《含苞待宠》 第一章 湛莲发现自己又活过来了。 她的眼睛能看见床顶的云纹,她的鼻子能闻到淡淡的香味,她的手指能轻轻移动。这一切都说明她又活了。 可是她明明已经死了,死在三哥哥悲伤欲绝的目光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又重新活过来了? 湛莲眨了眨眼,忽而涌起一阵狂喜。她没死,她还能陪在三哥哥身边,三哥哥不会再难过了! “夫人,您终于醒了,太好了!您吓死春桃了!” 床帐被撩开,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湛莲不适地眯了眯眼,继而听见这哭哭啼啼的声音。 夫人,她在叫谁夫人?湛莲揭了揭眼皮,看向对着她掉眼泪的婢子。 眼前这张长痘子的脸蛋不是服侍她的四个大宫女,这模样甚至连菡萏宫的小宫女都当不上,因为三哥哥从不允许有碍观瞻的奴才出现在她的面前。 “夫人,您别想不开,您死了奴婢也不想活了。老夫人说得好,忍字头上一把刀,日子忍着忍着就过去了。” 湛莲皱眉听着长痘子的婢女聒噪,叫她忍?忍什么? 她做为大梁朝最受帝宠的六公主湛莲,从来就不知道忍字是什么玩意。 “夫人,您口渴么?春桃扶您起来喝口水罢。”长痘子的丫头春桃抹抹眼泪道。 湛莲点点头,想说话,却发觉咽喉处疼得利害。 春桃并不费力地扶湛莲起身,为她在身后垫了个软垫让她靠上,湛莲无力地靠在床头,下意识想摸摸自己的喉咙,抬手时愣了一愣。 这不是她成天被精心润养的手,而是一只青筋暴出、骨瘦如柴的手,并且十指指甲全都陷入指头里,血迹斑斑参差不齐,像被老鼠一点点啃掉了似的。 向来爱美的湛莲差点想甩掉这双手。 “拿镜子来!”湛莲心里头浮出了不好的预感。 春桃还沉浸在伤心中,听到湛莲的命令有此转不过弯来,但她听主子言语略显急迫,不由服从了她的命令。 春桃去了一会,拿了一面略显老旧的铜镜回来,镜面糙得几乎看不清长相。湛莲瞪着双眼看了好半晌,仍不肯承认镜中的她是那般陌生。 这不是她的脸庞,不是大梁六公主的脸庞。 “我不是我,我是谁……”她不可思议地喃喃道。 “夫人,您在说什么,您是都察院左御按府的嫡四小姐啊!您连自个儿是谁都不记得了么?”难不成是她来得太晚,虽从白绫下救下了小姐,但她已经痴傻了? “啊?”左御按府的嫡四小姐,那不就是……“我是全雅怜?!” “是啊,小姐!”春桃一听,慌得又掉泪了。 湛莲目瞪口呆地靠回床后,她居然,成了全雅怜? 如果说最得皇帝哥哥宠爱的永乐公主湛莲是全大梁朝最有福气的女子,那么御按府的嫡小四姐全雅怜就是大梁最为倒霉的小姐。 原本全雅怜不仅有个做御按的爹,还有个做皇后的大姐,人生按理是一帆风顺风生水起的,但无奈她太过横行,从没想到会碰上一个比她更嚣张跋扈的女孩。 那就是湛莲。 六公主是先帝与一宫婢所生,小时并不起眼,先帝大行后,三皇子湛煊登基为帝,马上就将湛莲赐封永乐公主,连她的生母都加封贵太妃,皇帝待永乐公主跟自己的眼珠子一样。新皇的后宫中最受宠的从来不是皇后,也不是宠妃,一直是他的小妹妹莲花儿。 后宫的大小主子都知道这回事,人人都将湛莲当宝贝似的供着,但宫外头的人不知道,十二岁娇生惯养的全雅怜更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进宫就是陪着永乐公主玩的,更不知道自己的皇后姐姐都要让这个小公主三分,她只知道小公主比她好看,她要她手上漂亮的手镯她竟不肯,她一生气,就将六公主推入了湖里头。那时已过了秋分,湖水冰冷,虽然很快将永乐公主救起,但被娇养的身子仍是染上了风寒,发了两日高烧才见好转。从此后六公主的身子不如以前,皇帝将所有的怒火全都对准了全家,全雅怜,全皇后,全御按,个个都在皇帝面前夹着尾巴做人。 特别是全雅怜,她被皇帝亲口下了“张扬跋扈,包藏毒心”的八字评语,成了全京城的众矢之的,她再也不是之前那个任性妄为的四小姐,被父亲责骂,被家人冷眼,被姐妹嘲笑,以致她连闺房门槛都不敢迈出一步。 湛莲从皇后嫂嫂的嘴里讨好似的得知这些消息,当时也没多说什么。因为她好不容易断了皇帝哥哥想杀了全雅怜泄愤的念头,并且她推她下水是铁铮铮的事实,湛莲没那么好心为害她的人一求再求。 没想到,自己死了,魂魄竟然附在了她身上。 湛莲不自觉地摇着头,嘴里还问道:“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日?” “小姐……”看主子真傻了,春桃哭得说不出话来。 “快说。”湛莲没那个耐心。 春桃吸吸鼻子,“小姐,今儿是明德八年三月十七……” 明德八年?湛莲又是一阵诧异,自己是明德六年的时候病危的,怎么一睁开眼,就过了两年了? “那我现在在哪?你怎么又叫我夫人,又叫我小姐?” “小姐,不对,夫人,您现在是在姑爷府上,您今年开春才刚成的亲,是……天家亲自为您指的婚。”春桃的泪珠子就跟没把门的似的,不停地往下掉。 照理能得皇帝赐婚,那是光耀门楣的天大好事,但没有人比湛莲更了解她的三哥哥,皇帝从来护短,关于她的事心眼儿最小,他不杀全雅怜就已经算是开恩了,怎么可能还替她赐个好夫君? “她、我嫁的是什么人?” “是国子史史丞孟光涛孟大人。” “他?”湛莲时常听三哥哥讲朝中之事,虽然国子史史丞这等七品京官湛莲不放在眼里,但孟光涛此人她是知道的,他是明德五年的状元郎,当年她闹着去朝堂偷看皇帝哥哥亲点状元,三哥哥难得驳她的意见,就是不准。说是考生年轻俊俏,怕她小小年纪就动了凡心,抛弃哥哥跟状元郎私奔。 后来她才知道,三哥哥说的俊俏考生,就是状元孟光涛。 这么看来,他将全雅怜指婚给他,已是实属不易了。 “是的,夫人,虽然姑爷现在患了重病,可保不齐明儿就被名医治好了,夫人您想开些,天家不是让您来做寡妇的。” “……”湛莲这厢还想着三哥哥变大度了,马上就听见春桃虚空打了一巴掌。他分明就是让全雅怜来做寡妇的!他答应了自己不杀她,就变着法子让她生不如死。 湛莲看看镜中脖子上那一圈青紫的痕迹,估摸着明白了前因后果,但她还是命春桃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讲来。 春桃一边拿同情的眼神睇她,一边断断续续地道出原委。 果不其然,这全雅怜几年来没过上好日子,一直躲在闺房躲了五年之久,大梁贵女十五出嫁,她十八了也没有敢娶,皇帝哥哥一道理圣旨,让她刚开春与孟光涛婚配,这一嫁还是个冲喜的命,孟光涛不知道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好似命不久矣,并且她嫁来冲喜,孟家人还极不待见她,婆婆孟老夫人的刁难已是家常便饭,小姑子都能对她大呼小叫,可想而知她得罪了自己后名声臭到什么程度。这十个手指甲都坑坑洼洼,估计都是被她自个儿给咬的。咬得都见肉了她还停不下来,看来她的精气神都已经挺不住了,最后选择了悬梁自尽,然后她的躯体又被死了两年的自己的魂魄给占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笔糊涂帐! 此时门外被人不客气地用力拍了两下,有丫头在外大声喊道:“夫人在屋里么?奴婢带了老夫人的话来。” 春桃一惊,似是自言自语,“莫非老夫人知道了?” “老夫人是孟大人的亲娘么?你没告诉我的事?” “是的,夫人恕罪,老夫人本就对您嫁进孟府颇有微词,我怕她知道您想不开的事儿,以后更难为您,所以春桃斗胆没有声张。” 湛莲对全雅怜的生活是糊里糊涂睁眼瞎,自个儿还魂重生的事也没缓过劲来,但她待在皇帝哥哥身边多年,也学会了处事不惊,越是要紧关头越冷静,她道:“你先去开门让她进来,”湛莲重新躺下,“帮我把帐子放下。” 春桃点头应是,一边放下帐子一边看了主子一眼,主子不是失忆痴傻了么,怎么这会儿又看上去好了? 没来及想太多,外面的丫头自个儿就推门进来了,她擅自走进内室,略带不悦地道:“春桃,你在屋子里,怎么不去帮我开门?” 春桃吓了一跳,看来的是孟家小姐的贴身丫鬟金珠,心虚地支支吾吾,“金珠姐姐,你、你来了,我,我正要去。” 月洞床里的湛莲微微皱起了眉。 “这么慢,饭菜都馊了!”金珠不耐,“夫人呢?” “在、在睡觉。” 金珠不再理春桃,换而响亮地叫唤,“夫人,夫人。” 里头没有回应。 春桃缩着脖子,担心地往床帐瞟了一眼。 “夫人,夫人。”金珠不气馁,继续大嗓门地叫着。 “……嗯。”又隔半晌,帐子里才缓缓应了一声。这一字声音虽不大,但莫名的威严让两个奴婢都暗自一惊。 金珠古怪地看了床帐子一眼,不自觉地低了一分道:“夫人,奴婢来传老夫人的话。” “说。”床中的主子惜字如金。 金珠道:“奴婢先向您告个罪,老夫人让奴婢一字不漏地带话给夫人,要是有不敬,夫人莫要怪我,”说完,她也不等湛莲应答,径直说道,“‘你这懒妇,都什么时辰了,还在屋子睡觉作死,还不快来伺候你相公喝药!’” 第二章 要是哪个敢在菡萏宫这般叫啸,定是株连九族的死罪。全四小姐这日子,的确不足为外人道。 连个丫鬟都敢放肆。 湛莲抬手看看如今属于自己的丑陋指甲,将手掌翻了一翻,云淡风轻地道:“你到外头候着。” 今个儿的夫人有些奇怪,声音虽轻,份量好似重得很,金珠张了张口,却不敢再说什么,乖乖地挪了出去。 春桃立刻为主子挑开床帐,言语焦急,“夫人,您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去见姑爷和老夫人?” “去找个竖领的衣裳来,先见一见也好。”湛莲下了床,动动手腕和小腿,气力都尚可,看来恢复了大半。自己究竟是怎么成了全雅怜,这大抵是个颇为难解的疑问,目前还是先解决当务之急。 待湛莲与春桃出内室,已过了半个时辰。金珠在外催了几次,湛莲仍坐在妆台前悠悠闲闲地打扮。其实春桃的梳妆手艺和全雅怜的衣裳首饰,湛莲是没有一处满意的,她拧眉打量就花了一柱香的时间,要不是春桃急得又快哭了,她还不愿意起身。 湛莲勉为其难又勉为其难地出来了,一个胖丫鬟还直接冲到她面前放肆,“夫人,您耽搁了这么长时间,老夫人指不定怎么生气,您还是想想怎么赔罪罢!” 湛莲淡淡地睨她一眼,不发一言地走出外室,她站在廊下,扫视一圈狭小旧落的院子,指了指两个正在打扫的粗使仆妇,“你,你,过来。” 两个仆妇依言到了湛莲面前。 “把这丫头拉下去打个十板子。” 湛莲轻描淡写的话就跟个响雷似的,身边人个个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其中以金珠最甚,“夫人您要打我?我可是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 “夫人,这恐怕不妥啊!”春桃也小小声地道。 整个孟府,最得老夫人宠的就是孟小姐,而金珠又是孟小姐的丫鬟,打了她不等于打了小姐的脸?并且她还是来传老夫人话的,万一小姐和老夫人怪罪下来…… “妥不妥我说了算,拉下去打。”湛莲摆摆手,像挥一只苍蝇。 这院子里的都是全雅怜自全家带来的,虽与全雅怜不亲近,但他们认的主的子还是全家人,于是两个仆妇一左一右地把金珠拖走了。 金珠的尖叫声刺耳,湛莲皱眉走出院子才消了声。 春桃跟了上来,刚张嘴却听得主子问她往哪走,她只能颤颤地指了个方向,心里头哀嚎不已。自己这主子看似好了,其实还犯着糊涂,连姑爷的住处都不知道,她方才的举动怕也是痴傻所为,这要是与小姐和老夫人碰上,那可就麻烦大了! 春桃心惊胆颤,只想劝主子留在院子里别出门,可惜又来一个老夫人派来的丫头,说是夫人迟迟不去,老夫人等得急了。 湛莲就让那丫头前面带路,春桃跟在后头,冷汗浸了后背。 孟母自觉是个有福之人,她虽被爹用两匹布卖给了一个穷酸秀才作妻,并且还早早作了寡妇,但她生了两个男丁,并且个个都有天大的本事。大儿子一举考了个状元回乡,光耀了门楣不说,皇帝老爷还赏识爱子,将他留在京城作官,大儿子争气,买了一栋院子,就把她和二儿子接上了京,并且在大儿子的走动下,二儿子也进了六扇门当官差,这一家出了一文一武两个官儿,她怎么没福气? 只是自从大儿子得了重病,孟母就感觉福气快到头了。原本她还为皇帝老爷亲自下旨赐婚给老大冲喜而暗自高兴,谁知一转眼又听说,那个冲喜的儿媳妇虽是皇后家出来的,但却是皇帝最为讨嫌的贵女。孟老夫人的天都塌了,有这么一尊瘟神在,即使大儿子病好了,他和二儿子的官运都到头了,谁还敢提拔家里有个皇帝老爷厌恶的媳妇或嫂嫂的人?别说儿子,就连女儿恐怕都难找婆家了。 他们孟家,就生生被一个丧门星给毁了。 孟母一口恶气囤攒在胸,只等拿儿媳泄恨,她可不管她是什么嫡小姐,她只知道女儿出嫁就如泼出去的水,娘家再也管不着了。况且听说这儿媳连她家里人也不待见,孟老夫人更加横无忌惮。 全雅怜才嫁来了一月有余,孟母立足了规矩。晨昏定省,伺候吃饭,端茶倒水,服侍洗脚,还要她替卧床的丈夫擦身喂药,反正只要全雅怜能坐上一时半会,孟母的心里就不舒坦。 今个儿是全雅怜称病告假,孟母见她形容灰败,想着来日方长,就准她回去休息半日,没想到她这一休息,就连丈夫该吃药的时辰都忘光了。孟母气不打一处来,正找出去办事的丫环,正巧女儿采蝶过来,她就借了她的丫头,让她去把懒妇叫来。 只是现在过了一个时辰,第二个丫头又派去了,还不见那丧门星来,孟采蝶还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添油加醋,孟母气得用指甲紧抠佛珠。 湛莲这才珊珊来迟,不必人通报,她一进院子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湛莲做了十多年的公主,高雅端庄的皇家仪态深入骨髓,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睥睨天下的傲气,尽管身形单薄,但没人敢上前放肆,一些奴性深重的膝盖已经软了。 孟母装作垂眸念经,仍掀眼皮瞟了跨进门的湛莲一眼,心头不知怎地惊了一惊,差点就想起身相迎。 “雅怜请老夫人安。”湛莲浅浅行了一礼。虽不适应,但眼前这老妇的确是这尊身子的婆婆,她暂时没法子不屈下金贵的膝。 直到嫂子出声,孟采蝶才发现自己看傻了眼。今天嫂子的举手投足,不就是她作梦也想学会的大家小姐的风范么?不,她的举止比大家小姐还更胜一筹。 她明明不过只是个晦气的女子,根本不配拥有这一身的风范!孟小姐嫉妒得捏紧了帕子。她之前不总是畏畏缩缩像老鼠似的么! 孟母不声张,只当没听见似的继续念经。 湛莲半屈了一会,自发地站了起来,“老夫人可是恼了?雅怜向您告个罪,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这一回罢。”湛莲骄傲,装模作样只能作一半,不愿叫娘,也不愿自称媳妇。在她看来,这是别人家的娘和媳妇。 只是她歪打正着,孟母一直不让全雅怜叫她娘,也不承认她是她家的媳妇,美其名曰等她真正熟悉了孟府的规矩,成了孟府的一份子,她才是他孟家的人。 孟母见她居然自己起身很是震惊,她的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一般,她中气十足地喝道:“孽妇!还不跪下!” 湛莲只当小虫拂耳,她长在深宫,幼时受人冷落,大了又受人恭维,面对形形□□的主子奴才,她识人很有一套。只须一眼,她就明白这孟老夫人是从小门小户里出来的,没见过大世面,兴许大字都不识一斗。湛莲没功夫跟这种愚妇计较,只想看看当家的是个什么人物。 “老夫人何必动怒,老夫人不是要我来给孟大人喂药么?究竟是给孟大人喂药重要,还是责骂雅怜重要?”湛莲面色不改,并且招手让捧着药碗的奴婢上前,“这是药么?热的,温的,还是凉的?” 侍药的丫环震惊一向唯唯喏喏的夫人这般目无孟母,下意识地答道:“回夫人,是温的。” “嗯,随我进去。”湛莲点点头,率先一步走向飘着药气的内室。 孟母被新媳妇大逆不道的举止气得拿珠子的手都在抖,她还想说话,就见她已踱进了内室。 湛莲跨入内室,浓郁的药气伴着淡淡的腥臭扑鼻而来,她不适地皱了皱眉。 “谁在外面吵闹?”有气无力的声音自一方竹林屏风后传来。 湛莲自左跨过屏风,目光直直看向床上之上。 “噫!”湛莲一定睛,惊诧万分地以袖遮面。 床上半倚的男子穿着睡衣披着文人衫,脸庞看得出来颇为俊俏,只要……没有那满脸满手的疮疥和掉了一半的眉毛,或许看得出是个美男。 湛莲满眼的厌恶不加遮掩。她知道这是什么病,这是男子最为下作的花柳病! 三哥哥原来罚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按理连脸上带痘之人明德帝都不让六公主看见,这种肮脏的病症她又如何得知?世人却不料先帝就是得了这花柳病而亡。他后宫满庭的娇花不采,偏偏喜欢到宫外青楼去寻花问柳,最后沾上了这腌臜之病。湛莲初时不知底细,向明德帝闹着要去看父皇,明德帝没办法,带她去看了一次,她才知道这丑陋的病症,也知道自己当皇帝的爹有多么荒淫无度。 没想到,她居然又遇上一个无耻之徒! 恼怒同时,湛莲又在心底暗自叫苦:三哥哥,你如此恨全雅怜,叫我怎么能与你相认! “贱妇,你那是什么眼神!”床上的孟光涛本就郁火攻心,见湛莲看腌臜货般的眼神,他想也不想,就将身边放置的茶杯朝她扔去。 第三章 湛莲一时不察,被瓷杯砸在身上,热茶浇了一声。 一声脆响,瓷杯在地下摔成碎片。 他竟敢掷她!湛莲怒目而视,差点脱口叫人拉出去砍了。 春桃叫了一声,连上前为湛莲擦拭衣裳,并连连询问她烫着没有。 孟母听到响声连忙跨槛而入,孟采蝶紧随其后,却在门前停住不再往前。 “涛儿,涛儿,你怎么了?做什么生气?你现在气不得诶!”孟母见爱子怒气冲冲,忙不迭地安抚,转而面对湛莲又是凶狠之色,“你这泼妇,你相公为国为民,积劳成疾患了重病,你不仅不细心照料,反而还惹他生气发火,你是反了天了!来人,把这贱人押到柴房去,饿她一天,让她长长记性!” 湛莲冷笑一声。好个为国为民,积劳成疾。一家都不要脸面。 两个丫鬟上前,却听得一声清喝,“我看谁敢!” 屋内所有人都被这威仪十足的喝声震了一震。 湛莲冷漠地扫视众人一圈,将目光停在孟母身上,“老夫人,孟大人,想必你们是知道天家为什么把本小姐下嫁到你们孟府了。” “那是因为你得罪六公主和官家!”孟母脱口而出。 湛莲点了点头,“没错。” “那你还有脸在我孟府撒野?我孟家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孟母气得声调都变了。 湛莲冷冷勾唇,“老夫人,难道你从没想过,我连六公主和天家都得罪了,为什么我还好好地活在世上?” “这、你,是因为你有个做皇后的姐姐!” 孟光涛粗喘着气,皱起了仅剩一边的眉头。 “没错,老夫人果然大智若愚。”湛莲暗讽一声,继而睁着眼睛说瞎话,“天家要是想杀我,早就在五年前就杀了,他之所以留着我,是念及全家及姐姐的颜面,也是怕跟我全家闹生分!当今陛下都动不得的人,你们掂量掂量,自个儿的份量是不是能高过天去!” 孟母吓得浑身一紧。 “你不要在此危言耸听,全家因为你的蠢事,早就不把你当自家人,恨不得早早甩开你这扫把星。”孟光涛此时全然没有读书的谦谦君子风范,恨恨地瞪着刚娶过门的新妇。他孟家,因为她成为了京城笑柄,真真奇耻大辱。 “家里人再不待见我,我也是全家的嫡四小姐,你们敢对我又打又关,就是明晃晃地打全家的脸,打我皇后姐姐的脸!” 孟母倒吸了一口凉气。 湛莲继续慢吞吞地道:“对于天家的怒气全家只能受着,但是对于你们小小的孟家,全家难道还要因为我再受一次侮辱?” 这回连孟光涛都不说话了。 “天家把我嫁过来,是心里不舒坦,变着法子折腾我,他是想让我当寡妇的,这事儿我也认了。只是对于你们……之前我没心思计较,现在我想明白了,我不好过,你们孟家也别想好过!你们要是还敢对颐指气使,就休怪我破罐子破摔,把事儿捅破了去,到时候咱们看看,是我不好过,还是你们整个孟家不好过!” “你、你这毒妇!”孟母颤抖着手指向她。 “嗯?”湛莲冷冷一睨,竟让孟母生生地收回了手。 孟光涛眼里闪过一丝狠毒光芒。 湛莲提腿要走,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偏了偏头,“还有一句,天家都杀不得我,要是我死在你们孟府,天家和皇后姐姐,他们会作何想法?” 孟光涛一听,咬紧了后牙槽。 “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什么什劳子的夫君的肮脏病,本小姐绝不伺候!” 湛莲嫌恶地说完,转头就走,连看床上的男人一眼都嫌恶心。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啊——”孟母瞬间跟打了蔫儿似的,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大嚎起来,“我儿娶此恶妇,以后可怎么活啊!” 湛莲全然不顾孟母如泼妇啼哭,跨出门外一把拉过春桃,急躁低语,“全、这身子,到底有没有与那竖子圆房!” 春桃立刻道:“没有,没有!姑爷病重,不能圆房!” 湛莲这才松了一口气。 内室哭得热闹,外室也不遑多让。挨了十板子跌跌撞撞走进来的金珠跪在孟采蝶面前也大哭起来,“小姐,小姐,我只不过去替老夫人传个话,就莫名挨了夫人十板子,打得我皮开肉绽,小姐,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两边的哭声闹得湛莲头疼,这到底是什么破落地儿,主子奴才一齐哭。 孟采蝶就像被人打了脸,恶狠狠的目光直直射向了湛莲,“你为什么要打我的丫鬟!”在她看来,湛莲刚刚那些话不过是声张虚势罢了,她嫁进了孟家,就是孟家的人,谁还会管一个嫁出去的女儿? 湛莲刚还魂重生,就遇上这种糟粕事,她没了耐心,无视孟小姐径直就走。 谁知孟采蝶一把抓住她,“你不许走,把话给我说清楚!” “放手。” “你们在干什么?”一道极粗极沉的声音自大门处传来。 湛莲转头,一个巨大的身影遮住了夕阳,几乎抵了一扇门的能耐。这是人是……熊? 巨大身影往厅堂内跨了一步,面容与身形变得清晰。 眼前高壮如山的男人穿着衙门的制服,腰边别着一把大刀。他的脸庞刚毅而粗犷,一对黑眸炯炯有神。 如果让他与三哥哥见上一面,他一定能出人头地大有作为,因为他拥有着正直而坚韧的眼神。三哥哥最为欣赏的眼神。湛莲分心想着,主要心神还是在他高大得可怕的身材上。 从小到大,她就没见过亲戚与太监外的男子,更没见过像他这么高大的男子,就连三哥哥都没他这般高。 “大嫂。”巨人般的男子上前一步,唤了一声。 小山般的压力侵袭而来,湛莲不由倒退一步,细微地看了春桃一眼。 “二老爷回来了,奴婢给二老爷请安。”春桃忙机灵地行礼。 他是孟家二公子?怎么与内室那对母子全然不像?湛莲好奇而专注地打量。 孟光野微微眯眼,直觉认为眼前的兄嫂与前段日子不一样,只是一时半会又说不上来哪儿不一样。 “二哥,你回来得正好,你快替蝶儿做主,这个妇人,她不分清红皂白就把蝶儿的丫头打了,她还把娘给气哭了!” 把她娘排在她丫头之后,不知道内室的孟老夫人会不会哭得更大声。湛莲想着。 孟光野皱眉,抬眼望向内室,那毫无长辈风范的嚎哭声的确是他那亲娘没错,“娘为什么哭?” 孟采蝶指向湛莲,“都是她!她顶撞娘亲,还忤逆大哥,娘就气哭了!” “哦。”孟光野淡淡应了一声,倒没有小妹预期中的愤怒。 孟光野本就不赞成母亲极力苛责一个弱质女子的行为,前段日子他都看在眼里,母亲使唤兄嫂比一个下人还不如,好似人嫁给大哥,是得了天大的福分似的。虽然他也听过全小四姐的传闻,但那是她小时的无知之举,只推的是有个爱妹心切的皇帝哥哥的六公主,这才倒了大霉。大哥这破事儿,才是真正的令人不齿。堂堂官家钦点的状官,京城国子史史丞,居然是个成天去青楼荒唐风流的好色之徒。 湛莲没想到这家子歹竹还出了个好笋。他看来是个明事理的,他微微扯动的脸庞好似表明他赞同她这种作法。 “二哥?”他这无关紧要的一声可不是孟小姐想听到的。 “你又有什么事?”孟光野面无表情地看向妹妹。他这个妹妹小时候还天真可爱,只是跟着母亲身边久了,居然也学了个无知妇人的模样,不知道她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孟采蝶被兄长的眼神吓了一吓,但还是不甘心地道:“她打我的丫鬟。” “她是谁?” 孟采蝶听出言外之意,咬着唇不愿开口。 “说!” “……娘不让。” “娘大还是官家大?” “官家大……” “那还不叫?” 孟采蝶涨红了脸,眼泪哗哗地流,就是不肯叫。 “算了。”湛莲可不稀罕她那一声大嫂,她也不愿当她的大嫂。她是大梁朝尊贵的永乐公主,那种下作的男人怎配当她的夫君? 孟光野低头再看一眼只到他胸前的瘦弱小女人,清冷的声调与平日果然不同。兄嫂是什么刺激了么?他居高临下的目光瞄见竖领下的一抹青紧,粗眉紧皱。 “我乏了,先行一步,二公子。”湛莲对于讲理的人还是客气的,她向孟光野点了点头,打算离去。 “我送大嫂一程。”孟光野道。 湛莲不置可否,率先离开。 “二哥,你、你不去看娘亲和大哥,反而还要送她?”孟采蝶啼哭着,好似不可思议。 “等娘好了我再来看她,你现在马上回房,多看些圣贤书,不要总是学些刁蛮样,你现在也算是小姐了,怎么还跟老家那些无知乡姑一般作态。” 孟光野教训完妹妹,看了一眼内室,摇了摇头紧闭唇瓣叹了一声,转身离开。 第四章 孟光野一步抵湛莲三步,湛莲还没跨出院子,就被他赶上,但他故意稍错一步,跟在她后头缓步而行。 春桃今个儿受尽惊吓,现下反而忘了吃惊了,她只看见二老爷的长腿都不知怎么迈步才不会超至小姐前面,反而有些好笑。 湛莲微微侧头睨了他一眼,不再理会,只暗示春桃一眼,让她带着点路。 她可不是个记路的主儿。 一路默默地走到了湛莲的院子,湛莲站在院门,转身微笑颔首,“二公子,多谢。” “大嫂,能否借一步说话?”孟光野听出逐客之意,背手而立。 湛莲偏了偏头,藏在袖中的手朝春桃轻轻一挥。春桃看了两人一眼,福了一福先进了院子。 待春桃离开,孟光野上前一步,依旧比站在台阶上的湛莲要高出许多,“大嫂。” 湛莲忍住没后退,等着他的下文。谁知孟光野眉头动了一下,沉默地盯了她一会。 湛莲挑了挑眉。 墙头上一对喜鹊飞过,发出尖锐的叫声,孟光野这才挪动身形,低低地说了一句,“你好自为知。”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 湛莲勾了勾唇,“二公子。”她唤道。 已走出几尺外的孟光野转身。 “你的佩带歪了。”淡淡说完,湛莲推门进了小院。 孟光野一时诧异,低头看看自己略歪的佩带,大手将它正了正。抬头看向紧闭的院门,浮过莫名之色。 走进如今属于自己的陌生小院,湛莲看着一院毫无□□的落败萧条,说不出的复杂滋味。这时候的菡萏宫,她亲手栽下的桃树应该开花了罢?只是现在的自己怎么才能回到归属之地? 忠心的春桃守在院子里不敢远离,见她进来立刻迎了上来,“夫人,您回来了,二老爷没难为您吧?” 湛莲摇摇头。 “那他找您……” “没什么。” 春桃不太相信她说的没什么,要是平时,她一定会追问几句,就怕夫人又吃了亏,但是今天她却不敢多问,总觉着自己面对的是个新主子似的。 湛莲自走廊绕进主屋,停在门槛前皱眉看了一会,又跨过门槛进里屋转了一圈,眉头皱得更紧。 “夫人,您这突然把老夫人、姑爷和小姐都得罪了,以后该怎么办哪?”春桃想起大问题,跟在湛莲屁股后面问。夫人转来转去是在做什么?难不成是因烦心事给搅的? “那个不成问题,”湛莲在主厅停了下来,指着屋子里道,“这儿才是大问题。” “咦?怎么了?”春桃顺着她指的方向左右看看,这屋子还是跟他们出去时一个样,主位上摆放着一张半旧的黄花梨长桌,中间置一宝瓶,上悬一幅字画,两张简陋的官帽椅置在两旁,下设四张同样的官椅,六个小脚凳安放在角落,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这间屋子怎么这般凌乱!” “啊?” 春桃还一头雾水,湛莲已把院子里的大小丫鬟仆妇都叫进来了,说是要立刻整理屋子。几个奴婢都面露疑惑,不解这简陋的屋子有何好整理之处,跟着全雅怜过来的一个管事嬷嬷道:“夫人,老奴每日都让人打扫夫人的屋子,不知还有哪处不满意?”四小姐不是每天一回来就缩到里屋去从不出来,今儿怎么大变样了? “哪都不满意!”湛莲干脆地道。屋子破旧也就算了,“那字画挂歪了,瓶子位置也不正,桌子椅子都是个斜的,还有那些脚凳,乱七八糟的怎么回事!” 众仆面面相觑,只是主子都发话了,她们也不敢不应。 “赶紧收拾,收拾完了上房和里屋都要收拾,这样儿没法住人。”看着就糟心! 六公主湛莲有怪癖,依明德帝的说法就是“胸中养了个爱齐整的小怪”。她见不得屋子有一丝凌乱,什么桌椅板凳都要摆放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的,宝阁放的都要正正中中,首饰衣裳也要摆放得一丝不苟,书册什么的更不用说,书架和书桌上都必须按顺序按大小排放得稳稳当当。否则哪儿有一丝不对劲,湛莲就要难受好半天。 这苦了她宫里头的女官不说,讨好她的嫔妃也因此饱受折磨,因为请得六公主大驾去自个儿宫里坐坐,还得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六公主来了满意还行,不满意当场就要收拾得令她满意。有时整理好了,天也黑了。 湛莲也知道这是怪毛病,可她就是改不了,看见什么东西不齐整了,就想把它弄整齐了。三哥哥是最喜欢拿她这毛病逗她的,他要是想将她留在书房陪她不让她去玩儿,就把摆放工整的一撂奏折随手一挥,她就不得不乖乖地待在那儿帮他重新摆放整齐,有一回她硬着心肠出去了,回宫的一路挠心挠肺,终于还是打了个弯儿跑回到御书房去收拾,那会儿明德帝那张笑脸湛莲都想把他撕下来。 全家几个奴婢按照湛莲指示的里里外外摆放了一遍,都累得满头大汗,湛莲满意地看看正中的字画与正中的宝瓶,终于大发慈悲让她们下去收拾,自己回里屋去整理全雅怜的妆台。 如今的全雅怜首饰少得可怜,当年十二岁的她浑身戴的都比她现在的多,湛莲让春桃把嫁妆单子拿给她看,幸好全家还要颜面,虽然不多,但也凑合。 “夫人,您真的把事儿都忘了?”春桃接过她递回的嫁妆单子,忍不住问出了口。 湛莲垂眸遮住幽光,“嗯。” 春桃的眼泪又掉下来了,“我可怜的小姐……” 全雅怜是挺可怜的,就让春桃哭一哭只当送终了。现在想想,那会儿全雅怜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做一些蠢事不足为奇,只是她害的是自己,又偏偏碰上三哥哥那小心眼爱记仇的,生生毁了她的一辈子。 湛莲叹了一声,只觉造化弄人。并且自己现在重生在全雅怜的身上,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她摊上这么一家子,并且依三哥哥这般憎恨全雅怜的性子,她要如何才能向他解释她是他最心疼的莲花儿,而不至于刚一说出口就被他拖出去砍了。 依湛莲对明德帝的了解,极有可能是后者。从他最厌恶的女子嘴里,听说她是他最喜欢的妹妹的这种鬼话,要是她她也会将人拉出去。 可是怎么办?她难道就顶着全雅怜的躯壳过上一生,再不与皇帝哥哥相认?三哥哥那双悲伤之极的双眸还历历在目,他抱着她,声声颤抖着唤她“莲花儿”,她却连安抚三哥哥的力气都没有,反而给他留下了更大的悲伤。 “……春桃,六公主去世的时候……天家还好么?” 春桃擦干眼泪,虽不解主子问什么问起六公主,但她还是老实把自己听到的告诉主子,“奴婢听说官家伤心得很,老爷数十日没有上朝,就是因为官家因六公主的去世罢了多日朝,直到太后和朝臣连连上疏劝解,官家才重返朝堂,并且过了不多久,官家又移驾到行宫去住了大半年,老爷也跟着去了大半年,直到过年才回的京。” 湛莲闭了闭眼,心疼极了。知道三哥哥疼她爱她,却不知道她的死伤三哥哥如此之深!罢朝数十日,移驾行宫,都因他放不下她! 泪珠子簌簌往下掉,湛莲悲从中来,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都怪春桃爱哭,惹得您也伤心了,您别哭,春桃错了……” 被人越劝,湛莲就更加想哭。她伏在妆台上,越哭越大声。把遭遇的离奇之事,身边无人的不安,和对皇帝哥哥的心疼和思念,全都搅和在一起大哭不已。 第五章 自那日湛莲在孟光涛屋里抖了威风,孟府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湛莲自发连晨昏定省都不去,孟母也不闹了,只是每日送到湛莲院子里的食物都是冷的。 湛莲看也不看,每回把这些膳食赏给下人,自己在院里开了小灶,吩咐春桃到外头找了个厨艺很不错的厨娘进来。每日调理着吃着两餐,不出多少时日,脸色就红润了许多,连手上也长了些肉。 孟母听说了,自个儿气得吃不下饭了。她没想到自己只放了那毒妇半天假,转眼她就变得恶行恶状了。 “休了她,涛儿,你一定要休了她!”有这样的儿媳妇在,她的咽喉就像哽着一根鱼刺,吞不下又吐不出。 孟光涛将药碗砸在盘中,“母亲,孩儿如何不想休了这恶妇?只是这婚姻是陛下亲自赐下的,孩儿着实没有办法。” “难道咱们要像供祖宗似的供着她?等你好了,她还罢占着正妻的位置,你的嫡子全都要她来生?这、这简直……要了我的命啊!”孟母原本不知道什么嫡庶,来了京听多了才知道其中的尊贵与下贱,并且深以为然。 孟光涛岂能不恼?他一直不娶妻子空悬正妻之位,是为了得到天家与六公主的青睐,等六公主到了适婚之时,天家或许会将六公主下嫁于他,这般他就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了。谁知六公主居然是个短命的,说死就死了,自己只得再寻良配。谁知得了这该死的疾病,忽而一道圣旨下来,他竟然被迫将全京城最倒霉的老小姐娶进了门。现在休也休不得,打还打不得,这岂是男儿过的日子! 孟采蝶按规矩来探望大哥,坐在离病床远远的地方嗑着瓜子,“娘,大哥,你们别恼,我有办法治她。” 孟母转头看向女儿,“你有什么办法?” 孟采蝶清脆地剥开一粒瓜子,笑嘻嘻地道:“娘你放心,咱们治不了她,有人能治得了她。” 孟家窝在一处打着卑鄙算盘,这厢湛莲大哭之后正在适应自己成为全雅怜的事实。她心惊胆颤地过了几天,不见自己魂魄游移,也不见黑白无常过来找她,知道这离奇事已成定局,自我安慰放宽心不敢多想。 这日她坐在妆台,拿着让人新买的铜镜仔细比较了全雅怜与曾经的自己的相貌。永乐公主离世时十五岁,如若说那时的她还像含苞欲放的莲花,那么现下全雅怜的面容就如正在盛开的牡丹。湛莲在宫里头见过各色的美人,全皇后自然也是美的,但较真说来,她们都比不上全雅怜精致的五官。之前是全雅怜糟蹋了自己的长相,把自己瘦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如今湛莲天天调养,制了许多她之前在宫中常用的美颜秘方,她的美貌便渐渐显露了。春桃日日见她,每日都惊奇地说夫人变美了。 湛莲爱美,抛去这恼人的身份,自己又得了一副好皮囊,倒也寥做慰藉。 只是这指甲都快重新长好了,她却还不能想得出能立刻见到三哥哥的法子。她这个身份太棘手,京城贵女怕是不愿与她往来,或许连全皇后都不敢召她入宫,况且她名义上只是个七品小官的夫人,孟光涛一死,她就成了寡妇了,寡妇要见皇帝更是难上加难,总不成她这一辈子再见不着三哥哥了? 湛莲慢慢地替自己的双手抹着润膏,精心修好的柳眉微蹙。如今只有按兵不动,先了解这两年来发生的事儿,再慢慢想办法接近三哥哥。看来,自己一年半载之内,是无法见上三哥哥了,并且,见上了他让他发现自己是莲花儿,却是一条更为漫长的道路。 眉间的川字加深,如若是别人,湛莲便打算相忘于江湖,想法子过自己的好日子就成了,但那是疼湛莲入骨的三哥哥,她同样离不开他。 *** 平南王是皇帝的远亲,因先祖为大梁立下过汗马功劳,便被赐予世袭罔替郡王之位。如今的郡王乃明德帝堂兄湛烨,老郡王膝下有五子三女,其中最为疼爱的不是世袭郡王之位的长子,而是小女儿芳华。 这芳华县主芳龄十五,长得又乖巧可爱,虽是庶女,但很得老来得女的老郡王喜爱,因此平日对其较为放纵,芳华县主便较其他姊妹娇纵任性些。去年老郡王不让她出去玩,她就独自一个人换作小厮衣裳偷偷溜出王府,走到大街上不消片刻就迷了路,荷包也被早盯上她的小偷给摸走了。县主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蹲在大街中央就嚎啕大哭起来。正巧孟光野办案自那街穿过,无奈之余问清了她的身世来历,将她送回了王府。 芳华县主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初时虽觉孟光野长得高大可怕,但跟随他一路回了王府,一颗芳心也不由得随之相许。 她回了府就日夜惦记上了孟光野,不仅发帖子叫他的妹妹孟采蝶参加宴会示好,还厚着脸皮去向老郡王打听孟光野之事,老郡王怎会不知女儿心思,为了爱女的终身大事,老郡王着实也调查了一番,那会儿皇帝还没有赐婚下至孟家,哥哥为状元文官,孟光野自己入了六扇门,破了几桩大案,升官势头竟比兄长更甚,并且本人洁身自好,老郡王倒是颇为满意,正想着先为女儿定下此人,转眼就听圣旨去了孟府,要其兄孟光涛娶了全京城适婚少爷最为忌讳的小姐——全四小姐。 这一娶一嫁,孟家和全四小姐就是栓在一条线上的蚱蜢,老郡王是见过皇帝疼爱妹妹那劲头的,就知孟家大势已去。 当皇帝侄子看见孟家两兄弟的名头,就想起全四小姐,继而怀念永乐公主,继而心情不畅,继而……就什么都没了。 芳华县主原以为父王愿意替自己作主,不料板上钉钉的事,被全雅怜一搅给搅浑了。她心里本就恨死了全四小姐,今日又听未来的小姑子孟采蝶哭诉全雅怜在孟家多么嚣张跋扈,把好好的一家子都气得不清。芳华一听情郎竟然被恶大嫂欺负了去,恼得在上房不停地走来走去,“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坏的女子,不守妇道!你长兄怎么不休了她?” 孟采蝶以帕抹泪,“这婚是天家赐下的,大哥怎能休妻?现下她在家里作威作福,又无人治得了她……” “我替你整治她!”芳华县主脱口而出。 “可是,她终究是皇后娘娘的妹妹……” “这……可不是?”芳华一听,方才的豪气又有了退缩之意。 孟采蝶见状,忙上前在芳华身边耳语两句。 芳华县主闻言眼珠一转,顿时眉开眼笑,“好,就这么办!” 二人密议了半晌,孟采蝶一路窃笑着回了孟府,到了家她并不去见孟母,反而直接去了湛莲的院子。 “邀请我去平南王府作客?”湛莲听了她的来意,面露诧异之色。 她刚想杀人,就有人给她递刀子?这未免也一帆风顺了罢? 孟采蝶将她的诧异当作震惊,暗自窃喜,“芳华县主是我的知心好友,她听说孟府娶了新妇,想见你一见。” 湛莲故作犹豫,“这……不妥罢?”全雅怜是个足不出户的,孟采蝶不多请她一请,她怎能爽快应承? 见她似是不愿意前往,孟采蝶心头略急,“县主请了好几个贵女小姐,又不是只请了咱们,并且这是县主的命令,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湛莲心想这孟小姐太过愚蠢,她真不想去有千百种方法,她这种威胁法有什么用处?只是湛莲担心傻里傻气的孟小姐再想不出其他说辞,于是装作为难地道:“既然如此,那我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孟采蝶眉开眼笑,“好,日子定在三日后,你莫要忘了。” 待孟小姐乐滋滋地离去,春桃担忧地道:“夫人,孟小姐与您向来不亲,现下怎地这般好心?莫不是其中有诈?” 湛莲凉凉道:“傻子都看得出来。”她手一指,让人将孟采蝶坐过的椅子挪正。 “那您为何还答应了她?” 不答应她,怎么有机会见她的三哥哥?“能跟孟采雅做朋友的县主,决计也是个脑子糊涂的,她们能玩出什么花样?”湛莲不以为然,将之抛在脑后,“你让人把刚送来的衣裳染上合梨香,再去叫王老板娘进来,我要再做两件衣裳。” 春桃问不出个门道,只得领命而去。 第六章 转眼过了三日,湛莲为了出门梳了抛家髻作了妇人打扮,怎么看怎么别扭,差点儿就不想去了,被春桃好说歹说劝着踏出了小院。 全雅怜平时难得出席贵女间的活动,湛莲暂不想太过张扬,选了一套中规中矩的湖色上衫草绿色襦裙,头上简单地插了一根碧玉簪。 然而天生丽质重现,加之浸在骨子里的皇族优雅,湛莲仍旧吸引着众人目光。孟光野打算送她们去王府,正站在马车边等她。他凝视着由远自近的纤影,背在身后的大手动了动。 孟采蝶早已进了马车,正不耐地掀帘抱怨,就看见那仪态万千的身影,女子的嫉妒之心顿时再次啃咬心口。 她凭什么越来越美! 向来爱美惯了的湛莲只觉差强人意,被迫用这普通的装束出去见人,她脸上也没什么欢喜之色。走到马车跟前,收回视线的孟光野又看向了湛莲,她对他点了点头,一手提着裙摆踩上小凳,一手自发抬起往身边搭去。春桃忙赶上前,却不想另一只大手早她一步扶上了湛莲柔嫩许多的小手。 指尖像触上了一块石头,湛莲转头,对上了孟光野的视线。 孟光野不知自己怎么就伸出了手,面上却不显,只道:“嫂子小心。” 湛莲的小手以往只被两个哥哥碰过,当她意识到自己被陌生的男子碰了小手,脸上不免微微泛热。“多谢。”她同样故作镇定地收回手。 孟采蝶见她进马车就将脸撇向一边,湛莲乐得轻松,颇有兴致地撩帘看向窗外。 她作为永乐公主时,只出过一次宫,还是她死活打滚耍赖恳求三哥哥三年,才得已看了一个元宵花灯。他总是担心她遭遇什么危险,从不愿意她离开皇城。她也担心皇帝哥哥遇险,因此不敢过多要求。 如今魂魄附在全雅怜身上,倒是圆了白日里自帝都大街上穿行的夙愿,一间间挂着三角布旗招牌的商铺开张迎客,一声声响亮圆润的吆喝此起彼伏,一个个粗布麻衣的百姓来来往往,湛莲只觉再看几次也不嫌多。 一路无话,孟光野顺利地将家眷送到了王府门口,这回春桃学聪明了,早早地从后头马车下了,跑过来接湛莲下马车。 孟光野把妹妹扶下来,看向湛莲,“我申时再来接你们。” 湛莲点点头,与孟采蝶一同拿着帖子踏入了王府。 芳华县主将游宴设在后花园荷花池边,此时荷花还未开放,池边杨柳却有一番风情。 贵女们久居闺房,闲来无事,经常举办各种游宴聚会。湛莲是个爱玩的主儿,以前常常邀请帝都的王公小姐共同玩乐。时而吟诗弹琴,时而藏钩射覆,打发着悠闲的时间。 到了后花园,湛莲才知芳华县主此次设宴却有主旨,她举办的是投壶大会。 投壶作为大梁女子间最为时兴的游艺,还是湛莲几年前发起的。民间传闻永乐公主极迷投壶之戏,明德皇帝甚而下旨召令全国投壶高手进宫与之嬉戏。拜公主所赐,投壶游戏风靡云涌,不仅帝都小姐爱玩,整朝大梁贵女,甚而平民女子都爱上这项游艺。 湛莲坐在角落一席,一面摆正自己的茶具,一面颇有兴味地看着下仆在正中央竖起银壶。 自她病后就不曾玩过了,不知如今手生了没有。湛莲想着,挑眼看向与芳华窃窃私语的孟采蝶,对她们的心思了然了大半。 几家达官贵戚的少妇小姐应邀而来,看湛莲独自坐在末座,貌美如花,仪态更是十分不俗,不禁猜测她是哪家的夫人。不过盏茶,大家都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谈论的都是眼生的湛莲。只是听说她是孟府夫人,也就是全四小姐时,大家都噤声不语了。谁也不敢去夸天家厌恶的贵女好。只是众人的视线还时不时往湛莲身上瞟,有几人还略略带了惋惜同情之意。 坐了许久无人上前攀谈,湛莲也并不搭理别人。她们眼中的疏离在她意料之中,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只是太过无趣罢。 看门小厮坐在门阶之下,百无聊耐地支着下巴嚼着狗尾巴草,视线不停往后花园方向游移,他推推另一小厮,“嘿,后头正在举办游宴,千金小姐们正较劲儿比投壶哩!” “与你有甚干系?”另一小厮不感兴趣,到底想了也是白想,他们这些奴才难不成还能去观赏小姐们投壶? 看门小厮摇头晃脑,不无遗憾地道:“要是我这会儿在郡王的书房打扫便好了。” 他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让另一小厮抬眼,“这关王爷的书房什么事?” “嘿嘿,你不知道罢,王爷的书房正对着后花园,是欣赏小姐们投壶最好的地……” “哐哐哐”的敲门声打断了小厮们的对话,看门小厮急忙吐掉狗尾巴草,机灵地跑去开门。 原以为是哪家小姐珊珊来迟,不料门外站着的是王爷的心腹侍从常喜,三个锦衣男子站在王府阶下,其中最矮的那一位不就是他们的郡王主子? 常喜压低了声音道:“有贵客上门,快把大门打开,打开了就老实见礼。” 看门小厮一听警醒了大半,一边应着一边与另一小厮慌张打开了漆红的广亮大门。 如今的年轻平南王湛烨躬身抬手,请一道而来的两位贵气公子步入王府,自已稍错一步跟在身后。看门小厮跪在一侧,挑眼恍惚间好似看到了衣角里一抹明黄之色。 他吓得立刻将头紧紧贴地。 这小厮猜得不错,一张拜帖也无,突然而来的正是大梁皇帝湛煊与安晋亲王湛炽。 “皇兄,您可叫住跑在前头的奴才,他怕是得了平南王的密令,先去书房藏宝刀去了。”略带轻佻的声音出自左侧安晋王湛炽,他排行第四,与明德帝都为和敬贵妃所出,但跟皇帝长得不大一样。他浓眉大眼,肤色古铜,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圈落腮胡子。 “安晋王休要埋汰小王,那本就不是什么稀罕宝贝,因此才不敢呈现陛下。”皇帝右侧的平南王湛烨急道。郡王长相倒与皇帝有几分相似,是个俊眉秀目的美男子,只可惜他身高惟有六尺,只及皇帝与安晋王的肩膀。 明德皇帝勾了勾唇,“是不是宝贝,朕帮你看一看便知。”皇帝穿着寻常鸦青长衫,龙颜棱角分明,黑眸深邃,分明阳刚霸道却总显尔雅温文,只那眼神太过居高临下的凉薄,令人敬而畏之。 原来皇帝今日突而驾临平南王府,不为天下大事,只为一把宝刀。平南王听主上说法,想来恐怕自己新得的宝物怕是不保了。 说来也是他自找的,湛烨悔不当初。自己得了那一把好刀,他迫不及待地宴客炫耀,孰料被安晋王看中,他哪里舍得割爱,一再婉言拒绝,谁知安晋王小肚鸡肠,一再在主上面前夸赞平南王府书房中有一把价值连城的宝贝大刀,并且还极力怂恿皇帝眼见为实。今日御书房内又被安晋王提及,皇帝难得起了兴致,也不等湛烨将宝刀送进宫来,自己带了两三个侍卫便来了王府。 平南王心头滴血,但转念一想,陛下自从行宫回来后就再没踏出皇宫,日夜勤政甚少自在,既然他难得兴致,自己即便献上一把宝物也是值得。 三人再穿两道大门便到了内院,明德帝来前吩咐不必张扬,湛烨不敢将母亲妻子唤来接驾,只让常喜将在往内书房去的道儿上的女眷回避。 小道清静,湛炽首先听得隐隐丝竹之乐,不免来了精神,“王府中难道有人设宴?” 湛烨昨夜听芳华说了一嘴,忙老实答道:“是九妹在后花园举办游宴。” 安晋王是个爱往女人堆里钻的,年轻一辈皇族之中妻妾最多就属他。这一听他就精神大振,“皇兄,待您欣赏了宝刀,咱们是否去后花园与贵女同乐?选秀总是规矩甚多,这意外之地花下偶遇别有一番风情。” 听这话他是已然有过一番风情了,明德帝对皇弟的贪婪美色不置可否,失笑摇了摇头,并不接他的话,率先撩袍跨进内书房。 内书房建置为上下两层,为的就是希望主人劳碌之余,也不必辜负花园美景。 行至二楼,后花园的悠扬之乐清晰可闻。明德帝听出熟悉的曲调,不顾已置在书桌上等待鉴赏的宝刀,信步走至窗边,背手看向花园柳荫下贵女们言笑晏晏。 明德帝倾听的乐曲为古调《善乐》,是投壶戏中必奏之乐。第一遍为序曲,待第二遍曲终,鼓声响起,宾客始为射壶,待第五遍乐曲结束之前,宾客手中四枝箭要全数投完。湛莲沉迷投壶时,皇帝被逼听这曲子听得耳朵都快生茧了,恨不得下旨整个大梁朝都不准再奏这曲子。 如今再听,依旧是那般惹人生厌。 安晋王与平南王站在帝王身后相视一眼,湛炽上前,依旧玩世不恭地对他皇帝哥哥大胆道:“皇兄,您莫不是看上哪家美人了?您只管跟皇弟说,皇弟保管将她引至偏僻花丛,您只当路过出来,美人一看您玉树临风,一段佳话可不就成了?” 明德帝笑骂他一句,才道:“朕是想着如若莲花儿也在下处投壶,定是她独占鳌头。” 湛炽方才就猜着了兄长心思,只不料到他竟主动提及中殇的永乐公主。 自永乐公主薨,明德帝去行宫住了半年回来,神色举止已平静如昔,上治朝堂,下安后宫,无一处纰漏。只是湛炽与湛烨实属近臣,偶尔也曾与湛煊湛莲一同乐戏,怎能不明白六妹妹在皇帝心中无人可及的地位?他们从不敢在皇帝面前提及湛莲,皇帝也过了似的绝口不提。没想到今日却…… 二王对视一眼,不敢接话。 明德帝的目光依旧在春意盎然的花园中,他轻笑一声,“不必畏畏缩缩,有什么话你就说罢,”皇帝顿了一顿,叹息一声,“朕以前难受,不提莲花儿的事,前儿好些天没梦见莲花儿,昨夜好容易梦上了,她的脸竟是个虚的,朕怎么也看不真,生生把朕给吓醒了。朕就想着,再这么藏着掖着,万一以后朕连莲花儿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她不知该有多伤心。”她可是最爱在他面前掉金豆子了,哄住了还要假哭一会,平白让他焦心。 不提公主是憋在了心里,提了反而是想开了,湛烨心想过了两年,陛下总算从丧爱妹之痛中逐步走出来了。他微微躬身道:“永乐公主的投壶绝技臣曾亲眼见过,着实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大梁想来少有人能与公主匹敌。” 明德帝唇角上扬,转头看了湛烨一眼,又转回视线看向柳树下新一轮的投壶之战,“可不是,朕总是输,不知被她骗了多少金叶子去。” 三人笑了一阵,湛炽道:“臣记得,永乐拿箭的姿势与常人不同。” “是了,还不是她胸中爱齐整的小怪给闹的,别人拿箭是抓了一把,”明德帝把手摊开,好似模仿湛莲曾经举动,“她却要一枝一枝箭地在掌心摆齐……” “皇兄?”皇帝话说了一半竟然断了,湛炽不由叫了一声,并随着他古怪的目光看了过去。 如今换了一副皮囊的湛莲不知心爱的兄长近在咫尺,只专注地将精致的箭枝在掌心摊开,头对头尾对尾地摆齐了,而后取了一枝箭,其余用拇指虎口处夹成一排。 第七章 此次芳华县主作东,举办的投壶论英雌很是讲究。她从库房拿了两个老郡王最为华丽的银壶,壶颈长七寸,腹长五寸,口径二寸半,壶中装满小豆,以防箭枝入壶跳出。箭枝为柘木,三尺六寸,为庭中使用。芳华为主人,每回投壶宾客者二人,一轮四枝箭,曲终由主人司射判决,输者输箭一枝,吃酒一杯。 这司马昭之心,真真是扔在大道中央了。众人皆知全雅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怎会投壶射箭?湛莲以拇指刮刮柘箭,她们这是想让她醉酒出丑。 一曲终,与湛莲赌箭者请湛莲先投。湛莲打量她一眼。 对方是一位挽飞仙髻的妙龄女子,相貌尚有可取之处,然而虽作小姐打扮,但她那粗糙手指与娴熟的拿箭姿势,分明是个以一技傍身的家伎。 湛莲总算精神了些。她并不为芳华与孟采蝶的卑鄙伎俩愤怒,恰恰相反,她正担心她们没这么卑鄙。并且与高手过招,可比与四投一中的小姐们玩有趣得多。 湛莲左手压实三只并排的箭,右手轻抬,射出第一枝箭。柘箭软绵绵地落在银壶前头,连边都没挨着。 孟采蝶坐在席中,与芳华县主相视一眼,抿嘴而笑。 与她赌箭的假小姐微微一笑,以行云流水般的姿态一连投出四枝箭,前头三箭似排着队一一入壶,可惜最后一箭打中壶口,掉在地上。 她高超的技艺引起在场宾客的叫好抚掌。 湛莲不为她的投壶之术所扰,不紧不慢地投出自己剩余的三枝箭,前二枝全都不中,只最后一箭惊险入壶。 芳华县主与孟采蝶交换一个得逞的眼神,忙让侍婢送上两钟水酒。 湛莲脸上并无憾色,微笑饮了。只是两杯酒下肚,脑袋便有些晕晕乎乎了。 不好,看来这身子吃不得酒。湛莲暗道疏忽。她尝陪三哥哥饮天下美酒,酒量很是不错,一时忘了自个儿换了个身子。 孟采蝶见湛莲回席时步伐软绵,抬袖嘻嘻而笑。今儿定要她在众人面前出丑! 湛炽陪着皇帝看完一场并不精彩的比试,侧目看向全神贯注的兄长,“皇兄,要是您有兴致,臣弟陪您近处观赏罢。”六皇妹走后,皇兄就不再参与这些嬉戏了。 明德帝收回视线,不知为何自嘲一笑,“不必,没甚好看。”他一抬臂,“把刀拿来。” 湛烨忙快步去书桌上双手捧起大刀,略略低头敬献帝王。 这的确是一把好刀,刀身长三尺九寸,刀柄为圆木状,雕有古龙纹,首做鸟状,刀刃锋利带煞,削铁如泥。明德帝一看便知此刀喂血无数,才得已成就此中霸气。他观赏片刻,单手拿刀比画两下,而后满意点头,轻抚刀体,手指在百炼钢上流连,“好刀,只是血气太重。”不宜为书房观赏之物。 湛烨道:“臣已请了高僧降煞,除去血光。” “是么?那朕带回去帮你仔细鉴赏鉴赏。” “……”平南王心想陛下原是在这儿等着他。带回去鉴赏鉴赏,拿回来就遥遥无期了。 湛炽笑得幸灾乐祸,看他这矮货还得瑟。 明德帝将刀□□刀梢,扔回湛烨,自己在窗边椅前坐下,常喜赶忙撤下方才放置皇帝身边的茶杯,换上一杯新茶。 “这刀是何大名?有甚传奇,都说来与朕听听。”明德帝撩了袍衫,掀起香茗茶盖,刮去碗茶细沫。 湛烨见明德帝难得有兴致,不免暗自欣喜,失去一柄好刀的抑塞之气便消散无形,上前一步眉讲起此刀来历。 明德帝侧面对着窗外,安适听着平南王愈发眉飞色舞,目光不经意又回花园杨柳依依之处。 平南王说着说着,发觉主上心思并不在此,他轻轻断了话语,皇帝犹不转身,亦不接话。 青柳树下,湛莲顶着微醺与那假小姐开始第二场较量,假小姐这回越发能耐,四投四中,引起好一阵喝彩。湛莲酒劲上身,胜负心更起,她脸色微凝,稍稍侧身,左手托箭,右手轻扬,第一枝柘箭如在空中轻盈起舞,飘然入壶。 “好!”有贵女不禁鼓掌叫好,但见周围无人附和,困窘地喏喏收声。 湛莲悠然自得地对那小姐行以谢礼,接着又投出余下三箭,竟都入了壶中。 孟采蝶愕然,她居然也四投四中!上一回她分明只撞巧投进一箭,这一回怎地有如神助?就连偶然都说不过去了! 芳华本是贸足了劲儿让人准备四杯酒水,不料湛莲竟连中四箭。孟小姐不是说她不擅投壶么?自己叫父王养的家伎与她比试,三两局就能将其灌醉,令其丑态毕现。可看她这模样儿,哪里像不擅投壶的?分明就是个玩主儿。 想着不能替孟光野惩治恶妇,芳华县主不免心焦,她咬了咬唇瓣,忽而转念,笑眯眯地以司射身份上前道:“既是比试,便定要分出高下,第一局为平,那末请二位开始第二局罢。” 芳华也不等人同意与否,摆手示意仆妇将华丽银壶拿下,换上两个两边有耳的银壶,壶耳有孔,大抵为壶口一半大小。“此为垂耳壶,箭入壶者得一枝箭,箭入壶耳者,得两枝箭。” 芳华一面说,一面瞄了扮作小姐的家伎一眼。 那家伎得到小主人眼色,自知不替小主人办好此事,回头少不得一番打骂。 二人再次从芳华手里接过箭枝,湛莲依旧在第一曲时慢慢地摆齐箭枝。总似觉着哪儿有一抹霸道视线,然而环视四周却不见其人。 湛炽见那小妇人左右观望,不由看向一直目不转睛注视投壶的明德帝。安晋王不得其解地摸摸胡子,莫非……皇兄是看上那妇人了? 一曲终,家伎吸了一口气,紧盯着小小耳孔,“咻”地发出一枝箭,应声入孔。 相隔不远处的另一壶耳孔紧跟着入了一箭。 家伎再投一箭,中。对方压其后,中。 家伎转向另一耳孔,箭枝打在孔口,颤颤要倒,险险入孔;对方一箭俐落射入另一耳孔。 在座宾客被场上你来我往的不甘势弱吸引了全部心神。 家伎往耳孔射入最后一箭,对方与其同时射入孔内。 又是平局!精彩比试让宾客全都抚掌叫好。 家伎盯着对方那四枝入耳柘箭诧异不已,自己难不成遇上强中手了? 湛莲笑得云淡风清,对她而言,那不过是小伎俩罢了。想当初她沉迷之时花样之多,现下可谓小巫见大巫。 宾客们看得尽兴,孟采蝶与芳华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难不成这局就白白做了?芳华县主心有不甘,她再出一局,让二人蒙眼对赛。 这是假小姐家伎投壶的绝活,每回老郡王宴客,总要让她表演这项绝技。 湛莲闻言,扬唇轻笑,“既然县主如此有兴致,不如让我献丑一番?” “你想做什么?”芳华略为谨慎地看向此恶妇。 湛莲并不多言,只让芳华命人取来一障屏风,她拿了三枝箭,悠悠站在屏风后。 在场者皆屏气凝神。 湛莲依旧在掌心整好三枝箭,随着曲乐响起,她抽出一枝箭隔障投出。 柘箭飞过屏障,犹如燕子归巢之姿射入壶中。 “中了!”正中壶心的柘箭惊艳四座,在场地者还来不及做其他反应,只见其余两枝箭竟同时自屏风后飞出,眨眼之际,稳稳地插在两耳之中! 宾客们顿时起立惊呼,内书房中的明德帝倒退一步,脸色丕变。 “皇兄?”一左一右的二王皆不解皇帝因何如此震惊。 “去,派人去问那妇人来历,速速来禀!”明德帝语带急促,不理二人困惑,径直命道。 “遵旨!”平南王忙领命下楼。 内书房一时寂静。明德帝盯着那抹湖色身影,紧闭的唇瓣与眉宇间的深深痕迹昭示主人此刻混乱的心思。 过了一会,平南王再次上楼,见书房中仍默默无语,便向安晋王投去一个眼神。 安晋王摇摇头。他如今不也是一头雾水?依他对皇帝的了解,他在不知道那妇人是谁前,是不会告知他们实情的。 你去问问。平南王扬扬下巴。 我不去,你去。安晋王瞪眼,他这算盘倒打得精精儿的。 二人无声较劲,全都不愿在此时当出头鸟。此时楼下传来通禀之声,湛烨松了口气,暗忖今日小猴儿们行动利索,一会得打个赏钱。 谁知上楼来的并不是王府的下人,而是自宫里头快马加鞭赶来的太监。 昭华宫太监气喘吁吁地叩拜皇帝,“陛下,皇后娘娘说大公主殿下恐怕金体有异,恭请陛下您尽快回宫。” 这话儿的意思是明德帝的第一个女儿快是要不行了。 二王也知还未过七岁生辰的大公主缠绵病榻多时,此结果是早晚的事。只不想偏偏是今日。 皇帝不曾回头,隔了一会缓缓道:“知道了。” 昭华宫太监跪在地下,见帝王竟动也不动,也不知他是震惊过度还是悲从中来,屏着粗气不敢吱声。 只是隔了许久,皇帝还纹丝不动,平南王正要上前,又听得通禀之声。 这回常喜仓皇蹬梯而上,麻溜地跪在楼口边禀道:“启禀陛下,王爷,那位着湖色衣裳的夫人,正是孟史丞家的新妇、左御按府的四小姐全雅怜。” 明德帝猛地转过身,眼中凶色毕露。 第八章 明德帝赶回宫中,一脚踏入安华宫西殿的一刻,内殿传出了良贵妃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慧儿,不——” 皇帝加快步伐,端庄贤淑的全皇后扶着还未显怀的肚子从东殿迎了出来,皇帝眉头微皱,“你怀着身子,在这做甚?快回中宫去。” “臣妾不放心良贵妃。”全皇后道。听那一声,恐怕…… 皇帝深叹一声,对她摆了摆手,而后匆匆赶入内殿,只见心碎欲绝的良贵妃挺着大肚子扑倒在已殇去的女儿身上,德妃与众婢都上前劝解。 明德帝上前,将良贵妃扶起抱在怀中,肝肠寸断的良贵妃一见夫主,虚软在他怀里哭得愈发不可收拾,“陛下,慧儿,慧儿她……她去了,她……”贵妃不停抽噎,几乎说不出话来。 “嘘——莫哭了,你还怀着孩子,莫要哭了。”明德帝安抚地搓揉着贵妃的身躯,看向仿佛安然入睡的长女,龙颜浮现一抹悲伤之色。 到底,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陛下,这可怜的孩子,都来不及见她父皇最后一面。”德妃上前一步,叹息似的说道。 明德帝长叹一声,让左右扶持仍在痛哭的良贵妃,弯腰深深看了那张小脸片刻,执了长女逐渐冰冷的手用力握了一握,旋即将其缓缓放入被间。 “慧儿,慧儿,父皇来了,慧儿,乖孩子,你醒一醒……”良贵妃目光凄凄,又想上前扑向爱女,“陛下,您叫醒慧儿,她睡着呢,她睡着呢……” “爱妃,慧儿已经去了,你如今怀胎六甲,切莫过度伤怀,”明德帝柔声安慰,并抬头对德妃道,“赶紧交待下去,按制入葬。” 良贵妃紧盯着看不出悲喜的明德帝,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陛下对他们的孩子,甚至是他第一个孩子的早殇,竟就这般冷静自若? “那是我们的孩子,是陛下您的第一个孩子!您怎么能这般无动于衷,您怎么能!”不说流下一滴眼泪,就连伤感之色也看不出几分。良贵妃大受刺激,为临终还念着父皇的爱女不甘,竟用手去捶打明德帝胸口。当初永乐公主殇世之时,帝王茶饭不思,哀伤之色不忍直视。永乐公主再好,不过只是一个异母妹妹,而慧儿,可是他亲生的长女儿! “良贵妃!”德妃惊呼一声,忙令人上前拉开。 明德帝只当良贵妃痛失爱女心绪难平,制止宫婢上前,任她捶打一会,再执了她的手道:“朕何尝不伤心?慧儿是朕的公主,她从来乖巧,她去了朕心里也难受,只是人死不能复生,朕也……无能为力。” 良贵妃不停摇头,她推开皇帝,梨花带语的脸庞满是怨恨,“永乐公主中殇,陛下守灵三日,罢朝数十日,离宫半年……比之今日,真真令人心寒!难道在陛下心中,您的亲生女儿还比不过一个异母妹妹么!” 皇帝听她提及湛莲,眼神已然变寒。 “贵妃娘娘,您在说什么哪,陛下怎会不伤心?”德妃是湛莲死后才进宫的,不知当时情形,只如此道。 明德帝沉默地看着良贵妃,那眼中并无怒意,却让良贵妃遍体发冷。她一个激灵,理智突地回笼,她在说什么哪!自己曾那般喜爱那个机灵古怪却讨人欢喜的六公主,为何会说出这种话来! “陛下,臣妾,臣妾只是为慧儿难过……” 皇帝摆摆手淡淡打断她,“贵妃累了,扶她下去休息。” “臣妾错了,陛下,”良贵妃自知犯了大忌,她凄凄哀求,“陛下,让臣妾再陪陪慧儿……” 可无论良贵妃怎么哭喊,也无法令明德帝改变旨意。 良贵妃被强扶下去,德妃看看皇帝脸色,婉言说道:“陛下,大姐儿刚走,良贵妃娘娘恐怕是心魔入体了,还请您网开一面,别计较贵妃娘娘的话。” “朕知道,”明德帝点头,又看一眼去世的大公主,叹息一声,“大公主的葬礼由鸿胪寺卿来操持,皇后和良贵妃都怀有胎儿,不宜出面,你多费点心思注意些,只不逾制,就莫怠慢了她。” “臣妾遵旨。”德妃躬身领命。 全皇后回了中宫不多久便听说了良贵妃的不敬,她轻叹一声。莫怪良贵妃愤愤不平,最后交待德妃那话乍听是个循规蹈距的皇帝,又岂知两年前永乐公主的葬礼,他早已将制破坏个七零八落,已是形同国丧了。 这厢湛莲不知她的第一个侄女已早殇,坐在来接她们回去的马车上,看着孟采蝶如同败犬的脸色,暗自好笑。 在王府时,湛莲绝技一出,在场者都顾不得她的尴尬身份了,纷纷为其迭声鼓掌,不停叫好。芳华县主见状无力回天,竟耍起赖来,说什么她为这一手绝技,需一一敬在座宾客者一杯,否则就是不给她这个主人颜面。这厚颜无耻的招数都让湛莲为这八竿子才打得着的堂妹丢人。只是那区区县主如今就将她压了一头,正当湛莲瞅着孟采蝶得逞的笑脸想法子时,平南王妃杜谷香出现替她解了围。 杜谷香尝为右御按小女儿,曾是湛莲的金兰姐妹,因知其爱慕平南王湛烨,湛莲在临死前,请皇帝哥哥为两人指了婚。她入平南王府,最怕就是遇见杜谷香,因为湛莲怕杜谷香也如三哥哥一般,将她的死怪在全雅怜身上。 谁知杜谷香竟然会替全雅怜解围,湛莲有些意外。 回了孟府,孟天野与孟采蝶要去孟母处请安,他叫住正欲回院的湛莲,“嫂子,你既已为大哥妻子,自当去母亲处请安。” 湛莲转身,看着眼前高壮如熊的男人,想了一想,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三人行至孟母处,孟母见湛莲过来,冷嘲热讽道:“哟,什么风把你这大佛吹到我这座小庙里来了?” 湛莲左耳进右耳出,屈膝请安。 孟母叫了自家孩子起身,冷眼就是不唤湛莲。 “娘,嫂子请了安,怎地不叫她起身?”向来沉默的孟天野开口问道。 孟母先是一愣,然后道:“这是妇人家的事,你不要管。” “大哥身患重症,将家里大小事交给我打理,我惟一心愿是家中和睦,平安度日。”孟天野道。 夫死从子,如今老大病重,老二当家,孟母不得不喏喏应下,“娘知道,娘自是也愿家中和睦的。” 孟天野将视线移向湛莲,湛莲挑眉直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孟天野扯了扯嘴角,不知是笑是怒。只见湛莲视线又在他的佩带上,不由低头看了一眼,下意识地用手提了提。 湛莲心中好笑,撇开了视线。 孟天野与湛莲走后,孟母迫不及待问孟采蝶,“怎样,她可是出丑了?”她要是出了孟家的丑,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请家法了。 孟采蝶沮丧地摇了摇头。 孟母恨铁不成钢地拍她一下,“你真是没用!” 直到大街上贴出皇榜告示,平乐公主薨,皇帝辍朝三日,民间不许婚庆娱乐,湛莲才知湛煊的长女早殇了。她既伤感于那乖巧的小公主,又心疼远处皇宫的三哥哥。三哥哥平日颇为疼爱慧儿,现下连她也离他而去了,不知道他心里该有多伤心。这么一想,湛莲就恨不得马上回到皇帝哥哥身边,劝慰他的心伤。 待平乐公主出殡后,过了几天孟府竟来了一位皇宫里的公公,自称姓钟,说是奉了德妃的令,听闻孟家新妇投壶很是了得,德妃娘娘极有兴致,便宣她进宫见上一见。 孟母乍听很是高兴,没想到歪打正着,女儿使的计虽不能让那丧门星醉酒出丑,但既投壶为宫中贵人所好,如若与之交好,那他孟家不就可以翻身了? 孟光涛一听,却是神情肃穆,他喃喃自语了一番,而后连连摇头,“不成,不成,管家,你去请公公吃酒,就说夫人患了疾病,不能行走。还有,派两个奴才去守着夫人院子,莫要让她出门半步。” 孟母吓了一吓,“涛儿,这是怎么了?你莫非要抗德妃娘娘的命令?那可是位娘娘!”大儿这是不要命了么?那是多么金贵的身份,他怎么敢欺瞒于德妃娘娘? “娘,您有所不知,全雅怜是皇后娘娘的妹妹,皇后都不召她入宫,德妃娘娘却召她进宫,这其中定有古怪,我怕放那愚妇出去,捅了大蒌子连累我孟家,那可真就完了。” “哎呀!”孟母一听脸色煞白,那个扫把星! 春桃从奉茶丫鬟那得知了有娘娘要召夫人进宫的消息,提心吊胆地忙跑回来告知正在画风筝的湛莲此事,湛莲听闻反而轻勾红唇,显得很高兴。 这事儿在湛莲预料之中,只不想如此之快。然而德妃此名号,湛莲在宫里头时并没听闻。不过无关紧要,能帮她达到目的就成了。湛莲放下狼毫笔,“帮我换衣裳,我要出去见一见。” 谁知二人还未换好装束,就听见外面有动静,春桃道:“莫非是姑爷派人来请了?” “你去看看。” 春桃领命出去了,湛莲换好衣裳,为自己重新上胭脂时,春桃匆匆跑进来,“夫人,不好了,姑爷他……他不让您去!” 第九章 湛莲自镜中看向慌张的春桃,让她把话说清楚。 “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家丁守在院子里,说是外院来了贵客,让您不要出院子!” 湛莲来到屋外,一偏头就见两个奴才站在院子门前,一左一右像两尊凶神恶煞的门神。湛莲顿时怒从中起,孟光涛是想怎地,还想软禁她不成? 她快步走到台阶下,冷冷地瞪向板着脸的两个奴才,“让开!” 两名家丁看向虽娇小但盛气凌人的夫人,莫名有些紧张,说话还算客气,“夫人,小的是奉了老爷的命令,老爷说外院有贵客,女眷不宜见面,所以让小的来知会您一声。” “我听见了,你们走开。”湛莲咬着后牙槽道。还从来没人敢软禁她,连皇帝哥哥都不敢关她,他孟光涛算什么东西! “老爷让小的们站在这儿,等外客走了再离开。” “我现在就要出去。”湛莲说罢便提步上了台阶。 两个家丁一慌,齐齐往中间一站,湛莲气极,伸手去推了一把,谁知人没推开,娇小的她被弹开,踉跄了一下,差点自台阶上摔下。 “夫人!”春桃忙上前扶住她。 湛莲又怒又窘,尊贵的六公主殿下还从没受过这等耻辱。 院子里的管事嬷嬷上前扶住湛莲另一手臂,苦口婆心地道:“夫人,好汉不吃眼前亏,想必姑爷这么做是有他的道理,您就忍一忍,等过了这一阵再出去也不迟。” 湛莲深吸了两口气,强抑住满心的滔天怒火,她是太过心急了,没想到孟家居然敢对她做出这样的事来。今日之耻,来日毕加倍奉还! 湛莲一甩衣袖,转身回了屋子。 德妃宫里公公听说孟家新妇突患疾病不能下床,先是错愕,当他提出要去探探病,又被孟老夫人和管家极力阻止,说是容易沾染病症,那公公没法子,只得打道回宫。 黄昏,孟天野从八扇门回来,听母亲说起此事,不免诧异。 “不让她出院子是为她好,那没良心的以为咱们又错待了她,你瞧瞧,又不来请安了,咱们家有她这样的媳妇,真是倒了八辈子的楣!”孟母还是忍不住啐了一句。 孟光野沉吟片刻,自孟母房中出来,本欲回自己院子,但半道停了一停,转身走向湛莲屋子。 当小丫头通报孟二爷过来了时,湛莲正在上房填风筝画色,她淡淡道:“不见。” 门外孟光野听见了,扯了扯唇,叫了一声,“大嫂。” 湛莲顺手就将桌边的青花瓷茶杯给砸了,“谁是你大嫂!” 孟光野听她发火,不知怎地有些好笑,他想了想,自发上前揭帘而入。 孟家本不是什么大户之家,孟光野也不是个顽固守制的,他不经通报进入嫂子上房不觉有何不妥,湛莲的嘴里却是能塞下一颗鸭蛋。这是哪里来的登徒子,野蛮人! 孟光野见她怒火与惊愕交错的娇颜,嘴角竟带了一丝笑意,“大嫂,我说几句话就走。” 春桃站在一旁,请他入座也不是,不请也不是。 “大嫂,今儿的事我听说了,原是德妃娘娘想召大嫂你入宫,被大哥拦下了。他本意是好的,因你是全皇后的妹妹,皇后娘娘不曾先召你入宫,德妃娘娘反而越过她来叫你进宫,这里头的确有些古怪。”孟光野站在门边像一堵大黑墙似的,不紧不慢地注视湛莲说道。 湛莲如何不知是哪家妃子想利用她打击全皇后?但她如今只有将计就计,才能见上自己的三哥哥。 “但大哥的行为,是有些过激了,并且,德妃若是有心,定然不会一次罢休。” 这野蛮人,为甚还长脑子,她还以为他脑袋里全是筋肉!湛莲没好气地瞪着他,“那又如何?” 孟光野被瞪也不痛不痒,“愚弟只想知会大嫂一声,如今大嫂已为孟家妇,且这姻缘还是天家亲定,休也休不了,离也离不了,我等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嫂冰雪聪明,自知其中厉害。” 好个孟光野,平时看着闷不吭声,倒还能说会道。湛莲道:“是我不知道,还是你们不知道?” 孟光野扯了扯唇,“家和万事兴,愚弟自当多多劝解母亲与大哥,大嫂莫要生气,我替大哥向你赔个不是。” 湛莲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听孟家惟一一个明白人过来道歉了,她也不再多说。只余怒未消,板着脸不说话,一双眼只盯着他的佩带。 孟光野轻咳一声,他这回是整了佩带才过来的。看她怒气渐消,他便识趣告辞。 等孟二爷走后,春桃放下窗格,小声地道:“这二爷,居然就这般闯进嫂子屋子,也不知避讳。” 湛莲瞥了一眼窗外,三哥哥说世间男儿除了他,没一个好人,这话果然不假,“春桃,你明儿去替我办一件事。” 孟光野的书僮一路寻来,站在湛莲的院外等孟二爷,见他出来,书僮道:“二爷,您要说话让小的代传一声就成,何必您亲自过来。” 孟光野含糊应了一声,迈了长腿大步离去。 果然不出孟光野所料,过了几日,德妃宫里的钟公公又来了,不仅他自个儿来了,还带了个大夫过来,颇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意。小小孟府怎能一再拖诿如今正得圣宠的德妃,孟光涛没有法子,只能让人把湛莲接走,指了自己屋子的丫头代替春桃陪她入宫。 湛莲坐在马车中,轻叹一声。好歹迈出了第一道坎,只是,接下来的路才是最难走。 三哥哥怎样才会相信全雅怜的身子里,住着湛莲的魂魄哪…… 大抵颠簸了一个时辰,马车入了皇宫小西门。早有太监快马加鞭禀告了德妃。德妃早就预料这次一定能成,已邀请了皇后与后宫嫔妃正设游艺宴于平阳宫,听了来报之后,神秘兮兮地对全皇后与嫔妃笑道:“皇后娘娘,诸位姐妹,妾为了令大家在此游艺宴上尽兴,特意请了陛下的旨,从宫外头叫了一位投壶高手来。” “什么投壶高手?” “前儿有一位夫人在芳华县主的宴席上大展风彩,投壶堪称一绝,想来一会儿妾就能与大伙观赏此人投壶绝技了。” 德妃是如今宫中最得皇帝宠爱的妃子,进宫不到一年,就从昭仪晋升为德妃。明德帝与先帝截然相反,并不好女色,一月只进东西六宫三四回,除了去中宫,其余时日多是在良贵妃与德妃宫中,偶尔才宠幸其他嫔妃。 只是自良贵妃的大公主早殇,良贵妃竟悲伤过度早产诞下死胎,不想皇帝不仅不曾怜惜,反而因良贵妃护龙脉不力,一道圣旨将其打入冷宫。 良贵妃本是后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短短几天却从天上掉进了十八层地狱,并且这般看来,往后是德妃一人在后宫独大了,保不齐,连皇后娘娘都得让她三分。 难怪德妃今日这般笑靥如花,连牙齿都露出来了。还说什么“得陛下旨意请投壶高手入宫”,这不是摆明了炫耀么?一些与她同时入宫的不得宠嫔妃暗自掂酸。 但几个宫里头待久了的妃子却不以为意,这些新人就是见识短,她们压根不曾见过天家真正疼起一个人来的模样。 皇后悠悠然轻笑,“那本宫有眼福了。” 德妃打心底对全皇后总是一脸高高在上的模样看不顺眼,思及马上就能看到这张完美笑颜龟裂,不免执帕窃笑。 谁知过了半晌,入了小西门的人还未进入平阳宫请安,德妃见席下嫔妃神色细变,言语试探,面上有些挂不住了,此时她的大宫女匆匆而入,在她身边耳语两句,德妃听完,诧异毕现。 湛莲自下了轿,就知道自己到的不是平阳宫,而是用作嫔妃祭祀,平日少有人来的交阳殿。湛莲暗忖莫非是全皇后发现妹妹进了宫,要人提前交待她两句。身后脚步迭叠,湛莲转头,先是一抹明黄刺入眼帘,再一抬眼,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俊颜撞进眼眸。 冠玉脸庞,俊眉墨瞳。不是明德皇帝又是哪个? 湛莲顿时就傻了。她早就想过许多种再见三哥哥的场景,但从未料到这般突如其来猝不及防。 “圣上在此,还不跪下!”有太监见她竟不下跪,立刻尖声喝道。 湛莲回过神来,忍住扑进皇帝哥哥怀中的喜悦冲动,依言下跪。永乐公主时,她虽从小到大天天见皇帝,但跪他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在极正式的场合非跪不可,其他时候她从不对三哥哥下跪。 湛莲此刻的心儿怦怦地跳,难道三哥哥发现她是他的莲花儿了? 绣着行龙云纹的明黄长靴停在她的眼前,特殊的龙涎香飘进鼻端,湛莲还记得这是自己为三哥哥配的一副香方,虽主料仍是龙涎,但她添了一种香料,令龙涎香不再太过浓郁使人头疼。 三哥哥呀,如果你现在能认出莲花儿来,莲花儿保证往后再不与你使性子了。湛莲怀着激动的心情抓紧裙边,跪在地下。 明德帝双手背在身后,面无表情地低头注视眼前乌黑的头顶,太监总管顺安默默地挥退闲杂人等。 许久,湛莲在坚硬的石板下跪得骨头生疼,紧咬银牙才承认自己方才的想法太过天真,三哥哥是全然把她当作全雅怜看待! 龙靴立了许久,终于挪步至殿中榻上坐下,却依旧沉默不叫下跪者起身。 湛莲跪得冷汗直冒,脚肚子颤颤打抖,膝盖骨都快碎了,才听得曾经温柔无比的声音如今冷漠如霜,“抬起头来。” 湛莲紧闭双唇咬紧白牙,巍巍抬起了头,略带委屈的双眸对上一双讳莫如深的黑瞳。三哥哥从来心思深沉,她一直无法看睛那对双眸中的深意,只笃定他绝不会害她,如今这对双眸愈发复杂难测,甚而连笃定也不敢了,莫名觉得害怕起来。 明德帝诡异地盯了眼前娇艳可人的白嫩脸庞半晌,蓦地深不见底的黑瞳中迸发砭骨钻心的肃杀之意,湛莲吃惊,不由得想要逃离。骤然如狂风刮过,湛莲眼冒金星,半边脸被一巴掌刮的几乎扭到后肩去了,她后知后觉才知脸颊钻心疼痛,摸一摸竟没了知觉,脸儿瞬间肿鼓了起来。 三哥哥居然打她!莫大的委屈伴着剧烈疼痛席卷而来,她的泪珠子顿时掉了下来,继而想明白又为皇帝心疼,他这一巴掌打的恨之入骨,竟是还未放下心结! “这一巴掌,朕早在五年前就该赏你。”冰碴子似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这该死的祸害。” 湛莲梨花带雨地捂脸看向毫不遮掩凶狠的湛煊,他的眼神看她如同看一个死物。三哥哥被恨意蒙了双眼,又怎能发现如今的全雅怜就是湛莲! 明德帝原本只想看一看为何全雅怜如此神似他的莲花儿,然而亲眼见着害了妹妹的人物,向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镇静毁于一旦,他无法克制熊熊升起的怒火,只要一想到就是这个祸害害死了莲花儿,他全然忘了自己身处帝王之尊,只是一个受伤已久的兄长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 顺安公公神色复杂地偷瞄年轻的主上,果然碰上永乐公主的事儿,陛下就全不能如平日老成持重。 “滚,不要让朕再看见你。”明德帝后悔见了全雅怜,再如何相似,她也不是他的莲花儿,他为何神使鬼差要当面见她?不过是将昔日掩埋的伤口再次狠狠地撕开罢了。 顺安忙召人将湛莲拉下去,湛莲看着皇帝凶狠又悲伤的神情,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被人拉起来还只直直凝视着皇帝哥哥不停流泪。 湛莲被推搡着狼狈不堪地走向平阳宫,来往宫仆宫婢们看着肿了半张脸还不停哭泣的贵女暗自好笑,平日里来宫里头的贵女都是斯文雅静的,怎地来了个疯子似的人物? 湛莲从来是个好面子的公主,即便在她年轻小小不得圣宠的时候,她也知道爱美将自个儿打扮得干净漂亮,今日今时将最糟糕的一面暴露在众目睽睽下,她竟毫不在意,因为此刻她的心肝儿全都绞成了一团,几乎快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碎了。 她该怎么办?三哥哥那般恨之入骨又斩钉截铁,他说出的话又是圣旨,难道她以后再不能见皇帝了么?那她还有何希望告知真相?万一冲动之下说了,怕是更添他的伤心,恐怕不顾他当初的承诺,都要将全雅怜碎尸万段罢。 湛莲一时万念俱灰,连什么时候进的平阳宫都不知道。 全皇后坐在殿外主位的金雀椅上,率先看见了失魂落魄的湛莲,她先是一惊,后不由纳闷,只觉此人好生眼熟。 德妃已知明德帝派了人拦了轿子,现下见全四小姐如此难堪,不由在心头大喜。她本意就是把全雅怜招来扎皇帝眼睛的,谁知她还没去请皇帝,皇帝自个儿得了消息,就把全雅怜拦下教训了一顿,可见真真厌恶之极,这般一来,全皇后圣宠自是愈发失去了,待她登上皇后之位已不远矣。 德妃虽大喜过望,脸上却一副震惊模样,“这是怎么回事?” 其他嫔妃也都奇怪侧目,到底是何许人,竟然这般仪容就敢来见后宫娘娘? 钟公公让湛莲在全皇后与德妃面前跪下,自个儿也下跪禀道:“启禀皇后娘娘,德妃娘娘,国子史史丞夫人孟全氏带到。” 全氏?国子史史丞夫人?那不就是……!全皇后原本漫不经心的双眼顿时厉色如炬,她再次看向下跪的女子,难道真是她恨不得塞回娘肚的四妹妹? “快快起来,快快起来,”德妃连声道,让奴婢将湛莲扶起,而后站起来对脸色已变的全皇后施了一礼,“皇后娘娘,臣妾今日请的投壶高手正是您娘家的四小姐,本是想给您一个惊喜,却不知她为何变成了这般模样,臣妾照顾不周,先给您赔不是了。” 下座妃嫔皆惊,原来这人就是臭名远扬的全雅怜! 全皇后长长的指甲抵在椅背上,几乎将红木扶椅嵌出一个月弯来,“……行了,起来罢。”她是小看德妃了,没想到居然明目张胆地给她使起绊子来,还一刀就捅到她的心窝里。 德妃起了身,转身就问底下的湛莲,“孟夫人,你的脸是怎么回事?被谁人打了?” 湛莲神情恍惚,垂头不语,德妃不计较,转而看向钟公公,钟公公会意,躬身答道:“回娘娘话,奴才也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知顺安公公派人来接了孟夫人去,孟夫人再回来便是这般模样儿了。” 顺安?全皇后也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煞白的脸色连胭脂也遮不住了。陛下怎地得知消息如此之快?难不成他一直派人留意着四妹动静?全皇后再看那张红肿不堪的脸蛋,克制不住地连连摇头,那是陛下打的?永乐公主已逝去两年了,陛下竟还恨之如初,向来连宫中奴婢都不打脸,他这一巴掌岂止打在四妹的脸上,他也生生打在自己的脸上! 陛下哪里顾及了她这皇后一分情面?全皇后抚着肚子,嘴里发苦。好容易陛下才淡忘了永乐公主一点,终于肯赐她龙精生育皇子,岂料如今又如被打回原形一般! 座下众女谁不知道顺安公公是陛下的亲信太监,除了两个不谙世事的,全都明白了全雅怜这一巴掌是皇帝赏的。德妃这是明摆着跟皇后叫板哪,众嫔妃各自的花花肠子千回百转,一时全都安静不语。 “哎呀,这全是臣妾的罪过了,”德妃假意为难道,“臣妾单单只想见投壶了得的孟夫人,不曾想得许多,皇后娘娘,臣妾……” “孟夫人这般模样,想来也是投不了壶了,”全皇后打断她的话,扶着肚子站起来,一左一右的奴婢忙上前扶住皇后两边手腕。 全皇后站稳后,继续说道:“既然如此,大家都散了罢,本宫与四妹多年不见,便带她回宫叙叙旧。” 皇后发了话,后宫不敢不听,纷纷起身下跪,恭送皇后带着湛莲远去。 德妃待众人离去,独自一人在内殿无声大笑。 德妃志得意满,皇后这厢却阴云密布。回了中宫,全皇后阴郁地挥退闲杂人等,立在湛莲面前瞪着这多年未见的小妹妹,全无重逢欢喜之意,只是满肚子的火气,越瞪越觉她脸上的红肿扎眼,冲动之下竟高抬手掌,狠狠在湛莲另一半小脸上打了一巴掌,长长的指甲在湛莲好不容易养白嫩的脸上划出几道血痕。 湛莲被哥哥打懵了,又被嫂嫂打醒了。她震惊地抚脸后退一步,不可思议地看向眼前几乎狰狞的端庄脸庞,全皇后平日不是最端庄温和的么?怎会这般凶狠? “皇后娘娘息怒,您的身子紧要啊!”全皇后的一等宫女雁儿忙上前劝道。 全皇后推开婢子,依旧怒火冲冲,“你到底出了什么夭蛾子?你平日不是连门都不出一步的么?怎会在芳华县主的宴席上大出风头,还传到德妃的耳朵里去了?”怪只怪她以为她嫁了人天家也就撒了气,她也不愿再听她的消息堵心,因此竟着了德妃的门道。 第十章 湛莲深吸一口气,两颊一面肿痛一面刺痛,已然分不出个酸甜苦辣了,并且还是拜她敬爱的哥哥与嫂嫂所赐,心头滋味更是五味杂瓶。打人不打脸,三哥哥是故意为之,皇后也是故意为之,她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全皇后见她讷讷呆滞更为生气,“孽障!还不回话!” 湛莲抹干眼泪,即便动作甚轻,仍旧感到一阵疼痛,她哑声道:“姐姐息怒。” 此刻湛莲心中何尝不乱?她企图让三哥哥注意自己的计划被他一巴掌打得烟消云散,她不知将来何去何从,又该拿什么态度去面对全皇后? “不要叫本宫姐姐,本宫没有你这样的妹妹!”全皇后厉声喝止。 当年全皇后为了替全雅怜求情,在湛莲面前珠泪盈眶,难道这几年她将姐妹情份生生消磨殆尽了么? “早知你还出来祸害本宫,本宫当初就不该为你屈尊降贵去求永乐!我们全家被你一人害得还不够惨么?你为甚不老老实实待在你的三寸之地,安安份份地过一辈子!”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天家一刀杀了她,好过如今跟悬在头发丝上的巨石一般,不知何时就砸下来将自己粉身碎骨。 “姐姐,当年的事儿,我已知错了,您与其憎恨于我,还不如请天家原谅我的过错,这才是万全之策。”湛莲语带抽噎道。 全皇后一阵冷笑,她说得倒轻巧,若是她的话那般管用,她还会时时战战兢兢?良贵妃贤妃都有孩儿,她这皇后至今才孕育龙胎?不提还好,一思及金贵龙胎,全皇后就感觉腹部一阵抽痛,似是动了胎气,她赶忙在榻上坐下,让雁儿去唤太医。 全皇后怀的自是三哥哥的孩子,湛慧刚去,湛莲害怕皇后的孩子也有意外让哥哥伤心,因此紧张兮兮地道:“皇后娘娘息怒,千错万错都是莲、怜儿的错,你打我手心罢,别气坏了身子。” 全皇后猛地抬头,刚才这话……怎地似曾相识? 犹记刚进宫时,全皇后第一回见着帝君捧在手心的六公主,六公主就捉弄于她,而后又可怜兮兮地与她道歉,她仍记得六公主的说辞:皇后嫂子息怒,千错万错都是莲花儿的错,你打我手心罢,别气坏了身子。 如今自个儿的四妹说得几乎只字不差,让全皇后差点以为站在面前的是永乐公主。 生生打了个激灵,全皇后的怒火竟莫名消散了,她深吸一口气,平日的自持回了笼,她招手让四妹上前,伸手执了她的手,放柔了声调道:“本宫刚才魔障了,打疼了四妹,四妹莫怪本宫。” 湛莲迟疑地摇了摇头。 “本宫原是被那德妃气的,四妹你可知,本宫虽贵为皇后,但因你之故,本宫在这后宫总是举步维艰,生怕一有差池,就连累了你和全家。你可知当初本宫为保你的性命,是如何低声下气,在后宫中失尽了颜面,只如今你还活着,本宫便不觉得冤屈了。本宫方才是气你不知气重,在这紧要关头被人利用。”全皇后拍拍她的手,“本宫知道你心里委屈,本宫何尝不为你难过?你好好地听本宫的话,乖乖地在孟家内院待着,总有一日,本宫会叫你和全家扬眉吐气。” 湛莲注视着恢复平时模样的皇后,只能点头。 全皇后又交待了几句,雁儿引御医入了偏殿,全皇后让奴才拿了帷帽为湛莲戴上,命人将她送出宫去。末了还不放心地交待一句,“自此往后再不可出风头,切记,切记!” 湛莲坐在去往孟府的马车上,一路耷拉着脑袋如同丧气的小狗,全然没了来时的期待。 回了自己的小院,她一言不发,春桃为她摘下帷帽时,看见那红肿狼狈的双颊,惊呼一声泪珠子就出来了,“夫人,夫人,您是遭了什么罪!” 湛莲自个儿不敢照镜子,只让春桃扭了帕子替她擦了把脸,抹了些消肿的药膏,就恹恹地睡下了。 只是思绪翻扰,湛莲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全是三哥哥毫不遮掩的厌恶憎恨之情,此时的她已没了委屈,只为哥哥的不能释怀心疼不已。分明两年之久,哥哥还郁结在心,长此以往,哥哥恐怕会累及身子,他每日处理政事又如此繁重,保不齐不出一年半载身子就垮了。 分明后宫有娇妻美妾,怎地无一人能抚慰哥哥的心伤?湛莲起身,懊恼自己当初怕哥哥对她少了关怀,总是不愿让他多纳后妃。倘若不是脸上没一块好肉了,她真想再打自己一巴掌,怪她自私凉薄,身子又不争气先哥哥而去,累得他伤心难受,身边还无人照料。 唉,三哥哥又虚长两岁了,怎地还这般不让她省心? 就在湛莲心疼之时,春桃轻轻踏入内室,小声在床边唤道:“夫人,夫人,孟二爷来了。” 湛莲回神,眉头微皱,“他又来干什么?”莫非是想质问她在皇宫遭遇? “二爷说是来送竹子。” 竹子?“送竹子作甚?” “二爷不说,奴婢不知道。” 湛莲原不想见,然而一转念,她进皇宫的事儿孟家是想方设法都要打听明白的,与其面对孟母孟光涛之流,还不如让孟光野去转达其中情形。 湛莲理了仪容,重新画了眉,带着薄纱去了上房,孟光野已站在榻前等候,手里还拿着两截翠绿的竹筒。见她脸上覆着薄纱,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嫂子安好?”孟光野见礼。 “二爷,多谢挂记。”湛莲伸手请孟光野坐下,眼睛盯向那截似是刚砍断的竹筒。 孟光野顺着她的视线,将竹筒置于榻中桌面,“我见嫂子前两日画风筝扇面,就砍了这竹子来,给嫂子做风筝骨。” 湛莲微讶,眨了眨眼道了一声多谢。真不想这熊似的男子心思这般细致。 “倘若嫂子自个儿不知怎么做风筝骨,待嫂子把面儿做好了,交由我来做也可。” 这种粗活湛莲自是不会的,往时她的风筝骨总是由三哥哥百忙中抽空亲手与她做好,只是不知今年他是否还做风筝,她记得自己临死前,还因这个与他闹了性子…… 孟光野注视湛莲神游太虚,八扇门的捕头视线尖锐,她那红肿的双眼与若隐若现的脸颊异样让孟二爷眼神逐渐黯沉,他长臂一伸,扯下了她的面纱。 湛莲猛地回神,忙拿了一旁团扇遮在眼下,不可置信地瞪向再次做出失礼之举的野蛮人,“你这个人……” 岂料孟光野见她伤势拂然变色,他粗嘎地打断她的话,“是谁人打的?” 他横眉竖目,好似听了名字就要去找人算帐似的。湛莲心中纳闷,嘴上却道:“你只管放心,横竖与你孟家不相干。” 孟光野一听,却是了然过来,看她的眼神一变再变,终而化作无力,“嫂子委屈了。” 湛莲小时受过许多委屈,独自一人时连哭也不哭的,只是后来被湛煊养得娇气了,越哄越哭。当下被孟光野这一声安慰,没来由地鼻头一酸,左眼一滴泪珠子没能管住,顺着脸庞滑了下来,她迅速地抹干,低哑道:“我不委屈。” 孟光野见那张原本美丽的小脸几乎不能见人了,她还倔强着不肯在人前失态,同情的眼神不免多了一丝情绪。 此情此状,孟光野不便多问,也不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离去。 一盏茶后,一小僮敲门,送来一瓶消肿生肌的清香药膏。 这日孟母与孟光涛没遣人过来,湛莲明白定是孟光野说了什么阻止了他们。 然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虽是在宫里头发生的事,过了两天,京城贵女们就得知了消息,一时热闹纷呈,孟采蝶自芳华县主得知了消息,连忙脚不沾地赶回孟府告知母亲。 孟母一听,差点儿晕了过去。原以为那丧门星去了宫中是时来运转了,谁知竟是去捅马蜂窝去了。被天家亲手打了一巴掌……这倒是古往今来的莫大殊荣了! 孟光涛气得摔了药碗,孟母心肝儿肉啊地忙劝他保重身子,孟光涛道:“横竖孟家的前程被那恶妇断送了干净,孩儿还保重身子做甚,不若死了干净!” 孟母闻言又是一阵哭爹喊娘。 孟光野进来探望兄长,见这副场景不免皱眉。 孟母见二子进来,忙拉着他将女儿告知她的事学舌给他。谁知孟光野听了,却是眼都不眨,“大嫂在宫里受了委屈,娘当去宽慰几句才是。” 孟母瞪大了眼睛,“她将我孟家害得这么惨,我还去宽慰她?” 孟光野道:“她哪里害了孟家?” “她害得你阿兄与你都升不得官了!” “娘这话错了,孩儿昨儿才被衙门提了职。” 孟母乍喜,“果真?” 孟光涛问:“二弟提了什么职?” “愚弟调入大常寺作了左寺丞。” 孟光涛微微一愣,那是正六品的官儿,二弟不过短短几年,就已越过了他的官职。孟光涛想起自己这些年汲汲营营,还不过是个七品官儿,他突对弟弟生了嫉妒之意,连恭喜也是敷衍。 孟母问清官品,喜得笑开了花,直埋怨二子为何不早告诉她,家里连好菜也不曾准备云云。 孟光野道:“不过是寻常升迁,不足为道。只是这般看来,孩儿仕途并不为大嫂所扰,娘不必杞人忧天。” “哼,她不扰你的,却是扰了我的。”孟光涛尖酸道。 孟光野淡淡回道:“大哥许是因病耽搁了前程罢。” 孟光涛听得刺耳之极,他竖起一边眉毛看向自小敬他的二弟,好似自他得了病后,二弟便不再敬他如初,果真世态炎凉,连亲弟也这般作态。 孟母最后还是让厨房张罗了一桌好菜,孟光涛因病不便,孟母也不叫湛莲,孟光野心想她脸伤未愈,也就没有开口。 春桃近来听湛莲命令,拿钱交好了许多孟府奴才,因此孟母庆祝孟光野升官的事儿马上就知道了,她转给湛莲听时有些愤愤不平,“这种大事孟家竟知会一声也不曾,太不把夫人您放在眼里。” 湛莲不理会这种小事,只对孟光野升迁了颇感兴趣,“他升了什么官?” “听说是大常寺……左寺丞还是右寺丞。” 湛莲小小吃了一惊。大常寺主断刑狱,是三哥哥极为看重的官署,进那里头的官员不论大小,都是经由三哥哥亲自挑选过目的。孟光野能升此官职,定也过了皇帝哥哥的眼,可既然他看重孟光野,又为何将烫手山芋般的全雅怜嫁至孟府呢? 湛莲想了一会没想明白,摇了摇头,让春桃去将嫁妆里刻有鸭戏芦苇的一甲一名砚台给孟光野送去,权当贺礼。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既送了竹筒与药膏来,她也当有所回礼。 孟光野收到贺礼时颇为意外,他摩挲着比大掌稍小的砚台,让人道了谢后便放下了,只是单独一人在书房时,他又重新拿了起来。 又过时日到了清明,孟家的主坟远在千里之外,早有叔伯替为烧纸焚香。朝廷放了一日假,孟光野遣人过来询问湛莲,问她是否愿意与孟采蝶去郊外放风筝。 湛莲这几日正在为宫中的平静犯愁,一听眼儿就亮了。横竖一时半会没法子,这会儿脸上也好了,不如去外头散散心。她只在皇宫里放过纸鸢,还从未到民间郊外游戏。她早就听闻民间清明节热闹,想要出宫看一看,无奈三哥哥总也不答应。 她应承下来,让人速速为她换了外出行头,因不了解布衣少女妇人做何打扮,她着实费了一番脑筋,既不能镶金佩玉占了噱头,又不愿太过寻常失了颜色。终而她选了一袭齐胸茜色襦裙,茜色是民间最常用的色儿,只用茜草汁便可染成。虽衣着普通,但湛莲在坠马髻上挽了一圈杏花花冠,顿时辉映她的天生丽质,美不胜收。 “夫人,您真会打扮!”春桃直盯着湛莲艳羡道。分明是普普通通的裙衫与鲜花,为何主子穿上去就那般好看? 湛莲一笑,“你去换一身裙子,我也给你挽个花冠。”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哪个女儿家不爱美?春桃一听就兴冲冲地去了。 正在主仆两个打扮好了踏出门时,管事嬷嬷匆匆进来,“夫人,姑爷派了人来,说是请您去他的院子照料于他,莫要外出。” 湛莲不怒反笑,快步走出屋子就见上回那两个恶仆站在院子中央,这是要故伎重施,强行押她去孟光涛那儿关着了? “夫人……”春桃跟在身后,紧张地叫了一声。 湛莲清眸冷挑,越过恶仆看向两个扫地的小厮,两个新来的高大小厮扔了扫帚,悄无声息地自后上前,各自扭了两个家仆的胳膊擒在当场。 两家丁大吃一惊,奋力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束缚,“夫人,小的们是奉了老爷的命令,您这是为难小的!”一仆大喊。 湛莲冷哼一声,“回去告诉你们爷,我的事他管不着。”说完她双手一阖,轻移莲步踏出小院。 春桃怯怯看了底下一眼,咽了咽口水,拿了风筝紧紧追上了湛莲。 刚踏出院子,湛莲便见孟光野脸色阴沉大步而来,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这孟二到底是弟弟,恐怕是不能违了兄长意愿罢。这么一想,又有些索然无味。 本是板着脸的孟光野见她站在院外,倒是略显诧异,他三两步走至面前,越过她看了看还扭作一团的院子里头,又低头凝视她朴素却依然出众的打扮,哑声道:“嫂子准备好了?” 湛莲意兴阑珊地应了一声,有了往回走的打算。 “那末马车停在后门,我给嫂子带路罢。” 湛莲略惊,抬头看他一眼。只见他此时没了方才的阴沉,虽不拘言笑,但看得出平和许多。 他这是违抗了兄长之意? “嫂子请。”孟光野抬臂引路。 美目打量他须臾,湛莲微微一笑,又觉有些意思,吩咐春桃拿好了风筝,率先昂首而行。 孟光野错开一步,瞄了一眼前几日糊好送还给湛莲的大莲花纸鸢,勾了勾唇角。寻常人向来做动物样式,像什么蝴蝶鱼儿样的,她却只画一朵舒蕊展瓣的莲花。 “二爷,老爷不让夫人出门!”两个派来的家丁被赶出了小院,狼狈地唤孟光野。 孟光野并不理会,只别有意深地看一眼他们身后的两个强壮小厮,转身走了。 第十一章 共看玉腕把轻丝,风力蹉跎莫厌迟。顷刻天涯遥望处,穿云拂树是佳期。 春日里放风筝无疑一大乐事,许多文人墨客都留下了吟咏诗篇。湛莲一行人赶了晚集,向来风筝放到清明为止,东风谢令,谓之放断鹞。孟光野驾着马车到了鸟石山山脚,湛莲撩帘看向窗外,满山遍野都是扬起的风筝,满山遍野都是笑声。湛莲顿时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下车一展身手。 孟光野继续前行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光秃的山坡前停了马车。他放下脚凳,打开了车门。 湛莲第一个弯腰出了马车,她先是站在车上扫视一眼山丘上顽耍的姑娘们,见无一人比她的装扮更漂亮,这才满意点了点头,提着罗裙下马车。孟光野先是不解,但扫视不约而同艳羡看向湛莲的目光,这才暗自好笑。 孟采蝶第二个出了马车,她的脸色却不太好。她今儿仿照当下最时兴的发饰衣裳精心打扮了一番,就是想比过湛莲去,但湛莲在马车上的眼神好似她穿错了衣裳似的,又看她一袭粗衣麻布也能打扮动人,莫名便自卑了一路,想回去也做个花冠,又拉不下那个脸。 春桃与金珠同时下了车,春桃故意在金珠面前转了一圈,“金珠姐,你看我头上的花儿漂亮不?夫人亲自帮我挽的。” 金珠早就眼红了,伸手就去抓她的头,春桃机灵躲过,做了鬼脸移到了湛莲身边。 湛莲自春桃手中接过风筝籰子,顽心大起,不等春桃拿风筝走,自己就往身后倒着走去,“春桃,你快点儿,正好起风了。” “哎!”春桃脆脆应了一声,双手拿着大风筝就往高处跑去。 孟光野眯着眼看向笑容烂漫的嫂子,倒是愈发困惑。刚嫁来时她畏畏缩缩如老鼠,似是寻死后与母亲闹了一通,倒愈发像大家小姐,成日端着脸庞倒真有几分威仪,只现在又似小姑娘天真可爱。 “哎呀。”湛莲的一声惊呼打断沉思,孟光野顿时望了过去,只见湛莲将籰子一扔,双手捂了脸颊。 一个打赤膊的老农夫挑着扁担里的黄发孙儿站在一旁,似是有些不知所以。 孟光野大步走了过去,只见湛莲满脸赤红窘迫之色,撇开视线抬臂,与那老农说话却不看那老农,“老人家,您先请。” 老农夫听她言语礼貌,双眼全不直视于人,暗自疑惑,却是按她的话挑着孙儿先行,“那多谢小丫头。” 待老农夫稍稍走远,孟光野瞅着湛莲,好半晌才听得她一句控诉似的话,“老人家不穿衣服……” 孟光野一愣,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湛莲拿眼刀刮他,脸颊红潮却还未去。哪里能怪她大惊小怪,她自幼长在深宫,若是有男子坦胸露乳在她面前,早就被拉下去砍头了。她一时猝不及防,从不知道民间竟这般仪态不整就能行走于大庭广众间。 孟采蝶听二哥难得笑声,又看她这般作态,不免又是一阵妒意。孟家原是平民,她自幼与母亲走街串巷,早已见惯了赤膊上阵的男子,一时见了并不觉稀奇,又哪里知道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的姿态! “老人家是早间劳作出了汗,怕是浸湿了衣裳,故而脱掉了。”孟光野笑够了,一本正经地解释。 湛莲点点头,“老人高龄还得劳作,着实辛苦,倘若到了年岁就由朝廷供养便好了。” 孟采蝶嗤笑,“你这是痴人说梦!” 孟光野道:“当今圣上有明君之德,如若天下太平,或许有朝一日能成此愿。” 孟采蝶见哥哥也不站在她这一边,暗自生闷气,说道:“早知道哥哥带我到这种乡野之地来放风筝,我就不来了。” 湛莲道:“你是个不会顽的,照我说再没有比这儿更好的放风筝的地儿了。”虽在皇宫与三哥哥玩风筝另有滋味,但总不抵一片风筝天空来得热闹。 插曲既了,湛莲重拾籰子,春桃已站了一个好位置,只等主子发令。 谁料不知是哪出了毛病,湛莲试了几回,跑得气喘吁吁了也没能将纸鸢升空,孟采蝶反而第一回时就将她的大凤凰风筝放上去了,此时正得意洋洋地看她。 湛莲玩起来是个不知道认输的,她虽懊恼,仍拿帕子擦汗时一面寻思,忽而扬声对在树荫下纳凉的孟天野道:“孟二爷,你高些,去帮我举举风筝罢。” 孟天野正惬意休憩,听她叫唤左右看看,古怪地指指自己。 湛莲无比肯定地点点头。 孟天野失笑,想了想真个儿站了起来。 孟采蝶眉头大皱,二哥是什么性子她怎么不知?虽然有男子也顽这风筝,但二哥嫌弃是小孩玩意,从来是不与她顽的。这回怎地就好心去帮那妇人了? “夫人,夫人,起风了。”春桃在那头高举风筝突地高喊。 湛莲闻言忙抬步小跑,还不时扭头看风筝状况,忽而脚下一崴,莲足碰上了一块暗石,眼看就要摔进草地,一只粗臂将她轻松稳住。 那臂拦在她的小腹上,如同生硬热铁,卡得她有些疼痛,湛莲抬头,伴随着男子气息而来的是孟天野宽阔的胸膛。 “嫂子小心。”孟天野居高临下,看向在他怀中更显娇小的人儿。他连妹妹都不曾亲近,竟不知女子的身躯是这般软若无骨,好似捏一捏就碎了似的。并且那襦衫中若隐若现的嫩白…… 湛莲却是不知,她从小被三哥哥抱到大的,孟天野这臂膀好似与哥哥一般坚实,让她不由升起些许安心,她站稳后扬唇道了一声谢。 方才看见赤膊老农便面红耳赤,如今被他如此近身,她却丝毫不动声色,孟天野忽地有些不悦。至于不悦什么,他却说不清楚。 他走去接了春桃手里的风筝,一手将其高高扬起,长线那头的湛莲等待风起,清脆喊了一声,孟天野放开风筝,见那茜裙美人全神贯注向前小跑几步,一阵大风扬起,她那莲花风筝终于随风升空。 顿时一阵如莺鸟般的笑声自檀口中溢出,她身边几个看热闹的姑娘也跟着笑了起来。孟天野不知为何,总觉着自家小嫂子的笑声最为悦耳。 就在湛莲在民间放风筝之时,明德帝刚从皇陵祭祀回宫,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抬头看向远处隐隐的各色风筝,脸上阴郁难测。 安顺跟在一侧,顺着主上的视线看见纸鸢,又小心翼翼地瞅了皇帝一眼。自永乐公主薨后,每年的清明节是宫仆一年中最为难捱的日子。大小主子奴才压根不必去猜平日叵测的龙心,一准是个糟字,谁要在这几天冲撞了龙颜,压根儿没有活路。 尤其陛下才拜祭了祖先和永乐公主,这会儿大抵是心情最糟的时候。 安顺想得不错,明德帝的确此时心情极差,他想起了湛莲去前与他闹的最后一次别扭。 那会儿因为缠绵病榻,莲花儿渴望着出去透气散心,他承诺等她好些,他便带她到宫外去放风筝。莲花儿听了高兴得不得了,当晚膳食都用得多些,一心等待他遵守诺言。不料她的病情始终没有起色,他怎敢冒险带她出宫?只当他不守承诺的莲花儿发了大脾气,不但不吃饭,连药也不喝了。任他怎么哄也不理,一边咳嗽一边哭。 忆起那张凄凄苍白的小脸,明德帝长长地吐出一口郁气。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准备齐全了带她出来,也好过让她离去前也不舒心,反而还怪着他这个哥哥。 “三哥哥,莲花儿最喜欢你!” 清脆娇憨的声音犹言在耳,湛煊不堪回忆苦楚,狠狠一抽马鞭,蓦然疾驰而去。 安顺与仪仗护卫全都大吃一惊,忙不迭各自扬鞭飞奔追了上去。 第十三章 自上回招全四小姐进宫给了全皇后当头一击,德妃暗自得意了好一阵子,尤其是皇帝事后冷落全皇后,却不曾责备她一句,德妃就更加确信自己在皇帝心中与众不同。她几乎看见皇后之位在向她招手,只要隔三岔五让全雅怜在天家面前露露脸,她就不愁全皇后还有好日子过。 只是再怎么心急,德妃也知热豆腐烧心,得吹凉了再下咽。清明时节天家阴郁难测,后宫几乎风声鹤唳,就怕一个不小心就若了龙怒。德妃自是不想变成第二个良贵妃,也安安分分地待在自己的平阳宫里,耐心等待机会。 清明过去四五天,龙颜总算由阴转晴,明德帝夜里到了平阳宫,喝了两杯小酒,听了两首德妃唱的曲儿,心情甚好地睡下了。德妃隔日伺候皇帝更衣时,小心思就已经转起来了。 谁知自个儿还没仗宠撒娇,却听得有一人先她一步,下了懿旨叫全雅怜再次进宫。 此人不是自己,却也不是全皇后,而是平日对后宫不闻不问的淑静太妃。 皇帝生母与嫡母已逝,按理先帝其余妃嫔大势已去,惟安分待在后宫颐养天年才是正经,谁知因出了个万千宠爱的永乐公主,连带着她的母妃也水涨船高,竟成了明德皇帝后宫中惟一一位贵太妃。 这淑静太妃出身卑微,原是皇帝生母和敬贵妃的大宫女,只因先帝喝醉了酒,拉她春风一渡,岂料竟就珠胎暗结,生下六公主。待六公主出世,先帝将其封为美人,赐了一方西殿,谁知淑静太妃忠心,不愿受封当主子,仍愿端茶倒水伺候和敬贵妃,先帝感念其主仆情意,便准了她仍留贵妃宫中。 待先皇大行,明德帝登基,淑静太妃因永乐公主之故加封为贵太妃,至此成了先帝后妃第一人,皇帝礼之敬之,连皇后都要日日向她请安。淑静太妃并不因荣宠加身而妄自尊大,仍谨守本分,行事低调,从不对皇帝摆长辈架子,对待请安的后宫嫔妃和蔼可亲,从不过问后宫之事,只守在她的宁安宫里,惟重大节庆之时才在众人前露面。 为何这么一个有特殊地位的太妃会突然召全雅怜入宫,究竟是因爱女之死也对全雅怜恨之入骨,还是别有他意?德妃突地不解了。 第十二章 湛莲由母妃身边的洪姑姑引入安宁宫侧殿,还未踏入门槛就闻见佛香阵阵,木鱼之声脆脆。她心下一阵诧异,绕过观音普渡屏风,就见母妃淑静太妃一袭朴素灰白宫衣坐在炕上,一手拿着佛珠,一手敲着木鱼,脸庞竟比记忆中的面庞苍老许多。 湛莲鼻酸,想母妃生她时刚过碧玉之年,待她离去也只是三十出头,怎地乍看老了十多岁!莫不是自己的早逝令母妃也不堪伤痛,苍老如斯了! 她心绪万千,在淑静太妃面前虔诚下拜,千言万语,只能默默地重重磕头。 “快起来罢。”一如既往的慈爱嗓音叫了起身。 湛莲依言起身,立在淑静太妃面前,唇瓣紧抿,傻傻地看着母妃。 “傻孩子,瞧你磕个头,把额头都磕红了。”淑静太妃招手让她上前,带着笑拍拍她的手。 湛莲眼眶发热,她虽自小由三哥哥带养的多,但眼前人是她亲生母亲,即便相处得少些,也是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 淑静太妃不知面前之人是她的亲生女儿,只当是全四小姐受了惊吓,柔声安抚道:“乖孩子,哀家召你进宫不是为难你,别害怕,啊。” 湛莲用力眨了眨眼,点了点头。她自是知道。 淑静太妃微微一笑,让洪姑姑端一张椅子来,放在她的左侧下首,让湛莲坐下。湛莲乖乖就座。 淑静太妃端详面前全雅怜的脸庞许久,温和地与她话家常,问她几岁了,有什么表字,平时看什么书等等,湛莲一一作了回答,太妃听了颇为满意,赏了一碗百合木瓜银耳汤与她。 湛莲既不爱吃百合,又不爱吃木瓜,以前淑静太妃煮给她吃,她通常是将百合木瓜舀出来,三哥哥在就逼三哥哥吃,三哥哥不在,就赏给婢子吃,现下她只能在太妃面前,生生将其吃了个干净——太妃的赏赐可是不能剩下的。 看她吃完,淑静太妃更高兴了,她道:“你爱吃这个,不像永乐,百合不爱吃,木瓜也不爱吃,我煮给她,她是只喝汤,吃点银耳,再把百合和木瓜塞给天家或奴婢吃,还以为我不知道,在我面前直夸百合和木瓜好吃。” 湛莲心虚地呛了一下,没想到母妃竟是知情。 太妃说着有些怀念,又见湛莲这般情态,怕她以为自己话中有话,又安抚了一句。 二人说了一会话,太妃问:“你平时下什么棋?” 湛莲知道母妃只会围棋,便轻轻回道:“爱下围棋。” 太妃道:“哀家也爱下围棋,只是棋艺不精,你若是不介意,便陪哀家下一回。” 于是湛莲陪着淑静太妃下了一个时辰的棋,湛莲棋艺高超,太妃却是个臭棋蒌子。湛莲跟以前一样,为了让太妃尽兴,故意下错招数,常常是下满了再数子的,并且她还得忍着不把太妃的棋子摆放正中位置,一个时辰下来,可真谓精疲力尽了。 不知不觉日暮西垂,皇宫快下钱粮,太妃不再留湛莲,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微笑着让人送她出宫。 湛莲拜别相见不能相认的母妃,坐着来时的宫车出了皇宫。只是才出皇城,马车又停了一会,似是有人拦了车。湛莲揭了帘子一看,竟是孟光野牵着大马与太监说话。 只见他与赶车的太监说了两句,又牵着马走到车厢前,隔着车厢问道:“嫂子可还好?” 湛莲见他来本是放下了帘子,听他问话,心念一动,又撩开帘子,露出一张完好无损的娇颜,“我没事。” 孟光野弯腰仔细看了她一会,见果真如她所说,才松了口气,“那末我送嫂子回府罢。” 湛莲不知他在宫门等了多久,莫名有些动容,“那便多谢二爷了。” 孟光野对上那双盈盈水眸,喉头滑动,点了点头移开视线站直了身。 湛莲出了宫城一个时辰,好容易自朝政中脱身的明德帝去看望淑静太妃。他并非日日过来,但若是得了空闲也是常来的。太妃宫里头有常为他备下的红针茶,每回皇帝过来,太妃总不假人手,亲泡一壶好茶与他。 明德帝今儿照旧接过太妃亲泡的茶水,笑吟吟地道声谢,黑眸瞟向一旁未收的棋盘,随口道:“太妃今日有兴致,与谁下了棋?” 淑静太妃冲泡着第二壶茶,轻笑着点头,“今儿是起了一点心思。” 皇帝以为是棋侍侍棋,也不多问,品了一口茶,随意看着杂乱无章的棋盘。这乱七八糟的棋阵并没甚看头,只是其中莫名有些违和之感,让明德帝有些不适,一时间却又说不上哪儿古怪。 明德帝分神与太妃聊天,眼睛一直没离开棋盘,但细细钻研棋局,到底没什么高深之处,太妃见他眼神所在,不免询问两句,“官家,这棋局有甚不妥么?” 明德帝甩开心头烦闷,笑一笑道:“无事,只觉太妃棋艺精进了。” 太妃展颜,“那便好了,兴许改日哀家能与官家一较高下了。” 明德帝棋艺精湛,连湛莲也不是对手,因此听得太妃如此道,只是笑笑不回话。 皇帝又与太妃闲聊一番,盏茶后,因尚有政事未决,摆驾离去。 只是离开了宁安宫,明德帝的思绪仍留在那副棋盘上,好似有什么重要的线索明晃晃地摆在眼前,却愣是看不出来。这种烦闷之感最是恼人。皇帝眉头紧皱,抬头见灰白天空中一排回归的大雁飞过,忽而脑海如火花碰撞。 那棋盘上的黑子……! 明德帝蓦然停下脚步,顺安跟在后头差点撞上龙背。 “陛下?”顺安躬身挑眼,疑惑地轻轻唤了一声。 明德帝并不理会,停了片刻,转身大步走回安宁宫。 淑静太妃刚送走皇帝,还未坐稳又听得外头喊御驾到了,她差点儿以为是外头的鹦哥信口胡言,见洪姑姑匆匆进殿回禀才知是真。 这边洪姑姑话音未落,明黄龙袍就已闪现眼前,太妃站起来作福,轻笑问皇帝因何事折返。 “朕是想再喝一口太妃泡的茶。”明德帝唇角带笑,视线却直直锁在那古怪的棋盘之上,白子虽参差不齐,黑子却颗颗落于棋格中央,竟丝毫没有偏移! 太妃略显诧异,仍迅速为皇帝倒了一杯新茶。 皇帝拿着青玉刻蝙蝠小杯轻啜一口。 屋子陷入短暂沉默,太妃正想寻话儿,却听得明德帝率先开了口,“太妃,朕愈看愈觉你这棋局有趣,不知今日究竟与何人对弈?” 淑静太妃先是一愣,顺着他的视线再次看向棋盘,不解皇帝究竟从这棋中看出了什么名堂。 “这……”淑静太妃召全雅怜进宫之事,本想过两天再与皇帝提及,见他突地询问,想了一想,答道,“哀家叫了一个宫外头的夫人进来陪哀家。” 宫外头的夫人五字一出,明德帝顿时想到了一个人,他眼底黯沉,声调却是不变,“太妃怎地好兴致,叫了外头人来?” “哎,不过一时兴起罢了。” 皇帝见淑静太妃含糊其辞,也不追问。他喝完杯中茶水,再次移驾。 大步踏出安宁宫,皇帝的脸色不变,眼底却似酝酿风暴,他招手让顺安上前,低低说道:“去看看太妃今日召进宫的是究竟是谁!” *** 孟母自湛莲又被宣召进宫后,一直忐忑不安地求神告佛,就怕她又往孟家身上招揽祸事。见二子接了平安无事的湛莲回宫,她也不知该喜该怒。问她许多话,那恶妇只说“无事”二字,好似多说一个字就要了她的肉似的。二儿似是也没从那妇人嘴里得出什么话,只说这回宣召的是淑静太妃,别的也不说,转身回自己院子去了。 孟母问不出个所以然,告知大儿。孟光涛一听是永乐公主的生母太妃宣召,心下大惊,忙派了人去叫湛莲到他屋里来,想问出个子丑寅卯,谁知湛莲待他更不若孟母,连去也不去,全不把他这个丈夫放在眼里。 孟光涛从书中自知妇人须温良淑娴,以夫为天百依百顺,从不知世间竟有如此恶行恶状的妇人,一时发觉夫纲不振,尊严大失,单眉一竖就想叫人把恶妇五花大绑来。 孟母却有思量止住爱儿,她道:“儿呀,如今宫中频召,暂且不知是福是祸,万一有个什么事传到全皇后耳里,怕是不好。” 孟光涛恼羞成怒,这左也使不得,右也使不得,他就如油锅里的面团子左右煎熬,“母亲,孩儿连一个妇人也奈何不得,还有什么男子作为?” 孟母思索半晌,咬一咬牙,挥退下人,靠近大儿床头,低声说道:“大儿,为娘有一计,只是怕你不愿意。” “母亲请讲。” 孟母道:“这妇道人家,从古至今最讲贞节二字,除了那不要脸的娼妓戏子,哪家良家妇女,不是谁摘了她的红丸,她就对谁死心塌地?” 第十三章 “娘是要孩儿与那恶妇行夫妻之事?”孟光涛小心翼翼地动动掉了许多头发的脑袋,咳嗽一声。 “为娘以为,西屋那妇人对你这丈夫不敬不重,就是你还不曾要她清白,她分不清谁是她的男人她的天地!” “娘亲,她是孟家之耻,孩儿不想与她结成夫妻,她也不配为我孟家留后。”孟光涛道。虽然那妇人长得一副好皮囊,但只一想到她的作为,孟光涛就气不打一处来。 “哎呦,我的儿,你自个儿说了,她是天家赐下的人,休是不能休了,既不能休,还不若要了她,让她明白自己身份,其他的再从长计议。” 孟光涛本是个下流胚子,自病后一直被逼着清心寡欲修身养性,早就有些不耐烦了,抛开新妻的恼人身份,这会儿她是美若天仙还是颜赛母猪他都受得住,但他还犹豫道:“我这病……” 孟母摆摆手,“一两回当是不打紧,只是莫要贪欢为好。” “那孩儿今晚就叫那妇人到屋里来伺候。” “稍安毋躁,如今那妇人院里有两个不知从哪请来的会武小厮守着,强唤恐有不妥,且你疾病未愈,万一那妇人不识好歹打闹不休,可如何是好?待为娘准备就绪,再叫不迟。” 孟光涛一想有理,便只能点头应下。只是邪火上身,怎么也压不下去了,待孟母离去,恰逢孟采蝶使金珠来问安,孟光涛一见那两团软肉,就叫她闭门,企图行那苟且之事。 金珠本是个没羞没臊的,早就被孟光涛弄过几次,一心想当上孟府姨娘,只是即便野心再大,她一见孟光涛这邋遢的病症,也不敢拿身子去伺候了。她哭着下跪求饶,孟光涛本就有火气,一听更是横眉竖目,“爷看中你是你这奴婢天大的福份,不听爷的话,爷把你卖到窑子里当那娼妇万人骑!” 金珠被吓着了,只得一面哭哭啼啼,一面解了衣裳纽扣。 湛莲自是不知这龌龊之事,洗去一身奔波尘土后,她叫了春桃找了两本佛经来,决心自今日起每日抄写几篇经文为三哥哥与淑静太妃祈福。她曾经不信这神佛之事,又贪顽好耍,太妃叫抄佛经总是偷懒让大宫女细柳代替的,三哥哥知她不愿,也从不揭发她。 只是生死穿行一遭,她哪里还敢不信?虽不知自个儿是为何死而复生,可总逃不过怪力乱神,她存了敬畏之心,却不敢去寺庙祈愿。她怕佛祖一眼看穿占据了别人身躯的自己,将她的魂魄再次收了去,那末她又怎能再次与哥哥母妃相伴? 湛莲在油灯下潜心抄写,忽而管家嬷嬷进来,说是全家来了人。 娘家此时来人自是奇怪,管家嬷嬷说将人留在下人屋里,并呈了全家下人捎来的小笺。 湛莲打开一看,是全雅怜的父亲询问今日进宫之事。湛莲便知全左御按定是听了宫中皇后女儿的指示来问的。 全皇后是个稳重的,她吃了德妃一次亏,定然时时关心了全雅怜的动向,湛莲估摸着她进宫时全皇后就已知道了,但她仍耐着性子等她回了家再让全家派人来询。 思及全皇后,长出指甲的食指轻抚小笺边缘,湛莲水眸幽光微荡。 自她上回挨了全皇后一巴掌,她就对全皇后这个人重新看待。她在曾经的自己面前,向来是个和蔼可亲的嫂嫂,即便自己第一回捉弄她,让她在三哥哥面前出了丑,她也不曾流露一丝不满之色,只当是她小孩心性,十分包容。除了她,还有良贵妃也十分端庄大气,不似其他人对她巴结逢承,偶尔还会教导她两句。三哥哥当时的嫔妃中,她最喜欢这二人。 只是全皇后对待亲妹那凶狠作态,着实与她记忆中的娴淑模样毫不相符。虽说是怒及攻心,但她那种性子顶多斥责两句,断不会亲自打下狠手。打人不打脸,三哥哥狠起来是个不管不顾的,但全皇后怎能与三哥哥是一个性子? 莫非是她一直以来,都看偏了全皇后这个嫂嫂…… 湛莲心思千回百转,面对小笺上的询问,最后只草草回了几句无关痛痒的,便让管事嬷嬷打发全家下人离开。 管事嬷嬷离去,湛莲继续挽袖点墨,抄写经书。待她认认真真抄完一篇,放下狼毫喝了口茶,“春桃,你进全府时,皇后还在当小姐吗?” 春桃早已适应主子忘了以前事儿,愣了一愣回道:“奴婢是家生奴,一直在全府里头。皇后娘娘还在全府时,奴婢是娘娘院里的扫地丫头。” 湛莲点点头,“那末皇后在全府时,是个什么样的小姐?” 若是别人,春桃是万不敢讲的,但自家主子是全府四小姐,不过是失忆忘了以前的事,有朝一日总会记起来,所以春桃径直道:“皇后娘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孝敬长辈,友爱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主子不说娘娘好的。” “她对你们如何?” “这……平时是好的。”春桃犹豫道。 湛莲抬眼,“那不是平时,又如何?” 春桃咬了咬唇,轻声道:“娘娘眼里容不得沙子,但凡奴婢们有一点差错,少不得一顿打罚……奴婢记得有一回,有个屋里的奴婢说错了话,娘娘就当着院里奴才的面,把她的舌头给割了。” 湛莲吃了一惊,“她当着奴才的面?她当时也在场?” “娘娘可不是在?她亲眼见那犯错的奴婢被割了舌头,眼睛都没眨一下。”春桃打了个哆嗦。她当时听着撕心裂肺的声音好几天做噩梦,只觉主子果然就是主子,未出阁的小姐都有这般胆量。 湛莲识得的全皇后,是个从不打罚宫仆的良善皇后,甚至还斥责其他嫔妃私罚奴才。 思忖半晌,湛莲重新拿了毛笔,饱蘸墨汁,缓缓坐直了再次抄写经书。 三哥哥,知道那么样的全皇后么? 翌日,淑静太妃再次接了湛莲入宫,湛莲将抄好的经文呈现太妃,太妃看她抄的工工整整,一撇一捺都极为认真,不免十分欣喜。 “难为你了,这确是哀家见过最有心的手抄经文。” 湛莲道:“太妃满意,就是妾的福份了。” 过后淑静太妃仍留湛莲与她说话下围棋,一连几日,日日如此,这日到了快锁宫门的时候,二人还在棋盘上厮杀得难分难解,太妃竟舍不得她走了。 “自永乐走后,哀家难得找到一个投缘的人物陪哀家说话,你要是愿意,就进宫来陪哀家一段时日可好?”太妃执着她的手道。 太后太妃让自己看中的皇女臣妇进宫陪伴不是什么稀奇事,只不过淑静太妃从未留过人罢了。 湛莲求之不得,但她故作期艾说道:“妾自是受宠若惊,只是陛下曾下了旨,不许妾出现在陛下面前……” 太妃闻言,面露怜悯之色,“不要紧,有哀家在。天家……只是迁怒罢了。” 湛莲心满意足地出了宫,孟光野仍旧候在宫外,接过太监手上的马鞭护送而归。湛莲心情甚好,下车时对他露出笑颜,“总是有劳你了。” 孟光野注视她片刻,点了点头,“明日嫂子也要进宫么?我要出城几日,恐怕不能接嫂子了。” 湛莲不答反问,“是外出办案?危险么?” 孟光野一听,心下一阵暖意,“不危险,你放心。” 湛莲这才道:“太妃说要我进宫陪伴她一段时日。” 孟光野沉吟片刻,似是有话要说,湛莲略一思索,请他入了院子。 春桃本是出来迎主子,见孟二爷与主子一同进来,很是惊讶,但见主子神色无异,这才见了礼之后忙去准备茶水点心。 孟光野在上房坐下,高大的身躯遮了许多光照,湛莲顿时觉得屋子都黑了,让进来的小丫头点上蜡烛。 春桃奉上茶水,孟光野看了她一眼,湛莲摆手让她去外边候着。 春桃虽不放心,却也只能喏喏退下。 待屋子里只剩下湛莲与自己,孟光野道:“淑静太妃是永乐公主的母妃,但听嫂子这几日与太妃相处来看,太妃与天家看法并不相同,尝闻太妃和善,恐怕是嫂子的贵人。” 湛莲点点头,“我知道。” “只是后宫看似风光,实则危机四伏,嫂子身份敏感,极易卷入事端。全皇后虽可护你,只怕防不胜防。并且太妃此举,恐怕也有不愿帝后离心之意,这般一来,后宫其他嫔妃更不会善罢甘休。” 湛莲道:“我省得,我会时时注意。”她生在深宫,怎会不知后宫争宠夺势的险恶?如今的自己是如履薄冰,正如孟光野所说,她进了宫,却还不知能否活到三哥哥认出她的那一天。 孟光野暗叹一声,看向湛莲如花娇颜带了些许忧色。 湛莲看他表情,便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不会连累你们孟家。”其他孟家人她连累了也就连累了,只是这孟二爷……倒是难得。 “我并非此意,只是担心嫂子安危。” 湛莲见他神情恳切,心中莫名荡漾,却是挑眼勾唇,“你这人也奇怪,你与我说到底也没甚渊源,竟就这般为我操心了,那天底下让你孟二爷操心的人就多了。” 孟光野道:“嫂子既入了孟家的门,就是孟家人,我虽愚钝,也知为家人尽力。况且……”他也并非为人人操心。 湛莲听他提及那龌龊病的下流人,忽觉没意思之极,笑容也淡了下来。 兄长的难堪疾病自不曾昭告天下,也从未告知新妇,但孟光野见湛莲神情就知她已从他处得知实情。之前嫂子示好,孟家避如蛇蝎,现下更是形同水火。要想一家其乐融融,恐怕是难上加难。 孟光野向来奉承家和万事兴,只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然而这番苦心无人体谅,孟母成日哀天怨地,兄长不知自省,么妹虚荣势利,好好的一家子被搅成一团浑水。按理兄长内宅之事他不便插手,可家中无人调和,又关系孟家长远,他不得已多管了闲事。只是如今,他面对这状似牡丹实如清莲的小嫂子,却怎么也说不出让她尊夫持家的话来,反而可怜她弱小娇躯便要独自面对狂风巨浪,他偶尔思及,就想将她轻轻包裹保护起来…… 孟光野并未久待,他离开湛莲小院,忽升的一腔柔情被冷风吹散,惊觉想法怪异,忙甩开绮念不再多想。 湛莲送走孟光野,莫名地有些意兴阑珊,她一人用了晚膳,沐浴过后,由着春桃替她抹桂花油发膏,自己低头玩着九连环,打算等心思安稳了再抄经文。 忽而院外一阵骚动,火光通明。湛莲抬眼瞟向窗外若隐若现的影子,眉头微皱,“出去看看。” 春桃心生不安,匆匆领命而去。 湛莲扔了九连环,刚站起身,春桃便急急返还,“夫人,姑爷过来了!” 第十四章 湛莲扔了九连环,刚站起身,春桃便急急返还,“夫人,姑爷过来了!” 湛莲秀眉大皱,不假思索地道:“赶他出去!” 话音未落,孟光涛的声音森森传了进来,“夫人,为夫来了。” 主仆二人一惊,只见孟光涛身着月白儒士衫,手执一精致小盒笑吟吟站在帘前。烛光映照,倒像个翩翩公子——倘若不是只剩一边眉毛与满脸疮斑。 湛莲一见孟光涛就浑身不舒服,思及他的病更如看一个死物,“你来做什么?这里是我的屋子,请你出去。” 孟光涛一改平日怒气,反而笑得极为和善,“夫人这是什么话?你我夫妻本是一体,你的屋子,不就是我的屋子?”他缓缓踏入内室,睨向春桃叫她出去。 “春桃是我的丫头,你凭什么使唤她?” 孟光涛笑了两声,绕过湛莲自发在床边坐下,“夫人错怪为夫了,为夫并非想使唤她,只是想着你我夫妻说话,有外人在不方便。” 湛莲见这腌臜人居然在她床上坐下,浑身如被万千蚂蚁叮咬般难受,想去拉走他又怕染上脏病,只能清喝:“你起来!” 孟光涛自以为风流犹在地一挑单眉,“我起来作甚?现下夜深,该躺下了。” 湛莲虽不谙风月之事,但也知孟光涛话中暗示,她心头大震,几乎想一刀杀了眼前无耻之人。他得了这脏病,还想祸害于她! 湛莲怒极攻心,深吸一口气,对春桃使了个眼色,叫她去端些热茶上来。 春桃接到暗示,忙连连应是,手忙脚乱地离开内室。她一踏出屋子,就快步带跑地去找管事嬷嬷,想请她想想法子。谁知管家嬷嬷却啐她一口,“姑爷与夫人的内宅事,也要你管?”她还正担心姑爷不来找夫人就一命呜呼哪! 春桃急道:“嬷嬷,姑爷身上有病……” “你大呼小叫什么?谁不知道姑爷身上不好?可就是这样,咱们夫人才得尽早与姑爷圆房,生下一儿半子,才能在这孟家立足!” “万一姑爷那病传给了夫人怎么办?” “那也是夫人的命!” 春桃见全然说不通嬷嬷,只得转身自个儿去找那两个自镖局找来假扮小厮保护夫人的镖师。谁知他们被孟光涛带来的家丁拉在一处喝酒,见春桃寻来一脸为难,“春桃姑娘,虽说我们是雇来保护夫人的,但这夫妻屋里头的事,我等又怎好强行插手?保不齐我们闯进去了,夫人还怪我们不解风情哩!” “不会的,你们快跟我进去罢!”春桃已如油锅上的蚂蚁了。 两个镖师小厮却依旧不把她的着急当回事,二人窃窃私语一番,只道夫妻龃龉怎好掺和,笑笑摆手与人喝酒去了。 春桃独自一人站在院角,只觉天也要塌了。难不成,夫人就要被那么样的姑爷糟蹋了?! 湛莲等春桃走后,与孟光涛独处一室不过眨眼,就觉浑身刺痒,再待不住扭了头就往外走,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守在门外,让春桃出了却不让湛莲出,只说是奉了老夫人的令,请夫人今夜好好“照顾”大爷。 湛莲不想孟光涛与孟母竟无耻至此,怪只怪她一门心思在与三哥哥重逢上,竟是忽视了这些龌龊小人。现下惟一的希望,就在春桃了。 饶是湛莲平时冷静,毕竟是被明德帝护得如珠如宝的娇人儿,面对此情此状怎能平静如斯?她站在离孟光涛最为遥远的角落,冷冷地不发一言。 孟光涛自弟弟嘴中得知湛莲明日就要进宫长伴太妃,只觉是福是祸,都不能任由这妇人任意妄为。况且自重开了荤后,他愈发不能自控,现下见一袭襦裙的新妇玉肤赛雪,身段曼妙,早已按捺不住,打定了主意今夜成事。 孟光涛执着小盒微笑上前,他进一步,湛莲就偏一步,始终不肯与他靠近。 二人在不甚宽敞的内屋团团围转,孟光涛转了两圈,没了耐心,“夫人这是做甚,你我是天赐的姻缘,夫人为何不让为夫亲近?” 湛莲道:“孟大人有病在身,还是回屋休养得好。” “这不就是我的屋子?” 湛莲因这厚脸皮的回答怒目而视。 孟光涛却是被这一眼弄得浑身酥麻,他居然不曾留意,这妇人竟是个人间绝色。这般一想心头更是火热,他呵呵一笑,“夫人莫恼,为夫自知以前怠慢了夫人,特意寻了一件好物来给夫人赔礼。” “我不要你的东西。” 孟光涛置若罔闻,径直打开小盒,拿出里头一条绣着鸳鸯戏水的丝帕,“夫人,你瞧。” 美目移向那不知有何玄机的帕子,湛莲分神之际,不想孟光涛一个箭步,竟将那帕子覆于湛莲鼻息之间。 湛莲大惊,挣扎呼气之际被一道霸道臭味侵入鼻翼,四肢百骸顿时如废了般虚软无力。 天要亡我矣!湛莲张嘴,竟软绵绵地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孟光涛得意大功告成,搂成湛莲的身子就往床上拖去。只是他本是软弱书生,又有病在身,拖着湛莲的纤细身子也觉吃力,期间还不慎将她摔倒在地。 湛莲被摔得骨肉疼痛,却毫无招架之力。她再次被孟光涛抱起,闻到他身上的淡淡腥臭,浑身血液都凉透了。只觉自己成了刀俎鱼肉,一时悲从中来,眼泪汩汩而下。 孟光涛大汗淋漓地将湛莲抬上了床榻,扑在她身上粗喘着气,好容易匀了气息抬起身来,见湛莲无声无息地哭得梨花带雨,一时男子柔情大起,他自诩温柔地以指抹去她的泪水,柔声细语道:“夫人莫怕,为夫会好好待你。” 说罢,他慢慢低头,伸舌舔去她脸上的泪痕。 湛莲被脸上的湿濡之感恶心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她身上的汗毛全都直直竖了起来,泪珠儿如断了线似的往下掉。今日若被这得了脏病的竖子弄脏了身子,她也不必去与三哥哥相见了,三尺白绫死了干净! 就在湛莲万念俱灰之际,外头突地一片嘈杂大喊,俄而有人破门而入,仆妇惊呼:“二爷!” 孟光涛□□薰心,见有人坏他好事,不免怒火上扬,他抬身摆出兄长威仪喝道:“二弟,出去!” 回应他的却是赫然倒塌的屏风。孟光涛大惊,看向一脚踏翻屏风闯入内室横眉怒目的弟弟。 “二弟,你的规矩哪去了?”孟光涛涨红了脸,气得单眉直抖。 孟光野下颚紧绷,扫视一眼气急败坏的兄长,又看向床榻上动也不动的娇躯,一双大拳握得吱吱作响。他没料到,他真没料到,自家的兄长已堕落如斯! 他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才克制自己的怒火喷发,“大哥,你的疾病未愈,还是回屋休息罢。” “为兄自有分寸,倒是你,该回屋去自省了!”内闱之事被弟弟破坏,孟光涛老恼成怒,又见下人频频张望,只道主爷威严不可失,端着兄长架子教训弟弟。 孟母一直注意着此院动向,孟光野前脚到,她后脚就到了,一听兄弟争执,忙拉了孟光野一把,“二儿,你莫不是吃多了酒,你兄长的内院之事,你跑来掺和什么?” 孟光野一听,只觉无地自容。这便是他的亲娘与兄长!再克制不住翻腾的怒火,他大喝一声:“出去!” 孟母吓了一跳,她从未见二儿子发这么大的脾气,况且又想着如今他的官位比老大要高,不免喏喏从了他。 孟光涛见弟弟凶神恶煞,心里有些害怕,一时拿不准他心头在想什么,又怕他发起疯来大逆不道殴打兄长,不免兴了退缩之意,只是又不愿在下人面前失了尊严,只愤愤一甩袖,瞪他一眼,率先走了出去,“我看你吃了酒魔障了!” 见大子离开,孟母也急忙跟着走了。 春桃这才从孟光野身后闪出,带着哭腔上去扶自家主子。一扶才发觉主子身上软绵绵的像没有骨头似的,衣衫有些不整,脸上还有未断的泪迹,她不由大哭起来,“夫人,夫人,您是怎么了?” 孟光野本欲跨出内室,一听顿时折返,他大步跨到床榻边上,弯腰伸手拿了她的脉息。 湛莲死里逃生,见到面前高大的身躯与逆光的俊脸,不免娇躯轻颤,泪珠再起。 孟光野看她只中了寻常软骨散,松了口气,抬起头正对上她泛着泪光的水眸,一时心中窒闷,好半晌才哑声道:“莫哭了。” 他抬手想拂去她的泪水,还未触及娇颜又僵硬地收回了手。他抿紧嘴唇直起了身,交待春桃好生照料,便欲离开。 湛莲情急,使了最大力气抬臂抓了他的衣摆,岂料不过一瞬,又软软滑落下去。 孟光野诧异看她。 “别……走……”湛莲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吐出这两个字来。她真是怕了,怕孟光涛再次折回。 孟光野瞅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如脚下生根,无论如何也挪动不了了,甚至念头猛起,想将软玉抱在怀中好好抚慰。 “你……” “夫人……”春桃不知所措地唤了一声。 孟光野这才猛地回神,移开视线沙哑说道:“我守在外头,等嫂子睡了再走。” 湛莲只看着他。 孟光野又添一句,“大哥他不会再来了,嫂子放心。” 湛莲这才虚弱地闭了闭眼。 孟光野出了内室,在外厅站了好半晌,听春桃出来说湛莲睡下了,这才留了自己的小厮在外守着,自己再看一眼内室,大步跨出了门槛。 他出了小院,直奔孟光涛院子而去,果不其然,孟母与大兄正在大厅等着他,连孟采蝶都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坐在一旁。 “孟光野,你说你是发了什么疯!”等了孟光野半晌,孟光涛的怒气早已越堆越高,一见他进来就起身猛指向他。 第十五章 孟光野见兄长如此,脸色更沉,“大哥你忘了,大夫让大哥修身养性,远离风月之事。” “我的身子我自个儿明白,还需要你来提点?” “儿啊,你大哥已是问过大夫,大夫说你大哥已好些了。”孟母道。 孟光野道:“娘和大哥还没听明白我的话,我说大哥不能行人事,不仅是为了大哥身子,更是因为大哥这病,会过病。” 金珠跟在孟采蝶身后,一听这话,失控地大哭起来,“不要,不要哇——” 孟光涛脸上一黑,叫人立刻把人拉下去。 金珠被两个家丁拖走,还不停地大哭大闹。 孟采蝶还不知何意,孟光野却是了然过来,他心下又是一沉,对待兄长的尊敬已是荡然无存。“大哥既是得了这病,就莫要再祸害别人了!” 孟光涛见弟弟眼底鄙夷恼怒之色,气得跳脚,“你懂什么,为兄是为了孟家才牺牲自己,到了你这却成了花中色鬼了!” 孟母最怕看见兄弟吵架,她忙解释道:“二儿,你大兄说得不错,因那妇人入宫频繁,又不知为孟家打算,你大兄是怕她害了孟家,才出此下策,让她认清身份。” 孟光野闻言,抿唇不语。 孟光涛以为二弟是没了话说,扬声道:“那妇人害我孟家,我又怎会看上那等贱妇,我是为了孟家,你却倒好……” “大哥,别再讲了。”孟光野沉沉一叹,打断了兄长的滔滔不绝。 孟母见状,不免疑惑,“二儿,你这是……” 孟光野扫视家人一圈,摇头叹息,“当今圣上年纪虽轻,但手段了得,朝中大小官员乃至外官的辛秘,恐怕早已被他一手掌握。大哥为何不想想,向来赏罚分明的天家,为何将全四小姐这一烫手山芋嫁与孟家?” 孟光涛一听其中意思,大惊失色,连站也站不稳了,“你、你是说……” “是了,天家恐怕早已知晓大哥病症,才会将全四小姐赐婚与你。”孟光野原以为大哥再不济,也会想到这层,谁知他如今已成了一滩浊物,分不出是非了。 孟母闻言差点晕了过去,这天家得知大儿风流之症,他往后还有好日子过么? “大哥到底得了什么病?”孟采蝶还不知轻重地发问。 没人理睬她的问话,孟光野道:“因此,往后莫要再提全四小姐害了孟府一说,即便是真,也是大哥作为招来,怨不得别人。” 说罢,他转身离去。 湛莲恶梦连连,睡了不多会就醒了。奈何她还动弹不得,只能睁着眼睛盯着床顶。思及孟光涛刚才在这床上对她的孟浪之举,她就止不住地恶心,稍稍能翻动半身时,她终而在床头边吐了出来。 直至四更,软骨散的药效才尽褪,湛莲立刻交待春桃收拾东西,自个儿将孟光涛碰过摸过的什物全都换了烧掉,拿了湿帕在脸上擦了又擦,直至红了疼了也不停手。 她一刻也不愿在孟府多待,宁可在宫门下守着等待城门开启,也好过在这府里多立一瞬。 湛莲从不知道自己会有如此狼狈一日,她甚至想立刻将孟光涛碎尸万段,但她也知忍耐二字,来日方长,她定不会饶过了他! 孟光野的心腹小厮叫见动静,在外与她请安,并且按孟光野交待的请她安心,有事儿他会请二爷过来云云。 湛莲提他提及孟光野,好歹脸色缓和了些,她道:“替我回去谢谢二爷,大恩大德定将没齿难忘。请他外出凡事小心,莫要自个儿强逞。” 小厮应是。 湛莲又叫了两个没用的镖师来,镖师这会儿是发现这夫妻二人有异了,只是已然晚了。所谓护人护镖,他俩兄弟是把镖给丢了。 湛莲与两人说了几句,交待春桃给了银子打发他们走了。 管事嬷嬷上前请罪,湛莲冷脸喝道:“滚开些,你不当我是你主子,你也不是我的嬷嬷,收拾东西回老家去!” 说罢再不理会大呼冤枉的管事嬷嬷,湛莲让春桃清点什物,打发人去准备马车。 片刻,湛莲在天还黑透着的时候便乘车离开了孟府。 还未走多远,身后马蹄声疾驰,不一会儿就追上马车,湛莲隔着车窗听得外头骏马打了个响嚏。 “二爷!” 湛莲心念一动,命人停了马车,揭帘仰视。 孟光野一袭黑衣劲服跳下马,借着油灯微光弯腰看她,一对黑眸炯炯,“嫂子好些了?” “不要叫我嫂子。” “……你好些了?” “好多了,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孟光野复杂笑笑,“是孟家对你不住。” 二人一时无话,只是四目仍胶着凝视。 须臾,孟光野开口,“我送你。” 湛莲道:“不必,你要出城,还是回去收拾收拾罢。” “没甚好收拾,送你到宫门就走。” 湛莲不再多言,注视着他跨上雄马。 一路无话,到了皇宫西门外,孟光野与守宫门的太监护卫打了招呼,转回来对湛莲道:“宫里头的有个禁军领军名叫叶禄,与我有些交情,若是有事,便打发人找他。” 湛莲心中一阵暖意,她道了一声多谢,“你也要小心。” 孟光野点了点头,又看她一会,这才骑马离去。 湛莲自车中凝视孟光野远去的背影,神情有些莫名。 待开了宫门,载着湛莲与春桃的小马车辘辘而入。回了有三哥哥在的宫廷,湛莲总算放松下来,只觉再没有人能伤得了她。只是这一放松,委屈与恼怒便油生了。她不去想那恶心的孟光涛,怪起罪魁祸首的明德帝来。若不是他将全雅怜嫁与孟光涛,她哪里会一再受到侮辱?全怪三哥哥。 湛莲想起自己所遭的罪,越思越恼,恨不得明德帝就在面前,让她一顿好打。 进了三重门,湛莲下了马车,在太监的引路下来到安宁宫。此时太妃已经醒了,只是正做早课,洪姑姑转达太妃的交待,说是让湛莲她们先安置下来,待卯时再进殿请安。 湛莲被引至安宁宫西殿的一间里屋,春桃与洪姑姑打发来的一个宫婢小草小心沉默地收拾着东西,湛莲站在门外看了一会,不声不响地出了殿。 后宫是湛莲闭着眼也能找着路的地儿,出了宁安宫,直走一段正道,再穿过宁平宫夹道,拐一个弯儿,就到了菡萏宫的偏门。 此时时辰尚早,宫婢太监们都忙着自己的活儿,况且菡萏宫自湛莲死后就被明德帝挂了锁,因此往来稀少,湛莲走到正门时左右并无一人。 湛莲怀念地摸了摸宫门上的兽头,继而蹲下身子,在门槛夹缝间找些什么,不一会儿,她就摸出了十粒圆润光滑拇指大小的琉璃子儿来。拿手帕擦去积尘,她仔细地将十颗琉璃分作两行,整整齐齐地摆列在槛前。 十颗,十分生气。 湛莲拍拍手站起来,从原路返回。她并不期望明德帝能看见,他既封了菡萏宫恐怕就是怕触景伤情,理应不会再往那儿去了,并且保不齐宫中的油头宫仆,见四处无人偷走了也说不准。只是这是她对明德帝表达怒意的一种习惯罢了。 回了宁安宫,已发现她不见的春桃犹如油锅上的蚂蚁,见她回了来才将一颗心重新放回了肚子里。 小草好言相劝一句,让湛莲不要独自一人四处走动。 