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玄录》 第一章 山中无名墓 时逢早春,山中一处梅林凭寒独艳。 踏梅拢香、徐行深处,则约可见三两屋舍俨然而立。屋舍后方得见墓碑一座,碑面无字显得干净整洁,不落片梅纤雪。而此墓碑更干净的是一只手,它此刻正细细摩挲着碑壁。 观此手掌轮廓分明,显见是一双男子的手骨,然其细腻有致,凝若羊脂般的肌肤却让整只手带着三分粉腻。正待细细上观其人面貌却见此手渐渐隆起微微凝力,俄顷、伴随着一阵悠沉浑厚的石板摩擦声,墓碑竟平地移开尺许,现出一处由上而下的石梯来。 此时正值巳午之交。洞外光亮照得其内石路幽深漫长。当男子的背影沿石梯而下,其上墓碑也再度闭合,自行回归原位。 黑暗的甬道中,空气有些阴冷,男子轻车熟路地向左折了个弯道,一伸手便从甬道尽头的山壁上摸出一盏物什,从袖中取出火折子,“呼嚓”一声微响,将其送进物什里,不消片刻,一盏明亮琉璃灯便悄然显出身形来。 徐徐光火,一灯如豆,照得男子面前的石门隐约可见。擒开门扉执灯而入,徐徐数步,便见左右冰块杂立,冰面倒映的亮光与琉璃灯盏交相互映,虽然微弱却照得整片甬道瞬时清晰了不少。 又行余步,尽头复显黝黑,火光所及之处似是一处空旷的冰室。男子复从袖中取出火折子将四周火盆依次点燃,随后信步折还,来到正中靠前的位置,将火折子丢进身前最后一处火盆之中。随着身前火苗渐旺,四周业已明火盈盆,立时冰借火光,通室生辉,衬得男子一袭月白缎袄忽明忽暗。 男子望着眼前冰壁默认无语,他当然不在思过,他只是在瞧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冰封在冰壁内部,有着一身水蓝云锦的女子。女子肤白如冰,一双眸子欲开还闭,赤足空悬于冰内。其周身冰色湛蓝,与别处冰壁大为不同,火光映衬下,有隐约雾气萦绕左右。 “昭怡,今天是二月初三,我们搬来这里也有些年头了,我和山上那群小家伙处得不错,他们心思单纯,有些闹腾,倒与你几分相似,想来你也一定希望见见他们……”话语低沉悠长,满室回响,恰如整片冰室也跟着共鸣一般。 只是没有人会回答他,冰室不能,那冰中的女子更不能。 良久,冰室复归平静,祁彦之静静地凝视着冰面,仿佛是在沉思,又仿佛是种追忆,面上看起来木无表情,只有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别有生机了些。 “叮铃叮铃……” 一阵空灵之音打破了这份宁静,闻听声处,原是冰室上方一隅挂着数盏铜铃,无风自摇叮铃作响。 祁彦之知道,这欺云山山高谷深、地处偏僻不说,梅林更是布有掩人耳目地‘梅香引’,常人行到林边,则被无数梅朵组成的梅阵吸引而始终在边缘绕寻,能进入屋舍左近触动机括应是云踪派那帮小家伙才是。男子驻足片刻对冰中女子微微颔首、随即抚袖一挥灭去火盆,寻着来处踏梅而归。 进得屋门,刚刚坐定,便听闻一声“祁叔”由远及近,跟着一身明黄俏裳的身影穿门而入,还未站定就绰起桌上茶水旁若无人地满饮一口,舒舒服服松了口气,脆声道:“唔,终于又活过来啦。” 说着,见祈彦之正望着自己笑而不语,摸了摸有些发红的脸颊刚想出言就听那门外传来一声沉稳的男声微带责备之意道:“小师妹,你可慢些,都说了进门之前要见礼,要喊祁先生!咦、你居然还喝先生的茶,问过没有?女儿家要矜持些。” 顿了顿又听道:“三师弟你别磨蹭了,你这不紧不慢的性子要是匀些给小师妹多好。” 一顿话语甫落,就见一身麻布葛衣,束发正冠,双目沉聚,眉似远山的男子拎着四五礼盒举步行来,观其人步伐稳健,气度凝练一看就知有武艺在身。行至祁彦之跟前,忙双手合拳拱礼道:“莫方闻携师弟莫仲卿,师妹莫婉溪拜见祁先生。”端坐于竹椅上的祁彦之未及答话,便听身旁莫婉溪一番白眼,没好气地道: “哼,好不容易跑出来一趟,喝口水都要被管着,真是越发像我爹了。我叫声祁叔不比先生亲?用祈叔的茶杯那叫亲上加亲。再说祁叔根本没反对过,小师弟你说对不对。” 这句话的语气显然不是在征询意见,莫仲卿揉了揉鼻子,提着死透的獐子跨进门来笑着接道:“对,师姐说的一般对。” 婉溪见有人帮衬,当即起唇而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不甘示弱地望了望莫方闻,女儿家的小小心思溢于言表。 莫方闻见着,目光一沉道:“师妹!三师弟仲卿可比你大,只是入门有些晚,他不说你,是知道你会用辈分耍赖,我作为大师兄却不能听之任之。你如此恣意不加收敛,以后入世非得吃亏不可。”说完,赶紧向着祁彦之拱手一礼,正色道:“师妹她少缺闺训,还望先生莫要见怪才好。” 祁彦之从三人甫进门来直至现在皆是微噙笑意,见得大师兄这般一说,便起身还礼道:“方闻也不用太见外,婉溪快人快语,发乎于怀、待人往往不会虚饰,这份天真难能可贵。” 莫婉溪听得祁彦之评价,一副理所当然般的单手支颐,斜睨着莫方闻,两鬓旁的垂发轻摆,挽髻轻扬,道:“听见了没,我说过多少遍了,祁叔可是大好人,不会怪罪的。” “婉溪,就算先生夸赞也要懂得谦虚,哪有像你这样一副坦然接受的模样?在如此这般不知礼数,回去定告诉师父罚你禁足。” “你!” 见婉溪不满欲待还嘴、一旁仲卿不紧不慢踱至方闻身旁截口道:“嗯。大师兄、您向师父告状,师姐准会向师娘告状,我以为男不与女争,师父总是有些惧内的,所以……” 莫仲卿话未说完,但言下之意已相当明显,那莫方闻一愣,就听莫婉溪笑道:“嘿嘿、还是小师弟好,再过几天下山采买用品时师姐给你多带几块糕点,这钱嘛就从大师兄那份中扣。” “唉……” 其实大师兄莫方闻心里还是很疼婉溪的,见管不住也就佯装发怒不去瞧她。转首面对祁彦之,双手再次恭礼道:“让祁先生见笑了。今次前来是奉家师之令,命我三人赶在先生出门之前特来拜会并备了些薄礼还望先生笑纳。”说着,方闻便迅速递上手中礼品亦不忘吩咐仲卿将獐子拿至跟前。 这祁彦之还未开口,就听莫婉溪截口道:“不对不对,大师兄口是心非。” 只见她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的明黄褶裙,绕过桌子快步走至祁彦之身前,伸出两只玉手轻轻在其双肩上来回捶打,小半会儿方才曼声轻语道:“其实、这次大师兄是来讨青梅酒喝的,小师弟是来学厨艺的,而我呢,就是来吃那只獐子的,至于二师兄原本也是要来的,可他被爹爹罚着打扫门庭呢,所以呢,他那份由我代劳了,最后才是顺带捎些娘亲缝的鞋子和做的糕点带给您呢。” 婉溪一顿说辞,将众人来意表露的一干二净不带半分遮掩、这让方闻颇觉尴尬,忙吃吃道:“胡、胡说,我莫方闻虽喜酒,但不会强行索要,更何况先生的青梅酒是药酒并不能多喝。而仲卿是来谢师的,先生医术无双,有意倾囊相授,可仲卿自己不务正业,放着好好医术不去钻研,却对烹饪情有独钟,也是胡闹。至于你,嗯,除了吃还是吃,小心嫁不出去。” “啐,我怎么可能没人要,就算没有,小师弟也会要我的,是吧,小师弟?” 说完,婉溪低头继续捶打,又不忘频频向莫仲卿暗施眼色。 莫仲卿会意般地笑了笑,唯有帮衬道:“对,师姐说得极对,大师兄却有句话不对。医书上说,药石非良药,百味调至高,医人须从膳入手,而不是病显于体,再去亡羊补牢。若真是病入膏肓就连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了,先生,仲卿说的可对?。” 祁彦之沉凝片刻,才与之分说道:“也不全对,这世上还是有能让人枯木逢春的绝世医术,只是我却没本事教你。” 莫仲卿一怔,就听一旁婉溪插口道:“我听爹爹说,祁叔叔医术虽然无双但却没有救得了自己的妻子,受了打击、才来此处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对了她叫什么啊?我们都去后院拜祭过,但是碑上无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住口!祁先生的私事岂是你这丫头乱打听的?” 是人总有些隐私,而隐私又总是不方便告知于人的,大师兄见师妹口没遮拦忙出言喝止,莫婉溪一愣,也知自己问了不该问的,是以,无人再敢吱声,屋内气氛一时颇有些古怪。 过得片刻、祁彦之抚开婉溪慢慢捶打的双手,站起来身来踱至窗前,背向三人慢条斯理道:“不妨事,拙荆姓董名昭怡,我俩本发誓同生共死,怎奈在她临去时却固执的要我答允她好好活着。而祁某又不愿违誓只能以此折中之法处之,故此碑上无字是想待祁某大限之时与之同葬,好一起刻名落尾描红,履行誓言而已。” 听完一番解释,婉溪赶忙应道:“这样啊,祁叔,我不是故意提及你的伤心事,所以不知者无罪,您别生气。” 说罢,竟朝着祁彦之眨了眨眼睛,脸上并没有做出过分悲伤的表情。这在常人来说显然有些不可理喻,可祁彦之不是常人,比起微不足道的同情,他更欣赏莫婉溪孩子般的率真:“呵呵,怎么会生气,若是婉溪想继续听,也是可以的。仲卿、你去将药屋青梅酒取两瓶出来,我们边烤獐肉边说,想来婉溪也饿了。” 第二章 栖霞掩云踪 时至酉时,平地染霜、气温渐降,梅香林深处、篝火摇曳引斜阳。 山风微拂,四人围坐于一旁,而火架上的一只獐子,业已色泽黄灿流油,香气四溢钩人馋水。祁彦之一手架着獐子有规律的翻转,一手拿着香料定时熏洒、动作行云流水,看起来熟练至极。 “这烤全獐,肚中塞以精料、以酒去其疝气,火烤至出油,必须翻转得当,让油水传遍獐身,这样可使肉质不会过干,而外面则酥香金黄。嚼起来酥脆里嫩,配上西域来的香精佐料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嗯、这就可以吃了。” 一旁婉溪眼盯獐肉,十指大动、听完祁彦之话语,更是急不可耐欲要先拔头筹。 “婉溪,你这副样子哪里像,别!小心烫手。” 大师兄未曾说完、见婉溪欲手撕獐肉,忙止住其动手、将早已备好的匕首在火中过了一过,只见刀光斜闪,在獐身留下一道断骨豁口,随即抓起腿部轻轻一拽,一只冒着热气的獐腿便脱离了獐身。莫方闻反手将小刀插进獐腿骨中,递与婉溪,道:“喏,拿着刀柄,慢点吃,小心烫。” 婉溪听着吩咐小心翼翼地分吃着獐腿,看了看大师兄那微微发红的拇指,顿时满脸通红,火光映衬下如染胭妆:“那个、大师兄,方才、不烫手么?” 莫方闻见婉溪软声细语关心自己,心里受用得紧、连手上的灼痛也顿觉清凉了些许,可大师兄自恃身份却是不能表露、所以刻意板起脸来,道:“大师兄武功比你好,不烫手,怎么獐肉不好吃吗?有时间东瞧西顾?”说完掩起微红的手指绰起梅酒小酌一口,匆匆转移话题道:“这酒真是不错、梅香四溢、半蛊下肚,精神振奋却无半点醉意,不知祁先生用得是何种材料?” 此时祁彦之正用梅酒洗着双手,见方闻问话、笑道:“雕虫小技、这梅香只是此地骨里红的梅果和梅朵散发出来的香气而已,至于精神振奋、所有药酒大多能做到,不足挂齿。倒是方闻这喜酒的嗜好与我一位友人可做个伴,于酒上绝对不会输于其后。” “骨里红?原来此处梅花林还有如此名号,为什么叫骨里红呢?” 仲卿原本是在摆弄那些蓝印白底的瓷瓶、时不时还将瓶中精料沾一点出来送于嘴中细品一番,闻听先生之言,却是立马抬头出言,满脸问询之意。而身旁正在分吃獐腿的婉溪却是讶然道:“骨里红?这名字有些瘆人,一株也就算了,这里可是整片梅林都叫名儿、快别说了。” “嗯、这名古怪了些却是恰如其分的,仲卿有空时可去药屋书架上找《鉴玄录》翻至草木篇看看,也比此时口述来得翔实。” “《鉴玄录》?就是那本记载三界苍生简述的书册么?居然还有草木篇,我还以为只是些记载百余年上古人界之外的杜撰之说呢。” 祁彦之含笑道:“你不信?” 莫仲卿顿了顿,道:“方今天下太平,妖族无处藏匿,即便那是真的,也是过往之事。” 大师兄方闻附和道:“不错,祁先生那本《鉴玄录》上记载的,其实我云踪派也有相同的记事。而今圣上励精图治上行下效,天下承平风调雨顺,再无妖孽横生风波,即便有也是小妖两三只,成不了气候。” 祁彦之颔首道:“贵派《苍云经》与这本《鉴玄录》较之要历史久远详尽的多,我曾同贵派借阅一些时日,得贵派掌门赏识,也有幸见到其中记载的苍云剑决,祁某虽不通武艺,想必方才切獐肉以此短刃一刀断骨,常人难做、应是苍云剑术了?” 见祁彦之夸赞、大师兄方要谦恭几句、却遭婉溪一顿抢白:“这个其实也不难,我也会啊,只是大师兄力气大嘛,别说这些了多没趣。对了,祁叔,这次几时外出?过几日我们也要下山置办日用品、往年都不曾同行,不如今年顺道一起吧?” 祁彦之顿了顿,应道:“时日还未定下,最迟仲春月末。” “这样啊?那我们下山时来知会一声,祁叔若是在就一起呗?”见婉溪如此说道,大师兄方闻将最后一口酒喝完,沉声道:“师妹,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想赖上先生不成?不准,不准。”说完不待婉溪反驳,便复向祁彦之拱手道:“多谢今日祁先生款待、时候不早,我们这就回去不再多作叨扰。” 祁彦之抬头望了望天色,此时余霞散尽,过不多久就是入夜了,而此时正值早春,山风料峭便也不再留客,站起身来整袖还礼道:“如此也好,代我谢谢莫掌门以及莫夫人的好意。对了,仲卿,这几日你在过来几趟,我再教你些医术顺便挑些跌打损伤的药品、出门在外有备无患。” “是,先生,仲卿过几日定来叨扰。” 祁彦之驻足目送三人离去后方才重返冰室。此时已是暮野四合、月露东天,山风袭袭,数朵梅香掩余烬。 雄州雾列,俊采星驰。 于欺云山中不但有梅林妙手、更有云踪派栖于其中。 云踪派、相传创派之初,初代掌门人便是莫家先祖。其人精剑术善修身而以命理之术名显于世。此人以卜算入世,得道后出世避居欺云山,怎奈世人愚钝,总想知其未卜之事。故此当年的欺云山曾是异常繁盛,大到达官显贵,小到平民商贩都是争先恐后慕名前来,妄图窥探天机、避凶趋吉。 而莫家先祖知道,命理之术实有违天道,知命易,运命难。世人往往知晓命运后便患得患失,立图偷天换日,为我所用。殊不知此终究是镜花水月、问道于盲。即使相师愿为其运命,所付代价通常要比本身来得更为沉重,有时甚至是其人的生命!万事都有因果、命理亦在其中,莫家先祖不想世人得果昧因、故此开山立派,教之以命理数术辅以吐纳之术助其强身,让其自行参研。 初时众人见莫家先祖不为人卜命、却愿广收门徒,实是喜出望外,遂蜂拥而至,其中不乏出资为其扩其门庭,修葺楼阁道观的显贵能人。而之后,学者日渐稀少,相继离山、皆因命理艰涩难明所致。其中下士闻之、斥之所学颠三倒四遂大笑离去;中士闻之勤恳苦练,却终不明因果,于山麓下替人卜算往往十有五六不中;而上士闻之、却是得悟上道、叹息强求不来,不如顺其自然遂也下山混迹于尘。所以能跟着莫家高祖参悟修身,终列门墙也就寥寥十数人,而云踪派其规模最大时连同童仆马夫也就百来余人而已,直至莫家先祖仙去、其后门人越发稀少,所有很难与当世大派齐名。 而更令人糟糕的是,三百年前的那场与妖族战中,妖帝离吻虽陨首万寿山其精锐亦被屠灭殆尽,零星残余散于东夷北狄、西戎南蛮四境消失不见,然各世外修道门派亦在此役中几近残毁,而云踪派于当年掌门人莫愚以「大衍之数」断妖帝终将一败并屡次以大衍之数卜测妖族大军行踪、故遭妖帝离吻怀恨在心、身死万寿山下,享年四十有三,是历代掌门之中最为短命的一位。故此除「大衍之数」外,云踪派一些铁口金断之术也因莫愚早逝故未能及时口传。 之后云踪派一蹶不振、世人冷眼相观、其子莫青竺一不满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二怨父亲道破玄机,天假妖帝才横遭短命。故此为在重蹈覆辙立下一个‘三算三不算’的规矩:“每年只在上、中、下元为人卜算且千金一看,不算趋吉之事,不算富贵之命,不算无缘之人。”世人更因此古怪规矩多半嗤之以鼻、直至最后鲜人问津。 传至今代掌门人莫行则已是人丁凋零,经书散佚,檐台高阁经久失修,山径就荒。掌门莫行则夫人张雅原为十里员外家富人子女,因仰慕莫行则才华品性,故此委身下嫁,为其生有一爱女莫婉溪、其下三弟子,方闻,少英,仲卿本是孤儿,被莫行则从小带回山中教之术数,已期三人之中能有德才兼备者继承门楣,至不济也须品性端正。 第三章 行道缘亭处 时值三月初二、虽是早晚凉意犹存、欺云山麓中已是细柳扶腰,百卉含英。沿着绿荫斑驳的山径拾阶而上,盘旋处、有一古亭,名曰:‘回望’。亭檐朱漆斑落丽鸟作巢,石栏徒添芳碧无人问津。然其昂藏数尺渊渟岳峙,几经风霜亦然轩立。于亭中回望:山下明艳缤纷几欲步履红尘,山上静谧幽藏不知繁花几分。 复行余步,可见一石雕牌坊立于山径之中,其势去天五尺,高不可欺,‘云踪’二字便镌刻其上。虽是年久不复亮泽,然其形却是刀削斧刻、苍劲古朴,笔意犹存。过其处登其阶,便有三五白墙墨檐依山而起、行来近处,便可见屋舍林立处将一石坪环拱其间。 其上人影闪动,有一男一女似是在持剑争斗,一旁更有数人围看。男子面白似玉,目朗如星,嘴角微扬、眉间得色尽显。而女子原本俏丽可人的脸蛋儿现已是秀眉紧蹙。****起伏间、递剑之速愈发迅捷却愈发不成章法。 斗得片刻不见起色、女子一声娇咤、足踩石坪,用力一跃、整个人犹如灵蝶舞空般欺身而进,长剑一挑伸手直刺,不待剑招递满便是剑斜向下,翻手回转凌空上劈直取男子右肩!男子见来势虽快力道却差了几许便一如既往打算闪身避开,不料剑未及那女子竟弃剑不顾,一双粉拳后发先至、变招之快令男子咋舌。 男子一愣,忙架剑相迎,怎知忙中迫于自救力道用了十成十,但听双剑互击,“当”的一声,那无人抓握的长剑便顺势又回击在了女子身上。女子本就意存于拳、这番变招也算费劲心思,岂料对面那人更是狡猾,竟将计就计以自己扔出的长剑回敬自己,瞥了眼对面男子志得意满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气得撅起唇角,不满道:“二师兄耍赖,说好只闪不攻、碰到就算我赢的呢!现在你碰到我的长剑了!” 那被称作二师兄的男子,笑嘻嘻道:“哟!说的好有道理,可这长剑却不算你身子的一部分,当然,师妹若能将它吞下化作身子的一部分,师兄我或许会考虑认输的。” “你、我不理你了。”说完、莫婉溪猛地一跺脚,快步走至立于一旁的美妇身边,擒着美妇胳膊微晃,娇嗔道:“娘,二师兄又欺负我……”这位布衣素钗的美妇唤作张雅君、便是莫行则的妻子。而其旁身着儒襟长衫,束发成簪身形笔直昂立的便是云踪派第十二代掌门人莫行则。而其后站着是大师兄莫方闻,和三师弟莫仲卿。莫行则见爱女如此,心下不满却不便发作只得沉着脸道:“婉溪、输便是输,照规矩、明天下山置办东西你就不要去了,给我在山中好好练功。” “可是……” “没有可是,也不必可是!” 婉溪自不敢当面顶撞爹爹、言语显得嗫嚅局促、嗓音即细且慢,可听得莫行则再度回绝,知其心意已绝,一张明丽俏脸,立时变得愁云惨淡、泫然欲滴。张雅君看着爱女,忙对其眨了眨眼睑,遂柔声道:“婉儿这次还算用功,方才也算机灵,懂得临时变招应敌,方闻、少英、仲卿你们说可对。”众人听得师娘发话,忙会意附和以示赞同。那二师兄莫少英更是道:“师父,这师妹虽武艺不济但胜在可爱啊,亦且这次下山又不是去比武挑场子闹事,哪会无缘无故就与人动手呢。” 莫行则肃然道:“这么说,你是很想闹事了?” 莫少英连忙挥手道:“不、不、徒儿绝无此意。” “哼,” 掌门人莫行则见众人如此齐心向着师妹,终知是个不了局,更兼有爱妻张雅君从中阻挠,便袖手一挥,闷声道:“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你们好自为之、我去为明日出行卜上一卦,别来烦我。” 众人见掌门莫行则离去,算是默认答允、喜得婉溪舒眉露齿。大师兄见状、讷讷出言道:“师父果然是师父,一句话便将我们都训斥在内了。” 二师兄莫少英听如此,一撩衣袖、嗤之以鼻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师父他老人家已回房,听不见啦。马屁呢,应当这样拍,看好!”随即面对一旁笑意微露的张雅君、学着方才大师兄的腔调拱礼道:“师娘果然是师娘,一句话便令师父改变初衷。真不愧是女中人杰、娶妻当如师娘也。” “你!”大师兄见少英如此调侃、方要反诘几句、便听得张雅君适时截言道:“啐,少贫嘴,三弟子里,就属你最贫,莫要消遣师娘和你大师兄了。”女子被当面赞美、通常都会很高兴、即使涵养如张雅君般面不改其色,心中想必亦是窃喜。而通常下赞美女人最好不要当着另一个女人的面称赞,特别是另一方阅历尚浅的女子面前,比如现在的莫婉溪面色就不太好看。 “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娘亲是我爹的,你想都别想!”莫婉溪俏鼻一挺、微撇双唇道。 “看来某人听不懂人话啊。不过呢,就算没人娶小师妹你这种……”言未既,莫少英顿了顿,居高临下打量了下师妹,微晃脑袋、仰天叹气地道:“哎,青涩乏味,毫无韵致、看来也只能让三师弟勉为其难娶了你吧?” “娘……你看他,看二师兄。” 莫婉溪见少英讽趣自己一时无从申辩,恼得直向张雅知撒娇。 “好了,少英你少说两句、也学学仲卿,方才到现在一直未说过话,仲卿?想什么如此聚精会神?”一旁本是若有所思的仲卿,听得师娘问话,忙依言答道: “哦,师娘,师父方才说卜上一卦、我便心有所感,以在场六人为阴阳各爻、序以辈分排列得出离卦,加之接近酉时,得出卦辞九四,曰: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此卦谓凶,皆因往往措手不及毫无准备的事情若是碰上其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然断卦不是猜谜、师父说过不可蠡测估算,否则终落了下乘,故此弟子正在结合方才表象细推精算……” 众人见仲卿如此一说,皆是面露忧色,少英见气氛如此、一拍仲卿左肩,咧嘴笑道:“三师弟,你这般上进让我与大师兄颜面何存呢,别想了,师父他老人家不是说嘛,卦由心起,即得表象,若不得通解,便莫要捕风捉影,徒增烦恼,时至自然知嘛。” “是啊,嗯、时候不早、都回去准备准备、明天我和莫行则亲自送你们下山,婉溪你同我回房、我有些话吩咐你。” 仲卿一席话题虽被二师兄少英刻意打断、忧虑却终隐张雅君眉头,待得众人散去,石坪衔阳归山,莫氏夫妇屋舍之内的话语却是盈盈不断。 山南江陵府,西邻巴蜀,北嵌襄汉,临江依水映带其右。此地为中原沟通岭南的要冲,故有东南重地之称。 三月山南、烟柳和煦、草长莺飞、江陵府外十里坡,道远亭长。 十里坡不止十里,亦无高坡可攀。或许在以往曾是有坡也仅十里而闻名,可又谁人闻问呢?行人借过、只求结果,很少会有闲情观望中途事。 每天来往的行人与车辆将此处的路面压得平如京中大道,令芳草折腰。而其上各色各样的行人除了士农工商外,诸如乘春踏游的贵胄,眼神游离的扒手以及手负孩童的妇孺亦为这十里坡道增添不少人气儿。 而这其中有一行四人却格外引人注目。这群人中一女子着杏黄褶裙、步履白底绣鞋,生得明眸皓齿、顾盼生烟。而男子三人俱穿一袭粗布青衫,或沉稳有度或气宇轩昂或儒雅内敛,三人气质虽是不一、可走在一起却是意外的契合。是了,这一行四人正是下山置办用品的云踪派弟子。 四人沿路走进一处临道茶亭歇脚,甫坐片刻、二师兄莫少英便起身,亲自斟茶递给婉溪道:“好师妹,您大人有大量嘛,再说你能出来我也有份功劳,就别生气了,气多了对皮肤不好。” “师兄这是想要回娘亲额外分给你的那份余钱啦?” 说罢莫婉溪特意将綉袋拿出来晃了晃,复又缓缓收了起来,瞥了眼远方江陵府方向后便冲着二师兄少英狡笑,那意思仿佛在明显不过。莫少英见状,随即会意,忍痛出声道:“三块!” “十块。”婉溪不紧不慢仰天讨价道。 “五块!五块香满楼的桂花糕,不能再多了!” “好吧,这些都从你那份中扣,再加一条你去跑腿。”婉溪见好就收,能令二师兄少英露出那副割肉刮骨般的心疼样儿,别提有多舒爽。 莫少英苦着脸道:“为什么我去买却没份儿吃?厚此薄彼、师妹太过偏心。” “你还想吃一块?也行,那就买十块没商量,余下正好孝敬给爹娘。”见少英还想继续争取,索性将鬓角长发挽于耳后,噙着盈盈笑意一副‘我吃定你了’的模样。 “算了,我辈修行中人,岂能妄贪口欲!” 莫少英自忖在无余地可讨、便伸了伸手,示意婉溪将自己那份先给我,以免夜长梦多。一旁大师兄正要阻止婉溪打开綉包。却听见一女子先声提醒道:“这位姑娘、出门在外财不露白、方才有人窥视你们,想必不怀好意,还是谨慎些好。” 莫少英转过身来,骤然入眼瞥见女子周身净白,一如阳春白雪。待得定眼细观、才知此女子生得明媚娇柔、剪瞳似水,额间一缕白发随风曳动、显得别致有方。她上着白色窄袖衫襦,下着同色长裙曳地,腰悬璎珞、左手持着带有花色剑柄合着白底金饰的剑鞘正抱拳以礼。待得少英回过神来,女子已然走远,步至亭内一隅兀自歇息。连婉溪他们何时道谢都未曾听见。 莫少英有些意犹未尽地回转过身道:“好别致的女子,你看她心地善良,貌正体婀,得妻若如此,夫复何求?” 婉溪见少英如此称赞别人,本能的便有些不高兴,手沾了一点茶水,轻轻往他侧脸一弹,不满道:“作梦!是个美女你就赞她一番。光对我们说没用,有本事你去搭话啊,哼。” 大师兄方闻见婉溪以言语相讥,担心他节外生枝真去搭讪,忙阻道:“少英,师父曾有训示,路遇云游的僧人,道人,孤身的女人不可轻易相与,小心出了岔子。” “大师兄哪里话,你看她出言提醒至少说明心肠不坏,嗯,小师妹谢谢你的茶水,二师兄我正好借以擦去脸上灰尘,嘿嘿。” 言未既,便见莫少英正将茶水抹了抹面容转而站起身踱步,施施然走至女子桌前,略一拱手便即出言道:“方才多谢姑娘提醒、敢问姑娘芳名?” “方才你的同伴已然谢过。我姓白,你就叫我白姑娘好了。” 女子见他孤身前来搭话,不知意欲为何。而这边莫少英闻言却是一愣,兀自思忖,“姓白?穿着一身白衣索性就以姓白自称了?唔……是不是我这番搭讪太过冒失,唐突到佳人了?使她生了戒备之心?不行,我在试试……” “白姑娘莫怪,小生姓莫名少英、是百里外欺云山云踪派弟子,那边是三位同门。我奉大师兄之令前来借问白姑娘可是去江陵府内游历?姑娘风尘仆仆、想必是远道而来。若蒙不弃,就由我们代为引路可好?”这一席话语说得是四平八稳,诚恳有加,以期有幸与之同行。 只是女子却是未曾领情,淡淡回礼道:“多谢贵派大师兄好意,不过江陵就在近前,就不劳烦各位了,时候不早,先行一步,告辞。”女子说完,叫来店家付完茶钱后持剑离去。莫少英满心期盼却遭一口回绝,颇觉尴尬,一旁婉溪不知何时已经站于身后,看着他有些意兴阑珊的神态,出言安慰道: “喂、别看了,人都走了,二师兄准备在这里过夜吗?我们也得进城了。” 莫少英眉角一动,问了句:“你觉得大师兄可好?” “啊?” 婉溪闻言初时一愣,随即俏脸生晕,虽被问得一头雾水,不过还是认真答道:“大、大师兄很好啊,我,我的意思其实二师兄你也很好啊。” 莫少英见她说得委婉,不禁调侃道:“果然!大师兄虽长得平易近人,老实敦厚、但姑娘家不一定喜欢、下次找姑娘搭话不能以大师兄的名头,但像我如此玉树临风,怕吓着对方,还是仲卿较为适合,嗯就如此决定了。” 见少英问话原来是为了给自个儿找个台阶下,完全不在意自己在说什么,亏方才还自作多情一番,当下越想越气,恼得作势要踢,只是还未用力,却见他早已未卜先知般闪开数尺,婉溪更是不依,忙错步施展轻功追上前去,二人这一追一逃,眨眼间、便离开茶亭数尺有余。 安坐一旁的仲卿见大师兄脸色不佳,温言相劝道:“大师兄别介意,二师兄自小口无遮拦,师妹也是随性之人,他们在此处施展轻功是有些锋芒毕露。不过也没什么,正好令那些扒手知道我们不是善与之辈,付茶钱走人吧,照这脚程,天黑之前就能进城。” 莫方闻拍了拍仲卿单肩以示明白,招来店家付完茶钱,瞥了眼亭内,拉着仲卿向前方快步行去。而于亭内暗处一桌几人见识了四人武功后,掂量了下自身实力,终未起身跟去。 第四章 不知谁家姝 酉时夕阳西下,湖水光射彩掩、金波碧漾,千帆归津,放眼望去、近似舸舰舳舟齐拱江陵。渔歌晚唱、游人急还,城内炊烟泛起、香闻百里。彼时、暮色降、四野合,天悬星斗,下泛明光。城外寂静,城内夜未央。 如家客栈地处江陵府西,与东区客栈相比仅能算一所供平民旅人歇脚之所。其客栈胜在价格低廉,客房还算整洁。莫仲卿一行四人每往江陵都会来此落脚,算是如家客栈为数不多的熟客之一。四人草草用过晚膳,准备合计明天采买事宜,还未说到半盏茶的工夫,二师兄便听着不奈以一句“任凭大师兄吩咐,我们去给婉溪买香满楼的桂花糕”为由拉着莫仲卿夺门而出。 大师兄莫方闻并未阻止,他知道平日山上清修苦闷,哪及江陵东区热闹,自己也是过来人。加之,师父说过,云踪派弟子,入世修心为首要,是云是泥总需在红尘中辨别一番才知。不过大师兄的容忍也就仅限于男弟子而已。当他回首见婉溪一副殷殷期盼的表情后,以“良家女子夜晚少出门”为由断然拒绝婉溪跟去。 莫仲卿二人趁着夜色提气赶路,健步如飞,不下半刻便从西区赶到了东区附近。随着人流渐行渐多,二人愈行愈缓,待至城隍街时,步伐已与常人无异。 城隍街地处江陵东西区交界上,在往东行就是贵胄富贾居住之所。故此不论贫贵富贱,在这条街上总是交错可闻。世人也总爱攀比,若是没有穷人的陪衬怎能彰显富人的一掷千金,豪气干云呢?所以贫穷之人来此讨活,富贵之人便来此享乐,此处有全江陵最奢华的香满楼,有日攫千金的万赌坊,还有那令人色授魂、夜夜笙歌的玲珑阁。 此时,明月揽柳,斜倚幽湖。 仲卿二人暂歇廊桥上看着行人来来往往,心中若有所思,其思各不相同。莫少英见高阁暖舞,贵胄买笑,自己却在这里和仲卿站于桥头看着别人行乐,遂感概道:“仲卿,我们看谁先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谁就先请谁到这香满楼内吃最贵的万寿宴,听玲珑阁头牌唱的小曲儿,叫来万赌坊的铜元宝给咱斟茶倒酒,点头哈腰!” 莫仲卿听着二师兄的豪情壮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好是好,但是我觉得那样活着不像自己,还是现在舒服些,自在些。” 莫少英转过身来,一把将其搂住,笑劝道:“俗话说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师弟你数技集于一身,随便掏一项出来就能活得很不错,怎会不舒服呢?” 仲卿遥看远方楼阁中的人影,慢声道:“二师兄,俗话也说与凤凰齐飞者必高鹜也,同豺狼争食者需猛虎也,人以类聚。我不想成为他们。” 少英也不再劝,索性转过身去望向远处,意气风发道:“无妨,不想就不想,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待二师兄出人头地,保你们还有师父师娘锦衣玉食,从此荣华富贵!” “咦?” 莫少英说罢却听师弟轻“咦”了一声,当下皱着眉头道:“怎么?仲卿是不信师兄能做到,还是将来不肯受师兄的半点恩惠?”。 “不是,我好像看到白天那女子了。” 莫少英眼神一亮,快道:“哪里,哪里?” 仲卿见二师兄问得急切,却又不复见女子踪影,遂嗫嚅道:“好像,好像跟一身着红纱装束的女子进了玲珑阁。不会,也许……可能看岔了吧。” 莫仲卿语意微顿,想起白日那女子一脸正气爽朗的模样,心道玲珑阁是什么地方?那女子又怎会是那阁中之人?遂更加认为是自己瞧差了,可莫少英却不管这些,一听那白姑娘跟人进了玲珑阁,立马道:“怎会?你是说白姑娘是玲珑阁内的姑娘?怎么会呢,她看来就算不是女侠也是个懂些武艺的女子啊?” 莫仲卿一顿,道:“持剑也许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少些麻烦吧,倒也聪明。” 二师兄见仲卿这般一说,心中益发不舒坦,忽道:“仲卿,你觉得二师兄平日对你如何?“ “当然不错” 莫仲卿摸了摸鼻子,似乎隐约已猜测到了什么,果不其然,只听他虚拍自己的肩膀,急不可耐道:“那就对了,是好兄弟那就陪我走这一遭!” 莫仲卿唯有苦笑道:“可是我们没多少银子,再者师父说我们心性还未凝练,贸然进入此等地方,会令道心不稳,还是……” 莫少英摆了摆手,截口道:“还是什么还是?就算二师兄求你了,呐、一次遇见是缘分,再次相见是天定。况且你一点也不好奇?白天她可是帮过我们,瞧其行事、哪像烟花风尘女子?我倒是觉得她心思单纯,一人远来江陵,别被糊里糊涂拐骗了进去?” 这般理由虽说太过牵强,但也不是毫无可能,加之师弟仲卿与二师兄朝夕相处又怎会不知他的心思,当下也不去点破,沉凝片刻,算是妥协道:“好吧,那我们怎么进去?光明正大怕是不行。” “跟我来,二师兄早就想好了!” 莫少英见师弟应允,当下喜上眉梢,一把将其搂过忙不迭向玲珑阁走去。 …… 廊台红袖女,倚笑阁楼上,舞献多情客,春烛暖宵歌。 流莺卖笑,待客留香。自古就有之,而有两人却不是多情客,因为他们没有银子。 二人绕着玲珑阁周遭小转一圈,于阁后里巷轻轻一跃翻身入得玲珑阁,原想进来后应有入阁之法,可一望之下,阁中乐声靡靡,纸窗扇扇幽闭,终不得其“门”而入。 莫少英见翻窗无望,急得左右踱步,抓耳挠腮。仲卿见如此,四周望了望,瞥了眼近旁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当下凑到近前心有所感,俄顷,方才指着花骨朵,迟疑道:“我方才以此花骨朵卜算了一卦,现在正戌时,而你此刻行事急如掠火,木生火为泄、利东南,可花瓣有四片,双数属阴,戌时火不旺,此去东南方有奇遇却又不太吉利。” 少英一惊,旋即大乐道:“还是你卜算好,准没错,咱走着!” “等等,” 莫仲卿叫住了莫少英却被后者不由分说地拉着边走边道:”不必怕不准,左右没其他法子,不是?” “是啊,左右没其他法子,原来二师兄只是不想原地甘站着”莫仲卿摇头苦笑。 二人猫着身子穿花绕树,不一会儿便来到东南院内墙角。见墙角假山杂立,怪石嶙峋,其下有细流倚石而绕,穿过墙底洞口流向院外汇入水道。仲卿见如此,轻皱眉头道“二师兄,此处地势低洼,水旺克火,恐怕此事有些棘手。” 莫少英本想安抚仲卿两句,忽瞥见其身后墙角处有一人行来,“有人!快藏进来。” 言未既、忙将仲卿一把拉进怪石堆中。离得近了,只见其人玉簪束发,眼神微靡,一身云锦金边绸缎长衫,脚履黑纹金底踏云靴昭示着其贵胄公子的身份。只见其人摇晃着身子,一步三拐,蹒跚行来。来到跟前,忽然以手捂口猛然冲至溪流旁,“呕”地一声,顿时腥酸难当,熏得假山后的二人急急捏鼻屏气。 “这气味儿也太霸道了,熏得慌!” “嘘,二师兄你小点儿声。” …… 待得得其人吐了一阵,方带着七分醉意道:“臭娘们,想灌醉爷敷衍了事不成?我这就让你知道敷衍我的后果,嗝…。”说完又一步三摇往回走去。莫少英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远,看了眼四下再无无人影,方猫出假山,诧异道:“师弟,这难道就是机遇不成?” 莫仲卿出得假山方要搭话,一抬头,便见二师兄身后碎石路上贵胄公子去而复返,速度之快令少英无暇再行藏匿。贵胄公子见前方一人背对自己,却是不闻不顾,急至近前溪流又是一阵呕吐,这次方待胃中清得只剩酸水,才出言问道:“嗯,你是什么人?” “公子好,小的是这里的下人。”莫少英拿捏着强调,忙不迭地答道。 这公子见莫少英穿着一袭粗衣青衫,遂嗤笑道:“下人?呵呵,本公子是这里熟客,而你这装束就算此处端屎尿盆子,打杂的也穿着比你好些,休得诓我!呃。” 莫少英听得这般戏谑说辞倒也不觉尴尬,一双眼珠子四下乱瞟,不住打量,嘴角隐隐含笑,似是想到什么莫名有趣的事情。 那贵胄公子见他不答,倒也不疑其他,只是醉醺醺地道:“我知道了!你定是没钱的穷小子,想来偷看玲珑阁的姑娘!呃、是不是?呵呵,好,本公子今晚大发慈悲,来,从我胯下爬过,我不但不告发你还请去吃喝一顿,里面真是秀色可餐哦,哈哈哈哈!” 贵胄公子放声浪笑,言辞极尽侮辱,是个人都会不爽,只是莫仲卿并非常人,反是笑得益发欢畅道:“一言为定!公子可不要反悔,这顿花酒我是喝定了。” 不待说完,莫少英便提步走至贵胄公子身前,方要作势欲钻时,假山后的莫仲卿见着,不禁急阻道:“二师兄!” 贵胄公子不知还有另一人在场,闻言侧望假山,惊异之际方要喝问,却哪里晓得耳后“咚”的一声闷响,两眼一黑,将要说的话便如数吞回了肚里。 莫少英见仲卿表情诧异万分,忙补道“放心,师兄我出手不重。大约半个时辰左右会醒,足够我们寻人。” 这嘴上说着、手上也未曾停着,只见他三下五去二便将贵胄公子的外衣剥得干净,反套于自己的身上,见他片刻未停显然早已此意。 莫少英见莫仲卿长大了嘴,杵着未动,不由整了整衣衫,笑道:“怎么?我穿这身是不是比这厮气派得多?果然人靠衣装嘛,来搭把手,将他丢到假山里头喂蚊子去。” 仲卿无法只得依言将那位倒霉的公子抛于假山之中,顿了顿,又有些心神不宁道:“我们真要去?” 莫少英贼笑着劝诱道:“都到这个田地了,难道你不想进去?里面可是花花世界哦。” “这……” 见师弟语意吞吐,面露犹豫,当下大力一拍师弟的肩背道:“好了别担心,有这份装扮我们可以堂堂正正走过大门,你就勉为其难当我书童。来来来,不能再耽搁了,我们这就走着!” 语毕,莫少英面带笑意,如沐春风,昂首阔步领着仲卿堂而皇之的进了玲珑阁。 第五章 路遇不平事 甫入阁内,丝竹乐响更浓、杯觥交错中夹杂着歌女婉转莺啼、殷殷待客之声。 二人绕过仕女屏风、进得前厅、入目便是一愣。台上舞女穿丝披纱体态婀娜妖娆,其旋转律动地身姿俘获着台下大部分男子的眼睛,而少部分则左拥右抱,不闻台上旖旎。就算台上燕瘦环肥各不尽同,又哪有揽美入怀,春指秋波可比?而綉红戴粉的舞台之后更有扶栏登上之梯,其上数门连排开阖,门内帘幕轻掩,扉门或闭或开,或有女子从楼下偎揽男子入门,又或有女子从中洞出,担着男子徐徐下楼、其行经中一顿倚肩咬耳,娇吟媚笑引得二人不尽面红耳赤、遐思连连。而师弟莫仲卿更多的却是在想二师兄这身衣服会不会被人认出来,哎,但愿不会。 二人左顾右盼之际,迎面拂来一股脂粉之气,随即便听旁侧一身穿红罗彩缎的女子朝着二人望了望,顿了顿方才款款有礼道:“哟,这位公子瞧着面生啊?可是第一次来嘛,我是这楼里的老板,你可唤商姐可要妾身代为引见引见?我们这玲珑阁的姑娘啊个个技貌俱佳哦。” 莫少英闻听这般说辞,脸上红光更甚、不知所措,待得对面这女子娇笑连连方要再行出声,又被身后师弟从后轻轻一怼,这才醒悟道:“嗯,本公子路过江陵听说这里是附近方圆百里闻名的雅地、特来一游,但这些等闲货色、本公子兴致缺缺、可有未经把玩的璞玉?” 女子掩唇轻笑,哪有不知其理,刚要回话却见莫少英故意臭着脸子,摆手道:”得了得了,你听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咱家公子不稀罕什么头牌,你听着,方才我与咱家在桥上见一白衣女子入内,想必应该是贵阁中人,就她了,别人不要。” 女子见来人装束奢华定是个多金的主顾,一般多金的主顾有些特殊癖好也理所当然,可提名要的人却是让她有些难办,顺言附会道:“公子千金之躯自然不能让这些货色来陪同,刚才进来的白姑娘,自然是本阁中人了,可白姑娘今天不方便见客,要不妾身我给公子叫本阁的花魁来,包公子您满意。” 莫少英见女子一言道出白姑娘的姓氏,看来并没认错,遂负手对后方的仲卿暗中比了个欣喜的手势。随后又听得女子推脱不让见客,更是见疑。遂沉声道:“不方便,怎的不方便?” 女子见他如此答话,顿时掩唇而笑,方待开口便听得楼梯口一女子曼声道:“哟,想必公子您阅女无数,又怎会不知其意。而我便是本地儿的花魁,难道不比那青涩丫头好上百倍?” 说着故意微挺秀鼻,嫣然作态,那一颦一笑称上一声美人儿亦不为过。只是一旁莫少英意不在此,本想挥手打发,可看着来人益发意味深长的笑容,当下略略一顿,再瞧瞧身边一脸古怪,欲言又止的老鸨商姐,心下“咯噔”一声,忖道:“小爷不会这么倒霉吧,这刚进门就被撞上了?”如此作想之际却听得身后仲卿适时接言道:“公子,既然这位小姐姐诚意相邀,不如就依她上楼吧。” 这女子闻言美眸一亮、顺势看了下身后布衣装束的仲卿、微微一笑,便也不再多话、明扶暗拽,拉着少英直往楼上行去。这一路行来,微闻香泽,令莫少英不禁有些心旌动荡。 片刻,来到一扇刻有‘牡丹飞凤’字样的门前,女子当先排扉而入,特意对着仲卿说,“你也进来。” 待得三人皆进得屋内,随手又关上门,步上前来让二人落座于桌旁,方才起唇笑了笑,竟开门见山道:“二位是山上来的,还是走水路的?是劫富济贫的大侠,还是偷鸡摸狗的小、贼?” 莫少英直到坐下的那刻起,全身已然不像先前那样紧张、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又闻那女子丝毫不替这身上衣物的真正主人,当下大定,一撩袍襟,嬉笑道:“姑娘好眼力,敢问姑娘如何称呼?我二人来此玲珑阁自然是做窃玉偷香的君子了。” 女子见他如此知情识趣,于刚才大为不同,不尽画眉轩立、软言道:“二位好汉不嫌弃可以叫我一声牡丹、既然来窃玉偷香的,怎又将方公子的衣物穿在身上?你们将他如何了?不过不管怎样、牡丹可是欢喜得紧呢。” 莫少英闻言,绰起桌上的茶水小啜了口,故意坏笑道:“嘿嘿、放心那个方公子一时半刻醒不来,特制的迷魂香可以让猪睡上几个时辰,话说那方公子什么来历?” “这位方公子……” 牡丹方待搭话见一旁一身粗布青衫的仲卿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不闻不问。随即按下不表,转移话题道:“你看、这位公子可没你那般油嘴滑舌、进屋至今一句话都不曾说过,可不像来窃玉偷香的哦。” 莫少英摇了摇头,遂一改方才轻浮之态,面上一脸凝重道:“实不相瞒,我这位兄弟却是来寻亲的,此前有位穿着白衣、姓白的姑娘就是我兄弟失散多年的妹妹,我兄弟几番寻找未果,今天恰巧于此处见到她,所以特乔装来探寻一番,望姑娘发发慈悲,告诉她现下何处?” “失散多年?” 牡丹依言又重复了一遍,只是这重复的口吻却是格外狡黠了些。一旁莫仲卿见状,只得硬着头皮沉声道:“牡丹姑娘,我们的确是来找她的,方才那位商姐姐说不方便,是否真有难处不便说?” 牡丹见仲卿说得诚恳,双手捋了捋发髻、故作羞意道:“难处嘛没有,好处嘛……。” 莫少英不待牡丹说完抢白道:“姑娘既才一下子认出了我不是方公子,又不曾报于那老鸨,想来一定厌恶那方公子很久了,既如此,我们可算是帮了姑娘一个大忙,而现在这方公子衣物中还有不少真金白银,只要你小嘴一张,这些就都是你的,事后也绝不会有人知道。” 牡丹不答,却是见她眼波流转,却下凤簪、不待柔发披散,就已一字一顿媚道:“银子我要,这人我也要。” 言未既,已走至莫仲卿跟前,忽而一个侧身却是燕坐于仲卿身上,双手迅速勾着仲卿脖颈娇声软语:“只要这位公子答应陪我一宿,牡丹我就告诉你白姑娘住在何处,可好?” 莫仲卿本在默念道家清心咒,见二人一唱一和,也就交给师兄少英搞定,不曾想这叫牡丹的女子竟然主动投怀送抱、着实令他大吃一惊,一时间也摸不准这牡丹是何用意,迟疑许久,方才蹦出几个词眼道:“姑娘自重!” 言罢就像受了惊的兔子般一把推开牡丹闪身挪至一旁,速度之快令牡丹不尽娇声抗议:“哎呀,公子你弄疼人家了,跑这么快干嘛,牡丹我可是真心实意呀。” 这牡丹越这般说,莫仲卿越发没底,当下只得退后一步,牡丹笑着作势来拉,可玉指刚及伸出,便遭后莫少英一把揽入怀间,还未出声作响就听得他一阵嬉笑道:“我这位兄弟最是不解风情,牡丹姑娘如此貌美,不如便宜我可好。” 语毕,只见他牢牢搂住牡丹,附耳吹气,又道:“你看,我不算有情人,却是解情人。” 女子见少英如此大胆,吃吃笑道:“公子好坏、不过的确比那木头解些风情,好吧,牡丹、今夜是你的了。” 莫少英大笑道:“嗳,不忙、长夜漫漫,不如先告诉我们那位姓白的姑娘往何处去了,让我兄弟去找,也不会妨碍我们欢好?” 女子听言“嗯”了一声、眸子里却是秋波盈盈道:“万一告诉你们了,却是把我抛下了怎么办呢? 少英闻言略一思忖,随即腾出左手,长指竟在女子玉峰上虚虚裹攫一番,调笑道:“到手的温香软玉,要是就这么走了,还算是男人么?” 牡丹常年混迹声色场,见他如此急色胆大,知已急不可耐、虽还有旁人在、可红透项颈的媚态已让她眼生迷离道:“小冤家、白姑娘在三楼,至于在哪一间?明早、再行告诉你……呃!”这话未完,哪想后颈骤而传来一阵剧痛、随即诸多旖旎之思顷刻消散。 莫少英将牡丹抱进罗帐,在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于枕边,复又望了望牡丹熟睡的俏脸,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自嘲道:“也许我真不算男人?”随即轻声一笑、系下幕帘。转身望着莫仲卿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啊,放心,我下手自由分寸,不会晕太久。” 莫仲卿应道:“若不是我亲眼所见,绝对不会相信二师兄如此的,嗯,师兄几时学会。” 这话问的含糊,莫少英却已挥手笑道:“你想学不?嘿嘿,方才大厅之中看到的,现学现卖。怎么样?不过坑蒙拐骗你也学不来,行了,我们就从这边纸窗直接上三层外栏,三层纸窗很少、这下可节约不少工夫。”说完,不待仲卿搭话,便先行打开窗户,一个鹞子翻身、率先窜了出去。仲卿见如此,摸了摸鼻子紧随其后。 二人来到三层外栏,趁着夜幕攀援其上、逢窗必看,徐徐走来、一路风光明艳、活色生香自是不必多提。过得半盏茶的工夫,终于在西南角单独的一间纸窗内听到了令莫少英记忆犹新的女声。二人轻轻落于纸窗两旁,莫少英率先在上捅了一个窟窿眼,由于不敢开得太大,也只能窥见白姑娘与一身着红缎女子似乎在争吵什么。 红缎女子道:“你们内坊这个不准那个不行,还让不让姐妹们活了?” 白姑娘道:“掌针命素衣前来勘察,自是需规劝各位姐妹,别在作践自己。” 红缎女子讥笑道:“规劝?作践?你们内坊自然有人供着养着,我们呢,这些姐妹命薄,在内坊修炼不了上乘的武学、只能落魄于此,我们干什么也是靠着本事吃饭,哪像你这种高高在上的内坊弟子这般不食人间烟火呢。” 红缎女子刚说完,便听到屋内他处传来三两女子附会之声,由此看来屋内似乎不仅仅只有她二人,而其中一个女声阴阳怪气道:“商姐你可要小心点哦、这白素衣啊可是坊主卓雨晴的私生女,小心回去后这小妮子告状。” 另一个女子附会道:“就是,我看坊主外表冰清玉洁,内里不比我们好上多少。” 白姑娘急辩道:“不是这样的,你们不要污蔑卓坊主。” 红缎女子双手环胸、语含轻蔑道:“哟,还真是母女连心啊,看见没,这还没说什么呢,都开始气急败坏了,说不定就是那姓卓的私通了哪位达官贵人,内坊也才会如此顺风顺水,不愁衣食吧,呵,都一样儿,只是卖的价钱不同。” “你!” 白姑娘急的俏脸通红、却在道了一声你字后没了下文,只将握剑的手紧了紧,显然、要她像红缎女子那样极尽讽刺之能事却又是难以启齿的。 第六章 大闹玲珑阁 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话分毫不假,何况对面似乎还不止三个。 白姑娘一张嘴自然抵不过对方嘴杂。莫少英猫在窗外眼瞧自己生有好感之人被对方说得满面羞红、咬唇不语,气得热血一冲,踢窗而入。甫进屋内,众人骤惊之下便见莫少英大大方方往那一站,冷笑道:“呵!呵呵呵,几位牙尖嘴利合伙欺负一个弱女子,好,好得很!师弟,看来我们有必要路见不平一下了?”语毕,众人就见破掉的窗柩外又猫进位男子。 这下屋内可算是一目了然,那红缎女子原来是方才前厅遇到的商姐。而其后有三位身着红纱的女子,见二人闯入,惊讶之余也从不同方向站于商姐身后,以示戒备。商姐却也不管二人,轻笑两声、有恃无恐地复对白姑娘讥道:“我当是谁来找白姑娘呢,原来是俩相好啊,你看,上梁不正下梁歪、大的在外偷男人,这小也不赖,这一偷就是两个,看情形,还被迷得不轻。” 莫少英见白姑娘杵在俏脸更红、不禁截口道:“不错,我们就是她的相好,又怎的了?哪像你这种老女人,脸上粉比皮厚、别说找两个人了,就算马厩中的种马也未必看得上!” “事情不是这样的。” 白姑娘见莫少英二人闯进屋来本是一惊,又见双方越说越离谱,突觉事态发展已然背离了本意,遂想出言解释,哪知商姐却不给这个机会,只见她单手一指自己,仍然不理莫少英道:“好你个小丫头片子,初来江陵、就敢带着两野男人到江陵地界上来撒野!老娘倒要看看你们有几斤几两!” 商姐不待白姑娘再行辩解,双手一抛,红绫落落袭来,舞姿曼妙,却是杀意已显。 而其后的三位女子,有两人前来相助,一人却是飞快跑出门去。一时间原本还算宽敞的屋子在众人争前斗后、左闪右挪下顿觉拥挤不堪。少英与仲卿二人未曾携剑而来,对着眼花缭乱的红绫也只能闪身腾挪伺机出拳伸脚,而一旁的白姑娘不知为何也未曾将佩剑拔出而是一味的闪身避让。 斗得片刻、三人果然渐处劣势,手无寸铁的莫少英觉得这舞姿攻势凌厉于否全靠那一丈红绫,只可惜没有趁手兵器在手,难以将其毁去,就在他左思右想之际,瞥见妆台上散放着几把细身玉簪,心下一喜、随即虚晃一招逼退来敌、就地一滚,来到近前暗中抹走玉簪,又于漫天红绫乱舞中抽身闪至莫仲卿身旁,将玉簪暗中递给了师弟,这嘴上却也闲不住道:“我说楼子里的姑娘们,看得出你们腿上功夫不赖,平日没少在男人身上花功夫吧?只可惜啊,这腿上功夫是硬了,手里的功夫就差喽,你们看,半天都没有碰到小爷的边儿。” 这莫少英身法矫健,屡次躲闪早已让商姐手下的两位女子心生暗恼,又见他说话夹枪带棒,笑得贼贱,更是气得不打一处来,不用说双双合力挥绫,已不顾一切地攻了过去。 这厢莫仲卿得了空隙,玉簪在手又哪里不明二师兄之意,双手成拳并拢夹住玉簪露出数寸尖身,侧身避过商姐袭来的红绫,复又攻上前去,嘴上不忘道:“得罪。” 那商姐面容一怔,见他出声再度攻来忙收绫相守,却不料间不容发之际,莫仲卿瞅准时机,倒踩七星,竟是不进反退,反身向缠着莫少英的二女后背袭去。 霎时、只听得“嘶拉”数声,莫仲卿顷刻之间以簪尖破去数片红绫又在毫厘之间收簪回手并没伤及二女的性命,这略一迟疑二女已双双惊慌后撤,莫少英暗道了声可惜,唯有抢过师弟手中的玉簪、对着商姐道:“老妖婆,看我来破你红绫!”说罢猱身而上。 姓商女子见着不由冷笑三声、搅起红绫,旋转成圈,进而借力一抖,刚才还是看似柔弱的红绫,顷刻间伸得笔直犹如刀锋,少英于空中见来势凌厉,却是人在空中骑虎难下!说不得便要搏它一搏,遂将持簪右手拉于身侧,凝气注视,势要将红绫破于簪下! 谁不曾想电光石火间、却听得后方白姑娘一句“小心”后,簪绫已然相触,可碎掉的却是玉簪! 难道这玉簪竟没有那绸缎做的红绫坚韧? 莫少英一怔、无暇细想,就见那也不知何种材质的红绫再破去玉簪后完好无损地顺势一推,犹如一丈红蛇猛地抽开少英夹簪的手,当胸直取!而莫仲卿在一旁相救不及,眼看二师兄就要伤于红绫之下,孰料一柄利剑,从他斜下刺出,直取红绫弱处,商姐暗中一惊、知道这丫头坊内武功习得不差,一下便看穿了自己的短处,不由急忙收了红绫,双手一抖,色厉内荏道:“小贱人,看不得情郎被伤?终于耐不住寂寞了?” 白姑娘俏脸一红、急声道:“我自然商师姐这一方,但师姐却不能伤了他。” 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莫少英听白姑娘如此说,也不管是不是自己误会,心下一甜、并指对着商姐不依不饶道:“我呸!你凭什么资格骂白姑娘,我看你这个老妖婆才是寂寞难耐,想趁机捆住小爷吧,你要是寂寞就说啊,不说小爷我又怎的知道?” “小子死到临头还嘴硬,等下有你好看。” 但听那商姐说完,门外又涌进数名护院打手,进来后纷纷取出藏于怀中长刀短棍,而奇怪的是方才打斗开始时离去的红纱女子却不在当中。 师弟莫仲卿见势不妙,刚想出言提醒,却听到白姑娘先声道:“商师姐,不要伤了和气,二位公子也是好意,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算了?” 商姐见白姑娘求饶,蔑视道:“小贱人你烧糊涂了?若是识趣的,给老娘站在一边!” 见商姐语气坚决、分毫不让,白姑娘便也不再出声、虽秀眉微蹙、却挺剑立于当前,额发间那缕白发隐然翘起,意思再明白不过。莫少英见如此,顿时豪情万丈,并肩站于左侧道:“白姑娘,敢问芳名?” “白素衣。” 顿了顿,又补道:“对不起,连累二位了。” “哈哈!就冲这句,就值得我为姑娘先打头阵!” 莫少英说完,不待素衣应话,大喝一声,单人执掌,犹如蛟龙般洒然腾空、双拳匹练而出,他的目标很简单,就是夺下其中一人的刀具,虽非趁手,拼斗时总有个保障,而随着少英猱身再上、原本微微静止的画面一触即发,转而鲜活了起来。只见莫少英闪至一护院打手身后,反手肘击其人脑干,其人应声而倒,趁势拾起大刀、单手周身舞了个刀花,阻退来敌、侧身瞅准时机又是一脚将一袭来的护卫踢向门外,只听得“砰”地一声,原本紧闭的门扉应声而破。 少英持刀而出,冲入大厅二层。一时间见全场无不焦点于此。 莫少英见着旋即一顿,一脚踏在那护院打手的背上,凶神恶煞地放言道:“今晚小爷我要大开杀戒!不想死的就给我滚!”说着“咵嚓”一声砍下一角围栏,木栏落入了一层大厅,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惶恐之情顺势蔓延了开来,众玲珑阁看客顿时一窝蜂地夺路而逃。 莫少英不笨,他知道双拳难敌四手,武功再好也有力竭之时,若是师父在凭着炼气的功夫还行,至于他们就算了,故此决定带着白姑娘和仲卿一起冲出去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来路的窗口已被商姐有意无意占据、迫不得已,只能先行制造混乱,以图浑水摸鱼,从大厅逃出升天。 师弟莫仲卿与少英相识多年,早知他的习性,见少英如此,一手拉住素衣,口中却是先道:“得罪,白姑娘,跟我们先行冲出去。” 三人且战且退、从顶层一路挪至大厅,期间砸坏名贵瓷器金银装饰数件,兼之惊走全场客人,一些新来的舞姬却是趁乱尾随客人逃走,这令商姐见着越发咬牙恨上了,誓要扒皮抽筋做成人彘不可。战不多时,三人从阁中打到了院内,眼看大门迫近、三人喜出望外,却听得院外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随后只见一面部凶煞,生得虎背熊腰、持一杆利枪的大汉领着一干官兵鱼贯而入,看其装束统一,步伐一致,站定后更是无一人出声。 莫仲卿见状,暗道不妙,因为不管他怎么看,这支守城官兵虽是人少却纪律严明显然不好对付。待得见到从刚开始便出去未归的女子也露脸立于大汉的身旁,已知境况糟糕。遂喊住二师兄,小声商议道:“慢来,我们有麻烦了。” 莫少英见情势有变、虽想依言不再动手,自忖绝不能就此坐以待毙,又瞥了一眼身后一脸惊慌的素衣,这一咬牙根,浑身热血上涌不禁朗声道:“我呸,来人可敢于我单打独斗,莫要仗着人多!” 莫少英自然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是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弃刀于地,飞身而起,一个鱼跃,横身一掌击向眼前带队将领,那将领见他骤然发难也不多话,单手提枪、就地一震,周遭尘土轻扬、枪尖业已齐身没地,左步微前,右手蓄力,其动作威猛刚强,张弛有度丝毫不觉拖泥带水,看模样不闪不避竟是要与莫少英来个硬碰硬。立时、只听得“砰”的一声、双掌相交,那将领后退半步,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已飞倒在数尺之外却毅然复起的莫少英。见他如此硬气,顿起些许惜才之心,然仍是板着脸道:“你可服气?” 莫少英捂着胸口,有些气闷道:“服气?呵,闹事的也就我一个,如果你能善辨是非,只抓我一人回去,那才叫我服气!” “呵!” 那将领笑了笑,忽然怒道:“哼,大闹玲珑阁,无端滋扰民众,你们三人统统有份!来呀、抓回去连夜审问!” “慢!” 莫仲卿见对方要拿人随即出声阻道,望了望四周,附手轻拍二师兄后背以示会意、踏前一步抱拳朗声道:“这位将军、我二师兄说的不错,此事皆因我二人引起,可这位白衣姑娘原是玲珑阁中女子、只是被我二人胁迫相从而已,商姐姐、小子说得可对?” 商姐原对三人恨之入骨、然则考虑到白素衣可是坊主之女,若是当下报复往后坊主问罪下来却也麻烦,思前想后,掂量再三、望了望仲卿,暗道一声‘好小子’后,终究怯生生地道:“胡都尉来得正好、你看这两小子就是为了抢我们阁中红牌素衣姑娘,这一会儿的功夫都快将我这小小玲珑阁给拆了!幸好胡将军武功盖世才没让这两小贼得逞、您可要替民女作主啊。” 胡都尉见商姐如此顺言,知是有诈。但他对玲珑阁很是反感,兼之以积年阅历来看三人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既然当事者不予追究,也就含糊道:“既然如此,来呀,带二人回去!” 白素衣一怔,刚想出言表明身份却见莫仲卿对着自己眨了眨眼,那眼神仿佛再说:“一人在外面,总比三个人全陷进去要好太多,稍后姑娘再想法子救我们。” 白素衣略一思忖,当即会意,也就不曾妄动,只是那双神色已满是担心和亏欠之意。 众人原以为此事就此定论,怎料就在胡都尉欲将二人押走之际,东南角一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地跌跌撞撞、飞奔而来。待至近前,胡将军定眼一看、若不是那张依稀可辨的嚣张眼神,简直不敢相信被蚊子咬得凄惨无比,已成猪哥模样的来人竟真会是方府二公子——方少奇! “他竟也醒了?” 师兄弟二人一愣,一颗心双双沉到了谷底。 第七章 方府遇贵人 江陵方府、占地百亩,东枕城隍,北依折冲府,在城内可谓无人不知,财多地广自是不消去说、而真正造就这一切的只因它是江陵刺史的府邸。 荆州人氏方乾少时习于长安太学府、年十六进士及第,出任山南道荆州江陵府太守之职,后余年以八百轻兵平定岭南叛军有功,特授刺史之位并续任江陵太守官居四品、统山南道一府十六州,总揽政要。而曩时以八百轻兵力挽狂澜、坚守江陵府待援后攻克岭南群山险阻,大破叛军。至交好友胡不为可谓功不可没,故此胡不为也一同被封为折冲都尉。 方乾其人博闻强记、刚柔并济;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其下本育有两子,长子方少杰为人沉敛有度、却在平叛一役中当场战死,英年早逝。次子方少奇却是因其母张氏过于溺爱,兼之是方乾中年得子甚为欢喜,故此疏于管教、其性益发张扬不加节制。 三月夜凉,未到亥时、游人业已陆续归家,熄灯作罢。 而方府会客大厅却是灯火通明,微闻人声。厅外无人看守,而厅内堂上却有二人把酒言欢、一位头戴紫冠身穿官服脚履朝靴,腰背挺拔正笑脸劝酒者自然是刺史方乾。而另一双握酒盏的手,可谓是玉泽冰清,盈润有方。可这双手却不是女子的,观其面竟是位男子。他发长挽马尾,两鬓落轻丝。眉宇轩昂、凤目朗视。面若桃李、坐如庭前修竹。一袭宽袖云条长袍将整个人衬得有若空谷幽兰,卓荦不群。 片余、只听刺史方乾劝道:“祁先生、此事方某领会即刻派人去打听,若是有了确切消息该如何知会?” 祁彦之略略一顿,从袖中掏出一截碧玉短笛后,欣然应道:“祁某有只白隼,届时每月月初方兄若是有了消息可用这只玉笛对空吹响三声,白隼自会前来接信,有劳方兄。” “祁先生莫客气!若不是当年有您助我平叛,别说刺史就连太守也是做不成的。先生有灵隼一只那联络起来自是方便不少,就等方某好消息吧,来,我们再干一杯!”方乾语毕,伸手握杯一饮而尽。随后二人闲谈秋月、期间推杯换盏、宾主俱欢。 过不得多时,府外人声微闻,初时离得稍远话语自是模糊不清,等那人声步进府内,一时呼来喝去,出声谩骂的腔调儿让方乾不用看便知是方少奇回来了。 果不其然,不须片刻、从堂内遥见其人路过厅外领着一对仆人风风火火穿径而过直朝内府走去时。方乾见着面上已是万分难堪。心道这少奇天资不错,却是儿时娇惯、劣性难改,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他要在祁彦之面前扮得知书达理些,若是能得其青睐,传授一二那真是天大的福分,可这才几天,人家祁彦之还未离去,这忤逆子就原形毕露,满口秽语令方乾已是怒意频显,偷瞧身侧祁彦之一眼,却见他面无异色,正兀自抚杯啜酒状似不闻。 见如此,叹气道:“犬子无知、打扰祁先生雅兴,我这就喊他前来给祁兄赔罪。”说着,也不待祁彦之答话,迳自步出门外知会管家将次子少奇带至堂前。 俄顷,见来人却是胡都尉,有些诧异道:“不为,你怎的深夜还这身打扮?我儿少奇呢?“ 胡都尉先是对着堂上祁彦之抱拳示礼后,肃然道:“二公子更衣去了,即刻便至!至于不为、则是为二公子看押今晚闹事的犯人而来。” 方乾一讶还待详问、就见方少奇一路小跑从厅外匆忙赶至,瞧其装束似乎刚换不久,又见他一脸慌慌张张、这心下不由咯噔一声,只是面上却仍自平静道:“少奇,来见过祁先生。” 这方少奇本想着连夜拷问三人,可没想到居然会被父亲逮个正着,当下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抬头一望又见堂上之人乃是难以亲近的祁彦之,顿时心生绝望,可转念一想,今晚受的憋屈不能如数奉还那更是万万不行,唯有硬着头皮,见礼道:“少奇见过祁先生。” 祁彦之微笑,点头以示还礼。 别人或许看不出此时方少奇的脸色,可身为其父的方乾又怎会不知,只是当下又不便发作、隐忍道:“我来问你、不为兄为何与你一同回来?今天又去闯祸了?” 方少奇一听,瞄了一眼满脸正气的胡不为,拿捏再三,避重就轻道:“父亲大人,少奇只是连日潜心修学故此有些烦闷,今晚就去、去玲珑阁听些小曲儿、哪知路遇三贼人扒我衣服抢我银子、将我丢至水下差点淹死!之后居然还大闹玲珑阁,打伤行人无数,这点胡都尉可以作证!” 这一番话说得是义正言辞、信誓旦旦!方乾初时听闻少奇被人掳走衣财、陡然一惊,待听得这三人大闹玲珑阁后已是愤愤不平,尽管这些只是儿子的一面之词,但爱子心切的他仍是拍案而起道:“大胆,我方某治下岂能容此事发生!胡都尉,这事已有定论,为何还将人犯押来刺史府内?” 堂下方少奇见父亲这般说辞,知道是有三分回护之意,见事有转机当下朝着胡不为连施眼色。胡不为不是啥子,焉能不明其意?可权衡再三,最终还是脖子一耿、沉声道:“二公子说得在理!只是我胡不为治军严谨,大人更是判案严明,我今晚若是不跟来瞧瞧,怕二公子私下做错些事情、让大人失了民心,望大人明鉴。” 方乾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他深知胡不为性情耿直,说一不二。但现下祁彦之在侧、这一通指证让自己很是没有颜面,不禁望了一眼少奇,恨恨道:“竖子不可教!不为、去将他们带来。这事我要当着祁先生的面亲办!” 胡不为得令,望也不望一旁呆怔中的方少奇,径直步出了堂外。一直安坐堂上的祁彦之本打算啜酒不闻,而当他见到来人竟是莫仲卿,少英二人以及一位女子时,终于轻轻放下酒杯,语气平淡道:“少英、是谁伤了你,仲卿未给你上药吗?”此言一出,众人表情各异,刺史方乾更是一惊,旋即开始暗下盘算。 而这柔和的语气对于莫少英不啻于天籁,见祁彦之坐于堂上、当下不待细思,喊道:“祁先生,救我们,这方家二公子,仗势欺人,还要明着抢人做妾!” “你胡说!我抢谁了!” 方少奇见事已至此,虽讨不得好也不至于多差,遂想来个死不认账、毕竟这是自己家。可未曾说完便听得方乾喝阻道:“放肆!你看你哪有半分规矩?祁先生问你话了吗?” 方乾喝止二公子少奇,又望了望祁彦之,一番思索后沉吟道:“祁先生、这事您看怎么办?” 祁彦之颔首,竟也不推辞道:“方兄秉公断案,祁某闲人无法过问,只是可否先除去绳索让仲卿给少英上些伤药可好。”这话虽是在征求同意,可方刺史察言观色混迹官场多年,哪里听不出回护之意?忙道:“这是自然,不为,替二位少侠松绑!” 胡不为原是想不让二公子滥用私刑秉公断案就好,可这情势陡变似乎又觉不公,遂谏道:“大人,这绑不能松,人还没审问。”方乾知他脾性,方要强行斥责几句,却见祁彦之离开堂上紫檀木椅,徐徐行向少英,口中不忘出声道:“胡都尉耿直无私,是祁某思虑不周,我这就亲自来看看少英伤势,然后再令仲卿他们将这事的子丑寅卯说个通透,好让大家不必误会。” 说完径直走向少英,不由分说地为其把脉,片刻、眉头轻蹙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黝黑药丸来,示意他吞下。待得一系列事情做完,便对着仲卿说道:“仲卿,你这就将事情一字不漏地说说吧。”说完便与仲卿站在一处。仲卿见众人无一人出声,似是默许、忙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详细得令一旁白素衣有些诧异他怎么能记住如此多细节。 原来、先前发生的自不必说,直到方少奇出现后、他便仗着胡不为旁有守卫非要捉拿二人回方府,后又瞧见白素衣姿色不错,故而见色起意,又将白素衣按了个“协从”的罪名一同抓回来‘审问’,至于暗里想做什么就连方乾也不禁老脸一红。 祁彦之听完叙述、抚掌轻语道:“好,事情算是大致有些了解,为了不冤枉任何一人,方兄可以再问问二公子少奇的说法。” 方少奇所作所为虽是经他人之口道出,然对其本性知之慎深的方乾知道此事大致八九不离十,不如卖个人情,又可顺手借祁彦之挫一挫少奇的锐气,念及此处遂道:“不用问了,一切但凭祁兄做主。” “父亲!” 方少奇千想万想竟没想到父亲会让一个外人决定事态的发展。当下心下一堵,两眼直瞪方乾,后者却仍是视而不见道:“今晚这里也没有父亲,只有先生!”说完,方乾干脆坐回堂上再也不看向少奇。 祁彦之见状,也不推却,再次说声道:“如此,祁某却之不恭了。少奇,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好好考虑。” 方少奇没有回话,然双拳紧握的他早已是怒火中烧。 祁彦之似是未曾瞧见少奇的态度,依然按部就班不紧不慢地道:“今夜可是你在院内折辱少英在先?” 方少奇起初不想回答,但是碍于堂上父亲,不禁恨声道:“不错,我当时喝多了些当不得真!” 祁彦之微眯着眼,指着一旁白素衣续道:“好,可酒醒之后又在胡都尉以及玲珑阁姓商女子的的两相劝阻下,执意要带走这位白姑娘?” 方少奇梗着脖子道:“是又怎样?” 祁彦之淡淡道:“你将她带回来做妾?” “是又怎样!” 方少奇本想这般直言,但瞧了眼一脸阴晴不定的父亲,这话到嘴边不禁生生一顿,改口道:“我只想将人带回来让父亲当面审问,难道这又错了?!” 祁彦之居然破天荒地笑了笑,道:“你身为方大人之子,难道就不知你父亲每晚戌时入睡?你身为方大人之子难道不知这三人即便有罪也该由胡都尉押往地方府衙?难道你认为方家私府便是衙门,便是公堂……” 接下来的话方少奇已全然听不下去,他见句句针对自己,语气看似温和,可眼中却没半分善意,他有意将先前的话翻来覆去又重新质问一次,分明是将所有罪责推给自己。想想自己今夜在外欺负不说,堂堂刺史二公子居然在家中被一个外人当着一群贱民的面儿指头训斥,何等屈辱!何况父亲还置若罔闻不管不顾,他方少奇何曾受过如此境遇? 他忽然又觉得不仅仅是一个祁彦之,是所有人,是全世界,全世界的人都在和他作对!这般想着,心情越想越是糟糕,不禁血气翻涌、怒上心头,趁着酒劲未消,顿时破口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敢管我?一介平民罢了!不要以为我爹给你几分面子就蹬鼻子上脸!为所欲为!” 这句话方少奇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前几日早就想说了,怎奈一直没有机会,现下冲口而出,顿觉心胸舒畅了不少。方待开口再行折辱几句,只听“啪!”的一声,耳朵已遭人扇得嗡嗡直响,霍然抬头就见父亲不知何时已然站在面前,怒目直视! 方少奇本以为这事最坏也就不了了之、放了人便是,至不济也不会像今晚父亲当众掌掴自己,不禁一时悲愤交加,颤着手指着方乾道:“你从小就没有打过我,现在,现在,你居然为了一个外人打我!”言未毕、恨眼望了望今天抓回来的三人,耻辱之感顷刻间涌至全身、随即一言不发飞奔出去。胡不为方待要追,却听得方乾道:“站住!随他去,自从少杰去后、是我太过放纵少奇了。” 转首又对祁彦之作礼道:“祁先生,我儿狂妄自大,目光浅显,希望您能不计前嫌,日后若是有机会就多提点提点他。至于今天的事情就算了吧,不为,还不替三位松绑!顺便替三位准备厢房,玲珑阁那边的损失就由方府替三位还清,就当向祁先生赔罪。今夜夜已深就都在府上住下吧,我有些累了,先行回房。” 说完,亦不再多言径直朝后堂走去、胡不为见今日之事已然至此、遂也依言解绑后安顿三人住在了祁彦之的邻侧。 第八章 扬镳各展程 翌日清晨、朝阳似锦,和风拂面,方府佣人却早已鸡鸣而起。庖正握勺、仆人打扫,花匠浇洒庭院,管家差人出外采办,如此忙活皆因停留数日的贵客祁彦之今日将行离去、刺史方乾总得备一桌好酒相送。 绕经回廊九曲、迈过流水木桥、踏上一段彩卵石径,沿路翠竹群拱、曲道回折,恍惚间、西厢院房便近在眼前。院内是二进院落、为方便客人、也设有内院大厅,而此时里厢正传出女子的话音。 “昨夜多谢二位少侠为素衣解围、也多谢祁先生相助。” 出声之人正是白素衣。莫少英本想应话,但见端坐于正中的祁彦之并未开口,只好干咽了咽口水,腼腆地笑了笑。一旁莫仲卿看在眼里却是笑而不语。俄顷、祁彦之放下茶盏,温和道:“白姑娘不必多理,昨日听仲卿讲姑娘喊玲珑阁商邱影为师姐,想必应是太素坊内坊中人吧。” 白素衣讶然道:“祁先生知道太素坊内坊?内坊处事一向隐秘,俗世之中鲜人问津,敢问祁先生从何处听闻内坊之事?” 见白素衣话语间有些迟疑,祁彦之微微一笑,施施然从怀中取出一块质地古朴、玉色纯白,状似阴阳太极中一半的古玉来。素衣一见此玉,面露惊容当即下跪,作揖道:“太素坊内坊弟子白素衣参见客卿,只是晚辈未曾见过此玉,可否容晚辈细细确认一番。” 祁彦之笑道:“姑娘先起来,这玉尽管拿去瞧着便是。” 白素衣依言起身,将阳玉拿在手中,细细摩挲,心下随即回忆坊主话语:此玉质地通透纯白,中有一点玄色似黑非黑,将红未红,为阴阳玉中的阳玉、而内环之处亦有弧槽勾勒,为镶嵌阴玉用,若有人持此信物,诸弟子必须尊为客卿以礼相待,不可有分毫怠慢! 白素衣见阳玉与坊主描绘得分毫不差,随即再也不作他想,双手恭敬地将阳玉递还于祁彦之,歉然道:“弟子唐突、还望客卿见谅。” 莫少英、仲卿二人见祁彦之初次拿出一块任谁都未见过的古玉、亦是讶然不已,有意相询却又听祁彦之应道:“不必多礼,姑娘如此聪慧定是掌针、舞綉、纳云,采机四人之中的高足了?” 白素衣身形微微一僵,嗫嚅道:“回客卿,弟子资质驽钝,未得列入四位姐姐门下,平日只是坊主贴身侍女,承蒙坊主不弃、传授点粗末伎俩,故此端茶送水倒是熟练,武功却是稀松平常。” 这白素衣说话紧张无意间露出藏在额间黑发下的一束白毛。三人见着心头一讶,祁彦之端茶水的手更是微一抖,里间水面跟着微乱了起来。半响、莫少英见无人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古怪,又瞧一旁有些拘谨的白素衣,不由分说地拿胳膊肘悄悄一怼身旁师弟道:“祁先生,白姑娘这是在谦虚呢,昨晚我们大闹玲珑阁时,她身手俊俏得很,师弟,是不是。” 莫仲卿会意,笑着进言道:“对,师兄说得极对。慢说素衣姑娘会武功,就算不会,二师兄也能凭空夸出朵花儿来。” 仲卿这番大实话一出口、即便脸皮厚如城墙的二师兄也遭不住,当下闹了个脸红,好不尴尬。 祁彦之笑道:“这倒也不算白夸、只是不曾想到竟在此偶遇卓坊主的亲传高徒,看来坊间传言亦非空穴来风。” 白素衣见祁彦之也如此认为,一时间想辩解却又碍于对方的身份,故此左思右想只得咬唇坚持道:“客卿、坊主说素衣是雪地捡回来的孤儿,至少弟子是信的!” 祁彦之见素衣反驳也不答话,而是小啜一口茶水,续道:“坚持自己认为对的就好。对了,祁某眼拙、方才见姑娘额间有一缕白发显得有些别致,不知这是天生的还是……?” 素衣见祁彦之说道额间异发,素手一拂,将白发如数遮了回去,道:“坊主说捡回弟子时就有了,原先帮弟子剪去过,可盈月有余又自个儿长出来,所以也就随他去了,坊主还说这是胎记一类的东西不用太过在意。” 白素衣说完后见祁彦之并不答话而是右手轻轻旋抚杯壁,微微发愣,也不知自己的答话听清了没有、身为弟子辈的她也不好僭越问询,少英见气氛蓦地又有些冷清,随即又拍了下仲卿左肩道:“仲卿你不是有话要说吗?说啊。” 莫仲卿扭头见少英对着自己频频眨眼,立刻会意道:“祁先生、仲卿也曾闻医书,幼时白发伴生虽是鲜事,然这也归于‘胎发’的一种。” 祁彦之歉然一笑道:“的确、祁某也是一时糊涂了,总以为是某种病症呢,让姑娘久候实是不该。嗯,不说这个、姑娘此间事了,是要回去禀明坊主呢?。” 白素衣见祁彦之问话,当下也不多想就将自己行程和盘托出。 莫少英听她今日便走,心下不免一阵失落,转而又听祁彦之也同去江南太素坊、遂想自告奋勇借护送之名同去,可这话到嘴边还未出口,就见那胡不为大步跨入院中,抱拳作揖道:“祁先生要找的二人已经到了方府,现在刺史大人请众人前去赴宴。” 莫少英闻言只得暂且按捺住小小心思跟着胡不为一路穿廊过湖,往方府东园行去。 巳时三刻,刺史府东园内已是宾主齐聚一堂,把酒言欢。而最为高兴的就数师妹莫婉溪了。这紫檀木桌上满目珍馐令她大开眼界,不仅有熟知的香满楼糕点,一些叫不上名儿的肥鲈瘦鸽、羹汤热饮更是闻所未闻,却又不碍她大饱口福。 这菜换七道、酒过三巡,胡不为微噙醉意,举杯对着莫少英道:“小子、昨夜敢一人出头叫阵倒有些胆量!来,干了这杯。”说完不待莫少英回话便一口灌下,少英见如此遂也不答,站起身来,满饮一杯以示回应。 胡不为见他也是牛饮下肚,毫不拖泥带水,遂拍手称快道:“好,喝酒痛快,打架爽快!我胡不为最喜欢这样直爽的汉子,不如来我麾下帮忙!” 莫少英乍听之下,心中大喜,这可是唾手可得的美差,可转念看到白素衣,一颗心又变得踌躇不决了起来。 那刺史方乾见着不禁附和道:“侧闻云踪派莫掌门铁齿金断、惜一直未曾有缘相识,今有幸得见三位高徒、个个气宇轩昂、一表人才。左右若是闲来无事,就来这江陵帮忙可好?我方某定不会亏待了各位。” 方乾心下自忖,请不动祁彦之,不如退而求其次借机厚待与他相关的人,如此也算让他承情,亦且那云踪派莫行则虽是脾气古怪了些,但是教出来的徒弟却是可用之才,若不然又怎会被胡不为这头倔驴看上。 方乾这心中算盘拨得噼啪作响,满以为对方不会推辞,哪想到莫少英却已接话道:“刺史大人、胡都尉,承蒙二位抬爱,然兹事体大,容我三人回去知会掌门一声,若届时我三人之中有人愿意出山相助,定来江陵府内谋个差事!届时万勿嫌弃才是。来,方闻再敬二位大人一杯!” 莫少英虽是初次参加如此场面,然言辞之间,既不让对方显得难堪,又让自己有个转圜的余地,说话可谓是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刺史方乾瞧在眼里心下频频点头。随后众人举酒邀杯,频频畅饮,一顿筵席吃到未时才散。 …… 江陵府外十里坡。 一行五人漫步于官道上,过不多时,为首大师兄莫方闻当先出声道:“少英,你可是已想好要在这江陵谋个差事了?” 莫少英一怔,就听大师兄笑道:“不必奇怪,其实师父出门就早已吩咐过我,说我三人此次出来定会分道扬镳,前程各异。只是想不到卦象应验得如此之快。少英,师父有言,离群索居,闲云野鹤的生活终非你心中所愿,不必回去得他老人家首肯,即刻回往江陵便是。只是谨记,此去之后万事身不由己、凡事善念存一心,勿忘云踪门规!”听得大师兄方闻这番说辞,莫少英胸中一热,向着云踪派方向顿拜稽首道:“师父厚恩,弟子拜授。他日飞黄腾达,定当为云踪重塑门庭。” 见莫少英立誓不忘云踪,方闻欣慰一笑,转而对莫仲卿道:“仲卿,祁先生此去江南路途遥远,你就代大师兄护送先生前去。”身旁仲卿见二师兄竟改了主意,正微微诧异,不料担子下一刻却落到自己身上,方待相商又听大师兄续道:“祁先生,家师还托我转达:仲卿初次远走江南,一切还望先生多方照拂,方闻感激不尽。” 祁彦之温言道:“莫掌门不惜沾惹因果为众弟子卜算前程,足见对弟子关爱有加。放心,此去江南,我担保仲卿能安然无恙归来。” 话已至此,莫仲卿已知若再借故推辞反显矫情,更不忍拂煞师父的一片好意。对着大师兄拱了拱手,踱至祁彦之一侧,负手以待。 莫婉溪见来时四人,回时却少了一半,心中顿时有些伤感,痴缠半天,在莫少英百般许诺每月带好吃的回山以及让仲卿去江南寻些好玩的回来后才依依不舍答应放二人离去。 就在众人一一作别时,莫少英转而拽住仲卿去到一旁,附耳轻声道:“照顾好祁先生和素衣,这么好的姑娘你可要抓住了。” 莫仲卿方才就已满心狐疑,见他这般更是诧异道:“那你呢?为何不自己去?当初执意要玲珑阁寻人可是你啊。” 莫少英咧嘴大笑,豪情干云道:“是男人总要先干出一番事业,届时、我的娘子定要鲜衣怒马去迎娶,那才叫够威风。” 莫仲卿皱眉道:“可你不怕到那时就迟了?” 莫少英轻轻一锤师弟的左肩,打趣道:“不怕,就算迟了,不也还有师弟你么?” “嗯?” 莫仲卿一愣,不解莫少英话中隐语,可少英亦不打算点明,只是连番催促道:“快滚快滚,别让人家祁先生和白姑娘等急了。” “那,二师兄珍重。” “各自珍重!!” 片刻,莫少英面上笑容也随着众人的离去而逐渐消失,变得有些落寞,有些后悔。这落落寡欢一面也唯有他自己独处时才显露,他也一直伪装的很好。扪心自问,他是有些舍不得将白素衣拱手让人的,即便是师弟也不行,他恨不得不管不顾随着她就此离去。只是他不能任性,因为他是莫少英,是云踪派的二师兄,那夜斜桥上的誓言也绝非儿戏,他知道日渐式微,甚至走向破灭的云踪派急需一个大靠山,而今天胡不为恰恰给了云踪派这个机会。 但这个人不可以是大师兄,因为他太憨厚正直。 也不可能是师弟,因为他根本不想入世。 所以只有他来当这个靠山。 是的,也只有他适合。 …… 十里坡外,日头偏西木影微斜,忽而一阵怪风席卷,飞沙滚石,行人足迹一扫而没。 第九章 空山夜惊岚 时维三月,序属季春。初雷阵阵,行雨纷纷。 祁彦之一行三人业已离开江陵府数日。期间本想绕官道去往长江渡口顺水而下,如此几日之内便可抵达江南金陵府地界。不料连日春雨大大拖缓了三人原定的行程,几番商议下遂决定与其雇着马车绕行官道,不如穿山走径直达渡口,也可一路延揽风景,寻幽访胜。 这日清晨,趁着天公作美,三人按议程取道山中,一路走走停停,穿花绕林,沿途奇花异草,走兽飞禽令白素衣甚为惊喜,也难怪她生在江南,来时又走的官道,对这山中风色竟比莫仲卿还要留恋几分。祁彦之看在眼里,心下甚为明了,故意拖缓了步伐,由着二人随意行走。 故此当夜幕沉寂,山色弥离时,三人只得露宿于一座破败的山神庙中。 暮山凝烟戴紫,夜岚拂火迎香。 这香自然不是花香,而是莫仲卿烧熟的野味香气。这一手自然是跟着祁彦之学来的,显见其人亦是提倡药补不如食补的行家。你可以不是一个很好的大夫,但一定要是个不错的厨子,这便是当初祈彦之对这个并没有师徒名分的莫仲卿最基本的要求。 白素衣轻启贝齿,小口分吃,动作不紧不慢却异常专注,仿佛吃到了有史以来最美味的食物,脸颊不时流露出的甜美笑意令一旁莫仲卿瞧来莫名有些怔忪,微微愣神后忙低头喝水来作掩饰,这一切白素衣自然是瞧不见的,但此处还有别人。 祁彦之忽莞尔笑道:“仲卿,白姑娘是不是生得很好看?” “咳……咳咳!” 祁彦之如此冷不丁一问,仲卿骤然一惊,猝不及防之下被一口水呛得难受异常,连声咳嗽方才止歇。那厢白素衣闻言初时一愣,渐而俏脸带粉,山风徐来发丝轻扬,额间白毛微摆,羞怯之色溢于言表,望了望还在兀自尴尬中的莫仲卿,这手上的野味吃得更是慢上了几分。 一旁祁彦之见好就收未曾继续调笑,转而望了望天色,温和道:“快吃吧,瞧着天色似乎夜间还有些雨水,这火生好不易,等下移些去庙里生堆明火,夜晚也暖和些。”二人很默契地并未接话,而莫仲卿更是匆匆吃完,就将略干的枯枝拾掇起来朝庙里走去,来来回回间不敢再瞧白素衣一眼,生怕祁彦之又说出什么惊人的话儿来。 而就此时,一声女子的惊呼凭空传来,三人心下一怔又听数声呼救接踵而至,只是三人谁都不曾妄动,反是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他们心下俱是明白,深夜之中鲜有女子上山,能发出此等求救之声未必是良人家的女子。可随着呼声越发急促,身为女子的白素衣终是忍不住蹙眉道:“去看看吧,或许真是出事了。” 祁彦之沉凝片刻,方道:“也好,我与你们同去。” 莫仲卿闻言亦不多话,转而抽出背后长剑,率先循声而去。 三人渐寻渐近,求救声也变得清晰可闻,而此时除了先前女子呼喊声外,还伴有几个粗俗猥琐的男声夹杂其间。 “小娘子,这钱我们要,人我们也要,你叫啊,这深山老林就是喊破喉咙也没人理。” “大哥,别磨蹭了,小弟快憋不住了。先让我尝尝鲜。” “我呸,人是我先发现的,要排号,也合该是我排在大哥后头!” 不远处三人听见这几人粗鄙之语心中疑虑虽未尽消,但脚下行速已是加快了几分,而再听到女子惊叫之声中伴随一阵撕衣扯裳的声响后,仅有的一丝疑虑也被怒意取代,三步并作两步向事发处急行而去。未几,耳听呼救声越发急促,莫仲卿更是一个箭步当先冲了过去,同时运起道门清心诀,气走丹田,声震老林道:“住手!” 林叶蔽月,光色弥蒙,五个彪形大汉本已饥渴难耐,怎奈欲行欢好之际,却叫一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毛头小子生生打断。那俏女子见了来人,再也顾不得许多,当下急呼道:“公子,救我!” 一言甫落,刚想再行出声却遭为首带头彪形大汉一巴掌扇得眼冒金星,嘴角血痕立现。这要说的话也如数打了回去,不敢再言。 那大汉见着咧嘴大笑又顺手在其****上美美地狠掐了一把,方才心满意足地嗅着鼻子回头,极为不屑道:“小子,走马拜山头,出外靠朋友!我金彪五今天心情好,若是识相的,等我这些个兄弟享用后,你也可来分一杯羹!”这金彪五话未毕,便听得林子中又有响动,片余、见一白衣的女子与发扎马尾的男子先后钻出林子站于小子身后,不用问,来人即白素衣与祁彦之二人。 月光下,白素衣虽俏脸寒霜、提剑肃立,然在金彪五看来却是生得明眸皓齿,盈不胜衣,端是可爱得紧。 大汉眼珠子一瞪,顿时见猎心喜道:“我金彪五改变主意了,这手上的也要,不在手的也要,兄弟们,今儿谁先抢到就准谁先人一步享用,你们还在等什么!”但听金彪五说完,只见服色大体一致,疑是山贼的众人一阵浪笑后却是‘刷’的一声,齐齐拔出腰刀,不由分说地冲杀而来。 有道是话不投机三句半,何况一方为了救人一方却为了抢人!? 莫仲卿自然也不想再废话,见对方五人冲将过来,只是丢一句“保护好先生和自己!”便率先持剑而上,心下急忖,对方人多势众必须阻一阻对方冲势才行! 主意既定,就见他足踩七星,脚踏月光,单手执剑不知何时变为了双握,继而右脚用力向前一踏,腰身奇异一扭,双手霎时抡起铁剑在对方面前硬生生地画了一个圆弧,电光石火间又是一圈剑弧接踵而至,如此这般一连舞了七下,随着弧度增大,剑圈竟越抡越大,速度也是因惯性愈发急速,其动作行云流水,在众人看来莫仲卿整个人就像一只疯狂旋转的陀螺般,最后离地飞身旋转,剑随人影,顿时气贯全场! 众贼哪里见过这般疯子般的剑法,一个个赶紧抽身急退,可饶是如此,一名山贼因冲得太前被剑招当场扫中,顿时鲜血迸溅,倒地昏死了过去。 莫仲卿初次动手伤人,心头为之一震不说,一顿乱舞之下气力损耗颇巨,眼看众贼再上,情知要糟,却不料后方白素衣已然身轻如燕,挺剑急出,不但“刷刷”一连四剑替自己解围,又在电光石火猱身一顿抢攻,打得围攻而来的四名贼子措手不及,唯有纷纷招架。而此时,一只手从后方伸出,道:“吃下去,能快些恢复。” 莫仲卿不用回头便知是祁彦之,取过药丸入口及化,顿时腹中一热,真气虽未满盈却是比先前好上太多。转而再望白素衣,见她独自与五名山贼缠斗,虽辗转腾挪鲜少出剑却也不落下风。只是莫少英也不甘于人后,当下缓缓提起一口真气,一个箭步再次掠入了战团。 如此一来,原本微妙的平衡瞬间打破,白素衣转守为攻,与其方才剑走轻盈只守不攻相比,完全施展攻势的太素剑法更如灵蛇出洞,加之莫仲卿的苍云剑决从旁相助,一个以快剑制敌一个连携相护,如此一来两两相配愈发相谐,不下半盏茶的工夫,除金彪五外其它众贼已是披红挂彩倒地不起,相继晕死过去。 金彪五见着情形急转而下,知是踢到了铁板,忙后退了几步,出声道:“慢着!二位武功俊得很,我金彪五佩服,不如就此作罢,这女子也归你们!”说着转头来抓,却不料抓了空,定眼一瞧这身后哪里还有先前那身穿翠衣的女子身影?莫仲卿三人亦是不曾注意到那女子何时逃开的。 “呸!他奶奶腿儿,跑得真快!嘚,这人、你们也算是救到了,不如放我等一条生路。” 这金彪五说得利落,这厢莫仲卿却也回得爽快:“要我们作罢也行,便是同我们回临近县衙听候发落!” “哈哈哈!” 金彪五咧嘴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转而刚一调头径自离去就见莫仲卿已闪身拦住了去路,再往右去,白素衣已挺剑而立。金彪五缓缓转过身来,恶毒地看了一眼原地未动的祈彦之,仿佛比起白,莫二人更憎恨眼前这个男子。 这是为什么? 祈彦之目光微微一沉,就听金彪五再次狂傲道:“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东西?好管闲事的大侠,还是悲天悯人的神仙?呵呵,实话告诉你们,就算昆仑来的剑仙也管不住老子!” 金彪五见二人不肯放其离去,索性也不走了,摞下一句狠话忽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一仰头将瓶中灰粉悉数灌入口中,随手一丢空瓶,蓦地脸色发青,扼住喉咙,显得痛苦难熬! 变化发生得太快,二人尚不及反应就听祁彦之抢先踱步至前,沉声道:“慢着,莫要过去。” 莫、白二人不知祁彦之为何相阻,然半息过后,便见金彪五双目赤红,脸部青筋虬结,面相青紫狰狞万分,而身上肌肉爆起数寸,原本合身的上衣却已禁不住如此折腾竟而‘嘶啦’一声,露出了金彪五身上已片片皴裂的肌肤。恰在此时,天空传来一声闷雷,转而雨点淅沥而下,落打在金彪五身上的是雨,滴下身来却成了满地的血水。 可他面目僵硬似是浑不知疼痛,将手中腰刀一扬,踏着大步直向祈彦之冲去。 莫、白人一惊已来不及细作思量,只得抽剑再战。 莫仲卿身为男儿自是首当其冲,只是这甫一交手,但听“当”声刚过,刀剑相交下,长剑差点脱手而出,足见力道之沉,莫仲卿来不及顾着有些崩裂的虎口,雨中大喊道:“白姑娘小心,这金彪五像是疯了般,力道比先前大上了数倍不止!” 白素衣心中一凛,依言施展太素妙法与之近身游斗,虽在其身上不停制造伤口却不见金彪五的身形有任何滞缓。 二人游斗片刻,雨势也逐渐迅猛。祁彦之站于一旁却是一言不发凝视场中的变化,双手数次捏拳复而松放下来,恨不得也上前相助才是。 金彪五在雨中挥舞腰刀,虽是舞得不成章法,然胜在力量倍增频频挥砍腰刀,丝毫不见停顿,加上一具不知疼痛为何物的身子已是占尽了优势,反观莫、白二人已在连番争战下尽显疲惫之色。 莫仲卿料知如此下去三人将被逼入绝境,遂也不再手软,果决道:“白姑娘,我引他注意力,姑娘伺机看准胸口,务求一击中的!” 白素衣自然知道这话的意思,稍一犹豫瞥了一眼大雨中站立的祈彦之,知道若不将这金彪五击杀,自己与莫仲卿尚可轻功逃走,但不会武功的祈彦之却万万不能。 念及此处倒也不再迟疑,紧抿双唇欺身而上,身法飘忽,时左时右意在牵制拖延。那金彪五见面前之人并不递剑似乎并没有威胁,转身向着身后莫仲卿砍去,怎奈这莫仲卿狡猾得有如一只泥鳅,左突右劈一连数刀却无寸功,反倒让对面在自己身上成功留下数点血口。如此一来,金彪五双目赤红似乎生生被其激怒,死死盯着莫仲卿的身影,刀法更是大开大合,舞个异常生猛! 白素衣知道此等机会稍纵即逝,再不迟疑瞅准心脏的位置,举步剑突,当胸便是一刺!‘嗤’地一入肉声响,白素衣手中长剑已从金彪五的背心刺入,胸口穿出,血红的剑尖已宣告着金彪五的死亡。而这一剑实在刺得太快太狠,指使金彪五整个人的动作戛然而止,扬起的腰刀悬停于半空,如一尊泥塑般呆然不动。 一旁莫仲卿闪身靠近,方要贺喜,却听得祁彦之双目一沉急忙喝道:“小心!” 莫仲卿听得祁彦之话语,就见金彪五眼珠竟是微微一动,却又在下一刻霍然转身,扬起的刀再次重重劈下,而此时白素衣显然被这番异动给惊到了,她明明已经杀了他的。 白素衣这短暂失神间已来不及闪躲,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但听耳边‘当’地一声金属声响,一条人影已将白素衣合身扑倒,泥泞中双手死死抱住惊魂未定的素衣,顾不得背后隐隐传来的疼痛继而抱着白素衣就地连滚,离得金彪五数尺开外方才顺势起身。而那金彪五得势不饶人已再次昂首阔步,追袭而来。 白素衣看着仍自插在金彪五心口的长剑,心中怔忪不定,显然这人应该死了才对。可为何复而动作,若不是莫仲卿及时将自己抱开,岂不是死的不明不白? 一想到方才莫仲卿奋不顾身飞身扑来的一幕,白素衣心中更觉异样,而此时祁彦之凝重的嗓音已传到耳边:“仲卿,你再去挡上一挡,顺便取回素衣的佩剑。” 莫仲卿虽不知祈彦之到底想怎样,但仍依言就地一滚,拾回长剑与金彪五再次缠斗,百忙之中仍不忘力拔金彪五胸口长剑,将它复又抛还给了白素衣。 祁彦之见状点了点头转而对着白素衣道:“白姑娘,你可如仲卿这般信任祁某?” 白素衣应声道:“但凭客卿吩咐。” “好。” 祁彦之见她如此坦率,亦不再多言,望了望空中雨水,肃然道:“那就请白姑娘默运太素妙法心经,凝气于剑,跟我念来。” 祁彦之不待她应承,跟着就道:“九天妙法,太素玉清。远去诸友,听我号令,十方三界现鬼灵,祈威助吾行。” 一句话说长不长,祁彦之念来自是朗朗上口毫无滞涩。反观白素衣,先前半句已让她举剑步舞甚为艰难,动作异常迟缓不说,待得后半句出口,已是周身颤颤似是承受莫大的威压再也向前不得。 就在放弃之念一闪而过时,体内不知何处凭空涌出一股真气得以支持她继续动作。随着白素衣祷文接近尾声,春夜中突然白光一闪,紧接着四处雷鸣炸响,震得莫仲卿心神不宁,而眼前的金彪五更是动作为之一滞,再滞,三滞!只要雷鸣每每一响,金彪五便要顿上一顿,脸上竟露出了种种畏惧之色。而再观祁彦之,只见他脸色平常,眼神却益发明亮,不知在作何念想。 当白素衣踩完太素妙法初式,祷文最后一字也随之念完,雷声霎时隐没不闻。俄顷、忽见其长剑上凭空生出道道电弧旋走其上,蓝光盈盈,顿时遍布剑身,不待瞧得真切,顷刻间头顶显出两道电光,一道劈向金彪五,另一道却径直劈向了自己,白素衣未及反应,便如遭重物直击,霎时如坠十里幽冥,两眼一黑,就此昏死过去! 第十章 女萝碧寒潭 山神庙外大雨止息,空气为之一清,先前电闪雷鸣诸般异象已全然不知所踪,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庙内一堆明火随山风摇曳、显得明暗不定,昏睡于毛毯中的白素衣也逐渐睁开了眼帘。 直起上身、素手扶额,那隐隐针扎般的头痛使得白素衣眉角直皱,她仿佛有些记不清这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茫然四顾下,便见莫仲卿正褪去上衣端坐火旁,其背部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让她瞬间清醒不少了。 “是了,我们遇见了山贼,然后我施展了法术,可闪电却劈向了自己?我,我居然没死?” 念及此处,白素衣悚然一惊,看了看一侧的祁彦之正在为莫仲卿上药疗伤,顿了顿,嗫嚅道:“莫公子,你这伤……” 莫仲卿抚正上衣,侧过头来截口道:“白姑娘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过得片刻、见白素衣却不答,眼神似是紧盯自己背部,这才笑着道:“哦,这是先前与金彪五拼斗时不小心伤到了,没事!有祁先生在呢。”莫仲卿说得含糊,白素衣却想得明白,先前打斗中能让莫仲卿受如此重伤在就只有他舍身扑倒自己的那一刻,不过既然他有意避而不谈,自己是个女儿家更不好意思将之说破,只得低头轻声道:“谢谢……。” 莫仲卿笑了笑以示回应,白素衣见着心下莫名一动,转而也不去看他,只是对着祁彦之作揖道:“弟子不堪重用,居然昏死了过去……不知后来莫少侠是如何斗败那恶人的?” 祁彦之见她语言吞吐,不禁莞尔道:“哪里,斗败恶人的还是白姑娘你而已,只是初次施咒不太娴熟,那雷罡连带劈错了对象。” 见祁彦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白素衣听着心中虽仍有些疑虑却不敢多问。 祁彦之见着会意道:“我看书很杂来者不拒,身为客卿时曾有幸阅览过太素坊镇派之宝《太素玄经》。方才教你的,也的确是其上所载的行雷之法。而这些,相信白姑娘往后自会得到坊主卓虞晴的亲自传授。”言罢,又径自拾起身旁的小空瓶,接着道:“这是先前那金彪五所遗留下的空瓶,我做了些研究,从残留的气味和药粉以及那金彪五用药后的反应来估算这似乎是某种花粉。” “花粉?怎么可能。” 祁彦之见莫、白二人异口同声问出疑问,足见不大相信,遂抿了抿唇,沉声道:“具体是何种花粉其实已有些头绪,但还是亲眼去看上一眼才能证实。” 莫仲卿略微整了整思路,疑惑道:“先生这是要去找山贼住处?可是我们人似乎太少,白姑娘又正值虚弱。还是明日将那四人送官,让官府派兵来剿灭才是。”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祁彦之不由颔首道:“不打紧,我又没说即刻动身。方才我也以白隼传信,招一位友人前来助阵,他大约明日响午便至,我们不妨在此等候,顺便从山贼口中问一问这山中聚集之处。好了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左右,你先休息,我去看守那些山贼,待得黎明再来换我,至于白姑娘身子虚弱就不用轮换了。” 祁彦之一口气说完,不待莫仲卿辩驳,径直朝外走去。莫仲卿情知明日将会有一番恶战,故也不再推辞,示意白素衣早些歇息后,就地合衣而睡。 清晨,大雨滂沱过后山中迷雾渐沉,数里内外云蒸雾绕不见日出。 一只雏鸟振翅低旋于林间,几番辗转终究在林外山神庙的檐头停下来不住地啼叫。这叫声虽是不大却将睡梦中的莫仲卿闹醒。 莫仲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变见盖在身上的毛毯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条,这下意识一愣迅速环顾庙内,就见原毛毯主人白素衣正偎依着庙内庭柱双手抱着双腿屈膝而眠。莫仲卿见着心下稍安忽又猛然一惊,想起既然白素衣还在这里不曾去顶替祁彦之,那他又怎的未来叫醒自己? “他人呢?” 思虑至此疑窦顿生,忙起身将毛毯还披于白素衣身上后蹑手蹑脚走了出去。出得门外,见大雾弥漫不辨左右,心中顿觉不祥,依着记忆奔向山神庙侧不远处的空地上,而当他来到此地时,整个人却是如坠冰窟。因为这里篝火已尽多时,本该待在此处的山贼以及祁彦之却不知了去向。 “这可如何是好,祁先生根本没有半点武艺的。” 霎时、莫仲卿不禁失了方寸直呼祁彦之其名,数声过后,忽闻后方响动,大喜之下回头来望,等来的却是白素衣。 白素衣见莫仲卿一脸沮丧,心头跟着一紧,再瞧了瞧四周凌乱的足迹与灰烬,不用问就已知道客卿被那帮山贼掳走的事实。只听她耐心道:“公子先冷静下来,想想有没其他的可能?” 莫仲卿一拳捶在树干上,懊悔道:“还有什么可能,我明明绑得很结实!” 这般说完,莫仲卿陡然一愣,一拍脑门道:“不对、我想起来了!昨晚先生的眼神似乎有点不对,他还说过放白隼通知一位友人前来相助,那如果我猜得不差,这绑应是先生自己松的,他是想让贼人替自己和那背后的引路!” 莫仲卿这话说的极快,白素衣却一字不落的听全了,顿了顿接话道:“按照这个推断,客卿是不想连累我二人,如此一来,我们就更难寻去了。” 莫仲卿听罢,频频蹙眉来回踱步,这个道理他自然也是知晓的,姑且不论这般推断正确与否,即便事实便是这样,那祁彦之依然脱不开层层未知的危险,因为不确定的因素实在太多了,比如那友人是不是时刻跟着祁彦之?二人是否会不会寡不敌众?最关键的是祁彦之昨晚刚刚用白隼通知,那人又怎会恰巧就在附近?若不恰巧,祁彦之岂不是任人宰割? 一想到此处,莫仲卿身子没来由的一怔,只不过瞬间他便镇定了下来。遇事不慌,临危不乱,他本就是师父莫行则时时耳提面命的忠告,现在他显然也该足够的冷静。 “跟我来。” 突然,莫仲卿顿住脚步,回身一把拉住白素衣快步返回。 二人到了庙内,见莫仲卿进得门来竟不紧不慢地开始生火,又随手拿出干粮递与自己后慢条斯理道:“是仲卿的不对,昨夜睡得太死了。来、不管怎么说先填饱肚子,然后白姑娘你在此处等候先生所说的朋友,我先去找寻先生,咱们分头行动。” “不行!” 白素衣断然拒绝,见莫仲卿一脸呆怔,不禁咬唇急道:“我的意思是两人一起去好有照应!再说,再说……万一真如公子所料客卿的朋友已早早随客卿而去,你让我一个女子在这里白等万一那群山贼又去而复返怎么办?总之我得同你一起去。” 白素衣辞急言切,神情虽是忸怩可态度却甚为坚决。 莫仲卿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妥协道:“是仲卿考虑不周,那我们一起去,但白姑娘需答应我危急时保护自己为先!”白素衣听他说得词真意切,处处考虑替自己打算,不禁轻声应允后,匆忙埋头分吃手中干粮。 二人草草吃完,便及上路寻人。山神庙内晓风拂过,空留遍地余灰。 时至巳时,雾气逐渐倾散,阳光重临檐脊,破败不堪的山神庙内还真是等来一人。这人肩上立着一只白隼神态卓骏,隼眼炯炯有神。而带着他人虽身穿蓝色袍缎,质地矜贵不凡,可面上神色却已是醉意阑珊,不辨东西,好不容易捱到庙内竟是倒地还睡,惊得白隼立马振翅旋上屋头,弃他而去。 二人若看到这一幕不知是否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再说莫、白二人先是来到昨夜打斗处遍寻踪迹,除了已成焦黑粉末的金彪五外,二人只拾得腰刀五把,其余线索一概皆无。不得已莫仲卿反握刀柄,在地上画刻道:“今三月为辰,巳时起象,有腰刀属金,五把为单数。辰土巳火,土生金,山也,而单数属阳,明火也,故得山火贲卦。此卦象外华内虚,言地形应指谷地,华可通繁,繁则眼乱,所以需找一处外表隐蔽的山谷才对。”莫仲卿自言自语话音极低,身旁一侧的白素衣却是听得仔细,见他言罢方才出声道:“你这是在卜卦问路吗?以往见那些沿街卜算之人都以铜钱之类打卦,为何你却随手用这些腰刀起卦?” 莫仲卿见她如此闻问,不禁莞尔一笑,回应道:“铜钱是某种象,腰刀也是象。家师曾说,起卦在于捕捉一丝天地现象,故此普天万物皆可用作起卦,而卦象即万物所能表达的现象,其中纷繁复杂非人智得以穷知,故以我这般作法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不一定准的。” 莫仲卿说罢见白素衣若有所思,又不禁卖了个关子道:“按卦象所示,我们得去山上找水源。” 白素衣一愣,诧异道:“水源?不是说要找山谷吗?” 莫仲卿讪笑道:“卜算终归是卜算,我刚说过并不能准的,更何况是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辈来算。所以再结合祁先生的《鉴玄录》记载,溪流多自山谷而下,而溪流有声,附近草木又较为明艳,不论或听或看都比找寻隐秘山谷通道来的方便许多不是?”这厢话音刚落,那方白素衣已心领神会地接道:“如此、也足以证明若是山上有人群居,必定离溪水较近这才方便取用不是?” 白素衣含笑说完,突觉语调轻快颇有一唱一和,夫唱妇随的味道,无形之中平添几许亲近之意,当下撇过头佯装遥望风景来掩饰心中的遐想,那莫仲卿摸了摸鼻子,心中亦是莫名一动,只是很快便被寻找祁彦之的焦急之情所替代。 如此、二人一路无话时走时停、寻幽访径,不知不觉已过去整整两个多的时辰。而就在日头偏西时,适才寻到一处自上而下的涓涓溪流。 二人一喜,相视一笑旋即依溪流而上,行到尽头,却发现山壁阻绝去路,而数股山泉自崖壁缝隙中溢出汇入下方的水潭,来时的溪流便是从这水潭的一处豁口顺势而下。看情形潭壁工整有方应为人工开凿,然而几番寻找下再也无路可行。 “难道自己估量差了?” 莫仲卿不信,也不想就此放弃,嘱咐白素衣就地休息,自己却是背靠山石苦苦思索良策。 第十一章 叩门借新妆 白素衣环顾四周,见此地满壁烟萝映绿潭,山风送拂、恍若碧珠临盘,不禁心神为之吸引。步至潭前、蹲下身来,又见水质清澈莹润方觉有些干渴,待得掬水入口时,恰见潭面萝叶乘风拂波,一如根根柳条般打着摆子临于潭侧,略一抬首再看山壁蓦地一惊,忙唤道:“仲卿,快瞧。” “嗯?” 原来白素衣此刻在潭水的西侧,从此处蹲下再向东侧看去,阵阵山风挑开女萝藤蔓形成的绿帘,山壁中正好露出洞口黑黝黝的一角,但若是从正面看去,会将洞口山前的山石错当做山壁,又焉知其后密布的女萝挂藤下另有乾坤? 莫仲卿大喜过望,拔腿步至近前伸手拨开女萝藤终是窥得全貌。此洞口形如山壁缺角,像是硬生生凿出的一条通路来。洞外石壁光滑明亮,洞口地面微有足迹,显然有人常年出入。 莫仲卿沉声道:“这就对了,此洞口一路向下地势低洼,怕潭水溢出倒灌洞中,这才设置缺口引水而下另成一条溪流。白姑娘,我先进去确认一番,你在外等我。” 说完方待径直躬身入内却被白素衣一把拉住袖口,道:“这洞内有些黑,我与你同去。” 说罢,当先一步低头而入,莫仲卿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只好紧随其后迅速跟上。 二人甫进洞内尚有光线,沿着洞内道口一路斜下,过得一盏茶的功夫,地势虽逐渐平坦,可光线却愈发昏暗,再往前转过拐角,二人眼前倏忽一黑,伸手不见五指。 莫仲卿慎重道:“慢着,你待在此地,我先去瞧瞧,万一有什么不测,你还可以救我。” 白素衣闻听耳畔轻语,知道他为了刻意压低嗓音从而靠得极近,心下微觉异样。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左等右等却是不见莫仲卿再度出声,要知独立于黑暗中越久心中便会愈发慌乱,何况只听得忽远忽近、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却不知其人身在何处。这久而久之,心里多少有些发毛,碍于不知洞内情形,既不敢大声直呼,又不能举步相寻,正左右为难之际不料一只温暖的大手已悄然握了上来:“得罪,这山腹比想象中的空旷了些,未免走散,还是由我牵着。” 白素衣听着熟悉的音调,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安稳了些,一时倒忘了自己这只手已是被这个说不上多么亲近的男子第二次这般握着,若在以往这根本就是件无法想象的事情。 莫仲卿拉着白素衣依着记忆前行,口中一边作解道:“方才我沿着山壁走了一圈,周遭既无机关也没可用作点火的物什,不过倒是可以确定此洞应该无人把守。另外,我顺便再往前方走了走,发现隐约有风穿过,出口应当就在前方不远。” “嗯。” 莫仲卿听着这声从鼻腔里发出的回应,心中多少有些异样,又道:“你冷不冷?手有些凉。” “不冷。” “喔,那就好。” 莫仲卿见后方白素衣不知是何缘由不愿多话,便也不再开口相问,只将握力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如此一来,也终于觉得牵着的手果然就热了起来,只是他似乎会错了诱因。 二人一路无话,于洞中七绕八拐几经曲折,终于出了洞口。这洞内黝黑洞外却是阳光明媚,二人骤然出洞不禁一阵眼花,待得些许适应后放眼望去却道好一处世外花谷。 花谷四周环山倚翠,草木繁茂遮天,花朵姹紫嫣红,竟都是些世上鲜少之物。再往远处极目四眺,便见一座高寨大刺刺地矗立在花谷一角。二人甫见山寨,既惊又喜,相互对视一眼,借着周间草木的掩护,迅速向着高寨而去。片刻,猫身于寨边一隅,双双向里悄悄探看,见着寨中情形却又莫名怔住。 此时、寨门大开竟无人看守,寨中大小房屋披红挂彩,锣鼓喧天。而里面的人也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身穿各色布衣类似仆人的男女正为人添酒上菜、忙前顾后。而另一群喝酒者却是于昨夜贼人服饰一致,这些人个个红光满面,斗酒耍乐哄聚一堂,似是同庆莫大喜事一般。 “里面似乎很热闹。这样有利于我们混进去。” “嗯。” “只是不知先生究竟在不在里头。” “嗯。” 莫仲卿见白素衣仅仅是随言附和,好似有些心不在焉,当下微微诧异,扭过头去赫然便见直到此刻自己仍牵着人家姑娘的手一直不曾放开过。 “抱,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说着当下立即松手,尴尬之情犹如一片火烧般迅速传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白素衣望着他忽然笑了笑,轻声道:“没事,我也是刚刚发现的。“ “好吧。” 莫仲卿勉强定了定神,不尴不尬道:“那白姑娘有什么提议吗?” 白素衣摇头轻道:“没有,但既然来了不如这便进去瞧瞧。” 这般说着当即持剑蹬栏、翻身鱼跃而入,动作行云流水,端是一气呵成。 莫仲卿见她如此明目张胆,只得迅速跟上以防不测,然进得寨内却见众人醉意朦胧,松懈不堪,一时倒也安下心来。只是此处地广屋杂,要找到祁彦之的下落却非易事一桩,思前想后决定还是捉个人来问问。 …… 片刻、二人辗转多处悄然行至一处屋前,隔着门板听见里间隐约有鼾声传出。莫仲卿向着身后白素衣单手做了个手势,示意噤声,进而轻推木门,从门缝间瞧见只有一山贼打扮的醉汉正仰天酣睡,二人脸上一喜,即刻推门而入。 进得屋来,莫仲卿四下微一打量,端起桌上一碗凉水笑了笑,顺势就朝山贼脸上一泼,见他转醒,忙一脚踏在山贼胸前,学着先前金彪五的口吻,凶神恶煞道:“要命不要?” 这山贼李小六今日喝多了些本想回屋歇息,哪想刚睡安稳却遭一个慈眉善目模样俊俏的小子出言恫吓,又见他脚踏自己,横跨于前,更是气得不打一处来,不禁笑骂道:“你是哪门哪院来的棒槌,敢唬你大爷李六?活腻味了?赶紧给老子滚下去!”话音刚落、方待起身动作,却听‘刷’的一声,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把长剑横架于脖颈上。 脖颈间冰冷的剑身质感让李小六瞬间酒醒了大半,扭过头这才看清原来俊俏小子身后还有一位冷面美人跟着。 “两位少侠,哦不,两位大侠,刀剑无眼有话好说,敢问啥、啥事啊?” 李小六虽仍有些摸不清状况,但过得是刀口舐血的生活,知道有刀就是大爷!更何况剑割皮肉已然危及性命,这声音也自然跟着结巴了起来。莫仲卿见着有些好笑,感激地望了一眼白素衣,又转头作势咧嘴邪笑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要是回答有半点含糊,我这位朋友的剑说不得就要抖上三抖。” “是、是!二位大侠,小六子不敢含糊,一定自己知道的说得跟剥了衣裳儿的女人般通透。” 李小六一脸嬉笑谄媚,不经意间平日俗语也随之溜出了嘴边,虽是足见真诚却不料身旁白素衣面色一沉,落在脖颈上的长剑又重上了几分,火辣辣的痛感令他赶忙讨饶道:“别别别!女侠饶命,大侠救命,您家这位要是失手要了小的性命,哪儿还能告诉您要知道的。” 白素衣秀眉一皱,轻喝道:“啐,你闭嘴!” 李小六赶紧双手捂唇,眼巴巴地点头。 哪知白素衣眉头又皱:“手放下,出声。” “啊?” 白素衣握剑的手又是一沉:“再小点声。” “哦,好,好。” “记住,下面就用这个语调回话,高了一分不行,低一分也不行。” “这,这……好吧,小的谨记。” 这刘小六本想说这不存心难为人吗?但看着白素衣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得哭丧了脸将话吞了回去,可即便如此那搁在脖颈上的剑身却越发沉重,仿佛再如何都讨不得好去,他只觉自己快被玩坏了。 一旁莫仲卿揉了揉鼻子,突然有些同情起这个山贼来:“素衣,算了。”转而轻喝道:“我且问你,昨夜有没抓回一个马尾长发,身穿白袍,上绣淡紫云纹的男子?” 李小六见莫仲卿问完,脖颈上的长剑似乎轻上几分,当即犹如小鸡啄米似地应道:“二位问小的,可就问对人了!是有个男人被带回寨子里头,寨主看上他,今晚就是我们的压寨夫人了。话说啊这男子长得白白净净,像个娘们儿似的,寨主又怎会相上他呢?要看上也是我这种男人才对。”莫仲卿骤然得知先生还活着顿时放心了大半,又主动过滤掉李小六后半段话语,续道:“此人现下何处?” “从这里沿道向前,看到寨中最大的堂屋,就在里头同大当家一起坐着呢。” 李小六毕恭毕敬自我感觉不错,却见莫仲卿将自己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直到被盯得有些发毛,才见他莫名一笑,道:“嗯,你回答得很好,现在将全身衣裤脱了,要快。” 李小六乍听之下,虎躯一颤,转而微微忸怩会意道:“大大侠!小的不好这口啊,您若是,若是,嗳?不对啊,您家这位不还在身边呢。” 莫仲卿一听之下面色一沉,怒道:“胡说!我只要你脱下外衣裤,另外你还有干净的衣物吗?” 李小六见他回得干脆,一面不禁有些失望,一面匆匆起身脱衣道:“原来是要乔装啊,小的还是有一套换洗衣服在柜子里头,只不过你们要进堂屋呢,还是由我领着好。” 莫仲卿显然不会傻到让他领路,更何况他实在太聒噪了些。这般问完趁他低头解扣分神之际,学着二师兄并掌为刀,将其敲晕了过去。 过得片刻,二人匆匆套上服饰将佩剑藏于床下配上拾来的腰刀,远望倒是有几分形似山贼。莫仲卿刚想领白素衣出门,却复又回到李小六的面前,将其扶上床头,找来麻绳绑好,又将一块破布塞进其口,蒙上被子,然后摸走桌上的门锁,待得两人悄然步出门外,又将门锁合上。他这般刻意为之,只是想起在江陵玲珑阁那幕,不至于让这李小六成为第二个坏事的方少奇,毕竟先有前车之鉴,总需长点记性才对。 二人虽着山贼服饰,可出于谨慎总是挑些人少的路径徐徐潜行,如此倒也一路无惊无险,安全抵达堂屋前。 举目四望之下,只见空地上桌椅鳞次栉比,一排挨着一排,而坐于其上的山贼大多已是醉得不省人事,少数人却是追着仆人打扮的女子肆意调笑取乐。而其后的堂屋大门有数个仆人端着菜肴酒壶进进出出。二人相互一望点了点头,默契地绰起两壶酒水,堂而皇之地跟着人流步入屋内。 屋内人不多,堂上正中位置一虎皮座椅上正做着一位醉酒大汉,看其面相似乎和金彪五有几分相像,瞧其模样应就是李小六口中的大当家或者寨主了。 在他两侧分别摆放着一列紫木矮桌,瞧其精雕细琢的花饰就知能坐在此地的人多半是些山寨内的重要人物,而在右首第一列的紫木矮桌旁便见祁彦之身穿喜袍,赫然在列,瞧其神色似乎在想心事,故此也未望见莫、白二人进来。莫仲卿见这堂内众人醉意朦胧对往来仆人并不在意,于是示意白素衣学着仆人的模样从右手尾桌起沿桌倒酒顺势朝祁彦之那桌挪去。 祁彦之也的确正在凝眉忖度,想些事情。余光见有人前来倒酒只是下意识伸出空杯相接,待得酒香满杯,来人却不收走酒壶,任由酒水从酒杯之中溢出,祁彦之眉宇轻皱方自抬头,莫仲卿一张笑脸便近在咫尺。 只是这笑容未持续半息,一声如雷贯耳的大喝便将其击得粉碎:“酒呢!怎的半天无人给我上酒!你,就你!快来倒酒!!” 莫仲卿猛然一惊额间冷汗瞬间叠出,抬头望去却发现那堂上大汉手指之人竟是刚刚斟完邻桌酒水的白素衣。 见白素衣已拾阶而上,低头闷声斟酒,莫仲卿见着右手摸向身侧腰刀,一颗心紧张得仿佛快要跳出了腔子。 不过随着杯中酒水渐满,那大当家似是并未察觉斟酒之人的异样,而就在白素衣转身离去时,只瞧他突然一把揪住白素衣斟酒的手,拉至近前细细一嗅,当即瞪眼喝道:“好香。” 这话语速极快,手中却是更快,已一把掀开白素衣头巾,一袭长发顺势披洒而下,几欲坠花寨主的双眼。 “哈!果然!” 大当家话音未落倏然起身顺势将反抗中的白素衣揽入怀中,就着脖颈又是猛力一吸,大呼痛快!莫仲卿见着此番情形,胸口没来由一堵,猛然抽出手中腰刀,不待祁彦之阻拦已飞身上前夺人。 大厅之内众人见莫仲卿抽刀而上,不去相助反是轰然拍手叫好,只道是大当家相中某位手下女子的闹剧而已,因为在这山寨中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女人即玩物,个凭本事就连大当家的也不能例外,只是此时大家趁着酒兴并未去深想,若原是寨中女子又为何需要乔装打扮成男人? 众人不并未察觉,大当家似乎亦不关心。 他见着来人身形,很是不以为然地一手紧搂白素衣不放,一手提刀相抗,可斗得片刻,见来人招式愈发凌厉,几次差点伤在其刀下,不得已暂且松开白素衣,可哪想这一松手,看似柔弱的美人瞬间抽出腰刀,‘唰’的一声,手起刀落! 大当家闪躲不及左手小指被连根削去,鲜血直滴。众人见势不对,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出腰刀上前护主,有几个机灵地更是抢出门去,不一会儿,门外却是涌入了更多持刀山贼,虽个个有着八分醉意却是仗着人多,一哄而上。 二人背靠背奋力抵抗,一时险象环生。面对刀刃林立,几番冲杀虽是倒下山贼数十人,怎奈顷刻就有后来者补漏,令二人动弹不得,只得依着梁柱背水一战! 而就在此时忽然不知何处飞来一柄斩马刀,刀身大而沉重,伴随一阵金铁破风地‘呜呜’声,眨眼间划过前方山贼肩膀正中白素衣的刀身,又“哚”的一声闷响,牢牢插入柱中。中刀山贼未及嘶喊,白素衣手中腰刀早已脱手落地。众贼见着精神大振,霎时间刀影擒光,瞬间砍将过来。 刀光快,而背后的莫仲卿更快!瞥见险象,无暇细想一手拉过白素衣牢牢护于身后,同时掷出手中腰刀,随后一个翻身蹬梁轻跃,反手拔出斩马刀转身横空出招,只瞧他一蹬一转,以一招苍云剑诀中‘云来雾散’横扫开来!斩马刀所过之处,山贼纷纷避让,一时间山贼与二人形成一道无人空地,无人敢轻越雷池一步!而此时离二人最远的包围圈却传来一声惨哼。 原来大当家见众贼畏惧不前,竟是手起刀落将最远处的一名山贼就地斩杀以儆效尤,跟着拨开人群走将出来,斜睨着二人,阴阳怪气道:“好小子!你可护好了这贱人!若被捉到休怪我罗仁彪当你面儿上演一出好戏。给我上!再有驻足不前者寨规伺候!!” 见大当家睚眦欲裂,可见怒意十足,众山贼只得硬着头皮迎刃而上唯恐落了人后。莫仲卿情急之下单手奋力一刀将当先一人斩于身下顺手将刀递给身后白素衣,复又背靠梁柱,双手持刀,左劈右砍,沉重的斩马刀硬是让他舞得虎虎生威,而随着数名山贼相继倒下,莫仲卿身上也是披伤挂彩。 白素衣看在眼中,急在心中,知他云踪派剑术本就以轻,快为主,那笨重的斩马刀用来实在不太顺手,可却偏偏用它护着自己这个累赘,感动之余不禁心急如焚,情知如此下去一味防守二人终会力歇遭捕。 这般想来看了一眼圈外负手站定的大当家罗仁彪,心中一动,刚想孤注一掷来个擒贼先擒王,却不料身形刚动,身前的莫少英已先一步扫开人群,跟着骤然一跃,腾身而起一招力劈华山直取大当家的面目! 大当家罗仁彪冷然一笑,绰起身边一紫木矮桌,双手向着上空一掷,同时双脚一拧,偌大的身形竟化出一道残影离开了原位。而反观空中莫仲卿这一刀经来物一阻虽是去势不减准头却再难把握,‘当’的一声刀斩于地,不待收招便被大当家从旁当胸一脚踢回了贼群,当下唯有束手就擒。 第十二章 青莲染红霜 胜负已定,大当家罗仁彪满意地堆起了笑容,只不过这笑容却格外残酷得很,在他心中怕不是已闪过数十种令人在极度痛楚中慢慢死去的法子。 是抽肠、刷洗,还是插针,断椎? 罗仁彪寻思着,狞笑着,一步步靠近着。 而就在这时候但听一男一女异口同声道,“慢着。” 女声自然是白素衣,他大可不理,而另一声男音,他却不能不听。 祁彦之并未趁乱逃走,众山贼也知这是寨主的新郎并不好阻拦,任由他分开人群径直走近白素衣身近站定,众人以为他有话要说却不料这祁彦之只是望了望二人转而竟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地朗声道:“即醉,你要看到何时,还不快些出来救人?” 话音甫落,堂屋屋顶忽然栋折榱崩,瓦片残木轰然齐落,一人擒着半大酒缸犹如天神般从天而降。众山贼纷纷面露惊容匆匆避让,自是顾不得起身的莫仲卿,可大当家罗仁彪双目圆睁自恃武艺了得,竟不闪不避奋力上跃提刀相迎。 来人见着半空中将酒缸单手一掷,举止看似随随意意,然两两相触间酒缸去势不减竟自上而下将罗仁彪反扣于内,随着‘咚’的一声闷响,坛口一圈业已没入青砖一寸三分,不显裂痕,满屋散灰余尘下,缸内却再无生息可闻。 待得尘埃落定,众山贼为来人气势所慑,一时竟无人敢上前讨战。而此人竟也侧身倒卧在酒缸顶上,晃着单脚,语气吊儿郎当道:“彦之老弟莫要生气,喝酒总得配好戏,不然哪能尽欢呐!顺便也帮你瞧瞧徒弟的资质如何。现在看嘛,嗝!武功差强人意,人品嘛马马虎虎,不过呢能为心上人拼命姑且可圈可点!我看可以,那位姑娘,不如趁着这次喜宴就此嫁了吧,嗝…” 白素衣闻言垂头作声不得,那莫仲卿见着即醉,当即还礼道:“多谢兄台救我二人于水火之中,此恩铭于五内!” 即醉一听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道:“停停停,嘴上谁都会说,真要谢呢,不如背着你这位心上人与老道我去吃顿花酒最好!” “这……” 祁彦之见他说得越发不着边际,摇了摇头方待出言相阻却瞥见一山贼正悄悄摸近酒缸从后突施冷刀,刺向即醉的后腰。 这刚想要言示警就见一白色物体自屋顶洞口俯冲扑下,在那山贼身处一掠,转瞬夺刀而回,落于即醉肩上站定,众人一怔这才看清原来竟是只白隼! 这白隼环视一周,跟着抬头望天,似是对着众贼不屑一顾。即醉乐呵呵地从白隼喙中接过腰刀,施施然道:“暗算呢,本道爷一百个赞成,不过自不量力却极为不智。所以、你们猜猜,这酒缸里的罗仁彪是死是活?” 这莫名其妙,前后不搭的问话唬得众山贼一愣一愣的,尚不曾弄明白意思却听到门外一女子缓缓应声道: “当然还是活着的。” 即醉眸中一亮,道:“妙极妙极,彦之老弟,这正主可算来了,你这新郎还要当下去不,听声音倒是不赖!”仿佛是为了迎合即醉的话语,只见来人着一身翠丝纱绢,体态凹凸玲珑,一路烟视媚行,徐徐步入堂中。 众山贼纷纷自动让出一条道来,口中不住恭声道:“寨主好!”莫、白二人这才明白,原来此山寨中大当家罗仁彪并不是寨主,真正的寨主是这女子。 待她离得近了,莫仲卿才看得分外真切只见其人生得秋瞳似水,粉面朱唇,双鬓坠着翠霞金钿,款款顾盼间我见犹怜。 “小女子名叫芷涟,忝为花谷寨主。今日诸位侠士能前来同庆,真是叫芷涟好生欢喜。” 芷涟说完对着四人微微弯腰敛衽一礼,动作柔美不说,巧笑嫣然间,极尽女儿家的媚态。即醉见来人如此知趣达理,不禁大笑道:“彦之,你看看人家姑娘诚心诚意,不如就委屈下?我也能讨口喜酒喝,架也不用打了,岂不是两全其美。哈哈哈哈!” 芷涟斜晖脉脉,望着祁彦之轻启贝齿道:“那是自然,我有一坛陈年女儿红,保准是这俗世上最陈最美的好酒,几位大侠若是能不计前嫌把酒言欢看着芷涟与郎君完婚自是皆大欢喜。” 一旁莫仲卿闻见芷涟几句话说来语调已是有些耳熟,再瞧其面目似是哪里见过,苦思之下但听祁彦之淡淡道:“祁某何德何能蒙姑娘垂青,不惜苦肉计引我三人上钩,此等厚爱实在不敢消受!” 莫仲卿一听,恍然大悟道:“你!原来你是昨夜的……”不待说完,芷涟已俏然作态道:“公子宅心仁厚…想必自会不计前嫌的。” 原来那夜落难女子正是芷涟假扮,是她命令金彪五以及手下行苦肉计吸引三人入局,而自己趁乱脱出,可男女私爱实属人之常情,这芷涟又为何这般大费周章,苦苦相逼? 一旁手绕青丝的芷涟见众人不接话茬儿,遂轻移莲步走至祁彦之近前,幽幽道:“芷涟这样请相公来显然不合礼数,然每每相见只是匆匆一瞥,多少春去秋来总是不肯停下脚步多瞧我一眼,难道芷涟生得不好看吗?只要相公娶了妾身,这人这谷甚至这天下妾身都愿意为相公取来。” 芷涟说得楚楚可怜,换来的是祁彦之漠然以对,当下面上哀色更浓道:“相公、你如今就连正眼瞧我都不肯了么?” 祁彦之没有回答,走至莫仲卿身旁边俯身查看其伤势,边依旧木无表情道:“莫说你不是人,就算是也断无可能。我也早有了妻室,你若识趣就放我们离开吧。” 此话一出,众人一愣,不待细细琢磨就见芷涟面上陡然一沉道:“那又怎样?相公还记得那年草堂初遇,妾身……” “住口!” 祁彦之一声断喝将芷涟的话语悉数阻断,复又冷冷道:“陈年旧事,不必重提。” 一旁即醉跳下坛来,径自将一旁的白素衣拉到莫仲卿身边道:“看来这喜酒是喝不成了,既无酒可喝,不如趁早离开,或许天黑之前还能赶到下个酒镇,哈哈、告辞告辞。” 即醉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之下只见芷涟双眸含恨已是忍无可忍,指着即醉娇吒道:“你!都是你,都是你们!!为什么要来拆散天定的姻缘,你们不是有句话叫做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么!” 突然,怨愤中的芷情拔下头簪,顺势于左臂上一划而过,望着鲜血顺着玉肌顷刻划落,眸中竟益发坚定道:“相公,芷涟不会让你走,今日芷涟就拿这花谷所有人的性命为我们的婚礼添喜!” 只瞧她玉手缓缓伸出丝绢袖口轻轻一挥,鲜血却并未随之滴落于地,而是凝成数个血球浮于四周。 众人见着表情一惊,就听她嘴中念念有词,血球顷刻一并破裂,似是蒸发般烟灭不见。俄顷,竟有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祁彦之心下一沉快速掏出三粒药丸分与三人吞下。即醉摇了摇头,拍了拍其人肩膀道:“彦之,你若是能假装哄哄她,些许就不会如此,女人总是听不得真话的。” 说话间,屋内众山贼的面容早已从最初的惊讶变得面露痛苦之色,转而面色青紫,血筋虬结迸现,情形一如那雨夜中的金彪五般,只不过这次异变的并非金彪五一人而已。 即醉见着眉头一皱,已然抛去方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态度,好似换了个人般面色肃然道:“如此大规模的妖变果然有些手段。” 说着,只见他单手拾起地上的斩马刀手上垫了垫,似乎还算满意,对着莫仲卿沉声道:“小子,你和心上人守我半柱香时间,我会从旁相助,记住莫要离我三尺之距!” 说完也不待莫仲卿答应,兀自双腿盘膝而坐,双手结了个道家法印,对着斩马刀凌空一指,斩马刀便似活转了过来般上下微微起伏,竖悬于即醉身后。 莫仲卿自忖以自身和白素衣斗一个金彪五已是相当棘手,若面对二三十号这样的对手那真是毫无胜算。可听着即醉信誓旦旦的说辞,望了望一动不动的祁先生,再回头看了看那把神奇的斩马刀,说不得也只能去信了! 想通此节后便及凝神待敌,而身侧白素衣则是有意无意的较莫仲卿再前一步。她知道先前莫仲卿挨了那罗仁彪一脚已受了内伤,待会儿打起来自己也该多分担些才是。 片刻、大战一触即发,芷涟身在一群举止怪诞的妖贼中却是闲庭信步,安然无恙。须臾,周遭状似发疯的山贼从芷涟擦身而过,直向即醉四人冲去,声势之大震得青砖碎裂,满壁动荡整个堂屋似是摇摇欲坠。 当先一妖贼双目赤红,率先奔去扬刀就劈。莫仲卿架刀来抗,却不料思绪刚起,只见眼前一花,来敌已被一刀洞穿,紧接着又从其后旋转而回,这一来一去,方才看清是那把悬浮的斩马刀,而那山贼已鲜血四溅顷刻毙命。 “这,这果然昆仑派的御剑术。” 白素衣惊讶地看了看身后盘膝而坐的即醉顿时心中信心大增,而众妖贼依然熟视无睹一拥而上。 众妖贼虽动作迟缓,可不过一会儿也将四人团团围住,然刚进即醉周身三尺之内便被斩马刀生生分劈成了数段,堂屋内刀光衔影,快如闪电;鲜血四下飚洒,残肢乱舞! 看着前仆后继源源不断的妖贼,众人不用想便知此刻就连屋外众贼也异变成了妖贼。不仅如此,面对八方围攻,即便斩马刀在御剑术的操控下变得再快,场上也逐渐出现了漏网之鱼,莫、白二人不得不从旁补缺,架刀硬挡。 几番迎击下,震得二人体内气血翻腾,几欲撒刀撤手。可这还不算最糟,芷涟瞧得刀阵一会儿似是瞧出了破绽,取出腰间一柄短剑窜至刀阵一旁专挑空挡刺向即醉,见斩马刀旋来立即闪身退让复又伺机再上,如此接二连三之下令莫、白二人倍感力不从心。 就在二人左支右绌下,一个念头自白素衣心中一闪而过,自忖再引天雷,就算拼着遭雷重击也好过束手待毙,想通此节不再犹豫,张口便念祷文。 祁彦之听她念及已知其意,却快速阻止道:“慢着,非雨天,姑娘功力不够施展反而会影响即醉的部署。” 白素衣只得架刀咬牙硬撑。 芷涟见久攻不下,妖化的山贼虽仍将四人团团围住,可屋外已无妖贼再进,如此下去鹿死谁手却益发的不明朗,遂痛下决心,刚要起咒,哪只即醉双目陡然一睁,双手虚托朝上,斩马刀顷刻悬凝于头顶。转而屋内散落的刀具似是有所感应般颤颤而起,转瞬间,片片刀尖竟齐刷刷地对准斩马刀方向蠢蠢欲动。 随着即醉一声断喝传出,离得较近的腰刀‘嗖’的一声当先飞去,其后数百把腰刀犹如百鸟朝凤般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临到斩马刀处旋了个弯儿复又冲杀而去,来来回回,循环往复,所过之处,木屑横飞,鲜血飚溅,凌然锐不可挡,众妖贼纷纷暴毙于间!手上掉落的腰刀复又加入这漫天杀阵之中。 芷涟虽未曾受伤,可连番腾挪下已然拼尽了全力,方待喘息,却见那该死的斩马刀领着周遭的飞刀对准自己率先袭杀过来,眼看就要被穿身而过!说时迟那时快,但听‘轰’然一声尘土四起,便听‘哚哚’之声不绝于耳。 待得尘土散尽,方才瞧见芷涟所站之处被巨大根茎包裹,而其上密密麻麻插着的竟先前那数百腰刀! 面对此情此景,不论是先前即醉使得刀阵还是现在巨大的花茎,对于莫、白二人来讲已是足以颠覆这廿年来的认知。 就在二人惊叹不已时,即醉忽觉不妙,刚想出声示警,脚下已是一阵抖动,电光石火间便遭一股从下而上的力道生生撞飞了开来。 待得狼狈爬起,这才瞧见另一只巨大的花茎由地而出包裹住原先四人站立之处,飞散的碎砖砸在临边酒缸上‘咚、咚’直响。即醉站起身来,望了望不远处的莫、白二人相扶而起,心下安心之余却惊觉祁彦之不见了! 情急之下几欲动作却道那花茎似是如人剥笋般团团自行散开,散落一地后,这才瞧见其中芷涟正手握紫金短剑顶着祁彦之的咽喉,俏脸愁绝,满眼怨愤道:“我再问一次,你到底娶不娶我!” 祁彦之拒绝回答。 芷涟见他如此绝决,不禁面容扭曲道:“好!那你去死吧!”话未毕,芷涟用力一挥,却只将祁彦之垂下的发丝削去了半截,旋儿竟潸然泪下,语意哀婉道:“你恁般绝情,宁死也不愿和我这等妖物为伍,是也不是!?” 祁彦之扭过头来欲待出言,不虞身后酒缸乍然一声碎响,一柄腰刀从中洞出直刺后背。毫厘之间,莫仲卿三人大惊失色却见身前芷涟一把将他推开,近在咫尺的腰刀便径直刺开薄薄的纱绢,齐柄没入了胸口,鲜血顿时将翠衣染做了红妆! “不—!” 一声惊呼划破了堂屋内短暂的寂静,从酒缸内走出的罗仁彪颤着手看了看濒死的芷情,表情痛苦,他显然不曾料到自己精心谋划等来的机会竟是这般结局。 罗仁彪,满脸自责道:“寨主!你这又是何苦!这人是冰做的,他根本不会领情!寨主快吸了我的阳气,我不会让寨主您死的!” 说完正欲有所动作,却见地上芷涟望了他一眼,轻轻吐道:“滚……!”罗仁彪闻言犹遭雷击,身子一颤,道:“寨,寨主……?” “我让你滚,你没听到?” 罗仁彪顿了顿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转而竟是身心俱疲,道:“好,好!”继而放声狂笑一路疯癫急奔而去。 芷涟嘴角开始溢血,望也不望罗仁彪,而是拖着身子缓缓爬向祁彦之的身侧,一路不仅染遍了丝绢同样漫红了青砖。在场三人见着莫名感到心酸,白素衣更是掩面不忍再看。待爬至祁彦之近前,抬头强颜欢笑道:“你说,芷涟这身红妆还好看嘛?” 祁彦之终于蹲下身来正眼看着芷涟道:“那人说的对,你不该如此。”芷涟见他蹲下忙紧紧抓住其袖口,欣慰道:“你、终于肯正眼瞧我了,我没赌错,你,你……再抱抱我好么?” 芷涟呼吸开始急促自知妖力已然支撑不了多久,脸上却还是露着笑容殷殷期切。祁彦之凝思片刻,忽而轻叹一声,将芷涟连身抱入怀中,单手托其脖颈,让芷涟躺得舒服些。 这一串动作温柔细腻,令芷涟欣喜异常,苍白的脸上忽生满红晕道:“呵……我这也算如愿以偿了,只是未免太过短了些。” 祁彦之木无表情道:“你内丹未碎,我可助你依托莲身重修为人。” 见祁彦之肯出手相救,芷涟却是抬手并指虚堵其口,嫣然笑道:“重修时日太长,我就再也记不得今天,记不住你了,这样就好。我早知你这几年再做什么,不如……。” 当芷涟说到‘不如’二字时却是努力抬头在祁彦之耳畔轻语,言罢趁机在其脸颊上轻轻一啄而过,祁彦之眼瞳骤然一缩旋即复常,定眼望了望怀中芷涟,见她面色由红转白,眼神开始涣散,望着屋顶喃喃自语。 她显然还想说什么,但嗓音已然细如蚊蝇,渐断渐息,手指猛然攥握忽又一松,就此香消玉损,空留余情未了。面对这满屋血痕,墙壁倾颓,较之来时可算朝时荣光暮悲景,徒令四人空生惆怅。 祁彦之定了定神将怀中的芷涟缓缓抱起,步至屋门,转而对着余下三人沉声道:“我去葬了她,各位且将此地烧了吧。” 莫、白二人自始至终不知这芷涟与祁彦之怎样的过往,祁彦之又为何如此绝决,芷涟念叨的最后那句似诗非诗的遗言就令二人更加费解,不知她到底是此间的寨主,还是某人的债主…… 妾本空山青莲生,窃闻君意心沉沉; 花烛帐暖梦不成,甘为一抹相思魂。 第十三章 江陵三两事 长江、江涛浪急! 一帆驰来顺流直下,两岸苍松墨柏茂立成荫,沿途鸟鸣猿蹄自是欢唱这群山春色盎然、明媚如新,而船舱内一行四人却是无暇欣赏这怡人丽景。 自花谷一役,四人封闭谷口后,顾船顺流下金陵。浪涛声声,牵引心神阵阵,白素衣虽知家门渐近,可芷涟的死始终令她有些莫名伤感,莫仲卿几次想出声宽慰,却苦于找不出合适的措辞也只得从旁默然作陪。 祁彦之望着船窗,素手轻旋杯口,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而即醉却是仰手倒了倒酒壶,见酒壶中空,不禁抱怨道:“外面江水这么大,却不能当酒喝,真是可惜了!” 未几,见无人回应,转而唏嘘道:“唉,痴情难免空余恨呢。”语毕,见三人还是不答,仍不觉尴尬,看了看祁彦之复又瞧了瞧莫仲卿见他一脸愁眉不展地看着白素衣,忽而出言道:“小子,想不想学我的功夫?条件是到了太素坊请我吃顿花酒!” 莫仲卿愣神之间不虞有此一问,匆匆应道:“即…即醉兄,莫要戏弄晚辈了。” “欸,甭客气,叫我即醉就好,要知你修为低微谁都保护不了。那芷涟瞧见没,妖物啊,厉害吧?我见过更厉害的!西面万寿山,南蛮荒地,北境雪谷,东海仙蛟岛,啧啧就我们中原稍微太平那么一丢丢些…!” 只见即醉说得吐沫横飞,双手勾勾画画,将九州大地说得是群妖乱舞,遍地生怪,其醉翁之意昭然若揭。 一旁莫仲卿听闻叹道:“是啊…我本以为武艺还算可以,哪知山外有山,原来《鉴玄录》和《苍云经》上记载的是真的,不过即兄说得这些据《鉴玄录》记载已是三百年前的事情,纵有像芷涟这样的,嗯、这样的女子也并非穷凶极恶之徒。” 即醉满以为可以唬住这小子,见他说道《鉴玄录》不禁讪讪言道:“原来你见过《鉴玄录》了啊?彦之老弟还真是舍得,那你一定能弄的到青梅酒了,唔…这样吧,一壶青梅酒一句口诀,一部口诀十壶酒,就不用额外请吃花酒了,便宜你小子了!” 即醉旁若无人的说着,全然不顾祁彦之这主人还在这里,莫仲卿推辞道:“即兄好意在下心领,可是这借花献佛若不得花主同意自是不美,兼之私学他派武功已有欺师之嫌,仲卿虽是艳羡那御剑之术却是万万不敢擅作主张的。” 即醉嗤之以鼻,瞥了瞥旁边始终无动于衷的白素衣转而佯怒斥道:“不学便不学,船闷人无趣!不如去外面会会周公,到地界儿记得喊我。”说完,迳自起身步向船尾,他这一走,船舱内顿又安静再无人声。 即醉为何要执意传授莫仲卿武学让人无从知晓,而远在江陵府的二师兄莫少英一脸苦闷却是显而易见。 自从来到江陵府任职,刺史方乾将他安排在折冲都尉胡不为手下,充当其下侍卫长开始,周围无不议论纷纷,风评多半不佳。折冲军府上下一致认为这厮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要知在这群武夫眼里,自己辛苦多年却不见胡都尉的青睐,这莫少英既无功绩又无资历为何一来就能领着优渥的俸禄过活? 而莫少英可想立功?想,做梦都想!他本以为,待在这个位置上一定能迅速增长阅历,以此获得众人肯定。可通过这几日观察,发觉表面风光,领着优渥的俸禄,暗里却是个闲差! 手上无一兵一卒不说,胡不为还将他支出军府任其四处闲游,美其名曰:探察民事以防贼寇。可这江陵府治安状况堪比京城长安,别说贼寇聚众闹事,就算百姓偶尔发生口角也不会上升为打斗的级别。 所以简直太平无事!太过平静了! 这让莫少英不得不怀疑不知到底是方刺史有意安排,还是有人从中作梗? 转念一想,那方府二公子方少奇最近也很是安稳,至少没有直接来找自己的麻烦,就算他有意为难也不会令胡不为改变初衷,难道真是自己时乖运蹇,走了一步臭棋? 面对周遭的冷眼排斥以及胡不为的放任不管,这里外不是人的滋味让莫少英很是烦闷,也只能隔三差五来这香满楼独自小酌一口,久而久之倒是愈发思念起山中众人以及远在金陵路上的三师弟了。说不得,也只有星夜兼程回山,探望师父师娘,顺便蛊惑蛊惑小师妹莫婉溪早日来尝尝那香满楼的佳肴美味听自己倒倒苦水。 这不,今日香满楼这一桌三五临窗好菜就是特地为莫婉溪准备的。 巳时三刻,小师妹莫婉溪如约而至,只是她今日穿着倒是令莫少英眼前一亮,只见她青丝挽做惊鹄髻,上配五凤流珠簪,俏颜笑靥伴着两个盈盈酒窝,一双银边花饰绣鞋啄着藕丝罗裙的一角,正一步一错款款徐来。 这走至近处,见二师兄少英直愣愣地瞧着自己,心上窃喜小嘴却是娇嗔道:“看够了没!没,没见过啊。” 莫少英一看再看,忽而咂嘴道:“啧啧,看不出来啊,果然女子三分靠妆扮,师兄简直都快认不出来了,要不等你没人要的时候姑且嫁我得了!?” “啐!你才会没人要,狗嘴吐不出象牙。就知寻我开心,罚你以后天天请我吃这儿的糕点!” 莫婉溪今儿特别开心,不仅百般恳求下爹爹终于同意她经常来这江陵府探望二师兄,娘亲更是将一些珍藏的首饰送于自己,这头一次精心打扮虽是心下忐忑,但在见到爹爹,大师兄以及此刻二师兄的模样后,一副少女欣喜之色早早映红了双脸。 一旁莫少英知她虽嗔实喜,不禁将将作态道:“小可今日有幸得睹天颜,莫说这香满楼区区糕点,就是那京城八仙楼的菜肴亦不在话下。” 莫婉溪见二师兄少英一副献媚讨好的模样,知是故意,也就大大方方地应和道:“嗯嗯,本姑娘就不客气啦。” 这佳肴美味自不用多提,而两人这种心心相惜之感更是一扫莫少英连日来的愁闷,心下突然觉得有个合拍的熟人说说话儿真好。 而就在二人闲话家常,谈得不亦乐乎时,谁知那方家二公子方少奇却是带着家仆扶楼登梯,径直朝他俩走去。 “恭喜莫少侠荣任侍卫长一职,未能在当日前来祝贺实是欠了礼数。此后共事家父,还望侍卫长不计前嫌,原谅那夜酒多误事。” 方少奇自顾自地说完,竟不惜方府二公子的身份恭恭敬敬长揖到底,显出了极大的诚意,一双柳叶眉下的桃花眼亦不忘瞥了瞥兀自吃喝的莫婉溪。 莫少英见他如此彬彬有礼,心下总觉有些膈应,表面却瞪大了眼睛,仍要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道:“方公子哪里话!那天明明是在下一时冲动扒了公子的衣物在先,又害得公子喂了蚊子成了包子,应当少英先行赔罪!” 说着,竟起身与方少奇大大方方来了个熊抱,又顺手将他的外衫当抹布擦了擦手。 莫婉溪见二师兄话中带刺儿,又暗中使坏,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暗道:“照二师兄这小性子,这公子往后恐怕要吃亏了。” 方少奇虽不知邻座女子为何发笑,但这并不妨碍他为这甜甜笑容所迷,正微微发怔之际,见莫婉溪两眼已经注意到了自己,忙故意清了清嗓音,下意识整了整衣物,对着莫少英笑道: “呵呵!无妨,无妨,莫要再提。倒是这位姑娘笑得如此甜美,侍卫长不给介绍介绍?”见方少奇转移话题,莫少英只得应付道:“这是在下师妹,姓白名吃。” “呸!谁白吃你的了!你才白吃!” 莫婉溪见他随口诋毁自己,不禁杏眼圆瞪、小嘴一嘟,酒窝复现出言嗔辩。 这脆声脆气,宜嗔宜喜的模样令方少奇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什么新奇的物件儿一般。 只是方少奇不曾注意到,在他望着小师妹露出种种痴迷的神色时,莫少英却在一旁不住的冷笑,这心中更是一如明镜般顿生不快,略一思忖,跟着起身匆匆作揖道:“公子你看,我这师妹不仅白吃还是个疯丫头,毫无女子应有的柔顺,我这就回去好生管教管教。就此别过,小二结账!” 一旁方少奇回过神来笑了笑,依言道:“欸,这桌菜本公子早已代为结过了,权当赔罪不成敬意,请!” 莫少英笑了笑,匆匆道了句‘多谢’便不由分说地拉着婉溪转身就走。 方少奇盯着婉溪离去的倩影,方待她从街角转身不见才悻悻然将纸扇一张,轻快地摇了三五下,终又一合,转而对着身后家仆似笑非笑道:“順福,走,结账!” 莫少英匆匆拉着师妹婉溪出得香满楼,不用问就知她心里一定不乐,但作为二师兄有的是法子讨小师妹的欢心。这不,带着她沿城隍街买些孝敬师父师娘的礼物以及给大师兄的酒外,一对眉心坠却是亲自为小师妹挑选的。 待至申时一刻,莫少英将她送至十里坡尽头方才依依不舍道别,独自回到城中时已是落日映城墙,余辉生金光。这大街小巷炊烟正浓,家家妻子待夫归,双老盼儿回,而自己却是孤家寡人一位——无人作陪。摇头苦笑、信步游走,不知不觉竟来到那玲珑阁外的斜桥上。 同样的景致,不同的是人心。此刻的他岂不是正缺少一些慰藉,哪怕那只是用银子买来的虚情假意。 莫少英自嘲一笑,便也不再犹豫,大步迈进门去。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这莫少英进得门来见阁内客人稀稀落落,大约是时辰过早,而玲珑阁主商邱影见到这莫少英前来虽仍有几分恨意,不过开门做生意,来者便是客。更何况这位现在真正是多金的主儿,遂也只能凑上前来嘘寒问暖,见他点头敷衍后似那熟客般径直上楼也就懒得再行招呼。 莫少英瞅准了那刻有“牡丹飞凤”字样的门扉,来到门前站定轻轻叩了叩,其内女子似乎刚醒正梳妆,懒懒拨开门扉才见来人是那晚的冤家,如今的侍卫长。当下不禁一扫颓态,挑眉轻笑道:“哟,侍卫长大驾光临,牡丹有失远迎,快进来坐。”说完快步闪身好叫莫少英进来。 二人坐下,牡丹差人送来一壶酒水,亲自满满为其斟上一杯,又将一束青丝捋至胸前轻抚慢声道:“几日不见,想不到当初的小贼竟成了这江陵中的红人,只是不知这次来是想找乐子呢,还是想将妾身再度打晕呢?” 莫少英将酒一口干尽,火辣辣的灼烧感瞬间传遍全身,不禁有些意犹未尽道:“看来我还真是来对了。” 牡丹讶道:“什么来对了?” 莫少英望了她,眨了眨眼道:“就是某天梦见姑娘如现在这般生气的模样,所以辗转难民特来赔罪。” 见话未到一半儿,牡丹就望着自己吃吃发笑,不禁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怎么,姑娘不信?” 牡丹没有回话,只是添酒笑道:“有什么信不信的,想我牡丹倚门卖笑早已满身污秽,这原本该有的也都化在了这酒水之中,所以侍卫长大人大可不必当我是良家女子看待。” 莫少英眸中微微一亮,不禁道:“可姑娘这话也不像是楼子里的姑娘该说的。” 牡丹一顿,笑了笑,反诘道:“侍卫长大人这话也不像是来找乐子的。” “哈哈哈!” 莫少英郎声大笑,忽然一把夺过牡丹手上的酒壶,道:“看来我不讨厌姑娘,姑娘也不讨厌我,对么?” 牡丹在听。 莫少英又道:“所以,不如吃酒。请!” 说着,竟将斟满酒水的玉杯推到了对面。 牡丹见着渐渐收起笑容道:“侍卫长大人……” 莫少英抬手打断道:“叫我少英好了,那头衔不要也罢。” 牡丹眼有深意地望了莫少英一眼,似笑非笑道:“侍卫长大人这是要与牡丹谈情么?其实即便对于世间女子,与其谈情说爱,还不如多给些金银钱财,又更何况我们这些明码标价的青楼女子呢。” 莫少英笑了笑,竟立马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道:“够么?” 牡丹瞥了一眼银子顿了顿,抿唇而笑道:“这一锭银子当然够,不如这就与奴家一同歇了吧。” 这句话不是疑问,一只手也已放在莫少英的大腿来回摩挲,显见这些对牡丹早已是司空见惯,也没有男人会拒绝这种邀请。莫少英当然是男人,只不过他忽然握住了那只不安分的小手,道:“等等。” 牡丹一讶,道:“公子要等入夜?” 莫少英握着牡丹的玉手不说话,只将她面前的那杯酒水一饮而尽后,悠悠道:“牡丹姑娘不是说谈情说爱比不上金银钱财?今日我就拿这锭银子换些时间来与姑娘你谈谈心,让姑娘你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还是有比银子更重要的。” 牡丹眼睛骨碌一转,吃吃笑道:“公子真是个妙人,若我再年轻个三五岁不曾流落风尘,说不定就要被你这张抹了蜜的巧嘴骗了去。” 莫少英故作惊讶道:“哦?那现在就不会了?” 牡丹正色道:“当然不会。” 莫少英笑了笑,道:“好在我也不是来骗姑娘的芳心,只是来谈心的。” 牡丹心生怪异道:“真就这么简单?” 莫少英反问:“你以为人人都活得很复杂么?” 牡丹不说话了。 良久,又听莫少英自顾自道:“其实,今日我就来与姑娘说说话,交个朋友……” 牡丹忙淡淡截口道:“牡丹最好的朋友就是银子,若公子有足够多的银子,那就是牡丹今生最好的朋友。” 莫少英不以为然地笑道:“是么?呵呵,好!那我以后就经常带着大把的银子来见姑娘。” “公子以后会经常来?” “怎么,作为朋友难道不该常来?” 牡丹俏眼一眨,道:“可朋友之间能坦诚相待,而牡丹只愿意相信银子。” 莫少英:“那没事,只要我相信姑娘就行。” 牡丹面色微微变了变,忽然冷道:“公子真会说笑。” 莫少英随口道:“怎么?有什么不对。” 这话似乎没什么不对,牡丹也没有回答,而是补充道:“你会相信一个青楼女子?” 莫少英依然点头,道:“信任总是相对的,但若两人之间都是只刺猬,那就永远无法成为朋友。” 牡丹笑的有些不自然道:“公子的话太深奥了些,牡丹一介青楼女子听不懂。” “是么?那我们从简单的开始。” “好,公子您说,牡丹我听着。” 一段长谈过后,牡丹似是终于做出了某种让步。可此时莫少英却止住不说了,只将杯中酒水一杯接一杯地顺入腹中,自斟自饮,兀自不歇,过不得多久面上有些五分醉色。 牡丹心下窃喜,只道这不按常理出牌的莫少英终于走上了正途,巴不得他就这般醉了,好早早收了银子。可半刻一过心下不知为何又有些异样,不禁劝阻道:“侍卫长大人,这酒和女人一样要慢慢品,如此喝法儿只会伤身,若果有心事,不如就和牡丹我说说。” 莫少英本不善饮酒一连四五杯下肚,早已是有些头晕目眩,听得牡丹如此一说,更是正中下怀借着酒劲将那玉杯狠狠一放,似换个人般盯着牡丹目光灼灼道:“方才说了别叫我侍卫长。” 牡丹一愕就听莫少英醉意朦胧地续道:“这差事表面看着风光,暗里实为闲职儿,本以为胡不为是相中了我这身武艺哪知却只是想巴结巴结祁先生才将我擢于此位!想想实在太过窝囊……。” 这话匣子一经打开,莫少英就将这几日烦闷一股脑儿吐了出来。越说越想饮酒,可这越喝话儿就越多,足见这心中的块垒有如城墙般厚重。 牡丹从旁听得仔细,从酉时听到戌时,期间却是一句未回一刻未动,直到莫少英醉倒桌旁,才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将床上被衾拖来盖在他身上后却是不走,而是安稳坐下仔细端详莫少英的睡颜。 见他双眉微蹙,鼻梁俊挺,嘴角时不时抿上一抿,似是孩童般的梦呓更令牡丹动了些许怜惜之意。心下自忖,当初见他花言巧语以为是一花丛浪子,这下睡着卸下伪装不也只是半大孩子?而且还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心上如此作想,又看了看那桌上那锭原封未动的银子,嘴角随之轻扬,脸上竟显出了一丝不该有的神色。 第十四章 闷煞少年人 良久,当夜上小团月,清风送人凉时,莫少英才摇了摇沉重的脑袋清醒过来。见桌旁摆有二碟小菜,米饭一碗,看上去虽都不算精致却热乎得很。闻着那饭菜之香,肚子顿时咕噜直叫,便听一旁牡丹言道:“公子醒来一定饿了吧。” 莫少英不答绰起碗来,右手抓向玉筷,三下五去二,转瞬便将米饭菜肴顺下肚中,缓了缓这才笑道:“多谢姑娘,时候不早我这就得回去了。” 牡丹见莫少英这就要走时,心下顿觉一空,反倒有些期期艾艾道:“公子真不留下过夜吗?若是不留下,这缠头也给得多了,我们做这虽图的是银子,但买卖从来不欺瞒客人的。”牡丹将‘买卖’二字咬得极重,莫少英不傻自然听得出话中的意思,可他却仍是笑了笑道:“姑娘错会意思了,这银子给多就多了,只是下回若是忘带了银子,姑娘莫要轰在下出门才是。”这话说得巧妙,牡丹一听,顺着话问道:“公子真会常来?” “当然!”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话短意长,莫少英见牡丹笑着收起银子,暗地里松了口气,道了声‘告辞’方才走出了玲珑阁。 步至门外,夜风吹单衣,莫少英却是丝毫不觉冷意,加之胸中块垒扫净,只觉畅爽非凡。一路哼着小调踱步慢回时,不料黑夜中巷子一角突然传来一声冷哼:“小子,你这几天过得很是快活么。” 莫少英闻言浑身一震,回过头去就见胡都尉身着玉带轻袍,一脸严肃地跨步走来。 行到近处又道:“可知我为何知你走这条路?” 莫少英想也不想,就道:“自是有人耐不住寂寞,乱嚼舌头了。” 胡不为不置可否地点了头,复又问:“哦,那你可知是谁报的信?” “这个属下不敢说。” 莫少英嘴上如此说,心下除了那方少奇还能是谁?白天刚刚遇着他! 但这话又不能直言,故此再三斟酌下决定以退为进,满以为胡都尉会就此打住来个心照不宣,不曾想却是打错了算盘,只听胡不为道:“但说无妨!男儿说话吞吞吐吐怎的上阵打仗?” 见胡都尉如此说话,莫少英索性心直口快道:“除了那方家二公子还能有谁!?” 胡不为笑了笑,转而负手而立,上下打量了莫少英两眼,语意铿锵道:“有些胆色!不过却是莽夫一个,想差了!方公子纵然与你有些瓜葛,也断然不会做如此小人之事,因为跟踪你的不是公子而是我胡不为!” 胡不为的话语不啻于一道惊雷,震得莫少英一时作声不得。 胡不为也不管他兀自将前因后果说与他听,道:“俗话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胡不为要放心用一个人。就必须在这之前对其品性有所了解。而这几日流言蜚语不断,知你受了些委屈,然大丈夫在外受些挫折本是应该,可你却是连日消沉、坐喝闷酒,致使落人口实,风评愈发不佳!而今晚你若敢与那牡丹苟合,我胡不为就立马格你的职,永不再录!” 这一席话字字攻心惊得莫少英直冒冷汗,心悸不已的同时又暗自窃喜,原来这几日胡都尉并非放任不顾,而是故意考察自己的品性。这份耐心与看重,不禁令莫少英心生感动,忽的单膝跪地,肃然道:“多谢胡都尉连日照拂,属下一定痛改前非,将功补过!” 胡不为坦坦然然地受了他一礼道:“哼!口说无凭,行事为证!下月乃是初八襄王女儿与定安王世子的大婚,你姑且与我一道护送刺史方大人前去贺喜。”这话一完,不等莫少英惊喜答谢,胡都尉已然径直离去,魁梧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当今的天下是叶家的天下,而叶天朔、则是当朝圣上的胞弟。七年前岭南道节度使王宣表面兢兢业业,暗中拥兵自重,不久后一举叛变自立为蜀中王,即刻率兵攻城掠地,所过之处势如破竹,攻无不克!叶家措手不及,溃不成军! 面对筹谋已久的攻势,仅仅小半月间临界剑南道所辖州府悉数归附,山南道跟着告急,数州失守沦陷,情况一度凶险。若不是江陵府太守方乾率众死守数日,这长安京城怕是岌岌可危。 彼时,京城庙堂之上人人自危,叹长安兵少不足为之救援,叶天朔则是力排众议挺身而出以一句:“臣叶天朔愿领虎贲三千,荡平来敌!”压得满堂鸦雀无声。圣上为鼓舞人心特赐其弟兵马大元帅一职,率京畿戍卫八千人驰援江陵府。 交战那日,面对三万人的攻城方阵,江陵已是危在旦夕。眼看即将城破,却见六千精兵竟从敌后方高山下一路掩杀而至,马蹄山震,声闻百里势崩雷电!只见那叶天朔银鞍白马一骑当先,执枪横渡!领着众人犹如刀裁纱布般撕开了敌阵,冲向城门。太守方乾见机大开城门,转瞬间,六千兵马鱼贯而入,空留下城外一地哀鸿遍地。 自从这六千人进入江陵府内,叛军先后攻城多达六次,可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而后直到朝廷调度各方势力共同平叛,蜀中王王宣见大势已去,只得退兵岭南。 可在途中,却不知方乾事先从哪里得了消息,以八百伏兵迎头痛击,致使王宣残部遭受灭顶之灾,叶天朔更是瞅准机会凭借过人的胆识,单枪匹马直捣黄龙,终斩贼首王宣于马下。 经此一役,方乾被封山南道刺史,手下部将一一受赏,叶天朔更是以‘星夜驰援急难,一骑飞挑王宣’声震朝野,美名远扬。是以,圣上在原有的封爵下,又特赐封地襄州封襄王,食邑万户,子子孙孙世袭其位! 故此这次襄王嫁女,不论是以往的交情还是今日的地位和名望,于公于私都促使刺史方乾于大婚前两日早早整顿行囊,带上厚礼携家眷部将一十八人同往祝贺。 这一路虽是天色阴霾小雨连绵不休,刺史方乾一行人脚程却未曾缓上几分。莫少英在车队中听着胡不为讲着襄王的英雄事迹,百般无聊下却发现对面驰来一骑。马上之人自称亲王府侍卫,有份信件交于刺史方大人过目。方乾差人接信,刚一过目,脸色倏然一变,转而竟要众人打道回府。 原来信上说定安王膝下世子慕容流苏身遭流寇袭击至今下落不明,未能按时前来王府迎亲,故婚期押后!这封信字迹刚劲有力,笔锋凌厉隐透杀意,足见襄王叶天朔写信时是何等心境。 这世子慕容流苏未能来如约前来迎亲一事,在朝人士碍于襄王颜面皆是噤若寒蝉,三缄其口。而百姓倒没这层顾虑,一时间大街小巷茶余饭后广为热议。 有人说这是定安王与襄王两家不和,那定安王慕容恪从中作梗。 有人说世子貌美胜过女子被妖怪看中捉去了。 更有人说亲王女儿叶千雪从小体弱多病,多年未曾踏出闺阁一步,世子又怎会要她。 这其中孰对孰错众说纷纭,任谁也分不清,多半也只是图个乐呵说长道短而已,再怎么说好歹也算皇家丑闻一件。然而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据说当夜王府又遭大盗一剪梅光顾偷走无价之宝一件,襄王勃然大怒掌毁东墙,当即起草海捕文书一份誓要捉拿此贼。 而如今莫少英手上这份告示就是它的抄本。观其上,画着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瞧上去英姿飒爽却带着三分女相,应该就是那大盗一剪梅了,而右边还附有一句公文:查一剪梅盗取本府宝物一件,有知情提供线索者赏银千两,带活人一剪梅至各地府衙者赏银万两。 莫少英将文书来来回回看下七八遍才默默塞进怀中,心下踟蹰不定,若是能得了这份赏银,不但能给云踪添些名气更能将那年久失修的门庭修缮一新。可思来想去,别说抓住这一剪梅,就连碰上也如大海捞针般不易。本想以卜算之法测卜这一剪梅大约方位,可这手上功夫不如三师弟,几番测算之下如坠五里雾中,还不如不用。 既然左右无他法,只有在这江陵府内四处转悠,碰碰运气了。然而事实证明,运气这东西总是不太靠谱的,莫少英几天下来果真毫无所获,不禁自嘲道,这天大地大一剪梅哪里不好去怎会偏偏来这江陵府,再说城门有官兵戒严把关一一查对,这一剪梅瞧着阵势只要不是傻子多半也不会进城来。如此想着,便有些意兴阑珊,捉贼的心思便淡了许多。 四月梅雨天总是来得悄然无息,待得发觉已是连阴逢雨不问晴,滴答落人心。 江陵府城门,莫少英眼见来来往往的人群以及忙忙碌碌拿着画卷核查比对的守城士兵,本想上前帮衬帮衬,却不虞遭其婉拒,俱是推说以侍卫长大人这等身份自是不必干这等粗鄙之事。不得已只能闷坐一旁独自望着斑驳的城墙怔怔出神。 不多时,一条灰色壁虎游墙慢上,却被雨水惊扰复又窜回缝中。莫少英眼见此景心下一动,不由忖道:“我又不是那只壁虎,畏首畏尾如何成事看来只能去求大师兄甚至师父出手了!这想通此节,立马翻身而起,在城门守卫一众惊愕中奔回城去,从香满楼出来拎着一只以梨花木精雕细琢的八宝食盒,连身上侍卫长的服侍都未及更换,就匆匆打着油纸伞一路赶赴云踪山。 这行至十里坡尽头,眼看就要入山,莫少英寻着一块平石上坐下准备吃些东西补些力气再行爬山,只见他伸手打开八宝食盒中的一格,拿出一块馒头方待入口,不料一把明晃晃的枪尖却先馒头一步落于自己的颈侧。 “别动!将手中的馒头戳在枪尖上。” 莫少英猛然一愕,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被打劫的一天,更可笑的是打劫之人所要之物不是旁边的食盒更不是他这个人,而却仅仅是一块普通的馒头,敢情这打劫的是饿傻了么?想到这里不禁莫名一乐,失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快照我说的办!” 莫少英听着这并不算冷冽的腔调,笑得愈发大声,好一会儿整了整思路道:“见过打劫的,却没见过这么蠢的,瞧见小爷这身服饰了没?难道你不知道柿子该挑软的捏?” “少废话!抢的就是你这种当官的!” 只见其人将枪尖一摆作势要戳,可莫少英却不为所动,非但没有老实照做反是迅速将馒头咬了一口,大嚼起来,口中含糊道:“唔,真香!我吃过了你还要吗?” “你!” 面对这般无赖行径,来人道了声‘你’后枪尖久久未曾移动。 俄顷、却是听见后方‘咕噜’一声腹鸣,莫少英‘嘿嘿’一笑后猝然发难,左肩一抬隔开枪尖身姿就势一斜,左脚跟着一撩虚踢枪杆,右手暗中拔剑翻身挽了剑花击向出声处,这一系列动作瞧起来一气呵成,动作之快几如乱影!可来人身手也不含糊,见自己枪尖被格开后,眼见剑光瞬息及至,却是不慌不忙反而向前一步将长枪一抖,双手横握离枪尖九寸枪杆处,将长枪当作短刃,用力一个横扫,‘当’的一声硬是荡开这势在必得的一剑! 第十五章 怪盗一枝梅 莫少英被这突如其来的进招震得虎口微微发麻,心中更是连连惊讶,按道理对方应该避其锋芒才是,谁曾想这使枪的主人却是不进反退,来了个硬碰硬,足见其人性子是多么的刚毅。抬头来望见此人一身紫色云纹金丝劲装,让本有些单薄的身材更显英挺颀长。 可这明明是一副行走江湖的打扮却隐隐透着三分贵气,若不是那几缕灰尘遮面以及那冷冽的枪尖,还真不知是哪家王孙公子微服出游。不过莫少英根本不关心这个,他看到这个人,就想到了某张告示,想到了某张告示,这眼前之人就忽然变得金灿灿了起来,他突然看到了好多金子。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剪梅!可让小爷遇着你了。” 说完,不待一剪梅是何动作,莫少英便将馒头塞在口中,使一招‘拨云见日’挺剑而上率先发难。 起初这一剪梅边打边退并不恋战,可这莫少英哪能任由到手的银子飞喽,下手愈发凶狠,招招攻其必救之所,逼得一剪梅频频招架愈发逃脱不得。这心下一怒,无名火顿起,当下横枪斜劈,一枪荡开来剑,黛眉频蹙微微一顿,眸中寒光大盛,双手将握枪杆,微微一抖,霎时枪尖抖成乱影,犹如一片枪林扑面刺来,直取莫少英周身各处大穴。 莫少英见他执枪错步倏然反手攻至,一出手就是寒芒凛冽的杀招,当下心中一凛也不架剑来挡只是一味闪躲,显见并不愿白费气力与之硬抗,却不料这一剪梅忽然勒住枪势就地一顿,整个人竟纵步上前,左掌叠出跟着腰身旋拧间,右手顺势一拍后端枪杆,长枪便如腰带般依腰间一周迅速舞了个枪花,枪尖扫出的弧光带起一道从左而右的劲风,直扫莫少英的腰际。莫少英下意识一怔,人已被逼闪向了右侧。 而一剪梅早也算准了这点,左手顺势横推枪杆,一枪飞突而出直点莫少英的胸间大穴。电光石火间,莫少英眼见枪尖近在眼前不禁急中生智,右手擒剑力插碎石,借力硬生生地改变去势,就地堪堪一避,险之又险地躲了过去。 百忙之中莫少英不忘瞥了眼被枪尖扫破的衣襟暗呼侥幸,刚想喘口小气儿不料这一剪梅右手竟捉住飞去的枪柄,转而双手齐握,抡起枪杆转身就是一招“枪扫回环“,吓得莫少英怪叫一声就地一个驴打滚狼狈躲过,刚刚站立,见馒头已然落地,心下顿觉有些尴尬,不禁回望一眼,打起十二分精神持剑再上。 这次莫少英学了乖脚踏七星,以云踪步配合苍云剑诀与之游斗,左劈右刺滑如泥鳅就是不给一剪梅一点机会施展方才的连招。更是时不时抽冷子递剑,角度刁钻一沾即离,将一个“缠”字凸显得淋漓尽致, 只是这时间一久,非但不曾觉得一剪梅的攻势有丝毫停滞,反是听他冷然一哼,顺势又将长枪舞成一团乱影,威势竟更甚从前。二人就这般枪追剑走,枪突剑退、枪旋剑击,枪舞剑秀!一来二去间夹杂着三分怪异,久而久之哪里还是在生死拼斗,分明就是在互相喂招而已。 莫少英见着不禁撇了撇嘴,罢手道:“不打了不打了,收手!” 一剪梅闻言也是说停就停,将长枪单手擒于身后,凝神戒备,这莫少英没好气地道:“姑娘你累不累。” 一剪梅一愕,道:“不累……” 末了又加上一句,“你哪里看出我不是男人?” “猜的。” 莫少英随口一说,顺势眨了眨眼转而竟好整以暇地坐回食盒旁,将摆在里间儿的菜肴酒水一一取出,冲着一剪梅笑道:“呐,我不知姑娘到底累不累,总之我是累了,来!要不一起将就将就?这次可不用抢。” 尽管莫少英笑得真诚,可一剪梅却站着不动一言不发,眸中怪异之色愈浓,仿佛是在说:“你是打傻了吗?要请我这个大盗一剪梅吃饭?” 莫少英自然能读懂一剪梅此时的眼神,不紧不慢道:“小爷的确傻了,不过一个宁可自己饿着也不仗着武艺去抢平民的大盗是不是更傻呢。” 一剪梅没有回话,在她看来这种愚蠢的问题实在不必回答,她也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莫少英见她不回,倒也不觉尴尬,自顾自地道:“不过最让我佩服的是姑娘竟去襄王府惹事,人家可是悬赏一万两要你这个活人呢,话说你究竟拿了什么好宝贝?与我瞧瞧呗?” 一剪梅双眸一寒,冷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贪心宝贝。” 莫少英笑道:“我就图个新鲜,不给看就算咯。宝贝不能当饭吃,我这儿才有现成的。”这般说着,手上却也不停,取出整只烧鸡拿上一壶酒,向着一剪梅一望,转眼故意将手中烧鸡带酒一块儿掷了过去。 这一剪梅眼前飞来两物,出手也不含糊,左手堪堪握住酒壶,右手手长枪轻轻一挑,即刻戳中了鸡身,就地箕坐吃了起来。虽是女子,可吃相却并不娇柔,反有三分男子之气。莫少英见她来者不拒,喝酒又如饮水不禁啧啧称奇,道:“喝酒的女人见多了,可能喝出男儿之气的却是凤毛麟角!小爷今天算是开了眼界,话说姑娘枪法是跟谁学的?” 一剪梅吃着莫少英送来的食物,却丝毫没有感激之意,见他这般一问,反是冷冷道:“无可奉告。” 莫少英也不着恼,续道:“这一剪梅虽然好听,可这应是诨名绰号吧?你真名又叫什么。” 一剪梅淡淡道:“我方才说过了。” 莫少英误以为听差了,忙奇道:“你何时说过?” 一剪梅望了两眼,道:“无可奉告。” 莫少英一听不禁失笑道:“那无可奉告姑娘,难道你就丝毫不觉得这种态度不该拿来对待我这个恩人??” “恩人?” 一剪梅顿了顿,不说话了,望着手中的烧鸡不禁怔怔出神。 莫少英见着这番表情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论是方才动手还是到现下斗嘴,他总觉对方一直不曾低过头服过软,直到现在方觉占了那么点上风,心中不禁大为受用。只是这种良好感觉未过片刻,就见那一剪梅忽然抬头,正色道:“恩情不言谢。另外若是方便再借我些银两,我以后定会相还。” “哈哈哈!” 莫少英本以她会说出什么软话来讨好自己,不想等来等去却是这句话,不禁笑骂道:“笑话,小爷想拿姑娘换银子,姑娘却还想从小爷兜里要银子,姑娘就凭什么认为小爷一定会放你走?你也不想想那烧鸡中可有蒙汗药。” 一剪梅在听,只是嘴上并没有停着,她吃得急快,在莫少英三两句话的工夫下已将枪上整只嫩鸡分吃完毕,喝了一口酒用袖子抹干净后方才竖起两春葱般的手指、言简意赅道:“一,你若是那种人方才就不会停手,二,吃饱了你更打不过我。” 这理由有够牵强,但气势却绝不输于人后。 莫仲卿一窒,知那后面一句更是大大的实情却仍不免出声抗辩道:“呵!咱们半斤八两,但谁也休想走脱咯!” 俄顷,一剪梅见莫少英闷声不吭,显然也已意识到了这位自称小爷的人怕是真的气到了。当下一顿寻思,终是有所让步,只是这一剪梅即便让步也依然没有半分女儿家该有的柔弱:“好,你放我走,我朋友不多从此你算一个,反之我们依然是敌人。” 莫少英本是见硬的不成便来软的,骗得这一剪梅将那盗走的宝贝交出来,届时放她走人。这样即便拿不到完整的赏银,多少也算有些油水可捞。可这不按套路的出牌让莫少英很是头疼,想不到一女子性情居然如此刚强,拧折不弯。而眼下休说交出宝物,若是不放她走这立马又要动手,可是真就放她这么走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还白白赔了一顿饭钱。 莫少英心下不愿,忽闻不远处乱石堆后有响动传出,抬头望去赫然便见一人从中显出身形,快步走至面前,对着莫少英恭恭敬敬地一礼道:“小的順福,是方公子的仆人,这一剪梅放不得,公子已经去搬救兵了,须臾便至,还请侍卫长大人稍安勿躁,似方才那般缠住她就是!” 莫少英见着順福心下没来由一阵厌恶,听他这般一说,更是不爽道:“你和你家那方公子跟踪我?” “这……这小的看大人走得匆忙,以为有什么急事,所以就叫上公子前来看看需不需要援手,不管怎么说都是出于一片好意,还望大人不要误会。” 順福这话说得真诚急切,莫少英听在心里却是冷笑连连,想想自己走到哪里都被人跟踪,更可恨的是自己心急之下竟不曾发觉有人跟了这么久。这一来二去,不禁羞怒交加,突然道:“哼!你家方公子要留的人小爷偏要放!” 说完,不待順福有所惊讶就见他霍然起身,一步将其打晕,又望着一剪梅没好气道:“还不快走,等官兵到了捉你不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一剪梅不及多想,道了声“谢”后竟真快步离去,行到半路却又听后方那莫少英急急道了句“等等”,以为他这是改了主意,回过头来驻足戒备却见一荷包迎面飞了过来。 一剪梅顺势接住,只觉入手微沉,知是银两,不禁微微感动双手抱拳道:“今承君恩来日必报,保重!” 莫少英故意揶揄道:“哎呀?无可奉告姑娘原来是会知恩图报的啊?稀奇!不过你也不用谢,小爷先说好,等你卖了那宝贝,就来江陵找我,我可是要分赃的。” 一剪梅眼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忽道:“公子很缺钱。” “当然缺,难道姑娘不也是为了银子?” 一剪梅没有说话,她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莫少英笑了笑也不理会,径自道:“另外呢,看在银子的份上送句话儿给姑娘,走山渡水莫进城,现下告示贴满江陵府,相信其他城县莫不如是,食宿需找山中猎户或渔家村落为宜,不管去哪莫行官道!还有记得不要再劫官府中人,只有姑娘如此蠢人才会做,最后我叫莫少英,记得还钱。” 一剪梅定眼瞧了瞧他并不答话,转而负枪洒然离去,身形渐行渐速,不过一会儿就消失在远方山麓茂林之中。 第十六章 三笑罢公堂 江陵府外十里坡,雨声溅乱石,油伞盖人心。茫然四顾,见那豆娘附草不飞,蝼蚁避巢不出,道万物顺势而生,自己却逆道而行,究竟对也不对? 他不否认这么做大约也能得到些银子,但事实若只是为了银子那就应当听着顺福的话儿将她留下。可他没有,他觉得这个大盗一剪梅,离自己心目中理解的侠盗非常接近,他甚至有些钦慕,又有些不忍。 然而正是这丝要不得的不忍之心,让他做了个愚蠢的决定,愚蠢到都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闻那马蹄渐进,远眺人影窜动,看来这是来了不少的人马。待得近了,莫少英心下蓦然一沉,暗忖道:“胡都尉前来是职责所在,可怎么连刺史方大人也策马赶来了?”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众人拍马及至,眼前此情此景,俱都一愣,胡都尉当先勒马于前,望了望倒地不起的順福,再看了看莫少英,心下虽已了然,可仍是喝问道:“順福是你打晕的?” “是。” “人你也放走了?” “不错。” 眼见莫少英回答如此迅速,胡不为不禁面上怒气一闪,双目急瞪,可转瞬却痛心疾首道:“你,你这下闯大祸了,就连方大人都保你不得!” 莫少英早料到胡不为会暴跳如雷,不过仍是努力解释道:“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属下与那一剪梅不过萍水相逢,只是瞧其行事不像大奸大恶之徒,请容属下细细禀明。”当下就将前后发生之事,一五一十丝毫不露的娓娓道来,希冀方乾能秉公断案,可不见刺史方乾如何作色却听见胡不为已寒声斥道:“你可知犯什么错?” 莫少英了然于胸道:“不过是犯了逆势而为的错,他襄王府势大但道理……” “住口!”胡不为一声断喝,将莫少英想好的腹稿悉数打断,继而怒道:“你口口声声说道理,那我就跟你讲讲其中的道理。你可知那一剪梅为何乔装成男子?你可知那一剪梅诸般行径为何瞧起来并不似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 “这……” 莫少英一顿,就听胡不为续道:“呵?讲不出道理了?那本都尉明明白白告诉你,你的道理错在自以为是,错在自作聪明,你道那一剪梅真是大盗?差了,都差了!她便是襄王的掌上明珠,宝贝千金!” “啊!” 胡不为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直贯莫少英的双耳,脑内轰然一声炸响来不及细想,就听胡不为再次截口道:“那世子慕容流苏和叶千雪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人郎情妾意情投意合,可大婚前夕慕容流苏人未到却差人送来了一封失踪信,言明婚期无限推后。此举不仅令襄王面上无光,襄王之女叶千雪更是不敢相信,遂留书一封星夜出走要去安东都督府亲口问个明白!如果这世子慕容流苏真是失踪那也罢了,但是那定安王和叶元帅近年来多有不和,所以多半是想悔婚!襄王之女此去怕是自讨没趣白白遭人羞辱,而她性格刚毅不知世俗凶险,今又孤身上路,若是万一有个闪失,你!就死一万次也难辞其咎!” 话语声声,震耳欲聋,这突如其来的事实令莫少英挫败感顿生,口中不住喃喃自语:“原来她真名叫叶千雪,是襄王的女儿,怪不得怪不得…” 方乾方大人将莫少英此番失神怔忪的神态尽收眼底,却仍只是长叹一口气,道:“来呀,给侍卫长大人一匹马,护送他回方府休息,襄王来前不得让他离府半步。” 方少奇于一旁听着父亲的言语不禁摇头附和道:“莫兄,我去通风报信原是见你拿不住襄王之女故此请来救兵好心帮你,谁知,唉!” 事到如今,莫少英什么也听不进去,不论是胡不为痛心疾首般的喝骂,还是方乾方大人无可奈何的叹息,更不管方少奇那副假仁假义的嘴脸,就这般浑浑噩噩地被送进了方府西厢院内软禁了起来。 翌日清晨,莫少英睡眼惺忪悠悠转醒。经昨儿半宿沉思,虽然对未能认出对方是襄王之女感到有些沮丧,但他并非一个多愁善感,耿耿于怀之人,相反,若是真让他知道事实的真相,说不定更会放任她离去。在他看来那叶千雪也是人,也有追求自由的权力,即便最后遍体鳞伤也是自己的选择。难道生在王侯将相之家就要受其束缚,没有了自由,连婚姻也要看长辈的脸色行事? 念及此处莫少英忆起昨日那张风尘仆仆的俏脸忽然由衷地笑了笑。 这时、木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来人一见莫少英正独自傻笑,不禁一番白眼,冷道:“侍卫长大人,襄王已抵达府上,方大人请你过去问话。”莫少英闻言也懒得多话跟着守卫直往外走。 甫入大厅,光线骤黯,转而听得‘叮’的一声杯盖相合声,莫少英循声望去,见那堂中数人之中,左边立着方乾,胡不为一行熟人,而右边却是两位生面孔。 在两列人的中央,一位中年男子端坐于堂上,观其人气度雍容如渊之渟如岳之峙,一拢猩红披风将周身暗金甲胄遮得时隐时现,从胸前甲胄上深浅不一的划痕来看,这绝对是一件历经生死的护具。而其人头戴一顶紫金玉冠,露出一副刀削斧凿的面孔,其上那一双剑眉星目此刻正也一住不住地打量着自己。 四目对视下,莫少英忽觉遍体生寒下意识地回避,忙低头快步至前,单膝跪拜于地道:“小子莫少英参见王爷!” “不必拘礼,事情缘由本王已然大致了解,姑且问你一句,依本朝历律,私下放走公告大盗该当如何?”叶天朔起初将这话说得不紧不慢温文尔雅而后语气陡然一路走高,至最后‘如何’二字吐出时已是兴师问罪般的口吻。 莫少英心下知道不论怎么答,若是这襄王叶天朔定要治罪,自己就没有任何活路,想通此节索性随性笑答道:“既然王爷明知故问,必定是要兴师问罪了,该当如何便是如何吧。” 叶天朔剑眉一拧,眼中闪过一丝煞气,嘎然作声道:“本王知道若以律法处置、你定觉不公,这样,你接本王三掌,三掌过后此事一笔勾销。”这话虽是问询的语气,可那叶天朔不等话讲完已然离开座位跨步前来,这般雷厉风行的态度根本没有半点商量的意思。 胡不为见势不妙赶紧从一侧挡在莫少英面前,单膝跪下道:“元帅且慢!这小子是胡不为的手下,是卑职平日教导无方,督下不利理应一同受惩!” 说完胡不为扬起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胸便是一掌,拍得己躯一震,口角溢出丝丝鲜血,显见这一掌并没有半分掺假。待得抬手欲施第二掌时,莫少英已从惊讶中猛然起身,欲上前制止,不虞叶天朔早已一个箭步冲上前出手扼住了胡不为的手腕,颇为不悦道:“哼!还有两掌还是本王亲自动手吧。” 言未既只听得‘砰’的一掌,胡不为身形击回左侧,满心讶异之余又听叶天朔复道:“谁敢再上前半步,一律以死罪论处。”转而冷视身侧的莫少英。莫少英见这襄王这般不可一世,不禁怒极反笑,索性豁出去道:“好威风!可惜却不是一个好父亲!” 此话一出人人惊怔,只道那莫少英触怒了王爷转瞬就要会被立毙当场,却不料这叶天朔竟笑了笑,竟径直转身走回堂上座椅,一撩袍襟,神情带着三分玩味道:“那你姑且说说本王为何不是个好父亲?若是信口雌黄,一定再治你个不敬的罪名。” 莫少英闻言一愕,本有点后悔刚才的言行,可一想胡都尉平白无故为自己挨了两掌,不禁怒上心头,据理力争道:“这不明摆着么!王爷不顾父女之情硬将令千金错指为大盗,明里捉贼暗中寻女,如此看来堂堂襄王居然认为走失女儿有损名誉,足见父女亲情还大不过襄王您个人的颜面!” 叶天朔一愣就听莫少英又道:“而若是江湖宵小见钱眼开,千里追捕令千金,送至各地时业已遍体鳞伤甚至是……又该当若何。可王爷却不管这些,而是将怨愤之情全数发泄在我这个不知情的人身上。是!原本我就算不知情也不该放走襄王府通缉的大盗,说得不好听些这么做就是蔑视本朝历律更是不尊王府的颜面,可就算重来一次,我莫少英依然会放走一剪梅!因为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所以人,是我放的。与胡都尉无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莫少英一番话下来是词锋锐利,句句诛心,一旁刺史方乾听得是心惊胆颤,胡不为更是出言阻道:“放肆!你小子别以为有祁先生撑腰就在此大放厥词?还不快向叶元帅认错。” 此时、叶天朔手中的茶盏瞬息化做了齑粉,而一双虎目却是凝视着莫少英久久未曾应话,就在众人感觉气氛越来越僵冷之际,方才缓缓道:“年轻人敢于直谏原是幸事,可不计后果大言炎炎多半会死于非命,看在你是继雪儿之后第一个敢与本王如此说话的份上,就姑且让你死的明白些。不错!命令是本王下达的,但绝不承认本王个人颜面大于小雪的性命,方才你以江湖宵小道出利害,本王便以庙堂之论语其利弊。” 叶天朔不给莫少英反驳的机会,续道,“年轻人,你可知庙堂之上非友则敌,而所谓朋友之中也鲜少有你这样胆敢直言的蠢材,而多数人的言行则为利益捆绑。今日当面奉承的人,明日说不定就在背后捅你一刀,面对如此暗藏杀机,猛虎环伺的地方,扪心自问若你是本王,可敢将爱女走失一事布告天下?有心人得了消息,轻则小雪性命堪忧,重则以小雪要挟本王动摇本朝根基,一场腥风血雨自是在所难免!你倒是说说,届时本王是以叶家社稷万民为重?还是小雪一人安危为先?” 这一番取舍之道说得合情合理,众人无不频频点头以是赞同,反观莫少英乍听之下也觉得不差,然而越往后越觉左右不过推脱罢了,待得叶天朔说完方即冷冷抗辩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小子自不知庙堂凶险,然自己身边的亲人尚且保护不了,何谈护及这天下万万子民。” 众人原以为莫少英会说出一番道理,却不想他有着这番不以大局为重的论调,当真是年少轻狂!叶天朔听其说辞,忽而想起已故的亡妻思绪竟有些怔忪,然这一抹神态不过转瞬即没,再望他时已是面若寒霜,虎目生威道:“好个巧舌如簧的狂生!本王念你为人还算正直姑且给你个改过自新机会,你若是不再执着这些谬论,本王就赦免你先前所有的罪过。” 大厅左侧一直站立的方少奇闻听王爷如此说,脸上刚及闪过一丝诧异就听莫少英突然失笑道:“学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但我莫少英从来都是卖艺不卖身的!” 寥寥数字言简意赅!听得胡不为脸上一阵异样,看不出是替他高兴还是替其担心。 叶天朔面上冷色倏然一松,沉声道:“哼!算你小子走运,倘若方才有一丁点悔意,本王立刻就将你这巧言令色,沽名钓誉之徒给办了!你且上来,本王交予你一件差事去做,做得好,本王有赏。” 莫少英不动,反是神色倨傲道:“还请王爷上前。” 叶天朔将话说到此处,众人以知这莫少英私自放走叶千雪一事非但不再追问,还因祸得福,满以为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却听这莫少英不知好歹竟让王爷离座,当下暗斥“狂妄”,方少奇见他如此恃才自傲,更是不禁出声道:“莫少英,你胆子忒大了些,王爷叫你上前,你却摆谱叫王爷过去?是你尊贵还是王爷尊贵,如此尊卑不分,成何体统?” 莫少英冷冷一瞥方少奇不去理他,转而向着叶天朔作揖道:“王爷,小子这一上前叫做趋势,而襄王亲自下来叫做慕士!难道王爷宁愿小子背负趋炎附势的骂名也不肯让自己有个礼贤下士的美誉吗!” 众人一听表情各异,莫少英见叶天朔莞尔一笑,心下竟暗自得意不料此时后脑勺遭人猛地一敲,转首回望才知胡不为站在身后怒视道:“我呸!给你小子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了?这话你跟谁学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若是祁先生说这话还行,你这小子还不给我滚上前去领命!”说完却是作势要踢,莫少英机警一闪,摸了摸被敲过的脑袋,转而对着叶天朔讪笑道:“襄王,小子被逼无奈只能来趋炎附势了。” 叶天朔朗声笑道:“哈哈哈,好小子!本王现在暂命你为本王麾下十三飞骑之一,代号十三,寻找小雪一事就落在你身上,除了十一骑叶霆和八骑叶离尚在我身边外,其余已然排出寻找雪儿了,若是中途能遇见雪儿,而她又执意不归的话,你须护得周全,暗中报于各地官府,稍后本王亲自来迎!若是能办好此事,本王就去求皇兄赐你个一官半职。” 这一番委以重任的话语令在场众人表情暗惊不已,左侧的方少奇望着春风得意的莫少英两眸隐含妒意,而胡不为则是讷讷道:“元帅,这、卑职以为不妥……” 胡不为方待细言,却遭叶天朔冷冷截道:“怎么,胡都尉,本王与你借个人都不行么?还是说你觉得本王麾下飞骑的名号辱没了你胡不为手下的名号?” 胡不为原本不想再让莫少英蹚这浑水,可听叶天朔语意坚决,只得附和:“这,卑职不敢,卑职明白了,莫少英,你还不快谢元帅厚恩?” 莫少英闻言忖了忖,方道:“王爷有令,小子敢不从命!不过工于行其事,必先利其器。小子久居山中,不识道路,还请王爷绘制一份去安北都护府的草图,另外再给一些银两作为川资,小子这就立刻动身。” 叶天朔脸色一板:“好小子,看不出你倒是会做买卖!也罢,稍后本王身边的叶离会把《山河行军图》拿出来单独绘制一份给你。除了这些,本王再给你一块襄王府的腰牌,凭此腰牌在各地府道得些便宜,就是到了那安北都护府地界也是保命符一块。另外,官道,城门,人口稠密的渡口,本王以及派人设置重重关卡和暗哨,小雪此去万里必渡江通河,你可单独去一些人迹罕至之处见机行事!” 叶天朔三言两语便将重点吩咐妥当,足见其人才思敏捷,又知其人并不是一个蛮狠霸道的王爷,莫少英不禁好感顿生道:“小子一定不负所托!这便去了。”说完就与右侧叶离一道快步行出门外。 望着两人快步离去,右侧另一人叶霆方道:“王爷,令牌一事非同小可,给予此人是否会横生事端?” 叶天朔笑道:“本王不会看错人,况且只要这小子得了些甜头,那就会一直用下去,这有助我掌握他的动向。本王有预感凭着这小子方才那番机灵劲儿应该大有斩获才对。叶霆啊,你将本王的通雪丸拿给胡都尉,胡都尉,方才你可受了委屈,本王给你赔罪了!” 原来叶天朔一早来时却未急急提审莫少英,而是听完胡不为以及刺史方乾的叙述后才成竹在胸,众人不知这王爷想法,胡不为原也不知,直到生受了元帅一掌后非但没有受伤,连自己打的第一掌余劲也一同消了去,方才知道元帅意在试探,故此也就乐着在旁观看。而现下又听叶天朔亲自赔礼道歉,不禁心悦诚服道:“多谢元帅抬爱,胡某愧不敢当。” 叶天朔点头道:“那祈彦之你们遇着了?他仍不肯出山为朝廷效力?” 见胡不为孙乾二人面露难色,叶天朔拈须笑了笑也就再追问。 方乾道:“王爷,一别经年久未问候,你看胡都尉一直念叨您昔日元帅英姿,不如就在舍下多多盘桓几日。” “谢方刺史,不过本王得去京城面见皇兄一趟,那定安王膝下世子慕容流苏失踪一事怕是牵连甚广,本王不得不提早做些防范才是,这便告辞了。” 众人听得叶天朔这就要走,也就顺着他的意思相送出门,面对如此多人相送,方少奇却是悄悄留了下来,叫来順福在耳边附议几句后,脸上的神情也随着順福的离去复又变得得意万分。他折了折纸扇,突又将其猛力一张大笑出得门去,独留这一亩三分议事堂,静看世人同台把戏唱。 第十七章 桃花逐李香 四月翠柳凝烟百芳折尽,唯有那月下李香、独奏一曲桃妍花红。 自从叶千雪被那莫少英识破真身后就再也未曾装扮过男子,有了莫少英那包银子的资助也不用担心是否能以果腹,所以照理这一剪梅应当销声匿迹不存在了才是,哪晓得这一路走来听闻一剪梅之事非但没有半点消停甚是愈演愈烈,公然开始四处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据闻那一剪梅,白日明抢,夜里偷香,搞得十里八乡,整个荆州之北鸡飞狗跳。别说这闺阁女子轻易不敢出门,就算六尺壮汉都要相伴出行。这一来二去,恶贼一剪梅愈发胆大妄为,竟是变本加厉仗着轻功不凡,居然开始入室劫财行色,屡屡得手之下,其恶名昭彰已到了令大人谈虎色变,小儿夜闻止啼的地步。 起初叶千雪只以为这是无聊人的编排杜撰,可久而久之一路走来大城小县中传得沸沸扬扬绘声绘色,而百姓那种咬牙切齿的神色并不似作伪,兼之原本一剪梅本是自己行侠仗义的诨名,倒是干过几件大快人心的案子,但说到底仍是百姓心目中劫富济贫的侠盗,是正义的化身,可经那假扮的一剪梅一搅合,倒成众人口中的恶棍,心下多少有些义愤填膺,思来想去,不论如何也要亲自会会那恶贼,顺手来个除暴安良。 多方打听下闻说那恶贼这几日在桃源县作下几番大案后,叶千雪提枪按马,星夜兼程赶至。是以,当踏入这以桃花闻名的县城时,业已是月上梢头、暗香浮动。若在往日自当是才子佳人赏花私会的好时段,可这几夜中,整个县城却是家家闭户熄灯,活似个鬼城。 叶千雪从县城东面牵马信步而行,一路鲜有行人答话,皆是瞧见自己兵器在手面露胆怯,一溜烟地跑开,面对此情此景的叶千雪也只能紧了紧枪杆自个儿寻找线索了。 而这桃源县虽不大却有一座五层高的酒楼矗立于城中。酒楼名叫万花楼,楼如其名每年花季专供各地闻讯而至的闲人雅士赏玩花期。 