湛莲不置可否地笑笑,这才觉困意袭来,回屋补眠去了。 明德帝下了早朝,脑子里还惦记朝上的奏要,一面往后宫走去,一面让顺安召集大臣在御书房候着。 按理乾坤宫是后宫中的第一殿,皇帝自前朝回来不过片刻就可抵达。只是永乐公主在世时,皇帝下朝换朝服用早膳,都是由菡萏宫服侍的,每日早晨,都是由六公主陪着皇帝用膳,却只有近侍才知,是皇帝陪着六公主,六公主才肯好好用一顿早膳。 只是养成了习惯,永乐公主却香消玉殒了。明德帝锁了菡萏宫,下了早朝再不拐弯。然而清明前后,皇帝又重新往菡萏宫走了,明知那里已没了他挂念的小妹妹,早朝后却仍要绕上一圈,再回乾坤宫。 侍从不明圣意,明德帝也不会解释这是怕忘记了他的莲花儿。 绕过右边上书房,皇帝穿过咏华门,缓缓踱步到了主道上,太监自前叫喊着避行,其实自前廷通往菡萏宫的一路鲜少有人,菡萏宫至今是宫中禁忌,连在菡萏宫殿前大声喧哗一句都比其他地儿罚得重,精儿似的宫仆们宁可绕道,也是绝不往这道儿上走的。 尤其明知皇帝又开始下了朝往这处来,万一在此处扎了他的眼,不是找死么? 明德帝自是不理会下人们的心思,走近菡萏宫时仍不免难受。不来又想念,来了又难过,莲花儿,你把哥哥害得好苦。 皇帝喉中如含黄莲,意欲转回乾坤宫,一晃眼,却见宫门正中摆放着东西,再一定睛,他如见了鬼似的变了脸色。 第十六章 淑静贵太妃下了早课,去乾坤宫请了安的皇后等人已候在宁安宫正殿,等着给她请安。太妃一如既往,和善地让众嫔妃坐了,对洪姑姑说了两句,转回头对皇后老调重提,“哀家早已说过,你们不必日日过来请安,哀家知道你们这份心意,哀家已经很满足了。” 皇后笑道:“若是我等扰了太妃清修,臣妾便不敢来了。” 太妃道:“你们哪里会扰了哀家上课,不过哀家怕你们日日过来麻烦。” 德妃道:“太妃,臣妾不嫌麻烦,您就让臣妾过来陪您说说话罢。” 太妃捻着佛珠淡淡一笑。 洪姑姑出去了又回来,将湛莲一齐带进了正殿。 嫔妃们个个见着湛莲,个个露出了惊讶之色。 其实淑静太妃连召国子史史丞夫人入宫几日,后宫中的有心人岂有不知之理?今儿一早醒来,她们就得知了太妃让全雅怜进宫长伴于她的消息。 太妃此举着实令人费解,说是即将在后宫掀起惊涛骇浪也不为过。只是不知道,她是掀的全皇后的浪,还是掀的德妃的浪。 湛莲中规中矩地见过太妃与全皇后等人,随后太妃招手,她乖巧地立在太妃身侧。 众人都等着太妃发话,正襟端坐屏气凝神。 “这是国子史史丞的新妇孟氏,原来的全四小姐,你们大概都认识罢?”太妃笑着偏头看看全皇后,又看看底下的德妃等人。 “太妃,她是臣妾的嫡亲妹妹,臣妾哪有不认识的道理?”全皇后强笑道。 德妃道:“太妃,臣妾前些日子才邀请了这位孟夫人进宫哩。” 太妃点头笑道:“认识就好,这丫头很合哀家的眼缘,哀家就想留她在宁安宫住上一段时日,你们若是有空,便叫她一处玩儿也是好的。” 德妃掩嘴笑道:“太妃,臣妾可不敢与您抢人。” 大家笑了一阵。 全皇后也附和笑了笑,看向湛莲交待道:“孟夫人既是有幸侍奉太妃身侧,切莫偷懒顽皮,需多多聆听太妃教诲。” 湛莲点头应是。 众人又说了会话,皇后领着众妃告退。须臾,众妃又与皇后告退,各自不咸不淡地散了。 全皇后身边的一等宫女扶着皇后入内殿,道:“娘娘,太妃看来对四小姐颇为中意,这可是天赐的良机啊。” 全皇后抚着肚子慢慢走着,“是福是祸,现在还拿不准。” 德妃回了平阳宫,摘着首饰都止不住笑意,她的贴身宫婢笑道:“奴婢先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了。” “本宫何喜之有?”虽是问话,德妃的柳眉却已高高扬起。 “太妃把那孟夫人招进宫来,不是正合了娘娘的心意,相信假以时日,娘娘就能达成所愿。” 德妃笑眯了眼,却是说道:“是福不是祸,这得看机缘造化了。” 明德帝换下朝服,坐在御书房内与众臣议事,心头仍被菡萏宫前整齐排放的十颗琉璃所扰。 那是他与莲花儿之间的秘密。犹记得莲花儿刚开始学算术时,他因琐事缠身毁了与她的约定,将她惹恼了,她捡了五颗石子儿排在他的面前,说她对他有五分生气,要他好好地哄她。之后这事儿成了秘密的习惯,偶尔莲花儿恼了他,就在菡萏宫外排上石子儿,意为她有多恼他,警惕他要小心。记得她惟一一次排上十颗子儿,就是因她病中不让她出宫去放风筝,她强撑着在宫外排了十颗琉璃。 因莲花儿恼他的时候极少,近侍也不知那排兵布阵是何意。只是为何今日,会突地出现在菡萏宫外? ……若是有人想利用这事儿引起他的注意,他定要此人生不如死。明德帝捏紧了手中玉玩,眼底染上噬血之色。 议事告一段落,顺安趁机进来禀道:“陛下,奴才派人去查了,只是早间宫仆稀少,竟是没有看见有人在菡萏宫徘徊,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有奴才在附近看见了一个眼生的女子,未着宫服,像是自宫外进来的。” “那女子是谁?” “这……好似是淑静太妃今儿召进宫里陪伴的全雅怜。” 又是全雅怜!“太妃要她长伴身侧?” “回陛下,正是如此。” 明德帝眉头紧锁。 *** 湛莲陪着太妃用了早茶,与她在侧殿说了会话。淑静太妃是她的生母,她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湛莲自是了如指掌,她一面与太妃闲话,一面还能分神于方才的请安上。 三哥哥的妃子看来并未增多几个,贤妃、文嫔、柳嫔都是老人了,德妃、曹美人和钱美人是新来的,只是照方才看来,倒是德妃独大了,连全皇后都忍让几分的模样……这德妃美则美矣,内秀似不过尔尔,怎地三哥哥就宠爱了她?况且,良贵妃怎地不见,莫非她还在因丧子而伤心? 湛莲心有疑惑,一时却也不能问出口。 太妃吃完茶,又要进佛堂。湛莲略为不解,母妃其实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当初研习佛法不过是缅怀和敬皇太后罢了,平常只习早晚两堂课,平时并不着素衣,如今怎地这般虔诚了? 她不免好奇,寻了机会问洪姑姑,洪姑姑道:“这是太妃为与永乐公主祈福设的,自永乐公主薨,太妃这法事从未间断过。” 湛莲动容,看向母妃消瘦背影不免鼻酸,只觉自己真真是个害人精。 太妃进了佛堂不需陪伴,湛莲回了西殿里屋,专心抄写昨夜未及抄的经文。 午间淑静太妃出来,湛莲陪她用了午膳,将抄好的经书呈献太妃。太妃看了很是满意,直搂着她说她是个好孩子。 二人又说了会话,太妃正要午歇一会,却听得御驾到了。 淑静太妃很是高兴,忙让湛莲等人外出接驾。湛莲自袖中拿出一方丝帕遮于面上。太妃不解,问她为何以纱遮面。 湛莲答道:“陛下曾有御旨,不准妾出现在圣驾眼前,如今须接驾,惟有蒙面。” 太妃怜悯叹息。 御驾已进了宫殿,湛莲等人在正殿门前下跪接驾,明德帝看也不看跪下之人,径直跨入大殿。 待湛莲再入偏殿时,太妃与皇帝已坐在榻上喝茶了。 湛莲看向好似许久未见的三哥哥,心里头欢喜不已,直想跑上前去与他撒娇说话,早上对他的怨气顿时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是明德帝冷眼看来,才使她满腔热情浇熄,这会儿的自己还是他最为厌恶的人哪。 她福了一福,轻轻走到太妃面前站定。 明德帝一见全雅怜就抑制不住满心的嫌恶,原想的试探也没了耐心,他冷淡道:“何人敢在朕面前遮面?拉出去打十板子。” 湛莲暗自叫苦,她就最怕三哥哥全然被恨意蒙蔽。 幸而太妃连忙止住,“天家这是错怪她了,她原是有你的旨,故而不敢在你面前露面。” 湛莲在明德帝面前跪下,“臣妾全雅怜,叩见吾皇万岁。” 明德帝并不叫起,“又是你?朕不是说过莫要再出现在朕的眼前,你可知违抗圣旨该当何罪?” 太妃见皇帝神色不豫,暗道低估了他对全四小姐的憎恨之情,她打了一句圆场,让湛莲暂且退下。 湛莲起身时无奈地偷瞄了皇帝一眼,只求他早日放下成见,否则他二人要何时才能相认? 待湛莲离去,太妃亲自为皇帝斟一杯茶,略带懊悔道:“这事儿怪我,没有早些与陛下提及此事。” 明德帝垂眸拾杯,并不接话。 “我听说陛下因为全四丫头动了肝火,便想着召她进宫见一见,倘若是个无知任性的,我替陛下出一口气也好,毕竟皇后是她的亲姐,于情于理她也不会处治于她。谁知我将人召了进来,却见她是个乖巧懂事的,我才想明白天家是因陈年旧事才降罪于她。”太妃顿一顿,抬眸睇向神情未变的皇帝,迟疑一下说道,“陛下仍挂念永乐,我心里很是感激,她有你这样的好哥哥,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也怪她受不了这天大的福分,早早去了……” 皇帝饮尽佳茗,只觉比平常更苦。 许久不提起永乐,一思仍让淑静太妃湿了眼眶,她以帕抹抹眼泪,继而道:“只是我想着当初永乐保了全四丫头,大抵是原谅了她,况且是隔多年,当初的刁蛮小姐也是会变的,你瞧,这不是全丫头日日抄写佛经,写得工工整整,字字清秀。洪姑,将刚才全丫头呈上来的经文拿来给圣上过目。” 一提全雅怜手抄经文,明德帝的心就莫名凉透了。他也不知自个儿在期盼什么,总之突地失望到了极致。 洪姑将经文拿来,双手呈奉皇帝面前,皇帝不接。 淑静太妃亲自拿了过来,送到明德帝眼前,“陛下只当给我一个薄面,看一看罢。” 皇帝只有拿了过来,假模假样地翻一翻,权当打发太妃。然而翻来覆去看了几眼,本要扔开的动作却停了下来,明德帝盯着其中一页,本是意兴阑珊的黑眸忽如涌起滔天巨浪。 太妃不识得湛莲的字,是因湛莲从前的经文都是让人代写的,可是明德帝怎会不识得莲花儿的字?那是他手把手,一笔一画教出来的。 即便事隔两年,皇帝仍记得他的莲花儿写横时爱往上翘,上勾轻细,长捺总是拖得比别人长些。而眼前的字字句句,无一不与那小人儿的书法重叠。便是拓写,也没有这般相像的。 全雅怜的字,居然与莲花儿的字一模一样! 明德帝内心翻江倒海,脑中闪现全雅怜那投壶的举止,棋盘上的工整黑子,如今书写的字迹,还有菡萏宫外突地现出的十颗琉璃…… 皇帝紧了手中经文。 明德帝脑中浮出千百种荒诞念头,大起大落转了一圈……莫非,这是全皇后与全家人令全雅怜蛰伏多年,精心安排的结果? 如果真是如此,即便令全家满门抄斩,也平息不了他的雷霆震怒! 第十七章 “如何,陛下,这经文是否抄写的极为用心?”太妃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令在脑中修罗场上走了一遭的皇帝回过神,他平静笑笑,将经文放置案上,“确是如此。” 沉默一会,皇帝食指抚过经文边缘,“去把全雅怜叫来,朕有话问她。” 太妃不疑有他,欣喜让洪姑去唤人。 湛莲没有走远,一直在夹间里等着,听洪姑说天家看了她的手抄经文要见她,心下一个咯噔,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三哥哥终于肯跟她说话,只是这接下来才是重中之重,稍有不慎,自己恐怕就再没见哥哥的机会了。 湛莲仍戴着面纱站立在明德帝的面前,看他一眼后垂眸不语。 幽深的黑眸喜怒不定地打量着面前女子,注视着她扑了厚厚脂粉仍看得出四周些许红肿的双眼,受委屈了?他不经意忆起那十颗琉璃。 皇帝眉头微皱一瞬,旋即恢复平常,“这经文是你抄的?” 湛莲平静答道:“回陛下,正是。”三哥哥认出她的字了么?只是他心里头,是怎么想的? “有谁人作证?” “妾的丫鬟可以作证,”湛莲顿一顿,“还有太妃指给妾的宫婢亦可作证。” 明德帝让人将两个婢子叫来。太妃这时却看不太明白,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二人被带到面前,皇帝询问他们是否亲眼看见湛莲抄了这经文,二人都答亲眼所见,小草道:“夫人一上午只专心抄这经文哩。” 明德帝却冷笑一声,挥退二人继续问道:“你的字是何人所教?” “是家中一位兄长。” “哪个兄长?” “行三的兄长。” “几岁开始习字?” “五岁。” “平常习字多么?” “妾每日只练半个时辰,每隔五日总要休息一日。” 明德帝一听眼底风暴更浓,“你写下的第一个字是什么?” 湛莲犹豫一会,答道:“回陛下,是‘三’字” 明德帝顺手将经文砸向湛莲。 太妃惊呼一声。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小永乐曾在皇帝的手把手下,写下了第一个字,正是小公主要求的“三”字。 坚硬的棱角正好砸中湛莲额心,砸得她脑袋突突地疼。她抚额抬头,眼里攒着泪水,委屈中带一分嗔怪,“我若是毁了容貌,再也见不了人了!”三哥哥下手忒狠,打脸总有好的一日,万一在她额上砸出个坑疤,她往后还怎能见人? 明德帝原本滔天的怒气,愣是被这话打了个回浪。寻常人被他打了,首先该担心的是小命还能不能保,再不济也该下跪请罪了,她这话说得好似笃定他不会拿她如何似的,况且那大胆语气,不是活脱脱的莲花儿的调儿么? 究竟是这全雅怜魔邪了,还是他自个儿魔邪了?一刹那间,明德帝差点儿想上前搂她哄她了。 可莲花儿明明去了,明明在他怀中去了! “陛下快息怒,有什么事值得这般大动肝火?全丫头,快快下跪给陛下请罪!”太妃急急道。 湛莲那话是故意的,见皇帝有所呆讷,已是达到了目的,听了太妃所言,她无声跪了下来,一言不发。这会儿,多说一句便是多错一句。 明德帝深深吐纳一口,瞪着面前的黑色小脑袋,张了张口,终是重重一哼,抬了龙靴大步离去。 淑静太妃难得看见皇帝发怒,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转而看向湛莲红肿不堪的额头,疼惜地为她搓揉一阵,并令洪姑姑让人叫太医来看看。 湛莲问:“太妃,妾额上是不是被打凹了?” 太妃道:“没有,好孩子,好着哪。” 湛莲这才放下心来。心想着三哥哥总算逃过一劫,否则往后非找他算账不可。 太妃注视着那红肿之处,却是喃喃道:“莫非哀家做错了……” 湛莲进宫陪伴太妃第一日,就被皇帝厌恶,额头上被打出个大包。这事儿不出半日,就传遍了后宫。全皇后差点因此动了胎气,德妃却笑得开怀,贤妃等不受宠的仍是坐壁上观。 湛莲休养了几日,却再没见着三哥哥。淑静太妃见她好了,竟是提出要送她回去。湛莲惊得一头冷汗,这一回去可真是无再见之期了。她生生挤出眼泪来跪在母妃面前,“太妃,您若不帮我,我就再没人理会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只当一回如来佛祖,助我脱离苦海罢。” 淑静太妃原是怕自己用错了方法,不仅不能让皇帝对全雅怜改观,反而加深了帝后间的隔阂。然而听她这么一说,又十分于心不忍,思忖许久,终是没有送湛莲出宫。 湛莲这才将一颗心咽回肚中,又不免有些心焦,心道过了这么些日子,三哥哥该查的也应都查了,怎地毫无动静?莫非他仍是厌恶得不愿去面对全雅怜么? 她哪里知道,此时的明德帝正因她陷入团团迷雾中。 皇帝自那日从宁安宫出来,就立刻让人去打探全雅怜,大小之事都要巨细无遗地上禀,然而传回来的只有寥寥数语,只因全四小姐深居浅出,无甚可报。上书全雅怜自在宫中犯了事,回去后再无恩宠,就连亲娘也不待见她,她无法忍受家人冷落,姐妹嘲笑,竟一直自锁深闺足不出户,平时只有一小丫鬟照料起居,整日在屋中既不刺绣也不作画,只呆呆讷讷地发呆睡觉,形同废人。左御按府上的暗探言语确凿,禀明全四小姐这些年来毫无异样之举。 然则全雅怜嫁至孟府后,最初一直唯唯喏喏受婆婆虐待,突而一日性情大变,敢与婆婆争锋相对,且自后不再侍奉婆婆,服侍夫君,与往日判若两人。 明德帝反复看向密报中写下的“判若两人”四字,如若字中藏针,触目惊心。 是夜,皇帝夜宿平阳宫。德妃忙前忙后尽心服侍,端茶倒水好不殷勤,皇帝笑问爱妃无事殷勤,有何所图。 德妃媚笑,“陛下这是错怪臣妾了,臣妾从不敢媚上求荣。” “那爱妃所为何事?” 德妃将一杯美酒送至皇帝唇边,“臣妾只想着陛下这些天为国事操劳,竟也不曾好好休息,明日恰值陛下休沐,不若与我等后宫姐妹同乐一番如何?” 明德帝就着爱妃玉手一饮而尽,半眯龙目,似笑非笑,“爱妃既是有心,朕自是不能扫了兴致。” “多谢陛下成全!”德妃娇笑着偎进皇帝怀中。 隔日风和日丽,德妃在春日百花盛开的御花园设宴,与皇帝并众嫔妃共同嬉戏。皇后因身子微恙并未前来,德妃便坐了明德帝身侧,为皇帝倒酒布菜,她不时居高临下俯视众妃,眉角难掩欣喜之色。 酒过两巡,德妃见龙颜惬意,观赏下头妃嫔投壶较量,故而娇声进言道:“陛下,臣妾有一事相求。” “爱妃,你有甚事,尽管说来。”明德帝长臂搂了柔软娇躯。 “陛下,您是知道臣妾的,臣妾但凡对一件事儿好奇,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德妃抬头,见皇帝点头附和,才继续说道,“臣妾自知那孟全氏投壶了得,心里总想知道她究竟有多厉害,这心呀,就跟猫爪子抓挠似的。” 明德帝脸色微变。 德妃打量着皇帝脸色,小心翼翼地道:“臣妾就想问问陛下,能不能让那孟全氏过来,让臣妾看看她的投壶绝技……” 皇帝好一会儿没说话。 德妃见状有些发怵,忙道:“臣妾不过随便一提,陛下若是不喜便罢了……” “叫她来罢。”明德帝自饮一杯,打断德妃的话,继而转头看向她勾唇笑道,“总不能让爱妃的心儿总被猫爪子抓挠。” 德妃一听,大喜过望,笑容如春花绽放,“多谢陛下。” 湛莲被唤来时正在午歇,本被人打扰了休憩不太高兴,又听闻是要让她去御花园表演投壶的,更是心情不佳。比起上回在平南王府的比试,这回更像是被观赏的猴儿。她虽热衷游戏,但可不喜欢这般被人当作戏子。 湛莲跨入戏春园,一眼就见傍山而建的高亭里的绛紫身影。远远就可见三哥哥笑容敷衍,看来今日这宴并不得他心意。 忽而龙目转来,与她对个正着。湛莲不觉中展露笑颜,忆起如今身份后立刻敛了笑容,只一双眼还舍不得离开。 高处看不清喜怒的黑眸注视着她慢慢靠近,才垂眸挪开了视线。 走近游宴,德妃正与贤妃等人玩藏钩之嬉。 藏钩是以玉钩为射覆之物的游戏,民间宫中都时兴,只不过宫中玩来更加铺张罢了。向来总有几十人甚而上百人参加,这些宫女分作各式各样的队伍,后宫主子们各自领一队,拿出各样贵重赌玩之物,旋即让玉钩在队伍中传递,互指玉钩在谁人手人,先猜中者便为赢家,揽获赌玩之物。亦或女官宫女们自发顽耍,互相猜钩赌物,供帝妃取乐。 湛莲是宫里的玩乐祖宗,藏钩自也不在话下。曾经她一举之力,就常常赢得后宫众人几千彩匹,适时民间四匹熟绢便能买一奴婢,永乐公主之富不言而喻。只是公主贤德,常常将赢来之物送与兄长用之于民,怎能不让皇帝千疼万宠。 德妃也是藏钩高手,短短一刻,便赢了众妃几百彩匹,正在兴头上,见了湛莲过来拜见,便起了心思捉弄她一番。 第十八章 “本宫原是想看你投壶绝技,只是娘娘们正玩藏钩玩得高兴,本宫看你是个会玩的,不若你也来玩如何?”德妃打开新赢的一把娑罗国香檀扇为皇帝打扇,偏头与湛莲笑言。 湛莲侧瞟堆满绫罗绸缎的矮亭,道:“妾身自是愿意,只是妾身进宫未带玩艺之物,不敢应承。” “这有何难,本宫先借你一百彩匹,赢了便是你的,输了先记账上,回头再拿。” 湛莲瞅一眼漫不经心的明德帝,见他今日总算没了对全雅怜的全然厌恶,由着德妃说话,恐怕对她有些试探怀疑了。这是好事儿啊。 湛莲窃笑,装了些许不安,点头应允。德妃以扇掩面而笑,又拿了游龙戏凤长颈壶为皇帝斟满酒杯,自个儿也添了一杯,举杯与皇帝道:“臣妾先敬陛下一杯,好沾龙气旗开得胜。” 明德帝闲适与她碰杯,“那朕祝爱妃将这儿的绫罗一扫而光。” 底下全是后宫嫔妃,皇帝却说出这般护短的话来,可不是自己与她人不同?德妃如吃了蜜般,“那就多谢陛下金口吉言,待臣妾将这儿的彩匹一网打尽,定然天天做漂亮衣裳给陛下观赏。” 明德帝轻笑,将未饮的酒杯放下。 适逢曹美人自知不敌,怕将家底输光,便装醉下场,德妃趁机改了规矩,留了百人作为一队,先猜中者先赢。赢者胜一千彩匹。 湛莲闻言勾唇。 湛莲与德妃、贤妃等六名猜钩者站立一处,背对藏钩队伍,由女官以红纱蒙眼。 丝竹乐止,六名猜钩者转过身,面对底下黑鸦鸦的人头,与那缤纷的宫服,一时眼儿也花了。 明德帝右手支头,坐在龙椅上冷眼俯视。 “谁先来?”德妃问。 “妹妹先来罢。”贤妃道。 德妃笑应了,扫视一眼阶下众人,随意指了一人。依她的经验,第一回猜总是不能的,即便猜着了也不过运气罢了。 一射不中,柳嫔再猜,亦不中,此时贤妃与湛莲走下了台阶。 德妃带了些许讥笑道:“瞧这架架势,真真像个高手。” 余下妃嫔不免附和一阵。 湛莲与贤妃二人分了左右走进藏钩队伍,二人皆不看藏钩者握拳之手,反而目光紧锁宫女脸庞,并且一路走着,见有人歪出队伍还会将她往里轻推一把。 两人左右走着,倒像是孪生姊妹的作态。 柳嫔文嫔皆倒抽一口凉气,抬头看向高座龙颜。 明德帝黑眸半阖,神情讳莫如深。 顺安也暗自吃惊,这二位贵人,倒都有当年永乐公主游戏时几分模样。 湛莲不缓不慢地穿行其中,忽而在一大嘴大耳的宫婢前停下来,那宫婢视线游移,瞅她一眼,湛莲施施然一笑。 “怎么,孟全氏,你可是找着真凶了?”德妃扬声笑话,只话里带着些许不耐。 湛莲指着面前大耳宫婢道:“德妃娘娘,藏钩者正是此人。” 大耳宫婢被点了名,惟有摊开手掌,一只翠绿玉钩赫然在目。 众人哗然。这些宫婢多是两年前新入宫的,大多不曾见过湛莲火眼金睛,今儿遇上一射即中者,不免诧异非常。 贤妃微讶,古怪看了湛莲一眼。 德妃脸色微变,但只当她偶尔撞了彩头,佯装大方一笑,“那便恭喜你了,瞧瞧,转眼就有了这一千绫罗绸缎。” 湛莲轻笑道谢。 德妃让人重覆玉钩,湛莲如法炮制,再次一射即中。 湛莲空手套白狼,不出须臾就赢得了两千彩匹,有人艳羡不已,有人却不以为然,认为她小小官妇与娘娘较真,愚不可及。 德妃本意是戏耍湛莲,并且扬扬自己威风,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把火烧到了喉咙上,她还装作不以为然,回了皇帝面前吃口酒,颇为有趣道:“陛下,您瞧这孟夫人投壶了得,藏钩竟也是一绝,臣妾以前听说孟夫人总是闭门不出,还担心皇后娘娘的亲妹孤僻内向,臣妾这是白担心了。” 德妃这言下之意昭然若揭,摆明了是暗示皇帝,全雅怜这些年的闭门思过恐怕都是装的,她害了六公主,小日子还过得很不错哪。 明德帝闻言,果然变了脸色。 德妃见状暗自得意,总算将输了的郁气打消了一些。不时吹吹这耳边风,她就不信全皇后还有过上几日好日子……不过到底是两千彩匹,她可不能便宜了全四去。 德妃送了一杯酒至皇帝唇边请他喝了,再下高亭,走至湛莲面前道:“孟氏,本宫不想你投壶了得,藏钩也了得,本宫便与你赌一赌,本宫拿四千彩匹为注,你若能不下台阶,一眼猜中百人中藏钩之人,本宫就将这四千彩匹与你,若之不然,你便拿三千彩匹给本宫便是,如何,本宫待你不薄罢?” 湛莲微微一笑,她不想德妃居然这般输不起。她哪里是在与她游戏,分明是言语逼迫她送三千彩匹与她。德妃是堂堂四妃之一,却如市井无赖般厚颜小气,真是丢三哥哥的人。 湛莲压下厌恶,心里有了计较。 德妃与湛莲的赌局很快传进了明德帝耳中,皇帝淡淡点头,深不见底的黑眸俯视底下。 是了,倘若她日日闭门不出,又如何精通这投壶藏钩之嬉? 湛莲由德妃亲自蒙了红纱,过了许久才听得丝竹声止。她转过身,揉揉被紧缚而略微模糊的双眼,缓缓站在了台阶边上。 她顽藏钩已有诀窍,这窍门还是明德帝亲自教她的,往时她与明德帝顽耍,她总是输,撒娇了好 一阵子才撬开了皇帝的嘴。 莲花儿,你只管看藏钩者如同看犯罪之人,她的眼神,鼻翼,嘴角,额汗,都能让你看出真相。 湛莲回忆着明德帝的话,站在台上一一细看,德妃自认她没那么傻,敢明目张胆与她作对,只当她作样儿给大家看,因此也不催她,过了好一会,她嫌无趣,正想回皇帝那儿再去暗讽几句,谁知却听得湛莲道:“德妃娘娘,妾找出藏钩之人了。” 德妃收了脚步,转头瞟向湛莲淡然的娇颜,似笑非笑,“哦?是哪个?”德妃将“是哪个”三字咬得颇重。 其他人全都知其中奥妙,并不关心结局。 “正是南面第二列第五个。”湛莲干脆利索地道。 有女官高声重复,被点名的宫女惊呼一声,张开手掌,竟真藏着那枚玉钩。 众人不免震惊,哗然声阵阵。 德妃脸色大变,大喝一声,“贱人,你竟敢在本宫眼皮底下耍花招!” 湛莲几乎要笑出声了,三哥哥到底是有多亏待宠妃,才让她这般贪财小气?她委屈地道:“娘娘着实冤枉妾身了,妾身即便想耍花招,这人生地不熟的也无从下手。” 湛莲这话半真半假,说她当下耍花招,的确也无从下手;当若说她没耍花招,委实也有机缘巧合。手握玉钩的宫婢是尚衣局的,此人有个毛病,一拿到玉钩,那双眼就不停来回转,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湛莲以前就认出了她,这会儿是一看就看出来了。 德妃气极,转而看向高亭之处,谁知几个不安份的小蹄子趁着她与人打赌,竟都跑上去假装敬酒勾引皇帝去了,皇帝还左右逢源来者不拒,压根没注意她被人使了绊子,一时更气愤不过,三两步冲到高亭之上。 几个不得宠的甚至没被皇帝宠幸过的低阶嫔妃见德妃眼刀子刮来,惟有遗憾喏喏离去。 明德帝一连喝了几杯酒,好似微醺,见她上来,俊脸含笑问道:“爱妃,你与人打赌,可是赢了?” 德妃道:“陛下,那孟氏使诈!”过了一会,她又添一句,“为了几匹布就不择手段,这性子果然毫无长进!” 明德帝脸色不若方才难看,他挑了挑眉,“她是如何使诈?” 德妃答不上来,身子一扭,拿了两团娇肉在皇帝臂上磨蹭,娇声道:“我的好陛下,臣妾要是知道她如何使诈,臣妾就当场抓了她了。反正臣妾知道,她不使诈就赢不了!” 皇帝似是被她磨得没办法,“你把她叫上来,朕替你审一审她。” 德妃立刻让人把湛莲叫上来。 湛莲不紧不慢走上来,对着皇帝福了一福。 下座者都知有事发生,各回座位不再吱声。 明德帝把玩着玉杯,深深看向面前这个理应怕他惧他却毫无害怕之色的娇美女子,头回在厌恶中掺杂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德妃说,你玩藏钩使诈了?” “回陛下,不曾。” “那末你是如何看出藏钩之人?” 湛莲犹豫不言,德妃只道她无言以对,正欲落井下石,却听湛莲答道:“妾身只觉那藏钩者眼神游移,浑身僵硬,好似罪犯,因而猜测是她藏了玉钩。” 湛莲说完,速速用手护了额头。 这一举动让德妃等人一头雾水,明德帝的脸色却难看之极,“你护着脑袋干什么?” 湛莲抬起水眸看向皇帝,老实答道:“妾身怕陛下砸我。”说罢她还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玉杯。 她又怎知他会因此发怒了!皇帝阴郁瞪她,“朕不打你,把手放下。” 湛莲乖乖听命。 德妃只觉怪异非常。 “你这藏钩之术,是向谁学的?” “是向兄长学的。” “又是行三那个?” “正是。” 皇帝毫无笑意地勾了勾唇。但凡大户之家,什么亲的表的堂的近的远的,总有一两个行三的兄长,只是全府里头的三哥哥,一个一岁夭折之身,一个远在千里之外。难不成那做了鬼怪的三哥哥每夜托梦教她玩乐不成! 明知她在胡言乱语,皇帝却没法子把她治欺君之罪拖下去,正因她这些胡言乱语,句句扎着他的心肝。 “陛下,您听听,孟夫人作小姐时,日子过得可真舒坦啊,臣妾都没她过得洒脱呢。”德妃见要被她花言巧语逃过,立刻依在皇帝肩上道。 湛莲不语。 皇帝也不接话。 德妃不依,又拿软肉蹭了两下。 明德帝反而不耐烦地道:“既然孟全氏并未耍诈,你自是应当给她四千彩匹,这般小气作态,朕是短了你的吃用不成?” 德妃被皇帝当众责骂,脸上阵青阵白,又*辣地想找地洞钻进去。 湛莲暗喜,听皇帝居然帮她说话,趁胜追击道:“妾赢了几千彩匹,一人也无法穿戴许多,妾自愿将这几千彩匹充入国库,以备国需。” 皇帝一听,生生将手中玉杯捏了粉碎。 第十九章 彼时淑静太妃睡醒,与身子好转的皇后一同寻来,皇帝强行将话题撂开,让太妃与皇后入席同乐。 全皇后在席间得知自个四妹方才藏钩赢了德妃四千彩匹,不免诧异看了湛莲一眼。 湛莲眼观鼻鼻观心。 德妃才被皇帝斥责,一直蔫蔫不语,然而直视湛莲的目光明显地带着凶狠。 太妃见湛莲赢了德妃还好好的,没有断胳膊少腿的,也就放下了心。 直至有八百里加急文书送至,明德帝独自回了乾坤宫,全皇后与湛莲陪同太妃回宁安宫,其他嫔妃各自散了。 到了宁安宫,皇后陪太妃说了会话,太妃到了做晚课的时辰。全皇后自然识趣告辞,太妃便让湛莲替送皇后一程。 湛莲扶着皇后走出宁安宫,全皇后带着她一贯的端庄尔雅坐上舆轿,不紧不慢地与跟在一侧前行的湛莲道:“四妹,你赢了德妃四千彩匹?” 湛莲点头应是,后才记起瞅皇后脸色。只见全皇后没了上回的怒容,反而还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玩笑似地道:“这回你是捅了大娄子了,德妃那个人,最是小气不过,你赢了她的钱,她能一辈子记恨你。” 湛莲深以为然,没有接话。 “本宫不信德妃就这么白白送你几千彩匹,她没有为难于你?”全皇后对德妃可说是了如指掌。 “德妃娘娘说妾耍花招。” 全皇后眼底闪过讥讽之色,“她可是求天家作主了?” “娘娘英明。” 皇后转头俯视湛莲,略显无奈与自责地道:“上回原是本宫过分了,四妹莫非是不原谅本宫,连声姐姐也不愿叫了?” 此时的全皇后一如湛莲记忆中的模样,仿佛那狰狞面目的皇后是一场梦境似的,倘若没有春桃的说辞,湛莲或许真会将那回当皇后失控也说不准。可是现下,她已怀疑全皇后手中是否藏钩了。 “雅怜不敢,雅怜一心仰慕姐姐,只怕姐姐生雅怜的气,伤了金体。” 皇后欣慰道:“四妹果然长大了,知道心疼本宫了。过两日你与太妃告个假,去昭华宫与本宫说说话儿。” “雅怜遵懿旨。” 皇后点头,让湛莲回宁安宫去。銮舆走了几步,皇后又忽而让人叫了她上前,继而交待道:“四妹,德妃是四妃之一,你平时还是多需注意,莫要太过顶撞于她。” 湛莲急急应允,皇后轻笑着拍拍她的头,带了两分怜爱。 湛莲目送皇后离去,眼中滑过一抹复杂。方才皇后压根没问三哥哥是何反应,倒是只关心她的称呼变了。旁人或许只道她姐妹情深,湛莲却以为,自己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就已摆明了皇帝的态度,她即便不问,也知三哥哥不仅没有借故刁难,反而让德妃赔了四千彩匹于她。既是已经知道了,也就没必要多此一问,还不如趁机动之以情拢络于她,便好牢牢将她掌握在手中。 湛莲不知自己是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知自个儿已不若曾经般信任全皇后了。 她轻叹一声,转身朝宁安宫走去,谁知未至宫门,她又被一匆匆而来的太监叫住了。 湛莲被叫到了御房。说实话她有些诧异,原想三哥哥即便怀疑,也不会这般急迫叫她去见驾,难不成……是她物极致反,三哥哥想了结了她? 揣着几分期待与忐忑,湛莲跨进了御书房的门槛。这里名叫泰来斋,是明德帝于后宫的内书房。这里的一切与湛莲记忆中的书房并无太大变化,不过是换了一座多宝阁几个宫婢罢了。 皇帝换了一身蓝色暗花缎常服,斜支在内室的长榻上看书,想来方才的加急奏折已然处理好了。听得湛莲跪在面前与他请安,他只挑一下眼皮,淡淡赐座。 湛莲被引至皇帝左侧的一张紫檀透雕六角坐墩上坐了,御书房的一等女官秦才人为她奉茶,湛莲记得如今自己身份,站起身双手接过。 秦才人奉了茶,退至皇帝身边。 湛莲轻啜一口香茗,眉头微皱。茶虽是好茶,却是她不爱喝的红针,她原记得泰来斋里存的都是碧罗,什么时候换成了红针了? 她将茶杯放下,看向近在咫尺的明德帝。只是皇帝似是对手中书卷爱不释手,只顾看书并不看她。 湛莲默默地坐了一会,目光无法克制地移到面前的紫檀木镶玉刻瓜蝶文具匣上,这是皇帝爱用的什物,中间储着他爱看的书册,上一层放置着刚看过的两本书册,还有三卷卷轴,一方紫檀笔架,上头挂着几根大小不一的狼毫毛笔,可是为何宫婢那般偷懒,别说书册与卷轴扔了个乱七八糟,连狼毫竟都不是按大小排整好的! 心里头那爱齐整的小怪闹腾起来,湛莲只觉指尖都是痒痒的,费了好大力气才阻止自个儿上前拾掇整齐。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谁知细看竟是要命了。那一大一小多宝阁上的宝具都是歪的,那墙上挂的字画是个斜的,书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是乱的,甚而连那书架上的书册竟是高低不齐的!阿弥陀佛,她这莫不是到了狗窝熊窝里了?难不成永乐不在世,这些偷懒的婢子就这般敷衍三哥哥不成? 湛莲浑身难受得紧,偏偏皇帝叫了人来,又将她晾在一边。这要她怎生是好?难不成闭着眼睛不去看么? 大抵过了一盏茶,明德帝仍一言不发,湛莲如坐针毡,竟是连手脚都快不知怎么摆放了。她正受不了想逾矩开口,宫婢们送进点心来。 秦才人净了手,又托了另一干净的银水盆至皇帝面前,皇帝懒懒摆手,“朕不吃。”他似是想叫退下,忽而一转念,“赏。” 这书房内只有一名外客,秦才人从善如流地将水盆移至湛莲面前。湛莲惟有起身洗了手,看向几个宫婢托举的糕点什物。 只见这五名宫婢一一托举的是栗子糕、鸡蛋羹、百合汤、燕窝粥和豌豆黄,湛莲除了鸡蛋羹,其他的都不爱吃,她见状微一挑眉,自是选了爱吃的点心。 “多谢陛下。”湛莲谢恩,秦才人引她到夹间用食。 二人缓步进了夹间,明德帝头也未抬,翻过并未看完的一页。 片刻,里头传来器物相撞与呕吐之声。两个宫女忙快步而入,谁知竟知一道蓝色身影比她们更快进了夹间。 “怎么回事?” 秦才人抬头,慌张回答,“陛下,孟夫人不知为何,只吃了一口鸡蛋羹十分难受,将它吐了出来……”莫不是有毒? 湛莲捧着椰壳雕云唾盂干呕两声,万般不悦地道:“鸡蛋羹里为何放红参!” 明德帝心头大撼。 莲花儿是丁点沾不了红参的,她说红参有一股怪味,令她食不下咽。以往莲花儿生病,为了补气,太医让鸡蛋羹里头调些红参一齐服用,莲花儿还没咽下就已难受,顿时吐了出来。自那以后,她爱吃的鸡蛋羹里再不敢放其他食材。这事儿连淑静太妃都不知道,只道她喜爱吃纯蛋羹。 自这全雅怜进来,明德帝处处试探于她。他故意选了红针而非碧罗,故意命人微挪泰来斋摆设,他故意选中四样莲花儿曾不爱吃的点心与鸡蛋羹,又密命顺安在鸡蛋羹里掺进一丁点红参碎屑。 明德帝觉着自己疯魔了,面前这个眼生的女子分明不是两年前已在他怀里离去的莲花儿,但她的举手投足,神情语气,还有桩桩件件胆颤心惊的巧合,让他无法克制地滋长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疾步上前,将那只吃了一口的鸡蛋羹捣得七零八落,并将其推至湛莲眼前质问道:“哪里有红参?你休要胡言!” 湛莲道:“那股怪味那般冲鼻,怎会没有?” “陛下……”秦才人不解二人争执深意,只恐怕圣驾吃食中有人下毒,意欲开口,却听得皇帝大声将她喝退。 秦才人不敢抗旨,惟有喏喏退下。 明德帝放下蛋羹,长臂一伸擒住湛莲细嫩的脖子,阴鸷无比地道:“说,你是何人?”她若答错了一个字…… 湛莲吃痛,嘴里答道:“我是全雅怜。” 明德帝刚硬的大掌加重一分力道,“你是何人?” 湛莲面红耳赤,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明德帝的手,“我是一块莲花状的玉佩!” 明德帝如遭雷击,忙不迭撤开了大掌,倒退一步。 那朵惹人怜爱的菡萏儿,曾在临终前凄凄与他说道,她说来世要当一块玉佩,时时陪在三哥哥身边,又不让三哥哥再受死别剐心之苦…… 莲花儿的最后一段生路惟有他在身边陪伴,她在他耳边的喁喁轻语,又还有谁人能得知? 明德帝深深吸气,下唇不住轻颤,这位年轻有为的帝王,面对一个他一只手便可掐死的小小弱女子,竟生出比敌国有千军万马更大的惶恐来。 “你……”皇帝从不知道,自己竟有说不出话来的一天。他喉头滚动,吞下一口唾沫滋润干涩的咽喉,才可重新开口,“你是莲花儿……”任凭世人说他疯了也好,痴了也罢,这娇人儿,的的确确是他的莲花儿! 湛莲双手扶住脖子猛咳两声,却是抬头否认,“我不是。” 她定是怪他伤了她。明德帝不自觉滑过这个念头,再次说道:“你是莲花儿。” 湛莲见哥哥眼中笃定更甚,心头欢喜无比,嘴里还倔强地道:“说了我不是,我是一块……” 话音未落,湛莲就被紧紧揽入了一个熟悉无比的怀抱。 这个胸膛仍是这般坚硬温暖,这个气息仍是这般好闻安恬,湛莲也如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令她安心无比的怀抱,不免卸下一切包袱,顿时鼻头一酸,哽咽轻软地唤了一声,“三哥哥……” 回应她的是几乎将她箍碎的怀抱。 湛莲眼眶一热,簌簌掉下泪来。 第二十章 湛莲扑在皇帝怀里,欢喜泣泪许久,直至颈边传来一阵湿濡之感,才让她蓦然回神。 “三哥哥……”莫非是她的皇帝哥哥哭了?那个从来只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三哥哥哭了? “嗯,”明德帝湛煊沙哑之极的声音自她颈窝传来,“再一会……再一会。” 湛莲生生听出几分脆弱,依靠的胸膛贲张如铁,可见主人此时紧绷着多大的力道。 许久,湛煊才缓缓抬起头来,拥着她动了动手臂,在湛莲看不见的地方抹干了泪迹。只是面对湛莲时那一双赤红眸子,仍泄露了主人不愿妹妹看见的软弱一面。 湛莲见三哥哥哭了,却是比她自己哭更加心疼,她拽着他的袖子,傻傻问道:“三哥哥,你怎么哭了?” “哥哥没哭。”湛煊尴尬地偏头眨了眨眼。 顺安与秦才人在外头不敢偷听,只是许久还不见皇帝出来,不免有些担心,顺安轻轻地挪了两步,伸了伸脖子,对里头不轻不重地试探唤了一声。 明德帝的声音传来,“统统都出去!” 顺安不解圣意,想着陛下怎会与全雅怜独处这么久,莫不是他已把她杀了罢?思及此,顺安忙叫秦才人领着宫婢退下。 湛莲忙悄悄道:“让他们把东西拾掇好了再出去!” 湛煊凝视着她哑然失笑,仍是照她的话说了。 顺安愈发古怪,这圣上一会儿要丫头们移乱摆设,一会儿又要摆齐了东西,这莫不是又想念起永乐公主发起疯病来?虽有腹诽,顺安还是立即让宫婢们收拾。 不出片刻,训练有素的宫女就将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顺安再次叫他们退下,又听得明德帝道: “顺安,你也出去。” 顺安这下真是不知龙心了,他挑眼颇为担忧地瞅了夹间一眼,默默躬身告退。 皇帝拉着湛莲出来,让她在榻上坐下,自己站在她的面前,捧着她的脸蛋细细地痴痴地看。 湛莲被他看了好一会儿,不免勾唇轻笑,“三哥哥,你在看什么?” “朕看……”湛煊缓缓扬唇,一对黑眸还胶在娇颜之上,“朕的莲花儿,怎么都是美的。” 湛莲问:“哥哥喜欢我这张新面容么?” “喜欢。”湛煊回答得毫不犹豫。只要是他的莲花儿,怎么样他都喜欢。 “可是你不仅把我这张脸一巴掌打肿了,还差点在我额头上……” 湛莲还没说完,只听得一道极脆又极重的扇巴掌声音。再一恍眼,只见大梁朝最为尊贵的九五至尊左脸上,出现了一道清晰无比的巴掌印记,不消刹那,皇帝的左脸便变得又红又肿。 湛莲顿时起身惊呼,“三哥哥,你做什么!” “哥哥错了。”好似打的不是自己,湛煊只轻抚湛莲那柔嫩的脸庞,懊悔无比地开口,“哥哥是得了失心疯了,才会打了莲花儿,你最是个好人,别恼哥哥。”自己犹记得那一巴掌有多重,可怜他一直娇养着的莲花儿哪里受过这种罪,想起当时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庞,湛煊就恨不得毁了自己作恶的手。 湛莲好气,“我不过顽笑话罢了,我什么时候真恼过三哥哥,莫说打我,就是哥哥杀了我,我也不会有一句怨言。再说三哥哥打全雅怜,不也是因舍不下我么?莫非我连这点道理也不知道?”她一面说,一面抓紧皇帝衣襟,踮脚仰头去往他的左脸轻柔吹气,仿佛这样就能令他不疼似的。 湛煊轻喟,情难自控地再次揽湛莲入怀。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他的心肝儿眼珠子。 湛莲只觉与三哥哥相认,还什么都没说,就已到了晚膳时分。太妃听她被明德帝叫来,也派人寻来了。 往时晚膳多是兄妹俩一齐吃的,只是现在身份有异,湛莲自然不能与哥哥共用了。她恋恋不舍地瞅着湛煊,此刻她心里跟翻江倒海似的,哪里会觉得饿? 湛煊捏着她的柔嫩掌心,“你不必回太妃那儿,与哥哥一块用饭。” 湛莲问:“若母妃问起来,三哥哥怎么说?”皇帝前儿才对全雅怜厌恶之极,突而态度大变,这该如何解释? 湛煊道:“只说是她的永乐回来了。” 湛莲扑哧一笑,“那不把母妃吓傻了。”虽然那是她的亲生母亲,湛莲却也不以为淑静太妃能如三哥哥似的,接受这荒诞之事。恐怕她还会以为自己妖言祸主,迷惑三哥哥哪。 湛煊眉头大皱,虽知这事儿确实得从长计议,但他才与湛莲死别重逢,怎肯放她离开视线? “哥哥与你一同去陪太妃吃饭。”山不便就我,我便就山。 湛莲眼儿一亮,正要叫好,却看见他脸上还红肿不堪,“哥哥脸上的红肿还未消退哪。”真是傻瓜似的哥哥,打自己也那般用力。 “搓搓便好了。” 湛莲忙道:“哎哎,别搓别搓,我替哥哥抹些脂粉遮一遮,哥哥再拿一把扇子拦一拦罢。” 湛煊点头应允。 湛莲变戏法似的,从袖袋中拿出一套儿胭脂水粉,湛煊见状咧嘴而笑,“还是那爱美的莲花儿。” 湛莲道:“这些是我好容易炮制出来的,只是还有许多配料只宫里头有,外头没有,明儿哥哥赶紧帮我把东西找齐了,你瞧我这肌肤燥得很。” 湛煊摸一把她娇嫩的小脸蛋,心道都可掐出水来了哪里还燥?只是嘴里仍道:“好,你写好单子,今夜哥哥就给你备齐。” 一刻钟后,湛煊湛莲一前一后地出了御书房,在外候了多时的顺安不看主子,一双小眼反而使劲往湛煊后头瞧,见湛莲出来,他先是松口气,而后又对她左右打量,见她无伤无痕的倒觉稀奇,陛下究竟与这嫌恶之极的全四小姐单独在御书房做什么? 等等,莫非是内伤? 兄妹两个自是不知顺安心中纠结,二人一同来到宁安宫,淑静太妃见明德帝过来陪她用晚膳很是惊喜,忙让人撤下原要摆来的素食,询问皇帝是否让御膳房上菜,皇帝点头应允。 不出片刻,自御膳房过来的精致菜肴便摆了满满一桌,湛莲原是与洪姑姑站立身后为太妃和皇帝布菜,只是湛煊哪里舍得让自己的宝贝妹妹站着伺候人,正摆着扇想着怎么找借口让湛莲坐下,却不经意听见淑静太妃问道:“陛下,不知陛下今儿召怜丫头过去,是为了什么事?” 明德帝轻挑剑眉,“哦,原是有几句话问她,只是不知怎地说着说着,说到了豫州大旱之事去了。”豫州一带常年大旱,一直以来是朝廷头疼之事,虽然今年还未有旱情传来,但皇帝始终惦记在心。 太妃闻言大惊,转头斥责湛莲道:“你这没分寸的丫头,竟敢不知天高地厚与陛下议政,还不跪下!” 湛莲默默作势下跪。 明德帝忙阻止道:“太妃不必紧张,只是些不着边的话,可就是这不着边的话,反而给了朕一个好点子,朕想起豫州百姓将不受大旱之苦,心里着实开怀。怜丫头,朕今日就赐你与朕和太妃同坐。” 湛莲可是知道皇帝想干什么了,这狡猾的三哥哥,这是在给她铺路哪。 太妃见这峰回路转得太过离奇,竟然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湛莲到是乐于从命,虽然她伺候伺候母妃与哥哥也无妨,但自个儿坐下吃饭总是舒坦些,并且自她缠绵病榻以后,就再没与他们好好用过膳了。如今她换了一副健康的身子,眼前是最亲的两个亲人,湛莲怎能不欢喜? 明德帝命人摆了一张椅子,让湛莲在他身边坐下,见她微微笑着,顿时心满意足。 周围伺候的宫仆都震惊得眼珠子快要掉了,谁不知道天家是出了名的讨厌全四小姐,怎地今儿居然赐她同桌同食,竟还离得那般近,这、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 淑静太妃的表情也甚是古怪。前儿还要打要杀的,这会儿居然让人同坐了? 湛莲可不管旁人说什么,欢欢喜喜地坐下了。 皇帝的御膳并非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需要天子先吃了,再由天子赐下。湛煊在一桌子的美味佳肴中,先喝了一口熬奶茶,让人乘了一碗红枣枸杞鸽子汤,随即让人上了黄焖鹿肉,佛手金卷,金腿烧圆鱼,莲蓬豆芽等菜一一夹了,只他平日爱吃的凉盘一个未动。湛莲哭笑不得,三哥哥夹的,全是些滋补养生之物,分明全是要她吃的。只是哥哥的心意她自是欣然领情的,再者心情甚佳,奴婢送什么来她就吃什么,不一会儿就将小肚子吃了滚圆。 她掩唇小小打了个嗝。 明德帝顿时道:“你这就饱了?” 湛莲点点头。 “你吃得太少……”明德帝本想说她这小身板得多补补,免得她走了上一世的老路,只是见太妃神情怪异,他不由生生打住了半句。 虽嫌她吃得少,但湛煊又怕她撑坏了肚子,不敢强迫她多用,让她喝了口碧罗茶刮腻,自己与太妃再吃了一会,用了膳,太妃摆手不要奴婢送上的碧罗,照例泡一壶红针为皇帝消食,湛莲道:“太妃,妾来罢。”她已很久没有为母妃和三哥哥泡茶了。 淑静太妃愣一愣,见皇帝神情平静,才笑笑道:“不必了,还是哀家来罢。” 湛莲闻言也不强求,只站在太妃身后对湛煊吐了吐舌头。 明德帝垂眸遮去笑意。 这茶明德帝便不再赏给湛莲了,明知她不喜欢红针,恐怕赏了也得不到一个好字。他饮了两盅茶,敬事房的太监捧着名头过来,皇帝看也不看摆了摆手。 这是打算寝独自乾坤宫了。敬事房太监了然,躬身告退。 再饮了一盅,皇帝起身回宫。湛莲虽有不舍,但转念一想来日方长,也便想开了些。 太妃送皇帝离去,转身便问湛莲究竟发生何事,湛莲只照着皇帝的话本,含糊不清地道:“妾也不知发生何事,只见陛下与妾说着话,忽而灵光一闪,大笑几声。后来妾才知陛下是找着了解决豫州大旱的法子。” 淑静太妃狐疑,一时又看不出其中古怪,惟有作罢。 春桃得知主子今日风光大盛,不仅赢了六千彩匹回来,还被皇帝陛下赐得同桌同食,一时开心得如同喜鹊,喳喳叫着止也止不住了。 湛莲沐浴出来,见她犹浸在喜悦之间,不免轻笑,“这算什么,以后有得你开心的。” 春桃道:“主子鸿福齐天,定是苦尽甘来了!” 湛莲由人擦干头发,打发春桃与小草出去做事,自己用素净丝带将头发扎起,一人在内室潜心抄写经文。 忽而一只长臂自后捞住她的身子,湛莲吓了一跳,毛笔乱划,糊了一页经文。 第二十一章 “在做什么?”带笑声音伴着热气自耳边传来,熟悉之极的气息撞入鼻间,适时阻止了湛莲即将发出的尖叫。 湛莲一转头,只见湛煊换着一身黑色锦衣,笑眯眯地搂着他站在面前。 “三哥哥,”她低声惊呼,先是不依地捶他一下,才问道,“你从哪而来?”她可没听见外边的传禀之声。 “朕从地道过来。” 湛莲闻言不免好笑,她自是知道这宫殿底下有秘密地道,只没想到哥哥开了地道过来见她。 “宁安宫也有通道么?”她只知乾坤宫与菡萏宫有一条道儿。 “就在你这屋子后头。”湛煊也不瞒她,粗臂一松,就着烛光又低头凝视她,浅浅地笑。 湛莲几乎能从他的眼中看出星子,她也跟着笑,“哥哥又看我。” 湛煊微笑点头。 春桃听内室有动静,在外头唤了一声。 湛莲转头道:“我没事,准备睡下了,你们也去睡罢,没我的叫唤别进来。” 春桃脆脆答应了一声。 湛莲吹灭了四角的四根铜制宫人跪托像宫灯,留了桌上两根小蜡烛。她拉了湛煊的手想与他找地儿坐下,只是此间屋室简陋,湛莲只得道:“三哥哥,咱们歪床上罢。” 说罢便拉了他的手往月洞床走去,她脱了绣花鞋躺进里头,湛煊怕衣裳沾了地道灰尘,便褪去只着明黄中衣,挨着湛莲躺了下来。 湛煊大湛莲六岁,湛莲从小可说是被湛煊带大的。二人亲密无间,常常一床同睡,有一段时日湛莲夜夜噩梦,全是被湛煊抱在怀里才能睡得安稳。此时二人重躺在一张床上,少了几分年少的悠闲打闹,多了几分失而复得的珍惜与庆幸。 湛煊侧身躺在湛莲身边,笑容一直挂在唇边,黑眸再次流连在湛莲的新面容上,他的手指滑过她细长的柳眉,拇指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轻轻滑动一下,轻柔地抚过她的眼眶,修长的食指自她的俏鼻上移下,来到她娇嫩饱满的红唇上,细细地抚着她的唇角轮廓,继而摩挲着她滑嫩的脸蛋,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动作,那平日里沉寂无波的深邃黑眸,翻腾着无尽欢喜的巨浪,始终上扬的唇瓣,早已没了英明君主的威严,现下只是一个失而复了珍宝的傻讷男子。 湛莲就由湛煊这么痴痴地瞅着,自己也傻傻地笑着。 皇帝越看越满意,许久,他发出悠长满足的叹息之声,“瞧瞧朕的莲花儿,这眉、这眼、这鼻子、这嘴儿,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美的姑娘了!”所谓相由心生,明德帝厌恶全雅怜之时,对她姣好的面容视而不见,只觉其面目可憎难以忍受;如今得知这里头住着他的小妹妹的灵魂,又觉怎么看都美若天仙,任谁也比不上。 湛莲扑哧一笑,眼珠一转问道:“那到底是我以前的容貌美,还是现下的容貌美?” 湛煊道:“朕怎么看都是莲花儿,都美。” 湛莲满意地笑靥如花,回了一句,“哥哥怎么看也是天底下最俊俏的男儿。”三哥哥这两年来外貌并无大变化,只多了些许稳重与内敛,湛莲惟不满意他眼底深处的一丝沧桑之色。 湛煊宠爱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 兄妹二人就这么歪着说着体己话,湛煊这会儿才从狂喜中回神,终于想起一件要事,“你占据了全雅怜的身子,那全雅怜的魂魄,去了何处?” 听皇帝问及全雅怜,湛莲却是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好似知道自己死了,可再一醒来,就已成了全雅怜了。并且,已经成了两年后了。” “你是说你的记忆,还在两年前刚离去那会儿?” “正是,我还记得哥哥你叫着我的名字,我不想弃你而去,可是使劲力气也不能说出话来。我知道我死了,可是好似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醒来便被春桃哭哭啼啼地倾诉,我才知道自己成了全四小姐,并且,还刚刚上吊自缢。” “上吊?”湛煊略显诧异。 湛莲轻叹一声,“是了,全雅怜这些年来的日子过得太凄凉,到处受冷眼不说,嫁去孟府还成日受虐待,三哥哥,你不知道,她的十个指甲,都被自己咬得坑坑洼洼地见肉了。”她一面说,一面把自己十根削葱根的手指伸至明德帝眼前。 湛煊握住她的嫩指儿,摩挲她光滑平整的指甲,见她没事也就放了心,他不在意全雅怜如何,只关心自己的宝贝妹妹,“那你可是受了虐待?” “我可不像全雅怜那么好欺负,那孟家大娘和那个下流鬼,想欺负我还早哪。”湛莲怕湛煊担心,避重就轻略过那些屈辱不说。 湛煊闻言却是一凛,他竟忘了自己缘何将全雅怜下嫁孟府,他猛地坐起身,“那混帐东西可曾欺辱于你?”若是碰了她一根手指头,他都要将他凌迟处死! 湛莲忙拍着哥哥胸口安抚道:“没有,没有,哥哥放心。” “那、他对全雅怜……” “也没有,春桃说因为那下流鬼得了那病,身子不好,所以不曾。”湛莲不敢将孟光涛企图□□她之事说出口。 湛煊这才松了一口大气,重新躺下。他后悔不已,一道圣旨将全雅怜嫁给了孟光涛,如今竟成了他莲花儿的……真该死! “莲花儿,哥哥又做错了,哥哥把你害惨了。”他竟将自己的心肝儿陷入了这等泥沼之中。 湛莲摇摇头,“我死而复生,有什么不好,只是可怜了全雅怜。”她的遭遇说到底是因她而起,“哥哥,咱们悄悄地为全雅怜立一座衣冠冢罢。” 湛煊沉思须臾,点了点头,却是另有所图,他问道:“你如今七魂六魄在全雅怜的身子里,是否有哪儿不适?全雅怜的魂魄可是回来找过你?还有那阴曹地府之人,可是有人来找?” 明德帝不信鬼神,他身处高位杀人无数,照佛道说法都是要下地狱的,如今亲眼见这阴阳离奇之事,并不害怕自己,只万般庆幸莲花儿再次回到身边,倘若他将来要下十八层地狱,他也甘之如饴。 只是现下他只害怕一事,那就是怕湛莲的魂魄不安,万一哪一日…… 湛莲道:“我自成了全雅怜,上下并无不妥,好似已融为了一体,那黑白无常我也从未见过,就像我一死,就跨了两年光阴,附进了全雅怜的躯体。” 湛煊闻言,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他向来要将事儿明明白白地掌握在手中,即便没有十分稳当也必须有□□分才行,如今这天大的事儿,他却如瞎子骑瞎马,全然没个路数,这般下去,他往后岂能有一夜好眠?怕是不噩梦连连便谢天谢地了。 湛莲岂会不知湛煊心里所想,软语道:“哥哥放心,我既是有一段奇缘,那必是上天保佑赐我们兄妹重聚,自是不会突然被拘了回去。” 湛煊凝视着她,黑眸深处复杂之极,“莲花儿,你若是再突然离哥哥而去,哥哥就再受不了了。” 湛莲闻言,却流露出几分矛盾之色,如今鸠占鹊巢,她也着实不知何时便魂飞魄散,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哥哥岂不是更伤心?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哥哥当她死了,或许还好过如今这提心吊胆。 “莲花儿想些什么?”湛煊紧了紧她的手。 湛莲抬眼,抿了抿嘴,将方才心头所想给说了,“我想着,与其让哥哥提心吊胆,还不如让哥哥当我死了。” 湛煊瞪她一眼,“朕竟是养出一匹小白眼狼不成,你死而复生,居然还想着不要哥哥了?” 见三哥哥发怒,湛莲连涎笑告饶,“我不是怕哥哥往日难过么?” 湛煊深吸一口气,轻抚湛莲的秀发,低声道:“纵是只再见一面,哥哥也欢喜之极。往后,再不准讲这些胡话。” 湛莲心中柔软一片,乖巧点头。 湛煊这才将放柔了脸色,道:“你放心,朕明日就广召天下闻名的和尚道士,让他们想出法子来。” “这岂不是要闹得天下皆知了?”三哥哥能接受这借尸还魂的说法,但天底下又有几个不害怕这等离奇之事?平心而论,若是当初自个儿听说了这一故事,定然嗤之以鼻。这么一想,湛莲只觉若不是自己,哥哥也定然视之无物。只是还魂的是她,哥哥才这般坦然接受。 “朕自是明白其中厉害,朕自有办法。” 湛莲放心地点点头,犹豫一会,道:“母妃那儿……我若说出实情,她可是能相信?” 湛煊沉默片刻,“还是别说罢。” 果然还是不能与母妃相认么。湛莲泄了气。 湛煊捏捏她的小鼻子,“怎么,你都把哥哥找回来了,还不够?” 湛莲转念,只觉他说得很有道理,立刻由悲转喜。 此时夜已深沉,湛莲即便精神亢奋,眼皮子却架不住打架了,她抬身看看夜色,推推皇帝,“三哥哥,夜深了,你回宫罢,明儿你还要上早朝哪。” 湛煊却是将脸一埋,“朕不想走。” 第二十二章 “那可不成,”以往兄妹俩同吃同寝的时日多了,湛莲自是不在意这个,“你我现在身份不同,明儿春桃他们进来看见你,那可怎么办?” “朕明儿一早就走。” 湛莲知道他政事辛苦,不忍心他早起奔波,板脸叫他离开。 “那朕看着你睡着了才走。”湛煊咬牙道。 湛莲板着脸暗自好笑,却不松口,“不行,你最会哄人了,哪次不是说看着我睡,结果隔天一大早,顺安公公就在外边叫人。” 湛煊被撞破诡计,蔫蔫下了床,他慢条斯理地将锦衣穿回去,就像是条没精打采的龙,看上去可怜兮兮。 湛莲强忍笑意,紧抿着唇不说话。 湛煊费了一柱香的功夫,才算将自己打点好了,他对着坐在床上的湛莲道:“你睡罢,哥哥走了。” 湛莲嗯了一声,果真放下床帐,自发躺下了。 湛煊嘴角蠕动两下,这可不是他的莲花儿么,狠起心来比谁都狠。 听得步伐沉沉远去,湛莲躺在帐里,唇角高高上扬。分明都两年了,哥哥还这般没长进。 过了须臾,室内安静无声,湛莲试探地叫道:“三哥哥?” “……嗯。”须臾,床角边传来低低一声。 湛莲哭笑不得,这哪里是真龙,分明就是一条遭主人遗弃的小狗。她再狠不下心,起身掀了帐子道:“我这会儿又不想哥哥走了,哥哥来陪陪我罢。” 湛煊自阴暗处闪出身后,喜上眉梢,“朕就知道莲花儿舍不得哥哥。” “明儿我就舍得了。” “朕知道,朕知道。”湛煊笑眯眯地再次除去黑衣,坐上床中。 湛莲却翻身下床。 “你做什么去?” “哥哥先躺着,我一会就来。” 湛莲趿鞋下床,放下帐子后走出门外,在门边唤了小草来,交待道:“我觉得有些冷,你再帮我拿一床被褥来。” 小草道:“奴婢一会儿送到夫人房里去。” “不必,我等着你,今夜吃多了些,我站着消消食。” 小草应了,过了片刻抱了一床崭新的褥子过来。湛莲接过,又道:“我这会儿脑瓜子有些疼,恐怕是受了风寒,明儿我想晚起两刻,太妃若问起,你帮我告个假。” “夫人是否要奴婢叫太医来看看?” “夜这么深了,就不必麻烦了,许是发一场热,明儿就好了,你也去睡罢。” 明德帝在里头听了个七七八八,唇角含笑地躺进床中。最心疼人的,还是他的莲花儿。 湛莲捧着被褥进来,一股脑堆到湛煊身上,“哥哥盖这床,免得晚上抢我的被子。” 湛煊听了这话笑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睡觉不老实似的。 湛莲爬上床,湛煊帮她把被子盖好,还将压床的如意压在她的脚边。 湛莲道:“不压那个,热。” 湛煊似是犹豫了一瞬。 湛莲道:“哥哥,我现在身子好着呢,不会着凉的。” 湛煊这才将如意放开了,他侧身躺下,凝视湛莲百感交集,“朕是草木皆兵了,朕更怕,明儿起来是一场梦。” “不会的,我明儿还会用挠痒痒*叫哥哥起床。” 湛煊这才安心笑了。 不出片刻,再也熬不住的湛莲沉沉睡下,毫无睡意的湛煊微笑凝视着那安睡的娇颜,黑眸如同平静的海面,底下却藏进了海啸般的深沉。 *** 翌日,注视着湛莲一夜未眠的明德帝为好梦正酣的湛莲掖了掖被子,起身自地道回了乾坤宫。顺安在内殿里守了一宿,以为主子又偷偷去了菡萏宫,不敢多问,只让宫婢们进来洗漱更衣。 不多时,皇帝上了早朝,在朝中蓦地宣布设置水利局,目的为开挖水渠,将青州一带香江之水引入豫州,以解豫州地等常年干旱之苦。朝中震惊。 香水南调,虽是一项浩大工程,但若功成,确是造福万千百姓的大事。 众臣跪拜,齐呼吾皇圣明。 明德帝哈哈一笑,却说是因一女子启发得此妙想。 顺安站在一旁却是震惊。这事儿是两年前陛下与永乐公主闲话时引出的妙计,只是当年驱除南疆蛮子,国库紧张,又因永乐公主生病之事搁浅。陛下压置两年,连官员人选都快盘算好了,为何今儿说是一女子启发妙想?如果那女子是永乐公主,又怎会看见陛下欢喜之色? 这厢皇帝一下朝,赏赐之物就进了宁安宫偏殿。一件苏方国进贡蚕丝裙,一套茉莉莺语金绞丝头面。虽不多,但颇为贵重。 皇帝陛下赏谁罚谁,都是后宫中的头等大事。这段时日常常听见赏赐给德妃,今儿好容易赐给了别人,只是这别人居然是皇帝陛下最为厌恶的全雅怜。 这究竟是吹了哪阵子的邪风?昨日全雅怜当众赢了德妃四千彩匹,今儿又被陛下御赐什物,究竟这一天里头变了什么天? 这还并非心血来潮之举,一连三日,皇帝日日下朝都有赏赐,并且赏赐还愈来愈多。后宫暗涛汹涌,当事者却丝毫不见喜色,反而叉着腰黑着脸瞪着才赏了她一堆东西的天子,“三哥哥,你看你眼底灰青,今儿你说什么也要回乾坤宫去,好好睡上一觉!” 湛莲自前日与湛煊重逢共寝,昨日皇帝夜里再来,真个老实坐了一会便走了,谁知湛莲蓦地醒来,却见他坐在床边凝视她出神。那会儿天都已灰蒙了,湛莲竟不知他来了多久,又坐了多久! 湛煊夜里再来,湛莲仔细瞧他遮掩不住的黑眼圈,便笃定了三哥哥这两夜恐怕都只顾看她,不顾歇息了。 湛煊被妹妹一通管教,靠着床沿坐着还理直气壮,“朕昨儿是睡醒了过来看看你。” 湛莲皱皱小鼻子,她不信这撒谎的龙。她瞅了哥哥一眼,过去挨着他坐下,扯扯他的袖子。 湛煊闭目假寐。 湛莲扑哧一声,这是怕她现在就赶他走?她爱娇地搂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哥哥担心些什么,我不是好端端的在这儿么,虽说我换了个模样,但没缺胳膊没少腿,连咳也不曾咳一声……” 昨儿夜里就咳了两回。湛煊在心底反驳。 “哥哥还怕我飞了不成?” 湛煊眼闭得更紧了。 湛莲好笑抿嘴,冷不丁拿手去挠皇帝的胳肢窝。湛煊一时不察,被她挠得笑倒在床上。 皇帝怕痒这事儿惟有湛莲知道,即便有宠妃恃宠时大胆戏挠与他,他也端着装作不痛不痒。只是宝贝妹妹一挠,他便绷不住了,蜷着身子歪倒在床,湛莲还不依不饶扑了上去,湛煊轻笑两声,伸出长臂反击。湛莲原是不怕痒的,如今居然也怕痒了,咯咯笑着转攻为守。湛煊见状,一个转身将她压在身下,长指在她身上作怪,挠得湛莲受不住娇喘吁吁,连连告饶。 “三哥哥,我不玩了,你还闹。”作妹妹的总是耍赖的主儿。 湛煊还压在她身上,往她腰上捏了一把,“玩不过就耍诨,瞧朕养出的玩意儿。” 湛莲嫩白娇颜香汗涔涔,娇俏挑衅吐舌。 湛煊沉沉一笑,眼神一变,坚实的胸膛往下压了一压,湛莲见状不妙,正想识时务地告饶,却听得一道重重的抽气之声。 湛莲立刻扶着哥哥肩膀抬身一看,却见一道瘦弱身影飞快地消失在屏风后头。 “哪个傻丫头?”皇帝头也不回,只扶着湛莲的腰轻描淡写地问。 “是春桃,跑了,”湛莲坐起了身,“她是全雅怜带到孟家去的丫鬟,虽然笨了些,但挺忠心的。”她停了一停,又加了一句,“哥哥不要杀她。” 湛煊但笑不语。 湛莲自知春桃对她忠心,定不会出去与人宣扬,因此并不着急,她反而将湛煊推向床头,“这会儿春桃是不敢进来了,哥哥今夜便在这儿睡罢,我看着哥哥睡下了,我才睡。” 自己好似一觉醒来便成了全雅怜,可三哥哥却是真真切切地失去了自己两年之久,恐怕是一朝被蛇咬,如今失而复得更为害怕了。湛莲心疼不已,下决心守着哥哥看他好好睡上一觉。 湛煊如小孩似的由着湛莲盖好了被子,一双黝黑的双眸直直瞅着她,心知湛莲脾气的他明白自己若是不睡,她今儿也将不眠了。他似有若无地叹息,执了她的手以拇指摩挲两下,“哥哥明天还能看见你么?” 这脆弱的语气哪里像是手握江山的帝王天子?湛莲鼻酸,用力回握他的大掌,“哥哥赶莲花儿走,莲花儿也不走。” 湛煊咧嘴一笑,“傻子。”说罢,他缓缓闭上了眼。 强撑着的湛煊很快沉睡,发出绵长而均匀的呼吸。湛莲这才放松下来,无声说了一句: 哥哥才是傻子。 第二十三章 隔日,赏赐依旧进了宁安宫,这回还赐下了两个宫婢,竟都是从乾坤宫出来的,后宫里终于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听说是那孟全氏歪打歪撞,为陛下解决豫州大旱之事立了大功,所以龙心大悦,赏了她这么些东西。” “可是天家这是原谅孟全氏曾经对永乐公主的所作所为了?”不能啊,永乐公主绝对是陛下心底不可碰触的逆鳞,怎会因区区几句话就能抵消的? “谁知道呢,总之与咱们没多大关系,德妃娘娘怕是要生气了,嘻嘻,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嘘——小声点儿。” 德妃站在假山后头,听两个还未被皇帝招幸过的选侍高谈阔论,气得脸色一变再变。 “娘娘,奴婢去替您教训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选侍。”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德妃宫里的宫女平日里压根不将这些小贵人放在眼里。 德妃转身,冷冷道:“替本宫狠狠地打,看她们下次还敢不敢乱嚼舌头!” “遵命!” 德妃的奶娘嬷嬷迎上去,轻声用家乡话与德妃道:“娘娘,这事儿看来不能轻视啊。” “本宫晓得。”德妃也用家乡话回道。她回答得有些咬牙切齿。她想让全雅怜入宫,可不是让她来赢她的钱物,还替自个儿在天家面前挣好脸色的,“去把全雅怜叫来。” “老奴瞅得她被皇后娘娘宫里头的人叫去了。” “哼,皇后这个软柿子,今儿动作倒挺快的。” “德妃娘娘,请慎言。” “怕什么,他们听不懂。”德妃来自酉原,那儿的话与帝都话大相径庭,皇宫中极少有人听得懂。 “但还是小心为妙啊,”奶娘嬷嬷谨慎地提醒了一句,然后道,“听说昨儿皇后娘娘便要孟夫人过去,倒不是今日之事。” 德妃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本想回宫,却突地停了下来,身后的一群宫女都跟着停了下来。 “娘娘?”奶娘嬷嬷不解。 “那儿,”德妃指向不远处的水华池,“那儿就是以前全雅怜推永乐公主下水的地方罢?” 奶娘嬷嬷眯了老眼看了一会,“老奴看不睛,大抵就是那处了。” 德妃收回手指远眺半晌,忽而笑了一笑,转身回宫。 湛莲跟着昭华宫的二等宫女进了东侧内殿,先是一阵香气袭来,绕过花开富贵屏,全皇后着一身明黄常服,正面躺在榻上,一个宫女为她打着扇,一个宫女为她捶着腿。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湛莲走到皇后面前请安道。 “四妹来了,快赐坐。”皇后本是有些恹恹的,见她来了很是开心,“本宫这副模样你莫见怪,本宫是被肚里这小魔星闹的,腿肚子使劲抽筋,可把本宫折腾坏了。” 湛莲曾见过良贵妃也为孕育抽筋而苦,不免认真道:“那娘娘当多喝喝鸡汤,补补身子才是。” 全皇后轻笑点头,旋即轻斥,“前儿才骂过,你又不长记性了?” 湛莲一愣,这才记起改叫一声姐姐。 皇后满意点头,随即笑眯眯地道:“听说天家赏赐了你许多行头,怎地不穿过来让本宫看看?” 湛莲道:“妾怕惹人注目,不敢张扬。” 皇后道:“怕什么,天家赏赐是天大的好事,本应让众人皆知。” “那妾明儿就穿出来。” “这便是了,你穿出来,本宫也替你感到高兴。”皇后停一停,问道,“只是究竟是什么事儿,让天家对你赏赐不断?” 湛莲照搬说辞,只道自己稀里糊涂说了什么,陛下就自个儿领悟了。 皇后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稀里糊涂说了什么,陛下就领悟了什么,这莫非真是天上掉了馅饼? “四妹妹,你再好好想想,到底说了什么,这可是关系你命运的大事,可不能马马虎虎。” 湛莲无辜的眼神只差指天立誓了,“真没说什么。”要说也是两年前说的。 皇后狐疑地瞅了她半晌。 届时宫婢送来点心,皇后道:“四妹吃个如意卷,这新来的御厨做得很好,十分香甜脆口。” 湛莲起身谢过,正掂了一个往嘴里送,却听见御驾过来了。 皇后忙起了榻,让人为她套上绣花鞋,让人扶着去外头接驾。湛莲只得放下糕点,跟着走了出去。 不出片刻,皇帝便进了昭华宫正殿,扶起正欲下跪的皇后,微笑说道:“皇后身子不便,就不必拘礼了。” 全皇后感激而笑,“谢陛下隆恩。” 明德帝让众人起身,好似这才看见湛莲,“怜丫头,你也在这儿。”怜丫头,莲丫头,外人倒是不知他究竟叫的什么。 湛莲莞尔,“是,陛下。” 皇帝对皇后道:“皇后,你这个妹妹,朕平日真不待见她。只是前儿她倒令朕刮目相看了。” 全皇后一面请皇帝内殿坐,一面含笑问道:“哦?陛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能否与臣妾说一说,臣妾好奇得紧。” 明德帝又看了看湛莲,笑了一笑,大步跨入内殿。 皇帝在龙座上坐下,叫皇后与湛莲坐下,才说道:“你妹妹前儿突出妙语,说什么借东墙补西墙,朕立即茅塞顿开,这才有了开渠通水之说。” 湛莲汗颜,三哥哥竟张口就来,幸好她没瞎扯。 皇后愣了愣,听这话可不见就糊里糊涂说的,只是说着无意,听者有心,没想到竟然就误打误撞解了天家的头疼大事了。 明德帝的目光挪到皇后稍显怀的肚子上,温和问道:“太医今日请过脉么?” 全皇后低头抚肚轻笑,“太医来过了,说是很好,只让臣妾再多吃些滋补之物。” “嗯,皇后要吃什么,让膳房和药房送来便是。朕子嗣不丰,皇后这龙子朕更是盼了又盼。” 明德帝十五大婚,如今已过八年,惟良贵妃膝下长公主,贤妃膝下大皇子,还有柳嫔得一公主。这在帝王之家实属罕见,更何况皇帝是一位年轻力壮的青年帝王,换作他人,早应已儿女满堂了。只是明德帝寡欲,宁可陪心爱妹妹也不愿招幸娇娆后妃,后永乐公主薨,皇帝更是沉寂一年,复回宫招幸嫔妃。只是次数仍少,惟有良贵妃与皇后孕育龙胎,宠幸最多的德妃反而始终不曾得喜。 全皇后动容点头,“臣妾自陛下期盼,臣妾定平平安安地为陛下诞下龙儿。” 明德帝俊脸带笑,执过全皇后的手轻轻拍了拍。 皇帝已许久没对她这般温存,全皇后莫名鼻酸。 帝后二人又说了会话,皇帝道:“今儿南燮进贡了两箱海珠来,朕原是让奴才们拿来给你,后改了主意,过来看看你。”皇帝使了个眼色,让人将海珍珠呈上来。太监在皇后面前打开,里头珠子个个圆润莹白,颗颗硕大饱满,皆是难得的上品。 “皇后挑了,便选些往贵太妃宫送去,其余的便赏赐给后宫罢。” 全皇后欣喜,自知这珍珠贵重,皇帝将其交由她来赐下,便是尊重她这皇后身份,这比得了这些珠子更令她高兴。 明德帝站起来,“朕不说闲话了,御书房里还有一大堆事儿等着朕处理。” 全皇后忙起身,“自是国事要紧,臣妾送陛下。” 明德帝摆摆手,“你大着肚子,不必送了,怜丫头,你送朕……不若你也跟朕去御书房待着,万一再说些什么奇思妙想,朕兴许把四方蛮子都能降伏了。” 全皇后一愣,这是要湛莲去做御前女官?心思在肚里转了几个弯,皇后终是道:“四妹,既然陛下赏识,你便去御前伺候罢,只是千万谨言慎行,不可粗心大意。” 湛莲低头应喏。 明德帝领着湛莲走后,大宫女雁儿道:“娘娘,让四小姐去服侍陛下,是否太冒险了?”这天家一看到四小姐就想到永乐公主,万一发起怒来…… 皇后望向殿门,“天家好不容易对四妹转了脸色,若不乘胜追击更待何时?况且,”皇后抚上微凸的肚子,“本宫还有这一道保命金牌。” 湛莲跟着明德帝走出昭华宫,暗地里对他使了个眼色,皇帝招手让她上前,并让顺安带宫仆后退十步。 “南燮的珍珠哥哥可是替我留了?我只要长得歪瓜劣枣的。” “放心,朕替你拣了最大的十颗。” 湛莲灿烂一笑,皇帝还以为她有什么好话,谁知却听得她道:“那哥哥叫我去书房做什么,我昨夜的经文还未抄完,你拿来的妆儿粉儿的也没来得炮制,不如你放我回宁安宫罢。” 虽然湛莲也愿与皇帝多多相处,然而泰来斋朝臣往来,三哥哥多是叫她一人在里屋待着,自己在外商议国家大事,甚是无趣。 他这巴巴儿过来,就是找个借口把她叫到御书房去,可是听听她这嫌弃调儿,湛煊气得笑了,“朕不叫你去御书房多陪陪朕,又怎么显得出朕对你的隆恩浩荡?” “多多赏赐我一些宝贝,也是能够的,我现在全身上下没一身像样的行头,正等着哥哥你的赏赐哪。” 听这话儿,好似是为了打扮才认回他这皇帝哥哥似的。湛煊小心眼的毛病又犯了,冷笑一声,“你不去御前伺候,又想得了赏赐?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若是有,朕也去做了,何苦当这皇帝?” 湛莲哪里不知道哥哥心思,她忙笑道:“我哪里是想得赏赐,我是想多陪陪哥哥。” 湛煊冷哼一声,率先走了。 湛莲苦着脸,只能尾随而去。 第二十四章 泰来斋外已有许多臣子等在门口,见皇帝来了忙屈膝下跪。皇帝领着湛莲进了书房,让她去西内堂坐着,要看书挥墨都随了她去。 “我也学秦才人,到外头伴驾。”这秦才人其貌不扬,原是因才德兼备选进宫做了女官,皇帝赏识她博学多才,便留了她在御书房中伺候,还将她嫁与了前廷带刀领军叶禄为妻。 “你也是能抛头露面的主儿?”皇帝瞪她。 湛莲扁嘴,她现在名义上不过是个六品小官的夫人,如何还要似公主那会的不让见人。 湛煊见她扁嘴,马上改口道:“秦才人也不去外边,她在里头陪你。” 湛莲道:“如今秦才人品阶比我高,她在这儿我还得做样儿,还是罢了,我只在这里头抄书。” 湛煊点头,“你乖乖儿,朕不多时便进来陪你。” 见湛莲点头,湛煊才出去了。 湛莲在里间认真抄经,倒也自在,反而是皇帝留在里头伺候的宫婢,见她一脸自在,却是有些古怪了。瞧这悠闲自得的全四小姐,莫非以为陛下是来叫她做客的不成? 这她倒是真误解湛莲了,湛莲从不把自己当书房的客人,她把自己当作主人。 湛煊认真与朝臣商议设置水利局一事,暂且交待下去,挥退了众臣,连口茶都没喝,大步往西内堂走去。秦才人为主子收拾桌上什物,眼见天家去寻那孟夫人,聪明的脑袋也想不通透了,分明那日召孟夫人来时,陛下还冷冷淡淡,怎地孟夫人只吃了一碗鸡蛋羹,陛下就态度陡变了? 湛煊进了内堂,把两个宫婢全都挥退。湛莲恰好抄完一卷经文,献宝似的拿给皇帝看,“三哥哥,你看我抄的。” 湛煊接过一看,意外挑眉,“怎地还在抄经?”他原以为她不过是想得她母妃信任,继而让他看见字迹,只是现下他们已相认了,她怎么还做着曾无比讨厌的事儿? 湛莲道:“我身上发生这等离奇之事,怎能还不相信鬼神?既是相信便能虔诚,因此便决定今日抄写经文为哥哥你与母妃祈福。” “朕有你这份心便够了,你不必勉强。” 湛莲摇头,“不勉强,我心甘情愿。”眼见他与母妃因她郁结于胸,她又怎能安心? 湛煊见她抄得认认真真,半字没有马虎,不免骤升暖意。她以往那般偷懒,从不愿多写一个字的,如今心中有佛,为了他与太妃,也能静下心来抄这枯燥无味的经书,怎能不令他感动? “多谢莲花儿,朕若长命百岁,定是托了你的福。” 湛莲眨眨眼,“哥哥是万岁,只活百岁是不是太少了些?” 湛煊道:“只要你陪着哥哥,百岁便足够了。” 湛莲道:“那咱们一齐活万万岁。” “那敢情好。” 兄妹俩相视而笑。 湛莲拿回湛煊手中纸页,与桌上整齐摆放的一页页经文一同收拾好,又洗干净墨笔,将其挂回原来的位置,将砚墨挪正整齐,这才看了看净齐整的紫檀雕龙弯腿大书桌,满意地点了点头。 湛煊勾了勾唇,食指一弹,将放在书桌边上的字帖挑落一边,湛莲没好气地瞪他,将其收回原处,只是刚摆放好,湛煊长指又挑,这次飞得更远,直直到了桌子中央。湛莲深吸一口气,警告一句再次将字帖放了回去。湛煊笑眯眯地看她一眼,居然大手一挥,将一叠字帖全弄个七零八乱,湛莲闭了闭眼,拿了一本字帖就扔他。湛煊稳稳接住,哈哈大笑。 秦才人与御书房宫仆听得皇帝难得的开怀大笑,不免诧异面面相觑。 二人闹了一场,湛煊这才消停下来。他赔了好几个不是将气鼓鼓的湛莲哄开心了,转眼却见他让人送进来的当归乌鸡汤还摆放在那儿,揭盖一看,却是一口未用。 湛煊皱眉,“你怎地没喝鸡汤?” 湛莲道:“我正抄着经,本想放着冷一冷,谁知却忘了。” “你忘了,奴婢们也不知道提醒么?”湛煊不悦更甚,扬声就想叫人进来领罚,湛莲忙制止了他,“提醒了,是我没在意罢了,别又怪别人。” 湛煊眉宇间川字未去,湛莲知道自她病后,哥哥一直把她当作一碰即碎的瓷娃娃,每日都变着法子想令她身子好转。这会儿怕是一朝被蛇咬了还未缓过神来。 “哥哥别恼,我这就喝。” 湛莲作势拿起镶金边的瓷勺,正要往碗里舀却被湛煊阻止,“汤都冷了还喝什么,先换一碗热的来再喝。” 明德帝唤人叫人拿去换一碗汤来,转身对湛莲道:“莲花儿,你别骗哥哥,这全雅怜的身子,可是无病无痛?” “没有,没有,身体好着呢,不咳也不喘,哪儿都没疾病。” 湛煊捏捏她的小手又捏捏她的小腿儿,总觉得不放心,又扬声让人把太医院的陈太医叫来。 “我好端端的,你叫陈太医来做什么?” “不让大夫看一看,朕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好端端的?” 湛莲颇为无语,心想他草木皆兵,也只能随了他的意。 见她不反对,湛煊这才心情好些,他才拿了一本账本一样的东西往软榻走去,“你若是没事儿,先替朕把奏折分一分,朕先看一看这个东西。” 湛莲往时也替皇帝将外地来的奏折分个轻重缓急,有些歌功颂德的陈词滥调爽性就不给他看了,她做回老本行倒是没意见,只是好奇他手里拿的东西,“哥哥看的什么?” “宫里头的藏宝。” “咦?哪位贵人喜事么?”除了她,什么人值得哥哥亲自挑选贺礼?不是都有章程摆在那儿的么? “朕是想看看这里头有没有你带着好的宝贝。”皇宫藏宝阁中是收着一些开光通灵的法器,虽然这些法器件件价值连城,他却不知哪一件适合莲花儿佩戴,若是能收魂压魄那便最好不过,只是万一法器灵通将莲花儿的魂魄弹出全雅怜体外,那他肠子悔青了也于事无补。 原来说来说去,总是为了她。湛莲嘻嘻一笑,去做她的事儿去了。 不多会宫婢再次送来鸡汤,明德帝看着湛莲喝了,彼时陈太医过来,隔着纱幔为湛莲把了脉,听了好半晌没查出个病症来,皇帝见老太医居然看了这么久还不能确诊,一时以为又是什么疑难杂症,脸色顿时就掉了下来。 陈太医见皇帝不豫愈发紧张,他颤巍巍收了手,好容易说道:“贵人身子安康,并无大碍,只是气脉尚浅,往时多多注意便可。” “气脉尚浅?怎么个浅法?怎么个治法?”皇帝立刻问。 “这……”气脉浅是深闺千金的通病,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是比农家妇人娇弱许多,这话儿太医怎好直言,只能说道,“贵人千金之躯自是娇弱了些,平日里易染风寒等症,若是能多多走动,应是能改善些许。” “贵人千金之躯自是娇弱了些,平日里易染风寒等症,若是能多多走动,应是能改善些许。” 湛莲恍然大悟,“你是说我的身子比不得那些能挑起扁担的妇人?”上次放风筝,她亲眼看见一个农妇前后挑着两大筐白萝卜,可让她大吃了一惊。 “这……哈哈,哈哈。” 挥退了后来只会哈哈的陈太医,明德帝搓着下巴沉思了许久,湛莲见哥哥那认真的模样,忽地有些不好的预感。 “三哥哥,你在想什么?” “朕寻思着,陈太医这话并非毫无道理。习武之人总比寻常人来得健壮,那些个农家孩儿成日里打着赤脚光着屁股蛋在田里跑,倒也难得生病。朕以前太疼爱你,怕你绊着摔着,到哪都让奴才将你抱着,后来要你扎扎马步练练武,你一撒娇耍赖,朕就依了你,倒是把你养得愈发娇弱,恐怕是跟你现在一般,气脉浅,因此时不时就染疾。” “我以后会多注意,尽量多走动走动。”听他这话,湛莲不安预感更甚,她小心翼翼地打保票。 谁知湛煊摇了摇头,“别的朕还信,一要你动动身子骨你就跟要命似的,没人看着,你定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成,明儿起,朕教你一套强身健体的功夫,十分简单易学,女子也能练。” “我不学,我不学。”湛莲最怕就是练功夫,又累又苦,整日弄得汗澄澄黏糊糊的,肤儿得燥上十分。 “不学也得学,听话。”湛煊板起了兄长面孔。 湛莲苦了一张脸。 这日直到黄昏时分,湛煊才放湛莲回宁安宫,湛莲回去时,还记得把湛煊挑给她的珍珠揣进怀里,打算回去磨了粉研制美容方子。 “干了这一日的苦工,就得了这么几颗珠子,太不划算。”她得了便宜还卖乖。 湛煊将她的小嘴拧了一把。 第二十五章 秦才人见皇帝与孟夫人有说有笑地出来,表面淡淡,心中却是不解。她等皇帝离开后,去里间转了一圈,只见里头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批过的奏折与没批过的各分两摞,尖对尖角对角地摆得齐整,大不像平日皇帝随处扔置的模样。 难道这都是这孟夫人收拾好的?陛下究竟叫她来做什么的?秦才人不免疑云纷扰。 须臾,秦才人换了值,往前廷泰和门走去,她的丈夫叶禄正在门前等她。 叶禄见她出来,憨笑一声,接过她手中换下的官服,与她一齐往宫外走去,“今儿当值还顺当么?” “顺当,你放心,没什么事。” “没事儿就好。”伴君如伴虎,叶禄总担心妻子在帝王身边遭罪,因而每日有此一问。 秦才人对丈夫笑了一笑,她选中的这个丈夫,果然没错。 “你今儿还好么?” “我有什么事?不过悠悠闲闲过了一天。”叶禄说得很是轻描淡写,全然不提他们严苛的训练。 “那就好。” 夫妻俩相视一笑,叶禄道:“有件事,我要拜托你。” “你我既是夫妻,怎么还这么生分?” 叶禄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才道:“是这样,我一个兄弟的嫂子前些日子进了宫陪太妃,不知道她现在如何,想托你打听打听。” “哦?是谁?” “就是皇后娘娘的妹妹,嫁到孟家冲喜的那个。” “孟夫人?”秦才人略显错愕。 “对,就是她。”叶禄道,“我兄弟就是孟家老二,孟光野,就是我上回跟你说的那个,八扇门的铁面捕头。” “就是他?”秦才人听丈夫提过这个孟捕头,对他不畏强权禀公执法的作为很是钦佩。 “对,他前儿去了外城办案,昨夜才回来,今儿就找上我,问我有没有他嫂子消息,我说没有,他就说让我想办法问问。” 秦才人不解,“这四小姐嫁到孟家去可不是件好事,怎地孟捕头对这个嫂子这般上心?” “哎,你不知道他,我这个兄弟最是重情重义,只要是家里人的事儿,他都一并挑了,一句怨言也没有。” 倒是一条真汉子。秦才人点点头,“那你让他放心,今儿我才见过这孟夫人,陛下因她昨日一语启发有功,才赏了她衣裳和头面,今儿又招她来御书房伴驾。”秦才人向来谨慎,只将明面上的事儿说出来,其他并不多说一句。 “这么看来,她是转危为安了?” “咱们哪里能揣测得了龙心。” 叶禄一想也是,于是点点头,“那我就将这些话告诉孟兄弟。”他一面说着,一面朝秦才人伸出了手。 “做什么?” “给我酒钱,我去找孟兄弟喝酒!”叶禄完全不以自己让妻子掌握家中钱财为耻。 “你这个好酒之徒……明日一早你还要当值,别喝多了!”秦才人好笑着一面说,一面将腰间银袋摘下给他。 “知道了,太座大人!” *** 湛莲回了宁安宫,先去给淑静太妃请安。守门的二等宫婢知道太妃正在耳房,便引她过去。二人才打了帘子跨入门槛,迎面碰上洪姑姑带着两个宫女出来。双方皆是一愣,洪姑姑摆了摆手,示意里头太妃睡着了。 湛莲会意,正要退出去,却听得一声低低呜咽之声,似有人低泣,旋即这泣声愈发地大,其中伤心酸楚锥心,竟是惏悷大哭。 湛莲心惊,率先冲了进去,只见母妃紧闭双目,眉头紧皱,泪水如决堤般汹涌而出,只分明未醒,竟是被恶梦魇住了!湛莲忙上前,跪在太妃面前轻轻摇着她的胳膊,焦急地唤她。 淑静太妃乍醒,犹如在梦神情滞空,那眼泪竟还未断。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回神,讷讷看向面前跪着的湛莲。 “太妃,您怎么了?”湛莲拿出帕子为母妃拭泪,轻声问道。 才擦净的脸庞又滑下两行清泪,“哀家……梦见永乐了……” 湛莲身形一僵,眼眶也红了。她张了张口,恨不能告诉她自己便是她的孩儿。 洪姑姑已不是第一次见太妃思女心痛,她忙让人端了热水上来,绞了帕子为太妃净脸,湛莲在大宫女的示意下暂且离开。她踏出耳房,在无人之处低头抹去眼角湿濡。 再进耳房时,淑静太妃已恢复平和模样,淡笑叫她入座,不提方才梦魇之事,只问她今日做了什么。 湛莲乖巧答了,太妃得知她跟皇帝去了泰来斋,不免问了几句,湛莲一一斟酌着回答,太妃听她好似做着与秦才人一般的事儿,面露笑容不停点头。湛莲伺候着太妃用了晚膳,又扶着她去佛堂作晚课。 待太妃一人进了佛堂,湛莲问洪姑姑,“太妃常常噩梦连连么?” 洪姑姑望着佛堂一声叹息,摇摇头并不回答。 湛莲心事重重回了自己暂住的西殿偏房,春桃与小草并新来的两个宫婢蕊儿喜芳迎了出来。昨儿一夜忐忑未眠的春桃对上主子的视线,忙不迭地低下了头。 湛莲见着春桃,才忆起自己还有一桩事儿没处理。她虽没杀春桃的心思,但的确也需好好想想如何对待她。 她走进里屋,春桃与蕊儿捧着熨烫好的衣裳来为她换装,湛莲让蕊儿退下,春桃的脑袋一直垂着没抬起来,仔细一看手还在微微发抖。 换裳时忽而一个锦囊自褪下的衣裳中滑落,掉在地下发出轻响。春桃忙弯腰拾起,那绛紫布料上的盘龙让她的手猛地一颤,锦囊又掉下地去。 “奴婢罪该万死!”春桃带着哭腔五体跪地。她明白自己无意间撞见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昨夜与夫人床上嬉戏的男子果然……后宫之中,哪里有第二个男人?春桃抖如筛糠,她怕死,更怕被生生拔了舌头。 湛莲自己慢慢地系着轻纱的带子,淡淡叫她起身。 春桃跪在地上不敢起。 “春桃,你跟着我几年了?” “回、回夫人,六、六七年了。”春桃颤颤巍巍地回答。 “我待你如何?” “很、很好,夫人待奴婢很好。” “怎么个好法?” “夫人从不打骂奴婢,还替奴婢编花冠!”春桃顿一顿,重重磕了个头,“奴婢虽大字不识,但也知忠心二字,奴婢既认定了夫人,自当誓死效忠夫人!” 湛莲勾了勾唇,没想到竟是个聪明的丫头,那末她一定……“我如今失了忆,性情大变,你也愿意效忠于我?” 春桃身子僵了一僵,湛莲便知她已发现异样了。她可惜地轻叹一声,心里有了计较。 “是,夫人,奴婢愿意!” 湛莲弯腰将她扶起,“我知道了,你起来罢,把袋子也捡起来,那里头装着珍珠,你去把它洗干净,和着豆腐和水煮了。” 春桃战战兢兢地起身,犹胆怯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夫人……” “放心吧,没事儿,去罢。”湛莲露出浅浅的微笑。 春桃细瞅湛莲脸色,这才喏喏抱着衣裳退下去了。 隔日御书房的太监来宁安宫请湛莲,岂料被平阳宫的抢先了一步。那小太监不敢耽搁圣旨,三步并两步追了上去,在半道儿截住了人。 湛莲到了泰来斋,明德帝嫌她来得迟了,多问了一句,才知道原是德妃派人请她。闻言皇帝便皱了眉头,“去她那有甚好事?往后统统辞了,就说是朕的旨意。” 他一面说着,一面端起刚送来不久的燕窝莲子羹要她喝。 湛莲道:“我不吃。哥哥也知没甚好事,怎么还老纵着德妃使坏?我看她毫无内秀,将来恐怕将后宫搅得乌烟瘴气,哥哥怎地就看上了她?” 这种话儿,也只有湛莲才敢说。 湛煊见湛莲不愿吃羹,舀了一勺送到她的唇边,与她大眼对小眼一番,见她无奈吃了,才嘿嘿一笑,“你不喜欢,朕便不去她那儿。” 湛莲吞着莲子羹含糊不清地问:“哥哥究竟喜欢她什么?”即便是找出一人来与皇后良贵妃相持,也得有些由头。 湛煊一手端着珐琅描花碗,一手揽过她将她抱在腿上坐下,继续喂她吃粥。湛莲不甚在意。这姿势二人已摆过无数回,她就这么由湛煊抱着,由花骨朵喂养成了含苞待放的菡萏,此时还不觉自己如今这模样已是全然绽放之姿。 “朕不过看她长得美罢了。”见妹妹不喜,湛煊只略略说道,手下倒不忘一勺勺地喂着吃食。 湛莲跟小松鼠似的嘴里鼓鼓的,她挑眼狐疑看他,这后宫哪个女子不美? “三哥哥喜欢哪样儿的美人?”她吞下羹,好奇心起。 湛煊从善如流地答道:“哥哥喜欢莲花儿这样的美人。” 湛莲瞅他一眼,却是抿嘴而笑。 彼时秦才人捧着奏折进来,见美貌娇嫩的小妇人坐在高大威猛的帝王腿上笑靥如花,一时瞠目,手下一抖,差点将奏折洒了。幸而她处事不惊,见二人视线齐齐朝她看来,秦才人忙低了头,躬身自原路快速退下。 湛莲默默地看着秦才人离开,眨了眨眼,摆着两条腿儿仰头道,“三哥哥,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你不如找个机会,封我当个义妹罢!”好歹自己也能名正言顺叫他三哥哥。 湛煊将最后一勺羹送进她的嘴里,慢慢地道:“就这么喜欢当朕的妹妹?” 湛莲认真点头,“别人的妹妹我都不当,我只当三哥哥的妹妹。” 湛煊勾唇而笑,他放下珐琅碗,拿了帕子为她擦嘴。湛莲知道嘴上的胭脂定是没了,掏出拇指大小一管胭脂膏来准备重新抹上。 湛煊却揉着她的唇儿瞧了半晌,见她不点胭脂便唇色淡浅,果然是气血不足,他拧眉揉红了嫩唇,才叫她往后多补补。 第二十六章 “我晓得了。”湛莲自个儿也不喜流连病榻,上一世的遭遇真是难受之极,若不是舍不得三哥哥,她甚至就想少受点罪早早去了。 湛煊见她乖巧,这才满意地接过香气四溢的口脂膏,挑起她的下巴为她熟练抹匀,“策封义妹之事还需过一段时日,朕要好好想想,你先委屈委屈。” 湛莲闻言,抿着唇应了一声。 湛莲的口脂膏是她用宫中秘方加之自己的琢磨配制的,一抹上去,那浅色的唇瓣立即如四月的桃花,晶莹润泽,令人浮想连翩。 皇帝为她点了绛唇,捏着她的下巴尖儿眯着黑眸注视了片刻,这才一拍她的俏臀,让她自他身上下去,“行了,这点心也吃了,妆儿也画好了,是该准备准备出去习武了。” “我再消消食。”湛莲知道自己今儿是逃不过了,还垂死挣扎拖得一刻是一刻。 湛煊没好气地笑了,“吃这么点儿还消什么食,快去换了衣裳来,朕已叫教你的太监在书斋门口候着了。” 湛莲嘴儿一噘,不情愿地出去了。 湛莲一出去,秦才人便再次进来了,她跪在皇帝面前,战战兢兢地道:“下臣罪该万死。” “起来罢,”明德帝冷淡扫了她一眼,“本没什么事,被你一跪倒是有事儿了。” 没什么事?二人亲昵成那般模样还没什么事?饶是秦才人素来冷静,也被皇帝这话惊得一身冷汗。难不成,这看上去分明是主上与亲自赐婚的臣妻暗结珠胎,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你只记住,全雅怜于朕不同,其余毋需多问,自然也毋需多言,要是朕听了什么风吹草动,一根白绫可不能了事。” 陛下这意思是要她全家陪葬!秦才人浑身一颤,“下臣谨遵圣命。” *** 倘若说大梁朝命运最为起伏的贵女,那定非全四小姐莫属。整个后宫都议论纷纷。 她小时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六公主和天家,连做了皇后的姐姐也帮不了她,生生从万千宠爱的娇女变成了备受冷落的小姐,最后还被皇帝赐婚嫁给病重的六品芝麻官冲喜,还以为她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谁料她阴差阳错进了宫,一连被皇帝打骂两次,简直一脚踩在鬼门关了,孰知她摇身一变,眨眼间又成了陛下身边的红人,不仅整日在御书房陪驾,并且赏赐也源源不断地进了宁安宫。 然而这其中又有蹊跷。天家虽日日全雅怜去御书房伴驾,好似风光无限,只是每每见她出来,总是垂头丧头,脚步蔫蔫。好不容易有消息自御书房传出来,说天家每日召她去不是伴驾的,而是罚她的。传闻她每日在书斋后头罚扎马步,并且罚的时辰一日长过一日,无论孟夫人怎么哭闹,一旁看守的太监仍是冷眼冷面,不到时辰绝不放过。 这么一看是皇帝在找全雅怜的茬儿了,但那源源不断的赏赐又是作何解释?难不成是怕全皇后心凉,是用来哄全家的?可天家用得着哄全家么? 只是真相不得而知,流言传出去的当日,御书房外头伺候的二等宫女个个被抽了五十鞭赶了出去。 秦才人与两个大宫女接管了司仪嬷嬷送来的八名新的二等宫女,一一点了她们的名,训了几句话,就听中书省的值班内臣在外跪请御批好的奏折。 中书省一日拿两回奏折,下了早朝后一回,下钱粮前一回。待奏折奉得皇帝朱笔,再盖上中书省的公章,便可将圣旨发往各地。 秦才人快且轻地穿过菱花门步入内堂,还未见人就听见带着哭腔的软语哼唧之声:“哥哥……你饶了我罢……”秦才人心下一惊,透过多宝阁暗窥内室。只见躺在紫榻龙凤呈祥榻上的不是别人,却是着一身武服汗涔涔软绵绵的全四小姐,而宝榻的主人,却蹲在榻尾为娇人按摩腿儿。 “乖儿,别哭,朕是为了你好……” 那看似温文实则狠辣的皇帝此时的声音是真正柔得要滴出水来。秦才人心跳怦怦,每每以为这孟夫人是爬上了龙床,亲眼所见却比二人厮混更胆颤心惊,这非亲非故,孟夫人缘何突地绝境逢生,不仅入了帝王青眼,甚而就一步登天,成了天子的心肝肉儿了。 “哥哥,算我求你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还变着法子折磨我……” “哥哥喜欢你……唉,来人!”明德帝扬声叫唤。 秦才人猛一回神,忙快步而入。 额上似有薄汗的湛煊见是她,微皱眉摆摆手,“赶快叫人进来伺候!”那声音似有急迫,不等秦才人回应声落地,他又问,“中书省来人了么?” “来了,杨大人与陈大人正在门外等候。” 湛煊立刻站起来,“乖儿,由奴婢们伺候着你,朕有要事出去了。”说罢便离拿了桌上批好的奏折,像是后头有狼豺虎豹似的疾步而出。 湛莲收了哭腔,嫩爪子拍着榻垫,气愤嚷道:“哪个皇帝要亲自去给中书省送奏折,你也是天下第一人了!” 明德帝权当充耳未闻,高大身影转眼消失在书斋内堂。 秦才人听着这大逆不道的话儿,忍得耳根子刺挠疼,才能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湛煊几乎狼狈逃出内堂,让中书省官员自个儿进来拿走奏折,又斜瞄一眼内堂,长长吁一口气,抹了抹额上冷汗,可算是再次避过那天魔星的撒娇耍诨了。 顺安吊着眼偷瞄主子堪称没出息的背影。自那孟夫人开始扎马步起,陛下日日就是这提心吊胆的模样,好似孟家小媳妇是家养的猛兽,想亲近又吃人似的。 皇帝大步穿过正厅,进了泰来斋东面正堂,坐在龙椅上接过宫婢奉上的紫檀折扇猛扇两下,便听得安晋王又带一高僧觐见。 这些时日安晋王已奉旨找来几十位有名的高僧道士,至今无一人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明德帝听又是一名和尚,却是并无太大期许。他这两日才知,佛法讲六道轮回,倒是不信这鬼魂之说。 然而即便只有一丝期望,他也非见上一见。 不多时,安晋王领了一白眉长须的□□和尚进来,自个儿觐见过后又退下了。 皇帝赐坐,待宫婢奉了热茶,他摒退众人,微笑请高僧喝茶。 这和尚是慧山大通寺的主持法师圆智,在梁颇有盛名,被湛炽派人快马加鞭请了过来。圆智年老体弱,本早已远离世俗之事,却听得世间人皇想与他谈经论道,禀着弘扬佛法威名,他硬是咬牙赶到了帝都。 湛煊不信佛,不过这几日听得多了,他与圆智谈论因果轮回,圆智竟面露惊喜之色,频道皇帝颇有佛根。 明德帝哈哈而笑,心道朕若有心,什么歪七歪八的教宗慧根都有。他喝一口香茗,诱入正题,“大师,朕近来做了一个梦,醒来觉着有些意思,只是不解其中深意。” “敢问陛下是何梦境?” “朕梦见朕在池边赏花,赏着赏着,只见池里的荷花败了,岸上的牡丹却盛开了。” 圆智掂须思量片刻,张口似是有些犹豫。 皇帝见状,折扇一收,“大师但说无妨。” “这……阿弥陀佛,贫僧愚钝,不解佛启之意,只是这梦让贫僧想起前些时日听来的一段奇闻。” “什么奇闻?” “几月前,一名苦修道友上寺中化斋,尝与贫僧说起一段奇闻……此道友说他修行途中一日雨大,不得已借宿一农夫屋中。这农夫家中有个七十岁病重的老娘,还有一刚娶的继妻。当夜电闪雷鸣,他们让道友睡在屋中,夫妇俩在老夫人房中照顾,只是农夫那老娘亲油尽灯枯,子时撒手去了。道友想为其做一场法事,忽而见那新妇浑身抽搐,继而抽一口气,倒地不起。道友原以为那妇人受了惊吓,谁知农夫走去扶新妇,那妇人竟蓦地睁眼,抓住农夫手臂便开口说话。” “说了什么?” “那女施主道,‘我儿,为娘方才忘了交待,村头的歪嘴李还欠你爹十石米粮未还,你记得去讨要,切记,切记!’那农夫听了,吓了一跳,那新妇只瞪着丈夫,反复说着这些话,直到农夫点头应允下来,妇人才松一口气,白眼一翻晕了过去。农夫摇醒新妇再问,那新妇却不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明德帝听得颇有兴味,“莫不是农夫那老娘亲还魂到那新妇身上?” “正是。彼时道友听那农夫说,方才他的妇人所说之事,连他都不知道,新妇过来更不能得知,第二日清晨,农夫专程去问了歪嘴李,竟是确有此事。” 放在以前,明德帝定是不信的,现下只觉这老和尚对了路数,他故意问道:“这的确是奇事一桩了,只是朕不知,这事儿与朕的梦有何关联?” 圆智和尚耷拉的眼皮微抬,“贫僧不敢妄言,只觉二者异曲同工。” “大师是说,朕身边也有那借身还阳之人?” “阿弥陀佛,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贫僧自是信道友为人,才相信这一桩离奇之事。道友说那是农夫老娘亲尚有心愿未了,故而借身还阳。我佛助人脱离世间苦海,登西方极乐世界,倒不曾听闻人之三魂七魄流连人间之事,想来贫僧那位道友,兴许能为陛下解惑一二。” 心愿未了?莲花儿还有甚心愿未了之事?难不成她了了心愿,也跟那老妇人一般瞬间离去?明德帝呼吸微窒,“不知大师道友法号……” “道友乃苦行道长,称号一一道人。” “一一道人?”明德帝喃喃重复,独自思忖片刻,而后点头轻笑,“大师长途跋涉,当是累了。” 圆智和尚了然起身,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告退。” 守门口的小太监进来领着圆智出去了,顺安走了进来,无声立在一旁伺候。 外头还有臣子等候觐见,明德帝不急着让人进来,对顺安道:“你去安晋王那儿走一趟,让他去找个叫一一道人的道士。” “是。”顺安自知要自己过去,便是提醒安晋王事关重大。 顺安抬腿欲行,皇帝却叫住他,闲话似的说道:“朕看圆智大师年迈,来回跋涉千里,朕担心他回程过不了坎了。” 顺安闻言,眸光微异,低头躬身道:“奴才这就安排人去看看。” 皇帝重拾折扇,“去罢。” 第二十七章 秦才人不敢怠慢圣旨,忙出去叫了宫婢进来。不消片刻,就有两个太监抬进了浴盆,婢子们倒进热水,撒了花瓣,架起了屏障。 原本泰来斋是后宫重地,明德帝通常只在此处理政务,哪里会备下妇人什物?只是这孟夫人一来,头面衣裳绣鞋全都准备妥当了,不仅准备妥当了,还准备得巨细无遗,样样精致。孟夫人早晨与下午跟修课似的,到点儿便被唤来扎马步,完了便洗浴换裳,重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由比她高两阶的宫女捏肩揉腿。 御书房的宫女本都是由司仪局精挑细选服侍皇帝陛下一人的,如今莫名其妙来了个湛莲,身份颇低,却平白成了泰来斋半个主子,一时思绪难平,只是昨日门外的小姐妹们不知谁多了嘴导致大伙都遭了殃,她们又怎敢再起别的心思?连原本有些轻视的眼神都悄悄收了回来。 湛莲沐浴出来,才觉脱胎换骨般轻松自在。她也不恼明德帝了,歪在榻上享受着比昨日更尽心尽力的按摩,红唇微勾。三哥哥这招杀鸡儆猴颇为管用。她斜枕长榻,昏昏欲睡。 秦才人掂了掂袖中的一袋银豆子,那是孟光野托她给自家嫂子以便她在宫中行走打点用的,如今看孟夫人这等从容模样,这百几十两的银豆子怕是不值一提了。只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莫说宫外头,就连后宫至今都拿不准圣上对孟夫人态度,那孟光野岂能得知?他既不知,巴巴儿托人送进这袋银豆子心意便难能可贵。 只是自己究竟要不要代交这一袋银子?秦才人自是不若丈夫想得轻松,她明白自己递出了这包银子,便意味着自己……只是自己撞见了那副场景,如今也无法脱身了罢。还不如趁机示好。 思量须臾,秦才人让宫婢退下,上前一步轻唤湛莲。 湛莲疲乏正欲补眠,听得叫唤颇为不耐。她微蹙秀眉睁眼而视。 秦才人心下一个咯噔,这夫人神色好生霸道,竟与陛下眼神有几分相似。 “什么事?”湛莲重新闭了眼,沙哑而问。 “孟夫人,孟家二爷托我给夫人带了包东西。” 湛莲一听,晶眸陡缓缓睁开。她停顿一下,支起娇软乏力的身子,“孟光野?” “正是。” 湛莲狐疑地看向秦才人,“他托你带了什么东西?” 秦才人一抖袖子,将里头的一个素布钱袋拿了出来,“这袋银豆子,孟二爷托我交给夫人,说是让夫人在宫中打点用,不够再传话与他。” 湛莲眨了眨眼,拿过那犹带体温的钱袋,摩挲了一下凹凸不平的袋面,好似还有皂角的味道传来。 湛莲唇角微扬,转而问道:“他怎么托你带东西?” 秦才人观察湛莲脸色,见她似是愉悦,便说道:“外子与孟二爷素有交情,孟二爷前些日子向外子打探夫人情形,知我在宫中,便由外子托了我带些银两进来。” “啊……”湛莲记起孟光野送她进宫时曾经提起过一人,她一笑低头,重新看向手中银袋,那孟二爷是有心了。 知道自己被惦记,湛莲自是高兴,然而一转念,俏眉微垂。她是决计要除去孟光涛的,这孟光野这般情谊,反而会束了她的手脚。湛莲隔着布袋捏着银豆子,垂眸遮下眼中一抹幽光,片刻,染了金凤仙花汁的指尖往外顶了顶钱袋,终究没有将银袋子还回。 “劳烦秦大人,替我说一声多谢,并请转告孟二爷,我在宫中无事,请他且放心。”湛莲将钱袋收进袖中,坐端正了对秦才人微微笑道。 秦才人点头应允。 湛莲打量秦才人一番,三哥哥没有杀她,便是信任她口风颇紧,她沉吟片刻,“秦大人愿意为我传话,我很感激秦大人的恩情,往后倘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自将相助。” 秦才人还不知,她得到湛莲这句话,犹如得到了一块免死金牌。此时的她心境颇为复杂,既是向往那高处,又怕自己失足掉落悬崖。 湛莲手腕压着那袋银豆子,唇角没来由地微微上扬。她被这事儿一搅和,睡意去了大半,坐在那儿不知道想些什么,忽又听得淑静太妃派人过来,接湛莲回宁安宫陪她用早膳。 太妃派了一个大宫女与一个小太监来接,秦才人派人去禀了皇帝一声,得到首肯后送湛莲出了泰来斋。 湛莲浑身酸疼,暗骂那不给她准备步舆的小气哥哥,乌龟似的慢慢挪往宁安宫,脑子里还没闲着。 孟二爷这一袋银豆子送来,才让湛莲记起如今的自己身份是孟家夫人,而不再是还未出嫁的永乐公主。 湛莲尝为公主时,曾经想过自己尽公主的义务,下嫁朝中巨胄之家牵制于人,亦或与异国和亲永结和平之盟,只是这些想法都随着永乐之死随风去了,如今已成□□,身份还这般棘手,往后究竟何去何从才是正经?封了义妹,孟光涛那厮也跟着占了便宜,将他杀了,自己又背上了寡妇之名,三哥哥恐怕也不愿意如此,并且三哥哥将全雅怜嫁与孟光涛,是否还有其他用意? “哎呀,太妃原是交待我顺道去茶库一趟,我竟是给忘了!”宁安宫大宫女蓝烟忽而在后轻声惊呼,“小江子,你腿长,替我跑个腿罢,就说太妃要新茶,备好了马上送来。” 小太监利索应了一声,转身小跑而去。 湛莲不甚在意,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水华池。 这池子本是没有的,原是放置蜡烛油灯的小库房,只是皇考时宫殿走水,将这儿烧得一片狼藉,皇考认为不祥,便命人就地凿出一口池子,引了活水进来,又在水底压了两座水龙才作罢。 而这口池子便是当年全雅怜推湛莲之处。当年三哥哥为了逗她高兴,叫了好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大家小姐进宫来陪她,谁知全雅怜在家养得骄纵,看见了她头上的莲花钗就想要。那莲花钗是三哥哥送的生辰贺礼,她自是说什么也不愿给,谁知全雅怜一恼之下,竟然在众目睽睽下伸手抢了她的钗子,并且双手一推,将她推下池中。 如今自己阴差阳错进了她的身子,究竟是天意还是偶然? 湛莲不得而知。 如今的水华池池面一片光秃,只有锦鲤偶尔浮上水面吐两口泡泡,谁能看出这儿曾经是一片美不胜收的莲池?明德帝怕睹物思人,湛莲的葬礼刚过,他就命人将水里的莲拔了干净。 昨日两人还说着,什么时候将莲再重新种上。 湛莲正意欲绕过水华池,见一主一仆背对着她往池里探头。 湛莲如今身份颇低,后宫里的主子都是要见礼的,她招手问蓝烟那是哪个宫的小主,恰巧那小主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清秀脸庞,蓝烟低声答是韦选侍。 选侍向来是选进了宫还未被宠幸的小主子。湛莲了然点头。 “这不是孟夫人么?快来快来。”韦选侍焦急招手。 湛莲只得上前福了一福。 “孟夫人,你瞧我的镯子掉进了池子里。”韦选侍指指池下。 湛莲对这池子有阴影,离她与池边颇远,闻言道:“娘娘莫急,叫两个奴才来打捞便是。” 韦选侍却十分焦急,她抓着湛莲的手腕将她拉至池边,“那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个影子……啊!” 韦选侍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声惨叫,竟扑通一声掉进池中。 “救命,救命——” 湛莲一惊,伸手抓了一抓,嘴里喊道:“快来人……” “好你个孟夫人,竟敢将选侍娘娘推入池中!” 第二十八章 韦选侍的宫婢一声厉喝,湛莲闻言顿住,缓缓直起身转头看向那婢子,水眸眯起。 韦选侍被救上来时只剩了一口气,好容易呛出水来急促咳嗽几声,还一边咳嗽一边指向了直直站立冷眼旁观的湛莲,“你这贱人、咳咳、害我!” 赶来救人的宫仆们个个抬头,表情各异地看向神情自若的湛莲。一些自知要出事的宫人见状悄悄跑了。 皇后正与贤妃等人在昭华宫聊些孕中忌讳,听得来报神情莫名。 韦选侍与湛莲很被叫到了昭华宫,韦选侍换了身干净衣裳,头发还湿漉漉的,加之惨白脸色,看上去凄惨兮兮。 两人前脚到,德妃后脚就来请安了,她见着韦选侍狼狈模样很是震惊,一哂道:“这是怎么了,大白天的沐浴了?怎么连头发都不擦就出来了?” 韦选侍一听泪珠子就下来了。 全皇后微微皱眉,“说罢,发生了什么事?” 韦选侍双膝一并重重跪下,“皇后娘娘,妾有话不敢讲!” “有话便直说,本宫自会禀公处置。”全皇后淡淡道。 湛莲看一眼面色淡淡不偏倚的皇后。 “是,”韦选侍磕了一个头,抬起身来说道,“妾在水华池边遇上孟氏,与她说了两句话,孟氏说我家传的玉镯好看,要妾褪下来给她看一看,妾并未多想,便取下给了她,谁知她拿了玉镯,左看右看爱不释手,竟就不舍得还我了,强要亲送给她。那玉镯是过世的母亲临终前给妾的,妾舍不得,想拿回来,孟氏不仅不给,还将妾一把推进池中!” 湛莲以前听很多人将白的讲成黑的,只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成了被指鹿为马的对象。 全皇后听着这似曾耳熟的故事,唇角微凝,她转头问:“孟氏,可有此事?” 湛莲冷笑一声,“皇后娘娘,当初我抢永乐公主的莲花钗,是因那是一件顶顶的宝贝,其他的什么镯啊环啊的,还得看入不入得了我的眼。” 在座者目光皆讶。 韦选侍道:“娘娘明鉴,妾有证人!” 话音未落,宫外传来响亮的通传声,皇帝陛下大驾光临。 全皇后起身扫视座下,众妃面色各异地一一站起,却看不出是谁向皇帝报了信。皇后的手不自觉地捂上肚子。 昭华宫众人在殿外接了驾,还未请明德帝入内,淑静太妃又遣了洪姑姑来,一时热闹非常。 湛煊目光淡淡瞟向湛莲,对上叫他放心的眼神,他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毫发无损地站着,背着的手指动了一动,这才大步跨进了昭华宫。 皇后等人鱼贯而入,按照位份一一就坐,洪姑姑也被皇后赐了一座,湛莲与韦选侍立于众人之中。 湛莲冷冷淡淡,韦选侍可怜兮兮,众妃看看她俩,又偷瞄主位皇帝脸色。 明德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朕听说出了意外,便过来看看,皇后既然正在审问,朕就听一听。” 皇后道:“不过是些小事,谁惊动圣驾,臣妾若是知道了非教训她不可。” 明德帝道:“是御书房的奴才路过看见了,回去多了句嘴。” “原来如此,臣妾怪错人了,当是将那奴才打上十板子。”皇后轻轻一笑,转头淡淡地让湛莲开口,“孟氏,方才发生了什么事,你一五一十说与陛下知。” 湛莲道:“妾竟不知道说什么,妾不过路过水华池回宁安宫,这韦选侍叫住妾,说是她的镯子掉进水里,要妾帮她看一看,妾一到池边,韦选侍就自发跳进了池中,转眼她的婢子就指着妾说妾把选侍给推下了水。” “受惊了么?”明德帝拧眉。这果然是一刻也离不得了,方才没听真是谁落水,生生把他吓了一身冷汗。 这话问出口,众妃神色各异。 “没有,谢陛下体恤。”湛莲一面说,一面对他使了个眼色。她倒想看看有谁露出狐狸尾巴。 湛煊却当作没看见,“来人,赐座。” 韦选侍猛地回神,急急喊道:“陛下,孟氏满口胡言!”她喝完这一句,又凄凄转头,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陛下,这孟氏满嘴胡言乱语,分明是她想抢我玉镯,我舍不得给,她就蛮横将我推下水中。” 明德帝闻言,脸色陡变。 旧景再现,爱妹成痴的圣上岂能不大怒?下座者心思各异,却都等着皇帝发怒。 韦选侍见状,如同受到了鼓励,她直起身大声道:“在场奴才皆可为妾作证。” 湛莲闻言,拧眉瞟向韦选侍。 全皇后叫来当时在场的几个宫仆,除了韦选侍的宫婢小喜,宁安宫宫女蓝烟,还有两个路过的戏楼太监。 全皇后先问蓝烟,“韦选侍与孟氏的话,孰真孰假?” 蓝烟支吾不敢言。 “大胆,圣上在此,还不从实招来。”全皇后清喝一声。 蓝烟吓得磕头,“回陛下、回娘娘,韦选侍、韦选侍说的是真的!”全皇后眼角藏厉。她们真当她是死人了,竟然这般明目张胆在她头上撒野! 湛莲虽知这蓝烟定有蹊跷,但亲耳听她颠倒是非之辞,仍然怒火骤起。这些作奸犯科的刁人 全然不知礼义廉耻,陷害人的毒话张口即来,那些含冤受屈之人,果真有嘴也说不清。 全皇后再问两个太监,两个太监唯唯喏喏,仍一个说听见湛莲强行要抢韦选侍玉镯。一个说 韦选侍好生相劝孟氏不听,韦选侍的奴婢更是说得活灵活现,仿佛历历在目似的。 韦选侍抹了一把泪道:“陛下,娘娘,妾与孟氏无冤无愁,孟氏还是皇后娘娘您的嫡亲妹妹,若非真有此事,就算借妾一百个胆子,妾也不敢信口雌黄!” 三人成虎,百口莫辩。正是湛莲此时心境。一张嘴怎能说得过十张嘴?便是梁朝最神机妙断的判官,也难分这好像人证确凿的冤案罢! “本宫听着古怪,”德妃此时摇了摇头,似有不信,“你是选侍小主,孟氏不过是外官妻子,她怎敢抢你的东西?” 韦选侍道:“回娘娘话,孟氏说如今自己深受陛下信任,再无人管得了她。” 如若站在面前的是真正的全雅怜,单凭这些凭空捏造的话,就足够令她死上一回。湛莲胸腔起伏,怒目而视。她们冤枉她还不要紧,更令她生气的是,她们又拿永乐来作文章,就是看准了 三哥哥心中伤口,却全然不顾三哥哥感受地戳他心窝子! “孟氏,你真说这些话了?”全皇后厉声问。 “娘娘,绝无此事。” “皇后娘娘,孟氏这话说得大声,这些奴才全都听真了。”韦选侍道。 几个作证的奴才喏喏点头称是。 明德帝沉沉笑了起来。 众妃一直悄悄注意帝王,见他唇角虽扬,眼底却无一丝情绪,不免头皮发麻。圣上理应龙颜震怒,理应暴跳如雷,却最不应这般阴晴难测。 “陛下,您为何事发笑?”全皇后面露惊讶看向皇帝。 明德帝扫视一圈自己的后宫,缓缓道:“朕是笑这些平日遇事跑得比耗子还快的刁奴,今日是向天借了胆了。”一个个的都愿意做人证。 四个奴才闻言一颤,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齐喊“圣上明鉴”。 贤妃道:“陛下这么一说,臣妾竟也觉着有些道理。” 德妃道:“陛下,这四人就站在那处,赖也赖不掉,不只能老老实实地招了?” “陛下,妾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这分是那韦选侍嫁祸于妾,还请陛下派人彻查此事。”湛莲适时向皇帝进言,与他说话却看了皇后一眼。 明德帝视线随着她的目光移向皇后,“皇后,你有什么想法?” 全皇后为难地看看底下,苦笑一声,“陛下,臣妾自怀了龙儿之后,这脑子愈发不好使了,好似应证了民间那句一孕三年傻,这会儿,臣妾真拿不准谁说的是真的了。” 明德帝含糊不清地勾了勾唇。 全皇后见状,心中一个咯噔。她见皇帝幸而未受这些小贱人挑唆,原想置身事外,但见此状自己恐怕说错了话。 原以为的龙颜大怒却成了高深莫测,幕后主使者德妃心里忐忑,却又不甘计划失败,追问道:“圣上,您看这事儿究竟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爱妃,你说怎么处置?”明德帝轻笑反问。 德妃声音娇了一分,“要臣妾管平阳宫那几个奴才还差不多,臣妾哪里会处置这等大事?依臣妾看,还是将孟氏着宫务府处理好些。” 皇帝笑容扩大,“着宫务府?”把他的莲花儿当疑犯带下去? 德妃不知死活,“正是。” 在座者有几个发现皇帝语气古怪了,表情各异地看了德妃一眼。 皇帝垂眸拍了拍膝上龙袍的细尘,慢条斯理地道:“着宫务府,也未尝不可……”德妃闻言还来不及喜悦,又听得天子夫主道,“只是朕昨儿看见德妃仗着朕的宠爱,抢了贤妃一根金簪子,你是否也要去宫务府走一趟?” 德妃错愕站起了身,“陛下定是看错了,臣妾昨日并未遇见贤妃,又怎会抢贤妃簪子!” “朕亲眼所见,还能有假?”明德帝咬重“亲眼”二字,“顺安,你可是跟着朕看见了?” 顺安躬身道:“正是,陛下。” 明德帝又随意指向昭华宫中一个宫婢,“你,朕知道你也看见了。” 那宫女吓得下跪,脱口而出,“奴婢看见了。” 明德帝又指向德妃身后的心腹宫女,“你也看见了。” 德妃的宫女跪下,张口想帮主子澄清,见不怒而威的天子厉眼扫来,张了张口始终出不了声了。 德妃见三两句话中,自己竟就被心爱的帝王污蔑了,一时委屈之极,跺脚大喊,“陛下陷害臣妾!” 明德帝眼神一变,随手砸了手边琉璃盏,“陷害,你也知道是陷害!” 重重一声脆响,除了湛莲,殿内众人皆心惊肉跳,齐齐起身跪下,就连全皇后也挺着肚子跪在皇帝身边,与大小主子奴才一同道:“陛下息怒!” “叫朕息怒,叫朕怎么息怒!有人大着狗胆,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招,当朕是那愚蠢的昏君!”明德帝怒喝,“是否朕得合了你们的意,由你们当个木偶摆布在手中才满意!” 这话坐实了就是株连九族的死罪,众妃全都五体投地,惊惶承受帝王震怒,瑟瑟不敢言。 明德帝发完火,犹不解气,一脚将长颈仙鹤宫灯踢翻在地。 “哐啷啷——”铜制宫灯打翻在地,发出清脆声响,在寂静无声的殿内更显惊心动魄。 德妃总算知道今儿这出戏,是彻底走了样了。她现下才知害怕,方才帝王别有深意的问话和神情,莫非…… 湛莲见哥哥发了大火,怕他气坏了身子,这才盈盈下跪,“陛下请息怒。” 湛煊一见湛莲跪下了,忙叫她起身。他虽将琉璃盏远离她砸了,但惟恐她跪在碎渣上,“平身,不管你的事,与洪姑姑一块回宁安宫去罢。”她还没用早膳哪。 湛莲应声起身,注视哥哥道:“皇宫大了,总有几个小人作祟,陛下为这些人伤了龙体,可不值得。” 别人劝这一句,皇帝只当耳旁风,湛莲劝这一句,他却觉贴心得紧,“朕知道了。” 德妃此前最得圣宠,还心心念念皇帝宠爱有加的时光,可自那日藏钩游戏后,天子再未踏进平阳宫,竟是对她不闻不问了!她本就闷气无处发泄,今日自己跪在地上,皇帝却只对那孟全氏温柔以待,她哪里受得了这等落差?当即愤然抬身,“陛下,这事儿分明因孟氏而起,又怎能说不管她的事?她走了,咱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倒跪着,这是什么道理?” 湛莲却不理会,只当得了圣旨,与洪姑姑踏出殿外。皇帝让顺安跟在后头去了。 “德妃,住口!”全皇后难得对后妃强硬道。 德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泥糊的皇后,居然也因妹妹得宠硬气起来了。 皇帝躬身将皇后扶了起来,看也不看底下跪着的一群人,只淡淡道:“都起来罢,你们也别在这儿待着了,朕见了生气。” 德妃见平日对待自己恩宠温柔的夫主郎君看也不看自己,仿佛自己也和其他嫔妃一样对待,她又急又气又怕,没来由地红了眼眶。好端端地,陛下为何就冷淡她了? 德妃的宫女见德妃不愿挪步,挤眉弄眼地无声哀求,陛下今儿心气与平日不同,娘娘可别在这节骨眼上还与陛下置气啊。 德妃终究还知进退,低头用力眨眨眼,与其他人一同退了出去。 全皇后心境大起大落,皇帝在众妃面前扶她起身的举止让她稍稍松了口气。 待众人退去,皇后让人迅速收拾了一地狼藉,让人上了一杯新茶,亲自送至明德帝面前,温柔说道:“陛下,请喝口茶罢。” 谁知明德帝不接,他抬眼看她一眼,摩挲手心的玉佩让皇后坐下。 全皇后垂眸遮下异光,心又提了起来。 殿内沉默许久,饶是皇后耐心好,也被这等安静弄得坐立难安。 幸而皇帝终是将目光移向她开了口,“皇后可还记得当年你四妹推永乐下水华池之事?” 皇后怎能忘记?这如梦魇般的事儿想忘也忘不了。 “皇后进宫多年,自是知道朕对莲花儿疼之入骨,你妹妹将她推下水,非雷霆震怒不足以昭示朕当时心境。” “是……”全皇后苦涩应道。 明德帝轻叹,“但朕即便再怒火滔天,也没想过迁怒你和全家……虽然朕在这事儿上对你没好脸色,但你凭心而论,朕可曾在别处亏待过你?” 全皇后看向皇帝,动容摇头。 “你可知朕的心思?” “臣妾不敢揣测圣意。” 明德帝一笑,“你不敢猜,朕便告诉你。朕当初就是看在你尽力为你妹妹向朕、向莲花儿求情的份上,才保了你的皇后之位。” 全皇后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自己真与废后之名擦肩而过。 虽说古往今来,皇后的废立是朝中大事,但终究是皇帝家事,即使她无过无错,不过多费些周章,天子仍然能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朕选你做了皇后,自是朕看中你的过人之处,但你今儿的作为,朕与你说一句实话,朕很失望。” 全皇后一听脸色煞白,直直跪了下去,“陛下,臣妾知错了。”天家这是在怪她独善其身,连亲妹也不顾? 昭华宫奴婢个个随着主子直直跪下。 明德帝垂眸冷睇皇后,并不说话。 一时内殿森森,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出。 全皇后额冒冷汗,好一会儿才道:“臣妾定当竭尽全力调查此事,还后宫清静。” 明德帝勾了勾唇,这不是心里清透得很?他缓缓起身将她扶起,“将后宫交给皇后打理,朕很放心……若是这后宫也还要朕来管,着实太累了些。” 全皇后惶恐道:“臣妾定当尽力为陛下打理后宫,让陛下无后顾之忧。”待皇帝亲自插手后宫之日,恐怕她这皇后也做到头了。 明德帝幽深的黑眸浮出满意的笑意,“那就好。” 第二十九章 湛莲回到宁安宫,原以为要饿着肚子向太妃解释一遍,谁知淑静太妃此时正在接待客人。 太妃一年到头只接待两次外客,来客从来只是她的母亲黄赵氏与弟媳黄严氏,只为每年湛莲的外祖父母生辰,太妃送去贺礼后的进宫谢恩。 湛莲的外祖家是世代的木匠,为了儿子,将淑静太妃黄小娃卖到端敬贵妃府上去做丫头,却从来没想到自己的赔钱货闺女被皇帝老爷看中,还生下了个公主,并且就凭着这个公主,女儿一路坐上了贵太妃的位置,连带着黄家也鸡犬升天,新任的皇帝老爷将太妃的爹老黄头策封成了保宁老侯爷,太妃的大弟黄宝贵成了小侯爷,还得了一座御赐的侯爷府。同乡的人都说老黄家是祖上烧了八辈子的高香了。 湛莲并不常见外祖母与大舅母。自己原有心亲近,无奈外祖母与大舅母见她总是战战兢兢,动不动便跪,说话也小心翼翼,湛莲无奈,又想着外祖母好不容易进宫一趟,还不如让她与母妃自在说会儿话,因此每回外祖母进宫来,她只过来见一面便走。 太妃难得见上亲娘,有再大的事儿也暂且扔至一旁,自是没功夫去问湛莲为何这么久才走回宁安宫,只交待她下去用了早饭再过来。 湛莲应了一声,对着外祖母与大舅母福了一福,赵氏与严氏不知她是哪位贵人,忙站立起来见礼。 太妃无奈地让母亲坐了,并说湛莲是六品外官妻子,不需见礼,黄郭氏这才放心地坐了。 湛莲折腾了一早上,肚子已饿得咕咕叫了,但她仍不失优雅地迅速吃完。许久没见外祖母,能看上几眼知她老人家身子安康也是好的。 湛莲回了偏殿,立在太妃身后,听母妃与外祖母闲话家常。而他们说来说去,主角就只有一人,黄家的独子、湛莲的亲娘舅黄宝贵。 老黄家共有一子五女,除了行四的儿子,其他的都是女娃,为了养好这个独苗苗,老黄头将五个女儿都卖出去当丫鬟,供儿子吃穿上学。淑静太妃寻回爹娘,也对家中传宗接代的弟弟十分上心,常常去信关照他的学业。无奈黄宝贵天资稍欠,总是进不了仕途,为此还大病过一场。太妃与黄家二老不敢再逼他,由他当个小侯爷自在。黄宝贵自感愧疚,常常来信与姐姐,说自己壮志难酬心绪难平,意欲弃文从武去云云,吓得太妃急忙休书一封,让他莫要多想,安心当他的小侯爷安稳度日。 “宝贵这孩子,虽没有读书才能,但是个好孩子,他在家一切都好,与媳妇儿和气,对娘和爹都孝顺,几房妾室也懂事,这不,他屋里的四姨娘又怀上了,来年太妃您又能做姑母了。”太妃的娘亲郭氏道。 严氏在一旁微笑点头称是。 淑静太妃闻言,很是高兴。湛莲站在身后,却不以为然。她自幼跟在皇帝身边,认为男儿理应志在四方,有所建树,舅舅这天天的窝在家中游手好闲,与妇人厮混倒成了正经大事。 “侯爷近来发奋了,听说陛下设置水利局,自认对水工有所钻研,也毛遂自荐修书一封,想进那水利局为圣上和梁朝排忧解难,吏部的文书都已经下来了。”严氏道。 “是么?”太妃笑眯了眼,“宝贵这是长进了,什么时候钻研了水工哀家竟是不知道,若是能干成一番事业,那便是大好了。” 赵氏与严氏待了一个时辰便要回了,太妃不舍,与娘亲执泪相对,黄赵氏道:“娘娘既舍不得家里人,不如叫你堂侄女进宫来陪娘娘,你看如何?” 淑静太妃摇摇头,“宫里头规矩多,哀家这里更是清苦,别难为了小女孩儿。” 婆媳俩互相看了一眼,赵氏又看看太妃身后的湛莲。 太妃道:“哀家这两日也是要送她回去了。” 湛莲闻言神情不变,并不奇怪。 待二人离去,太妃想要午睡了,洪姑姑上前,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太妃惊讶地停住脚步,转头看向湛莲,“真有此事?” 湛莲自知是洪姑姑将韦选侍一事告知了母妃,她点了点头。 淑静太妃沉下了脸,“把蓝烟叫来!” 洪姑姑却说蓝烟被昭华宫留下了,方才皇后派人来知会了一声。 皇后扣了宁安宫的丫鬟,那便表示这里头大有文章了。太妃十分气恼,怪洪姑姑与湛莲,这般大事也不与她讲。 洪姑姑吞下委屈,分明是太妃不让人打扰她与亲人相聚,说是天大的事儿也不管。 “太妃,咱们是否派人去将蓝烟要回来?”毕竟蓝烟是宁安宫的婢子,被皇后押着着实不光彩。 太妃板了脸,“要回来做甚?要回来倒显得哀家心中有鬼了!什么人在哀家这儿安插眼线, 哀家还等着皇后查出来一并算账!” 湛莲原就有这个打算,见母妃难得重视一回,自是不劝。她就怕有人趁她不在,将主意打到母妃头上。 洪姑姑见太妃发了脾气,自是垂头应下。 淑静太妃又折返回来,拉了湛莲坐下,“怜丫头,你又遭罪了……你放心,等查出幕后主使者,哀家第一个不饶了她。” 湛莲道:“妾没事,请太妃莫要为妾动怒,伤了身子。” 太妃欣慰笑笑,拍了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道:“你是个好孩子,哀家知道,是那些居心叵测的后宫想拿你来作文章,真真个个都是些豺狼虎豹!哀家原是看你可怜可爱,才叫你进宫来陪陪哀家这老太婆,谁知竟生了这些事端。这后宫地儿,清静的日子少,哀家再留你,便是害了你,明儿,你就收拾东西,回家去罢。” 湛莲明白自己已让明德帝转变了态度,母妃便是达成了目的,既是如此,自己着实没有留在宫中的理由,在母妃看来,她待得久了,反而夜长梦多。 湛莲不想强行留下惹母妃厌恶,乖乖地点头遵命。 夜幕降临,湛莲自知哥哥今夜定会过来,早早地沐浴换衣,叫退了奴婢,独自一人坐在小桌前,拿着许多瓶瓶小罐调制密方。 忽而一双温热有力的大掌按在她披着轻纱的肩头,低沉好听的声音传进耳膜,“又在捣鼓什么?” 湛莲对于哥哥来去无声的行为已见怪不怪了,她嘻嘻抬头,“我在配莹肤散。” 湛煊深深嗅进乌发中的幽香,片刻才放开大手,“头发真香,你换头油方子了?” 湛莲点头,“我这回用的是玫瑰油,用得不多,香而不腻。” 湛煊微笑点头,就着烛光看向湛莲一身随性而清凉的打扮。她里头穿着一件绣出水芙蓉的湖绿襦裙,外头只披着他今日才赐下的薄樱轻纱,这种纱如同仙境飘雾若有似无,即便穿上几层也能将肤上浅痣看个一清二楚,湛莲如此打扮,那圆润的肩头下的纤细玉臂,漂亮蝴蝶骨下嫩白柔软中的细沟都一览无余。 湛煊眯了幽黑的眸子,不悦地粗声道:“你这穿的什么衣裳,夏还未立,就好似酷暑来了?” 湛莲道:“今儿闷热得很,我才沐浴出来,又快出汗了。”这天气,恐怕是要下雨了。 湛煊也不多言,直直往她放衣裳的沉木箱前走去,翻出一件绣绿叶的牙白绸衫要她穿上,湛莲嫌热不愿穿,湛煊连哄带骗,才将长衫为她披好,修长的手指细挑,将绸衫的带子在锁骨前打了个结。 做完这一切,他才如释重负地轻了口气。 湛莲道:“哥哥再别草木皆兵,我这身子好得很。” 湛煊不置可否,好声好气地点头应下,依旧微笑着为她理了理衣摆。 湛莲无奈,只能由他去了。 “今早被吓着了么?”为妹妹穿戴好了,湛煊柔声问。 湛莲道:“吓倒是没吓着,惊却是惊着了,”说着她以袖遮唇,眼睛弯成了月牙,“哥哥你不见那韦选侍傻里傻气,仰面倒进水里的模样可好笑了。” 见她还有闲心幸灾乐祸,大抵是没甚大碍了,湛煊宠爱地捏捏她的小鼻子。 “哥哥知道是谁主使的么?” 湛煊讥讽勾唇,“德妃怕是没得跑了。” 湛莲回来之前,明德帝的确是宠爱德妃的,她身藏极品□□,男子进入如层峦叠嶂,滋味*蚀骨,如她并非身在后宫而为青楼名妓,不知将有多少风流之辈死在她身上;并且她有小聪明大野心,但一被激怒又愚蠢之极。这么一个搅和的人才颇为难求,有她在,全皇后、良贵妃和贤妃等人不愁没事儿干,皇帝只须在发泄的时候享用她,就能搅得后宫暗流汹涌。 然而宝贝妹妹失而复得,德妃一而再再而三对她使绊子的事彻底惹怒了湛煊,冷宫已向德妃敞开了大门。 “莲花儿你放心,朕定会尽快找出真凶,绝不轻饶了他!” “这个我自是知道的,”湛莲道:“哥哥让谁调查这事儿?” “你不是要朕让皇后出面?怎地,你对皇后起了疑心?” 湛莲抿了抿嘴,拉着他在床边下,“哥哥不知道,我被你打了一巴掌那天,也被全皇后打了一巴掌。” “她打你了?”湛煊目光一凛。 “嗯,打在左边,我可疼了。”在孟光野面前,湛莲还佯装坚强,但在三哥哥面前,她就忍不住撒娇了,侧着脸过去求抚慰。 好看的剑眉拧成一团,虽然现下的娇颜无比白净水嫩,但一想起她双颊肿如馒头,他就不住心疼。他伸手以拇指在她脸上摩挲,沉声道:“皇后对自己的妹妹也下这么重的手?” “可不正是?我原以为她最是和气不过的,不想她竟有那般凶狠一面。”湛莲眯着眼睛如小猫似的由湛煊安抚地摩挲,只那粗茧触感让她微微刺挠。 湛煊闻言,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便看看她如何调查此事。” 手底下的滑腻触感让湛煊舍不得移开,好一会儿,他闭了闭眼,才使了暗劲让自己的手离开那白玉肌肤。 皇帝收回手,黑眸注视了妹妹如发着瓷光的娇美容颜半晌,低沉开口道:“是朕考虑不周,才让你又受了委屈,明儿朕就封你为义妹,再不让别人欺负了你。”早就应当让世人皆知,不论容貌变换,她总是他珍宝似的……妹妹。 湛莲摇了摇头,“哥哥顾虑周全是对的,你原那般厌恶全雅怜,我进宫不过短短十几日,你就态度丕变,突地封我做义妹了,他人定然生疑,况且全皇后怀孕,全家也不能再出一个御妹,孟家也不能跟着我的封号水涨船高,再者……我怕母妃厌恶于我。” 湛煊并不否认,却道:“你只管安心做朕的妹妹,其他的便由朕来操心。” “旁的我大可没心没肺扔给哥哥处置,可母妃那儿,我却不能不顾,母妃已叫我明日去孟家……” “去孟家作甚?不去!”湛煊一听脸色便沉了下来。自己让宝贝莲花儿被叫成了孟家妇就已令他如鲠在喉,他还没想出什么万全的法子,既不损她清白又不遭人垢病地让她全身而退,这会儿听得她还要去那“夫家”,岂能不恼? 明德帝的反应在湛莲意料之中,她好声相劝道:“哥哥莫急,这不过是权宜之策罢了,母妃是怕我在宫中久待再度惹怒了你,因此才叫我离开,我惹是拂了她的意,她定然对我有成见。还不如我去了,过一阵子你再想法子召我回来,如此一来,母妃自是不会怪我。” 湛煊自知这进退的道理,但哪里放心莲花儿再离开他的视线。他只想将她娇养在深宫,看她一世平安喜乐。“太妃有成见也罢,你有哥哥便够了。” “那可不成。”思及母妃梦中的哭嚎,湛莲就于心不忍,“我不能告知母妃身份已是不孝,如果我还忤逆她让她厌恶于我,那我怎配为人子女?” “太妃向佛,不会计较。” 湛莲见他态度坚决,又好声气地哄了几句,只是湛煊就是不松口,湛莲噘了嘴,“哥哥不体谅我,要我时时对母妃愧疚便满意了。”说完转身不理他。 这回又轮到明德帝好声好气地哄妹妹,只是湛莲冷着脸抿着嘴,坐在床边一根根地数穗子,就是不理兄长。 湛煊对这心肝儿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平日里看似能管得住她,那是宝贝妹妹自愿听他的话,一旦她执意要做什么事,他的话儿就是过堂风,惟一一次狠心压住她,便是她抱病要出去放风筝那一回,结果换来她的十颗琉璃和两年遗憾…… “莲花儿,你这回进宫,一来就在菡萏宫外头排了十颗琉璃,究竟为的哪一桩事,还是你在孟府受了委屈?”明德帝忽而忆起这一茬来。 湛莲一惊,心道哥哥若是得知她差点被孟光涛侮辱,孟家非得被满门抄斩不可,旁的人她无关痛痒,只想着孟光野受了牵连便有些可惜。因此她只当充耳不闻,拿了几根穗子编辫子。 旁人做来就是死罪的不理不睬模样,却是明德帝最吃妹妹的一套,湛莲每每只要这么一着,他就只有伏低做小的份了。并且莲花儿向来有事儿定会与他讲的,这会儿不言不语,恐怕那十颗琉璃是气他当时的恶言恶行。思及此,湛煊心里头又不好受,自己对宝贝莲花儿又打又骂,也亏得她大量不与他计较,如今她心里有主意,自己还死活不让,不知她心中怎么看待他这个哥哥。罢了罢了,她既要去便让她去,顶多派些龙甲卫守着她,自己提心吊胆几日便过了。 妥协了自不能再让妹妹对他使性子,湛煊捏捏她的小耳朵,无奈又宠溺道:“朕让你去便是了,瞧你这小样儿,就知道拿捏哥哥。” 湛莲得逞,转过头来顿时笑靥如花,“哥哥对我顶顶的好,我怎会拿捏哥哥?” 见她开心的模样,湛煊忍不住将她搂进怀中,下巴摩挲她的头顶。湛莲笑嘻嘻地拿脑袋顶他。 柔情充溢四肢百骸,湛煊轻叹一声,“莲花儿,只要你健康、高兴,哥哥什么都答应你。” 湛莲抬头,笑眼盈盈,“傻哥哥。” 湛煊勾唇,轻弹她的额。 这夜湛煊说是等湛莲睡了便回乾坤宫去,湛莲有哥哥守在旁边,不一会儿便安心地陷入了香甜梦中。 丫鬟进来看主子睡下了没,见着床前的高大身影先是一惊,而后立刻低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湛煊坐在床头,连眼皮子都没抬,幽黑的眸子直直凝视着甜美的睡颜,棱角分明的脸上讳莫如深。 室内再次恢复寂静,壁上映出黑色的身影,在烛光的摇曳下晃动。许久,那道黑影慢慢俯了下去。 第30章 长臂撑在玉枕一侧,湛煊缓缓俯身低下了头,黑眸注视着酣睡的娇颜,自那微翘的长睫毛滑至圆润的鼻头,视线落在饱满红润的绛唇上。 干涩的嘴唇微动,在几乎碰触到娇唇唇峰时,大掌紧握成拳,他停了下来。 黑眸依旧在美不可方物的脸庞上流连不去,鼻端吸进那*的香甜气息,只要再微微一动,他就能吻上那娇嫩的唇儿。眼睛底闪过激烈挣扎之色,片刻,湛煊闭眼,头猛地一偏,退开了身子。 他站起来退开几步,如同溺水般大口地吸气,旋即他抹了把脸,苦笑一声。 须臾,湛煊重新回到床头,为她掖了掖被子。湛莲睡梦中翻身向内,不知做了什么梦,软绵绵叫了一声哥哥。湛煊一僵,喘了几口粗气,终于忍不住,倾身低头寻到她的红唇,重重压了上去。 只是一触及那柔软红唇,酥麻自头顶迅速流至脚底,湛煊立刻如被雷击似的猛地退开,再不敢看 床上之人,几近落荒而逃地自地道离开。 隔日清晨,御书房的太监照旧来接湛莲,淑静太妃让湛莲去了,并让洪姑姑与她一同前往,向皇帝转达她欲送湛莲回孟家的意思。明德帝听了,只淡淡摆摆手,示意知道了。 湛莲庆幸自己今儿不必再受苦练功,临走前偷偷给了三哥哥一个俏皮的鬼脸。 湛煊摇头轻笑,目送她离开,转头让顺安叫只听命于自己的龙甲卫头领来见驾。 晌午,湛莲向母妃拜离,淑静太妃赐下几匹宫中才有的绫罗绸缎,并嘱咐了几句,让她去向皇后道个别。 湛莲依言去了,全皇后听说她要离宫,面露几分不舍,也赐下了一些头面首饰,让她平常穿戴。 “昨日那事儿你可放心,陛下与本宫都知你是遭人陷害,本宫已命人调查,相信不日便能水落石出。” 湛莲道:“那妾便安心了,在此先谢过姐姐。” “傻孩子,你我是嫡亲姐妹,做什么这么生分?”全皇后笑斥一句,继而问道,“陛下可是知道你要走?” “今儿清晨去御书房时拜别过了。” 全皇后闻言点头,并不说话,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嫡亲妹妹。 湛莲有些头皮发麻,怕她起疑,拿了太妃等她回话当藉由起身告退。 全皇后一听,轻抚着肚子,微笑着让她去了。 湛莲再次回宁安宫,太妃已进了佛堂了。洪姑姑转达太妃的话,“别离总是难过,不如悄悄地来,悄悄地去。” 于是湛莲面向佛堂磕了三个响头,领着春桃与蕊儿喜芳,带着大大小小的赏赐出了宫门。 宁安宫太监驾车护送去孟家,湛莲在出西华门时撩起帘子往皇宫看了一眼,这回不比上回的难过失望,终于认回了三哥哥,让她心满意足。并且再去孟家她也不再害怕揪心,有三哥哥在,谁也伤害不了她。 快到孟府时,驾车太监告知了湛莲一声,原是平静的湛莲心头微微起了波澜,她拿出素面钱袋,摇摇一粒未用的银珠子,莫名勾了勾唇。 春桃从没见过那银袋子,不由问了一嘴,湛莲笑而不答。 由于是自皇城宁安宫出来的马车,早有内侍太监去了孟府通传,孟光涛因病特赦可不接驾车,孟母与孟采蝶早早带着家丁立在家门前等候。 驾车太监娴熟地在孟府门前停了四匹马车,孟母一见是位公公,只觉马车皇家气派深重,忙不迭地跪了下去,孟采蝶也赶忙随着孟母下跪。 湛莲自马车而出,看向孟家的一老一小,嘲讽一笑。明知里头坐的是孟家名义上的媳妇,还下跪接车,真真是个奴才命。 孟采蝶抬头,正见湛莲提着裙摆由春桃扶着下车,顿时脑子一热紧咬了下唇。 不过月余不到,她为甚变得更美了? 湛莲今日梳着双云髻,插着茉莉金花钿,身上是向三哥哥讨要来的青云贡丝花缎连襟裙,外披薄云轻纱,被日光照着,全身如同一层薄雾似的,怎不令人炫目? 湛莲扫视一眼,见一群人里头没有那魁梧的身影,莫名有些失望,淡淡交待喜芳与宁安宫的太监好好打点,转头踏上了门槛。 彼时孟母已起了身,见湛莲一身贵气拾级而上,竟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膝盖一软又要跪下,好一会才记起自己是此人的婆婆,这才强撑着重新站稳。 湛莲对着孟母福了一福,叫了一声老夫人。她虽不情愿,但大庭广众下,她也不愿让人抓着小辫子。 孟母清了清嗓子,颇有威仪地嗯了一声。 待太监们驾车离去,湛莲踏入孟府,转身便要往暂住的小院走,孟采蝶喊道:“喂!你的丈夫还在等你,你竟不去向他请安?” 湛莲充耳不闻,领着丫鬟们和手捧赏赐的家丁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孟母气得跺脚,直想叫人将这张狂的妇人拖回来。只是湛莲这般光鲜体面地从皇宫回来,孟母也不知她究竟得了多少皇宠,缚了无形手脚不敢乱来,连喝止也不敢了。 湛莲回了小院,喜芳自发清点了小院奴仆人数,转身回来对湛莲道:“主子,奴婢看院中奴才颇少,奴婢再去领两个回来罢。” 湛莲一听就是明德帝的交待,她昨儿听哥哥说会叫人在暗中保护她,不想他还不放心要她将两人放在身边,不免轻笑一声让她去了。 春桃与蕊儿先将内室重新拾掇了一遍,湛莲久坐马车有些乏困,便想小憩一会,她留了春桃在侧替她更衣,让其他人等都退了下去。 湛莲掩唇打了个呵欠,“春桃,你的卖身契在哪?” “奴婢跟着夫人出来时,卖身契便到了夫人手中。原是在管事嬷嬷那儿,现在不知谁保管。”春桃是家生奴,原没有卖身契,全家怕她出了全府便跑了,便出了比外头高两倍的价钱让她签了一份卖身契。 “你去问问,找着了把它拿来。” 春桃一听便跪下了,“夫人,夫人,您是不要我了么?要将我打发给别人么?夫人,奴婢想伺候您,夫人别赶我走!” 湛莲道:“我不是将你打发给别人,我是让你除去奴籍。”她顿一顿,“你回家去罢。” 春桃虽其貌不扬,她的性子倒是很得湛莲心意,只是她已知全雅怜有异,她不杀她,三哥哥有朝一日也会杀了她。 春桃一听,眼中闪过许多情绪,最终还是低头道:“夫人,奴婢对您绝无贰心,您就收留奴婢罢!奴婢回去全家,爹娘第一个不放过我!” 湛莲这才记起她是家生奴,她轻叹一声,“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留你不得了,如今你回全家怕也不成,我给你五百两银票,你往远处走,走得越远越好。” “夫人……”春桃带着哭腔轻唤了一声。她服侍全雅怜多年,怎会不知面前这全四小姐与之前毫无相似之处?投壶画风筝藏钩,小姐以前一样也没学过,怎地上吊醒来,好像开了窍似的全都会了!傻子都知道这里头有蹊跷,春桃早已猜疑,只因害怕胆怯不敢多言,惟照着平常样儿伺候新主子。自撞见新主子与当今圣上同躺一床时,她便知自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效忠路,一条便是死路。 没想到,新主子竟然意欲放她离开……春桃一时也不知主子的真实想法,前后犹豫不知如何是好。 湛莲见状,只有再说得明白一点,“你再跟着我,早晚是一条死路,我不杀你,有人会杀你,你只有趁现在离开,才有一条活路。” 春桃听出那“有人”是谁,不禁浑身抖了一抖。她重重磕了个头,“奴婢谢夫人不杀之恩,夫人还赐奴婢脱离奴籍,赏银五百两,奴婢来生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夫人的恩情,夫人放心,奴婢誓死也会效忠夫人,在外定将守口如瓶,若是透露了一言半语,奴婢就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湛莲注视春桃片刻,点了点头,“你去把卖身契拿来罢。” 春桃吸吸鼻子站起来,照着湛莲的话去做了,须臾她拿了自己的卖身契进来,湛莲当着她的面儿撕了,又交待她收拾细软,出去只说替她去衣铺改衣裳,走了便不要再回来。 春桃没来由地红了眼眶,她捧着五百两银票又跪了下来,“夫人,奴婢不想走。”若是之前是因害怕才不得已全心服侍这新主子,但这一会儿,春桃只觉是谁占了全四小姐的身躯都无关紧要,新主子分明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似的杀死她,但她却宁愿冒着风险放自己一条生路,春桃忽然想效忠这个主子。 湛莲道:“这关头就别说这种话了,自由身总比奴才好,记住我的话,走的越远越好,去吧。” 春桃见她心意已决,只有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离开。 湛莲看着春桃离去,心里头升起一阵惆怅,她自己脱了衣裳,侧在床上想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闭眼。 第三十一章 湛莲看着春桃离去,心里头升起一阵惆怅,她自己脱了衣裳,侧在床上想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闭眼。 休憩一觉醒来,窗阁外的天已经黑透了。蕊儿与喜芳进来服侍湛莲更衣,喜芳说找着了两个新奴才,问她是否要训话。 湛莲摇摇头,说是不必了。 蕊儿为湛莲换好衣裳,又伺候她漱了口洗了脸,问她是否还要描妆。 湛莲看看天色,又照照铜镜,寻思半晌让她画个眉描个唇便好。 蕊儿领命,一面与她描妆,一面嘀咕春桃还未回来。 湛莲道:“是我让她等着衣裳改好了再回来,约莫是过了门禁,得住上一宿才回来。” 蕊儿听了便不多言了。 喜芳出去了一趟,回来问道:“夫人,孟老夫人与姑爷都派人来请了夫人去大堂用饭,我见夫人睡得正香,不敢打扰,方才老夫人又派了人来,想来是一直等着夫人,夫人是否要过去?” “不去。”湛莲淡淡道,“让院里的厨房摆饭过来罢。” 喜芳愣了一愣,上自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有几家媳妇敢拂婆婆丈夫的意?怎地偏偏自己被天子赐下的主子与众不同? 喜芳自觉不妥,劝说了一句,湛莲道:“这里头的事儿,你过几日便明白了。” 喜芳是个死心眼的丫头,干活利索,又爱操心,得了司仪局嬷嬷的欢心将她分配到了乾坤宫做事,只是乾坤宫里的宫女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倒显得她没甚用武之地,如今被赐给了这个新主子,她虽不知湛莲究竟是不是成了天子的秘密妇人,她只知主子就是主子,得好生伺候着。 因此她还想再劝,却被蕊儿挤挤眼抢先道:“主子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你只管摆饭便是。” 喜芳见状,只得转身往外走,忽而被主子一声“等等”叫住,喜芳还以为主子回心转意,走回她身边,却听她抬眼问道:“只有孟老夫人与孟光涛派了人来?” 喜芳不解其意,只能点头。 湛莲以珠簪刮刮手背,淡淡嗯了一声。 湛莲用了晚饭,消了食后抄了佛经,又坐在窗前读了会书,蕊儿来请她歇息,她看看窗外安静的小院,放下书卷点了点头。 “夫人在等人么?”蕊儿见她时不时地望外头,不免问道。 “我等谁去?”湛莲如此道。 夜阑星稀,万物皆静,孟光野这才风尘仆仆地办案归来,打盹的看门小厮忙惊跳起来,接过二爷手中的缰绳与马鞭。 大梁有宵禁,然而在外奔波的官员可凭对牌夜间行走,孟光野在大常寺审案至深夜,原可在衙门留宿,但下午孟母派家丁寻来,说是大嫂全雅怜回来了,要他早些回去商议要事。他原是应承了同僚一同在衙门住下,忽又改了主意回了家府。 只是夜已深沉,除了守夜的两个家仆,连猫儿狗儿都睡下了。孟光野大步走进府中,只听见脚下的碎石之声。忽而他停下脚步,正站在去往自己院子与湛莲院子的岔路上,身子往自家院落倾斜一瞬,却抬步往了湛莲院子走去。 湛莲的院子在孟府偏僻之处,越往里走越发清静。只是那风中飘浮的丝丝香气中夹杂着格格不入的肃杀气息,让孟光野脚步渐沉,右手缓缓下移,拇指无声顶开罗雀刀。 行至湛莲院门前,四面寒栗之意更浓,并无月色的夜空漆黑,惟有院内留着一点微弱烛光。孟光野借这一点光影,猛地斜步踏上院墙,利刀出鞘,直击树中藏匿的一抹黑影。 树叶沙沙骤响,长刀与短刀相撞,溅出一片火星,孟光野抓住粗干,一脚踢断树枝,黑衣人空中翻身,与断枝一同落地。 孟光野手钩树干,眯着眼看底下并未蒙面的黑衣男子,忽而“咻”地一声划破夜空,孟光野暗惊,松手跳下,躲过自后而来的暗器。 甫一落地,面前黑衣人横持短刀碎步而上,孟光野大刀斜砍,竟生生将人逼退五步之遥,后一黑影暗袭,他弯腰躲过,转身迎向来人,十几招过后,他一招劲龙飞天分出胜负,还未站稳,自树下又飞出两道黑影,之前两名黑衣人卷土重来,四人与孟光野一时缠斗。 一个小厮状的中年劲瘦男子跑出门来,背手皱眉直盯被四名属下围住的高大猛汉,大喝一声“住手”,四名黑衣人顿时跳开,依旧形成一个圆形围住孟光野。 孟二爷手持利刀,扫视一群不速之客,“你们是……” 谁字还未出口,两个蒙面黑衣男子自树丛飞落,踮脚踩着屋顶红瓦飞速向小院主屋移去。 孟光野心中一个咯噔,顾不得其他,纵身一跃踏上墙头,与他对峙的一个黑衣人也跳上院墙,孟光野粗臂猛挥挡他一记,眼见蒙面人对准主屋跪地暗器出笼,他甩出手中大刀,自后插入一蒙面人胸膛,那蒙面人无声倒下,与此同时,院内另一小厮装扮者踏廊沿而上,射出飞刀逼退另一蒙面人。那人见状不妙,倒退两步,转头好似欲逃,回头却凶光毕现,就地扔出一颗□□,小厮挥拨几下,刹那间听得混浊巨响,他心下一惊,冲上前却见屋顶开了一个大洞,他暗道一声糟糕,立刻紧跟着缩身跳下。 蒙面人闯入湛莲屋子,湛莲早已听孟光野打斗之时便已醒来,原是在屋中侧耳倾听,虽不知何人夜袭,但自信三哥哥派的龙甲卫可护她周全,只是忽而屋顶传来巨响,她这才起身,快速与值夜冲进来的喜芳移出内室,还未跨出耳房,便听内室传来巨响,湛莲回头,一蒙面人手持凶器闯入室中,扭头向她直冲而来。 湛莲被蒙面人浑身杀气所慑,脚下迟疑一步,眼看利刃迎面而来,她竟似被点了穴道无法移动。 一道强大的力道自后传来,湛莲如同风中蒲柳飘向后方,跌入一个坚硬如铁的胸膛。 湛莲猛地回神抬眼,却感热腥溅面,她一晃眼,蒙面人的利刃被一只大掌送入了他自己的心脏。 蒙面人哑声叫了一声,虚软向前扑地。 孟光野揽着湛莲后退一步,并用刚杀人的大手覆在她的眼上。 湛莲听到自己的心剧烈跳动两下,她深深呼吸一口,拉下眼前的大掌,缓缓抬起了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坚韧而温暖的眼神,水眸染上光彩,“是你。” 孟光野目光所及是湛莲苍白沾血的娇颜,他掏出一张干净的汗帕,为她轻拭血迹,“受惊了么?” “孟夫人!”方才喊住手的小厮护卫自孟光野宽厚的背后冲出来,见她安然无恙,紧绷的面庞总算轻松了些。 另一小厮护卫从屋顶破洞处跳下,也碎步上前紧张扫视湛莲一眼,见她无事,立刻上前揭开蒙面人脸上的黑布。 惊魂未定的喜芳立刻移来一盏油灯,众人的视线全都移到那死人面前。 只是那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庞,走在帝都最繁华的庆丰街上,他来回走上几遍也没人能记得住他的脸。 “戊二,刺客是什么人?”喜芳颤颤地问那小厮护卫。 自屋顶跳下来的小厮护卫戊二利落地搜寻尸体,然而蒙面人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身份证据。 孟光野盯着戊二的动作皱了眉头,看来意欲行刺大嫂之人十分谨慎,想来并非简单人物。 领头的小厮护卫戊一上前对湛莲抱拳道:“孟夫人,属下保护不力,还请恕罪!” 湛莲清喝:“你们做什么去了,竟让贼人闯入我的内室!” 戊一心头忐忑,自己与属下被派来保护这声明奇特的孟夫人,却是被当今圣上耳提面命再三嘱咐的,如今才来一天就让人遭了杀身之祸,不知回去会受什么责罚。 “是我与他们打起来,才让刺客有机可乘。”孟光野沉沉道,同时扫视屋里的两个护卫, “他们是谁?” 蕊儿匆匆从下人房冲了过来,见湛莲只着中衣现在一群大老爷们中间,忙叫喜芳与她一起请湛莲进去换裳,湛莲这才从惊魂中回过神来,低头见自己一身打扮,小脸一红,快速看了孟光野一眼,与二婢匆匆进了西厢房。 戊二命在外的黑衣人把尸体拖下去,戊一与孟光野沉默地直直站在两旁,互相不着痕迹地望了对方一眼。 第三十二章 戊一不想孟府还有此等高手,孟光野却不知是谁将这么多训练有素的精英护卫调来保护湛莲。 湛莲再次出来,已将脸上血迹洗净,头发也重新梳了,匆匆换了一条对襟襦裙,披了一件胭脂色的外裳。 暗流汹涌的两人听见动静,齐齐转头。 湛莲看他俩一眼,又看看已消失的尸体,忽而听屋顶上又传来动静,不免紧张抬头,向着孟光野走了两步。 孟光野见状道:“不必怕,应是你的护卫在收拾屋顶刺客尸体。” “屋顶还有个死人?”湛莲瞪大了眼。 戊一道:“孟夫人莫要担忧,危机已过,想来幕后之人不敢轻举妄动。” 湛莲点头,问戊一:“可有护卫伤亡?” 戊一道:“托夫人鸿福,无下属死亡,只有一人伤势颇重。”他一面说,眼神一面瞅向孟光野。 湛莲顺着他的视线,颇为惊讶地仰头看着孟光野,“是你打的?” 孟光野不答反问,“他们是什么人?” “啊,”湛莲思忖一瞬,撒了个小谎,“他们是皇后娘娘派来的,就怕我有什么闪失。” 孟光野眯了眯眼,全家竟然有这样一群高手护卫,真真深藏不露。 湛莲转而又向戊一道:“这位是太常寺左寺丞孟光野,孟家行二。” 戊一与刚进门的戊二大抵已猜出了此人便是孟家二爷,只是不知他为何三更半夜还往这偏僻之处过来,差点令他们铸成大错。 “孟大人,失敬。在下戊一,此为戊二。”其实真论起来戊一的品阶比孟光野高,但听湛莲说他们是全家护卫,惟有先行见礼。 孟光野抱了拳,“失敬,戊一兄,戊二兄。刚才多有得罪,还请二位与兄弟们不要见怪。” 湛莲交待让受伤的护卫下去治疗,转而问道:“你们为什么打起来?” 孟光野轻咳一声,“我才从衙门回来,见府里太过平静,便四处看看,不想大水冲了龙王庙。”只是皇后缘何突然派了护卫给大嫂?是不放心她身处孟府,还是早料到会有刚才那一出? “原来如此,”湛莲点头,沉默片刻,她轻笑一声,水眸盈盈,“又被你救了。” 孟光野在昏黄烛光中与她对视,无声地摇了摇头。 戊一与戊二对视一眼,这孟夫人嫁的不是孟府长子么? 所谓白天不能说人,夜里不能说鬼。二人正心里想着,鬼就到了。 “发生了什么事?”孟光涛背手站在门边。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自是整个孟府都惊动了。只是他缩在屋子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才敢出来,原是想打发小厮过来看看便罢了,但孟母匆匆赶去他的屋子,让他亲自到这儿来,看看这妇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齐齐转头,除了孟光野与湛莲,其余人等皆是第一回看见孟光涛,眼见是一个头发稀疏半边眉毛的病态男子,他们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蕊儿更是脱口而出,“好恶心!” 湛莲勾了唇瓣,这一句着实深得她心。 孟光涛凶神恶煞地竖起一边眉毛,“哪来的贱婢,拖出去掌嘴!” 蕊儿缩了缩脖子。 湛莲上前一步,“她说的是实话,凭什么打她?” 孟光涛见她在这么多人面前跟下人一起埋汰他,脸涨得通红,“全氏,你敢这样跟你的夫君讲话?是要我请家法么!” 几人没料到眼前这丑陋男子就是理应玉树临风的状元郎,各自吃了一惊,同时为湛莲惋惜不已。 “你喜欢请什么法就去请,滚出我的院子!”湛莲一看他就浑身难受,就像小虫子在身上爬一样。 “你这……”孟光涛颜面扫地,差点想抡起袖子亲自过来打她。 孟光野拦在两人中间,他知道湛莲心中有气,惟有低声道:“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大哥,你的夫君。” 湛莲对上他带些无奈的黑眸,片刻冷冷一哼,“你叫他走。” 孟光涛气得一抖,一缕头发又掉了下来。 蕊儿嫌恶地撇开视线。 “这是我的屋子,我想让哪就上哪!”孟光涛一脚就想踏进门槛,湛莲立刻道:“拦住他!” 戊一等人不比从外头拿银子雇来的镖师,得了天子口谕要他们以湛莲为尊,自是奉旨而为,戊二伸手甩出一把飞刀,深深嵌入门槛中央,鸣鸣震颤。 大脚只差一点便被飞刀贯穿,孟光涛不可思议地抬头,一个小厮,竟敢谋害朝廷命官?“反了,全都反了!” 孟光野见人对大哥无礼,沉下脸看向戊二,湛莲不悦道:“你看他做什么,这是我的命令,我就是不让他再踏进我的屋子一步!” 孟光野转回头看湛莲冷冰冰的小脸,一时无奈之极,沉默片刻,他转身朝大哥走去。孟光野将气愤填膺的兄长劝至庭院,兄弟俩说了会话,却是神情不善。末了孟光野终是让人将孟光涛送回院子,回头他又检查了拖至院中的两具尸体,皱着眉走回湛莲面前,“此二人的确不留一丝痕迹,想来幕后之人难寻。你可有什么线索?” 湛莲摇摇头。她都已被太妃送回了孟府,为何还有人想杀她,并且杀了她有什么好处? 孟光野看向戊一戊二,两人皆是摇头。毕竟他们是第一日保护这孟夫人。 既没头绪,也不能这么傻站着。孟光野对湛莲道:“夜已深了,有什么话且都留到明日,你这地儿恐怕是住不了了,我陪你去娘与彩蝶的院子,你在那儿住一宿如何?” “我不去,多谢。”湛莲回应得干脆利落。 “那末你住哪儿?” “你再给我找个空院子,我住进去就是了。”湛莲的院子小,除了主屋,只剩两间下人房和一个小厨房。 孟光野道:“府里没有空院子。”依孟光涛的俸禄,况且他还经常在青楼挥霍,哪里买得下大府邸?就是这宅子,所有下人的月银还全是孟光野发的。 湛莲拧了眉,瞟向自己狼藉的内室,直想回宫睡觉去。 “我等他们把屋顶修葺好了,我再睡。”她转回主位上坐下,不顾眼皮的抗议倔强道。 “等修好都天光了,不过是去娘的院子住上一宿,她还能吃了你不成,总比在这儿硬撑着强。” “去了老太太的院子,我这一夜还有安生?还不如坐这儿打会盹。”湛莲撑着腮帮子恹恹道。 孟光野轻叹一口气,背手沉思片刻,张了张口,又犹豫一下,才道:“那你可愿去我的院子?我那还有个空房。” 湛莲闻言抬眼,孟光野不自在地侧了侧高大的身躯。 谁知湛莲权衡利弊,站了起来,“喜芳,蕊儿,把我的东西收拾好了,咱们去二爷院子借住一宿。” “夫人,这……”喜芳直觉不妥,想劝说一句,蕊儿忙拉过她,“你才刚来,怎地就喜欢胡乱劝说?要是惹了夫人不快,有你好受的!” “可是哪有哪里有大嫂住小叔子屋子的?” “这不是事出有因么?难不成你想劝夫人去姑爷的屋子,你没看见刚才姑爷什么样儿么?”蕊儿想起来就嫌恶一抖。 喜芳思及也浑身不适。 “还愣着干什么,快儿些,我困了。”虽说是第一回碰到这种遭暗杀的场面,但湛莲曾在深宫与三哥哥一同经历过几次大风大浪,因此也不觉着十分害怕,过了起初的一阵便就淡然了。真说起来,孟光涛那次更让她害怕。 二婢闻言,忙连连应下。 片刻,湛莲并二婢随着孟光野走往他的院落,戊一戊二跟在身后不远处,其他暗卫不见身影,但孟光野明白他们就在四周。 四周寂静,惟有脚步声叠叠,孟光野一转头,就能看见娇小的湛莲跟在身侧,抬眼与他微笑。他忽而希望这一段路稍长一些。 可惜府宅甚小,不出片刻便到了院落门前。小僮打开门时,脸上全是诧异,孟光野不急着与他解释,只让他去收拾客房。 须臾湛莲到了客房门口,皱眉看了片刻,左右不满意,指使二婢放下什物,照她说的一一去调整家具器具摆设,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偏歪,她都要让人挪了整齐。 孟光野双手环胸靠在门边,不免勾唇好笑,时不时地还提提不知道歪没歪的腰带。 喜芳一面忙和着,一面还不停地往孟光野那处看,眼中带着明显的逐客意味,孟光野早已有所感觉,但愣是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挪步离开。 湛莲总算指挥人摆放齐整,一转头四处不见了那高大的身影。 蕊儿铺好了床,请湛莲进内室休息。湛莲再看一眼门外,点头步入内室。 不远处的主屋里,孟光野隐在黑暗中,炯炯的黑眸眼见对面的内室出现两道纤细的身影,他一眼就分出了哪一个是他名义上的大嫂。 他一动不动,凝视着那道优美的黑影移动,直到被人吹灭了烛火,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第三十三章 “死了?”全皇后正要去与乾坤宫等即将下朝的皇帝请安,插凤钗时听得这一消息,面露微讶。 “正是,昨儿审讯的四个奴才……”一等女官巧儿正要回答,却被皇后抬手阻止。 巧儿会意,将内殿里伺候人的都叫了出去,待人走后才继续回答,“昨儿审讯的四个奴才,除韦选侍的丫头不堪用刑死了,剩下的两个太监并宁安宫宫女蓝烟,全都死在地牢之中,牢头说是有人在他们的吃食中下了毒。” 全皇后细眉微挑,“那末可有人招供?” “韦选侍的丫头说是德妃指使她主子的,只是不等画押就死了,其余几个都说是拿了韦选侍的银子替她卖命的。” “韦选侍怎么说?” “韦选侍也招了,说是德妃胁迫于她,因此陷害孟夫人。” 全皇后缓缓点头。 巧儿问道:“娘娘,陛下让您调查此事,如今事情尚未查清,这些人都死了,陛下那儿,是否不好交待?” 全皇后不答反问:“韦选侍没死?” “韦选侍如今还是小主,未得证据,太监们不敢对她用刑入牢,想来逃过了一劫。” 全皇后不说话了,坐在梳妆桌前轻抚鬓角。 巧儿见状,愣了一愣,片刻反应过来,“奴婢这就去看看。” 皇后这才放下手,淡淡说道:“既然他们都画了押,便把画押状都呈上了,本宫要呈禀陛下。” “可这画押状……”写什么? 全皇后轻抬手掌招巧儿上前,与她耳语两句,巧儿屏气听了,立刻领命而去。 两刻钟后,皇后领着后宫候在乾坤宫外,向下了朝的明德帝请安。 明德帝如往常接受跪拜,摆手让她们平身散去。 全皇后留了下来,说是有急奏禀报。 明德帝看了全皇后一眼,让她先去安泰堂候着,自己进内殿换下朝服。 片刻,换了一身明黄盘龙常服的皇帝大步流星地踏入安泰堂,全皇后立刻起身相迎。 “坐罢。”明德帝轻笑摆手,让皇后坐在右面榻上,自己则脱靴上榻,盘腿而坐。 比起众人前君临天下的王者风范,全皇后最爱看帝君这随性的模样,只是曾经随性的帝王,身侧总伴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如今只剩了一人罢。 明德帝接过茶水漱了漱口,一面用热帕擦手一面问道:“皇后用膳了么?” “臣妾还未曾用,陛下可是传膳了?” “朕一会儿便吃,你回去也多吃些。” 全皇后遮唇而笑,“是,遵陛下旨意。” 明德帝以拇指抚了抚唇,“皇后说有急奏禀朕,究竟是何事?” 闻言全皇后面色细变,自袖中拿出一叠皱巴巴的纸来,站起来呈奉于他,“臣妾惶恐,还请陛下过目。” 皇帝看她一眼,接过皱纸问:“这是什么?” “此为昨日臣妾审讯的宫仆画押状。” 皇帝挑了挑眉,垂眸一目十行,一一看过,却是越看脸色越沉,末了他重重将画押状摔至几案上。 “圣上息怒。”全皇后忙道,垂眸瞟了一眼那墨迹才刚的押状。 那四张画押状上,全都写着德妃与贤妃合谋,陷害她的嫡亲妹妹全雅怜。此中目的,自然是她这皇后之位。 全皇后不怕德妃,但忌惮贤妃。贤妃本人是个只会琴棋书画的书呆子才女,天家也不十分喜爱她,但她傻人有傻福,是前任相国夏德海的孙女儿,还生下了大皇子湛宇修,倘若夏家在背后扶持,大皇子被立储君,那她与腹中皇儿的地位,就真正岌岌可危了。 “那几个恶奴在何处,把他们全都押上来,朕要亲自审问!” “臣妾有罪,”皇后跪了下来,“昨夜审讯之时,韦选侍的丫头没撑住死了,其余三个奴才认了罪画了押,臣妾让人将他们押至牢狱,等今儿来向陛下您当面对质,谁知一时不察,三个奴才竟都被人下毒死在牢中,韦选侍今早也死在了被关押的屋子里。” “岂有此理,什么人在朕的后宫如此猖狂!”明德帝怒喝一声。 见帝王大怒,安泰堂内所有人等皆下跪请皇帝息怒。 “臣妾定然继续追查此事,给陛下一个交待。”全皇后道。 “你是该给朕一个交待,朕让你查明真相,你却如此疏忽,所有证人都死了,如今死无对证,朕拿谁是问?” “臣妾铸此大错,甘愿受罚,”全皇后抬起了头,双目中闪着盈盈泪光,“只是这白底黑字,句句属实,有人想害了臣妾可怜的小妹妹,不惜设此毒计,往后还不知有甚恶计等着四妹,臣妾每每思及,真真心寒不已,还请陛下明鉴!” 说罢两行泪珠已然滚落全皇后面颊。 此时顺安匆匆而入,见跪了一地不免愣了一愣。 明德帝向他勾了勾手。 顺安领命上前,在明德帝耳边低语两句。 皇帝脸色丕变,虽不若方才大怒,眼底却如覆千年寒冰。 “人确实安好?” “请陛下放心,人确实毫发无损。” 明德帝真正发怒了。不过只离开一个夜里,莲花儿就险些遭到杀身之祸。这些自以为是藏着无数鬼蜮伎俩的蝼蚁,竟如此轻贱他莲花儿的性命,他们是嫌一族命太长了! 全皇后仰头见皇帝脸色难看之极,不知他口中说的是谁,只恨此事来得不巧。 她抚着肚子轻轻地□□一声。 宫仆们都紧张地看向皇后,惟有皇帝浸在愤怒中不曾听见。 全皇后软软叫了一声陛下,明德帝这才回过神来,见皇后面有痛苦之色,立刻让左右扶她起身。 “皇后,朕最恨暗箭伤人之事,既然皇后手里有这些奴才画押的证据,朕便允你与内务局共同调查此事,倘若实属,无论是哪个后妃,朕都决不轻饶!” “臣妾领旨。”全皇后忙躬身道。 “但朕丑话说在前头,此事关系重大,德妃与贤妃皆涉此案,如若中有不实,皇后便自请下堂罢。” 全皇后震惊抬眼,却只对上帝王丝毫无玩笑之意的黑眸,“陛下……” “怎地,方才皇后信誓旦旦,这会儿又害怕了?”明德帝唇角带笑,只是双眸冰冷。 全皇后双手抚肚,深吸一口气道:“臣妾定不辱命。” 皇后作礼告退,行至门前被皇帝叫住,“既然怜丫头是当事人,你便叫她进宫来知会一声,让她莫要害怕。” “……是,臣妾替四妹先谢过陛下。” 明德帝这才摆手让她退下。 这厢湛莲起了个大早,不是自己醒的,却是被刺耳的铁器碰撞声所扰,她猛地一惊,莫非又有刺客来袭? 她匆匆趿鞋下床,寻声推开梅花窗阁,只见孟光野大汗淋漓,赤着上身与人打斗,湛莲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蕊儿走进内室,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夫人醒了?奴婢马上打热水来。” 湛莲转头,见蕊儿一派轻松,不由问道:“外头在做什么?” 蕊儿会意,忙安抚道:“夫人莫惊,是戊一在与二爷切磋武艺。” 湛莲心下一松,视线再次转回院内。 孟光野的武艺想来十分不错,他身材那般高大,竟看似身轻如燕,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湛莲的眼神停在他的身上,蕊儿与喜芳端来热水等物请她洗漱,她也摆摆手示意暂缓。 许是她的视线太过专注,孟光野停了下来,与戊一哈哈大笑,黑眸却直直朝她看来。 湛莲一愣,下意识移开视线,却看清他闪着光泽的□□坚实的胸膛,不免俏脸一红,快速阖上了窗户。 孟光野见她关了窗,低头拿汗巾抹去汗水,唇角却勾出一抹上扬的弧度。 湛莲在屋内磨蹭许久,重画了几次眉,换了几身衣裳,替了几枝钗花才打扮妥当。此时的孟光野已淋浴了换了衣裳,甚至连早膳也吃过准备去衙门了。他俩同时踏出门槛,远远四目相对,孟光野的眼中闪过惊艳之色,但一闪而逝。 湛莲见他穿着飞鱼官服,十分挺拔威武,心里暗道,此人虽比不了三哥哥,但比之他人还是有余的。 二人行至院中,互相问了安好,又说了几句闲话,孟光野让自己的小僮听她差遣,交待好了便要当差去了。 “路上小心些。”湛莲拿着帕子对他微笑摆了摆手。 孟光野愣了愣,后才眼神一柔,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湛莲目送他出了门,转身问戊一是否派人去了告知三哥哥昨日之事,戊一说已派了人去,她点了点头,回了客房速带用了早膳,想着三哥哥大抵稍后便会千方百计叫她进宫了。 只是宫里的人还未到,孟光涛带着人闯来了,谁知被戊一堵在院门口,连院子都不能踏进。 孟光涛如斗鸡似的扯着嗓子喝道:“那蠢妇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我还见她不得了?赶紧给我滚开,该死的奴才!” 湛莲听见他的声音,便连用饭的心思都没了,放下筷箸恶心不已。 她是想着一回来便要孟光涛好看,只是孟光野是这腌臜人的亲弟弟,又是个护家的,她若整治了孟光涛,他是否会发怒于她? 秀眉一时皱了起来。 正值此时,皇后宫中的太监进了孟家大门。 第三十四章 “三哥哥,有人要杀我。”湛莲见到明德帝的第一句话,就是倾诉委屈。 她被皇后召进宫来,只听她说了几句那日水华池之案,就被湛煊叫进了御书房。一见到哥哥,湛莲所有委屈都出来了,张口就是向他告状。 “朕知道,朕听说了,莲花儿别怕,你受伤了么?”湛煊早已让众人退下,在里屋迎了上来。他一面问,一面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妹妹,从头到脚都不放过。 见湛煊一脸提心吊胆,撒娇的湛莲又舍不得让哥哥难过了,“哥哥放心,我没事儿,只是受了点惊吓。” 湛煊闻言,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别怕,有哥哥在。” 湛莲在他怀里点头,环紧了他的腰,她闻着他身上好闻的龙涎香,便知道所有人都欺负不了她。 湛煊揽着妹妹移至榻边,揽着她的腰将她抱至腿上坐下,轻声细问她发生了何事。 湛莲将昨夜的惊险说了,当说到那刺客自屋顶冲下来拿刀杀她时,湛煊的心都快跳出来了。那么近,他的莲花儿又离死亡那么近! “幸好孟光野及时赶到救了我,否则我都见不到哥哥了。”湛莲此时说来心有余悸,靠着湛煊胸膛暗自庆幸。 “孟光野?”湛煊摩挲着湛莲的手臂轻柔安抚,听到这个名字稍稍一愣。 “嗯,就是孟光涛的弟弟,三哥哥你还将调入了大常寺作了左寺丞。” 湛煊缓缓点头,虽说孟光野不过是六品小官,但他的确已入了他的法眼,只是不想会从莲花儿口中听到这名字。 “他虽是那腌臜人的弟弟,但他与兄长大不一样,是个正派人,哥哥你的眼光真好。” 湛煊低头问:“怎么是他救了你,朕派去的护卫做什么去了?” 湛莲便将夜里的意外事件告知了他。 “四个龙甲卫打他一个,才让刺客有机可趁?” “是呀,他很厉害哩!”忽而湛莲两眼发光,在他身上坐直了颇为兴奋地道。 湛煊第一次听湛莲谈论起他以外的男子,他浑身上下涌起细细密密的不适。他费了很大力气甩去这份焦躁,继而问着重中之重,“那末已死的刺客上可有线索?” “龙甲卫和孟光野都仔细察看了,却是一点线索也无。想来背后是个厉害角色。” 湛煊搂着湛莲,如同往常般将下巴支在她的肩头陷入沉思。湛莲知道哥哥在想事儿,由着他支着也不说话。 好一会儿,湛煊才沉沉开口,“且不论幕后之人是谁,他既得知你身边有人保护,依他小心谨慎的作法,定不敢再轻举妄动,朕再多派几人在你身边护你周全。”说罢,他微微侧脸,热气喷洒在她的颈边,“只是你还是莫要出宫了,哥哥不放心,嗯?”她这一出宫就遭杀祸,他有几颗心都不够使。 湛莲怕痒,缩了缩脖子,“嗯,我一会就向母妃哭去,请母妃再留我住上几日。”她知道哥哥定是不放心她,所以早早做了准备安抚哥哥。 湛煊一听,这才满意地紧了紧她的小蛮腰。 湛莲不安份地扭了一扭,湛煊微屈五指在她小肚子上挠了一挠,湛莲咯咯而笑,在他怀里左躲右躲。 湛煊见她开怀,自己也笑了。只是没玩闹多久,他的呼吸愈发沉缓,心道不好,不得不停了下来,并将妹妹抱开放置一旁。湛莲不甚在意,还瞅着哥哥笑。 带笑红唇娇嫩可口,湛煊口干舌燥,不禁以拇指刮了刮凉唇。 “哥哥嘴上干么?”湛莲随口问道。 “没事儿。”湛煊轻咳一声,放下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冷茶。 那夜柔嫩的滋味犹如余音绕梁,他只需摸一摸唇,就能回味*蚀骨的美妙。真想含着那嫩唇儿,辗转肆意,含津吮蜜…… “三哥哥,我听皇后说那几个奴才都招了?” 湛莲的问话打破了绝不应有的绮念,湛煊猛地回神,又为自己倒了杯茶,含糊应了一声。 “贤妃真也参与其中?” “朕暂且不知,那几个奴才都死了。” “都死了?” “嗯,如今死无对证,朕不知孰真孰假,然而德妃、贤妃和皇后此三人嫌疑最大,朕让皇后追查此案,总有一人会露出马脚。” 德妃野心若昭,贤妃身傍皇子,此二人确有目的,只是皇后莫非真为后位诬陷后妃? “那良贵妃呢?她应是不曾参与此事罢?” 湛煊听她提及良贵妃,不免支吾,湛莲奇怪追问,才知真相。 她诧异问道:“哥哥把良贵妃打入冷宫了?她犯了什么罪?” 湛煊清咳两声,知道说出来是讨骂的,故而顾左右而言其他,谁知湛莲不依不饶,湛煊才将理由给说了,“她对你虚情假意。” 湛莲知道前因后果,哭笑不得,“她那分明是悲伤失控之辞,哥哥怎能当真?况且你本就厚此薄彼,不说平乐,同是姐妹,常乐,喜乐哪一个不忌恨我?你也要将姐姐们都打入冷宫?” “在心里想,那是朕不知道,朕要是知道了,照样叫她们好看!” 瞧这护短样儿,湛莲无奈,只能板着脸道:“倘若只为这事,就把良贵妃打入了冷宫,哥哥太没道理了些。” 湛煊怕妹妹生气,“好好好,朕明儿就让她从冷宫出来,这总成了罢?” 后妃的荣辱起落,全在帝王一念之间。 湛莲道:“哥哥不是无情人,却总因我做些无□□,让人诟病。” 湛煊搓揉着她的手,笑而不语。有情人做无□□,亦或无情人做有□□,倒是一段公案。 湛莲估摸着时辰去了淑静太妃那哭了一场,淑静太妃听她差点儿被人杀害,不由大惊失色,况且又听说自己宫里的宫女蓝烟死在牢里,自觉此事她也有些牵扯。于是听湛莲因害怕求她在宁安宫再住几宿,太妃不做多想便应承了。末了还宽慰她安心住下,莫作他想。 皇后很快得知湛莲又在宫中住下,召她去问缘由。湛莲这才将昨夜之事说给全皇后,皇后双目瞪大,“有人要杀你,是谁?刺客何在?可有眉目?” 湛莲摇头,“刺客虽死,但身上并无证据。” 全皇后一愣,“刺客是怎么死的?” “恰巧孟家二子孟光野回府,见府中死寂便四处察看,他武艺高强,与那二人搏斗一番将人诛杀。” 全皇后缓缓点头,好一会儿才松了一口气,“唉,四妹受惊了。你没事儿就好。” “姐姐,妾真害怕,不知谁要害我性命。” “大抵又是德妃亦或贤妃的人,他们狗急跳墙,是不管不顾了。” “可是他们杀了我,又有什么好处?” “这……”全皇后愣了一愣,怜爱笑道,“那些个恶毒之人的心思,咱们怎么猜得透?” 湛莲注视着全皇后的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提这些,天家早些又将你叫去,做甚么了?” “也没什么事儿,妹妹只是帮陛下整理奏折罢了。” 全皇后狐疑而视。 “姐姐莫不信,妹妹也纳闷得很,可陛下说我在书房里待着,好似就会蹦出什么好主意似的。我还怕又惹陛下发怒哩。” 全皇后一听,立即安抚道:“陛下最是和善不过的,哪里那般容易生气?当初是你做了错事,如今得了陛下谅解,千万要好生伺候陛下才是。” “我知道了。”湛莲脆脆应了一声。 “你且记住,断不可在陛下面前提起永乐公主。” 湛莲愣了一愣,“如今既得了谅解,偶尔提一提当不妨事罢?” 全皇后摇头苦笑,“永乐在天家心目中的地位,怕是所有人都无法撼动,他们之间的情意,比你想的更长、更深,你千万不要恃宠说错了话,否则四妹好不容易得来的今日,恐怕一夕间又将化为灰烬。” 湛莲闻言,心弦莫名跳了一跳。 见她似乎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皇后才轻轻一笑转移了话题,“你既受了惊吓,明儿宫中斗草便好好去玩一玩,透透气。” “明儿就是五月五了?”湛莲瞪大双眼。 夜里湛煊过来时,湛莲正埋首于一堆刚摘来的车前草中。 车前草是五月五斗百草中武斗用的,两人各拿一草,剥去外梗露出草茎,两草交叉,双方互相拉扯,直至一草被拉断为止,以草不断的一方为胜。武斗虽多是小孩儿玩的,但湛莲十分喜爱,还颇有心得。 “哥哥你看,这根草虽然细小,但它根段坚实,里头的草茎定韧劲十足,反观这根,虽然肥头大耳,梗上却脆,里头的茎定是脆性。” 湛煊对她所指的两根草瞅了半晌,却是摇头,“朕看不像。”说着他拿起那肥头大耳的车前草,熟练地撕开外梗,“咱们来比一比。” “比就比。”湛莲不甘示弱,剥下瘦小车前子的外皮,“有什么说法?” “朕若输了,就许你一个愿望,你若输了,就许朕一个愿望。” 湛莲鼓掌笑道:“我正愁我的金叶子全都没了哩。” “那要看你的本事了。”湛煊溺爱一笑。 于是大梁朝最尊贵的兄妹如同民间百姓,两个人头挨着头,在烛台下拿车前草摇摆缠斗,湛莲故意拿草叶打湛煊手中草茎,湛煊左躲右闪,好一会儿两草草茎才交叉一处,湛莲嘻嘻一笑,用力一扯。 谁知细细啪地一声,断的居然是她的。 “怎么样,服不服气?”湛煊以胜利者姿态,唇角带笑地摇晃手中肥头大耳大将军。 湛莲爱娇地皱了皱鼻子,“哥哥有什么愿望,说罢。” 湛煊闻言黑眸如墨,无数念头在脑中翻江倒海,片刻他张了张嘴,终是说道: “哥哥要你,长命百岁,一生安好。” 第三十五章 湛煊曾经午夜梦回,时而以为自己是害死莲花儿的罪魁祸首。 因他心底深处不容于世的绮念,上天因而带走了她。 他深深恋慕着自己的妹妹。 曾经分明只是将莲花儿当作手心上的宝贝妹妹娇养,却犹记那日,她与他在菡萏宫里的莲池边设一长席闲适下棋,莲花儿身着绯色绣莲大裳,慵懒侧躺与他对奕,那娇艳如花的容颜与晶莹剔透的肌肤,如同一朵即将盛开的最美丽的花儿,让他兴起了最不堪的欲念,他想亲吮她的嘴儿,解开她的衣裳,与她幕天席地恣意交欢。 湛煊这才震惊于自己已不仅仅将莲花儿当作妹妹。 湛莲逝时,湛煊的心被蓦然掏空。他抚着如似睡着了的娇颜,只觉自己与她一同死去。他头回亲上了她的红唇,无关执念,无关其他。他终于明了了莲花儿之于他的重要,不仅是妹妹,不仅是卿卿,她是他独一无二的莲花儿。 上天垂怜,竟听了他无穷无尽回的祈愿,让莲花儿再次回到他的身边。即便她换了一副容貌,换了一具身子,他依然视若珍宝,但他害怕再有所邪念,上天又将再一次将她夺走。 他只需当她的好哥哥,让她一世安好便可。 只是,这份愈发浓郁的情愫,强压在心底又谈何容易? 湛煊凝视着妹妹香甜的睡颜,拇指轻抚她凝滑如脂的脸颊,他缓缓低下了头,如同着了魔般喃喃说道:“莲花儿,哥哥不叫你为难,你只让哥哥亲一亲……”只当作可怜他。 话语消失在四唇相触的一瞬间,湛煊几近虔诚地吻上了那轻启的红唇。 翌日五月五,既是斗草节,亦是端五节。湛莲从来只记得玩的时节,其他的都不甚在意。只是她一觉醒来,便知有人十分在意这端五节。 湛莲脖子上、双腕上与脚踝处全被系上了五色丝线结绳的长命缕,拿镜子一照,额上还有用雄黄涂抹的“王”字,这是要她驱毒镇邪。湛莲哭笑不得,真不知该说哥哥什么好,这些玩意儿都是给小娃儿用的,他还将她当作黄髫小儿看待。 湛莲爱美,在喜芳蕊儿进来前将额上的丑字抹去,长命缕留下了。横竖不难看,她若是拿下了少不得一通责骂。 喜芳早已与安宁宫宫女一同备下了兰汤,湛莲沐浴而出,浑身香气四溢。 她由着婢女拭发,自个儿重新戴上怕浸湿的长命缕。 喜芳与蕊儿都看清了。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昨儿夜里并不见主子要丝线,也不见他人送来。那末这长命缕自何而来,已不言而喻。只是二婢皆曾在乾坤宫当差,从不知天子竟是这般细致多情。天子虽常在端五前一日于朝廷后宫赏赐金缕,但孟夫人并未得到赏赐。不想他竟是亲自送来了与夫人戴上,真真荣宠非常。只是天家对待夫人这般好,却从不见他幸了夫人,甚至还让她回了孟府,这其中究竟是何缘由? 湛莲摩挲着长命缕,让人拿针线过来。自九岁起,她每年端五总会替哥哥缝制一个香囊。第一年是好玩,香包做得惨不忍睹,但三哥哥依然日日佩戴,连里头香气散了都舍不得扔。来年湛莲便上了心,哥哥不让她多碰针线,她便选一张绣花样的帕子剪了,缝了边角便成了香囊袋子。因此这是个简单功夫,她常等着到了端五当日起床才备,待三哥哥上早朝回来,她便可送给哥哥。只是她倒忘了,昨夜哥哥交待她今儿好好顽,早晨不必去御书房习武,上午怕是难见哥哥一面。 湛煊还惦记着,湛莲不去御书房,他便来了宁安宫,说是给太妃送粽子,实则等着收她的香包。 哪知莲花儿的香包还未到,他却收到了另一个香囊,竟是淑静太妃亲手绣制的。 “我知道永乐以往端五总替陛下缝制香囊,如今她不在了,我便想着献丑,陛下若不嫌弃,我每年替陛下缝制一个。” 湛煊接过香气扑鼻的刺龙纹绵缎香囊,见那针脚细致,可见花了许多功夫,他轻笑道一声谢,将它收进袖中,并不佩于腰间。 淑静太妃略有失望。 湛莲站在一旁,心中可惜母妃白白浪费了功夫,母妃不知三哥哥不喜闻那藿香香气,往时从不叫她放在里头的。方才母妃拿出时,她就闻到了那个味儿。 皇帝来坐了一会便要走,说是要去天通池与朝臣看龙舟。湛莲闻言立即瞪了哥哥一眼。又不带她去。 湛煊只当没看见。这龙舟会是早就定下了的,他昨夜故意不说,就是怕这天魔星胡搅蛮缠地要去。 但这小气之举立竿儿被报复了,湛煊被湛莲送出宫门,使了眼色让她上贡香包,湛莲左瞅右瞅就是当作没瞅见。 湛煊悻悻然出了宁安宫。 不消片刻,一个小太监跑回来,对着湛莲赔了许多笑脸,才让她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拿给他转交帝王。 虽费了周折,湛煊总算拿到了香包,他将太妃绣的那精致香包递给顺安让他好生收着,自己心满意足地佩着妹妹一如既往的半调子香包看龙舟去了。 男人们都去看龙舟了,妇人们自然也得找自己的玩意。湛莲兴冲冲地领着二婢熟门熟路地去往西边的长芳园,那儿虽比东面的御花园小,但胜在种类繁多。 这日不当值的宫婢们都可参与斗草大会的,因此东西两园外头,早就立了规矩,后宫大小主子先进去摘花草,时辰到了再换宫婢进去,湛莲如今只算半个主子,守门的太监打量了她两眼,才带着笑躬身请她进园。 西园内没几个人,多是低品阶的几个后宫小主,还有一两个帮自家主子来摘花草的宫婢,湛莲不甚在意,吩咐二婢分头采摘。 全雅怜的名头后宫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选侍不愿与她牵扯,只当没看见,有两个天真小主意欲与她结交,却被她不咸不淡地打发了。 如若自己还是永乐公主,湛莲并不在意后宫巴结,越巴结她越知道此人品行,只是她现下是全四小姐,身份棘手,她可不愿又惹出事来。 斗草会设在午时,皇后命人将游宴摆在交泰殿与昭华殿中间的殿庭上。原本这些出风头的事儿都是德妃操持的,但德妃一反常态,借口身子不适,向皇后告了假,来也不来了。 贤妃依旧文文静静地来了,柳嫔、文嫔等人也都来了,皇后闲适地坐在凤椅上,抚着肚子微笑看着下头热闹。 忽而一阵骚动自旁传来,全皇后寻声望去,唇角微凝。 骨瘦如柴的良贵妃身着贵妃宫服,目不斜视地穿过湛莲等人,径直朝了皇后走去。 全皇后惊讶地站起了身,由婢女扶着迎了上去。 良贵妃在她面前盈盈下跪,“皇后娘娘,臣妾来给您请安了。” “妹妹快快请起,”皇后微微弯腰虚扶,“你这是……” 良贵妃起身,低头道:“陛下开恩,赦了臣妾的罪,下旨复了臣妾的妃位。” 全皇后愣了一愣,后而惊喜地执了良贵妃的手,“这真真是天大的喜事,本宫给妹妹道喜了!只是这等大事,天家竟也不曾与本宫说一声,让本宫一直以来好生心焦。” 良贵妃轻笑道:“让娘娘操心了,这是臣妾的不是。”她视线下落,幽幽道,“许久不见,娘娘的肚子也显怀了。” “可不是?”全皇后笑道,“你出来了便好,一会儿多喝几杯雄黄酒,把身上邪气尽数祛掉。” 良贵妃含笑点头。 座下等人全都听清了话儿,齐齐下跪恭喜良贵妃重复贵妃之位。 湛莲见良贵妃脸上虽笑,眼底总有忧愁,不免为她叹息一声。 为她感伤之时,湛莲又不免操心三哥哥。良贵妃这样淑娴之人,他说打入冷宫就打入冷宫,对待皇后也不冷不热,德妃那儿说不去也不去了,其他嫔妃就不必说了,决计更不在他眼里。他究竟心仪什么样的美人儿?往后她若有不测,他身边又没个知冷知热的良人,叫她如何放心得下? 皇帝下午尽兴而归,在后宫设宴庆端五,良贵妃重新跪在明德帝面前,热泪盈眶。 明德帝亲自将她扶起,拍拍她的手,让她与皇后两个坐在身侧。 湛莲伺候着母妃站在皇帝右侧。 皇帝自是舍不得宝贝莲花儿站着,一开席便问今儿斗百草谁是赢家。 结果自是意料之中。全雅怜是也。 明德帝欢喜,赏了今日赢家一串银鱼,赐坐太妃身边。 湛莲微笑谢恩。 这还不算,明德帝带笑看她坐下,随口说了一句,“这丫头愈发像莲花儿。” 后宫震惊。 宫里的老人有哪个不知道永乐公主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放眼世间也决计再找不出第二个天家这样儿的妹奴兄长。在天家眼里,永乐公主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是金贵的,世间所有女子都没公主好。谁要是没眼力架拿别人跟永乐公主比较,那怕是看透了人世不想活了。 如今竟从这兄长本人嘴里亲口说出有人像他的宝贝妹妹,况且那人还是曾推永乐公主下水间接害死了公主的女子…… 这、这、天是要塌下来了么? 第三十六章 刚从冷宫出来的良贵妃最是吃惊,世人皆道她因护龙胎力不利被打入冷宫,可她明白就是自己那一句话惹的祸事!连她说也说不得的六公主,陛下竟说有人与其相似?况且此人,还是陛下在永乐生病时迁怒了许多回的全雅怜! 良贵妃不知自己在冷宫期间究竟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不知皇后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让全雅怜一举翻身。 良贵妃哪里知道,全皇后听闻却也吃惊不小。全皇后只道自己这四妹不让皇帝再翻旧账便是阿弥陀佛,哪里还敢想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她与良贵妃同样最是明白不过,能在天家心目中与他独一无二的宝贝妹妹挨上边儿,已是了不得的殊荣了! 湛莲扫视众人一圈,便知哥哥目的已达成了。这隆恩浩荡,自然得一步步来。 “你……” 湛莲收回视线,不想母妃竟也面色发白诧异而视。她心道母妃怕是想起了自己,忙道:“陛下说妾像公主,那是妾莫大的光荣了,太妃若不弃,妾往后愿替永乐公主孝顺您。” 淑静太妃脸色恢复如昔,看着她和蔼地点了点头,轻叹一声。 这夜湛莲喝了两杯雄黄酒,竟然就醉了。她由着奴婢搀扶,步伐虚浮地回了宁安宫,想沐浴却支撑不住,倒头便睡下了。 湛煊自地道过来,见妹妹被衾搭在腰间,丝衫半敞好梦正酣,不免好笑捏她的脸蛋,柔声道:“瞧你睡得这舒服样儿,连哥哥过来也不等了?” 一声动静自角落传来,湛煊脸色甫变。 喜芳自月洞床床尾角落处疾步而出,湿着一双手略带惶恐跪在皇帝脚边,“奴婢参见陛下,奴婢知罪!” 湛煊也不避嫌坐在床边,垂眸而视,“你做什么?” “回陛下,夫人吃酒醉了,回来便躺下,不曾沐浴,奴婢便想为夫人洗洗脸擦擦手脚,夫人夜里舒坦些。” “醉了?”湛煊不免诧异,他莲花儿不说海量,寻常酒量也是有的。今日她不过喝了两杯酒,怎地就醉了?是了,怕是这身子吃不得酒。 “是……”喜芳不敢抬头。 湛煊好笑摇头,“你服侍的很周全,往后便像这般尽心伺候主子,切不可怠慢。” 喜芳慢连连应是。 湛煊转头凝视湛莲娇酣的睡容,黑眸渐深,声音低了一分,“你下去罢。” 喜芳心惊胆跳巴不得离开,一听连忙站起来,轻轻地躬身退了出去。 湛煊等她退下,缓缓起身,去角落架盆处拧了温水中帕子,走回来轻柔覆在湛莲脸上,自额往下为她细细擦拭,他滑过那秀长的眉,微翘的睫毛,粉嫩的脸蛋,无一不若对待稀世珍宝,湛莲还嫌湿热不适,睡梦中噘嘴摇头。 湛煊轻笑一声,一手不轻不重地固住她的脸蛋,仍拿了帕子为她擦脸,“朕伺候你还嫌不耐烦,该打。” 为她仔细擦了脸,湛煊又去温了帕子,回来为她擦拭□□在外的玉颈,顺势下滑至漂亮的美人骨,还有半敞丝衫下若隐若现的嫩肉…… 湛煊的动作变慢了,他呼吸声声渐沉,黑眸蒙上了一层浓雾。 “莲花儿,莲花儿?”他低声轻唤,回应他的是香甜而绵长的呼吸声。 甜美的滋味还在唇边萦绕,湛煊舔了舔干涩的唇,似是被谁牵引着一般低下头去,含住她犹带酒香的嫩唇。心知她因醉酒而沉睡,他大胆地吮吸一回。 要命……湛煊一面痛苦□□,一面又离不开那惹人犯罪的唇瓣,他再吮吸一回、两回、三回……直到浑身火热得快要沸腾,偷香窃玉的明德帝才费了全身力气离开愈发红润的娇唇,粗喘着气还不忘匆匆为她擦拭双手,又为她盖好被子才狼狈而去。 只是走在地道湛煊又后悔了,莲花儿明儿若知现下酒量极差,往后定不愿多饮,这良机错失,下次恐不易得。方才就该拿舌进去搅上一搅……唉。 湛莲一觉醒来,果然如湛煊所料,发誓再不饮一杯以上。湛煊表面支持,实则扼腕不已。 湛莲继续在宁安宫住下,皇帝自说出全雅怜相似永乐公主的言论后,在外对待湛莲的态度更加亲切和善,后宫看来,莫不猜测这全四小姐是否真被天家托寄了对永乐公主的情分,因此上下对待湛莲的态度皆有变化,平日里不说选侍小主,就连文嫔都主动上前去与她招呼了。 最不愿看到这场面的自是德妃,换作平时她早已想诡计使绊子,只是如今她自顾不暇。水华池一案由皇后审讯,她得来消息说是有该死的奴才将她供出来了,本想等天家过来施展美人之计反咬一口,谁知好似自那日藏钩后,天家就再没进过安阳宫! 她失宠了么?就因她不愿失去那几千彩匹,她就被帝王厌恶了么?一定还有法子,待这事儿风头过去,她一定还可得到天家宠爱,坐上那皇后之位! 德妃消停下来,不敢再轻举妄动,并暗中警惕皇后对她设什么圈套。 过了十来日,理也不理德妃的全皇后与内务府呈了一纸奏折,上禀韦选侍之兄招供,是德妃强逼韦选侍施那水华池毒计。韦选侍兄长道,德妃派人来,要他们修书韦选侍同意此事,她允诺事成之后,将在陛下面前提携韦选侍,并且答应给韦兄荐书升官。因此韦家铤而走险,做了这伤天害理之事。 人证物证俱在,皇帝不听德妃喊冤,盛怒之下将其安阳宫一干人等打入大牢,着内务府助皇后查办。 全皇后又请皇帝宽限时日,意欲从德妃身上挖出贤妃合谋之证。 皇帝应允。 淑静太妃过了一日才得知此事,她连呼阿弥陀佛,叫洪姑姑唤来湛莲。湛莲才睡了午觉起来,挽了个抛家髻戴莲花钗,穿着平时喜爱的妃色单襟衫佩绞云纱去见太妃。淑静太妃一抬头,见她一身打扮,原本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一分。 若不是看那相貌,不就是活脱脱的永乐那孩子的打扮么? “太妃,您怎么了?”湛莲见母妃神情有异,不免问道。 太妃强笑着摇了摇头,轻声唤她坐下,将听来的事儿说给她听。湛莲早已从哥哥嘴里得知了情况,面对母妃只有认真点头。 “哀家不知德妃心肠如此狠毒,买通哀家身连的奴才不说,还强迫韦选侍嫁祸于你,恐怕你遭刺杀,也是她计划不成派人做的。”太妃面带薄怒,“你放心,既便天家饶了她,哀家也饶不得她!” “太妃息怒,既然查出真凶,妾便放心了,太妃莫要为这些不相干的人气坏了身子。” 太妃点点头,叹一口气道:“既然查明了此案,你便安全了。如今你已为人妇,在宫里头住着总是不妥,明儿你就回罢。” “是……”湛莲不知是否自己错觉,好似自端五后,母妃对待她就冷淡了些。方才见她进来模样也颇为奇怪,不知她哪儿惹恼了她。 湛莲本想与三哥哥说一说这事儿,但湛煊难得地没过来。隔日她依旧被召去泰来斋习武,结束之时湛煊已下了早朝,但不知做什么去了好一阵子才过来。彼时湛莲已沐浴更衣,躺在榻上由宫婢捏腿了。 湛煊笑眯眯走了进来,挥退众人,坐在长榻替代了宫婢位置,为她揉着小腿儿道:“莲花儿今儿练功练得可好?” 湛莲吐吐舌不回他,过一会儿她问:“三哥哥用早膳了?” “不曾用,莲花儿吃了么?” 湛莲摇摇头。 湛煊笑了,“等着哥哥是么?朕这就叫人摆膳过来。” 不消片刻,御膳房便摆了一桌丰盛佳肴过来,兄妹俩不要人伺候,亲亲热热地吃早饭。湛莲将太妃叫她去孟府的事儿说了,这回湛煊没有太过反对,沉思片刻道:“那莲花儿再委屈委屈,朕过些时日便将你接回来。” 湛莲嘻嘻笑道:“委屈倒是不委屈,只是想着以后我要是真嫁了人,舍不得哥哥,是不是也要像今儿这样三天两头地跑。” 湛煊听她起了嫁人的心思,眼中的笑意顿时去了。他莲花儿以前从不说这些嫁人的话,总哄着他说要一辈子陪在他身边,如今居然……莫非这身子换了,情窦也跟着开了? “不过我现在已是是妇人之身了,保不齐休了孟光涛,我也没人要了。”这样也好,她就一辈子待在宫里头陪哥哥。湛莲这样想着,忽而闪过了孟光野的脸庞。 “胡说!你是朕的妹妹,是最金贵不过的公主,哪家儿郎不抢着娶你为妻?”湛煊虽有千万不愿湛莲嫁人,却也不许她自轻自贱。他板着脸轻斥一句,继而安抚似的劝慰一句,“你放心,待事儿了了,朕替你选一个……如意郎君。” 老天知道这“如意郎君”四字从他嘴里发出来,声声如刀似的割着湛煊的喉咙。 湛莲不知哥哥心思,她毕竟是小女儿家,提到这些总有些羞赧,嘻嘻笑了一笑,低头喝茶不说话。 只是过了一会,她抬起头,颇为好奇地问:“哥哥,我一直想问问你,你怎地把全雅怜嫁给孟光涛,又将孟光野调入大常寺,你对他,究竟是什么打算?” 听她又提孟光野,湛煊眉头一皱,直想问她怎么老是提他,但又怕本没什么事,一提就有事了。“朕就想看看他是不是人才。”他含糊道。 “然后哩?”湛莲继续问。 湛煊忍不住了,“莲花儿,你问他作甚?” 湛莲愣一愣才道:“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湛煊摔筷子了,“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他不捣乱朕的龙甲卫护你护得好好的!” 湛莲知道哥哥小气毛病又犯了,她忙道:“当然当然,哥哥护我护得最周全。” 湛煊哼了一哼,赌气摆手不吃了。湛莲怕哥哥饿着,好容易哄他开心了,才让他多吃了两口。 第三十七章 湛莲下午就出了宫。上回是宁安宫派人送她去的孟府,这回皇帝御赐四驾马车,前后奴才相随,禁军护送,浩浩荡荡地往孟府而去。那架势哪里像官妇归家,压根儿就是皇家出行。 一些个朝中官员也看见这场面,打听了那里头坐着是谁后,不免稀罕纳闷,天家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孟母带着孟采蝶再次跪在门前,看着似比上回更加盛气凌人的湛莲自马车上下来,左右都是皇家护卫,腿肚子不由打颤。这妇人,莫非真得了皇家宠幸,起死回生了?那末她以往薄待于她,她是否会……现下管不了这些,当务之急是那桩要命的事儿得求这妇人哪。 湛莲一如往常视若无睹,抬步往已重修好的小院走去。孟母和善地叫住她,“老大媳妇儿,去娘的屋里坐坐可好?” 湛莲只当没听见,脚步不停。 孟采蝶本就妒忌非常,见她如此,冲动之下跑上去拦在她面前,恶狠狠地道:“喂,我娘叫你,你听不见么!” 湛莲眼皮微挑,“让开。” 单单两字,就让孟采蝶害怕莫名倒退一步。 孟母快步上前,假意斥责孟采蝶,“蝶儿,她是你的大嫂,你怎么能这般跟你大嫂说话!” “娘……” 湛莲微微一笑,“这位老夫人,我不是你的儿媳,也不是她的大嫂,莫要弄错了。” 说罢她便绕过他们继续要走。 孟母用她那犁过田的糙手抓住湛莲,“你这是什么话,你跟我大儿的姻缘是官家赐下的,你还能大过官家去?如今你丈夫有难,你岂能袖手旁观?” 湛莲被这粗妇抓了手臂本是恼了,一听孟光涛有难,却是来了兴致,“他有什么难?”哥哥在出宫前提醒她不要去理会孟家之事,莫非说的就是这个? 孟母却以为湛莲再怎么犟嘴,终究已知自己是孟家妇,因而关心所问。 “你跟我来。” 这回湛莲略想一想,跟着她走了,但让喜芳蕊儿并戊一戊二跟着她去。 孟采蝶恨得牙痒痒,她好大的排场! 孟母引湛莲往孟光涛院子去,湛莲不记路,到了院门才知是那腌臢人的院子,以袖遮面嫌恶地不肯进去,孟母没法子,又将她带到自己院子。湛莲看屋内乱糟糟的摆设极不舒服,孟母让人上了茶,湛莲并不喝,她强忍着问:“孟老夫人,到底是什么事?” 孟母犹豫地看了她一会,才开口说道:“你这些时日住在皇宫,恐怕不知道这外头的情形,这几日,有人在到处造谣,抵毁你的夫君,真真可恶。” “抵毁孟光涛什么?” “这……这些人胡言乱语,满嘴狗粪,你听了是污了你的耳朵,不听也罢,”孟母支吾其辞,而后道,“为娘与你说这事儿,就是想让你去求太妃,或是去求天家,让他们把这些造谣生事者都抓起来,诬蔑朝廷命官,理应处斩!”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湛莲顽固追问。 看她那架势,怕是不知真相绝不松口了,孟母脸色不善,嘴皮子磨了半晌,才含糊不清地道:“他们说你的夫君有脏病。” 湛莲挑了挑眉,掩唇咯咯笑了,“那叫什么造谣,那不是真相大白么?”读书人最重颜面,这等丢人现眼之事大白于天下,孟光涛怕是死了都不敢竖墓立碑。 孟母见她不仅不焦急愤怒,反而幸灾乐祸,禁不住连拍桌面,“你这妇人,你丈夫失了颜面,你竟还笑得出口?” “他也配作我的丈夫?”湛莲冷笑一声。 “夫人,你这话可是伤了为夫的心了。”不想孟光涛竟自偏房帘后而出。 湛莲一见他就恶心难受,但她观人细致,看他一眼便眯了双眸,“你治好了?”虽然他仍头发稀疏,眉毛掉边,但他的脸色好似红润,疮疤淡去,连嘴唇都有些血色,是谁多管闲事,为这竖子治病? “夫人慧眼,为夫可不是快好了?相信假以时日,为夫便能与夫人你双宿双飞。”即便现下火烧眉毛,孟光涛一双淫眼仍在湛莲身上流连不去。 “放肆!”那日的侮辱之感再次烧遍全身,湛莲腾地站起来,“给我掌嘴!” 戊二本站在门边,听湛莲如此命令,立刻跨入擒住孟光涛。自那日刺杀一案护主不力,他们一干人等皆受了严酷处置,天子又增添四名护卫,耳提面命要他们听令于孟夫人,并千万护她周全。既以她马首是瞻,他便不管对方是何许人,惟她命令是从。 蕊儿也是个能干的,听了她的话立刻上前,对着孟光涛就是啪啪地两巴掌,打得他头发眉毛又掉了下来。 “蕊儿,快去净手,别被染上了脏病!”湛莲满意说道。 孟家一干人等目瞪口呆,事儿完了还不能缓过神来。 “全雅怜——”孟光涛被摁在地上,双眼赤红,狰狞有如恶鬼。 孟母站起来,双手拍着大腿哭喊,“反了,反了天了,这是什么世道哟!妇人打丈夫,不得好死哟!” 孟采蝶不知哪来的胆子,冲上去就想打湛莲,喜芳将她拦住。孟采蝶不能上前,大声喊道:“你敢打我哥哥,我要去官府告你!” 大梁朝妇人打丈夫是重罪,轻则杖责,重则死刑。孟采蝶不知其中厉害,只知那定是罪。 湛莲却觉着这律法得改。恐怕这世间许多女子跟她一样,有不得已的苦衷罢。 她一刻也不愿多待,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是夜,孟母还在屋里哭天喊地,湛莲的院子却一片清静。戊一让喜芳传达了消息,“原是孟家二爷寻了一位世间神医,过来为其兄治病。” “是他?”湛莲眉头皱起,又觉情理之中。他那个人,的确是个顾家的。 “正是。” “孟光野还未回府么?”他若知道她打了他长兄,不知有何反应。 “奴婢听说二爷前两日就外出办案,至今未归。” “会不会有危险?”湛莲脱口而出。 “这……”喜芳不知该如何回答,却觉主子对名义上的丈夫不留情面,对小叔子倒很不错。 湛莲也知自己问得奇怪,摆了摆手。 蕊儿道:“主子,孟大爷真得的是那脏病?”蕊儿是个机灵鬼,她见湛莲十分厌恶孟光涛,今儿打了他她还给了赏银,就知这话能问得出口。 “可不是,天下最脏不过的病。”湛莲冷笑。 “就是!”蕊儿也痛恨那些花中色鬼,“今儿打的这两巴掌,真解气!”凭他也想肖想夫人! “我倒认为还太轻了。”湛莲重重哼了一哼,将孟光涛企图对她不轨一事说了出来。 二婢大惊失色。得了那种邋遢病,还敢糟蹋主子! “这事儿千万不可告知陛下,记住了么?” 蕊儿应承下来,依旧义愤填膺,“主子,两巴掌着实太轻了!” “我是想杀了他来着。”要不是看在孟光野的份上,她早就叫人了结了他。只是这四处散播谣言之事是三哥哥指使的么?他有何用意? 蕊儿眼珠一转,“主子,你看这样如何?” 她低低说出主意,喜芳听了惊呼一声,湛莲却眯了水眸,沉默片刻,拍板定案,“好,就这么办!” 隔日一大清早,帝都庆丰街东头马柱上,拴着一个只着一条绸裤的男子,只见他年纪轻轻,头发稀稀疏疏,白渗渗的脸上只剩半边眉毛,脸上胸前有许多深浅不一的疮疤,看上去甚是碜人。来来往往的挑夫农妇全都停下脚步,皱眉指指点点。一算命先生粗通文墨,一字一句念出贴在柱上的白条: “此乃花柳病人、国子史史丞孟光涛是也!” 大街上一片哗然。 被迷晕的孟光涛听闻周遭嘈杂,还以为身在府中,不耐大喝,“哪个要死的奴才,没看见爷在睡觉么!” 众人皆静,忽而哄堂大笑。 孟光涛睁开眼,见四周一片平民百姓,个个望着他眼有不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他一时傻了。 一阵风吹过,孟光涛觉着胸口发凉,他低头一看,倒抽一口凉气,顿时想站起来,又发现自己竟然如牲口一般被拴在马柱上。他一抬眼,看清贴在上头的白条,发了疯似的扑上去将其撕得粉碎,“是谁,是谁!” 自己被人这般□□暴露在众人面前,朝廷命官的颜面荡然无存,斯文扫地。 蕊儿隐在人群中,抿嘴嘻嘻笑了两声,一蹦一跳着回去禀告主子。她只恨自己双眼不能画画,若是将这丑态一丝不落地画给主子看,那才好玩哩! 孟光涛一直被拴在马柱上,任他大喊大叫,发疯捶打,都没人愿意上前为他解绳。直到孟家发现自家大爷不见出来寻时,才顺着人群找着了主子。他们赶紧上前帮主子解开,但个个都低头收颚,不敢见人地扶着孟光涛离开。 一朝之间,孟光涛臭名远扬。 第三十八章 孟光野风尘仆仆地回到孟府,一身尘土还来不及洗去,就听众人七嘴八舌地告知孟府昨儿颜面扫地的头等大事。 孟母紧紧抓着他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如今你大兄回府后就自己一人闭在屋里,谁叫也不听,连饭也不用,为娘真怕,你大兄今后就这么不得志了。”孟母好不容易止住的腔调又起,她用力捶着自己的胸膛,“老祖宗,老天爷,你们安的什么心,要让我儿受这等侮辱,这可让我怎么活哟!” 孟光野眉头紧锁,让孟采蝶劝慰亲娘,放下罗雀刀便大刀往孟光涛院子走去。 一进兄长院子,几个小仆就迎了上来,乱糟糟地再将事儿说一遍。孟光野沉着脸进了内堂,在外叫唤兄长,却得了一个“滚”字。 “大哥,事以至此,再如何发怒泄愤已是无用,不如你我兄弟商量对策应付难局。” 说心里话,孟光野一丝一毫也不愿参与大兄这自甘堕落的破事儿,无奈他是他的亲大哥,他即便再怎么不愿意,也必须勉强自己来替他擦屁股。 岂料孟光涛并不理会他一片心意,他在里头大声吼道:“还商量什么对策!我被竖子陷害,这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枉我苦读圣贤书,立志为陛下尽忠,为百姓出力,如今却只得这副下场,老天不公,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说着说着,孟光涛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孟光野双手背在身后,忍着额前突突地青筋。若非里头是他的兄长,他真想骂上一句,你还有颜面哭! 深吸了两口气,听里头还在鬼哭狼嚎,摇头转身便走。要说话,也等他哭够了再说。 他板着脸跨出门去,又碰上孟母哀哀追来,“二儿,你大兄他如何了?” 话音未落,里屋又传来恨天不公的嘶吼哭声,惹得孟母心肝俱裂,“我儿,我儿!娘在这儿,万事莫哭!”她叫喊一阵,又转头怪孟光野不劝慰兄长,反而一人出来落清静。 孟光野忍着怒意道:“待大哥哭一场舒坦了,我再过来。” 孟母见他执意要走,留不住他便又给他派任务,“那么你去毒妇那里替娘惩治她!” “谁?”孟光野皱眉。 “就是天家赐下的那丧门星!定是昨儿她大逆不道,指使奴才打了你大兄两巴掌,你大兄才倒了大霉,遭此厄运!” “什么?” 孟光野到湛莲院子时,湛莲正在看史书,听孟二爷在外求见眼中一亮,扔了书便打发人去请他进来。 谁知孟光野走进来,双目含怒,开口即问,“你指使奴才打了大哥?” 湛莲见他本有些喜悦,听了这话顿时没意思,“是又如何?”她冷哼一声,“他那般欺辱我,我连打都打不得?” 孟光野闻言,眼中怒意淡去,抹一把脸万般无奈,“昨儿的事,是否也是你做的?” 娘只道她没这本事,但孟光野明白单凭她院子里的一个护卫,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大哥劫出院去。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胡闹!”孟光野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大哥的确是做了那无耻之事,她不甘报复竟也无法指责,然而孟光涛毕竟是他亲兄长,如今他身败名裂,自己如何不心焦?况且孟府也跟着遭人耻笑,她身为大哥妻子,莫非能逃过了这一场劫难去? “你就不曾想过,你这么做,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他是他,我是我。我与他可不是一路人,你莫要搞错了。”湛莲毫不在意,三哥哥既然传出流言去,便表示他已有打算,她这么做,不过推波助澜罢了。 孟光野眉头紧皱,沉着脸坐在榻上,抿着唇不言不语,不知该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 湛莲只道没杀了孟光涛就已是看在孟光野的份上网开一面了,但见他这般烦恼又有些于心不忍,毕竟他自个儿什么也没错,却要承担这后果。 她颇为心虚地道:“孟二爷,这事儿你若不想管,就分家是了。” 孟光野转头瞪她,“我分家,大哥就不是大哥了么,我就能袖手旁观了么?还有你……”分了家,他还怎么护她? 水眸定定看他,湛莲听了半截话,不免追问,“我,我怎么了?” 孟光野撇开视线,又闭了嘴不说话。 见他似熊一般呆坐着,湛莲竟有些好笑,又要开口,却听外头有人大叫,“二爷,二爷,不好了!” 孟光野听出是他的小僮声音,他皱眉把人叫进来,小僮跑进来气喘吁吁,“二爷,门外有人闹事!” 孟光野腾地站了起来。 湛莲伸长脖子看孟光野匆匆而去,犹豫片刻让蕊儿跟出去看看。 大抵一盏茶后,蕊儿跑回来了,“主子,外头有个闹事的,吆喝了一大群看热闹的老百姓,往孟家大门上扔臭鸡蛋、泼粪水!” “那人是谁?”湛莲秀眉微蹙。孟光野是官,孟光涛好歹还顶着个官名,谁这么大胆跑到孟家来闹事?恐怕这人并非寻常。 “我不晓得,长得肥头大耳,孟二爷好似认识,虽然脸色难看,但仍把他请进了府中。” 湛莲放下书册,抿了抿唇,让人替她换了衣服,不消片刻便踏出了院门。 她来到孟家正厅的后门,轻轻走了进去,在耳房里撩开帘子,便有一陌生人映入眼帘。 这人正是蕊儿所的肥头大耳者,他的身形几乎有自己三个大,看上去已是不惑之年,面色浮虚腊黄,眼睛几乎被肥肉挤得看不见了。他的十根粗指有八指戴着金石玉石的戒指,身上的锦袍是为上品,围住那臃肿身材的腰带竟是用金子做的,上头还镶了一圈宝石。 “侯爷,您有话就请直言。”孟光野背侧身对着湛莲,声音带着一丝不悦。 侯爷?哪家的侯爷? 那肥头大耳侯爷摸摸自己的八字胡,笑眯眯地上前一步,“本侯也没什么事,就想问问上回请孟大人办的事如何了?” “侯爷是说丁字狱里的那个女犯?” “正是。” “下官上回听说便去查了,只是那女犯大字不识一个,恐怕全不懂水利修缮一事,侯爷怕是认错人了,恕下官不能放人。” 肥头大耳侯爷脸色一变,“孟大人,本侯说那女犯于水利局有利,那便是有利,你还不信本侯不成?”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按律办事,请侯爷莫要为难卑职。” 孟光野的声音波澜不惊,似是不卖这侯爷的账。 侯爷似是不想有人敢不买他的面子,“孟大人,本侯敬你是条汉子,可别敬酒不吃罚酒,如今你们孟家出了这等糟粕事,本侯在圣上面前参上一本,你们一家都没好果子吃!” 孟光野双手在背后交叠,高大的身躯如山般挺拔站立,不言不语。 肥头大耳侯爷脸色又是一变,眯着成缝儿的小眼又笑起来,“当然,当然,本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只要你帮本侯把事情办妥了,本侯就帮你收拾这事儿,保管全朝上下没一个敢弹劾孟家,谁要是敢,那就是跟我保宁侯府过不去!” 保宁侯府! 湛莲瞪大双眼倒抽一口凉气,保宁侯不正是三哥哥赐与外祖父的封号么?难道这个肥头大耳的侯爷,就是母妃的弟弟,自己的舅舅? 湛莲从未见过自己的舅舅,但总能自外祖母与母妃嘴里得知一二,她知道舅舅兴许不善读书,但安份守己是个好人,却无论如何也与眼前这个显然仗势欺人的男子联想一处!况且舅舅理应才至而立之年,怎地与四十几岁的男子一般苍老? 湛莲声音虽轻,但终引起了二人注意。湛莲的亲舅舅黄宝贵小侯爷也不顾自己身在别人府中,上前就去掀了帘子。 湛莲略显吃惊的如花美貌顿时吸引了黄宝贵的目光,他厚厚的嘴唇上扬一笑,“这位小娘子……” “侯爷,自重。”孟光野见是湛莲,身形一侧,用自己强壮的身躯阻断了那不怀好意的目光。 黄宝贵一愣,抬头看看他,又试图透过他再看看湛莲,“孟大人,莫非那是你金屋中藏的美妾?真真是人间尤物,美啊,真美!” 湛莲恼怒,又有些无地自容,自己这亲舅舅,竟然是这等下作之人。 孟光野下鄂紧绷,“侯爷,请去正厅坐罢。” 黄宝贵却站着不走,他深嗅了一口,自认一派风流地道:“香,美人真香!若是能得此佳人,本侯也就不去管狱中那女犯了。” 他是假权谋私,想要拿水利局要人的幌子,让孟光野将狱中的女犯放出来送于他当妾! 湛莲顿时怒火中烧,三哥哥是看在她与母妃的面儿,才赐了个闲散侯爷的爵位给外祖父,没想到舅舅竟不知好歹,反而还藉此仗势欺人,真真可笑! “孟大人,本侯近来新收了两名美妾,刚满十五才开的苞,本侯本是舍不得,但看在孟大人的份上,本侯就将她二人送给你了,只是你身后的美妾,是不是……割爱给了本侯?” 第三十九章 这就是她的亲娘舅!湛莲紧咬贝齿。 孟光野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此位是大兄妻子,孟某的大嫂,并非小妾。” 黄宝贵瞪眼,“她就是害死我外甥女的全雅怜? “侯爷慎言,大嫂并未害死永乐公主。”孟光野的忍耐到了极限,“侯爷若无他事,便请回罢。” 黄宝贵本是势在必得,不料孟光野这迂腐之辈软硬不吃,他居然一无所获,怎能不恼羞成怒? “孟光野,本侯屈尊降贵,你不要……” “你屈什么尊?降什么贵?陛下赐封的保宁侯是黄老太爷,孟二爷不过看在黄老太爷面上叫你一声侯爷,莫非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侯爷不成!” 毫不留情的清喝打断黄宝贵的话,正是侧身而出的湛莲怒斥。 肥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黄宝贵自从当了皇亲国戚以来,从未有人敢对他这般无礼,“放肆,大胆!你这蠢妇,你可知道我是谁!我是当今贵太妃的亲弟弟,永乐公主的亲舅舅!” 湛莲失望之极,无法对这人兴起丝毫亲人长辈的尊敬之情,只觉他狐假虎威可恶之极。外祖母和舅母对母妃说的话恐怕都是粉饰太平的,她竟不知这个舅舅在民间作威作福多久了,他那些个小妾,莫非都是强娶豪夺来的? 孟光野见他面目狰狞,大手一伸,又将湛莲藏入身后纳入羽翼,“侯爷,孟某只是按章程办事,若有得罪请多包涵。来人,送客!” 黄宝贵气得浑身肥肉抖动,“好,好,好,你们等着,你们给本侯等着!” 说罢,他气冲冲拂袖而去。 待黄宝贵离开,孟光野转身,低头定定地看着湛莲。 湛莲被他看得古怪,俏脸一转偏开视线。 “你……就这么爱惹事。”孟光野无奈又好笑。 “你怕他作甚?他不过是沾了太妃的光当了皇亲国戚,说到底还是一介平民,你堂堂左寺丞还怕他?”湛莲睨他一眼。 孟光野摇了摇头,“你不懂。”任何人都有软肋,当今天子的软肋便是永乐公主。虽说永乐公主已逝,但天子情份还在,淑静太妃和保宁侯府就是得了这情份的庇佑,因此尽管黄宝贵在帝都跋扈多时,寻常人还真动弹不得。如今他跟黄宝贵撕破了脸,他恐怕定会暗中使绊子。 湛莲眯了眼,她知道他的意思。“那末你是想将女犯放出来送给他作小妾?” 孟光野一笑,“我可会为五斗米折腰?” 湛莲勾了勾唇。 “对了,你过来作甚?”孟光野忽而问。 “我……” 湛莲支吾时,孟母派人来寻孟光野,湛莲趁机断了话头,转身回了院子。 孟光野看着湛莲离去的背影,笑眼中却带了一抹复杂。 湛莲回院子的路上,脑里想着舅舅方才的作为,她越想越恼,招手让戊一上前,“我要面圣!” *** “何事?” 明德帝站在烟雾缭绕的清风斋中,用利刃在左臂上利落划了一刀,并伸臂将血滴在玉瓮中的一块洁白无瑕的玉璧上。 顺安在外禀道:“回陛下,孟夫人请求面圣。” “发生了何事?” “孟夫人不曾说。” 湛煊顿一顿,“她可安然无恙?” “孟夫人一切安好,只是孟史丞怕是……” 直至鲜血覆盖了白玉璧,湛煊才收手止血。 一穿着破旧道服、胡子拉茬的道士上前,熟练地为皇帝包扎伤口。 湛煊将大袖放下,对外道:“你派人去与怜丫头讲,朕近日政务繁重有所不便,让她有事便写信呈上来。” “是。”顺安领旨而去。 那道士为玉瓮盖上盖子,贴了几贴道符放置四周。 “一一道长,你对此确有把握?”明德帝看着他摆弄完,才出声问道。 原来此道士正是皇帝派人去寻了多日的一一道人。湛炽手下找着他时,他正在一酒肆喝得烂醉如泥。 一一道人打了个嗝,嘴里竟还漏出几分酒气,“皇帝老爷,您说这事儿贫道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您说这万全的把握,贫道打不了包票,只是贫道左想右想,也只能想出这法子了。” 明德帝的目光落回那贴着符纸的玉瓮之上,沉默片刻道:“那末便请道长费心作法,事成之后,朕重重有赏。” 一一道人躬身笑道:“谢皇帝老爷。” 皇帝踏出门去,两个太监依次而入,寸步不离地“辅佐”道士作法。 *** “陛下政务繁忙不能见我?”湛莲像听见了天下奇闻似的再问一遍。 喜芳轻轻再应一个是字。 湛莲眨眨眼,颇为不敢置信。从小到大,她就没有去见三哥哥而见不到的时候。三哥哥无论有什么天大的事儿,听她去了定然是要见的。 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宫里头可还太平?”湛莲不由问。 喜芳道:“戊一只字未提,应是无事罢。” 湛莲拧眉,偏头甚是不解。 与此同时,孟光野处在大兄屋中,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沙哑说道:“大哥,如今惟一解决之计,便是你在百官弹劾前,自行请罪,卸职还乡。” 孟光涛哭够了闹够了,本是要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一听这话又如跳尸般弹坐起来,“你要我罢官还乡,孟二郎,你安的什么心!” 他安的什么心,他安的救人的心!孟光野沉下了脸,大哥以为他愿意出此下策么,他这一走,还在朝中为官的自己定沦为笑柄,况且大嫂不知是否也须跟着大哥回乡……然而大哥若不走,等待他的惟有死路一条。言官亦或黄宝贵如若指使人将此事上禀天听,天家听朝官如此丑闻定勃然大怒,届时大哥与孟府是何结局都难已预测。 孟母一听也慌了神,大儿成了状元入朝为官,是乡里乡亲人尽皆知的风光大事,如若大儿就这般灰溜溜回去,那他孟家怎能在乡亲面前抬起头来? “二儿,莫非没有别的法子了么?你为何不将那些个侮蔑你大兄的人统统抓起来,反而要你大哥忍辱负重,这是何道理?” 娘亲的胡搅蛮缠之语让孟光野愈发头疼。 “娘,我与您说这是何道理!您的爱儿二子,是嫌弃他的大哥阻碍了他的前程,要将他大哥踢走,自己一人在这帝都快活!” “我若安了这种心,我就不得好死。”孟光野额上青筋都清晰可见。 孟光涛却疯癫一笑,“孟光野,你也不必解释,你那点小算计,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他叫他灰头土脸离开,自己加官进爵享受荣华富贵,那是痴人说梦! “二儿,这是真的?” 孟光野拂袖而去。 湛莲去孟光野院子寻他时,他正坐在院中石桌前喝闷酒。 他们在孟光涛屋里的一通谈话,湛莲大抵也知道七七八八,原是隐密之事,孟光涛却自弟弟走后,还当着下人的面对娘亲大骂弟弟。 他摊上了这么一家子,真是圣人也没法子。 孟光野抬眼见是她,眼里滑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放下酒杯,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湛莲在他面前坐下,道:“我过来看你酒量如何。” 孟光野闻言勾唇,为自己倒满一杯酒,想了一想,拿了一个干净空杯又满上一杯,移至湛莲面前,“喝么?” 湛莲摇摇头。她一闻便知并非淡酒,她怕一杯就醉了。 孟光野也不勉强,自己一饮而尽。 他就这么一杯杯地喝着酒,湛莲也不开口,低头将小菜碟与空酒杯摆放整齐。 须臾,一壶好酒便见了底,孟光野让小僮再去打一壶来。 湛莲定定看着他。 孟光野眼神依旧清明,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沉沉道:“如若能和离,便与大哥和离了罢。” 湛莲秀眉一挑。 孟光野苦笑一声,抬眼看向她,“我知道你如今颇得太妃宠爱,连天家也对你改观,皇后甚至派了人来保护你,或许找对了时机,这事儿便能成。”他顿一顿,“虽和离对妇人名声不好,但我大哥……着实非良配。如今他在帝都声名狼藉,是非得回乡才能保得一条小命,你……不必跟他回去,尽量想法子,离开我孟家罢。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开口便是。” 孟家如今内忧外患,已是火烧眉毛,他倒还有功夫替她着想。湛莲不免心生暖意,道:“你不必担心我,我自有办法。” 孟光野听了这话,看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小僮送来打满的酒壶,孟光野又开始自饮。 湛莲心里想着不出多久自己就会与孟家撇清关系,连带与眼前这人也再无干系,心思不免有些浮动,她脑子里想着,突地脱口而出,“孟二爷,你为何还不曾娶妻?” 孟光野看向她一愣,湛莲也知自己问得古怪,但既已问出了口,惟有强忍臊意佯装镇定。 “……我们家乡那边,定要兄长娶了妻子,弟弟才可成亲。” “那你可有心仪的姑娘在家乡等着你?” 孟光野摇了摇头,双眸不由自主定在湛莲身上。如果是他娶了她…… 湛莲原是因他的回答而莫名欣喜,抬头对上他一双深邃似海的眼睛,心头一时不知翻腾着什么滋味。 “你……” “你……” 二人对视许久,开口竟不约而同,只是出口却不知说什么,湛莲偏头掩去尴尬,忙问道:“保宁侯府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孟光野复点头,重重一咳,“公事公办。” 湛莲自古怪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只道他果然是想控告舅舅的循私枉法,“你意欲何人?齐相国,亦或右御丞?”齐相国乃当朝相国,虽有大才但老奸巨滑,右御按便是好友杜谷香之父,为人刚正不阿,常向明德帝直谏。 孟光野略显惊愕,他不料她顺口就会准确地说出这两个朝中大官的名字。 湛莲只偏头等着他的回答。 “我意欲……齐相国。”杜御按虽为人刚直,但少有变通,这黄宝贵身份特殊,他怕御按直谏,会弄巧成拙。 湛莲点点头,相比之下,确实齐相国较能成事,只是这些都不是湛莲的上上之选,“你若是信我,便去找这个人。” 第四十章 湛莲指点了孟光野两句,便让他自己想法子去了。 隔了几日,孟光野不顾兄长无理怒骂,仍强行将其自请卸职的折子呈了上去。孟光涛如今见弟弟跟见了仇人似的,不骂他几句是绝计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死活不愿回乡,好似等着有朝一日卷土重来。 黄宝贵自那日后果然千方百计给孟光野暗中下绊子,街头巷尾将孟府说得愈发不堪,孟光野还未能见上湛莲说的那人,左右应付疲惫不堪。 这厢湛莲日子过着也不太顺畅,她还想与三哥哥当面说一说那仗势欺人的舅舅,一直等着他派人来接她进宫,哪知一连等了多日,皇宫中连丝毫动静也无。 湛莲真真纳闷,她都想哥哥了,哥哥难道不想她? 她又让戊一派人进宫一趟,心想哥哥即便繁忙,好歹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也是好的,只是不想得到的仍是几句官调,不过多了一封皇帝哥哥的御笔书信,上头哄小孩儿似的嘱咐她在孟府住上一阵,待他政务稍轻,便立即派人接她回宫。 湛莲压根儿不信他的只字片语,然而无论怎么追问戊一,他都坚称宫里头未发生任何异样,就连德妃一案,也暂押在内务局大牢里,静待审讯。 湛莲先是担忧,认为三哥哥的行为太过反常,定有什么事儿瞒着她,但随着平静日子一天天过去,湛莲的担忧转变成了怒气。 她想知道三哥哥究竟在做什么,便千方百计地求见母妃,母妃却也不召见她,她转而求见皇后,全皇后仍不叫她进宫。 转眼之间,自己就便遗弃了似的。 湛莲心头的怨气与怒气就如每日愈发火热的日头一般节节高升,惟有孟光野来她院子与她说话时才得已片刻平静。然而随着时日推移,孟光野的到来也不能让她高兴了。 孟光野见湛莲心有不畅,一日默默提了一只鹦哥回来给她调养。湛莲许久不曾调教鹦鹉,无趣中教养十来日,那鹦鹉却不吟诗来不作对,谁人来都是三个字,“坏哥哥,坏哥哥”。 这日孟光野立于廊下,环臂听它唤了几声,不免发问,“它叫的是谁?” 湛莲道:“谁知道它叫的是谁,这鹦哥儿笨的很。” 孟光野从未玩过鹦鹉,只当她说的是真话,“它笨,明儿我再给你买只聪明的来。” 湛莲贝齿轻露,盈盈一笑。 孟光野一时看得痴了。 “坏哥哥,坏哥哥。”鹦哥在架上扑腾,扇了孟光野一脸灰。 湛莲瞪它,“站好!” 喜芳看在眼里忧心忡忡,孟光野走后,她寻了机会小心翼翼劝道:“主子,您对二爷,兴许太好了些……我怕日子长了,有作死的丫头在底下碎嘴。” 湛莲逗弄鹦哥,让它继续说三哥哥坏话,漫不经心地问:“碎什么嘴?” “这……” “喜芳恐怕人说您与姑爷不像夫妻,反而与小叔子像夫妻!”蕊儿跟了湛莲一段时日,更加心直口快。 湛莲转身瞪大了眼。夫妻?她与孟光野像夫妻?“你们胡说些什么!”她的脸都臊红了。 “我们自不敢说,是怕外头那些嘴上没把门的奴才胡说。”喜芳急道。 湛莲吃惊不小,难道在外人眼里,她与孟光野就像…… “胡说。”湛莲娇斥一句。心思却有些莫名蠢动。 “坏哥哥,坏哥哥。”鹦哥还在上头叫嚷。 湛莲又记起不知搞什么名堂的三哥哥,这下一点小心思也没了,又冷笑着教鹦鹉说坏话。 一眨眼竟到七夕。 大清早的,就有太监悄悄作布衣打扮,为湛莲送来一雕花镂空锦盒,里头有一只婴孩拳头大小的蜘蛛,是用来藏蛛卜巧的。女子们将让捉来的蜘蛛在盒中放上一夜,隔日一早看看蜘蛛是否结网,如若蛛网结得密,就算乞的巧多。 湛莲乞巧用的蜘蛛向来是宫里的那位为她捉的,这一只自然也不例外。 谁知湛莲冷着脸,当着面就将锦盒连同蜘蛛狠狠摔至地下。 “你回去告诉你主子,他不稀罕我,我也不稀罕这东西,往后只当没我这个人,他爱给谁捉蜘蛛,就给谁捉去!”当她是叫花子,拿一只蜘蛛就打发了么! 小太监低着头抹冷汗点头连连,来时就听了皇帝耳提面命,说这主儿兴许有气,任由她撒气便是,千万别顶撞了她。可谁知她竟真敢将帝王亲自捉的“龙蛛”摔到地下去…… 小太监悻悻走了,湛莲越想越气,戊二在外请她出去习武她也不理,转身回房闷头再睡。 这一日湛莲都没个好脸色,二婢并府里许多丫头本是陪同湛莲祭月乞巧,个个跃跃欲试,但见主子心绪不宁,害怕夜里的游戏便没了,个个在院中翘首,期期以待。 湛莲虽不高兴,但知许多丫鬟们盼这一日盼了一年,不想扫了她们的兴致,稍作打扮便踏出了屋门。 她领着人祭了月,让人设了桌台,正打算穿针乞巧之戏,谁叫孟母的丫头却跑了过来,说是往常祭月乞巧皆是在她的院子,今年也不例外,叫丫鬟赶紧过去。 丫头们都不愿走,去了老夫人那,总是要让笨手笨脚的小姐赢得乞巧,况且赏钱不过几个铜子儿,这儿可是银灿灿的大元宝! 湛莲不想孟母趁机来寻事,打发丫头们走了。 院里只剩下喜芳蕊儿与两三个几个粗使奴婢,湛莲作东,看着她们全神贯注地用五色线穿着五孔针,乞盼月老看见她们一双巧手,赐她们一个如意郎君。 最后蕊儿心灵手巧,勇夺了第一,大伙儿有的欢呼,有的哀嚎,总之是闹腾一片,热闹无比。 湛莲却全然不能融入这份喜悦中。 今晨她分明发了大脾气了,三哥哥仍无动于衷,不说接她进宫,竟然连一句哄她的话也没有捎来。她生不生气他也不理了么?他不管她,不要她了么? 湛莲鼻子都酸了。 正在此时,戊二匆匆低头而入,“夫人,有贵客来,请您出府一叙。” 湛莲一听,腾地站了起来。只是她并不往走,反而转身朝屋内走去。 喜芳上前来问,戊二告知原委,喜芳以为主子要梳妆打扮,匆匆跟了进去,谁知湛莲坐在榻上,冷着一张脸看起书来。 喜芳纳闷地看她一会,彼时蕊儿也进来了,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喜芳道:“夫人,我为您更衣罢,鞋子是否也换一双?” “我要睡觉了,还更什么衣,换什么鞋?”湛莲冷声道。 二婢讷讷,蕊儿道:“可是天家他在……” “他什么他,我是求着他来了?” 听湛煊来了,湛莲心头一松,却是更生气了。无论二婢怎么劝,湛莲就是不去,连榻都不下。 喜芳心急如焚,她不知自己如今的主子与天家究竟是何情份,只是再得圣宠,也不敢恃宠而骄,连陛下也不见啊! 她口干舌燥,还想再劝,忽而身后传来沉沉的笑声,“行了,都下去罢。” 喜芳蕊儿一转头,面前的不是一袭微服出行的皇帝陛下又是哪个! 不想夫人不出去,天家竟屈尊降贵亲自进来了!并且看那脸色好似预料之中,龙颜没有丝毫怒气,眼神反而柔软似水。 再转头看自家主子,天子来了看也不看,脑袋几乎扭到一边儿去了。这、这都分不清谁是皇帝了! 二婢忐忑之极,却惟有告退。她们即便再想留下,又怎敢如主子般置陛下旨意如无物? 喜芳心跳如雷,隔着屏风悄悄偷看几眼,只见帝王啜着笑容上前,刚挨上主子的肩膀就被她一把拍开,再伸上去,主子又用力打下。 喜芳快晕倒了,她不敢再看,匆匆出了门去。 湛煊挂上宠溺的笑容逗了湛莲几次,见她气呼呼地就是不看他。 “莲花儿?” 湛莲瞪着窗阁的轻纱,不理。 “莲花儿?” 不理。 “莲花儿。” 仍然不理。 湛煊听她今早上摔了蜘蛛,就知道她恼极了,早就有了被冷落的准备,因此并不懊恼,只是觉着她恼起来仍然可爱之极, 他忽而用右臂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抵在她耳边低低笑问:“生哥哥的气哪?” 湛莲使劲挣扎,无奈粗臂如钢,她气闷地抓着他的手臂道:“你是谁家的哥哥,莫要认错了人走错了屋子!” 湛煊从胸腔震出笑意,“朕这些时日真真忙得脱不开身,你就别怪哥哥了。” “你忙什么?” “一些个杂七杂八的事儿。” 湛莲气得笑了,忙杂七杂八的事儿,就将她扔在孟府不闻不问了。“那您老人家回宫继续忙儿去,我便不恭送了!” “这不是忙完了么?明儿起,朕就能好好陪陪莲花儿了。”湛煊将她的冷嘲热讽只当秋风拂耳,并且莲花儿是因他冷落了她才发了大脾气,他想想便十分满意。 “我从明儿起便忙了。” “你忙什么?” “你管我忙什么!” 湛煊哈哈大笑,捏捏她因气恼而染上绯红的娇颜,只叹妹妹怎地这般惹人怜爱。 “哥哥知错了,哥哥给你赔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原谅哥哥,嗯?” 湛莲对三哥哥本就是气不长久的,听他这软语告罪,气儿顿时消了大半,她抿了抿唇,过了一会道:“哥哥政务辛苦了,理当好生休息,不该来这里。” 瞧瞧这心软的眼珠子!湛煊勾唇,“朕怕不来,莲花儿的嘴儿明儿都可以挂油瓶了。” 竟还笑话她。湛莲噘了嘴,又记起他说的挂油瓶,忙又抿了起来。 这娇憨的模样让湛煊好生爱怜,他的声音低了一分,“朕说笑的,朕这几十日想莲花儿想得寝食难安,实在等不了明儿了。” 湛莲这才笑了,“我也想哥哥,只是哥哥下回再不可这样儿了,哥哥即便有要事,也让我时常去见你一见,我定会乖巧不打扰哥哥。” 湛煊微笑点头,深深凝视她道:“朕知道了。” 二人相视一笑,湛煊挪了挪身子,让湛莲紧贴的娇躯稍稍分开,并自怀里掏出一个锦袋,“朕有一件好东西送给你。” 湛莲好奇,倒出里头物件摊开手心一看,是一块洁白圆润的玉璧。 宝贝湛莲见过不少,各式各样的玉器她也原有许多,因此乍见这一块白玉璧并不稀奇,然而定睛一看,发现它竟并非无瑕,在其内环处,有一圈淡淡的红晕,如同飘花浮在四周。 “这是什么?”湛莲略显惊奇,对着烛光又看了一阵。 “此玉是朕命人费尽心计找来的,听说此玉常年供在佛祖座前,通了灵性,你戴在身上,便可保你魂魄不散,小鬼不来。” 湛莲点点头摩挲两下,“这里头是什么?”她从未见过此种飘花的白玉。 “朕也不知……”湛煊垂眸撒谎。 那是他的血。天子的龙血。 一一道人说,如若要镇住借尸还魂之人,最好之法莫过于拿阳气强悍之人血气强行镇之,而这世间最为霸道的阳刚之气,非人皇莫属。一一道人自宫中藏宝阁选出这块玉璧,施法请皇帝每日以鲜血养之。过了七七四十九日,此玉才养出血花,大功告成。 湛煊将玉璧小心为她戴上,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低头注视她郑重其事说道:“莲花儿,这块玉你要时时戴在身上,即便沐浴也不必摘下。记住哥哥的话了么?” 第四十一章 湛莲闻言笑问:“这块玉真的这么灵?” “定是灵验的。”湛煊似在说服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那老道虽看上去邋遢嗜酒,但湛煊派人仔细调查了他,发现他的确是正统道教传人,在道士中声望颇高。并且他养玉期间,还寻了一块好玉,命顺安天天以血养之。四十九日过去,自己养的玉渗入了鲜血,顺安养的那玉却依旧洁白无瑕。 这玉理应是藏了神通的,这里头有他的龙血坐镇,他的莲花儿定不会被黑白无常勾了去,全雅怜的魂魄也定近不了她的身。 湛煊这般想着,心下一块大石总算轻轻放下。 “那我就时时戴着它。”湛莲仔细地将玉璧收进衣襟之中。 湛煊满意地笑了。 湛莲收好后一抬头,忽而惊呼,“三哥哥,你的脸色怎地这般差?”她伸手轻抚他的脸颊,“瞧瞧你的嘴巴,连一点儿血色也没了。” 湛煊拿血养玉四十九日,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好不到哪儿去,更不提他左臂上密密的伤痕。决定伊始,他就知如果湛莲得知实情,是决计不让他这么做的,因此听太妃让她出宫,他也就顺水推舟让她离开了。并且她向来心细,若是召她进宫定会露出些许破绽,他便狠下了心不让她进宫。自知她定会发怒,却不想她连东西也砸了。黄昏时分,白玉终于喂进了血,他原是打算休息一两日才叫她回宫,可一心惦记着她发了脾气,如若今夜不来,保不齐又要掉金豆子。衡量许久,他还是悄悄出了宫来哄妹妹。谁知她火眼金睛,昏黄烛光下也能看出他气色不好。 “朕许是昨夜没睡好,”湛煊怕她多问,抱着她一同起身,“朕该回宫了。” 湛莲不强留,还暗自后悔自己乱发脾气,累得辛苦的哥哥多跑一趟。 湛莲送湛煊出了门去,廊下鸟笼子里的鹦鹉睡醒了,见有动静又开始扑腾,“坏哥哥,坏哥哥!” “……”湛煊正要往阶下走,闻声止住了脚步,他挑眼看了那小八哥一眼,又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心虚的湛莲。 “敢情我这几日喷嚏不断,就是被你跟这作死的鸟给整出来的。” 湛莲东窗事发,讨好一笑,“哥哥打喷嚏怕是染了风寒,该叫奴才们多加两件衣裳才是。” 湛煊没好气地拧拧她的小俏鼻。真真得罪不得,还学会拿鹦哥来编排他了。 湛莲娇俏地摇了摇他的手臂。 不相干的奴才早已被赶进了小屋不准出来,戊一戊二并二婢带着暗卫在院中跪了一溜,顺安公公等在门外。 湛煊由湛莲送至门边,他又交待了几句,说是明儿召她回宫。 湛莲道:“哥哥这些时日国事缠身,连睡也没睡好,我明儿便不去了,等哥哥休息好了,我再回去。”她一去,他总要陪着她。 湛煊也怕这两日被她看出古怪,便点头同意了。 顺安临走时看了湛莲一眼,那眼神颇为古怪,只是天黑湛莲并未瞧见。 湛煊看着湛莲回了屋子,才如来时一般自孟府后门离去。 才回乾坤宫,就有太监跪在外头求见。顺安去听了回来,急步进安泰堂躬身轻禀,“陛下,一一道长跑了。” 明德帝才坐稳,揉着又疼又痒的左臂眯了眯眼,“跑了?” “是……小张子说道长自清风斋出来,说是头疼回了耳房休息,谁知他们再进去时却连个影子都没了。” “可是寻了?” “四处都找遍了,惟不见道长踪迹,”顺安双手呈上一张纸条,“这是小张子自耳房桌上找着的。” 皇帝接过,展开一看。白纸上如画符似地写着:一一功成,万事皆了,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明德帝沉吟片刻,勾唇轻笑。这一一道人,居然是个老奸巨滑的道士,他恐怕早已知道事成之后,自己定会杀他灭口,便早已想了逃跑之策,从这皇城逃逸而去。 皇帝摇了摇头,将纸轻轻扔下,“传旨,格杀勿论。” 顺安领命而去。 不多时,乾坤宫大宫女生兰走了进来,“陛下,福阳宫来禀,说娇客噩梦醒来,泪流不止。” 明德帝自假寐中睁眼,沉默片刻站起了身,“摆驾。” 湛莲送走了三哥哥,整个人犹如雾开天明,笑容也重新回了脸上,她看向院中还未撤的桌台,抬头笑道:“今儿月色正好,莫要辜负了美景,叫丫头都出来,接着玩!” 二婢见主子与天家果真不同一般,心中欣喜,脆生生应下。几个粗使婢子一头雾水,只是见主子高兴,又不让她们干活,叫她们继续玩乐,哪有推辞的道理,个个欢喜地走回院中。 不消片刻,院里头又响起阵阵欢欣雀悦的笑声。 就在大家尽兴之时,孟光野的小僮捧着一食盒走进院子,对湛莲笑道:“夫人,二爷才回来,买些了鹊儿饼,拿去老太太屋里,却没看见您,二爷便让小的带些过来给您尝尝。” 鹊儿饼是民间七夕节的特色小食,湛莲从未听闻,听小僮解释了一番,不禁喜悦又添。她自食盒拿了一块饼尝了一口,又酥又软,甜而不腻。 湛莲将一块饼都吃完了,让喜芳拿下去给大家都尝尝。转头又让蕊儿打了小僮赏钱,道:“多谢你跑一趟,这些钱你拿去打酒吃。” 小僮眯着笑眼道谢接过。 他转身要走,却又被湛莲叫住,“你等一等,我还有一事。” 小僮立刻转回身,听候吩咐。 “既然你们二爷回来了……便请他给我捉一蜘蛛来。”湛莲笑眯眯地道。 “啊?” 湛莲不等小僮呆讷回神,就扬声对着众丫头道:“你们都去捉蜘蛛去,明儿谁要是结网乞巧赢了我的,统统有赏,谁要是拿了第一,便再另赏!” 丫头们一听,一哄而散。有的跑去墙角找蜘蛛,有的回房去拿已捉住的蜘蛛,蕊儿也按捺不住,蹦蹦跳跳地去寻去了,喜芳蠢蠢欲动,又不敢擅离,湛莲笑着叫她去,她才笑着碎步小跑去了。 小僮还呆愣着,湛莲道:“你还愣着做什么,明儿我要是输了,就找你这小猴算账!” 小僮这才回过神来,连应了两声急急去了。 此时孟光野已回了自己院子,正等着小僮回话,自他嘴里听湛莲一个好字,谁知小僮跑回来,张口便要蜘蛛。 听了原委,孟左寺丞大人与小僮将院子寻了个遍,比较几番,才捡了只最大的装进盒中。 不多时,一只黑油油的大蜘蛛送到了湛莲面前。 隔日,众人打开各自盒子,左看右看,却还是湛莲的蜘蛛结的网最绵最密。 湛莲心情大好,照样打了赏钱,还让人给孟二爷送去一只豹狼毫笔,以表谢意。 又隔一日,皇帝召湛莲进宫。 湛莲自西华门下了马车,与喜芳蕊儿二婢缓步而行。本是径直去往泰来斋,湛莲看看时辰,自知这会儿三哥哥定然是与朝臣议事,自己去了也是无趣,忽而忆起水华池重新种下的水莲,心想这时节应是开了,因此便说先去水华池走一走,回头再去泰来斋。 照理回复圣旨岂敢拖延?只是这御书房的太监也是人精,他早知陛下对待孟夫人不同,不敢得罪了她,并且去水华池绕个弯儿,也耽搁不了多少时辰,于是他便从善如流地引着湛莲往水华池走去。 远远地便有清香拂来,湛莲接过喜芳为她遮阳的油伞,弯唇率先往池边走去。她穿着翠色刺绣抹胸配一条齐腰襦裙,外着鹅黄上儒,墨绿纱披,迎风前行飘飘似仙,周围不论太监宫女,都不免偷偷多看了几眼。 他们自是认得这出名的孟夫人,只是不知她为何每回来,都好似更美一分。 湛莲名字中有莲字,自是从小爱莲,菡萏宫是三哥哥特意为她的宫殿改的名字,并说待她长大,便将菡萏宫改为芙蕖宫。菡萏宫里还有一弯月牙池,里头种着一片睡莲,每每花开之时,她便会与哥哥设宴共赏。 湛莲赏着水华池的美景,心思却游移起来。她真想再次回到菡萏宫去,每日与三哥哥在月牙池边说笑对奕……只可惜她恐怕是再回不去了。 遗憾地叹息一声,湛莲回过神,才发现周遭奴才神情怪异,个个都看着一处。她顺着众人视线望去,脑中一片空白。 迎面而来的是一位妙龄少女,她梳着垂鬟分肖髻,插着莲花钗,额前贴着莲花花钿,穿着绯色对襟刺绣衫配绞云纱,身形虽瘦弱,却有一番娇柔之姿。 最为重要的是,她长得与“湛莲”一模一样! 湛莲深吸一口气,扔掉油伞快步走上前,冷凝着脸来到“湛莲”面前,“湛莲”略显意外,也好奇地打量着她。 “你是谁?”湛莲问。 “湛莲”唇角微弯,微微一福盈盈一笑,“小女子……” “放肆!” “啪”地一声,湛莲将其狠狠打了一巴掌。 第四十二章 湛煊还不知大祸临头,挥退臣子后坐在书房里批阅奏折。前些时日留中的折子重新拿了出来,解决了莲花儿稳固魂魄的头等大事,余下问题便要一一处置了。 外头传来动静,湛煊便知是那心肝小人来了。唇角上扬,他扔了狼毫便大步了出去。多日不见,前日的寥寥数语怎能填满相思? 谁知一出书房,迎面却对上一双怒气满溢的水眸。 谁惹了他的宝贝珠子?湛煊摆手让奴才们退下,跟进来的喜芳蕊儿等人个个心惊胆跳,脸有惊恐,只是湛煊一心在妹妹身上,全然没有在意。他正欲微笑开口,却被湛莲怒中带刺的话语抢先。 “我原以为哥哥果真国事繁重,谁知竟是哄我的!这宫里头又多了个‘妹妹’,难怪三哥哥没功夫搭理我!” 湛煊一听便知要糟,听这话定是与福阳宫的见上了。 “莲花儿,你听……” “谁是你的莲花儿,那张脸才是你的莲花儿!瞧瞧那样貌作态,我都觉着像,三哥哥怕是也应觉着十分像罢?比起我这换了皮囊的陌生人,她是不是更像你的莲花儿!” 湛莲已经气得失去了理性。原以为哥哥把她扔在孟府不闻不问,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岂料原来是宫里头藏了一个“湛莲”了!四五十日的冷淡,却是与那该死的“湛莲”朝夕相处,是否他一直还怀疑自己并非莲花儿,那长着湛莲样貌的坏女子才是湛莲! 一想到心爱哥哥对她的情份,有朝一日会被人瓜分,甚至极有可能被取而代之,湛莲立即就红了眼眶。 “莲花儿,你别急,听哥哥说,”湛煊见她委屈得连眼睛都湿了,焦急地解释,“朕知道她不是你,朕留着她自有用意。” “既是知道她不是我,还留着她做甚,为什么不把她杀了!” “哥哥舍不得杀……” “就知道你是骗我的!”这话跟捅了马蜂窝似的,湛莲的金豆子顿时滚下来了,哥哥就是以为那人才是湛莲,他舍不得杀她,就舍得将自己扔在孟府。反正宫里头又有一个“湛莲”了,何必还要她这个身份棘手的“湛莲”?今儿他能冷淡她多日,明儿就能冷淡她多年! “哥哥是个骗子,大骗子,就知道拿东西来哄我,”湛莲气急败坏地低头扯出白玉璧,“这种什劳子的东西……” 眼看湛莲就要将玉取下往地下扔,湛煊吓得一个箭步上前,单手将她紧紧箍在怀中,“乖乖儿,你怎么闹腾都成,这个东西可不能摔!” 一一道人逃跑,他已下了格杀令。万一她将这玉摔坏了,他还找谁再去养出一块玉来? 湛莲被他箍紧,还不依地乱扭。 湛煊见她梨花带雨的脸庞,一颗心都要化了。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在她眼角处深深印了一吻。 “别哭了,你一哭,哥哥就难受。” 湛莲被他的举止弄得愣住了,她呆呆地仰头看向湛煊,还有泪珠子挂在长长的睫毛上,看上去煞是可怜可爱。湛煊极力忍住舔去她睫毛泪珠的冲动,声音低了一分,“你要撒气,扔什么不好,偏偏要摔这东西?” 他一手握住她的手,将白玉璧取来,重新为她戴上,大手捂热了之后,将玉轻轻滑进她的抹胸中。 “朕前儿讲的,你都忘记了?你要摔玉,是想要了哥哥的命?” 湛煊板着脸轻斥的模样让湛莲心虚一瞬,原来三哥哥真的这么看重这块玉,但是此情此景,湛莲倔强地不肯道歉,只紧抿着唇儿扭头不看他。 湛煊见状,轻笑出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在她颈边叹息地道:“莲花儿哪……”他的心肝儿眼珠子,还要让他怎么疼怎么爱才作数? 一如既往的宠爱语气让湛莲翻江倒海的心渐渐平复,她无声地搂住他的脖子,娇软地哼了一声。 湛煊将她抱得更紧了。 他抱着她走到了西内殿坐下,为她擦干了眼泪,这才好声好气地解释,“舍不得杀她,是因她长着跟你曾经一模一样的脸蛋儿。” “她那脸是真的么?不是易容的么?” “脸是一张真脸,世间之大,与你有相像之人,虽稀罕,却也并非毫无可能,”湛煊顿一顿,“她是平南王偶尔在乐坊遇上的一个舞娘。” “平南王遇上的舞娘?”湛莲古怪重复一遍。 “正是,平南王见她长得像你,将她放在王府教养,犹豫多日,才将此人送进宫来。” 湛莲皱眉,“相像也就罢了,世间还有这种巧合?” 湛煊一笑,“更巧合的还在后头,朕暗中观察这个舞娘,见她的行为举止的确有你的作派,也是个爱齐整的,也爱穿你素喜的衣裳,也精于游艺,居然也会隔着屏风投壶三中!” 湛莲倒抽了一口凉气,不免抓了湛煊的衣裳。 湛煊拍拍她,“莲花儿莫慌,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虽不吃百合汤豌豆黄,但朕赐她的红参蛋羹,她吃得干干净净。” 湛莲听了却不夸他做得好,“哥哥这般细细试探她作甚,莫非还存了怀疑的心思?” 湛煊立即道:“朕试探她,是想看看她究竟对你熟识几分。” 湛莲噘了噘嘴,“这般说来,应是十分熟识了。” “正是如此。她那举手投足,哪里是民间舞娘,分明是皇室贵女风范,且其中还夹杂着你的作派,朕问她是何人所授,她却说无人教她,两年前一场大病醒来,一举一动皆与旁人不同,究竟为何自己不知道。偶尔作梦,总是红墙兽头,长廊珠帘,隐隐一抹明黄身影,无论如何却看不睛人,醒来总觉寂寥,簌簌泪下。” “她言下之意,是我转世投胎了?”湛莲冷笑。 “可不是?” 湛莲虽愤懑,但理智已然回笼,一个民间女子,去哪里学来她这些言行举止,况且还学得像模像样,这后头怎能没有阴谋诡计? “哥哥可知是谁在后头指使?” “朕暂且不知。” “既知我这么多的事儿,想来曾经与我颇为亲近,至少有一人与我颇为亲近,”湛莲道,“只是数来人也不少,除了母妃皇后与那几个嫔妃,还有我宫里的丫鬟,几位姐姐、王妃嫂子,还有香儿等几个常入宫的都知道。” 湛煊点头,揽着她想事儿。 湛莲也沉思了一会,忽而道:“此背后之人定不聪明。” 湛煊一愣,“何出此言?” “这等破绽百出之事,哥哥你稍稍用心便知古怪,又怎会落入陷阱?” 湛煊眸光微闪。 如果莲花儿此刻并不实实在在地在他怀中,他或许真会中计也说不准。那“湛莲”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太过相似,即便稍有异处,大抵也能以转世不同来当说法。即便知是饮鸩,他也渴望用其止渴。 面对莲花儿,他从来不是什么英明君主,只是一个贪念太多的痴儿。 但这些话不能说与湛莲知,湛煊干干笑了两声,“可不是?” 湛莲靠在坚实好闻的胸膛,越想越神情凝重。估且不论哥哥发现了破绽,可他如果心软将这“湛莲”放在身边呢?如若这“湛莲”真如她一般得了哥哥厚爱呢?她的目的是什么,背后之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心怀不轨将一个像她的女子送到帝王身边,左右他的思绪,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期望的是什么,权势、财富,亦或是—— 皇位。 古往今来,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从来不乏野心勃勃之人觊觎。自己也曾经历过三哥哥登基前的惊险,又怎会不知其中险恶?三哥哥应是明了了这一点,才将“湛莲”稳住留在后宫罢。 湛莲想清楚了,她忧心地提醒哥哥两句,让他万事小心。 湛煊点头。 湛莲自知错怪了哥哥,她低头扭着龙袍上的扣子,小小声地为方才之事道歉。 湛煊笑了,却是哑声问:“这么舍不得哥哥被抢走?” 湛莲想起刚才哭闹的样儿就害臊,但她扪心自问,自己着实是怕哥哥不理她,反而去对别的“妹妹”好。自己着实太过小气了,她尴尬捂了脸,不敢抬头见人。 湛煊简直眉开眼笑,连左臂都不觉着疼了。 湛莲窘迫了一阵,忽而抬起头来问道:“哥哥方才为什么亲我眼睛?” 笑容僵在嘴边,湛煊不料她居然突如其来有此一问,清咳两声支吾答道:“朕看你哭,一时情急,就想亲亲你叫你别哭。” 湛莲红了脸,却正色道:“三哥哥,你下回莫要这么做了,你我虽是兄妹,但毕竟男女有别。”刚刚被他亲了,就好似火团突地在眼角烧一般,奇怪得紧。 湛煊见她一本正经,如同一盆凉水将方才的雀跃全都浇没了,他低声问道:“你不喜欢朕亲你?” 湛莲毕竟是黄花大闺女,听此一问臊成了一张大花脸,“哥哥在说什么哪,好不正经!” 湛煊阴郁,分明不正经的他还来不及说,怎地就被一棒打死了? “哥哥亲你,你嫌弃么?” 湛莲红着脸推开他站起来,“嗯,嫌弃!” 湛煊的左臂又痛了。 第四十三章 “你嫌弃朕……” “不跟哥哥胡闹了,我还有个不好的事儿要告诉哥哥。” “什么事儿?”居然还有坏事,今日真是霉星高照。 “我把那假扮我的坏蹄子打了一巴掌。” “什么?” “我那会儿太生气,就忍不住动了手。” “唉!”湛煊眉头皱起,“哥哥几时教你亲自打人了?手痛么,指甲刮坏了么?” “谁让她学我,怪模怪样的,手痛我也要打!”一看就知道没安好心。 湛煊想揉揉她的手,湛莲却躲开了,“三哥哥今儿没正形,我不叫你碰,我去找母妃去。”不知母妃见着那张脸是什么表情。 湛煊心中惆怅,不想这情不自禁便打草惊蛇,如今碰也不让他碰了。他只能暂且缓上一缓,摆摆手道:“你去罢,看看太妃也好。” 湛莲原还不知哥哥深意,到了宁安宫去请安才知,母妃居然已缠绵病榻多日了。 洪姑姑与她说,前些日子平南王送了一女子进宫,名叫闾芙,不知是何身份,那相貌却与永乐公主一模一样,太妃见了大受刺激,当即抱了吕芙姑娘痛哭一场,回来便生病了。吕芙姑娘过来探望,太妃见一次哭上一次,身子骨就愈发差了。 湛莲见母妃原是苍白削瘦的脸庞更是没一点儿肉了,站在床边心绪难平。她想告诉母妃那坏女子只是长相相似罢了,自己才是她的女儿,可母妃会相信么?三哥哥叫她不提,自是有他的道理,然而看着母妃被一个棋子一般的女子牵动情绪,她又于心何忍! 就在湛莲左右难受时,那假湛莲闾芙姑娘有了动作。 她顶着脸上的红肿,去向皇帝请辞。 明德帝见那张小脸上的巴掌印,不免心疼了一瞬。这莲花儿,打“自己”的脸竟这般用力。 湛煊心爱湛莲,她换了一副皮囊他依然爱她如昔,只是面前这张脸是心爱妹妹曾经的模样,看着这脸蛋他就能唤起无数美好回忆,因此他同样不舍这张美丽的脸蛋儿。 说实话,若非真正的湛莲回来,他单凭这张脸,就会疼爱拥有这副相貌的主人,即便是替身,也好过一无所有。 闾芙姑娘原可飞黄腾达,但无奈冥冥之中自中定数。 然而她现在还不知道,她站在皇帝面前说道:“陛下,民女虽只是一名舞娘,但下贱之人也有骨气,今日我走去水华池赏莲,无缘无故来了一名女子,貌若天仙,却蛇蝎心肠,她问民女是谁,民女正要回答,她不分青红皂白一巴掌打来了,陛下您瞧民女脸上,这便是她打的。” 闾芙侧脸,明德帝细细一看,竟还有一道细细血痕,“抹了药么?”心疼这脸的同时又担心湛莲的指甲。 闾芙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 明德帝立刻让人去将极品的消肿莹肤膏拿来。 闾芙感激谢过,继续道:“她打了人后,一句话也不说,竟然趾高气扬地甩手就走!”说到此,闾芙委屈地抹抹眼角的湿润,“皇宫虽好,但着实非民女安身之处,还请陛下容民女出宫。” 她说罢,低头轻挪那本就摆放整齐的一摞奏折,让其一丝不苟。 这脸的委屈与这手的动作触动着皇帝的心弦,若非打她的是莲花儿,换作别人他决计是不饶的。 “岂有此理,”皇帝佯怒,“谁人如此猖狂?” “民女识不得,可跟在民女身边的宫女枣儿说是国子史史丞夫人孟氏。” 既有人证,皇帝便让人去将孟夫人请来,当面对质。 请的人去了许久,闾芙的脸上的药也抹好了,始终不见人来。皇帝埋首奏折之中,却不着急。 好容易又一盏茶喝完了,肇事者终于珊珊来迟,只是脸色比受害者脸色更加不豫。 吕芙一见湛莲,便略显激动地站了起来,却没有开口指认,只用一双美目可怜兮兮地看向皇帝。 这吕芙着实是下了功夫学湛莲的。湛莲公主之尊,自不会在大庭广众下指着人说是她打了她,只是那神情也太可怜了些。 明德帝清了清嗓子,开始主持公道,“怜丫头,闾芙姑娘说你在水华池旁无缘无故地打了她一巴掌,可有此事?” 湛莲看了皇帝一眼,二人交换一个眼神,继而她垂眸恭敬道:“回陛下,并无此事。” 吕芙不想她竟矢口否认,忍不住开口道:“陛下……” 毕竟假人无法替代真人,湛莲听这种言论,眼皮都不会抬。 正如此时。 二人各执一辞,明德帝皱眉的神情示意他如坠云雾,随即招来闾芙与湛莲的宫女,还有去接湛莲的御书房小太监。 明德帝问下跪几人,“尔等可看见怜丫头在水华池打了闾姑娘?” 几人面面相觑,却是异口同声,“回陛下,不曾。” “枣儿!”闾芙惊呼一声。 名唤枣儿的小宫女不敢抬头看自己现下服侍的主子。 明德帝也将矛头对准了她,“你不是认出怜丫头打了吕姑娘?” “奴婢认错了。”枣儿颤颤地磕了个头。 “这等大事也能认错?来啊,拉下去笞十鞭!” 枣儿被无声拉下,湛莲抬眼看向脸色大变的闾芙,眼中似有挑衅。 闾芙不可置信地看看她,又看看皇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闾姑娘,你再仔细看看,是否是怜丫头打了你?”明德帝问。 湛莲道:“陛下这话好没道理,大家都说妾不曾打,难道这闾姑娘说了,妾就是打了?”真想再打一巴掌…… “有人在后宫明目张胆打人,朕岂能饶了她去?朕让闾姑娘好好认上一认,是怕她认错了人找错了真凶。” 分明就是这绿裳美人,闾芙自认决不会认错了去,然而她握紧拳头,却无法开口说出真相。 她不想这孟氏如此手眼通天,连自己和御书房的奴才都向着她,自己尚未在皇宫站稳脚跟,如若此事处理不当,惹来天子厌烦,那一切便将毁于一旦。还不如以退为进,暂且忍一忍,待官家宠她如同宠爱永乐公主之时,再行算账也不迟。 闾芙忍住冲动,细细打量湛莲片刻,转头对皇帝道:“民女果真是认错了,真是该死。” 明德帝似笑非笑,并不斥责她,“闾姑娘受了委屈,认错了人也是情有可原,怜丫头,你只当看在朕的面儿上,别怪罪闾姑娘,嗯?” 湛莲听三哥哥前头软语之辞还有些不满,听到后头却乐得笑了,“既然陛下开口,妾也不能小气量,那便让闾姑娘与我道一句歉,这事儿便算过了。” “在理。”皇帝觉着可行。 三言两语,被打了一巴掌的人就要向打了她一巴掌的人道歉,这着实是奇耻大辱了。闾芙脸上还火辣辣地疼,闻言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去罢。”明德帝还微笑催促。 此时殿内还有顺安与秦才人相伴,他俩交换了一个眼线,各自心思莫名。顺安尤其不解,他是陪伴着陛下与永乐公主长大的,从来不想有一日,陛下会让长着与永乐公主面庞的女子去向别人道歉,并且,居然还是那个全雅怜……他原以为全雅怜是误打误撞入了陛下法眼,同时一些个与永乐公主相似之处,让陛下移情于她。可是论相似,有谁人能比得上拥有这张脸庞的闾姑娘?他以为这孟夫人的宠爱是到头了,没想到竟有这等场景……不得其解,不得其解。 闾芙强行按捺住怒火,生硬之极地向湛莲道了歉。 湛莲大度量的“原谅”了她,并且微笑着上前,双手执了她的手道:“闾姑娘这似花的容貌,我怎么舍得打下去?你着实是找错了人,既然误会已解开,那咱们往后便和睦相处罢。”是谁指使她来祸害三哥哥与母妃,她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叫他们碎尸万段。 闾芙见面前女子虽笑,眼底却冰冷一片,不免心中一抖。 明德帝笑了,扬声叫顺安定要找出打人凶手,还闾芙姑娘一个公道。 闾芙狼狈地出了御书房,挨了十鞭子的枣儿已在门边等她。她冷冷一哼,绕过她径直往前走,枣儿追了上去,不停告饶道:“闾姑娘,闾姑娘,奴婢虽有错,但也是为了你好啊!” 闾芙冷笑,“你陷害我,是为了我好?”恨只恨她是皇后赐下的婢女,不要也得要。等等,皇后…… 枣儿压低了声音道:“闾姑娘,奴婢一时愚笨,没能想明白,后来您进了御书房,奴婢却想明白了。这孟夫人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又深受淑静贵太妃的喜爱,陛下前些日子十分看重她,日日叫她进御书房伴驾。您说这么一个人,依您如今的身份,能得罪得了么?奴婢说句不好听的,您今儿便是赢了,陛下处罚了她,但您不就摆明了跟皇后作对么?如今德妃入狱,良贵妃才从冷宫出来,全皇后是一宫独大,腹中还有龙子,她若是惦记上您,您还有好日子过么?” 闾芙眼中有些动摇,嘴上仍倔强道:“陛下定不会坐视不管。” “我的闾姑娘,皇后娘娘若要折腾一个人,莫非还要大张旗鼓不成?” 闾芙沉默了好一会儿,看了一眼枣儿,冷着脸去往福阳宫,枣儿稍错一步,紧随其后。 “三哥哥,你已交待了打枣儿的只是做做样儿罢?”湛莲留在泰来斋,拿了八宝阁上的剔红观瀑布八圆盘把玩。 “应是交待了。”湛煊伸了伸腰,缓缓展了展自己还未痊愈的左臂,靠在榻上瞅着湛莲背影。 湛莲回头,见兄长懒洋洋地歪在榻上,日光照进来,看他惬意得很。 她不由看着他一笑,湛煊也回了一个笑容。 只觉许久没有这静好光阴了,湛莲正要开口,却又听得外边来禀,“陛下,右御丞杜大人求见。” 湛莲略为失望。 湛煊却道:“朕现下乏了,让他过一个时辰再来。” “哥哥乏了?可要回乾坤宫休息?” “朕不过想与莲花儿单独多待一会儿,总有这事那事,”湛煊叹口气,盘腿而坐,“过来,打双陆还是下棋?” 湛莲笑眯了眼,“下棋。”今儿她非得要赢哥哥不可。 二人正拿出棋盒,外头太监又回来了,“陛下,杜御丞说有要事,须即刻面圣。” 湛煊皱了眉,湛莲重新盖上了棋盒,“既是要事,哥哥便去罢。我再去母妃那儿看看。” 湛煊无奈,伸腿套鞋,“太妃怎么样了?” “还有些病恹恹的哩。” 二人自知一时说不清这事儿,暂且不提。 湛莲从御书房出来,喜芳蕊儿二婢着实将心放进了肚子里,这原以为主子打了个像永乐公主的天大的事儿,不想竟就说了两句谎,这么轻飘飘地过了。她们真不知主子究竟被哪路神仙庇佑。 湛莲领着二婢又去了宁安宫,岂料太妃才喝了药睡下,湛莲只得出来,正寻思着是否回泰来斋,不想一踏出宁安宫,便被昭华宫的拦住了。 第四十四章 湛莲到了昭华宫,全皇后此时已大腹便便即将临盆了。她躺在榻上素面朝天,一对淡色眉毛紧紧皱起,脸颊上多出许多黄褐斑点,看上去极没精神。 湛莲见了礼,全皇后招手让她上前。湛莲依言往前走了两步。 “再近些。”皇后唇角轻扬。 湛莲闻言,走到了全皇后面前,正要开口,手臂却被皇后一把抓住,捏着肉儿使劲拧。 “你打了那闾氏,嗯?你打了闾家女?”全皇后一面厉声喝问,一面狠劲儿捏着湛莲娇嫩的皮肉。 湛莲疼痛钻心,好不容易才挣脱皇后魔掌,却被大宫女巧儿推搡着再次到了皇后面前,任由皇后再次在她身上行凶。 喜芳蕊儿见状大惊,忙想让前帮助主子,却被昭华殿里的宫女们阻挡。 二婢急急跪下,喜芳磕头道:“娘娘开恩,主子是您的嫡亲妹妹哪娘娘!” 皮肉好似都被捏掉了似的,湛莲疼得几近窒息,水眸氤氲,咬牙不肯求饶一句。她冷汗涔涔地看着几近狰狞的全皇后,以往对她的和善体贴的记忆一朝崩塌。 “你瞪着本宫作什么?你还有脸瞪着本宫!”全皇后捏累了,见她咬牙硬挺的模样更是生气,又在她手中拧了一把才推开了她。 “本宫怎么有你这种丧门星的妹妹,你不害死本宫,不害死全家,你就不甘心是么?早知如此,当初你生下来,本宫就该叫父亲将你投入水井淹死!” 湛莲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强压下身子上一*跳动的痛楚,她用力眨了眨眼,里头凝聚的水雾才慢慢散去,“皇后娘娘一直想要我死是么? 全皇后随手将一旁的药碗往她身上砸去,“你有什么脸面活着!”一次次,一次次地将她自宝座拖进粪坑! 湛莲侧身避开,药碗砸至地下发出触目惊心的脆响。 喜芳与蕊儿不停磕头,“皇后娘娘,请饶了主子罢!” 湛莲注视皇后凶狠的神情半晌,道:“我没有打闾氏。” “你还想骗本宫!” “哪个奴才道听途说,惹得娘娘动了这么大的肝火,只是我方才才与那闾氏在御书房对质,澄清并非是我打了她,娘娘若不信,大可再叫那闾氏来再问一遍。” 全皇后眼神犹厉,“你与闾氏在御书房对质了?打她的那人不是你?”分明是她昭华宫的奴才远远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正是,那闾氏冤枉了我,陛下还让她向我道了歉。” “陛下还让她向你道了歉?”全皇后如同听世间奇闻似的提高了音量。 “正是如此啊皇后娘娘,主子她是无辜的,请您明鉴!”喜芳高声道。 “闭嘴!”全皇后厉喝一声,转头若有所思地看向面无表情的湛莲,打量半晌,皇后才缓缓问道,“你究竟……做了什么?”闾氏跑去对质,怎地会无功而返?她那张脸,怎地会无功而返?想起那张脸,全皇后又止不住地阵阵怒火翻腾。 湛莲道:“我什么都没做。” 冒着火气的话显示着主人的不悦,全皇后知道经历这一场,她这妹妹定然难以再与她贴心,索性扔了那和善面具,再回了冰冷之色,“本宫叫你回话,没听见么!” 此时有宫女匆匆进殿来禀,“皇后娘娘,良贵妃娘娘来看您了。” 良贵妃自冷宫出来后,重回她的庆阳宫深居浅出了一段时日,再次出现在后宫面前已是平静如昔,依旧是那个端庄大气的贵妃娘娘。她每日都会来昭华宫坐上一会,时而亲自做些她孕时爱吃的东西给皇后送来。 皇后命人将药碗碎渣扫了干净,冷脸喝吓湛莲,“如今你丈夫那等丑陋之事满城皆知,本宫都替你丢人,你还毫不知耻四处招摇,哪里还有一点羞耻之心?回你的孟府去,即便圣旨御召,你也不准再进宫来,听见了么!”她不管她做什么,总之她在宫中自己就心惊肉跳,只怕哪一日又出了差池惹了圣怒。 湛莲不说话,恼得全皇后又伸手掐她,“听见了么!” 湛莲忍着疼痛,咬着后槽牙道:“皇后娘娘不妨拿镜子照照,看看里头是人是鬼,莫叫肚里的龙儿也沾了邪气!” “放肆!”全皇后失控尖喝。 全皇后近来如同被放于火上炙烤,大腹便便让她彻夜难眠,德妃一案始终找不着机会陷害贤妃,帝王念旧又将良贵妃召出了冷宫,不想居然又来了个神似永乐之人,还有脸上长了丑斑,日夜不停掉落的头发……桩桩件件令她脾气愈发暴躁,昭华宫内奴才个个风声鹤唳,一不小心触怒主子,脑袋虽还留着,但那外人看不见的酷刑比砍头还难受,不仅如此,受了严刑酷罚,还须向主子谢恩,还必须脸上带着笑去谢恩! “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为何这么大火气?”良贵妃的声音自花开富贵屏后飘来。 全皇后本想警告湛莲一两句便让她离开,不想她竟敢顶嘴,自己失了控,还让良贵妃听了个正着。全皇后措手不及,眼见良贵妃缓步走了进来。 良贵妃一进内殿就发现了里头凝滞的气氛,她瞧一眼皇后还未来得及全收的怒容,又看看紧挨着巧儿立于皇后面前的全四小姐,还有立在下头神情各异的宫仆。她轻轻一笑,“这是怎么了,这不是怜丫头么,你惹你姐姐生气了?” 湛莲自换了身子以后,头回与良贵妃面对面儿,“雅怜给贵妃娘娘请安。” 良贵妃亲自扶了扶她,站在近处细细打量她一番,而后轻笑与她道:“皇后娘娘如今即将临盆,身子不适总有烦闷之时,你怎地还惹她生气?” 全皇后顺势接过话头,“谁人见了她,菩萨都能生气。”说罢还冷睇湛莲一眼。 良贵妃好声好气地道:“娘娘莫恼,现下更应保重身子,万事莫气,况且姐妹两个哪里有什么仇恨,臣妾便带怜丫头先下去,皇后娘娘好生休息,腹中龙儿要紧。” “你管她作甚,贵妃妹妹且坐着喝茶,让她一人走。” 良贵妃笑笑,依旧婉言辞了全皇后,拍拍湛莲的肩膀,微笑执了她的手,一齐往外走去,末了还不忘与皇后道:“皇后娘娘,臣妾给您熬了一盅鸡汤,您莫忘了喝。” 二人出了中宫,良贵妃关心问她何事惹皇后恼怒,湛莲摇头不语,良贵妃了然,拍拍她的手道:“皇后娘娘平日最是和善不过的,只是她现在腹有麒麟儿,挺着大肚很是难挨,你若受了委屈,莫要怪她,到我宫里来,你我说说话,笑一笑事儿便过了。” 湛莲看着良贵妃,因为皇后深藏的两面为人,她如今连良贵妃也有些怀疑了,但良贵妃始终一如曾经与她微笑。 湛莲辞别良贵妃,目送她往庆阳宫去,自己一转身,不知往何处去。 喜芳蕊儿二人忙扶了湛莲,问她身子是否疼痛,湛莲撩开外襦一看手臂,嫩白下的青紫红痕处处可见,触目惊心。 二婢一面安抚,一面争相劝解湛莲想开些,莫要因此伤了姐妹间和气。 她们是怕湛莲去向皇帝告状。 但湛莲并没有这个打算。并非是因她记得自己现下身份,不敢与全皇后和全家反目,而是她怕三哥哥知道了这件事的后果。 他自己打了她一巴掌,不由分说便重重自罚,全皇后打她一巴掌的事儿,他定然已惦记在心了,如今若是告诉他皇后将她掐得满手满腰的青紫,他定然勃然大怒,生起气来恐怕不管不顾。全皇后受罚不要紧,但她腹中的胎儿万不可出事。 要算账,也得等到小皇侄出世再说。湛莲轻轻将手臂滑下,眼中幽光闪过。恐怕,这里头恐怕不止这一两笔的账…… 湛莲沉思片刻,便打算出宫去孟府。万一回去不小心让哥哥看见了青紫,她就没法子圆了。 于是她叫蕊儿去御书房说一声,借口乏了意欲离宫。明德帝被杜御按缠住,只得点头同意放她出去。只是末了还有交待,说是民间险恶,让她安生待在府中,莫要乱跑。 这不提还好,一提湛莲反而起了心思。大抵再过不久自己便要离开孟府回宫去,到那时可就不如现下容易出去了。民间诸多新鲜玩意儿她还来不及尝试,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湛煊若知宝贝妹妹心中所想,大概要吐一两口老血。 湛莲盘算着到了孟府,下马车时还想着等孟光野回来与他合计合计,虽说不能甩开戊一戊二,先斩后奏也是可以的。 她沉浸思绪,缓步上了台阶,谁知正要跨过大门,一道黑影自府门底下角落处窜了出来,眼看就要自后扑向湛莲,电光火石之际,充当马车车夫的戊二箭步上前,一把钳制住他,抽出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 湛莲因动静回头,只见一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乞丐对她喊道:“你是这府里的家眷是么,带我进去,我要找人!” 那声音竟是个女子。 看门小厮忙跑来对湛莲道:“小的该死,惊扰了夫人,小的们立刻把这乞丐赶走!” “她是谁?” “小的不知,应是疯了的叫花婆,小的打赏她她也不走!” 那脏兮兮的乞丐大喊:“我不是叫花婆,我也没疯,我是你们孟府大爷孟光涛的未婚妻!” 第四十五章 湛莲让那自称孟光涛未婚妻子进了孟府,不为别的,只因看她一个女儿家太过邋遢。 她让备下热水与衣裳,叫那跟叫花婆似的女子去净房沐浴,等她回来抹了莹肌膏出来,那女子也沐浴好了。 洗去一身尘土与泥垢的女子黑发飘飘,虽不如湛莲美丽,倒也是一位清秀佳人,眉目间还有几分英气。 她自言名叫苗云,原与孟家同是白州人士,父母与孟家二老指腹为婚,互换了信物,然而两岁时,苗家因投奔亲戚去了通州,便与孟家断了联系,但苗云自被告知自己已许了人家后,便等着有朝一日孟光涛来娶她过门。她十五那年,苗父托了顺道去白州走商的商人,去与孟家商议婚事,无奈来回折腾近一年,他们才得知孟家早已离开了白州。苗父苗母都劝她忘了这桩婚事,在通州找一名好儿郎嫁了,但苗云自认既已收了信物,她便已是孟家的媳妇,任由谁劝也不理会。固执又等两年,苗父苗母相继因病去世,苗云守孝三年,安葬好了父母,收拾行囊踏上了寻夫的旅途。她先随着走商的到了白州,四处寻问孟家下落,好不容易得知孟光涛成了状元到了帝都,她又千里迢迢地只身前往皇都。其中风餐露宿自不用说,她一弱女子在受尽调戏欺辱,最终她将自己打扮成乞丐,一路邋遢倒也逃过许多不怀好意,只是身上盘缠渐渐用完,还未走到帝都,她倒真被迫干起了求钱要饭的生意。 湛莲听得目瞪口呆。她只在戏文里听过这种故事,不想真真发生在面前了。 只是这苗云姑娘真心动人,运气却不太好。若是个好儿郎,二人兴许便能成了说书先生嘴里的一段美谈,谁知她指腹的却是孟光涛这脏人。 湛莲不免惋惜摇头。 苗云见她摇头,却以为她是不信,急急从脖子上取出一个缝死了的三角布包,拆开了从里头倒出一个成色尚欠的玉佛,“这是孟家的家传美玉,是孟伯父亲手交给我爹的,岂能有假?” 湛莲道:“我不是不信你,苗姑娘,虽然你我素昧平生,但我敬你有情有义,你听我一句,你只当没发生过这回事,回通州去罢。”孟光涛将来不死即废,她不忍心这姑娘也被他牵连了去。 苗云看向她的目光很是不解,“既然这里是孟府,我为什么还要回去?孟光涛是我的夫君,这里就是我的家。” “孟光涛他并非良人。” “你是说他得了花柳病么?我知道。”若非这事儿人尽皆知,她还不知到哪去找他哩。 湛莲拧眉,“你知道?你知道还找来?”这姑娘脑子没坏罢? “虽然我也不喜夫君是个花中色鬼,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嫁了这么一个夫君,只能当我命不好,除了认命,我还能如何?”苗云一本正经道。 你还能跑,亦或杀了他!湛莲不可思议,“你真知道他是这么个腌臢货,你还来找他,要嫁给他?” 苗云点头。 湛莲没法继续劝了。她无力地摆摆手,让人带她去见孟母和孟光涛。 待人走后,喜芳叹道:“可惜了一个好姑娘,怕是要一辈子青灯孤寂了。” 湛莲甚是不解,“她相貌秀丽,有手有脚,又是个坚强的女子,为何非要嫁给孟光涛?即便曾是父母之命,然而双亲都已让另嫁他人,她怎地还要千里寻夫?”还寻个从未见过面的丈夫? “主子,这不就是女人家的妇道么?” 湛莲拧紧了秀眉。 苗云的到来再次让孟家揭起了风浪。孟母自是知这苗家小姐,当初她那死鬼丈夫怕孩儿与他一般长大没出息娶不着媳妇,早早为孟光涛定下一门亲事,后来孟母与孟光涛提了此事,孟光涛野心勃勃,还想有朝一日娶了永乐公主为妻,自是不肯认这门亲,久而久之,孟母与孟光涛全都抛之脑后,没想到,这苗小姐不仅至今未嫁,还找上了门来。 孟母自知理亏,一口咬定她忘了此事,与孟光涛无关。苗云也不多加责难,只拿出玉佛信物,要孟家屡行诺言。 孟母即便再不满意孟光涛与全雅怜的婚事,那也是天家赐下的,况且如今大儿受难,全雅怜反而风光起来,大儿能否东山再起,怕是还要靠他这妻子的本事。因此孟母哪里还顾得上苗云,说出孟光涛已娶妻的事实,拿了五十两银子就想打发苗云走。 岂知苗云却是个死心眼的,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走,说孟光涛即便成了亲也没关系,只须娶她当平妻她便同意,但是要赶她走,那是万万不能的。 孟光野自衙门回来得知了此事,已不知对母亲与大兄是恼怒还是悲哀了。他一直不知有这事儿,若是早知,他定会劝大哥信守昔日诺言娶了苗云姑娘,即便不愿,也当去跟苗家一个交待。如今苗云姑娘蹉跎岁月只待孟家来娶,甚至历经险阻千山万水地寻夫来此,他们还想五十两银子就把她赶走? “孟二爷,你怕是从别地儿抱来的,不然好处怎地净是孟光涛一人占了?你赶紧去找了证据,出去寻生父母罢。” 孟光野为湛莲送来第二只鹦鹉时谈及此事,湛莲勾唇戏谑。 孟光野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湛莲命喜芳喂食新鹦鹉,又让蕊儿把先前的“笨”鹦鹉挂至圆月窗下,自己请了孟光野进屋里坐。 “你去帮忙劝一劝苗姑娘,看她有甚愿望,你一并应承下来,孟家尽力满足于她。” 湛莲睨他一眼,“凭什么要我去劝?” “你们同是女儿家,好说话些,你只当帮我一个忙……”孟光野顿了一顿,对上她的目光,“我的忙,你帮么?” 湛莲被那双黑眸擒住,双颊微微臊红,“帮”字在嘴边,却总说不出口了,末了她只淡淡一哼,撇开视线。 孟光野垂眸遮住一丝笑意。 过了一会,蕊儿进来,为两人倒了新茶,湛莲才道:“我虽答应帮你,但是何结果却不敢打包票。那苗姑娘是个极顽固的,我怕我说不通她。” 孟光野轻叹一声,他心头也有这个顾虑,“你便将后果讲严重些,多开导她,只说孟家对不住她,她要多少银子,孟家能出都出,并且若要专程护送她回通州,去苗家老二坟前磕头谢罪,孟家都成。” “你大哥愿意?” “不愿意,也得愿意。”他不仅要强迫他去通州,还要强迫他回白州。现下孟府处处遭人诟病,大哥多留一日,便多一日惊险。 湛莲看了看他,忽而问:“苗姑娘这事儿,若是捅出去了,后果之严重,你是知道的罢?” 孟光野错愕抬眼,他自是知道,不料她竟早已知晓。 当初大兄身负婚约,竟瞒骗朝中上下并无妻室,如今苗姑娘一事若让外人得知上报天听,便是欺君罔上的大罪,轻则砍头,重则满门抄斩。现下孟家正处风口浪尖,稍有不慎便是家破人亡。 湛莲见状,便知他知其中厉害,不免挑眉道:“你既是知道,倒真还坐得住。”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事苗姑娘也是受害者,孟家除了弥补,还能如何?即便有朝一日因此遭祸,也是孟家自作自受。 湛莲注视他半晌,喃喃道:“你果真是被抱养来的。” 说罢她拿了茶杯喝一口茶,手腕却猛地被一只大掌擒住。她惊呼一声,热茶泼至大掌上,茶杯旋即掉落在地哐啷而碎。 蕊儿惊叫一声,戊一立即冲入屋内,只见孟光野神情凝重地抓着湛莲,湛莲地是惊中带羞地瞅着他。 见戊一进来,湛莲立即甩开孟光野的手,并且叫戊一出去,甚至把蕊儿也赶走了。 孟光野再次拉过湛莲的手,湛莲羞红了脸,心想自己是着了魔了把蕊儿也叫出去,“你做什么!” 孟光野却猛地拉开她的手袖,瞪着她嫩白臂上触目惊心的青青紫紫,脸上已覆上一层浓浓的阴霾,“谁干的?”他沉重地抬眼问。 原是这一回事。湛莲心儿扑通跳地想收回手臂,含糊道:“没事儿。” “我问是谁干的。”孟光野不放手。 “真没事儿,意外。”湛莲没法子告诉他真相。 孟光野沉沉看她半晌,似有了然,他缓缓收了手,坐在那儿用大掌捂住了脸,看上去甚是沮丧。 沉默久久,湛莲动容,轻轻唤了一声,“喂……” “走罢,就我们两个。” 孟光野突地蹦出一句话,如同平地起了一声巨雷,惊得湛莲痴傻起来,“走哪去?”她讷讷问。 孟光野闻言,如梦初醒,他猛地站起来,“我说了什么。”他似是喃喃自语,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里屋。 湛莲还傻傻地半晌回不了神。 戊一在窗下正好听见这两句,他犹豫许久,终是当夜上报了天听。 皇帝正在挥墨练字,闻言生生折断了手中玉管狼毫。 第四十六章 私奔。好似孟家二子叫孟夫人私奔。 来者是这么禀的。 他的莲花儿要与谁去私奔? “再说一遍?” 那轻易折断的笔杆、轻柔之极的问话与骤然冷凝的气息让来禀报的暗卫默默修改了言辞,“左寺丞今儿突地请孟夫人一起走。” “走,走哪去?”皇帝好奇追问。 “这……”暗卫冷汗溢出额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曾向天子禀过大臣结党营私,亦或大肆受贿,天子都不曾如今儿这般……可怖。 顺安亦是惊诧,陛下原是对孟夫人存了这等心思么? “等会儿,朕刚才还听见,孟光野执了怜丫头的手?”湛煊又问。 “是……二人先是好似发生争执,左寺丞拽了孟夫人的手,连茶杯都打翻了,只是孟夫人并不恼,戊一统领闯进屋时,孟夫人还叫统领离开。” 湛煊点点头,背手笑道:“好。” 这好字好得好得众人皆背脊发凉。 手不让他揉,却可让孟光野拽。这是哪里来的规矩?湛煊笑容还挂在嘴边,这也怪不得,原来要跟人私奔去了! 终有一日,终有一日,他会放开莲花儿的手,让她与情郎双宿双飞,但绝不是今日……亦不是明日! 后日也不是吉日! 一团烈火在心头燃烧,湛煊不知不觉将半截子毛笔握在手中,又不知不觉单手将其再掰两半。 就好似那是某人的脑袋。 “陛下,戊一统领说许是左寺丞一时乱了心智,他说完自觉犯诨,匆匆便走了。”暗卫倍感杀气腾腾,难得地多了句嘴。 湛煊置若罔闻,“他还送了两只鹦鹉?” “是……” 湛煊平日里只关心了湛莲起居,一直不知那只喊“坏哥哥”的鹦鹉竟是孟光野送的,现在想来,那声“坏哥哥”,究竟喊的是他,还是那情哥哥! 额上青筋暴出,湛煊咬牙沉默良久,良久。 安泰堂内惟有细细的烛芯炸裂之声,众人低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帝王总算出了声,却是一道荒唐圣旨:“扭断那两只鹦鹉的脖子,狠狠地。” 翌日,龙颜冷漠的明德帝将两本奏折扔在众人面前,一道弹劾原国子史史丞孟光涛品德败坏,身中花下之现并被暴于早市之事;一道则为清远侯郝阳曜与大常寺左寺丞孟光野联名上疏,弹劾老国舅保宁小侯爷黄宝贵,说他假公济私,藉由职务之便,强迫释放犯人以谋私利。 皇帝扔下两本奏折后便板着脸离去,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当朝大臣。 天子这是叫他们看什么? 朝臣们拿着两本奏折左瞅右瞧,逐字逐句地细读详解,同时心中还揣测着龙心。 然而越琢磨这两本折子,大臣们越是发觉其中棘手。 区区两本折子,就把当朝的红人全都牵扯进来了。孟光涛是个不值一提的,但他的妻子全氏却是全皇后之妹,左御按之嫡四女,全皇后如今身怀嫡子,又刚将德妃打入牢中,况且全氏本人原被天子厌恶,近来却深得天子与淑静太妃宠爱;清远侯郝阳曜是已故和敬皇太后之侄,明德皇帝表兄,为人文武兼备,嫉恶如仇,曾在南疆立下赫赫战功,与南蛮决战之时断了一臂,战场归来后继承爵位请旨卸甲,闲赋于家休生养性,不想他竟突如其来上折弹劾,弹劾之人又是帝都第一好运纨绔小侯爷黄宝贵。这一星半点本事也没有的小侯爷单凭着外甥女永乐公主,便在皇都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他们虽知他的恶形,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永乐公主已殇,淑静贵太妃还在后宫念经诵佛哪。 还有这孟光野,不正是孟光涛的兄弟么?此人才刚调入大常寺不久,脚跟还未站稳,兄长又是众矢之的,他在这当头,还敢得罪保宁小侯爷?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不过不得不说他找对了人,齐相国恐怕未免能拿得住保宁侯府,但清远侯必然不怕这保宁侯,不提其他,淑静贵太妃曾经不就是郝府的丫鬟么? 只是天家扔这两份奏折下来,究竟是何用意,这是要他们站哪边? 朝臣你看我,我看你,各自皮笑肉不笑。 湛莲一觉醒来,花了大半个时辰细细打扮了,出来准备用早膳,总觉着静得出奇,一抬头,见本应在廊沿下的两只鹦哥都不见了。 “怎地还不把鹦哥拿出来,这会儿日头不大,喂了食教它们学诗。” 喜芳蕊儿互相看了一眼,蕊儿犹豫道:“主子,这诗怕是念不成了,那两只鹦哥……都没了。” “怎么没了?”湛莲诧异。昨晚还好好的。 “呃、怕是吃食中有古怪,所以就……” “鹦哥的吃食有什么古怪,”湛莲皱眉,“它们在哪,我去看看。” 蕊儿连连摆手,“主子,鸟死不能复生,您去看了也是平添烦恼,何苦去看?改明儿再买新……”话语被喜芳狠狠戳腰打断。 还买新鸟,等着排一排鸟尸数着玩么! 蕊儿也知自己说错话了,忍着一张苦脸改了话儿,“改明儿便别买了罢,忒金贵,累人!” 湛莲眯起了水眸。这场面她以往见得可是多了去了,三哥哥有什么不愿意让她做的,不让她碰的,就指使奴才们来胡说,最为荒谬的一次是她想骑马,三哥哥原不让,后来又改了口,她正兴高采烈时,马房里的太监便来说马儿中毒全死了。 “在哪儿?抱来与我看看。” 蕊儿后悔多嘴,只得让人捧了鸟尸过来,湛莲一看,死的确是死了,只是这歪脖都快歪到天边去了,哪里是蕊儿所说吃错了东西死的,分明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是谁做的?”湛莲怒目扫视。 喜芳没法子,只得老实交待,“主子,是陛下圣旨命戊一统领做的。” 她就知道!哥哥年数愈大,倒是愈发小气了。那鹦哥不过骂了他几句坏话,他就瞒着她掐死它们,真真不可理喻。 