平日里若是登高寻个临窗的雅座向下俯瞰的话,倒也可以吟一句“四月芳尽桃花开,铺红叠翠栏外来”附庸下风雅,而此刻的叶千雪看着这座高阁塔翅,飞檐盖顶的楼阁却另有思量。只见她伸手轻叩店门,里头即刻传来一声碗筷碎落声,好一会儿才听见一人颤颤巍巍地出声道:“谁,谁啊。” “过路人,吃些酒食顺便投宿。” 叶千雪不紧不慢地答道。 又是一阵安静,方听其内悉悉索索一阵声响过后,身前一块挡门木板被人轻轻挪开,一个貌似店小二的人从中探出头来,左右望了望确定再无他人后方才看向叶千雪,唉声叹气道:“姑娘,不瞒您说,这桃源县最近不太平啊,你确定要孤身住下吗?我呀,看你长得不差,要是有所差池,小店担当不起啊……” 这店小二说话吞吞吐吐,叶千雪知道他是怕引来那恶贼一剪梅,不等他唠叨完,便抱拳朗声截道:“这位小哥,我有些武艺在身不妨事的,加之城里也就此处可以下榻,这样,我出双倍的价钱。” 店小二见她彬彬有礼,特别是那声小哥叫得自己倍感受用,越发觉得眼前这女子顺眼了许多,可想了想这几日的见闻,只得苦着脸堆笑道:“姑娘,这,唉!” “三倍,” 叶千雪伸出葱花般的三根玉指依然平静道。 “姑娘这不是银子的问题。” “三倍外加这粒碎银劳烦小哥照看下我的马匹,余钱就权当辛苦费好了。” 叶千雪这般说着即刻变戏法儿般取出一粒碎银随手往前一掷,小二眼前银子飞来下意识双手接住,却不料接银子之时身旁露出些许空隙,这女子也就旁若无人地迈上前来。 原本挡路的小二眼看这女子硬闯,不知是银子的关系还是怎的,居然鬼使神差地闪身让路,待得回过神,看了看已然径直走上楼梯的叶千雪,方要出声说些什么,却听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有什么吃的随便上点来外加一小壶好酒,饭菜送到顶楼,没别的事就不要来打扰我了,我若是困了自会下来找你安排房间。” 这万花楼的店小二也算见过不少世面的人,可今晚这位姑娘诸般行径倒是令他啧啧称奇。不过来者即是客,瞧在银子的份上,只要不是那一剪梅管她谁来都是好菜好酒的伺候着就是。店小二边想边掂了掂手中尚有余温的银子,美滋滋地忙活儿去了。 片刻,这万花楼临窗处却是掌起一盏明灯,在这昏沉的夜幕中显得尤为扎眼。 掌灯的自是店小二,坐着的便是叶千雪,只见那店小二吹灭手中的火折子才笑着赔罪道:“姑娘,您多担待,由于大厨都歇下了,热菜是没有了,这是小的特意为姑娘炒的一盘葱花鸡蛋以及今天刚出锅的小半斤牛肉,闻听姑娘还喜好喝一壶,这盘万花楼特制的酥油花生就免费给您当下酒菜了。” 叶千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望着窗外茫茫夜色道:“如此多谢小哥了,下去歇息吧,没事不用上来。” 店小二应声下楼,叶千雪也不挑食,拿起木筷就着酒水吃了起来。 过得小半炷香后,盘中小菜已被吃下一半,叶千雪又看了看窗外,见那月头偏西,方才端起酒壶提着长枪翻身出窗,双脚刚踏檐脊复又纵身一跃,便如飞燕出巢般转眼立在了万花楼的塔顶瓦檐上。冷风徐来,四下俯瞰,借着月光,桃源县鳞次栉比的青砖碧瓦便尽收眼里。 这叶千雪自小体弱多病尤为怯寒,每每发病时需喝烈性陈酒抵御寒气。幸好叶天朔为其女寻着了一位无名道人。 起初这名道人不肯透露道号以及师承,叶天朔心下很是芥蒂,可见他日以继夜教爱女吐纳之法,意在固本培元,几番授业中全然不似作伪也就勉为其难姑且一用。不想三五年下来,叶千雪竟是身强骨健再不惧寒暑,待得七八岁后已是百病不侵,叶天朔大喜过望亲自向那名道人道谢时,却见此道人留下书信一封业已云游他方。 信上寥寥数字也只是些嘱咐之词:本派心法令千金已初有小成,贫道十年蹭吃蹭喝,如今自当离去。之后王爷须教其武艺令其每日活动筋骨,如此又过十年或可压制体内与生俱来的阴寒之气。 这道人从始至终丝毫未透露来历,不过叶天朔已然对他言听计从,便将祖传叶家枪法传于其女勤加习练,致使如今的叶千雪身强体健,英姿勃发,目力更远胜于常人,即使在这黑夜之中辅以那道门心法要看清眼下屋顶的动静也并非难事,只是自小喝酒的习惯也一直遗留至今。 叶千雪沿塔翅稳步走向那半尺宽的檐角,单手将长枪负于身后,虽然万花楼顶夜风习习将身上紫色劲装吹得翻来覆去,可其身形却是在风中犹如山岳般纹丝不动,一双眸子更是不停地来回扫视着各家屋顶瓦面,深怕那自称一剪梅的恶贼从眼皮下溜走。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也合该这假一剪梅倒楣,还真是让她给撞到喽。 万籁俱寂下,只见一黑影从东南角窜上房顶,一路穿屋绕顶,面对断断续续的屋顶却是如履平地,几个兔起鹘落间倏然向西北角行去,速度之快犹如黑夜中的一道鬼魅,足见其轻功着实不凡。 叶千雪瞧其来人,双瞳猛然一缩,提枪纵身一跃,随即一脚点在四层琉璃瓦面上,即刻复跃三层,二层,一层!不待换气稍歇便是一个狸猫翻身,跃至临街的房檐上,右足向下重重一踏,随着一阵极细地碎瓦声响,双足猛然提速整个人犹如一缕飞鸿般疾追而去。 这两道身影一黑一紫,起初相距甚远,可随着时间推移,只见二人间的距离越发拉近。 黑影察觉到背后有人跟踪,微微一顿,不经意间忽然急急折了个弯,飞燕回翔般朝西面窜去。叶千雪追赶得甚快却不料此人说转就转,只得将长枪向前用力一撑,带起瓦砾片片翻飞,‘噼啪’碎裂声中更是夹杂着声声犬吠!顷刻间,足下屋内有人掌灯明火大呼救命。叶千雪唯有心下道着歉意,对前面那黑影的痛恨更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说不得枪尖一提又是一顿重踏,复又提速追上前去。 这二人你追我赶,不知不觉已然离开县城,黑影窜进这城外的桃花林后眨眼消失不见。 叶千雪冲进林中眼前满树桃花朵朵几欲乱花人眼,无他法,驻足一顿观望唯有提枪戒备慢步而行。小半晌,就在叶千雪快觉得那贼人一剪梅已然走脱时,忽感左侧树梢冷气袭至,叶千雪闻风而动,按枪提劲,一挥之下却是扫断了桃枝几段,数朵桃花翩然落地,哪有那黑衣人半分影子? 叶千雪见对方如此戏弄自己,不禁美眸生寒:“一剪梅,你若自诩还是个大盗就出来,躲躲藏藏算什么本事,难道你还怕一个姑娘家吗?” 这话说完叶千雪原本也只是撒撒气,哪想到,忽然从对面树上跃下一个黑影,只见其人黑衣蒙面,出声调笑道:“姑娘、方才送你的桃枝美不美啊?” “哼!” 叶千雪冷哼不答,进而反握枪柄将枪尖拖于地上,带起片片桃花,向着黑衣人猝然袭去。这边黑衣人不料这她说打就打,就势往树后一纵,刚想再言,却听得‘咔嚓’一声闷响,身前桃树居然被叶千雪这势大力沉一击从中竖劈开来,而枪尖却已准对着自己的眉心急急而下,吓得就地又是一滚,堪堪躲了过去。 这黑衣人还没起身就见那叶千雪劈开桃树错步追来,举枪便刺,只得赶紧唤道:“慢慢慢!叶姑娘,是小爷我啊。” 叶千雪本来趁势追击却不料这恶贼居然喊出自己的姓氏还称自己小爷,就地枪势一收已经想到了是谁。果不其然,黑衣人见她收手即刻摘下面罩,露出真容道:“第二次,第二次了。你知不知这是第二次让我滚地保命了,哪有女人像你这般粗鲁野蛮的,见面就喊打喊杀,幸好小爷机灵否则刚才那一下就给你当作木桩活劈喽。” 见到数人叶千雪态度并没转暖,而是冷冷道:“果然是你扮的一剪梅?” “咦,难道你早早猜着是我?我们果然心有灵犀啊。” “哼,我只知道借过某人的钱,而某人似乎对此耿耿于怀。” 莫少英笑着站起来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残花落叶,走近叶千雪道:“别提银子,提银子多伤感情,小爷可是专程来找姑娘的,感动不,不表示下?” “好。” 叶千雪答应的爽快,欺身上前却是迅速抬手“啪”的一声,鲜红的五指印瞬间印在了莫少英脸上。莫少英顿时一愣,摸了摸被打的半边脸,微微着恼道:“我给银子让姑娘去会情郎,现下又眼巴巴来找你,不感动也就罢了,还给小爷一巴掌?” “若不是看来你对我有恩的情况下,方才就杀了你,我现在给你个机会解释一下传言是不是真的?”见这叶千雪横眉凝目,冷若冰霜,莫少英不以为然道:“是了,我为找你的确干了些事情……” “你!” 叶千雪不待莫少英再说,翻手又是一掌,还好莫少英机警往后一跃,口中急道:“别打脸!小爷还靠这张吃饭呢!” 见叶千雪面色青气一闪,莫少英再不贫嘴赶忙将全盘计划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可以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深怕这千金忽然又来一巴掌。原来莫少英自从江陵受命后与方乾胡不为等人商量好,双双演一出好戏,自己假扮那一剪梅,官府那边有方大人上下通气打点,所以这一剪梅这几日才能如此肆无忌惮。 叶千雪听完莫少英的讲述这才态度有所缓和却依然细究道:“你是如何做到让这么多人陪着你一起做戏的?” 莫少英双手抱胸,右手摸着下巴,面上微微得意道:“银子自然是真偷了,不过等事情了结后,小爷会修书一封,之后方乾方大人会出面找个理由将银子还回去,当然银子由你们襄王府出了,至于窃玉偷香这等雅事嘛,自然是趁着月黑夜风高,翻掌一手刀!将其打晕往床上一丢就好。待得醒来之时多半以为我坏了她的身子,叶姑娘,你看小爷聪明不聪明?” 叶千雪斥道:“尽耍些无耻手段,要是遇到贞烈女子不知情下轻身怎办,届时你难道要拿命去抵?” 莫少英不以为然道:“贞烈女子之所以被大书特书,那是因为此类女子罕有之故,要是个个如此就不值得传扬了,毕竟只有自个儿知道的事多半隐瞒不报,而那些在外谣传的人多半是胡都尉事先派出去的手下,更何况……” “何况什么?” 莫少英拉长音调本想假言戏谑几句,但见叶千雪俏脸逐渐生寒,冷声追问下,不得已只好如实道:“更何况小爷每次都是在其屋顶上等这些女子醒转过来后,见没有轻身之念这才离去的。” 叶千雪见他说得不似作伪,转身提枪欲走,他根本不想与这无耻无赖之徒再有任何瓜葛,只是这刚一转身却见那莫少英一个闪身错步挡在面前,一翻白眼道:“叶姑娘,你这大小姐的脾气怎么说走就走啊?” “我不会回去的。” 叶千雪冷冷直言,身子依然绕过莫少英举步就走。可没走几步,见那莫少英也不阻拦却在身后默不作声地跟着,心下不由着恼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莫少英讪笑道:“王爷差我带你回去顺便保护你,既然叶姑娘不肯回去,那我只有舍命陪姑娘去那安北都护府一趟了。” 叶千雪不答只将眉头一挑,双腿站定,那眸子仿佛在说:“保护我,就凭你?” 莫少英会意道:“可小爷轻功好,叶姑娘甩脱不得,要不要再试试?” 叶千雪仍是不答只将枪尖虚虚一晃,逼开莫少英数尺,见他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犹如狗皮膏药般又贴了上来,不由得玉足轻跺,蹙眉作色道:“你离我远些!” “是,叶大小姐。” 莫少英将每个字的音调拖得老长,以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懒懒地回应道,脚步亦是不忘跟上前去。这叶千雪快他也快,叶千雪慢他也慢,总之就是远远吊在其后,一副死缠烂打的模样。见她返回万花楼,敲门问店小二拿回马匹,将自己给的荷包拿出付账时,原本给出去的满满一包银子,现下已是干瘪了一半,不禁心下大痛转而眼前一亮当下又有了主意。 叶千雪牵马走出城外后,却不见那厮身影,只道他总算放弃了,哪想上得马来行将数步,却见那莫少英从城内拍马赶至,来到自己身边堪堪勒住马绳,与自己并辔同行。 “离我这么近做什么?我不需要阁下贴身保护。” 马上叶千雪如此说道。 身旁莫少英神秘一笑,问道:“叶姑娘,身为王爷的女儿平日大手大脚花销惯了吧?我借你的银子还剩多少?” “银子尚足,不劳操心。” 这叶千雪嘴上说得底气十足,可是神情早已出卖了她,莫少英自然将此看在眼里,笑在心头,顺势摸出一块腰牌道:“此去安北都护府万里之遥,一路开销巨大,这块令牌认得吧,王爷说不论行到哪里都会得些方便。” 叶千雪一瞥令牌,却是冷笑道:“哼!亏你自诩小聪明,我爹这是为了监视你的一举一动,这都想不到么?” 莫少英不以为然道:“所以说需要我陪护啊,你看我出面用这腰牌去交涉,你呢就在暗中享福,这样王爷又不知我已找到你了,怕什么?” 见叶千雪并不回答,莫少英又接着道:“叶姑娘去过安北都护府么?” 叶千雪应道:“当然去过。” “哦,那你路途熟悉不?沿路都有王爷安插的岗哨关卡,城里更是有你父亲的暗哨,另外据说什么十二飞骑也派出来一同寻你了,而我呢就是新添的十三飞骑。” 叶千雪一听十二飞骑全体出动,眼眸一惊之下,忙道:“你有办法避开他们?” “没有。不过呢,我这有张王爷给的‘山河行军图’,我们可以通过这张图避开很多官道要途上设置的暗哨关卡,你看我特意找叶霆标注好的。如此一来这遇上的几率至少减去一半。” 这莫少英说着,手中又拿出一张图纸特意在叶千雪面前晃了晃。叶千雪顺手将图纸拿来,看了看确定是山河行军图无疑,不禁问道,“你是怎么骗来的?” “山人自有妙计。” 叶千雪顿了顿不说话了,只是这次她也未再赶他走,只将马鞭打得噼啪作响急行而去,身后的莫少英望着她离去的身影不禁莞尔一笑,旋即拍马赶上。 夜幕下,黑白双马披星踏月、劲蹄扬灰,周遭景物犹如跑马灯般倒退而回。 第十八章 十里闻太素 俗话说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知夏深。 这江南四月经过梅雨滋润,景趣更甚旧知。“十里烟柳漫长堤,万千飞絮乱人心,百里泛舟轻波上,一城花海拢翠纱”说的就是这江南金陵府。而金陵府中最为远近闻名的当数那秦淮河岸。 河道上,一艘乌篷船缓缓行于其中,在这众多红妆绿抹金粉楼台的画舫间显得尤为打眼。时近午时,画舫中的小姐姑娘们多半闭门休憩,养足精神夜揽佳客,所以这乌蓬船飘于河上一路鲜人问津,无阻无碍直向那秦淮河中一艘大型画舫划去。 这大型画舫名叫“天心舫”,是秦淮河中拔尖儿的大船,周身由白玉镶楠木构成凤头鸟身般的船骨架,甲板上竖立着三层金碧高阁,其上雕栏画栋漆光可鉴,远远瞧去犹如河中一只白玉凤凰般映日显姿色。 以往、天心舫并不接待一般的游客,即便是王公贵胄也要事先知会提前相邀才行。可今日这乌篷船却是旁若无人般横靠于天心舫旁,不等船身停靠稳当,一人身穿湖色袍衫,身形晃晃悠悠地踏出船头以一招“澄萍望月”纵上甲板,仰头干尽壶中酒水后随手一甩,酒壶“扑通”一声摔进了河里,打了个酒嗝方才扯着嗓门嚷道:“夙瑶,本道爷看你来了,好酒还有么!快快拿来解馋,哈哈哈!” 有这等大嗓门的人多得去了,但是能在秦淮河上如此煞风景的就要数即醉这厮了。天心舫上的身穿翠绿褶裳的丫鬟们闻声回首惊见来人,便如同撞鬼般一窝蜂躲进舱阁里通风报信去了。 即醉对此早也司空见惯,不慌不忙踱至一旁,单手绰起木梯将它搭向乌蓬船,方才听到舱内一声慵懒的回应:“我当是谁呢。道长这次来是来看我这个人呢,还是来寻我酿的酒呢?不过不管怎样,你得将上三回的酒钱一并付了,否则但凭道长这身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小女子端是不敢再行赊欠的。”语罢,那舱内阴影中缓缓行出一位佳丽,人未现不知姿色如何,可听其语调却似那黄莺出谷般婉转清脆。 即醉听着那熟悉的腔调不以为然道:“哈哈,不忙要账!不忙要账!这回我在半路救了贵坊弟子一命,这一条人命总抵得过赊欠的酒资外加五十坛陈年花雕吧。” “哦?” 小声惊讶过后,一位身穿白色素裳,头绾飞仙髻的女子从阴影中款款而出,瞧其面目,虽是笑靥如花,可那柳叶眉梢分明带着三分不信与隐隐戒备。这女子便是即醉口中的夙瑶,担任太素坊中掌针、舞綉、纳云,采机四秀中的舞綉一职,位高权重执掌坊内一切外务,可以说是坊主卓虞晴之下的第一把能手。 而就在夙瑶将信将疑时,就瞅见船头一位手持本坊佩剑以及一身素衣白裳的女子正缓缓登梯上得船来,看清来人面貌后美眸不由一亮忙不迭地迎上前去,脆声唤道:“原来是素衣妹妹!旬月不见人都清瘦了些,可是在外受苦了?来、跟姐姐进阁舱好好叙叙话儿。” 夙瑶有意将即醉晾在一旁,白素衣虚推双手,腼腆道:“姐姐不忙,我还带了两位朋友前来。” “朋友?” 夙瑶眸光一转,只见木梯上先后登上两位男子,这两人不论是神态还是举止与即醉大相径庭,甫上船来便即行礼。一位身穿墨色襦衫,面容俊朗的男子更是上前作揖道:“云踪派弟子莫仲卿,向夙瑶姐姐问好。” 夙瑶并未立即回话而是定眼看了看这小子,见他被自己瞧得眼神游离不敢直视,复又瞧了瞧身旁的白素衣,心下顿时一乐,素手掩口,启唇试探道:“哟、这声姐姐叫的我心都化了,嘴巴一来就这么甜,素衣妹子我看你得小心些哦。” “啊?” 白素衣稍愣,回过味来便觉有些耳热,转移话题道:“我给姐姐介绍一个人,这位便是多年不见的客卿……。” 说着、白素衣将一路上如何遇到祁彦之,如何从官府中脱困又如何遇到花谷飞鸽唤来即醉,期间对他是赞不绝口,听得夙瑶面上惊疑不定,频频望向这个一直未曾说话,又不知真假的客卿。 只见他长发披于白色锦缎之上随意绾了发髻束于身后,额前一缕青丝从鬓边垂到衣襟,脸上一抹有意无意的笑容显得从容不迫,给人一种高山流水深不可测的神秘。夙瑶将他的样貌从头到尾反反复复打量了三遍,凭着这十几年来的阅历依然无法瞧出丝毫端倪。 正踌躇间,却听到此人微动袖袍,作揖道:“云踪山祁彦之,特来拜会,闻说太素四秀剑舞卓越深得坊主的真传,今日得见舞绣姑娘双眼湛然,神光内敛,方才步伐轻盈又暗合太素玄经中的九九之术,想必那剑舞已然有了六、七分火候,只是……。” 这祁彦之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却将夙瑶的武功路数说得分毫不差,就连那自身水准也是说得八九不离十,说到最后见他欲言又止,不禁急急追问道:“只是怎样?还望先生指点。” 祁彦之稍作沉吟,复道:“在下有幸目睹老坊主亲自剑舞。老坊主的剑舞可以说是动若雷霆静若处子,将凌厉的剑法融于曼妙的舞姿中起到刚柔并济行云流水的妙用,而反观姑娘的步伐,却是柔和有余少了些凌厉的味道。” 众人闻言表情不一,其中当数夙瑶最为惊讶,当听到此人说亲眼见过卓坊主剑舞,心下狐疑更是尽去,端庄敛衽一礼,:“太素坊舞綉夙瑶恭迎客卿回坊。” 祁彦之笑道:“姑娘不怀疑在下客卿身份了?其实我这里还有一块阳玉可作凭证。” 夙瑶双颊微红,盈盈又是一拜道:“能亲眼见到坊主身姿的男子屈指可数,而令坊主甘愿为其舞上一曲的更是凤毛麟角。就算区区夙瑶也只是在授业时得闻见其姿。坊主说剑舞与个人的心性有关,夙瑶不才沾染世俗已久,修为上早已不能臻至“剑心通明”的境界。倒是我这素衣妹妹心性坚定、淳朴无垢倒是块学武的料子,而这次江陵之行多亏有客卿相助,夙瑶拜谢!” 祁彦之微微一笑,一旁即醉听二人话语,早已耐不住这船上隐隐飘来的酒香,狠狠地吸了吸鼻子道:“停、停、停,你俩酸够了没有,互相吹捧也就罢了,居然只字不提我这个救你等逃出魔窟的大英雄,大侠客。不吹捧也就算了,有好酒作为补偿也行啊。” 这即醉满腹牢骚甫一脱口立刻被夙瑶翻眼瞪回肚中,不禁摸了摸头,示好道:“好夙瑶,快告诉我‘陈年花雕’都藏哪了,这样您好赶快带着这几位去太素坊,我呢就自个儿去取用,不劳费心,不劳费心。” 这话刚说完一旁莫仲卿忽觉脸烧的厉害,初次见这即醉宛若天神降临,往后虽是有些神神叨叨可也勉强算作高人的古怪脾气,可是现下见他如此低声下气百般相求,就差摇尾乞怜了,前后对比落差之大可想而知,心目中原本的大侠形象轰然崩塌,正兀自叹息,只瞧那夙瑶妙目流转,道:“哼、好吧,夙瑶就看在救下小坊主的面儿上将前账一笔勾销,至于酒呢就在原处放着,道长这明知故问的计量可耍得不太高明。” “是是是,不高明,不高明,你们聊!慢慢儿地聊!。” 这言未既,即醉一顿敷衍后三步并作两步,迅速猫进了船舱内,瞧那迫不及待的架势若不是夙瑶答允,说不得就要为了解馋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来了。这即醉前脚刚走,祁彦之眉头轻皱,问道:“即醉常常来这天心舫喝酒么?” 夙瑶恭敬应道:“回客卿,这厮隔三差五来这讨酒喝,一喝便醉,一醉之下连日不归,不付银子倒也罢了可这人不吃不喝睡在酒坛上怎么叫都不醒。姐妹们担心他就这么睡死过去,所以想着方儿叫醒他。有一次,将他绑在酒坛里置于这河中逼他醒来,却不料绑得不大结实,刚一入水、人便脱了酒坛沉了下去,众姐妹还没来得急呼救,只瞧这人不一会儿却是自个浮在水面上继续呼呼大睡,将他捞起来后发现呼吸顺畅,滴水未进鼻腔,想必道行深厚根本不用进食,从此以后啊,也就随他去了。” 夙瑶将这事缓缓道来,听得莫、白二人目瞪口呆,而祁彦之却是若有所思,追问道:“那他除了这天心舫之外就没去那江中太素坊吗?” “这…应该没有,内坊门禁森严,掌针、纳云、采机,三秀个个都比我武功好,就算这厮道行再高逃过三位姐妹的眼睛,难道能避过坊主不成?” 这夙瑶这般说着,见祁彦之点了点头,方才续道:“祁客卿远道而来,请去舱内稍作休整,弟子夙瑶这就命姐妹们将船行往江中太素坊。” 说完,只见夙瑶对着祁彦之复又敛衽一礼,拉着白素衣高高兴兴地走在前头说着悄悄话,祁彦之与莫仲卿二人在后头远远吊着。一路走来,由旋梯而上,发现舱内干净素雅,不染纤尘,显然有人每天打扫。 夙瑶将祁、莫二人安排进三层一座明玉雕镂的舱内后便拉着白素衣退了下去。不多时,只见这天心舫缓缓调转凤头,拉起主帆向着秦淮河的源头行去,行至源头入了江心,天心舫上的翼帆相继展开,犹如凤凰展翅般向着太素坊极速行去。 江南太素坊平日在各地收留孤女幼婴,耐得住清修者便将收入内坊习武,而资质一般又耐不住寂寞者则教以歌舞、女红等聊以谋生,故此坊中分以内外两坊,外坊传于俗世,多能歌善舞,灵织妙纺之辈,其内坊则是以修身为己任,教习弟子琴棋书画女工歌舞之所,自然、保护各地外坊不受世俗欺辱也是其职责所在。 素坊初代掌门人据说是位男子,因年代久远姓名早已不知,只是将一脉剑舞以及太素玄经流传了下来。而后到了公孙氏这一代,太素坊为了收留更多的孤女,便渐渐在外拓展出了外坊,以期这些女子有一技之长得已在世俗有安身立命之所。 可自从有了内外坊之别,太素坊也逐渐与世俗接轨,又经历代掌门的苦心经营后,近十几年来,坊内从起初主动去收养孤女逐渐演变成一些穷苦父母主动送女儿送入坊内,以期习得一技傍身,从而安身立命。 自然,这其中亦有权贵遣媵妾来坊受业,故其规模虽日渐昌盛,可资质难免良莠不齐,加之太素坊树大招风,鹊名在外,许多权势能贵动了些歪劣心思,打着慕名而来出资赞助的旗号,实则暗中物色妻妾,目的相当不纯。历代坊主不堪其扰,终是谢绝了这些达官权贵,而这群人见内防如此不近人情,也就流向了外坊之中。 所以,本以卖艺不卖身为宗旨的外坊,因为流俗的倾轧及诱惑,大有向民间青楼发展的趋势。 因此近年来,内坊姐妹们多有瞧不起外坊姐妹、认为不能洁身自好反而自甘堕落,而其外坊弟子更是不待见这些不知生活疾苦的清高之士。 故此,内外两坊之间的隔阂渐深,大有愈演愈烈之势。为了缓解这一危境,历代坊主曾有过内坊不限资质去留任意的方法来遏制颓势,可即便如此,内坊还是人丁寥落。究其原因,不外乎内坊规矩甚多,大半女子艺成之后也过不惯清苦潜修,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不过到最后能留下来的多半是耐得住寂寞的女子,故此内坊中人不受外欲所惑,甚至多半终生不嫁。 太素内坊不比外坊那样九州各处遍地开花,而是独守在江中岛屿群落,岛与岛之间为了方便来往皆是飞虹廊桥,环环相连。待得数缕阳光破开岛屿周遭缭绕的水雾,方能瞧见大片绿荫遮掩下,那隐隐绰绰的青砖黛瓦,流檐翘角,桂殿兰阁,亭台水榭。 天心舫驶进内坊船坞,众人离船靠岸,踏上一片灰白色的沙地徐徐向岛中移动。一路行来,绿树夹径,鸟语花香,行至尽头,却遇一门庭院落。 中有一大门向外洞开,周遭被白墙飞檐阻断了去路,透过墙上花窗可见到里间层楼叠院,曲径幽深不知几许。门口左侧一处年代久远的白玉碑上则是镌刻着三个大字:太素坊。当众人拾级而上入得门中,莫仲卿落于最后却是恰巧看到石碑右下还有一排极细的娟秀小刻,上书:太上忘情,无方素心。观其字与“太素坊”那苍然浑厚的笔法截然不同,显见是后来者添刻,莫仲卿望着那八个字心中若有所思。 甫进门来,跟上众人脚步眼见门内也无弟子职守,正纳闷间,却见为首的夙瑶停步于前,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出声道:“掌针姐姐,素衣妹子带着两位客人回来了,劳烦姐姐带去会见坊主。” 这声音虽不大,却是于四周回声悠久绵长,不知靠什么机括才能做到如此地步。不过一会儿,一声夹杂着丝丝威严的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知道了。” 夙瑶听得这声回复,转首附耳对着素衣嘱咐了几句,忽又望了望莫仲卿,道:“待会儿你这小子别乱说话,掌针姐姐在我们四人中最是古板严厉,可不是我这般好相处的。” 莫仲卿闻言未及回话便听她复又转首对着祁彦之端庄一礼:“夙瑶俗务缠身,就让掌针姐姐陪同客卿去见坊主,明日一早,我会将天心舫驶回等候客卿,届时若有雅兴游览金陵请让夙瑶再行陪同。”说罢复而敛衽一礼独自折回。 这莫仲卿心下早已对方才那古怪的回声频频意动,夙瑶刚走便暗中四处张望了起来,若不是碍于身份说不定早就东摸西瞧四处走动了,白素衣见他如此,不由微噙笑意道:“仲卿,你别看了,其实这回声是……” “是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女声自然不是莫仲卿,而是出自远处白衣女子之口,只瞧她身着白衣素裳,冷眉淡目面色肃然,虽说仅仅三个字却让白素衣惊得一颤,忙道:“没、没什么,只是这位莫…少侠想问问那回声怎么传出的。” 掌针怫然不悦:“哼!谁准你将本坊传音之法私泄于外人的?” “可、莫少侠不算外人。”白素衣怯生生地回道。 掌针一听目光如电,在莫仲卿身上来回一扫又望向白素衣道:“不是外人?难道你这小妮子出外一趟就忘记内坊的规矩了。” 一旁莫仲卿原本见白素衣喊自己仲卿心下不由有些高兴,未及回味就见素衣已受连番叱责,心下莫名不乐,一步上前不卑不亢道:“掌针姐姐误会了,素衣姑娘说在下不是外人,是因祁先生乃是贵派客卿,而先生也是我的半个师父,故此当与贵派有些渊源。” 莫仲卿情急之下明知这话说的有些牵强,满以为掌针会将矛头指向自己,却不料她竟似没有听见般望也不望自己继续对着白素衣道:“轻易相信他人,无端沾惹尘缘,身为掌针就罚你抄写三遍‘内坊教规’,今晚就给我,你服是不服?” 白素衣底眉敛目,咬唇作声道:“素衣不敢不服,这就去抄写经文。” 白素衣前脚欲走,身后莫仲卿见这掌针如此咄咄逼人,方要再行出言帮衬,不料身侧祁彦之已截口道:“朱小丫头不认识在下了么?这当了掌针后脾气可越发的像老坊主了。” 掌针一怔,冷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讶然,随后走进祁彦之,定眼一瞧,好一会儿方才见礼道:“弟子朱剑秋失礼了,不是不认客卿,只是不敢相信一别多年客卿还是如此年轻,可见医术越发的好了。” “既然如此,不如就卖在下一个薄面,就此作罢吧。” 祁彦之这般说着,掌针犹豫片刻却真道了声“罢了”末了,又道:“既然真是客卿回来了,那请跟随剑秋,坊主现下正在落霞轩。” 说完便即当先迈步,白素衣眼见祁彦之轻飘飘一句话竟让掌针改了主意,这可是过往不曾有过先例,越发觉得祁客卿的身份着实神秘。 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方要抬步跟上众人,却瞧见莫仲卿在那等候自己,不禁神色为之一黯,刻意冷淡道:“莫少侠,你走前头,不用特意等我。”莫仲卿闻言一窒,只好跟上祁彦之向院落深处行去。 第十九章 百里起风波 行不多时,一缕琴声随风传来,缓如溪水流泉,脆如珠落玉盘,叮叮咚咚空灵有质。随着琴声渐清,一丝歌声却是悱恻辗转,酥人心扉: “人当秋、月当秋,叶恨花离水自流,青丝化白头;孰凝眸、徒凝眸,过尽千帆不是愁,伤别白鹭洲……” 歌声徐徐,悲不自胜,待得一曲唱罢却不想琴声忽而由慢转快、转悲到欢,歌声也是透着绵绵喜意:“妾采东茶山南山,南山遇君斩祸端,祸端尽剿君自去,自去何必复回还?妾心暖、妾心欢,君为妾身筑剑轩,只道二人把家圆……” 歌行至此莫少英心怀向往,暗道不知又是哪家英雄侠客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谈,孰料一曲歌至半途,琴声戛然而止,转而又复沉沉:“谁曾料,残烛冷孤衾,簪誓钿盟何处寻。当初不闻君无意,何故夜半诉衷心,君行远,妾泪盈,太素坊外雨未停,江头潮已平。” 歌罢,四人也恰巧抵达落霞轩,隐约见一蓝衣女子坐于亭中,离得近了,才知这女子着一身百花绢衣,木簪斜入云鬓,玉颜不施粉黛,双眸凝愁痴望潭面,几缕青丝垂至胸间,一双削若春葱般的秀指轻抚琴弦却是再无乐响可闻。 这人就是太素坊坊主卓于晴。掌针见她如此,示意三人在转角等候,自己则快步上亭去,边走边出声提醒道:“坊主您怎的又弹这种期期艾艾,伤情伤身的曲子了?让别人瞧去有失身份不说,闲言碎语定会更加多了。” 掌针与卓于晴平日亲如姐妹,每每见她弹这首曲子,自然知道她又在想谁了,然终究没有她这般感情经历,所以只得让她莫弹这些个伤春哀秋的曲调。而卓于晴自是承其好意,不能强辩只能掩去眉间的哀色,面带七分笑意三分微嗔,道:“是、知道了,掌针姐姐,我只是闲来无事弹一弹这历代坊主留下的“孤月明”看能不能有所体悟罢了。” “每次都这样说,可每次……罢了,你那宝贝徒儿素衣回来了,她…” 这掌针话未完,便见卓于晴霍然起身,下得亭来寻眼望向拐角又是一惊,因为相随白素衣而来的居然还有两位男子,而其中一位神态仪容极似相熟旧友之人也正一住不住地望着自己。 只瞧他举步上前,双手微微作揖道:“坊主别来无恙。这首‘孤月明’不论是唱功还是琴技都已有老坊主九分水准。” 说完,人也恰巧走至卓于晴跟前侧身让出视线续道:“祁某给坊主介绍,那位是云踪派莫掌门高徒莫仲卿,精于卜算之术,跟着祁某学些了些医术也算半个徒弟。仲卿,快来见过卓坊主。” 这莫仲卿兀自沉浸在方才的曲调中,不曾听到祁彦之的呼唤,身旁白素衣不禁替他心急,看了看掌针站在坊主身后并望不到这边,不禁咬了咬薄唇,伸出手来偷偷拉扯了下莫仲卿的衣袖,目光仍向着前方小声提醒道:“莫少侠,客卿喊你过去见礼。”说完往立刻低头肃穆,恭敬如初,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卓于晴将这欲盖弥彰的小把戏看在眼里,目光望着这俊朗的少年,眸中微微一亮。 再说莫仲卿被这一拽之下方才回过神来,忙及上前微表歉意道:“云踪派莫仲卿见过卓坊主,方才只顾回味坊主弹奏的曲子,还望恕罪。” “嗯。” 卓于晴轻声一应算作答礼,一张玉容似笑非笑,一双眸子却是紧盯着莫仲卿上下打量,仿佛真要看出一朵花儿来才算满意。可事实上莫仲卿身上非但没有花,甚至就连衣角起的一丝绉子也被他迅速抹平,道:“在下一路来的仓促,还未曾有工夫整理衣装,唐突之处,还望坊主见谅。” 莫仲卿本以为这话说得稳妥无疑,不曾想那卓于晴却是“噗哧”一声轻笑,眼露狡黠之意,语气诙谐道:“我瞧你是客卿的徒弟,人倒是长得不差,心思按理说也应通透才对,不曾想也是蠢驴一头。” 莫仲卿心中一凛,自知会错了意,然话已出口不能回转,只得含糊其辞,唯唯诺诺,尴尬之情溢于言表。 卓于晴见着不由笑得更为欢脱,完全不顾一坊之主该有的威仪,直到听着身后掌针故意咳嗽提醒,方才有所收敛道:“你这呆子还是同客卿坐于一边慢慢沟通沟通,待我问问素衣事情办得如何再来招待二位。素衣,此去江陵如何?” 卓于晴这般自顾自地说着,祁彦之也不着恼,拉着莫仲卿坐于一旁石台上,听着白素衣将事情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待得讲完,不仅是掌针眉头深锁,就连卓于晴也是频频皱眉,叹道:“那玲珑阁商丘影不服内坊管教也是意料之中,可是那花谷一遇却是意料之外,若不是亲耳听见还以为那妖族早已销声匿迹了呢。” 末了,只见她走到祁彦之身旁,盈盈一礼道:“卓于晴多谢客卿一路照拂小徒,就是不知客卿此次前来所谓何事。” 祁彦之望着他,故意顿了顿,才道:“若是无事,就不能来看看坊主吗?” 卓于晴是个玲珑心思,见他如此口吻,秋波一转,就道:“掌针,你先下去忙吧,素衣也带这位莫少侠四处转转顺便安排下两位的住处,我同客卿还有事要说。” 见掌针与莫、白二人相继离去,卓于晴回到亭内挨着石桌坐下将鬓边青丝拢于耳后,小半晌见祁彦之仍不改口,终是忍不住道:“即醉他过得还好吗?” “不太好,装疯卖傻整日买醉。” 祁彦之木无表情,如实说着。 卓于晴玉指微微一颤道:“他这是何苦,不行,我需想个法子断了他的念想才好。” 祁彦之不答,一对眸子淡淡地注视着卓于晴,直到她被自己瞧得有些脸红,方才肃然开口道:“坊主若是真这样想,我祁彦之倒是可以代为帮忙。” 这般说着,信手掏出一个白玉瓷瓶,沉声道:“坊主知道我会些医术,而这药可以让人将过去所有事情忘得很快,只要连续服用数天,不出三五月,过往之事很快就会被抹去,即便再刻骨铭心也保准忘得一干二净。之后停药,三五日内记忆力就会恢复如常,再之后他就会邂逅其他女子,与其他女子有自己的孩子…至于你的一切,将被永远遗忘…” 卓于晴听到此处急忙阻断道:“别说了…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祁彦之将药瓶收于怀里,卓于晴仍是一转不转地盯着药瓶,轻声道:“你会不会……?” 祁彦之截道:“不会,是药三分毒,让人遗忘的药物多少有些副作用,何况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卓于晴舒了一口气,又轻声道:“一别多年,客卿还是喜欢开玩笑。” 祁彦之直起身来,向前踱了两步,应道:“可在下这次前来却不是来说笑的……” 说着话锋一转,竟道:“白素衣可是你亲生的?” 卓于晴不料他冷不丁有此一问,猝不及防下微微一愣,忙肯定道:“是的。” “是他的?” “不是。” “嗯,那便不是了。” “啊?” 这没人没尾的一问一答说得十分突兀简短,令人颇觉莫名其妙,即便是当事人卓于晴也是刚刚反应过来自己被套了话,见已说破,索性面带三分不悦道:“客卿这么关注素衣身世作甚?不错,她却非我所生,但八年前我从雪地里将她亲手抱回养到现在,即便不是亲生也胜似亲生,外人说她是我亲女儿也不为过。” 祁彦之道:“所以你干脆认了?” 卓于晴眉色一挑,道:“不仅认了,我还要将坊主之位交给她,这次让她孤身前去江陵就是为了增长其阅历好让她在不久的将来接替我。” 卓于晴说完,特意扫了一眼祁彦之,言下之意仿佛在说:“我就是这么任性,咋地吧。” 即便是撒气,这般蛮狠的态度也本不该出现在一坊之主的身上,但祁彦之知道这便是卓于晴最真实的一面,她当然也有权力这么做,甚至更过火。 祁彦之自然知道这些的,他也总是比常人知道得更多些,所以此刻也不惊讶,反是慢慢踱至亭内,复又坐在卓于晴对面,正视卓于晴的双眼道:“白素衣的事可以不管,只是那各地外坊这几年日渐脱离内坊的掌控,内坊却是视而不见,如往常一样仅仅是指派弟子四处巡视,想必这等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您又准备什么时候下手呢?玄真公主殿下。” 当最后几字落于卓于晴的耳间,只见她面色倏忽一变,单手飞挑琴弦,一勾一放,“嘣”的一声一股无形剑气立刻飚向祁彦之,激得他周身月白长袍鼓荡,衣襟“嘶”的一声已破开一道口子,而身后不远处的桂树竟齐腰折断。 面对这般猝然而起的杀意,祁彦之却是神色如常、好整以暇道:“公主明明不会痛下杀手又何必作戏?” 卓于晴双眸寒星似点,盯着祁彦之道:“果然是老坊主的客卿,什么事都瞒不住,阁下是何时知晓本宫身份的。” 祁彦之略一思忖,慢道:“不仅是在下知道,老坊主也同样知道。太素坊日益坐大,朝廷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灭了太素坊,二是将其收归己用。玄真公主卧薪尝胆拜入内坊,仅仅数余年间便得老坊主的青睐,这朝廷的意思岂不显而易见。 卓于晴在听,只是此刻脸色仍旧不大好看。 祁彦之自顾自道:“五年前老坊主本是想将这位置传于朱剑秋,可他老人家知道,以朱剑秋那耿直的性子这内外坊纷争下端是讨不得半点便宜,所以最终还是将位置传给了八面玲珑的公主殿下您。当然、老坊主也是有其私心的,传位于公主殿下一来若是挑起内外坊之争的幕后推手是朝廷,那这场多年祸患便会消弭于无形,若非、即使内坊往后没了外坊的支援,有公主坐镇自也不会就此消亡,这救济孤女之事才能得以延续。不过,若不是公主天资卓越兼又心性纯合,即使朝廷拿刀架在老坊主脖子上,她老人家断也不肯的。” 卓于晴听到此,目光平静道:“那现在客卿见本宫对太素坊内外纷争不闻不问,是想取回这坊主的实权,以客卿的身份重掌大权了?” 祁彦之洒然一笑,“怎会呢,唇亡齿寒休戚相关,公主殿下是聪明人。” 卓于晴双眸一凝,微露狡黠之色道,“本宫发现客卿是越发的神秘了,要知太素坊从不收男子,更别说让一个男子担当客卿之位。当然了,本宫即便再好奇也不会去问阁下如何当上太素坊客卿的,这就好比客卿不会向他人透露本宫的身份一样。” 祁彦之抚掌应允道:“在下并不会多嘴,公主殿下大可安心。” 这两人你来我往,面上皆是一般和颜悦色,而出口的语句却是争锋相对,不消片刻却又默契地达成了某种协定,祁彦之起身步出亭外,一场不见硝烟的争执眼看就要落幕,只见他刚走数步忽而转身又提问道:“公主捡回白素衣时,她大约多大。” 卓于晴笑道:“这个本宫怎会知道,只是她走路还不大稳当。” “嗯,多谢公主相告,在下告退。” 说罢,祁彦之信步而去。 …… 金陵风景如画,着实令人流连忘返,不论是一如人间仙境的太素坊,还是那秦淮夜游画舟,金陵桥头倚栏骛望,只要有白素衣在的地方莫仲卿无不甘之如饴。 夙瑶与祁彦之倒也甘作陪衬。而古人说的乐不思蜀大约就是莫仲卿这些天来最真实的写照。只是他始终没有忘却二师兄也对素衣抱有相当的好感。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是替二师兄“看着”素衣的,只是他不知这份感觉什么时候变了味,也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情不自禁”却又不能直言坦露的苦楚。 这天,莫仲卿如往常一般等着白素衣来领着自己和祁彦之出去游玩,焦急盼望自是不消多说,好在白素衣如约而至,可脸上却是神色慌张,进得门来忙对着祁彦之道:“客卿,出事了,坊主唤您前去商量。” 莫仲卿不曾见白素衣如此焦急过,随口道:“怎么了?” 白素衣回道:“纳云姐姐出事了,具体到了百花厅再说,你也来吧。” 三人从岛上云竹阁出来直奔太素坊百花厅,这百花厅平常接待贵客以及宣布重要事宜时才会用到,足以说明此事干系重大,半点马虎不得。 甫进门来,只见舞綉夙瑶,掌针朱剑秋以及坊主卓于晴三人已等候多时,众人脸上皆是愁云密布,唯有卓于晴见到祁彦之来后面色稍霁,轻举莲步,走上前来,将一封信笺交于祁彦之手中,沉声道:“客卿先看看。” 祁彦之将信拆开,映入眼帘的却是五个业已暗红干枯的大字,上书道:“嵩阳县生变” 祁彦之双目一沉,手指轻轻摩挲字迹方又凑上前去深深嗅了嗅,笃定道:“是人血。” 这一听之下众女更是深眉锁目,夙瑶则益发焦急道:“这可怎么办呢,纳云妹妹至今未归,怕是怕是……” 卓于晴见状忙走上前去安抚道:“纳云妹妹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本事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况且血书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卓于晴虽是这般相劝,其心里已是大为不安,双眼瞥了瞥祁彦之,继而言道:“不过信是用信鸽传回来的,而这只信鸽是纳云临走时我特意让她带上的,现下信鸽飞回,不论血书出自谁人之手,纳云处境多半不妙,敢问客卿有何高见?” 祁彦之不紧不慢道:“祁某虽忝为本坊客卿,然多年来未曾回坊一次,对坊中事宜可说是诸般不明,如此重大抉择还是交由坊主亲断才是。” 这一番说辞原本就在卓于晴的意料之中,她应道:“血书是真是假姑且不论,纳云连月未归才是首要之事,必需派人前去查看。但那外坊皆知我与四秀情同姐妹,由此看来,那嵩阳县群芳阁主人吕妹妹怕是想见见我这个内坊坊主了。” 卓于晴将最后四字咬得极重,显见她自知那外坊已不在掌控之中,此一去怕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 掌针一旁听着,当即截口道:“不可,既然明知有可能是诸外坊合谋之举,那坊主就更不能去。还是由我带姐妹们前去质问纳云妹妹的下落!” 这卓于晴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神色不动的祈彦之,应道:“掌针姐姐莫急,我并未说我亲自去呀,掌针姐姐也需留下来留下来陪我演一出戏。” 说着从袖口中取出一册经卷,掌针与夙瑶骤见此物神色皆是一变,就听得卓于晴沉声道:“白素衣听令,本坊主现将‘太素玄经’交由你来看管,还不快上来领受卷册?” 言罢,在众人错愕中却是亲自举步上前将卷册放在白素衣的手中,见她直愣愣得看着自己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不禁眨了眨眼道:“我要你扮成我的模样去嵩阳县一趟。” 《太素玄经》中记载着内坊的所有绝学精要,同时包含着一些古代人文记事以及历代坊主的见闻,可以说是太素坊历代坊主从不离身的信物。 握着如此沉重的卷册,白素衣有些着慌道:“坊主可是太过儿戏了些?要扮你,也应当掌针或者夙瑶姐姐,至于这《太素玄经》在弟子手里怕是力不从心,护不得其周全,万万不可交由素衣看管。” 卓于晴见白素衣不肯收下,耐着性子和颜悦色道:“怎么不能?一来你平日跟着我对我的一言一行自是了若指掌,再来外坊的姐妹平日又不来这内坊自是对我相貌不太熟悉,他们只知道《太素玄经》从不离坊主身,有此物证明更令人信服,所以你扮我最为合适。” 顿了顿又道:“另外此去龙潭虎穴,多半凶险异常,带着此物一来危急时可交给那吕步佳换得姐妹和你自己的性命,二来这路上还可以自行参研参研,除此之外我会让夙瑶以及内坊数十名姐妹与你同去,人多也有些保障。” 不待白素衣答话,朱剑秋向前一步答道:“《太素玄经》为坊主信物,绝不能拿出交换,还是由我替夙瑶去。” 卓于晴摇了摇头道:“不妥,你身为掌针在内坊修行多年足不出户,武功再好多半抵不过人心险恶,加之夙瑶身为舞綉常年执掌外务,这与外坊联络也是经由她手处理,派她同去不会叫人起疑,更况且这内坊还需你同我一起坐镇才是。倘若所料不差嵩阳县生变一事又为真,那内坊绝不会安稳了。” 末了,只见她话锋一转,悠悠道:“只是此去嵩阳实在凶险,我仍是有些担心。” 舞绣道:“还请坊主宽心,我定会将众姐妹一个不差地带回来。” 卓于晴点了点头却是不答,反是望向祈彦之道:“客卿,不知小妹安排得还算妥当?” 这声问询意味深长,仿佛一早就想问了。祁彦之又怎会听不明白话中的意思,只见他从容答道:“妥当,妥当得连在下都不得不相帮了。” 卓于晴见他识破了自己的小伎俩,倒也脸不红心不跳,恭恭敬敬一礼道:“多谢客卿成全,以客卿的足智多谋救出纳云保得各位姐妹周全,应是不在话下,此次前去还望客卿多多照拂才是。” “承蒙抬爱,如此在下这便去准备准备,明日便与诸位同去嵩阳县。” 第二十章 嵩阳显乱象 莫仲卿一行二十四人经过数日奔波终于来到了嵩阳县外。 途中,一行人虽头戴斗笠让人瞧不清面部,但仅仅只要瞧那一色白衣下的曼妙身段,任谁都会驻足留意一番。只不过鲜少有人敢真正上前搭讪,更没有人想去试试她们手中那连鞘长剑是不是足够锋利。而一群这样装束的女子不论走到哪里俱是十分打眼的。 这不,刚临近嵩阳县城门,外坊群芳阁阁主吕步佳便早已恭候多时,见着夙瑶当下摘下斗笠露出真容,脸上旋即现出春风般的微笑,迎上前去一顿嘘寒问暖,热情程度直叫众人看着发愣,一番客套后又将众人一路引向了群芳阁的一处别院里。 这外坊之一的群芳阁地处嵩阳县繁华地段,表面和江陵玲珑阁同属外坊,可事实上却有着不同的实力。单单瞧这别院地广人稀,山水园林花卉遍地就可以看出群芳阁是多么的财大气粗,而偌大的别院中此时也只有大厅内才能闻得些许人语。 “坊主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过还望坊主姐姐稍后休息,且跟随属下移步厅外,来看一看今年我群芳阁众姐妹为内坊送上了薄礼。”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吕步佳此刻面上的笑容仍是极其诚恳的,让人委实难以拒绝,白素衣本也不善于拒绝,见她这般热情即便不想去,也只得跟上,哪里还有工夫询问纳云的下落。这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实在不好,一旁夙瑶向白素衣递了个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见机行事。 出得厅外,只见群芳阁仆人两人一组,已将红漆金锁的木箱一一摆放在空地石砖上。 吕步佳笑着走上前去,将头一箱打开,只见其中赫然摆放着白灿灿的银锭子,一眼望去九横九纵端是整齐划一,而随着吕步佳从左至右将箱盖一一打了开来。 霎时,满园珠光宝气,璀璨生光,每箱之中皆如第一箱般满满都是银子,又经阳光一照竟熠熠生辉愈发刺眼,看得白素衣以及众内坊姐妹一个个万分震惊,莫仲卿不禁去想,这箱子如此之大,若是将其放满岂不是一箱就要有万两之多?而这里少说不下二十口箱子,如此想来只觉有些口干舌燥,忙暗念清心咒抚平诸般念想。 吕步佳望着众人的表情,尽管心下极为得意,手上不忘拉着白素衣,热忱道,“坊主,这黄白之物原本入不得内坊姐妹们的法眼,但人在世上总需这些浊物供养,还望坊主切莫推辞,伤了群芳阁外坊众姐妹的一片好心才是。” 一番客套之词说得有理有据情理并重,白素衣一时又觉推脱不得,碍于这假坊主的身份又不好问寻身旁夙瑶,只得硬着头皮答应道:“这,好吧,那就多谢吕阁主了,只是这次前来……。” 吕步佳截口道:“坊主若是有事还请进屋去说,哪有让您站在园子中吹冷风的?”说完,只见她转身对着一干仆役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将这些抬去里院放着,你们几个领着众内坊姐妹去将各自的住处寻好,这别院房屋众多姐妹们爱挑哪间就住哪间,不准多加干涉,听见了没。” 这一番对下人颐指气使的态度与方才大相径庭,仿佛转眼变了个人似的。 吕步佳看着众人微微诧异的表情,不禁对着白素衣大大方方地道:“坊主不用太在意,这般下人呐,就是天生的贱骨头,你对他们笑笑,他们以为你绵里藏针,你骂他们几句,他们反而觉得心里安生。” 说着故意瞟了眼众仆役道:“你们说是不是。” 众仆役面色一肃,齐声道:“为坊主,阁主效力是我等的荣幸!” 吕步佳握着白素衣的手微微眨了眨眼睛,俏皮道:“怎样,妹妹我说的不差吧。我看这里也不需内坊众弟子候着,放她们各自去寻喜欢的住处可好。” 白素衣面上是笑着的,只是笑容多少有些发苦,心道这吕步佳比起自己岂不是更像坊主些,或许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吧,比如方才那一句“绵里藏针”就多少已有些含沙射影的味道。 只不过白素衣并没有接茬儿,比起吕步佳不动声色的挑衅,她简直温驯得像头绵羊。 这五人进得厅内陆续就坐,吕步佳看了看莫仲卿,复又望了望祁彦之,嫣然一笑,转首道:“卓姐姐,舞綉姐姐,这次前来不知可有急事?若是以往走访或是内坊缺了物资派一二姐妹知会一声就好,劳驾坊主与客卿亲临,步佳真是过意不去。” 白素衣一怔,勉强笑道:“怎么、听吕妹妹的意思,是没见纳云妹妹来嵩阳县了?” 这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只见吕步佳同是一愣,忙道:“纳云姐姐来过嵩阳县了?可是妹妹我没有得到任何音讯啊?这几日除了坊主一干人等就再也没有其他内坊姐妹来过,若是纳云妹妹来到这嵩阳县定然会到群芳阁来的。” 吕步佳说得笃定,惊诧之情全然不似作伪,白素衣一颗心却在缓缓下沉。她知道不论吕步佳是否在说谎,纳云恐怕是真的遭遇了不测,而此刻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继续虚与委蛇,暗中探查,另一条便是撕破脸皮,开门见山。 白素衣委实不敢轻易去做主张,她犹豫了。一旁舞绣也不曾说话,她同样知道不论哪条都存在着巨大的隐患。唯有那祁彦之却是低头啜饮对周遭不闻不问。 俄顷,见众人沉浸在思索中,还是吕步佳率先出声问道:“这么说纳云姐姐失踪了?二位姐姐,若是相信步佳,就将前因后果与步佳说说,说不定能帮上些忙,这嵩阳县十里八乡听到我吕步佳的名号还是会卖些薄面的,由我出面托熟人去找总比二位姐姐乱转一气的好。” 见吕步佳一番好意,两女也不好推却,你一言我一语,不消片刻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起初听得吕步佳一惊一乍,直到将事情大致了解后适才凝眉冷静道:“事情到了这般田地我身为此地外坊阁主自然百口莫辩,还望卓姐姐念在姐妹情面上多多宽限几日,我这就去派人四处打听,一定给姐姐一个万全交代,当然若是姐姐信不过我,那我甘愿留下陪着姐姐以为人质,直到事情水落石出为止。” 吕步佳这话说到最后益发诚恳,脸上流露出的委屈、难受、着令白、夙二女有些不辨真伪。 “难道纳云真不是她暗中扣下的?” 白素衣疑惑着,但疑惑归疑惑,纳云的生死才是重中之重。若是这吕步佳自己留下便不用撕破脸面又可有所依仗委实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白素衣感激地看了吕步佳一眼,好感渐生,刚要答允,却不料一旁祁彦之将杯盖轻轻合上,微微一笑道:“吕姑娘不必如此委曲求全,同为太素坊中人彼此若毫无信任又如何相处?这便去查办吧,希望尽快有所斩获。坊主与我也有些累了。” 吕步佳一愣,显见不曾料到祁彦之突然下了逐客令,可是碍于客卿的身份,又望了望白素衣,见她不发一言听之任之,只好向诸位端礼道:“那,步佳就不打扰各位休息了,稍后我会差人送来饭食,若是诸位吃不惯本地菜,这别院内厨房内的食材一应俱全,姐姐们也可自己动手烹饪,我这就去亲自督办纳云妹子失踪一事,一定给坊主姐姐一个交代!” 看着吕步佳离去,众人表情不一各怀心事,夙瑶心上疑惑重重也不见祁彦之作何解释,终是耐不住性子率先质问道:“敢问客卿,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下为何轻易放走那吕步佳?” 祁彦之轻轻啜了口茶,应道:“你们看,这茶盏是上好的紫砂杯,这茶叶是宫廷御用的‘天香翠’,方才外面那二十来口箱子总共不下二十来万两的银子,如此厚礼之下难道不够买纳云那数条人命吗?” 这话说得非但不好听,亦且更有草菅人命之嫌,夙瑶怫然不悦道:“客卿您可真会说笑。” 祁彦之一笑不置可否,望向莫仲卿道:“仲卿你随我学医多年,望闻问切之道想必有些火候,就代我向舞綉说说。” 莫仲卿听罢知道祁彦之这是有意考究自己、沉吟片刻才朗声接道:“吕步佳身为群芳阁阁主拿出如此多银子明面上是孝敬坊主,实则暗里要表达的是不想与内坊撕破脸面,这不下二十万两白银权当赔罪让此事不了了之最好。若是设想正确,那么纳云姐姐定是知道了这群芳阁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后才蠡遭不测,至于先生为何放她离去,多半是不想打草惊蛇。” 一番解释下来,白素衣眉头稍霁,夙瑶更是脸红略带欠意道:“先前夙瑶莽撞了,原来客卿早将事情看得如此通透,不过敌人在暗我方在明,客卿若是成竹在胸不妨说与咱们听听,客卿如何说咱们就怎么做好了,何况这也是临行前坊主再三吩咐的。” 祁彦之望了望天,见天色和美,明亮怡人,却对着二女微微一笑,突兀地道:“天色不早,那便去歇息可好?” 白素衣一听之下疑惑道:“这岂不早了些?” 祁彦之颔首道:“方才吕姑娘不是说了么?一路舟车劳顿,去休息下也是理所当然,‘白坊主’不困在下倒是有些乏了,晚间再作商议吧。” 祁彦之这般说着,人已起身步出门外,莫仲卿见状只得匆匆向二女道别,跟着祁彦之去了,空留下不解其意的二女。无法,这二人一顿面面相觑后虽觉莫名其妙,但也只得依着祁客卿之言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十一章 暗火生明堂 咚!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咚!咚…咚…… 这更夫打更之声略显慵懒,但在万籁俱寂的嵩阳县内仍是尤为响亮的。 此时正值初夏,天上不见星子,密匝匝的黑云随着大风涌动着,仿佛整片天空正酝酿着一场不为人知的隐秘。 “看来是一场暴雨。” 更夫李二郞抬头望了望天,紧了紧身上的单衣,埋怨着出来时为何不多披一件。好在时下三更半、路上鲜有人行,打算就此偷个懒儿,过了群芳阁别院的院墙便一路折回,好去亲近亲近媳妇儿。 一想到刚过门的美娇娘,李二郞浑身只觉热流上涌,虽是大风扑面却也不那么冷了。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一点火光突兀地映入了李二的眼帘,使他的两眼看起来好似发着光。 李二揉了揉眼睛,定眼再瞧,面色遽然一变,赶忙一路飞奔至前。然而离着那群芳阁院墙越近,李二的面色就越发难看。 他赫然瞧见了一栋正在熊熊燃烧的大屋,而邻近的连排屋宇也跟着直冒轻烟,不过片刻工夫另一栋大屋四角隐有火舌迸射而出,不旋踵间便窜上屋檐烧将起来。其火势之猛吓得墙外李二郎浑身一震,仿佛忽然醒悟过来般立马扯着嗓子,狠命敲打着锣梆道:“走水了,走水了!” 这呼喊之下,邻里屋中灯光相继亮起,顿时人犬之声交杂而出,显见左右邻舍已被相继惊醒,可离得最近的别院之中却是静谧异常。 李二郎边走边焦虑道,这别院平日除了家仆之外鲜有他人,今日刚有群芳阁的贵人白天入住,夜晚怎就起火呢?而且这火借风势,明火连天,火星吹洒下,临间屋梁也被点着,可饶是如此,屋内却是无人逃出,难道被下了蒙汗药睡死了不成? 一想到此处,李二郎不由一阵哆嗦,三步并做两步奔向那群芳阁别院大门卖力地敲打着。久久之下,左右业已聚集不少提着水桶,欲待合力灭火的邻舍,可里间依然无人回应。 此时、李二郎后背已是冷汗淋淋,微一咬牙,只得向周围邻居道:“救人要紧,我去衙门报信!你们抬木头来将门撞开,有事我二郎担着,”说完头也不回地向着县衙奔将而去。 与此同时,群芳阁某室内,吕步佳听到黑衣装扮的女子汇报别院起火后,惊得拍案而起,娇叱道:“混账!我不说不要有所动作吗?!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敢违抗本阁主之令!”这黑衣女子匍匐在地,听得主子发怒,唯有怯生生道:“阁主息怒,属下除了监视外未做任何逾越之事,故此斗胆猜测,应…应是那人所为!还望阁主明鉴!” 这话甫一入耳,吕步佳倒也冷静了下来,沉吟些许,方道:“那你可看见他的人进别院了?” “这……今晚月亮无光,加之风大眯眼,所以……” 这黑衣女子迟疑着不曾说完,不想吕步佳猝然发难,卯足七分内劲一脚踢将而来,只听‘咔’的一声闷响黑衣女子左臂应声而折,饶是如此吕步佳余怒未消,复想伸手来打却见那黑衣女子拖着左臂自行凑上前来,不住求饶道:“属下该死,阁主饶命,阁主饶命!” 吕步佳微微眯眼道:“哼!没用的东西,念在你随我多年的份上,暂留你一条贱命!既然有可能是那人的意思,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你立刻带齐群芳阁所有的姐妹,乔装成黑衣人进别院给我看着,有侥幸逃出来的都宰了,务必做到一个不留,听见了么!” “是!” 随着一声干净利索的应话,黑衣女子拖着伤躯打算离去,却听到吕步佳又叫住她,吩咐道:“慢着!去和县衙王大人知会一声,将别院围住,不得有任何人进出,我稍后就来!” “得令!” 黑衣女子领命而去,吕步佳将四处门窗紧闭,快步来到床前,又将床榻栏杆上的凤头对饰一拧,随着‘咔嚓’一声机括骤响,那后墙贴有一副仕女图的墙面应声翻转了开来,吕步佳快步闪身入内,好一会儿复又转身而出,将凤头拧回原位,匆匆步出门外。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的是这吕步佳前脚刚走,后脚却有一名男子下梁翻窗入内,之后过得半盏茶功夫又有两名女子随着一名男子先后入内,当四人站定,一名女子笑得畅快:“这一把火放的实在痛快,那吕布佳做梦也想不到是咱们自己放的火。” “客卿足智多谋,素衣佩服。” 这说话的二人正是夙瑶和白素衣,原来祁彦之一早就认定吕步佳不会将人轻易交出,是以制定了自己放火,先一步打乱对方的阵脚,从而引蛇出洞的计策。果不其然,计策竟是相当成功,祁彦之听着二女的赞誉微微一笑,遂向莫仲卿道:“仲卿方才可有何发现??” 莫仲卿道:“方才离得太近怕被察觉,不过我在屋外梁上听到几声机括以及墙面摩擦声,想必这间屋子应当另有乾坤。” 三人见莫仲卿如此笃定,遂也不再多问,在这间屋中四处散开遍寻起来。良久,四人大肆搜索下却是一无所获,夙瑶一气之下拉着白素衣坐下道:“这上下左右里里外外都找了遍,哪有机关暗道?小子、你方才如何夸下海口来着?还不如换我来监视。” 莫仲卿顿时语塞,面有愧色道:“姐姐教训的是,多怪我学艺不精,要是以二师兄少英的身手和胆量,肯定早就戳着窗户偷瞧了。”莫仲卿语罢有些泄气,靠在墙壁上苦苦思索对策。 屋内一时无声,众人一筹莫展。 良久、忽然听得‘咔嚓’一声,挂有仕女图的墙面竟自行反转了开来,从里处走出一个俏生生的女子。 众人一惊,那女子面色更是大变刚想闪身逃回暗室,离得最近的莫仲卿眼疾手快一剑飞出,挡住了女子的退路,转而剑柄暗运劲道用力一拉,一带之下女子随即一声惊呼跌出了墙外,众人见状不由分说地飞快上前三两下便制住了该女子。 夙瑶收剑回鞘,细细瞧那女子面目倏忽一惊,随后似是想到什么般忽然攒步上前猛地扼住女子手腕,疾言厉色道:“好你个苗清淑、说!为何只身出现在密道中?你跟随纳云妹妹多年,她待你情同姐妹!内坊亦不曾亏欠于你,为何出卖她!纳云妹妹被关在哪里!其他姐妹又在何处?这里间又是什么地方!” 苗清淑的手腕被这突然其来的指力握得生疼,加上这舞綉一改平日温婉娴淑,上来便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饶是苗清淑肚中事先想好了说辞,到了口边却成了声声哀求之意:“这,这,舞綉姐姐,您听我说…不是这样的。” 面对支支吾吾地辩解之语,夙瑶忍无可忍,‘呛啷’再次抽剑出鞘,眼看就要在苗清淑这娇躯上戳上十七八个窟窿眼儿时,就见身旁白素按下来剑拦着怒气冲冲的夙瑶,慢声道:“舞绣姐姐先别生气,还是我来问好了。” 白素衣扭过头去,温言道:“苗姐姐你莫害怕,夙瑶姐姐也是情急才这样的,不过你倒是说说,我们先前瞧见吕阁主进去,而现在你又从里头出来,这又是为什么?” 苗清淑早已被夙瑶先前那副模样吓得六神无主,只道自己今日只怕凶多吉少,可复见白素衣如此温颜软语、好言相劝,就好像溺水之人揪住稻草般一把揪紧白素衣的衣袖道:“好妹妹,你帮我求求情,我是被逼的,我……” 说到这里苗清淑身子猛然一颤,似是想到极为可怕的场景般又变得支支吾吾道:“我…我…真的不能说。”说罢,俏脸雪白,隐带哭腔。 白素衣见着于心不忍,安抚道:“苗姐姐,不用怕,纵使逼你做这些的人再坏,也不是还有我们么?都说出来好吧?这里没有外人。” 苗清淑余光一扫墙内暗室的洞口,右手手指没来由一颤,动作虽然极其细微,一旁站着的祁彦之却是看得真切,只见他缓缓蹲下,意味深长地道:“墙内还有其他人?那个逼你做这些的人?”这一问之下,苗清淑整个身子顿时一个激灵,口齿不清道:“没有…你们别去,已经没有活人了,都,都死了!” 说完,这苗清淑再也按捺不住悲痛,就地伏下身子恸哭起来。 莫仲卿眉头一皱当先仗剑欺身进入墙内,不过一会儿却是听得莫仲卿一声惊呼从墙内密室中传出,众人心下一急,扶着业已崩溃的苗清淑小心探进墙内,一路朝下,不一会儿功夫,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却是从里间飘出,而莫仲卿此时却是安然无恙地站在前方。 来到莫仲卿身前,众人借着室内火光向周遭一扫,不禁俱是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偌大的密室中,刑具满地,而对面的墙上用血迹斑斑的铁钩挂着三具已是残缺不全的尸体。尸体之上肠穿肚烂,地面上大片暗红干涸的血迹足以证明在这里死去之人绝不止这三具胴体。 好在火光明灭不定,场景看不真切,但饶是如此,夙瑶与白素衣骤见此景,相继一阵反胃,双双转过身去干呕起来,唯独祁彦之却是走上前去,闻着扑面而来的死气,细细观察起尸体来,只见其上除了刑具造成的戳伤,烫印以及鞭痕外,还夹杂着横七竖八的牙印,而一些腿脚边缘处上却分明有着啃食过的痕迹! 祁彦之见了诸般细节眉头不由深深一皱,几番权衡下终于回身沉声道:“苗姑娘,你若不将事情合盘托出,我们就将你扔在此处。” 祁彦之虽是语气平缓,苗清淑却如惊雷在耳,忙道:“不要,那恶鬼不是人,他还会回来的。求你们,带我一起走吧!” 这句说完,又见众人面上神情,苗清淑深深吸了一口浊气,思索再三,终是妥协道:“那天,我与纳云妹妹以及十六名姐妹被被安排在别院下榻,那吕步佳对我们恭敬有加,一如以往。可直到有一天,我与纳云在群芳阁与吕步佳谈话,谁道忽然来了一位陌生男子,那男子一望纳云当即回头就走。而后…而后我们就回到别院休息。谁想当天夜里三更时分,那个恶鬼!他、他便偷进屋来,一招击昏纳云妹妹,复又将我打晕,醒来之后我就被关在这里,身边一十六名姐妹包括纳云妹妹都被抓了起来……” 说到此处,苗清淑深吸一口气,又接着道:“之后,那恶鬼开始审讯纳云妹妹,他似乎在逼问什么,可纳云妹妹却是半字不吐,即便被打得遍体鳞伤还是咬牙硬撑!恶鬼见纳云不说,阴阴一笑,开始将一个女弟子带至她的面前用,用……”说到此只见苗清淑顿了顿,室内的光火硬着他惨白的俏脸忽隐忽现道:“那恶鬼居然用他的双刀,将姐妹的皮肉一寸寸地剥开!鲜血溅得纳云妹妹满脸都是,那姐妹的惨叫声回荡在室内,令其他姐妹不寒而栗,那恶鬼听着姐妹们的惨叫越高仿佛越是兴奋,待得那姐妹死透,然后、然后居然开始生嚼其血肉来!那声音,那声音……” 苗清淑没能描述的下去,但听其声音已经满脸煞白,额间隐现细细密密的层层汗珠来看,足见对那番噩梦般的场景该有多么畏惧,而此刻夙瑶与白素衣以及莫仲卿三人的脸色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那祁彦之听着若有所思。 室内无人说话,苗清淑又幽幽接道:“你们只道就这样完了么?呵呵……随后几天这恶鬼每过一天都如法炮制,姐妹们一个接一个的死去。直到第七天,我被带上了那刑床兼餐桌般的石板上!”说到这,众人随着苗清淑手指的方向,看见一张石床正安然横放在密室一角,随着室内火光明暗不定,其上紫红血迹也是深浅不一。 苗清淑举着手指颤颤巍巍地道:“我当时不想死。也不想看着姐妹继续死,我不知那恶鬼到底要问纳云妹妹什么,但是若纳云开口说不定我就有救,大家也就有救!所以我就求,就在那石床上哭喊,一遍遍地哀求着纳云妹妹将这恶鬼想要知道的说出来……也许是纳云妹妹见我太过可怜,也许是死了太多姐妹,她最终还是妥协了,叫那恶鬼附耳上去倾听,那恶鬼听完一乐,饶有兴致看了看我,将我从石床上拽下踢到了一旁,随后那恶鬼带走了剩下的姐妹和纳云,去了哪里,我…我不知道,但是那恶鬼唯独留下了我来…” 众人听到此面色已是变了数变,胸中皆是义愤填膺。面对此人神共愤的畜生,莫仲卿暗里发誓要将那恶鬼碎尸万段,可苗清淑说到节骨眼上却住口不说,犹犹豫豫的模样不禁叫莫仲卿急得抓耳挠腮,连番催问到:“留下你做什么,对了他人呢??” 面对莫仲卿的追问,苗清淑没来由脸上一红,垂下头去双拳紧握,夙瑶常年打理外务阅人无数,见她如此,心下略略一想便即明白,当即虚堆莫仲卿,没好气道:“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打听那么清楚做什么!”末了,只见夙瑶复又缓和道:“苗妹妹,你不用怕,都过去了,后来怎样了?关键是那恶鬼现下何处?” 苗清淑见方才喊打喊杀的夙瑶竟替自己解围,心下不禁有些感激,随后只是别过脸去,迟疑道:“大致就是这样了,方才吕步佳进来和那恶鬼说了几句,那恶鬼等吕步佳走后也就出去了,还好你们没遇见他。” “什么!” 众人一听之下,不禁神色急变,纷纷抽出长剑将祁彦之和苗清淑围在了中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四周,而四周在忽明忽暗的火光映衬下显得诡谲多变,加上时不时腥风扑鼻,更令众人感到莫名心惊! “我们快退出去。” 莫仲卿好一会儿才说道。可话音刚落,却听到一声从鼻腔中带出的诡异笑声传进了众人耳里:“呵呵呵呵……这就要走了?呵……你们如此逼供本贪狼使的玩物,可曾问过我这个主人呢。” 苗清淑听到这声人语已是面如土色,不旋踵间就见一人犹如幽灵般从众人头顶悄然滑落,待到站定其人将身后双刀置手中,唇角斜斜上勾,面露几许玩味之色道:“啧啧,贱人,你怎的不说了?”苗清淑闻言,身子一颤猛地撞开前方莫仲卿,在一众错愕之下慌忙跪伏在来人面前,苦苦哀求道:“贪狼使大人,不是这样的,大人都看见了,是他们逼我说的,我也尽力拖住他们了!” 贪狼使见苗清淑磕头如捣蒜,不禁伸出食指徐徐勾起苗清淑的下颚,和颜悦色道:“哟,磕坏了怎么办呢,我当然知道你是被逼的,只不过呢……”话音一顿,只见贪狼使脸上厉色陡现,周身寒芒一闪也不见是如何动作,苗清淑的双脚瞬间便被分离了开来,旋即那双腿根部传来的痛楚令她满地哀嚎,惨叫声令人发怵。可面对如此场景,那贪狼使却是笑得愈发亢奋。 白素衣与舞綉方才还只是耳闻,现下亲眼所见此等残虐之事,心中不由遍体生寒。 莫仲卿本想上前与之拼斗,可瞧他方才的刀术奇快无比,知道冒险上去胜算不大,趁那贪狼使狂笑分神之际,瞧瞧退后半步,凑近白素衣身近,危急之下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几乎咬着耳朵悄声道:“带先生走!我和夙瑶缠住他。” 面对莫仲卿如此近距离的耳语,白素衣来不及多想,几番犹豫下却被莫仲卿大力一推,吼道:“还不走!”吼声甫落、莫仲卿已当先扑上前去,夙瑶见着当即会意,心中虽生胆怯然见到地上兀自哀嚎的苗清淑联想到众姐妹以及生死未卜的纳云妹子,一时咬牙切齿,愤恨交加,‘呛啷’一声抽剑而上!白素衣望着悍不畏死的两人,忽然打定主意般一把拉过祁彦之转身飞快逃了出去。 第二十二章 公子慕惜花 却说那吕步佳火急火燎来到别院,只瞧别院外围已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而内部已是火海漫天无人救火,也无人敢去接近。 吕步佳叫来领头的衙役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一锭银子顺手塞了过去,看了看别院瓦墙,轻轻一纵便及跃过墙头,刚向前徐徐数步,那迎面扑来的热浪便让她不得不放弃继续向前探索的打算。 先行的黑衣女子见到阁主到来,飞快从一边花圃中探出身道:“启禀阁主、事情有些怪。” 吕步佳眉目一挑,冷哼道:“怎么?” 那黑衣女子略一迟疑,道:“这别院里里外外属下已派人打探过,非但不见任何一人,就连尸体也不见一具。” 吕步佳一听之下,面上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般大怒道:“没有人?不好!你马上带人回援群芳阁,此处不用管了。” “是!” “回来!你们五人为一组,分别从东西南北要道回向群芳阁,以传讯信火为号若是见到内坊中人,一律格杀勿论,要快。” 这一声令下,黑衣女子已知情势紧迫,召来其他人等说明事宜,不消片刻便三五成群,分成若干组在众官兵的眼皮下明目张胆地跃出了墙外,迅速消失在黑夜之中。吕步佳望了望群芳阁方向,身后别院的大火将她那双原本俏丽的双眼映得忽明忽暗。 她已做了最准确的决定,只不过到底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却不得而知了。 而此时此刻,群芳阁方向。 白素衣拉着祁彦之出得群芳阁一路小跑,赶往事先知会好的地点与内坊其他姐妹汇合,她自然也来不及思考前方会有什么等待着她,只一门心思顾着舞綉姐姐与莫仲卿的安危。 她知道时间拖得越久,情形就愈加危险,要是他二人再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该如何是好?这念头尚且萦绕不去,又急急想到那苗清淑虽是欺骗众人在先,却也是逼不得已情有可原,相形之下那贪狼使才是罪魁祸首,其手段残忍实在令人发指,为什么世上会有如此暴戾恣睢的人来? 白素衣这般胡思乱想着,不虞祁彦之将她拽进一处拐角,又匆匆猫进了板车的下方,跟着顺势伸出手指比了比前方的拐角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白素衣心下会意,两人藏得一阵静待隔街那群脚步声由远而近,哪里晓得这条路的后方尽头也有脚步声赫然传出,不过一会儿就见黑夜中一行数人身穿黑衣气势汹汹地奔将而来。 这前有狼后有虎,形势迫在眉睫,白素衣不得不扫了一眼狭小的板车空间,飞快地做出决定,道:“我去引开他们,客卿速与大伙儿汇合!” 白素衣语毕,也不等祁彦之答不答应便率先冲出木板车,向另一边来路急急奔去。后方黑衣人见着再也无暇顾及周遭,忙不迭地施展轻功全力追了上去。 黑暗中祁彦之蹲在木板车下看着白素衣先后引着两波人匆匆而去,随着众人渐行渐远四周复归平静,过了许久确定再无追兵,才从车下钻了出来,看了看冷清的街道,双目一沉却是毫不犹豫地朝来路群芳阁走去。 这白素衣将两波追兵从嵩阳县东头一直向西边引去,初时还将她们远远甩在身后,可经过连番飞檐走壁、兔起鹘落下,气力消耗之巨已让白素衣有些力不从心,彼此之间的距离愈发缩短不说,待跃过一处街角却赫然发现已至县城尽头,而眼前是一堵高达五六丈,厚约数米的城墙。面对光滑的墙壁白素衣心下一阵叹息,知是一场恶战终是避无可避,转而拔剑在手,缓缓转过身来目视着众黑衣人追至。 “各位姐妹,内外坊同气连枝,我们非兵戎相见不可?” 白素衣嘴上如此说道,心下却是开始默默屏气凝神暗运气力。为首的黑衣女子似是看破白素衣小小心思,也不搭话,冷冷喊了句:“上!”只见众黑衣女子抽出腰间软剑一拥而上,唯独这女子却是站在后方驻足督战。 白素衣匆匆一瞥,见对面约有八九人成扇形面围攻而来,心下略一计较,倏然挽了个剑花,左手捏了一个剑诀,右手长剑赫然一扫,先前集中于剑身的真气透剑而出,一股沛然剑气成弧形飚射而去,众黑衣女子惊闻剑意拂面猛然后退,而来不及后退的已然中招倒在地上呻吟不已。 站于后方的黑衣女子眼见一个照面下就有人受伤倒地,心下微微吃惊,又瞧见白素衣这一剑过后,脸上已是惨白无比,不由冷哼,道:“都不准退!” 白素衣这一剑招是从太素玄经上新学的招式“太玄剑气”,但由于是初学兼之一招过后真气损耗颇巨,是以,并不能频频使用,眼看对方如此悍不畏死复冲而来,只得挺剑努力自救。 一时间,场中一袭白衣所过之处,片片剑光衔尾直追,她的身法一如穿花蝴蝶,可仍是架不住从四面八方犹如毒蛇般袭来的软剑。不过须臾,身上已是披红挂彩,险象环生。可她并没有气馁,仍是咬牙苦撑,她知道这边多拖得一刻,那玲珑阁中的二人就安全一分,她更相信祁彦之会带着姐妹来救她。 后方黑衣女子见她仍有余力再战,渐渐打消了独自将她擒住,向阁主邀请的想法,终于摸上腰间,将一烟筒拔开,‘嘭’的一声闷响,一缕红色烟雾顷刻直冲云霄,于空中久久不散。 白素衣知是对方搬救兵的信号,心下一急,手中长剑越发凌厉,不到数分钟众黑衣女子个个带伤,可即便如此,众黑衣女子依然不依不饶,个个剑法只攻不守,完全是一副两败俱伤的斗法,似乎若不将白素衣就地生擒或杀死,自己便要与之陪葬一般! 后方发号施令的女子眼见不妙,将紧身黑衣褪去,露出里面的红裳、双手一舞绣缎加入战团。 她将三片长袖舞得颇有章法,时儿如长鞭般柔韧回击,时而又向长刀般力斩坚金,刚柔并济、进退有据,想必太素坊的“霓裳秀舞”已然有了些火候。 白素衣识得厉害,也不想与之恋战,欲在包围中伺机遁走,可这为首女子哪里容得她轻易走脱,翩翩袖舞中杀意尽显,紧紧罩住白素衣不住闪躲的身形。 斗得片余,白素衣已觉真气渐渐枯竭,心下一动整个人竟仰头后倒。众人料她已然力竭,哪肯放过此等良机,想也不想齐齐斩至。 不曾想,这白素衣右手忽而将长剑插入后背地面堪堪抵住后腰去势,随后身子借着剑柄为支点,凌空一个倒跃,双脚顺势一划带起扬尘一片,众人猝不及防,大部分沙土陡然洒进眼中,只得下意识闭起眼来,胡乱向前使剑。 白素衣早也算准了这些,后跃中右手抓握剑柄,用力一按将剩余的真气渡入其中,不旋踵间连人带剑倒腾于半空之中,左手暗使剑诀,在空中这般来回一扫,剑气一如月弧般倏然四散,随着几声惊呼,众黑衣女子纷纷倒地,唯有那名使袖缎的女子险之又险地避过,可手上的三片绣缎已无一完整。 白素衣深吸一口气,望了望地上不住呻吟的众黑衣女子,见他们虽是多处受伤却并不致命,遂放下心来向那兀自惊怔中的绣缎女子告了一声“得罪”刚及转身,却惊觉右方冷风袭至。当下本能一避,虽是躲开秀颈致命之处,可右肩却被钉上了数枚寒针,顷刻间血染白衣! “呵!不愧是坊主的私生女,武功俊得很呢。” 语罢,只见一人从飞檐上飘忽而至,来到近前才看清是那群芳阁坊主吕步佳。白素衣心下一沉,已觉寒针入肩,整只右臂逐渐麻木,足见针上喂了毒,只不过她仍不想放弃道:“你早知我不是坊主?!” 吕步佳上前几步俏皮道:“不是坊主也是小坊主呀,您说本阁主若是将你这小坊主当成此地的头牌接客,你猜那姓卓的会做何反应?” 这说话间,只见从四处茫茫夜色中先后陆陆续续赶来十数名黑衣女子,显见是得了信火匆匆赶来。白素衣眼见如此阵仗,一边手中暗运剑诀一边刚想虚与委蛇拖缓时间却不料忽而一阵头晕目眩,虽勉强扶剑不倒,却也知那寒针上喂的并不是一般的毒药,心下不禁惨然一片,强撑道:“你杀了我吧!” 吕步佳见她说话有气无力,知是毒性发挥了效果,笑着一步步走上前去,一脸神秘道:“杀你?呵呵。我们群芳阁中若是有新来不听劝的,都是用这法子让她们听客人话儿,白姑娘如此白净可人、不落俗尘,嵩阳县的达官子弟一定会争相出个好价钱。” 这吕步佳笑着捏了捏白素衣清秀的脸蛋,脸上眉飞色舞,尽显得意,又道,“怎么,瞧你这神色,怕是想吞了姐姐么?可惜……” 这可惜二字刚出口,却见白素衣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手执长剑猛然向上一挑,直取吕步佳面部,吕步佳怎料有此?惊得花容失色,使足了十成功力才险而又险堪堪避开这突如其来的一剑,饶是如此,下颚却也是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吕步佳摸了摸火辣生疼的下巴,复见手上一片血红,不禁恨声道:“贱人!既然这么不识抬举,那本阁主待会儿就将你手脚上的筋脉挑了遍儿!再送去那城外义庄和那纳云一同做个鬼新娘!” 白素衣冷冷笑了笑刚想回敬几句不料胸口一阵猝痛。转而‘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原来方才强运真气使那‘太玄剑气’,虽是一时得已聚气凝力,可剑气仍未能透剑而出,否则刚才那一下势必要吕步佳人头落地。 白素衣眼见偷袭不成只得斜靠剑身缓缓坐下身来,闭眼不再去瞧,对她来说现下时间宝贵,她不想将一丝一毫的时间浪费在这个可怜可恨的吕步佳身上。这般想着,脸上益发平静,甚至嘴角因为寻思过往而逐渐上扬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笑。 这番看淡生死的态度令吕步佳愈发恼羞成怒,道:“贱人,老娘倒要瞧瞧你能笑到几时。” 说着拔出属下的佩剑欲上前来却见一个人影从六丈城墙一跃而下,不由惊道:“什么人!” 语意刚落,这闭眼待戳的白素衣同时嗅到一股兰香扑鼻,香味虽是若隐若现却是久久萦绕不去,待得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近在咫尺的美颜。 这张脸男生女相,琥珀作瞳,柳叶为眉,琼鼻翼张,挺拔灵秀,双颊莹润有光。而一张似笑非笑的神情便将这五官巧妙地糅合在一起,美得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男子却不管周围相顾失色的面容,只望着眼前人儿,温文尔雅道:“姑娘方才想死的心都有了,现在又为何睁眼来瞧,莫不是想求我救你不成?”面对强敌环伺左右,来人谈笑风生端不将周围凶险放在眼里,那吕步佳不知为何双眸凝望着男子久久作不得声来。 反观白素衣见这男子来得蹊跷,那吕步佳又是如此,断不会天真认为他是来救自己的,遂以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冷然道:“要杀便杀,我睁眼闭眼与你何干?!” 这男子并不着恼,而是越发欢笑道:“姑娘说得极是!”话音甫落,那男子忽而并指为剑,在白素衣身上飞快点上个七八下,白素衣一惊之下不料他会如此,随即一股酸麻之感袭至,令周身动弹不得,情急之下唯有怒目相向:“你若是敢乱来,我……” 这‘我’字刚一说完,那男子将一段玉手伸出袖口,轻轻拂向白素衣脸庞,饶有兴致道:“姑娘不是说要杀便杀么?至于怎么杀自然由我说的算。而杀戮场面太过血腥,像姑娘如此高洁是万万看不得呢,恕在下唐突。” 他将白素衣眼脸缓缓一合,白素衣即刻陷入一片黑暗,闻着身边沁人心脾的兰香,心中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恐慌:“他这是要干什么,是要当众羞辱我不成?………” 白素衣来不及多加思索便被一声惊呼打断了思绪,紧接着近前一声重物落地,跟着三五闷哼,连排惊呼中夹杂着拔剑出鞘声,可这诸般声响刚过却是再无动静想起,一切的一切仿佛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就在白素衣不知所措时,眼帘又再度被人缓缓挑了开来,还是那双保养极好的玉手,还是那张毫无缺陷的俊颜,只是周围黑衣女子伏倒了一片,连同那吕步佳也睁大双眼被人一剑封喉。 骤然面对此情此景,白素衣不禁深深打了寒噤,有些不敢相信道:“你杀了所有人…?” 男子点头,慵懒地应道:“我若不杀了她们,她们便要将我们杀死,这道理显而易见,难不成姑娘还要菩萨心肠一番,去做那舍身喂鹰之举。”说完不待白素衣反应却是将她合身抱起,白素衣除了危急下受过莫仲卿的一抱外哪里还被其他男子碰过,不禁羞怒道:“你放下我!” 那男子自顾自说:“忘了介绍,我叫慕惜花,人如其名,对美丽的女子向来毫无抵抗之力。今见姑娘遭难,是以出手相救。姑娘不谢我不打紧,但是姑娘身中毒针,兼之强行运气遭了反噬。而我这点穴手法也只能扼住毒液,却不能令损伤的经络复原,故此还需姑娘同去寒舍一趟,取些丹药静养几日。” 白素衣听他说起这就要带自己回家疗伤,心里‘咯噔‘一声,想到莫仲卿等人还生死未卜,不禁急急道:“…休想我与你回去,快放下我…” 男子邪邪一笑竟双手倏然一松,白素衣哪里料他会如此听话说放便放、未及惊呼转瞬跌落于地,遂带着三分疼痛七分羞愤道:“你…混蛋…快将我穴道解了…” 面对这软弱无力的诉求,幕惜花无所谓般笑了笑蹲下身又道:“姑娘要我杀人我便杀人,要我放下我便放下,可谓是有求必应,唯独这解穴道却是不行、在下名号‘慕惜花’不叫‘慕摧花’,解了穴道姑娘必然拼死强提真气,到最后落得个姑娘以身相许不成,反倒还要再花些力气将姑娘埋了。如此一来,这桩英雄救美的买卖岂不是大亏特亏了?” 白素衣哪里遇过如此无耻之人,简直就是将自己的想法说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仿佛自己若不嫁给他还真不行一般。不过转念一想到莫仲卿,又想那吕步佳吐露出纳云妹妹在义庄,心下顿了顿,只得委曲求全道:“你先将我穴道解开,我答应你不运功就是……” 见白素衣忽然低声下气,软语哀求,幕惜花却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姑娘同我回惜花山庄疗伤,伤好之后自然为姑娘解开穴道。” 白素衣一听皱眉道:“那我这伤要多久?” 幕惜花掐指略略一算,“不久,多则半月少则三五天,要是姑娘心情好些说不定一二日便可痊愈。” 白素衣断然拒绝道:“不成!你还是将我穴道解开,任由我自生自灭,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还……” 白素衣急急说来,话语自是有些语无伦次。 幕惜花听着一乐,摸着下巴凤眼微眯道:“不成,下辈子遥遥无期,还是这辈子还了吧。” 幕惜花猝然发难并指点向白素衣的玉颈,白素衣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点却毫无还手之力,方想骂上一句“登徒子,不知廉耻……”岂料这半字未吐,眼前竟一阵模糊,跟着睡意袭来,原来方才被他点了睡穴。 幕惜花将白素衣缓缓抱起合上眼帘,自哀自叹道:“人道是惜花美人无数,今却为一人斩群芳,可惜,实在可惜了……”,说罢无奈地看了看周遭群芳阁的尸体,双足陡然使力,一袭红衣轻轻裹着白素衣飘然跃上丈高城墙,没于黑夜之外。 第二十三章 坟边马止蹄 且说莫仲卿与夙瑶两人且战且走已将战场移至了群芳阁大厅之内,若不是两人一味只守不攻,怕也坚持不到现在。可即便如此,两人身上或多或少皆带了些伤痕,长此下去必定讨不得好去。而更糟糕的是,二人皆知如此拖延下去,救兵来不来尚且两说,那苗清淑必会因双腿失血过多而死。 就在二人思考如何脱身救人时,忽闻一阵辛辣气味扑面而来,夙瑶与莫仲卿暗道不妙忙屏气戒备,却见那面前贪狼使神色率先一变,跟着章法大乱,手上一柄弯刀竟如三岁孩童般乱舞一气。 莫,夙二人虽不明就里,但哪里肯放过这等稍纵即逝的良机,双双挺剑就刺,只听“嘶啦”数声破布声响,贪狼使身上立刻显出几道豁口。那夙瑶见轻易得手,更是得势不饶人,凤眉一轩,按剑再上,却不料那贪狼狂吼一声,一掌震开来剑,跟着迅速倒退竟是二话不说破墙遁去。这一番变故来的太过突然直叫二人双双惊诧不已,下意识瞧向门外却见祁彦之将一瓶子盖紧快步走了进来。 “这是刚调配好的驱妖粉,详情待会儿说,我们先去瞧瞧那位苗姑娘。” 这祁彦之进得群芳阁一面说一面朝里屋走去。莫仲卿和夙瑶互望一眼,紧随其后。复进密室,夙瑶见苗清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周身血流满地,显见已昏死多时。 祁彦之立刻奔至近前,将一玉瓶打开倒出一粒通体莹润的雪丸塞进苗清淑的口中,解下腰间皮制方包,从中取出一根银针在苗清淑断肢处频频施针,又挑出长针在其人中穴处缓缓扎起针来,时间随着长针的旋转一分一秒悄然走过,这双足断口处已不再流血,可苗清淑依然毫无转醒的迹象。 也不知等了多久,就在夙瑶行将放弃时,苗清淑忽然“嘤咛”一声缓过气来,随后微微睁开眼帘瞧了瞧近在咫尺的三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一股钻心的疼痛打断,微微愣神之下一瞥那断腿之处,神色赫然惨变道,“呵…报应,报应呐!你们为什么还要救我!” 夙瑶见她狂舞着双手又哭又闹,几若疯癫,鼻子一酸,不禁飞快上前抱起苗清淑,急急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清淑妹妹我们这就回内坊,好不好?放心,夙瑶保证这内坊之中无人会嫌弃妹妹。” 苗清淑一听没有说话,只是直愣愣地瞧着断腿,眸中益发空洞,胸中的千言万语想必早也化作了两行清泪。那夙瑶见着这般悲痛欲绝的模样,忽又想起纳云等数十位生死不明的太素坊姐妹,顿时也是泣不成声,祁彦之与莫仲卿二人见着眉头一皱,心下有话却也不好立即问出来。 良久,直到苗清淑身子不再抖动,这才听她重新出声道:“好姐姐,是我害了大家更害了纳云妹妹,是我先落单被那恶鬼捉住不堪折辱才答应了他的请求,骗姐妹们来这里的!也是我将《太素玄经》就在内坊中一事告诉他,是我,都是我!…夙瑶姐姐,你杀了我吧……” 夙瑶听着苗清淑的坦白,每说一字心头便颤上一分,可双手仍是紧紧抱住失神中的苗清淑给予温存,虽双颊早已梨花带雨,自顾不暇却仍是出声安抚道:“没事的,《太素玄经》他是拿不到的,坊主已留了后招,现在要紧的是纳云妹子去哪里了?其他姐妹真都死了?” 苗清淑一听,眼神终于有了几分神采,可旋即又黯然了下去:“姐妹们都死了,至于纳云两天前被他们带至城外的义庄去了,说什么成亲,你听过有去义庄成亲的么?所以,我怕是,怕是凶多吉少……” 说着苗清淑一阵哆嗦,祁彦之看了看她神情不似作伪,略略思忖当即定道:“事不宜迟,仲卿背上苗姑娘,我们有话路上说。” 一路上,祁彦之向三人解释自己与白素衣突遇追兵一事说了一通,当三人听到白素衣独自将追兵引走时,脸上已变了数变,莫仲卿急切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祁彦之轻声安抚道:“各位暂且安心,坊间传言白姑娘是坊主的女儿一事,那吕步佳字也是知道的。所以就算被抓,也定会被拿来当做要挟,故此性命暂且无虞。” 有道是关心则乱,虽然祁彦之说得在理,可莫仲卿一听到素衣有可能被抓,心中便有些焦躁不安,若不是此刻负着苗清淑正在逃亡,说不得就要再行起卦问卜了。 祁彦之看了眼一脸心神不宁的莫仲卿,意味深长地道:“卜算本为逆天之术,多占必招来天妒,仲卿上次能在山中能找到我想必也是妙算得知。然人之一身,其命运已成定数,若是对命数理析不透,强行卜算即便能一时转运,也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躲得了初一、十五必将加倍临身,仲卿莫要将自己与白姑娘双双陷在另一段因果中才是。” 莫仲卿一听之下似懂非懂,只是这话已相当耳熟,忆起以往师父也曾训诫过类似的话语,遂暂且息了用卜算测动向的心思。 一旁夙瑶出言问道:“想必客卿一早就发现那厮是妖族了吧。” 祁彦之应道:“我之前特意接近尸身,希望在其上能寻出些线索。略略一看便不难发现那些个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咬痕并非人类所能咬出来的,其中伤口特别大的,应是被类似虎豹豺狼的犬牙洞穿,后又听闻苗姑娘的说辞,才得以料定此獠是妖非人。只不过我当时还是犹豫了。” 夙瑶道:“犹豫了?” 祁彦之点头,沉声道:“我当时就应该离开群芳阁后就地开始调配驱妖粉,如此一来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莫仲卿道:“这怎是先生的错,若不是我急急让素衣拉着先生逃走,说不定就不会横生如此多的波折。” 祁彦之劝慰道:“那倒未必,即便我当时不走,留下当场配药,那厮见着定会百般阻挠,所以你的作法无可厚非。” 莫仲卿见祁彦之执意将错拦在自己身上一时倒也没再说什么,更没有人去追问他到底为何犹豫。显然,祁彦之撒了个慌,常年行走在外,这驱妖粉是一直备在身上的,而方才在密室没有使用,那是顾忌白素衣的另一重身份,若他先前猜想的不错,那驱妖粉同样会白素衣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害。 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四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一处民屋中与众内坊姐妹汇合,按照原先商议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由夙瑶带人前去西城搜索白素衣的线索,一路由祁彦之以及莫仲卿领着十人前去那城外义庄营救纳云,余下的人就原地看护照料苗清淑。 随后祁彦之取来笔墨,将贪狼使欲谋夺《太素玄经》之事以及现下处境草草书就匆匆卷起,从怀中取出玉笛吹起一段奇妙的笛声,过不多时,只见那跟着即醉的白隼盘旋而下,祁彦之将书信绑上隼腿,一拍隼翅,白隼复又振翅高飞而去。待得这一系列事情办完,天边却是朦朦胧胧逐渐泛白,眼看就要天亮了。 而这一夜都不曾下雨,仿佛这一切都是个幌子。 嵩阳县外、一轮残月挂白空,早起的商队旅人给头马系上了马铃开始赶路。商队起早一来固然是习惯,二来常年往来这一带的商队都谨记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要从这里北上需先西行绕过北边郊外那一片坟地才行。 这片坟地顾名思义原是嵩阳县百姓年年祭祀亡人所用,后来不知因何故荒废,其中的义庄也成了专供无人认领尸体的安葬之所。自然、除了抬着非亲非故的尸体来此处的苦差衙役和身无分文的乞丐浪儿外,也就没什么人再接近这里了。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些个流落到义庄的乞丐再也未从里间儿走出来过,一到夜间,黑夜之下的义庄一派阴云密布鬼哭狼嚎,阴风惨惨中冥火横行,骇得人不敢接近。有两个终身驮尸的衙役不信邪前去那坟地查看一众乞丐的下落却是一去不回,这一来二去之下传闻逐渐愈传愈是邪乎,原本的义庄倒成了嵩阳县以及邻县人尽皆知的大凶之地。 而今天这久久无人问津的凶地却是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这一男一女,男子丰神俊逸微噙笑意,女子冷若冰霜漠然前进,二人虽是并辔而行,可黑白双马在二人的驾驭下有意无意的互相争着先后高低,故此两骑行速甚快,可临到此间,二马忽然仰蹄嘶叫不已,任凭男子如何鞭策却再也不敢往前稍挪半分。 无法,男子笑骂了一句:“小畜生”率先跳下马来,检查了下马蹄,又望了望四周,见此处荒草没膝,而远方似是黑影朦胧一片看不真切,只得摊手无奈道:“奇怪,难道早上驻店的小厮黑了咱们的银子没给马儿喂料不成?这就走不动了?” 这男子这般不以为然地说着忽而一阵大风刮过,沙飞草走下意识地闭上双眼,而马上女子受影响甚小却是看到伏草之下坟茔遍地,有些地方更是东倒西歪,看起来年久失修,已久无人来祭拜修缮,心下略微一忖,忽道:“我师父无名道人曾说事出反常必有妖,马儿赖着不走,想来前方有些古怪,这大风也同样来得蹊跷。” 这方说罢,男子睁开眼睛,四下一望而此时大风已过长草又将坟茔悉数遮起,他不曾看到种种异象满以为女子是在借故说笑,故此将马头回转道:“是极是极,既然有古怪那咱们换条路走,北上安北都护府又不是只有这一条道!” 男子说完满以为女子就此答应,却不料那女子却是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白马绑于不远处一颗枯树边,抽出鞍侧长枪,顿了顿,道:“我要去看看,你去是不去。” 这话虽在询问,可边说着人已经向前行去,完全没有半点妥协的余地,男子急急拴好马匹,抽出长剑追上前去,嘴里不住嚷道:“喂喂!叶姑娘,叶大小姐,你等等……” 这二人徒步进入草丛,草深直没膝盖。行得片余,男子见周围除长草遮盖外一无是处、百般无聊中只得拔下一根青草叼在了嘴角,随后将长剑抗在肩上,面带三分调笑之意道:“喂,叶姑娘你带我来这里,莫不是看上小爷我了?这里倒是个好地方,风景优美,优美。” 叶千雪无动于衷,径直走到一旁拨开一处草丛现出其中残毁的坟茔,然后特意望了一眼莫少英,仿佛在说道:“你看,这是什么……” 莫少英乍见坟茔虽是脚下一停,然一停过后故态复萌,刚想揶揄几句,却见叶千雪二话不说长枪一扫,劲风之下不远处的一列长草瞬间被削去了半截,露出七八个斑驳沧桑的坟茔来,莫少英显然未曾料到如此多墓碑近在身遭,忙将嘴中的青草吐掉,连声晦气道:“呸!呸!呸!我说你也不忌讳忌讳?这里八成荒废已久,再往前不知会碰到什么,就算蹦出个粽子也不稀奇,还不快跟我调头!” 说罢、莫少英不由分说拉着叶千雪往后欲走,可一拉之下见对方纹丝不动,不禁转过头来无奈道:“叶姑娘,坟边马止蹄、行间人必惊!咱们不要多管闲事好不好?” 叶千雪紧握了握枪杆,双目微沉道,“我从小受无名道人师父的教诲,他说见面是缘,若是“好缘”那可顺其自然,但若是“恶缘”便说不得要管一管…” 莫少英截口道:“所以就可以轻易涉险了?我呸!简直狗屁不通!你走是不走?” 见着叶千雪不吭声,莫少英却是两眼一翻,有些恼道:“行,你去,小爷可不陪咯!” 莫少英这一番话下来显然已动了三分真怒,见叶千雪仍然无动于衷索性不管不顾调头便走。可刚走数步,听闻后方没动静,想是那心高气傲的大小姐已然自顾自地走了。心中没来由一阵失落、转念一想,这荒郊野外让一个大姑娘独自上路实是有失风度,况且这叶千雪性子执拗外加缺心眼儿,离了自己肯定得吃亏,更何况她还是自己大展宏图,平步青云的关键? 这一来二去几番忖度,令莫少英不禁心下稍软、瞧瞧回头一瞥,只见叶千雪哪也没去而是站在原地直愣愣地望着自己,见着自己回头眸中忽然亮了起来。莫少英见着胸中一乐,本想嘴碎道:“怕了吧,这关键时刻女人总得靠男人!” 可话到嘴边又不由改口道:“嘚!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说不得只有舍命陪佳人了,来来来,咱们这就一起去瞧瞧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挡住了咱家的去路。” 莫少英主意已定,一边插科打诨一边有意无意地走在前头,隐隐将叶千雪护持在身后。 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向深处走去,叶千雪见身前莫少英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完全不顾脚下,不禁略略担心道:“你这样一直望天,不怕有蛇咬你?” 莫少英一听,回头讶道:“难得,叶姑娘居然关心我?不过却显得愚蠢,你看那两马不敢走近,天空又无飞鸟经过,所以此处别说是蛇就是虫子都未必能有,当真是完完全全的死地啊,大凶!” 叶千雪被莫少英言语一呛便沉着脸不再应话,莫少英见状继续调侃道:“小爷可不是吓唬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别待会儿见到些不干净的东西小肚腿儿直打颤儿。” 语毕,叶千雪更是不答而是一个箭步来到莫少英前方当先带起路来,莫少英见她如此模样不由暗暗好笑,忖道:“看来有些胆量,情况倒不算最坏,希望前面挡路的不要太凶。” 这属于地界的鬼物对莫仲卿来虽未见过却也并不陌生,云踪派中的《苍云经》以及祁彦之身边的那本《鉴玄录》他也瞧过,自然对这些鬼物有所了解,是以,虽然明知此地大凶,却也并未多么放在心上,要知那鬼物并无肉身,多以幻术惑人,只要精神专注不受惊扰,其幻术也就不攻自破了。 两人不下半盏茶的工夫,却是由长草地踏入一处不毛之地,只见此处土地干枯龟裂,寸草不生,再往前瞧去,却是排排坟茔立于身前,每一座皆有一人高、寻丈宽。 而这种原本小富人家才用得起的坟茔样式,却因年久失修,墓碑开裂缺角不说,坟头上大大小小的洞口竟是密密麻麻,中有棺材被强行拖出半截后,横遭遗弃,除此之外竟连只该死的食腐乌鸦都没有,莫少英心中笑骂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罕见的凝重之色。 第二十四章 行间人必惊 二人甫入坟茔林立处没走几步,突闻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划破了天际,不旋踵间就见原本晴空万里的天色忽然乌云盖顶一如黑夜。 不消一时三刻,四周飞沙滚石,击在棺木之上‘哚哚’直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躺在棺材之内正狠狠敲打着棺壁般令人不寒而栗。 二人一惊之下就见一丝丝不明灰烟从大大小小的洞口渗透而出,短短数息之间灰雾漫天已是伸手不见五指,莫少英见着情急智生,顾不得多说,一把拉过叶千雪的手紧紧贴着其背部道:“背靠背别松手,甭管来什么先刺上一枪。” 叶千雪被莫少英这般猛然握住,眉头轻轻一皱却并未抗拒。 正当二人望着雾中凝神戒备之际,从西方隐约传来一声非男非女的声调咿呀地唱道:“夫妻本是同枝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各自飞、至死不复回,唯有泪双垂…”两人眉头双双一皱,并肩循声探去,可刚走几步,声音又飘渺难寻了起来,仿佛刚才的声响根本就不是从这个方向传出的。 “装神弄鬼。” 莫少英本想笑骂一句,却被灰雾中一声近在咫尺的“夫君!”吓得将长剑来回乱扫,剑气吞吐下搅得灰雾翻滚却再无其他可闻。 莫少英撇了撇嘴,强自镇定,开起玩笑道:“你听见了么?刚才那一声夫君,似是附耳密语般,若不是声调过于阴阳怪气不及你半分好听,小爷还认为是你要以为身相许了呢。” 叶千雪闻言顿了顿,双眼直盯雾中道:“是,我也听到了,但听到的却是一声‘娘子’。” 这般说罢,莫少英身子蓦地一寒,转而‘嘿嘿’一笑道:“真是活见鬼了啊。” 叶千雪沉声道:“看来的确不是活物。” 莫少英道:“嗯,有道理,那小爷托你个事。” 叶千雪道:“什么?” 莫少英打趣道:“要是今儿个我栽在这儿了,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别的不求,就给我那云踪派建个十七八所楼阁,送上万两黄金,让我云踪一脉上下不愁吃喝。哦对了,我有个小师妹很贪吃不懂事,你帮我照拂照拂,不如勉为其难给你当个贴身侍女吧,嗯,你呢,可有什么遗言?” 叶千雪蹙眉截口道:“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 莫少英不以为然道:“若说好听的能顶事儿,我俩也就不会陷在这儿了。” 此刻,莫少英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他也委实不太看好两人现下的处境。可叶千雪却不这样想,她忽然扭过头,斩钉截铁道:“是我要来的,我自也会带你出去。” 莫少英听着叶千雪近乎严肃的腔调,微微一愣,心下忽生几分怪异,可也并未反驳,只是任由叶千雪牵着自己望东方急行。然而意料之中的是不论二人如何去闯,这浓雾仿佛没有尽头,非但没有尽头,就连方才触目皆是的坟茔也不曾遇到一座。 莫少英叹道:“还是省省力气。我们这样是走不出去的。” 叶千雪也没有开口解释自己只是去试试,此刻那诡异的声调再度传来: “谁道两小无猜私与终身,一朝夫妻百世恩。君说家贫如洗,妾便日贩菜来、夜纺丝,终时无休供渡日;君说人微言轻,妾便当了珠钗换川资,盼君光宗祠。谁晓得一转眼过三年,妾在桥头盼望君归,人归君未归。一抹相思又十年,人憔悴、终化孤魂与君会。至京城,哪曾想,君已功名加身黑袍作衬,日醉烟柳夜寻花,整日颠倒不想她,不想她…他…真该杀!” 这歌声慢慢将一段故事娓娓道来起先轻轻低吟是女子的一段追诉,可当听至‘真该杀’三字时声音却由女变男猛然从远而近,音调陡然飙高,刺得两人双耳生疼。 莫少英见着对方故技重施,似是屡试不爽,不禁暗运真气,夹着三分怒意,厉声喝道:“何方妖人竟敢如此装神弄鬼戏耍小爷,不妨现身比划比划,若是小爷输个一招半式便让你喊一声爷爷!” 这话说得取巧,不管结果怎样他都不用喊人“爷爷”,所以若是稍不留神便被莫少英占去了便宜,可话说完便如石沉大海般毫无回应,显见对方不是不屑搭理就是看破了这莫少英小孩儿般的伎俩。 莫少英不禁有些气馁,微微扭头悄声道:“你有啥法子激他现身不?” 叶千雪没有回答,只是定了定神,对着四周浓雾抱拳朗声道:“晚辈襄州叶千雪,不知这位前辈有何冤屈,不妨现身一告究竟。” 莫少英一听,险些气闷,不禁笑忖道:“这就是她的法子?” 叶千雪这一声过后,果然如那莫少英心中所料久久未得回复。 就在二人一筹莫展之际,忽闻黑雾中一阵不阴不阳的话语应道:“呵!呵呵呵呵…你这女娃娃可比起你身边那俗物有趣多了。” 莫少英这一听之下不怒反笑,刚想回讥两句却被叶千雪从背后掐了下手心,就听她抢白道:“前辈勿怪。我这朋友除了嘴巴坏些心肠倒是不错,您若是有冤屈不妨说与我二人一听,若是力所能及自当全力以赴!” 叶千雪说完手握亮银枪,对翻滚不停的烟雾郑重作了个揖。俄顷、果见周遭浓雾忽而鼓胀翻转,犹若沸水开炉般沸腾起来,不一会儿西北方的雾气渐薄渐消露出一道毫无任何烟尘阻拦,但仍黝黑无比,不知通往何处的甬道来。 二人望了望甬道,却听得甬道尽头已有人声相邀道:“呵……进来吧,进来不就什么都知晓了……”面对这诡异的邀请,二人互望一眼,俱是暗忖即便是“请君入瓮”也非得走上一遭了。 二人顺着甬道前行,原以为笔直向前,哪想竟是一路走去竟是曲曲折折,且每走几步,来路瞬间便被两旁浓雾重新掩盖,根本由不得人回头。 直至行走了约莫一顿茶的工夫,两人这才出现在一所亭阁前。 亭阁无门无窗,唯有四根醒目的红柱立于亭檐四角,将滚滚浓雾悉数挡在了亭外,其内则是条条粉帐长纱绕梁过栋,而那片片薄纱虚掩中,似是有一女子剪影正如同木偶般机械起舞。两人见着此等诡谲之境不禁面面相觑,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甫登阶进亭,阁内女子忽而停下舞姿,娇笑一声,飘然而至。 两人当即一望,又同时咽了咽口水,这来人虽不是传说中的魑魅魍魉,面容也算姣好,可此刻面色惨白泛青,唇无血色,双眼紧闭似是毫无生气,怎么看都像是已死之人。 “可死人又怎会动,方才出声的真是她。” 莫少英没有来得及问,就见此女缓缓抬起右手将面庞唇角硬生生地挤出一道勉强可以称作是笑容的表情,道:“你们看,我新娶的娘子可生得漂亮?” “漂亮个鬼,简直瘆得慌。” 莫少英心下惊异,这才敢去相信原来方才那阴阳怪气,不男不女的嗓音正是出自此女子之口。只是休说这是一个女子,即便不是,一个人又怎能先后同时发出两种音调呢。 这简直太过荒唐,除非这女子体内藏着一个鬼,而且一定是个有毛病的老鬼。 莫少英恶意的揣测着,就听叶千雪应道:“这女子自是美的,不过想来前辈不仅仅是欣赏这副皮囊,而是看中了这女子体内的元阴了?” 女子继续“笑着”并不答话,转而降下右手轻抚胸前秀发,这动作若是平常女子做来应是柔顺妩媚的,可在机械木偶般的牵动下却殊为诡异。 小半晌之下,女子适才张唇道:“女娃娃年纪不大懂得倒是挺多,这女子修为精湛元阴最是精纯,不过老夫看你也不差…” 女子欲言又止,脖颈微微转动,虽是闭着眼睛却仍似睁着眼睛般打量着两人。莫少英不知这种感觉如何去形容,硬要说仿佛根本不是这女子在打量,而是另有一道目光正不断窥视着自己。 “这老乌龟看来有些道行,今天八成是无法善了,不行我得想个法子保命。” 莫少英念及此处,望了一眼兀自凝眉忖度的叶千雪,忽道:“前辈方才说我这女伴不差,却不曾提到我,看来对女子的元阴一定是情有独钟,而对身为男人的我定是不屑一顾的了。” 那女子听来笑了笑:“可你既然来了还想走么?” 莫少英信誓旦旦道:“我当然不白走,我有东西交换。” 女子道:“交换?” 女子想笑,可还未笑出声就见莫少英向着毫无戒备的叶千雪猝然发难。由于事发突然,叶千雪一愣之下便遭一把长剑搁在玉颈之上,冰冷的触感划破肌肤,顷刻间血泪隐现,显见已动了真格。 莫少英望了望叶千雪惊愕的脸庞冷笑道:“叶大小姐,实在对不住了,形势比人强,方才让你留遗言不留现在只怕没机会了,这就行行好安心去吧,小爷我定会多添些纸钱的。” 叶千雪闻言再次怔住。 她不知此刻莫少英心中所想,对他也不算太熟,而拿一个不太熟儿的人去换自己的一条命实在是合理得过分了。 “他真是这样的人?” 叶千雪不敢相信,但那嘲弄的眼神和冰冷的剑刃无时无刻都在刺痛着她的底线。突然,她有些气闷,这份心塞的感觉来得莫名其妙,仿佛根本不是为了自己现下的处境而怒:“莫少英!想不到你这厮竟如此卑鄙!我若不在你身上戳上个十七八个窟窿真是难消其恨。” 莫少英两眼一翻,抬头望天道:“那就等你这蠢女人能活下来再说吧。” 女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互生怨恨,阴恻恻地道:“这就是你说的交换?” 莫少英扭头笑道:“正是。” 女子拍手称快道:“小子够狠!有老夫当年的风范,知道么?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老夫方才唱的那段其实就是我那死去的贱人所作!这死贱人自己死就死了哪里想到做了鬼也来缠着我,不就经年不见么?她居然怨愤之下毁了老夫肉身,可到头来却让老夫吞了她的残魂!哈哈哈,贱人就是矫情,贱人!贱人!!哈哈哈哈……” 这笑声几若癫狂,三声贱人亦是骂得咬牙切齿异常痛快。 莫少英不忘低声谄媚道:“前辈说得极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为了保命,这怨不得我。” “呵呵呵……” 女子笑了笑,脸色倏忽一变,道:“可即便如此,老夫为何要放了你?又为何要接受你的条件?难道你觉得老夫一人收拾不了你们俩个奶娃娃?” 莫少英洒然一笑,另一手竖起三根指道:“第一,别看我这女伴看起来是个弱质女流,可手下功夫却不含糊,如此一来,小的岂不是为前辈省却了一番工夫?再来,小子瞧前辈虽是法力通天,但不知是何原因竟是困守此处,若不然这天下之大何须待在这等鸟不拉屎的地方?但小子不同,小子来去自如,当可利用这自由之身方便于前辈,比如日日带来些姑娘,让前辈夜夜做那新郎……” “呸!你这恬不知耻的畜生。” 叶千雪听着眼中越发鄙夷,就算再不信也只能信了,想通此节她的心忽然就不塞了,只是冷冷地看着莫少英,身子虽不能动,可一口吐沫已唾了上去。 后者一呆,不想这叶千雪情急之下竟做出如此不合身份的事来,不禁笑了笑随手将其抹去,瞧着叶千雪的模样竟是冷不丁地在其面颊上猛啄了一口,不待叶千雪再骂便大刺刺地笑道:“哈哈哈,美人赠香,小子岂有不回敬之理。” “你!” 叶千雪不料他竟如此不知廉耻,胸前起伏不定,气得险些都将肺给气炸了,恨不得这就生吞活剐了他。 可这莫少英却是越发笑得没心没肺,手中钳住叶千雪力道越发增大,那女子见着,大笑道:“好,好,好,小子倒有些意思,说下去,这第三条呢?” 莫少英微微颔首,正色道:“小子和这蠢女人父亲又有过一面之缘,他父亲可是一名王爷,届时你夺了这蠢女人身子先不急吸干她的元阴,待将那叶天朔骗至此处,咱们便可里应外合逼他就范,如若不从便取而代之,届时前辈要怎样便怎样,岂不美哉?” 女子颔首道:“好!那你有什么要求?说罢,老夫也并非吝啬之人。” 莫少英眼骨碌一转,笑道:“小子自然有些卑微的请求,来时的路上这贱人对我百般颐指气使,其实本可以一走了之,之所以未走嘛,想必其中缘由前辈也应当知道。” 女子会意般笑道:“好,老夫成全你便是,你大可就在此处要了她的身子,而她的魂魄却要归老夫。” 莫少英立马推辞道:“不不,前辈误会了。” 女子疑惑道:“怎么,原来你不想要她?” 莫少英道:“想,当然想,只是万事总有个先后,她可是小子呈给前辈的贡品,哪有先行享用的说法?若是前辈怜惜,等小子出去之后再带个姑娘来与前辈交换。” “好好,孺子可教。” 叶千雪一脸冷漠,本不想再理会二人,可见这两人当着自己的面将自己当作礼品般推来送去,羞辱之感倒是其次,而那股浓浓的失望却如一条长虫般在肚中翻江倒海,搅得她愤懑难平,只得出声宣泄道:“做梦!” 莫少英一听之下收住笑声,冷着脸子一言不发地将她一步步押向前方女子的身边,临到近处叶千雪秀眉紧蹙虽是身居险地双眸依然死死盯着莫少英,恨不得生啖其肉,孰料莫少英右眼却是飞快一眨,口中虽高喊道:“前辈快不动手!”可架在叶千雪脖颈上的长剑却是一剑赫然刺向了那女子。 好快! 第二十五章 挥剑斩鬼灵 这飞去一剑势如惊鸿、奔若雷电,又经多方面算计,实在是莫少英料想中的良机。放在平常也定有所斩获。怎奈那女子并非凡人,只见她原本闭着的双眼陡然一睁,幽色的眼瞳直瞪着两人道:“小子!戏码演得很好,只可惜太嫩!” 话音刚落,莫少英被这一瞪之下骤觉头晕目眩、灵台一阵恍惚,手持长剑也立马没了准头,“咣当”一声掉落于地。 昏昏沉沉间,亭外雾气忽然窜进亭内将他的双手双脚裹于空中动弹不得,刚想挣扎突又听见一不男不女的声调犹如夜猫炸毛般惊叫而起,跟着一道人形烟雾拖着残影迅速缩回了女子体内,仿佛碰到了什么要命的东西。 原来这电光石火间,女子体内的鬼灵竟先后袭击了二人,速度之快,仿佛早有预谋,只不过叶千雪周身散出了一道淡淡的乳白色真气委实叫他猝不及防,不曾想竟在自己“老家”中碰上了身负煞气的克星。 “都被人打上门了,这还了得!” 女子越想越气,怒瞪双瞳,只不过他并没有动,那对黑沉沉的瞳焰犹如狂风中即将熄灭的火苗般摇曳不定,显见方才那一下已着着实实吃了大亏,现下正极力调息。 此刻,叶千雪也不曾动手追击,她实在太惊讶了,她未曾料到莫少英的惊人之举,未曾料到那女子突然反制,更未料到身上那无名道人传授的真气竟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而这些在一念之间又变得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无赖并没有真的背叛自己,自己也未看错了他。 念及此处,叶千雪眉头一挑,先前那股郁结之情顷刻烟消云散。一股不知名的喜悦促使着她飞快来到莫少英面前,望了望他四肢缠绕的浓雾,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心下一动,已一掌拍了上去。 果然,那真气从掌间透出,浓雾顷刻消散,只不过亭外源源不断而来的浓雾却迅速将这“缺口”补上。 莫少英晃了晃微沉的脑袋,眼见叶千雪做着“无用功”,不禁笑骂道:“蠢女人,既然那老匹夫伤不了你,那还不走!别忘了小爷交代你的。” 千叶雪听罢果然收了手却没有走,只是转过身望着那女子,紧了紧枪杆,抱拳直言道:“前辈,还请将我朋友放了,您若依然不允,晚辈唯有得罪!” 这一番先礼后兵的说辞,莫少英听来直摇头不已,暗道这叶千雪实在“死蠢”,哪有人动手之前还要事先招呼一声的。可转念一想,若不是她这般“缺心眼”的个性,自己还会不会一路似个“跟屁虫”般陪她走这么远? 答案显而易见,除了财帛动人心外,他正是被这种自身不具备的“亮点”所吸引。如此说来,其实自己也是一个渴望“缺心眼儿”的人么? 得出这个答案的莫少英暗自好笑,他突然觉得“犯蠢”也是会传染的。 女子见着叶千雪这副模样更是肆无忌惮道:“女娃娃倒是可爱得紧啊,不就是仗着一身昆仑山那群杂毛道士的护身真气吗?哼,你要想这小子活命倒也不难,乖乖做我下一任的新娘。” 叶千雪见他毫无悔过之心,也不再多话,单手一舞长枪,枪尖正对女子,枪尖生寒,而此刻她的面容更寒:“晚辈不会做前辈的新娘,而他、晚辈也要一并带走!” 那女子见着怪笑一声周身黑焰猛涨,幽色瞳焰顷刻大盛,声音已是完完全全化作了男音,道:“狂妄!老夫做人几十年做鬼数百年,就凭你这女娃娃也敢口出狂言!” 说罢,那女子周身黑焰更甚,突然一动之下宛若擢云飞鸿,双指并爪抓将而来。一时间,身形灵动,动作飘忽,哪里还有先前半分滞涩。 叶千雪双目一沉,见着对方来势汹汹只得暂避锋芒,迅速碎步后退,二人一追一退下转瞬间已来到亭阁一角。 叶千雪余光瞥了瞥身后,忽侧身反踏红柱,借力拧身回首就是一枪,岂料那女子腰身犹若丝带般柔韧,居然在间不容发之际腰部堪堪一折,竟险而又险地躲了过去。 不仅如此,复又一个翻身双腿便如两条白蛇般缠上了枪杆,叶千雪眉头微皱,甫一用力抽枪挣脱却见四周薄纱跟着倏然飞至,瞬间就将长枪裹得严严实实,再观那女子已足踏长枪,飞身一跃,裹着煞气的绣花鞋尖直点叶千雪的面门。 “小心!” 莫少英一惊刚及提醒出声,叶千雪便顺手松开长枪,于这间不容发之际却是不退反进暗运真气,默念道决卯足全力,右肘向后一拉,对着前方便是一拳! 这干净利落的反攻倒令女子一愣,眼中妖火一闪竟是不敢正面相抗那显于拳面的真气,收足凌空后跃的同时,裹于长枪上的薄纱忽然纷纷飘上前来在叶千雪拳前结成了一道纱网。 顷刻间,玉拳隔空击在纱网之上,纱网陡然受力下,仿佛有人拉扯般后缩,却终究没有破开。 那女子落下身来只道已然抵住了攻势,刚想嗤笑句“空有蛮力的女娃娃”,怎料叶千雪这一拳并未力尽,当下化拳为掌,气运丹田凭空一声娇吒:“破!”, 这声破字一出口,就见以叶千雪掌为中心,一道蓝色透明阴阳太极图案一闪即逝,女子一个照面之下未及惊呼,周身悚然一震!不旋踵间一团若隐若现的人影便从女子的体内倒飞而出、伴随着声声惨嚎没于亭顶,而原先那女子周身黑焰骤消,转瞬间闭眼即倒。 叶千雪纵步上前揽女子于怀,探了探鼻息,方露出一副略略惊讶的表情,显然这被鬼灵附身的女子竟还活着。 莫少英见着一翻白眼,仿佛在说,“难道不应该先来担心下我吗?” 叶千雪见着微微一笑,这就开始寻思如何解救莫少英,孰料就在此时,没入亭顶的那团人影竟是去而复返,拖着灰蒙蒙的浓雾一瞬间便钻入莫少英的身体中不见了踪影。 叶千雪惊住,显然不曾想到那鬼灵的生命力竟如此顽强。 俄顷,莫少英全身已是大汗淋漓,面部扭曲神色阴晴不定,两眼忽绿忽黑,显得痛苦异常。一旁叶千雪终于慌了神,当下疾呼道:“少英坚持住,容我回些气力!” 叶千雪是想故技重施,而莫少英却已猛然狂笑了起来:“女娃娃,没想到吧,老夫不怕告诉你,只要有亭外这些生魂组成的‘万鬼阵’,老夫便是不死的!” 叶千雪不信,她双目一寒,带有乳白色的真气再次透掌而出,只不过这次那莫少英猛然大吼竟一掌震散来犯真气,睁着黑幽幽的左眼,戏谑道:“女娃娃,难道你就会只会这一招么?若只有这么点微末伎俩怕是护不得你这位如意郎君了!……嗯?” 这莫少英刚要有所动作,突闻一阵闷雷响彻天空,旋即亭外四周的浓雾疯狂扭曲滚动,却又在毫厘之间陡然一顿,转而开始迅速消融,不过一会儿便露出这义庄的全貌。 莫少英见着不禁面色大变,两眼盯着叶千雪怔了怔,忽生怨毒道:“难怪你俩有恃无恐,敢打上门来,原来另有高人在外破阵!好,实在好得很。可是昆仑山那帮杂毛?哼!不过没什么,先将你们拿下再去寻那些个老朋友的晦气!” 说着,那莫少英睁着一只碧绿单眼杀将过来,只见左一竖劈,右一横斩,招式大开大合,周身空门大露。 可叶千雪投鼠忌器怕伤了莫少英的身子,故而出招时畏首畏尾,并没有去攻击那莫少英故意留下的诸般破绽,此消彼长下已渐显劣势。 而更令人不安的是,这莫少英几番试探下来,认定了叶千雪不会伤他,跟着大笑一声,周身黑焰大盛,完全放弃了防守,双手握剑左劈右砍连番直刺,动作之快几若魅影,逼得叶千雪不得不将长枪舞得枪影绵密,如封似闭方才堪堪抵住如此迅猛的攻势。 可饶是如此,自身也是气喘嘘嘘渐感力不从心,剑来枪挡持续片余,又再生变故! 这莫少英睁着黝黑的单眼阴恻恻地一笑,忽儿抽身后退,飞扑一剑直刺向地上昏迷不醒的女子。叶千雪面色一变无暇他顾,忙飞身前去救援,眼看就要追上莫少英时候却不料他又猛然返手来抓! 叶千雪见着一惊虽早有预见,可又怎抵得上形如鬼魅般的莫少英突又加速,加之前冲的惯性一抓之下立马遭其力扼咽喉,跟着就地猛按,‘砰’的一声就此摁在了地上。 叶千雪胸口一闷,两眼骤然一黑,耳闻身近的莫少英已大刺刺地笑道:“哈哈哈!老夫教你死个明白!这世上有三种人是活不长的!一是好管闲事,二是悲天悯物,三是舍己为人!你瞧你占了几条!” 叶千雪冷着脸子不说话,突然一口血沫子喷得莫少英满脸,神色百般厌恶道:“要杀便杀,恁多废话!” 莫少英一愣,跟着“嘿嘿”直笑,非但没有急着下杀手反是伸手抹了抹脸上的鲜血,将其放入唇中舔吸,美滋滋地道:“小丫头,你以为触怒了老夫还能如此轻松的去死么?信不信老夫这就扒了你的皮,挖出你的心!?” 莫少英邪邪一笑,话锋又转道:“不过,只要你帮老夫掩饰身份接近庄外那帮子杂毛道士,老夫便放了你,如何?” 叶千雪冷哼。 莫少英一窒,耐着性子道:“老夫给你活命的机会,不要不识抬举!人都多该为自己考虑考虑!” 叶千雪听来更是冷冷一笑,索性瞥过脸去不再理他。这般不屑一顾的态度令莫少英勃然一怒,不禁大骂道:“好!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老夫便让你尝一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语罢,这莫少英左眼红光大盛,左手持剑猛然下戳! 可接下来并没有等来鲜血四溅,那森寒的剑尖已在叶千雪胸前三寸处骤然一停,紧接着那原本闭合的右眼突然睁开,露出一双疲惫却又干净无比的眼神,他看了看被自己按在身下的叶千雪不禁缓缓地笑骂道:“你这个蠢…女人…” 这五字虽然说得缓慢拖沓,犹如老旧的风箱般既嘶哑又难听,可接下来的举动却是势若雷霆! 只瞧他大喝一声,猛然反手将长剑用力回刺,剑身就在“嗤”声作响下赫然过肋穿胸,破体而出。顷刻间、一段触目惊心的血红剑身便从后背露了出来!而莫少英的右眼随着脸上一阵痛苦之色正逐渐闭合,那双唇一张一翕间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 只是任谁再也听不到半点声音,这义庄内忽地一片死寂。 第二十六章 荒野聚辰星 那黑雾缭绕的“万鬼阵”遭人从外部破去,天空虽是“雾消夜散”渐渐转明,可不管怎么看已不是来时旭日初升的清晨,而是落霞漫天的黄昏。 一缕金色残阳穿过仅存的薄雾射向亭内,落于叶千雪的身上,使她的脸庞看起来淡淡生辉,明艳不可方物。而那双璀璨的眸中,赫然有着一抹令人莫名心惊的痛楚。这就这好比眼前这把剑不是插在了莫少英的身上,而是插在了自己心头一般。 “滴嗒。” 当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剑身悄悄落于眉梢,叶千雪方才如梦初醒。而眼前的画面和那浓重的血腥味无时不刻都在提醒着她一个噩梦般的事实——他竟与那鬼物同归于尽了! “可他这个无赖怎就舍得去死?” 叶千雪眉头一颤,显然不敢相信。 她固执地抬起手伸向仍插在莫少英胸口间的那半截剑柄,她定要再次确认下眼前一切是不是真的。 可谁知就在这个时候,近在咫尺的莫少英左眼碧光猛然暴涨,仿若惊弓之鸟般纵身急退,待得退至寻丈之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瞅了眼胸前长剑,竟二话不说抬手就拔! 叶千雪本想阻止他,可下一瞬却被眼前血腥的画面怔住了,她委实不知该不该阻止。她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希冀,希冀这鬼物拔出长剑能让莫少英“活转”过来。 这种想法未免有些不切实际,但“莫少英”将长剑生生拔出之后,胸口流淌的鲜血却实实在在止住了,只是握在手上的血剑依然触目惊心。 “莫少英”喘着粗气,嘿嘿笑道:“天真,以为这样就能杀死老夫?哈,老夫修行百年,只要元阴不灭,阳气散了又何妨,到头来死的只有这蠢小子。” 这“莫少英”说的异常狂傲,可不论是瞧那色厉内荏的语气还是那颤颤巍巍的身形,足证其人已是强弩之末。 此刻,她至少知道这个鬼物为了活命,用了不知名的法子将伤口暂时封住,如此说来是不是莫少英这个主人也会跟着“沾光“,这个想法未免有些一厢情愿,但叶千雪宁愿是真的,所以她只是默默地撑起长枪站了起来,将昏迷不醒的女子护于身后,盯着他一言不发。 片刻,那东南方果有隐隐人声传来,莫少英眉头一皱,表情有些不自然道:“这样,我们来做笔交易,你此刻让老夫走,老夫便让这小子活着,若不放心你也可跟来!” 这说话间便见东南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消片刻,只见一行十数人白衣女子飞奔而来,人人身上带伤,想必来到此处定是不易,那“莫少英”料来人是敌非友,不待叶千雪回话,身子一挪便要向西逃去,可没走几步,只见叶千雪后发先至,一枪横扫拦住去路,与其缠斗起来。 她显然不会让他就这般轻易逃脱了。 莫少英胡乱了挡了两招,身形更是不稳,不由气急败坏道:“臭丫头,你不要这小子活命了!?现下只有老夫能救他。” 叶千雪闻言更是不答,只是缠着对方兀自不放。 不过一会儿,那一行数人转瞬即至,为首一白衣女子见着里间情形当先冲上前去抱起纳云。其后一长发男子快步进得亭内,一瞧场上形势却是伸手拦住了身旁欲上前去相助莫少英的男子,道:“仲卿不忙上前,你这二师兄有些古怪。” 莫仲卿一愕、顿住身形,细细瞧去只见那莫少英左眼泛着碧油油的光焰,而右眼却是空洞无神。周身黑气缭绕不说,胸下更是血染重衣,显然受过重伤。可即便如此,这莫少英居然与另一执枪女子斗得旗鼓相当,怎让人不疑窦丛生。 叫住莫少英的男子自然是祁彦之,祁彦之细看之下,突然伸手一指,命道:“众内坊弟子速结‘霓裳阵舞’助那位姑娘,仲卿你也去。” 这一声令下,在场众人刚有所动作,那“莫少英”却是大喝一声,左眼碧焰更盛,也不顾叶千雪频频袭来的枪尖,拼着老命陡然冲出了亭外,直向西方逃窜!众内坊弟子与莫仲卿纷纷一愕,调头便追。 祁彦之望了望欲提枪追赶的叶千雪,见她额间冷汗淋淋虚喘不已,当即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三粒通体晶莹的药丸,递向叶千雪道:“在下云踪山祁彦之,略懂岐黄之术,与那莫少英熟识,若是信得过在下,便将这药丸吃了,可回转气力以及暂缓姑娘的伤势。” 叶千雪望着一眼祁彦之,二话不说接过药丸仰头吞下,哪知这三粒药丸入口即化,丹田一热,四肢百骸酸痛之感骤减,气力也跟着徐徐回转。 “这药效竟如此迅速?” 叶千雪心下一惊,不禁有些错愕般望了望祁彦之,她似乎依稀猜到了这人便是其父口中常常提及的“医圣”,但此时并不是叙话的时候,只得轻轻道了声“谢”字,匆匆提枪而去。 再说那“莫少英”拼死逃出亭外,一顿狂奔后,已然后继乏力,耳闻身后追兵渐近,只得亡命一路西行。 刚过排排坟茔,却听此时正前方一阵马蹄踢踏之声。抬头一望,就见一队轻骑挟雷霆之势而来。面对这前有狼后有虎的绝境,这“莫少英”惊得是心胆俱颤,慌不择路中霍然转身便一头撞上一方墓碑,又狼狈爬起,跌跌撞撞地朝北方而去。 众轻骑中有这样一骑,其上坐着两人,男子虚搂着女子策马行在首列,其余众骑手以此人马首是瞻,足见其人有着不凡的地位。眼见前方那逃窜之人改了方向,男子忽然执鞭按马,急追而去,待得超出众骑一段后,那马上男子猛然一跃纵身飞下,犹如一点惊鸿般发力追去,不消片刻已与“莫少英”并驾齐驱! 这男子见着他这般狼狈奔逃不由莫名一笑,一脚虚踢而去,不待并排奔逃之人有所反应,右手上的七请扇倏然一合疾点而去,一点,再点! 三点过后,莫少英突觉气血一窒,四肢跟着骤僵,只得由着惯性飞扑至地,摔了个狗啃泥。 这男子将莫少英制住后背过身去等着马上女子以及众轻骑到来,不一会儿众骑便将莫少英团团围住,那马上女子见到莫少英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当下一阵心惊,翻身下马,道:“莫少侠!” 这问话女子正是被幕惜花带至惜花山庄的白素衣,而方才那名男子自然就是幕惜花了。 原来幕惜花将白素衣带至惜花山庄疗伤,可白素衣醒来后说什么也要前来这义庄,幕惜花万般无奈下只得率领旗下部从陪同而至。 白素衣见莫少英身受重伤血染重衣,刚欲走上前去却遭幕惜花一把拦道:“别去,这人不管之前认不认识你,现下都已认不得了,还是等你那些朋友来了再做决定不迟。” 说完伸手一指,白素衣顺着方向便看到一行数人飞奔而来,待得近了见到是莫仲卿以及众内坊弟子又有些惊疑不定了起来。 “这怎的一回事,为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 白素衣怀揣着诸般心思和门中姐妹打过了招呼,扭头望向莫少英,满眼的探寻之意,莫仲卿望着只是无奈地微微摇了摇头。两人虽一字未说,可想表达的俱已心领神会,单凭这份默契的程度实在叫人看着有些歆羡。慕惜花望着二人心下一顿思量,却不闻远方一道倩影已执枪而至。 “慕容流苏!你怎么来这里?” 叶千雪实在不敢相信竟能在此处遇到自己的未婚夫慕容流苏,可一旁幕惜花惊讶却不比她少上多少:“千雪!你怎来了?” 这般问完,一时双双没了下文,二人不再出声只是不停来回相视,似是皆要从彼此眼神中瞧出些端倪。 过得片刻,还是叶千雪匆匆颔了颔首,径直绕过慕容流苏向着莫少英步去,那莫少英起先闭口不言,一见叶千雪到来,顿时张口狂笑道:“老夫纵横百年,今天却落到一群娃娃手里!呵,不过你们却不敢杀了老夫,若是老夫死了,这小子也要跟着陪葬,因为方才他刺自己的这一剑可是将心脏穿了个窟窿!” 莫仲卿面色一变,道:“二师兄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莫少英眼睛一瞥,也不管众人惊诧的眼神,只是满脸不屑道:“哼,若是不信可以问问这个臭丫头!老夫懒得与你们废话。” 大部分人见这少年自称老夫,兼又语无伦次只道是得了失心疯,就算是白素衣和莫仲卿亦是惊疑不定,唯有叶千雪蹲下声,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冷冷道:“听着,若是少英不死,你些许还有活命的机会,若他死了,我保证你一定后悔。” 一旁慕惜花一讶,他何时见过叶千雪如此“凶悍”的模样过? 没有,完全不曾有过。 那“莫少英”哼哼道:“好狠心的丫头,但你以为老夫是吓大的?” 叶千雪并没有接话而是站起身来望了望来路。此时,一人影于落日中快步走来,这人每走近一分,叶千雪眼中的希冀之色便浓上一份,因为方才那三粒药丸已在她的体内起了匪夷所思的神妙,故而叶千雪认为,这人也定能救他。 祁彦之与众人匆匆点头致意,将数枚银针随手插向莫少英的各处大穴,又将随身佩戴的阳玉摘下放在他的胸口上。 那附在莫少英身上的鬼灵见着刚想破口大骂,可不想神魂忽然一僵,跟着就见莫少英全身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片刻、随着抽搐逐渐平息,那怒睁的碧色瞳孔也就此不甘心地阖上了。 众人见着虽仍有些不明就里,但俱是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那叶千雪更是抢在莫仲卿前面道:“少英他没事了?” 祁彦之缓缓收回银针,摇了摇头道:“我方才只是用这块阳玉所含的阳气镇住了少英体内的凶魂,但若要彻底祛除它唤醒少英的本体魂魄就必须施展‘唤魂阵’,只是此地阴气太重多有不便,还是先回城中再行施针。” 这慕容流苏从叶千雪一出现便没有开过口,只将未婚妻叶千雪的一举一动,不动声色地瞧在眼里,见她始终如此在意这个莫少英,心下不由一顿,抢先应道:“在下慕容流苏,是白姑娘的朋友,此处离鄙山庄不远,比之嵩阳县内的客栈清幽不少,再适合疗伤不过,不如便去鄙山庄施展那妙手回春之术如何?” 祁彦之望了一眼白素衣,白素衣当即会意,只是忆起方才听闻叶千雪叫他慕容流苏而非幕惜花,这心下一顿立刻又迟疑了起来。慕容流苏见着,好整以暇道:“白姑娘不用紧张,我真名的确叫做慕容流苏,昨夜用幕惜花这个江湖诨号代替,是不想吓着姑娘。” 白素衣虽仍存疑虑,但看着莫仲卿面露焦急之色,不禁颔首接道:“是的,慕容公子昨晚救过我一命…他人还是不错的…” 祁彦之也不再推辞,当即回道:“好,如此这般就打扰慕容公子了。” 惜花山庄、地处嵩阳县东郊,朝饮日光暮浴晚霞,庄内四四方方,落于一山坡之上。蜿蜒回旋的坡道以及那寻尺高的庄墙都预示着此处不仅仅是山庄这么简单。 而惜花山庄庄如其名,除了有位惜花公子外,其庄内更是布满从普天之下搜罗而来的奇花异草,所以在这偌大山庄之中可以称得上是“夏花凋尽秋花开,一年四季不绝春。” 而这簇锦团花之中明哨暗岗不计其数,就连山庄中的仆人也说不尽这繁花似锦下暗藏多少冰冷的杀意。 山庄之中有一竹林小筑是慕容流苏夏日避暑之所。而此等清幽所在最适合疗伤不过,是以、祁彦之便在这栋竹屋中救治莫少英。 随着莲花漏转,时间悄然而过,可屋内仍没有任何动静,屋外叶千雪虽是站着不动可那面上焦虑之色却是一览无遗。 慕容流苏心中微微不快,靠近叶千雪轻声道:“你很在意?” 叶千雪望了望竹屋口心不在焉道:“他救了我。” 慕容流苏听来眉头更皱,不禁追问道:“那他为什么救你,你们又怎么认识的?认识了多久?” 这般追问下叶千雪转过头来望了望慕容流苏,却是仍是淡淡道:“用不着你慕容公子管。” 慕容流苏情知叶千雪这番态度是在暗恼自己悔婚在先,也明知她是在负气,可听着这般语气,不知怎的仍是有些火冒三丈,不禁嘎声道:“怎么管不着了?我可是你……” 言犹未了,方觉着自己有些失态,忙向周遭一瞥,见白素衣与那名叫莫仲卿的正说些什么完全没在意这边,心下缓缓一松,复又看了看冷着脸的叶千雪,平静道:“今晚丑时后花园见,你我看来有些误会。” 叶千雪只当没听见一门心思地望着竹屋,心中的所虑可想而知。 待得月露东天,星光灿布时,祁彦之终于缓缓擒开竹门,众人纷纷围上前来询问。祁彦之也只是异常疲倦般点了点头权当做了解释。如此一来,得了确切答复后在场之人俱都表情一松,莫仲卿更是情不自禁地握住白素衣的手笑出了声。 慕容流苏望了望暗自舒了口气的叶千雪,按下心中的不适,举步上前向着着祁彦之抱拳作揖道:“祁先生当真是杏林妙手、既然莫公子已无大碍那么各位可随流苏前往前厅用餐一尽地主之谊,至于先生带来的一众太素内坊弟子我已唤人安排妥当,现下应是各自歇下了。” 祁彦之亦不推辞道:“如此、多谢慕容公子厚待。” 餐桌之上,众人互敬宾主之礼,兼又重新介绍了下各自的身份来历,几番推杯换盏下、气氛便渐渐热络了起来。 祁彦之随口吃了些清淡素食,便放下碗筷,就将救治莫少英的细节与众人说了一遍。 原来这祁彦之将莫少英带进竹屋后,发现莫少英的伤口虽非那鬼魂所述一般凶险,剑身也未戳中心脏,可却损伤了心府脉络。加之久拖之下生机已是微乎其微,只能将那鬼魂身上的煞气引入莫少英本身经脉之中,化其百年修为辅以灵药,襄助莫少英的身体自行修复。 祁彦之用“封魂针”将那鬼灵神识打散,留下精纯的煞气滋养受损的脉络。然煞气至阴多少会对莫少英产生些负面的影响,祁彦之虽动用阳玉固本培元驱除了大部分的邪气,但要产生效果至少也需将养盈月有余,方能有所起色。 祁彦之这般说完,慕容流苏笑脸接言:“无妨,几位现在都是我慕容流苏的朋友,那位莫少侠又救了在下表妹,这般恩情别说多住上几日,就算将整个惜花山庄送于那莫少侠又有何妨?” 众人听着表情各异,虽多少有些耳闻那襄王之女叶千雪与定安王之子慕容流苏早有媒妁之言在先,可大喜之日慕容流苏却未曾按约前来迎娶,坊间皆认为是那定安王从中作梗,但现下二人碰巧见面,于情于理都该直呼内人或者夫人才是,又是什么原因让慕容流苏称呼她表妹呢? 只是主人不道缘由,做宾客的也不好横加干涉,白素衣这般思量着,不经意间发现慕容流苏的眼神却是有意无意地频频望着自己,一惊之下原本夹住的豆腐,却又落回了汤里。 幸好邻座莫仲卿并没有察觉白素衣有些异样的眼神,只是忙用玉勺盛起那块豆腐放回白素衣的碗中,慢声说道:“想什么呢?” 这白素衣见着脸上忽儿作红,只得吃吃道:“没,没有……”说完发觉自己有些口吃,未免尴尬又忙掩饰道:“对了、那你们是怎么找到纳云姐姐的?” 莫仲卿见她问起自己,遂笑道:“方才在荒野上你不是问过了么?” 白素衣一愣,又道:“我只听你说道先生用驱妖粉赶走了那妖人贪狼使,却不知你们怎么救出的纳云。” “也对。” 莫仲卿放下筷子,便将之后一段如实说了出来。 原来在苗清淑那里得知纳云身在义庄后,莫仲卿等人就兵分两路一路由夙瑶带队前去搜索白素衣的线索,不曾想素衣却是有惊无险受慕容公子所救,所以只得无功而返。 而另一路却是由祁彦之率领众人急急赶赴义庄。谁想到,到了义庄地界却是天黑如夜,阴风四起下一片片犹如有生命的迷雾,更将祈彦之一行人等隔绝于外。 莫仲卿虽略知奇门之术,可却不识得此阵,还是祈彦之一语道破此为无数生魂所凝练而成的“万鬼阵”,故此一行人便从五行方位着手,一一破去藏匿在草丛中的坟茔阵眼,直至最后一处阵眼破去后,忽闻一声惊雷击向阵中,烟雾便开始消散。 此后众人进得阵中,便有些鬼物挡路,待得来到义庄亭阁,却见叶姑娘与神志不清的二师兄对峙着,而之后就如白素衣看到的那样,祁彦之命莫仲卿一行人追赶被鬼物附体的二师兄,一直到慕容公子与素衣捉到他为止。 末了,只听莫仲卿补上一句道:“至于那‘万鬼阵’中二师兄与叶姑娘如何抵御那鬼魂就要叶姑娘来为你来叙述了。” 这一段说辞娓娓道来,将事情尽量说得平淡无奇。而说到与那些个鬼物打斗的场面更是轻描淡写一语带过,摆明着是不想让白素衣徒添后怕。 叶千雪见莫仲卿提到自己,便也将二人如何误打误撞进到那义庄之中,直至最后莫少英不惜性命护着自己之事简约地说了一说,言谈之中简洁明快,倒也符合她的性子,但慕容流苏却料定她的一颗心恐怕早已飞到了竹屋之中。 一番促膝长谈至夜中,众人散席各自歇息,而慕容流苏却是满怀心事独坐大厅。 “来人。” “在!” “着令贪狼使趁夜离庄,去别院疗伤。” …… 第二十七章 月夜花解语 夜深月明、星罗棋布。 山庄后花园一处凉亭中慕容流苏正对月赏花自斟自饮。只见他头戴紫玉冠,身披明黄锦缎,如此月夜盛装不过是为了等一个女子罢了。 不论是什么样的人,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值得去等的心上人,而这个心上人此刻却生了二心,这原本也是男女之间极为稀松平常之事,可若发生在他慕容流苏身上就显得极为不寻常了。他觉得自己在做梦,显见还是一个噩梦,可现在他却还要忍住满腔怒火去安抚这个噩梦的始作俑者。 这般自嘲中,俯仰之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他向来自信十足,所以面对这半壶酒水、一只玉杯,依然不紧不慢地啜饮着。夜风徐徐吹拂满园花香,慕容流苏嗅了嗅其中那一丝微不可闻的女儿香,俊逸的脸上顿时如沐春风,他这自信一笑尤令满园春色桃羞礼让。 果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后方响起,片刻之后,来人已坐至慕容流苏对面,板着脸面,语言简洁明快道:“深夜找我所谓何事?” 慕容流苏掩去原有的笑意转而落落寡欢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咱们之间变得如此生分了?” 见叶千雪冷冷不答,转而深吸一口气叹道:“先前是我不对,给娘子赔个不是,不要生气了好么?” 叶千雪仍是不予理会,转眼望向他方,慕容流苏眉头轻皱又将手搭了上去,可叶千雪却已抽手而回道:“我不是你娘子,也没必要生气。” 慕容流苏见她如此,起身绕至近处,从背后紧紧环住她的腰际使其动弹不得,这般痴缠之下早令叶千雪心生不快,想都未想反手就是一个掌掴,先前动若鬼魅般的慕容流苏却是不闪不避乖乖挨打,‘啪’的一声脆响,原本俊秀的脸上赫然多了道五指掌印。 慕容流苏不顾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腾出一只手紧紧捉住稍稍发愣的柔荑,摩挲了几下、带着三分怜惜七分柔意道:“消气了么?若是这一巴掌不够解气,就再多扇几下,要是手扇疼了,便用你那长枪刺,刺到千雪你消气为止。” 这一番含情脉脉又饱含着真挚与溺爱的语调是何其熟悉,叶千雪骤听之下有些怔忪,大半年不见他是越发的会哄人开心了,她当然也记得他们小时候的样子。 记忆中慕容流苏对她百依百顺甚至从不食言。不论是过往偷出王府回来受罚,或是野外探险遭遇山狼,他都会挺身而出将自己护于身后。 还记得第一次遇到他时,正是一年最冷之际,也是自己身子骨最为难熬之时。 当时京城那位‘叔叔’召父亲去宫里过年,一路上街旁孩子手上拿着的花竹鞭炮、糖人纸灯在她幼小的眼里是那么的新奇有趣,可父母双亲却从不让她触碰这些。待得进了宫中,别人家的王侯子弟俱是嬉闹一堂,唯有她只能困在并不算太暖和的火炉旁遥看窗外别人玩耍。 她的童年是孤独的,本以为那年依然孤单,哪曾想那天大雪堆屋檐,宫女们为自己端药汤的端药汤,搬柴火的搬柴火,忙前忙后一时俱都不在屋内,而就在这空挡里,少年慕容流苏一身明白缎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张口便道出了她敢想不敢做的愿望:“小丫头,本小公子瞧你每天待在屋中闷闷不乐,特来大发慈悲邀你出游。” 小孩子间本无猜忌,一问之下便双双溜出屋外。至于幼年时的叶千雪当初是如何答应的,叶千雪时隔多年早已记不住了,也许本来就不曾回答而是任由他拉着走呢? 不过不管怎样那天是叶千雪有生以来欢笑最多的日子。 他带着她与众王侯子弟一同玩耍,期间慕容流苏见叶千雪望着众子弟手上寥寥几根烟花微微出神,当下便出手去抢,虽过后非但自己披红挂彩,抢来的烟花棒也断成了几段,却依然笑脸如花,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没事,虽然这些不能用了,但我有的是法子。” 儿时的慕容流苏的确信守诺言,也的确有他的法子。 他带着叶千雪来到一处未有足迹的雪地上,一人埋头在雪上勾勾画画、废得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让他画出了一副雪地烟花。之后他为她堆着雪人,当两个做工拙劣的雪人成型后,他指着雪人以大人般口吻道:“大的那个是我,小的那个是你了,所以大的保护小的天经地义!” 那一天回去之后虽遭到父母的责骂,夜里不仅头烫发热,身子骨中的凉意令她贝齿不住打颤,可即便如此她依然觉得值得。 至此之后,儿时慕容流苏隔三差五便来王府游玩送些竹刀木马、机关小剑。虽然这些她未必真正喜欢,但只要是他送的都一一小心保存了下来。记得当时他父亲定安王与家父关系还是不错的。然而随着两人渐长,少年模样的慕容流苏已是面容俊朗,意气风发,身边也渐有其他女子的身影。 而反观自己得了无名道人的真传,虽已身不畏寒却还是朋友无多,整天只与长枪为伴。而他来的次数显然比往时少了许多,不过送来的小玩意儿却是与日俱增。 直到家父与定安王因政见不合不再来往后,他来的次数更是越发的少了。本以为他俩的缘分就此尽了,可直到某天他偷来府中见她,突然要她做自己的新娘,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也给了慕容流苏足够的信心。 为了这份毫不犹豫,慕容流苏当即拉着叶千雪央求叶天朔,以定安王世子的身份跪在大厅外求父亲将她许配给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直至父亲亲自应允,本以为事情就此水到渠成再无艰险,却不曾想婚配那日他竟未来迎娶自己… “他为什么没有来?” 思绪至此,多日来的委屈和疑惑终是令她沉默以对。 而从小青梅竹马的慕容流苏怎会不知她在想些什么?见她不再挣扎遂温颜相劝道:“千雪,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怨我,知道你委屈,也知道你难过,可我的心又何曾有过片刻安宁过?你也知家父这人不喜欢你们叶家,先前虽在我百般请求下答应让我娶你,可谁知又中途变卦硬要我娶三公主为妻。而我知道我心中只有你!所以我只能大着胆子一边瞒着家父一边与叶亲王行文定之礼,以期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届时就算家父不同意,闹到圣上那边也不好再说。” 叶千雪在听,眉头也跟着蹙了蹙。 慕容流苏补充到:“之后,那天我本想偷偷迎你过门却不想被家父拦个正着,所以才没能来府上迎亲的。不过这些都是我一手促成,是我让你叶家丢了名声,更让我的娘子蒙羞,我当真不是个男人!” 说到此,慕容流苏故意顿了顿,见身前叶千雪仍旧默不作声,语意不由愈发轻柔道:“要不,你再打我几下,再打几下消消气?” 说着抓起叶千雪手腕作势要往脸上拍,叶千雪抽手转身,背过身去没好气道:“你从小就如此,凡事先斩后奏,刚愎自用,既然伯父不应允,你就不该来找我。” 慕容流苏一听就知她心下已有松动,赶忙绕至身前,欣喜道:“娘子,你终于肯训我了,我慕容流苏发誓以后凡事都先于娘子商量,娘子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 见叶千雪没有说话,而这个时候不说话大约就是默认的意思,慕容流苏也总是喜欢往好的一面去想,只听他笑着趁热打铁道:“你可知道我一听说王府失窃便知与你有关。试想那王府戒备森严,伯父更是一等一的高手,有他坐镇府中怎会平白无故遭窃?即使是真的遭窃了什么宝物又能让伯父连发海捕文书追讨?略略一想,只有你这颗掌上明珠才是他最为明贵之物。所以我得了消息后便想方设法,侥幸逃了出来,原想你会一路北上直去安北都护府,故此我就一路南下挨城挨县去找寻你的线索,哪里晓得你我却能在此重逢,当真是老天垂怜!” 叶千雪听他这般急切与真诚,不知不觉接话儿道:“侥幸而已,一来经此绕路可躲开家父的追兵,二来顺道看看你在不在此逍遥快活罢了……” 慕容流苏闻言紧了紧放在叶千雪腰际的双手,整个身子紧贴道:“好娘子、这次我可不会让你再跑了…” 嗅着男子身上特有的阳刚之气,叶千雪心绪一阵起伏,这就想推开身后之人,可轻推之下见对方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整张俊颜搁在自己右肩上,一双手就更不老实了起来。 面对这越发得寸进尺的举动,叶千雪眉头一皱,将他手捉住道:“你先回答我白姑娘怎么回事,为什么饭桌之上她神色有些慌张,而你瞧她的眼神又有些不对?” 慕容流苏一愣,从叶千雪后方转至身前,故意笑道:“那白姑娘只是顺路所救,饭桌上望她也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罢了,想不到我家千雪还真注意到了?对了,我还没问你莫少英和你是何关系呢,可不许有所隐瞒哦。” 这一问之下,叶千雪一时作声不得,小半晌才道:“我与他没有什么,他是家父派来的护卫,另外他毕竟是因我而受伤,所以比较在意,你莫要误会。” 这一番解释慕容流苏听在耳里,心中虽嗤之以鼻,显然不会全信,但至少也说明一点,不论怎么样,叶千雪已经原谅了自己,而比起那个莫少英,自己不论是家世,地位,都不是那个山野小子能比的。念及此处,心中顿时畅快不少,一把将叶千雪再度拥入怀中,双手轻捧叶千雪的双颊,趁兴道:“要我不误会也行,娘子亲我一下可好?” 面对软语相求,叶千雪俏脸没来由的一红,犹豫些许,终是推开了慕容流苏道:“夜深了、我得回房休息了。” “千雪!” 慕容流苏面色一变,虽是出口呼唤不断却见叶千雪仍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心中愈发不是滋味,端起酒壶欲痛饮一番哪知壶中早已空空如也,一时心下更气,“啵”的一声,将手中玉壶捏得四分五裂,他突然觉得那个莫少英实在有些可恨。 翌日,艳阳天。 竹屋外祁彦之在给莫少英确诊无碍后将几瓶药丸以及一付方子交由叶千雪保管后对着慕容流苏作揖拜别。莫仲卿本想留下看护二师兄,可转念一想猜测先生如此匆匆离去定是怕太素内坊横生变故,值此用人之际自己万不能独善其身,何况二师兄已无大碍更有叶姑娘从旁照料,想来自己就算留下亦是锦上添花帮不上什么大忙,这般设想下遂淡了心思与祁彦之一道快步离去。 随着众人离庄,这山庄内外却未回复往日平静,而其中最大不同的是,随着叶千雪的到来,合庄上下皆当她是山庄少夫人般祀奉着,而令庄仆匪夷所思的是少夫人居然亲自煎药熬粥,服侍那竹屋中时醒时睡的男子,更妙的是少主人慕容流苏看在眼里却并未流露出任何不满,然心下如何作想却不得而知了。 至于莫少英便在这全庄上下视为天大的福气下于三日后的夜晚终于转醒。 第二十八章 轻身离庄去 香、竹香,夏雨洗尘风动竹香。 雨后竹林总带着一股淡雅的清香,清香遍及的竹屋内还夹着丝丝甜腻的粥香。这味道是莫少英熟悉的,他知道是那人来了,所以如约般地睁开了双眼。 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是那坐在床前,一身锦缎女装的叶千雪。此刻她正专注于碗内米粥的冷热是否合口,完全未曾察觉到床上那人已然睁开眼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这几日来,莫少英也不是第一次瞧叶千雪着女装了,但相比初时的惊艳,莫少英学会接受并开始注意细节。 他仍能忆起一路上她总是女扮男装,常常一身紧衣绑腿的打扮,外加一副不苟言笑的俊脸,让外人误以为她是个风姿清丽的冷面小生。而反观现下这一身相对明艳宽松的锦缎女装、以及那带着七分专注三分柔色拼凑起来的婉约之态,竟让莫少英觉得她像换了个人般…… “这到底还是不是她么?难道是双胞胎姐妹?” 莫少英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他总觉得近来越发蠢了,连这种往日用脚趾头都能想出的问题,现下却要细细琢磨一番才敢给出答案。 莫少英仍没有开口,他不愿打破这份宁静,可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这煞风景的“咕噜”声自然引起了叶千雪的注意,她抬头就见莫少英正瞪大着眼睛瞧着自己,忽笑道:“叶姑娘,这般吹来搅去半天不见喂我,是个人都会饿昏的。” 这语意轻佻,听来一如既往的没个正经。莫少英本以为她会冷起脸来不予理睬,却见她只将半勺米粥递到自己嘴边,破天荒地应道:“对不起,我不大会伺候人,你将就下。” 这原本道歉的话语若是柔弱女子说来想必自是楚楚可怜令大多数男人不禁为之侧目怜惜,可同样一句话从她叶千雪口中说出便是命令般的口吻。 莫少英听来笑笑,见她如此“勉强”不禁心下大乐,索性大大方方一口吞下米粥,啧嘴评道:“这米粥一如既往地甜死人了,比我家三师弟炖的差远喽。不用猜,一定是你这大小姐亲自下的厨。” 叶千雪动作明显一僵,又刻意转移话题道:“还有哪儿不舒服?” 莫少英眯着眼笑道:“小爷哪都不舒服。” 叶千雪蹙眉:“我去给你找大夫。” 莫少英故意道:“谢了,也不用那么麻烦,要不叶大小姐给我捶个背,捏个肩儿,唱个小曲儿,些许就好了。” 叶千雪一听,顿了三顿,竟真缓缓站了起来。 莫少英见她如此顺从,不禁瞪圆了眼珠,赶忙坐直了身子道:“别别别,我担待不起,话说你累不?我看着都累啊。” 叶千雪见他这般戏弄自己,脸上终是一沉,将米粥往床边重重一搁,冷道:“既然能动了就自己喝。另外,这是你三师弟莫仲卿留下来的书信,前因后果都写在了里头。” 莫少英笑了笑,接过书信,随口道:“这才对嘛,世人皆知女子以柔为美,但某人就是某人,不必拘泥这些……” 这般说完方才展开书信,将内容原原本本看了个遍,复又闭上双眼思索一番,良久、睁开眼帘有些自嘲道:“这么说来,我这使命算是提前完成了?这里是慕容公子的府邸?老天有眼,还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恭喜,恭喜……” 叶千雪耳中听恭喜之词,心中却无半分喜意,只是默立一旁也不答话。莫少英见她如此,眸中忽然闪过一丝希冀道:“那你决定留下了么?” 叶千雪一惊,忽然撇过头道:“是的。” 这声回答虽轻却让莫少英心下莫名一堵,有些不快,这话语也就突然变得格外不好听了些:“是么?听说贵胄子弟住的都是华屋玉床,可这地方怎么全是木梁竹窗?想来是小爷我还不够格吧。” 叶千雪一听之下,当即反诘道:“你别不识好人心,这是流苏哥哥避暑之所,当时你伤势很重,祁先生特地挑了这所竹屋给你施针续命。” 莫少英知是实话,可心里仍是没来由一阵烦闷,这话更是酸到了醋坛子里头:“哟,这还没过门呢就帮上了,流苏哥哥,叫的真是亲热,不过也难怪,说到底小爷就是个外人儿,呵。” 这语调阴阳怪气,叫人听来好生不爽,叶千雪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出声,她虽也是初次见莫少英这般“古怪“,这心中却忽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可她能说是什么?又能保证什么?只能似个干木头站着,连瞧都不敢再瞧。 莫少英明知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可面上仍不住地冷笑,心下仿佛闯进了一头野马,正在他的心田肆意践踏。 正在屋内气氛尴尬到极点之际,一旁竹门被人轻轻了推开,来人身姿卓荦,俊眉丹瞳,进得屋内也不去瞧杵在一旁的叶千雪,反是径直走到床榻旁,对着莫少英作揖,道:“在下便是慕容流苏、忝为此间主人,方才在门外听见内子言语多有得罪,还请莫少侠原谅则个,在下这就为少侠另换厢房。” 莫少英见那慕容流苏神光内敛、气度不凡,身上璎珞环佩,明玉叮铛,反观自己除了一身粗布葛衣外便再无饰物作衬,瞥了瞥身旁叶千雪,心想不禁自嘲道:“莫少英啊,莫少英,你拿什么好人比,又凭什么和别人争……呵!” 莫少英笑了起来,转而抱拳回礼道:“有礼有礼,想不到慕容公子与我有着同样的喜好。” 慕容流苏听来即刻会意道:“哦?那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莫少英一听,笑道:“是啊是啊,英雄总喜欢在屋外偷听。” 慕容流苏略略一窒,转而跟着大笑道:“哈哈哈!不错大体不外乎如是。千雪啊,你去让下人收拾一间上好的厢房给莫少侠用,记得从旁监督以免他们偷懒,快去快回。” 慕容流苏对着叶千雪这般说罢却见她有些迟疑便要出声再催,一旁莫少英心思剔透,又哪里不知慕容流苏这是要与自己捉单放对,是以先一步昧着心道:“是啊,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合该住最好的厢房,当然若是这慕容公子亲住的卧榻那更是相得益彰!你瞪我做什么,还不快去?是想着过河拆桥,还是撒手不管呢?” 叶千雪狠狠瞪了一眼莫少英,见他神色如常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得负气推门而去。屋内两个男人四只眼睛同时望着叶千雪走远,复又相互凝视端详。 小半晌、当周遭气氛已接至冰点时,莫少英这才施施然端起米粥,率先言道:“慕容公子特意支开她不是有话要讲么?说吧,别浪费小爷一番顺水人情。” 慕容流苏再次作揖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妨开门见山。” 莫少英低头喝着米粥,一脸不以为然道:“哦,开门见山啊,我云踪派倒是气势恢宏住的地方倒可以“开门见山”,然而这山庄嘛,啧啧。”这言下之意可想而知,可慕容流苏也未在意,而是沉声出言道:“千雪她从小锦衣玉食,不曾吃过半点苦头。” 莫少英:“……哦。” 慕容流苏:“她不谙世事,易受外人诱惑。” 莫少英:“哦…” 慕容流苏:“我们彼此相惜,门当户对。” 莫少英:“哦……” 慕容流苏:“我们从小青梅竹马,现更有婚约在身。” 莫少英:“…” 慕容流苏说的干脆,莫少英也应得爽快。心思通透的他又怎会不知慕容流苏如此明显的用意,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只飞天凤凰又怎会嫁到鸡窝里,可不知为何心下愈发这般去想就愈发烦闷,不知如何去排解这份蠢蠢欲动的心思。 而慕容流苏并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答案,一个两全其美的答案。 而莫少英显然知道如何两全其美。 莫少英笑了笑,唯有妥协道:“慕容公子还请放心,在下一路护送是受王爷所托,求个升官发财的机会而已。公子与叶姑娘二人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反观在下不过草莽之人怎敢有丝毫非分之想?” “哼,你这痞子明明就是想了!不过你还有一点作为痞子的自知之明!” 慕容流苏腹诽着,可脸上仍是如沐春风道:“如此说来是我多心了。当然、少侠舍身救下内子,身为她的夫君又怎能不知恩图报,若是少侠想谋个一官半职,我旗下七杀部副队正,正巧虚位以待,若是不想,那愿馈赠黄金千两聊表谢意。” 这一番说辞听来慷慨得很,莫少英怎会不知他慕容流苏的真实想法,自然顺水推舟道:“我要是做公子的手下想必公子会夜夜寝食难安的,所以小爷要黄金,要知道人会骗人,真金白银却不会。” 慕容流苏笑颜更甚道:“哈哈,少侠果然是明白人。” 说着便从袖口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银票,推笑道:“这里是‘天星钱庄’的兑换银票,数额一万两白银,少侠自取便是。” 莫少英放下米粥,一把将银票接过,故意笑道:“爽快!银货两讫,这银票收了那小爷也就该走了,对吧?” 慕容流苏见着心中大为舒畅,未免夜长梦多转而抬手恭送道:“少侠果然聪明,日后定然前途无量,若是哪天想谋个一官半职,我慕容流苏随时恭候。” 莫少英语意轻快道:“哪里哪里,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去拿些纸笔来,我再写封书信给慕容夫人,也好叫公子做人。” 二人一番假意恭维,莫少英毫不在意,面上笑得一脸和煦,可此时心下如何却只有他自己知晓。面对白纸黑墨,莫少英提笔就写,不到一时半刻便即完工,这便拜别慕容流苏悄然离去。 当叶千雪将这封书信捏在手上时,心中却是一阵莫名失落。她将信件反复看了三遍,这才向慕容流苏问道:“少英真这么说?” 慕容流苏见她神色不对,忙伸手将叶千雪揽入怀中,柔声道:“是的,他说银货两讫,人情两清。” 叶千雪道:“他真这么说?” 慕容流苏再次笑着肯定。 叶千雪闻言忽然疑窦顿生,心中更生一股冲动,可望着江陵方向却又不敢追上前去,她知道即便追上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恐怕届时不过是两两尴尬不欢而散,如此不如就这样也好。 慕容流苏见她微微发怔,知她心里还在念他,故而转移话题道:“千雪,我们先在山庄多住些时日可好?” 叶千雪意兴阑珊道:“嗯,就…这样吧,随你意。”慕容流苏听她这般顺从,遂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笑道:“娘子还是这般柔顺乖巧,一点不曾变化。” 叶千雪忆起先前莫少英的话语忽而不由自主地问道:“要是我不柔顺了呢?” 慕容流苏闻言不觉她话中有话,而是意气风发道:“怎会!娘子自小生在王府,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学的是一等一的礼仪,只有娘子这般端庄贤惠,知书达理才配得上做我慕容流苏的女人,而我慕容流苏也会为娘子您带来平常女人所得不到的一切!” 听着一番豪言壮志,望着他那瞳孔中燃烧的种种野心,叶千雪既未显出多么高兴也未觉得多么失落,任凭他搂着自己也不去推开,转而抬头望月,才知今夜月缺。 莫少英离得庄来举步于荒野之上,茫然四顾却不知路在何方,身上那股的阴寒之意在阳玉的温润下已经不那么浓厚,可心上那股的失落与彷徨却是萦绕不去,他多么希望叶千雪忽然从后方追来问自己为何要匆匆离开,可细细想来却又叹笑,叹自己恬不知耻,笑自己不过痴心妄想。 “罢了、罢了,一场邂逅随风而遇自当凭空飘散,何况还白捡一万两银票不是?“ 莫少英这般苦中作乐,忽然念起那远在云踪山的师父师娘和大师兄以及那贪吃的小师妹,心下莫名一暖摸了摸怀中的银票打马扬鞭归心似箭。 当莫少英星夜离庄时,金陵府莫仲卿一行数十人业已匆匆赶往太素内坊,而原本应在秦淮河间等待他们的‘天心舫’却久久未至,这一现象无疑为众人传递了一个危险的信号:“内坊果然出事了。”情急之下只得雇来三只小型画舫充作行船急急向江心驰去。 时值正午、江心波涛翻滚,内坊岛屿外迷雾缭绕,从外表看来和众人离去时一般无二,然越是如此夙瑶越是心惊不已,一边安抚众内坊随行弟子,一边立在船头焦急等待着靠岸。 所幸画舫不负众意,迅速抵达船坞,当看到那白玉似的天心舫安然泊于坞内时众人却仍是高兴不起来。 因为船上很静,不但静而且甲板上还附着一层薄灰,似是久无人走动。苏醒过来的纳云见此,吩咐众弟子留守天心舫,自己则与夙瑶以及祁彦之等五人一道前往中心探个究竟。 路过熟悉的石碑,走向无人职守的大门,甫一进得内院却见多名内坊弟子躺在地上不知生死。众人一惊之下忙上前查看,方才探得多数弟子大多皆有气息,只是气息微弱似乎睡着了一般。 祁彦之俯下身来查看一名昏迷的弟子,将银针在人中穴扎上一扎,可频频施针下发现这名内坊弟子并未苏醒,见暂无生命危险祁彦之只得叫来纳云吩咐速去招来留守的众弟子,前来将昏迷的弟子一一抬回天心舫稍后再诊,而当务之急仍是向着坊内探寻。 夙瑶领着众人快步走向岛屿中心的高崖,那里是太素坊禁地,若是敌人来袭多半去了那里。 第二十九章 劫难始为真 与此同时,岛屿中心高崖之上,一座桂栏玉杆、琉璃作瓦的大殿前,一名头戴鬼面身材修长的墨衣人负手而立。他面上的鬼面显得粗犷而狰狞,不论是粗重的一字眉还是那阴鸷般的鼻梁都将整张面具抹上了一层诡异的色调,就连此刻艳阳照在其上都显得冷冰冰的。 在这名鬼面人的前方有几辆“掩体”板车正向前移动。几个蒙面人正将“掩体”板车推向无人守护的大殿门前。仔细一瞧,不难发现这掩体之上苍蝇密布,而苍蝇之下的“掩体”部分竟是由残缺不全的尸块堆砌而就,随着车毂转动,未干涸的鲜血顺着车轮滴下,将那暗红的“血条”重又粉刷了一遍。而在大殿广场前的石坪上,似这样车轮滚过的“血条”足足有六、七对之多。 这时、推车的蒙面人个个紧绷着身体,似是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门前极为惊惧,若不是碍于身后那名鬼面人怕不是立马要弃车后退,只是在场无人敢退,因为他们知道后退者必死无疑,若不断往前些许会有一线生机。 只是他们却忘了老天从不将怜悯施舍于任何一个恶人。 果不其然,当木车甫一进入殿前七尺之内,一道青色荧光凭空显现,转而幻化出数道青光将来犯者以及尸车一一切碎击毙,推车之人十有八九为之陪葬,侥幸不死者却在地上不断嘶吼哀嚎,显得痛苦不堪。 可面对前方属下的惨叫声,鬼面人依然充耳不闻,只是机械地催促道:“继续。” 是的,继续。 继续重复之前的步骤,继续命人上前送死。鬼面人似无人类的感情,也毫不怜惜属下的性命,他的严令就似一道贴在众人背上的催命符般压得众人透不过气来。 鬼面人这么做当然有他的目的,那便是靠着这些尸体来削弱眼前的护殿大阵,他知道青光每闪现攻击一次,光芒便觉淡上一分,而现在那足以切金断玉的护殿青光已经快要淡得看不见了。 连日以来,这护于大殿周围的“七色华光”已被鬼面人以如此血腥而残酷的自杀方式消去了前面的六道。 起初通过此种方式迅速累积尸体,然后等待光阵消散便将碎成数块的尸体拖出重新堆好装车,如此循环,经过反复利用,碎得不能在碎的尸块便就地清理去了崖下那江中喂鱼。 而那不远处赫然还有五艘八帆战舰泊于江面之上严阵以待。远远观去,旌旗猎猎、迎风长扬,战舰的周遭有大小舢板杂中而居,其上或三人或五人一组正修建着一座横跨江水接连高崖斜坡与战舰的临时桥梁,显然有备而来。 而这时,一蒙面死士匆匆来报道:“禀大人,崖下有不明人士冲上崖来,个个武功高强已伤及多名部众。” 鬼面人漫不经心道:“那到底是几人?” 那死士迟疑道:“四人…”不待这人字出口,也不见那鬼面人是何动作,只见他轻身一闪旋即归位,道:“废物,四人也来汇报!” 这话音刚落,才见那死士脖颈处一条血线逐渐显露,其上人头顺势滚落于地。 鬼面人指着一旁随从,平静道:“将这人丢进‘尸车’,再去通知船上部众领五倍,不,我给你十倍之数截住他们,若有闪失,你也不必回来了!” 那随从身形一肃,道了声“得令!”继而飞快奔下山去。 再说这莫仲卿一行五人匆匆赶到斜坡处一见如此阵仗,当下更是不由分说将祁彦之围在中央一路冲上崖去打算奋力一搏。初时抵挡并不见如何猛烈,而随着越往上这对方人数却是只增不减,战况渐显劣势。 众人仗着武艺高强,围住他们的蒙面人十有八九立毙于剑下,可来人见到同伴倒下依然无动于衷,踏着尸体争相劈砍,四人虽然挨着崖壁尚且能够抵御,然而却犹如深陷泥潭般再难挪动分毫。 值此窘况,大家俱是沉默不语、忧心忡忡,先前并非不计划周全再行动作,因为在场的夙瑶和白素衣都知道,方才在远处看到崖上素心殿外青光频闪,而维持阵法需要消耗大量的真气,再观青光已是淡淡一片,足见主持阵法之人真气不继已是濒临油尽灯枯,自己每慢上一分素心殿便多一份被攻破的危险。 祁彦之此刻身在刀剑阵中却是面不改色,他相信在己方密不透风的保护下这群蒙面人还不足以伤到他。 众人也同样相信祁彦之定能再想出法子令众人转危为安的。而这一次他同样不打算让众人失望,只见他掏出一只短笛,深吸一口气,吹出一段悠扬嘹亮的笛声,待得一曲接近尾声,天上忽然一声隼鸣相合,那白隼于空中盘旋数圈转而向崖顶飞去。 显然,这便是他的法子。 高崖之上、素心殿内虽无灯光,可周遭一副副月长石雕刻的女子壁画,以及通体莹润的书架将整个大殿映得是明烨生辉。自从六日前内坊遭受奇袭以来,坊主卓于晴为了避免伤亡过重,毅然领着岛内大多数姐妹以及仆人弟子来此处避难。 而若不是中途得了祁彦之传回的消息,即醉也不会突然出现,让如此多的人安然无恙地撤到此处。 所幸素心殿够大,分上、中、下两层,也幸好有几口常年避火之用的水缸摆在殿中,而不幸的是,面对如此多的人,水缸中的水已是枯竭三天了。 六天不食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尚且耐得住,但若不喝水别说是六天即便三天也遭不住的。 可众人之中,唯独即醉这厮面色红润、气息平缓,丝毫不见脱水征兆。因为他从来酒不离身,而每次到有酒的地方总是挑最重的器皿盛满。这不、那大厅中央半大的酒缸便是他这次从天心舫上带来的“陈年花雕”。 可又奇怪的是这酒缸虽大而六天以来对于嗜酒如命的即醉却未能将他悉数喝光。 更奇的是非但未曾喝光,还时不时有意无意的将酒水轻溅到四周,这对于惜酒如金的即醉来说不啻于是一种暴殄天物。而他不仅不觉靡费奢侈,仍是变本加厉将用木勺盛酒猛灌三口,却又故意将酒水漏洒得满地都是,连同一旁内坊弟子的衣角也沾上了许多。 若是在以往别说是这素心殿,就是这全岛任何地方都不会沾上半分酒气,众弟子更是避之不及,而现在心里虽隐隐抗拒,但是连日来缺粮断水下已再无余力挪开半步。 一旁掌针朱剑秋哪能容他如此胡来? ‘刷’地抽出手中长剑指着即醉一脸厌嫌道:“够了!这里是素心殿,书阁重地,你在此喝酒就算了,还要将这里弄得湿一块干一块的是存心要将书籍都毁了不成!?” 即醉扭过头来,醉笑道:“冷静,冷静啊……你这大姑娘功力深厚不喝就算了,但是瞧瞧这些如花似玉的小美人个个是口干唇裂,还要恪守什么清规戒律,信不信再来个两天就都要嗝屁咯。所以本大侠特意将酒水洒些出来,这一闻到酒香,说不定就有哪位开窍的小美人首先来饮酒止渴啦!嗝、嗯,放心,若觉得放不开我就出去候着,你们偷偷地喝,本大侠断不会知晓。” 即醉斜倚酒缸、语气吊儿郎当。而这般带着七分酒气三分无赖劲儿的说辞早就令掌针朱剑秋反感异常,可见到殿内众弟子一副病怏怏的神态,银牙一咬,应道:“好,众姐妹若是哪个觉得实在忍不住的,可以去喝那坛中酒解渴!” 一声令下半晌过后,见并无人上前讨酒。 掌针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道:“你看,不是我不允,而是她们不愿!” 即醉也不搭话只是随手盛了半勺酒水,一步三摇来到卓于晴近前,挨着身子一屁股箕坐在地,笑道:“呵呵……要我说呢,坊主若不牵个头,其他弟子哪敢当这出头鸟?道理我懂,我懂……” 这般说着,即醉伸手便要将木勺凑进闭眼凝神中的卓于晴。一旁掌针这几日来对他印象已是坏到了极点,现下见他如此出格,不禁俏脸一寒,一个箭步至前,提剑便刺,道:“滚开,休要妨碍坊主凝神打坐!” 即醉头也不回,伸手并指随意一夹,竟将来剑紧紧夹住,任凭掌针如何使力竟是无法挣脱。 掌针一气之下,方待运力猛抽岂料对方忽又松开两指在剑尖上迅速一弹,跟着就听‘叮’声骤响,长剑已然脱手飞出数尺。这掌针的功力并不算低微,可今天却当着众人的面被人击飞了长剑,羞愤之下一掌含怒而出,临到即醉面门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指抵住轻轻压了下去。 掌针一怔之下,这才发现位于即醉身旁的卓于晴已缓缓睁开了双眼,淡淡道:“道长请恕掌针妹妹无理,不过这酒还是您自给儿喝吧。” 即醉不论是明里暗里从来不会忤逆卓于晴的意思,见她不愿倒也不再强迫,将木勺中的酒水悉数倒入自己的口中,又换了个法儿劝诱道:“卓坊主我跟你说啊,你是不相信本道长的功夫,那可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嗝!可现在本道长呢却跟你们一群娘们儿躲在这鸟不拉屎的殿内干瞪眼儿。哎,不是我吹,你只要将那劳什子护殿大阵给撤了!仅凭我一个人!一坛酒!便能守上这殿大门七天八夜!任由那群龟孙子来送死。” 卓于晴凤眉微颦道:“大侠固然神功盖世,自然当得了门神,也杀的尽来敌。但我若将阵法悉数撤去,这大殿内的其他弟子怎办?那些丝毫不会武艺的记名弟子又怎办?大侠救得了一人,可能顾得了全部么?” 即醉不是不知这个理儿,但是比起所有人的命运来讲即醉更加关心某个人的安危,他不能对着在场所有人直说,所以也只能闷头喝酒,辛辣入喉,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卓于晴见即醉闷头喝酒颇为不乐,心下自也有一番愁郁,可她并不能将这份情绪公然表露,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坊主之名,更因为他身为玄真公主的身份。是以唯有转过头对着一旁的掌针道:“采机还是没有消息传回来吗?” 瞧着掌针黯然的神色,卓于晴轻叹了口气,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七色华光唯有自己和掌针二人才能运转,而二人体内的真气俱都已濒临极限,若是救兵迟迟不至这大殿之内的多数人恐怕过不了今夜。 突然、殿外传来数声隼鸣,叫声殊为急切,即醉听来神色一亮,复又躺在地上翘起二郎腿用木勺指着门外天空对着卓于晴道:“那,可别怪我没说,这叫声说明祁老弟回来了,而且遇到了危险,说不定你那个宝贝徒弟白素衣以及夙瑶、纳云一干人等都在,卓坊主救是不救?” 在场众弟子闻言抬头俱是一愣,个个脸上写满了惊讶,而卓于晴听来却是不发一言暗自权衡利弊,可是思来想去又无两全其美的办法。 数息过后,即醉见卓于晴似乎无动于衷,忽然一乐,轻轻道:“好,真好!卓坊主果然识大体知利弊,殿内的弟子是人,殿外的不是人!你不救就只有我去了。” 这般说完,只见他‘腾’地直起身来义无反顾地朝殿外走去,卓于晴见他这般顿时心乱如麻,眼看他就要踏出门外终究还是忍不住喊道:“等等!” 即醉虽被这一声叫住,却背着卓于晴并不转身道:“怎么?卓坊主还有何见教?我可没工夫商量。” 卓于晴也不答话,将捏在手中一方蓝色玉石交给掌针道:“大阵重新闭合需要半炷香的时间,你待我二人出去之后立刻施法闭合大阵,不用等我们回来,我不在期间,朱剑秋你就是太素坊的临时坊主!” 掌针一愣,急急道:“不行,要不索性一起杀出去!” 众弟子从旁闻言俱都陆续站起身来附和道:“愿与坊主共生死。” 面对此情此景众人自是感动不已,可即醉却是一脸鄙夷道:“一群饿得前胸贴屁股的女人连说话都没了力气,这是要一起送死么?送死不拦着,但别连累本道爷。” 这一番说辞令掌针以及其他人听来不觉面红耳赤竟纷纷答不上话来,卓于晴望着即醉依然坚持道:“不必多说,我必须去,道长随我来,我们从后门走。” 即醉不知卓于晴为何硬要跟来,也许仅仅是为了当个帮手又或许是为了其他不清不楚的缘由。当卓于晴来到后殿过道时,忽然叫住前方的即醉后,走进拐角处的书架旁随手在上轻轻一推,书架即刻移开,露出一间数尺大的密室来。 密室中除了一樽巨大的红木盒外别无一物,卓于晴转身对着走过来的即醉缓缓道:“这是你当年留下的东西,我保管在这里,现下大敌当前我不希望你拿着酒缸或者树桩与人比拼。” 这字里行间隐约体现出来的关心之意让即醉心头一震,酒也跟着醒了一半,走到近旁将足有棺材大的红木板猛然掀开,灰尘飞扬间赫然发现旧时被自己扔入江中的“巨阙”竟是安然躺在了这木盒之中。 若是不没记错这一尺来宽,八尺长的巨阙当年被他一气之下随手丢入江心的,足见于晴在自己愤然离去之后是花尽了心思才将它从江中打捞了回来。 即醉摸着剑身古朴的七星纹路令他一时感慨万千,小半晌,方才收回目光,一改平日吊儿郎当的腔道,望着卓于晴柔情似水道:“于晴,你……” 不待即醉说完,卓于晴忽然打断了他话语,冷冷道:“别说了,过去的一切不能重来,救人要紧。” 说完当先一步向门外走去,身后即醉苦涩地笑了笑,他并不奢求彼此能重新复合,其实也只想问问白素衣是否就是他们的女儿,可细细想来即使没有她的打断估计临到嘴边这话也多半问不出口吧。 不错,他即醉不配有这个女儿。 可即便不是又怎样,即便与她不能再有未来又如何。 就凭着多年的思慕之情,就凭着手上这柄失而复得的巨阙,他都要不惜一切像个男人一回! 念及此处,即醉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仿佛三年前那个神采奕奕,逸兴遄飞的即醉又回来了。 第三十章 仗剑为红颜 一柄剑、巨剑,两段匕首,锋利! 锋利的东西总是易折的,可当三样武器频频交击在一起时,匕首非但未曾折断,而是相应的发出一段金铁龙吟之声。而当一个人能将匕首使得疾驰如风又阴毒若蛇,却屡屡击在笨重的巨剑上时,那只能说明使巨剑的人更是技高一筹。 是的,这个使剑的人就是即醉,能单手将宽大的“巨阙”舞得如此潇洒惬意的也只有即醉。 斜阳下,即醉站立原地将巨阙忽前忽后,看似随意舞动,可每次都恰到好处地使两把匕首击在宽大的剑背上,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交击声响。若是离得近了,还可以瞧到匕首在巨阙的剑身上不停地擦出道道火花,而持匕首的鬼面人动作飘忽诡异,已几如残影。 若在往日别说一人就是数十人也会在如此疾风骤雨的狂攻下顷刻丧命。此刻虽看不到此刻鬼面人的真实表情,但从那益发凌厉的攻势中不难猜出只怕心下已是越打越急。 “哼,不想这醉鬼一身修为竟如此出神入化,看来情报有误。” 鬼面人这般思忖着,自然也看不出此刻即醉表面惬意镇定,暗里却也是心悬一线。他和卓于晴从素心殿出来时早已计划好了,由即醉出面吸引鬼面人的注意,卓于晴独自去那白隼盘旋处救人。而她已经去了有些时候了。 “难道路上遇到了岔子,还是怎的了?” 生死拼斗中分心他顾本是大忌,可他将卓于晴看得比自身重要太多,所以实难专注应敌。 不仅如此。二人出来后,这殿外青光大阵重启尚需半柱香的工夫,在这时间内也千万不能让对方知晓青光暂时失效的问题。 而面对越来越接近青光边缘的尸车,危险已迫在眉睫,即醉眼瞧坡下卓于晴仍未领着众人出现,心下略略一忖当机立断,忽儿躬身,将巨阙挡在背上对着叮叮当当交击之声不闻不顾,卯足真气一声爆喝,周身青衣霎时鼓荡,无风猎猎作响。鬼面人猛然一惊立刻闪身避开这激荡而来的真气,误以为还有更厉害的后招跟进,却见那即醉二话不说‘嗖’的身形一闪,已串起一路残影冲向远处的尸车。 一剑即至,两剑归位,仅仅三段残影连闪,推车前进的二十一人已经纷纷暴毙在一瞬间! 这番剑招施展不可谓不快,然而鬼面人却还是透着青铜面具阴恻恻地笑道:“闻说昆仑山修道之人个个出神入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可惜这不败传说今日就由我改写。” 鬼面人这般说完复又缠上了即醉,攻势较之先前更为猛烈,而他的身后早已集结好的蒙面人正列队成行,朝着即醉身后的素心殿压去,奔至半途纷纷掏出怀中类似铁丸的物什朝大殿前檐齐齐一抛,活像一群小孩子在丢石子玩闹。 可即醉却半分不敢小看这“石子”的威力,自然也识得这些乃是火器,若那素心殿沾着一星半点就不是碎点檐角瓦片这般简单的了。 所以即醉没有迟疑,也不敢稍有迟疑,硬是在一片狂风骤雨的剑刃袭击下,转守为攻横扫一剑赫然格开鬼面人,双脚一踏跟着飞身而起,于半空中一把掷出巨阙! 不旋踵间只见巨阙脱手飞出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便将袭去的铁丸一一切开。巨阙所过之处,爆响声接二连三地响起,仿佛犹如那串串新春鞭炮般喜庆,空气中更是弥漫着一股硝石硫磺混杂后的刺鼻气味。 而即醉面色却有些难看,他收剑回手,落下身来甫一站定,这才发觉腰际隐隐作痛,单手一抹下,一股紫色血液赫然染满了整片手掌,原来方才情急之下还是中了一刀,耳边传来鬼面人得意地笑声道:“滋味如何?不好受吧?” 即醉扛起巨阙,笑声洪亮道:“切口太薄,不足以伤筋动骨,用些好酒洗洗就好。” 鬼面人嗤笑几声并不接茬儿,只是道:“是么?道长也不问问我是如何看出那青光已然失效的?” 即醉将巨阙横插于身前,单手按着剑柄道:“不想知道,不过你若是想说,倒是可以煮上一壶好酒坐下慢慢儿谈。” 即醉自然知道那薄薄一层伤口从表面看似并无大碍,实则毒素已如毒蛇游走般牵动着周遭每一处痛觉神经,若不是以真气强压住这股毒素游走的速度,只怕周身上下都会被这种疼痛侵袭。他必须拖延时间好借此暗中疗伤,而鬼面人却也配合道:“可惜此处无酒,要不咱们来打个赌约如何?!” 即醉应道:“哦?本道爷生平最得意的有两件事,这喝酒第一,赌钱第二,你要赌什么?牌九骰子打马吊,六博投壶压大小?” 鬼面人踏前一步,接话道:“昆仑剑仙的嗜好果然不同凡响,不过今天我们不赌这些俗物,我们赌谁更快!” 即醉大笑道:“那倒也新鲜,怎么个赌法快快讲来,本大侠已有些技痒了!” 鬼面人悠然道:“别急,老天对谁都是公平的,谁也不是傻子,这就好比你趁说话的功夫在暗中疗伤,而我呢却是在等一件东西装好。” 即醉原本是笑着的,不过在鬼面人慢悠悠地挪开身子,看到他身后物件时却再也笑不出声了。他看到了对方人群之中一门周身刻有龙纹的火炮和一盒盒不用打开就知里面是什么的木箱! 从先前的雷火弹到现在的火炮不禁让即醉想起了一个门派,那便是蜀中唐门!只是这唐门门规甚严,历来也只与朝廷合作,那对面的火器又是从哪里来的? 即醉表情愈发凝重,慢慢正起身形将周身蹦得笔直,而身前的巨阙忽而离地而起,一浮一沉地悬于空中,其上七星阵刻隐隐显出淡蓝的星点。显见他已不得不认真应对了。 直到即醉身子略微前倾,鬼面人方才出声提醒道:“道长不妨冲过来赌一赌,看看是那昆仑御剑术快,还是我这门黄龙火炮的弹药更快,呵……” 轻蔑、轻蔑的笑声未断,巨阙剑光一闪,即醉已人剑合一直直扑向火炮,而行到一半却听见轰然一声炮响,即醉眼神骤然收缩,电光石火下又硬生生止住了去势瞬间回救。来回速度竟如飞梭。 只见那人剑合一的即醉在空中滑出一道回旋弧光便追着肉眼难辨的炮弹疾驰而去。 半息过后,便在千钧一发之际双手抓握巨阙,在素心殿正门对着空气奋力一挡,随着‘砰’然一声炸响,巨阙剑身上赫然多了一块黑乎乎的印迹,而即醉的长袖已如烂布,双臂已是血肉模糊,除此之外那嘴角溢出了丝丝鲜血分明已受了不小的震伤。 鬼面人远远望着即醉缓缓站起的身影拍手称快道:“精彩!相当精彩!御剑术果然比这门炮弹还要快,不过你赢了赌局却要输掉了性命!” 即醉根本没有闲暇回话,因为他的一颗心神全部记挂在了那门黝黑的炮口之上,方才一来二去大半真气已然耗损,不得已只能撤去压住毒素的真气任其流窜,可两眼仍紧盯着火炮。 随着那门火炮引线被再度点燃,即醉虽想再次毁去火炮然想了想身后,只得深吸一口气将巨阙纳入掌中,凝神以待。 他本是个赌徒,知道若是拼着素心殿被炮弹击中的危险,强行毁去火炮倒是可以一劳永逸,但他却仍不敢去赌。因为他知道,哪怕仅有一枚炮弹击中素心殿,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不想让卓于晴失望,更不想对自己失望! 数息之后、炮口火光乍现,即醉闻风而动,明知真气不继,依然毫不犹豫地奋力去挡。 一下、 两下,三下!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火炮接连不断的轰响,即醉必定会后发先至,现身在素心殿的空中某处挡住来袭的炮弹,而每每挡住时皆是华光一闪,若是瞧得仔细,可以瞧清那竟是一副太极图案。 也不知是过了七下还是八下,众蒙面人的眼神相继开始变得惊骇不已,心中俱忖殿前那人哪里还是个人?虽然周身浴血,身手却依然不减,面对屡屡轰击却是愈战愈勇,巨阙也随之饮血长鸣! 鬼面人见一旁点火之人心神为之所慑,一剑便削去其人的头颅,抢过火把欲自己点燃引线,而甫一上前,突然没来由感到一股威压从天而降,立时全身毛骨悚然几如过电、二话不说急急退开,前脚刚离,便见一道雷光骤然劈下,随后接连数十道雷光犁扫四周,顷刻间别说是火炮,即便周围的蒙面亦是不待反应便被突如其来的天威击成了根根焦炭。 青天白日为何会有电雷袭杀? 鬼面人左躲右闪跃至一崖石之上,忽闻斜坡方向传来兵器击打之声,顺势一望,这才发现斜坡之上,一群白衣女子正结成剑阵抵御部下的攻击,而其后一女子颓坐于地,鬼面人当然认得这副面孔,她就是太素坊坊主卓于晴,所以方才的答案已然不言而喻——是她施展了《太素玄经》上的雷咒! 一想到《太素玄经》便想到自己的任务并未完成,刚想奋力再搏,可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黄龙火炮被毁后江面上紧接着传来号角之声。 鬼面人循声望去,目力所及之处却瞧见三艘同样制式的八帆战舰正破雾逐浪,飞速行驶而来。而船身数面旌旗之上却都大大绣着“叶”字,足见其不凡的身份。 “看来消息还是走漏了。” 鬼面人犹豫再三,眼见一片狼藉的地面,终是对着一旁幸存下来的蒙面部众道:“吩咐下去,所有人归至主舰,带不走的都给我毁了!” 一声令下,部众相继传达,转而斜坡之上的蒙面人开始有序的撤退。而鬼面人并没有急着离去,他看着血人般站立不动的即醉,双手反握双匕,猛然发力冲上前去。他知道若要杀了此人,现下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自从纳云带着一众内坊姐妹支援莫仲卿三人后,情势便有所好转,众内坊姐妹平日勤练“霓裳舞阵”,今日终有机会大展身手,只是平日所用的长袖却换成了现下手中的长剑,面对十倍之数的蒙面人,众内坊姐妹步步为营同仇敌忾,只要敢有轻撄其阵者,必定叫他血溅三尺。 这渐行渐近下又遇卓坊主双手各持一剑,从崖壁上犹如飞燕归巢般急奔而下,跟着纵身一跃堪堪落入阵中替下纳云亲为阵眼,众姐妹见着坊主亲来士气更振,剑林挥舞下直逼崖顶。 可当众人临近崖顶时,忽闻其上一声炸响,众姐妹心头俱都一震,抬头来望,隐隐约约瞧见崖顶处摆有一座机关巧物。卓于晴见多识广知是一门火炮,心思急转下,从阵中退出身来强提真气,拼着真气反噬,也要强行施展引雷之术。 