正恼着,外头就来了接湛莲进宫的御书房太监。这太监正是上回替湛莲说了谎的赵柱子。赵柱子经由那一回,更加明白这夫人得罪不得,毕恭毕敬地向湛莲行了礼,殷勤问她用了饭不曾,如若还不曾用,他便在外头候着等她用了饭。 湛莲却让赵柱子向皇帝告罪,说是患了风寒不便入宫,并且让蕊儿拿来一封信转交皇帝。 她今儿本就打算与那苗云姑娘长谈,不打算进宫,现下发生鹦哥惨死之案,她恼得更不想进宫了,她又包了五颗琉璃让赵柱子一并带给明德帝,“陛下一看便知,你去罢。” 赵柱子直觉不妥,但湛莲再次保证,他也就犹犹豫豫地回去了。 结果换来一顿好打。 湛煊正在气头上,没见人见着一封信,差点儿就吓着了。立刻叫人下去收拾办事不牢靠的赵柱子一顿,重新遣了人去请。 这回总算是请来了。 只不过进殿的却是一张不太高兴的脸庞。 “怎么了,莲花儿,谁又招惹你了?”见人来了,湛煊总算笑了,他起身相迎,伸手去执她的手。 湛莲侧身避开。 她怕三哥哥像孟光野一般眼尖,看见她腕上未褪的青紫。 这一举动是真戳湛煊心肝了。他的手僵在半空,抓了抓空气握拳收回,喉头滚动了一下。 “是不是三哥哥指使的,把我那两只鹦哥害死了?”湛莲质问。 湛煊好歹是做皇帝的,回神勾了勾唇,“原来是这件事儿,朕当什么大事,一会朕就让你带两只白鹦鹉走,那毛色跟雪似的,你定会喜欢。” “不喜欢,我喜欢我原来那两只。” 湛煊笑容挂在唇边,背后的指甲已然因用力而泛白。停顿一会后他唤了一声,两名宫婢一人拿着一个鸟架子走了进来,上头站着正是两只通体雪白的白鹦鹉。 想来这是早有准备了。 湛煊叫湛莲去看看,她赌气不去,湛煊又想执她的手领她上前,湛莲再次避开。这回湛煊固执起来,顺着她的臂儿略带几分强势地抓住了她,不仅抓住了,还用力紧了一紧。 湛莲偏头看他,他只笑笑,好脾气地拉她走到两只鹦哥前头,握了那相执的手,带着她刮了刮其中一只的羽毛,“瞧瞧,是不是跟雪似的?” 湛莲虽也喜爱这两只白鹦鹉,但她拒绝受诱惑,她摆摆手让人带鸟退下,“三哥哥,这是两码事,你不能好端端的就把我的鹦鹉杀了,那是别人的馈赠。” “哦?谁送的?” “……孟光野。” “奇怪了,他送你鹦鹉作甚?”湛煊不解笑问。 “他是看我心绪不宁,买来给我解闷的。” “朕不知你与他倒是颇为……投合?” 湛莲没听出他言语中的咬牙切齿,突地忆起昨儿与孟光野的一幕,在湛煊面前莫名有些赧然,稍稍偏头移开了视线。 湛煊血液瞬间逆流而上。 他的菡萏儿,真要为别的男儿盛开了。 第四十七章 当爱若性命的珍宝被他人觊觎时,大抵总有两种念头:将宝贝藏起来,杀了觊觎之人。高枕无忧。 湛煊不能免俗,他凝视湛莲娇羞带臊的模样,不过短短一眨眼的功夫,他心中已做了决定。他的笑容愈发地大,“怎地,朕的莲花儿大了,学会害臊了?” “我哪里害臊,三哥哥净瞎说。”湛莲甩掉大手。 现在是碰也碰不得,摸也摸不得,无怪乎女儿外向。 湛煊慢慢捻了捻残留余温的手指,垂眸遮住眼底黯黑,走至书桌前拿了一卷书轴给她,“不提这些,你且选一选封号,朕这几日便叫你从孟家全身而退。” 湛莲接过,乐得转移话题,“哦?哥哥打算做什么?” “朕已将弹劾孟光涛的折子扔出去了,现下只等有眼色的替朕说出来……朕听说将孟光涛拴于早市是你的手笔,怎地费心去弄他,是否他得罪了你?” “我只是嫌他讨厌,为哥哥的盘算添砖加瓦罢了。” “莲花儿真机灵。” 湛莲一笑,她打开卷轴一目十行,上头全是些吉祥封号,湛莲自知这些三哥哥定会为她选好算好安排妥当,所以不太上心,“哥哥看哪个好就成,对了,哥哥可看见了孟光野与清远侯弹劾我那舅舅黄宝贵的折子?” 这三句不离孟光野,让湛煊很是烦闷,然而内容却无法置之不理,“你也知晓这事儿?” “可不是?清远侯还是我叫孟家二爷去找的。” 湛煊下颚紧了紧。 “哥哥你有所不知,我那个丢丑的舅舅无法无天,居然跑到孟府去,强迫孟光野将牢里的女犯放出来,要回去做小妾!我看他横行霸道的模样,一定不是头回这么干,并且他见着我,还说要拿两个小妾把我交换了去。” “什么!”湛煊本是一心两用,听到此处凶光毕露,“这混帐还肖想于你?” 黄家之于湛煊,真真就是那爱屋及的“乌”,他们是湛莲外家人,湛煊便让他们一生衣食无忧,以前偶尔还从湛莲嘴里得知一点消息,后来湛莲去了,他甚而忘了还有这么一家子。 “可不是么?那地痞流氓似的,让我好生不是滋味,原来外祖母与舅母每年来,全都说的是些粉饰太平的话,他那一房一房妻妾娶进门,竟然有泰半是抢来的,甚至抢了一□□还将丈夫给打死了!真真可恶透顶。三哥哥,孟光野已把证据一同呈上来给你了,你不必顾忌我,秉公处置便是。” “他既然这等猖狂,又对你不敬,朕定不会轻饶了他。”明德帝一看到清远侯呈上的折子与罪证,率先想着倘若此事是真,黄宝贵这行径勾当大抵有些年头了,为何朝中从不曾有人上折亦或提及?处置黄宝贵是小事,整顿遮他耳目之事才是重中之重。只是现下得知他连莲花儿都起色心,决意亲自惩治这不识好歹的货。 “嗯,只是母妃那儿,你费点心安抚安抚。”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这舅舅目无王法,杀人抢妻,胁官释犯,条条都是砍头的罪。虽然他是她的亲娘舅,可湛莲丝毫不想为他求情,只是怕母妃伤心,“不如咱们瞒着这事儿,别让母妃知道。” 湛煊应允,这倒比安抚太妃容易些。 齐相国候在门外盏茶有余,秦才人进来婉言再禀,湛莲知趣要走,并说去看一看母妃就要出宫去。 “今儿便别走了,朕让皇后安排你住在昭华宫,只当你陪快临盆的姐姐说话。” “不行。”湛莲顿时回绝。她现在去跟皇后住在一起,不就生生成了她的出气筒,别是旧伤未愈,新伤又来。 “哦,为何?”湛煊语调平平注视着她。 “我今儿本不回宫的,哥哥非要将我叫了来。我不是在书信上都说了,我有事儿。”湛莲娇俏地福了一福,“那末陛下,莲花儿告退了。” 说罢也不等天子喊退,她自个儿便提裙走了。 湛煊先是一笑,看着她走了两步,忍不住上前拽住她,“你……” 湛莲仰头,好奇地看着哥哥,不解他为何拉住她。 湛煊深深看了她一会,才轻轻一笑,“去罢,在宫外不比宫里,断不可乱跑,嗯?” 罢了,便让她与那孟光野再相处两日,她终归是要回他的身边。 湛莲颇为无奈,总是将她当三岁娃儿。她朝哥哥吐了吐舌做个鬼脸,带着笑声轻快地跑走了。 湛煊差点又想抓她回来将她的小嫩舌一口吞进嘴里。 他心思极为复杂地站了一会,转身回到紫檀桌前,拿了湛莲先前给他的书信打开一看,凉唇勾起。 莲花儿这才回来没几日,便要他拱手让人,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 他轻飘飘地扔了书信。 湛莲去宁安宫探望母妃,淑静太妃精神不济,与她说了两句便又要歇息。湛莲心中不忍,暗暗下了决定。 出宫的途中又被昭华宫的太监拦住,这回湛莲不去,说是圣旨叫她出宫,她不得抗旨。那太监意欲相逼,湛莲却叫他一块去陛下那儿听听是真是假,皇后再大,也大不过皇帝去,那太监见湛莲言语凿凿,只得左右看看,躬身灰溜溜走。 湛莲出了宫门,对车夫戊二轻声交待了两句,戊二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她这才踏着小马凳上了马车。 马车径直到了孟府,湛莲回院子换了衣裳,才想让人去把苗云唤来,不想她自个儿便找上门来。 “原来你就是官家赐给大郎的妻子,”苗云一见湛莲便打量她一番,敲敲自己的头,“瞧我这木头脑袋。” 湛莲道:“过两日恐怕便不是了。” 苗云顿时瞪大了眼,“你要死了?” 喜芳皱眉,为她倒茶时道:“苗姑娘,咱们主子是大家小姐,忌讳这些口无遮拦的话。” 苗云捂了嘴巴,“对不住,对不住。” 湛莲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苗云歪头,“除了这道理,还有什么能让你不是大郎的妻子?” 湛莲勾唇,“休了他不成么?” 苗云惊恐地拿手指指她,“你、你、你会遭天打雷劈的!” 蕊儿上前一步,没好气地拿下苗云的手,“苗姑娘,说话便说,做什么指指点点!” 苗云家是做白喜事的商人家,从小不识一个大字,更不懂这些规矩,她干笑两声,收了手夹在腿间。 “苗云姑娘,你且别管我遭不遭雷劈,这孟家你也看见了,孟光涛你也瞧见了,他们这般对待你,你还留在孟府作甚?” 苗云道:“我不留在孟府,我还能去哪?我是孟大郎的媳妇,既然我已找着了夫家,哪里还有离开的道理?” “孟家不承认,你爹娘已口头毁婚,你还以为这是婚约么?” 苗云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摆手道:“我说不过你,反正我就知道一件事儿——我是大郎的妻子。” 湛莲无奈,晓之以情地柔声道:“我知道你有情有义,寻夫路上吃了很多苦头,但你亲眼所见,孟光涛不是良配,我恨不得跳出火海,你又何苦往火坑里跳?你若是不甘心,就让孟光涛送你回通州,在你父母坟上磕几个头,你看如何?” “我不要他磕头。” “好好,你是个好姑娘,你既有美貌,又肯吃苦,虽然年岁稍大,但对待你真心的儿郎自然不会嫌弃,我给你备下五百两银票,只当嫁妆如何?” “孟夫人,我知道你想做甚么,你想赶我走,对不?”苗云认真地看着湛莲,“我知道,虽然我与大郎婚约在先,但你是皇帝老爷赐给大郎的妻子,怎么着也比我大,你放心,就算我嫁进来,我自愿作小,喊你一声姐姐,如何?” “谁要你喊我姐姐?”湛莲皱眉,她顿一顿,悄悄与她道,“孟光涛快死了,他丢丑的事儿闹上了朝廷,天家定然饶不得他。” “真的?”苗云吓了一跳。 “我骗你做甚?” 苗云坐在那儿想了半晌,突然站了起来,“我走了?” “你要回通州?” “谁说我要回通州?我要去跟大郎与婆婆商量婚事去,否则大郎死了,我连麻孝都不能替他尽。” “他要死了,你还要嫁过来当寡妇?” “正是。大郎有什么事儿,我都须一并担着。” 湛莲头回见着这种死心眼儿,她瞪她,“你这个人怎地连好话也听不明白,我懒得跟你多舌,你赶紧去收拾东西,莫要我叫人绑了你上马车!” “那你就杀了我罢!”苗云挺了胸膛,“我生是孟家的人,死是孟家的鬼,只要你不杀我,我爬也要爬回来当大郎的媳妇!” 湛莲无言以对,差点真有了杀她的心。 回头她与回府的孟光野说了这事,孟光野皱眉思忖好一会儿,“劳烦你再把苗姑娘叫来,我与她说一说。” 湛莲劝得口干舌燥,又将两个丫头轮番上阵,都没能说通那天下第一顽固之人,自觉孟光野去说也是白搭,但还是唤人去叫了。 等待时,湛莲将两只鹦哥的死告诉了孟光野,自是用了蕊儿的谎话。 孟光野虽疑惑,也没有怀疑湛莲,他道:“改明儿我再给你买。”只要她喜欢,三只十只他都给她买来。 湛莲纤手微摆,“罢了,养了这么些时日我也乏了,待我哪天起了心思再买罢。”她怕三哥哥那小气劲儿还没过。 孟光野微微有些失望,但他仍轻轻点了点头。 湛莲见状,看他一眼,过了一会,她道:“你给我买个泥人回来罢,我听说有人把泥人捏得跟活的一样。” 孟光野又来了精神,他抬头,“明儿就给你买。” 湛莲展颜,转念一想,“你过两日不是休沐么?不如等那日你带我一同去上街去买。” “你想出门?” “不行么?”湛莲水眸微眯。 孟光野看着她轻笑出声,“行,”他停一停,声音低了一分,“我带你去。” 二人相视而笑。只是不知为何,两人忆起昨日之事,又添一分古怪之色。 片刻,苗云过来了。孟光野头回与她见面,二人互相报了身份后,三人坐在小院的石椅上,孟光野再次苦口婆心劝说苗云,然而无奈苗云执念已深,她脑子里除了成为孟光涛的妻子不做他想,最后被劝得急了,居然站起来,跪下就咚咚磕起头来,说是她不留下惟有去死,她请孟家给她一条生路。 孟光野无奈之极,让丫头扶起她离开。 院中恢复宁静,湛莲可怜又可笑地叹了一声,转头看向孟光野,却见他眉头紧锁,眼底沉重如墨。 第四十八章 “你想杀了她么?”湛莲问。 孟光野回过神,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欲言又止,在石椅上坐了一会,直直盯着湛莲看,喜芳差点儿想上前说非礼勿视了。 湛莲水眸微挑,明知该喝斥却不愿开这个口。 她是怎么了?她不免奇怪自己这古怪的情绪。 幸而孟光野终是挪开了目光,他站起来,顿了一顿,对湛莲说了一句,我走了。 湛莲起身相送。 孟光野让她留步,他再深深看了湛莲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两日后孟光野休沐,湛莲早早做了准备,换了一套平民妇人的装束,在头钗与腰带上小小作了文章,看上去仍然娇美可人。 然而孟光野的小僮来,说是二爷有他事,不能陪她往街上去。 湛莲听了很是失望。 只是夜里小僮再来,奉上一个锦盒。湛莲打开一开,正是活灵魂活现的哪吒闹海泥人。 湛莲拿在手中把玩了好一阵子,笑容挂在唇边久久未去。 隔日早朝,垂手抬步走向大殿地大臣们个个心思重重,愁眉不展。 顺安立在龙椅旁,带了几分同情地扫视朝臣。 自天子扔下两本折子后,阶下文武百官都绞尽脑汁揣摩龙心,这几日皆在朝上各抒己见,将孟家、全家、郝家、黄家之间的纠葛搅得一塌糊涂,还与意见相左同僚争得面红耳赤,天家在龙椅上愣是神情冷漠,一声不吭。 顺安自个儿揣测了一番,这孟光涛的折子陛下是留了好一阵子了,孟光涛的破事儿天家早在将全四小姐嫁去之前就已知晓。陛下这会儿才拿出来说事儿,定是另有所图。他琢磨着十有八、九跟孟夫人脱不了干系。只是这弹劾黄宝贵的折子,他却看不明白了。陛下惦记着永乐公主,自会包庇保宁小侯爷,并且这原是孟家二爷与小侯爷之间的矛盾,虽说这事儿对小侯爷不利,但也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莫非陛下这是想将孟家两兄弟一齐斩草除根?可这联名上奏的不是别人,那是清远侯郝阳曜啊。若要办这孟光野,陛下岂不是要把清远侯也牵扯进来? “吾皇驾到,百官跪迎——”小太监唱喝道。 众臣齐齐下跪,明德帝着龙袍戴玉冠大步走上龙椅坐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那声音听不出喜怒,众人偷瞄宝座龙颜色神色,好似比昨日又阴沉一分。这般下去,他们大抵全要拖出去砍头了。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小太监又唱宣道。 齐相国与工部分别禀了一件要事,明德帝一一吩咐了下去,而后扫视众臣,“众爱卿,如何?” 于是朝廷上争议之声再起,仍旧是那两道要命的折子。 忽而一人站出来,执笏禀道:“陛下,臣以为,孟光涛虽无廉耻,其夫人全氏却是可怜。陛下当初虽是无意好心之举为二人赐婚,岂料孟光涛隐瞒实情,害了孟夫人一生。” 众臣皆讶,齐齐看向平时甚少出声的尚书左史卫英达。心想他莫不是傻了,天家赐婚一事本就事含隐情,虽说如今全四小姐得了圣宠,但这尚书居然当面指责陛下犯了错误,不是找死么? 谁知皇帝陛下并不恼,反而幽幽开了金口,“爱卿言之有理。” 此话一出,百官俱默。 大地,苍天!万岁爷您只是想认错找个台阶下,何苦搞这么大阵势,随随便便暗示一两句不就成了么?害得他们以为是要借题发挥拔剑杀人了,个个严整以待,各表心志各站立场,连遗书都写好在家,谁知居然只是这一码小事!这、这不是溜他们玩儿么?人人都已箭在弦上,惹祸的那个却说,罢了,不打了。他倒是将他们心思又摸清了一遍,可这、这箭不放出去,后果极其严重! 明德帝向来爱干这种事儿,他不管臣子内心哀嚎,感慨说道:“卫爱卿所言之极,朕原是一番好意,居然害了那聪明伶俐的姑娘家。众卿,朕该如何是好?” 朝臣面面相觑。这赐都赐了,木以成舟,除了认命还能怎么是好……等等,陛下若是想叫全四小姐认命,又何苦在朝上提及?他这意思是…… “陛下,臣以为,陛下隆恩,孟光涛却无福消受,想来他得此病,二人恐怕还不曾实为夫妻,不如……允了二人和离,另行为全氏赐婚。” 一人总算替皇帝说了出来,众臣茅塞顿开,连声附和。 明德帝点点头,表示还成。 心想这下您老该满意了,赶紧放他们回家去撕遗书去罢。 没想到天子想了想,居然又出感慨之语,“朕当初一时不察,竟造成这般恶孽,真是罪过!” 众臣思及当初皇帝态度,心中腹诽,恐怕您是知晓实情才让全雅怜嫁的罢! “允他二人和离虽为解决之道,然而全雅怜遭此劫难,心中定然委屈万千,往后再嫁恐怕也不受夫家待见,此事皆因朕无心之过……朕决意策封其为义妹,以弥补朕的过失。” 策封全雅怜为义妹?策封皇后的嫡妹为义妹?众臣一时呆讷,竟不知该说什么。 全皇后是您的正妻,全雅怜本是您的小姨子。怎地还要添一个义妹的称号,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深意? 礼部只觉不妥,出列上言。皇帝表情淡淡,“朕想赐她一个封号,卿有异议么?” 礼部尚书抹抹冷汗,这赐个公主之号,说到底也是皇帝家事。公主无非多些俸禄,身份贵重些,与他们也无多大干系,与国之社稷也无多大干系,自己何苦要给天子找不痛快?此番一想,礼部喏喏应承,躬身回列。 全雅怜的生父右御按位列其中,受到同僚目光洗礼,通身忽冷忽热。四姑娘这大起大落,他原以为她不出夭蛾子就已谢天谢地了,这会儿居然成了公主了?他全家何德何能,一个皇后一个公主,这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可这水满则溢,这天家隆恩,究竟是福是祸? 明德帝解决了心头一块心病,心思颇为愉悦,他微微一笑,俯视阶下等待下朝的众臣:“如此,众卿家再为朕解一解惑。” 朝臣洗耳恭听。 “弹劾孟光涛的折子在朕那堆得比山还高,揭发黄宝贵恶行的,却为何是不在仕的清远侯与那进不了庙堂的孟光野?” “……” “臣有禀启奏!”依旧是那平日不吭声的尚书左史。 “……” 遗书还是暂且别撕罢。 湛莲不知三哥哥又在朝中玩弄官员,只知一道圣旨下来,她便与那孟光涛再无瓜葛。 孟母原是每日做梦都想大儿与恶妇和离,但真到了这一日,她却惶恐起来。即便她再傻,也知如今这妇人深得皇家宠爱,有她在大儿定安然无恙,可如今天家亲赐的婚,又亲命和离,这是要这妇人与孟家撇清了关系么? 孟采蝶倒是兴高采烈,恭喜兄长摆脱恶妇。在她看来,苗云那商人女都比湛莲强,她做了自家大嫂,芳华县主做了二嫂,她的日子便不知有多开心了。 孟光涛脸色阴沉,狠瞪祝贺他和离的小妹一眼。自己见不得人的病症被天子与百官皆知,往后岂还有他的翻身之时? 孟光野五味杂品,她与大哥和离,他打心底里是欣喜的,但又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涩然之味。他亦为大哥忧心,此事对天家而言虽微不足道,但却极不光彩,天家就这般轻易地放过大哥了么?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 半个时辰后,两道圣旨再下孟府,一道喜极,一道悲极。 湛莲受诏策封皇妹,赐公主,封号康乐。单单两字昭示皇帝哥哥良苦用心,他以前希望她一生欢乐,如今愿她安康喜乐。 湛莲手捧圣旨,思及哥哥满溢温情。 另一道圣旨为孟光涛所得,上言孟光涛曾为朝官行为不检,极尽有辱斯文之事,辱没大梁百官颜面,天子震怒,命其自宫谢罪。 当孟母弄清自宫二字作何解释时,她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孟光涛抓着圣旨,半边眉毛剧烈抖动,“我要面圣,我要面圣!”他对着太监发狂喊道。 孟光野拦着兄长,怕他再得一个蔑视圣旨的罪名,那恐怕就连小命都不保了。 好不容易让下人将已然似疯似癫的大哥扶了下去,孟光野抹了把脸,重重叹了口气。 “他保住了一条命,已经是开恩了。” 孟光野转过头,湛莲站在身后看着他似笑非笑。 这算是在安慰他么?孟光野无奈,摇了摇头,面色柔了一分。 “我明儿就走了,孟二爷。” “嗯,保重。” 二人对视片刻,湛莲展颜,“我大抵很快就有公主府了。”他若递上拜帖,兴许她会让他进府游览一番。 孟光野沉默片刻,却只是说道:“那就恭喜了。” 湛莲略为失望,她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若我递上拜帖,公主可容我进府一叙?”待她走出几步,孟光野的声音响了起来。 湛莲回过头,勾唇而笑。 隔日湛莲搬离孟府,奉旨暂住后宫。 原以为这事儿告一段落,谁知风云又起。 苗云不知听了谁的妙计,跑到午门前击鼓鸣冤告起了御状。被笞了三十板后,她的诉状送到了皇帝面前。 她告的正是孟府一家不信守承诺,苦苦寻夫几载,寻到了夫家却不无人迎娶她过门。 明德帝淡淡道:“孟家欺君罔上,一并抓来投入大牢,等候发落。” 第四十九章 湛莲得知消息,匆匆赶到御书房请求面圣。赵柱子进去通报,不久耷拉着脸出来了,“康乐公主,陛下这会儿正忙于国事,没功夫见您。” “里头有哪有大人在么?” “这,并无……” 湛莲一听,不管那么多,提了裙摆就往里头闯。御书房的奴才们急忙围上来拦着,偏又不敢用力伤了玉体。 “哎呀,好疼!”别人不敢碰湛莲,她自己故意对着东边喊了一声。 众人吓得齐齐收了手。 一道明黄身影自东偏殿快步而出,天子皱着眉到了湛莲面前,“伤到哪儿了?” “没有受伤,我胡说的。”湛莲直言不讳。 湛煊瞪她一眼,转身又入偏殿。湛莲紧跟着走了进去,这回奴才们不敢再拦。 “莲花儿,朕现下政务缠身,脱不开身来陪你,待忙完了朕便去陪你可好?” “我不打扰哥哥,我只问一事就走。” 湛煊走回书桌后坐下,提起朱笔埋首问道:“什么事?” 湛莲上前,手下为他摆正砚台镇纸,嘴里说道:“哥哥,我听说苗云告御状的事儿了,你打算怎么处置?” 就晓得她火急火燎跑来是为这事。湛煊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已翻滚起名为嫉妒的熊熊火浪。这几日他只要想起他的莲花儿心里装的是别人,浑身上下便如被万千蚂蚁啃咬般的难受。原以为自己会放莲花儿走,但没想到居然是这般困难。一旦思及她对别的男子巧笑言兮,与别的男子亲吻缠绵、翻云覆雨的场面,他就怒火与妒火烧得皮开肉绽。 “还能怎么处置?那姑娘将事儿捅破了,不惩治孟家如何显出皇家威严不可冒犯?”心中越是疯蔓火焰,湛煊的语气便就越淡。 “如何惩治?”湛莲追问。 “处死孟光涛,其余人等皆贬为奴籍。” “不行!”湛莲脱口而出。 湛煊手中朱笔折断,湛莲竟是没有发觉,她急急道:“哥哥,孟光野是无辜的,他从不知道这一回事,他说他若是知道,定会劝他大哥娶了苗云。” 湛煊将两截的毛笔扔至一旁,“朕怎么知道他无不无辜,就算他真无辜,做为孟家人也当受连坐牵连。要怪就怪他自个儿家做的蠢事。” 湛莲急得跺脚,“哥哥怎地这般糊涂,孟光野是个好人,他人很好,为人正直善良,为官刚正不阿,不屈于强权恶势,里外都是难是的人才,哥哥不重用他倒也罢了,竟还将他因这或许有的罪名贬为奴籍?” 湛莲愈夸,湛煊脸色就愈难看。句句护着那孟光野,反而埋怨起他这哥哥来? “朕心意已决,不必多说。” “三哥哥,”湛莲见他一脸坚决之色,怕他真下了决心,怕孟光野从此真成了罪奴,她急火攻心,“三哥哥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莫非成了昏君不成!” “放肆!”湛煊头回对湛莲拍案而起。 昏君!他的宝贝心肝儿为了一个外头的野男人骂他是昏君! 湛莲吓了一跳,却是吃惊更胜一筹,她的三哥哥居然怒喝于她!从来对她软语相向的三哥哥竟然吼她! 湛莲红了眼眶,也不知是恼火还是委屈。 湛煊往时一见妹妹委屈,再为坚决也会举白旗投降,今儿却是铁了心了,瞪着她看就是不松口。 “孟光野于我有两次救命之恩,并且他真是个好人,哥哥若看见了定会欣赏于他,哥哥莫要因这无关紧要的小事错过了人才,也莫要……让我厌恶了哥哥。” 湛莲不知哥哥怎么了,竟然连哄也不哄她。失望更上一层,她深深看他一眼,转身飘然离去。 天都要造反了!他的眼珠子因一个外人要与他翻脸!湛煊什么都能忍,惟不忍受妹妹对他冷眼相向。厌恶于他?因为孟光野厌恶于他? 湛煊额上青筋暴起,将桌上所有什物都扫下了紫檀桌。 隔了一日,湛莲又去劝哥哥,湛煊仍然固执己见,湛莲气恼之下再次拂袖而去。 兄妹两个好几日都互不理睬。湛煊总是去福阳宫去见那假妹妹,湛莲也置之不理。 湛煊本就是故意去气湛莲的,谁知她全无动静,自个儿又气了半死。且又听闻她三番五次派人去牢里探望孟光野,不停叫人宽慰他一定将他救出来,湛煊一颗心就跟在油锅里被人用针扎似的。 他几次想叫人把孟家尽快下罪,然而心头总有一丝犹豫,他听宫仆与他说湛莲日渐少食,夜不能寐,又听说她拿着一根泥人对月长叹,暗自垂泪…… 湛煊闭了闭眼。他在做什么哪。 夜里,湛煊来找湛莲,拿了个部族朝贡的新鲜玩意逗她,湛莲看也不看,只当眼前没杵着一个大活人,只低头看自己的书卷。 周围奴婢却是吓了半死。 湛煊挥退神经兮兮的宫仆,伸手去捏湛莲脸蛋儿,湛莲拿手拦在脸上,他去掐另一边,她仍用另一手护住。 湛煊好笑,“你还要与哥哥闹脾气闹多久?” “三哥哥一日不改变主意,我就一日不理三哥哥。”湛莲道。 “如果朕一辈子也不改主意?” “那我就一辈子也不理哥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湛莲笃定了哥哥终是会放下固执明智处理,但湛煊却似听见了一锤定音的谶语。 他如果将孟光野贬为罪奴,他的莲花儿大抵会一辈子恨他这个哥哥罢?况且,她自己是否也将会郁郁寡欢,报憾终生? 曾经的莲花儿饱受病痛折磨,未开先凋,如今天降神迹,赐她重生回了阳世,他不让她快快活活的,却还要成了她悒悒不乐的罪魁祸首? 满腔的黑色火焰被蓦然浇灭,湛煊闭了闭眼,长长地叹出一口浊气。 他默默地站起来,转身往外走去。 湛莲见哥哥神情古怪,不说话就走了。不免有些忧心,忍了一忍没忍住,她还是起身追了上去,“哥哥你怎么了?” 湛煊看着她,又好似没有看她,“你让朕想想。”说罢,他绕过她缓缓走了。 这夜湛煊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至天明。 上朝前,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一个,牵动他一辈子喜怒哀乐的决定。 下午,湛莲得知了好消息,刑部那儿审了孟府一案定了罪,孟光涛蔑视天恩,欺君罔上,按律当斩,其母视为共犯,苔五十板,其弟孟光野、其妹孟采蝶事后隐瞒,各笞十板,孟光野因为六品左寺丞,免此杖刑,官复原职。 湛莲知道如若没有皇帝哥哥示下,刑部定不会敢私自断决。她迫不及待地出了殿门往泰来斋走去,一路笑容挂在脸上,走着走着竟小步跑了起来。 这回御书房没人拦着,湛莲快步走进内殿,像一只快活的蝴蝶似的翩然扑进哥哥的怀抱。 “三哥哥!”湛莲抬头,笑靥如花。 湛煊凝视着那璀璨笑容,复杂地勾起了唇角,“嗯?” “孟家的事儿,是哥哥指使刑部断的案,是么?” “兴许。” “我知道定是哥哥,三哥哥从来就是旷古未有的大明君,断案最是公正不过了!” 湛煊刮刮她的小鼻子,“合了你的心意了,来拍朕的马屁了?” 湛莲娇娇一笑,又开心地埋进他的胸膛蹭了蹭。 “你这会儿高兴了?还理不理哥哥?”湛煊轻抚她的秀发,低哑问道。 湛莲没皮没脸地道:“我哪时不理哥哥了,哥哥冤枉人。” 湛煊沉沉笑了两声,他紧了紧怀中的娇躯,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莲花儿,只要你高兴,哥哥就满足了。” 即便她的快乐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他也甘之如饴。 湛莲回抱湛煊,“哥哥最好不过了。” 即便娇躯在怀,湛煊也已看见不久的将来,他的莲花儿将投入另一男人的怀抱,在那人怀里软语娇笑。他的眼里闪过如深海似的痛苦波澜。 罢了,罢了。 他的心肝宝贝快活便足够了。 湛煊满腔的情意几乎要溢出体外,他克制不住地、又深深压抑地亲上她光洁的额头。 湛莲却是如被火烫似的跳开,捂着额头娇嗔瞪眼,“哥哥又亲我!” 湛煊咽下喉中苦涩,“好,不亲。” *** 湛莲在宫里头安分两天,再也按捺不住,对湛煊说是想出宫去看看自己的公主府打理得如何了。湛煊明知是谎话也不戳破,反正他现下别无所求,只要她欢喜,便由得她去。 湛莲出了宫,先是在湛煊为她选中的公主府外转了一圈,而后便让马车径直往孟府而去。 到了孟府大门,湛莲不想进去,便叫小厮去叫孟光野出来与之相见,谁知看门小厮却说二爷替母被笞五十大板,如今还在床上躺着不能下床行走。 湛莲吃惊不小,踩着马凳下了车。 她如今再次贵为公主,却也顾不得许多繁文缛节,跨过高槛直奔孟光野的院子而去。 行至院外,她就听见熟悉的孟母哭嚎,她皱了皱眉,拐了个弯进了院中。 公主驾到,自是所有人都要跪地迎接,孟母自也不能例外。而事实上孟母见了湛莲,不但没有羞耻之感,反而对着她猛磕头,请她看在往日情面,救救孟光涛,救救孟家。 湛莲不理她,径直入内探望孟光野。 此时的孟光野只着中衣盖着薄被趴在床上,知她来了正探头张望,见她进来,尴尬想要起身,被湛莲叫人按住了。 刑部的五十大板不是闹着玩的,孟母若是受了,非死即废。 浓浓的药汤苦味撞入鼻间,湛莲走近,看着孟光野苍白的脸色,担忧问道:“你还好么?” 孟光野偏着脑袋注视着她,低低嗯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 孟光野扬了唇,“多谢。” 湛莲摇了摇头,眼神不由自主瞟向他的腰下,不知他究竟伤得多重…… “我们能这么快出来,应是托了你的福罢?” “是圣上开恩。” 孟光野点了点头,“嗯。” 孟母又进来扑倒在湛莲脚步,哭天抢地地求她救救秋后问斩的孟光涛,“一夜夫妻百日恩哪公主娘娘……” 湛莲皱眉,让人将孟母扶出院子。 屋里恢复平静,孟光野咳了两声嗽,问道:“我大哥,真没救了么?” 湛莲不可思议,“你大哥那样的人,把你伤得这么惨,你还想救他?” “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大哥。” 湛莲知他顾家,叹气摇了摇头。在她看来,孟光涛死了,对孟光野只好不坏。即便能救,她也不救。 “这事儿让圣上大为光火,孟家能逃过一劫,已是他法外开恩了。” 孟光野苦笑一声。 湛莲见状柔声劝道:“现下你别管这些,好好养伤,明儿我让人给你送些宫里头的药膏来,早些好起来。”说罢,她还伸手手,轻轻在他背上安抚拍了拍。 孟光野只觉被带着香气的春风拂过,他凝视着湛莲花仙之姿,心头一阵情波荡漾,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那纤细小手。 但他却不能。 “多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 湛莲偏头,颇为不解。 “我不日将迎娶苗云姑娘。” 第五十章 湛莲更加不解,她缓缓问:“为什么?” 孟光野不愿回答她。 孟家拖累苗云姑娘多年,她千里寻夫,豁出去告御状也要信守当年约婚,孟家的确有愧于她,并且这件事情如今人尽皆知,倘若他不替兄娶了苗云姑娘,那他孟家兴许百年也抬不起头来。 于情于理,他都必须娶了她。 早在孟家还未出事前,他就已经有这想法,但他只要思及湛莲,他就不愿站出来承担这些。心底最深处的私心,是湛莲与他大哥和离后,有朝一日他能娶了她。虽然知道这是一条荆棘路,他也满怀希望地想闯过去。 就因他的自私犹豫,导致大哥如今身陷死牢,娘亲与小妹同获牢狱之灾,孟家差点家破人亡,他身为一家之主,实为差劲之极。如若再不拨乱转正,娘亲将一辈子郁郁寡欢,小妹是否能嫁给好人家也不知而知,孟府的名声大抵也将毁于一旦。九泉之下的爹与列祖列宗,恐怕都将气得自祖坟里跳出来。 “苗云不是与孟光涛定的婚约么?如今孟光涛关在大牢里要死了,这婚约也就做罢了不是么?”湛莲见他不回答,又继续问。 “我必须娶她。”孟光野沉沉道。 “为什么?”湛莲不死心地问。她不知为何,非得想要从他嘴里听到回答。 可孟光野仍是不作声。 室内沉默久久,连小僮都看出二人之间有些古怪。 好半晌,湛莲幽幽道:“你真要娶她?” 孟光野不再给自己退路,重重“嗯”了一声。 “那便恭喜你了,”湛莲微微一笑,“只是我让人送药膏来,与你娶苗云又有何相干?你早些好了,也能早些抱得美娇娘哪。” 说罢湛莲站起来,“那我便走了,你好好休养。” 孟光野蓦地抓住了湛莲的手。 湛莲一惊,回过头来。 孟光野回神,对上她惊讶的水眸,眼里闪过一丝痛苦,猛地撒了手,“对不住,我、我就想向你道谢。” “哦、哦,不必了,举手之劳。” 湛莲将手交叠,深深看了他一眼,再说一句,“我走了。” “嗯,不能送你了。” 二人干巴巴地道别,湛莲快步往外走去,在门旁停了一停,扭头往里头再看一眼,胸口好似失去了什么东西,空落落的,但她不知是什么原因,惟有抬腿离开。 屋内的孟光野撑起身子,只见一抹绯红消失在门后。 湛煊原以为再见妹妹,将看见一张因别的男子而开怀的刺目笑脸,不想自己竟料错了。 他的莲花儿虽对他微笑,可那笑容是勉为其难挂上去的。 “怎地,公主府不合你的心意?”湛煊笑问。 湛莲一言不发地钻进哥哥怀里。 “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了你,说来哥哥替你做主。” 湛莲闷着声摇摇头。 湛煊的拇指按上她微蹙的眉间,轻轻推抚,“还欺君。” 湛莲头一偏,埋进他的胸膛。 这场景像是回到了儿时,湛莲受了什么委屈,总是爱黏在他身上,只是大了愈发坚强,委屈也少了,倒是从不做了。 湛煊不逼她,抱着她静静坐着,原本批阅的折奏也搁置了。 秦才人进来想禀事儿,湛煊无声地摆摆手叫她出去了。 直到鎏金仙鹤香炉里的香燃烬了,湛莲这才轻轻开了口,“孟光野,他要娶苗云。” 湛煊闻言怒火中烧。 他用了断腕之力,才割下心头肉,已是拱手送到孟光野的面前,这孟二居然……! “朕去杀了苗云。”他更想杀了这不识好歹的孟光野。 湛莲轻笑一声,“哥哥说什么哪,他俩能结百年之好是好事儿,苗云终圆了嫁进孟家的宿愿,孟光野他,也能重振孟府。”她顿一顿,“是好事。” 湛煊低头看着强颜欢笑的心肝宝贝,“是好事,你为何眉头不展?” 娇颜上闪过一丝茫然,“我也不知,总觉着心里头堵着一块石头似的。” 湛煊见自己心尖上的人却为别的男子怅然若失,心头又如被钝刀重割。 “莫非因为我知孟光野并非倾慕苗云,而被迫娶了她,为他惋惜所以难受?”湛莲抬头,询问自己好似无所不知的哥哥。 可这回他却摇了摇头。 “不是么?”湛莲傻傻问。 湛煊张了张口,却是说道:“朕不知。” 湛莲愣愣看他一会,点点头,复而低下头,眼角却滑落一滴眼泪。 “我怎么哭了?”湛莲用力眨眨眼,窘迫地拂掉那丝泪迹。 湛煊的大手紧握成拳。孟光野,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如此伤他莲花儿的心! 夜里,湛煊陪着湛莲用晚膳。湛莲没甚胃口,却想喝湛煊的酒。 “如今你酒量不好,喝多了明儿头疼。”湛煊劝哄道。 “我就想喝一两杯。”湛莲道。 结果湛莲喝了三杯酒,便软软地倒在了桌上。 湛煊抱着湛莲回到床上,为她盖上薄衾。 见那醉梦中也紧蹙的眉头,剑眉也跟着皱成了川字。 他是否做错了?原以为只要莲花儿快活,她爱上哪个男子便就让她去,可他却忘了那男子会有眼无珠地肆意伤害他的眼珠子!倘若往后莲花儿离了他的羽翼,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伤了心,又有谁为她保驾护航? 孟光野是个有作为的,自己当初选中他,就想将来在庙堂给他留一席重要之地,但没想到……这样的男子也会为了凡尘俗事伤了莲花儿的心,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放心托付他的宝贝? 湛煊凝视着湛莲的睡颜,食指轻轻抚开她的碎发。 除了自己,这世上大抵没人让他信得过了罢? 除了自己。 心头蓦地一窒,湛煊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才是那个绝不会让莲花儿伤心的人,自己才是那个敢立任何毒誓让莲花儿快活一辈子的人。还有谁比他更一心一意待她,还有谁比他更疼惜她?兴许老天让她换个身子重生回来,本是让他疼她宠她一辈子的! 这个念头一旦冒了出来,便如疯长的藤蔓缠遍了四肢百骸,且瞬间紧紧扎于血肉之中,竟是再也拔不掉了。 湛煊的呼吸愈发粗重,一念之间的两头竟是乐土与地狱。 银烛流干蜡泪,奴婢们却不敢擅自进殿换替。 烛火湮灭。 湛煊俯下了身子,痴痴凝视着她,声音低哑之极,“朕可真傻,是么?” 骂着自己,倒映着桃花玉面的黑眸却一扫阴霾,染上欢喜的疯狂。 凶兽解开层层枷锁破柙而出,凉唇猛地覆住那娇嫩唇瓣,大舌长驱直入。 翌日湛莲起来,脑袋不因醉酒疼痛,嘴巴倒莫名有些刺疼。她照一照镜子,只觉好似红肿了些。 湛莲揉揉唇瓣,略觉古怪,但并未深思。 喜芳奉旨转告主子,若是主子起得早,便去泰来斋习武,若是贪睡起晚了些,便用了早膳再去。 这臭哥哥,一日也不肯放过她。 湛莲埋汰一句,只得换上武服,备选了一件白烟衫,一条翡翠色蝶戏花百褶裙,外搭一条艾绿轻纱,待习武后作换替。 梳头时,湛莲垂眸瞟见放置在妆枱上的锦盒,那里头正是孟光野送的哪吒闹海泥人。 她探指轻抚棱角,又想起那高大似熊的男子来。 待蕊儿为她挽好了长发,她才轻声道:“把这个放进阁子里去罢。”她顿一顿,“过个一段时日再拿出来。” 蕊儿与喜芳互视一眼,点头应下,麻利地拿了那锦盒而去。 湛莲去了御书房,皇帝上早朝还未回来,湛莲隐隐知道这些时日朝中有大变动,一个曾不起眼的尚书左史当朝弹劾齐相国,说其以权谋私,扣押百官奏折欺瞒于上。三哥哥大为光火,正下令彻查。 湛莲被强请着习了拳法,经由这几月的习练,湛莲已然进步许多,也不若以前浑身酸痛,但她沐浴出来,一宫婢仍熟稔上前为她揉腿。 正与秦才人说话间,皇帝御驾到了。 还未来得及外出接驾,明德帝已大步踏入了西殿,湛莲想起身,被他笑着抬手向下摆了摆,“躺着,躺着。” 湛煊挥退众人,自己坐上榻尾,大手覆上她的腿儿为她揉捏,笑容满面地道:“莲花儿今日练得可好?” 湛莲心中虽仍有莫名烦闷,见湛煊心情大好却是一喜,不答反问,“哥哥今日龙颜大悦,不知发生了什么好事?” 湛煊凝视她笑了笑,大手轻滑过她的腿儿,声音低了一分,“是有好事。” “是什么?”湛莲好奇。 湛煊笑而不语,修长手指轻弹她的小腿肚,“此好事不足为外人道。” “好小气的哥哥,还有什么事儿你我兄妹说不得?”湛莲愈发好奇,不依娇嗔。 “乖儿,你以后就知晓了。”湛煊笑容不去,轻拍她臀儿一记,“起来罢,朕陪你用膳。” 湛莲一颗心被吊足了胃口,她跟着湛煊下榻,缠在他身边非要他说。可湛煊含糊其辞,就是不说。 第五十一章 最终湛莲还是没能从三哥哥嘴里套出话来,无奈大臣进觐见,湛莲只好作罢。 “莲花儿,你让奴才们准备准备,朕带你去宣盛行宫玩儿去。” 湛莲要离开去看淑静太妃时,湛煊叫住她交待一句。 湛莲一愣,“去宣盛做甚?” “宫里头太热,朕带你去避避暑气。” 湛莲明白了,哥哥这是看她心烦意乱,要带她出去散心哪。 她弯唇一笑,欣喜地拍了拍手,轻盈离开。 去往宁安宫的路上,湛莲脑瓜子里一会儿想孟光野,一会儿想三哥哥,一会儿又想着母妃和那假自己。 自畅春门转了个弯,沉浸在思绪里的湛莲一抬头,便与一个熟悉的面孔打了个面照。 平南王妃、右御按小女儿、她的金兰之交杜谷香。 杜谷香高高瘦瘦,眉清目秀,站在人前犹如一枝冷梅傲然绽放。 湛莲一见曾经友人很是开心,虽说如今自己并非永乐,但思及她上回在平南王府在小姑面前出言维护,想必应是对如今身为全雅怜的自己并无恶意,因此眉开眼笑与她打招呼。 谁知杜谷香冷冷一哼,瞟她一眼绕过她就走。 阿香原是个冷僻的性子,但也并非古怪到好端端又变了态度。湛莲侧身一步又到她面前,“王妃前儿在王府助我,我还不曾好好道谢。” “不必了,我原也是猪油蒙了心帮错了人。”杜谷香目不斜视往前走。 嘿!这说的什么话,她自从那日后就再没见过她,又哪里得罪了她不成?“王妃这话儿我却是不解了。” 杜谷香停住脚步,冷冷道:“你不必解不解,你只须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什么?”湛莲一头雾水。 杜谷香却不愿再说,抬腿欲走。 “就我所知王妃素来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性子,今儿怎么扭捏起来了?”湛莲道。 杜谷香转头瞪她,“你不必拿话激我,我也不怕你,我只问你,你与闾姑娘有何恩怨?” 原来是为那个假货。湛莲冷笑一声,“我与她有什么恩怨,一个假模假样的东西。” “你说什么,你说谁假模假样?” “就说她!怎地,王妃还当她真是永乐公主不成?” 二人大眼瞪小眼,近侍见她们好似要吵起来,急急各自劝解自家主子。 杜谷香好歹知这儿是皇宫深苑,强压了火气便要走,但湛莲这是在家里头,可是不管许多,“杜小胖,我看你的确是被猪油蒙了眼,连人都认不得了。” 杜谷香却因“杜小胖”三字大受震惊。她年幼时贪吃懒动,身形滚圆似球,永乐常常笑话她,给她取了这么个外号,待她清瘦下来,最是忌讳别人这么叫她,渐渐大家都忘了,惟有永乐还偶尔与她玩笑。 但她可从未与全雅怜有所往来,她是从哪得知她这个外号的? 喜芳可是佩服自己的主子了,上回打了肖似永乐公主的闾芙姑娘,今儿又与永乐公主曾经的金兰姐妹对上了,主子这究竟与六公主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苦口婆心劝了湛莲离开,湛莲听了她的劝,但还是恼了好姐妹护着将闾芙对她甩脸色,对她着杜谷香做了个鬼脸,气呼呼地走了。 杜谷香还震惊中不能回神。 湛莲到了宁安宫,恰巧闾芙也去了给太妃请安。淑静太妃经历起初的震惊与伤感,如今面对闾芙是异于全雅怜的亲切慈爱,仿佛有当年对待亲生女儿的作态。 并且这还不算,湛莲突地后知后觉,发现母妃好似对她日益冷淡,今儿她与闾芙同在一起,这高低之分就愈发鲜明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姐妹受到蛊惑,连母妃也被她哄骗?再放任下去岂不是要出大事?湛莲语气坚决地非要湛煊把闾芙也带去行宫,发誓要揪出她的狐狸尾巴来。 湛煊见她气呼呼的模样,惟有点头应允。 两天后,明德帝带着康乐公主、闾芙姑娘和几个妃嫔,仪仗浩荡地往宣盛行宫而去。 敬事房太监临行前找上顺安,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地道:“大公公,陛下体恤小的已有小半年了。” 顺安一时没听明白,他不耐烦道:“你这绕弯的猴儿,有什么话就直说,咱家还有功夫跟你打马虎眼?” 敬事房太监忙笑,“大公公,小猴儿是说,天家有小半年没召过娘娘们侍寝啦!” 顺安“噫”了一声,抢了敬事房的本子,瞪眼看着那一页页空白。 明德帝不好女色,一两月不进后宫也是有的,起初顺安还多嘴说两句,后来说多了明德帝嫌烦了,顺安也不敢再多嘴,只当不知这事儿。 只是他这假男人看见了美人还心猿意马,陛下这血气刚方的年纪,后宫又有天香国色,为何总也兴致缺缺?抬不起头的男儿倒也罢了,陛下那龙根……啧啧,没福的女子还消受不起哪。 顺安望向那长龙似的仪杖,喃喃自语道:“去了行宫怕是该随性些了罢……” 并且这里头,总有一位让天家愿意宠幸的主罢? 湛莲自发叫闾芙与她同坐一架马车,她舒适侧躺于铺了层层软衾的主位上,让闾芙靠着边儿坐在冷硬的木头上。闾芙鼻观眼眼观心,不向她示好,也不开口得罪她。 行了一段,有太监骑马过来,说是圣上叫闾芙前去侍棋,闾芙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容错认的喜悦,立即提裙下了湛莲的銮车。 湛莲扯了扯唇角,自小小书阁里拿出昨夜未看完的史册往下细读。 大抵一柱香后,闾芙又回来了,却是一脸败兴。 那太监跟着她回来了,隔着窗阁又对湛莲说了同样的话。只是这回他没让湛莲下车拿小马车接她,而是让车夫驾着六匹马的公主銮车直接往前去。 御驾停了一会,顺安扶着湛莲上了马车,明德帝已探出手来将其接了进去。 闾芙自帘缝中看到这一幕,银齿轻咬下唇。 湛莲进了马车,还未坐稳,车轱辘不轻不重地颠簸一下,她小小惊呼一声,身子歪了歪,湛煊顺势将她牢牢拥进了怀里。 “久等了,莲花儿。”他抵在她的耳边轻笑道。 湛莲的身子抖了一抖,她缩了缩脖子,只怪哥哥挨得太近。 湛煊却知她的小耳朵如此敏感,差点儿就想一口含进嘴里细细品尝。 湛莲端在坐在明黄的坐垫上,挨着湛煊问:“三哥哥,她的棋品如何?” “比你好多了去,不像你是个爱耍赖的。”湛煊的手又揽上她的小蛮腰,宠溺笑着捏捏她的鼻。 湛莲对他皱皱俏鼻,对哥哥的的亲昵举止并不上心,支着下巴尖儿沉思起来。她与外人对奕下棋,棋品是顶顶的好,从来是落子无悔的,只是到了哥哥这儿,输多了就爱耍赖了。这事儿她曾经宫里头的大宫女都知道,还有良贵妃也见过她耍了哥哥一次赖皮。 那此人究竟是谁? “莲花儿,你不必想太多,好好顽儿便是,这些烦心事交给朕来处置便可。” 湛莲粲然一笑,“我只道哥哥最好,我只是想帮哥哥分忧解难。” 湛煊恨不能将这惹人疼的小乖乖揉进心肝里去。 “朕陪你下棋?”湛煊指指拿磁石做的棋盘棋子儿。 湛莲顺眼望去,手底下立刻挪正起棋子,却是摇了摇头,“不想下,方才看了会书,这会儿脑瓜子晕得慌。” 湛煊皱眉轻斥,“怎地在马车上看书,那样最是容易头晕。”说着就要让人上热茶,还要叫太医来看看。 湛莲阻止,说是躺一会便没事儿了。闻言湛煊也不放她回去,将身子往旁挪了挪,扶着她的肩膀轻柔软有力地将她按下,让她脑袋枕着他的大腿,“那便躺一会儿,这才刚出了城门,大抵明儿夜里才能抵达行宫,若是现下就难受了,这路途便难捱了。” 湛莲从未出过远门,自是一切都听哥哥的。并且三哥哥身上熟悉的香气让她安心,她闭了双眼,不出片刻就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睡了过去。 湛煊满意地凝视着她安然的睡容,一手护住她的脑袋不让其摇晃,一手执着她的小手,缓缓地陷入沉思。 顺安坐在门车外,听里头好似没了动静,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却是失望铩羽。 隔日路上下了大雨,耽搁了半天脚程,直到第三日的晌午时分,一行人才抵达了宣盛行宫。 湛莲娇弱的身子被几日的奔波弄得酸痛不堪,臀儿腕上竟都是泛了青紫,她连沐浴的功夫也没有,沾上内室的枕头便睡着了。隐隐梦中还在马车上摇晃。 一觉醒来,晚霞映着金色朦胧的光辉,透着片片湛蓝之色,炫目之极。 湛煊听说她醒了,遣了人来接她。 湛莲原以为三哥哥是来接她用晚膳,谁知顺安命人抬来步辇,竟将她往行宫后头的山上引去。 黄昏的山林幽静闲适,不知哪来的潺潺流水声声,小鸟儿吱吱叫着扑翅回巢,不甘寂寞的兔子伴着蛙鸣一蹦跃入丛中,湛莲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只大嘴鸟儿嘟嘟敲啄树干,顺安却命人将步辇安稳放下。 湛莲回头一看,小小惊讶了一声。 抬眼处是一条温和的瀑布,似乎自己已闻到了其清甜的水气,瀑布底下应是一汪清泉,但湛莲暂且无法亲眼确信,因为四周已被绛紫绣花的障幔团团围了起来,几十个御林军肃肃站在外头。 第五十二章 顺安打开障幔一口,躬身请湛莲入内。 湛莲踏着铺着软绸的草地提裙缓步而入,汩汩流水愈发清盈入耳,丝丝清凉之气扑面而来,水眸微抬,便见一池碧绿清澈的泉水被高低起伏的大石包裹在中央,一道高大明黄身影站在泉边,侧身笑吟吟注视她的靠近。 “哥哥,我方才看见一只大鸟把树啄出了个洞来。”湛莲一面说着新鲜事,一面轻盈走到三哥哥面前,小手搭上他伸出来的大掌,踮脚小心翼翼地站立在一平滑的大石上。 近看泉水更碧如翡翠,湛莲目光流连,忽而见一条小黑鱼窜游,她惊呼,“哥哥你看,有鱼!” 湛煊轻笑附和,随即道:“这泉水养人,你进去泡一泡?”□□就是因这一方泉水才建了行宫。 湛莲弯腰以纤指滑过丝绸般的水面,敬谢不敏地摇了摇头,“水太凉了,我不敢。” “那便泡泡脚儿。” 这回湛莲欣然从命,她略显笨拙地在池边坐下,撩了裙摆正要弯腰脱鞋袜,突然眼前一黑,只见哥哥单膝跪地,将她的脚儿平贴在大腿上。 “朕替你脱。”湛煊说着,长指解了绢袜上的丝带,大掌下滑,顺利褪去右脚的绣鞋绢袜,倾时一只晶莹剔透不尘凡尘的玉足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湛煊呼吸短暂凝窒,温热的大掌紧贴她的脚心,拇指摩挲她滑嫩的脚面,又一一滑过她圆润可爱的脚趾头。 他的妹妹,果真无一处不是美的。湛煊在玉足上流连忘返,眼底幽黯加深,犹豫着要不要此刻便俯下身含吮她可爱的脚趾。 “好痒,哥哥放开我。”湛莲嘻嘻笑着,小脚微蜷。 湛煊这才如梦初醒,幸而他一直低着头,才没有让莲花儿看见他的渴望。他轻咳一声,将那只美足放置腿上,如法炮制又替她褪了左脚鞋袜,两只莹白小脚并在一起,如香喷喷的美味佳肴似的引诱着皇帝,湛煊喉头滚头两下,才艰难地扶着妹妹面向泉水。 湛莲扶着哥哥肩膀,慢慢将玉足往那汪碧绿里伸,才沾着一点儿便抬起来了,“哎呀,好凉。” 湛煊轻笑出声,蹲在她身边,掬水泼向她的脚儿,“朕早已试过,不凉。” 小脚遭泉水奇袭,湛莲闪躲不及,咯咯笑着怪叫,“哥哥别闹,凉,凉!” 湛煊扶着她的腰,沾水的手爽性握住她的嫩足,“哪里凉,瞧你这小娇气,泡一泡对你的身子好。” 湛莲爱娇地对他做个鬼脸,由着湛煊握着足儿一会,直到适应了凉泉,才叫哥哥放开,自己再一次探足入泉。这一回总算乖乖地浸入了水中。 顺安在障幔缝里偷瞧这一幕,啧啧称奇。就连皇后来了都要伺候着陛下洗脚,这位主儿却是让天家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真真了不得。 湛莲在泉水里泡了一会,觉得清凉入体很是舒适,转头笑眼盈盈,“哥哥也泡一泡脚,舒服得很。” 湛煊站起来,“朕可不像你,朕要浸身。” “哥哥和衣下水么?” “下水穿这么多做甚?穿一条裤子便够了。” “可是要我回避?” “不必,不过泡泉,无伤大雅。” 湛莲泡脚正舒服,便点点头,撑着石头看着哥哥。 湛煊瞟一眼看着他的湛莲,“你把头转过去,朕要脱衣。” 湛莲闻言笑了,她听话转头,嘴里却是道:“哥哥小瞧我了,我早就见过男儿打赤膊了。” “哦?谁?”湛煊手下一顿。 “一个挑担的老大爷。”湛莲没听出那话调危险,笑嘻嘻地道。说完她突地想起,自己还曾见过孟光野晨练时的赤、裸上身。思及那即将娶妻的男子,湛莲心底忽而一沉,旋即摇头甩去念想。 “挑担的老大爷?”湛煊由杀意转为好笑,他脱下内衫扔至抬来的宝榻,取下挽发玉冠,黑发如墨倾泄而下,“你怎地见着他?” “去放纸鸢的路上遇着的。” 湛莲转头,看向已脱了龙袍的湛煊。 湛莲虽只见了两个赤身汉子,却也都是男儿中的佼佼者。老汉年纪虽大,但他长年劳作,肌肉坚实有劲,身形健硕好看,孟光野更不用说,那高大的身躯张驰中都带着强壮有力的弹性。幸而湛煊是个文武双全的皇帝,虽然国事忙碌,但每日仍会抽出空来习武,虽不若孟光野高壮,却也有八尺之高,站立湛莲面前,比之二人不遑多让。况且他的相貌俊美,二人所不能及,那墨发飘飘,肌理分明结实,只着绸裤不觉粗俗,反而多了一分随性慵懒。 湛莲觉着哥哥果然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 湛煊满意于湛莲的眼神,赤脚走至她身边,踩入泉中石便要下水。 “哥哥小心。”湛莲忙伸出手来为他搭一把。 湛熔虽想趁机摸她小手,但男儿气概不容忽视,他摆摆手,示意不必。不一会儿,他便稳稳没入水中。 “哥哥可是踩着底了?这水深不深,哥哥会不会凫水?”湛莲紧张兮兮,生怕三哥哥被泉水淹了。 “不深,你莫担心。” 湛煊往前踏了两步,一头扎进水中,过了一会自泉水中央冒了出来。荡漾的碧水没过他的锁骨,泼墨似的黑发散落在水面上,水珠顺着脸庞滑下,余晖照着魅惑无比。 湛莲忽觉口干,哥哥这也太……好看了。 湛煊游至瀑布下由着水流冲击,湛莲担心水凉,叫他莫要冲得太久。 湛煊闭眼勾唇,又待了一会,游回湛莲身边,“莲花儿,这水的确不凉,今儿天热,你也下来泡一泡。” 湛莲摇头,“我怕。” “蛇你怕么?” “什么?” “有条蛇在你后头。” 湛莲背脊一僵,伸出手就想扑向哥哥怀里,千钧一发之际她顿住了,“哥哥骗我的。” 湛煊却不答话,神情肃穆地盯着她身后。 “三哥哥?”湛莲见他如此正经,又不确信是真是假了。 “别动。”湛煊一面说,一面猛地向她身后伸出长臂。 湛莲浑身僵硬,她扶着哥哥坚韧的肩膀,不知如何反应。 “抓住了,莲花儿想不想看一眼?” 湛莲一听抓了蛇立刻如蚂蚁爬遍全身,她乱叫道:“我不看,我不看,快扔了,扔得远远的!” “不要紧,没有毒,朕给你看一看……” 湛煊作势就要收回手,湛莲尖叫一声,前倾扑进他的怀中,“我不看,不看!” 顺安听到尖叫,撒腿冲了进来,才来的喜芳也跟着冲了进来,二人只见明德帝一手伸直握着空拳,一手紧紧抱着水中的娇躯,得逞的笑容满面。那分明是情窦初开的男子逗弄心上人的神情。二人怕被皇帝杀人灭口,立刻默默地顺原路退了出去。 湛莲听到三哥哥发出笑声,才知道自己终是上了当。她不依地想打他,却因脚下踩不着实处而打怵,只能紧紧攀着坏心眼的哥哥。 “哥哥快放我上去。”她娇嗔道。 湛煊充耳不闻,在水下揽着她的腰,抱了她往泉水中间游去。待得站定,他双手不紧不松地箍着她道:“朕抱着你,你泡上一会,肤儿便更滑嫩了。” “真的?”湛莲泡进泉中,也不觉水下冰凉,听见还能滋养肌肤更加打消了上岸的念头。 “朕骗你作甚?当年皇祖母久居行宫,常常来泡这冷泉,你瞧她年老了皮肤也光滑如昔。” 这例子举得妙,湛莲只在年幼时拜见过皇祖母一面,惟记得她白皙貌美。 “那我便泡一泡这冷泉,哥哥抱紧我,莫要叫我掉下去了。”湛莲施恩道。 湛煊闻言手下一松,湛莲吓得搂紧了他的脖子。 湛煊哈哈大笑。 湛莲恼得差点用牙咬他。 只是自作孽的湛煊很快尝到了苦果,那柔嫩的娇躯隔着薄薄的湿衣紧贴在他的身上,白净精致的娇颜近在咫尺,即便身处冷泉,他的身躯也如被烈火炙烤愈发灼热。 只要他大手一撕,将她嫩腿儿一抬…… 湛煊深深吸了一口气。要命了。 “莲花儿,”他粗哑之极地道,“你也泡了一会了,上去罢。” 湛莲只觉哥哥古怪之极,他好容易将她哄了下来,才劝了她多泡一会,转眼又要她上岸去。 “我再泡一会儿。”她正浸得正舒服哪,泉水虽是冷的,但哥哥胸膛发热,挨着他便不觉着冰凉。 再泡下去,朕可就让你光着身子泡了。湛煊虽然想这么干,但十分明白现下还不是时候。 “乖儿,你看这天乍地黑了,夜深露重,你身子骨娇弱,还是上去罢。” 说罢不容湛莲反对,湛煊扬声喊道:“来人。” 顺安忙低头走进来。 “把伺候殿下的叫进来,殿下要更衣。” 湛莲鼓着嘴看着他,湛煊只当没看见。 喜芳蕊儿二人快步而入,湛煊已将湛莲送至岸边,二人一左一右地扶主子上岸。 湛莲出水带起一阵水花,湛煊见那纤细娇躯若隐若现的出水芙蓉姿,差点就想将她拖回泉里就地□□。 他低低呻、吟一声,闷头扎进泉水中泄火。 湛莲却以为哥哥是想自己一个人玩儿,暗暗骂一句臭哥哥。 冷泉一处角落设了屏障,早已在四处安置了香炉驱蚊驱虫,湛莲进了屏风内,在二婢的服侍下换了一套干爽的衣裳,信步而出。 她赤脚坐在宝榻上由着二婢拭发,看哥哥又跑去了瀑布下,伸了脖子遥遥望着。 蕊儿要给她套袜,湛莲想了想摆手拒绝,不一会儿她又坐回原来那颗大石上,一对玉足浸泡在泉里玩水。 须臾湛煊游回湛莲身旁,让喜芳奉酒上来。 第五十三章 喜芳忙出去拿酒,顺安早已备好,不一会儿,喜芳就端着玉壶玉杯快步来到两个主子面前。 顺安准备的是宣盛这一处的特色佳酿宣清酒,此酒香醇浓郁,酒劲虽大却极易入喉。 “哥哥莫在我面前喝酒,我馋得慌。”山间流水,林木依依,一杯美酒再应景不过。 “好,好,都依你。”湛煊好脾气地拿了酒杯在水中跨了两步,坐在水下的一颗暗石上将美酒一饮而尽。 喜芳立刻将玉壶重新挪至皇帝面前,并跪在面前双手为之满上。 湛煊兴致颇高,不一会儿便饮了两三杯佳酿。 “蕊儿,你去看看外头可有什么乐器,拿来我为哥哥助兴。”三哥哥平日里国事繁忙,难得偷得半日清闲,湛莲见他此状十分欣喜,有心让哥哥尽兴。 蕊儿脆脆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不消片刻,手捧一根紫玉竹笛回到主子身边,“殿下,顺安公公说只带了陛下一只紫笛过来来,若是公主您需要什么,他这就派人去取来。” “有这支笛子便够了。”湛莲是个多才多艺的主儿,吹笛自是不在话下。她自发拿过湛煊的紫玉竹笛,带着笑意看向不远处的皇帝,“哥哥想听什么曲儿?” 喜芳暗惊,不知主子是不知轻重亦或毫不在意,那可是陛下的御笛啊! “你吹什么曲儿,朕便听什么曲儿。” 湛莲扬唇一笑,偏头想了想,将笛子抬至唇间,轻轻悠悠吹出一首明丽悠扬的花月夜。 湛煊未醉已醺,他侧倚在大石上,慵懒执着玉杯,耳里飘进心肝儿拿着他的笛子为他吹奏的曲子,心头如万千小虫骚动,深邃的黑眸凝视着佳人动也不动。 湛莲原是对上他的视线,水眸带笑与他互视一会,然而那因天色阴暗更显幽深的黑眸带着难解的深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让她莫名地有些古怪,不免垂眸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 一曲终了,湛莲再次看向三哥哥,发现他竟还在盯着她看,她不禁问道:“哥哥为什么一直看我?”难道她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成? 湛煊黑眸微眯,注视着她饮下宣清酒,把玩酒杯缓缓道:“朕一看你便觉欢喜之极,故而想一直看你。” 喜芳蕊儿二婢在心头大惊,天家这话,不是摆明对主子有意么?只是他既有意,又为何不曾幸了主子,反而还将主子封为了义妹? 湛莲听不出言外之意,只当三哥哥又逗她,笑着踢踢水花,再为他吹奏一曲。 只是那强烈的视线仍停在她的身上,娇颜上仿佛被什么拂过,酥酥的,麻麻的。这哥哥,今儿又在玩什么把戏?还是饮酒太急,这会儿就醉了? 她将笛子交给蕊儿,自己提裙起身,装作随性地挪步走到榻上坐下。 “怎地不吹笛了?”湛煊目光顺着她的身形移动。 “吹乏了,想歇一歇。” 湛煊勾唇点头,身形一侧,长臂舒展支在大石上,微微偏首再次将视线落在她的脸庞上,专注得好似天地间只有她一人。 二婢都觉着陛下眼神太过勾人了。 “哥哥你看,今夜的月色真美。”湛莲故意抬头指着隐在云雾中的一轮弯月道。 湛煊附和地抬头看了一眼,应了一声,而后转回来继续瞅她。 “哥哥!”湛莲终于忍耐不住。 湛煊咧开白牙笑了。 原以为那日是三哥哥心血来潮幽亦或中了魔障,谁知自那过后,他居然每日都是那副德性,行宫没有皇宫那么多规矩讲究,他成日叫她伴于身边,时不时地就盯着她看,好似非得要将她看出一个洞来似的,她抗议了几回,三哥哥却依然我行我素。 “哥哥到底是怎么了,再只盯着我瞅不干正事,明儿我就不来陪你了。” 湛莲叉腰竖眉。往时三哥哥也爱看她,但总没有这般张狂。并且不知为何她时有错觉,好似哥哥现在的眼神,跟孟光野看她时的眼神十分相似…… “这看也不让看,到底朕违了那条律法不成?”湛煊爽性甩开奏章,笑眯眯地道。 湛莲立刻将那奏折拿回来放至原位,“你看得我都快看出洞儿来了!” “那敢情好,朕找一根绳子来,从你那洞儿穿过去,将你天天拴在身边。” 湛莲板着的小脸没忍住,她扑哧一声,“你当我是小狗啊?” “朕当你是哥哥的心肝儿宝贝儿。”湛煊说着,站起来绕过书桌便执了她的手往榻上去,“朕明儿带你去打猎。” “我不会骑马,还去打猎做什么?”提起这事湛莲总有怨念,曾因想玩马球,湛莲打算学习骑马,但三哥哥总担心她受伤,变着法儿就是不让她学。 湛煊面不以改色,“朕与你同乘一骑。” 湛莲动心了。说来她还从未骑过高头大马,不知马上驰骋,是何等威风滋味? 湛煊拉着她在榻上坐下,见她不说话他也不多说,执着未放的小手包在掌心慢慢摩挲。 “那我要去,哥哥也把闾芙叫上罢,咱们还未查出幕后之人,你冷待她恐怕她有疑心。” “她有疑心,朕还有疑心哪。你放心,她既要接近朕,这会儿定是想方设法找时机,朕只坐着看戏便成。况且朕已派人暗中去打听闾芙的身世,她并非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查出身世便总有破绽,不过是费时久些罢了。” 湛煊慢悠悠说着,还不忘玩弄她的小手。他粗砺的拇指在她细嫩的掌心中绕着画圈圈,时快时慢,湛莲原认真听着,到后来被掌心刺痒弄得分神,她想抽出手来,却被他牢牢握在掌中。 “哥哥放开我。” 湛煊不仅不放,还顺势以五指穿过她的指间,与她十指相扣。 纤细小手顿时如被钢铁钳住,怎么抽也抽不出,反而紧贴着那骨骼分明的长指,让她莫名臊红了脸颊,“哥哥快放开我。” 湛煊看她的眼神很似她在无理取闹,“莲花儿,你到底怎么了?看也不让朕看,手也不让朕握,朕是否哪儿又惹恼了你?你有话便说出来,为何这等说辞让朕一头雾水。” “我……”湛莲张口无语。 可怜见的,湛莲不过才情窦初开,哪里分得清执手与调戏的区别?她只道哥哥今日握她的手让她浑身不适,怎么个不适法又说不来上。哥哥如今也没有亲她,他兄妹二人之间拉一拉手正常不过。被湛煊这么一说,她倒还真有些娇蛮之意。 湛煊松了她的手,笑容淡了下来,“我知道你如今嫌弃了朕,朕做什么你都不乐意了,为了个外人也跟朕生气闹别扭。”说罢,他站起来,沉沉一叹,背手走回书桌。 湛莲听那一声叹息沉重,不想哥哥竟是较了真。 殿内凝滞了片刻,湛莲轻轻唤了一声,湛煊不应,湛莲再唤一声,湛煊这才意兴阑珊地应了。 湛莲走过去轻轻推推三哥哥,“哥哥生气了?” 湛煊不说话,执笔批文。 她又推推他,“哥哥别生气,我嫌弃谁也不嫌弃哥哥。” 他依旧不说话,仍埋首批文。 湛莲没法子,伸出小掌到他面前,“喏。” 湛煊停了停,拿了朱笔便往嫩白手心点去。湛莲手中一凉,便见掌心多了个丑丑的红朱砂, “坏哥哥。”湛莲惊叫一声,伸了手掌就往湛煊脸上抹去。 湛煊灵敏避开,笑着将小人儿一把揽入怀中。 翌日大清早,湛煊便带着女眷去后山狩猎场游玩,这猎场是皇家最大的狩猎之场,明德帝爱好打猎,每年秋季都会领着文武百官来这儿骑马狩猎,这会儿时候还未到,湛煊不过是想带着湛莲骑马玩一玩,无奈湛莲叫他带上闾芙,他便顺便叫一同来的后宫全都出来透透气。 明德帝换了一套墨绿色云龙纹暗花缎行服袍,同为湛莲准备了一套骑马的劲装,湛莲心血来潮,作了男子打扮,将头发全都挽上头顶插髻,看起来就如一个翩翩佳公子。 兄妹俩正就她这不同以往的英姿说笑时,闾芙珊珊而来。 明德帝抬眼望去,眼中却是一柔。 那是莲花儿曾经最爱的打扮,少女妆发披肩,头上戴一副莲花银钿,耳上垂一副珍珠耳环,身着绣莲白襟衫,下搭妃色百纱裙,外披一层玫红逶迤拖地轻纱。 真真是他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儿模样。 湛莲见了眉头微挑,抬头看看哥哥目光柔和,却是不免蹙了蛾眉。 “民女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见她行礼总如见莲花儿对他行大礼似的,湛煊总有不忍,立刻叫了起。 湛莲眉间更深了。 “民女见过康乐公主。”闾芙不卑不亢地对湛莲作礼。 湛莲淡淡应了一声。 “你可会骑马?”湛煊问。 闾芙摇摇头,“民女不会骑。”说罢她抬头看向面前宽阔的狩猎场,眼儿微眯,忽而感叹似地说道,“我不骑马,哥哥也不必哄我马全都死了。” 兄妹二人皆惊。这事儿湛莲嫌丢人,知者寥寥无几。 闾芙说罢,又好似蓦地回魂,她自惊讶道:“啊,民女方才在说什么?” 第五十四章 湛莲扬手对着那张脸就是一巴掌。 “啊!” “莲花儿!” 闾芙与湛煊同时出声,闾芙捂着脸可怜兮兮地看向皇帝,听得他那一声心头大喜过望。 那是明德帝对永乐公主的爱称,那人曾说过,若是皇帝有朝一日对她唤出这个名字,就代表他已将看作了他心尖上的皇妹。 湛莲这一巴掌打得干脆利落,猎场周围一百来号人,泰半看见了这凶悍的一掌,离得近的还将打脸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目睹者瞬间全都将心提了起来,立刻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向四面八方。他们可不想当这要命的人证。 只是这康乐公主是发疯了还是怎地,虽说她成了陛下面前的红人,但她打的人可是有着永乐公主面容的闾姑娘啊! “好端端的你打人作甚?”湛煊皱眉看向湛莲。这莲花儿,怎地总爱打脸,她面对曾经自己的模样,也真狠得下心。 湛煊疼爱湛莲已入了骨,看闾芙被打,就如看湛莲挨打似的,心肝都疼。 喜芳一听天子斥责,心儿立即紧成了一团。 闾芙的泪珠子簌簌地就掉下来了。 康乐公主这会儿可是要遭殃了,这莫不是重蹈了当年水华池的覆辙? 湛莲听三哥哥竟维护这假货,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冷冷道:“我看她好似魔障了,就打她一巴掌让她清醒清醒。” 哎哟她的主子哪!喜芳只想晕过去了事。 “你,唉……下次打轻些。”湛煊无奈摇头,看闾芙脸上红印,摆手让人去叫太医拿药来。 屏着气看好戏的众人听这轻飘飘的话语大瞪眼睛,这几乎可要人命的事儿就这么过了? 闾芙不敢相信皇帝居然打算相信全雅怜这荒谬的回答,她眼带委屈,神情倔强,“陛下与公主若是嫌闾芙碍眼,闾芙走就是了,何苦这般作践于我?”这话虽是对两人说的,她的眼却只直勾勾地看着湛煊。 “闾姑娘可是误会公主了,咱家老家也有这说法,魔障了的,非得要打一巴掌才回得了魂。”说话者竟是顺安。 兄妹二人看向这老奴,只见他低眉顺目,好似就事论事。 湛莲勾了勾唇。 喜芳诧异非常,宫里头谁不知道大公公除了陛下的事儿,其它绝不多说一句的主儿,今日怎地自发为她主子说起话来? 闾芙不料皇帝身边的太监大总管也明目张胆地站在全雅怜一边,这全雅怜在宫里头的势力究竟有多大?天家身边的人全都被她收买了么! “你听听,大家是为了你好,你自个儿却多想了,快下去敷药罢,既不会骑马,就去柳嫔那儿一块顽儿。”湛煊摆摆手,让奴婢们扶闾芙退下。 湛莲看着闾芙频频回头的背影,冷冷一哼,看一眼顺安,转身也走了。喜芳忙跟着离去。 湛煊站在原处,似笑非笑地盯着顺安看了一会,顺安恭敬低着头弯着腰听候差遣。 “老家伙。”湛煊哼了一声,转身朝着湛莲离去的方向大步走了。 顺安缓缓抬起头来,皱巴无须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果然如此。 那日在冷泉听闻笛声,顺安顿时老泪纵横。他眼神不好,耳力甚佳,怎会听错了那熟悉曲调?所有匪夷所思之事全都有了眉目,自始至终,惟有永乐公主。 这事儿再邪乎他也顾不上了,只知莲花儿公主回来,陛下便大好了。 湛煊寻着湛莲,她正接过小太监手中的胡萝卜,意欲喂一匹与她一般高的小白马。 湛莲兴致盎然,又怕小白马咬她,拿着小胡萝卜犹豫不决,那白马见美食近在眼前,伸了脖子张嘴就咬,她吓得缩回了手,咯咯直笑。 一只大掌自后包住她的手背,稳当地将胡萝卜往小马嘴边送去,同时一只粗臂揽在她的腰间,强壮胸膛贴了上来,熟悉龙涎香气伴着青草气味与马的气味一同撞入鼻间。 喜芳见状,使了个眼色给小太监,二人悄悄退至一旁。 湛煊握着湛莲的手,陪她将一根胡萝卜喂进小白马嘴里,小白马吃完,还意犹未尽地舔她的手。 一阵湿热传来,湛莲又惊又笑。 湛煊抽出湛莲袖间的帕子,为她擦拭小手。湛莲过河拆桥,抽回了手抢回帕子,自发地擦起手来。 “你这脾气是愈发大了。”湛煊虽无奈,话语里没有丝毫责备之意。 “三哥哥还来找我做什么,还不去看看你的闾芙妹妹脸上伤势如何了。”湛莲没好气地道。 湛煊拧拧她的小脸,“她是朕哪门子的妹妹,这也能胡说?” 湛莲撇过脸,“哥哥方才紧张兮兮的,不就是怕我打疼了她么?” “朕是怕你打伤了她那张脸。”湛煊直言,“朕比不得你,自己的脸面也不知心疼。” “那可不是我!” “人不是,那脸真真儿是。你往后也莫打她,朕看着总像是你被打了似的。” “哥哥莫非还想一直留着她不成?” 湛煊笑笑,不置可否。 顺安命人牵来皇帝爱马御风,湛煊翻身上马,弯腰一把将湛莲捞上马背,湛莲惊呼一声,双手抱紧了他健壮的腰身。二人紧紧相贴, “莲花儿,抱紧了,掉下去可不是说着玩的。”湛煊在她耳边轻笑低语,大手用力一挥马鞭,骏马高抬前腿嘶鸣,旋即向前疾驰奔腾。 “哥哥慢些!”湛莲惊叫的声音散在空中。 回应她的是畅快的开怀大笑。 闾芙由奴婢敷了药,怒气在胸口徘徊不去。 自闾芙被选中以来,她穿的绫罗绸缎,吃的山珍海味,用的都是一等一的好品,那人就是要她享有永乐公主的生活,让她一举一动都染上她的气息,因此也命奴才对她惟命是从,有丝毫怠慢不敬就是一顿好打。那人说,打还是轻的,倘若有人怠慢了真的永乐公主,明德帝的处置就不是一顿打就完事了。 闾芙过了整整七年人上人的日子。她再不是人人轻贱的雏妓,又怎能忍受两巴掌的耻辱? 她就是永乐公主的转世,虽然她没有丝毫前世记忆,但她长得与永乐公主一模一样,又怎会不是她? 永乐公主那种种曾只听闻过的奢华富贵、宠爱加身,她定会再次重新夺回,那都是属于她的。明德帝的宠爱,也是属于她的! 闾芙咬牙鸷伏,只等明德帝确信了她是他的妹妹,她便会将两巴掌的耻辱加倍偿还。 谁知还不等她报复,湛莲率先找上了门。带着内廷第一总管太监顺安。 “康乐公主,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闾芙自知来者不善,她使了个眼色,让屋里的丫鬟出去找人相助。枣儿与另一丫鬟机灵离开,出了门却被两个太监拦住,推搡着往角落去了。 喜芳蕊儿二人也候在外头,不知主子要做甚么,伸了脖子往里头张望。 湛莲坐在主位,慢悠悠地拿着团扇轻扇,目光触及案上摆放的瓜果,见那里头摆放的全是她爱吃之物,不免冷笑一声。 “你这果盘子摆得不对。” 闾芙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是不知她话语中乾坤。 “菡萏宫的果盘子,春有枇杷,夏有芭蕉,秋有红柚,冬有甘蔗。”湛莲朗朗道。 顺安闻言,怀念地轻叹一声。 闾芙不想她竟来卖弄才学来了,别的她不知道,永乐公主讨厌甘蔗是众所周知的,只因她换牙时贪吃,吃了甘蔗竟生生咬掉了牙,疼痛多日,往后再不吃甘蔗。 永乐公主讨厌的东西,怎会出现在菡萏宫里碍她的眼?闾芙眼有嘲讽。 湛莲见状笑了,她偏头道:“小公公你看,果然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湛莲总是唤顺安小公公的,因为她说别人都唤他大公公,她就要叫他小公公,这样他才知是她在叫他。 顺安附和道:“殿下所言极是。” 闾芙望向顺安,失望之色浮现。顺安却垂着老眼不去看她。 湛莲缓缓站起来,一手掂裙,一手执扇安然垂放,皓腕上的绞金丝镯子发出清脆细响。她轻移莲步往闾芙面前走去,闾芙瞪眼看着,心头波浪大起。她的举手投足,不正是她梦里头都想拥有的永乐公主的皇家仪态么? “你还不知为何总有这四样瓜果罢?”湛莲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停下,红唇微勾。 闾芙不由屏住了气息,不想听却竖了耳朵。 “因为那四样瓜果,是三哥哥爱吃之物!” 闾芙惊愕抬头,听得那回答,还有那一声响亮的“三哥哥”,令她毛骨悚然方寸大失。 天底下惟有一人,敢叫明德帝一声“三哥哥”! 湛莲见她乱了手脚,清喝一声,“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湛煊得知闾芙之事,竟已是黄昏之后。他批完送来的加急奏折,正要去找湛莲一同用晚膳,却自小心翼翼的顺安口中得知了湛莲瞒着他做的好事。 他摆驾去了湛莲殿中,接驾的湛莲不但没有丝毫心虚之色,反而还直跑向他踮脚向他伸了脖子。“哥哥你瞧,我又扎了两个耳孔,疼死我了!” 湛煊见那圆润耳垂上又多了一个小孔,并且还有丝丝血迹往外冒出,眉头大皱,“你又扎耳孔作甚?”她小时穿耳洞就疼了好几日,一耳还起了脓,折腾许久才好,这会儿又来折腾。 “好看啊。”湛莲回答得言简意赅,只是耳上*辣的疼让她不免又叫唤,“真疼!” 她伸手就想去摸耳朵,被湛煊一手抓住,“出血了,再摸仔细又灌脓。” 湛莲一听,忙转头道:“蕊儿,快给我拿……” 话音戛然而止,原本*的耳上忽被另一温热覆住,既湿,又软。 第五十五章 湛莲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自己浑身一热,竟没来由地颤了颤。她不禁偏头想要逃离,却被一只大掌扣住脸蛋。那湿软之物在她的耳上来回拨弄,挠得耳珠子又湿又热。 那是……舌头! 明白过来的湛莲瞬间红了一张俏脸,她慌张推拒,嘴里叫着哥哥,湛煊置若罔闻,箍着她的身子细细含弄莹白小耳,甚而拿舌尖钻了钻她的耳孔,而后又既重又柔地舔舐几下,沾得她的耳廓上都是湿气。 湛莲一张脸憋得比庙里的关公爷还要红,星眸不知是羞是恼已是水光盈盈。 好容易这坏哥哥轻咬她一口收了唇舌,湛莲的身子微微发软,站都快站不住了。 屋子里的宫仆不知何时全都不见,湛莲咬唇瞪着哥哥,左耳像是着了火似的,还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 湛煊恨不得顺着她的耳舔遍她全身,却不得不按捺熊熊谷欠火,表面还端得厉害,他瞅瞅她的右耳,低哑道:“行了,右耳没出血,茶叶梗准备好了么,朕替你穿进去。” 湛莲捂着自己耳朵,这会儿痛是不痛了,只是热热的几乎快掉下来了。 “三哥哥……”她咬牙切齿。 湛煊已率先步入内殿,听她叫唤回过头来,“嗯?” 湛莲脸上余热未褪,红着脸瞪着他,身子歪了歪,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湛煊一哂,悠然进殿扫视一眼,便看见圆桌上用丝帕垫着的茶叶梗,扬声道:“过来,朕替你穿耳。” “谁要你这粗手粗脚的穿!”湛莲突地发了邪火,她对内清喝一声,又对外头喝道,“人都到哪去了,这会儿偷什么懒!”他们跑出去作甚! 喜芳蕊儿忙带着宫仆们匆匆而入,个个低着头,仔细看二婢脸上犹有红潮。 湛莲领着奴婢们才踏入内殿,被嫌弃了的皇帝陛下自发地躺在榻上,不去碍她们的事。 一奴婢上前为他脱了鞋,他顺手拿了湛莲正看的书,淡淡叫一句掌灯。 那奴婢连忙领命。 湛莲由宫女们簇拥着坐下,喜芳选了根细茶梗,又放到热水里去泡了泡,自己净了手,蕊儿夹起茶梗,喜芳捏在手上往湛莲耳边挪去。 “轻些。”蓦地低沉之音从榻边传来,喜芳的小心肝抖了抖。 “哥哥不要看!”湛莲又轻喝。 湛煊只当耳旁风,他拿着书册,却直直凝视着她莹白优美的侧面弧线,才点的灯覆上一层昏黄,好似那娇人儿身有光华似的。舌尖上还残留那嫩耳朵的美味,皇帝舔了舔舌,喉头滚动一下。 湛莲虽然不看三哥哥,但却知道他还在看她,半边脸甚至脖子都麻麻的。她一时恼火,不顾喜芳已将茶梗挨上了耳朵,径自挪了臀儿背对于他。 喜芳啊了一声,茶梗掉落在地。 “换一根。”湛莲闷声道。 而后她便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低笑。 总算平安无事地将两根茶梗穿进了湛莲的新耳孔,喜芳又为她原有的耳洞上戴上一副小小的金叶子耳钉。 湛煊扔了书册,下榻想看她的耳孔穿得如何,手才伸上去,湛莲就倒退一步,“哥哥不许碰。” “痛么?不碰便不碰。”湛煊从善如流,双手规矩地放至背后,弯腰细看一番,笑眯眯地站起来,“嗯,都不出血,朕这龙津还挺管用。” “哥哥还说,下回再不许那么做了。”湛莲忆起方才古怪滋味,急得跺脚。 “朕不过听太医说津液止血消毒,故而帮你舔一舔,这也有错?”湛煊无辜之极。 他总有理。“哥哥又不是小狗儿,怎能舔人?” “朕不舔别人,只舔你。” 湛莲快晕过去了,他这说的什么话! “哥哥谁人也不许舔!” 湛煊因她这天真无暇的话儿笑了起来,这舔人的好处,往后他再一一与她道来,待他,寸寸舔过她的玉肤之时。 暂且逗弄够了,湛煊敷衍应了一声,挥手叫人传膳。 湛莲还有些闷闷的,她推推重新坐下的皇帝,“哥哥走罢。” “这都要用膳了,你还叫朕去哪?” “哥哥去找柳嫔用膳也成,找别人也成。” “怎地,连饭也不陪哥哥用了?” “就是不陪你,谁叫哥哥做这种怪事儿。再说哥哥来行宫后,就不曾去过后妃那儿,天天陪着我这妹妹。” 湛煊沉默一会,道:“你这两句就想支走了朕,不叫朕问你闾芙之事?” 湛莲这才想起还有这等正事,她抿了抿唇,看他一眼,“有什么好问的?” 膳食早已备下,太监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入,打断二人对话。 于是二人坐下来用晚膳。 没有旁人在场,湛煊自然不会拘着湛莲,她想吃甚就吃甚,只时不时地帮她夹两口菜。湛莲平时也替哥哥夹他不爱吃却吃了好的,今儿并不夹,只顾低头小口小口吃饭。 二人吃饱喝足,湛煊叫妹妹外出走走消食。湛莲点头应允,去换了一身衣裳,腰间佩了一个驱蚊的香包,又多拿了一个香包出来,低头默默给哥哥佩上。 湛煊目光似水,想要执过她的手儿,湛莲却将手背着身后,对他皱了皱鼻子,转身率先走了出去。 宫女在前提着灯笼,二人沿着鹅卵石子铺成的小路缓缓走着,行至观月亭,坐下来欣赏竹林上一弯明月。微风徐过,竹林沙沙,暗香浮动,明月如玉。观月亭上泄下几丝月光,湛莲玉臂支在石桌上,葱白纤指绕着月光打着圈儿。 美人揽明月,盈手以瑶华。 美人欲将那明月赠与情郎,明德帝黑眸微眯,只不知何时眼前的娇人儿才会将那月光相赠。 “三哥哥。”湛莲转头,盈盈唤道。 “嗯?”湛煊胸膛微热。莫非她…… “宫里头可有易容的高手?” 绮念被无情打破,湛煊清清嗓子,“你问这个作甚?” “我想叫他作两张皮脸,一张湛莲的,一张全雅怜的。” 湛煊沉默片刻,聪明的脑袋转过弯来,皱眉斥道:“胡闹!” “我怎么胡闹了?”湛莲不满。 “那你与朕说说,你要这两张皮脸作甚?” 湛莲吸一口气,从头交待,“我今儿审了闾芙,她愣是一口咬定自己无人指使,到后来说起她就是我的胡话来,我可不愿意让她再出来祸害你与母妃,就把她关进行宫地牢去了。”她顿一顿,“我知道我打这是打了草了,如果将闾芙关着,幕后之人定知事情有异,可如若将闾芙放了,她定会千方百计通知幕后之人有古怪,但是……” 湛莲微微一笑,“倘若找个人来假扮了她,岂不就可以引蛇出洞?” “那末你想找谁来假扮她?” 湛莲指指自己。还有比她更好的人选么? 湛煊皮笑肉不笑,“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我深思过了,现下闾芙被无数双眼盯着,哥哥一时找来替身,万一出了差池就功亏一篑,反正闾芙学的是我,我不过当回原先的自个儿,又不会别有心机去接近母妃,接近阿香,又可顺藤摸瓜挖出真相,不是一石二鸟之计?” “朕说了这事儿你不必管。”他能让她去冒险么? “我怎么能不管?哥哥你一看到她的脸心就软,我打她一巴掌还心疼,母妃更是被她折腾得好好坏坏,连杜谷香都以为她是我的轮回转世了,再任由她下去,幕后人还没找出来,我就被她气死了。” 湛煊被抓个了当场,竟没法子反驳,但要他同意宝贝妹妹去当卧底,那是万万不能的。“你既然容不得她那就杀了她,线索断了便断了,总有一日他们自会露出尾巴。总而言之,你不能亲身赴险。”他还怕这些个小人? “不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只要想到有人在算计哥哥,我夜里都睡不安稳,况且再没有比这更安全的了,幕后人费尽心血调、教出一个闾芙,就是想让她蛊惑宫廷的,他们还舍得杀了她不成?况且我在皇宫里头,在哥哥身边,还怕有人在自家捣乱不成?” 湛煊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但只怕万一,况且他只想叫她无忧无虑地,不希望她沾惹上这些烦心事。 这种事儿,总没有个尽头。 “三哥哥,你就答应了我罢,我定不给你添乱子。”湛莲揽着他胳膊撒娇。 湛煊轻轻一笑,“朕就两个字,不行。” 这夜兄妹二人不能达成一致,各怀心思地散了。 湛莲让枣儿放出话去,说闾芙得了风寒,需要静养,闭门谢客。外人只道她那日在大庭广众下受侮辱,怒火攻了心。 湛莲磨了明德帝几日,湛煊只当享受妹妹主动投怀送抱,但仍坐怀不乱,坚持己见。 此时皇城中传来消息,皇后难产,母在子亡。 第五十六章 明德帝每每听见这种消息便十分不悦。 “朕来时没有交待么?” 听出语气中的危险,来报的大太监行安忐忑道:“是奴才们失职,奴才们罪该万死。” 皇帝出行时,皇后便即将临盆,然而来行宫多日,迟迟未听闻动静。足月未生者时有发生,然生下的大多都是死胎,明德帝临行前便交待了,倘若皇后迟迟未生,便令妇科国手为其催产,如有意外,弃母保子。 “奴才原与皇后娘娘商议了初八吉时催生,本全都准备妥当了,不想娘娘初八凌晨突地肚痛难忍,奴才赶去时,皇后娘娘竟已在昭华宫西殿生产了,只是小皇子可怜,才出生就夭折了,奴才那会儿恨不得替代小皇子死去……陛下,奴才该死,还请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哪陛下。” 行安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明德帝背手而立,站在窗边沉默片刻,“那末皇后如何?” 行安道:“皇后娘娘那会儿也奄奄一息,奴才见婢子们抽出来的垫子上全是血,只是承蒙圣上天恩,佛祖保佑,娘娘福大命大,靠得一支千年人参保住了性命。” 行安停顿一下,抬眼偷瞄皇帝脸色,小心翼翼道:“奴才问了当时在场的产婆奴婢,她们皆道娘娘一心保子,却仍天从不人愿……” 明德帝抬手轻摆两下,行安立即闭了嘴,磕了头后躬身告退。 顺安见皇帝脸色阴沉,想了想默默退下,出了大殿招来一跑得快的小太监,叫人赶紧把康乐公主请来。 不出片刻,湛莲便来了,她自顺安嘴里得知噩耗,急忙踏入内殿去找哥哥。 哪一家哪一户不希望多子多福,福泽绵长,皇家子嗣丰盈,更是江山社稷之福,三哥哥短短一年间,竟一连失去了三个孩儿,他岂能不难过? 湛莲跨过高槛,透过紫檀八仙过海镂空屏,见湛煊鞋也未脱正面躺上宝榻上,一手遮目,一手搭在胸前,闭目似在假寐。 她轻轻走近,见那棱角分明的凉唇紧闭,即便躺着也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湛莲不免有些心疼,犹豫着该不该唤他。 谁知原紧绷的俊脸忽而柔和,唇角也弯起了一个弧度,湛煊并不睁眼,只懒懒道:“来了怎地不作声,想吓哥哥么?” 湛莲反而被吓了一跳,“哥哥怎知是我?” 湛煊撤开遮在眼上的手,深邃黑眸带笑,“莲花儿的香气,朕隔着大老远就能闻得到。” 湛莲好笑,“三哥哥愈发像小狗了。” 说罢她拎裙往龙榻上坐下,湛煊并不起身,只往里头挪了挪,让她坐着舒服些。 “哥哥,我听顺安公公说了,怪只怪小皇侄福薄,你莫要太伤心了。”湛莲覆上湛煊放在胸前的大手,轻声安慰。 湛煊轻叹一声,反手将她的小手包在掌中,“朕既曾经历了你的离世,还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 这话说得湛莲有些鼻酸。 “别担心,朕方才是在想其他事儿。” 湛莲点点头,隔了一会道:“咱们回罢。” “嗯。”中秋节将至,他也该回了。 隔日,圣驾浩浩荡荡离开了宣盛行宫。回程较来时顺畅,一路无风无雨,大臣们并未多候,第二日黄昏时分接了御驾。 皇帝让众人散了,叫又被路途颠簸折腾得哼哼唧唧的湛莲回殿休息,自己回乾坤宫换了常服,在殿外受了后宫跪拜请安,稍作歇息便摆驾去了昭华宫。 皇帝到昭华宫时,众多妃嫔都逗留在昭华宫,说是探望皇后娘娘,但更主要的是叫天家看见她们在探望皇后娘娘。 明德帝略显不悦地叫她们都散了,良贵妃抹了抹眼泪,对皇帝说全皇后因丧子伤怀,如今还卧床不起,请他多劝皇后两句。 明德帝踏入内殿,一股浓郁得令人窒息的中药味扑鼻而来,内殿里四处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门上挂了两三层厚重帘子,就怕透了一丝风进去。 全皇后头戴挡风巾,穿着明黄里衣面无血色地躺在凤床上,见了皇帝顿时红了眼眶,挣扎着想起身,皇帝大步上前,将她按在床上,“皇后,你身子虚弱,便不必多礼。” 全皇后看着英挺的夫主,眼泪簌簌而下,“陛下……臣妾、臣妾对不住您,咱们的皇儿,咱们的皇儿……”她哽咽不能语。 明德帝长叹一声,“罢了,是皇儿没福气。” “陛下……”全皇后哭泣着,将他的手贴上她的脸庞,脆弱地感受他的温暖。 皇帝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结发妻子。 他曾试图向全皇后敞开心扉。两回。 初回他大婚不久,莲花儿叫他善待她的新嫂子,他笑笑同意了。那时还不曾对莲花儿抱有绮念,他有意与自己的皇后琴瑟和鸣,享受男女之情,可惜初来的皇后战战兢兢,一心想作贤后,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不停地将他推给别人。他意兴阑珊,摇头作罢。 后来他发现自己对莲花儿产生了不容于世的感情,他想切断这情丝,试图将这份感情移情于别人,他允许后宫所有妃嫔与他交心,无奈全皇后与其他妃嫔如何温柔媚人,他都无法对其产生与对莲花儿一般的怜爱之情。 如今的全皇后之于他,不过只是后宫的臣子,她做的好,就善待她,她做得不好,就废了她。 只是她突地深夜产子,皇子夭亡,究竟是意外,亦或……人为? 全皇后轻轻摩挲他的手心一会,又悲从中来哽咽说道:“陛下,倘若这一切全是天意,臣妾甘愿承受这剐心之痛,然而、然而……” “皇后何出此言?”明德帝声音沉了一分。 全皇后双手抓紧了他的大手,“陛下,臣妾难产生下死婴,全是贤妃从中作梗,臣妾好恨!” “贤妃如何作梗,皇后有何证据?” “臣妾……初七日,只喝了一碗人参鸡汤,其余因胃口欠佳一口未动,可偏偏就是那碗要命的鸡汤里,有虎狼般的催生之药,以致臣妾难产失血,累及无辜皇儿!”全皇后激动起来,双唇不住打颤,“陛下没有亲眼见咱们那苦命的皇儿,他生来头发就黑亮浓密,小脸圆圆乎乎,要多讨喜就有多讨喜,可惜他生来就不曾睁开眼,生来就不曾见臣妾这娘亲,更没福见陛下您这父皇!” 全皇后说到后头,双目血丝缠绕,几近因伤而狂。 毕竟死去的是自己的骨血,明德帝因全皇后的讲述伤怀,他怒形于色,“是谁胆敢在皇后膳食中下药!” 全皇后深深吸了两口气,才勉强平复自己的情绪,“臣妾原也不知,每日只躺在床上思念爱儿悲痛万分,忽而一御膳房的烧火宫婢找上臣妾的宫女雁儿,向她偷偷打听臣妾初七喝了鸡汤没有,雁儿一听便知其中定有蹊跷,抓了她来昭华宫质问,那烧火丫头这才说出她见有一女官在鸡汤里偷偷下了东西,却不知是送给谁去,隔日才听闻臣妾难产,皇子夭亡!” “那女官是谁?” “正是御书阁里的林女官。” 御书阁是宫中存放各类书册书卷之地,照理那里头的女官与后妃没什么瓜葛,但贤妃喜好读书,常常亲自去御书阁内看书,与林女官相识也不足为奇,只是这点干系还不足以证明二人朋比为奸。 “林女官可是招了?” “陛下,正是因林女官招了,臣妾才斗胆向您禀告啊,”全皇后浑身发抖,“陛下,那贤妃试图诬陷四妹加害于我未果,竟又使出这等毒计,是想害臣妾一尸两命,幸而臣妾承蒙您的鸿福留住一命,可咱们那可怜的孩儿……” “把林女官带上来,朕要亲自审问!”明德帝勃然大怒,腾地站了起来。 有太监急急领命而去。 皇帝站在床边,胸腔剧烈起伏两下,复低头看向脆弱不已的全皇后,半晌沉沉道:“皇后,倘若此事是真,朕绝不轻饶任何参与此事者。” 倘若此事是假,这虚弱之极的妇人是否为了陷害贤妃、保往自己皇后之位而…… 皇帝眼底滑过绝决狠厉之色。 第五十七章 明德帝出了内殿,面无表情端坐在昭华宫大殿宝座上,周遭伺候的宫仆大气也不敢多出,个个低头垂首,缩背弯腰地站着。 须臾,站在殿门前的顺安见去提人的太监独自一人小跑而回,眼皮一跳便知不妙。他踏出大殿,那太监立即上前与他耳语两句。 顺安老脸微变,重回大殿,来到皇帝面前轻声道:“陛下,林女官,在狱中自尽死了。” “死了?” “是,不仅死了,还露着左臂,上头刻着四字。” “哪四个字?” 顺安偷瞄皇帝一眼,小心翼翼道:“那臂上刻着‘皇后诬我’……” 话音未落,皇帝身边的百鸟朝凤彩瓷瓶应声而碎。 “哐啪”一声巨响,好似砸在众仆心口上似的,在场者立刻慌张下跪,齐呼圣上息怒。 “这就是朕的后宫!” 明德帝怒容毕现,重哼一声大步离去。 少顷皇后于内殿得知此事,苍白神情更似厉鬼。 皇帝踏进乾坤宫,却是平静如斯。他叫顺安着内务局调查此事,自己准备更衣沐浴。 他料想莲花儿应是累极,她那一身嫩肉,怎么护也护不住,又不叫他抱着,愣是在马车上磕了个青青紫紫,听她说臀儿也青紫了,他虽是心疼,仍不免咽了咽口水。这会儿她大抵早已睡下,湛煊想了想,还是打发人过去带一句话,说是让人服侍她吃些东西再睡,否则夜里饿醒了不好。 那带话的太监刚出去,洪姑姑就来了,说是淑静太妃请皇帝去宁安宫一叙。 皇帝道今儿乏了,明儿得了空再去。 洪姑姑欲言又止,躬身退下。 皇帝沐浴出来,才要叫人传膳,却听得淑静太妃在外候了多时了。 太妃从未来过乾坤宫,是因她从未叨扰过皇帝,惟有明德帝想起来去看看她,她才与皇帝见上一面。这破天荒地过来,应是于是出了大事了。 皇帝一细想,便知她为何事登了他的三宝殿。 他换了一身褚色暗龙纹常服,因墨发未干并不挽髻,步入大殿时正见太妃低头抹泪。 淑静太妃听得声响,忙匆匆擦了眼泪,站起了身。 “陛下回来了。”太妃见皇帝披着一头如墨湿发,先是一愣,而后道,“哀家叨扰陛下清静了。” 皇帝微微一笑,自己坐在龙椅上,随侍的两个奴婢立即上前为他擦拭湿发。 明德帝请太妃坐了,道:“朕这失礼的模样,太妃莫要见怪才是。” 太妃忙道:“陛下言重了。” 淑静太妃先因全皇后难产之事惋惜劝慰一番,皇帝附和着应下了,他着实有些疲乏,便开口问道:“太妃亲自过来,不知究竟为了何事?” 淑静太妃停了一停,眼眶又红了,她哽咽道:“求陛下救救哀家的弟弟。” 果然是这黄宝贵之事。 自湛煊让大常寺彻查黄宝贵一案,黄宝贵曾经犯下的种种恶行一一被挖了出来。这横行霸道的小侯爷竟是奸杀抢掠无恶不作,他是第一色中饿鬼,但凡他看上的女子,不管是为人妻子,亦或良家闺女,全都抢去做了小妾,如若哪家不从,他就杀人丈夫,打其父母,烧其房屋,逼得那些女子不得不从。他还为此圈地建了一栋别院,名为百花阁,要里头的小妾充当当青楼妓子,搔首弄姿伺候自己。 他还利用自己是淑静贵太妃弟弟、永乐公主娘舅的身份,大肆结交贿赂朝中官员,老百姓上衙门去告发被差役拿棍棒打出走,言官弹劾被齐相国扣着不呈,竟是无法无天了。 湛煊将折子拿给湛莲看,问她是否要给娘舅留一条生路。如若不处以极刑,便将他贬为罪奴,流放他去千里之外做一辈子的劳役。 湛莲只道此等罪人不于午门问斩,难服民心。 湛莲不同情这恶贯满盈的舅舅,只担心母妃受不了这消息,再三告诫身边人不要透露风声。谁知竟还是被太妃知道了。 明德帝问:“太妃如何得知此事?” 淑静太妃垂泪道:“昨儿家慈进宫报丧,我才知此事。” “报丧,报谁的丧?” 太妃神色更凄,“是我的老父去了,我才遭丧父之痛,又闻亲弟秋后问斩,真真如晴天霹雳……”说着,她竟是哽咽不能语。 “保宁侯去了?”明德帝一愣,心想莲花儿若是得知外祖父去了,当是要伤心罢。 太妃不住点头,吸着鼻子抹泪道:“老父恐怕是闻此噩耗悲痛过度,故而医药罔治丢了性命。” 淑静太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保宁老侯爷听闻独子待斩,虽惊吓过度分不清东西南北,但他是工匠出身,即便靠女儿与外孙女飞黄腾达,他也闲不住一双手,整日在府中捣鼓,身强力壮,与纵、欲过度的儿子站在一处不似父子反似兄弟。这好身板哪里轻易咽气?竟是黄宝贵自知除了亲姐再无人救得了自己,丧心病狂叫人从狱中带话父母,说是惟有报丧才能入宫觐见太妃,请二老自行斟酌。 黄家二老疼独子入骨,对他的要求莫不依从,如今他生死关头,竟要父母拿命交换。黄老夫人哭得晕天暗地,老侯爷抽了一宿旱烟,隔日自尽于屋中。 黄老夫人还未将丈夫尸骨抬入棺材中,就立即着服亲自去向宫中报丧。 淑静太妃自娘亲嘴里,得知的第一句话不是老父已逝,而是亲弟被抓。 “陛下,我素来告诫家中二老用心教养弟弟,二老平日里也是照哀家的话做的。我时时关注弟弟品行,除了不擅读书,从未有其他不妥之处,如此安份之人,又怎会犯下大罪落入大牢?想来定是有人从中作梗,想害了我弟弟性命。” “太妃,朕知黄宝贵是你的弟弟,因此仔细看过了,但你这弟弟仗势欺人,罪状条条属实,朕不除之,不足以安抚民心。” 淑静太妃听皇帝如此绝决,不免大惊失色。她站了起来,向前迈了两步,“陛下,真不能通融么?” “情无可原,其法不容。” 太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求您开恩!我黄家只有弟弟一条血脉,如今老父才去,府中惟有孤儿寡母,倘若我弟弟也去了,那黄家便是家破人亡了!” 明德帝站起来,侧身扶起太妃,“太妃,朕知你的难处,但你这弟弟着实作恶多端,如按律法,满门抄斩也不足为过,朕只杀他一人,已是网开一面了。” 淑静太妃凄凄凉抓住他的手臂,“陛下,陛下,请您三思,黄宝贵不仅是我的弟弟,还是永乐的亲舅舅啊!所谓娘亲舅大,永乐若是九泉下得知您将她亲舅舅杀了,定是黄泉下也不能安息啊!” 明德帝皱眉,缓缓抽出手臂。是不是所有人都想着用莲花儿拿捏着他,若莲花儿并非重生,他是否又如他们所愿任由他们拿捏?思及此,皇帝不免心生厌烦,自己爱莲花儿不假,但旁人处处拿她算计于他,是看穿了他的弱点,个个企图拿她控制他么? 九五至尊哪里容得下臣民这等心思,即便眼前是莲花儿的亲生母亲,明德帝也不耐烦起来,“莲花儿若在,定会同意朕这为民除害的作法,太妃,朕虽尊你为贵太妃,但你始终是后宫之人,干政是后宫头条大忌,朕念你是初犯,便不与你计较,来人,送太妃回宫!” 淑静太妃面如死灰,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提了已逝的女儿、皇帝疼宠万分的六公主,不仅不能让皇帝心软,反而脸色难看,竟斥责起她来。 这,这究竟变了什么天! 湛莲全然不知风云变幻,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老老实实地去泰来斋习武。 湛煊下了朝过来,见心肝儿在后院打着花拳绣腿,不由轻笑,“你浑身都磕碰着了,还这般用功作甚?” 湛莲见三哥哥来了,笑嘻嘻地收了式,“陛下早些说,我今儿就不来了。” 湛煊见她甜美的笑容便欢喜,他捏捏她的小鼻子,与她一齐步入书房。 “磕碰的地方可都好了,早上抹药了么?” “还没哪,等我净了身换了衣裳再敷药。” “那还不快去?” 湛莲笑着领命而去,湛煊在书房批了些奏折,将要发下去的扔给秦才人,抬头看看门外,想了想搁了朱笔,勾着唇大步而出。 他来到西侧内堂,两个宫婢守在门外,见天子目不斜视就要推开菱花门,不免硬着头皮道:“陛下,康乐殿下刚沐浴好,这会儿正在抹药。” 像是回应她的话似的,里头传来蕊儿的声音,“殿下,奴婢瞧着您的*又圆又嫩,真像两个热乎的大白馒头。” 脑子里立刻浮出娇人儿玉体横陈的娇态,还有那一对大白馒头似的俏臀儿,湛煊小小吸了一口气。 “嘻嘻,那我面前这两团肉儿叫什么,小白馒头?” 湛莲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湛煊的吸气声更大了。 守门的婢子有个不解风情的,她急急朝里喊道:“圣上驾到了。” 里头也响起抽气声,湛莲一听,连忙道:“哥哥别进来,我在敷药!” 湛煊瞪了那宫婢一眼,对里头道:“朕知道了,你们只抹了背后便停下。” 喜芳蕊儿两人连连在里头应是。 不消片刻,二婢便为湛莲抹好了药穿戴齐整了,蕊儿请了湛煊入内,湛煊第一眼就看向湛莲美人骨下头的酥胸,不知这对小白馒头究竟多么小巧玲珑,是否可以让他一手掌握? 喜爱丁香乳的皇帝浮想联连翩,湛莲却被他的视线莫名惹红了脸庞,她咬着唇道:“哥哥听见了?” 湛煊回神装傻,“朕听见什么了?” 湛莲如何追问,只能当他什么也没听见。 湛煊要了蕊儿手中的莹肤膏,摆摆手叫她们退下。 “哥哥要做什么?” “朕替你敷药。” 若是以前,湛莲定是同意的,但她还不及反应,拒绝的话儿已出了口,“不必……” 谁知湛煊已抬起了她一条腿,勾起她丝滑亵裤,露出白花花的小腿儿。 第五十八章 那嫩白的腿儿修长柔滑,长指不禁又顺着膝盖下滑,来回抚摸一回。 “痒痒,哥哥你在做什么?”湛莲红了脸,急急忙抓住他作怪的大手。 湛煊神色如常,“朕想看看你还有哪儿受伤。” “只在膝盖上,别地儿没有了。”湛莲怕他还乱摸,抓着他的手不放。 “朕知道了,你抓着朕作甚,朕怎么替你抹药?”湛煊还故作好笑。 湛莲困窘收回手。 湛煊道貌岸然,用食指挑出指甲盖大一块药膏,敷在湛莲膝盖骨中央的一块淤青上。他面上一本正经,大掌包裹固住她的腿,食指却沿着那淤青缓缓地画着圈圈,一圈,又一圈。粗糙的指腹不停地滑在肌肤上,既清凉,又燥热,湛莲好似心底被挠着痒痒。 湛莲觉得自己真是古怪极了,往日三哥哥也曾为摔伤的她擦过药膏,那会儿自己只觉哥哥温柔不觉其他,为何现下她总觉着浑身不对劲儿。 “都淤血了。”湛煊忽而心疼道。 “没事儿,不疼。”湛莲轻声道。 “膝盖上都这样儿了,那你那两团大白馒头岂不更凄惨?” 湛莲愣了一愣,旋即小脸涨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手脚并用招呼上湛煊,嘴里骂着坏哥哥,坏哥哥。 湛煊笑着由她拳打脚踢,只恐她伤了筋骨,轻轻圈着她脚踝不让她有大动作。 “放开我。”湛莲没好气地瞪他。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这么大火气?”湛煊仍然握着她的小脚不放,还不知悔改地明知故问。 “哥哥还说!” “朕说什么了?” “那些话你不能说!”那些与婢女调笑之语岂能由他嘴里说出? “你与奴婢说得,怎么朕就说不得?”湛煊虚心求教。 湛莲脸上红潮不去,她这些时日脸红的次数比曾经十五年加起来的次数还多,都怪这愈发不正经的哥哥所赐,“哥哥又不正经,这些话岂是兄妹间说得的?” “哦?”湛煊挑眼注视她勾了凉唇,拇指在她的脚踝处细细摩挲,“兄妹间说不得,那什么情分才说得?”他的声音低哑一分,缓缓问道。 湛莲的心儿蓦地漏跳一拍,她对上三哥哥的目光,头回觉得眼前的俊美男子如此陌生。 这真是她的三哥哥么? “你是谁?莫非你也是哪里的孤魂野鬼,抢了三哥哥的身子?”湛莲脱口而出。 湛煊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莲花儿,你真真杯弓蛇影了,朕是世间人皇,真龙天子,哪里来的鬼怪能进得了朕的真体?” 湛莲一想也觉有理,忽而更觉自己傻气,她愤愤瞪他一眼,用力收回小脚,迅速将裤腿放下端正而坐。 “朕只替你敷了一边膝盖,另一边儿还没敷药,你就坐起来做甚?” “只伤了一边,这条腿上好得很,我不跟哥哥胡闹了,我要去看母妃。” 湛莲趿起丝履,弯腰便要套好,湛煊先一步握住她的小脚为她勾进鞋中,慢吞吞地道:“着急作甚,待用了早膳也不迟,朕还有事儿与你讲。” “哥哥还有什么事儿?” “太妃知道黄宝贵秋后问斩的事儿了。” 因这一句话,湛莲留了下来。早膳过后已知了事情始末,“尝闻外祖身子骨硬朗,怎么会突然暴毙?”湛莲伤感道。 湛煊心里有些想法,但并不说出来。 “我从未见过外祖父,不想他老人家突地就去了,我当去祭奠他。” 湛煊沉吟片刻,同意了。 湛莲道:“那我先与母妃通通气……” 顺安匆匆而入,“陛下,殿下,淑静太妃亲自去找闾芙去了。” “不是对外头说闾芙生病,不能见客么?”兄妹二人至今未达成一致,“闾芙”的“病”就一直没好。真正的闾芙如今押在龙甲卫的隐密地牢里受审。 “奴才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好似太妃身边的人劝也劝不住,太妃执意要去。” 一定还是为了那恶霸舅舅的事儿,母妃这是病急乱投医了。湛莲道:“哥哥,你这会儿还不让我去,就全露馅儿了。” “你也是昏了头了,没有原来的模样,你去做什么?” “怎么没有?皮脸都已经准备好了。” “……” 湛煊沉默,湛莲眨眼,顺安偷瞄天子。 湛煊一拍桌子,瞪向顺安,“你这老家伙,就知道为虎作伥!” 顺安叫苦不迭,躬身告饶,“陛下,奴才哪里像您似的经得起殿下折腾,况且奴才只叫人做了皮脸以备不时之需,待陛下圣旨来了奴才才敢拿出来啊!” “小公公,你出去,出去。”湛莲义气地把顺安赶走,转身又拉着湛煊胳膊撒娇,“三哥哥,就这一回,就一回,母妃现下正是悲伤之时,她乱了章法,我做女儿的不去疏导疏导,于心何忍?” 湛莲蹙眉眨眼可怜兮兮,湛煊板着脸,好一会儿才无奈松了口,“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知道,知道。”湛莲欢呼一声,猴急应承下来,提着裙摆便跑出去了。 顺安还往里头探了探脑袋,湛煊没好气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派人去照应着!” 顺安这才讨好笑了笑,急急忙跟着湛莲出去了。 淑静太妃去往闾芙暂住的福阳殿时,途中被顺安阻了好一会儿,说是陛下赐了些才进贡的果子去宁安宫,还极力推崇地请太妃当即吃一个尝尝鲜,淑静太妃心乱如麻,可碍于面前是是顺安大总管,不得不赏脸吃了一个。 因明德帝妃嫔少,福阳宫空了出来,只住了闾芙一人,淑静太妃踏过门槛,见整个福阳宫静悄悄地,只有一两个太监在扫地,见她来了忙下跪迎接。 湛莲易容成闾芙,亦或易容成了生前的自己,坐在镜前不免心思复杂。听见母妃来了,她才回神站了起来。 枣儿上前将她扶出内殿。 湛莲装作羸弱之姿,闾芙姿态是学她的,腔调是学她的,她与闾芙身高相近,只声音比她细些,她只需压低轻语,大抵就没人能看得出来。 她这身打扮出去,抬头一见母妃,忽而思潮翻涌,直想上前跪下叫一声母亲。最终她只能盈盈下拜,唤一声太妃娘娘。 “起来罢,好孩子,听说你生病了,哀家来看看你。”淑静太妃和蔼道。 湛莲以帕遮唇咳了两声,若说装病她自是个中高手,“民女也不知怎地,就是浑身恹恹的,头疼得紧,民女怕传给太妃,故而连宁安宫也不敢去。” “哀家身子好,哪里那么容易过病,你若是无大碍,便只管去哀家宫里头,散散心,这病也好得快些。” 湛莲看向母妃轻轻一笑,“谢谢……太妃。” 淑静太妃又与她话了些家常,后试探问道:“你生病了,天家对你可好?” “托太妃鸿福,陛下对民女很好。”湛莲顿一顿,“民女看太妃娘娘您气色不大好,是否也染了风寒?” 淑静太妃长叹一声,难受地摇了摇头。 “太妃,您心里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说出来总是自在些。”湛莲看母妃这样,心里也颇为难受。她知道母妃十分看重这从未见上一面的弟弟,与外祖一样认为他是黄家的命根子。可自己不仅是黄家的外孙女,也是湛氏皇室的公主,大梁的公主,她怎能因一己之私就置百姓于无物? 太妃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将事儿道来,只是她仍坚持自己的想法,认为是有人诬蔑了她弟弟。 湛莲道:“太妃,这事儿民女也略知一二,陛下就是怕错判了小侯爷,已再三叫人查仔细了。” 淑静太妃虽听她说完,但面上没有一丝相信的表情,“先不提这些,哀家与你说这事儿,是有一件事求你。” 湛莲起身,“太妃言重了。” “唉,哀家现下是没法子,想来想去,只能让你去试一试。” “太妃要民女做什么?” “哀家请你去求陛下开恩,放了哀家的弟弟。” “太妃太看重民女了,民女不过一介平民,哪里能左右天家?” “你不能,但你却能。”闾芙这张脸,是淑静太妃最后的期望了。 湛莲自是明白母妃话中意思,她沉默片刻,说道:“太妃,民女虽不才,也知其中厉害。若这事儿小,陛下岂会不留情面,这小侯爷的罪行真真罄竹难书,想来是陛下忍无可忍才痛下圣旨。您若是与陛下苦苦相逼,保不齐陛下对整个黄家心生厌烦,得不偿失。况且小侯爷问斩,但他仍留下了一儿二女传宗香火,太妃不妨多为他们考虑考虑。” 淑静太妃却是挺身瞪眼,“什么小侯爷问斩,哀家的弟弟岂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太妃息怒,民女不过……” “哀家明白了,原来是你!”太妃忽地恍然大悟,看着她的眼神竟生出些许憎恨。原来是她,定就是她,夺去了天家的目光,她取代了永乐,因而天家昨夜听她提起永乐才会那般不留情面! “太妃……”湛莲不解母妃为何如此神情。 淑静太妃却不发一言,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湛莲还来不及想明白,为湛莲易容的太监又匆匆而入,说是顺安公公叫他带话,皇后娘娘要见康乐公主。 不论是身为全家女,亦或康乐公主,湛莲于情于理是要去昭华宫走一遭的。她换下闾芙的装束,穿上自己的衣裳,自福阳宫侧门匆匆而出。 不多时,她进了昭华宫内殿,里头的味儿差点将她薰晕过去。 全皇后背靠在床上,分明热得出汗,手里还抱着个汤婆子盖在肚上,见她来了,白苍苍的脸微微一笑。 湛莲只觉自重生回来,全皇后就跟戴了两副皮脸一般,时如菩萨时如恶鬼。 “回来了?行宫好玩么?”皇后招手叫她坐下。 雁儿将一张雕花圆墩移至床边,便领着奴婢们退下了。湛莲觉着她这会儿也没力气掐人,便轻轻坐了,答道:“好玩得很,还有一口冷泉,清澈怡人。” “嗯,本宫听说过,天家也偏好那冷泉,只是本宫从未去过。” 湛莲并不接话,而是问道:“娘娘可安康?” 全皇后发出绵长叹息,苦笑一声咳嗽两声,“本宫九死一生,皇儿也没了,还有什么安康不安康,”她停一停,瞟向看她,幽幽道,“你也不知来看看本宫。” “方才就准备了要来的。”湛莲道。 全皇后笑一笑,算是信了她,她揉揉肚上的汤婆子,“后日就是中秋了,你回全家去么?” 大梁习俗,嫁出去的女儿中秋节要回娘家,受夫家尊重的,就带夫君一同回去,不受夫家待见的,只有孤伶伶一人回娘家。 只是全雅怜这嫁出去了又和离了,如今还是公主之尊,回不回去倒真有些模棱两可。 湛莲自是不想去的,春桃不在,她一回去连哪个是爹哪个是娘都分不清楚,岂不是包子张了嘴露馅了。 “天家前儿提了一嘴,说是要留我在宫里头过节。” “没事儿,你若是想回,本宫替你与天家说一声。” “还是不劳烦娘娘了。” “怎地,不愿回去见爹娘?” “不……” “还是,不敢回去?”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室内沉寂下来。 湛莲抬眼看向全皇后,只见她脸上带笑,眼中藏厉地看着她。 “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湛莲轻轻偏头问。 “本宫什么意思,你心里有数。”全皇后缓缓道,又是几声咳嗽,“自己的妹妹是个什么模样的人,本宫还不知道么?” 愈接近这四妹,全皇后就疑心愈大。她分明听父母来信说四妹在家中足不出户,又怎会是这般外向性子?投壶藏钩样样在行,斗草也全都识得,若是足不出户都能样样精通,那也是奇才了!她再三向父母打探,却越打探越觉不可思议。 全皇后笃定她不是她的四妹,既然世上有那般像永乐的闾芙,又怎没有像全雅怜的人?兴许她根本就不像她四妹,这些年来惟有春桃一人近身服侍,全雅怜长什么模样连爹娘怕都记不太清楚,如今春桃也不知所踪,全皇后更确信了心头所想。 湛莲并不慌张,全皇后发现这事儿并不稀奇,她只奇怪全皇后为何选择此时捅破窗户纸,如果真是只为揭发她,在众目睽睽下岂不更好?她既选择私底下说,就表明她还有它话。电光火石间湛莲做了决定,打算顺着她的话听听她究竟想干什么。 “那娘娘以为我是什么人?” “无非是江湖骗子,还能是什么人。”全皇后冷笑,扮作永乐倒情有可原,扮作全雅怜可真真是个傻子。想来定是不知内情的江湖宵小,想骗些钱财,却误打误撞进了宫廷,还得到了天家的宠爱。 原来她是将她当作别人了。湛莲稍松一口气。 “娘娘这话错了,我是皇帝的义妹,康乐公主。” 全皇后哼了哼,却扯住了嗓子剧烈咳嗽起来,一时竟停不下了。湛莲拿了参茶给她,她和着喝了,一起吐在唾盂里,竟有两三点血星子。她咳完后只觉元气大失,歪在床头半晌才平复了气息,她微微喘息着道:“你毋须狡辩,本宫只需叫爹娘来认你一认,即便你有十分相似本宫都能让他们发现破绽,届时你不仅小命不保,恐怕还会被盛怒的天家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湛莲佯惧放下参茶,“娘娘莫要吓我。” “本宫、咳咳,真想杀了你,但看在你误打误撞,化解了天家对全家的误解,咳咳,本宫便饶你一命,但你给本宫记住,你的命,随时在本宫手中。” 湛莲站了起来,垂眉顺目,“我知道了,多谢娘娘不杀之恩。” 全皇后满头是汗,细细打量她一番,半晌,她才重新开口,声调才没方才凌厉,更显虚弱,“行了,你既归顺于本宫,本宫也绝不亏待你,往后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你都触手可得。” “是……” 全皇后见她又惧又顺,点了点头,又掩帕咳了两声,才道:“现下,本宫就指引你一条滔天富贵的道路。” 湛莲抬头,只听得全皇后道: “你去爬上天子的龙床。” 第五十九章 湛莲眨了眨眼,一时不确信皇后话语中的意思。 “并且,你不仅要爬上龙床,还要尽快怀上龙胎。” “噫!”湛莲这回真听懂了,她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大惊失色。全皇后这是要她去引诱三哥哥,像后宫的妃嫔一样! 皇后一看就知她还未被□□,古怪地勾了勾唇。 “娘娘这话太荒唐。”湛莲道,“陛下与我只是兄妹情谊。” “本宫陪伴陛下多年,咳咳,这点眼色还没有么?你只管照本宫的话去做。”全皇后不管眼前此人究竟是谁,她在这宫里头,就是全雅怜,她的嫡亲四妹。如今外忧内患,自己为了保命舍弃了皇儿,诬陷贤妃又出差池,全皇后非得要找出一条生路来。 全皇后的确是难产了。她自知初八吉时催产,若出意外,定是只能保子不会留母,但自己死了,还留下皇子皇女让别人去捡大便宜么?于是她叫了心腹找来催产之药,偷偷在深夜催生,她对产婆与奴婢们下了死令,若母子均安便是最好,倘若母子只能择其一,无论胎儿是男是女,都要保自己性命。 然而自己性命虽是保住了,但着实掏空了这副身子,何时调理好还是未知之数,她惟有将主意打在这假四妹身上。只要她成了宠妃生下皇子,她便还能坐稳这皇后之位。 “你去把雁儿叫来。” 眼色?什么眼色?皇后怎么看得出来三哥哥对她有……意?湛莲还因全皇后的话而浑浑噩噩,呆呆地转身照做。 雁儿领命进来,全皇后已不堪负荷躺在床上,对着雁儿使了个眼色。雁儿会意,去了左面放置衣物的紫檀柜中,捧出一个朴素佩锁的黄梨木小箱子,走过来交给湛莲,一并将一把黄铜钥匙递给她。 “你回去好好看看,明白了就照本宫的话做,”皇后越说越小声,“本宫乏了,你下去罢。” 雁儿见状,抬手请湛莲出殿。 湛莲离开昭华宫回了自己的宫殿,喜芳蕊儿都对她带回来的箱子颇为好奇,问她里头装的什么,湛莲紧闭双唇不作回应,等她将宫婢们都赶出去,自己一人瞪了黄梨木小箱子半晌,手里捏着黄铜钥匙搓了好一会儿,才吸了一口气打开箱子。 然而里头并未放什么湛莲意外的玩意,只是一些破旧书籍与画卷,湛莲没来由地松了口气,她拿起面上的一本画册打开一看,翻一页再看—— 轰!湛莲的脸儿如熟透的果子,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她忙不迭地扔了画册,一把将盖子盖上,黄销落锁,一气呵成。这还不够,她捧起箱子左看右看,想了半晌,跪在床前便将东西往床底下塞。 做完这一切,湛莲才如释重负地呼一口气。摸摸仍然滚烫的脸颊,她自发拿起桌上的冰镇酸梅汤,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太羞人,太羞人。 湛莲不知怎地,脑子里还不停回想着那画册里的画面,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她忙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事儿。 对了,明儿要拜祭外祖父,要叫了做了准备,还得去与母妃说一声,对,要去找母妃! 总算找着事儿做的湛莲急急忙跨出内殿,“喜芳,蕊儿,我要去宁安宫……” 淑静太妃自福阳宫回来,心绪难平,念了许久的经竟不知念的是哪一章,她对着玉观音磕了个头,凄凄道:“菩萨救我……” 她烦闷地出了佛堂,洪姑姑上前来禀,说是康乐公主来了。 太妃并不想见,洪姑姑道:“殿下说是明儿想去拜祭保宁老侯爷,已得了陛下的旨,过来问太妃是否有什么话儿交待。” 淑静太妃错愕,遂叫湛莲去耳房候着。 不一会儿,二人相见,湛莲恭敬地道:“我尝听闻老侯爷是个受人尊敬的长辈,听得老侯爷去世,心里悲痛,故而想去灵堂拜祭,幸得陛下首肯,便来向太妃禀报,不知太妃要我带什么话出去么?” 太妃看她半晌,却是问道:“是皇后叫你来的么?” 湛莲一愣,自己如今毕竟是全家女,莫非母妃是怕欠了全家人情? “非也,是我自己的主意。” 淑静太妃又看了看她,才欣慰点了点头,“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周到。你的心意哀家心领了,只是你现下是公主之尊,去了侯府反而不方便。” “不碍事,我原不过是义妹,老侯爷是太妃之父,永乐公主之外祖,我去拜祭也是应该的。” 淑静太妃思及老父,又潸然泪下。湛莲见状,上前劝慰,不免也掉下泪来。 母女二人哭了一场,淑静太妃道:“好孩子,不怪我平时疼你,你出去只管叫老太太他们放宽心,哀家定将顶梁柱救出来,不叫黄家没落了去。” 湛莲闻言,犹觉失望,但因母妃在福阳宫模样,今日不敢多提,惟有应下。 祭礼隔日晌午备好,湛莲听得明日出殡,又叫人去设下祭棚,自己换了素服,出了宫门坐大轿鸣锣张伞而去。一路宫廷内侍左右,禁军拥持,民众不得往来。 快至侯府,有太监在外通报,湛莲撩帘往前一看,不免微讶。侯府门前竟一顶轿子也无,惟有着丧服者领孝仆候在石狮两旁。 她叹一口气。永乐不在人世,黄宝贵入了死牢,即便太妃还在宫中,大抵曾经攀炎附热者也觉黄家没落,不愿来行丧礼罢。只叹黄家没有好主爷,连累外祖父走得凄凉。 大轿停下,喜芳蕊儿扶了头戴白帷帽的湛莲出来,湛莲站稳,便快步迎上前扶了外祖母起身,“老夫人,请节哀顺变,千万保重身子。” 黄老夫人受宠若惊,弯着背不停应是。 湛莲扶着外祖母进入侯府,一路软语相慰,大院里跪着些穷亲戚堂客,知道来人是位公主,五体投地大气都不敢出。 灵堂前惟有戏班热闹,祭奠者寥寥,湛莲感伤,摘了帷帽正欲跨过高槛,忽而一小儿自旁跳出,指着她道:“你是何人,见了本侯爷为何不跪?” 湛莲错愕,见那小儿浓眉大眼,六七岁的模样,未着孝服却是张扬之极。 众人紧张,黄老夫人忙喝:“快将小少爷带下去。” 原来这就是恶霸舅舅的独子、她的表弟黄子杰。 丫鬟们忙上前,黄家小儿却一人一脚,嘴里大叫,“你们是什么东西,敢管本侯爷,本侯爷想在哪就在哪!” 湛莲小小倒抽一口气,这莫不是恶霸舅舅二世? 即便黄老夫人往时再疼黄子杰,公主殿下当前也不敢放肆,她忙使了个眼色,黄子杰生母三姨娘上前,将还吵闹不休的儿子抱走了。 湛莲暂且不管其他,肃穆来至灵堂前,接过仆人送上的三柱香,跪在了蒲团上。 照理皇家公主祭奠外臣,只需站立拜上三拜便好,如今康乐公主跪下,她带来的侍从跟着在外跪下,黄家回礼的不回礼的,亲戚堂客,统统跟着跪了下去。 湛莲心绪万千,恭恭敬敬拜了几拜,这才起身插香。 行完礼,湛莲并不走,黄老夫人忙请她去上房坐,湛莲点头,对黄宝贵妻妾道:“你们不必跟来,我与老夫人说说话儿,你们便留在灵堂迎客。” 黄宝贵妻子领着一大群妾室点头应是。 湛莲看了一眼,微微皱眉,后问外祖母,“老夫人,这几日可有客来?” 黄老夫人忙答:“平南王妃亲自来过,安晋王派人送了祭礼来,还有江家来了人。” 湛莲点头,杜谷香与四哥她并不意外,只是这江家……是良贵妃的娘家。 “除了这三家,再没人来了么?”这三家分位虽重,却都不是冲着黄家来的,而是冲着永乐的面子来的。 黄老夫人黯然摇头,儿子平日里全都结交的是不上抬面的狐朋狗友,要么就是狼狈为奸的官员,如今除了穷亲戚,还有谁来? 湛莲扶了老夫人内堂坐了,与她转达了淑静太妃几句话,只是一句也不提黄宝贵的事。 黄老夫人有意相询,湛莲也避之不谈,转而问起外祖父死因,“我听淑静太妃说老侯爷身子硬朗,怎会突地离了人世?是否有甚疾病?” 老夫人不料她突然问起丈夫,不免有些惶恐,答是答了,却支支吾吾。湛莲细问,更加不知所云。 湛莲皱眉,心中有丝不祥。 此时有人端茶进来,正是黄宝贵三姨娘。只见她笑吟吟为二人奉茶,倒好了却并不走,只是瞅着湛莲瞧。 “你退下罢。”湛莲道。 “康乐殿下,奴家有一事相问。”这三姨娘本是城南泼辣少妇,与黄宝贵狼狈为奸,害死丈夫入了黄家门,生了独子后更是在黄家嚣张跋扈。 “本宫与老夫人说话。”湛莲一抬眼,喜芳便上前一步叫她离开。 三姨娘一面被赶一面连珠炮似的道:“奴家就想您帮我问问太妃娘娘,何时帮奴家扶了正室,好让我儿名正言顺地当上侯爷!” “荒唐!”湛莲起身,皱眉清喝。 黄老夫人吓得软了膝盖,连连请罪。 湛莲愈觉这黄府乌烟瘴气,“带我去见老侯爷灵柩。” 黄老夫人一听傻了,“殿下,殿下,死人面目狰狞,臭气熏天,您千金之躯可受不住啊!” 喜芳也劝,湛莲并不理会,叫了小厮带路,小厮不敢不从,只能弯腰驼背走在前头。 行至灵堂后方放置灵柩处,老侯爷还未钉棺,棺盖半开,湛莲大胆上前探望,只见一方大白帕覆在外祖父脸上,连肩膀都遮住了。 “把帕子揭开我看一眼。” 小厮犹豫,见后面跟来的老夫人和三姨娘频频摇手,一时拿不准主意。 “揭开!” 公主之威岂容质疑,小厮一惊,忙伸手揭了白帕。 湛莲先是看见从未见面的外祖父青面尊容,虽阴沉却不吓人,只是脖间绳勒青紧与条条竖起的痕迹却狰狞之极。 湛莲震惊,倒退一步。 喜芳与蕊儿忙上前搀扶,见她脸色苍白,怕她是否被邪气侵了,忙叫人拿热茶来。 湛莲没有被鬼吓倒,反而被人的荒唐吓住了。 这究竟是自尽还是被迫自尽?莫非单单想不出法子给母妃通风报信,竟然就想出了个报丧的法子! 黄老夫人见事情败露,吓瘫在奴婢怀中。 三姨娘鄙夷地瞅了不中用的老夫人一眼,上前就跟湛莲解释,说是老侯爷想不开上吊自尽的,一家子全都不知道云云。 “闭嘴!”湛莲推开热茶,横眉竖目大喝一声。 这回连三姨娘也吓住了,她喏喏退了一步,跪在早已跪下的老夫人身侧。 湛莲心里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不想外家居然全都糊涂至斯,“小儿不礼,大人不尊,全然已天良尽丧,黄家岂能不败?荒唐,荒唐,荒唐!” 迎信感来的一干妻妾见康乐公主大发雷霆,不免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跪下。 湛莲来回踱步,眉头皱得死紧。再放任黄家下去,当真要断子绝孙了! “把小少爷与两个小姐带走,让他们在这家里头待着,迟早是条死路!”湛莲冷冷道,“还有那怀孕的妾室安心养胎,待生下再做打算,其余人等等候太妃发落!” 几个太监领命而去,不久便抱来黄子杰与五岁的大小姐,三岁的小小姐。 “把他们暂且带回宫。” 三姨娘全靠儿子出人头地,听湛莲三言两语就要把人带走,跳起来大叫道:“那是我的儿子,是黄府的小侯爷,你这什劳子的公主凭什么把他带走!” 不等湛莲发令,一太监和蕊儿上前,太监抓住三姨娘,蕊儿啪啪就是两巴掌,“你竟敢辱骂公主,来啊,拉下去打十板子!” 湛莲怒气未消,既悲又叹地再看一眼棺木里的外祖父,转身离去。 第六十章 湛莲出了黄府,被冷风一吹,才记起自己如今是康乐公主,并非永乐公主,黄家与她实无干系,她把三个娃儿带走,倒跟强盗差不多了。但事到如今,她也惟有硬着头皮做了。 只是母妃会不会误解了她?她本就对全雅怜有些冷淡了,再这么一出,母妃是否更恼? 湛莲满怀心事由人扶上大轿,余光里似乎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她吃了一惊,坐上轿撩开帘子,正对上一对黑眸。 孟光野。 他的伤好了? “起轿——” 湛莲直直注视着他,孟光野也直直注视着她,直到二人的视线被阻隔,湛莲才放下了帘子。 他快成婚了罢? 湛莲摇摇头,甩去莫名惆怅。 回了皇宫,湛莲不知该如何向母妃开口,更不知是否将残忍真相告诉母妃。每每她拿不准主意时,就要找哥哥。 湛煊知她回来了,也要见她,叫了太监过来请。 湛莲换了衣裳去了乾坤宫,湛煊正在大殿外玩弩器,一箭能射穿三个靶心。他见湛莲来了,放下□□迎了上去。 “可是好好拜祭外祖了?哭鼻子了么?”湛煊柔声道。 湛莲抓住他的袖子,闷闷开口,“三哥哥……” 湛煊稍后便知了前因后果,只是听她亲自去看了老侯爷遗体不免眉头大皱,“你若是怀疑,叫别人去看也成,何苦自己去吓自己?” “不看,我怎么知那些人这般丧心病狂?”湛莲抱着膝缩在榻上。 湛煊见状难免心疼,将她揽入怀中一阵搓揉。 湛莲在三哥哥坚实的胸膛中依偎一会,心情转好了些,却猛地忆起皇后的话,与那羞人的画儿来,她慌忙推开他,臀儿一挪一挪地远离哥哥。 湛煊眯着眼看她这令人不快的举动,“莲花儿?” 湛莲正色道:“三哥哥,你我都已长大,再不能不知避讳了,否则外人见了看笑话。” 湛煊笑了,这玩意儿名堂愈发多起来,他方才不过爱护,她也不让了。外人,外人是谁? 懒得与她多费口舌,他长臂一拉就将她重新箍进怀里,“你是朕的莲花儿,朕想抱便抱。”他在她耳边低沉说道,犹觉不解气,将她小耳朵咬了一口。 “三哥哥!”湛莲捂耳怒喝,伸手去挠他。不听话! 兄妹俩胡闹一阵,湛莲看看时辰,心道母妃这会儿午睡该起了,套上鞋儿烦恼道:“哥哥,我该不该向母妃说出实情?” 湛煊道:“说罢,太妃不是小孩儿,让她明白了实情,她才会打消救黄宝贵的念头。” 湛莲咬了咬下唇,“可我将三个小娃儿带出走,母妃是否会责怪于我?” “你若是害怕,只管往朕身上推便是。” 湛莲一想觉着可行,她笑道:“母妃对哥哥是顶顶的好,但凡是哥哥的意思,母妃就绝无异议。” 湛煊似笑非笑,“照你这般说来,世人对朕都顶顶的好,就你这小花儿左拂右逆,把朕的话当秋风过耳。” 湛莲涎着笑道:“哥哥说哪的话,天下之大,对哥哥最好的就是我了。” 湛煊笑容扩大,“你且记住这话,若是敢骗朕,朕定不饶你。” “这话就算叫我发毒誓,也做得了数。”湛莲如此道。 湛莲去了宁安宫,依照哥哥的话将真相告知母妃,淑静太妃脸色苍白如雪,跌坐在椅上,久久无法回神。 湛莲不忍,陪了母妃整整一下午。直到要走时,她才把将黄宝贵三个娃儿带走暂置公主府的消息告知了她,幸而太妃还浑浑噩噩,并没有责怪于她,只说过了十五再做打算。 隔日便是中秋,这日朝中放假,皇帝接受众臣朝贡,赐下月饼。黄昏时,开明殿外时举行家宴,所有在帝都的皇亲都可入席,一时良贵妃、贤妃并其他后妃太妃,大皇子湛宇修,二公主湛萱,湛炽湛烨并其他亲王郡王及王妃郡王妃、长公主常乐、喜乐并附马,还有各家的世子郡主,一时全都齐了,皇帝这才头戴玉冠,着朝服龙袍微笑而来。 比起前两年的中秋,今年中秋才真真算做团圆佳节,人圆了,月儿才圆。 明德帝接受众家臣朝拜,大马金刀坐上龙椅。 皇后因病不能来,淑静太妃也推辞不来,皇帝都不在意,只要他莲花儿……只是为何扫视两遍,还不见那心念的小人儿身影? 明德帝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招手叫来顺安,“殿下呢?” 这下头的一溜儿的殿下,顺安却知皇帝说的是哪一个,他轻声道:“康乐公主适才打翻了茶水,不慎沾湿了衣服,急急忙换衣裳去了。” “毛手毛脚的。”明德帝好笑,随即道,“去抬张椅子来。”皇后不在,淑静贵太妃不在,皇帝左右两旁无人坐,太监们便未敢置桌椅。 顺安领命而去。 皇帝正要举杯开席,忽而被东面而来的一抹纤影吸引了视线。 “混帐玩意儿。”明德帝喃喃低骂,脸上却挂着笑容。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湛莲假扮的闾芙。她梳着倭堕髻,斜插衔雀钗,一身樱草色对襟衫,散花水雾碧色罗裙,腰间坠着一块油绿玉环佩,身披绣莲薄烟纱,施施然微笑而来。 在座皇亲皆惊。听闻后宫进了一位极似六公主的民间女子,但从未料想竟是如此以像,那模样,那姿态,那气度,不正是活脱脱的永乐公主么? 湛炽头回见着真人,他回过神来怒瞪湛烨一眼。 湛莲行至宴席末端,踏着红毯昂首微笑缓步上前,帝王起身,众家臣跟着起了身。 明德帝走下玉阶,大步迎向湛莲,朝她伸出了手。 湛莲将小手放至皇帝掌间,皇帝握紧,执着她在众人注目下便往高阶上走去。 湛莲偏头,盈盈一笑,眼里却有些只有明德帝明白的讨好意味。 明德帝回了个回头收拾你的眼神。 二人缓步上了台阶,皇帝叫湛莲坐在身侧,自己满意地看了几眼,转头扬声笑问:“你们瞧,是不是永乐回来了?” 阶下之臣大惊失色。 此来历不明的民间女子真真被帝王看作永乐公主的替身了么?听闻此前她在宫中不过尔尔,甚至那新封的康乐公主风头都高过她去,怎地去了一趟行宫,她便赢得龙心了? 平南王也有些错愕,他原不过看皇帝想念六公主,因而犹豫再三将闾芙呈献于帝,心想即便再相似,也无人可取代六公主地位,不过寥以慰藉罢了,不想这…… 皇帝不管众人古怪脸色,执了酒杯开了席。 宫婢捧珍馐佳肴源源而来,宫廷乐坊歌舞骤起,君臣同欢。 临夜圆月高挂,明德帝命几个文采风流的家臣才子吟诗作对以添雅趣,自己也凭兴作了一首诗,在座者一致道好。 酒过三巡,众臣较随兴些,明德帝拿了一杯醇香的玉酿诱哄湛莲喝,湛莲已喝了两杯,脑子已有些晕晕乎乎,嘟嘴不愿喝,“喝了这杯,我就醉了。” 明德帝不就是想叫她醉?好些日子没偷香,他馋得慌。 “乖儿,没事,这酒淡,不会醉。” 湛莲执意不喝,拿了酒杯放在自己桌上,却扬起笑容提高了声量,“陛下,民女一直有一事不解。” 看着小人儿又起妖蛾子,湛煊无奈好笑,“何事不解?” 阶下已有人竖耳而听。 湛莲有意大声道:“民女想问,为何菡萏宫门上,一直挂着两把大锁?” 此话一出,野心昭然而揭。这胆大包天的民间女子,竟然想恃宠要了那菡萏宫去! 这话若是闾芙来说,也不能的,偏偏说话的是菡萏宫真正的主人,她开了口,还能不给她么? 明德帝道:“你问这做甚?” “民女听闻菡萏宫有一口月牙池,想来赏月最是佳处,故而有些好奇。” “朕从未与你说起过菡萏宫,你怎知那里头有池?” “民女也不知,大抵是在梦中见了罢。” “哈哈哈,好个梦里见了,既如此,朕便再开了菡萏宫,圆了你的梦境,由你夜夜赏月!” 此言一出,真真是让底下心惊肉跳了。天家竟真让这形似永乐公主之人住进菡萏宫!这、这是后宫天要变了么? “皇兄,您怕是醉了,知道菡萏宫有池子的人多得很,她哪里是梦中见了,分明是听别人说的。只是这别人是谁,我就不知了。”五公主喜乐不顾附马阻拦,冷冷说道。 湛煊微眯了眼,“喜乐,永乐在时你就喜欢跟她过不去,如今连闾姑娘你也不放过。” 喜乐公主跺脚,“我跟永乐再闹也是姐妹,她算什么东西,值得本公主与她闹腾么?我不过怕皇兄中了有心人的圈套,被妖女蛊惑!” “放肆!闾芙姑娘是平南王送来,家世清清白白,又怎么会是妖女?”湛煊板了脸,“往后朕要再听谁胡言乱语,绝不轻饶!” “皇兄!” 湛煊二姐常乐公主推了推五妹。 湛煊似是被扰了兴致,冷着脸站起来,转头却仍对“闾芙”温柔相向,“在此甚是无趣,走罢,朕带你去菡萏宫赏月。” 湛莲看一眼气呼呼的五姐,暗暗吐了吐舌,顺从站起来,又被帝王牵在手中,一前一后地走了。 宴席上静默片刻,湛炽一个酒杯砸在湛烨身上,“你做的好事!” “夫君!”杜谷香惊呼。 “平南王,往后若是成了大国公,莫要忘了兄弟!” 湛烨暗自叫苦不迭。 第六十一章 旁人以为原以为皇帝为闾芙重开了菡萏宫,此时二人定在里头高高兴兴,对月吟诗,饮酒作乐。哪个知湛煊一踏进菡萏宫,就把脸板起,将袖子捞起,作势要打,湛莲也早一步跳开,双手捂着臀儿。 “你给朕过来。” “哥哥要打我,我才不过去。” 惟一在场的顺安公公看着这一幕抹了抹头上冷汗,幸好不曾放人进来。 “你能耐了,学会阳奉阴违是么?” “他们将闾芙送进宫来,不就是想她得了你的喜爱,还有什么比你将菡萏宫给她更令人信服的?我不过顺水推舟,哪里有错?” 这臭丫头还有理了。“顺安!朕不是说只让殿下装扮一次去见太妃,为何假面还在殿下手中?” “啊?”顺安闻言大吃一惊,殿下没与他说这事啊,他原以为陛下是同意了! 湛莲见东窗事发,赖皮地做个鬼脸。 湛煊见她没皮没脸的样儿,气得直笑,大步上前与追了湛莲几步,扬手就要打她屁股,湛莲闭眼忙道:“我身上淤青还未消,哥哥别打我伤口!” 湛煊闻言,即便是作势的也下不了手了。 湛莲见状,滑头地握了三哥哥的手,“哥哥别恼,我知错了。” 湛煊还拿这小人有什么法子?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莲花儿,朕知道你是好意,想替朕早些找出幕后之人来,但朕即便不要了这皇位,也不愿你有危险,你懂么?” 湛莲动容,摇摇哥哥的手,“放心罢,三哥哥,我定不会有事儿的。” 湛煊轻叹一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你啊……” 这事儿便算是这么过了,二人原是打算在菡萏宫赏会月,只是宫殿尘封两三年,处处是一片衰败萧条景象,哪里还有赏月的情趣?二人转了一圈,商议着明儿叫人如何将菡萏宫打理干净了,再找个吉日住进来。 湛煊心想着这会儿将菡萏宫开了也好,待闾芙一事了了,届时莲花儿大抵便能名正言顺地住进来。 出了菡萏宫,湛煊送湛莲去了福阳宫,湛莲卸下伪装,跟哥哥商议着康乐出宫入住公主府的事儿,“我一人扮两人,总有分身乏术的时候,康乐不在宫里,便好办许多。况且……”她不在宫里头,皇后便没那么些怪主意罢? “况且什么?”湛煊见她欲言又止,追问道。 “没什么。”湛莲慌张摇头。 湛煊黑眸微眯。 此时顺安领了一貌不惊人的宫装少女进来,湛煊叫她起身,上下打量她一番,点了点头。顺安又将其领了下去。 “这是做什么?” “此女擅长易容之术,虽不若你像,但也能瞒过一般人眼睛,明儿让闾芙再患上风寒,成日在床上躺着,隔着纱幔,旁人当看不出异样,你只在大庭广众,朕眼皮子底下装扮一会。” 湛莲想想,点了点头。她理了仪容,在湛煊的指引下,由暗道返回自己暂住的宫殿。 只是她慢慢地走回殿中,三哥哥居然已先到了。 “哥哥还来做什么?” “你换了衣裳便没去了宴席,朕来关心关心。” 湛莲抿嘴好笑,道:“我赶不上宴席,怕迟去了有罪,只好因病告罪。” “朕赦你的罪。” “那多谢陛下了,”湛莲施礼,“陛下,我方才偷喝了两杯酒,这会儿有些晕晕乎乎的,您看也看完了,不如回乾坤宫歇息去罢。” “朕看你睡下再走。” “不行!”湛莲异常坚决,推了哥哥就往外赶,“哥哥今儿也累了,赶紧回去歇着罢。” 湛煊再想待着,也不能死皮赖脸,他惟有满脸不舍地离开。 等将湛煊送出门去,湛莲这才松了口气。都怪皇后,害得她连哥哥看她睡觉都觉得古怪。 湛莲回头唤热水,却见喜芳蕊儿表情古怪地立在面前,她知她二人这两日有许多疑问,便道:“我有话要讲,不过得明儿再讲,我乏了,快给我备热汤沐浴。” 见主子并未将她们排斥在外,那便是将她们当心腹了,二婢顿时高兴起来,快快地准备去了。 湛莲沐浴完,脸上身上都抹上香喷喷的玫瑰膏,换上舒适的丝绸里衣亵裤进了月洞床。 喜芳关上窗户,只留了几丝缝隙透风,她吹灭四周烛台之火,留了角落一盏小油灯,还问湛莲是否要一齐吹灭了。 湛莲说不必。 喜芳便为湛莲放下帐幔,绕过屏风出了门。 湛莲适才觉着困乏,这会儿又晕晕乎乎的精神,怎么睡也睡不着,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想着事儿,想着今夜的宴席,想着天上的星星,不知不觉又想起就在自己床底下的那一箱子书籍来。 那大抵是皇后大婚时压箱底的东西罢……原来还有那样儿的…… 不知是醉了还是怎么了,湛莲小心肝跳得很快,忽而还想再看一眼那羞人的画册。想着想着,双腿间都有些怪怪的。 她不知受了什么驱使,挣扎一会爬起了床,小心翼翼地看看外边,又轻手轻脚地一点点挪出黄梨木箱子,悄悄地蹲在那儿用钥匙打开,将里头的书全都扔上床,摞放齐整后拿了被子罩住,后又将箱子正正移进床底下。 像是做什么坏事似的,湛莲心儿怦怦地,她又看看大门处,屏风前静悄悄地,于是她蹑手蹑脚地拿了角落小油灯,又蹑手蹑脚地溜回床上。连人带灯一齐遮进被子里。 想她这身子都快满双十,若是以前早就嫁了,这些书也早就看了,她现下才看,并不奇怪。 湛莲如此安慰着自己。 含苞待放的花儿头回受了诱惑,跪趴在被窝里翻开其中一本。 噫,老天,他们在做什么……那是什么东西……好丑……为甚要光着身子……羞人…… 湛莲小脸又红又热,身下湿湿热热,一面在心里叨念,一面还就着小油灯翻着书页。 “你在做什么?”一道低沉的嗓音蓦然在寂静的房内响起,同时一只大手掀了湛莲身上薄被。 湛莲瞪大双眼,吓得连吓都叫不出声了,她往前一扑,企图拿身子遮住那书册。 娇躯收腰翘臀无比撩人,娇颜含羞带臊似沾□□,去而复返意欲偷香的湛煊双眼顿时幽黯之极。 “哥哥又来做什么,快出去!” 湛莲恼羞成怒,涨红着一张脸龇牙咧嘴地低叫,双手还不忘收拢露着马脚的书籍。 湛煊并不答,他捉小鸡似的将湛莲提起来,床上散乱的春、宫册立即显现,湛莲正看的丹雪凤游之姿触目惊心撞入湛煊眼中。 湛煊倒抽一口凉气。 湛莲羞臊得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推着他的手叫他走。 谁知湛煊震惊片刻,不仅不走,反而屈膝上床,将她整个抱入腿间,一手箍住她乱动的身子,无比低沉沙哑地道:“莲花儿,你竟喜看春宫,真是个坏孩子。”他的话里带着一丝莫名危险。 湛莲只觉如今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双脸捂脸,难堪呻、吟。 “朕来问你,你可知此势唤作何名?”湛煊指着画册在抵着她小耳朵道,低沉的嗓音带着热气撩动着湛莲本就情动的身子。 “我错了,哥哥……”湛莲怕愈描愈黑不敢喊人,软软告饶。 湛煊并不放过,又翻一页,沙沙的声音都带着难以言喻的古怪。 “你瞧,这叫马摇蹄,此法令男子大善……莲花儿喜看哪个?” “哥哥!”湛莲撇脸,既羞耻又古怪地埋入湛煊胸膛。 湛煊喉头滑动,低低吸气。二人古怪地沉默,湛莲已窘迫得手脚无处安放,只做缩头乌龟低头不敢见人。湛煊身躯愈发火热,挑起湛莲下巴,黑眸已幽黑得无一丝光亮。