而随着火炮被击毁,不到片刻,江边又传来号角声,直到大批蒙面部众且战且退朝着木桥撤离时,卓于晴这才在白素衣以及夙瑶的搀扶下率领一干弟子冲向了崖顶。 众人来到崖顶,瞧见满地尸骸,一片狼藉。而腥风扑鼻下素心殿却是完好无损的矗立在眼前。 众姐妹刚想松一口气,却骇然发现尸体堆中立着一尊血人,只是说他站着不如说是靠着一把巨剑强撑着身子不倒罢了。 卓于晴心头猛颤,不知哪里来的余力,猛然甩开搀扶着她的白素衣与夙瑶二人,飞身扑向血人。临到面前,见他紧闭着双眼,整个青衣长袍泅染鲜红,而粘稠的布角更有血珠“嘀嗒”直落。 卓于晴见着浑身一凉接着悲从中来单手轻掩双唇,大粒大粒的泪珠犹如断了线的珠子般顷刻滴落。 “怎么会这样……” 卓于晴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裂开了,伸出指尖想碰却不敢碰一动不动的即醉,她怕一触之下即醉便会如那灰飞般消散。众人赶到二人面前,不明真相的众弟子见平日行事、端庄知礼的坊主如此失态皆是惊讶不已。 而夙瑶以及纳云却是认识这酒鬼的,于白素衣和莫仲卿来说更是有救命之恩。而此刻,眼见天人般的即醉居然落得如副惨状,不论对于谁来说都是件震惊不已的事情。 莫仲卿求助般地望向祁彦之,可祁彦之还没有动,而即醉却动了,随着他的手指轻轻一颤,接着却见他微睁双眼见着眼前朦胧倩影,不禁硬是挤出一丝气力,笑道:“哭个屁,本…道爷修为盖世,这点小伤…何足挂齿。” 卓于晴非但没有止住泪水,这突然其来的喜悦令她哭得更是梨花带雨。一旁祁彦之走上前来将即醉上上下下轻轻按抚过一遍,直到痛得他龇牙咧嘴,方才破涕而笑道:“会痛,看来果然是小伤……” 这话未说完却听到即醉已嚷嚷道:“是吧,我就说小伤啊,待得泡在酒缸里睡一宿这伤也就自愈喽!”末了,见不得卓于晴伤心只得一挥手带起一片腥风施施然道:“让开、让开,本道爷的酒缸还在素心殿里头。” 夙瑶虽不知坊主为何哭得如此伤心,更不知她与这酒鬼有着怎样一段过往,但一个女人为男人落泪大凡不外乎三种原因。 夙瑶如此想着,心下会意般地笑了笑。可这酒鬼实在有些不识好歹,明明受伤很重却仍惦记着喝酒,非但如此更将坊主一推老远,要知她可从未见过坊主对谁掉泪过。念到此处,心下不由暗恼,一气之下就在即醉的后背一推,刚想斥责两句岂料这酒鬼竟一推即倒,直直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这下、夙瑶吓得花容失色,卓于晴神色一变忙叫祁彦之俯身查看,祁彦之略略出手一探,一番细细查探后,脸色罕见地凝重道,“……还是先找个地方让他休息下吧。” 第三十一章 百花厅人语 自鬼面人假意拜岛突施暗算,到率领的蒙面部众退却期间不过短短数十个时辰。 众太素坊弟子尚不知这鬼面人是何目的集众袭击太素坊,恍惚间仿佛仅仅只是经历了一场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的噩梦。然而不论是留下的四艘颇损战舰,还是崖顶上无数尸身都提醒着众人这并非梦境,那鲜血涂抹的石坪更是叫人怵目惊心,心有余悸。俱是在想若没有即醉,没有援军,只怕她们现在也成了这石坪的另一道陪衬。 而处理这些残缺不全的尸体已让众人颇费周折,就更不要说那素心殿前红得发紫的石坪了。 幸好前来救援的官兵足足有两百人之多,这两百人在舞綉,掌针,纳云,采机四人的带领下于分工协作,各处清理。可饶是如此,当日落江心,水天一色时,往日本已静谧的太素内坊却仍是灯火通明,人流不息。而作为内坊中枢机构的“百花厅”内亦有人声传出。 “即醉到底怎么样了,这里没有外人,客卿有话不妨直言。” 听着关切的语调,不用想就知是卓于晴在问。她此刻来回踱步,皱眉不开,显见是有多么的心急如焚。 一旁的祁彦之缓缓道:“大小割伤三十六处,伤口成紫黑色,应是一种名叫“枯心散”的奇毒。这种常人沾之,经络必会寸寸枯败而死,幸好即醉修为精湛,差不多已近半仙之体故而并无性命之忧。然除却五脏六腑震伤之外,即醉强行透支丹田真气已是油尽灯枯,若不及时以灵药固本培元,时日一久修为定会跌落大半几如凡人一般。” 这番定论听得卓于晴颦眉怔目,双颊煞白,愣神间一旁莫仲卿已接话道:“卓坊主莫心急,先生既然提到了灵药,想必一定会有办法治好。” 见祁彦之既沉吟不语并不接话,白素衣不禁疑惑道:“是不是配置灵药的药材颇为难寻?我们太素内坊还是有些珍藏药材的。”听着二人说辞,又见卓于晴一脸希冀,祁彦之只好叹了口道:“我要的东西的确世间罕有,乃是雪莲、朱果,紫参以及龙心这几味药材。” 此言一出,众人一愣。 这四味药材委实罕见,莫仲卿只在《鉴玄录》上看到过,更别说一旁的白素衣了。 而卓于晴听来却是立马答复道:“雪莲和紫参本……本坊主应能弄来,但是这朱果和龙心还请客卿务必想想办法!” 说着竟纳头欲拜,别人不知他的身份,可祁彦之却是知晓的,哪能受她堂堂玄真公主一礼,是以急急将她虚扶起来直言道:“朱果在下倒是有一枚且火候有二十年之上,但是这龙心却是可遇不可求。龙族自古便是妖类皇族,自从三百年前妖族战败,别说是一条真正的龙,就算是一条水中的蛟龙在这中原都是难得一见,不过……” 卓于晴原本已是不抱希望,不想听到最后祁彦之话锋一转似乎欲言又止,不禁顿时快道:“不过什么?还请客卿有话明言。” 祁彦之负手而叹道:“没有什么,龙心乃正阳之物,若是用鹿茸,熊胆之类凡品代替亦可成药,只是效果会大打折扣。” 卓于晴听言默然不语,她自然听出了这祁彦之是临时又改了说辞,若在以往她也不会再问,想来能令祁彦之临时改口的事情必然做起来十分艰难,可如今事关即醉,她不能也不愿就此放弃:“这世上真的没有龙族了吗?还是说客卿只是怕我一介女子不知轻重孤身犯险?” 祁彦之沉吟片刻,终是道:“坊主消息灵通若是果真去找,不妨往东海一探或许有所斩获,只是那龙族虽为妖属却亦属三界生灵,倘若剖心挖肝恐有伤天和,轻则陷入因果乃引刀斧加身,重则妖孽暴起伤人,乃至生灵涂炭。” 卓于晴神色一黯、道:“罢了,那就请客卿以凡品代替龙心吧,相信他也不会反对的。” 祁彦之听她这么一说,既不高兴也不失望,语气平缓道:“那在下这便回云踪山一趟取来朱果炼制灵药。” 莫仲卿见祁彦之辞行欲走,眼看自己便也得跟着回去,余光望了望一旁的白素衣,心中忽生诸般不舍,刚不知如何道别,就听得卓于晴出声道:“慢着,祁先生可知鬼面人的来历?” 祁彦之道:“怎么,即醉还没有转告于坊主?” 这般说着,当下便把众人在嵩阳县一事缓缓道来,卓于晴仔仔细细听完轻声叹道:“果然是冲着《太素玄经》来的么?既然如此,容本坊主拜托客卿一件事情。” 祁彦之道:“何事?” 卓于晴看了看莫仲卿与白素衣却是不说道:“客卿需先答应本坊主才行。” 这般要求显得有些过分,若在平常祁彦之也不会轻易答应,可此时此刻他似乎已瞧出了卓于晴的目的,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一旁白,莫二人,接道:“但说无妨。” 卓于晴调整心情平复道:“他们既然奔着《太素玄经》来,那经卷再放在此处总有一天会被偷去,与其提心吊胆的提防着,不如便让白素衣带着经卷跟着先生一同游历去吧。” 白素衣一愣,一脸惊诧莫名,而祁彦之却是揣着莫名笑意道:“那这期限呢?” 卓于晴顺势拍案而起恨恨道:“待本坊主揪住这鬼面人一党之际!” 末了,故意板着脸望向白素衣又道:“怎么,如此紧要关头,你不愿为本坊主多多分担些么?” 白素衣低头嗫嚅道:“素衣不敢……” 这“不敢”二字刚及脱口,卓于晴便匆匆截口,不容再说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仲卿,你这一路可要多多费心照顾素衣才是。” 待得坊主将这句话说完白素衣这才隐隐约约觉得似乎被二人不动声色的算计了一番,可余光瞧了瞧身旁一脸喜色的莫仲卿,原本想说的话竟再也说不口了,更不知这心上是喜是愁。 莫仲卿见她不再反对,心中更是暗自窃喜,只是这欣喜之意到底为了能将白素衣如约带至二师兄的身旁,还是知道自己能跟再次与白素衣结伴而欣喜呢? 也许两样都有,也许更倾向于后者,谁知道呢,莫仲卿不知道,也不愿太快去知道,他实在觉得这道难题不啻于二十年来所遇的头号“大敌”。 故而一整衣衫向着卓于晴作揖道:“卓坊主宽心,仲卿定当护得周全。” 卓于晴颇为满意地颔了颔首道:“既然如此,你们就先下去准备准备吧。” 白素衣与莫仲卿二人告退后,卓于晴神色随即回复平常,原来方才那一丝从容之色只是在两晚辈面前硬生生装出来的,见祁彦之瞧着自己不言,便率先言道道:“客卿可是觉得本宫行事草率?” 祁彦之直言道:“草率谈不上,只是有点像交代后事。” 卓于晴面色一僵,言不由衷道:“客卿真会说笑,有道是“易寻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草率总比让素衣步本宫的后尘要好。既然缘分已至、若平白无故任其流失,那便是女子一生的延误,看的出来素衣也并不排斥和你那宝贝徒弟在一起。” 祁彦之见她左顾而言他,并不回答问题的关键,唯有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提醒道:“公主与在下说话时总是这般虚饰,不过不管怎样,在下希望公主殿下在做每一个决定前还请牢记老坊主的托付以及叶家的天下才是。” 卓于晴闻言却是话锋一转,落落寡欢道:“客卿可有挚爱?” 祁彦之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有的。” 卓于晴直言不讳道:“那客卿为何还频频相劝?” 祁彦之心中一凛默然不语。卓于晴见他不言方才挤出一丝笑容道:“还请客卿安心,本宫又不是傻子,此去东海自有分寸。” 祁彦之深深看了卓于晴一眼,方才作揖道:“好,如此那便等公主好消息了,若是届时需要帮忙可差白隼送信。” 这二人一番心照不宣的对话,旁人听来自然有些一头雾水。熟知祁彦之的卓于晴,自然知道他并不会无的放矢,说东海有希望,那必定就有希望。至于那东海之中是何等凶物就不是卓于晴要考虑的,她显然已有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 第三十二章 欺云山访亲(上) 翌日辰时、当一缕阳光透过迷雾直射进太素内坊院落之际,莫仲卿一行三人已在卓于晴以及四秀的送别下乘着天心舫离开了太素内坊。 临行前,卓于晴将随身双剑“秋鸿、碧月”赠予白素衣,命她勤加习练《太素玄经》上记载的武学。这对“秋鸿碧月”乃品剑谱上排行第九的一双对剑,“秋鸿”剑身青光盈盈于白日中锋芒毕露,而反观“碧月”在白日里犹如顽铁一块,唯有在月光中才会敛泛光寒。 据说当持剑之人达到《太素玄经》上所要求的“剑心通明”的境界时,秋鸿碧月将能达到日月同辉之境!至于如何达到剑心通明,什么又是日月同辉,卓于晴却没有告诉白素衣,只说所谓剑心通明其实是一种信念,而信念多半因人而异。 这句话说到白素衣似懂非懂,眼角不经意间扫了一眼身旁的莫仲卿,她忽然就觉得又有些明白了,只是这份“明白”实在教人难以启口。不禁有些脸红耳热暗斥自己到底在胡乱想些什么。 …… 热、酷热。 这不是一件好事情,而更不好是明知如此却非要在夏日烈阳下打马疾归。 一路奔驰,莫少英归心似箭,沿途换了好几匹骏马的他,到了欺云山附近却陡然慢了下来。慢行并非近乡情却,而是手上提着的冰镇酸梅汤不得不让他在这崎岖的山道上弃马步行。莫少英知道小师妹莫婉溪爱吃甜食,这酸梅汤无疑正中下怀。 莫少英稳步而行,速度却也不敢稍慢,因为他知道,棉袄木盒中的冰块已开始微微渗水了。这酸梅汤好找、冰块却是难求,它可是花了大“功夫”从一家大户人家的地窖中“借”来的,想着过会儿小师妹一脸甜笑,饮着酸梅汤时的情景,莫少英脚步似是更快更稳了些。 屈指算来、两月不见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不知他们会不会时刻念叨自己,不过就算不时刻念叨着也总比那“负心薄幸”,忘恩负义的叶千雪要好上太多了。 “难道不是么?” 莫少英这般自嘲一笑,他突然发现一个可笑的问题,自己的人虽然已经回来了,可心却留在了某地。 山、欺云山。 午后阳光尤烈,却仍透不过那满山植被构建起来的天然屏障。重重绿荫之下随着斑驳的石阶徐徐而上,一阵山风拂面,吹得汗湿单衣的莫少英浑身一个激灵,旋即大呼痛快!而于此处盘旋而上便是熟悉的“回望亭”,再往上走些工夫便是云踪派了。 然而莫少英没能立时上行,因为此刻有人唤住了他。 “大叔……” 这一声犹如黄莺出谷的脆响令莫少英为之一愕,声音虽是清脆动听可有人叫自己大叔无论如何是不太高兴的,转头来瞧便见一位约莫十二三岁穿着一身的女娃娃俏生生地站在不远处的亭中。 她身穿紫罗百花裙、绾着一对花苞髻,鬓角垂丝上用天蓝色的丝带缠定,小小模样瞧起来端是人畜无害,娇憨可爱。裙下是一双嫩藕般的小腿,右足踝上三寸之处更是用丝绦系着一只精巧的银铃,此刻也正发出叮叮当当地声响。 这女娃娃临得近了,却不先向莫少英打招呼而是凑近棉袄包裹的木盒嗅了嗅,随后表情一喜,眨着水汪汪的大眼央求道:“大叔,这里面的东西能分我一点尝尝么?” 面对一个十二三岁小妮子的请求是人都不会拒绝,然而同样正因为仅有十二三岁故而也不会无故独处深山大林里。莫少英自然想到了这些,但一看到小妮子一副不谙世音的模样又不忍心喝问,唯有耐着性子循循善诱道:“首先我不叫大叔,你可以叫我莫少英,少英,甚至小哥都成。其次、问人要东西,得自报家门,你是谁家女娃娃?可是在山里迷了路,还是在等大人?” 这小妮子伸出藕白嫩笋般的食指,指着自个儿腿上的银铃链子笑道:“我叫叮铛,叮铛的叮,叮铛的铛!我不在等大人,是专程在等大叔你啊。” 莫少英笑着蹲了下来,故意板着脸道:“人小鬼大,是谁教你这么唬人的?哪有人名字叫叮铛的,我还铜铃呢。” 叮铛一听,将十指手指拿出来算了又算,方才一脸认真地回道:“叮铛不小了,可有一百三十岁了,所以不说谎话,大叔不信么?” 莫少英当然不信,不过面对稚子之言也不想过多求证,只得打着哈哈,连声道:“是是是,十个手指能数一百三十岁,看来不笨,不过你都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等的是我呢?” 叮铛见莫少英似是不信自己说的,小嘴一撅,嘟囔道:“你叫莫少英,所以叮铛等着就是你,至于为什么,大叔先将木盒里的酸梅汤分叮铛点,叮铛再告诉你。” “哟嚯,” 莫少英乐了起来,心道好个伶俐的丫头,竟想方设法骗吃要喝的,本不想再作搭理,却忽然想到了这小妮子和小师妹莫婉溪争吃一碗酸梅汤的情形,念及至此,心下不禁大乐,遂摸了摸叮当的发髻,笑得犹如一头大尾巴狼般道:“要不你跟大叔去山上?那里可热闹了,不仅会分你酸梅汤喝,说不定还有其他甜食哦。” 叮铛一愣并没有立即答允,反是笑得贼甜道:“可是山上已经没人了啊。” 莫少英笑道:“鬼丫头,我说的地方你定没有去过,来,跟上。” 见莫少英起身欲走,叮当一把拽住莫少英衣角,一本正经地道:“你要去山上有很多房子的地方吗?那里可是有两个爱笑的大姐姐和一个温和的大叔,还有位总板着脸的大伯,是不是?可他们前些天就被一群拿着长枪的人带走了。” 莫少英听着本想付之一笑,可见叮铛的神情并不似作伪,心下不由一沉道:“当真?” 叮当再次点着脑袋笃定道:“千真万确,而我之所以能在这里是因为其中那位小姐姐将我藏在了山中林子里,并且让我将这些告诉你,说你一定会回来。” 这叮当的描述虽然很是含糊,可莫少英一惊之下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当下再也沉不住气拔腿欲回山瞧个究竟,方走几步,复又匆匆折回道:“丫头,这个都给你喝,别乱跑,等我回来!” 没了酸梅汤的束缚,莫少英展开轻功几番腾挪下已然消失在了山径尽头。 而叮铛却是不紧不慢地打开木盒,推开其上的冰块将一大碗酸梅汤捧出,满满地啜上一口,方才朝着莫少英消失的地方得意地笑了笑。 若匆忙是莫少英现在的动作,那慌乱便是他心上的写照,当他来到云踪派内推开每一扇虚掩的木门时,非但没有见到笑逐颜开的小师妹,就连刻板的大师兄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堆横翻在地的木椅茶几,以及震裂的地砖,甚至还在师父师娘的寝屋中发现了几滩干涸的血迹! 面对此情此景,莫少英心中顿时凉了半截,兴高采烈怀揣万两银票回山,不曾想迎接他的却是薄灰遍布一地破败?是谁掳走了师父师娘,大师兄和小师妹?他们是生是死现下又在何处? 心乱如麻的莫少英忽而想起了叮铛,继而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立刻回奔山腰,一路兔起鹘落行动迅疾,待得如一片孤叶般飘至回望亭上四下一看时,除了剩些残渣的大碗外,哪里还有那女娃娃的身影。 莫少英一屁股坐了下来、脸色顿时惨白。 “这下就连最后的线索都断了!” 要在草木藂茂的云踪山找人已属万难,若是那女娃儿刻意躲着自己更是大海捞针。 “会不会就是这叮铛掳走了他们?这般细细想来那叫叮铛的说辞可是漏洞百出的。” 莫少英心下有些发冷,他委实不敢相信那叮铛小小年纪,心性竟又如此邪乎,明明已经抓走了所有人却偏再要自己去看一看。 这算什么,是在向自己示威? 可转念一想到外表如此娇弱的少女又如何是四个成年人的对手呢?难道这叮铛其实是被人利用的? 莫少英这不过是自己的胡乱猜测,但事情在没有水落石出,他仍不想将那刚见面便心生好感的叮铛往坏处去想。 莫少英念及此处,眼神忽然一亮。 对了,长枪! 叮铛说过一群手执长枪的人将四人带走了。 是了,是了! “我一开始想差了,若是那小妮子未曾说过假话呢?” 那么一群执枪的应是官兵,而官兵驻地最近的要数那江陵府,先前我与那江陵刺史二公子方少奇有些过节,所以趁小爷不在,那方少奇说不定便会按个莫须有的罪名借机挑事?! 一想到那方家二公子方少奇有可能掳走众人,胸中突有一股莫名戾气直冲脑门儿,若是仔细瞧来,不难发现莫少英双眼怒目圆睁隐隐泛紫,竟与那义庄之时极其相似,整个人一动之下,已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午后城门、城砖滚烫,守城官兵躲在阴影处撑枪倚墙昏昏欲睡,往日若是无人进城他们便会如此一直瞌困到太阳落山,而今天偏偏有位不识相的主户不但顶着艳阳进城,亦且一路打马疾奔,激得沙飞石走端是扰人清梦。 守城官兵也是人,而人若是被陡然惊醒多半有些火气,可这罪魁祸首似是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一脸凶神恶煞的快马按剑直冲而来,丝毫不将城门看守放在眼里。 为首一名领队一看这架势那还了得,匆忙向后方几位递了个眼神,待得八把长枪当的一声齐齐交错拦住城门,方才昂首挺胸扯着嗓子有意刁难道:“来者何人,速速下马例检!” 马上之人自然是莫少英,若在平日他或许会客客气气的让步,而此刻瞧着守城官兵那副拦截的架势非但没有丝毫减速而是更打十八鞭将马速提至极致,一路呼啸冲刺而去,临进城门便是一声怒叱道:“滚开!” 不待众官兵反应,这莫少英轻勒缰绳,胯下之马一跃而起,“刷”的一声长剑同时出鞘,于半空中将八杆拦路枪尖齐齐斩断后竟扬鞭进城! …… 第三十三章 欺云山访亲(下) 八位守城官兵望着手中断枪面面相觑,片刻、领队这才反应过来一脸羞愤地道:“狗娘养的,都他妈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禀报胡都尉就说有贼人闯破城防向着刺史府方向去了!” 莫少英的确是向着刺史府奔去的,好在正当午时天炎地热,百姓几乎皆在家中避暑纳凉鲜有人在这个时候于大街上晃悠,这使得莫少英一路策马狂奔几乎不遇阻碍,临到刺史府翻身下马按剑入门,守门侍卫虽月余不见这侍卫长的面孔,可仔细瞧来却有三分面熟,恭敬一礼后便任由他进得府内。 哪曾想,这阴沉着脸的侍卫长一进府内立足当场哪也不去,随即暗运玄功,扯开嗓子大喝:“方少奇!”这呼喝声当如平地一道炸雷,惊得枝头鸟雀一阵高飞,俩守门侍卫更是相顾失色,不由纷纷上前劝阻…… 方少奇这几天很高兴,高兴得几乎连院门都没有出过几趟,这在平日里简直就是无法想象,显见在他的身上一定发生了极为不平常的事情。而这番足不出户、乖乖公子的表现更是领刺史方乾心下大悦,对着小儿子的印象大有改观。他也很满意自己的决定。 而此刻的方少奇正在落荫下逗鸟赏花自娱自乐,闻听有人胆敢在府内直呼其名,脸上霎时一阵阴晴不定,刚想咒骂出口,可旋即双唇一抿,似是想到了什么般竟强按怒意匆匆寻声走去。转过数道拐角来到前厅大院便瞧见地上躺着七八个侍卫呻吟不已,而那莫少英却是一脸阴沉蛮横地站在场中。 方少奇心下一凛却没有后退,反是蓦地一合纸扇,迎上前去面带假笑抱拳相礼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莫侍卫长,怎么、王爷交代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莫少英一见方少奇,即刻抽出长剑,沉步走去:“我家小师妹可在这里?” 方少奇本想出口解释,可一见莫少英满脸铁青,提剑徐徐逼近,心下没来由的一寒,下意识后退半步,硬着头皮道:“不错,婉溪便在舍下,只是……” 莫少英一听果真如此,再也不想听他废话,胸中那股无名戾气更是冲破了喉咙,化作一声爆喝,长剑如虹飞身斩去。方少奇眼见如此,骇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刚想出声呼救却听得‘当’的金铁交鸣声响,一个身影已率先架剑挡在了身前。 莫少英眼见来人,微微一愕,不禁惊怒交加道:“大师兄,怎么是你!快让开。” “放肆!!师父几时教过你这般对待恩人了?!” 骤然听见大师兄莫方闻如此一说,莫少英又是一愣,道:“恩人?” 此时前院之中人也开始逐渐增多,胡都尉率一干精兵从门外赶来,里院更是冲出一群侍卫将四面围得水泄不通,而大家一见到这架势,在瞧瞧场中三人,虽已有些心知肚明可因职责所在并没有退去。 莫方闻眼也不急着回答,立刻转身将方少奇扶起,恭敬地一礼道:“方公子没事吧?我这二师弟一向莽撞惯了,还请看在在下的薄面上暂且饶过,身为云踪山大师兄这就带着他回房好生管教!” 方少奇想饶吗?肯定不想! 这是已是第二次!堂堂刺史公子爷居然被一个狗奴才于众人面前如此折辱出丑,实在该杀!可此刻他出于某种原因必须忍让,想了想,只得哼哼道:“没事,这天气燥热火气冲,本公子不与他一般见识,只是回房后还得严加训斥,向他这般莽撞,迟早会祸及云踪派满门!” “你……” “够了!” 莫少英刚想回敬几句,不料莫方闻一声轻喝将其打断,又转身告罪道:“公子大人大量,方闻定当严加惩戒。”方少奇点了点头,对着一旁胡不为道:“胡都尉既然来了,便同本公子去对弈几盘可好,其他人还是散了吧。” 胡不为道了声“是。” 临去前却是对着余气未消的莫少英深深看了几眼方才举步而去。 刺史府西厢房内大师兄莫方闻并未指责莫少英的丝毫不是,反是关上门来就将这几日的惊变缓缓道来。 原来在小半月前的一天夜里,一群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袭击了云踪派。这些人个个武艺高强,行动迅捷训练有素似是想将云踪派一干人等在睡梦中袭杀,幸好师父学究天人忽有所感起夜探看才免去了祸事。 然而即便如此,师父为了让我们安然退入山腹密道,自己独挡道口,可双拳难敌四手下不知中了什么暗器直今仍然昏迷不醒。 我们四人退至密道内封死来路后,这些人并不退却,直到小师妹莫婉溪从密道另一边逃出去江陵向你求援,哪知你不在府中却遇到了那方公子,是他带着胡都尉前来赶走了黑衣人。 胡都尉他们领兵来到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天,师父从昏迷不醒到脉象微弱情况一度异常凶险,又怕那些个贼心贼心不死,所以我们就听从那方公子的安排集体搬来了江陵,师娘张雅君正日夜陪着师父莫行则。 一番原委从大师兄莫方闻口中娓娓道来,莫少英听罢胸中怒气渐消,那股方才支配情绪的无名戾气也不知去了哪里,当下便道:“我这就去见见师父和师娘。” 莫方闻唤道:“站住,现下师娘难得午睡,你这般贸然冲进去岂不是扰人清梦?” 莫少英一听,回转身形,迟疑道:“我们云踪派百年之前已然没落,这几年也没有帮人卜算并不会得罪四方势力,究竟是何人,又是何目的要赶尽杀绝?” 莫方闻沉声道:“什么目的尚不清楚,然而临走前师娘命我去师父房间取《苍云经》,可我到那里时,东西却不见了。” 莫少英一听冲口而出道:“那本破书中除了一套剑法几笔见闻外还能有什么?” 莫方闻一听,眉头一皱盯着莫少英神色不善道:“这《苍云经》是历代云踪掌门随身信物,师父他老人家从不准我们翻看,你是如何知晓里间内容的?” 莫少英见说漏了嘴,干脆道:“这,有一次小师妹拿了出来与我们炫耀,我就趁机瞧了瞧。” 莫方闻当即指正道:“我看你是唆使小师妹干的吧。” 莫方闻口上这般说着,可眼神中却毫无责备之意,莫少英干笑两声,也不回答干脆来个默认。如出一来,这屋内紧张的气氛顿时缓解了不少,莫少英自然知道不论出了什么事他这个大师兄都会护着他们。 只是此刻莫方闻似乎满怀心事,见他依然愁眉不展,莫少英不由道:“怎么,师父的伤很重么?还是……” 莫方闻抬手截口道:“少英啊,师兄得与你说一件事。你听完可不能动气,更不要乱来。” 莫少英闻言,心中暗道不妙,他不曾见过莫方闻的表情如此严肃过,有些不解道:“什么事。其实书没了可以再找,只要人在就好。” 莫方闻板起脸道:“你得先答应师兄。” 莫少英笑了起来,只是笑容实在有些不自然,他素知大师兄并不是个拐弯抹角的人,能让一个老实人这般说话显然是发生了什么,这使得莫少英的脸重又再度凝重了起来:“大师兄你说,我听着。” 莫方闻听罢颔了颔首,良久,忽道:“婉溪要嫁人了,方家二公子要娶她。” 莫少英倒吸一口凉气,不假思索道:“那一定是那姓方的耍了手段!” 莫方闻摇了摇头,无奈道:“是婉溪自己提出的,她说方公子家世渊博对他情深意重,有此知心郎君不如早早嫁了。” 莫少英更是怪异道:“不可能!我亲自去问她。” “回来!” 前脚刚走便听大师兄一声喝斥,莫少英脚步一僵又听大师兄续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去便去?你以为我们没有问过?但就算师娘亲自过问,婉溪也是这么说的!” 莫少英转过身,望见大师兄一脸痛心的模样,不由大声道:“你们是在自欺欺人,这明显是那废物趁人之危,逼小师妹就范,而我还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方少奇平日里声色犬马夜夜笙歌,若是小师妹嫁给他这种人一辈子就毁了!” 这莫少英越说越激动,而对面莫方闻却沉声道:“其实这方公子年少多金,其父对百姓也是爱戴有加,将这一方天地治理得井然有序,婉溪若嫁进去即便这方二少往后对她不好,但为了顾及他方家名誉想必不会过多为难婉溪的。” “放屁!!” 此刻的莫少英复又怒上心头,他根本想不到自己出去了一趟,回来之后竟有这等惊天变故,早知如此,他何必来这江陵!那方少奇算什么东西,现下又见大师兄这般忍气吞声为他辩解,不禁心头一闷,一股邪火莫名冲上脑头:“莫方闻!你还是个男人?我真是看错你了,不要以为我不知你一直暗恋小师妹,可现在她就要被人抢去了,而你却窝在这里,净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来麻痹自己!” 莫方闻静静地听着,也不生气,只是笑容勉强得很,语气亦是干哑艰涩道:“可那又如何?现下师父气若游丝、昏迷不醒整日靠着极其珍贵的参汤吊命,我们云踪派吃他们方府,用他们方府的,他方府不是大善人,这么做难道师兄我不知道他们是何居心?” 莫少英道:“那你还将小师妹往火坑推!” “师兄劝不住她!” 莫方闻不禁低吼了起来,双拳紧握,显见在很努力地控制情绪:“我劝过了,她不但不听,还将我赶了出来。而订婚那日,师娘守着师父浑浑噩噩,你与三师弟又在外游历,你教大师兄还能说什么,即便劝住了,那师父呢,难道任由他拖着病体回到那个并不安全的云踪派里?” 莫方闻语意一顿,不待莫少英搭话又道:“而他方家贵为刺史现已广邀朝中大员参加,那赫赫有名的襄王也在其列。两天前他方家匆忙下了文聘之礼,而十五日后便是大婚之日,师弟你可曾想过若届时悔婚便是让方家下不了台面,我云踪派亦要横遭灭顶之灾!……” 莫方闻说的语重心长,可莫少英的一颗心却渐渐收紧,冷冷诘口道:“所以就弃车保帅?说不定还可因此得贵?” 大师兄莫方闻听罢胸口如遭中击般直直一愣,转而苦笑道:“你非要如此去想也…行。” 莫少英怒极反笑。 一时间,失望,悲愤,自责,种种负面情绪突然汇成了一股洪流,瞬间淹没了理智,想都没想便一把揪住大师兄衣襟从怀中掏出一张崭新的银票换了换,恨恨道:“看见了么?看见了吗!这是我拼命换来的。我原本以为云踪派需要这笔银子。不过现在看来大师兄已经替云踪派找到了更好的靠山。呵……说来师妹出嫁没什么嫁妆吧,这一万两就当我二师兄的一片心意,你这大师兄也好风风光光地送小师妹羊入虎口!” 说完莫少英用力将银票一甩,头也不回地甩门而去。 此刻、他不得不走,他只觉心中已是一片狼藉,更有一股戾气似毒蛇般在脑海中窜来窜去,一遍遍地叫嚣着杀了眼前这个懦夫!他已有些无法遏制这股横生的戾气,更不知道这它到底从何而来又会衍变成什么模样,这种心慌的感觉让他极度不安,所以他必须走,逃得越远越好! 第三十四章 夏风扬明月(上) 白日饮酒夜来香,烛红衾暖春满帐。 这一连十四日间莫少英喝得是昏天黑地烂醉如泥,他本不胜酒力所以一喝便醉,醉了便开始胡说,一会儿骂起那方家仗势欺人,一会儿痛惜云踪派势单力弱,怨那大师兄不争,怜小师妹入了狼门! 这喜怒谩骂、哀怨丛生,轮番在这张俊逸的脸上争相上演,这酒品之差教人瞧来端是哭笑不得,而一旁一直守着的牡丹却总是认真的倾听着。 是了,这莫少英现下正在玲珑阁中。他不知道为何会下意识来到此间,或许只是为了履约,又或许只是觉得比起空无一人的云踪派,这里好歹有一个说话的人儿。 而牡丹身为玲珑阁的头牌,是活生生的摇钱树,入幕之宾自然任其挑选。而这莫少英一连十四日,天天霸占着牡丹令来客颇为不爽,阁主商丘影更是满脸不耐,然而每天从牡丹手中接过的银子分量重得让这阁主不得不三缄其口,笑脸以待。 银子自然不是莫少英给的,起初牡丹也不愿意做那倒贴的买卖,可见他如此萎靡不振却也狠不下心唤来奴仆将他殴打一番扔出门外。 牡丹一时说不上这么做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他是个好人,又或许是心里总有那一丝若有如无的悸动。她仍清楚地记得,那夜他醉酒后睡在自己的面前就像个孩子,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而现在这份委屈似乎又深了些。 屈指算来二人见面也不过仅有三次。第一次他将自己拍晕,非但没有占自己半点便宜还真给了一锭银子。事后又听他携着师弟二人大闹玲珑阁,为的只是那内坊弟子白素衣,微微佩服之际,心道好个少年多情郎。 第二次再见他时已是堂堂胡不为身旁的侍卫长,可谓年少多金,心想事成。手中有大把花不完的银子却提出要和自己这个青楼女子做单纯的朋友。而正也是她这混迹风尘的阅历使她更能看清莫少英语含真诚。 而这次这个多日不见,外表开朗的男子来的目的显然并不单纯,自从他一进门,牡丹便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狂躁与酒气,连句话儿都未说便被他合身抱上了床,就当牡丹以为要发生点什么时,那趴在身上的莫少英却一动不动,毫无防备的就此睡了过去。这就好比一个哭闹累了的婴儿突然回归到了母亲的怀抱一般,变得平静安稳,不再惧怕任何危险。 他是如此信任她,而她自己呢。 牡丹自嘲地笑了笑,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怜,明明是风尘女子却没有流落风尘的觉悟,明明知道这只是昙花一现,可却任他迷住了双眼。这就好比一只飞蛾,明明见着同伴俱都被火烧成了灰烬,却依然选择奋不顾身地拥抱光明。 当月落日生,日尽月明时,终究到了第十五个夜晚。 这天,江陵通城璀璨生光,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一树华光落珠,万点星光耀眼。这番普城同庆之景自然是为了刺史方乾之子方少奇的婚礼了。 刺史方乾巧施仁政,能使战火后的江陵在短短三年之内便恢复如初,百姓自是有目共睹,而之前当叛军打来时这方乾毅然死守城门直至援军赶至更是受到了全城百姓的爱戴。故此百姓爱屋及乌,纵使那方家二公子格外顽劣了些,也终究是他方乾的子嗣。 而这通城喧闹下,玲珑阁中却是冷冷清清与街外成了鲜明的对比。按理说这玲珑阁如此大喜之日怎会这般冷清?不外乎方大人将玲珑阁内那些舞姿姣好者俱都拉去庆祝婚宴罢了,而剩下的也得了阁主的恩准,特例准许这些姑娘今夜去大街上游乐一番。是以,这偌大的玲珑阁也仅有飞凤阁一处还亮着明灯。 灯下有人,照着二人身影影影绰绰。 莫少英今天不曾喝酒,显得心事重重。 一旁牡丹见着故意激道:“你瞧瞧你,一连十四天,吃完了睡、睡醒了喝,不给缠资便也罢了,可现下你清醒着也摆上一副臭脸给谁看呢。” 莫少英强打精神,笑着随口道:“多谢小姐姐收留,那天出门忘带银子,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有小姐姐会收留我,不过放心,下次一定记得带银子。” 牡丹眉宇一挑,嫣然道:“小姐姐?你是不是对每个有恩于你的姑娘都喊得这般亲近?” 莫少英一阵脸热,忽然就想起了叶千雪,若是她,自己还会这般称呼吗? 答案不言而喻,这个随意而轻佻的称呼显然不适合叶千雪。 那就适合牡丹了?显然,虽然表面上不承认可潜意识中还是对牡丹有所轻视的,猛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莫少英颇觉有些尴尬,就连说话都不那么利索了起来:“也、也许吧,我……” 牡丹仿佛瞧破了他的心思却并没有生气,反是吃吃笑道:“你瞧你,心虚了不是,罢了小姐姐我也不想打听。” 莫少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望着窗外人影攒动,匆匆转移话题道:“你看、这外面如此美好,牡丹姑娘何非要待在这玲珑阁里?就不曾想嫁个如意郎君安度一生?” 这说者无心,听着有意,此刻的牡丹心下一甜,望着莫少英那副认真的神色,有意无意道:“可我早已满身污秽谁不嫌弃?” 莫少英淡然一笑道:“是非黑白自有公道,牡丹姑娘纯良和善,长得又不差,自然会有大把男子不嫌弃的。” “那你嫌弃么?” 接下来的这句话牡丹并未说出口只在心里悄悄问了一回,因为她正要说时便瞧见莫少英望着窗外怔怔出神,显然全副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 牡丹见着心下隐隐失落,她虽身在风尘,一颗心却没有被蒙蔽,又怎会看不出莫少英身在此处,心不知飞向了哪里,只得将那等莫名情愫深深埋藏了起来,伸出一指,戳了戳莫少英的脸颊,装作调笑:“看你嘴巴跟抹了蜜似的一个劲儿地唬人,这心啊恐怕却早已飞到了窗外,你要去为你那小师妹讨公道了么?” 莫少英不知她心里变化,只是笃定道:“不错,是时候了。” 牡丹闻言突觉一阵失落,她不想让他去,因为这很危险,她怕这一去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但她更知道自己前十四日留不住他,那今夜也会一样,只是这心中仍是有些不甘心地道:“你、决定了…” “嗯。” 不待牡丹说完莫少英已然点头,显见他已满心决意。 牡丹见着再不多言,而是轻走几步从衣柜中取出一把龙纹镶边,白鲨皮鞘包裹的长剑,轻轻吹去其上的薄灰,跟着双手捧剑递向莫少英道:“此去龙潭虎穴,姐姐不能帮到你什么,这把流渊是祖上传下的,从进太素坊学艺时就一直跟着姐姐,怎奈我资质有限也过不惯内坊那等清贫的生活,致使这宝剑蒙尘,今日赠予你也算令它重见天日,你拿去防身吧。” 莫少英刚想推脱,字还没出口,便被一张玉手堪堪捂住道:“怎么,连姐姐的一点心意都不肯收下?我这把流渊难道不比你那把卷刃的破剑要好上百倍?” 莫少英仍觉不妥还待推脱却见牡丹忽然拔下发簪,朝着自己手心猛地一扎,鲜血赫然从掌间沁出,叫人看着生疼。 莫少英一惊之下未及动作,当牡丹“呛”地拔出了流渊,这才注意到剑身通体黝黑不见剑督,剑身与剑柄浑然天成,犹如一柄扩大了数千倍的鱼刺! 而众所共知剑督是用来防止割伤手指,俗称护手,必要时还可以用作格挡,所以能使此剑的人就算不是个剑术高手,其身法必然灵动飘逸,剑招也定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而云踪派的云踪七式岂非就是这等剑招? 剑锷位置镶有一颗明珠,明珠上已有斑斑裂痕,牡丹此刻正将掌中鲜血滴于其上,珠色逐渐转红。 须臾,待得明珠透着粉色时,就听牡丹笑道:“可否让姐姐也这般刺你一下?否则这血就白流了。” 莫少英闻言自然不会再去拒绝。只是当明珠变得彻底嫣红通透时,流渊整体却并未有什么显著的改变,正迟疑间就听牡丹解释道:“据家父所言以我家族血脉做血引,再将你的血液混入其中是为了沟通剑灵,而流渊本就是剑中剑灵的名讳,传说沟通剑灵就能似剑仙,天人那般御剑飞行。但可惜的是由于上上代祖父不慎将其损毁,剑灵从此不再回应主人,所以这只是形式当不得真,少英不怪小姐姐吧?” 牡丹这般做自然有些女儿家的小小心思,将一对男女的血混在一块其实在家族中还有另一层相当重要的意思,只是她并不愿说个明白,更不愿将其束缚,而莫少英也没问自然更不会怪责,他甚至并没有去听后面有关剑灵的传说,只是握着牡丹染血的手掌面有心疼之色,道:“你有父亲?他还在世?” “嗯,也许。” 牡丹草草应了一声,显然不愿多说。 莫少英见她欲言又止,当然是想立马问个明白,问问她究竟有着怎样一个父亲,问问她愿不愿意当自己唯一的小姐姐,但现下的时间却已不允许了,窗外绚烂的烟火已然腾空,证明着婚礼就要开始了,只得轻轻拉着牡丹的素手,认真道:“等我回来。” 牡丹心头一颤,忽然撇过去脸有些不敢直视道:“嗯,我等你回来。” 牡丹想说的话终究未曾开口,也终究不曾将他留住,她甚至不知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诚如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总是带着种种猜忌,若都能坦率些,或许有的事就不会发生,有的人就不必白等。 寒室内孤灯照影,女子对镜颦蹙,拈香祷祝。 …… 第三十五章 夏风扬明月(下)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方乾方刺史虽说上了年纪,可值此大喜之日也是身子倍感健朗,心情益发和悦。 不仅朝中官员前来赴宴,连百姓也自发同庆真是给足了方大人的脸面。为此方乾特意在刺史府口长街上摆设了流水席,只要是城中百姓不论贫富贵贱,今夜皆可来此筵席上一品人间罕有的美味。故此这刺史府外的大街上比那过往城隍庙会还要热闹几分。 而与之府外的喜庆相比,这刺史府内却是少了几分热闹喜庆,多了几分庄重华贵。 红绸披瓦、灯笼串道,窗格纳喜、合府洒香,般般件件都是精挑细选,又巧妙装饰在最合理的位置。而那大院前厅外几桌朝中大员手上使用的稀罕物件儿更是别具一格,即使是东、西厢房内那些富贾用的餐具也皆是清一色的玉碗银勺。众人脸上也都或多或少流露出喜庆之色。 而这其中、最为高兴也最为得意的非新郎倌儿方少奇莫属了。 这方少奇今夜红冠喜袍加身,表面上对恭贺之人送往迎来,笑脸以待,可暗里却斥那礼数繁琐,不胜其烦,巴不得这就拜了天地入那洞房,早早行那美事多好。 可盼是一回事,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大户人家礼数不可轻废,这是爹今日再三叮嘱的,故此百般无聊下,望着红帕下的新娘心思也就跟着活络了起来。 思来想去这莫婉溪长得清秀可人,小家碧玉,性子上却是微微泼辣,有些刁蛮,这让喝惯了花酒,听惯了顺耳之言的方少奇如何不眼前一亮。 对于他来说她便是一匹尚待自己驯服的野马,一件刚到手的新玩具。而更让方少奇为之暗爽的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想当初那贱人莫少英居然敢仗着有人撑腰令自己在众人面前蒙羞,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可今夜他的师妹却要在自己胯下婉转承欢、又是何等的大快人心! 这般龌龊的心思外人自是不晓,此刻方少奇的脸上也是笑得愈发恣意,而红帕遮头一身凤尾红裳的莫婉溪若知道他怀着这等心思不知还会不会勉强答应? 只是此刻她也根本想不到这些,心情更与周遭格格不入,若是仔细瞧去,不难发现红帕上似是有水渍轻泅其上。 是了,这一帕之隔,帕外欢声笑语一团喜庆,帕内泪珠偸垂暗自神伤。 莫婉溪自然不愿意嫁的,在以往她想过未来的夫君可能是心性平和的莫仲卿,也可能是对头莫少英,或许还可能是憨厚正直的大师兄,这些她都设想过。 可她不曾想到平静的生活会被一群黑衣人打破,不曾想大师兄会受伤,不曾想奉若神明的父亲会昏迷不醒,更不曾见过母亲会那般惊慌和憔悴。 所以她害怕。 孤身从密道逃出来时就开始害怕,深夜沿着十里坡徒步前往江陵府,路上一有风吹草动便紧张得四处张望却又不敢瞧个真切,深怕黑衣人就忽然窜出来出现在面前。好不容易一路紧绷着神经来到刺史府却又被告知二师兄不在府内。 这种满怀希望到头来却被一阵失落填补,是多么令人彷徨无助,而此时方少奇出现了,她只有去求他,不曾想这方少奇竟是一口答应,本以为遇到了好人,可半路上这方少奇却要自己嫁给他。所以她站在这里不得不嫁。 扪心自问,她多么希望此刻能有一个人不管不顾地带走她,这个人可以是身边的大师兄,又或是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但她知道这是份奢求。 忽然、一双温厚的大手微微扶住了她,这双手似是能感到她的脆弱,然而这却不能将她的脆弱一并带走。 这双手自然是大师兄的,女儿出嫁理应父母到场,然而随着莫行则的昏迷,对于整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的张雅君,莫说是来参加女儿的婚礼就是出来走动走动怕也没什么力气。 加之女儿真正出嫁原因她张雅君哪有不知,所以她觉得没脸参加女儿的婚礼,更谈不上给她一个祝福和希望。 于是这重任只能由大师兄莫方闻一力承担。他是个男人,将自己暗恋多年的师妹拱手送人原本就是件令人难以割舍的事情,然而他更是云踪派的大师兄,师父谆谆教导耳提面命令他事事不得不以大局为重!故此,他也只能微微搀扶住师妹,给予一丝聊胜于无的安慰。 他也只敢做到这些。 “吉时到……!” 随着呼声一起,周围逐渐安静,气氛为之一清。众人望向前院高台,只见方乾举步上前,向四周郑重一礼,表情肃穆道:“承蒙各位抬爱能来参加犬子少奇的婚礼,方某在此厚谢!然、惜姻翁有伤在身未能亲至,故此请贤侄莫方闻在众贵客前代受老夫一礼!” 这厢说完,方乾纳头便拜,莫方闻哪能坦然受了老人家如此大的一礼,赶忙躬身回礼。方乾笑道:“贤侄不必拘谨,这一拜当真受得,你若不受就是陷方家于不义了。” 莫方闻笑了笑以示回应,他本是想说一番客套话,可却发现此时嘴里比吃了黄连还要苦上三分。 他还能说什么?恐怕是仅仅站在这里也属勉强的很了! 方乾见他不言倒也不觉失了礼数,转身又满面红光地道:“好好好,客套话不多说,这就拜堂吧。”一旁司仪先生闻言,站出来开始行令道:“请二位新人至堂前!” “一拜天地!” 二人对天而拜,莫婉溪微微弯腰已察觉到心中越来越明显的悔意。 “二拜高堂!” 二人同拜方乾,莫婉溪开始祈祷能有个人能出现。 “夫妻对拜!” 方少奇先拜,莫婉溪后拜。 “共入洞房!” …… 当莫婉溪坐在这龙凤喜床上时,整个蚕丝被褥异常冰冷,而比之更冷的是她的心。 既然坐在这里那便说明并未有任何奇迹出现,该来的也并没有来,她唯有认命,可仍不禁去想,“这难道不正是我想要的吗?” 待得那三分醉意的方少奇撞开木门闯进来时,她整个人开始紧张,紧张着将要发生的事情。方少奇晃悠悠地走来,用喜秤挑起红帕,一脸泪痕未干的俏脸便展现在了眼前。 方少奇眉头一皱,他此刻已不必再装,只是不知为何并没有原形毕露,只是沉着脸道:“怎的,不愿意?难道我方二少配不上你?” 莫婉溪用红帕拭了拭泪痕,特意柔声道:“没、我只是太高兴了些……” 方少奇醉笑道:“好,高兴好。那娘子先来亲个岂不更高兴?” 突然,方少奇猛地抓起莫婉溪的下颚,态度尤为粗暴。莫婉溪不曾料想他会如此野蛮,临到嘴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侧脸一偏,堪堪闪了开去,急道:“方公子…你弄疼我了。” 方少奇阴阳怪气地道:“哟,这就疼了?话说回来,你已是我方家的少夫人,你觉得公子这个称呼…妥吗!” 这前半句温柔似水,可直到最后两字却已是赤裸裸的高声斥责,听得莫婉溪微微一愣,见他如此反复无常,不禁心中更冷,原本那一丝幻想也变得荡然无存,可想到爹爹卧病在床不得不委曲求全道:“夫…君…” 方少奇闻言似才有些满意,转而于桌旁倒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莫婉溪道:“这叫合欢酒可是要两个人绑着一块儿互喂着喝的,不过想来娘子也不愿意,就这么将就吧。” 莫婉溪见他让步也不曾多想便将一小杯酒慢慢啜了下去,失神的双眸完全未在意方少奇一脸玩味的笑容。 酒尽杯干,待得莫婉溪全数喝尽时双颊便立显几分红晕,令本就楚楚可怜的脸上更添几分怜意。 方少奇把玩似地看着莫婉溪并不着急,一边就这般动情地看着,一边自斟自饮。 如此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这方少奇越喝脸越红,两眼愈看愈为明亮,数息之后,莫婉溪似是也有了些异样的反应,只瞧她满面潮红,身子微微发抖,直勾勾地盯着方少奇,眸中的柔情蜜意仿佛已浓得化不开。 方少奇一喜,不禁轻声唤道:“娘子。” 莫婉溪一惊,猛然醒悟道:“你!这是什么酒。” 方少奇见她转醒、顿时不乐,将杯子随手一抛,又不慌不忙地从桌下取出一副上好的马鞭,轻轻一挥便非常配合地发出一声脆响,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这叫合欢酒,娘子难道不长记性?” 莫婉溪只觉此刻身子越来越烫,而当他拿出马鞭,下意识一愣跟着猝然起身刚想上前夺下,却骇然惊觉两腿已根本使不上气力,只得斜斜瘫坐了下去。 方少奇见着她一脸惊骇的面容,不禁好笑道:“别这样瞧着我,我方二少不爱学武只爱美人,而娘子却有武艺防身,为防娘子暴起伤人,所以在你的杯壁上抹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说完,故意扬了扬手中马鞭,笑道:“至于这个,是为夫从各地烟花柳巷中学来的新鲜花样,保准刺激!” 这方少奇笑得愈发肆无忌惮,莫婉溪听得心身俱颤,她当然知道会发生什么,可自己是人,不是那青楼女子,更是不匹受人摆弄的畜生,念到此处,不禁心下微怒,张口娇叱道:“你敢!” “啪!” 回答她的一记冷鞭,鞭子抽在胸口并不显得多么疼痛,但那股屈辱感犹如导火索般立马点燃了她满腔的愤怒! 试问从小到大又有谁敢如此对待自己?没有人!她突然不顾一切地再次站了起来,朝着门外用力跑去,可刚走半步,忽觉眼前一晃,景物跟着摔倒。 周遭景物当然不会摔倒,是莫婉溪再次重重摔在了地上,可没有人将她扶起,等来的却是一顿无情的鞭笞和肆意的嘲笑:“你跑啊,跑啊!大门就在那边,我倒要看看你今儿咋跑?哈哈哈……” 莫婉溪紧咬着下唇,努力让自己哭不出声,可眼中的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她突然有些恨自己,恨自己软弱,恨自己无能,既然选择了献身,心中又为何再度反悔? 她就这般一声不吭地趴在地上向着门口挪动着,这平日一个轻功就跃过的距离,今时今日却犹如天堑般让人无奈。 一旁操持着冷鞭的方少奇见她出奇的平静既不喊也不闹,不禁撇了撇嘴,不满意道:“滋味如何,你最好乖点,我下手也轻些,别以为是本少爷明媒正娶就能依仗身份,说到底都是交易,你还不是和玲珑阁那些姑娘一样卖了自己?只不过价钱不同罢了,所以别装清高,现在本少爷勉为其难调教你,你就合该给本少爷受着!” 说完,又是急急一鞭将莫婉溪身上崭新的嫁衣抽出了一条口子,雪白的后背上当即生出一条犹如细蛇般的红印,可莫婉溪只是抖了抖身子,抹去眼泪,转过身来看着方少奇,目露恨意道:“你这畜生。” 方少奇一怔,扬起鞭子沉声道:“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莫婉溪笑了笑,忽然昂起头来豁出去道:“你这畜生有本事就干脆打死我,否则我定会让我二师兄加倍讨回来!” “啪!!” 方少奇一听到“二师兄”三字立马便想起了莫少英,心下怒火中烧,不由分说便对着莫婉溪雪白的后腰又是一记重鞭,痛得她立马紧咬银牙微微弓身,额间直冒冷汗! 方少奇见状尤不解恨,蹲下来单手重重拍着莫婉溪哭花的俏脸,恣意道:“痛么?知道痛就好,你最好再也别提那个莫少英!他也不会来救你,他根本就不敢!你现在若是把本少爷伺候好了,说不定会怜香惜玉些少受几鞭,如若不然,我就抽得你满身桃花儿开!!” 方少奇这般说着手下却未闲着,粗暴地撕扯着莫婉溪的上衣,正想行那折辱之事,不曾想屋顶一角轰然倾塌,一人陡然跃下,未来反应手中的皮鞭瞬间遭其夺走,旋即啪啪两声脆响,自己便被抽倒在地,火辣辣的疼痛感刚至又被来人一把拎起身来! 一愣之下,这才见到来人面孔,惊得是一魂归位二魂升天!牙齿咯咯打颤。 莫婉溪看到来人,忽想起身扑进怀中,可一动之下才想起被下了药,想喊句二师兄却发现喉咙里早已满是哭腔……这莫少英瞧了瞧卷缩在地上的莫婉溪,转而瞧着方少奇冷笑道:“你打我师妹一鞭,小爷便还你十鞭!不过、小爷向来菩萨心肠,干脆给你一剑来个痛快!” 说罢,只见室内寒光一闪,莫少英手中流渊陡然出鞘“刷”的一声,方少奇闻言莫名心惊未及求饶便觉面上一凉,旋即一道钻心的疼痛横亘于右颊,一愣之下方想大呼却又被莫少英死死掐住喉咙道:“今天看在胡都尉的面上留你条狗命,下回再撞到小爷手里就让你断子绝孙!” 说着一把抱起莫婉溪,轻轻抹去眼角泪痕道:“师妹别怕,二师兄这就带你走!”嗅着熟悉的气息、听着温软的话语,莫婉溪突然发现,原来一直不对路的二师兄,此时此刻竟能令她如此安心。 第三十六章 起笙鸣霜雪(上) 原来于一炷香前,莫少英早已来到了刺史府中,无奈这刺史府占地极广,要想准确地找到这对新人所在的屋子却非易事,加之时不时要躲开巡逻,所以找到这里时已耽搁了不少的工夫。 按照原本的计划莫少英是想慢慢掀开瓦片捅个窟窿降下绳索,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小师妹。 然而当他看到屋内那番景象之际,心中那股无名戾气又悄声无息的显现,拉扯着心神使他不管不顾硬是破梁而入。若不是多年师门的修心让他强压这股戾气,在关键时刻仍保存一丝理智,并没有盛怒之下一剑将他宰了。否则后果实难想象,师父大师兄那边必定横受牵连。 只是这股戾气到底是什么他并没有头绪。只知自从伤愈后这股戾气便如跗骨之蛆般挥之不去,每每心情稍有起伏便会在无声无息中影响他的判断。 这种感觉实在让人恼火,不过此刻莫少英却也没有工夫去理会。 这时、他藏身在一处阴暗的花圃中,窥伺着周遭来来往往的人群寻机向外墙挪去。只要能到外墙,那么即使手上抱着瘫软无力的小师妹也定然能一跃而出。 只是这来来往往的人群大大拖缓了前进的脚步,而那紧抓着自己心口衣袖不放的柔荑以及粗重的呼吸声更是让莫少英有些心猿意马,他更不敢低头去瞧小师妹那双已柔得快滴出水来的眸子,生怕一看此陷了进去。 莫婉溪的异常使莫少英不得不加快逃匿的脚步。幸好有着星夜的掩护,大多数人也都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任谁都不会注意到僻静幽暗的角落。 然而好景不长的是这猫着身子刚过了几处屋脚,后方隐有骚动之声传来,显然自己破瓦而入之事已然败露,嘈杂声更是愈演愈烈。不过片刻,各种铜锣警铃明火执仗,人影憧憧相继而出。 莫少英见事已至此,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墙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不再躲藏竟趁乱朝院墙冲去,所过之处,众侍卫未及惊呼便被蒙面的莫少英一脚踢翻在地,爬起再追又遭莫少英回头一瞪,当即身子发憷,他们守着方府多年,当然深知强盗的凶狠,而瞧他眼神一看便知就是那种不要命的那种,头功是万万抢不得。 莫少英不知他们心中暗怯,眼见他们不冲也不敢多想,抱着莫婉溪直往外墙冲去,临近墙角却不料后发先至的胡不为已提起轻功踩着众侍卫的肩膀飞追而来,面对一身黑衣蒙面的莫少英,大吼一声:“贼人休走,放下少夫人!” 莫少英岂肯乖乖听话,更是不管不顾全力奔向墙边,将真气集于后心准备硬挨胡不为一掌,可胡不为十成十的一掌哪里是那么易挨的。 霎时、只觉后方劲风袭来,掌力骤然加身,莫少英刚想跃起便被当场震落在地!旋即向前踉跄数步,虽未跌倒可一口鲜血却直直喷出,凝于蒙面黑巾汇成一滴血珠,滴在了莫婉溪的脸上。而此时的莫婉溪眼中已是毫无波动,只是反复揉捏着莫少英胸口的黑衣,好似要将眼这人整个儿都揉到心里。 胡不为见着来人居然没有立毙于掌下,再看看背影赫然觉着有些熟悉,心下一动已猛然想到什么,就在他双拳时而紧握时而松弛显得犹豫不决时,不料身着青衣的莫方闻执剑陡然从幽暗院角的侧面截去,莫少英双手不空,唯有铤而走险欲闪身避过开这飞来一剑,可云踪剑法何等迅捷,虽是在电光火石间让过了来剑,哪里晓得那一剑又趁势挑飞了面巾。 “少英?” 大师兄莫方闻骤然得见这副熟悉的面孔,当下惊得忘记还要说些什么。 莫少英冷冷一笑望了周围涌来的人群,一手扶稳莫婉溪,一手拔下负在身后的流渊,对着大师兄迎风一抖道:“让开!” 大师兄此时当然不会让,他望了望莫婉溪,一脸难以相信道:“你…你对师妹做了什么,为何她这副模样?你又想带她去往何处!” 就在这两师兄弟对峙时,大批侍卫从各个门庭院落陆续冲将而来,将四人围得水泄不通,片刻过后方乾也携一干大员来到此处,其中那襄王叶天朔赫然在列,见着场中情形眉头一皱,就听方乾已喝道:“莫侍卫长这是何意?” “何意?” 不待莫少英与之分说,就见那方少奇捂着半边面颊跌跌撞撞地冲开人群来到方乾的面前,竟当庭下跪,哭丧着脸道:“爹啊,孩儿无能,无能啊!” 莫少英见着方少奇这番架势心下一沉,不知他同样喝了那合欢酒为何此时还能如此清醒?若早知如此,方才就该狠心下来一剑将他宰了。 而众人见到堂堂方家二公子竟在众目睽睽下痛哭流涕,当街而跪,再望莫少英那边略略一瞧,心下已是会意,眼神也跟着愈发不善了起来。 方乾见二儿子居然在众人面前如此失态,当下便想喝斥几句让他起身,可一瞧他脸颊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心中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扶起方少奇,颤声道:“奇儿,你这是怎么了,是谁将你伤成这样!你说给爹听,快!” 说完,已下意识地望向了莫少英,眼神中尽是冷意,一旁襄王叶天朔见着此间情形负手而立,虽未向多数人一般望着莫少英私下偷偷议论,指指点点,可一双眸子也透着三分怀疑,转而,他望向了方少奇显见是想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方少奇带着哭腔道:“今天本是孩儿的喜日,在众位大人以及乡亲邻里面前本不该如此失态,但此时此刻孩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说着,抹了抹满脸血迹,以血指颤颤巍巍指着场中莫少英,满脸怒色道:“就在方才回房后,孩儿发现这莫侍卫长竟偷入孩儿的房中,与他那师妹正欲行……行那…苟且之事!若不是我心念婉溪提早回房,丑事又恰巧被我撞破,那…那定要叫他瞒天过海了去!” 说完,方少奇捶胸拍地,一脸悲愤欲绝,在场众人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堂堂刺史府少夫人新婚初夜居然被一个小小侍卫长给先行玷污了?这还了得。 这是置刺史颜面何地?又置朝廷律法何地?周围人私下开始议论纷纷,方乾听得亦是满脸铁青,语意不禁越发和缓,深沉道:“奇儿!这不丢人。而我方乾一向堂堂正正最不想冤枉任何人,你将事情巨细无遗地说与大伙听,放心,这里不但有我,更有襄王替你做主。我方乾今夜倒要看看这莫家如何忘恩负义!” 这话旁人听来倒没什么,唯有常年跟在方乾身侧的胡不为知道这次他是动了真怒,可当他望了望一脸冷笑的莫少英,再瞧了瞧痛哭流涕的方少奇,眉头大皱,心中若有所思。 方少奇面色一红,神情羞愤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啊!不过我那婉溪肯定是无辜的!父亲大人瞧见此刻婉溪的神情没有,分明是被人下了催情的药物。而当我进房时,这侍卫长眼见事情败露便在我脸上划了一剑,威胁我不得告人,否则就杀我灭口,灭我满门!可我是男人,又怎能忍气吞声?幸好承蒙各位相助才将这贼子当场截住,还请诸位看在我老父亲的面儿上别让这贼子逍遥法外啊!” 方少奇边说边向四周频频叩头声泪俱下。 方乾一把扶住方少奇,脸色已是煞寒道:“奇儿,你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保证你说的句句属实?” 方少奇不答,只是哭声更为惨烈。 方乾点了点头,缓缓转过头去,对着莫少奇,沉声道:“莫侍卫长,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此刻,莫少英始终是笑着的,不过眼睛中却是森冷无比,若不是忌惮怀中莫婉溪的安危,现在早就一剑斩了方少奇这造谣生事的祸根。 他当真后悔为什么方才没有随戾气的驱使一剑杀了这贱人! 然而事上断无后悔药,莫少英低头望了一眼身子越来越烫,眼神越来越迷离的莫婉溪,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若是说这一切都是你宝贝儿子编的、方大人肯定不信!若我再说这催情酒和软骨散是你儿子亲手下的,大人更会嗤之以鼻,对是不对?” 不待方乾回话,方少奇一听当下一步步走向莫少英,临到近前近前一丈,竟是陡然跪下! 是的,他竟向这个仇人屈膝了。 非但如此,又一步步跪向莫少英道:“你怎说都好,我也不想再做争论,但少奇求你!求你把婉溪还给我,只要你将她还给我,我什么都愿意给你,更会求我父亲放你安然离去,求你了!” 说完竟是众目睽睽下磕头如捣蒜,这无声的肢体语言仿佛又在说:“你知道我们彼此恩爱,可你为何还要横刀夺爱?” 第三十七章 起笙鸣霜雪(下) 莫少英不说话了,他看着方少奇这般做作只觉心中发冷,也没有空闲再作解释,只将手中的剑柄紧了紧,额头突然冷汗涔涔,显然,那戾气又开始频频搅动他的神经,他正努力将这股犹如洪涛般的杀意努力遏制住。 一旁方乾见着莫少英不声不响,又见儿子这般没出息,不禁气急败坏道:“奇儿快过来,这莫婉溪大有可能已不是完璧之身,又怎能再做方家少夫人!” 莫方闻一听,眉头一皱就见方少奇霍然回头,激动道:“可是父亲,我喜欢婉溪,所以不管怎样我依然爱她!” 方乾双目一瞪,已吼出了声:“还不给我起来!你这是要气死老夫吗!” “恶心……” 突然,就在父子二人轮番比着声高时,一声冷冰冰的嘲讽却刺进了众人的耳膜,只瞧莫少英垂着头笑出了声,不旋踵间手中流渊已向方少奇刺去,几步远的大师兄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些,不待面色大变的方少奇惊骇出声,已一个箭步纵上来架住剑势、惊声道:“师弟,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要一错再错吗!” 莫少英微微一顿,如梦初醒般瞥了一眼莫方闻,跟着惨白着脸道:“连你也不信我?好!我告诉你们,小爷今儿不仅占了师妹的身子还要将带她走,你们谁拦我就得死!哈哈,哈哈哈!” 大师兄莫方闻一听如坠冰窟,欲待再劝却见莫少英周身隐有腾腾黑气缠绕,骤然见此心下倏忽一惊方待再言,却听到方乾已是勃然大怒道:“放肆!你当我方家是什么地方,来人!!” 大师兄急急截口道:“且慢!方大人,我想其中定有些误会,还望方大人卖个情面,从长计议。” 方乾略略一顿看了一眼方少奇,又看了一眼一直默不作声的襄王叶天朔,不禁沉声道:“哼!我方乾不是不讲情面,更非不讲理,只要莫侍卫长肯弃剑投降,事情还可商量!” 一旁不曾出言的胡不为适时劝言道:“小子,我劝你不要负隅顽抗,免受万箭穿心之苦!” 这般说完,顺着胡不为的目光,只见墙垣之上早有精锐弩手架弩严正以待,莫方闻见状转过身来,苦涩道:“师弟,你我情同手足,师兄怎么可能不信你,但眼下你必须将事情说个清楚!明白?” 莫少英当然明白,简直再明白不过,只是胸中那股戾气不允许他“明白”,也没有时间再去解释,甚至就连平缓说话也已很难做到,只见一言不发,冷冷地望着莫方闻,那充满怨恨的瞳孔仿佛再说“我不想解释,亦不必解释!!” 莫方闻一窒,有些不认识般看着莫少英再次出声道:“二师弟,你到底怎么了?难道连我这个师兄的话也听不进去了么?” “滚——!” 这声“滚”字从莫少英牙齿逢中蹦了出来,莫方闻一怔之下,就见莫少英神情一阵扭曲,时而痛苦,时而狰狞,突又急急张口道:“今夜,我莫少英就此叛出云踪派,个人生死荣辱再与贵派无关!” 莫方闻心头大震,当下竟是惊得说不出声,而此刻莫少英身上竟是徐徐腾起数股一如发丝,肉眼可辨的黑气来。那方少奇见着更是见缝插针道:“你们快看,莫侍卫长这是怎么了,他可是被妖魔附体了?!” 这不说还好,一说之下在场众人面色惊变。俱都瞧见莫少英那身上影影绰绰的黑气,那一直不曾发话的襄王叶天朔忽然越众而出,喝道:“莫少英!你可还认得本王?” 这声如洪钟,震得莫少英浑身一个激灵,周遭黑气顿时有所收敛,抬头望了望,喘着气道:“小子怎可能不认得王爷,只是现在恕小子不能向王爷见礼了!” 说完,竟是突然转身,欲要跃墙而出,可不论是胡不为还是莫方闻都不会让他走脱,只见莫方闻当先挺身一栏,苦劝道:“你当真想一走了之,不后悔?” 莫少英惨笑道:“呵,后悔?我后悔没及时带走小师妹!” 莫方闻苦涩地笑了笑,背着身子对着方乾道:“方大人,逆徒莫少英胆敢私自叛离云踪派,掳走方家少夫人,请准我身先士卒为大人捉拿此贼以正本门清规!” 方乾沉声道:“如此甚好!由你出门也不会闹得过于难堪!” 说时迟那时快,一言方落,那莫少英却闻声先动,左手将小师妹婉溪护在身前,右手一剑斩至,端是狠辣无比丝毫不留情面。 莫方闻险险一避袖口已遭划破,见师弟如此绝决唯有拧身还击。 这二人师出同门,俱都使得一套“苍云剑诀“,加之彼此从小互相喂招,相互弱点早已了如指掌,而现在莫少英半抱着小师妹躲避自是不易,莫方闻虽未下死手,可几番剑来回挡下,莫少英身上已有七八处剑伤,任谁都看得出莫少英终将落败。 然而身处近处的莫方闻却不这样想,因为在打斗中,他越打越是心惊,惊得是那莫少英周身黑气非但没有丝毫消减,左眼开始隐隐泛黑,架剑的力道有增无减,更让他匪夷所思的是,多年来的交心,师弟莫少英又怎会不知他前来请战便是想掩护莫少英脱出方府,可斗得片刻,这莫少英身上大片黑气缭绕,双眼猩红似是根本认不得自己,招招攻势大开大合,竟完全放弃了守势。 此时亲王叶天朔,眉头一皱,道:“好重的煞气!” 不待再言,却见莫少英猛然一声爆喝,居然单手抱着师妹鬼魅般闪过大师兄,一剑向远处的方少奇刺去,速度之快直叫方乾惊呼道:“放箭!放箭!” “使不得!” 被莫少英顷刻甩在身后的莫方闻缓过神来便见箭如飞蝗般朝莫少英以及师妹射去,方才惊声制止却不料一人气势如虹挟雷霆万钧之势后发先至,一掌将黑气滚滚的莫少英震去了墙角,虽是救了方少奇却也让莫少英险险躲过了弩箭的袭击。 能打出这惊为天人的一掌自然是襄王叶天朔,而受伤的莫少英再度喷出一口鲜血,犹如发狂的野兽般低吼一声竟是趁势破墙而去,转瞬消失在街口,叶亲王见着一愣虽是一脸阴沉却未再行追赶。 咚咚… 咚咚…… 咚咚’ 心跳的声音,强有力的心跳充斥着莫少英的耳膜,他都不知方才哪里来的气力竟一头破墙而出,而现在意识竟开始模糊,视线也跟着不辩东西,只是凭着本能继续硬撑着前进。一路疯狂疾奔下现已是强弩之末的他必须找一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才行。 是的,他全凭本能去找,并不是他不想思考而是当黑气爆发出来时,大脑中剩下的只有连绵不绝的恨意和泼天的杀心。 他无法准确形容这种被戾气奴役的感觉,但他知道在那一刻他想杀了所有人,包括手中的师妹,而当这种杀意快遏制不住时,谁知手中的‘流渊’却传来一股寒意另他为之一清,所以他借着短暂的清醒将满腔杀意凝成一剑斩向方少奇,希望如此能泄去这镇压不住的戾气,谁知那襄王叶天朔将自己一掌震飞后,意识又再度逐渐昏沉,迫不得已之下唯有怀抱着师妹破墙遁走。 而现在,莫少英朝着心中的一个方向走去,他并没有思考那里到底安不安全,只知道那里有人再等他。然而他实在太疲惫了,方才那股缠绕周身的煞气仿佛抽光了他所有的气力,也终究体力不支地摔在了一处无人的小巷里。 良久,一双绣鞋却静悄悄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那是熟悉的鞋子! 他艰难地抬头,忽然勉强笑道:“我这次,又忘带了银子。“ …… 三天之后,当江陵府全城戒严时,一间民房中,莫少英缓缓苏醒过来,当意识稍一清醒便猛然直起了身子,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木床上。 而旁边布裙荆钗的人影已急急出口道:“还不躺下!这般用力,身上各处伤口又要裂开了,放心你那小师妹就在隔壁好端端地睡着呢。” 这说话之人身材窈窕,即使身着粗衣麻布依然靓丽动人。她自然是玲珑阁的牡丹,当莫少英确定是她,心下没来由为之一松,望了一眼周遭粗陋的摆设,道:“这是哪里?” 牡丹忙坐过来拉着莫少英有些发白的手指,没好气道:“你傻了?满头是血地跑来玲珑阁,也不怕被人跟踪?而这里是我早先年间买下的屋子,原本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想不到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莫少英点了点头心下稍安,忽又道:“牡丹姑娘是一个人将我们弄至这里的??” 牡丹嫣然一笑,道:“看来你这脑壳还没有坏。我是太素坊外坊弟子可不是一般的弱质女流,虽不习惯那内坊清苦的生活,但学了几天本事,一些蛮力总还是有些的,否则就连长夜跳舞陪酒作乐的体力都没有,又怎能迅速当上那玲珑阁的头牌?” 牡丹将玲珑阁内的生活一语带过,其中辛酸自是不为人知晓,那莫少英听着百感交集,一时倒是怔怔出神。 牡丹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在盘算所处之地是否危险,是以补充道:“放心,你们俩呢是用我用偷来的板车拉来的,姐姐我还没笨到请别人帮忙,别说这些了,我穿这身可还好?” 这般说完风华正茂的牡丹在床前一旋身姿双颊透红,韶华半逝的她竟也露出了少女才有的羞涩。 莫少英见着微微一愣,好一会儿才笑道:“好看…实在好看的紧,想不到小姐姐褪下华裳也是别有一番韵味。” 牡丹拉着莫少英双手,微微一顿,面露隐隐泛红道:“就属你嘴甜,那、以后姐姐我就穿这些与你俩一同浪迹天涯好吗?” 牡丹终于鼓足勇气将那夜不曾说完的话说了出来,殷殷期盼着那最有可能的结果。 可莫少英却不说话了,沉默并非嫌弃别人,而是嫌弃自己。细细想来不为别的,单就那股不可控的随身戾气,他就不敢让任何人接近。 所以无论是牡丹,还是小师妹都不能跟着他流浪,但他不知如何拒绝,只是望着牡丹希冀的眼神良久良久,方才偏过脸避而不谈道:“我师妹怎么样了?” 牡丹神色一黯、心下半塞,好一会儿又勉强笑道:“没事,她服了一种脱力的粉末,还有一种是我们玲珑阁烟花女子用的催情药酒,那药力太猛你家师妹又不曾经过阴阳调和,所以周身发汗虚脱不止,好在暂且并无生命之忧。” 莫少英自然知道什么叫“阴阳调和”,可是从牡丹嘴里听来却充满了不小的诱惑,脸上微微发烫默然不语,牡丹不禁调侃道:“看不出啊,你脸皮这般薄嫩,本来我还想跟你商量,要不要便宜你来做这解药呢。” 莫少英自然不愿让她取笑,极力摆出平日的调调儿道:“好啊,可惜现下力不从心,还饿着肚子呢。” 牡丹一翻白眼道:“是么?那怎么没饿死你。” 莫少英道:“饿不死,饿死了,小姐姐岂不是要心疼死?” “呸,谁稀罕……” 这二人三言两语一顿互侃,倒无半点尴尬,仿佛早已相知相熟,任谁都瞧不出这二人不过仅仅见过三次而已。显然,有一种东西正在迅速升温,使屋内气氛顿显甜蜜温馨了不少。 牡丹起身从桌上拿起一包油纸中有些干冷的包子递给莫少英柔声道:“有点冷将就吧,姐姐我不会做饭也没米可做……” 莫少英的确是饿坏了,见到包子二话不说便大嚼起来,可刚嚼了两口,忽抬头望道:“你吃了?” 牡丹见他狼吞虎咽中还不忘问自己有没有吃,心下一暖打定主意,道:“一个不够吧?你先吃着,我正好要去抓药顺便再买些吃的,你等着姐姐回来。” 第三十八章 牡丹芳菲尽(上) 翌日,当莫少英迷迷糊糊醒来之际来却发现房间内一阵冷清,时光似是停留在了昨天。 他倏然一惊也不知自从牡丹走后自己又睡了多久,方想起身呼唤却不料隔间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莫少英拖着仍是有些虚软的脚步来到隔间,进去一看,这才瞥见是小师妹整个人摔落在了地上,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其重新抱回了床上。 这莫婉溪从出生以来就受着双亲怜爱以及师兄弟们的疼惜,年芳十九的她总以为亲人无时无刻都会在身边陪着自己,可通过方家一事,她突然觉得事事当真无绝对。爹爹也会受伤不醒,娘亲也会悲痛欲绝。 而大师兄也有着他的无奈,这就好比自己不得不嫁给方少奇那般心酸无奈,她本已心生绝望了,可谁曾想这个时候二师兄莫少英竟如天神般突然出现带走了她。 莫少英这般做法这瞧起来有些自私,有些不顾大局,但扪心自问莫婉溪实在庆幸有这么一个不管不顾的二师兄。是以这一见着他,当下猛然扑进他的怀中喜极而泣。 莫少英轻抚师妹如丝的秀发,轻声安慰道:“都过去了。” 小半晌,当莫婉溪轻轻抬起头时,发现师兄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心头没来由一颤,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上立时一片绯红,嗫嚅道:“我原本就是想喝口水,可身子忽冷忽热的还使不上力气,所以所以就…摔下去了。” 莫少英一听顿时起疑,按道理应是全身虚脱发烫才对,怎么还会冷呢?他想问,但为了不使莫婉溪重又担惊受怕,遂暂时按捺住询问的心思,柔声安抚道:“没事的,只是那废物下的药力还没散,喝水是吗?” 莫婉溪低头细弱蚊蝇道:“嗯……” 莫婉溪将一大碗水喝下去后,干裂的嘴唇又因喝得太急再度开裂,见她如此,莫少英有些心疼道:“你这是渴了多久,怎么不叫醒师兄。对了,你可有看到牡丹?就是这屋中一直照顾我们的女子。” 莫婉溪点头,坐正道:“我正想跟你说呢,先前醒来听牡丹姐姐说你身负重伤,所以叫我不要吵醒你,可当我昨夜醒来后却没见牡丹姐姐在身边,之前一直是她在照顾我的,想等等她忍着点,谁知这一等便等了一宿也未见她回来……” 莫少英听到半途已全然听不下去了,他猛地意识到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自己根本就不该让牡丹独自一人出去。可偏偏当时就为什么没有想到了呢。 这让他懊悔不已,恨不得狠狠抽上自己两个耳刮子。 而牡丹昨日午后出去到今天上午不归,这十个时辰也定然出了了不得的岔子! 莫婉溪见莫少英益发阴沉焦虑的脸色,心头跟着一颤刚想轻声呼唤,不料却被二师兄猛然一把扶住道:“师兄得出去找找,等我回来,哪儿也不许去。” 莫少英临到门前却又回转身来将脖颈的玉佩取下放在莫婉溪手心中,郑重道:“师妹方才说觉得忽冷忽热?这块“阳玉”据祁先生说能驱百邪,现在我旧伤已好倒也不用,你拿着戴在身上说不定会好些。” 他自然是想到了当夜方府中身上戾气无法控制,致使怀中的婉溪无形中被那戾气侵体,而当她将“阳玉”握在手中时,神色果然轻松了许多。只不过他却刻意忽略了当“阳玉”离开自己手掌之际,一股寒意瞬间席卷了全身,虽然又在顷刻间复之如常,但仍是令自己冷冷打了寒噤。 当莫少英手握流渊走至大街上时,对比前几日的喜庆来看这官街闾巷虽是依稀如常,而墙垣之上遍布的通缉告示以及随处可见的巡城卫兵都在告诉百姓们这江陵已是满城风雨,暗流涌动。 莫少英看着那画着自己头像的通缉告示冷冷一笑,随手借用了一顶斗笠遮掩面貌当下四处找寻。 可整整一上午、莫少英毫无所获,牡丹依然渺无音讯,而身无分文的他只得顺手又借了两包子回去同师妹分吃。 当午后他再度出外找寻时便发现临街那些巡逻卫兵正在张贴新的告示,而周围百姓一看告示便急急向一个方向涌去。莫少英跟着走近一瞧,脸色霎时惨白,见周围人并未发现自己的异样便匆匆混入奔走相告的人群向西城走去。 西城一处青石地砖空地是历来行刑的法场。只不过这几年江陵府风调雨顺,民安且乐故而盗贼鲜有,所以这法场一直不曾用过几回。而今天,当数以千计的平头百姓来此驻足观望,那表明法场已被重新沿用,而所斩之人却是一位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的女子。 …… “快看啊,好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怎偏就成了劫匪同党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她可是玲珑阁的牡丹,阁里的头牌舞姬,想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嘿嘿,除了年少多金还必须要些才情!” “这样啊,那看来你是不行的了。” “我老了自然不行,但瞧你这样替她拎鞋都不配!唉,据告示上说她私藏匪寇,被抓住后非但不坦白从宽还咬伤了方家二公子的手指头,所以方大人一怒之下就要斩了这位美娇娘。” “哦?话说方家少夫人找着没?据说被那劫匪是什么什么云踪派莫方闻的同门师弟还是方府侍卫长?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嘘!你不要命了,小声些,这可是方家丑闻,不要再提了。” “那就没人知道这玲珑阁头牌不是活得挺滋润的,又为何和那恬不知耻的侍卫长一路了?没道理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自古多情空余恨,以老哥多年风流来看,世上最没道理的便是动了真情,这舞姬八成是看上人家了呗,实在可惜!你要听老哥的,这男女之间啊可不能动情,谁先动情谁先死,瞧,这姑娘就是一例佐证,而那个无情的却不知在哪抱着另一个女子逍遥快活呢!” …… 周遭百姓虽是议论纷纷其论点不外乎对着台上牡丹的怜惜以及对自己这个罪魁祸首的痛恨!不难看出、人们的心里一致认为他若是有情为何不站出来认罪偏要一个女子受累? 那莫少英无情么? 莫少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更想此刻不顾一切地冲上台去,然而从他指甲狠狠掐入肉中,沁出的丝丝血痕来看,他正极力在忍耐这个想法。 他知道面对枪阵林立、机弩环伺的法场,若是拖着伤势未愈的身体强行上前非但救不出牡丹,连自己也讨不得好去。他不怕死,但是他不能独留小师妹一人在江陵府内,他更怕自己一死,之前所作的一切将付诸流水,小师妹复又羊入虎口了! 可这又算什么,算不算无情? 莫少英一遍遍地质问自己,心乱如麻地看着台上的牡丹。 对比监斩官旁一身华服的方少奇来看,牡丹那身布裙荆钗如今已是千疮百孔血污满身,显然经过一番严刑逼问。可她此时的神色却是清冷中带着一股不屑和淡然。 莫少英有些看不懂她如此从容的神色,就如周遭所述般他很难想象牡丹会如此的维护自己。 而自己却只能这般眼睁睁地看着,是的、无力地看着,看着牡丹受伤,甚至看着牡丹死去!这种心情犹如万蚁噬身般令他难受不已,他恨不得去想那个跪在刀斧手身下的人是自己,或者干脆冲上台去! 这种想法无时无刻不在脑中嘶吼徘徊、来回激荡,所以他根本不曾注意到自己的脚步下意识在人群中慢慢挤进着,一步步向前挪去。而令他更没想到的是,台上的牡丹竟从台下人海一眼便望见了他,一眼便认定了他! 牡丹笑了起来,显得很开心,因为那个男人最终还是来的,但是她并不想那个男人犯傻,所以她仍在笑,并且笑得高高的。这惬意的笑声果然引起了身后方少奇的注意,只见一脸恨恨地走上前来,抬手便是一巴掌挥去,瞬间便在牡丹的玉颊上留下一道五指印痕。 “死到临头还有心情发笑!说吧,有什么遗言?这是我父亲大人对你最后的仁慈,不过依本公子看,你这头牌婊子估计也没什么至亲?呵。” 这时、方少奇自是将对莫少英的满腔怨恨全数发泄在了牡丹身上。牡丹用余角瞥了瞥场下满脸狰狞的莫少英,将口中鲜血如数吞尽腹中,方才嫣然道:“谁说妾身没有至亲?牡丹的至亲不就公子您嘛,不过牡丹这一去自是再无相见,所以想请公子再允牡丹唱一曲聊表心意如何?” 方少奇乐道:“不愧是婊子,死到临头还兢兢业业,你若不是喜欢上那个小白脸,说不定本公子看在过往服侍的份儿上,放你一马,哼!你想唱就唱吧。” 牡丹点头致意,双膝跪地,开腔道:“…挥剑斩于情愫,小酌暖我悲腔;青帐伴余空床,朱泪怜我忧伤;此情可作绝响,天地各罢一方!倘若痴心惶惶,徒添命魂两双……” 一曲唱罢自是余音袅袅,如诉如泣,台下百姓大多虽不知其意,然而那种哀感顽艳的歌喉却是令听者伤心,这台下莫少英听来亦不例外,只是他更伤心的是她知道这首歌词是让自己不要上前搭救!所以他眼睁睁地听着,眼睁睁地看着,直到刽子手手起刀落,直到牡丹引颈受戮! 难道就这样妥协,难道就这样结束? 不行! 突然,莫少英不顾一切,飞身上台大喝一声:“慢着!!” 慢着,于是景致就忽然慢了下来,所有人的动作似乎在一瞬间凝滞,没有人说话,场上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第三十九章 牡丹芳菲尽(下) 寂静。 刑场上下数千人,此刻的表情虽然各异,但其中无一不包含着震惊!这人傻了么?难道他没有看到刑场四周数百把机弩和森寒的枪林么? 莫少英当然不是傻子,他只知道什么事都要去试一试,若不是试怎能成功,若不去试怎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所以他跳上台来并没有废话,而是干净利落的一剑刺向方少奇,他知道机会稍纵即逝,成败在此一举,只要抓住他也就能换回牡丹、就能一起远走高飞!再也不管那身上该死的戾气。 他快,然而弩箭比他更快,他方动一步,大腿已被飞来箭矢刺了个对穿!整个人毫无悬念地跪倒在了刑台上。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 方少奇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惊喜和得意,他拍了拍牡丹的脸蛋儿道:“喏,看见么?他果然还是来救你了,有情有义,有情有义!哈哈哈——!!” 牡丹没有回答,她此刻整个人都惊呆了,那双眼神盯视着莫少英,仿佛在问:“你为什么还要上来?为什么?” 莫少英看懂了那丝眼神,却又固执站了起来,掰断了箭杆,神情愈发彪悍,他站起来的同时,远方的数百把机弩已齐刷刷地瞄准了他,只要方少奇一声令下,他立马就会成为一只刺猬。 只是方少奇却兴致浓浓地摆了摆手道:“你们没看见我们的莫大侍卫长是孤身前来的么,如此英雄救美,本少爷又怎能不给他一个好好表现的机会?取机弩来。呵呵。” 机弩到手,方少奇笑得更为张狂道:“莫侍卫长,只要你能在本少爷的机弩下生还,我就既往不咎,允许你二人携手离去,从此双宿双飞。” 莫少英冷道:“当真?” 方少奇摇了摇头,神色难得认真道:“就算不信本公子一个人,你也要相信这台上台下数千人的耳朵。” “好!” 这道了一声好字,莫少英刚迈动半步,方少奇手中的箭矢便射了出去,只是他不会武艺,亦不善射,准头一偏却仍在莫少英的左颈侧处留下一道血痕。 方少奇暗道可惜,微一伸手第二把已备好箭矢的机弩已然在手,而此时莫少英只能一步一挪,速度只慢不快。 牡丹瞧在急在心头,望了一眼方少奇,忽道:“等等。” “嗯?” 方少奇应了一声两眼却不住地盯着莫少英,见他停下方才斜睨了一眼牡丹,不耐烦道:“有屁快放,不要打搅本公子与莫侍卫长一决雌雄。” 牡丹扬了扬眉,一脸和煦道:“公子就这样一箭射死他岂非太没趣了些,不如我们就赌公子下面这支箭,若是射中了他却没将他射死,奴家便为公子心甘情愿的做一件事情,若再中一箭不死,奴家就多做一件,这样是不是更刺激?” 方少奇眼中一亮,笑道:“刺激,刺激!你想救他?也行啊,不过你却要先告诉我是什么事,好叫我知道值不值!” 牡丹羞涩一笑,美眸生娇道:“方公子,真要奴家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说嘛,公子且附耳过来,这话儿只能与您一人说。” 牡丹说话时一瞬不瞬地瞧着莫少英,似乎此刻已没有人旁人,似乎要将他牢牢印在心头,她此时的眸中有着九分笑意,可莫少英却依然读出了那一丝决绝! 突然, 莫少英意识到了什么,面色骤变之下冲了上去,凑近牡丹的方少奇见着猛然一惊刚想喝阻,却不料右耳陡然一痛,跟着便见牡丹昂过头已是狠狠咬住自己的耳廓不放。 “你这贱人!!“ 随着一声痛嚎,方少奇已知是计,羞愤之下二话不说朝着牡丹雪白的脖颈扣动了机括。 “不——!” 莫少英的疾呼显得那般苍白无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弩箭穿过牡丹的脖颈,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点殷红逐渐成片。 莫少英胸中突然一窒,一股巨大的悲伤压得他身形一晃,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然后便是飞来的箭矢,便是四周的呼喝,以及牡丹那临死前的眼神,她仍是盯着他的,仿佛催促着快走,找机会报仇。 是的,报仇! 瞬间,一股暴戾之气油然而生,促使着莫少英大喝一声,顺手抓起身近的一名士卒挡住飞来的箭雨,又推着他撞上涌来的十数名士兵,一脚踢开身后袭来的官兵,连滚带爬地跳入台下人群之中。 此刻,他紧咬牙龈一声不吭,紧握双拳却是滴泪不流!不是他不够难过而是恨自己太过无能!无能到他根本不配为她落泪!他将满腔怨愤汇聚于一心,而当断断续续听到身后方少奇阴狠地说要“挂尸三日”时,这股乖戾之气更是凝为复仇之种。他没有回头,心中已暗暗发誓:“定要叫方少奇生不如死!” …… 这夜黑天沉,沉得仿佛连星辰都为之黯淡无光。 下午法场牡丹之死以及随后莫少英造成的混乱,多多少少给江陵的百姓们带来了一些惊慌与不安,所以在悬挂牡丹尸身的这条城门街上竟然毫无人影,鸡犬难闻。 “丝丝……丝……” 突然、随着一阵阵刺耳的金属刮地声,一人从东头阴影中缓缓行来。 此人披头散发面部瞧不清楚,一身黑气缭绕下那双血红的双眸显得格外狰狞,而他的左腿有些瘸,只瞧他先跨出右腿,然后拖动左腿慢慢跟进,仿佛每这般前行一步就要耗费巨大的心神,只不过他仍坚定不移地走了,仿佛前方有莫大的使命等待着他来完成。 寻常人见了定要认为这是牡丹化作的厉鬼前来索命了。而胡不为知道这并非什么冤魂索命而是正主来了。 这正主便是莫少英,所以胡不为看着他慢慢走近,直到相隔一丈的距离才沉声道:“小子,你可知为何只有我一人在此等你。” 莫少英抬头看了看胡不为却是一言不发,那剑尖刮擦地面的响声竟益发刺耳。 胡不为见着,含怒而言:“瞧瞧你这副样子,哪里像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子?我一手将你提拔上来,同样也信你的为人。但你一意孤行偏要将你那小师妹带走,坐定了畏罪潜逃的罪名。加之那日在场要员众多要我老胡如何帮你开脱!?而在一月前你私自放走襄王千金叶千雪,我就叮嘱过你凡事莫要自作聪明,你为何不听!今天这牡丹枉死、你扪心自问,难道不是你这偏激的性子一手造成!?” 胡不为还未说完,可此时的莫少英哪里听得进一星半点?见他唠叨不止,淤积已久的怒意终于爆发,只瞧他手执流渊带着一丝黑气猛然向胡不为挥去,口中连连怒叱道:“闭嘴、闭嘴,闭嘴!” 这一连三声、流渊已挥出七剑,胡不为见来势凶猛唯有架枪来挡, 呯!呯!呯!…… 一连数道火花随着枪剑交击而起,足见双方用力之猛,莫少英剑法大开大合毫无章法可言,完全一副泄愤的打法。 可胡不为越挡越是心惊,随着剑夹黑光一道道匹练挥来,力道越来越沉,若是让那黑气近身,竟能感到一股夺人心魄的寒意,胡不为虽震得双手发麻,双足陷地,可却仍然一步不退,如此持续半炷香后,莫少英动作慢了下来,双眸红光渐褪、周身黑气微微收敛,胡不为瞧准时机,大喝一声:“够了!” 语毕,执枪倏忽上挑,没了那股怪力的莫少英显然不是对手,流渊“当”的一声便被打落在地。 莫少英望了望空空的手,忽然惨然一笑:“我连你一人都斗不过么……” 胡不为神色一惊、沉声道:“你听着,方大人年势渐高继大公子故去后万不能再失去二公子,你若执意报复,第一个站在你面前的就是我!不过我胡不为好心劝你,你这副样子来报仇,十有八九含恨而终。另外、莫怪我没提醒你,你那小师妹纵使被你救走也会有生命危险!” 听到这里,莫少英颓然一笑道:“呵!想不到胡都尉也会唬人。” 胡不为一把揪住莫少英衣襟道:“本都尉实话告诉你,先前王爷说你这小子抱着那小姑娘逃亡、一身煞气定然侵入她身体里,而通过方才交手,我已感到了黑气之中那股森然的冷意,你若不将那小姑娘交由我去求王爷救治,难道还想带在身边看她慢慢死去?” 莫少英闻言心头一震,虽是已信了大半却兀自逞强默然不语,胡不为见状,语重心长道:“你是怕本都尉治好了她再交给方家二公子?你放心,这已经断无可能了,方大人为顾及颜面对外说你和那小姑娘私通,而你大师兄已经携昏迷的师父以及师娘回云踪山了。那小姑娘我会请王爷救治后亲自送回云踪山,算是做些力所能及的补偿。” 莫少英听罢,细细想来这胡都尉说得合情合理,小师妹身体状况自己也捉摸不定,若是因自己一意孤行叫小师妹再有个闪失,那真是难辞其咎,然而莫少英还是不放心道:“我凭什么信你。” 胡不为看了一眼莫少英受伤的左腿道:“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你将那姑娘带在身边百害无一利,我胡不为也不必诓骗你这蠢小子。” 莫少英截口道:“我还有一个要求。” 胡不为听他这么一说,旋即向牡丹尸身下不远处的墙角遥遥一指:“我原本以为玲珑阁内无烈性女子,谁曾想……唉、你也不必太过悲伤,旁边还有一套新衣和若干银子,你好生葬了她,之后在外躲个一年半载再回来。另外,你这身煞气令我着实担忧,此次在外定要好生寻找化解之法,不过你若仗着这身煞气伤人,我胡不为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你抓回来!” 当夜近黎明、天清泛白时,莫少英将牡丹葬在云踪山麓下的一片树林当中。她不知牡丹生前喜好如何,是否喜欢这明净秀丽的山景。不知她口说的那个父亲尚在何处,又是否仍有其他至亲。更不知道她说到底怎样一种性子,竟肯为一个只见过三次面的人枉死。这或许是阴错阳差碰巧,或许是情非得已并不想临死拉个垫背而已,但说到底,又怎会少了“情意”二字。 莫少英不是木头,只是这份情意此生已再无机会相还。 莫少英重重向牡丹的墓碑一磕,转而上得云踪山,见原本狼藉的房屋内已被人呢打扫整齐,而师父的房间中隐然有灯火照明,这一切迹象表明胡不为并没有食言,他心下略略安心呢,向着房屋内一拜转而头也不回地融入了黑暗。 第四十章 梅林晚来秋 八月桂子迎秋、满山香色怡人。 原本布满灰尘的梅林小筑便在几日前已经人打扫,焕然一新。只是这主人现下却不在屋中亦不在那后院妻子的墓室里,而是在那云踪派中做客。 云踪派创派已久屡经风霜,本已是人丁凋零今又横生劫难。掌门莫行则昏迷不醒,幸好有那小筑主人祁彦之及时赶回,救醒了莫行则。然而云踪派遇袭之事却在祁彦之心头留下了一道阴影,是以、当莫行则有所好转时,祁彦之便登门叨扰,一去心中疑虑。 这日,众人齐聚一堂,脸上皆是一团喜意,毕竟大难得过、绝处逢生,众人俱是安然无恙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而更令人为之欣喜的是四师弟莫仲卿竟然带了一位女子回来。 是了、这女子便是白素衣。白素衣刚来这云踪山不久,便与那小师妹莫婉溪成了姐妹,两人整日成双入对欢欢喜喜倒是将莫仲卿晾在了一旁。 而不大的房间内除了这三人外,自然还有坐着的莫行则等人,祁彦之在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却是久久不曾搭腔,左手食指微微敲击着身旁桌面,神色若有所思。 这祁彦之不问、莫行则却已道:“终究还是丢了吗?那夜我突有所感、一占掌卦遂觉异象横生,原本以为卦象示凶是说云踪派上下有难,谁曾想这只是我以私心相卦,而真正的凶相乃深藏其后,当真天意不可违!” 一旁张雅君这几日牵肠挂肚,过得是提心吊胆,见他身子稍好便来操心这些,不禁出言埋怨道:“私心又怎的了?天下事由天下人去担,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如何独活?让婉溪怎么办,这次要不是你卧病在榻,婉溪又怎会受那方家之人合伙欺负,还好少英那孩子……唉,也不知少英那孩子去了哪里会不会受苦。” 莫行则见妻子当面驳斥,老脸一红有些下不来台,张口欲辩可看到其妻一副憔悴幽怨的眼神后却又于心不忍,唯有重重一‘哼’将桌上茶盏拍得叮当作响,仿佛惹他生气的就是这般般件件的死物。 一旁莫婉溪瞧着心里一阵偷笑,松开白素衣的手,快步猫进张雅君怀里,张口撒娇道:“诶呀,娘亲别怨爹爹、都过去了,婉溪现在不是没事嘛,至于二师兄他本事可大着呢,不仅从那恶少手里救了我,还有胡都尉这样的朋友,连那襄王都是看他的面子上才出手为我医治的,不用担心。哦对了……” 莫婉溪语气诙谐,跟着摘下贴身所藏的玉佩道:“这块“阳玉”我还是先还给祁叔吧,我已经不觉得冷了。” 当祁彦之将“阳玉“拿在手上时,脸上异色一闪而逝,双指摩挲“阳玉”片刻,沉道:“婉溪、可曾见过少英身上的黑色煞气,他将这玉佩摘下来后不曾有过丝毫异样?” 莫婉溪嗫嚅道:“当夜我被方恶少下了药周身发烫,人有些迷糊,所以并没有瞧见什么异样,只觉他身上冷的像团冰,再然后…嗯…” 说到此处俏脸突然一红,仿佛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画面,只好磕磕巴巴地含糊其辞道:“就是这样,总之二师兄将它交给我时,并没有什么不妥的。” 祁彦之颔了颔首也不再详问,双目微沉显见已陷入了沉思。 莫婉溪见着飞快地吐了吐舌头,其实倒不是她不愿将实情吐露,实是那夜被莫少英抱在怀中,所想之事羞于启齿,女儿家脸薄、又怎会当着众人的面儿和盘托出。 莫行则见着女儿这般忸怩作态又如何不知她尚有事情隐瞒,当下板起脸来便要发作,张雅君见着,立马单手轻拉莫行则衣袖,打着圆场转移话题道:“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小心眼不成,我就说了两句犯不着往心里去吧?” 有道是母女连心,张雅君这么一说,莫婉溪立马机灵道:“是啊是啊,爹爹,你当着众人是不想输面子,可背地里小心当着娘亲输了里子哦。” 莫婉溪这一揭短,众人面色一乐,然而碍着莫行则在侧皆是抿嘴偷笑,张雅君怕其夫面子过不去,笑道:“说什么呢,鬼丫头,没大没小的跟你二师兄学着贫嘴。” 莫婉溪娇哼道:“是啊,我这小鬼没大没小,总比某大人没羞没臊的好。” 这般说完,莫仲卿再也忍不住头个笑出声来,可见到师父莫行则远远瞪来,只得将头低下深深憋住笑意,而当瞥到一旁白素衣轻颦浅笑时又不由得一怔,心下暗忖,若是能像师父师娘这般该有多好。 这一番打趣令气氛为之一松,未几、就听祁彦之话道:“少英的事在下会托人追查,他有大半可能去太素坊寻我们了,至于江陵方府,莫掌门不必在意,稍后在下前去调解一番应当不是问题。不过这《苍云经》被夺一事却是不妙,若在下所料不差,袭击贵派的人应当是与太素坊的鬼面人一众有关。” 莫行则沉声道:“这怎么看都不是巧合,不知其他几派书籍是否安在。” 莫仲卿听言一脸疑惑道:“其他几派?” 莫行则颔了颔首,郑重道:“此次出游你们一路多有见闻,此事牵连甚广,祁先生最为清楚,还是由他代我向你们说吧。” 祁彦之闻言也不推辞,慢道:“此事说来话长,三百年前妖族战败退出中原,远遁四夷八荒。这些是你们所知晓的,而那场腥风血雨的详细过程以及其中的秘辛分别记载在七本典卷中。分别是太素坊的《太素玄经》、贵派《云苍经》、长安叶氏有两本,一本是治国的《万安集》、另一本是战时用的《行军策》,另外还有三本,一本在昆仑派被奉为《仙典》,另一本便是我手中的《鉴玄录》,至于最后一本《魔道》却是不知所踪……” 祁彦之渐众人听得入神,顿了顿,又道:“这七本典卷不仅记载了三百年前那场大战的经过,还记载了一些从古到今的诸般扼要以及一些武学,比如在下的《鉴玄录》中有历代神农氏的草药学,而贵派云《苍云经》上记载多为妖族见闻以及其弱点所在。这些其上所载的学识不过为掩人耳目,真正的用处是这七本典卷中雪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是这秘密在下也无从知晓。” 祁彦之一口气将所知的说完,静待众人消化。 良久、莫仲卿率先发问道:“按先生的意思,《鉴玄录》上详细记载了各书的名称以及分归于谁保管,那么其他六本是不是也会如此记载?若推论正确,《魔道》很可能早已落入夺书人之手,甚至从那书中早已得知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故此那人才会想方设法来抢夺其余六本?” 身边白素衣柔声道:“这不通,仲卿你不曾见过《太素玄经》我却是知晓的,它上面除了记载了一些道家玄功以及剑舞外,并不曾言及其他六本典卷。” 莫行则点了点头,亦是话道:“白姑娘说得在理,《苍云经》上也不曾提及。” 见两人这般说辞,莫仲卿一脸讪讪之意,刚想收回前言却听到祁彦之笑道:“这七本典卷记载的应不会重复,因为我凑巧见过其中三卷,而仲卿的推测其实也合乎情理,那《魔道》一书究竟记载什么虽是不得而知,但光凭那些人的行动足以断定,其中一定记载一些鲜为人知的秘辛。” 大师兄莫方闻频频点头,道:“如此看来那鬼面人对七书势在必得了,先生势单力薄孤处梅林怕是成为下一个目标?另外那昆仑派虽是有所耳闻却是仙山难觅,不知先生可知其所在?” 祁彦之道:“方闻大可放心,这本《鉴玄录》为友人所赠,所以最为隐秘稳妥不为人知。至于那昆仑派,地点殊为险阻,但若要和叶氏所藏之物来比,昆仑派倒是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毕竟那《仙典》却是一方山石,刻在山壁上任人参悟。” 莫方闻惊讶道:“任人参悟?什么人都可以?那岂不是根本不设防备?” 祁彦之微笑道:“昆仑派分有七脉,而仙典山碑便在最深处的天枢峰中,能进到那里去的不是门人弟子便是昆仑贵客,不过若是那鬼面人想偷进山中,恐怕也非难事一桩。” …… 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莫婉溪早有些心不在焉,其实什么七典卷根本不能引起她半点的兴趣,倒是听到谈及昆仑派心下一动,好不容易等祁彦之说完便迫不及待地截口道:“那么祁叔叔一定会去那昆仑山吧?要不带我去吧。” 这厢说完本以为藏着的小心思不会被人瞧见,哪知娘亲张雅君却笑着一语道破:“你个鬼丫头,是想借故去寻你二师兄吧?” 莫婉溪双颊微红看了看板着脸的爹爹竟是作声不得,好一会儿大师兄干咳一声,帮衬道:“其实小师妹整天在山上不与外界交往也有不妥,师父不如放小师妹同去,有白姑娘,四师弟更有先生在侧,相信不会在外吃亏。” 大师兄这般说完,莫婉溪已是单手轻掩唇角一脸惊讶,不曾想素来严谨保守被二师兄戏称为“小古董”的大师兄竟然也有帮衬自己的时候?而再见到爹爹并没有出口反对时,更是从惊讶变成了惊喜。 一旁祁彦之站起身来,向着莫行则作揖道:“既然婉溪想出游、在下正好有个不情之请,这昆仑派路途遥远,地势奇险,不如就让婉溪陪同在下绕路昆仑,仲卿与白姑娘可以拿着我的药方和朱果先去给即醉服用,如此一来倒可解了在下分身乏术之苦。只是不知莫掌门是否肯再次让仲卿助我一臂之力。” 莫行则笑道:“祁先生哪里话,这些个小辈素来不堪大用有此良机出外历练自是多多益善,只是小女顽劣…哎,罢了,我莫氏一门终究不能避世独存,还望祁先生多多担待。”听到爹爹莫行则应允,莫婉溪当下欢呼雀跃,众人自是欢笑一堂。 …… 夜上小团月、山风送爽时。 梅林小筑中不闻灯火一片黝黑,祁彦之一身月白长袍显得卓荦不凡,长发用一柄玉梳挽了一个发髻披于身后,这发髻的样式自然梳得工工整整、瞧起来一丝不苟颇显隆重,而发髻尾端的玉梳却是缺了一角。每当祁彦之戴着它时都会去见墓室中的董昭怡,不为别的只因她喜欢这面玉梳,所以他就戴着,哪怕她根本瞧不见。 举步、踏月,蜿蜒而下直入其中,点亮盆火光耀满室。这是无名碑下的冰室,而他所见之人自然是那冰封中的倩影。水蓝云锦下、轻雪为姿玉作骨,秋水为容冰呈肌。这包裹着她的蓝色冰团也不知是何种质地,瞧起来晶莹剔透,犹如镜面,使那冰中的人儿瞧其来栩栩如生,更使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恬静恰如其分。 祁彦之没有说话,他总算记住了不论说什么都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是手微抚冰面,直到五指泛起了霜色依然未曾松开。 而正当他思绪转浓时却被眼前一道细小的裂缝所吸引。这道裂缝瞧起来并不大也不在表面,而在蓝色冰团的内部,可正也是这道微乎其微的裂痕却让祁彦之眉头深锁了起来。有这么一种人很少皱眉,因为源于自信,而当一个自信的人若是皱起眉头来,那便说明这件事已然殊为棘手。 第四十一章 月半携佳客(上) 这是东都洛阳附近的一个小县城,临近八月十五月半中秋,远行之人大都行色匆匆归家团聚,而莫仲卿与白素衣却要紧赶慢赶向着江南前进。 原本按照计划从江陵直接雇船东下那自是一路顺风顺水,可惜近来长江连月涨水,水势湍流激荡,已有好几处农田村舍相继被淹,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搁在以往这个时候早已过了汛期,所以此事发生得颇为不寻常。 虽然朝廷已下派官员赈灾,情况也尚在可控范围之内,然而谣传却是纷纷四起。有人说定是哪家行船不按规矩办事触怒了水中的龙王,也有人说是山中妖物兴风作浪,更有甚者说这是天显乱象国将不国。 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论调虽然被朝廷很快掐灭在了萌芽阶段,然而众口铄金,靠水吃饭的船家自是诚惶诚恐纷纷止渡上香,大办各种祭祀,原本打算渡船而下的两人也只得顾了辆马车改走旱道了。 他俩如此着急全因祁彦之临行前的吩咐,即醉的伤势宜早不宜迟,这朱果与药方最好能尽快交至卓坊主的手中,故此二人沿途不进大城不入官道,一路笔直东行。 只不过坐在马车上的人不累,马匹会累,二人如往常一般入的县城内更换马匹,却被告知八月十五关门歇业。二人无法,只得沿街找寻客栈落脚,而这小县城虽不比东都洛阳热闹,可对于从小生长在太素坊的白素衣来说,这满街翠灯红绕,流光溢彩的景色当真有些别致。 身旁正愁找不到话题的莫仲卿看着白素衣一眨不眨地盯着花灯,当下快道:“书上说东都洛阳灯会乃中原一绝,这次赶路就算了,明年八月十五与我一道去看看可好?” 这甫一说完,莫仲卿突生悔意,暗恼自己不事先去想想在这八月十五如此重要的节日里,男女夜晚相会定然别有深意。自己与白素衣并不算多么熟识,甚至不知她有没有这层意思,如此唐突相邀是否会吓着她? “会吧,不会吧……” 莫少英虽是面无表情,但一颗心早已经是七上八下,患得患失,若不是瞧着白素衣还在身近,恐怕就要急着求神问卜了,只不过这男女情事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难题,就连神仙也是要退避三舍,敬而远之的。 而那白素衣此刻正细赏花灯,不知莫仲卿这等愁肠百结的心境,突听他这般一问,竟是回过头来大大方方地轻笑道:“好啊,一言为定。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同去洛阳灯会。” 这脆爽的语气令莫仲卿一怔,以为自己生生听差了,可在瞧到她单手抚弄发髻,双眼假装不经意间瞄向自己时,心下莫名一动,不禁思忖道:“瞧模样,即便她久处内坊足不出户,可这世俗道理总算是明白的,那她这是领会了?不,若是她不明白呢,我要不要点破,可点破后她又反悔该如何是好……” 其实男女情事大可由一方直接挑明,如此一来不管成功与否都不会再徒生烦恼,但大部分恋爱中的人是不会有这种勇气的,因为他们太害怕失去,又太在乎彼此的感受,所以才徒添周折,费了大把心神自寻烦恼,这是一种病,一种恋人之间的通病。 未免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莫仲卿干咳一声,伸手胡乱一指不远处的摊位,忙道:“那边似乎挺热闹,我们过去瞧瞧。” 白素衣顺势望去,轻轻应了一声跟在了后头。 这般举止让莫仲卿的一颗心不免又开始忽上忽下了起来,现下也很后悔平日里没向那二师兄莫少英多多讨教如何舌灿莲花讨得女子的芳心,而当他想到二师兄时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当初的承诺,只是他并不后悔自己此刻的一举一动,他心头隐约有了一个答案,一个能让自己也让二师兄信服的答案。 莫仲卿领着白素衣,排开人群来到摊位前,方才发现这是一处经营女子首饰的摊位。 莫少英当场一愣,瞥了一眼身旁的白素衣,却见她眼瞧着这些琳琅满目的饰品面上出奇的平静,似是根本提不起半点兴趣。 他当然也知道这不一定是真的不喜欢,是以心下正犹豫该不该开口询问时,却听见操着一口异域腔调的老板已赞道:“这位公子儿,我一看你气度不凡品相俊逸儿,身边这位姑娘也是美若天仙赛貂蝉儿,我这里的东西可是从波斯来的稀罕物件儿,怎样儿?挑件给这位姑娘戴上表表心意儿。” 莫仲卿不置可否地摸了摸鼻子,一副心思全在白素衣身上,见她看着摊位上光彩夺目的饰品,脸上依旧古井无波,左思右想下忽然灵机一动,索性不管不顾地抓起一只通体莹润,微微泛蓝的玉镯,飞快递向白素衣身前,窘迫道:“喏,送给你。” 末了,未免尴尬还不忘小声地加上一句:“不准不要。” 白素衣接过玉镯拿在手上把玩片刻,既没有说要也不曾说不要,只是此刻已是笑靥微露,莫仲卿见着心下这才一松,就听一旁卖饰品的老板竖起大拇指,又卖力地赞道:“公子好眼力儿!真是万花丛中擢真品儿。这玉镯叫做冰璃镯儿,现在是午时你看它是蓝玉色儿,而到了晚间却又是青白色儿,亦且这镯子早晚佩戴亦有清心养颜之效果儿。” 这老板的口音听来虽有些别扭,但说的话倒也中听,莫仲卿心下不禁一阵舒坦,随口道:“那这镯子多少钱?我买了。”末了想也没想便扭头对着白素衣道:“来,我给你戴上。” 这句话自然不是征询的语气,莫仲卿轻握白素衣明玉皓腕般的左手将玉镯轻轻地戴上,大小却也正好,二人相视一笑,老板这才不失适宜地道:“瞧公子与姑娘郎情妾意儿,我怎又忍心不成人之美儿?来,今儿个就半卖半送一口价五百两银子儿。” 正准备掏出碎银的莫仲卿骤然一听,倒吸一口凉气,却与一旁的白素衣一同惊道:“五百两?” 这两人异口同声倒是吓得摊位老板一愣,白素衣刚想取下冰璃玉镯,岂料就在这时情形突变,右肩猛然被人一扯,肩上包袱转瞬便没了踪影,惊声回头顾便望见一身穿布衣的男子夺包而去。 白素衣见着面色急变,道了一句:“经卷!”,拔腿便追。 莫少英闻言立刻紧跟其后,留下一脸愣神的摊位老板待得三人消失在人群中这才哭爹喊娘道:“天杀的儿!这不是明摆着抢劫儿,还我的镯子儿!” 这镯子当然还在白素衣手腕上好端端地戴着,而她的全副心神都在被夺包袱之上,里面不但有《太素选经》,还有祁先生的朱果与药方,所以包袱是一定要夺回来的。 怎奈人生地不熟,加之街上行人众多,大大阻碍了两人追击的脚步,而那小贼却是穿堂过巷,对周遭极为熟知,追得一阵,便在一处拐角失去了其踪影,二人一急在众人一顿惊愕的眼神中纷纷施展轻功纵上屋顶,顿足远眺,却见此处四通八达狭长无比,而街面却又被屋侧雨檐遮挡,这一上来也就更加瞧不清了,白素衣急得花容失色,一旁莫仲卿只得沉声安抚道:“素衣莫急,给我点时间来卜算方位!” 此时、莫仲卿方欲动作突听西南方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紧接着一阵银铃叮当串响,响声似是勾魂夺魄慑人心神,莫仲卿暗运道门清心诀,一拍怔神不定的白素衣,凝神道:“这铃声有古怪、我们去看看。” 言罢,率先鹞子翻身而下,沿道疾驰而去。 待得二人穿街过巷,转出铃声传来的拐角,撞入眼帘的赫然是垂在檐脊下一双嫩藕般的细足。 而此时,左脚踝上两只用红色丝绦绑着的银铃,正随着双足的晃动发出叮叮当当的串响,再往上瞧去却见一身桃红褶裙、笑靥如花,看上去约莫豆蔻年华的小妮子正左手拿着白素衣的包袱,右手托着一颗鹅卵般大的朱色果实,张口欲咬。 第四十二章 月半携佳客(下) 莫仲卿见状,惊声唤道:“小姑娘、果子吃不得!”。 这瓷娃娃般的小妮子一愣,小脸立马拉得老长,显见叫人打断“吃零嘴”是件多么不愉快的事情。不过眼瞧着二人一脸焦急地窜到面前,又不能故意视而不见,只好指了指地上昏死中的小贼,耐着性子作解道:“东西是本小姑娘捡着的,自然有处置的权力,为什么说吃不得?” 莫仲卿一呆,这话乍听起来似是蛮狠无理,可细细一想、人家小姑娘若是这般吞了果子,还当真是作不得声,只能硬着头皮朗声道:“小姑娘,包袱是身后我这位朋友的,而这小贼先前将它抢去,小姑娘见义勇为我二人拦住了他自是万分感谢,现在还请将包裹归还于我们。” 小妮子一听乐了,狭长的睫毛微微一挑,故意拉长语调,俏皮道:“哦——!这样啊,我哥哥常说长得越好看的大叔越会骗人,我看你就蛮符合。不过我也不会以貌取人,你要是能说出包袱里有什么、我就信你,当然这枚果子不算。” 莫仲卿一愣显然想不到这半大的丫头居然会喊他大叔,更想不到她小小年纪心思如此细腻谨慎。 白素衣上前一步不紧不慢道:“包袱里有经卷一卷,药方一张,朱果一枚,对了,这朱果本是用玉瓶装着的。” 小妮子满脸笑意道:“嗯,看来这叔叔没骗人,不过呢,既然两位被人夺去了包袱,而本小姑娘恰好截住了此人,按理说,你们想拿回东西就该报答才是,所以这果子清香甜人就当谢礼吧。” 这小妮子显然也并非征求同意,话未说完已再次将朱果举起了起来。 莫仲卿见着情急之下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瞬间就将朱果夺在了手中,甫一站定又觉不妥,心道:“也太容易到手了些,难道这小妮子当真不会丝毫武艺?” 莫仲卿不信,而若真抢一个半大孩童的果子会发生什么?答案显而易见。 抬头一望果不其然,那小妮子哪里还有半分笑脸,一阵抽噎,说哭就哭道:“长得好看的果然都是坏叔叔……。” 这哭一声说一字,白素衣见着连连向莫仲卿翻着白眼、一脸暗怪,反观莫少英道了声‘我’后却是百口莫辩,谁叫他当真明抢了。 白素衣轻步上前,从半矮的屋脊上将哭闹的小妮子抱在怀中,轻声安抚道:“这坏叔叔抢了你的果子,就罚他给你做吃的可好?姐姐保证他做的东西比这果子香十倍。” 莫仲卿一阵腹诽,他当然知道白素衣是说给小妮子听的,可心里仍觉有些不适,心道这还不是为了帮她? 那小妮子闻言,倒也渐渐收住哭声,道:“真的好吃十倍?” 白素衣轻笑道:“我们这就罚他去做好不好?” …… 当三人找了间客栈,莫仲卿便额外付了些银子借用灶房,白素衣自是陪着小妮子逗她开心。 不到一柱香的工夫,莫仲卿便从灶房中端出一盘五彩牛柳,一碗水晶虾饺,推至小妮子的面前,闷声道:“很晚了,客栈没多余的食材,就这些。” 这小妮子闻着色香味俱全的两道菜肴,双眸顿时亮如晨星,迫不及待地夹了只饺子来尝,可临到嘴边,却听莫仲卿冷不丁地道:“饺子有虾仁,汤料鲜美会冲淡牛肉爆炒的香味,亦且牛柳若是不趁出锅食用,每过半炷香,味道就会逊色一成。” 小妮子听在耳里,犹犹豫豫放下晶莹剔透的虾饺,转而开始攻坚那盘牛柳,当牛柳初入口时,一股热浪便夹杂着爆炒过的葱香,以及丝丝肉香萦绕满腔,待得贝齿情不自禁的上下一合,那股多汁鲜嫩,软口滑爽的嚼劲便让小妮子满意地闭上了双眼。 于是短短半盏茶的工夫,两盘中的菜肴已所剩无。 白素衣笑道:“怎样、姐姐没说错吧?” 小妮子回味道:“嗯!姐姐不骗人。本小姑娘也守信,这包袱还你,咱们互不相欠!” 白素衣见她如此率真,心上莫名一喜,本想多留她些时候,可望了望窗外不早的天色,叹道:“天色不早了,要不姐姐送你回家?” 小妮子闻言便从长凳上蹦跶了下来,乖巧地道:“不用啦,我家就在附近,好心姐姐,还有坏叔叔,走了哦。” 莫仲卿一听,当即话道:“可是我做给你吃的,为什么我还是坏人?”这般说完那小妮子早已跑的不知踪影。 身后白素衣望了他一眼,道:“你瞧你,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怎么和一个孩子无端置气呢,我本想送她回去,你倒好,这一凶都将她吓跑了。算了,歇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莫仲卿见她说得振振有词,本想道出心中的疑虑,但突然想起二师兄曾说过“千万不要在女人生气的时候同她讲道理”。便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乖乖地闭上了嘴。 翌日,当客栈檐头白露未消时,二人便早早起床膏车秣马,收拾行囊准备上路。白素衣随手拉开马车厢门,身子却是猛然一怔,跟着悄悄拉了拉一旁的莫仲卿,示意他一同来瞧。 这莫仲卿顺势一瞥车内,本来空无一物的车厢内如今却装着一个身子蜷缩,犹如小猫入睡般的妮子,这妮子他俩当然见过,只是她不是说回家了么? “难道这人粉雕玉琢的妮子竟然无家可归?” 二人一愣面面相觑,倒也没有立刻叫醒她。 而当一缕阳光透过门帘照在小妮子脸上时,只见她眉头一皱、睫毛轻颤,缓缓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惺忪未醒的睡眼,望着面前一脸疑惑的二人,不由立马惊喜道:“是好心姐姐和坏叔叔啊,怎么、你们是特意来找本小姑娘吃早点的?” 莫仲卿板着脸道:“不找你,只是麻烦你从车上下来,我们要用它赶路了。” 小妮子眼神一黯、嘟着小嘴无精打采地下了马车,呆呆立在一旁,一双小手像做错了事般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若是仔细瞧去,不难发现这清凉的晨间虽然谈不上严寒酷冷,但小妮子也仅穿着一身粉裳赤着双足,让人瞧着分外单薄了些,一阵晨风吹过,小小的身板更是跟着瑟瑟一抖。 白素衣眉头一皱,上前握住小妮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妮子低声嗫嚅道:“我叫叮当……” 白素衣故意板着脸道:“你昨晚不是说家在附近吗?为何又睡在我们的马车上,和姐姐说实话。” 小妮子一阵忸怩,又有些委屈地道:“对不起,叮当不是故意骗姐姐的,叮当只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个没有家的野孩子……” 这厢说完,那白素衣忽然觉着被什么刺了一下,心中莫名一痛,想起自己的身世与这小妮子是何等的相似,便动了些许恻隐之心。 刚想将她拉住仔细追问,却见莫仲卿已沉着脸道:“叮当,小孩子是不能撒谎的,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昨日曾说你哥哥说长得好看的都是坏叔叔?既然你有哥哥一定不是孤儿!” 叮当苦着脸道:“叮当与哥哥相依为命原本很是幸福,只是前几年他突然罹患重病,大夫说是过度劳累所致,这病得慢慢补才行。可是他病了之后叮当又没钱替哥哥买药补身子,所以就拖着,直到前一年,哥哥还是离开了我。临终前,只说我还有一个姐姐在外…先前被爹娘寄送到了江陵一带,可那时哥哥还小具体记不得哪户人家……” 白素衣道:“所以他让你来投亲?” 叮当刚想点头却见莫仲卿忽然截口道:“荒谬!别的不说我只问你一句,既然长途跋涉,为什么身上衣物如此干净?” 叮当闻言身子一颤,支吾半天,最终只是咬着牙一字不提,似是有莫大的苦衷,可眼角泪花却是不争气地涌了出来,伸手抹了抹,只是怎么抹也抹不干净,索性任其哭花了双颊。 这般模样叫人看着见着心疼,可莫仲卿却是笑容更冷。他不知道这叮当是什么来头,但却能肯定她在撒谎,其目的大有可能是冲着素衣来的,所以不得不防,哪怕白素衣满脸嗔怪之意也绝不能心软。 白素衣见他对自己视而不见,心中不由来气,出声责道:“你做什么那么凶,叮当还是个孩子,难免有记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有你这么吼小孩的吗?” 莫仲卿双眼一瞪,声音不禁也提高了几分,争辩:“我哪里有吼她?” 白素衣一愣,脸色迅速下沉道:“你本事倒不小,吼完叮当就开始吼我了?行啊,你多疑,我不多疑,我带她走。” “我!” 莫仲卿此刻是有苦说不出,他从昨夜就觉得叮当的出现有些蹊跷,今日又见她出现自己的马车上,亦且言辞闪烁,前后不一,心中早已是警铃大作。 若这小丫头不能给个合理的解释是万万不能相信的,可他知道此刻白素衣听不进这些,也就索性闭口不谈,但态度却分毫不让,两人之间的气氛为之一僵,已有些互不相容的味道。 刚刚止住哭声的叮当见状却是拉了拉白素衣的衣袖,红着双眼劝道:“不要为了叮当吵架,其实坏叔叔说得不错,叮当也是坏孩子。” 莫仲卿仍是冷哼。 白素衣蹙眉道:“你真的说谎了?” 叮当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道:“没有,只是叮当从小爱干净漂亮,身上却没银子买衣裳,又不想让人知道这些是沿路偷来的…所以……叮当是不是很坏?” 莫仲卿一怔,忽然说不出话来。原来这小姑娘只是想隐瞒这些?这理由不算天衣无缝,但却也不是没有可能,那现在如何是好?素衣肯定不会再听自己的。 果不其然,只瞧白素衣望着委屈至极的叮当,好生劝道:“哪里坏了,知错能改就好。” 叮当一脸埋进白素衣怀里,又带哭腔道:“叮当是坏孩子,叮当一路走来,手里的银子到江陵前早就花光了,可是叮当好饿,若碰到好心的大伯大婶,我就能讨到一顿吃的,但是大多数都是叮当用这家传的银铃迷昏路旁的食摊主人后偷来的,叮当不仅偷吃的还偷穿的,但是叮当绝没有偷过银子,那些被迷昏的人身上的荷包是从来不拿的,所以不要抓叮当去县衙好么?” 白素衣见叮当一脸胆小地抬起头来,这神色重重唤起了自己儿时记忆,她分明记得自己便是饿昏在雪地里,若不是当初卓于晴相救怕是没有今天的她了。 念及这些忽然莫名心揪,哪里还管叮当这一番不偷银子就不算偷的说辞,道:“姐姐叫白素衣,他叫莫仲卿,要不就叮当跟我们一道走好么?” 叮当面露一阵惊喜忽而偷瞧了瞧莫仲卿后却又默然不语,白素衣哪里不知叮当的意思,双眸斜睨着莫仲卿也不说话,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莫仲卿被这双眼睛盯得有些发虚,可心下疑团不解端是不敢全信,左右一想,方才模仿着二师兄的腔调,语气和软道:“行行行,不过往后你能别叫我坏叔叔吗?其实你叫我坏哥哥也不错,是吧?” 得到莫仲卿首肯又见他如此发问,叮当当下破涕为笑,继而羞涩道:“我叮当只有一个哥哥,但是他已经死了,所以我不想其他好哥哥也落得那般光景。” 听着叮当这般软声细语的说辞,莫仲卿心下不禁莫名发软,忽又觉得自己从头到尾是不是真如素衣所说那样太过疑神疑鬼了些? 第四十三章 曲江异事生(上) 一路有了叮当的陪伴、车厢内倒是欢声笑语不断。原本莫仲卿不愿白素衣带上她是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娃娃始终不让人放心,可是通过连日观察,他发现也许真是自己太过紧张了。 这一日,天高气爽,惠风和畅。 叮当自从尝过莫仲卿的手艺后,整日便想方设法缠着他变着花样儿给自己做吃的,这让莫仲卿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叮当莫不是看上了自己的厨艺这才跟着的? 而这叮当原本并不挑食,可经过莫仲卿三番四次的洗礼,这入口之物越来越是精贵,莫仲卿不想惯坏了他,但又碍着白素衣在侧,所以不得不象征性的立法三章,这头一条就是只在野外管饭,所以叮当盼望着进城,哪怕是一座村落也成。 车行辘辘、马蹄踢踏,在叮当的虔诚祈祷下,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处半大的县城。然而令莫仲卿没想到的是,这曲江县城中如今却是戒备森严。 当三人入住曲江县曲江客栈后,莫仲卿唤来小二一番打听才知,原来这长江中游水患最为严重,很多临江村舍俱都被淹,故此朝廷连下几道敕令,这其中一条就是凡遭水患村庄,灾民可去管辖县城中领取银两若干自投亲戚,若不愿远离者,当地县令必须搭建临时住处予以安置。 这政策原本是极好的,也解决了大部分无处可归的百姓。但聚集的人一多,隐患也相对就多,所以这县城卫兵也是从最近军卫营中抽调来的,一来维持治安,二来相助在县城外搭建临时住所。 这小二这般说完,左右看了看,复又神神秘秘地道:“三位客官,我瞧你们不是本地人,那好心提个醒儿,虽然这里治安一向太平,城外灾民有吃有住自然感恩戴德,城内原居民更不会无端滋事,即使再多千把个灾民也相安无事,但是若这闹事的不是人就不好说咯。” 说到这里店小二欲言又止,仿佛是在惧怕,又或者是特意卖个关子坐等人去问他。莫仲卿自然会意,也不忍拂了他一番谈兴,只好笑着接言道:“怎么个不是人就不好说了呢?” 店小二见莫少英果然搭腔,不禁兴致勃勃地张口便道:“客官有所不知,我听前来投奔我的亲家表弟说啊,他村庄被淹的那天夜里,他爬上一颗救命大树后亲眼看见漆黑的水中有两盏汪亮汪亮的灯笼从他脚下一晃而过,吓得他尿了一身。你们说水里怎么可能有灯笼,莫不是水鬼游江也需明火照道不成?呵、真是奇哉怪了!”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叮当听罢更是浑身一颤显见是被吓着了。小二见着大为满意地点了点头,特意压低声线道:“不过只要列位不去江边也没事,记到啊。我去忙了。” 这小二不知用这段子吓过多少来往的女客,自然也图个乐呵,而莫仲卿却不这样想,他和白素衣是见过妖怪的,比如之前花谷那个花妖。不过芷涟却是个钟情的主,而这水下所持灯笼的若果真是妖物或者鬼物,但看它们一路顺江而下,闹得江水泛滥来看,端不是什么善茬儿。 叮当见莫仲卿和白素衣二人默然不语,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勉强一笑道:“莫怕莫怕,有本姑娘脚上这银铃链子在,来什么我都挡着!” 见叮当这般信誓旦旦的说辞,莫仲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这银铃自然厉害,只是不分敌我唯独你没事罢了,届时别帮了倒忙、还是少用为妙。” 叮当撇了撇嘴,刚想抗议一番,却听白素衣岔开话题道:“看你俩越来越合拍呢,要不仲卿就认叮当做女儿好了。” 叮当拍手称好道:“好啊好啊,那素衣姐姐当我娘,这样我就又有爹娘了。”原本白素衣不过一句戏言,哪想引起这番论调,当下一抹飞红攀上双颊,久久不褪。 于是三人有说有笑也没将那水中异事当真,毕竟怪诞之事并不是常有。 可翌日上午,这不大的县城却发生一件堪称轰动全城的大事。城外数百余名灾民的临时居住区一夜成空,灾民不知去向。 从地上散乱的包裹细软来看,夜里定然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足令他们惊慌失措,丢下最值钱的东西。但到底又是什么能令这五百人凭空失去了足迹。 此事不仅让城内百姓疑神疑鬼人心惶惶,城内的戒严更让交通一度瘫痪了下来。 这戒严只有王县令能颁布,说来王县令也够倒霉,花钱捐了个七品芝麻官,本想有权有势从此高枕无忧,哪曾想新官上任不到一年,原本风调雨顺的叶氏天下先是长江连连涨水不说,这次却来个百人凭空失踪? 而这事如果不查个水落石出,待那朝廷追问下来莫说乌纱帽不保,就连这条老命都要摊在上面。所以一夜未眠的王县令颁布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条军令:戒严全城搜查一个额间带有白发的女子! 被困曲江县的三人一上午并未外出,而是呆坐在客栈的大厅里等待消息,穷极无聊下三人也只能聊天解闷。 “素衣姐姐,你这镯子真好看!上次见是翠色带红,今天上午就成蓝玉色了。” 说话欢快的是叮当,而答话的白素衣却一脸愧疚道:“这镯子来路可有些不正当。” 这般说完,白素衣便将那日的前因后果与叮当解释了一番,听得叮当不以为然道:“嘁,就这样啊,要本小姑娘说那商人才是黑心鬼呢,随便一口就要五百两?真拿草根当参须啊,再说那夜我走之后你们不是返回去等了呗?是那人自己不在了,八成是其他买主的银子骗够了溜之大吉。嗯,不过这镯子是个真品,姐姐好运气,捡着宝贝啦。” 一旁莫仲卿笑道:“你怎知这是真品?不是假货?” 叮当‘哼’的一声,故意摆谱道:“你会将银锭子看成金锭子吗?” 莫仲卿不知其意道:“当然不会、怎么?” 叮当点了点头,道:“这不结了?我哥哥在世的时候给过我一小盒首饰,里面净是这些玩意儿,他说这是爹娘给我留的嫁妆,可后来哥哥病了,我没钱就把这些当了,但最后他还是去了。” 说完这些,叮当神色一黯,转而深吸一口气,神色复又轻快道:“不提这些啦,对了,素衣姐姐你额间的那缕白发看起来虽说挺别致的,不过就没想过剪掉吗?” 白素衣捋了捋额间白发刚想作答,岂料一伙官差进得客栈,临门一眼便盯住了大厅中的白素衣,又听叮当这般一说,立刻抽出佩刀断喝道:“围住那桌人!” 身后捕快立刻将三人团团围住,为首那名姓杨的捕快更是拽下腰间的锁链便要拿人。 莫少英一见这架势,闪身来到白素衣面前,挡在为首官差面前,和煦道:“这位仁兄,不知在下这位朋友所犯何事,为何一句话不说便要拿人?” 杨捕快瞅了他两眼,沉声道:“你最好给我老实些,莫要跟本捕快多叨叨!” 莫仲卿见他这般不讲理眉头一皱,看了看身后一脸莫名的白素衣和气鼓鼓的叮当,转而依旧温吞着话道:“这位官差大人,普天之下法理当先,纵使官家拿人也须讲个理字,在下只是问了句当问的,不知差大人当不当讲句该讲的?” 这话语气虽仍旧显得温和,但意思已再明白不过,杨捕快不是傻子,更不是什么一腔热血的愣头青,瞧了瞧莫仲卿右手的剑鞘已然开合半寸,再看了看后方那名女子似也有两柄长剑,竟顿了顿,态度稍微和缓道:“哼!你身后这位女子与昨夜百余名灾民的失踪有所关联,我只奉命拿人,有什么你们到衙门再说!” 三人一听俱都一讶,莫仲卿看那名官差神色不似作伪便拍了拍叮当的肩膀,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转而沉声道:“好、我同她一起去。” 杨捕快冷笑道:“呵!难道你还想不去?来呀,缴了他俩的武器!” 第四十四章 曲江异事生(下) “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坐着一位约莫五十岁左右,身体有些发福的老人。这人就是下令拿人的王县令,在他的身后是宋师爷,而在公堂之上除了两排立得笔直的衙役外,还多了一列森然而立的兵卒,不过让三人诧异的是衙堂之外居然还簇拥着一群百姓。 莫仲卿看到这里,心下一沉,若猜得不差这县令若非开明之主,便是要假意来个公开审案,胡乱定下罪名来安抚百姓了。 而王县令此刻也正眯着小眼儿斜睨着三人,当他瞧见白素衣果有一缕白发隐在额间时,当下一拍惊堂木,迫不及待地喝道:“妖女!你姓甚名甚家住何方!昨夜寅时二刻又在何处!” 这王县令一番强调本想尽可能显得威严些,怎奈长年酒色加身中气已然不继,所以这调调儿听起来倒带着三分凄厉。 而方才于客栈已有恼意的叮当,这会儿又听这什么王县令不分青红皂白污蔑自家素衣姐姐,当下气得银牙直咬,忽然松开握住素衣的单手窜到二人身前,两眼怒视,愤愤不平道:“妖女姓王!家住县衙,昨夜寅时自然忙着生小乌龟呐!” 这学来的骂人本事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嘴里说来语调自是有些稚嫩,加之叮当那清脆动听略带诙谐的声调更是让在场衙役与兵卒心下一乐。 他们之所以还未笑出声,那是碍于王县令的脸面,可衙堂之外那群百姓却无这层顾忌,哄笑之下令王县恼羞成怒,不禁吹胡子瞪眼地道:“好哇!你这个小妖女,竟敢辱骂本官,辱骂本官就是藐视律法!来啊,替本官先给这个小妖女一点颜色看看。就,就重打五十大板好了!” 这五十板子可是重刑,若真打下去莫要说是娇小盈弱的叮当,便是一条壮汉也遭活活打死咯。 持棍衙役听罢陡然一愣面面相觑,都以为听差了吩咐,纷纷看了看叮当,谁也不忍先行下手。 可这叮当仍是不知天高地厚,反而向前一跨,将脚上银铃链子踏得一阵乱响,指着那堂上王县令,笑道:“哟,你这老不休都说我是小妖女了还敢打?信不信小妖女一怒之下拆了你这破庙,让你做那没壳的王八?” 那王县令见衙役迟迟不肯动手早已是暗恼不已,这会儿又听这小女娃有恃无恐般的神态更是怒不可遏,气得一屁股站起身来伸手就要取堂前令牌,不料一旁姓宋的师爷一把讲他拦住、附耳悄声道:“太爷息怒,小女娃而已犯不着与她斗气,五十大板可是重刑,这案子不同往日小案,外面可有一群百姓听审,莫要旁生枝节,最近巡按大人可是在沿江勘察灾情呢。” 王县令一听这才强忍怒意重重坐了回去。 宋师爷见状,向着三人肃穆道:“大人体谅这小女娃懵懂无知故此不予追究,然事不过三,还请二位多多管教下。” 这宋师爷说来轻描淡写,顺手给了双方一个台阶,莫仲卿又怎会不知趣,忙将叮当拉于身后,告了声“得罪”。这叮当旗开得胜也是见好就收站在白素衣身边一脸得意。 白素衣向前轻迈一步,见礼道:“民女姓白,江南人氏,昨夜寅时在客栈地字丙号房内休息并未去过别处,还请大人明察。” 王县令不信,大声喝道:“你可有人证,证明昨晚未曾去过别处!” 白素衣不解道:“民女与身旁的叮当深夜已然熟睡何来人证?难道大人您晚上不睡么?” 王县令一愣,怒叱道:“小的如此娇蛮无理,大的更是满口诡辩,不过任凭你舌灿莲花,还能将你额间那缕白发说没了不成!” 白素衣一听,有些来气道:“难道大人仅仅凭者额头一缕白发就断定我是妖女?” 王县令大笑道:“如何不能,难道这天底下有这等异象的人很多么?在这曲江县又很多么?” “你!” 这白素衣素来不善与人争辩,莫仲卿自是知道的,见状向前一步、出声维护道:“大人,草民姓莫,江陵人士。而这位是太素坊卓坊主的弟子绝不是什么妖女。大人若是不信可差人前往太素坊一问便知。” 这堂外百姓一听之下纷纷探头朝前望去,欲要将这个“妖女”瞧个仔细, 原来这聚集在堂外的百姓正是在得知官府已抓到与昨夜失踪灾民相关的白发女子后,纷纷前来瞧瞧这女子长得如何,是否真是传说中铜头铁臂的妖怪。 然而一望之下不免略略失望,可现在却道出此人与那名动四方的太素坊有关,一个个又竖长了耳朵要将事情听得更为真切些。 宋师爷神色一怔,他自然也知那鹊名在外的太素坊,心下一顿计较,旋而又小声在王县令耳边嘀咕一番,就见王县令颇为不耐烦地道:“好!本官就以理服人,来呀,传证人王传福!” 不过一会儿,只见一人两眼凹陷精神萎顿,被衙役搀扶进了公堂。一见白素衣后身子立马一抖,双腿直打摆子,仿佛已是吓得不轻。 莫仲卿眉头一皱就听王县令已道:“王传福,你莫怕,将昨夜之事原原本本再说一遍,本官好治这妖女的罪!” 那王传福慢慢往后挪了挪,在一个自认为安全的距离下吞了吞口水,才勉强道:“回大人,小人是昨夜在县城箭楼值夜的班卒,而箭楼下方就是灾民临时搭建的住所。前半夜风平浪静和往常一样,可当打更张福走过三次后,突然听到一声惊呼,小人不知出了何事忙向下张望,可就在此时一阵江风扑面,临时住所的火盆一下子全都灭了个干净!小人刚想有所动作,哪曾想黑夜之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转瞬间惊叫之声此起彼伏,可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却又销声匿迹了!” 说到此处,只见王传福身子明显又是一抖,偷偷瞅了一眼白素衣又道:“小人是窝囊!一片漆黑中并不敢麻着胆子下去瞧看,只想着过会儿找几个人一起过去壮壮胆,可谁曾想,忽然一女子竟飘在箭楼木栏外的黑夜之中。” 说道此处,那王传福的瞳孔再次放大,仿佛又看到了那匪夷所思的场景:“大人,你要知道小人每天爬上爬下对箭楼的高度熟稔无比,一个女子不借助外力居然浮在半空,这简直匪夷所思,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对我一笑…然后,然后小人竟昏了过去。” 莫仲卿听到这里也是一头雾水,王县令却不管不顾道:“你再仔细瞧瞧昨夜是不是面前妖女!” 王传福闻言颤颤巍巍起身,临到白素衣跟前却是一个趔趄,所幸莫仲卿从旁一扶这才没跌倒,王传福感激地笑了笑,转而鼓起勇气上下打量了一番,支吾道:“回大人,小人不能确定,但能肯定的那是天仙般的美人儿与眼前这位姑娘倒有五六分相似,而这姑娘额间那缕白发应是最好的证明。” 王县令满意地点了点头,面向莫仲卿一指白素衣,故意扯着嗓子好让堂外百姓听个真切:“女子年老满鬓白发倒是不少见,而年轻女子貌美额间有白发的只怕天下少有!可偏偏还就本官这一亩三分头寻到一位,你说奇不奇,怪不怪、还有何话要说!” 莫仲卿当然无话可说,因为明眼人一瞧便知这案子疑点重重,白素衣纵有嫌疑也顶多是个留案待查,而瞧这王县令的架势分明是要草菅人命,拿人顶罪火速结案罢了! 莫仲卿如此想来不禁心下一凛、再三思索下,上前一揖到底,道:“大人,不知在下可否问这位王传福几个问题。” 王县令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快问!” 莫仲卿转过身,仔细打量王传福一阵后,温言道:“这位大哥,你说昨夜一阵江风扑面?为何能断定是江风?” 王传福道:“常年生活在江边的人,自然知道江风中带着一股独特的湿涩,所以不难判断。” 莫仲卿点了点头,又道:“此县城离江边有多远?” 王传福如实回答道:“三里路多些,晴天时能从箭楼遥遥看到江堤。” 莫仲卿怪异道:“那平时站在箭楼上可能会有如此猛烈的江风?” 王传福思索一阵,答道:“这要看季节和风向,一般皆是夏季或者冬季时才会,哦对了,昨夜江风中还混有一股青苔味。” 莫仲卿点了点头、道:“最后一个问题,昨夜那女子冲你一笑所以才看清额间白发的、是吗?” 王传福一愕,吞吞吐吐道:“是、是啊?怎么?” 莫仲卿颔了颔首欣慰一笑,转而朝着王县令,朗声道:“大人,我知道那女子是谁了,请大人宽限几日我必当查出灾民去向,还我朋友清白也给大人一个满意的回复!” 久不坐堂的王县令早已不耐,听他忽然这般一说先是愣了愣,转而一脸不屑,欲待开口速速结案却被宋师爷再次相拦,并附耳道:“大人,这案子疑点重重如此草率定夺怕有后患,何不妨给这年轻人一些时日,若是能找到灾民去向那岂不是大功一件?说不定能将功补过得个治理有道的美誉?” 王县令心下一乐,看着莫少英也是面善了几分:“好,本官就依宋师爷之言,限你三日之内破案,若是届时没有消息,哼哼,那就别怪本官了,本官也难做啊!” 莫仲卿自然知道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笑脸作揖后,倒也对那一旁默不作声的宋师爷产生了几分好感,心道若不是他几次三番相拦,事情怕是要更加糟糕些。 而现在他要做的是与心上人暂别,这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心里或多或少总是不愿的,可莫仲卿知道不能再做耽搁,他也只是迅速地望了白素衣一眼,便转身对着叮当道:“你在这里乖乖陪着素衣姐姐好吗?” 叮当点头,一拍胸脯重重应声。 第四十五章 衙狱惊闻起 昼珠夜转又复天明。相比天明,莫仲卿心里却并不明朗。过了今天、明日便是约定的日子,而自己此刻却仍是毫无头绪,一筹莫展。 当初在衙堂之上夸下海口,不过是情急之下胡乱搪塞,别说他不知那夜女子到底是何身份,就算知道也无从去找,所以更别提那些灾民的去向了。 而这两日中,他去过事发地,可那临时搭建的竹棚布屋中除了随处散乱的包裹衣物,生活用具外已别无它物。他也去过那栋箭楼,亲眼遥看江堤,发觉虽有江风拂面却不会带着湿涩味更不会有青苔味。所以他又去了那江堤,然而十里江堤上唯有江流激荡不休,仿佛在嘲笑着他的无知与愚妄。 面对这种境况,莫仲卿唯有不惜代价进行卜算,满以为能有所斩获,哪曾想卜算出来的卦象非但没有给他任何启示,反而却让他的思绪更加混乱。 这就好比风水术士的罗盘忽然失了准头,木匠的量尺忽被人抹去了常用的印迹般莫名难受。 难道是什么外在力量干预着自己?又或者正应了祁先生那句,已将自己陷入因果之中,所以并不是卦象不准,而算卦的人心已乱?不过不管怎样,他都不会坐以待毙、既然自身能力不足以成事,那便应该外求,所以,他终于决定覥着脸去求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当日堂前的宋师爷。他发现王县令对这个师爷似乎言听计从,亦且这师爷在公堂上的表现总算公正,故此莫仲卿将希望寄托在这个人身上,由他出面求情,令那王县再多多宽宥几日。 经过多方打听下莫仲卿正在向师爷的居所前进。据说这个宋师爷全名叫做宋玉清,是个寒门秀才。年轻时考过举子却名落孙山,随后娶了妻室安然度日,哪知媳妇娶进门后的三年便死于非命。 而这宋玉清念旧廿年来一直未曾再娶,孤家寡人孑然至今。他平日也过得很是节省,而在衙门当师爷所得来的奉银,也多半用来买些吃食去喂捡来的流浪猫狗,所以当莫仲卿推开篱笆木栏时,入耳的却是一片狗吠猫叫。 莫仲卿进到院中便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一口用板石盖着的枯井旁围着一群花狗,而对面一张吃饭的桌子上却是坐满了各色花猫,它们彼此泾渭分明,也都不惧怕莫仲卿甚至有点漠不关心。 内屋门是关着的,莫仲卿不死心地敲了敲,其结果当然无人回应,转身再看了看这一群猫狗,心下不由忖道,这宋师爷养的猫狗古怪,人也怪,晌午不做饭,到底去了哪里,他可是打听好宋师爷今日不当差的,不过既然来了就便再等等。 可这一等便是一炷香,等来的不是宋师爷,而是路过的大娘,莫仲卿唯有叫住大娘打听消息。 这大娘见莫仲卿一表人才面善知礼,便笑道:“你这后生来得不巧,宋师爷今日一早又去衙狱了,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莫仲卿闻言微微一愣,道了声谢立马就走,可是甫出院门东头街角忽然窜出一条黑狗,不仅夹着尾巴拦住他的去路,还对他龇牙咧嘴,疯狂吠叫! 未走远的大娘见状随手拿起墙边的扫帚,边赶边道:“后生娃儿小心些,这是条疯狗!”这般说着,三下五除二便将疯狗赶走,莫仲卿自然不怕疯狗咬人,然而出于礼貌再次道声谢后心急火燎地朝衙狱走去。 黄昏、当昏黄的夕阳将最后一点余辉洒尽时,阴霾顷刻吞噬了周遭一切。曲江县的官街闾巷内纷纷亮起了温暖的明光来消除人们对黑夜的恐惧,而有这么一条青砖石路上仅有两盏火盆凝视着全街。 火盆照亮处乃是衙狱剥了漆的朱色大门,而通街之上除了此处再无他家灯火,毕竟谁也不愿自己的家宅整日与大牢做邻居。 莫仲卿隐于墙边一角耐心地等着,他知道白素衣和叮当也在狱中,可此刻却不是来见她们的,他要找的宋师爷也需找个机会单独碰面才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莫仲卿眼看着火盆里的光线逐渐微弱,却依然不曾见到宋师爷的身影。他本想再等等,可转而神色一变,猛然到宋师爷未曾出来就算了,可这衙狱按理说应是日夜明火的重地,狱卒又怎会任由大门的火盆熄灭? 莫仲卿眉头微皱,一种莫名的不安促使着他起身疾步奔了过去。临近大门便赫然瞧见本应紧闭的门扇却虚掩实开,冷风从门缝中不断地溜出,吹得莫仲卿一阵阵地发冷。他不曾见过这种地方,但想来不论是哪里的牢狱绝不会如此安静。所以事情很不寻常,他必须进去瞧瞧。 环顾四周,冷月下,黑瓦白墙、兽檐斗角,伸手不见五指的周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 莫仲卿心下一沉,摸索一阵便在墙壁上找到火把,用火折子点燃后,院内顿时清晰亮堂了些。只是一圈巡视下来并未发现血腥气的来源,转而只好向着院内深处寻去。 走在狭长幽冷的甬道上,穿堂风呼啸而过将火把戏弄得明灭不定,而莫仲卿的影子便在这摇曳不停的光火中显得异常纷乱狰狞,这让他产生了一种甬道中不止自己一人的错觉。 突然,这阴影中陡然出现了另一道长影,莫仲卿顿住脚步屏住呼吸,右手瞧瞧摸上剑柄跟着霍然转身,长剑遥指处却瞧见身后乃是一只黑猫,而它也在莫仲卿突然的动作下,嘶叫一声急急逃了开去,莫仲卿暗暗松了口气,他实在觉着自己紧张极了。 踏着冰冷的青砖走到甬道的尽头便瞧见一扇铁框木门立在阴暗的角落里,而原先的血腥之气到了此处便益发浓郁了许多。 莫仲卿不知那门内是什么地方,但门后一定发生了极为不寻常的事情,所以二话不说运足真气用力一脚,当下破门而入。 果不其然,人还未入内,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已扑面而来,血腥气中混杂着一些别的气味,这种混杂的气味令莫仲卿的呼吸顿时一窒,强忍着不适猫身入内,将火把向前一探,赫然发现不大的前厅内却是一副地狱般的场景。 墙上鲜血涂画,地上尸体纷陈,班卒死状个个狰狞可怖,那对惨白的眼珠透露着太多不甘与惊恐。莫仲卿见着这等场景,头皮一阵发麻,他不是没想过这些是白素衣与叮当做的,但同样很难相信一个女子和一个半大的小姑娘能做出这种事情。 “如果不是她们做的,那她们人呢?” 莫仲卿怀揣着这份忐忑与不安,转过前厅进入拐角发现狱卒的尸体并没有大厅多,足见大厅那边定然发生一场激烈的恶战。 然后他就找到了前几日捉拿他们的杨捕快,发现他手中的长剑竟是白素衣的“秋鸿”,而另一旁同色衣饰的捕快手里却赫然握着另一柄“碧月”,只是这对“秋鸿碧月”却并未出鞘,而两捕快的脖间赫然有一道同样粗细的血痕,显见是在猝不及防之间就被人抹了脖子。 莫仲卿将秋鸿碧月收起插在腰侧,他边走边想,这凶手到底是谁又意欲何为。为何要杀尽狱卒和捕快?这里的捕快相比门口的狱卒为何死的这般平静,可又是遭人偷袭?这般设想下没走几步便找到了宋师爷。 只是此刻,从面目灰败的程度来看宋师爷早已死去多时,莫仲卿见着眉头一皱,他知道此刻并不是悲伤遗憾的时候,一颗心也早已飞到了牢狱深处,他实在太担心白素衣和叮当了。 然而每经过一处木牢,莫仲卿心下便凉上一分。 先前他觉着凶手是来劫狱的,可现在看来未必如此,所过之处无一不是尸体堆积,有捕快的,更有犯人们的,而这凶手还不厌其烦将每座木牢都破开一个大洞再将关里面的犯人一剑穿喉致死,手段毒辣叫人不寒而栗。 他为什么要如此赶尽杀绝?白素衣与叮当又在哪里?而当找遍了每个角落甚至试着出声呼喊都没有找到二人时,这就意味着她们有可能还活着,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却也有可能是更加悲惨的结局。 “她们被劫走了?” 莫仲卿强迫自己迅速地冷静下来,于一片死寂的衙狱中开始仔细翻找尸体,他希望能从这些尸体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然而凶手留下的东西实在太少了,不过莫仲卿仍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松脂气味和听到一些不属于牢狱立该有的声音——流沙声,细细的流沙声响。 莫仲卿顿了顿,循声走去,直到来到牢房东方角一间木牢内才发现一只流沙漏斗状的木盒中装着松香粉末与一些其他的颗粒,这些黑色粉末顺着缺口流进下方的黑木盒中。 木盒的下方垫着一快光滑而又狭长的木板,木板微微翘起连接着另一端红木盒,而这红木盒之中有阴燃的松香以及其他一些不知名的颗粒,这盒子在黑黑的地牢中看起来相当不明显。 而当莫仲卿往下一看,这才发现木板下有个粗糙的滚木,滚木之下却是一滩粘稠之物。 初时莫仲卿还只道是血迹,待他不放心蹲下身来,这才透过浓烈的松香闻到一股猪油与硫磺混杂的味道。 莫仲卿心头一紧,跟着将火把向地面一照,这才发现以某种混合油脂为主的大滩褐色液体并不仅仅止于此处,光亮所照之处竟是比比皆是,亦且猪油之上覆盖着大量干草与松针。 而就此时,突听‘啪嗒’一声,黑木盒当下猛地一沉,而另一端木板上的红木盒应声便落,莫仲卿眼疾手快一把接住红木盒,额间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才发现漏斗状木盒中的流沙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全数落到了下方,要是手上这阴燃着的松香红盒落到猪油里,那将是一发不可收拾! 莫仲卿心有余悸暗呼侥幸,可旋即身子却又一僵,与此同时,黑暗的牢狱中又连接不断地传来三声‘啪嗒’木响。 然后便是一阵硬木触地声,莫仲卿情知不妙,“腾”地匆匆站起身来便瞧见西角南角北角三个方向各有火星四溅,随即一撮小火瞬间燃腾了起来。 莫仲卿飞快奔至一角用力踩踏那团小火,却发现非但不曾扑灭,反将裹着猪油的火星直接踏溅到了四周干草之上,这些秋季的干草一点便燃,而南北两边的火苗也成了两团火舌正迅速地朝四周蔓延,不到数十息的工夫两团烈火愈烧愈大,转瞬便吞没了两处木牢,而干草与松针散发出来的气味已开始呛鼻,莫仲卿眼看大势已去心思电转下唯有抽身逃离。 他不知是谁人敢火烧县衙牢狱,但总算知道凶手不仅要杀人更要灭口,他一定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叮当和白素衣还活着。 …… 第四十六章 疑案隐迷踪(上) 这曲江县短短几日内接二连三怪事叠生。百姓人人自危,好在还有一件事算是让大家找到了主心骨,据说就在前日这巡按大人竟着便服亲临曲江县。这一来就宣读王县令过往的条条罪状。 以玩忽职守不思尽忠,千人失踪有失民心,断案草率毫无能力,衙狱失火更是有失朝廷颜面为由数罪并罚之下按律当诛。据说这斩王县令的是巡按大人的随行手下,这人好快的剑,好冷的脸,只见寒光一闪人头落地,轻吹鲜血还剑入鞘,动作一气呵成,神色始终不变。 不过曲江客栈中的莫仲卿对这些并不关心,他在意的是既然那王县令已然伏诛,自己也就再不用东躲西藏,于大火后的第三日便回到了这间素衣曾经住过的客栈屋子中。他曾幻想推门时能见到白素衣与叮当已安然在内嬉笑相迎,然而再见到小二一脸惊讶的表情后便知不过是自己凭空臆想罢了。 店小二曾借送饭的工夫悄悄观察过这位公子的神情,满以为他忧心忡忡食不知味,却发现他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只是在桌旁对着一对宝剑发呆。事实上莫仲卿也并未呆坐,而是强按着负面情绪对着秋鸿碧月凝神思考罢了。 细细忖来,从百余人失踪到过堂案审再到衙狱失火,白素衣叮当二人双双失踪,这从始至终似乎都有一张看不见的手在无形之中推动的。 将所有事情细细一串,便不难发现那夜在箭楼外的女子大有可能是位法力绝强的妖族,若假设成立,一位法力高强的妖族也绝不可能故意去假扮素衣,这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受命于人,而又是什么人能驱使妖族,又对白素衣,或者对白素衣身上的《太素玄经》感兴趣呢? 莫仲卿不知道,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鬼面人一众对经卷绝对有兴趣。 只是话又说回来若那法力绝强的妖族受命于鬼面人,为何不索性打上门来抢夺?偏要大费周章引官府出面最后又在牢狱中将人劫走呢? 这道理不通。 莫仲卿想了又想,眉头皱成了一条线。他心中已有个大胆的猜测,便是那夜出现的女子应当不曾听命于鬼面人行事,完全是个巧合,而她很有可能就是水中作怪,能化作人形的妖物。而之后杀尽狱卒,毁尸灭迹,手段之残虐却像极了鬼面人的作风。 若猜测正确,白素衣与叮当二人此刻也定在鬼面人的手中。但如果鬼面人如果单单冲着经卷而去就不会将二人掳走,也间接说明了二人此刻仍是安全的,只不过其实他心里明白那鬼面人行事诡谲,将人劫去折辱一番致死也是大有可能的。只是心里多少不愿往此处去想罢了。 而现在他必须先要去一个地方。 莫仲卿去的地方仍是宋师爷居所的附近,他要找的人则是当日遇见的那位大娘,之前他曾有过一种猜测,他始终觉得牢狱那场大火有些蹊跷,比起毁尸灭迹来,更觉得是有人提前掌握了自己的行踪,想要将自己烧死在里头。而先前知道自己行踪的也似乎只有那位老人了。 这般猜想听来实在有些离谱,但莫仲卿此刻已是穷途末路,不得已唯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只是多方打听下,莫仲卿并没有找到那个老人的住处,甚至路人,左右邻舍都对那个老人一无所知,众人脸上的茫然之色更让他心中起疑。 不禁去想,那老人到底是谁?难道那日他果然被骗了?这般想着,莫仲卿不禁又走回了宋师爷居所的院门前,瞧了一眼冷冷清清,已没有了猫狗的院内,心下总觉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而就在此时,一条黑狗突然从巷内拐角窜了出来。 莫仲卿自然认识这条黑狗,它便是那天老人用扫帚赶走的疯狗。莫仲卿只是瞧了瞧并不去搭理,他当然也不怕疯狗咬人的。 而这黑狗似是当地一霸,平常也欺负惯了生人。见莫仲卿不走,立马冲了过来。 莫仲卿眉头一皱,其实以他的武功大可一脚踹死这条黑狗,但心慈手软的他只是轻喝一声,避过黑狗的冲咬转身就走,可谁曾想那黑狗竟是锲而不舍,复又拦在了莫仲卿的前头。 莫仲卿摇了摇头转身朝左,谁知那黑狗便立马堵在左边。扭头向右,那黑狗便飞快地挪到了右边冲着自己呜呜低吼,明摆着一副不想让他离开的架势。 莫仲卿见着不禁眉头大皱,惦念着白素衣和叮当二人安危的他也根本没心思与一只黑狗玩闹。见黑狗三番四次阻拦,心下不禁微生怒意,一展轻功便跃了过去,眼看巷口在望,可谁知巷角屋顶上忽然出现了一群花猫不让自己跃上檐角,巷角出口处也被一群花色不一的大狗拦住了去路。 莫仲卿见着这等异象心中不禁大奇,孰料就在这微微愣神之际,那黑狗已从身后窜了上来,一口就咬住了自己的裤脚不放。 莫仲卿心下不禁大怒,刚想一脚回踹,可旋即就生生顿住了身形。 他猛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条黑狗若是想咬自己,方才必定直接咬向了小腿,而现在它仅仅只是咬住自己的裤脚,瞧他奋力拉扯的样子仿佛要将自己生生拖拽回去。 “可回去又能做什么?” 莫仲卿望了一眼来路上冷清的院落,心中忽然一动。 他自然听说过动物忠心报主的故事,而现在屋檐上的花猫,巷口的花狗以及面前的黑狗是不是也正在做着同一件事呢? 于是,莫仲卿试着回走了一步,果见那黑狗不但松了口,还摇起了尾巴,仿佛很是高兴地冲着自己叫了一声。 莫仲卿会意,眼望宋师爷的院落就这般走了回去。 推开院门,来到了院中,他并没有靠近屋门而是任由黑狗将自己带到了原先众花狗蹲着的井口旁。莫仲卿原先以为这只是一口普通的废井,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这样的。 此刻、黑狗正用它的双爪在厚重的石板上奋力刨着,嘴角呜咽低吼似是既悲伤又无奈。它的力量显然不足以撼动这块石板分毫,但莫仲卿不同,他双手猛地一提就将石板掀了开来。 然后便是一阵扑面的恶臭,仿佛闷在罐子里早已发酸的馊水。 莫仲卿嗅到这股气味便知不妙,而当他一眼望见井水面上浮着的面孔时,心里更是大为惊异。 这井水中泡得发胀的尸体,虽然此时的面孔已经肿胀得厉害,但莫仲卿还是可以通过其服色和面目的轮廓依稀瞧出这人竟是那日堂上的宋师爷。 宋师爷怎么会有两个? 莫仲卿不解,但不论有几个宋师爷,井水里的这个显然不会有假,因为人纵使被易容骗过自己,却骗不过这头黑狗,而那夜若是有人假扮宋师爷潜入牢中却又为何会惨死在里头。 莫仲卿只觉心中谜团愈来愈多,可现下也无暇去做揣测,因为此时的黑狗再次咬住了他的裤脚,低低叫了一声,率先走出了院门,又在十步开外停了下来。 这次黑狗又要带自己去哪里? 莫仲卿心下一动,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这一人一狗在路上旁若无人的疾行,难免招来各种异样的目光,仿佛看见了一个傻子正在追着狗戏耍,但莫仲卿可没工夫理会这些,他跟着黑狗愈远,心中就越发笃定它知道凶手在哪里。 果不其然,跟着黑狗从曲江县东区走到了西区,两区都是成片的青瓦民宅,之间也仅仅隔着一条主道,但莫仲卿知道若是没有黑狗的带领,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这众多的民宅中找到眼前这栋毫不起眼的民宅。 而此时的黑狗却在民居二十步外停了下来,它冲着独门独户的民宅低低呜咽却不敢再靠近半分,仿佛是在畏惧某种无形的力量。 莫仲卿摸了摸黑狗以示安抚,望了一眼民宅就这般走了过去。 他不知道门后有什么,但也绝不会是什么洪荒野兽。 第四十七章 疑案隐迷踪(中) 轻敲门扉,里间即刻传来了阵阵咳嗽声,跟着就听一老妪应声道,“谁啊?” 听着熟悉的声音,莫仲卿并没有感到惊讶,他甚至已料想到便是先前这大娘杀了宋玉清,只是他从情感上去无法接受一个老妪怎会如此心狠手辣,所以他仍是按捺着心中的疑问,语气尽量平和道:“是我,大娘。” 话罢,屋内顿时没了声音,过得片刻才听那老妪应道:“哦,是之前那个后生仔么?门没关。” 莫仲卿推门而入,进得屋内这才发现周间异常的昏暗,目力所及之处也显得“干净”极了,除了自己十步开外依稀有一张床的阴影外,竟再无其他家什,仿佛住在这屋里的老妪除了睡觉外便不需要再做任何事。而此刻这老妪正坐在床帘之后一直咳嗽,也并没有掌灯的意思,只是随口道:“后生仔啊,你又回来作甚?” 莫仲卿一顿,试探道:“大娘,你可知宋师爷已经遇害了?” 老妪没有立即作声,好一会儿,才重重叹了一口气道:“这事闹得厉害,就连那王县令也被新来的大人给斩了,我老婆子不聋不瞎又怎会不知道呢,唉,只可惜就算杀了那狗官,也换不回玉清的一条命啊!” 听着老妪语含悲愤之意,莫仲卿怔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将话题继续下去,心忖到底是开门见山问明缘由,还是旁敲侧击提醒这位悲恸中的老人自己此行的目的? 这会不会太过分了些?毕竟没有人喜欢被质疑为凶手,倘若宋师爷当真不是这位老妪所害,而自己又误会了黑狗来这里的意思,那该如何是好? 莫仲卿犹豫了,他和莫少英不同,心慈手软的他实在不像将人往恶处去想。 然而他更知道若不逼着自己去问,就再也没有其他的线索可寻,找到素衣和叮当的希望也变得微乎其微,所以再三权衡下也终于开了腔。 只不过在他开腔的同时,门外一条黑影突然窜了进来,犹如一抹黑色的飙风般冲进了阴影之中,不旋踵间就听床上大娘一声娇呼,跟着那条黑影倒飞而回,狠狠地撞在了墙边顿时鲜血迸溅,不再动弹。 莫仲卿骇然扭过头这才瞧清竟是那只一直犹犹豫豫不曾进来的黑狗。而此刻的他就算再不相信也不由得不信,因为任谁都知道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妪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力道。 仿佛是为了印证莫仲卿的判断,床上的大娘突然娇笑了起来,声响也由七老八十的老妪一下子变得年轻了许多,甚至还带着三分妩媚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却闯。漂亮小子,你怎么也像这条疯狗一样恁般缠人?” 莫仲卿神色一怔,迅速冷静下来道:“姑娘真是好本事,前一刻还扮着老妪,这会儿又成了姑娘,过一会儿是不是要不男不女了?” 女子没有发笑,只是语气变得十分暧昧道:“想知道么?那你就过来,过来用手指亲自摸一摸我是男是女。” 莫仲卿当然不会过去,他只是冷哼一声,一面迅速估摸场中的形势,一面做着拖延道:“那井口中的宋师爷可是你杀的?你为何要杀他?” 女子笑了起来并没有搭话,仿佛根本不屑回答这种愚蠢到极点的问题。 莫仲卿见她默认,索性单刀直入道;“想来姑娘那天特意将我诱骗至衙门,事先就应当知道那狱中的情形,那么姑娘也一定认识鬼面人了?” 女子故意道:“你想知道?” “想。” 莫仲卿笃定。岂料那女子却是打着哈欠儿道:“可我又不想告诉你了。” 说着索性侧躺了下来,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势。 莫仲卿望着那帐中倩影,心下不禁来气,但他知道现在根本不是动气的时候,所以当下沉住气,仍是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他此刻在哪里,劳烦姑娘相告!” 莫仲卿这句话的意思除了问询外已经有了三分警告之意,那面上严峻的神情仿佛又在说:“你若再不说,我便要动手了。” 而那阴影中女子自然读懂了这些,只是她却只是吃吃笑了起来:“呵…你想动手?” 莫仲卿没有回答,手握剑柄目光锋利如刀,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可女子仍是不紧不慢地看着自己修长的玉指道:“你知道么?我不想做的事从没人逼我做,我不想说的事也从来没人逼我去说,而你是第一个敢与我这样说话的。” 莫仲卿一愣,接话道:“所以?” 女子又笑了起来,“所以我觉着这黑灯瞎火的屋里该发生点什么了。” “嗯?” 莫仲卿本想追问,只是话已无法出口,因为那女子甫一道完,整条身影便若一阵风般隐去了踪迹,原本床榻之上已空无人影,仿佛根本就不曾有人待过。 莫仲卿看着那依然飘动的帘账,眼角的肌肉猛地一跳,他并没有看清那女子是如何离开床榻的,这可能是因为周遭暗黑的缘故,但更有可能是对方轻功极高,已经快到肉眼无法分辨的地步。 只不过莫仲卿仍没有气馁,既然轻功没对方好那便不用退去屋外,索性双眼一闭,暗中轻扣剑柄蓄势待发。 师父曾说过,无论一个人轻功有多好,在行动前必然会带起风动,而静下心来,听风辩位便能料敌先机!而他就这般黑暗中细细感应周遭风向流动,脸上戒备之色越来越浓。 可片刻之后,料想中的袭击并没有到来,那个女子仿佛就此凭空消失在了屋中。 大活人当然不会消失。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她藏了起来。 “可她又藏在了哪里。” 莫仲卿下意识地想着,不由自主地微微分神,而就在此时一丝微弱的气流悄声无息地袭来。 幸好莫仲卿修为扎实,心中警兆顿生,当下右脚一拐急急错步回避,不旋踵间竟又一连递出了七剑,当真是快到了极致。 而更妙的是,这招苍云剑诀中“落雁回风”虽是以剑招起手攻敌之必救,可真正的杀招却暗藏在左手这点穴手法上,此时,他早已左手并指为剑点了上去。 果不其然,二指一点即中,只是当他察觉到所碰之物乃是一件碎裂的罗缎青衣之际,脸上的镇定之色倏忽一变,他猛然想到了方才引起那阵风的并不是那女子本人,而仅仅是她身上的一件衣服。 电光石火间莫仲卿情知被骗却仍是将错就错,也不转身一个纵跃顺势向前疾去,按他的想法既然前方是女子的青衣,她本人必定已出现在后方趁自己惊慌失措下出手偷袭,可哪曾想这女子却不按常理出牌,这一个疾纵而去,迎面而来就是一阵香粉扑鼻,这粉末吸入鼻腔,莫仲卿一个激灵来不及屏住呼吸就已感到一阵异香沁入脑内,转而便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即倒地不起提不出一丝力气。 显见眨眼之间,他已完完全全落入了女子的掌控之中。 而与他一同倒下的还有一具褪去了外衣只留粉红亵衣的曼妙胴体。这具胴体与其说是倒下的,不如说只是顺势趴伏在了莫仲卿的身上。而此刻的莫仲卿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不论是身前温软如玉的肌体,还是那股淡淡的女子香气,无一不在告诉着莫仲卿黑暗中压在自己身上的绝不会是一个男人。 只听她呵气如兰地道:“现在,你总知道是男是女了。” 莫仲卿沉默,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了那则猫捉耗子的故事,而现下的自己岂不正是那只待宰的耗子? 第四十八章 疑案隐迷踪(下) 女子趴伏在莫仲卿的胸口,长腿顺势将莫仲卿的双腿仅仅地勾住,修长温软的五指不住敲打着他的脸颊,脸上的神情仿佛也正如猫儿玩弄耗子般地道:“你方才一连七剑将我的外衣都撕了遍,害得我没了衣裳穿,你说该怎办?” 莫仲卿看着她并没有接茬儿,此刻虽是软玉在怀,但他的一颗心却有些发冷,这个女子不论是修为还是阅历俱在自己之上,她要摁死自己恐怕就正如捏死一直耗子般简单,既如此,她为什么还要故弄玄虚,扮什么老妪? 莫仲卿不解,所以他大胆地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女子再次拒绝回答,正如她之前说的那般依旧我行我素,仿佛任何人都不能叫她改了主意,非但不能甚至又将话语权抢了回去,显得极为强势道:“怎么,看来你很不满意?” 莫仲卿当然听得这话里话外的多重意思,可他仍是装聋作哑,瞅着自己鼻尖道:“我现在就是猫儿爪下的耗子,就算不满意,姑娘又会听么?” 当然不会。 只不过女子却甚是满意地笑了起来:“漂亮小子,你知道么?你不但有自知之明,且心肠不坏,方才那七剑完全可以刺得更准些的,不过也正因为手下留情,所以你还能活着与我说话儿。” 莫仲卿苦笑,也终于有点摸清女子的脾气,所以故意顺着话儿:“那我是不是该高兴。” 女子眼睛一亮:“当然,因为活着才有各种可能。” 莫仲卿又道:“这么说,姑娘也有可能告诉我那鬼面人下落了?” 女子吃吃一笑,乐道:“你倒是会占便宜。既如此我不妨给你个更大的便宜。” “什么便宜……” 莫仲卿本想问,可话未出口却被那女子嘴对嘴生生给赌了回去。 一瞬间,莫仲卿整个人都惊呆了,直到那张温凉的双唇离开,他都不能相信自己竟被一个陌生女子亲了一口,更想不到的是这一亲之下身子竟立马热了起来,脸上已是火烧如炭。 女子见他这般模样忽然‘噗哧’一笑,又故意伸出修长的食指在莫仲卿的胸前轻点虚画,而这每一种动作对于男人来说端是色授魂与荣幸之至的。 莫仲卿当然也是男人,然而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摸不透女子意欲为何,按理说揭破了她的本来面目应当杀人灭口才是,可现下却这般痴缠不休又是闹哪出,思来想去忍不住出声制止道:“姑娘你…放尊重些。” 此刻,这声音听起来更像求饶,女子也没有半分想停止的意思,闻言只是低头半咬耳垂,轻道:“尊重些?哪种尊重?是不是这种……” 这女子说着说着左手如柔丝般略过胸膛顺势下走,滑过腰际一路并未停留,莫仲卿浑身一颤,惊道:“慢着!” 女子眨着眼道:“怎么,难道你不是男人?” 莫仲卿微喘粗气、突兀道:“姑娘、门角有条死狗岂不是大煞风景?” 女子再次吃吃笑道:“我当你会说什么,死狗而已又不是活人、若是害羞呢我倒有个法子。” 这般说着,只见女子将洒落一旁碎成几段的罗缎青衣,随手挑了一截盖在莫仲卿的面上,这罗缎青衣甫一盖上香味更浓,令莫仲卿神思一阵恍惚,警醒过来时全身更是无力,就连开口说话都已很难办到。 而女子就这样笑着将他的外衣剥了下来,之后却并没有继续,等了片刻两眼忽然一亮,跟着瞧向了门外脸上现出了三分玩味之色,而这时一声的呼唤恰到好处地从门外传来:“莫仲卿!仲卿,仲卿!” 女子笑了笑竟是张口唤道:“门外的丫头,你要找的人在我这里。” 莫仲卿一听,顾不得惊讶,也来不及去想白素衣是如何脱困又如何到了这里,他只想让她快快逃离此地,可一张口却仍是无法发出半点声响。 白素衣此刻也不知屋内的情形,她听到这屋中有女子唤她也是一怔,跟着狐疑道:“你是谁。” 莫仲卿知道女子显然是不会回答的,只听她嬉笑道:“你若再不进来,我可要吃了他。” 白素衣自然不相信她能吃人,但心系莫仲卿安危的她却不能不听女子的恐吓,于是她仍是乖乖进了屋内,然后便望着昏暗的屋子中两道叠在一起的身影,不禁迟疑道:“仲卿、是你么?” 女子知道莫仲卿无法搭话,所以顺理成章地截道:“当然是他,只不过他现在可动不了。” “为什么动不了?” 女子翘起来了嘴唇,故意暧昧道:“因为刚才我们做的事已让他精疲力尽。” 白素衣本想接着问怎会精疲力尽到无法开口,但看了看散落在地的女子青衣,忽然想到了什么,虽然她并不相信莫仲卿会背叛她,但是这句话仍如一根刺般卡在喉咙里头,让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的莫仲卿虽口不能言,但一双眼睛却仿佛要喷出火来。 女子似是很乐意见到这般场面,笑得也更为开心道:“莫公子,既然正主来了,那奴家下次再来偷偷找你。” 这般说完女子施施然站起身来,看了看白素衣,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我们还会见面的。” 白素衣听得莫名其名,一个愣神之际女子忽然卷起莫仲卿的外衣套在身上飘然而去,速度之快令白素衣根本不及反应。 此时,白素衣回过神来,走至莫仲卿的近处,瞧他不言不动,只靠着鼻息将面上那半截青衣吹得微微飘动。 白素衣见着眉头一皱,会意般将青衣从他面上揭了下来。 这青衣一拿开,莫仲卿立刻解释道:“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莫仲卿说的是实话,但实话往往并不是最好的理由。 白素衣望了望赤膊着上身的莫仲卿再看了看地上残留的女子青衣并没有立刻搭腔,显见心中已有了些疑问。 莫仲卿见着,不禁没好气地道:“我真的什么都没干,你信我。” 这次,白素衣终于迟疑着点了点头。 莫仲卿叹一口气道:“你先扶我起来,我吸了粉末动弹不得……咦?” 白素衣作势要扶,却听莫仲卿惊疑一声,自己顺势坐了起来,看了看双手,诧异万分道:“不可能的,方才明明一点力气都没!” 白素衣闻言不置可否,将头微微扭像别处,神色平静道:“那你现在有力气,有了我们就出去。” 莫仲卿听着她生硬的口吻,当下急道:“你还是不信我?” 黑暗中白素衣心下多少有些膈应,被这一问慌乱中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低着头率先走出了屋外,莫仲卿也唯有匆匆跟了出去。 一路上,二人默契的一句未讲,莫仲卿将白素衣领回客栈,来到自己的住所后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几番斟酌下终究还是率先开口问道:“叮当呢。” “你问人家小丫头做什么?在隔壁睡下了,她这一天一夜未睡不要去吵醒她。” 见白素衣语意淡漠,莫仲卿摸了摸鼻子,迟疑道:“那她没有离开过你?” 白素衣语意一冷,道:“怎么,到现在你还在怀疑小丫头。” 莫仲卿听罢心中疑虑甚多,也顾不得先前误会直言道:“方才真是谢谢你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另外那夜牢里终究发生了什么?我去过那里却找不到你们。” 白素衣望了望莫仲卿转而看向他处道:“我和叮当进客栈时有人射了一枚梅花镖过来,上面夹着一张白纸,纸中写到你有难,地点城西民居。至于抓走我们的就是鬼面人,他带着一群人袭击了衙狱,将我和叮当打晕带了出去。” 莫仲卿一听之下不禁疑惑道:“那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一路上没人跟踪你们?他抓你就为《太素玄经》?” 白素衣平静道:“是、他将我身上的《太素玄经》夺走后便将我们丢在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废屋内,我们走了一天一夜才回到了这来。” 莫仲卿明显不信道:“就这样?” 白素衣反问道:“就这样,还能怎样。” 莫仲卿想起那鬼面人的所作所为,在比较比较白素衣如此简略不详的话语,只觉诸般不可思议,又想了想先前女子那番作为、小心翼翼问道:“他、他没对你做过什么?” 白素衣听罢眼神一冷,扭过头去道:“没有。” 莫仲卿倒不是不信素衣,而是听着她亲口承认,心下多少会更安心些。毕竟自己先前有那番遭遇让他不得不多想些。 而现在他知道白素衣还在为什么生气,于是他开始叙述黑屋中的遭遇,但将心比心,若是自己看见她衣衫不整与男人独处一室,心中也多半会怀疑,再好的解释也会变得苍白无力。 所以这个时候一个很好的理由,甚至一个完美的谎言都比称述事实要好上百倍。 莫仲卿不笨,自然也是知道这点的,但素来正直的他不愿骗过任何一个人,更遑论是自己心上人素衣了。 所以尽管白素衣从头到尾都冷着一张脸,但他仍是费心解释,尽管收效甚微,但仍是巨细无遗的将事情直白地说了出来。他始终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斜,也只有真心才能换来真心。 白素衣在听,虽仍是皱着眉头,但也终于搭腔道:“所以你的意思你被那女子青衣上的香气迷倒,全身失了力气才被擒住?然后又因那截青衣上的香气恢复了气力?” 见莫仲卿笃定地重重点头,白素衣不禁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这种前后矛盾的理由?” 莫仲卿望着她郑重其事道:“因为这根本不是理由,是事实,还有……” “还有?” “还有我莫仲卿喜欢的是你素衣!” 莫仲卿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喊了出来,可他说完就后悔了。虽然这是一直以来最想说的话,也曾设想过应该在一个美妙的时机说出来打动她的芳心。可现在这个时候,这种气氛实在糟糕透顶,他将话在这个时候表达会不会效果减半,甚至适得其反。 莫仲卿忐忑,他已经记不得自从下山遇见白素衣后是第几次怀着这种心绪了。 而对面坐着的白素衣并没有搭话,看她的表情似乎仅仅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良久,当气氛冷得有些僵硬,二人却又异口同声地道:“我……” 莫仲卿闻言忽然笑了起来:“你先说。” “嗯……” 顿了顿,只听白素衣说道:“我想说既然你能确定那井水中是真的宋师爷,那我们应当去报官。” 莫仲卿本以为她会互诉衷肠,哪曾想她竟又说回了案子,这使他心下略略失望,不禁去想她究竟是何意思,是拒绝了还是没有拒绝? 见莫仲卿呆怔不言,白素衣迟疑道:“你,又在想什么?” “没有。” 莫仲卿摸了摸鼻子,掩饰着尴尬,看了一眼素衣,决定也将注意力暂时放回案子上道:“没想什么,报官是迟早要报的,但我们不去县衙。” 第四十九章 桂粥暖人意(上) 天未尽明,墨瓦含霜。 当月影西斜将隐未隐时,曲江客栈的灶房内已飘出阵阵桂子的香甜之气。 这一夜未眠莫仲卿想了很多事,诸如那递信之人多半是敌非友,且与那黑屋中的女子应当也是一伙儿的,既然他们能知道己方的落脚点,说不定仍会趁夜复来。好在这一夜风平浪静,莫仲卿才得以稍稍放松紧绷着的神经,与半个时辰前摘来客栈中新鲜的桂花就着白糖熬上一股香甜糯软的桂花粥来。 揭盖,粥香扑鼻,盛碗、轻步上楼。 当莫仲卿端着一大碗站在白素衣厢房前时,心下仍不免有些忐忑,他并不确定经昨夜一通解释是否能得到白素衣的谅解,毕竟任何事再没有亲耳听见答复时难免叫人惴惴不安的。 轻叩木门,片刻即开,一身正装的白素衣一见是莫仲卿,当即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小声些,叮当早上有赖床的习惯,让她多睡会儿。”末了、这才注意到莫仲卿的手上端着热腾腾瞧着尚有些烫手的米粥,遂有些不好意思地比个手势,示意拿到楼下去吃。 而在这个点上客栈大厅内也并没有多少客人,两人随意找了个座儿就坐了下来。只是这一坐下气氛又僵冷了下来,除了瓷勺与瓷碗轻微的碰撞声外在无其他声响。 倒不是莫仲卿不想搭话,而是悄悄看了白素衣不下七八次,发现她除了喝粥外似乎并没有说话的意思,他拿不准白素衣心情如何,故此也唯有三缄其口闷头啜粥。 当莫仲卿试图再次窥探过去时,突然发现对方竟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着心下着慌刚想出言解释,却不闻对方已先道:“你昨晚没睡?这样不太好。” 这短短几字听来叫人突觉一阵异样,莫仲卿心下一暖,应道:“你看来也不是没睡?” “那看来我们又想到了一块儿去了。” 白素衣俏皮一笑,语调轻快,仿佛心情极好。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又不是傻子,递信之人和那个女子出现的太过蹊跷,我总须提防些。” 莫仲卿一听,忙又道:“其实那天……” 白素衣轻轻打断道:“我信你,昨夜不过有些小情绪,你担待……” “你担待……她竟然叫我多担待。” 莫仲卿骤然听到这三字,胸中顿觉舒畅、块垒尽消,喜色溢于言表。 白素衣见着他乐呵呵的模样,不禁微嗔道:“你这般高兴作甚?又不是……”这说到最后已是细若蚊蝇,唯有她自己知道欲说何意,只不过不论是谁都可以从她那宛如醉霞般的双颊中看出些端倪。 莫仲卿不是傻子,他当然也看明白了。 而就在两人含情脉脉、情真意切之际,殊不知叮当却是已然起床穿戴整齐悄悄下得楼来。一见二人如此,掩着小口故意夸张道:“哦—哼!两大人当着我这个本小姑娘的面儿卿卿我我也就算了,居然还背着本小姑娘偷吃东西,也不嫌害臊。” 被这叮当这般一搅合,两人面上皆有了羞意,不过还是男子脸皮厚些,只见莫仲卿一拍叮当脑袋道:“就你话说,少了谁的,都不能少了你的那份,灶里还有一大锅给你留着,自己去。” 这话中意思分明是要支开叮当,叮当哪有不知,可她却赖着不走,一翻白眼,反是就着凳子坐定道:“一碗桂花粥而已,本小姑娘还不稀罕,我现在就要坐在这里盯着某条狼,哥哥常说会做饭又长得漂亮的叔叔一定是坏人。” 莫仲卿见叮当故意装出一副义正言辞的腔调,不禁有些好笑道:“你那哥哥还真是后知后觉。那、每天一碗怎样?” 叮当眼神一亮,快道:“再加些糕点!“ 莫仲卿双手交叉到胸前,故意板起了脸:“那看得你表现。” 叮当道:“成交!” 这两人一拍即合,丝毫不顾正主便在其侧,而白素衣却也不错生气,反是笑着打趣道:“叮当,姐姐待你不薄,你却当着面儿就把我给卖了?” 叮当一脸委屈,卖乖道:“好姐姐,我这不在帮你调教未来的夫君嘛。” 白素衣一听脸上更红作势要打,叮当却是一脸嬉笑当即一溜烟儿地钻进了灶房,一旁莫仲卿望着白素衣羞红的双颊不禁频频心动。 辰巳之交,三人方出客栈,并非他们刻意磨蹭而是摸不透这位巡按大人几时才起,若是大清早便登门拜访似也不合礼数,加之期间又商量了一番案子,白素衣提议要不要分头行动,一边去县衙报案,叫人趁早打捞尸体,一边去拜访巡按大人,如此倒也能节省个小半日。 莫仲卿自然也知这是最合理的方法,但却一口否决了白素衣的提议。原因无他,在经历了过上次的事件,莫仲卿说什么也不想三人再度分开。 来时他们已知道巡按大人的居所并不在县衙,而是下榻在曲江县的一所驿馆之内。驿馆大小与县衙相当,而此地守卫却并不森严,门外也仅有区区四名侍卫在侧,见三人来到近前,一名侍卫当先喝道:“此乃巡按大人下榻之处,闲人莫入。” 莫仲卿恭敬作揖道:“我们三人乃是当初王县令误判的犯民,劳烦侍卫大人通传一番,就说我等有要事相告。” 这般说着,莫仲卿从袖中将早已准备好的银子塞向侍卫,岂料这位侍卫非但不收,反是狠狠瞪了他一眼,语气不冷不热道:“你们等着,我这去通传一番。” 莫仲卿目送侍卫进得馆内,心中却是暗暗佩服。 本来听说巡按大人一来便斩了当地的王县令,虽说那王县令死有余辜然而若是自己律法未曾记错,这巡按使应当没有这个行刑权力,当时还暗暗担心这巡按大人虽是旨在除暴安良却有些剑走偏锋不近人情,而现在从小小一名侍卫的神色以及作风上便不难看出这巡按大人自有一套御下之道,他的官品也应当差不到哪里。 这般想着不过一会儿,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从门内传来,莫仲卿抬头来望,陡然一怔,就见迎面为首一人面色温玉,眉似远山,黑发挽入玉冠,锦衣作衬银甲覆身,于阳光下显得威风凛凛,腰间那柄银龙乌鞘尤为夺目。 而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连月不见的二师兄莫少英。 莫仲卿之所以愣愣地看着他,不外乎因为二师兄此刻这身装束,也因为二师兄突然出现在这里,更因为他那看着自己形同陌路的神色。 “这还是我认识的二师兄吗?” 莫仲卿犹豫,他甚至不知该用哪种语气来与二师兄搭话。 而莫少英却无这层顾忌,淡淡道:“仲卿,旬月不见、你怎的不长进?难道莫掌门没教过你喜怒不形于色?” 莫仲卿心下一凛却又暗暗松了口气,这人确是二师兄,只是他变了,变得不叫师父叫莫掌门,对自己也似乎有了隔阂。 此刻,他恨不得立刻道出心中所有的疑问,但他知道现下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所以他道:“二师兄、遇见你太好了,其实我这次来…。” 莫少英截道:“我已不属云踪门下,你不必再唤我二师兄,好了,莫让巡按大人久等。” 说着望了一眼身旁白素衣略一点头,转而看向了叮当。叮当一脸笑脸相迎显见也已认出了这个云踪山赠送酸梅汤的叔叔,可莫少英眉头轻皱却没说什么,当先领着三人进了驿馆。 第五十章 桂粥暖人心(下) 一路上,莫少英显得心事重重,白素衣虽与莫少英仅有一面之缘,可她依稀记得印象中的莫少英绝不是如此安静的人,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反常。 而叮当也在云踪山见过莫少英,按理说她此时应该有所畏惧,不过她瞧起来却是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依旧笑嘻嘻地跟着大家一路左顾右盼,瞧着那花圃中的一些植物两眼泛光,脑中闪烁着某些不安分的念头。 二师兄莫少英的出现已然让莫仲卿为之惊讶不已,而当三人来到驿馆大厅时见到巡按大人后白素衣却率先惊住了身形。 这人面红玉润,剑眉入鬓眸似郎星,头绾发髻玉簪作伴,一身玄衣绸缎,上秀流纹玉锦,腰间悬着块青墨佩玉将整个人的气质托得格外贵气了些,而右手指上那一方玉戒却显得寒气灼灼。 这人莫仲卿当然也认识,他就是定安王世子,江湖中人见他都道一声“慕惜花”的慕容流苏。 白素衣再见此人,心头没来由的一紧,直觉告诉他这人表面和气,可内里却叫人有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好在身旁莫仲卿在侧,这使得她面上看起来暂无异色。 慕容流苏见着三人,快步笑脸相迎:“二位别来无恙,想不到一别数日能在此处相会,真是造化弄人。” 慕容流苏说这话的时候,将充满笑意的眼神从莫仲卿脸上移到白素衣面上,再由此返回,待一段话讲完眼神又正好回到了莫仲卿身上,显见他看着两人,心中正在盘算着什么。 莫仲卿接话道:“当真是巧了,原以为巡按大人私自斩了王县令多少会受些磨难,不曾想这巡按大人竟是慕容公子,这下可是我杞人忧天了。” 慕容流苏朗声笑道:“哈哈哈,时逢天灾横生、长江泛滥,两岸居民水生火热苦不堪言,而身为这曲江县的父母官却是个脑满肠肥的昏官,别说我慕容流苏于非常时期代天子巡狩,就是往日也必定先斩后奏!所以便宜时期自当便宜行事,” 慕容流苏说罢对着莫仲卿的胸口轻轻擂上一拳,举止亲昵熟络,仿佛久未相见的朋友一般,跟着话锋一转,朗声又道:“不过出手怒斩王县令的可是你这位二师兄,那一剑当真干净利索、大快人心,不仅杀了昏官也顺便解了二位的冤情,你们真当谢谢莫护卫!” 莫仲卿闻言点头称是,心下将这番话仔细一计较,发觉耐人寻味的地方颇多,更不知二师兄为何会慕容流苏手下当差,只可惜当下场合并不适合去问。 慕容流苏对着二人身后的叮当,眼神一亮道:“瞧这位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倒是可爱得紧了,白姑娘就不打算给我和莫护卫介绍介绍?” 白姑娘刚想回话,却见叮当一跃至前,眼眸一转、右手指着莫仲卿和白素衣自告奋勇道:“这是我阿爸,这位是我阿妈,我嘛自然是她们的女儿名叫叮当,这位大叔,您有何贵干?” 这番突兀的俏皮话语引得在场众人一愕、白素衣脸上稍红,忙欲解释,却见慕容流苏短暂愣神后忽然大笑着会意道:“哈哈哈,好个冰雪聪明的叮当!放心,我慕容流苏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不过我瞧白姑娘年芳正茂,品性端雅约莫是生不出你这般大的女儿来。” 叮当微张玉鼻一脸不快道:“哼!你这是绕着弯儿骂本小姑娘胡言乱语不知礼数?看你左右是个巡按大人,还不如身旁少英叔叔好心呢,莫护卫是不是呀?” 莫少英眼脸轻合望也不望叮当,一脸平静道:“一碗酸梅汤而已,不足挂齿。” 慕容流苏听罢却是感兴趣地道:“莫护卫与叮当难道竟是旧识?”这一问同样引得莫仲卿与白素衣一脸惊讶。 只是莫少英仍不想多话,甚至已有些不耐烦道:“一面之缘而已,二位与其关心这个不如说下来此的正事吧,莫要久扰了巡按大人。” 慕容流苏点头,一团和气道:“不错,光顾着说闲话了,这曲江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当真有些奇哉怪也,不知诸位可否为我解惑?” 莫仲卿闻言当下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道来,不时还包含自己的猜测。而当他说起宋师爷早已死在自家院中的井中时,慕容流苏的神情立时微微起了变化,沉吟片刻方道:“这么说来,你三人此行目的是要我命人打捞尸体验明真身?” 莫仲卿肃道:“此其一,其二既然真身尚在井中,那么躺在棺中的或许另有其人。所以还望巡按大人与我前看个明白。” 莫仲卿表面上这么说其实内心里其实早有一套大胆的猜测,只不过这种猜测太过惊人是以并未和大家明言,而是要去开馆看了尸体后才敢断定。 慕容流苏并不知莫仲卿在想什么,听他如此说来,当即快人快语道:“那事不宜迟,莫护卫你即刻带仵作将那宋玉清的尸首捞上来,而我与你这师弟前去开棺瞧个明白。” 午时三刻、艳阳高悬。 曲江郊外一处新修的木碑已被人拔出,坟边的各色水果香烛也被清理到了一旁。而望到这些有心人就不难瞧出,这些水果新鲜程度不一,既有新鲜的也有烂透了的,散落的纸钱也是新旧各异,显见陆陆续续来祭拜这位宋师爷的绝不止一家一户。 间接地表明这宋师爷身前不但对亡妻专情,对左右邻舍也是关乎有加,甚至莫仲卿认为那日在堂上宋师爷多方维护并不是对自己特别的照顾,恐怕只要他参与的案子都会如此秉公执法的。 而此刻,一群人围着一个半开的木棺怔怔出神,显然都不曾料到里面躺着是具年迈的女尸。 这女尸便是真正的“大娘”,莫仲卿自然是见过的,只是看着她苍老的面容仍会想起假扮他的女子。 仵作回过头向着慕容流苏道:“回大人,经在下与这位莫公子一再确认,这棺木中的老妇大约已死了十日以上,而宋师爷的这块坟地刚刚建好不过四日。” 慕容流苏神色一变,沉声道:“宋师爷的尸体不是你们几个下葬的?为什么会变成一具女尸?” 仵作面有难色道:“当时衙狱已毁于一场大火,宋师爷已烧的面目全非,我们确实已无法辨认……” 慕容流苏神色一厉,截口道:“无法辨认,那怎么又成了一具老妇的尸体。” “这……” 那仵作有口难言,他实在想不明白谁会对一具烧得面目全非,有可能不是宋师爷的尸体感兴趣,更可笑的是那人将尸体移走后又多此一举放了具老妪的尸体,这又是为什么?。 其他人恐怕打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但莫仲卿却瞬间猜出了是谁。只听他道:“慕容公子,此事容我来解释。” “哦?你知道是谁?” “嗯。” 莫仲卿点头,慢道:“还记得我说过在西城屋中碰到的扮作老妇的女子么?我相信这一切都是她做的,” “她做的?” “不错。” 莫仲卿笃定道:“通常来说,我们凡人做每一件事都有其目的,绝不会为毫无目的的事白费力气。可妖族不同,我曾在一本书上看过,有些妖物修炼多年,心性仍如孩童,做事只凭一时高兴,从不计后果。” 慕容流苏奇道:“你说那个修为高强的女子是妖族?” 莫仲卿点头称是道:“很有可能,我与她有过接触,她的行为大异于常人,做事但凭个人喜好,有时我们看来明明多此一举的事情,她却要大费周章,并且乐此不疲。这些都完全符合书中对妖族的描述,而将老妪的尸体移到宋师爷的棺材中等待我们去发现,对她来说恐怕是件相当有趣的事情。” 慕容流苏面色凝重道:“这么说,她一早就料到我们会来开棺?” 莫仲卿道:“不错,我们找不到的尸体,她自己却送上门来。她这么做的目的是在示威,在示威中获得乐趣。” 慕容流苏疑惑道:“没有别的目的?单纯只是为了取笑我们的无能?” 莫仲卿顿了顿,忽然摇了摇头道:“那也未必。” 慕容流苏讶然道:“怎讲?” 莫仲卿沉吟片刻,才道:“我曾问过她是否听命于鬼面人,当时她并没有回答。” 慕容流苏表情古怪道:“难道她送来这具老妪的尸体就回答了?” “不错。” 莫仲卿接着道:“她送来不仅仅是老妪的一具尸体,而是一个证据,告诉我之前的猜测完全正确。那假扮宋师爷的人的确是他们派去的,这样也就解释了当时衙狱中,包括杨捕头在内的众多捕快为何在毫无凡防备的情况下被人一剑封喉。” 慕容流苏接着道:“有道理,而留下这个证据其实也在针对鬼面人,万一官府抓住了那鬼面人,便可以此作为呈堂证供。” 莫仲卿苦笑道:“所以她是在回答我,虽认识鬼面人却不听命于他,甚至有可能连朋友都不算,否则就不会留下老妪的尸首让我们发现了。” 慕容流苏思索片刻、朗声一笑:“既如此,且将案件都交由我,不管那鬼面人是什么来头,我要将他揪出来!”末了,又转向莫少英道:“同门多日不见自然有话要说,我就不参合其中了,莫护卫替我好生招待三位。” 慕容流苏说着便欲引着众侍卫离去,莫仲卿上前一步阻道:“在下另有一事相求。” 慕容流苏讶道:“何事?” 莫仲卿肃穆道:“这宋师爷一生虽是无甚建树,然通过这坟边的祭拜之物便知一定深得周间百姓爱戴,足见其人不凡之处,区区木碑实显简陋,还望慕容公子在打捞上宋师爷的遗体后,重缮此处坟地,并以石碑刻以铭文传记彰显高德。” 这番话说语意铿锵郑重其事,慕容流苏听来也是肃然起敬,不问不答先向着宋师爷的棺木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底,良久、方才转身回道:“此时我先派人去多方查阅打听,若果如此,我一定差人将其生平事迹篆刻其上重修其墓,定不令后学之士齿冷。” 这番短短插曲过后,慕容流苏携众衙役侍卫离去,莫仲卿望着其背影若有所思。他知道这曲江县的案子可谓错综复杂,但这慕容流苏竟一手揽去倒也再无从插手,至于百名灾民去了哪里,以及那神秘女子到底有何目的,这一切似乎成了永远解不开的谜题。 第五十一章 兄弟莫阋墙(上) 兄弟莫阋心是夜,星罗棋布万家掌灯之际,莫仲卿与莫少英二人应邀前往曲江县最大的一处酒楼望江楼赴宴,然而做东的慕容流苏却不在此间,因为这桌筵席本是单独为师兄弟二人准备的酒宴。 至于白素衣和叮当并未作陪,因为两个女人之间的私话儿通常不喜男人在侧,同理两个男人之间也不希望有女人坐旁。 酒是上好的陈年竹叶青,菜是八热八冷三汤一羹两点心。若是叮当或者莫婉溪在侧,那么这桌珍馐自然片刻便是一片狼藉,可若是换做两个大男人对坐一堂的话,桌上除了空了几个酒坛外,满桌菜肴却是原封未动。 说到这饮酒,数月不见的两人应是乘兴共欢才是,可从两人进来一直到现在却是莫少英一人独饮,莫仲卿几次搭话换来的则是二师兄冷眼相向。 这使得莫仲卿心下有些不知所措。若说自己哪里惹得二师兄如此不开心,那也仅有一件事,因一个人而已。 若按常理自然是二师兄看上白素衣在先,自己这么做已有背信弃义之嫌,但话又说回来,扪心自问,若此刻将素衣拱手相让,却也是万分不愿的。可若是为了素衣与二师兄反目,难道就是自己愿意看到的了? 莫仲卿不禁苦笑,他心中早已乱了方寸,看着二师兄一声不吭,接二连三不停举杯痛饮,原本设想好的说辞竟也蹦不出半个字来,可若是放任不管,二师兄必定会喝的烂醉,是以,唯有张口道:“二师兄,你别喝了。” 莫仲卿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只听对面斜坐的莫少英眉头一挑,冷笑道:“呵!怎么、抢了小爷的女人,还不让小爷喝几口。你这人是不是管得也忒多了些?” 莫仲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他不曾想二师兄竟将话语说的如此直白分毫不留情面,可细细想来难道自己就顾及情分了?将心比心,若自己是二师兄,怕这心中也不大好受。 但既然来了,自然要将一些话说清楚,只是他理亏在先,原本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到了二师兄面前竟只化作了干巴巴的一句陈述, “二师兄,其实我也喜欢素衣。” 这句话说完,莫仲卿当下就有些后悔,他人并不笨,可为何就不能讲话说得更为委婉好听些?果不其然,莫少英神色一冷,当下斥道:“好、实在太好了!我原本足月不见,你并没有长本事,可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行、那就让我看看你手上的本事有没有一并长进些!” 莫少英说着当先将酒杯猛地前掷,跟着便抽剑在手一剑挥来。莫仲卿怎料二师兄竟然说打就打、急急起身避开,又不由惊诧问:“二师兄,你要做什么!” 莫少英不曾接话,他手上的流渊早已做出了的回答。 立时,一剑斜来,圆桌顿裂!菜肴酒盏还未落地,流渊剑尖却已刺破了酒杯近到身前。 好快的剑!好冷的脸。 莫仲卿一怔之下赶忙架鞘来挡,口中依然急呼道:“二师兄!你听仲卿解释……” “解释?” 莫少英冷笑三声依然不回,脸上透着的狠厉之色仿佛已将对面前之人看做生死仇敌,恨之入骨,手中流渊更是夹杂着一股黑色煞气招招攻其致命之处,端是毫不留情。 这剑影缤纷,这剑气森寒逼得莫仲卿左躲右闪,险象环生。 而莫仲卿此刻虽未被流渊击中,可那缠绕着剑身的黑气却早已刮过身侧,黑气所夹杂的一股彻骨惊寒使得莫仲卿心惊肉跳。 心思不由急忖,这难道就是师妹莫婉溪与祁先生口中的“煞气”? 这短暂一分神下,不料莫少英周身黑气陡然一凝,整人忽如鬼魅般闪至面前,面对近在咫尺的莫仲卿竟是诡秘一笑。 这冷不丁的一个照面之下莫仲卿未及惊讶,便觉小肚猛地一痛,已遭莫少英重重一踢连人带剑被踹出了窗外,木壁碎裂间,便从望江楼二楼直直跌落于地,半晌动弹不得。 这突如其来的窗木碎裂声以及人影轰然跌落使得原本热闹的街面为之一静,转瞬引起轩然大波、路人一哄而散。 也难怪,那莫少英身上黑气氤氲腾绕,犹如地狱中来的恶鬼般从二楼持剑跳下,脸上一股凶戾之色端是令人不寒而栗,别说是路人,即便是倒地的莫仲卿也不曾见过二师兄这般模样。 莫仲卿勉强站起身,心中亦是动了真火,原本一直不曾出鞘的长剑此刻也被他慢慢地抽、剑指莫少英,愤愤不平地道:“二师兄!你我云踪山相伴数十年,你当真不顾一点同门情意?如果只是为了素衣,我,我……” 莫少英道见他吞吞吐吐,不由邪笑着截口道:“呵!你什么?是不是想说将素衣还给小爷?好!只要你说的出口,小爷也就饶你一条贱命!说啊,你说啊!” 见莫少英愈喊愈高,神情益发狰狞,师弟莫仲卿心下一顿,终道:“对不起!我不想骗你。” 这苍白无力之言实在不能算得上一个很好的说辞,莫仲卿腹中纵有千般妙解,但最后却仍是将这生硬的语句给搬了出来,这不是他笨,是执着,更是信念,他相信二师兄,相信二师兄会理解。 然而面前之人在经历江陵事件后的二师兄还会是那个自己所认识的人么? 莫少英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只是那眸中早已满是阴冷:“呵!想不到你我也有今天!” “他说今天是什么意思?” 莫仲卿心下不禁猛地一沉,就听莫少英直言不讳,道:“跟我来、这不是拼命的地儿!” 说完,也不管周遭躲在角落围看的人群,更不待莫仲卿答不答应当先扭头疾去,他知道这个师弟定然会跟着。 第五十二章 兄弟莫阋墙(下) 幽暗、狭窄,潮湿的小巷里,数条野狗看着二人到来并没有逃窜的意思,显见他们并不怕人,这里也的确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莫少英紧握着长剑,手心早已沁满了汗水。他不曾想二师兄竟会如此绝决,誓要为素衣来个你死我活。可是扪心自问,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更没有资格去质问他人的对错。 “只是为什么会衍变这样,难道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么!” 莫少英阴沉着脸不想说话,也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莫仲卿只得跟着他走入小巷的深处,心下越走越沉,此时天上月影星光在这一刻都隐去了身形,仿佛俱都不忍见这两同门相残、兄弟阋墙之景。 忽然,前方阴影中迎面走来一位老汉,脸上的皱纹深得犹如刀斧刻画过一般。他挑了一肩的扁担,前面是一筐细面,后面是一个简陋的锅炉,盖子上正冒着汩汩的水汽。 莫仲卿见着这挑摊卖面儿的老汉,紧绷的神经没来由的一松,心想至少二师兄不会当着外人动手的,更在想是否这就转身随这老汉逃得远远儿的,可不料他脚步未停,前方莫少英便忽然止住了脚步,莫仲卿手握着长剑瞬间紧了又松,却听莫少英平静道:“两碗汤面加蛋,一壶烧刀子。” 莫仲卿一愣,只见那老汉极为利索地搁下扁担,变戏法般从后方锅炉一侧,拿出一方折叠桌,两张小椅,又麻溜着将一团事先准备好的卷面下到了锅中。 这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早已是种习惯又或者早已预见了般。而让莫仲卿惊讶的绝不是这些,二师兄居然真地走过去将流渊往木桌上一按,跟着便舒舒服服地朝那一坐,扭过头望向这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还杵着干嘛?方才一脚踹傻了?过来坐!” “过来坐?难道拼命前想做个饱死鬼不成?” 听到莫少英有些捉摸不透,只得唯唯诺诺走将过去,甫一坐定便道:“二师兄,我、不饿……” 莫少英忽然笑了起来:“你不饿?可我饿了啊,明白?” 莫仲卿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道:“可我的意思是……” 莫少英一番白眼儿,不以为然地道:“你平日不是挺聪明的?怎么牵涉到姑娘就成了傻子?当真以为小爷会为白姑娘与你拼命?且不说我和她原本就一面之缘,就算有些喜欢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不过还别说,如果你小子方才敢说一个让字,看小爷不狠揍你一顿,要知道女人不是货物岂是说让就让的?兄弟也不行,记住了?” 莫仲卿不笨,这一听心中顿时雪亮,可转念一想,不明白的事却比先前更多了不少,片刻、见莫少英并没有相告的意思,莫仲卿这才不确定道:“那方才这出戏码是演给别人瞧的?” “正是。” “难道是那巡按大人慕容公子?” 莫少英嘿嘿一笑,满意道:“你小子还不算太笨,那人嫌我俩太寂寞,所以还特意派了些奴才眼线藏在了附近。“ 莫仲卿一脸似懂非懂,再想问话却见莫少英已经颇为不耐道:“来,不提他,先吃面!这老王的汤面可是此地一绝,填饱了肚子再说。” 莫少英当先就着烧刀子吃起面来。莫仲卿不知二师兄几时变得如此好酒,也不知他身上隐藏着多少的秘密,但他知道从前的那个二师兄又回来了,他依然是那个有些玩世不恭,有些飞扬跳脱的二师兄,但凭这点便不用太多的解释,索性也不闻不问陪着二师兄大口地吃起面来。 一人吃面不香,两人吃来够味。这二人吃完一碗又各自再要一碗后方才满意。莫少英见莫仲卿如此识趣,不禁笑道:“好吃么?不怪二师兄砸了一桌山珍海味却来此处请你吃了两碗素面?” 莫仲卿听他称回二师兄,心下一暖、道:“不怪,仲卿反倒觉得这些更适合我们。” 莫少英嗤之以鼻道:“瞧你这点出息,你就不想出将入相,平步青云。” 莫仲卿接话道:“金銮殿上的琉璃瓦檐又滑又窄、常人难立,况且立足于这锥针之地,不是时刻想着将别人推下去,便是时刻提防别人推自己,人生这般又有何乐趣可言。” 莫少英神色玩味道:“所以你打算带着白姑娘投怀于荒山野林之间?你有没想过万一白姑娘吃不起这种苦呢?万一她嫌贫爱富呢?” 莫仲卿快道:“素衣不是这种人。” 莫少英道:“的确,二师兄认人不会错,知她温良贤淑、然而这种女子世间总是极少的,如今被你摘了去就该好好珍惜才是。” 这弦外之音莫仲卿自然一听便知,可一时也不好作答。 莫少英喝了一口烧刀子,续道:“不说她了、二师兄给你介绍介绍,这位老王是襄王叶王爷的旧部,而我与那慕容流苏在一起并不是他的随从,名义上依然是王爷之女叶千雪的护卫。” 短短一番介绍,莫仲卿心中已是讶然一片,转首看了看一旁约莫六十上下、一言不发的老王,这哪里像襄王的旧部,分明就是一个卖面儿的老汉。 莫少英仿佛瞧出了他的心思,优哉游哉道:“你别看他现在这样,人家是懒得理你、慢说他修为比你强上许多,单就这份伪装技巧,若是在你身边卖个面条下碗馄饨,在里面放个毒或者抽个冷刀子什么的也够你死上七八回了。至于二师兄为什么带你来见他,也是想代为引见引见,要个一官半职来做做,要知道襄王这高枝要是就此攀上,那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一旁莫仲卿听罢脸上忽觉一阵火热,见过二师兄厚脸皮的时候,但是还没见过他居然明目张胆当着襄王旧部的面儿将一件不甚光彩的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而反观那老王,还真用他那浑浊的双眼瞧了一眼,但也仅仅也只是一眼便道:“你这师弟这性子不适合官场。” 莫少英一听,急道:“别啊,我难得求您老半点事儿,上次要不是……” 老王淡淡一瞥扭过头去,显见已不想再废话。 那莫少英看着笑了笑,自顾自地道:“行、我自个儿去找王爷。”莫仲卿听他这般口气,便知二人极是熟稔,又听二师兄现下在王爷手下做事,心下也替他高兴,只是一想到师父师娘,当下出声提醒道:“二师兄,师父师娘都很记挂你,小师妹也出来找你了。” 莫仲卿闻言,将刚刚举起的酒壶又缓缓放了回去,抚着一旁银龙乌鞘的流渊,沉吟片刻道:“是么?找就找呗,找到了再说……” 莫仲卿一听,眉头微皱,道:“二师兄这是怎么了?” 莫少英不以为然道:“没怎么,说出来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何况良禽择木而栖。在王爷手下做事远比云踪派上当个默默无闻的二师兄要好上数倍。” 莫仲卿急道:“你撒谎。” 莫少英直视道:“撒谎?呵……” 莫少英还待接茬不料周身忽有一股黑气冒出,面额冷汗直冒,惊得莫仲卿霍然起身,一个箭步冲上其前来便要上前探看,可莫少英却退得比他更快:“别过来!” 一声喝阻刚过,莫仲卿原地稍愣,就见莫少英身上黑气倏忽之间又复归于体内,转而深吸一口气,又回到先前木凳上当是什么没发生般绰起烧刀子猛灌了一口,冷冷道:“我没事,你可以回去了。” 莫仲卿哪肯乖乖听话,不由出声道:“不行、你若嫌我医术低微不肯让我把脉,就立刻同我去见祁先生。” 莫少英却依然冷着脸不说话,显然是在拒绝。 莫仲卿自然也看明白了,只是益发不解和难受,不禁又去想二师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会儿玩世不恭一派嬉皮笑脸,一会儿冷若寒潭一副生人勿近,这两尊面容到底哪个才是他的本意? 不过不管如何,他总算知道二师兄性情执拗说一不二,故此、与其现下逼迫不如缓上一缓待得与祁先生他们汇合之后一道前来合众人之力劝说,届时若是找不到二师兄踪迹,也可去王爷打探二师兄的去向。 莫仲卿如此一想,对着二师兄道:“既如此、那二师兄答应仲卿若这黑气恶化,一定要回去云踪山知会我等。”见莫少英点头算作应允,莫仲卿见状也不再多言,对着王老一揖到底,转身匆匆离去。 …… 良久,幽暗的小巷中只剩下老王与莫少英二人,巷子阴冷的可怕,仿佛所有的色彩与温度随着莫仲卿离去而消失。 “你不该将他带来。” 这老王嘴上说着,离开面摊顺手又拿起一瓶烧刀子递给了莫少英。 莫少英接过二话不说,咬开瓶头木塞仰头猛灌,好一会儿,才大呼痛快道:“姜还是老的辣,方才多亏你这老不死的提醒,小爷才没头脑一热,将事情和盘托出。” 老王面无表情道:“其实你大可让叶元帅耗些功力试一试祛除这身煞气,一来算是还了小姐的救命之恩,二来你不必每日以烈酒以抗这阴寒之苦。” 莫少英笑道:“你觉得即便王爷出手,又有几成把握?” 老王一顿,道:“五成,不,你这小子身上的煞气似乎比过往更浓,所以恐怕五cd不到。” 莫少英摆了摆手道:“你不用安慰我,我也根本不想这么做,这煞气我留着有大用。” 老王眯着眼看着莫少英,目光忽然变得锐利无比,可莫少英却是眼里噙着笑意,只管喝酒浑不在意,不一会儿,那老王率先重重一叹道:“年轻人、你心里想什么别说是叶元帅,即便是我这糟老头也看得明白。只是这煞气不似人间所有,你想借它增长修为功力,它想借你身体疯狂滋生,如出一来长久以来必遭其反噬,老夫是怕你失了理智成了第二个义庄阴灵。” 莫少英失笑道:“老不死的,别危言耸听,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小爷知道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一定早已将我一掌毙咯。” 老王笑,也不反驳道:“你知道就好。” 莫少英点了点头,双脚翘在桌面上,道:“最近王爷那边有什么指示么?” 老王道:“不曾、只是让你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尽早回到小姐身边又不让慕容公子起疑,毕竟那北方慕容氏的小动作算是已经探明了。” 莫少英乐道:“什么法子?” 老王道:“你之前不是一直演得挺好、还来问我这老头子作甚?” 莫少英笑了笑,讨价还价道:“唉、只是他慕惜花的情敌可不好当啊。要不你若答应为我那三师弟谋个一官半职,我便姑且一试?” 老王眼中精光一闪,连连笑道:“年轻人、你觉得是被那慕容流苏当作情敌好些,还是当作朝廷派来的细作更好些?” 莫少英笑了起来,将酒壶重重往桌上一搁:“好,就冲你这这句话,我得再留会儿。” 老王道:“你又发现了什么?” 莫少英神秘兮兮地道:“据我这几天的观察,我总觉得这慕容流苏和那鬼面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老王奇道:“你有证据?” 莫少英摊手,话锋一转道:“我若有证据,这次来见我的恐怕就不仅仅是你这老不死一个人了。” 说着,这一老一少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五十三章 江案叠疑浪(上) 明水村是曲江县下游十里外的一个渔村。村子不大,寥寥百户人家,然而这村庄里的生活却是向来不错,就连这百年一遇的江水泛滥也不曾给靠水吃饭的渔村带来多大困难,归根结底皆因地势优越,大伙儿又勤劳肯干的缘故。 有勤劳的人耕作,自然有怠惰的人来攀福,这杨二毛便是其中之一,不过他长着一副讨人的相貌,嘴巴又是跟抹了蜜一般,加之水性极好,在这不寻常的季节却敢下那怒江之中弄些稀罕的江鱼江蚌来送送邻居大妈老爷,讨好下邻家妹子,加之一张巧嘴极会哄人开心,所以这杨二毛虽平日不事生产,却也能混得风生水起,吃饭从来不用自己动手,要是饿了便贴个笑脸望哪家一钻,这家人多半也是笑脸相迎。 如此这二毛整日吃了便睡,醒了调戏下邻家小妹,日子别提有多滋润。 这天、天色阴沉,云团层层密聚于半空之中,眼看不久将是大雨倾盆。不过这对于深谙水性的二毛来说并不是问题,他瞧见这难得的“风平浪静”,承蒙江老爷开恩,若不去浑水摸鱼讨得几两肥水真是对不起自己,一想着将摸上来的稀罕物件儿送给邻家葛妹子,然后在听她俏生生地喊自己一声杨哥哥,这心里别提有多酥爽。 二毛心里美着,脸上乐着,双脚已然不由自主地向着江边走去。褪衣、脱裤,三下五除二便将外衣裤扒了个干净,露出一副健壮的上身便迫不及待地踏着湿软泥沙向着江心奔去。 不过没走几步便赫然见到二十步开外的瞧石上竟坐着一位女子。 这女子披头散发将裸露的后背遮掩,而下身却也仅有一抹薄纱遮蔽,从二毛的角度看去虽只能看到半露不露有如凝脂白玉般的肌背,然而仅仅如此却也让这血气方刚的小子看得是目瞪口呆,一想后胸前那不着片缕的春光,二毛身子一阵火热,突觉口干舌燥。 这荒郊野外江水岸边能遇如此绝色,只要是个男人都会想入非非,二毛自然是男人所以他做了最合乎本性的选择。 一步,两步,慢慢走将而去,这二毛虽是起了色心却没多少色胆,不敢一扑而上,只是站在女子十余步外,轻唤道:“姑娘?” 女子既不应也不转身似是充耳不闻,二毛见着眉头一皱,壮着胆子试探性的又往前几步,哪知五步外坐着的女子忽然直愣愣地往下一滑,‘噗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二毛这一惊非同小可,敢情这比邻家葛妹子还要美上十倍的女子竟然是来跳江轻生的!顿时一番怜香惜玉之心倏然而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头脑一热跟着便跳了下去。 甫入水中这才陡然忆起,礁石之下漩涡暗流丛生,若是一个不小心别说救人上岸就是自己也会被卷了进去脱困不得。 不过二毛救美心切,仗着几分浪里穿梭的本事,硬着头皮越潜越深,然而江水浑浊不辨前路,唯有顺流双手胡乱抓摸,在他想来这女子刚一跳下自己随后而至,两者应是差不多距离的。 果不其然、在二毛奋力东摸西抓下,竟然还真让他扯到一把极像了发丝的物件。顺着发丝摸去,触手滑软摸起来约莫是那女子的后背。 二毛心下一喜,赶忙左手顺势勾住女子的项颈,双脚猛蹬右手奋力上划,遇涡旋搏斗一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女子救上了水面,临到礁石岸前,顾不得稍喘口气,兴奋回头一声姑娘尚未出口却陡然惊骇昏死了过去! 他这一回头到底望到了什么? 这是一辆马车,马车行驶在江岸林中,林内翠鸟鸣潮、与江水合乐。 驾车之人自是噙着一副神秘笑容的莫仲卿,而其后马车珠帘半挂,里间坐着两个倾听故事的女子,其中那小个子叮当听到兴处又惊又怕,见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迟迟不讲,心下不悦不禁大声催促道:“后来呢,后来呢,快讲啊,他看到了什么,怎么昏过去的?” 莫仲卿一扬马鞭,语气突然森寒无比道:“他看到手臂勾住的女子全身已被泡得发白,发烂。而原本惨白的项颈处已被他在水中扯得血肉模糊,精肉分离!女子头颅和身体唯有一根森白的脊骨连着,那骨头啊、啧啧就根这马鞭般粗细,你说、惨不惨……?” 莫仲卿这般说完,故意将马鞭伸向叮当的面部,叮当听来本就有些害怕兼之那马鞭冷不丁的至前,跟着便是大叫一番,躲入白素衣的怀中不住撒娇,白素衣一面安抚着叮当,一面微嗔道:“你瞧你,没事就知道吓唬叮当,哪里听来的故事、竟会糊弄人。” 莫仲卿听着这并没有半分指责味道的话语,不禁摸了摸鼻子,莞尔道:“这可不是我编的,这是借宿的村长亲口说的,那二毛在礁石昏死了一天一夜,不过福大命大暴雨之后大伙儿见他没回便出村去找,这一找不但找着了二毛,最后还惊动了巡按大人,你猜这巡按大人一来在水里又找到了什么?” 白素衣一听,灵动的双眼忽然一亮道:“莫非是那些失踪的灾民尸体?” 莫仲卿拧了下白素衣的鼻梁,亲昵道:“聪明,你说奇不奇怪,这百余人的尸体愣是没有浮上江面而是集体陷在那漩涡暗流里头动弹不得,难怪找不到尸体。 可更奇的是,我曾去过灾民临时住处,那地方离江堤有两里多路,我顺着道走别说是脚印就是洒落的包袱也没找着一件,这么大群人是怎么‘走’到水里去的?” 白素衣听罢一阵思索,好一阵才道:“那慕容公子确定百余人的尸首都在水中?” 莫仲卿迟疑道:“这个倒不确定,不过在我离开时,已打捞上数十具尸体了,其腐烂程度不一,有些还被鱼虾咬食过,所以面目不能辨认。不过从衣着以及临近赶来认尸的亲朋来看确定是那群失踪灾民无疑,照此去看多半就是他们。” 白素衣皱眉:“会不会真是那妖物所为,上次我们见到的那女子,她……” 这话没有说完,莫仲卿已经会意般地颔首道:“我心中也有这种猜测,只是若没亲眼瞧见,我始终不知那女子是用何种大法力将这数百灾民全部卷入水中的,这么做又有什么目的?按理说她身怀如此修为绝不会稀罕你身上的那卷《太素玄经》了。” 白素衣不解道:“那她有什么问题?难道仅仅是你说的单纯为了取乐?” 莫仲卿没有回话,他心中知道那女子大有可能为了一时取乐,但更有可能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才和鬼面人一拍即合。 一旁叮当见二人不出声,遂从白素衣怀里猫出小半个脑袋,悄声问道:“那二毛在礁石上所见的女子到底是不是鬼啊?” 莫仲卿笑了笑、本想当即否认,可一路上所遇诸般异事来看,也是大有可能。不过他怕吓着叮当,只得含糊其辞道:“哪能呢,不过我听说水中有一种人鱼,说不定那日二毛见到的是只心善的人鱼,见不得如此多人沉入江中,所以故意引二毛下水也说不定。” 叮当小嘴一歪,直哼哼道:“骗人、人鱼我也听过,不是在海中的吗?” 莫仲卿打了哈哈,故意左顾而言他道:“啊?那可能迷路了,谁知道呢,对了,差不多午时了,叮当你不饿吗?” 第五十四章 江案叠疑浪(下) 糊弄一个馋嘴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投其所好,连日来莫仲卿已深知其理。 这不,三人择了一片林中空地,便开始分工行事。莫仲卿负责料理伙食,白素衣便去周边拾柴,而那叮当本想用银铃链子诱捕一些兔子野鸡来作解馋之物却被莫仲卿与白素衣二人双双否决。 原因无他,这种不分敌我,影响范围又广的器件要是用将起来,又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动静。是以,这叮当唯有乖乖地呆在莫仲卿旁不甘地咽着口水。 这里地处江边,林内空气潮湿,虽是秋后、枯枝干叶却是难寻。白素衣在附近走了一圈也不曾寻出几根能用作燃烧的木料来。唯有扩大范围向树林别处觅去。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虽然渐走渐深,不过手上干枝却是愈来愈多。白素衣掂了掂手中的战利品,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头。岂料刚走数步,白素衣忽感右侧风声袭来、脚步急急一顿,就听得‘哚’的一声,一枚当日在客栈见过的梅花镖又钉在了左首树干之上。 白素衣自然认得此镖,而镖上也依然钉着一张信纸,取镖展纸,上书:“经卷在我手,此处前行百余步,高坡崖岸独来见。” 白素衣看到这里心下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知道这绝不是鬼面人,她为了不让莫仲卿担心,也向他隐瞒了一件事情。 原来,当夜在鬼面人偷袭衙狱将她和叮当一并掳走后,另有一伙神秘的黑衣人袭击了鬼面人在城外的秘密营地,他们个个身手不凡,孔武有力,虽人数不多却让鬼面人无法分心他顾。 当时,叮当与白素衣猜不透这伙黑衣人的目的,到底是冲着经卷,还是自己抑或其他? 所以安全起见他二人便趁乱逃了出去,事后白素衣并没有将这事原原本本的告诉莫仲卿,只推说是鬼面人放了自己。 而现在,不论是这再次出现的梅花镖,还是这梅花镖背后的主人,都在说一件现象,这人显然对自己怀有某种目的,以致于几次三番相助,信纸上虽并一定是真的,但白素衣知道自己必须去,就算前方刀山火海,又明知是请君入瓮都不得不去。更何况她已对背后那人的身份产生了一丝好奇。 不过白素衣也不是莽撞之人,看似随意的将枯枝散落一地,实则多数枯枝直指着将要前去之处,心下暗自祈祷莫仲卿能尽早发现此处端倪,随后她不着痕迹的从树端上飞快折下一段新枝藏于袖中,充当剑使,虽是聊胜于无,总比空手对敌要好上许多。 白素衣深吸一口气,望了望周遭,举步向目标走去,只是这刚走不久,便有一会儿蒙面人冲出林来,将散落的枯枝一一捡走,抹去地上的路标,又快速没于林内。显见她的一举一动已全然落入这背后主使人的眼中。 莫仲卿与叮当一边准备着伙食,一边等着白素衣捡来木枝生火,可当一切准备就绪,素衣倒是迟迟未归。莫仲卿心下虽是有些起疑,不过玩闹的叮当在侧让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有些过分担心。 突然间、一只灰兔窜过二人身旁,莫仲卿见着捡起石头一掷却未曾击中,一旁叮当来不及埋怨,飞快的将脚上银链解下拿在手中轻摇几下随后便开始有节奏的晃动起来,随着轻灵之音渐起,莫仲卿也是感到血气一阵翻涌,忙暗自运起‘清心诀’抵抗,嘴里急道:“好了,那兔子晕过去了。” 说罢,叮当依言收手却听到‘扑通’一声重物坠地声,当下大乐道:“看来逮到大家伙了,你猜是猴子还是老虎,最好是只黑熊,我要吃蜜汁熊掌!” 这话未说完、叮当已然循声寻去,莫仲卿也只得相随其后。然而当莫仲卿追上叮当时,却见叮当杵在身前一动不动,莫仲卿赶忙上前一瞧,脸色也跟着一变! 原来,眼前既不是黑熊也并非老虎,而是不折不扣一个昏死过去的黑衣人。莫仲卿突然想到了什么,二话不说急急蹲下身来,一把抱起叮当施展轻功数息之后便回到了马车旁,将叮当抱进马车后,这才吩咐道:“素衣可能出事了,我得去找找,你躲在马车里边一有风吹草动,你就摇铃护身,听见没,不管是什么声音!” 叮当见莫仲卿眼神有些骇人,于是唯唯诺诺道:“哦……那你们快些回来。” 莫仲卿颔首从马车中随手拿起长剑前脚欲抬,却终是不放心道:“你一个人在这里怕不怕?” 叮当顿了顿,随即摇了摇头道:“不怕,我有银铃护身,再说以前都是一个人过来的,你快去把素衣姐姐找回来。” 莫仲卿猛一点头再也不多说,而是施展云踪轻功“苍云叠浪”,整个身子犹如旱地拔葱般纵然一跃,轻点树干不待足下树枝晃动,已然跃至另一截树梢,如此循环往复转瞬间便消失在林间深处。叮当见他远走这才将珠帘缓缓落下,蜷缩在马车上,双手抱膝、睫毛轻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莫仲卿在林间高来高去,按着白素衣起始的方向追去,可一路寻来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原本想这素衣寻枯枝若是中途遭人劫走,枯枝应当散落于地,可是转来转去这林间一切毫无线索可言,根本不像有人走过。 “难道自己寻错了方向,走岔了?” 莫仲卿见着心下越发急切,索性跳下树干希望在枯枝烂叶中找些足迹。 只是他未想到的是,翻扫烂叶,寻遍了枯枝却骇然察觉即使离马车几步外的距离都不见任何脚印,可见已有人在自己三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跟着,又悄声无息地抹去了她的足迹。 “这是有计划的?难道是鬼面人追来了……” 他越如此作想心下越是焦虑不安,举目不住搜寻,突然、就在此时,他发现了枝杈繁乱的树梢上有一截新断的枝桠,从断口来看显然是刚被折断。 这片林间没有闲人,敌人自是不会来折枝,而白素衣更不会折下新枝充当柴火,莫仲卿斟酌片刻,看着断痕所指方向忽有所感,心下灵犀一动,身子已然飘向远方。 是了,白素衣自从见那一梅花镖飞来时就已意识到附近定有人跟踪,而且手段颇为高明,竟不曾让他们三人有任何察觉,既如此索性将错就错,特意用手上的干柴作为路标故意让那跟踪之人拆去,而真正给莫仲卿留下的路标却是那折下的半截断枝所指的方向。 第五十五章 真相水中藏(上) 莫仲卿去的地方自然是白素衣所在之处,不过这里除了白素衣外自然还有另一群蒙面人将她围在中央,他们围而不攻显见也只是想将她困在原地。 而圈子中还立着另一人,看起来是这群蒙面人的首领。他留着极其罕见的寸板头,身着的褐色劲装看起来很久没有洗过,双膀外露肌肉虬张,而个头竟要比周间蒙面人足足高上一截,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而就是这个看起来有些高大威猛的汉子,此刻正毕恭毕敬地望着白素衣,似乎正滔滔不绝的讲述着什么。 随着对话的进行,那精壮汉子的神色益发恭敬,可相反对面的白素衣却是益发惊慌,一张俏脸已白得发青,显见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而随着壮汉再度点头笃定,白素衣不禁脱口而出,道, “不可能,你撒谎!” 说完,白素衣一脸的不敢相信,右手捏着树枝,指节隐隐发白,显见心中正在极力挣扎着什么。 那壮汉略一皱眉,仍是闷声道:“属下说的句句属实,天地可鉴!” 听着此人语气听起来豪气干云分毫不似作伪,白素衣深吸一口气,银牙紧咬道:“我还是不信!” 她将不信两个字咬得坚定异常,仿佛不仅说给对方听同样也要自己信服。 那为首的汉子也不再多言无奈叹道:“既然如此,那属下得罪了,来呀,将公主拿下、莫要伤了她。” 众蒙面人得令,齐齐将雪白明亮的弯刀往土中一插,随即纷纷上前展开擒拿之术欲将白素衣生生擒获。 白素衣虽仅有一枝在手,然经真气灌注,舞动起来却尽显锐利之风。 虽说新练的剑器需要两手各持一柄才能攻防兼备,相辅相成,可这小小难题自也难不倒白素衣。只见她一袭白衣胜雪、脚踏七星倒步,左枝右掌、连环交攻,这一掌一枝,竟也能互补其短各展所长。 小半晌、为首精壮汉子见白素衣在手下十几人的围攻下未显露丝毫败象,不禁朗声赞誉道:“好!公主修为精湛,看来已尽得人间真传,既如此就让属下来会会、得罪!” 这般说完,这汉子倏然纵身前跃犹如暴虎冯河般直直袭来,面对如此刚劲的打法,白素衣只得暂避锋芒,霎时间,掌风所致石碎泥溅,这一掌之力端是有开碑裂石之威! 白素衣心下微惊,而那人哪会给她半分喘气的机会,一掌不中,连环掌影接踵而至,掌掌生风,虎虎生威!白素衣看似不住闪躲实则是被逼得连连后退,一番急退之下却已被逼到了悬崖的边缘,而身后则是怒流不息的江水。 汉子见着,立马止住身形负手而立道:“公主好身手,不过现下无路可退,不如就此收手与属下一道回去吧。” 他这般劝说脚步却是一再往前,端是不给人任何思考的余地,白素衣见着羞愤之下不禁满脸通红,几欲跳江而去。 此时此刻,突听林间一阵急唤:“素衣!” 白素衣心中大喜抬头来望,搁着老远便见莫仲卿从林间树梢一跃而出,于半空中将长剑重重一掷,众蒙面人下意识一愣就见长剑如虹,擦着他们的头顶向着那为首汉子斜去,而此刻的莫仲卿也已冲入人群之中,跟着就地一滚,将一柄弯刀随手拔起起身再跃,急急纵向悬崖白素衣处,这一系列身法端是行云流水,身后众人想追却也晚了。 男子见状不由一阵冷哼,伸出两指将已插入地面的长剑轻轻一拨,剑身便如惊鸿般倒飞而去,随后依然上前准备扣住白素衣。 莫仲卿见着面色更急,于空中竟不顾飞来长剑,双手齐握刀柄由上而下似是要力劈飞来长剑,岂料他重重一劈,弯刀顺势脱手而出,不仅划着圆弧将长剑准头略略一挡,有心使它擦过自己的右肩并不致命,而那去势不减的弯刀依然向着汉子头部掷去。 那男子眉头微皱,轻吐一句:“不知死活!” 言罢、随手一挥,竟掌荡来刀!而莫仲卿哪有他这份功力,在半空只能将身子斜斜轻避,长剑也果然擦肩而过,但力道之大仍是在肩上破开了一条豁口,立时,一线血沫飚飞,血未落地,而他这个人却已挡在了白素衣的面前。 男子见着,面上青气一闪而过道:“小子,看你一路照顾我主的份上,我且不杀你,还不滚!”莫仲卿一听来不及惊讶,单手负于身后忙对白素衣暗暗比了个剑指的手势,这剑指白素衣自然知道是雷诀手势的开端,不过自己从未在晴天白日中召来落雷,这成败尚且不知亦且用此招制敌端是有死无生的杀招。 不过值此危难之际白素衣却也顾不得许多,单手并指为剑,开始细声默念雷诀。 莫仲卿听得后方隐约传来祷文,知是白素衣已然开始行动,而自己现下要做的就是站在这里,所以当他听到男子冷冷的告诫后却是有意拖延道:“呵!听阁下口气似是一路跟踪至此,那么《太素玄经》应是你们夺去了?灾民失踪、衙门失火,宋师爷之死是否都是你等所为?如此草菅人命,枉顾律法,阁下做来倒是得心应手。” 莫仲卿情急之下自知这番措辞并不理想,更没有二师兄那般刁钻古怪,有没有效果就要看男子买不买账了。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那眼角已露出了讥笑之意,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根本不屑听闻。 莫仲卿瞧着他刚觉不妙,就见那男子已右脚向前纵然一跃,飞身袭来! 莫仲卿心下微叹只得运足十二分精神抵挡。这男子临到身近本想一掌击毙这个碍事的凡人,对他来说眼前的莫仲卿比一只蝼蚁还不如,岂料这刚要动手,身形突然一滞,扭过头只瞧了一眼白素衣的模样,面色当下急变道:“公主不可!” 莫仲卿乍一听来,不知他在喊白素衣,短暂愣神下来不及思索就被身后忽然传来的威压震得胸口一闷,转而这股威压犹如道道涟漪般频频传出几令莫仲卿站立不稳。 而此刻,原本祥和的晴空突然乌云压顶,阵阵威压竟与白素衣身上的波动遥相呼应。 与此同时、另一股不知名的威势开始四下蔓延,而身前男子似乎受到的影响最大,退后几步急欲摆脱这股威压,可终究抵挡不过,身子一下子趴伏了下来,他的双手虽死死撑住仍想拼命直起上身,可一张脸却离地面越来越近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高贵的头颅缓缓地压下,而其他人并没有他这般痛苦,显见那后来的威压竟是冲着那中年男子一人去的。 男子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些,一刹那,那双眸子忽然变得分外妖异,活似一头发怒的野兽。 第五十六章 真相水中藏(中) 莫仲卿乍一听来,不知他在喊白素衣,短暂愣神下来不及思索却又被身后传来的威压震得胸口一闷,转而这股威压犹如道道涟漪般频频传开。 与此同时、另一股不知名的威势开始四下蔓延,而身前男子似乎受到的压力最大,退后几步急欲摆脱这股威势,可终究抵挡不过被死死压于地面后却仍自拼命想要直起身来,一刹那,竟连那眼神似都变得分外妖异。 莫仲卿心下一凛、突然觉得此次雷诀现象与当初雨夜行诀时不太一样,威力似也更胜从前。 “难道是因素衣修为长进了,还是出于其他的原因?” 来不及多想但听身后白素衣已脆声道:“九天妙法,太素玉清。远去诸友,听我号令,十方三世现浊灵,祈威助吾行!” 甫念完,天空转瞬一复如常,威压骤然消散仿佛不曾有过,就在众蒙面人皆道虚惊一场时,晴天白日里数道电芒一闪而下,而其中一条电弧分明向着莫、白二人劈来。莫仲卿来不及思索便见眼前霎时一白,跟着才反应过来要将白素衣护于身下。 这两人甫一倒地,便听得周遭接连数声雷击电凿轰鸣乱响,直将两人耳膜震得阵阵发麻险些失聪。好一会儿、当这股天地之威倏然荡去,莫仲卿这才感到自己身上并无大碍,而被自己压在身下的白素衣却是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的身后怔怔出神。 莫仲卿转首来瞧,心脏猛然收缩,他看见一双手,一双微微焦黑已是皮开肉绽的双手。 顺着斑驳的手臂上看,方才知晓那敌对的汉子竟在电光石火之间用身体为二人挡住来袭的电光,莫仲卿顾不得去多想着精壮汉子为何牺牲自己上前施救,急急起身将白素衣顺势拉起来仔细瞧看,那眼神满是关切之意。白素衣会意般点了点头,眼神依旧一住不住地望着有些焦黑的汉子。 莫仲卿松了口气环顾四周,这才瞧见以男子为中心十步之内花草泥石完好如初,而十步开外却犹如穴扫犁庭般已是面目全非。 方才那数十蒙面人只怕也是化作了飞灰,消散在天地之间。莫仲卿回望焦黑的汉子,心下除了诧异外还多了一丝莫名的敬意,心想这人竟能以一己之力抵挡煌煌之威,当真功力参玄想必已臻化境。 “可他为何要舍身救自己与白素衣?” 莫仲卿带了疑问将眼光投向白素衣,见她上前几步欲要碰触那名汉子,莫仲卿忙道:“他已经去了,还是由我来埋了这位仁兄吧。” 白素衣闻言不答,跟着竟露出一丝喜意,莫仲卿不解其意,顺势回望,只见那名本如雕像般肃立的男子,手指微微一动,旋儿怒睁双眼道:“小子,你喜欢用活埋来报答救命恩人么?” 这话未听全,莫仲卿骇得一跳,心道这人居然还活着? 汉子咧嘴笑了笑,活动活动筋骨望着白素衣道:“雷诀乃属禁咒,对我等……”话至此,那精壮汉子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显见虽然表面瞧起来并无挂碍,但内里就不好说了,稍稍平复后瞥了一眼莫仲卿,又有所保留地道:“总之往后不可再用!” 这话说得含糊,可白素衣却听得明白。她几次欲言又止,明显有话要说,可碍于身边莫仲卿在侧却是迟迟未言。 汉子会意道:“你这小子还在此处做甚?我虽受了些伤,可是收拾你足够,趁我还想饶你一命前,滚!” 这人话锋一转,双方的立场又顷刻泾渭分明,莫仲卿拦在白素衣面前,向着那汉子作揖道:“多谢阁下方才出手相救,然而在下有诸多不明之处,在没弄清阁下是友非敌前,你便是杀了我也不会走的。” “你莫要不知好歹。” 汉子冷哼一声,尽管神色尚是凶戾,声音亦是吼出来的,可却迟迟未曾动手,让人瞧起来有些虚张声势的味道。莫仲卿见着自然就更不会挪步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林间隐隐传来一段清越的铃声,莫仲卿一愣心下随即一喜,而反观汉子却是极快地露出一脸厌恶之色。 果不其然,随着铃声渐大,叮当从林间探出身来,见男子非但并没有昏厥,而是一脸凶相地盯着自己,心中虽生畏惧却并不后退,反将银铃重归脚踝,褪去一脸畏惧之色,轻点脚尖竟然开始翩翩起舞。 随着舞步渐起,原本灵动欢快的银铃却换作了一段魅魂酥骨的靡靡之音。在莫仲卿观来这舞姿端是曼妙无比好似蝶舞蹁跹流霞带晕,而那细密的铃声更是令其觉得天籁混成恰似空山新雨过耳生香。 莫仲卿如此、白素衣看来却有另一番滋味,不过两人皆是面目微滞,神魂似是已随着叮当的曼舞而悸动。 然而便在此时,却听那中年汉子一阵爆喝出声:“小贱人!区区数年道行,也敢出来卖弄!” 话音刚落、人影一闪已到了叮当的面前,二话不说单手猛然勒住叮当的秀颈,一把便将她提到了空中,那令人神思恍惚的铃音也跟着戛然而止。 悬崖上的二人转醒后便见叮当犹如一只小鸡崽般被那精壮汉子提在空中,小脸白里透紫,极为危险。 白素衣见着不禁心中大骇刚欲上前夺人,就见莫仲卿已然率先冲上前去。可临近二人身侧,伸手欲夺半空中快要窒息的叮当,却见那那汉子脸上突然生出一丝惊骇之色,随手丢下叮当,莫仲卿向前一扑,堪堪接住叮当娇躯便见那汉子已风驰电掣般向悬崖赶去。 这番举动让莫仲卿始料未及,误以为这汉子是声东击西最终目标还是悬崖上的白素衣,刚想上前救人岂料崖边上轰然一声巨响,土石崩飞处崖口惊裂。 莫仲卿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男子抱着白素衣一同坠了下去。 第五十七章 真相水中藏(下) 莫仲卿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下面虽非万丈悬崖却也是那涛涛江洪,这掉下去就算是活着也不知会被江水冲去哪里,更何况这悬崖怎会凭空断裂,是什么力量让那处崩塌? “而那汉子难道事先察觉到悬崖危险才匆匆折回救白素衣?” 一时间诸般疑问纷至沓来、莫仲卿也顾不得许多,急急探了探叮当的鼻息,发现小丫头只是昏迷这才将其平放于地,抽身飞快上前探看。 从叮当到断崖处也就三、四十来步的距离,这可短短数步却让莫仲卿觉得无比心惊,他分明已听到了崖下那汉子的怒喝和惨哼,可方才那断崖之下明明空无一物,是什么在和男子争斗? 又是什么能让与天雷抗衡的男子惊怒交加?而另他更焦急的是他至始至终未听见白素衣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哪怕仅仅是惊呼声也行。 怀着这种忐忑心情,莫仲卿急急赶至断崖处,向下一探,却见汉子竟临空悬于江面之上,一手半抱着昏迷的白素衣,另一手频频向江水中施掌,一时间掌风雄浑、击浪滔天! 这份掌力和修为莫仲卿已是见怪不怪,然而黑沉的江水下,水流向杂乱不一似有什么事物在其内搅动!莫仲卿越看越是心惊,突然间,江面上竟然开始成片成片生出汩汩气泡,而沸腾的江面下顿时现出大片阴影,那阴影中赫然出现了两盏亮如白昼的“灯笼”一闪即没。 莫仲卿未及瞧清,江面又是一番变化,一股巨大的漩涡正逐渐形成,随着时间的推移,漩涡的中心已凭空陷下数尺,速度越转越快,仿佛有什么东西将水突然吸进了一般!那男子见着神色忽然一沉即刻抬头上瞧,用力将白素衣抛将而去,嘶吼道:“接住!带着公主有多远跑多远!”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莫仲卿不暇多想伸手来接,而就在抓到白素衣袖口时,江中漩涡怒涛弥漫急急上涌,耳听那男子奋力一声嘶吼,旋即便被扑天凶水所吞噬,然而那弥天浑水并没有善罢甘休,只见洪浪一浪高过一浪,顷刻间水中那巨大的阴影带着漫天浑水猛击断崖,一阵地动山摇飞沙走石刚起,莫仲卿便被一股巨大的喷击力道撞得倒飞而去昏死在离断崖数尺之处,手里死死抓住一片白色衣袖外,身边哪里还有白素衣半分人影? 这一切发生的快去的也快,就好比暴雨倾盆,顷刻无影无踪。当江霞隐去,天色暗合无光时,断崖处一点火光则是比星空还亮。 火光微弱但坚强,虽经江风几度摇曳却经久不灭。 仔细去看,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风口,用她那单薄的身子骨为火堆和近旁的莫仲卿挡着江风中的湿寒。 这人自是叮当,她无力将莫仲卿带至树林避风处歇息,所以只能在这断崖当口生起火来。她又怕昏迷中的莫仲卿睡得不太安稳不能早些苏醒所以将双膝充当莫仲卿的头枕。哪怕双膝早已酸麻不堪,她仍旧一动不动。 昏迷中的莫仲卿不知道这些,因为他正在做一个梦,他梦见素衣满身血污被一群鱼虾啃咬得七零八落,手脚断离无一处完整。而素衣的头颅却是被完好地摆在一处沾满暗红血色的庙宇祭台上,莫仲卿望着她那失了血色的面容,心中怎得一个痛字了得,而便在此时,那头颅却是忽睁双眼,面无表情道:“你为何没有抓住我?你是故意放手的吧?你这个凶手,还我命来!命来!” 梦至此,莫仲卿忽然大叫一声、惊坐而起,喘着粗气睁眼来瞧,四周哪里还有白素衣、哪里还有方才似真似幻的梦境?除了一堆火光和四下黑沉的夜色外似乎什么都没有。 一阵夜风吹来,身上的冷汗让他更为清醒了些,知道方才不过是场梦境,素衣一定不会有事,这般想着刚想起身就听身后有人传出了声:“你醒啦?” 莫仲卿闻声即刻回头,这才发现身后的人是半跪着的叮当,转而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嗯,这里风有些大,我们去林子里。” 叮当道了声“好”,刚想起身却忘了自己保持这种跪姿已有一个多时辰,这双足刚用力,忽然便跌坐了回来,幸好身旁莫仲卿眼疾手快这才没摔个正着,但脸上却有些羞红道:“对不起,叮当好没用,连站都站不稳……” 莫仲卿本想随口安慰几句,忽然忆起自己方才起身时头枕处一片绵软,心中霎时明白了过来。双手立马将叮当抱起,俯身细瞧,这才发现,叮当的膝盖处红彤彤的,脚踝小腿处更是沾着泥印未落,见此莫仲卿当即轻揉叮当双足,皱眉道:“疼吗?” 叮当双颊生晕、微噙酒窝,兀自摇头道:“不疼,叮当也就这点用处了,想不到银铃对那大叔不起作用,反倒添麻烦了……” 莫仲卿一边轻轻按揉叮当小腿,一边劝慰道:“这膝盖肿成这样了还说自己没用?对了,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路上没人袭击你?” 叮当一顿,支支吾吾道:“其实、叮当在一个人在马车上好害怕,看你和姐姐一直没有回来就来找你们,起初顺着你去的方向找,可是没有头绪,后来听到这里数声轰然作响,就跑来了。对了,素衣姐姐被那大叔抓去了?叮当真没用最后还昏过去了……” 这叮当说着语意渐渐哽咽,莫仲卿尽管亦是感同身受,心急万分,可脸上却佯装笑容,宽慰道:“没事,那蒙面人虽然跑了,但是我有线索,这就去将素衣找回来!” 尽管莫仲卿心中仍存许多疑问,但这话却不是作假,怀中叮当听着忽然欣慰地笑了起来,只是似乎有些勉强,有些内疚,仿佛一个人已明知到结果如何却偏偏不能说出口一般。 显然,叮当从始至终都知道些什么的,只是她不能说,也正是这份“不能说”让她对莫仲卿白素衣二人的内疚之感与日俱增。 第五十八章 花海生明月(上) 飞蛾扑火总是常见,那可有见过飞蝶扑火?答案显而易见,自然是没有的、因为蝴蝶总是在充满亮光的白天出现。 惜花山庄花木扶疏,周遭暗香浮动,明艳缱绻的花卉丛中一只紫斑黑蝶轻驻其上。紫蝶停留片刻似乎觉察到某种令其着迷的芬芳,放弃了足下茶花,转而朝着山庄内院盈盈飞去。 它穿过朱梁碧瓦,绕过想要捉它的女婢,飞过那无视自己的侍卫,终于停驻在了一扇木格纸窗上。木窗窗柩精致典约,漆光几可鉴人。就连其上的窗纸也被擦拭得一层不染。显见,这间屋子若不是庄内主人亲住,便是用来接待贵客之用。 片刻、紫蝶攀附于纸窗木格上,仿佛再也耐不住房间内的香气,开始‘啪嗒啪嗒’拍打着纸张似要破窗而入。 也就在此时、但听‘啵’地破空声响,紫蝶便被击落在木窗对面的花圃里,临落下时、身上还插着小半截燃着的熏香。自然,这小小的举动没有被任何旁人发现,就连那庄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暗卫也无从察觉。 “来人,将这株香重新燃上。” 说话的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声音温文尔雅,语调七分柔和中带着三分不容置疑的威势。若是久在朝野上厮混的人一听这语调便知此人定是常年位居高位,说话自然有股经年累月的威仪与气度。 观其人服饰,一身黄缎敞袍,上绣流纹花饰,腰间金边玉带之下挂有一块龙雕凤佩。此人半坐在床边,木床是上好的楠木细琢而成,其上挂有一帘粉白云帐,帐中锦被之中躺着一位面容娟秀色泽苍白的女子。女子散发而眠,额间一缕白发异常显眼,其下延颈秀项、肩若削成,匀称的锁骨下那一抹亭亭玉立恰好为被褥遮掩。 良久、男子暗暗叹了口气,对着一旁女婢轻声吩咐道:“好好照顾她。”这般吩咐完前脚刚走,跟着便听床上嘤咛一声,男子急急转身面露喜色安静待其转醒,同时不忘迅速挥手赶走一旁的女婢。 床上女子双眸微睁,将左手徐徐探出被窝,轻抚了抚额头半边,怔忪道:“我这是在哪里。” 男子温和一笑,答曰:“惜花山庄!” 女子一听立刻想到了什么,惊顾欲起却发现浑身绵软无力,不禁睁大眼来望,这才发现眼前男子分明是自己认得的,这人不仅是名动江湖的慕惜花,还是代天子巡狩的巡按使,更是先前嵩阳县中自己的救命恩人——定安王世子慕容流苏。 这一连串的身份与头衔令白素衣感到莫名不安,她看了看慕容流苏一脸笑意,反观自己这才察觉出身上白衣已被替换,心下一急却听慕容流苏戏谑道:“如果衣服是我换的呢?” 白素衣一听两耳嗡嗡作响,好在慕容流苏见好就收道:“逗你的,衣服是婢女所换,我又怎会唐突了女侠呢。” 这慕容流苏将“女侠”二字特意拖得老长,仿佛怕白素衣听不懂般。素衣知道自己是睡他的床,穿他的衣,要他的婢女伺候,故此也只能深深受着这份调侃之气,慕容流苏见着洒然一笑:“还请安心,不用像防狼一样防着我,我若是那般猴急,你现在早就是我的人了。”这言下之意白素衣自然明白,嘴上不答本想装着不去理睬,可红到脖颈的羞涩却出卖了她。 白素衣拾掇拾掇有些凌乱的心思,虚弱道:“是你救了我?” 慕容流苏摇了摇头,正色:“这次并不是我救了你,而是莫护卫,他从发现灾民尸体的渔村出发一路带队顺着江水向下游搜索,灾民尸体倒是没捡着几具,谁想倒是捞上一条美人鱼来。” 这般调戏的口吻令白素衣不知如何应话,慕容流苏见着忽然神秘兮兮地道:“你知道么?与你一同昏倒在岸边的还有另一名男子,可他就没你这么幸运了。” 这话听的白素衣莫名一阵心惊,慕容流苏瞧着她,笑道:“放心,不是你那心上人莫仲卿,是另一名汉子。” 白素衣勉强笑了笑,她自然想到了是谁,虽然自悬崖摔落后便一度昏迷,但之前的事情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修为强悍如斯的他也会遭遇不测么? 白素衣显然不愿相信,不由问道:“他死了?” 慕容流苏点了点头,面色忽而凝重道:“不但死了,抱着你的也只剩半截身子,腹部以下肠穿肚烂,似乎被江中什么东西生生吞去了下半身。” 白素衣脸色一白,她并不知道昏迷后发生了什么,但听着慕容流苏的描述显见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而那人为什么这么拼命护着自己?莫仲卿和叮当他们呢? 一时间,白素衣心中乱糟糟的,焦急之情溢于言表,慕容流苏瞧着她,略略一想便出口道:“我的人并没发现他的尸首,莫护卫也参与的搜索。” 白素衣道:“那莫护卫人呢?” 慕容流苏闻言,嘴唇翘得高,忽道:“你不相信我?” 白素衣道:“不是,我只是……” 慕容流苏截住她的解释,慢声道:“走了,同我未过门的妻子叶千雪去江南办一些事情,所以现下由我看护你,不满意?” 当然不满意。 白素衣心里如是去想,口中却不能直言,整了整思绪,又道:“那慕容公子有没有他们二人的下落?” 慕容流苏迟疑道:“这也正是我想问你的,从莫护卫发现你到今天已过六天,你们是在哪里失散的,期间又发生了什么?最后你们原定是要往哪里去?” 这一连串问话令白素衣定了定心神,就将自己三人被来历不明的黑衣人劫道,到自己不慎落水之事一一复述了出来,而那名汉子的真实身份却是只字未提,因为这已成了一件秘密,只有自己才能知道的秘密。 这般简短叙述下,慕容流苏听得眉头直皱,好一会儿才言道:“还好有惊无险,那批黑衣人来历我自会帮白姑娘去查查,至于现下暂且好生休养,你身上多处瘀伤不说,肋骨还断了一根,现下最不宜走动,江南太素坊我会差人替你传个口信,看莫公子是否已先行到了那处。” 白素衣心下稍安,点头颔首道:“如此有劳慕容公子了。” 这时日随着山庄内落英的增多而逝去,白素衣的面色却是一天比一天红润光泽了起来。也难怪,吃的是那山鸡炖参根,芝片炒青丝,穿的是那蚕丝锦服,羽衣霓裳,这还便罢了,竟然连穿衣沐浴到吃饭睡觉都有婢女从旁伺候着。 白素衣自小生活在太素内坊哪里受过这等厚遇,又如何不去受宠若惊?心下那慕容流苏对自己委实好得有些过分,他到底又想怎样? 不过好在慕容流苏好像并不想怎样,连日来造访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头一遭带来各色布匹说天气转凉白姑娘喜欢什么就现做什么。第二次送来各种书卷棋盘玩物以及从庄内四处摘来的各色花卉,说白姑娘养病期间若是觉得无趣便可用这些打发时日。 这第三次慕容流苏只送来一名丫鬟,丫鬟叫做绿萼,长得眉清目秀姿色宜人,若是放在别个小县城里端也是美女一名,然而在这惜花山庄中倒也多见。 不过她既能被慕容流苏钦点为白素衣的贴身丫鬟那自然有其过人的长处,除了眼明手快和一张讨人的小嘴外,一手推拿之术更是妙到毫颠,这不、现下白素衣每每沐浴之际这丫鬟绿萼都尽心服侍。 第五十九章 花海生明月(下) 屋子面积不大,周遭四闭也只留一扇半侧的天窗用来透气,其内水汽氤氲,十二侍女屏风恰到好处的将屋门与其后的水池隔了开来,透过其间水气腾腾的表面依稀可见不论是池底还是边缘皆是用上好的云石堆砌而就。 这鹅卵澡池原本可以容纳数人同洗,不过现下也仅仅有白素衣与绿萼这主仆二人在侧。绿萼一边轻按着白素衣香肩一边甜甜地笑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似姐妹一般。 “我说啊,白姑娘,你怎么保养的,没看出来,这瘀伤好了之后,肌肤竟能如此光滑如缎,好生艳羡,也难怪……” 这妮子说到这处却顿住不说,一个劲地偷笑。 白素衣当然知道她在笑什么,故意板着脸道:“去,就你嘴甜,我们习武之人,哪会讲究这么多。” 绿萼道:“习武啊,怪不得,绿萼不会武艺,就只会一些推拿的粗劣本事,若是以后有人欺负绿萼,白姑娘一定要挺身相助的!” 白素衣道:“嗯。” “那我们可算亲密无间。” “那是自然。” 白素衣这般不假思索地应着却不防绿萼双手掂起指尖冷不丁地从自己双肩向下略略一滑,触及一抹柔软后又飞快躲于水池一角,看着惊转过身,一脸错愕的白素衣吃吃发笑,一脸意犹未尽。 白素衣微红双脸道:“我们不是约法三章了么。” 绿萼贼笑道:“哎哟,什么约法不三章的,我们做丫鬟的哪里懂这些圈圈道道,况且奴婢就碰了一下嘛,还是只准男人碰啊?” “死妮子。” 言犹未了却不料白素衣忽至身前,一把抓住绿萼臂膀作势要打。 绿萼见着连忙笑着讨饶道:“好姐姐,疼,奴婢知错了。” 然而这嘴上这般求饶,手下却仍不老实,一而再再而三,三番四次上下其手,击得池内水花纷溅,雾气纷绕难聚。白素衣自也不甘示弱,只是比起胆大的绿萼自也没少吃亏。 二女嬉闹一阵,渐渐乏了,绿萼的笑容逐渐淡了几分,忽道:“白姑娘你觉得慕容公子怎么样?” 白素衣一愣,心思透亮的她又怎不知绿萼在问些什么,可她早已心属莫仲卿,只得含糊其辞地道:“什么怎么样?” 绿萼轻轻皱眉道:“装傻!哼,全山庄的人都看得出来,庄主对你似是比少夫人还好,我要是遇到这样的就嫁了。” 白素衣轻轻掐了一下绿萼:“别胡说,我和慕容公子不可能的,况且公子他已有婚约在身。” 绿萼嗤之以鼻道:“怕什么,我告诉你那叶千雪可是个座冰山,两人一直也不对路,我有好几次爬在窗外瞧那两人一起吃饭一句话都不说,期间公子给她夹菜,她只是点了点头显得分外生疏,你说夫妻哪里有这样的。” 白素衣略一思忖,道:“你懂什么,这叫相敬如宾,那叶千雪不是和公子青梅竹马么?慢说两人从小长大时常见面,就算夫妻时间一久,这平淡如水的日子才是分外真切。” 绿萼干笑两声,轻捂小口故作色道:“相敬如宾,我看庄主与少夫人真是相敬如冰,冰水的冰。” 白素衣素指轻轻一弹绿萼额头,“胡说,小心他俩听到,打你板子。” 绿萼道:“哪能呢,庄主人可好了,至于少夫人此刻也不在庄上,我告诉你啊,这里原本是少夫人独用的,而这水啊可是公子亲自吩咐仆人每天从这山上担下来的,又加了几付活血化瘀的药材在里头,所以你的瘀伤才恢复得那么好。” 白素衣好一会儿才答话道:“总之我与你家公子不可能的。” 绿萼一脸诧异道:“难道白姑娘有心上人了?” 白素衣轻轻点头,绿萼讶然道:“哎?那庄主知道么?” “自然是知道的。” 绿萼点头,却道:“即使这样公子也不曾放弃,足见对姑娘是痴心一片。” 白素衣听着绿萼的歪理不禁小声啐了一口、笑道:“你这般护着他,干脆你嫁他做小妾得了。” 绿萼闻言脸上哀色一闪而过:“公子眼光独到,绿萼只怕没这个福分。” 白素衣并不知如何作答干脆闭口不接话茬儿,而绿萼也没了下文,一时间,倒让清水乱波成了池水唯一的旋律。 …… 晚秋山茶色正浓,姹紫嫣红迎娇羞。 时逢九月,岁数金秋,山庄内开得争艳的便是这一隅茶花丛。晨逢白露、清澈通透,而比之更加无暇的却是露水下的花蕊。 此时,花蕊香气四溢遇风即散,倒不是香气不够香,而这风是那花丛中曼舞的剑气所致。遥看百花丛中,一女子鬓角乌黑白衣胜雪,双手各持一柄青剑在晨风中剑舞游龙。 观其姿、若流风溯回雪;观其势、若山岗迎秋霜。这一来二去剑气如虹,当真是皎若花海生明月,动如晓凤戏云端。 一曲剑器舞罢,女子微微拭汗之际,一只突如其来的手却恰到好处地递上了一方手帕,方帕通体皆白,只在一角绣有一株三叶兰花。 女子稍稍一愣,堪堪接过来帕,轻道:“多谢慕容公子。” 慕容流苏笑逐颜开道:“曾闻太素坊弟子舞姿卓越,余恨不能亲逢,今见白姑娘剑器,方知这世上有如此柔美的舞,如此犀利的剑!白姑娘的剑技刚柔并济,想来已尽得卓坊主真传!” 白素衣听得一阵,语意平缓道:“慕容公子谬赞了,坊主攻于诗画精于琴技,满腹书辞博通百家,我所学不过坊主拿来强身健体之用,不过九牛一毛算不上尽得真传。” 慕容流苏温文一笑:“哈哈,世上果有此奇女子?那当真是惊才绝艳!不过白姑娘也不用妄自菲薄,单说这剑舞,已是首屈一指了。” 白素衣道:“慕容公子说笑了,江湖上传闻“凌空虚渡,拈花一笑”赞的就是慕容公子的武学造诣,即便不信传闻便拿方才来说,我与此处舞剑全然不知慕容公子在侧,连欺进身旁都未曾察觉。” 白素衣这话中有话慕容流苏哪会听不出来,只见他小退半步,躬身一礼道:“这个是在下的不对,唐突了佳人,我也是方才恰巧经过回廊见白姑娘于此处舞剑,被姑娘剑技舞姿吸引这才驻足观望,后又惊扰到姑娘的。” 白素衣见他如此诚恳的道歉,也不好再说什么,刚想转移话题却听慕容流苏续道:“这两柄青剑姑娘用的还算称心?我这两柄虽未有上次曲江县中见姑娘所负的那两柄来得珍奇,但也是取山泉冷铁所造,若是使的趁手不如就此赠予姑娘,等姑娘找回那两柄宝剑,若届时还想交还于在下就托人送到山庄来便是。” 这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作推辞便是不给慕容流苏面子了,白素衣只得默默点头答应,将已用过的手帕递回顺便道:“那就多谢公子了。” 哪知慕容流苏却是不接,反而笑道:“这手帕白姑娘业已用过,难道不该清洗后再行归还?” 这半开玩笑的话语令白素衣伸出的手陡然一窒,这收回也不是不收更不是,只得脸色作红,半天才道:“那我洗好了再还给公子你。” 慕容流苏听着顺理成章地接道:“那就有劳白姑娘了,记得洗得干净些,这方手帕乃冰蚕丝所织不易清洗,稍后我会知会绿萼将清洗的用具拿来。初次用可能并不简单,洗完还需放在地窖干冰中阴干,这冰层中还需添些香料,这样不仅可以令冰丝完好如初香味也经久不散,听起来有些麻烦?不急,慢慢儿来。” 白素衣哪曾想洗个手帕如此繁琐,不过答应下来了自然不能轻易毁约,只得将手帕收将起来,想想这小小一方手帕已是如此金贵,那自己在这里吃穿用度之久人情端是有些还不清了,故此,顿了顿,逮着时机转移话题道:“不知我托公子打听的事可有眉目?若是没有也不打紧,素衣打扰多时,现下身体日渐好转,该是回太素坊一趟了。” 慕容流苏似乎早已料到这些,当即道:“我也正想与姑娘提及此事,我虽然一路派人查看但是找不到莫公子与叮当的下落。之后、我有派人特意去了一趟太素坊,他们似也不在,想通知坊主前来接你,可卓坊主同四秀皆不在坊内。然而我知姑娘归心似箭,所以此行不如由本公子护你前去。” 这一番话语白素衣听来心中已是有些急切,是什么令坊主与四秀齐齐不在坊内?还有莫仲卿与叮当这么久还未到达太素坊?可是在一路找寻自己还是说已然遭遇不测?细细想来当初悬崖之上,只知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推力震落崖下,随后便昏迷不醒,之后的事也无从知晓,他俩是生是死根本全然不知。 白素衣越想脸色越是苍白,慕容流苏见状,小声安抚道:“白姑娘不用心急,莫公子与叮当二人吉人自有天相,我曾派人前去事发地点,发现悬崖之上有柴火余烬,显然那之后有人在那里待过。想来如此面目全非之地断不会是游人野炊。” 白素衣听来稍安,见他如此全心全力对自己言出必行,不由心下稍觉异样,看了看慕容公子镇定自若的神态,忽道:“公子为素衣做的一切,素衣不知如何报答。” 常言道女子对男子说报答不外乎就那几种意思,而白素衣不是常女子,慕容流苏更非蠢材,所以当他听到此言时已心领神会,欣然一乐道:“那倒也简单,姑娘还未答应让我护送你前去太素坊呢。” 白素衣闻言微愣,本以想好接下来的答复不曾想这慕容流苏的要求竟是如此简单,而当慕容公子叫来仆人吩咐明日一早出行的准备时,她就算不相信也得相信了。 第六十章 天涯共此时(上) 乌云盖月、星辰隐没,于此漆夜的官道上却有千支火把蜿蜒前行。 火把之下,士卒神色肃穆步伐整齐,清一色的黑衬玄甲乌锋利矛在黑月中显得杀气腾腾,显见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而这支千人军旅的中端却有一辆朱色马车徐徐跟进着。马车宽大而奢华,车前驷马拉就,马铃叮当作响,车身红木拼造青帘遮窗,其上香罗宝盖的前端悬着俩盏明灯,灯上分别写着‘慕、容’二字。 是了,这正是护送白素衣去太素坊的马车。随马车出行的军队正是慕容家族麾下三锐之一的“七杀”部。而另两支部队‘破军’与‘贪狼’便在其父定安王手中。七杀部自然不止一千人,而这一千人仅仅是常驻惜花山庄的护卫。 夜间行军,精锐作护,如此兴师动众皆因朝廷一道突如其来的密令:“春去秋来四时安泰,飞禽走兽理应各按天命,然八月江水泛滥成灾,且水势之大恐非历年能比,周遭田园被淹、百姓流离失所,种种罪过皆因长江源头昆仑山脉一头恶蛟所致。此恶蛟三百年前被驱离中原,然而时过境迁不想此獠不思悔改卷土重来,沿长江入海,一路兴风作浪,怙恶不悛!是以,凡接此密令者请于九月二十七日率众集结东海之滨崇明,玄真于此恭候各位将军一同誓诛此獠。” 马车之中,陈设绵软舒适,一张锦缎铺地,二团鹅毛作枕,三人并坐其间神态自是不一。 白素衣将手中密令看了半天才缓缓道:“如此重要军情,慕容公子泄露于我作甚?” 慕容流苏笑说道:“有什么重要不重要的,难不成还怕白姑娘去向那头蛟龙告密不成?” 这句话并不好笑,见白素衣表情平淡无甚反应才将事情和盘托出道:“其实接到此飞鸽传书的除了京城长安那位天子,另外还有三方人马。一方自是我父亲定安王,另一方则是襄王叶天朔,还有一方人马白姑娘可能想不到但却也猜的着。” 白素衣略略一想,便道:“公子想说是太素坊此事有关?” 慕容流苏道:“不错,但据我所知,太素坊与朝廷并无瓜葛,而那玄真公主的出现也太突然了些,甚至感觉是凭空冒出来的。” 白素衣道:“凭空?” 慕容流苏迟疑着道:“恩,那玄真公主,自小在宫中便不曾露过面,但圣上却对她关爱有加,曾言明只要见到公主的信物和手谕就必须唯命是从,听其号令。” 绿萼好奇道:“那公主给了公子什么独特的信物?可以给奴婢开开眼界么?” 慕容流苏摊手道:“我也不曾见到,据说信物是一根别致的簪子,而我父亲已确认过真假,现在也大约回到了那位玄真公主的手里。” 白素衣皱眉道:“所以公子又怎能确定此事一定与太素坊有关?” 慕容流苏笑着如实道:“我并不能确定,但白姑娘常年在卓坊主身边走动,有见过她与太素四秀齐齐外出的时候吗?” 白素衣道:“那倒没有。” 慕容流苏道:“这就对了,所以我猜测这其中必有一些关联,那玄真公主说不定与卓坊主私交甚笃,才能请动卓坊主与四秀齐齐出动,若所料不差她们一行数人已去了崇明,故此我决定直接向崇明进发,好让白姑娘与卓坊主早日相见。” 白姑娘细细品味个中意思,转而言道:“多亏世子用心良苦、遇事当机立断,素衣才能早日与坊主相见。” 绿萼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相当和睦,堪堪将一颗削好的苹果切成数瓣分放在两银盘中递与两人后乐道,“公子你看,白姑娘这是在谢谢你呢,我说什么来着,白姑娘人美心更美怎会不解其意。” 慕容流苏连连苦笑道:“谢就不用了,只要白姑娘将称呼改回去便好,这‘世子’一词听来颇显生疏,白姑娘定是在怪我先斩后奏了。” 这小小一字的变化绿萼自是不曾察觉,一经慕容流苏点破这才觉得大有问题。心思单纯的她一把握住白素衣央求道:“白姑娘别生气,公子军务在身又不放心大病初愈的你独自回转太素坊,所以才不问先行的。再说,你就这么想撇下公子和我啊?” 白素衣听罢笑了笑,其实她心里也知道慕容流苏并非胡乱猜测,但这临时改了主意又不让自己知道的作法实在让她生不出好心情,不过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人家对自己有恩,自己又怎能再去摆谱端架子呢,这般想着释然道:“哪里,公子救命之恩素衣无以回报这一路又承蒙多番照顾,怎会生气。” 绿萼不知她心里所想,见这般说辞自然喜笑颜开,而笑着的慕容流苏却知道个中意思,在车内坐得一会儿很知趣地告了声叨扰便下了马车。 夜风四起,火把窜动,慕容流苏手执马鞭对着一旁随行人道:“七杀,玄真公主的底细到底查清了没有?” 被唤作“七杀”的男子,全身黑甲覆体,于静谧的黑夜中身影显得飘渺难寻,叫人难以琢磨,声音又与那日袭击太素坊的鬼面人有几分相似:“属下无能,这玄真公主三岁前便被朝廷送出宫廷不知所踪,现下忽然冒出来对各势力发号施令,长安那位主子非但没有阻止似是对其作法倍加推崇予以放任,而这次行动太素坊又厮混其间,很显然两者关系密切,属下斗胆猜测公主可能幼时被秘密送入内坊学习,而其目的则显而易见!” 慕容流苏微微点了点头,眼望急行中的士卒久久才道:“同白姑娘一起带回的那人查清楚了?” 七杀沉声道:“那人死不开口,但属下与其交过手,认得他的形貌和特征,错不了。” 慕容流苏淡然道:”你知道该怎么处理。“ 说着,挥退了七杀,眼望着左右围拱的大军轻轻笑了笑,而那双眸子竟要比夜色还要深沉。 那人道:“很好,继续查。” 第六十一章 天涯共此时(中) 这玄真公主的身份对慕容流苏来说显得颇为神秘,而对于祁彦之来说却是早知其身份。 那七杀虽说推测得八九不离十,但是人往往没有亲眼所见时就算事情是真的也会有所怀疑。不过这些当前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对付那只临海恶蛟。 恶蛟名唤重虞,是三百年前妖帝离吻的手下,当妖帝战败万寿山时此獠伙同一干妖族残部冲出重围遁于四夷之中。 此后昆仑派一直搜索其行踪,不过此獠一经遁去便渺无踪迹,几经搜寻之下仍是毫无斩获。 不想在今年七月十五中元前后,昆仑山脉中走兽惊逃,飞禽成群而去,初时合派上下以为只是普通山精作祟,随手派了两个巡山弟子前去查看,岂料两弟子同去,只有一名弟子神思恍惚地回到了派中。 之后此名弟子茶饭不思,痴痴呆呆,终于在第七日夜晚的气绝而亡。 经派中天同长老诊断,此弟子一身元阳悉数遭精怪吸食、修为尽失,而体内的三魂六魄也只留下一魂一魄存留与体内,想来定是被重虞所害,而另一名弟子只怕早已尸骨无存了。 正在讲述这段过往经历的乃是一名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道人。 道人头绾竹簪面色红润,三尺白髯下一件七星道袍却是将整个人托得是仙风道骨,卓荦不凡。 道人所处之地乃是一处军帐,帐中数人以雁形分列左右,唯有一女子独坐其中。这坐着的便是传闻中的玄真公主,而她的这个身份令近旁的四秀至今难以接受,因为玄真公主便是太素坊坊主卓于晴。 卓于晴今日一改往日清秀装扮,只见她发髻正垂、云髻峨峨,云髻之上插着一只似是有些来历的玉簪,而玉簪之下神色端庄,体态淑雅,一身白底广寒仙袖,裙上绣画凤舞九天镶着琉璃银边。而在她面前的也并不是平时那张不离手的素琴,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沙盘地形图。 沙盘之中蓝色粉末为海域,而以黄沙标记的则是崇明重镇附近。卓于晴听着道人的话语,恭敬问道:“天相长老说那弟子到死都是念叨不休究竟在说什么?后来又如何?” 天相一捋胡须,缓缓道:“他反复念叨的仅仅两个字,也就是那个孽畜的名字、重虞!唉,真是冤孽。这事本应知会本派掌门正一真人,可惜真人闭关已达两年之久,故此就有我们七个小老儿来折腾,谁曾想,踏遍了山岗野岭愣是找不到这条孽障的藏身之处。幸好这之后祁先生带着云踪派两位门人前来寻访本派商议要事,彼时多亏云踪派大弟子莫方闻一番卜算才知那孽畜藏身一处山腹之中,而出口却是在崖壁之上,当我们找到孽畜的巢穴后,才发现妖孽已去多时。不过若不是祁先生在侧还不知这妖孽的巢穴大有来头,祁先生,接下来不妨由你待贫道叙说。” 祁彦之一身万年不变的月白长袍,只见他缓缓走出几步,对着各位微微见礼,这才徐徐道:“那重虞所处之地乃一修行人的府邸,大体不是昆仑派前辈遗府便是闲云野鹤的高人所居。而期间在下发现蒲团下留有一片鳞片,若是所料不差,此乃重虞在空府内得了仙缘,似是有蜕变之象。蛟五百年化龙,又五百年长角,再五百年终成应龙,观此鳞片介乎蛟与龙之间,故此可以推论,此次重虞沿江入海,似是想在此地应劫化龙。” 祁彦之这般说着将一片薄如蝉片形似鱼鳞却带有菱角的鳞片插在了沙盘一处海域上。众人骤见此鳞片,心中惊疑不已,还是莫婉溪一手拿起鳞片摸了摸,好奇道:“这就是蛟龙鳞?怎么这么小!?” 这一问题倒是在场所有人的疑惑,祁彦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鳞片自是重虞的,然而却不是蛟龙身上的。” 大师兄莫方闻将莫婉溪拉回身边,恭敬问道:“祁先生此话何解?难道有两条不成?” 祁彦之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让公主殿下号召各位前来的原因,这薄如蝉翼的蛟龙鳞确切地说应是那蛟龙的蜕皮。若《鉴玄录》中记载的不差,能有此种蛟龙蜕皮的现象那说明重虞已能幻化人体修行。只是刚刚化形还不熟悉,所以幻化之后依然会有薄如蝉翼的鳞片附于身上。而三百年前妖族众多不下万余,能力虽是大小不一,除了一些妖族生来便是人形外,其中体型越大妖气越强者越难幻化为人,然而一经幻化法力将突飞猛进。龙族乃是昔年妖族统帅,其能幻化为人的有妖帝离吻,以及其手下战将开天等区区数人而已。此次重虞既能化人又不能克制凶性,留在世上终成祸患,故此应趁其应劫之际合力将其围杀以除后患,确保不会有另一个妖帝诞生。” 众人齐聚于此,本来只是认为诛杀一条小小的蛟龙,然而听祁彦之一口气说完,这才知为何连久不问事的昆仑派也排出了七长老之一的天相来这东海之滨崇明了。 卓于晴看着众人都是一副或轻或重,心事重重的模样,本想宽慰几句,岂料此时帐外一门卒报道:“禀公主,定安王世子慕容流苏携太素坊门下白素衣求见公主殿下!” “快请。” 卓于晴碍于此刻的身份并不能喜形于色,而近旁的四秀却无这层顾忌,一听白素衣平安归来,刚想上前嘘寒问暖,不想帐中一人比四人更快地拉住了白素衣的手惊喜道:“素衣,你没事!太好了,我和叮当四处寻不到你。” 这说话的自然是莫仲卿,而此刻白素衣任凭他当众紧紧握住自己双手也不去松开,想必内心激动之情同样溢于言表,这两两对视似乎忘了此时此刻身在何地,身边慕容流苏看罢,只是微笑不语,军帐中原本沉肃的气氛在这一刻却添进了几分旖旎之色。 大师兄看着莫仲卿当着众人面儿如此不免有些难堪,重重干咳一声后,莫仲卿与白素衣二人这才意识到众人的眼光都一住不住地望向这边,当下急急撒手、双双闹了个脸红,一时尴尬不已。 卓于晴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解围道:“此事也不需众人一道参议,这样吧,祁先生,天相长老,慕容公子,烦请三位留下与本宫一道继续商议,其余人等不如先行歇息静待安排。” 白素衣听罢,这才发现卓坊主竟以本宫自称,难道坊主便是玄真公主殿下? 不过比起这身份来还有另一件要事需赶紧汇报,这般刚想言及《太素玄经》丢失一事却听卓于晴已然截道:“素衣想说的事本宫已知晓,这些乃太素坊私事不用急于一时,先下去吧。” 白素衣稍稍一愣,看了看一旁舞綉对着自己一个劲儿的眨眼,只得敛衽一礼随众人一道退出了帐外。 …… 第六十二章 天涯共此时(下) “此处离崇明镇约有十里之遥,玄真公主殿下不想惊扰了当地百姓,便在这里安营扎寨……” 出声的是莫仲卿,身边跟着的是白素衣,两人边行边聊,已步出营地数步。 这军营之外,衰草连天,一马平川,偶有海风徐来,将白素衣额间鬓角拨弄得撩乱如云。 复行余步,白素衣轻捋鬓边发髻,听着莫仲卿将那日自己跌落崖下后所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的叙述了一遍,心里想着那种情况下自己幸能落水不死定然仍是那汉子舍命相救。 由此看来,他并不是在欺骗自己,否则又怎会三番四次施以援手,最后连命都不顾了? 白素衣不敢相信但却又找不到更合理的去解释,然而若是相信那男子所说,那这廿年来自己算什么?一个活在人间的异族?若是传出去别人会怎样去想?莫仲卿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白素衣总算了解三百年前那一场人妖大战的始末,更是亲眼见过身为妖族的芷涟最后的下场。而那祁先生是莫仲卿的半个师傅,他在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后会不会像祁先生一般翻脸无情? 白素衣心中不禁越想越乱,原本凉爽的海风此刻竟也变得凉飕飕的,双手下意识环抱双臂,未及片刻便觉得身上回暖,当下回过神来这才瞧见莫仲卿已将外袍褪下披在了自己身上。 白素衣见着心中暖意顿生,刚想将所思所想和盘托出,然而看着莫仲卿那双饱含情意的眼神却又有些畏怯了。 她实在无把握去保证莫仲卿在得知自己身份后,还能这样看着自己,所以只得将心中的千愁万绪化作了一声道谢,只不过这声“谢谢”未及出口却已从对方口中先行道了出来。 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却由对方口中先行道出那该是多么的突兀,白素衣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再说:“该是我谢你才对。” 莫仲卿会意般地笑了起来,将白素衣的一双手紧紧握在了手中,好一会儿,才柔声道:“我要说谢谢,谢谢你能平安归来,还要说声对不起,因为我那时没能抓住你。” 白素衣听着这暖人心肺的话语,不禁展颜俏笑,顺着话道:“那你现在不是已抓在手里了吗?” 这般说完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也能说出如此肉麻的话儿来,当下脸色酡红,想必已羞到了心坎儿里去了。 莫仲卿直勾勾地瞧着她好一阵儿,方才干咳一声,忙岔开话题道:“那之后我做了一个梦,至今还心有余悸,还好你没事,可能是那位蒙面男子在水中救了你,对了,你真不知道他是谁?后来是慕容公子救了你?” 白素衣轻轻抽开双手向前小走两步,背着莫仲卿好一会儿终于回话道:“我不认识那位蒙面男子,至于在水边发现我的是你二师兄莫少英,他将我送到了惜花山庄就走了。之后由慕容公子照顾了我一段时日,而后我想回太素坊等你,谁知半路慕容公子接到来此的密信,便直接来了此地。对了,叮当去哪里了?” 莫仲卿听来虽是有几处细节不明却也不疑所说,应道:“我们之前找不到你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太素坊寻你,哪知到时祁先生三人已先行到了太素坊并且似乎急着随坊主出行,我将朱果交到坊主手中后便跟着他们一道出来,而叮当说要在太素坊等你便独自留在了坊内。中途坊主问你的去向,我便将一路所遇之事说了出来,唯独隐去《太素玄经》丢失一事,怎奈坊主聪慧过人,一语戳破《太素玄经》已丢的事实,故此也只能承认。不过令我惊讶的是到了这崇明,坊主摇身一变却成了玄真公主殿下,实在让人意想不到。” 此事白素衣又何尝想的到? 朝夕相处如师如母的坊主居然有着另一重不为人知的身份,试想坊主既然能隐瞒这些,那么她是否也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份?毕竟就是她当初将自己从雪地里捡回来。若她知道为什么又要隐瞒真相,难道仅仅是为了顾及自己的感受? 莫仲卿步上前来见白素衣柳眉微皱沉默不语,误以为她对自己方才的一番说辞起了疑问,当下一急,竟冲口而出道:“素衣,你别误会,其实我只是太过担心乱了方寸,所以才一遇到祁先生和坊主二人就将事情和盘托出,指望他们出些主意寻你!” 白素衣见他不打自招,听来心下自觉好笑,本有些惆怅的心思倒被他这蠢样儿给生生搅合了,当下乐也不是不乐也不是,只得故意板起脸,微嗔道:“好啊,你居然骗我?” 莫仲卿心下‘咯噔’一声,忙想再作解释却见白素衣早已忍俊不禁笑出了声,这才知道她是故意逗弄自己,心下缓缓舒了一口气,道:“你没有怪我?” 白素衣反问:“你觉得我会怪你?” “不,当然不会。” 说着,莫仲卿挠着头竟憨憨地笑了起来,望着轻颦浅笑的白素衣,心中莫名一动,复又拉起白素衣的双手,认真地道:“素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早些以为是书中戏言,哪曾想临到自己才发现岂止三秋。你可知道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使我如此牵肠挂肚过。” 这情意绵绵的话语白素衣只听到一半心中业已酥软,望了望莫仲卿那深情款款的双眸,突然觉得只要他在旁所有的烦恼就都不是烦恼,所有的问题也都不再是问题。 这二人含情脉脉,互相凝眸,四下无人之际,莫仲卿越看对方越有股说不出的冲动,这次他并没有选择压制这股冲动,而是顺其自然将双手缓缓移到白素衣双肩,见她并不排斥而是双颊微醉、眼角含春,睫毛频颤下一副我见犹怜。莫仲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那份冲动,双手轻轻一带揽其入怀。 霎时间,天地之间万物似是尽去,二人彼此相合情系三生。 第六十三章 祸兮福所倚(上) 有些事情自然而然的发生,又自然而然的结束,就好比五天后的崇明镇一间酒肆内,莫仲卿与二师兄莫少英正满心欢喜地讲着这些,他不曾想能在崇明碰到二师兄,更想不到这三杯辛辣的烧刀子下肚,什么不能说的都一股脑吐了出来。 莫仲卿讲到此处堪堪一停,眯着眼将烧刀子一口倒入喉中,体验着那股新奇与刺激。莫少英听到节骨眼上见他忽然顿住不说,大眼一瞪,不悦道“这就没了!?” 莫仲卿醉醺醺道:“没了……来、喝!做师弟的我今儿有些高兴!呵呵……” 莫少英一脸将将不爽道:“这就没了?!你这么高兴拉二师兄出来喝酒满以为会说点什么,难道就抱了一下也值得这么高兴?” 莫仲卿打着酒嗝,红着脸讷讷地道:“还、还亲了下……” 莫少英一翻白眼儿,犹不死心地追问道:“没了?!” 莫仲卿一本正经地反问道:“不然呢?” 莫少英盯住这个三师弟,足足盯得眼睛酸疼后方才恨铁不成钢地道:“扫兴,扫兴啊,瞧你这点出息,既然四下无人,白姑娘又芳心暗许你这小子就不会再发生点什么?上次二师兄不是带你去过一趟玲珑阁?难道没学会么!?” 莫仲卿两眼一怔,颇有些难为情道:“这一无媒妁之言,二无文定之约,要是那啥…啥的岂不是与野地苟合无异?不行,我不能坏了素衣的名誉。” 莫仲卿这话说的诚恳,满以为对方会赞同,不料却被莫少英急急赏了“毛栗”,截口道:“放屁!人这一生十之八九不如意,任你卜算天授也断不了悲欢离合,所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懂不懂?唉!看来你不懂,来,今儿清闲便让二师兄好好开导开导你。” 这莫少英二话不说将一杯烧刀子灌下肚来,捋起袖子刚想畅所欲言,却在此时听得一阵掌声从旁而来,二人转头相顾但见来人约莫二十六七岁,一身青衣白袜、后背七星剑鞘,一脸正气地赞道:“方才少英兄说得极是,就冲此番畅所欲言,空明当浮三大白,哈哈哈!” 这自称空明的道人当即坐下便唤店家递来三壶烧刀子,‘啵’的一声戳开其中一壶泥封接口仰头便灌,转瞬间将一壶顺下腹后,方又大呼痛快! 莫少英见怪不怪指着来人道:“来,三师弟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昆仑山天相长老的高徒司徒兄,不日前我与叶家小姐来到此处找不到军营位置,幸遇司徒兄为我二人指路,这才不至于闹出笑话。司徒兄,小弟不才先干为敬!” 司徒空明爽快道:“干!”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论是说话还是喝酒毫不拖泥带水,莫仲卿被这二人豪爽的气氛所感染,虽已有五分醉意却还是绰起酒壶满满痛饮了一口,辛辣入鼻令莫仲卿浑身上下一个激灵。 司徒空明大力拍着莫仲卿的肩膀道:“哈哈哈!昔年听师父说云踪派门人时刻需拥有一颗清醒的头脑去精于卜算,所以派中不论大小皆是滴酒不沾,然而这于空明看来却是大大的不妙。酒这东西沾满了俗尘,你若不去品尝哪知其间姹紫嫣红?若不经此洗礼,怎有顿悟之妙?师父常说入世易、出世难,可不入世到头不过避世尔,何谈大道可期!” 这一番话二人听来心里想得不尽相同,莫仲卿更是忽有所悟,当即赞道:“昔闻昆仑派乃当世修道第一大派,派中人才辈出,常以剑侠隐士遁走红尘,斩妖除魔为世人称颂。今日一观司徒兄的风采,当真三生有幸,聆听司徒兄的妙言,更觉茅塞顿开,我仲卿虽不胜酒力可说什么也要再敬司徒兄一杯!” 二人举报相邀,一干而尽。置杯于桌,司徒空明大笑道:“这番赞誉可是折杀空明了,其实这些酒道还是我那师叔最为了解,不过我那师叔闲云野鹤惯了,一年之中倒有十一个月不在派中,当真难得一见。届时若是有缘司徒便替二位引见引见!” 两人欣然应允,莫仲卿听他这般说起自然是猜到那人便即醉了,只是现下掺着七分醉意,一时倒也浑忘,口称一定一定,手上却是不停的更劝一杯饮。 小半晌、莫少英将话题一转率先道:“司徒兄有闲情来此,想必玄真公主交代下来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还不快透露透露?” 司徒空明正色道:“此事倒有了些眉目,只不过……”司徒空明欲待续言却听近旁‘噗通’一声,原来那莫仲卿再也支持不住趴在桌上醉死过去。 莫少英笑骂道:“你看我这个师弟真是不长进,喝酒只能喝半蛊,在女子身上又是畏首畏尾,何时能有些出息。” 司徒空明道:“嗳、贵师弟虽说有些青涩,然而知节守礼颇有侠骨柔情之风,这是我正道后继有人啊!” 莫少英撇了撇嘴,神色似有不屑道:“那也是以后的事情,这现在嘛,我看带着醉鬼回去怕是被其心上人看到不好,正好兄弟我最近在镇中物色了一处妙地,就劳烦空明兄与在下将这醉鬼一同抬去那边醒酒吧。” 司徒空明眼神当即一亮,会意道:“如此,请!” 第六十四章 祸兮福所倚(下) 醉红楼是崇明镇中一处三层阁楼,这楼中格局却有点意思,第一层自然是用来吃饭,第二层当作客房,而这顶层除了青楼莺燕外却还有个澡堂。澡堂本不对客人开放,然而只要你付了起银子,便仍是有求必应。莫少英最近有的是银子所以他一掷千金将整个三楼包下,自然也包括这醉红楼的女子,不过却未让她们进得澡堂服侍。 自从牡丹香消玉损,莫少英心中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他每到一处地方必先逛的地方便是青楼。说道这烟花女子聚集之地,莫少英每走进一间,心中便是多一份惆怅,即便花出去的银子再多,似乎也永远填补不了心中那份空白,他不得不相信牡丹终究逝去,再无相似之人可替代。 然而人的名、树的影,这青楼进多了自然便有闲言碎语,即使你极力去辩解往往是越描越黑,所以莫少英索性对这些不闻不问,好在他朋友很少似也从来不过问他的私生活,不过若将朋友堂而皇之的带来此处一同泡澡那就需要掂量掂量对方是不是爱惜羽毛了。 好在司徒空明从进得这醉红楼到二人一同入得澡堂后一直神色不变谈笑风生,期间诙谐打趣令莫少英暗暗舒了一口气,待得二人出得澡堂,回到客房时,这喝下醒酒汤的莫仲卿堪堪转醒了过来。 莫仲卿双眼惺忪,见二人望着自己发笑,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是哪里,客栈?” 莫少英抱着膀子,故意笑说道:“是客栈,确切地说是楼子里的客栈。” 莫仲卿一怔又见莫少英笑容玩味道:“别这副表情,这里虽说是青楼可一没要你的银子,二没坏你的身子,师弟难道不信?” 莫仲卿本来很相信,然而看到莫少英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后心下却有些发怵,幸好一旁司徒空明笑着搭腔道:“少英老弟就别戏弄你这位师弟了,我空明可以作证贤弟仍是一片清白。” 莫仲卿对这刚见面的司徒空明抱有相当的好感,听他这般保证倒也不再起疑,可“清白”一词用在男子身上真的合适? 莫仲卿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可不敢纠缠字眼,转眼看了看赤膊上身二人,这才发现司徒空明上身肌肉匀称,肤色光滑如玉,他自是听过那修道门派的一些传闻,知道昆仑派中所传修行的口诀能起这种将养肉身的功效,是以倒也不太稀奇,而腰侧一块巴掌大的伤痕却叫莫仲卿微微皱眉,不解道:“空明兄,这伤疤是怎么回事,瞧这色泽难道最近受过伤?” 二师兄莫少英一听心下微有疑惑,方才在澡堂之中自己也曾问及此事,而司徒空明推说是旧时伤疤,可经师弟仲卿如此一说便知其中有异,不过谁人没有难言之隐?自己也不是有着三分不可向人提及的往事? 如此想来,莫少英洒然一笑,竟替其解围道:“看傻了吧?我可告诉你,这是空明兄探得那蛟龙巢穴和那重虞激斗后的印记,只可惜那重虞实力强大被它跑了!空明兄、我说的可对?” 司徒空明本来想做解释只听莫少英这般一说,感激一笑顺势语道:“是极是极。” 莫仲卿听来自知莫少英话中有话,这重虞既然实力强大怎会逃跑?怕是二师兄为了顾及空明兄的脸面硬将这逃跑之人说成重虞罢了。既如此,自己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当面恭维一番便将此事一揭而过。 跟着,三人一番促膝长谈更觉相见恨晚,当即便在这青楼中互相拜了义兄弟。 而当这三人回到军营中时,却见莫婉溪一脸焦急万分,冲到莫少英面前拉着他道:“二师兄,快和我去主帐,快!” 莫少英被这莫婉溪这一顿拉扯,不知出了何事,便跟着走边道:“怎么了?” 莫婉溪道:“哎呀,那个慕容公子和玄真公主吵起来了,祁先生又不在,大师兄让我出来寻你,说你一定有法子。” 三人一听当下一愣,这慕容公子怎会和玄真公主吵起来?再怎么说玄真公主可是这次行动的主帅,那慕容公子并不像是一个莽撞无礼的人,这事大有蹊跷。 三人依言快步向主帐走去,临到帐前却其内传出一声清冷的女声:“我说行就行!”这声音自然是玄真公主卓于晴,三人听来知是事情不妙,也不待帐外门卒通报便直直闯了进去。 甫入帐内气氛有些僵冷,除了白素衣,莫方闻以及天相三人外,其余人等似乎已被玄真公主外派他干。而与玄真公主面对面站着的便是那慕容流苏。 慕容流苏回头望了望刚行归来的三人微微点头示意后,这才转身作揖道:“公主殿下请息怒,捕杀重虞之事切不可操之过急,当初计划是以本地官兵加上一千名七杀部众先行攻入龙穴缠住重虞,再以百名昆仑山弟子由天相老人带领行那捆仙阵缚住重虞,最后由叶元帅亲自用“开天弓”将其射杀。 而眼下虽说这重虞应劫提前,然而这“开天弓”以及“弑妖箭”还在送来的路上,叶元帅最快也需五日后才能抵达,是以于此时草草进攻殊为不智,还望公主殿下三思后行!” 慕容流苏口中的叶元帅自然是襄王叶天朔,他说的也句句在理,卓于晴怎会不明其理,可她依然固执道:“依天相长老方才所言,重虞现下正值虚弱之际,所以周身衰弱遮蔽不住妖气才会引来天雷轰袭,若不趁此时将其一举斩杀,待得应劫成功,届时别说想杀重虞,便是连见上一面只怕都难!所以、本宫决定这原本由叶元帅完成的最后一环临时改成由本宫携四秀结‘惊雷’阵将其击杀又有何不可!” 这二人争锋相对处处不让令刚行归来的三人有些不知所措,虽说大体已知两人争论的焦点所在,可瞧两人分毫不让的架势看来劝了也是白搭,莫少英眉头一皱一时倒没有什么好法子。 谁料那一旁司徒空明,向前一步作揖道:“公主殿下、慕容公子,请听空明一言,这重虞实乃三百年前妖族余孽,如今再次为祸一端实是我昆仑派失职之故。重虞一日不除,我昆仑派一日不安,所以此次下山除了师父与百名昆仑山弟子外,天机长老唯恐意外,临行便将此剑吩咐我带下山来,若遇不测可动用此剑诛妖。” 司徒空明这般说着便将背在身后的长剑连带剑鞘一同解了下来拿到手中交与帐内各位观看。 莫婉溪见这剑鞘其貌不扬,剑柄似木非金乍一看并无可取之处,瞧起来要比爹爹用的那口青锋剑差了许多,不禁出声道:“既然是昆仑派长老赐下的当然是宝剑喽?那不拔出来让大伙儿看看?” 司徒空明略略一笑,面有难色道:“此剑名唤‘七星镇岳’,乃我昆仑山三宝之一,自从昆仑派初代掌门明夷真人拔出后,至今为止无一人能将其抽出剑鞘,是以要让莫小姑娘失望了。” 莫婉溪不以为然道:“那不出鞘的剑又有何用?” 司徒空明肃然道:“不出鞘自然也能用,不过这关乎本派秘术恕在下不便透露。” 一旁天相原本并不知此事,现下一见‘镇岳’立马气得吹胡瞪眼道:“那天机老儿几个意思,竟然不经掌门同意便让你这小娃儿将镇岳带下山来?真是胡闹,哼、拿来!要动秘术也是老道先用,岂由你这后辈胡乱逞强!” 司徒空明讪讪一笑道:“可是师父年事已高…这…” 这话刚刚说了一半便见天相身形一挪伸手便将‘镇岳’抢在了手中,摆了摆手道:“念在你一片孝心,私带夹带镇岳下山便不予追究,莫要再得寸进尺。” 这看似蛮狠的举动,司徒空明却是一点都不生气反而颇为郑重地道了声‘是’后便不再行讨要。一旁莫婉溪虽然很想亲眼见见那秘术如何,可光看二人师徒如此便知一经施展很有可能带大莫大弊端,是以唯有吐了吐舌头闭口不言。 天相将镇岳拿到手中,豪气顿生道:“慕容公子,有了这‘镇岳’在手,加上太素坊的惊雷阵,那重虞定是在劫难逃,你看不如就依了公主吧。” 慕容流苏知道此事已成定局,可依然有些不死心道:“公主殿下,属下斗胆一问,一定要抢在明日动手到底意欲为何?!” 卓于晴凤目一凝、缓缓吐露道:“于公于私重虞非死不可,满意了吗?” 慕容流苏微微一愣,双手作揖道:“既如此,容属下告退去为明日做一番准备!” 卓于晴如此一意孤行,自然是为了身体不断衰弱中的即醉。这样看来私心似乎要大于公德,然而身为公主难道就一定要有大局为重吗?她作为公主这个身份已为朝廷失去了太多,所以这次她要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去不顾一切的任性一次。 第六十五章 福兮祸所伏(上) 秋寒入夜、夜凉如水,整个军帐中,士卒大都安然入睡为明日一战做好充足的准备。现下,这重虞正处虚弱期,所以半夜并不需太多人戒备,除了辕门外围营火灼灼外,唯有主帐中一灯如豆。 帐中之人自然是卓于晴,深夜未睡的她正身披大氅立在沙盘前反复斟酌,争取明日以最少的伤亡换来最佳的战果。 用兵之道对于她来说虽并不算陌生,从小熟读《万安集》,《行军策》的她自是通晓如何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然而并没有实战经验的她知道再怎么熟读书卷也是纸上谈兵。 她原本不希望用到这些,怎想这天来得如此之快,亦且对方还不是假想中的凡人。白天她之所以当面对慕容流苏承认自己于公于私都会诛杀重虞,不单单是一种表态更是一种复杂难明的心情所驱使。 一边她自认为重虞祸害大江两岸百姓将其诛杀是为了公义,而另一边为即醉筹集药材便算私心,不过在公义的大旗下此事不过一举两得,然而夜深人静她只要一想若是这重虞丝毫无害,那么完全出于私心还会如此劳师动众吗?答案不言而喻,应该是会的吧。 此刻,卓于晴秀眉深锁、面色凝重,这一切直到白素衣的到来后才得以舒缓。她将白素衣拉到主帐后方的床榻前,犹如闺中密友一般问长问短,白素衣此行目的却是有三,一来自述《太素玄经》丢失一事,二来问及卓于晴怎会是玄真公主,这三来自然是有关自己的身世,卓于晴一一作答,语调时而俏皮,时而欢快,哪里还有方才那半点愁眉不展的样子。 “素衣,你是我雪地捡来的,所以亲生父母我并不知是谁,为何突然问起这些?” 卓于晴语调婉转柔和,一旁白素衣闻言默然不语几番思忖下才平静道:“没什么,我只是一时好奇所以问问。” 卓于晴拉着她的双手,柔声道:“瞧你、这是怎么了,在外面我是公主也好坊主也罢,私下里我就是你的娘亲,你有什么不能对我言明的?” 白素衣顿了顿,几欲将内心之事和盘托出却还是话锋一转道:“没什么,我过来就是想问问师父怎么会是当朝玄真公主的,现在既然知道了我就回去了,不打扰师父您歇着。” 这般说完,白素衣起身欲离,却发现卓于晴并没有松手,回过头来又听她神秘一笑道:“你是我一手带大的,虽然我那时年纪也不大,但是你有事相瞒我还是看得出来。说吧,是不是那小子欺负你了?” 卓于晴口中的那小子自然是莫仲卿,她口中倒没有别的意思,可说者无心,听着有意,白素衣一想起在军营见面时野外二人深情相拥的情景,面色堪堪一红,来不及解释就见卓于晴突然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一副了然于胸的口吻道:“咦,他真欺负你了?我看他不像啊。” 这欺负一词往往有好几种意思,白素衣自然知道这卓于晴前一句“欺负”和后一句“欺负”有着截然不同的意思,但这种误会本来就难以解释清楚,何况女儿家脸薄即便是亲如卓于晴也无法直说的,故此只得一面红着脸,一面含糊其辞地道:“没有,仲卿、他人很好。” 这种无力辩白卓于晴听来目色更是一亮,自是不打算就此饶过她:“哦?很好啊?我知道了,你忽然来问身世是不是想着嫁人了?放心,届时本公主当你的高堂,嫁妆自然比那小子彩礼丰厚十倍,让那小子知道是他高攀了咱家的素衣。” 白素衣见卓于晴一脸嬉笑之色,算是认定了自己前来的目的,只得顺着话儿道:“这样他岂不是很没面子?” 卓于晴大眼一瞪,讶道:“哎呀?这还未过门儿呢,就帮衬起来了?不得了,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气死我了,气得牙疼,快给我揉揉,证明在你心中娘亲我比那小子亲!” 卓于晴在说这话时完全没有在意到自己也不过二十六七未嫁之身,语气老气横秋,这还便罢了,身为堂堂公主、何等身份?竟然像个小丫头似的跟徒弟邀宠,这邀宠邀得还这么直白,脸皮之厚简直胜过城墙。 不过一旁白素衣像是司空见惯般甜甜一笑,脸露羞意道:“我不跟师父讲了、天色不早这就去睡了。” 言罢,白素衣急急挣脱卓于晴双手,快步走出帐外,临出帐前却听身后卓于晴装模作样地喊道:“慢着点,去会情郎也不用这般急切,这月黑夜风高的小心着凉噢。” 白素衣当然不会去找莫仲卿可冷不丁地听她这般一喊,虽说四下无人心下还是没来由的着慌,一个趔趄就在将倒未倒之际却被一双玉手轻轻一沾即离,这看似轻巧的动作却让白素衣堪堪找回了平衡站定了身姿,定睛来看,不禁讶道:“是司徒道长?多谢。” 来人正是司徒空明,只见他神秘一笑,语气却是轻缓道:“白姑娘也来找玄真公主?不知殿下可曾歇息?” 白素衣道:“我刚出来时还未歇下,司徒公子可是找玄真公主殿下商议要事?” 司徒空明言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白天我在街上遇到仲卿与少英二人,我们三人一见如故这就喝了些小酒,明知仲卿不会喝酒却非要他陪同,可烧刀子后劲十足,午后虽然喝了醒酒汤,然而晚饭不知又吃错了什么还是怎的,这夜里刚一睡下就吐得厉害,想必明天一战不能参加了。所以我特地前来向玄真公主知会一声。” 白素衣眉头轻皱,既是担心又有些埋怨道:“吐得厉害吗?活该,他自己不是医生,为何不给自己开付方子?” 司徒空明叹道:“哎,这人吐得体虚力乏,哪里还能开方子。其实这事是在下的不是,要不、方便的话姑娘这就去瞧瞧?” 白素衣忸怩好一阵,方道:“那好吧、我这就去看看,多谢道长。” 言毕,白素衣转身欲走却听到司徒空明拦上前来悄声道:“瞧见少英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少英觉得这事不应该告诉你,不过依在下看,照顾醉酒的男人应当还是女人得心应手些。” 今夜她原本没有去见莫仲卿的打算,然而不知是卓于晴一语成谶还是这司徒空明故意顺水推舟,总之、白素衣最终还是去了,一切看起来那么的顺遂自然,是不是天意使然就无人知晓了。 第六十六章 福兮祸所伏(下) 九月中旬、霜寒初降,天清气朗、于晨秣马厉兵。 经过一整晚的查漏补缺,卓于晴终于成竹在胸,身披鹤氅步出帐外。行于空荡荡的军营内,她知道于半个时辰前,这些士卒已然在营外集结整装待发。然而卓于晴去的方向却不是营外的点将台,而是营中的一处军帐内。 于昨晚得知,这莫仲卿不知是醉酒的缘故,还是怎的导致晚间上吐下痢、头晕体虚,为此还惊动了祁彦之。自己也曾去看过一次却不知现下可有好转。 卓于晴拉开帐帘缓步入内,发现祁彦之正在一旁观查莫仲卿的病情,而白素衣似是也一夜未睡这会儿正趴伏在桌上瞌睡,祁彦之见她进来,当下悄声言明莫仲卿病情并不像普通的醉酒,他也正准备亲自去崇明抓几副药来。 卓于晴听罢点头称是,有祁彦之在侧她自然不担心莫仲卿的病情,反而可借此机会命白素衣留下不去参战,因为在她心里,不想白素衣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这一段小小插曲过后,卓于晴转而神情一肃,步于营外,于数千人的目光下从容地登上点将台。 甫一站定骤见东方最大的一处黑甲方阵中突然将千杆铁枪齐齐高举,根根枪尖上凝结的露珠在朝阳下熠熠生辉,显见此支方阵早已整装多时。 片余,只见上扬的枪林忽然齐齐一落,但听‘咚’的一声闷响,顷刻震散了朝间的晨雾。余音未消之际,接着便是一阵阵有规律的敲击地面声,仿佛万千铁骑纷沓而来,随着敲击渐起,只见阵中一人突然高声喊道:“七杀血烨天。”紧接着余下阵中士卒异口同声道:“浮尸百万里!”甫一出声,声势如虹,配合着枪击地面声听来格外铿锵有力! 另一由本地士卒排列的阵列见身旁这班“兄弟”如此“震撼”,个个顿时话也不说了,瞌睡也不打了,笑得枪摇身晃,那双双眼神仿佛看到了一群傻子。可此时点将台上却没有一人笑出声,他知道这七杀部绝不是傻子,明眼人也都知道单从这军容阵仗来看高下立判。 而卓于晴此刻的表情最是微妙的,既未出声阻止也不曾发笑,因为她知道这后头还有戏瞧。 果然,在众七杀方阵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中,一人身穿与七杀部众一致的黑衬玄甲从方阵后突然打马而来,临到台边这才顿住马势,马蹄一扬,来人伸出五指猛然向上一张,方阵中顷刻鸦雀无声。 卓于晴见着这才淡淡言道:“慕容公子好威风,这是要给谁下马威呢。” 这话并不止表面的含义,慕容流苏心里自然明白,当下回道:“令行禁止乃军士第一要务,属下并不想喧宾夺主,只是通过这连日观察,此地士卒疏于操练过于懈怠,与其令其白白送死,不如原地待命好了。属下这区区千名七杀亦可保全公主此行周全!” 言罢也不见慕容流苏是何动作,但听身后千余名七杀似是心有灵犀般突然再次异口同声道:“誓护周全!誓护周全!!誓护周全!!”这一连三声气势如虹的宣言,加上先前慕容流苏如此直白的贬低,直叫一旁本地士卒听来表情不一。一时间是面红耳赤者有之,义愤填膺者有之,更甚者紧握双拳,怒目相视。 这般群情激愤下方阵中为首一人只得当先步出,硬着头皮沉声道:“慕容公子,您这是几个意思?本官手下的这班弟兄虽说有些懈怠,然而说道忠心护主,自也当仁不让!” 慕容流苏与马上居高临下,手握马鞭轻笑道:“刘将军哪里话,本世子只是实话实说替诸位安全考虑,这次剿灭妖女重虞光有忠心是不够的,小心去时容易回来难。” 刘将军原本在军中有些威望虽是多年不经战事养尊处优,可一想自己好歹算是有头有脸立过战功的人物,这慕容流苏再怎么风头正劲也应当给自己三分薄面才是,哪想非但没给反而一再挖苦,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冷笑回击道:“慕容公子手下的七杀军当真纪律严明,将士一心!想必破军与贪狼也是这般精锐之师,不过别忘了这天下是叶家的天下,当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偶有山贼妖众也是立马授首,你慕容家族世居北方,拥有如此众多精兵强将也便罢了,为何独遣这一千名精锐南下藏于惜花山庄当着名义上的山庄护卫?” “够了。” 这慕容家族于北方拥兵自重有目共睹,然而此时此刻还不是拿到台面上来说的时候,所以身为叶家公主的卓于晴适时阻止了两人对话,堪堪上前一步,神色冷淡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慕容公子的军队自然是精锐中的精锐,与襄王的十三飞骑不相上下,而刘将军所率领的也是崇明劲旅深谙水性,虽说此去并不在海上,然而别的不说就拿地域熟识度来讲,想必慕容公子不会捧着地图一争左右吧?” 慕容流苏道:“公主说得极是,是属下思虑不周。”说着也向刘将军一揖,刘将军见他让步倒也没再搭话。 卓于晴美眸神光流转,凝望慕容流苏片刻转而一眼扫过台下士卒,众人只道她要做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辞来鼓舞军心,一时间人人皆是挺起了腰板,肃容以待,哪知她只是深吸一口气,轻吐二字道:“出发!” 这一千名七杀军卒与本地士卒五,六百人再加昆仑上百来名弟子以及随行的众人合在一块儿约莫有个两千人众。这两千人众从晨间一直行到午后,终于抵达了此行目的地,崇明附近的一处丘陵。 卓于晴策马离开大军,独自踏于高坡驻足观望地势,此时司徒空明缓步而来,指着丘陵一处处讲解道:“此丘陵蜂腰鹤膝,龙行虎跃端是奇绝瑰丽,在下所说的陵墓便在此处,陵墓本是吉穴,然而因地势变迁,如今的陵墓月圆潮汛时海水会莅临丘陵,致使陵墓闭塞潮湿,久而久之阴气汇聚、生气殊绝倒是便宜了重虞作了它应劫的庇护之所。 卓于晴道:“按照天相长老的推测,那重虞会在今晚子时应劫?” 司徒空明道:“是的,我曾经独自潜入陵墓,发现正中甬道上散落着这种蛟龙鳞片,按照祁先生的说法此是蛟龙的遗蜕,加上天相长老的推断,想必重虞已躲入陵墓深处,状况不会太好。” 这般说完,司徒空明将一片比先前还薄的蛟龙鳞片从怀中拿出递于卓于晴面前,卓虞接过鳞片,仔仔细细琢磨一番,才道:“吩咐下去,让刘将军带本地士卒将入口围住顺便加固入口以防万一,另外通知慕容公子让他派两百七杀部众与我们先行进入探看,其余人等稍作休息。” 大军得令已然开始分作几波驻扎于陵墓入口,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井然有序。 陵墓中无风,却可以嗅到一股腐朽的霉味,褪色的壁画,熄灭的铜灯、阴暗的角落,以及冰冷的脚步声。整个队伍中没人说话,行于后的两百名七杀部众本就纪律严明自然不会将气力靡费在闲谈聊天上,而走在前方的数人也不知在如此压抑的气氛下该说些什么,所以人人闭口不言似是一群活尸般行走于狭长阴湿的甬道内。 “咣当!” 突然甬道中传来金属碰击声,众人神情一愣,继而全神戒备,向着吞吐不定的火光阴影中不住张望。为首卓于晴转过身来,借着火把亮光望去,发现司徒空明缓缓蹲下身子,将一杆断了的铜灯捡了起来后,才道:“抱歉,是空明不小心踢到此物了。” 众人听罢这才长舒一口气,七杀部众则以特有的手势迅速传递着解除警戒的信息。卓于晴瞧了瞧众人脸上神色,疑惑道:“这甬道还有有多长,前面可曾去过?” 司徒空明道:“前方五百步左右有个拐角,过了拐角再行两百步就会宽敞起来,那里似乎是个大厅,不过到了那我就再没深入过,怕泄露了踪迹。” 卓于晴点了点头,司徒空明续道:“空明方才在想这甬道过于狭长昏暗,前方宽敞起来更是难辨归路,不如再多进来些士卒在此间设立岗哨,一来照明确保后路通畅,二来这传递消息也颇为方便些。” 卓于晴听罢当即对着一旁四秀道:“掌针、纳云,你二人带七杀士卒百人沿来路回去,沿途将废弃的铜灯利用起来五人为一个岗哨,距离就以能见到双方火把光亮为准,出去之后再带三百人进来,我们在甬道尽头大厅处等你们。” 掌针、纳云二女得令,便带着慕容流苏给的调动令而去,而留下的七杀部众也开始依言行事,数步一岗五人一哨,随着大队前进,已将来路全程点亮。而莫少英此时的心里却并不亮堂,他听师弟说起过那妖女重虞,知道她有着不俗的修为,自己这方如此大的阵仗,难道对面就不曾察觉? 莫少英不信,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将身边的小师妹看得更紧了些。 第六十七章 九灵蟒护主(上) 不多时,众人经过拐角来到甬道的尽头,此处果然如司徒空明所说,雕有壁画的墙壁从这里开始隐没于两旁黑暗中,数人将火把向周围陆续一探,这才发现青色方砖铺就的地面也同样到此结束,再往前赫然是一大片由白色颗粒所铺就的“沙地”。 观颗粒大小不一,最大的有拇指粗细而最小的便如沙尘般微细,这些或大或小的白色颗粒密密麻麻相叠一起令人瞧着竟有些头皮发麻。 众人瞧着怪异的地面一时倒未鲁莽踏前,莫少英胆儿肥,倒是当先步出人群,前脚轻轻一踩,随即迅速收回。 片刻,见沙地并无异样,这才大着胆子双脚向前重重一踏,随即一连向前数步又特意用脚扫了扫沙地,后方司徒空明见着不由有些担心道:“莫贤弟,小心些,这墓中白沙看起来有些古怪。” 莫少英道:“大伙儿原地等着,有事我会出声。” 话音甫落,莫少英的身影已闪入黑暗之中,没过多时就连那手中的火把也被黑暗吞没。 这莫少英前去探路,余下来的人也不甘愿闲着,天相长老与慕容流苏分别抓了一把沙土仔细摩挲片刻希望从中瞧出些端倪,可过的片刻,两人互相一望皆是失望地摇了摇头。 卓于晴轻轻问道:“这沙子没问题吗?” 天相长老道:“恕老道眼拙,这颗粒应该没什么问题,看来就是一些普通的白色碎粒。” 慕容流苏附和道:“嗯,虽然看起来有些不寻常,但的的确确没什么古怪。” 这般说法似乎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肯定。 然而沙子没什么古怪,可莫少英回来时却是一脸的古怪,只听他讷讷道:“前面有根铜柱,柱上锁着些东西,我不太好说描述那是什么,还是各位亲自去看看吧。” 而当莫少英领着众人来到这根铜柱前时,这才知道他口中的不好说究竟是何意思了。 火光照耀下,面前的铜柱约有五六丈高,顶端则没于黑暗中似乎直达天顶,而柱身殷红无比似是以血涂就,其上七八条臂膀粗细的锁链绑着一具蜿蜒而立有着六七丈长短的“蛇骨”。 天相长老将这副巨大的蛇骨仔仔细细看了一圈这才神色凝重地道:“按照《仙典》所记载,这似乎是一条死去的蛟,不知是何方高人将这只蛟龙斩杀后捆绑于此。” 舞綉闻言问道:“这会不会就是那条重虞?” 天相长老一愣,不确定道:“应当、不会。” 舞綉又道:“这不是重虞倒也怪了,为什么同为妖族却要在一个有着同类遗骨的地方应劫呢?” 四秀之一的采机听言,试着分析道:“也许、这是那个重虞故布疑阵,目的就是让我们以为它已经死了呢?”众人听罢皆是点了点头,似乎现下也仅有这般解释才令人稍许信服些。 队伍中的莫婉溪自从下到这个陵墓中后一直不曾开口说话,起初的好奇心也完全被恐惧消磨殆尽。这陵墓中的一切看起来是那么阴森可怖,也不知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会不会突然窜出什么东西来。 莫婉溪不止一次的这般去想,若不是有大师兄、二师兄在侧,自己早就调头跑了出去。而当她见到这副惨白的蛟骨时,这仅剩的一点勇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而此时,她虽躲于大师兄的身后,可不知为何总觉得不论站在哪里那双空洞狰狞的蛇骨眼眶都会一眨不眨地瞪视着自己,她明知道这是幻觉,然而这种想法总是挥之不去,就在她好不容易振作精神决定低头不去看它时,余光瞥见的事物却还是令她惊叫出声。 “戒备!!” 随着慕容流苏的一声令下,整座大厅内跟着传出一阵刀剑出鞘声,那身后七杀士卒更是“呼啦”一声破风声响,齐齐将枪尖对准了黑暗。显见众人虽不知莫婉溪是何原因惊叫,但女子的惊慌声足够让所有人紧绷起神经。 然而过得片刻,黑暗中一片平静,并没有想象中的敌人来犯,甚至就连那条被锁住的蛟龙遗骨也不曾有丝毫异动传出,显然只不过是虚惊一场。 大师兄莫方闻见着大伙儿陆陆续续向这边往来,不禁带着三分责怪的语气,故意板起脸来朝躲在自己身后的莫婉溪率先发难道:“到底怎么了,都说了让你不要下来。” 莫婉溪听罢却不搭理,而是单手指着蛟骨上方,语调颤抖道:“动了,眼睛刚才动了!” 这不说还好,刚一说完,众人稍安的心神又再次绷紧,跟着又“呼啦”一下迅速远离铜柱,纷纷抬头来望,然而除了有些硕大空洞的眼眶外并没有什么异样,转而齐齐低头又望向莫婉溪,纷纷露出了质疑的神色。 “我……” 莫婉溪见状心下没来由的一慌,小脸一阵紧张,下意识往后堪堪一退刚想出言辩解却被大师兄从后稳住了身子,抢先言道:“各位实在抱歉,我这师妹性子胆小,还望各位海涵。” 卓于晴听罢,再瞧了瞧莫婉溪有些惊魂未定的眼神,笑着安抚道:“此处也着实不适合久待,这样吧,等掌针和纳云回来后,我派五十人先送婉溪姑娘出去,可好?” 莫婉溪见二人出声替自己解围刚想就此作罢,不料身旁一人冷不丁的出声道:“不对。” 慕容流苏皱眉道:“哪里不对?” 莫少英盯着蛟龙骸骨沉声道:“我师妹说的没错,蛟骨的确没有动,而那眼眶里住的小家伙倒是会的。”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众人原本安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那莫少英也不继续搭腔,伸手朝着上方指了指蛟骨眼眶的方向,跟着将手中火把一掷,便无巧不巧的卡进了蛟骨颚间。 如此一来,整块头骨被照得通亮,众人顺着火光望去便见一条手指粗细、五彩斑斓的小蛇仿若受惊般急急窜出眼眶快速游上骸骨头顶,吐着猩红的蛇信昂着扁平的脑袋狠狠地瞪着莫少英,仿佛已被生生激怒。 第六十八章 九灵蟒护主(下) 天相长老一望,神色顿时一变,张口便道:“小心,这是条角虺,毒性极强……”这天相还待下说岂料角虺弓起上身,猛然一窜,众人眼见一花就见莫少英原地并指一夹,堪堪在面目几寸处夹住了袭来的角虺,然而这角虺身形虽是极小性子却相当凶悍,身躯纵然被夹却依然昂头奋力挣扎! 一旁司徒空明见状,飞快提醒道:“撒手!” 这话音甫落,寒光乍闪,转瞬角虺分段顿落,血溅白沙!然而就在众人稍舒一口气时却不料异象突起,只见那角虺虽被斩为两段,兀自死而不僵,于白沙上翻滚好一阵后昂起半个身子,突然‘嘶’声长鸣!嘶叫声虽是不高却异常尖锐,锐利得穿针刺耳直达脑部。 众人受不了这种高频的嘶叫,一边想着这恁般小巧身形怎会如此怪异,一边捂着耳朵期待这角虺快点死去。 可谁知这角虺并未让人如愿,只见它半身下的血迹随着高频的嘶叫越染越多,瞬间,这滩“血迹”犹如轻水溅入黄油般于沙地中忽然化了开来。 众人定眼来瞧,赫然发现这哪里是血迹化了开来,分明是那一颗颗原本白色的颗粒沙地转瞬由白转红骤转了颜色,渐而开始徐徐碎裂露出其中绵绵蠕动的身影。 天相见状,面色惊变,当即一阵大喝道:“该死,这不是角虺是只虺王!退!快退!这些沙子要醒了!” 沙子怎么会醒?除非这些根本不是沙子! 众人虽不明究理然而看到如此异状后却也依言急急朝甬道退去。那天相老人当先一人纵至甬道口,掏出一包粉末打开便撒,然而粉末纷纷扬扬一时难以聚集,这甬道天顶之上更是难以奏效。 神思电转间,天相当即并指一割,将自己手腕划破,随后将那黄粉混合着鲜血仔细涂抹起甬道四周来,这没抹几下手腕鲜血已干,见状天相老人竟是毫不犹豫又是一指,仿佛割得不是自己的手般竟将伤口拉开了一个大大的豁口,鲜血顿时直流! 司徒空明见状急跃而来,道:“师父!我来助你。”说完便挥剑割裂手腕,鲜血顿时滴落随即忙上前来从道口右下角朝天顶抹去。 这边队伍开始陆陆续续退回甬道,那边越来越多的“白沙”也随之转醒,火光所及之处已是一片疯狂蠕动的蛇海,不过幸好进来的士卒是七杀部众,在短暂的惊慌后,众人甩掉了脚上攀附的小蛇,一边用枪尖瞥开地上开始蠕动的蛇群一边井然有序的后退。 不多时,当天相老人与司徒空明合力用鲜血将道口边封住时,众人也差不多全数退到了甬道内。而众人面前的沙地此时已是面目全非,只见一团一团成群蠕动的幼蛇群大到手指般粗细小到毛发般细小皆是纠缠着疯狂向甬道口涌来,一临到门口的血迹处却好似有所畏惧般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只将一块甬道口上下左右围得水泄不通!乍看上去仿佛一道正在扭曲蠕动的“门框”。 而此刻立在门框内的众人虽知并不危险,但那种怪异的扭曲感仍叫人头皮一阵阵发麻,卓于晴,莫婉溪等几位女子见来已是频频颦眉。 这时、司徒空明刚想搀扶一脸苍白的天相老人去墙角休息,却不料后者将一包药粉拿出来,递给他道:“不用管我,快去讲这些都撒到血里,光是两包粉末顶不住多久。” 天相老人看着司徒空明依言将药粉小心翼翼地撒进边角血中,见那疯狂甬道的蛇海又畏惧般地向后急急退了一圈,这才面色一松,长舒一口气道:“想不到三百年后的今天还能遇到虺王,据《仙典》记载这虺五百年化蛟,若是不得化便将周身灵气化尽用于产子,这白色颗粒应就是那虺卵了。” 卓于晴对这虺王一说自然感到分外陌生,但此刻却也不细究的时候,只听她道:“方才多亏前辈自伤身体护众安全,玄真便待各位谢过前辈救命之恩。” 天相长老摆了摆手,叹道:“哪里,实是老道见识浅薄没看出那颗粒就是虺卵,不过幸好这次带了几包驱邪粉来避蛟毒,没想到却用在这群小虫身上。” 莫少英见了见前方蛇海翻腾的场景,又回头敲了敲众人凝重不安的神色,忽然半开玩笑地道:“这蛇群挡路,我们如何过去?要不差人搬来几桶桐油,猪油之类一把火将这些烧了,唔,还别说我都有些饿了!” 莫婉溪一听却是狠狠一掐莫少英腰间的皮肉,嗔怪道:“作死啊你,这些东西别说吃了,我看着都浑身发痒恶心死了,真吃不死你!” 慕容流苏微微一笑:“这听起来像句玩笑话,不过若是没其他办法的话倒是唯一的法子了。” 这般言罢,众人各有所思,而就在此时,蛇群突然开始四处游动、显得急躁不安,紧接着,又是一阵尖锐的嘶叫充斥整片甬道,就在众人堪堪捂耳之际,这蠕动的蛇群陡然一滞,转而竟开始互相撕咬。 一时间,这大的吃小的,小的合力啃咬大的,一来二去转瞬间火把光亮所及处的蛇群已显得粘稠不已,就在众人以为可以坐享其成时却见蛇群忽然朝黑暗中迅速涌去,不到数息之间,原本挤满甬道口的蛇群却是退得干净,徒留一片血红的沙地。 静谧黑暗中,蛇群的蠕动声,啃咬声,嘶叫声,声声冲击着众人的耳膜,就在众人有些不知所措时,却望见方才插在蛟颚骨里的火把光亮处,那只断了身子的虺王重新攀回了蛟骨前颚既而躲回了空洞的眼眶中。 随后众人便见一股密密麻麻的蛇群随着火光照亮处的蛟骨蜂拥直上,仅仅数息功夫便将蛟头骨从头至尾完完全全淹没其间,而那原本卡在颚骨间的火把,却是被蛇群挤落尘埃,于下落的火光中,众人惊鸿一瞥,这才发现,铜柱之上蛟骨已被密密麻麻,几近癫狂的蛇群所覆盖! 天相长老扶住墙面站起来道:“不好,那虺王似乎就是那头骨蛟所化,它这是要重塑灵身。” 慕容流苏听罢,当先朗声道:“七杀部队听令,速速结阵捣毁蛟骨!” 这般说罢,当先持剑飞身上前,莫少英等人也是二话不说抽出随身武器纷纷冲向火把熄灭处。 然而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众人前走刚踏入沙地忽感一阵地动山摇,转瞬间沙石崩坏,四周猛地烟尘弥漫,与甬道前三尺处沙地猛地凹陷,一洞忽开,转瞬间,一条乌黑锃亮的巨蟒急急窜出洞来挡住了众人去路,昂首俯视着众人。 莫少英倒吸一口凉气,定了定神,缓缓举起流渊,身上黑气也跟着开始慢慢氤氲而起,仅一瞬,人便在消失在原地,再一瞬,人已攀附蟒背之上狠狠便是一刺,巨蟒骤然吃痛,冷不丁的一甩蟒尾,随即便是大块墙体剥落崩塌之声。 与此同时,慕容流苏从七杀士卒中的顺手绰起一杆铁枪,飞身一跃在蟒身上连点数下便纵上了发狂的巨蟒头顶,只见他双手持枪猛力向下奋力一插,这杆铁枪便直直钉入巨蟒头颅间数寸。 巨蟒狂吼一声,继而疯狂朝甬道上方的墙体撞去,身在其上的慕容流苏不得已只有迅速跃下,对着一旁结阵以待的七杀部众道:“用你们的枪钉住蟒尾,让我看到每杆枪上都染上这孽畜的鲜血!”这余下的六十多名七杀部众得令快步上前,长枪斜角向上犹如蜂窝枪林般直刺蟒腹,这巨蟒刚才吃了这枪尖的亏,现在面对六十多杆枪尖似也知其厉害不住后退,而就在巨蟒一退再退下,七杀士卒已将巨蟒逼到了中心地带。 然而便在此时,情况再变,只见黑暗中的四周转瞬露出八只蟒头,随后火光照映下拥有同样身躯的八只蟒身将七杀士卒团团相围,情势急转直下,而慕容流苏于阵中仍是临危不惧道:“结方圆阵,区区孽障安与吾七杀为敌!” 七杀士卒依言开始将长枪四面八方推列而出,一支仅仅由六十多人组成的方阵顷刻便成了一只竖满尖枪的刺猬。天相长老心下急急思忖:“这是仙典所述的九蟒护主,这蛟骨当真来历非同小可,难道真是那重虞所化?” 想至此处,对着一旁数人道:“空明你为我护法,烦请玄真公主殿下为我从旁掠阵,老道要动用「镇岳」诛杀这九条巨蟒!”这般说完空明盘膝而坐,将镇岳放在双膝之上,双眼一闭开始冥神默想。 与此同时,九蟒也开始猛力攻击七杀方阵,九蟒每次成功甩尾都会带飞三两士卒,可所付的代价却也相当沉重,不仅蟒尾鳞片激飞,时不时还留下一两片血肉挂在枪尖。 可这还不算,在九蟒的身侧,莫少英与慕容流苏以及莫方闻三人于纷乱中伺机而动,不出招则已,一出招便在蟒蛇上流下一道豁口,伤势虽不至死,可往往也将九蟒惹得频频回顾,大大减缓了七杀士卒的死伤。这双方酣战一时,烟尘四起,血肉横飞,墙砖剥落,沙土崩离! 期间、时不时有七杀士卒闷哼传来眼见方阵越来越小可人人面目冷峻誓要死守,一旁卓于晴神色愈看愈是复杂,在她想来凡是人都是有恐惧的,而这些七杀士卒虽说不断减少,士气竟不减反增,这种视死如归的战意若是遇到凡人军队,相信胜负不言而喻。 卓于晴沉思揣度暗暗心惊,然而当她看到天相长老业身上变化时,她却是一度惊讶得合不拢嘴。 只见他此时须发皆张,周身真气透体而出,继而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紧接着便是凭空一指膝上的“镇岳”,镇岳竟应指而起,带着剑鞘悬浮于半空之中!做完这一切后,天相脸上已经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显得异常吃力,然而他并未停下,旋而剑指一横,对着巨蟒摇摇一指,仅一指巨蟒七寸处已然显出一道血痕,随即蟒头应声而落,就在众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时,天相剑指连勾带划,瞬间,身侧两头昂身的巨蟒却是重重摔落,激起一片尘土飞扬。 待得尘土甫定,众人这才瞧清,原来那柄连着剑鞘的镇岳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在了天相的双膝上,转而浮于巨蟒尸身之间,剑柄与剑鞘之间似是隐泛寒芒。 第六十九章 镇岳剑显威(上) 卓于晴眼神一亮,知道这御剑术乃昔日昆仑山初代掌门明夷真人所传,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而此时天相长老额间的汗珠直落,剑指颤颤巍巍,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支撑不住。司徒空明见状不由益发担忧道:“师父!你有伤在身又这般连续动用真气会影响道基的,还是由弟子来代劳!” 天相长老怒气冲冲地回瞪一眼也不多话,右手剑指凭空急转一圈,跟着便是连续一竖、一撇,一顿,继而艰难的一勾,整个指尖虚画的过程看起来虽十分艰难,但随着最后重重的凌空一点,天相长老整个人的气势竟突飞猛进,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般一改先前的颓态。 别人或许不知这天相道人忽然转好的缘由,但他的徒弟司徒空明知道这是动了修道人最为看重的道元根基去填补真气的空缺了,更知道如此去做是百害而无一利的,可他也未去阻止,满眼尽是复杂之色。 转而再看那镇岳,只见它疾如电芒,顿若凝光!于四周闪了几闪,转瞬间又回到了天相面前,而包围着七杀士卒的巨蟒却是一个挨着一个倾倒于地,无一不是七寸间血痕一现,头身霎时断离!众人见此皆是心下一松,唯独天相却是表情凝重,慢慢站了起来。 他将镇岳连剑带鞘紧握于手,大步向铜柱而去,司徒空明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终于上前拦住道:“师父!镇岳剑诀你已使全了一字,请让徒儿替师父完成剑诀字二!” 天相两眼一翻,将用道元折损而来的真气徐徐灌注剑身道:“只要老道还有一口气在,哪需你这后辈动用此术,一边待着去。” 一旁卓于晴心思剔透,闻言眉头一蹙,已知天相这般全力施为必定做了很大的牺牲,不禁出言相劝道:“天相前辈,您已为我等除去九蟒,剩下的还是由我们这些后辈来处置吧,切莫强催真气,伤了根基。” 天相摇了摇头,凝神肃穆道:“玄真公主,这里仅有老道与空明能感受到这股沛然的妖力,显然那妖孽快要醒了,也只有我们才能动用镇岳与其一较高下,你们万万不是它的对手,还不快速速退回甬道去吧。” 一旁莫少英闻言却是不走,反将流渊抗于肩上笑嘻嘻道:“老爷子都这么拼命,还让我们后辈玩个蛋蛋,不行,这输人不能输阵,小爷贱命一条不妨事儿。” 这冷不丁的一句多少让凝重的气氛有所回暖,众男子听来会意般脸上一阵微笑,而其余几位女子虽都面染红妆,却倒也不嫌这他粗俗。 司徒空明听罢当即附和道:“贤弟说得极是,师父、你这次就是赶我,我也断不会走的!更何况咱们人多势众,还怕一只复活的蛟龙?既然有人能杀死它一次,那么我们不妨再免费送它一次!” 这话说得坚定有力,大是鼓舞人心,天相见众人干劲十足,面色终是缓了缓显然心里已有所让步,可嘴上却还是硬撑道:“哼!这是你们自己要留下的,待会儿可别哭爹喊娘。” 这般说着,前方黑暗中已听不到蛇群蠕动声。 而就在此时,一片诡秘的静寂中两团幽火于前方数尺之外缓缓亮起。 天相凝望这形如火把,幽似寒星的火光,满脸肃然道:“空明,方才你说这剑诀字二由你来,想必又是拿好酒诓骗你那七师叔学来的?哼!此事回去之后为师再找你算账!现下你且睁大眼睛看好,剑诀字二只有一招便是一个「冲」字决,为师借此实战亲演一番,你可要瞧清楚了。” 话音甫落,天相一身七星道袍无风自扬,足见已将真气运转至极致。手中镇岳则是微微颤抖似要不受其控制。 须臾,只见他一挥道袍,真气一收即没,跟着脚踏天罡步法,单脚甫迈、继而轻踩,禹步转瞬便是重重一踏!然而迈到这第三步「玉衡」宫时,天相似乎再也按捺不住手中的镇岳,双眼精光一聚,整个人犹如旱地拔葱般猛然一跃,已如那流梭般飞袭而去! 这时、黑暗中没有太多的光亮,众人并不能瞧得如何仔细,然而当那飞射而去的剑光触及两团幽火之际,只见那幽火骤然一缩忽又复原,转而似是受到惊吓般急速后退!然而再快终究快不过剑光的速度。 就在电光石火间,众人突听‘咔嚓’一声断裂声响,顷刻间一阵无声的哀鸣夹杂着愤怒的吼叫霎时直刺众人脑海,就在众人还没明白这股叫声为何会直入脑海时,又听‘当’的一声,剑光顷刻倒飞而回,当众人回过神来,便见镇岳连着剑鞘倒插在了众人面前的沙土之上,而天相却未回来。 司徒空明突然急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喊道:“师父!师父!” 四下无人应答众人心下一沉,然而片刻之后黑暗中终有脚步声轻轻传来。天相步履蹒跚的身影出现在了火光所及之处,嘴角溢出丝丝鲜血半染着白须,面上神色一片惨淡。 司徒空明冲上前去一把扶住天相道:“师父!” 天相罢手,叹道:“无妨,不过为师只能以「玉衡」宫的真气催动「镇岳」了,要是你七师叔或者掌门在便能才动天璇甚至天枢的宫位,便可以一举奏效!” 这言下之意,众人心里明白,卓于晴当即步上前来掏出一颗通体雪白的药丸道:“天相前辈,这是祁先生的丹药,您先歇会儿,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这说话间,众人飞快上前将三人团团护于阵中,而那两团幽火也是由远及近飞驰而来,片刻,终于在火光映射下露出了狰狞的本体。 第七十章 镇岳剑显威(中) 这时,只见黑暗中突兀地显出两团碧幽幽的鬼火,这自然是蛟龙的一对妖异的眼睛,而眉间正中处已是骨碎洞裂,显见是被天相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剑一击而碎,其下原本森白的骸骨此时已被染得血红,从其上零散挂着的断残蛇身来看,这满身血迹端是方才蛇群互相啃噬后所留下的印证。 这骨龙浮于半空急急追来、一见众人将天相团团护于中央,眼眶中的鬼火猛地一缩,张口便吼,那龙嘴虽是无声,可众人又一次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和畏惧,一时间,一个个俱是手脚发麻,身体僵硬,行动变得分外迟缓。 而就在此时,那骨龙已趁势抢攻而来,众人拖着沉重的身子堪堪来避,一阵沙石激飞下恶战再启。 战不多时,众人骇然察觉这骨龙异常刁钻狡猾,飘于空中伺机而动,每一次俯冲甩尾皆可带走三四名七杀士卒的性命。 莫少英等人轻功底子甚佳,再加上修为不错,虽能在电光朝露间碰触骨龙,然而利如宝剑的流渊也仅能在骨龙身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足见其骨质坚如磐石,莫说将其杀死即便是伤上一伤也多半无望。 不过这骨龙虽说借着浮空优势频频下手,然而动作似是有些滞碍不定,眉间碎裂处不时有蓝色星点飘离而出,消散在黑暗之中。莫少英不知这蓝色星点到底是些什么,但却知这定是被天相先前一击所致后出现的弱点,然而这骨龙飘忽不定一时半会儿倒也摸不到边儿。 而就在此时,甬道之内想起数股齐整而又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匆忙一瞥即刻大喜过望,原来那丘陵外守候的刘将军已率援兵赶到。 这刘将军一见那浮在半空的狰狞龙骨倒也不惧,二话不说便对着身后本地士卒大声吼道:“弟兄们干活儿了。让七杀和慕容公子瞧瞧我们叶家机弩的威力,莫怂,更别让老子看见你们拉弩的气道儿还没使在娘们肚皮上的力气儿大!” 这般说着只见随后由掌针和纳云所带来的七杀士卒已然跃过崇明士卒,冲向场中与骨龙周旋,而刘将军身后的崇明士卒也趁着此宝贵良机飞快排成三排,一排五十余人,最前排趴伏于地抽出机弩,中排半蹲拉弦上箭,待至后排一一瞄准后,刘将军已是迫不及待地道:“弩箭不长眼,听得懂人话的都给老子爬下!射!给老子射他娘的!” 这话音甫落,一百五十名弩手纷纷扣动扳机,霎时,只见崩弦如涛,箭飞似蝗!这铺天盖地的流矢向着半空中的骨龙劈头盖脸疾插而去,所过之处石屑飞溅,但听场内一连串‘哔哔啵啵’爆裂声响中,飞矢虽不能力透骨体却也将这只骨龙撞得东倒西歪,更有数枚箭矢飞入骨龙的眼眶之中,立时,就见那骨龙“咣当”一声,失了平衡坠落于地。 莫少英瞅准这一良机一个箭步纵身上前,随即三旋其身借着惯性一招力劈华山,双手紧握流渊直直抡向骨龙眉间碎裂处,其余人等见着纷纷上前襄助企图压制骨龙,一时间那骨龙首尾相顾不暇,遭其刀剑加身、长枪相压,百般挣扎却依然不能腾身而起。 眼看莫少英一剑袭来,若是不闪不避骨身定被拦腰斩断。而在莫少英看来几乎已是志在必得的一剑却偏偏砸在了地上!原来这剎那之间战况陡变,随着骨龙嘎然作吼,刺入灵魂的尖啸声未过,那周身红骨竟忽然寸寸崩裂,化整为零下轻松卸去了原本压在其上的百人之力,继而蛟头重获自由,周身数片“骨排”围绕着蛟头旋转不已,宛如一串巨大的“风铃”依附在左近。 未几、只瞧那蛟头向着那三排崇明士卒一瞥,眼眶中的两团鬼火复又大盛,跟着就见那诡谲的骨排于黑暗中犹如斧刃般旋转而下突入崇明弩阵之中,其余人等见着纷纷上前救援,这刘将军一见骨排转瞬及至,不得已下唯有大吼一声,命身后的一班弟兄四下散开,各自保命,只是时间实在太过仓促,仍有不及躲闪者,当场就被开膛破肚,断成了两截。 这一来二去,没了弩阵的牵制,骨龙更是如鱼得水,只见它兀自停于高空,两团幽光忽闪忽明似是打定了作壁上观。反观莫少英人等,三五一群各自为战,一时半会儿仗着人多虽不至落败,然而时间一长,必定伤亡惨重。 如此想来,莫少英越战越躁,不经意间原本收发自如的煞气却开始层层叠叠密布而出,而身形却也愈发加快几如魅影,这般风驰电掣下硬是将几快飞动中的骨排打得叮当作响,摇摆不定,再难伤人分毫。 甬道内天相倒吸一口凉气,突然对着持剑待敌的卓于晴道:“公主,那小子什么来历,如此重的阴煞之气竟然还能活到现在,老道倒是有些看不懂了。” 卓于晴摇了摇头道:“那莫少侠之前似乎在嵩阳县有过损伤,具体晚辈也不太清楚,不过这阴煞之气似乎此刻也颇为好用,你看他方才刚在东边救了一名士卒,转瞬人影又到了西边将一块骨排踢飞,速度端是惊人。” 天相听罢并不答话,而是久久盯视着莫少英的身影,神色竟益发凝重。 这二人说话间,那远在高空之上骨龙似也察觉到了场下莫少英的异样,头颅开始随着莫少英的行走而转动,就在莫少英一个狸猫翻身,又将一块骨排重重踩在脚下之际,这骨龙头颅突然高空俯冲而下,离得最近的莫婉溪刚想惊声提醒仗剑来救却见骨龙双颚猛张,一口便将毫不知情的莫少英吞进了鄂中! 众人哪里想到骨龙如此猝然发难,刚想救援却发现骨龙已然重新飞回了空中蔑视着众人两团幽火似是尽显得意。 然而就在此时突变再生,只见那骨龙于空中一顿,继而鄂间开始散出阵阵凝实的黑气,初时不过偶有几条外露犹如野炊的烟气,可转而竟似遏制不住,颚骨猛地一张,黑气顷刻间爆涌而出,那犹如实质的黑气氤氲暴涨,瞧起来粘稠无比,哪里还看得见莫少英的半分人影?! …… 第七十一章 镇岳剑显威(下) 反观骨龙似是失了控制,于空中左突右撞,状若癫狂,跟着忽又一顿,蛟头的上下颚立刻歪斜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原本幽兰似火的双瞳,其右眼燃烧的瞳焰竟跟着一灭,转而一朵比之周遭还要幽深的黑焰凝于其间。随着黑焰愈来愈旺,骨龙连同成片骨排忽然一阵细密的痉挛,瞬间纷纷散落于地。 与此同时,头颅颚中也不再有黑气流出,而那双眼眶中的蓝火与黑焰似也一同失去了踪迹。 “二师兄!” 惊魂未定的莫婉溪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刚想靠近龙骨却遭天相一把抓住其袖口制止道:“别过去!头颅内气息紊乱狂暴,常人近身当有生命危险。” 莫方闻听罢上前合力拦住挣扎中的莫婉溪,刚想出言就听司徒空明以替抢先言道:“可莫贤弟还在里头。” 天相道:“等!等它们斗完。” 莫婉溪,方闻俱是一愕,仿佛有些听不懂天相的话了,一旁慕容流苏瞥了一眼蛇骨,道出了他二人心中的疑虑:“这么说,莫护卫还有生的希望?” 天相长老手抚白须,面色凝重道:“哼,那小子纵然能活着出来估计也不算是人了!” 众人一听,皆是一惊,莫婉溪被急急拉住本就不满,现在又听得天相这番说辞当即驳斥道:“你这老头说什么胡话,二师兄怎么会不是人了!” 大师兄莫方闻见莫婉溪出言不逊,刚想制止却听天相先行应道:“女娃儿,你那二师兄不知用什么法子一直强压着这股暴虐的煞气。而于当下,这阴煞之气被那妖龙身上的阴气一激,犹如大江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他所有的心智也会被这股洪流瞬间冲垮,俨然成了一个怪物!” 莫婉溪听着,知他说得十分在理,可心下却依旧不愿信道:“你骗人!” 天相道:“骗不骗人等着就是,总之你这女娃儿不能过去,玄真公主,还请下令让各位戒备,待会儿不管是谁获胜,看来都会再掀恶战!” 卓于晴听罢一顿,只得下令所有还能走动的士卒将蛟龙头颅团团围住,而心下却想着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毕竟这个莫少英可是莫仲卿的师兄,于情于理她都不能所视不理。 她这般想着,突听一声脆响传入耳畔,回神来顾就见那蛟龙头颅眉心间一道裂缝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分成数股,朝四面八方迅速散开,而此时整具蛟骨头颅宛如一件布满裂纹的瓷器,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轰然破碎。 就在众人屏气凝神,愈瞧愈惊之际,又听‘啵’的一声闷响,这蛟龙头颅竟像那泄了气的皮囊忽而化做颗颗白沙瞬间倾覆于地,待得全数流尽这才露出了里间莫少英的身影。 此时的他看上去果然不似个人样,面目惨白,满头白灰,右眼幽暗诡异,神色狂狷似欲择人而噬! 莫婉溪见着虽是心惊不已,可一双脚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前靠去,心下既担心又害怕。 只是这刚一走出半步岂料一条身影已然窜至莫少英的近前。这人不是别人便是先前断言莫少英几近为妖的天相,只见他二话不说照面便是一掌,而莫少英不闪不避狂吼一声,竟以一拳来迎。 拳掌相交砰然作响下,莫少英被狠狠击倒在人群的一侧,而天相长老得势不饶人,转而又是一纵,手持「镇岳」疾点其眉心,一旁卓于晴见状,急急出声道:“还请手下留情!” 天相长老似是不曾听见般依然一剑斜去,端是不留丝毫情面,然而临到莫少英眉心半寸处却是倏然一顿收住了力道,那莫少英神色一阵僵硬,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术一般。 就在众人不知何意时,天相长老已倒踩禹步侧身长跃继而反手连剑带鞘将镇岳在莫少英头顶一拍,莫少英受力骤然跪地时,天相已然来到其身后,右掌虚按其头顶、口中念念有词,动作一气呵成! 片余、莫少英脸上青筋迸现神色骤然狰狞万分,鬓发飞扬下口中不住嘶吼,似要极力挣脱这般处境,可任凭他如何挣扎身子却愣是动弹不得! 莫婉溪见着一脸担忧,一旁司徒空明出声安抚道:“还请婉溪姑娘安心,师父这是损耗修为在替贤弟镇压体内阴煞之气!” 莫婉溪一听神色稍松,可依然担忧道:“可是…二师兄看上去很痛苦。” 司徒空明耐心的解释道:“师父用自己的真气强行灌顶本就是异气入体,莫贤弟自身真气便会与之向抗衡,而现下他体内似乎留有数股不同的气息,师父要以一力镇压,就非要霸道些才行,所以才会如此痛苦。” 一旁莫方闻道:“这么做有几成把握?” 司徒空明一顿,眉宇轻皱道:“实不相瞒,按常理只要少英意志坚定保持清醒与师父配合,缓缓调理体内真气就可,但贤弟体内的煞气非比寻常,只怕……” 这“只怕”二字还未说完,眼前异象又起,不但天相嘴角复又溢出鲜血,莫少英也不知是不是因过于疼痛,面部五官已扭曲成团,突然,天相一口鲜血溅射而出,掌上力道一松,莫少英立马倒地不起不再动弹。 众人心下一沉,莫婉溪更是小脸煞白,颓然无力地靠在了大师兄怀里俏脸上泪花隐现已是泫然欲泣。 天相见状,缓了好一阵,才一翻白眼道:“女娃儿与其有力气瞎哭,不如将这小子抬到一边照料去如何?放心人没死,命硬得很!” 这天相话还没说话,莫婉溪已然破涕为笑,猛然奔至莫少英面前,用袖子擦了擦莫少英脸上细密的汗水,脸上忽然没来由的一红,嗫嚅道:“谢谢天相长老,适…才是婉溪误会了。” 天相一听,当即头一昂,佯装气道:“你刚刚不是喊老头子吗?没事老道听惯了,别改称呼、渗得慌!” 莫婉溪听罢没想到这天相一大把年纪还像个小孩子般和自己赌气,不过是自己理亏在先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低头闹了个脸红。众人见状轻笑不已,紧绷的神经终于略略松弛了下来。 卓于晴缓缓步出人群,向着天相长老一揖道:“多谢天相长老出手相救,既然此间告一段落,玄真尚有一事相询……” 天相截口道:“公主想问的其实一早就有了答案,老道刚才也一时糊涂,这骨龙怎么可能是重虞呢,记得那枚薄如蝉翼的鳞片吗?怎么瞧这骨龙都不会有的。只是,我们在这么闹得动静这么大,为什么这重虞迟迟不曾现身?” 天相的疑问也是众人的疑问,卓于晴自也不例外,转而思索一阵对着身旁二人道:“慕容公子,刘将军,你们吩咐下去统计下伤亡数量,顺便让伤者回陵墓外休息,再派些人手下来去前面探路。” 刘将军闻言,当即道:“公主殿下,此战我崇明士卒伤亡不大,不如暂让慕容公子的七杀士卒稍作休整,而查探一事就由末将带百余人先行!” 说完便用余光瞥了一眼慕容流苏,脸上得意之色愈显,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而反观慕容流苏表面则是一脸风轻云淡地回应道:“也好,刘将军方才弩阵神勇,此去一切多加小心,流苏便在这里等着好消息。” 卓于晴见刘将军还在为早间出发时的事情耿耿于怀,心下有些好笑,又听他这般自告奋勇倒也不好生生拒绝了,唯有顺着话儿轻笑道:“嗯,刘将军此去一路小心,沿途委派士卒站岗做些标记,若有什么变故我们也好迅速支援。” “谨遵吩咐!” 刘将军腰板儿一挺,面色一肃,前一秒像足了上阵冲锋的老将,可屁股一转,就向着身后稀稀拉拉的崇明士卒又踢又骂道:“格老子的,都杵着等挨刀子呢?你你你,还有你,快去将没死的瘪犊子拖出来,一个个上青楼时怎么没见这么谦让!” 这匪气十足的语调倒令众人不好意思地笑出了声,司徒空明见着步上前来,竟是笑着毛遂自荐道:“此处凶险异常,刘将军神勇无双部下箭无虚发,然而若是不会道术,遇上那重虞使些妖法多少会吃些暗亏,不如让空明跟着一同去吧。” 那原本躲在后头的崇明士卒一见司徒空明有意相助,加上天相长老还将那柄神剑镇岳让他一起带上,这下俱是信心大涨,纷纷挤上前来,生怕落了人后。 刘将军感激地望着司徒空明一眼也不多话,对着众人告了声罪,路过慕容流苏时特意挺了挺腰板儿、领着一百二十余名崇明士卒向前方黑暗大步行去。 第七十二章 假凤戏群鸾(一) 刘将军现下自是相当得意,要是有美酒在旁定要痛饮三杯大呼爽快。他之所以如此无非是适才在众人面前气了气那姓慕容的小子,为早上的事扳回点颜面。 一想到那慕容小子在公主面前那副认怂的模样,心里就别提有多畅快了。这心里畅快看什么也都顺眼,连带着原本阴暗无比的甬道也变得光彩夺目了起来。 “等等!” 这急急出声的也是刘将军,就在他率领着士卒转了个弯进入一扇小门时忽然不敢置信地揉了揉双眼,跟着众士卒一道目瞪口呆地望着前方。 原来这前方的光亮并非自己心情好的缘故,它本就是一处极其富丽堂皇的所在。 在他们的面前有一面玉质台阶,台阶高约半尺宽约半丈,如此大块的白玉却用作台阶,即便是那遍地黄金的长安也相当少见,更何况由此顺势上望与此一模一样的玉阶足足有七七四十九阶之多,当真是奢华至极。 而这些玉阶之上每每隔三过五便有一对灯盏分立左右,如此一来便将整张台阶映射得通体生辉,美轮美奂。刘将军方才所见到的“光彩夺目”的亮光便是由此般般件件的灯盏交相辉映而来。 而如此奢靡的台阶尽头更有一扇半开的巨型贝壳,贝壳两边镶有数颗颇为靓丽的珊瑚,仔细瞧去这才发现颗颗珊瑚的顶端竟燃着一截截细小的烛火。 烛火虽然不旺却将整个贝壳染得白中透粉,而这粉壳中放着的并不是一颗偌大的珍珠,而是一张独具匠心的凤榻。 榻中三五红绸玉缎随意垂落于榻角、披散在底端贝壳的边缘,这看似凌乱的摆放实则于整体来看却是恰到好处,尽显女子闺榻之美。 此刻,刘将军不得不庆幸自己运气实在太好了些,不仅找到了一处神似妖女重虞住所的地方,更庆幸凤榻之上并无人在侧。 他表面粗犷,心思却相当细腻,知道即使那妖女重虞处在虚弱期,可它毕竟还是一条蛟龙,一只妖!刘将军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万万不是那妖女的对手,所以自觉此处不宜久留,暗呼一声侥幸刚想回头呼喝身后一班“徒子徒孙”打道回府,却不料身子未动,一股醉人的芬芳却先行传入了鼻尖。 “这刚来就要走吗?” 不是香味慑人而是这附耳来言的陌生女子的语调令他感到窒息,他实难想象来人怎会在毫无察觉下来到自己身后,更不敢去想为何身后三尺外的百余士卒竟无一人出言提醒,难道都瞎了不成! 他勉强定了定神将最后的希望寄于身后司徒空明,可是苦等片余仍是没有半分动静。 刘将军一颗猛地一沉,一想到那个最为可怕的结果腰肚间的肥肉便止不住地一抖,强自镇定道:“你是谁?”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女子银铃般的笑声,笑声过后女子却在刘将军左耳后问道:“本尊那珊瑚灯还好看?” 刘将军摸不透她的意思,只是机械般地点了点头答道:“好看。” 女声又再其右耳旁笑道:“那珊瑚中留有万年不灭的鲛人油,所以烧起来是粉色的,不过本尊看久了也就显得腻味了些,所以现在想看看百余活人做出来的灯油不知烧起来是何颜色?” 刘将军听罢已是冷汗淋漓,心下又惊又怒,这让他如何作答?然而面对身后这个强大的敌手,他也只能干巴巴地笑道:“姑娘说笑了,活人又怎能做灯油呢!” 女子听罢不置可否,忽然一改腔调,冷笑道:“是么,但这似乎由不得你,不过将军说得也对,做灯油太过繁琐本尊也没那个闲情,索性就地烧了吧。”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刘将军听来却如遭雷击,口中未来得及回话周旋,便觉体内竟生出一股热流,立时,周身竟开始无故自燃,火势迅疾豪快,只一瞬间就成了一团火人! 他不顾一切的转身想在临死前看看这个施展妖法的重虞到底是何模样,可是等到他骤然转身后才猛然察觉自己竟已什么都看不到了。 于是,在无尽的黑暗中,他只能听到士卒凄惨的哀嚎以及女子的冷笑。他想拔出腰间的佩刀,却发现双手除了疼痛已别无知觉,他想跟着哀嚎,却赫然惊觉喉咙已无法出声,这种感觉让他生生地感到绝望,可片刻之后,他发现竟连“绝望”都成了一份奢侈。 而此时,整个富丽堂皇的隔间内犹如地狱般充满了人肉烧焦的味道,而那神秘的女子便站在百余乱舞的火团中,静静地欣赏这眼前的一切,嘴角的笑容显得高深莫测。 于此相隔五丈远的哨兵闻讯赶来看到此景;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不住打颤,怔忪间,那火中女子的身影却是好整以暇的回顾道:“去告诉你们那位公主,有胆子就过来,快去呀,去呀,若是跑得慢些就怪不得本尊了,哈哈哈!” 不论是烧糊的肉味还是这令人发怵的笑声,都促使着这名士卒急忙起身夺路而逃,他跌跌撞撞慌不择路,若不是沿途同为哨卒的兄弟相帮下怕是很难回到陵墓大厅之内,然而即便见到卓于晴,这话道嘴边也累得难吐半字,只好以手指着来路方向,心下一急竟就此昏死了过去。 卓于晴见状虽不知具体情形,但也知事态一定极其严重,略略一顿就将不便行动的伤兵留下率众急去救援。而当众人来到此间时,百余人的尸体早已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而玉阶上一个身穿绸缎的女子正握着镇岳,好整以暇的横卧在凤榻之上。 天相一见她手上的镇岳面色大变,二话不说当先一剑斩去,女子弹指一笑,起身来攻。 众人见天相动手纷纷仗剑来助,一时间这玉阶之上吞吐的剑光吹得数盏灯火明灭不定,遭数人为攻的女子却是只守不攻,不知是惧怕盛怒之下那天相道人频频攻至的剑招,还是有意隐藏实力戏耍众人。加之玉阶之上地形本就狭窄,三五人上去已有些施展不开,余下的众人也只能看着玉阶干瞪眼。 第七十三章 假凤戏群鸾(二) 与此同时相隔数丈外的陵墓大厅中,在数支火把的映衬下莫少英终于转醒了过来。他缓缓支起上身,微一抬头便瞧见近前的莫婉溪正一住不住地看着自己,那对扑闪扑闪的大眼仿佛透着无限的喜意。 是了,自从江陵一事后,这莫婉溪对二师兄已有了相当的好感,她虽说不清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好感”,到底是男女之间的情愫,还是单纯的感激之情,抑或两者兼有之,但不论如何都不妨碍她想与这个从小就与自己不对路的二师兄改善一下关系,变得更加亲密些。 而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眼前,这可是她好不容易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又婉拒了纳云的好意,特意自告奋勇地留下来照顾伤员才得到的机会。 所以这机会对她来说显得弥足珍贵,她甚至还在不经意间悄悄脸红了一下,好在她也知道现在根本不是该“脸红”的时候,所以迅速压下了心中纷乱的思绪,忙道: “二师兄,你醒啦。” 平淡无奇的话语依然透着浓浓的喜色,叫人一听就知说话之人对这口中的二师兄一定特别的关心。只是莫少英闻言却一反常态并没有立刻回应,反是向着四周匆匆一望,见留下来的大多是行动不便的伤兵,这才扭头道:“玄真公主他们人呢?” 莫婉溪见二师兄面色隐隐透着急切,虽不知为何却仍是将将适才的经过简略叙述了一遍,哪知这莫少英听到半茬儿双眼愈睁愈大,双手猛然抓住婉溪的双肩,道:“哪个方向,快带我去!” 这一抓之下莫婉溪双肩立生痛感,然而瞧见莫少英脸色仍是皱着眉头忍耐道:“可是,你的伤…” 莫少英急道:“我没事!” 这冷不丁的一吼,加在肩上的力道也骤然增大,待到莫婉溪下意识将“疼”喊出口时,莫少英这才堪堪意识到自己双手竟在不知不觉中用力过度,当下急松双手,面露歉意道:“我不是有意的。” 莫婉溪揉着肩膀摇了摇头、柔顺道:“还是我跟二师兄一起去吧,我也担心大师兄。” 莫婉溪这般说完,便起身欲先行领路,哪只刚走几步却被一双大手从身后一绰而起,双颊未及红透,便听莫少英道:“你指路我抱着你去,这样更快些。” 这莫少英在众目睽睽下行事倒也胆大,他当然知道怀里的小师妹为何一语不发光用手指着大概方向,只是比起儿女私情来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而他虽不知被吞进蛟龙颚中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自从醒来之后,体内发生的诸般变化却是不争的事实,比如现下即便在不催动体内“煞气”的情况下也能抱着小师妹健步如飞却丝毫不觉力歇。 若变化单单只有这些,那莫少英决计不会如此一反常态,而真正让他着急的是脑海中突然多出的一幅幅犹如影像般滚动不止的画卷和一股股挥之不去的怨恨。 莫少英知道不论是这些画面还是种种怨恨之情都是一种记忆,可这记忆却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那头骨龙的。 他虽也不知骨龙的记忆为何能闯进了自己的脑海之中,让自己不论是在昏迷之中还是现下清醒之时都能回顾那临死前的场景,但这些都已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必须尽快找到卓于晴等人,在一切没有变得更坏之前。 甬道岔口并不是很多,当二人转过小门甫入眼帘的依然是那一大片被烧焦的尸体,一旁玄真公主似乎也受了伤被四秀护于身后,再瞧那玉阶之上,慕容流苏、天相与大师兄莫方闻三人正合力围攻一个女子。 女子妙步轻莲左闪右避,在三人重重合围下只守不攻,别人看来或许认为这妖女重虞自恃修为了得,硬是将三人当猴儿去戏耍而已,但知道真相的莫少英却不这么认为,见女子如此拖延更是认定这个重虞大有问题。 果然,斗得片刻女子似是有些真气不济,只听她突然一声冷哼,跟着抽身挪步一撩身旁珊瑚灯焰,一指带起一团细小的粉焰就地一晃,随即周身三尺之内突起一道弧形火墙逼得身边三人迅速后退。 待得火墙渐缓,三人甫待再上时却见莫少英放下怀中的小师妹,一跃至前竟突兀的拍手叫好道:“好修为,好术法!尊上大人别来无恙?!” 众人皆是一愣不解其意,天相更是二话不说飞纵而来,一把揪住莫少英衣襟口道:“好小子、难道你认识妖女!?” 面对天相气急败坏的神色,莫少英故意摆出一副悠然之色应道:“不认识,只是瞧她手中那把连鞘宝剑有些面熟,可是镇岳?” 天相老人见他明知故问,心下不由更怒,刚要发作就见这莫少英的身法竟忽然高了数倍,轻轻一扭便绕过了自己,掠过退下来的慕容流苏与大师兄堪堪踩上第一阶玉阶后,这才猛盯着台上的重虞,一面上下打量,一面道:“前辈稍安勿躁,司徒兄的仇自然会报,不过现下还不是时候,是吧,尊上大人。” 这说话间,那台上重虞也不来攻反而坐回凤榻之上,看着莫少英饶有兴趣道:“有意思,你竟然叫我两声尊上大人?看来不是碰巧了,谁告诉你的,说来听听也许本尊会饶你不死。” 莫少英神秘一笑,应道:“开天!” 这短短两字却让重虞微微一愣,旋即摆出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道:“开天?开天是谁?” 莫少英听罢举步上阶道:“开天自然就是那大厅外的那头枯骨蛟龙,而方才那条虺王就是开天的灵体,不过它现在却死透了,而这一切都拜你所赐。” 这话端是语出惊人,在场诸位多多少少皆知那开天是三百年妖帝麾下大将之一,是一条能化形的蛟龙。慢说这条蛟龙怎会变作一条虺王,即便现下莫少英所说的一切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消化的,他们如此这般,凤榻上的重虞又何尝不是? …… 第七十四章 假凤戏群鸾(三) 她眯起了双眼,调侃道:“杀死开天的明明是你,与本尊又何来干系?难道杀死开天的人都可以叫重虞吗?这么说你也是了?” 莫少英摇了摇头,却说出一句更令人匪夷所思的话来:“我自然不是那重虞,而你也不是。” 重虞瞳孔猛然一缩,腾身而起冷眼相视道:“放肆!本尊不是重虞,那又有谁敢说自己是!” 莫少英拍手笑道:“说得好,这个问题也是我正想问的!就麻烦司徒兄您,亲自给我们解释一番了!” 莫少英将这一“您”咬得极重,任谁都听得出是在叫那凤榻旁的重虞。只是他为何称呼重虞为司徒空明? 天相掠至莫少英身边,道出众人的疑问道:“你这小子方才到现在一直在胡诌些什么?她是女的?我徒儿空明可是男的!” 莫少英摊手,表情戏谑道:“这就要司徒兄或者司徒姐姐来解释了。说实话,即便是那日在醉红楼中一同泡澡坦诚相见过,可再看现下这副千娇百媚的司徒兄,小爷我还真不敢断言他是男是女。” 重虞笑了笑,口吻出奇的平静道:“没想到你还会唱戏,要不再来段小曲儿助助兴?” 莫少英听罢同样回以笑容道:“司徒兄,其实此事你做得可谓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若不是小子我被骨蛟龙一口吞下后侥幸不死,又凑巧得了些他的记忆,说不定还真让你瞒天过海了去。” 重虞笑道:“什么记忆?你姑且说说看。莫要空口放炮。” 莫少英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就看到了一副画面。” 重虞奇道:“什么画面?莫不是你凭空臆造?” 莫少英道:“这副画面中不是别人,正是你司徒兄趁我指夹虺王时,一剑将其斩杀的情形。起初以为你是好心,可现在想来我明明已制住了虺王,你却偏偏多此一举,我就在想是不是你早就熟知那条虺王开天的习性,甚至也知道将他斩杀的后果。” 重虞道:“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 莫少英应道:“不错,这或许只是猜测,甚至也许仅仅是个巧合,然而多个巧合在一起也就不再是‘巧合’!” …… 说到此处,莫少英也根本不给台上重虞丝毫解释的机会,快道:“而这第二个巧合便是在甬道中司徒兄恰巧踢到一盏铜灯。我还记得你那时说是不小心踢到的,现在想来以司徒兄在战虺王表现出来的身法底子来看,是有多么的‘大意’才能在有火光的情况下踢到铜灯?想来多半脚踢铜灯是在通风报信吧?给谁?重虞并不在这里,所以你只是在给这陵墓的主人开天报信!” 众人听到此处,已有不少人露出了质疑之色,而反观重虞则是一脸心平气和地道:“三岁稚子强言狡辩。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唬本尊承认么??” 莫少英一拍额头,故意面露惊讶道:“是啊,那司徒兄可是承认了?” 重虞眸色一冷道:“再说一次,本尊不叫司徒,也不会和你称兄道弟!” 莫少英笑道:“不错,您的确有可能根本不叫司徒空明,也不叫重虞,对我说什么当然也不用太在意,不过你却为何独对手中那把连鞘长剑念念不忘呢?” 重虞负手而立道:“笑话!本尊要拿着什么岂容你过问。” 莫少英听罢却是自顾自道:“一把不知来历且其貌不扬的连鞘长剑慢说是贵为妖尊的您,即便是小爷我也会不屑一顾的。而先前对战之中,面对己方三位高手围攻下您并不处于上风,这一不撒手丢剑,二不执剑相攻,是不是生怕下意识使出昆仑剑招让天相前辈见着起疑?还是说先前便知这是宝剑镇岳并不能出鞘才迟迟不去拔出鞘来?!” 重虞听来面色一变,而那天相老人见着已是隐有怒气,他实在无法相信眼前的女子是自己的徒弟,更不敢相信司徒空明竟会欺骗自己这个师父! 可莫少英更不打算就此收手,只听他步步紧逼道:“司徒兄真是千不该万不该,一不该扮着重虞还贪图昆仑至宝「镇岳」!二不该刻意脚踢铜灯通风报信,三不该的是逼得虺王与我等拼命,令我起疑!若这三点都不足够说明问题,那最后一点,却绝对错不了。” 重虞道:“你不妨都说出来吧。” 莫少英笑道:“我当然是要说的,拳头大的人通常都不会讲理,显然你的拳头还不够大!所以才会和我废话到现在,暗中却在调息!想来方才被我大师兄,以及天道前辈,慕容公子三人围攻一定很不好受吧,而那真正的重虞就算再虚弱也不会如此差劲才是!” 这层层推理并不算完美,甚至有些地方实在有够牵强,然而那“重虞”却也不打算再做辩解竟也大笑起来。 这二人笑声相合,原本是一男一女,渐渐地倒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男声。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中,那重虞终于慢慢撕下脸上面皮,露出了一张大伙儿极为熟识的俊脸。 莫少英想起那醉红楼中看到司徒空明腰间的新伤,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为了易容足够完美,竟不惜用自己腰间的皮肤做了方才撕下的人皮面具! 而现在这司徒空明被揭穿了身份,按理说该是气急败坏或是跪地求饶才对,毕竟不论是人数还是个人的修为,己方都已占着绝对的优势,可他为什么还跟着发笑? “难道疯了?” 第七十五章 假凤戏群鸾(四) 莫少英当然是不信的,不由应道:“都到了这个地步,敢问司徒兄还笑的出来?” 司徒空明面色轻松道:“目的已成,为何不笑?诸位不如就在此处陪陪空明吧。” 莫少英一听,心下猛地一沉、略略一想便张口道:“司徒兄好算计,方才故意演戏听我说了这么多都是想拖延时间好为真正的重虞应劫!?” 司徒空明道:“不错,我原本不想以这种方式见你们,只可惜开天那厮贪图你身上的阴煞精气,硬要将你吞下这才酿成祸事,当真死有余辜!” 众人听罢才敢相信司徒空明竟真与那开天相互勾结,原来这所谓的丘陵捕杀妖龙重虞不过是他一手导演的闹剧。 慕容流苏也不是傻子,听到此处面色一变,断然道:“七杀余部听令,速速退出陵墓!” 说罢,幸存下来的七杀士卒得令当先起身,而台上司徒空明则是慢慢坐回凤榻,气定神闲道:“慕容公子当真机警,可惜当你们进到这门里时甬道入口三重断龙石已下,仅凭数百人加上外面剩余的士卒若是要重挖地道回到路上,依空明看来没个三五日端是不行,不如留些精力在此歇息歇息,空明担保三日后任由各位离去。” 这厢说罢,一旁天相老人早已是忍无可忍,戳指大骂道:“逆徒!你还不跪下认错!” 面对众人的冷眼以及师父天相的指责,司徒空明则是从容不迫地驳道:“我没有错,错的是你们!虞儿这次下海应劫本与凡人无碍,而你们却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要杀她!所以徒儿不得不这样做!” 天相一听,满脸通红,气得浑身发抖道:“执迷不悟!你难道没见着四代巡山弟子,平之、平岚二人被重虞所迷,平岚犹如行尸走肉般死去,而平之尸身至今未曾找到,下场端是凄惨,难道你要步他们后尘?!” 司徒空明却是冷哼道:“被重虞所迷?我呸!那两个色中饿鬼也配?!师父,我不妨告诉您,平之、平岚是我亲手打散其神魂的,所以你才能看到平岚一直状若呆傻般死去,至于平之,哼,早让我一脚踢进深谷中去了,只怕这会儿就连尸骸也都饱了虫腹了吧。” 天相老人听罢双眼怒目圆睁,一口老血霎时喷出,转而痛心疾首道:“混帐!混帐!你一口一个师父,眼里当真还有为师吗!!你是三代弟子中的翘楚,为师衣钵传人,以后便是这昆仑山七长老之一!可你为一介妖女甘愿堕落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残害同门,相助妖女应劫,将我等齐齐诓骗于此杀戮百余士卒!如此身败名裂当真值得!?” 天相话语中一连用了两个当真,足可见其心绪激动,神魂不宁,反观司徒空明却是一脸平静地道:“师父,我敬你,所以还叫你师父,只是师父一再说虞儿是妖孽倒是不敢苟同。虞儿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而相反我们却趁她应劫之际想要她的命!如此看来做那趁人之危不义之举的是我们而不是虞儿!” 一旁卓于晴听着面色微变,刚想说些什么就见慕容流苏款步而出,当下辩道:“司徒兄此话不妥,在下有幸忝为巡按使,这次长江泛滥各处房屋农田被淹,百姓流离失所,这些都是在下亲眼所见,若是所料不差,那水中兴风作浪之物便是蛟龙,而蛟龙就是那重虞,如此这般何来没有罪责之说?” 司徒空明轻笑道:“呵,我们与大江之上修筑堤坝本来就是为了利己,这江水游道也被改得面目全非,虞儿本是头水蛟,自然蜕变时为了省些气力才借助水遁。而她一路东游不过是破坏了些堤坝致使长江崩堤罢了,说到底也是最多不过是个利己,难道只准我们放火,不准虞儿点灯不成?” 众人纷纷一愕,片刻之后、慕容流苏道:“在下曾有幸去过曲江县,在那里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情,百余灾民一夜失踪,几日后在其下游找到大部分尸体,你敢说这些与妖女无关?” 司徒空明坦然答道:“这我不清楚,不过想来虞儿不会无端伤人。” 这话说得笃定,慕容流苏听来忽然脸色一白,寒声道:“既然不会无端伤人就是有目的才做的了?我有位朋友于此事牵连甚深,难道你的那位重虞现在是去找我那位朋友了!?” 莫少英听罢脸色跟着一沉,张口便道:“难道慕容公子口中说的是白姑娘?!” 见慕容流苏点了点头,莫少英这才意识事态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这略一思忖,霍然转身道:“司徒空明!你真是好算计!如此说来崇明偶遇,根本就是你故意接近我们将仲卿灌醉,晚上又不知在他碗里下了什么药,这才让他一病不起!不过我很好奇,你怎就料定白姑娘会留下来照顾?” 司徒空明朗声道:“那晚我也只是恰巧遇到过白姑娘,只能说此乃天助!” 这短短三言两语已让卓于晴以及四秀等人面露惊色与担忧,天相长老听到此处脸上已无明显怒意,显然心中已有了决意,只听他语气分外冷淡道:“空明,你到现在还是没有一点悔意、是也不是!?” 司徒空明昂首明言道:“空明不悔。” 天相道:“好,就这性子还像些为师,也不枉我二人师徒一场!你既执意如此,休怪为师无情。” 天相说罢,脚踏台阶一步一步登了上去,他走的很慢,仿佛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极大的气力。一旁慕容流苏见状暗自松了松紧握的双拳,而就在这当口上只见台上司徒空明却是“噗通”一跪,对着迎面踏来的天相重重一拜道:“这一拜谢恩师多年苦心栽培,空明没齿难忘!” 这厢说罢,空明还待欲拜却见天相老人冷着脸子突然纵跃而来,于半空道:“多说无意!我们师徒情分已尽,就让老道看看你从重虞那学来的术法还能不能救你!” 司徒空明缓缓站起平视前方,这一次,他竟弃了那珊瑚灯上的粉色火焰不用,而是右手紧握镇岳,转而脚步一错,纵身疾跃,用着同样的昆仑剑诀向着天相回敬而去。 …… 第七十六章 如入无人境(一) 风、大风! 烈风凛凛旌旗飒飒,三十里外的军营中西风肆虐给这阴凉的秋后更添了几许肃杀之意。 营中军帐连片空置,留下的士卒连同伙厨役工不过百余人,而军营所处之地本就为了避人耳目,加之多数不比那七杀正规军卒,所以这百余人便散漫了许多,就连那大门的守卫都撑着枪杆靠在辕门柱上避着风口,一面抱怨着老天无常,一面叹息着这看门的差事实在闲着“蛋疼”。 而令他俩想不到的是如此见鬼的天气,如此偏僻的营地大门前居然迎来了一位女子。 女子年约二八正值貌华,发髻微扬,抿嘴轻笑,一对淡眉墨眼间,一点朱砂轻拢其上。朱砂殷红将女子原本清冷的神色托得更为妩媚了几分,而那额间发髻下一缕白发却又显得格外夺目了些。 而这神似白素衣的女子着一袭朱衣玄纱,看上去分外单薄、轻透,然而大风卷过,衣袖裙摆却是纹丝不动。守门的两名崇明士卒瞪大了眼睛看着女子姗姗而来,这一来自然是为了弄清那单薄的朱衣玄纱为何风吹不动,二来则是想着那红袍之中该是怎样的一抹妙景。 两人不约而地同频频呆望,这陌生人等不得随意靠近军营的铁轨现下只怕是无暇去想,直到二人被一股兰香惊醒后,这才赫然发现女子竟已生生来到了跟前。 “她是怎么过来的?” 二人俱都忽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然看到近在咫尺的美颜,心跳忽又加速,这本该是一句喝问的话,到了喉头就成了另一番软语相询:“姑娘叫什么,可是要找人么?” 女子听罢右手缓缓抬起松握拳形、食指指节轻触朱唇,旋儿堪堪一笑霎时明媚动人,仿佛就连这阴天也突然晴朗了起来。而就在二人热血贲张之际,温柔娟婉的声调中却相继吐出了两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我叫重虞、二位小哥可曾听过?” 这声音犹如死神传音,一听到“重虞”二字吓得二人原本燥热的身体忽然像被冰水从头到尾浇了一遍。 这二人堪堪打了个冷颤,忙想呼救却发现自己眼前所视之物,突然从重虞的脸上落到了胸前再往下就直接看到了裙边,然而就在想着一览裙底风光时,旋儿眼前一黑意识顿时散去,两人究竟有没看到什么,那还得去地府问问。 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两人死得倒不冤枉,不过接下来营中的众人可没这么好的眼福了。 重虞拖着朱衣玄纱的裙摆一路向前,也不见她是何动作,所过之处,临近身边的士卒还来不及拿起身边的长枪便突然血溅五尺,身首顿离,连一声惨叫皆未及发出,众人见着早已吓得心颤胆裂,哪里还有人敢上前阻拦,轻撄其锋? 重虞也根本不愿靡费气力去追杀躲于远处的士卒,而是面带微笑朝着预定的营帐走去。在她看来杀死这些卑微的凡人犹如捏死一只臭虫般恶心,所以只要是不挡路的虫子,自然不肯费心去踩的。 军营中寂静无声,偶尔传来一两声骨肉撕裂的声响后便再无动静。小半晌,这重虞终于在一所营帐面前站住,双眸盈盈流转间,口中妙音叠出道:“莫公子、白姑娘,重虞远道而来二位不出来见上一见?” 片刻,营帐中并无半点回应似乎无人在内,重虞当然不信的,复而巧笑道:“二位既不愿出来,那我就进来啦。” 这般说着重虞已临到帐前垂帘,素手欲掀帐帘之际,一把青剑瞬间刺破帐帘直向其胸口袭去。 重虞见着不惊反笑,单指轻轻一点剑身,即刻‘当’的一声长鸣,转而青剑剑身竟骤然寸裂,随着重虞右手随手一挥,这寸裂剑身化作铁片犹如漫天花雨般倒飞而回,立时,一阵噼噼啪啪乱响下但听男子一声闷哼,重虞跟着拂袖一挥,整座军帐竟就连着架子被她给掀了开去。 而此刻帐中的情形却让重虞冷笑不已,道:“好个伉俪情深啊,哦不对,二位还不是夫妻,姑且算是英雄救美吧,这剑片入身的滋味如何?你若不替她当下多好,重虞我也省却了一番麻烦,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莫公子。” 这最后三个字念来端是妩媚妖娆,令人想入非非。不过莫仲卿现下倒是无福消受,原本就很虚弱的他,现下又遭数片剑片入体,深可透骨,当真疼痛难忍。 一旁白素衣见着如此,当下银牙一咬明知斗不过却仍是提起另一把青剑,含怒刺去。立时剑带风声,招式凛冽,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临到近处,眨眼间却还是被重虞一把扼住了秀颈,反遭生擒。一时间虽想再行反抗怎奈周身气力忽然尽消就连手中青剑也跟着叮当落地。 重虞这一扼之下本可一下子将她生生扼死喽,不过她却并没有这样做,反是手指缓缓上撩,捏着白素衣的下颚拉至近前,仔仔细细地瞅了半天又凑上去嗅了嗅方才满意道:“果然果然,这样一来我现下也不好要你的命,呵呵呵,二位这就陪重虞走一趟吧。” 语罢,重虞当下卷起二人一左一右夹在腋下翩然而去,就在营中众人惊愕之际,重虞竟旁若无人地使那缩地成寸的功夫,一步三丈七步一引,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七十七章 如入无人境(二) 重虞为何要在抓二人?莫仲卿不知道,甚至此刻连静下心来想一想都觉得是份奢侈,因为现下他正遭受有生以来最为严峻的考验。 这是崇明镇中的观海客栈,客栈的桌子上放着数瓶烧刀子和一些带血的棉布,而莫仲卿正光着上身趴伏在床上。在他身边的重虞正双指夹着一块带血的铁片含笑道:“莫公子,自曲江一别,奴家可念着你呢。” 莫仲卿缓缓转过头来,神色冷漠道:“你这个妖女,何不给我个痛快。” 重虞听来神情玩味,笑得愈发欢快,右手缓缓取过一瓶烧刀子二话不说拔去瓶塞便向莫仲卿的背上一股脑儿地浇去,这边浇边道:“妖女?这好像不该是公子你现在该有的态度。” 莫仲卿虽想反驳可此刻听在耳里哪里还有余力回答,酒水滴到血肉模糊的背上立刻让他全身痉挛,烧灼感令胃中一阵抽搐,一阵剧烈的颤抖过后,莫仲卿已无力再吭半声,就在将昏未昏之际,背上猛然一痛又逼得他惊醒了过来。 他满脸汗水望着重虞十指带血的手上又捏着一块刚从自己背中取出的铁片笑道:“我倒是忘了,你们人类的身子骨端是弱得很,这刚取第二片就如此萎靡不振,别忘了还有数十片在背上和腰际之间呢。” 莫仲卿听罢冷眼来望却见她用剑片在左手腕间轻轻一划,顷刻间粉白若藕的皓腕上一道殷红的血线乍现,只见她将滴血的手腕靠近莫仲卿泛白干裂的嘴边道:“喝吧,这可是我的血,喝了它只要忍一忍疼痛,我担保你不会有事,还不快谢谢?” 莫仲卿闻言哪里肯喝,脸上尽显不屑之意,那双眸子中流露出来的既不是讨饶也非愤恨,而是赤裸裸的漠视,是的,与其让在她面前求活,不如一心向死。 重虞自然瞧懂了这种眼神,不过她有的是法子让这个凡人低头,比如说她此刻正缓缓凑近耳边仿佛恋人般呓语道:“你喝呢,就有可能再见到那丫头,若不喝呢,就一定会死在这儿,权衡下?不过若是等血干了,我可不会再划上第二道的,你瞧、已经开始凝固了噢。” 这口吻似在劝诱又似威逼,莫仲卿看着近在咫尺的皓腕,猛一咬牙突然一口咬了上去,大口大口地吮吸了起来,动作之猛仿佛似要将她的手腕咬断,全身的血液吸干。 重虞见着倒也不撒手,只是笑着用指背揩了揩莫仲卿的脸蛋打趣道:“这就对了。乖、你喝了我的血从此就是我的人了噢。” 这莫仲卿一听,突然止不住的猛咳起来,也不知是喝得太猛还是被话活活呛到了。不过重虞可不管这些,右手突然在莫仲卿上一掠,转瞬又攫出一块铁片,随手丢于一旁道:“你看,我待你多好,那姓白的丫头可没这么待过你吧?” 莫仲卿喝了重虞的血,身子果然迅速有了起色,稍微提了提气力道:“你将素衣虏去哪里了?” 重虞听罢不答反而右手飞快的在莫仲卿背上一连攫了七下,随着一连串铁片落地声刚起,莫仲卿也在猝不及防下终于闷哼出声。 此时,他身上有重虞的妖血护身倒不至于晕死过去,但也正是这妖血的作用才能让他保持清醒到现在,去接受那针扎刀剐的痛楚。甚至他觉得喝下妖血后,自己全身竟益发敏感,就连这疼痛也被放大了数倍不止。 “这么说,她是故意的么?并没有按什么好心。” 莫仲卿百般疼痛中敢怒不敢言,只得一面拼命忍耐,一面瞪视着重虞,两眼仿佛烧着的火团子。 重虞瞧着他愤恨的眼神却突然笑出声:“这就对了,我还以为你是不会生气的孬种呢?” 莫仲卿恨恨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重虞嘴角一撇,不乐意道:“因为我不高兴了。” 莫仲卿本还想问他为何不高兴,就听她已未卜先知般地答道:“我觉得你很蠢呐,知不知道在一个女子面前最好不要提另外一个女人,特别是在这个时候。” 莫仲卿当然不信她会无缘无故替自己疗伤,可心下一时也没能得出更合理的解释,只得勉强压下心中的火气和满腹的郁闷,耐着性子道:“那你为何又要救我?” 重虞歪过头看向一边,小半会儿,又扭过头来,仿佛刚刚想好如何回答般道:“因为我要做的事只关乎乐不乐意,而不在乎合不合理,这不是你那天在宋玉清坟地边对我的评价么?” 莫仲卿心中一凛,他当然是说过这句话的,但他说这话时这个妖女并不在场,她又是如何知晓的?难道是素衣告诉她的?她对素衣又做了什么? 莫仲卿心下一急,刚想问话却忽觉一阵睡意猛地袭来,他勉强撑住想抬头却听耳畔那重虞已轻笑道:“啊、我忘了,你们常人抵挡不住这蛟龙血的功效,往往服下后便会昏睡,嗯,也好,这便不用再受攫拔剑片之苦了。” 这般说完,只见重虞复将脸凑近前来堪堪一吹道:“睡吧,记得梦中只准想我。” 莫仲卿虽满腹疑问,可惜再也抵挡不住睡魔的侵袭和身体的疲惫,象征性地抬了抬眼皮,就此沉沉睡去。 重虞见着妩媚一笑,双手并用中,转眼便将数十块剑身碎片一一取出,待得全部取出后,重虞看了看满身伤痕的莫仲卿,忽又再左手一划,将鲜血滴落其背部,进而单手细细抹匀待得血迹渗入肌理这才用棉布重新将伤口包裹完毕,末了竟还有闲情将那包好的布条打了蝴蝶结,而睡梦中的莫仲卿对此自是浑然不觉。 …… 第七十八章 如入无人境(三) 风吹残香,带着些许咸湿,而香味也不算太过好闻,却仍是勾得饥饿中的莫仲卿苏醒了过来。 他抬头来望,发现这是一栋木屋,木屋没有旁人,陈设也极其简陋,四壁空空如野唯有自己身下的一张床,面前的一张桌而已。 他看了看桌上木碟中放着两条有些焦黑的鱼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其中一条就往嘴中塞去。 这一口咬来,莫仲卿脸上瞬间绿了,入口肉质苦涩不说,随之而来的腥咸之味更是令他一阵干呕。 他不由睁大眼睛仔细来瞧,这才无奈地发现原来鱼腹中的五脏六腑一概未除,而那浓重的咸味似是自己随身携带的精盐所致。 他一边抱怨着自己亲手研制的精盐被如此挥霍,一边又实难想象原来配上自己调制过的精盐后还能有这么难吃的食物? “这到底是谁做的?” 莫仲卿第一反应是白素衣,但转念一想,脑海中忽就冒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人影。 仲卿本想摇头予以否决,可当木门被人轻轻推开,入眼而来的却正是那一袭红衣的重虞。 此刻,只见她右手端着木碟,其上同样有两条烤鱼,不过这次看上去倒是粉白剔透并不焦黑,因为这两条分明就是没有烤熟而已。 仲卿只瞧了一眼便望向一边看起来根本不想搭理,而重虞见桌上被咬过的鱼腹,又瞧了瞧地上,转而似笑非笑地道:“想不到你修为如此差劲可一张嘴却挑剔得很。” 莫仲卿扭过头来,道:“你吃过你自己烤的东西吗?” 重虞顿了顿道:“没有,我已经好几百年不曾碰过这些了,怎么、瞧你的口气似乎挺难吃的?” “何止难吃,简直不如吃生的。” 莫仲卿本想这么去这般实实在在的嘲讽一番,可话到嘴边又怕惹恼了这妖女,只得瞥了瞥嘴,道:“你从我身上拿走的精盐还有吗?若是有我想自己做些,只是不知道还有鱼吗?” 重虞听来,冷冷一笑道:“我说你个大男人怎么将细盐和一些药丸瓶子一起随身携带,原来还是个厨子。行啊,你那瓶子就在外面放着不过好像没多少了,至于鱼你要多少有多少。” 当莫仲卿随着重虞出来后,这才确信她口中的要多少有多少并不是在夸大其词。 甫出木门便发现前方是一片洁净皓白的沙滩,再往前眺去便是那一望无际,波光粼粼的海面。 此时并没有风,而海却是醒着的。 只见它怒吼似的挥舞着身躯不断拍击礁石岩岸,潮水喷薄而涌,一浪高过一浪。而那巍峨不动的礁岩同样不甘示弱,将袭来的怒涛顿时击得粉碎,化作无数明光璀璨的鳞片复又倾落海里。 常年身处云踪山的莫仲卿自然没有见过大海,然而此刻却也无暇欣赏眼前波澜壮阔的海景。 他只略略环顾一周,便能确定自己所处的地方应是一座小岛,而其身后除了自己出来的木屋外还有另一间并立的屋子。 屋门是关着的,莫仲卿很想不顾一切地去看看素衣在不在里头,又是不是安全,不过在看到一旁重虞有些玩味的眼神后又生生按捺下这股冲动,强自定了定心神,向前走去。 