湛莲眼前一黑,对上哥哥深不可测的目光,只觉莫名危险,心中一跳头一偏正要唤人,湛煊将她的脸儿扳回,张嘴便将那嫩唇儿狠狠封住! 一个情、欲久旷,一个初涉其中,这一吻竟如天雷勾动地火,二人身躯皆震,竟一发不可收拾了。 时机尚未成熟,湛煊原想慢慢蚕食了她,然而眼前这番情态,他若还能忍得住,他就是太监了! 湛煊粗喘一声,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挑着她的下巴,将娇人儿稳稳地固在怀里由自己玩弄,他喘着粗气一次又一次地含进那香嫩可口的唇瓣,大舌将两片红唇全都打湿了,才霸道之极地钻入她的口中,逗弄那只浅尝过的小舌,思及现下可肆意玩弄,他欲、念更甚,勾出那滑嫩的小舌头吞入嘴里,贪婪无厌地不停吸吮,银丝从二人嘴角滑落,他甚至不愿心肝儿一丝甜蜜遗漏,分开双唇,将她流至下巴的香液舔了干净,再次仰头攫住她的红唇。 湛莲原是被一种从未经历的快乐刺激得迷了心智,加上湛煊吻技高超,她只能随波逐流,紧闭了双眼感受这如浪潮的愉悦,想要更多又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她睁开湿润的眸子,看见湛煊近在咫尺的俊脸,猛然回神。 这亲密定是夫妻之事,并非兄妹间能做的!原来这才叫做男女授受不亲! 如同一盆凉水从天而降,湛莲开始挣扎,“三哥哥、快放开我!”她好不容易从他密密的亲吻中说出话来,小手拍打着他的胸膛。 湛煊已是被长久折磨红了眼,哪里肯放了她去?他抓住她的双手,顺势将她推倒在床上。后背压上零乱的书册,湛莲痛呼一声。 “瞒着朕看这些东西,是不是想叫朕罚你,嗯?”湛煊粗哑说完,头一低炽热的嘴唇再次狠狠压下。 第六十二章 老天,这要命的滋味! 湛莲拼命左右挣扎,唇儿终于逃脱,只是那火热的唇舌仍从善如流地在她脸上游走,大手竟往下滑去,湛莲猛地挣脱小手,竟将床边的小油灯挥至地下,啪地一声摔了粉碎。 屋子里顿时漆黑,惟有窗外一点星光透了进来。 湛煊猛地回神,含着她的唇瓣停了动作。 湛莲曾也与湛煊亲密打闹,肢体相触,却从不似现下这般……羞于启齿。 二人的喘息声交汇在了一处。 喜芳在外听见动静,犹豫地唤了一声。 “不要进来!”湛莲立刻偏头大叫。 喜芳似是吓了一跳,喏喏在外应下。 湛煊总算理智回笼,他再亲了湛莲一口,即便腹下坚硬如铁,仍在黑暗中缓缓痛苦而艰难地起身。 时机,还未到。 他挪下了床,叫喜芳拿灯进来。 喜芳拿着一座三角烛台走了进来,内殿立即光亮,她却不敢抬头,才放心便听天子叫她离开,她一刻不敢停留地垂首退下。 室内沉默片刻,湛煊沙哑问:“受伤了么?”长臂上前想执那纤细小手。 湛莲“啪”地打掉他的手,声音里带着委屈,“三哥哥这般欺侮我。” 湛煊直视于她,“朕哪里欺负你?朕不过亲了你。” “三哥哥还欺我不知事,那些、那些分明是夫妻间才能做的事,你我兄妹怎能如此!”湛莲又羞又恼,晶眸里盈满了水气。 “你现下是全雅怜,怎会是朕的妹妹?” “我是湛莲!千真万确的湛莲!”湛莲气得胸膛起伏。 “你……唉。”明知得安抚娇人儿,可眼前红肿的双唇,起伏的山峰,凌乱的罗床,刺目的画册,都让湛煊用尽全身力气去克制体内凶兽,才不至于扑上去继续那淫、靡的事儿,他深吸两口气,猛地站起来,“有话明儿再说,你睡罢,朕走了。” 湛煊如一阵风大步离去,惟留下心乱如麻的湛莲。 翌日,准备好了说辞的湛煊下了朝去了御书房,谁知湛莲借病,避而不见。 “殿下生了什么病?”湛煊端着表情问道。 顺安一本正经地回话:“奴才刚去看了,殿下才起了床,大抵是犯了贪睡病罢。”这病一听,就知是公主殿下犯了“不愿理哥哥”的病儿。 湛煊清咳两声,“殿下可还说了什么?” 顺安犹豫片刻,“殿下问了奴才一句话,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便讲来。” “殿下问……陛下是否撞邪了,还问哪里有高僧名道,兴许可叫来为陛下您作作法。”说着他的老眼偷瞄天子,究竟昨儿夜里发生了何事,才让殿下带着古怪脸色问了如此古怪问题。 湛煊一愣,苦笑摇头。 半晌,他问道:“顺安,朕……想要莲花儿,是撞邪了么?” 顺安这老人精隐隐明白有那苗头,但不敢细想,现下听主子直言不讳,一时不知做何反应,半晌,他才小心翼翼道:“陛下想要那永乐公主,那是有违人伦……” 湛煊厉眼射来,顺安忙将下一句一并说了,“但康乐公主是陛下义妹,陛下若能与她结成连理,那是佳话。” 湛煊转怒为喜。 顺安并非是拍龙屁,虽然他做过许多讨好龙心的事儿,但这次却是真心实意的。 陛下没有他的莲花儿,是活不好的。 这两年来,失去了永乐公主的陛下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中,虽然旁人看来陛下与先前无异,但在他看来,陛下不过是木然活着罢了。 “你这老家伙,说话总喜欢说一半!”湛煊嘴里仍斥道。 陛下你以前也没这么心急啊。顺安腹诽。 “既然如此,你去劝着点殿下。” 顺安闻言却是苦了脸,“陛下,这事儿,难哪。” 一连多日,湛莲都借故避而不见。湛煊也有心让她消消气,因此并不强迫。只是苦了自己,总算真正尝了一回魂萦梦绕的美妙滋味,就跟和尚终于吃了肉,再也不想戒了,不仅不想戒,还想天天吃! 于是皇帝夜夜独寝,夜夜难寝…… 顺安每日瞧寝宫婢女古怪眼色,忍了几日,终于忍不住,小心建言:“殿下一时半会大抵想不通,陛下不妨先去后宫走走?”这龙精宝贵,与其浪费了,还不如去孕得一两个小皇子,多添点福气…… 湛煊瞪他一眼,“多管闲事!” 顺安涎笑道:“奴才这也是为殿下着想,陛下您天赋异禀,若总这么憋着,来日殿下初次承宠,怕是……”承担不住啊! 湛煊拧了眉头。 湛莲这些时日如同身陷水深火热,她愈想,就觉那夜之事不堪,兄妹间有了夫妻间才能的亲密,那不就是、那不就是……三哥哥还说全雅怜不是他的妹妹……可她其实是湛莲啊,哥哥那话究竟是…… 湛莲与母妃心不在焉地说着话,被突如其来的荒诞想法给惊住了。难不成哥哥想……! “怎么了,话怎么说了一半又不说了?”淑静太妃奇怪问道。 湛莲吞下震惊,勉强笑道:“一时怎地忘词儿了。” 太妃摇头,“你这孩子。”她顿一顿,问,“宝贵的三个娃儿……现下在你的公主府如何了?” 太妃每隔一日便要问一问,湛莲答道:“子杰仍闹着要回家,大妮儿和二妮儿有奶娘跟着,乖些。” 淑静太妃眉头微蹙。 湛莲道:“黄家我已按您的意思发落了,黄老夫人仍住侯府,您弟弟的妾室,没生养的全打发了,良家妇女让其归家,赔了银两,青楼里的也都拿她们拿了银子走了,现下您弟媳与三姨娘、四姨娘和怀着身子的七姨娘都在您原来的老屋里住着。” 太妃闻言板了脸,“好,就让她们住那破落屋子!要不是这些小蹄子,宝贵也不能走上歪路!” 淑静太妃最恨黄宝贵媳妇,她每回来,不与她说实话,还都帮着丈夫瞒骗她,让他在外头胡作非为,弟弟才愈发大胆往绝路上走。 因知老父身亡真相,淑静太妃心灰意冷,彻底断了救弟弟的心思,如今一提起弟弟,只用畜牲二字代替,但毕竟一连失去两个亲人,又知其中残忍,太妃一时更显苍老,每日恹恹打不起精神。如今惟有湛莲来,才能让她起精神说两句话。 “你说得对,黄家的三个小娃儿若还在侯府里住着,大抵被母亲又惯出第二个畜牲来,只是他们与你非亲非故,叫他们一直在你公主府住着,劳累了你……” 湛莲微笑道:“太妃娘娘这么说,便太见外了。当初若不是您伸手相助,我又岂能有今日?我说句厚脸皮的话儿,您在我的心中,胜甚亲娘,他们几个,我只当作兄弟姐妹,我定全心全意照顾他们,就像当初你照顾我一般。” 太妃闻言笑了,拍了拍她的手,“你是个好孩子,跟我的永乐真像。”她叹一声,“只可惜前些日子我被迷了双眼,以为福阳宫的是永乐回来了,没能及时赶走她,如今铸成大错。” 自淑静太妃知道明德帝为闾芙重开了菡萏宫后,她对闾芙的厌恶之情就不加掩饰了,在湛莲面前说她是别有用心魅惑君主。 大抵母妃害怕永乐在三哥哥心中消失,因此才愈发讨厌闾芙。湛莲心想“闾芙”迟早要消失,让母妃误解也未尝不可。 湛莲岔开话题,“公主府已修葺一新,礼部告知说明儿是吉日,叫我明儿就去公主府住下。我在府里,应是好看管三个娃儿些,只是不能常常进宫来看您。”她要尽快离开这皇宫,等三哥哥的邪病过了,她才回来。 “好,好,哀家记着你这份情。” 转眼到了太妃进佛堂的时辰,湛莲送母妃进了佛堂,才一转身,就听外头说御驾到了。 三哥哥哪里不知母妃礼佛时辰,这分明是冲着她来的。湛莲头回对见三哥哥一事心乱如麻,来不及细想,叫了两个丫头一齐走进一旁夹间,并交待洪姑姑别说她在。 洪姑姑一头雾水,又闻圣驾到了门口,惟有先去接驾。 湛莲领着二婢藏在夹间,贴着帘子听着门外动静,咬着下唇大气也不敢多出。 二婢互视一眼,各有想法。她们知道那夜主子与陛下定是发生了大事,不然主子绝不会一提陛下就色变。莫非陛下终于想要幸了主子,而主子却不肯?可主子与陛下平日那般亲密,不应是早就等着那夜了么? 门外传来明德帝与洪姑姑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了湛莲耳里。明德帝先问了太妃,洪姑姑说太妃进了佛堂,是否请她出来,明德帝说不必,后又问康乐殿下回了么,洪姑姑半晌不吱声。 湛莲原是竖耳,忽而明白过来,她暗骂一声臭姑姑,愤愤地正想摔帘而出,明黄身影已堵在门口,笑脸吟吟,“怜丫头,你来接驾么?” 湛煊一面说,一面拉着她往里走,顺便使眼色给正欲下跪的二婢。 二婢领命,低头便往外走。湛莲喝道:“不许走!” 喜芳与蕊儿僵在半道,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好好,不让她们走,叫她们留下。”湛煊一如既往好脾气地哄道。 湛莲又想挣开湛煊如握火炭似的大掌,但这回湛煊不让,不仅不让,反而还将她用力一拽,自己坐上黄梨木禅椅,长腿一伸交叉一叠,便将她困在腿间,另一手也牢牢握在掌中。 湛莲用力挣扎,但如同蚍蜉撼着大树,湛煊一动也不动,只带着宠溺的笑容凝视着她。 湛莲垂着眼眸,也知道哥哥在看她,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羞的,脸上又浮上了红潮。 “还生朕的气哪?”湛煊柔声问。 “哥哥放开我。” “是不是朕将你的唇儿咬疼了,所以记恨朕?” “三哥哥!”湛莲抬头怒瞪,双颊涨红,眼里几乎冒出火来。 未经人事的二婢也羞红了脸。 第六十三章 “你们出去。”湛莲后悔将二人留下,没想到哥哥这般口无遮拦,这下怎生了得! 二婢这才如释重负,飞似的出了门去。 湛莲回过头,见三哥哥仍带笑瞅着她,恨不得想一把抓花他的脸。 “三哥哥究竟是怎么了,总说这些混帐话,再来我真就恼了!” “朕哪里说得混帐话?朕那夜粗鲁了些,你的唇儿又嫩,幸而没被咬伤。”说着,粗砺的大拇指刮上她的小嘴儿。 湛莲一手失了钳制,咬牙切齿地大胆伸手在龙颜上使劲拧了拧,“三哥哥这是疯魔了,明儿一定要请道士进宫来作法!” 湛煊沉沉笑了两声,抓住在他脸上作怪的小手,五指强硬地穿□□去,继而拿着她的小嫩手在脸上摩挲,低哑道:“朕没疯,朕是欢喜。莲花儿,朕自亲了你后,觉着这天愈发地蓝,这花愈发地艳,朕,真欢喜。” 湛莲从未见过三哥哥这等欢喜模样,平日里他在她面前也是常笑的,但现下这模样又与平日有所不同,那弯弯的眼角里,有着流光溢彩。 从来哥哥欢喜她就欢喜的湛莲差点儿也想笑,幸好理智尚存,她强行压下上扬的嘴角,抽出手板着脸道:“哥哥不能欢喜!” “为何?” “因为那不对!” “哪里不对?” “你我是兄妹,不能……亲。”湛莲原气势高昂,却因害臊猛地小声。 湛煊轻笑,“谁说你我是兄妹?你现在可是全家的嫡四小姐。” 湛莲瞪眼,“哥哥不想认我这妹妹了?” “乖儿,无论你是谁,你都是朕的宝贝莲花儿,朕怎么不认你?” “那哥哥讲我是全雅怜做甚?” 湛煊停了一停,想抱她到腿上坐着说话,湛莲不肯,他不也勉强,只悠悠说道:“你可知民间女子,若是被陌生男子亲了嘴儿,不是嫁那男子为妻,就是投缳自尽以示清白?” “哥哥这是要我去死?” “傻子,叫你去死倒不如叫朕死利索些。”湛煊不喜她口无遮拦,拍她的小屁股已示惩戒。 “三哥哥莫打我!”湛莲叫一声。 二人突地不吱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说啊。”半晌,湛煊凝视着湛莲道。 “说什么?” 湛煊轻笑,平日这么机灵一人儿,哪里会听不出他的意思?不是后者,不就是前者了么?他摩挲她的小手,声音低了一分,“说你要嫁给朕。” “哥哥疯了!”湛莲惊呼,没想到他竟真说出了这般疯狂之语。 “朕没疯。” “你我是兄妹!” “你我是义兄妹。” “三哥哥!”他明知道不是的! 湛煊幽幽叹息,坐直了身子与湛莲对视,“莲花儿,你如今是全雅怜,是朕的义妹康乐公主,嫁给朕,无人敢说一个不好,如此,朕能名正言顺地宠你一辈子,爱护你一辈子,你一辈子也能在哥哥身边,这样不好么?” “天理人伦,人间正道,哥哥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朕若是在这儿亲了你,宁安宫的进来,你说他们会惊恐万分,还是笑着与你道喜?” “哥哥……唔。” 湛莲一时不察,红唇又被掠夺。她瞪大双眼,脑袋倒后便要叫人,湛煊捂住她的嘴,微笑低语,“莲花儿,朕会等到你心甘情愿,只是这会儿叫出来,可就由不得你了。” 湛莲立刻住了嘴,他说得没错,她叫人进来看见这一幕,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她开始无声挣扎。 湛煊站起来搂紧了她,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沙哑道:“乖心肝,朕不做什么,只亲一亲你……”再不亲她,他真快被馋疯了。 “哥哥不行……” 湛煊弓身,偏头轻啄她微翘的红唇,湛莲立刻紧闭了眼,也抿紧了唇。 湛煊并不急躁,他慢条斯理地亲着她柔嫩的唇瓣,四唇相碰发出羞人的声音,他乐此不彼,亲了一回又一回,越亲越重,越亲滞留越久。湛莲憋红了脸,下意识地咬紧牙关。 “莲花儿,张开嘴儿。”湛煊贴着她的唇儿诱哄。 湛莲想摇头,脑袋却被扣住不能转动。 湛煊半阖双眸,注视着她可爱的模样轻笑两声,再次亲上她,却将大舌探出滑过她香甜的唇瓣,似在为她抹口膏似的来回慢慢□□,湛莲低泣一声,再受不住张开了红润的嘴唇。 湛煊将舌探了进去,用力吮舔一回。湛莲浑身轻颤,心肠一狠,用力咬了一口。 湛煊吃痛,退了出来,湛莲看见那上头染了鲜红,她小心肝一跳,心疼之情溢于言表,嘴里还发狠道:“哥哥再来,我就咬断你的舌头。” 他莲花儿狠得下心咬他。湛煊这会儿邪病真犯了,“你若心狠,咬断了便是。”说着又不由分说倾身,再次密密封住她的唇。 湛莲尝到血腥味,哪里还敢再咬,惟有任他为所欲为。 好半晌,湛莲被湛煊暂且亲了个够,他放开她时,湛莲已然腿软了,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湛煊满足地凝视她娇艳欲滴的红颜,道:“你瞧,你不嫌弃哥哥亲你。” 湛莲隔日逃似的出了宫。 康乐公主府坐落在皇宫东面,原是前朝亲王府,湛煊登基前也曾在这儿住了一段时日,后一直搁置,只有几个奴才在里头日常打扫。湛煊策封湛莲为康乐公主时,便将这王府一同赐给她。 这里头包括门头“公主府”三个大字,里头的亭台楼阁大小牌匾,除了两个是湛煊哄着她写的,其他的全是湛煊在行宫里御笔亲写,叫人拿来挂上的。虽知湛莲在此住不长久,但里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阁,全都按了湛莲的喜好,就连奴才下人,个个都是样貌端正的。 名叫顺和的太监大管家骄傲地向公主主子推介这公主府的美丽,湛莲自是满意的,思及这后头三哥哥的心意,颇为感动,但想起哥哥的疯病,又不免皱眉。 王府颇大,前后转了一圈,湛莲已累了,她在后院赏莲的清水阁中稍作歇息,命人将先住进来的三个小客人叫来。 不一会儿,湛莲的三个表弟妹就送到了她的面前。 下人们哄着三个娃儿下跪,黄宝贵大女儿黄大妮领着妹妹黄二妮顺从跪下,黄子杰说他是侯爷不跪别人,还拿脚踹大妮儿,“你跪什么跪!” 大妮儿不慎,被他踹倒在地。 湛莲顿时怒喝,“你做什么欺负妹妹!”真是反了天了,现下都时兴哥哥欺负妹妹是么! 丫头们忙将大妮儿扶起,大妮儿也不哭,湛莲叫她们到身边坐了,对着底下犹瞪眼的黄子杰道:“做哥哥就该爱护妹妹,你这算什么好汉?” “她不是我妹妹,她是下人生的。”黄子杰道。 大妮儿的生母是黄宝贵的通房丫头,生了大妮儿后被抬了姨娘,因而黄子杰有此一说。 湛莲气得笑了,“连妹妹也不认,长大了也定不是好人,拉了出去,打他十大板子。” 喜芳慌了,“主子,黄少爷还小,若是十板子打下去,不残了也是半死啊。” 湛莲对她使了个眼色,喜芳这才会意住了嘴。 黄子杰一听害怕了,“你不能打我,我是侯爷,我是侯爷!” 两个太监哪里理会,一左一右架着黄子杰就往外走。黄子杰蹬着腿扯着嗓子大叫,却发现这府里的奴才不似对他惟命是从的侯府奴才,个个理也不理他。 四岁的二妮儿吓得哭了起来,“哥哥,哥哥……” 湛莲将她抱了过来,为她擦了眼泪,“别担心,姐姐只教训教训你哥哥。”妹妹全都是好的,哥哥全都不识好歹。 下人们在莲池旁架了刑台,将黄子杰压了上去,一人拿来八尺高的刑板,黄子杰见过那板子,爹爹年前还拿那板子将一个姨娘活活打死,那会儿他还不停拍手叫好,这会儿知道板子要落到自己身上,像那姨娘一样皮开肉绽,顿时吓破了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湛莲并不理会,冷声道:“打!” 下人掌握了力道,一板子下去,虽比平时轻了五分,但对一八岁小娃儿,也是够他受的了,黄子杰嚎啕大哭,含糊不清地说着不敢了,我错了,我错了。 湛莲见达到了目的,叫人将他抬下来,叫到面前冷冷问道:“你以后还欺负妹妹么?” “不、不欺负了……”黄子杰一把鼻涕一把泪。 “还改不改了那乱踢人的毛病?” “改,改……”娇生惯养的黄子杰被这一板子就打怕了。 湛莲这才叫他坐下。 黄子杰还觉得屁股上火辣辣的,小心翼翼地坐下,还不停抽泣。 大妮儿走下去,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哥哥。黄子杰见着亲人,两眼又泪汪一片,抱着大妮儿的腰又大哭起来。 大妮儿反而僵住了。 湛莲冷哼一声,叫他欺负妹妹。 由着黄子杰哭,湛莲询问起他的学业来,管家答道:“黄少爷是在家里请先生上学的,不曾进学堂。” “他怎地没去给大皇子当伴读?”听哥哥说是前年选的来着。 “这……小的打探了,陛下曾为挑选大殿下陪读,召集世家小少爷们考了一回,黄少爷也去了,只是未能选中。” “哦,陛下考了些什么?” 这顺和管家是顺安公公亲自挑来的,名儿还是顺安改的,他自也是个机灵的,不多时便拿出一份试卷来呈现湛莲。 湛莲一看,不过是些寻常四书里的东西,并不艰涩,“子杰考得如何?” 顺和管家瞄了一眼湛莲,小心道:“殿下,这便是黄少爷的答卷。” “他交了白卷?”湛莲震惊,再仔细一看上头鬼画符的三字,果真是黄子杰的大名无异。 她这表弟真是丢尽了她的脸面。湛莲喝问黄子杰,“陛下亲考,你还敢一字不写,不怕家里与你一同遭罪么?” 黄子杰紧紧抓着妹妹,颤巍巍道:“我不会写。” “什么?”湛莲眯了眼。 二妮儿代哥哥答了,“哥哥一个大字也不会写,他只会玩。”她奶声奶气地将奶奶说的话背诵一遍。 “要你多嘴!”黄子杰瞪她。 “还敢凶你妹妹!”湛莲瞪他一眼。 黄子杰又怂了。他看出来了,没人给他撑腰,他斗不过这凶巴巴的公主。 湛莲没想到表弟八岁了一个字也不识得,这真真是大笑话,“明儿,不,今儿下午就请个德高望重的先生来,与他授课,他必须一日要习得二十个大字,若不识得,就不给饭给他吃!”若不下点狠功夫,她这弟弟就没救了。 黄子杰一听,立马就觉肚子开始叫了。“我不识字,我不学!” “住口,如今你们住在我的公主府,就得听我的话,你不听话,少不得板子伺候!” “我要娘,我要娘,我要回去,娘,爹——” 二妮儿听了,也跟着哭起来,“我也要娘……” 湛莲轻叹一声,抱着二妮儿道:“莫哭,姐姐再寻思寻思,你娘若好,改明儿就把她接来。” “我娘好……” 湛莲安抚地点点头,抬头见大妮儿不哭也不闹,只由着黄子杰在她身上揩鼻涕。 待叫人将弟妹们带下去,湛莲交待道:“往后就照我说的做,子杰若是学不好,就饿着他!几日儿他就乖顺了。” 顺和点头应是。 湛莲想一想,又道:“若是大妮儿二妮儿偷偷给他送吃的,也莫拦着。” 顺和再应。 湛莲再想一想,最终道:“看着他们注意着点儿分寸。抱一抱行,别叫兄妹间抱太久了。” 第六十四章 湛莲在公主府住了几日,日日听黄子杰写不出字饿肚子,而后大妮二妮儿藏馒头给他送去。 忽而一日,湛莲说是在府里睡觉不安稳,要管家去张贴告示,看看有没有法力高深的道家亦或佛门来替公主府作法。 湛煊得知了消息,眉头大皱,“怎会睡不安稳,先前没叫人驱邪么?” 顺安安然答道:“殿下住进公主府前,已轮番叫道士、和尚等人作法驱邪,大门镇着一对前朝石雕大家牛高瞻的石狮,每道门上贴着神荼郁垒二尊门神,大门上悬太极八卦,想来应是没有小鬼进得了府中。” “那为何殿下睡不安稳?” 顺安老眼偷瞄,小心翼翼答道:“陛下,殿下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湛煊愣一愣,忽而好笑。莫非莲花儿真以为他中了邪,想要找人为他驱邪?他摇了摇头,罢了,她既然不死心,便由着她摆弄罢。 只是说起这事儿,湛煊又想起另一件事,“那道士,寻到了么?” 顺安道:“一一道人尚无消息。” 湛煊哼了一哼,随手打开一本折子,却是内务局总管平弘文呈供的,上疏的正是皇后告贤妃借刀杀人一事。里头说林女官的确去过厨房,却不知所为何事。厨房有一宫女名唤黑妞,她与林女官素无往来,二人身上却穿着绣着彼此小名的肚兜,内务局断定二人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黑妞早先打水时失足落水掉入井中,死无对证。除了那告密的烧火丫头,再无人看见林女官往皇后吃食中下毒,更无林女官与贤妃密谋证据,况且林女官已死,臂上又有皇后诬我四字,令此事真相因证据不足,无从断案。 湛煊冷笑一声,无从断案……随便抓一个出来都不是干净的。 顺安见湛煊面色难测,便知有人要遭殃。 谁知这回并非一人遭殃,明德帝因发现皇后难产事有蹊跷大为光火,对后宫护龙脉不力的怒火殃及大小宫妃,所有妃嫔皆降阶一等,皇后待出了小月子再做处置。 这连坐得狠了,二十几个选侍降了阶竟就无品无级了,皇帝迁怒,说她们待在后宫只会惹事,毫无用处,竟大笔一挥将她们全都遣出宫去。 可怜许多如花少女汲汲营营,只盼有朝一日幸得恩宠飞上枝头,岂料转眼间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全皇后表面沉浸伤痛休养生息,暗地里心急如焚。天家仍对此事锲而不舍,命内务局继续追查,那夜伴在她身旁的产婆奴婢再次被内务局问审。内务局总管平弘文是个厉害人物,看似肥头大耳慈眉善目,却心思缜密断案果决,原以为林女官与黑妞□□惟有雁儿偶尔撞见得知,不想他竟从肚兜上发现疑点。倘若他再亲自逼供,那些奴才说漏了一句话,届时天家得知真相,依他如今急切想要子嗣的心思,她的皇后之位还能保得住么? 全皇后把手中的汤婆子都快揉破了,才把雁儿叫来,“快传信给全家,这么多人,一个平弘文也拿不住么?还有,那小蹄子在做什么,真当自己是公主,住在公主府不知自己姓甚叫谁了?传本宫懿旨,叫她进宫!” 湛莲接到皇后懿旨时,多扑了几层铅粉的脸儿苍白虚弱,她咳着嗽对那太监道:“公公,本宫也想进宫看皇后娘娘,可你瞧本宫这模样,去了过病给娘娘,便是罪过。” 昭华宫的狐疑去了,乾坤宫的又来了。只是明德帝可比全皇后了解这娇人儿多了,不仅派人顺安过来请,还派了个御医同行,顺安说是帝觉天气忽变,怕殿下着凉,故而叫御医前来,以防万一。 湛莲总不能真让御医请脉闹笑话,知道三哥哥这是铁了心要她进宫一趟,她只能换了装束进宫见驾。 “殿下,好些日子不见您进宫,奴才想念得紧,陛下也想念得紧哪,”顺安涎着笑对不情不愿的湛莲道。 湛莲叫众人稍离三步,问道:“小公公,三哥哥可好?” “陛下鸿福齐天,万事皆好,就是天天念叨着您不去看望他。” “那他……”湛莲犹豫一下,“近日可有异样?” “殿下这话是……” “哥哥可说了什么胡话,亦或做了什么怪事?” “这……并无,陛下金体安康,都好着哩。”顺安抹一抹冷汗,殿下是当真以为陛下中了邪了。他眼珠子一转,“不过确有一事,奴才总惦记着。” “什么事?” “殿下可知陛下因皇后难产的事儿,把整个后宫都给埋怨上了,全都降了品阶不说,还把一群选侍小主赶走了,这会儿后宫只剩下几个主子,陛下却一个也不中意。” 湛莲拧了眉,以眼神询问他究竟想说什么。 顺安弯腰,以手拦在嘴边,悄悄儿道,“不瞒殿下,陛下已经有半年没宠幸后宫了!” 湛莲心头一跳。半年,不正是…… “奴才怕陛下阴阳失和,劝陛下再开后宫大选秀女,可陛下却说天下女子皆无趣,他有您一人在身边便够了。” 顺安本意是想替主子说说话,可湛莲偏偏听不出话里的情深意重,只听见了阴阳失和这四个字。 是了,定是三哥哥阴阳失和昏了头,身边又没有知冷知热的人,便想拿她这妹妹来凑数了。 湛莲进了乾坤宫,湛煊放下画笔迎了上来,自是不让她下跪请安,反而拉过她便嘘寒问暖,问她在公主府住得习不习惯,吃的好不好,用的好不好,天变冷了,出来加衣裳了么,他命人替她做的新衣裳喜欢么云云。 湛莲见三哥哥好似恢复了平常模样,心里头大松一口气。她着实不知该如何面对那样儿的哥哥,还是这模样的三哥哥好。 “朕正作画,莲花儿可要来添上一两笔?” 兄妹两个往时常一同作画,一个画山,一个描水;一个泼墨,一个点染,二人甚而想了个名号,雕了金印,叫做熬石主人。 湛莲一听起了兴致,点头应下。 二人移至紫檀雕龙弯腿桌前,湖宣纸上的山水画初显轮廓,湛煊继续拿了狼毫勾勒,湛莲用石青点色。 两人合作无间,其间并不多话,大抵一个时辰后,画作既成。 湛莲在奴婢拿来的银盆里洗了手,看着三哥哥嘻嘻一笑。 “过来赘名罢。”湛煊放下笔伸个懒腰。 湛莲依言过去,拿了一支小楷,沾了浓墨,弯腰仔细在边角赘上熬石主人的名号,湛煊拿了金印给她,她从善如流地接过,用力按了下去。 “这画儿可不能给母妃她们瞧见……” 拦腰搂住的长臂让湛莲蓦地停下话语,一具坚实的胸膛抵上她的后背,龙涎香的气息顿时萦绕周围。 “莲花儿这么久不来看朕,心里头想朕么?”低沉的声音贴在她的耳边问道。 湛莲一个激灵,耳根子便红了,她双手去拉他的手臂,“三哥哥先放开我。” “你先答朕的话,想朕了么,嗯?”湛煊埋头吸进她身上好闻的香气,在她颈边轻啄一口。 湛莲差点跳起来,“不想,不想,一点儿也不想!”她一面说,一面七扭八扭地挣扎。 湛煊被她磨得倒抽一口气,他双臂紧箍着她,让娇躯密密贴上他火热的身躯,头一偏便想咬她的唇儿。 湛莲将头往左扭得偏偏的,“三哥哥再亲我,我就咬自己的舌头!”她舍不得咬他,还舍不得咬自己? 湛煊闻言顿时停下,她咬他不打紧,咬自己他怎不心疼?他深吸两口气,腹下火热抵了两下,缓缓地放开了她的身子。 臀儿被什么硬东西戳了两下,湛莲心有疑惑,时机不对却不敢多问。 湛煊仍在湛莲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躁热,转过她的身子,“莲花儿,你瞧,你嫁给了朕,日子与平时并无两样,朕依然爱你,疼你,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好么?” “三哥哥,你快醒醒!天地间自有人理伦常,我虽换了身子,仍是与你一父所出的妹妹湛莲,你我本是兄妹,怎能成了夫妻?这怕是要被雷劈的!”湛莲急道。 湛煊长长吁了一口气,凝视她正色道:“莲花儿,朕与你说一件事儿,你且仔细听着。” “哥哥要说什么?” 湛煊皱眉权衡许久,才缓缓道:“朕与你,并非兄妹。” “你与全雅怜?” “不,湛煊与湛莲,并非兄妹。” “哥哥胡说!”湛莲喝道。皇宫内苑,惟有皇帝与皇子是真男子,那时大皇兄也不过十岁,她不是父皇与母妃所生,难道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么? “朕金口玉言,何曾瞒骗过你?若非事出无奈,朕绝不会把这事儿告知于你。” “那我是哪里来的?” “你确是淑静太妃之女没错,但生父并非父皇。你只需知晓这些,其余不必问,朕也不会说。” 第六十五章 湛莲掉入了迷惘的泥泞之中。 她的三哥哥说要娶她。她的三哥哥说他们不是兄妹。 湛莲坐在公主府里的莲池亭边,慢慢悠悠地扔着鱼食,心不在焉地看三色锦鲤争相抢食。 她不是父皇的孩儿,不是湛家皇室的六公主,那她又是谁?三哥哥执意不说,只说若她不信可与太妃当面对质。可她现下已是全雅怜,如何去向母妃问询,况且即便她是永乐,也难已启齿…… 三哥哥定是骗她的,不,三哥哥定不会在这样的大事儿上骗她,他知道她定会难过。 湛莲相信哥哥胜过相信自己,几经挣扎,她仍是动摇了。 她沮丧地将一袋子鱼食全都撒进池中,由着蕊儿拿湿手帕为她净手,秀眉紧紧蹙起。 那她究竟是母妃与何人所生?为何诞于皇宫,父皇为何不知? 疑团一个接一个,让湛莲倍感惆怅,她与三哥哥不是兄妹…… 喜芳担忧地看着主子,昨日自宫中回来,主子一直闷闷不乐,不知陛下究竟与她说了什么。 “殿下,门外有一张拜贴。” 顺安的到来打断了湛莲愈发低迷的心思,她打起精神接过一看,娇颜微怔。 待锦鲤全都散去,湛莲才道:“请孟二爷入正堂一叙。” 孟光野穿着一身黑色绣云纹常服大步走走正堂,撩了袍子便欲下跪行礼,湛莲道:“既是故交,便免了礼罢。” 高大男子闻言抬头抱拳,“多谢公主殿下。” 湛莲请他坐下,让人奉上皇宫御贡的红针茶。 “这茶苦涩,我不爱喝,陛下爱喝,你且尝尝看。”湛莲道。 孟光野闻言揭盖品了一口,稍作回味,道:“此茶虽苦,却苦中有甘,甚好。” 湛莲一哂,“你觉得好,便好。” 孟光野亦是一笑。 二人对上视线,皆为一愣,继而不知为何,两人都淡了笑容,垂首沉默不语。 喜芳表面淡然,实则心急如焚。主子分明已被天家亲了嘴儿,不已是笃定了要进宫侍驾的么,这还与孟家二爷相见,眉来眼去,若是被天家知道了怎生得了? 好一会儿,湛莲喝了一口自己的碧罗,问:“二爷来此,有何贵干?” 孟光野抬头,压抑的眼神停在那常常思念的娇颜上,“我……来看看殿下,不知殿下近来可好?” “谢谢你的挂记,我很好。” 孟光野见她气色红润,便知所言不虚,轻轻点了点头,带些宽慰道:“那就大好了。” 二人又沉默下来,湛莲不知怎地,喉中微苦,片刻又道:“我这公主府景色不错,你可愿随我走一走?” 孟光野道:“乐意之至。” 两人出了正堂,湛莲领着他穿过弄堂,走了一段回廊,踏出拱门便到了后花园。园内巨石假山林立,竹木艳花随处可见,千窗便有千种风景,美不胜收。 湛莲也如顺和般,每到一处有牌匾的亭台楼阁,皆会告知孟光野是皇帝亲笔,她三哥哥的书法很是飘逸洒脱,她自是有荣兴焉。 孟光野得知这里头竟多是明德帝御笔,暗中吃惊不小。即便是皇亲国戚,家中有一副天子御赐笔墨就已感恩戴德,她究竟获了怎样的恩宠,才能如此荣宠加身?天家对她,究竟是…… 孟光野敏锐地察觉出异样,他没来地升出一抹尖锐的难受,然而心念回转,却是更为苦涩的挫败。 事到如今,万事已空。 转眼便见后花园出口小门,湛莲心头滑过一丝失落,她抬头看看身边男子,借故欣赏一片菊色,停了下来,“方才你问我近况,我却还不知你近来如何,你的伤,全都好了么?” 孟光野跟着停了脚步,喜芳蕊儿领着一群奴婢紧跟在后头停下。 “多谢你的关心,你让人送来的药膏有奇效,我的伤不出几日便好了。”孟光野说着,自怀里掏出一个紧缚的素袋,那里头便放着湛莲送去的生肌膏。 湛莲失笑,“你怎么把药膏带在身上?” 孟光野脸上一热,幸而黑脸遮住了红晕,“我,以备不时之需。” 湛莲闻言脸色变得正经,“你万事小心。” 孟光野凝视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湛莲低头,摘了一枝金菊,“你、成亲的日子定下了么?” 发热的胸膛被这一句话浇了透心凉,孟光野喉结滚动,好半晌才挤出三个字,“定下了。” “何时?” “三日后。” 湛莲猛地抬头,“这般急?” 孟光野垂眸看着她手上的金菊,“苗姑娘如今无父无母,只愿一切从简尽快成亲。” 湛莲讷讷地看他半晌,憋出一句话,“她配不上你。” 苗姑娘虽坚强自立,但她配不上孟光野。湛莲觉着心儿刺刺地疼。 “苗姑娘贤良淑德,是我高攀了她。”孟光野道。 “你、那你便去与她成亲罢,我祝愿你们白头到老,至死方渝。” 白头到老,至死方渝。孟光野苦笑一声,咽下喉中苦涩滋味。时至今日,他方知这八字情深似海,千金难求。 “那便多谢殿下了。” 湛莲扔了手中鲜花,“你走罢。”他爱与谁成亲,便与谁成亲去。 孟光野几不可闻地叹息,他深深凝视湛莲,背在后头的大手紧握成拳,才能克制不顾一切抱住眼前娇人儿的冲动。 喜芳急步上前来,不失周道地逐客。 孟光野摇头告辞,转身便走。 “等等!”湛莲竟又叫住他,快步迎向他,“如果那一夜,我应承了你……”应承了他,与他一齐远走高飞…… “莫说了。”孟光野低哑之极地打断她,“莫说了。”万万不要,再给他任何奢望。 湛莲愣愣地仰头看着他,总算听明白了他的话,双颊褪去血色,她紧抿了唇,站得笔直向下一挥水袖。 “今日一别,怕是再无再见之日,康乐殿下,你……保重!” 孟光野后悔之极。他不该任由心魔驱使再来见她,如今除了更难切断这情丝,还有何益处! 他凭由痛苦翻腾,转身大步离去。 湛莲流下了一行眼泪,她却不知自己因何哭泣。 下午,湛莲一直恹恹地躺着,半梦半醒,脑子里时而是孟光野的脸,时而是三哥哥的脸,时而是父皇的脸,竟又变了孟光涛的脸。 她想醒来,却似被大石压在胸口,怎么挪也挪不动,怎么动也动不了。 幸而蕊儿将她推醒,“殿下,殿下!” 湛莲猛地睁开了眼。 “殿下梦魇了,快拿热帕子来,再倒杯热茶来。” 几个丫鬟急忙依令做了,湛莲由得蕊儿为她擦脸,喝了一口茶漱口吐了,这才感觉好些。 “殿下好些了么?保宁侯夫人领着二小姐与三小姐的母亲来了。” 听外祖母过来了,湛莲自不敢怠慢,她忙起身着服,“老夫人现在何处?” “顺和请老夫人他们正堂坐了,喜芳正在那儿伺候。” 湛莲一听,便命人去把上课的黄子杰与黄大妮,还有午睡的黄二妮一齐带去正堂。 不出片刻,匆匆打扮妥当的湛莲出了门赶往前院正堂。 她去时三兄妹已经先到了,黄老夫人抱着黄子杰心肝啊肉啊瘦了的大哭一通,黄子杰也嚎啕着还不忘控诉湛莲恶行。大妮儿紧紧握着娘亲的手看着兄长,二妮儿则倒在娘亲的怀里不停叫娘。 喜芳见主子来了迎了上去,正堂内的黄家人自也看见了公主府的主人,他们全都脸色一变,黄子杰立刻住了嘴。 惟有老夫人还刹不住,湛莲上前扶了外祖母,其余人等全都跪了下来,黄子杰也跟着下跪。 “都起来罢。”湛莲叫了起,拿了自己的帕子为外祖母抹了眼泪。这外祖母虽然糊涂,到底是她的外祖,母妃的娘亲。 黄老夫人却不知真相,她只知眼前女子是害他祖孙分离的祸首,心里恨她,却又怕她的公主之尊。 湛莲让老夫人与她一同在主位上坐下,转头细细打量大妮儿与二妮儿的娘亲。 大妮儿的娘为李氏,二妮儿的娘为汪氏,湛莲命人细细打探了此二人,李氏是通房姨娘,不通文墨,沉默寡言,却干活俐落,在黄家老宅子里,就她一人干活最多;汪氏是一名绣娘,被黄宝贵那恶霸当街抢回黄府作妾,老爹爹被他活活打死。 此二人是可怜人,湛莲看她们并无失德之处,便叫人将她们接来与女儿相聚。 “奶奶,我娘呢?”黄子杰忙着告状,这才发现两个妹妹的娘都来了,惟独他的娘亲不见影子。 黄老夫人皱着老脸正要回答,湛莲先冷冷道:“你娘品行不佳,我不叫她来。”在黄府她就知三姨娘泼辣蛮横,让人一查才知她丈夫的死大有蹊跷,街坊都说是她与恶霸舅舅合谋害死了他,想来八、九不离十。如此恶妇,她怎会让她进了公主府来? “你娘才品行不佳!”黄子杰大叫,眼里又盈满泪水。 大妮儿松开娘亲的手,上去拉拉黄子杰。黄子杰恨她见了娘,自己没有,一把将她推开。 大妮儿一个踉跄被推倒在地。 黄子杰一惊,脸上闪过后悔,他双手挥了挥,冲上去把她拉起来,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也幸好他亡羊补牢,才少挨了湛莲一顿板子。 黄家女人倒惊讶了,见过黄子杰打人,还从未见过黄子杰扶人。 大妮儿回头看看娘亲,咬唇又看看哥哥跑远的背影。 湛莲道:“你娘往后就在府里住了。” 大妮儿心下一松,转头跑去找黄子杰去了。 第六十六章 黄家来的女人都愣住了,她们见过黄子杰推人,还从没见过这祖宗扶人。 二妮儿仰着脖子看外头,还抱着娘亲的脖子不肯撒手,她怕一撒手,娘亲又不见了。 湛莲与李氏和汪氏道:“你们今儿起可以在公主府住下,与大妮儿、二妮儿相伴。” 李氏和汪氏感激地齐齐下跪,磕了个头,“多谢公主殿下。” “你们别急着谢我,我的话还没说完。”湛莲继续道,“我这府里头不养闲人,你们在我这儿住,得干活。” 李氏道:“奴婢无所长,愿伺候主子。” 汪氏道:“民女会刺绣,能为殿下做衣裳。” 湛莲点点头,“那很好,我也不叫你们白做工,工钱我会按例发给你们,大妮儿和二妮儿不必你们操心,往后你们就自个儿养活自个儿。” 李氏与汪氏互相看了一眼,“是,谢谢殿下,谢谢殿下。” 黄老夫人皱眉看着二人感激涕零的模样,只觉她们太不中用,子杰和大妮二妮都是黄家子孙,要管教也是黄家自己管教,她一个外人掺和进来做什么? 湛莲让人带李氏、汪氏下去看自己屋子,等人走后,黄老夫人站起来便要跪下,湛莲忙起身扶她的手臂,“老夫人这是做甚?” “公主殿下,当老身求您,黄家的遭遇您也看见了,子杰是我黄家的命根子,老身一日看不见他,这心里就一直不踏实,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身也活不了了。求您,求您把子杰还给老身,成么?” “老夫人,虽说将他自黄府带走是我的主意,但最后下令的还是贵太妃娘娘,她将三个娃儿放在我这儿,定有她的道理,您不相信我,也不相信自个儿的女儿么?” “她连她弟弟都不愿意救,哪里还管黄家的事?”黄老夫人脱口而出。 湛莲闻言心凉,只觉再讲下去也是白费口舌,敷衍两句便叫人送老夫人回去。这样的外祖母,惟有保她衣食无忧便就是孝顺了。 老夫人见苦肉计不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走了。 湛莲叹一口气,又叫人将黄子杰与大妮儿找来。大抵半盏茶,两人手拉着手站在湛莲面前,直直看着她。 湛莲看向黄子杰,见他双眼红肿,于她敢怒不敢言,不免轻叹一声,“适才我在你面前说你娘不好,是我的过错。我知道你孝顺你娘,我不该在你面前说她。”那三姨娘再不好,于黄子杰而言也是亲生母亲。 黄子杰瞪大了双眼,他以为她又要打他,不想她居然与他道歉?“哦、哦!”他局促起来。 “那你该对我说什么?” 大妮儿摇了摇黄子杰,他低头,支支吾吾道:“我、我也不该说你的娘。” 湛莲点头,旋即问道:“你既孝顺你娘,那对待你爹如何?” “我也孝顺我爹!” “那你可知你爹现在在哪?” “他、他在牢狱里头。” “他为何在牢狱里头?” “有人害他!” 湛莲正色道:“你爹是触犯了王法,没有人害他。” “可奶奶说是有人害他!” “你还小,有些事儿你还分不清对错,待你明了事理,你便明白孰是孰非。你是男儿汉子,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要早些长大,孝顺长辈,保护妹妹。待你明了事理,我便让你见你娘,如何?” “此话当真?” “当然当真。” 黄子杰道:“那我现在就明事理。” 湛莲笑,“你说了不算,我说了算。” “那我怎么能叫你说了算?” “这个……自是多向先生请教,每日勤学苦练,不可懈怠。” 黄子杰紧抿了唇。 湛莲又转向大妮儿道:“大妮儿,你与你哥哥一同习字,下了课还必须学习琴棋书画,往后不说样样精通,也必须精通一两样。你哥哥有他要明白的事理,你有你要明白的事理,懂么?” 大妮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湛莲让他们俩下去了,隐隐还听黄子杰对妹妹道:“大妮儿,你看着,我明日就能明了事理,去见我娘。” 大妮儿说:“哥哥定能行的。” 湛莲轻笑,转头又向管家细细询问了黄子杰的课业,听完还不甚满意,说他落后别人许多,必须加紧让他追赶上来。于是又叫顺和多添了许多课业。 喜芳听了不免啧啧,“主子,黄少爷还小,受得住这么些劳累么?” 湛莲淡淡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三哥哥在子杰这会儿,比他苦多了。 湛莲辗转一宿,醒来便要进宫面圣。 湛煊破天荒地不想见她,因昨日她与孟光野见面之事,已被人一五一十地上报了他。可他又怎能拒绝他的莲花儿,摇了摇头,他仍是点头同意了。 湛莲进宫来了御书房,湛煊合了奏折说要带她去钓鱼,爱玩的湛莲却摇了头,“三哥哥,我有话与你说。” “什么话?”湛煊笑着让人呈乌鸡汤上来给殿下。 湛莲却将众人叫退,上前一步抬头直视湛煊,“三哥哥,你还是我的哥哥么?” 湛煊对上她的水眸,“朕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你的三哥哥。” 湛莲似是轻呼了一口气,“我相信三哥哥,你说我并非父皇所出,我很伤心,更加惶恐,我怕我们不是兄妹,哥哥就不喜欢我了。” “傻子,这天底下,还有谁比朕更喜爱你?” 湛莲轻笑,“嗯,我是傻子,就算我们不是亲兄妹,我对哥哥尊敬仰慕的手足之情,是永世也不变的。” 这回湛煊没有接话。 “哥哥,昨儿我见了孟光野,他说他三日后就要成亲了。我听了很难受,真不想叫他娶她。” “你是要朕替你下旨么?”这句话是从湛煊牙缝里一字一句地蹦出来的。 湛莲笑了,“一个愿娶,一个愿嫁,咱们为何要棒打鸳鸯?”她顿一顿,低了低头,“我只是发觉了,我好似有那么一些中意孟光野,而我对他的情意,与对哥哥的是完全不同的。因此,我不能做哥哥的妃子,我想做哥哥的妹妹。” “乖儿,情意是会变的。”湛煊轻哄道,伸手便想抱她。 湛莲后退一步,“哥哥为何执意娶我?” 湛煊因她的话沉默了。秦才人在外说乌鸡汤送来了,湛煊叫她送了进来放置榻中的小案上。 “喝罢。”湛煊叫她去榻上坐了,将香气扑鼻的鸡汤往她面前推了推。 “我不想喝。哥哥为何不愿回答我,你娶我,是为了往后照顾我么?” 湛煊恨不能将一颗心掏出来给她看,但又怕这满腔的浓情吓坏了她,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道:“朕……对你又怜又爱,大抵,比兄妹之情多了一分。” 湛莲扑哧一笑,“就知道哥哥哄我的。” “你不信朕?”湛煊后悔方才太过小心翼翼,他凝视她道,“朕是真心心仪于你。” 湛莲笑容更大了,“哥哥快别说了,你瞧我的鸡皮疙瘩。你是不是撒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湛煊一口老血差点要喷出来。 湛莲如释重负,“三哥哥,你只要将我当妹妹爱护,我便心满意足了,我一个人也能好好地过活,你便不必操心我是否还能找着好婆家。” “莲花儿……” “三哥哥,一辈子当我的好哥哥好么?”湛莲直直注视着湛煊,带些撒娇,带些央求。 湛煊沉默片刻,“朕会等,等你相信了朕。” 湛莲闻言皱皱鼻子,“三哥哥顽固不化。”说着她站起来,“我还要地昭华宫看看皇后,哥哥请继续你的社稷大业罢。” 说罢,湛莲与他眨眨眼,蝴蝶似的出去了。 湛煊看着她出去,苦笑着倒向榻后。他的莲花儿哪…… 湛莲微笑着出了泰来斋,唇角却渐渐紧绷。 三哥哥他,是真的心仪于她。 这回她绝没有看错,三哥哥的眼神和神态,都与孟光野昨日一模一样。那不是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三哥哥怎会对她……究竟有多久了,又到底有几分情意? 湛莲心里如同翻江倒海,她只觉乱成了一团麻,惟知道一件事——她绝不能让三哥哥迎她进宫。 撇去她对三哥哥只有兄妹之情不说,这事儿对三哥哥的万世威名也至关重要。兄娶其妹,顺安公公若是知道了,会在心头如何看待三哥哥?纸总是包不住火的,虽然现在她的身份只有哥哥与顺安公公知道,但往后若是母妃、皇后亦或别人发觉了,兄妹相、奸……那岂不是哥哥史记上永远抹不去的污点?周遭人又会怎么看待?难不成还要翻出永乐是不是皇室子孙的旧案来么? 总之,她不能让三哥哥执迷不悟,天下好姑娘如此多,莫非还找不出一个代替她来抚慰哥哥心灵的人么? 湛莲一面想着,一面走到了昭华宫。 全皇后虽躺在床上,虽已出了小月子,但好似元气还未恢复,不能下床行走。幸而窗户总算可以打开一些缝隙,内殿的药味才稍少一些。 湛莲去时良贵妃也在,她见她来了,主动让了位,“你们姐妹俩聊,我便不打扰了。” 全皇后留了她一回,良贵妃仍是走了。 待良贵妃走后,湛莲站在全皇后床前,全皇后只当面前没她这个人,叫人伺候她喝水吃药。 湛莲耐心地等她做完这一切。 约莫一柱香,全皇后总算将人都打发了出去,冷笑一声看向湛莲,“怎地,今儿终于肯屈尊来昭华宫来?” 湛莲表情不变,“我来只是与娘娘说一件事儿。” 全皇后脸色顿变,“你有什么资格与本宫说事,你也不想想自己身份?你莫忘了,你不过是本宫拽在手上的木偶人,本宫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湛莲道:“我来就是与娘娘说这事儿,我与陛下是兄妹之情,断不会变了调爬上龙床!娘娘自个儿才是帝妻皇后,你不愿费心去对夫主温柔小意,反而叫旁人去诱惑帝王,你心里头究竟将陛下当做了什么,莫非不过是能给你天底下最显赫身份、能让你享尽荣华富贵的傀儡么!” 第六十七章 从全家小姐到当朝皇后,全皇后从未受过如此毫不留情面的斥责,她的脸阵红阵青,一把将汤婆子扔向湛莲,湛莲吃惊避过,汤婆子摔至地下,发出哐啷巨响,囫囵转了个圈,里头热水汩汩而出。 雁儿等人急急入内,“娘娘,您怎么了?” “把她给本宫抓起来,狠狠地掌嘴!” “这……”如今全四小姐已不再是芝麻官的夫人,而是后宫一品的公主,虽然皇后下旨,但雁儿等人心生忌惮。 “还愣着干什么!”皇后大喝。 雁儿不得不从命,唤人上前意欲抓她。 湛莲道:“陛下知我过来,嘱咐我问候皇后一句,我一会儿还要回去复命的。” 全皇后厉眼瞪圆,她还敢威胁她?看来这野猴子是难以驯服了,皇后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好,好,不若本宫请了天家过来……” “请朕过来作甚?”低沉的男声如同炸起的闷雷响起在内殿。 众人皆是一惊,只见高大的明黄身影自屏风后绕出,正是明德帝湛煊。 他方才听湛莲见皇后还不甚在意,后忆起湛莲的春宫图皆出自昭华宫,皇后的盘算显而易见,莲花儿去昭华宫定为这事,他怕她受了委屈,急急赶来。 进了昭华宫他并让人通传,跨进内殿便听见皇后前所未有的冷声冷调,再看一室剑拔弩张,昭华宫人惊惧神情,倒在湛莲脚后的汤婆子,一时沉下俊脸,“这是怎么了?” 全皇后大惊失色,天家怎会在此! “皇后的汤婆子,怎么掉到怜丫头脚后头去了?”皇帝打量湛莲一番,见她毫发无伤,才板着脸沉沉问道。 “奴婢立即收拾。”雁儿忙道。 “朕问皇后的话,尔等奴才也敢多嘴?拖出去,笞五十鞭!” 众人大气不敢出,个个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雁儿被拉出去。 全皇后心头大乱,下床请了安,电光火石间权衡轻重,脱口而出,“陛下,臣妾疑心此人并非臣妾的四妹,正盘问于她,见她支支吾吾,便知有鬼,一怒之下便摔了汤婆子。” “荒唐!”明德帝道,“孟家个个认得全雅怜,你反而认不得了?” “这,兴许是成亲当日……” “皇后是说你全家不满朕的赐婚,故意找人替代了你妹妹么?” “圣上明鉴,绝无此事!” “那她为何不是全雅怜?莫说孟家,你全家陪嫁过去的丫头婆子,全都不认识自个儿的四小姐么?” “陛下,此人恐怕与我四妹长得相像,故而冒名顶替……” 明德帝摇头失笑,看她的眼神仿佛她说的是滑天下之大稽的话儿。 “皇后,你摔这汤婆子,究竟是因她非你四妹,还是因她不听你这姐姐的话,朕心中有数。” 全皇后脸上血色尽失,转头看向湛莲。她竟敢……! “怜丫头,过来。”湛煊招了招手。 湛莲依言走到皇帝面前。 “吓着了么?”湛煊柔声问。 湛莲摇了摇头。 “陛下,臣妾所言不虚哪,此人的确不是臣妾的妹妹,试想臣妾四妹成日足不出户,哪里会精通投壶藏钩之戏?”皇后向来对待皇帝温婉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急迫,她心知这回若不揭了此女真相,往后皇帝就更难相信于她了。 谁知明德帝看向她的眼神不带一丝温情,“皇后,你曾说贤妃与德妃合谋指使人陷害怜丫头,朕信了,让你与内务局一并调查;你说贤妃指使人在你的吃食中下药,导致你难产出血,皇儿夭亡,朕也信了,可真相如何?” “陛下……” “皇后,你令朕太失望了。”明德帝轻缓道,临走前又添一句,“但愿平弘文追查的结果,不会令朕更失望。” 那语话中的意思,已不言而喻。 皇帝携湛莲离开,皇后似力气尽失,跌坐于床。 湛煊出了昭华宫,便叫随从退后,伸手弹了弹湛莲的额,“翅膀长硬了,全都瞒着朕,嗯?” 湛莲呼痛,捂着额讨好一笑,“这些事儿我自己能处置,不想让哥哥分神。” “朕只求你快快活活,不怕劳神,可还有它事瞒着朕?” 湛莲一笑,轻摇臻首。 “那末你来找皇后,究竟为什么事?”他明知故问。 湛莲一愣,怎敢在这紧要时候说出皇后的指使,“没说什么,只是依例来看看她。” 湛煊凝视她似笑非笑,“撒谎的小骗子。” 湛莲低头,故作不知地揉自己额头。 “打疼了么,朕替你揉揉。”分明知道自己力道,湛煊还是怕真伤了这娇嫩的小人儿。 湛莲却避开了伸来的大手,“不疼了。” 湛煊停顿刹那,从善如流地放下,“你可要去看太妃?” “太妃现在正在佛堂,我便不去了。” “那你先去御书房,待太妃出佛堂再去宁安宫。” “今儿不去了,三哥哥,我还有他事,便回公主府了。” 湛煊复杂地看她片刻,轻叹一声,仍是点了点头。 湛莲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倚着窗阁,也是一声轻叹。 两日后,孟光野成亲。湛莲命人送去了贺礼。 好似自那日后,秋风便起了。湛莲换了厚裳长披,懒懒地待在公主府看秋枫赏落叶。 一日顺和来禀,说有一个道士看了告示来了公主府,前后转了一圈,说是公主府清静得连道观都不比上,怕是主人家另有他事。 湛莲差点忘了自己要招道士为哥哥驱邪的事儿,只因来得都是些庸碌之辈,管家试探后全都给打发了。 “道长何名?” “自称九九道人。” 湛莲虽已没了为湛煊驱邪的念头,但对奇能异士颇感好奇,便叫顺和带至前院正堂一见。 湛莲换了裳到正堂,正巧去宫里头向太妃请安的太监小吴子回来了,他向湛莲禀着去宁安宫之事,一个穿破烂道服满面红光的老道随着小太监晃晃悠悠地进来。 湛莲见来客入了庭院,便让小吴子退至一旁,小吴子转头看了一眼,立马眼睛直了,指着那人道:“殿下,此道是从皇宫逃走,圣上下令杀无赦的一一道人!” 顺和一听,立刻尖声道:“保护殿下!” 戊一拔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架上老道脖子,两名暗卫眨眼间到了湛莲身边,左右警惕。 那老道睁圆了双眼。 此道的确是一一道人,自他逃出皇宫,就一直隐在帝都,他虽有道法,却无武功,只得藏匿于市,以待时机。前儿他瞧见告示,眼珠一转,自认最为危险之处,便是最为安全之处,想来龙甲卫怎么查,也不敢查到公主府头上。于是他今儿大摇大摆地进了公主府,打算骗吃骗喝个一阵再做打算。 谁知一一道人自诩聪明,却不知自己自投罗网,闯到皇帝陛下的禁地来了。 戊一要将人带下处置,一一道人大声叫喊,“皇帝小儿好不讲道义,我救了他心爱之人,他却要杀我灭口。” 湛莲心念微动,叫人暂且将他留下。 “你救了谁?”三哥哥还有心爱之人? 一一道人双手双脚被缚,还不老实地叫嚷,“我要喝酒!” 湛莲叫人送上美酒,让奴婢喂了他一口。一一咽下,犹不满足,让那奴婢端着酒壶喂他,直到一壶酒下肚,他才满意地打了个酒嗝,叫了一声好酒。 “公主大人,看在您这一壶酒的份上……”一一道人拖了个弯儿,“我也不说。” 湛莲挑眉,淡淡叫人将他拉下去。 “等等,等等,”一一道人不想这公主这等没耐心,他忙道,“要我说可以,但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儿,我就说。” “什么事?” “放我出城。” 湛莲道:“我哥哥说要杀你,我管不着。” “这可是天大的秘密,公主大人,您就不想知道么?”一一道人道,“这事儿,只有皇帝老、皇帝老爷知道,还有我知道。” 湛莲有丝心动,她沉吟片刻,“你且说来,我觉着值得便保你一命,但出城就另当别论。” “此话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一一道人眯眼看湛莲通身气度,好似四周有龙气萦绕,当是他此劫贵人,他咬咬牙,“好!” 老道叫她把下人遣走,顺和不放心,又叫人拿了镣铐来铐上,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你说罢。” 一一道人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我也不知此人是谁。” “……”湛莲考虑着要不要将他就地□□。 “你看谁人身上佩着一块白脂飘红的美玉,那人就是皇帝心爱之人。” 湛莲心下一个咯噔,只觉胸前美玉微微发荡。 “此话怎讲?” “公主大人,你见过这块美玉么?” 湛莲迟疑地摇了摇头。 一一摇头晃脑,“那是一块上好的白玉璧,其内有红晕,但那原本是没有的。你可知红晕是甚?是皇帝的真龙之血!” 湛莲吃惊,“此话当真?” “自是当真,那玉便是我施了七七四十九天法,皇帝小儿割腕流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血养出来的。” 湛莲倒抽了一口凉气,那飘红,竟是三哥哥养出来的。割腕,流了四十九天的血! 怪不得那时三哥哥将她放在孟府不闻不问,不叫她进宫,也不来看她,原是不想叫她发现这事儿!怪不得七夕夜因她发脾气赶来,他的脸色那般苍白,左臂总是耷拉着不动! 湛莲思潮翻腾,几不能言。哥哥骗她是让人找来的,一句也不提他以血养玉之事,她因闾芙之事,要砸了那块玉,哥哥还只是哄她,一点儿也不恼…… “平常人在自己身上动刀子流血还得想想,你说这要什么有什么的皇帝他毫不犹豫,还时而面带微笑,除了救他心爱之人,还能有谁让他流了龙血?你说对不,公主大人。” 湛莲睫毛微抖,幽幽一声叹息。 第六十八章 湛莲终是保住了一一道人的性命,但也没有任由他离开,而是就近找了破旧道观给他,让他当了个观主。 她进宫时告知皇帝此事。湛煊早知知晓了,由着她放过了一一道人,清清嗓子与她说这老道狡猾,不可多信。 湛莲拉开湛煊的手臂,上头只剩几条未能痊愈的细白伤疤,一双秀眉蹙得紧紧的,只要一想起哥哥一刀刀地割自个儿臂膀,她就心疼得紧,“三哥哥,下回再不准那么做了。” “一百回,一千回,只要能留住你,朕都做。”湛煊如此回道。 湛莲真想扑进哥哥怀里,骂他一声傻哥哥,但又僵着身子不敢靠近。 她此番进宫,是假扮闾芙迁往菡萏宫、不,迁往芙蕖宫。皇帝本就欲改名,恰巧重了闾芙的名儿,正好令“宠爱”更上一层。 原菡萏宫的什物全都陪葬进了皇陵,湛煊大开宝库,不遗余力地将各种宝贝拿来充盈芙蕖宫,样样都是凤毛麟角,价值连城,就连被子,都全是由金蚕丝层层叠出来的,民间达官贵妇为争一条金蚕丝帕都能闹出人命来,可想而知这一丝被贵重。 “喜欢么?”湛煊凝视湛莲问。 湛莲微笑点头。 “朕听闻你在外头睡不好,等这事儿了了,你便回宫来,重新当这芙蕖宫的主人好么?” 湛莲假装听不出言外之意,她说道:“及笄后的公主总要住在宫外的,何况我在公主府挺好的。” “……朕往后想见你一面,是否也难了?” “咱们都长大成人了,兄妹两个还黏在一处让人看笑话,哥哥有功夫不妨多往后宫走走,寻觅一两朵解语花,也多生几个小皇侄出来,让皇宫也热闹些。” 湛煊笑了,低头就想亲她,湛莲偏头,“三哥哥再闹,我再不进宫来了。” 湛煊不怕她这话,只忆起她会咬自个儿舌头,便意兴阑珊作罢。 湛莲松一口气,转移话题地问道:“闾芙现下如何?” “她?死了。” “咦?” “应是抗不住严刑拷打,审问时死了。”湛煊再未见过闾芙,就怕受不住那张脸可怜央求。 “那她说了谁人主使么?” 湛煊停顿片刻,“死前是说了一个人。” “谁?” “安晋王。” “四哥?”湛莲吃惊,四哥可是三哥哥同父同母的兄弟。 “嗯。”湛煊低头剥了个柑橘,尝了一口是甜的,剥出两瓣来喂到湛莲唇边。湛莲不吃,湛煊哄道:“甜的。” 湛莲这才吃了,吃完后蹙眉问:“三哥哥相信她的话么?” 湛煊不说话,坐在那低头吃柑橘。 三哥哥大抵心里头也拿不准罢。不知是闾芙骗他,还是四哥真有所图。湛莲有些心疼,皇家的兄弟,总因一个皇位产生隔阂。 她上前一步,双手环住他的颈,“定不是四哥。”她轻声低喃。 湛煊眼底一柔,抬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记。 湛莲立刻弹跳开来,捂着脸瞪他。 湛煊却注视着她的举动勾唇而笑。 因顾及有人来贺迁宫之喜,湛莲在宫里留了两天,果然因将芙蕖宫赐给“闾芙”之故,后宫巴结者不少,文嫔柳嫔等都来了,贤妃没来却送了贺礼来,良贵妃竟亲自来了,但却不像是来看“闾芙”的,独自一人站在月牙池旁似是缅怀。 喜乐皇姐竟也来了,不过不是来祝贺,是来给她下马威的。训了她一通后,喜乐皇姐就板着脸走了,末了还似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皇兄定是魔障了。 平南王妃杜谷香来了,见了“闾芙”很是开心,湛莲都不知往后是要夸她还是要骂她。安晋王妃并没有来,也没有送贺礼。 湛莲留了一分心眼,注意看来的人是否有古怪言行举止,只是三哥哥将她看得太严,有人在时,总有一个宫婢在侧,让人想与她有什么异动都不成。 两日下来,连一张纸条也没收着。湛莲失望,湛煊却不以为意,“闾芙似你六七分作派,也不是一朝一夕调、教得出来的,那人既那般耐心,定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许是有隐密的接头之处也说不准,闾芙也没说么?” “没有,来报说她一口咬定自己是永乐公主转世,吵着要见朕,日日在牢里喊三哥哥。” “哼。”不知羞耻。 湛煊见状好笑,安抚她道:“你也莫急,朕已有线索了。” “哦?是什么线索?” “线索不就是闾芙咽气时那句话?” 湛莲眨眼,说是她说主使者是安晋王这话么?难不成三哥哥真从四哥那找着了蛛丝马迹,亦或其他? 谁知湛煊却不提了,“莲花儿,今夜便住宫里头罢,朕陪你下棋,让你三颗子儿。” 若是平时,湛莲定是应承了,但她如今却摇摇头,“既然‘闾芙’又病倒了,我也该回府了。” “朕保证不动别的心思。” 湛莲笑,“哥哥对我还有什么坏心眼,只是主人总不在府里,怕有人起疑心。” 湛煊没精打采地靠上榻。 湛莲从来抗拒不了三哥哥这似撒娇的作态,但这回她狠心咬牙,与他说了一声,便逃似的离开了。 湛煊翻身起来,瞪着空无一人的内殿,一脚踢翻脚踏。 湛莲回了公主府,顺和拿了厚厚一摞拜帖与请帖,全是这两日积攒的。康乐公主虽不如“闾芙”风头大盛,有心人亦知她十分得宠,况且“闾芙”在在宫内,康乐在宫外,自是更加容易结交。 湛莲想一想,便叫管家替她安排,一一应允。 九月便匆匆流走,湛莲再没进过宫,宫里头两天来请一回,每回都无功而返。旁的人早已死过多回了,只是皇帝能拿这宝贝儿如何? 次数多了,湛莲怕流言蜚语,爽性推了所有帖子,称病在家。湛煊气冲冲地出宫来找她,抓着她就一阵狠吻。湛莲咬了自己舌头,湛煊尝到血腥味,既心疼又无奈地放过她。 湛煊回了宫,对月独饮,好半晌,他才消沉问道:“顺安,朕是否做错了?”长此以往,那狠心的小人儿不说成为他的眷侣,怕是连妹妹也不愿当了。是他太贪心了么? 顺安也知六殿下从来是个固执的,况且她愈对陛下兄妹情深,恐怕愈不能接受陛下。因此讷讷不敢言。 湛煊也不强迫他回答,独自默默喝了一壶又一壶,忽而掷了酒杯道:“找个人来陪朕。” “是,是,陛下意欲哪位主子?良贵妃,贤妃,柳嫔,文嫔,曹美人?” 湛煊皱眉一摆手,“你看着办!” 顺安急急忙找了敬事房来找他要名帖,心想着这会儿大抵要个新鲜美人来好些,选侍小主全赶走了,顺安便自乐坊挑了几个人出来,老眼又挑选一回,选中一个样貌出挑身形纤细的少女,送到回了殿继续喝酒的湛煊面前。 湛煊因想念湛莲浑身疼痛,看也不看对方长相,将她一把抱进怀中便撕她的衣裳,小歌妓又羞又惊,依在帝王怀里颤颤唤了一声陛下。 正欲低头的湛煊僵了动作。 不对,这声音没有莲花儿娇,这香味没有莲花儿香,这腰肢没有莲花儿软,她不是他的莲花儿! 湛煊埋首在小歌妓颈边,终是苦笑一声退开了身子。 饕餮的胃口被打开,就再填不满那无底洞了么? 末秋将过,午门外斩了一批作奸犯科者,孟光野与新婚妻子苗云目睹了兄长被处决,闭着眼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睁眼时眼角已湿润。无论如何,那也是他的亲大哥。 苗云却在心头暗自庆幸,原以为这桩婚事毁了她一辈子,不想竟柳暗花明,得了这么个有情有义的英伟夫君,思及此,她不免更加倾心。 黄宝贵被处斩时,大快百姓之心,他们将刑场围了水泄不通,拿了臭鸡蛋与烂瓜果砸在刑台上痛哭流涕的恶霸,眼见他被斩首,全都拍掌叫好。 幸而黄老夫人因悲伤过度卧病在床,否则见这一幕定然一命呜呼。 湛莲得知黄宝贵死讯,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三兄妹。这时便又想起湛煊来。 她陷入沮丧,她已有许久、许久没见上三哥哥了,没能与他好好说话儿,没能与他下棋作画,没能与他……她必须忍耐,忍到三哥哥投降,放弃了那份不应有的……心仪。 湛莲重新振作,独自沉思半晌,先叫来李氏和汪氏,将黄宝贵之死告知二人,两人听丈夫死了脸色平静,丝毫没有悲伤模样,若细看兴许还有几丝欢喜。 李氏小心翼翼问道:“殿下,那奴婢们,要回黄府守丧么?” 湛莲道:“随你们自个儿。” 湛莲又命蕊儿去叫即将下课的黄子杰过来,喜芳道:“少爷年纪尚幼,听了怕是受不住。” “受不住也得受。” 黄子杰跑来,他正上完了武课,满头的大汗,比之在黄府的白嫩,他现在又瘦又黑,却是中气十足,“皇阿姐,你叫我来做什么?” 皇阿姐是湛莲叫兄妹三个这般叫的,她打量黄子杰片刻,缓缓道:“我与你说一件不好的事,你且听着。” “什么事?”黄子杰抹去汗水。 “你爹因违了律法,被朝廷判了死罪,如今他已伏法了。” 黄子杰一时没听明白,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我爹死了?”他一面说,一面“哇”地大哭起来。 这黄子杰有个毛病,爱哭。一遇事儿就哭,大事大哭,小事小哭,哭完了居然也就没事了。 “即便你爹是罪人,但你是他的儿子,理应为他送终。待会儿你便与先生一同回黄府去守丧,记住,不可轻易听信你奶奶他们的话,有疑惑便与先生商议。” 黄子杰只是哭。 “你妹妹们还小,便不必告诉她们惹她们伤心。” 黄子杰一边哭一边说:“大妮儿、定不伤心,她说,她说她没见过爹……” 难怪连名儿都取得那般敷衍,湛莲只觉大妮二妮可怜,“那算是不幸中的幸事了,你自下去准备罢。” 黄子杰不走,站在那呜呜地哭。 湛莲头回觉着这毛孩儿有些可怜,轻叹一声,起身将他搂进怀中。 送走了黄子杰,湛莲去了听枫阁,让蕊儿焚了茉天香,自己跪坐在阁内抚琴。只是心思紊乱,不能静心。 “殿下,宫里头又来信了。” 湛莲手下一抖,琴音顿碎。 喜芳将巴掌大的紫檀木雕龙镂空小盒呈至湛莲面前,湛莲却不接,她瞟一眼,有丝局促道:“你放着罢。” 喜芳依言将其放在琴桌一角。 湛莲又拨起琴弦,只是全部心思已到了那小盒里。犹豫片刻,她轻轻打开,今儿里头并没有信,却是一枝早开的梅花。 相思一夜梅花发。 湛莲咬了下唇,脸上发烫。又是三哥哥的一封……情信。 自她咬伤自己后,三哥哥再没来过,信却日日来了。每日不过只字片语,却让她,困扰无比。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矣…… 今夜月明…… 三哥哥真真……湛莲都不知说些什么好。 “殿下,门外有拜帖。” “不见。”湛莲猛地回神。 “可是这……”管家犹豫一下,“门外是殿下您的兄长。” “唉?”湛莲顿时扔开梅花枝,三哥哥来了还发拜帖? “来人是全家大少爷全雪柏与二少爷全雪松。” 第六十九章 湛莲本不想见此二人,但转念想他们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大抵与皇后有干系,因此便叫顺和让他们在正堂候着。 一盏茶后,两兄弟见湛莲过来,中规中矩的下跪见了礼,虽说她是他们的四妹,但如今已是公主之尊,他们见了依然要行礼。 湛莲见二人年岁相仿,又都留着胡须,只能从一个穿着官服一个没穿官服,分出了兄弟两个。全家大子全雪柏现任国子史祭酒,全家二子无官无职,在家中操持。 “全大人,全二爷。”湛莲并不以兄长唤他们,全家人对全雅怜的不闻不问,让湛莲不齿。尤其是两个当哥哥的,当初不想着怎么帮助妹妹,反而与旁人一样对妹妹不闻不问,致使她最终走上一条死路。 全雪柏与全雪松听了湛莲称呼,脸带尴尬之色。说实话,若是在外头见面,他们还真认不出自个儿四妹。 “四妹如今成了公主,怎么变得这般生分?”全雪松笑道。 湛莲不接话,只叫他们坐下。 全家上下没一个人料得曾经因愚蠢铸下大错的四妹会有今日荣华,看着竟比皇后姐姐更得天子欢心。全雪松后悔当初没有多与她亲近些。他与兄长相视一眼,压低声音急迫道:“四妹,出大事儿了!” 湛莲挑眉,“此话怎么讲?” “这……”全雪松看看四周。 湛莲会意,叫了众人退下,留了喜芳蕊儿二婢在侧。 “四妹,为兄与你说的是家务事,不如叫此二婢也退下罢。”全雪柏道。 “全大人不必担心,她们俩是我的心腹。” “她们是你的陪嫁丫头?”全雪柏打量二婢。 湛莲闻言,更是笑而不答。 全雪松不像大兄那般小心翼翼,他问:“四妹,你近日可去探望了皇后娘娘?” “并不曾,二爷问这作甚?” 全雪松看看大兄,见他点头,他才转头与湛莲道:“妹妹,不得了了,皇后娘娘要杀你!” 湛莲状似震惊非常,“为何?” “为兄也不知为何,传了密旨来,说你并非四妹,要全家派人刺杀于你,你说这……娘娘莫不是疯了?” “二弟。”全雪柏示意他谨慎说话。 湛莲没料到全皇后竟迫不及待下此命令,她这是恼羞成怒了么? “全皇后大抵是因我不愿听她的话,故而说我不是全雅怜罢。” “娘娘叫你做什么?” 湛莲摆手,示意不愿多言。 “唉,四妹,这紧要关头,你就别与家里闹别扭了,往日家中即便待你有失,却也不曾亏待你。无论如何,你也是全家的四小姐,这不,皇后娘娘要杀你,咱们不巴巴儿地过来给你报信?” “皇后也是全家小姐。” “虎毒不食子,哪里有姐姐对妹妹痛下杀手的道理?父亲接到旨意,震惊不能言,立刻叫为兄们过来提醒于你。” 湛莲缓缓喝了一口茶,执起腰间玉佩在手中把玩,“全家的情义我心领了,皇后要杀我,叫她来杀便是。” “四妹,你怎地连自己性命也不爱惜?” “那我该如何是好?她是皇后,我不过是个虚有其名的公主,你们不杀我,还有别人替她杀我。”湛莲眉头紧蹙。 兄弟二人相视一眼,全雪柏道:“当今世上,惟有一人救得了你。” “谁?” “你的义兄,当今圣上。” 他们居然要她去告发全皇后。湛莲拿着全家兄弟留下的密信,一时颇感稀奇。 他们这是……大义灭亲? 湛莲沉吟片刻,招来戊一,问戊二是否有消息传回。自皇后失控掐她那狠厉的眼神,她便怀疑于孟府行刺她的刺客是否就是皇后派来的,她叫了戊二去追查此事,只要戊二一去后至今不曾回来复命。 戊一却说戊二已好些日子没传回消息了。 “他莫不是有危险?可要派人去寻?” “殿下且莫担心,戊二行事谨慎,理应不会出差池,大抵一时有什么事耽搁了。” 湛莲点点头,犹豫片刻,说要进宫面圣。这事儿,不告知三哥哥不成。 谁知去请旨的太监还未走出大门,顺安公公便带人来,他还不知湛莲要进宫,涎着笑道:“殿下,这回您可不能再推脱了,陛下有正经事招您进宫,说是请您务必帮个忙。” 顺安旋即说明来意。 临近年末,大梁朝有一件比过春节更隆重的节日,便是十一月中旬的明德帝万寿节。每逢此时,不仅各地的皇亲国戚会赶回帝都庆贺,与大梁交好亦或臣服的王朝、部族皆会派来使者进献贺礼。有些小国使者为表重视,亦想多多探听大梁风土人情,常提前个十来二十日就进了帝都,他们的到来便宣告着大胪寺最为繁忙的日子开始了。 只是这回提早来的各国使者中,却有一波人尤为引人注目。 北疆的蛮国丹晏使者。长久以来,丹晏国对大梁虎视眈眈,不停地借故发起争端,杀戮大梁百姓,抢占大梁土地,是大梁边境最为头痛的小国。明德帝尝派兵与其大战一场,凯旋而归,又逢丹晏内乱四起,北疆才得以安宁片刻。 如今丹晏新王登基,派了使者过来,莫不是有议和之意? “陛下极看重此事,丹晏使者请求面圣,陛下便允了他们未时觐见,只是听闻传话者不过是个来往丹晏大梁的商人,怕他来往言语有误,误了大事,陛下便请殿下您进宫去当回听客,没事儿自是最好,有差错的,您便能提点陛下两句不是?” 湛莲懂得丹晏语,是她曾跟一个自丹晏来的奴婢学的。事关大梁社稷,湛莲自不再推拒,只是问道:“我便这模样去?” “哈哈,陛下请您委屈些,换上这套装束……” 一个时辰后,顺安回到乾坤宫,笑禀道:“陛下,您要的人,奴才给您带来了。” 明德帝正由宫女们伺候着换冕服,眼波微澜,“嗯,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灰衣的小太监低头走了进来,“奴才小连子见过吾皇万岁。” 阴郁了多日的明德帝唇角上扬,“平身罢。” 小太监依言起身,抬起白皙的脸儿,不是湛莲又是哪个?她看向三哥哥,微微一笑。 湛煊回以一笑,而后目光便锁在她身上再也挪不开了。那眼神既专注又炙热,湛莲即便低着头,脸上也觉*辣的。 皇帝只觉他莲花儿的魂魄即便附在小太监身上,他也愿成就那龙阳之好。 好容易穿戴整齐,着明黄色缎绣云龙袍的湛煊头戴冕冠,身佩朝珠,不怒而威。 “你们且先下去,朕有两句话与小连子交待。” 众仆依言退下,湛莲以为他要交待与丹晏见面之事,自发上前一步,谁知还未站稳,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拉入熟悉之极的怀抱。 “莲花儿哪……”坚实的双臂环抱着她,旒珠细细作响,低沉的声音既无奈,又宠爱。 湛莲从未与湛煊生分,何尝不想念他的怀抱?她贪念了一会儿,才轻轻道:“三哥哥,放开我。” 湛煊却置若罔闻,抱了好一会儿,才拿下巴蹭蹭她的头顶,这才放开了她。 湛莲故作嗔怪地看他一眼,却不由伸手为他摆正朝珠。 湛煊眼底愈发柔和。 湛莲跟着顺安走在明德帝的后头进了泰和殿,皇帝向来习惯在此处召见外使。 明德帝走上玉阶坐上龙椅,顺安与湛莲分立龙椅两侧。御前侍卫立于阶下,大臣们随即入内立于两侧。 不多时,礼部引丹晏使者瞻觐,三名使臣与一译者行三跪九叩礼,皇帝赐坐,当朝大臣依次入座。礼部领其叩头入座,照例赐茶。 湛莲见丹晏使臣个个胡子浓密,头发微卷,身壮膀圆,礼帽上却紮着小花,不免稀奇。 明德帝一看使臣举止神态,便知是为好事,心中颇悦。 使臣循规蹈矩问候颂赞一番,起身自怀中掏出一本文书,由御前大臣呈现皇帝,同时带着微笑说了一段话。 湛莲闻言一愣。 “丹晏大王倾慕大梁已久,愿赍币求亲与公主。”商人译者笑道。 众臣闻言,面不改色,心内皆喜。这是丹晏求和之意。倘若以公主许之,北疆可安宁也。 明德帝打开文书,里头净是他看不明白的丹晏字,右下角有一四方红印,当是丹晏王玺印。 “哦。”珠帘下笑意浅淡,找个宗室女策封公主嫁去,不乏一桩好事。 湛莲却是眼神游移。湛煊看过来,她勉强点了点头。 商人与使臣低低私语两句,赶忙又道:“陛下,丹晏大王想向康乐公主求亲。” 湛煊顿眯了黑眸。 “康乐公主?” “是,是,康乐公主。” 使臣也鹦鹉学舌似的用古怪腔调道:“康乐公主。” 湛煊气得差点摔了他国大王文书,好容易才克制住熊熊怒火,缓缓阖上文书,冷冷吐出三个字,“朕不许。” 在朝大臣皆惊。他们原以为陛下定会同意这一美事,康乐公主虽得宠爱,也不过短短半年时日,她无皇室血脉,只是皇后妹妹,叫她与丹晏大王和亲,便能保得北疆百姓长久和平,这孰轻孰重,陛下还分不清么? 使臣从皇帝的脸看出不祥端倪,商人转达意思,使臣脸色顿变,急急又说一串。 “皇帝陛下,大王是非常有诚意向公主求亲,还请三思啊。”商人转达道。 使臣此言有虚。 事实上丹晏朝上如今一派主战,一派主和,丹晏新王左右不定,使臣好不容易才说服大王,向大梁求亲公主,以换两国交好。他甚至已打探清楚,当今大梁皇帝两个妹妹皆嫁,一个中觞,膝下惟有一稚女,幸好还有一策封的义妹康乐公主,他磨破了嘴皮子才使得大王同意迎娶这无大梁皇室血脉的公主殿下为王后,万万没想到,大梁皇帝竟然不许! “朕说了,不许,此事不必再议,退朝。”说罢,明德帝拂袖离去。 第七十章 湛莲跟在湛煊的后头出了泰和殿,她看向大步朝前走的哥哥,心头有些莫明。 “莲花儿。”湛煊突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仍是湛莲常见的温柔模样。 顺安见二人说话,急忙拦住随侍一齐退了三步。 “嗯?” “莲花儿你放心,朕绝不会让你去和亲的。”湛煊注视着她柔声道。 “我……”湛莲摇摇头,欲言又止。她仰头看着三哥哥。她其实愿意去,并非她一时冲动,她做为公主,一直有这类似的想法,这是她尽己之力能为百姓做的事儿,但她这会儿说不出口。 湛煊凝视着她,眼底似有千言万语,他喃喃如若自语,“生离与死别,又有何区别?谁还让朕经历一回,朕也活生生地刀刀剐他的心。” 湛莲的心猛地莫名颤抖。就这轻飘飘的一句,让她心儿不住颤抖。并非因哥哥话语血腥,却是因他轻描淡写的……刻骨之痛。 三哥哥对她…… 湛煊见她脸色怪异,摸摸她的脸蛋,又握握她的手,皱眉道:“冷么?穿这些太单薄了些。”说着他便招手叫顺安拿披风来。 湛莲回神轻笑,“哥哥犯傻了,我现下是个小太监,哪里能披你的披风?我就这回去了。” 湛煊苦笑一声,“才来就要回么?” 湛莲抿了抿唇,看着湛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三哥哥,你……”她欲言又止,一颗心仍因方才那句话而滞闷。 “嗯?” 湛莲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开口。 泰和殿的大臣追了上来,湛莲默默走了。 回了公主府,喜芳见湛莲气色不太好,请她早些用晚膳歇息。湛莲依言,随意用了一点膳食,沐浴后便躺在了床上。她侧躺着拿出片刻不离身的玉璧细细摩挲,看着看着便陷入了沉睡。 她做了一个梦,湛莲知道自己正在做梦,因为她还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在梦里,她仍是最受帝宠的永乐公主,她并没有在十五那年死去。她渡过了那场劫难,身子愈发地好,三哥哥终于履行了承诺,带她出宫去放风筝。她在宫外遇见了孟光野,她对他一见钟情。 母妃与三哥哥商议她的婚事,她含羞带臊地向哥哥暗示要嫁孟光野。三哥哥起初十分生气,但后来不知为何,虽不高兴,仍板着脸同意了。 三哥哥为她重建了公主府,将孟光野招为她的附马。大婚时,她欣喜不已,却忽视了多日未展颜的三哥哥。 她与孟光野成了亲,两人情投意合,琴瑟和鸣,只是三哥哥总是看孟光野不顺眼,处处刁难于他,她心疼不舍,跑去与哥哥理论,只是她愈护孟光野,哥哥就愈生气,她只觉哥哥不可理喻,与他愈吵愈凶。 三哥哥将孟光野调离了帝都,她舍弃了公主府的舒适,与孟光野一齐离开。 出城那日,三哥哥私服骑马追来,高坐大马看着马车里的她,咬牙切齿地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忽而觉得难过。 与孟光野在外城定居,日子平淡舒心,只是她离开得愈久,愈发想念哥哥。她后悔与他争吵,后悔不辞而别,去信请他原谅,三哥哥一如既往地轻易与她和解。 她为孟光野生下一个女儿,女儿三岁时,孟光野为搭救自告奋勇出使敌国被俘的孟光涛,身中乱箭而死。 服丧时,三哥哥亲自来了,说接她回家。她哭着扑进了哥哥怀中。 她带着女儿回到了皇城,再次住进了公主府。三哥哥仍将她当作最为疼宠的妹妹,所有的好东西不先往后宫,全都往她公主府来。时而招她进宫伴驾,说话,下棋,作画…… 宫里的嫔妃只那么几个,三哥哥子嗣也不多,良贵妃生了一个男孩儿,只是生下他几年后便因病去了,他不顾众人反对,将这个皇子过继给了她。 兄长的皇子过继给了妹妹,这是前所未闻的事儿,但三哥哥仍是那么做了,他说他怕万一哪天他先走了,再没人护她。 三哥哥始终待她如珠似宝,对后宫仍温文相待。 就这么一年年地过去了,三哥哥病重,下诏将过继给她的皇儿立为储君,他驾崩前,摒退了所有人,只留她一人在侧,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紧抿着唇微笑着,凝视她的眼中滑过一滴眼泪,缓缓闭上了双眼。 她无声痛哭,低头吻上他冰凉的唇瓣…… 三哥哥! 湛莲在梦中大喊,猛地睁开双眼。 “莲花儿,你怎么了?”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握着她的手,略为焦急的熟悉低沉声音传来,紧接着那再熟悉不过的俊脸背着光出现在她眼前。 “三哥哥……”湛莲沙哑地低唤,犹带迷茫的双眼中眼泪汩汩而下。 “莲花儿,你怎么了,莲花儿,做噩梦了么?朕在这儿,乖,朕在这儿。”湛煊想以手拭去她的泪水,不料却越拭越多,他剑眉紧皱,“别哭了,朕在这儿。” 湛莲的胸口此刻还被梦中感受到的湛煊的深情涨得满满的,她抓着他的手,坐了起来,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凄凄哭出声来。 从没见过湛莲这个哭法,湛煊坐在床边,将她搂进怀里,一颗心都要被她哭碎了,“到底怎么了,梦里头有人欺负你了?” 湛莲摇摇头,又继续哭。 “那是怎么了,梦中鬼怪吓着了?” 湛莲仍摇摇头。 湛煊停顿片刻,忽而带着苦涩沉沉道:“是不是朕让你为难了?你才连睡也睡不好?” 湛莲闻言,泪汪汪地抬起了头,还止不住地抽泣。 果然如此! 湛煊心中剧痛,他果然是太贪心了么?“你……你放心,你若真不愿意,朕、哥哥不逼你,你只好好地待在哥哥身边,哥哥就怕你傻里傻气,自己愿意去那丹晏国,那是荒凉之地,你绝不能去,你要想嫁人,哥哥便替你在帝都找一个才俊人杰,实在不成,哥哥就下旨叫孟光野和离,让他与你……”结成连理。 湛煊的话停了,并非他不想说完,而是湛莲阻止了他说。 用唇。 柔嫩之极的唇瓣轻轻地、静静地贴在他的嘴上。 湛煊的脑中一片白光,嗡嗡地响。 湛莲仍抽噎着,但她的唇儿仍贴在三哥哥的唇上。 她这辈子,再不能让三哥哥那般难受了。 湛煊傻了,他真傻了。他无意间动了动嘴唇,那唇儿居然不躲。 湛煊自个儿吓得退开了,他低头问:“莲花儿,你亲朕作甚?” 湛莲打了个哭嗝,不说话。 “是不是嫌哥哥话多?” 湛莲摇了一下头,抬头看着他抽了抽鼻子。忽而记起自己哭成了一张大花脸,她不好意思地低头,自三哥哥怀里退开,从枕边抽出一张帕子来,擦干眼泪,挑眼看着三哥哥哑着声道:“哥哥把耳捂住。” “为何?”湛煊傻傻问。 “我要擤鼻子……” 湛煊听话地作势捂了耳朵,还侧过脸去不看她。 湛莲秀气地擤了鼻子,将帕子扔进底下的痰盂里,这才跪坐在湛煊面前戳戳他,“我好了,哥哥转过来罢。” 湛煊转回头,见刚刚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已素净如昔,鼻头和眼眶还红红地,眼里还泛着莹莹水气,看上去可怜又可爱。 湛莲痴痴地看着哥哥,梦里的最后一幕仍历历在目,她不免又酸了鼻子。 “哥哥不亲亲我么?”她问。 湛煊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莲花儿说什么,叫他亲她? 这是天上掉馅饼了,还是天要塌了? “我这回不咬舌头了。”娇人儿又添一句。 湛煊深深倒抽一口气,这是允许他亲嘴儿! 他想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又怕过了这村就再没这店,决意不管其他,亲了再讲。 他缓缓倾身,凝视着湛莲偏头靠近,在离她的唇儿只能放下一个小指头的地方停了下来,见她不闪躲,湛煊的喉头滚动两下,向前轻吻她一记。 四唇相碰的触感让湛莲害羞地闭了闭眼,又睁开眼看他。 湛煊与她四目相对,再亲她一下,湛莲仍闭了闭眼,小嘴儿微微撅起,好似回应了他一下。 湛煊呼吸变粗,他亲一下,再亲一下,便贴在那红嫩的小嘴上不肯离去了。他的嘴唇张开,将她整个小嘴儿含进嘴里吸吮,湛莲发出轻轻的呜咽声,大掌上滑扶上她的脸庞,拇指在那滑嫩的颊上轻抚,湿热的大舌伸出,这回那小嘴儿竟微微张开,顺从地默许他的探入。 这还了得?湛煊低吼一声,深深吻住她,抱着她一同倒入大床。 第七十一章 唇舌交缠的声音在寂静的内室无比清晰羞人,小舌一次次地被卷出舔舐勾缠,她难为情地缩回去,厚实的大舌便立刻追挤进来,搅得她无处可避,只能任由那舌为所欲为。 她低低呜咽,无所适从地迎合。 “不来了,哥哥……”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双颊潮红,像失了水的鱼儿般不停喘息。 湛煊暂且放过她的嘴儿,炽热微湿的唇不停游移在娇颜上,“你不是叫朕亲你么?嗯?” 说罢又怕她后悔似的,在小脸蛋上亲得啧啧有声的唇又移至她红艳艳的嫩唇,再次霸道吞食。 湛莲的话如同可开斋的圣旨,经历大悲大喜、身子又临近爆发边缘的湛煊已渐渐没了理性,他毫不餍足地啃吮着世间最美味的唇儿舌儿,闭眼发出满足而粗重的低喘,鼻端净是娇人儿诱人的莲花香气,底下是软若无骨日思夜想的娇躯,湛煊的手无法自制。 湛莲被亲得晕晕乎乎,身子愈发古怪,好似有浪潮在体内翻湧,冲击着她每一处命脉。 “莲花儿……”湛煊气息也紊乱了,他支起身,仍不停地吻着她已然红肿的唇瓣,凝视着她断断续续地说道,“你应允了是么,应允与朕做夫妻?” 湛莲娇喘连连,泛着莹莹水光的美目透过昏黄烛火看向近在咫尺的天子哥哥,经历梦中湛莲对三哥哥那排山倒海的感情,她再也无法摇头,惟有轻点臻首,几不可闻地应了一个“嗯”字。 湛煊闻言面无表情,偏了偏头,突地狠狠将自个儿打了一巴掌,惹来湛莲心疼的惊呼。 “不是梦。”他以舌顶顶疼痛的脸颊,凝视着身下宝贝儿嘿嘿傻笑。 “傻哥哥……”湛莲挣扎着想坐起来看看他的脸,却被他一把压下。 “既然应允了朕,咱们便来行夫妻之礼罢。”湛煊沙哑之极地道。 湛煊怎不知自己此举卑鄙?但长久的、几乎绝望的奢望犹如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丝救命稻草,他除了牢牢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还能如何?他无法掌握莲花儿,莲花儿却掌握着他的喜怒哀乐,倘若明儿莲花儿又变了卦……这由极乐跌入地狱的痛苦他如何受得住?只怕会发了狂罢。 如今狂喜在体内汹涌,他哪里还能允许那般惨事发生?湛煊低头深吻住他的宝贝儿。 行夫妻之礼?就是像那画册里的小人儿,光着身子在一起?湛莲瞪大了眼,既抗拒又……好奇。 “莲花儿,宝贝儿,心肝儿,从了朕,让朕安心。”湛煊执着她的手滑入自己的胸膛,如耍赖道,“你不答应,朕便要死了。” 充满弹性的强壮胸肌下是三哥哥剧烈的心跳,与她自个儿打鼓似的心跳混成了一团。 “莲花儿,你只当可怜朕。” 湛莲如同受了蛊惑,她轻轻地、含羞带臊地点了点头。 湛煊一刻也不浪费地狠吻住她。 “哥哥……”湛莲娇躯一颤。 “别怕,莲花儿,是朕……”湛煊安抚地不停亲她。 湛莲紧闭了眼,身子也绷得紧紧的。脑子里还浮出画册里头场景,只觉此时比看书那会害臊百倍。 湛煊正欲探出手去,却听顺安在外小心翼翼道:“主子,咱们该回宫了。” “滚!”现下除了莲花儿,谁要拦他好事,他就灭他九族。 湛莲原就有些忐忑害怕,回过神来羞赧道,“哥哥该回去了……” “一会儿便好,乖儿,一会儿便好。”湛煊挤出无害的笑哄骗她,却打写了主意在她这儿留宿了。 湛莲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湛煊倒抽一口气,这才忍住冲动。 湛莲低低哭吟,只觉身子已奇怪得不似自己的,她用力推拒,“哥哥,不来了,哥哥……” 湛煊此刻□□焚身,哪里还听得进这些,他将一双皓腕固定在她的头顶。 湛莲只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不停地累积,累积,她崩溃似的叫了一声,如同白光在脑中闪过。 湛煊抬起头来,眼里带着意外的惊喜,“莲花儿,你真是个敏感的小家伙。”他不过稍稍挑逗,她竟然就……。 湛莲不知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只觉难为情之极,咬着下唇低低地哭。 喜芳蕊儿听到那一声尖叫,紧张地想冲进去。湛煊从不在乾坤宫招人侍寝,她们竟也不知那声响是何缘由,幸而顺安在侧拦住她们,古怪地朝她们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 “莲花儿,朕忍不住了。” 湛莲知道有事儿将发生,她抓紧了被子,紧闭了双眼。 湛煊知道湛莲最是怕痛,又爱耍赖,此回不一鼓作气,下回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心想长痛不如短痛。 湛莲尖叫出声。 湛煊终于完全得到了魂萦梦绕的宝贝儿,本就激荡难以自持,莲花儿还七扭八扭,湛煊自觉不妙,急忙想安抚泪人儿,谁知她还变本加厉,他一时不察,竟就…… 湛莲感受到异变,停下来也不闹腾了,只睁着一对可怜兮兮的水眸看着他,“三哥哥,好了么……” 她虽这样问,但已笃定这便是礼成了。因为那画册上,全是男子与妇人在一处便好了。 不怪湛莲有这想法,因那画册上都是不、会、动、的! 湛煊想死的心都有了。有心想在心肝儿身上一展雄风,叫她再看不上别的男子,岂料竟一泄千里,还未开始便完了……耻辱,天大的耻辱。况且竟还发生在他与莲花儿的初次上,这叫他颜面何存?这宝贝儿还问他好了么,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说好与没好,他的男儿气概,都碎成了灰烬…… 湛煊打击太大,颓唐地倒在湛莲身侧,装死不肯露脸。 谁知娇人儿还火上浇油,“我疼得厉害,下回再不来了。”原来竟就这事儿。不过尔尔。湛莲莫名有些失望。 湛煊直想找块豆腐将自己撞死,他腆着厚脸皮才强笑道:“莲花儿,这其实……里头有它的妙处。咱们再来……” “有什么妙处,除了疼还是疼,三哥哥以后再做这事儿,我就再不让你亲了。”湛莲吸吸鼻子。 她低头一看,立刻又羞又惊地喊了一声。 湛煊闻言翻身坐起,忙安抚道:“莲花儿别担心,处女落红总是有的。” 湛莲自是听过落红一说,原来不知这红是从哪儿来,今日亲身体会,才知……湛莲不免红了脸,“三哥哥快穿上衣裳,回宫去罢。” 湛煊压根未能纾解,又被湛莲误会如斯,直想再来一场扳回颜面,只是体谅她初次承欢,身子又娇,便只能哑巴吃黄连,悻悻然打消了念头。 湛煊叫了人进来服侍,湛莲却因羞赧一刻也不让他多待,湛煊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出了内室,迎上顺安不可思议的眼神,“陛下,您这是……”这么快就完事儿了? “闭嘴!”湛煊眼刀子狠狠刮向他。 顺安立刻识趣地闭了嘴。 湛煊大步出了正堂,走下庭院,一脚踢断了一棵桂花树。 脸色阴郁的皇帝回了宫廷,乾坤宫的奴才见主子脸色极为不豫,顺安公公也唯唯喏喏,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伺候主子。 湛煊板着脸更衣沐浴,低了低头,脸色缓缓由阴转晴,继而唇角上扬,开怀大笑。 他的宝贝莲花儿,终于是他一人的了! 顺安在外头听到笑声,却是不解,那般快就完事儿了,陛下还笑得出来,莫非……疯了不成? 第七十二章 隔日,明德帝被一群主和亲的大臣堵在泰来斋,七嘴八舌地请他三思深思,他只如秋风拂耳,心不在焉地频频向外张望。 彼时外头传来动静,顺安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湛煊便知莲花儿定是进了西殿了,不耐烦地就想打发人走。 谁知这些个臣子都是些顽固的,又将他拖了好一会儿,皇帝这才忍无可忍地道:“朕意已定,再多言者立斩。” 大臣们这才消停了,湛煊迫不及待扔了装模作样的朱笔,三步并两步就往西殿走,顺安在后头喊也喊不住。 止不住上扬唇角的湛煊跨入西殿,还没站稳就挥手让宫婢退下,目光直直锁向坐在软榻上的湛莲。 湛莲今日梳着梅云髻,斜插着一根玉簪,身着一袭连身月白缎裙,系着银白镶金边腰带,外披月白绣暗云纹大袖袍,莹白的脸颊飘着绯红,加之那艳若桃花的绛唇,真真美得令人无法移目。 怎地只隔了一夜,他莲花儿又变美了?湛煊的眼神黯沉下来。 湛莲见三哥哥来了,破天荒地有些害臊,低头不去看他。 湛煊沉沉笑出声来,上前挑起她的下巴,躬身就亲了上去。湛莲吓了一跳,不忘这里可是书房,她双手推拒,身子往后倾想逃开。湛煊倾身不停地追啄着她的唇瓣,一个后仰一个前倾,二人不知不觉中交缠间倒入榻中。湛莲头上的玉簪掉了,却无人去管,湛煊捧着她的脸儿不停吮吸她娇艳欲滴的唇瓣,厚实的大舌探进她的口中横行霸道,迫使那香嫩的小舌不停地与之交缠,湛莲皱眉呜咽,舌根都痛了还不见哥哥停下,奇怪又舒服的感觉又爬上全身,她既想放任三哥哥一直亲她,又想马上叫他停下。 湛煊贪得无厌地舔了又舔,亲了又亲,直想在这儿就办了她,但昨夜那不可磨灭的阴影叫他找回了些理性,他与莲花儿的第二回定要花前月下,令她□□,叫她彻底遗忘了初夜的……失策。 湛煊好容易停了下来,还意犹未尽地舔着她溢出的甜津,轻喘着气道:“莲花儿,你且等一等,朕先腾出皇后之位,便立即迎你进宫。” 湛莲原是气喘吁吁眼儿迷离,闻言说道:“三哥哥扶我起来,我有事儿与你讲。” 湛煊总算能毫无顾忌地亲吻心肝儿,见她媚眼如丝,一阵动情又俯首猛亲,整个西殿全是那羞人的啧啧交缠声,湛莲难耐地扭了身子,湛煊自知再不停下便煞不住时,他才猛地起身,一把将她双臂抬起,湛莲身子软绵绵的,好容易扶着椅扶才不至瘫下。 湛煊灌了两口茶消火,又倒了一杯茶喂湛莲,湛莲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了干净,这才发现自己头发乱了,簪子掉了,口脂也被吃干净了。 她含羞带臊地嗔了哥哥一句,拿来铜镜,自发理了鬓容,重插了玉簪,拿了口脂正欲涂抹,坐于她对面看她梳妆的湛煊却伸手拿过。 三哥哥为她抹唇也不是头一回了,湛莲挑眼看他,也不说话,只微启红唇等他为她着妆。 谁知湛煊这回并不拿口脂管儿为她抹唇,而是以拇指挑了一层脂膏,伸手便往她嘴儿上按去。 那粗砺的指腹在下唇来回摩娑,竟与亲嘴儿一样羞人,湛莲好容易淡去的红潮又飘上双颊,她难为情双手让捉住他使坏的大手,娇嗔喊道:“三哥哥……”只是那被亲吻过后的声音软绵绵的,不似嗔怪反似撒娇。 深邃的黑眸更加幽暗,湛煊粗指一滑,钻进那小口中缓缓拨动她的小嫩舌。 湛莲一张脸又涨得通红,他、他怎么能这样儿! 小嘴好不容易逃出魔掌,湛莲还来不及开口责怪,三哥哥又倾身上来,将她的口脂吃了干净。 如此反复两次,湛煊才总算消停了,他炽热的目光紧锁着湛莲,哑着声音道:“莲花儿,你真美,你是这世上最美的姑娘。” 湛莲这时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晕晕乎乎,她原不知听三哥哥夸了她多少回了,每回都欣然接受,这回不知怎地,竟有些害羞起来,小脑袋往他胸口埋了埋。 湛煊轻笑,以指摩挲她的脸颊,“还痛么?” 湛莲不知他问的什么,仰头拿着迷蒙水眸看着他。 “朕是问你,这儿……还痛么?”湛煊一面说着,一面伸手覆在她的腿间。 湛莲猛地回神,忙不迭拿开他的大手,“疼……”她娇气道,“昨儿疼了一整夜,早上起来还疼,走路都不能走,我本不愿进宫的。” 湛煊闻言皱了眉,“朕叫人来替你看看。”虽说处子破红总有些疼痛,但他莲花儿是否疼得久了些?他还不曾动……是否他莲花儿太娇嫩了,还是他太粗鲁了些? 这么一想了不得,湛煊扬声便叫顺安。 湛莲急了,小腿儿乱踢,“你叫小公公进来做什么?” “叫他去找个妇科国手来替你看一看。” “不看不看,我不看!”脸蛋儿红得都快滴出血来,那羞人之处,怎能这大剌剌地叫人来看? 顺安进来,见莲花公主在主子红着脸怀里扭得跟麻花似的,主子皱着眉头一口一个“乖儿”,就知招他进来的事儿还有待商榷。 果不其然,他立了好一会儿,二人还僵持不下,公主殿下推开陛下快步走了,陛下还不放心地叫她走慢些。 湛莲出了西殿,顺安知她怕是借口出恭去了,趁着殿内惟剩陛下,他忙道:“陛下,奴才有一事儿惦记着,不知该不该提……” “什么事?” “呃……”顺安抹抹额上冷汗,明知要说的这事儿定会遭来杀身之祸,但忠仆不就是这么舍身取义过来的?他吞吞口水,小心翼翼斟酌用词,“陛下昨夜……” 这还什么都没说,眼刀子已经过来了。顺安一颗老心肝吓得打了一颤。 “不要在殿下面前多舌。”湛煊冷冷道。 “是是,奴才不敢,奴才什么都不知道,”顺安连连应下,抬眼瞅陛下阴沉脸色,苦着老脸道,“陛下定是赏赐给了殿下罢……”那后宫甚而整个大梁贵女求之不得的宝贵龙精。 湛煊一不小心便折断了湛莲的口脂管儿。 “你到底要讲什么?”他咬牙切齿地一字字道。 顺安快哭了,“陛下,就是,奴才,那……是否要备下汤药?” 湛煊一愣。他全不想忆起昨夜之事,倒是忘了这一茬儿。 他虽希望莲花儿怀上二人子嗣,但她现在还是未嫁之身,况且怕是还不曾做好准备,自是不能出了这等意外,湛煊沉默片刻,“你亲自去煮一碗来,千万别叫人知道了。” 顺安领了命。 “再者,别熬得太苦,加些甘草之物。”湛煊又添一句。他莲花儿怕苦,还是永乐时,怕他与淑静太妃伤心,再苦的药都捏着鼻子喝下去,时而干呕,看得他心跟针扎似的。她换了个健康身子回来,他本是立了誓不叫她再多吃苦头,不想自己又惹出这事来,不免心中懊恼。 顺安一出去,湛莲就回来了,“哥哥,我现下又不疼了,都好了。” 湛煊将她抱在腿上,揉着她的腿儿轻叹一声,“你不想叫人看,那暂且不看,莫骗朕。” 湛莲顿时改口,“只还有一点点疼。” 湛煊轻笑,亲亲她的额头,“若是明儿还疼,就得与朕讲。” 湛莲红着脸点点头,转头看自个儿的口脂膏碎成了两半,不免心疼,湛煊说是不小心掉地下摔断了,“你方才说有事儿与朕说,是什么事儿?” 湛莲这才忆起正事,正色告知全家两兄弟来寻她的事儿,谁知才开了个头就被湛煊皱眉打断,“你引陌生男子入府作甚?” “那二人是全雅怜的兄长。” “朕管他们是不是全雅怜兄长,再有下回,便打屁股。” 湛莲好生无奈,好不容易才将话儿扳正过来,把两兄弟找她的缘由说了,自袖袋中掏出一封全皇后给全家的密信递给三哥哥,“哥哥你瞧。” 湛煊接过一看,脸上浮上狠厉之色。好个全皇后,不能利用便抹杀,倒是干脆俐落。 “这里头是否还有什么事儿,我瞧着全家像是要弃了全皇后,投奔于我了。” 湛煊赞许地看着她笑笑,“朕瞧着也是这意思。” “哥哥可是心里有数?” 湛煊冷笑一声,扔了密信,将头靠在她的后颈边,“恐怕就是皇后难产那迷案了。” 第七十三章 “哥哥是说皇后坐实了借故诬陷贤妃之事?” “朕看不止,平弘文还未递折子,但朕听闻全家这些时日明里暗里寻平弘文频繁……”说着说着皇帝没了声响,只抱着她动也不动。 湛莲知道三哥哥又在想事儿,便不吱声。 好一会儿,湛煊才又开口,“既然全家将证据送上门来,朕便领了他的情用上一用,这个罪,大抵还合适些,只是得好好斟酌斟酌……莲花儿,这几日你便留在公主府,闲杂人等一概不见,朕再多派人护你周全,皇后若是派人寻你,你一率回绝,若是强请,棒杀了奴才便是。” 湛莲眼神微凝,三哥哥这是要对皇后下手了。废妃容易,废后却是牵扯庙堂的大事儿。虽说全家欲弃皇后保命,但朝中应仍有支持全皇后的大臣,想来届时定是一场混乱。况且……“哥哥真要我入中宫么?” 湛煊顿时从杀气腾腾的算计中回神,声音柔和下来,“莲花儿愿意么?” 湛莲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大梁的皇后,她稍有沉思,旋即轻笑,“只要哥哥快活,我自是愿意的。” “朕自是快活,”湛煊闻言大喜,挑了她的下巴又深深亲她一记,随后抚着她的脸儿与她对视,“莲花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叫你改了主意,嗯?” 湛莲如何向三哥哥说明自己那一场梦境,只低头含糊不说。 湛煊却是轻笑,“朕也是犯傻了,这事儿叫你如何说起,”他爱怜不已地低头亲亲她的眼角,“只是莲花儿,你须知道,你若是打定主意,朕就绝不放你走了。朕……舍不下了。” 湛莲如今轻易听出了那里头的深情,她这回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我打定主意了。” 湛煊笑出声来,一把抱紧了她。 从未听过的笑声闯进湛莲耳膜,让她的心儿都跟着如挠了痒痒般,她不禁也回抱了三哥哥笑了起来。 湛莲并不以为,昨日那些身临其境刻骨铭心的幻境只是黄粱一梦,她死而重生,许多以为从不相信的事儿都相信了,或许她昨日看到的,是另一个世间的孟光野、三哥哥与自己…… 另一个自己最后留给她的,是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经由岁月累积的沉沉感情,她无法全部领悟,却知那份情中,藏着浓郁的惋惜与后悔。或许那个自己明了了三哥哥那份情意却自始至终故作不知,或许自己看着三哥哥那般难过却不愿回应,或许…… 湛莲不愿再那般了,这辈子,她定要三哥哥快活。 相拥一阵,湛莲要去宁安宫看母妃,“前阵子躲着没进宫,许久都不曾看望母妃了。”况且不知母妃是否得知了亲弟被问斩的事儿。 “这会儿承认躲着朕了?”湛煊惩罚似地捏捏她。 湛莲讨好地笑道:“再不躲了。” 湛煊闻言又是一阵好亲。 他将湛莲送至泰来斋门边,捏着她手儿道:“探望了太妃便回来。” 湛莲扬唇点了点头。 “去罢。”湛煊说着,手却还缠着不放。 湛莲好笑地摇摇被握着的手腕。 湛煊这才如梦初醒,再紧了紧她的小手,缓缓放开。 湛莲行至大门,转头看了向正堂,湛煊还站在那儿瞅着她笑。她摆摆手,示意他快进去,湛煊却大步上前朝她走来。 “朕陪你一起去看太妃。”他低低笑语。 湛莲扑哧一声笑了,三哥哥怎地愈发黏人? 湛煊脸上因她这一声笑染上了可疑的红光。他清清嗓子,故作正经,“你笑甚?” 湛莲也端了脸色,“我只是笑哥哥忘性大,忘了书房里还有与山般高的折子,就想偷闲去宁安宫。” 湛莲总算说通小狗似的真龙天子留在御书房励精图治,自个儿怕他又改了主意,快步走了。 秦才人与一干宫人好笑,却见回头的帝王竟已恢复了平时的高深莫测,一时遮掩不及,个个低头。 “去把平弘文叫来。”看不见宝贝眼珠子的明德帝转眼没了温情脉脉,一面淡淡开口,一面大步跨进正殿。 “是!”秦才人急忙应下。 湛莲盈盈行至宁安宫,却吃了一个闭门羹。宁安宫的大宫女说,太妃金体欠佳,不能见客。 湛莲一听便知母妃是因黄宝贵之事悲心伤怀,不免心焦,叫宫女进去通报一回。那宫女不想得罪湛莲,进去与洪姑姑说了一声,洪姑姑听是康乐公主,思及她如今与黄家渊源,犹豫片刻,进佛堂去了一会,出来便让宫女请湛莲入内。 湛莲随着洪姑姑入内,见里头处处白森森的,不似佛堂竟似灵堂。淑静太妃跪在观音像前,断断续续地念着经文,湛莲走近,才见母妃泪流满面,手中的佛珠都不知沾了多少泪水。 “太妃……”湛莲心疼不已,跪在她身边为她拭去苍白脸上的泪痕,“太妃,您这是何苦!” 淑静太妃转头,看着她竟是笑了,“哀家,本不愿哭……但我儿永乐,家中老父,不肖亲弟,个个离哀家而去,哀家,真正是哀家了。” “您还有我,如太妃不弃,我愿替代永乐一辈子伺候您,还有您的外甥黄子杰,外甥女黄大妮儿二妮儿,他们都盼着长大了孝顺您哪。” “对,哀家还有外甥,外甥女儿,哀家要请陛下恩准,将他们接进宫来,亲自教养!不,不,不成,不能叫他们进宫,哀家身上晦气,他们进宫来,定也会被哀家克死,你叫他们离哀家远远的,越远越好!” 淑静太妃恸哭起来,湛莲忙忙与洪姑姑连声安抚,太妃才稍稍平复了些,脸色却愈发惨白,湛莲让洪姑姑去请太医来,自己抱着瘦弱的母妃说尽好话,淑静太妃却只在她怀里声声喊着永乐、永乐。 湛莲不忍之极,脱口而出,“母妃,我是永乐。” 淑静太妃猛地抬头,愣愣瞪着她看。 “我……” “太妃娘娘,殿下,陈太医过来请脉了。” 洪姑姑突然走进来,将湛莲猛地震醒。此时岂能是告知身份的良机?她忙不迭地叫洪姑姑把太医请进来。 白发苍苍的陈太医是常为淑静太妃请脉的御医,他自是知道太妃身子状况,他拿了脉,为太妃扎了两针,开了两帖安神的药,嘱咐了洪姑姑几句,这才躬身走了。 太妃不知是哭累了,还是被太医扎的两针,恹恹疲乏,湛莲趁机告退。 淑静太妃看了她好一会儿,“哀家方才听你……”她停了一停,自嘲笑笑,摆手让她走了。 湛莲出了宁安宫,心思却愈发不平静,她原是想有朝一日告知母妃身份,却因种种原因耽搁,如今她又与三哥哥……若是此时说出实情,恐怕更为曲折。 她幽幽叹息一声,默默走往芙蕖宫,全皇后的心腹雁儿并三四个太监迎面而来,虚情假意地带笑请她去昭华宫。 湛莲自是不去,雁儿却命太监们拦着她,嘴里说着皇后懿旨不得不从,大有强押之意。 湛莲冷了娇颜,“刁奴!上回你推着本宫叫皇后掐本宫,莫以为本宫忘记了,本宫还未找你算账,你反而还敢到本宫面前来?” 雁儿眼中慌了一下,但立刻镇定下来,“殿下,奴婢们都是下贱的,哪里有自己主意,不过是照主子命令行事。皇后娘娘那会儿气不顺,您都不敢忤逆她,更何况奴婢们?” “别在这儿惺惺作态,咱们殿下还得去泰来斋复帝命,快让开!”蕊儿喝道。 喜芳本欲阻止蕊儿,但思及全家来人说全皇后要杀殿下,因此犹豫作罢。 雁儿道:“康乐殿下不过去宁安宫请了安,有甚可复帝命?殿下三番两次拒皇后娘娘的懿旨,娘娘都忍了,今儿殿下再不去,那便是对皇后娘娘明目张胆地大不敬了!” “本宫对皇后是不是大不敬,你作不了主,你以下犯上,对本宫倒是真真大不敬,本宫却作得了主,来人,把雁儿押下去,带五十大板!” 湛莲清喝一声,身后的随侍全是顺安亲自挑选嘱咐过的,一听也不管雁儿是不是皇后的人,上前抓住她就拖着往宫廷刑房走。昭华宫几个太监见状,上前两步,蕊儿瞪眼,“怎地,康乐殿下在此,还敢造次,你们也想被打五十大板?” 几个太监面面相觑,自知情形不妙,转头便跑。康乐公主如此肆无忌惮对昭华宫动手,定有撑腰之人,岂是他们这些小蝼蚁管得了的?惟有快些回去通知自家主子。 湛莲见他们跑了,招手叫来蕊儿,“留一口气,对外说打死了。” 蕊儿领命疾步而去。 湛莲原是想去芙蕖宫看一看,突遭此事便改了主意,轻移莲步往泰来斋走去。 谁知一进泰来斋,就撞上顺安公公讨好的笑脸与……一碗药汤。 第七十四章 她用鼻子轻嗅两下,这恍苦隔世的苦药味道让皱起了秀眉,“三哥哥病了么?”才见他好好的。 “这……殿下,这药汤是为您备下的。”顺安道。 “我没有生病,”湛莲一听,秀眉蹙得更紧,“又是些补物么?不喝,不喝。”她摆着手便往西殿走。 “殿下,殿下。”顺安苦着脸叫嚷着,湛莲就是不理。 顺安也没指望这主儿能听他的,偏头看看能哄殿下吃药的那位,还在书房议事哪。 待湛煊出来,一碗药已经凉了。 顺安告知湛煊事由,湛煊叫他去换一碗热的来,自己硬着头皮进了西殿。湛莲正搅着碗里的蜂蜜花生想事儿,见三哥哥进来,笑着用小银匙喂他一口。 湛煊就着她的手吃了,因觉太甜皱了眉头,“这般甜腻,仔细你的牙。”说着拿了碗不让她多吃,并命奴婢们拿浓茶来为她漱口。 湛莲嚷着再吃最后一口,湛煊便刮了蜂蜜,喂她吃了几粒。 湛莲吃罢,用浓茶漱了口,拿了一枝嫩柳枝在嘴里咀嚼一会,再漱了漱口。 这间隙里顺安已换了热腾腾的药汤回来,湛莲原想告知皇帝她对皇后婢子出手的事儿,也被这药汤中断了,“三哥哥,你又指使小公公给我熬什么汤药!”她不满地嚷道。 湛煊亲自接过药碗,使了眼神让顺安领众仆退下,这才坐在湛莲身边,揉着她的小手涎着脸道:“莲花儿,有件事儿……朕要与你说一说。” “什么事儿?”湛莲狐疑。 “你现下,想为朕生皇儿么?” 湛莲顿时红了脸,“哥哥在说什么哪,我还未嫁,你还未娶,如何生下小娃娃?” 湛煊见这娇娇模样便跑偏儿了,“那朕娶了你,你便愿意为朕生娃娃?” 湛莲心想既答应了哥哥与他做夫妻,自是要给他诞下子嗣的。于是她含羞带臊地点了点头。 “咱们生几个娃娃?”湛煊笑容愈来越大。 “哥哥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她细声细气地道。 湛煊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去了,他该怎么疼这个心肝儿才够哪。 然而转头看向药汤,他愈发心虚愧疚,小心翼翼地道:“莲花儿,朕原也是想等你过门了再叫你生娃娃,只是昨儿不小心,将龙精喂到你身子里去了……” 湛莲眨了眨眼,不解其意。 湛煊低头在她耳边解释一番。 湛莲瞪圆了眼,啊!原来那就是……“可是都流出来了,白白的……”她还以为是什么脏东西……湛莲臊成一张大红脸。 湛煊听得气血翻腾,直想立马将她喂得饱饱的。好容易才开口道:“朕入得深,怕是流不干净,喝了这药汤,便无碍了。” 原来这便是避子汤药,湛莲撅了小嘴。虽不情愿,但也知此时得了小娃娃,那便是未婚先孕,不守妇道了。 湛煊又哄了两句,拿了药勺喂至她的唇边,湛莲皱着眉头喝了,连声叫苦,湛煊见状也皱了眉头,忙拿了桌上还未撤下的蜂蜜花生喂她。 湛莲喝一口药吃两口花生,仍喝了三口就不愿喝了,“够了,喝够了。” 湛煊好声好气地软语轻哄,一口一个“乖儿”,许她许多愿望,半晌才能喂进一口。 好不容易喝了半碗,湛莲嚼着花生,娇气道:“三哥哥,原来夫妻是为了生娃娃才做那画上的事儿,往后咱们只待要生娃娃那日,再做这事儿。” 湛煊一听差点儿万箭穿心,千万张嘴都有口难言,他想与这心肝儿说夫妻*并非单单生娃儿,但谁叫他出师未捷,怂成一熊样,造就莲花儿错到天边去的理儿。“莲花儿,这、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今夜你留在宫里头,朕与你再来一回,你便……” “今夜又要来?”湛莲瞪眼,“哥哥还嫌我喝的药不够多么!” “朕这回不喂进去……” “那你昨夜为甚要在里面……” “……”湛煊无语凝噎。 “三哥哥,你我既不生娃娃,做什么还要来?害得我疼得厉害,又要喝这苦得烧心的汤药,真真没有一丝儿好处。” 字字诛心。 湛煊被这疑问般的质问压得连头的抬不起来。一失射,千古恨。 “陛下,皇后娘娘在外求见……” “候着!”湛煊正愁无处发泄,对着外头便一声喝斥。 湛莲听全皇后找上门来了,默默地接过湛煊手中的白瓷碗,蹙着秀眉摒着气咕噜咕噜地喝光半碗汤药。 湛煊哄湛莲时为难,看她这么勉强吞苦药也心疼,一个劲地道:“慢些,慢些,皇后来了又如何?” 湛莲一口气喝完,苦着脸刮干净了蜂蜜花生,这才总算缓了过来。 “三哥哥,我从宁安宫回来,赏了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雁儿五十大板,我让人留她一口气,对外说打死了。” “因何之故?” 湛莲便把当时的情形简要地与他说了一遍,湛煊冷着脸道:“这种丫头还留着作甚,打杀了便是。”他捧在手心都怕捂着的宝贝,岂容一个贱奴大呼小叫? “她毕竟是皇后的心腹,兴许还能从她嘴里套出什么话来。” 湛煊为她擦擦唇角,“嗯,朕还以为得等上几日,不想皇后这般心急,如此也好,早些了结此事,朕也好早日立你为后。你且坐着,朕去去就来。” “我也与你一齐去。” 湛煊甚少拂湛莲的意,这回自然也不反对。 几近快两个月未出昭华宫的全皇后仍是一脸病容坐在御书房内,见湛莲与皇帝一齐进来,鼻翼因怒火不自觉地扩大。 皇后中规中矩地对皇帝见了礼,湛莲也对她淡淡福了福身。 明德帝让皇后坐了,亦叫湛莲在皇后对面坐下,“皇后,朕前儿去看你,你仍病怏怏地躺在床上,今儿怎地连泰来斋都来得了?” “陛下,臣妾是强撑着一口怒气,才能勉勉强强地走到您面前来。”全皇后虚弱不堪地道。 “哦,皇后成日深居浅出,还有什么怒气?” 全皇后就等明德帝这话,一双藏毒的眸子狠狠射向湛莲,“你可知罪?” 湛莲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 “你假冒本宫四妹,三番两次违抗本宫懿旨,今儿更是逾越对本宫身边之人下手,你还不知从何说起?” “皇后娘娘,其一,我原就是全雅怜,何来假冒一说?其二,我并非违抗懿旨,而是圣旨在先,我不得不从,虽然娘娘您是后宫之主,但陛下是这天下之主,先复谁的命,娘娘自当有定论,其三,雁儿是奴,我是主,她冒犯了我,犯了不敬之罪,我拉她下去打板子,何错之有?莫非因为她是娘娘的奴才,我便动她不得,任由一个奴才在我头上撒野么?” 后头进来的顺安这才知道他那殿下把皇后身边的人给打了。他不免同情看向皇后,只道她还未看穿殿下身份,这康乐殿下莫说在后宫,便是在这皇宫,在整个大梁朝,都是属螃蟹,横着走的啊! 全皇后气极反笑,她看向明德帝,“陛下,您看看,臣妾是被这来历不明的人爬到头顶上撒野了!” 湛煊眉头微皱,“皇后,你口口声声说康乐不是你的妹妹,究竟有何凭据?” 全皇后就是找不出证据,才要抓湛莲去审问。她派了人去找陪嫁到孟府的全府奴才,但个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惟一蹊跷的春桃又不知所踪,即便派人去寻,又哪里是一时半会寻得回来的?她即便要全家对这假冒之人下手,也要留下证据以防万一,岂料她派雁儿去抓她,传回来的居然是雁儿被拉下去打板子。谁不知道雁儿是她的贴身宫女,打她无疑是生生打她的脸!她忙叫人去阻止,谁知雁儿竟就被打死了! 一个不知哪来的假货野种,居然敢在她面前放肆。全皇后遭受到了莫大的耻辱,她思量再三,仍忍无可忍,她不在这事儿上扳回颜面,即便那假货死了,她也无法在后宫立足了!她命人将湛莲捉来,却听说她一直躲在泰来斋。全皇后只觉整个后宫都在后头议论纷纷,看她笑话,她气得连装病也顾不上了,换了衣裳便直奔御书房而来。 “陛下,姐妹连心,臣妾这做姐姐的,岂能不知妹妹究竟是真是假?” “那为何你早先不说,非等这会儿才说?” “这……”全皇后噎了一下,“臣妾先前也不确定,近来才确信她是冒名顶替。” 明德帝摸摸下巴,似在沉思。 见皇帝有丝松动,全皇后站起来,“陛下,臣妾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此人是冒充臣妾妹妹的危险人物,尚不知她有何企图,还请陛下莫要轻信,由臣妾抓来审问才好。” 明德帝思量一会,“皇后,你既如此信誓旦旦,朕就再信你一回。” 第七十五章 全皇后喜上眉梢,陛下果真还是信任她。 “那臣妾这就……” 明德帝抬手打断她的话,“既然如此,朕有一个想法。” 湛莲侧目而视。 明德帝瞟她一眼,继续道:“所谓知女莫若母,皇后既然认为康乐并非全雅怜,不如明日就宣全夫人进宫,当面对质,如何?” 宣母亲进了宫来……全皇后心思浮动,这原就是她的打算,天家这也是正中了下怀,况且全家已然明了此事,想来应无意外。 “陛下此言公正,臣妾自然从命。”说罢她斜言瞟向湛莲。 湛莲自然不会反对三哥哥的意见,但她对上皇后视线,故意装了几分犹豫,才点头应下。 “那就明日再议。” 皇后应允,而后话锋一转,“此事虽明日再议,今日之事却不能等。即便她今日还是陛下册封的康乐公主,她也无权棒杀昭华宫的奴才,臣妾定要拿她问罪。”皇后顿一顿,“雁儿是臣妾的贴身宫女,臣妾将她当小妹妹一般看待,如今臣妾只叫她出去唤个人,竟就再也回不来了。臣妾这心里头……”全皇后哽咽。 “皇后娘娘,我是你的亲妹妹,你为了个奴才妹妹,反而来陛下面前告起我这亲妹来,我倒也是长见识了。” “谁与你是亲姊亲妹!” “行了行了,”明德帝不耐烦地摆摆手,“不过一个奴才,犯了事杀便杀了,多大点事儿。” “陛下……” “康乐,”明德帝转向湛莲正经道,“下回再遇这种事儿,派人去与皇后说一声。” 全皇后闻言,差点儿气晕过去。这事儿就这么过了?居然还有下次? “陛下……” “皇后,我看你气色不佳,还是赶紧回宫休息去罢,为这事儿又躺上个十天半月,那才是得不偿失,不是么?” 全皇后气得脸上的血色连铅粉都遮不住了。她怎能看不出来,天家处处包庇这小蹄子,连她这皇后的颜面也不愿顾了。 不过不打紧,只要不是永乐,谁人她也不放在眼里。就容这小蹄子再嚣张一日。 全皇后强忍住了怒火,她仍端庄地向皇帝行了礼,双手叠在胸前,高傲而去。 “哥哥想做什么,明儿全夫人一来,我可就露馅儿了。” “放心,乖儿,全夫人怕是连全雅怜长什么样儿都记不全了,哪里还能露什么馅儿。”湛煊附耳过去,与湛莲低低说几句,湛莲听着,掩唇而笑。 湛煊说罢,在她耳上小啄一口。 湛莲耳根子最不经折腾,一被挨着就浑身酥麻,她娇嗔地看哥哥一眼。 折腾了一上午,湛莲也乏了,去了湛煊为她留着暂住的宫殿里睡了一觉,起来后便出宫去了,临走时还交待顺安,叫三哥哥今夜断不可到她那儿去。 湛煊听了仰天长叹。 隔日,全家大夫人全金氏奉旨进宫。 全金氏是全御按恩师、太子太傅之女,虽出身在书香门第,但其父严循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让她习刺绣女红,竟是一字不识。她在家是大家闺秀,嫁到了全家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全金氏从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求家中和睦,平平安安过日子。 全金氏不想自己竟出了个皇后女儿,一时真真欣喜若狂,只道祖上烧了高香,福分竟惠及家中妇人。因此对待小女儿全雅怜与往时不同,大伙都说她生下的女娃都是富贵命,只不知这四小姐往后嫁给什么样的巨胄之家。她不免飘飘然,对小女儿愈发娇宠,全家上下也都幺女另眼相待,因此才造就了全雅怜那娇蛮任性惟我独尊的性子,以至得罪了天底下最为珍贵的金枝玉叶。 出事之后,她一直活在提心吊胆中,害怕小女儿被处死,也怕宫中的长女与全家都受牵连,好容易九死一生逃过了一场大难,幺女却被天家贴上了“张扬跋扈,包藏祸心”的谶语,全家再也不像先前那般待幺女好了,起先她还护着她,但全家又将矛头指向了她,她不堪指责,老爷甚而对她失望透顶,留宿在几个妾室屋里,再不踏进她房里一步。终于,她也渐渐地远离了自己的女儿,老爷这才重回了她的屋子…… 久而久之,全金氏刻意遗忘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只日日活在女儿是皇后的喜悦中。全雅怜出嫁时,她只长长吁了一口气,连一滴泪也没流下。 原以为日子总算得以回了正道,大女儿依然做她高高在上的皇后,肚怀着兴许是未来皇帝的麒麟儿;小女儿嫁给小官吏冲喜,若是那孟官人死了,她便做个寡妇,平息了天家的怒气,也好让她的皇后姐姐好过些。 谁知嫁去孟府的幺女安静了几日,竟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停地大出风头,每每以为她又引火上身之时,她竟一再出人意表,最后天家不仅将他亲赐的“楣”婚斩断,甚而将幺女赐封为康乐公主。 正当她为这如从天上掉下来的恩赐砸得晕头转向时,大女又来信说那人并非她的女儿,要老爷派人将幺女杀死…… 今日来了圣旨,老爷却再三交待,叫她定保幺女莫顾皇后长女,否则全家不保…… 身着命妇朝服的全金氏走在后宫巷道上,每一步都如走在针刀火山中,脑子轰隆隆地作响,头皮都绷得极紧,就像有人在她脑里抓着她的头骨一般。她几近窒息,却恨不能昏倒。 就像走过了这一辈子最为漫长的道路,她踏进了大梁最为尊贵的妇人居所——昭华宫。 长女进宫十余载,她只来过这宫殿寥寥几回,每回来,都被里头的紫气明黄慑了心神,半晌无法回神。 全金氏低头进了正殿,余光瞄见两方宝座下都有一双明黄长靴,顿时心跳如鼓捶。 近在咫尺的,除了长女,竟还有她从未近处仰视的女婿,这普天下的主人,明德皇帝。 “臣妇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罢。”那平淡却令人倍感压力的低沉嗓音穿透耳朵,竟是那般让人心惊胆颤。 全金氏颤颤巍巍地谢恩,站了起来,她不敢看向天子,只偷瞄面无表情的长女一眼,这才发现左侧太师椅上还坐着一个妙龄女子,她有着令人惊艳的外貌,穿着皇宫才有的锦缎裙。 这大抵就是……她的幺女罢。 仿佛感觉到了她的视线,那女子侧目淡淡一瞟,无悲也无喜。 全金氏心头一震。 “全夫人,朕今日宣你进宫,是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全金氏忙收回心神,紧巴巴地道:“臣妇不敢,不知陛下要臣妇做什么事?” 明德帝轻叹一声,似是无奈,“说来这也是件家事,想来只有全夫人你能证明一二。” 全皇后道:“母亲,本宫怀疑此人假装本宫四妹,混进宫廷之中来蒙骗陛下,你且仔细瞧瞧,此人是否本宫四妹全雅怜?” 全金氏不想果然是叫她进宫来做着天底下最难断的案子,一时冷汗涔涔。 湛莲双手交叠于膝上端坐着,淡淡看着她叫了一声“娘亲”。 全金氏只觉眼里都花了,好似隔着一层雾,连眼前的人也看不清了。 “全夫人,这人可是你的女儿全雅怜?”明德帝也问出了声。 全金氏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指甲盖全都泛了白色。她讷讷地看着眼前似熟悉似陌生的女子,脑子里却浮现着长女与全家诸人的脸庞。 “母亲。”全皇后见全金氏竟迟迟不作回应,不免皱眉唤了一声。不知怎地,她的心头泛起淡淡的不安。 全金氏一生没决定过一件大事儿,她不敢担起这份几乎压死她的事情,她选择了逃避。 “回禀陛下,回禀娘娘,臣妇看这女子与我儿雅怜极为相似,也拿不准她究竟是不是臣妇的女儿。” “母亲?”全皇后意外喊道。 明德帝好笑,“全夫人,天底下哪里有认不出女儿的亲娘?” 全金氏一咬牙,重重下跪,“臣妇该死,请陛下降罪。” “母亲,你怎地这等糊涂!”若不是皇帝在场,全皇后便要冲上去质问亲娘了。她说不是,她却说拿不准,她这是要害死她么! 明德帝脸色一变,“朕看你着实糊涂,普天之大,朕还从未听过,朝夕居于一府的母女居然认不出的,朕且问你,你的女儿全雅怜,她生下来,身上可有什么胎记,亦或特殊黑痣?” 全金氏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这便是有了。 全皇后道:“既然是有,为何不说来?” 全金氏道:“娘娘误会了,臣妇并不知道……” “全氏,你抬起头来。”明德帝带着威仪轻缓道。 全金氏依言抬头,颤颤直视天子。 “朕是谁?” “陛下是大梁朝的皇帝,是这天下之主……” “那你还敢在朕面前不吐实么?这欺君之罪,你一人担得起么?” “陛下息怒,臣妇说,臣妇说,臣妇的女儿雅怜,后背脊骨处有一处凹窝,那凹窝上头一寸,有一颗朱砂痣。” 第七十六章 〔捉虫〕 是了,那夜的惊鸿一瞥,莲花儿的后腰正中着实藏着那一处曼妙。 明德帝眼波微荡,却一本正经看向全皇后,全皇后道:“旦请陛下派人验明此女真身。”母亲这一开口,让她倒也记起些许细微末节来,她好似也看过四妹背后那一处。 “皇后言下之意,有那么一处便是你的妹妹?” “是了,若无那处,便是此人冒名顶替!”全皇后曾听湛莲亲口承认她并非全雅怜,自是笃定了她身上决无凹窝与朱砂痣。 “那处真是那般稀奇,并非平常可见?” “陛下,臣妾尝亲眼见过四妹后背那处玄妙,世间本就少有,且此人与四妹外貌相似,更是不会一模一样。” “那好,”明德帝认为皇后的话说得有理,云龙大袍一挥,“来人,带康乐殿下去偏殿一探究竟。” 全金氏听了,耳朵嗡嗡作响,身子一软几乎瘫在地下。 不管此人是真是假,她全家……都无法安生了! 湛莲看了明德帝与全皇后一眼,一言不发地站起来随嬷嬷离去。 正殿之内众人各怀心思,安静不语。明德帝端起茶杯,以茶盖刮去茶沫,摩挲着茶碗发出的细微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须臾,乾坤宫来的嬷嬷进来复命,“回禀陛下,回禀娘娘,奴婢们逾越看了殿下玉体,殿下后腰上的确有全夫人说的那一处福象。” “绝不可能!”全皇后腾地站了起来。 “皇后不信,可亲自去看一看。” 明德帝话音未落,全皇后便站起身大步而去,全然没有方才叫人扶着走出来的虚弱模样。 明德帝眼底藏讥,对瑟瑟发抖的全金氏道:“全夫人,你也同去看一看。” “是,是。”全金氏站起来,脚伐虚浮地踉跄而去。 待二人离去,明德帝对顺安道:“把人叫来。” 顺安领命而去。 全皇后如风似的冲进侧殿,湛莲心知皇后定不死心,犹趴在榻上等皇后来看那一处印记。果然不出片刻便见全皇后冲了进来,双目死死地盯着她的后腰看,唇色与脸色一般雪白如纸。 “不可能,不可能……”全皇后不停地喃喃说道,拒绝相信。 全金氏跟在皇后后头走了进来,看见那纤腰上的凹窝与朱砂痣,一时不知是个什么心情。她急急忙看向长女,“娘娘,这……” 全皇后厉眼看向母亲,“她不是您的女儿,是么,母亲?”最后母亲二字,已是咬牙切齿。 “娘娘,我……”全金氏不堪重负,竟哽咽两声哭了起来。 湛莲由奴婢们为她整理好了衣裳,穿了绣牡丹品红小靴下了软榻,“皇后姐姐,纵使你再不喜爱我这妹妹,也不必逼得娘亲也不认我。” “谁是你姐姐,谁是你娘亲!”全皇后想不明白,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人分明不是全雅怜,为何她身子上的痣,都与全雅怜一模一样! “皇后娘娘是走火入魔了,我不与你说,我找皇兄说理去。” 全皇后上前一步,养着长长假指甲的手蓦地抓住湛莲的手臂,“你说,你究竟是谁!”那日她亲口承认自己不是全雅怜,她亲口承认的,那末她究竟如何得知她四妹身上有这么一处,而她身上为何也有这么一处! 在场的喜芳蕊儿忙上前将两人分开,她们早就得了顺安公公示下,万一皇后有甚疯狂举动,务必护殿下周全。 “皇后娘娘,公主殿下,陛下请二人到正殿说话。”一乾坤宫奴才在外高声道。 全皇后万念俱灰,只道陛下再难以相信她的话了。 三人前前后后回了正殿,全皇后脑中正想着如何圆话,一抬头却见殿下立着一着小独科花纹的朝官。 平弘文。 全皇后心下一个咯噔。 他为何此时此刻,竟在此处? “陛下,此处乃后宫禁地,外臣怎会在此?”全皇后强勾起一个笑弧,一面走向明德帝一面缓缓问道。 龙颜已然没了之前的平和,明德帝不答反问:“皇后,康乐是否是全家四小姐?” “这……臣妾不知其中有甚……” “全夫人,康乐公主是否是全雅怜?” 全金氏见皇帝神色冷淡,甚至不耐打断了长女的话,她害怕地脱口而出,“是,殿下是臣妇的女儿!” 全皇后转头瞪向母亲,她可知道她说了什么! 全金氏低下脑袋,不敢看人。 “是么。”明德帝声音虽淡,却如千斤重压在全皇后的心头。 旋即明德帝看向湛莲,“康乐你既是全家四小姐无疑,便暂且退下,全夫人,你也回府罢。” 湛莲对上三哥哥的视线,又瞅瞅底下的平弘文,屈膝福礼。全夫人也急忙行礼告退。 随着二人离去,全皇后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明德帝缓缓看向全皇后,如同第一日见她一般上下打量着她。 全皇后心头发毛,仍能强笑着开口,“陛下?“ 明德帝又沉默片刻,开口时已冷硬如铁,“皇后,你还想与朕说什么?” “陛下,这其中定有蹊跷,请待臣妾查明……” “朕还等着你查明,怎地,是等你杀了康乐说死无对证,还是等你如陷害贤妃般再陷害了康乐?” 全皇后后退一步,瞪大了双眼,“陛下,您这是在冤枉臣妾!” “朕冤枉你,你的兄弟也冤枉你?”皇帝拿起不知何时摆放在桌上的一张书信扔到全皇后面前。 全皇后不曾接住,白纸黑字的书信飘飘落地,那熟悉之极的字迹与那醒目的红印,让她屏住了气息。 那正是她写给全家的亲笔书信! 全皇后出离了愤怒,难怪母亲方才那般作态……全家竟敢,他们竟敢背叛她! “皇后,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陛下,臣妾自知那全雅怜是假,又见陛下被她蒙蔽其中,心中焦急故而出此下策,臣妾自认虽有所不妥,但臣妾全是为陛下着想啊!” “好个为朕着想,平弘文!” “臣在。”平弘文躬身,自袖中取出两张证词上前一步,顺安接过,转身交于全皇后。 全皇后拿过来扫视一遍,居然全是她催产那夜奴婢的证词! “皇后你看仔细了,你昭华宫的宫女,说你故意躲开吉时早产,就怕孩子出世会害死你,自己选择深夜生产,命产婆定要保住你的性命,不管朕的皇儿死活!你这便是为朕着想么,你明知朕子嗣单薄,你肚中的是朕的嫡子,兴许是大梁将来天子,你竟毫不犹豫地说弃便弃,全然不曾犹豫挣扎,甚至早殇皇儿尸骨未寒,你就急着拿他来诬陷贤妃,如此自私冷酷,你也配为人母为帝后?” 全皇后两腿一软,滑落在地。 半月后,大梁皇宫传出废后的诏书。 圣谕全皇后性情冷酷,德不称位,为一己私利谋害亲妹康乐公主,故忍无可忍,决定废掉全氏打入冷宫。 三道圣旨下与全皇后、前廷和后宫,一时如巨石被汹涌海水击起万层浪。 平日里依附全皇后的朝臣急急忙找着全家商议对策,全家却闭门谢客,无声无息。后宫中良贵妃带领众嫔妃向皇帝求情,被皇帝斥责一回再不敢提,原因家中打击愈发深居浅出的淑静太妃得知消息,难得地再次踏出宁安宫,跪在皇帝面前苦苦哀求,“陛下,全皇后是和敬皇太后钦定,常与我说全皇后和善识大体,是不可多得的贤后人选,皇太后向来识人颇准,况且废后事关国体,陛下万寿将至,岂能无后?请皇帝即便看在和敬皇太后的面儿上,饶了全皇后一回。” 淑静太妃是个对和敬皇太后极忠心的,明德帝难免费神劝了太妃许久,才叫她明白自己主意已定,便是母后在世,也不能改变他的主意。 于是一切尘埃落定。全皇后、不、全氏自大梁最为尊贵的昭华宫迁至了最受冷落的冷宫。 良贵妃在帝都下第一场雪的日子,提着一篮子热乎乎的吃食与一壶美酒,到冷宫来看前皇后。 全氏如今素容灰服,与几个冷宫妃子抱着一团小炭炉瑟瑟发抖,冷宫的银炭总是紧巴巴的,用完了,这冬就难过了。 良贵妃让自己的奴婢去宫里头拿些黑炭来,自己与全皇后面对面坐了,亲自为她倒了一杯热酒,全氏一口饮下。 “难为你了,冷宫的日子不好过罢?”良贵妃问。 全氏低头,自发再倒一杯热酒,并不言语。 良贵妃叹一口气,“本宫也是过来人,你不说,本宫也知这里头冷暖。本宫尝在这儿时,便已发誓,有朝一日,本宫若能出得去这冷宫,定要暗算本宫之人,进来尝尝这里头滋味。” 全氏一杯酒才举起,僵在半空,刹那滑落于地。 第七十七章 (捉虫) 良贵妃微微一笑,略显丰腴的白嫩手掌轻抬,命人上前收拾残渣。“怎么这么不小心?万一踩着了,这儿唤御医可不太方便。” 全氏先是不敢置信,而后瞪大了双眼,指着她喊道:“是你,难道是你?!” 良贵妃笑容不变,她品了一口美酒,她慢慢悠悠地道:“冷宫这地儿,平日里除了数数院子里的蚂蚁,看看天上的云彩,其他的着实也没甚事儿。虽清闲得令人恨不得啃自己的皮肉,但到底没人来打扰,能让人安安静静地想想曾经发生的故事,一些之前看不出蹊跷的,居然也能看出古怪了。” 全氏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她的手还未放下,手指不停地颤抖,“是你,是你害本宫难产,是你害本宫失去了皇儿!” “放肆!你空口无凭,想要诬陷本宫不成!”良贵妃厉声喝道。 全氏被喝得身子后倾,以往只有她喝斥人的份儿,今日今时,竟是被别人冷面威吓了。“你、你……!” 良贵妃此刻的眼神像是要淬得出毒来。 良贵妃向来看重情义,只道以诚待人,人必以诚待之,因此她虽爱明德帝,对他宠幸别人一事难免痛苦,但仍将痛苦埋在心头,不拿贵妃身份压人,伺奉皇后也十分尽心尽力。哪知往往一颗真心相对的,是一颗充满着算计的阴狠之心。 她明明喜爱永乐,对她并无不满,明明知道那小公主在天家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地位,她却在慧儿去时,说出那般怨恨的话语。万念俱灰之时,她也曾想过这是自己心底里的恶念。可是待在这冷宫之中尝尽冷暖后,她竟渐渐想通透了。 慧儿病重之时,是皇后一遍遍地有意无意提及陛下对待永乐的看重,对待慧儿的冷淡。不知不觉地,她的心被怨恨占据了。 她被人三言两语玩弄于股掌,可笑自己毫不知情。她失去了帝心,失去了身份,失去了慧儿,还失去了未出世的皇儿! “全氏,我自认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为何要害中加害于我?” 前皇后道:“你这才叫做血口喷人,我何曾加害了你?” 良贵妃冷笑两声,摇了摇头站起了身,“本宫知道你大抵是不能承认的,罢了,你既然已然沦落到这等境地,本宫也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好自为知罢。” 全氏紧紧咬着后牙槽,看着曾经被她一度踩于脚下的良贵妃悠然披麾离去,带走那原本属于她的荣华与富贵,她蓦然喊道:“你到底是如何害我?你送来的食物我一口也没吃!” 良贵妃已行至冷宫殿门,小太监自外为她开了门,一股冷风伴随着丝丝冰雪呼啸而入,她转身看向前皇后勾了勾唇,回身决然离去。 湛莲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初雪而惊喜不已,披着红狐大氅站在庭院里转着圈儿,皓腕朝上妄图接住片片雪花。 喜芳看着主子与蕊儿玩了好一阵子,苦口婆心劝了好一会儿,这才让湛莲收了玩心,接过了汤婆子进了上房。 湛莲喝热鸡汤时,仍欣喜不减,她突发其想,“这场雪倘若下个两三日,我就堆个雪兔儿给哥哥当寿礼!”每年三哥哥生辰,湛莲都绞尽了脑汁,总想找些旁人想不到的新玩意儿给他作寿礼,今年眼看就要到万寿节了,这礼物还没着落。 喜芳一听却快晕了,拿一只雪堆的兔儿……给天子作寿…… 蕊儿向来是附和的,“嘻嘻,殿下,不如您推个雪龙献给天家。” “雪龙可太难堆啦。” “这瑞雪虽好,”喜芳忙生生转了话题,以防这主仆二人愈发正经的奇思妙想,“只偏巧赶上了大人们进帝都的时候,不知远道而来的客人是否穿足了衣裳,官肆的炭火也不知够不够。” “你真是个操心的命,哥哥万寿时总有一场大雪,大胪寺每年总能得得一笔专门用来买炭的银子。若是连这点事儿也办不好,他们早就被哥哥办了。”湛莲嘻嘻笑道,叫蕊儿自己拿小碗来与喜芳一同喝鸡汤。 “殿下,你知道的可真多!”蕊儿道。 顺和自外头进来,“殿下,外头有客下拜贴。” “是谁?”湛莲摆手叫丫头们坐着喝汤,抬头问了一句。 “这……是安晋王妃并丹晏国女使者一同前来。” 这倒是颇为稀奇的客人,湛莲想一想,看看自己一身厚实的常服,便起身说要去大门迎客,问了前院正堂并没有烧地龙,她便交待喜芳将上房收拾收拾,准备好茶水候着。 不出片刻,湛莲在顺和与蕊儿的伴随下行至前院,打开大门亲迎了安晋王妃与丹晏国女使者。 安晋王妃齐氏,乃工部尚书之女,年十五由明德帝赐婚,嫁与安晋王湛炽。她德才兼备,素有贤名,湛炽虽妾室众多,对王妃仍十分敬重。安晋王妃并不常进宫,湛莲对这四嫂并不十分了解,只觉言行举动都颇识大体。只是闾芙那真假难辨的临终之语,叫她不免多了一分心思。 至于与安晋王妃前来的丹晏国女使者,人高马大,头发也是卷的,浓眉大眼,头上仍带一帽紮着小花。湛莲想着,好歹比丹晏大汉戴着好看些。 湛莲引了安晋王妃与名为阿娜的女使者入公主府,进了上房后,她请安晋王妃与她一同在暖炕上落坐,叫阿娜坐了下首,喜芳又领着奴婢们捧来三个汤婆子,奉给了自家主子和两位客人。 湛莲虽识得四嫂,但全雅怜却与安晋王妃素无来往,还有这一同前来的外国使者,看来是公事并非私事。 安晋王妃与湛莲寒暄几句,又聊了聊今儿的初雪,饮了一口热茶而后道:“我今日冒昧来访,是受人之托。丹晏使者来王府求了王爷多次,王爷犹豫再三,这才叫我领了阿娜过来。” 湛莲顺势看向阿娜,点了点头,故作不知问道:“不知丹晏使者过来找我,有何贵干?” 阿娜见她看来,客套一笑。她站起了身,用生硬之极的梁语对湛莲道:“康乐、公主,请您、做丹晏国的、王后。” 阿娜听得懂大梁语,但并不会说,为了与湛莲的这一次见面,她这些时日苦练了几句简单的梁语。 这在湛莲的意料之中,她听顺安公公说,丹晏使者一直锲而不舍地求见三哥哥,想让他改变主意,三哥哥都被他们缠得冒火儿了。 “此事我略有耳闻,虽说被求亲的人是我,但这等大事一切全凭陛下作主,你找错人了。” 安晋王妃道:“正因陛下迟迟不愿首肯,丹晏使者才想方设法恳求王爷,叫阿娜来见你。” 阿娜等王妃说话,拍了拍手,一个丹晏婢女手捧一副画卷走上前来,阿娜与其展开画卷,里头是一鹰眼薄唇的大胡子男子,他穿着异国的竖纹衣袍,大马金刀坐在兽皮铺设的王座上,精悍强势之气扑面而来。 “此乃我、丹晏国主。”阿娜道,“吾主年轻力壮,新王登基,想以王后之位、迎、迎……” “迎娶。”湛莲好心道。 “对,对,吾主想以王后之位,迎娶公主。” 湛莲暗自好笑,这莫非是美男计么?只可惜她着实不欣赏那一脸浓密的胡须。 “多谢丹晏王的垂青,我受宠若惊,却还是那句话,这事儿,我做不了主。” 阿娜眼中略显焦急,她看向王妃,安晋王妃点点头,接过话头,“康乐公主,你可愿先听我一言?” “王妃请讲。” “我也知女子要嫁去异国他乡并非易事,但此事不仅仅关系你与丹晏王的婚事,同样关系着我大梁百姓与丹晏百姓的和平。丹晏皇族向来对大梁虎视眈眈,丹晏王新登基,身边还有许多支持对大梁发起战争之人,阿娜等人费尽口舌,才说服丹晏王向大梁求婚,以示友好。若是这一桩美事能成,恐怕将令万千百姓避免生灵涂炭,若是不成,丹晏新王恼羞成怒,边境战争又将无法避免,届时,边境上又将堆起大梁与丹晏将士的白骨之山。” 阿娜使劲点头,跪在了湛莲面前,“殿下,请您做丹晏王后!” 湛莲看看阿娜,又看看安晋王妃,缓缓蹙起了眉头。 “虽说陛下不许,但若是你本人愿意前往,兴许陛下会改变主意,”安晋王妃继续道,“康乐公主,大梁与丹晏的和平,此刻全都攥在你的手上了。” 第七十八章 湛莲听完,淡淡点了点头。她低头摩挲汤婆子沉默不语。 上房内安静了片刻,湛莲抬起头来,扫视二人一眼,“方才我听了王妃与阿娜使者的话,我也有几句话,不知二位愿不愿听?” 安晋王妃与阿娜互视一眼,“请讲。” 湛莲道:“于我看来,丹晏国并没有和亲的诚意。” 阿娜一听,下意识用丹晏语反驳一句,“不!” 湛莲看向她,“阿娜使者,在我大梁,并非媒婆上门说媒,女儿家便一定得应承的,许是女子嫌弃儿郎脸上有颗大痣,或女儿家中嫌男子少了几亩田地,亦或女子早已许配了人家……如果照贵国的意思,岂不是大梁儿郎一旦求亲不成,就要与女郎家打个你死我活?” 阿娜闻言愣住了。 安晋王妃道:“两国联姻,自是与平民百姓成婚大有不同。” “虽有不同,但道理却是相通的,天家拒绝丹晏求亲,自是有天家的道理,倘若丹晏王因此便要向大梁挑起战火,那恐怕他的心里就从未有过与大梁和睦邦交的念头,公主即便嫁过去了,大抵也不过短短几年,十几年,倘若有朝一日,他命令流淌着我大梁血脉的子孙来攻打大梁,那可真成了笑话。” “这……” 阿娜焦急地用丹晏语说了一串话,大抵是丹晏王心中愿意两国和平,只有好战者大臣不停谗言,因而公主嫁去便堵了好战者的嘴。 湛莲道:“一国之君若在这等大事上左右不定,谈何诚意?大梁邻国南燮、日那等,大梁并未与之和亲,依然能和平共处,只因国主心中无战。阿娜使者,我大梁天子金口御言,说一不二,他不许,便是不许。与其浪费精力在我身上,还不如回国去说服你丹晏国主。” 安晋王妃一声喝止,“康乐公主!” 湛莲让人请阿娜暂且回避,阿娜犹豫离去,安晋王妃道:“你可知你方才所言,被阿娜转达与丹晏王听,将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湛莲道:“我就是厌恶丹晏打着友邦的旗号,肚子里还怀着鬼胎。他们那是什么说法,求亲不成就要翻脸,莫不是以为大梁好欺侮?幸好这话还不曾被三、皇兄听了去,要是他知道了,恐怕立即就出兵丹晏了。” “康乐公主,你当打仗是儿戏么?一旦硝烟四起,受苦的便是大梁的子民!” 湛莲正色道:“我自是知道战争并非儿戏,如今大梁休养生息,国强兵壮,反观丹晏,内乱才罢,新王登基,元气定然大伤,此时来与大梁求亲,怕也存了利用大梁稳固其政的想法。即便此次求亲不成,丹晏王怀恨在心,妄图报复也将是几年后的事情了。届时他们恢复元气,大梁已更上一层楼,他们想借故发兵,还得衡量衡量分量!”她顿一顿,“王妃,我也不愿生灵涂炭,但这种半调子的和亲,反复只会显得大梁软弱,纵观史册,惟有强者才有权说出和平二字,它丹晏国还不配!” 才送走了神色复杂的安晋王妃与阿娜使者,顺安便领着人来了。 “殿下,陛下见下雪了,怕您冷着,急急忙叫奴才给您送一件外披来,”顺安笑着给湛莲展示两个太监抖开的一件桃红羽缎面白狐毛鹤氅,“这鹤氅是昨儿才制好的,内里用的全是白狐胳肢窝的皮毛,最为暖和不过了。” 湛莲轻笑,瞅了一眼竟不领情,“这才下了半日的细雪,哪里用得着这么厚的大氅?” “唉,陛下这不是怕这雪不停歇,殿下您就用上了不是?殿下是否要进宫去谢恩,奴才与您一道回宫啊?” 今日被是要进宫的,看来三哥哥是怕她见下雪犯懒不肯进宫,又叫小公公来接了。 “那小公公你坐一坐,吃一杯热酒,我去换身衣裳。” “好咧,谢殿□□恤,殿下顺道把新鹤氅披上给陛下瞧瞧。” “我才不穿,这么一点小雪就穿它,平白惹人笑话。”湛莲皱皱鼻子,叫喜芳把桃红鹤氅仔细收好,自己转身进去换衣裳去了。 湛莲进了皇宫,没有去泰来斋,而是随着顺安公公到了离芙蕖宫很近的乾元殿东暖阁,明德帝冬日喜爱在此批阅折子。 听得湛莲到了,湛煊笑着迎了出去,一眼便见披着大红羽纱红狐毛镶边斗篷的湛莲走来,雪肤胜雪,红袍似火,真真不知究竟是天仙,还是妖精。 湛煊先是被美色所惑,湛莲走到跟前,带来一阵外头的凉意,却是让他皱了眉头,他一把执了她的小手,“你怎地穿这般单薄,朕叫人送去的大氅也不穿,手筒子也不戴上,若是着凉了还了得?” 他一面说着,一面双手包裹她的小手,为她只稍有些寒意的纤手呵气驱寒。 “外头一点儿也不冷,哪里用得着穿那大氅?常言道下雪不冷化雪冷,哥哥这也不知道。” “是是是,只你懂得最多。”湛煊刮刮她的小鼻子,宠爱地为她解下斗篷,执着她的手与她一齐步入内殿。 秦才人与暖阁内的奴婢一齐跟着皇帝走了出来,见二人入内却没有跟着进去,这已是不成文的规矩了,只要康乐殿下来了,陛下总是会让她们离开好一阵子,之后才唤她们进去伺候。 湛莲一入内殿,还未站稳,眼前便一片阴影,旋即自己的双唇就被带笑的嘴唇温柔地亲住了。 她才从下雪的外边来,唇上还沾着丝丝凉意,那密密紧贴的炽热唇瓣为她驱走了所有冷意,湛莲轻吟一声,仰头闭了双眼。她每回来,三哥哥总要亲她好一会儿。 亲吻起初是轻柔,随着二人呼吸渐渐粗重,唇瓣缠绵也愈发用力放肆,大舌探入如蜜般的唇内缓慢恣意搅弄,时而勾出小嫩舌吮吸缠绕,时而深入其中迫她含吮,湛莲每回都觉羞涩,但心底里却愈发觉得……舒服。 啧啧的亲吻声响起在内殿,使二人之间的气息更加灼热,湛煊一面亲着她,一面搂着她往暖炕上走,他将她推在炕上坐下,居高临下地捧着她的脸儿狠狠亲了一回,湛莲气息不稳,他暂且放过她沾着他口水的红唇,贴着她的脸儿寸寸亲吻,眉毛,眼角,脸颊,耳垂,下巴尖儿,他一处也不放过。 “三哥哥……”湛莲软软地叫着,却又被他顺势而上的嘴堵住了唇。 二人不知不觉倒在了炕上,湛煊的手顺势下滑,覆上她袄下的酥胸。 “不来了。”湛莲从迷蒙中惊醒,习惯了他的亲吻,却还不习惯其他,她怕他又脱了她的衣裳,一个激灵缩了身子,翻身不叫他继续。 湛煊的诱惑再次以失败而告终,他颓废地倒在她身侧,沉寂片刻,居然跟吃不到糖的小孩儿一般,摇着她耍起赖来,“莲花儿,你就让朕再来一回,就一回!” 湛莲真不知哥哥为何那么执着于那顷刻间的事儿,却对那撕心裂肺的疼痛记忆犹新,“不来,不来,说什么也不来。” 湛煊将她堵在暖炕角落,讨好的热吻不断落下,“莲花儿,你最是个好人,一回,就一回,多一回朕也不要!” 湛莲被他亲得一脸湿濡,“哥哥别闹了,我有事儿跟你说。” 这会儿哪里还有事能比这再来一回的事儿大?湛煊置若罔闻,磨着她自发道:“莲花儿,下雪了,今儿朕与你一齐睡,替你暖身子可好?” 湛莲哪里会上他的当,“我有汤婆子,不冷,真冷了,就叫喜芳陪我睡。” 湛煊红了眼,“你要她陪也不要朕陪?” “谁叫哥哥不安好心,”湛莲只觉湛煊紧贴着她让她浑身躁动,她急着想推开他,故而转移话题道,“三哥哥,你想要什么寿礼,我这会儿还没着落哪。” 湛煊正沮丧,哪里还有心思计较什么寿礼,忽而电光火石间一转念,他正色道:“朕只要你一样寿礼,其余的皆不要。” 湛莲眨眨眼,“三哥哥要什么?” “朕只要你与朕再圆一次房。” 湛莲扑哧一声笑了,“哥哥……” “莲花儿,朕不与你玩笑,朕是当真的。”湛煊执了她的手细细摩挲。 湛莲这才发觉三哥哥竟然是认真的,她莫名红了脸,小小声地道:“那个哪里算是寿礼……” “当然算,那意味着你真正属于朕,是朕梦寐以求的大礼。”湛煊凝视着她,低哑说道。 湛莲被他一双深藏情意的黑眸所擒,“哥哥你可想好了,不要别的寿礼?” “不要,只要你愿意与朕再行敦伦,别说你的,其他任何人的寿礼,朕都能不要。”哪怕金山银山,城池土地,都不及他能抱她入怀。 “傻哥哥。”湛莲好笑地抽出手,捏捏他的嘴。 湛煊眼前一亮,只觉总算看到了一线生机,“你这是应承朕了?” 湛莲想到又要做那事,害臊起来,她埋进他的怀里,小脑袋轻轻点了点。 湛煊大喜过望,得意忘形道:“那今夜……” “既是寿礼,自是要等到万寿那日。”湛莲忙打断他。 “行,行,朕等,朕等。”现下就是湛莲要天上的星星,湛煊都能应承。他眉开眼笑,“莲花儿,你是天下第一的好人。”说罢,他再次倾身吻住她。 这有了盼头,日子便好过多了。即便随着外国使臣、外省皇亲国戚、达官巨胄接连进京,明德帝要上心的事情愈发地多,仍阻挡不住他的好心情。 转眼到了万寿节前夕,湛煊交待将乾坤宫的什物全部换成新的,龙床被子换成龙凤呈祥被,帐子换作百子帐,枕头换作合欢枕,蜡烛换成大红喜字样,连墙上的画儿,地上的屏风,统统换了一遍。整个乾坤宫不似作寿,反似大婚。 顺安了然,虽为主子高兴,仍不免忧心,他悄悄地道:“陛下,可是要奴才准备些好物,以便您与殿下……尽兴?”这好物,自是指助兴的东西。 湛煊瞪他一眼,哼了一声挥袖走了。 顺安见状,摸摸鼻子追上前去。 隐隐还听听得见湛煊骂他一句老东西。 十一月十五日,大梁朝明德帝万寿,举国欢腾,各地官员设香案,面对京城行大礼。 皇宫内处处张灯结彩,锦坊彩亭星罗棋布,满眼火树银花,一派喜气洋洋。明德帝仍如平常时分起身,换好朝袍步出乾坤宫。今日无风无雪,东方隐隐有一丝日光。后宫大小主子都已候在门外雪地里。湛莲昨儿留在皇宫,今晨天不亮就起来,打扮妥当后随着淑静太妃、良贵妃等人一同前来贺寿。 皇帝接受后宫朝拜,依例看赏,坐上銮车前去上朝。 一小监跑回来,寻着喜芳,与她说了两句,喜芳后又转达湛莲,说天家示下,叫湛莲再回去休息休息,以免夜里劳累。 湛莲不解其意。 开明殿外站满了朝臣与外省来的贵族官员,金銮驾到,众人齐齐跪在雪地上早就陈铺好的垫子上,皇帝坐上龙椅,太监唱喝,众臣行三十三拜礼。 皇帝赐汤。 上午接受了众臣与外国使者朝贡,下午回后宫,接受女眷朝贡。因无皇后,一切暂由良贵妃操持。湛莲献上一副太平有象的画卷,是她亲笔所画。明德帝却一阵紧张,怕她反悔了只送一副画卷便了了事。 后转念一想,即便她再耍赖,他也只得听不见便是。 明德帝好容易盼了夜宴开始,文武百官与外国使臣皆入席中,后宫与外臣女眷并不入席,在后宫赐宴同欢。 酒过三巡,明德帝抚额似醉,在众臣恭送下上了銮车。因天气寒冷,皇帝常早散席,只从来没有今日这般早的。安晋王去请示一番,仍继续行酒作乐。 不出须臾,便有一小太监来请湛莲离席。 第八十章 湛莲看看天色,天还未黑透,不知三哥哥怎地这般猴急。只是已遣人过来,她也惟有装作不胜酒力离了宴席。 不知为何,她突地心跳加速了两分。 她上了自己的轿舆,自昭华宫而出,却在一条小道上与帝王銮舆相遇,片刻后,太监们抬着已空的公主轿銮离去,帝舆中多了一道身影。 湛莲投入皇帝的怀抱,一阵酒气扑鼻而来,一只温热的大掌自她的颈边滑上,将她的下巴挑起,带着醇香酒味的吻便落了下来。 这一吻显然与平时不同,四唇一相触,大舌就立刻蛮横地钻进嘴中,霸道之极地吮吸搅弄,好似马上要将她拆吞入腹似的,銮舆内顿时弥漫出四唇相交的黏呼声与微微的喘息声,在惟有两颗夜明珠照明的昏暗舆内更显暧昧。 不出片刻,湛莲就被亲得气喘吁吁,她羞赧低语,“三哥哥,有人在外头……” 湛煊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拇指在她下巴尖上来回摩挲,将她的脸颊亲了一口又一口,湛莲又不依地轻唤,他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湛莲对上他的视线,背光中三哥哥的眸子既黑,又亮,又沉。 湛莲呼吸凝窒了一瞬。 銮舆进了乾坤宫,顺安怕湛莲害羞,将出来接驾的人都遣走,自己亲自为二人揭开了帘子。 湛煊先落了地,他弯腰伸手接出湛莲,然后拦腰打横,将她一把抱起。 湛莲乍惊,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大氅上的柔软白毛拂过他的脸庞。 湛煊沉沉笑了两声,埋头在她颈边细细亲吻,大步跨入了殿内。 龙涎香气扑鼻而来,乾坤宫内地龙火热,湛莲觉着脸上愈发地烫。 *** 湛莲才尝到一点滋味,忽而感觉又没了。一阵空虚失落袭来,她迁怒地拍三哥哥肩膀,“哥哥又在里面!” 湛煊已无地自容。他已怀疑起自己,甚至后悔没听顺安的话。 分明他以前在后妃那儿从未出过这等丑事,怎地到了他莲花儿身上,一再失守……难不成是憋了太久,真不行了? 湛煊不信这个邪了,“莲花儿,再一回。” 湛莲却拒绝地铿锵有力,“再不来了,明儿我又要喝苦药,哥哥烦人!” 湛煊竟无法反驳,自己低头默默穿上衣服,唤人进来服侍湛莲沐浴。 顺安一听要热水大惊失色,见湛煊黑着一张脸出来,小心翼翼瞄了两眼,大气也不敢出。 湛煊只着中衣披了件大氅到了殿外,寒风凛凛也吹不熄他身上的灼热,他跟无头苍蝇似的在殿外来回走动,无处发泄的精力与阴郁令院中几棵大树都遭了殃。 湛煊仰天长叹。 顺安担心湛煊身子,又不敢上前,这错一个字,就是掉脑袋的事儿啊。 湛煊在寒风中伫立片刻,脑袋总算清醒了些,不是他出了毛病,是莲花儿那妖精太磨人,他丢人地没把持住。只是再任由莲花儿误解下去,他这辈子恐怕就要做和尚了。湛煊一咬牙,转身大步回了寝宫。 “陛下,那桌上有酒!”顺安急急忙喊道。 内殿已架了浴盆放了热汤,湛莲正打算沐浴,却见湛煊冲了进来,带着一脸壮士断腕的决心,干脆而迅速地叫退众婢。 湛莲吃惊,“三哥哥……” 她不及询问,就被上前的湛煊猛地推入大床内,惊呼声被封在四唇间。 顺安竖着耳朵在菱花门外偷听,半晌只隐隐听见殿下时而尖叫的哭腔。 他一颗老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湛莲整整一夜未能合眼,隔日还是顺安在外叫了好几回,湛煊这才不情不愿放过了瘫成泥人的她。为她穿戴整齐后,他抱着她自地道去了她暂住的殿院。 喜芳蕊儿二婢早就起了床守在屋外,听里屋有动静忙快步入内,正见高大的明黄身影轻轻地将一团桃红放置床上。 她们忙屈膝下跪,湛煊头也不回,“起来罢,去打热水来为你们主子擦擦身子,莫吵了她睡觉。” “是……” 二婢出去,湛煊为她解开大氅,将她拿棉被盖了严实。湛莲早已体力不支,任由湛煊怎么折腾也不醒,那红肿了一圈的唇儿还微微撅起。 湛煊凝视着她,轻轻拂过她汗湿的额发,唇角高高扬起。片刻,他又情不自禁地低头含吮她的红唇。 “臭哥哥……不来了……” 湛莲梦呓似的喃喃自语,叫湛煊轻笑出声。 “好,好,这会儿不来了。”他宠溺地回答梦中的她。 二婢合力端来一大桶热水进来,听帝王这柔声细语,小心肝一颤,差点打翻了水桶。 湛煊抬眼见她们进来,怕再待下去更离不开,便交待二人几句,这才离去。 喜芳蕊儿二人分工,一个拧帕子一个解衣裳,喜芳忽而一阵倒抽,拧帕子的蕊儿不由转头低声问:“怎么了?” 喜芳捂着嘴,红着脸用下巴叫她看睡梦中的主子。 蕊儿顺势望去,也不免吃惊倒抽一口凉气。 主子原洁白无暇的颈子上怎地处处又红又青,这是被天家掐了么?蕊儿上前轻轻勾起湛莲的领口往里一看,一张脸全都皱在了一处。 她主子美如宝玉的身子啊,怎地被□□成了这样儿?再看看主子红肿的双眼和嘴巴,陛下莫非不是宠幸主子,而是去打她了么? 二婢哪里想得出昨夜疯狂,百思不得其解,只有小心翼翼为主子擦洗敷药。 湛莲睡得天昏地暗,无论人怎么摆弄,她仍闭眼不醒。 然而一个时辰后,喜芳不得不叫唤主子,因前儿主子自己说了,今日“康乐”回公主府,“闾芙”出来见见进宫请安的外妇。这正午命妇们就进后宫了,主子也该起身做准备。 只是湛莲昨夜着实被折腾得太狠了,喜芳推她,她还以为是三哥哥,转身将被子一蒙盖了严实,嘴里还哭嚷着不来了,不来了。 什么不来了?喜芳与蕊儿面面相觑,喜芳小声道:“主子,咱是不是得回公主府了?” 湛莲充耳不闻,动也不动。 二婢没法子,瞧主子一身青紧,莫名生出几分同情,便不敢叫唤。 快至午时,良贵妃遣了人来,说是康乐公主若还未回府,便一道去参加宫宴,凑个热闹。喜芳不得已再次叫唤主子,湛莲差点儿发了脾气,喜芳急急道:“殿下,良贵妃派人来请,奴婢们不知道如何是好啊!” 湛莲勉强睁开仍沉重的眼皮,“什么时辰了?”那嗓音哑得跟破锣一般了。 “快午时了。”喜芳忙道。 午时……良贵妃来请……湛莲知道自己该起了,但她浑身上下如同绑着巨石一般,挪动半分都费尽了力气。她一闭上眼,就能进入梦乡,并且还似梦非梦地总忆起昨夜那场疯狂荒唐。 原来还有那种的夫妻之礼,*之欢……怪不得画册上有那么多样儿的……湛莲的脸烧起来了。 “殿下醒了么?”这悄悄儿的声音,来自顺安公公。 喜芳快步过去,“这……奴婢正唤主子哪。” “不要唤,不要唤!”顺安连连道,“陛下口谕,殿下未醒,谁也不要打扰殿下,对外头只说是殿下昨儿夜里受了风着了凉。” 顺安也估摸着莲花殿下今儿起不来,她生来金枝玉叶,哪里受过那种折腾?昨儿夜里他起来两三回,回回听见里头哭声不绝。陛下原是最疼殿下不过的,但恐怕这两回捣腾,叫他颜面大失,是存了心抖一抖雄风,叫殿下忘记前头两回。 只是这……着实也太狠了些,早晨若不是他心疼殿下多唤几回,陛下恐怕这会儿还在床上哪。 “可是良贵妃遣了人来……” “咱家方才是怎么跟你说的,照着背也背不出么?”顺安瞪喜芳一眼,只道她一点儿眼色也没有。这后宫所有人加起来,还能抵莲花公主一根小指头? 喜芳被斥责一顿,连连应是。 湛莲迷迷糊糊地听着听着,着实也支撑不住,小扇子似的眼睫毛扇了两扇,又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桌上已放上了烛台,湛莲昏昏沉沉地看着火光一跳一跳,竟不知是白日还是黑夜。 “醒了?”熟悉之极的带笑嗓音传来,正是害她睡了一天的罪魁祸首。 湛莲看向背着光的含笑俊颜,也跟着想笑,但记起他昨夜的恶行恶状,忍住压了嘴角。 只是湛煊这会儿哪里还看得出这点儿小门道,在他的眼里,他心肝儿的一颦一笑都可爱无比。 “你睡了一整天,小懒虫。”他轻抚她柔软的耳廓,宠爱的笑容挂在唇边不去,眼底似是有繁星闪烁。他低下了头,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拿鼻子蹭蹭她,“朕忙了一日,回来见你还在睡。” 那温柔的嗓音几乎可以滴出水来,如若仔细辨听,不难听出其中的志得意满。 温热的呼吸拂在湛莲颈边,让她不免缩缩脖子轻轻一笑,“哥哥……”她正要说话,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声间,让她窘迫得将小脸一红,往被子里缩了缩。 “睡了一天不曾进食,怕是饿狠了罢?”湛煊哪里还来得及笑话,心疼支起身,伸手便要将她抱起,“快起来吃些东西。” 湛莲睡了一日,只觉整个骨头架还是散的,她跟没骨头似的借着三哥哥才软绵绵支起了身,还不停地哼哼唧唧。 “还这么不适?”湛煊明知自己该心疼,但唇上的笑弧愈发地大。 “我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湛莲娇瞪他一眼,“三哥哥最坏,我说不来了,三哥哥听也不听我的。” 湛煊震出笑声,贴在她耳边道:“乖儿,你那么乖,朕哪里停得下来?” “那哥哥先前是怎么停下的?” 这下马威让得意忘形的帝王顿时僵了唇角,他转头对外扬声大喊,“来人,服侍殿下更衣!” 第八十一章 湛煊陪着湛莲用了晚膳,不免又小心翼翼地叫顺安端了药汤来,看着湛莲讨好地笑。 湛莲懒得嗔怪,端着碗一鼓作气喝下,湛煊见状更加心虚,喂着她吃着甜干果,一个劲说下回再不会了。 湛莲红着脸道:“哥哥想得美,再没下回了。” 湛煊只当作没听见,搂着她笑而不语。 湛莲也不敢继续着羞人的话题,转而说道:“今儿本是想让‘闾芙’去命妇面前转悠转悠,现下也毁了。” “去不成正好,省得朕担心。” “哥哥说风凉话,明儿我自己再寻机会。” 湛煊无奈,怕她瞒着他胡来,“好好,要见她们何难,过两日天通池冰嬉,朕便让女眷们一齐前去便是。”天通池虽名为池,实际一条河流,每年这时节有一长段都会结上厚厚一层冰,便成了冰嬉最好的冰床之处。 “是了,天通池又可嬉冰了,”湛莲一抚掌,她往时垂涎着去,三哥哥却说她身子不好,怕在外头冷着冻着,从不让去的。她俏眉一挑,“莫不是我不提,哥哥又不叫我去了?” “唉,这是冤枉朕了。”湛煊正经道。他有什么不想叫湛莲做的,通常是有瞒得过就瞒,瞒不过便绝不承认。 这夜湛莲自是还留在皇宫过夜,湛煊腆着脸说要替她暖床,湛莲真是怕了,说什么也不让,可不想三哥哥脸皮愈发地厚,走了又从地道里过来,搂着她便不撤手,一个劲儿打包票,说是只睡觉什么也不干。湛莲没法子,只能由了他去。 幸而湛煊知道他昨夜的确忘了分寸,于是替她抹了药膏,真个儿抱着她老实睡觉。 隔日湛莲回了公主府,隔了几日,便是皇家冰嬉之日。 皇家冰嬉主要为走冰射箭,原是用来训练将士冬日作战,慢慢地觉着此法用作嬉戏也颇为有趣,因此才有了这一年一度的冰上之嬉。 所谓走冰射箭,便是旗手和射手们在冰床上间隔列开,沿着花卷般的冰道穿梭滑行。飘舞着彩旗的旌门上悬挂彩球。当表演结束的时候,谁射中彩球的箭数多,谁就能得到更多的赏赐。 往时受赏的只有个人,这回主办者之一的湛炽作了改进,将参与者分了九个旗队,每队百来号人,最终若是哪个旗队射中总数愈多,那旗队每一人都可得到赏赐。 此赛不止挑选的走冰能手,武官将士,皇亲国戚也得参与,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明德帝向来主张皇亲贵族文武双全,才可永葆大梁江山不败。皇帝本人提笔能文,握剑能武,底下人等哪里还敢怠慢,于是这冰嬉如果秋狩一般,是在明德帝眼皮子底下显真功夫的时候,秋狩大多是些近臣,而冰嬉正好赶上天子万寿,外省皇亲正好一网打尽。有些个怕出丑的想托病,但一回两回还成,次数多了,那便是眼里没有他这皇帝,到头来什么王爷侯爷,他们也不必当了。 卯时刚过,天子仪仗浩浩荡荡地从皇宫而出,明德帝坐御銮,一群亲王郡王并达官贵族骑马跟在后头。 湛烨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中间,却听身边的常安郡王不停地唉声叹气。常安郡王是明德帝表叔之子,袭了郡王之位,封地在外省,难得回帝都。湛烨见他愁眉苦脸,好奇询问缘由,常安郡王才道:“我烦恼的是这回冰嬉。” “这话说得好似前几年不烦恼似的。”湛烨不客气地嗤笑。 常安郡王瞪他一眼,“往时是往时,小王在大老爷们面前摔了也就摔了,射不中也便认了,只是这回天家为何心血来潮,叫了女眷来观看,你说我一会儿在众儿面前摔倒,那群三姑六婆岂不把我的名声也毁了?再者……” “再者什么?” “再者我那刁钻的王妃也在里头,若是她看见了,我这一辈子就要遭她笑话了。”常安郡王好似看到了不久后的惨状,叹气声愈发地大。 湛烨沉默片刻,“兴许你上得早,女眷去时你已走完了?” “你说什么梦话哪!天家兴致高,已经让良贵妃娘娘带女眷们早一个时辰便去了,说是让她们在冰上玩一会儿,怎地,嫂子没跟你说?” 湛烨嗯嗯两声,没有说话。 常安郡王沉浸在自己的悲惨想象中,没功夫多理会他,低垂着头,又是大大一声长叹。 此时让常安郡王烦恼的源头常安郡王妃邵采珊正陪着后宫娘娘们走在去往天通池冰床的石桥上。贵族女眷们大多不常出外走动,更别提是亲自来玩这冰雪之嬉,个个显得颇为兴奋,前前后后都唧唧喳喳。邵采珊百无聊赖地听着,忽而听到前头曹美人道:“贤妃娘娘,陛下万寿时,因喜爱妾的寿礼,赏赐给妾一幅泷中山人的真迹画作,妾想送去给娘娘一同鉴赏。” 贤妃温和道:“我听说了,正想到你那去看看哩。” 曹美人忙笑道:“明儿我就拿到娘娘宫里头去,娘娘是鉴画大师,若在旁能听一两句,妾胜过读十年书。” 贤妃笑道:“你这话太过了。” 常安郡王妃暗自冷笑,这曹美人倒会投其所好。只是她是认定了膝下有天子惟一皇子的贤妃会做皇后么?良贵妃曾最得宠爱,虽曾被打入冷宫,但如今仍为六宫之首,谁胜谁负,还说不准哪。 良贵妃走在最前头,与豫北王妃韦氏话着家常,“小王爷现下,还是那般体弱么?” 豫北王妃正是先皇长子,湛煊已故长兄湛灿的遗孀,良贵妃口中的小王爷,正是湛灿留下的惟一血脉。其名为湛宇博,是王妃所出,湛灿离世时,湛宇博才两岁,后先王赐封地豫北一带,追封湛灿为豫北亲王,湛宇博袭其父之位。 湛煊登基为帝,韦氏带着孤儿离开帝都去了封地。 只是湛宇博出生时有不足之症,自出生至今,汤药就没断过,因此每年皇帝万寿,都是韦氏前来。湛宇博曾跋涉千里来过一回,只是那一回差点便要了他的命,湛煊怜惜侄儿,嘱咐他若身子不适,万不可勉强回来。 韦氏听了良贵妃的话,愁眉长叹,“可不是,我动身前,他才发了一场病,就连送我出门也不能,你说我这心里头……”她哽咽不能语,低头以帕拭泪。 良贵妃叹一口气,安抚地拍拍她道:“你莫急,既有病,慢慢调养便是,民间还有许多不出世的名医,你派人多打探打探。” 韦氏点头,“年年都找着。” “小王爷成婚了罢?”她记得还是天家赐的婚,“圆房了么?” “圆房是圆房了,只是娘娘您也知道……唉。”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兴许来年你就是孙子抱了。” 韦氏失笑,“那就借娘娘吉言了。” 不知不觉已行至冰床边上,良贵妃转身,对众女眷轻笑道:“你们瞧瞧,这就是冰床了,陛下体恤,叫咱们先来一步,尝个新鲜玩意,谁胆子大,带来冰鞋来的,便快下去玩罢。” 众女原是兴致高昂,到了面前却面面相觑举步不前。有人则是狐疑地盯着远处的冰面。 良贵妃道:“赶紧的,咱们只能玩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一到……” “呀——”一声女子尖叫,令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发声处。 只见一个绯红身影飞快地从冰床道上滑行而来,那一声是她开怀的叫喊。众女齐齐惊愕,她们都还才来,这女子是从哪儿来的? “哎哟,我的、我的姑娘,您慢些,慢些!”紧跟着而来的,是一道担惊受怕的叫喊。 良贵妃看清那绯红少女,再看跟在后头跑来的,不是顺安公公又是哪个? 湛莲假扮的闾芙开心地滑到众人面前,想要停下却还不娴熟,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冰上。 “姑奶奶哟!”顺安一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这要是回去殿下身上多了青紫,陛下岂不是要扒了他的皮? 良贵妃让人将湛莲扶起来,外省来的命妇贵女们先是看那一身打扮不似野丫头,待湛莲一抬头,好几个命妇失声抽气。 “永乐公主?”一人惊呼出声。 第八十二章 湛莲扫视神情各异的众人一眼,盈盈作礼,“民女闾芙,给诸位娘娘与夫人请安。” 民女?闾芙?外省来的诸王妃命妇面面相觑。 顺安领着一大群侍卫太监奴婢上前,先是紧张看向湛莲,见她没疼得皱眉头,这才松口气,让人为她将大氅披上,这才带着笑向良贵妃等人请安。 “大公公,这是……”良贵妃面带疑惑。这闾芙,不是一直称病在殿,闭门不出的么? “哎,这不是昨儿陛下去看闾姑娘,见她身子好了些,一时龙颜大悦,不小心说漏了嘴,闾姑娘便直嚷着要来,陛下原不答应,可闾姑娘偏生缠得陛下没法子,这不,一大早陛下就让咱家送闾姑娘过来玩儿。” 贤妃道:“怎么不与我们一同来?” “这……”顺安略为难地笑了笑,“咱家也不知龙心是怎么个想法。” 湛莲状似羞涩道:“是民女从未走过冰,怕在各位娘娘与夫人丢丑,便请求陛下让民女早些过来,不想陛下竟答应了。” 后宫嫔妃还未来,陛下反倒先让一自称民女又神似永乐公主的女子过来了。这究竟是……女眷们不免心中古怪。 良贵妃微微一笑,波澜不惊地道:“既然如此,那便与大伙儿一起玩罢。” 杜谷香走上前,执了湛莲的手,轻轻笑道:“你身子好了?我这些时日想进宫,无奈宫里头总是不许。” 湛莲见挚友喜形于色,心中复杂,她莫不是真将闾芙当作自己了? 豫北王妃也走了过来,不可思议地将湛莲上下打量一番,“像,真像。你长得,与我那小姑子真像。” 杜谷香道:“这位豫北王妃,永乐殿下的大皇嫂。” 湛莲生疏地唤了一声。 邵采珊站在不远处张望,她从未见过永乐殿下,却一直从别人嘴里听闻那位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薄命公主,有自帝都嫁去的贵女,尝羡慕不已地说如果能让她与永乐公主交换,即便替代她去死,她也愿意。 她一直想见见这位传闻中的公主,不想今日居然以这种方式见着了。只是这算怎么回事,天家从哪儿找了一个替身么?一个妹妹替身? 不仅邵采珊心有疑惑,众多女眷皆有疑惑,她们有的上前攀谈,有的狐疑观望。 喜乐公主原是想忍,但终究是忍不住,上前喝道:“你是个什么身份,也敢到这儿来炫耀!”她当永乐替身老老实实待在芙蕖宫也就罢了,还敢跑出来张扬! 喜乐抬手就想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顺安连忙双手抓住五公主的手,“哎哎,喜乐殿下,有话您好好说,好端端地怎地动手来?” 这天家御前的太监大总管,为了一平民女子,连天家的五妹妹都敢阻拦了。这里头文章,可就大了! “顺安,你放手,皇兄被人蛊惑,你不仅不知道劝阻,反而还助人为虐?” 良贵妃上前打圆场,“喜乐殿下,今儿大家高高兴兴地出来,何必伤了和气?咱们好不容易才能来这冰床玩个新鲜,下回来也不知是何年何昔了,趁着天家还未到,咱们痛痛快快玩一场,才是正经。” 喜乐公主见良贵妃也忍让这小蹄子,更加生气,“本宫气都气饱了,还玩什么,不玩了!”她一挥大袍,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喊道,“那小贱人不安好心,你们不准理会她。” 湛莲不免抚额,她这五姐,跟小时候真是一个样。 良贵妃笑笑,又唤了众人一回,女眷们这才在奴婢们的服侍下穿戴冰鞋,杜谷香也在鹿皮小靴上套上冰鞋,与湛莲拉着手一块儿走入冰床内。 “郡王妃,您可小心着点儿,别叫闾姑娘与您一块摔倒了。”顺安领着人紧张兮兮地守在边上。 杜谷香与湛莲不约而同地轻笑出声,她们都想起了往时那会儿,顺安公人也总是这般跟在她们屁股后边跑。 杜谷香看向她,轻轻道:“我知道你是她,天家也知道。” 湛莲注视着好友,张了张嘴,后头有一贵女尖叫走着冰朝她们而来,她们闪躲而过,继而陆续女眷们由岸上婢女们搀扶着滑行而来,她们不再多言,快活当下。 惟有顺安公公在岸上一惊一乍,看见湛莲一摔跤,比自己摔倒了都疼,看见有人朝湛莲而去,便立刻咋咋乎乎,“华罗县主,您小心着点儿,您这体形,撞上了人骨头也断了!”“小郡主,您莫笑,您也差不到哪去……” 湛莲暗地里撇嘴叹气,可不是回到了以前那会儿。 冰床上愈发热闹,有些女眷摔了一跤,便叫嚷着疼不玩了,有些个想玩,但在冰上走了两步就气喘吁吁,湛莲如今身子骨大好,她倒是想法,只是怕自己的伪装露了馅儿,只得依依不舍地上了岸。 最后剩下几个将门里出来的媳妇贵女,她们掌握了窍门,竟到后头玩起花样来,惹来大家的阵阵叫好。这也更让女眷们期待不久后的冰赛。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良贵妃让所有人等收拾了冰鞋,整理了仪容,待在原地准备接驾。 这厢御驾一行已下了车马,明德帝与众臣步行而入,原尚书左史、今新任相国卫英达还在趁机禀报国事,“丹晏使者昨日便回了国,陛下虽赐了丰厚回礼,大胪寺说看他们个个神情沮丧,如丧考妣。” 明德帝冷哼一声。 “陛下,臣听闻丹晏新王多疑记恨,恐怕陛下拒婚之事,定会引起他的不满,微臣怕其存报复之心。” 湛莲已将安晋王妃带着丹晏使者去找她的事儿告知了湛煊,自是稍隐瞒了一些,才不至于叫三哥哥恼怒发兵。 湛煊道:“派人仔细注意丹晏动向,一有不妥,立即回报。”湛煊并不好喜功,他愿天下太平,好好宠他莲花儿,但若有人侵他大梁国威,他也绝不轻易善罢甘休。 卫英达应喏。 湛煊走上石桥,看向底下的冰流,忽而问道:“香江水渠一事,现下如何?” “臣正欲明日向陛下起禀此事,水利局来信,上疏来年开春,水道一案便可大功告成。” “哦?”湛煊闻言,脸浮惊喜之色,“来年开春?爱卿莫骗朕。”他原算计着明年年底,功成与否尚不可知。 卫英达笑道:“微臣岂敢欺瞒陛下,那奏折上千真万确是这么说的,微臣听闻水利局招揽了好几个了不得的俊才,恐怕是想出了什么妙计罢。” “今儿回去,便把水利局的奏折呈上来,朕要过目。” “是。” 湛炽上前,本欲向湛煊禀冰嬉之事,见兄面露喜色,不由问道:“皇兄因何事欣喜?” 湛煊将水道的事儿说了,湛炽眼前一亮,“若真如所言,那便是大喜事。” 湛煊大笑两声,交待卫英达道:“卫卿,你传朕的旨,若水利局果真能在开春后修建成功,水利局上下,全都重重有赏!” 卫英雄达领旨。 明德帝一行浩浩荡荡走来,良贵妃携众女接驾。皇帝叫了起,后摆手叫众臣退下准备。湛炽领着人有条不紊地往前走去,湛煊与诸女眷往看台上走去。他微笑询问良贵妃与豫北王妃几句,问她们玩得是否尽兴,诸如此类,良贵妃与豫北王妃一一答了,湛煊耐心听完,招手叫了“闾芙”上前。 “闾姑娘,你可顽得好?”湛煊柔声问。 “托陛下的福,民女才会走冰。”湛莲笑嘻嘻道。 “你可不是托了朕的福么?”湛煊意味深长。他分明不想叫她来玩这容易出事儿的嬉戏,却不知怎地就被她撒娇使性给求来了。“可是摔跤了?” 湛莲原想隐瞒,顺安已在一旁如实禀告了,“回陛下话,殿、闾姑娘她统共摔了六跤。” 闻言湛煊脸就板起来了,“怎么摔了这么多跤?身边没有人扶么?” “闾姑娘她不让人扶,一溜烟地就滑走了,奴才拦也拦不住!”顺安赶紧先撇清了自个儿,以免一会当了背黑锅的。 “小公公!”湛莲龇牙咧嘴,三哥哥不在时就唠叨个没完,三哥哥在时就告状。 湛煊黑着脸道:“你还叫谁?昨儿是怎么应承朕的?万一摔了胳膊腿儿的,够你哭鼻子。”这会儿玩疯了,回去又哼哼唧唧,那白玉肌肤上青一块紫一块,她不心疼他都心疼。 湛莲低头当做没听见。 湛煊气得笑了。 三人在前头旁若无人,一干人在后头听得心惊胆颤。这哪里是陛下与个似永乐公主的女子说话,分明就是与永乐殿下说话! 豫北王妃惊讶不已,低头轻声问走上前来的安晋王妃,“这女子是从哪里来的?” “是平南王偶尔在乐坊遇上的一个舞娘。”安晋王妃似有不屑。 “舞娘?”豫北王妃皱眉,“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可她偏有这么巧,”另一宗室女在一旁道,“王妃您才回来不知道,陛下将菡萏宫都重新开了给她住,还改了名叫‘芙蕖宫’!” 第八十三章 明德帝领着众人上了看台,皇帝的金龙宝座位于正中,东西两面成弧状,东面看台隔轻纱,自是为女眷而设。良贵妃领着不敢再窃语的女眷们走入东面看台,入口处有一奴婢打着帘子,待所有人通行后,将厚实的帘子放下。 安晋王很会安排,不过片刻,在白皑皑的冰床八方四面,彩旗手与九支参与冰嬉的队伍已整整齐齐地面帝而列。每支队伍前竖一枝旗帜,上头刺着龙蛇虎等绣像,九支冰嬉与三队彩旗正好凑成十二生肖,领头的正是宗室皇族的蟒龙队伍。 在场所有人等归位,行令官唱喝一击鼓,女眷亦起,朝端会正位的大梁天子下跪,“臣等恭迎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响彻云霄, 明德帝抬臂,“平身。” 顺安唱道:“圣上有旨,众卿平身——” 众臣皆起,一些个着实玩不了冰嬉的老弱臣子徐徐上西面看台,微笑而坐。 一队彩旗手手举彩旗滑入冰床,伴随鼓声时而大喝挥舞彩旗。有一射手手持弓箭置于队伍正中。彩旗队行云流水通过第一道旌门,射手转身射向旌门上悬挂的男儿拳头大的彩球,一击而中。众人道好,彩旗队继续向前,以漩涡状滑向第二道旌门,一行有条不紊,如水流入河,射手过位于卷心的旌门,转身又射,仍中。滑行一段,便是间隔极短的第三旌门与第四旌门,射手穿过第三旌门,迅速拉弓射箭,继而回身,他须在通过第四道旌门前射中第四颗彩球。无奈拉开弓时已过第四道门。 鼓声停。表演既歇。 这便是今次冰嬉的滑道。那射箭者,正是去年的魁首。 “这回比去年更难啊!” “是啊,应是愈发有趣了。” 大臣们在西面看台品头论足,湛莲坐在东面大开眼界,恨不得将轻纱扯去看个仔细,同时心中暗骂三哥哥,这种好玩的总不叫她来看。 湛煊打了喷嚏。顺安上前关心问道:“陛下,这儿风大,您龙体要紧,奴才给你拿个手炉来?” 湛煊摆摆手,了然道:“这是莲花儿骂朕。”他顿一顿,“去看看她冷不冷。” “陛下放心,东边的都带了手炉来。” “那去瞧瞧她手炉还暖不暖和,方才踩了冰雪,也不知她的鞋浸湿了么,若是湿了,赶紧叫她换双靴子。” 顺安领命进了东看台,只见主子心心念念的莲花殿下坐在平南郡王妃的身边,手下盖着彩漆手炉,伸着脖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外头。 “闾姑娘,陛下让奴才来问您一声,您的手炉可是暖和的?脚下的鞋是否要换双干爽的?” 内廷大总管进来,自是圣上有口谕。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去,却见顺安公公径直朝了“闾芙”走去,问出这句细心体恤的话来。 谁知那闾芙竟不领情,似打发大公公地道:“我一切都好,多谢陛下恩典。您让一让,挡着我的眼了。” 这顽主儿一见新鲜玩意可不是眼都直了?顺安无奈,叫个奴婢去摸摸湛莲的靴子,看面儿和底儿都没湿,这才作罢。 “小公公,你去帮我把这儿的纱剪了去。我看不仔细。” “这纱是用来阻风的,哪里能剪?” 顺安怕这小祖宗又出夭蛾子,匆匆往外走,路过良贵妃的金雀椅,他微笑道:“娘娘,您怎地只戴了手筒子,可要奴才拿手炉来?” 良贵妃听着顺道的一句问话,轻轻一笑,“不必,本宫暖和着。” 顺安一笑,躬身告退。 “你叫顺安公公为小公公?”杜谷香问。 “陛下说我应这么叫,我便叫了。”“闾芙”道。 周围竖耳倾听者多,闻言神情各异。湛莲状似随意地扫视众人一圈。 鼓声震天,抽签第一组的羊之旗队与彩旗队交叉进入冰床,如同一条游走的冰龙滑行在冰床上,众人在冰上各显神通,有人单腿,有人转圈,有人跳跃,令得众看客不免连连叫好。偶尔有人摔个大马趴,惹来一阵哈哈大笑。 湛莲看得目不暇接,一双手儿都拍红了。 “真好玩,真好玩。” “可不是么,只是可惜这么久了,连一个人也没能射中第四扇门。” “哎,那太难了,安晋王妃,听说这回是安晋王爷操持的,他是个什么想法,难不成只他一个会这项绝技,待会是要自己大出风头?” 戏谑的话语惹来大伙笑声,安晋王妃道:“这你就错怪王爷好意了,王爷分明是想叫你家侯爷一展身手。” “哎哟,我家的侯爷,一会儿别摔个四脚朝天,我就阿弥陀佛了。” 女眷们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湛莲对杜谷香眨眨眼,“听闻平南王的射术了得,兴许一会是他拔得头筹。” 杜谷香冷淡一笑。 湛莲不免古怪,往时她一夸湛烨,杜谷香总是兴高采烈地附和,从不见她这般冷淡。 “这是怎么了?” 杜谷香摇摇头,不愿多言。 奴婢们送来热奶、子,底下虎之旗队正进了一半,湛莲不经意一抬眼,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那在一群壮汉中也高大显眼的男子,不是孟光野又是哪个? 湛莲的眼神变了一变,心头涌起一阵淡淡的复杂心情,很久不见了哩。 湛煊打眼也瞅见了孟光野,但他并不认得他。只觉他体形高大,行动僵硬,一看就是临阵上场的,若是摔倒,恐怕会连累了一行人。 顺安佯装淡然,垂着老眼偷瞄主子。见他脸色不变,便知他没有认出人来,只求那孟老二平平走个过场,这事儿便也完了。 谁知天并不随人意。这孟光野虽走冰不好看,但射箭是一流,他僵直而稳当地随队伍前行,前两发全都是稳稳地射中了风中摇曳的彩球,行至第三旌门时,他抽出两根箭枝,迅速搭一根射向第四颗彩球,来不及转身射第三颗彩球,他将箭弓一转夹腋下,反手将箭射了出去。那箭似是长了眼似的,惊险插、进彩球之中。 “好!”明德帝大笑一声,抚掌叫好。 在场者皆欢呼叫好,鼓声掌声雷动。 孟光野顺利行完,轻轻呼一口气,他放下衣摆,不自觉抬头看向隔着轻纱的东面看台。 她一定在里边。他有这种预感。 孟光野如湛煊所料,是替代人上场的,他本不愿答应,忽而听说宫廷女眷也来看冰嬉,心头便有些骚动了,而后神使鬼差地,他应承了下来。 只是她看见了他又能怎样?冲动过去,孟光野看着那朦朦胧胧的轻纱,苦笑一声。 湛莲见他技艺高超,不免高兴。方才便使劲鼓掌叫好,这会儿见他往上看,不自觉地开心挥了挥手。 “你挥手做什么?”杜谷香疑惑。 湛莲回过神来收了手,清咳一声,“没什么。” 湛煊此时还颇为高兴,他招顺安上前,“去问问,那射箭者是谁。” 顺安暗中叫糟,小心翼翼答道:“陛下,奴才不必去问,奴才认得此人。” “哦?你这老家伙,认得的人倒比朕还多。”湛煊笑着挑眉。 顺安勉强笑道:“陛下,奴才哪有您见多识广,况且此人,您也认得。” “报上名来。” 顺安咽了咽唾沫,“他正是大常寺左寺丞、孟家二子孟光野。” 湛煊的笑容慢慢自唇边淡去,他盯着那高大的背影,半晌才淡淡道:“哦,原来是他。” 顺安不敢答话。 冰嬉继续行进,眼看就要轮到最后龙之旗队,常安郡王愈发坐立不安,将脚下的冰鞋紧了又紧,求老天告菩萨,嘴里念念有词,“老天保佑,祖宗保佑,不肖孙儿不求夺得第一,只求平平安安,一箭射不中也不要紧,只要不摔跤,对,不摔跤。” 湛烨与身边人等系着自己的箭袋,已是懒于理他。 忽而一太监过来,说是要换锦旗,众宗室贵族纳闷,齐齐抬头看那蟒龙旗,既没破也没脏,好端端地换旗作甚? 不一会儿大伙便有了答案,旧锦旗被换下,新锦旗展开,却不再是四爪蟒龙,而是五爪金龙。 第八十四章 众王诸侯皆惊。这金龙一现,莫非是…… 湛烨抬头看向看台正中,果然那道明黄身影已然不见。常安郡王啊了一声,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远远见已褪去黑狐皮端罩的皇帝换上了与他们一般模样的蓝色盘龙行服,一面偏头接过顺安公公奉上的玉扳指,一面大步朝他们走来。 “陛下,这天寒地冻,您又何必亲自上阵?万一寒气侵了龙体,那便是万民之灾呀!”顺安苦口婆心地劝道。 “行了,朕的身子没那般虚弱。” “可是陛下,您已许久没有玩这冰上之嬉……” 明德帝冷笑一声,“这孟家二子那般僵直都能玩得,朕就玩不得?”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顺安暗自腹诽,自家主子哪里是心血来潮,分明是见了孟大人英雄姿飒爽心有不满,有心与他一较高下,想叫孟大人自莲花殿下心头彻底抹去。 只是这平白来的醋意也太大了些,况且他瞧着那三四旌门的确难破,万一陛下没能射准,那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以为朕会输么?”皇帝瞪他。 顺安忙笑道:“陛下您英明神武,武艺超凡,哪里会输。” 明德帝哼了一哼,伸展了手臂,顺安会意,忙自后小太监处拿了弓箭,双手呈于主子掌中。 湛炽自后人追来,湛烨等人自前迎来,都询问皇帝是否亲自上场,明德帝让人为他束上箭筒,淡淡地道:“朕在上头无趣得紧,便也下来玩一玩。” 常安郡王心头已然哀嚎。这陛下亲自带队,他若出了差池,岂不是丢了他老人家的颜面? 看台上的朝臣与女眷们自是发现了天子的动向,皆左右骚动窃窃私语起来,湛莲好奇地伸头张望,三哥哥也要上场?她突而好笑道:“陛下若是摔了个四脚朝天,那便好玩了。” 众女闻言皆默。 阿弥陀佛,这天家当众丢丑的事儿,她们想都不敢想,这位主儿竟就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了,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闾姑娘慎言,岂可这般对天家出言不敬?”良贵妃道。 湛莲忙捂了嘴,“民女知错了。” 其实湛莲不过说说,在她的心里头,从来就不认为三哥哥会被这种小事难住,她家的三哥哥,是无所不能的。 底下冰嬉众人自然也发现了这等大事儿,孟光野因方才射箭全中,与一行人站在冰床前头,等待一会后的第二场角逐。他与大家一样注视着自己的君主,恍惚中好似对上了视线。 震天鼓声再起,龙之旗队飘然而入,安晋王打头阵,明德帝位列正中,正好处在常安郡王后头,常安郡王叫苦不迭。 旗队顺利行过第一、二扇门,宗室们或因皇帝亲率,个个表现不俗,早已起身观看的朝臣女眷与底下众人不时抚掌叫好,湛莲与方才一样,开心地使劲拍着手儿。 安晋王率先通过第三扇门,竟也射中了两球,方才戏谑的女眷大笑道:“瞧瞧,我说得不错罢?” 众人笑了一阵,却全都盯着正中那道蓝色身影。 “啊,夫君!”邵采珊突地一声担忧惊呼,原来是常安郡王为转身射第四颗彩球,竟用力过猛滑倒在地。 大伙不约而同地吸了一口凉气,却并非心疼那常安郡王,而是担心紧接而来的天子。 彩旗手吃惊转弯而过,单腿滑进的湛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第三颗彩球,转身正欲再次拉弓,才见庞然大物树在中央。 “陛下小心!”在场者皆大喊,那声音盖过了如雷的鼓声。 湛煊猝不及防撞上常安大腿,眼看就要摔倒,他将弓箭一竖,翻身跃过,重新稳稳站立冰面。 湛莲一颗提起来的心这才落回了原处。她虽遗憾没有看见三哥哥的过人之技,但他无事才是最为要紧的。 常安郡王来不及哀嚎,赶紧爬出冰道以免挡住后头之人,难得俐索地再次从冰面起身,滑回原来位置。只是他不必回头,都明白身后那无数道杀人的眼刀从何而来。 常安郡王原以为叫自己那王妃看见自己丑态嘲弄上一辈子,已是最大的窘境,不想竟然还能雪上加霜…… 鼓声既停,他怀着一颗惨烈的心,顶着众王的熊熊目光去向明德帝请罪,“陛下,臣弟有罪,臣弟愿受任何责罚。” 皇帝叫他起身,淡淡笑道:“行了,不过嬉戏,还什么责罚不责罚。” 常安闻言喜极而泣,天家果然是个英明神武的好主子。 “不过常安,你的走冰之术着实太差,回去再多练练。”明德帝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算你小子好运。”一旁湛烨说了一句,跟着皇帝而去。 常安待在原地,好似挤出了一个鬼脸似的笑脸,众王以为他死里逃生偷着乐,却没发现倒霉郡王已是满头冷汗。 他的肩膀……他的骨头是不是被天家给拍碎了! 九支队伍都结束冰嬉,一些个小童上场在冰床上玩起杂耍来,那模样儿憨态可掬,走起冰来却毫不含糊,竟然还能在冰上叠罗汉,湛莲不停地拍着手,将其列为第一等冰嬉。 其余女眷都很欢喜,太监过来问赏不赏,良贵妃等都说重赏。 小童们表演结束,紧接着便是第二回角逐,安晋王在远处设置了十个靶子,让方才脱颖而出的一干人等站在冰床上,须一面射箭,一面追逐彩旗手,必须与彩旗手同时抵达终点,射中靶子最多最准者获胜。 孟光野与其余四五十人在原处跪地面圣,皇帝让他们起身,一一走过他们面前,终而在孟光野面前停了下来。 湛莲一直注视着他们,见状不免“啊”了一声。三哥哥这是要做甚? “卿方才射术了得,朕记得卿,卿报上名来。”皇帝道。 孟光野抬头,不卑不亢地迎向帝王视线,“回陛下,微臣孟光野,职任大常寺左寺卿。” 明德帝闻言点头,打量着他却不再言语。 眼前此人虽然是处死兄长的国君,但孟光野并不憎恨他,因他知道兄长是自寻了死路,然而他又莫名有些古怪的不适心思,他仍记得……康乐公主府上的处处御笔提名。天家对她也…… 顺安在一旁倒是替孟光野出了一头冷汗。 明德帝看了孟光野半晌,才轻笑着缓缓开口,“孟卿加把劲,若是赢了朕,朕重重有赏。” “微臣惶恐。” 皇帝负手离去,身旁人窃窃私语,“怎么回事?莫非圣上也要参与射箭?” “恐怕是真事儿,那咱们该如何是好?赢还是不赢?” “你能耐没有,牛皮还挺能吹,咱们陛下射箭是顶顶的好手,你想赢他没那么容易!” “唉,我这不是说说吗?到底咱们该不该留一手?” 孟光野听着这些私语,眼中闪过一丝莫名,大掌握紧了手中弓箭。 须臾,第二场冰嬉开始。参与者排成几排,按点花的顺序一一进入冰床。 此赛看上去简单,实则比骑马射箭更难,湛莲不紧不慢数了六十个数,一人便结束了。 湛莲见快轮到孟光野,暗暗在心头为他鼓了一声劲儿。 孟光野临上阵时看了东面看台一眼,湛煊坐在一旁看在眼里,不带笑意地勾了勾唇。 湛莲紧张地压着已然冷了的手炉。 仿佛不过瞬间的事儿,孟光野便滑行射箭到了尽头,他因不善走冰,错了彩旗手一步,然而十枝弓箭箭无虚发,枝枝正中靶心! 大常寺卿皱眉抚额,这孟光野,赢虽是好事,但也要看看赢的是谁! 明德帝带头叫好,身边掌声却稀稀落落,众人瞅着皇帝不敢大声欢呼。 湛炽湛烨也参与了射箭,湛炽射中了九个靶子,与彩旗手同时抵达,湛烨射中了八了靶子。 皇帝转转了玉扳指,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湛莲忽而有些紧张了,她隐隐明白,三哥哥下去冰嬉,大抵与孟光野有关。 可她既不想三哥哥输,也不想孟光野输,两人同赢,更最好不过了。 只是明德帝并非这种打算。 他在场上以行云流水之势滑行冰面,电光火石般地拉弓射箭,射完十枝箭,竟比彩旗手更先一步抵达终点。再视其靶,全都正中靶心! 顿时欢呼之声如雷轰动。 明德帝微笑着将弓箭交给身侧太监,对孟光野道:“孟卿,你虽先胜朕一筹,但朕,才是最终的赢家。” 第八十五章 孟光野抬头,他听出了皇帝话中有话,下颚紧绷无法接话。 明德帝不以为意,被前来道贺的众王簇拥,大笑而去。 结束了冰嬉,尽兴的明德帝登上御銮,准备打道回宫。他在众目睽睽下对“闾芙”伸出手,“闾姑娘,过来与朕同乘一车。” 湛莲作势一让,“陛下,这恐怕不合礼数。” “你以往从来是与朕同乘的,上来罢。” 嫔妃与外臣女眷听得清清楚楚,神情各异,眼有惊恐。 顺安扶了湛莲上去,一扫众人,心想这戏儿是作足了,只等蛇出来咬食了。 明德帝带着“闾芙”进了銮驾,良贵妃等人一一进了自己的马车,御仗在众臣恭送下,浩浩荡荡而去。 华蚤羽盖的天子銮舆里,湛莲被湛煊拥在怀里,仰头嘻嘻笑道:“三哥哥,方才你射箭时的模样真威风!” 湛煊低头笑道:“莲花儿看见了?” “那自是看得真真儿的。好哥哥,下回再带我来。” 湛煊轻笑着刮刮她的鼻子,“原来是别有居心的。” 二人都不提孟光野,只轻言细语地说着今日之事。湛莲沮丧说并未发现可疑之人,湛煊安慰她,说静待时日便有分晓。 回了皇宫已天黑了,况且明日命妇们会进宫谢恩,湛莲打算再当一回闾芙,便留在芙蕖宫过夜。 湛煊夜里亲着她的小嘴儿求欢。 湛莲才好,对上回那灭顶的快活既觉羞涩又害怕,况且今儿在外玩了一日早就乏了,走冰摔了几跤的身子这会儿也觉得疼了,因此左右不让。 湛煊拉扯她的衣服,没皮没脸地哄她只一回。 湛莲被缠得急了,“三哥哥去找别人罢,小公公说你已很久没幸妃子了。” 湛煊以为她在玩笑,便笑道:“朕去找她们,你回头又哭鼻子。” 湛莲道:“我作什么哭鼻子,反正我这会儿还不能够生娃娃,三哥哥你子嗣单薄,雨露均沾也可丰盈皇嗣。” 湛煊停了动作,抬起头来看向湛莲,“莲花儿是真心的?” “自是真心的。”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将湛煊今日的志得意满浇得涓滴不剩。 按理他莲花儿这般通情达理,他自当高兴才是,但他坐拥后宫,怎会不知女子从不舍得将情郎拱手让人? “若是孟光野,你也叫他去别的屋子么?”湛煊脱口而问一句傻话。 “他是驸马,不能纳妾。”湛莲脱口而答一句傻话。 湛煊闻言瞅了湛莲半晌,苦笑一声。 “你既累了,朕便不扰你,朕回乾坤宫去了。” 湛莲拉他的手,“哥哥又小心眼儿了。” “你这是冤枉朕了。” “那你为甚不高兴?” “朕没甚不高兴,只是怕今儿在你这宿下,明儿你又与朕使性子。” 湛煊仍是离开了,湛莲虽知三哥哥有些不豫,但架不住一日的疲乏,沾上枕头便沉沉睡下了。 明德帝回到寝宫,顺安略为诧异,又见主子眉间消沉,只道主子又不能敌过莲花殿下,败兴而归。 湛煊无法入眠,叫了人将折子拿来,坐在暖炕上批奏折,却半晌看不进去一个字。 突地,他重重掷笔,朱墨四溅。 他想不明白,莲花儿倘若不爱慕他,又怎会心甘情愿将身子给他?但若爱慕他,又怎会毫无芥蒂地叫他临幸嫔妃?还有,她曾几何时就把孟光野当驸马了?那他是什么,野汉子么! 湛煊趿鞋下炕,在殿内来回踱步,引来周遭奴婢心肝惊跳。 顺安揣测主子是肝火太旺,小眼随着高大身影来回转悠,但鉴于上回的半途而废,他也不敢进言叫他去别的宫泄泄火气。 湛煊一夜难眠,第二日徒步上朝时被冷风一吹,脑中忽如雾开天明似的想明白了。 莲花儿是在同情他哪。 他怎么忘了,他对莲花儿好,莲花儿对他也从不遑多让,她定是怕他难过不忍心,因而才勉强自己委身于他。 湛煊思及此,就像是被谁人打了一巴掌,昨儿在孟光野面前的趾高气昂成了天大的笑话。 湛煊啊湛煊,你真是丢人哪。 苦涩在喉中咽之不去,明德帝满腹心事地走进了庙堂。 湛莲一觉起来,并不知三哥哥满腹的千回百转,贴了皮脸静静等待。 今儿女眷进宫谢恩,有心者定会趁机与她接近。自真闾芙死后,三哥哥将“闾芙”身边的人又换了一批,人少,却精,除了后宫主子,其余闲杂人等全不能见上闾芙的面儿,因此幕后之人若真是皇亲国戚,惟有指使近得了她的身的人来找她了。 卯时,命妇们进了宫,良贵妃替代皇帝受了她们的谢恩,又在后宫架了戏台,留她们一同观赏。 这节骨眼是命妇们最为头疼的时候,全后已废,新后未立,究竟花落谁家,尚不得知。良贵妃如今暂领后宫,章法举止都挑不出刺来,而贤妃膝下有明德帝惟一皇子,又有夏家在后撑腰,二者竟势均力敌,为难的便是不知投奔谁好的她们。讨好一个必然得罪了另外一个,两边不得罪又便是两边不讨好…… 有些个事不关己的女眷们偷偷议论,“照我说,定还是贤妃娘娘。良贵妃娘娘即便再怀龙胎,也不知是否生下的是否皇子,况且即便是皇子,岁数也与大皇子相差许多,太子定是大皇子莫属,母凭子贵,贤妃娘娘是皇后无疑了。” “可是听说大皇子资质平平,陛下对他并不看重……” “哎哎,咱们也别只瞅着这两位娘娘,万一还有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哩?” “哪个是程咬金,芙蕖宫那位?” “哎呀,你真是作死了,连这话儿也敢说!” 说话者也知自己犯了大忌讳,心惊胆颤地捂了嘴巴,四处张望。 “不过你们说,芙蕖宫那位无名无份,究竟天家待她是什么情份?” “昨儿你没看见么,那摆明了是照着永乐公主的模样去对待的!” “若果真如此,与她交好,恐怕胜过与两位娘娘交好啊!” 女眷们心有戚戚焉。 许是大多数女眷想法都一样,因此等受邀的“闾芙”一来,许多人便热情地围了上去。 湛莲天生就是众星拱月的命,这点场面,她自是不放在眼里的。 只是她并没有从这些人眼里找到熟识亦或不同的迹象。 难不成,是她猜错了? 又是一上午无功而返,湛莲回宫午歇,心不在焉地由人服侍着脱下大氅。 “咦,姑娘,您的帽子里怎么有根簪子?” 湛莲扭头一看,只见宫婢手里摊着一根极普通的素面小金簪,向来是用来压发的,“大抵是谁不小心掉了罢。”冬日里大家都穿得厚重,端帽时戴时取,掉头饰的事儿常有发生,许是有人与她说话时,正好掉在她的帽子里了。 “这簪子随处可见,怕是找不着主人家了。”那婢子说。 湛莲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正要让婢子将其收起来,脑子里忽而滑过一丝念头。 她拿起小金簪左右打量一番,伸手摇了一摇,里头是实心的。 “姑娘?”婢子不解。 湛莲沉思片刻,直觉这簪子是有人故意为之,只是用意为何,她却不得而知。 “我先拿着,万一遇上了主人家,便就给她了。” 湛莲意欲等三哥哥夜里过来叫他看看,只是这夜他却没有过来。 并且一连几日,她也没再见过三哥哥。 第八十六章 这日,湛莲以康乐公主身份进宫,去向良贵妃道谢。只因她佯病告假这几日,良贵妃派人送去了一棵贵重人参给她补身子。这礼收了,自是要道谢的。况且,她几日不见三哥哥,自是有些挂记了。 正想着,顺安公公领着一群宫仆迎面而来,见到她笑容满面上前作礼,“康乐殿下,奴才向您请安了,您今日可好?” “好着哩,顺安公公,你可好?” “奴才一切都好,谢殿下惦记。” 湛莲笑问:“我想去向陛下请安,不知御驾何处?” “这……陛下操劳国事分身乏术,跟奴才说了叫请安者一律跪安。” 湛莲柳眉一挑,轻轻柔柔地道:“陛下这国事操劳,可是好几日了。” 二人当然知道这是托词,顺安在湛莲淡淡的视线下硬着头皮顶了一会,实在顶不住了,把人都遣退几步,这才哭丧着脸道:“我的殿下,您就别逼奴才了,是陛下叫奴才这么说的。” “三哥哥到底作什么不见我?” “奴才也不知道,就上回陛下从芙蕖宫回来,龙颜就一直不悦,这几日夜夜喝酒,奴才关心询问两句,陛下却骂奴才多嘴。奴才还正想得空儿问殿下您哪。”解铃还须系铃人,陛下这烦恼的源头,不都在这莲花殿下身上? 难不成三哥哥还在为那日她的无心之语而生气?真是个小心眼的哥哥。湛莲无奈,想了一想道:“我先去良贵妃处,再去寻哥哥,哥哥今儿不外出罢?” “这天寒地冻,眼见又要下雪了,陛下也不愿挪动了,一直在暖阁里批奏折哪。” “那成,你先去罢。” “奴才没急事儿,送殿下一程。” 湛莲应允,顺安叫两个太监先回去复命,自己陪着公主殿下往良贵妃的平阳宫走去。 “那金簪的事儿,查得怎么样了?”湛莲一直挂在心上。 闻言顺安压低了声音,“奴才得陛下旨意,暗中派人查了,那簪子并无机关,但它的确出现得蹊跷,许真是那幕后之人留下的,只是早就对好了暗语,怕惟有闾芙才知金簪所谓何意。” “那如何是好?” “陛下说,现下当以不变应万变,不论幕后之人要闾芙做什么,闾芙迟迟不动,幕后者恐怕会以为闾芙背叛,当会按捺不住露出马脚。” 湛莲细细想了想,自知如今也惟有按兵不动,才不至打草惊蛇。 顺安偷瞄湛莲,他按陛下嘱咐,只告知了殿下其一,未曾告知殿下其二,陛下是不愿殿下太过为此事操心。 将湛莲送到了平阳宫门前,顺安又叨念一句,“殿下莫在娘娘这儿久待,陛下想念得紧。” 湛莲皱皱小鼻子,转身上阶。 良贵妃正与文嫔和几个女官操持后宫琐事,见她来了颇为喜悦,扔下文书让湛莲一同往暖阁炕上去。 “这天又冷了,你身子才好,本不该来。”良贵妃自冷宫出来后精心调养,气色总算回了以前模样,甚而比之前丰腴两分,更显富贵。 “我得了娘娘那般贵重礼物,若不来道谢,真是过意不去了。” “你这话儿就见外了,”良贵妃轻叹,“陛下前儿与我说了,当初是你在陛下面前美言,陛下才觉苛待了我,放我出了冷宫。这份恩情,你竟也不提一句,到底是哪里来的活菩萨?” 二人皆笑,湛莲道:“我不过就事论事,实话实说罢了。” 宫婢奉上刚熬好的热奶,又呈上些干果蜜饯,良贵妃盛情款待,笑语叫她多吃。 湛莲拣了一两个平常爱吃的吃了,良贵妃见她举止作态甚是风流不俗,感慨一句,遂而说道:“我听说丹晏国国主原是向陛下求婚于你,被陛下婉拒,倒是松了一口气,丹晏国是那蛮荒之地,又让人背井离乡,真真不是贵女的好去处。” “可不是么?”湛莲附和。 “只是你历经波折,这公主府没个驸马也不成……你莫害羞,与我说说,可有中意的儿郎?若是有中意的,我便去陛下那请个旨,替你促成一段美满姻缘。” 湛莲愣了一愣,随即道:“如今我为陛下义妹,一切权由陛下做主。” 良贵妃闻言,勾唇轻笑,“是了,瞧我这记性。” 湛莲在良贵妃处说笑一阵,起身告辞,良贵妃亲自她将送出殿外,“你平素无事,便多进宫来坐坐,如今我清闲得紧,就想找人说说话儿。” 湛莲走出平阳宫,心道良贵妃对闾芙不冷不热,对她倒是热情得很,是真个与她所言,知道她为她美言了了,还是知道自己真实身份了?不对不对,除了那傻哥哥,还有谁会相信这离奇古怪之事。 素手按按胸前的白玉,只觉一阵暖意。想起那小气的傻瓜哥哥,湛莲不免红唇微勾,加快了脚步。 行至乾元殿,天上又细细地下起小雪来,湛莲搓着手呵着气进了大殿,看门太监进去将顺安公公叫了出来。顺安一见人来了,便要向里头通报,湛莲却阻止了他,自己提着裙摆又往外头走去。 “殿下,这又下雪了,您还跑出去做甚?”顺安轻声急道。 湛莲并不答话,只从廊柱旁捧起一推细雪,放在手里捏实了,后又左右张望,找了根细小枯枝在雪团一头点了两下,做完又将枯枝分做两瓣,插在雪团上头。 “殿下,奴才眼拙,您手里这是……” “你看不出来,我也不告诉你,”湛莲气顺安没眼色,“走罢,咱们俩一齐进去。” “可是这……”顺安故作为难。 “行了,三哥哥怪罪,全由我顶着。” 顺安要的就是她这一句,他嘿嘿一笑,作势请湛莲先入。湛莲却叫他走在前头,自己躲在他的背后,还将脑瓜子缩起来。 明德帝批折子时不喜人多,因此此时只有秦才人在旁伺候,她抬头见顺安进来,后头还跟着一团桃红白绒,不免愣了一愣。 顺安却使了眼色叫她莫多话,对着正低头凝神批折子的明德帝道:“陛下,康乐公主来向您请安了。” 湛煊停住了动作,并未抬头,片刻才道:“只说朕一时抽不开身,等得了空便去寻她。” 湛莲此时已一溜烟地蹲在了紫檀桌前,听了回话撅了撅嘴。 “这……是。”顺安瞟了瞟湛莲,毅然应下,并且挤眉弄眼地叫秦才人与他一齐出去。 秦才人犹豫的眼神在三人间来回,最终还是跟着顺安走了出去。 湛煊没有留意,朱笔悬空半晌,轻叹一声,复而批折。 “喵——”忽而一声软软绵绵的猫叫响起在安静的暖阁。 湛煊皱眉,书房禁地,哪里来的猫?他一抬头,却看见一双冻红的小手上捧着一团白雪,他一愣,一颗小脑袋旋即探出来,一双黑亮的水眸眨巴眨巴,“三哥哥,送你一只雪兔儿,你别生气了罢。” 湛煊见此状,一颗心怎能不化?他起身绕过大桌,叫她将雪团放下,双手包着她的小手便往唇边送去,一面替她呵气一面心疼轻斥,“这天儿也去玩雪,仔细冻伤了手又嚷嚷。” “我哪里是玩雪,这是送给哥哥的赔礼。” 湛煊瞟了一眼粗制滥造却诚意十足的雪团子,声音低沉一分,“朕这几日没能看着你,你又干了什么坏事?” “三哥哥冤枉人,我这几日再老实不过了。” “那你做什么送朕赔礼?” “这不是那夜我说错了话,给你来赔不是?”湛莲笑道。 “你说错了什么话?” “哥哥明知故问,再者,是你先提他的。” 湛煊失望,果然她还是以为是那孟光野的事儿。 他虽恼怒她将孟光野比作驸马,但他真正难受的不是这事儿。他历经沧海盼来的两情相悦,到头来竟是一场同情的施舍。身为帝王,身为丈夫,都无法忍受这等尊严尽失。况且,这娇人儿是勉强自己委身于他,待有朝一日醒悟过来,岂不懊悔反悔? 湛煊这几日备受煎熬,连她的面也不敢见,就怕她突然说出后悔了的话来,但又觉着这样儿的自己卑鄙之极,非大丈夫所为。 可他又能如何?好不容易抱在怀里的人儿,他难道要亲身推出去么? “莲花儿,朕并没有气恼,朕因万寿堆积了不少政事,这几日便是在做这些,你乖乖儿,去找淑静太妃说话罢。” “我去过了。”湛莲撒了个谎。近来她不太敢去母妃那儿,母妃许是念经念得出世了,她每回去,她都要叫化她一番,然后叫她与皇后姐姐冰释前嫌,请三哥哥将全皇后放出冷宫。 “那你回府去罢,等闲了朕去找你。” 湛莲指指外头,“外头都下雪了,哥哥叫我这会儿走?” 唉,可不是么?湛煊一看果真不假,这下雪天他自是不敢叫莲花儿走的,坐马车乘轿子都不安全。 “那你……” “哥哥不必替我找去处,我走便是了。” 湛莲转身就走,湛煊抓住她,“朕哪里叫你走,朕是想叫你在暖炕上坐着,若是困了便躺着。”他拿这天魔星有什么法子? 湛莲这才爱娇一笑,“我不累,也不困,我替哥哥整理折子。” 湛煊情不自禁随她勾唇,倾身便想亲她,却怕看见她隐忍眼神,硬生生作罢。 第八十七章 湛莲将雪兔儿放置于窗阁外,脱了大氅好生放置一旁,跑到明德帝身边为他收拾折子。 湛煊摸她的手还是凉的,再次叫她去炕上坐着,湛莲偏生不去。湛煊拿她没法子,便是由了她。二人一个批折子,一个放折子,倒也其乐融融。 每年这会儿,龙案上除了平常的政事折子,还有一批“喜折子”。过了年便是开春,为大梁婚配佳期,各地皇帝国戚或达官贵族,总有嫡子要娶亦或嫡女要嫁的,除了皇室宗家须皇帝亲自定婚,其余皇族巨胄子女成婚,便听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待纳吉纳征后,便向皇帝通报良辰佳期,颇有请这至尊亲戚吃杯喜酒的意思,其实是向皇帝报个信,看看是否有违他老人家的意,若是其中有他看不过眼的,还能趁早取消了婚事。 但这也是走个过场,这些皇室子孙成婚,皇帝看重的,早已被身旁人旁敲侧击地说了;不看重的,没甚大问题自然也不以为意。 湛煊在这些个喜折子上一一批上个“知”字,抬头瞄了湛莲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道:“常安今年才成婚,明年他弟弟湛河又要成婚了。” 湛莲道:“让我猜猜,湛河的新娘子是不是一直住在他们家的小表妹?” 湛煊故作惊讶,“你怎么知道?” 湛莲抿嘴而笑,“哪能不知道,他那表妹小时候就天天嚷着要嫁湛河,来了还提醒我不能嫁给他。” “可不是么,朕原还担心,二人朝夕相对,恐怕兄妹情深当不了夫妻。” 湛莲一愣,“兴许是两人都知道将来要做夫妻罢。” “又许是二人既有兄妹之情又有夫妻之情?” 湛莲没听出言外之意,只不愿在哥哥批折子时闲聊,附和着应了一声。 湛煊见她好似敷衍,不免心头苦涩。 二人在暖阁歇午,湛莲枕在湛煊臂上香甜睡去,湛煊凝视她恬静的睡颜,心里既满足,又失落。 下午雪愈下愈大,湛莲自是走不了了,安了心在暖阁里为哥哥继续干活。她看见许多折子都是请湛煊尽快立后的,有人请他立贤妃,有人请他立良贵妃,也有人建议开春广开后宫,再迎新妃。 其中还是以支持贤妃的臣子居多,向来不声不响的夏家好似暗地里卯足了劲,要为嫁入宫的夏家女儿争上一席之地。 “哥哥近来挺为难罢?”虽说哥哥是皇帝,可有时还是需听取大臣的意见。贤妃虽不得哥哥欢心,但是与皇后一同入宫的,知书达理,又育有皇长子,封她为后也在情理中。 湛煊本想叫她放心,却脱口而出,“莲花儿,你是心甘情愿嫁与朕为后么?” 湛莲却想歪了,道:“我不做皇后也成……” “不嫁给朕也成,是么?”湛煊冷冷接话。 湛莲愣住了,三哥哥究竟说的是哪门子的话? 湛煊直想抽自己嘴巴,他这是在给莲花儿后悔的机会么? 湛莲见湛煊神情复杂,虽不知为何,却扑哧一笑。 瞧瞧这没良心的玩意儿。湛煊瞪向那张刺目的笑颜。 湛莲走到他身后好心地替他捏肩膀,偏头在他耳边带着笑意道:“上午咱们说湛河的小表妹与我说不准我嫁给湛河,哥哥知道我是怎么答她的么?” 温香拂耳,萦绕鼻梁,挠得湛煊的心都痒起来,“你答她什么?” “我说呀,我才不稀罕你哥哥,我要嫁给我哥哥。” 湛煊猛地偏头,黑眸仔细瞧着这人儿,看她是不是哄他的。 “我那会儿我还不知道兄妹不能通婚,一心想着长大了要嫁给哥哥,直到后来知道了,还伤心了好一阵子哪。”湛莲不无遗憾地道,“谁知世事难料,我身上竟发生了这等离奇之事,如今你仍是大梁天子,我却成了全雅怜,我自是愿意嫁给哥哥,圆了儿时的夙愿,一辈子赖在哥哥身边。” 他的莲花儿哪,总是知道如何叫他开心。 湛煊轻叹一声,反手压下湛莲的脑袋,仰头以唇封缄。 大雪还继续下着,湛煊自是不叫湛莲回公主府了,湛莲便想着再以闾芙身份招摇两日,便让一辆空马车回了公主府。 日暮时分,湛莲回了芙蕖宫偏殿赏雪,等着三哥哥回来用膳。 这偏殿是芙蕖宫赏雪最妙之处,半月池静伫左面,不时因雪花荡出涟漪,右面四季常青的苍天大树堆积雪白,偶尔掉落一块轻雪,柳絮似的雪花徐徐飘扬,带着轻盈优美的细细声响,湛莲就是看上了一整日也不嫌腻。只是以往她身子不好,每年三哥哥只抱着她赏一会儿雪便就让她回内殿了。 湛莲此时席地跪坐在铺陈着软垫的榻上,披着迤逦拖地的镶孔雀毛雪白大氅坐在廊下,静静赏着一方隽秀美景。 湛煊进来时,见的就是这么一幅绝美的仕女赏雪图。 他负手而立,站在殿门后,直直凝视着那倾国娇人,几乎屏住了呼吸。 顺安忙叫后头跟着的人都止住脚步。 湛莲身后侍女先是发现了圣驾,急急下跪。 湛莲自雪景中回过神来,探头嫣然一笑。 湛煊回以一笑。 罢了罢了,施舍也罢,同情也罢,只要他的心肝儿还愿意在他身边,什么尊严他都统统能不要!任世人说他卑鄙也好,他有一辈子来让莲花儿慢慢爱上他,其他人休想自他身边夺了她去。 不愿脚步破坏她欣赏的美景,湛煊自旁游廊而入,拐了个弯儿到她面前。 湛莲并不起身,仰头带笑向他伸手,露出一截赛雪的皓腕,几个细致的金镯子叮当脆响。 湛煊握了她的手却不解风情,只觉小手不曾冰凉,还算过得了关。 湛莲怎会不知他心里所想,怕挨骂抢先说道:“我如今身子大好了,一点儿都不觉着冷。” 湛煊在她身边坐下,包着她的大氅将她抱进怀里,“那也不能待久了。” 最后一丝寒意被温热坚实的胸膛拂去,湛莲嘻嘻靠在三哥哥怀里,与他继续赏景。 只是过了一会儿,湛煊便嫌席榻坐着不舒适,抱着湛莲起了身。湛莲还想赏雪,嚷道:“哥哥高大坐不了席子,与我有何相干?” “朕饿了,待朕用了膳,再陪你来赏雪。” 天子饿了那是头等大事,湛莲便不吱声,与湛煊一同进殿用膳。 只是待用完了晚膳,外头已天黑了,宫婢们在庭院里点上了灯笼,白雪染上一层桔色,别有一番风情。 这会儿雪下得小了,湛莲又有了主意,让人在院里支了一柄用来赏雪的大伞,在下设了一张紫檀如意云纹大椅,底下置了小炭盆,要湛煊陪在庭院中赏雪。 湛煊欣然应允,他坐在大椅上,将湛莲抱进怀中。湛莲自知三哥哥跟暖炉一般,便不想要碍事大氅,湛煊仍是怕是受凉,将其盖在她的身上。 湛莲见枣儿等人都置身雪地中,摆摆手道:“人多了反而少了清冷景致,你们下去罢。” 宫仆们这才散了,偌大殿院中只剩置身雪景中的二人。 两人安安静静地观赏了许久,但湛煊的视线多数流连在湛莲白净如瓷的小脸上,在他看来,千万美景不及她秋波一寸。 湛莲小小地打了个喷嚏,湛煊回神忙道:“冷么,该回了。” 湛莲摇头,“不走,是被雪花刮的,痒。” 湛煊一直握着湛莲藏于氅下的手,因还热乎着,因此也就不动。 “三哥哥,我上回在天通池见那些小孩儿坐在冰车上被托着走,看上去可好玩了,你再带我去玩玩罢。” “这就玩野了是么?”湛煊轻飘飘地道。 “就再玩一回,只一回。”湛莲撒娇,在他身上扭来扭去。 只是今时不比往日,湛煊是开了荤尝了鲜的,被她这么扭了两下,身子立刻起了反应。 湛莲臊红了脸,“哥哥你怎么……!” “你把朕当木头似的扭,还来怪朕?”湛煊箍紧了她,声音已然低沉一分,他头一低,便在她脖子上吮吻起来。 湛莲小声惊叫:“哥哥!” 湛煊埋头吮吸好一会,舔着她的脖子滑至她的小耳朵,沉沉笑出声来,“乖儿,来一回。” …… 湛莲轻音破碎,鼻端吸进带着雪气的冰凉气息,身子却如火炙烧,她低低哭泣着,忽而眼前一片白光,眼前雪花如坠万千星光。 第八十八章 十二月一到,似乎马上便要过年,朝臣们一时半会没什么紧要事务,天天上折子,日日呈请皇帝立后。因全后才废,湛莲又有义妹身份,明德帝并不想操之过急叫湛莲惹来非议,一时被这些没眼色的折子弄得烦不胜烦,仍然全部留中不理。 除夕之日皇帝正封御笔,边外传来加急奏折,丹晏王求亲不成,怒斩来梁使者数人。明德帝冷哼一声,照旧郑重封笔,口谕近臣守北疆将士过年不可疏忽操练。 正月初一日,岁之首,月之首,时之首。 皇帝祭祖,出席朝会,接受外臣朝拜后,返后宫接受良贵妃率嫔妃及皇子皇女行礼。 湛煊因不舍湛莲独自在公主府过年,便叫她留在芙蕖宫。湛莲放心不下三个弟妹,询问是否能一齐接进宫来与太妃作伴,黄子杰如今有爵位在身,年岁又小,尚可通融进宫与大皇子玩耍,大妮二妮却因制不能入宫。湛莲想着两个妹妹有母亲在侧,应不寂寞,因此便让人接了黄子杰进宫。淑静太妃头回见着自己小侄儿,哭着抱着他心肝肉儿地喊,黄子杰听她提及死了的父亲,哇地一声就哭了。 初二日皇亲国戚进宫朝拜,湛莲又匆匆变回康乐公主,着实忙碌。年初三湛莲回了公主府,接待来拜年的客人。 她竟不想第一个来的是全家之人。全金氏与嫡庶子女都来了,说是与她拜年,却是为了叫她引全氏女进宫为妃。全雪松道:“朝臣一再请奏,陛下不置一词,大抵并不看重内廷嫔妃,开春定欲广开后宫,另立新后。四妹妹若能将九妹引进宫去,里外都有照应,岂不更好?” 湛莲意兴阑珊。戊二总算传来消息,原来先前在孟府暗杀她的就是全府死士。全皇后已派人暗杀她两回,而全家只当作惟那一回,还拿来与她邀功。湛莲心里冷笑,只觉全家脸皮恁厚,以为事事还在他们掌握中哪。她心有主意,不愿轻易放过他们,便假意应承下来。 大年初七,湛莲总算得了闲,带着大妮儿二妮儿与喜芳蕊人等人在后院堆雪人,二人母亲坐在里屋做女红,隔了窗阁远远微笑望着。 湛莲堆好了一个大雪人,正低头找东西作眼睛,忽而被一个温暖怀抱抱住,耳边听得一声低沉叫唤:“湛莲。” 心儿莫名怦怦直跳,湛莲转头望去,却见三哥哥微笑相对。 喜芳蕊儿等人早已跪下,见状悄悄拉了大妮儿二妮儿走了。 “三哥哥叫我的全名作甚?”湛莲好奇问。那听上去既陌生又古怪,好似陌生男儿唤她哩。 “新年便有新称呼,朕往后便叫你这个名儿。” “不好。” “哪里不好?” “我觉得怪,像不识得的人唤的。” “这样便最好,往后你也莫叫朕三哥哥,叫朕的名。” 湛莲扑哧一笑,“叫什么?” “叫阿煊也可,叫表字也成。” 湛莲张了张嘴,却叫不出口。她摇头轻笑,“我叫不出。” 湛煊低头深深吻住她,好半晌,贴着她愈发红艳的唇儿蛊惑道:“乖,叫阿煊。” 湛莲水眸早已迷蒙,酡红着脸凝视着三哥哥娇娇唤了一声,“阿煊。” 湛煊微笑,再亲了亲她,执了她的手往屋里走。 湛莲总觉着有些怪怪的,明明是同一个人,三哥哥与阿煊却像是唤两个人。 湛煊是微服出宫,他进屋便侧卧暖炕,枕在湛莲的腿上叫她给揉耳朵。每到过年,皇帝走哪出入门都有炮仗迎,湛煊被震了多日,觉着耳根子疼,跑到湛莲这来讨清静。 只是二人没能清静多会儿,宫里有太监急急忙传来消息,竟是黄子杰与湛宇修打起来了。 湛宇修与他母妃一般,有些木讷死气,故而湛煊的确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子,但他到底是个好孩子,想来不会轻易动手,反观黄子杰,以往恶行满满,近来虽收敛许多,但保不齐又犯了混。 湛莲进宫在宁安宫见了黄子杰,他正被淑静贵太妃罚站,脸上有两处青肿,见了她来,下意识摸了摸屁股,仍是跪下规规矩矩请了安。 “你可来了,你快替哀家问问,他做什么打了大皇子!”淑静太妃不想侄子这般倔强,她怎么问,他就是不答。打了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打的是天家惟一的皇子,难不成她黄家真要断子绝孙了么! 湛莲安抚母妃几句,领着黄子杰进了耳房,把宫婢嬷嬷全都遣退了,她才问:“作什么与大皇子打架?” 黄子杰自从黄府守丧回来后,仍然爱哭,但总算哭得少了。先生布置的功课也渐渐能做得完,再也不用两个妹妹省吃俭用地补给。想来是改邪归正了,怎地今日又打起人来? 黄子杰抿着嘴不说话。 湛莲耐心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便道:“那成,我回去告诉大妮二妮,说她们哥哥被人打了……” “是我打了人,不是别人打了我!”黄子杰打断她的话。 湛莲定定看着他,黄子杰瞥开视线,啧了一声,才不情不愿地道:“大皇子嫌弃我妹妹。” “什么?” 黄子杰这才老实吐实,原来他进了宫,才知道这宫里头的娘娘是最大的,便想着替两个妹妹挣个娘娘,开口就叫湛宇修娶他妹妹。湛宇修却说他妹妹是被砍了头的罪人之子,不仅不能当他王妃,以后恐怕连嫁也嫁不出去。 黄子杰一听就上了拳头。 湛莲听完却乐了,这是替他妹妹挣脸面,大皇子说的话的确少了风度,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但仍板着脸不叫黄子杰看出来。 黄子杰瞧湛莲冷着脸,憋红了一张脸后问道:“皇阿姐,大妮儿二妮儿,她们以后真因父亲犯了王法,以后便嫁不出去了么?” 湛莲心想有她在,怎会让这事儿发生,只是趁机故意唬他,“可不是,你再不长些出息,为保宁侯府争光,你妹妹可真要嫁不出去被人笑话了。” 黄子杰脸色大变。 湛煊把湛宇修叫到乾坤宫,见他白净的脸上一团红肿,淡淡问他发生何事。 湛宇修喏喏,一五一十答了,湛煊可不关心这些小事,只问:“谁下手狠些?” “儿臣身边的小喜子下手狠些。”湛宇修老实道。 湛煊问:“你做什么去了?” “圣人曰,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儿臣不愿打斗。” “人都先打你了,你还不动手?” 湛宇修抿嘴道:“儿臣身边有人保护。” 湛煊笑了,摆手叫他退下。他这个儿子,当个无所事事的儒雅亲王便算了,若当皇帝,祖宗拼尽血汗打下的江山都不知要丢掉多少。 只是黄子杰打了大皇子,虽是小孩子玩闹,仍然是要罚的,良贵妃作主,罚黄子杰扎两个时辰的马步。 黄子杰哭着受罚,只是眼里却闪过前所未有的坚决。 转眼便是正月十五,皇帝携了宫眷,唤了众王公到前朝修建的园林里头过上元节,夜里湛莲作闾芙打扮,看完了舞龙灯,又随众人走在游廊上看各式花灯,因着迷于其中一个灯谜止步不前,竟落在了后头,明德帝回头见了,也不催促,只放慢了脚步。 忽而有人匆匆而来,不小心撞上了湛莲,忙低头谢罪,“奴婢金钗,不小心冲撞了闾姑娘,还请闾姑娘恕罪。” 湛莲还沉迷于灯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谁知那人不走,低低又说一句,“闾姑娘,奴婢名叫金钗。” 湛莲顿了一顿,这才如梦初醒,转过头来。只见一中年龅牙的嬷嬷提着一灯笼,低头挑眼地看她。 “你……是哪里的?” “奴婢是养鸟处的,今儿调遣过来帮忙挂灯笼,闾姑娘,您平日里可喜欢□□鹦哥?” 原来那金簪示意的是一个人名。湛莲瞅着这龅牙嬷嬷,慢慢点头,忽而瞟了一眼前头,电光火石间做了个决定,她倒退一步,大喝一声,“你这贱婢!” 园中虽有丝竹之乐,但湛莲声音清亮,顿时引来众人侧目。 顺安耳力好,听到声音忙不迭赶来,“闾姑娘,这是怎么了?” 湛煊走在最前头,本没有听真切,后头忽而静了下来,他这才回望,便见他莲花儿横眉竖目瞪着一提灯笼的嬷嬷,便知有事儿。他大步跨去,柔声问道:“怎么了,奴才冲撞你了?” 湛莲仰头,皱眉告状,“陛下,这贱婢不仅不长眼撞了我,还对我出言不逊,请陛下为我作主!” “那末你意欲如何?” “这还是正月头上,太晦气不过,陛下,请陛下将这贱婢拖下去打个五十大板!” 第八十九章 这说出打五十大板,向来是要置人于死地的。众人不想这闾姑娘如此恃宠而骄,为这等小事就要棒杀于人。 龅牙嬷嬷跪地,大喊冤枉。心中更不知这闾芙到底发了什么疯。 湛煊自知湛莲从不会无故发怒打罚宫仆,其中定有内情。他与她交换了一个视线,缓缓地正待开口,喜乐公主怒喝:“闾芙!你莫要太猖狂了,你不过一介平民,还敢出口打罚宫婢?” “她想打就打,有何不敢?”湛煊皱眉,“喜乐,朕不想再听见你对闾姑娘出言无礼。” “皇兄!” 天家这莫不是真忘了谁才是他的妹妹?众人面面相觑。 莫非这幕后之人是五姐?湛莲看了看气得脸红的喜乐公主,心中否决。她这五姐或五姐夫,都没这个能耐。 湛煊看也不看跪在他脚边连连求饶的嬷嬷,摆了摆手道:“拖下去,打五十大板。” 良贵妃看向那瑟瑟发抖的奴婢,又看看一脸倨傲的闾芙,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陛下,臣妾以为,这嬷嬷恐怕挨不了五十大板,如今正月头上,打死一个贱婢不要紧,若是让闾姑娘染上血气,反倒不好了,不若打个二十板以示惩戒,您看如何?” 众人寻着声音望去,说话者却是因豫北王妃韦氏。因回封地路途遥远,她每年都留在皇城过年。 湛莲一见是她,脸色一白,倒退一步。 明德帝看来还是给这皇嫂三分情面的,他略一思量,轻笑道:“皇嫂言之有理,那便按皇嫂的话办。” 豫北王妃微微一笑,福了福身。她走到闾芙的面前,以长辈的口吻道:“闾姑娘,上回我儿生辰,我由着他打杀了一个犯事奴才,致使他才好些的身子又发了病,我是后悔莫及,听闻你身子骨才好,可是再不能像我儿那般了。” 湛莲讷讷地点了点头,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出了大皇兄那日唤她的笑脸。 六妹妹,好孩子。大皇兄这般道。 豫北王妃执了她的手,“走罢,莫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奴才扫了兴致。” 湛莲吃痛回神,豫北王妃尖尖的指甲狠狠掐进了她的掌心中。她扭头,对上韦氏笑里藏刀的视线。 “闾姑娘,到朕这儿来,朕带你去看烟火。”皇帝自韦氏手中接过湛莲,像是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地往前走去。 湛莲抬头看向哥哥,眼藏惶恐。湛煊温柔与她对视,摩挲她的手背安抚。 再无心于元宵之乐,湛莲看完烟火就叫三哥哥回宫,回程的御銮上,湛莲将头埋在湛煊的胸前一言不发,湛煊一遍遍地轻抚她紧绷的身子,低低轻哄。 回了芙蕖宫,湛莲仍抱着湛煊不肯放手,“三哥哥,那支金钗示意的是那个嬷嬷的名字,她来找我,定然是大皇嫂在皇宫的心腹卧底,所以大皇嫂这会儿才告诉闾芙……三哥哥,是大皇嫂,大皇嫂知道了,她来找我索命!” “莲花儿,你多想了,那事儿只有你我知道,再没别人知道,况且,她以为你已经病逝了,她是冲着朕来的。” 湛煊口中只有你我知道的陈年秘案,是湛莲永不愿提及的往事。 湛莲亲手杀了她的大皇兄。在她六岁那年。 那一年湛煊搬出了皇宫,惟有进宫时才能见湛莲一面,湛莲很是伤心,幸而有留在东宫的大皇兄温柔照顾,曾有一段时日她与大皇兄好得比与湛煊还亲密,这让湛煊大为恼火,一再说大皇兄不安好心。湛莲原是不听他的,岂料有一日,大皇兄神秘兮兮地让她喝了一杯甜甜的糖水,而后交给她一包药粉,说这药粉是茶水变糖水的秘诀,叫她偷偷地倒在三哥哥的茶水里,叫他大吃一惊。 六妹妹,好孩子,偷偷地放,让你三皇兄大吃一惊。大皇兄温柔地如此道。 湛莲那时虽小,在此事上却不知怎地清醒无比。她知道她手里握的是□□,三哥哥喝了一定会死。 湛莲原可以拒绝大皇兄,也可以应承下来,偷偷丢掉药粉,亦或告知三哥哥此事,但她全都没干,她神使鬼差地趁着大皇兄给她拿果子,将药粉倒进了大皇兄的茶杯中,而后从容离去。不出半个时辰,她便听到了一声尖叫。 大皇兄暴毙而亡。 湛莲当时不觉害怕,只觉松了口气。大皇兄死了,就没有人害三哥哥。 父皇那时已沉迷酒色,无暇顾及其他,大皇兄之事便因病暴毙不了了之。 事儿虽过了,可湛莲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她不停想象着大皇兄死时的惨状,夜夜听到大皇兄叫她六妹妹,好孩子。她高热不退,湛煊请了旨留在皇宫,每夜偷偷溜去陪她,湛莲终是哭着将实情告知了他。 湛煊的震惊可说惊天动地,但他很快冷静下来,用了一夜细细开导湛莲,说她是救了他的命,她做得没错,是大皇兄咎由自取。 自那以后,这件事便成了再不提及的秘密。 湛莲不想事隔多年,曾经的大皇子妃竟会偷偷酝酿多年,调、教出一个神似于她的闾芙,她到底是…… “三哥哥,我怕,是不是大皇兄也跟我一样,重生回来了?他告诉大皇嫂是我杀了他,所以他们回来向你报复……”湛莲满脑子胡思乱想。 湛煊低头吻住她,直到她因吻而回神,他才抱着她道:“傻莲花儿,世上哪里能出那么多稀奇之事?即便有,也不会出在自作自受的大皇兄身上。并且无论她出于什么目的,咱们都已抓住她了。朕绝不会让她来伤害咱们。” 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皇帝要抓什么人,却不需要什么证据。甚至不给豫北王妃喘息的机会,深夜,所有夜巡豫北亲王王府一带的禁军被遣走,龙甲卫以雷霆之势秘密包围王府,杀光豫北王妃带来的护卫取而代之,将睡梦中的韦氏软禁了起来。 第二日,皇帝带着仍假扮闾芙的湛莲微服来到豫北王府。 韦氏显得很吃惊,却也很镇定,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见了皇帝仍不失分寸地向他行礼。 皇帝拉了湛莲一块坐下,相执的手并不放开。韦氏见“闾芙”竟与天子平起平坐,亲昵如斯,眼底闪过凶狠。 “陛下,凡事都有个由头,臣妾是否可知,您这么大阵仗,是为何故?” “你大费周章将闾姑娘送来朕的身边,又是何故?”明德帝不答反问。 韦氏不可思议地看向闾芙。她竟敢…… “你莫看她,她已什么都向朕说了。” “恕臣妾愚昧,臣妾着实不知陛下说些什么。臣妾与这闾姑娘素不相识,又怎会有将她送给陛下一说?” “韦氏,”明德帝并不想与她虚以委蛇,“朕只问你一句,朕那皇侄,是否参与了此事?若是有,他便是死路一条;若是无,朕便废其为庶民,保他一命。” 豫北王妃脸色微变,仍然说道:“臣妾不知闾姑娘对陛下说了什么,但那定是对臣妾与我儿的诬蔑,是有人想藉此陷害我们,请陛下明鉴。” “闾姑娘说是你,昨儿那贱婢也说是你,你还想抵赖?” 韦氏偏头道:“人正不怕影子斜,且不说那婢子怕是连臣妾是谁都不知道,莫非只因臣妾昨儿当了一回好人,便被人诬蔑上了?恕臣妾直言,这闾芙来历不明,陛下怎可听信此女说辞,而不信自家人?” 湛莲道:“关心则乱,王妃,你也是忘了,若非事关己身,皇亲贵族可有人,不怕得罪陛下与正得宠的殿下红人,为了一可有可无的奴婢出言解救?” 韦氏心头大震,是了,是了!那是常常出入皇宫的金科玉律,无人提点却融于骨血。连喜乐公主都有她的理由,她却一丝理由也无,这不就不打自招了么! 明知已露出破绽,但韦氏仍不松口,“陛下,臣妾不想心血来潮当一回好人,便为臣妾招来如此大祸,但臣妾问心无愧,岂可被小人泼黑?” 明德帝不耐烦了,“韦氏,你可知花生怎么长的?你抓住它的源头,那里头就能牵扯出一大片来。朕如今抓着了你,这里头藏着什么魑魅魍魉还能躲得过去么?你若老实坦白,朕兴许还能留你个全尸!” 韦氏一屁股跌坐在椅。 第九十章 阿訇,你要记住,本王若有朝一日死于非命,定是三皇弟所为,因此,本王要防范于未然。 这是她的夫君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一句话后,夫君去了书房,再也没有回来过。 事隔多年,韦氏仍记得夫君对她说话时的无奈与伤心的语气。 太医说她的夫君是暴毙身亡,韦氏一个字儿也不信,她知道定是三皇子所为,虽然她无法查出他是如何做到,但定是三皇子为争夺皇位所为! 果不其然,那本该属于她的夫君,她的孩儿的皇位,变成了三皇子湛煊的御座,而她们孤儿寡母,却被流放到不毛之地作个可笑的地主。韦氏怎能不恨,怎么不怨!复仇的种子深深埋下,她一面养育着博儿,一面忍辱负重等待时机,等待着为夫君报仇。可是三皇子自登上帝位后,身边全是亲信近臣,就连乾坤宫扫地的小太监,都要经过重重筛选。韦氏无法从他身上下手,因此,自她得知他捧在手心的永乐公主身娇体弱常常生病时,她就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韦氏预料永乐活不了多久,三皇子待她如珠似宝,待她死后定日夜思念。如若此时有个神似于永乐的人物出现在他面前,他定然无法割舍。 韦氏派人找遍了大江南北,终于自一小村庄寻得了与永乐九分相似的女娃儿,她命人杀了她的父母,甚至杀光了整个村庄之人,将这女娃秘密养了起来。她将女娃命名闾芙,从不与她亲自见面,隔着纱窗指导她的吃穿坐行,一举一动。她耗费了大量心血培养一个永乐公主的赝品,还未完全养成时,喜讯已然传来。永乐公主香消玉殒了。 韦氏恨不得立刻实施她的计划,但永乐那众星拱月的宗室公主岂是简单便能模仿?她自知还不是时机,又强忍两年,在闾芙耳边日夜灌输她若得到皇帝宠爱就能一直享受这荣华富贵,并且替闾芙精心挑选一个情郎,让她心有牵挂,最终还借助秘术在她身上下了血蛊,这才让她来到皇城,借由平南王之手送到皇帝面前。 她成功了。韦氏没想到竟这般顺利,闾芙得到的宠爱超过她的预期,明德帝将她严密保护起来,就如往时的永乐公主,闲杂人等竟不能靠近一步。那个尘封已久的菡萏宫,明德帝也为了闾芙而重新开启,甚至为她改名为芙蕖宫!韦氏怎能不知菡萏宫在明德帝心目中的地位,倘若不是真将闾芙当作了永乐,倘若还有一丝理智,他都不会将六公主仅剩的痕迹抹了去! 韦氏心中狂喜,自知大仇将报,加之天赐良机,她加快步伐进行第二步计策,金钗是她在宫中最信得过的内应,金钗与马房的太监对食,自己才知了永乐不骑马的隐密之事。只要她与闾芙取得联系,便万事大吉。原以为最艰难的那一步已走了出去,剩下的便如平坦大道,谁知……她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闾芙竟然敢背叛她!她不担忧她情郎的性命了?她身上的蛊术被解了?还是明德帝有什么法术迷惑了她! 韦氏此刻狠毒的视线直直钉在“闾芙”身上。她以为她死了,她还能活? “王妃,你可是交待明白了?你现下不为你自个儿想,也得多为豫北小王爷多想想,他的命,也在你手上攥着哪。”顺安道。 韦氏大笑两声,“成者王,败者寇,如今我已落在你们手上,还有何不敢说?我原就是想替夫君报仇,不想功亏一篑!对了,倒真有件事儿忘了说,”韦氏看向明德帝,“我怕博儿大了引起你的注意,就在他的膳食中用了些药,博儿如今半死不活,也是拜你这皇叔所赐!” “你竟然对你的亲生儿子下毒,你好狠的心!”湛莲瞪大双眼。 “只要能为我的夫君报仇,我什么都愿意做。”韦氏冷笑。 “湛宇博未曾参与你的阴谋?”明德帝问。 “哼,那傻小子还对你这皇帝皇叔仰慕非常,若不是我拦着他,他每年都想上皇都!我若告诉了他,保不齐他大义灭母,将我的计策全都泄漏于你。” 皇帝沉吟片刻,似是在判断她话中真假,“倘若闾芙与那嬷嬷果真接应上,你又待如何?” 韦氏一愣,“自是寻了时机让嬷嬷送□□进来。” “何为时机?” 韦氏紧抿唇瓣,半晌道:“一如你当年毒杀我夫君,你的兄长之时机!竖子,我知我命不久矣,你让我死个明白,你当初是如何害死了我的夫君!” 明德帝却不理会,“带她下去,让仔细询问同党几何,还有何阴谋诡计。” 顺安立刻召了两人进来,指使他们将韦氏拖下去。 韦氏已没了之前的冷静,她尖声指着湛煊道:“竖子!你弑兄夺位,不得好死!我即便变成厉鬼,也要来找你为我夫君报仇,我要吸了你的血,挖了你的心!” “大皇兄不是三哥哥杀的!”湛莲听不得韦氏对湛煊的恶毒诅咒,脱口而出。 韦氏一愣,狰狞瞪眼,“你这贱种,你莫非真当自己是永乐不成,你不过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乡野村女,还敢叫大皇兄,三哥哥!你以为你身边这个人会放过你么!” “你说的对,”湛莲站起来,直视于她,“闾芙不敢叫,因此,我不是闾芙。闾芙已经死了。” “不可能!”韦氏断然否决。她带了闾芙多年,怎会认不得她?若是个个都能学得出永乐的神情姿态,她何须大费周章! “与她说这些做什么?”湛煊使了个眼色,二侍卫顿时拖着韦氏往外走。 韦氏不可置信的眼神在二人间来回,“不可能,不可能……你是谁,你是谁!” 只可惜没人再回答她的问题。韦氏临死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破坏了她呕心沥血的复仇大计。 湛煊扪心自问,若是他的莲花儿没有重生,他是否会掉进韦氏的陷阱。沉思之后,竟是冷汗涔涔。 两日后,明德帝叫来安晋王湛炽,隐瞒了湛莲的部分,告知了豫北王妃图谋不轨之事。 安晋王大惊,“大皇嫂竟如此大逆不道?那闾芙果然是奸细!皇兄为甚还将她留在宫中?”皇兄莫非是还舍不得? “闾芙的事你莫管,朕自有主张,朕叫你来,是有一件要紧事要你去做。” “皇兄请下旨。” “韦氏虽招了,也将合谋者供了出来,但她矢口否认皇侄湛宇博参与此事,朕却是不信的。” “皇兄,韦氏自己也说了,博儿那羸弱身子,是她一手毒害的,博儿因此缠绵病榻,如何能与那毒妇合谋?” 湛煊手中摩挲着自平南王处抢来的宝刀,沉默片刻,“斩草须除根。”当年他见皇侄太小,韦氏又是一介女流,便动了恻隐之心放了他们,不想今日险遭性命之危。如若莲花儿没有回来…… “皇兄……博儿毕竟是咱们侄儿,身上流着湛氏的血,万一他是无辜,岂不太可怜?” 湛煊长叹一声,“谁叫他生在皇家,无辜与否,这都是他的宿命。” 湛炽抹了把脸,点头应是。 “豫北王府在豫北一带经营多年,朕虽压制,但仍有势力,朕不想大动干戈,你带着朕的圣旨,先莫打草惊蛇,去找驻守在那儿的罗进,让他助你办成此事。不仅湛宇博,所有参与此次谋逆的反贼格杀勿论。” 三言两语间便是浓浓的血腥,湛炽单膝下跪,“谨遵圣旨。” “四弟,这事儿既是家事又是国事,别人去朕不放心,惟有你去一趟。切记,不可掉以轻心。” 安晋王奉密旨离去,湛煊独自一人静默片刻,这才散去遍身杀意。 湛莲只知四哥去豫北剿杀残党,她问湛煊,“三哥哥,你是不是从没怀疑过四哥?” “……怀疑过,”他惟一完全信任的惟有眼前的她,“但朕后来打消了念头。” “为什么?” 湛煊抱着她躺在榻上,“安晋王他虽外貌粗犷,心思却最多情柔软不过,他王府上那么多妾室,他全都喜爱,可谓天生情种,他这样儿的,做不出逆反朕的事儿。” 湛莲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不是四哥,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他与三哥哥毕竟是亲生的兄弟。 湛煊没说话,用下巴摩蹭她的头顶,沉沉叹了一声,在回春的阳光下缓缓闭目睡去。 第九十一章 闾芙之事真相大白,湛莲总有些恹恹的,湛煊知她心有不畅,立了春后,竟与她说带她微服出巡。 湛莲惊喜得嘴儿都张大了。 湛煊好笑道:“水利局来了信,说是水道竟不出时日便要建成了。朕便想着亲自去看一眼,只是御驾出巡来回太过张扬麻烦,朕不若去时微服巡视民生,回时再用仪仗。” 湛莲点头如捣蒜,“是了是了,极好极好。” 湛煊道:“你若是想跟朕去,得先完成一件事儿。” “十件百件都包在我身上。”湛莲豪气地拍拍胸脯。这会儿叫她做什么,她都会乖乖照作。 湛煊捏捏她的小鼻子,笑着留下一摞书走了。 湛莲原以为是些风土民情,翻开一看,却都是些民间戏本。她原是个爱读书的,当即抱着书册啃读起来。 夜里湛煊过来问她有什么心得。 湛莲拍着其中一本书道:“我着实若有所思。” 湛煊挑了眉。他给她搜集的全是民间小书坊的戏本,讲的全是那不羡鸳鸯不羡仙的情情爱爱,莫非她才看了一下午便开窍了? “三哥哥,我觉得你应当想些办法了。” “什么?”湛煊古怪。 湛莲正色道:“你还没瞧出来,你的那些个落了第的秀才,原是不思进取,全都想着攀结高门小姐飞黄腾达了。” 湛煊默然。 “今儿你给我的戏本,五个里头有四个说是穷书生能与大家小姐一见钟情,那些小姐一见着那书生,竟都着了迷似的非卿不嫁了。你说说,这得有多荒唐可笑!且不论这小姐看不上身边的有为俊才反而看上一个落魄风流书生,便是那些小姐不说知根知底,连那些穷书生家底都不知道,名儿表字也不知道,便就以身相许,这哪里是高门贵女,小家出来的女儿家都比这小姐懂得道理。” 湛煊虚汗涔涔。他莲花儿说得……极有道理…… “三哥哥,你究竟要我看这些做什么来着?” ……既然她已歪到天边儿去了,湛煊也无力挽回,干笑两声,“朕是哀其不争。” 湛莲不疑有它,扔开了书让人拿琴过来。 虽说这书故事荒谬,但里头有几首词儿还是不错的,湛莲想着是否能谱上一两首新调儿。 湛煊靠在榻上听她断断续续拨弄琴弦,半晌,仍是不甘心地试探道:“莲花儿,你瞧不上这些个穷书生大小姐的戏本,若是叫你写,你写什么样儿的?” 湛莲偏头想了想道:“我自是写得比他们好。” “朕不信。” “明儿我就写给你瞧。” “好,等你写完戏本,咱们便动身出宫。” “哥哥原是在这儿等我哪,”湛莲笑着瞅他,“只是哥哥要我写戏本做甚?” 湛煊与她耳语两句,湛莲抿嘴拍手笑了,“好玩好玩,我明儿就写完了它。” 湛煊一手包住她的两只小手,凝视着她轻笑低语,“莲花儿,等出巡回来,咱们就大婚!” 湛莲看进那双黝黑的眸子,弯着唇瓣,臻首轻点,“嗯。” 两日后,船家老黑才跑完一趟去信州的水路,将船栓在皇城上渡口码头上,自己盘腿坐在船头上抽旱烟,正舒坦地叭叭抽了两大口,忽而听见有女娃儿娇声唤道:“船家,你可去信州?” 老黑转头一看,一个仙女模样的姑娘梳着大长辫儿,穿着半旧桃红小袄,茜草绣花裙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瞅着他。 “欸、欸,去,去。”老黑原是不想跑远路了,但见着这美姑娘不由得便应下了。 那美姑娘闻言欢喜,也不问路费几何,“那劳烦你跑一趟。” 老黑忙搭了板子,美姑娘提了裙摆,小心翼翼地掂了脚儿。老黑正欲搭上一把,一道翠绿身影自他眼前闪过,老黑一眨眼,只见另一个俏姑娘已上了他的船,好心地伸手接那美姑娘上船。 “船家,我去下渡口。”那俏姑娘道,说着扶了美姑娘进了船舱。 紧接着一个劲瘦男子也跳上了船,也是去下渡口。 老黑颇为纳闷,下渡口不过区区十来里路,少有人搭船去哩。只是这上门的生意他也不会往外推,他哎了一声,俐落地收了木板,解了粗绳,长篙一撑,船便缓缓地滑开了。 里头美姑娘小小轻呼一声,随即咯咯笑了。 “水妮子,你坐稳了。”老黑对着船舱露出他的大板牙。 水妮子是老黑老家的土话,就是指年轻漂亮的女娃儿。那美姑娘头回听人这么叫她,笑得眯了眼,脆生生应了一声,“哎!” 劲瘦男子站在船头,却是看向身后紧跟而来的五只大大小小的船。 老黑一面划着船,一面还不住往里张望,过了一会他忍不住问:“水妮子,你几岁了?” “十六了。”美姑娘答道。 “你家里是哪里的?” “城南边上的木匠老黄家,就是我家。” “哦、哦,那你在家帮忙么?” “不,我在员外家当厨娘哩。” 老黑一听松了口气,门当户对,门当户对,“哈哈,那你许了人家没有?” 美姑娘一愣,抿嘴而笑,“娘亲已去问字了。” 这言下之意是八、九不离十,老黑扼腕,只恨这水妮子不早些来搭他的船,若是能成了他的儿媳妇,他老黑家可就光彩了。 去往下渡口是顺流,不出一刻钟便到了,老黑寻着一根船柱子绑上,早已给了铜板儿的劲瘦男子与俏姑娘都下了船,一只着泛白黑靴的大脚又踏上了船。 “船家,去信州。” 第九十二章 老黑站直了一看,却是一虎背熊腰的高大汉子,他黄里泛红的脸庞凶神恶煞,开衩的布衣短衫袒露坚实的胸膛,一看就知是市井恶霸。 “哟,这位爷,对不住,我这船已被人包了。”老黑哈腰笑道,其实小厨娘并未包船,老黑怕这人在船上调戏水妮子,便故意说道。 一听那汉子的脸色就沉了下来,瞪得老黑直发怵。 小厨娘却不解老黑苦心,在里头轻笑着道:“没事儿,船家,行人方便便是与自己方便,就让这位大哥上船罢。” 大汉冷笑一声抡了抡拳头,“还敢不让爷上船,小心爷砸烂你这破船!” 小厨娘闻言却吃了一惊,既而面前一黑,船身剧烈摇晃两下,汉子强壮的身躯顿时挤满了略显狭小的船舱。美厨娘在摇晃中定睛,却见面前是个素未谋面的男儿。 这小厨娘不是别人,正是从微服出宫的湛莲。她之所以作小厨娘打扮,是因湛煊那夜说赶路太过无趣,不若照作戏本扮作他人有趣些。 她昨儿写好了戏本,今日三哥哥假意带她与“闾芙”去往行宫,实则脱身微服出巡。她自出往行宫的仪队中金蝉脱壳,先乘了舟船,三哥哥告知将在下渡口等她。 她原以为来人定是三哥哥,可面前此人,除了身形相似,其余的全也不像自己那儒雅温文的哥哥。这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是易了容的三哥哥?可他真真不像,但他不是三哥哥,戊一与喜芳怎会下船?莫非他们也搞错了人?三哥哥被事儿耽搁了,此人却正好上了船来? 船身又是一晃,那汉子的长腿无处安放,大脚一抬便猛地搭在湛莲身侧,湛莲的小心肝扑通一跳。 那汉子粗鲁支着腿,长臂搭在膝盖上,背靠着船舱,双眼放肆地打量着眼前天仙似的美姑娘。 老黑将船划入河,探头往里看,可被汉子那一条屈折的长腿将水妮儿遮住了七七八八,连脸蛋也看不真儿了。 莫要出事儿才好。他在心中暗道。 老黑担心着小厨娘,却没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小船已被七八只大小不一的船只不远不近地团团围住,就像是保驾护航似的护在了中间。 湛莲因这人粗鲁举止而微恼,又被他的眼神恣意而无礼的眼神弄得浑身不自在,她皱眉瞪一眼过去,那汉子竟然痞痞笑了。 哪里来的登徒子! “小娘子长得真标致,”粗鲁汉子慢慢吞吞地道,“你是哪家的姑娘?” 湛莲并不回答这地痞的话儿,心想定是上错了人,便扬声道:“船家,靠岸。” 那汉子沉沉一笑,拿脚尖顶顶她的软臀,“爷是长乐街头杀猪的,人称屠大王,整条街杀猪最多的就是本大爷,你可听过爷的名头?” 湛莲挪了臀儿正要斥责,听了他的自报家门,真真不相信。这厮居然真是三哥哥! 老黑听得真真的,暗地里啐了一口。不过是个杀猪的,还敢称什么大王,真是没皮没脸。他弯腰对着里头问:“水妮儿,你要靠岸?” 湛莲狐疑的眼神瞅向面前陌生汉子,对上他那毫不遮掩的火热目光,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不必了,直接下信州罢。” 杀猪的汉子笑了一阵,就这么瞅着她不说话。 那目光与往时三哥哥的目光既相似,又不相似,若真要细说,便是多了一分讨厌罢。湛莲噘噘嘴,偏头撩了帘子,故意看水秀,不去理他。 这杀猪的大王老实了片刻,又拿脚尖顶顶她。小厨娘挪一挪,大脚也跟着挪一挪,再顶顶她的软屁股。 “你做什么!”小厨娘龇牙咧嘴。 杀猪的汉子摸摸下巴,“啧啧,真是个美人胚子,大爷我还真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标致的小美人,”他猛地倾身捏住她的尖尖下巴,用力嗅了一嗅,“哟,还竟是个香美人!” 她的戏本可不是这么写的!湛莲想推开这个有些讨人嫌的人,她戏本里的屠大王,可是个守礼法的好人,他对小厨娘有意,也是规规矩矩的,哪里是这等流氓模样! “哥哥耍浑,不来了……”湛莲推他。 “嘿,你这美人儿倒也不害臊,还没入家门,就叫起哥哥来了。”杀猪的汉子笑话她,在她白嫩的脸上摸了一把。 湛莲臊红了一张脸,哪个女儿家听得这种话?她银牙紧咬,伸手就去抓挠他。 老黑平日里就爱管闲事,被地痞恶霸不知打了多少回,也不知被自家婆娘说了多少回,但伤一好就忘了自己立过的毒誓,这会儿又没能止得住,嘴一张便笑道:“大爷,这水妮子还是个黄花大姑娘,可架不住您逗她啊!” 若是换作别的恶霸,上前就一顿好揍,可这位屠大王是个认字的流氓,还讲点道理,他懒洋洋瞟老黑一眼,“你急什么,实在不成,大爷我娶了这小娘们不就万事大吉?” “这……” “你想得美,我才不嫁与你。”湛莲脱口而出。 屠大王挑眉,又摸她脸蛋一把,“为什么不嫁?” 看来不陪这流氓哥哥玩到底,他就一直这怪模怪样了。湛莲小厨娘道:“我娘帮我订了人家了。” “哪家?” “西街卖萝卜的小张头。” “他有什么好,你嫁与我,天天有猪油吃。” “我不稀罕,我喜欢吃他种的萝卜。” 屠大王冷笑,“你本就瘦得跟胡萝卜似的,再吃萝卜,真就变成萝卜了。” “你……!” 真真是本性难移,这小气劲儿变成地痞了倒也没变,竟然还埋汰起她来了。湛莲总不能相信眼前这人是平日里对她轻言细语的三哥哥,恶狠狠瞪他一眼。 “瞪爷作甚,爷告诉你,你被爷看上了,今儿回去告诉你娘亲,明儿爷就去迎亲!其他的什么小张头小李头,叫她统统给我推拒了。” 小厨娘冷笑,“你看上我,我却看不上你。” “你为甚看不上我?” “你坏。” “我改。” “你改也坏。” 杀猪的大王危险一笑,“你这小娘子这刁嘴,倒是要受点教训才老实。” 老黑望着前头水路,耳朵却一直听着船舱里声响,心里为水妮子捏一把冷汗,只是听着听着,却突然没了声音,他耳根子一阵刺挠,忍不住转头,却见在那长腿后头,被挡住的两颗黑色脑袋紧紧凑在了一处。 第九十三章 老黑一定睛,只见水妮子左右挣扎,竟是那杀猪的恶霸强搂着她亲起嘴来!光天化日之下,这、这简直是没了王法,老黑一时气血上涌,举起船桨就往里头冲去。 “我打死你这个该死的畜生!” “小心!”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调戏良家妇女的屠大王幸而一手挡住了那抡下来的大木桨。 说时迟那时快,小船两头一阵摇晃,四五个作平民打扮的男子立在木船上,个个亮出手中兵器,一人上前就将老黑反手擒住。 “住手。”湛莲喝道,怕这无辜的好人成了刀下亡魂。 好事被打断,屠大王不乐意,总归在这小破船施展不开,他拦腰带起小美人便往外走,湛莲急忙交待,“别杀他,他是好人,别忘了给银子……” 话音还未落,她已被腾空抱到了小船右侧的一只不大不小的游船上,屠大王揽着她入了船舱,一摆手,便叫里头正收拾的蕊儿赵柱子等人退出去。 “三哥哥好生没皮脸,在老船家的面前就耍起浑来!”湛莲真是炸了毛。 谁知屠大王一把将她推入正中铺了厚软毛皮的宽矮榻上,自己倾身覆上去就是一阵啃吮。 “谁是你三哥哥,你这小娘们,就那么爱你那哥哥,三两句就离不得他!”屠大王伸手向下。 “谁爱他,最讨厌!”湛莲恼他,瞪眼推他。 屠大王竟笑了,“那敢情好,你便乖乖从了本大王,当本大王的婆娘。” 湛莲啐他一口,“你想得美,我便是嫁给那癞子头,我也不嫁给你!”臭杀猪的! 屠大王凶眉一竖,“那我就霸王硬上弓,明儿再去向丈母娘定日子。” 这屠大王果真就要强行那不道德之事,湛莲才不情愿,恼怒威胁的话儿说了一通,若是平常身上这人早就放开了她,只是今儿真被那粗鲁无礼的屠户附了身,任凭她怎么叫唤就是不听。顶着一张假面在她脸上又吮又舔,湛莲自觉古怪之极,好似自己面对的不是三哥哥,果真是另一人似的,“你还不除去皮脸么!” 屠大王吮得啧啧有声,“除什么皮脸,你不认得我么,我是你阿煊相公!快点儿,叫一声来听一听。” 湛莲娇躯轻颤起来,摇头咬唇就是不愿叫。屠大王看她不听话,毫不怜香惜玉,蛮横地折磨她,横冲直撞。 不舒服的哭声渐渐变成了舒服的娇吟,屠大王见她知了好处,更加凶狠起来,船儿晃荡愈发起伏,湛莲意乱情迷中惊得呜呜求饶,“阿煊,阿煊,你轻些,船要翻了,船要翻了……” “有我在,你怕甚?”屠大王只觉她不专心,仰头又密密堵住她的红唇。 游船一路晃荡而下,直至快到信州才稍作停歇。蕊儿在外一直抓紧着船柱子,总算风平浪静之后,她的手臂竟然都微微打颤儿,脸上红得如四月的桃花。四面八方的龙甲卫颇为同情在主船上的戊一,不知主子上了岸后是否允许戊一去花楼走一遭…… 湛莲被蹂、躏一番,昏睡了许久,睡梦中听女子清亮的歌声隐隐传来。 “……想起来你那人。 使我魂都消尽。 看遍了千千万。 都不如你那人。 你那人美容颜。 又且多聪俊。 就是打一个金人来换。 也不换你那人。 就是金人也是有限的金儿也。 你那人有无限的风流景。” 那女子唱了两遍,湛莲觉得有趣,抿嘴而笑,睡意也都消了。 歌者正是信州的少女。这两日是信州的戏春节,州府里的青年男女全都来这水滨游玩,于两岸遥相对歌作乐。那少女唱罢,对岸便有情郎对起歌来。湛莲早就听说过信州戏春热闹,不想竟如此大胆好玩。 “唱给我听。”低沉的声音穿透耳朵,旋即那白玉小耳便被温热的湿濡包裹,还戴着耳环的耳垂被轻咬。湛莲缩了缩脖子,身后讨厌鬼又作怪起来,将她的耳朵舔得湿嗒嗒的。湛莲最受不住耳朵被逗弄,嘤嘤娇嗔。 “快唱给我听。”讨厌鬼更加作怪。 湛莲抗议,低低说要出去看热闹,可平日对她百依百顺的男子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装聋作哑,折磨得她不得不开口而唱。 “想起你那人来,使我魂消尽……看遍了千千万……都不如你那人……” 湛莲记性极好,少女唱了两遍,她自都已记下了,她唱得断断续续,只因身后那人时轻时重的撩拨。轻糯的歌声混着外头的水声,搅着船舱中暧昧的喘息与结合声,愈发地令人迷乱。 游船平缓地在信州渡口靠了岸,船舱中人却迟迟不见出来,停泊的船儿还不停地摇啊摇啊。 信州的戏春,也还在歌声中继续。 *** 湛莲上岸后,破天荒地湛煊发了大脾气。那是真真儿对他动了真格的了。她冷着一张脸,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湛煊让她往东走,她就往西走。甚而连住客栈,都不愿与他同住一家。 后来湛煊让她先走,湛莲气冲冲地走了。只是不出一会便觉腿软,找个了茶馆歇脚。 湛煊也不顾她瞪眼,大马金刀地在她身边坐下,逗了她一会,见她就是不理睬,强词夺理起来,“这原是你的戏本写的不对,你瞅瞅天底下的杀猪的,哪个像你那戏本里写的,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似的?我见过的屠户,全是些粗鲁蛮横的,我不过替你改改错误罢。” 湛莲忍不住瞪他,“天底下有狐狸精么,戏本上能有那九尾的狐狸,我为甚就不能有知礼的屠夫?” “朕、我也没见过狐狸精,怎知究竟有没有,那屠夫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你……!”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是谁,定是这张假脸皮惹的事儿!“你还不将假脸取下么?” 湛煊摸摸下巴,“我用这张脸方便些,怎地,你换了一具身子,我仍认得你是我的莲花儿,我只换了一张皮脸,你就不认得我了?在那小船上,你是不是没认出我来?” 湛莲自觉理亏,哼了一哼偏头不说话。 当夜二人终是在一家客栈住下,湛莲栓了门房不叫湛煊入内,谁知他竟从窗户外闯了进来。湛莲目瞪口呆,你了半晌没你出个名堂。 这哪里是堂堂一国之君,这分明就是那夜间宵小! 湛煊也不理会她的震惊,揽着她便往床上去,蕊儿忙不迭地关了窗跑出门去。 第二日二人信步信州街头,湛莲当那小家户的小姐,带着面纱好奇四望,湛煊当她家家丁,随行一侧。湛莲原是叫他当小姐亲戚,湛煊却连表哥也不愿当。若是往时湛莲劝两句他也听,只是这回湛莲劝他,湛煊也当耳旁风。 湛莲不免发现,这三哥哥自出了宫后,就好似被杀猪的附了身…… 只是终究还是那对她千疼万宠的三哥哥,湛莲兴奋地左右看热闹,他一句怨言也没有地跟在身边,湛莲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他注视着她。 湛莲最终被他买的一串糖葫芦收买得消了气。 二人自信州坐马车往西前往青州,意欲顺青州而下,至常州而止。常州会玄县的会渠,便是此条水道最为关键之处。会玄县水路复杂,要开凿水道使南北水路畅通,并非易事。水利局自南北两处同时修建,直至会玄汇聚。打通了会玄,便是通了南北水道。 国之正事湛莲自无异议,她有异议的是,三哥哥竟然不爱沐、浴! 这一路风尘仆仆,湛莲是每日都要沐浴这才舒坦,可是他却有时嫌麻烦,竟隔一日才愿洗,不洗澡竟也不洗脚,不洗还不算,不洗还要抱着她睡! 湛莲怎么说他也不听,气得湛莲自软绵绵的“三哥哥”直接改成了*的“臭阿煊”。 第九十四章 当事人听着不痛不痒,喜芳蕊儿却吓了个半死,直呼了天家性命还不算,竟还加了个臭字!这龙心难测,这会儿天家听着新鲜不治罪,万一时间久了,他听着不高兴,岂有不怪罪主子的道理? 只是二婢如何劝解,湛莲也赌气不听。累得二婢提心吊胆了一路,幸而主子时而闹小脾气,时而又体己爱娇,天家看来就吃主子这一套,真真是将主子放在了心坎上。 微服出访的一行人一直从官道而行,这日晌午时分进了华州城门。湛莲嫌在马车上坐得久了,要下来走动走动。 湛莲游玩一路,身子虽是略为疲惫,但精神头却是很足,一下车便熟门熟路地要去寻当地特色小食。 湛煊笑话她,“宫里头的御厨挖空心思给你做好吃的,你还左不爱吃右不爱吃,到外头来竟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吃了!是个公主倒是丫头的嘴。” 湛莲对他吐了吐舌,“咱们是五十步笑百步,宫里头每年有进贡的好酒,你还自己出来四处寻酒。” “唉,那些酒是好酒,只是总不太合我的胃口,许是水不好。” “又要水是天下第一,又要谷物是天下第一,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儿!”湛莲道,“前儿进贡的菊花酒,我喝着倒是不错。” “那酒太淡,我喝的跟水似的。”湛煊摆摆手。 湛莲眯眼而笑。 忽而一阵风刮来,卷起地上尘土,湛莲忙掩面挡了。末了还四处拍拍沾上的灰尘,继而挑眼道:“臭阿煊,你今儿又不洗澡,我是说什么也不与你同处一室了。” 湛煊勾唇道:“我只把宝器擦一擦,不脏着你便是了。” “什么宝器?”湛莲脱口而出,旋即明白过来,臊红了一张脸,举起小拳头就要打他,“你不要脸!” 湛煊却哈哈大笑,大步朝前不让她打,湛莲追上去,却被他反手抓住往一死巷里走。 湛莲这会儿竟是知道他想做什么,咬着下唇双手使劲儿往回拉,但她那点儿力气于湛煊而言就如螳螂挡车似的,湛煊将她拉进巷中,低头就扯了她的面纱寻她的红唇,湛莲低头不依,那坏人轻笑一声,仍挑起她的下巴堵住她红嫩的唇儿。湛莲扭身推拒,双手却被反擒在背后,迫使自己更加贴近那坚硬的胸膛。唇儿被大嘴毫不餍足地又吮又吸,小舌头也未能幸免,被勾出来纠缠不休。 不知不觉中她被抵到了墙边,湛煊紧贴着她玩弄她的嫩唇儿,将大舌喂进她的嘴里,湛莲如今也懂得这是叫她含吮的意思,她呜咽着不从,却被他重重顶了一下,她惟有弱弱回应,只不过吮了两下,就被他更加放肆地缠弄…… 戊一与另一暗卫早已不着痕迹地堵住了小巷,二人面对着大街直直站立,假装听不见巷内动静。 一吻即罢,湛煊又重重亲了湛莲一下,微微喘息着为她将拽在自己手中的轻纱为她戴上,怕再见她含情的娇颜愈发克制不住。 湛莲胸膛急剧起伏,一双泛着水光的眸子又羞又恼地盯着他,仿佛无声控诉。 湛煊居然还道:“你看着朕作甚,你本就是朕的皇后,朕还亲不得?” 湛莲可是被这没皮脸的臭人气得笑了,“是不是,还不一定哪!”要她嫁这模样儿的坏人,可是得多大的造化! 她推开他便走,湛煊一听坏了事,这是较真了?他赶忙追上去,又腆着脸给她赔不是。 只是湛莲这回铁了心,凭他怎么软语轻哄就是不与他说话,湛煊叫她进一家看上去还干净的客栈吃饭顺道留宿,她听也不听,径直朝前走,赌气拐进一家名为聚宝号的金铺。这金铺是打新首饰的铺子,里头有摆放着许多已打好的头面与手饰。 民间的金饰自是比不上宫里头,许多式样宫里已不时兴了,民间才开始打造,况且做工也较宫里粗糙许多,湛莲应是看不上民间的金铺,只是她这一打眼,便看见正中的一副金钗。那是一副缠叶蔷薇,花心中镶着一颗红宝石。 湛莲原不喜爱镶宝石的钗子,只因大梁金匠始终无法将镶边的爪子收进去,只是这一副金钗竟然是往里凹陷镶石的。湛莲一时忘了生气,叫掌柜的拿出来新奇地细细打量。 掌柜的道:“这位小姐,老朽一看您就知道您是行家,这可是咱们店的镇店宝贝,您一来就看上了,好眼光!” 湛莲勾唇,又仔细看看那颗质地颇净的红宝石,问道:“掌柜的,这是你们家打的?” “可不是,您瞧着好?” “我瞧着是太好了,我还从不知大梁有这等精湛的金匠。”湛莲扫视一圈,见其他璎珞手镯等打得粗糙,全不能与手里这枝金钗相提并论。 这话说得大,掌柜的嘿嘿一笑,又见她打量起其他的金饰来,自知瞒不过,伸了大拇指笑道:“老朽说小姐您是行家,那是一点儿也没说错,您可真是火眼金睛,只一打眼就全看出来了。不瞒您说,这的确不是小店里打的。” “那这是从哪来的?” “小姐,这原是一走商的自南燮国买回来,打算送给未婚妻订亲的,谁知未婚妻早已改嫁他人,他一时见物伤心,便拿来说是要卖给老朽,老朽一看这副好钗,便高价收下了。” 南燮国是大梁友邦,虽相隔颇远便素有往来,去年三哥哥万寿时南燮派了使者送了贺礼来,里头也有些送给后宫的金玉之器,只是她也没见到像这根簪子这般精细的工艺。掌柜的说是一走商的买来的,莫非是南燮国的民间高手? “那走商的在哪,他还有多的么?”湛莲打着如意算盘,叫那走商的去把这金匠寻来请进宫去,她便是一劳永逸了。 谁知掌柜的道:“他年前又去走商了,不知往哪里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带回来的,也就这么一副。” 湛莲失望,“那便劳烦你,把这副钗装起来。” 说着她看了跟进来一直站在身侧的湛煊一眼。 湛煊对妇人戴的东西不感兴趣,方才湛莲与掌柜的对话他也没怎么听进去,见她看来不忘提个醒,在她耳边小声道:“替你买了,便不能再恼。” 湛莲闻言,扔了钗子就往出去。 湛煊连忙抓住她,“行行行,买了它,您继续恼。” 湛莲哼一哼。 这是什么话?掌柜的听着古怪,看着这主仆也怪,但他这店铺开了三十年,什么怪人没见过,老眼一垂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湛煊叫掌柜的开价,掌柜的嘿嘿一笑说了个数,心里头还有些发虚,谁知对方一点儿怨言也没有,极爽快地拿了银票。他笑眯了一张老脸,只当自己今儿遇了财神。 掌柜的正核对着银票上的商号与票号,忽而门外一阵热闹,几个轿子接连停了下来,衙役们大汗淋漓,还没等喘口气,便听见里头喊:“快放轿,快放轿!” 几个轿子里的主子都乱糟糟地喊,陪着跑来的丫头们忙喘着气打了帘子,三四个穿金戴银的官家夫人兴冲冲地下了轿,嘴里还嚷嚷着:“那对如意金镯子是我的,不许跟我抢!” “那我要两副头面,少了也不许跟我抢!” “你们说的这些我全都要,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一群妇人叽叽喳喳地冲进聚宝号,旁若无人地叫掌柜的拿这拿那,尖叫着说这是我的,那也是我的。 湛煊哪里受得了这等聒噪,皱着眉头叫湛莲走,湛莲也觉吵闹,让喜芳去把金钗拿了,自己与湛煊朝外走去。 “掌柜的,你手边那金钗好看,我要了,拿给我!” 第九十五章 一个脸尖似蛇面的浓妆艳抹妇人一眼看中那副金蔷薇钗,手一伸便要去拿。 这几个官家夫人一进来,掌柜的原眉开眼笑的老脸便生出几分牵强,全不似仰望财神爷的姿态,这会儿更是眉头耷拉了下来,“哎哟,吴夫人,这可不赶巧,这金钗已有客官要了。” “反正人不在这儿,待人来了,你便说被我抢了去。”蛇精脸哈哈大笑,一把从掌柜的手中夺过。 另外三个妇人一阵哄笑,骂她是破落户,泼辣娘们。 蕊儿上前,自后一把夺过金钗,“呸,别人买下的金钗你也要抢,好不知廉耻!” 笑声戛然而止。 湛莲哪里理会这种闹剧,瞥一眼蕊儿拿了钗子,在众妇人恼怒的目光中交待道:“横竖这里的盒子也配不上这枝钗,你擦干净了仔细包起来。”说罢便与湛煊踏出了铺子。 “是。”蕊儿脆脆地应了一声。她见蛇精脸妇人在瞪她,她一眼反瞪了回去。也不回去照镜子看看自己究竟什么身份,敢抢她家主子的东西。 “你们是哪家哪户的,给本夫人报上名来!”蛇精脸尖叫着指着蕊儿。 喜芳道:“我们家小姐是哪里人与你有何相干,这钗子是咱们当面拿银票买下的,那银票还在掌柜的怀里热乎着哩!既然咱们已经买了,你们还想强抢不成?”说完,与蕊儿使了个眼色,二人再不理会众人,快步出了聚宝号。 “掌柜的!你去把他们叫回来,说你这金钗不卖了!”另一肥头大耳的妇人猛地一拍桌面喝道。 “哎哟,朱夫人,这、这钱货已两讫,那钗子便已易了主,怎么还能拿得回来?” 其他几人有的义愤填膺,有的劝蛇精脸算了,可蛇精脸妇人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她眯着眼道:“掌柜的,你可知咱们朱夫人是谁?” 掌柜的暗暗叫苦,赔着笑脸道:“当然,当然,大名鼎鼎的水利局监史丞夫人,老朽怎能不识得?” 她们若不昨儿过来自报家门,他哪里识得什么监史丞夫人!只是他听了一些自常州传来的消息,心有惶恐,因而在她们的暗示下,她们昨儿要的首饰全都不收分文,心疼得他昨夜一整夜没睡着,今儿才道遇了财神爷改改晦气,不想这些个官夫人食髓知味,居然又来了! 朱夫人挺了挺胸膛,哼了一哼。 蛇精脸的吴夫人继续道:“你既然知道朱夫人是谁,你还敢驳她的面子?掌柜的,你好大的胆子,你就不怕……” 话未不说完,掌柜的却知其意,脸色变了又变,额上密密的汗珠溢了出来,好一会儿,他一咬牙,迈出大步追了出去。 湛莲等人还未走远,那掌柜的人追上来,两腿一并在湛莲面前跪下来,“小姐,只当老朽求您,把那钗子退给老朽,这银票老朽也不要了,你且数一数!” 这掌柜的看出湛莲有些来头,但强龙压不了地头蛇,况且她们互相闹一场,她拍拍屁股走了,受苦的还是他这小老百姓。 湛莲吃惊不小,她就算贵为公主,也知不夺人所好,这钗若是她们先买了去,她即便再喜爱也不会以势压人,那几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又仗着什么势来欺压百姓? 她看向湛煊,湛煊皱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即便一再严令臣子廉洁奉公,却仍总有这些个小官小吏仗势欺人。既然遇上了,便不能不管。湛煊招来赵柱子耳语两句,赵柱子转身又与戊一交待。 湛莲扶起老掌柜,道:“掌柜的,这金钗我很是中意,退与你怕是不成的,只是你也莫担心,她们明儿就不敢来你那闹了。” “小姐……”聚宝号掌柜的如此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他哽咽道:“小姐,小姐,您若骗了老朽,老朽一家子就都没命了!不若您还是将金钗退来,老朽再搭您几两银子……” “咱们小姐说了成,那便一定成,”湛煊不悦道,“回去罢。” 掌柜的听他说话,只觉一个家奴也威严十足,还不及多说,便被赵柱子半请半哄拖地带走了。 湛莲眼见掌柜的一步三回头的背影,秀眉紧蹙,“到底是些什么人,这般狗仗人势!” “一会儿便知道了,走罢,咱们去吃些东西,你也该饿了。” 湛莲点点头,忘了还在生湛煊的气,与他一齐往近处一家客栈走去。 客栈掌柜的的小娃儿正坐在阶下与伙伴们玩儿,见客人来了还不忘学着伙计招呼,“客官几位,打尖还是用饭,里边请——” 湛莲见他可爱,不免失笑。 二人挨着窗边寻了位儿坐下,小二哥招呼湛煊点菜,湛莲一时疲懒,不想说话,坐在喜芳垫了帕子的木凳上张望四周。 隐隐外头小娃儿唱童谣的声音传来,湛莲好奇,竖耳倾听。 “天子在何处? 宅在宫里头。 天子是阿谁? 非猪即是狗。” 湛莲一听脸色大变,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是小娃儿们反反复复地唱着,却仍是那大逆不道之词。 湛莲抬眼,湛煊显然也已听见了,一张脸沉了下来。 客栈掌柜的算完账,回过神来也听真儿了,他冲出去抓起自家小娃儿就狠狠地打屁股,“谁教你唱的,啊,谁教你唱的!” 小娃儿哇哇大哭。 “再敢这么唱,我就撕了你的嘴,听见了么?” “听见了……” 教训完小儿子,掌柜的重新进来,又换上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湛煊招手叫他过来。 “这位客官,您有何吩咐?” “外头那是你的娃儿?” “这……是。” “他方才在唱什么?” 客栈掌柜的一听顿时脸色发白,“哎哟,我的爷,他没唱什么,没唱什么!” “爷都听真真儿了。” 掌柜的强笑道:“这位爷,您一定是听错了,这么着,我看您眼生,应是头一回来,您这顿饭,便不收您分文!” 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听见自己的臣民在民间骂自己,加之方才那糟粕事,让他更加不悦,“爷还短这一顿饭的吃用?爷也不寻你的事儿,你去问个明白,他这歌谣是从哪里传来的,究竟为甚这么唱!” 掌柜的抹抹冷汗,战战兢兢地瞅他两眼,又看了看蒙着面纱的湛莲,勉强笑着点头哈腰地去了。 “阿煊,你也莫当真,许是传唱时传错了,小娃儿又不知是什么意思,因此就胡乱唱了。” 湛煊点点头,“嗯。” 湛莲顿一顿,又道:“阿煊是明君,我最是知道了。” 湛煊总算缓了脸色,凝视着小意温柔的宝贝弯了唇角。 掌柜的去而复返,苦着一张脸老实答道:“这位大爷,我那顽童是昨儿与来投宿的一位客官的娃儿玩了许久,学了这首杀千刀的歌。” “那客人从何处来?” “小的也不知道,听口音,像是常州那边的。” 此时门前熙攘,小娃儿报客的声音还未落,一群差役就闯了进来,四下张望后径直朝湛煊二人走来。 戊一与暗卫原是围着主子坐在四周,见状便要起身,被湛煊以手势制止。 领头的差役打量湛煊片刻,与同伴低语两句,然而推开掌柜的上前伸手指向湛煊与他身后的赵柱子,“你、还有你,出来跟我们走!朝廷有令,要你们去修水道!” 第九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太妃捻着佛珠淡淡一笑。 洪姑姑出去了又回来,将湛莲一齐带进了正殿。 嫔妃们个个见着湛莲,个个露出了惊讶之色。 其实淑静太妃连召国子史史丞夫人入宫几日,后宫中的有心人岂有不知之理?今儿一早醒来,她们就得知了太妃让全雅怜进宫长伴于她的消息。 太妃此举着实令人费解,说是即将在后宫掀起惊涛骇浪也不为过。只是不知道,她是掀的全皇后的浪,还是掀的德妃的浪。 湛莲中规中矩地见过太妃与全皇后等人,随后太妃招手,她乖巧地立在太妃身侧。 众人都等着太妃发话,正襟端坐屏气凝神。 “这是国子史史丞的新妇孟氏,原来的全四小姐,你们大概都认识罢?”太妃笑着偏头看看全皇后,又看看底下的德妃等人。 “太妃,她是臣妾的嫡亲妹妹,臣妾哪有不认识的道理?”全皇后强笑道。 德妃道:“太妃,臣妾前些日子才邀请了这位孟夫人进宫哩。” 太妃点头笑道:“认识就好,这丫头很合哀家的眼缘,哀家就想留她在宁安宫住上一段时日,你们若是有空,便叫她一处玩儿也是好的。” 德妃掩嘴笑道:“太妃,臣妾可不敢与您抢人。” 大家笑了一阵。 全皇后也附和笑了笑,看向湛莲交待道:“孟夫人既是有幸侍奉太妃身侧,切莫偷懒顽皮,需多多聆听太妃教诲。” 湛莲点头应是。 众人又说了会话,皇后领着众妃告退。须臾,众妃又与皇后告退,各自不咸不淡地散了。 全皇后身边的一等宫女扶着皇后入内殿,道:“娘娘,太妃看来对四小姐颇为中意,这可是天赐的良机啊。” 全皇后抚着肚子慢慢走着,“是福是祸,现在还拿不准。” 德妃回了平阳宫,摘着首饰都止不住笑意,她的贴身宫婢笑道:“奴婢先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了。” “本宫何喜之有?”虽是问话,德妃的柳眉却已高高扬起。 “太妃把那孟夫人招进宫来,不是正合了娘娘的心意,相信假以时日,娘娘就能达成所愿。” 德妃笑眯了眼,却是说道:“是福不是祸,这得看机缘造化了。” 明德帝换下朝服,坐在御书房内与众臣议事,心头仍被菡萏宫前整齐排放的十颗琉璃所扰。 那是他与莲花儿之间的秘密。犹记得莲花儿刚开始学算术时,他因琐事缠身毁了与她的约定,将她惹恼了,她捡了五颗石子儿排在他的面前,说她对他有五分生气,要他好好地哄她。之后这事儿成了秘密的习惯,偶尔莲花儿恼了他,就在菡萏宫外排上石子儿,意为她有多恼他,警惕他要小心。记得她惟一一次排上十颗子儿,就是因她病中不让她出宫去放风筝,她强撑着在宫外排了十颗琉璃。 因莲花儿恼他的时候极少,近侍也不知那排兵布阵是何意。只是为何今日,会突地出现在菡萏宫外? ……若是有人想利用这事儿引起他的注意,他定要此人生不如死。明德帝捏紧了手中玉玩,眼底染上噬血之色。 议事告一段落,顺安趁机进来禀道:“陛下,奴才派人去查了,只是早间宫仆稀少,竟是没有看见有人在菡萏宫徘徊,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有奴才在附近看见了一个眼生的女子,未着宫服,像是自宫外进来的。” “那女子是谁?” “这……好似是淑静太妃今儿召进宫里陪伴的全雅怜。” 又是全雅怜!“太妃要她长伴身侧?” “回陛下,正是如此。” 明德帝眉头紧锁。 *** 湛莲陪着太妃用了早茶,与她在侧殿说了会话。淑静太妃是她的生母,她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湛莲自是了如指掌,她一面与太妃闲话,一面还能分神于方才的请安上。 三哥哥的妃子看来并未增多几个,贤妃、文嫔、柳嫔都是老人了,德妃、曹美人和钱美人是新来的,只是照方才看来,倒是德妃独大了,连全皇后都忍让几分的模样……这德妃美则美矣,内秀似不过尔尔,怎地三哥哥就宠爱了她?况且,良贵妃怎地不见,莫非她还在因丧子而伤心? 湛莲心有疑惑,一时却也不能问出口。 太妃吃完茶,又要进佛堂。湛莲略为不解,母妃其实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当初研习佛法不过是缅怀和敬皇太后罢了,平常只习早晚两堂课,平时并不着素衣,如今怎地这般虔诚了? 她不免好奇,寻了机会问洪姑姑,洪姑姑道:“这是太妃为与永乐公主祈福设的,自永乐公主薨,太妃这法事从未间断过。” 湛莲动容,看向母妃消瘦背影不免鼻酸,只觉自己真真是个害人精。 太妃进了佛堂不需陪伴,湛莲回了西殿里屋,专心抄写昨夜未及抄的经文。 午间淑静太妃出来,湛莲陪她用了午膳,将抄好的经书呈献太妃。太妃看了很是满意,直搂着她说她是个好孩子。 二人又说了会话,太妃正要午歇一会,却听得御驾到了。 淑静太妃很是高兴,忙让湛莲等人外出接驾。湛莲自袖中拿出一方丝帕遮于面上。太妃不解,问她为何以纱遮面。 湛莲答道:“陛下曾有御旨,不准妾出现在圣驾眼前,如今须接驾,惟有蒙面。” 太妃怜悯叹息。 御驾已进了宫殿,湛莲等人在正殿门前下跪接驾,明德帝看也不看跪下之人,径直跨入大殿。 待湛莲再入偏殿时,太妃与皇帝已坐在榻上喝茶了。 湛莲看向好似许久未见的三哥哥,心里头欢喜不已,直想跑上前去与他撒娇说话,早上对他的怨气顿时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是明德帝冷眼看来,才使她满腔热情浇熄,这会儿的自己还是他最为厌恶的人哪。 她福了一福,轻轻走到太妃面前站定。 明德帝一见全雅怜就抑制不住满心的嫌恶,原想的试探也没了耐心,他冷淡道:“何人敢在朕面前遮面?拉出去打十板子。” 湛莲暗自叫苦,她就最怕三哥哥全然被恨意蒙蔽。 幸而太妃连忙止住,“天家这是错怪她了,她原是有你的旨,故而不敢在你面前露面。” 湛莲在明德帝面前跪下,“臣妾全雅怜,叩见吾皇万岁。” 明德帝并不叫起,“又是你?朕不是说过莫要再出现在朕的眼前,你可知违抗圣旨该当何罪?” 太妃见皇帝神色不豫,暗道低估了他对全四小姐的憎恨之情,她打了一句圆场,让湛莲暂且退下。 湛莲起身时无奈地偷瞄了皇帝一眼,只求他早日放下成见,否则他二人要何时才能相认? 待湛莲离去,太妃亲自为皇帝斟一杯茶,略带懊悔道:“这事儿怪我,没有早些与陛下提及此事。” 第九十七章 湛煊听圆脸少年这么说,就已坐实了修水道之事定有玄机,他心中有怒意,下了决定要查明真相。原以为还须暗中查访一番才能发现实情,谁知真相却是那般一目了然。 尸体。漫山遍野的尸体。 空城。满目凄凉的空城。 偌大的福州城,曾经湛煊颇为满意的富饶之城,如今竟然成了一片荒芜之地。而沿着福州至会玄县长长的河坝堤岸,处处都是骨瘦如柴的尸体。 湛煊走过一堆堆的尸骨小山,劳役们狰狞的死状令人心惊,腐烂的腥臭令人作呕,苍蝇蚊子、蛆虫乌鸦在这些美味大餐上流连不去,没人在乎这些人是否暴尸荒野,大堤上的士兵衙役手持长鞭,全神贯注的凶狠目光扫视在疲惫不堪的活劳役身上,他们大声喝斥,粗暴推搡,一个面黄肌瘦穿着破烂衣服的挑夫被推倒在地,引来一顿鞭打与无情怒骂。 “打死你!打死你!没用的懒货!再偷懒,大爷我就把你送去填水坝!” “哎哟,哎哟,官爷,官爷饶命!”那挑夫又痛又哑地缩着身子求饶。 湛煊的拳头青筋鼓起,差点就想上前去。圆脸少年早已吓白了一张脸,豆大的泪珠子又滚落下来,他的父兄,一定已成了这些尸山中的一员。 一个囚犯见状,转身就想逃跑,早有士兵守在一旁,追上去二话不说,拔刀就将人自后捅杀。 “看见了没有,谁再敢逃跑,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众囚犯瞪眼抽气,噤声对望不敢言。 “主子,请息怒。”一暗卫压低声音与明德帝道。 湛煊此时心里已说不出是何等愤怒滋味,他的臣子,居然是如此对待他的百姓! 一管事的大胡子武将坐在石堆上大口啃干粮,见有骚动,将干粮往怀中一塞,拿手抹抹嘴就走了过来,大声哼哼道:“他奶奶的怎么了,怎么了?” “胡千总,没啥事儿,有人要逃跑,属下依令,就地处决了!” “你小子,他奶奶的杀人还挺快,”被称做胡千总的武将摸摸沾着干馍馍碎屑的大胡子,“现下是关键时期,眼看就要到禀明圣上的期限,可这儿水坝还他奶奶的没修好,邹大帅与刘大人急得头顶都冒烟了,一会又得他奶奶的过来巡视。你他娘的没事给个教训就算完了,人手多一个是一个,不然真还得向华州再要人!” 湛煊扫视在堤岸上如大蛇缓缓游走负着重担的劳役,一眼竟望不到头。福州空了,常州怕是也空了罢!他原以为水利局真是想出什么好法子,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他们拿他的万千子民,去堆积他们的功业! 他分明已对此次劳役下了旨,除却正常服役的百姓,可再招募劳役之士,但须其家中无农事自愿参与,按例给薪饷。他不敢置信,倘非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这血淋淋的实情,他寄于期望的水利局,还有他颇为信任的老将邹经业,竟都是这般阳奉阴违。 “胡千总,胡千总!”一道中气不足的焦急声音由远及近,身后气喘吁吁跑来一个身着七品县官服的大白胖子。 “吴大人,你有什么事?”大胡子千总眯眼问。 来人正是会玄县县官吴有才,也正是那蛇精脸小妾的老爷。他停下来接过师爷递的帕子擦了汗,缓了半晌才缓过来,“朱大人,朱大人派了人来,告诉下官,说是恐怕有朝廷中人过来微服巡视,叫咱们赶紧准备准备。” “朝廷来了人?来了谁?” “朱大人也不知道,只是守城门的差役说是有几辆马车带着帝都的通关文书进了会玄县,他说自帝都来的,见福州都已空了,还绕弯往会玄过来,不直走常州官道,定是直奔水坝而来。恐怕是圣上不相信咱们能马上修好水道,派人下来一探究竟了。” “他奶奶的……”胡千总抓了胡子一把,“看就看罢,反正咱们也修得差不多了,若是如实禀报天家兴许还高兴!” “唉,水道倒不是什么事儿,就是这……”白胖子县官用嘴努努那成堆的尸山,“朱大人怕御使看见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叫咱们赶紧处置处置。” “怎么处置?”大胡子从不是个爱动脑子的,上官叫他干啥,他就干啥。 吴县官道:“赶紧叫人埋起来?” “好!” “等等,这么多人,也不知得挖多大个坑,怕是挖完了人也到了。” “那你说咋办?” 吴县官抓抓耳朵,小眼珠转了几圈,“不如,咱们爽性将他们全都扔进水里去便完事了,反正是些贱民,家里也没……” 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吴县官不知该如何说,而是他再也说不出口。 他如刚才那逃跑的囚犯一般,被人一刀自后捅穿了肚子。 他的小眼从未瞪过那般大,看着胡千总的表情带着痛苦惊惧与茫然。他连杀他的人是谁也没看真切,便直直地向前倒在了地上。 大胡子千总还未反应过来,眨眨眼看向吴县官倒下后露出的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 暗卫见皇帝终于忍不住动了手,立刻抽出削铁如泥的匕首来斩断明德帝手上的镣铐,团团护在他的周围,一人大喊:“圣上在此,尔等还不下跪!” 变故猝不及防,一些本欲上前的小兵听得大喝,心头猛地一惊,僵硬不敢再动。 胡千总从未见过当今天子,他看看倒在地上流了一淌血的吴县官,又看看面前撕了一张假皮脸的高大威仪男子,一时不知是真是假。 