他仍是有些摸不清重虞的喜好,但他却能肯定此刻这个妖女一定等着自己去问去求,然后在狠狠的拒绝自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般古怪的想法,但在看到重虞那略略有些失望的眼神后,他就更加笃定了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重虞领着莫仲卿来到离沙滩不远的余烬旁停下脚步,后者瞧了一眼火堆旁数条灰黑不已的鱼身后摇了摇头,疑惑道:“你以前都吃些什么?难道身为蛟龙就不喜欢吃熟食?” 重虞笑了笑也不回话,跟着拂袖一挥,转眼间卷起一股怪风将这条条状若焦炭般的黑鱼一股脑儿地吹去了海里,做完这些后才道:“这你不用管,说吧,要怎样的鱼?大的,小的,长壳的?还是长长的那种?只要这海里有的就行。” 莫仲卿闻言,突然笑了起来:“你身为蛟龙一定是这海中霸主了,是不是随便一吼,这海里水族就会游来近岸俯首称臣,任我随意挑选?” 重虞抿唇一笑,不以为然道:“我虽是蛟龙,倒也没向你们帝王那般刁蛮,即便是当年妖帝离吻在的时候就不喜欢这个调调儿,若不是……” 说到此处,重虞微微一顿,当即改口道:“总之,水族顺应自然,合乎天道,不似你们人类那般无聊。” 莫仲卿听来不禁好笑,他当然是不信这妖女所说的,心下不禁想问若你这妖女不刁蛮,那还有谁刁蛮,又是谁将我和白素衣二人强掳至此?不过这话当然也只能在心里问问,可这一口气仍是觉得憋得慌,于是突然换了句话揶揄道:“呵,既如此,那你给我弄条蛟龙来,我突然想做蛟龙宴了。” 重虞见他如此说,眼眸顿时一亮,竟是不怒反笑道:“公子还真是含蓄,你到底是想吃饭还是想吃我呢?” 末了,顿了顿又道:“要不便在这里吃?放心,那姓白的小丫头绝不会知道。” 这般说着,重虞体态婀娜缓步轻摇,眼波流转间媚气十足。莫仲卿见着脸上顿时一片火热,不曾想一出口竟将自己绕了进去,见这嘴上讨不得半分便宜当下硬是拉回话题道:“六条!刚你拿来的那种就好。” 重虞盈盈一笑,媚态一收,转瞬神色如常随手对着海面一挥,莫仲卿只觉身遭一股劲风袭过,就见海中一股水流顿时暴起数丈,继而卷着一团海鱼顷刻便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做完这一切,重虞才道:“这些够了么?” 看着沙滩上活蹦乱跳的海鱼,莫仲卿摸了摸鼻子再不多话,当下挑肥捡瘦,刮去鱼鳞,掏空鱼腹,片开鱼肉后就着海水清洗一番,又将火堆重新燃了起来。 待得火势熏眼,挑起一根枝桠将鱼身串起送于火上来回翻转,期间动作有条不紊,神色专注万分。 重虞见着倒有些好笑,不过待得半炷香后一阵诱人的香味飘来时却使她出言道:“奇怪,看得我也有些馋了,你说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莫仲卿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当下均匀地撒了些精盐在烤鱼身上,然后用另一根湿枝串起一条烤鱼递给重虞道:“尝尝,些许你会喜欢上人吃的东西,也知道这做人的道理。” 这句话仍是意在嘲弄,不过重虞可不管这些那神情仿佛就当没听见,接过香气诱人的烤鱼张嘴便咬,待得皮焦肉嫩的肉质滑过咽喉顺入腹中,这才发觉这些年久处深山之中似乎错过了许多人间美好的东西,当下再也不顾莫仲卿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眨眼间便将一整条烤鱼拆吃入腹。 …… 第七十九章 血海空历劫(一) 莫仲卿道:“还要吗?” 重虞一抹嘴唇,笑道:“不用,你们不是有句话叫做‘但凡好物逢多必烂’么,我虽不懂烤鱼但这人间道理倒还懂几分。” 莫仲卿摸了摸鼻子没有回话,不是他不知如何应对,而是突然觉着自己与这妖女之间的关系正在向某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向发展,这让他心生怪异,本想就此打住,可那重虞却不依不饶般道:“说吧,你有什么想求我的,看在烤鱼的份上我会勉为其难答应的。” 这话说得端是高傲,不过莫仲卿心里还真是有求于人,他见重虞目光不似作伪,于是叹了一口气诚恳地道:“你留我在此,只是为了要挟素衣吧,我不求别的,将我做的这些送去几条给素衣。” 重虞不答,看了看修长的手指,跟着伸手一弹就见面前火堆忽地蹦出一团火苗,待得莫仲卿刚有所警觉时那火苗已然无巧不巧地落在了眉梢之上。 莫仲卿赶忙伸手拍打,可最终还是让火苗烧去了半截眉毛,那模样顿时变得更加可笑了几分,重虞看着这才心满意足道:“我说过什么来着,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事不过三,这次是烧眉毛,下次,哼…” 莫仲卿一听‘噌’地起身,可重虞却不给发怒的机会,话锋一转道:“不过既然吃了你鱼,那我就大方些跑一趟好了,等着。” 这打一棒槌给颗甜枣的作法着实令莫仲卿心下不是滋味,而更令他头疼万分的是自己现下不知道在何处,那重虞为何又突然出现在营地之中,难道前去讨伐的军队已经全军覆没了不成? 大师兄,二师兄,小师妹,还有那刚刚结拜的司徒空明是否已遭不测? 一想起这些,他就止不住的心冷,就连口中的鱼肉也变得分外苦涩了些。 这般食不知味地吃着,不一会儿,重虞去而复返道:“送过去了,啧,起初这姓白的丫头一直不吃东西,我说这是你做的后,她就吃得比我还快,不过这样也好,我留着她还有用处就让你天天负责伙食好了。” 莫仲卿扭过头来,刚想将肚中的疑问一一道出,谁知那重虞却是打了个哈欠,抢先言道:“我倦了,你自便。” 莫仲卿一听,微愣道:“你难道就不怕我跑了?” 重虞莞尔笑道:“此间四面环海离岸甚远行船难至,更何况姓白的丫头还在我手中,你怎舍得独自走呢?” 莫仲卿当然不会走,所以他在看了看岛中情形后又回到了原来的木屋之中。 而接下来,时间似乎停滞了一般,莫仲卿天明就起,入夜便睡,一连几天重复循环着前一天的内容,不过好在重虞并不限制他的活动范围,唯有一旁的木屋却不容他踏足一分,为了查探白素衣是否安然无恙,他曾不止一次地试着偷溜进去。 然而其结果不是自己另一半眉毛被烧,就是被突如其来的海水淋成落汤鸡咯,总之没一次不被发现。如此三番五次莫仲卿终于心灰意冷,只得闷在屋中不再出来。 这一日,重虞推门而入,看见莫仲卿枯坐于床,而床头上画着几只太极图案,走进仔细瞧了瞧道:“你在数日子?” 莫仲卿知道推门的人除了重虞没有旁人,原本想闭目打坐不与理会,然而当听道重虞如此发问时,睁开眼脸,沉声道:“一个太极图有四笔,一笔代表一天,这里刻着五个,说明我们已经在这里二十天,整整二十天!你究竟要将我们关何时?!” 言罢,莫仲卿已是瞪圆了双眼显得怒不可遏,重虞却是懒懒得往榻上一靠,伸出令人艳羡的葱白皓腕,道:“我最近心烦气闷,听姓白的丫头说你还是赤脚游医,给我瞧瞧。” 莫仲卿冷笑着将头瞥向一边,根本不予理睬,他实在不想再被狠狠戏耍一番了。 重虞见他这般却也没再出声,小半晌过后,直到屋中静得让人觉得有些如坐针毡之际,这才听重虞带着三分倦容,冷不丁地道:“五天。” “什么五天?” 莫仲卿这句话还没道出口,就听重虞自顾自地道:“还有五天就是我的应劫之日,应劫之前我会越来越虚弱。” 莫仲卿一听,心下一讶,转过头来仔细来瞧这才发现重虞的面色果然十分苍白些,脸上竟也有了凡人女子才该有的怜弱之色。 只不过莫仲卿显然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即便真是这样,想必这身为蛟龙的重虞也不需要比自己弱小数倍的凡人来安慰。 这般想着只听莫仲卿硬起心肠道:“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不怕我届时趁机收了你?!” 若是在往日听到这些重虞定会乐意开个玩笑予以回击,而现下却是一改往日的作风,并不受挑衅,反是一脸平静地望着屋门,神色竟有几分萧瑟之意:“这天我等了很久,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所以要用姓白的丫头为我挡去部分的天雷。” “什么,白素衣又不是妖!天雷又怎会…” 莫仲卿一听来不及惊讶,本想立马否认,可话到嘴边猛然一顿,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他猛然意识到先前白素衣为何会招来天雷反噬自己,如果她是只妖的话那这一切就很好解释。他一早也就有过猜测,只是当初不在意,可现下呢? 重虞并没有给他多少思考的余地,撩开自己的额间乌发露出一缕白发,直截了当地表明道:“这是我们离吻一族中独有的胎发,与生带来至死方灭。” 莫仲卿听到这里双眼愈睁愈大,他显然在等重虞继续解释下去,听她的口气,她似乎和白素衣有血缘关系,既然有血缘关系又如何狠心让一个族内后辈替她去挡天雷? 难道妖族个个都如此冷血无情? 莫仲卿显然是不愿相信的。他希望眼前这个重虞能有所不同! 可重虞似乎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仅仅是瞥了他一眼便随口道:“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很多疑问,但这些不重要了。” “怎就不重要了?” 莫仲卿终于吼出了声。 重虞听着只是笑了笑,俄顷、神色忽地骤冷道:“因为这里我做主。” 莫仲卿怔住。 第八十章 血海空历劫(二) 这句话着实令他无言以对,他猛然意识到在他们二人之间本就是谁拳头够大谁就有绝对的话语权,他当然也记得二十天前自己和素衣是被眼前这个妖女重虞强掳而来的。 他什么都记得。 只是这大半月中,这重虞对自己的态度实在有些暧昧,除了不让他接近素衣所在的木屋外,几乎放任自己来去。这使得他凭空产生了一种错觉,甚至一度认为这妖女重虞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或许她也有像芷涟那般的隐衷。 可现在,这副冷冷的腔调,冷冷的面容又算什么? 而这难道不该就是他最正常的面目么? 莫仲卿突然想笑,笑自己实在够蠢,之前竟还想着与这个重虞如何化敌为友,若随便换了另一个人,恐怕都知道一个强大的妖又怎会和修为低微的人产生所谓的友谊? 不会。是的,绝对不会。 莫仲卿望着依然冷笑着重虞,终于将心中最后一丁点希望狠狠地掐灭,不过现在却不是该沮丧的时候,只瞧定了定神,仍是道:“我还是不信,素衣怎么可能不是人,怎么又会是条蛟龙,一只妖?她根本不会像你这般,这般反复无常!” 莫仲卿说了此刻他最想说的,也已不再想低三下四的讨饶了。可重虞听来却只是眉头挑了挑,不但没有生气,反是特意瞧了他一眼,竟又耐心地解释了起来: “她的确不能算一只妖。一来她在人类中长大所以行为习惯更像个人,二来通过这几日的观察她母亲应是个人类,所以令她无法化出本体,与妖界一些低等妖族一样生来便是人形。所以这也是我困扰的地方,我需要她替我承受天雷,但她这具人类的身子骨实在弱得很。” 这言下之意,莫仲卿自然明白,但他仍是要去争一争的:“这么说她果然是你的族人?你怎忍心让一个族人替你应劫而死?先前你说你们族类比之人类平等,更加合乎自然顺乎天道,难道让素衣替你去死就是你所谓的天道!?” 重虞轻笑两声,道:“自从妖帝离吻败亡万寿山,我就很久没见到族人了,所以我也希望她能挺住,为此我渡了些血液给她试图激发其妖族的本能,只不过效果并不理想,直到现在仍是无法使她恢复完整的妖身。” 莫仲卿猛地一瞪,语意生寒道:“难怪这些天你一直不让我见她,你到底把她到底变成什么样了?” 重虞笑谑道:“你想见她。” “快带我去!” 莫仲卿噌地弹起了身,几乎不假思索地吼了出来,他也不想想,即便重虞再如何虚弱收拾他也如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如此大呼小叫岂不自找麻烦? 然而重虞并没有找他麻烦,只是微微笑出了声,那表情微妙得就像是看见了一只猴儿在自己面前撒泼发怒。 猴儿是怎么发怒的? 莫仲卿不知道,可看着重虞明显戏谑的眼神,心中竟益发怒不可遏,也不管自己斗不斗的过她,刚想豁出去一顿喝问,却听对面已淡淡回应道:“这回你可吼错人了,不是我不准,而是她得知自己是妖后不愿见你罢了。” 莫仲卿听罢顿时一噎,冷静了想想,小半晌才道:“可我凭什么信你?” 重虞站起身来,拉开了屋门,头也不回地道:“随我来,待会儿不要太过惊讶。” 当二人来到另一栋屋内,莫仲卿终于知道为何重虞让他事不要惊讶了。 眼前的素衣原本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早已不知去向,转而却是银丝华发满鬓,云垂到了胸际,双眼黯淡无神,一脸愁容惨淡,抬起来头来顺着屋外射进的残阳,一见重虞之后还有人影闪进身来,惊得她急急挪动身子往阴影处藏去。 莫仲卿见着这番举动,心中一酸,哪里还管其他当先疾步上前拉住她的手道:“素衣,你怎么了,是我,是我。” 白素衣不但没有应承,反是向阴影处更加奋力地缩了缩身子,道:“别看我、你,你出去!” 莫仲卿见她如此抗拒周身热血上涌,一把搂住白素衣,态度强硬道:“素衣!不管你今后变成什么样儿,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始终是那个喜欢你的仲卿。” 白素衣听罢,猛一抬头就迎上了莫仲卿那既坚定不移的目光,坚定得仿佛一道烈阳直达自己的心坎儿,将心头的阴霾悉数一扫而空,恍惚间,白素衣竟觉得这些天来所受的诸般委屈,心中的万般猜疑俱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是的,她原本以为莫仲卿会排斥自己的。 而现在呢? 二人瞧着彼此并没有再说什么,这一刻任何一句话都显得太多多余。 多余的还有重虞这个人,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只见无声地笑了笑,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地道:“就剩几天了,你们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最好趁早。” 这般说完重虞独自关门离去,留下屋内一片温馨。 好一会儿,莫仲卿才依依不舍扶正白素衣,一本正经地打量了几眼,直到眼前的人儿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后,方才微微一笑,只手挑起白素衣身后数缕白发细细摩挲道:“素衣你看,这卷发丝莹润光泽,质地柔顺滑软丝毫无有枯败之象,我虽不知那妖女的血液在你体内发生了何种变化,然依我的经验来看这分明就是生发之象端不是坏处。而且这白发看来倒比黑发别致了几分。” 白素衣眼中透着一丝喜意道:“当真?” 莫仲卿笑道:“比金子还真,有道是铅华不染朱颜,乌鬓骤生云发,我家素衣这回更是素雅淡丽了几分,云胡不美?” 白素衣当然不会全信这些说辞,可听他如此直白的夸赞,却仍令她面染桃红,话语也变了忸怩了几分:“瞧你说的,我又不是叮当那岁数,给你哄两句就高兴的,嗯,再说,你以前都不会说这些,尽是哄人的好话儿。” 莫仲卿自然不会说是二师兄教的,见白素衣重开笑颜倒也见好就收,忙悄声道:“重虞平时都和你住在这儿么?” 白素衣道:“起先是的,可最近几天她似乎身体不适,晚上从不回来和我同睡,不知去了哪里。” 莫仲卿听罢计上心来道:“你听我说,这些天趁重虞对我不加防范,表面上我东逛西走实则是在岛的东南面偷偷造了一艘木筏,虽然简易好在够结实,也足够我们二人漂离此处。四日之后重虞应劫期的前一夜应当是她最为虚弱的时候,我们应该可以趁夜逃走,而在这之前,你得需和我演戏,重虞说什么就做什么,尽量不要惹她怀疑。” “其实……” “嗯?” 白素衣本想有话要说,可见到莫仲卿那股坚定不易的神色后方,嗫嚅半响,终是摇了摇头道:“没什么,都依你便是。” 第八十一章 血海空历劫(三) 随后二人就如重虞看到的那般佯装频望风景,而重虞不知真是异常虚弱还是真不想打扰二人这为数不多的幽会,竟是一次都不曾现身也不知去了哪里,这使得莫仲卿逃走之心益发坚定。 就在四日后的夜晚,二人将事先采来的野果、吃食负在肩上轻轻地推开了木门,趁着夜色向藏匿木筏的海岸处遁去。 这夜风平浪静,一切犹如往常,月光下,一片白色的沙滩上两双足迹的尽头是二人拖着木筏的身影。 堪堪将木筏推至水面,莫仲卿拭了拭白素衣的汗水道:“先上去,前面就由我推着,待得水深些后我再上去。” 白素衣转而回首远方高处木屋,凝望片刻,终于攀上木筏开始拾掇其上的物品。 莫仲卿见她已然坐稳,双手暗运真气开始推着木筏汩汩前行,渐渐地海水开始漫过双膝、淹过胸肩,再往前已然开始泅水推行。 时间一久,离得小岛越远,莫仲卿越觉安全,待得一盏茶后,莫仲卿这才轻声一纵,跳上木筏,将白素衣手中的木浆抢到手中,笑道:“你又不会这些,我至少在书中看过,所以还是我来。” 白素衣见他凡事都亲力亲为,丝毫不让自己有所出力,反而有些不自在地道:“事情都让你抢了,那我还能做什么?” 莫仲卿笑了笑,忽然冷不丁地道:“要不你剥个野果亲手喂我?倒有些饿了。” 白素衣听来不免一阵脸红,嘴上虽是不应,可手中已开始用海水清洗果子,就着剥了起来。 莫仲卿起初只是半开玩笑,见她这般照做,霎时一股热流化作缕缕甜意暖入了心窝,连带着迷离的月色也更加可爱了几分。 然而就在二人频频对望,含情脉脉时,原本风平浪静的海水竟突如汩汩沸腾的热水般忽地冒起了气泡。 顷刻间,海面下又有一股暗流涌动,带得木筏猛烈晃荡,白素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惊,身子顿时失去平衡,剥好的果子‘啵’的一声掉入海里。 莫仲卿哪里还管那果子,飞身上前扶稳白素衣,而这时却却听四面八方突地传来一阵古怪的音调,小半晌,海面复归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而就在二人不知所措时一只粉白玉润的手竟缓缓伸出了水面,一对儿修长的玉指还夹着那颗方才落入水中的果子。 二人见着这只粉白素手,顿时心凉了半截,好一会儿,莫仲卿方才平静道:“出来吧,莫要装神弄鬼的。” 这般说着,那只手突然往水中一缩,旋儿却是溅起一阵水花,便见一段袅娜身影从水中鱼跃而出。 什么叫出水芙蓉,什么又叫温香玉润?这大约用来形容眼前之景是再好不过的了。 只瞧那月光朦胧如纱染身,水珠渐滴、晶莹透澈,这两两相合下便将重虞玉体的曲线托得是曼妙玲珑纤毫毕现,而眉间那点殷红朱砂更将那抹月白身姿衬得分外撩人。 莫仲卿只一眼、大脑便轰然作响,他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一副令人热血贲张的胴体,更何况还有着三分神似白素衣的面孔。 片余,莫仲卿缓过神来急忙背对重虞,扭头看着白素衣、面色尴尬不已地道:“你,怎么没穿衣裳就上来了!” 重虞笑道:“你看,我好心给二位捡了果子,不谢谢我就算了,倒还怪起我不知廉耻了?难道不是你嚷嚷着要我上来的?” “这……” 莫仲卿一时语塞,又听重虞笑道:“而且,我一连数日都在这片海中休息,为什么还要带着衣服?我又不知你二人会趁机溜走。”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和和气气,而在白素衣望来,重虞此刻的脸上却无半分笑意。 “她会如何处置我们?” 白素衣望着她不禁心中开始担忧起来,可那重虞似是并不着急,将果子往嘴里一送,吃进腹中,方道:“我猜你们是想去通风报信,好让那群庸俗之辈来挖我的心,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莫仲卿听着,忙道:“不是的,我只是想带素衣走,素衣不是你,也不能化作蛟龙之身,根本不可能为你吸引太多的天雷,为何要她去送死?” 重虞笑了笑,道:“是么?那你以为她出去就能活命了?” 二人听着心头一惊,就听重虞自顾自地解释道:“素衣这丫头现在体内有我的血引动后所产生的妖族气息,此妖气非比寻常,若不按我们妖族的法子去收敛,慢说昆仑山那群杂毛道士,就是江湖上的能人异士也不会放过她的,所以留下来比你们回去要安全的多。” 二人心下一凛,莫仲卿冷冷地道:“你不过是想诓素衣留下来甘心替你去死。” 重虞似笑非笑道:“看来你不信?” 莫仲卿当然不信,干脆连回答都省略了。 重虞见着笑了笑,望向了白素衣,那眼神仿佛再说:“看来你也不信。” 白素衣怔了怔,迟疑道:“姐姐,我……” “够了,我不想听了。” 突然,只见重虞冷冷地打断了白素衣继续说下去,旋儿神色一变,漠然道:“有道是自古人、妖不两立,正如二位不信我一样,我也不用信你们,全都留下来陪我渡劫吧。” 重虞说到最后一句,脸上竟比那月色还要冷上几分。 莫仲卿自始至终背对着她不知这些前后变化,听她这般口气,当即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冷笑着回击道:“自私冷血,你果然没有半分人性。” 重虞在白素衣的注视下慢慢走近莫仲卿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脸颊道:“公子你气傻了么?,一条蛟龙的血又怎会是热的?至于人性?呵……” 重虞轻轻一笑显然不想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可看着莫仲卿那铁青的脸色,却又故意补充道:“明天这个时候,我就让你喜欢的素衣替我去挡第一道天雷,若是能当下第一道,那还有第二道,三道,总共有九道哦,所以现下我要带她回去,你要走就自个儿走好了。” 这般说罢,重虞侧身一闪,白素衣早有防备可还是被她一抓之下顿时失去了全身的劲道。 莫仲卿见着当下再也不顾男女大防伸手去夺,可那重虞的全身却犹如裹了一层鱼皮般让人摸不着边,跟着凭空一滑,就势离开木筏退至水面,看也不看莫仲卿便携着手中白素衣从容而去。 莫仲卿看着重虞澄萍渡水愈去愈远的身姿气得一蹬竹筏,越发恼恨自己修为低微,斗不过她。良久,忽地重重叹了一口气,拿起木浆飞快地向小岛划去。待得筏离人去,海水上的波涛渐归于平静,静得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第八十二章 血海空历劫(四) 月若变色、将有灾祸,赤蓝青黑、殃及四方。 深秋过后,黑夜似乎比以往更为迫不及待的赶走了白天,而以往为行人照亮归路的明月也在此刻变得幽暗诡谲,红得令人惊心动魄仿若蘸血画就。 这难得一见的红月对于中原大地的百姓来说堪称奇景,可再怎么稀有也不过是某种天象使然,它变个颜色又碍不着自己吃饭睡觉,也仅能充作大多数人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罢了。 不过这一景致对于远在千里外海岛上的两人来说却是生死攸关的时刻。 赤月红海。 不是海红,而是那团硕大的血月将整片夜色中的海水照得澄光发红,就连小岛上的木屋,植被,沙滩也都迅速染上了一层红红的月色。 莫仲卿与白素衣二人凝视着血月暗暗心惊,虽不知天劫会何时到来,但二人俱都知道,自己此刻不过砧板上的鱼肉既不能逃也不能问,自己的生死已完完全全在身旁这个妖女重虞的手中。 这种任人宰割的滋味未免叫莫仲卿心中发苦,可面对强大如斯的重虞也唯有攥住白素衣的手,作着力所能及的抚慰。 但他绝不甘心就此认命,不到最后一刻也绝不会放弃,他甚至已做好牺牲的准备,去为白素衣争取哪怕是一丁点的机会。 而比起莫仲卿这般坚毅的决心,此刻的重虞却眼带迷离,那双清冷的目光透过重重月色仿佛看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她在想些什么?难道是在发呆?” 白素衣眉头轻皱,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冒出这等古怪的念头。 良久,一片青云忽然飘至月角,紧接着更多的垂云开始纷纷向着血月聚集。不一会儿,血月好似披上一抹朦胧的浣纱,将仅有的红光也悉数遮掩了起来。 然后便是一望无际的漆黑,便是迅速加快的心跳,莫仲卿虽未见过天劫,但此番奇景还有其他可解释的么? 果不其然,风平浪静的海水突兀地掀起一阵怪风,怪风呼啸着经过三人身旁,又在半息之间戛然而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莫仲卿不是傻子,他扭头看向重虞,就见她整个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终于要开始了,二位紧张不?” 二人当然紧张。 “这妖女会用什么方式让素衣去抵挡天雷?自己又如何争取到机会?” 莫仲卿对此早已盘算了不下数千种对策,然而令人诧异的是从酉时到现在这妖女便叫自己与白素衣干站在这里,既不让与自己说话,也不采取任何动作,仿佛三人就是来海边一观眼前的盛景。 莫仲卿摸不准这妖女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无法预知的计划就无法从中找出破绽,也就无法给素衣制造逃跑的机会,所以他终于直白地问道:“我们就这么干站了?不如说说你打算让素衣如何替你挡那天雷?” 重虞笑着望了他一眼,旋儿扭过头又直视海面道:“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奇景,多看一眼是一眼,难道你就这么急着让你的心上人去送死么?” “当然不是。” 莫仲卿本想出声反驳,可话到嘴边便迎上了白素衣那温柔的目光。 只见她摇了摇头,双手用力回握住自己,脸上竟微微笑了起来。 莫仲卿当然明白这层笑容有着劝阻之意,劝自己不要激怒重虞,这样说不定按照重虞的脾性,自己还有生还的可能。 莫仲卿当然是知道这点的,可他能独自苟活么? 答案显而易见,他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三人表情不尽相同,心中亦是各有所思。 一炷香过后待得最后一片青云将血月悉数遮住,大海也已变得狂躁不安,狂躁的还有海面上的阴风,阴风怒嚎,暗涛汹涌叠浪。 一时间仿若天地为之恸哭,飙风四起下惊得岛上的植被颤栗不已。 白素衣单手急急捋住不断缭乱飞扬的发丝,然而还是有数缕白发逃开了指间,于风中曼舞。而反观重虞周身上下竟纹丝不动,不过那表情却是益发凝重,片刻,竟听她缓缓道:“我该去了,这里等着。” 莫仲卿下意识地将白素衣护在身后,沉声道:“什么意思?这里等你?” 重虞回过头看着莫仲卿的举动,眼里尽是笑意道:“是呀,本尊突然改变主意了,你俩好自为之吧。” “你…” 二人来不及惊讶就见重虞再次使那缩地成寸的功夫,只一步已离开沙滩,再一踏已翩然入海顿失踪迹。 而这之后,风狂气烈,莫仲卿将白素衣迅速拥入怀中,他不确定重虞话中真假,但是想来若真有天雷劈来,他决定与素衣共进退。 这般想着,一道电光乍起,夜空顿时亮如白昼,阵阵惊雷炸响过后,身前数丈之外的海水开始分起数个漩涡,转瞬间,那海水组成的漩涡愈旋愈大,渐渐地开始各自融合。 十数息后,一圈约有十丈宽的巨大漩涡出现在了海面之上。就在二人惊叹不已时,低陷的漩涡中心,一道水柱忽然冲天而去,霎时风啸雨疾瞬间将二人全身打湿,真不知这到底是下雨还是那巨大的冲天水柱所带来的海水波及。 莫仲卿望着远处那连接海天之间不断壮大的水柱,心下惊疑不定,《鉴玄录》中提及过此种现象叫做“龙吸水”,然则并未提及是何缘由引发,而现所见才知必与蛟龙应劫有关!只不过这“龙吸水”的壮观奇景似乎还只是一个开端。 片刻之后,云层之中开始有电弧不停闪烁,仿若一条条电龙在云层中蹿跃腾挪,翻转龙体。 而就在二人频频遥看之际,一道细小的电弧突兀地脱离云体,直向二人袭来。莫仲卿一惊之下未来得及动作便听四面八方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吼,电弧转瞬便在半空中被这股怒吼所产生的气浪震得失去了踪迹。 二人心惊之余,无暇多想就见那云层中的条条电弧又悉数向着水柱窜去。 一道,两道,电光石火间,数道电弧八方齐至,全力撞击水柱后却是犹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再无半点动静。 待得电弧耗尽之后,云层开始渐渐散开、海水似也重归平静,一团硕大的血月重现,其中却多了一条黑影。待得云开月明,二人凝望遥视,这才赫然瞧见这条黑影乃是一条白蛟! 第八十三章 血海空历劫(五) 那白蛟鹿角驼头,双眼似兔,三尺冉须下,一块青色逆鳞附于龙颈之上,而那长长的背部是一块块细密光泽,约有成年男子大小的白色龙鳞所覆盖。 据《鉴玄录》记载,若已成龙定当化出五爪,届时嘘气成雾,乱云拨月一飞千里自是不在话下,所以莫仲卿断定重虞并未渡劫成功,现下也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而此刻的莫仲卿心中多多少少开始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他并不知道重虞为何突然放过自己与白素衣,甚至在方才她竟还救下了自己。 “这是为什么?难道又是某种阴谋的开端?” 莫仲卿与白素衣互望一眼俱是不知,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心中忽然起了某种玄奥的变化,忽然希望这个抓自己的来重虞能安然渡劫化龙。 期望自己的敌人去变得更为强大,实在是个愚蠢的决定。大约也只有莫仲卿和白素衣才会生出这般想法吧。 白蛟似也感受到了二人愚蠢的目光,微转臻首,望了望岛中,那龙眼似是还特意笑了笑,莫仲卿当然不曾见过蛟龙发笑,但他就是知道在这一刻她肯定是笑着的。至于为何发笑却又不得而知。 血月当空,那将乌云与海水连接起来的巨大白蛟确定二人安全后,顺势喷出一股白雾,霎时周遭海面开始渐生水雾,就在水雾刚刚拢罩白蛟半身,形成一道“雾盾”之际,乌沉的天空也不见任何征兆,一道粗大的红光猝然劈下,转眼便击中了白蛟。 立时,一整片密密麻麻的红色电弧顷刻遍布蛟身,白蛟周身轻颤似是极力忍耐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然而那电弧未消,紧接着第二道红色闪电又在云层中酝酿。白蛟抬头来望,忽见蛟身一怔,那对硕大的蛟龙眼竟微微眯了起来,而与此同时藏于莫仲卿怀中的白素衣身子却没来由的一颤,脸色霎时雪白。 莫仲卿见着刚想问话,就见那化为白蛟的重虞竟突然离开由水汽所组成的雾盾,跟着腾身而起,竟合身向着小岛扑来,莫仲卿见着心中一凉,却见白蛟离得小岛数丈时一击神龙摆尾,突然击向了半空! 立时、空中那道红色电芒同时落下无巧不巧地击在了白蛟的尾端。白蛟吃痛一声哀嚎刚起,整条蛟身已忽地跌入海中,水面下那时不时吞吐的电光让岛上二人的心跟着揪了起来。 莫仲卿此刻就算仍有万般疑问,但重虞二次舍身救人却不是假的! 而就在白蛟喘着粗气刚从海水中探出头来,谁知那第三道犹如手臂粗细的红芒已然迎头立劈而去,轰然炸响下,蛟龙被击得蛟身猛然一弓,跟着数道电芒分股而下,转瞬间白蛟身上鳞片激飞,血肉焦黑,看得二人是心惊肉跳,又同样在想为什么不变回人身来躲避这滚滚天威。 就在如此思忖下,又有一道两丈粗的电芒开始在云层中不断跳动。 白蛟见状,虽然全身早已是血肉模糊但眼神竟益发坚毅仍,只见她抬起蛟身猛力一吼再次腾身上跃,带着冲天水势竟朝着电芒遥遥撞去。 只见她跃过血月,穿过云层,怒向电芒! 一瞬间,雷鸣立止,白蛟从云层跌落,而在半空中片片龙鳞飞洒下,身上斑驳不堪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而原本平滑的腹部居然凭空多出了两只娇嫩的肉爪。 这一系列的变化看得二人咋舌不已,期间奇象异景端是令人匪夷所思,望着重虞有惊无险的渡过雷劫,二人心中忽生欣慰之情,虽然明知重虞化龙之后比之以前更加难以对付,然而此时此刻莫仲卿的心中早已没有先前那股敌对之情,方才重虞那两番舍身救己的举动已充分说明着什么。 是的,即便她救自己二人是为了以那天雷锻炼蛟身,破茧成蝶。 而此时,重虞回到水中并没有立时腾云驾雾遨游九天,而是缓缓游动着蛟身靠向了小岛,低下龙头逼近二人身前。待得巨大的龙头近在咫尺、白素衣这才察觉到龙眼之中满是疲惫之意,也因此无法迅速变回人身。 白素衣见着心中一软,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摸了摸龙须以示安慰,一旁莫仲卿瞧着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忙想阻止白素衣这不知轻重的举动,却见龙首率先重重地打了个响鼻,复而弓起身来扭头向远处望去。 远方一片深海迷雾,二人自是瞧不大清楚,可重虞一双龙眼却是将其看得明明白白。 迷雾中、一艘八帆战舰乘风破浪而来,所过之处搅得雾气翻滚,立时分作两旁,船身上放置着数张丈长的攻城弩,而每张攻城弩之后都站着一群披甲士卒外,还可以瞧见甲板上叠着一圈圈手臂粗细的铁链占满了剩下的空处。 比起这稍显拥挤的船身,船头处只立着一名女子。 女子剑眉入鬓眸似寒星,银甲戎装护身,雕翎流云作饰,背负玉柄长弓,长发遍洒银枪! 此刻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重虞,重虞自也看到了她,当二人互相望着彼此的同时,这一龙一人,一大一小的眼中顷刻燃起熊熊的战意。 是的,她们虽互不相识,却俱都知道只有一人能生离此海。 重虞再次轻蔑一哼,转而挪动巨大的龙身潜入了水中,朝战舰急游而去。 一时间,激浪飞花、愈行愈速,冲开迷雾转眼便出现在了战舰二十丈开外。女子见白龙靠近忽而将手中银枪钉在了甲板上,抬手取出背中玉弓,用修长的双指抽出一支黑身白羽,其上铭文密布的箭支,向着重虞龙首的眉心处缓缓拉开了弓弦。 女子每拉一寸,重虞便进得一分,待得接近十丈内时,女子堪堪将弓拉成了满月。 此时船上士卒也纷纷调转攻城弩,而重虞见到女子手中那柄玉质角弓时,龙眼一跳,跟着猛地一吼,声震数里,船上士立时卒东倒西歪,唯独那船头女子却是巍然不动。 片刻,就在女子凝神数息之后,忽然深吸一口气,就在心跳停顿的一瞬间,一松右手拇指,但听‘咻’的破风声响乍起,黑色的箭矢已如流星追月般疾射而去。 而此刻身在岛上的二人也终于看到了这八帆战船。看清了船上那女子,当他二人看到熟悉的崇明士卒服饰时,竟双双变了颜色。 第八十四章 朱月朗中天(一) 黑夜,冷箭、白龙,飙血! 但见箭来,顷刻洞穿而过,重虞那龙首轻轻一晃虽极是自信地避过了眉心,却仍是眼睁睁地看着雪白皎洁的龙颈上多了一个清晰的血眼。 “我居然没有避开它?” 起初重虞睁着龙眼不敢置信,而越来越深的痛楚却使她不得不信,也愈加羞愤。 羞的是自己居然被一个凡人女子所伤,继而令她更为愤怒的是这柄三百年前用来击伤妖帝离吻的“开天弓”今天竟重新出现了这眼前,那么这个女子是谁?她为何能拉开那开天弓,是不是三百年那人的后裔? “是的,一定是的!” 电光石火间,重虞止不住这般去想,是以新仇旧恨一股脑儿地加在了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上。 她此刻恨不得生吞她。 然而当箭矢从身中穿过后,其上密布的铭文却牢牢扎根在了体力,不过须臾,那密布的黑色铭文突然从伤口溢出犹如条条蚯蚓般向着周遭扩散,重虞意识到随着铭文占据龙身愈多,证据龙体就益发滞涩沉重。 这使得她惊怒交加,终于抛却最后一丝冷静,昂起龙首怒然一吼,身遭霎时疾风催浪,凶浪顿时飞腾而起,化作道道宛似婴儿手臂般粗细的水箭向着面前八帆战舰飚射而去! “躲开。” 船头女子急喝的同时,挥舞着银枪尽量抵御水箭保护着自己与后排未能及时逃开的士卒,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时间的推移,水箭不减反增,竟从四面八方升腾而起,扑射而来,紧接着,惨叫声此起彼伏,期间还夹杂着木板骤裂,碎屑飞溅的声响。 女子眉宇轻皱,从腰间摸出一枚烟筒就地一拉,霎时腾空砰然作响,就在烟花四散下,其后迷雾之中陆续传来一阵阵烟花传讯。 重虞侧转龙首向远处凝望,这才注意到迷夜中又有七艘一模一样的八帆战舰迅速驶来。 此时,为首船头上身穿七星道袍的天相道人手挥长剑脚踏禹步于船头不停走动,其后七艘船身上也有着身穿道袍的昆仑派弟子正做着同一件事情。 彼时,随着昆仑派众人动作愈来愈快,一时间风发飙拂,诸帆鼓鼓船行若怒! 只是远在海面上的重虞见着却是冷笑不已,龙眼中满是不屑。 这情景她当然见过,就是昆仑派引以为豪的戏法“御水神行”。之所以称它为戏法,那是因为此法源自本族蛟龙所有,昆仑派不过偷学模仿罢了。 重虞这般轻轻一念随后转过龙首,回望船上女子。 她先前不确定,但和她交手多时,已察觉出此女子身上有着一股令人讨厌且熟悉的气息。这使得她更加确定此女定与三百年前斩杀自己叔父妖帝离吻的人有关,是以,无论是先前一箭之仇,还是血亲之恨,她都要将眼前之人杀之而后快。 而能拉动开天弓伤及重虞的女子是谁?自然是将门虎女叶千雪。 她此刻凝视着面前巍峨如山的重虞,心下亦是暗惊不已。 这妖龙重虞方才分明中了自家代代相传的弑妖箭,据说当年妖帝离吻也在此弓矢下吃了大亏,可现下从表面来看似乎那箭杆铭文并未达到理想的效果。 望着重虞龙眼中透出的冷意,她紧了紧枪尖终于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彼时、风动船摇,船体一晃,叶千雪急忙使了个千斤坠站稳了脚跟,可随着巨大船身的摇摆益发剧烈,她猛然惊醒过来这分明不是大风的缘故,而是水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摇摆着船体。 她望了望眼前依然不动的重虞,霎时意识到了什么,只是此刻却也晚了。 随着一连串‘咔嚓’巨响,叶千雪一个“旱地拔葱”立时弹跃而起,当她回首惊鸿一瞥便骇然瞧见那原本站立的甲板已被一条白色的龙尾生生洞穿。 这八帆战舰可是用百年杉木所铸,其硬度可想而知。 重虞见一击未中,立时抽回龙尾,海水顷刻灌入船舱,不过须臾船身开始倾斜,沉没也只在片刻之间。侥幸不死的水手和士卒已经乱作一团跳入水中纷纷逃生而去。 而与这惊慌纷乱的场面来比,叶千雪却冷静的有些不像话。她此刻立在船头没有动,也不是不想逃,只是她知道此时不论逃到哪里,重虞都不会放过自己。这是一种面对危险所产生的直觉,就好像高手过招能洞悉到对方的杀气。 重虞自然没有愚蠢到将杀气外露,但那一对犹如灯笼般大小的龙眼却传递着比杀气还要浓烈几分的冷意,叶千雪不知她为什么自始至终如此盯视自己。 但这不重要,她甚至来不及惧怕,反是快速扭头一瞥身后海面上四散逃去的士卒和疾行而来的战舰,跟着轻轻一跃,双脚猛踢桅杆一个借力已攀跃其上。 而后双足立于峭窄的桅杆上呈一字站稳,右手横枪而待,左掌上翻,四指指尖向内微微来回曲张,瞧其动作竟是向重虞招了招手以示邀战。 她竟敢以这种姿势去明目张胆的挑衅? 重虞张开龙嘴无声地笑了起来,她也并没有发怒,因为此刻铺天而起的水球已满含着杀心! 霎时,水球砰然炸开化作无数的水箭,犹如骤雨般劈头盖脸地向着桅杆上那个单薄的人影激射而去。 叶千雪见着心下一凛,立时将长枪舞得如封似闭,真气透枪而出,将自身周围形成了一道淡淡的白晕。 只是这由真气所化的白晕实在难以抵挡如此震撼的攻势。一阵细密的水花刚起,瞬间就有数枚水箭砸在了银甲之上发出金属般的交击声响。 水箭虽不至于穿透那不知质地的白甲,但随着时间推移,周身护盾越弱,也就有更多的水箭毫不留情地击在了身上,将那周身白甲击得深深凹陷,震得叶千雪胸闷不已。 吃着暗亏的叶千雪唯有尽量闪身腾挪,不去正面硬挡,只是如此一来于数杆桅杆之间来回穿梭跳跃,疲于奔命。 第八十五章 朱月朗中天(二) 彼时、船舱已被海水淹了大半,船身也越来越斜,桅杆也被水箭击得七零八落,眼见这立足之地是愈发的稀少。 而就在叶千雪急急一瞥身后的战舰,心算着还要为此拖延多久之际,一枚水箭却是无巧不巧地狠狠击在了叶千雪的小腿肚上。 这一下不仅让她于半空中顿然失去了平衡,小腿的那抽筋般酸痛之感也立时传出。 眼见叶千雪重重翻到在地一时难起,一旁伺机而动的重虞终于瞅准了机会。 这不动则已,一动之势堪比雷霆! 她探身向前,猛压龙首,一招蛟龙探海从高空向着倾斜的船身撞去。 叶千雪眼见这重虞冲来,即刻单掌向着甲板急急一拍!霎时、就在龙首欺进的毫厘之间,突然一圈汪蓝的太极图案从叶千雪掌中顿现,‘嘭’的一声闷响,叶千雪的身子竟受着这股反冲之力于甲板上升腾了一尺,生生错了开去,再看那龙首也已与之擦肩而过,穿入甲板之中。 然而险情之下应急出招,往往并非十全十美,这一腾虽是悉数躲过了龙身前半部,待得重虞撞进船身反应过来时,龙尾这么顺势一带,还是将叶千雪一拍而下,重重砸进了断船的甲板之中。 疼。 生疼。 全身就好似散架般生疼,这是叶千雪被击中后生出的第一感觉。而紧跟而来的眩晕感差点令她就此昏厥,这种不由自主的恍惚感令她忆起了儿时的无奈,她曾发誓再也不会像幼时那般无能只会借着别人生存! 于是她猛力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求生的欲望也促使着她强行撑起了上身,只是睁眼来瞧、眼前山岳般的重虞已出现了层层叠影,她知道自己已无余力再战。 可叶千雪根本不愿在任何人面前示弱,所以她奋力竖起长枪向着船板一插,随后双手攀着枪杆,背靠长枪硬撑着身子不让自己二度倒下。 而她的眼神也再次锋利如刀。 这种无所畏惧的眼神,却让重虞觉得厌恶极了。 她当然记得三百年前一个人类男子就是带着这种眼神每每濒临危境却又能绝处逢生。那男子似乎是人类中的某个领袖,就是他杀伤了妖帝离吻,将腥风血雨带进整座万寿山。 而此刻又见到这股眼神的重虞突然笑了起来,她决定折磨下眼前这个女子,来看看这股眼神的背后到底有没有凡人该有的怯弱。 重虞这般想着身子早已开始行动,只见她带起巨大的龙身将只剩半截的战舰全数卷起不让其沉下,然后竟然缓缓蜷缩龙身开始一尺一尺地挤压着半截船身。 挤压后的船身碎裂成块,而更多的便成了片片尖锐木刺,这对于拥有龙鳞护身的重虞来说根本不能算是威胁,可对于正中心凡人之躯的叶千雪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棘林。 重虞这番举动尽落百丈开外七艘战舰上众人的眼里,多数人暗自紧握成拳悲愤不已,一应昆仑弟子更是将真气催逼至极致,势要将战舰速度催发至极致! 反观为首船头的慕容流苏,他眼神噙着七分温柔三分冷酷,望着前方半截船身,良久才道:“七杀听令,众弩对准妖龙齐射,莫要枉费吾妻一番美意!” 众人当下一怔,天相老人皱着眉头阻止道:“弩箭不长眼,恐有伤及襄王之女。” 慕容流苏一听,神情顿时激愤道:“我又怎会不知,小雪乃是我未婚妻,此时最懂她的是我,最心疼她的还是我!” 说到此处,慕容流苏微微一顿,望了甲板上的众人一眼,沉声道:“然而这重虞实力委实不容小觑,先是历经雷劫不倒,再经弑妖箭削弱,可此时却仍是生龙活虎不见力歇,若不冒些风险,不但救不了小雪,恐怕我们这七艘战舰还真不够她重虞戏耍。倘若因此作战失败便有负玄真公主殿下的旨意,更对不起死去的无数灾民!” 言到最后,慕容流苏已满含悲腔,那神情仿佛做了一个艰难却又不得不做的决定,麾下七杀部众见者不由肃然起敬,心道当今世道能作出如此牺牲的又有几人? 传令兵解下腰间烟筒,刚想依言传令,却听到一旁莫少英冷不丁地说道:“慕容公子好会说笑,竟拿别人的性命成就自己的大义。” 慕容流苏飞快抹了抹眼角,转过身正视道:“莫少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吗?更何况这放箭小雪有可能生还,若不放必是十死无生,难道你不长眼睛么!” “呵” 莫少英轻笑,截口道:“我当然有眼睛,而且还有良心。” 这般说完,也不再去瞧慕容流苏那隐有怒容的神情,在船身甲板上来回踱步,上望下眺,再看到那船身中间上架着的小型木舟时,他的眼神跟着一亮,随后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一跃,半空中拔出腰间流渊朝着木舟便是一顿劈砍。 顷刻之后,原本的木舟已化作片片木板,莫少英挑了几块作为船龙骨的硬板,看也不看惊愕的众人,来到船头,将一块木板向外猛然一掷,随后整个人身姿一晃带着剩余的木板跳下船头。 随船而来的莫方闻心里顿时一阵紧张,赶忙扶栏来望,这才发现莫少英已然一脚踩在木板上,进而用力一踏又再度高高跃起荡向前去,于半空中二度挥出一块短板于三丈开外,身形跟着飘下,如此循环往复下莫少英竟然生生荡出十丈之外。 可还未至半途,莫少英手中薄板已是所剩无几,人也跟着跌入漆黑一片的海面中。 船上众人见着不免一阵失望,那慕容流苏望了望,当即冷声道:“哼,不自量力,传我令,依计划行事,违者、斩!” 于是烟花湛蓝,乍现骤灭,众船士卒得令,纷纷开始忙碌。 只见各船攻城弩旁的三五彪行大汉早已将连着数圈铁链的钢身重矢搬至其弩槽口,随后九名士卒迅速带上牛皮护手合力拉起机括来。 一时间、但听风中各处不断传来金属机括的‘咔咔’声,恍若远古巨兽正在酝酿着惊天的愤怒。 转眼异声渐渐止歇,为首船头又再次亮起一道红光,待得光芒散尽,七艘战舰十四股铁链齐齐向着重虞激射而去,长链穿风,声响低沉,伴着‘刺啦’作响一路高歌猛进。 抱着浮板浮于海面的莫少英闻声回顾,心思电转下竟将手中余下的两块浮板悉数摊开,身子一跃,两脚踩上浮板,未及站稳脚跟,瞅着临近一根铁链奋力猛跃,于半空中拔出流渊竟是赌命一刺! 瞬时黑夜中一阵绚丽火花带着一连串刺耳的‘当当…’声响,流渊不但未断反是穿入链洞之中,彼时、长链去势不减顺势便带着莫少英一道向着重虞飞去。 第八十六章 朱月朗中天(三) “这小子竟能想出如此怪诞的法子!” 远处,船上众人的表情可谓相当精彩,显见这份随机应变的能力已博得众人的肯定。 然而危险还未过去,这仅仅是开始,那化为巨大龙身的重虞看也不看飞来的锁链和莫少英,此刻在她的眼中唯有被自己圈禁在中央的叶千雪。 随着龙身的绞杀速度加快,身近的木棘也益发临近,甚至已有长一些的尖刺在叶千雪脸上划出了血痕,可她仍未有半分闪躲的意思,而那眼神依旧顽强,仿佛就算木片刺入眼中都不会去皱一皱眉头。 “哼!” 突然,重虞重重打了响鼻,仿佛失去了耐心般眼神骤然一冷,欲猛力收紧龙身结束这无聊的游戏之际,只听莫少英狂喝一声,右瞳顷刻化为黑焰,周身黑气腾腾,显见已将那煞气催逼到了极致。 只是重虞却不予理会,眼中更是充满了不屑,对她来说这数十根长链也不过纸糊的程度,至于纸上蹦跶着的蚂蚱就更加令人啼笑皆非了。 果然,但听“咣当”一声脆响,长链非但未能击穿厚厚的龙鳞,甚至那龙鳞也只是象征性地掀开了一角,可谁也不曾料到,那被重虞试做蚂蚱的莫少英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竟在间不容发之际顺着长链从容一跃,“呲”的一声闷响,便将黑气沉沉的流渊刺入了肉间。 “呵……” 重虞心中笑了起来,一阵犹如鱼刺入肉中的疼痛感终于让她起了那一丝丝好奇和兴趣。 她停下动作俯首来瞧,便发现那罪魁祸首早已马不停蹄地携剑冲向正中的叶千雪,那等无畏的神情实在叫人看着心生怜悯。 “实在是有些可爱的小家伙,我就姑且成全你好了……” 重虞冷笑着,嘴角轻轻地露出一抹残忍,两只龙眼饶有兴致地看着飞身而来的莫少英堪堪抱住叶千雪后这才不紧不慢骤然盘身一收! 一阵木板爆裂之声顷刻炸响,旋即残木崩飞、支离破碎,骤然间哪里还有完整的船形? 至于甲板上相拥的俩人就更别提了! 重虞做完这一切突觉有些索然无味,她发觉所谓的复仇过后也并没有获得多大的快感,不过现下她不能就此收手,显然仍有一些讨厌的蚊虫需要打发。 此刻飞来的长链不断击打着她的龙身,虽不至于有多大损伤,可爱惜躯体的她自然不会令这些俗物伤了身子半分。 她开始从容地躲闪着,而龙眼却是望着身前不远处的七艘八帆战舰不知又在做何盘算。 远处岛上的莫仲卿与白素衣二人看着重虞亲手将一艘巨大的战舰绞杀于怀,心里虽是五味杂陈,却也并没有生出多少厌恶之心。 他二人身在岛中不能做些什么,更不可能劝阻重虞不去做,但若是知道莫少英与叶千雪就在刚才双双沉身海里时,不知这二人又会作何念想? 二人自然没看到这幕惨剧,为首船头的众人却是明明白白,只是他们现在来不及悲伤,因为妖龙重虞的强大已超乎众人的想象,即使他们就此上前拼命也不过徒添伤亡。 那昆仑派的雷亟铁索阵既然对重虞无效,那么也就很难再有武器能伤及重虞。 就在众人一脸心灰意冷时,突然,那重虞灵动的龙躯竟是一僵,一道肉眼可辨的黑气倏忽之间散遍全身,旋儿那原本由弑妖箭所产生的铭文跟着一阵骤亮,这连番变化下众人未及惊讶,就见重虞身上的道道铭文仿佛不受控制般纷纷炸裂开来,龙鳞四溅飞射下那疾驰而去的最后三根铁链却是一瞬不瞬趁势插进了龙躯之中。 重虞连番吃痛下不禁一阵哀呜,本能地晃动着龙身企图挣脱铁链,可铁链另一端三艘战舰上的昆仑弟子却根本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只瞧其中一名缓过神来的昆仑弟子迅速掏出一枚黄符,急急往铁链上贴去,跟着划破指尖手掐道决又在黄符上一拍即离,其他两艘船上的昆仑弟子也迅速反应过来如法炮制,顷刻间、那三道铁链上以血为引的黄符化作一道紫芒顺着铁链一闪而逝,那端的重虞继而发出一阵惊天怒吼,只见她周身紫芒忽现,立时向着周遭扩散,仅仅半息时间,那白龙全身竟生生变了颜色! 立时,红月紫芒将这个黑沉的海水照得分外缤纷妖异,而美丽的色泽终归昙花一现,随着龙躯缓缓复原,重虞山岳般的龙躯仰头便倒,带起两排叠浪重重跌入海里。 就在众人欣喜若狂之际,那天相却一脸凝重地望着海面道:“这重虞一受天雷洗礼,二遭弑妖箭穿身,虽然此刻被天罡符打落海中气息暂且消失,但并不能确定其死活,故不可掉以轻心!况且……” 说到此处,他缓步走向船头,伸指言道:“况且那小岛上竟有另一股相近的妖气,贫道有些担心是那妖女重虞的同党。” 慕容流苏接道:“不错,斩草需除根,传下去,留些人手于此处搜索落水生还者,其余人等迅速下船趁小舟靠近岛屿!” 那莫方闻直望海面,仿佛要将海底看穿去寻那二师弟的身影,良久,直到海面终归平静,这才缓缓收回远眺的目光,刚想随众人下船,不料此时慕容流苏却道,“方闻兄,且慢。” 莫方闻勉强应道:“世子还有何指示。” 慕容流苏叹了口气道:“眼下莫护卫和吾妻千雪二人下落不明,还请方闻兄代吾于此督阵救援。” 莫方闻一愣,迟疑道:“这……” 慕容流苏笑道:“难道方闻兄不愿意?” “不是!” 莫方闻立即否认,又道:“只是这前方岛屿之上有妖气波动,世子贸然上岛恐有性命之忧,还是……” 慕容流苏摇了摇头,截口道:“不论是本世子的性命,还是莫护卫的性命,只要是人命都是同等的,那莫护卫能舍身救人,本世子又如何不能带头冲在一线? 莫方闻道:“可是……” 慕容流苏道:“别可是了,莫护卫是个人才,也的确让人敬佩,就让我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吧。” 说着,慕容流苏拍了拍莫方闻的肩膀,宽慰道:“叶元帅那里本世子会亲自前去解释,随后再往长安为莫护卫邀功奏请圣上追封官位并一道加封师门云踪派。但本世子也知道这些不过是些虚名薄利,比不上莫护卫的性命,所以此处就交给你了,方闻兄不会让我失望吧。” “不、当然不会。” 二人同时笑了起来,仿佛那笃定那莫少英与叶千雪真能从这茫茫大海中起死回生一般。 彼时、夜沉风和、波平浪静,那一片片碎屑残板、零星漂落于海面之上一沉一荡,仿佛似在相互低诉慰藉。至于它们在说什么也许只有照亮它们的朱月才得以听得真切。 第八十七章 无名岛孤斗 (一) 同样的月色,不同的是岛上二人此刻的脸色。 一面是前来诛妖的己方舰队,一面是抓自己来的妖女重虞,若是以往,这等天差地别的关系根本不用二人多加考虑,看见妖女战败落水本也该欢呼才对。 可通过一月的相处以及方才的两度搭救,凭空让二人的眸子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们甚至祈盼着重虞无事,能再度笑着来到自己的面前。 可直到远处战舰降下数条小舟,直到小舟载着士卒和昆仑派弟子渐渐靠近,海面上依然风平浪静,望不见那可恶的妖女身影。 白素衣有些失落道:“看来我们得救了。” 莫仲卿搂着白素衣肩膀道:“怎么,不高兴?” 白素衣反问:“你会高兴?” 莫仲卿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望着远处益发清晰的舟群,沉声道:“不管怎样,她虽然败了却不一定会死……” 白素衣扭过头望着他,截口道:“但若此刻出现在我们面前就一定会死,对吗?” 莫仲卿笑了起来,话也没必要再说下去,显见白素衣已听出这句话只不过是在有意安慰她,毕竟没有人知道重虞在受到连番重创下还能不能逃命,但若能活下来,这一定是最佳的选择。 二人俱都如此祈盼着,那重虞显然也不会是蠢材,但眼前海面上突起的浪花却又让二人傻了眼,那个本该悄悄离去的重虞竟就这般冒出了水面,堂而皇之地向他俩走来。 “你既然未死为何还要回来?” 出声的是莫仲卿,他显然不敢置信重虞居然做了如此愚蠢的决定,可看着她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心中竟又生出了几分喜意。 而重虞此刻看来并没有想象中的伤重,雪白的脖颈处也并没有被箭矢伤过的痕迹,看上去只是脸色略略苍白了些,可方才经历的一切二人却都瞧得清楚,也没有人会相信重虞是完好无损的。 莫仲卿下意识上前一步,刚要替她把脉,可话还未出口就见眼前重虞突然袖手一挥,避了开来,道:“我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你拦得住我?” 莫仲卿一呆,刚刚抬起的手干提在半空,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收回去,那副模样实在叫人见着尴尬。 一旁白素衣见着忙搭腔道:“重虞姐姐,仲卿意思是来的人是我们的朋友,会对你不利,你还是先避避再说吧。” 重虞道:“朋友?你怎就能确定他们不是来抓你的?” 白素衣一愣,这才猛然想起自己体内潜藏的妖气已被重虞悉数激发,若船上的那些朋友察觉到这些又会怎样? 如此想来,白素衣心中只觉发冷。 那莫仲卿带着三分不信道:“这么说,你回来是为了素衣?” 重虞实在懒得解释这个既愚蠢又可笑的问题,拉起白素衣便朝岛中高处的小屋走去。 莫仲卿见着立刻上前拦道:“放手,你还想作甚?” 重虞驻足却是不答,看了看莫仲卿,忽然单手伸向白素衣的秀颈。 白素衣本想反抗,然而甫遭重虞触碰,全身一如过电般一颤身形就此一顿,紧跟着就连话儿也说不出口了。 重虞语意戏谑道:“做什么?这小丫头身为同族又受了我的血。现下我受了伤,自然需她来帮我疗伤了。而我们妖族疗伤不同于你们凡人那般麻烦,只要向着这里咬上一口然后吸血补充精力就行,听明白了?” 说着,重虞特意伸出两根秀指在白素衣的项颈上肆意轻撩回绕,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莫仲卿没有说话,一张脸忽就沉了下来,双手紧握成拳仿佛下一刻就要上前拼命。 重虞见他这般模样非但没有半分收敛,反是愈发得寸进尺道:“看样子你很生气,正好我也不开心。所以我又改变主意了,不仅要吸她的血,还要摄她的精元,将她剥皮拔骨拆吃入腹。” 莫仲卿终于忍无可忍道:“你敢!” 重虞笑道:”怎的不敢?你若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不妨就试着从我手里抢抢看?” “你莫要逼我!” 莫仲卿两眼仿佛要喷出火来。 重虞冷笑着眼神中充满了不屑,那意思仿佛在说:“就是逼你又怎的?“ 莫仲卿怒视着如此直白的挑衅,生生踏前一步,临到火山爆发之际,忽又想起了什么般竟生生舒了口气道:“你是在故意气我。“ 重虞一听,乐道:“好笑,我为什么要……” 莫仲卿抬手打断她的话道:“因为你根本不会去伤了素衣,若你存着这份心思,方才就不会费心救她。所以你此刻故意这般不过是方才在争斗中吃了亏,来找我撒撒气,寻寻开心。” 重虞不以为然道:“听起来我就像个孩子。” 莫仲卿摇了摇头道:“你当然不是个孩子,但你此刻却需我和素衣的帮助,而你强横的性子却让你羞于启齿,其实你根本没有求过,所以不知道如何求人,是不是?” 重虞笑道:“你要我求你?” 莫仲卿快道:“我要你当我和素衣是朋友。” 重虞觉得更好笑道:“朋友?” 莫仲卿肃然道:“不错,是朋友,难道你此刻不用朋友的襄助?也只有朋友之间的互助是没有任何理由的。” 重虞斜睨了他一眼干脆不说话了,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人实在有些聒噪,特别是那张能说会道的嘴。 而这张嘴的主人却没有自知之明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其实一开始你只要说一声便省却了这些麻烦,留下更多的时间让我替你疗伤,这样岂不是更好?“ 不好,实在不好透了! 重虞仿佛被人戳中心思般一怔,跟着脸色也果然冷了下来:“你再乱说,信不信我这就宰了你?你要知道…” 莫仲卿没好气地截口道:“杀死我就像捏死一只臭虫般简单,对么?” 莫仲卿非但不怕威胁,还将自己想说的话抢先说了出来,这该是有多么的可恶? 重虞本想就此宰了他,可静静地看了他两眼,突又不气了,因为她忽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于是,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挟着白素衣快步向着小屋走去。 身后莫仲卿见着也是一愣,他不太确定从二师兄那里学来的法子对着重虞有没有用,只好摸了摸鼻子疾步跟上。 临到小屋门前,重虞将白素衣望里面一推,就在自身进去之前,忽然背对着门外的莫仲卿冷不丁地吩咐道:“你守好此门别让任何人进来,包括你自己。若做到了,我便认你这个朋友。” 莫仲卿一愕,望着木门被重重关上,只得喟然一叹,于木屋前盘坐下来。 第八十八章 无名岛孤斗 (二) 晨风初起,红月渐隐,可夜依然黑得那么深沉,它虽遮住了漫天繁星却盖不住那岛上亮起的百余支火把形成的火星。 火光蜿蜒前行,离高坡上两座小屋越来越近,当大片大片的火光在莫仲卿眼前晃动闪耀时,他才轻睁双眼,缓缓站起负手而立。 他看了看众人,发现熟悉的人不多,除了天相老人以及慕容流苏外皆是些陌生的面孔,不过通过衣着装扮大体上还是能猜测那道士装扮的应是昆仑派弟子,而身穿士卒服饰的应是崇明的水师军卒。 他这般望着众人的时候,众人也正以同样的目光审视着他。 这之前莫仲卿已想过很多话来解释这种场景,然而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还是开门见山来得更为妥当些,于是乎拱手,行礼,沉目敛气道:“抱歉、我不能让各位进去。” 慕容流苏一听微微诧异,心想定是莫仲卿有难言之隐,然而天相道人却未有这么好的脾气,见他出口阻拦,当下提剑喝道:“后生,快让开,否则老道不客气了!” 莫仲卿当然是不会让的,却也不想与天相动手,是以杵在那里一言不发。 天相刚要发怒,就见慕容流苏抢先上前一步隔开二人试着从中劝解道:“仲卿老弟,我们在来的路上,天相道人的徒弟就是受了那妖女的蛊惑,最后不惜自焚而死也要拖慢我等脚步,而天相道人见你现在做的事情与他徒儿一般无二,所以才这般不讲情面,你不要怪他,更不要执迷不悟袒护里面的妖族。” 天相脸色铁青道:“哼,休要再提那逆徒!” 莫仲卿心中一凛,他自然知道天相口中的逆徒指的是司徒兄,可司徒兄又怎会是逆徒?想起他那爽朗的笑容,心里却是一百个不信,而他甘愿为重虞自焚而死就更加让人匪夷所思了。 “司徒兄和重虞有什么关系,难道也与我一样?” 转念间想起这大半月与重虞过往的点点滴滴,小半晌竟下意识地问出了心头的疑惑:“人与妖不能共存么?其实妖族行事并不一定都是坏事。正如我们……” 莫仲卿还待欲说,天相道人却早已瞪红了眼,大骂道:“放屁!简直一派胡言,人就是人,妖就是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莫仲卿一听眉头轻皱,那厢慕容流苏已接话道:“天相道人这话虽是太过绝对,然而古语能传至今日的皆有其三分道理可言,更何况这木屋中除了妖龙重虞,更有另一股相近的妖气。放任两只大妖不除,你让天相道人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又如何向战死的士卒们交代?” 莫仲卿本来想找个好时机将白素衣是妖的事实说出来让众人慢慢接受,然而再听到天相道人话中流露出来的坚决之意以及他身后众人愤愤的表情后,这才相信自己还是太傻太天真了些。 慕容流苏见他久不出言,望了望木屋,忽道:“仲卿老弟,素衣姑娘呢?她现下在何处?” 莫仲卿一听,已决定暂且隐瞒事实道:“白姑娘受了些伤在左侧的屋中休息,不宜出来见客。” 慕容流苏轻‘哦’一声,倒也没再追问,只是那双眼神中流露出来的疑色却任何人都看得到的。 身旁的天相道人听着二人絮叨早已不耐,手提镇岳抢上前来,沉声道:“后生,你莫要再拖延时间,若不是瞧在莫行则那老小子这次突然转性,捎信告知重虞位置的份上,老道也就不会与你说道半天,最后问一次,你让是不让?!” 莫仲卿闻言这才知原来最后还是师父出手了。 想来定是得知自己与素衣被重虞虏去下落不明这才以卜算之术从旁相助,然而事到如今这番好意反倒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这难道就是师父常说的因果自有天定么?自己又该如何去化解这道难题呢? 而当一个人踌躇不决时,往往时间总会替他选择的。 天相见他不答,当下冷哼道:“冥顽不灵!老道我今天就替莫行则那小子管教管教你这后生。” 说罢、天相道人刚要上前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年轻男子的话音:“天相师叔且慢,杀鸡焉用牛刀,就让弟子吾不悔代长老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一心袒护妖孽的年轻人!” 吾不悔? 这道号有些稀奇,天相道人心觉异样,扭头循声望去,见来人面孔生疏,遂疑惑道:“你是何人门下?我怎的没见过你?” 吾不悔恭敬一礼,沉声道:“师从天同门下,为其四代弟子!” 这语意铿锵有力,嗓音清朗嘹亮令众人听起来如沐春风,待得吾不悔临近身侧,天相这才发现来人一脸正气凛然,早已将利剑持握于手,蓄势待发。 天相摸了摸胡须,轻轻点了点头回过头来望着莫仲卿道:“也好,就由你代老道上前教训教训这后生,记得点到为止。” 吾不悔点头应允,绕过天相上前一步,面向莫仲卿道了声“得罪”,甫一出手便是正宗的昆仑剑法,后方昆仑弟子见着刚想喝彩,然而就在此处只见他原本一往无前的长剑竟突然反手刺向了身后的天相! “小心!” 电光石火间,伴随着慕容流苏出言提醒,天相也已本能地感到一股森然的剑意来袭,旋即身子下意识一避,虽堪堪闪过胸口要害,可右肩仍是被戳了个对穿。 于是乎情急之下惊怒还手,这一掌自然未留余力,而那吾不悔本也可以躲开却偏偏迎上前去,不闪不避硬是将天相手中的镇岳硬生生地抢在了手中。 随后竟借掌力后劲趁势倒飞了出去,转而落到了莫仲卿身旁,虽是手捂胸口嘴角溢血却仍是面露笑意,如沐春风。 第八十九章 无名岛孤斗(三)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昆仑弟子纷纷拔出手中道剑刚想一拥而上,将这弑师逆徒合力拿下,却被天相长横身一拦,喝阻道:“都别动。” 众弟子一愣,就见天相眼望那吾不悔,一字字道:“你到底是谁?” 吾不悔捂着胸口忍痛笑道:“呵,师父您当真老了,连我都认不出了么?” 这句说到最后,吾不悔已然换成了另一副口吻,其嗓音别说天相就连莫仲卿也立马瞪圆了眼睛! 只见他立时上前扶住吾不悔惊喜道:“司徒大哥?” 吾不悔大笑道:“哈哈哈,正是愚兄,想不到贤弟也是同道中人,愚兄正愁今日无人作陪呢!” 说着,只见吾不悔将脸上的人皮面具缓缓撕下,待得露出真容,众人才敢确定他竟真是那个死而复生的司徒空明! 只是他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他到底是人是鬼? 众人愕然发愣,而这其中最吃惊的当属天相长老了。 他分明记得自己与这逆徒在数丈高的玉台凤榻旁比斗,十招过后便将其轻松击败,而自己终究顾及往日师徒情分本想废了他的武功带回昆仑山思过,可谁想逆徒趁众人不备,竟暗中开启了陵墓自毁的机关。 一时间,地动山摇,天顶崩裂,整个陵墓坍塌也只在数息之间。 危急关头,天相一心要带着他一道离去,却不想这逆徒竟撩起身旁的珊瑚火焰点燃了自身!跟着顺势后仰便跌入了台阶后的深坑中失去了踪影。 天相道人救援不及,一度难受自责,长吁短叹,心想若不是自己逼得太紧,些许就不必如此决绝,可哪曾想到头来却是中了这等金蝉脱壳之计! 而现下这逆徒那一剑分明是要杀了自己,这等凉薄狠毒的性子哪是自己从前所认识的乖徒儿,又怎能不叫人齿冷? 是以,此刻的天相道人面色铁青,花白的胡须微微发抖,单手指着司徒空明却是一字未说。众人看在眼里莫名心酸,不禁去想一个老人是伤心愤懑到何种地步才能如此无言以对? 然而人群之中的慕容流苏自始至终并没有显露出过多的惊讶,甚至也没有人去注意他眼中流露出的那抹不屑。 他也很快就将这份蔑视与不屑隐藏了起来,装出一副比天相还要震惊的面容道:“司徒兄的易容术真是举世无双,竟能连骗我等两次,只是不知你在墓中自焚之后又是如何逃生的?难道又是那妖女教的什么术法不成?” 司徒空明道:“不过一个小小的障眼法罢了。我身上事先涂抹了避火蕉的汁液,而当时我跳下去的深坑是一处水沟,它能直接通到陵墓的外部。” 慕容流苏点了点头道:“佩服,只是这样一来兄台虽逃了出去,却未曾想到那自毁机关也震毁了入口的断龙石,反倒助我等逃出了陵墓。” 这句意在嘲讽,司徒空明又怎会听不出来,可他只是笑了笑,大大方方道:“我从未想过要加害你等。” 慕容流苏一听,笑了起来:“那看来是我们有眼无珠,一直错怪兄台了。” 说道此,故意顿了顿话锋一转,扭头望向莫仲卿,又道:“只不过有一件事我们还是有眼睛的。仲卿老弟,你可知当初崇明镇内他是有意接近你,目的就是不动声色地为重虞创造抓你们二人来此的机会,所以你和白姑娘有今日种种遭遇皆是拜你这位结拜大哥所赐。” 莫仲卿一惊就见司徒空明面色平静,语意诚恳道:“不错!坦白地说愚兄是利用了你二人,但是我所做的一切并没有害人之心,只是为了让虞儿安心渡劫罢了。亦且,虞儿她并不坏,只是有些率真随性,你二人和她相处多日应知愚兄这话的真伪,更况且,现下我们已是同道中人,理应同舟共济才是。” 司徒空明的后半句兴许叫别人难明其意,可莫仲卿却是即刻会过意来。 既然司徒空明帮重虞做事那他必然知道白素衣的身份。 而眼下若让众人冲将进去,见重虞和素衣单独在一起,素衣身上又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妖气,那届时当真是百口莫辩! 莫仲卿思前想后,不得不应道:“抱歉,慕容公子,虽然不赞成司徒大哥的做法,然而这门你们现在却进不得。” 听到此处,在场任谁都清楚这莫仲卿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唤不回来了。可慕容流苏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仍是极力争取道:“仲卿老弟,方才司徒兄口中的随性,你可这重虞随性到何种地步?我想你可能并不知道就在刚才这重虞绞杀了一艘大船,而船上有我的未婚妻千雪和去救她的莫少英莫护卫以及百余船员士卒的性命!敢问如此嗜杀成性能以一句随性一笔待过的吗!” 莫仲卿骤闻此言直如五雷轰顶,一想起方才战舰沉没的情形,只怕二师兄已是凶多吉少。 念及至此,不由心头大震,扭头回望了一眼木门,心中想着就此进去问个明白却见那司徒空明当先一步拦道:“慢着,如果贤弟要报仇,还请高抬贵手冲着我来,莫要此时去向虞儿兴师问罪!这不值得!” “不值得?” 莫仲卿重复着这三字,心中顿然一凛。是了,就算此时冲进去又能怎样,以那重虞的个性,自己非但得不到半点答案,反而会将素衣是妖的事实白白暴露在众人眼前。 这难道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可二师兄生死不明,自己当真能忍气吞声不闻不问? 念及此处,莫仲卿的眸色已变得复杂难明,可一双脚却如钉子一般生生钉在了原地。 他当然要问的,可绝不是现在。 司徒空明瞧着莫仲卿的模样暗中松了口气,刚想再安抚几句却听对面的天相道人终于开口,道:“空明。为师最后再给你次机会,随我一同诛杀妖龙重虞!” 尽管话语刻意显冷,然而比起最后的通牒来更像是一种揉和着亲情,一再退让的谈判。 司徒空明沉默半晌,面露坚毅道:“师父!请恕弟子不孝,您老人家就当从来没收过空明好了。” 天相闻言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他并没有发怒,也再无话可说,只是向着自己的徒弟轻轻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之后,天相的神色尽复清冷,目光决绝道:“昆仑弟子速结七星阵擒下二人,不得手下留情!!” 慕容流苏一听立即跟进道:“众崇明士卒听令,掩护昆仑弟子攻入木屋,见着妖女格杀勿论。” 第九十章 无名岛孤斗(四) 彼时、众人得令,昆仑众弟子面对司徒空明如此卑劣的行径早已动了真火,以七人为一组冲上前来刚一照面,对着司徒空明便是杀招频出端是不留半分同门的情谊。只不过短短一瞬间,司徒空明身上又添新伤,闪躲的身法就更为迟缓了。 一旁的莫仲卿见昆仑弟子攻势凶猛,心想若是不帮,受伤的司徒空明自是捱不过半盏茶儿的工夫,故此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上前共同抵御了。 然而即便如此,面对昆仑众弟子愤愤不平的眼光,莫仲卿心下自觉理亏羞愧,所以也下不去死手。这一来二去,若不是仗着木屋高坡前地势险阻易守难攻,说不定立马就要落败。可即使地势再如何狭窄险要,二人再如何守得密不透风,时间一久、双拳难敌四手,个人气力也终究有个极限。 而昆仑三、四代弟子的个人武艺虽不及二人优秀,然而在剑阵的配合下,扬长避短,剑势更是连绵不绝,二人只得边打边退,从窄道移上了高坡,又从高坡退守至了木屋前。 而最终二人分身乏术遭三队天罡剑阵死缠之下,竟被合力逼退至了角落。 众七杀士卒见着纷纷冲向木屋,临到门前,为首一士卒猛地踢开木门,然而前脚刚进后脚便倒飞了出来,带起身后一大片士卒滚落于高坡悬崖之下,一时哀声不绝。 有昆仑弟子见状斜掐了个剑诀,临到门口,前脚慢慢前挪探头去看,一惊之下,未瞧得仔细,整颗头颅却如圆盘般飞了出来,撞于石崖上红白之物顿时犹如破了西瓜般撒了一地! 这下,众人看着黑黝黝的木屋门口,谁也不敢再越雷池一步,慕容流苏面有愠色道:“都退开,本世子亲自会会她!” 说罢,只见慕容流苏纵身而上,临到半空突听木屋‘咔嚓’一声轻响,慕容流苏变色一变,大吼一声:“快退!退” 话音甫落,只见木屋一侧木墙忽然炸裂开来,断木四射下无疑成了道道致命的荆棘,一片惨哼声中,突然只见一袭红影掩杀而出,残影纷乱四面倏忽来去。 一时间,木屋前残存的众人便如镰刀割麦般一一倒下,惨哼哀嚎中,围攻莫仲卿与司徒空明的三队昆仑派弟子也个个亦是身首异处,血溅当场。 就在众人惊惧不已浑然呆望间,飞袭中的红衣身影这才施施然停下了身形,右手顺了顺微乱的鬓角垂发,语气柔媚道:“这女子闺房也是你们这些臭男人能进的?” 这本应是句嘲讽揶揄的语调,可众人听来却不知为何恁般好听,若仅仅是好听也便罢了,可说话之人明明远在数尺之外俏生生地站着,然那话语声个个听来却若附耳梦呓般端是酥进了骨子里。 远处四代昆仑弟子中不乏有道行较为深厚之辈,耳听此娇软柔魅之声,心中警铃大作,赶忙沉心敛气,压住心中腾腾而起的欲念,而崇明士卒却没有这般道行,一时间眼中似乎只剩下那抹靓丽的倩影。 天相道人见状捂着右肩伤口,突然一阵暴喝,“妖女重虞,休要以魔音惑人!” 喝声穿风裂石,众人立时清醒,急急停住上前的脚步又齐整整地猛然后退数步,但听木屋前“呼啦”一声后退声刚起,重虞四周立时倒多了一个圈形空地,待到相隔丈许众人退无可退时这才纷纷醒悟过来重提陌刀凝神戒备,可经过先前那一阵仗,一时倒也无人再敢带头上前拼命。 而身处中心的重虞抿唇冷笑,一脸不以为然。 莫仲卿见重虞突然杀将而出,顿时三步并作两步临近重虞道:“你方才绞杀的船上是否有一个持枪的女子和一个携剑的男子?” 重虞白眼一翻,声音脆冷道:“嗯?似乎有,又似乎没有,怎的?” 莫仲卿瞳孔骤然一缩,语意更冷道:“那男子是我二师兄!而那女子我也认识!” 重虞突然有些好笑道:“哦,是么?我杀的人又不止他一个,难道他是你的二师兄我就不能杀吗?别说我早先不知,就算知道见他二人要杀我,我为什么不能杀他们?正如你现下要报仇也行。” 重虞说的理直气壮,干净利落,琼鼻微微冷哼,满脸的不屑,仿佛不是她杀了人有罪,而是这莫仲卿欠了她三百银子不还又再来借债一般。 这种嚣张蛮横的态度是个人都不忍! 莫仲卿也不必再忍,只见他猛地捡起一把断刀,二话不说架在重虞秀颈上道:“别以为你两次搭救、我就当真不敢杀你!” 重虞收起了笑意,随口道:“自作多情。” “什么?” 莫仲卿仿佛没听明白般又问了一句。 那重虞笑了笑,仿佛看着白痴般话道:“你本就是我伤的,替你拔剑片疗伤也不过是为了要挟素衣,至于替你们挡住天雷更是我顺手而为,用天雷来淬炼龙身罢了。” “你!” 莫仲卿胸口仿佛遭人擂了一拳,憋闷得说不出来。 一旁司徒空明见二人剑驽拔张,急急拉住莫仲卿持刀的手道:“贤弟不可!大敌当前,虞儿纵有千般不是也不能现下处置!” 莫仲卿听罢心情万分复杂,手中断刀在重虞的秀颈上松了紧,紧了又松,如此数回下竟骤然抽刀回手,猛地一掷于地道:“好!从此刻起,你的死活与我和素衣再无半分瓜葛,咱们就此互不相欠!” 说罢,只见莫仲卿迅速丢下二人朝着木屋走去,司徒空明回首望向重虞,见她面色不大好看,于是只得轻声唤道:“虞儿……” 重虞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勉强作了应答。 司徒空明见她这般也再不多话,顺手将镇岳递上前去来直言道:“这就是昆仑派三宝之一镇岳。” 重虞单手接过毫不起眼的镇岳,随手轻轻一拔,剑柄却纹丝不动,眉宇轻皱间再次重重一抽,霎时镇岳竟被这一抽之力硬生生地带出了半截剑身! 剑身虽是木质却光滑得几可映出重虞的颜色,而待那剑身拔出数息之后仍有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一旁天相长老猛然叱道:“放肆!师祖佩剑也是你这妖女能使的?!” 说着只见天相猛地冲上前去,一掌刚及递出却见那司徒空明迎上前来对了一掌,瞬间脸色煞白踉跄直退,幸好身后重虞袖手一挥方才止住司徒空明的后退之势,可饶是如此,那司徒空明仍是手捂胸口气喘不已,显见这一掌并不好受。 天相一个愣神,就听重虞随口道:“区区破剑我倒不稀罕,不过这破剑不知伤了多少族人,留在世上终是祸患不如就此除去。”言罢,只见重虞一松剑柄,剑身猛然自动回缩,一合之下原本木质的剑体剑鞘竟发出犹如金铁长鸣般的‘当’响。 重虞听着冷然一笑,突然随手一掷,镇岳便连鞘带剑便破地而入,深不知几许。 天相道人见她将镇岳投入地里早已是须发皆张怒不可遏,也不多言,对着慕容流苏直白道:“你让士卒退下,他们不是她对手,老道我要亲摆天罡阵收拾此妖女!” 重虞笑道:“正好,你们伤我的账还没算呢!今天便将你们打发了,明日再去昆仑派会会那正一老儿讨些利息!” 说罢,又对司徒空明道:“你在这里帮不了我,去木屋看着他俩。” 司徒空明一听虽面有羞色欲言又止,然而重虞一言恰如圣谕,所以他不得不藏起心中所想依言退下。 第九十一章 黎明夜魂消(一) 彼时,重虞眼看着昆仑派弟子陆续将自己围住却是依然卓立原地并不动作。从她双眸清冽,嘴角似笑非笑的模样来看,根本并没将这些昆仑弟子放在眼里。 而反观天相老人表情严肃见重虞如此托大却仍是一步一势毫不含糊,只瞧他带领七名三代弟子亲踏天枢阵眼,其余六个阵眼中分别各有七人。待得这七七四十九人动作协调,步伐一致,各自持剑对着阵中重虞摇摇一指时,其余人等浑身一凉立感周身杀意大增,离得较近的几名士卒已觉吹来之风凛冽刚煞,刮得脸颊生疼。 不过这让重虞看来就像是小儿演武般无聊至极,她双手一撩袖袍负于身后,颇为不耐道:“天相老儿,你好了没有?速速上来领死。” 天相不为所动,仍是不紧不慢摆着架势,当他一脚再次迈进天枢位时,这才气灌丹田,猛然暴喝道:“摇光分影、开!” 话音刚落,摇光位的七名弟子整齐划一的将长剑插地,立时天地暗沉、阵中重虞忽感一阵乱风拂面,浓雾四起间,围绕着自己的四十九名昆仑弟子顷刻间失去了踪影。 重虞冷笑,对面四面浓雾嘲讽道:“不错,不错,这几百年不见,昆仑派变戏法总算有些长进了,不过这号称贵派第一大阵的天罡剑阵就只会点幻术不成?还有什么尽管招呼吧” 这厢说罢并无人回应,然而三息过后,只听四面传来天相肃穆之声:“开阳纳阴,玉衡制形,枢璇玑权,各自为凭!” 语罢,重虞立感一阵寒意袭来,她眉宇轻皱闻风而动,轻哼一声前脚刚离,这后脚所处之地已被倏忽而来的青色剑气绞得尘土飞扬。 重虞稍稍一愣,顿时那剑光犹若玉色光带般又顷刻追至,重虞一跃腾空避过追来的剑气,转而一卷袖袍立时带起周边一地落叶,朝着追来的剑气轻轻一掷!便见叶若飞蝗顷刻扑席而去。 一时间、只听得浓雾中那犹如薄纸的落叶竟与青色剑光发出了“叮叮当当”之声,可一会儿,那一地落叶仍被切成了千片万点。 只是这样一来,重虞却从从空中安然落地,那青色剑光也不如方才那般密集。然甫踏一步,场中气氛又是一变,霎时天地怒叱声不断,一道闪电立劈而来,重虞不闪不避本欲一手挥灭来电,就在将碰未碰之际,那电芒竟顷刻化作电弧四散于雾中。 重虞正狐疑间,只觉眼光金光一晃,霎时,一金色人影手持金色剑影飞身来袭。 重虞轻哼,右手双指并立照旧来挥,可谁知,那金色人影并非实物竟合身透过指尖朝着重虞心脏狠狠一劈,又在转瞬之间穿身而过消散在了茫茫迷雾之中。 而这力劈之下虽不见任何血迹,可从重虞身形一顿脸色骤白的情形来看,似是不明不白受了不小的创伤。 重虞也终于收起了轻视之心凝望着雾中。未几、无数纷乱的金色虚影从雾中凭空出现,杀将而来。 于是,重虞疾步倒退,金色虚影快步紧追,这一退一追下,转瞬间重虞便被逼在高坡边缘。而就在重虞再退之下,一面电网赫然显现封住了所有的退路,重虞急刹身形转而带起一片树叶向着天空一弹,其结果仍是被一面电网击成了飞灰。 显然,她在不知不觉中已被阵法困守在了原地。 有道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 此时此刻的重虞如此想来突然自嘲般地笑了笑,若是全盛时期,重虞倒也不惧此天雷地网,随手就能将其轻易破去。 然而此时虽然身为人身的她看起来表面并未受伤,可内里到底如何自己再清楚不过。 眼看着众金色虚影渐渐迫近,重虞瞳孔一凝狠下决心,并指忽然一碰眉心朱砂,只听下意识‘嘤咛’一声,随后就见她满头黑发,忽从发根开始根根变白,不过数息之下,竟也和白素衣一样华发骤生,然而比起白素衣那苍白的脸颊来看,重虞此刻面色却是异常红润,双眸亮如寒星,眼望来敌,素手凭空一指,冲在最前面的几道金色虚影突然一窒,顿时化作片片金光,随风飘散。 就在众虚影愣神之际,重虞趁势杀入阵中,只见她辗转腾挪,左拍右点频挥衣袖,速度之快几如穿梭,数息之后竟快成了数团残影!而其所过之处,金影顿时爆裂、毫无招架之力,就在光点片片四散下,虚影益发稀少。 可谁也不曾想到的是当最后一个金色人影化作片片金光时,重虞还未来得及停下脚步那四散的金光却早已纷纷重聚半空,又瞬时化作一柄金色利剑,金剑遇风则长,瞬间就成了长逾九丈,宽约一丈的巨影!! 重虞抬头来看,瞳孔骤然一缩,与电光石火间矫若游龙驱身顿离!间不容发之际只听耳旁一阵轰然作响,地动山摇间,看似笨重的金色巨剑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高坡斩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重虞望着近在咫尺的金色巨剑犹如一面墙垣般横亘在眼前,而这时,这金光之中又有数缕不起眼的白发从空中慢慢飘下,落入重虞的眼帘。 重虞妩媚一笑,待得白发从鼻尖落进嘴边竟是顺势轻轻一吹!忽然、柔软顺滑的白发立时根根笔直,犹如白色钢针般向着金色剑面猛地戳去,但听一连串‘叮’声响起,那由数缕发丝化作的白芒竟生生穿透了剑身不知去向。 此刻,悬浮半空犹如墙垣般的巨大剑身似乎并未受到损伤然而待重虞伸手轻轻一触,巨剑竟微微一抖如遭重击般忽然透射出无数光点。随着光点愈多,剑身金色越为黯淡,待得金色剑身完全泛白时,整个巨剑道道裂纹横布,顷刻间化作道道虚点,风一吹便散得无影无踪。 跟着这金色巨剑消失的还有那漫天迷雾,随着迷雾顷散于天地,周围亦跟着响起了数声闷哼,四十九名昆仑弟子显出身形跌出数尺之外,观其七窍流血的惨状来看定是救不活了。 而身为剑阵核心的天相老人此刻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只见他口吐鲜血,半跪于地,望着重虞一脸难以置信。 她竟在举手之间破了天罡剑阵! 第九十二章 黎明夜魂消(二) 重虞揉了揉手腕,伸出二指将胸前长到腰际的白发捋了捋,好整以暇地道:“还有什么剑阵符法拿出来遛遛?不过像刚才那种戏法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你不害臊我都觉得掉价。” 天相老人一听,立时喷出一口鲜血,就此气昏了过去,显然伤势极重。 一旁慕容流苏见着当即上前搀扶起天相,对着身后的崇明士卒果断道:“退!都给我散开撤,你们的目的现在只有一个!那就是留着一口气回去禀明此事!” 面对非人力所能抵抗的重虞,众七杀,崇明士卒早已胆寒,奈何临阵脱逃是死罪所以直到现在未有士卒敢轻易独离。 可当听得慕容流苏如此说道,众士卒如蒙大赦调头便走,逃得片刻索性将手中陌刀一丢,全力奔跑了起来。 慕容流苏抱起天相道人深深望了重虞一眼,突然快速朝着另一头跑去。重虞倒也不追只是瞧着慕容流苏逃去的方向负手而立,笑容意味深长,仿佛逃走了一只不相干的猴子。 片刻,司徒空明来到在重虞身旁,不待其开口,重虞已道:“他二人怎样了?” 司徒空明道:“莫少侠还在怄气,熟睡中的白姑娘眉间那点朱砂印记时隐时现并不稳定,想来若只以龙血洗炼人身,重获妖力,怕也非一朝一夕之事。” 重虞眼望前方点头应答,司徒空明见她面容有些倦意,便顺了顺重虞背后白发,又牵起左手,满心担忧道:“虞儿,这朱砂印解开会不会给你带来太大的负担?不如…” 这后面半句还未出口,见到重虞顿时冷眼来瞧,司徒空明只得讪讪改口道:“算了,我、我们也该走了。” 重虞眉头挑了挑,言简意赅地道:“事情还没完。” 司徒空明不解其意,道:“怎么没完?” 重虞笑道:“你们人间不是有句话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么?这恰巧很符合我们妖族的规矩,成王败寇,而输的一方总会被斩尽杀绝的。” 重虞轻描淡写地说着,可司徒空明只觉全身一片冰冷,他顺着重虞的目光望着远处奔逃中的三百余名士卒,终究不忍道:“算了吧,虞儿,杀了他们脏了你的手。” 重虞冷笑,忽然甩开司徒空明的左手快速掐了个法决,进而右手缓缓抬起于空中随意一拈,似是捕捉到一股海风后,再屈指向前一弹,一道疾风霎时刮过身旁司徒空明的脸面朝着众士卒呼啸而去。 做完这一切,重虞这才缓缓言道:“你说得对,不过这样一来也就不用脏我的手了,快瞧。” 随着重虞一声招呼,司徒空明定睛眺望下,眼角肌肉猛地一跳! 只见沙滩边原本平静的海面,突然掀起一股高大数丈的巨浪,然而巨浪并没有向着平常般扑下,而是化作一道龙卷水柱冲天而去,不过半息,转眼间天空却是下起了阵阵急雨。 这些雨点初时打在士卒身上只是微感湿冷,可不到片刻,脸部竟开始阵阵刺痛,紧接着,那雨点越来越大恍如根根雨箭般直刺而下。 顿时,士卒身上血点迸现,顷刻成了一个血人猛然跌倒于地却不能立时死去,随着雨箭不断猛烈冲刷下,惨嚎声此起彼伏,一片哀鸿遍野! 随着数百士卒不断的惨嚎,声音也愈传愈远,惊得木屋中的莫仲卿立时奔至二人面前瞧见不远处的凄景,突然热血一涌,奋不顾身地要上前将他们从暴雨的范围内拖拽出来,能救一个是一个,可一步跨出就听身后重虞轻飘飘地道:“你若敢去,我就立马就叫空明宰了白素衣那丫头。” 莫仲卿狠狠转过身来,大声吼道:“那你停下!” 重虞轻笑,神色仿佛在说:“痴人说梦!” 这种不屑,轻视甚至带着某种侮辱的神情令莫仲卿莫名恼恨,他已不是第一次从重虞这张脸上瞧见这般神色。 这使得他有些怒不可遏,虽想极力控制,然而当见到重虞美滋滋地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惨景时,他仿佛同样看见二师兄在面对重虞时,重虞也是以这副享受般的表情将其残忍虐杀! 一念之此,脑海轰然长鸣,他心中大骂!骂自己这个蠢材竟然真去相信重虞会有人类的感情,他又极为不甘!不甘自己从小苦练为何武艺仍然抵不过这妖女万一!也正因为没有力量他才屡次三番受着妖女蔑视还要像个圣人般压抑着愤怒! 是的,不可压抑的极怒! 他胸中块垒早积,种种负面情绪在心中化作惊涛骇浪终于冲破了理智的枷锁!他突然不管不顾大吼一声瞬间扑向重虞。 重虞一呆之下不想这平日温文尔雅的莫仲卿突然发疯般扑来,眼睁睁地见他将自己扑倒压在身下,双手并未抵抗,一旁司徒空明立马上前阻止,可刚一行动却听重虞冷道:“不准过来!” 司徒空明身形一顿脸上神色忽青忽白只能不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而那莫仲卿得势不饶人,不但此刻骑在重虞身上,双手还重重地掐住重虞秀颈,面露愤慨道:“停下!你知不知那是人命!几百条人命!” 重虞望着愤怒中的莫仲卿却是不答,哪怕久得脸色发青却仍未反抗,仿佛最是心甘情愿。 杵在一旁的司徒空明瞧见二人这般心中立时五味杂陈,一个明明是法力通天心性无常的妖龙却甘愿受欺,一个平日知书达理彬彬有礼行侠仗义的人却有着疯狗般的行径。 可这莫名其妙的二人此时此刻却又让他觉得异外的相谐, “为什么,莫不是自己也跟着疯了?” 不,他没疯,至少当他见到重虞面色已现出一丝青白色时,他立时醒悟厉声大呼:“莫、仲、卿!你给我住手,你没看见虞儿要被你掐死了吗!如果她真的如你所说那般冷血无情为何迟迟没有宰了你?!” 莫仲卿听罢心神忽然一怔,手指跟着微微松力下,重虞这才得以猛咳数声,显见差点窒息。 她瞥了一眼眼前之人,嗓音依旧断断续续道:“怎么不掐了?我妖族从不轻信于人,既然答应也必定履约!先前你最终虽未能守住门口,但是心意我却看到了,所以现在、趁我还没改变主意,无论你想替谁报仇最好快些!” 重虞这般说完,冷眼瞧着他不闪不避,秀眉紧蹙却宁折不弯。 …… 第九十三章 黎明夜魂消(三) 这时,风啸雨烈、远处惨哼渐止,莫仲卿也迟迟未曾动手,他突然发现很不了解面前这个妖女。她残忍好杀,喜怒无常,可为何此时却单纯履约,致死不悔?当真是因为替她守了次门所以才会如此笃守诺言? 莫仲卿不知道,也突然不想再去知道,他觉得很累,所以他干脆松开扼住重虞秀颈的双手。 重虞看着莫仲卿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却笑了笑,跟着神色一冷,一撩袖袍便将莫仲卿整个人都掀开了去,站起身来,冷声道:“机会只有一次。是你自己放弃的,可怨不得谁,这之后你若敢胡来,我定然你死的比那些人还惨。” 一旁司徒空明忽然松了口气,因为此时这张表情以及这般冷酷的话语才是他所熟识的重虞。他仔细看着她想说点什么,即便是些废话,只要能引起重虞注意就行,而就在他张口欲言时神色猛地一怔,跟着神色大变道:“虞儿快瞧身后!” 重虞见他这般神色,转身一瞧之下双眸骤然一缩。 他们看到了什么,他们看到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雨中行走的男人。 这个人并没有去管瘫倒在地还在呻吟的士卒,雨中行走也是稀松平常之事,然而在如此法术所形成的箭雨下依然能如履平地那便不是常人所为了! 此时箭雨并没有止息反倒有些愈演愈烈,而那个男人仅仅身穿一身及地的月白袖袍,披肩黑发下发髻边缘却有一柄缺角玉梳嵌于其上。从远处来看,他整个人犹如琉璃般淡淡生辉,激射而来的箭雨还未碰到其身,便遭周身一股淡淡的明光所抵挡,箭花四洒下,其人就这般安然漫步其间。 未几、只见他三步一丈五步一跃,离得近了才看清来人的面孔。只见他两眼漆黑如墨,眉形犹若流云,而那眉心见竖起的三道立痕分明是在说着一丝犹豫,然而当他双眸重新锁定重虞时,那三道立痕倏然消失,整张面孔忽然还了副神采,显得是那么的风轻云淡、从容不迫。 “怎会是他!” 莫仲卿见到来人张大了嘴巴一脸难以相信!他难以相信来人竟是祁彦之,更不敢相信祁彦之居然独自穿过箭雨而来! 莫仲卿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武艺,修为在身的人是如何穿过那法术招来的箭雨的? “不,不对!” 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错的厉害!先生从头到尾根本没有说过自己不懂武艺没有修为,只是没有在人面前显露过,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 他想到了这些,又猛然忆起与先生经历的种种,胸口一窒仿佛压上了一块重石,看着祁彦之越走越近,却已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司徒空明见来人气度沉敛,双目沉聚,虽然看起来像个平常书生,然而仅凭那穿越箭雨的功夫就足以让司徒空明知道此人的修为委实已到了韬光养晦敛而不露的境界。 他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挡在了重虞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男子,突然快速说道:“虞儿,快走!此人气息飘渺难寻琢磨不定,我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你现在有伤在身不可再动妖力与之拼斗!” 言罢不待重虞回话,司徒空明突然咬破舌尖一口热血喷在剑指之上,只见他凭空画了一道血符,突然大吼一声:“给我定!” 话音甫落,只见那血符向前射去,转眼便在祁彦之身上升起数圈血色符字行如锁链般明耀生辉! 司徒空明见一击得逞并未得意,而是单足向前一踏,力握长剑向前飞身而去,剑气四溢之下不用说使得是那昆仑剑诀中的剑诀字二!虽然此时手中此刻握的不是宝剑镇岳,然而这一剑却是深含爱意,倾注其所有,为保护身后重虞所使出的至情至性的一剑! 霎时间,剑光凛冽飒踏如风,掀起阵阵泥石草木,所过之处犹如犁庭扫穴般声势盛极一时。 祁彦之挡的住此剑吗? 莫仲卿不知,然而下一刻他却再次惊讶万分,祁彦之没有挡住,确切地说他根本没有去挡。 就在两人相触的一瞬间,忽然周遭一声爆裂巨响,只见身遭的景致一阵奇异的扭曲,司徒空明整个人保持着飞身冲剑的姿势忽就凝滞在了半空中,而脸上的汗水却是大颗大颗的滴落。 他震惊地看着祁彦之缓步绕过自己,在经过身旁时那血色符文锁链竟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随后猛觉周身突然一松旋即又是骤然一紧,就这样携剑重重跌落尘埃,激起一片尘土飞扬。 这时、惊讶已不足以描述司徒空明的心情,他觉得自己已开始惊慌,畏惧, 如此强横的修为又有谁能与之匹敌? 他满以为就算伤不了来人至少也可以拖上一拖,可临到头来却恁般徒劳无功?他周身虽被自身血符限制不能动弹然而尚留一张嘴可呼喊,所以他急忙回头,他大吼:“虞儿快走!” 祁彦之会让重虞走吗? 答案不言而喻,所以重虞此时并未离去。两人之间相隔三丈,祁彦之轻叹了口,开门见山地道:“在下要取你内丹救人,念你渡劫飞升修行不易,所以可留你一条性命。” 重虞笑道:“噢?你倒直白,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大义来替那些死人报仇的呢?” 祁彦之淡然道:“生死有命,不外乎因果,你杀这些人是因,来日自会有万劫恶果缠身,怨不得他人也无需我就此动手。” 重虞嫣然一笑反诘道:“那你想取我内丹是因,可知恶果又是甚?” 祁彦之摇了摇头,又道:“万物因果循环相生不息,即便是我既身沾因果便已深陷其中,自然也看不透。” 重虞面上笑了笑故作镇定,一颗心却益发下沉。 这个人在自己面前简直就是一座巍峨不动的高山,不管自己如何用语言激他却仍自无动于衷,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仿佛他说的就是金科玉律,而自己非照着他的话去做不可。 重虞讨厌这种被命令的感觉,更讨厌这种无形的压迫力,所以就此脸色一冷、道:“既然你看不透,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说罢身形骤然前冲,来势之快却令司徒空明莫名惊恐。 第九十四章 黎明夜魂消(四) 他惊恐的自然不是重虞此刻超绝的修为所带起的速度,而是祁彦之此刻风轻云淡的态度! 司徒空明虽瞧不见他的正脸,然而从他微微摇头轻声叹息来看他是在怜悯重虞,怜悯弱者! 司徒空明浑身一冷,忽然恶狠狠地打了一个激灵,他开始拼命挣扎,期望能冲破血符恢复行动,阻止重虞前来送死,然而奇迹会出现吗? 奇迹也总在人们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寄予希望! 就在他猛力挣扎运功抵御时,忽然发现周身血符突然一黯跟着手脚真的瞬时恢复了自由! 他来不及去想这其中原委,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从地上爬起,下一秒已合身扑上,就在重虞将碰未碰祁彦之之际,司徒空明已先从身后扑到了祁彦之身前,将重虞一把护进了怀里,二人就这般一前一后先后跌倒于地。 司徒空明感觉很庆幸,庆幸自己还来得及,他长呼一口气,看了看身下重虞,可只一眼他便已惊得面无血色! 怀中的重虞此刻虽是眼眸含笑,然而一抹鲜血却溢出了嘴角,再往下看,胸口之上赫然露着一截三寸剑尖!而下一刻,只见那剑尖便在毫无征兆下突然合身透胸而过,带起数片血花飞溅在了司徒空明身上,脸上,心上! 这是御剑术,昆仑派的御剑术! 重虞开始大量咳血,止不住的血液不仅从喉咙中漫出,那胸口破洞处涌出的金红色血液更令司徒空明嚼碎了心。 可他看着重虞迅速灰败的神色却始终束手无策! 他不禁自责,不禁恼恨,他猛然转头怒目而视! 这人为什么也会御剑术,也能驱动镇岳,他难道是本派某位不世出的前辈? 此时、祁彦之手中正握着那把罪魁祸首,而这把罪魁祸首也就是那把被重虞之前打入地下的七星镇岳,祁彦之缓缓抚摸着剑身,木质的镇岳竟跟着发出阵阵回应,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般彼此诉说着各自的过往。 司徒空明此刻心乱如麻,无比艰涩,一半自然是为了怀中重伤的重虞,而另一半则又是眼前这个执剑的男人。 在以往他坚信这世上若还有能令镇岳完全出鞘的人那也只有掌教正一真人,而如今立于面前的这个陌生男人,他不仅怀揣着一身本门至高绝学亦且与那镇岳似也分外契合。 他仅仅往那一站,周身便与天地融合、浑然一体!这是何等的强大?与之相较自己又是何等的渺小。 这令他怎能不悲又如何不哀?然而他能袖手旁观吗?他苦笑着挥去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就在他毅然决定舍身一搏踏之际却听身后重虞轻轻拉住了他的袖角,道:“别去。” 一贯命令式的口吻此刻化作了软语相求,司徒空明听来明显身子一僵,不及应话就听重虞又道:“扶我起来。” 司徒空明唯有依言将其慢慢扶起斜靠在自己身上,重虞看着他,突然脸色忸怩道:“你靠近些,我有些话只想让你听到。” 司徒空明附耳倾听,他听到三个字:“忘了我。” 言罢不待司徒空明有片刻回神,突然间,重虞毫无征兆的迅速出手,在其胸膛轻轻一按,司徒空明两眼一黑,带着诸多惊恐与不安就此昏死过去。 随着司徒空明的倒下,重虞也重新跌坐于地,她深吸一口气,擦了擦口角的鲜血,对着祁彦之道:“你先前说过的话还算吗?” 祁彦之望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只是不答。 重虞也顾不得那么多,说道:“那好,既然咱们技不如人你便来取吧。” 祁彦之依言来到近前也不说话,伸手对着重虞腹部、隔空开始凝神。就在祁彦之神思变得极为专注时,突然间,重虞眼神瞬息一变,单手猛然抓住祁彦之随后竟合身扑进祁彦之怀中,目露狰狞之色道:“果然是你!想要内丹,拿命来换!” 语罢,只见重虞面色忽尔变得异常红润,好似临去前的回光返照,而反观祁彦之则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须臾就在重虞周身体肤变得滚烫时,祁彦之眉头轻皱眸色一沉,跟着一股肉眼可辨的光澜从体内由内而外激荡散去,震得四周飞沙走石、乱草折腰,而近在咫尺的重虞可谓首当其冲,所受的冲击已无法用语言表述。 只瞧她仰头倒飞而出,一口热血从喉间喷洒而出,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凄美的血弧,犹如断了线的风筝般跌落于在了莫仲卿的近旁。 莫仲卿看着身近面如金纸,奄奄一息的重虞,身子一颤方如梦初醒。 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结局,他原本以为至少重虞再不济也可逃脱才是!然而这一系列事情发生的太快,他即便想去阻止也不免力有未逮。 他唯有俯下了身子半抱起重虞,看着她那微微掀动的嘴唇忽然福灵心至附耳去听,而就在此时重虞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揪住莫仲卿衣领恰好掩住祁彦之的视线,随后似是变戏法般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状若鹅卵洁白似玉的珠子来。 她将这颗隐有华光的珠子快速交到莫仲卿手中,随即凄然一笑面染潮红道:“给素衣!小心…心…” 这一共六个字重虞说得异常艰难,当她再想吐出后半段时,握着莫仲卿的手忽然紧紧一握转瞬重重滑落就此失去了动静。 而此刻重虞的双眼依然是睁着的,表明她临死前依然有不了的心愿。莫仲卿不忍见她如此,单手轻阖其眼睑,待做完这一切身后传来祁彦之的话语:“她不曾说什么?” 莫仲卿面无表情地道:“不曾。” 祁彦之道:“那将她交与我吧。” 莫仲卿一愣隐隐抗拒道:“你要取她龙心救既醉大哥这便取了去,她既已逝我当让她入土为安,你硬要带走的她尸身做甚?” 祁彦之说道:“我还要她的内丹。” 莫少英一听将手中玉珠紧了紧,说道:“内丹?不能现下立刻取了么?” 祁彦之道:“不能。” “不能?” 莫仲卿心中早已不满,再听这一句不容置疑的口吻胸中更是愤懑,想起此前种种不禁冲口而出道:“你有如此修为本不需我俩护送,为何之前不论是山林中遭遇金彪五,还是花谷遇上花妖,抑或是在嵩阳县遇伏你都未曾出手相助?而今日今时发生之事是不是你祁彦之一早就计划好了的!” 莫仲卿直呼其名显然已是满腹猜忌,祁彦之怎会不知其意,只是他并没有显露出过多的表情,也并没有立刻解释道:“我知你此时一定有诸般疑虑,不过这里并非说话的地方,此间事了我会回云踪山梅林小筑,届时……” 说到此处,他转头看了看木屋方向淡淡道:“届时你也可以带着白姑娘前来,她身上的妖气始终是个隐患,不过这些都建立在你还相信我的基础上,来不来由你自己选择。” 莫仲卿看着祁彦之抱起重虞的尸身缓步离去,他的离开正如他到来时一样风轻云淡,似乎这世间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不,不是无关根本就是格格不入! 莫仲卿握着手中尚有余温的玉珠,他不确定这是否就是重虞的内丹,不过不管是不是他都觉得暂且还是不要告诉祁彦之为好! 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也太过突然,致使莫仲卿的心情起伏不定,先是得知二师兄惨遭重虞虐杀,一度悲愤难平恨不得手刃妖女而后快,可之后重虞身死面前却又让他不觉有丝毫复仇的快感。重虞究竟是怎样的性格?莫仲卿此刻已不想再度深究,他看了看远处满地尸骸以及昏迷中的司徒空明,心情变得晦涩难明。 他转头再看看木屋,心中忽又柔软了起来。 是了,对他来说,至少此刻素衣还安然无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这听来多少有些自私,亦且令自己坚持廿年的修道之心终有了一丝世俗的犹豫和牵挂。他不想成为第二个司徒空明更不想素衣有如重虞般玉碎香消,然而扪心自问若是立于这风口浪尖上自己又会如何抉择? 不对,他不会去抉择,他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事情在变得更坏之前便去尽量阻止与缓和。 至于祁彦之,思前想后,自从下山以来,几乎每个地方都能见到他的身影,这不得不让他产生一丝错觉,那便是所有的一切都是祁彦之一手策划的,他策划这些是要做什么?又有怎样不可告人的目的? 莫仲卿望着眼前凄凉之景,忽然紧了紧掌心的珠子……。 人之卷完。 第九十五章 恃才睥万物(一) 十月中旬、长江灾情终止息,两岸百姓陆续得归故里领着朝廷分发下来的赈灾物资开始重建家园。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知这一场灾难都与一条蛟龙化形有关,更不知无名岛上鏖战的众人姓谁名甚,这一切本就也离他们太远太远。 司徒空明自然被幸存的四代弟子押解回派听候发落。天相道人重伤久久难愈唯有一道回派休养。大师兄莫方闻在海上诸般搜救未果下唯有领着伤心欲绝的小师妹莫婉溪自归师门复命。 而慕容流苏不想与玄真公主一道前往长安,中途以身体不适为由领着婢女绿萼和七杀残部绕道去了惜花山庄。所以,莫仲卿和白素衣一行人中只剩下了玄真公主卓于晴以及太素坊四秀和一干前来相迎的内坊女弟子在侧。 莫仲卿将重虞遗留下来的玉珠交给白素衣,不想这珠子与素衣手掌相触后,满头白发竟开始奇迹转黑,眉心随之显出一点淡淡印记。只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这过程十分缓慢,临到出行之日一头鬓发半黑不白,眉间朱砂红点倒是愈发显眼。 这外表的变化多多少少令随行众人心生惊讶,然而在莫仲卿多方搪塞下硬将其说成了误服岛上异果所致,所以众人听来便从最初的惊讶开始转为艳羡,一个个看着白素衣惊为天人的模样都恨不得跑去那无名岛上也来一番奇遇才好。 白素衣被众女簇拥一旁问东问西,一会儿问到异果是何模样,一会儿问那妖龙重虞如何貌美,更甚者那身为四秀之一的舞綉竟公然带头问及这一男二女共处孤岛多日难道就没擦出什么火花来? 舞綉这一提及,平日里过了清淡苦修的内坊众女弟子早已按捺不住八卦之心,纷纷开始相询,看着同门那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神以及那直白的话语又怎能不令白素衣面红耳赤? 她嗔怪般地瞥了一眼近旁的莫仲卿,后者勉强一笑,微微摇头,心想,“我怎知你这些姐姐妹妹忽然变得如此八卦,怨不得我,怨不得我,你自求多福吧。” 末了,偷眼去瞧不远处的卓于晴,却见她一言未发望着自己抿唇狡笑,想来自己这番编造早已被这精明女子看破,只不过不知为何并未当场拆穿罢了。 而当众人在途经太素坊休整时得知祁彦之已先于众人一步将即醉带走疗伤。另一件则是叮当竟然孤身离去不知所踪,这使得白素衣有些不安,一旁莫仲卿亦显愧疚之色但同时心中又有诸般疑问。二人在内坊停留数天见叮当依然未归,唯有再三嘱托舞綉多方打听叮当行踪后这才不依不舍随玄真公主一道去了长安听封受赏。 云踪派在此役中可谓大放异彩,先是掌门莫行则以“大衍之术”推重虞应劫之地,后是莫少英舍身相救叶千雪。虽说此刻二人至今下落不明,然而他刺重虞的那一剑,用天相道人的原话来描述便是功不可没!而最终诛杀重虞的祁彦之行踪飘忽不定,所以这领赏的差事也一并推到了拥有半个徒弟身份的莫仲卿身上。 可比起高官厚禄,千金美玉的封赐,莫仲卿更希望用这些来换得二师兄逢凶化吉,平安得回。 初冬至、寒潮渐近。当北雁南归,十月野兔不离路时,一身着单薄内衣的男子正徘徊在老林之中。而他身上唯一的一件不算太厚的秋衫此刻正披挂在一个昏迷的女子肩上。 女子也自然由男子背负着前进,而从男子熟练省力的背负姿势来看,似乎这已成了一种久而久之的习惯。 是了,这男子便是失踪多日的莫少英,而昏迷的女子自然是叶千雪。 连日来,这一对落难的人儿已在老林中辗转数日,莫少英也从最初劫后余生的兴奋中变得有些沉默寡言,他本以为自己与叶千雪双双逃脱重虞的魔掌,又能拽着一块浮板漂回陆上,这简直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先兆,岂料这漂来的海岸走不到三五里路便入了这老林之中。 按理说,若是在崇明附近应是多平原地带才是,可现下总感觉越走越往深山里去,难道他们顺流漂回的陆地并不是原先的陆地不成!?这奇诞怪想让莫少英有些沮丧地踢开一块路边的野石,随后眼神骤然一亮,他发现的不是老林的出路,而是石下一处洞口。 凭借多日来的经验知道这是一口蛇穴,莫少英放下背中的叶千雪,随后抽出腰间流渊奋力挖凿,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一条青斑花蛇便被莫少英揪了出来。 莫少英看着青蛇一眼长叹一声,继而举剑削头剖腹挖胆,动作娴熟宛若天生练就。不大一会儿工夫,他便就着蛇颈大肆吸允起来,腥甜入喉,精神随之一振。 原本他也不想过着这种茹毛饮血的生活,然而为了生存,别说区区一条蝮蛇,就是蚂蚱蜈蚣十月寒虫,在他看来都是此刻不可多得的生补之物。 凭着多年云踪山中的经验,他知道对付这种吃人的林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时刻让体力保持在巅峰状态,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莫少英看了看脸色暗沉,唇白干皱的叶千雪,一边摇头轻叹,一边顺手抠出蛇胆,将血液慢慢滴在叶千雪的嘴角。不一会儿,随着叶千雪本能的开始舔舐唇角,莫少英便趁机将整团蛇胆塞进了她的口中。甫一入口,半醒不醒的叶千雪立感口中一阵奇苦,旋即一股腥臭于口中蔓延开来。 她猛睁双眼,侧头欲吐却听莫少英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盯着自己,笑嘻嘻地道:“叶大小姐,你若敢吐出来,我就有办法在让你原封不动地吃回去。” 叶千雪愣了愣神又听他道:“吃蝮蛇胆的方法呢,其实很简单,就是生吞!不过看你的样子似乎已经将它咬破了,没辙、就当教训咯?” 莫少英此刻表情相当玩味,叶千雪见着顿了顿索性两眼一闭,狠心仰头一咽霎时全身打了一阵冷颤后这才重新睁开眼睛,过了半晌却道了声:“谢谢…” 莫少英不料她会就此出言相谢,顿时大笑道:“孺子可教!还以为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一个比一个娇贵,没想到叶姑娘如此通情达理,倒叫我省些心了,来!此处无酒就以蛇血替之,再干一杯!” 第九十六章 恃才睥万物(二) 莫少英将滴血的蛇身递至叶千雪面前,叶千雪伸手来接却一下碰到了他的脸庞,二人一惊之下,双双急退,好半晌,还是叶千雪语意吞吐道:“抱歉,我、我看错了。” 莫少英心下好笑,这稀烂的理由也只有面前这位姓叶的大小姐才想得出。然而心中如此想嘴上却不能这般说,只见他假装若无其事道:“没事,还以为叶姑娘要扇小爷一巴掌呢。” 叶千雪听罢不置可否,两眼只是愣愣出神。莫少英瞧了一会儿,这才重新半蹲在叶千雪前方道:“上来,争取今晚走出这片该死的林子。” 叶千雪怔忪半晌,就在莫少英等得有些不耐烦时却听她言道:“我有腿自己能走。” 莫少英微微一乐心想这叶千雪倒是一如既往的倔强,便也不再应话将流渊顺势插回银龙乌皮鞘中,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没走几步回头来瞧,竟见叶千雪往另一边斜斜走去,莫少英眉头一皱,心生不悦道:“你往哪里去?难道想就此分道扬镳?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起码说声谢谢再走?” 叶千雪脚步一顿,微转身子调整方向朝着莫少英边走边道:“不好意思,我有些走神。” 莫少英听来不以为然刚想回头却见身后叶千雪竟被眼前一根乱枝一绊即倒。 莫少英一翻白眼,调侃道:“我说叶大小姐,你都这么虚弱了还逞什么强?” 叶千雪闻言竟有些慌慌张张地抬起头道:“没事,我能行的。” 说罢却见她虽然望着自己,可那双眼睛却没有笔直瞧着自己,似是有意躲闪。 莫少英本以为她这是故意的,刚想揶揄两句,可话未出口脸色却是倏忽一变,盯着叶千雪的眼睛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忽道:“叶姑娘,你到底看哪里?我在这儿。” 叶千雪这才微微调整了方向,故作镇定道:“啊、我知道啊。” 莫少英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至叶千雪面前蹲下身来,单手合握成拳在叶千雪面前晃了晃道:“告诉我,这是几?” 叶千雪沉默,半晌才道:“一?” 莫少英不说话了,他突然觉得心里没来由的一闷。 半晌,还是叶千雪率先笑了起来,捋了捋耳际发丝,道:“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旁人知道这些,毕竟一个瞎子实在是个累赘。” 莫少英气道:“都这么多天了,我在你心中仍是旁人?” 叶千雪一怔,却不知如何回答。 莫少英也不想听,自顾自又道:“还是你觉得我会害你?” “不是。” 这次叶千雪倒回得爽快。 莫少英听着,沉默片刻,叹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 叶千雪顿了顿,回道:“之前与重虞一战中,被重虞扫中后头疼欲裂,当时看重虞就有些模糊重影,本以为只是暂时性的眩晕,谁想醒来后情况似乎越来越糟,而就在昨夜我就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话说得平静和缓不带一丝感情色彩,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遭遇一般。 莫少英听来心中愈发难受,同样了解叶千雪为何用这种口吻诉说,所以腹中的千言万语也仅仅化作三个字脱口而出:“我背你。” 叶千雪摇了摇头,伸出玉手在地上一阵摸索,将那跟绊倒她的乱枝握在手中时,道:“这些天我虽看不见,但是也知道我们一直这林子里打转,这说明要么是这林子太大,要么就是我们迷路了。坦白地说我既想活下去又不想太过拖累于你,所以不如省些力气,就拿它牵着我走好了。” 这句话不是商议的口吻,再见叶千雪神色坚定、笔直地递过树枝,莫少英笑了笑,忽而抛开种种不快、故态复萌道:“行、不过,不过别把小爷想得那么好心,我救你自然是为了去你父亲襄王那邀赏罢了。上次是一万两银票!这次呢,我非讨个大官儿来做做!” 如此这般、二人一男一女,一前一后,一杆乱枝为凭、结伴双行。 行不多时,莫少英见身后叶千雪足下不稳,索性再次抽出流渊开道尽量让路变得平整些。叶千雪听着前方劈枝斩草声,面上虽是一言不发可一股别样思绪早在心中默默化了开来。 曾几何时,似乎也有这样一个男子始终带着自己前行,然而随着双方年龄长大,男子生得越发玉树临风,身边也从不缺佳人相伴,彼此相见也慢慢成了一种奢望。 如今、眼前这个男子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给予希望,虽然他一再宣称只是为钱为官,然而她又如何不知这仅仅是句并不高明的借口。 一个人若是没了性命又要那些虚名妄利作甚?显然,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莫少英都是拿命救的自己。 那他是喜欢自己了? 叶千雪并不确定,但有一件事是能肯定的,自从义庄中这个男子救过自己的性命后,至此心中就有了他的影子。这让叶千雪有些脸红,又有些惶恐,惶恐自己心中的不洁,怀疑自己是否不够忠贞,她明明已与慕容流苏有媒妁之言,又怎再能生有二心?念及此处,思绪回转脚步不由一滞。 莫少英不闻她心中所想,立足关切道:“累了?” 叶千雪摇了摇头,平复下了心绪道:“没什么,我回去一定让父亲禀明圣上给你封个大官做,算作、算作报答。” 这话说得有些断断续续,莫少英莞尔一笑,道:“那是,小爷最喜欢银子,其次就是当官,唔,以王爷的本事加上我的才能想来就算去长安当个京兆尹,都尉什么的也不算太屈才。哦!差点忘了,最好还是能封个管江陵的官儿就更好了。” 叶千雪心中正想着别处,闻言也只顺话道:“为何执意去当江陵的官儿?” 莫少英想着心中不可告人的目标,却是毫不避讳道:“我要报仇,公报私仇。” 叶千雪也不疑其他,只当他又在开玩笑,舒了一口气点头道:“原来、你真的是想当官。” 莫少英笑道:“那是自然,难不成是喜欢你?小爷可不敢和惜花公子抢女人,再说……” 莫少英意犹未尽欲待大肆讽刺揶揄一番,不料叶千雪神情微微一变,淡淡截口道:“你还走不走。” 莫少英一怔,当下心生怪异,可仍是乖乖闭嘴,在他看来女人若是无辜发脾气最好不要与之顶嘴,否则倒霉的永远只是男人。 第九十七章 恃才睥万物(三) 二人前脚刚抬,这前方林间却传来一阵细碎的人语以及杂乱的脚步声。莫少英脸色一沉,将叶千雪护于身后端视前方。不一会儿就见一个刀疤壮汉当先映入眼帘。壮汉骤见二人同是一愣,随后林中陆续钻出五六个手持宽刀的汉子。 莫少英沉着脸望向这群壮汉时,这群壮汉也正仔细打量着二人,只不过他们那贪婪的眼光大半落在了叶千雪的身上。 莫少英看着那熟悉的目光心中没来由的一阵不快。然而就在他以为接下来便要大干一场时,这群壮汉竟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轻轻松松放过了两人。 莫少英两眼一瞪,提高嗓门道:“站住!” 壮汉齐齐回头,冷眼来瞧,均想这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竟叫咱们“站住?” 那带头刀疤脸咧嘴一笑刚要出口喝骂,却不料莫少英满脸不屑,将流渊抗于肩上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眼道:“打劫!” 此言一出,不仅众壮汉齐齐再愣,就连身后叶千雪也是眉头一蹙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下一刻,这群壮汉已爆笑出声,笑得一阵,那为首刀疤脸捋起袖子,喝道:“我们有六个人!六把刀!” 莫少英看了看叶千雪,才讪讪回头,故意搔了搔头,不好意思地道:“嗯,我们有两个人一支剑。” 刀疤脸再次爆笑,眼中已是满布凶光道:“不仅只有一把剑,连人只能算半个!” 莫少英故作不知道:“哦,半个?” 刀疤脸近旁的一名壮汉目光淫猥,一脸猥琐地抢先道:“嘿,这漂亮娘们儿自然不能算个人,而瞧你这细皮嫩肉就是有些力气估计也全用在了这娘们肚皮上了,所以顶多只能算半个!哈哈哈!” 接下来,与众壮汉肆无忌惮的笑声去比,一声树枝折断声却是轻微得很,莫少英耳尖当然听得出是叶千雪手中的那根,更是知道此刻只怕她已是有些“炸毛”了。 他右手回握住叶千雪以示稍安勿躁,望着前方故作惊讶道:“哎呀,对哦!看来实力太过悬殊,既然如此,那你们又为何不打劫我二人?” 众壮汉一愕,为首刀疤脸双眼微眯,恶语相向道:“白脸小子,识相些带着小娘皮滚远点,老子今天心情好,放过你们这对儿苦命鸳鸯,若搁在以往,嘿!不仅这小娘皮要倒霉,我看你这小子的屁股也得遭殃!!” 说罢,竟真不再与莫少英多作纠缠,领着众人匆忙离去。这举动更令莫少英心生怪异,跟着瞳孔中黑芒一闪,瞬间穿花绕树,横身一跃尽生生拦住了众人去路,随后依然皮笑肉不笑地道:“各位英雄似乎并未搞清状况?那小爷不吝再说一遍——打劫!” 六名壮汉见这男子轻功甚是了得,俱是愣了愣,刀疤脸神色顺势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般,忽然张着满口黄牙,改变主意道:“妈了个巴子、你们去抓那娘们,我来拖住这白脸子!” 莫少英扛着流渊洒然一笑,看着五名壮汉持着大刀向叶千雪扑去却是不闻不问,待得临前叶千雪身前,这才乐道:“叶女侠,有五个冲你去了、可别给我面子啊。” 众壮汉听罢嗤之以鼻,心中俱是不服,说得好像他们会败一样,而下一刻,他们便再也笑不声来。 随着林间噼噼啪啪一阵枝条抽打声,五名壮汉此刻已被打得鼻青脸肿鬼哭狼嚎,那叶千雪下手之恨,端是让莫少英连连咋舌,不住摇头,待得最后一名壮汉也被抽翻于地呻吟不已时,时间相去不过一瞬,而叶千雪仍是不依不饶对躺在地上的壮汉连番鞭挞。 莫仲卿憋住笑意,心想:“这群强盗来的真是时候,正好让千雪撒撒气,去去连日来的晦气。”随后对着一脸惊容,仍未来得及出手对付自己的刀疤脸,轻飘飘地说道:“现在我们有几人,而你们又剩几个啦?” 刀疤脸不说话了,只见他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眼角肌肉猛跳,他委实还没有缓过劲儿来。 莫少英看着有些好笑道:“拿出来吧。” 刀疤脸顿时紧张道:“拿…拿什么?” 莫少英一听,面露玩味道:“该拿的都拿出来,不该说的别说。” 刀疤脸只好哭丧着脸慢吞吞地放下宽刀从怀中先后抽出几张银票,几锭碎银,动作之慢仿佛是让他割肉一般。 莫少英见着故意板起脸道:“你知道么?小爷不喜欢屁股,但却喜欢削人的指头,就像这样!” 正说间,莫少英声音陡然拔高,手持流渊就地一斫,便将身边一颗手臂粗的树干齐腰斩断,随后便如刀削萝卜般,刷刷接连几剑下去,树干又瞬间矮去了几截,而地上逐渐多了五六块扁平的木疙瘩,其上切口平整,大小一致,一看便知似乎平日里还真经常干这活儿。 刀疤脸手中的速度终于快了,掏出来的东西似也更多了,除了几十张银票一袋碎银外还有一块质地黝黑的令牌。令牌一面用烫金字体写着三个篆体,莫仲卿将令牌拿在手上掂了掂道:“该怎么说想来不用小爷再教一遍?” 刀疤脸面如土色,只得老实作答道:“这枚叫天星令,是天星帮香主的信物。” 莫仲卿心想:“居然还是个小头目,只是不知这几人鬼鬼祟祟的来这没活人的老林子里做什么,看来有些猫腻。”嘴上已经笑道:“这么说来你还是个劳什子的香主?” 刀疤脸唯唯诺诺点头称是,莫仲卿一拍脑壳,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是不是借机警告我,你后面有一大票人马让我小心些?” 刀疤脸听着赶紧赔笑道:“哪能呢,咱们天星帮这小鱼小虾的自然入不了大爷法眼。不过走马拜山头,出门靠朋友,今天大爷若给敝帮一些薄面放了我和这几个兄弟,日后但有差事尽管吩咐。” 莫仲卿漫不经心道:“吩咐就算了,这银票是去哪里兑现呐,看字号不是朝廷官家的?” 刀疤脸立即将银票双手奉上道:“大爷您真是见多识广,这票号自然不是官家银号,乃是敝帮旗下天星庄的专用票号。这天星庄可说是遍布天下,在各地重要县城都有设分号,如果大爷手头不宽裕,可以拿这些去兑换点银子花花,权当这次冲撞大爷的赔礼。” 莫仲卿说道:“哦?就是那个认票不认人,据说连皇帝老子都不理的天星庄?这附近也有吗?” 刀疤脸忙不迭道:“是是、就是它!从这里往回走个二三里出了林子,接着向东走个三炷香的功夫就是祁阳县城,城中银号也独有天星庄一家,就连朝廷的官家银号也未能进驻那里。” 第九十八章 此中欠思量(一) 说到此处,刀疤脸略显得意,显示自己身为天星帮的人是件多么自豪的事情。莫少英听来斟酌片刻,将碎银包和天星令大刺刺地收了起来,丝毫不觉有什么难为情,又看了看银票接着道:“那,小爷今天就卖个面子给天星帮,这银票姑且就全收下了。” 眼见莫少英将天星令一干物品收起,刀疤脸急道:“大爷,您行行好,这些银票你大可全部拿去,但这令牌对你来说就是快烂木头,可对我来说就是帮中的身份信物,要是没了它回去不好交代。” 莫少英眯着眼意味深长道:“怎么个不好交代?难道贵帮内部也是认牌不认人、嗯?” 刀疤脸听罢,支支吾吾半天愣是没了下文。 莫少英笑道:“若是上头问起呢,就说这牌子被雌雄双煞截去了,若是想要,让他亲自来拿,现在嘛趁小爷心情不错、还不快滚。” 这雌雄双煞的名头刀疤脸没有听过,然而见身前这一男一女武功之高现下又如何讨得好去,故而见这般说辞,也只得忍气吞声告了声“得罪”,领着其余壮汉灰溜溜地离去。 二人依先前刀疤脸之言走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果然出得林外,待得缓行一阵后,身后叶千雪向终究忍不住问道:“你刚才真是抢劫?” 莫少英不以为然:“是啊,黑吃黑嘛,那几个人一看就不是好货色。” 叶千雪皱眉道:“你是不是过分了,我怎觉得是你主动招惹的别人?” 莫少英应道:“的确是我主动招惹的,原因有三,一嘛,这群人鬼鬼祟祟在密林中行走,脸上行色匆匆,我看要做的事也见不得人。二来,瞧他们凶神恶煞、满脸匪气可见到我们两人却没动手打劫,你说这可不可疑?显然,他们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莫少英说到此处还待分说第三点时却听叶千雪截道:“是可疑,但这些都不能成为你打劫的理由。” 说完,叶千雪脸色乍寒显得格外冷漠,她毕竟是官宦人家子女,从小也受着无名道人和其父叶天朔的谆谆教诲,眼里向来不容半粒沙子,练就一身非凡修为也是为了效仿其父叶天朔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至不济也要如无名道人般行侠仗义,可如今却做了恃强凌弱的帮凶。 “而这个人……这个人偏偏还是自己心生好感,有些喜欢的。可听他方才的话语便知骗起人根本不打腹稿,简直就是信手拈来,随意发挥。这种人又怎能……” 想到这里,叶千雪突然顿住不想,那莫少英见她脸色愈发不好,叹了口气,道:“生气了?” 见叶千雪不加理睬,莫少英心下不禁也有些来气道:“不错,这些听起来够牵强,但我们现在是在落难!就在刚才没遇到这伙人的时候我都不一定能走出那片林子,这点我的确要感激他们。然而现下我们还是需要银子,需要银子吃饭,需要银子住客栈,更需要它治好你的眼睛。我知道这样让你心中不舒服,但是我现在非得这么做,你要骂就骂个痛快吧。” 莫少英一口气说话本就打着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准备挨训,可眼前叶千雪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了句:“我方才心情不好,走吧。” 莫少英不虞她语意忽然一软,当下也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也别太在意,小爷担保他们不是好人,听他们话中语气和眼神就知他们平日里没少干些龌龊的勾当。” 叶千雪已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于是转移话题道:“我们现在去哪,祁阳?” 莫少英道:“是啊,这祁阳我不熟悉,也不知离崇明多远,不过有城的地方就有官衙,届时报上你叶大小姐的名号,那些芝麻大的官员还不一路巴结护送我们回王府找你爹邀功?不过若是届时那些狗官认不得你,那刚才劫来的这些银子也就派上用场了。” 莫少英话锋一转,又接着道:“对了,话又说回来,这次射杀重虞不是叶元帅吗?怎么临时又换做了你?” 叶千雪回道:“当时我回去取开天弓时正好碰到家父,家父临行前曾说北狄有变,圣上有旨征调家父去边境镇守,所以这事就落在了我头上。至于祁阳这个地方我没去过,但是从《行军策》上见过其位置,大约在崇明的上方,离开崇明约有七八百里路程。” 莫少英当即不吝赞道:“不愧是叶元帅的女儿,这地图当真是烂熟于胸,不错不错,那我们就先去祁阳走一遭。” 时值正午,就在冬日艳阳高照直暖人心时,二人终于来到了这祁阳县城中。祁阳,正如无数个平凡的县城一样,大街上总有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群。期间不乏有商贩走卒行色匆匆,更有富豪名仕居车而行。而与大街这些总是流动的人群相比,往往各县城的街头布告处则又是另一番景象。 那三五成群手持刀剑的江湖人士其实是在等一些抓捕贼寇的官家榜文,而那个时不时拉着陌生人讲话的小厮,他怀里应当揣着不少别人想要的情报。再看那个乞丐虽是糟衣赤足背隆伏行,但瞧他那眸子中时不时露出的一抹精光便知一定是哪家势力派来探听消息的细作密探。 莫少英如此绘声绘色地讲着,叶千雪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虽然眼前一片昏暗不明,但听莫少英如此巨细无遗的说着,心中也是乐趣渐生,半晌,忽然接言道:“那布告处岂不是有很多人?” 莫少英见她搭话,更是卖力道:“那是!今天布告牌上似乎又张贴了新的告示,也不知哪个江洋大盗倒了八辈子血霉,又上了这官家的催命单了,你看那些江湖人士迫不及待的表情,啧啧、估计这次的赏银会有不少。” 叶千雪听出莫少英话中的隐隐歆慕之意,顺道:“你想去揭榜?” 莫少英道:“原先倒有这个打算,但现在不行,你的眼睛拖不得,况且我们已有银子在身,所以得先去找个大夫看看。” 叶千雪不解道:“不直接去官衙吗?那里有更好的大夫。”莫少英呵呵一笑,截口道:“先不去。” 叶千雪从他笑声明显察觉到了什么,想了想才道:“你不信官府中人?” 莫少英吹了个口哨,来了默认。 “我也是官家人,那你信不信我?” 这句话原本是叶千雪要问的,只是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她觉得这般问话有些唐突所以唯有换了句问道:“那我们这是在往医馆去吗?” 莫少英笑着道:“不、我们先去客栈安顿,至于郎中,我们有的是银子,不怕没人上门伺候!” 第九十九章 此中欠思量(二) 甫进这祁阳客栈,堂倌一见二人这般破衣烂裳的糟蹋模样便想即刻往外轰人,可当见到莫少英将一锭银子丢给自己作小费后立时又眉开眼笑换了副脸孔,直招呼二人入驻祁阳客栈中最好的天字号客房,这前倨后恭之势端是令人思之发笑。 莫少英与叶千雪坐定后吩咐其三件事,找大夫,送水以及去买衣物。莫少英话说得简单明了,堂倌当即会意离去。而当暮色再度来临时,一身锦衣装扮的护卫领着一位翩翩公子悄然步出了客栈。 莫少英一副护卫打扮,走起路来虽是一板一眼瞧着颇为沉稳严肃,可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却直透着一股精明劲儿。 其旁脸角泛白双眸毫无神采,看上去有些病怏怏的公子便是那叶千雪乔装的。这两人如此装扮自然是莫少英拿的主意,他二人要入那官衙大门自然不能穿着太寒碜。 叶千雪说道:“这去官衙要体面些我能理解,那为什么定要今晚去,明早不行?” 莫少英一翻白眼,伸出食指摇了摇道:“当然不行,我觉得客栈伙食太差,而这半月来我可是嘴巴淡出鸟来了,所以这晚上无论如何也要去敲他县太爷一顿,” 这理由说来真够牵强,叶千雪自然也不会相信。 莫少英见她闭口不说,话题一转道:“下午的药吃了可有效果?” 叶千雪一听淡淡道:“哪能那么快,又不是神丹妙药,方才那李大夫不是说了,这行气化淤的方子至少要喝上个把月才会有所起色。” 莫少英砸了砸嘴,不满道:“果然都是些净拿银子不顶事的庸医,看来还是得想个办法尽快联系到祁先生才行,只要他在,这区区颅内恶血保管一扎就好。” 叶千雪望了他一眼,蹙眉道:“真有那么神?” 莫少英打了响指,昂头道:“那是!依我看就是你爹叶元帅身边也未必有这样的杏林圣手。不过可惜的是,远水解不了近火,只得会会这县太爷让他出出力,顺便小爷还可以作威作福,抖抖官威。” 瞧着莫少英那副嘚瑟的模样仿佛已经想好接下来如何作弄那县太爷了,但叶千雪却知道他骨子里根本看不起官府中人,如此改变主意又这般匆忙拜访,说到底还不是担心自己的眼疾。 二人一身正装来到县衙,没费多少工夫就由门卒通传师爷领路,一路穿花绕径直往大厅行去,所过之处,下人纷纷行礼,似乎这叶家千金光临已然风传整个县太爷府邸。 而更让莫少英倍感有面儿的是,当二人来到这大厅之中便见一身便服的孙太爷领着一干眷属早已恭敬候在桌旁,甫见二人入门当先下跪行大礼道:“下官孙宇携府中上下拜见叶小姐!” 虽然这三拜六叩之礼不是朝他莫少英去的,但是有人向自己一方下跪那自然心情大好,至少他此刻就非常满足,也不待这孙太爷招呼,便携着叶千雪自行往那首座之上挨个坐下,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孙知县见他这般架势惊得大气不敢喘一口,暗自抹了抹额头并不存在的虚汗,跟着拍了拍手,让下人迅速撤换菜肴,不到三盏茶的功夫,这堂内婢女已陆续端上珍珠炒鸡、秀球乾贝,花菇鸭掌……这桌上菜肴也变得益发“活色生香”了起来。 待得菜满一席,孙知县才恭恭敬敬,垂首徐话道:“不知叶小姐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区区乡间野食不成敬意。” 叶千雪不太喜欢这些官腔,勉强应了应声却是坐在那里并未提筷,就在孙知县有些摸不准这襄王之女的脾性时却见那一旁那个华衣护卫总是先尝一口盘中珍馐,待得他点了点头方才拿起叶千雪身边的玉勺长筷夹上几口放于其手边。 孙知县表情大变,语气益发恭敬小心道:“乡间粗鄙之食可能不太合您胃口,然而决计不会下毒暗害,叶小姐是将门虎女,未来国家栋梁,下官怎会做这种龌龊的勾当!” 说到此孙知县不禁老脸微红,两撇胡须微微颤抖显是有些激愤。 一旁莫少英不待叶千雪亲自回话,当即抢言说道:“哦!孙知县误会了,在来的路上,我和叶小姐二人顺手剿灭了一群水寇,约有几百人,几条船,待得一番恶战抓住这水寇头头时,其余人要么作鸟兽散,要么乖乖受擒。不过这水寇也是人,叶小姐天性善良本想给这些个贼人一个悔过的机会,但是谁曾想那水寇头头凶性不改乍然暗袭,撒出一片毒雾后致使叶小姐双眸一时失明,所以这才开始有意提防了起来,并不是刻意针对你孙知县的。不过大可放心,我已找过大夫,说吃几副方子再按时用药洗眼就好。” 叶千雪一听便知这莫少英又开始扯谎,而那孙太爷以及后面站着的诸位家眷听着脸上却是一惊一乍,分明信以为真。 那孙知县表情殊为惊异道:“竟有此事,几百人?!叶小姐不愧是叶元帅之女,当真神威天助,战若猛虎!” 顿了顿,又将眼光望向莫少英道:“还不知这位少侠姓名,能得叶小姐青睐贴身相随,又与叶小姐并肩杀敌,想来并不是无名之辈?” 莫少英‘哈哈’一笑,大言不惭道:“我现在还没什么名气,不过不久就要成名了。对了,之前那叶元帅似乎封了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头衔,叫做什么十三飞骑来着。” 说完,兀自啜了一口酒,大呼痛快。 孙知县一听,当即两眼放光,看着莫少英、一改先前少侠称谓,脸上更是噙着三分奉承之意道:“莫小将军如此年轻竟已是叶元帅麾下紫云骑中最为骁勇善战的十三飞骑之一?真是英雄出少年。这就对了,叶小姐自是神勇无匹加之又有莫小将军从旁相助,区区几百劣寇不足挂齿!来,下官且敬将军一杯!愿将军日后宏图大展!” 第一百章 此中欠思量(三) 是人都喜欢听好话,莫少英也不例外,而这孙知县一通说辞直直夸到其心口上又怎能不让他满面红光,意气风发。 但莫少英也未忘了来此真正目的,是以,浅浅啜了酒水,咂吧着嘴道:“好说好说,不过孙知县,虽然我与叶小姐一到这祁阳县中就招来了城中最好的大夫,但我仍是有些不放心,你看……” 莫少英这话未说完就听孙宇意会道:“那是自然,稍后下官去命全城的大夫再来会诊,定要将叶小姐的眼疾处置得妥妥当当!” 莫少英一拍孙宇的肩膀,笑道:“爽快,来,我敬你一杯。” 孙知县被他这般一拍身子骨早有些吃不消,但仍是虚笑着回敬:“不不不,应是下官再敬二位三杯。” 这三杯酒水下肚,厅内已是一派和乐融融,而当酒过数巡后,就在莫少英肚中寻思着如何让这孙知县听自己使唤让他派人四处打听祁彦之一干人等下落之际,却听孙宇对那身旁下人粗声粗气地道:“怎么这么慢,我特地为叶小姐准备的金丝酥雀还没做好么?” 那佣人忙应承道:“回禀太爷,早已备妥,就等太爷您的吩咐。” 孙知县点头,一挥手冷冷道:“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快盛上,冷了味道就差了!” 这叶千雪一听菜名,轻皱眉头道:“金丝酥雀是什么?” 孙知县恭敬道:“这县城比不上襄州富庶,所以也只有这种野食让小姐您尝尝新鲜儿,莫急,一瞧便知!” 莫少英听着菜名早已按捺不住腹中馋虫涌动,抬头频望,过不多时,终将这盘金丝酥雀盼到了桌上。 观其色泽,金黄暗红,闻其香味,十指欲动,尝一口、酥滑脆爽,待其吞入腹中却又能齿颊留香。 这味道已十分接近三师弟莫仲卿的手艺,于是便让一连吃了好半月真正“野食“的莫少英欲罢不能,待得一整只烤雀儿下肚,啜着酒杯猛吸一口老酒暗呼痛快,心想这官威就是好用,就连县太爷也得给自己斟酒递茶,卑躬屈膝咯。 孙知县见莫少英吃得欢快,脸上的笑也越发灿烂,就连额角的褶皱似乎也因发自内心的喜悦而变得舒缓。 片刻,莫少英便风卷残云将盘中六七只一并裹入腹中后又意犹未尽地瞅着身边叶千雪碗中那一只道,“怎么不吃?味道相当不错。” 叶千雪道:“你喜欢?那你吃。” 莫少英听罢也不客气,顺手捉来再度开动,又不忘问着孙知县:“这是什么?麻雀吗?” 孙知县听着慢慢就不笑了,就连那看向莫少英的眼神也渐渐变了味儿,仿佛很是厌恶莫少英这般目无尊卑又贪得无厌的人,只是似又碍于身份只得勉强应道:“这道菜色原本用的是麻雀,但是叶小姐与莫将军何等身份,怎能食用那俗人吃的野雀?所以现在吃的是本府家养的金丝雀,鹦鹉,信鸽以及一些八哥而已。” 叶千雪一听眉头皱得更紧,这让她想起了幼时养的鹦鹉小翠儿,若让自己将养来的小翠煮来下腹那是一万个不愿,而这孙知县为了款待讨好自己竟将阖府上上下下的鸟儿都捉来煮了,这是不是太过了些? 可出身平民的莫少英却反觉得合情合理得很了。 “官宦人家,穷奢极侈”这八个字早在民间深入人心,他官府人中的印象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这姓孙的王八羔子要讨好襄王的掌上明珠,莫说是阖府的鸟雀,就算是全祁阳的也得给她捉来下酒吃! 所以他不仅要大摇大摆地吃,嘴上也要夹枪带棒地微讽几句,叫他有气儿也给小爷我憋着,只听他道:“这也行?不错,好!不过既然用的不是麻雀,自然菜名也当改一改,嗯,不如叫‘百鸟朝凤’岂不是更为贴切,也合了您县太爷今夜这桌酒席的心意,哈哈哈哈……” 这笑声如沐春风,孙知县久经官场又哪里听不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当下唯有躬身在旁,再度附和道:“那是那是,只不过这道菜之所以还叫金丝酥雀那是因为还有下半道未上,不知莫小将军可还有兴致尝尝?” 说这话时,这孙知县尽管仍在赔笑,可那双眼神已尽是冷意,仿佛正被方才那句话给气到了一般。 莫少英正在兴头上自然也不曾察觉孙宇的变化,一听之下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慢说还有下半道,再来下下半道也是来者不拒。” 说罢,只见他抬手举杯便待一饮而尽,然而杯至嘴角,突然‘滴答’一声轻响,一滴鲜红的鼻血却是无巧不巧滴在了透明的酒水之中,又霎时泅散开来。 而此时的莫少英面色一白,更觉一股眩晕感骤然袭来,单手握力不稳,只听“啪嗒”一声碎响,手中酒杯已然碎落一地。 显然,他中毒已深。 叶千雪视力模糊,听闻杯碎之声并不知场中情形,只是下意识的一把抓住莫少英的衣袖,问道:“怎么了?” “来人!” 回答她的是早已起身离座、满脸冷笑的孙知县。 只听他一声呼喝,其身后“家眷”纷纷抽出藏在袖口,腰间的长剑,“呼喇”一声拉开架势扑上前来就将二人团团围住。 叶千雪由于眼睛不便瞧不清状况,可当她听到兵刃出鞘声时,心便猛的沉了下来。而此时莫少英的身形已是摇摇欲坠,鼻血缓缓涓流不息,渐渐漫过双唇,沿着下巴滴在了地上。 饶是如此,他仍硬撑着不倒,将叶千雪一把护于身后,御动体内真气,右眼立时闪过一片异芒,抽出流渊与一干人等对峙。 他知道自己一时大意上了贼船,却又不明白这使舵的孙知县为何执意如此,难不成他误认为我二人是假冒的? 这般寻思着,只见厅外院内火把乱舞人影窜动,来人似是愈来愈多,瞧其统一服饰竟是朝廷驻军! “朝廷的官,朝廷的士卒怎会忽然对我们出手?难道他们反了?” 莫少英就算想破了脑袋也委实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实在有些让人猝不及防,荒诞不经了。 而现在,他感到体内气力正在迅速流失,虽再次用上了那义庄得来的煞气堪堪撑住身形勉强不倒,但自从与开天一战后,这煞气每使用一次,便觉精神更为疲乏一分,久久难以恢复,所以他深知这煞气是柄双刃剑,在使用的同时也在慢慢磨损着身子。 然而面对此等危境,他也顾不得许多一面寻思对策,暗中逼毒,一面笑着拖延道:“孙知县这是何意?难道我二人就是你要上的下半道菜?” 孙宇冷冷一笑,应道:“小将军好聪明,这道菜上半道叫“金丝酥雀”,而你二人正是这下半道的‘笼中死鸟’!” 第一百零一章 知县府拒捕(一) 莫少英听罢不置可否,一旁叶千雪剑眉微皱、此刻就算看不见眼前局势也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极其严峻的地步,只听她语意清寒道:“孙宇,难道你不信我是王爷之女叶千雪。” 孙知县眼珠子一眯,竟带着三分戏谑的口吻道:“那你可有凭证?” 叶千雪摇头,蹙眉道:“我出来时匆忙并未携带任何信物在身。” 莫少英故意高叫道:“怎么没有?你这张脸,你这个人就是凭证,更何况我身上还有这个!” 说着,只见莫少英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这令牌是当初寻找叶千雪时,襄王叶天朔交给他的信物,想不到却在这里派上了用场。那黑底令牌上一个大大的描金“叶”字已足以说明些什么。 可这孙知县见着面色非但没有半分紧张,反倒微微舒缓了几分,笑道:“这令牌自然非一般人所有,想必也不可能是二位随处捡来的吧。” 莫少英笑了笑没有回话,显然不屑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 哪知那孙知县负手而立,仍是有恃无恐地道:“好,很好,这样就不会错了。” 莫少英说道:“那你是信了?” 孙知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说道:“本官自然要信的!” 叶千雪不禁奇怪地重复道:“要信?难道就算没有信物你也会相信?” 孙知县说道:“不错。” 叶千雪眉头皱得更紧:“这么说你铁了心要造反?” 孙知县冷冷一笑,大声道:“本官公正严明,知节守礼,要造反的是你们!” “什么?” 莫少英一听懵了,心想:“对面这个狗官难道是唱戏的?这剧本不对啊,敢情是在贼喊捉贼?可仔细一想,这狗官也根本没必要啊?” 那叶千雪更道:“家父是当今圣上的胞弟,何来造反一说?孙县令莫要听信小人之言。” 孙宇忽然笑了起来,小半晌,这才语露戏谑道:“怪不得,本官还以为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还敢在这个时候公然进城,原来你二人根本没瞧见城门口的海捕文书!呵、什么小人之言?老实告诉你们,这旨意可是当今圣上钦下的。” 叶莫二人听到这里脸色双双一变,齐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嘿!” 孙知县说着故意一顿,铁青着脸色肃然道:“就因那太素坊坊主卓于晴假扮玄真公主入京欲行刺当今圣上,现已被压入死牢听候发落!而随她去崇明的一干人等经查皆有反叛的嫌疑!本官姑念你二人不是主谋,又感叶元帅往日战功,所以不想妄动干戈才与你们这般分说,现下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与本官一同进京面圣,听候发落!” 一番话语下来,叶千雪心里自是困惑不已,莫少英则是惊怒交加! “那卓于晴不是公主?行刺圣上?一干人等?是不是参与那次行动的人都算?那云踪派岂非也横遭牵连。自己掉入水中后到底又出了什么乱子?” 莫少英已不去想这孙宇是不是在信口雌黄,但想来若没有批文,就是借他孙宇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如此行事。 关键那批文会不会有假? 莫少英正想着如何开口,要那孙宇将批文拿出来一辨真假,可话到嘴边却突然喉咙微甜,一口鲜血涌了出来,跟着胸口一抽身子也似已站不稳,叶千雪握住莫少英双手的臂膀微一感应,立马将他扶稳道:“怎么了少英?” 莫少英抹了抹嘴角血迹还未作答,孙宇却替他说道:“方才听闻你二人只身鏖战百名水寇,所以本官不得不在那盘‘金丝酥雀’中下了唐门的‘七重化血散’。莫将军方才鼻中流血是第一次,现下口中喷血是第二次,再三是耳朵,待得他七窍流血那就是神仙也难救了,所以只要二位立刻束手就擒,本官便即刻交出解药救莫小将军一命!” 叶千雪犹豫一阵,刚想答应却被莫少英大手一张一把拦住。 孙宇脸色渐渐阴沉道:“怎么,瞧小将军的意思莫非还想要负隅顽抗,再多条拒捕的罪名?” 莫少英冷着脸道:“自然笑是你蠢!告诉小爷这毒药不会立马致命!” 莫少英说到第三字时眼睛忽然盯住面前圆桌,再说第四个字时已然开始暗运真气,待得最后一个‘命’字冲口而出,就见他手中流渊向前一送,霎时挑起桌上碗筷杯碟分别向众人砸去,一时间汤汁飞溅,银盘互飞,场中顿时乱作一片。 莫少英趁乱迅速一脚踢向圆桌,将整个桌面踢得竖立起来横亘在众人与二人之间,回头对叶千雪道:“出去再说!” 这一言刚过再不废话,一手拉住叶千雪,一手挥动流渊猛力向着圆桌锥面一戳,剑尖立透木板而过,随后就在众人团团围堵之下,他竟然以流渊代手搅动圆桌硬是冲开一条血路向着堂外奔去。 一瞬间,随着莫少英猛力搅动,这圆桌就成了一面巨大的天然圆盾护着二人冲杀而去,期间一阵刀砍圆桌声顿时成了厅内的主旋律。 圆桌之所以未破,倒不是刀剑不够利,而是桌上打翻的汤菜油脂无意间形成了一种天然保护,再加上桌面飞速转动,这两两相加,一时间竟也卸去了四五成的力道。 莫少英一面卖力转动圆桌,一边拉着叶千雪前进,双脚频频出击间,前方一些绕过来的士卒已然遭其踢翻在地! 待得二人甫出厅外还未来得及喘息,黑夜中忽又飞来无数箭矢。莫少英眼疾手快骤抡圆桌急急一撇,但听‘哚哚哚’声响不断,圆桌上立时满插利箭,当真险之又险。 箭矢虽未能击中二人却也将二人去势一阻,厅内众人又再度蜂拥追来,加之厅外各甬道内不断涌出手持火把亮刀的士卒,二人又遭团团围困。 莫少英瞧了瞧约有两人高的屋檐,他并没有把握能带着尚有眼疾的叶千雪安然无恙从弓手的眼皮子下飞渡而上。 只是坐以待毙却也是万万不能的。 莫少英顾不得耳垂隐隐血迹,当先一步,暗运真气重重一踏,故意将面前石板踩得寸寸龟裂,犹如泼皮无赖般耍着狠道:“小爷今天若是出不去,你们也别想讨得好,想死的就尽管来吧!” 孙宇拨开众人,走上前来厉声喝道:“都不要慌!既然叛贼负隅顽抗就休怪本官无情了,来呀,给本官扔火把烧死他们!” 众士卒一听,当即将手中的火把纷纷向场中二人投去。 一时间,虽然莫少英极力挥开铺天盖地的火把,然而那沾满油脂的圆桌粘火即燃,委实不留半分情面。 莫少英见状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铆足了气力抡起圆桌,原地转了一个圆弧,向一处甬道人群奋力掷去,瞬时,偌大的圆桌仿佛一巨大的风火轮般径直向甬道飞去,所过之处,惊声四起,在击倒一片士卒后又堪堪压在了他们的身上。 第一百零二章 知县府拒捕(二) 漆黑的夜中,那孙知县自以为用“火攻”乃是一招妙棋,却不想这莫少英见招拆招,竟将那圆桌囫囵抡起向着远处士卒掷去,一时间非但惊得人纷纷闪躲,好好的包围圈就这样拉开了一条口子,更糟糕的是方才用以照明的火把已悉数丢了开去,这会儿没那圆桌的光亮便再也瞧不清二人的动向了。 莫少英哪肯错失良机,拉着叶千雪的手撒开两脚丫子说跑就跑,任凭那孙宇骂骂咧咧愣是充耳不闻。可这前脚刚踏在圆桌之上向甬道冲去,不想身后一排冷箭已遥遥袭来,离得近了,但听周身惨叫四起方才心头大惊。 忙想反手回挡,却又听近旁当当数声过后,飞来箭矢已被一柄黑夜中的亮刀一一格开了开来。莫少英一见叶千雪手中亮刀,一脸暗惊道:“好功夫!想不到叶千雪眼睛虽不灵便,可这听音辨位的功夫倒是练的炉火纯青直如双眼了!” 这般想着,口中却仍不忘破口大骂道:“我呸,好你个王八犊子黑心鬼,明知命人放冷箭会误伤自己人却仍是执意而为,这样的狗官还值得你们为他卖命么?!” 莫少英也不知这话能不能起到动摇军心的效果,更来不及细想这叶千雪何时捡起的亮刀,见她能格开飞箭后便再无顾忌,索性放开手脚一味在前开路,叶千雪于后防守,二人双双配合,一路横冲直撞,竟也让他们冲到内院外侧! 眼见脱出在望,莫少英欣喜异常,正打算再接再厉冲出院门之际,一阵眩晕感直冲脑门,令他身形骤然猛顿,叶千雪握着他的臂膀一直未曾松过手,此刻也敏锐地察觉到他似乎有些力不从心,微微一想这就当机立断语道:“我背你,你来指路!” 莫少英一听忽然大笑了起来,再次抹去口角的鲜血,眼看前方满院人群,又瞧了瞧后方被士卒簇拥中的孙宇,换了口真气强压毒性道调侃:“你这是心急着还我负你出老林的恩情嘛?” 叶千雪听着刚要回话,又听莫少英哈哈一笑,突然凑近她的耳际轻声道:“可小爷我却偏偏要你欠着。” “你……” 叶千雪心头微乱,这个你还未出口就听那“无赖”高声嚷嚷:“狗官孙宇!小爷这便来取你性命了,还不速速上前领死!” 说罢腾身窜起,大笑而去,人影飞纵间一路呼喝不断,引得一大片士卒仓促回援,使得叶千雪这边的压力顿时减轻不少。 她知道莫少英故意这般胡闹,始终是担心自己,而且她也相信莫少英定然会再度回到身边,所以虽然此时看不见莫少英已到了何处,也瞧不见面前围住自己的人群和那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利刃,可这份莫名的信任却令她心如止水,耳朵亦比往日更加灵敏了几分,加之将周身真气聚于体外,如此一来,每当有物进身三尺之内产生的细微波动,她均能有所感应从而做出相应的对策,久而久之,众士卒皆以为叶千雪能料敌先知,才能防守的如此无懈可击,如封似闭。 可这种屏气凝神的玄门功夫极其耗费心神,随着时间流逝,只有她心里清楚,若不是趁着黑夜的掩护,众士卒早已能看到她脸上那抹深深的倦色。 战不多时,忽觉一股煞风从天而降,叶千雪惊诧之下,提刀便刺,跟着就是猛力一脚,就听对方‘哎哟’一声惨呼,随后一连串熟悉的坏笑便在耳边响了起来:“叶女侠好俊的身手,幸好我有这位姓孙的沙包能挡上一挡,哈哈哈!” 这下不仅叶千雪知道莫少英已经抓着孙宇安然归来,便连周围的士卒也一时投鼠忌器,端是进退两难。 叶千雪感到近在咫尺的莫少英气息紊乱,定是强运真气导致毒气加速蔓延,更不知适才打斗中他是否受伤,再这样缠斗下去怕是要吃大亏,此时孙宇被抓来当是个机会,于是再次劝说道:“孙知县,玄真公主身份真假我等确实不明,并且我二人绝没有反叛之心,还请孙知县看在家父的薄面上放我两人离去。” 孙知县一介半老文生,被莫少英提在半空飞来飞去已是吓得半死,再受叶千雪一脚踹中了心窝,老命就去了半条,这时又听叶千雪当众之言,更觉颜面扫地,心中郁郁难平,竟一改先前老辣的模样,愤然作色道:“尔等乱臣贼子本应就地诛之,本官念及元帅旧情已然网开一面!而你们,你们竟然不思悔改妄图挟持本官私自逃脱,这是置本官于何地,又置律法于何地?!” 叶千雪眉头一挑,而莫少英则将双拳捏得噼啪直响,欲待“武劝”,突然间一截刀片却是趁着黑暗的掩护瞬间插进了孙宇的胸膛! 这下慢说叶莫二人始料未及,就算孙宇自己也是惊骇莫名,致死不敢相信这刀片从何而来,又是谁下的黑手。 黑手此刻就像一幽灵般现身在了屋顶! 莫少英惊闻回望,只见此人抬手一挥,转瞬间县太爷府外一阵奇异的唿哨刚起,转眼便是喊杀震天,院内外侧的士卒人人色变,登时慌作一团。 莫少英知道孙宇不是自己杀的,但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孙宇死在自己手里已是百口莫辩。 “这分明是要栽赃陷害,可那人为什么要害自己?又是何时知道自己进的城?难道打一进城就被人盯上了?” 莫少英越想越气不禁再度怒视屋顶,可哪里还有先前那人半点的踪影? 不得已,只能草草弃下孙宇的尸身,拉着叶千雪往外杀去。而众士卒见孙宇身死,又听得府外喊杀震天渐渐逼近,只道是早已串通一气,所以又哪肯任由二人离去,虽明知不敌,仍拼死相向。 这剑来刀往,一路腥风血雨,二人几番辗转下终于从四进间的院内逃到了知县府衙门外,而那些士卒与不知名的黑衣人拼斗尚且自顾不暇,自然也就管不住二人了。 随着二人逃脱,但听一阵哨声又起,那群突如其来的蒙面人也跟着遁入街角暗巷,转瞬之间纷纷消失了在了浓浓夜色之中,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第一百零三章 知县府拒捕(三) 一路上,莫少英拉着叶千雪发足狂奔不敢有丝毫停歇,那脑中所想只怕比双腿飞转得更快。黑夜的寒风犹如刀刮般击打在脸上,也使得他的思维变得更为清晰敏锐了些。 他有种奇异的直觉,从进入这祁阳的开始就被迫卷入了某种阴谋当中,至于到底是什么还未理清头绪,只觉自己和叶千雪二人莫名其妙地被当成了叛党,定是遭人陷害。 现在虽能逃出升天,但他知道这不过是个假象,那屋顶上的黑影绝不是个蠢货,而聪明人也不会靡费气力,白白去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他一定是有所要挟的,也必然知道自己二人的行踪,说不定此刻就跟在后头! 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让莫少英很不好受,自己与叶千雪二人此刻仿佛就是那野地上四处奔逃的双兔,而那黑影便是那高空俯视的孤鹰,他若想置自己于死地,只怕没人能阻止得了他。 那他会什么时候撒开钩爪呢? 莫少英只求不是现在,因为他意识自己的真气已近枯竭,而更糟糕的是方才一味逃命并不觉得怎样,现下紧绷的神经稍有松懈便觉体内那如针扎刀刮、万千虫蚁啃咬般的痛楚竟愈演愈烈,这股痛楚犹如洪流般随着血脉在体内四处奔涌,从胃部辗转到了四肢,又从四肢穿回了心房。 而这时,那莫少英面色突然煞白,跟着竟面染潮红地苦笑道:“若还有机会,若还能有机会……” 尽管这话说得极为轻细,仿佛便是自言自语,但此刻全副心神都记挂在他身上的叶千雪仍是听得一清二楚,只不过她并不知道这话何意,刚想继续倾听却不料左腕猛地一沉,整个人就跟着莫少英斜倒了下去。 二人摔得极快,可叶千雪反应更快,仿佛早有防备般猛地勒住了身形,双手堪堪一扶一带,便将他拉回了自己的怀中,跟着单膝跪地,半蹲了下来,让他半躺在自己腿上尽量舒适些。她本不知如何去照顾人,只知道二人被海水冲上岸后莫少英是这样对自己的。 莫少英见着她这般生疏蠢笨的动作不禁又笑了起来,他本想忘乎所以的大笑,因为实在有些开心,怎奈喉咙里的血沫却呛得他唯有不断地咳嗽出声。 叶千雪听着这怪异的腔调眉头一紧,闻着近在咫尺的血腥味心中更是不安,右手刚刚提起却又猛的被莫少英捉在了手中:“怎么,叶女侠是想轻薄在下?” 这吊儿郎当的语调听着实在让人生气,可叶千雪却没这个工夫。她右手猛地抽了出来,再度摸上了他的唇角,跟着是鼻尖,耳朵,甚至是眼角,而她越摸越是心惊,就连整个身子都开始微微轻颤了起来。 忽地,她猛然站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将莫少英负在了背上,朝来路急走而去。 这刚走两步,就听身后莫少英笑道:“你要去找解药?” “是。” 这个“是”字听来简短有力,叫人不容辩驳,那莫少英也根本不想多话,只是轻飘飘地道:“你找不到的,因为你却了样东西。” “什么?” 叶千雪问得依旧简短,显见不论这人说什么她都不会改变主意的。 莫少英却仍是笑道:“眼睛。” 叶千雪怔住。 是啊,即便自己有腿有力气,但若没有人指路,又怎能摸得到知县府的大门?她委实没有想到莫少英竟会用这等法子将自己一军,哪有人不想活命的? “可这人,这个死人……” 此时一向沉着冷静,涵养极好的叶千雪竟也开始骂人了,显见她已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莫少英见她杵在原地不走,心下微微一松抹了抹被鲜血染花了的脸,又趁热打铁地道:“其实那狗官一直在骗你,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唐门向来只杀人不医人,有毒方没解药的。” 叶千雪当然不信这等鬼话的,只是眼睛长在他身上,自己还能有办法? 有的。 她双眸一亮,猛然想起自己师承无名道人,也曾听闻师父吹嘘过传于自己的白色真气乃天地之间最为正宗浩然之气,端是纯正慈和,用来替人疗伤最合适不过。 想来即便没有师父说得如此厉害,用来吊一口命总还是有希望的吧。 叶千雪想到便做,将莫少英放了下来,又微微调息片刻,一手按着莫少英的后心开始源源不断为其送入真气,试图以此助其抵挡毒性的侵袭。 果不其然,小半晌过后,莫少英竟真觉通体舒泰,全身暖洋洋的仿佛一缕缕阳光在胸口化了开来,然而这等感觉未持续片刻,丹田内忽地窜出一股黑色的阴冷之气,将叶千雪送入的真气团团围剿,蚕食得一干二净。 叶千雪不知莫少英这体内生出的变化,也看不见他此刻微微不适的脸色,只道是自己太过小心,送入的真气太少太慢的缘故这才导致断了联系。 念及此处,掌中真气更吐,已微微在掌间形成了白雾。这股浩然磅礴的白色真气甫一闯入莫少英的体内,便再度遇上了那股阴冷之气。 而这次白色真气数量之大,质量之密显然不是黑气能迅速蚕食的。如此一来,黑白二气便开始在胸中相互角逐,斗得你来我往,一时间,莫少英只觉心口忽寒忽热,一会儿犹如三九寒冬中光着身子跳入了冰窟,一会儿又犹如身裹烈焰炙烤着全身。 莫少英本也以为这是疗伤中本该有的现象,有道是“良药苦口”总该有些症状的,是以咬住了牙根硬是不吭,可谁知半息过后,那丹田内为数不多的真气竟一股脑儿地涌上了心头。 莫少英面色大变,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尚未喷出,胸口那黑白之气已率先在体内“炸”了开来,是的,就那般毫无征兆地炸了开来混合成了一片,而此刻莫少英再也感受不到丝毫冷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比之毒药还要猛烈数倍的绞痛顷刻席卷全身。 他浑身一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立马起身想远离此处,却又疼的一头栽在了墙角的阴沟里,只能直愣愣地望着叶千雪,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第一百零四章 知县府拒捕(四) 叶千雪不知他为何忽然犹如梭子般弹了出去,也看不见不远处已然卷缩在地一动不动的莫少英。但她却知道必然是疗伤中出了什么岔子。 “少英?” 叶千雪尝试轻唤了一声,可话音却如石沉大海般激不起半点回应,她实难想象这电光石火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的一颗心却已开始不争气的着慌,开始怦怦直跳,仿佛下一刻就要猛地跳出腔子,这种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 慌乱中,她强逼着自己仔细去回想,方才到最后的确有一股怪异但又并不陌生的阴冷之意从他的体内回流到了掌间,刺得她肉掌微微生痛,只是迫于掌间的白色真气,才又在瞬间一触即溃。 这种微小的感觉本也引起不了她的注意,但此时此刻经冷风一吹猛地记起这股阴冷之意竟是义庄中鬼灵身上的那股煞气! “难道自从他被鬼灵附身后,这股煞气就一直遗留在体内?” 猛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叶千雪一张脸登时惊的煞白,一道可怕的念头跟着冒了出来。 曾听祁彦之说过,那股阴冷煞气乃是世上至阴之气,可自己身负的却是那无名道人传下的至阳正气。 这两股截然不同的真气显然是水火不容的,方才那掌间传来的异样就足以说明了一切,那么点微小的冲撞便使得自己掌间生痛,更何况莫少英体内那么大的变化。 一念至此,叶千雪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阵恶寒!听不到莫少英回应的她更是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安! 她实在讨厌这种紧张慌乱的自己,但现下却也顾不得这些,她“噌”地站起身来,双手胡乱挥舞,企图抓住些什么,而那声音更是颤抖得根本不像自己喉咙中发出的:“少英,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回答我!” 尽管语调焦急、激动,甚至还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怒意,但此刻均如石沉大海般毫无人应,周遭静谧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孤独的自己。 一丝夜风缓缓拂过脸庞,她终于感到了冬日中浓浓的寒意,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 她无法相信那个玩世不恭满口谎话,总喜欢自诩小爷、生命力又堪比小强的莫少英竟……竟会离自己而去。 她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从旁稀里糊涂地做了推手。 “怎么会这样!” 叶千雪想大吼,更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然而多年来的习惯和其父的教导却让她一时难以落泪,唯有对着看不见的四周,无比艰涩地道:“骗子…” 她自己也无法想象口中为何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想来在自己心目中,这个莫少英是不屈的,不死的,也早已成了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 “而现在呢……” 这般茫然中,忽然听到近处有人呻吟了几声,跟着半死不活地应道:“诶哟,我说叶大小姐,叶女侠,小爷我是骗了你的心,还是骗了你的身子啊!” 叶千雪当然听得出这是谁的腔调,也根本没有别人在明知自己的身份下还敢如此轻佻,只是她根本来不及在意这些就已惊出声:“你没死!” 莫少英咧起嘴歪笑了起来:“叶女侠莫咒我,好人死了千千万,而我会活万万年!况且你未曾兑现诺言,我怎会就此死去?哈哈哈…诶哟,疼疼疼,真他妈的贼别扭。” 这熟悉的调调儿让叶千雪的一颗心再次回暖,她抿了抿双唇,人已迫不及待地朝出声处走去。 可就在此时,一双突如其来的手横亘在了近前,跟着就是掌风,以及随着掌风而至的气劲,气劲凌厉迫得叶千雪不得不闪身回避,可待得这一后退再站定,就只听着不远处莫少英传来一声闷哼,周遭再次陷入了寂静。 “是谁!” 叶千雪娇声厉喝,心下已是又急又怒,她看不见来人是谁,但却知道真正的危险已然临近。 “天星帮左护法孔鹤!” 听着这沉稳浑厚的语气,叶千雪便知来人修为定是不弱,更不妙的是莫少英已似乎遭其制住,而她眼不能视物,也未曾亲眼目睹孙宇被射杀的情形,所以并不能像莫少英那般推断始末,但听到天星帮三字,仍是想起了之前在老林中遇到了那三五行色匆匆的彪形大汉,所以即便不知这其中曲折,也知这什么天星帮左护法定是追踪而来。 “那他前来只为了算账?给那刀疤脸?显然不会。” 叶千雪沉声说道:“你待怎样?” 孔鹤却不答话,一时间又陷入某种奇异的寂静,隔了良久才听他道:“这小子外中七刀,内染唐门剧毒,个中还有两股气息争斗不休,随时有暴毙的可能,姑娘想不想救他?” 叶千雪当然想救,但却知道一定有条件,她也不是个喜欢废话的人,只听她冷冷说道:“条件。” 孔鹤笑了笑仍没有立即回话,仿佛任何事都按着心中设想在进行着,所以无论回不回答,其结果均是一样的。 两只肉兔哪里逃得过雄鹰的追捕? 只瞧他无声笑了笑,搓手吹出一声明亮的口哨,转瞬一顶花轿从天而降,显见早已埋伏好了的。 而花轿当然也不会飞,只是仗着抬轿的四人轻功卓绝,硬托着它缓缓下降而已。不过单从这点来看,天星帮内似乎人才济济,就连抬轿之人也都是一把好手。 叶千雪虽然看不到这些,然而通过“听音辨位”的功夫总是能听出场中一下多出了几个人来,甚至更远处还有隐隐约约的动静。 花轿落地很近,就在叶千雪一丈开外的地上落下,而这四人脚步更轻,甫一落地便如狸猫上树般不动声色地将叶千雪围困在了中央,四个人八只眼睛仿佛钉子一般瞧着她,即便她本人不愿也必须上轿,绝无半点转圜的余地。 叶千雪虽然瞧不见这些,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她身为襄王之女,几时受过这等窝囊气,可现在……现在却是有些无可奈何了。 叶千雪心中有些发苦,可那孔护法非但没有动粗,竟是向着并不能视物的她恭恭敬敬一揖道:“姑娘现下眼睛多有不便,此地不宜久留,官兵也随后就要追上来,还请上轿,移驾别处。” 这话说的仍是不明不白,但她知道,为了莫少英唯有听命于人伺机行事,纵使龙潭虎穴也要闭着眼睛闯上一闯! 第一百零五章 知县府拒捕(五) 天星庄本为一个家道中落的秀才所有,其后被一神秘巨贾收购,后经一番修葺翻新,外加并购邻里四舍的宅地,原本占地仅十余亩的旧宅已成了祁阳县城中引以为傲的存在。 虽不知那巨贾姓名,但祁阳百姓却都知道他不仅实力雄厚,腰缠万贯,还是位乐善好施,仗义疏财的大善人。不仅每月初一、十五在府衙门前施粥,甚至但凡有穷苦人家上门讨一碗饭吃,找一份活干也定然是有求必应,从不拒绝。 是以,这天星帮成立之日,不必这名巨贾亲自出面,头一天府邸大门前已是人满为患,到了第二、第三日便有从四里八乡慕名而来的义士侠客前来恭贺,可谓名噪一时。 据传这大善人创立天星帮后,将网罗的各路人才分派别处,在各地陆续建立了绸庄,钱庄,漕运,镖局,施善堂以及车马行,甚至是京城长安都隐有其分号,足见这大善人不仅在民间深得人心,其背后势力恐怕也早已渗透进了朝廷。 而作为大善人门面的天星庄自然也不能差了。 此时月影西斜,已是寅牌十分。祁阳县大半地方已是黑灯瞎火,不见半点光亮,可这天星庄内却仍是金光碧色,争相辉映,一盏盏椽角宫灯将整片整片的琉璃翠瓦照得缤纷剔透于夜中长明。 其内一所所厢房中,布置也是相得益彰,殊为雅致。瞧那玉帘门,观那碧纸镇,再看看其下的金丝楠木桌、四方镂雕楠木椅,无一不是富贵人家才能赏玩拥有的精品。 而此刻坐在椅上的叶千雪若是看得见这些,定会挢舌不下,只觉此间奢华已大超自家王府。 因为看不见所以只能听,叶千雪现在听到很多嘈杂的声音,比如仆人往来送水声,药瓶碰撞声,布条撕扯声以及莫少英无意识的呻吟声。 听着这些声音,叶千雪表面上一派镇定自若,可事实上,那不自觉握紧着楠木座椅扶手的双掌中已满是微汗,显见她若不是为了莫少英的伤情而紧张,便是因此刻深入虎穴而不安,或者两者兼有之亦未可知。 过不多时,但听那孔鹤长舒一口浊气刚要开口,就听叶千雪已抢先一步道:“怎么样?” 叶千雪话语简短,语气刻意平淡,这么做自然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慌乱,但愈是这样,那孔鹤却愈是笑着道:“外伤倒不是问题,唐门的七重化血散也并没有多么难解,然而……” 说到此处,孔鹤故意一顿,本想绕个弯子,可见叶千雪眉头一蹙,竟又乖乖接着道:“然而莫少侠身上的一道极阴煞气和极阳真气正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中,不论是外力介入仰或自身催发真气都会再度打破平衡,其后果实难想象。” 叶千雪心下一沉,下意识地道:“孔护法的意思是他往后不能动武了?” 孔鹤说道:“那倒不至于,只要小心不过分催动真气从而引动二气相争就行。” 这话听起来似乎并不算太过糟糕,至少叶千雪此刻是这么认为的。 她‘望’向床榻一侧,再度问道:“既然体内剧毒已解,为何他此刻未曾醒来。” 孔鹤笑道:“不打紧,这只是暂时性的,相信一会儿便能醒来。”说到此处,孔鹤看了看叶千雪接着道:“不知叶小姐的眼疾可需在下看看?” 叶千雪听到此处,虚悬的心总算安定了不少,也总算有工夫与这个孔鹤周旋一番了。 她本是个直性子也不喜欢多话,但此刻深入虎穴多知道一些总比不知道得好,是以,她心下寻思对策,面上却是眉峰一挑,不动声色地道:“你知道我的身份?” 孔鹤哈哈一笑,朗声说道:“普天之下,若说我天星帮不知道的事只怕不多。” 这话说得端是无比自信,叶千雪听来忖了忖,又接着试探道:“白天我二人劫了你们的香主,按理说你身为天星帮护法理应为其出头问罪才对。然而此刻非但没怪罪,反而出手相救到底意欲为何?” 这话问得再明白不过,就在孔鹤刚想回话时,床榻之上早已悄悄转醒的莫少英忍不住出口道:“蠢女人,他先是射杀朝廷命官孙宇嫁祸于我二人,后又施恩相救,这明显软硬兼施是有求于咱们呢,只是这手段使得并不高明!你也不用和他废话,这完全不像你……咳,咳。” 叶千雪遭莫少英这一顿抢白,想继续套话是不能了,但她并没生气反倒是一丝喜意攀上了心头,若不是碍于身份和现在的处境,便要上前握住他的手亲自“察看”一番了。 一旁孔鹤听莫少英话语中隐隐的讥讽之意竟也不气,开门见山道:“莫少侠当真快人快语,不错,本护法的确有求于你们,只不过这件事对你们也有莫大的好处,说到底我们算是合作。” “合作?说来听听,兴许小爷乐意帮帮你呢,哈哈哈!”尽管莫少英笑得有些虚弱,但笑声仍是可以听出浓浓的讥讽之意。 孔鹤道:“太素坊卓于晴冒充玄真公主携众在崇明蓄意谋反一事相信二位已有所知晓,此事牵连甚广,不仅你二人横遭牵连,一批朝廷官员也相继落马,所去崇明的一干人等十有八九已被缉拿在刑部大牢。其中就有莫少侠的三师弟莫仲卿以及与他形影不离的白素衣,而……” 莫少英截口道:“停!你方才说十有八九,那么说定还有人未被关押,都是谁?” 孔鹤眉头一皱显见被人打断话语有些不悦,但看着叶莫二人仍是和颜悦色地道:“有两人,一个是定安王世子慕容流苏,他家大势大其父坐拥北方,当今天子若想动他还需掂量三分。一个自然是昆仑派长老天相,昆仑派一向与世无争不理世俗,当今天子也不太好追究责任。” 莫少英听到这里干脆不说话了,心上已是疑虑重重。玄真公主谋不谋反他不清楚,但至少在崇明那会儿他们的目的是去除妖的!而妖龙重虞他也亲眼见到了,所以此事绝非子虚乌有。按常理推断若是公主谋反罪名成立,那么慕容流苏肯定也是次等谋反的要员,也只有他动用军队七杀一千五百人前去与公主汇合,按明面上讲这叫举兵拥护,岂不是做实了罪名? 第一百零六章 知县府拒捕(六) 可听孔鹤的口气,那慕容流苏至今依然未受丝毫牵连,难道真是其家大业大迫得当今天子也要忌惮三分? 细细忖来,之前叶元帅曾让自己扮作叶千雪的护卫接近慕容流苏,暗地里就是为了查探其内部虚实,虽然最后并没能揪出狐狸尾巴,但只怕皇帝老儿也早就有所猜忌。 而就在白天刚听叶千雪说其父叶天朔听调北方镇守北狄,可北方就是定安王慕容恪的管辖地,要镇守也该由他定安王去镇守,朝廷出兵越俎代庖是不是表明当今天子已开始着手防范这对父子了,甚至已经有了想动手铲除的想法? 既如此,那更该将慕容流苏留在京城当中,即便不扣个叛党的罪名,也该软禁起来才对。 事出反常必有妖,那皇帝老儿没有这么做就一定深有原因,至于是什么目前还不得而知,但他有一种直觉,他觉得这个原因一定与孔鹤那张表面恭谨实则傲慢的老脸有关,与他将要施行的阴谋密切有关,这才是他所要隐藏的真正目的。 而现在他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在听到孔鹤一席话后故意双眼微眯从床榻之上缓缓直起上身,仿佛很是惊讶却又不敢确信地道:“你要我二人去京城?” 孔鹤笑了笑也干脆来个默认,莫少英蓦地一惊,脸色恰到好处地沉了下去:“原来你是想我们劫狱救人。” 孔鹤闻言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道:“没错,你二人救出公主的同时可以顺带救出莫仲卿等人,这就是老夫所说的合作!” 一旁叶千雪听来目光一寒,冷声道:“你要我二人劫刑部大牢?那里可是天牢!平日就有数千禁军把守的地方……” 莫少英忽然大笑着截口道:“别担心,孔护法处心积虑将我二人陷于此等境况,那说明他有非要我们不可的理由。既如此万万不会让我们轻易赴死咯,想必事先已有一套计划成竹在胸了。” 这句话明是请教,暗中恭维,孔鹤听来自是大为受用,微露得意之色道:“这个自然,其实整个计划中你二人无须与禁军直接交手。届时,本护法会先派三百江湖人士假扮百姓在东市聚众闹事引起巡城士卒的注意,后派五百死士火烧大理寺让他们误以为我们要趁乱攻打大理寺,此时大理寺后方的刑部大牢必定风声鹤唳人人紧张。而这时就由莫少侠假扮成太监跟着内务总管高公公带着事先拟定的圣旨堂而皇之的进入刑部大牢,将公主一干人等接出,美其名曰:为免遭受波及故将人犯转移皇宫内院严加看守。” 别看孔鹤将计划说得简单明了直如儿戏,当真施行起来却是难于上青天。慢说那五百死士,即使要那三百江湖人士统一听令行事也不单单是银子便能打发得了的。 亦且这长安是什么地方? 是天子的卧榻!能在那里掀起混乱足可见这天星帮财大气粗,势力不容小觑,可以前就怎么没听说过呢? 而整个环节中,内务总管高公公似乎才是成事的关键,可一个宦官总管为什么又会听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帮派号令? 如此人脉财力怎能不叫人惊骇? 这天星帮和玄真公主又有何关系才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叶千雪身为皇亲,听着二人话语心中早有不满,可她也知道现下境况故此并未再行反驳,一旁莫少英突又道:“既然有高公公出面放人,为何还要我们前去?难道他高公公放了人还想继续做他的总管不成?” 孔鹤眯着眼道:“玄真公主向来心思细腻,这高公公又是我们安插多年的眼线,隐藏得太深怕届时玄真公主不信,而你是莫仲卿的二师兄,莫仲卿又与白素衣走得极近,玄真公主又对她这个徒弟深信不疑,所以此事由你前去牵线搭桥最为妥当。” 莫少英听到最后几字,忽道:“孔护法将这计划原原本本告诉我等,是有恃无恐了?” 孔鹤瞧了一眼眉头紧皱的叶千雪,笑着说道:“此去长安叶小姐多有不便,不如留于敝舍之中治疗眼疾,待得莫少侠归来之日,想必也是她重见光明之时。” 这话说得光明磊落,仿佛处处替人考虑,可也掩盖不了孔鹤想留叶千雪为质的事实。 莫少英突又笑了起来,那放肆的笑声实在叫孔鹤心中微微着恼,但他知道这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他姓的莫不答应也得答应! 难道己方优势还不够明显吗? 可谁让他遇到是这个明知刀剑临喉却“不知好歹”的莫少英,更何况这个不好知歹的人还洞悉到了另一层“真相”。 笑声中,只见他突然扬起了侧脸凝视着孔鹤,嘴角始终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势在必得,胜券在握。 这般神情让孔鹤身子没来由的一寒,仿佛被一条孤狼盯上了一般,但身为天星帮左护法岂能露怯,所有他不甘示弱地回瞪。 莫少英见着忽轻轻吐道:“不。” “不?什么不?” 孔鹤一惊,仿佛已有些听不懂了,难道这人是傻子,还是吓疯了吗? 可莫少英不管这些,只瞧着孔鹤半软不硬地道:“多谢孔护法关心,小姐眼疾并无大碍,况且她可是小爷我朝思暮想的梦中情人,我可是为了她才做这份差事的,明白吗?” 莫少英不管孔鹤有没有听懂,脸色疏忽一沉,突然一字字地道:“届时少了她我心里不安生,这一不安生就会出差错,这一出差错要想再救公主就难了,所以这下明白了吗?” 这番说罢,莫少英也不去瞧此刻叶千雪的脸色,忽然又笑了起来,仿佛刚才的要挟并不是他说的一般,甚至还轻浮地眨着右眼向着孔鹤递了一个男人都懂的眼色。 孔鹤闻言面上依旧古井无波,可那眼角激颤的肌肉还是将他出卖了,他此刻真是极怒的,恨不得一掌,不,是唤来仆人将他乱棍打杀,好叫他跪地求饶,明白这里谁是主,谁是客,谁又该听谁的! 可这种想法也只是想想而已,若他真做了也就当不上今日的天星帮左护法,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吗? “呵呵呵,哈哈哈…” 只见孔鹤抚须大笑,道:“好!果然直白够胆量,就冲这点本护法不仅依你还送上一份大礼。此去长安路途遥远,就算每日都去敝帮的车马行更换马匹也需个十数日才行,所以本护法会在为你二人准备的马车上多添置一些治疗眼疾的名贵药材,保证临近长安时叫这叶小姐的眼睛好上一半!如何?” 孔鹤的慷慨反倒让莫少英暗惊,本以为即便迫使他答应也会费些周折,哪曾想他竟一口应承了下来,若这孔鹤不是傻子,那便是还有什么底牌在手,不怕二人途中逃脱了。 莫少英不动声色道:“孔护法难道不与我二人同去?” 孔鹤道:“不必,先前你二人不是抢了那天星令吗?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本护法现在就封你为香主,持此令可沿途调用各城各县内敝帮所设的马车行以及钱庄等,而到了长安天星庄分庄,自会有人接应二位!” 听到这里,莫少英一颗心沉了下去,他知道此行必定“精彩”万分了! 第一百零七章 赴京城伸冤 长安,顾名思义长治久安。 此处作为天子塌下,自然有着其他城市难以匹敌的气派。城外东西南北分别有四门扼守,其名朱雀,玄武,青龙,白虎。而每一扇谯门之中又分有五门洞开,尽取五洲四海宾服来拜之意。 当然,这一面五道城门除了这等寓意外,在用途上也颇有讲究,就拿朱雀南门来说这五道拱门并不是任何人都随意可以出入的。 五门之中处于中心最大的拱门自然是天子出行时才会开启,分列两旁稍小一些的是左右群臣之路,而最外围两扇拱门才是平头百姓该走的窄道。说是窄道也只是相对而言,因为即使大如莫少英现下所乘的马车,也只不过才将拱门占去了半道而已。 莫少英发誓,他从没坐过这样舒适宽敞的马车,更没有见过比这马车还要大上许多的朱色拱门。 若是五门齐开,怕是千军万马都可列队从容而过吧。 脑海里想着这等画面,莫少英不禁有些热血贲张,可看了看中间那扇拱门上的‘长安’二字忽又苦笑了起来。 他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来这京城的情形,或许是高车大马士卒列侯,也可能是平头百姓进城游玩,甚至以一介酸秀才的身份进京赶考也勉强可以接受。 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如今却以一介叛党的身份进入这京城之中,甚至还要干那偷鸡摸狗,劫狱杀人的勾当。 “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我莫少英被这贼老天给嫉恨上了?” 莫少英心中不禁笑骂着,但他并没有真的气恼,因为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正和自己一样,明明努力地朝目标前进,可每每醒来之际却意识到离梦想又远了一些。 所以自己也只是不走运而已。 相比莫少英而言,叶千雪就走运得多,自从服食了孔鹤所配的方子后,这一路上眼疾的确大有起色,颅内的恶血似也消失殆尽,双眸早在三天之前便已恢复了视觉。 她原本闭目养神想着心事,这一路上也不知是何缘由鲜少与莫少英搭话,但听他一声叹息却又睁开眼睑,瞧了他一会儿,轻轻说道:“你很想亲自走一走德昭门?” 叶千雪口中的德昭门自然是朱雀门下最中间的那道拱门,莫少英见她搭话,忽然来了兴致道:“德昭?我自然想走上一遭!最好身后还能有千百士卒相拥,万千军马列侯,那该是何等的威风!” 叶千雪稍稍一顿道:“我少时曾和家父携着紫云骑经过那道德昭门,不过看着门前桥头两旁列侯的文武百官,你就会发现他们看你的眼神并非那么友善,所以也并没有想象中的威风。” 莫少英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那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面对这种嫉妒,你就该正面回应,莫要低着头像个鹌鹑一样。” 叶千雪也不反驳,似乎开始独自回忆那时的情景。 她之所以对这扇门有着如此抵触的情绪全是因为那次之后,定安王再也不带年少的慕容流苏来府上拜访父亲了,也就从那时开始,自己与慕容流苏二人的来往变得越发稀少。 一想到慕容流苏,叶千雪不禁去想自己到底有多少时日没有去思念过他了,仿佛只有几天,又仿佛隔了很久,久到自己已经淡忘了这个人似的。 她有些无法理解当初那份热情与执着都去哪里了,难道自己当真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变了心? 叶千雪的心猛地一跳,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她突然又不敢再去与莫少英搭话了,她实在有些害怕和他说话,因为每一次搭话便觉得脑海中慕容流苏的影子便单薄了一分,而眼前的人却是益发鲜明了起来,所以她不敢,也不能,她决不允许自己再错下去。 