寂静的骚乱迅速蔓延开来,原本各种巨响繁杂的坝口渐渐都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全都往这一处聚集,近处远处的管事之人全都匆匆赶来,终有两人是自帝都而来,临行前破格进宫面圣一回,自知龙颜相貌,他们冷汗涔涔地五体投地跪在沙石地上。 两人一跪,如同潮浪般,胡千总等人全都跟着跪了下来,不明所以的衙役士兵,茫然失措的劳役百姓,也都跟着停下下跪,游走的蛇行成了停止的蜿蜒曲线。 水利局监史丞朱兴为与大将军邹经业在半道上得知了这天大的消息,一路驾马狂奔而来,匆匆整了衣冠后与众属下赶来水坝,对着正眺望河道的九五至尊的背影胆颤心惊下跪,“臣等接驾来迟,臣等罪该万死!” 明德帝置若罔闻,负手伫立堤上远眺那奔流不息的水面。 死一般的寂静。 朱兴为与邹经业二人跪在前头,互视一眼,冷汗自颊边滑落。 好半晌,明德帝终于缓缓转过身,龙颜却是如覆寒霜。 “邹经业,朱兴为。” “臣在!” “抬起头来看朕。” 两人依言抬头,见到那饱含怒火的黑瞳,心里顿时再打了个突。 “这就是……你二人亟欲向朕炫耀的水道功成?” 二人不敢做声,底下一干人等也不敢抬头。 “这就是你们想出来的好法子?” 二人依然战兢默默。 “拿着朕的子民的血肉去填水道,这就是你们想出来的好法子!”明德帝再克制不住满腔的怒火,上前一人一脚,将他们狠狠踢倒在地。 第九十八章 朱邹二人一个大叫一个闷哼地受了,又迅速爬起来跪回皇帝脚下。 身后众臣皆惊慌失措,几近匍匐在地。 “陛下息怒,臣等全是为了陛下的千秋基业,丝毫不敢怠慢啊!”朱兴为大声喊冤道。 “为了朕,为了朕!”明德帝怒极反笑,“你们老实告诉朕,此次修建,究竟强征了多少劳役?” 朱兴为额上豆大的汗珠掉落于地,他偷偷与邹经业相视一眼,战战兢兢道:“此间详情,臣并不知。” “你不知?正月十五你呈上来的折子,还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转眼你就忘了?怎地,那折子不是你写的?” “是臣写的,是臣写的,此番修葺水道,统共用了五万余人。” 话音未落,他便被明德帝抓住领子提了起来。 “五万余人?何止五万余人!朕的福州都空了!常州空了么?啊?常州空了么?那骂朕的童谣已传到华州去了,常州不空,岂不愧对了那童谣!” 明德帝愈说愈怒,将人狠狠摔至地下,“说,到底私自强征了多少人!” 朱兴为惨叫一声,重重摔倒在大胡子千总旁边,那千总不敢去扶,头抵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臣的胳膊断了,臣的胳膊断了!”朱兴为大喊。 “闭嘴!”皇帝上前又是一脚,继而转头瞪向胡子花白的邹经业,“他不说,你说!” 邹经业磕了个头哑声道:“臣……着实不知哪!” 明德帝弯下腰,“邹经业啊邹经业,朕叫你来做什么的,啊?” 戎马半生的邹老将军此时低头如败鸡,抖着嘴唇不敢说话。 “朱兴为!”明德帝再次一声大喝。 朱兴为扶着手肘狼狈地爬回来,“臣在!” “说,到底多少人!” 朱兴为咬牙忍着钻心疼痛,冷汗密密麻麻,自知再瞒不过,“臣等……用了二十五万余劳役。” 明德帝脸色煞白,二十五万余!二十五万余人全都被这般如牲畜般地奴役,到底活着的有多少,被水埋了的又有多少! “陛下,臣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梁的万代基业啊陛下!”朱兴为急迫说道,“臣的一片忠君之心日夜可表,臣等只是心急水道迟迟不能修缮,食君之禄不能担君之忧,臣,无一日寝食能安,一心只想替陛下分忧国事,完成此等大业!” “替朕分忧,替朕分忧就是残害朕的子民么?你说,这二十五万余人,还有多少人活了下来?” 朱兴为连连叫屈,“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陛下,臣等岂敢残害大梁百姓,臣不过多征招了些劳役,叫他们替陛下您修建水道罢,怎会残害了百姓?只不过一些百姓体弱,又有些刁民疲懒,管束严厉了些,因此,因此……” “因此什么?” “因此不幸丧生者,大抵有……” 朱兴为如同耳语般说完,即便坝上安静,明德帝仍然无法听得明白。 “多少人!” “五万余……” “五万余?” “七、七万?” “到底有多少人!”明德帝大喝。 “不足十万,不足十万!”朱兴为脱口而出。 不足十万!他大梁将近十万百姓成了亡魂,到他嘴里就成了轻飘飘的不足十万!皇帝看向那堆积如山的尸体,席卷而来的愤怒如火山喷发,他双目赤红,猛地抽出身边侍卫大刀,长臂用力一挥—— 鲜血四溅。 邹经业与胡千总等几个离得近的脸上身上沾上几滴腥热,继而他们听见骨碌一声。 众人仍不敢抬头,但久经沙场的邹经业岂能不知发生了何事? 那是人头落地的声响。 湛莲此时也赶到了水坝之上,这一路来的凄凉惨状已然让她不忍直视,再看见坝上遍地堆积的尸骨,一张俏脸惨白无比,胃中翻江倒海几欲作呕,一抬头,便见三哥哥横眉怒目地刀起刀落,面前之人顿时身首异处,那鲜红的血喷出了三尺之高。 湛莲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场面?她倒退一步,差点不支晕倒过去,喜芳蕊儿忙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她。她稳了一稳,挥退了二人的搀扶,深呼吸了两口,水眸紧紧盯着底下俊颜沾血的三哥哥。 她从未见过三哥哥发此等雷霆之怒,也从未见过他如此凶狠暴戾。那模样是那般地陌生冷酷,仿佛那人不是她那温文尔雅的哥哥。 底下的湛煊还在盛怒之中,没有发现湛莲的到来。他将沾血的大刀扔在无头的尸体上,也不抹脸上沾上的血腥,就那般狰狞面庞地跨到邹经业面前,“邹将军,邹大将军,邹老将军!朕如此地信任你,将这等重要差事交与你做,你便是这般回报朕的?朕与先皇都待你邹家不薄,你为何要陷朕于这等不义?” “陛下,老臣一片拳拳忠君之心,皇天可表!陛下如此看重这条水道,老臣只想早一日将其修缮完成进献陛下,以便陛下大展鸿图之计,壮我大梁国威!臣,决无二心啊!”邹经业自知再不解释,邹家的百年声誉,便要毁在他的手上了。 “朕修这条水道是做什么的,啊?朕为了大梁,不就是为了大梁百姓么?你们却个个本末倒置,拿着朕的子民当你们升官发财的工具!将近十万的无辜百姓活活累死,你便是这样忠君的,啊?千古未闻,千古未闻!这里一堆堆的尸骨,才是朕的江山基业啊!朕兴修水道,原是为了百姓安居,可如今却换来民不聊生,朕还修这水道做什么!你可知街头巷尾的小孩儿如何骂朕?他们骂朕猪狗不如!”明德帝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对着一干臣子大吼,“他们骂朕猪狗不如啊,诸位‘爱卿’!” “臣等万死!”在场者皆恨不得自己消失不见,他们的身子愈缩愈小。 “你们听见了么?听见了他们怎么骂朕么?” 众人皆默。 “朕那庙堂太高了,听不到老百姓的声音,朕这才叫你们去听!可你们干了什么,想着法子压榨朕的子民,想着法子让朕的子民与朕离心!果然个个是忠君爱国的好臣子,朕有你们这么一群好臣子,何愁江山不倒!” “臣等罪该万死!”众臣吓得连连磕头。 邹经业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他戎马半生,见过的死人太多,他已然麻木,只知成大事者必有牺牲,一心想在告老还乡前再成一事以报君恩,谁知,谁知……! 明德帝任由他们不停地磕头,自己负手而手,半晌,他闭眼发出一声极其沉重的叹息。 那声叹息就像千斤重担压在了邹经业身上,让他不堪负荷痛哭流涕,“陛下,老臣,一片忠心日月可表,可不知、可不知好心,却铸成涛天大错!臣……再无颜于主,惟有以死谢罪。只请陛下开恩,饶我一家小儿性命!” 明德帝再次沉沉叹息,摆了摆手。 邹经业颤颤巍巍地抽出跟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宝刀,胡千总等几个老部下抬起了头,“将军,将军!” 邹经业回头看了几个部下一眼,盈着泪光的老眼一闭,大刀抹上自己的脖子。 “扑通”一声,一代老将晚节不保,自刎死在还未建成的水坝之上。 湛煊处置了两名罪魁祸首,不仅并不解气,反而更加沉郁。他曾信任的两个臣子都死了,这一堆的臣子等候发落,那十万百姓的性命也挽回不了! 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哪! 湛煊愈发沉郁,一股邪气在体内乱撞,无处发泄。 忽而一道身影撞进了他的视野。所有人都恨不得变成石雕一动不动,那娇小的身影更加惹人注目。 没想到她还是不听话,一路跟着他来了。 湛煊见那急匆匆的脚步,心底总算好受了一点。 “站住!”他大声道,不愿她来这尸骨遍地之处,他抬步迎了上去。 在场者皆不知所措,齐齐顺着帝王目光看了过去,只见一个绯色衣裳的娇小女子蒙着面纱停在土坡的半道上。 湛煊走了过去,湛莲拿着打湿的帕子为他擦脸,湛煊也站在台阶下,仰着脸由着她擦。 “三哥哥。” 湛煊闭眼应了一声。 “阿煊。”湛莲再唤。 湛煊睁眼。 湛莲轻柔地为他擦净脸颊,“有我陪着你呢。” 湛煊目光一柔。 忽而疾驰的马蹄匆匆自林间小道而来,戊一与龙甲卫上前,一暗卫飞身迎上看清来人,却是同僚。 二人同返,那骑马而来的龙甲卫气喘吁吁跪在皇帝面前,“陛下,安晋王出事了!” 第九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春桃与金珠同时下了车,春桃故意在金珠面前转了一圈,“金珠姐,你看我头上的花儿漂亮不?夫人亲自帮我挽的。” 金珠早就眼红了,伸手就去抓她的头,春桃机灵躲过,做了鬼脸移到了湛莲身边。 湛莲自春桃手中接过风筝籰子,顽心大起,不等春桃拿风筝走,自己就往身后倒着走去,“春桃,你快点儿,正好起风了。” “哎!”春桃脆脆应了一声,双手拿着大风筝就往高处跑去。 孟光野眯着眼看向笑容烂漫的嫂子,倒是愈发困惑。刚嫁来时她畏畏缩缩如老鼠,似是寻死后与母亲闹了一通,倒愈发像大家小姐,成日端着脸庞倒真有几分威仪,只现在又似小姑娘天真可爱。 “哎呀。”湛莲的一声惊呼打断沉思,孟光野顿时望了过去,只见湛莲将籰子一扔,双手捂了脸颊。 一个打赤膊的老农夫挑着扁担里的黄发孙儿站在一旁,似是有些不知所以。 孟光野大步走了过去,只见湛莲满脸赤红窘迫之色,撇开视线抬臂,与那老农说话却不看那老农,“老人家,您先请。” 老农夫听她言语礼貌,双眼全不直视于人,暗自疑惑,却是按她的话挑着孙儿先行,“那多谢小丫头。” 待老农夫稍稍走远,孟光野瞅着湛莲,好半晌才听得她一句控诉似的话,“老人家不穿衣服……” 孟光野一愣,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湛莲拿眼刀刮他,脸颊红潮却还未去。哪里能怪她大惊小怪,她自幼长在深宫,若是有男子坦胸露乳在她面前,早就被拉下去砍头了。她一时猝不及防,从不知道民间竟这般仪态不整就能行走于大庭广众间。 孟采蝶听二哥难得笑声,又看她这般作态,不免又是一阵妒意。孟家原是平民,她自幼与母亲走街串巷,早已见惯了赤膊上阵的男子,一时见了并不觉稀奇,又哪里知道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的姿态! “老人家是早间劳作出了汗,怕是浸湿了衣裳,故而脱掉了。”孟光野笑够了,一本正经地解释。 湛莲点点头,“老人高龄还得劳作,着实辛苦,倘若到了年岁就由朝廷供养便好了。” 孟采蝶嗤笑,“你这是痴人说梦!” 孟光野道:“当今圣上有明君之德,如若天下太平,或许有朝一日能成此愿。” 孟采蝶见哥哥也不站在她这一边,暗自生闷气,说道:“早知道哥哥带我到这种乡野之地来放风筝,我就不来了。” 湛莲道:“你是个不会顽的,照我说再没有比这儿更好的放风筝的地儿了。”虽在皇宫与三哥哥玩风筝另有滋味,但总不抵一片风筝天空来得热闹。 插曲既了,湛莲重拾籰子,春桃已站了一个好位置,只等主子发令。 谁料不知是哪出了毛病,湛莲试了几回,跑得气喘吁吁了也没能将纸鸢升空,孟采蝶反而第一回时就将她的大凤凰风筝放上去了,此时正得意洋洋地看她。 湛莲玩起来是个不知道认输的,她虽懊恼,仍拿帕子擦汗时一面寻思,忽而扬声对在树荫下纳凉的孟天野道:“孟二爷,你高些,去帮我举举风筝罢。” 孟天野正惬意休憩,听她叫唤左右看看,古怪地指指自己。 湛莲无比肯定地点点头。 孟天野失笑,想了想真个儿站了起来。 孟采蝶眉头大皱,二哥是什么性子她怎么不知?虽然有男子也顽这风筝,但二哥嫌弃是小孩玩意,从来是不与她顽的。这回怎地就好心去帮那妇人了? “夫人,夫人,起风了。”春桃在那头高举风筝突地高喊。 湛莲闻言忙抬步小跑,还不时扭头看风筝状况,忽而脚下一崴,莲足碰上了一块暗石,眼看就要摔进草地,一只粗臂将她轻松稳住。 那臂拦在她的小腹上,如同生硬热铁,卡得她有些疼痛,湛莲抬头,伴随着男子气息而来的是孟天野宽阔的胸膛。 “嫂子小心。”孟天野居高临下,看向在他怀中更显娇小的人儿。他连妹妹都不曾亲近,竟不知女子的身躯是这般软若无骨,好似捏一捏就碎了似的。并且那襦衫中若隐若现的嫩白…… 湛莲却是不知,她从小被三哥哥抱到大的,孟天野这臂膀好似与哥哥一般坚实,让她不由升起些许安心,她站稳后扬唇道了一声谢。 方才看见赤膊老农便面红耳赤,如今被他如此近身,她却丝毫不动声色,孟天野忽地有些不悦。至于不悦什么,他却说不清楚。 他走去接了春桃手里的风筝,一手将其高高扬起,长线那头的湛莲等待风起,清脆喊了一声,孟天野放开风筝,见那茜裙美人全神贯注向前小跑几步,一阵大风扬起,她那莲花风筝终于随风升空。 顿时一阵如莺鸟般的笑声自檀口中溢出,她身边几个看热闹的姑娘也跟着笑了起来。孟天野不知为何,总觉着自家小嫂子的笑声最为悦耳。 就在湛莲在民间放风筝之时,明德帝刚从皇陵祭祀回宫,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抬头看向远处隐隐的各色风筝,脸上阴郁难测。 安顺跟在一侧,顺着主上的视线看见纸鸢,又小心翼翼地瞅了皇帝一眼。自永乐公主薨后,每年的清明节是宫仆一年中最为难捱的日子。大小主子奴才压根不必去猜平日叵测的龙心,一准是个糟字,谁要在这几天冲撞了龙颜,压根儿没有活路。 尤其陛下才拜祭了祖先和永乐公主,这会儿大抵是心情最糟的时候。 安顺想得不错,明德帝的确此时心情极差,他想起了湛莲去前与他闹的最后一次别扭。 那会儿因为缠绵病榻,莲花儿渴望着出去透气散心,他承诺等她好些,他便带她到宫外去放风筝。莲花儿听了高兴得不得了,当晚膳食都用得多些,一心等待他遵守诺言。不料她的病情始终没有起色,他怎敢冒险带她出宫?只当他不守承诺的莲花儿发了大脾气,不但不吃饭,连药也不喝了。任他怎么哄也不理,一边咳嗽一边哭。 忆起那张凄凄苍白的小脸,明德帝长长地吐出一口郁气。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准备齐全了带她出来,也好过让她离去前也不舒心,反而还怪着他这个哥哥。 “三哥哥,莲花儿最喜欢你!” 清脆娇憨的声音犹言在耳,湛煊不堪回忆苦楚,狠狠一抽马鞭,蓦然疾驰而去。 安顺与仪仗护卫全都大吃一惊,忙不迭各自扬鞭飞奔追了上去。 第十三章 自上回招全四小姐进宫给了全皇后当头一击,德妃暗自得意了好一阵子,尤其是皇帝事后冷落全皇后,却不曾责备她一句,德妃就更加确信自己在皇帝心中与众不同。她几乎看见皇后之位在向她招手,只要隔三岔五让全雅怜在天家面前露露脸,她就不愁全皇后还有好日子过。 只是再怎么心急,德妃也知热豆腐烧心,得吹凉了再下咽。清明时节天家阴郁难测,后宫几乎风声鹤唳,就怕一个不小心就若了龙怒。德妃自是不想变成第二个良贵妃,也安安分分地待在自己的平阳宫里,耐心等待机会。 第一百章 其实这并非湛莲的生辰,这是全雅怜的生辰之日。 湛煊的本意是带着湛莲微服巡视水道后,列仪仗浩荡而归,再大肆张扬地为她办上一个生辰,如此一来便有机灵的臣子明白他的心思。可是现下在这等外忧内患的关头,他竟连生辰也无法替她隆重操办,他若在这此时办了,只会替莲花儿招来一片骂声。 永乐公主的生辰从来是最热闹喜庆的,湛煊不想自己竟有无法替他的心肝儿办生辰的一日。 湛莲自己却要求生辰一切从简,将省下的花费全都用救济劳役亲属与充备军需。 湛煊听了沉默不语,隔日将请求立贤妃为后的折子扔在上奏的大臣脸上。 湛莲知道三哥哥因立太子一事闷闷不乐,柔声劝解,“大皇子自幼聪颖温和,他当太子也未尝不可,兴许年长些作为更大。” 湛煊微笑点头。 湛莲见状更加不放心。三哥哥原就从不叫她担心,她上回好容易劝了一回,结果三哥哥下了罪己诏还不算,又被强迫着立了太子,虽然知道是为大局着想,但他身为九五之尊,被逼迫着做了自己不愿做的事儿,心里自是极不好受,更何况如今民心动荡,外患猖狂,加之她这极不凑巧的生辰,三哥哥已愈发郁郁,虽在她面前强颜欢笑,但听小公公说,陛下一离她,脸色便沉下来了。 湛莲既焦急又心疼,好似回到了她前世即将离世的那会儿。那时的她只怕三哥哥伤心难过,舍不得他因她的死而沉郁难解,这会儿又重回了当初那找不着法子的难受心情,好似又夹杂了一些其他的情绪在里头。 到了生辰吉日,湛莲留在公主府闭门不出,既不大摆宴席,也不收外头寿礼。就连全家来的贺礼,她也打发回去了。 黄子杰与大妮二妮并其母大清早地向湛莲磕了头,大妮二妮的娘亲精心绣成了一件百花裙献给她,湛莲颇为喜欢。大妮画了一幅水墨彩画,正是过年时他们一齐堆雪人的情景,那画虽不精细,却极有灵韵,湛莲当即就让人去裱了起来。只是压轴的黄子杰却送了一件让湛莲哭笑不得的东西。他送了一只活生生的小乌龟,听说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着的,意思是想叫她长命百岁。 湛煊夜里过来,见着被她拿琉璃缸养起来的小龟,听她说了由来淡淡笑道:“这倒是件有心的寿礼,你这表弟算是尽了心了。” 湛莲为他斟了一杯酒,抿嘴轻笑,“可不是么?” 湛煊将满满的一杯酒仰头饮下,使了个眼色让人将自己的贺礼送上来。顺安领着人呈上贺礼,带着大小婢子出去了。 这一堆的贺礼除却依制备下的元宝绸缎等物,还多出了三样宝贝。 每年湛煊总会备下一份与众不同的贺礼与她,只是不想多了三件,湛莲好奇扫视那大小不一的锦盒,“怎地有三样?”莫非这三件是一起的? 湛煊凝视她轻笑,“你不是过了三个生辰了么?” 湛莲一愣,才知湛煊竟是将她前头的两年一起加上了。她心头动容,揽了湛煊的胳膊撒娇道:“阿煊最好不过了。” 湛煊勾唇,将第一份贺礼打开,第一份是一貂鼠卧兔儿,上头箍着几颗大白珍珠。虽然贵重,但并不稀奇。湛莲自幼长在皇宫,什么宝贝没见过?她也不叫湛煊年年为了兴师动众地去找寻倾世珍宝,只愿他有这份心意更成了。 这卧兔儿湛莲也就今年过冬时才见过,因它是自永乐去世后才出现的玩意儿。 “朕那年见别人戴着好看,就知道你一定喜欢,便为你备下了一条。”湛煊道。 湛莲点点头,打开第二个锦盒,里头放着一副精致小巧的玉石象棋。湛煊看了笑道:“这是你一直吵着要的,朕一直没找着一块好玉,可不是拖到去年才给你做好?” “傻哥哥,我都已经去了,你还记着它做甚?”湛莲摇晃他的臂。 “朕应承过你的事儿,自然要做到。” 湛莲伸手滑过那刻着字的玉面,打眼便见那字眼熟,“这上头的字,都是哥哥的御笔罢?” 湛煊点头。 “谢谢阿煊。”湛莲笑靥如花。 湛煊笑着摸摸她的脸儿,将最后一份长盒贺礼打开。 里头赫然的是一只风筝。那扇面已然画好,扇骨也已削好,整整齐齐地放置在锦盒之中。 湛煊见了轻叹一声,“这只风筝,全是朕做的,本是那年的生辰贺礼,朕原打算你过了生辰便带你出宫去放风筝,但你病情加重,朕便不敢拿出来了,怕你与朕闹腾,便换了一份贺礼给你,谁知你还是与朕大吵一架,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朕至今都记忆犹新,你不知朕为了这事儿,懊悔了多久……” 湛莲鼻子发酸,“我那会儿知道自己命不长了,就是想与你欢欢喜喜地出宫玩一趟,好让你留个快活的念想么。” 湛煊低头轻吻她的额,叹息着道:“你总是想着朕。” 湛莲垂头,轻轻地摇了摇。 湛煊挑起她的下巴,细细地注视着他的宝贝眼珠子。湛莲小脸含羞,目光盈盈与他对视。 许久,湛煊低头,温柔地吻住她的双唇。湛莲闭眼,仰头承受他的亲吻。 亲吻良久,湛煊将她打横抱起,走向月洞床,湛莲揽住他的脖子,害羞地埋进他的颈窝。 这一夜湛莲没有拒绝,即便她已无法承受,她仍由着湛煊在她身上点火,湛煊仍不知餍足,却出奇地温柔,他爱了她一回又一回,直至她再受不住小死过去。 隔日清晨,湛莲悠悠醒来,小小打了个呵欠,却落入一双带笑的黑眸中。 湛莲诧异,“阿煊,你还没回宫去?”外头什么时辰了? “嗯,朕今日不上朝。”湛煊抚过她脸上的凌乱发丝,瞅着她犹含春情的小脸,哑着声音道。 “你又偷懒。”闻言湛莲有些担忧,但嘴里却打趣。 湛煊轻笑一声,“朕哪里偷懒,朕是有事儿与你商量。” “什么事儿?” 湛煊停顿一下,却卖了个关子,“待用了早膳再说不迟。” 湛莲不依,湛煊仍坚持不说,湛莲没法子,惟有起身。她坐直了身子,“哎哟”叫嚷了一声。 “怎么了?”湛煊忙问。 湛莲水眸带臊瞟他,小小声道:“疼。” 湛煊扬唇,“朕伺候着你。” 湛煊亲自为湛莲换好了衣裳,才唤了人进来为她洗漱。 盏茶后,湛莲坐在妆枱前梳妆打扮,湛煊接过喜芳手中的活计,熟稔地为她画眉描唇。湛莲还嫌弃他眉画得没有喜芳好,叫湛煊借故吃了一嘴胭脂。 二人玩闹着好容易打扮好了,吃了些红豆膳粥豆面饽饽做早膳,期间黄子杰与大妮要上学去,过来请安,湛莲隔着一道菱花门应下了。 用完了早膳,湛莲直直盯着湛煊瞅,示意他快快将事儿说出来。 湛煊好笑地捏捏她的下巴尖儿,凝视了她好一会儿,缓缓开口,“朕,想御驾亲征。” 湛莲一愣,立刻道:“不成!” 湛煊似是料到了湛莲的反对,他好声气地道:“朕必须得去,朕还得把老四的尸骨接回来。” 湛莲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成,不成!” 现如今丹晏国与湛宇博来势汹汹,兵分几路直逼帝都,大梁与其短兵相接,竟是一胜一败,现下丹晏王在信州与梁军僵持不下,倘若信州失守,敌军将直冲帝都。湛莲听得来报就觉情形险要万分,哪里愿意三哥哥去那危险之地?当初皇考就驾崩在出征的途中! “莲花儿,你听朕说,如今大梁民心不稳,士气不振,朕惟有御驾亲征才可振奋军心。” “你是皇帝,又非将军,何苦带兵打仗?大梁那么多武将,个个都骁勇善战,现下不就是用他们的时候么?” 湛煊冷笑,“朕就怕再相信了他们,朕的江山就没了。” “哥哥怎能一朝被蛇咬,就十年怕井绳?” “朕自有思量,莲花儿,你便让朕去罢。” “不成不成,我什么都可应承哥哥,惟有此事不成。” “莲花儿……” “哥哥再别说了,我就两个字,不成!” 第一百零一章 这日二人僵持不下,事儿悬而未决。 湛莲是铁了心不同意的。倘若是史册上的帝王有这份作为,她兴许还会赞赏一句,但轮到自己的三哥哥身上,她却怎么也不愿夸他。 御驾亲征该是多么危险的事儿!依三哥哥的性子,上阵杀敌定是冲在前头的,虽说他武艺高超,但沙场上刀箭无眼,流箭无情,稍有不慎便恐受伤,即便幸运无事,万一沾上什么疾病瘟疫,也真真了不得。当初皇考就是在出征途中染了怪病,久治不愈便崩了。 湛莲故意赌气,希望三哥哥能打消主意,但湛煊也像是心意已决,嘴里虽还软语哄着她,隔日却在朝上发了诏书,竟是早已下了密旨调动了军队。 湛莲气得哭了。她夜里做梦,梦的都是三哥哥战场受伤的模样。 若是往时,湛煊定会劝通了湛莲再做打算,但如今时不我待,他惟有违了她的心意。听她哭了,自是心疼不已,轻言细语千哄万哄,却就是不松口。 转眼过了一月,大军在帝都集结完毕,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皇帝下令。 翌日明德帝下旨,三日后御驾率军北上,讨划逆贼,驱逐外敌,护卫大梁河山。 湛莲知道了,将御书房砸得一踏糊涂。湛煊还陪笑脸,叫她莫要伤了手。 事到如今她也明白三哥哥是必然为之,但她就是不愿死心。她甚至使出了杀手锏,“三哥哥执意要去打仗,我便嫁给别人去。” 湛煊却正色道:“朕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便嫁给别人。”他这会儿反倒庆幸莲花儿并不爱他。 湛莲的金豆子立刻便掉下来了,“我现在就嫁给别人!” 她转身就走,湛煊追上来抱住她,“那不成,朕只要活着一日,你便只能是朕的。” 湛莲扭着身子挣扎,却被湛煊笑着搂紧了身子,“怎地,朕还没出事,你就着急着嫁别人了?” “你混蛋!”湛莲大声道。 这话响亮得外头都听得一清二楚,顺安抹抹冷汗,回头看看面面相觑的众仆,“去去去!” 里头的湛煊已不负混蛋之名,攫了她的双唇狠狠亲了上去。湛莲打他,他就亲的更狠。 临行前夜,湛莲知道自己已无力回天,也不愿跟湛煊再闹,她留在皇宫中,仔细过问他出征的什物是否都带齐了,衣裳裤子鞋袜都一一检查了,才坐下来又问吃的用的东西是否准备好了,问完了后,又开始细细交待湛煊,叫他战场上莫要逞强,不要总是冲锋陷阵,留在后方指挥大局是最好不过了。 湛莲不停地交待,湛煊只静静地停着,时而点头应允。 湛莲说完了,口干舌燥地喝了一口茶水,总觉得还有许多不放心,又要站起来去检查。 湛煊将她拉住,一把抱住她拉在腿上,摆手让闲杂人等退下。 “昨儿还闹的不叫朕去,今儿怎么就改主意了?是不是早就想让朕去了,故意装作舍不得?” “我撕了你这张坏嘴!”湛莲恼极,伸手便去抓挠他,眼眶跟着就红了。 “朕说错了,朕说错了,莲花儿最是舍不得朕,朕是与你玩笑的。”湛煊见她泪光闪烁,急忙与她道歉。 湛莲低头埋进他的胸膛,用力打了他肩膀一下,久久不肯抬起头。 湛煊一颗心都软了,他搂着怀里的娇人儿,只恨不得将她缩小了揣在怀里随身带走。 二人静静地坐着,湛煊轻抚着湛莲如云的秀发,隐隐听得见她小小声吸鼻子的声音,知道她在强忍哭泣,他轻叹一声,欲言又止,过了一会,终是开了口。 “莲花儿,我非去不可。我不仅是为了老四,为了大梁百姓,也是为了我自个儿。” 湛莲想要抬头,却被大掌按着不让她动。 湛煊拿下巴蹭蹭她的头顶,继续道:“我太无能,把大梁治理得一团乱,连下臣也敢逼我这皇帝。我再不拨乱转正,恐怕是得由着人爬到我头上撒野了。若真是那般,我有何颜面叫你当我的皇后!我被人拿捏,莫非还要你与我一齐受这耻辱?我怎么能够?” 湛莲千思万想,也没料到湛煊是有着这样的想法。她焦急着想抬头,但湛煊就是不许。 “别看我,这会儿别看我,我太丢人现眼,我不想叫你看。”湛煊紧紧抱着她,这些话他原只想压在心里头,不想说出来,但他见湛莲那般担惊受怕,又着实不忍心,“听话,我不会出事,乖乖等我回来,我要风风光光地迎你做我的皇后。” 湛莲听了真真五味杂瓶,她只愿他平平安安的,哪里在乎这些事儿,但她知道这是三哥哥身为帝王与男儿的尊严,她无法说出反驳的话语。 好半晌,她才闷闷说道:“傻哥哥。” 湛煊轻笑一声,知道她已释怀,总算放下了心。 这回轮到他与她细细交待,说是留了如朕亲临的金牌给她,又留了一份圣旨给她,为她的公主府又添了些暗卫,顺安也将留在皇宫照应她,叫她好好地待在公主府里头,什么时候想办游宴了,全都叫人到公主府,莫要多出去云云…… 湛煊巨细无遗地说着,竟比方才湛莲交待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湛莲听他管束得愈发多,倒有些不以为然,只舍不得离开哥哥怀抱,只赖在他怀里左耳进右耳出,听着哥哥的声音,无端地就生出几分寂寞来。 “三哥哥……”她冲动地抱紧他。 湛煊低头,“嗯?” “你要早些回来,莫忘了我等着你。” 那水盈盈的大眼满是依赖,想是神仙也受不住,湛煊头脑发热,“我去去就回!” “还有千万不能受伤。” “我知道了,乖乖儿,你莫担心,待秋雁归来,朕便回来了。” “怎地那么……”久。 湛煊以唇堵住了她娇声抱怨。 温柔乡英雄冢。 湛煊怕她再多说一句,他就真个舍不得了。 第一百零二章 翌日,大吉之日。湛煊率军祭天,吉时挥兵北上。 湛莲站在送行的队伍中,紧抿着嘴儿不让自己哭出来。木已成舟,她不能再叫三哥哥挂心,他去干那杀戮之事,岂可还被儿女情长缠绕?她甚至连书信也不叫他多写,就是怕他在战场分心。她只愿他心无旁鹜,早些凯旋归来。 湛煊遥见自己的心肝宝贝泫然若泣,还强忍着不哭的模样,自是万般不舍,但他不得不为,他毅然掉转马头,率军急行而去。 黄子杰作为太子伴读,也混在送行队伍中,眼见天子身着金甲一马当先很是威风,不免心中羡慕。他问湛宇修:“当大将军全都像你父皇这么威风么?” 湛宇修道:“大将军是保家卫国的第一等人,自然威风。” 第一等人?黄子杰眼珠一转,“比状元还威风?” “那是自然。” 黄子杰摸摸下巴,半晌猛地一抚掌。 湛宇修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黄子杰嘿嘿傻笑,并不回答。 湛煊走后,湛莲茶饭不思,夜里辗转难眠,喜芳见主子短短几日便瘦了下来,不由劝道:“陛下英明神武,自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敌。主子您就别担心了,倒是主子您寝食不安,才几日便清瘦了,陛下回来见了,岂不心疼得紧?” 湛莲轻叹,恹恹地躺在榻上,“我吃不下。”三哥哥这是去第几日了?风餐露宿可是辛苦?路上可有什么危险? 喜芳与蕊儿相视一眼,笑道:“那是殿下您在屋子里待得久了,恐怕闷坏了,您不若出去走走,亦或邀几位贵女赏赏花,扑扑蝶也好么。” 湛莲意兴阑珊,摇了摇头。她闭眼假寐片刻,忽而忆起一事睁开了眼,“平南王妃最近怎么样了?” “咦?”喜芳不解主子怎么突地问起平南王妃来。 湛莲并非无缘无故想起杜谷香。假闾芙被处斩首时,杜谷香曾极激动地阻止过,甚至进后宫来冒死拦了三哥哥的驾,直说闾芙是永乐转世,即便是豫北王妃利用,闾芙也仍是永乐公主。三哥哥看在自己的面儿上并没有罚她的不敬之罪,让平南王将她带回了王府。 湛莲心中颇为感动,即便阿香认错了人,但她终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奋不顾身。她本欲去开导她,无奈三哥哥这边的事儿更为紧急重要,她一时便搁置了。 湛莲原是想过告知母妃与杜谷香真相,可那会儿三哥哥亲了她,后来她又同意嫁给三哥哥,便不敢再想这事儿。 只是阿香那份真情,她便要这样辜负了么? “奴婢们都跟着殿下在公主府中,外头的事儿许久也没听打了,奴婢这就去问问。”蕊儿道。 湛莲点点头,蕊儿领了命便出去了。 黄昏时分,外头打探的人带回了消息,说是平南王妃这段时日生了病,一直在王府静养,已是许久不曾露面了。 “阿香生病了?生了什么病?”湛莲好容易恢复了一点精神。 “这……奴婢也不知,回来的人只说是王妃一直卧床静养,也不知吃的什么药。” “什么时候的事儿?” “听说是进宫拦驾后没两天。” 湛莲拧眉,沉思片刻,“去准备拜帖……罢了,明儿我去王府一趟,拜帖当面递罢。你们去准备准备,明儿早间便去。” 喜芳道:“殿下,奴婢虽也担忧王妃,但咱们连王妃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奴婢说句不好听的,万一王妃身上疾病易过病,殿下您千金之躯……” “你想多了,阿香向来身子康健,哪里有什么大病?照我的话去准备。” 主子说话的语气像是与平南郡王妃十分熟稔,但她们可没见过殿下与王妃有过来往,只那回吵的一架还记忆犹新。喜芳与蕊儿面面相觑,但也没敢多问,各自准备去了。 隔日湛莲用了早膳,便换了衣裳直奔平南王府。到王府时湛烨已出了门,老郡王也不在府中,老郡王妃领着家眷出来迎接。芳华县主还待字闺中,见曾经被她故意刁难过的全雅怜如今竟成了一品公主,自己见了还要下跪行礼,不免心中忿忿不平。 湛莲对其视而不见,向老王妃说明来意,却也不说知晓杜谷香生病,只说来看看老王妃。 老郡王妃一头雾水,她自是知道这传奇的全四小姐,只是不知她为何突地来平南王府。总不能真是为了以前女儿得罪她的一断公案来报仇的?老郡王妃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小心翼翼地招待。 湛莲在正厅坐了一会,与老郡王妃等人话了一会家常,顺口问了一句芳华县主婚配何人,老郡王妃尴尬笑了两声,说是这两日正在与吏部尚书的二公子测八字。 芳华一听,也不顾客人在场,大声喊道:“娘,我已说了,非孟光野不嫁,您若不答应,我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胡言乱语,他已成了家,你莫非要去给人当妾不成!”老王妃喝道。 湛莲一愣,不料芳华县主竟然心仪孟光野。难怪她那会儿帮助孟采蝶刁难她,原是这么一茬。 许久不曾想起孟光野,湛莲心中微起涟漪,抬眼见芳华一脸坚决,暗暗勾唇,只觉他艳福不浅。 “孟光野如今随天家出征,回来定然升官晋爵,他那个村姑似的妻子哪里配得上她?我不管,您要为我作主,叫爹爹去劝孟大哥休了他的妻子,娶我为妻!” 老郡王妃真真没脸见客,她叫下人将娇纵的小女儿带下去,才窘迫与湛莲道:“康乐公主,小女不懂事,让您见笑了。” 湛莲才知孟光野也上战场去了,分神了片刻,隔了一会才回过神,“无妨,芳华县主爱憎分明,倒也是真性情。” 老郡王妃附和笑了两声。 湛莲甩去他想,问起来此的目的,“怎地不见小王妃?” 第一百零三章 “她?”老王妃脸色一变,“她……身子有些不俐索,正卧床休养,因此不能出来见客。” “哎呀,好端端的,怎么会病了?” “哈哈,不打紧,不过风寒罢了。” “唉,定是平日里疏于保重了……我既来了,便去看看小王妃。” “公主太客气了,我那儿媳的风寒容易过病,还是下回等她好了,再让她去公主府拜访可好?” “不打紧,我与小王妃素来交好,去看看她也是应该的,”湛莲站起来,“王妃留步,让底下人引我去便成。” 老郡王妃着实不知自家儿媳怎会与康乐公主交好,但见湛莲说得恳切,她也不便强拒,只能交待自己贴身大丫头一句,让她带领湛莲去往杜谷香的院子。 这平南王府上回便来过,湛莲没甚稀奇,她一路上想着心事,很快便到了后院。 杜谷香的院子就在上回芳华县主办投壶大会的大柳树正后头,今日不同于那日的热闹,安静得出奇。 湛莲一行人轻轻缓缓地进了院子入了正堂,早有奴婢过来通报,两个妾室模样打扮的领着一群丫鬟婆子迎了出来。 杜谷香与湛烨定亲时,湛烨并没有妾室,湛莲打量二人,心想这两人应是阿香嫁过来才收的,莫非是阿香帮烨哥挑选的? 湛莲不免多看两眼,这两个妾室都十分矮小,一个到她肩膀,一个才及她的胸口,湛莲暗自好笑,阿香这是拿绿叶衬她这红花哩。 两个妾室一个自称阿柒一个自称杨柳,引着湛莲进了内室。 里屋极暗,窗阁都闭得严严实实的,大白日地还点着蜡烛。杜谷香靠在红木雕花架子床的床头,后头垫着鸳鸯枕,身披一件外衫,嘴唇与脸色一般苍白,她见湛莲进来了,神情也没有多大变化,冷淡地看着她。 “康乐公主专程来探望我,我却因病不能起身迎接,还望贵客莫要见怪。” 湛莲见友人如此憔悴,心中担忧,哪里还计较这些,她道:“是我冒然前来,打扰你清静。” 妾室阿柒请湛莲在床边坐了,她接过奴婢手中热茶跪着双手呈奉,杨柳也跪在床头将一杯参茶奉与杜谷香。 湛莲接了,轻啜了一口又递了回去。杜谷香却不接杨柳奉上的茶,侧着脸好似没看见一般。 良久,举过头顶的一双小手微微发抖,湛莲能听得见茶盖轻碰茶杯的声响,她微微挑眉,睇向纹丝不动的屋子主人。 杜谷香的奶娘上前轻轻唤了一声,杜谷香看她一眼,这才转头慢吞吞地伸手摸了摸茶杯,“冷了。” “奴婢这就去换。”杨柳急忙说道,起身时因跪得太久还歪了歪身子,差点将手中参茶打翻。她与阿柒相视一眼,二人匆匆出去。 湛莲暂不理会其中古怪,只问挚友病情如何,杜谷香冷冷淡淡,并不愿多讲,反而是她那奶娘小心翼翼地一一替杜谷香解释了许多。 奶娘说是杜谷香受了寒气,大夫又诊出其心有急火,攻了心脉,因此需慢慢调理。湛莲一听,便知阿香果真是因闾芙一事受了刺激一蹶不振。 她轻叹一声,让奶娘把闲杂人等叫退了,开口劝道:“王妃又何苦执迷不悟,那闾芙就是个假的……” 杜谷香闻言一个挺身坐直了,瞪着眼喝她,“你莫在我这里信口开河!我知道你巴不得她死,永乐以前让你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你好不容易得到天家喜爱了,永乐又回来了,你当然恨不得她是假的,定是你,定是你,在天家面前妖言惑众,让他连心爱的小妹妹都认不得了!” “郡王妃娘娘!” 湛莲道:“我若有那等心思,我就遭天打雷辟!” 杜谷香冷笑,“人都死了,你自是什么毒誓都发得出来,可怜永乐,可怜永乐……”泪水盈满眼眶,杜谷香捂脸,泣不成声。 湛莲上前,伸手想安抚她,却被她一把拍开,杜谷香愈想愈伤心,哭声愈发地大。 奶娘也急急上前劝慰,还分神请湛莲看在娘娘病中失态的份上,莫要怪她方才的失礼。 湛莲充耳未闻,她拧眉听着杜谷香伤心欲绝的哭声,心中越发难受。 杨柳阿柒两个妾室又匆匆而入,见状一同上前劝慰,杨柳手里拿捧着参茶,被杜谷香拿过一把往她身上砸去,“滚,都滚!” 那热茶全都洒在杨柳身上,杨柳惨叫一声,直呼好烫。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湛莲不可思议瞪着杜谷香,脱口而出,“杜小胖,你居然拿下人撒气,也是愈发能耐了!” 杜谷香猛地抬头,“不准叫我那个名字、谁准你叫我那个名字!” “我怎么叫你,还要被你准许么?” 杜谷香浑身一颤。熟悉的一幕再次重现,让她几乎不知所措。 当年她极厌恶旁人叫她这名儿,偏偏永乐爱与她玩笑,有一日她愤愤指责,永乐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也就是那句话让她们的情谊差点消散,她认为湛莲不过是将她当作闲暇时的玩伴,并未将她当作真正的友人,才会以势压人侮辱于她,因此她许久都托病不曾进宫伴驾。谁料一日湛莲竟自宫中传来一封亲笔书信,因那事与她诚挚道歉,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纸,末了还说想念于她,让她明日务必进宫。她第二日一大早就进了宫去,在菡萏宫与永乐抱作一团,又哭又笑。 眼前这人分明是全雅怜,是从未在永乐身边待过的女子,就连全皇后也未必知道此事,她究竟是如何得知?亦或她只是偶然才说出这样的话语? 杜谷香一时迷惘之极,甚至忘了哭泣。 湛莲将奶娘等人一并叫退,奶娘犹豫地看了杜谷香一眼,她却还愣愣不理会。湛莲道:“你还怕我吃了你的主子不成?” 奶娘陪笑两声,只得退下。 待人全都走了,湛莲也不说话,只坐上床边,直直盯着她。杜谷香擦擦眼泪,拭去眼中模糊,与她对视。 第一百零四章 半晌,湛莲突地站起来,“我走了。” 杜谷香情急之下抓住她,“你走哪里去?” 湛莲冷哼一声,仰着下巴道:“反正你识人不清,把假货当作宝,我不理你。” 这极相似的神态与语气,让杜谷香瞪着大眼如遭雷击。 外头杨柳忍着疼痛去耳房换了干净的衣裳又匆匆赶来,细看那双眼是红肿的,但没人注意于她,奶娘与阿柒全都立在外室倾身听里头动静。杨柳速抹了抹眼泪,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阿柒对着里头努了努嘴,又摇了摇头。 几人听得并不真切,只隐隐闻得里头时而传来尖锐的声音,时而有低低呜咽之声,最终归于平静。 有丫鬟送来杜谷香喝的药汤,杨柳阿柒小心翼翼对里头禀报,好一会儿才得了准许。 二人捧着药汤与漱口的茶水跟奴婢们碎步而入,一抬头却看见了一副古怪的景象。 已下了床的杜谷香披着外衫,紧挨着康乐公主坐在榻上,双手还极为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头支在她的肩膀,似极依赖于她的模样。 二妾震惊不已。自己这主母平日里多么冷傲矜贵她们再知道不过了,何尝见过她这副卸下心防的姿态?她即便在爷面前也不曾这般小鸟依人。 湛莲见她们的眼神便知她们心中是否想法。这阿香平日里清高惯了,虽是个面冷心热的主儿,但少有人了解她这性子。她这会儿大抵也是见她还在世上太过欢喜了,否则在旁人面前也定是端着的。 湛莲本是犹豫了许久,始终在告不告诉杜谷香真相之间徘徊,在进平南王府时她还并不打算告诉她实情,但亲眼见她为她恸哭不已,她终是无法抑制心中激动,与她挑明了真相。幸好这傻姑娘比她三哥哥更轻易接受了她还魂的事实,哭了一场后搂着她就不肯撒手了。 两个妾室震惊归震惊,事儿却不敢懈怠,她们将药汤送至杜谷香面前,温顺下跪高举于顶。杜谷香却仍如方才一般视若无睹。 湛莲道:“你这是发哪门子的邪气,连药也不喝?” 杜谷香被她这么一说,才抿了抿嘴端了药碗喝了。阿柒呈上漱口茶水,她也不发一言地用了。 这大抵是二人服侍主母喝药最顺畅的一回了,阿柒杨柳感激地看了湛莲一眼,端着空碗又退下了。 待人走后,杜谷香迫不及待想问她的离奇经历,却被湛莲先一步开口,“你这是怎么了?难为两个妾室,也不怕掉了你的份!”她顿一顿,“这两人不是你帮平南王挑选的么?” 杜谷香冷笑,“我会替他去挑人,那是我得失心疯了!” 湛莲挑眉,“不知哪个曾在我面前夸下海口,说要做天下一等一的贤妻,不仅自己要好好伺候她的烨哥哥,还要寻几个温柔娴淑的一齐伺候他。” 杜谷香愣一愣,苦涩勾唇,“那不是当初什么也不懂么?” “怎么讲?”莫非她是被妾室欺负了? 杜谷香嘴唇轻颤,眼底流露出一抹痛苦之色,“我那会儿是一厢情愿,不知两情相悦的滋味,待嫁过来知道了,才明白一个道理……这二人之间的感情,是容不下第三个人的。” “咦?”湛莲显得极诧异,虽说公主的附马不能纳妾,但其余男子皆可三妻四妾,那末那些个妻室如何相处渡日的? “你还不识情滋味,你不明白,反正你如今也是公主,天家将来定会替你找个如意郎君,你也不必知道这些。” 湛莲眨眨眼,她与三哥哥即将成为夫妻,连那羞人的事儿也弄了多回,怎地还叫不识情滋味?虽然后宫嫔妃多了难免勾心斗角,但如今皇室直系子嗣凋零,若是为了三哥哥的子嗣丰盈,她还是愿意替三哥哥纳几个贤惠的妃子,为他多诞皇子。 湛莲想着,心头莫名刺痛了一下,但转瞬即逝。 杜谷香原是处处伤心难过,如今湛莲回来,心中大喜,顿时豁然开朗许多,“你说得对,我难为妾室,是掉了我的份,我再不做这丢人的事儿了。” 湛莲点点头,“这就是了,你与平南王才是夫妻,她们不过是下人,何苦放在心上?” “但若郡王那夫妻的情份转到了下人身上,我又何如是好?”杜谷香原不愿提,却忍不住反驳。 “诶?” 此时外头一阵纷乱迭起的脚步声,平南王人未到,怒喝声先闻,“王妃,您莫要欺人太甚!” 杜谷香别有深意地看了湛莲一眼,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仍依在湛莲的肩膀上,并不打算起身迎接自己的夫君。 “你为何又为难……”平南王怒气冲冲地踏进内室,斥责声在见到湛莲时戛然而止。 才从外头回来的湛烨才换了衣裳,绕过来看看妻子的病情如何,一踏进院子就见杨柳立在门外垂泪,阿柒在一旁劝慰,他一问才知是自家夫人又做了好事,这回竟将滚烫的热茶砸在杨柳身上,他看那胸前已然红肿起了水泡,顿时怒不可遏,不想竟有外客。 “康乐公主?”湛烨对此外客颇为惊讶,见二人肩并肩亲密坐着更加惊讶。 平南王是为数不多知道湛莲即将为后的人之一,自她在自家后院投壶之姿吸引了天家视线后,他就有种古怪预料。一开始原以为天家是思念如魔,才对康乐公主另眼相待,他不忍天子难受,这才犹豫许久将闾芙送进了后宫。见天家被闾芙迷惑,他还懊悔了许久,谁知到头来,闾芙在外人看来受尽宠爱,这康乐公主却是稳稳当当地享受一切,直到天家微服出巡,只带康乐公主一人,他才知道这位殿下才是真正重新占据了天家心中最为重要地位的女子。 只是这位殿下怎地会平白出现在王府,还与他这王妃如此亲昵而坐? “郡王爷。”湛莲起身,与王府主人见礼。 杜谷香跟着湛莲站了起来,双眼睇向后头赶进来似是劝阻的两个妾室,故意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为何来妾身这儿怒气冲冲?” 虽不知康乐公主因何而来,但有外客在自是不便处置家事。平南王按捺火气,“无事,是小王唐突了,不知王妃正在接待贵客。” 湛烨说罢就要离开,杜谷香却叫住他,“王爷,妾身知道了,王爷是为杨柳的事情而来,说来这事儿的确是妾身的不是,无端地就发了火气,累得王爷您大发脾气。妾身这就叫大夫来替她看看,待她好了,妾身再将她抬为侧妃,只当是给您赔罪了,您看如何?” 湛烨吃惊不小。杜谷香从来就没给他的妾室一个好脸色,不仅打压得死死的,还常把她们当奴婢使唤,她今儿竟如此和颜色悦色,还愿意抬人,莫非天是要下红雨了? 湛莲也吃惊不小。烨哥莫非真是为了一个妾来质问阿香?虽说阿香不该如此,但烨哥又怎能为一个小妾凶神恶煞地过来责问妻子?这是看重那妾室比妻子更重么? 湛莲有些无法理解,难不成有朝一日,三哥哥也会为了哪个妃子而与她质问? 因杜谷香的恳切,平南王的怒气消了大半,他的脸色也放柔了下来,“王妃病中,难免心思烦躁,一切等王妃病好了再说不迟。” 杜谷香微笑点头应是,看着平南王的眼神已没了往日的火热。 湛烨领着两个妾室出去了,因杜谷香病体虚弱,湛莲见她强打精神,也就不再久留,只叫她好好养病,她明儿再来。 杜谷香却不叫她过来,“我如今有一事要你帮忙,你帮是不帮?” “你只管说来。”湛莲知道待她病好了,一定会与她秋后算账,因此说得大方慷慨,只求其事后开恩。 “你既答应了,那就不能反悔。” 湛莲点点头。 “好,那你明儿下一张帖子过王府来,邀请我去公主府小住。” 湛莲挑眉,“你这是做甚?” “你先不必管,只当我求你。” “这有什么求不求的,我答应你便是。” 隔了一两日,湛莲得知杜谷香已病愈了泰半,便去信平南王府,寻了个理由请杜谷香过来。 不出一日,平南王妃便定了日子来公主府。 许久不曾与挚友相聚,湛莲心中也颇为欢喜,冲淡些对湛煊的思念。 这日大清早湛莲就起来做准备,杜谷香爱吃的瓜果点心也都已准备好了。 湛莲满心喜悦地等待着杜谷香的到来,谁知她下轿的第一句话,却是问道:“你要当皇后了?” 第一百零五章 湛莲原是想循序渐进告知杜谷香此事,不想平南王那大嘴巴如此之快。 湛莲先叫杜谷香进了府,领着她去了为她准备的院子,杜谷香此时却全无心思品赏,把人全都叫退后,她面露焦急之色,“你只与我说,是不是有这一回事?” 湛莲坐下来为两人倒了茶,抬眼看她,轻轻点了点头。 杜谷香倒抽一口凉气,“永乐,天家是你的……”亲哥哥啊! 湛莲拉她坐下,“你先别急,听我慢慢与你说。” 杜谷香按捺住心头翻腾的震惊,绷着唇压着手坐在她的身边,一双眼仍带着难解之色。 湛莲喝了口茶润了润喉,才将她重生回来之后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与挚友听。说到她看春宫图被三哥哥发现那处,她微红了脸,不敢将那时场景细述,只说是三哥哥亲了她。 “天家亲了你?”杜谷香失声叫道。 湛莲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你叫那么大声做什么?” “永乐,这……”天家那时分明已知道了她是他的小妹妹,怎么还能…… “我当时也不知所措,可后来三哥哥与我说,我与他不是亲兄妹,我的生父另有其人。” “岂有此理?”这后宫中除了皇帝,哪里来的男人与嫔妃厮混? 湛莲摇摇头,“三哥哥不愿多说,我也不知道。” “那你信么?” 湛莲沉默了片刻,将自己那会儿做的怪梦讲给了她听。 杜谷香听得目瞪口呆。 “你说你与那孟二郎在梦中成了亲,后来他死了,你又被天家接回帝都,天家一直守护着你,直到他驾崩离世,梦里的那个你在他弥留之际哭着亲了他?” 湛莲现在想想那时梦中的自己,仍觉怅然若失,她缓缓点了点头。 杜谷香眼珠左右乱转,她拿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茶,直到将一杯茶水喝得一滴水也没有才做罢。 天家难不成一直对永乐就是那别样心思?杜谷香忆起明德帝曾经对永乐的种种超乎一般兄妹的宠爱,此时竟有些触目惊心。 可是永乐呢?照永乐方才所言,她对天家似乎并没有兄妹之外的情意,反而好似对那孟光野…… 杜谷香张了张嘴,看向湛莲的眼神很是复杂。 “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湛莲道。 杜谷香心乱如麻,竟不知从何问起。好半晌,她才开口道:“若是没有那个梦,你还会同意嫁给天家么?” 湛莲一愣,闻言沉思了许久。 “也许……不会罢……”她若有所思道。 那不就是同情么!杜谷香差点脱口而出,但她强忍住了话语。如今木以成舟,二人已成就好事,她若再多嘴,岂不是破坏了二人之间的情分?可是这…… 杜谷香来公主府的第一日便有了新的烦恼,为了这个烦心事,她甚至将自己的糟心事抛到了脑后。 她每日旁敲侧击,向她询问她与孟家二子之间、与天家之间的纠葛,愈发确信自己的想法没错。永乐只是对她的三哥哥太好了,才会全然不考虑自己的心思,同意成为天家的皇后。可是万一有朝一日,永乐终究发现兄妹与夫妻之间情分不同,那又该如何是好? 杜谷香忧心忡忡。一日二人坐在池边,拿了细鱼竿垂钓池中的锦鲤,她心不在焉地甩出鱼线,正酝酿着如何启口,外头却传来通报,说是平南府里来了人,平南王怕王妃带来公主府的婢子少了,将杨柳阿柒送来伺候王妃,如今正在公主府外候着,听从示下。 杜谷香垂了眼眸,忽而发觉心口不似往时那么痛了。她收上空无一物的鱼钩,叫人再放鱼饵,同时淡淡对王府来人道:“你替我转告王爷,只说是多谢他的美意,我在公主府一切都好,身边伺候的人也不缺,倒是王爷身侧总需人照料,便让二人回去,好好替我伺候王爷。” “这……”平南王府的管家有些为难。王爷特意把人送来,王妃却不领情,莫非其中又有内情? “这什么这,你只管照我的话去做,王爷若问起,就说是我交待的。” 平南王府管家只得告退而去,过了一会又转了回来,问主母何时归府。 杜谷香却说归期未定。 管家再次离去的脸色更苦了。 湛莲坐在一旁老神在在地钓上一条鱼,取了钩子又将鱼放进池子里。待人走后才似笑非笑地睇向杜谷香。 “看着我做甚?”杜谷香面色淡淡。 “还拿捏哪?平南王都送人过来赔礼了,可不就是他在意你?”恐怕是烨哥总算想明白了,主动将两个妾室送过来,不就是存了道歉的心思? 杜谷香勾了勾唇,“他若真在意我,就不会送这两人过来。”他从来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即便她亲口与他说了,他也假装不知她要的是什么。 湛莲道:“你是当家主母,总不能连这种容人的气量也没有。她们顶多是个侧室,能比得上你这个八抬大轿娶进门的王妃?何苦这么小气,坏了夫妻情分。” 杜谷香让下人后退几步,这才垂眸注视着鱼竿道:“永乐,有些话,我只与你说。我心中爱极王爷,才会期望王爷一心一意待我。我不想叫他去别人的屋子,拿抱我的双臂去抱别的女子,拿亲我的嘴唇去亲别的女子。” 湛莲愣住了。 “我也知道夫君贵为郡王,身边没有妾室不像样,但我真忍受不了!她们是下人没错,她们进不了家谱入不了祖坟,可她们仍然能分去王爷的疼惜。我告诫过自己要大度,但你可知我亲眼看见王爷对她们温柔相待,我的心中是个什么心情?我恨不得刮花了她们的脸,叫她们再不能来迷惑王爷!” 湛莲的鱼竿弯了,但她全然没有注意,只凝神听着杜谷香的倾诉。 杜谷香眼睛有些湿润,她倔强地拿手抹了抹眼角,咽了咽口水,继续将从未与旁人说的话一骨脑地全都说出来,“我很怕,我真怕,你看王爷那日的模样,哪里记得起我才是他的妻?不瞒你说,自从他纳了那两个妾室之后,来我院子的日子便愈发少了。我两年无出,公公婆婆已是不满,王爷嘴里不说,心里恐怕也不满已久了。他与那两个妾室相处之融洽,竟是我从未见过!想来王爷的一颗真心,早已不在我这儿了。加上我被那闾芙蛊惑,以为她就是你的转世,好容易有点盼头,却又听到闾芙被处斩的消息,我怎能不郁气攻心?若不是你还有些良心,愿意与我相认,我恐怕,就要去黄泉路上找你了。” 湛莲不知道杜谷香心里竟如此苦楚。她当年求三哥哥赐婚时,烨哥并没有反对,反而还很满意,想来烨哥定是心悦阿香的,可这份情意,竟然会随岁月而变,因外人而改?那三哥哥呢,三哥哥有朝一日,会不会喜爱上其他的妃子,就像喜爱她一般? 湛莲微微皱了眉,但她很快甩去杂念,只道三哥哥与烨哥不同,绝无此种可能。 “那你现下打算怎么办?不能容人,但也不能担上恶妇之名罢?” 杜谷香摇了一下头,却是问道:“你呢,你又待如何?你作了天家的皇后,以后也要为天家纳后妃么?” 湛莲道:“我不似你这么小气,皇室要开枝散叶,自是要广纳后宫。” “即便天家与妃子在你面前眉目传情,你也不在意?” “嗯,不在意。”湛莲嘴里说着,心里却是笃定了三哥哥不会与妃子在她面前如此,曾经皇后良贵妃与她在一起时,三哥哥眼里仍只有她。 杜谷香道:“世人皆在意,为何你不在意?” “世人不是我的三哥哥。” “那若是孟光野哩?你若与他成了亲,也不在意他有妾室?” 湛莲心有微澜,好似三哥哥以前也问过类似的话语,她不免反问,“你们为甚总爱问我这个?若我嫁的不是三哥哥,那娶我的男子便是驸马,驸马哪里能纳妾?” “我们?还有谁问过你?” “三哥哥。” 杜谷香吃惊,莫非天家也发觉了?那他还……是了,天家既冒天下之大不韪,想来早已弥足深陷不可自拔,怕是即便明白永乐此心有异,也不愿放开了她。 杜谷香不免有些唏嘘。她竟能体会天家那份无法言喻的心情。 她原是想点明湛莲,但莫名地止住了话语。 那日后,平南王府三天两头频繁来人,带了许多事务请杜谷香示下。原本王府就是她一手操持,有些事儿需请示她无可厚非,可一些个琐碎小事,如芳华县主今年做几件裳,纳几双鞋这事儿也要向她禀报。杜谷香烦不胜烦,即便交待了让管事的自行处置,不隔两日又有人来,说是拿不定主意,还是得王妃示下。 湛莲道:“这是烨哥变着法儿请你回去哩。” 杜谷香笑笑,不置可否。 又隔几日,湛莲自宫中探望太妃回来,得知平南王府来了许多人,说是请王妃回去,可平南王妃仍是没有应允。 不出片刻杜谷香过来,湛莲好笑道:“你还打算在我这儿赖多久?” 杜谷香冷眼睇来,“怎地,这是赶我走?” “我哪里有那个胆子,不过随便一问。” 杜谷香轻笑,过后道:“你放心,过几日我就走了。” 竖日,杜谷香兴致高昂,大白日地拉着湛莲饮酒作诗,湛莲当她心中苦闷,自己无法开解,只能陪她饮酒,不出晌午,二人就醉得一踏糊涂。 喜芳蕊儿二婢才将两位主子送回房中歇息,便听平南王府又来了人。 喜芳出去见客,委婉告知管家他家的王妃喝醉了,管家一听脸色大变,“我的王妃娘娘哟,今儿可是老王妃的寿辰,您怎么把这等大事给忘了!” 第一百零六章 这可真是一件大事。 喜芳忙叫他们等候着,自己匆匆入了后院,她直奔杜谷香的院落而去,与奶娘嬷嬷说明来由,不出喜芳所料,那奶娘全然不见错愕惊慌,眼里只有为难之色。 喜芳顿时明白了。 奶娘胎与喜芳一同进了内室,杜谷香在床上睡得极沉,二人摇了好几下,她全无反应,被推得狠了,她不耐烦地一个翻身,背对二人继续睡。 奶娘见状,抬头一咬牙道:“娘娘醉成这样儿,去了恐怕也是不成,只怕比不去更糟,倒不如不叫了罢。” 喜芳毫不意外,原来昨儿王府来接,恐怕就是为这事儿,今日王妃可不是故意醉的么。 只是王妃这么做也太大胆了。自家婆婆的寿辰居然故意酒醉不去,她这不是故意自找罪受么? 喜芳明知这是王妃的用意,却也不敢擅作主张,她急急忙回了湛莲的院子,一面与蕊儿说着此事,一面匆匆走进内室。 湛莲睡的香甜,喜芳撩开帘子,先为她擦了擦汗,犹豫了好一会,才轻轻推了推主子。 “殿下,殿下!” 湛莲原就酒量不行,偷偷倒了好几杯酒才陪起了杜谷香,这会儿也醉成了泥。好梦正酣之际被人摇晃,她原是皱眉,忽而猛地睁开眼,口齿不清地道:“是不是三哥哥回来了?” 喜芳道:“殿下喝醉了,陛下这会儿恐怕才至信州,哪里那般快归来?” 喜芳的声音似是从天边传来,湛莲一听不是三哥哥回来,强压下的酒劲又上来,她沉沉闭眼,“那便走开,莫要吵我。” 蕊儿快语道:“殿下,大事不好了!今儿原是平南老王妃娘娘的寿辰,平南王妃却在咱们这儿烂醉如泥,这可如何是好?” 湛莲闭着眼纹丝不动,等了好一会儿,二婢以为湛莲又睡着了,却见她皓腕轻抬,向下划拉一下,几不可闻地道:“随她去。” 二婢没有法子,虽觉不妥,却惟有从命。 喜芳派人去打发了平南王府来的人,那人回来说王府的管家差点儿要闯进公主府来。 管家自是不敢闯的,他气急败坏地回去了,带了一个敢闯的人来。 正是平南王湛烨。 湛烨一路策马而来,摔了马鞭就往公主府里走。若是别的公主府,他大抵也就闯进去了,但这是康乐公主府,里里外外的护卫如同铜墙铁壁,龙甲卫头领戊一坐镇,他手有密旨,倘若没有湛莲的命令,任何人等不得擅闯府邸。 怒气滔天的湛烨被拦在外院,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前进一步,戊一派人去请湛莲示下,湛烨便如困兽在原地来回走动。 虽说如今战时,皇亲国戚皆不敢大摆宴席,但自家儿媳为婆婆庆贺生辰那是孝道,她怎敢在这等关头喝得酩酊大醉! 喜芳无奈,小心翼翼再次吵醒湛莲,这回湛莲发了脾气,只不耐说了不见二字,将被蒙上再不理会。喜芳蕊儿倒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好一会儿才敢硬着头皮出去,向平南王传达湛莲无法见客。 即便二人绞尽脑汁选了最为和气的字眼,平南王仍是暴跳如雷。他直直就想往里头冲,被戊一等人再次强行拦下。 “本王进去接自己的王妃,为的是本王与她的母妃过寿辰,尔等为何敢拦本王!” “郡王,此处是康乐公主府,没有康乐公主的示下,无论谁人也不可闯入府中一步。” 湛烨怒极反笑,“这倒奇了,小小的公主府,倒是哪来这么大的能耐!” 戊一沉默不语。湛烨脸色一变,却是明白了他沉默的缘由。 是了,敢在天子脚下说出这般猖狂话语,不是天子旨意又会是谁? 湛烨一团怒火堆积于胸,下也下不去,出也出不来,盘踞在胸好不难受,他咬牙切齿地磨出“杜谷香”三字,道:“本王就在这儿等!” 郡王爷是打定了主意要接回不肖王妃,里头那两主儿竟还能泰然处之,喜芳真真是佩服之极。 杜谷香心里有事,其实并非全醉,她得知平南王在外等候,侧躺的面容上滑出一条泪痕。 湛烨自日头当中等到日幕西斜,王府来了几回人,催他速速回去开席。湛烨一再拖延,直到实在等不了了,还让人进去看看王妃醒了么。当奴婢出来回报说王妃仍未酒醒时,湛烨的脸色已近扭曲。 “杜谷香,本王定要你好看!”湛烨对着内院方向大喝,仿佛以为自家王妃能听得见。 喜芳小心肝颤了一颤,看那模样,好似要杀了王妃一般。 湛烨才刚离去,湛莲便酒醒了,她扶着余醉未消的脑袋下了床,软绵绵地叫了热水沐浴,一面泡着放了药方的热汤,一面听二婢细禀经过。当听闻平南王金刚怒目离去时,她摇了摇头,拍了一下水面,“去把那臭祸害叫起来!”一言不发就叫她当了挡箭牌,她好肥的胆子! 这厢杜谷香也起了身,不出片刻便过来了,她见湛莲娇颜微恼,不免有些心虚,她上前执了她的手,“好殿下,今儿你是帮了我大忙了,您的大恩大德,我杜谷香没齿难忘!” 湛莲自知她若是做了决定,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只是不免叹息,“你又何苦非走到这一步!”她这是想要一张休书啊。 杜谷香垂下眼睑,遮去眸中苦涩,“旦凡爱那人,是即便去死,也不愿见他接纳别的女子。” “天底下再没人比我更爱三哥哥了。”湛莲反驳。 杜谷香抬眸,张了张嘴,终是说了出来,“因此,怕是此爱非彼爱罢。” 翌日,平南王妃在公主府大醉,误了婆婆寿诞一事传遍帝都,连宫里头都得知了消息。而实则老王妃气得够呛,湛烨还严令王府上下不许嚼舌,这事流传出去是谁的手笔已不言而喻。 良贵妃如今暂替皇后之职,叫了湛莲与杜谷香进宫,将杜谷香严厉斥责一通,罚她抄写孝经十遍,并叫她好生回府去与老王妃道歉。同时也说了湛莲两句,湛莲点头应了,在良贵妃看不见的地方瞪了杜谷香一眼。 二人离开良贵妃的宫殿,又携手去看望淑静贵太妃。太妃看她俩有说有笑地一齐过来颇为稀奇,并且她并不知二人醉酒之事,与她们说了会话便要进佛堂去,二人又肩并着肩笑语晏晏地走了。 两人在小西门上了同一辆马车,还未出第一道宫门就被拦下了。喜芳说平南王的轿子,来请王妃一同回府。 杜谷香已达成目的,也不想再给湛莲添麻烦,轻笑着理了理云鬓,便要下车。湛莲反而有些不放心,怕平南王还在气头上,回去拿她撒气。 杜谷香道:“你不必为我担心,王爷不是粗人,再恼也不会动拳头,顶多责骂几句,如今我已无欲无求,他的话再难听,也与我不相干了。” “你再好好想想,你既心仪于烨哥,为何不能忍让?” 杜谷香摇头,“我已想明白了,倒是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儿,为何我不能忍,你却能忍?” 杜谷香走了,留下几句不清不楚的话叫湛莲琢磨不透。什么此爱非彼爱,为何她不能忍,自己却能忍…… 莫非阿香是说自己待三哥哥的情意,与她待平南王的不同? 心头好似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湛莲似悟非悟,陷入沉思之中。 再隔几日,前线传来了开战的消息。 第一百零七章 湛莲比宫里头更快得知了消息。天子的近况,总是由龙甲卫率先传达给公主府,再进入宫廷之中。 密信有两封,一封是代笔文官送来的天子谕诏,一封是湛煊亲笔所写传于湛莲的家信。 八百里加急的书信送来时,信州已然开了战。湛煊却在家信中轻描淡写,只叫湛莲安生在帝都待着,等他得胜归来。 湛莲哪里还能安生?她瞪着那寥寥几句的信纸,只恨不能瞪出个洞来,且还想自那洞后头看出信州如今究竟是怎生模样。 三哥哥现下是否安好?他是留在帐中作镇,亦或一马当先率军杀敌?他是否遭了小人偷袭,是否中了埋伏? 脑子里的疑问盘转飞旋,久久不能挥去。与杜谷香同住后好不容易分散的心神这会儿立即又回了一处,甚而比之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湛莲心神不宁,又恨自己无法相助,惟有临时抱了佛脚,日日进宫去与淑静太妃一同进佛堂礼佛,也不顾腿儿跪得青紫丑陋,她只乞求佛祖莫要让她三哥哥受了伤,快快得胜归来。她问母妃如何乞求佛祖最为灵验,太妃说许愿还愿便是最好,湛莲便虔诚许下愿望,只要三哥哥平安无事,她愿斋戒三年供奉佛祖。 杜谷香自回王府后便再没有出过府,湛莲派人去请,王府也借托王妃生病,不易相见为由婉拒于人。杜谷香暗中派人传出话来,说她安然无事,只是惹怒了王爷,叫她闭门思过罢。 湛莲自知杜谷香有手手段,便暂且放下了这一份心思。 湛莲每日与母妃礼佛,盼着前线报来的捷报与平安,还分神注意着朝堂与后宫的动静,留在帝都的大臣们虽有些小动作,但都以御驾亲征为重,湛煊任命的几个内阁大臣处置平常政务井井有条,还有顺安公公在旁操持,军需补给皆无拖延。后宫也较为安分,良贵妃用她一贯的和气暂统后宫,贤妃也并不因大皇子成了太子而盛气凌人,依旧如往常一般安安静静,只是眉间似多了一抹轻愁。倒是太子生了两回病,每回都闹得人心惶惶,到头来皆是一场虚惊。湛莲同时还要管陪在太子身边的黄子杰,与进宫学琴的黄大妮…… 事儿细琐繁多,也着实叫湛莲操心不少,可她一闲下来,便总会止不住地想念湛煊。一日比一日更想,一时比一时更念。 兴许是从未与三哥哥分别如此之久,兴许是三哥哥去做的事儿太过凶险,她无法不魂牵梦绕,常常梦见三哥哥策马归来,她喜极而泣飞奔相迎,偶尔却是三哥哥在梦中欺负于她,二人亲嘴相拥,哥哥替她穿衣解带,做那羞人的事,午夜梦回,双腿间总有些热热的。 她扳着指头数着日子,自作主张将立秋那日定为三哥哥的归期,看着院中的银杏叶子渐渐由青变黄,牵挂的心儿愈发动荡不安。 眼看秋雁马上便要归来了,前头竟传来凶信。梁军在信州大破敌军后,一路迎击向北,竟在豫北一带中了埋伏,明德帝竟在混乱中失去踪影,生死未卜。 湛莲乍看到这密信时,只觉血液顿时逆流而上,她面如死灰几近昏厥。 但湛莲明白自己此时绝不能倒下,三哥哥一定还活着,她还有许多事要替他做。 她连灌了几碗提神补气的药汤,下令戊一封锁消息,首先便是绝不能让夏家得知这个消息。虽说夏家看上去忠心不二,但在这皇位面前,谁又能全然抵得住诱惑?湛莲怕夏家不顾三哥哥生死,趁机推举太子登基,以便自己在幕后操纵傀儡小皇帝。如此一来,他们便更愿三哥哥死,胜过他的生。 湛莲自是不能叫这种事儿发生,她命戊一立刻去办,同时提笔疾书一封,要前线众臣务必追寻皇帝踪迹。 写完后湛莲叫人来立即将信送去,在屋子里围着圆桌转圈,一面喃喃自语一面眉头紧皱,又断断续续交待了几件要事,这才消停下来。蕊儿送来一碗鸡汤,湛莲全无胃口,但仍强迫自己喝下,谁知她端碗时手竟是抖的,一个不慎倒在了身上,热汤浇在腿上。 湛莲吃痛叫了一声,蕊儿慌忙上前为她擦拭,抬头便见主子泪如雨下。 蕊儿问她是不是被烫着了,湛莲抹去眼泪,摇了摇头。 紧接着便是漫长而无止境的等待。湛莲度日如年,如同活在刀山火海,浑身遭地狱业火焚烧,又如深埋冰窖之中。她从不敢想湛煊是否真的死了,她只想着他们为何还没找着活生生、没缺胳膊断腿的三哥哥。 秋分后,杜谷香来了公主府一回,看见湛莲的模样吓了一大跳,不过短短几月,她竟已瘦成了骨头似的。 她问她发生了何事,湛莲却什么也不能说。 事儿渐渐地有了走露的苗头,顺安公公自宫里头带出话来,说是夏家这两日频频求见贤妃与太子殿下。 湛莲让顺安稍安勿躁。 秋风愈发地凉,树上的叶儿掉了精光,湛莲依旧没有湛煊的消息,夏家已然蠢蠢欲动,她沉住气,打算在关键时机放出已找到天子的风声。 就在她打算下令的那个夜里,自豫北而来的传令兵带来了湛煊的亲笔信。 湛莲一字一句地看完,确定这的确来自三哥哥的手笔时,眼睛渐渐被泪水模糊,她终而双腿一软,晕了过去。 第一百零八章 那日后,捷报频传。 亲征军在豫河一带大破敌军,继而一路将丹晏王与湛宇博赶出大梁,甚至攻向了丹晏领地,占据其重要城池。丹晏王眼见大事不妙,不再听湛宇博极力劝说之辞,识时务地偷偷亲笔写下投降之书,由举着白旗的士兵送给了明德帝。明德帝与麾下商议,决意接受丹晏乞降之信。只是除却权衡其降书中割让城池与每年上贡之事,明德帝令其交出逆贼侄儿湛宇博。谁知湛宇博早料到丹晏王有了投降之心,带了两个心腹逃之夭夭,甚而连自己的结发妻子也抛弃不顾。 豫北小王妃是个无辜人。她直到湛宇博杀害安晋王后才知湛宇博有谋反之意,可上了贼船再不能回头,她就一路跟着夫君走上谋反之路。如今自是作为逆贼被送到了明德帝的眼前。 明德帝派人将她带下去拷问湛宇博踪迹,同时下旨于近臣,定要将湛宇博缉拿归案。 一切尘埃落定,明德帝设下驻军,留下平弘文等人处理投降之事,定下了归朝之期。 湛莲接到消息,打翻了膝上的汤婆子,笑得跟个小傻子似的,拉着喜芳蕊儿二人又蹦又跳。 隔日,湛莲便开始日日去城墙上眺望,好似她那皇帝哥哥,会独自驾着爱驹朝她风尘仆仆而来,而不必率着凯旋之师经由仪仗领路便会进都城似的。 杜谷香笑话她,“瞧你这样儿,都快成望夫石了。” 湛莲微微红了脸,“横竖我没什么事儿,去城墙上散散步也不成么?” “成,怎么不成,那扫城墙的差役最是感激你,你风雪不阻每日都去,他连雪也不必扫了,你来回散步,便能叫雪也消融了。”杜谷香挤挤眼。 湛莲不免害臊,拿了手帕往她身上扔去,“别净说我,你自个儿是怎么回事,听说这两日你又拿芳华整治了一通?”杜谷香凉凉道:“我自嫁过来便看不惯那那县主小姑子,仗着自己得父兄宠爱,从不将我放在眼里,我前儿不过忍无可忍罢。” “那平南王便由着你闹腾?”她如今是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无人管得住了,将整个平南王府成日闹得鸡飞狗跳,上至老郡王老王妃,下至湛烨芳华,全都着过她的道儿。 杜谷香勾了勾唇,“你这话说的,我哪里叫闹腾,我这是教芳华道理,是怕她出了嫁还跟在王府似的不知分寸,王爷自是理解我。”虽说那面红耳赤的模样看上去有些不像。 “真亏得你这话儿也说得出来!烨哥这般容忍你,定是心里有你的,你便坦城地与他说说话儿罢。” 杜谷香垂下眼睑,“不必了,强扭的瓜不甜。”她一颗真心全都掏出来给了他,他弃如敝屣,她又何苦再拿热脸去贴冷屁股。他不要,她便不给了。 “你可想好了?你这婚,是我当初求着三哥哥赐下的,哪里说休便能休,万一三哥哥回来不同意你们和离,那你在王府也难做人了!” 杜谷香道:“这不是全靠你了么,好人。你说一句话,胜过别人千百句话。”她顿一顿,“只是你可是考虑好了,御驾回朝,怕是便要准备大婚之事了。” 湛莲道:“我是巴不得阿煊快些回来。” 杜谷香头回听湛莲唤天子名讳,不免稀奇,湛莲解释是三哥哥让这么叫的。 杜谷香若有所思地瞅了湛莲半晌,湛莲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轻嗔一句。 “永乐,或许你……”杜谷香欲言又止。 “什么?”湛莲追问。 杜谷香想了想,却是微微一笑,摇头不语。 自豫北回帝都快则一月,慢则两月,湛莲既想湛煊早日回到帝都,又怕他连夜奔波太过辛苦,因此不敢在书信中表露急切,只是日子一天天接近年关,她的心思就愈来愈焦躁不安,仿佛有无数个小人儿,在她的心上蹦蹦跳跳,好不难受。她每日睡醒,思的是湛煊,提笔作诗,想的是湛煊,挥毫泼墨,画的仍是湛煊。 待院中的腊梅开出第一朵花时,她摘了下来,将一方丝帕与其一同送了出去。 秋雁走了,腊梅开了,君因何还不见身影? 似是明白了她未说出口的话儿,第二日湛莲便接到了好消息,明德帝今夜便可率大军抵达信州,明儿下午便可班师回朝。 湛莲听了,心头如滔天巨浪不停翻腾,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了。 这夜她早早地沐浴好了,躺在床上准备歇息,打算明儿拿最美的模样儿迎接三哥哥。只是双眼是闭上了,嘴唇仍是上扬的,她的脑子如万马奔腾,亢奋得不得了。 夜过三更,她居然还醒着,她懊恼地翻来覆去,嘴里喃喃数着小狗,“一只小狗,两只小狗……” “夜早深了,怎地还未睡着?”突地一道熟悉之极的带笑男子声音传透耳膜,如雷般直直击进湛莲心口。 湛莲紧闭着双眼,屏气凝神不敢动弹。 她定又是在作梦,她已梦了好几回,三哥哥回来,站在床边笑吟吟地叫她。她每回都被骗得睁开眼,一看又是一场空。 这回她再不上当了。 “莲花儿,朕回来了,你不看看朕?” 这声音太过真切了!湛莲无法克制诱惑,倏地睁开水眸。 第一百零九章 床头边高大的身影,不是她的三哥哥又是哪个! 湛莲猛地爬起了身,忙不迭地跪坐在床上直起了身。她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老天,是三哥哥,真的是三哥哥! 她扑了上去,听得一声带笑的“慢些”。她顾不得许多,贪婪的视线就着昏暗的烛光流连在近在咫尺的俊脸上,他那变得又黑又瘦的脸庞上被冻得发红,那嘴唇竟也干得裂皮了!天爷,她何曾见过三哥哥这般模样!湛莲鼻头发酸,眼前的男儿变得好些陌生,却真真是她的阿煊! 湛莲退开些许,检查似地上下打量,才发现他仍是一身戎装大麾,带着扑面的凛冽寒气。好极,好极,胳膊也在,双腿也在!只是那衣摆下净是尘土,想来是一路风尘仆仆。本是明儿才应到的哥哥,夜半三更出现在她的面前,湛莲又惊喜又心疼,惊喜能早一日见上哥哥,却又心疼他彻夜奔波。 湛莲心潮翻涌,一瞬不离地看着湛煊,湛煊的目光也在她的娇颜上流连不去,二人视线在半空相交,四目凝视许久,湛莲发出一声轻吟,再次扑进他的怀中,湛煊紧拥抱着她,二人情不自禁亲密相拥,四唇紧紧相贴! 这令人魂牵梦绕的香甜滋味! 湛煊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旅人,贪得无厌地侵占她的每一寸甘蜜,他用力啃咬着她的唇瓣,将大舌抵进她的舌根处,凶狠得几乎要她吞下肚中。湛莲攀着他的脖子,娇吟着承受他狂风暴雨似的亲吻。 “你说了、早些回来的……”湛莲喘息着,带着哭腔埋怨。 “朕认罚,你说罚什么,朕都认罚!”湛煊粗喘两口,又不知餍足地堵住她的红唇。 湛莲呜呜地受着,厚实的大舌探进来,她不必他暗示,便已柔顺地含吮起来,她一遍遍地吮着他的舌头,还主动伸出舌去舔舐他干涩的唇瓣,似是想滋润他的嘴唇一般。禁欲已久的湛煊哪里禁得起娇人儿这等诱惑,他冲动地将她搂得更紧,就像要将她嵌入到骨血里才作数。 谁知那坚硬甲胄硌住了湛莲娇嫩的雪肤,让她不免吃低呼了一声。 湛煊忙将她松开,“伤着了么?” 湛莲摇摇头,伸出手去想要除掉他的铠甲,“哥哥可是受伤了?” “朕没受伤。”湛煊成了瘾君子,好似一刻也离不开她的唇儿,他弯腰又要亲她,湛莲侧脸过去叫他亲着,嘴里说道:“我不信,我要亲眼看一看。” “连我也不信,该打!”湛煊胡乱说着,狠狠咬了她的嘴儿一口,手下却与湛莲的小手一齐脱下大麾解着甲胄。 过了好一会儿,二人才艰难地将铠甲除下,湛煊里头传着夹棉的黑色长袍,湛莲一刻也不停地继续探手解着他的衣扣,同时还跪坐在床上仰头承受着湛煊仍然饥渴的亲吻。 湛莲除去他的腰带,软软说道:“哥哥到床上来。”她要里里外外仔细地检查一番。 湛煊却按住她的手,退开身深吸一口气,“朕先出去……” “哥哥还要到哪里去!”湛莲双手搂住他的胳膊,以为他还要回军营去,“明儿等大军进了城再去也不迟,莫非半夜了还要来回奔波!” “唉,朕哪也不去,朕身上脏,先去洗一洗……”为了早日回到帝都,他连日赶路彻夜兼程,已是许久不曾沐浴了,连他自个儿都觉得脏,那就更别提爱干净的心尖尖怎么想了。 “哪里脏,一点儿也不脏,别走,不许你走!”湛莲一刻也不愿与他分开,强拉着他将他推倒在床,略带蛮横地将他衣袍扯开,露出坚实而有弹性的胸膛。微凉而滑嫩的小手在上头游走一番,湛煊立即就坚硬如铁了。 湛莲满意于他胸前毫无伤痕,小手正要向下滑去,被欲、火焚身的湛煊一把抓住,他反客为主地将她压在身下粗鲁亲嘴。 一时唇舌交缠之声不绝于耳,湛莲溢出的娇吟让湛煊愈发不能克制,只是身上的汗臭浓郁,他抬起身来再次想要离开,湛莲抱着他的脑袋连连叫道:“我喜欢臭阿煊,我不叫你走!” 此话一出,湛煊哪里还能顾上其他,低吼一声便俯下、身去,将她吐出蜜般话语的唇儿一口含进嘴里。 久别重逢的二人如*,这夜湛煊没叫湛莲阖眼,一回回凶狠霸道,嘴里句句叫着莲花儿,莲花儿,朕想你,朕想你。 “阿煊……哥哥……阿煊……哥哥……” 支离破碎的叫唤最终换成了一声声急促的娇吟喘息。 隔日早晨,被折腾成一团软泥的湛莲才被放过睡下,她的手还紧紧抓着湛煊的大手不放。外头传来轻声叫唤,“陛下,时辰快到了。” 湛煊凝视着湛莲带着泪痕的睡颜,原有些满足地昏昏欲睡,闻言打起精神,沉沉应了一声。 又过片刻,他才勉强好似清瘦了些的小脸上收回视线,轻手轻脚地想下床,意欲拉开她的手,那原本理应睡沉的娇人儿顿时睁开了眼,“阿煊,你去哪里?” “乖儿,你好好睡,朕去与大军会合。” “我也要去。”明明眼皮都睁不开了,湛莲还挣扎着想要起身。 湛煊好笑,将她压下,“朕只去走个过场,下午进了帝都,朕便回皇宫了。你且好好休息,再回宫里头去等着朕。” “可我不想与你分开。”湛莲蹭蹭他的大手,软糯糯地抬眼瞅他。 湛煊闻言,只想再躺回床上与她抵死缠绵,别的再不去理会。 “朕只去一会儿,”湛煊沙哑哄着,“朕再不与莲花儿分开。” 第一百一十章 湛煊闻言,只想再躺回床上与她抵死缠绵,别的再不去理会。 “朕只去一会儿,”湛煊沙哑哄着,“朕再不与莲花儿分开。” “哥哥别走,再待一会儿。” “嗯,朕先在外头沐浴,你且睡着,莫要理会朕。” 湛莲在床上拱了一拱,挣扎着起身,“那我伺候着你。” 湛煊将她按回床上,“心肝儿,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今儿天冷,你还是躺在被窝里舒坦。” 湛莲却要起来,她扬声叫喜芳蕊儿进来伺候,同时让人速速在屋里备下沐浴热汤。 湛煊执意不让,说她太乏了得好好休息,湛莲非得要起,“横竖我也睡不着了,还不如帮你沐发。” 瞧那眼皮子勉强才可睁开,嘴里还说睡不着,湛煊真不知该怎么去疼爱这宝贝儿才算够。最终他没拗过她,由着她软绵绵地起了身。 跟随来的赵柱子领着人将浴桶架好,倒进早已备好的一桶桶热水,湛莲吩咐喜芳去拿个配好的安神抗乏的药浴方子来,自己挽着袖子亲自试了试水温,“烫了些。” “没事儿。” 湛煊挥退众仆,除了里衣赤身*地当着湛莲的面跨入浴桶,湛莲看见那处,不免羞红了脸。 湛煊邪笑着摸了她小脸一把,“这会儿还害臊?” “讨厌鬼。”湛莲娇嗔一句。 湛煊咧开白牙,长臂随性搭在浴桶边上。身下浸着许久未泡的热汤,眼前又是最娇美可人的宝贝儿,无异人间仙境,他舒适地轻喟一声。 湛莲将一旁自己沐发的木盆吃力地搬上与浴桶同高的圆凳,自己踩在一个小矮凳上,便叫湛煊将发解下,自己亲自为他梳洗。 湛煊仍是不愿她干这下人的活,湛莲却道:“哥哥征战辛苦,我心甘情愿伺候你。” 心头有如被一团温柔包裹,湛煊仰头与她对视,毫不遮掩眼底柔情万千。 湛莲深深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三哥哥,红唇情不自禁地上扬,纤手在他的太阳穴两旁轻轻按压,一颗提心吊胆的心儿总算踏踏实实地落回了原处,她痴痴地笑起来。 湛煊问她为何发笑,湛莲只扬着唇摇了摇头。 她撩起袖子,仔细且轻柔地为他清洗乌黑浓密的长发。她用指腹不轻不重地抓挠他的头皮,阖手掌轻轻搓揉他的乌发。湛煊被无数训练有素的奴婢伺候过沐发,仍觉着无一人比得上他莲花儿洗得好。她果真是世上最心灵手巧的女孩儿。 湛莲为他清洗片刻,对外轻轻唤了一声,喜芳蕊儿立刻带着两个奴婢轻盈而入。湛莲用巾布将厚重的长发包裹起来,喜芳将木盆端走,蕊儿放置上一盆新的热水,一奴婢手中捧着一个小银盆,银盆里装载着浅黄透亮、冒着热气的药汤。它用了小麦麸、半夏、沉香末与生姜用水煎沸而成,用生绢滤去滓后取清汁,是明德帝颇为常用的润发方子。湛莲捻了少许龙脑麝香,在银盆中搅匀,后细细涂抹在他的发上。 “舒服么阿煊,可是抓疼你了?” “不疼,舒服的紧,莲花儿最是慧质如兰。” 湛莲对上他带笑的眸子,唇角弯起。 喜芳见二人浓情蜜意,心中宽慰,给蕊儿使了个眼色,领着众人退了下去。 湛莲看那一直以来乌亮顺泽的长发如今枯燥不已,不免心疼。她仔细地为他将清汁抹上,静待一会又拿勺瓤为他冲去。“阿煊,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惊险之事,让你失踪了多日,叫我的魂儿都吓没了。”那报平安的书信上只写了一切安好,叫她莫要担心等话语,其他的只字未提。 “唉,这事儿说来话长,不提也罢。”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儿,湛煊不愿多说。 “你就与我说说罢。”她捏捏她的肩膀。 湛煊宠溺叹了一声,才缓缓说道:“朕率军一路追击丹晏王碌青至大贺,那湛宇博狡猾如狐,竟在大军中安插了细作,又利用地利之便,在名为凤凰山的深山老林两边设下埋伏,朕一时不察,信了细作之言,因此中了陷阱,彼时巨石自两面滚下,乱箭齐飞,大梁将士伤亡惨重,时值夜黑,朕与几个部下在混乱中与大军走散,为避开追击便藏匿于深山之中。” 湛煊寥寥数语,湛莲却听得心惊胆颤。那该是个多么危险的关头!若是一个不小心,三哥哥就…… “三哥哥,你平安无事,真真太好了!”湛莲将头抵在他的额上,声音都在打着颤儿。 湛煊抬了手臂,反手按在她的脖子上安抚摩挲几下,“乖儿,朕不是平安回来了么,莫再害怕了,嗯?” 湛莲静默了好了一会,气息才平稳下来,她将脸贴在他的颊边,哑声在他耳边道:“你要是出了意外,我也不愿独活了。” 湛煊心神激荡,转过头寻到她的红唇,深深印了上去。 二人唇舌交缠欲罢不能,湛煊再次气血上涌,正要问她是否与他共浴,赵柱子又在外头道:“陛下,方才传信兵来报,大军大抵午时便可抵达帝都城外。” 湛煊耳朵是听见了,但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从那娇艳欲滴的柔软唇瓣上稍稍挪开,他仍贴着她的嘴儿,一面轻啄一面应了一声。 湛莲酡红了一张脸,微微侧开身,“哥哥快些洗罢,水要凉了,让大军在这么冷的天多等了也不成哩。” 湛煊低低呻、吟一声,“心肝儿,你替朕洗洗这儿。”他说着便拉着湛莲的手往腿间伸去。 湛莲羞得忙不迭地撤出手,娇嗔哥哥又不知羞。 湛煊只看着她,眼藏火热笑意。 湛莲回头拿了一张浴帕,转过身来脸还是热热的,她细声细气地道:“今儿不成,明儿我替哥哥洗。” 湛煊原本慵懒的表情顿时振奋,如见了吃油的老鼠,他双眼发光,“此话当真?”莫非这便是苦尽甘来? 娇颜愈发红艳,湛莲却仍是咬唇轻轻点了点头。 湛煊咧开白牙,笑得摇头晃脑。 湛莲原是害臊,见状却好笑,她道:“莫耽误了,快快洗了出来罢,我替你搓背。” 湛煊见这贤惠娇妻的模样心都酥软了,点头直说好,只是动了动身子,忽而想起什么,他又道:“还是莫脏了你一双手,搓背是个苦差事,还是唤人进来替朕擦擦。” 小嘴儿噘了起来,“哥哥莫小看我,如今我也有些力气了,定能将哥哥洗得干干净净。” 说着她就推他强壮的肩膀,湛煊却左右不让,竟没让她推动一分。“行了,留着些力气等夜里伺候朕,朕自己随便洗一洗便成了。” 湛莲有些莫名,“你是嫌弃我不会搓背么?” “哪里嫌弃你,心肝儿,朕是怕你累着,你乖乖去床上躺着,朕一会儿便洗好了。” 湛莲狐疑看他一眼,沉吟一会退开两步,“那你自个儿洗罢。” 湛煊抬头看了看她,轻笑着点了点头。他先拿飘浮在水面上的澡巾擦了擦胸膛,又搓搓手臂,空地他似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莲花儿。”他一面说一面自然地反手拿澡巾搓洗后背。 湛莲眯眼应了一声,迅速移到他的身后,看看他从昨夜至今就不曾叫她看睛儿的后背,究竟在遮掩些什么。只是一定睛,她蓦然瞪大了双眼 肩骨的正中央,居然有一团极明显的肉色伤疤!那伤口有婴孩的拳头大小,在那原本光滑结实的后背显得极为狰狞。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伤?你分明在信上说没有受伤的!”湛莲眼见着那伤疤,只觉心被揪成了一团,差点儿连气也喘不过来。 “唉,”湛煊见瞒不过了,只得如实招供,“不过是一枝箭,那上头喂了些毒罢。” 湛莲倒抽了一口凉气。 湛煊怕湛莲看丑陋伤疤心中硌硬,匆匆沐浴而出,他一面穿衣一面转头安抚,“莲花儿……哎,你怎地哭了,莫哭,傻儿,朕不是在这儿么……怎地还哭,你这一哭,比朕那会儿中了箭更叫朕疼,乖儿,莫哭,莫哭……” 湛莲终于克制不住压抑多时的万千心绪,扑进湛煊怀里嚎啕大哭。 第一百一十一章 湛莲大哭一场,待湛煊将她哄好了,二人已无暇再细提此事。湛莲与奴婢们将湛煊的发擦干,为他换了衣裳,便匆匆将他送出了府。 末了湛莲还哑着声音要求湛煊下旨叫后宫及女眷一律去往城门接驾。 如今她一刻也不愿多离哥哥,并且她想看三哥哥的飒爽英姿。 湛煊原是因天冷不同意,但怕她又掉金豆子,只得应允,临行前嘱咐她多穿衣裳再出门,选那最为暖和的桃红大氅。 湛莲眼瞅着湛煊骑马走远了,伸着脖子犹不放心,又派人追上去,只说请陛下骑马骑慢些,如今路滑,莫要摔倒了。 侍卫领命而去,湛莲回房匆匆沐浴换了朝服,坐在枱前扑了层层铅粉,只为遮住自己既红又肿的眼眶。再看自己红肿的双唇,她半羞半嗔,对镜抚过红唇,忆起那罪魁祸首,心头翻涌着欢喜与心疼,又夹着许多莫名心绪,如同巨浪拍打着她的心房。 喜芳透过铜镜看主子,竟觉她美艳不可方物,连她一个女子都为之怦然心动。 随后自宫中传来旨意,命外臣并女眷皆于东华门接驾。 湛莲接旨后不再耽搁,披上了湛煊叫换上的大氅,乘上马车便匆匆出门。出府时下起了小雪,湛莲呵出一口白雾,搓了搓手。 原本这样的天气她总是不愿走动的,但今儿却全不将其放在眼里,只觉下雪也是吉兆,不免扬唇。 湛莲先进了皇宫,见了也已准备好的良贵妃、贤妃和太子,还有顺安等人,跟随仪仗一同往东华门行去。 抵达东华门时,街道皆已肃清,御林军林立街道两旁,却并未设障幔驱百姓。老百姓们接踵挤在御林军后头,个个双手插在手袖里,左右窃窃私语,伸着脖子翘首以待。 因早有旨意,女眷可暂坐车中等待,湛莲静静坐在马车中,压在手炉上的手指时不时地轻点。 城门缓缓开启,原本嘈杂的大街顿时安静下来。 先行的传令太监骑马而入,哒哒的马蹄声在青石板路上异常清亮。传令太监在太子湛宇修的坐骑前翻身下马,湛宇修也立即跳下马来,太监传了几句口谕,太子仔细听了,忙派人去告与良贵妃等人和接驾外臣。 良贵妃得了传令,顿时率先下了马车,后宫及女眷跟随而下,平民百姓哪里见过后宫的娘娘们,见个个华袍锦服,乌鬓如云,不免眼都直了,只可惜贵人们全都以纱覆面,他们无福一睹美人真容。 湛莲自也跟着下了马车,艳丽富贵的桃红大氅与高雅端庄的姿态令她为众人瞩目,但她一门心思锁在了至今空荡荡的城门外头。 众人静静候在一旁,原以为还要等候半个时辰左右,谁知不多时,城门外响起了嘹亮的号角。 良贵妃与太子率领接驾众臣齐齐下跪,百姓们也都忙不迭地跪了下去。 一时鼓声震天,皇帝仪仗威严肃穆地整齐而入,金龙锦旗飘扬,器乐激昂振奋,迭迭马蹄,铁甲戈戈,大军赫赫进入帝都城门,冷凛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一马当先者,正是此次御驾亲征的明德皇帝湛煊。 原本守立两旁的御林军也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连绵起伏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湛莲抬头,目光朝膘肥体壮大黑马上的金甲将帅望去。那不久前还温柔似水的表情已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君临天下的孤高冷傲,此刻的他并非仅仅是她的三哥哥,他是整个大梁至高无上的帝王。 湛莲复杂地轻叹一声。 明德帝率军在后宫及众臣前停了一停,稳坐高头大马之上,接受众人顶领膜拜。他的视线与湛莲相交,神情似是松动一瞬,但他很快收回了目光,淡淡叫了平身。 顺安老泪纵横地迎上前去。 明德帝对这忠心老仆笑笑,又扫视臣民一圈,拢了马头再次前行。 良贵妃与太子等各率后宫朝臣或乘车或步行跟随在后,湛莲由人扶着正要上马车,忽觉一道强烈视线自后而来,她不由转身扫视,只见孟光野一身戎装,骑马行在大军前列,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身上。 湛莲先是一愣,见他安好,弯了眼眸轻轻而笑,遥遥点了点头。 孟光野眼有波澜,勾唇回以淡淡一笑,再在那蒙着轻纱的娇颜流连片刻,终是轻缓挪开了视线。 隔日,明德帝率军祭天地,又隔几日,朝廷论功行赏,一批年轻武将脱颖而出,孟光野为其中翘楚。他当朝受封护国大将军,官居二品。 封赏过后,赏罚分明的明德帝开始秋后算账,香江水道一事再上御案,上任未满一年的首辅卫英达首当其冲,被御旨以急功近利、荼毒生灵之罪罢免官职,一大批朝官被挖地薯似的被牵扯出来,无一人幸免。 其中最为无辜者当算夏家,夏家在朝为官者于香江水道一事实则并无牵连,却仍被定罪连坐,贤妃的亲哥哥被连降两品,其余夏党皆遭打压,甚至连已闲赋在家的夏老首辅也不能置身事外,一道圣旨下于夏府,斥责老首辅教子有失云云,令其闭门思过。 两朝老臣捧了这道圣旨,无疑于当众打脸,贤妃听闻祖父与夏家连遭羞辱,再坐不住冲往暖阁请求面圣。 总管太监顺安大公公却将其拦在门外,“贤妃娘娘,陛下正在商议要事,闲杂人等一律不见。” “本宫找陛下也有要紧事,你莫拦我!” “娘娘,您就别为难奴才了,万一陛下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当不起啊!” “陛下是不是存心不愿见我?大公公,您行个方便,本宫的确有紧要事要面见陛下!”贤妃心急火燎,陛下这连番对夏家下手,莫非是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怪只怪祖父野心太大,害苦了她与修儿。今日若不能见面见圣上,她怕是连夜里睡觉也睡不安稳了。 可无论贤妃如何急得上火,顺安仍不松口,最终还是将贤妃请了出去。 暖阁里的皇帝听到动静时,他的确在办“要紧事”。御书桌被挥扫一空,价值连城的笔墨纸砚全都凌乱散在地下,榻上的白虎毛皮被扯来扑在上面,衣裳不整的湛莲坐于其上,她头发凌乱,香汗淋漓,咬着红艳艳的唇儿,双手抵着他宽厚的胸膛,时不进发出摄人心魂的娇吟,明眼人一见就知那衣裳之下在成就什么好事儿。 “贤妃、来了……”湛莲分了一分心神,她承受着那难以言喻,好不容易说出话来。 “心肝儿,只想着朕。”湛煊挑眼看了一眼外头方向,低头轻咬住饱满红唇,双手将她更加贴近自己。 这些时日湛煊似是想补回大半年来的损失,只要一有空见着湛莲就想着行敦伦好事,不论乾坤宫芙蕖宫,亦或东暖阁泰来斋,处处留下了他们疯狂缠绵的痕迹,今儿也说不到两句,二人便又热吻缠绵,意乱情迷翻云覆雨。 一时暖阁内羞人之声阵阵,半晌*既歇,暂且满足的湛煊为心尖尖擦拭干净腿儿,为她拢了衣裳,轻啄她的红唇,一回又一回。 湛莲好不容易平复了气息,由湛煊抱着至榻上躺下,旋即湛煊高大的身子也挤了上来,为她盖了毛毯,与她同卧一榻。 二人相视而笑,湛莲枕在三哥哥肩头享受片刻宁静。三哥哥虽回来了,但政事愈发繁忙,少有空闲,她与他见上一面就被缠着做那羞人的事儿,竟不能好好说说话儿。 第一百一十二章 湛莲靠在湛煊身上,手指缠着他的发,轻软地开口,“你打算怎么处置夏家?” 湛煊由她摆弄着,冷笑一声,“自是往死里处置。” “夏家怕是有贼心没贼胆,虽说似有动静,但终没有确凿证据,况且得知你平安无事,他们便再无异动。修儿毕竟是你的皇长子,兴许将来真是他继承大统也说不准,你若是出了气,不若再为他考虑考虑?” “他不像朕,朕不喜欢他。”湛煊这些心底的话儿,也只有湛莲才听得到。 湛莲道:“哪里有不喜欢自己孩儿的父皇,我看他很不错,是你太过苛刻了。” “反正朕不喜。”湛煊将脸埋进她的颈间,如任性的小孩儿似的道。他原就对这长子没甚好感,自夏家逼立太子以后,他就愈发厌恶于他。 湛莲颇为无奈,三哥哥就是这脾气,不痛不痒的倒也罢了,只是被他嫌弃了,便连她也难以叫他回心转意。 “不提这些扫兴,莲花儿,朕这回亲征,得了一颗拳头大的宝石,朕已命人拿去打磨,将它安置在你的后冠上,想来不出时日便可大功告成,”湛煊唇角再次上扬,“朕这几日一直在选良辰吉日,朕选了几个日子,一会儿朕拿给你看看,你再挑一挑,选个好日子,咱们大婚可好?” 湛莲似是被他的笑容所感染,唇瓣也愈扬愈高,她仰头与他对视,笑眼眯眯地点点头,“嗯!” 湛煊难抑欢喜,搂紧她便狠狠亲了上去。 “莲花儿,”湛煊贴着那娇嫩的红唇,带了几分轻哄,又似与她要求,“今夜再来鱼嘬如何?”自他回来后,这心肝宝贝儿对他愈发乖顺了,前儿他不过试探一提,不想竟真成了!那*荡魄的滋味岂能不令人留连不舍? 湛莲羞红了脸,“三哥哥不正经……总是想下流东西。”亲身尝试了才知那鱼嘬那般羞人,她原不想,见三哥哥似是极满足,她才忍了害臊。 “这哪里是不正经,这分明是夫妻敦伦头等大事,怎么下流?”湛煊正色道,“朕待会儿去选几本你爱看的册子,你我一同探究探究……” “臭阿煊,哪个爱看那些册子!”湛莲不依了,举了小拳头作势要打。 大掌包住她的小手,湛煊咧开白牙笑出声来,“朕错了,朕错了,是朕爱躲在棉被里看那些春册。” “你还说,你还说!”湛莲恼羞成怒,抬起身要叫他好看,却被地痞似的男人强行压下,挤在榻背又是一阵狼吻。 良久,湛莲被亲得气喘吁吁忘了生气,湛煊得寸进尺,磨蹭着她诱惑道:“不若现下便鱼嘬一回可好?” 湛莲娇吟一声,被他拐得差点应声,她星眸翦翦,红唇轻喘,“不成,你今儿定要与我说你受伤之事……” “陛下,陛下?”顺安此时在外小心翼翼地轻唤。 “何事?”湛莲扬声道。 顺安立即改口,“殿下,陛下召见的人到了。” “唉,不见不见,叫他候着。”湛莲秀眉微皱。也不知怎么了,自三哥哥回了皇宫,她每每问及他后背之伤,就总有人来捣乱。她今儿是铁了心要知道前因后果。 谁知湛煊听了,却笑笑起了身,将心尖尖也抱了起来,“莲花儿,此人你也可见上一见。” “哦?是谁?” 湛煊卖了个关子,“等进来你便知晓。”说着他扬声便要唤人入内,被湛莲着急捂了嘴,“哥哥瞧瞧这里头成什么样儿,也随便唤人进来!” 湛煊挑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看睛书桌上下一片狼藉,他转回目光又看看她害臊模样,黑眸微弯,他拿了她的手在脸上摩挲,“是朕疏忽了,朕叫人进来收拾。” “哥哥还叫谁进来,哥哥快快自己收拾去罢!”湛莲全不想叫人进来看这一团暧昧凌乱,推了湛煊下榻,便指使皇帝陛下去做下人的活计。 湛煊宠溺笑笑,依从湛莲的话,真自个儿走去弯腰拾物,整理书桌。 趁着湛煊收拾,湛莲拿了一面小铜镜出来整理仪容,只是那满目春情与红肿双唇难以遮掩,她深吸了好几口气,重理了鬓发,这才看上去似平常些。 湛煊将所有东西都扔上桌面,转头看湛莲重新打扮好了,便一面摆放一面对外叫人入内。 湛莲站了起来,走近湛煊身边,好奇伸颈向外张望。不知三哥哥叫她也见面的,是个什么人物。 不出片刻,顺安领了一人步入暖阁。 湛莲略为错愕,她原以为是位前廷臣子,不想竟是一位女娇娥。 “陛下,奴才将陈墨姑娘带来了。” “草民陈墨,见过吾皇万岁。” 那自称陈墨的女子见礼,湛莲站在一旁将其上下打量一通。只见她穿着半旧褪色的褚色男子儒衫,头戴文人巾,肤色白皙,脸庞削瘦,难以称作一位美人,却有几分女子少有的英气。 “平身罢。”湛煊挂好狼毫,转头淡笑叫起身,“见过康乐公主。” 陈墨从善如流地看向湛莲,不卑不亢地躬身作礼。 “请起……”此女究竟是谁?湛莲疑惑的目光看向湛煊。 湛煊好心为她解惑,“陈墨姑娘是青城学派陈廷生老先生的曾孙女。” 湛莲大吃一惊。 青城学派陈廷生,是以一代传奇人物,他立德言一身,能武能文,相传倘若没有他为皇考出谋划策,怕是无今日大梁。只是皇考功成登基,欲授以开国大臣之名,陈廷生却拒而不受,当朝辞官云游,后不知归隐何处。只是自他兴起的青城学术仍旧在文人间流传传道,其文博大昌达,三哥哥曾赞叹多次,甚而破格钦点了几名青城学派传人。 不想今日,竟有陈老先生的曾孙女出现眼前。 “康乐,待你授印为后,便将陈墨姑娘赐封淑妃,陪伴于你罢。” 第一百一十三章 陈墨闻言波澜不惊,仿佛早已知晓此事。 湛莲听了先是一愣,心头微荡,微微一笑道:“若是陛下圣旨,臣妾来日定是遵从的,只是陈姑娘如何机缘受了您的青睐,您可半分也没跟臣妾说哪。” 湛煊哈哈笑了两声,“可不是?朕这两日忙碌,竟就将这事儿忘了。”说着他瞅了湛莲一眼,别有深意地笑笑,“朕现下就与你说。” 他不避嫌地执了湛莲的手往榻上走,湛莲对后头的顺安努努嘴,顺安会意,抬手让人进来将书桌收拾齐整。 湛煊拉着湛莲在榻上落坐,赐座陈墨下首第一张椅。 “你这些时日不是总问朕如何受伤,这不就是那回中埋伏的事儿?那回朕身中一箭,坐骑也被射中发了狂性,竟一路疯驰进了深山老林,朕便这般与大军走散,加之箭上有毒,朕一度昏厥……” 湛莲听了也快昏倒了,这样危险的经历,三哥哥竟然现下才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这些难受的过往,他总是不愿告诉她! “幸而朕因祸得福,当年陈廷生老先生带领家眷隐居在凤凰山崖底,朕便是被老先生之长孙,亦是陈墨姑娘之父陈守思先生所救,陈先生将朕带崖底疗伤,为朕解了箭上之毒,朕这才转危为安。” “那我当亲自与先生道谢。”湛莲听完,心有余悸地正色说道。 湛煊轻笑,“陈先生颇有其祖父遗风,也是个不愿出世的,朕归来时三顾崖底,也不能请得陈先生出山。” “父亲闲云野鹤的日子过习惯了,恐怕难以在朝为官,故而推辞。”陈墨道。 “是了,”湛煊笑道,看了看陈墨,又转头与湛莲道:“幸亏陈墨姑娘巾帼不让须眉,自幼跟在祖父父亲身边学习曾祖父博大之学术,竟对青城之学也是了如指掌,朕与之攀谈,发现陈姑娘之过人了解,竟是许多自称青城学派弟子所不能及。” “陛下过奖。”陈墨淡淡一笑。 湛煊回以一笑。 湛莲的眼神在相视而笑的两人中来回,若是以前,她定会因哥哥多一红颜知己而欢喜,只是现下,她怎地左右都看这青城学派的女弟子不顺眼。 湛莲不着痕迹地按了按自己发闷的胸口,只道这屋子地龙火热,又有香薰缭绕,令人呼吸不畅。 她命人去将菱花窗推开。 湛煊却不让,湛莲瞅他,湛煊笑着附耳过去,“你才发了汗,吹风易得风寒。” 湛莲俏脸微红,“我不冷,只闷得慌。” 湛煊一听,顿时正色,探手覆上她的额。 “我没事儿,陛下莫小题大做。” 湛煊仍不放心,又拿拿她的手脉,确实无异样后,他才顺了她的意思,叫人打开窗户。 陈墨眼见二人亲昵情状,面不改色,垂眸喝茶。 片刻,待宫婢打点好后,她才抬头道:“陛下,回程时您曾许诺将曾祖父留在皇宫中的文章送于草民,不知何时能实现了这承诺?” “朕这些天忙于国事,一时疏忽了你,就知道你这急性子定然坐不住了,”湛煊笑道,对顺安使了个眼色,顺安立刻会意,亲自去将珍宝阁上一个紫檀盒子双手呈上。 陈墨眼前一亮,立刻站起身来,郑重整整衣冠,躬身双手虔诚接过。 湛莲冷眼旁观。 宫中御藏的陈廷生几本文章,是三哥哥心头大好,他闲来无事便会翻阅一番,不读时便让人小心锁于宝阁,除了她能拿得出,其余人等一律不能借阅。在朝为官的青城弟子曾跪请多次,都没能让三哥哥施恩开锁。不想这陈墨姑娘一来,他倒是大方了,借阅不算,竟是爽快将书送人了! 陈墨如获至宝,迫不及待打开盒盖,小心翼翼捧出边角破损的书册,翻开一页,低头便细细读起来。 湛莲错愕,这姑娘在御驾面前倒也随性。她看向湛煊,却见他带笑摇了摇头,似是早知她定会如此,示意湛莲莫要理会。 湛莲只觉心头更闷了。 她看向半开的窗阁,竟也不知这窒闷从何而来。 书房内安静须臾,湛莲站了起来,看看湛煊,便往外走。湛煊知道她要去淑静太妃那儿,因此不留她,只道她早去早回。 湛莲的确是要去母妃那儿不错,但见湛煊一门心思在那看书的陈墨姑娘身上,莫名地油生怒意。 湛莲出了暖阁,由带着雪星子的冷风扑打在脸上,她深吸两口寒气,却仍觉郁气挥散不去。 依她往时的经验,自己定是受了风得了病,还是悄悄地去叫太医看看,不然又得让三哥哥担心一场。 湛莲找出根源,裹紧了身上大氅,叫了小轿子往宁安宫去。 谁知她今日不顺,去时母妃已进了佛堂,自是吃了个闭门羹。 湛莲吃着热茶,问与洪姑姑道:“我瞧着太妃娘娘在佛堂待得愈发久了,是否有什么事儿?” 洪姑姑道:“娘娘近日来睡不安稳,好似又梦见永乐殿下,奴婢琢磨着应是娘娘又想念殿下了。” 湛莲闻言心浮愧疚。她既要嫁与三哥哥,势必无法再告诉母妃真相,原以为自己以康乐身份孝顺母妃仍是一般,却不想母妃心中仍挂念永乐…… 湛莲心中愈发烦闷,脑袋也隐隐作痛,她出了宁安宫,看了暖阁方向一眼,竟破天荒地不想回去陪伴三哥哥。 横竖他现下有人陪伴,自己再去倒嫌多余。 湛莲意兴阑珊,决定打道回府,找大夫看看病症。 一路恹恹回了公主府,湛莲还没坐稳,就让人去请大夫来。喜芳紧张兮兮地亲自去请,只是大夫匆匆赶来请了脉,却说她金体安康,并无异样。 湛莲闻言困惑。 大夫走后,湛莲做什么事儿也提不起精神,爽性和衣上床小憩。虽闭了眼,脑瓜子里仍想着湛煊与陈墨,只觉越想越恼,恼的莫名其妙,却来势汹汹。 湛莲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人轻轻摇醒。 湛莲皱眉睁眼,只见湛煊笑吟吟地坐在床边低头注视着她。 她却头回觉得三哥哥有些惹人讨厌。 第一百一十四章 “莲花儿,你怎地不声不响就回来了?也不用了晚膳才歇息,是不是真有哪儿不适?” 湛煊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再摸她的额头。 湛莲拉开他的手掌,扬声叫奴婢进来替她更衣。 湛煊一愣,搂了她涎着笑道:“叫她们进来作甚,朕来伺候你。” 湛莲推开他,“不劳陛下大驾。” 湛莲自己趿鞋下床,见喜芳等人半晌不进来,就知道已是得了旨意。她也不再叫,自个儿整衣束带。 湛煊将外袍拿来,自后将她包裹,弯腰贴在她耳边,“这是恼了?是气朕没与你讲受伤的事儿?” 湛莲向前一步,自发伸手穿了衣裳,淡淡说道:“您是这天底下的主子,您想说便说,不说也自有您的道理,我哪里敢恼?” “听听你这阴阳怪气的调儿,唉,朕不就是怕你与那日似的金豆子直掉。如今朕已平安回来,你多听了只徒增烦恼,朕何苦与你细说这些,叫你伤心难过,损了自己元气?” 湛莲不听他这些话儿,抬步就要往外走。湛煊拉住她,“你去哪儿?” “横竖我现下连自己屋子里的丫头也叫不来了,我自个儿出去洗漱还不成么!”湛莲回头瞪他。 哎哎,瞧瞧这火药桶似的脾气。看来这事儿着实叫她气得不清,湛煊暗自叫糟,拿一干下人当垫背的,“这群懒货的确是愈发不像样了,朕明儿就替你办了她们!” 二人声音都大,喜芳蕊儿在外听得一清二楚,忙将早已准备好的什物送了进去。 湛莲冷着一张俏脸漱了口洗了脸,扔了帕子往妆枱前一坐,伸手拿了玉梳便要梳头,蕊儿赶紧过来接替,被湛莲迁怒一句,“你走罢,反正我的话你们都当耳旁风,何苦又来装模作样!” 这指桑骂槐再明显不过,湛煊挥苍蝇似的将一群为难的奴婢都挥退下去,自己硬着头皮上前,捏着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道:“莲花儿,朕真是怕你难受,才不敢与你细说,你就饶了朕这一回……” 湛莲猛地掷了玉梳,转头怒视于他,“你就知道不叫我难受,那末你生死一线难受之极时我在哪儿?我还在这公主府享受富贵荣华!我知道我不中用,帮不了你的忙,但我只想替你分担一些痛苦,不愿你什么事儿都压在心底。可你总是瞒着我,总是瞒着我!你可知我并不愿什么也不知道,成日吃喝玩乐,我想与你分担一切!你连这也不知道……” “朕知道,朕知道,”湛煊一颗心都要化了,他亲着她泫然若泣的眼角,“谁说你不中用,你替朕稳住了都城,保住了朕的皇位,再没人比你更中用!朕怎么不知你最是心疼朕,但你却不知朕只要你成日快活,其他什么烦心事都入不了你的眼,那便是最好了。” 湛莲摇头,她用力推他,“你还是不知道……”她不要他将她当将易碎的娃娃裹在棉絮里! 湛煊被她推开,又上前搂紧了她,“朕知道,朕知错了,下回若有什么事儿,朕决不瞒着你,朕第一个说与你听,只说与你听,这样可好?” 湛莲吸吸小鼻子,瞅他半晌,湛煊也弯着腰柔柔看着她。 “此话当真?” “朕是金口玉言,更不敢骗莲花儿。” 湛莲这才抿唇,娇嗔而笑。 湛煊低头,重重吻上这怎么疼也疼不够的娇人儿。 再唤奴婢进来,二人已是和好如初,湛煊让人传膳,不多时,公主府的膳房将一碟碟精致佳肴送至了正堂,二人相继自内室而出,湛煊原是带笑的俊脸在看见一桌膳食后沉了下来,“怎地全是素食?”膳房这是偷工减料么? 湛莲忙道:“是我叫膳房准备的,哥哥要吃荤菜,再叫他们做几道菜来。” 湛煊闻言,眉头不由皱了起来,“莲花儿,你身子本就娇弱,理应多吃肉补补,怎么跟个兔子似的,净吃些萝卜白菜?” 湛莲笑笑,拉他坐下,“三哥哥有所不知,听闻你形踪不明生死未卜,我心急如焚,向母妃请教了许愿的法子,当日我就在佛前立了誓,若你平安无事归来,我便茹素三年供奉佛祖,如今你安然无事,我自是要向佛祖还愿的。” 湛煊动容,紧了紧她的手,“傻儿,让你受惊了。你只说捐多些香油钱,亦或塑几个金身也是好的,怎偏偏与自己身子过不去?” “再没有比捐钱塑金身更容易的事儿了,事关重大,我若心不诚怠慢佛祖,佛祖一气之下不叫你回来,我该上哪儿后悔去?” 湛煊听她稚气的话语不免好笑,随即又扫视一圈仿佛没有油星子的几碟素菜,担扰道:“莲花儿,你的身子不比别人,更应好好调理,你看那尼姑庵里的姑子,个个脸色都是腊黄铁青的,全是因不沾油腥之故,你若真茹素三年,岂不瘦成了皮包骨?还是只初一十五吃吃斋饭便罢了。” 湛莲坚定地摇摇脑袋,“不成,佛祖既满足了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我自是不能出尔反尔。” “那朕来斋戒罢,横竖得救的人是朕……” 湛莲立刻打断他,“那也不成,你成天忙于国事,为天下万民操心,怎能不吃好些补身子?” 湛煊摇头,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莲花儿天天为他吃素,那是决计不能的。 湛莲却不以为意,让厨房再赶紧煮两个荤菜上来,自己亲自为他乘了一碗汤,“哥哥莫多想了,我吃了几日素,竟觉着比吃肉更好些。” “万事讲究调和,素食虽好,毕竟少了油面,莲花儿,你既坚持还愿,那朕便与你一块儿还愿,你我轮流斋戒,你斋了一月,朕接着斋上一月,如此斋满三年,佛祖定然通融,你觉得如何?” 湛莲先是一愣,复而展颜,用力点了点头,“嗯!” 蕊儿在边上听得真真儿的,只觉再没有比这二位更相衬的主儿了。 二人亲亲密密用过晚膳,去往□□赏月消食,路上湛煊说起在凤凰山的事儿。 第一百一十五章 湛煊这一回其实是九死一生。 他因细作勘探地形回来进言入山,加之过了约定之日,心中愈发挂记湛莲,终而判断失策,连夜率军进山。 湛宇博派人埋伏于山道两旁,大军进入夹道,被两面巨石乱箭侵袭,明德帝当机立断下令灭火把撤退,但仍遭遇了巨大损失,自己不慎中了流箭,爱马受惊失了控制,一路狂奔跃进深山。 湛煊身中毒箭浑身虚弱剧痛,马背颠簸毒性愈发扩散,他勉强支撑一段,再无法控制已发狂的骏马,竟被它甩下马背,跌落于灌木丛中,失去知觉。 幸而当初云游的陈廷生带领家眷隐居凤凰山,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他们住在山间深处的谷底,四处设八卦之阵阻隔外界。以男耕女织过活,参学悟道为生,平时并不过问世事。只是这一场夜战惊动了他们,陈家第三代族长,也就是陈墨之父陈守思恰巧在附近山洞中守着枯树冷月悟道,看见了摔下的黑影,他犹豫再三,终不忍一条性命丧于眼前,便将他拖进山洞,同时以草药抑制了他身上毒性。 隔日,陈守思将湛煊带回从不可擅进外人的陈家庄,请了庄中药师为其悉心治疗,七日后,湛煊才自昏迷中转醒。他清醒后,得知是陈廷生后人救他一命,颇为意外惊喜,同时他一面调养一面沉思此次入山中计之事,料想其中定有蹊跷,因此并不急于大张旗鼓通知麾下。直到他弄清了来龙去脉,他才告别了于他有救命大恩的陈守思一行人,并且以报恩为由,将陈墨带出谷中,承诺纳其为妃。 陈守思原是有些犹豫,然而女儿自愿跟随湛煊,他也惟有遂了她的意愿。 “朕虽是为报恩,亦有其他心思,青城学派弟子虽有些许在朝为官,然而全是些顽固之人,学派中诸多教义分明可为朕所用,这些个弟子偏偏不愿投朕之好,陈姑娘自小跟在祖父父亲身边耳濡目染,虽是女流,却是正正经经的青城传人,她若成了淑妃,朕就不信青城弟子还不肯屈膝于朕。”湛煊顿一顿,“加之陈墨姑娘聪明出众,有一目十行之才,想来你在后宫多此人陪伴,定也有趣。” 湛莲听着前头还沉浸在庆幸与感激中,只是越听后头,她的耳根子就愈刺痒。 “这陈姑娘真有阿煊你说得这么能干?” “朕回程一路听她讲解青城学派要义,的确是一位才气过人的姑娘。”湛煊笑道。 湛莲抬头看见湛煊的笑脸,莫名有些扎眼。她唇角微微上扬,轻轻缓缓说道:“三哥哥既然如此看重这陈姑娘,还叫她做淑妃做甚,不如叫她当了皇后便罢了。横竖她是陈廷生后人,做皇后也说得过去。” 湛煊闻言笑容淡去,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向还瞅着他的湛莲,声音低了一分,“你说让陈姑娘做皇后?” 湛莲笑容扩大,“是呀。” “她若做了皇后,莲花儿又待如何?” “我便安安生生地当我的康乐公主罢!”反正他这般中意那陈墨姑娘。 湛煊瞬间怒火中烧。还是如此,还是如此!这可恶之极的小人儿,一颗真心仍一分也没有在他身上,随随便便抓来一个人,就恨不得立即顶替了她的位置,能叫她全身而退!原以为回宫后她愈发依从,终是开了些窍了,谁料又是他一厢情愿!莫非她到如今,还心心念念不忘那孟光野? 湛煊愈想怒火愈盛,心思也愈发想得歪了。怪不得回朝当日,她无论如何也要到外头接驾,原来不是舍不得他,而是想着法子去看孟光野!莫非她现下还想着怎么与孟光野私奔离城,双宿双飞不成! 湛煊的下颚绷得死紧,瞪着眼前又爱又恨的娇人儿,真恨不得将她、将她……将她怎么办! 湛莲见他沉下了脸,竟还火上浇油,“你看着我作甚?你既钦点了陈姑娘作你的淑妃,心中自是喜爱于她,那我退位让贤岂不皆大欢喜?”反正她只知道玩儿不学无术,往后当了皇后也是被嫌弃的,还不如趁早将皇后之位让给“才气过人、聪明出众”的陈墨姑娘。 皆大欢喜,好个皆大欢喜。湛煊咬牙切齿道:“莲花儿,你是当真要让出皇后之位?” 瞧瞧这原就有考虑了,一直等着她开口哪。湛莲心中冷笑,道:“自是当真,这事儿怎能有假?” “好,好,好,”一连三个好字,好到湛煊差点想掐上她娇嫩无比的小脖子,“既然如此,朕就从了你的意罢!” 本就古怪莫名的湛莲一听这话,无名火直往上窜,他这哪里有一丝犹豫的念头,分明是早就这般打算了!“那你快去罢,正好吉日也未定,圣旨也未下,你与陈姑娘选好了良辰吉日便可大婚了。” 瞧瞧她哪里有一分不舍!“朕这就去与陈姑娘定日子!” 强扭的瓜终是不甜,罢了,罢了,他又何苦强人所难!湛煊心灰心意,挥袖扭头就走。 湛莲狠狠咬了下唇,嘴里还道:“你赶紧去,错过了便没好日子了!” 湛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湛莲挥开想近身劝解的众婢,扔了手炉便往回走。 她走得飞快,双眼与鼻子被扑面而来的冷风打得有些酸疼。她回了院子,看椅子椅子是个歪的,看桌子桌子是个斜的,看跟进来的奴婢们,个个跟身上长了刺般,极不顺眼,她不耐地挥退下人,自己恨恨解着披风带子,谁知越解越紧,最后竟成了一团死结扯也扯不开了。 湛莲恼得摔手,四处找篮子要剪子。清莲屏风后突地闪出一道人影,直朝气得满脸通红的她走来,湛莲一定睛,却是去而复返的湛煊。 “你还回来做甚么?”湛莲清喝。 “你今儿应承过朕要为朕鱼嘬一回!”湛煊板着脸说着,手下却在行火热之事。他不由分说在她脸上蛮横亲起来。 湛莲捶他,“你走,你走,叫你的陈姑娘替你弄去!” “朕就要你弄!” “我不弄!” “你不替朕弄,朕替你弄!” “走开,走开,臭人,坏蛋……” 回应她的是衣帛撕裂之声。 第一百一十六章 湛煊原是恨极而去,走到一半被冷风一吹,又道自己是疯魔了。自己好容易捧进手心的娇人儿,岂能三言两语就被她逃脱了去,她不做皇后不痛不痒,自己没了她下半辈子还有什么好活?一时咬牙暗斥妖精莲花儿可恶,不顾颜面又转了回来。虽说皇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但他在莲花儿面前本就不是什么天子之尊,哪里还顾得了这些?骂他是出尔反尔的小人也好,反正她得待在他身边做他的皇后。 湛煊这般不要皮脸地想着,用嘴就伺候得湛莲瘫成了一团软泥。他舔干净嘴角蜜汁,探身往上,铁臂箍着她,含着她的白玉耳垂,粗声叫她为他吃一吃。湛莲如缺水的鱼不停喘息,听了他的话重重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湛煊闷哼一声,“你这嘴儿既不愿意,朕便使唤你另一张嫩嘴儿!” 说着坚实身躯一抵,便蛮横挤了进去。 湛莲哪里敌得过他,不出片刻便被摆弄得一塌糊涂。 只是这夜湛煊虽逞了能,却仍不能降服了湛莲。第二日圣旨叫湛莲进宫,湛莲理也不理。赵柱子胆颤心惊回去复命,一个时辰后又回来了,手里捧着圈定着良辰吉日的卷轴,湛莲这回更是直接将卷轴扔进了小炭炉里。 赵柱子等人吓得跪了一地,湛莲轻描淡写道:“回去与你家主子说,就说他犯了糊涂,送错了地方。” 杜谷香正巧来公主府作客,旁观一切似笑非笑,待大内太监们怏怏离去,她咬着蜜饯问道:“这是怎么了,前儿还蜜里调油,我连个人都见不上,今儿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湛莲本就精神不济,闻言更加恼火,她冷笑一声,“谁与谁蜜里调油,谁又与谁翻了脸?” “啧啧,还嘴硬哩,快与我说说,到底为了什么事?” 湛莲本不愿说,但架不住杜谷香一再旁敲侧击,惟有磨着牙将陈墨之事说了,末了阴阳怪气地道:“我原说是陛下您既如此欣赏陈姑娘,便爽性娶她做了皇后皆大欢喜,他应承得可痛快了,一刻不留地就要回宫去定日子,今日又将东西送到我这儿来,不就是送错了地方么?” 杜谷香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完后停了一停,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湛莲没好气地瞪她。 杜谷香笑而不止,过了好一会儿才捧腹道:“康乐啊康乐,你也有今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谷香慢条斯理地道:“我是说,你即将母仪天下做皇后,那陈墨姑娘纵使进了后宫,也不过是个妃子,你又何必跟她一般见识?何苦这么小气,坏了夫妻情分?” 这话听着似曾相识,可不就是当初她劝解杜谷香别与平南王闹脾气的调调?只是当时说时还不觉着古怪,这会儿听了,却是刺耳得紧。 “你莫要拿以前的话儿来挤兑我,你与平南王是正经夫妻,我却是孤家寡人一个,与谁来的夫妻情分?三哥哥心仪陈姑娘,陈姑娘又才气过人,二人若能结成伉俪,我高兴还来不及。”湛莲咬着银牙说道。 杜谷香眯眼而笑。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眼里却似要吃人似的,这不是活脱脱地吃味了又是什么? “你若是不愿意,便叫天家莫要纳妃。他再疼你不过,你说了他定会应承。”恐怕他还将与其他男子不同,应会欣喜若狂罢。 湛莲道:“我哪里不愿意,我早就说过了,三哥哥多纳后宫,才能子嗣丰盈,福泽绵长。”嘴里虽说着,但她心里早已长了刺儿。一个陈墨还不够,还要十个百个陈墨进后宫,那臭坏蛋有如此多佳人相伴,可不是享福了?她还去当什么皇后凑什么热闹! 虽这么想着,但湛莲拉不下颜面对杜谷香说实话,惟有心虚转移了话题,“你今儿来是作什么来了,难不成就过来笑话我?” 闻言杜谷香笑容隐去,才捻起的蜜饯又放了下去,“还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那事?我那婆婆是忍不住,这几日就要叫公公进宫去休了我这恶媳妇,只是王爷还顾及颜面,似是不肯与我和离,我怕其中有变,想请你去求一求天家,放我离开平南王府。” 湛莲凝视她难掩哀伤的双目,“你分明舍不得,又非得要走到这一步么?” 杜谷香沉默久久,轻轻点了点头,“正是,我必须走这条路。康乐,如今的你,恐怕已开始明白我的心境了。” 湛莲不知她说的心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却真真有感同身受之感。她心中波澜微起。 值此时,平南王湛烨正在皇宫中面圣。他向明德帝禀告完了正事,却犹犹豫豫不愿离去。湛煊挑眉,径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儿?” 湛烨脸上浮出挣扎之色,最后咬牙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有话便说,朕没功夫与你兜圈子。”湛煊低头批阅奏折,他估摸着赵柱子这一趟又是无功而返,他得早些批完这些烦心事,去哄自己的心肝宝贝儿。 湛烨上前一步,停顿一会,支支吾吾道:“臣斗胆,是臣有一件家事请陛下作主。” “是老王妃要请旨休了你媳妇儿的事儿?” 湛烨一愣,“陛下您怎么……” 湛煊没抬头,淡淡道:“良贵妃都已跟朕说了,她说平南老王妃三天两头到她面前哭诉,说自家儿媳如何不孝,这不就是想要朕下旨和离?” 湛烨急忙道:“陛下,万万不可,母亲她只是一时气不过,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臣的王妃并无过错,臣决不会和离。” 湛煊没吱声,好似认真看着面前折子。湛烨站立不安,却也不敢催促。 半晌,湛煊下了批语,这才放下朱笔抬起了头,“平南王,你可知,当初你向朕求赐婚时,另外还有一人同样向朕求婚于杜谷香?” 湛烨紧了紧拳头,“臣知道。” “你既知道,便不必朕说,你也知道那人与你不遑多让,以至令朕颇为为难,只不过杜家小姐心仪于你,大胆请了莲花儿恳求于朕,朕才遂了愿将其赐婚于你。” 湛烨低头,“臣……知道。臣,一直感恩陛下美意。” “你既知感恩,又为何将自家王妃逼得非要与你和离?” 第一百一十七章 湛烨面露复杂之色,似惭愧似古怪,他支吾道:“王妃与臣……不过龃龉之争。” 杜谷香作为莲花儿的闺中密友,湛煊也见过多回,自是知道那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可不像是只因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故意折腾得家宅不宁的小家子脾气。湛煊靠向椅背,摇了摇头。 “你若不与朕说实话,朕恐怕没法子帮你。”莲花儿说是杜谷香已知她的真实身份,倘若杜氏向莲花儿求助。莲花儿再来他这儿撒娇使性几回,他恐怕是难以把持得住。 湛烨一听慌了,“陛下,这可是您亲自赐的婚事!” 湛煊没好气地瞪他,“朕又不是白发老儿,还须你来提醒?”亲自拆了孟光涛与全雅怜的赐婚不算,他若又把这桩赐婚给拆了,他这赐婚岂不都成了旁人笑柄? “那陛下您怎地还来吓臣?” “朕哪里来的功夫吓你,只是你那王妃如今找上康乐寻对了人,康乐若较起真来,朕也难以说服她。” 他这言下之意是甘为裙下之臣不理会他了?“陛下,这桩婚事,是当初永乐公主的遗愿哪,您莫非连永乐公主也不管了么?” 湛煊支着下巴叹了口气。若是不管她,这事儿便好办了。 湛烨原是想请明德帝威吓母亲两句,让她断了求天家和离的念头,不想皇帝真个儿动了这心思,背脊顿时发凉。他从未想过真会与那小妇人和离,她、她是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王妃啊! 湛烨单膝下跪,“陛下,臣与王妃并无鸿沟,只是臣纳了两个妾室,王妃心有不适,却连妒性也不算不上!这不过是妇人通病,臣往后多多陪伴王妃,她定然便回心转意了!” “起来说话,”湛煊抬抬手指,“朕且问你,可是为了子嗣之事?”杜谷香两年无出,也是老王妃看不上她的缘由之一。想来湛烨也是着急了。 谁知湛烨竟摇了头,“不,不,臣……并非为了子嗣。” 明德帝这下真纳闷了,“不为子嗣,你宠妾冷妻是为哪般?”况且这妻子还是他心甘情愿娶回去的。 湛烨又垂眸闭了嘴。 湛煊有些不耐烦了,“行了行了,你不说也罢,回去好好哄哄自家王妃,别成日不着调,既不为子嗣,为了两个妾室,叫自个儿心里头的妇人不舒坦,让她无法在王府立足,你自己想想是个什么事儿!要朕说,你若真是变了心,就别死撑着……” 湛烨脸色大变,情急之下,大胆打断皇帝的话,“臣没变心,臣没变心,臣这就回去与王妃赔礼道歉!” 正说着,赵柱子从宫外回来,顺安瞅了瞅里头,湛煊眼尖,见他探头便知是人回来了,扬声叫赵柱子进内殿。 赵柱子躬腰垂手而入,湛煊挥退湛烨,开口便问是否定选好了日子,赵柱子抹抹额上冷汗,吞吐再三,才将湛莲将卷轴扔进炭火里的事儿给说了。 湛煊虽料到了,但不想她会这般作为,不免无奈叹气。这究竟是在发哪门子的邪火?分明应承了做他的皇后,怎地转眼就掉了脸色?若非她曾主动叫他去找别的妃子,他还真以为她与杜谷香一般,因他纳妃而气恼。若真是那般,他可就得沐浴焚香,祭告上天了。但这不过是他白日好梦罢了,她是巴不得自己娶了别人,自己只当那康乐公主再招驸马罢? 湛煊苦笑着挥手叫赵柱子退下,顺安又进来,说是平南王还未走,似是还有事儿求见。 湛煊再让其入内。 湛烨之所以去而复返,就是怕湛煊不耐烦,再被那康乐公主一怂恿,真个儿下旨叫他与杜谷香和离,犹豫再三,他再次返转,站在菱花门前吸了口气,整了整衣冠,大步踏入内殿。 *** 湛莲有两日没进宫,湛煊夜里过来,湛莲竟自发将内室的门闩给横了,任凭湛煊在外怎么哄劝就是不开门。丫鬟们全都躲到外头去了,生怕丢了颜面的帝王拿她们来泄怒。 这日黄子杰生辰,湛莲领着他进后宫去给给淑静贵太妃磕头,再叫他去书房与太子伴读。待黄子杰离去,湛莲见母妃好容易见了人,便想多与她说说话儿,不想太妃竟也有话与她说。 “杰儿这孩子……哀家看他是愈发懂事了。”淑静太妃喝着参茶轻缓开口,“哀家召了太子太傅等人过来询问,都说他比先前上进许多,虽文采终不如他人,但好歹有这份心思,哀家也就心满意足了,哀家也不求他建功立业,只求他不似他的父亲便是阿弥陀佛了。” 湛莲笑道:“那您这是小看了他,他文采虽不济,但武学很是不错,武师傅常常夸讲他哩。” “有这回事?”太妃眼中一亮,复而一想,又是摇头,“他武学若是好了,又成日想着打打杀杀,这也不好,天家文韬武略,这回亲征仍是九死一生,咱们也差点儿吓得丧了命去,若是杰儿往后也是如此,哀家恐怕每日也提心吊胆。” “可不是么……”湛莲轻轻点头,若有所思,“这提心吊胆的日子的确太不好过,可是他们男人家抱负总是远大,怎么劝也是劝不住的,想来惟有跟了去与他同甘共苦,才不至每日神伤。” 说的虽是黄子杰,但湛莲显然想到别处去了,太妃挑眼看她一眼,眼眸微闪。 片刻,淑静太妃又道:“我今儿留你,是有一事与你商量。” “娘娘请讲。” “唉,其实是这么回事,子杰的祖母,哀家的娘亲,自子杰住进公主府后,便一直茶饭不思,神形俱销,哀家前儿见老人家,竟似是年老许多,那背竟都有些驼了!哀家看了,心中着实不忍。” 湛莲顿时知道母妃想说什么,但故作不知,“太妃娘娘您且安心,我也遣子杰去黄家去过几回,只是他近来课业繁重,回了府中倒头就睡,我才不曾叫他去探望祖母,明儿他有了假,我便叫他与大妮二妮同去探望。” 太妃看着她,“哀家恐怕这寥寥几面无法安抚老人家的思孙之情啊。” 湛莲轻叹一声,“那娘娘认为如何是好?” 淑静太妃犹豫片刻,“子杰与大妮他们叨扰公主府已久,你也为哀家操了不少心,不若送他们回去黄家如何?” “不可,”湛莲断然拒绝,“老太太虽爱孙心切,但着实是个不会教人的,舅、您的弟弟不就是被老人家溺爱太过?子杰才上正道,断不能再走其父老路。” “可是老人家上回来,再三向哀家保证,定会好好教导孙儿,再不娇惯纵容。” “老太太话是这么说,但我瞧着她不过是想孙儿回去随口说的罢。娘娘莫要心软,且叫老太太忍耐两年,待子杰懂了事能够独挡一面,我便叫他回去继承保宁侯府,伺候祖母颐养天年。” 淑静太妃见湛莲态度坚决,沉吟良久,惟有点头,“你说得在理,慈母多败儿,况且哀家娘亲大字不识,的确无法教导子杰道理,那便叫他继续在公主府住着?” 湛莲点头。 太妃轻叹,“只是难为你操心。” “娘娘这话儿便见外了,我早已将子杰大妮他们当作了自家人,哪里还有什么难为?” 太妃凝视她弯了双眼,“那是大善了。” 湛莲轻笑,转头看了看外边,有些想走,但太妃今儿倒是兴致颇高,继续与她闲话,“哀家听说前些日子你二哥骑马摔了腿,不知现下可好了?” 湛莲回头愣了一愣,才明白母妃说的二哥是全雪松,她又看看外头,心不在焉道:“我却不知这回事。” 淑静太妃错愕。 湛莲不愿见湛煊,怕他下朝寻来,寻思着要走,便听见外头传来叫喝之声,旋即皇帝仪仗进了宁安宫。 来得这般快。湛莲鼓了鼓腮帮子。 淑静太妃见皇帝来了自是高兴,赶忙领着众人迎了出去。 明德帝笑着走进来,道貌岸然地说是得了空闲来看看太妃,一双贼眼却使劲往那故意垂眸的娇人身上瞟。这心尖尖这回真是气大了,连他的面儿也不愿见。再不寻机会与哄她,便就过不了安生年了。 淑静太妃请皇帝入了内殿,将他往自己方才坐的东面暖炕上让,自己坐了湛莲方才坐的位置,湛莲便坐太妃下首的太师椅上。虽有地龙,湛煊仍怕她冷着,又叫人端了一盆炭火进来。 湛莲却不领情,转头叫人拿手炉来。 湛煊真想过去捏她的嫩脸儿。 太妃将茶具挪出,一面拿小勺舀茶叶,一面笑吟吟地道:“陛下来得正巧,我正有事儿想与陛下讲,不想陛下就来了。” 湛煊道:“朕掐指一算,就知道太妃找朕,这不就来了。” 太妃乐了,“陛下还在凡间,怎么就修成正果成神仙了?” 二人笑了一场,湛莲低头拨着手炉,权当没听见。 太妃为皇帝泡好了茶,双手送至他的面前,“昨日良贵妃带了陈墨姑娘来见我,听说她是陈廷生的曾孙女?” 湛莲的耳根又开始刺痒。 “正是。”湛煊喝了口茶,垂眸瞟了湛莲一眼。 “大家之后果然不凡,我见此女言语举止皆与旁人不同,看面相也十分有福,不知八字如何?” 母妃这是要做甚?湛莲重重捣了一下。 “朕不知陈姑娘八字。” 谎话,骗子,他定然早就叫人看了陈墨八字,想来是十分相衬罢。湛莲冷笑一声。 “陛下不妨找人去问上一问。” 湛煊轻笑不语,他这会儿要是接过话头,怕是没甚好果子吃。 还装傻哩。湛莲斜他一眼。 淑静太妃却不知他水深火热,“不若我去打探一番,倘若八字是个好的,我看陈墨姑娘……” 母妃这也是看上了陈墨,要她为妃哪。湛莲心里想着,却听淑静太妃慢慢继续道:“我看陈墨姑娘为皇后,也是极好的。” 湛莲腾地站了起来。 湛煊暗道一声不好。 太妃被湛莲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她疑惑的眼神望去,却见湛莲紧绷着脸蛋,眼底似有熊熊火焰。 “你这是……” “娘娘,我忽觉身子不适,不敢再留,容我告退。” “可是陛下在……” 湛莲压根不听母妃说完,将手炉掷了便往外走。 “康乐……” “朕看康乐脸色十分不好,怕是极难受,朕出去看看。”湛煊一面说一面就往外走,最后那两个字已然消失在门外。 太妃错愕追了出去,却早已不见二人身影。 “阿弥陀佛……”淑静太妃扶着门栏喃喃道。 湛莲快步走出宁安宫,喜芳抱着大氅追在后头,忽而手上一空,她诧异抬头,只见绛紫的高大身影拿着桃红大氅大步朝前赶去。喜芳蓦地转头,顺安公公捧着黑狐端罩却不敢上前,她犹豫片刻也停了脚步。 “莲花儿,这么冷的天儿,你外披也不裹,冻出了病便好受了!”湛煊大步追上湛莲,抖了大氅便往她身上披去。 “走开,我不要你管!”湛莲伸手就要扯下珍贵大氅。 “朕不管你,还管谁去?” 湛莲冷笑一声,“你爱管谁就管谁去,我不稀罕!我就是傻子,现下才看出来,你原是与母妃商量好的,在我面前唱大戏!你自个儿不愿说,就借着母妃的嘴说!你这是何必,你大可一五一十当着我的面说,你只管看看我的眉头皱不皱一丁点儿!” “朕要是存了那样的心思,朕就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这小脑袋瓜子究竟想些什么,你可知朕盼你成为朕的皇后盼了多久了,怎么会平白无故就要娶别人?” “你这些全是哄我的,你若是敢,咱们就回母妃那……” 湛煊一把捂了她的嘴,他压低声音紧皱了眉,“莲花儿,小祖宗,你莫要大声喊,你是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湛莲转生么?” 湛莲咬了他的手掌一口,“知道了又如何?” 湛煊头疼了。她究竟是生哪门子的气,就一个劲儿认定他要陈墨做皇后?这会儿什么也不顾了,万一被宁安宫的听了去,太妃得知全雅怜就是她的女儿,怕是死也不肯让他娶了为后罢。 这些话湛煊现下却也不敢与湛莲说,生怕她恼火得什么也不顾,就跑去太妃面前说出真相。 “乖儿,有话咱们回去好好说,朕什么都听你的,嗯?” 湛莲要什么,她自个儿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恼得慌,闷得慌,看最心疼的三哥哥是左右不顺眼。她一甩手,“你要是听我的,就去娶陈墨罢!” 听湛莲一而再再而三说这话,湛煊也恼了,她是不是故意装作恼火,就是为了要趁机逃脱他的身边?否则哪里会无缘无故这么大火气? 这么一想,湛煊哪里还能平静得了?他胡乱将她的大氅裹紧,拽了她的手就往前走。 第一百十一十八章 “你拉我去哪儿,快放开我!”湛莲使劲儿甩着他的手。 只是湛煊的手掌跟铁钳一般,她怎么甩也甩不开。 顺安跟在后头,见两个叫人不省心的主子都气得不管不顾,竟在后宫走道上就吵闹拉扯起来,虽然主子是陛下殿下,正经没人能管得住,但这般争执总有不妥,就怕别人拿着莲花殿下说事儿。他便忙叫人抬推了龙舆上前。 湛煊连拉带抱将湛莲带上舆车,湛莲还要吵闹,被他低头便堵住了嘴。 龙舆听从天子之命出了后宫来了前廷,在开明殿前停了下来。好一会儿,却也不见里头的人出来,太监们面面相觑,被顺安一个个瞪得低了头。 片刻,车舆薄门被一把推开,粗臂夹抱着娇人的湛煊跳下舆车,并大声命令众人不得跟随,大迈步往白玉台阶上走去。 跨进正殿高槛,几个收拾的宫婢正在说笑,见天子抱着一裹着桃红大氅的女子进来,顿时吓得双膝下跪。湛煊大手一挥叫人速速退下,众仆不知发生何事,低着脑袋屏着气息,迅速倒退着出了大殿。 待殿门阖上,湛煊拽着湛莲便往至尊的皇座上走,他拉着她上了三层台阶,双龙吐珠的龙椅赫赫生辉。湛煊按着湛莲的肩膀叫她坐,湛莲扭着身子不愿意,被他强行按下。 湛莲年幼时偶尔过来开明殿玩耍,大了后便再没私下来过,只有朝贺时才来上一两回。 “莲花儿,你看,你身下坐的就是朕的龙椅,这儿就是朕的天下。”湛煊侧身,叫湛莲看清楚眼前这一切。 湛莲抬头,坐在至尊皇座上的她俯视庄严肃穆的朝廷,透过窗外望去,殿外长阶空荡大气,仿佛一定睛,便能看见大千世界芸芸众生。 “朕这些年来勤于政事不敢怠慢,为的是什么?不正是为了给你一个太平盛世,叫你快快活活地待在朕的身边。你离世的那两年,朕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做,你又回来了,朕才又有劲儿!朕这回在外大难不死,不就是想着未能娶你为妻死不瞑目么?朕咬着牙活下来了,欢欢喜喜地回来迎接你,只愿与你同坐这张龙椅,你还要叫谁做朕的皇后,与朕并肩看这天下?” 他是那般欢喜,自己终于能拥有这天地间惟一的宝贝做自己的皇后,与他共享太平天下,谁知这可恶的人儿只想着“退位让贤”,分明是存了心不让他好活。 湛莲看向似是气极的湛煊,有些动容,却是头一偏嘴巴一撇,“我才不稀罕。” “朕偏就要你稀罕!” 湛煊提着她的肩膀,狠狠封住她的红唇。湛莲这会儿怒气已经少了些,仍推搡着不叫他亲。湛煊却不止要亲,大掌滑下她的肩头,竟解起她的大氅来。 湛莲慌了神,偏头用力推拒,只是不管她是假意还是实心,她的力气对湛煊而言压根没分别,湛煊贴着她的脸再次寻到她的绛唇,张嘴便咬了上去。 湛莲被他推至龙椅之上,嘴唇还与他的紧紧相贴,湿热的舌钻了进来,霸道纠缠她的小舌。这相濡以沫的滋味湛莲已尝过无数回,只是这回比之初回更令人羞耻,仿佛是在朝臣们的众目睽睽下亲嘴一般。 “走开……”湛莲蜷了身子,将脸埋进龙椅角落,却被坏人蛮横扳出,被迫再次吃进大舌。湛莲不依乱扭,被一双粗臂轻易抱起。 “住手,不在这里……”这里是天下的朝堂,怎可在这里行这羞人之事? 湛煊置若罔闻,抱着她坐在腿上,胸膛紧贴着她的身躯,大掌自背后滑上,固着她的颈脖毫不餍足地亲她。湛莲呜咽着,拿小拳头捶他,湛煊不痛不痒,变着法儿玩弄她的唇舌。 这坏人太知道她的弱处,湛莲渐渐地抵抗不住,有些意迷情迷,捶他的拳头也展开来搭在了两旁。 谁知湛煊还不知足,竟然猛地将她翻过身,让湛莲面对大殿,复而低头咬上她的玉颈,同时大手竟往她的身上探去。 湛莲蓦然回神,惊得胡乱挣扎,“你做什么,做什么,有人,有人!” “放心,他们没有朕的旨意,绝不敢上来。”湛煊手下未停。 “不行,不行!”湛莲使出吃奶的力气,扳着椅上的龙头想要逃离,却被一只铁臂牢牢锁住了细腰。情急之下她扬声大喊,企图有人闯来阻止,湛煊将两根粗指塞进她的嘴中,搅得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莲花儿,朕就是要你记住,你是朕的皇后,这辈子休想逃开朕。” 湛煊抵着她的耳朵喃喃说着,用力地挤进她的身子最深处。 “莲花儿,朕的皇后是你。” 湛莲呜咽仰头,泪光盈盈,娇躯轻颤。 顺安领着众人在寒风中站了一个时辰,这才看见绛紫与桃红身影出现在高阶之上。他打了个喷嚏,急急忙领了宫仆上前,见莲花殿下双颊潮红,脸上虽还有郁色,但又与方才郁色不同,想来陛下身体力行,叫莲花殿下换了方子恼他。顺安暗中啧啧,只道主子威武。 湛莲端着一张小脸,实则羞臊不已,她将帽子戴上,低着头便要离开。湛煊拉住她,为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又摆摆她的大氅,凝视她微微而笑,“去暖阁咱们一齐选个日子?” “我不去。”湛莲别扭不抬头。 湛煊一笑,知她害羞,也不再为难她,“那朕让人送去公主府,你自个儿看看,明儿咱们定下来,开春便大婚。” 湛莲挑眼,复杂地看了湛煊一眼。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扭头走了。 湛煊让喜芳赶紧上前,扶着点自家主子。 湛莲匆匆进了等候在阶下的轿子,再不看湛煊一眼,便叫人出宫去。 湛煊目送湛莲离开,淡淡对顺安交待,“这段时日注意注意后宫动静。”今儿没忍住闹了一场,后宫多少也知道了消息,亦或她们早发觉了没有声张,也该忍不住了。 顺安应下,老眼上挑,笑道:“奴才第一个给陛下与殿下道喜了。” 赵柱子见天子闻言后笑得白牙尽露,不得不服气顺安公公该是大内第一总管,瞧这龙屁拍得多是时候! 湛莲在宫外换了马车回公主府,一路思绪如麻。 湛煊在开明殿那般欺负她,她却并非因此恼他,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着另一件事。 她不愿今日热切亲吻她的嘴唇去亲陈墨,不愿今日拥抱她的双臂去抱陈墨,更不愿见她的阿煊与陈墨赤裎相对,行那*之欢! 今日今时,湛莲总算明白了杜谷香的一席话。现下的她只要想到湛煊与陈墨笑语晏晏,亲密相拥,她就如被人扼住了咽喉,几乎无法呼吸。 可湛莲不明白自己为甚有这样自私的念头,当初三哥哥娶妻纳妃,她虽有小小不满,但虽期望能有多人照顾三哥哥,可是如今,她却只想一人在他身侧,旁的女子全都不准近他的身。 她究竟是怎么了?前些日子分明还在开导阿香,为甚如今却变得与她一模一样! 第一百一十九章 湛莲心乱如麻,扬了声叫人改道,一路往平南王府而去。 走了一半她才忆起自己本应与湛煊提及杜谷香意欲和离之事,不想竟忘了干净。现下过去恐怕遭她责备,可湛莲无法按捺自己复杂的心绪,仍顶着被骂的觉悟直奔王府。 到了王府大门,她让人让前通报,自己扶着婢子的手下了马车,上台阶时余光扫见一个高大男子的身影,他剑眉星目,穿着普通的藏青布衣,披着黑色斗篷,却是一条独臂。他的穿着与寻常百姓并无二致,但湛莲却颇为惊讶。 兴许许多人都不识得他,湛莲却极为熟识。 此人正是不在仕的将帅之才,三哥哥的表兄,清远侯郝阳曜。 自他闲赋在家,便极少出来走动,一年到头也去不了皇宫几回,湛莲不想在平南王府门外遇上他,只是不知他这一身打扮,究竟是来拜访烨哥,还是偶然路过? 郝阳曜原是伫在王府一侧,背手望着平南王府若有所思,忽而发觉有人看他,他转头与其对上视线,对那身着桃红大氅的娇美女子的惊讶眼神似有错愕,他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似不经意地再瞟一眼王府,转身走了。 湛莲愈发纳闷。 王府小厮们已认得湛莲,忙请了她往前院正厅去,同意派人去内院通传。 湛莲坐在正堂里,才喝了一口奴婢奉上的热茶,便有人撩了帘子自后门而来,湛莲抬眼,却见来人并非她拜访之人,却是王府主人湛烨。他身侧紧紧跟着妾室杨柳。 她站起身来,与湛烨平淡见了礼,再挑眼望向他的身后,仍是不见那熟悉身影。 平南王见状了然,轻笑说道:“内子忽患风寒,不宜见客,故而叫小王出来与康乐公主告个罪,还望公主多多包涵。” “前儿我见她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湛莲狐疑。 湛烨面不改色,“恐怕正是去了公主府受了风罢。” 湛莲听出了言外之意,这是故意不叫她们见面哪。 “既如此,我去看看她。” “多谢公主美意,只是内子需静心调养,现下正在屋中歇息,公主这番心意,小王便替内子收下了。” “我只去看她一眼,这样我才好放心。” “殿下放心,王妃娘娘休养两日便好了。”杨柳道。 湛莲瞪向她,“何时轮到你替你家主子说话?”阿香说得对,这些妾室真真扎眼。 杨柳吓得缩了缩脖子,可怜兮兮地看向湛烨。 湛烨唇角抽搐一下。他究竟烧错了什么香得罪了哪路神仙,这横空出世的康乐公主为甚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他作对?在公主府将他拦在门外,愣是让王妃故意得罪了母妃,这会儿竟又径直跑到他平南王府来,明摆着是要拆他们夫妻的姻缘了! 这么一想,即便康乐身后有明德帝这座大靠山,湛烨也不能给好脸色了,“康乐公主,小王的妾室没说错话,王妃的确需要休养两日才好,今日还请回罢!” 湛烨这番强硬的举止让湛莲想起了自己身在孟家的难堪经历,那时的她要进宫见三哥哥,不也是被孟光涛强行关在院子不让出门?那番羞辱她至今还记得,如今阿香恐怕也遭了此等耻辱,将心比心,湛莲哪里还冷静得了? “平南王好生奇怪,王妃既只患风寒,调养两日便好,又因何不能见人?我只去看上一眼,若是被她过了病,我也绝计不找王府要救命银子!” 这主儿竟是软硬不吃,湛烨也恼了,“康乐公主,你莫忘了这儿是平南郡王府,不是你的公主府,虽来者是客,但你若执意蛮横无理,就莫怪小王无礼了。” 湛烨分明知道眼前这位是将来的皇后,但他如今有了明德帝的支持,便有了底气与她针锋相对。 湛莲倘若是这么好打发的主儿,湛煊也就不至于常常要千哄万哄了。她倔劲上来,直言说道:“本宫看王妃并非生病,而是王爷你将自家妻子软禁了起来。本宫倒要问问,杜谷香身为平南郡王妃,究竟犯了什么大罪,竟然连人也不能出来见了?还是王爷意欲宠妾灭妻,打算借病除掉了杜谷香,再叫你这小鸟依人的妾室取而代之?” “你……信口雌黄!” “本宫是否信口雌黄,大可叫杜谷香出来见上一面以辨真假,若是本宫错了,本宫定然大礼相备,登门道歉!” 湛烨额上青筋暴起,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家王妃是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友人!自己才在妻子屋子气得眼冒金星,这会儿又被这更难缠的主儿气得头晕脑胀。 他不过只纳了两个妾室,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竟没一日安生了! “公主未免太过张狂,本王说了王妃生病便是生病,还能有假?来人,送客!” “今日本宫若见不上杜谷香的面儿,谁也别想叫本宫走!” “康乐公主,本王敬你是客,你切莫要失了客人的礼数。”湛烨已是咬牙切齿。 “平南郡王,本宫敬你是男儿丈夫,你难不成真要为难本宫这小女子不成?”湛莲针锋相对。 二人僵持不下,王府家丁想上前又不敢上前,戊一站在廊下摸着刀柄不动如山,仿佛只等一声令下。 管家见状不妙,忙去将老王爷与老王妃都请了来。 一时王府中大小主子都来了,见状好说歹说,二人竟都说不通,一个就是要见人,一个就是不让见。 老王妃将湛烨叫至里屋,“儿啊,康乐公主如今是殿前红人,天家太妃都喜欢她,往后也不知如何,你还是莫要得罪了她,不如叫她去见你那王妃一面。你那王妃虽吵闹,但在外人面前总是识大体的,她定不会向着康乐公主为难于你。” 湛烨却摇头,他莫名地有种预感,这回若是让二人见了,他与那妇人的姻缘便真的断了。 老王妃见状不成,又去外头劝湛莲,但湛莲也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得要见上杜谷香才肯离去。 老王爷恼得一抚胡须一跺脚,叫他们进宫去找明德帝作主去。 第一百二十章 湛烨与湛莲各怀心思,一个自诩已向明德帝掏了心窝,一个想趁机完成杜谷香的托付,二人皆同意进宫让湛煊解决此事。 于是湛莲又乘上马车,与平南王一前一后进了皇宫。 湛煊正在考太子学业,听他百步外一枝箭也射不中靶子,正欲发怒,听得康乐公主求见,惊讶她去而复返,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稍稍紧张一瞬,继而又听说平南王与她一同前来,便知是为了杜谷香的事儿。 宣人进了内殿,湛煊看二人皆有怒色,不免暗骂平南王。虽说他知他有苦衷,但他也告诫过他,最好自个儿与杜氏解决了,莫要将事儿往他身上推,这会儿倒好,还不是他与杜谷香来,竟然爽性将莲花儿招来了。 湛宇修依旨告退,临走时犹豫请示,说是仰慕陈墨博学,望拜女夫子门下。 湛煊摆摆手算是同意了。 湛莲耳根子又刺痒了一下。 湛煊叫人拿汤婆子端红枣姜茶来给湛莲暖身子,叫她往暖炕上坐了,又让平南王坐于下首。等宫婢们为湛莲准备好了什物,都端了姜茶来让她喝下了,湛煊才故作不知地开口,“康乐,你怎地与平南王这般凑巧,一齐往朕这儿来了?” 湛莲道:“我本就是从平南王府来的,是有一事不明,想来向陛下您讨个公道。” 湛煊看一眼座下眼角含怒的湛烨,笑问:“哦,是为何事?” “我原是去王府拜访平南王府杜谷香,平南王却与我讲王妃患了风寒不能见客,我心道王妃素来与我交情极好,她生了病,我于情于理也该去探望探望,那怕是见上一面安慰几句也好。谁料平南王竟死活不让我去见她,我就觉着奇了怪了,不过小小风寒,哪里有不能见人的道理?平南王这分明是故意不叫我与王妃相见!” 湛烨道:“陛下,臣长这么大,还从未遇见过康乐公主这样的客人!臣分明说王妃生病不宜见客,那自是臣这主人为客人着想,常言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万一康乐公主在平南郡王府过了病,臣与王妃岂不都难辞其咎?臣一番好心,康乐公主却全然不听,一个劲儿说臣软禁了自家王妃,您说这……!” 湛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继而清清嗓子道:“康乐,你也是莽撞了,你身子本就娇弱,怎能去与病人见面?” 湛莲嫌哥哥这会儿犯了呆病,抬眼瞅着他道:“陛下有所不知,我前儿才见了王妃,她还好得很,怎么一眨眼就病得下不了床了?这分明是平南王的托词罢了。” “陛下,臣与郡王妃是结发夫妻,向来相敬如宾,臣哪里会咒自己王妃生病?况且康乐公主来看望王妃是一件好事,臣又为何阻挡?还望陛下明鉴。” 你这分明是眨着眼睛说瞎话,还说得像模像样。湛煊在心头暗嘲湛烨,却不得不帮着他说话,“卿言之有理,康乐,朕以为是你多想了。” 湛莲这会儿听出来了,三哥哥是在帮平南王说话哪!她一跺脚,娇颜带怒,“陛下!” 湛煊忙转头粗声对湛烨道:“但平南郡王,你将康乐一番好意拒之门外,康乐说要见郡王妃,若实不能见,也当好言相劝,怎能惹得她怒气冲冲?你还不向康乐作个揖道个歉?明儿等王妃好了,也叫她亲自上门去赔礼!” 湛烨心中并不情愿,但见自家主子还未迎进门便开始惧内,只道康乐此人更是祸害。 “我才不稀罕他道歉。”湛莲见湛煊向着别人,自是更加生气。 湛煊柔声道:“朕知道你有气,朕定狠狠罚这不识好歹的平南郡王,让他下回再不敢挡你,今儿匆匆来回几趟,朕寻思着你也乏了,总不能又为了见王妃一面再去一趟平南王府罢?你只当看在朕的面上,这回便饶了郡王。” 说罢愣是叫湛烨与湛莲道了歉。 湛莲有气无出发,眼睁睁地看着平南王得意地大摇大摆而去,她将汤婆子怒掷案上,站起来叉腰怒目而视,“三哥哥!” 湛煊又暗骂一句湛烨,涎着笑上前,环了手就想抱她,湛莲正在气头上,哪里肯依,她后退一步,“三哥哥还抱我作甚,你如今胳膊朝外拐,总是向着外人了!” “乖儿,你这是说哪里话,朕不向着你,还能向着谁?” “那你方才为甚要帮着平南王说话?” “朕哪里帮平南王说话?” “你还装傻!” “朕听郡王言语凿凿,怕是郡王妃果真生了病,否则他还欺君不成?” “哥哥今儿怎么就呆傻了,平南王自是心中有鬼,才不叫我见阿香。” “他有什么鬼?” “他定是怕我帮阿香离开平南王府。三哥哥,阿香想与平南王和离。” 湛煊笑道:“莲花儿,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天底下哪里有不吵嘴的夫妻,所谓床头吵架床尾和,你何苦去掺和这事儿?” “阿香是铁了心求我的。” “唉,她这是将婚事当儿戏么?当初她求着你要了朕的赐婚圣旨,这会儿又求着你向朕讨和离旨意,未免荒唐。” 湛莲道:“哥哥这话错了,倘若女儿家在夫家过得幸福美满,哪个傻子还愿意和离遭人耻笑?” “她有什么不满?她贵为平南郡王妃,享尽荣华富贵,虽不及你,却也少有妇人可及了。” “她不愿见平南王纳妾。” “这便更荒唐了,男子纳妾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她作为正妻理应包容才是,为何不愿?” 湛莲的心紧了一紧,她抿了抿唇,“……就是不情愿。”对,就是不情愿。她不情愿三哥哥纳陈墨为妃,不情愿三哥哥再纳别的女子。 湛煊笑笑,“她不情愿,你该多多开导她才是。” 湛莲脱口而出,“我也不情愿。” 不情愿还能笑着叫去找别的妃子?湛煊只道是湛莲为了杜谷香,哄着他玩的。他不以为意地笑笑,“但她与平南郡王成婚两年无后,若一直无出,往后怎能在郡王府立足?郡王纳几个妾室,倘若生下子嗣,她再将其抱养过去,岂不两全其美?” “可是……” “莲花儿,朕也想过了,待你成了皇后,往后陈墨亦或其他妃子有了子嗣,朕便都将他们过继到你的名下。” 湛莲本是想着好友之事,忽而听湛煊如同天外飞来一句,只觉浑身冰凉,“……我作了皇后,为甚要别人的孩子过继到我的名下?” 湛煊凝视着她笑道:“你身子骨太娇弱了,你又怕疼,朕担心你受不了生育之苦。” “我就那般娇气,连你我的娃儿也不愿生?”他未免太小看了她。 “朕自是知道你愿意,只是你瞧这宫里头因难产而死的宫妃还少么?朕不愿你担这份惊险,你放心,别的皇子一出世,朕就将他抱过来,自小由你教养,定与亲子无异。” 第一百二十一章 湛莲大声道:“我不要!我不要别人的孩子!” 湛煊见她生了气,忙哄道:“乖儿,你先听朕说,你平日里不是最爱美不过的么?倘若怀了胎,那身子可就变样儿了。” “我情愿变样儿!” “你现下不过说说罢了,届时肚子真鼓了起来,保不齐对着镜子哭鼻子。” 湛莲恼怒不已,“我说了我心甘情愿便是心甘情愿,哥哥再这般小瞧我,我就真恼了。” 湛煊却道:“莲花儿,你莫恼,朕知你一时争这一口气,想不明白,你回去想一想,明儿自不与朕争这事儿了。” 湛莲无法理解三哥哥的主意。她既要作皇后,便是与他成了夫妻,哪有夫妻间不孕育子嗣的道理,反而还去叫别的女子生下丈夫的孩子,自己再抱过来?她自己又不是不能生!分明自己生下的才是正正经经的嫡子嫡女,三哥哥却宁愿要陈墨生下的皇儿,也不愿要她生下的孩儿? 湛莲知道湛煊是挑着人生育皇嗣的。他偏爱那些个素有文采的,聪明内秀的妇人,因此他虽不喜爱贤妃,却仍让她诞下了大皇子,良贵妃更不必说,全皇后也是曾有才女之名。而那些个昙花一现的宠妃,是决计不被允许留下龙精的。 莫非她在三哥哥心目中,也不够格孕育他的子嗣?他是怕她伤心,才找了这么个借口,说他心疼她生产辛苦? 湛莲胸口闷疼不已,她紧抿了唇,看了湛煊好一会儿,才倔强说道:“我要自己生自己的皇儿。” 湛煊似有些无可奈何,“哪个婴孩自幼便知母亲是谁,你抱养过来,朕再不叫宫里人多说一句,那不就是你的亲生皇儿?你既不必受那苦楚,又有了现成的皇儿,不是两全其美?” 湛煊愈说,湛莲就愈发确信,他不愿要他俩的皇儿。 分明以前还曾玩笑似的问过她,以后要生几个皇子,怎地转眼间,他就变了卦?湛莲指尖都有些冰冷了,莫非三哥哥如今想着的始终是陈墨,他碍于自己的情面,不能立她为皇后,便想要陈墨的孩儿做太子,将来继承大统,于是想出这样的法子,叫她替她养孩子? 湛莲忽地胸口窒闷,几乎难以呼吸。 湛煊见她表情有异,搂了她柔声道:“莲花儿,你莫要多想,朕如何决定总是为了你好,你只管安生玩乐,旁的皆不必管。” “你娶我做皇后,便是只叫我玩乐的么?”湛莲脱口而出。 湛煊笑道:“可不是么,你快活了,朕就快活。” 湛莲听了这话,本应高兴,却不知为何,失望之极。 门外有大臣求见。湛煊如今撤了首辅一职,又经由水道之事,愈发不相信他人,因此许多事儿都亲力亲为,政事更加繁忙。他又哄劝两句,看了看外头不知何时又飘下的雪花,交待叫她在宫中留宿,便出了内殿,往议事殿而去。 湛莲在殿内讷讷站了一会儿,却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顺安自外头进来,轻轻唤了她一声,湛莲这才回了神,也不理会顺安,径直便往外走。 “殿下,殿下,您去哪儿,奴才替您准备了轿子!” 湛莲置若罔闻,鹿皮小靴缓步踏下积雪的台阶,在浅浅的白雪上留下一串脚印。 顺安眼皮子跳了两下,总觉着莲花殿下与平日有些不同,他正要追上去,却又被人叫住,再一转眼,已不见了那抹倩影。 喜芳蕊儿两人守在御殿外头,原是见平南王面色平静而出,心中便有些着急,这会儿见着主子出来,忙一左一右地围了上去,喜芳打伞蕊儿递手炉,关心地问着事情经过。 湛莲不发一言地朝前走,眼睛虽直视着前方,却不知已神游何处。 二婢面面相觑,只得闭了嘴跟在身侧。喜芳还一面走一面为她将帽子戴好。 主仆三个并几个陪伴的宫仆,一路默默无语走到小西门,一脚刚踏出门槛,后头又传来急匆匆的叫唤,连叫了湛莲三声,湛莲仍没听见似的,还是喜芳在耳边又唤两声,湛莲这才回过神。 她一转头,却见宁安宫的太监气喘吁吁地朝她下跪,说是太妃有请。 湛莲看看时辰,按理这会儿母妃应在佛堂里头,怎么又知她进了宫中?略一深思,便知其中缘由。 旁人她还可不理会,然而对方是自己母妃,湛莲惟有应承。她重新踏回皇宫,随着小太监前往宁安宫。 宁安宫仍与往时一般清冷,湛莲进了淑静贵太妃常待的内殿,只见太妃一身素布棉衣,手捻佛珠闭目念经,不知是否刚从外头进来,湛莲见母妃的脸色与外头的白雪几无二异了。 湛莲向太妃请安,太妃喃喃念完了一段,睁开眼却不似平常和蔼。 “跪下。”她冷喝道。 湛莲抿了抿唇,依言在冰冷地上下跪。 “你不是身子不适么,怎地又进了宫来?” “我有一件要紧事求见陛下,故而再次入宫。” 太妃捏紧了手中佛珠,“要紧事,你倒有许多要紧事与陛下商议,我且问你,先前天家追着你出去,拉你去哪了?” “……陛下带我去了开明殿。” “做什么去了?” 湛莲略为难堪,咬唇不语。 太妃猛地一拍榻上小案,“我问你做什么去了!” 洪姑姑忙领着一郡宫婢跪下了。 湛莲身子轻颤,默了半晌低头道:“陛下有话交待于我。” “什么话?” “太妃娘娘息怒,陛下有旨,暂不可说。” 淑静贵太妃腾地站起身来。“你莫要还拿陛下作盾牌!我且问你,说的是否是立后之事?” 湛莲复而不语。 太妃提高音量,“你是不是想当大梁的皇后?” 第一百二十二章 湛莲明白终有一天自己要面对淑静太妃。她曾想过好好地与母妃解释一番。即便旁人对她当皇后有所成见,她也不愿母妃因此事对她产生隔阂。然而却是这等糟糕的状况,她自己如今都一团乱麻,又怎么与母妃去讲? 湛莲低头不语。 “你倒是说话啊!”淑静贵太妃瞪着她焦急喝道。 湛莲咬唇,终而说道:“确有此事。” 太妃震惊倒退一步,那脸色几乎比雪还要白,“你们是兄妹啊!你怎么敢,怎么敢……” 湛莲心头重重一跳,猛地抬起了头。 太妃唇白如纸,指着她道:“你还看着我做甚?你是天家亲赐的义妹康乐公主,难道你连这也忘了?” 湛莲原以为母妃发现了自己就是永乐,继而听见太妃所言,心头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她复而低头,“我没有忘……” “你没忘,你没忘还敢肖想这等大逆不道,有违人伦之事?你当真是、当真是要气死我!” “儿、妾不敢,太妃息怒,此事如今尚未成定论,陛下恐怕已动了别样心思,皇后人选……大抵另有其人。”湛莲轻轻说着,鼻头不免发酸。 太妃狐疑瞪她一会,“若真是如此,那便是皆大欢喜,倘若陛下非得要娶你为后,那便是天大的荒唐,我绝不同意!” 顺安踏进宁安宫,便听见太妃娘娘决绝的话语。他心肝一抖,忙不等通报便匆匆跨进内殿,隔着镂空屏见莲花殿下跪在地上,更是脚底抹油似的冲了进来。 顺安原就是不放心湛莲,才交待完陛下要办的事儿追了出来,不想听说她又被太妃叫了来。他心道不妙,便一路赶了过来。 顺安冲进内殿,急急忙对淑静太妃道:“太妃娘娘,康乐殿下原是在您这儿,可让老奴好找!陛下有事儿忘了交待康乐公主,正四处地寻人哪!” 淑静贵太妃闻言又变了脸色,“陛下有什么事儿?” “太妃娘娘,圣心想着什么事儿,哪里是奴才能揣测得了的?老奴不过是依了旨意办事罢了。”顺安躬身笑着,“那康乐殿下她……” 太妃紧抿唇瓣,垂眸看向仍跪着的湛莲,过了许久,她才长袖一挥,叫人离开。 顺安连忙扶起娇生惯养的莲花公主,不免有些心疼。这位殿下一直由陛下护着,见了谁也不必跪着请安,今儿不知道跪了多久了。 湛莲看了背对着她的母妃一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由奴婢扶着出了宁安宫,顺安忙让人将轿子抬来。 湛莲等跪久的不适淡去,挥退婢子,自发地往宫外走去。 顺安赶忙追上来,“殿下,大冷的天儿,您还是坐轿子舒坦!” 湛莲不理会。 “殿下,太妃娘娘与您说什么了,她老人家怎地要您下跪?” 湛莲仍不理。 “殿下,您这就回了么?您不去与陛下讲一讲太妃娘娘召您来宁安宫的事儿?” 湛莲这才止住了脚步。 她转头看向顺安,却是认真说道:“小公公,此事你莫要与陛下讲。” 顺安一愣。 “我自个儿能处置好这事儿,告诉了陛下反而平添事端。我今儿也乏了,便不去了。” 顺安知道莲花殿下向来有主意,因此不敢多嘴,只是觉着她好似总有些古怪,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道:“殿下可是怪陛下今儿帮平南王说话?殿下莫恼,陛下今日忙碌,有事不曾告与殿下。前儿平南王求见陛下,去而复返,陛下与平南王在书房密谈许久,想必平南王真是有那难言之隐。” 湛莲点点头,“我晓得了。” 彼时六抬轿子来了,顺安再恭请一回,湛莲这才进了软轿,由人抬出宫去。 *** 湛煊曾断言,湛莲愿意听他的话,那是因为她心疼他,不叫他为难,但若真有心做什么事儿,那便是他也阻止不得。 他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 湛莲出了宫,先将其他紊乱思绪仍了一旁,叫戊一派人回府去将侍卫全都叫出来,另外派人去将告老在家的德高望重的老太医李泰安“请”出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平南王府而去。 即便湛煊向着湛烨,湛莲也从未想过就此不了了之。被人强行软禁的耻辱她亲身体会过,她又怎会再叫脾气相仿的好友承受同样的侮辱?她们是大梁骄傲的贵女,岂能被人随意踩在脚下? 湛莲全不把湛煊的劝说放在心上,她再入平南王府,就要老太医入后院去给杜谷香请脉,以探虚实。 湛烨虽比湛莲早些离宫,但他却也想着自家王妃定大发雷霆,因此有心避让,等她冷静些许再回府相谈。于是寻了两三个友人,往酒馆喝酒去了。 湛烨不在,老郡王和老王妃被湛莲堵在大堂,王府前后左右全被公主府带来的精兵包围,大有不放人就要大动干戈的阵势。 芳华县主大骂湛莲,被人点了哑穴一句干瞪着眼,老郡王气的吹胡子瞪眼,老王妃何曾被人这般嚣张跋扈地闯进门来,眼前发黑差点晕倒过去。 有小厮机灵地从后门钻狗洞出去寻湛烨,寻了一圈不见踪影,情急之下跑去报官,只是帝都知府一听是康乐公主堵了平南王府的大门,便犹犹豫豫不敢前去主持公道。这常在帝都行走,得罪了这其中一位人物,他恐怕都没什么好日子过。于是知州避而不接,只说上禀。 王府内依然水深火热,老郡王试图与湛莲讲道理,问她明德帝是个什么说法,但湛莲完全不理会,只说是请了太医过来探脉求证,杜谷香若无异样,平南王便是欺君。他们若不叫太医探脉,就是心中有鬼。 老郡王心中发狠,但一时拿湛莲与她那精锐护卫没法子。他怕在闹下去,即便天家处罚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康乐公主,自己王府的颜面,也随之荡然无存了。 他一咬牙,只能派人将杜谷香请了出来。 杜谷香来到大堂时面无表情,眼底却有两簇怒焰。 “儿媳啊,康乐公主来看望你,烨哥儿怕你患风寒不宜见客便婉拒了,可康乐公主却怎么也不相信,你自己与她说说,是否真有这一回事?” 老郡王一面说,一面别有深意地看向杜谷香。 第一百二十三章 湛莲也看向杜谷香。 杜谷香嘴唇轻颤,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她缓缓说道:“妾身的确有些身子不适……” 老郡王和王妃总算呼了一口浊气,芳华县主龇牙裂嘴地瞪向湛莲,发誓一定要让哥哥在御前给她一个好看! 就在王府上下皆放心时,杜谷香接下去又道:“只是身子虽有不适,但妾身并非不能见客,郡王恐怕是担心过甚,小题大作了。” 湛莲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都成这模样了,还要向着平南王。 杜谷香苦笑一声。 老王妃不满媳妇还向着外人说自己丈夫,老郡王道:“瞧瞧不过误会一场,竟闹了如此大的干戈。康乐公主,老夫倚老卖老,与你提点一句,这人做事,总得留上三分余地,万不可做绝了!” 湛莲此番强势作为的确将老郡王惹怒了,他自认平南王府咽不下这口气,况且是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丫头片子无礼在先,他就不信凭世代忠良的平南王府名声在圣驾前得不到一个理字。 这康乐公主,她怕是做到头了! 湛莲听出老郡王言语中的威吓,但全不以为意,她淡淡道:“多谢郡王爷提点。”说罢她又偏头看向杜谷香,“我本是来接你过府小住,你还愿意去么?” 杜谷香不曾有一分犹豫,“自是去的。” 老王妃听了顿时瞪眼,“你不在家中调养,还去哪里?” 杜谷香明白今日随了湛莲而去,便是与平南王府一刀两断了,她先前原还有些藕断丝连地不舍,但多亏了湛烨今日这番强加的耻辱,叫她下定了决心,也再不留恋分毫。 她站直了身子,淡淡看向自己的公婆与小姑,“妾身这病,恐怕得去公主府才能调养得好,劳烦二位大人告知夫君一声,便说杜氏谷香去了。”说罢,她缓缓捏了裙摆,无比端庄地行了一礼。 老王妃听出言外之意,差点气得没晕过去。她家竟有,她家竟有如此吃里扒外的儿媳妇! 老郡王老眉一竖,“儿媳,你若是想去,无人阻拦你。”他重重一哼,挥袖离去。 杜谷香眼见公公愤懑而去,知道自己已是没有回头路了。她沉沉呼了一口气,又看了即将成为曾经的婆婆与小姑子一眼,转头对湛莲微微一笑,“咱们走罢。” 湛莲点头,她此刻完全能理解挚友作出的选择。 君既无情我便休。 湛莲领着杜谷香上了马车,与来时一般浩浩荡荡地回了公主府。不出多时,康乐公主大闹平南王府的各种话本便在大街小巷流传开了。 王府小厮终于在酒馆找着喝得半醉的主子,原本湛烨今儿有意放松这些时日来窒闷的心思,听着小曲儿哼着小调,却在听完小厮的耳语后,面目狰狞地掀了酒桌。 他赶回王府,那胆大包天的王妃果然已人去楼空,她常穿戴的衣裳首饰竟然全都不见,可见是蓄谋以久! 老王妃与芳华听他回来,特意赶来添油加醋说了一通,湛烨怒不可遏,发誓等他将人抓回来后,定要狠狠教训她一通! 老王妃却要儿子趁机休了这不顾家的正妻嫡妃。 湛烨脸色紧绷,分明盛怒当头,却仍不愿给母亲回应。他当下换了一身干净朝服,叫人准备马车直奔皇宫而去。他虽微醺,但也知这会儿去公主府定是自讨没趣,那无法无天的康乐公主既然敢像强盗一般去王府抢人,就定然不惧他再去公主府要人。与其与她一般见识,还不如去叫同时被忤逆的天子去收拾了她。 湛煊正在商议要事,听得来报说平南王又来求见,不免皱眉。方才因他之故,湛煊就已叫莲花儿生了气,这会儿他还有些虚得慌,平南王又跑来,估摸着没甚好事。他们小两口的事儿,不去关了家门自己解决,反而非得要将他也牵扯上,叫他无端令心肝儿不高兴。 思及此,湛煊便不想见。顺安出去回旨,过了一会儿又匆匆而入,躬身在湛煊耳边说了几句,湛煊腾地站了起来,脸色大变。 底下本是坐着的臣子连忙跟着站了起来,个个心提了起来。瞧帝王这方寸大乱,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湛煊铁青着脸挥退面面相觑的大臣,宣了平南王觐见,还不等湛烨开口,他率先问道:“康乐果真去王府抢人了?” 湛烨脸色同样难看,“陛下,千真万确!您若不信,整个帝都百姓都可为臣作证!” 湛煊的额头两侧顿时突突地疼。 莲花儿在他面前乖顺太久,他竟得意忘形了,忘了她的倔强性子。若不能好好说服她,她认定了的事儿,他哪里能制服得了她?她本就重视杜氏,自己有话也不与她好好解释,竟然就三两句打发了她,可不是叫她心中不平?不过眨眼间,她就弄出这么大阵仗……还偏偏是在要立后的紧要关头! “陛下,这康乐公主恃宠而骄,太过目中无人,她如此作为,叫臣与平南王府颜面扫地,往后臣当如何在众人面前立足?还望陛下定给臣一个公道!”此人若当了皇后,想必就是一代妖后! 湛煊却迁怒瞪他,“闭嘴!”他现下还有功夫管他的事儿?莲花儿不管不顾,可不就是发了大脾气了?他一面得去哄她,一面还得压下众人非议,替她收拾烂摊子……想想就觉头疼得紧,竟不知两边哪边更加棘手。 湛烨愣了。天家这反应是……恼还是……悔? 湛煊在书房内背手踱了几个来回,又叫湛烨将经过详细与他说了一遍,听罢更加唉声叹气。他抬头看向竖在一旁的顺安,“你说该怎么办?” 顺安抹抹头上并没有的虚汗,“这……奴才不知哪。”他就知道莲花殿下不能这么温顺! “没用的东西!”湛煊骂道。 顺安连连应声,“是,是。” 湛烨不可思议的眼神在主仆二人之间来回,这、这还问怎么办?藐视圣上,罔顾圣旨,不按律当斩就已是法外开恩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陛下,康乐公主如此藐视天威,您为何一再包容忍让?恕臣直言,康乐公主如此品行难已担任皇后大责,还望陛下三思!” “你给朕闭嘴!”湛煊恼火喝道,“你家宅不宁,还要叫朕也陪着你不得安宁?康乐若不能当皇后,这世上还有谁人能当?” 湛烨大惊失色,即便康乐做出这等目无王法之事,天家竟还全然包庇于她?天家这是……被妖女迷惑了心窍了! “你若是还敢在朕面前说朕的皇后一句不是,就别怪朕不留情面!”湛煊哪里听得旁人说湛莲不是?他心道分明是湛烨自个儿连个妇人也留不住,反而怪他莲花儿重情重义,真是天大的笑话。 “陛下!” “你莫要叫喊,康乐从来做事极有分寸,她这么做自是有她这么做的道理,是不是你还有什么事儿瞒着朕?” 湛烨傻了眼。那康乐公主如强盗一般闯到他家里头去抢了人,这事儿还有什么道理?陛下这护短也未免护得太过了! “横竖你那郡王妃在公主府绝少不了一块肉,便就让她先在公主府待着,你赶紧回去,叫府里上下莫要多嘴多舌,外头若有流言蜚语,你便立即澄清,只说是莲、康乐公主与王府玩笑,作作假戏罢。” 湛煊挥挥手叫湛烨退下,湛烨却忤在原处不动。 “你还愣着干什么?”湛煊瞪他。 湛烨闷声道:“康乐公主都欺负到臣的头上来了,臣还闷不吭声,未免太没道理了些,恕臣难以从命。” “朕这是在求你么?还是你忘了口喻二字是甚?”除了宝贝莲花儿,湛煊可没那个耐心去劝哄他人。 “陛下,臣……臣……”湛烨咬牙,挤不出一句话来。事到如今,他并非不肯伏低做小,只是怕他退了一尺,那两个胆大包大的妇人便会敬上一丈,再加上天家对康乐公主如此溺爱,他恐怕真要失去了……他的王妃。 湛煊见他额上都冒青筋了,孺子不可教地摇了摇头,“你只会在你两个妾室身上逞能!这事儿也要朕教你么,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去说服了杜氏,康乐还能强行绑着她不成?她保不齐就是为了叫你俩和好,做的一出好戏。” 湛烨如醍醐灌顶,康乐公主是否真好心还有待商榷,可他将只需将自家王妃劝回来便万事大吉,何必要跟那胡搅蛮缠的丫头片子一般见识! 湛烨找着了路子,也不与明德帝多说了,匆匆行了礼便脚下生风地离开了内殿。 湛煊也没闲着,他立即叫顺安去将宫里头的宝贝都翻上一遍,看看还有什么湛莲没有见过没有玩过的新鲜玩意,打算找了出来去当敲门砖,与此同时,他也不放心那稀里糊涂的湛烨办事,叫人密切注意街头巷尾的流言,倘若有不利莲花儿的言语,一率扼杀。 只是吩咐人去安排,湛煊仍莫名有些不安,在暖阁内缓缓踱步。莲花儿明知她这举动定然掀起轩然大波,他也势必十分为难,可她仍是大张棋鼓地做了,是她在气头上,还是……故意为之? 湛煊紧皱了眉头。 下钱粮之时,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这并不能阻止湛煊意欲出宫见心上人的步伐,阻止了他的脚步的,是一群冒雪而来,义愤填膺的臣子。 他们全都是为湛莲强闯平南郡王府而来。这些人平日里各不对付,今儿反而颇有同仇敌忾之感,异口同声地说要上告康乐公主,说她无法无天,冒天威之大不韪,恳请皇帝定要严加处治,最好废除其公主之位,贬为庶民。 湛煊将他们统统骂了一通,说他们天下大事不去操心,偏偏去操心这等玩笑小事。 大臣们据理力争,死死抓着湛莲罪状不松口。 明德帝与上疏的臣子都十分清楚,他们自不是为的这一可大可小的事儿,他们为的,是皇帝身边的皇后之位。 康乐公主一直备受皇帝宠爱,但大臣们起初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只道她是和离之身,又策封的是义妹之位,想来不过皇帝内疚补偿,可自明德帝大胜归来,他对康乐公主的宠爱与日剧增,言行举止上都有些苗头,加之今儿早晨自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他们这才发觉自己一直以来看走了眼,可事到如今已不能走回头路,他们惟有将这小火苗扼杀于摇篮之中。于是一个个惟有顶着一把老骨头,冒着风雪进宫拦驾。 湛煊本就见不得人说湛莲,听这些冥顽不灵的老东西三句两句句句说她的不是,早就怒火中烧。 若是一年前的湛煊兴许还看在这些老臣的旧情上斥责几句便罢,只是自生死战场归来,湛煊的心肠愈发地冷硬,他见告诫不通,当即就以违抗圣旨之罪,个个拉出去打十大板子。自己则不听臣子哀嚎,冷哼一声换了微服出宫去了。 怀里揣着好不容易选出的一件小玩意儿,湛煊冒着大雪进了公主府。戊一乍见黑发挂雪的皇帝很是惊讶,他不禁挑眼看看外头已黑沉的冷天,犹不敢置信皇帝竟在这等恶劣之日出了宫来。 湛煊哪里还顾得着戊一眼神,他只担心恐怕还未消气的心尖尖不肯见他。 湛莲今儿早早便与杜谷香同寝一室歇下了,二人侧躺在床轻声细语,忽而听见来报说是贵客来了。她不免错愕起身,借着烛火看向窗阁上已堆积了的白雪,紧抿了红唇。 杜谷香自是知道贵客是谁,她也如湛莲一般惊讶,只是心中有些忐忑,怕天家冒雪前来,恐怕是来兴师问罪。 只是二人心中如何千回百转,仍速速穿戴齐整了出去见驾。 两人出了内室,湛煊正在上房由人服侍着脱了湿透的靴袜,浸在热汤中泡脚。见湛莲出来,顿时笑着招手叫她到身边。 湛莲极复杂地迎上前去,见他微湿的额发与发红的手掌,再看他笑吟吟的俊脸,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绪在心口翻涌,她伸出温热的手贴上他冰冷的脸庞,发出一声幽幽叹息。 湛煊虽觉舒坦眷念,却怕她冷着小手,轻轻拉开了她。 湛莲却伸出双手,覆在他的脸颊上,划过他沾了雪水的眉毛,“冷么?” “不冷,”见她口气温和,湛煊轻呼一口气,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莲花儿,瞧朕给你带了一样新鲜玩意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湛莲并不去瞧那锦囊里头究竟是甚好东西,她只痴痴地瞅着烛光下的俊脸。 难言的心潮满溢胸间,湛莲忽而发觉,自己如此地喜欢眼前这个男子,甚而喜欢到鼻子都有此发酸。 这世上大抵没有谁比她更在意她的三哥哥,然而她不想竟然还有更加在意他的一日。可此时此刻,一股如同冲破桎梏似的浪潮狠狠冲击着她的四肢百骸,叫她几乎无所适从。 湛煊太满意湛莲的眼神,他唇角上扬,放下了锦囊与她对视。 自始至终没有被帝王瞄上一眼的杜谷香见状,与喜芳使了个眼色,带着她们悄悄退了出去。 好半晌,湛莲才低低开口,“这么大的雪天,你不该来。” 湛煊摸着她的手儿在脸上摩挲,“朕想你,便来了。” 湛莲轻咬下唇,没有说话。 湛煊仰头,试探地在她唇上轻啄一口,湛莲没有动,湛煊立即勾着她的颈儿热吻缠绵。 湛莲闭眼承受着已然熟悉的唇舌交缠,心儿却比任何一次都跳得猛烈。 良久,气喘吁吁的二人恋恋不舍地分开难解难分的嘴唇,湛煊搂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轻轻摩挲,又在她的脸上轻吻好几下,才沙哑道:“你既歇下了,朕就走了。” 湛莲喘息道:“外头还下雪,你还走去哪儿?” 湛煊笑笑,稍稍将她挪开,弯了腰抽了一旁干净的帕子擦了擦脚,“不过一点小雪,不碍事,朕明儿还得上朝,有件要紧事要叫人去做。” 湛莲忙叫他往炕上坐,拿来衾被为他盖住脚,并扬声叫喜芳拿干净的鞋袜进来,“那便明儿破晓再走,你这会儿回宫去,靴子又得再湿一回,寒从脚起,这般折腾最是容易着凉。” 喜芳忙送进来烘干了的绣竹白袜与墨青龙靴,她想伺候明德帝着袜,湛煊摆手叫她下去,自顾套上棉袜,“朕注意着点,便无妨了,你有客在,还留朕作甚?” 湛莲听他提及杜谷香,抿了抿唇。 湛煊并不接着自己的话头说下去,只当杜谷香到她这儿留宿再寻常不过,他下了炕,大脚钻进长靴中,“朕走了。” 湛莲回过神,拉着他不让他走。 二人一时僵持不下,最终湛煊终是拗不过湛莲的坚持,应承在公主府留宿。可他自发一人独卧,只说明儿早走,怕醒来惊扰了她。 湛莲没有多说,只与湛煊玩了一会他带来的新鲜玩意,便催促着他早些歇息,明儿好有精神早起。 湛煊含笑应允。 湛莲回了内室,杜谷香坐在炭火小银盆前等着她,见她进来朝后探了探脖子,“陛下回宫去了么?”怎地没人唤她送驾? 湛莲摇头,指了指西屋。 杜谷香“啊”一声,站了起来,“陛下怎能住于侧室?” “不打紧,我不过看天气恶劣,因此不叫他走,但他明儿一早也是要回宫的。” 湛莲虽轻描淡写,但杜谷香却有些坐立不安,“陛下提及我了么?” “不曾,你放心,他知道我恼了,哪里还会提你?” 杜谷香虽知明德帝溺爱他的宝贝妹妹,但仍不料他竟放纵至此。永乐为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用脑子想都知道这事儿糟心,可天家不说斥责永乐,竟是还怕她仍气恼,连提也不敢提! 杜谷香百感觉交集,心道怕是自己占了永乐卧榻一侧,才令了当今天子居于偏室,她自是不敢再于正室逗留,让人收拾了被褥搬去了客房。 湛莲挽留未果,也并不强留,叫她在客房安生歇息,莫要多想。 西屋那人自是听到了风声,却并不曾有甚动静。 湛莲一人躺在床上,捂着发烫的胸口,在千回百转的思绪中缓缓入眠。 隔日天还黑透着,许是四更刚过,湛煊便起了身,洗漱了准备穿戴,湛莲却强睁着眼皮进来了,湛煊既动容又心疼叫她回去歇息,湛莲不听,裹着棉袄与奴婢们一同服侍他更衣,呵欠却控制不住地一个接一个,叫湛煊心疼得眉头都拧了起来。 “路上积雪,你行慢些,下回再不要下雪天过来了。”湛莲将湛煊送出门,理了理他的端罩带子轻声嘱咐。 湛煊点头,恨不能将她变小了揣进怀里带走。 杜谷香自是不敢多睡,早就在湛煊起身时,就被奴婢叫醒了。她站在湛莲身后,与她一齐在院门送走了圣驾。 湛莲瞧着湛煊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才缓缓收回了视线,她看了杜谷香一眼,伸手执了她的手,二人缓缓往回走。 夜还静寥,提灯的奴婢走在前头,二人踩着没脚踝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湛莲呼出一口白气,轻声说道:“阿香,我爱极了三哥哥。” 杜谷香小小吃了一惊,转头看她。 湛莲也看向她,黑眸里似有星光闪烁,“我自认这世上真真没有谁比我更爱他了。” 杜谷香微笑,“我知道。” 湛莲摇头,“你不知道。” 二人由奴婢扶着上了木阶,踏进内室,喜芳说备下了热水为她们洗脚,湛莲说不必,叫了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自己拉了挚友在炕上坐下。 杜谷香知她有话要讲,便静静地坐着聆听,谁知湛莲却天外飞来一句,“你就是一块黑墨。” 杜谷香眨了眨眼,她抚了抚白皙的脸庞。 “你就是一块臭黑墨,把我也染黑了,我明明那般在意三哥哥,现如今竟也全不想为他考量,我不愿他从别的妃子那里多子多福,只想叫他只守着我一人,我能生几个皇子,他便只得几个皇子。”湛莲终于将压在心头的话说了出来。 杜谷香惊喜而笑,“永乐,你开窍了!” 湛莲一见她的表情,就知自己想得不错。她无奈而笑,摇了摇头,“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她才知道,此爱非彼爱。 事到如今,她才知道当初对待孟光野的那一份情意,才知道对待三哥哥的那一份懵懂,当下全都化作了一份浓情将整颗心层层包裹,而那里头,住着她的阿煊。 她爱上了自己的哥哥,是话本里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深情。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太好了,永乐,太好了,”杜谷香欣喜执了她的手,笑得很是开怀,“我真为你高兴。”她与天家,终于能真正修成正果了。 湛莲见一日未曾展颜的挚友因她而笑靥如花,不免笑出声来。 她回握了她的手,二人对视笑声如铃,半晌,湛莲偏头炫耀道:“阿煊是这世上最俊的男儿。” 杜谷香轻点她的额头,“臭美!” 湛莲嘻嘻笑得很是得意。 二人去床上睡回笼觉,湛莲闭着眼,心头被涨得满满的,脑子里净是湛煊的身影,唇角情不自禁地高高上扬。 待睡醒了,她就要去告诉阿煊,叫他不许再纳妃收妾,也不许叫别的妃嫔替他生皇子,她要他是自己一人的。 她要与他长相厮守。 湛莲在心满意足中缓缓入梦。 一觉醒来,皑皑白雪已然齐了小腿肚,蕊儿正领着人扫雪,被湛莲遣小丫头叫了回去,说是要她替她梳妆打扮。 “主子,外头的雪有这么高了,”蕊儿张着嘴比了个手势,“这么冷的天儿,您还要去哪?” “我要进宫去。”原本这糟糕的天气,湛莲是哪儿也懒得去的,可她今日却是迫不及待想进宫与三哥哥见面——即便不久前,他们才分离。湛莲心中就是想去,甚至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立刻飞进皇宫去。 她让人拿来几套进宫的朝服,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好半晌才选了一身,叫奴婢拿去用淡香熨熨。 杜谷香瞧她比往时更用心打扮,挑眉笑道:“这还了得,那几身衣裳全是穿过的,我看不如赶紧叫裁缝来缝制一身最好看的新衣裳,这才像模像样不是?” 湛莲转头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对她做个鬼脸,双颊却染上了淡淡红霞。 杜谷香慵懒侧倚贵妃榻上,笑得像偷了腥的猫。虽然自己不能得了好比姻缘,但她由衷地期盼她的永乐能与陛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好容易湛莲由着杜谷香亲自画了细眉点了绛唇,披了新做的大红绣金梅大氅正要出门,却听得外头有拜帖进来。 湛莲本想婉拒,一看那素净帖子上苍劲有力的郝阳曜三字,纳闷地眨了眨眼。 阿曜哥哥来找她做甚?如今她是康乐并非永乐,与深居浅出的清远侯素无往来,怎地无缘无故在她门前下拜帖?总不能是认出她罢? 杜谷香见她脸色怪异,不免问了一嘴。当知道是清远侯来访时,也显出几分惊讶之色,“郝阳侯爷?你何时又与侯爷有了交情?”清远侯与明德帝当伴读时,曾与在宫中的她们相识一场,后侯爷了上战场,湛莲离世,她嫁进平南王府,从此再无交集。她听说侯爷断了一臂,想与湛烨前往探望,却被避而不见。 “我哪里会好端端打扰阿曜哥哥清静?”郝阳曜比湛煊还年长一岁,性子又如磐石,小时的湛莲与杜谷香都有些怕他,大了也残留了幼时的惧意,见他总是规规矩矩。 “那侯爷来你的公主府作甚?” “我哪里知道?” 湛莲怀着疑惑褪下大氅换了装束,快步赶去前院见郝阳曜。路上她忽而忆起昨日在平南王府前见到的他,心头不免滑过一丝模糊的念头。 独臂侯爷此时端坐在正厅太师椅上,只用一手稳稳按着杯盖喝了一口热茶,如鹰隼的视线逗留在高悬的牌匾上。 此府邸原是为湛莲一人而设,因此不论前院后廷皆迎合湛莲喜好,难免有阴柔之理,只是郝阳曜往正厅一坐,平白多了几分阳刚。 立在一旁的奴婢们不免春心荡漾。这位英武神秘的清远侯,可是至今未娶哪! 湛莲不等奴婢打帘,自己撩了厚重帘子自耳房而入,见了郝阳曜中规中矩地见礼。 湛莲请其上座,郝阳曜推拒,湛莲再请,清远侯与主人各自于主位两旁太师椅就坐。二人客气寒暄几句,湛莲近处见到郝阳曜断臂,不免心中难受,又怕勾起侯爷伤心往事不敢多问,只言语间更显热络。 郝阳曜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极为捉摸不透的娇美女子。他即便不关心世事,也知这妇人近来多么稀奇,她不仅令曾憎她如仇的明德帝态度大变,赐她公主之位,竟然还能得到那人的另眼相待,二人情如姐妹,仿佛就如曾经与永乐公主的情谊一般。 这小女子究竟有什么法力,能得了那护永乐公主如命的两人青眼? 湛莲被郝阳曜看着心中发怵,好似再被打量下去,自己就要原形毕露般。她不由赶紧切入正题,“清远侯大驾光临,令我这小小公主府蓬荜生辉,只是不知侯爷来访,究竟所为何事?” 郝阳曜被打断沉思,愣了一愣,而后眸光闪过一丝复杂之色,他沉沉道:“实不相瞒,我今日踏入宝府,一来是拜访主人,二来是想见一位故友。” 湛莲心弦一动,“侯爷说的故友,可是我昨儿从平南王府里请来的那位?” 郝阳曜竟也不拘礼,直言说道:“正是。” “恕我冒昧,不知侯爷找她,是为何事?” 郝阳曜沉默片刻,“是一件要事。” 湛莲注视郝阳曜刚毅脸庞,心中猜测愈发扩大,她抬头叫人将杜谷香请来。 杜谷香听到湛莲请她前来本是一头雾水,只是过来与郝阳曜见了面似有生疏又觉亲切,与湛莲一般不敢询问他断臂详细,只关心他近况是否安好。 郝阳曜见了杜谷香仍神情不变,只那双黑眸更加专注。他简短地回答着她的话,视线时而落在她的身上。 室内短暂沉默,三人皆不言语,杜谷香看向湛莲,不知她叫她来是为何事,湛莲摇了摇头。 正值此时,郝阳曜缓缓开了口,“杜家小姐,你可好?” 杜谷香一愣,知他说的是自己与平南王府之间的事儿,却不想他竟知道这事。 “妾身好着,多谢侯爷挂怀。” 郝阳曜又看她半晌,拿着打量犯人的目光瞅她是否说谎,良久,他才点点头,“好。” 说完这个好字,郝阳曜起身告辞。 两位小妇人皆百思不得其解地眨眼,讷讷地看着那高大身影消失在大门背后。 好一会儿,杜谷香才回过神来,“侯爷究竟为何事而来?” 湛莲却“哎呀”一声。 第一百二十七章 湛莲“哎呀”一声。 杜谷香忙问:“怎么了?” 湛莲古怪瞅她一眼,却是干笑两声摇了摇头。 她仍记得当初她叫三哥哥作主,把阿香许配给平南王时,三哥哥犹豫了一会,说是另有他人也向他求亲于杜氏。当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只撒了娇叫他不许理会。现在想来,那人莫非就是……如此一来,阿曜哥哥来此的目的…… 湛莲心怀疑虑,在这节骨眼上却不敢与杜谷香多说,只道先去宫里头问明了三哥哥,回头再提。 于是湛莲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了杜谷香,自己则在冰天雪地的日子里匆匆出了门。 明德帝才下早朝没多久。 许是昨儿杀鸡儆猴有了成效,今日上朝的大臣们无一人敢提起莲花儿强闯平南郡王府之事,个个却将矛头放在皇嗣一事上。 如今大皇兄、四皇弟皆死,皇侄湛宇博谋反逃匿,湛炽又无男嗣,宗室一脉竟只余太子湛宇修,再无他人了。此等皇嗣萧条,的确不足于稳固大梁基业,大臣们皆上疏请天子早些立后,广纳后妃,延续皇室血脉。 湛煊故意问他们有何皇后人选,故而良贵妃、贤妃,甚至陈氏阿墨都赫然在列,就是没人提康乐公主之名。 昨儿上午一场、下午一场的折腾,湛煊就不信没人发觉莲花儿的特殊地位。这群满腹算计之辈,净想着他们自个儿了。 湛煊见无人将他与莲花儿看作一对,憋了一股子闷伤。不耐烦地挥袖下朝,淑静贵太妃却已然在暖阁等候了。 顺安自是早已向主子禀明昨日太妃重召莲花殿下一事,湛煊得知太妃逼他莲花儿下跪已是不满,虽是亲娘,未免也过份了。 淑静贵太妃却不知湛煊心头所想,见了他如往时一般和善恭敬。 湛煊今儿起得太早,原想下了朝小憩一会,现下也惟有打起精神请太妃就座。因着些许不满与精神不振,他态度颇冷,开门见山问她赶来求见所为何事。 太妃原想着循序渐进,被这么直白一问,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湛煊道:“太妃若无要事,便回宫歇息罢,朕得了空,再去看望太妃。” 淑静太妃忙道:“我自是有要紧事,才来求见陛下。” “那究竟为之何事?” 太妃道:“昨儿我在宁安宫向陛下所提之事,被康乐那孩子打断了,因而今日过来,想再向陛下进言,也好促成一段佳话。” 湛煊垂眸喝了口浓茶,明知故问,“太妃昨儿提了什么事?” “瞧瞧我,说话不清不楚,陛下忙于国事,自是将闲话给忘了。”太妃笑道,轻咳两声又道,“太后她老人家走得早,我又承蒙陛下厚爱,处处得陛下礼敬,心中一直感恩戴德,又惶惶不安,怕哪儿出了差池,愧对仙逝的太后娘娘,如今后宫事故频发,全皇后被废,陛下膝下又惟有一子,后宫清冷,我心中很是焦急,又不知如何是好。恰巧见了陛下带回来的陈墨姑娘,我见她为人处事都颇有风采,兼之又为大家陈廷生之后,如此才貌兼备的佳人,想来是大梁皇后的上乘人选,陛下……意下如何?” 湛煊沉默不语。 昨日下午再召莲花儿,可不就是因她心头疑惑?迫得莲花儿下跪,想来二人之间有所分歧,今日又在他面前提立陈墨为后…… “朕这些时日也是忙晕了头,叫太妃操了心,然而皇后人选,朕早有定论。”莲花儿在淑静太妃面前自是不敢多说,但他得杜绝她再次责备莲花儿的事儿。 太妃脸色一变,勉强笑道:“不知陛下心中属意的,是哪家贵女?” 湛煊看了淑静太妃一眼,沉声坚决道:“正是康乐。” “她不成!”太妃顿时拔声大叫,“她绝不成!” 湛煊眯了眼,厉眼打量神情大变的太妃,“为何?” “她、她是和离之身,怎能再成一国之后?且、且她还是陛下义妹!” “朕并不在意。” 淑静贵太妃闻言一颤,蓦然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无法言喻的古怪。 湛煊心中一沉。 “陛下,康乐她……绝不成为后啊!她是、你们……是兄妹!”太妃的声音带了颤抖,口气却难得地强硬。 湛煊眼底闪过懊恼,他站起了身,直直看着太妃,背手掷地有声地道:“朕已决意让康乐公主成为大梁皇后,朕心意已决,无论谁人,也绝不能改变朕的心意!” 就在湛煊与淑静太妃起了纷争之时,湛莲已进了皇宫,但她并没有径直往暖阁而去,而是去拜访暂居在宫中的陈墨。 湛莲是个爱憎分明之人,她虽因湛煊说要纳陈墨为妃而心中不悦,但她仍记得陈氏一族于湛煊的救命之恩。这份大恩,她岂能不登门道谢? 她带着亲自挑选的重礼,踏进了陈墨居住的宫殿。 湛莲去时,陈墨正在书房看书,并嘱咐宫女无论发生任何事也不要打扰她。伺候她的宫女向湛莲提了一嘴,便要去书房唤人,湛莲却叫住了她,说是愿意在此等候。 于是宫女止了脚步,为湛莲端来炭盆。湛莲端坐在椅上闭目冥想。 正殿里静悄悄的,跟着陈墨自凤凰山而来的小丫头躲在帘后偷偷打量湛莲。她原以为自家小姐是这世上最为耀眼的女子,那些帝都贵女全都空有一副皮囊与锦衣华服。可是乍见这位康乐公主,小丫头不免震惊。这通身的气度…… 湛莲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与自书房出来的陈墨见上了面。她没有一丝久等的不耐,而是面带微笑地让蕊儿送上了大礼。 陈墨狐疑地看向放置在桌上的锦盒,“这是……” “陈姑娘打开看看。” 陈墨依言打开,一股书墨香气扑鼻而来,锦盒里放着的,竟是一摞残破书藉。 湛莲道:“这是我这些年珍藏的大家之书,有的是孤本,有的是拓本,虽是小心翼翼,仍是看旧了,陈姑娘若不嫌弃,便请收下我这份薄礼,只当我对贵府救了天家的小小心意。” 湛莲说得轻巧,但这些珍本全是天下之仕趋之若鹜的宝贝,有的散尽家财,就只为看上一眼便心满意足。永乐离世前,曾特别嘱咐过湛煊莫要将这些珍本陪葬。她明白这里头的东西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陈墨眸光微闪,表情却不若湛莲所想那般惊喜,她拿了几本出来轻轻翻看,忽而脸色微变,后淡淡将几本放回了原处,盖上了盒盖。 湛莲不解其意。 陈墨道:“原来公主殿下还看法家之学。” 湛莲笑道:“我看书是个杂家,但凡有的,我都爱看。” “公主莫非不知法家与我青城一派道义相左?” “这我倒也略知一二,但法家之学里头的确有许多令人敬佩的*,陈姑娘不妨看一看。” 陈墨勾了勾唇,“多谢公主美意,只是实不相瞒,墨除了本门学派,甚少看他家之言,祖父留下的精髓墨还钻研不透,哪里还有功夫看杂家三言两语?” 美意被拂,湛莲自有微恼,但她仍平和道:“陈姑娘此言差矣,依我之见,天下学术各有所长,兴许兼学并包,方可另创辉业。” 陈墨笑而不语,只那笑容里有几分不以为意。 湛莲见状意兴阑珊,让人小心收回了锦盒,“是我疏忽了,陈姑娘既不满意我这份礼物,改日我再以金银珠宝送上。” “公主何必多礼,我等读书人向来视金钱如无物,公主送来,墨也是压在床底叫它发霉的,”陈墨直言,“况且天家既同为墨未来夫婿,救其性命也是理所当然。” 湛莲耳根一动,顺着话道:“我来见你,有一半也是为了这事儿……陈姑娘,你既长居山野,又学富五车,因何甘愿入宫为妃?宫里头规矩繁多,你在民间岂不自在?” 陈墨道:“墨自有道理。” “什么道理?”湛莲追问。 陈墨一顿,微低头道:“恕我不便相告。” 湛莲一事无成,自不甘心,她沉默片刻,“陈姑娘,我敬贵府是天家的救命恩人,你有何愿望我皆可尽量满足,只是有一事,我想与你打个商量。” “殿下请讲。” 湛莲道:“你也知道,我即将受封当大梁皇后,然而近来时日我才发觉自己没有容人雅量。我想陈姑娘你是个心比天高的,往后兴许也不甘愿居于人下。” 陈墨侧颜而视,面上波澜不惊,“公主的意思是……” “陈姑娘可有意愿重回民间,从此山高水阔?” 陈墨不说话,湛莲顿一顿,“陈姑娘,我并非为难你,亦是不待见你,正是因我看重你,才来真心实意地问你一句……你若不愿回去,我替你寻个皇亲国戚,去做王妃正妻如何?” 伺候陈墨的宫婢们都暗暗吃惊,偷偷互相看了一眼。 陈墨并未过多考虑,她拒绝得颇为干脆,“多谢殿下好心,只是墨已决心留在宫中,还请公主成全。” 湛莲打量她良久,心头告诫自己此人是阿煊的恩人之一,却仍止不住想立刻将她赶走的冲动。她抿抿嘴,怕自己恼怒之下失了礼数,暗暗吸了一口气,而后才道:“我知我这么说有些唐突了,但请陈姑娘好好思量一番……” “墨心意已决,请公主成全。”陈墨再次道。 湛莲有些忍不住想杀她了。听她这言语凿凿,再想想她与湛煊袒裎相对的景象,一把怒火就在心头熊熊燃起。 她本想着自己劝通了陈墨,阿煊也就没那么为难,谁知这陈家女无论学术与性子都不知变通,让她好生恼火。 湛莲抑了怒火起身告辞。 陈墨并不挽留,起身相送。待湛莲走后,她的贴身小丫头上前来,不安说道:“小姐,您既知康乐公主将成皇后,为何还要得罪了她?万一将来她为后您为妃,她对你暗中使手段,那可如何是好?不如咱们……还是离开罢!” 陈墨斥道:“我进宫为妃,是为发扬我青城学派,惟有我不时在天家身边提点,天家才会真正知道青城学派好处,倘若我半途而废,那我来此还有何意义?” “可是……这后宫不比家中,我怕……” “你怕什么,莫非你忘了,陈家于当今天子有救命之恩,有天家护着,还有谁敢对我不利?”陈墨顿一顿,“况且……” 况且那伟岸的年轻帝王,谁不为之倾心相许? 第一百二十八章 湛莲揣着一股子闷气到了暖阁,却被拦在门外不让进去。守门的小太监得了圣旨,说是陛下谁也不见。 湛莲便更闷了。 幸而赵柱子出来有事儿交待,见湛莲来了忙请她入内。这位主儿,天家见不见还另当别论。 顺安被请出来了,见着湛莲很是惊讶。莲花殿下居然在这等天气还进宫来,莫非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湛煊原是“请”走了淑静太妃,躺在暖炕上小憩,只是心里头堵着事儿没睡着,听见外头动静,不耐烦地问了一句,“外头是谁?”他不是说了谁也不见的么? 顺安赶忙探身子进来回道:“陛下,是康乐殿下来了。” 湛煊吃了一惊,他就是笃定了这天儿莲花儿不来,才下了那道口喻。 “那愣着干什么,还不请殿下进来?” 湛莲原是听顺安说湛煊在休息,本不想扰他,听见里头的声音,不禁唇角上扬。 湛莲褪下大氅进了内殿,湛煊已起身相迎,上前执了她的手,见她小脸与小手都冻得通红,赶忙包裹着她的手儿搓揉呵气,又拿脸去贴她的脸蛋儿,“傻儿,这么冷的天,你还进宫来作甚?若是有事,你叫人过来说一声,朕就出宫去找你。” 湛莲俏眉一挑,“许你去,就不许我来?” 湛煊失笑,轻咬她的小鼻子,“这也要比。” 湛莲咯咯而笑,继而道:“知道你在睡觉,我就不来了。” 湛煊道:“你来了,朕就精神了。” 湛莲却不信他的话,拉着他往暖炕上走,“今儿赶了那么大早,你有精神倒稀奇了,你快快歇息罢,我在旁看着你。” 湛煊道:“那你陪着我一齐睡。” 湛莲偏头想了想,扬唇应允。 二人脱了鞋子上炕,湛莲往里头睡,湛煊睡外头,拿了暖和的被衾为二人盖上。后长臂一揽,在被衾下紧紧抱住她,大手还握着她的小手,“冷么?” 湛莲仰头,看着他眯着眼轻摇臻首。 湛煊也盯着她瞧。 “阿煊快睡。”湛莲软软道。 “嗯。”湛煊应了一声,只是眼睛还黏在她脸上不放。 湛莲抿嘴而笑,从被子中抽出手来,轻轻摩挲他英俊的侧脸,调皮地遮住他的眼睛。 湛煊扬唇。 湛莲见那上扬的唇瓣,情不自禁倾身印上一吻。 湛煊颇为惊喜,虽然他们已亲吻了无数回,但莲花儿仍害羞,从不肯主动亲他,今儿他是得了好彩头了。 他贪心不足,凑上去还要索吻,湛莲含笑又亲他一口,再一口,湛煊咬住她的下唇,四唇愈发分不开似的牢牢相贴,粗臂越搂越紧,湛莲已不知何时覆在了湛煊身上,手儿还遮在他的眼上。 “莲花儿,”湛煊粗喘着,亲嘴间隙断断续续地说话,“我,忍不住,帮我揉揉……”他用力按了按她的俏臀。 湛莲扭了扭,不依地道:“揉什么……阿煊又犯浑……” “乖儿,昨儿就忍得难受,疼一疼我。” “你要歇息……” “不打紧……来,我先替你揉揉……” “啊……不要……别来……” 二人胡闹一场,湛莲脸色酡红,眼角含着春情,鬓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衣裳也轻垮垮地搭在身上。她依偎在湛煊肩头,娇喘着平复呼吸。 湛煊稍稍抬身,拿了一直温在小银炉上的茶水,他喝了一口,又将一口含进嘴里,低头哺给湛莲。湛莲咕噜咕噜喝下,仍有茶水自唇角漏出,湛煊挑着她的下巴将其舔了干净,才摩挲着她的后背,与她共同回味余韵。 良久,湛莲仰头,将下巴支在他的胸膛上,“阿煊,我有事与你讲。” “什么事儿?”湛煊慵懒眯着眼。 “我不愿陈墨进宫为妃,你莫要纳她。” 湛煊一听为了难,心道莲花儿是否不喜这陈墨,若是旁的人倒也好办了,只是她……“莲花儿,不是朕不听你的,只是朕曾经当着陈氏一族的面儿,许了诺要纳她为妃,朕岂能食言?” 湛莲作势起身,“那末你便去娶她为后罢。” “唉,又胡闹,”湛煊忙将她重新按回怀中,他想一想,“你既不喜她,朕便纳了她,却不去她的宫里头,这样可好?” 湛莲皱眉,“这也不好。”这不是叫好端端的姑娘守活寡么?还有现下后宫里头的妃嫔,她也不愿她的阿煊去找她们,可她们又何其无辜……唉,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胡扰蛮缠不叫阿煊娶纳一个,等着她重生回来。真真是千金难买早知道。 湛煊无奈,“那朕再想想其他法子,你乖乖地,莫要胡闹。”她再不声不响地折腾一回,他得何时才能抱得美人归?再加上淑静太妃那儿…… 虽不能立即得出个结果,但湛莲颇为满意湛煊这好态度,大发慈悲地点了点头,紧接着道:“那你也莫要再纳别的妃子了。” “好。”湛煊脑子里还想着淑静太妃这一茬,竟忽略了湛莲这话背后的深意。他期盼已久的深意。 “那也不许再叫别的妃子生孩儿。” “好……这不成。” 湛莲眯了眼。他说不成? 湛煊低头柔声道:“乖儿,你听朕的话,现下皇家子嗣凋零,确实得多些后嗣才能稳固这江山基业。” 湛莲心头一紧,闷闷地道:“我替你生,你想生几个,我便生几个。” 湛煊笑了,“我的儿,一个朕也舍不得叫你生,还生几个,那还得了?” “我说了我要生孩子!”湛莲见他冥顽不灵,懊恼咬他脖子。 湛煊闷哼一声,却不屈于淫威,“这事儿没得商量,你绝吃不了生育之苦,朕往后懒得听你后悔哭鼻子。” “湛煊!”湛莲撑起身子,怒容满面,一声清喝。 换作平时,湛煊早就让步,千哄万哄了,孰料他这回也板了脸,竟是一副兄长姿态,“朕说了不成便不成,不听话就打屁股。” 湛煊平时是决不会对湛莲大小声的,惟有他铁了心下了决定,才会用这强硬姿态。当初湛莲闹着要出宫放风筝,他便是这么喝住了她。 湛莲见状,顿时委屈,“你就是想去与别的女子好。”说什么不纳妃纳妾,到头来还要与别的女子生孩子,全都是骗她的。不叫她生孩子,定是嫌弃她笨。 “又无理取闹,朕与谁好,还巴巴儿娶你这天魔星?” “反正我不叫你与别人生孩儿。” 湛煊沉沉一叹,“莲花儿,朕自有朕的道理,你需体谅朕,好么?” 湛莲摇了摇头。她没法子体谅他。 阿香说,夫妻间的爱是容不下第三人的,她现下也觉得如此,她不愿任何女子碰触她的阿煊,可他却不止想与她做夫妻,却还想着与别的女子行夫妻之礼,甚而孕育子嗣? 莫非,阿煊也与平南王一般,其实并不爱她?有朝一日,他也会因哪个得宠的妃子来责备她? 湛莲心急了,“我不理,我不许!” 湛煊见状,板着的脸差点儿就要破功,他心想着不一鼓作气降服了她,往后有她闹腾的时候。 “先前赶着叫我去别的妃子处,这会儿又左不让右不让,你怎地想得一出是一出?朕心意已决,你往后莫要再提。” 湛煊说完,翻身下了炕。 湛莲浑身一凉,“你就非得要与别人生孩儿?” “对。”湛煊扬声唤人进来服侍。 湛莲忽而心疼得几近窒息。 谁知湛煊竟再添一句,“朕今夜去良贵妃那儿,便不去你那儿,叫丫头们多压几个如意在被角,莫叫你踢被子。” 他才与她好了,夜里竟要去与良贵妃……她从未想过,她的阿煊,她的三哥哥,兴许并不爱她。他若爱她,就断不会再去与别的女子翻云覆雨! 湛莲咬牙道:“湛煊,你若是敢去,我就要你好看!” 适时宫婢进来,恰好听见这大逆不道的话。 被婢子们听了一清二楚,湛煊脸面上自是过不去,可又不能拿这心肝儿如何,惟有装作恼怒一挥袖出去了。 顺安耳尖,听里头声调不对,见主子出来,不免关心问道:“陛下,莲花殿下这是怎么了?” “朕哪里知道。”这莲花儿,跟往时一个样儿,通情达理时就叫他去妃子处,不乐意时就护食似的非得要他陪着她。他瞅瞅里头,心道这会儿进去恐怕没好果子吃,他窝囊对顺安道,“你快进去把殿下哄开心了。” 顺安老眼瞅了瞅主子这不中用的模样,按下腹诽,笑着应是。 有臣子在外求见多时,湛煊理了仪容,宣其觐见。 再出来时,湛莲仍坐在暖阁里,任顺安怎么哄也不开怀,她见湛煊出来,先是懊恼不理,过了一会又将闲杂人等全部挥退。自己迎上去,皱着眉可怜兮兮,“阿煊,你不要去良贵妃那儿。” “好,我不去。”湛煊脱口而出。末了只恨定力不足。 湛莲这才霁颜,“我不怕疼,我们生许多孩儿,可好?” 湛煊定定地看着她,“莲花儿,惟有这件事,朕无法应承你。” 听得湛莲回府,杜谷香自上房出来,挂了笑容相迎,原是想听她的好消息,谁知湛莲却木木讷讷与她道:“阿香,阿煊兴许对我没那份情。” 说着豆大的泪珠便滚下了脸庞。 这可把杜谷香吓坏了,连忙问她发生了何事。 湛莲抹了泪,“阿香,是不是、天下男子皆薄情?”她想不明白,她真想不明白,她爱着三哥哥,一心只想着他,只愿与他做那羞人又亲密的事儿,哪里还会有与别的男子相好的念头!可是三哥哥他却还能…… 杜谷香错愕,“这是怎么了?莫非陛下非得要纳陈姑娘为妃?” 湛莲摇摇头,“他说不纳了……不,这定也是哄我的……他还要叫别的妃子为他生皇嗣,他不叫我孕育孩儿……他定是嫌弃我……” 杜谷香听得一头雾水,赶忙扶她进屋,安抚着她,让她将事儿好好说一说。 湛莲止不住泪水,断断续续将事儿说完,杜谷香听着,一颗心也跟着不停下沉。 为何天家那般宠永乐,却还想着左搂右抱?甚至还要别的妃子为他多诞子嗣……难道皇嗣真就那般重要,又为何不叫永乐自己生养?莫非真的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永乐,兴许天家,有不得已的苦衷……”杜谷香劝着都觉无力。 “他若是有话,怎么不与我说?”金豆子跟断了线般,“我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哄我,今夜他去不去良贵妃那儿……阿香,我的心里真苦,你当初,也是这般苦么?” 杜谷香愣了良久,眼泪也刷刷地掉了出来。 129.第一百二十九章 夜里湛莲生了病,头重脚轻, 身子发烫, 杜谷香赶紧叫人请来太医,湛莲吃了两帖药躺下了,还交待喜芳等人莫要将事儿传到宫里头去。她怕三哥哥得知了消息, 又不顾大雪连夜赶来。可她转念一想,兴许三哥哥在哪个温柔乡里,也没功夫管她。 于是湛莲揣着满腹心事睡下了,一夜噩梦连连。 隔日湛煊才知道湛莲生病的事儿,他吓了一大跳,湛莲生病始终是他最大的心病。他忙叫顺安把宫里头的贵重药材都找出来送去公主府, 自己则一刻也不耽搁地出了宫。 到了公主府, 湛煊才从太医口中得知湛莲只是染了小风寒, 只要服了几帖药按时休养, 过几天便会康复。 湛煊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 只是亲眼见湛莲病恹恹的模样又心中忐忑, “快些好起来, 莲花儿。”他喂着药,轻声地道。 湛莲凝视着他, “兴许你不叫别人生养皇子,我便好了。” 湛煊轻笑,却不接话。 湛莲愈发失望。 过了几日,湛莲身上的病治好了,心病却一直未除。她对湛煊软硬兼施,湛煊却始终不松口,湛莲一日比一日心凉。 杜谷香也并不好受,自己一面安抚挚友,一面还得拒绝来自平南王的扰乱。湛烨自她搬来公主府后,每日想方设法与她相见,只当她是平南王妃到公主府作客,他叫人送来才做好的新衣裳,专程为她打的新头面,甚而还送来一对鹦哥说是为她解闷。 杜谷香不接受他的任何馈赠,不愿与其见上一面。永乐与天家现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自己的事儿更是不上不下,但她却不愿给自己留退路。 倘若妥协,便是一世心伤。 湛烨却不放过她。杜谷香不肯见他,他就找她必须得见的人。他请来自己的泰山大人亲自敲开公主府大门。杜谷香早知道不免娘家的一顿斥责,她作好心理准备出来拜见父亲大人,却被父亲身边的一个小厮冲上来执了双手。她一声惊呼,定睛一看,才知那扮作小厮者正是湛烨。 杜御按是个老学究,对于女儿种种大逆不道的作派,只觉在同僚面前都抬不起头来,恨不得打死了她清门户。天天提心吊胆着平南王府找杜府过不去,谁知平南王来是来了,却来得异常谦卑,居然只求他领他见一面女儿。现下这一见面就没个庄重地冲上去了,哪里还有一点男儿气派?活生生一个惧内郡王。 杜御按因此更加想不透女儿,究竟是中了什么邪,嫁了这么一个心里有她的夫君,她还哪一处不满意,敲锣打鼓地要和离?他见二人在他面前就缠在一处,只道君子非礼勿视,按着先前与平南王商量好的,他领着下人离开了屋子。 “夫人哪,你害得小王好苦!”湛烨虽比杜谷香稍矮,终究是个习武男子,他紧紧箍着多日不见的王妃,忽觉满腔柔情井喷而出。 杜谷香曾对他百依百顺时,湛烨虽也欢喜,却不觉着无可替代,然而她眼中柔情不再,他顿时心就空落落地似没处放了。 杜谷香真没料到湛烨居然会扮作下人混进公主府,旋即便想到父亲突然到访想必也是他的谋划,一时心神稍乱,但她马上甩去不该有的念头,冷颜挣扎着撒手。 “好夫人,好香儿,别跟小王怄气了,跟小王回王府去罢,是小王错了,往后你如何给后院立规矩,小王绝不多问一句。”湛烨紧紧握着她的手,讨好地道。 杜谷香原以为自己已心死了,听了这一句仍刺痛不已,她摇头苦笑,自己究竟还抱什么期望哪。 “平南郡王,”她开口,沉寂多时的雪眸恢复往时清傲,“妾身与郡王夫妻几载,妾身感激郡王的诸多照料,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如今我俩夫妻情分既然已尽,不如就此各生欢喜罢。” 湛烨笑道:“怎地还不依不饶,到底小王不过糊涂关了你一回,你就记恨上小王了?小王认罚便是,回头回了府,你也把小王关起来,一日若不解气,便关两日!” 杜谷香勾唇,“虽说夫妻情份没了,但妾身与郡王也并无深仇大恨,又因何要叫郡王去受这奇耻大辱?” 湛烨脸色大变。奇耻大辱,于他禁锢她出门一事,她竟用了这般重的四个字眼! 湛烨心头微抖,他当时只不愿康乐公主带坏了她,却全然没想到,将她在众目睽睽下软禁于室,对于这向来骄傲矜持的杜家贵女、平南王府的当家主母,是何等轻慢蔑视! “小王,那并非小王本意,小王并未多想……”湛烨慌了,他当时着实并未多想,可如今回想,他岂不是在告知王府众人,她这王妃全不得他的尊敬……不,自他因妾室对她发火的那一日起,是否就已让她在王府无法立足了? “郡王,是你并未多想,还是从未将妾身放在心上?”杜谷香轻轻缓缓地道,“妾身以为所谓夫妻,当爱、敬二字,郡王二字皆无,这样的夫君,妾身不要也罢。” 湛烨面如死灰,他张口无声,却无一句反驳之辞。 湛烨终是走了,杜谷香如释重负,眼泪浮上眼眶,倔强不肯流下。她为他流的泪已太多了,往后再不愿为了不相干的人而泣。 湛烨离开后两日,湛莲得知一个消息,湛烨的小妾阿柒怀胎已六月有余了。 “我道怎地有段时日不见了她,原是郡王将她藏起来,应是怕我心狠手辣。”杜谷香喝一口热汤,淡淡笑道。 湛莲却比杜谷香气愤,顿时站起来让人换衣裳要进宫去。 “都快下钱粮了,你还去做什么?” “我要去找阿煊,叫他立即让你与平南王和离!”天底下没有这么欺负人的!阿煊若是听到这事儿还不答应,他就是,他就是…… “好人,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今儿天也晚了,我现下也不着急了,你便明儿再去为我问一嘴罢!” 因杜谷香劝解,湛莲勉强按捺火气,静待明日。 谁知湛煊这夜竟出了宫,湛莲迎上去,正要开口,湛煊却抢了先道:“叫你选定日子,你怎地总不上心?” 130.第一百三十章 湛莲不答反问:“平南王的妾室怀胎, 你可知道此事?” “你先答朕的话。” “不成,先说阿香的事儿。” “你自个儿的大事不上心, 对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上心得紧。” 湛煊不悦。他莲花儿的性子向来干脆, 有什么大事从不拖泥带水, 可她却一直不愿选定他们大婚的良辰吉日, 他心头总有些不利索。 湛莲道:“哪里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平南王分明欺人太甚!你当明日就狠狠办了他!” 湛煊脸色微变,由着人伺候着褪下大氅, “朕办他做甚,这不是一件喜事么?” “喜事?”湛莲吃惊瞪向他。 “湛烨成婚已久, 始终不能得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如今终有子嗣继承香火, 缘何不为喜事?” “他自个儿是喜了,又将阿香置于何地?” “郡王妃怎么了?有了这孩儿,对她也是好事一桩。” “好事?”湛莲发觉近来三哥哥的说辞, 却是让她愈发难懂了。阿香心爱的男子与别的女子有了骨肉,对阿香是好事? “可不是好事?待婴孩落地, 若是个男婴, 她将其抱养在侧,也是有了一子傍身。” 又是抱养, 又是抱养!湛莲怒火中烧, 只想将这两字狠狠踩在脚下, “阿香抱养一个庶子作甚?她想要孩儿, 不会自己生么?” 喜芳见二人似有争执,想上前劝阻又不敢,犹豫片刻,惟有速速领下人退下。 湛煊道:“这两人成婚已两年有余,若能有子早就有了,按理郡王妃一年不出,湛烨早可纳妾,他却至今才纳小,已是对郡王妃极好了。” “他哪里对待阿香好?他为了妾室会大声斥责阿香!” 湛煊有些不耐,他不愿再谈这无相干的事儿,“那兴许是郡王妃太放肆了!” 今日阿煊便这般想,明日他定会同样为了宠妃斥责于她。就像平南王对待阿香。 湛莲突地这般想到,一颗心儿瞬间坠落谷底。 “莲花儿,他们是朕御赐的姻缘,你即将为朕的皇后,好歹替朕想想,朕这赐婚和赐离,成个什么体统?”湛煊柔声道,“或许过两日,他们自个儿就和好了。你且别操这些闲心,有功夫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管一管,朕今夜来……” “我不管这些,倘若你不叫他们和离,我也不想当这皇后。”湛莲木讷打断他的话。 湛煊噎在当场,不可置信地瞪着她。就因为两个外人的事儿,她就随口以嫁与他之事为要胁?莫非在她心里,她成他的妻的事儿还不及杜氏与湛烨和离来得重要? 湛莲不甘势弱地与湛煊对视。眼前这个三哥哥好像已不是从前那个对她千疼百宠的三哥哥,他压根不理会她的伤心,独断专行地要纳妃生子,不愿她生下他们的皇儿,现在就连平南王如此欺侮阿香,他也帮着平南王说话。 湛莲不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三哥哥变了,亦或是她贪心了?三哥哥说爱她,说离不开她,可他真的对她是夫妻之情么,是否他只是将兄妹之情当作了夫妻之情,他要她陪着他,心里头的爱侣却不是她? 也许是陈墨,也许是旁人。也许是将来替他生下皇子的陌生女子。 湛莲的心钝钝地疼,她亟待从湛煊嘴里听得一句承诺,说他并不赞同平南王的做法,说他不会纳妾伤她的心,只愿心爱的皇后为他生下子嗣。 那才是她心目中的三哥哥。 可是眼前的男儿叫她失望透顶。 “朕说了莫要管他们的家事,你为甚总不听话?还拿着咱们大婚之事来要胁朕,难不成朕不答应了你,你就真不嫁给朕了?”湛煊厉声道。 湛莲咬唇,生硬吐出两个字,“正是。” 湛煊怒极反笑,好,好,横竖她抓了时机就拿皇后之位说事儿,说到底就是不愿嫁给他,难怪她迟迟不肯定下日子,原就从未放在心上。一而再,再而三! 湛煊下颚紧绷,额上青筋暴起,仿佛要吃人一般。 湛莲见他对她竟如此凶神恶煞,更是心灰意冷。 二人无声僵持许久,湛煊拂袖而去。 湛煊转身刹那,湛莲仿佛听见了什么东西碎了。 杜谷香一直站在偏室,以恐召见,隐隐听了二人争执之声,心焦不已,婢子赶进来说要送驾,她忙不迭地快步而出,却只见一脸怒容的明德帝迅速消失在院外。 杜谷香折回主厅,焦急对着烛光下仍显苍白脸色的湛莲道:“我知道你为我好,可你莫为了我惹天家生气,这不值得。” “为甚?” “他是你心爱的三哥哥呀!” 湛莲晶眸含泪,生生忍住了。 “他不是。”半晌,她轻声道。 *** 隔日湛莲受召进宫拜见母妃。 淑静太妃自是不知昨夜争执,见了她一如往时和善。 “听说你前儿生病了,现下可好些了?” “多谢娘娘挂记,我吃了几帖苦药,已经好了。” “唉,你莫嫌药苦,良药苦口,这话假不了。”淑静太妃瞅瞅她的脸色,眉头微蹙,“我瞧你脸色仍差,唇儿上都没甚血色,是不是还未曾大好?” 湛莲轻摇臻首,垂眸道:“是冷着了。” “那你出门就该再多穿些,”太妃叫洪姑姑再送两个火盆上来,一面还说道,“自永乐走后,我只要瞧见谁人身子不适,我一颗心就七上八下。” 湛莲头垂得更低了。 待人送来火盆子,太妃又命洪姑姑拿来一个小银盒给湛莲,湛莲打开一看,是一盒子药香扑鼻的小药丸。 “这是太医院为我秘制的养心丸,我时常体虚心闷,吃一颗这药便松方许多,因此叫人多配了些,你拿回去吃,若是好了,再来我这里拿。” “多谢娘娘。”湛莲一闻,满鼻全是熟悉的药味,想来是养气补血之物,她不忍拂母妃好意,惟有放进袖中。 淑静太妃见她放好,点了点头。殿内沉默须臾,太妃又犹豫开口,“你与天家……” “娘娘放心,我绝不会成为大梁皇后。”湛莲截得异常干脆。 顺安放在太妃身边的人偷偷将此事告诉了顺安,顺安又赶紧地一五一十禀告了主子。 湛煊正在射箭,闻言一箭射穿冰柱。 翌日,一道封后圣旨蓦然昭告天下。 全氏四女全雅怜贤良淑德,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钦此! 湛莲自顺安公公嘴里听得圣旨,娇颜无一分喜色。顺安见状小心翼翼与她道喜。 湛莲却兀自从脖子上取下一样东西,放进双手捧着圣旨的顺安掌中。 不多时,小太监快马加鞭地把东西送进了皇宫,明德帝正在乾坤宫心神不宁地等着消息,一听回来了人大步流星地迎了出去。小太监心惊胆跳地将以丝帕包裹的东西呈献天子。 湛煊一看清那什物,倒退一步心胆俱颤。 131.第一百三十一章 “陛下, 康乐公主拜启陛下,说是将此玉佩物归原主。” 那锦帕下包裹的,竟然是他拿来给她护命的玉佩! 湛煊吓得魂都没了, 犹不敢置信地一把抓起来,确信是他拿血养出来了的白玉佩无疑, 他心如鼓捶,推开小太监就往外冲去, 甚至被矮槛绊了一跤差点摔倒。 一群宫仆惊呼出声,他们还还来不及去扶, 主子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明德帝重蹈了当年的噩梦。永乐离世时, 他就是这般心惊肉跳惶恐不安。如今竟比当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莲花儿这是做什么?她不要玉佩了,还是不要他了,亦或不要命了! 湛煊只要一想起这玉佩离了莲花儿身子,莲花儿就魂飞魄丧,再无法附在全雅怜的身子上, 浑身的血液瞬间逆流而上,他驾着骏马在宫中疯狂扬鞭疾驰, 紧握着马缰的大手却颤抖不止。 湛煊一路癫狂奔驰,眼中已无一物地横冲直撞, 十几御林军紧跟在后,皇宫内外皆慌, 夺道四处让行, 仍有行人避让不及, 眼前黑油马蹄急闪, 紧接着一群马蹄自面上跨过,死里逃生的百姓吓得魂飞天外,久久不能回神。 湛煊大步流星跨入被宫中前来的封后仪仗围得水泄不通的公主府,顺安公公仍手捧圣旨,焦急地翘首等待着主子的到来。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从未见过封后的圣旨无人接的! 一见明黄身影进了内院,顺安公公慌忙迎了上去,谁知有如狂风扫过,顺安一眨眼,那影子就已到了门前。 太监奴婢们急急退避下跪,湛煊紧绷着脸庞摔帘而入。 湛莲坐在上房低头摆棋局,杜谷香站在一旁似在劝解,喜芳与蕊儿焦急在后头直踮脚伸脖。 湛煊冲进来,一转头煞住脚,惊恐的目光直直锁在湛莲娇颜上,迅速上下打量,绷紧的唇瓣几乎抿成了一条线。 湛莲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而后微微一笑。 黑瞳蓦然紧缩。湛煊几乎窒息。 “三哥哥,你来了。” 闻此言有如天籁,湛煊这才感觉活了过来。他回过神来,上前紧紧搂住湛莲,展开手中一直拽着的玉佩就往她脖上挂去。 杜谷香率众奴下跪,见皇帝视旁人于无物,上前就紧抱湛莲,非礼不敢视,忙悄悄领着人半跪着退了出去。 二人一个紧搂一个推搡,哪里还能顾及旁人? 湛煊抖着手将玉佩往她脖上戴,往她身上贴。湛莲偏头以手遮挡。 “你要朕的命,朕给你,朕这就给你!”湛煊气急败坏地在她耳边大声怒吼。 湛莲被箍得生疼,仍不发一言地左右阻拦,只是最终抵不过湛煊的力气,那块飘着帝王血的玉佩终是再次挂上了她的脖子。 湛莲伸手想再去拿,被湛煊眼疾手快地抓住,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娇人儿的体温确确实实地传来,他才卸下全部紧绷,埋头在她的颈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湛莲感到那强壮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她咬了咬下唇,没有退开他,却也没有回抱他。 好一会儿,湛煊才找回了七魂六魄,深吸一口气,稍稍拉开了距离,他瞪着她,低哑地硬着声音道:“你的身子可有不适?” 湛莲摇摇头。 湛煊这才觉着腿有些软了,“若有下回,你先知会朕一声,朕先挖了心给你,你才去折腾!” 湛莲竟笑了,“哥哥这话,却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大婚之日你不也并未与我商议,便叫人送了奏折来,叫我谢主隆恩。” 湛煊一路早已后悔了千万遍,若是因此事叫他再与莲花儿天人永隔,他也再无活法。 “是朕错了,朕不该罔顾你的意愿,朕这就叫人拿吉日来,你亲自选一个,可好?”他小心翼翼地道。 谁知湛莲竟还是摇头,“不好。” 湛煊喉头一动,“哪里不好?” 湛莲抬头看向湛煊,面色淡淡却颇为坚定地道:“三哥哥,我思量了许久,我还是不能做你的皇后,你还是娶别人去罢!” 这无一分玩笑与赌气的话语让湛煊无意识地加重手下的力道,“你不要朕了?” “三哥哥哪的话,我只是觉着咱们还是当兄妹来的好,当夫妻果真还是不好……” “哪儿不好?啊,哪儿不好?”湛煊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子追问,竟然摇晃起湛莲来。 湛莲笑了,“当了夫妻,你却不再是那个事事想着我宠着我的三哥哥,也不知怎么地,如今的你,我见也不愿见!” 他莲花儿竟然厌恶了他!湛煊眼前一黑,他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心肝儿竟说见也不愿见他! 湛煊慌张道:“是湛烨那点破事儿么?朕立刻下旨,叫他们和离,今日便离!” 湛莲道:“哥哥原站在平南王一处振振有词,任我怎么求也不理会,现下却又改了口,到底我并非破釜沉舟,他们虽和离较好,但哥哥不必因为我拒婚而勉强自个儿,这是两码事。” 竟还是两码事!竟还不是她恼怒拒旨,退回玉佩的缘由!湛煊注视着湛莲冷淡的脸庞与眼神,思及她竟真与他离了心,甚而愈行愈远,惶恐就一阵阵地朝他侵袭而来。 “莲花儿,有什么话,你一并说来,朕都依你,朕仍是你的三哥哥,这辈子也不变,你莫胡思乱想,啊。” 湛煊慌了,他真的慌了。 他莲花儿是多护他的人儿,就算全天下与他为敌,他也笃定了莲花儿决计会站在他的一边,可是这样的莲花儿,居然厌恶他了? “我没什么话了,哥哥你叫外头的人撤了罢,理由我也想好了,只说是我曾嫁了人……” 湛煊最不想要的,就是湛莲不嫁他的理由。他以嘴堵住她的红唇。 湛莲狠狠咬了湛煊一口,“哥哥,咱们既不做夫妻,就不能再这般了!” 湛煊吃痛,瞪她一眼,闷不吭声地撕扯她的衣裳,复而低头在她脸上胡乱地亲,谁说不做夫妻,谁说不能! 湛莲挣扎一下,却一动不动,任由湛煊胡来。 湛煊止住了动作。有如一盆冷水从天而降,若是此刻强要了她,只会让莲花儿更加厌恶。 他又手忙脚乱地将她的衣裳拉扯齐整。 “是朕不许你生养皇儿的事儿,是么?” 132.第一百三十二章 湛莲再摇头。 “是因朕还不曾处置陈墨之事?” 湛莲还是摇头。 “那到底为甚?”湛煊快被她这摇头逼疯了。即便是要斩首之人, 死也能死个明白。她这一声不吭地就要了他的命,他怎能瞑目! 湛莲垂眸, “却也没什么理由, 只是这变了身份,哥哥与我渐行渐远, 还不若你我仍是兄妹, 反而自在些。” 湛莲说话越说越轻,这不是她的真心话。 她既想与他做兄妹, 也想与他做夫妻。可如今他这样儿,她不能与他做兄妹,却也不想与他做夫妻。 湛莲咽下苦涩。 湛煊抬高了声量, “你我渐行渐远?我只恨不得将心掏出来叫你收着, 你还要我如何才好?” 湛莲凝视着他, 张口欲言,却终是微微一叹。 湛煊紧紧抱着她,“你为何叹息,莲花儿?你总是最疼我的, 现如今我虽做错了事儿,可旨意已然下了, 这圣旨也送到门前了, 你莫非要在天下人面前叫我这个皇帝颜面尽失, 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么?”他沮丧地在她耳边低声道。 湛莲咬了牙, 硬了心肠不理会, “哥哥只说我曾嫁过一次人, 不配为这天下之后,非但无人笑话哥哥,兴许还能给我挣来一个好名声。” 湛煊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他都那样儿说了,她竟然还不心疼他? 湛莲推开他转身,“哥哥回宫去罢。” 湛煊一把搂回她不撒手,“莲花儿,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今日你必须接这圣旨!”她定然是醒悟了,醒悟了她对自己并非夫妻情爱! 湛煊这么一想,岂能不心颤?他张口就想叫顺安把圣旨送进来,强行塞进她的手里便算了了事。 湛莲使劲挣开了他,转头怒视于他,“你既又要逞皇帝的威风,又何苦到我这里来,若要命令我,绑了我去成婚岂不更快?” “我哪里对你逞了皇帝威风?”他还对她逞皇帝威风?她不对他逞女皇威风就已感激上苍了! “我知道你定不承认的,总而言之你是主子,我是奴才,你只管传口喻、下圣旨,我便须乖乖照作就是了!” “这是天大的冤枉!” “哪里冤枉?我与你商议阿香之事,你横竖听不进我的话,一心向着平南王;突而来个凤凰山的陈墨姑娘,才见面你就叫我赐她妃位;我说要生养自己的皇儿,你板着脸叫我听话,还说立即就要去别的妃子那儿与她生个皇子来给我,你可曾问了我想不想要?现下更好,分明说得好好的叫我选日子,忽而一道圣旨过来,小公公就来朝我贺喜了!” 湛莲越说越越心灰意冷,湛煊越听越冷汗涔涔。 “你走罢,三哥哥,我今儿不想见你,这皇后,我也不想当!”湛莲一甩袖,冷着脸请他出去。 湛煊见她决绝,魂都快飞了,哪里还敢离开,他上前想亲近她,湛莲却往后退。这一小举动让他更加恐慌,莲花儿这是……真不与他好了么? “莲花儿,你莫恼,你莫恼,这些事儿朕都有道理……” 湛莲冷冷打断他,“我知道你有道理,你没有道理岂能行事?只不过你什么道理也不愿与我讲罢了,你如今已对我不上心,横竖也不需我首肯,何苦对我多费口舌,是么?” 湛煊不想这娇人儿的想法竟是如此荒唐,他对她不上心?何苦对她多费口舌?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不对你上心,我还对谁上心?我不讲给你听,是有我的苦衷……我都讲,我都讲还不成么?” “我现下已不想听了,带着小公公他们走罢!”湛莲看也不看湛煊,抑制不住心中怒火,将棋盘拂扫而下,玉子发出清脆而惊心的乱麻声响。 散落一地的棋子如同一颗颗地打在湛煊心坎上,将他的心全都打乱了。 他的莲花儿,曾几何时对他发过这等脾气?哪一回不是三分怒七分娇,哪里有过这等阵仗? 湛莲胸膛起伏两下,扭头便往外走。 湛煊忙不迭地将她拉回来紧紧锁在怀中,他仿佛有种预感,他今日若不抓住她,她就将远走高飞再不回头看他一眼了。 湛莲使劲挣扎,湛煊不敢用劲,也不敢叫她挣开,他满头大汗,嘴里还不停地道:“湛烨他个子小,因此那、唉、处处小些,杜氏与那妾室相比高大许多,湛烨惟有在妾室身上才能展男儿威风,因此他心仪杜氏,亦自卑于无法展男儿气概,才纳了两个娇小妾室,在她们身上逞能!湛烨不顾颜面将此事告诉我,是为挽留杜氏豁出去了!朕也是男儿,自知他的苦楚,因此才应承于他,这种话儿我怎能与你明言?还有那陈墨,我上回已与你说了理由,我只道不过一个妃位,压根无关紧要,因此就自作主张许了承诺,早知你心有芥蒂,我是无论如何也……” “你只管骗我,你分明就是喜爱陈姑娘,你瞧你与她聊得多投机,笑得多欢畅!想是换作他人你也兴不起纳妃的念头!连太子都喜爱她,她做了皇后岂不再好不过?开口就说要陈姑娘生下的皇儿,瞧瞧你是多中意她!是了,这回程一路旅途寂寞,你与她是否已经行了周公之礼了?”若是真有此事,若是真有此事,她就……再不理他了! “没,没!皇天在上,我只愿与你行敦伦之礼享鱼水之欢!别的女子,我都不愿抱、不愿亲!” “你又骗我!你一心想着找聪明能干的妃子生育皇嗣,哪里还不愿抱别的女子,你既嫌弃我笨,又何苦叫我做皇后!” “我要是骗你,就叫我立即被雷劈死!什么聪明的笨的,你是世上最冰雪聪明的姑娘,我怎会嫌弃你?我不叫你生皇儿,是我担心你的身子!” “女子生孩儿天经地义,别人个个能生,我怎么就不能生?” “你这身子不同寻常,即便你忘了,我也没忘!”湛煊情急之下,终于将隐瞒在心的事儿给说了出来。 湛莲闻言,停止了挣扎,泪眼朦胧地仰头看着他。 湛煊见状,有些懊恼自己嘴快,但事到如今,他若不说出真相,这小人儿又不知如何胡思乱想。他深吸一口气,“我这回出征,在路上……” 133.第一百三十三章 湛煊是真不愿抱别的女子。自从拥有了宝贝莲花儿, 他一颗心被占据毫无空隙, 旁的任由她美若天仙亦或满腹经经纶, 他皆无一丝绮念。 他不让湛莲孕育龙胎, 全是因为害怕失去湛莲。 湛煊此次出征, 行军途中偶遇大雨, 湛煊寻得一间破庙避雨,里头恰巧有一个大肚子农妇,她原是为劳作的丈夫送饭, 不慎遇雨滑了一跤,动了胎气。湛煊一踏入庙中,乍见农妇汗水涔涔满脸狰狞,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待看清缘由,他立即叫随行的太医进庙为其接生。紧接着漫长的两个时辰,湛煊站在破庙门边, 足足听了两个时辰那生孩儿的农妇的惨叫。倘若不知真相,无人怀疑那里头是一场酷刑而并非生子。在此之前后宫足月诞子, 湛煊从未去守, 总是等人来报了喜再去探望。那是湛煊头一回亲眼见到妇人生子, 直至雨歇,那农妇仍未能生下孩儿,赵柱子请他赶路, 湛煊却神使鬼差地叫大军先行, 自己仍留在破庙中等待。直到夜幕降临, 农妇的叫喊渐渐哑了, 甚而有那么一会儿没了声响。 分明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村中农妇,湛煊却莫名提起了心。就在他想开口询问之际,一声划破天际的尖叫骤然而起,连夜空几乎也撕裂开来。紧跟着,是稚儿呱呱坠地之声。 湛煊被因这一声震惊非常。那是何等歇斯底里地叫喊。他从不知道,妇人诞下子嗣,竟是如此艰难! 哪知他已然惊骇,却不是事儿的结局。那农妇拼了命生下一个男婴,流血不止,竟就那样死了。 湛煊命人安葬了农妇,派人去寻了这婴孩的父亲,心中仍动摇不已。那农妇一只胳膊比莲花儿两只胳膊还粗,她的身子定比湛莲康健,又未曾换魂换魄,她都为生孩儿丢掉了性命,更何况附在她人身上的莲花儿! 怪不得许多女子因生子丢了性命,他原只道调理不当,不料生子竟是如此凶险之事!倘若莲花儿若有了身孕,岂不必死无疑? 这念头一旦埋进了湛煊的脑海里,便再也丢不去了。反而随着日积月累,他愈发笃定叫湛莲诞下皇嗣便是要她性命,即便她能九死一生,也恐怕魂不附体,再回不来……这般一想,湛煊哪里还敢叫他莲花儿怀喜? 可湛莲若为皇后,岂能无子撑腰?他能护她一辈子自是好的,可若是他驾崩在先,新皇登基,她这无依无靠的太后如何在后宫立足?恐怕他还未死,莲花儿就处处遭人诟病了。 湛煊自不许这等遭遇发生,却也不敢直言告诉湛莲。一来他不愿将这等怯弱说出口,二来他太过了解他的宝贝心肝。莲花儿定然不会顾及他的担忧,她定会笑话他庸人自扰,并且想方设法为他生下皇儿。 他打定了主意要隐瞒到底,加之陈墨一事,他便顺水推舟。原以为湛莲得知他纳妃顶多发发小脾气,他哄一哄也就过了,谁知她竟然胡思乱想误会至此!因他得意忘形,认为他是为了她好,她乖乖儿听话便成,才不当一回事,不料居然造成这等恶果。思及她方才的脾气与那冰冷的眼神,湛煊惶恐难安,“莲花儿,是我太过自以为事,不曾顾虑你的心思,我知错了,你莫恼我。” 湛莲原是心哀如死,听完如同枯木逢春,娇颜又现了一丝生机,“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若对你有一句谎话,就叫我不得好死!”只要莲花儿不再恼他,叫他发什么毒誓他也愿意。 湛莲微抿了唇瓣,仰头看着他却不言语。 湛煊受不了她的沉默,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似要将她揉进身子里才能安心,“莲花儿,我惹得你气恼,你叫我怎么赔罪我都愿意,只求你莫与我离心,莫嫌弃了我,我都改,莫扔下我不管。” 湛煊的声音从未如此软弱,他以前都是装出来博湛莲同情的,这会儿却是真的失了心骨了,他不能得到莲花儿的爱意,好歹能有她独一无二的情份在,倘若她连这情意也不肯施舍与他,那他……即便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湛莲她想过千百种理由,惟不曾想过是这令人哭笑不得的缘由。再听他那可怜巴巴的声音,原是硬着的心肠又不由软了。 湛煊懊恼将头埋在她的颈间,喃喃唤着莲花儿,莲花儿。仔细一听,与那外头惹了主人气恼呜呜乞求原谅的小狗又有何异? “那你现下还纳妃么?”湛莲由他拥了许久,稍稍退开身,直直盯着他发问。 湛煊眼中一亮,连忙使劲摇头。 “还让后宫替你生皇儿么?” 湛煊再摇头跟拨浪鼓似的。 湛莲瞪着他紧抿了唇,过了好一会儿,她举着小拳头捶他的胸膛,“叫你坏,叫你坏!” 湛煊见她肯打他,顿时乐开了花。站在那儿任由她捶打,又心疼她打着手疼,还一个劲劝她拣东西打。 湛莲又哭又笑,最后打累了,扑进湛煊的怀里咬他的脖子。 湛煊托着她的臀儿将她一把抱起,伸手扶着她的后背,以便叫她更好用力。 湛莲却舍不得使劲了,她抬起头,抵着他的额与他对视,眼中波光盈盈,似有千言万语。 湛煊一颗大起大落的心总算稍稍踏实,大掌上滑,扣着她的后颈就想亲她,湛莲却将手捂在他的嘴上,不叫他亲。 “阿煊,你心里头……想着我么?”湛莲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俊颜,轻轻缓缓地问他。 “只想着你,再不曾想别人。”湛煊吻着她的手心,与她痴痴相视。 湛莲终于粲然而笑,“我也只想着你,再不曾想别人,也不许你想别人。” 湛煊先是一愣,忽而眼中乍起光彩,“莲花儿!” 她这是……! 134.第一百三十四张 “阿煊, 哥哥, 我刚才说了谎, 我想与你做兄妹, 也想与你做夫妻。从今往后, 咱们便好好地……呀!” 湛莲一阵天旋地转, 她失声惊呼,双手揽住湛煊的脖子。 湛煊抱着湛莲,大喜过望地搂着她转圈。他咧开嘴哈哈大笑, 眼里仿佛有星子停留。 湛莲见过湛煊高兴,却从未见过他这如少年般的兴高采烈,他抱着他转圈,笑得像个孩子。 “莲花儿,莲花儿!”湛煊每个字都带着愉悦。 湛莲不由跟着他咯咯笑了,“阿煊快放我下来, 我头晕!” 湛煊向前大跨两步,一躬身一弯腰, 湛莲再次惊呼, 刹那间便被轻柔地放置在了榻上, 她眼前一晃,还未缓过神来,一具坚实的胸膛就压了上来。 湛煊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嘴角的傻笑越发地大, 他拿鼻子蹭她的俏鼻, 用凉唇不停地亲她的脸颊。 湛莲被他弄得痒痒的, 直笑着推拒。 “莲花儿,莲花儿!” 湛煊咧着嘴不停地唤着她的名。 “哥哥傻了,不会说话了!”湛莲被他亲得一脸口水,娇颜染上红霞,唇角却也高高扬起。 湛煊只是傻笑,仿佛天地间他最快活。 顺安一直竖着耳朵听里头动静,原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突地听见里头前所未闻的开怀大笑,不免古怪错愕。到底恼怒中的莲花殿下说了什么话,才能叫陛下如此开怀? 上房中的湛煊还在傻笑。这有如天上掉馅饼的喜事几乎要将他砸昏了头,他的莲花儿,想与他做兄妹,也想与他做夫妻?天爷,他莫不是在作美梦! 怪不得莲花儿一直与他说不喜陈墨,不叫她做妃子,也不乐意别的妃嫔替他生皇嗣,原来是妒了!湛煊的唇角越咧越大,心头还暗自懊悔莫及,自己跟个傻子似的,还以为莲花儿只是使性子发小脾气,害的她伤心许久,今儿差点将一颗好不容易给了他的心又收回去! “莲花儿,你要与我好好做夫妻,可是真心话?”湛煊瞅着她笑了许久,却又不放心地低头问道。 湛莲点点头,道:“阿煊哥哥,从今往后,咱们就一生一世一双人,像民间夫妇一般,守着互相过日子,可好?” “好,好!”湛煊除却点头,哪里还会说其他?末了他贪心问,“我心里只想着你,你的心儿也只想着我么?再无那孟家二子?” 湛莲一愣,却不想他早已知情。这般说来,他莫不是早已发觉自己曾经对他……既然知道,阿煊哥哥又为何执意要娶她? “我曾心里想过他,可不知从何时起,我便不想了。你……” 湛莲想问个明白,却被急切的热吻封住了红唇。 这吻如此狂烈霸道,夹着无与伦比的狂喜。 “莲花儿,我真快活,真快活!”湛煊将她亲得气喘吁吁,自己埋首在她颈间,喘着气沙哑地宣告着他的喜悦。 湛莲又何尝不是?她紧紧回抱着湛煊,多日的猜忌失落终于得到了解脱,心头涌起的甜蜜与喜悦将她整个人涨得满满的。 二人耳鬓厮磨许久,湛莲终于与湛煊一齐出了上房,在众人见证下,她自他手里接过了封后圣旨。 杜谷香见二人出来时的浅笑互视,就知一切已雨过天晴。见状也总算舒了一口气,欣慰地轻叹一声。 隔日,皇帝义妹康乐公主拒受皇后宝位之事传遍大街小巷。传闻康乐公主因再嫁之身受之有愧,自觉无颜嫁于天子担国母重责,毅然辞拒圣旨。帝念其贤良淑德,通情明理,不忍错过贤惠佳人,亲自出宫请其为后,康乐公主感恩,遂从之。 新后既定,举国欢腾。 然,后宫却是一片惨淡愁云。 不提原被抢了后位的良贵妃贤妃如何,后宫中反对最为激烈的,是刚从皇陵归来的淑静太妃。 淑静太妃每年年底,皆会去皇陵太后墓前祭拜,今年突地被皇帝以母后托梦为由匆匆叫去,回来便听说了明德帝即将与康乐公主大婚一事。她甚至来不及换下衣裳,便脸色苍白地由着洪姑姑搀扶觐见皇帝。 湛煊此时正缠着才进宫的湛莲索吻,湛莲原想先去拜见母妃,愣是被皇帝黏得动弹不得。她自个儿也才知两情相悦的妙处,实则半推半就心中欢喜。 二人正亲着嘴儿说着“想”“不想”之流傻乎乎的情话,听得淑静太妃在外求见皇帝,湛莲顿时清醒过来,慌了神道:“母妃急匆匆地过来,定是不答应!” 湛煊亲亲她,直视她的水眸,“莲花儿,事到如今,你还后悔么?” 湛莲望进他的眼眸深处,不安渐渐被安抚,良久,她轻缓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湛煊几乎要将这如何疼爱也不够的小人儿揉进体内! “既如此,即便天崩地裂,旁人也休想分开你我。” 湛煊坚定说完,为二人理了衣裳,宣太妃入内。 淑静贵太妃步伐虚浮走进内殿,正要与皇帝行礼,抬眼见湛莲站于明德帝身侧,怒火乍浮,太妃竟上前狠狠抓住湛莲,高高扬起了手臂。 135.第一百三十五章 眼看巴掌就要落下,湛莲下意识地紧闭了双眼。 一只大掌在半空将其稳稳截住。湛煊哪里允许有人打他的心肝宝贝?即便是亲娘也不成! 他皱眉沉声道:“太妃这是做甚?” 淑静太妃竟头回对明德帝喝道:“我做甚?我打自己的女儿!” 湛莲顿时睁开眼, 大吃一惊。 湛煊眉间的川字更深。他上回与太妃对话, 便有些不祥预感。下封后圣旨时, 他故意将淑静太妃支开, 就是不愿节外生枝。不想果真被他料到了最棘手的状况。 顺安早在淑静太妃进来前就知来者不善,他不让奴婢进殿服侍,瞪眼听了太妃石破天惊之语, 不免叫糟, 他看一眼主子,自个儿也悄悄退了出去,隔着屏风守着门口。 “太妃莫非是糊涂了,你仔细看看,你面前的人是康乐公主,并非永乐公主。”湛煊松开了她的手,却加重了语气。 太妃嘴唇轻抖,瞪向湛莲道:“是永乐还是康乐, 我却是要她亲口说来!” “荒唐!永乐已经死了,人怎能死而复生?” 湛莲一时乱了章法,她竟不知母妃何时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只是此时此刻……她求助地看向湛煊, 却被太妃怒喝一声, “孽子, 你不认我这母亲了么!” “太妃, 你在朕的面前对朕的皇后大呼小叫, 未免太放肆了。”湛煊见湛莲被喝得浑身抖了一抖, 斜跨一步挡在湛莲面前,对着淑静太妃板下了脸。 毕竟是亲生母亲,湛莲自后拉了拉湛煊的衣裳,叫他语气不要太过生硬,她偷瞄气得脸色发白的母妃,心头紊乱之极。 淑静太妃被斥一声,似是回神怒容稍敛,仍紧抿着嘴瞪着湛莲。 湛莲与母妃四目相对,水眸漾着复杂,半晌,她上前一步,偏头看向湛煊。 湛煊紧皱着眉,摇了摇头。 湛莲幽幽叹息,伸手紧了紧他的手,转回头看向太妃,缓缓下跪,深深拜了下去。 “母妃,永乐不孝。” *** 殿内一片死寂。 淑静太妃站在原处默默流泪,湛莲低头跪在她的身边,泪珠子也止不住往下掉。 湛煊立在她湛莲面前,负手拧眉瞅着自己心肝儿小声哭泣。他叫她起身,她却只摇头。 “母妃,孩儿不孝,您莫难过,孩儿给你磕头了。”湛莲磕了三个响头,声声砸在湛煊心上。 湛莲仰头伸手去拉太妃的衣裳,却被其一把挥开。 “母妃!” “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淑静太妃声音颤抖,“你死而复生回了阳间,竟然从未想过来认我这娘亲!且你不认我也就罢了,竟然还引诱你的皇帝哥哥,居然,居然还想与亲哥哥成婚,做夫妻!你,你真真寡鲜廉耻!” 湛莲的脸色煞白一片。被亲娘如此重斥,不若两巴掌狠狠甩在脸面上,令人羞愧欲死。 湛煊不想太妃口不择言竟然说出这般重的话来,一时恼怒非常,一把将湛莲提起抱在怀中,“淑静太妃,叫莲花儿不认你,是朕的主意,叫她做大梁的皇后,也是朕的主意,你若有气,便冲着朕来,不必为难了她。” 湛莲白着脸从湛煊怀中挣开。 “陛下,您向来英明神武,怎地能如此糊涂!永乐她虽然换了身子成了别人,她仍是您的妹妹啊!”淑静太妃焦急地道。 “太妃,朕心中有数,况且圣旨已下,一切已成定局,你就不要再多言了。”湛煊阴沉着脸,言语不再客气。 淑静太妃自知管不了当今天子,惟有将矛头对准不肖女儿。 “你今日做这等伤风败俗有违伦常之事,是要活活气死我这个娘么?还是想叫你父皇与列祖列宗自皇陵里跳出来掐死你!” “来人,把太妃送回宁安宫去!”湛煊大喝一声。 “我不回去,这件事不能有个结果,我绝不离开此殿半步!”淑静太妃后退一步,苍白的脸上异常坚决。 若是能够,湛煊定然立即废了淑静贵太妃的位分,将她打发得越远越好,可她偏偏是莲花儿的亲生母亲! 顺安公公听得喝声已碎步进来了,见里头剑拔弩张,他小眼转了两圈,与太妃笑道:“哎哟,太妃娘娘,您平日里最是讲规矩的,今儿这是怎么了,天子驾前,您也这般大呼小叫,亏得陛下是个能容人的,否则您这小命可就难保了!快莫多说了,赶紧的谢恩罢!” 淑静太妃惊了一惊,削瘦见骨的手指绞在腹前。 她原就是婢女出身,如今虽身在高位,依旧对主子存敬畏之心,听了顺安的话自是心惊肉跳,但她终是一咬牙,“即便保不住我这条命,我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荒唐之事发生!” “朕娶朕的皇后,有甚荒唐可言?”湛煊恼火,这不是在触他们的霉头么! “陛下,您娶皇后自是天大的喜事,可您万万不能娶康乐啊!” “除了康乐,朕谁也不娶。” “您若执意如此,那便先请自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母妃!” “太妃!” 一个惊恐一个恼怒,顺安见状不妙,忙涎笑上前,“太妃,陛下迎后这是天大的喜事,您怎地死呀活呀的说起来?请您仔细瞧瞧陛下与殿下,他们站在一处,谁人不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妙人?虽说全四小姐曾嫁过人,但遇人不淑,这事儿全帝都都知道,除去这事,可再挑不出全四小姐的毛病了。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淑静太妃瞪向顺安,“你这刁奴,我知道你也晓得真相!你既晓得真相,不仅不劝阻主子,反而还将他们往阿鼻地狱里推,真真可恶!” “母妃,我都知道了,我与阿煊,并非兄妹。” 淑静太妃尖叫道:“谁说你们并非兄妹?你们都是先皇子嗣,是正儿八经的异母兄妹!” 136.第一百三十六章 湛莲心头一震。 顺安道:“哎哟哟, 贵太妃娘娘, 您这是怎么了,陛下与康乐公主是义兄妹, 怎能是亲兄妹?康乐公主可是姓全,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奴才看您哪, 定是旅途劳顿,糊涂了!还是老奴扶您回宫去歇息歇息,等您清醒了,再来面圣罢。” 顺安看了满脸阴郁的主子一眼,叫进人来,不由分说将太妃扶出去了。 湛莲想跟着出去,“我去与母妃说个明白。” 湛煊拉住她,“太妃现在正在气头上, 你去了只有挨骂的份,这事儿交给朕来处置。” “这事儿你也没法子处置。”湛莲转头看他, 秀眉紧蹙。 湛煊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且信朕的话,莫听太妃方才所讲。” 湛莲听了湛煊的话, 想待母妃消消气再去,同时心中也有些畏惧, 不敢贸然去见母妃。只是待在内殿也忐忑不安,绕着梁柱走了一圈又一圈, 好容易鼓足了勇气, 决意踏出殿去面对淑静太妃, 竟听得宁安宫传来极坏消息,说是太妃娘娘方才投缳自尽了! 湛莲一听眼前一黑,脚下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幸而有湛煊手疾眼快扶住。 她连斗篷也来不及披,急急忙赶往宁安宫。进了宁安宫,却见宫仆们仍井井有条,看她来了全无异样,只是跨进正殿,才从近侍脸上看出忧心之色。 原来洪姑姑发现异样救下太妃,惊恐之余仍知轻重,恐怕此事走漏风声揭起后宫轩然大波,故而让人一面急悄悄请来太医,一面去密禀天子。因此外人竟不知太妃自尽之事,只道其旧疾又犯。 太妃彼时缓了气息,却将湛莲拒之门外。湛莲心急如焚,虽从洪姑姑口中听得无恙二字,仍不放心想亲眼见上一面,她垂首跪在门外执意请见,太妃躺在床上闭目流泪。洪姑姑不明缘由,左右相劝,却无人肯听。 湛煊随后赶来,一眼便见心肝宝贝直挺挺地跪着,他快步上前,心疼地将她一把抱起,湛莲怕再刺激母妃,双手推开了他为难摇头。 淑静太妃毕竟不敢对皇帝避而不见,湛莲跟着湛煊疾步跨入殿内,抬头便见还未来得及撤下的白缳挂在梁上触目惊心。奴婢打起帘子,苍白如雪的母妃恹恹靠在床上,那脖子上的青痕更是惊魂动魄。 她上前跪在床头,不停磕头为自己不孝谢罪。 太妃沉默不语,泪流满面。 湛煊强行抱起额头已磕得通红的湛莲,听太医禀太妃病状。待听太医说太妃体弱气虚,不可再受刺激,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了一处。 这日湛莲无论如何请罪,仍不能讨得太妃一句话,甚至连她一个眼神也不曾得到,仿佛太妃对她这个女儿彻底凉透了心。 湛莲锲而不舍,日日去宁安宫请见,太妃回回不见。湛莲又不敢与湛煊同时出现,一时无计可施,只能痴痴守在外头。 转眼便是腊八,湛煊哄近来食欲不振的湛莲喝腊八粥,湛莲只喝了两口就推碗不喝了,说是喝热的嘴疼。湛煊捏着她的下巴尖儿细看一番,才知她的嘴里已起了好几个大泡,全是心急上火给整出来的。 湛莲犹豫片刻,“阿煊,母妃从来心软,这回如此坚决,我怕母妃再做傻事,不如……” “太妃会上吊,朕就不会么?”湛煊幽幽打断她的话。 湛莲闻言一愣。 湛煊缓缓继续道:“朕熬了小半辈子,这才苦尽甘来,让你心甘情愿嫁与朕为后,如今你再抛下朕,朕明儿也上吊去。” 明知不合时宜,但湛莲听了湛煊小媳妇似的耍赖话语,仍不由扑哧一声,多日的愁眉总算展开。 “傻哥哥,你说什么傻话哪。” “朕哪里说傻话,朕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你若屈从于太妃,朕也去找根白绫来。”湛煊将头埋在她的颈边,嘟囔着蹭了蹭。 湛莲唇角上扬,她抱着撒娇的哥哥,只觉天塌下来也不能放开。 湛煊仍不放心,他抬起头来,“莲花儿,太妃自有她的心思,才不将真相告知于你,你我原不是兄妹,你莫担心。” “那我究竟是母妃与谁人所生?” “朕虽知道,却不愿告诉你。你只记住你我原先不是血亲,现下也不是血亲,便足够了。” 湛莲沉默片刻,她抬手轻抚湛煊的脸庞,眼底幽光流闪。她痴痴凝视了他好一会儿,才道:“即便母妃说的是真的,我也不在意。” 俊脸微惊,湛煊反握住她的手,抵着她的额低哑道:“即便朕与你是……” “即便是,我心中也想着你。” 湛煊缓缓而笑,他偏头亲她的手心,一下,再一下,再一下。 湛莲咯咯地笑,娇声说痒。 二人温存良久,湛莲道:“你不必担心我改变心意,我只是怕母妃一时半会解不开心结,现下连话也不愿与我说。这原就是我的不是,我应该想法子叫母妃放宽了心,同意我俩的婚事。” “太妃原就是个极守制的,哪里轻易能说得通?”偏她又是莲花儿的生母,他有手段也施展不开。 “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来母妃定还恼我瞒着她重生回来的事儿,并在一块岂不是愈发恼了?可毕竟我是她的女儿,我多去告罪,母妃自然就心软了。” “朕去与她说。”这话湛煊已提过两回了。 “你千万不能去,你去了只会火上浇油,怕是母妃她不与你说什么,回头更加恼怒我。” “朕好生与太妃说。” 湛莲摇头,“总归我要取得母妃谅解,我又怎能再躲在你的身后?” 湛莲再劝慰湛煊几句,又让人备一碗腊八粥往宁安宫去了。 湛煊待湛莲去后,只叫了顺安一人入内,他喝光方才喂湛莲的腊八粥,抬眼问道:“太妃那可有甚眉目?” 湛煊背着湛莲查了淑静太妃。并非他想要抓太妃的小辫子来威胁于她,而是他直觉有些古怪之处。 淑静太妃分明早已认出了女儿,为何一直隐忍不发? 137.第一百三十七章 “陛下, 老奴派人去查了, 着实不知有甚古怪之处,想来太妃单是因您与莲花殿下是兄妹, 故而……” “那你说说, 为何太妃已知全雅怜是莲花儿, 还一直不作声, 也不相认?” “这……兴许是太妃尚不相信这离奇之事, 不敢擅下断言。” “既不敢擅下断言, 又为甚那日跑来就与莲花儿对质?” “这……” 湛煊眉头紧锁,沉吟片刻, “太妃近日来作了些什么?” “回陛下, 太妃娘娘如今几乎足不出户, 白日里全在佛堂渡日, 夜里早早歇了, 谁人去也不见,只偶尔打发奴才去冷宫照料全氏。可怜莲花殿下每日在殿里头守着……” “等等。”明德帝忽而打断他的话,“她派人去照料全氏?” “正是,”顺安躬身道,“太妃娘娘心慈,自全氏被打入冷宫后, 她老人家顾念旧情, 时不时地会打发人去看望全氏。” 淑静太妃为人和善是后宫皆知的, 前皇后全氏向来对她敬重, 她打发人去看她倒也无可厚非。 “良贵妃在冷宫时, 太妃也常常派人去探望?” “这……奴才不知,奴才这就叫人去打探打探。”顺安略一思索,“不过太妃娘娘对全氏的确很是不错,陛下您将全氏打入冷宫,不正是太妃娘娘头一个出来反对?自那后她还一直逼着莲花殿下向您求情,不顾全氏本是想害莲花殿下,只说二人是为嫡亲姐妹,怎有隔夜仇恨云云。” “还有此事?”湛煊错愕。 “这些都是莲花殿下与奴才讲的,殿下定是被太妃娘娘说多了闹心,因此与奴才碎嘴两句,殿下又怕惹陛下您烦心,因此又不叫奴才与您多嘴。” 这的确像是莲花儿做的事儿。湛煊既宠爱又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又将念头转了回来。 淑静太妃虽一心向佛,却也是个在深宫生活多年的妇人,她岂会不知宫中险恶?况且他废全氏之事证据确凿,她又为何一口咬定全氏无辜?当初他将良贵妃打入冷宫时,她的确也是置身事外不发一言,理论起来,良贵妃与全氏对待太妃并无二致,太妃到底因何故厚此薄彼?更何况眼下太妃自身烦恼深重,竟还有心思想着冷宫的全氏?全氏究竟做了什么,让太妃另眼相待? 明德帝沉思许久,让顺安去将冷宫里的前皇后叫来。 这厢湛莲亲自提着腊八粥到了宁安宫。 淑静太妃忽而对即将成为皇后的康乐公主冷脸的事儿早已传进了后宫主子的耳里,前廷也从内苑也得知了消息。 倘若说还有谁人能阻止康乐公主为后,此人非淑静贵太妃莫属。并非她是先帝妃子,后宫中难得辈分大的长辈,而仅仅因为她是永乐公主的生母。虽然自立后圣旨下了之后,天家对康乐公主愈发疼宠,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源源不断地赐进公主府,但有心人仍知任何人都比不过已逝的六公主在天家心中的份量,如若太妃还能藉着永乐公主的影子说得了话,康乐公主为后之事便就还不能盖棺定论。 湛莲一路走来,见朝她行礼的宫婢眼中都带着些许古怪,更加心绪难平。 太妃早已进了佛堂,湛莲央求洪姑姑进去通报,洪姑姑自知眼前的康乐公主正是太妃自尽的心病,却也架不住她日日过来的真诚,头一点请她先在外头坐着,自己轻轻地往佛堂走去。 湛莲原是不抱希望,听得去而复返的洪姑姑请她进佛堂,反而一时愣住了。她痴讷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赶忙叫婢子去将粥食热了,这才双手端着放置腊八粥的银盘往佛堂而入。 不小的佛堂里头惟有淑静太妃跪在佛前,湛莲低头行至太妃身侧,双膝下跪,将粥食高举过头,弱弱唤了一声“母妃”。 淑静贵太妃双目紧闭,嘴里喃喃念经,手下不停转动着佛珠,听得这一声身子一震,她停了动作,缓缓睁开眼,转过了头。眼见冒着热气的腊八粥近在眼前,太妃抿了嘴唇,“……我不吃。” 湛莲仍举着银盘,“孩儿听闻母妃今日颗米未进,还请母妃吃上一口,母妃恼孩儿,只罚孩儿便是,切莫伤了金体。” “你若真心疼我,就应听我的话,断了那大逆不道的念头。” “母妃。”湛莲抬起头,凝视身子骨愈发瘦弱的娘亲,水眸满是为难。 淑静太妃与死而复生的女儿真正对上视线,眼底闪过万千思绪。 “我且问你,你既自阴间归来,为何不认我这母亲?” “孩儿怕母妃害怕这鬼怪之事,不敢贸然相认,后来孩儿意欲告知母妃真相,却又、却又……” “却又与天家好了,是么?” 湛莲放下银盘,轻咬下唇,点了点头。 太妃沉沉叹息一声。 湛莲垂着脑袋,深深下拜,“孩儿不孝。” 淑静太妃紧了手中佛珠。 佛堂内沉寂片刻,湛莲轻问:“母妃是何时认出孩儿的?” “……你是我的女儿,我虽愚笨眼拙,你平日里的习性,我仍看得出来,况且那平南王妃是个什么性子,她突地与你成了金兰,竟然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我再看不出异样,也是白长了一双眼了。” “那母妃为何……不与孩儿挑明?” 淑静太妃唇角紧抿,“这等离奇之事,我岂能贸然相问?况且我从不想,女儿死而复生,竟不来认我这亲娘。” 湛莲羞愧不已,再次低头喏喏。 “罢了,先前的事儿我也不与你计较,你能再叫我一声母妃,我心里头,着实也再欢喜不过。”淑静太妃缓缓起身,将湛莲也一同拉了起来。她抚着她的脸庞,细细打量着她。 湛莲凝视母妃苍白无比的脸庞,惭愧更甚。 淑静太妃将她拉至一旁团蒲上坐下,“你若还认我这个母妃,就去与天家斩断这邪念,往后母妃再为你寻一户好人家,咱们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可好?” 湛莲真想点头,可她又怎能抛弃自己那傻哥哥? “母妃,三哥哥与我……经历许多,早已不分彼此,我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我,您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我们之间的情意,您一直看在眼里,不是么?如今我经历世间离奇之事死而复生,成为了全雅怜,已与三哥哥再无兄妹身份,您何不成全我们?” “荒唐!你即便脱胎换骨,仍旧是大梁六公主湛莲,是当今天子的小妹妹,佛祖在看,老祖宗也在看,你敢如此违逆人伦,是想下十八层地狱么!” “只要能与三哥哥在一起,我情愿下十八层地狱!母妃,您便网开一面,成全……” “啪!” 淑静太妃重重的一巴掌,甩在了女儿脸上。 她双目瞪圆,愤而起身,居高临下地指着湛莲喝道:“你要是想叫我死,便厚颜无耻地成婚去!” “母妃,孩儿不敢。”湛莲捂着热辣辣的脸站起来,痛也不敢流泪。 “你不敢,我看你没什么不敢!你只管记住,若你一意孤行,你们二人成婚之日就是我的祭日,只是你也莫要到坟前来拜祭我,我绝没有你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 “母妃,您莫恼怒,孩儿知错了,您若是不点头,孩儿绝不敢与三哥哥大婚。”湛莲害怕母妃再次自寻短见,急急叫道。 淑静太妃胸膛起伏,听了这话才稍稍敛了怒气,她犹带不信看她,“你愿意听我的话了?” “孩儿这就去与三哥哥商议!” 太妃道:“你莫要哄我,回头又叫天家来压制我。” “孩儿怎敢?”湛莲心中叫苦,她原心存愧疚,又见妃这般绝决,半句也不听她的,真真不知当如何是好。惟有先安抚其心绪,再做打算。 *** 湛煊见了如今形容憔悴的前皇后全氏,心中并无丝毫波澜,只如同审犯人一般审问她与太妃之间干系,全氏原抱了一丝幻想,以为皇帝终于念了旧情召她觐见,谁知竟不过拉她来审问。她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只用最简短的话语答了。 明德帝听全氏回答得合情合理,无一丝令人费解,挥退之后仍旧皱眉。 顺安见状,小心问道:“陛下,您还觉着哪儿不妥么?” “朕也说不上来,总觉着有些蹊跷……去,找些全氏以前的近侍过来。” “陛下,全氏曾经的奴婢太监们被杀的杀,赶的赶,其余的不过扫地洒水的,恐怕不知道什么。” “她以前的贴身丫头都不在了?” 顺安小眼转了两转,忽而记起一个人来,“对了,全氏的贴身大宫女雁儿原是被莲花殿下下令打罚,还留了一口气关在牢中,全氏东窗事发,竟是把她给忘了,她这会儿大抵被移至宫外大牢里去了。” “去,把她给找来。” 顺安领命而去。 明德帝又寻思片刻,这才静下心来批阅折子。不出一柱香,湛莲派了人来,说是记起公主府还有杂事,便径直回府去了。湛煊一听,便知恐怕是受了委屈,想去寻她,听闻她的马车此时恐怕已出了宫外,又有臣子带急奏而来,惟有作罢,打算夜里出宫去安抚娇人。 天色渐变,湛煊阖了奏折,扭了扭僵直的脖子,伸了伸腰,正要问顺安为何人还未带到,却听来禀说陈墨姑娘求见。 138.第一百三十八章 明德帝等陈墨这一面已等了几天了。 他早在与莲花儿共诉衷肠的翌日, 就叫来陈墨暗示于她。自己是一国之君,自是不能当面出尔反尔,毁了诺言,然而陈家对他有恩, 他也不愿暗地里来, 惟有叫陈墨自个儿打退堂鼓, 这事儿才算完。只是也不知陈家姑娘在这些事儿上木讷,还是装傻充愣,迟迟不来找他离宫。这会儿怕是想通了。 湛煊心道解决了一桩心事, 然而事与愿违, 陈墨来找他却并不为解除入宫为妃之事。 “家父来信说要带弟子出山, 送墨嫁入皇宫,故而询问吉日几何?” 湛煊挑眉而视, 陈墨垂眸淡淡。 殿内古怪沉默良久, 明德帝笑道:“朕自有定论, 不必心急。” 他并不与她闲话,摆手让其退下。 陈墨出了乾坤宫, 脸上看不出喜怒。小丫头迎上前来, 焦急问自家小姐究竟如何做了什么决定,陈墨将话再与小丫头说了一遍, 小丫头急得龇牙咧嘴,“小姐, 小姐, 强扭的瓜不甜, 人心可不比您读的书,天家给了您退路您不走,您这样儿嫁进宫来,也不得天家欢心啊!” 陈墨紧抿了唇,半晌道:“人久见人心。” 顺安将人送走,回了内殿垂手抬眼,“陛下……” 湛煊头也不抬,不耐烦地叫顺安想法子解决此事。 顺安正拧眉寻思着,小太监将雁儿带到了。 明德帝宣其入内。 雁儿在牢中受尽折磨,早已不成人样,手筋也断了腿也废了,她瘫跪在地,一个劲地狼狈磕头求皇帝放她一条生路。 顺安让宫婢全都退下,自己守在门口,凝神听着主子审问知晓前皇后许多秘密的贴身宫女。谁知听着听着,他的小眼越瞪越大,听到最后,竟如天塌了一般,经历大风大浪的内廷大总管竟双腿一软瘫在了门后。 两个大汉才抬得起来的紫檀雕龙桌被鼓眼暴睛的皇帝一举掀翻。 外殿大吃一惊的宫仆还未来得分辨是何声响,就见一道明黄身影夹带雷霆之势冲了出去。 “陛下、陛下!”大公公顺安趴在门槛上,歇斯底里地叫喊。 淑静太妃在佛堂打坐念经,耳闻外头吵闹,她蹙眉睁眼,正要开口唤人,忽而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刹那冲上前来,如铁钳般的大掌狠狠扼住了她的脖子。 太妃吓得半死,下意识地抓着那只铁臂不停乱双捶,好不容易看清了来人,更是瞪大了双眼。 掐扼她脖子的,竟然是满脸狰狞的明德皇帝! 她不可置信,愈发困难的呼吸却着着实实告知她这一切并不是梦境。 “太妃、太妃!” “陛下,陛下,这是太妃娘娘啊,陛下!” 随之而来的宫婢们看见这一幕几乎吓破了胆,洪姑姑不顾一切想上前救下太妃,被湛煊一脚狠狠踢开。其他宫仆捂着嘴紧咬牙齿,才没有尖叫出声。 湛煊此时的面容有如恶鬼,他手下的力道愈来愈重,淑静太妃面红耳赤,一向苍白的面庞现下有如猪肝色,她哑着口,白眼猛翻,眼看就要窒息而亡,突然脖子恶魔手掌撤去,她被一把推倒在地,如离水的鱼般不停大口大口地喘气。 宁安宫宫婢跪了一地,无人敢上前搀扶太妃,捻天子暴怒虎须。 淑静太妃狼狈抬起脸庞,已是泪流满面。 “你还有脸念佛,太妃,你还有脸念佛?你念的超渡佛,还是地狱佛?”湛煊将太妃提了起来,他的声音冷冰彻骨,而他的眼神,像是下一瞬就要将其碎尸万段。 “陛下、陛下、您、您这是……您这是……”淑静太妃还觉着脖子如火炙烧,她越急着说话,那话愈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难不成,是她打了永乐一巴掌,她去他那里告状去了? 顺安踉踉跄跄地追来,将闲杂人等统统赶了出去。 湛煊胸膛剧烈起伏,他凶神恶煞地瞪着淑静太妃,蓦然高扬大掌,似就想将她一掌拍死。 “陛下,她终究是莲花殿下的亲娘啊!”顺安吊着嗓子叫喊。 充满杀意的大掌停在半空,湛煊紧咬下颚,“她还有甚资格称作娘亲?她亲手杀死了亲生女儿!” “啊!”太妃惊恐地瞪大双眼,惊叫一声昏死过去。 湛煊抓起一旁供奉佛祖的茶水,毫不留情地浇在先帝的妃子脸上。 淑静太妃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还未来得及反应,又被湛煊一把掐了脖子,“是不是你,莲花儿的死,是不是你这亲娘下的毒!” “冤枉啊,陛下,冤枉啊!我、我怎会害死自己的女儿!” “还敢狡辩!全氏的贴身宫女都招供了,是全氏自全家拿了毒性缓慢的毒药来掺在头油里,怪不得莲花儿病时,你还每日与她梳头,说什么看上去精神些,原来竟是将致命的东西往她身上抹!” “不,不,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怪不得朕一直想不明白,太医分明说莲花儿只是体虚娇弱,并无大病,朕又好吃好喝地供着,她怎能一再虚弱?太医拿头打保票说几帖药便能叫她好的病症,却总是迟迟不能好转!朕查过后宫的每一个人,就怕她们包藏祸水暗害莲花儿,可朕千防万防,却万万没防到,莲花儿的亲生母亲!” 淑静太妃此时已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摇头,失声痛哭。 “你究竟中了全氏的什么邪术,居然能下歹心害死你的亲生女儿,虎毒尚不食子,你这毒妇,为甚要干这禽兽不如的狠毒之事!”湛煊失控咆哮。 “我、我……” “母妃,真的是你么?真的是你,对我下了毒么?” 泫然欲泣的声音传来,湛煊猛地回头,屏风旁站着的,不正是再次进宫的湛莲! 139.第一百三十九章 黄小娃一辈子只认和敬皇太后一个主子。 她原被爹娘卖进郝府是作洗衣丫头的, 不论是烈日炎炎, 还是冰天雪地,总有堆得如山高的脏衣裳等着她,若是一个做得不好, 哪怕是衣裳上有一丁点儿没洗干净,便都少不了一顿拳打脚踢。 是和敬皇太后将意欲投井自尽的她从苦难中救了出来。她不仅救了奄奄一息的她, 并且给她饭吃,给她新衣穿,还将她领进了院子,当了她身边的小丫鬟。黄小娃每每回想起来, 总觉着那是她人生中最为快活的时光。 主子小姐教她识字, 教她刺绣,待她有如姐妹,在黄小娃心头里, 那恩惠大过了天去。因此和敬皇太后被选中入宫为妃, 她跪在主子脚边求她将她一齐带进宫去, 以便日夜伺候主子。 黄小娃原已存了当老姑娘的念头, 只求安生在宫中与主子小姐相依为命, 却不想被先帝看上, 并且竟还有了孽胎。 湛莲的出生是黄小娃最不愿提及的往事, 那比她在郝府被欺凌更加难以启齿。因此即便襁褓中的女儿如何粉雕玉琢, 她仍生不出许多怜爱之心。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 自己的女儿竟如此投了小主子湛煊的眼缘, 他待湛莲如珍似宝, 与对待其他几个公主妹妹大不相同,和敬皇太后也喜爱她,黄小娃这才觉着女儿兴许还成。 哪里知道,平静日子一天天地溜走,渐渐地一切都变了。 曾经的小皇子登基成了至高无上的帝王,黄小娃羞耻无比地发觉自己的眼神曾几何时已离不开她看着长大的英挺男儿,她爱看他的宠溺笑容,然而少年天子那独一无二的溺爱却只专属她的女儿。他总是带笑唤女儿“莲花儿”,耐心地喂她吃饭,陪她歇息,抱她看戏,哄她的小脾气,女儿但凡张嘴,就没有达不成的愿望。偶尔自己能沾得一点光,分得帝王一丝关怀,那会儿的她,总不知是个什么复杂滋味。 黄小娃自知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邪念,她不敢奢求,强压于心,但她却不想,生了不容于世的绮念的,竟不止她一人。 那双总是凝视女儿的黝黑眸底,不知不觉中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站在一旁却看得明明白白。那是男人的眼神,绝非兄长的眼神。 九五至尊竟对自己入了皇家玉牒的妹妹生了绮念,这是何等荒唐无稽!若是传扬出去,亦或帝王终克制不住,那末天子的一世英明岂不毁于一旦,史载记载这桩丑事定然遗臭万年!和敬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恐怕永世也不得安生! 她怎能眼睁睁看着这等惨事发生?黄小娃时刻胆颤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不想另一人也发觉了天子这桩辛秘。那便是前皇后全氏。 全氏找上门来,三番几次试探,黄小娃正愁无人商议这等祸国大事,像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抓紧了全氏。“一个巴掌拍不响”“教女无方”此等暗示自全氏口中说来,直叫她无地自容,她与全氏几回密议,总算找着了一劳永逸的法子—— 惟有女儿不在人世,天子恐怕才能真正断了那荒唐的念想。 全氏似是被吓着了,她劝阻她莫要狠心至此,只是她越劝,黄小娃就越坚定念头,自己的女儿如同一根毒刺,倘若不彻底拔出,整个大梁恐怕都无一日安宁。她咬牙下定决心,叫全氏想出拔出毒刺之法。 只是嘴上说说容易,要除去天子捧在手心的宝贝,又谈何容易?菡萏宫是皇宫中最为紧要之处,女儿吃的用的,从来是经了重重检查方才送至面前,女儿旦凡轻咳一声,太医院的太医就要轮番来替其请脉,旁人若是想打她的主意,那是比登天还难。 幸而女儿从小体弱,天子娇惯,愈发弱不禁风,三天两头闹小病已是常事,况且她是湛莲母妃,旁人再提防,也不能提防到她这亲娘的头上。 因此全氏秘密找来毒药,她混在羹汤里,掺在头油里,小心翼翼地,历了一年半的时日,她终于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黄小娃甚至庆幸,自己总算赶在天子还未曾做什么出格举止前,阻止了一场毁天灭地的人伦惨事。 她看着帝王伤心欲绝,虽有心疼,然而她竟仍欢喜居多。 她杀了自己的女儿,仍觉欢喜。 但黄小娃低估了血脉相连。女儿死后,从不发梦的她开始夜夜噩梦,梦见女儿如何娇俏可人,逗她玩笑,与她撒娇,再一晃眼,竟又是女儿满脸血淋淋地找她来索命。她夜夜不能安寝,倍受折磨之下,她惟有在佛前求法,与佛讲明她是大义灭亲,并非私欲害子。她白日不断念经,夜里才有几分安宁。只是偶尔,噩梦仍扑天盖地地朝她袭来,叫她无法自制放声大哭。 原以为,自己牺牲至此,终可保天子一世英明,便是有地狱业火,她也替他一并担着。可黄小娃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死而复生! 她起初并未发觉,即便湛莲一时情急脱口而出,她也只当是自己魔障了,她难以相信更害怕相信这事实真相。然而时光推移,她又如何认不出刻意接近她亲近她的亲生女儿? 黄小娃有过欣喜,有过愧疚,但更多地是害怕、惊恐、担忧。她既想与女儿相认,又恐惧女儿是知道了事情真相,来找她报复。先前她的注意放在闾芙身上,竟忽略了这全四小姐与天家不同寻常的亲密,待她发觉时,惊觉为时已晚。她千方百计阻止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天子居然要迎娶女儿为后! 黄小娃让愤怒占据了所有思绪,她只剩下一个念头,自己牺牲至此,绝不能功亏一篑! 她自觉身负重责,正无计可施,想与冷宫里的全氏密议,找出破解之道,谁知,竟睛天霹雳地,被天子发现了真相! 然而得知真相的,并非湛煊一人。 湛莲因脸上红肿不愿被湛煊看见回了府去,全家两兄弟却早已在府中等候多时,他们得知淑静太妃企图阻止四妹为后,一家人心急如焚,心想这东山再起的绝好机会不可错过,商议再三,兄弟二人急匆匆地往公主府而来,告知当年前皇后向家中索要毒药,原是转与太妃一事,此事原只有全父知道,如今形势危急,全父便将此事说与两兄弟听,叫他们过来告诉四妹,一来是可让女儿借此压制太妃,二来也是卖了女儿一个人情,叫她知道终究身后有娘家作靠山是好。 可想而知湛莲自两兄弟口中得知实情是如何张皇失措,她拒绝相信,快马进宫来与母妃对质,一心想讨她一句荒唐骂言,谁知竟将湛煊的话听了正着。 淑静贵太妃黄小娃自知无力回天,她竟连狡辩也不能,最终痛哭着捂住了脸。 140.第一百四十章 湛莲见母妃埋首哭泣已如认罪, 五脏六腑狠狠绞在一起,“母妃,我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叫您亲手置我于死地!” 湛莲泪流满面, 想冲上前去当面问个清楚, 却被湛煊抱在怀里不让上前。他怕淑静太妃丧心病狂又害她。 但无论湛莲如何质问, 太妃却只顾哭泣,再不多说一句。 可对明德帝而言, 其它已不重要, 淑静贵太妃与前皇后全氏联手害死湛莲,已然叫他的愤怒无法用笔墨形容, 一道道的圣旨是他雷霆震怒下的报复。 前皇后全氏,因被贴身奴婢雁儿告发毒害永乐公主湛莲,立即处以极刑。全氏一族为虎作伥,九族男丁全部问斩,女子削籍为奴。惟其妹全雅怜因圣旨立后, 已入皇籍,故独善其身免遭厄运。 朝中震惊,还未及窥探, 皇帝封笔前圣旨又下。 淑静贵太妃黄氏糊涂昏庸,轻信全氏之言,间或谋害其女, 故除去贵太妃品阶发配皇陵, 令其出家为尼, 今生不得踏出道庵半步。保宁侯黄子杰贬为平民,黄家财产皆查封充公。只是更离奇的是,陈家女阿墨似近日常探太妃,竟也被天子迁怒,只念及陈家,不予深究,却也再无为妃一说。 明德帝只要想到湛莲前生因病受苦,自己受的那剐心之痛,就恨不得将太妃凌迟处死,可他无法下手,一来淑静太妃毕竟是湛莲生母,即便得知前世是母亲害了自己,湛莲也绝不让他杀了自己母亲;二来他是顾及湛莲体面。倘若世间人得知是亲娘毒杀了亲儿,定然会在背后议论纷纷,说不定留下什么胡诌野史抵毁湛莲。 湛莲悲伤难以自持,仍不忍全家九族皆受牵连,不免劝解湛煊道:“想来也是因祸得福,若非如此,你我恐怕不能相守,不若从轻发落。” 湛煊沉默许久,才沉沉说道:“朕无法轻饶。每每想起你卧病不起的模样便心如刀割,怎能轻饶害你如此凄惨的罪魁祸首?”他顿一顿,“前世你若仍为朕的小妹妹,纵使朕无福娶你为妻,你定然也当寻觅佳婿欢喜快活……朕情愿一世孤苦,也不愿你饱受折磨而死。” 湛莲动容,久久不能言语。她忆起那段似假亦真的梦境,知他句句肺腑,可她还忍不住问:“阿煊哥哥,你说的可是真的?” 湛煊幽幽叹息一声,倾身轻吻她的额,“朕的心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表。你快活,朕就快活。” 湛莲鼻子一酸,扑进他的怀中。 *** 纵使湛莲再不想面对,淑静太妃仍须在年二十八前离宫。 离宫前夜,湛莲由顺安公公伴着,来到已成监牢的宁安宫。宁安宫里静悄悄昏戚戚,淑静太妃独自一人静坐在内殿,听见声响头也不抬。 湛莲再见母妃,竟乍见满头灰白发丝,她原勉强收拾好的心绪顿时如巨浪拍石,她忘了湛煊不让她靠近太妃的嘱咐,扑到淑静太妃脚下,抱着她的大腿哀泣,“母妃,母妃,孩儿究竟做错了什么?孩儿不是您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么?您怎么狠心,怎么狠心谋害于我!” 淑静太妃被她这么一扑,原如死灰般的脸色又起波澜。 她也曾扪心自问,女儿究竟做错了什么。她成为她的女儿是老天安排,并非她自己所愿,她被皇帝所爱,自己仍天真烂漫一无所知,她聪明伶俐,善良心慈,哪家有这么一个女儿,指不住得多高兴,为何她偏偏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苦受罪,竟仍狠心如斯?正如女儿方才所言,她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 淑静太妃紧咬下颚,不停摇头。 “母妃,母妃,您告诉我理由罢,您告诉我谋害我的理由罢!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您这好娘亲为甚要害我!我是哪儿对您不敬重了,还是哪儿犯了事一无所知?但您为何当初不与我说!我当初年纪尚小,自认并非不孝之人,您说的话,我哪句不听?您为何,连一丝改过的机会也不给我?” 湛莲的泪水就如断了线般,止也止不住了,她一面说,一面摇晃着害她的生母。 淑静太妃被她连连的质问问得几乎咬碎了牙齿,仍止不住痛苦的声音倾泄而出。 她知道她定然会来找她,也下了决心将除却自己对待天子的绮念外的一切丑陋真相告诉她,叫她这一世也再不能心无芥蒂嫁君为后,可太妃却说不出口了,湛莲委屈之极的话语,与她小时在她膝下撒娇哭泣的模样重叠了。 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她的女儿啊! “你莫在我这里哭哭啼啼,我看着就心烦!当年全皇后为了她妹妹全雅怜的事儿寻上门来,说是你一日不死,天家就一日恨全家。她拿了我以前的短处,我为了自保,哪里还管得了其他?” 湛莲抹去遮目的眼泪,打了个哭嗝,“全皇后拿了您什么短处?” 淑静太妃伸手就往她脸上打,“事到如今,我还告诉你?” 顺安一直守在门口关注里头的动向,见太妃动起手来,连忙跑了进来拉开二人,“哎哟哟,殿下,殿下,娘娘打您,您怎么不知道躲哪!她可是个杀了亲儿还活得好端端的人物,哪里还与您讲什么客气!” 淑静太妃冷笑一声,“你这老奴才倒是看得通透!带上你这名不正言不顺的殿下快走,小心我发起恼来,又杀她一回!” 顺安本就对这狠毒的太妃提心吊胆,一听更是害怕有甚差池,一个劲地请湛莲离开。 湛莲浑浑噩噩,被顺安搀扶到了门边,忽而停了脚步。 她转过身,在微弱的烛火下看向大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的太妃,喉间一哽,她蓦然下跪。 “母妃,不论您方才说的是真是假,可您分明看着前生的我那般痛苦难受,仍眼睁睁看我死去,不论什么理由,我也……然而您终究是我生我养我的母亲,请您保重身子,孩儿给您磕头了。” 湛莲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毅然离去。 淑静太妃瘫软在榻上,掩面哑声而泣。 湛莲疾步走出宁安宫,却撞进一具坚实的胸膛。她泪眼朦胧抬起头,只见背着光的湛煊怜惜地注视着她。 她低头,埋进他微凉的胸膛。 湛煊为她裹紧大氅,搂着她的肩膀,拥着她缓缓离开。 隔日,前淑静贵太妃黄氏离宫前往皇陵,奉旨剃度为尼。 谁知行至途中,黄氏喝了几口水后,忽而口吐白沫,扭曲而亡。 消息很快传进宫廷,湛煊听了波澜不惊,只淡淡说一句,“莫让殿下知道了。” 顺安躬身。 来年开春,湛莲嫁与三哥哥湛煊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