于是,叶千雪下意识地将头一偏朝马车窗外望去,面上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少时其父的教导也让她知道如何才能不喜怒形于色,她本也能控制得很好的,但对面那人忽然将整张脸凑上前来,嬉皮笑脸地道:“我惹你生气了?” 叶千雪一愣,如实道:“没有。” 莫少英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没有?那这一路上,你为何假装不大理我。” 叶千雪镇定道:“我哪有假装不理你?” 莫少英笑了起来,坐回马车另一侧,翘起来了二郎腿,打了个响指道:“这就对了。” 叶千雪满脸古怪道:“什么对了?” 莫少英露出了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忽又一本正经地说道:“呐,你听好,你若是不想理一个人,连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就比如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在义庄或者又在祁阳,我通常说三四句,你就只答一句,甚至不说。” 叶千雪眉头一皱就听莫少英又道:“而现在这一路上你仍然不理我,但只要我每说一句,你便必回一句,有的时候答得比我还多,甚至方才连我的一声轻叹你都尖起耳朵听到了。” 叶千雪听着听着,这脸上就慢慢开始发烫了,犹如那冬月里的暖炉热烘烘的,她实在很少发怒,也很少羞怯的,可现在恨不得立马跳下车去,永远不要再见。 可这莫少英实在格外不识趣儿了些,瞧她都这样仍是说道:“你此刻一定想跳车,但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这样,车座下塞着玉枕,要不拿出来敷敷脸?” 心里想的事情,别人替自己说了出来会是种什么感觉? 叶千雪不知道,口中虽是只字未吐,但那张脸上羞怒的神情足以说明了一切。 莫少英瞧着她一对丹凤眼怒瞪着自己,忽然觉得实在好看极了,竟直愣愣地望了一阵,只将叶千雪原本一张冰山秀绝的脸瞧得桃花朵朵儿开。 “我……” “你闭嘴。” 看得久了,这莫少英终于缓过神来意识实在有些“过分轻佻”了,本想道个歉,打个哈哈儿就此揭过,可不想对面一声轻喝将自己的歉意如此堵了回去,只好搔了搔头,撇过头去不再瞧她,可不知为何这脸也跟着火烧火烧了起来。 好一阵儿,车厢里一阵静默,古怪的气氛尴尬着二人,小半晌,那莫少英干咳一声,终于忍不住道:“那个,要不你给我介绍介绍这京城的景致,说不定我们有空游上一遭。” 叶千雪自然没那个心情给他说这些,但还是搭理了他,甚至在不知不觉中竟还答得很长很长:“这条街叫朱雀大街,沿着此街过去便是皇城内院,而另一端叫做玄武大街,连接着玄武门。这两条南北走向的大街将整个京城一分为二,所以就有东市和西市之分。这里每百丈会有一个东西岔口,每一个岔口大约在百丈之外又分南北岔路,以此类推下整个京城除却内城皇宫以及内护城河外几乎都是以田字形分布的,嗯,大致来说就有点像围棋的棋盘。” …… 第一百零八章 赴京城伸冤(二) 莫少英听着叶千雪侃侃而谈,将京城的整片布局如数家珍般报了出来,不由坐直身子好奇道:“你有童年趣事吗?我总觉得你的童年都耗费在这些个鬼玩意儿上了。” 叶千雪不禁白了他一眼,说道:“家父曾说居安思危,所以除了习武强身外家父还将一些兵书放在我的房间里。我从小朋友不多,无聊时除了听无名师父讲一些斩妖除魔的事迹外,便是看看家中的兵法书籍打发时间,其中一本叫做《行军策》的便记载了这些东西,所以看多了自然耳熟能详,算不得什么本事。” 莫少英听到这里,不禁将自己没事逗逗师妹、欺负欺负师弟,将师父养的鸟偷偷放走的童年较之一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要是让他一刻不停地看书那不如给他一刀来的痛快。 如此一想忽觉自己有够幸运了。 叶千雪伸手拉开车帘向外探看,过不多时便听她轻声道:“我们下车吧,对面那家是许记糖炒栗子,我小时来京城时常吃,知道哪种模样的味道最好。” 莫少英迟疑道:“这不好吧,要吃栗子让赶车的徐老去买,贸然……。” 叶千雪截口道:“他不会挑。” 莫少英两眼一瞪,刚想说话却见叶千雪飞快地眨了一下右眼,显见别有目的,莫少英见着表情一变,笑说道:“哈哈,我听过挑橘子,挑柿子却不曾见人挑栗子,大户人家的小姐果然是般般件件都需讲究,那还耽误什么,我们走着,也让我这等乡下来的穷小子涨涨见识。” 末了,他顺势拉开门帘,对着车外徐老吩咐道:“徐老,本香主和叶小姐去对面买点栗子,你在这里歇息会儿啊。” 徐老微微一笑,勒住马匹,躬身道:“好哩!香主走好,小的在此恭候。” 二人相继下车,走到半途莫少英回头看了看这才边走边低声道:“你有话要说?” 叶千雪目视前方道:“你听我说,我有一个主意,京兆尹杜怀明是家父旧交好友,我们现下不如直接去京兆府找他,然后通过他面见圣上。圣上是家父的皇兄,只要能面见圣上亲口解释,任何误会定会迎刃而解。” 莫少英一听面无表情地道:“你有多久没见到这京兆尹杜怀明?” 叶千雪道:“大约二年。” 莫少英叹了口气又道:“那你又有多久没见过圣上?” 叶千雪知道他这么问下去必定没有好话,但仍是说道:“过年时我还同家父一起来京同圣上吃年宴来着,怎么你觉得哪里不妥?” 莫少英摇了摇头,左右看了看两张嘴皮子便飞快地抖动道:“不是哪里不妥,是哪里都不妥。先不说姓杜的会不会护着你,就单说进那京兆府,你觉得我们是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还是偷偷摸摸翻进去?眼下我二人被各处通缉,看来唯有后者尚行。虽说这京兆府不比刑部大牢,但凭你我二人如何能轻松潜进又不惊动一人?就算侥幸见到那姓杜的,之后又能侥幸得以觐见圣上,你觉得又有多少机会再能说动圣上?常言道,君心难测,莫说你一个皇弟的女儿,就算亲如公主你可看到她现在的处境?亦且,老实告诉你,我并不认为卓坊主会假冒公主,这太匪夷所思。在我想来不外乎是玄真公主因为某事开罪了圣上,致使龙颜大怒才横遭此祸!不过若是她当真冒充了公主行刺那皇帝老儿,那你就更不能为之求情了。所以不管怎么说,此去十死无生,万万不可!” 叶千雪见自己刚提议一句,他便要以十句反对,心下微微不快,这反驳的声音也略略高了些:“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信官家的人?” “官家!?” 莫少英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声音不由抬得更高。一想起祁阳孙知县孙宇,再想想远在江陵府的方少奇,还有那死去的牡丹,他怎能不怒!所以他已不想解释,也不必解释。 这声“官家”自然引来了近旁几位百姓回头瞧看,莫少英见着急忙将脸色越来越差的叶千雪拉到栗子摊前,一手猛地插入满是栗子的盒中,也不管那烫不烫手尽是奋力抓握,但听噼里啪啦一顿脆响,那馋人的栗子倒成了替罪羊,那许记店小二见着这男子满脸铁青,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时怔在了原地不敢出声。 莫少英兀自发过一顿火,面上青气渐消,瞥了一眼身边叶千雪,深吸一口气,竟又开始低声解释了起来:“是,我的确不信,这话当日在祁阳便问过,可后来呢?难道还想重蹈覆辙不成?” 叶千雪当然不想重蹈覆辙,不过她此刻却不想纠缠这些,只见她神色清冷眸中带光,忽然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莫少英,道:“那你信不信我。” 说完却是将眼神下移不知望向哪里,显见并不是那么自信。 莫少英顿时一阵错愕,他突然觉得这话有些一语双关、又有些叫人难以回答,他唯有深吸一口气,刚要郑重回答却听叶千雪已抢先出声道:“算了。” “算了?什么算了?” 莫少英一怔,蓦地竟是又急又怒,左右一看刚想拉叶千雪去个没人的地方说个清楚,可那个不长眼店小二憋了半天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搭话道:“二位客官,这……你们捏碎了本店的些许栗子也……也就算了,但如果要继续说话儿还请二位挪个……” 这店小二拿捏着话语生怕得罪了这位恶神,所以一句话吞吞吐吐说了半天,刚要说完,却不料面前二人异口同声地打断道:“闭嘴,我买了!” 店小二双手一抖,吓得面无人色,再看二人却是谁也不去瞧谁。 有些时候男女之间就会因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过后态度变得大相径庭,莫少英也极是委屈的,心想:“自己不让她去,岂不是担心她的安危,她怎么就连这么一丁点的理解和默契都没有呢?” 殊不知他这般抱怨的同时,叶千雪何尝不是如此作想? 所以那之后她非但没有再和莫少英说上一句话,晚上天星分庄合庄上下为专为二人接风洗尘准备的晚宴她都没有参加,而是独自抱着买回来的一大包栗子关起门不让任何人进去,就连分庄的刘庄主亲自分派给叶千雪的两名丫鬟婢女也是一律吃了闭门羹。 第一百零九章 赴京城伸冤(三) 这丫鬟婢女见着新来的娇客如此不好相处,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她,叫庄主听了去重重责罚,便送了些好酒好菜向那车夫老孙头一顿打听后,再看那莫少英的神色也就愈加古怪了起来。 莫少英付之一笑,本也不太在意三两丫鬟的想法,心想单凭两个使唤丫头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可不曾想还不到一个时辰,当莫少英伸着懒腰,酒足饭饱地从会客厅中走出来时,蓦地察觉到注视自己的目光竟变多了起来,那些婢女丫鬟们个个不是投来隐隐鄙夷的目光就是一个劲儿的在暗处偷笑,仿佛自己真对叶千雪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丧心病狂的事情。 “我到底做什么了?不就吵了一顿么?” 莫少英大觉冤枉,很想去将那个车夫老孙头抓来问问,是不是凭着几分臆想便将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可转念一想,要是自己真去了岂不就是等于变相地承认自己有错在先?而这些丫鬟岂不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不,不对,我为什么要去在意这些人的想法?” 突然间莫少英觉着自己一定是病了,亦且病得不轻,只好匆匆回到房中闭门不出,打算早作歇息。 只是这夜上冷月犹如挂在天边的钩子般牢牢勾住了床榻上莫少英一双毫无睡意的眼睛。 他实在是很想将双眼紧紧地闭起,可看着那轮幽幽的月牙,不知不觉中就想起了心中某道倩影,忆起了她每个动作乃至每个表情,直到想起之前在车厢内那个羞怒的她,红脸的她,这莫少英竟无声地咧嘴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意还未转浓,就见他眉头深皱,跟着就联想到了之后那句话和那时的神情。 “你信不信我?” “是啊,我为何没有立即回答?” 莫少英急问着自己,他白天没觉着怎样,可到了夜深人静的现在,这句话便如同一根麻绳在心口上打了个结,使他有些透不过气。这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起已经不再是为了高官厚禄,加封进爵才如此在意叶千雪一言一行的。 “难道自己是看上人家了?” 莫少英又笑了起来,只是这次却是为自己的愚妄感到好笑,若说人家是栖天的凤凰,那自己就是林下野鸡,慢说这门不当户不对,就连这性子上也是一冷一热,根本就是两条船上的人。 “不是吗?” 而自己如此在意她,只是因为她父亲权势地位,自己应当要好好利用这跟藤蔓攀上天才是。既如此,是不是该起床去敲个门,道个歉,来缓和下彼此的关系,好为自己平步青云做好打算? “嗯!” 莫少英再次自我肯定,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喜滋滋地一把推开了屋门。对他而言,这理由实在好得过分,自己下午在买栗子时为何就没想通呢? 殊不知他莫少英也是人,有时也挺喜欢自欺欺人的。 冬月的夜晚格外寒凉,这天星庄分庄内的丫鬟小厮也早在半个时辰之前俱都歇下了,四周一片静寂,悄无声息。 莫少英红光满面地朝着对面漆黑的厢房走去,心中的热火只怕可以融化这屋头的层层寒霜,可这刚走几步,又踌躇不决了起来。 “自己深夜叨扰会不会太过冒失?要不等明早再说?不过在马车上咱们也算是同吃同睡了,想必她叶大小姐并不计较这些?” 莫少英本不是如此矫情磨叽之人,只不过人都是会生病的,而莫少英此刻正得了一种男女之间才会有的心病。 这般犹犹豫豫挪到了院内,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勉强平缓了心情轻叩道:“千雪开门,是我。” 这话刚说完,一颗心竟然没来由地砰砰直跳,连带二度敲门的手也颇觉无力了起来:“是我少英,我有话要说。” 半晌,见门内依然无人回应,莫少英将手轻按在门上并未三度敲叩,心里纳闷:“这眼睛不好时都能听音辨位,现下怎会睡得如此香甜,连一个习武之人该有的警觉性都没有了?还是她故意不理,真把我给记恨上了?” 一念至此,那绑在胸口的“心结”竟又紧了紧,直将他勒得透不起气,仿佛叫人在胸口上生生擂了一拳,这郁气上涌间,扶在木门上的右手也情不自禁地用力一推,原本紧闭的房门竟就这般“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 莫少英怔住,跟着顿生警觉,人已闪身入内,轻声急呼:“千雪!” 这短促的呼声略高、可依旧无人回应,仿佛屋子里本就是空的。他忙只身来到床榻之前,看着鼓起的锦被愣了愣神,蓦地鼓足勇气单手一掀衾被,其间除了一床枕头和叠起似人形的棉被外根本就没有叶千雪的身影。 看到这里,莫少英竟缓缓松了口气,随后却怒意升腾。 他当然怪叶千雪深夜不告而别,但他更怒自己疏忽大意,以他对她的了解,早就该想到她主意既定哪怕自己不同意也必会前去。 可要命的是那京兆府在哪里她却只字未提,长安如此之大,短时间内又叫他如何找寻? 没了主意的莫少英气得单手往一旁桌上重重一拍,却听得一阵扑簌簌地颤响,显然桌面上摆着不少零碎的物件儿。莫少英回头来望,借着月光依稀可辨认原是一桌杂乱无章的栗子壳。 “这蠢女人倒会享受,竟关起门来吃独食…呵…嗯?” 莫少英笑着笑着突然一顿,双手飞快地关上房门,从房里寻出火折子,待得点亮油灯这才窥得此间全貌。 桌面上是些空了的栗子壳,乍一看像是叶千雪吃完随手丢弃,再一看却又像是某种“布局”,也正是这布局引起了他的注意,不过这到底是何隐喻就不是莫少英此刻能想象得出了,因为方才一拍之下早已毁去了大半。 但莫少英并未就此气馁,因那“布局”旁还有一叠散在四处的油纸,他当然记得这些油纸是那许记店小二用来包裹栗子的,很多很多的栗子。 第一百一十章 赴京城伸冤(四) 油纸旁散落的一些空壳延伸到了桌下,顺着轨迹便又发现地面上也到处都是撒落的空壳,仿佛是她吃完之后随手丢弃的一般,但莫少英知道叶千雪绝不会如此随性,她不论做什么都是个极有规矩的蠢女人。 “既如此,这么做必定有她的原因。” 莫少英不死心地俯下身,甚至趴在地上借着烛火微弱的光线仔细找了起来,待得左右寻了个遍终于在床底下寻见了一圈摆放得整齐划一的空壳,瞧那图形不就像那……像那棋子? 是了,围棋的棋子,围棋的棋盘!这岂不就是京城长安的“全貌”? 莫少英白天才听她说过长安布局,没曾想此刻就派上了用场,他兴奋地将油灯凑近前去细细揣摩,果然发现板栗空壳群中有着两粒异类存在。 一个是被咬过一口只剩下半粒的栗肉,一个是剥了壳却完整的栗肉,两者相处的距离也并不算太远,也仅有几颗空壳的距离。 莫少英来回看了看,一手捡起一个翻过来又瞧了瞧,便见那完整的栗子肉底部用栗壳刻着一个小小的“天”字,而另一半上除了一对牙印外啥都没有。 瞧到这里,莫少英心中一乐、笑出了声来,顺手又将那两粒栗肉一股脑儿地丢进了嘴里,美滋滋地道:“还真是让人不省心,嘴上不肯求我却偏要玩这些三岁稚子才玩的把戏,不过既然吃了你剥的栗子就勉为其难陪你走上一遭。” 殊不知他沉浸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中时,自己岂不也是半斤八两,又在自欺欺人了。 莫少英吹灭火折,一脚踢乱“板栗地图”,轻步而出反手将房门回复原状,看了看院内漆黑的四周,略一思忖又不放心地将自己的房门关紧从窗户中跳了出去。 彼时,天清气冷,夜色昧然。 长安城中除了执行宵禁的一队队例行巡守的士卒外,并没有多少人会在如此寒冷的冬夜出行,当然也就没有人会注意到在屋舍楼阁间,飞檐陡壁上高来高去的叶千雪了。 踩着湿滑的檐脊,叶千雪此刻心情多少有些忐忑,因为之前根本没有机会去准备,慢说装束上未着夜行衣,就连武器也只是揣在兜里的一把糖炒栗子而已。 她白日里一进天星庄分庄便关起门不见任何人,倒并非全是为了与莫少英置气,不过是借此机会掩人耳目,好独自回忆京兆府内的全貌以及岗哨的布局位置,那桌上被莫少英一掌毁去大半的“布局”,其用意便在此处。 而回忆这些对于叶千雪来说并非太大的难事,因为就算是皇宫内院的禁军布局,也均是由其父叶天朔一手操办亲自布置,将每一个岗哨都分配到了最恰当的位置上。 至于那京兆府上下的防卫虽非亲办,但每年都会有一份京城各处的城防布局图交到叶天朔手上,经过他的增删补备再命人抄录到《万安集》补遗中以供后世参阅。叶千雪闲来无事便只能瞧这些打发时日,所以对她来说需要的只是安静的回忆。 想必此刻叶千雪纠结的是另一件事情。她不知那副由栗子组成的“京城缩略图”会不会被莫少英恰巧寻到,寻到之后又会不会拉下脸来找自己。 白日里她本已想好不再错下去,可到了晚间又鬼使神差地将那副地图摆在了暗处,她说不清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想来只觉有些矫情,甚至有些虚伪了,还是不要叫他瞧见的好。 殊不知她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实在是每个正在经历情事的男女或多或少都会有的感觉,她早已不知不觉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耳边的寒风在呼啸,面对越来越近的目标,叶千雪渐渐收起杂念,放慢了踩在屋檐上的脚步,缓缓掏出几颗栗子捏在了手中。 她目的明确,同样也希望晚间关起门来用栗子射穴的功夫并未有白练,当然若是用不到那就更好了。 此时,一队外院巡逻从街角晃过,徐徐没入阴影之中,立于京兆府衙一街之隔屋檐上的叶千雪瞧准机会腾身一跃,犹如一只银鹞子般“嗖”地蹿进了院内一颗老杏之上,竟没有惊起多大的响动,甚至就连掉下的树叶都被她一一接在了手中。 她知道这颗杏树是京兆府衙门落址后一并种下的,距今少说也有个六七十的年头了,其树干粗实,叶繁枝茂早已延伸到了院外一角,加之院内不远处就是茅房,夜间鲜少有人来此出恭,所以此处防守要比其他地方来得薄弱些。 叶千雪在老杏梢头辗转腾挪,穿枝绕叶,一路从树间的东头摸到了西面,跟着看了看前方一根延伸向外的粗枝,双脚轻踮,以一字猫步行了上去,那蹑手蹑脚的模样瞧起来并不好看,但却行之有效,就连足底的粗枝都显少晃动,仿佛根本没有人落在上面。 而下方几丈远便是连片的墨瓦飞脊,檐角间的过道上时不时有那腰配刀鞘身负劲弩的连排巡守举着火把走过。 此时,叶千雪半蹲于粗枝尽头,身边也早已没了枝叶的掩护,只要过道中的守卫随意抬头瞧上一眼便能用劲弩将她射成刺猬,所以她变得益发小心,就连呼吸也变得静悄悄的,睁着一双杏眼犹如猫头鹰般一动不动地俯视着檐角过道的动静。 半晌,待得又一队巡逻刚转过拐角,叶千雪瞅准机会凝气提神紧跟着身形一侧,整个人就斜翻了下去,眼看将落未落之际,双脚又猛然一夹、倒勾住了那粗枝,枝干缓缓一沉,跟着便如蝙蝠般挂在了枝头。 做完这一切,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双臂笔直向下,指尖戟张略略触及檐脊,一松枝头脚力,整个人就忽地落在了下方屋脊之上,岂料整个过程虽在设想计划当中,但却是将一片墨瓦给撑碎了一角。 “咔嚓。” 尽管声音十分轻微,但这万籁俱静的深夜听来却格外清脆,她甚至已听到了不远处响起的脚步声。 “遭了。” 叶千雪身形甫落,全身的汗毛就立刻“炸”着了起来,犹如一只弓起身竖起尾巴的猫儿随时准备迎战。 可半晌之后,非但没有任何守卫跳上屋脊喝问,甚至就连那脚步竟也由近而远消失在了尽头,仿佛根本就不冲着自己来的。 叶千雪尽管心中疑惑,但此刻也无暇多想,有了这番前车之鉴,她总算知道即便是对京兆府衙的地势布局烂熟于心,走法又再三推敲,可要真想不惊动任何一人实非易事。 更何况,她知道自己功夫走得是刚猛的路数,对于轻功并不在行,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做了又岂有畏首畏尾,半途而废之理。 没有的,她的性子也绝不允许自己后退。 于是再三权衡下缓缓脱去锦鞋棉袜,藏于怀中,争取不出一丝一毫的意外。 这雪白裸足甫踏冬夜中渐起霜寒的瓦片,立时一股冷硬湿滑感便从脚底直冒心头,生生让叶千雪打了一个寒颤。 她忙提气运于足下,这才稍感几分暖意,试走几步渐感适应后却依然不敢直起身形而是手脚并用犹如壁虎游墙般向着屋檐另一端窜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京兆府夜闻(一) 月夜下,叶千雪身法矫捷、稳步疾行,时而上跃下纵倒悬屋梁,时而左攀右潜藏于阴影,赤足贴地的她,此刻就像一只猫儿般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当真是悄声无息恍若鬼魅。如此这般避开三五巡逻,绕过数十岗哨,一炷香的工夫倒也是有惊无险地来到了京兆府衙门正中花圃的位置。 这里是杜怀明的办公之处,深夜之中也唯有这间大屋还亮着些许灯光。在叶千雪的记忆中杜怀明是其父为数不多的知心好友,父亲也常称赞其人乃是朝廷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常常通宵达旦,不知疲倦地办公,为圣上分忧排难,将这京城这一方天地治理得仅仅有条,所以此中若还有人在,就一定是那京兆尹杜怀明了。 然而现在摆在面前的难题是如何见到他。 这正中的屋子并不大,四方却分有岗哨明火而立。 大门前站着三个人,为首正中一人头戴明珠玉冠,身穿锦衣戎装,腰悬刀鞘、足踏虎头靴,清冷的月光洒在这男子面上,使他的一张脸瞧起来犹如花岗岩一般坚硬,眸中两点寒星配上犹如刀刃般的薄唇叫人一瞧便觉浑身冷飕飕的。 叶千雪依稀认得此人,他是杜怀明的侄子杜怀冲,可她不确定此人是否还记得她。不过就算记得此时此刻走出去也并非明智的选择。 叶千雪看了看这几人的位置,手中的栗子反反复复捏来捏去,她并没有把握在一瞬间就将这七人同时击倒,只要放跑了一人必定会惊来大批的守卫,届时就算杜怀明给自己解了围,可自己已然暴露,说不定就会给有心人瞧了去,对杜伯父诸般不利。 “那该如何是好?” 叶千雪眉头轻蹙,就见花圃右侧拐角转出一名侍女端着一碗夜宵就着小径向正中大院走去。 叶千雪眼疾手快屈指一弹,一颗栗子正中侍女手中的汤碗,随着侍女一声惊叫,汤碗应声而碎,其内汤汁顷刻洒了满地,不远处杜怀冲一闻异声,忙带身后二人前来查看。 那侍女只道是自己一时疏忽不小心打翻了汤碗,见杜怀冲气势汹汹地走来忙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而就在杜怀冲训斥侍女时,叶千雪正从花圃中小心翼翼地绕过前来的三人,迅速向着屋门飞快驰去,眼看临到花圃边缘,赤着双足的她骤然感到脚底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蹲伏而走的身形一个不稳也跟着向前仰倒,叶千雪顾不得疼痛忙立时用力止住去势,然而由于惯性最终还是单膝着地。 这单膝甫一着地立时又听‘咔嚓’一声脆枝折断声,低头惊顾这才发现,花圃边缘有着三五根被修剪下来的新旧月季花茎!方才脚底传来的刺痛也当是这月季上尖刺所为。 而这花茎的折断声虽轻却仍是引起了杜怀冲的注意,他猛一扭头大喝道:“什么人!” 叶千雪听着一颗心反而镇定下来,瞧着近在咫尺的正前方大门刚要发足狂奔,而就在此时却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须臾,但听来人答道:“杜大人,属下有急事禀报!” 杜怀冲眉头一拧,仍是喝道:“讲!” 来人道:“门外来了个醉汉,说是要告御状,若不给告还要击那门前惊堂鼓。” 杜怀冲眉头皱得更深:“胡闹,即是醉汉早早打发了便是,难道你们这么多人还对付不了一个醉鬼不成?说出来也不怕丢人现眼,还想让城防那帮人看我们京兆府内侍的笑话吗。” 来人委委屈屈地道:“这……这,属下的确差人驱赶过,可来人,来人似乎有些鬼门道,像鱼一样滑溜我们几个愣是抓不住他,所以特来请杜大人亲自出马。” 杜怀冲听他说得支支吾吾,已知来人定不是普通人,思索一阵,忽又冷笑道:“呵,这么说来人很强,是故意来找茬儿了?你们到底动用了多少人?” 来人唯唯诺诺却不敢再行出声,眼下虽是冬月可脑门已凝出了汗浆。 杜怀冲见着冷笑三声再不去瞧他,竟对着屋旁防守的六人道:“你们几个且随本侍卫一道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牛鬼蛇神。” 众护卫齐声应道了声“得令”,便随同杜怀冲匆匆而去。 叶千雪见着紧绷的神经终于缓了缓,待得院内已听不到任何人声这才看了看脚底伤势略一蹙眉,随后直起身子慢慢向屋门行去。 而此刻就算她是个傻子,也知道这醉鬼是那莫少英了,一想到他最终还是看懂了自己留下的线索,这心中竟有些许喜意,再想那杜怀冲武功不弱,这受伤的脚底竟又猛地加快了几分,全然没有在意杜怀冲为何执意带走全部的守卫。 而就在这时,骤闻身后一声断喝:“站住!” 叶千雪身子一怔,回过味儿来的她立时作声不得。 身后那人冷笑道:“呵!见过赤脚的,但没见过敢赤脚闯京兆府衙门的人,门外那醉鬼想必也和你是一伙儿的吧,我故意叫走所有侍卫就是想引你出来,既然现身了,不妨就留下吧!” 叶千雪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轻道了声,“杜侍卫,你还认得我吗?” 杜怀冲拔刀的姿势一顿,瞧着来人脸上神情又是一愕,小半晌,却依旧冷笑连连地道:“我当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原来是叶元帅家的宝贝千金!也难怪,先是与玄真公主一起叛国,后又杀了祁阳县令孙宇立威,这次前来京兆府衙门难道还想刺杀我舅舅?” 叶千雪见他孤身前来并没有带其他侍卫,不禁微微松了一口气道:“你听我说,这一切均是误会,我需要让杜伯父帮我面见圣上。” 杜怀冲说道:“皇宫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这一亩三分地谁要是想自由出入就得问问我杜怀冲。你既然来了不过几招怎行?你若打得过我,我便放你进去!” 叶千雪眉峰一挑道:“非要在此刻动手?” 杜怀冲笑了笑,解下腰间佩刀置于地面蛮狠道:“你既未带长枪我亦不用佩刀,咱俩且过过拳脚,请!” 叶千雪知道这杜怀冲是为了那次年会酒宴上输给了自己,当众在百官乃至皇上面前落了颜面,却不想这杜怀冲心高气傲竟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挟比武。 只是叶千雪也知道此战避无可避,见杜怀冲拉开姿势,倒也不再行废话,双眸凝似寒星,疾步而起跨步而行,就地带起一道飙风,人已如一杆标枪般冲了上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京兆府夜闻(二) 叶千雪临到杜怀冲两丈开外又犹如腾蛟起凤般赤着雪足奋力一跃,进而腾身半空左拳凝于腰间引而不发,右掌微微前探隐含风雷,随掌风而来的那一圈若有若无的太极浮图更是让人觉得无比玄奥,显见,她从高空挟雷霆之势而下,一掌过后,后续攻势更是连绵不绝,战若雄虎。 于地面的杜怀冲见她全力出招,毫无保留,当下眸中一亮,激喝道:“来得好!” 只见他微微半蹲马步,右足向前重重一踏,生生逼出一股气流呈环形飚散,紧跟着右手肘缓缓向后腰拉去,每成功后缩一寸杜怀冲脸上便更红一分,气势便也猛增一分,显见正铆足全身气力打算一力降十会! 而看着叶千雪越来越近的下落身姿,他不但没有因为过往的失败而有丝毫的露怯,面上更显兴奋之色,他知道拳掌相交之际,将是这天地间最灿烂的一刻! 是的,战斗即艺术! 杜怀冲瞪圆了双眼,那花岗岩般的面容犹如钢铁样火红!突然只听他隔空一声爆喝“破”,一拳既出!哪知叶千雪却并未以掌相抗,须臾间半空中那一抹蓝色太极图案被她虚虚一按,整个腾空的身子硬生生地挪动了半尺,竟就这般巧妙地避过气旋核心,可那余波仍是击得叶千雪片片衣角猎猎作响,根根发丝激扬。 “不好。” 杜怀冲暗道一声不妙,就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叶千雪左手改拳为指,曲指一弹,一枚事先捏在手中的栗子便急急射向已用尽全力的杜怀冲。但听“啵”地微微一声轻响,杜怀冲已被栗子打中了肩穴,整个人便被定住身形保持着出拳的姿势眼睁睁地瞅着叶千雪从容落地。 杜怀冲瞪圆了眼睛,实难相信她竟半路弹出一颗栗子来。 叶千雪刚一落地便抱拳致歉道:“得罪,方才若是两两相抗,必有一人深受重伤,我既不想受伤亦不伤着你,故此唯有投机取巧了。” 杜怀冲笑了笑,既有些失落,又有些坦然道:“输便是输,我杜怀冲输得了第一次又何惧第二次!何况方才我全力一击已无法收回真气,而你却能收发自如,单从这点我便输了,不过自古兵不厌诈,虽是常事,只是不曾想到你也会使诈了,看来在外多日交了些不错的朋友。” 叶千雪听他话中有话,却也不想辩解:“我这就去找杜伯父再回来解开你的穴道,稍等。” 杜怀冲一愣,没好气道:“快解开我的穴道,实话告诉你,舅舅并不在书房里头,要不方才怎会轻易撤走全部护卫拿舅舅的性命冒险?” “不在书房?” 言罢见叶千雪面色疑惑,又补充道:“是,舅舅在朝里得罪的人太多,你以为这几日闯这京兆府衙的就你叶小姐一人么?” “这几日?” 叶千雪重复念叨杜怀冲话中的关键,不禁更为疑惑,心想:“自己这天星庄的劫狱使者还未到,京城怎就先行不太平了?” 可那杜怀冲却已不想解释,愤愤道:“哼,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但京兆府的麻烦从不需外人来管,还不快快解穴,迟了你门外那位朋友可要受些苦头了。” 穴道一解,杜怀冲立时得以活动,他捡起佩刀握在手中,朝着叶千雪言道:“这次打的不过瘾,你欠我一次真正的比斗,不用歪门邪道的!” 叶千雪点了点头却不说话,那杜怀冲见着撇了撇嘴,说道:“走吧,先去门外看看你朋友,随后我带你们去见舅舅,不过也别抱太大希望,据说圣上这几个月脾气不太好,要是真见到了是好是坏还真难说。” 当二人来到京兆府衙大门口,却看到这样一番情景: 地上刀具七零八落不说,几十个手下护卫像是叠小山般被人堆叠在了一块儿,而“人肉小山”之上坐着一个半疯半颠,长发遮面,摇头晃脑的男子,而其余京兆府护卫虽是刀已出鞘,可个个面如土色,显见已是被来人吓得不轻。 这人左手持着酒壶,右手剥着栗子,边吃边哼哼唧唧地道:“惨、惨、惨,惨惨惨,我原先有田又有房,家添美妻俏佳娘,门内门外不见愁,生活自是乐无忧!哪曾想,那江陵方家二公子,仗着亲爹是刺史,欺男霸女横于市……横于市啊、横于市!横到我家抢我妻,杀我娘,夺我田产不认账!不认账!我告到官府告到京,不见青天为百姓,却见狗官动私刑!动私刑……” 听到此处即便是不苟言笑的叶千雪也不禁“噗哧”一声轻笑了起来,男子闻声立刻打住,一手撩开遮在面部的长发定眼来瞧,忽又大笑道:“和你处了这么久,啥都见过就是没见过你笑,看来我这趟不亏,实在是血赚呐!” 言罢,见他轻轻一跃,从人肉堆上纵下身来,将酒壶置向身前叶千雪并道:“你能大模大样走出来,想来是妥当了?来,天寒地冻的,喝一口暖和暖和!” 叶千雪一把接过飞来酒壶,也不矫情仰头牛饮,满满喝上一口后,用衣袖擦了擦嘴角酒渍,回头来望,只见那莫少英已随手将长发绾了发髻披于身后,施施然走到面前,看着自己吊儿郎当地笑了笑,随后又将目光递向自己身旁的杜怀冲,一脸探究之色。 莫少英这般看着杜怀冲,杜怀冲也正黑着脸打量着这个能令叶千雪发笑的男子,心想:“这个男子是谁?修为竟如此强横?亦且居然敢和叶千雪如此随便?还同饮一壶酒水?难道那惜花公子慕容流苏不成?” 转念又一想,“呵!他惜花公子都管不了的事儿,那关我杜怀冲何事?不过刚见他言辞多有抹黑官府之意,又见他此时一脸痞里痞气,瞧着几眼便对着叶千雪一语双关地道:“这就是你那个朋友?果然不错!” 叶千雪就当没听他弦外之音般用力点了点头,道:“是,他叫莫少英。” 莫少英听到叶千雪如此大声肯定,当下面露得色,心中更是痛快异常,就连见到京兆府尹杜怀明时,脸上依然神采飞扬得紧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京兆府夜闻(三) 京兆府尹杜怀明深夜见到这二人到来却没有想象中的惊讶,只是让侄子杜怀冲守好大门,自己带着二人走进书房,听着叶千雪将一番前因后果细细陈述,待到最后,这脸上的皱纹已如晒干的橘皮般纠结到了一块儿。 他长长叹了口气道:“哎,兹事体大须从长计议。叶丫头你此刻已是戴罪之身,如今能大难不死平安归来实属万幸,何必再去管那玄真公主一事?” 这话是劝叶千雪不要自讨没趣儿,可不等她反驳,一旁莫少英早已不耐道:“府尹大人!此事明摆着玄真公主是遭人诬陷,害得我那师弟与准弟媳也一同遭了殃,难道当今天子昏庸至此,已经是非不分了吗?!” 杜怀明神色一变,看了看同样一脸微露不快的叶千雪,忽又摇了摇头直面莫少英道:“少年人,这话在这儿说说没什么,但在别处可千万莫要再提!以你现在的身份说出此话,若是让有心人听了去,不但会危及叶丫头的安危,甚至会牵连到叶元帅!” 莫少英心中一凛,又听他说道:“再者,你又如何能笃定玄真公主不会被假冒?玄真公主三岁便被秘密送出宫门,前去太素内坊学艺,其目的就是为了接手这个遍布中原,能网罗情报的民间教坊,好叫它为朝廷效力。此等秘辛原也只有当时的太素内坊坊主与圣上,还有朝中几位元老知晓。可一晃二十七载,公主已经长大成人,今次得见,除了圣上以及随身信物,谁能确认那女子一定是当初抱出去的三岁稚童?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当日,那自称玄真公主的女子竟然当庭袭刺圣上!” “什么!她……” 叶千雪惊愕出声,一旁莫少英已截口道:“是你亲眼所见?” 杜怀明沉声道:“自然是老夫亲眼所见!” 叶莫二人一怔,就听他已将当日始末娓娓道来:“当时,我亲自去京城朱雀大门外迎接玄真公主回宫,公主身边也仅带了她的徒弟白素衣,以及你那三师弟莫仲卿。老夫见公主并不讲究排场,也就遣散了大部分随行官员侍卫,引着三人入宫觐见圣上。圣上也是大喜过望,特地于大明宫内等候,一来是为了封赐犒赏,二来则是当着诸般大臣的面儿宣布玄真公主正式回归。毕竟公主一去数载,大多数臣子只闻玄真其名,却从未见过其人。可哪曾想,那女子刚入殿来与圣上对答不过三两句,便突然拔出头上的簪子,在众目睽睽下向着圣上袭去,若不是一旁高公公舍命护得圣上一阵,随后内侍一拥而上将那女子制服,这天下恐怕就要大乱了!” 说到此处,杜怀明已是言语激动,显见仍对当时发生之事心有余悸,又甚为不解,一旁听着的二人更是目瞪口呆! 如此一来岂不是坐实刺杀的罪名了? 莫少英在来时的路上,曾一度认为定是有人暗中诬陷,设计谋害,这才使卓于晴深陷囹圄,哪曾想她当真公然刺杀圣上!又想到那天星帮不顾一切地派自己前来营救这人,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从头到尾都信差人了! 她莫非真是天星帮派去的刺客! 如此作想的当然还有叶千雪,毕竟叶千雪本就属皇室成员,对当今圣上还是有着很深的感情以及信任。她知道那位表面不怒自威,寡言少语的圣上,内在却是个十分豁达,性情温和的男人。 记得小时不知天高地厚,竟要圣上背自己玩耍,父亲在旁听见立时横眉冷目,刚要严厉痛斥,却见圣上先一步一把将自己合身抱起,让自己跨坐在他的肩头,一边逗着自己一边却反倒斥起家父来:“平日穷极政事,闲来才与子欢,如今天下承平四海仰拜,皇弟却整天板着脸面训这训那,教坏了我这宝贝侄女,朕可要为你是问呢!” 叶千雪之所以还那么清晰的记得此话,正是因为至此之后,父亲再也不严厉苛责自己,就连原本早上三更天便要起来调息练武的规矩,也推迟到了天明。而现在听到圣上险些遇刺,胸中顿觉一股热血上涌,当即言道:“其实我们这次来……” 话说一半,却听莫少英已大声抢白道:“我们这次来只是想听听府尹大人的主意,既然此路行不通,那便算了。” 末了,他转身对着叶千雪道:“叶小姐,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不要再叨扰杜大人了。” 叶千雪回头注视着莫少英。她不知莫少英为何阻止自己说出天星帮要劫刑部大牢的事情,然而扭头一望,便觉着他此时的神情竟与白天那时的自己一般无二。 那双专注的眼神仿佛就在无声地问询:“那你又信不信我?” 叶千雪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但有时没有表示便是一种默认。 杜怀明不知这二人暗中已默契地达成了一致,一听二人要走,急忙道:“如今圣上因此事龙颜大怒,脾气变得益发古怪,朝内朝外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各处都张有缉拿你们的榜文,你二人还能去哪里?既然来了、不如就在这老夫府中多多盘桓几日,避避风头。待得我修书叶元帅,让他亲自上表圣上,届时我再拉着一干大臣从旁附议,相信经过你二人一番解释又并非主犯的份上,以圣上的性格定然会既往不咎的,至于莫仲卿与白素衣二人也会从轻发落。” 杜怀明说得在情在理,叶千雪听得频频意动,而一旁莫少英却仍是道:“其实府尹大人有所不知,叶小姐双眼在崇明一战中不幸受损,至今未能痊愈,所以在来的路上我和她曾商量好,去找神医祁先生看病。祁先生与我云踪派有几分渊源,所以要找他出手医治并不难。既然长安这里的事情暂时办不了,我便先和叶小姐去医治眼疾。叶小姐,我说得对吧?” 叶千雪自然听得懂话中含义,想了想最终点头应允。 一旁杜怀明道:“叶小姐眼睛受过伤?你认识那个在江陵一役中助刺史方乾守城的神医祁彦之?那真是太好了,需要我提供什么帮助吗?不如就让怀冲跟着你们前去,路上若是遇到官府盘问也好挡上一挡。” 叶千雪这次不用莫少英开口,当先回道:“不用了,我和莫护卫二人足矣,倒是听怀冲说京兆府最近也不太平?” 杜伯父笑了起来,“些许蟊贼不长眼,放心,不碍事。” “蟊贼?” 叶千雪不信,但转念一想杜怀冲虽是性子冲了些,但武艺修为均属上乘,有他坐镇定当无事。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京兆府夜闻(四) 寅时三刻,二人一路飞檐走壁绕过宵禁巡守,悄声无息地回到了天星分庄南苑之内。说来也怪,这京城的天星分庄与祁阳的主庄相比,二者的防守简直是天壤之别,仿佛就是普普通通的富人庄子,根本不对二人设防,或许是笃定那刑部大牢中有莫少英要去相救之人,他定不会逃走。 但至于到底如何却不是莫少英能揣测的了,而且他此刻也不想揣测,只将叶千雪快速地拉进了自己屋中。 点灯、搬凳,扶千雪上坐,自己却搬来一只矮凳坐在她的下首,叶千雪见着眉头一蹙,刚要开口问询,却听他冷不丁地截口道:“鞋脱了,给我看看你的脚。” 叶千雪一愣,瞧了一眼莫少英,又微微扭过头去,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脚、有什么好看的……” 是啊,大家闺秀的裸足岂是臭男人说看就看的?更何况是她叶千雪这等皇亲国戚了。 莫少英一面自嘲一面两眼儿一翻,双手一摊,干净利索地回道:“那行。” 叶千雪瞧他那神情,只道是自己违拗了意愿气到了他,怕他转眼就要开门送客,孰料“那行”二字还不曾说完,一只手早已抓将上来,不由分说地捉住了自己的足踝。 叶千雪全身猛地僵住,仿佛就像一只猫儿被人捏住了后颈肉一般动弹不得,俄顷才晓得驱动足踝挣脱,却只听莫少英低喝道:“别动!” 叶千雪当然不会乖乖听话,只是不知这气力去了哪里,她觉得这简直就不是自己的脚。 莫少英依旧牢牢抓握道:“方才在屋顶上你施展轻功怎么看怎么别扭,是崴了还是伤了?要是崴了呢不纠正以后就残了,要是伤了不处理那会脚底流脓生疮,不残也面目全飞了。不管怎么说,我想那惜花公子慕容流苏都不会再有半分喜欢的。” 叶千雪当然不相信他这等信口拈来的鬼话,可试着挣脱几下不果,又看了看他此时一脸专注的神色,心下不由一软竟也不去挣扎了。 褪去带血的棉袜,一只莹白雪足现于眼前,而相比雪足此刻叶千雪的一张脸已是红出了火,像是什么东西在心头燃了起来。 莫少英将单足轻轻翻转,骤见足底,眉头已拧作了一团:“这脚底伤得这么重,像被钉耙耙过一样,为何先前在京兆府不说?” 叶千雪心想:“只是不小心赤脚踩到了几根花刺而已,哪有钉耙那么夸张,小时练功磕磕碰碰不也是常有的事情。” 可嘴上却没有半分动静,仿佛这一刻成了哑巴。 莫少英说道:“你不回话一定在想忍忍就过去了。可你知不知现下已有一颗木刺扎了进去。” 叶千雪仍是咬着唇不答,她只觉自己说什么也无用。 果然,莫少英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反手抽出佩剑流渊凑着灯火细细一番“消毒”,片刻,又解下身上酒壶,道:“我要先消毒,然后用这剑挑刺儿,要是疼呢就喊出来不丢人。” 言罢,就见他左手解下酒壶小喝一口猛然向着叶千雪的雪足悉数喷去,霎时、叶千雪眉头一皱身子轻颤却愣是一声不吭。莫少英笑了笑,眼神缓缓一沉右手已捏住剑尖向着足底缓缓递了过来。 她常年舞刀弄枪见血也是常事,哪怕是面对化为龙身的重虞也未有此刻这般紧张过。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种紧张并非发自内在,而是莫少英此刻太过专注的神色,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他那凝而不发的剑尖,忽觉此刻竟是分外煎熬,就连趾背也在不知不觉中微微弓紧。 于此同时,看似神情专注的莫少英却偷偷一瞥叶千雪,见她神色异常,忽将剑尖一撤,柔声道:“蠢女人。” “啊?” 叶千雪不想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唤他,嘴上心不在焉地应承着,眼睛一直盯着流渊剑尖也不敢去瞧他的神色,心里不知是惶恐这剑尖多些,还是握剑的人更多些。 她只觉心神微乱,犹如一池春水被吹皱了般。 那莫少英手上仍是没有动作,却忽一张嘴说道:“我喜欢你,嫁给我。” 叶千雪怔住,心中忽如一阵巨浪卷过,恍惚间,又觉足底传来一阵微痛,随后就听莫少英舒了口气,面露得意之色说道:“成了!不痛吧,这叫注意力转移大法,还不快谢谢我足智多谋,剑法犀利。” “谢谢。” 叶千雪深深望了他一眼,竟真的开始道谢。 莫少英一愣,反而笑不出声了,因为此刻无论是她的眼神还是语气都已显冷,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二人刚认识的时候。 莫少英眉头一皱,有些不理解,却仍是道:“你在生气。” “没有。” 叶千雪否认,她的确在生气,不过却是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方才为什么会因那一句话而砰然心动,为什么又会无端脸红,难道不该与他莫少英保持距离,甚至疏远么? 她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变了,变得自私,又因自私而拖沓,一颗心更如脱缰的野马般失了冷静。平日那个沉稳,干练的自己又去哪里了? 她甚至在懊悔, 是为与莫少英越来越近的关系而懊悔, 还是为匆忙答应慕容流苏的婚事懊悔? 突然,她的脸霎时一白,仿佛被人踩到了尾巴。 一旁莫少英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下意识伸出手,声音竟也带着几分慌乱道:“对不起,我不该说方才那话儿惹你生气……” 叶千雪躲开了伸来的手,又鼓足勇气将一只雪足抽了回来,边套上鞋袜边低着头道:“我没有生气,但像这种话以后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莫少英此刻看不到她的面容,但听着冷冰冰的语调,一张脸已惊得变了数变,忙慌了神道:“方才那真的只是玩笑,我……” 叶千雪忽然站起身来,望着他一字字地道:“正因是玩笑……否则你也不想想,我是何等身份,你是何等身份,我们没可能的!” 叶千雪的话依然很冷,冷得就像一柄刀子扎进了莫少英的心窝子里头,又狠狠地搅上一搅,他实无法理解她为何突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难道是因为慕容流苏?他不是悔婚了么? 难道她仍是喜欢着他?而自己只不过是一厢情愿? 莫少英笑了起来,但此刻的笑容竟比哭还难看,但他依旧笑着,甚至尽量作出不以为然的模样道:“这当然是玩笑,你不仅毫无女人味亦且恁般无趣,我又怎会喜欢?比起伺候你叶大小姐、小爷我更喜欢在那花街柳巷夙夜留香,哈哈哈……” 这话一点不好笑,叶千雪看着他没有出声甚至就连神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屋内气氛陡然一僵,莫少英也益发笑不出声了。二人望着彼此谁都没有再动,仿佛一瞬间都凝成了雕像。 良久,灯火轻曳,照得二人身影忽明忽暗,骤然‘噼啵’星火声响,惊得二人恍若大梦初醒。叶千雪强自定了定神,脸色冷静,语气平淡道:“行、来谈正事,方才莫护卫为何不同意将天星庄的事告知府尹大人。” 莫少英听着这生分的称呼,心上更是郁郁,连带着语气也变得生硬了起来:“我以前说我并不相信官场上的任何人,所以无论如何属下还是要亲自见一见卓于晴,听一听她怎么说。” 叶千雪道:“万一她真是冒牌的公主呢?这天星庄不惜一切势要救出她,想必她与天星帮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在帮内更有不可撼动的地位。这样一个人若是被救出去说不定对朝廷将起到不可估量的恶果,我希望…” 莫少英截口道:“希望属下不要去救人?呵……朝廷又如何?朝廷可曾关注过我这等蝼蚁平民的生活?不曾!所以蝼蚁也不会去关心朝廷怎样,何况现下关押在内的还有属下的同门师弟。既然叶小姐如此担心朝廷,劫囚便不用涉险同去了!夜已深,请回吧!” 叶千雪被这一顿抢白呛得有些难受,可一时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难受,总觉得身体里有一股闷气四处乱窜,随后集于胸口又突然一冲脑门,将原本要说的‘明晚聚会上,高公公有可能会认出我来,所以不便前去’变成一句干净利索地回绝:“那我便不去了,告辞!” 这话刚一出口便已后悔,可此刻让她改口却也是万万不肯的。 而莫少英心里并不比叶千雪好受多少,看着她快步融入门外阴影之中,立时一怒而起,擒剑力斩身前圆桌,将其一刀两断仍不解恨,旋儿伸脚狠狠一踹…… 他原以为这一顿歇斯底里的发泄不会有人知晓,殊不知某人步入阴影中又半路折回了墙角。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京兆府夜闻(五) 日上三竿,莫少英依然未起,倒不是因彻夜不眠以致此时尚在补觉,而是刻意借个由头避开某人,加之高公公晚上才会秘密前来相商劫囚一事,所以他更抱定主意白天闭门不出。 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叶千雪在此事上比他还要过分,若不是送饭的丫头有心提起,他都不知叶千雪已连夜离开了天星庄不知所踪了。 莫少英当然知她去了哪里,不过知道又如何?难道腆着脸面去京兆府求她回来?他在听到昨夜那句“你是何等身份”后,就算再没有脾气也会变得有些脾气的。 比起叶千雪的离开,莫少英更在意刘庄主的态度,而这个老头竟没有前来询问叶千雪的去向,甚至就连面都不曾露一露,仿佛根本不担心她会去告密。 这种一任自由,不闻不问的态度反叫莫少英有些惊讶,有些不安,这岂不是与之前孔鹤答应自己要求时如出一辙,这天星帮到底有何依凭敢如何托大?难道真以为一个已被下了海捕文书通缉的朝廷命犯就不可能去告密,还是说自己二人不论去了哪里,这天星帮都能了如指掌? 这听起来未免玄乎,但莫少英却开始烦闷了起来,突又觉得还是叶千雪待在身边的好。 不过直到夜晚酒席散会,没有见到她回来也便罢了,不曾想那至关重要的线人高公公同样不曾露面。只推说亲身前来多有不便,故而指派一名手下太监假扮游人前来天星庄秘密会晤。 而那小太监瞧着莫少英时也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派头,将一封粉色书柬交给莫少英后便匆匆离去,在离去时那不屑的小眼神儿仿佛在说:“这地方俗不可耐儿,本小公公呀一刻也不想多待儿!” 莫少英笑了笑自然不会一般见识,回到自己的屋内随手展开粉色书柬,立时一股月季花香扑面而来。 莫少英摇了摇头,一面恶意揣测着高公公的特殊嗜好,一面将信笺仔细瞧看了起来:“十月二十六日夜戌时三刻,西市长安客栈找郑老板,不必提前亦绝不能晚到。” 这寥寥几字看起来没头没尾,信上更未提及高公公半个字眼儿,但字里行间那份颐指气使的态度颇为明显,莫少英不由心想:“寥寥几字便将我打发了,果然是位高权重,惜字如金的主。 不过转念再一想,劫刑部大牢如此绝密之事自然需多加提防。那孔护法奸如狐狸,暗中必定分工明确,届时即使当中有一环出了差错亦不会引起连锁反应,所以那白天到底如何行事自然不需我这枚“棋子“知晓。 莫少英将信笺靠于火头,动作忽又一顿鬼使神差地又将信笺随手丢回了桌面,人却已倒向床上闭眼假寐。 可不知是一夜一天未睡的缘故还是思念某人过度,总之这一番假寐倒真让自己睡死了过去。早上一觉惊醒,立马抬头来望,发现书柬还是原封不动的平躺其上。 莫少英心中稍微失落,微微叹了口气、忖道:“她说话过分在先,我不够大度在后,所以只要她来见我一面,我定要原谅,不,该是道歉才对。” 莫少英没有再去京兆府衙门寻她,他知以她的性格若不想见面便绝不会让自己找到,唯有每晚都将书柬置于桌面希望她能以“刺探消息”为由在房中现身,这么做也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从而和好,可一连数天仍不见其影,直到二十天后的行动早晨,莫少英只得收住心思,默默开始运功打坐,争取以全盛状态来应付今晚可能出现的意外。 京城东市规模之大涵盖万千,大小商铺林林总总多如洹河沙数。这里云集了全国而来的各色商人,有最好的货物相售,甚至还有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在这里暗箱兜售,所以这里人自然很多,人一多相对应的设施便更加齐全。 这里不但有卖各色酒水供人吃喝的酒坊,更有太素坊外坊所设的艺楼,但若比起这些仅有富人能去的地方,东市中的万安赌坊才是鱼龙混杂,各种人齐聚之地。 富人来这一掷千金买的就是心跳,而穷人比起心跳更想来此处发一笔横财。地头蛇王莽虽不算穷人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赌徒,所以他可是万安赌坊的常客。 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来到这万安赌坊内,闻着那铜钱银子和劣质胭脂水粉混合的特有味道,一张鼻子止不住地直抽抽。 日前这王莽办了一件简单的事儿却因此得了一笔横财,而按照他一贯的逻辑这就是运气来了,人一旦来了运气做什么都不免一帆风顺,所以今天不但要赌,还要赌得大,赌得爽才行!他甫入赌坊便昂头挺胸朝着万安赌坊中赔率最大又最为简单的骰蛊台走去。 骰声连连,人声鼎沸,庄家四六三、大,王莽二四五,小。这一把王莽自然输了,不过他不气馁,因为输赢是常事,作为一个老资历的赌徒都知道心态永远要摆在第一位,输钱不能输势,否则一泻千里就连财神爷都拦不住,所以他并不着急,而是呷了口茶,定了定神复又再押。 果不其然,几把下来,王莽渐有起色,从开始的输多赢少到现在的赢多输少,台面上的零星碎银也换成了整张整张的银票。 王莽之所以喜欢这家赌坊,那是因为幕后老板财大气粗实力雄厚,从不用筹码这种玩意儿来替代赌资,比的就是真金白银,玩的就是称心如意!看着自己面前的银票越堆越多,心里自然甭提有多酸爽。 而就在他风生水起,大红大紫时,忽然一只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一把按住王莽肩膀道:“这位兄弟,今儿手气不错啊。” 王莽正在兴头上,闻言头也不回随手抽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向后塞了塞道:“那是那是!见面随喜,大家分红!我王莽绝不会一人吃独食,拿着去听些小曲儿找点乐子啊。哈哈哈” 这王莽是东市的半个地下老大,手下也有一票兄弟,所以这道上的规矩自然明白,来人要什么多半也一清二楚,一百两不算多但绝不会显得寒酸,坠了他地头蛇的名声。 可今天事情似乎并不那么简单。这白两银票未被人接过,按在肩头的那只手也并未松开。 王莽眉头一皱,回头来望,只见横着一条蜈蚣的大脸赫然映入眼帘。王莽骤惊之下不由下意识惊退半步再瞧,这才瞧清哪里是蜈蚣,分明就是一条形似蜈蚣的刀疤横于左脸之上。 而这个人正是莫,叶二人在祁阳老林碰见的刀疤脸。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东西市惊变(一) 刀疤脸裂开嘴唇无声大笑,脸颊上的蜈蚣疤痕也因笑容的挤压变得更为狰狞了些,他狞笑道:“兄台,你这台面上少说也有个万儿八千的,怎么就只肯给兄弟我一百两啊,打发叫花子呢?” 王莽一听心下暗自咒骂,表面却是笑了笑不动声色复又多抽了四张百两银票递了上去道:“怎么,兄弟原来嫌少?哈哈,好说!这五百两算是交个朋友,在这京城之中天子管群臣,然而在这东市里王某大小也算个人物,兄弟若是在东市犯了事不用去找衙门,来找我王某准行!” 这番举动是恩威并重软硬兼施,既拿钱堵人口舌,又拿话彰显下自己的身份,暗中告诫刀疤脸适可而止,自己可不是小鱼小虾任人搓扁揉捏的。 按常理忖度,来人也应当知趣才是,谁知这刀疤脸非但不识趣,反倒继续露着一口黄牙,大刺刺地道:“王老大?东市阴沟里的老鼠头子也敢自称老大?简直笑掉大牙了吧!” 万莽一听脸色已有些变了,他知道自己这个老大是有些名不符其实,都是拿银子捐出来的。事实上东市之中他这种老大没有上百也有数十,但至今为止,单单冲着自己养的那几百号兄弟还真没人敢当面直说不是! 而现在这刀疤脸不但说了,脸上轻蔑之意更是让王莽火冒三丈,然而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以和为贵的好,所以忍了又忍,竟仍是没有发怒:“我王莽自然不能算老大,但是在这天子脚下谁又敢自居其位?阁下既然不稀罕这几张破银票,那找我又是做什么来着?” 刀疤脸忽然说道:“我听说王老弟最近走了大运,发了笔小财。” 王莽一听面露警觉道:“什么小财,王某日日发财也记不得你说的是哪一桩哪一件。” 刀疤脸说道:“王老弟别紧张,那与你交易之人要我转达于你,说是前两件事办很干净,很漂亮。” 王莽眼珠子忽地瞪圆了,彷佛要将这刀疤脸里里外外看穿。 刀疤脸似是故意顿了顿,做足了架势好叫他猜测自己是谁:“而我正是替我那东家来请你做第三事儿的。” 王莽说道:“原来是老主顾,好说,不知道贵东家还要王某做什么?” 刀疤脸笑了起来,附耳轻飘飘地一吐,王莽一听却“蹬蹬蹬”接连惊退了数步,脸色跟着变了又变,彷佛天塌下来了一般,再看了看周围,这才赫然发觉今日众赌客尽显陌生,没一张脸是认识的,这会儿也已将自己团团围住,心下‘咯噔’一声暗道不好,若是自己不答应怕是立马招来杀身之祸,可他王莽好歹也是个人物,仗着几分武艺在身,竟是掀了赌桌狂吼一声,犹如一头疯牛般撞开人群直往外跑。 刀疤脸望着他跑出门外也不急着追赶,伸手招了招旁边庄家道:“知道该干什么了?去吧,做得干净点。” 众‘赌客庄家’得令纷纷抄起一叠银票揣在怀中迅速追去,转眼间,赌坊中只剩下刀疤脸一人。 他望了望空无一人,满地银子的赌坊,从角落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火油就着硫磺烟硝边洒边叹道:“什么叫使银子?这才是使银子,他妈的,老子也终于人物一回!” 再说那王莽携银票向着自家堂口亡命狂奔,虽已累得气喘吁吁,可仍不敢稍停半分,心下更是惊骇莫名,不由直哆嗦。 在他身后更有一群如狼似虎,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他不知万安赌坊的幕后东家为什么要找上自己办事,更不敢确信方才耳边之言到底是真是假,他现在只想逃,逃回自己窝中叫人抵挡一阵,然后拉上小妾远走高飞,至于那人捅破了天也与他无关! 若是王莽此刻敢回头停一停瞧一瞧,不难发现那班人竟在他后面洒钱,洒钱的人将铜钱抛得噼啪直响,银票四散飞舞,行人见钱眼开,自然跟着一路追捡,不知不觉下队伍犹如滚雪球般源源不断地壮大了起来。 而三五巡逻士卒面对如此庞杂的人群也只能分派一人赶紧层层上报,余下零星几人跟上前去一边注视着事态发展一边偷偷揣几张银票入怀。 一炷香后,王莽一路奔逃下,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喜色,因为此刻自家堂口就在眼前,只要踏进去就能叫上一班兄弟,而那站在门口吹嘘斗酒的显然也瞧见了自家老大。 孰料就在他前脚刚踏入大门之际,后心忽感一凉,低头一看才知一柄飞刀赫然直透心口而出,那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尖直淌,仿佛一条涓流的小溪,他惊恐地张了张嘴,随即意识一黑,就此倒地而亡。 院内一干兄弟见老大在门口猝死,顿感惊异,惊异过后便是激愤,纷纷绰起趁手之物冲向门外,可一瞧门外拐角忽然出现的人群,霎时却又止步不前。 片刻,面对越来越近的人群也不知是谁忽然带头大喊一声:“怂什么,随我为老大报仇去!!” 便当先冲向前去。这有一个敢冲的就有第二个,有第二个就不会少了第三,第四个,上去的人一多,原本犹豫不决的人想着过往王莽的好处,再加上心里觊觎着下任老大的位置,一看对面多是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瞬间明白了那第一个上去之人的想法,紧接着也是迫不及待一拥而上,双方即刻扭打成一团。 此时从万安赌庄出来的数十人于混乱中纷纷掏出匕首利刃暗下死手,而反观王莽这边,一见自家兄弟居然开始有所死伤,忽觉得这事有蹊跷,莫不是对头找上门来混在人群之中伺机寻仇?! 若非如此,自家老大怎会猝死门口?一时间怒气难平,手上的劲道越发狠厉,追不到那行凶之人,竟对着各色衣着手无寸铁的百姓痛下杀手。 一时间,喊打喊杀者有之,哀鸣痛嚎者有之,四散逃离追砍者更是不计其数,致使好几条沿街店铺纷纷关上店门怕惹祸上身。 其混乱之势愈演愈烈,已渐渐向着京城主干道蔓延。一直跟随的巡城士卒虽已有了一队之多,可见眼前苗头越发不对,提枪在手脚步却是慢慢后退,待得渐离纷乱中心这才撒开脚丫全力向南衙禁军营冲去。 若说从万安赌坊的火起,到之后引发的一系列人群斗殴只是一场骚乱的话,那么同一事件在东市之中各处上演,那么就不仅仅是骚乱而是动乱了。 而这番动荡变化之快不仅惊动了南衙禁军统领尉迟德,就连护卫皇宫内外的左右羽林卫都已迅速集结严阵以待,人人都知这东市恐怕是要出大乱子了。 可这京城是天子的卧榻,又是谁有如此大的能量! 比起这有些动荡不安的东市,相隔数百里的西市却显得安静祥和,甚至迎面走来的一支迎亲队伍更是给位于西市北方尽头的大理寺门添上了一丝喜意。 说到迎亲,那队伍自是人人披红挂彩,马上的新郎官更是穿金镶银苏绣加身,显得极为华贵。 而他身边的三五小厮正沿街分发着红包,不管你是谁,只要道一声,“恭喜”那便可得一份谢礼。 这张口就有钱拿的事谁不乐意?所以这小厮手中的红包自然犹如流水匆匆,不得不常在车队中的几十口大箱中补充红包数量。 随着车队的前进,渐渐来到了大理寺门前的道路上,众值班侍卫见新郎官如此大方,心里也有些意动,可自己不得擅离职守,所以也就是想想罢了。 谁想那队伍途经一半时,小厮忽然腆着笑脸,手中伸着红包一步一步向着众侍卫走将过来,边走边笑道:“各位军爷,今儿是我家少爷大喜之日,小的只是来奉上几份红包而已,还望笑纳,笑纳,嘿、嘿嘿嘿……”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东西市惊变(二) 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众侍卫见小厮一副恭敬有加的模样,也就稍稍放下戒备之意,为首的李侍卫沉着脸,隔着老远便呼喝道:“这里乃是大理寺管辖范围,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看在你家少爷迎亲的份上才勉强让你等借道过路,还不速速离去?” 小厮闻言仍是“嘿嘿”一笑,变戏法般又从身后摸出一只纯铜礼盒来,其上雕着的龙凤呈祥是活灵活现,叫人一见就顿生喜意。 李侍卫见着一张脸更是沉了几分,明知故问地道:“这是什么?还不快快拿走!” 小厮躬身笑着非但没有走,反是缓缓打开礼盒,挪着碎步一路双手奉上前来,离得越近也就越能瞧见那四四方方的铜盒之中,正整齐摆放着八列四纵的金条。那金条根根金光闪闪,闪得众侍卫目不转睛,均想:“也不知是京城哪家富户迎亲,一出手竟如此阔绰。” 小厮眯着小眼儿,躬身高举铜盒适时道:“我家少爷正是有感各位军爷格外施恩,所以早早准备了一份薄礼相送,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李侍卫看了小厮,又瞧了瞧远方正抱拳行礼的红衣新郎官,再瞥了瞥身后众侍卫的眼神,这神情也顿时缓和了几分,沉吟道:“嗯,东西放下吧,但我等职务在身不便亲自上前恭贺,你就代我等向你家少爷道一声恭喜,贺一句百年好合。” 小厮连忙点头应允,放下打开的铜盒躬身三拜这才转身快步离去。 李侍卫见小厮行远,这才从地上提起铜盒,仔仔细细瞧看一阵,脸上神情随之一松,提起一根金条刚想分发给身后的下属同僚,却听那盒里突然传出“咔嗒”一声机关轻响。 这声音虽轻却让李侍卫脸色骤变,方待甩开铜盒,岂料那铜盒在电光石火间业已四面洞开,于半空中周身自转,一蓬蓬细如牛毛的钢针忽如“天女散花”般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霎时、钢针穿肤入骨毫不停留,前一刻刚从一人的脖颈中刺入,后一刻带着鲜血的针身便射入了另一人的眼珠子当中,只听那数声惊叫刚起又立时戛然而止。 那受创最为严重李侍卫也最先倒地不起,一滴滴黑红的血珠子从脸孔上争先恐后地渗了出来,密集的血点竟又开始腐蚀表皮。不到三息功夫,整片脸上已是坑坑洼洼,血点遍布便如那凭空生出的麻脸一般,叫人望之可怖,而那惨叫之声更是毛骨悚然。不过整个过程中也只有他在嘶嚎,因为这十多名侍卫中也就属他武功最高。 “这盒子除了最上面那层是金条外,余下三层八列乃是经过精心改装的射孔,而射出去的钢针喂着剧毒,端的是见血封喉。” 马上身着红衣的少爷看着倒下的侍卫说着,他面上一直含笑,仿佛杀几个人见几滴血实在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转而也不去管那四下惊慌而逃的百姓,又自顾说道:“这‘锦绣千机盒’威力尚可,不过就这么一个小小千机盒还显不出唐某的手段,铜三,动手吧,就让这京城来得更加热闹些!” 言罢,这红衣新郎官纵离马背,三步一点五步一跨,也不知使的何等高明功夫,竟在倏忽之间飘然远离,留下被唤作铜三的小厮全权主持大局。 这红衣公子似乎并不担心事情的成败。对于他来说,这只不过是和天星帮做的一笔买卖。天星帮帮他制造以及实验这些机关的威力,而他就用这些机关为其出力。至于他的来历,就连孔护法这等级别的人也不便多问,只知他身份神秘,曾姓唐,也曾是蜀川唐门中人。 唐门中人做的机关自然个个巧夺天工,精密诡谲。所以面对大理寺内飞奔而来的禁军侍卫,铜三并不着急,看着身后二排早已就位的红漆大箱,竟也有些心潮澎湃。 这是他第一次为“大善人”做事,也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但他并没有丝毫畏怯,反是觉得无上荣幸,若没有“大善人”的施舍,就没有今天他铜三!所以他不仅要干得漂亮,更要让“大善人”称心如意。 铜三耐心地看着数百禁军近卫已冲过一半,看着从大理寺门内鱼贯而出的禁军射手已然开始张弓搭箭,又这般过了三息工夫,只瞧他眸间爆出一丝狂热,激动得就连声音都开始微微发颤:“是时候报答恩公了,弟兄们,告诉我该如何报恩?” 没有回答。 因为此刻身后死士早已分立在板车一侧,迅速而又熟练地放下独轮板车一头,让大箱一侧斜面微微向上,继而拉开箱面,露出里间九排十八列的射孔来,那森寒密集的射孔透着幽冷的寒光。他们每日每夜不停重复这个动作,为的就是在今天更好的报答“大善人”的恩情。所以他们此刻热血沸腾,视死如归,这便是他们无声的回答。 面对拥有如此密集射孔的机关大箱,众近卫的脚步明显一窒,然而下一刻只见那森白锃亮的箭矢犹如飞蝗般直泄而去,所过之处穿金裂石,大理寺的墙面被狠狠洞穿;白玉台阶被凿成了飞粉;那飞檐墨瓦,雕花窗格顷刻面部全非、毁于一旦,更何况冲在前头的区区数百血肉之躯? 不到十数息的工夫,守卫大理寺的三百名禁卫遭受重创,惨叫之声此起彼伏,禁卫的尸体犹如稻草般成片成片地倒了下去,一时间,那地面上已是残刀破盾、尸骸堆叠!留下三两星火也只能退守大理寺内。 铜三放声一笑,狂态毕露道:“京城禁卫也不过尔尔!给我将这大理寺一把火烧了,以报恩公大德!” “恩公大德!” 众死士口诵报恩,说干说干,一个个明火执仗,纷纷亮出惨碧的尖刀,踏着众禁卫的尸身冲进大理寺内一顿杀戮,疯狂点火。 于是,这个象征着叶家朝廷最高律法的大理寺竟真烧了起来,直到南衙禁军闻讯来援,将那铜三一干人等悉数剿灭,但大理寺已是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刑牢前博弈(一) 东市动乱甫定,这西市又遭逢如此光景,南衙禁军统领尉迟德远眺着遮天蔽日的黑烟,脸上已尽无血色。 此刻,他手上正紧紧捏着一份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衙禁军统领尉迟德,督城不利革职查办,其职由内务总管高公公暂代,钦此。” 看着这份言简意赅却又极其草率的圣旨,尉迟德一双坚定有力的手竟止不住地颤抖,那双锐利的虎目中透着一万个不信:“圣上怎能将京城南衙统领之职胡乱交由一个宦官手上?这……这与自毁长城又有何不同!” 他慨然长叹,想起叶元帅临行前的一番长谈,再联想今时今日,忽然觉得这黑夜似乎来得更快了些。 而他手上这份、这份荒唐的圣…… “嗯?” 尉迟德死死捏住圣旨,忽然轻咦了一声,那双虎目跟着闪过一丝异色。 而当各处大火陆续熄灭时,黑夜已悄声无息的到来。 此时莫少英正着一身黑衣劲装攀援于各大街坊的楼台间。他虽不曾亲眼瞧见白日里这天星帮的种种非常手段,但偶尔低头一瞥,看着那家家户户黑灯瞎火闭门不出,各坊间净是一队队腰配翎羽手持长枪的禁军巡逻便可以得知,这天星帮一定做了什么惊天动地之举。 莫少英抬头望了望那隐晦的月色,想了想约定时间,脚上的步子不禁又加快了些许。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莫少英便找到了这个矗立在西市显眼位置的长安客栈。 而此刻客栈门已用木板封上,上面挂着一面写有‘本店已打烊’的漆牌,毕竟不论是谁都不会挑在这个境况下继续开店做着营生。 透过木板缝隙可以看到这一楼大厅内隐有灯光透出。 莫少英想了想并没有去敲门,而是从屋檐上直接轻轻一跃,攀上那客栈二楼外侧过道,蹑手蹑脚地向楼道口走去。 这事对于莫少英来说原本就是轻车熟路,然而甫踏一层木梯便听见楼下一人细声细气地道:“你来得有些早了,不过既然来了,那就姑且陪本公公一起用个膳吧。” 莫少英听着有些阴柔的腔调,心里顿时一紧,他可以确定自己的脚步已是很轻,动作已慢得不能再慢,饶是如此还是被他听见的话,只能说明这高公公是个不折不扣的高手,慢说修为如何,单论其听音辨位的工夫怕是已臻化境,难怪前些日子中能在太素坊坊主卓于晴的刺杀下护住当今圣上。 下得楼来,偌大的前厅空地中只有一张桌子,三个人。 其中安然而坐的自然是高公公,那站在身旁时不时斟酒的,却不是先前送信而来的小太监,而立得稍远时刻低着头弓着腰的想必就是此间主人郑老板了。 既然那高公公请吃饭,莫少英便不会客气,只见他抬脚挑起身边长凳,随后用力向前一蹬,长凳受力横飞,莫少英也跟着纵了出去,这长凳前脚刚落地,莫少英也恰好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定睛一瞧,却发现了两件怪事。 第一是这桌上只有一杯酒一盘菜,第二则是高公公这个人让他感觉根本不像个上了年纪的公公。 怎么形容呢,这人眉角丹凤斜飞,眼似寒光秋水,面部肌里细腻奶白,脖颈肤色莹润靓丽,于灯光下竟明淡生辉,而那一双执筷的手指更是令大家闺秀面露惭色。 莫少英瞧着了一会儿,心下恶意揣测道:“难道男人若是缺了点什么后就能比之女子还要美上三分?” 莫少英这般盯着高公公,后者却自顾自地夹了一口盘中菜肴,缓缓伸到嘴边,待得食物送进口中,微微仰头闭目细嚼,那神情似是大为受用。 就在莫少英等得有些不耐烦时,高公公适才睁开双眼,左手举起粉锦轻轻抹了抹嘴角,淡淡地道:“怎么不吃呢?本公公赏你吃难道你还不领情吗?” 莫少英心里一乐,他当然听得懂话外之音,然而看着还要利用他的份上,只得当面一笑,双手并指为筷,转眼便挑了一块肥嘟嘟犹如“木耳”之物往嘴里塞去。 桌上并不是没有筷筒,筒子里也自然摆着玉筷,可莫少英仍是用手拿抓那是存心要恶心高公公一把。哪曾想这食物一入口,便隐含一股极重的腥甜之气霎时传遍周遭味蕾。显见这碟看起来精美的“菜肴”并没有熟透。 莫少英的眉毛立刻皱成一团,刚欲将口中腥甜之物吐出,却听“啪”的一声落筷脆响,就听对面高公公不咸不淡地道:“吃下去。” 莫少英止住动作回头来望,看着那高公公的神色,忽就眼神一闭,仰头吞了下去。转眼却是一语双关地笑道:“好味道!高公公吃的东西就是有品位,难怪保养得这么好,我看这京城内外女子要是看到高公公这副样貌真要相形见绌了。” 这般说完,见高公公并无甚反应,又补充道:“这桌上只有一盘菜,看来高公公对此菜肴是情有独钟啊,只不知这间中食料都有些什么?若是以后方便我也弄些来孝敬孝敬您老人家!” 高公公一听,忽尔似笑非笑盯着他,直将莫少英盯得浑身发毛方才幽幽地道:“你这小子真想知道?” 莫少英吞了口口水,快道:“那是当然,还望不吝赐教!” 高公公道:“郑老板,你就巨细无遗地给这位莫少侠说道说道吧。” 郑老板一听,当即步上前来,润了润嗓子道:“是,这道菜名曰紫河车肴,想必紫河车是什么这位公子一定听过,对!那就是我们常说的人胞衣。这人胞衣也分三六九等,上中下品。要怎么看极品人胞衣呢,那就重在取料的过程。首先,人胞衣中一定要是男婴,其次这人胞衣不能等男婴产下之后再取,因为人胞衣若是等十月再取养分已被婴孩吸收了大半,其营养万万不如四五月正中时分的人胞衣来得滋补,而献给高公公食用的上品人胞衣都必须找些大着肚子的女子来剖腹取用,所以别小看这盘紫河车肴,那端是万金难求的,公子不妨多吃些滋补滋补。” 莫少英听到一半已是寒毛倒竖,心中惊怒,一想到那郑老板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如何取妇人紫河车的过程,心里突觉一阵恶心,这恶心过后便是满腔愤慨! 看着此间三人的眼光也就变得分外不善,体内滚滚煞气竟有些压不住的趋势。 可那郑老板不知莫少英已动了真怒,兀自还在那滔滔不绝,这处莫少英已是忍无可忍,就在他拍案而起,刚欲有所动作时,岂料对面的高公公却已先一步将一双筷子射出,但听‘咔嚓’一声脆响,郑老板喉骨应声而碎,玉筷去势不减,破出后颈,瞬间穿喉而过,“哚”地深嵌在后墙木板上! 再观那双玉筷上表面竟只沾了些许血水,显见这玉筷去势之疾实难想象,那高公公一身修为更是高深莫测。 郑老板惊恐万分,捂着血流不止的喉结“蹭蹭”直退,他到死都不知一直被自己奉若神明的高公公为何痛下杀手。而此时莫少英表情也不比他好多少,一旁随从的小太监更是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稍喘一口。 反观高公公,只听他若无其事地道:“你想杀他,那本公公就替你杀了他,可还满意。” 莫少英死死盯着他,蓦地嘎声道:“他是该死,但还有人比他更该死!” 高公公轻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紧不慢地道:“是吗?也许吧,但这个世上该死的人太多了,不过也正因为该死所以他们往往活得更长久些。” 莫少英一愣,就听高公公又道:“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动身了,小柱子,为这位公子更衣!” 说罢,只见他当先一步迈向大门,临出门前,被木板挡住的大门忽从外面被人移去,随后只见两顶锦轿不知何时已停放在门外。 莫少英一直看着高公公走进轿中至始至终并未动手,这老妖怪方才分明是在立威,好叫自己知难而退,而坦白地讲刚刚若趁着一腔热血上前与之拼命,恐怕胜算无多,更何况这之后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然而他也绝不会放过这个老妖怪,也绝不承认该死之人却能活得更长久的! 莫少英双拳死死攒握指节泛白,而一双眸子冷冽得仿佛能凝出冰渣子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刑牢前博弈(二) 乌云遮月、风霜催檐。 而镇守在刑部大牢前姜侯成姜统领的心情却比这鬼天气还要来得恶劣几分。 在他得知南衙禁军统领尉迟德被罢免后心中本已闷闷不乐,而后又得知那个近年来一直受宠的高公公竟然接替了老战友尉迟德的职位后就更令他义愤填膺了。 若不是一干亲卫拼死相拦,他这个北衙禁军统领就要冒大不韪进宫面圣了。 他与尉迟德一样是早年随叶元帅征战四方的将领,论资格论阅历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如今这东西二市连逢突变,对于平静多年的京城来说算是头等大事。可事出突然,这圣上不仅不给尉迟德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而是一道圣旨不分青红皂白便罢了他的官,还让一个宦官接替其位! 这叫尉迟兄如何甘愿,南衙将士又如何信服? 姜侯成气得来回踱步连连指天咒骂,在场一干亲卫噤若寒蝉,他们就没见过姜统领发过如此大的脾气。 而下一刻当他听到属下来报,说是高公公有圣旨到时,这人面色一肃,急急领着一干亲卫随从出外候旨。 当姜侯成刚刚转出大门,发现高公公已然带着一干太监内侍站在刑部大牢前的内院广场上。 姜侯成见着眉毛一竖,不冷不热道:“高公公刚刚就任南衙禁军统领一职,晚上就想着我这北衙禁军的好处了?” 高公公一扫拂尘,风轻云淡地道:“姜统领此言差矣,南衙禁军一职,本公公只是暂代,而今晚前来也并非姜统领所想,仅仅是奉了圣旨来提人而已。” 刑部大牢中能被圣旨亲自提押的人,只有玄真公主一人。 姜侯成心中一紧,当即道:“是来提玄真公主吗?哼,有我姜侯成以及一干北衙禁卫在此,刑部大牢可谓固若金汤,高公公此时要提人,莫不是不信我以及北衙禁卫一干将士的能力?” 这话说得巧妙,在场的北衙禁卫听罢看着高公公的眼神也变得不善了起来,气氛跟着陡然一僵。 然而高公公似乎并未将这一切放在眼里,竟是直言不讳地道:“本公公自然相信姜统领,但是人不是本公公想要,而是圣上钦点,你若不信,不如自己看看圣旨吧?” 说罢,高公公将圣旨高举向前却没有差人将其递来,仿佛不愿姜侯成看到其间内容。 姜侯成见罢,心中顿时起疑,突然横身一跃三步一跨,瞬间抢圣旨在手,急急拉开一看,面色又是变了数变。因为这圣旨上不论是从笔迹还是到落款御印皆是如假包换。 姜侯成反反复复看了三遍,这才不甘心地回头看向高公公,只见他表情古井无波仿佛早有预见。 姜侯成唯有依令道:“那就请高公公稍等,本统领亲自提人上来!” 高公公点了点头,补充道:“记得将玄真公主以及另外二人一并带来,圣上说为防贼人突袭刑部大牢,所以特将一干人等转移到深宫内院,由本公公亲自看守。” 此话一出,在场北衙禁卫人人脸色憋得通红,显见气得不轻,圣上这话岂不是直斥他们是吃干饭的?而姜侯成回转的步子明显一僵,倒吸一口气强按心中喧天的怒意匆匆朝大牢内走去。 此时,立在高公公身后一声太监装束的莫少英才敢暗自稍缓一口浊气。就在刚才姜侯成一把夺过圣旨时,他全身紧绷蓄势待发,若是姜侯成识破圣旨的真伪,他便要强行劫狱了。 可事实上那姜侯成竟然未看出圣旨的破绽?!难道高公公仅仅拟一份矫诏就可瞒骗这些禁军统领了吗? 莫少英思绪游移,想东想西。不过一会儿便听见前方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微微抬头看见了三个熟悉的面孔,他本以为师弟莫仲卿和白姑娘在牢中一定会吃了苦甚至受些刑,可看到二人红光满面的模样就知并未如此。 转念再一想,当今天子只是将卓于晴收押在刑部大牢并未赐死,这说明要么天子顾念旧情,要么这卓于晴真实身份还未查清,所以在这之前卓于晴身处大牢可还是以公主之礼相待,三师弟与那白姑娘自然一道被养得白白胖胖也不为奇怪。 如此想来,莫少英也就顷刻释怀。 不过这会儿他却还是不能将喜色放在面上,而是将头微微压低,生怕师弟认出他来坏了事情。 然而不论他将头压得多低,朝夕相处地三师弟莫仲卿已经将他认出来,所以他只好象征性的一眨单眼暗示师弟莫要轻举妄动,谁曾想这番眨眼举动却被姜侯成抓了个正着! 姜侯成面色一沉,当即喝道:“慢着!高公公你身边的那位小太监本统领怎么瞧着面生?” 高公公面不改色道:“这是我远方侄儿,特地入宫来随本公公一道服侍当今圣上,聆听圣音,小莫子,还不快快见过姜统领?” 莫少英一怔,赶忙上前躬身道:“小莫子见过姜统领,祝姜……” 姜侯成一抬手,截口:“呵!当真是什么门出什么人!” 姜侯成这句话说得夹枪带棒,高公公岂会听不懂,然而他却仍是淡淡地道:“姜统领过奖。能伺候圣上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别人想羡慕也羡慕不来呐。” 姜侯成说道:“是吗?那么本统领有几句话要亲自问问你这个远方侄儿,不知高公公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高公公依然淡淡道:“请便,只是不要耽搁太久误了圣上给的时辰。” 姜侯成冷哼一声,大步走上前来,喝道:“抬起头来,低着头难道见不得人?” 莫少英听罢,心思电转下忽然温声细语道:“是,姜统领。”这一边说着右手的兰花指已然跷得老高活似个姑娘家。 姜侯成见着一脸厌恶道:“你方才与这人犯眨眼,是什么意思,说!” 莫少英益发娇滴滴地道:“哎呀,小莫子不能说。” 姜侯成一听当即一把捏住莫少英的肩膀,喝斥道:“本统领让你说就说!” 言罢,莫少英当即“诶哟”一声脸做痛苦状,一旁高公公板着脸,适时道:“还请姜统领手下留情,我侄儿不通武艺,虽净了身来当宫中伺候,却也不能说欺便欺的。” 姜侯成笑了起来,不过手上已稍作收敛,道:“哼,还请高公公宽心,本统领出手自有分寸,我再问你一遍,你方才与这小子眨眼是做什么!” 高公公截口道:“小莫子啊,你就告诉姜统领吧,放心,这种事不丢人。” 莫少英会意,依然细声细气,宛转悠扬犹如黄莺出谷道:“是,小莫子方才不敢说只是怕脏了姜统领的耳朵,既然姜统领执意要问个明白,小莫子也只有斗胆相告了。” 说到此处,莫少英将兰花指贴在下巴,看着莫仲卿眼波流转道:“姜统领没见这小子俊俏得紧嘛,所以小莫子忍不住就向他递了个媚眼,结交结交,哪曾想竟被姜统领瞧个正着,当真是火眼金睛,目光如炬。不过话儿说回来这小子似乎没甚反应,也罢,待会儿进了我们总管府,小莫子我总有花样品味儿让他服软儿滴。” 第一百二十章 长安外斗力(一) 莫少英将这话说得软糯妩媚一字三颤,表面装得惟妙惟肖,暗中早已笑破了肚皮,在场禁卫面露古怪均已明白过味儿来,那姜侯成见多识广没有道理不知。 他看着莫少英已是无比嫌厌,眼神更厉道:“哼!果然一家子都没个正经,不过你要记住,这人随便怎样但不能死了,否则一个不好圣上怪罪下来就算有你那大舅公公冒死顶着也是无济于事,知道吗!” 莫少英听罢姜侯成飞了一个媚眼应承道:“是、姜大人,小莫子省得。” 姜侯成浑身一阵恶寒,身子竟也硬生生地远离了半寸:“快走快走,莫要脏了本统领的刑部大牢,真是晦气!” 当一行人出得刑部大牢,绕着皇宫走了一圈,卓于晴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轿中,而莫仲卿与白素衣二人也都换上了随行内侍服饰,跟着高公公一干人等向着朱雀大门缓缓行去。 一路上碰到数股巡逻禁卫,然而一看是高公公的行轿忙不迭地肃立一旁以示恭敬。 如此,这一队人轻易穿过有着层层巡逻把手的朱雀大街,来到了朱雀拱门之外,穿过拱桥,众人每离京城一份,喜悦便多上一层,因为从此又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了。 待得京城已悄然隐于黑暗中时,白素衣松下口气,开始有意无意地偷瞧起莫少英来,一旁三师弟莫仲卿自然知道为什么,可是当下也不好说破只能在心中暗自好笑,与之相比莫少英倒是走着走着终究忍不住悄声解释道:“白姑娘你就别看了,放心,我可是正常的男人,绝对正常!不会和你抢三师弟的,你信我。” 莫少英两眼一瞪,将“正常”二字说了两遍就差拍着胸脯指天发誓了。白素衣听来脸蛋红扑扑地也不作声,只是含情脉脉地瞧着身边的莫仲卿,倒是后者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地先行笑出声来。这一笑虽是有些莫名,可那白素衣再也憋不住笑意,莫少英见着一耸肩膀两手一摊索性跟着傻笑了起来。 毕竟无论是谁经此大难不死,心情总会相当愉悦的。 卓于晴听着轿外三人动静也悄悄掀开轿帘,刻意压低声线道:“你怎么会和那个高公公混在一块儿?” 莫少英见那高公公坐轿旁随行的小太监时不时向这边回瞧,眉头皱了皱,不动声色地道:“嗯、此事说来话长,还是人少了再说。” 少时,这一队人马又走了一阵,莫少英忽然拍了拍莫仲卿的肩膀又道:“嘿嘿,这牢饭的滋味怎样啊?看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做师兄的我也想进去瞧瞧。” 莫仲卿笑了笑,刚欲搭话,却见为首的坐轿骤然停了下来,它这一停,一整队人马也就忽地静了下来,杵在那里纹丝不动,黑夜看去仿佛一队蜡像一般。 须臾,那高公公自轿中步出,望了望静谧无声的四野,忽然道:“我们到了。” 莫少英正高兴着,听罢不由半开玩笑道:“什么到了?难道高公公要与我们月夜把酒言欢庆功成?” 高公公回转身姿,轻轻一笑,这是他从长安客栈以来初次发笑,按照此情此景这笑容似乎很好理解,然而下一句倒令人费解了,只听他冷不丁地道:“自然是在等人。” 莫仲卿说道:“等谁?” 高公公一捋鬓角发丝,慢声慢气儿地道:“等很多人,其中一个是叶天朔的女儿叶千雪,也就是当今在逃的案犯主谋。” 莫少英听到这里,渐渐回过味来,看着四周轿夫和内侍那冰冷的眼光,忽然干笑出声道:“呵,我身为叶小姐的亲卫,王爷手下的十三飞骑之一尚且不知她去了哪里,高公公又如何知晓?” 高公公道:“我不仅知她现下去处,同样知道你二人曾深夜拜访过京兆府。” 莫少英抿起了唇,这次他终于笑不出声了,心中想的那个最不可能的事已经发生!他盯着高公公不住细细打量,那神色分明在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高公公笑着会意道:“本公公还知道的真不少,比如叶家丫头叶千雪从二十日前悄然离开京城天星庄分庄后便迅速回往襄州王府,以叶天朔的名义调派了一千五百紫云骑前来京城,而刚才出城前据探子回报,这千人紫云骑一路披星戴月已在几里开外的官道上正策马狂奔而来,至于现在嘛……你听。” 莫少英愣住。 他本以为叶千雪会乖乖待在京兆府中,却不曾她竟千里迢迢带兵驰援京城,这大队人马若不得到圣谕便擅自进京该当何罪,一念至此,莫少英的一颗心不由猛地揪紧,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可令他感觉更不好的是,他已听到依稀有数股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正有一批军马在彻夜疾行。 卓于晴听着耳边动静掀开轿帘走至莫少英身旁望着高公公清声道:“高公公前番舍命救主,今夜又如此大费周章,原来是想借本宫之罪一并构陷叶元帅,真是好大的手笔。” 高公公索性将话挑明道:“那叶家叶千雪带领千人紫云精锐星夜兼程攻打京城将叛党卓于晴一干人等救出欲再行图谋不轨,后遭本公公奋力阻截斩杀于此,其父叶天朔涉嫌参与幕后布划,责令其交出帅印严查待办。怎样,这剧本可还入得公主三分法眼?” 卓于晴冷笑道:“假的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吗?说,我父皇、当今真正的天子在哪里!” “什么,圣上是假的?” 莫少英,仲卿,白素衣三人听到此处简直已无法插话,心中惊异之情不啻于晴天霹雳。 原来那高公公假意襄助只是为了诬陷叶元帅从而一石二鸟,而那个迫不及待要剪除异己的“圣上”是否就是在幕后操纵天星帮的“大善人”? 这番突发奇想不禁让莫少英又惊又怒,他本以为经过司徒空明一事后自己会吃一堑长一智,谁曾想临到头来还是走进了别人一步步设好的圈套之中。 然而细细想来这圈套设得极是巧妙,竟从祁阳开始自己就被盯上了,如此一来,自己也就非得去踩不可。 莫少英越想心情越糟,忍不住冷哼道:“高公公,这剧本可不对吧,难道不应该是叶小姐助公主进京勤王,斩反贼于朱雀门外?” 高公公冷笑,也根本不想和他逞口舌之利,大袖一挥,那名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太监便从腰间摸出一把腰弩,拉开机括向着天空急急一射,紧跟着一道红色烟柱夹杂着尖啸声破空而去。霎时、夜幕中带有红色烟柱的箭哨声纷纷应和,一时响彻天际。 第一百二十一章 长安外斗力(二) 小半晌之后,原本漆黑一片的四野陆续亮起了“火星”。那星火从初时零星几点,渐而一分为十,十再为百,顷刻便是星星点点,多以千计,看得莫少英瞠目结舌,乍以为群星下凡。 此刻他的一颗心已是砰砰直跳,竟跟身后的马蹄声节拍一致,他甚至也不用回头就知晓这个蠢女人此刻也正一定同自己一样用惊讶的目光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是了,身后三十步开外,一袭明光战袍,身罩红绸披风,手执七尺长枪策马徐徐而来的女子便是叶千雪,而她身后一段距离便是纪律严明,令行禁止的千人紫云骑。此刻她的眸中带着七分警惕三分疑惑,看着莫少英四人以及周围数以千计的火把说不出话来。而此刻一些身披战袍,全副武装的士卒已陆续出现在了高公公的身后。 高公公笑了笑,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份圣旨,运足内力,声音虽细却声震四野:“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襄王叶天朔之女叶千雪勾结叛党卓氏刺杀天子未遂,又领紫云精锐假扮贼子火烧大理寺,星夜袭城,劫走人犯三人,致使百姓惶恐京城动乱不安。此等大逆不道之举,罪可五马分尸。然天子顾念旧情又感其父叶天朔多年赫赫战功伟绩,故仅赐鸩酒一杯留以全尸,钦此!” 高公公将整篇圣旨读完,干净利落地一收圣旨,厉喝道:“罪人叶氏,还不下马上前谢恩!” 这先声夺人震得叶千雪一愣,他身后一干紫云精锐跟着面上一怔,可随后却是个个露出愤慨之色,但圣旨在前,他们人微言轻实不敢轻易造次。 可莫少英却不管这么多,胸中一团邪火已窜到了嗓子眼,下一刻便直截了当地骂道:“放你娘的断子绝孙屁!先前在刑部大牢,北衙禁军姜统领看到是你高公公领人出来的,那姜侯成与你一看便是不睦,别以为人人都与你同流合污,任你一手遮天!” “呵呵呵……” 高公公再次冷笑,随后拍了拍手赞道:“说得好!既如此,不如就请昔日曾为叶元帅属下的姜统领来证明是非黑白吧。”话音刚落,只见一人从黑暗中慢慢现出身形,不是方才的姜统领又是谁来哉? “他……这怎么可能?” 姜侯成来到众人面前,不待莫少英等人出口,却见他面上反而一副痛苦悲伤状道:“丫头,姜叔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从小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而现在更是个时刻以父亲叶元帅为榜样的女子。可今时今日,你不该为你这些狐朋狗友犯下如此重罪,更不该私通卓姓女子刺杀当今圣上,致使圣上龙颜大怒,欲除元帅满门!幸好朝中大臣一力劝说,这才将罪责暂归你一人身上。然而你一日不死,远在北方的元帅便一日不安,所以……所以不论如何,身为元帅旧属,姜侯成不想看到国中顶梁柱轰然倒塌,更不想看到朝廷内乱,还望叶丫头成全!姜侯成给你磕头了!” 语毕,堂堂京城禁军统领姜侯成突然屈膝下跪,向着马上的叶千雪纳头便拜,如此低声下泣软语相求,让在场众人看得心里一阵诧异,难道北衙禁军统领姜侯成是被逼无奈?难道这高公公真是手段通天?难道叶千雪唯有喝下那杯鸩酒才可息事宁人?! 莫少英当然一百个不信! 他霍然回头,便瞧见叶千雪脸上的果然有了一丝犹豫和挣扎。只一眼莫少英便已心惊肉跳,当即怒喝道:“蠢女人!公主刺杀天子是因为那天子是假的,还不带着你身后一班人马杀出去投奔你父亲,再迟就晚了。” 莫少英语速极快,一句话听起来没头没尾,甚至还带着某种莫名的强势。但他相信叶千雪能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后者却勒住了缰绳,轻飘飘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 心焦火燎的莫少英一听这话便像冬日里一盆冷水突然将自己上上下下浇了个通透,哆嗦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旁莫仲卿虽不知二人个中纠葛,然而此刻却也明显感觉到一丝异样,故此适时相劝道:“叶姑娘,我二师兄也是一番好意,说得话自然千真万确。况且即便叶姑娘喝下那杯鸩酒,高公公也大可说姑娘认罪领死,这一死也就坐实了姑娘罪责,仍旧会累及叶元帅蒙受不白之冤,还望叶姑娘三思。” 莫仲卿话语温和,条理清晰,直陈利害,显得从容不迫,比起莫少英来显见是两种不同的风格也更能说服别人。 可不论是谁,也不论是强硬还是温和,叶千雪只当未曾听见,仍是微微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一字字问道:“高公公,若是我喝下这杯鸠酒,是不是我父亲就不会受到牵连?这里所有人都不会再受构陷?” 姜侯成一听,迫不及待地截口道:“那是自然,姜侯成不曾骗过元帅,自然也不会诓骗身为元帅之女的你。” 叶千雪闻言翻身下了白马、轻轻一叹,将长枪就地重重一插,刚迈出一步,身后紫云骑便骚乱开来。 须臾,一骑从密压压的人群中匆匆踏出拦在叶千雪身前面色焦急道:“小姐且慢,末将身为元帅亲卫飞骑之一,职责便是保护小姐安危,而今小姐的决定末将不便阻止,那就让末将与小姐一同赴死!” 出声者莫少英是认得的,他就是先前曾和他一直秘密联络的老王,他的出现让本以心灰意冷的莫少英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然而下一刻心情却又跌倒了谷底,只听叶千雪依然冷冷道:“王将军,紫云骑军法第一条是什么?” 王将军身子一震道:“军令如山,不从者不得再为紫云骑。” 叶千雪又问:“那第三条呢?” 王将军回道:“万众一心,军心既我心。” 叶千雪再道:“最后一个问题,我紫云骑第一要旨又是什么?” 王将领顿了顿突然会意道:“属下明白了。” 叶千雪微点臻首回身步向走去。与此同时,王将军在众紫云骑前朗声道:“紫云骑众将士听令,原地退后百余丈,不得干扰大小姐行事!” 莫少英见王将军不但未曾阻止叶千雪,反而勒令众紫云骑不得干扰徐徐退入了黑夜之中,心中愤愤转而当先踏出一步拦住她的去路道:“我不准你去。” 叶千雪抬起头正视着他道:“你是何等身份,我是何等身份?让开。” 莫少英双眼瞪怒:“不让!” 叶千雪轻吐道:“那就滚。” “不滚!” 喝声未了,就见他眉头一竖,突然抓向了她的左肩,岂料电光石火间叶千雪袖中突然多出一柄短刃,刃尖森寒直扑面门。 只不过这面门却是她自己的! “她这是要自杀。” 莫少英一惊之下反手去阻她手腕,只一下就将手中短刃夺在了手里,却不料叶千雪的右手已同时点在了自己肩穴上,跟着就是腰穴,腿穴。 “你!” 莫少英一个“你”字说完已慢慢瘫软在地说不出话来,一双眸子已显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那莫仲卿,白素衣,卓于晴三人也是呆上一呆,这就要出手相助却不料那高公公已细声细气道:“都不准动,否则,我这就杀了他。” 莫仲卿一凛,就见那高公公身后的士卒果然纷纷架起了劲弩,那森寒的箭尖已对准了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的莫少英。 那姜侯成见着脸上神情不禁微微动容,道:“好,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小雪,姜叔向你保证,你绝不会白白牺牲!” 说着,姜侯成见叶千雪缓缓走来,脸上喜色渐显也不去管紫云骑的动向,反正四面早有伏兵暗藏、禁军相候,不怕紫云骑还能逃出升天。 那高公公同样笑得志得意满,待那叶千雪走近徐徐跪定后,便亲自将鸩酒单手递上,“喝吧!药力很快,保证不会感到丝毫痛苦!” 第一百二十二章 长安外斗力(三) 叶千雪单膝下跪伸手接过酒杯,眼望着杯中粘稠的毒酒怔忪不语。片刻,终将杯壁缓缓凑至唇边,就在众人以为立马便要送入口中时,哪知这叶千雪忽屈指一弹便将酒杯射向一旁姜侯成,整个跪着的身子忽地窜起,以一招“将进酒”猛地急急切向近前的高公公。 她速度不可谓不快,甚至弹那酒杯的同时,掌影已击向高公公的左肋,显见早有算计。 高公公见叶千雪骤然暴起伤人却也不慌,须臾间随手一抓将身旁小太监拎到身前猝然一挡身子已猛然后退,小太监还未及惊慌就做了枉死鬼。叶千雪见一击不中也不恋战,虚晃一招扫堂腿,身形展动犹如大鹏展翅般纵然后跃、那高公公见着口中已厉喝道:“放箭!” “噌,噌,噌!!” 一声令下,三箭疾来。一箭贴着叶千雪的脸面飞过,一箭从肋下,一箭却被她用披风卷在了一旁,瞬间、三箭均已落空,但她后退之势却已被阻上一阻。 而那高公公要的就是这短暂的停顿,因为此刻那姜侯成已先叶千雪一步将瘫在地上的莫少英狠狠提起,狞笑道:“大胆逆贼,你这是作茧自缚,还不、呃……” “咔!” 这姜侯成还未说话完嘴中的厉喝已悉数化作了闷哼,眼睁睁地看着那犹如烂泥一般瘫软在地的莫少英忽然腰板一挺,反手以极快的手法制住自己,随后就这么一扯,整个右臂立时脱臼。 原来方才这叶千雪并没有真去点莫少英的穴位,那莫少英难以置信的神情和犹如死猪般瘫软在地根本就是装出来的。 瞬间明白过来的姜侯成面色铁青,脑门已是汗如雨下,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惊的,他实在不曾想到最后竟输在了这二人不动声色的默契上! 莫少英将手上短刃抵在姜侯成脖颈旁,对着莫仲卿三人:“你们快走,这里有我和叶千雪顶着。” 叶千雪跃到近旁,却仍是冷冷道:“你也走。” 高公公截口道:“谁也走不了,你们以为抓住姜侯成就可以要挟本公公?弓弩手准备!” “慢着!” 那姜侯成瞪红了眼,说道:“高德顺,你难道连本统领都要射杀了?” 高公公宫袍一挥,阴恻恻地笑道:“为圣上尽忠,为朝廷效力,是你姜统领的本分。放心,你死后,本公公一定禀明圣上,赐你风光大葬,还等什么,放箭。” 姜侯成睚眦欲裂,嘶吼道:“李元明,张雄,孙勇,我看你们谁敢放箭!!” 他这一喝,高公公身后十几护卫扣动机括的手果然僵住。原来这身后密压压一队人马却是这北衙禁军,这三人是他姜侯的副手,火把映衬下他们的脸色忽明忽暗,你瞪瞪我,我看看你,竟是谁都不敢射出第一箭,这些副手不动,其余士卒也就更不消说了。 高公公突然大笑了起来:“好,好,好。” 就在他一连道了三个“好”字后,突然抢过身边一名传令兵的手弩,向天猛地一射!立时,伴有红色烟火的穿云箭跃上了天空,四面八方密如星火的火把已开始急速向着中心涌来。 那高公公丢掉手弩,纵身一跃,已向叶千雪抓来,隔空大喝道:“既如此,本公公这就亲自会会你们。” 这高公公来得极快,甫一落地一招“苍鹰摄兔”已抓向叶千雪,转而一招“饿虎扑羊”毫无顾忌地抓向了她的前胸,跟着是腋窝,脖颈直至眼珠!招招凌厉阴毒,无耻下流。 而此刻那高公公一双快如鬼魅般的筋爪竟已不知廉耻地抓向了叶千雪的下盘! 莫少英眼珠子一瞪,一把将姜侯成推给了三师弟莫仲卿,口中已骂道:“无耻阉人,你这张脸皮是不是也被割了。” 这莫少英骂到最后几个字已人已冲上前去,虽暂不能大肆挪用体内煞气,但胸中满含怒气,自也激得战意昂扬,短短一句话间,已向高公公怒攻了十七掌,掌风锐利角度更是刁钻,可那高公公却单爪一一接下,那眼神更是充满了蔑视,仿佛再说:“你就这点能耐?” 突然,那莫少英自行云流水的攻势中抽出一柄剑。 漆黑的剑身,剑柄上镶了枚破红珠子的剑。 这流渊一早就藏在莫少英的太监服中,现下划破太监服猛地撩向了高公公的前胸,高公公本也在长安客栈中见过它,但那时还插在鲨鱼皮鞘中,而现在却也没能瞧见剑身,因为剑法快绝奇诡,更因为莫少英能将体内的煞气附着在剑身之上,虽在叶千雪的再三告诫下只能用上一丁点从而不去打破体内的“黑白平衡”,但这一丁点的煞气就足以要了这高公公的命。 孰料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那高公公一双眸中蓦地碧光大盛,于黑夜中看来是那么的鲜明诡异,慑人夺魄。莫少英一人身子陡然一僵,整个脑海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仿佛被什么人在脑门上狠狠捶了一拳。 “糟了,他不是人。” “小心!” 就在此时,高公公双爪荡开了这志在必得的一剑,已反手再度抓来,叶千雪情急之下用身躯来挡,一把将呆滞中的莫少英护在了胸口,以背上整片坚甲去抵御急来的双爪。 霎时,只听“咝拉”一阵细密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响,那双肉爪抓在坚甲上竟擦出了一连串的火星,跟着“噗”地一声狠狠陷入了坚甲之中。 那精铁所铸的坚甲居然被生生抓破了! 叶千雪眉头紧蹙硬是没有痛哼出声。彼时、身后高公公一阵狞笑,旋儿却化作了惊呼,那抓入肌理的尖爪竟猛地缩了回去。 叶千雪微微诧异地转过身来便见那高公公右爪之上已是微微焦黑,上面仍附着莹莹白芒,显然是体内修炼的无名真气救了自己。 与此同时,莫少英已然转醒,见着叶千雪受伤,眉头一挑怒意横生,当下二话不说已飞挑高公公的面目。 而这一次,不远处的莫仲卿已将姜侯成推给了白素衣加入了战团,白素衣刚想将他推给身旁卓于晴,却不料她已先自己一步跃了上去。 于是,四人围攻高公公,可那高公公却仗着一副“妖瞳”硬是不落下风,甚至百忙之中竟还能抽空反击。 那一旁扣着人质姜侯成的白素衣见着暗暗心惊,不由握紧了项颈下那颗用红绳绑牢的珠子——重虞的内丹! 这番激斗说来冗长,可从开始到现在也不过短短十数息的工夫,而此刻那四野中犹如繁星的火把已如一个“马蹄形”般包裹而来,四周也渐起了细碎的脚步声,仿佛有千万人在寂静空旷的荒野中踏着军阵稳步靠近,这声势之大一时无二。 而就在这股磅礴浩大的军阵当中,却有这么一股刺耳的马蹄奔踏声震得姜侯成心神不宁,这猛一回头便赫然瞧见这怒马而来的,竟是那人人身穿紫云战袍的紫云精锐! “我北衙禁军居然没能牵制住他们?” 姜侯成见状一张老脸已涨成了猪肝色,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 第一百二十三章 长安外斗力(四) “你们这是自寻死路!列阵!” 面对久负盛名的紫云骑,那高公公厉吼一声,身形虽未挪动半分,但那渐渐苍白的脸色和青筋隐现的额角,充分说明他此刻只不过是在强自镇定,色厉内荏。 他本以为方才紫云骑退后百丈是想趁着夜色四散脱出,好回请叶天朔前来救援,当然,他们这么做也必定会在四周“伏兵”的追剿中被陆续歼灭。 可谁曾想,这千人紫云骑非但未被歼灭反而个个生龙活虎,战意昂扬,不过片刻便将叶千雪等六人护在中央,霎时又分作两股洪流朝着北衙禁军冲杀而去,瞧模样竟是要一鼓作气,直捣黄龙! 而这番冲锋也是方才叶千雪与王将军使军中暗号当着众人的面一早商量好的。紫云骑的每一人均知军中第一要旨便是,“不轻弃,不自弃,不放弃。” 是的,对战友同袍不轻弃,对强敌环伺不自弃,对身临绝境不放弃。 既如此,叶千雪又怎会甘愿饮毒酒自尽。 不会! 高公公没有带头退怯,身旁那三位姜侯成的副手也没胆量回头,任谁都明白只要有一人扭头出逃,势必引起连锁反应,身后五百北衙禁军将会集体溃逃,不战而败。 亦且那高公公此刻没有走恐怕还有另一层深意,这便是督军力战,他虽不是自己的直属上司不能命令北衙禁军做什么,但自恃修为高强,只等着有人率先逃跑,便要拿他杀鸡儆猴。 孙副将等人虽不怎么高明但也不是蠢材,也绝不想做这出头的死鸡,既然横竖是个死,不如跺跺脚拼了,说不定仗着枪阵能克制骑兵的冲锋,毕竟他们也是威名赫赫的北衙禁军,天子的亲卫! “列阵!” 混乱中也不知是谁再次高吼一声,那北衙禁军也纷纷开始了动作。 只瞧一队队士卒以高公公孙副将等人为中心,率先在外围架盾半蹲,斜刺长枪,其余人等顺着外围一圈将大盾复架其上,如此一来这五百禁军便如一条毒蛇般迅速盘起了“身躯”,那铁盾便是片片坚鳞,长枪俨如根根倒刺。 “盘蛇枪阵,不动如山!” 望着前方持矛立盾宛如刺猬的禁军近卫,奔涌而来的众紫云骑非但没有任何畏怯反而更打一鞭齐提马速。 临到百步之内,忽然齐齐俯下身姿斜挑长枪,待得十步之内,为首王将军忽吹起一口奇异的啸声,身后众紫云骑紧跟着一并呼啸,啸声愈拉愈长,如虎啸,如龙吟,像是某种信号般随风传递。 立时,那千百匹战马铁蹄奔踏之声竟奇异地化作一致,宛如一条游龙携万钧雷霆之势向前冲锋! 而就在双方十步之间,老王与为首的另一名副将当先冲向第一排持矛禁卫,在禁军的冷矛与骑手的冲枪即将相触之际,那枪尖忽然直直被人向上抡起,不!不是长枪向上,而是胯下马匹奋力一跃,连人带马一跃五尺! 只见那王将军于空中一手侧转马绳,一手高握长枪,竟堪堪越过了两面盾牌所组成的高度,向着其内部猛力一掷,立时血花飞溅,飞溅中伴随着惨叫,惨哼声便如瘟疫一般传入每一名禁军士卒的心里,均想:“这是何等神力,坐下马匹又是何等神骏。” 而更可怖是那为首将领老王忽又一勒缰绳,竟从空中斜转马头侧冲而去,根本没有直接“撞”向竖起的长枪。而之后冲锋而来的每名紫云精锐均在毫厘之间同样跃马而起,同样单手一掷,不论是力度和角度均是恰到好处,彷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一时间内,众禁卫军大骇,就连那阵中的高公公也不禁瞪圆了双眼。而那缤纷枪影此刻已化作漫天荆棘,带着冬夜的冷冽与死亡纷纷扎向场中慌乱的禁卫。 他们手中的盾牌挡得了左边却顾不得右边,截住上面却又被腰间突如其来的长枪透胸而亡。 短短数息之内,随着紫云骑左右分插,搅起一片腥风血雨,被包围在阵中不到五百步兵禁卫瞬间七零八落,分崩离析,死伤不计其数,生者也终于如散沙般急急溃逃。 而反观紫云骑除了死伤十数匹战马外似乎并未有多少人员伤亡。面对无马的兄弟,紫云骑自然不会就此放弃,而是二人同乘一骑,共同进退! 随着高公公身边的禁军近卫悉数溃败,紫云骑并未趁胜追击,而是渐行渐缓,旋儿分作两股的骑手又同时绕了个弯儿汇同一处,向后迅速退去。 他们不知道这黑夜星火下到底有多少禁卫虎视眈眈,更不知那京城中会不会得了消息派人支援,所以此番冲锋旨在救人,既然人已救到,当务之急便是突围而出才是上策。 然而那高公公却也不给紫云骑这等机会,高公公见这五百禁军一触即溃,竟等不来外围大批南北衙士卒的支援,心下一怒出手杀了几名溃逃的士卒,身形一跃已追了上去,却不料那骑阵中忽然抛出一人将他阻上一阻。 高公公瞧着来人冷冷一笑刚想出手杀了一了白了,却见此人自半空摔落人未及起身已急道:“手下留情。” 高公公尖细着喝道:“留你何用?” 姜侯成忙起身扶正帽檐道:“他们逃不了,我自有后招。” 说着靠近高公公小声嘀咕了几句,那高公公扭头看着他顿了顿,道:“好,但你记住若放跑他们,就算本公公饶你但圣上必然不饶。” 如姜侯成所料,紫云骑要从容脱出并非易事。随着时间推移,那外围包围圈越缩越小,喊杀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混乱中,众紫云将士浴血奋战,那染血的紫色战袍已近乎墨色。他们手中的长枪在先前战斗中大多已掷了出去,如今人人手中也仅有一柄长不过三尺的佩剑,甚至连军弩都未及配备。 不是叶千雪不早作准备,而是时间不允许,她也根本未曾想到第一战竟会来得如此突然。 原来她之所以带着众紫云骑星夜赶来,一来是为了保护莫少英,但又不想帮着劫囚,二来则是忌惮那天星帮势大,又碍于莫少英不想将实情告知京兆府尹杜怀明令其早作防范。 加之幸好当夜回转天星庄趁着莫少英沉睡之际偷看了放在桌上的信笺才知行动于二十日后开始,所以她左思右想唯有孤身回转王府,调来父亲留下保护王府与自己的一千紫云精锐伺机行事以策万全。 岂料自己一番顾全大体的行事反倒成了高公公口中的叛贼同党。 “究竟是什么人泄漏我的行踪,那天星帮难道可以将手伸进王府之中?而那高公公难道不是天星帮的线人吗?谁人会偷梁换柱假冒天子?若此事当真,那真正的天子又会在哪里?还是早已…” 叶千雪已有些不敢想象下去,耳后时不时传来的惨哼声也让她无法专心消化先前得知的内容。 她回头一瞧便见那姜侯成衔尾急追,不惜以五换一的代价也要拖着紫云骑突围的步伐。 紫云骑这一刻虽然还是保持阵型,人人也是彪悍勇猛尽荡来敌,然而她知道,身旁的紫云骑本已是星夜兼程,人困马乏若是甩不开追击而来的禁卫骑兵,时日一久,全军行速定会益发迟缓,若届时再陷步兵泥潭,后果将不堪设想。 危急中,叶千雪回望禁军大旗处,心下计议已定,气沉丹田,暗运内劲忽然撮口短啸三声,长啸一声,待得众紫云将士同声附和,整个紫云骑队突又猛地发力向前冲锋,瞬间便与身后姜侯成追兵之间拉开数丈之远。 而叶千雪坐下白驹不知何时已从大军尾部冲到了大军领头位置。 姜侯成见得如此又见前方紫云骑忽然全力奔逃,忙不迭地率众奋力直追,可追到一半,忽见前方紫云骑突然一分为二,向左右两边分逃而去。 姜侯成怎会让他们分散逃跑?趁着紫云骑将分未分之际,忙分派数倍于紫云骑的左右骑兵卫分追合围誓要将其一网打尽! 然而就在此刻,奔涌而去的紫云骑尾却独独留下一匹白驹停滞于前! 第一百二十四章 螳螂欲捕蝉(一) 黑夜沉空、白驹婷立。 马上女子眸色清冷,张弓戴月一指三箭,凝望身前轻叩其弦,瞧其模样竟是想以一人之力阻挡北衙禁军骑兵的追击。 这无异于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可姜侯成此刻却笑不出声,就连面色也变得更为凝重了几分。他能清楚地看见叶千雪此时面上是何等坚毅与冷静。这让他不由忆起昔日叶元帅纵横沙场时的身影。 而这绝杀的身姿,这心无旁骛的眼神,当真已有七分元帅年轻时的风采!他十分肯定这三箭叠出定会所向披靡,攻无不克。 “她断不会再放过我第二次,而若能将我一举击杀,部下必会阵脚大乱,只是我也不会让她轻松如意了!。” 姜侯成心中尽管快速盘算着,但被这气势所迫,全身早已寒毛倒竖,仿佛被人刀子冷冷抵住了喉头。久经沙场的他知道这是被杀意锁定了。 姜侯成浑身一颤,右手也从背部将一面圆盾取了下来高举过胸。 这本是他遇敌近距离互相拼砍时才拿出来用的,可如今面叶千雪那凌厉的杀意他也顾不得形象了。 可姜侯成觉得还不够,他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别的东西,那是一丝丝元帅眼中不曾有过的狡黠之色。 就在叶千雪松开弓弦的一瞬,持弓左手同时微微半沉,那原本瞄准姜侯成眉心的三箭却赫然射向了身下的马匹。 “不好!” 姜侯成面色一变刚想将高举过胸的圆盾下护马腿,可那箭矢是何等的极速,瞬间便射穿了马鞍下一连串鎏金铃铛,又在一片叮叮当当声中洞穿了战马的后腿,一声马声哀鸣刚起,姜侯成已是人仰马翻猝倒在地。 一匹战马突然摔倒对全力奔跑中的骑兵阵列已是不小的麻烦,可谁想那三箭在击穿第一匹马腿后只是稍稍改变了方向,力道却半分不减,再一连击穿了数匹马腿后方才力竭。 如此一来,疾行中的前中排骑兵由于惯性只得眼睁睁地相继摔倒,后半数骑手虽生生勒住了马匹,但人人脸色已是惊慌失措,均未想到这叶千雪的射术竟如此神异,其效果直如大道上突然显现的绊马索。 叶千雪一击得手也不恋战,当下轻勒马缰扬长而去。 叶千雪得胜归来,将士们在马背上发出一阵由衷地欢呼,那面上的倦色也随之一扫而空,可任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连日奔波加之一夜鏖战就算人人铁打身子,但战马却也不行了。 叶千雪领着大军独自徐行于前寻思对策,不一会儿,那莫少英策马与之同行一处,好一会儿才听他轻唤道:“喂。” 叶千雪没有作声。 莫少英叹口气,又道:“我是来道歉的,顺便说声谢谢。” 说完竟自个儿先行闹了个脸红,那同乘一骑的莫仲卿听了这话,眼睛立时瞪得大大的,他从来未曾听过二师兄开口道歉。 而叶千雪瞧了他一眼仍是没有回话,仿佛心不在焉。 莫仲卿见二人如此,心下顿时回过味来,他知道此刻让二人独处是最好的,他原也不想继续做这“灯泡”,怎奈行军中已无马匹换乘,只得抿起唇犹如“腰间挂件”般贴在二师兄身后装聋作哑。 莫少英迟疑一阵,刚道了个“我”字却听叶千雪极其不耐烦地截口道:“你若只是来说这些,那便不必多言,我已听见。” 莫少英一噎,仍是耐着性子道:“那你就不,不能原谅我了?” 他这话说得很慢,甚至有点低声下气,显见已鼓足了勇气才敢脱口而出。 可叶千雪却冷不丁地道:“你可以走了。” “走?” 莫少英一怔,道:“你要我走去哪里?” 叶千雪眉头一挑,突然扭过头望着莫少英一字字地道:“去哪里都行,只是不要再让我瞧见。” 莫仲卿听到这里,面色当下沉了下来,他实在不明白这女人到底怎么回事,自己已是低声下气,就差跪下相求了,可这蠢女人却是从头到脚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厌恶的眼神分明是在厕所里蛆虫。 “难道她已如此讨厌我?” 莫少英不信,可见她策马走远,当下又怒意难平,也不管身后数百紫云骑异样的眼光,立刻追了上去刚想发作,却听身后二师弟忽然摸了摸鼻子,先一步道:“这个,叶小姐,我二师兄是来禀明军情。” “军情?” 叶千雪一听座下白驹果然慢了下来,莫仲卿暗中怼了怼二师兄的腰际,温和道:“可不是么,二师兄你就说道说道。” 莫少英冷哼一声,道:“我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的部下连夜征战,此刻已是人困马乏,到了极限。” 叶千雪道:“我知道。” 莫少英又道:“我们这样大张旗鼓走下去迟早会出事,最好的办法是化整为零,各自北上寻求叶元帅的庇护或赶回襄州死守襄州不出。” 叶千雪:“我知道。” 莫少英眉头一挑,忽然冷笑了起来:“那你有什么不知道的?” 叶千雪扭过头,直视道:“我不知的是你为什么还死乞白赖地跟着我,难道我之前说的不够清楚。” 莫少英终于怒了,握缰绳的手应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他实在是有些是想骂娘了。 莫仲卿于见着二人身后再次揉了揉鼻子,刚想吭声却见叶千雪换来身后的一名副官道:“这位莫少侠和他的朋友准备先行离去,你再拨给他们每人两匹战马,送他们走。” 那副官一怔,他不是没听见自己小姐和这莫少英的对话,可小姐这命令…… 叶千雪道:“怎么,我说的不够清楚?” 副官面色一肃,当即叫来一干紫云骑拦住莫少英的去路,随后又将卓于晴和白素衣叫来,当着四人的面道:“我家小姐主意已定,请便。” 莫仲卿道:“这…” 莫少英截口道:“三师弟不要说了,莫要拿容让当犯贱。” 这话喊得够高,仿佛便是说给叶千雪听的,可她只作未曾听见,远远领着大批人马潇潇洒洒地去了。 半晌过后,空旷的地上只剩四人四马空留满地残印,那莫少英望着地上凌乱的脚印没有做声,莫仲卿皱着眉头道:“二师兄,你就这样放心让叶小姐走?前方很有可能还有埋伏。” 卓于晴道:“不错,看到前面那两座相连的山了吗,叶家丫头将紫云骑领入山地,这样一来倒是利于藏身,不怕骑兵再次追击,但若有人提前守在那里就遭了。” 莫仲卿道:“那高公公方才似乎也没有跟随姜侯成一同追击,以他的修为若追了纵使没能追上大军,追截小半数紫云骑怕是不在话下。” 白素衣蹙眉接着道:“所以高公公很有可能就在前方。” 莫少英瞧着三人担忧的模样忽然笑了起来:“我都知道,而且我敢打赌那蠢女人也知道。” 莫仲卿一惊,忽然明过来道:“你认为她是故意激我们走的?” 莫少英冷哼:“她当然是故意的,不仅故意还他娘的自作聪明,她以为只要自己够''显眼'',引那高老贼穷追不舍,就能更好的保护我们和隐瞒王将军孤身北上的行踪。” 莫仲卿,白,卓三人不是蠢人,听到这里,细细一想便知莫少英在说什么了。 原来,黎明时分当莫少英见叶千雪悄声送走了王将军便意识到了什么,方才佯装发怒,也是做给她瞧的,这种“将计就计”外人瞧不出来,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默契。 莫仲卿摸了摸鼻子,道:“看来二师兄是真的未气着。” “放屁” 那莫少英大骂一句看了看卓于晴与白素衣似笑非笑的眼神忽然撇了撇嘴顿住不骂了,也不知是因为二女在侧顾及形象不好破口大骂,还是因为被人瞧破了心思,索性也不去欲盖弥彰了。 莫仲卿笑了笑,道:“那么,我们现在远远吊在后头?若是背后来敌我们也好通风报信。” 莫少英笑了笑,“不用,我们不作斥候,我们做奇兵。” 白素衣:“奇兵?” 莫少英道:“对,我们上山!” 第一百二十五章 螳螂欲捕蝉(二) 此时天色泛白,已是正卯时分。 叶千雪领着千人紫云骑缓缓走在两山之间的谷道上。 她身后的紫云骑仍保持着阵列,人人下马步行腰杆挺如标枪,但这些并不能掩饰那面上愈来愈浓的倦色。 叶千雪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正因为知道所以才选了这条谷道,只要通过这里藏入山林,便能延缓身后骑兵的追击,若再能侥幸过了山林更能安然无恙地离开雍州地界。 只是这条谷道更有可能通向黄泉,她如何不知这条谷道乃是最佳的伏击地点。 可她已别无选择,他们携带的军粮所剩无几,他们也早已人困马乏,而比起领着他们去冲破重重关隘,这条山路就显得可爱的多了。 更何况她必须将京城中发生的变故如实而快速地禀明父亲,所以与其东躲西藏,不如大张旗鼓地向襄州行军,如此一来,也好让王将军北上的路途更为隐秘些,当然、还有莫少英和他那些朋友。 想起了他,叶千雪不禁笑了起来,暗暗寻思着:“但愿自己没有选错,但愿老天能给我一个希望。” 一缕微光透进了谷内,那是天将破晓的曙光。 曙光过后便是一轮红日。叶千雪不知看过多少次初升的太阳,但唯独这次却叫她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喜悦与希望,仿佛老天真的有所回应。 只不过她的笑容很快便再次凝固在了脸上,就连初升的艳阳也瞬间失去了色泽。 她看到了一队迎面走来,约有百人的骑兵卫队,而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方的赫然是那高公公。 叶千雪看到了他没有动,可身后的紫云骑已是人人面色一变,纷纷翻身上马,凝神戒备。 那高公公见状坐在马上倒也不急着进攻,而是策马徐行,直到与叶千雪相差仅有百步之距方才停下,将挂在马腿两边的两大包染血的布包丢在了地上。 布包一经散落,骨碌碌地滚出一堆血肉粘连的头颅,粗略数数,约有十四五颗之多。而这些人的双眼无一不是怒目圆瞪,死不瞑目,显见他们在被人割下头颅的一刹那,一定满腔愤懑无处宣泄。 “本公公杀他们这些斥候不容易,也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但可惜的是,不论生前多么英勇,这一旦身死就只能任人随意揉捏了。” 说着,那高公公翻身下马,一脚猛地踩在了最近的一颗头颅,只听“咔嚓”一声裂响,那颗紫云骑将士的头颅便如熟透的西瓜般被踏得稀烂,立时红白飞溅,惨不忍睹。 叶千雪眸子猛地一跳,又听那高公公假惺惺地道:“诶呀,诶呀,真是不好意思,本公公实在不是有意为之,不过弄脏了本公公的爱靴和宫袍,这些死鬼也值咯。” 说着,竟是阴笑着一踩再踩,接二连三,犹如踩踏蹴鞠般将颗颗头颅踩得四分五裂,又碾成了血粉,这实在极致的侮辱与挑衅。 若莫少英在这里恐怕不会收其挑衅说不定还会谈笑风生,嘲弄几句,但叶千雪不是他,她甚至都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表情,她只将手中的长枪瞬间收紧。 因为在她心中就算明知是计,她也要报仇,就算明知有险,她也要叫眼前之人血溅五步。 是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千万人惧而我自独往! 而她此刻也并非一人,她身后众紫云骑早已义愤填膺,双眼殷红如血,见了这自家小姐握紧了长枪,便齐刷刷地拔出了佩剑。 一时间,千把佩剑齐出,呛啷之声犹若蛟龙悲鸣,那道道剑尖经阳光一照竟迸发出了慑人的寒光,也点燃了各人心中复仇的怒火! “杀了他们!” 突然,那高公公尖喝出声,身形猛然爆退的同时,叶千雪已当先率马而出,身后千人紫云骑紧随其后,声势浩大直如万千奔雷。 那高公公一面退,叶千雪率众一面追,久而久之便好像高公公领着众人冲进了深谷的错觉,而他身后五十丈开外的骑兵队早已纷纷让出了身形列阵等候,在他们中央赫然是十数台袭击大理寺的车弩。 “神机营的弩车?” 叶千雪在神机营中见过这等弩车,但她非但没有畏惧,坐下白驹却冲得更快,更猛。 突然,十数只弩车车体向后纷纷猛地一震,瞬间,八排八纵六十口箭孔,纷纷射出了致命的铁矢,犹如蝗虫般一窝蜂地激射开去。 叶千雪手握长枪,枪尖瞬时凝出一点白芒,猛地上挑划出一道淡淡的“半月”竟将最先飞来的箭矢震落。 她的枪法传自其父,又得无名道人亲授真气,本身招式刚烈,大开大合,最适合冲锋陷阵,再加上那真气的辅助,更是如虎添翼,一套叶家枪法被她舞得如封似闭,密不透风,仿若犹如神助。 她身后千名紫云骑虽没有这等修为,那三尺来长的佩剑也不适合用来抵挡烈箭,但他们有铁一般的身躯,更有不屈的气势,甚至那威猛的身躯中了十七八箭,只要坐下马匹不倒便能一往无前! 四十丈! 二十丈! 不断有紫云骑在箭雨中倒下,但每一个人的倒下更坚定其他人誓死不屈的信念。 那高公公此刻退了极快,已到了己方弩阵之后,而他的那双眸子已不住地在碧色与黑色之间来回交替。 他本想用那对妖瞳盯住叶千雪,可他惊骇地发觉自己的妖瞳竟对那个丫头没有半分作用,而此刻她身后的紫云骑散发出的莫名气势更是叫人心惊肉跳,于是他咬了咬牙当先退上了山。 那些原本守在弩车旁的骑士一见高公公率先逃走,也纷纷大肆效仿,那本在操弄弩车的士卒更是扭头就跑,只不过他们的反应实在太慢,究其原因是他们的心已裂,胆已寒,腿已软,就算爬也爬不出半寸。 而此刻叶千雪已率先临近敌阵,这一次她并没有手下留情,枪尖带起一抹湛蓝犹如虎入羊群一般冲了进去,霎时,一枪飙血、泅染白袍,再度击出已无人敢轻缨其锋! 而那身后紫云骑同样不甘示弱,提剑来杀,更有甚着,瞪着眼珠子向那山上的逃兵追去,仿佛杀红了眼。 那叶千雪扭头瞧着这等情形,当下一声呼啸,身边护卫接二连三呼啸而起,这是军中用来传递临时动向的暗号,叶千雪也恨不得亲手杀了高公公,但她更知道此刻逃脱为上,既然一路冲破敌阵,当务之急便是率军撤走。 叶千雪走得极快,判断也极为准确,但是快马不到半柱香的路程,便赫然见到前方道路已被一堆高达两丈的枯枝乱石堵得严严实实。 叶千雪见着勒住白马停步不前,一颗心已跌进了谷底。 第一百二十六章 黄雀枝上观(一) 乌江踏月,四面楚歌。 那山,那人,那旗帜无一不昭示着叶千雪此刻已深陷重重绝境。 而更为糟糕的是方才一番绝地冲锋,已耗光了紫云骑战马仅存的战力,有数百匹神骏已伸出舌头淌着口水任由主人拉扯也绝不再挪动半步,更甚至已有“口吐白沫”侧翻在地的,这是极度虚脱的表现。 而人呢? 叶千雪不敢去转身去瞧身后众将士的表情,想来一定很悲凉,很灰败,更有一种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的愤慨。 号称不败神话的叶家紫云骑此刻已如丧家之犬,瓮中的鱼鳖,人人面露沮丧,士气已跌破了冰点。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她自己这个不称职的“领军”。 是自己心气急躁,星夜兼程硬将他们带到了京城,又存着相当大的侥幸,在明知这条谷道有可能步入黄泉的前提下仍大张旗鼓的行军。 虽然这样有一部分是为隐藏王将军让他更为安逸的北上,是属于大义,是该做的,但扪心自问,她难道没有一点私心作祟? 有的。 岂止是有,细细想来从将这千名紫云骑将士带离王府的那一刻起,她已偏离了父亲的教诲。 “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自作聪明,又怎会陷入如此绝境。” 叶千雪在极力自责。 她甚至觉得这种愧对与过错唯有鲜血才可以洗刷。 “咚,咚,咚……” 远远传来地隆隆敲击声犹若擂鼓,仿佛是一位身高十丈的巨人正踩着咄咄逼人的节拍缓缓逼近。 叶千雪不用回头就知这是用铁剑不断击打盾牌所发出的敲击声,而能达到这等效果,那来者必定数以千计。 果然,当她策马来到大军阵尾时,便见那百丈之外旌旗蔽日,展展旌旗之下是密压压的人群方阵。 方阵之中人人身着叶家统一制式的轻甲,他们左手持盾,右手持剑正不断敲击着盾身,那整齐划一的敲击动作与步伐不仅比战鼓更响,也比战鼓来得更有威势。 咚,咚,咚…… “停!” 突然,只见那立于方阵之前的高公公突然大手一挥,后方一士卒厉声喊停,那三五千人的方阵立刻鸦雀无声,当真令行禁止,绝无一人出错。 那高公公策马走上前来,大声道:“这两面山崖上是我朝北衙禁军的劲弩,在我身后是南衙禁军的热血男儿,而在你身后……呵呵呵,本公公劝你还是不要负隅顽抗,立刻下马受降,如此,本公公大可既往不咎说话依然作数,你身后那些紫云骑将士也均能留得性命。” 叶千雪知道这高德顺说得很对,不论是天时地利与人和,自己都处于劣势,若两军交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她并没有回话,就连瞧也没正眼瞧他一眼。 她只唤来了近旁的传令官道:“鸣号角,一长三短。” 那传令官惊住。 他知道叶家紫云骑中向来任何命令向来都以不同的呼哨声在暗中传递,若正用到明面上谁都可以听见的号角,那就只有两种信号,要么进攻,要么撤退,但这“两短一长”却并不常用,因为它一旦吹起便是要大家四散逃命去! “这,小姐……” 那传令官在犹豫,可下一刻他已抽出的号角,因为他看到了自家小姐突然淡淡地望着他。 他当然不怕死,而却从小姐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坚毅,更何况紫云骑向来军令如山,小姐是将,自己是兵,小姐是主,自己便该依附听命。 “呜,呜,呜——!” 号角声苍凉而凄清,众将士的脸色愕然而扭曲,但旋即就见传令官一马当先离群而去,退至那枯枝乱石旁双手竟开始有条不紊的攀爬。 他这个举动引来多人的注目,然后便有第二个跟了上去,第三个,第四个,一时间,那披伤挂彩,尚余八百余人紫云骑已如潮水一般四散而开却又有条不紊地撤退。 是的,叶千雪知道久经熬炼的将士即便是逃跑也不会像普通士兵那样亡命奔逃,他们每一个都知道如何更好的保全自己的性命,若算准没有机会便会不遗余力地给同袍制造机会。 叶千雪相信他们定能逃出大半! 那一直安坐在马背上的高公公一张脸忽然变了颜色,他实难相信这个叶家的鬼丫头竟不顾其父亲打下来的一世威名,叫那号称不败神话的紫云骑集体溃逃。 只瞧他瞪圆了眼珠子,嘶吼道:“杀,不要放走一个!” “嗖——!” 高公公话音刚落,身后南衙禁军传令兵突然就射出了一道红色传令烟花,这在白天看来不太显眼,但却足以让山崖上的大部分北衙禁军瞧见。 于是,那漫天箭雨顷刻斜洒而下,犹如两股突然架起的“长虹”,但这长虹却是致命的。而那条条燃着火焰的滚木,更如那翻滚的战车,顷刻将并不算陡峭的山崖燃了个遍,所过之处植被焦枯,却很少伤到分散而开的紫云骑将士。 众人心中也暗暗心惊,若方才还集体站在那里,若没有这道“撤退”的命令,大约自己就成了活靶子了。 忽然,一声震响在耳边顷刻炸开,那名将士面色一变已被卷入了燃燃大火之中。 “是神机营的火炮!” 也不是谁先喊了句,这八百四散逃跑的速度也更快了,任谁都知这神机营火炮是何等的威猛。 一时间,火弹漫天飞舞盖过了所有武器的荣光,只听隆隆炮声不断,谷道内遍地开花,仿佛一座火山般正展示着獠牙,随时随地都要喷发。 而此刻待在这“火山口”上的八百紫云骑已是危在旦夕,人人本能地感到了恐惧,不仅是他们,就连那高公公身后的南衙禁军也显出了惊容与愧色。 他们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何要连通北衙禁军,甚至是神机营将装满獠牙的利器对准身为同袍的紫云骑。 这到底为什么。 已有大部分人望着高公公,但他们无一人敢出头问询,毕竟自己身为一个士卒,人微言轻,只能将疑问压在心里。 场上无论是谁心中或多或少都在震撼与骚动着。 但惟独那手持长枪的叶千雪仿佛静止了一般,就连坐下的白驹也不惧那连天炮火的震响,竟是待在那里纹丝不动,显得极其灵骏。 而此刻她的一双眼睛早已盯住高德顺多时,直将那高德顺盯得有些毛骨悚然,从脊椎尾部凉到了头顶。 忽然,她动了。 坐下白驹猛然发力,铁蹄撩沙,银鬣乘风,当真不动则已,一动势若雷霆。 而她手中的一杆亮银枪已笔直的朝前,带着必死的信念一往无前,心中的内疚与自责也只能用鲜血去洗刷,高公公的鲜血或她自己的, 没有别的选择! 而这幕不但高公公瞧见,他身后的三五千南衙将士瞧见了,甚至就连那个率先逃走的传令官也看得清清楚楚。 而就在这数千双眼睛的凝视下,忽然那号角声又起,这一次不再是满含苍凉和悲腔,取而代之的是激进与不屈。 冲锋,冲锋! 闻听战斗的号角,存活下来的紫云骑将士热血被“噌”地点燃,分散四处的紫云骑纷纷霍然转身来随着那战火纷飞中的白马再度冲锋。 不到数息的工夫,这散兵游勇般的紫云骑便再度集结成了三角冲锋阵型犹如凝成了拳头般随着白马主人前进。 高公公看到这里神情已扭曲的可怕,突然只听他狂喝道:“给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谁杀了那叶千雪,赏金千两,官晋三级!” 身后五千南亚禁军一愣,虽然他们不愿,但军令如山,只听一人高吼“架剑,列阵!” 众人只得将右手的剑缓缓抬了起来架在了盾牌的上面,这是一个标准的刺杀姿势,他们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依仗大盾对面绝无半点胜算,来者定然十死无生。 而就这个时候,那东面的山崖忽然传来一声惊天炸雷,上面旗帜悉数被轰成了齑粉。 所以的人都愣住,甚至那叶千雪也突然放缓了速度,那晴天怎会有炸雷? “莫非……” 而与此同时,那原本安排神机营火炮位置的山崖旁静悄悄地出现了小小的人影。 随后就见这小小人影站在崖边,一脚踏着峭石,意气风发地呼喝道:“蠢女人,你要送死小爷不拦着,但是我与这姓高的老妖怪还有点个人恩怨,麻烦你让让,小爷这就和他清算清算……” 说着,就见听身后砰然一声作响,那原本射向紫云骑方向的火炮竟射向了五千人的方阵! 第一百二十七章 黄雀枝上观(二) 不可能! 这小子为何在上山,他又是如何摸到神机营的位置,山上那三百名守卫都是死人么,难道都在刚才一击炸雷中灰飞烟灭了么! 这帮废物! 高公公内心在咆哮,若不是碍于身份他只怕要喝骂出声,此刻,他一张脸已阴沉得可怕,一双眼珠子死死盯住山崖上兀自得意的身影,瞳孔竟在碧色与黑色之间来回交替,宫袍内的每一处肌肉都在不停地颤抖,显见这已是惊极,怒极。 而这神机营的火炮被夺,后果将不堪设想,情况逆转都不为过。 果然,那枚火弹甫一落入阵中,立时、残肢横飞,尸块乱洒,只一个照面便有一两百名南衙禁军顷刻身亡。 这等惨烈的画面让每一个南衙禁军士卒都为之惊颤,而更糟的是,那遭受波及尚未死透的士卒躺在地上不住地哀嚎,更有十数名全身燃着熊熊大火的士卒疯一般地向人群冲去。 “救,救救我,啊、救,啊啊—!” 惨烈的痛嚎,燃烧的火人,这些火人此刻已不是同伴,而是一具具恶鬼,将要拉着自己同赴黄泉! 众南衙禁军见着脸色不禁纷纷急变,而比脸色反应更快的是身体,他们几乎下意识地开始急退。 一时间人推人,人挤人,恐慌犹如瘟疫一般蔓延,人群也若潮水一般散开。 “站住!!” 突然,那高德顺凭空一声断喝,响声如雷过耳,让各人身形猛地一顿,跟着眼前一花,便见那眼前十数火人顷刻纷纷倒毙。 出手的是高公公,只是没有人瞧见他是如何出手的。 众人来不及惊讶,就听高公公已高喝道:“一帮废物,难道尉迟德平日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众南衙士卒微微脸红,不过这倒也不能全然怪责他们,毕竟这些火人都是一班同吃同睡,同去一个窑子同抱一个女人的好兄弟,骤见兄弟遇难不能帮忙也就算了,但无论如何不想再去插上一刀。 而有的人虽想顾全大局,更想给他们一个“痛快”,但那“火人”数量委实太多了些,自己英勇上前,只怕还未出手就被另一个抱住,如此一来岂不是自寻死路? 毕竟无论是谁能在京城当着体面的禁军,领着优渥的奉银,都不会急着去死的,而这般长期“养尊处优”的生活早也消磨了他们的斗志与血性。 不过日日操练的成功犹在,前任统领尉迟德的余威更是迫使他们再次集结。 高公公的面色稍霁,崖上的莫少英面色却不轻松,他本以为这一发火弹便足以震慑人心,将那阵型一举打乱,好让叶千雪趁乱冲出重围。 现在看来只怕不行了,不过没什么不是一炮不能解决的,如果不行再来几炮!休怪我心狠了。 “砰!” 一枚一丈长宽的火弹燃着滚滚黑烟,拖曳着长长的焰尾犹如一条火龙般从崖上扑下,更有几枚火弹紧随其后,与此同时,只听那莫少英大喝道:“蠢女人,你还在等什么。” 崖下叶千雪一听,微一犹豫便一马当先全力冲刺,身后紫云骑也是士气一振,纷纷卯足气力跟随。 南衙禁军见着这等“上下夹攻”的阵仗,人人已是面如土色,那高公公不由大喝出声:“守好你们的阵列!!” 这一句话说得极快,但比话语更快的是高公公突然飞纵的身形。 只听他说到第一个字时,人已高高跃起,胯下马驹禁受不住他这一跃之力,当先跪倒在地。而说到第五个字时,人已纵上几丈高空,竟一掌拍开了火弹,叫它硬生生地改变了轨迹落在了阵外。 而比这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高公公竟没有随着火弹一起落下,而是一手攀附崖壁,再次上纵,看样子竟要直上崖顶。 众南衙禁军和西面崖壁上的北衙禁军看呆了,他们几时见过这等惊世骇俗的武艺,见那高公公孤身攀跃崖顶,不由纷纷大喊:“高公公神勇无双!” 众禁军士气大振,心下也随之镇定,均知只要高公公干掉崖上那人,夺回火炮,那么便奠定了胜局。 至于怒马而来叶家小姐和她身后的紫云骑将士,他们只要全力拖住便可,毕竟联手拖住紫云骑的突围相,较与之拼命要来的简单。 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莫少英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委实没有想到临到头来,这姓高的老妖怪竟还有这等杀手锏未曾使出。 凌空攀崖,一纵数丈,这是何等高绝的修为。 莫少英突然说道:“卓坊主快起咒,挑威力最大的。” 监督神机营俘虏的卓于晴一愣:“什么?” 莫少英道:“因为我们有大麻烦了。师弟,弟妹护卓坊主起咒,快!” 那身后监视神机营俘虏的莫、白两人一听面色微变,未及问话就见崖上半空突然幻化出一只三丈来长的半透明巨爪向莫少英当空抓下。 砰! 巨爪这一击自然落空了,但那威势足以震撼崖上的每一个人。 “他奶奶的死太监!” 急纵而开的莫少英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灰,这还未骂爽,就听一旁被自己三人捉住的七十来号神机营士卒纷纷大喊道:“高公公救救我等。” 那高公公望着这群被圈禁的神机营俘虏忽然狞笑了起来,那神色竟益发渗人,那暗暗护着卓于晴的莫仲卿见着面色忽变,急道:“跑,都快跑!” 众神机营俘虏身处之处,乃是用石块围成了一个圈子,莫仲卿说过只要他们不跑便留住性命,可现在这人为何又要自己跑? 这稍一愣神间,众俘虏便见面前一黑,顿时均没了知觉。 而莫少英等四人却看到高公公凌空一抓的同时,先前那只巨爪复又凭空出现,这一爪之下就将这七十来号人瞬间拍死,顿时骨裂身碎,血肉淋漓,那从具具尸骸中流出的鲜血迅速汇集成了一大摊血泊,转眼又分成数股涓流缓缓淌下了山崖。 莫少英的眼角在抽动,身后莫仲卿,白素衣二人的面色也异常难看,任谁均知这高公公杀他们绝不是仅仅为了泄愤。 高公公很满意面前这四人的表情,也已看出了其中包含着浓浓的戒惧和不信,而那卓于晴仿佛是被活活吓傻了一般两眼呆滞一动不动。 但这还不够,他要面前四人在身心俱颤中死去,让他们知道唯有自己才是是这场角逐的赢家,这场战斗的主宰。 只见他那高公公一伸舌头,竟缓缓舔去了飞溅在鼻梁和脸颊上的血迹:“看见没有,这群卑微的群蝼蚁就该有蝼蚁的死法。” 莫少英对他这般惊异的举动浑不在意地道,“当然看见了,这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高公公狞笑道:“是不是做人万万不能高兴的太早?” “不。” 莫少英微微一顿,毫不示弱地回道:“是让我知道蝼蚁有蝼蚁,畜生一定也有畜生的。” “你找死!” 高公公暴喝,瞳孔碧光大盛的同时,一双巨爪已压向了莫少英,他知道自己的妖曈已将他阳魄锁定,这只巨爪也定然会将他拍成烂柿子,就犹如方才那群蝼蚁一样。 “乾坤一气化雷灵,三千妙法随我心,起!” 尽管咒法冗长,可甫一出声那迅速压下的巨爪竟再难下降半分,仿佛冥冥之中被什么牵扯住了一般。 一瞬间,变了颜色的不仅仅是暗沉的天空,高公公的那张脸也忽地惨白,肩背佝偻,双腿不住颤抖,仿佛正被莫名威压死死镇住,就连动一动手指头都显得异常艰难。 而咒文念完,那一声娇喝出口,顷刻便是轰鸣的雷响,便是刺目的闪电。 卓于晴这一出手便是《太素玄经》上威力最强的雷决,她知道能让莫少英惊慌的绝不是好事,而她的熟练程度也绝不是当初白素衣能比的。 雷电没有四散,甚至都没有一条击向身旁半妖的白素衣,而那此刻已经也已看不到高公公的身影,只能瞧见眼前狂风大作,电芒急窜,犹如银蛇乱舞,石壤顷刻化成了飞灰,山崖也瞬间塌去了一角,何等的威势。 崖下交战的众人惊呆了,叶千雪抬头微微一瞧,面上同样露出了一抹惊异之色。 片刻,那崖壁上四人却没有高兴的,因为在那逐渐散去的尘土中突然显出一尊庞大的黑影。 莫少英心下一沉,嘴角不自觉地扯了扯,他知道这一次恐怕踢到了铁板,谁螳螂,谁是黄雀却也难说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黄雀枝上观(三) 黑沉的天空随着紫电的消失而逐渐明亮,那崖上漫天劫灰却没有因此而消散,反是渐渐蒙上一层比之原来更为厚重的黑雾。 不仅如此,那滚滚迷雾中隐隐传来一阵阵异样的闷响,仿佛是有人在擂鼓,更有一股洪荒猛兽的气息弥漫而开。 终于,一只粗壮的巨爪破开了重重迷雾率先出现在四人的面前。 这只巨爪比之“鸡爪”少了一根后趾,成三角之势均匀分布,那六尺来长形似镰刀的“三趾”已深深扎进了崖间石壤之中。 而比起细长的前爪,那一丈多高,半丈多粗的前肢直如宫殿阁楼的支柱一般,只是比起支柱来,它更为夯实,也更为狰狞,花岗岩般的皮肤纹理也显得更为牢不可破。 看到这里四人的面色无一不凝重而严峻,然后他们便看到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前肢,然后是倒三角似的尖头,是硕大无比的前半身。 而那巨大的身形依然有大部分隐藏在黑雾之中。可以看见这些黑雾乃是从它那硕大的血口一张一合中不断地喷吐而出。 “呱!” 忽然,这相貌狰狞的“妖物”叫了一声。 “这……” 众人一愣,莫少英率先忍不住笑了。 这什么声音,青蛙声?蛤蟆精?这略有点“萌萌”的嘶吼声实在配不上这尊巨大的身躯,就连那面上令人不寒而栗的九眼和凹凸不平,疙瘩满身的皮肤都瞬间可爱了许多。 卓玉晴和白素衣双双面露古怪之色,那莫仲卿却是踏前一步,面色沉的仿佛要滴出水来:“诸位不要被她的声音欺骗了,若我看的没错,这是‘九子蟾母’!” 莫少英故作惊讶道:“什么子什么母?” 师弟莫仲卿不厌其烦地道:“九子蟾母。” “哦~~明白,蛤蟆就是蛤蟆精的,哪怕名字在威势仍是头蛤蟆。” 这莫少英故意将那哦拖得“抑扬顿挫”,话语诙谐故作轻松,莫仲卿白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这是二师兄自我“减压”的方式,用言语上藐视对方,战术上虎视对方,心上正视对方。 不过莫少英心里却仍有一个疑问,这头蛤蟆精叫九子蟾母,难道是头母蛤蟆?她难道不是高公公变的?他可是太监呀? “呱!呱!呱!” “小心,她要动了。” 莫仲卿再一次沉声喝道,可三人听了着一声声呱叫,实在觉得“萌萌哒”,勉强收起轻视之心,却见那镰刀般的巨爪已挥了过来。 巨爪带起一阵狂风,搅起滚滚黑雾,看起来声势浩荡,震慑人心,但事实那挥击的速度慢得却叫人大跌眼镜,不敢恭维。 莫少英一面手持流渊从容闪开,一面大声笑骂道:“呔,好你个高德顺,小爷本以为你显出真身后有多么惊天动地的妖力,谁曾想也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啊,不对不对不对,你根本就没枪头的假货。” “呱呱呱!” 那九子蟾母听着似乎急了,不但叫声显得益发“愤怒”就连不断挥舞的前肢也变得益发快了些,但也只是稍微快了些,任由她挥,抓,拍,扫却完全碰不到犹如猫儿般闪躲的四人。 要知道老虎可是猫儿的对手。 莫仲卿闪开一记爪击,趁着那巨爪再度抬起之际,忙出声提醒道:“二师兄还是小心些,她能承受卓坊主的雷咒就绝不是一般的货色。而她……” 莫仲卿这话未说完,莫少英已呼喝着截口道:“真货假货一试便知,待我先上去拔得头筹。” 说着只见他微微运起体内蠢蠢欲动的煞气,更分出体内的一丝煞气附在了流渊剑身,他此刻身上的煞气在叶千雪无名真气的镇压下,虽仅能挤出这么一点,但这一点也足以验明那九子蟾母的“真身”。 只瞧他再次轻松躲过一击巨爪的拍击,人已纵在了那前肢之上,跟着“蹭蹭蹭蹭蹭”,一连五跃,已顺着前肢纵到了那九子蟾母的肩头,又踩着犹如花岗岩般的皮肤遥遥一跃,凌空一转,犹如飞鱼般斜斜向那硕大的脸部刺去。 他的目标很明确,刺的就是那九眼之一。 一来他方才吃过这眼睛的苦头,现在定要将去毁去方才安心,二来若是这九子蟾母若是在一味装傻充愣,扮猪吃老虎,那这致命一刺必定叫她原形毕露,九眼也必定能发出比人形时更为慑人心魂的碧光。 当然,莫少英自也不傻,早以煞气锁定那九眼之一,自己却将眼神下意识地瞟向他处,用余光谨慎地瞥着,只要那九眼一有任何异兆,必定闭起眼来不去瞧看。 “小心九子蟾母的眼睛!皮肤,弱点是她的后爪心!” 莫仲卿方才再次大喝,他这些知识都是源自祁彦之屋里的那本《鉴玄录》,往常翻来自然不信这山精野怪的传说,大体也仅仅略略一扫,一目十行,所以饶是他记忆力极好,也要通过一番苦思冥想,方才想出点什么。 可哪知急急出声间,二师兄莫少英已冲了上去,一句话说完,人已与硕大的眼珠只差半尺。 突然,那九眼怒目圆瞪,犹如发怒的猫眼,九只滴溜溜眼球也从九个不同的方向齐刷刷地盯住了他。 莫仲卿,白素衣身上瞬时惊出一层冷汗,双双抢纵了上去,而比他们更快的是卓于晴的雷咒。 “太素玄雷,给我破!” 卓于晴这次念的咒法极短,但半空中莫少英的落剑速度更快,数只细密的蓝白色雷球刚从卓于晴裙下升起,那流渊就已刺了进去。 “噗!” 一阵沉闷的破裂声响起,仿佛扎破了一只充满气体的蹴鞠。而那九子蟾母也呱声直叫,仿佛既愤怒又无奈。 四人齐齐一惊万万没有想到竟一击之下就已得手。 “小爷怀疑打了一只假妖怪!” 那莫少英惊疑不定,面色刚生古怪之意,就见眼球中“啵”的一声闷响,面上急速龟裂。 莫少英下意识一愣,想都没想抽剑急退,只是这一抽之下却没有带走流渊,而那眼珠子忽地爆裂开来,一股绿色浆液飞溅而出。 间不容发之际,莫少英撒手下落,虽是险之又险地躲过了那飞溅而出的浆液,但仍有几滴落了在肩上,肩上衣物“滋滋”作响,已有丝丝青气冒出,其内肩膀皮肤立感钻心的疼痛。 莫少英面色一变,人已飞身落在地上,那莫仲卿正巧赶来一看如此情形,当即二话不说“刷”地一剑,不但将那肩上衣物全部削去,就连莫少英的皮肉都被削弱了去一层。 “快走。” 莫仲卿来不及解释,带着白素衣与二师兄仓促后退,呱叫着的九子蟾母也已一抓拍来,却被卓于晴那凝而不放的雷咒挡了回去。 如此一来,四人有惊无险,可莫少英那柄流渊却留在了九子蟾母破裂的眼珠子中。 但四人却并非全无所获,这一剑得手已刺探出了这妖物的虚实,就连莫仲卿也不得不相信这九子蟾母并不如《鉴玄录》上描述的可怖,甚至就连那初次遇到的花妖芷涟都有所不如。 莫仲卿道:“二师兄,吃下去,那九子蟾母的血液有毒。” 莫少英盯着疯狂扑击白素衣的九子蟾母道,“你不觉得这蛤蟆精大有古怪,你看,就这身手,又不会妖术,别说我们四个,恐怕即便与我那准弟妹单对单,也讨不到半分便宜,难道真是外强中干。” 那白素衣知道他在说自己,脸上微微一红,躲过连连扫来的巨爪,却是娇喝道,“不错,只怕方才已被家师的雷法击伤了。” 二人一听眸中纷纷一亮,互望一眼,均想,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没想到,之前均以为她能挨过煌煌天威,又能变回真身外放王霸之气,想来定也是毫发无伤了,却不想这蛤蟆精高德顺是在唬人,这岂不是最最简单的灯下黑嘛! 如此岂不正也解释这九子蟾母为何一点都不凶悍,为何又要口吐黑雾遮掩身形了,她一定被天雷所伤,此刻早已是强弩之末! 如此想来,莫少英已匪气十足的道:“卓坊主,还请你设法戳破着蛤蟆精伎俩,好让我们瞧清她伤在哪里,如此我们也好‘趁他病要他命’!” 太素坊中以双剑剑法闻名于世,门下女弟子人人都会一手犹如剑舞般的剑术,但真正厉害的却是那《太素玄经》上所记载的雷咒,而此时若有那对“秋鸿,碧月”的话就更加如虎添翼了,但这不重要,虽然卓于晴连连施术,体内真气已近枯竭,只要在不再连续动用大型雷咒,一般小小法门还是顷刻施展的。 比如这招来狂风的咒法都不需念咒,只见那卓于晴双手一连变了几个手法便以干净利落地娇喝道,“风起。” 话音甫落,那崖上倏地罡风大作,九子蟾母身近的黑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那九子蟾母九眼一怔,口中快速一张一合急吐黑雾,卓于晴见着,轻哼一声,一双丹凤眼斜挑,口中已念念有词道,“太素妙莲堂,供我仙家香,天风十万里,一法破万障!” 莫少英和莫仲卿二人相互一望,又同时咽了口口水,双双均想:“这是卓坊主念的最长的一句咒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黄雀枝上观(四) 卓于晴所念的咒法,乃是以真气凝结而出的“真言”,每吐一字自身真气便会消耗一份,而这咒法越长自然威力愈大,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那化作九子蟾母的高德顺更是有着“切肤之痛”,自然更加惶恐。 于是,九子蟾母毫无悬念地扭头就跑,可动作依然迟缓滞涩有气无力,仿佛已行将就木半截入土,那行经之处更是拖曳出一大滩莹绿色的浆液,将地面石壤腐蚀得“滋滋”作响,更有一股令人闻之欲呕的恶臭扑面而来。 莫少英紧拧鼻子,不住挥着手,用嘴呼吸道:“他娘的,这难道是吓尿了?” 莫仲卿皱着眉头,沉声道:“那是她的血液,毒性极强,沾不得。我们还是从旁绕过,配合卓坊主兜住她的去路。” 白素衣略一犹豫,道:“也好,但需远离些,不要被家师的咒法误伤。” 这白素衣还未说完,空中再次风起,瞬时,一股飙风竟将她的发丝根根吹乱,足下踉跄、身形欲倒,那裙摆更是激扬。 光瞧这等声势便知其后威力定然极大,隐隐超过方才那道炸裂山崖的紫电。 莫仲卿一把将她搂过扶稳,白素衣面染桃红轻声作谢,莫仲卿瞧着竟就怔在那里不想松手了。 这二人的小小举动不禁叫近旁莫少英翻了个白眼,拾起一把神机营士卒所用的佩剑,迎着狂风,人已飞掠三丈开外,声音远远传来:“要不你俩就这么黏糊着得了,我可要先上了。” 那白素衣与莫仲卿双双闹了个脸红,互望一眼微一颔首又同时随莫少英掠去,脚步竟不分先后。 彼时,这三人成倒“品”字型已将那九子蟾母围在中央,准备伺机“补刀”,那天空云层间不断有金色电弧来回蹿跃,显见卓于晴施展的法术也已酝酿到了极致。 只见眼前金光爆闪,一道金色雷电顷刻落下了云端,仿佛怒吼的巨人持着金色长鞭狠狠地抽打在了山崖上。 立时,天地一变,山崖震颤,只是谁不曾想那九子蟾母护在身遭的黑雾竟纷纷涌向了头顶,将那电弧骤然挡住。 崖上四人一怔就见那金色闪电消失的同时黑雾也随之分解消融,九子蟾母的身形也终于露出了全貌,那坑坑洼洼,疙疙瘩瘩的背部中央也赫然有着一块被方才紫雷洞穿的伤口。 伤口一如绿色血洞,里间焦黑发臭,她的确是受了重伤,但是! “小心!” 莫仲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面色急变当下暴喝,可这二字话音刚落,那九子蟾母竟以不可思议地速度动了起来,前段两只镰刀般巨爪的挥击速度也比之方才相去甚远。 “唰!” 罡风惊人面,杀气彻骨寒! 莫少英浑身一阵冷颤,皮肤上竟泛起密匝匝的鸡皮疙瘩,他第一次感到如此迫近死亡。 若不是这二人惧怕咒术误伤离得较远,这左右快如旋风般的挥击一定将莫少英和莫仲卿齐齐撕碎。 白素衣在九子蟾母的斜后方向跟着,她这个位置本是“殿后”,只要留意不断淌出的绿色浆液就几乎没有威胁。 而那生在后肢上也没有那七寸来长,镰刀般锋利的趾甲,那单足后肢前端光秃秃的,就好像一块巨大的肉墩子,所以比起那师兄弟二人的处境实在安全得多。 她也不用如何躲闪,但看着前方二人与死亡擦肩而过,胸间也是一起一伏砰砰直跳,仿若擂鼓又仿佛下一刻就要生生跳出了腔子! 幸好这师兄弟二人早就意识到了危险,双双高高跃起,险险躲过了致命的袭杀。 但是……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九子蟾母霍然扭头,四对眼眶八只猫眼般的眼珠子再次从不同方向盯住了莫少英,这一次她的眼中已不是恐惧而是怨毒,她似乎一直苦苦等待着这绝杀的机会。 是的,就是现在。 突然,八只眼睛齐齐碧光大盛! “糟了!” 莫少英心头咯噔一声,全身如坠冰窟,意识到自己被狠狠戏耍的他已没有机会翻盘。 那碧光大盛的同时,脑门上已是痛得汗如雨浆,仿佛灵魂都要被其撕裂,浑身更是僵硬得无法呼吸。 他就这么从半空下落,眼睁睁地看着那九子蟾母的一张血盆大口裂开,从中射出一条细长的信子,直如毒蛇吐信。 此刻别说身在九子蟾母另一方半空上的莫仲卿,就是强如太素坊坊主卓于晴都是鞭长莫及,但两人均已反应了过来。 白素衣离莫少英是最近的,也唯有她才能在九子蟾母的毒舌下救人。 所以,毫无例外也别无选择,白素衣想都没想就掷出了手中捡来的长剑。 她既没有考虑凡铁所铸的长剑是否能斩断那细长的信子,也不曾去设想她这下意识一掷是否就能截住目标。 她只是全心全意,身心一片空灵,用尽每一份心力将长剑扔了出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眉心一点殷红悄然显现,又在十分之一息中一闪而逝。而这便是崇明岛上妖女重虞赐予她的“礼物”。 跟着便是剑来,便是鲜血。 那犹如长蛇般的信子竟真被那铁剑一截而断。 九子蟾母顿然嘶吼,那嘶吼再也不是“萌萌”的呱叫,而是愤怒的狂吼,犹如百只狮虎齐同嚎。 她的八只眼睛忽地瞄向白素衣,八只眼珠子刚要从不同方向盯住她时,那天空又是轰隆一声炸响,犹如巨人执鞭,好一道及时的金雷! 是的,这一系列过程都是在第一道金雷与第二道之间发生的,也合该那九子蟾母倒霉,遇上了这几个身怀异数的煞星。 那一道金雷劈来直直抽打在了九子蟾母的脸上。瞬间,那八只眼珠子齐齐爆裂,面上血肉模糊,焦黑一片,一张硕大的蛙脸被炸塌了一半,整个身躯轰然瘫软,唯独那跟牙签般大小的流渊却好端端地掉了下去。 重获自由身的莫少英见着一阵欣喜,落下地来一个驴打滚就去接那牡丹送于自己的爱剑。 白素衣站在身后刚想松了口,却不料不远处那“肉墩子”的单足忽然又动了。 白素衣心下一惊人已跃了开来,却赫然见到那肉墩子“脚底”居然有一张闭着眼的人脸——高公公! 那高德顺忽然怒睁眼睑,比眼睑更快的是嘴中的长舌。 长舌裹攫,飘忽诡异,只一瞬就缠上了白素衣的脖颈,再一瞬就已将她提到高空,遥遥对准了云层下的金雷。 三人怔住。 莫仲卿自然从《鉴玄录》上得知这后足乃九子蟾母的弱点,也匆匆告知了大家。 四人自也一直小心防备伺机侯着,却不曾想即便如此仍被这诡异的“弱点”一招得手! 白素衣被那长舌吊到了空中,脸颊已是渐渐发青,双脚不住踢蹬的她已是命悬一线,每个人都知道她随时都可能断气。 而更要命的是那云层的金雷,咒法是不会区分敌我的,何况白素衣还是个半妖之体。 轰隆一声炸响,莫仲卿几乎已显出绝望! 可就在瞬间一面血色圆罩犹如巨大的伞面忽从九子蟾母的四周升腾而起顶住了金雷。 莫少英一愣回头就见不远处的卓于晴双手高举过头仿佛正在费力地撑起什么。 她这一次也没有根本没有念咒,取而代之的是手腕割裂处不断流出的鲜血。 鲜血酒红,犹如大量的血色蒲公英般升腾进了天空,又迅速瓦解消融,仿佛冥冥之中滋补着那罩在九子蟾母头顶的血罩。 随着每一记金雷在血罩上炸开,卓于晴身子便剧烈的颤抖,脸上也早已惨无人色,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九子蟾母单足上的高公公,他那一张脸因得意而扭曲,又因为扭曲而更加疯狂,他也委实有得意的资本。 莫仲卿正在拼命撞击的血罩,可这血罩是柄“双刃剑”既挡住了煌煌天雷,也挡住了莫仲卿救人的去路。 他甚至都瞧不出里间的白素衣到底怎样了。这让他更加惶恐,更加不安。 其实他知道就算自己进去也多半无济于事,但他偏要试试,若不试,就连“无济于事”的机会都不会有! 天雷在咆哮,血罩在颤抖。 不断的击打,激烈的消耗。 终于,那天雷鸣金收兵,血罩“呯”的一声碎裂消散。 卓于晴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仿佛已被抽空了气力,手腕的鲜血依然止不住地流淌,但她不在乎,也没工夫在乎。 当她迫不及待地瞧清里间情况时,身子竟如风中的残烛猛地一晃,眸子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 “真是脆弱,何等脆弱啊!我本来还想继续用来着,哈哈哈哈!” 那张镶嵌在九子蟾母巨足前端的脸又疯狂地笑了,他实在挺佩服自己的智谋和此刻逆转的处境。 他得意地晃了晃舌头,另一端的白素衣便犹如牵线木偶般跟着动一动。他若不动,白素衣的双手双脚便耷拉而下,宛如一具风干的尸体。 是的,白素衣死了。 卓于晴面上的水雾已化作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娇躯急颤,显得已有些濒临崩溃。莫少英面色沉痛,愤怒,那握剑的手因过分用力变得苍白而狰狞。 唯独那莫仲卿面上毫无表情,因为他的心已死,面容已僵硬。 那高公公注意到了他的神色,邪邪地笑道:“听说这女子是你的未婚妻,那我就将她送还给你,谢谢啦。” 说着,那舌头一晃就将白素衣的尸身丢向了崖外。 莫仲卿神色一顿恍惚,忽然就冲了过去,追着白素衣飞快下落的尸身,义无反顾地扑向崖外。 他没有一丝犹豫,甚至没有一丁点声音,仿佛这么做是天经地义,又仿佛生来就该如此去选择。 今生借吾一花事,还汝半生半世缘, 既不携手续良缘,唯有同死赴黄泉! 第一百三十章 黄雀枝上观(五) 崖上这番激战所掀起的动静早就引起崖下两方的注意,那漫天的雷电,激飞的石粉,裂开的山崖,巨大的血罩都叫众人惊诧莫名。 而当两方瞧见九子蟾母那巨大的妖身之际,均不约而同地选择停手。 那叶千雪勒令己方紫云骑将士不再突围静观其变,南衙禁军士卒也不想赶尽杀绝,毕竟两方都没有生死仇怨,也没有心思在这等险境中大打出手。 而当众人瞧见莫仲卿和白素衣双双坠崖,不由得一片哗然,各自惊呼,均想是不是那妖物得胜了。 高德顺化作的九子蟾母此刻虽未完胜,但情势早已逆转,心中自是志得意满,大快人心。 他从被紫雷劈成重伤便开始谋算着一切。先是放缓身形故意示弱,又不惜舍去一只眼睛好叫四人麻痹大意。 而现在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那高公公抖擞着巨大的妖身,发出震天的狂笑:“哈哈哈,痛快!我早就说过,做人万万不能高兴的太早了。而现在你们还能拿什么和我斗。是你这个修为低微的小子,还是那个晕过去的太素坊坊主?” 莫少英没有回话,满心的愤恨封堵住了他的喉咙,握剑的指节已近惨白,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在使力的他仿佛要将牙齿咬碎。 “只是这样有什么用,我又拿什么来报仇?” “难道只能灰溜溜败走?似江陵府那样救不了牡丹,救不了任何人?” “不,我需要力量的,需要足以睥睨一切的力量!” 这一刻,体内的煞气忽然开始沸腾,仿佛尊崇着莫少英的召唤,也开始不断的撞击那由白色真气所形成的“樊笼”。 莫少英自然知道冲破这道无名真气的后果,但是此刻急需报仇的他已无所顾忌。 那高公公注意到了莫少英仇恨的眼神,更注意到了他身上氤氲升腾的“黑焰”。他虽不知那是什么,但本能感觉到危险的他已驱使着巨大的妖身冲了过去。 他从妖界来到人间后便学到了很多人间的俗语,也一直奉若圭泉,比如做人不能高兴的太早,又比如狗急跳墙。 而这个小子此刻看起来就像一条被逼急的疯狗。他必须在他咬人前一掌拍死。 立时,巨爪一挥,惊风再起。 “叮!” 突然,细小的金属交击声过后,莫少英的身形仿佛没有动,而高公公的眼神却变了。 电光石火间,他分明看到这小子迅速挥了一下手中的黑剑,自己右足上六尺镰刀般的三趾便被齐齐削断,跌落在了左近,激起数股飞尘。而更让他惊惧的是此刻莫少英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竟让他感到隐隐畏惧:“这,这气息,不可能……” 高公公惊骇出声,说了七字,已急退了数步。 可他仍觉不够,巨大的身躯蓦地跃到了高空,盖住了晨光,白色的肚皮迅速鼓起,仿佛正酝酿着必杀的一击。 莫少英猛地抬头,此刻他的右眼瞳孔已然空洞,灰蒙蒙的一片没有任何焦距,仿佛瞎子的眼睛。 而左眼眶中就连眼白都已变得漆黑,眼眶中央一点红芒狰狞而刺眼,仿佛就像择人而噬的兽眼。 “吼——!” 突然,这莫少英竟发出了与小小身形不相匹配的惊天怒吼,那只兽眼瞬间盯住九子蟾母巨大的妖身,下一刻双手伦起流渊向空中全力挥击,只一下,便见一条巨大的黑色弧月飞斩而出。 那黑色弧月般的剑芒不快,但却很稳,不论高公公如何惊慌躲闪,却依然被卸下了两只巨大的前肢,绿色浆液犹如倒挂的天河般直洒而下。 高公公痛嚎之余,那白色肚皮益发的迅速膨胀,整个九子蟾母的妖躯已成了一尊巨大的蹴鞠。 崖下众人望到空中这等场景,心中震撼之际纷纷暗自祈祷与之对敌之人能战胜这尊妖物。 可叶千雪却不这样想,她已认出那股黑色煞气出自谁人之手,这意味着莫少英将体内黑白二气的平衡打破了。 她很想就此插上翅膀飞上崖去,可这崖下若无自己坐镇,不知会再度发生些什么,就在她左右为难之际,余光突然瞥到了惊人一幕。 莫少英体内的力量在增幅,理智在崩溃,疯狂涌动的煞气已将体内白色真气压缩成一粒蚕豆那么大。 但他不管不顾仍旧拼命催发,双手紧握流渊,打算再度挥出第二道,第三道,誓要将那九子蟾母碎尸万段。 可谁知就在这节骨眼上,他的动作忽然顿住,心脏跟着一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了一下,紧接着体内的煞气忽就变得滞涩不堪,那残存在体内的白色无名真气得了喘息的机会立式猛地反弹暴涨,将他体内狂乱的煞气悉数镇压。 莫少英的瞳孔瞬间就恢复了清明,跟着便喷出了一摊浓血撑剑跪倒在地:“该死!” 他这句话不知是在骂自己还是在说叶千雪,只不过这第二道黑色弧月终究没有再度挥出。 与此同时,而九子蟾母酝酿已久的杀招已从口中喷出,大量浓稠的黑雾犹如沙尘暴般喷涌而来。 莫少英此刻已无法使出半分力气,他实在想不通为何会在节骨眼上出这等岔子! “呵……” 突然,一声妩媚的轻笑忽然盖住了这遮天的阵仗,那是一个女子的笑声。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过后,那狂舞着黑雾俱竟忽的静止,甚至是那九子蟾母仿佛被什么东西生生定格在了空中。 莫少英吃力地扭头望向崖外,便见师弟莫仲卿竟被一女子提在手中飞了上来。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已死的白素衣。 此刻她紧闭的双眼,耷拉的四肢比如活人更像一具木偶浮动着。 “她,她……怎么会。” 莫少英心头猛地一跳,突然想起义庄之行中那个被附身的太素坊弟子纳云当时不也是这样? “那么,这个白素衣是谁?” 莫少英望向了师弟莫仲卿,他全身好端端的,没有收到一丝一毫的损伤,只是那双眼睛满含复杂的目光,仿佛也同自己一样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 “白素衣”将莫仲卿望崖上一抛,也不去看那震惊中的莫少英,只是瞧着天上定格的黑雾,袖手一挥,那粘稠瘆人的黑雾风消云散,再看了看那九子蟾母,忽然轻飘飘地道:“下来吧。” 说着,就见九子蟾母犹如一枚陨石般砸了下来,直直将山崖砸了一个天坑。 莫少英和莫仲卿二人分明能听到其内各种骨骼碎裂的声响却不见那高公公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仿佛久已石化。 莫少英吞了吞口水,望向那“白素衣”,后者依然闭着眼睛,轻笑道:“怎么,我救了你,你不该谢谢我。” 莫少英还没吭声就听莫仲卿,忽然道:“重虞!你救了二师兄我自然要谢你,但你不该骗我,更不该设计谋夺素衣的身子。” “白素衣”皱着眉道:“她已经死了,我只是顺势占用了一具无主空壳而已,算不得谋夺。” “胡说!” 莫仲卿显得很激动,他一下子站着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喝问道:“当初你在崇明岛上将内丹偷偷塞给我,并没有说过你将自己的魂魄也藏在了里头,你不过是想利用了我对你同情骗过祁彦之,对不对?你一早就在打她的主意。而这不算欺骗,不算谋夺?” 莫少英听到这里总算有些明白了,原来此刻生在白素衣体内的是那崇明岛赏的妖龙重虞,怪不得有如此强悍的实力。而白素衣雪白前颈的珠子已不见了,想来那定是重虞的内丹。 好一招金蝉脱壳的妙计。 莫少英越想越觉这重虞简直太过可怕了些。 那“白素衣”眉头扬了扬,没有说话,干脆来了个默认。 这种态度让莫仲卿更加悲愤,也不知为何往日的沉稳一遇到这个重虞就全数化作了冲动:“你将素衣还我!” “白素衣”笑了起来,“还你?难道还你一具尸体?我说过……” “住口!” 莫仲卿暴喝一声打断了白素衣接下来的话,一字字地道:“我怎知素衣在吞下内丹后,到底是死于窒息,还是你强行夺舍了杀了她!” 那闭着眼睛犹如木偶般漂浮着的“白素衣”微微一愣,就听莫少英开口道:“师弟别急,我才素衣目前还没事。” 莫仲卿:“你说的是真的?” “不错。” 莫少英点了点头,扭过头望着闭着眼的“白素衣”冷静道:“不错,虽然我很想谢谢你救了我,但是我句依然要说,重……” 莫少英顿了顿,本想喊重姑娘,或者重虞姑娘,可一想这妖女不知活了多少年,在一想自己的师弟与她不和,那自己也不用多么客气,是以语气一顿便直呼其名:“重虞,你为何不能睁开眼睛瞧瞧我们?是不是素衣的魂魄犹在,所以你无法顺利控制身体。” 这话简直一语中的。 “白素衣”笑了起来,也不否认地道:“好好好,不错不错,可是,这样你们又能怎样?” “是啊,又能怎样。” 这下轮到莫仲卿愣住了,他知道这个重虞委实狡猾善谋,修为奇高,自己和二师兄绝不是她的对手。 “未必!” 突然,莫少英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路。 “白素衣”却抢白道:“未必?你又想使用你身上那煞气嘛?” “白素衣”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可莫少英却也问不出口了,他已经知道自己刚才为何会突然恢复理智,一定是这个重虞方才动的手脚。 如此一来己方绝无胜算。这个重虞也委实太可怕了些!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戏中戏非戏(一) 此时旭日初升,万道晨光均匀地散落在每一处角落,那山,那花,那每名士卒的脸孔,甚至是每一柄泛寒的兵刃都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辉。 “结……结束了?” 众士卒忐忑着,他们自然是极其希望九子蟾母战败的,否则那等妖物若杀下山来,后果将不堪设想,京城外雍州地内又有多少年未见过如此滔天凶物了。 只是此时崖上显得太安静了,安静得就连叶千雪也深深拧紧了眉头。 崖上也的确安静,安静得有些过分,不论是那僵硬不动犹如石像一般的九子蟾母,还是那恍恍惚惚耷拉着脑袋,闭着双眼,临空一沉一浮的“白素衣”都使得空气里透着一丝诡异。 莫仲卿和莫少英均没有说话,显得意外的镇定,但那双双不住变换的眼神却出卖了他们。 他们心中闪过无数的念头,但又瞬间否决。 这些平日里看来精妙的对策在面对有着绝对“力量”的重虞面前都显得苍白与渺小。 “白素衣”道:“看来你们已没什么要说的了?” 莫家师兄弟二人仍是闭嘴,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要透过白素衣的躯体,看清体内的那个重虞究竟要说什么。 “白素衣”道:“既然如此,那我可就走了……” “站住!” 莫仲卿一闪迅速拦住了“白素衣”的去路,深吸一口气仍是道:“将素衣还我。” “白素衣”悠悠地道,“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也该知道我从不受人威胁。” 莫仲卿愤愤道:“那你到底想怎样!” “白素衣”嘴角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说道:“要不你求我,求我些许就会心情好,心情好说不定就答应你咯。” 莫仲卿一怔,这是什么鬼话?她在骗三岁小孩么!但是,但是自己好像别无选择,若不是按照她说的去做,自己当真无一丝机会。 “我求你!!” 莫仲卿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双拳紧握,用尽气力喊了出来显得异常真诚毫不作伪。 可旋即就听到了“白素衣”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每笑一分,莫仲卿的心就沉一分,他知道自己果然被戏耍了。 而自己要救回素衣本就是份奢侈,显然若她答应了,她自己何去何从?这岂不是根本调和不了的矛盾?自己也根本不该相信她的。 莫仲卿深吸一口气,面色渐渐平静,“白素衣”却忽地闭着眼“望”向他,声音充满诱惑地挑逗道:“我从不说谎,因为根本没必要,我只是觉得你态度还不够端正,要不你跪下来,跪下来再说一遍。” 莫仲卿满脸已涨得通红,他怎会不知重虞是在故意折辱自己,但是他却仍是要搏一搏,他知道重虞的确从不说谎,说不定她真能答应自己呢。 莫仲卿双膝在弯曲,尽管艰难缓慢却仍是在下沉,即便看到“白素衣”那越来越得意的神色却仍没有停止动作。 因为比起素衣的性命区区折辱又算得了什么? “师弟!站起来,不要求他。” 突然,就在这个时候莫少英阴沉着一张脸忽然唤道。 “可……” 莫仲卿似乎想说什么,但莫少英已快速截口道:“师弟,你想想,她手段通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本不屑和我们玩这等臣服折辱的把戏,而现在她没有离开,那说明她另有目的。” 莫仲卿一愣,说道:“什么目的。” 莫少英脸色红了一红,仍是道:“我不知道,但这个目的一定和我们有关,说不定她同样有求于我们,才先声夺人!” 莫仲卿不是傻子,方才也不过是关心则乱,当局者迷,而今一经莫少英这个旁观者提醒,立马就反应了过来。 只是这个重虞又有什么可以求咱们的? “白素衣”扭过头,望向莫少英,嘴角似笑非笑道:“你知道吗?我一向很讨厌别人多嘴,不过我不杀你,因为你还有些用处。” 说着,也不顾那莫少英有些难看的脸色,抬起手来竟打了个响指,跟着那不远处的九子蟾母忽然就动了。 他挣扎着蹦了起来颠了个身,跟着仿佛一直受惊的耗子般东瞧西看,仿佛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而当他望向了莫少英这里时,那单足上的高公公一张脸赫然便是愤怒,可当他瞧清身边那个木偶般“白素衣”时,当下愣了半刻,这刚起的愤怒便化作了惊恐,仿佛蛤蟆见了蛇一般,巨大的白色肚皮狠狠一抖,下意识就开始倒退。 “站住。” 这“白素衣”轻飘飘的一句,那化作九子蟾母的高公公立刻又定在了原地,脸色瞬间僵硬,小半晌竟是小心翼翼地赔笑道:“龙宫长公主不知有何吩咐。” “白素衣”闭着眼瞧向他,道:“哦?你认识本宫?” 那九子蟾母单足上的高公公连连点头应承,吃吃道:“是是是,这是自然,长公主渡劫化作应龙的消息已通过海族传遍了妖界,这磅礴浩大的龙威也唯有长公主才配得上。” 莫家师兄弟一愣,他俩直到现在都没有感到什么“龙威”,恐怕只有妖族之间才能互相感应吧。 “呵呵,你讲话倒是好听……” “白素衣”笑了起来,补充道:“只可惜啊,你快要死了。” 听到这里,那高公公一张赔笑的脸忽地惨变,面上竟显出了几分不甘,一丝怨毒,那话更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般道:“长公主殿下!我敬你是妖界一方雄主,而我九子蟾母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你杀我,不怕引来冥冥之中的劫数?更不怕引来妖界再次大乱么?你应知道昔年妖帝最痛恨的就是妖族内斗,而我与你也出自同源,我们的敌人应是这个人间里的凡人!” 这话说的相当有威势,甚至道最后隐隐是在要挟,甚至威逼,莫家师兄弟二人心中一凛,似乎通过这一席话听出了其他的内容,可白素衣却仍是不以为然道:“我没说过要杀你啊。” 那高公公一愣,却仍是不信道:“你不杀我?” “白素衣”笑道:“你既然听过我的名号就该知道我从不说谎,当然也会遵守妖界互不侵犯的条约。只是我不杀你,可我这两位小兄弟怕是不饶了。” 说着,“白素衣”故意将头扭向莫少英道:“我说的可对。” 莫少英心头一动,笑了笑道:“的确,单凭你这恶妖常年偷食妇人的紫河车这一条,小爷就要替天行道斩你个十七八段!” “哈哈哈!就凭你?” 高公公大笑,转而却仍是犹疑道:“长公主你当真不出手?” “白素衣”点头道:“否则我方才就动手了,更何况你间接帮我夺了这身子,我又怎会杀你?” “好!” 这话实在太有理了,由不得高公公不信。 他拖动着九子蟾母的妖身,向着莫少英狞笑道:“你俩一块上吧。我要你们再次尝到什么叫做绝望!” 莫仲卿在一旁听这二人的对话,早也知道重虞碍于条约,要借助别人的手杀了这九子蟾母,只是为什么要杀他却不得而知,而现在这重虞说不动手,那就绝对不会动手,既然这样岂能再连累二师兄。 这般想着,莫仲卿已踏前一步,却不料身近的二师兄已纵上前去,话音却远远传来:“师弟瞧好了,这种货色师兄一人就能斩他个十七八段!” “狂妄!” 高公公大怒,但顷刻面容一变,竟突然死死顶住了莫少英道:“好小子,原来你,你!九子化身大法!” 突然,那九子蟾母炸裂成就快“肉团”,肉团顷刻长了四肢,肚皮,甚至后足也具都有一张凡人的脸。这九张脸有男有女,而高公公只是其中之一,原来九子蟾母是这个意思,他竟能顷刻化作九只,而身形也只比那尊本体小了一半。 这九只九子蟾母八十一粒眼珠子齐刷刷瞪向了莫少英,八十一碧光顷刻大盛。 可那莫少英突然发出犹如野兽般的嚎叫,身上更是冉冉升腾起了黑焰。 身后莫仲卿看着一惊,这就想上前助战就见那“白素衣”忽然搭住自己的肩膀,轻轻地道:“别担心,我担保你二师兄无事。” “吼!” 惊天的怒吼声中,那莫少英在碧光中竟然动了起来! 亦且动的迅速,快得不可思议,莫仲卿面前一花一道黑光闪过,就见二师兄突然到了一只九子蟾母的身后,跟着那九子蟾母痛嚎一声,身子竟被斩成了十七八段,仿佛自己碎成了一滩肉糜! “痛快!痛快!哈哈哈” 莫少英大笑,那对眼眶中已然全黑,眸中一点妖异的红芒更是刺进了莫仲卿的心里,他面色急变,不禁喝问身旁的“白素衣”道:“你对我师兄做了什么?” “白素衣”没有回话,仿佛已陶醉在眼前的景致。 眼前的景致算不得迷人,却充满了血腥的妖艳,而那挥舞着流渊的莫少英,仿佛进了屠宰场的屠夫,一人一剑竟在八只九子蟾母的围攻下来去如风。 而他的每次闪动均带起一道行云流水的黑光,黑光之后便飚出的一段鲜血,数段乃至十数段! 好快! 莫仲卿是实实在在震撼到了,他认得那莫少英身上的煞气,却绝不没有想到竟有如此威势,威势到令人发指! 转眼之间,三个呼吸,不!至多五个呼吸间,九只九子蟾母就剩下了长着高公公脸孔的那一只。 那此刻脸色也已发青发白,再也兴不起一丝一毫的斗志,撒开三足一蹦一跳顷刻狂奔,只是莫少英绝不可能放过他。 他突然接近了高公公的身近,邪邪一笑,手上的流渊就将他整张脸斩成了十七八截,然后就是身体,就是全部。 比起方才的速度他此刻就剁得很慢,很慢仿佛屠夫在享受最后的战果,那面上狂笑竟叫人不寒而栗。 莫少英慢慢走了回来,他还将流渊握在手里,并没有收鞘的打算。 “白素衣”见着笑了起来,“怎样,这张交易不赖吧。” 莫少英邪邪笑了,可那双漆黑带红的眸子却没有半分笑意:“很好,不过我还有件事请龙宫长公主帮忙。” “呵呵,什么事。我现在心情不错,说呗,或许……” “白素衣”没有说完,就见莫少英忽然将流渊的剑尖抵住她的喉头,邪笑道:“那就麻烦你从我这准弟妹的身子中滚出来!” 莫仲卿怔住。 第一百三十二章 戏中戏非戏 (二) 莫少英这等强硬的姿态和那诡异的眼神着实令莫仲卿惊出了冷汗。他这么做无疑是在挑衅重虞,这实在有些疯狂。而重虞也绝不会受人要挟。 “二师兄……” 他下意识地踏前一步就要隔开二人却听莫少英已阻止道:“站住。” 莫仲卿一愣脸上满是不解,却仍是乖乖止住了身形。 倒不是他被二师兄此刻的气势所慑,而是因为他知道既然二师兄让他站住不要插手那就一定有不要插手的理由。 虽然理由可能还很“牵强”,但他相信二师兄,更相信自己一旦发生了什么必定会不惜一切地去保护二师兄,这便是他的行事风格,看起来软弱静默,却早已想好了后果。 “白素衣”望着二人一眼,神情显得相当奇怪,嘴角更是显出了一丝淡淡地嘲弄:“你就这么肯定能杀了我,救回素衣?” 莫少英那漆黑的瞳孔斜睨着她,冷冷吐道:“是。” “白素衣”突然大笑,不顾身份的大笑,也根本不管那近在咫尺的流渊剑尖,笑得前仆后仰,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儿。 莫少英的脸色有些绷不住了,那双眸子中红色的眼珠子猛地一缩仿佛已在犹豫,但他握剑的手依然很稳,无论“白素衣”如何动弹,那剑尖总不离她喉头半寸。 那“白素衣”笑够一阵,开口道:“你知道吗?你这人着实胆大,狂妄,不自量力,可观察力却比常人高出那么一点点。” 莫少英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这话还有下文,更知道此刻若真开口问些什么,无形中气势就矮了一截,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白素衣”也果然继续道:“你已瞧出我没有能力杀了那九子蟾母。” “是!” 莫少英冷冷地应承。 “白素衣”又道:“所以你认为此刻也就有了威胁我的把握?” 莫少英道:“你不妨试试。” 威胁,这的确是赤裸裸的威胁。莫仲卿已开始暗运真气,密切着注视着“白素衣”的反应,他也知道自己也许根本阻止不了她,但是总比什么都不准备要好上太多。 只是“白素衣”却仍没有动手的打算,反是承认道:“好吧,你说的不错,可你却错过了这个机会。若刚才你不去杀那九子蟾母,而反过来对付我的话,那的确会叫我吃惊的。可现在嘛……” 莫少英的心脏猛地一跳,忍不住截口道:“现在怎样?” “白素衣”没有再行回答,反是缓缓睁开了闭着的双眼。这一睁眼,整个人气势顿变,那双眼神中蕴含的凌厉与威势直叫人心中发冷。 “现在你觉得还有机会吗?” “白素衣”说着从低空中缓缓落到了地面,袖手一挥干净利落地负在了身后。 莫仲卿不难感应到了此刻的白素衣无论是外表的气质还是内在的神形均完完全全的“焕然一新”,那不可一世的姿态不是那重虞又是谁? 莫少英沉着脸,只听他一字字道:“你已完全掌控她的身体了?” 重虞不答,反是望向远方那高公公的尸体,身形忽然一动,在出现时已弯下腰在高公公那堆肉糜状的尸骸中挑出了一个“肉丸”。 跟着就见她将它托在手心上,一簇赤色焰火便悄然显现,围着那颗“肉丸”烧灼了起来,也不到三个呼吸的工夫,那肉丸外围一层已悉数剥落化为了灰烬,留下一个金银剔透的珠子来。 不远处的莫仲卿见过这颗珠子,他知道这定是九子蟾母的内丹了,而这应该就是她要杀死九子蟾母最直接的理由。 果然,只瞧那重虞毫不犹豫地将它吞了进了腹中,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复又身形一闪回到了二人身近道:“不错,她将身体支配权让给了我,这倒为我省却些麻烦,而条件便是让我放过你们。” 莫少英的面色已难看到了极点,他不得不承认,按照重虞方才那身法,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的,光凭这点她就足以立于不败之地。 身旁二师弟莫仲卿的脸色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那素衣怎样呢,难道你……” 重虞截口道:“放心,她好歹是我龙族遗留在人间的后裔,我此刻占了她的身子,也不至于灭了她的魂魄。” 莫仲卿听来稍松一口气,其实这句话疑点甚多,也只是重虞的一面之词,若外人听来恐怕是不会轻信的,但他却知道重虞的确不会说谎,也没必要说谎。 重虞扭过头看向一脸铁青的莫少英,面上尽露玩味之色:“你是不是很失望?其实即便我不曾完全控制素衣妹妹的身子,你也照样伤不到我,难道你就没发觉你此刻体内的煞气已渐渐平复了吗?” 莫少英一早就发觉了,体内的煞气不但重新被那白色真气包裹镇压,而此刻那双妖异的瞳孔更是恢复了清明,身上氤氲的煞气也随风而去。 重虞不等莫少英问话便自顾自地说道:“你体内的煞气是随心中的杀意增加而增强,想必这些你也感觉到了,我方才只不过在你体内动了些小手脚,让你可纵容地沟通煞气并使他发挥到极致,但我却不能抹除煞气本身所带来的狂乱之气,这种狂乱之气会逐渐吞没你的理智,直到六亲不认,好在你每次杀完人这种狂乱之气便会很快得以宣泄。” 重虞不厌其烦地讲述的,仿佛对莫少英体内的煞气了若指掌,莫仲卿也是第一次见她这么多话。 莫少英沉着脸道:“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重虞望了他一眼却没有再度理会,反是打了呵欠,缓缓伸了个懒腰,竟对着莫仲卿道:“我有些乏了,作为承诺,素衣妹妹就暂时交还给你好了。” 这重虞说着,竟也不再多说一句,干脆眼睛一闭,身子一歪,顺势就倒在了莫仲卿的怀里。 只是任凭莫仲卿如何叫唤,白素衣却不曾清醒。 莫少英面色异色道:“师弟莫急,很有可能是重虞吞下的那枚九子蟾母的内丹才会这样。” 莫仲卿想了想抓起白素衣的手腕探了探,果然察觉这白素衣的脉搏不仅平稳有力,竟还比常人来得强健,而此刻脸上光泽莹润仿佛隐隐便是那颗内丹正起着效用。 莫仲卿见着暂且安心了下来,忽道:“事不宜迟,我要带素衣回山。” 莫少英一听,他当然知道莫仲卿的意思是要带素衣去见祁彦之,也曾听师弟说过祁彦之是如何击败重虞的,但此刻他俩并不知重虞是否真的“昏睡”过去,所以很是小心地道:“你决定了?” 莫仲卿再次点头,两人互望一眼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半晌,莫仲卿再次开口道:“二师兄不随我一道回山吗?” 莫少英还未回答,就见那崖下远处一骑飞来,却是原南衙统领尉迟德。 这尉迟德从山谷一面乘快马奔来,挡在面前的南衙禁军本就是尉迟德的老部下,更有一干嫡系见到他来当下便露出了微微激动之色,纷纷带头让道。 尉迟德纵马跃过众南衙禁军,来到谷内,环顾四周,看了看崖顶那远远的两个身影,又瞧了瞧对面紫云骑将士的脸色,忽然深吸一口气对着远处叶千雪作了个揖,随后竟扭头对着身后众士卒喝道:“真是好本事!五千南衙禁军,三千北衙禁卫再加上谷外那一队神机营,如此阵仗竟然是拿来对付自己人?!高公公呢,叫他出来!” 尉迟德一顿呼喝,声震谷内,回应远远传荡而开,见无人应答而那高公公也不曾现身,这脸色不由越发难看。 少顷,只瞧一嫡系旧将,来到尉迟德马旁,回禀道:“尉迟统领!我们在围攻叛贼叶千雪时,她派人偷袭了我们的神机营,高公公上崖讨战,却不料那崖上突然响起了惊天雷鸣,更突然显出了一尊硕大的蛤蟆精,想来有高人在与此妖对决。而此刻,那蛤蟆精似乎已战败,只是高公公却仍不曾下崖,恐怕……” 这名嫡系旧将虽不曾说下去,尉迟德倒也明白意思,知道那高公公说不定受了高人与蛤蟆精怪对战的波及,此刻怕是凶多吉少尸骨难寻了。 而那蛤蟆精为何会出现在雍州地界?人间又有多少年没有遇到过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现身的妖物了? 尉迟德面上显出了一丝凝重,可现在却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本就是来袒护叶千雪的,至于高德顺这种弄权宦官,死不足惜! 只听他沉着脸怒喝道:“哼,是哪个狗胆包天的奴才告诉你等叶天朔的女儿是逆贼了?” 众南北衙禁军士卒一听,顿时面面相觑,他们中有些人是看到高公公拿来圣旨削了尉迟德的兵权和职位,而此刻这尉迟大人到底几个意思? 那叶千雪听着眉头扬了扬并不作声。 而尉迟德更是干脆从腰后取出一份圣旨,高举道:“我有圣旨在此,查高公公拟矫诏夺权,故意调离南北衙禁军主力出城追捕忠臣之女,而就半个时辰前左羽林卫统领张子琪遭副统领刘胜袭击,重伤不治身亡,那刘胜带着叛变的五百羽林卫突袭了玄武门军营后又大开玄武门,欲放一干贼人进城烧杀抢掠!” 骤听如此惊变,不论是谁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纷纷变了颜色,最骇然的莫过于那些南北衙的禁军小将领了。 他们虽是听调来追剿“叛贼”,但如今高公公下落不明,若皇上追查下来就只有他们担着,如此即便判个渎职罪名也都算轻的了。 叶千雪蹙眉道:“这么说京城有变?战事还在继续?” 尉迟德点了点头,看了看比自己小上数岁的叶千雪,忽然单膝一跪到底,语意铿锵道:“还请叶小姐看在末将的几分薄面上不计前嫌,与我等一同带兵急援京城!”言毕,一众嫡系南衙士卒见尉统领如此,刚刚站起的身子又纷纷朝着叶姑娘跪去,口中齐齐喊道:“恭请叶姑娘带吾等驰援京城!” 而那些担惊受怕的小将领更是比谁喊得都响亮。 这千人请命,余音激荡山谷,叶千雪乍见此等阵仗忙前一步将尉统领扶起,只听她冷静道:“尉统领请起,晚辈当不得此等大礼,既关乎京城安危,那事不宜迟我这就随诸位一道回援京城!” 说着竟有意无意望了一眼崖上那小小的两名身影,跟着头也不回随大军而去。 此时崖上二人看着这等情形,均是不语,那莫仲卿见二师兄莫少英愁眉不展,不禁道:“二师兄不追去瞧瞧?” 莫少英闻言有所意动,可顿了顿后却依然道:“不,我此刻力量太过弱小,适才你也瞧见了,若是真是两军对垒,我一人之力还不足扭转战局,所以还是等卓坊主醒来好了。” 莫仲卿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定要干一件大事,一件足以让别人刮目相看的事。” 莫少英忽然笑着说道,但莫仲卿知道这绝不是笑话。 第一百三十三章 戏中戏非戏 (三) 时间一晃月余,在这短短两个多月内,天下已是风云突变。 自京城玄武门事变后,叛党虽被尽数镇压,可不知何时起大街小巷中开始风传这么一句童谣:“鸠占鹊巢天子假冒,星公下凡替世行道。” 童谣甫出,人人面露惊惶与不安,朝廷自是多方辟谣,可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之后远在祁阳地界上出现的天星军更令百姓惶恐,人人自危,任谁均知这太平多年的叶氏王朝终于迎来了动荡。 说到这天星军,当真犹如星公下凡撒豆成兵般一夜骤起,不仅当夜就攻占了祁阳以及周边大小十一座城镇。 随后攻占各地竟是势如破竹,短短几日之内,淮南道境内扬州,滁州,楚州等共计十四州五十七县相继沦陷。 至此、叶家朝廷管辖下分数十道之一的淮南道便被天星军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拿下, 那天星军得了淮南道后也并不像寻常叛党一般急急攻占洛阳西进长安,而是一反常态开始修生养性,安定民心。 渐渐地,这方水土百姓也开始消除抵触之心,期间更是有不满朝廷者,投机者纷纷卖犊买刀,自筹干粮慕名参军,转瞬这支天星军的势力便如雪球般越滚越大,从起先的万人队扩编到五万人整,声势可谓如日中天。 这淮南道虽是全国比较富庶的地域,可若是与占据其余九道的朝廷相抗衡,那不若以卵击石。 镇守北方的叶天朔闻听东方异动本欲上表朝廷奏请东调十万大军镇压叛贼收复淮南十四州,可就这节骨眼上,那北狄却是趁着当下内乱骤然出兵,尽起十五万大军攻占渝关!这渝关乃是河北道通北门户,一旦此处失守,河北道二十四州将一丝不挂的暴露在北狄蛮族铁骑之下。 故此,叶天朔唯有一面带领五万紫云骑连夜从幽州赶至渝关阻截来犯北狄,一边修书两封,一份自是派往朝廷,而另一份则是交予坐镇安北都护府的定安王慕容恪手中。 然而两封军情既出却如石沉大海般渺无音讯,那朝廷不派兵尚且情有可原,然而这慕容恪竟也是按兵不动,此举实令叶天朔寝食难安。他摸不准安定王到底是“公报私仇”借口拖延不肯前来救援,还是已生二心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这天下大事对于一些人来说自然还不算迫在眉睫的头等事情。比如这架着马车向着云踪山一路驰去的莫仲卿。 对他来说此刻白素衣体内的变化才是当务之急。 重虞也并没有骗他,在与二师兄莫少英分道不久,白素衣也如愿转醒了过来,通过以往的默契他也能感觉到这绝对不是重虞假扮的,而那个重虞也决不屑于做这等假冒他人之事。 除此之外,莫仲卿还发现了另一些异象,白素衣整日昏昏欲睡,精神委顿,仿佛永远睡不够般。 随着时日一天天过去,这病症非但没有半分好转反是变本加厉,而近几日,素衣已到了有时整整睡上一天都不会醒转的地步。 这或许只是那个九子蟾母的内丹在起效用,但无论如何这也更加坚定了莫仲卿回山去见祁彦之一面的决心,说不得还要请他出手祛除体内的重虞了。 二人换了辆马车,一路尽量避开人烟稠密的村镇,每天都有大半日在荒郊野岭中前行,就连夜宿若无必要也多半不进客栈耽搁。 如此紧赶慢赶下,半月之内倒也让莫仲卿来到了江陵郡境内。可这一入江陵地界还未到云踪山附近,这天候却先行换了颜色。 荒野飘絮、鹅毛丽雪,洋洋洒洒,徒游天地之间。 这场犹如粗盐般挥落的大雪在冬月里并不罕见,然而此刻莫仲卿面色却有些焦急,按理说过了长江渡口进到这江陵地界江陵城应当就在眼前。可车行一天却仍是在这千里飘白毫无生气的荒郊中前行,难道自己被这场“乱花飘絮”迷了双眼? 莫仲卿知道马车里的干粮已所剩无几,本想下得船来进那江陵后补给一番,再一路赶回云踪山。 不想直到大雪封路,天地为之一色时,仍未曾瞧见云踪山脉。连日行走在冰雪世界中的莫仲卿已有些心急如焚,若是再到了明天还找不到归路的话,不仅二人要挨饿,就连这道路也会被雪埋三尺,马车决计寸步难行,两人若是被困荒郊野外不知素衣的体内又会生出怎样的变故。 半晌、莫仲卿再次掸了掸身上积雪,听着车轮滚压积雪不断传出的‘咯吱’声,心中微微一阵叹息。 此刻他已不奢求找到回山的道路,只想在这一望无垠的雪地里觅到一处村庄或猎户人家来安顿白素衣。 而就在此时,马车里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随即紧闭的车帘被人从内轻扯开来。只瞧白素衣微微探出臻首,轻呵一口白气,缓缓地道:“这雪似乎下了很久?” 正思忖间的莫仲卿闻言一怔,回过头来却瞧见白素衣早已将整个身子钻出了车厢并排坐了下来,望着漫天雪色发起了呆,那脸蛋红扑扑似个熟透了的苹果,仿佛既喜悦又羞涩。 可随祁彦之学医的莫仲卿知道异样的红晕决计不正常,就好比人在风寒入体时,脸部也会发烧发烫。 而此刻白素衣体内的种种现象以及重虞的存在均不是莫少英能摸透的,所以只是道:“醒了就乖乖待在车厢里,你身上衣物如此单薄,小心再染上风寒。” 莫仲卿还待分说却遭白素衣抢白道,“我怎觉得你变了?” 莫仲卿愣了愣,语气颇为不自然地道:“什么变了?” 白素衣抿唇一笑,“你紧张什么,我是说你变得像我师父一样,一路走来,不仅嘴上越发唠叨,凡事都要插一手,就连…就连也要管着。我有那么孱弱吗?” 说到此处白素衣声音细弱蚊蝇,悄悄扭过头去假装欣赏雪景,可见这想说的事多少有些难以启齿。 莫仲卿干咳一声、忙一手握住缰绳,一手伸进门帘,跟着一阵胡乱摸索抓起一件毛毯硬是不由分说地披在白素衣身上,道:“我是个大夫,你现下是我的病人,更何况还是……所以自然管得,也必须管得。” 这话本应说的理直气壮,甚至就该蛮狠中带着丝丝霸道,如此才够男儿气。 可莫仲卿却将的话儿给漏掉了,如此一来,一句本该豪气万千的话就显得局促,羞涩甚至“胆小”得让人发笑。 白素衣当然也在笑,只不过这绝没有半分轻视的味道,二人的关系也早到了不用明言便能明白的地步。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戏中戏非戏 (四) 莫仲卿此刻其实怀着一肚子疑问。 比如,白素衣当时为什么在那等绝境下选择吞下重虞的内丹?是不是她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提醒过素衣什么。 而最为重要的两人之间的对话,重虞是否也都能“听见”。 这问题很重要,莫仲卿也尝试着从不同角度去试探,但得到的答案却是千篇一律的“没有”,若再详加追问,白素衣便闭口不答,仿佛不想说或者“不敢说”一般。 而现在,白素衣正也紧挨着莫仲卿靠坐在车板上,伸手接着洋洋洒洒的雪花儿,随着掌心的雪绒越积越厚,整个人竟是怔在那里越发的沉默。 莫仲卿见着,不禁道:“我本以为只有小孩子会喜欢雪天。” 白素衣仍是没有回话,小半晌,忽又喃喃应道,“扬州的雪多半是些湿雪,往往夹杂着雨水入手即化,而这边多半是干的,你看,这么久还在手心上不曾化去,也不知能留存多久。” 莫仲卿看着素衣面露迷茫怔忪之色,再看了看她手心上越积越多的雪片,眉头一皱突然凑近猛地一吹,手心上的堆雪便卷起一抹白纱四散而去。 白素衣双颊微微一嘟,嗔怪地瞧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做什么”。 莫仲卿洒然一笑,忽然张开大手用力握住素衣已有些泛红的素手,摩挲道:“别看了,雪花固然美,然而和它联系起来的故事多半令人伤感。放心,仲卿不是雪花儿,既不会融化也不会被风一吹就散。” 这言下之意让白素衣神情有些怔忪,又有些复杂,看了看身边笑容明朗的男子,竟是勉强笑道:“那要是哪天我就像这雪花一样飘走了呢?” 莫仲卿笑了笑,双指成夹轻捏了捏白素衣的玲珑俏鼻,一字一顿道:“那我就去追,就去找,哪怕天涯海角。” 听着莫仲卿的豪言壮志,白素衣由衷地笑了起来,只不过这笑着笑着转眼便成了几许落寞之意。 莫仲卿见着心头一凛,忙道:“这几日你一直不太高兴的,是不是因为那……” 白素衣摇头,突然截口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天这么冷、雪又那么大,不知叮当那丫头又在何处受冻挨饿。” 莫仲卿见她转移话题,心下不禁一沉,在他想来一定是她正受着体内重虞的威胁,所以说话不清不楚,常常留一半说一半,但这样也好,只要不引起重虞的猜忌,到了梅林小筑就由不得她胡作非为了。 这般想着,于是顺着她的话安慰道:“没事,那丫头鬼机灵着很,身上又有那银链庇护,莫说是等闲之人就算是我若是一个不小心也会着了她的道儿。” 莫仲卿这般说着,双眼不住眺望,望着望着就见前方隐约出现了数排堆雪的檐角。 莫仲卿不由惊喜道:“看,前面似乎是所小村庄,我们过去瞧瞧!”说罢,一紧缰绳,迅速行去,留下的一地车辙马迹转瞬间便被白色覆盖。 看样子、这雪又大了些。 二人一马来到村庄近前,发现村头还立着一块高达两丈的牌坊。 牌坊两边各挂着一盏红纸灯笼,似乎是为了给人指明道路。 然而在黑夜风雪的肆虐下,那两盏红笼中的灯火早已熄灭,就连纸糊的外部似也禁不起风霜摧折,只得挺着残破不堪的笼身于骤风啸雪中猛烈摇晃,发出“扑嗒、扑嗒”的声响。 牌匾两旁各有一排民屋,二人牵马向里走了一阵,发觉此处居民早已歇息,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窗内更是一片漆黑毫无半点灯光映透而出。 莫仲卿眉头一皱,他并不想扰人清梦,所以决定再带着白素衣向前走走看。 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这村庄尽头处,二人发现左边一排房屋中,有一间上下两层的大屋依稀亮着些许灯光。 二人互望一眼欣喜之余,忙牵马至前,莫仲卿叩了叩门环便听屋内传来一声回应:“大半夜的,是哪个不开眼的?” 莫仲卿一愣,在门外客气道:“过路人,外面雪大风疾,看到贵处还亮着灯火所以想来讨个地方落脚,不知家中可还方便?” “不方便,快滚!” 莫,白二人一愣就见屋内想起一名老妇的喝骂声道:“诶呀,老不死的,你喝的是酒还是喝的尿?有客人上门还不滚去开门!” 说着,但听屋内一阵悉悉索索声响,映着窗口的灯火似乎被人提起,转而只见大门稍稍擒开一条缝隙,只见里面约莫一位五十岁左右满脸皱子的老汉上上下下看了看莫仲卿,一脸警惕道:“后生,就你一个人?” 莫仲卿拉着身后的白素衣一同站到老汉面前,再次拱手揖道:“这是在下朋友,有恙在身,怕在外待久了使病情加重。” 老汉提灯来瞧,哪曾想只瞧了白素一眼,双手忽地一阵哆嗦,失声道:“妖怪啊!” 说着便想关门,好在莫仲卿眼明手快,先一步用手掌挡在门边,跟着就见门框已重重夹了上去。 白素衣心下一抽,慌忙伸手拉住莫仲卿,急道:“手松开!我们不住了。” 莫仲卿回过头来,摇了摇头,示意无妨转而眉头轻轻一皱,心道:“这老汉怎的一惊一乍古里古怪的,难道这老头是个不世出的高人一眼就看穿了素衣半妖的身份,不对,不像啊。” 莫仲卿留了心眼依然笑嘻嘻道:“老汉,我这位朋友不是什么妖怪,你在瞧瞧清楚?” 老汉听罢反而不说话了,双眼骨碌碌一转,时而看了看莫仲卿时而又看看白素衣,就在这举棋不定时,这内屋中又有一位中年妇人将另半扇大门忽地扯开,瞧了一眼叶,白二人便扯着老汉半边耳朵吼道:“你老糊涂么!哪有什么妖怪!外面天寒地冻的,还不让客人赶紧进屋,人人都像你这般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老汉一听,脸上冷冷一哼嘴里直嘟囔,那中年妇人也不去管他看了看俏生生的白素衣,转而一把将她拉进了屋里,连声道:“来来来,坐坐坐!你俩坐,别理我家那口子,最近啊他总是神神叨叨疑神疑鬼的!怕不是外出了一趟,中了什么邪祟了。” 老汉见二人被自家婆娘笑着请进屋去,这才重重将门关上,一时间内屋外风雪簌簌声霎时远去,仿佛变得难以听闻。 进得屋来,中年妇人忙端上热茶嘘寒问暖,热情款待,相比之下那老汉关了门后倒是一副阴阴沉沉,满脸不爽的模样在旁兀自喝着闷酒,想必是为了刚才婆娘在外人面前公然扯自己的耳朵,让自己颇为颜面扫地之故。 莫仲卿看了看二人,当即奉上一锭银子道:“听大娘的意思这是间客栈了?如此倒也好,这是今夜的宿费。” 大娘见到这雪花银子,脸上更是笑开了花儿:“诶哟,急什么,这破村小店儿一宿也值不了这么多银子,再说这里虽是客栈,可是来往行人并不多,所以早不做客栈用了,呵呵……” 大娘这般说着眼睛倒是看着银子发直显见心口不一,莫仲卿笑了笑倒也没在意,将银子往桌上一放,“既然如此,那这些就做今夜叨扰二位的川资,若是有些马草喂一喂屋外那匹灰马那就更好了。” 大娘听罢再不退却,忙取过桌上银子,对着老汉喊道:“听见没,还杵在那干啥!还不快出去把小哥的马拉进马厩喂些吃食?整天就知道喝!没用的东西!” 那大伯被一阵呼来喝去后却是一句不敢反驳,拉开大门随即又一把将门重重关上,仿佛这门才是他真正的仇敌一般。 莫仲卿见着心下有些好笑,不禁摸了摸鼻子,问道:“大娘,不知这里是什么地界?离江陵城又有多远?” 大娘回道:“这里叫做红菱村,至于江陵城离这里约莫有一天半的路程。” 莫仲卿‘哦’了一声,又随口道:“这里的人似乎睡得格外早啊?” 大娘神神秘秘一笑,有意压低声线道:“那可不?这大冷天的,男男女女早就热在炕头了,也只有你们小俩口子在外面晃悠着呢。” 莫仲卿听罢脸皮倒还算绷得住,而白素衣双颊本就挂着病态的红晕,这一听不由更是红上了几分羞怯怯地低过了头去。那大娘眯着眼直夸道:“哟,小哥,你看你身边这姑娘不仅人长得水灵,这心也是嫩得很呢,这心嫩啊,各方面也就嫩啦,好福气,好福气。” 莫仲卿是个男人可听到大娘接二连三话里带着颜色,脸上也不免红了红,赶紧唯唯诺诺点头一语带过。 不多时,那大伯已从外面回屋,反手关上门后,又闷不作声地喝起酒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戏中戏非戏 (五) 这中年妇人是个自来熟,话又多,三言两语就与莫、白二人亲近了不少。 小半晌,只瞧她轻拍了下额头,恍然说道:“聊着聊着差点倒忘你俩一定还没有吃过吧?这大冷天的,是我疏忽,是我疏忽,大娘这就去给你们拿些包子来,今儿刚做的,包管那个香!等着啊。” 末了,又对着一旁大伯呵斥道:“死老头子,马尿喝不死你,快过来招待客人!”说完,一路小跑着向后方灶房走去。 老汉也不吭声拎起酒壶径直坐在二人对面,将那酒壶重重望木桌上一拍,也不管酒水有没溅到二人身上便自顾自地喝起闷酒来。 老汉这不讨喜的性子多少让莫、白二人心中有些不适,均想比起那爽朗的中年妇人,这老汉实在不是块做生意的料,甚至这番目中无人的举止恐怕就连朋友也未必会有几个,而从进门到先来这个人都没有好脸色瞧过自己,仿佛进门的不是客人而是欠钱不还的苦主一般。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从今夜这一进门便知这家女主颇为强势,若是十年如今日,日日这般对自家丈夫呼来喝去,即便不对着外人,这男人的自尊心也多半受不了吧。 可这始终是他们老俩口子的家事,二人是个外人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看那老汉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白素衣竟有些忍不住道:“大伯,有些事光喝酒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倒会伤身的。” 老汉一愣,正眼瞧了瞧这看起来有些病怏怏的女娃娃,忽然嘴角显出一丝嘲弄,撇过头去道:“屁娃娃自己福薄命苦还多管什么闲事。” 这话声虽不大却正好能让莫仲卿和白素衣听见。 二人眉头双双一皱,看了看老汉也没有再度出声,毕竟和人家非亲非故,方才白素衣那一句话已算“多嘴”,既然惹得老人家心里不快,又何必再自讨没趣儿? 莫少英望了白素衣一眼微微摇了摇头,那白素衣会意自也不会说了,可那老汉却不这样想,转眼瞧着两人,忽然一阵冷哼,仿佛又想继续嘲弄几句。 而就在这个时候那后方大娘麻利地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边走边扯着嗓门儿吼道:“老不死的,有你这么向客人说话的吗!那姑娘哪里福薄了?一定要跟了官宦人家住高宅大院,吃香喝辣才叫金贵?那我老婆子当初跟你流浪到了这里,一晃就是三十余年,怎的没听你说一句福薄,敢情别家姑娘是姑娘,我当时就不是姑娘了啊?” 这一番“胡搅蛮缠”的道理不禁让莫、白微微莞尔,而那老汉却是憋红了一张老脸,任由那老妇骂骂咧咧,屁都不敢放一个。 那老妇嫌骂的不过瘾,又干脆将装满包子的盘子往桌上一摆,便揪起老汉的耳廓道:“看你个死相,你为何不说话,是不是嘴上不说心里却已将我骂了个千百遍?” “我……!” 那老汉一愣,眼神中分明闪过一丝恼怒,可话道嘴边却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任凭老妇摆弄仍不吭声。 那老妇见着老伴儿这般心中的气忽地就顺了,白了那自家老汉一眼,又将心思放在了莫、白二人身上:“让二位见笑了,咱家这死老头啥都好,就是脾气太坏,来来来,不说他了,快尝尝,乡间小店没什么特色招待,不过这包子的风味可是此地一绝。” 莫白二人笑了笑,其实他们又何尝不知这对老夫妻的感情恐怕是极笃的,否则那老汉怎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由自家婆娘在生客面前如此“胡作非为“呢。 莫仲卿二人此刻也的确饿了,当先拿起一个包子递给白素衣,随后自己捡了个猛咬一口,跟着眉头微微一皱,跟着竟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了起来:“大娘和大伯不吃点吗?这么多我俩可吃不下。” 老妇笑道,“我们早吃过了,放心,慢慢吃,吃不下明天再热热保管又是一顿。想当初我和这老不死也像你俩这般离家私奔,当时手头拮据,也就这么一日三餐挨了数月,不过这倒也没坏处,倒是让我瞧清了这老不死一片赤忱之心,否则我又怎会跟着他沦落今日这般田地。” 白素衣见中年妇人误会自己是双双出逃的情侣倒也没去说破,心中更是对这妇人心生好感,想来这世上能向这对老夫妇恩爱的却也不多见了。 这般想着,她偷偷瞥了一眼一旁的莫仲卿,本以为莫仲卿也会这般默契地望来,哪知却见他细细品味着包子,两眼却是东瞧西看不住游移,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老妇看了看白素衣默不作声地咬着包子,乐呵道:“姑娘,怎么样?香吗?” 白素衣抿了抿嘴,将口中食物悉数吞下后才点头应允道:“挺香。” 一旁老汉当即冷哼一声,那老妇装作没听见看着莫仲卿道:“你看姑娘家都比你吃得多,还不快趁热再吃几个?” 见老妇这般热心,莫仲卿一愣,回过神来也不推辞,三口两口便将包子吞吃入腹。 这般狼吞虎咽的吃法却叫白素衣微微惊讶,相处多时,她可从没见过莫仲卿这等“生猛”过,心想:“也许真是饿坏了?” 莫仲卿忽道:“这包子是什么馅儿的?味道真不错,似乎不止肉在里头?” 老妇回道:“主料自然是猪肉,至于佐料可是小店独门秘方。” 这言下之意自然是不想透露具体的做法了,莫仲卿听罢笑了笑,又与大娘闲扯一会儿便拉起白素衣道:“大娘,这包子我们带上去慢慢吃,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不知客房怎么走?” 老妇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么早小两口子就要休息啊?我懂我全懂,二楼左转最尽头那一件,被子褥子都是干净现成的。” 莫仲卿匆匆拱手一礼,就这般拉着白素衣逃也似地上得楼去。 莫仲卿随手关上门来,瞧了瞧屋内,发现屋子挺大却摆设甚少,除了一桌二椅一张大床外倒无其他物什。 莫仲卿摸了摸桌面随手握了握椅子,四面不住观望。反观白素衣则默默坐在绵软的床边,此刻她心里有些着慌,因为即使从前二人住客栈也都是分房而睡,就算是在野外同睡一辆马车,莫仲卿也是守着君子之礼。 而今晚,白素衣不知为何突觉胸口砰砰直跳,再看看那床上绣着鸳鸯戏水的棉被这颗心就越发着慌。 她心神不宁地看了看莫仲卿,却发现对面也一住不住地盯着自己,好像一直饿虎要扑上来一般,口中更道:“这大娘倒是一番好心,被褥如此干净仿佛都不曾被人用过。” 白素衣慌忙点头应允,轻轻“嗯”了一声,双手下意识拧着衣角不知再说些什么。 莫仲卿见她神色恍惚,忽然放轻脚步,来到白素衣跟前一把抓住其双手,一反常态的轻道:“娘子,时候不早,我们也歇息了吧,别辜负了大娘一番好意。” 白素衣一听当下一愣,跟着那雪白脖颈隐隐透着粉色,直愣愣地看着莫仲卿仿佛像说点什么却无法说出口。 莫仲卿见着更是“哈哈”一笑突然双手按住白素衣左右双肩就地一推,力道之猛令毫无防备的白素衣陡然一惊顺势就倒在了床被之上,一句话话只道了个“你”字便被莫仲卿合身压下。 不仅如此,那莫仲卿将自己压在身下后居然得寸进尺,根本不给自己一丝喘息的机会,一张巧嘴已欺上前来,将自己后半句惊讶全数堵在了心里。 这一亲之下,白素衣睫毛轻颤、大脑陡然一片空白,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前所未有,心中的七分诧异三分暗恼旋即被一股甜甜的幸福瞬间冲淡,象征性的抗拒了几下整颗心也就软了七分。 她知道此时的想法是危险的,可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面孔,她已不知如何去拒绝。 下一刻,那莫仲卿居然探出舌尖微微撬开自己的贝齿,就在白素衣瞪圆了双眼,显得惊慌失措之际,一颗圆润硕滑的丸子顺势就滚进了自己的口中。 白素衣一惊之下,双眸急急向莫仲卿望去,只见他忽然飞快地一眨左眼,双唇立马分开,将头埋近白素衣耳边悄声道:“吃下去,包子里有问题。” 白素衣一听之下猛然一惊,知是情况有变,当下迅速嚼碎了药丸吞进了腹中,而这时又听耳边莫仲卿悄声道:“南面木墙右上夹角处有一个暗格,你用余光瞥一眼就好不要引起注意。” 白素衣依言一瞥,果真察觉右上夹角的木柱已被人生生剜去一块,而现下正有一双阴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们。 白素衣一瞥之下心头更惊,因为这双眼睛的主人便是刚才那和煦的中年妇人。 莫仲卿依然俯着身子埋着头,将嘴唇凑到了白素衣脖颈旁说着悄悄话,而从暗格的角度看上去,二人举止实在有些香艳,正如一对私奔的情侣般天雷勾地火一点就着:“你听我说,这客栈我一进来就觉有些蹊跷,关键他并不知我既是个大夫还懂些厨艺,所以吃得出这包子馅儿并不是猪肉,那佐料中更有足量蒙汗药的味道。所以恐怕我们进了一家黑店。” 二人“亲密”地翻了个身,白素衣趁机道:“那怎么办。” 莫仲卿顺势将被子掀起蒙住二人的半面脸面,匆匆道:“敌暗我明,恐有埋伏,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白素衣想了想依言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两人就这般相拥着假寐了过去。 转而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听有人将门轻轻由外而内拨开,随后但听大娘一改先前温和语调尽显得意之色:“这下好了,你看这女娃长得一副好皮囊,那男子也是一身细肉,那东西肯定欢喜。” 老汉依旧冷着个脸子一语不发,看着自己的老伴儿持着剁骨刀向着床上一动不动的二人走去。 临到近前,瞧着一脸祥和恬然入睡的白素衣,那中年妇人竟显出几分不忍道:“女娃,我家那口子说的不错,是你福薄命苦,撞到我等手里那就对不住了,死了赶紧投胎别来缠我老婆子。” 言罢,只见她手起刀落,一把斩下,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只听俯身而下的莫仲卿大喝一声,后脚猛然一蹬,踢中那中年妇人腹中,手中剁骨刀应声而飞,随后但见莫仲卿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顺手握住落下的刀柄,冷冷道:“好你个妖妇,竟然敢开黑店?说,你口中那东西是谁?!可还有同党?” 鱼打挺站起身来,顺手握住落下的刀柄,冷眉怒对道:“好你个妖妇,竟然敢开黑店?说,你口中那东西是谁?!可还有同党?”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戏中戏非戏 (六) 白素衣也跟着缓缓站起身来凝视着屋内二人,直到现在她仍是无法相信这对老夫妇竟开了家谋财害命的黑店。 那妇人此刻脑门汗如雨浆,一半是因莫仲卿这一脚之威踢的,另一半则是被眼前之景吓的,只听她口中念叨道:“怎、怎么可能?你们明明,明明……” “哼!” 莫仲卿冷哼,替她说道:“明明吃下了包子这会儿就该躺着任由你们害了?” 白素衣蹙眉,试图劝说道:“大娘你方才说那东西,是不是受人指使?你说出来,别害怕。” 那老汉杵在那里仍旧没有做声,而那大娘听着事有转圜余地,立马纳头便拜道:“我说,我说!二位大侠不要杀我们,不要杀我们,那东西,东西就是……” “就是什么!” 莫仲卿见她吞吞吐吐已有些不耐烦地喝道。 那中年妇人一阵哆嗦,低着头忽然拔腿就跑。她跑的原也并不快却出人意料,一转眼就已冲出了门外没了踪影。 “她为什么要跑?” 莫仲卿一愣,立刻要追,岂料那老汉一声不吭地挡在了面前。 莫仲卿恼怒之下也不多话,临门一脚向老汉猛地踢去,口中已吼道:“让开!” 但听“嘭”地闷响,莫仲卿这一脚已用上了三分力道,用来对付身前老汉本也该绰绰有余,岂料那老汉双手死死紧扣门框木槽,硬生生地受了这一脚,十指指甲翻开却仍是没有松手,那看似佝偻的身子更是尽力挺直! 莫仲卿心头一震、就听老汉缓了口气,吐了口血沫子,面色冷硬道:“呵!想不到你这小子不是普通人,好、好,果然是报应来了!不错,老子开的就是家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店,一切也都是老子指示的,你要泄愤就杀了老子!” 老汉说完,闭目待戮,可旋即就听耳边轰然一声碎响,于是睁眼再瞧,满目灰尘中只见地面木板上不知何时已然破了个大洞,显见面前二人早已震塌了地板,追了下去。 老汉一面心惊肉跳,一面急急跑上前去低头一看,就见那莫、白二人已从洞中跳下,追着自家老伴的身影向后方厨房疾去。 老汉见着面色剧变,猛地一拍大腿将心一横,也跟着合身下跳,岂料情急之下丝毫不顾忌自己根本不会半点武艺,又怎能效仿先前二人从这三人多高的二楼跳下呢。 这一跳之下也果然崴到了左脚,身子立马趔趄歪倒撞翻了一堆方桌长凳,痛得直冒冷汗。 可看着眼前莫仲卿二人消失在转角的身影,只得咬着牙拼着老命,站起身来一瘸一拐扶着身旁桌椅向着后方挪去。 再说莫仲卿与白素衣二人追着前方中年妇人的身影进了一间似是灶屋的地方。 甫进屋来,但见那妇人站在一笼蒸屉旁,一手捧着一个瓷坛,一手握着剔骨尖刀,遥遥指着二人,惊恐道:“不要过来,在过来我就,就…” “就怎样” 莫仲卿断喝,他又哪里会受一个妇人的威胁。 本想这就飞身上去拿人,但一想到方才老汉拼命护着她,心下终是软了三分,一面缓缓逼近,一面强压着怒意沉声道:“我不想伤了你,你最好将手中的刀放下。” 莫仲卿说的很慢,步子也迈得不大,想来是在给那妇人时间考虑。 可那妇人见莫仲卿靠近,已如惊弓之鸟般忽地闭着眼睛一阵挥刀乱砍,打得身旁锅碗瓢盆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而当她不小心将身旁蒸盖也一并打翻在地时,屋内二人乍一瞧见内中所蒸之物,面色不由狂变。 那蒸笼里蒸的哪里还是包子,分明就是颗颗已被蒸得肿胀不堪似乎一戳就烂的人头! 看着那颗颗头颅有的闭着双眼,其内两眼鼓胀大如灯泡,而有的怒睁着双眼瞪视着四周,彷佛也同样瞪视着二人。 显然,他们个个死不瞑目! 白素衣见状惊得后退一步,脸上苍白一片已是尽无血色。 在看那莫仲卿见到笼中景象后,他已不难想象自己吃的包子是何肉馅儿做的了,这双手猛地一阵哆嗦,指着面前妇人叱道:“好你个毒妇!这般阴损歹毒!到底暗害了多少人!今天我若不杀你当真天理难容!” 这莫仲卿做足了气势飞身上前,那妇人骇得双腿一软已发疯般将手中瓷坛朝莫仲卿掷来。 但听“啪”地一声碎响,迎面而来的瓷坛被莫仲卿应声斩碎,从里面赫然爬出一只一尺来长,全身暗红的蚰蜒来! 莫仲卿正在气头上,猛然看见这等豢养的毒物,一脚便将这它踩得噼啪粉碎,汁液横飞下,溅得满靴皆污。 那妇人一见蚰蜒被踩死忽然安静下来了,整个人忽然呆住了。 莫仲卿见她这诡异的举动倒也不忙着上前,刚想问话就见那老汉一瘸一拐匆忙赶来,见到地上死去的蚰蜒,面色陡然一变,跟着就道:“完了……!” 莫仲卿皱眉,忙问道:“什么完了?” 老汉摇了摇头,跟着竟也一屁股软倒在地仿佛天塌了一般。 莫仲卿与白素衣见了这一对老夫妇的模样好生不解,刚想发问,却不料那老汉对着二人已喝道:“你们走,快走!” 莫仲卿知道这老汉方才能生生受了自己一脚而面不改色,便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 而如今能让这条硬汉顷刻变色的事情想来绝不是什么等闲之事。如此一来自己哪里能轻易离去? 更何况他对这个老汉还是抱有相当的好感的。别看他言语冷淡,说话咄咄逼人,甚至刚进门时还要驱赶自己,但现在想来那又何尝不是在有意提醒自己快快离开? 是以,莫仲卿并没有立刻离开,反是压下了心中的火气,耐着性子劝道:“大伯,你别慌,在下和这位朋友俱是有些武艺在身,等闲歹人自然不在话下,何不将事情原委说与我等听听?莫是哪家强盗土匪逼你们做的?” 白素衣也道:“是啊,你们将事情挑重要的告诉我们,我们也好想个对策。” 老汉摇了摇头,冷冷一哼。 莫仲卿见老汉不想说却也不问了,转而道:“好,那既然如此、不若咱们一起走。” 说完便要来扶老汉。 岂料老汉一把撇开莫仲卿,忽然双目赤红,歇斯底里地吼道:“老子和我那苦命的婆娘能走不早走了!倒是你还不快滚!难道想害这女娃子和你一起死在这里!” 莫仲卿神色微变,他虽仍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但见老汉这般坚持想来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转而默默的向老汉作了个揖,也不去管早已呆坐的妇人,拉起神色不安的白素衣急急向外走去。 他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也知接下来定有一番拼斗,既如此不如趁现在去马车上将剑取来好做好万全的准备。 可当二人甫踏出屋门几步远,忽觉脚下一阵地动山摇,晃得二人几乎立足不稳。跟着瓦砾震颤,墙角开裂,地面更是出现了一条条不规则的豁口裂缝,仿佛地面行将崩坏。 “小心,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下面。” 震颤中,莫仲卿脸色急变,这话音刚落就听身后屋内那妇人的惨叫已划破了天际,二人惊身回顾,全身汗毛立时倒竖! 此刻漫天飞雪犹如纸片般挥洒的黑夜中,只见一条四丈来高,九尺来宽,周身从头到尾密布长长足节的巨型蚰蜒赫然从地下破土而出,捅破了那灶房的屋顶,犹如一面巨幅锦旗般挺在了空中。 而那妇人已被前足合身洞穿提到了蚰蜒头颅的面前,紧接着从它口中伸出一支布满粘液的食管,对准妇人猛地一戳! 只听扑哧一声闷响,那食管就插进了妇人脑袋之中,随即就见那妇人面容急剧干瘪,双眼凹陷,两只眼珠子以及脑内红白之物转瞬便被一同吸进食管之中。 二人骤见此景尚不及反应,就更别说那屋中的老汉了,可谁知也仅仅一个短暂的停顿就见那老汉双目赤红,眦睚欲裂,愤然大吼道,“老婆子!!” 这吼声之间人猛地冲到了巨型蚰蜒身下,一把拾掇起妇人手里掉落下来的剔骨尖刀,对着半截还在地中蚰蜒腹部就是一顿猛捅。 这含怒出手,力道胜于平常,竟也让他数刀之下,将刀尖一举刺进蚰蜒腹中,直没其柄。 那蚰蜒吃痛,嘶嘶长鸣,抛开已成干尸的妇人。腹部两旁的三对长足猛然一合,转瞬数只前足便洞穿了老汉的全身。 那老汉猛然一口鲜血喷出,转瞬便被蚰蜒从下而上,顺着一根根长足迅速递上头部。 在运递过程中,那每一根长足刺穿老汉的身体却又故意避开头部和要害,似乎是想将老汉折磨一番才将其杀死。 直到老汉整个身体被长足如此运近蚰蜒头部时已是气若游丝。 他从高处看着地上莫白二人从马车上拿出长剑,正迅速回转过来,他摇头一阵苦叹,再望了望那地上早已干瘪的妇人,忽又大笑了起来,面色益发冷静道:“老婆子别怕、你的罪有我来背,你下地狱有我来陪!!” 转眼又等着巨型蚰蜒大笑道:“呸,你这头畜生,来杀我啊,到是杀啊!哈哈哈哈!” 此刻天色凄然、风残雪烈,老汉的狂笑声竟隐隐盖住了风雪呼啸,划破了天际也传到了二人耳里。 然而下一刻,那蚰蜒精怪仿佛已被激怒,它并未再伸出食管,而是嘶叫一声,就此闷头而下,咬住老汉前半身,随即插在老汉身上的双足极其兴奋的上下蠕动,又陡然向外一张! 立时,只听一阵骨裂肉碎般地撕扯声响起,老汉已在空中被肢解成了数段!霎时、鲜血遍洒,遍染飞雪,绯雪当头,滴落莫、白二人心间。 第一百三十七章 险中险难言 这老汉的死既惨烈又悲壮,既无奈又顽强。得夫如此,妇复何求? 莫仲卿与白素衣此刻互望一眼已无需言语交流,满腔激愤促使着二人同时一左一右,持剑、上跳,临屋,飞斩! 转眼之间两道笔直的青光划破黑夜,划过巨型蚰蜒,划落漫天舞雪。 这两人心有灵犀,瞄准的均是蚰蜒精怪的上半腹部,这一左一右夹攻而上,必定能将精怪腰斩,岂料那蚰蜒智商不低也不是什么一般的山精野怪,毫厘之间瞧准受击部位,合起数对长足死死护住了腹部。 二人分别从一侧房屋落到另一侧屋顶,数对长足也跟着齐齐摔落,那长足齐平的断口处腥臭的汁液顿时乱洒,犹如破了口的喷泉直泄而下。 蚰蜒吃痛之下,急急一声厉啸嘶鸣,进而发疯般向着二人冲撞而来。 所过之处,扫起一片雪沙,转瞬间墙倾屋毁。 二人纵身跃离,蚰蜒见一招不中又奋力横扫而来!沿途房屋被那他那巨大的身躯纷纷铲毁,如此大的动静之下,合村上下竟然无一所屋子亮出灯来。 二人此刻方才终于明白,恐怕这红菱村除了那对夫妇外早已没了活人,是座死镇。 二人对视一眼,飞快在各个空屋间来回窜挪,打定主意要耗一耗这蚰蜒的体力。 时日一久,在连撞十几栋街边瓦房后,那蚰蜒动作果然愈发缓慢显然有些力竭。 “看来这村中的蚰蜒精怪并非那芷涟,也非那高德顺,只是一头成了精的低等野怪罢了。” 莫仲卿一面寻思着,一面回身一斩带起数对蚰蜒长足,转而又飞快向着蚰蜒一直未曾挪动还埋在灶屋地面中的腹部奔去。 他的目标倒不是灶屋也并非其内的蚰蜒腹部,而是它身前那所唯一的二层客栈大屋。 蚰蜒精怪不知他的想法,见他向自己腹部奔去,嘶叫一声遥遥竖起了长身,打算来个以逸待劳,从高空俯视着莫仲卿的一举一动。 可哪里想到莫仲卿纵进客栈便不再出来,转眼白素衣也跟着躲进了客栈。 蚰蜒精怪舞着千对长足等了一会儿,见二人迟迟未出,一双眼珠子不禁凶光大盛,奋力长嘶中已一头猛扎而下,带起客栈屋头片片飞瓦残木,直从顶层穿刺到了底层,跟着定睛一瞧,这才发现二人竟然稳稳当当坐在长凳上各自休息,那面上的神情隐隐透着几分嘲弄之意,显见对破顶而入的蚰蜒颇不以为然。 蚰蜒见着赫然大怒,霎时双眼猩红朝着二人急撞而去! 二人一左一右匆忙跳开于屋中来回周旋,蚰蜒穷追不舍,转而已将客栈梁柱撞得七零八落眼看整间二层客栈已是摇摇欲坠。 “就是现在!” 突然、莫少英一把拉起汇合而来的白素衣,齐齐拍向身旁最后一根梁柱,随即但听‘咯吱’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整间客栈轰然倒塌,二人于这间不容发之际闪身退出,那蚰蜒愤吼欲追却被倾塌的客栈死死压住,嘶叫声戛然而止! 二人心中俱是一喜,过得一会儿随着残椽断柱上的烟硝沙雪渐渐飘离,方才瞧见那蚰蜒精怪此刻双眼紧闭,双颚中的食管已微露头部之外,其他部分皆已被悉数压在了瓦砾之下,瞧起来一动不动许是死透了。 莫仲卿有些不放心道:“素衣,在这里等着,我上前去补一剑以防万一。” 白素衣轻轻颔首看着莫仲卿执剑缓缓走上前去。 临到蚰蜒头前,莫仲卿反手握剑这便要补上一招时,忽然那蚰蜒一睁双眼,猛张双颚,那口中食管已直直刺来! 电光石火间,莫仲卿一惊欲闪身急退却赫然发现那食管就在莫仲卿面前一尺多处停了下来,看着那食管不断挣扎抖动的模样似乎已伸到了极致,根本伤不到莫仲卿分毫,不过饶是如此,那长如尖刺的食管上带起的阵阵恶臭倒是让莫仲卿鼻子一歪,差点背过气去。 与此同时,身后白素衣见莫仲卿有惊无险暗自松了口气,谁知就在她举步上前时突觉地下传来一阵微微抖动,转眼,就见莫仲卿眼神惊变,飞身扑来,嘴里道了句:“小心!” 只道了半字时,一段尖锐无比的尾部突然自白素衣身后地表破土而出,扎向白素衣的后心! 说时迟那时快,白素衣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不受控制般闪身一挪,竟侧腰堪堪躲过! 就在她惊愕不定时却瞧见那迅猛无比的尾部尖端见自己躲开似乎并未放在心上,而是去势不减向着前方飞身来救的莫仲卿刺去。 当白素衣突然明白这蚰蜒尾部真正目标仍是莫仲卿,脸色“唰”地惨白。 这一人一尾已于空中相撞,但听‘当’的一声轻响,那蚰蜒尖而锐利的尾部已擦着剑锋激起一片刺耳的撕拉声响,莫仲卿虽如此用剑格开了它,岂料那尖锐的尾部忽又急急收住去势灵活一转,复又猛扎而回,将莫仲卿刺了个对穿,尖锐的尾部透胸而出,又瞬间被蚰蜒尾部合身拖入洞中失去了踪影。 白素衣此刻心神巨震,执剑的右手竟止不住的颤抖。颤抖自然不是害怕,而是一股无边的怒意充斥胸间。这股情绪令她思维一滞就听心间某个声音忽然懒懒一笑,“你与我抗衡了这么多天,看来要白费了。” 白素衣身子一抖,艰难地回应道:“救他。” 那声音又笑道:“这么说你答应了?” 白素衣脸色一白,突然,她银牙一咬竟是反手一剑向着自己心口刺去,只不过这剑还差点到胸口她便两眼一黑,就此失去了意识。 如果现有外人在侧,可以看出她根本没有倒下,甚至脸上还挂着一副令人迷醉的笑意。 “好刚烈的小妮子,你不在乎这副身子我可在乎着呢!” 说着,只瞧她微微侧头看着蚰蜒精怪撞开瓦砾又将身躯高高竖起,此时那刺穿莫仲卿的尾部依然从洞中收回,而昏死中的莫仲卿已被它从尾部递挪到头前,那根长长的食管再次伸出,危险已迫在眉睫! 不过此时的“白素衣”似乎并不着急,她微抬臻首,面上微微一笑执剑遥遥一指! 突然间、周身四面八方一丈开外不论是地上积雪还是空中飞絮皆都被一股惊人的气流震得四散而开犹如冰雪初融。 而执剑所指处那头蚰蜒仿佛感受到莫大压力般已是停止了所有动作,俯身凝视着眼前女子,巨大的身躯竟然开始不住倒退似是极为忌惮。 “白素衣”见它如此,忽然有些失望般摇了摇头,转眼便缓缓步上前去。 随着“白素衣”每近一步,蚰蜒便嘶吼一声,仿佛即是示威也是警告,然而“白素衣”似是无动于衷,依旧我行我素。 直到临近跟前,那蚰蜒已是忍无可忍,忽然失了理智般爆啸一声,提起那只引以为傲的尾端再次向着面前白素衣接连不断地刺去,速度之快,恰似飞矢利箭齐射,数十枪尖叠出。 半息之间,那尾端尖刚刺了十六下,白素衣已闪了十八下!就连周遭空气都连接不断地出现了刺耳的破空声,显见此刻“白素衣”更快,更迅捷。 而在第十七下时“白素衣”忽然单手从下而上斜斜一挥,只见漫天风雪中一道冷光霍然斜出,蚰蜒尾端骤断!其内汁液未及喷出,白素衣已然随着冷光闪至蚰蜒面前半空之中,紧接着微微一笑,凌空一斩,当头劈下!动作连贯程度就好似在高达数丈的空中携着冷光画出了一道从下而上又由上直下的锐角一般! 是的,剑光锐利,双眼锐利。 第一百三十八章 险中险难言(二) 随着冷光急剧而下,蚰蜒的躯体犹如一根巨大的甘蔗般被剑身从中爿开,临到一半,长剑不堪重负应声崩断。 “白素衣”却并未就此收手,而是松开剑柄变掌为刀再次变本加厉狠狠斩下,一时间,那蚰蜒青壳崩碎,其内红绿汁液乱洒,溅在了白素衣的手上,脸上,那一袭白衣更是染得花花绿绿不成模样。 而蚰蜒此时已是双目死灰,长达四丈的躯体进而一分为二轰然倒毙,那两侧的千足兀自抽搐抖动不已,当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此刻,“白素衣”的一张脸始终带笑,对于她体内的重虞来说斩杀一只山精野怪实在是最最微不足道又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重虞顺着蚰蜒遗留的大滩血迹,来到蚰蜒分裂的头部处停了下来。 她定眼瞧了瞧,神色旋即显出了一丝讶色,跟着迅速出手从中摘出一枚满是污秽腥臭的珠子来。随后就地在雪中擦了擦,一颗明亮无暇形似碧珠的蚰蜒内丹便呈现出原本应有的色泽。 重虞本想立刻将它吞下,可拿捏着内丹的右手骤然一僵并未继续将内丹送入口中。 那重虞见着忽然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瞧了不远处莫仲卿一眼,道:“好吧,你既然求我,我就帮上一帮,但你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话未完,她已一步闪至莫仲卿身旁,右手并指在自己左臂上轻轻一割,大片鲜血便顺着皓腕滴在了蚰蜒内丹上,转眼,那丹身寸寸龟裂,鲜血便由着缝隙缓缓涌入其间。 片刻之后,那丹色已由碧转粉。粉丹在鲜血浸润中逐渐转变着色泽,而当周身鲜血悉数吸尽时,整颗丹身已染得嫣红无比煞是好看。 重虞随手就将内丹摁入莫仲卿胸前巨大的伤口中,血肉模糊的伤口也立马就不再淌血。而更为神奇的是,那红惨惨黑黢黢的伤口中竟奇迹般地生出无数鲜红的肉芽,肉芽快速交叠,融合在一块儿,转眼便形成了一张红色嫩膜盖住了原先的伤口。 莫仲卿呻吟了一声,却仍是拧紧了眉头不曾睁开眼,显见他虽仍处于昏迷之中,但这蚰蜒内丹经重虞一番炮制已成了救命的灵丹,他这条小命看来是捡回来了。 可重虞知道这还不够,她更是那种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的人,只瞧她看着面色惨白的莫仲卿眉头皱了皱,愣了一会儿,眉头一挑,竟带着丝丝戏谑之色就此俯下身段对着莫仲卿亲了下去。 若是细心人便不难瞧见二人这纹丝合缝的双唇之间,隐隐有一缕红芒从重虞的唇中送出又缓缓注入莫仲卿的口中。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大雪在重虞那背上堆起一层白色绒毯之际,这才见她微微直起僵硬的上身,脸上虽尽显倦意,却仍是笑意十足地道:“好了,我重虞从不欠人恩情,这下算是将你俩的恩情彻底还清了,这小子有了我渡进去的元阴便有了我龙族的气息,以后就算进了妖界也多半能横着走。” 说着,这重虞也不理会躺在雪地中的莫仲卿打算就此踏空离去,却不料这脚步刚刚提起忽然收住,霍然扭头望向西南方向颦起了眉头。 她已感到一股既强大又熟悉的气息快速朝这里赶来,心中略略一想已知道来人是谁。 “祁彦之,哼!” 重虞虽在冷哼,眉宇间更是充斥着一股杀意,但她知道这副身体终究是白素衣的,虽经自己炮制已是半妖之体,但也绝不会比原来已应劫成功的本体强横,方才渡了几口元气洒了些精血就已让她有些力不从心了,更何况在遇到那等强大的对手? 生死存亡间,重虞眸中精光连闪飞快的思索对策,转眼她眸中一亮,跟着索性两眼一闭,就此倒地不起晕了过去。 怒嚎的风雪依然未止,片刻便将蚰蜒巨尸掩盖,在它近旁躺着的两人也早就蒙上了“雪被”与天地为之一色。 而就在此时,一名身披月白鹤氅,神色淡漠的男子出现在西南角远方尽头。 不到一会儿,他就从远方来到了近处,又在眨眼进到了跟前。若仔细看,他的每一步似乎都只在白雪上留下一丝浅浅的足迹,轻得仿佛未有人走过一般。 他来到二人被雪埋之处看了看四周,这才蹲下身来抹开积雪,探了探二人鼻息,又看了看那莫仲卿逐渐愈合的伤口,这般顿了顿便夹着二人转身离去。 然而刚走至一半却又顿住了身形,眉宇一凝之下忽又松缓开来再次从容而去。他这一顿之间显然察觉到了什么,但似乎并不打算理会。 随着男子离去,东北角小巷中赤着脚丫瑟瑟发抖的瘦小身影,这才敢将拼命捂住小嘴的双手缓缓落下,而那惊骇之色却未曾消褪半分,仿佛那份惧意已深深映入了心底。 而这个小小人影便是失踪已久的叮当。 雪后初晴、梅花正艳。 一夜微风吹拂,梅朵轻摇之下、一抹粉雪簌落,万点嫣红乍开。这银装素裹、遍染冬红的盛景乃是云踪山梅林小筑中最美的一刻。 有道是美景需人赏,美酒待人尝。面对如此绝丽景致,祁彦之也不免来了些兴致取下挂在墙头的玉笛只身步出门外,将挽着长发的断梳拆下端端正正摆放在石桌积雪上,也不理那脱去束缚的发丝就地吹奏了起来。 笛声悠扬浅进,婉转徐昂,这不是首欢快的曲调,然而经过梅林间冬鸟声声啼和,一下子就明朗了许多。 鸟声相伴,笛声轻扬,一首笛曲已毕,一只斑鸠却立在笛端依然不住地鸣叫。 祁彦之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微笑,右手向前微探,那斑鸠就一下跳到了指背上唧唧喳喳个不停仿佛甚是喜悦,而下一刻随着身后竹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那斑鸠也惊得离手而去。 “醒了?” 这声音平淡温和自然是出自祁彦之之口。 而推门出来之人则是之前昏迷在雪地上的莫仲卿。 此刻他面色红润丝毫不见原本青黑之色,可醒来之后并不曾见到白素衣,所以面带隐隐焦急,声音更是有些生硬道:“先生有礼了,不知道素衣现下何处?” 祁彦之注意到了他虽仍在喊自己先生,但比起以往的“祁先生”来多了几分严肃,少了几分亲近,显见在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不小的成见。 不过祁彦之似乎也并不着急回答而是先行缓缓坐了下来,这才对着莫仲卿温和道:“坐,我知你现下的疑问绝不止这一件,不如你我二人坐下来慢慢的说。放心,白姑娘一切安好,不过此处没有女眷难免照料不周,所以我将她托给你的师娘和婉溪一同照顾。” 莫仲卿暗暗松了口气,他的确有很多事要问,但是看着这半师半友的祁彦之,心里那些本已想好的质问之词临到头来却又有些难以启齿了。 只得依言坐在祁彦之对面石凳之上一言不发。 祁彦之笑了起来:“你可是觉得我骗了你?” 莫仲卿一愣,迟疑一阵,仍是生硬:“是!” 祁彦之点了点头,忽然伸出一指在圆桌的积雪上画了一个太极,转而指着它道:“万物阴阳相合,缺一不可,你以往认识的我只是这阴阳之中的一面,想问什么就问吧。” 莫仲卿没想到祁彦之竟能如此坦然,心头种种疑问更想一股脑儿地抛出来,然而再一想所问之事当真犹如一团乱麻,只得循序渐进地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四日。” “那是先生救了我和素衣了?” 祁彦之摇了摇头,道:“倒也不算。先前我在山中感到东北方向有一股冲天的妖力,遂起身前往探看,但当我到时,那股沛然妖力又隐伏其间,我寻着那一丝蛰伏的妖力拨开积雪却发现你与白姑娘正躺在一起,而那股妖力就是从白姑娘身上隐隐透出,至于旁边那只蚰蜒精怪早在我到前已是死去多时。” 顿了顿,他又道:“我很奇怪,白素衣虽有妖族血统可却是地地道道的人身,按理说不可能拥有这等纯正的妖力,那白发那眉间朱砂更让我想起了那日的重虞,你可否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莫仲卿听完并未急着回答,反是站起身来郑重一揖道:“先生方才所问学生都可一一作答,但在这之前,请先行回答仲卿几个问题!” 第一百三十九章 险中险难言(三) 祁彦之闻言微微挺直了身子,面上竟也显出了几缕郑重之色,仿佛接下来的话题不自觉地使人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甚至还从他的嘴角旁捕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坐在对面的莫仲卿不由微微一顿,仿佛很是诧异,这些细微的表情他从未在祁彦之身上见到过,仿佛另有苦衷。 莫仲卿也同样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不会好听,甚至会有咄咄逼人的味道,但既然来了便不能不亲口问个明白,不论是为了他们之间这个半个师徒的情分,还是为了接下来白素衣的安危。 只见他郑重一礼,随后面色再度肃然道:“不知先生是从何时开始就已知晓素衣的身份了?” 祁彦之坦言道:“从初次见到白姑娘额间有一缕白发开始。《鉴玄录》上曾提及妖帝离吻的样貌,虽只言片语一笔带过,但那白发印记却令我记忆犹新,然而当时我也只是怀疑,所以……” 祁彦之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那意思莫仲卿又怎会不明白。他也不止一次有过这种推测,然而直到这种推测被这个廿年来亦师亦友的祁彦之友亲口印证后,胸中那颗心除了淡淡地失望外更有几许说不清道不明,闷在心头却又不能畅之于口的愤慨。 莫仲卿抓起一把积雪紧紧握住,看着面前这个有如亲人般陪伴自己长大的祁彦之没有说话,小半晌直到手中积雪化成了冰水,才沉声追问道:“所以那天先生是假意要我俩护送,暗中好观察素衣的一举一动。” 祁彦之道:“是。” 莫仲卿道:“所以即便山谷面对强敌金彪五,花谷遇花妖芷涟,几次遭逢险境你都隐忍下来无动于衷?” 祁彦之点头。 莫仲卿道:“所以先生在明知素衣有可能是妖的情况下,仍教以雷咒灭敌险些枉送了自己的性命!” 祁彦之沉默。 莫仲卿一连问了三个所以,脸上神情激动万分终于愤然而立,手中冰水‘咯吱’作响。 他将憋在心口的疑问全数吐露,满以为问出之后祁彦之要么会带着愧疚诚恳道歉,要么冷眼相向矢口否认。 然而他根本没有这样去做,而是静静看着情绪有些失控的莫仲卿反问道:“你可认为我手段通天?” 莫仲卿没有回答,然而那副神色已是大为肯定。他知道这个祁彦之的修为只怕比重虞还要高明。 祁彦之一笑,又问道:“那你也一定会认为我无所不能?” 莫仲卿想都不想便应道:“难道不是?” 祁彦之听罢不置可否,转而指着桌面上的太极图,淡淡地道:“世间万物就像我画的‘阴阳’,若有我这等存在,那必然会有另一个截然相反的存在,如此才能造就世间平衡,相对制约。我之前一直隐忍不出手一来便是囿于‘门规’,二来也不想搅动这天下运势的发展,破坏这隐隐之中的平衡,” 这句话若是旁人说来莫仲卿就算嘴上不说,心中多半也会嗤之以鼻,寻思着哪有人敢如此大言不惭,净往自己脸上贴金。 但他知道祁彦之根本不屑这么去说,以他这种修为别说是搅动天下运势,便是执掌万物生死恐怕都不为过。 可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而更关键的是这句话仍有一个极大的破绽。 莫仲卿也已问道:“可你最后还是出手杀了重虞,这又是为什么?” 祁彦之苦笑了起来:“当然是为了私心。” “嗯?” 莫仲卿本以为他会再编造一段故事企图说服自己,却不曾想竟这种最浅显不过的道理。 私心谁没有,他祁彦之为何就不能有,他从来也未说过自己是一个好人。 莫仲卿突然觉得一直以来都想错了,也从未真正认识过祁彦之,而一个像他这种修为通天,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的人,他的私心又是什么? 祁彦之道:“我要救醒一个人。” 莫仲卿诧异道:“这就是你的私心?” 祁彦之接着道:“不错,因为这份私心我每年悬壶济世游走世间,因为这份私心我广结善缘朋友遍天下,因为这份私心……” 莫仲卿在认真地听着,从祁彦之的话语中,他已感受到了这个人在他心目中至关重要的位置,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 莫仲卿带有询问的目光已望向了祁彦之,可后者却偏偏移开了眼神,站起来身来,缓缓道:“我还不能告诉你她是谁。” 莫仲卿点了点头,又道:“那你至少得告诉我,这和素衣又有什么关系。” 祁彦之再次沉默。 这份沉默让莫仲卿有些不安,眉角也深深皱了起来,若换作别人这般言语闪烁,含糊其辞,莫仲卿必然已经不想再说下去,可若祁彦之直说“没有”,他也决不会相信,但此时此地这份沉默实在叫人难以琢磨。 祁彦之话锋一转,将他的思绪又拉回了现实之中:“不管怎样我终究为这私情致使你与白姑娘屡屡涉险,若是不被你等原谅也在情理之中。” 说着,祁彦之笑了起来,笑容中竟有几许苦涩和落寞,这同样也是他不曾有过,宛似即将失去一些宝贵的东西却又不得不割舍的神色。 莫仲卿很清楚若撇开白素衣,祁彦之对自己着实不错,不仅教了自己数十年医术,还三番四次在危难时相助,远的不说,若最近一次没有祁彦之相助,恐怕自己早已死在红菱村了吧…… 既如此,自己又为何不敢再条件相信他一次?而更关键的是素衣体内的重虞怕也只能经他的手来祛除。 自己恐怕也别无选择,若不然也不会来到这里。 莫仲卿看着祁彦之,深吸一口气,随后便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先生的既然有难言之隐那学生也不必多问,然而素衣虽身有妖族血统却从未曾加害过一人,不知先生可能放过她?” 祁彦之转首轻笑道:“瞧你这话说的,当初教她雷诀时,我就已确定她的身份,若我有心想必她活不了这么久。” 意料之中的答案。 莫仲卿暗暗舒了一口长气,忽然面带些许愧疚道:“其实我也有事隐瞒了先生。之前在无名岛上重虞濒死之际将她的内丹托付我让转交给素衣,当时我乍见先生的身手,心中除了惊骇之余却也有戒备之意,所以未曾与先生说实话,还望先生……” 祁彦之摇了摇头,截口道:“无妨,人之常情,若我是你也会这么做的,只是不知那枚内丹现下还在白姑娘身边么?” 莫仲卿翩然一礼,郑重其事道:“这便是晚辈此次携素衣回山的目的,内丹自然还在,但是却让素衣吞入了腹中,而那重虞却接着素衣的身子重生了!” 莫仲卿说到此处便将京城遇险,素衣吞丹直至其身上出现的异常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祁彦之听得颇为专心、神色渐渐复杂,直至最后才缓声道:“难怪我先前检查过你的身体发现期间也有颗内丹妖力残存。” 莫仲卿一听,惊坐而起道:“什么!” 祁彦之笑了笑罢了罢手继续道:“不用担心,我想说的是那枚内丹已被某种秘法尽数化去了妖戾之气,所以你吃下去的不仅没有丝毫副作用还会起到固本培元百毒不侵的效用,我原本也不解你为何有这等奇遇,现下听你这么一说,事情也就变得简单明了。若是所料不差,你吞下去的那枚丹珠应是之前那只蚰蜒精怪的内丹,而喂你吞丹之人又或者真正救你的人应是那白姑娘体内的重虞无疑。我之前倒是稍微探查过白姑娘的身子,倒未发现其中这般变故,现在想来倒是我大意了,居然一体两魂。” “不错,这‘一体两魂’乃是夺舍失败后的产物,不是夺舍之人希望看到的结果,毕竟没有一个人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另一个人知晓。只是我却也知道若这是那应龙重虞精心策划后的结果便不可能有夺舍失败的可能。” 祁彦之的一番话仿佛一根钉子扎到了莫仲卿心里。 他本以为重虞定然是夺舍中出了什么差错才不得不与白素衣共享一个躯体,可听祁彦之这般一说,岂不是表明重虞并未将事情做绝,而她之前更是一直有恩自己的。 那自己现在这般去做,是不是“忘恩负义”? 祁彦之看出了他的犹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重虞的魂魄若留在白姑娘体内始终是个祸患,时日一久难免不保证那重虞不生异心,亦且我并没有说那重虞这么做没有其他目的,所以你不必自责,你现下赶往师门一趟,明日带白姑娘来此处见我,一切就由我来定夺吧。” 半柱香后,祁彦之缓缓站起身来看着满腹心思的莫仲卿就此离去,忽然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昭怡,我这样做对吗?” 第一百四十章 险中险难言(四) 世间原本没有对错,有的只是立场不同。 反复捉摸这句话的莫仲卿此刻已领着白素衣走在去往梅林小筑的山道上。 他并没有因祁彦之答应助他祛除白素衣体内的重虞而显得十分高兴,脸上也总是挂着一丝淡淡的愁绪。 白素衣今日换下了那身白衣色调,换上了一套明黄襦裙,足踏锦绣棉靴,手戴冰璃镯。 而那面上更是青黛画眉、朱唇点绛,秀带绕发垂鬓角,朱钗作嫁金步摇。走起路来,那钗簪上的大小碧玉玛瑙明映交辉,使原本一副病怏怏的面容增色不少。 这倒不是她自己的主意,实在是耐不住那云踪派小师妹莫婉溪三番四次地苦苦央求,也就顺了她的性子。 可她没想到的是,这小师妹得了应允便一发不可收拾,从昨天到现在总共给白素衣换了不知多少种发饰,什么双环望仙髻,绕顶碧螺边,就连五六七岁女孩所梳的“包包头”都给白素衣来了个遍儿。 而小师妹丝毫不觉得这是在“折腾”,甚至还微嘟小嘴,义正严辞地补充道:那祁叔好歹是莫仲卿半个师父,若不打扮得漂亮体面些,祁叔转眼一不高兴怕是不答应你俩的婚事。 这一番强词夺理叫众人听来哭笑不得,好在其母张雅君适时阻止,给白素衣换了一套明黄衣裳便任由二人离去。 不过让白素衣有些欣喜的是,这一番“折腾”并没有白费,至少此刻莫仲卿看自己的眼神分明多了些其他的味道。 注意到这些的白素衣心中微微窃喜,就连这话也变得俏皮了起来:“这一路上你总共咽了十八次口水,真有这么口渴吗?” 莫仲卿稍稍一呆,没有应话,那专注的神情已诠释了什么叫做赏心悦目。 白素衣见他如此反应,不禁吃吃地道:“我真有那么好看?” 莫仲卿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道:“我不是在看你,我是在捉摸这些珠钗玛瑙。啧啧啧,我之前从未见过小师妹戴过这些小玩意儿,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这么多,即便是师娘的也未必有这么多的家当呢!” 白素衣闻言立时瞪大了眼睛,忽觉脸上烧得厉害,不由咬着唇角道:“你就不会骗一骗我么……” 莫仲卿故作惊讶道:“哦?我刚刚就在骗你啊,难道你不曾察觉?倒是怪我、怪我…” 莫仲卿嘴角扯了扯,那种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实在叫人看着憋气。 白素衣当然也在生气,已伸出一只“魔爪”掐向了莫仲卿腰间的软肉道:“越来越像你那个二师兄了,恁般贫嘴耍滑!” 岂料话没说完,那莫仲卿便当即大叫一声,脸上尽做痛苦之色。 白素衣明知他在装可怜,却仍是有些不忍道:“真疼了?” 莫仲卿满脸委屈道:“当然疼了!” 白素衣忍住笑意道:“那你待如何?” 莫仲卿眼神一亮,立时会意,当下就附耳软语相求:“娘子今日发饰若星辰,脸似那月娥,实在叫人看着心痒痒,不如叫我亲下可好?” 大胆火辣的话语直叫白素衣听来面色发烫,她委实没有想到突然之间莫仲卿会提如此要求。 而更过分的是这微微愣神之际,莫仲卿已将一张脸悄悄凑了上来,仿佛迫不及待又势在必得。 白素衣只好匆匆闭上了眼睛,任由面前之人“胡作非为”,同时嘴角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息 两息, 此刻的时间仿佛均已停止,周遭也早已安静,安静得世间只剩下彼此浓重的呼吸。 而就在此时,白素衣忽觉自己胸口衣襟被人拨弄了一下,随后便觉一块冰滑之物贴着肌肤滑进了衣内。 白素衣身子一颤,脑袋嗡然作响,面上瞬时红透,她实在没有想到莫仲卿竟如此“大胆”,急的两眼猛睁,却见莫仲卿正冷冰冰地瞧着自己,嘴角却仍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愁苦与不忍之色。 白素衣一愣就听他沉声喝道:“重虞!我就知道是你。” 白素衣不说话了,也并没有显出过多的惊讶,心下微微一叹,面上逐渐显冷道:“你瞧出来了?” 说着刚想移步,却发现身子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再一想方才滑进自己衣内之物,心中顿时雪亮。 莫仲卿捕捉到了面前白素衣眼中的一丝惊慌,不禁沉声道:“方才那枚是祁先生随身温养多年的阳玉,具有镇妖化邪的效用,所以你也不用挣扎,没用的!” 白素衣皱着眉头道:“好,可你想怎样,难道就这样将我送去祁彦之那里?你可别忘了我最近才救过你!” 莫仲卿的脸上显出一丝挣扎与犹豫道:“不错,你是救过我,这是我欠你的,但这不代表素衣也欠你。” 白素衣冷笑:“你倒分的清楚!可你莫忘了若不是当时我出手制止了高德顺,你俩早就死了。” 莫仲卿沉默,一张脸忽青忽白说不出话来,这的确有悖于他以往的处事原则。 白素衣趁机又道:“其实你知道我留在这小妮子的体内根本不会妨碍到她,这么做很大原因只是你自己的私心作祟,你怕说什么话都让我这个第三者听到,哪怕亲一亲也会觉得别扭,而你就因这小小的份别扭想除去我。” 莫仲卿猛地一怔,神情彷佛是被刺中了要害般立时惨白,可随后他的神情却彻底镇定了下来,甚至就连语气也变得坦然了许多,不!是根本不在乎。 “不错,我就是这样。” 白素衣一愣,缓缓道:“很好,看来你为了我那小妮子已经连脸皮都可以不要了,我从前还以为你和别人有那么一丁点不同,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伪君子。” 莫仲卿冷冷回道:“随你怎么想,但你放心,等你被驱离出来后我会求祁先生放过你,这也是昨日商量好了的。” 白素衣道:“你就这么相信他?” 莫仲卿摇了摇头,忽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白素衣刚想接着嘲弄几句就听莫仲卿已迅速接话道:“我或许斗不过先生,但若是先生对你或者对素衣有任何企图就必须先踏过我的尸体。” 白素衣满脸复杂地望着他闭起了嘴不说话了,任由着莫仲卿将自己一把背起负在身上向着不远处的梅林小筑走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险中险难言(五) 二人穿过梅林一路无话,甫入竹屋小筑之中,祁彦之已等候多时。他面前竹桌上摆放着一盏清茶,茶杯中已添进了热水,整个杯口显得雾气缭绕,茶香四溢。 祁彦之见莫仲卿背着白素衣进来也并未显出异色,这本就是二人安排好了的结果。 莫仲卿找了张躺椅,将白素衣安放其上,也不去瞧她脸色,只管扭头作揖道:“祁先生,我已将人带来了。” 祁彦之点了点头道:“你做得很好。天冷,这杯梅茶不仅可驱寒亦有镇定心神的功效,就暂且让重虞喝下去吧。” 莫仲卿心头一紧,他当然明白为何只有一杯泡好的茶水,那分明就是专门为重虞特意准备的,至于这茶水是何功效,怕是用脚趾头去想都能猜到。 莫仲卿看着那杯茶水没有立刻走上前去,反是有些迟疑地道:“祁先生,这……” 祁彦之截口道:“放心,我答应你的自然会作数,我祁彦之绝不伤害她们!” 白素衣冷眼笑道:“可笑,你这等便宜话也只有莫仲卿这只呆头鹅会信你!” 莫仲卿没有出声,那双眼神分明有所不忍,祁彦之见着微微一叹,缓缓站了身来:“还是由我来动手好了。” 说着,也不见他端起茶杯,茶杯便自个儿从桌面上微微漂浮了起来,跟着他来到了白素衣的身旁。 祁彦之道:“白姑娘,得罪。” 白素衣一愣,就见那茶壶已自动漂浮到了面前,眼看着就要倒入自己的嘴中。 可谁知就在这时,那白素衣眼神显出一丝挣扎,跟着就在电光石火间整个身子竟然弹了起来,左手一把将悬浮靠近的茶壶打飞,右手同时亮出了一柄玉质的刀子掷了出去,人也迅速后退,这番动作几乎在一瞬间完成,显见她早已想好了一切。 莫仲卿愕然呆住,他显然没有想到这重虞在祁彦之那块阳玉的镇压下竟还能动弹,他当然也不相信祁彦之会失算,而更叫他骇然的是,这柄玉刃竟不偏不倚地插入了祁彦之的胸膛! “这怎么可能!” 白素衣也是吓得立刻怔在了原地,她委实也不敢相信,这虚晃的一刀竟真能击中祁彦之。 而三人之中神情最为淡漠的要数祁彦之了,他只是看了一眼胸口,眉头一皱跟着整个人忽然化作道道流光犹如光澜一般四散而开。 仅一瞬,这个人就彻底消失在了屋内。 莫仲卿的一颗心开始拼命跳动了起来,他霍然扭头望向白素衣道:“素衣,你居然骗我?!” 白素衣一愣,眼光满含复杂地道:“对不起!但是唯有这么做,重虞姐姐才可能有机会找回自己的肉身。” 莫仲卿道:“你宁愿相信重虞也不信任我?” 白素衣飞快摇头道:“不是,我只是觉得她好歹救过我等性命,我这次帮了她也算理所当然,只是我不曾想到祁,祁先生,他,他……” 白素衣后半句说得吞吞吐吐,双手来回攒握衣角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显得心神不宁。 莫仲卿当然知道她要表达什么,他自然也想通了,重虞既然已离白素衣而去,那枚阳玉自也起不到镇妖化邪的作用,毕竟白素衣说到底还是个人,不是妖物化形而来的人身,所以阳玉不认它。 至于白素衣方才骗他这等事,早已叫莫仲卿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也不会因此而生气,一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对白素衣生气,二来生气也解决不了问题。 而重要的是此刻重虞的肉身在哪里,他见到祁彦之化为流光而散便能猜到这一定是《鉴玄录》中描述的至高境界身外化身,他虽不知道祁彦之有没这等修为,但要说祁彦之被白素衣随随便便一刀刺死那也绝不可能。 那么祁彦之的真身必然在重虞肉身处等着她。 如此一来,重虞可就危险了。 祁彦之并没有将这些告诉自己的,那他究竟还隐瞒了什么? 而就在这时,莫仲卿突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歪跟着便倒,临倒下前,他艰难地扭头望着打碎在地的茶水,心中已是一片骇然。 这祁彦之居然连自己都要迷晕,他到底要干什么! 祁彦之此刻还没有做什么,他只是淡淡地立在冰室之内,冰室中没有点灯,显得黝黑阴森,四周墙面上的冰层更是透着层层幽冷。 而他此刻的一张脸显得面无表情,仿佛整座冰室的温度都没有他这张脸显得冷酷。 “你不该来。” “可我偏偏来了。” “既然来了,你就得留下。” “呵呵呵……” 对面的重虞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得是那么妩媚,那么动人,那么风姿摇曳。而此刻她整个人飘飘忽忽,犹如一张透明的纸片般悬浮在冰室中央,而这便是她离体的魂魄。 至于她的肉身,此刻就好端端地躺在祁彦之身后的冰层里,她也知道明明近在咫尺,却已相隔天涯了。 只是她还是有些不甘心,明明只差一步,明明计划得天衣无缝,明明将最终目的隐藏得很好,却为什么还是被他猜着? “你不给我点解释是怎么看破我行踪的么?也好显出你智慧过人?” “不必。” “为什么不必?纵使你想让我死,也得让我死的明白。” 祁彦之目光微微一动,道:“这是我家,有我最爱的人。” “哈……” 重虞又笑了起来,好似听到天地下最大的笑话一般,她眯着眼道:“真没想到你堂堂一个天人,居然有这等俗欲,看来待在人间百年你也堕落了。” “我不会杀你。” 祁彦之不想废话,他已直奔主题。 “笑话,你觉得我会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这三百年来千方百计不惜一切,不就是为了复活你身后那个凡人女子?我告诉你,你是在逆天而为,痴人说梦!” 祁彦之的眉头皱了皱没有动怒:“看来,你是铁了心不想配合了?” 重虞盯着他,口中吐出来的话语比那冰渣子还要冷上三分:“配合?呵……你要么打碎我的魂魄,要么我就自爆魂魄!” 祁彦之轻轻摇摇头,缓缓叹了口气,只一步就穿过冰室大厅横跨到了重虞近前…… 第一百四十二章 月浓花正红 冷,好冷。 漫无边际的寒冷充斥着身体的每一寸角落。 自从记事以来通过坊主卓于晴教导武艺后,白素衣便从来没觉得如此冷过,这种冷不仅冻住了全身,让周身都失去了知觉,就连自己的意识仿佛都为之冻结。 所幸她发觉此刻还能听,能听见一阵窸窸窣窣不知名的声响,还能嗅,能嗅到一股并不太浓重的血腥气。 这让她有些迷茫困惑,所以她打算睁开双眼来瞧瞧,到底自己身处何方。 她费力睁开双眸,入眼却是一片蔚蓝的冰层,再一眼则是看到身旁一名男子。 这男子她似乎是认得的,随后努力地想了想,终于意识到他叫祁彦之,是莫仲卿半个师父又恰如亲人。 她理了理有些纷乱的思绪,意识开始渐渐清晰,也渐渐地想起在小屋中莫仲卿同自己失去意识的那一幕。 那么仲卿人呢?祁先生又在做什么,是在为我疗伤? 一丝更为浓重的血腥气将她拉回现实,她望了眼祁彦之方向,却在他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中,赫然瞥见此时他那只偶然抬起的左手指上已满是暗红的血迹,而另一只手似乎就在自己的右臂处不知正做着什么。 她呆望着天顶冰层,很想转头甚至坐起身来瞧瞧祁彦之到底在干什么,然而在尝试几番无果后,唯有咬着牙,费力地问道:“祁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 祁彦之动作明显一顿,转而淡漠道:“你觉得我此刻能做些什么?” 这话听起来有些暧昧,因为白素衣通过余光能瞥见盖在自己身上的仅有一张白布,白布之下自己应该是一丝不挂地躺着,想起方才那只触目惊心的右手,她勉强定了定心神,又开口问道:“那、我也可以瞧瞧么?” 祁彦之停止手上的动作,正眼瞧了瞧她,而后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道:“你不会想看的,因为看了会做噩梦。” 白素衣面露呆滞地望着天顶冰层道:“噩梦?也许、但是我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我会觉得更不安心。” 祁彦之点了点头,道:“好吧,我略微描述下,若你听得下去再拿给你看也无妨。此刻你的右臂已被我悉数切开,上面的皮肤早已剔尽,留下的筋肉也被挑去了大半,所以从手腕到小臂之间已露出一段暗红森白的臂骨和一些残缺的经络来……”说到此处,白素衣似乎再也听不下去,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也不知此话是真是假,但单从内容来看,她已然不想再听:“算了,我,我还是不看了。” 祁彦之点了点头,又继续专注起手中的事物来。 接下来,二人一般沉默。半晌,白素衣静静地躺着,听着耳边不时传来的挫骨划肉声,嗅着那愈来愈浓的血腥味,连带口中也似乎感觉到那丝腥甜时,白素衣再也忍不住,张口欲言却听祁彦之似是闲话家常般的语气道:“你很冷静,并不像平常那些女子胡乱哭闹,倒使我省去些许麻烦。” 白素衣下意识地想控制早已毫无动静的躯体,尽量稳了稳心神,道:“我能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吗?至少让我死个明白。” 祁彦之不答,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素衣的右臂摆弄着什么,似乎根本没听见白素衣问话一般,就在白素衣认为他根本不打算搭理自己时,祁彦之却突然道:“我这么做是为了救一个人。她身体所受伤害极深,被我封在玄冰中多年,直至我想出法子找齐了药材尝试治疗时,才发觉历经多年冰封,她体内经脉久已闭塞,我必须以真气打通其全身经络,让其再度萌发生机,令其整个肌体苏醒过来才行。然而这么做是极其危险的,我并未有十全把握,机会也只有一次,所以我必须先找些东西来尝试。” 白素衣心头一颤,道:“所以你就找上了我?” 祁彦之面无表情道:“起初我也剖解一些飞禽走兽,可它们不比人身,之后我又迫不得已将目标转向那些烟花女子,然而她们虽是人身却始终是一介凡胎,躯体经不起真气灌注,经脉均一一寸裂而亡。直至后来我想到了身体强壮的妖族,我不辞万里,到过东海,去过北境,甚至深入妖界抓来妖族,满以为终能如愿,可没想到妖族体内极其排斥我的真气,效果竟比凡人的躯体还要差些。所幸皇天不负苦心人,教我撞见了你。你虽是人类生养,可身上竟存有当年妖族皇族血统,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第二具这般符合我需求的躯体来了。” 白素衣听到这里,总算明白祁彦之为何要抓来自己了,这也很好的解释了当初在江陵府,祁彦之为何费心相助,直到后来自己就一直不曾离开过祁彦之的视线。 而此刻白素衣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可她仍极力控制着益发颤抖的声线道:“既如此,你现在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祁彦之当然听得懂她口中“这么做”的意思,遂如实道出:“仲卿说你吞了重虞的内丹,那本是我千辛万苦要找的另一味药材,现在既然被你吞下,我便想看看那枚内丹到底给了你多大的助力。这样我也可以更好的去使用芷涟的那枚内丹。” 祁彦之的话语平静而冷漠,仿佛是在叙述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事情,可白素衣听来却实实在在的惊呆了。 先不说重虞,那花妖芷涟香消玉陨的一幕是她亲眼瞧见的,芷涟是有多么爱慕眼前这个祁彦之,身为女子的她有着切身的体会。 但、但就是这么一个深爱着他的女人却被他取了内丹?这是何等的冷酷无情,又是何等的铁石心肠! 白素衣牙齿开始不由自主地打颤:“你,你没有将芷涟的尸身埋了?” “埋了。” “可你却将她的内丹挖了出来!” 直到现在白素衣终于现出一丝悲愤,若此刻脖颈能扭转自如,她一定要看看这个祁彦之此刻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祁彦之并不打算解释,这本是花妖芷涟临死之前亲自赠送,甚至是求他取走的内丹,毕竟不论是“送”还是“自取”,其实根本已没有区别。 而这之后祁彦之如果救治失败,还可以将白素衣的神识如数抹去,充当备用躯体。这些他也没必要一一说明。 至于白素衣此刻是恐惧?愤怒?抑或绝望? 不,似乎这些单薄的词汇根本不能传达白素衣此刻复杂且微妙的心境,但那机械刺耳的挫骨声实在令人发寒,她不想听也根本不敢去想象此时森冷的画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转移话题道:“想救的人可是你心爱的女子,我听仲卿说过你有一个亡故的妻子。是她么?” 祁彦之顿了顿,平静的神色忽就显出了一丝柔和的光辉道:“她姓董名昭怡,是我的妻子,她为了救我,曾在三百年前重伤在妖帝离吻手下。此刻她正安睡在你北边那堵玄冰中。” 白素衣听来硬是挤出一丝笑容,至少现下微笑她还是能够做到的,随后她缓缓合上双眼,她突然觉得很累,也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 祁彦之平静的目光中露出了一丝惊讶:“你似乎已心甘情愿赴死?你可知道,不论活了百年的妖物,还是垂垂老矣的凡人都不曾像你这般坦然过。” 白素衣依然紧闭双眼道:“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叫做‘多情之人最是无情’,你将所有的感情倾注在亡妻身上,半分不留给旁人,既如此,我又何必再做无谓的挣扎。” 祁彦之望了她一眼,眼中显出一丝难得的意外,随后郑重地点了点头,又道:“就这样?” 白素衣稍稍停顿了一会儿,终究还是鼓足勇气道:“仲卿呢,你将他怎样了?我死之后求你放过他。” 祁彦之道:“好。” 白素衣道:“还有,重虞姐姐只想找回自己的肉身,你成全她好吗?毕竟,有我就足够了。” 祁彦之道:“你要求这么多,就不怕我届时反悔?” 白素衣道:“不会,重虞姐姐跟我说过,她三百年前就见过先生,而今天先生能风采依旧,想必早已成就仙身之体,既然是仙人,想必不会失信于我这等凡人才是。” 这句话说得看似柔柔弱弱,实则以退为进,祁彦之听罢眼眸中又多了几分赞赏之意,转而风轻云淡地笑道:“我答应你便是。你暂且休息片刻,我去取重虞的肉身来。” 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白素衣终是未能忍住那心头的一抹凄楚,先前一直紧闭的双眸再也藏不住更多的悲凉,一行清泪从眼角悄然划落,甫触及身下冰面,转瞬便四散顷灭。 她终究是不想死的,可此刻又有谁能救得了她! 第一百四十三章 秋扇揽悲风(一) “醒醒!仲卿哥,快醒醒!!” 耳边传来一声声忽近忽远的叫喊,身子仿佛置身于风浪之中摇摆不定,显见有人正拼命摇晃着他的身体。 随着动静的持续,莫仲卿朦胧恍惚的意识终于逐渐转醒,只不过先前那杯“封魂茶”的效力实在太强,意识虽逐渐清醒,可身体却仍不听使唤,就连睁开眼皮都殊为艰难。 而就在此时,一阵银铃脆响从耳旁直入心头,声响虽轻但对于此刻的莫仲卿来说不啻于惊天雷鸣,十指竟不由自主地跟着律动了起来。 转而、但听心头某处一声“嘣”然断响,一缕白雾从莫仲卿眉间缓缓沁出,须臾,莫仲卿便惊坐而起本能的大口喘着粗气。 “太好了,快和叮当去救素衣姐姐还有重虞姑姑,快!” 出声的是叮当,她此刻一张小脸比话语更仓促更惊慌,甚至莫仲卿还在她的眼神中读到了一丝绝望。 她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梅林小筑里?又为什么叫重虞姑姑?白素衣呢? 一时间莫仲卿心头已闪过了无数个疑问,可他还没来得及问,整个人就被那娇小的身躯拉得失去了平衡,一个趔趄差点翻下床来。 片刻、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无名墓旁,叮当看了看四周,用鼻子嗅了嗅,转而伸手在那块无名碑上来回摩挲,两条细小的眉头已拧成了一团,神色焦虑道:“气味明明就在这下面啊,可怎么进去。” 莫仲卿眉头一皱,这地方他来过多次,是先生亡妻的无字墓碑,还曾听他说过碑上无字那是因为要等自己行将就木之际一同刻上自己的碑铭来完成那个‘共死’的誓言。 而现在,听着叮当这般说辞,心中突然有个巨大的猜想,难道这墓碑之下是空的不成! 他急急走进叮当身旁,问道:“你能嗅到素衣的气味?就在下面?” 叮当道,“我能肯定,不止素衣,还有那个坏人!” 叮当言罢,娇小的身子明显一抖,脸上即刻显出了某种畏惧之色。 莫仲卿不问就知她口中所指的坏人是谁,除了祁彦之也没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坏事。 莫仲卿强忍着一股砸开墓碑的冲动,手已迅速摸上了无字碑,一番仔细摩挲后,终于在碑角处找到一快稍有缝隙的碑壁,随即用力一按,脚下忽就传来一阵齿轮‘哒哒’声。 转而那无字碑就在二人面前生生移开了原位,叮当一喜拉着微微怔忪的莫仲卿直往下跃。 甫入其间光线骤暗,跑在前头的叮当却没有丝毫停顿,那飞走的速度简直比兔子还要灵敏三分,莫仲卿施展身法紧紧跟上,他不知道这狭窄的甬道内有没另藏机关,只好一面暗暗戒备,一面提醒道:“叮当你慢些。” 叮当“嗯”了一声,随后补充道:“没事,我能清楚地看见前路没什么危险,还能感觉到素衣姐姐若有若无的气息,至于为什么以后告诉你,现在救素衣姐姐要紧!” 莫仲卿听罢不置可否,他此时心中疑问已不下万千。然而也知道现下不是一个问话的好时机,结合现在的场景以及昏迷前与白素衣的对话,他已经有了一股很不好的预感在胸中来回翻腾,随着越往下深入,他的一颗心也益发下沉。 与此同时,冰室内已多了些东西,确切地说应该是一具尸体和一名昏迷不醒的女子。 若此时莫仲卿看到这具尸体一定会万分惊讶的。 这具尸体不是别人,正是那重虞苦苦寻觅的肉身,她本应被祁彦之存放在东面的冰墙之中,此刻已被敲破冰墙取了出来。 虽不知重虞的魂魄去了哪里,但重虞的肉身不知受了什么摧残,早已一片血肉模糊,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生生撑破一般,那肉身之上不仅有着大大小小触目惊人的血洞,身上四肢更是残缺不全,仿佛一只破布娃娃一般被随意丢弃一旁不予理睬。 那流出的血液不知何时已凝固成块,将冰室内满地幽蓝的色泽硬是染得血迹斑斑,红蓝相间混合成了道道诡异之色。 至于冰台上躺着的白素衣似乎待遇要稍微好些,用一匹绵绢遮掩,然而从台面上划落、已然凝固的道道血柱来看,那一方绵绢下的躯体此刻恐怕也是面目全非了吧。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祁彦之在做些什么?! 他此刻两眼呆滞,显得失魂落魄,抱着怀中穿着湖蓝色长裙的女子不住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为何不曾转醒?难道真是痴人说梦……” 就在这之前,上天似乎和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他解开冰封已久的爱妻董昭怡的身躯,又将花妖的内丹让她服下后,便开始依照方才试验过的法子为其缓缓打通经络。最终经络是全数打通了,然而服下花妖内丹的昭怡虽有了强有力的心跳可直到现在却未有任何苏醒的迹象,这让祁彦之有些不敢相信,不,岂止是不敢相信,简直就是无法容忍才对。 一瞬间,百年来陆续积累的负面情绪忽从心里尽数喷薄而出,不禁去想,这三百多年来无数个日日夜夜殚精竭虑,多少个春去秋来不闻寒暑不辞劳苦,自己摒弃道义不惜双手染满鲜血只身一意孤行!可到最后仅仅换来了一副空有生机的躯体却无法转醒的事实? 他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这股无声地呐喊在祁彦之心头猛然炸开,他想放声恸哭,可久未伤感的他早已不知眼泪为何物。 唯有紧紧抱着怀中女子,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生命中。 月浓花红人两重,却罢悲扇揽秋风。 “……我还是救不了你。” 祁彦之喃喃自语,一双原本风轻云淡的眼神此刻已格外黯淡无光。 “嘎!” “嘎嚓!” “嘎嚓嚓嚓——!” 一阵阵刺耳的刮擦声响起,那是有人正在冰室石门外奋力推着石门。 须臾,一个较小的身影便从半开未开的门缝中侧身挤了进来,愣眼一看室内情形立时惊叫出声,再看那白绢下熟悉的身影,身体紧跟着一软直愣愣地瘫坐于地再也使不出声来,旋即那双悲愤的大眼瞬间蒙上了水雾,水雾顷刻化作大颗大颗的泪珠扑簌而下。 还在推门的莫仲卿见到叮当如此模样,心头猛地一惊,再也顾不得其他,猛然一脚将石门踢开半尺缝隙便迫不及待地跻身入内。 甫进冰室,莫仲卿便看到了被摧残过的重虞肉身,然后一眼便盯住一件饰物死死不放! 那是只染血的镯子,素衣一直带着左手不曾褪下的冰璃镯。而现下,它静静地躺在一处早已凝结的血泊中,其旁是一条森白的骨臂,而手骨旁则是一座染满道道血柱的冰台。 莫仲卿呆呆地顺势上看,沿着血柱,看到了白绢下半遮半掩的躯体,在顺着白绢,他看到了那抹染血的白发! 他已来不及想为何白素衣好转的黑发又顷刻化白,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头一脸不信地颤步上前。 有那么一瞬间根本不想在顺着白发看到些什么,然而经过一番挣扎,他终于鼓足勇气奋力一瞧!只一眼、他终于还是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只是此刻面孔上的神情是惨白的,惨白到足以令人联想到死亡。 莫仲卿全身的血液瞬间凝结,体温也降到了冰点,似乎并不比这冰室暖上几分,而就在这时,一声更为森冷的音调从冰室内响起:“出去。” 莫仲卿机械般回头来望,这才发现冰室一隅的冰面上坐着祁彦之,而祁彦之怀里正抱着一个似是恬然入睡的女子。 莫仲卿看着祁彦之那双染血的双手一瞬间似乎明白了太多,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地确认道:“你杀了重虞?” 祁彦之头也不抬,语气更是不带半分感情色彩的重复道:“出去。” 莫仲卿身子一个趔趄,胸中忽然窜出了一把火,一把足以燃烧整个冰室的火! 只听他呼吸突然急促道:“那,那素衣也是你杀的?” 祁彦之不再答话,只是痴痴地瞧着怀中女子,眼中再无旁物。 这无声的默认让莫仲卿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大脑翁然炸响,一股浓浓的忿恨纠葛着怒火骤蹿心头。 想起与白素衣的过往种种仍历历在目,再看眼前这副惨状与对面那人的冷酷后又怎能容忍? 不能! 于是毫无意外,也需多言,莫仲卿双目急遽猩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突然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悲腔与愤怒,更不管自己是不是祁彦之的对手,人已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发出了绝望的愤吼:“畜生,我杀了你!” 第一百四十四章 秋扇揽悲风(二) 彼时、但见莫仲卿飞扑而来,祁彦之不悲不喜更不见他是何动作,就见身前一层淡蓝色的光澜微微一闪,那含怒出手临到近前的莫仲卿,便遭一股巨大的力道震得反弹了回去,人也犹如梭子般狠狠撞回了石门,轰然一声巨响,身后石门应声塌了半角。 莫仲卿刚想迅速爬起身,一口鲜血就溢出了嘴角,人也再度瘫软了下去,可以从这伤情推断是整个人反震在石门之上才受到的损伤,显见祁彦之顾念旧情没有杀他的意思,否则方才这一下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但莫仲卿却也已不在乎这些,比起眼前地狱般的场景,那台上冰冷的尸体,这丝顾念留情又算得了什么? 比起廿年来师徒的情分,昨日的承诺,今日的假仁假义也就显得惨白可笑了许多! 他莫仲卿不需要这种廉价的怜悯,他也知道与祁彦之敌对根本毫无胜算,并不是聪明人的作法。 但这样又如何? 有道是情理,情理,“情”在“理”先,此刻也根本不需要什么理智挂帅,而是为了情,为了心中的义,来向这个眼前这个半师半友的人讨还应有的公道! 于是他又站了起来,虽然过程摇摇晃晃显得力不从心,但毕竟站直了身子,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再次冲了上去。 与此同时,身旁叮当早已将眼泪抹干,那小脸上竟也有了与之年龄不相符的悲愤。 她将那银链死死捏在手中,已毅然摇起了链上银铃,然而音调甫出却骤然作哑,叮当惊讶抬头便见祁彦之不知何时已然安放下手中的女子,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自己的近前!他和自己明明有着整个大厅距离的。 祁彦之面无表情地一字字道:“你跟我多时,屡次暗处窥视,而我却没有伤你的意思,但你今日带着仲卿来此便是跃过了我的底线。” 正说着,只见祁彦之一张大手缓缓伸向了叮当细嫩的脖颈,而叮当却不能动,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勒住脖颈慢慢悬空提起。 莫仲卿见着愤然大吼,尽起周身真气,奋然一跃,一拳冲砸而来。 临到近处,祁彦之侧身随意一让闪身避了开去,这本事意料之中的事情,可谁知下一刻莫仲卿去势不减,铁拳砸中冰面,不等碎屑飞溅,便又在间不容发之际变拳为掌,一掌拍向冰面,身子借着一拍之力向那平躺在冰面上女子横冲而去。 他知道他没本事在祁彦之手里抢人,所以那熟睡的女子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祁彦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面上虽仍是“古井无波”,但如果有熟悉他的人见着便知道他这微微一皱便是动了真怒。 只瞧他微微一挥袖袍,一道无形劲风便向着莫仲卿后背追去,就在莫仲卿快要一把抱住熟睡中的女子时,身后那道飚然劲风也恰恰击在其背后。 这薄薄看似透明的劲道甫触身体,莫仲卿动作骤然一顿犹遭电击,双目瞪视下一口鲜血猛然喷出,面前熟睡的女子立时面染“花红”。 祁彦之一字字地道,“将昭怡放下!” 莫仲卿面色无惧,也不去管依然挂在嘴角的鲜血突然放声大笑,笑声过后,便是咬牙切齿的愤恨:“你的妻子不是早已亡故了么?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与她要共死的么?那么你现在就去死吧!” 言罢,莫仲卿骤然一抬单掌,凝起全身真气于掌心,眼看就要一掌向着怀中女子猝然拍下,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祁彦之随手抛开了昏死过去的叮当,那叮当娇躯还在空中未曾落下,祁彦之已一步踏碎了虚空站到了莫仲卿面前! 一个人抬手在猛然击下的时间需要多久? 不用问定是非常迅速的,莫仲卿这狠辣的一掌带着决裂和愤恨,也更比平日快上三分。 可他的对手是祁彦之,活了近三百年的天人,只瞧他一掌刚近半寸,便见祁彦之突然闪现到了自己面前,也是同样一掌力按而下! 而此刻莫仲卿的动作忽就滞涩了起来,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枷锁锁住了全身。 他虽不知祁彦之的真实身份,但也隐隐约约猜到祁彦之的实力怕是只有那本《鉴玄录》中所提到的仙人甚至是天人才能与之相配了。 他也知道自己深陷这等玄奥的“法则”下,自己一双手是无论如何再也快不过祁彦之的。 莫仲卿忽然想笑,他觉得此刻就连闭目等死都是份奢侈,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祁彦之那张古井无波的面容,看着那只大手按上自己的头顶。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苍白的手突然撕裂了周间的法则,一拳顶向了祁彦之按下的手掌。 莫仲卿尚未在来得及反应就见祁彦之一张脸竟霍然变色,是的,这也许是三百年来他头次显出了这等惊容! 跟着莫仲卿身体恢复了自由却见眼前一花,仿佛那只苍白的手和祁彦之瞬间过了数十招,又仿佛根本就没有动过,然而又在下一个瞬间,他却实实在在地瞧见祁彦之竟被一脚踢了出去。 是的,他像方才自己一样竟被人踢飞,直直撞毁了冰室的石门,飞到了甬道之内才堪堪停了下来。 “这……这怎么可能!” 而此刻怀中沉睡的女子不知何时已俏立在自己面前,她背对着微微扭头,声音脆冷:“尊上,此魔头实力强悍,请下令让昭怡将其诛杀于此永绝后患!” 她,她这是在和我说话? 惊讶的自然不止莫仲卿,就连祁彦之此刻也是一阵恍惚,而反观董昭怡却神色清冷,理所当然地又道:“尊上,请下戒令!” 何等熟悉的嗓音,何等熟悉的语调! 可一切都不是对他祁彦之说的。 有那么一刹那,祁彦之原本以为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可一颗心未及喜悦半分转瞬又跌进了谷底,他张了张嘴,终于唤道:“昭怡,是我,我才是彦之……” “放肆!仙尊也是你这等魔头所能冒充的?” 祁彦之话未说完便被董昭怡一声断喝生生截住,随后又听昭怡冷着脸子道:“光看你周身那十足的血气便知被你残杀之人临死前有多么不甘和痛恨,哼!如此嗜杀成性,戕害生灵,昭怡不杀你真是天理难容!” 此刻祁彦之听来已是哑然无语,直至现在,他才确定这个冷面相向的女子必定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妻子,三百年她并没有变,变的人是自己。 然而自己能不变吗?祁彦之叹了口气,仿佛道尽了心酸。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莫仲卿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再看了看冰台上躺着的白素衣,怒意又重上心头,面露恨意道:“你杀得了他?” 董昭怡回道:“昭怡尽力一试!” 莫仲卿大笑,复又咬牙切齿道:“好!你去杀了他,杀了他!” 这般恨意惊得昭怡一愣,转而她神色复常单掌猛插冰面,立时整个冰室簌簌轻颤,紧接着冰室内所有幽蓝之色已肉眼可辨的速度化作条条细丝尽数朝其手中汇聚。 不到数息的工夫,已然凝成一柄汪蓝色的冰剑。 三尺寒锋,冷光迸现,剑口晶莹剔透看似薄脆实则锐利无双,剑身泅染霜气氤氲环绕看似无害却犹能冻煞四方。 当董昭怡将冰剑合身抽离冰面时,莫仲卿这才发现整个冰室像是迅速失去了生命般再也展现不出先前那抹湛蓝之色,反而各处冰块竟开始悄然碎裂,那裂痕如蛛文般密布连带着室内温度似也不像方才那般寒冷。 莫仲卿不知这是什么缘由,但祁彦之却是知道的,这冰室之所以得以三百年酷暑不化便是得益于此剑的支撑,而这把冰剑本也就是与昭怡身心相融的利器。 它还有个与之相配的名字叫做「玄尘」,位列《鉴玄录》上十大品剑谱第二。 第一百四十五章 秋扇揽悲风(三) 董昭怡手握玄尘没有动,但她的神情已冷若冰霜,眼神已锋利如刀,她手指的每一寸细微动作,乃至胸膛每一个高低起伏的瞬间,都暗藏着凌厉无匹的杀意。 毫无疑问,她一定在等待着机会一举杀了自己! “那么自己该给她这个机会么。” 祁彦之苦笑了起来,随后眼角肌肉猛地一跳,就见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儿已化作一抹湖蓝乘着剑光急射胸前。 这出手的速度虽没有似祁彦之那般一步而至,但莫仲卿却仍是看呆了,这行云流水的一剑怕是比那昆仑派的即醉还要快上三分。 剑光未到,祁彦之的眉梢便瞬间凝出了一层薄薄的冰屑,随后整个人仿佛被撒满了片片雪盐迅速凝成了一具冰雕,跟着剑光就刺破了冰雕,冰屑飞溅下又“哆”地狠狠地刺了进去。 可这剑尖才入一寸,便硬生生地顿住,任凭董昭怡如何使劲再也刺不进半分。 面前祁彦之身上的冰屑也跟着冰消瓦解。 随后他的手动了,当他将手缓缓靠近玄尘的剑尖,董昭怡的一张脸终于闪过了一丝惊异,她刚想撤剑回防却发现玄尘已不听使唤,再想弃剑后退却赫然发觉不但是玄尘,就连自己竟也无法再挪动半分。 显见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着了他的道。 祁彦之望着她并没有显出丝毫得意,反是露出一丝罕有的沉痛之色:“你还记得我送你这柄玄尘时的情景吗?还记得当初你说过什么吗?难道这一切都是可以忘的吗?……” 董昭怡面色不改语意坚决道:“废话少说,要杀便杀,休要蛊惑人心!” “好。【零↑九△小↓說△網】” 祁彦之轻叹了一口气,将右手轻轻抚上董昭怡的面孔,缓缓地擦了擦其面容上的血迹后,又并指在其额间微微一点。 就在董昭怡惊疑不定间,突觉脑海一股短暂的眩晕一闪而过,仿佛有什么东西生生在灵台中狠狠搅了搅。 当她缓过神来却见祁彦之不知何时已退到了离自己一丈之外的冰室外,只身站在那里喃喃自语道:“七魄俱在,三魂缺一,呵!……” 随着祁彦之一声冷笑,再看他时脸上尽复往日神采,转而一撩袖袍洒然自去,仿佛已找到如何病症所在,也仅留一句话语于冰室内外久久回荡:“仲卿,既然昭怡认了你,便暂代我好生照顾,若她有半分差池我便唯你是问!” 这莫名其妙又不容置疑的话语让莫仲卿笑了起来,只是此刻的笑容比哭更为难看。 他颤微微地站起身来,一旁董昭怡赶忙来扶却反遭一把推开。 随后,只见他满脸灰败地走向冰台,弯腰拾起染血的冰璃镯,几次抓起白绢一角却迟迟不敢揭起半分半毫。 董昭怡将「玄尘」收入手心,望着眼前一切虽有些不解,但却一直恭恭敬敬肃立一旁,直到莫仲卿突然晕厥倒地这才再次猱身而上。 冬日里的黑夜总是来得那么快,当漫天寒星初绽荧芒时,梅林小筑中也亮起了一盏孤灯。【零↑九△小↓說△網】 莫仲卿此刻是自然是睡着的,只不过从他满脸汗水来看,似乎正在做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噩梦。 噩梦冗长反复,一直候在一旁的董昭怡不知疲惫又一遍遍地为其擦身拭汗。 突然,莫仲卿一把抓住董昭怡手腕,双眸乍睁便大喊一声:“素衣!” 语毕,整个身子骤然弹起,定眼一看,眼前哪里还是那梦中的素衣? 纵使这昭怡再如何仙姿玉色、燕妒莺惭,再如何救过自己,可莫仲卿现下看着她心下却带着丝丝厌烦。 他赶紧松开董昭怡手腕,下意识撇过头去,便见自己上半身竟然未着寸缕。 这一惊之下非同小可,赶忙拉起被褥遮掩上身道:“我的衣物呢?” 董昭怡恭敬回道:“方才尊上在冰室猝然昏倒,昭怡去扶尊上时才知背后有伤,故此褪去衣物擦洗伤口。而后尊上在昏迷中一直惊厥不定、细汗密布层出,为了方便擦拭就一直不曾将上衣再次穿上,若觉昭怡冒犯还请尊上责罚。” 昭怡一番话语令莫仲卿有些无所适从,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是祁彦之,可不知为何看着董昭怡这样,忽然生出一丝不该有的报复快感,心下也就不想轻易道破这层阴错阳差的关系。 董昭怡见他不吭声,又道:“尊上还有什么吩咐?” 莫仲卿冷着脸道:“可曾见到冰室里昏倒的小丫头?” 董昭怡当即回道:“回尊上,她已经走了。” 莫仲卿一愣,本想问她可有话留下,可转念一想,这叮当来得蹊跷、去的匆忙,在甬道时又语焉不详,一定有事瞒着自己。 既然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也就不必再多管闲事,她要走那就随她去吧。 自己连素衣都管不了、救不活,还能再去管谁? “尊上,这里还有封…” “拿走!” 莫钟情见董昭怡从袖口拿出一封信件便料知是那叮当留下,可他此刻却没有这等心思去看,更不想再见到董昭怡这个人。 岂料董昭怡摇了摇头,轻道:“这是尊上所救的女子临走前吩咐我无论如何都要留给你的。” “什么!我救的女子?” 莫仲卿脸上刚显出短暂的失神便立马夺过了信件,双手颤颤巍巍地将信展了开来:「仲卿,想必你见到此信定是惊讶万分。是的,我未死、我还活着。」 开头短短几字,莫仲卿已是瞪大了眼睛,与其朝夕相处的他又怎会不知这笔迹正是出自素衣之手,她真的还活着。 「醒来时,想必心情与你并无两样,我自也讶然不已,惊讶我还活着,更惊奇我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然完好如初。 只是这手臂上侧有一道明显疤痕环绕,其肤色也较异于从前。 而后听昭怡姐姐说,这是仙尊用蛟龙化形后的尸身即重虞的手臂为我重新续接的右手,然从只言片语中大可听出,昭怡姐姐似有诸多往事不曾忆起,错将你当成了仙尊,而真正的仙尊应当是祁先生无疑。 这之前我与祁先生有过一段谈话,期间我曾提出一些微不足道的请求,没想到他应允后还让我活着看到了结果。 我很庆幸,不知他为何在已有把握救活昭怡的同时还多此一举为我续命,也许仅是顺手之劳,也许真的是为了遵守承诺,不过不管怎样,活着的感觉真好。 我这不是在感激他但同样也有些恨不起来。 我也不求你能当作诸事不曾发生,但请不要迁怒昭怡姐姐,虽与之相处仅仅数个时辰,但是我能感到她是个好人。 至于我,现下正和叮当去一个地方,一个能解开我身世的地方。 我知道仲卿不会在意过我的身份,然而我却很在意那个地方,那处据叮当说是妖族的最后净地,大大小小能力不一的妖类四方云集。 然而其内妖族对人抱有强烈敌意,时刻蠢蠢欲动,打算进军人间一雪前耻。 叮当说过我是昔时妖帝离吻的血脉,正好能利用群妖这股心里登高一呼,将一盘散沙整合一处。 而我从小在人群中长大却又改变不了我身为妖族的事实,故此我不想看到三百年前的那场纷争再度上演,更不想看到养我的太素坊和我最亲的人纷纷遭战火夷灭殆尽,我觉得应该试着做些什么,所以请原谅我的鲁莽,独自离你而去,然请宽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纵使能力不济,还有叮当和重虞姐姐。 另则,冰璃镯我就带走了,还记得买镯子时那晚的约定吗?明年八月十五洛阳花卉,不见不散。 白素衣亲留」 第一百四十六章 秋扇揽悲风(四) 莫仲卿逐字逐句看完信中的内容,激动之情早已溢于言表,白素衣还活着的消息足以让他欣喜万分,仿佛是在做梦,抓着信纸的手竟止不住的轻颤。【零↑九△小↓說△網】 而祁彦之这个人却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冲击,他终究没有骗自己,是的,自己所尊敬的人依然留有信义,他的承诺依然一字千金。 只是这样一来就能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么? 莫仲卿苦笑了起来,冰释前嫌说来简单,他也知道心中未必再恨,但那份存留的芥蒂只怕难以释怀。 不过白素衣在信中说的对,无论祁彦之怎样,他的妻子董昭怡却没有任何过错。非但没有,想起之前自己所做的事情,心中已隐有愧疚。 这其实也让他更看清了自己,自己标榜的信义在亲人,爱人收到伤害时也会变得愤怒,绝望,做出一些平日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自诩清高的混蛋。 不过也幸好自己仍旧自诩“清高”,所以做错了事便要设法补救。 莫仲卿望着董昭怡道:“这信、你没有看过?” 董昭怡道:“禀尊上,昭怡不敢擅自僭越。” 莫仲卿忽然笑了笑,笑容竟有些微微脸红:“你不用叫我尊上,先看看这封信的内容吧,其实我一直再骗你。” 一盏茶后,董昭怡眼里看着手中的信件,耳边听着莫仲卿缓缓叙述没有做声,她已知道了真相,只是这面容依然古井无波,仿佛是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莫仲卿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董昭怡快道:“没有。” 莫仲卿皱起眉头,好一会儿才道:“那你总该向我讨还些‘公道’,无论什么都可以。” 董昭怡迎向他的目光道:“不用,我原谅你。” 莫仲卿闻言笑容有些发苦,他发觉自己瞬间就被眼前这个女子狠狠地比了下去。 “那么,你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这次董昭怡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也只是一小会儿便开口道:“等。在这里等他回来,亲耳听一听那人的解释。” 莫仲卿注意到她口中只是用那人代替祁彦之,这说明在她心中仍存有相当大的疑问,甚至仍在怀疑祁彦之的身份。 但这又如何? 这已不是自己这个普通人能解决的事情,于是接下来的话也就简单明了了许多。 只听他道:“也好,我明日将启程去太素坊寻一寻白素衣师父和二师兄的下落,我相信她师父将她捡回来时一定知道些什么,说不定她知道那个妖族最后的净土在哪。在之前,我会回往师门一趟,托师娘照顾你,你往后若觉枯等无趣也可去找她们解闷。” 董昭怡点头言谢,二人分房而睡,一夜相安无事。 翌日、当莫仲卿转醒之际,他突然瞧见董昭怡已恭恭敬敬站在自己榻边似是等候多时。 莫仲卿本以为她找自己有事相谈,却不料那董昭怡竟颔首 道:“尊上,昭怡已备好清晨早点。” 莫仲卿一楞,面露古怪道:“昨晚不是和董姑娘你解释过了吗?我不是什么尊上。” 说罢便要起身,岂料董昭怡却是干净利索地合身下跪,面上更显出一丝惶恐之色:“尊上息怒,可是昭怡有什么地方照顾不周,还请责罚!” 莫仲卿一顿,随后赶忙下榻扶起跪在一旁的人儿,面色渐渐凝重道:“你已不记得昨日的事情?” 董昭怡露出一副思索之色,便说记得,可接下一段话却让莫仲卿的眉头越皱越深,她的确说了“一段昨日”的记忆。 可莫仲卿敢保证这绝不是昨日的,那甚至可能是三百年的某一天。 莫仲卿微一沉吟,一把抓起董昭怡右手细细探询脉象,半晌,这才叹了口气,忖道:“脉象平稳瞧不出什么症状,不过祁彦之走前似乎说什么七魄俱在,三魂缺一,难道命魂里缺了什么才会造成一觉醒来前事皆忘?难怪祁彦之会托我照顾她……” 莫仲卿拉着董昭怡坐下又耐心解释了一番,而董昭怡与昨夜相比整个人的表现似乎更为淡漠。将昨晚同样一席话说与她听,她却显得漠不关心,也未再次露出丝毫单独留下的意愿,这让他有些无奈心里更添了几分阴霾和疑惑,最终经过再三思索,他决定还是将董昭怡带在身边一起去太素坊。 而接下来这半个月的行程中,董昭怡这“三魂缺一”的状况变得益发严重,她从少言寡语渐渐变得沉默不言。 莫仲卿发觉她根本不是仅仅只对祁彦之的事漠不关心,而是对周遭的一切事物变得极为淡漠。 若是莫仲卿不唤她干些什么,她可以整日整夜跟在其后不发出一丁点声响,仿佛就似具傀儡跟在身后。 在路上,他曾试着以仙尊的口吻命她将自己一日经过写在纸上,可提笔之后却发现她依旧愣着发呆不知如何下笔。 莫仲卿别无他法只得亲自为其抒写,翌日再拿给她瞧时却发现她根本提不起丝毫兴趣, 无奈之下,莫仲卿只能就此息了心思由她这般跟着,然而时日一久,他心里一个不好的预感愈来愈浓,总觉得董昭怡的记忆随着日复一日的重来,喜怒哀乐这些该有的情绪都在一次次变淡,似乎一切都在向一个极为糟糕的方向快速转变着。 这让他有些心悸,心中的愧疚也竟益发的深了。 “若是祁彦之在一定会有办法阻止的。” …… 这天,莫仲卿与董昭怡二人来到一座县城,途经一间茶馆暂作歇脚,莫仲卿刚刚坐下,就听到这茶馆之中各处都在议论朝廷与那天星军的战况。 当然这里尚属朝廷势力范围,舆论方向不论是明着暗着也多半向着朝廷守军。莫仲卿听得一会儿方待起身离去时待,忽听邻桌一伙儿茶客这样言道。 茶客甲:“你知道吗?天星军这下可不得了,有了星公不说,忽然又冒出了个玄真公主为星公作证指明当今圣上遭逆贼假冒,不知这又是唱得哪出戏。” 茶客乙看了看四周,悄声道:“不论她唱哪出儿,我只知道这自称玄真公主麾下有一名猛将,其人行事狠辣果决,毫不拖泥带水,武艺高强。连月之中已连败十数朝廷守将,一路所向披靡,如此一来天星军声势之大可谓如日中天。现下那天星军能攻到嵩阳县边境,其人自是功不可没,许是不久就要打到东都郊外了,若是东都城破,别说这里,就连京城也岌岌可危咯!” 茶客丙听罢低声呵斥,道:“危你个鬼,不要脑袋了!?这也是你说得?真是喝着平民茶,操着重臣心,你说你一个落第秀才不想想生计,整天担心这些有何用?届时真要打来,你也不和俺一样提着裤子跑路?” 一身秀才打扮的茶客乙脸上阴晴不定,忽又重重一叹,闷不做声地喝起茶来,茶客甲解围道:“话虽是这么说……” 一旁莫仲卿佯装喝茶,不动声色地听着三人相谈,心里一片疑云渐起。 他们口中的玄真公主应该就是卓于晴可,而麾下那名猛将多半是二师兄莫少英。 可他俩在京城明知遭了那天星帮的暗算为何会还加入天星军?明知那孔护法老谋深算,依旧与虎谋皮? 而狠辣果决这四个字来形容自己认识的二师兄是否有点太过?难道在这几月间二师兄身边发生了什么不成? 莫仲卿揣着这些疑问,终于坐不住了,起身来到三人身边作揖恭敬道:“三位大哥,敢问方才所说的那名猛将姓名?” 第一百四十七章 结草衔环恩(一) 邻桌三人还在讨论,忽见莫仲卿插口来问,皆露出一副警惕之色,为首年长的老者茶客甲对着秀才模样的茶客乙暗自摇了摇头,示意不要搭理。 而那脾气有些火爆的莽汉茶客丙见莫仲卿生得一副文弱面孔,也没有习武之人该有的矫健身材,可那背上却负着一柄质地不错的长剑,再看看他同桌的那名女伴的相貌,心中没来由的一酸,忽就劈头盖脸的喝骂道:“大爷们谈事也是你这小子偷听的?还不快滚!怎么、背着把破剑就想管闲事?” 莫仲卿微微一愣,他倒也看出这名长相凶悍,身材孔武有力之人益发不善的眼神。 而他并不想生事,既然人家不肯搭理,那自己也就没理由强迫了。 莫仲卿笑了笑,略略拱了拱手这就要退去,却不料那董昭怡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走进那名文弱的茶客乙处,二话不说并指为剑,已点在其人的肩膀上,冷道:“说。” 这声音不大,却胜在冷冽清脆犹如冻泉开裂向着四周扩散而去,霎时整间茶馆鸦雀无声,纷纷调头来望。 这看着看着有些眼尖的客人便发出了阵阵惊异之声,只见那文弱秀才被那冷艳女子并指搭在肩上未及半息,那肩膀到脖颈之间便渐渐起了一层薄霜,随着薄霜向四处蔓延,那文弱秀才已冷得抖如筛糠! 坐在一旁年纪略为大些的老者茶客甲见着眼里闪过一丝惊慌,连忙起身作揖道:“这位公子!我三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您高抬贵手,让这位姑娘万万不要伤了他。” 这老者眼尖,一眼便瞧见这董昭怡隐隐以莫仲卿马首是瞻,这一番举动也纯粹己方之人冒犯了这面白小子。 莫仲卿张了张嘴,也是惊讶董昭怡说动手就动手,看样子若是那文弱秀才不吭声,只怕立刻就要闹出人命。 他刚想制止董昭怡的举动,岂料旁边那莽汉已大怒道:“妈了个巴子,这小娘皮欺人太甚!” 这莽汉在这冬月季节仍穿着露肩马褂,足见身上武艺已到了一定火候,自视甚高,所在的位置也刚好瞧不见那秀才左肩上诡异的冰屑。 于是左手泼出茶碗中滚烫的茶水,右手握拳刚想打去,却见那滚烫的茶水在那女子眼前猝然停顿,凝结成一粒粒冰珠子于空中齐齐瞄准莽汉,瞬间就要回射到他的脸上。 “不可。” 那莫仲卿之下一声低喝,那甫动的冰珠便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这莽汉瞪圆了眼珠子一脸不敢置信,他在蠢也知道若不是那面白小子出声,自己一条小命怕是立马就要交代。 而这小娘皮蛮狠霸道一言不合就要杀人,这番举动自然让莽汉心生不爽,可她那手功夫出神入化,只怕唯有那传说的昆仑剑仙才能与之匹敌了。 “谁拳头大谁说话,这小娘子厉害!” 这莽汉很光棍的想着,面上竟露出了一丝服气之色。 莽汉在想什么董昭怡全然不关心,她甚至连看都没看那莽汉一眼,便望着文弱秀才又冷冷道了句:“说。” 秀才此刻嘴角已冻得发青,他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嘴皮道:“敢、敢问姑娘要在下说什么。” 董昭怡道:“姓名。” 秀才道:“姓名?啊!对对,…那将军姓莫,名什么在下真不知道。” 董昭怡见他说完,便不声不响撤了右手走回莫仲卿身后默默站定。 莫仲卿看了看董昭怡,又望了望在场一双双惊诧至极的眼神,忽然感觉头皮发麻,赶忙对着三人告了声得罪后,带着董昭怡匆匆离去。 随着二人离开,茶馆一下子又沸腾起来,纷纷开始谈论二人来历,而那坐着三人此时更是有些呆怔不定,那名莽汉一拍脑袋,虎了吧唧地道:“不知刚才那两人什么来头,一身功夫居然这么邪门儿,你看三弟面上的白霜到现在还没消褪,真是奇了怪了!” 秀才拼命点头,只不过他的身子依旧抖得厉害,所以样子颇为滑稽。 而反观那位年长老者,此时喃喃自语道:“气息内敛有若常人,岂料一出手便以真气伤人,更能凝水成冰。这女子尚且如此,还不知那名少年人到底如何,命大,命大啊。” 老者这番言谈若是被莫仲卿听见不知他会作何感想,然而几天后当他与董昭怡步入嵩阳县境内时眉头却未有一天得以舒展。 早听外人言说,嵩阳县乃是两军交战之处,其内兵荒马乱已有耳闻。可听是一回事,真正让莫仲卿看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起先莫仲卿见到的是大量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正在离开嵩阳县境内,从初时还可以看到他们脸上有着几分惊惧,然而越往深处走更多的则是看到人人脸上有如死灰一般的麻木表情。 莫仲卿不知他们经历过什么,但若自己露出这副表情时也只有在得知素衣出事的时候,所以此刻多多少少能感同身受。 至于跟在身后的董昭怡仍是一副冷冷淡淡,不为所动的表情,莫仲卿甚至觉得她的表情比这些流民还要麻木。 他将自己携带的干粮沿途分发了给这些流民,留下银子去城内补充,可这微不足道的施舍在临近重城东都洛阳后也变成了一种奢望。 这洛阳城虽还未收战火波及然而已是四门紧闭如临大敌,谯门之上「叶」字大旗林立,每杆棋子又皆有一名守卫森然而立。其下拱门出入的地方也只留一所西方小门而已。 然而即便如此,这小道拱门内布满严阵以待的士卒,对来往过路行人一一盘查过问,稍有可疑者便被守卒不分青红皂白的抓走不知带往了何处。 莫仲卿本想进城补充粮食,可看了看自己一身青衣身负铁剑,再看看身后面冷的董昭怡,想起先前在茶馆的事情,还是摇头比较快。 然而绕道洛阳接着往前走,看到的已不单单是流民,而是处处残垣断壁、栋桡屋坏,墙摧城顷下,兵祸延绵百里。 小到村庄集落饿殍满地,坟堆冥钱连片成群,大到县衙城镇守军人人披伤挂彩,神色凄迷。 莫仲卿每向前走一步心里便越发沉重,他此刻总算有些理解白素衣的想法了,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尚且连累如此多的百姓,若是人妖二族争斗再起,不知又会何等惨烈? “圣上这便是我们目前掌握的最新消息。” 彼时,京城长安大明宫的内殿中并没有似外殿早朝议会时集结了三省六部所有要员,有的仅仅是尚书令李靖,以及天子新任的内务总管海公公这两人而已。 而天子更是着一身便服斜倚在龙椅上,看似毫无天子的威仪,而殿内鹤台雀灯中的灯火忽明忽暗,也同样看不清天子此刻是何表情,又到底在想些什么。 尚书令李靖没有出声,站在那里犹如一尊石像仿佛已是睡着了。 他知道就在一个月前,京城刚刚出过一次兵患,使得京城内的百姓人人自危,惶恐不已,都道那叛军星公神通广大,竟在圣上眼皮子底下火烧大理寺,大闹京城,后又买通御林军差点叫城门失守。 京城的大部分人都道这天子吃了大亏,可少部分人比如尚书令李靖和海公公海广却知道,这不过是表面现象,而真正得益的说不定还是如今这位天子。 天子道:“李爱卿,你可有退敌良策?” “回圣上,臣资质愚钝,还未想出什么良策。” 天子颔首道:“那北方要求增兵,爱卿怎么看?” “回圣上,臣以为北方抵挡蛮夷之人乃兵马大元帅叶王爷,叶王爷既然要增兵自然就需要增兵。” 天子听到这里笑了起来,摆了摆手道:“李靖啊李靖,你可是朕一手提拔上来的,如今爬到顶了就学会明哲保身了?” 李靖暗中一凛,躬身道:“臣不敢。” 天子:“好,既然不敢,你就说说这两件事如何处置,安心,爱卿尽管畅所欲言嘛,即便说错了什么,朕也当没有发生过,这里并没有外人。” “遵旨。” 李靖仿佛早就在等这句话,面色一肃,已应道:“回圣上,敌不动我不动。” 天子不置可否,只是道:“说下去,怎么个不动法。” 李靖道:“如今朝廷内忧外患,兵祸四起,臣担心那东面叛军和北面蛮夷都是出自同一人谋算,而这谋算之人一日不动,我们便不动,如此方可居中策应以不变应万变。” 天子微微一笑道:“你是说叶亲王那里不用派兵应援,洛阳那边也不用?你还担心朕若派兵增援,那人就会趁虚而入剑指京城?” 李靖道:“圣上英明。” 天子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道:“我若英明,就不会坐等这种事发生,毕竟打仗还是要死人的。” 这话听来丝毫不像一个皇上该说的话语,但李靖和一旁的海公公二人听来面上并无异色,仿佛久已习惯,他俩更知道天子说完这话必定还有下文。 果不其然,只听天子道:“海广,你速拟圣旨一份,交予李爱卿,让他即刻调拨京城西南卫城的士卒,控弦十万驰援叶亲王。” 李靖面露古怪,却并没有出声反对,他知道天子既然这么说了就再无更改的可能。 谁知那天子又道:“那人既然急着想进来,朕便放他进来,海广,这就陪朕出去散散心吧。” 听到这里李靖不禁额头微汗,他终于知道龙椅上的这位“老板”要做什么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结草衔环恩(二) 这天黄昏,残阳如血,莫仲卿,董昭怡二人来到一所山神庙前。 说是山神庙,其实这里不过是一处地势较高的土坡,一连饿了两天的他原本想找些山中密林打些野味,可所到之处不是尸骸就是枯草,哪里还有半点生机? 至于那津津有味正狠啄着死人眼球的乌鸦,莫仲卿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口的。 所以他现在很饿,不仅饿还很累,一身久未换洗的青纹棉袍已是脏得离谱了。 他找了个大树慢慢靠坐而下,这一坐下便再也不想起身,睁眼瞧了瞧不远处那群同样衣衫褴褛的流民,忽然发现他们手中有些能令自己目不转睛的东西——馒头。 对,看起来卖相不错的馒头! 莫仲卿添了添干裂的嘴唇,腹中火灼般的饥渴使他频频意动。那群流民中男子仅有十几名,而老人、小孩、女人加起来的数目却是男子的倍数。 十几名壮年男子对于莫仲卿来说自是不在话下,就算他不想亲自动手脏了名节只要指使一直跟着的董昭怡去抢就行。 可思前想后他抿了抿唇终究长叹一声,倚强凌弱之事他还是做不来的,所以唯有摸着肚子闭目歇息。 这是几日来莫仲卿新学来的技巧,通常这样做会让空空如野的腹中不会疼得恁般难受。 当然这法子总归不能当饭吃。他有些欣羡身旁的董昭怡,因为她跟自己一样两天未曾进食,可精神面色上比自己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他是个郎中看得出她并未假装如此,所以当他饿极时总是调侃身后董昭怡道:“我真羡慕你不用吃饭也不会觉得饿,要不你教我些速成的法门来听听?些许我天资聪颖一学便会。” 每当这个时候董昭怡总会机械地背出一段文字来,这听起来像极了某种法门口诀,怎奈音调佶屈聱牙,内容更是艰涩难明。 莫仲卿听了不下三五十遍,内容已可以倒背如流却仍不知如何运用,这就好比三岁孩童空捧宝盒却不知如何去打开一样。 而董昭怡显然也不是一个好师父,除了口诵法诀外,再无别的动静,仿佛仅凭这套法诀便能习成她这等惊世骇俗的修为一般。 然而这之中也不是半点收获皆无,至少当昭怡缓缓背出这段口诀时脸上便罕见地显出了一丝情绪波动,仿佛似在回忆过往,这现象足以令莫仲卿莫名欣喜,连带着饥饿感似也降低了不少。 “既然左右无事,不如再参悟参悟法诀说不定便能自悟了呢?” 莫仲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背靠大树闭目专心参悟了起来,小半晌,便听一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莫仲卿没有睁眼,因为他知道有董昭怡在旁,自己就算睡着了也不会出什么差错的,更何况此刻他饿得两眼发花,就连眼皮子都不想再抬一抬。 可让他诧异的是那脚步越走越近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片刻竟又在三五步外停了下来,随后就听一声带着苏南口音的嗓音传入了耳间:“二位、我爷爷请你们吃馒头。” 这嗓音糯软清甜让人不禁想起了五月的甜粽。 好吧,此刻不论是甜粽还是馒头对莫仲卿来说都是有着不小的杀伤力。 他猛然睁眼便见一名约莫十八九岁正值妙龄的少女俏生生地立在眼前。那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正在董昭怡和莫仲卿身上转来转去,显得活泼极了,也灵动极了。 而张风尘仆仆的笑颜无论怎么看都让人倍感亲切,即便是在这兵荒马乱死气沉沉的年月,这少女的身上也依旧散发着太阳般的亲和力。 “这个小姑娘有些不简单,她居然没有怕昭怡。” 莫仲卿站了起来,又毫无形象地看着那少女手中的馒头吞了吞口水。 那少女见着终于害羞的红了红脸,将手中的馒头递了递,又道:“拿去吃呗。” 莫仲卿迟疑片刻,透过少女望了望她身后不远处正看着自己的一名老者,那老者见莫仲卿望向自己忽也点头报以微笑。 莫仲卿看罢再也不管不顾,道了声“多谢”后这才一把抓过少女手中的馒头,大口吞嚼起来,那模样要多不堪就有多么不堪,甚至那几日未理,空垂下的发髻都差点被他一口咬进了口中。 少女掩唇而笑,转头看向一旁面无表情毫无动静的董昭怡,略一踟蹰便将手中另一个馒头递上前去:“姐姐也吃个。” 董昭怡看了看低头猛吃的莫仲卿,回绝道:“不饿。” 女子一呆,那表情仿佛从来没有被人拒绝过,也根本未想到会被拒绝,这递出去的馒头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竟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愣在了那里。 便在此时,莫仲卿一把抢过馒头道:“姑娘莫介意,她就这样,馒头我就替她先拿着,谢谢。” 见莫仲卿算是给自个儿解围,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应答,转而快步回到了老者所在的人群中。 再说这莫仲卿下意识的分吃着手里第二个馒头,腹中也渐觉舒适,心中自是感激不尽,一双眼睛也开始细细打量起这群陌生的好心人来。 仔细回想起来,那名少女柳眉星眼、双瞳黑似墨点,而左眼角下更有颗泪痣相称,面上虽有几缕灰尘遮掩,却盖不住女子原有的娇颜。 她递馒头过来时,一双嫩手上更无半分老茧,保养的极好,身上衣服虽说是普通人家所着衣物却保持得相当干净整洁,这在兵荒马乱的年月是极为了不得的事情。 再观那老者冬日里穿着一身短褐布衣,面色红润竟不显丝毫怯意,一举一动颇有威势,坐在人群里格外显眼,而人群中就连先前那名不知姓名的女子也对这老者颇为尊敬,足见其在这群流民中位居高位。 显然,这群人多半兵祸前便不是什么普通人家。 看到这儿、莫仲卿手中的馒头也在不知不觉便被其分食了大半,当他回过神来不由暗道糟糕,转而回头瞧了瞧董昭怡,有些赧然道:“不好意思,馒头、太好吃了些。” 这理由实在蹩脚,不过董昭怡根本没在意,仍是只是道了句:“无妨。” 莫仲卿自讨了个没趣,索性撇过头去将剩下的一小半馒头一口丢进了嘴里,大嚼了起来。随着第二块馒头入腹,虽还有些意犹未尽,然而却比空腹之时要好上太多。 他有些漫不经心的四处张望,这才发现先前那名老者也正一住不住地观察着己方的动静,见莫仲卿瞧来,老者莞尔一笑居然招了招手示意他俩过去。 莫仲卿有些不解,但吃了人家的馒头不理人家于道理似也说不过去,所以他缓缓站起身来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裳,带着董昭怡就这么施施然走了过去。 临到人群近前,那十几名男子见莫仲卿负剑而来纷纷放下手中事物,脸上微微警惕,待得刚想拦住二人去路时却听人群中先前那名老者已朗声道:“是我让他俩过来的。” 众男子这才收回目光,然而见其站姿和位置不难看出他们根本没有放下戒心,也难怪,这兵荒马乱的谁都有个防人之心不是? 莫仲卿同样也有些,所以坐下之后习惯性地向四周扫了一眼,便瞥见不远处一男子不动声色地坐在了一个鼓鼓的麻袋旁。 莫仲卿特意瞧了一眼那麻袋微微凸起的形状,心中一凛,已向者老者双手作揖道:“方才多谢老爷子施舍。”言罢,看了看身边那名少女又补充道:“也谢谢姑娘亲自送来馒头。” 女子微微一笑,犹如冬阳化雪,清风拂面。 老者抚须朗声笑道:“两馒头罢了,小兄弟不需太过客气,来,坐!天冷一同烤烤火。” 说完,老者自顾自地又从身边麻袋中摸出两个馒头,插在枝头伸进火头边烤边道:“小兄弟怕是两个馒头不够吧,我见你将馒头都吃了,不分点给你女伴怎么行?等这馒头热些就能吃了。”莫仲卿见老者如此客气,心中颇为惊讶,可嗅到干枝上传来的阵阵馒头香气,腹中却又不争气地咕噜长鸣。 可他却没有接过,讪讪而笑道:“咱们非亲非故,老爷子却这般待我,实在是无以回报。” 老者摆了摆手道:“说什么话呢,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人在做、天在看,老朽现在帮你,说不准也是在帮自己啊,哈哈哈,来!小心烫着咯。” 莫仲卿笑着仍是没有动,气氛陡然一僵。 这下,老者终于回过味儿来,只瞧他扭头望向那少女道:“乖孙女,你说这位小兄弟明明饿着为何不吃了呢?” 那少女眼骨碌一转,笑道:“还能有什么原因,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方才给两个馒头也就罢了,哪有迫不及待又给的,这也太像头不怀好心的饿狼了,嗷呜!” 这般说着,那少女竟也不顾旁人目光,伸出双手,十指微曲,在老者身上作势抓了又抓,只是那模样让人瞧着实在不像饿狼,而是头撒娇的绵羊。 莫仲卿不禁莞尔,那老者更是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我家宝贝孙女说什么都对,是李某唐突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相还已无人(一) 老者扭头转向二人道:“二位只怕也这么想了?” “嗯。” 莫仲卿也知道该客套几句,但这不符他的性子,于是干脆点头承认,直陈本心。 那老者见着面上不禁露出几分欣赏之意道:“好,小兄弟够实诚!李某凭生也最讨厌拐弯抹角之辈!” 那老者面色一肃,向看守在鼓鼓囊囊麻袋旁的一男子招了招手便见那男子提着麻袋远远走了过来。 老者指着远处的麻袋道:“小兄弟方才瞧了一眼这个麻袋,可是对这包东西起了疑心,误以为我们是流寇劫匪?” 莫仲卿心头一凛,又点了点头。 老者道:“打开,让小兄弟瞧瞧。” 男子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不过瞧着那老者略带威严的目光只好依言打开了麻袋,而里面果然也是数十柄保养得极好的刀刃,甚至有些刀刃上还有些暗红干涸的血迹。 那老者不待莫仲卿发问便道:“李某昔年常在江湖上走动,在这嵩阳一带也颇有些薄名,人人见着便高抬一句,松鹤门门主李鹤。其实李某既未开宗也未立派,家传松鹤刀法更是稀松平常,若不然也不会带着一班子弟逃出家门,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而如今兵荒马乱,携带兵器在身会遭致两方兵卒无故盘查,所以这才将兵器藏于麻袋之中。” 莫仲卿见着老者坦诚的目光,心中先信了三分,略略一想,又道:“可咱们非亲非故又逢战乱,这馒头……” 这莫仲卿话还未说话,只瞧那少女忽然一番白眼儿,脆声脆气地道:“那还不是我家爷爷英明神武,先一步洞悉了公子的觊觎之心,难道你就没想过等入夜时抢我们手中的馒头?” 莫仲卿当然想过,只是被这少女当面拆穿不禁闹了脸红,那少女见着眸子一亮,竟是益发“得寸进尺”地道:“既然想了,不如我们主动送上,然后再亮些兵刃教你不敢心生觊觎,入夜使坏,再者吃饱了肚子也就暂时没有惹事的动机了。我家英明神武,天下无敌的爷爷管教这叫软硬兼施,先礼后兵……” “哈哈哈——!” 少女未曾说完,那老者已豪爽地笑了起来,指着少女向着那身旁提麻袋的男子故意板着脸道:“看见没有,芸儿比你小两岁,可却比你先一步洞察我的心思。” 那杵立在一旁的男子当下搔了搔头,有些憨憨地笑了起来,显见自己方才一番想法有些多余了。 此刻莫仲卿当然也笑了,那是放松的笑,舒心的笑,真心的笑,远处的各人听着均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想来这种宾客俱欢,其乐融融的气氛在这战乱的日子中实在是份奢侈,能多笑一分便是一分。 片刻,老者将插着馒头的枝条分别递与莫仲卿和董昭怡二人,前者再不推辞,爽快接过就着枝条吹了吹冒着热气的馒头小心分吃起来,不过后者却并未伸手。 老者面露疑惑,莫仲卿赶忙接过递与昭怡道:“吃个吧。” 这声音虽不大,但这次董昭怡却是依言徒手抓住滚烫的馒头向外一扯,就这般拿在手中撕吃了起来,似乎完全不觉烫手。 老者见状眼露惊芒一闪而逝,转而对着莫仲卿笑道:“老朽观二位英姿卓荦,又在这乱世之中单独而行,想必武艺定是惊人,不知如何称呼?” 莫仲卿听老者问及家门,也不打算隐瞒道:“在下是云踪派弟子莫仲卿,至于这位、嗯,这位是……” 莫仲卿一个愣神不知如何介绍之际却听董昭怡淡淡道:“在下昭怡,是莫公子的婢女。” 老者听来当即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接着道:“可是三百年前那场血战中功不可没的云踪派?想不到今日有幸结识其弟子门人。” 云踪派在当今已不是什么显赫门派,相反却有些落末衰败,了不起顶多算是个隐世门派。 而如今想不到这尘世中一名相貌普通的老者竟对本门如此熟知? 这当真让莫仲卿有些惊讶,老者见莫仲卿隐有困惑之色,不禁笑道:“李某年轻时喜好出游,足迹遍及中原各地,每到一处便喜搜寻各处奇人异事,对于那渐隐渐没的妖族始终感些兴趣,所以对三百年前的传说倒是格外上心。 期间听过的各门各派逸事倒是至今未能相忘。不过现如今再也没年轻时那种好奇了,只想在乱世之中给我这宝贝孙女湘芸找个好人家,不至于被兵祸波及受那无妄之灾啊,嗯,莫公子李某看你倒不错,哈哈哈。” “哼。” 一旁孙女李湘芸听着也不怯场,只是杏眼一瞪,嘟起了小嘴道:“爷爷真是小心眼,我方才拆穿了你,这会儿就开始报复了。” 说完,就看着莫仲卿直愣愣地发笑,面上毫无半点羞涩。 这李湘芸不红,莫仲卿却有些脸红了,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道:“观老爷子面色红润、冬日寒凉却身穿短褐,足见内力深厚,武艺定是不凡,岂会保护不了李姑娘周全。” 李老笑而不语,递上第三块烤好的馒头道:“不知二位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莫仲卿想了想回道:“我二人是要过嵩阳边境寻人。” 李老一听,顿时露出几分古怪,小半晌方才叹了口气道:“寻人啊?恐怕不好办呢,我们李家原本是在嵩阳县边境的万城中定居,也算个大户人家,而这班人都是想我李家血脉以及一些自愿追随的奴仆家丁。十日前,万城被天星军占领,老朽我看不得天星军的做派,所以连夜举家迁移以避祸乱,没想到小兄弟竟还要往那处去。” 莫仲卿疑惑道:“这天星军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应当不至于公开滋扰民众才是,不知又做了何事竟要老爷子举家迁移才得以安心?” 李老面色一沉,顿时就严肃了起来:“那个攻城的将军颇为年轻,行事作风有些刚硬过激,凡守城将领中但有不降者皆一一斩首,挂于城墙示众,甚至还在那城门口搭起了“京观”,瞧得城内居民惶惶终日。而其后,那少年人更是放任手下在城内胡作非为,今日王家媳妇被抢,明日孙家闺秀遭污,有敢怒者无不血溅当场成了那京观的摆设。三日前,那将军其下有名副将看上了我家湘芸,硬要拉去做他小妾,老朽一气之下一掌毙了那厮,不得已只得举家连夜迁徙……” 莫仲卿听着李老将前因后果一说,追问道:“可知那名年轻将军的全名?” 李老回忆了一番,答道:“我出来时显得匆忙倒未打听,只知他姓莫,似乎连打了数场胜仗。而这次夜袭万城,据说他又是功不可没,不但只身入城救下那什么星公的义女,更是一鼓作气将那城内将军府给一锅端了。据说当时那姓莫的将守军孙宗严从床上拖下,就当场放了血,一路拖到了府外,又在门槛上砍了孙宗严的头颅,期间亲卫上去一个死一个,而那孙宗严凄惨的嘶吼声竟吓到其他人不敢上前。” 莫仲卿听到这里眉头深深皱了起来,早就在先前听闻天星军一名年轻将领行事颇为狠辣果决,现又听李老这般诉说足见并非造谣生事,然而若说这年轻将军就是自己所熟识的二师兄莫少英,他是一万个不敢相信的。到底中间出了什么事情,他是越来越想见一见这位年轻将军了。 第一百五十章 相还已无人(二) 二人谈话中,莫仲卿不知不觉已吃下了第八个馒头,他实在太饿了,所以根本没有察觉到周遭已变得有些不善的目光。 片刻,方才那男子再也看不过去,“噌”地站出身来,愣头愣脑地便道:“你这人把这当自己家了么?一连吃了八个馒头还不停,怎么还撑不死你。” 莫仲卿一噎,当下连连咳嗽了起来,显见是被馒头呛着了。 一旁董昭怡见着面色作冷,斜斜一视就听李老“啪”地一掌震裂坐下青石,厉斥道:“放肆!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平日怎么教你的?几个馒头怎么了,我李氏一族什么时候吝啬到连馒头都舍不得给了?!” 这男子猛遭李老一番喝骂当即面红耳赤,可看了看莫仲卿仍是有些不甘心地道:“可、可是……” 李老面色一整,声音忽就变得平稳了许多:“可是什么?” 男子听着李老语气突转,知其已是动了真怒,无奈只得瞪了瞪莫仲卿后扭头就走,不想刚走几步却听莫仲卿从后唤道:“这位兄台留步。” 男子转过身面色阴晴不定地道:“你还想怎的,莫不是要我道歉?” 莫仲卿拱手作揖道:“兄台你误会了,在下会些医术,见兄台你走路有些异样,可是左小腿处有些不便?” 男子一听,面色讶然,可嘴角犹自逞强道:“没有!” 说完,便想再次离去,怎料李老见莫仲卿开口也跟着道:“还不快过来让小兄弟瞧瞧?” 末了,转了语调对着莫仲卿客客气气地道:“这是我侄儿李岩,在我们出逃时,这小子被那贼兵摸了一刀,伤口便在小肚腿上。” 莫仲卿点了点头,依言缓缓卷起李岩裤脚,而当众人瞧见完整的伤口时当即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就连那李老脸色一下也变得铁青。【零↑九△小↓說△網】 这哪里是“摸”了一刀这般轻巧,瞧其结疤颜色分明伤口甚深,而之后想必又未得到及时处理,此刻伤口鼓起了脓包,若是再不治疗,这条腿很有可能就会废了。 然而这叫李岩的男子为了不拖累大家硬是不声不响,若不是莫仲卿恰巧察觉,不知还会瞒上多久。 莫仲卿有些敬佩这汉子的硬气,二话不说赶忙取出随身针灸包,经火堆烫了烫,随口道:“李兄,我现下要用此针重新划开伤口化脓排毒,同时再涂抹些自制的药粉,兄台可信得过我?” 说罢,抬起头来直视李岩。 李岩见他目光挚诚反倒觉得有些不自在,赶忙眼顾他处道:“你要治便治,怎么像个娘们般婆婆妈妈?哼!” 莫仲卿听着倒也不生气当即点了点头,转而用力一扎、跟着随手一划,大量红黄脓血便随着伤口迸射而出,鼓起来的脓包也迅速干瘪了下去。 一旁李湘芸瞧着吓得花容失色,心疼担忧之情毫不犹豫地写在了脸上。 而反观李岩却是面不改色任由莫仲卿在自己腿上连番施展。 待得脓血放尽,莫仲卿摸出随身瓷瓶,将浅色药粉倾倒在伤口之上,未几,伤口血流渐渐止住,而李岩自身更是感到丝丝麻凉之感从伤口传了开来。 莫仲卿做完这一切又取出另一根长针,过了过火道:“按理说这种程度的刀伤本需安心静养适当活动,必要时还需热敷、按摩增加局部血液循环以促进伤口愈合,若搁在以往这些想必难不倒李兄,可今时不同往日,我此时先给兄台扎一针,明早再扎一针,效果亦不会比热敷按摩差上多少。【零↑九△小↓說△網】” 说完,莫仲卿也不待李岩答应,长针一扎便开始细细轻转开来。 起初、李岩原以为这针灸想刚才那一针般快速迅捷,岂料半柱香过后,莫仲卿双指依然未停,他虽说有些不耐烦,可再看到莫仲卿脸上极其专注的表情后也只得耐着性子等着。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李岩渐觉小腿发麻发热,酸痛感也渐渐消退,而反观莫仲卿额间却是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足见这番全力施为并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事情。 一旁湘芸见状下意识掏出随身手帕为其轻轻拭汗,旋儿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瞥了瞥身旁的董昭怡,见她似是无动于衷这胆子不自觉地更肥了些,这擦拭的动作也变得更为频繁细致了起来。 李老看在眼里并没有阻止,相反那嘴角微微含笑,似是乐见其成。 天色逐渐暗淡,往来家仆又往篝火中添了几次干柴后,莫仲卿这才松了松紧绷的面部,欣慰道:“好了,李兄这就去休息吧,明日再扎一针,往后便不会有病根捞下。” 李岩此刻已不知说什么才好,看了看莫仲卿略显疲惫的神色,再想之前自己的恶劣态度,心下好生过意不去。 本想捡些好词儿言谢,可就他那草包学识,八竿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支支吾吾半响,只好猛一抱拳,嘎声道:“馒头本来是不能再多给了,但你治好了我的腿,所以我的那份就给你好了,嗯!馒头换腿,公平!” 不等莫仲卿面露古怪,李湘芸已忍俊不禁,当下就娇笑了起来,“什么馒头换腿,难道你岩哥的腿就值几个馒头?还是莫公子的医术就值几个馒头?” 那李岩一呆,挠了挠头面色如土,显得有些沮丧,不想自己绞尽脑汁想来的一句道谢,到了这表妹口里却成了把自己都给绕进去的蠢话? 到底是自己说错了话,还是表妹芸儿错了? 李老笑而不语,片刻,知会二人入庙先行休息,自己便去安排家仆守夜。 莫仲卿也不推辞,领着董昭怡进得庙中找了处空地倚柱而歇,不一会儿,这就入了梦乡。 莫仲卿自从进了嵩阳县境内这么多天以来,就属今晚睡得最为安稳,不仅安稳,似乎还作起了男子常有的梦境。 隐约中刀剑相击,铿锵有力,莫仲卿一人力战群英,挥洒热血功成名就。 转而画面一变,四周迷雾一片不辨南北却可于间中听闻女子吟哦之声,待得彼时三刻,画面一转已是香艳诡谲,荒诞至极。 这两种画面在梦中来回交替,声音似真如幻犹在耳边。 半晌、就在梦见白素衣时,四周迷雾中隐约传来数声惨哼,莫仲卿初时懵懵懂懂以为梦境,渐而灵台一惊,一下子便完全清醒了过来,而先前梦中声响此刻正清晰地灌入耳中。 莫仲卿当即一个激灵跳起身来,抄起长剑就往外赶,转角临到门前便见一身湖蓝长衫的董昭怡正稳稳守着庙门,手中那把玄尘早已冷然出鞘,而其脚下倒着数十名士卒的尸体,看服饰并不属于朝廷士卒,而在尸体百步开外,火光窜动,人影憧憧,刀影缤纷中,惨哼声不绝于间。 少时,莫仲卿刚想上前却见一人鲜血沾衣,从坡下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其后更是跟着三五凶神恶煞的追兵,莫仲卿二话不说仗剑相救,将其扶起后才看清这是李老手下的家仆。 家仆一见莫仲卿,原本死灰的眼神陡然显出了希望。 只见他忽然弃了兵刃,双膝跪地五体投地道:“莫公子,还望看在先前情面上救救我家老爷和小姐,莫要再见死不救,求求你!求求你!!” 莫仲卿一听,心中连连惊异,赶忙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几时见死不救了,他们往哪里去了,这些贼兵又有多少?” 那家仆有些畏惧地看了看此时已步到莫仲卿身边悄然而立的董昭怡,看样子似是非常惧怕。 莫仲卿见他这般举止转念一想便多多少少已知发生了何事,然而此刻不便责问昭怡,唯有耐着性子道:“放心,人我一定会救到,他们往哪里去了?” 家仆听了不由松了一口气,飞快道:“李公子一路护送老爷和小姐往东边去了,追他们的是天星军的骑兵,怕、怕是有些来不及了!” “等着!” 莫仲卿眉头一皱,不及多想便急急施展云踪步,百步距离稍息便至,携剑冲入混乱的人群中左挡右避毫不恋战。 他并没有喊董昭怡跟上,心上怕是有些别扭,他也知道董昭怡护着自己不去救他人一点儿不错,但是从道义情理上来讲却是有些过意不去了,所以这心中难免生了几分疏远之意。 可后者似乎并没有在意,仍是紧随其后,一见有贼兵企图靠近便先行挥动“玄尘”一剑了结。 这五步一伤,十步一杀,剑法大开大合,有敢轻缨其锋者必定血溅三尺,时间一久已是无人胆敢阻拦! 如此这般二人终于荡开散乱的人群,向着东边疾奔而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相还已无人(三) 这一路上尸横遍野,虽多数都是天星军士卒尸体,然而每七八具之中必然会留有一具李老家仆的尸身,他们眼珠圆瞪,面色狰狞,显得每个人都是力战而死。【零↑九△小↓說△網】 再往前行进片刻,渐渐开始出现一些衣衫不整倒地而亡的妇人女仆尸体,看着她们身上新生的抓痕和剑伤,莫仲卿心中除了愤怒还夹杂着深深忌惮,一颗心已变得焦躁不安,恨不得顷刻追上李老等人。 然而前方黑黢黢的一片,他们又在哪里? 他们已被追至的贼兵困在了不远处!此刻月黑云缓,夜风催凉。 一声近乎野兽般的怒吼却将此情此景拖入了诡异的深渊。 “畜生,你们这群畜生!!放开湘芸,你们……啊啊啊!” 此刻李岩披头散发,怒目圆睁,一张嘴因上下咬合过度用力已沁满血痕。他此刻也唯有用这方式来缓解心中的剧痛。 在这之前追兵最终还追上了他们,李老全力而战,在徒手击毙数十骑兵后终于力歇而亡。 而李岩功夫不如李老却也力战多时,身中数枪后这才力歇倒地,为首追兵将领陈妄,陈大将军见此人和那李老伤了这么多手下,早已怒不可遏,下令将李老乱刀砍死后又命人挑去了李岩手筋、脚筋令他瘫软于地,眼睁睁看着自己享受胜利的晚宴。 此刻、湘芸像只玩偶般被随意丢在一堆由李家男女家仆堆就起来的尸台上。 而她看着一个个天星军士卒极其满意的从自己身边离开,双眸已从最初的惊恐变得死一般的空洞。 她此刻衣不蔽体,水嫩的肌体上已是青红乱紫瘀痕片片,俏脸上原本挂着的泪珠已风干多时。 饶是如此,那姓陈的将领依然未曾饶她半刻,在众士卒亵玩之后便将她晾在那处任由他兄长李岩观看,若他不瞧便命人用马鞭猛抽湘芸身体,直到李岩直视为止。 陈妄看着李岩那极度扭曲的神色颇为满意道:“呵呵,听说你们李家男人手上功夫极深,想不到养出来的女子也是个尤物,作为兄长的你难道就不想一试深浅?哦!我倒差点忘了、你现在不动能吧?不过放心,只要你一句话我们还是可以办到的,怎样?我是不是很大度,还不夸赞夸赞本将军!哈哈哈哈!” 随着陈妄一阵浪笑,周边围着的骑兵也跟着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夸赞谄媚附和之声不绝于耳,听得地上李岩浑身冷得发抖,也气的发抖,半晌,终于颓然叹气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们!” 陈妄故作惊讶道:“哦?求死啊?放心你一定会死,只是不会死在这里,会死在猪圈中,见过猪吃人不?我相信你马上会亲眼所见,它们会先闻闻你的味道,然而从手指开始吃起,直到啃掉你的头骨吸光你的脑髓,保证最后连一点渣滓都添得干干净净。至于你妹妹湘芸嘛,就看在服侍过本将军的份上饶了她这条贱命,让她跟随大军,我也好叫上弟兄好好招待她啊,哈哈哈,你看我不仅仁慈还很宽宏大量,我们少帅常说的这些,本将军都一一做到了,是不是啊,弟兄们!” 随着陈妄言罢,身旁一名骑兵当先大声奉承道:“那是当然!陈将军体恤百姓,善待下属,乃是少帅手下不可多得的良将,吾等愿誓死追随!!哈哈哈。” “誓死追随!” “誓死追随!!” 众骑兵呼喝之声一浪高过一浪,这陈妄威望一时无二。 那李岩眼见此情此景早已面如死灰,看了眼不远处的李湘芸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决绝,嘴角猛一翕动刚想咬舌自尽,却不想一柄雪亮的剑尖恰在此时已从右脸颊刺入,左脸颊穿出,横亘在了口中。 那上颚的牙齿被齐齐捣碎,溢出的鲜血模糊了面颊。 “哈!你还想自尽?可惜你只配被猪啃!” 那陈妄身旁一名骑手一面恶狠狠地说着,一面右脚一抬重重将李岩踩进了泥泞之中狠狠蹂躏着,脸上笑容愈发灿烂。 陈妄瞧在眼里,频频点头赞许,他当然知道这名手下是在卖力的取悦自己,更知道周围无数的目光都在注视着自己! 而这一刻,自己就是天,就是地,就连满天星斗都要以我为中心,这是何等的权势与荣耀! 陈妄笑着仰望星空,忽然,那笑容猛的凝固,只一瞬便从马上下意识地滚了开去。 电光石火间,夜空中一把快如闪电,亮若霜雪的冰剑‘咻’地狠狠洞穿其人头颅,跟着去势不减重重斜插进了地面。 不消半息,地面之上蛛网般的白霜沿着地缝向着四面八方蔓延,所过之处渐起丝丝霜气,四周骑兵坐下跨马甫触白霜立刻受惊四逃,骑兵纷纷滚落于地一时阵脚大乱。 而陈妄这一滚是生死关头磨练出来的直觉,虽然救了他一命,可身上沾染的白霜片刻便觉刺骨惊寒,哆嗦回头却已见迎面一男一女犹如恶神般掩杀而来,一时间血染白霜,斑斑点点,惨叫声此起彼伏,看得陈妄心胆俱裂,一边大叫:“拦住他们!”一边推着士卒上前而自己却在悄然后退,慢慢消失在人群之后。 混乱中莫仲卿迅速来到战场中心扶起已被白霜浸染满身的李岩,刚要说话,却见李岩勉强张了张嘴,向着一个远方尸台边望边哆嗦道:“湘、湘芸在那!先去救湘芸,她一定还活着!!!”莫仲卿顺着李岩视线望去,全身骤然愣住,旋儿不待李岩再行催促已将他合身抱起轻放在一具尚有余温的马尸上后又立刻奔向尸堆处。转眼,李岩见他已将湘芸抱起,心中愿望已了,忽然微微一叹,带着些许不甘就此怅然而逝。 当莫仲卿褪下自己的衣袍裹着未着片褛的湘芸再次回到李岩身边时,心里已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看着死不瞑目的李岩,默然片刻后缓缓抱着怀中湘芸蹲下,腾出右手慢慢合上李岩双眼,而就在此时,怀中一直不曾动过的湘芸忽然身体一阵抖动旋儿睁着有些空洞眼神道:“你、在干什么。” 这句话并不是以疑问的口吻道出,仿佛她已明晓事实却不愿承认。 莫仲卿看着怀中湘芸,叹息道:“李姑娘节哀顺变,李兄、他走了。”湘芸一听空寂的眼神轻泛波澜,终于有了一个女子该有的感情,可贝齿咬着下唇似又拼命忍耐着什么。 莫仲卿终究不忍道:“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李湘芸听罢,转瞬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泪痕再度划下,看着眼前越来越模糊的脸宠,再也止不住满心悲恸,双手猛然搂住莫仲卿腰身奋力地哭喊起来。 莫仲卿紧紧搂住湘芸仰起头来深吸一口凉气,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角任由怀中人儿哭泣。不远处的董昭怡听闻其声,瞬步而来,见二人如此,面色更冷,一抖手中玄尘,杀意更为冷冽。 霎时、风声更烈、剑声更疾,惨叫悲鸣声声不绝。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与莫仲卿无关,他此刻正惦念着怀中哭泣的人儿,拼命感受着她所感受到的一切。若是这一切可以转移,他倒想悉数揽在身上不让怀中纤弱的娇躯独自承担。 过得半晌,见湘芸哭声渐缓,莫仲卿抚着怀中湘芸的秀发,决议道:“往后你就跟着我,可好?” 湘芸听罢哭声渐止,缓缓抬起头起来,抹了抹眼角泪花,有些哽咽道:“真的?” 莫仲卿柔声道:“当然是真的。” 湘芸眼中渐渐有了光彩,可当她想到爷爷,岩哥,无数族人都已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又想到自己被玷污的身体之际,那刚刚聚拢的神采便忽地暗淡了下去。。 如此过得半晌、就听她幽幽地道:“公子是在可怜我?” 莫仲卿快道:“不,怎么会。我一定拿你当亲妹妹一样看待。” 李湘芸对着莫仲卿笑了起来,笑容犹如初见时的甜美,双颊竟也出现了本不该有的潮红,她甚至还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物,不靠莫仲卿搀扶便自个儿重新站了起来。 转而看着一脸血污徐步而来的董昭怡,慢道:“我想与昭怡姐姐说几句体己话儿,趁这功夫公子帮我去山神庙的山神像后将大伙儿藏起的遗物拿来好吗?里面净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但对大家都很重要,我想在离开前将那些一并与大家葬了。” 莫仲卿点头应允,道了声:“等着。”便欣然而去。 只是他离去时不曾发现湘芸的目光再次变得空洞。 她无神地看了看董昭怡,郑重一拜道:“昭怡姐姐,妹妹我求你件事……”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万城一品居(一) 花开无常,红颜薄命。【零↑九△小↓說△網】 当莫仲卿缓缓在木板上刻下这八个字时已是夜尽天明了。 尽管此刻冬阳已遍照大地,但那稀薄的阳光温暖不了冻土,更温暖不了莫仲卿一颗发寒的心。 他身边摆着数十个刚刻好的木牌,临近处还有一个个已经填满新土的深坑。 深坑中埋着死去的李老家仆,埋着李老本人,还有自己钦佩的李兄,更有那薄命的李湘芸。 他已记不清当他看到那张冰冷容颜时是何心情,只记得自己并没有去指责一旁董昭怡一句,而是默不作声地捡起刀剑开始狠命刨坑。 本来这么多具遗体刨一个大坑合葬也就算尽了江湖道义,对得起他们李家。 可他不知当时是处于什么心理,开始挖完一个又一个,手中的刀剑断了换,换了再断,直到他挥动的双臂开始麻木,直到这种麻木开始麻醉心脏,这才觉得稍许好受些。 期间,董昭怡不止一次的想帮忙,可都在他冷冷的逼视中不得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莫仲卿不想出口指责她,因为他知道不论说什么都不会引起这个女人哪怕一丁点的情绪波动。 她的喜怒哀乐随着日复一日的失忆,已变得仿佛生来就不曾拥有过,所以,她的心冷得就像一块冰。 自己对一块坚冰又能说什么呢? 他只恨昨夜为什么不是自己留下,若是自己留下就绝不允许这种悲剧发生! “咔嚓!” 手中的木板应声而断,那是他因为过度愤懑的情绪而导致的。 莫仲卿随手一丢,下意识地摸向左边原本堆放木板之处,可一摸之下竟不知何事已是空空如野。 他叹了口气,刚打算起身再去做些时,一张崭新的空白木板却及时递到了眼前。 莫仲卿顺着木板向上看去,就看到了那双亘古不变一如荒川般的眼神。 他笑了笑,终于开口道:“董姑娘这是帮我忙?还是帮倒忙?” 见董昭怡默不作声依旧保持着递木板姿势,莫仲卿见着叹了口气再道:“我原本就不奢求你能帮我做什么,但你既然能事后帮这帮那,为什么不在开始时就帮我阻止悲剧的发生?为什么事后仍然坐视惨剧扩大?为什么到最后你还可以从容不迫地杀了她!” “她求我……” “她求你,所以你就杀了她!” “她想……” “她想死,所以你还认为是帮了她?” 莫仲卿隐忍一夜的怒意终于还是爆发了出来,手中的木板已被他捏得咯吱作响,木刺深入掌间却仍不自觉,兀自瞪着猩红的双眼,冷冷直视。【零↑九△小↓說△網】 董昭怡一愣,仿佛记忆中从未见过“仙尊”如此发怒,可也仅仅是愣了愣,便依旧道:“尊上息怒…” 莫仲卿气笑了,这就好比将一腔怒火洒在了一块坚冰上不起分毫作用,叫人无处发泄。 他看着董昭怡那张古井无波的神情,颓然一叹,缓缓地道:“你知道么?你已成仙身可以三病六痛不加其身,可以晨饮朝露不食人间烟火,所以大可称做仙子都也不为过! 可我们这些凡人和你这个仙子不一样,我们没有你那般坚定不移的心志,我们每个人都会痛苦绝望。而一个人在绝望边缘挣扎徘徊的时候,就算没有人去拉她一把,也不该顺着她的意愿推她下悬崖!” 董昭怡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也点了点头。只是她的神情依旧淡漠,仿佛只是为了遵循仙尊的意愿而点头。 莫仲卿瞧着她叹了口气,忽然一字字地道:“如果每个神仙都像你和祁彦之这般淡漠生死,那我莫仲卿还修什么仙,问什么道?!” 莫仲卿指着心口说完这些,接过木牌复又镌刻了一遍碑文,之后便捧起所有的木碑向着土堆走去。 看着莫仲卿独自忙碌的身影,董昭怡双眸频动,隐隐透着些许犹豫,其实她已掌握了一个不丢失记忆的法子,她发现只要不睡觉记忆就会得以延续。 可最终她选择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陪着,那略显单薄的身影在这一刻被朝阳拉得越来越长。 “其实一个人活着真的有些孤单……” 五日后,二人颇费了一番周折才进得那戒备森严的万城之中。 虽说单是进城已属不易,可他俩要找的人却是在这万城之中防守最为巩固的少帅府中。 原本莫仲卿想夜探少帅府,可转念一想,这少帅未必就是二师兄莫少英。 若一旦遭人察觉,不仅二人危险,这万城中的家家户户也会遭官兵以彻查贼人为由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莫仲卿更知道那个陈妄必定也在这万城之中,所以他俩不能轻举妄动。辗转数日又经多方查探,终于有了一些眉目,来到了城中“一品居”。 说到这一品居乃是太素坊旗下产业之一,在经历了内坊坊主卓于晴刺杀圣上未果的事件后,太素坊内坊中教习女子诗书礼乐的教坊已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说这内坊教坊中没有了往日的风采,但旗下大大小小的外坊依然照常营业,各自运作。 这不、万城中的一品居来往人群仍是络绎不绝。 不过能在这战乱之中仍然生意红火,那还多亏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将军,大伙儿称他为少帅。 之所以人称少帅,不仅是因他百战百胜,也不仅是因年纪轻轻便受星公赏识执掌一方帅印。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这少帅每到一处必会光顾此地青楼一番,而能被少帅召见的姑娘们,大多会在少帅离去后,双颊生靥、流连顾盼,隐隐期待能再次相遇。 据说少帅出手阔绰兼之模样俊俏,又有哪个青楼女子不会喜欢这样的年少多金,兵权在握的主顾来哉? 而据私底下传言:“少帅人虽风流却不下流。”若是有人再次追问,打算刨根问底,那纵如青楼女子也是再难启齿的。 此刻,莫仲卿静静听着一名叫做‘青青’的女子讲述着这些。 据老鸨说她有幸被少帅召见过两次,所以若说最为熟悉少帅的人,恐怕这一品居中再没有第二人能比得上青青姑娘了。 老鸨平白无故告诉莫仲卿这些,自然有其目的所在,试想一个被少帅召见过的姑娘,纵使青楼出身也是身价倍增,这每日缠资自然是普通姑娘的好几倍了。 所以莫仲卿只得花着大把的银子将她包揽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万城一品居(二) “公子,您花了大价钱唤来青青,难道真只是为了聊天解闷?岂不知春宵苦短,一刻千金,不如就让青青服侍公子一番吧。【零↑九△小↓說△網】” 这叫青青的女子眉目含春,眼送秋波,一颦一笑极是“风尘”,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迫不及待要将莫仲卿拆吃入腹的表情。 可若有人能直视她的眼睛,就不难察觉这双扑闪扑闪的眸中始终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狡黠,就仿佛老鹰俯视着小鸡一般。 莫仲卿当然不承认自己懦弱得像只小鸡,可也不敢直视青青那双勾人魂魄的眼神。 所以可以看到一个很荒唐的现象,莫仲卿这个主动逛青楼的“嫖客”一直被动退让,从绣床中央犹如受气的小媳妇一般被挤到了床角。 而青青这个“青楼一姐”却是色胆包天,不但将他挤到了床角,甚至双手已有些不安分了起来。 莫仲卿是个男人,还是个正常的男人,面对二八佳人的时刻撩拨,若一点儿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 所幸他已情系于白素衣,又所幸他知道此刻身侧床榻茶几上有一杯热茶,于是他将茶几稍稍一碰,恰到好处的就让茶水就泼在了自己身上,也顾不得茶水烫得他一阵哆嗦,便立马蹦起身来,面不改色地道:“水洒了,快去拿些备用衣物。” 这番动作掩饰得极好,那神色瞧来也不似作假,按道理这个时候青青该慌慌张张跑出去,叫人拿来换洗的衣物再进来。 可偏偏这个青青没有动,一双明眸直视着莫仲卿,居然吃吃地笑道:“公子可知道您每天付着大把的银子?” “知道!” 青青眼波一转,续道:“那您就该知道付了银子便是爷,爷要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得干什么,若爷刚才不乐意大可将滚烫的茶水也泼在我身上。【零↑九△小↓說△網】” 莫仲卿听到这里,脸色瞬间发红。 他演戏演得固然不差,也通过类似的法子与这青青周旋了数日,但他却依然没有进入自己的角色,所以根本不愿将那滚烫的茶水泼洒在青青娇嫩的身上。 如此一来,虽是好心,可却让青青抓住了“笑柄”。显见这位头牌姑娘已在怀疑自己这个“嫖客”来这一品居的真正目的了。 此刻他的心头不禁有点后悔,早知如此,不如一早就派董昭怡闯进来直接抓人就好。 果然,那青青眨着眼睛道:“公子是冲少帅来的?” 莫仲卿心下一惊,仍是板着脸道:“不是。” 青青笑道:“怎会不是?我总也有些自知之明,并不奢求我当了这里的头牌,就能有某位富家公子突然看上我,对我玩什么以礼相待,日久生情再替我赎身的把戏。 既然不是这些,那公子的来意岂不是相当明显,我与大多姐妹不同之处,除了我这张脸之外,也就只有我见过少帅数面,所以你花着大把的银子是想守株待兔等到少帅来这里。” 青青一席话说的有理有据,逻辑清晰。 莫仲卿愣了半晌,突然发觉这个青青能做到一品居的头牌,能受到少帅青睐并非仅仅凭着一份运气。 所以他只好苦笑了起来,虽没有出口承认,但那副表情已实实在在等同于默认了。 青青见着微微一笑,也不追问莫仲卿的来历,为何执意要见少帅,又为何不去那少帅府直接求见。 对她这种能做到一品居头牌的女子来说,总该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 毕竟人家才是给钱的主儿,自己万一说错了话儿,金主一怒之下这就飞走了怎么办? 所以,为了忽悠金主继续留下使银子,青青眼波流转道:“还有一点,那就是公子与那位少帅很像。” 莫仲卿一听,仍是没有出声,但双耳朵已经竖了起来。 青青叹了口气,再道:“你看,一说到少帅就来了个精神,这很像其实说来也简单。 古有太监宦官明知不能行那云雨之事却在府中豢养百名女眷,唱一出虚鸾假凤死要面子的把戏,那少帅虽说屡次来这一品居却未与我有过肌肤之亲,你说他还是男人吗?至于你,……哼!” 一声轻哼中夹杂着三分娇蛮,声音也是从鼻腔里发出的,叫人听着心痒难耐,显见小妮子青青其实还是有些不死心的,她认为这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会对自己的美貌无动于衷的。 莫仲卿狠狠揉了揉鼻子道:“你这样诋毁少帅,就不怕我私下告状?” “告状?” 青青一乐,挺了挺傲人的胸脯反问道:“听起来你和少帅很熟?有我熟么?” 莫仲卿笑了笑,笑容尽管有些萧瑟,但那眼神却忽然亮了起来:“至少比青青姑娘熟悉那么一丁点儿。” 这话是莫仲卿故意说的,甚至从神情到语气再到那一双眼神都毫不避讳地流露出一股别样的隐衷。 而这种眼神叫青青瞬间瞪大了眼睛,混迹风尘多年的她又如何不知这是什么样的眼神,这分明是大多数男子在看向自己时该有的眼神! 爱慕的眼神。 突然。青青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般忽然猛地跳开,又急急捂住了小口。 两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莫仲卿,继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模样倒也生的俊俏,难怪他从不碰我,你也不让我碰!” 见她频频点头,一副一眼看穿一切的模样,莫仲卿心下自有些哭笑不得,他本不想骗人,但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了,于是他只能憋着满肚子的笑意,带着恰到好处的不悦和不屑,缓缓道:“你情我愿又有何不可?” 青青乐道:“没有,没有。” 莫仲卿看着青青面颊潮红,显是极为兴奋的表情,不禁面露古怪之色:“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 青青激动地握住莫仲卿,两眼直冒星星地道:“真没事!我本就好奇你这样的人为何会来一品居,原来是在等他!” “这、这姑娘脑袋没问题吧。” 莫仲卿心中直犯嘀咕,面上仍故作深沉道:“那我现在问你有关他的事,你都肯说了?” 青青点头飞快,犹如小鸡啄米道:“客人的事我们从不向第三个人透露,但是你例外,说吧,想问什么。” “问什么?” 莫仲卿一愣,突然之间不知该问些什么好,他显然未料到“幸福竟来得这么快”,居然就这么简单能套出话来? 莫仲卿不信。 但看着青青那副真挚的眼神却又不得不让人相信,犹豫片刻便半真半假道:“曾几何时,在我印象中他是位天性善良,率真不屈敢作敢当的大丈夫。 可自从我一路追随他的脚步从东追来,于那所见所闻中入耳的尽是天星军目无法纪,部下强抢民女,当街行凶的恶事。 我实难相信这人是否还是当初我认识的他,我很希望这些只是谣传,所以这第一件事就是敢问姑娘这万城之中百姓可是对天星军统领的他已是道路以目、恨之入骨?” 青青笑着望着他沉默很久,忽又一本正经道:“我的确听闻往来主顾说那天星军诸般恶事,然而我不曾亲眼所见,所以仅以我见到的来说说少帅。 我真正只见过他两次,头一次就是在这里,记得那天他刚攻下万城身披血甲来到这一品居中,当时姐妹们都吓坏了,这白白服侍一回事小,若有一个闪失惹了这恶人烦心那便是枉送了性命也不为过。 谁曾想这人不但未要我们的性命,还命人搬来一整箱真金白银包下了整个一品居。 然后、然后他在数位姐妹中选择了我,之后他与我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期间有如君子般待我彬彬有礼,想我一介青楼女子从未被人如此礼待过,当时心中不外乎想,这少帅表面越正经,内里的也就越龌龊。 不过这就是青楼女子的命,自愿进这一品居的有哪个不是想趁着年轻貌美多捞一笔?我也不例外,因为我喜欢银子,所以我认命。我陪着他一杯接一杯,等待着该等待的事情……” 说到此处,青青缓缓举起了桌上已有些温凉的茶水,润了润口,忽然满脸殷红地道:“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醉了之后却不知那少帅喝得竟比我还醉,直到翌日响午方才转醒。 试想但凡心狠手辣之人难免将心比心以己度人,既如此又怎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如此毫无防备,酩酊大醉?至于第二次,是在少帅府中……” 莫仲卿听到这里心思已开始活络起来,若这女子说得事实,那这少帅铁定是莫少英无疑,若是谎骗之语,那又如何能对二师兄行事作风描绘得惟妙惟肖仿佛亲眼所见? 所以他不用再听下去也知这少帅必定就是二师兄,然而二师兄为何会放任手下为所欲为?这又是让莫仲卿想不通的地方。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万城一品居(三) 就在此时,楼下突然传来一连串粗鲁的长笑,莫仲卿听着顿觉有些耳熟,转而又听楼下传来数声惊叫,一阵骚动中夹杂着桌椅推撞声,仿佛是有人仓促之间撞歪了椅子,碰倒了桌子。 不一会儿就有一女声奉迎道:“诶哟!我道是谁呢,贵客临门,姑娘们还快些出来伺候着!” 青青对着莫仲卿眨眼道:“这是咱们的徐娘,至于刚才那个……” 说道此顿了顿,露出明显厌恶的表情:“不提也罢,来我们继续聊少帅呗。” 莫仲卿点了点头,刚欲开口却听得一阵瓷器爆裂之声,跟着又听那人喝骂道:“呸!这些站大街的货色也能看?!去给我将青青叫出来,其他的给大爷我有多远滚多远!” 言罢便听一声女子轻声闷哼,随后就听桌椅碎裂之声,显然那上前伺候的女子被这人不知用什么法子甩飞了出去,那闷哼也在过程中化作了痛苦的呻吟。 青青一听之下身子没来由的一颤,仿佛骤然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 不过那面上仍是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没事,徐娘会搞定那头蠢猪的,我们不用理会他,来青青再敬公子一杯。” 莫仲卿默默接过茶水,不禁去想,单看这专横跋扈的架势怕是这个城中数一数二的权贵了。 而如今这万城之中,权势最高的绝不会是以往的权贵,能如此嚣张的怕是只有那少帅府中的人。 莫仲卿望着青青惴惴不安的神色,不动声色地喝着茶水,而就在此时楼下又传来徐娘的赔笑声:“诶呀,我说将军啊,今儿确实是青青不舒服啊,还望将军体恤体恤。” “哈?体恤?好!我今儿就亲自上楼看看那青青是什么病,只要没病死,不舒服老子也让她舒服咯,够体恤吧,哈哈哈!” 这放肆的狂笑声愈来愈近,脚步声更是震得青青手中的茶水微微抖动,她面上原本的神情也逐渐惨白。 莫仲卿知道若为了顾全大局,此刻最好莫要轻举妄动,出手伤了他少帅府中的人,但若干坐着实在也大违本性,于是只见他皱眉轻声道:“要不……” 这刚吐两字却见青青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茶杯,平静道:“多谢公子了,但这种事本姑娘见多了,我好歹算是少帅宠幸过的红人,他在胆大也该让我三分!倒是公子你千万莫要露面,否则让他见到了,就更加说不清了。” 青青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迎门而出,莫仲卿左右想了一阵也就安坐室内竖起耳朵,静观其变。 “将军,青青这厢有礼了。” 关门后的第一句话自是由青青口中道出。 那将军听罢却是满脸横肉堆笑,道:“哈哈哈,这不是还能动吗?来、先给本将军亲一个!” 说着就要上前熊抱,岂料青青小步后退,侧身一闪便躲了开去,又故作柔弱地道:“将军,女儿家总有那么几天不适,还望多加体谅。您要是见了红对战场杀敌也不吉利呀。” 扑了个空的将军顿觉颜面扫地,面上怒气一闪而过,冷言道:“你待如何!?” 青青敛衽一礼,软语相求道:“不如就让青青为将军弹几首风花雪月,唱一曲儿凤凰双飞,来给您消消气解解乏、可好?” “是啊是啊,我这就下去叫姑娘们先行准备着。【零↑九△小↓說△網】” 赶上来的徐娘也一旁附和,而那将军却是冷笑连连,忽然大喝:“慢着!” 那徐娘一愣,干笑着回转过身就见这人瞪着青青,道:“老子是俗物,不喜欢玩这些虚的。” “那将军要如何?” “如何?还不快扒了这身遮羞布赶紧滚回床上等着。” 青青面色渐渐没了笑容,缓缓地道:“要是青青不答应呢?” “不答应?” 那将军一听,哈哈一笑脸色忽地露出狰狞之色:“你以为你是谁?我倒要看看你答不答应!” 青青见他越来越逼近的身影,只好不住后退,没退多久就被逼到了墙角,强忍着惧意道:“将,将军这样对我,就不怕少帅找你的麻烦?” 那人也不答话,兀自狞笑阵阵,步步紧逼,转而一把抓去却没想到又被她躲了开去。 这下,这人脸上一顿抽搐,额头青筋突显,肉掌加速再次斜挥,一把就扣住青青的右肩。 青青身形骤缓,吃痛之下便觉一股开山之力将自己的腰部从后狠狠推撞在了走廊栏杆上,整个上半身已面朝下伸在了栏杆之外,而双手已被其反绞于背再不能动弹分毫。 那将军铁青着脸道:“你敢拿那小子来压我,老子立马就让你明白是老子厉害还是那小子厉害!” 说罢,这将军居然当场就开始撕扯青青身上的衣物,欲行那苟且之事,身旁徐娘已是吓得六神无主。 而就在这时,隔壁屋内莫仲卿早已夺门而出,而比他更快的是一把冰色飞剑——玄尘! 莫仲卿和那将军双双一愣,前者自是惊讶董昭怡居然没得到自己的命令下就先行动手。 而后者见那门外飞来冰剑也根本来不及思考,微微一愣下意识一个驴打滚,玄尘齐头一扫而过带着大片毛发重重钉在了墙壁之上。 那将军见着这等神奇的飞剑早已是吓得面无人色,心胆俱裂,刚欲调头逃跑却见开门而出的莫仲卿已一步拦在了面前,寒声道:“天道好还、报应不爽,陈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陈将军见着莫仲卿已吓得重又一屁股瘫坐回了地上,看着面前安抚着青青的莫仲卿,以及钉在墙壁上的飞剑玄尘,脑海里忽就想起那晚惨痛的经历。 “老子可是带去了整整一百人,那可是一个营的兵力!可,可都他妈的被那个女疯子一人灭了!” 念到此处,这陈妄全身的每一寸肌肉忽就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道:“来人,都他妈给老子进来!” 呼声过罢没有人应,一品居内外显得寂静无声,倒是董昭怡缓缓从门外进得屋内,走上二楼将手里提着的脑袋,往陈将军面前随手一丢,便站在了莫仲卿的身后。 陈将军当然是认得这颗脑袋的主人,他就是自己新任命的副将,这个人如果还活着就该带着一票人冲进来。 陈妄此刻已是面如死灰,然而短暂沉默之后却又爆发出一阵狂笑,猛然起身,面容狰狞而扭曲道:“你们完了!完了,哈哈哈哈,竟然敢在万城之中公然谋杀天星军将士。等着吧,老子只比你们先走一步罢了,不过,只要你们能放过老子……!” 言犹未了,只见莫仲卿已纵身前跃一脚便将陈将军后面的话如数给踢了回去,进而忿怒道:“畜生!莫说饶你,就凭那夜所作之事将你千刀万剐也算便宜了,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莫仲卿猛然拔出墙中玄尘刚欲动手却听门外一声断喝传来:“大胆!” 紧接着只见一品居外有五人匆忙入内,其中走在后面的四人均是一身戎装甚是威武,面上犹如重枣,显得杀气腾腾,而现下那被隐隐护在中间的一人虽不着戎装,可随随便便往那一站就一股叫人说不出来的威势。 莫仲卿暗道了一声:“来得好快。” 这转眼一瞥却陡然怔住。 那正中来人眼神清洌瞳似墨点,丰神俊朗美玉如冠,一脸笑意已将唇角堆得微微上扬,看着这有些邪气的脸庞不是那二师兄莫少英又是谁来哉。 莫仲卿认识二师兄莫少英,这手上略一迟疑并不奇怪,而身旁董昭怡却没有这层顾虑,见那陈妄飞身跳下夺路狂奔,立马纵身追了上前,右手一掌已印向其人的后背。 与此同时,那莫少英却是眼疾手快一步跃过狂奔而来的陈将军,迎面就和董昭怡狠狠对了一掌。 二人双掌甫触之间,莫少英脸色骤然一变右眼黑气一闪之下,掌力突然加重。 而当他们分开之际,董昭怡后退半步,脸色平淡无奇只是警戒之意未消,而那莫少英虽然半步未退脸色却白上了一白。 显见莫少英死要面子活受罪,虽是半步未退却吃了个暗亏。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处处皆算计(一) 陈将军见莫少英救了自己一命,再看那飞身而下的莫仲卿,忽然哭喊道:“少帅救我!” 莫少英歪着脖子,笑着斜睨道:“他二人为何要杀你?” 陈将军一愕,立马磨动嘴皮子道:“我来此找姑娘寻些乐子,岂料……” 话未完,只见匆匆下楼的青青气呼呼地来到莫少英面前,指着陈妄,张口截道:“少帅!这陈妄好**诈,说话焉能相信。” 莫少英道:“哦?那你说说怎么奸诈了?” 这青青还未说话,那陈妄已快道:“少帅,青楼婊子的话焉能轻信,而末将我可是为少帅冲锋陷阵的兄弟!” 莫仲卿拍了拍陈妄的背,以示安抚道:“放心,我既能救你一次便能救你第二次,你信不过我?” 陈妄略一迟疑,就见莫少英昂过头,眯起眼道:“你继续说,但若冤枉了陈将军一个字儿,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他这话什么意思?这还是我认识的二师兄么?” 莫仲卿听着心生不悦,当下就飞身下楼来到二师兄莫少英的面前也不搭话,只是往青青身旁一战,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青青感激地望了莫仲卿一眼,迟疑一阵,仍是鼓足勇气道:“少帅,今日这厮分明就是来一品居闹事的,一进门来就打伤姐妹不说,后来硬要青青侍寝。 我一介青楼女子本该逆来顺受,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青青今日实在身体不适,所以就跟这厮道清原委以求怜香惜玉饶过这回。 可这厮仍然不答应,青青万不得唯有妄提少帅名讳,岂料这厮听了少帅名讳非但未有所收敛竟然变本加厉,要当众强行与我,与我欢好……” 说道此处,青青已是泣不成声,继而断断续续道:“还好这位公子与姑娘路见不平舍命相救,期间错杀天星军士卒,都是无奈之举,若少帅要怪责,请降罪青青一人,青青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一席话下来,徐娘跟着众姐妹脸上隐有不忍之意,更有几个平时与青青交好的姐妹已是隐隐啜泣,一旁莫少英只当未曾瞧见仍旧笑意连连。 陈将军见着青青这般能说会道,两眼一瞪忽然破口大骂道:“放屁!你这屋里明明藏着这个小白脸却借故推说身体不适,你当老子是瞎的吗?!” 转而向着莫少英猛一拱拳道:“禀少帅!这小骚狐狸未等您离城居然就敢背底里偷男人,末将可是得了这个消息先行抓奸没想到却被反咬一口!” 莫少英一听眉头飞挑,望着青青的眼神已有些不善了起来。 那青青见着身子一颤,立马急急辩驳道:“实不相瞒,这位公子与少帅一样是个君子,来这几天并未与青青有过肌肤之亲,还望少帅明鉴!” 陈将军两眼一瞪,不假思索地道:“你当本将军是傻子吗?还是当少帅是个……” 这话说到这里生生没了下文。 陈妄心里打鼓啊,这话实在不太好说,这漂亮少帅莫万一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该怎么办? 就算不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少帅人长得这般模样喜好个男色也,也是不足为奇啊,而这小子每到一处都会逛逛青楼说不定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想到这里,陈妄陈将军突然咽了咽口水,眼骨碌左转右转正不知所措之际却听身边莫少英语意佻挞道:“陈将军,继续说啊,是……什么来着?” 陈将军抖了抖下巴三两肥肉,干笑道:“没,没什么,呵呵……。” 莫少英点了点头似乎并未打算追究,转而看着师弟莫仲卿一眼,忽然朗声道:“来,本帅替各位引荐引荐,这位就是我一直对各位常常提及却一直未曾露面的师弟莫仲卿,就是得益于他的情报,我才能连连胜仗,攻无不克。” 这番言论自是让莫仲卿本人惊诧不已,深知二师兄性格的他也并未当场反驳,再观莫少英身后四位将领虽还是一副将信将疑之色,可那脸上的敌意已是消去了大半。 莫少英顿了顿又道:“所以,大家不打不相识,就不要为这等小事伤了和气,我看,就这么算了吧,来!徐娘,今天一品居本帅包下了,快准备准备,我要为我师弟这位幕后功臣,接风洗尘!” 徐娘急急应允,开始使唤女子忙活,就在陈将军缓缓喘了口气刚想起身时却见莫仲卿上前一步,突然指着自己对着莫少英冷冷道:“少帅,此人我非杀不可!” 一言既出,众人动作一停,目光齐齐一聚,刚刚转暖的气氛骤然再冷,莫少英转过身眉头一皱,正色道:“为何?” 莫仲卿当下将山神庙那夜所发生的事情,直到湘云之死巨细无遗当众说了出来。 听得徐娘与众姐妹是惊骇莫名、毛骨悚然。 身后那几个将领看着身为同僚的陈将军,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颇有些责怪之意。而那莫少英此刻脸上却仍是看不出任何喜好,待得莫仲卿叙述完毕,转而慢道:“许将军。” 身后一人,上前一步道:“在,少帅有何吩咐。” 莫少英道:“私自带兵外出按军法该如何处置?” 许将军微微一愣,试探道:“少帅,这还没问过陈将军话儿呢是不是有些……” 一旁陈将军一听当即附和道:“对对对、那夜不是这样的……” 言未既,却见莫少英脸色乍然一冷,右手食指急挑腰间流渊,剑光一闪反手归鞘,不待陈将军捂着喉咙一脸惊愕地倒下,就见他已然转头来对着许将军悠悠地道:“方才说什么?本帅未曾听清,要不许将军再重复一遍?” 许将军面色一变,再不敢替其求情、语速唯恐不快:“陈妄罪名昭彰,按军律当斩!” 莫少英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人我已经替你们斩了,将尸体抬出去游街示众就说这几日扰民的罪魁祸首已经找到,城中百姓大可安心,去吧,没有什么事便不用再进来了。” 莫少英一顿吩咐也不去看那周间或崇拜,或嫉恨,或惊异的眼神,就这么向着师弟莫仲卿招了招手,同往青青住处走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处处皆算计(二) 这是一品居内三层中的一间厢房,其间布置皆以朱漆色调为主,玉饰瓷器为辅,放置的物件儿虽是不多,却胜在精巧细腻,让人一望便觉赏心悦目。 自莫少英相中这间厢房以来,这里就一直作为他的私人厢房空置着。 徐娘天天命人打扫,时刻盼着这年少多金的少帅能常来此处坐坐。 也难怪,时逢乱世之初,想在这万城之中立足不倒,又有哪个不想巴结一番? 不过今天徐娘并没有能进得这房间半步,就连平日得宠,一直在旁递菜斟酒的青青也在菜色上满后被那少帅一句:“没有我的吩咐就不用进来了。”为由给变相撵了出去。 这让青青顿时有些好奇,这久未见面的“恋人”到底又要密谈些什么。既然是密谈交心,为什么那位突然出现的冷面美人能进去? 她又是谁?为何这几日都不曾见过? 有此疑问的还有莫少英。他此刻半卧半坐,显得懒懒散散,一双眼不住在师弟莫仲卿和董昭怡二人之间来回巡视,他在等,他知道师弟莫仲卿接下来一定有无数的质问。 岂料这许久不见,他有些低估了这位师弟的耐心,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成长的同时,这位师弟似乎也比以往有趣了许多,至少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要主动开口的意思。 “好。” 莫少英满意地点了点头,笑了起来:“既然你不想说话,我倒有些问题想问,比方说你身后这位身手不凡的冷面美人是何来历?白姑娘此刻又去了哪里?啧,莫不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师弟,此番见面你真是让我惊讶……” 莫仲卿放下酒杯,一字字吐道:“我也惊讶。” “哦?” 莫少英道:“你惊讶什么?” 莫仲卿面色一沉:“我惊讶路上听到的种种关于师兄的传闻,惊讶师兄方才杀人不眨眼的手段,更惊讶二师兄你摇身一变,成了叛军的少帅!” “还有么?” “难道这些还不够?” 莫少英不答,却是笑谑道:“我原本以为你成长了,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当初山上那个满腹正义的毛头小子。” 莫仲卿没有动怒,只是看着这个二师兄道:“二师兄莫非觉得做的这些都是对的?” “孩童才分对错,而大人总得分立场。” “那师兄所作的一切就是你的立场?” “我至少替你杀了陈妄。” “你杀陈妄不过只是想找个替罪羊来安抚民心!” 莫少英拍了起手,笑了起来道:“不错,我就想找个借口杀了他。” 莫仲卿的一颗心在下沉,他没有想到二师兄居然就这么光棍地承认了,他一路走来本在想如何劝解二师兄卸去职务不要助纣为虐,掀起兵祸,但现在却在想到底还要不要劝他。 他已然发觉二师兄选择的路已与自己背道而驰,甚至在未来的某一天还会站在对立面上。 那现在呢?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了么? 莫仲卿道:“你将玄真公主,素衣的师父拐去哪里了?” “你在问我问题时是不是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莫仲卿一愣,突然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过,想了想,耐着性子道:“她叫董昭怡,是祁彦之未亡的妻子……” 过得一炷香后,莫仲卿将折返云踪山后遭遇的事情大体说了说,听得莫少英是连连惊叹,眼神越来越亮,待得莫仲卿刚刚说完便迫不及待地问道:“那祁彦之去哪里?是去为这位董姑娘招魂了?如何招?难道真有传说中的鬼界不成?是不是每个死去的人都可以在鬼界中再度见到?” 莫少英一口气问了不下六七个问题,显见兴趣相当浓厚,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的味道。 师弟莫仲卿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休说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想回答,他认为师兄这是在故意岔开话题,于是只听他硬邦邦地道:“不知道,该二师兄回答我的问题了。” 莫少英一怔,端起一杯一饮而尽,随后失笑道:“算了,是我太过异想天开。至于你问的问题我可以回答,但只怕你不信。” “师兄又怎会知道我不信?还是说你以为觉得你说的话自己都不会相信?” “这话有些道理。” 莫仲卿颔了颔首,缓缓道:“我们与你和素衣分离后并没有回到太素坊,而是一脚去了祁阳投靠了天星军,其后我做了天星军的少帅,而作为交换,玄真公主自愿被扣押在可祁阳充作人质。” 对面的师弟莫仲卿没有吭声,听到这里也大致明白原来与虎谋皮这等事并非师兄一意孤行,那玄真公主卓于晴也是参与其中的。 可是为什么呢? 莫少英仿佛洞悉了师弟的疑问,只听他接着道:“那孔护法老奸巨猾,他需要‘玄真公主’这杆旗帜来名正言顺的造反。明面上他可是正牌的公主,此刻被孔护法等人严加‘保护’所以你要见她怕是不易。” 一句话下来莫仲卿已领会了七七八八,而更重要的是这几句话中,师兄用了“造反”这个词语,而身为天星军一员的师兄似乎更该用“起义”才对。 这么说是不是二师兄在暗示自己什么。 想到这里,莫仲卿眼中忽然有了神采,只听他正色道:“二师兄,有些话我还是想说。” 莫仲卿不等师兄回答便道:“我这一路走来,发现两军交战之处,百姓苦不堪言,诸般恶事随处可见。 而那天星军起兵造反之后,有了你二人的帮衬更是变本加厉猖狂至极,替天行道的名号变得更为名正言顺。 我在想,纵使当今圣上被人假冒,可在玄真公主未曾回宫之前,并未有人去质疑,这天下也是盛世太平,百姓至少能安心度日!可现在呢?” 莫少英右手指随意在桌上虚弹一番,带着几分笑谑道:“听师弟的意思似乎并不太相信玄真公主的身份?奇怪,公主是白姑娘的师傅、太素坊的坊主,你就不怕得罪了她?” 莫仲卿一板一眼地道:“我自然是有疑问的!公主被带出宫时尚属年幼,为何时隔多年回宫第一眼便能识别圣上是假冒的?” 莫少英点了点头,夹了一口小菜,抬头望了望一直侍立一旁的董昭怡,忽然端起酒杯对着她敬了敬,也不管她是否回应便将酒水下了肚,转而又对着师弟道:“不错,这事我后来也问过,还记得当初崇明岛一役中,公主在军帐中戴的那串簪子吗?” 莫仲卿看着二师兄仔细回忆一番,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莫少英再道:“不记得不要紧,我给你说说。当日公主所戴的簪子并非什么人都能带,若是仔细瞧去那细细簪身之上赫然刻有一卷百鸟齐飞之图、其形态逼真端是栩栩如生,而簪尾则被雕成了三根凤翎状。 这支‘百鸟朝凤’簪即是玄真公主生下时,圣上亲赠的信物。持此簪的玄真公主可凭此物调动朝廷军卒。所以,那时公主将这‘百鸟朝凤簪’随信件前后交给了这两人。 一人自然是定安王,定安王又转交给了慕容流苏,所以那慕容流苏才带着一千五百名七杀士卒连夜赶至崇明,另一人自是叶大元帅,他倒是没派多少人来,只是将他的爱女派来,顺便带了一柄神弓,一根利箭,而当这枚簪子回到玄真公主手上时我凑巧见过。 试想,不论是定安王慕容恪还是叶元帅都认识此物,唯独圣上自己不识,你不觉得可疑吗? 更何况,抚养公主长大的老坊主生前曾言明那支百鸟朝凤簪是公主证明自己的唯一凭信,若是哪天回宫一定要戴着觐见圣上,当面让圣上验证一番才是。 这本就是圣上当日对老坊主千叮咛万嘱咐的,可据公主说,那天回宫觐见圣上时,圣上看了簪子推说了句很漂亮,连碰都未碰,对吧?你当时也应该在场应知公主有没有在说谎。 试想如此草率认女,你现在还觉得不可疑吗?公主表面柔弱,性情却实在孤高,她以往每夜只能对着一副圣上的画卷来排解思绪,直到见面后,蛮以为可以得到久违的关怀,岂料那人只是一人长得极像圣上的陌生人而已,这让公主如何接受? 所以她拔下簪子开始质问圣上,而圣上并没有表示什么,然后就有了公主当庭刺杀,高公公英勇救主一幕!你当时就在那殿上,所见所闻想必更为明白才是。” 听着二师兄一番长长释疑,莫仲卿想着那天发生的经过,虽仍有疑问,心里已信上了七八分:“就算公主说得是真的,那当今圣上是冒牌的,你二人又为何要助纣为虐?天星军那幕后星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得了叶家天下,必定会杀了公主以绝后患,你二人与虎谋皮就不怕最后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莫少英笑了笑,叹了口气道:“自公主被软禁后,那百鸟朝凤簪已被当作凶物没收,所以谁还能相信玄真公主的身份? 至于那星公,也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我战功卓著连破数城,星公封我一方帅印表面风光无限,可内里那孔护法一直将我当做外人看待时刻提防。 不过我大致也能瞧出,这次天星帮花了大把银子诱使关外北狄挥军十万围攻渝关,为了便是要拖住叶元帅的脚步,而那定安王见南北告急却是无动于衷,若猜得不差,他多半是星公! 天星帮只不过是他扶持下的一个傀儡帮派罢了,他按兵不动只是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足以让叶元帅致命的绝佳机会,然后再与天星军里应外合一举攻下长安。” 莫仲卿听到此处,面色已变了数变,急急道:“这事玄真公主可知道?!” 莫少英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容却夹杂着几分残酷的味道。 莫仲卿见着突然意识道了这个二师兄真正的目的,于是面色又再度沉了下来。 莫少英一瞧师弟的眼神终于开了窍,招了招手道:“所以你只要肯和师兄一起干,最后莫要多管闲事随他如何处置公主,那星公自然少不得我们的好处,如此一来,我二人那日在桥上的誓言便得以兑现,而云踪派……” 莫仲卿猛然站起,忿然作色道:“我方才还以为你那一剑还带着良知,谁曾想你已变得如此歹毒!看来传闻一点都不假儿!” 莫少英一听也不否认,施施然斟满酒水一饮而尽,惬意道:“我是个新晋的少帅,也本就属于外人,你要知道士卒征战疲劳不堪,所以有些事情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得人嫌鬼憎,里外不讨好。 然而就算我如此去放任手下,内里亦遭受排挤,那陈妄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我早想除去他。不仅是他,方才身后几人我都想除去,怎奈一直不便动手。岂料你却送来一份大礼,让我借机杀了陈妄收了他的兵权,用他的尸体来平息各处民怨当真是一举多得,呵呵呵……” 莫仲卿见他笑得春风得意,心下已是忍无可忍,突立而起、一脚踢翻桌面,翻身上前,一把拎起二师兄,吼道:“你这个混账!” 这含恨一吼,声音之大堪比擂鼓,未及再行动作,隔壁却先行传来一声茶碗碎裂声。 莫少英原先堆满笑意的脸庞忽然一变,跟着就寒声道:“我数三声,隔壁的若还不过来,我就杀了这一品居能见到的每一人。一!……” 当他开始数到二时,忽听走廊木质地板上传来一直急促的脚步声,当他开始拔出腰间流渊时,青青已然推开了房门,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前,一个“别”字未及出口,莫少英身形陡然一拧,逼得莫仲卿双手不得不放,继而两步一跨纵身一跃,一把摁倒青青,举剑欲刺!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处处皆算计(三) 这千钧一发之际,莫仲卿大惊失色举步就追,却见身旁董昭怡早已右手运气旋于指间,一颗晶莹剔透的冰珠转瞬成型,犹如一颗弹丸般从指间弹了出去! 只听“当”的脆响、珠击剑身,应声而碎,随即爆裂成冰花并没有就此散开,反是附于流渊剑身之上,成了一块巴掌大的冰面。 紧跟着冰面迅速朝整个剑身蔓延开来,速度是又急又快,眨眼之间便漫上了剑柄,侵染进了指间。 “不好!” 莫少英低喝一声,眼神惊变,右手黑气腾腾隐现阻止了冰面的蔓延,跟着微一拧剑身,那覆盖在剑身表面的薄薄一层冰面,这才似是不堪重负般咔嚓嚓的碎裂剥落,而就在这须臾之间,剑身得脱控制复又刺下! 这一顿打岔,已让莫仲卿飞身临到了跟前,对着莫少英的胸口就是一掌!与此同时,那流渊也刺进了青青体内。 只不过,这一剑终究受了莫仲卿一掌和那冰珠的干扰,使得莫少英身体失去了准头,本是刺向脖颈的一剑便刺在了脚踝上端,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线! 可饶是如此,这力道却是丝毫不减,一剑入体当真是疼痛万分,青青吃痛惊叫之际,已被莫仲卿迅速抱起退离原地。 莫少英拍了拍被掌击的胸口,冷笑道:“有出息啊,你这会儿怜香惜玉,就不怕待会儿她出门泄密?” “她不会!” “不会?” 莫少英轻笑一声,脸色已是铁青道:“我不管会不会,她今天必须死!” 莫仲卿不知道青青为什么要在隔壁暗室偷听,但想来应该是自己先前胡编乱造与二师兄的关系,才引起了她的兴趣,如此一来自己实在不能见死不救。 于是就听见他态度强硬道:“这话你说得不算!” “好!” 莫少英双眼一瞪,反手关起了房门,转而眯起眼道:“那你倒是试试看!” 这兄弟二人呼来喝去争锋相对,场面剑拔弩张,吓得怀中青青一阵哆嗦。 稍过片刻,终于稍止身形,忍着疼痛对莫仲卿弱弱地道:“公子,你先放青青下来。” 莫仲卿一愣,当即小心翼翼依言松开。 青青得了自由便不顾脚踝的伤势对着莫少英猛地跪下,额头点地道,“少帅息怒,青青一时糊涂,只因好奇这才偷听于墙角,心中绝无半点害人之意,若少帅不信,还请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将青青逐出万城,青青也定当走得远远儿的,不给少帅再添任何麻烦。” 莫少英冷笑:“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本帅凭什么要信你?” 青青身子一颤,眼神刚流露出几分失望之意,就听一旁莫仲卿已道:“我信!” 莫少英昂起头:“你信?” 莫仲卿将青青一把搀扶而起道:“是!我信,所以我带她走!” 莫少英总算明白了这个师弟的意思,他这是在告诫自己,若不信青青也该相信他这个师弟,而他显然去意已决。 “若我不答应呢?” 莫仲卿没有回答只将手上的长剑握得更紧。 他知道此刻自己绝不是二师兄的对手,但若加上修为高深莫测的董昭怡,那鹿死谁手就尚未可知了。 莫少英上下打量了一番三人,突然冷哼一声收剑回鞘,也不去看那师弟骤然变化的脸色,便越过三人径直步向了酒桌,一把抄起酒壶猛灌几口,霍然扭头指着三人骂道:“滚!都给我滚!不过记住,今后我们的兄弟情尽了!” 莫仲卿一怔,深深地看了一眼二师兄也不回话,飞快地抱起青青大步离去,董昭怡紧随身后。 三人出的屋来走向青青厢房,没曾想却在拐角处撞上了去而复返的许将领。 瞧他行色匆匆仿佛是有很重要的军情禀报。莫仲卿还在他的衣襟口中隐隐瞄到了一页书信的一角。 然而就在三人刚刚来到青青房门前,正打算进屋为其疗伤时,却瞧见那姓许的将领刚一进屋又马不停蹄地跟着二师兄莫少英猛然推门而出,从二楼急急步至屋外,翻身上马匆匆离去,似是有什么紧急要务待他处理。 莫仲卿神色一动,心中立刻就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厢房内,莫仲卿正小心翼翼地为青青处理脚踝的伤口,动作轻柔,神色专注,这反倒令青青左右有些不适,脸颊隐隐生红,暗自欢喜,顿了顿,细声细气地道:“公子自降身份这般待我,青青无以为报。” 莫仲卿回道:“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为何好奇,所以你这伤也有我的不是。我方才看过,伤口深及一寸二分,不过由于是剑伤,剑口极细又未伤及骨头,所以一经恢复后不会留下任何的后遗症,青青姑娘大可安心。” 青青此时已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男子这般有耐心,又这般温和地对自己,这实在叫他受宠若惊,一时杵在哪里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反倒是落下了几滴清泪。 “怎么哭了?” 青青飞快抹去了泪花道:“没事,青青是高兴的,总之谢谢公子您了。” 说着又要纳头来拜,莫仲卿赶忙将她扶正,面露尴尬之色,想了想便将之前的原因说出了口。 那青青听完却是破涕而笑,叹口气道:“原来如此,不过没什么,这都是命。” 莫仲卿面露古怪道:“你不怪我出言相骗?” 青青没有作声,只是低着头暗自摇了摇。 “可即便你不怪我,这一品居也待不下去了。” 听到这里,青青俏鼻渐酸,毕竟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长了,多少会生出些感情的,只见她转过头来道:“岂止是这一品居,如此一来就连这万城之中已再没青青的容身之处了。答应少帅的就必须做到。” 莫仲卿微微点头,又问道:“那姑娘可有去处?” 青青微微摇了摇头,莫仲卿见他一番楚楚可怜的模样,于心不忍道:“姑娘要是信得过我,便跟着一起离开这万城转投他处可好?” 青青一愣,诧异道:“公子真要随我出城?其实少帅他,他往日不是这样的……” 莫仲卿没等青青说完便伸手,迅速截口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的他,太让我失望了。” 青青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多劝,只是这心中不禁连连叹息,半晌,轻咬银牙一决心意,却是不顾莫仲卿反对固执地撑起上半身来半跪于床,盈盈一拜,郑重道:“青青一介浮萍,本就随风飘零,今遇公子垂怜,实乃青青三生之幸。” 莫仲卿等她拜完,赶紧扶她坐好道:“好了好了,小心伤口裂开凭添烦扰。” 顿了顿,又道:“不知你要走,徐娘可会放人?卖身契上签着多少银款?我去将它付了为你赎身。” 青青羞涩一笑,摇头道:“这一品居尚属太素坊外坊管辖,虽然如今坊主得罪了朝廷,管理力度大不如前,别家我不敢乱说,但是这一品居内的规矩始终不曾变过。 我等自愿来去,徐娘并不会多加阻拦,我这就知会她并与各位好姐妹道别,随后便整理细软与公子同去。” 莫仲卿暗自点了点头却道:“不急,你先安心睡一会儿,我们晚上出城。”随后莫仲卿将董昭怡唤出门外,轻道:“你在这里守好青青,我去去就回。” 说完转身欲离却听一直沉默不言的董昭怡忽然拦住他道:“我去。” 莫仲卿心头猛地一跳,扭头看着董昭怡一脸讶然地道:“你知我要去哪里,做什么??” 董昭怡言简意赅道:“少帅府,莫少英,信!”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处处皆算计(四) 董昭怡的功夫想必用“出神入化”来形容都不为过。 但是修为高强是一码事,偷东西却又是另一码事了。 更重要的是那二师兄展现出来的修为似乎不比董昭怡差上多少,一旦行踪败露,少不了又是一番拼斗。 所以最终去的仍是莫仲卿自己。 而当他费了一番工夫进入少帅府后,便发现这合府上下果然如自己所料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来来往往的巡查士卒更是将其内围得密不透风,状如铁桶。 所以直到月上中夜时,莫仲卿花了比平日多得多的工夫才找到了莫少英所在的大屋。 此时里头早已没了许将军,也不见其他相谈之人,有的只是一地空坛,满室的酒香。 探头向深处望去,只见二师兄莫少英正抱着酒坛歪坐在大厅的座椅之上鼾声四起,显见已醉得不轻。 莫仲卿见着这等画面知道蹲在梁上偷听的计划已然无望,自己显然也来晚了,只好将心一横,小心翼翼地翻身下梁,猫进了屋内。 这一番动静自然轻如狸猫,莫仲卿自问不会惊动到远处的守卫,而以二师兄的修为似乎也不需要什么贴身的近卫。 不过莫仲卿仍是反手关上了房门,谨慎地看了一眼周遭。 他不知道这屋里是否另有埋伏,所以脚步也比在屋外更轻,更慢,全身的肌肉一寸寸绷紧,每一根神经更是绷得笔直。 而他意外的是直到自己欺进二师兄莫少英跟前,仍不见他有丝毫醒转的迹象。 莫仲卿知道二师兄不会喝酒,也是第一次见他喝得酩酊大醉。 “莫非,二师兄是在为白日里与我决裂的事情隐隐内疚,才会在深夜借酒消愁?” 莫仲卿不敢肯定,也没有继续多想,而是飞快地在他身上摸索起来,他的动作轻而稳,仿佛就是一个惯偷。 他也不期望真能找到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死马当活马医。 可不想,不到一会儿工夫,还真让他摸出了一封信件来,看信封竟是白日里许将领带来的那封! 他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依然不省人事的二师兄,将信塞入怀中调头就走。 可当他离去后,却不知歪躺在座椅上的莫少英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眼,凝视师弟远去的背影,嘴角擒着一抹古怪的笑意。 这是一辆马车。 莫仲卿最近时常赶车,所以他似乎已成了专业的马夫。 不过这有什么办法呢,青青脚踝的伤口虽说不深,可若是经马背不停颠簸,那伤口再度裂开的几率会直线上升。 所以怀中明明揣着紧急‘军情’的他却依然选择驾车前行。 青青自然知道这些,也深受感动,所以连日来处处为他着想显得异常安静乖巧,善解人意。 而董昭怡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不语,只不过她从万城出来后就多了份包袱,至于其内有些什么却不得而知了。 这辆马车一路向着东都洛阳前进,终于在五日后的响午时分抵达了洛阳东门口。 时逢战乱之际,虽说这天星军打下东面的万城后便没了动静,然而一辆马车忽从东面直奔城门而来,多多少少让洛阳东城门上的守城士兵都不约而同地紧张了起来。 少时、一名守备将领从城墙垛上探出头来厉声喝道:“前面那辆马车快快停下!东门现已严禁通行,若要进城可绕至西门!” 莫仲卿依言勒住缰绳,望了望城墙上林立的「叶」字大旗,微微一忖便在十丈开外气运丹田,朗声答道:“在下云踪派莫仲卿,江陵人士,不知守城将领是哪位将军,可否代为通传禀报,就说在下有紧急军情相报!” 那守备将领一听,狐疑道:“我再重复一遍,你若真有军情相告,便弃了马车卸了肩上的武器,步行绕路去西门受检方可进城!” 莫仲卿面露难色拱手一礼再道:“这位将军,武器倒可以卸下,只是这车上有位脚踝受伤的女子,若是下车步行多有不便,还望将军体谅。” 这话说的诚恳,然而那城墙上的守备将领听来已大为不耐,一撩披风转身离去。 莫仲卿急忙下了马车,刚踏前一步却见一根利箭‘咻’的一声直插身前一米之处。 莫仲卿一惊,又见那守备将领拿着铁弓再次露面道:“那你就远离城墙,绕远路去西门受检。若胆敢驱车越界,休怪箭下无情!” 莫仲卿知道这射下的利箭便是定下的界限,更知道这位其实并没有错,他并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自己马车里头到底藏着什么,所以不让靠近城墙也说的过去。 无奈之下只得回过头去刚想掀开车厢门帘,岂料手刚伸出,就见董昭怡先行掀开门帘,目无表情地道:“我去抓他下来。” “不可。” 莫仲卿身形一阻,就见另一只纤细的手也从后拉住董昭怡道:“姐姐,莫要为奴家坏了公子的要事,更何况奴家脚踝已不怎么痛了,还是依那人的意思弃车靠着城墙走过去吧。” 莫仲卿面带歉意,柔声道:“不行,还是我背你过去。” 莫仲卿的语气不容分辩,三人简单收拾行李也就弃了马车在城墙上数百士卒的注目下沿着城墙向着西方小门行去。 一路上,青青趴在莫仲卿的后背上,心绪犹如圈圈涟漪般泛了开来,神情瞧起来竟有几分恍惚。 直到快临近西门前,见到森严的阵仗之际,方才回过神来,冷不丁地道:“公子进城之后是不是交了信件,替青青找了住处便要与青青分别了?” 莫仲卿不假思索地道:“洛阳守备从来都是固若金汤,兼之气候宜人交通便利,姑娘在此处定居不比那万城差上多少。” 青青迟疑一阵,嗫嚅道:“可是……万一要是城破呢。” 莫仲卿一愣,笑着安慰道:“怎么会呢,据说守城的将领已与我那二师兄暗中交锋数次,至今为止城未破便能说明这守将果真有些本事。 而若真是城破,一路向西再无大型关隘可守,长安可算是岌岌可危。所以洛阳破了,除了那长安去哪里都一样。” 青青缓缓俯下头来,枕在莫仲卿的肩上,双眼望着不远处的守卫森严的西门,突然冷不丁地道:“谁说哪里都危险,要我说公子的怀里才最为安全。” 说着,青青明显感到莫仲卿身形一顿后,知是自己失言,又忙补充道:“公子莫怪,青青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住在这洛阳城中……” 莫仲卿笑了笑,道:“好,那我办完事就去别处,江陵附近的山脉如何,虽然远了些,但倒是个不错的地界儿,也远离尘嚣。” 这其实也是莫仲卿先前的打算,毕竟在得不到素衣下落,索性就回去等祁彦之也是一种法子。 只是听到这些青青神色始终没有明朗,一双眼望着越来越近的城门,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也只是幽幽地道:“嗯,届时就青青全听公子安排便是。” 这说话间,三人已来到西门城角,而那先前在东墙门上的守备将领业已在此等候多时。 他当然是望着莫仲卿背着青青一步步走来的,所以此时语意较之刚才和颜悦色了不少,但戒备却仍未松懈:“辛苦了,问的是何样军情?可有物件儿拿来一观?” 莫仲卿也不多话,示意董昭怡将信件取出,那守备将领接过信件缓缓展开,定眼一瞧脸色随之一变,当即三言两语吩咐守城士卒,随后对着莫仲卿三人肃然道:“劳烦几位随我同往将军府!” 这一切似乎都在莫仲卿意料之中,而当他见到将军府中的“将军”时却又让他大大惊讶了一番。 原来这位与将军能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随尉迟德驰援京城的叶千雪。 叶千雪为什么会在洛阳城中? 那高公公难道不是受了圣上的旨意要通过叶千雪陷害叶元帅么?叶千雪明知如此为何仍然帮那人固守洛阳? 愚忠?被迫?还是假意周旋? 莫仲卿不解,不过比起这些最想弄清楚的是,她是否知道那天星军攻无不克的少帅便是自己的二师兄? 那日他不曾问过二师兄他俩之间到底过发生了什么,然而在京城郊外明眼人一看便知二人关系并不简单,若是知道敌军将帅就是莫少英时不知她又会有何想法? 当莫仲卿想着这些时,叶千雪见到莫仲卿等人也是颇为惊讶,不过只在一个怔神间便唤来了侍女带着青青下去休息。 她从莫仲卿手里接过展开信件匆匆望了几眼,便唤来门口的侍卫道:“传我将令,招各统领集结议事厅。” 莫仲卿见着不禁讶异道:“叶姑娘不怀疑我是奸细?” 谁知叶千雪仅仅望了一眼莫仲卿,又抛出一句更叫他震惊的话:“这是从你二师兄那偷来的。” 莫仲卿瞪起眼,不禁道:“你如何知道的?” 叶千雪微微一顿,只是随口道:“就是知道而已。” 莫仲卿一怔了怔,突然揉了揉鼻子没有再做声。 显然,他已察觉到了什么。 第一百五十九章 议事厅施令(一) 半柱香后,叶千雪高挽马尾不着它饰,仅以一套云纹皮甲加身,猩红披风作衬,便已将她整个人托得是英姿勃发。 这一身戎装乃是紫云骑将领的标配,叶千雪此刻穿上它便是表明将有战事发生。 议事厅内除了她这位女主帅,另有十几人分立堂下左右,这些人有一半并非洛阳原守城将领,均是由各处东拼西凑,临时调拨而来的,甚至还有一部分是襄王府内的家将。 那圣上这么做不外乎想让叶千雪初来乍到,少受些排挤,毕竟她身为一介女流,又无寸功在身,即便他爹是名震朝野的兵马大元帅,贸然坐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也会遭人非议。 这不,此时堂下虽无人说话,但有几人的目光分明已是不屑。 叶千雪看在眼里也不作声,只将手上信件交予诸位将领传阅一番后,便步至正中沙盘处,干净利索地就将问题抛了在出来:“七日后夜间,叛军将分派三军夜袭三城,兵力总计有两万之多。此次敌军来势汹汹,诸位可有良策破敌?” 诸将领一时议论纷纷,片刻,一年轻将领步向正中,朗声道:“末将杜怀冲,愿领儿郎三千为先锋,力斩枭首荡平来寇!” 这杜怀冲便是京兆尹杜怀明之子,那夜败给叶千雪后自是勤加修炼武艺又有所精进,而他也在叶千雪这次的随行名单之中。 右侧洛阳诸位守城统领听这傻小子这么一说,当下碍于颜面虽未当庭嗤笑出声,可那眼里的不屑之意再明显不过。 叶千雪没有出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就将目光落到了右首身旁一位将领身上。 这个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原京城南衙禁军统领尉迟德,不论是他过去的名望,还是魁梧挺拔的身材都给人一种沉稳可靠的做派。 而他也是圣上特意调拨给叶千雪的,其用意也自然不言而喻。 尉迟德见叶千雪望向自己,当即会意,上前一步,指着沙盘道:“诸位请看,洛阳在这,栾川,孟津,同济在这,这三座县城离洛阳仅有五百里地,三城本也成犄角之势环卫洛阳。然则一旦失守必也将成为敌军反制我方的利器。” 那杜怀冲眉头一挑,冲口而出道:“那就让我带些人埋伏在城内,待得那叛军一来便杀他个措手不及!” 尉迟德被打断了话倒也不生气,只是继续道:“不妥,那孟津、栾川,同济三县城城墙低矮,不利防守,里巷之中也不方便大批军士驻扎,依末将来看,不若撤出三城百姓以及一切应用物资回守洛阳,然后焚城!” “什么?” 一言既出,议事厅内顿时一片哗然。 那洛阳原各处统领一听此言脸上不屑之意更浓,心想一个杜怀冲年少气盛,急于立功也就罢了,可你尉迟德是跟过叶天朔上过战场的老将。 那栾川,孟津,同济三县虽是小城小县,但是人口加起来也有数万百姓,这么大一批百姓就算洛阳再大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吃的下的,若是俱都成了流民四处烧杀抢掠,将给局势带来更大的动荡,更关键的是,现在撤离还来得及么? 难道你尉迟德想直接坑杀三县百姓? 那杜怀冲似也想通了这点,他的身份虽与尉迟德一般是随叶千雪而来的“新派”,但闻听此言也不禁面露怒气道:“尉将军此言差矣!我洛阳守军有精兵五万,预备役一万,大可分拨精兵抵御外敌,为何定要做这焚城之举?百姓常言,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家的狗窝,若执意焚城,届时战事得息,百姓又何去何从!?更何况现下撤离又哪里来得及?” 言罢,一旁随尉迟德一同而来的姜侯成愤然怒斥道:“黄口小儿,目无尊长,听你这口气是在教训尉迟将军吗。尉迟将军当年随叶元帅南征北战所获良多,其经验判断怎是你能比拟的?这焚城之举无疑是上上之策,岂容你这等白丁在此妇人之仁!”这姜侯成因轻信高公公之言,连夜追击叶千雪致使京城空虚,让贼兵钻了空子。 后来虽同尉迟德驰援京城算是将功折罪,但铸成的大错已无法挽回,若不是尉迟德从旁求情让他继续戴罪立功,怕此刻已是凶多吉少了。 所以他姜侯成也成了此次随叶千雪来洛阳的一员最为普通的统领。 这官阶与以往的北衙禁军统领一职可谓天差地别,大小与新晋的杜怀冲几乎一致。 这让姜侯成如何不生怨怼,奈何一路上无处发泄,如今一看杜怀冲公然顶撞自己的恩人兼战友,当下胸中怒气再不压抑的怼了过去。 这话说的毫不客气,那以洛阳刺史为首的众洛阳守将见着反倒不说话了,一个个杵在那里准备看大戏,面上虽是木无表情,但内里只怕已笑破了肚皮,均想:“这一群‘草台班子’还没打起来已经窝里斗了。” 杜怀冲早在京城之时便已对那姜侯成诸般作法有所不满,现下一听他这般说辞,当即手抚剑柄横眉冷视。姜侯成下意识小退半步,色厉内荏道:“你要怎样!” 言罢也学杜怀冲那般,将手按在了剑柄之上。 站在叶千雪右侧这一派以尉迟德为首的“众将”一瞧这架势,当即纷纷上前相劝,那些原本看戏的洛阳一派也假意上前拉劝。 过程之中这话题倒是东拉西扯越发偏离了主题,渐渐地诸将之间往日的恩怨也在此刻得到了发泄,诸般小事据理力争、一瞬间整个议事厅内吵得不可开交。 而那叶千雪从始至终冷冷看着眼前众人不发一语,也并不阻止事态的发展,一旁莫仲卿见状若有所思。 半盏茶后,当众将领意识到身为主帅的叶千雪未发一言而是双手抱胸冷看争端时,这争论之声也就下意识的细小起来。 随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再无半点兴致继续争吵,议事厅内转眼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未几、叶千雪来回扫视一眼,方才淡道:“千雪知道你们之中有很多人不服我这一介女流来坐这个位置,然而今次之战圣上委以重任,诸位既以领命来此,便当与我齐心合力。若是洛阳城破,吾等受辱是小百姓遭殃为大,尔等不思良策破敌却借题发挥吵吵闹闹到底意欲何为!” 说罢,叶千雪特意顿了顿,见无人应答,再道:“千雪身为元帅之女,不曾有父亲那般赫赫战功,汝等齐聚于此多半也只是被逼无奈。然而大敌当前,诸位如此与自己无益,与战事无益,更与洛阳县全体百姓无益,若真有服众之能,千雪愿躬身让贤!” 此言一出,杜怀冲不禁面红耳赤,忽然大声道:“昭阳郡主不必妄自菲薄! 论武勇胆略、我杜怀冲亲自试过,若有人自视甚高不妨与先我比划比划。 论忠贞才干、数月前那场京城护卫战中已见分晓。 论名望家世,昭阳郡主是叶元帅之女,虎父无犬女又有谁比得上。 更何况郡主是那太和殿中圣上当着众文武百官的面亲自认命的诏讨使,并加封郡主位赐号「昭阳」,替圣上执掌三军,统御一方,谁敢不服?又谁敢当此大任!” 说罢,他陡然转身,满脸含煞指着身后诸将一一道:“是你这连连败仗丢了河南道一半的刺史大人?还是你这个叶郡主手下败将?又或者是你们这些养尊处优已久,肚大如牛的各城各县的守军统领?!若不是郡主与那叛军少帅屡次交锋,恐怕洛阳早已城破!” 杜怀冲一番话语说得极冲,然而却无一人敢上前反驳,因为事实胜于雄辩!那刺史等人低头不语,姜侯成则是一脸铁青。 片刻,杜怀冲见被他所瞪之人已纷纷面露惭色,这才作势冷哼一声,就地从容转身单膝下跪道:“末将杜怀冲愿誓死追随昭阳郡主,若有差遣敢不从命!” 一言既出,尉迟德尉将军以及一直跟随在叶千雪身边的王霆王将军立即下跪,那洛阳原守城将领见着这等架势,只得跟着单膝跪地齐声道:“但凭郡主吩咐!!” 叶千雪环视一周,终于点了点头,虚扶众将而起,紧接着神色一肃,手指沙盘道:“诸位既然肯相信于我,我必不负众望!杜怀冲杜统领。” 杜怀冲:“末将在!” 叶千雪:“我与你精骑五千,经「孟津」过「栾川」沿途索敌,一旦发现敌踪,且战且退,拖延为辅诱敌为主,将敌主力引至同济山川一带!” 杜怀冲:“得令!” 叶千雪再道:“尉迟德尉迟将军,我与你精兵三千,神机营一千人等赶往同济埋伏平顶山附近,待怀冲引敌入川以响箭为号便炮击敌军,若能重创敌军最好,若不能不必追敌,放任离去。” 尉迟德:“得令!” 叶千雪望了望洛阳刺史缓道:“刺史大人,这栾川一带你和你的部下最为熟悉,我与你八千精锐,你分派下去,让各部将连夜秘密赶往栾川密林一带埋伏下来,待得神机营炮声渐起,你便命士卒警戒,届时若见溃败而来的敌军记得命士卒拨草击木、摇旗呐喊不必正面相碰,若敌军再度调头亦不必穷追。” 洛阳刺史:“洛阳刺史范儒得令。” 说到此,叶千雪深吸一口气再道:“王将军,你自领八百紫云骑,四千洛阳飞骑居栾川县城居中策应随机应变,若无意外,待得神机营炮起便与杜将军汇合后一道掩杀敌军,务必全歼敌军于栾川县城外。之后,就地驻扎栾川以防敌军再度来袭。” 王霆沉声:“老朽必不负所托!” 言罢,叶千雪看了看有些心急的姜侯成,忽然道:“候将军不必着急,我命你为守城大将与我同其余诸位将军固守洛阳,居后应援。” 姜侯成一听,有些犹豫道:“这……” 叶千雪眉头一挑,“怎么?你不愿意?” 姜侯成脸色一白,双拳紧握道:“末将不敢。” 叶千雪宽慰道:“你也同家父共讨过贼寇,经验自不比一般将领,我留你在此定有重用,候将军若信得过我便稍安勿躁。”姜侯成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叶千雪再道:“那么兵贵神速,诸位便各自依计行事这就去准备吧,明日我要看到整兵待发。莫少侠你且留下。” 第一百六十章 众将士合围(一) 随后众人各自领命而去,议事厅内只剩下叶千雪,那董昭怡仍立于莫仲卿身后,犹如木头般不言不语。 叶千雪见着也并未将她赶走。 莫仲卿见叶千雪留下自己却又静静看着沙盘不发一言,等了半晌,只得先声问道:“叶……嗯,昭阳郡主,不知单独留下仲卿又有何事相商?” 莫仲卿说这句话时,显然对叶千雪的称呼还有些陌生,这个郡主的身份也给他增加了一些无形的压力。 叶千雪望了他一眼便干脆道:“这里没有旁人,你我不需太过客气,叫我千雪便是。” 莫仲卿一愣,转念一想便点头应允。 须臾,叶千雪眼望沙盘冷不丁地问道:“你觉得你了解少英么。” 莫仲卿没有说话,这个问题他实在不好回答,若搁在以往他绝对能拍着胸脯自信地说“了解“,但现在么,实在不好保证。 亦且,他发现这个昭阳郡主居然称呼二师兄为“少英”,并非敌军少帅,更非叛军党羽。 这多多少少让他产生了一丝荒唐的感觉,仿佛叶千雪和莫少英很熟,熟到即便沙场对敌,有过几次交锋,仍是极为亲近。 于是,莫仲卿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也是自己最希望看到的可能,只见他面露兴奋之意道:“你和二师兄是不是暗中见过?他是不是……” 叶千雪摇头,截口:“不是,我几次暗中与他交锋,也派人暗中联系过他,但他根本不想与我见面,还将我派去的人给杀了。” 叶千雪说完,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愠怒。 莫仲卿一怔,心下忽然有些烦躁,既然二师兄并没有和叶千雪联络,那他的身份应该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原本的猜测也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叶千雪摇了摇头,眉头微皱道:“其实,我有种感觉,但行军打仗并不能靠感觉行事,所以我只能单独与你说说。” “还请明示 ! ” “很简单,少英图谋洛阳已久,必不会如此简单行事。” 莫仲卿目露疑惑,转念微微一想,忽道:“你是想说,这信件中的部署有假?或者干脆就是二师兄声东击西故意让将此信带来!” 叶千雪不答,而是指着沙盘苦思冥想一阵,跟着缓缓道:“你看,洛阳四面环山六水并流,这西面有伏牛山脉,北有邙山,南有白云山,而东边则是河水。 表面三山围绕,易守难攻,实则在他眼里却并非如此。 从万城到这里行军最为快捷的莫过于西进孟津,栾川,同济三县城,全速行军大约需七日间便可兵临城下,而若从花果山,白云山迂回而来,最快也要半个月。 然而听说你是驾车一路从万城赶来已用去了五日,他若是等你出了城便开拔大军的话,那绕山进攻的时间便充足了。但是我猜不准他会走哪条山路,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答应……” 莫仲卿听到这里苦笑了起来,道:“郡主这是要我和昭怡带兵走一路阻截二师兄。” 叶千雪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这让你为难,但是……” 莫仲卿坦言道:“郡主多虑了,我既然送信而来便是有心相帮,既然有用得上的地方但凭吩咐便是,只是我也有个不情之请,倘若二师兄兵败请不要伤他性命。” 叶千雪微微一笑,轻道:“行军布阵,七分谋划三分天定,到最后鹿死谁手尚不可知,若我侥幸获胜答应你又有何妨。” 莫仲卿见她神情寥落,语意寡淡,思忖片刻终究轻叹一声道:“既如此任凭吩咐。” 叶千雪平静道:“你不曾领过军,我明日与你三千精兵与一名通晓山地兵法的将领辅佐于右。若遇到他,你可试着阻上一阻,他见是你必不会下狠手相逼,如此能拖上一日便是一日。不过若是在七日后还不见他踪影,你便自行赶回洛阳就是。” 莫仲卿闻言当即抱拳作揖带着董昭怡领命而出。 一年中的正月,自是人们辞旧迎新欢天喜地闹新春之时,然而对于渝关的紫云骑将士,以及河南道境内的百姓来说,这新年的气氛却如天气般令人不寒而栗。 正月初六,渝关十万北狄再次挥兵攻城,叶元帅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进攻了,虽说紫云骑虽占尽地利,然而因兵力悬殊兼之物资不齐,致使伤亡上不比那北狄好上多少。 而同一天万城之中两万天星军开拔、进军洛阳,而少帅莫少英却在数日前已不见踪影,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七日之后,天星军许世为许将军率领的三千先锋已逼近栾川前方山谷。 山谷之内,杜怀冲自率领千人精骑严阵以待,一见那天星军大旗,便下令一顿乱射后丢下弓矢仓惶而逃,许将军见状冷笑连连也不追击而是命众士卒凝神戒备举盾慢行,杜怀冲见他这般,当即离开队伍,一人一骑,漫步至前举鞭遥指道:“我乃长安杜怀冲,谁敢与我一战!!” 许将军喝道:“打仗不凭一人武勇,黄口小儿焉敢猖狂,你这般邀战是急着送死不成?” 杜怀冲大笑道:“哈哈哈!我听说那少帅麾下猛将如云,攻城掠地无有不克。岂料今日一见竟是群缩头软蛋,软得很呢!”一语言罢,随之而来身后众骑哄然大笑,震得山谷之内回声连连,许将军恨声道:“龟儿子你找死!” 杜怀冲脸色一变,厉声急道:“龟儿子骂谁!?” 许将军回道:“龟儿子骂你!” 一语骂完,杜怀冲已是满脸嬉笑哪有先前半点恼怒的样子,只见他拱手一礼调侃道:“受教受教!原来将军已经窝囊到自认为龟儿子了啊,哎,人‘龟’自知,自知啊。” 一声吊儿郎当的叹息换来了身后更为猛烈的笑声,反观许将军此时已是气得满脸通红。 见这杜怀冲加上身后众骑加起来不过百余人,遂想上前迎战可转念一想止住马蹄,对着身旁一小将道:“赵贤侄儿,你替我会会这个狂妄小子先!” 那姓赵小将早就看杜怀冲不顺眼,一见舅舅这般发话便迫不及待提刀纵马一跃至前:“兀那狂生休要逞口舌之利,咱们手上见真章!” 杜怀冲一听,大笑道:“正当如此!” 说罢,提枪拍马,冲上前去。 一时间,二人策马对冲、距离越来越近,就在将触未触之际,那姓赵小将忽然嘴角隐隐上翘旋儿骤勒缰绳,座下战马前冲之势陡然受阻,前蹄猛然上仰,激起一片扬尘向前挥去。 那杜怀冲不妨他突然使诈,一句:“混账”还未骂出口便被沙尘迷了双眼,霎时左右上下不辨东西,右手枪尖更是失了准头只得胡乱去刺。 那姓赵小将自然轻松避过,大笑道:“你往哪里刺!” 言罢不待其人反应却是从后方挑刀挥去,杜怀冲骤闻右侧声响,当即反手横枪于背上堪堪一挡,这才在匆忙之中护得性命。 那姓赵小将得势不饶人,对着杜怀冲更是上下其手,左右频频相攻。 数息之间,刀法大开大合,什么侧刀横劈,抡刀直砍,拖刀暗刺,使劲浑身解数百般抢攻。 那杜怀冲双眼不能视物只能疲于防守,节节败退!好在习武多年,这听音辨位虽没有叶千雪那般精深,然而对面刀风耍得极响兼之凭着模糊光影闪动硬是未曾伤到分毫。 可好景不长的是,那许将军见自家侄儿久攻不下,暗暗摸出早已备好的机弩对着不远处杜怀冲急急一射! 随即,但听杜怀冲“啊”得一声惨叫便见他手捂利箭,而利箭已然插在胸口之上!那座下战马受惊般驮着匍匐于马背的杜怀冲转身急奔而回。 姓赵小将兴奋大吼,纵马急追,身后不远处许将军更是率着三千先锋尽数掩杀而来。 杜怀冲身后虽有千名精骑,然而见自家将军骤然落败生死不知,军心已是动摇不堪。 又见那敌军三千骑兵冲锋而来,一个个脸色煞白再无战意纷纷纵马忙退,当然,其中也有数名胆大忠心的护卫迎上前去一边合力拦住姓赵小将,一边拉住杜怀冲坐骑的缰绳跟着千名溃散的精骑匆忙回退! 一路上,面对身后穷追不舍的三千天星骑兵,叶家千名精骑人人你追我赶争相溃逃。 好在人在性命受到威胁之际,多半也是其能力发挥极致之时,所以身后三千骑兵虽是衔尾紧追,却愣是让他们跑了开去 ! 临到谷口,前方豁然开朗,精骑已是四处溃逃,追击难度陡然上升,许将军刚想鸣金收兵忽听阵阵马蹄奔踏之声竟直传耳鼓! 惊闻处但见谷口两侧陡然杀出两班人马卷着冲天烟尘向着己方部队夹攻而来,许将军暗道一声糟糕,已大喝:“快退!” 二字未及喊出便见一口利箭从远处急射而来,瞬间便钉在了自己胸口之上。 他低头望了望那根箭羽,这才骇然发觉这只利箭竟是先前射在那杜怀冲胸前的那根。 可箭尖上除了现下自己的鲜血外,哪里还有他人血迹?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望了望前方,临死前都不敢相信那杜怀冲,竟然生龙活虎地从前方徐徐折返,正提枪猛扫,大杀四方! 三个时辰后,日影微斜。那身后仍在谷中行走的一万五千余名天星军中军部队,见前方先锋迟迟未有消息,派出去接应的斥候也一如石沉大海。 一时间内中军统领孙广为,副将杨德山面色俱都忧心忡忡。 面对不可知的前方这行军速度越发缓慢,片刻,索性停下全军在谷中一边休整一边再派八方人马向前探查。 然而就在斥候刚出去不久,前方忽然隐隐约约现出了一片慢行的骑队,瞧其黑压压的人群似有千名之多。 孙广为举目远眺,见那大旗制式乃是先锋骑兵营的大旗时这才暗自松了口气,而就在第三口气还未呼出时却听副将杨德山大呼道:“糟了,那不是自家人马!” 孙广为一听面色巨变,吓得这口气差点没提得上来,便匆匆再望。 这细瞧之下已是惊得呆愕阵阵,前面那轻骑虽穿着自家兵甲可哪里是自家部队! 而那为首浑身浴血的少年人又怎会是已上了年纪的许将军?! 这一愣神间,不待孙广为发号施令全军紧急备战,前方这群漫行好似绵羊的骑兵部队此刻已是尽数撩开了马蹄,像张开獠牙的饿狼般冲杀而来。 霎时,杀意滔天,马蹄之声震耳欲裂! 孙广为实难相信前方许将军的先头部队已然尽数覆灭,竟无一骑回来通风报信! 一念至此,他心中已有惧意,留下杨德山及其麾下所属营部夜狼营五千余人后,又亲率其余各营总计万名大军迅速后退。 他孙广为委实也已有些胆寒。 第一百六十一章 众将士合围(二) 副将杨德山此刻面沉如水,他自然明白已遭对方算计,也不知道这山谷中还有多少埋伏,或许下一刻整个山谷乃至山顶就会成为一个巨大的“绞肉场”。 但是他知道,凭借己方这一万五千名士兵抱团死战,未尝不能力克来敌! 可主将孙广为人未战胆先寒,这撤退的命令一出,瞬间犹如巨浪般击垮了每一名军士的士气。 一万五千人的军队并非说撤就撤,而杨德山的夜狼营,显然就成了“壁虎断尾”时留下的尾巴。 他也知道,若自己不愿做这尾巴而与孙广为一同丢盔弃甲一哄而散的话,那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他别无选择,只恨率领自己的人为什么不是那个料敌先机的少帅! “唉!” 杨德山重重一叹,面对百丈外冲杀而来的精骑,愤然拔出佩刀,面露绝然道:“夜狼营、列阵!” “唰”! 身边士卒立刻半蹲于前立起大盾,刹那间,盾与盾相连,排与排相接,三五十丈距离内皆是排排盾墙鳞次栉比,根根寒枪便如毒蛇般从盾与盾之间探出了枪尖! 杨德山看着这五千名朝夕相处的士卒顿时热血上涌,大吼道:“兄弟们,与其屈死毋宁一战!今日、我与诸位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一言既出,身边夜狼营士卒群情激奋,骤然附和,其声顿穿谷间数里,百丈开外的杜怀冲自然听的真切,遥望其间见那杨德山面色刚毅绝决,心中暗生几分钦佩。 然而佩服归佩服,战场始终是战场,试问那少帅手下若无这等人才又怎会连连胜仗呢? 既然各位其主,那便生死有命吧。 这般想着,他反手摸出一根特制的铁箭,箭头中空做成响哨状,随后望了望前方,即刻于颠簸的马背上双脚一蹬马镫稳住身形,张弓对日,猛然一射!随即,但听箭破风声,哨声响彻晴空。 杜怀冲这方精骑耳听箭哨声,纷纷渐止马蹄,过不得片刻,便于十五丈开外遥望严阵以待的天星军,并未再上前半步。 杨德山听得那箭哨声心中已然惴惴,再见前方叶家精骑这般动作,忽然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在胸中蔓延而开。 紧接着,一声炮响印证了他的不安,随后,那遍地开花的火弹更令他大惊失色! 他不曾想到,那皇帝老儿竟然出动了护卫京城的三千神机营埋伏于此!显见对方很久之前就得知了情报,这并非一场临时的埋伏,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陷阱! 霎时间,士卒惨呼声与山头上渐现的敌军摇旗助威呐喊声形成了显明的对比,这一声声震耳的炸响,一阵阵惨烈的哀嚎,直令杨德山面无血色。 他回头急望那些被孙广为带走的大批士卒,却见那方人马似是无人指挥般,早已抱头鼠窜阵脚大乱,丢盔弃甲亡命奔逃! 也难怪,孙广为这一万名士卒从不让少帅过问,也比不上朝廷有着专业素养的“正规军”,而是由百姓,流民,武林人士组成的杂牌军种,这种军队也只能打打胜仗,似今日这种精心埋伏,一个照面便要原形毕露。 可自己手上的夜狼营却是跟着少帅冲锋陷阵,生死历练出来的精锐之一。 如今看着他们即将全数折损在自己手上,杨德山的心中如何不怒,再看看身边半蹲着的夜狼营士卒,虽未妄动,然而从他们脸上那细密的汗珠便可以猜出,此刻他们心中该有多么紧张和胆怯,显见即便己方有心杀敌,怎奈力不从心! 不能再等了。 杨德山仰天长叹一声,蹬上战马,瞪着虎目,愤吼道:“随我来,一鼓作气向前冲!冲出去才能活命!才能给少帅报信!” 言罢一马当先带着麾下五千士卒向着杜怀冲冲锋而去。 如此,便可以看到,这支连绵数里的大军,渐渐地从中央裂了开来,一部分人向着杜怀冲冲去,一部人由原路折返快速奔逃。 杜怀冲见那杨德山能在腹背受敌遭遇埋伏之际依然临危不乱带领士卒结阵而行,足见平日里对下属爱戴有加才能在此时凝聚人心。 他看着快速逼近的持盾士卒,忽然摇了摇头,对着身边一副将道:“传我命令,撤至谷口以逸待劳。生擒敌方将领者,赏!” 再说那孙广为带着一万杂牌天星军与谷中匆忙而退,过程中自然被神机营的火弹砸中抛下一地尸体,很是狼狈。 待得退至谷口进入密林,这万名士卒已锐减了三成。 而更为要命的是此刻人人惊惧、疲劳交集于一身,士气也已跌破冰点,一有风吹草动便人人心生惶恐。 而孙广为现下也顾不了这么多,只管带着亲卫策马而逃,后方无马士卒只能疲于奔命紧紧相随。 临近日落,已进入密林深处,孙广为见无人追来这才想起休整部队,然而大军刚刚停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听密林四周陡然杀声震天。 不一会儿林间突然飞来无数箭矢,身边亲卫大半中箭身亡,而更糟糕的是,似乎那密林之中隐隐约约有数十支写有叶字的大旗正从林间合围而来。 孙广为见状心惊胆寒,在他眼里这密林之中已是草木皆兵处处是敌,故此也只有立马招呼剩余的亲卫弃下大半受伤的士卒,旋儿向东逃窜。 少时,就在孙广为刚出密林之际,忽见前方烟尘滚滚,一将率着五百紫云骑拦路喝道:“王霆在此等候多时,兀那贼首吃我一刀!” 说罢,单骑上前,一刀横劈,立时便将冲上来的亲卫拦腰斩断、鲜血直淋,随后却是马不停蹄率五百紫云骑掩杀而来。孙广为此刻惊得肝胆欲裂,大呼撤退之际当先拍马亡命奔逃。 匆忙间自是不辨东西,只知道离喊杀声越远自己就越发安全。 如此一来,就在他意识到又带着大军折回了那山火正旺,黑烟缭绕的谷内时,他已是身心俱疲。 孙广为倒是很想再回那密林之中,可一想到那个满布刀兵的林子再看看眼前空旷的谷道,又想了想之前谷内前进的杨德山,忽然抱着一线生机带着大军复又一头冲进了山谷之中。 他此刻想法很是简单,与其在密林中担惊受怕不明不白而死,不如冒着那缺些准头的火弹冲出谷道与杨德山汇合,些许还有一丝生的希望! 然而大军走至谷道中段,孙广为并未再受到铺天盖地的火弹袭击也未找到杨德山的一兵一卒,转而等待他们的是杜怀冲所率领的三千浴血精骑。 遥望处,烽烟滚滚,旌旗密布,马声响鼻不断,蹄声焦躁不安,而马上之人,个个巍然不动,紧紧盯视前方,人人枪上饮血,身上带伤显见刚才已经历过一场厮杀。 待得隐见溃逃而来的天星军俱都举刀相向,做最后的临死反扑时,为首杜怀冲一阵冷笑,举枪摇指道:“杀!” 言罢,率先枪拍马匹一骑当前!身后精骑自也不甘示弱,纷纷挺枪策马人人奋勇争先。 刹那间,马蹄声声犹如雷霆阵阵,那成片的喊杀声汇成了一股洪流,瞬间便击垮了天星军仅有的士气,同样也击碎了孙广为最后的希望。 仅仅一个照面,群马撞人身,身首顿分!群枪飞挑,哀鸿遍野!这已不是势均力敌的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这听起来很是残酷。 杜怀冲阻止不了这一切亦不会去阻止,因为这就是战争,战争总是演绎着极致的残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他杀到了半夜,杀到了黎明,杀到了手软,这才在追追逃逃中将这近万名敌军尽数剿灭。 当翌日的太阳重新升起时,杜怀冲已没了先前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一人持枪策马走在硝烟渐息的谷道内,回过神来才陡然惊觉,这流血漂橹,满地尸骸的谷内竟似那人间地狱般令他不寒而栗。 他微微缩了缩脖颈,呼出一口白气道:“我终明白那杨德山最后为何而降。宁受辱而全士卒,大丈夫也。” 有人说这场战斗洛阳守军之所以能大获全胜,那是因为天星军中战无不胜的少帅莫少英并未出现在战场之中,所以这让战后汇合至栾川的诸位将领心中隐隐担心。 那少帅到底去了哪里? 第一百六十一章 殊死护烽火 (一) 远在邙山的莫仲卿此刻已带着三千士卒在这邙山哨岗上驻扎了好几日。 这几日中,他倒是心忙身闲,因为该做的,能做的似乎都被昭阳郡主指派的一名副将,给全权包揽了下来。 莫仲卿对行军打仗不太了解,所以从不多加干预,故此唯有整日坐在这进出一条道的山岗之上,一边品着清茶一边百般揣摩。 一会儿想着若是见到了二师兄莫少英都该说些什么,一会儿又在担心他若不走这边,势必会和昭阳郡主相见,届时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场面。 而他身后的董昭怡依然身着湖蓝长裙,在冬日的山顶上飘飘欲仙,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她的一张面容也依然是那么绝美,那么冷艳,多数军士也都见过她,只是没有一个人见她笑过,甚至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听过。 这个女子太冷漠了,仿佛根本就不是人。 这是众军士私底下的一致评论。 而此刻,这个被众人视为“仙子”的董昭怡,一双冷眸忽然生了几许不该有的情绪波动,甚至她冷如刀锋的嘴唇竟破天荒地露出虎牙,咬了咬下唇,显见她正在苦恼着什么。 这个背对着自己的男子根本不是仙尊。 这是她小半月来反复观察的结果。她的失忆症并没有好,但是她不是凡人,她有的是办法让记忆变得连续起来。 比如不去阖眼睡觉,不去打坐冥想,只要神识一直挂帅便不会出现记忆中断。 而随着记忆的连续,她终于发觉自己也有了一丝“人味儿”,比如作为凡人的感情,仿佛随着久远的记忆开始慢慢复苏。 讽刺的是,第一种情绪并不是“快乐”,“激动”,而是纯粹的“害怕”。 这很可笑啊是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仙子居然也会害怕,这种荒唐的情绪让她微微脸红,所以她根本不敢告诉眼前这个男子自己暗中的变化。 她生怕一说,这个男子便不会再毫无顾忌地和自己吐露心扉,因为他总是认为自己的记忆在日复一日的“重置”。 她生怕一说,这个男子便会惧怕自己,甚至断然离自己而去。那样自己就真成一个人了。 显然,她害怕孤独。 而现在他似乎又要和自己说些什么了,董昭怡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又恰到好处地隐去了面上的情绪波动,一双眸子再度沉寂了下去。 莫仲卿扭过头望了董昭怡一眼,又扭头望向了远方道:“其实这几天我一直没怎么和你说别的话,倒不是我对李湘芸的死还耿耿于怀,而是我觉得一直在利用你。” 董昭怡保持沉默,她知道自己之前一向不爱多话,她必须继续扮演之前的自己。 “很可笑不是么?虽然我每天都在重复和你说‘我根本不是仙尊’,但你我都知道,今天说的话,你明日就忘,明日再说,后天还是不会记得,所以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让利用你变得更加‘心安理得’些。” 董昭怡很想开口反驳,因为她知道世上决没有一个蠢人在明知无望下还会做这等无聊重复的事情,也决没有一个自私之人会日复一日去重提对自己有害的事情。 而这些也正是莫仲卿的“可爱”之处,她甚至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几分昔日记忆中仙尊的影子。 “不过我还是会利用你的,因为如果没有你我当时就阻止不了二师兄,也救不了青青。如果没有你,即便二师兄走了这条路,我怕我也挡不下他!” 将这些说出来的莫仲卿反而松了口气,他静待着董昭怡哪怕一丁点的反应,不过静静看着她几个呼吸后,又不得不再次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这个董昭怡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冷漠得就像一团冰。 莫仲卿叹了口气,面露复杂道:“我不知道你这种状态还会继续多久,但你知道么,你最近脸色越来越差,苍白得几近病态,这种面色若按常论,那已是病入膏肓的地步,可你已成半仙之体,三病六痛不加其身,所以不会无故显出这等面色。 我也隔三差五给你把脉诊断,可那太过正常的脉象却仍让我隐隐不安,祁先生曾说你丢了一魂使记忆变得模糊,但没有说会不会影响你的身体,你是否能给我解答?” 莫仲卿仍再等,这显然也是这几日来必问的课程,希望董昭怡能给出什么一鳞半爪的信息来。 可董昭怡望着他又怎会出声,别说不知道,就算知道她也不会说的。 因为她怕漏馅儿,唯有不说话,才能显得更为“冷漠”。 “尊上,有人来了。” 董昭怡终于开了口,只不过这句话却仿佛例行公事一般。 他苦笑着微微摇头,等了一会儿果然听到后方楼下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又过一会儿,一人便身穿戎装从楼下走上前来。 莫仲卿抬头,微笑道:“钱副将,可是有军情来报。” 钱副将执了个军礼,肃然道:“莫公子,那栾川首战告捷,我军也已在此驻守六日之多,期间斥候回报并无敌军踪影。末将想那叛军少帅恐怕已走了白云山那条道路,我们是否就此撤回洛阳?” 莫仲卿忖了忖道:“那洛阳城中还有多少守军?” 钱副将道:“洛阳兵力总计五万有余,除去栾川一带守军以及昭阳郡主和公子这边的三千精兵外,洛阳还有两万精锐,一万预备役由姜侯成姜将军带领一干副将守城。” 莫仲卿微微点了点头,“那我们姑且多待一日看看情形。” 钱副将拱手道:“得令。 … 白云山位于伏牛山脉腹地,其间大大小小的山峰总计有四十余处,而其中更有被称之为中原第一峰的玉皇顶。这玉皇顶常年雾影缭绕,犹如人间仙境,更有美言赞曰:“树在云中戏,水在天边游。” 然而此刻叶千雪望着这玉皇顶上的重重美景却无半点欣赏之意,这几日她不曾有过太多的时间去歇息。 她知道要想在这四处云雾缭绕,地域广袤陡峭的诸峰之间防守敌军是极为不明智的。 但她没有办法不这样做,因为在洛阳的周遭,不仅有同济,栾川,孟津这样的重镇,更有不计其数没有高墙重兵把守的村庄邻舍。 叶千雪原本也不想如此顾虑重重,可这两月以来那少帅莫少英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从那洛阳地界到万城之中传回的消息来看,那人所过之处犹如蝗虫过境,似乎并不约束手下,而是任其胡作非为,根本不顾忌天星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民心。 流民之所以越聚越多,有一半都是他刻意造成的。 而这些百姓成了流民离开家园,朝腹部前行,带来不仅仅是骚乱,还有恐慌。 倘若这些周围村庄的百姓再遭战火波及,跟着涌向洛阳的话,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毕竟谁都知道洛阳的城墙十丈,实在是这战乱中的天堂。 “那么,杀光这些靠近流民?让他们的血,染红洛阳的城墙?让他们哀嚎,一遍遍地传入每一个城内百姓的心头?” 叶千雪自问还做不到这点,她也知道这便是莫少英最希望自己做的,所以,她不得不被迫将防线拉到了栾川以外的密林以及那邙山山岗和这白云山间。 但是,身为紫云骑十三飞骑之一的王霆王老将军并不看好自己这么做。 有道是慈不掌兵,若撇去敌对的角度来讲,王霆王老将军甚至更看好莫少英些,因为他成长飞快,能更好的适应战争,也比自己更狠…… 而三日前,从栾川传来的捷报也并没有让她高兴多少,因为这一切都还在意料之中。 自己与那人相处数月患难与共,本也称得上对其熟识,但是自从他当上了天星军少帅后,其狠辣果决的行事作风却又让叶千雪觉得分外陌生。 不过不论怎样自己绝对不会输给他的,绝对! 少时,寂静的玉皇阁外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随后一传令兵在门口拱礼道:“禀郡主,有邙山军情来报!” 叶千雪暂息心思,接过信件匆匆一览,并没有露出意外之色,命令便脱口而出:“传本郡主口谕,命驻守各峰将士加派人手紧盯山间过道,一见来敌便点燃烽火示警。其他换班士卒皆需合衣休憩,枕戈而眠。” 传令兵接令而去,玉皇阁内再次冷清了下来,叶千雪凭栏倚柱、微微伸出素手,怔怔望着从指间划过的山岚默不作声,良久,她终于叹了口气,眼神不在迷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锐意:“他果然还是选了这九曲十八弯的白云山道!” 第一百六十一章 殊死护烽火 (二) 山风拂岗,轻吹夜阑。 这氤氲不断上腾的雾气表明着白云山此刻正处在黎明时分。 这是一天中白云山间最为湿寒浓重之时,也是守着烽火台上的士卒最为困顿之际。 丑时至寅时是士卒李童与老赵当班值守,说起这值守烽火台并不是什么苦差事,比起在山间过道巡守吃着冷风的数百夜巡士卒来说,这两人所要做的事情,只是等人来通传敌情然后点燃烽火即可。 然而若要在孤夜不眠,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人聊天,所以这两人话语从值守开始到现在是一刻未曾停歇。 当然,这深夜聊天自然是要聊些有兴趣的话题才能打发睡意,而男人若是有兴趣八卦起来恐怕也就没女人什么事了…… 某处的烽火台底层有这样两名士卒。 一人歪着脑袋拄着枪杆靠在墙边小憩,那面上露出条条似钢刀般刻出的皱纹,足见其人年龄已是相当大了。 而这么大的年龄还能吃着军粮,又得到这么一份安逸的差事,显见一定是有几分长袖善舞的能耐。 在他旁边站着一位面容仍有几分青涩的小伙子,他看起来精神饱满,一双眼一眨不眨从墙洞中盯着远处的岗哨,显得十分谨慎,认真。 老赵怼了怼身旁年轻的士卒道:“小李子、你说,这叶家大小姐被圣上亲封为昭阳郡主后又有谁能配得上她啊?” 李童瞥了老赵一眼,他知道这老赵是出了名的兵油子,也出了名的窝囊,所以一直看他有几分不顺眼。 听他招呼自己,也只是淡淡道:“除了那惜花公子慕容流苏外还有谁敢染指?难道是你这老小子不成?” 老赵一听,当即美滋滋地道:“啧,那也说不定昂?” 李童白了他一眼道:“就你这出生这年纪,嘚!下辈子吧!” 老赵倒也不生气,脸上满是喜意地点了点头道:“俺呢、就想想而已,其实只要在那昭阳郡主手下做事,能吃到老,穿到死,俺也就很知足咯!” 李童一怔,看了他两眼道:“哼、没出息。” 老赵不以为然道:“嗯,人到中年混成这样,是没什么出息,不过你可知道,对面那少帅可大有出息哩!俺跟你说昂,据说昭阳郡主对他青睐有加,背着那慕容流苏对他暗生情愫呢!” 李童见他说得眉飞色舞,当即冷笑道:“那慕容流苏不管什么原因悔婚在先,弄得叶元帅下不了台面,至今未再提二人婚事。所以这婚到底结不结尚且两说,况且你瞧我们昭阳郡主允文允武,那慕容流苏只不过仗着世子的身份而已,哪里般配了?至于那少帅撇去敌我关系不谈,平民出生的他现今却是统帅万人的少帅,但凭这一点你我就该服他三分。” 老赵暗自点了点头,可眼骨碌一转,贼笑道:“不对啊,俺怎么听你话里话外表现得对昭阳郡主没什么兴趣,可字里行间却是一会儿仇视贵胄一会儿又拿那少帅当榜样?莫不是你小子嘴上不说,心里却想着如何当那乘龙快婿?!” 李童一听当下一愣,随即别过脸去,仍自强辩道:“没有!” 老赵见状仍是故意绕到其正面,仔细瞧着小李有些面红的脸庞道:“哦?真没有?” 小李见他这般不识趣,随手拿着枪杆一敲老赵肩膀道:“没有就是没有!” 说罢作势拿着枪杆又向老赵敲去,老赵见他这般口是心非乐得一阵大笑,闪身一挪轻轻松松溜到门口,道了句:“人有三急,去去就来昂!”便拉开木门跑了出去。 小李只得红着脸暗骂两句,关上门来守着过道发呆,其实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梦想始终是梦想,但若一个人连想都不敢想那恐怕实在窝囊得很。 他小李当然也不愿像老赵这般窝囊一辈子! 这两人一顿戏耍也是打发睡意的一种手段,原本在这孤夜之中也算寻常,然而不寻常的是半炷香后那老赵却是迟迟未归。 李童左等右等心中隐隐不安,又过的片刻见老赵依然未归,方才决定孤身前去仅有五十步开外的临时岗哨内汇报此事。 岂料这手刚触及门闩,木门便遭人猛然推开,李童猛一哆嗦刚欲提枪戒备,却见来人正是老赵,只是此刻他已满脸是血,面露狰狞,声音嘶吼道:“燃烟、快燃烟!” 说罢,反手栓死门闩复又背靠门板死死顶住! 李童短暂失神后脸色巨变,不论是老赵此刻的面貌还是那口中喊着的“燃烟”,无一例外都在表明一个事实——敌袭! 但这怎么可能,那五十步开外的岗哨为什么一丁点动静都没有? 那里面可是足足有半个营的兵力。 真是他妈的见了鬼! 李童想不通,但此时却没有时间让他多想,他已飞快奔向了烽火台的木梯,木梯之上便是信号台,那里有一堆未燃的干柴。 而就在他甫踏梯口时,便听老赵身后门板不断传来‘咚、咚,咚’撞门之声,紧接着便听数声长枪洞穿骨肉的“噗哧”声! 李童一怔,惊骇回头却见老赵双手死死攒住穿透腹部的三四柄枪尖。见李童回头呆望自己,刚想出声岂料一柄铁枪冷不丁地透过门板从老赵吼间疾穿而出!那最后一句未及出口便饮恨当场! 只是李童依然能看清他的口型,老赵临死前仍是在喊:“燃烟!” 是的,敌袭,燃烟! 李童的双眼迅速模糊了起来,他一直看错了老赵,他根本不窝囊!那么自己呢? 自己呢! 李童的呼吸开始急促,胸中的激愤促使着他拔腿狂奔,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回旋楼梯来到这烽火台上。 随后迫不及待掏出数枚火折子开始急急燃火。当一缕火苗被他点燃时,楼下也终于传来了破门而入声,他二话不说奔至烽火台边准备跳下逃生时。 这才发现远处那满山关卡中的火把已然尽数熄灭,山间的夜巡也早已没了踪影,而近处一片漆黑中时不时还传来一两声微弱的闷哼惨呼声。 那恐怖瘆人的皮肉割裂声,听得他小肚腿一阵酸软无力,索性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裤裆中跟着便飘出了一阵难闻的怪味。 他尿了。 是的,他吓得尿了裤子,双腿发软的他甚至连跳下烽火台,逃生的勇气都已丧失。 他此刻仿佛那烽火台内不断挣扎的火苗一般孱弱,胆小,随时随地都会熄灭!这不怪他,他原也只有二十岁,这是多么灿烂的年华! “我,我还没有娶妻生子,我还没有活够,我、我……” 燃烟!! 突然,老赵临死前的嘶吼又在脑海里回荡了起来,骤然想起了老赵临死前模样的他身躯猛地一怔,死死盯着烽火台中脆弱的火苗,呼吸越来越急促,面色越来越涨红。 紧跟着,他一抹眼角泪花疯狂大笑三声,随后死死握住手中长枪重又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后一跃而起猛然跳至仅一人能过的楼梯间对着其下陆续奔涌而上的天星军士卒吼道:“老赵你看着,看着!我李童不窝囊!今夜、人在台在!!人亡烽火不灭!!!” …… 李童的牺牲当真换来了狂舞的火焰。 伴随着烽火越烧越旺,不到一时三刻、那诸峰之间已是烽火满天连成一线! 于山下某个过道中,一年轻人面无表情地望着这连天烽火不知又在作何盘算,而在他身后是那一排排整装待发的天星军刀卫,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少帅莫少英! 彼时,一人从山上疾奔而下,来到莫少英身前当即单膝跪地,将带血的鬼头刀猛插于前道:“末将夜袭未成,惊动了烽火守卫,请少帅重重责罚!” 莫少英轻轻一笑,道:“初一、你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将领,我又怎忍心重责于你,只是本帅有些不解这前半段做得干净漂亮可谓神鬼不觉,而这后半段于烽火台内为何有失水准呢??” 初一毕恭毕敬道:“这烽火台有一小子守着仅一人能过的梯口,身中数十枪依然死死把关,待得末将赶至将其一刀了结后却还是迟了,那熊熊燃烧的烽火已然不能熄灭。” 莫少英讶然一声:“哦?竟还有这般人物?倒是可惜了。” 言罢,顿了顿又道,“那人尸首还在烽火台中?” 初一朗声道:“是!” 莫少英默然片刻,随后眼望那烽火台道:“既如此,稍后派人将那座简易的烽火台一并烧了吧。” 初一一怔,面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 莫少英何等锐利,一眼便望到了:“怎么、觉得不妥?” 初一一听当即低头答道:“末将只是在担忧如今夜袭败露,可否还要按计划行事?” 莫少英轻道:“那昭阳郡主竟能在短短半月之中在这诸峰之间仓促建起这连天烽火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然而她千算万算不会想到本帅已在洛阳城中动了手脚,那洛阳守将姜侯成根本不足为虑。既然此间夜袭败露,不如将计就计由本帅亲自去会会她,也好方便你暗中依计行事。” 初一回道:“少帅计谋百出,末将佩服!” “计谋百出?呵、你需谨记,这些都是其次的,而真正比的是谁的心更狠。” 莫少英在说这句话话脸上虽是笑着的,但若初一敢抬头仔细去瞧,就不难察觉那一丝细微的异色。 第一百六十二章 殊死护烽火 (三) 再说那叶千雪在玉皇顶中眼见远处烽火一起,不等手下来报便急急提枪按马领兵急援,怎奈这山间崎岖并不能快马疾驰,又不能施展轻功弃士卒独自前去。 所以这行军速度不管怎么着也要慢上了几分。 而当天边渐现鱼肚白时,终于领着援军来到了那峰下的瀑布旁。 这瀑布呈“梯形”挂于山峰峭壁之间。 瀑水湍急,终年不息,奔涌而下的碎玉流珠,飞溅在其旁青竹虬松上,经阳光徐徐一照那便是水滴映叶,绿意盎然,别有一番清幽之色。 而瀑布之上架着一座浮桥,若不幸从桥上落下随流而去,下临的便是百丈深渊,不见潭底。 白云山间多的是此等险境,而这条路也是去往事发地点的一等一的捷径,只要走过这段木桥,烽火台便近在眼前,她甚至此刻抬头就可以看到那青天之上的滚滚浓烟。 只是,她此刻并未过桥,因为在这寒潭之上,木桥的另一端,那莫少英正手提酒壶,背靠木桩,见自己领军而来,竟施施然伸了个懒腰,带着那熟悉的戏谑口吻舒缓道:“如此良辰美意,有人却想大煞风景,真是不好,不好。” 说罢,缓缓提起右手酒壶小酌一口,紧接着反手拔出腰间流渊往桥架木桩快速一戳,那约有成人腰粗的木桩便如豆腐般被其刺了个对穿! 叶千雪见状,也不与莫少英多言,招来随军将领吩咐一番,那将领自率身后千名精锐绕路而去,速度之快仿佛早有预见。 片刻之后,叶千雪身边也只剩下十数精骑原地待命。 莫少英看着这一切,突然拍手叫好道:“我本以为在此守株待兔,砍去桥梁绳索阻你前行,能让你大大头疼一番,想不到昭阳郡主早有看穿这些伎俩。如此一来,你已算准我会出现,所以你是在等我咯。” 叶千雪翻身下马,提枪踏上木桥边走边道:“你我本不算陌生,又暗中交手数次,我若再摸不清你的行事风格,岂不是早就城破被俘。” 莫少英大笑道:“好!好得很,人生难逢知己,就冲这句你我该共饮一杯、接着!” 只见他仰起酒壶猛灌一口随后将其急急一抛,叶千雪左手接住飞来酒壶,也不怕其间有毒,仰头便将酒水一饮而尽后方才丢开酒壶,抹了抹嘴角,眉头微微一挑,脸上竟有三分不满:“想不到你当了少帅之后还再喝这种劣酒。” 莫少英咧嘴笑了笑,忽然冷不丁地道:“不管美酒劣酒能用来回味的就是好酒。曾几何时,你与我天天喝着劣酒也不见你抱怨半分,而如今难道是开始嫌弃这酒水不纯了。” 这句话不是一个疑问句,显然莫少英在称述一段事实。 叶千雪神情一动不说话了,气氛突然显得有些冷清,两人的思绪仿佛在浮桥下的瀑布流水飘到了远方,回到了过去。 小半晌,还是莫少英率先开口道:“这话也尽了,酒也喝了,不如开始吧。” 叶千雪闻言捏紧枪柄,一字字地道:“你当真要做那贼人帮凶毁我叶氏江山?” 莫少英神情一乐,转而倏忽一变反手拔出插于木桩上的流渊,朝着木桥正中央叶千雪一指,大喝道:“笑话!两军交战,你我这般婆婆妈妈,未免让你身后将士见着心寒,多说无益,看招!” 这话未完,莫少英已面色作冷,仗剑上前,三步一跃,浮桥剧烈晃动的同时,人已高高跃起,流渊带着丝丝黑气,犹如梭子般剪开层层的水雾,破开了道道柔情。 紧接着,身子与空中临空一转,犹如飞鸟捕鱼般狠狠扎向了浮桥,在那里有了他曾经的美好,今日的死敌! 叶千雪没有动,一双眼睛紧盯着那漆黑的剑尖,直到剑尖越来越近,直到瞳孔中的身影越来越大! “郡主!” 突然,那原地待命的十数精骑的喝声,让桥上二人的双眸中同时异色一闪,仿佛大梦初醒! 叮! 清脆的兵刃交击声刚起,叶千雪已架起了手中的长枪。 她这一挡便让流渊生生错开了半寸,流渊剑身擦过枪杆,贴着脖颈。 在这一刻,叶千雪甚至能感受到剑尖冰冷,杀意冰冷。 是的,这并非作戏,他果真要了杀了自己。 终于意识到这点的叶千雪,猛地一怔,嘴唇下意识地咬了咬开始还击,可被莫少英抢攻先机的她一时间又怎能扳回局面。 只瞧她身子不住回头,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已连连踩裂了数根浮桥上的木板。 可莫仲卿仍是得势不饶人,一套《苍云剑诀》频频施展,狠招迭出,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叶千雪被这一顿抢攻自是狼狈不堪,可谁晓得,就在这绝对的劣势中,那叶千雪眼神突然一冷,忽然放弃了全部的防守,右手带着枪尖一扫毫不设防,不待对方反应,一招力劈华山猛地劈了出去,这赫然是一招两败俱伤的打法! “咔嚓!” 莫少英惊骇侧身一闪,彼时就见那中间的木板齐齐碎裂,整个浮桥仿佛被人从中央活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而那“豁口”之下就是万丈深渊。 “疯子!” 莫少英暗骂了一句,飞快地就着桥上绳索退了开去。 扳回局势叶千雪眉头一挑,也不追击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个疯女人!” 莫少英看着脚下残破的浮桥,气急败坏的回答。 可叶千雪冷笑,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一,你都骂我是疯女人了,那就更该知道女人从来都是不讲理的。” 莫少英没好气道:“女人,你直接说第三点!” 叶千雪眯着眼,道:“第三,我一直都不喜欢你喊我女人时那种高高在上微带戏谑的口吻。” 说着叶千雪一挺长枪,左手抓着浮桥缆索就这么一枪冲了过去,转而与莫少英斗得是旗鼓相当! 叶千雪枪走游龙,招式大开大合进退有度,实际上却是进攻多过防守,大有我让你削一剑,我却一定要在你身上戳一个窟窿的气势! 莫少英见她这般,忽然冷笑一声,右眼微微泛红,身上黑气丝丝缭绕,霎时整个人身法陡然加快,一剑骤出、后续剑影顷刻及至。 他开始动用煞气了。 面对这缤纷乱影,叶千雪却仍是没有丝毫退却。 只见她忽然纵身一退,枪势一变,待得莫少英追来却是单手握住枪柄直直一刺,不待莫少英闪躲,转而急跃至前,虚晃一掌的同时,腰带枪杆,枪杆急旋,左手反手再抓旋来枪柄,“呼啦”一声带起枪风一片横扫一圈,下一秒整个人侧身一翻抡起长枪的末柄从上而下又是一招刚猛的力劈华山! 显然这叶千雪仍是再以力破快,以伤换伤。 但听“当”得一声闷响,莫少英抬起流渊堪堪抵住,可脚下桥板却经不起如此力道的冲击,当即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眼看莫少英即将落下寒潭之中被激流冲走落下那万丈深渊。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叶千雪瞳孔一缩,就见那莫少英左手已经握住桥边缆绳,顺着下行的惯性,微微侧身用力,整个人便如一苇轻叶般抓着缆绳由下而上轻轻一荡,便回踩在了手臂粗细的桥边缆绳上。 未几、不待叶千雪有所惊讶,却是脚踩桥绳重新攻了过来。 莫少英这下学了乖避其正面锋芒,充分利用自己速度上的优势在桥边缆绳间来回闪动,伺机递剑。 那叶千雪见他甫脱险境便又上前拼命丝毫不念半点情分,一气之下胸中怒火更甚,霎时一杆长枪在她手中可长可短,一会儿枪身如棍舞得密不透风,如封似闭;一会儿枪尖似刀,横劈竖划百般奇袭。 二人枪来剑往如此激斗下,浑然不觉不仅是浮桥上的木板,那浮桥两侧的绳索也被他二人断得七七八八,摇摇欲坠。 片刻,叶千雪见那屡次递来的流渊上也开始隐泛黑气,那黑气所散发出来的阴寒令她不得不运足道家真气抵御。 再瞧莫少英此刻神情和那越发幽深的眼眸,骤然想起那夜孔护法的话语旋儿一惊,这手上一往无前的长枪便跟着慢了半拍! 而这枪一慢剑却显得更快,叶千雪这般一个愣神之际竟将自己逼到了绝境! 眼前那带着黑气的流渊已近胸前,叶千雪惊望处却见那流渊便在间不容发之际剑尖陡然一偏,竟擦着叶千雪肋旁半身轻甲带起丝丝火花斜斜刺向了一旁缆绳。 而就在叶千雪惊魂未定时,忽觉足下桥板稀稀落落一阵摇晃紧接着倏然一空,跟着便见莫少英脸色霎时惊变,下意识伸手去捞却仍是抓了个空。 可下一秒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劈断手中缆绳,整个人便拽着绳索送浮桥跃下,眨眼之间重又拉住了叶千雪。 而此时,另一只手上死死攒住的绳索,已绷得笔直,两人在浮桥之下犹如秋千般荡来荡去,那绳索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但听“嘣”声骤响,绳索在也承受不住份量,二人就此“噗通”一声随着断桥坠入水中,又随着湍急的流水涌向了断口瀑布,一转眼,便被冲进了云雾缭绕的百丈深渊之下。 …… 第一百六十三章 问情于溪间 (一) 午后阳光正浓,谷内树影婆娑,溪水波光粼粼,临近的鹅卵石滩上有一巨大圆石尤为醒目。 而圆石两旁,分坐着一男一女,瞧其架势看起来似有些势不两立,不用说这便是莫少英与叶千雪了。 二人随着奔涌而下的瀑布跌落这深渊之中,好在其下潭水够深,才能逃得性命。 此时,莫少英背靠圆石,将身旁一个细小竹筒用力拧开,掏出干燥的火石,火镰子等物后瞧了瞧四周,对着圆石另一侧的叶千雪轻道,“帮我捡些干柴来。” 一语过罢犹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这头叶千雪并未做任何回应,短暂沉默后,方听圆石那侧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显然是莫少英见她不答只能亲自起身去拾捡柴火了。 半柱香之后,圆石背面传来丝丝暖意,叶千雪蹲坐于地双手合抱于膝前,将身体缩了缩硬是不去理会。 过的半晌,忽听那侧莫少英轻笑道:“还不快过来坐。烘干了身子好与我再打过。” “我过来就会忍不住杀了你!” “好啊,叶郡主要是这么忘恩负义,就算我看走了眼,认栽。” 叶千雪一怔,好半晌又隔着圆石道:“你特地带着防湿的竹筒装着这些火石,是不是一早就想好了?所以你才敢与我一起下来?你到底又再谋划什么?” “我说这是意外你肯定不信。” “不信。” “那不就得了,既然你左右不肯信,我还说什么。” 莫少英笑了笑,又接着回道:“先过来坐,将外衣解些下来晾在石面上,这样内外也干得快些,似你这般将湿衣全都捂在身上妄图以功力蒸干实在白费力气。” 莫少英一番话语自是好心,叶千雪只是冷冷再道:“不用你管。”言未既却陡然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那头莫少英碰了个钉子本想不再理会,一听她这般忽又瞥了瞥嘴道:“随你,我衣物是干了,这就换个地方坐坐,那火石就只有一份,要是熄了就再也生不起火了,这天寒地冻冷飕飕的,昭阳郡主您呢、看着办。” 莫少英缓缓起身挪到了圆石东边,而位于北面的叶千雪虽说嘴上逞强,可那越来越僵冷的四肢已是有些控制不住的轻颤。 唯有咬了咬牙缓缓起身绕向圆石南面,心想稍微靠近些就好,谁知刚一走近便见那火苗已是奄奄一息,叶千雪一个激灵也不顾先前所想只得赶忙上前添柴照看。 片刻,随着火势增大,渐扫周身寒意,叶千雪踌躇半天终究照着莫少英的话语陆续解开上半身轻甲和些许衣服平铺在圆石面上。莫少英听着耳边声响,满意地看了看四周道:“此地四面环山,看来是个谷底,恐怕我俩暂时出不去了。” 那头叶千雪声音依旧冷淡道:“这不都你一早计划好了的?” 莫少英一顿,也不否认,只是静静地道:“嗯,你美你说什么都对。” 说罢竟是微微合上眼睑静做休息。叶千雪烤着火听他这般有气无力的语调,眉宇轻皱道:“你怎么了。” 那头莫少英一听,眉宇佻挞道:“没怎么啊,身旁有美人衣裳尽湿春光无限,怎奈我妄作君子固步自封,无法上前窥探、当真可惜。” “你真敢过来,我就杀了你!” “笑了!” “有什么好笑?别忘了我们可是敌人。” “您没听过会叫的小狗不咬人么,像郡主这般叫唤的还真不多见。” 叶千雪听着这般熟悉的调调又略微放了些心,过得半晌一转话题道:“你与那卓于晴为何执意要帮叛军,从而扰得百姓不宁?” 那头莫少英反诘道:“那你为何又要守着那假冒皇帝?” 叶千雪面色一整、义正言辞道:“自从那次回京面见过圣上,我不曾看出他哪里不对,况且就算圣上并非当初那个圣上,但这些年来天下太平,百姓相安,谁来做那个龙椅又有何区别?” 莫少英一笑,话道:“想不到身为叶家皇族一员的你居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既如此,那换小爷坐坐那龙椅岂不是更好?” 叶千雪神色一凛,道:“原来你是想当皇帝。” 那头莫少英隔着半晌才道:“做皇帝谁人不想?只可惜我与那玄真公主有约在先,答应帮她打上太和殿问一问那假冒皇帝他亲爹老子在哪儿,顺便助她重掌大权,届时我也可捞个大官儿做一做,乐上一乐。” 叶千雪言道:“那叛军首领星公欲染指的是我叶氏江山,玄真公主若真是叶家血脉,那最后定会遭其剪除,你二人这般行事便是与虎谋皮,就不怕届时被人鸟尽弓藏,用完便弃?至于……” 未等叶千雪说完,那边莫少英已冷笑着截口道:“呵!说什么鸟尽弓藏,你这蠢女人就不曾想想那夜在京城郊外,高公公欲借你牵连叶元帅到底是谁下的旨意?不是那假冒皇帝还能是谁?!若无我这天星军搅得天下不宁,哪有你现在这般无限风光?” 叶千雪神色一黯,默然不语,片刻语气再度冷硬道:“这么说我该谢谢你?” “那你倒是谢啊,别光说不练!不过口头道谢就不必了,来点实际的,是打算以身相许,还是高官厚禄?” “你就不能正经些?” “笑话,昭阳郡主是第一天认识我?” 叶千雪不说话了,她当然不是第一天认识莫少英,同样也知道这些年来,家父兵权在握,高高在上,已到了人人只知兵马大元帅叶天朔,而不知圣上“叶康”的地步。 所以在圣上的眼中,自己这个父亲怕是功高震主,尾大不掉,成了心中的一根刺了。 至于当日那圣旨是否就是圣上下的旨意,自己当然会去查访,甚至若有合适的机会便亲自问一问这个圣上。 但此刻面对莫少英,她并不告诉他心里的打算,只是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只听她道:“不错,多年来家父兵权在握致使圣上有所顾虑本也情有可原,若他执意要回这些,那父亲定会欣然交割兵权,届时解甲归田乐得一身清闲,何必非要争那虚名妄利不可?至于现下叛军来侵,圣上命我固守东都以拒来敌,我守得这洛阳一日便是尽一日臣子本分,也不该有一句怨言的。” 叶千雪这般一说知道若按照莫少英的脾气定会嗤之以鼻,说不定还要笑自己一个“愚忠”,但等了半晌,对面却是半句未回。 叶千雪心中微微诧异,又道:“你怎么不说话?” “我,咳咳咳咳……” 忽然,莫少英一个我字还未说的完整,便化作一连串剧烈的咳嗽。 叶千雪一惊,再也顾不得其他,起身绕过石面迅速来瞧,就见莫少英背靠圆石,微微含笑,一双眼珠子却是瞅着叶千雪不放。 而此刻的叶千雪身上衣物自是未干,诱人的粉白自薄裳间若隐若现,傲人的身材一览无余。 莫少英看了好一阵,方才笑了笑道:“这是你自己送上门而的,先说好,可不准杀我。” 说着,眼睛仍是猛盯着不放,甚至毫无形象地吞了吞口水,活似一副猪哥样。 “无耻!” 叶千雪缓过神来,二字刚骂出口,一拳猛地就打了过去。 这含怒出手自然有四、五分的力道,她知道以莫少英的狡诈和身手自然不会真给自己打到,可不想这一拳居然结结实实地印在面额之上。 而莫少英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按在腰间的手跟着就耷拉了下来,叶千雪一怔,就见而那湿衣裹住的腰侧,似是有斑斑血迹隐隐渗出,显见不知是何原因竟是伤得不轻。 叶千雪满含复杂之色地望了莫少英一眼,也终于知道方才他为何要求自己去捡干枝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问情于溪间 (二) 当莫少英再次醒来时已是入夜时分,他睁开朦胧的双眼看了看眼前依旧旺盛的火堆,忽然发觉自己已被移到了密林中,一处背风的空地上。 他稍微动了动这才发现身下铺着一堆干松的枯叶,而枯叶上垫着的是两三件女儿家的上衣,莫仲卿一眼便瞧出那是叶千雪的衣物,而自己的衣物除了一条被撕扯成布条裹在腰间伤口处外,其余则好端端地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莫少英美美一乐,缓缓直起身来瞧向四周,然而黑夜中于明火映照下只能隐约瞧清周围朦胧的一团,再远便是一团漆黑,那叶千雪在哪根本就无从得知。 “或许她就这么走了?” 莫少英思忖片刻,缓缓穿上外衣,此时却听黑暗中有人道:“醒了?!” 莫少英听的出来这声音带着淡淡的喜意,心下一乐可随即却又故意板着脸道:“怎么,昭阳郡主是想我一睡不起?可惜让您失望了。” 叶千雪身上仍是白日里那件单衣,只是此刻干松的上衣,已没了那时的香艳。 她手捧着稀稀落落的三两干枝走到火堆旁,伸出手来烤了烤火并不作声,显见心中仍是存着几分隔阂与芥蒂。 莫少英摸着下巴瞧着她这般模样,忽然抽出身下衣裳,递上去带着三分笑意,明知故问道:“可是你的?” 叶千雪指尖微动却仍是不答,继续抬手烤火,脸上不惊不喜,仿佛浑不在意。 莫少英一双眼睛眯得更小,忽然抬起手中衣裳恶作剧般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面上一脸陶醉。 那叶千雪见着一愣,俏脸迅速转红,慌忙伸手来夺。 可谁知那莫少英似是早有预谋般一把揪住她的手腕顺势一拉,霎时就将她带进了自己的怀中。 “你无耻,放开我!” 这下叶千雪不仅仅是脸红了,四肢也开始奋力地挣脱起来,莫少英见她这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双手揽入叶千雪腰间,将她牢牢贴靠在自己的胸前。 又得寸进尺般将下巴重重压在了她的左肩上,戏谑道:“你动,继续动,这动多了我的伤也好的更快些。” 这近乎无赖般的要挟令叶千雪全身微微一怔,片刻竟是乖乖地安静了下来不再动弹。 “看来你还不算白眼狼,有点良心。” “你无耻。” 莫少英白了她一眼道:“你这两个字今天用了三次,要不换个花样?” 叶千雪看着他不说话了,她知道即便自己换着花样去骂,这莫少英也铁定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所以索性任由他靠在肩膀之上。 可谁知他这一靠便没打算收手,任凭自己再怎么冷着脸都只当未曾瞧见,甚至还干脆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然睡去。 叶千雪知道只要自己猛一抽身就能摆脱这无赖的纠缠,但不知为何看着那平静而舒适的脸孔,感受到身后温热的身躯,雪颈旁温润的呼吸,竟不想破坏了这份难得的宁静与温馨。 小半晌,直到自己身子有些僵硬,直到心口有点发软,莫少英方才睁开眼脸,握着叶千雪的双手,柔声道:“暖和些了么?” 叶千雪一愣,咬着唇,神色复杂道:“你这伤是被我伤的,还是在瀑布激流里伤到的?” “有区别么。” 莫仲卿微笑。 好吧,不论是自己所刺,还是落入深渊受伤都是拜自己所赐;不论怎样他也都不会介意,所以没有区别。 叶千雪心下微微慌乱,她总觉得此刻莫少英的态度益发奇怪,一改白日里浮桥之上那生死搏斗,视自己为死敌的姿态,又回到了以往那个自己所熟识的莫少英。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或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叶千雪并不想胡乱猜测,这也不符合她直爽的性格,于是就直截了当地又将一张脸绷紧:“你欠我一个解释。” “什么解释?” 叶千雪的话语意外的磕巴了起来:“就是……就是…” 莫少英忽然截口:“因为我喜欢你啊,够了么?” “不够!” 叶千雪脸色尽管红了起来,可毅然说出了这两个字。 开什么玩笑,当然不够了,如果真喜欢我,为什么浮桥之上与我生死相拼?如果真喜欢我,又为什么去做了叛军的少帅与自己兵戎相见,这难道就是他喜欢我的方式? 荒唐。 叶千雪不理解。 但她没有说话,觉得若主动开口去问这些,纵然是她也是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她也不认为莫少英只会说这么一句,所以她在等,等莫少英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莫少英点了点头,也给出了解释,但他的解释实在太特别了些,他突然扭过头,在叶千雪耳垂上快速的轻咬了一口。 这下、叶千雪像受惊的兔子般猛然一跃而起,回头刚想羞责几句,就见那莫少英一手捂着下巴,一手捂着腰部,面上微微露出吃痛的表情,那手指间已有血迹渗出。 叶千雪一时倒骂不出声了,只是吃吃地道:“你,你做什么。” 莫少英笑仍是没心没肺地笑道:“你怎么不骂我无耻了?” 叶千雪望着他,忽道:“你在转移我的注意力。” “好吧。” 莫少英摊手。 二人一阵沉默,奇怪的气氛也持续了一阵,过的半晌,还是莫少英先道:“来,躺下,二人一起暖和些,柴火躺着也可以添。” 叶千雪当即拒绝,只是声音并不似以往那般坚定。 哪知莫少英不依不饶,再次笑说道:“可是我冷,你不愿意?” “你冷和我有什么关系?” 叶千雪咬着牙脱口而出,可说完她就后悔了。 她赫然发现莫少英正一住不住地瞅着她,那眼中并无半分邪念,也不半分笑谑,只是静静地望着她,认真地望着。 叶千雪犹豫了,甚至已有些心动,这不仅仅是那双黑得深沉的眸子,也是她自己还在贪恋方才那份相互偎依的美好。 于是,她自然而然地躺着下去,尽管还有点紧张,身子也越发的僵硬,尽管还是侧躺下来,又将脸别了过去。 可莫少英依然很满足地将身子侧着贴了上来,一只手轻轻贴着叶千雪的腰际,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莫少英分明能感受她的紧张,但却依然笑呵呵地道:“怎么,你怕我吃了你?” 叶千雪不说话,她觉这话难以回答。 莫少英笑了笑,又轻责道:“你瞧,说什么不冷,刚离我一会儿手又凉了,你说你只穿一件单衣就乱跑什么,这可是寒冬腊月,别以为自己修为高强不畏寒暑,要是再病了,我可怎么办?” 叶千雪躺下之后本有些不安,听他这么一说,心下当即生出某种微妙的小情绪,不禁抗辩道:“我少时就已经百病不生,就算真病了,也用不着你管。” “可若是我非要管呢?你给不给。” 莫少英说的很轻声,几乎是贴着耳际说着。 叶千雪缩了缩脖子再次沉默,眼望着不远处的火堆,脸上显得红通通的,也不知是火光映照而红,还是被这句话给羞红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近乎贪恋此刻的宁静。 这里没有战乱,彼此也不对立,可以不去管那百姓的安危,也不用担心被人自己竟与叛军的少帅如此近距离。 而这种简简单单的聊天,平日可以视作为废话的调侃在此时却显得弥足珍贵,这仿佛一击安心剂让般她的身子逐渐柔缓了下来。 她甚至多么希望,两人就在这谷内相伴一生,让这一刻成为永恒。 也不知过了多久,火堆中“哔啵”的柴火爆裂声将叶千雪从过往的种种记忆中惊醒,她听着耳后匀称的呼吸,忽然鼓足勇气,反握住莫少英的手,直言道:“少英,答应我一件事。” “我在听。” “答应我不要再做那叛军少帅,不要与朝廷为敌。” 莫少英一愣,似乎根本没有想到叶千雪会在这种时候提出这种要求。 他也没有回答,只是握着手掌中的柔荑一阵摩挲。 叶千雪的心在下沉,莫少英的默不作声已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可是她仍不想放弃:“你,你不是说喜欢我的么,难道你骗我。” 莫少英捏着叶千雪手掌,过了半晌,语气略显僵硬,但依然一字字地道:“今夜我是说了这句话,也并没有骗你。” 叶千雪一听,睫毛颤得更厉害,她不笨,她已猜到了答案,但是一个人,一个女人,通常自己想是另一回事,但是听到对方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了! 所以她仍是带着一丝希冀追问道,“那,那过了今夜呢?” 莫少英此刻的面容有些僵硬,有些黯然,甚至比这黑夜还要来得深沉,他斟酌了般半晌,终于平静地道:“过了今夜便是明天。” 叶千雪心下一空,良久,忽然长长舒了气,反倒是轻松了些许,缓缓道了句:“谢谢。” 莫少英见她这般冷静,反倒有些忐忑,那握住叶千雪的手又更加紧了紧道:“这、有何可谢?” 叶千雪突然侧过头来,正视他平静道:“谢谢少帅这次终于和我说了真话。” 莫少英一怔,就见叶千雪忽然挣脱自己的手,侧过头去,整个身子生生离开了自己半尺。 而就是这半尺的距离,却让人觉得是不可逾越的天壑,明明只要伸手就可以触及的天壑! 莫少英动了动手指,一双手掌已再次伸了出来,可就在此时,他忽然面色一变,手掌再次拧成拳头狠狠地缩了回来,那指节拧得泛白,那面上冷冰的眼神,仿佛有一团火在烧! 他终究没有伸出手,也拒绝表示,那道天壑仍是不可逾越…… 第一百六十五章 温柔冢蚀骨 (一) 却说那叶千雪领兵急往洛阳,沿路所见三两村庄早已是残垣断壁,满地横尸,村村之中竟无一名活口! 那安插其间的隐哨自然发不出任何警示。 “他为了攻城竟不惜做到这个地步!” 她死死握住马辔,怔怔地望着眼前惨景,不敢相信昨夜那与自己共枕一方山水的男子竟是如此狠绝! “他为了秘密行军,居然杀光了村中每一名老人和孩童!” 她深深吸了口冬月的寒气,强迫自己要冷静下来,这个时候需要的是冷静乃至冷血无视,这才是一名合格将领该有的军事素养。 她从小接受的便是这等教育——冷静沉着,慈不掌兵。 但在这些之前,叶千雪首先是个女人,有着大多人女人面冷心热,感性挂帅的特性。 而今天她看到眼前这触目惊心的一幕还如何冷静,更何况这一幕本可以避免! “去他妈的冷静,去他妈的柔情!” 此刻,这个元帅的女儿,圣上亲封的郡主,竟不顾身份破口大骂,那双眸子里再也没了冷静沉着,有的只剩火山般的暴躁与彪悍! 身后各将领见叶千雪双腿一夹胯下马肚,娇喝一声,便骤然离了大军,一骑绝尘而去,顿时面面相觑,未几、各自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领着大军急行跟上,驰援洛阳。 且说此时洛阳郊外已是落霞漫天,孤鹜北归,自是一派祥和的初春之景。而在这如此别致景色地衬托下,谁都不会注意到那郊外数里处的林间忽有群鸟飞天之景。 城墙上的守兵不会注意,来来往往的百姓不会注意,那在洛阳城中最大的青楼中,耳听靡靡之音的姜侯成侯大将军更不会注意! 自从那日诸将领命而去,这姜侯成虽之后被叶千雪命为东都守城大将,可他心里却一万个不乐意。 他本是那京城之中北衙禁军统领,官居四品,可谓大权在握,朝野上下不论是谁都给他三面颜面,可如今圣上却命他做为叶千雪的手下来到这战乱前线,可谓连降数级,所以他对当今圣上颇有怨言。 然而说到这些,他到现在还不曾明白圣上当日是搭错哪根筋了,那圣旨是圣上亲下下的,高公公也是他亲自派来和自己暗自串通演戏的。 可临到头来不但放过了那叶千雪竟还加封爵位,从叶家一丫头一跃成了昭阳郡主,而自己这个劳苦功高的北衙禁军统领反倒被问了罪责,成了其手下,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帝王权术?要知道自己过往这个位置可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是跟随叶天朔南征北战,用鲜血换来的!那丫头虽贵为叶天朔的千金,但是军中无私情,只以战功论英雄。 是以,姜侯成看不懂,也实在不想去懂。 而如今,这个叶千雪叶家丫头,居然派一个名不见经传,甚至无一官职在身的野小子莫仲卿去了白云山,虽然现在无功而返回到了洛阳城中,但这岂不就是用人不当?岂不就是借着大权在给自己穿上小鞋。 是的,没错儿! 而这守城大将看起来风光无限,实际上根本捞不到半点军功战绩,没有军功便一日不能升迁,不能升迁又如何能重回京城执掌大权?! 所以他此刻怨毒了叶千雪。 这一肚子抱怨无法与身边任何一人说起,因为这里根本没有他的朋友,部下,就连替自己说情的尉迟德也对自己生了生疏之意。 所以连日来,这姜侯成在这青楼之中流连忘返,几经醉生梦死,心里憋着鸟气不能在战场上发泄,只能在这此间女子身上来回泄愤了。 虽说这洛阳青楼之中女子姿色不错,该凸的凸,该翘的翘,性子柔顺,也有求必应。 可再好的肉,一连几日吃下来也会让人食之无味的。 那脸色竟是一天比一天更加不耐烦,青楼老鸨见状自然也跟着提心吊胆了多日,生怕这姓姜的一个不悦便出手砸了她的地儿。 而在今晚她却扭着细腰,眉飞色舞在姜侯成耳边秘议一番,那嫣红双唇动得越快,姜侯成双眼便越发明亮,显得精光四射,跃跃欲试。 “来历你都查清楚了?” “清楚了,清楚得很,保证清清白白,处子之身。” …… 洛阳的夜来得悄声无息,大街小巷已是灯火通明。 而此刻那姜侯成所在的青楼从外望去,却是漆黑一片不见任何光亮。 里间舞台上,星火灯光隐隐闪烁,看上去分外神秘。 此刻姜侯成正坐于台下,显得有些急躁,一旁掌柜立时拍了拍手吩咐歌舞即刻开始。 随后,那舞台之上一阵丝竹乐响轻缓而起,台上星火缓缓摇曳。 姜侯成初时以为是风动火光,可当台上徐徐燃起数盏明火后,这才发现那四处摇曳的星火之下,有女子拊掌而托。 待得女子站起身姿将星火全然举起,这才堪堪发现,这几名拊掌托灯女子身上所穿之物却似那轻纱薄雾,分外轻灵,举手投足之间,隐约可见那飞纱之下纤毫毕现的胴体。 然而黑暗中又因那灯火摇曳却又看得并非多么真切,这反倒吊足了姜侯成的胃口,令他干咽口水。 只是,这黑灯瞎火的,光凭想象还真难以叫他提起多么大的兴趣。 片刻,那台上仿佛是听到了姜侯成的心声。 靡靡丝竹之音渐缓渐止,转而四周传来了飞瀑流水之声,这如真似幻的声响叫姜侯成一愣,他知道这里是青楼,绝不是什么悬崖瀑布,难道那老鸨居然有法子将一整座瀑布给搬到了这里? 姜侯成乍愣四顾之际,便见那执掌灯火的女子纷纷携手逐渐没入台下。 转眼,那台上四周却是烟雾朦胧,渐迷双眼,片刻、便充斥在整个舞台。 不待姜侯成有所惊讶,紧接着那台后却现出方才的数盏星火。 而在一圈星光灯火之上,一女子身着白裳广袖,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丝不露。 面色庄重淡雅,手抚凤琴安坐其间,仙音徐来,那一举一动显得落落寡欢,仿佛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仙子。 可那偶尔露出的一颦一笑却又满含少女的春情,特别是那双眼睛简直勾魂夺魄,轻轻一瞟,就叫人酥到了骨子里。 而这般禁欲的装束与和那妩媚的眼神可谓是反差到了极致,仿佛就是一只魔鬼闯入了天使的身子里。 演出还没有结束,但姜侯成知道今晚那个女子是自己的! 于是他看着,耐心看着那星火坐上的女子竟就这般坐着缓缓从左台面飘到了台中,其下那轻雾缭绕,好似就是那一团团迷雾正虚托着女子前行。 待得女子渐移台上时,那手中琴音已与那瀑布之声相谐,白衣与黑夜相接,将她整个人托得更为神圣。 那点点星火也不知何时似是自惭形秽般早已不见了踪影。 面对此情此景,姜侯成已按捺不住欲火中烧的身子,忽然重重一咽口水,道:“妙,真是太妙了,我姜侯成今夜也可一尝仙品了!姑娘,春宵日短,这就和我去楼上吧,哈哈哈!” 那姜侯成不待琴音结束便大步上前,伸手便想一把拉住台上白衣女子。 那女子抚琴之际被他生生打断眉宇一皱,又见他这般猴急,面色更是不愉。 见他手来可坐着硬是没动,那姜侯成也不生气,双手齐上将那女子一把合身抱起揽入怀间,那女子惊声刚起却被随后而来的数声狂笑悉数淹没了下去。 临到厢房,姜侯成抱着女子一把将她丢在锦被之上,随后迫不及待的开始急解腰带。 那女子却是窜下床来,轻步走至桌边,将早已备好的茶水点心递上前来,柔道:“公子,我……” 姜侯成截口道:“打住,别说你什么卖艺不卖身,这不过是抬高自己的身价,而任何东西都是价钱的。” 女子掩唇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入骨,那媚相销魂,姜侯成很不争气地再次咽了咽口水,刚想说话就听那女子又开口道:“将军莫急,这长夜漫漫,我们可先聊聊彼此,待得心交之后,也才更有些韵味。” 姜侯成一听,接过点心,对着那女子边吞着点心边含糊道:“好,想不到姑娘深谙此道,呵呵,待会儿要是伺候好了,本将军赏你纹银百两,不、两百两!如何,够你花销一阵吧。” 女子一听,表现得适度高兴后,方道:“小女子名叫青青,是……”说到此,那姜侯成忙不迭地吞下口中糕点后,罢了罢手,不屑道:“你的来历我打听的一清二楚,在将军府我也见过你们一次,你就是那个野小子莫仲卿带来的人吧。怎么,那小白脸竟然将你这等美人送到着青楼来,不过也好,他不疼你,就让本将军好好疼你一番。” 姜侯成说完又是大笑三声,自以为笑声爽朗英姿不凡,殊不知嘴中的糕点碎屑,此时已是尽数喷出自毁形象。 青青见怪不怪,仍是娇滴滴地道:“将军误会青青了,这兵荒马乱的,女子孤身上路并不安全,才与那小子只不过在路上结识,一同来到了洛阳城内。如今他是郡主座上宾,而我却只能自谋生计来到这青楼之中,所以我与他之前是泛泛之交,这之后更是形同陌路,彼此不识了。” 姜侯成不以为然道:“你与他的事本将军不想知道,就算有些瓜葛,有本将军在他敢怎样?呵,还是做些感兴趣的吧?” 说着随手去揽青青的腰肢,却不想那青青竟娇笑着闪了开去。 于是,姜候成也就更不高兴了。 …… 第一百六十六章 温柔冢蚀骨 (二) 青青见着姜侯成面色不悦,笑着拉起姜侯成粗糙的指尖,轻道:“说到这感兴趣,将军可通音律,如此月圆云清之际,若让青青再抚一手佳曲,想必更添几缕缠绵之意。” 姜侯成咧嘴笑了笑,那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是嘎声道:“那琴音太素!本将军不喜。姑娘硬要说的话,不如讲讲刚才那些轻雾、瀑布声是怎么弄出来的吧。” 青青抿唇一笑,也不去瞧那姜侯成的面容便轻缓道:“原来候将军对这些感兴趣啊,说来却也简单。 那瀑布之声早间命人备了大量清水负上三楼藏于四周,待得歌舞起时,那楼上之人便事先将已凿有数圈侧洞的木桶抬出,在那侧洞处装上数根竹筒之后,再往那桶中注水,水流顺三楼而下,流进底楼中的四周池水中,池水之上在铺以假山碎石,飞瀑之声就这样成了。 而那烟雾自是事先准备好多根香柱,命人用团扇挥舞的效果。至于最后的移动,乃是此间“姨娘”花大价钱请人做的机括拉索,这些东西原本简单就是多花了些人力而已,想必将军早已看透了这一切吧。” 姜侯成听她这般奉承,顺势大笑道:“那是自然,本将军不仅看出了这些门道,就连你扮演的角色也是一清二楚!” 青青小手看着他那有些已要吃人的眼神,轻捂其口故作惊讶道:“哦?那青青到底扮演的是何角色?” 姜侯成皮笑肉不笑地道:“自然是那月上仙子嫦娥,对不对。” 青青羞涩一笑,看了看窗外月色,媚声道:“将军就会取笑青青,青青哪有嫦娥那般品貌仙姿,硬要比喻,不如就自比那勾魂的小妖精。” 姜侯成见她这般妩媚娇娆,眉色飞佻,不禁重重一咽口水,狞笑着缓缓站起身来,走至青青面前,一把将她合身抱起,摸着其圆润的脸蛋道:“那你告诉本将军,你这磨人的小妖精是要勾谁的魂呢?” 青青吃吃娇笑,伸出水葱般的单指在姜侯成胸间勾勾画画,轻缓摩挲道:“将军说勾谁的魂就勾谁的魂,青青如今在您的手里还不是任凭吩咐……” 说到最后那青青已是媚眼如丝,语意缠绵悱恻,姜侯成听来已是呼吸沉重不堪。 不待回话,转瞬便将青青再次丢在床榻之上,不待脱衣解带便奋力压了上去。 一时间,青青婉转承欢,曲意逢迎,娇笑连连,盈盈满室。 片刻,那姜侯成再也按捺不住这般轻轻啄啄,伸手猛撕青青身上难解的白衣,随着那漫天衣片飞舞,转瞬间,一条白玉般的羊羔赫然出现在了这靡室之中。 姜侯成惊怔呆望片刻便再度扑上,那青青被他猛然一抱,嘤咛一声带着三分呻吟之意道:“将军莫急,待青青为你宽衣解带。” 说完,却是紧紧搂住姜侯成头枕其肩膀,语调虽是销魂蚀骨,可眼神赫然坚冷如冰! 未几、她见那姜侯成如此专注自己的身体,右手便缓缓摸上头部那一尾银簪,待得慢慢拔出后便闪电般朝姜侯成后颈一刺! 岂料这电光石火间,那姜侯成却是陡然翻手捏住青青那只擒簪右手,大肆狞笑道:“哈哈,你当本将军就这般好骗?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你想勾谁的魂?是不是那个小白脸派你来的!” 青青一听,抿了抿唇,嫣然笑道:“那青青也再说一次,将军的英魂,青青可就收下了。” 青青笑的好看,但她的动作却行如鬼魅,只瞧她那被拘住的右手连划带撞之下,竟是眨眼便使出了那三十六路小擒拿手转眼便挣脱开来。 这出招实在太快,由不得姜侯成不去惊讶,他实难相信这个娇滴滴的弱质女流,竟有这等骇人听闻的身手,自己可不是那随便任人宰割的庸手! 而就在这么一愣神的工夫,青青那条赤条条的美腿紧跟着一勾,姜侯成霎时面色一白,一句:“臭娘们儿”还未骂全,便被青青翻身,反压在了身下。 “不仅手上工夫了得,腿上工夫尤甚,这娘们简直就是派来的杀手!” 是的,她本就是莫少英早就安排好的一步妙棋! 本来姜侯成并不怀疑青青的身份,但是这青青忽然自告奋勇地侍寝,光着一条这就值得他去怀疑了,所以他沉住气,看完戏,本想扮猪吃老虎来个双收,却不想对方才是披着羊皮的狼! 而现在,自己虽然失算了,但是他知道自己还有用,自己是守城大将,所以他刚想开口“谈判”却不料这青青却是干净利落地对着自己下身一记猛踹,姜侯成全身一缩,痛得就连话也喊不出来了。 而下一刻,让他亡魂直冒的是,那臭娘们竟是在他两腿之间用那银簪狠命一扎! 立时,排山倒海般的剧痛袭遍全身,额头青筋暴现、冷汗层层。 那全身更是犹如一条被剥了皮的蟒蛇般来回蜷缩,翻腾不止。 不过早年的军旅生涯练就的强横体魄仍是没让他昏死过去,可此刻他实在生不如死。 “你杀……杀了我吧,杀了我!你不杀我,我便嚼碎了你,呃啊,呃啊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持续,那大片映红的血迹仍在扩张。 青青见着舔了舔嘴唇笑得妖媚,只是这笑容在此刻却是显得更为残酷:“这一簪呢,是替连日来被你折磨的那些姐妹们还的。而现在,奴家要借将军腰牌一用,未免事情败露,所以只好委屈将军去死一死了。” 语意依旧媚骨销魂极似情人呓语,可姜侯成听来已是惊惧万分! 然而下一刻不待其呼救,青青便将染血银簪从床榻之上一拔而起,对着姜侯成又是后颈重重一刺! 银簪立时力透喉间,银簪一穿到底! 将姜侯成不断摆动的头颅狠狠钉死在床榻之上,他至死都不会明白,如此一个看似柔弱无骨的女子竟有这般高深莫测的武艺在身。 青青做完这一切缓缓起身,避开那顺着银簪而下缓缓映红裘被的鲜血,在其身上摸索一阵,寻出一块印有叶字的令牌后,方才施施然一笑,而便在此时那门外却有人敲门道:“姜将军,这里间动静有些大啊,可是新来的青青服侍不周啊?” 青青一听,拾起还算完好的半边白衣遮在胸前,赤着双脚打开一条门缝见是这青楼老鸨,便故意露出被姜侯成掐紫的香肩道:“姐姐,姜将军没事。他……” 说着,故意咬着牙害羞着低过头去。 青楼老鸨见着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又见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悄声嘱咐道:“没事就好,其实我啊,就是担心那厮将你弄得遍体鳞伤的,你不知道服侍过他的姑娘们身上无一不披红带彩,处处瘀伤都还是小的,哎、你说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主顾呢。” 青青抿唇一笑,也学着她的模样悄声道:“姐姐放心,那姜将军连日不休,早已是外强中干,精力不济,折腾一会儿也便睡去了,我们就不要再吵醒他。不过眼下青青这衣裳被扯得不成模样不便出去,就劳烦姐姐为我拿件替换的衣裳来。” 青楼掌柜见她这般说辞欣然答允,那青青反手关上门来,回头冷冷一笑,再望那窗外夜色,恰是月上中高。 一个时辰后,青青穿着一件贴身棉锦,从青楼二楼后窗翻跃而出,来到了这后巷之中径直向着南门大道拐去。 此时正是亥时一刻,游人多半已归,整条后巷空旷僻静,渺无人烟。 然而不待青青走上数步便从后巷之中的多处阴影中渐渐走出一群身着守城士卒服饰的夜行人。 这群人初时仅有三五人看似零零散散不足为虑,可当青青步出这条后巷出口后,那身后竟然已有不下二十人跟着。 这二十人不发一言,默默跟在青青身后,似是以她马首是瞻,如此过的半柱香的工夫,这群人便这般堂而皇之地避过几路巡守来到了这南门哨岗前。 哨岗为首值守士卒隐见来人,面色一整,低喝道:“站住!什么人。” 青青并没有站住,只是脚步放缓带着身后二十人徐徐前进道:“我奉姜将军之命有紧急军情要送往昭阳郡主处,还不快开城门!” 为首值守士卒见是个女子,不禁有些狐疑道:“深夜出门可有凭据?” 青青带着众人步上前去,从怀中掏出那枚印有叶字的令牌道:“候将军将令在此,你可看仔细些。” 那名值守士卒接过递来的腰牌,接着火光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再确定无误后,忽又仔仔细细打量起青青和她身后二十余人来。 不消片刻,那值守士卒似乎看出了点端倪,并不放行道:“我军中除了郡主之外便无女兵,你是何人部下?我为何不曾见过你们!” 士卒问话掷地有声,岂料那青青竟是面色一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便是一个巴掌招呼上去。 那为首士卒懵了, 可令他更诧异的是被这女人打完之后,又见她厉声娇叱道:“放肆!我乃郡主身边亲卫,岂是你这种守城小卒平日能见到的?难道郡主会在身边摆个男的照顾她的衣食起居?” “这……” “哼,我有将令在手,又有侯将军随行侍卫在侧,杀你个看门小卒简直是易如反掌,我数三声,你若还不开门,本亲卫便以延误军情之罪斩你于此!” “你敢!” “一……!” 值守脸色微微一变,不想这女人竟如此强势!而青青依然有恃无恐地数道: “二!” 说道这个“二”,青青身后的二十人已迅速拔出了腰刀,那兵刃竟是清一色的洛阳军士的兵器! 那值守士卒见着这些面上满含复杂之意,又见女人这般理直气壮,手捂已然红肿的半边脸蛋,最终咬了咬道:“妈的,开门!快开门!” 言罢,身后士卒,纷纷来到门边,开始抬起一丈长,半腰粗的城门门闩来。 当门闩被重重放下,又有十数名士卒开始缓缓拉开厚重的铁门。 随着那咣当不断声,那半扇铁门终于被打了开来,露出城外幽暗的景色后,霎时间一股冷风直窜众人的脖颈。 那守城士卒缩了缩脖子,看向身边青青是敢怒不敢言,一双带有怨恨之情的眸子,仿佛在道:“快走!还杵着做什么。” 青青望着郊外静谧幽色,刚走几步复又踱步而回,竟故意找茬儿道:“你是不是不服气?” 那值守士卒咽了一口气,回到:“亲卫不是军情在身吗?我是个粗人,方才多有得罪,亲卫不要在意才是!” 青青冷笑一阵,盯着值守士卒冷冷道:“告诉你,老娘刚从被窝里出来,心上正不舒服呢,看在你小子这般识趣的份上便不和你计较了,以后给老娘小心点!” 说罢却是趾高气扬领着二十余人慢悠悠地走向门外。 那值守士卒一脸铁青,忽然对着周间数十守卫门卒近乎撒气般地吼道:“看什么看,都是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么?还不快给我将城门关了!” 岂料这句话刚一说完,那城墙谯门上忽然传来士卒的呼喊声:“报,前方百丈外有动静,不好,是……!” 话未完,一枚冷箭已卡进了他的右眼中,身子一歪瞬间暴毙,那为首值守士卒的脸色勃然惊变,霍然扭头对着青青等人吼道:“敌袭,快关城门,你们回来!” 然而这一句话未说完,面色却更是惨白,他赫然见到那不曾走远的青青已缓缓转身,望着他犹如冷面罗刹般回眸一笑,须臾,就听她轻轻吐道:“杀光他们。” …… 第一百六十七章 烨城天惊魂(一) 一语既出,身后那二十人闻言而动,犹如黑夜中的恶狼突然露出了尖亮的獠牙。 霎时,刀锋席卷,鲜血翻飞,身旁士卒猝不及防下惨叫之声已是此起彼伏。 那谯门之上士卒惊望此景,纷纷左右示警沿城墙陡梯冲下,刚想与青青所率之众撕斗一处,却见那身后天空之中,忽然大亮! “不好,快躲!” 也不是谁突然出声提醒,众守城士卒回头急望,就见扑天火箭犹如漫天火雨般急射而下,打得城墙上疾行的士卒措手不及。 而更远之处,大批还在昏昏沉沉中倚墙休息的士卒顷刻便被落下来的箭矢射成了惊走的火团! 而那钉在墙柱上的火箭,燃起了风烟,片刻便将洛阳南门这一段城墙,燃成了一片火海! 百丈开外执握马辔的初一看着此情此景,并没有多少意外,只将一份洛阳的精密地图塞入怀中,这份地图便是青青的杰作,只听他沉声道:“众将听令,与我杀入城内汇合“廉贞使”,再分袭东、西二营,其余人等攀上城墙以弓矢远程援助!明日午时之前,我要你们死占城墙勿退一步,以待少帅大军!” 一语过后,身后数千轻骑面色一肃,刀剑相击、斗志昂扬道:“誓守城墙、勿退一步!!誓守城墙、勿退一步!!” 原来,叶千雪猜的一点都不错。 那场白云山哨岗中的袭击,由于是黑夜人人看不清远方动向,又兼之山道崎岖,错综复杂,没有人知道莫少英到底带来了多少军队。 而之后为了麻痹洛阳守军,他又故意让“大军”在烽火台上演了一出“血战”,跟着假装不敌纷纷溃败而去。 那些将领误以为守住了防线,却不想初一带着这几千人马已悄悄“溜”了进来。 至于叶千雪当时已与他双双陷入无人山谷之中,一时走脱不得,等她知道这番情形却也已为时甚晚了。 而这,便是他的又一条毒计! 可以说,整件对洛阳城的谋划从万城一品居就已开始。 待那箭雨骤息,数千人猛拍坐下战马,跟着身前的初一冲锋而去。 黑夜中目不见千马奔腾之景,然而那阵阵蹄声却是异常清晰地直入人心,好似那千军万马跃离了土地,直踏众卒的心里! 然而下一刻,那洛阳谯门上也终于传出了一阵更为雄壮的声响! “呜——!!!” 城墙谯门上,终于有人拼死吹响了警号! 悠扬低昂的城头号角声不仅惊醒了万家灯火和军营士卒,同样也惊住了在将军府中正准备歇息的莫仲卿。 此时他耳听声响面色一变,刚欲提剑外出却见董昭怡已在门外驻足等候。 莫仲卿不及多想便道:“你快去找青青,然后待在那里关上门来等我!” 言罢不待昭怡回话便提剑而去,这一情急之下他根本不曾去想一想,董昭怡的记忆失常,不似常人完好,怎会记得青青是谁,又怎还会记得前几日给青青新安排的住处在哪儿? 董昭怡能记住么? 当然! 因为她已多日不眠,甚至都没有去打坐冥想,为的就是记住昨日的过去,今日的自己,和明日的目标! 是的,她不甘愿浑浑噩噩地活着,她需要一个完整连续的记忆,哪怕犹如飞蛾的生命般短暂。 东都洛阳南城门处,此刻喊杀震天,刀剑相击,枪槊并行。 那东、西二营听到这号角声的精兵虽是空群而出,怎奈遭初一率军奇袭,南门洞开下城廓已是无险可守。 而那守城大将姜侯成也已被青青袭杀于青楼中,致使一度无人统领全军,所以各统军将领只能各自为战,伤亡甚是惨重,万不得已下只得纷纷退守于内进行巷战。 而巷战本是最为惨烈,也最为虚耗时间的。 那些守将不知叛军的虚实,到底带来了多少兵力,所以这种选择也固然正确,但他们却低估了初一的个人武勇! 那初一一身修为惊人,于这窄巷陋道之中更可谓是无人能敌,带着数千轻骑从容的来回冲撞厮杀。 数个回合之间竟是连斩数名东营守将,那东营将卒节节败退,最终唯有据守东营以弩箭回击。 而那攻向西营的廉贞使青青却不像初一那般神勇,而是借着城墙弓矢之威步步为营,逼得西营士卒不敢贸然上前。 战况虽是一度胶着,然而伤亡比例却有些难看。 故此战至前半夜,守军士卒的伤亡已惨烈到无法形容。 所幸,双方兵力悬殊过大,洛阳足足有三万守兵所以一时也不曾有溃败之象,只是仍不知对方虚实的各处统领,谁都不敢带头硬冲。 待战至后半夜双方已是人疲马乏,那初一坐下战马也不知换了几匹后已是换无可换,只得提刀徐行,徒步厮杀。 此刻、南门城墙处的青青不知何时身上又多披了一件狐裘大氅稳稳的坐在了马上,远远观望着东边的战事。 虽然所处之地相对安全,然而若被那时不时飞过的流矢击中,想必也并非常人所愿。 可从她安之若素的表情来看,于这枪林箭雨中临阵指挥,对她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少时,一名穿着斥候服饰的士卒绕过侍卫,径直来到青青面前,朗声道:“禀廉贞使,这城中东面大半街道已被我军控制,只是这东营之中仍有敌军龟缩一隅,初一将军虽在外叫阵却收效甚微,敢问可需弩兵支援。” 青青略微一忖,轻道:“不必,那东营与西营不同,少说也有万名守军,只是那守城统领姜侯成已然身死,故不能集结士众组织有效的反攻,然而若是将他们逼得急了激起众人血性,我与初一手下这点兵力根本不能与之相抗。传本廉贞使的话给初一将军,就说适可而止、拖延为上,静待少帅驰援。” 斥候道:“是!廉贞使可还有其他吩咐?” 青青略略一顿,又道:“再传令,凡我天星将卒所占之处不得行扰民之事,违者定斩不赦!” 斥候一愣,心中虽然有疑问却仍是领命而去,青青遥望北面将军府处若有所思。 “那少帅的师弟个人武艺不错,身边又有昭怡姐姐这个神仙般的人援护,想必应该能从容逃脱的吧。” 片刻,她回过神来对着身边一名侍卫嘱咐了几句,转眼那名侍卫回身刚想离去,却见先前那名斥候去而复返,只是现下他满脸血污披头散发,一路跌跌撞撞急奔而来。 众侍卫颇为惊讶皆以为东边战事有变,不待吩咐便纷纷让路前行,岂料那浑身带伤的斥候,临到青青身后却是纵身一跃攀上坐骑后一把勒住了青青,不待众侍卫有所反应便陡然抽出明晃晃的匕首反手向着青青胸前刺去! “尊使大人!” 这突兀的变故众人自是始料未及,眼看那杀手就要得逞,却又因青青惊愕回眸而生生顿住了那已是刺进狐裘的匕首! 刹那间、一脸茫然,两厢惊怔,双双疾呼道:“是你?!” “是你?” 这异口同声的语调又令侍卫呆滞片刻,所有人对着突如其来的变化已是来不及思考。 殊不知那杀手此刻心中早已是波涛汹涌,骇浪翻天。 是了,这杀手不是别人,正是北面从将军府一路偷偷摸来的莫仲卿! 让我们将时间稍稍往前退一点。 原来,莫仲卿出得将军府火速来到这南门附近,却又因场面混乱不堪,只得一路小心藏匿。 试想这大街小巷中自己未着任何一方士卒服饰,敌我双方自是不分,贸然上前一旦深陷其中,恐会腹背受敌,最终力竭而亡。 所以他遇见双方士卒能避则避,行动虽是缓慢如牛却胜在存留体力。 他原本的目的倒也简单,以那天星军在万城之中的作风便足以想象这攻入城中的士卒会怎样对待百姓。 而那湘芸的死更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冲击,他不想再看到李湘芸一家的惨剧在这洛阳城中相继发生,所以他决定冒险出手相助守军。 但是他并不笨,更不会逞一时余勇大杀四方。 而若以一己微薄之力相助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便是铤而走险,接近敌方将领处伺机刺杀,务求一击必中才行。 他潜伏半夜,蓄谋已久,伏于乱尸之中所获情报甚多,比如天星士卒们都称那敌军副统领为廉贞使,再比如那廉贞使此刻所在的位置。 然而待他渐伏渐近,终于隐约见到那廉贞使时,却又因其身边的侍卫数量让他有些束手无策。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却见那名斥候于侍卫间行动往来如此便利,才心生此计夺其服饰假扮斥候以图迅速接近廉贞使。 岂料就在自以为得手之际,那女子的回眸却又让他功亏一篑。 他初时不敢相信,然而不论是对方相貌抑或是现在的表情都足以说明——青青就是士卒口中所尊称的廉贞使,廉贞使便是自己认识的青青! 第一百六十八章 烨城天惊魂(二) 如此一来,他显然也已反应过来自己是上了二师兄的当了!而这个当早就在万城一品居时开始了。 莫仲卿倒吸一口凉气,强行按捺下纷繁杂乱的心绪,将匕首从青青胸前猛然挪到白玉般的脖颈处,仍是冷道:“命你的手下让道!!” 青青展颜一笑,轻道:“这南墙处处皆我天星儿郎,你、又能将我虏向何方?” 莫仲卿不说话,只将匕首刃尖微微一抖,随即青青那白颈上便赫然出现了一丝嫣红的血迹。 众侍卫一惊,纷纷拔刀相向,如临大敌。 那青青却是坦然一笑道:“你们让开,这位是我朋友,谁都不准伤他亦不准尾随,原地等候初一将军便是。” 众侍卫面面相觑,迟疑片刻,纷纷收刀待立,只是那眼神恨不得吃了莫仲卿。 莫仲卿反是笑了笑道:“哼!我不需你这般惺惺作态,握着马辔向西走!” 青青依言策马调头,于众将卒中一路缓缓穿行。 此时,两人虽说一前一后同乘一骑,可心中所想却不尽相同。 当二人策马来到南城门处正准备出城时,只见东方火海间,忽然窜出一群轻骑,为首一人,正是那初一无疑。 他听士卒来报说青青遭人劫持,双眸顿时迸出了怒火,赶忙换了马匹带着一队轻骑火速赶往南墙处。 临到城墙拐角间,远远便看到正在离去的青青二人。 他二话不说,绰起坐下石弓,张弓似月,对着远处便是急急一射,那箭矢受了这满弓的力道,箭杆微微上下一震便含怒而出,穿过众士卒头顶直向莫仲卿扑去。 眼看这一箭就要射中一无所知的莫仲卿,忽然,这黑夜光火下,原本带着暖意的空气却是骤然一冷。 紧跟着一柄冰色长剑带着一抹华光,后发先至,竟于莫仲卿身后一丈来处,骤然截断了迅猛而去的暗箭。 那暗箭咔嚓应声折断,就在众士卒以为那冰色长剑会猛然插入地面时,却又见它陡然折了个弯向着初一又冷冷驰去。 “飞剑?!” 这间不容发之际,初一已是面色大变,横刀护胸急急一挡,便听“挡”的一声闷响,初一双手被震得发麻险些脱落了那心爱的鬼头刀。 而那冰色长剑一击骤来,霎时便去,端是神速无比。 初一惊骇之际,再望那飞剑去处却见一蓝衣女子神色冷峻,从城头谯门之上,缓缓落下,于半空中接住归还而来的飞剑玄尘后便站定在了莫仲卿身旁。 而此刻若有人观注那谯门之上原有的士卒,就会骇然发现一个个都已面染寒霜,没了气息。 在场众人眼见这一手功夫无不惊愕,那青青见到董昭怡出手忽然急道:“那人只是想救我,还望昭怡姐姐手下留情。” 董昭怡没有说话,她也知道她不该说话,所以只是手握玄尘看了看马上的莫仲卿。 莫仲卿冷静道:“你让他不要追来,否则,哼!” 一声短促地冷哼激起了初一心中的怒气,他跟着少帅大小征战无数,从未有过如此难堪的局面,难道区区一把飞剑就能震慑于他吗? 不能,即便那女子是剑仙又如何? 在这个世上除了少帅,他初一不听任何人的命令,哪怕是以性命作要挟! 然而此刻初一却仍是没有动,他当然不惧怕那冷眸女子的玄门道法,而是因为青青此刻正在他们手中。 是的,青青的性命比自己重要! 初一强按怒气,执辔按马,拨开人群径直来到三人面前,握刀斜指沉声道:“青青留下,你们走!” 莫仲卿一笑,回道:“若我不答应呢。” 初一再不妥协,当即横眉怒视道:“那我便将你等一同留下!众将士听令,不可后退一步!今夜、我便要瞧瞧是这玄门剑术诡谲,还是我军中儿郎刀锋凛冽!” 说罢,那周围众卒虽惧那无孔不入的飞剑,可见自家统领已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奋勇而上,俱都热血一涌奔向三人,毕竟剑仙道术再奇,也架不住如此人多,他们也都听过什么叫蚂蚁噬象! 所以没有悬念,这城门内杀声又起,莫仲卿见他这般不顾青青安危便猛然发动攻势,可谓是又惊又怒。 当下只得一手点住青青穴位一手匆忙应敌,而那身旁的董昭怡早已祭起手中玄尘在城门内外来回飞旋。 霎时剑如穿梭,吞光饮血,犹如一苇游走的光带在众人之间来回穿越。 随着它每一次从间中穿过,必会带起数段鲜血三五人命,时日一久,若不是那初一使劲浑身解数拖缓玄尘的速度,恐怕这城门之内早已是尸骸满布。 “御剑术,这难道就是昆仑派大名鼎鼎的御剑术?” 那周围将卒越打越是心惊,再见识到玄尘如此诡异,士气已是低迷到了极点,而那城门的门洞过道内毕竟地势狭窄,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攻进去的,所以纷纷围而不攻,下意识就采取了守势。 这一时半会儿内也仅看到初一与身旁几名亲卫正奋力在董昭怡身旁周旋。 在城门门洞内的初一意识到这样下去似乎不妥,刚要出言喝斥却见此时那玄尘微微一顿,旋儿径直飞回董昭怡的手中,再观那董昭怡此刻一脸淡漠举剑戒备,表现得出奇的平静。 初一一愣,突然大喝道:“众人听着,那女子气力已尽,不能再逞飞剑之威,还不快与本将军一道速速将那妖女拿下!” 言罢,一跃而起,一刀直劈而下,岂料那董昭怡却是闭上双眼,手按城墙并不举剑抵挡。 一旁莫仲卿脸色巨变,抽剑急急来挡,然而剑尖未至,那初一已然合身跃下,就在这毫厘之间,空气骤然一冷,仿若极北寒天! 近在咫尺的初一心中顿生惊异,那劈下去的长刀在未触及董昭怡头顶时忽然急急一收,转而脚踢城墙借力猛然跃离,而就在他前脚刚离时,一枚巨大的冰凌突然破砖而出。 紧接着不待他右脚站稳,那城门内地面之上又突起数根冰凌彷如那雨后春笋般骤拔数尺,只是那的体积比春笋大了十几倍,又顷刻刺破了墙顶! “快退!” 那初一终于面色再变,大喝一声的同时,人已飘然远离,待临到城门之外,这才发现这电光石火间除了自己外,竟无一人能逃出生还。 他看着其内冰凌上士卒那一张张惊惧的脸庞,再瞧瞧那一条条竟已凝固的血水,心中多少有些胆寒。 可此时,他也可以通过那数层冰凌的缝隙间看到董昭怡此刻的嘴角正溢出丝丝鲜血瘫软于地,双眼紧闭却是生死不明。 初一望了望天色,不禁面色一变,当即大手一挥,喝道:“来人,给我凿开它并守住这个扇城门,若不然,明日午时少帅大军进不来,我等也没有了退路!” 一语过罢,众士卒也在惊愕之中纷纷回过神来,一部分人立即截断手中的长枪,拿着枪尖狠命穿凿。 比起这城门外侧‘叮叮当当’略显热闹的景致来看,这城门内三人所在处却是安静无比。 不仅安静而且格外寒冷,青青现在就觉得特别的冷。 虽身披鹅毛大氅,但被点穴位久立之下已是冻得面色惨白,只得哆嗦着道:“想不到昭怡姐姐竟是如此神仙人物,那御剑术和这一手道术恐怕就是那昆仑山中的一群老道也不能比拟吧。” 莫仲卿口呼白气抓着董昭怡的手腕号脉,眉头紧皱,根本不想接话搭理,他现在一门心思都在董昭怡的安危上。 按理说这董昭怡应是过渡损耗真气才导致昏迷的,然而适才一经号脉却发现她的脉象竟是微乎其微已近死兆,可瞧她呼吸却又是平顺异常,若搁在凡人身上这根本不会出现。 可董昭怡不是凡人,所以此刻莫仲卿只得两眼干瞪,一头雾水。 半晌,青青见他不搭理自己,只得努力再次提了提声音、道:“公子,你若是觉得青青十恶不赦,大可一剑给个痛快,但是倘若还念些情分可否过来帮我将大氅系上。” 莫仲卿一听,抬头冷视一眼,快速起身竟是伸手帮其解了穴道。 青青身上力道骤然一松,顿觉双腿酸麻无力便不由自主地蹲坐下来,伸手拉了拉氅角裹住双腿道:“谢谢公子还念些情分。” 莫仲卿也不瞧她,只是淡漠道:“我不杀你,是因为你还有些用处。” “什么用处?少帅的计划已进行到了尾声,我劝你不要与他作对。” 莫仲卿不说话,仿佛根本不在意青青说什么。 第一百六十九章 烨城天惊魂(三) 青青望着他,缓缓道:“看来,公子是恨上青青了。” 莫仲卿冷笑,毫不避讳的道:“难道不该么?在一品居中,先是陈妄欲对你不轨,再到我那好师兄刺你的一剑,期间种种竟都是在逢场做戏!都是在博我同情! 你们一步步巧妙安排引我上钩,这般处心积虑,为的就是让我带你来这洛阳,而我那好师兄也应该早知昭阳郡主在洛阳驻守,那昭阳郡主自不会怀疑我,所以连带着也不会对你这个弱女子多加猜忌! 呵!说到弱女子,当真好一个软弱!让我猜猜,我在途中听见那姜侯成死在青楼中应是拜你所赐吧,你杀他一是为了扰乱守城,二来更是为了他手中将令,对吗?!如今昭阳郡主不在,洛阳危在旦夕,城内百姓人人惶恐,这一切都是因我之过!你又让我如何不恨!” 青青听他词锋锐利语露轻蔑,知道自己原先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已毁于一旦,这没什么,她不在乎,但是在她看来少帅对他这个师弟是极好的,所以必须试着解释。 青青道:“当日,若是你肯答应少帅一起行事便不会生出这些事端。” 莫仲卿听她不为自己辩解倒为二师兄莫少英开脱起来,当下回讽道:“答应?像他这般就连多年情谊也能善加利用的人,我莫仲卿可不敢与之为伍!” 青青劝道:“少帅并非你说这般不堪,他这么做也是不想带来更多的伤亡,若单从减少伤亡的角度来讲,这连夜偷城总比白日攻坚要强上许多,至少百姓伤亡不会如此惨烈。” 莫仲卿听她这般说辞,不禁笑道:“听你的口气,我是不是应该三拜九叩,感恩戴德?更何况你瞧他在那万城之中放任手下的行径,难道说这洛阳城破之后他会爱民如子?” 青青不厌其烦道:“你听青青解释,少帅短短数月不到便升至统领三军之职,一半自是战功所致,另一半是那玄真公主的功劳,所以于军中实属新贵,根基并不稳当。 那陈妄等人对他自是多有不服,加之那几人又仗着自己是天星元老,所以恶习不改,可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城中行事也是以陈妄为首的几人所干出来的。 那时候的少帅见阻止不住,便索性放任而为,一来可博得军中士卒的好感,二来更是为了做给昭阳郡主看,让她误以为少帅每到一处便会无恶不作,从而诱她出得洛阳将防线扩至周边山区,如此一来才有机可趁。 而现在,那陈妄自是授首身死,其余一派党羽也被少帅骗去了栾川一带,不过其间未免让这些人怀疑,所以少帅将器重的杨将军与他们一道走了那栾川路线。” 莫仲卿突然道:“你和说这些做什么?难道我那二师兄对于陈妄那些人来说是军中‘新贵’,对你廉贞使大人就不算了?” “我……” 青青一愣,脸上微微一红说不出话来。 莫仲卿冷哼一声转过头去,听着冰凌外叮叮咚咚的声响显得心事重重。 小半晌,那青青安慰道:“公子还请安心,少帅曾严令吩咐过不得伤了你和昭怡姐姐,方才青青未来得及与那初一说上话儿,待得城门通了,我将你们的身份道与他听,他自会善待你二人。” 莫仲卿转过来头,道:“是吗?他这般殚精竭虑、步步算计,一心谋划洛阳。如今大事得成,亏他还记得我这般没有利用价值的小人物。” “你够了!” 突兀的娇喝让莫仲卿稍稍一愣,就见青青面上铁青,胸膛起伏不定,指着莫仲卿劈头盖脸地道:“坦白地讲,公子你根本不如少帅,你只会抱着你那君子仁义纸上谈兵,你又有什么能耐?若不是昭怡姐姐拼死封住这个城门,你在少帅面前根本激不起半点的浪花,所以和少帅去比,你就是弱者。弱者天生就该依附尊崇强者,现在强者给你条活路,你可以不要,但我不允许你再侮辱他!” 这一刻,青青将自己常年身为一个上位者的气势给完完全全地展现了出来,显见,她这个廉贞使在天星军中有着不寻常的地位。 敏锐地察觉到这点的莫仲卿没有说话,他甚至对刚才的贬低与冷讽显得无动于衷。 他知道自己从某种角度去讲是不如二师兄,但更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因此而嫉妒和恼怒。 这就好比飞鸟和鱼,一个翱翔天空,一个畅游水中,双方都不会对对方产生这种同类间才该有的情绪。 无疑,有这种想法的莫仲卿对二师兄是失望的,师兄弟多年的情分也已产生了深深的裂痕。 但裂痕的出现不代表决裂,他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即便理智上告诉他二师兄已今非昔比必须划清界限,但潜意识仍是在替对方设想! 比如现在,他就想这青青的地位只高不低,可她为什么如此袒护二师兄? 是幕后主使者的怀柔利用?还是盲目的崇拜强者? 他当然也知道当一个女人崇拜一个男人的时候,那么爱情就离得不远了。 那么昭阳郡主叶千雪怎么办? 二师兄始乱终弃? 莫仲卿当然不信,或者心里不愿相信,这种纠结的情感促使着自己拼命找寻所有遗漏的地方为他开脱! 是了,那日在击败高公公的崖上与二师兄的对话,他那个眼神,他怎么说来着? 突然,莫仲卿脑海中灵光一闪,仿佛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整颗焦躁的心忽就奇迹般平静了下来, 他就这般盯着青青,缓缓道:“谢谢。” 这下轮到青青不解了,她咬着银牙,艰难地道:“我以为你会一剑劈了我。” 莫仲卿目光奇异道:“所以你明知会触怒仍要替我那二师兄辩护?为什么?” “那你又是为什么?” 青青不答反问,两人仿佛在打哑谜,但又同一时间知道对方在问什么。 莫仲卿想了想,忽道:“因为你让我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 这话未完,城门层层冰凌外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骚动。 二人闻声望去却见冰凌外火光频动,战马嘶鸣,似有人正在集结部队,而那‘叮叮咚咚’凿冰频率似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深重沉急。 是什么能让初一所率领的城头部队如此骚动不安,答案原也只有一个——洛阳守军终于开始反攻了。 此时南城墙之上,天星军人人面色凝重,微张弓弦伏于墙垛之间,屏气凝神静待号令。 而城墙之下那初一自率余下轻骑严阵以待。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瞧着东边拐角,瞧着那拐角间吞吐不定的火光,纷纷倾听着其间哪怕一丝一毫的声响。 就在此时,地面传来微微震感,初时虽并不起眼,然而随着火光扑腾不断,渐渐地那震感愈发强烈,不一会儿便惊得数人坐下战马嘶鸣不断,显得异常焦躁不安。 初一微眯双眼,缓缓抬起右手,而就在他将手举过头顶时,东边拐角处赫然转出一队持着全身盾的重兵方阵,人数之多渐占整个南北主干大道。 他们面色凝肃,左手擎盾右手握刀,脚踏重步,一步一凿,犹如岱岳轰鸣,势如洪雷,声震整个洛阳城内! 这城中闭门不出的百姓听得见,初一听得见,他身后所在的每一名军士都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甚至已经越发震耳欲裂! 所以他们开始紧张,开始缓缓张弓,一颗心早也随着那‘咚、咚、咚!’不断重盾啄地声响,而变得一起一伏极为专注。 他们在等待着初一一声令下,而此刻初一面对徐徐而来的重盾方阵竟是视而不见,那举起的手也未曾落下半分。 他有疑问,以刀背拍击盾面本是种震慑对方,提升己方士气的战术,洛阳守军也需要如此来提振士气,这么做无可厚非,但初一偏偏觉得道理绝不会如此简单。 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感觉这齐整的方阵并不需要这种浪费体力的方式来提振士气,他们每人似乎和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这是为什么? 又是谁能在士气如此低迷的状况下重整旗鼓? 就在身后众军卒隐隐开始急躁时,便见初一猛然抬头向着东西黑夜中遥遥望去,紧接着面色一变,大声喝道:“西城墙来敌,弓卒向右急射!余下人等随我堵住道口!” 原来,这重盾兵卒如此作为分明就是为了迷惑掩护,而真正的杀招便是那黑夜中正沿着西城墙快马分袭而来的数股轻骑。 轻骑的目标便是自己这一方南墙之上的弓卒! 见首领初一这般断喝,众天星弓卒方才猝然惊觉,纷纷调头仰射,再瞧那初一已率着轻骑攀上城墙径自堵截而来,动作不可谓不快! 眼看就要占据西南城墙上的拐角点时,那数名冲锋而来铁骑之中,忽有一骑脱颖而出,猛然至前! 临到百米之处却是反手张弓,霎时三箭交连而出,恰似流星赶月般激射而去。 初一侧头一闪躲开来箭,可身后天星轻骑却是遭了大殃! 这三箭力度足以开碑裂石,随着箭镞一晃而过,在直直洞穿了六七名人身后方才钉入了最后一名轻骑的喉咙间。 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自令初一又惊又怒,转而再望来人方知竟是一名女子,而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奔袭一日急急赶回的叶千雪! 第一百七十章 三军震城池 (一) “怎么会是她!她又怎会在少帅之前赶回?难道少帅出了什么岔子?” 初一见着来人惊疑不定,神情一阵恍惚,但身为莫少英手下第一副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见叶千雪高速逼近,初一当先拍马迎敌,口中已故意大喝道:“久闻昭阳郡主大名,可敢与在下单独一战!” “好,本郡主便答应你。” 那叶千雪怒马而来忽又笑着搭腔,对着初一挺枪便刺,一连数枪急点下,怼得初一有些措手不及,连番闪身弯腰规避,一句:“好身手!”未说完,那叶千雪的长枪已连划带扫虚晃几枪,竟趁初一不备,猛地将他座下的战马刺了个对穿! 显然,这一记极不符合叶千雪的身份,更不符合“单挑应战”的规矩,这种下三滥的招式是懦夫才会用的,她可是元帅之女啊? “你这……” 初一见着瞪圆了眼珠子一句话尚未骂出声,就见那叶千雪侧脸诡谲一笑,下一刻已马不停蹄地挟着一股飙风气流,径直冲向了他的身后! 初一顿时就明白了过来,面色急变道:“拦住她!莫要让她接近弓阵!”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轻骑一个激灵俱都反应过来,纷纷开始尝试拦截,可临到身前又哪里是叶千雪一合之敌。 她一杆长枪在手,身法动如游龙,轻拨连挑左突右进,每一枪点出,都会带起飞洒的鲜血,惊呼的人声和座下战马的哀鸣。 是的,她的枪尖几乎有大半都落在马脖子,马眼,马嘴这些脆弱的部位上,看起来十足的无赖却行之有效。 战马所过之处,夹攻而来的众骑连连惨哼,人仰马翻、一时间是气势如虹,无人能近其半丈之内! 那血色飞扬的身姿犹如一杆鲜明的旗帜般为众人指明的方向!更激起了身后众骑手低迷已久的士气! 仿佛这一刻,对面再也不是攻进城中的叛军,人人眼中的恶狼,而是一群纸扎的老虎!众洛阳铁骑的眼里纷纷大亮,力拍马鞭拼命追赶,转瞬间便与那混乱中的天星轻骑冲撞在了一起。 那马匹与马匹对撞所产生的骨裂声,骑手身上轻甲的碎裂声,双方的厮杀声立时就交织成了一曲血色战歌。 面对这等激烈的战况初一并没有加入战圈,而是匆匆上了属下的一匹战马向着叶千雪追去。 在那里叶千雪已深入众骑兵的腹地,显得寸步难行。 而此刻那些骑手中,初一属下的几名副官已将她团团围困,见她先前那般身手,也开始向着她座下的马匹招呼了起来,甚至有的骑手干脆下马步行,举着长枪刺向马腹。 他们不遗余力地拼死拖延,终于让叶千雪座下的马匹添上了一道又一道的伤痕。 “伏虎!” 一名副官眼见叶千雪座下战马伤痕累累,体力不支,为了奠定战果,忽就高喝一声,身旁这些初一培养出来的骑手原也是令行禁止的精兵强将,一听这人高喝,立马收了各自为战的心思,一瞬间,仿佛不要命般纷纷递出了枪尖。 叶千雪眼神一变,就见那四面八方犹如雪亮獠牙般的枪尖齐刷刷地飞刺了过来,瞬间就将座下战马刺成了马蜂窝! 战马没有来得及哀鸣就斜倒了下去,可背上叶千雪没有倒,电光石火间,她已一枪从容扫开了数柄击向她腿部,腹部的枪尖,双腿离了马镫,一蹬马背骤然高跃,于半空中施展那‘蜻蜓点水’的轻功连踏天星军数人轻骑后一晃而过,转眼便突入到了弓卒身旁! 她甫一落地随手抢过天星轻骑中的一杆长枪,紧接着竟是左右腋下分夹枪杆,枪尖白芒微绽,不待众弓卒有所反应只见她微弓全身,右脚后拉猛力一点其人便如一股旋风般,横扫进了弓卒群内。 这一下,犹如虎入羊群,霎时激起了一番血雨腥风,两杆枪尖挥洒自如带着慑人的血线划开了夜空,划破了人身,更划尽了众弓卒们仅有的士气! 不到一时半会儿,那众弓卒已是心惊胆寒纷纷溃逃开来,那左边原本死守墙垛向下频频射击的弓卒,见己方右首忽有大批同伴向左侧溃逃,不明所以下只得跟着人群匆匆后退。 那远处赶来的初一见这城墙上的弓卒阵脚大乱,已是怒目圆睁,大喝一声一番连续抢进后死死截住叶千雪的枪尖道:“堂堂元帅之女,竟一再无耻耍赖,说话当放屁,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叶千雪见弓卒群已然逃远也不追击,只是原地晃了晃滴血尖枪,眯着眼道:“你是谁?” 这三字未问完,枪尖已袭至面部,初一虽是早有提防闪身而过,但面上仍是又惊又怒,瞧其这架势简直是狠辣诡谲,倒似个泼妇打架? 是了,连夜归来的叶千雪此刻恨不得生生咬下莫少英的半块肉来,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任何顾忌。 身份,规矩,名声? 笑话,不择手段谁都会。 她要“报复”,更要让某人知道,千万不要和女人比谁更“不讲道理”! 少时,这二人一个枪法迅疾狠绝,一个刀法刚猛凌厉,这枪风刀影之间自是不分敌我刮得人面部火辣生疼,有三五不识好歹者想上前暗助却连二人影子都没摸到,便莫名送了性命。 这当然是叶千雪抽空下的黑枪! 久而久下二人三丈开外的城墙上竟再无一人逗留,原来这双方人马见无从着手帮忙只得退离他方纷纷三两捉对厮杀。 未几,没了南墙上大批弓卒的守卫,那东营持盾守军终于逼近了城门,杀向墙上抖梯。 一时间抖梯之上便成了一处活生生的绞肉场。时不时有人从城墙抖梯上摔落,惨叫之声惊破了夜空,而那骨碌碌的人头犹如落石般纷纷掉下了城墙,石梯也早作了红色。 可饶是如此,那大批天星轻骑此刻下马死战,力守隘口,虽然人数上劣势却依然气势不减,鏖战到了黎明。 然而就在天色初白之际,那隘口终还是遭洛阳盾卒不断冲撞挤压下攻破,面对节节败退的己方军卒,初一只得轻叹一声,不甘心地望了一眼城门冰凌处后,带着身心疲惫的众人仓促从城头跳下撤军而去。 再说这叶千雪见他离去并未派兵追赶,而是着手命令救助伤员,安抚民众,更凿开冰凌将莫仲卿与董昭怡救出命人送往将军府调养,又将那青青关押起来容后再审。 如此一来洛阳南城门总算勉强夺了回来,可她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她知道,那莫少英在自己之前离去却仍未现身。 他人难道还在自己身后? 一想到这些,叶千雪的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午时三刻、天色显得阴霾灰暗,那南城墙头的处处劫灰犹如炊烟般袅袅升腾,四处飞散。 叶千雪领着莫仲卿走在这尸横遍野的城头,放眼望去,入眼的竟是那满地尸骸,以及那两边城垛间垂垂待死的守城士卒。 而那些没有受伤的士卒也正在不断地向城下丢着一具又一具尸体,这其中有天星军自然也有自家守军的。 倒不是他们麻木不仁不去分别,而是此刻已无精力更无时间让他们慢慢辨认那已是面目全非,肢离身残的尸体了。 莫仲卿此刻脸上尽显自责,双拳紧握默默跟在叶千雪身后。 他知道这一切和自己有着推脱不了的干系。 而那身前的叶千雪则是面无表情地缓缓路过各士卒身旁,那些士卒一见昭阳郡主亲自巡视,俱都强打精神硬挤出一份笑容问好,然而那声声不断的赞美声却又在此时令她听起来格外刺耳。 是的,此一战,洛阳守军三万已尽去三成兵力,留下两万名守军中除去受伤带残者也仅有万余人方可再战。然而这万余人中又经一夜鏖战至今未曾休憩。 若再有敌军来犯,后果实难想象,她心中一边盘算着如何守城,一边想着自己带去白云山的人马为何迟迟未归。 在她心里隐约有个无法接受的猜测,很有可能那该死的莫少英并没有先行出发,而是等自己将白云山大军悉数撤防后,才大手一挥,带着本部大军堂而皇之地翻过白云山进入洛阳地界。 这期间他似乎料定了自己会发怒,会星夜兼程赶回洛阳进行救援,他似乎对自己的性格了如指掌,对自己的每一步都先行看穿,但自己纵使先前就知道又岂能不回城? 不能,这便是他该死的“阳谋”。 试想若当时不脱离大军,驰援洛阳,说不定洛阳此刻情况更糟,甚至早已沦陷,而她带回的大军恐怕此刻正在与那该死的莫少英本部交战,甚至已经凶多吉少。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三军震城池 (二) 叶千雪知道这些,但不能将心中的担忧写在脸上,她知道自己此刻是这洛阳统帅,更是众将士们的精神支柱。 正思忖间,耳边传来一阵微弱的闷咳声,这声咳嗽倒似是有人极力克制却又无法忍住而咳出来的声响。 叶千雪回头来望,就见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兵正箕坐一旁,用手捂着嘴角极力忍耐着什么,见叶千雪回头察觉,这才别过头去猛咳几声后急急起身道:“昭阳郡主恕罪,老朽并非有意打扰郡主的思绪。” 叶千雪眉头一皱,显然,自己心中所想已被这老兵全然看破了,只听她:“不妨事,您老这是感染了风寒?” 那老兵道:“是啊、人老了,这身子骨不复从前健朗了,不过不打紧,休息会儿就好。” 说完又轻咳几声,而那手却是依然悟在嘴角并未拿下。 一旁莫仲卿见状眉头轻皱,又听叶千雪道:“您老这般年纪为何还来这城墙受苦?可是有人逼你临老从军?告诉我是谁,本郡主定替你作主。” 这叶千雪说罢作势便要喊来身后远远跟着的一名军官,怎料那老兵却急急摆了摆手道:“郡主别急,没人逼过老朽,是老朽自愿来的,咳咳…咳…” 一阵猛咳过后顿了顿,才又道:“我这把老骨头守了这南墙门头廿十八年,对它早也有了感情。临到老来这每日在这墙头之上看看日出日落,算是别有一番趣味。 可如今它遭了大难,被贼人毁坏如此,老朽那个心痛啊,所以昨晚这才重披士甲上阵,企图杀一个够本儿,怎料我这把老骨头想死却死不了,那些连媳妇儿都还没讨过的后生仔却一个个先行枉送了性命!哎,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郡主手下还能有如此好男儿何愁这洛阳不能安定?所以,郡主切莫担忧挂怀,一切有我们呢!” 说完那老兵一拍胸脯极力保证,可随后却又是猛咳起来, 那莫仲卿似乎瞧出了不妥,忽然伸手一拉老兵捂嘴手掌,果然瞧见那手掌之上满是色泽不一的血迹,遂急问道:“您老这是咳了多久?!这怎么可能是偶染风寒?” 一旁叶千雪听来剑眉一蹙,道:“来人!” 不远处听令的军官一见昭阳郡主面色突变,忙不迭赶了过来,候道:“敢问郡主有何吩咐!” 叶千雪并未回头,就已冷声道:“医官呢,为何这老者病得如此严重却无人闻问!” 那军官听她口气极为严厉,便缩了缩脑袋,小心翼翼地道:“这…实不相瞒,别说是随军医官,就是城内私医都已被相继征用了,可伤员之多,已无法顾及周全,还请郡主恕罪…”说罢当即下跪,低头不语。 一旁莫仲卿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对着老者道:“这瓶内有几粒药丸,若是您老信得过我便每日吃上一粒方可减缓病症,待得这洛阳大定,还请您去医馆就医,因为这病并非风寒,瞧您面色和这血迹来看分明形似肺痨,若不再治恐有性命之忧。” 老兵见他将白玉瓷瓶递来,笑了笑并不接手道:“小兄弟一眼便识得老朽病灶,足见医术已有三分火候,不过这药还是拿回去吧。老朽的病老朽自己清楚,死不了。倒是小兄弟能一问之下便拿出这个瓷瓶若不是巧合对症,那便是个治百病的宝贝,就不要浪费在老朽身上了。” 莫仲卿道:“那还请您先下去歇息,不宜再过操劳!” 老兵先行罢了罢手,转而对着叶千雪笑说道:“老朽既重新穿上这身士甲,便没想再活着下这城墙!还请郡主劝劝这位小兄弟莫要再多费唇舌。” 叶千雪微微一愣,就见老兵忽又洒然一笑,看着不远处道:“该来的总会来,郡主莫要多虑,想我守了这南墙头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功夫也有了些火候,郡主请看,从那不远处奔来的传令官面色上看,似是敌人大军将至了吧。” 随着老兵一言,二人望去果见一名传令官匆匆而来,临到近处当即拜倒道:“禀郡主,据散出去的斥候来报,东首五十里郊外发现敌军。” 叶千雪道:“来了多少!” 传令官望了一眼周围伤兵无数,再见离得的老兵忽然有些犹豫,叶千雪见他吞吞吐吐不禁冷道:“讲!大声说、到底来了多少!” 传令官一听,沉声道:“据报,恐,恐是我军数倍之上。” “数倍么……” 叶千雪顿了顿,艰难道:“我早上派出去的信件还没有回报?” 传令官摇了摇头,直道:“没有,以栾川为首的三县不知为何并未回信,而那赶往京城的书信恐怕还在路上。” “被孤立了么……” 叶千雪喃喃自语,逐渐没了声音,周围也没有人再说话,每个人脸上已经难看到了极点,这南墙上的气氛仿佛一下子就降到了冰点。 少时,那老兵却是当先豪迈一笑,缓缓立起,用枪柄猛敲了敲三声城砖,咬着牙大声道:“难道不是来得正好么?孤立无援,自当背水一战!娃娃们,告诉老朽,你们怕不怕死!” 霎时,不论是坐着的伤员还是忙着处理尸体的兵卒皆都缓缓聚集过来,神情肃然,举枪而起,向着那名老兵竟是异口同声道:“不怕!!” 老兵面对渐聚渐多的人群再笑道:“贼兵势大,欲毁我家园、淫我妻儿!你们娃娃告诉老朽该不该奋起反击,干死他们!” 众士卒热血上涌,愤然出声附和道:“干、干,干!……” 这一连数声可谓豪气冲云霄,越来越多的城墙士卒受到了鼓舞开始向这边聚集而来,不到片刻,这南墙之上竟隐隐开始骚动。 叶千雪和莫仲卿二人见着这等场面,面上均有异色,显见有些不敢置信这没有官衔在身的普通老兵,竟在军中有这等人望和号召力。 这种人为什么没有被保举官衔,一些在昨夜贪生怕死留在营地不出的却做了统领? 叶千雪心中在哀叹,难道洛阳守军的军官阶层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老兵一摆手,等呼喝声渐渐止住,这才转首对着叶千雪面露坚毅道:“老朽虽膝下无妻无儿,然在这洛阳军中多年,说话自也有些份量,而像老朽这般老不死的在军中也还另有几位,所以别看这群娃娃虽只是一小部分,可老朽敢拍着胸脯保证,洛阳守军绝不像郡主想的那样,而他们便能代表大部分守军的决心,如今众志成城,誓守东都,郡主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是啊,只要军心不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听着老兵这般说辞,莫仲卿神色微微激动,胸中火热,眼中带着三分惊异七分钦佩之情。 而再观那叶千雪只是对着老兵微一点头,转而登上墙垛缓缓注视着每一名士卒道:“这洛阳之中原有五万大军同守,可谓金城汤池牢不可破!然而短短数日之间人数锐减七成,南城门又险些失守,我身为洛阳诏讨使难辞其咎! 可现时现下幸蒙各位兄弟不离不弃,愿与我再讨贼敌!所以我以我父叶天朔之名在此立誓,叶千雪一日不死,洛阳一日不亡!” 短短一席话语,这叶千雪不仅表明了决心亦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然而并没有人想指责半句。因为姜侯成身死青楼之事已风传开来,大家心里或多或少知道这次事件应是那姜侯成负起全责。 半晌,又听她道:“然而光有决心是不够的,所以即刻传令下去,撤下城墙所有守军,于城内休整闭目歇息、枕戈待敌!我给你们三个时辰去休息,去准备!” “三个时辰?” 众城墙士卒听来无不面面相觑,那老兵面上也有些难看,毕竟那敌军已到了五十里的郊外,就算这期间没有先锋前来骚扰,但三个时辰,足以让那群叛军兵临城下了。 所以…… 众人望向了叶千雪,就听她胸有成竹地道:“所以我需要一千名死士与我出城迎战。我并不能保证去的人都能活着回来,但我能保证我会用尽你们每一分力气,每一份鲜血甚至是我自己的,以此,来延缓叛军的脚步为城里所有同袍赢得这宝贵的三个时辰!现在,自愿随我去的,请举起你们手中的兵刃!” “唰!” 没有犹豫,几乎同一时间,那冰冷染血的枪尖被众士卒纷纷举起,有那么一瞬间,群起的兵刃亮得耀眼,那是因为有满腔热血在燃烧。 叶千雪左右望了望,满意地点了点头,此时那老兵又出声了:“郡主,我认为此举不妥。” “嗯?” 叶千雪隐隐恭敬道:“还请讲。” 那老兵微一拱手道:“您贵为元帅之女,是目前整个洛阳的精神领袖。所以要去也是老朽去。” 莫仲卿飞快道:“不行,还是我去。” 他在说这句话时心中已设想好遇到二师兄,相信即便被抓了他也不会杀我。 莫仲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又有了自信,也许是听着青青那番言论,也许是自己心中一直不愿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实。 但不管怎么样,他只觉自己实在比这位老兵更为合适。 谁知那叶千雪却是即刻摇头道:“你不能去,一来你不谙兵法,去了便等于枉送了这批死士的性命,达不到预计的效果。二来,你那位朋友董姑娘此刻尚在昏迷,若届时转醒你又不在,只怕后果难料。” 莫仲卿心中一凛,方才脑子一热便将这茬给忘了。 是了,那董昭怡这般昏睡过去,若醒来不见自己,定然会四处乱跑,若遭到守卫阻拦,以她那冷漠的性子说不定就要动手杀人惹出乱子。 那老兵笑着道:“别争了,还是由老朽代劳吧,当了这么多年的兵,还没有率过兵,只是郡主可信得过老朽?” 叶千雪望着老兵没有立刻出声,仿佛要将他这般苍老犹如橘皮般褶皱的面庞深深印在脑海里,小半山,才听她郑重道:“您叫什么名字?” “哈哈哈!” 老者笑了起来,忽道:“老朽姓卢,名文恭,郡主可记好了。” 叶千雪点头,深吸一口气道:“卢文恭,现在我便封你为副统领,而这城墙上的人你能带走多少就带多少出去!” “谢郡主赏识,老朽定叫那叛军少帅吃些苦头,让他知道姜还是老的辣!” “好,但要记住,活着回来!” 叶千雪拍着卢文恭的双肩道。 这之后,那卢文恭便挑着整整两千号人从南门浩浩荡荡而出,其他人等迅速下了城墙就地休息,没有人会去浪费这用鲜血换来的时间。 不消片刻,这城墙之上竟是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此时日上三竿本也是一天中春阳最为灿烂的时刻,但整个洛阳城上空却始终笼罩着一丝阴霾。 叶千雪没有下城墙,她独自一人手抚墙垛遥望卢文恭和他的士卒远去的方向。 良久,终于卸下了伪装,神色说不出的惆怅。 她知道那卢文恭此去定然十死无生。 她也知道方才自己无非说了一番漂亮的场面话。 活着回来?别开玩笑了好么?能再假点嘛? 叶千雪实在很痛恨刚才那自己真挚的眼神,因为方才越真挚,此时就越发虚伪! 是的,她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去,所以必须要有一个人替她去完成任务,替她去死。 她本来也没有出城迎战拖延时间的打算,但看到了这个卢文恭,她便有了这份打算,有了这份算计。 她也知道像卢文恭这种人,只要自己说出那句“出城迎战”的决策,他便会自告奋勇,而他的手下那批士卒便会一往无前。 这实在有些卑劣,让叶千雪此刻的脸色发青,但她更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绝不能有着半分妇人之仁。 “莫少英!这笔账我会算在你头上!” 说着,叶千雪狠命一拍城墙,脸上霎时显出一抹绝然之色。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三军震城池 (三) 洛阳城内没有任何人知道卢文恭带着他两千余名士卒与莫少英大军交战的具体经过。 众人只知道,当天色几近黄昏,残阳殷红如血,城墙面上每一块城砖都被映得红艳艳时,才瞧见不远处旌旗蔽日,烟尘漫天。 那烟尘漫天下的斑斑人影,犹如蚂蚁般密压压地行了过来,一眼望去,竟有三个犹如石砖般齐整的方阵。 少时,不过一会儿,这支大军渐行渐近,离这洛阳也仅有数百丈之遥,眼看场上大战一触即发,而反观这东都城墙之上竟是四面无人,旌旗空扬。 莫少英此刻正处中军之中,遥望远城墙景致,忽然笑了笑看着远方城墙对着初一道:“你不是说,那昭阳郡主星夜赶回,将你打败后应还有万名守卒在内吗?怎么这会儿城墙之上却是空无一人。” 初一面露疑色回道:“也许她这是故布疑阵,示之以弱,好叫我们不敢立刻攻城。” 莫少英笑着却不接话儿,小半晌,故意伸了个懒腰,随口道:“我们白日里一共俘虏了多少活口?” 初一道:“仅有四十七人,其余全部授首!” 莫少英点头:“那个领兵的老者还活着吧。这就吩咐下来,派人四处伐木造攻城器具,附带着弄一份祭台出来,稍后准备火刑,天黑之后我要看到这些俘虏,统统都被绑在上面。” 初一一愣道:“少帅,我们不能直接攻城么?冲车这些攻城器具我们来时已经做好了准备。” 莫少英道:“不,那昭阳郡主既然派出了死士故意拖延时间,那我们不如索性大度些,不妨再多给她一夜。我想今夜一定精彩。” 莫少英的意志被坚定的执行,天色微黑,一座高达数丈的草台就被临时搭建了起来,那草台上自然是卢文恭和他手下侥幸存活的四十七名士卒。 而在他们身下俱是是干柴干草,四周围着一圈举着火把的士兵。 只要莫少英愿意,这个祭台马上就会被点燃,那四十七人凄厉的惨叫声也绝对会远远飘入城内,成为众洛阳守军心中一道挥之不去的梦魇。 只是直到黑幕完全降临,直到营帐被一座座支起,初一仍旧没有等来任何执行的消息。 此时,那黑夜之中一处山凹中叶千雪正潜伏于中。 这个山凹位置很隐蔽也很奇怪,并不在洛阳城墙的附近,而是在莫少英大军身后,足足数十里开外。 这个距离显然已离城很远,而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小小山凹之中除了叶千雪本人,在他的身后居然还有七千余名全副武装,面色肃然的铁骑。 其中更包含着除去王将军带去栾川县的另八百紫云将士,这也是叶千雪此次带来洛阳的核心力量! 而这近乎是洛阳城中一半以上的有生力量居然被叶千雪调出了城,这是何等的胆大? 更不要说三万叛军还未兵临城下,叶千雪居然就敢率七千骑兵从洛阳东门秘密而出,先绕行一圈摸到了莫少英的屁股后面,打算七千对三万,进行夜中偷袭。 这又是何等的疯狂! 而白天故意将城头上设立成无人值守,便是要故布疑阵,是针对莫少英一人的疑阵。 若莫少英当时听从了初一的建议正面进攻的话,那叶千雪这点把戏就完全起不到效果。 所以她敢这么疯狂是因为了解莫少英,正如莫少英了解自己一样。 所以此时此刻想常人所不敢想,想以往自己不敢想的事情才能在这场战斗中出奇制胜。 当然,她也在赌,赌那莫少英连番胜仗,会掉以轻心,因为这条山凹是来时的必经之路,一个人总是对刚刚走过的路不会多加设防的,更何况敌人就在眼前。 而与此同时,莫少英的营帐中灯火未灭,他躺在座椅之中,将一根狗尾巴草随意叼在嘴里嚼着,两脚翘在军事沙盘上望着军帐顶部怔怔发呆。 他仿佛是在等,等洛阳城中的守军夜中出来劫人。 因为他能肯定,不论是自己那个嫉恶如仇的师弟,还是叶千雪都不会坐等自己点燃火把,将那卢文恭等人的哀嚎声传入城内的。 “如果我是她,我一定会连夜派人弄死这些俘虏,决不让这些人扰乱士气,对吗,初一。” 莫少英起先轻轻的嘟囔着,说道初一二字时,忽然将声音提高了,只是这语气绝不像询问。 立在一旁的初一稍微愣了愣,附和道:“少帅那师弟乃是正直善良之辈,说不定会孤身前来劫营,至于昭阳郡主恐怕会和少帅想法一致。” “可城里为什么还没有动静?” 初一皱眉,一字字道:“也许,他们仍未天还不够‘黑’,还在等后半夜。” 莫少英没有说话,仿佛并不是很认同,营帐之中陷入了奇怪的沉默。 小半晌只听他又道:“还是不对,我给他们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莫少英说着霍然起身,而就在此时,那营帐外传来一阵马蹄嘶鸣声,未几就见一人大步走进帐中,面色从容道:“禀少帅!洛阳城方向有人夜袭营寨!” 初一眼神一亮就听莫少英沉声道,“来了多少人。” “天黑瞧不真切,但已被我军前哨一顿弓箭给射了回去。” 说完,这名传令官面露古怪,仿佛也有些不相信自己所说的。 莫少英与初一对望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低喝道:“再探。” 半晌,这名传令官没出去多久,突又再次返回。 而这次,他面色隐隐紧张,脚步也显得仓促了起来,只见他快步走进军帐之中,肃然道:“禀少帅,洛阳守军去而复返,已破入营寨前营,为首一人武技高强,杀伤我军数员军官!” 这名传令官仍没有说对方来了多少人,但想来那前营少说有一万名枕戈待旦的军卒,能轻易攻入营寨进行短兵相接,那么人数自然不会少了。 “为首是男是女?” “是名男子!” 莫少英听着稍稍心安。 他一直担心这个人是莫仲卿身边的那个董昭怡,因为他虽听初一说那董昭怡在昨夜城战中昏迷,但并不知道这会儿有没有苏醒,若苏醒后她跟着自己的师弟破入营地也就麻烦了许多。 这般想了想,就听他慎重道:“初一,你这就替我去会会这个人,记住,那为首之人务必要抓活的!” “是!” 那初一随着传令官而去,偌大的军帐突又沉寂了下来,而这一次,安静得就仿佛一座巨大的坟茔。 莫少英仍是咬着狗尾巴草没有出声,就这般静静望着帐顶。 半晌,他刚想躺下,忽然瞳孔猛地一缩,犹如一只猫被人猜到尾巴般陡然从座椅上跳了起来。 “不对劲!” 一切太安静了,实在太安静了! 那前营里自己所在的中营并不太远,应该听到一些动静,即便听不到任何风吹草动,为什么营帐周围没有半点声响?自己可是在三万人的军中,不是在什么渺无人烟的荒郊野外! 方才初一在这里时候,自己还没觉得多么诡异,可直到自己独处方才觉着处处透着邪气! 自己呵出的气体为什么忽然化作了白雾?为什么突然就这么冷了?现在虽然是初春,可这军中之中有熊熊燃烧炉火,地上铺的是羊毯。 莫少英霍然呵喝道:“来人!” 果然,没有任何人应承! 本该守在军帐周围的亲卫却没有进来。 是周遭的人都被杀光?谁能在一瞬间杀光周围所有人而不露出半点动静? 董昭怡! 那个神秘莫测的女人,鬼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 所以莫少英没有动,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那柄流渊就在腰间静静地挂着。 但他没有拔剑,反是笑了,甚至还拍手笑道,“姑娘大驾光临,一来就这么大的阵仗,真是看的起我了。既然来了,不妨见见吧,难道姑娘觉得不用见面就能杀死我?” 这句话说完,那董昭怡果然就撩起军帐的门帘,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 莫少英在她掀起帘帐的一瞬间,可以看到她身后白茫茫的一片坚冰,坚冰外有人影在晃动,仿佛在拼命敲打着冰面,可自己却半点都听不见。 如此,足见这快冰层已厚实得阻断了所有外部的声音,也阻绝了自己所有的生路。 “做的漂亮!” 莫少英仍不住赞叹出口,眼角肌肉猛地抽动了两下。 他知道现在离方才初一与传令官出去并没有过多少时间, 这董昭怡能弄出个这么大的“冰壳”罩住军帐,仿佛只是瞬间就在悄声无息中做到了,而自己却万万不能的。 莫少英还注意到了尽管此刻董昭怡面色依旧冷漠,但她手里那柄神乎其神的玄尘并不在手里。 为什么呢? 莫少英忽然笑了,目光尽量平静道:“姑娘并不想杀我对么?否则此刻应该早已出手。”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三军震城池 (四) 董昭怡默默抬头,微微凝视着莫少英没有说话,嘴角冷的仿佛就像一把刀。 这个看起来很不友好的表情反而让莫少英暗自松了口气,神情也就更加自然了些:“我猜猜,我那师弟一定是让你困住我,或者干脆拿住我去换营外那些俘虏的性命?甚至是以我为质勒令大军退却?呵,先不问我这个人有没有这么大的能量,我只问姑娘一句话,你觉得你有多少把握制得住我?” “你可以试试。” 董昭怡目光平静,那口吻仿佛是在说吃饭,睡觉这等最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莫少英听着眼睛彻底眯了起来,让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未几,就见他摊手,面上又重新堆起了笑容:“好吧,既然左右出不去,那就让我们换个愉快点的话题。你是怎么来的?天上?是不是御剑术?又是怎么做到弄出这么大一个‘冰罩’来的,都是仙术么?您是仙子?这么说祁先生也是仙人了?不知二位仙人还收徒么?我那蠢笨的师弟有没得到真传,我是否又能有幸学到一两手绝活?” “你很啰嗦。” 董昭怡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我不喜欢你身上那股气息,所以,你最好不要试图再靠近我。” 莫少英笑了起来,那故作轻松的步子霎时就止住了,可他脸上完全没有被识破伎俩后的尴尬之色。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一次不行就来两次嘛,是不是。呵呵呵呵呵…… 莫少英心里这般想着,脸上仍旧灿烂着:“好吧,那我们继续换个话题。” “我已不想听。” “不不不,仙子您可不能这么没有风度,好歹我们还算见过一面,更何况仙子若越显得不耐心,岂非就越发证明了您没有动手将我掳出去是有别的原因的。” 董昭怡微微一怔,下意识就应道:“我为什么要掳你出去?你也知道我的任务就是将你困在这里。” “啧啧,是吗?” 莫少英砸巴起了嘴,补充道:“在我看来此刻昭阳郡主一定恨我入骨,也必定在为如何去解这围城之局而作千般努力。所以,我不认为她会白白放弃将这个良机最大化利用的机会。若我是她,就算不想拿我头颅去祭旗,也必定会让你这等高手将我掳出去招摇过市扰乱军心,最次也要拿我去换那些个死士的性命,不是么?而你现在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想将我困在这里,难道郡主和我那师弟,以及仙子都是蠢货?” 莫少英不待董昭怡回答,忽然一拍脑壳道:“啊!我知道了,让本帅猜猜,其实你们都不蠢,仙子也不是不想擒住我,只是并没有把握将我擒住,为什么呢,因为你已在昨夜争斗中已受了伤。” 莫仲卿侃侃而谈,仿佛是漫不经心地与友人在交谈,但内容却句句透着别样的心思。 董昭怡并不知道他这张嘴居然这般能说会道,虽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但一双眸子已凝成了冰。 可莫仲卿依然不打算就此放过这个话题,语气也越发显得咄咄逼人了起来。 “仙子您为什么不回话呐?” “我说过你很啰嗦。” “那看来我猜对咯?” “多说无益,你觉得有把握不妨这就试试。” “试试就试试,又不要银子!” 莫少英笑了起来,这次乃是决胜千里的笑容,可他并没有就此拔出流渊,却是道:“只不过在这之前我还要确定一件事情。” 董昭怡抿起唇不说话,她已决定不再和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子多说上一句。 “仙子不用紧张,我只是想问,仙子是何时恢复记忆的?” 董昭怡娇躯一怔,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莫少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好整以暇地从座椅前的案头上取出一封信件,对着董昭怡作势晃了晃,道:“看见了么?之前青青跟着你们的时候,她每隔三五日便会寄来一封密信,内容我想仙子已猜到了。那么现在是否能告诉我为什么瞒着我那师弟,不告诉他您已经恢复了记忆?或者,仙子您根本一早就没有失忆,你故意接近我那蠢笨的师弟,对不对?又是祁彦之的安排?我这个师弟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这让我很好奇。” 董昭怡闻言仿佛似要反驳,可莫少英却已先抢到:“如果仙子要说自己没有恢复记忆就别了,因为方才我两次提到祁彦之,你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的情绪,仿佛理所当然,所以这话就不必说了。” 董昭怡没有说话,她突然发现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嘭”的一声被点燃了,她用“不睡觉”这等蠢笨的法子恢复连续记忆以来就没有如此气愤过。 当然除了“不睡觉”外,她还有一本放在包袱中的本子,若没那本本子上的记载,恐怕昨夜昏迷后她就无法记住这半个多月所有的事情了。 而这这个莫少英实在太狡猾了,简直比自己直接面对强大的妖族还要狡猾数倍。 他的一颗头脑到底是什么做的,一个人又怎能如此精于算计,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妥妥帖帖,就连自己已恢复了记忆这等他都能连蒙带猜得出结论? 那他还有不知道事么? 有的,一定有的。 董昭怡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异样的情绪,胸口居然破天荒的开始隐隐起伏,那当然是恼怒的。 可突然间,她目光中闪过一丝精光,跟着整个人就奇异的镇定了下来:“你在关心你的师弟?为什么呢?这不符合你少帅的身份。” 莫少英闻言笑容一僵,这表情虽是短短一闪而过,可还是让董昭怡捕捉到了,只听接着她道:“所以你也同样让我很好奇。” 莫少英狠狠搓揉着脸不说话了,他没有料到董昭怡居然还会这等节骨眼上反将一军,但这不重要,不重要不是么?因为他根本就是个无赖,而无赖不需要承认任何事情! 只见他缓缓伸起了懒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动手么?” “为什么?” “因为你在拖延时间,我何尝不在拖延时间啊。” “你很有把握?” “你猜。” 这“你猜”二字未曾说完,莫仲卿整个人忽就褪下了懒散的伪装,他的脸瞬间冷却,而比脸孔更冷的是他手中那柄流渊。 董昭怡能瞬间感受那剑身一剑刺破自己的衣袖,贴着自己手臂划了过去,那剑身上的寒意直叫她冷冷打了个寒战。 普通的寒意她当然是不会惧怕,这分明是剑身上那犹如火烧般的黑焰所致! 而她也实难相信方才远在十步之外的莫少英居然一剑就劈了过来,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更糟糕的是,这一剑刺偏,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便从各个角度袭杀而至,简单的刺,劈,削,抹,挑连在一起变成了一道黑色旋风,一道行云流水的黑影剑技。 这套剑招看起来已没有半点云踪派《云踪剑诀》的样子,仿佛只是为了快而快,为了杀而杀,纯粹是一套简练到极致的杀人技。 而此刻董昭怡面对狂风暴雨般的剑影却没有动,很显然,她毕竟修为超凡,近乎仙人,等闲的武艺自然伤不了她半分!若不是方才莫少英第一剑太过突然,甚至都不可能近的了身。 她的四周形成了一道半尺来宽的气盾,其内有白色的雾气隐隐流动将她整个身躯包裹在其中,只要流渊剑尖触碰到这个位置,立马就有华光一闪,一块薄如蝉翼的弧形冰面便悄然闪现挡住了流渊剑尖的去路。 “没有用的。” 其内的董昭怡突然出声。 若按照以往莫少英绝不会为这句话而感到气馁,可他却忽然停了下来:“仙子似乎还没明白么?” 董昭怡对他忽然停止也是一愣,便道:“什么。” “仙子修为高绝,可我也不赖啊!” 说着,弓着腰的莫少英忽然昂头邪笑状若疯狂,两只正常的瞳孔不知何时已然漆黑如墨,跟着就毫无征兆地一拳正面砸了上了气盾。 若将这个动作放慢十倍,便可以瞧见莫少英在挥出这一拳的时候,那手肘直到拳面已满是冉冉升腾的黑焰,那暴烈霸道的气息仿佛一个暴躁的君王突然挥出了“千军万马”! 是的,就是这种气势让董昭怡的呼吸为之一窒,那铁拳“砰”地砸在了气盾之上,飞快闪现的弧形冰面骤然,可拳面也无法再进一寸。 可谁知就在这个时候,方才董昭怡小臂之上被第一剑擦过的肌肤忽然燃起了一道细小的黑色火花,而就小小一撮火苗让董昭怡面色瞬间一变,法力所凝成的气盾突然就一丝裂痕。 而这丝裂痕瞬间就被那面前的铁拳崩碎,击穿,毫无阻挡地击在自己的胸口。 第一百七十四 章 三军震城池 (五) “嘭!” 这并非拳头砸在董昭怡胸口上所发出的声响,而是董昭怡整个人已笔直砸到军帐外“冰罩”上的动静。 莫少英显然结结实实地打中了她,但却不打算就此收手。 一拳结果修为堪称仙子的人物? 别开玩笑了,即便偷袭得手也绝无可能。 于是他这一拳击出,人已马不停蹄地跟着跃了过去,他的身子好比弹射而出的炮弹,那一抹剑光更是黑得发亮,瞬间就斩向了董昭怡。 这电光石火间,那董昭怡身后的冰罩突然刺出数根白色的巨型“獠牙”,将董昭怡团团罩在其中挡住了流渊致命的一剑。 那流渊斩碎的冰渣又突然幻化成细小的“冰锥”向着莫少英反攻而去。 莫少英赫然一惊,仓促之下匆忙扭身,堪堪避过大半来袭,却仍是不免叫几枚冰锥划伤了脸庞,击中了手臂。 只是这力量实在太弱了,与之仙子的身份极不相符。 这冰锥钉在身上仿佛被普普通通的兵刃划开了几道细细的口子,叫人觉着不痛不痒,也与之前在万城一品居中与自己对的那一掌有着天壤之别。 莫少英不相信董昭怡此时会手软,如此去想结果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的力量在比之过往衰弱了许多。 可为什么呢。 难道仙子也会受伤,她手中那柄玄尘又去了哪里。 电光石火间,莫少英在想这些的同时,整个人已快速退了回去,他纵然已知那冰锥造成不了多大的伤害,但自己这一惊之下,动作滞缓,也就再难进行连绵不断的追击了。 董昭怡从冰罩中缓缓走了出来,随手抹去了嘴角的一丝淡金色的鲜血,也并没有动手,这种态度仿佛正是印证着莫少英心中的猜想,只听她皱着眉头冷冷地道:“你身上这股力量将会吞噬你的灵魂。也许下一次它就会让你完全失控。” “呵!” 莫少英眉头一挑,那双眸子黑得发亮,犹如夜中的野兽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猎物,笑的有些邪魅道:“多谢仙子关心,不过我也有句话要忠告你,弱者从来都没有资格关心别人。” 是的,从没有! 初一一拳狠狠地砸在冰罩上,面色已是铁青,他已命身边所有人来敲打这巨大的冰层,企图破冰而入救出里间的少帅。 但是没有用! 这冰罩的坚硬程度已超乎众人的想象。 他听不到里间的一丁点声响,分不清谁是少帅,谁是刺客,只能眼睁睁看着两道淡淡的身影在其中纠缠,分开,再纠缠,再分开,就仿佛两道月光投影在冰面上的虚影一般让人无法触碰。 初一看到这巨大的冰罩,就想到了昨夜与自己交手的董昭怡。 无论是她在那城门内施展的法术,还是神鬼莫测的飞剑都使他本能的产生一种深深震撼。 不禁去想,少帅会是对方的敌手么? 初一艰难地摇了摇头,显见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军士都不看好里间的对决。周遭的气氛显得异常的沉重,那叮叮当当的凿冰声让众人感到麻木。 而就这个时候,一名传令官匆匆踏马而来,一看到眼前的冰罩同样楞在了不远处一动不动,甚至都忘记了下马。 初一听到身后动静,勉强转过身,看着那传令一眼,艰难地喝道:“讲!” 传令官一震,这才回过神来,匆匆下马道:“以尊将军之令,对方已冲入祭台,救出战俘,请指示!” 初一没有说话,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因为少帅本身就料到今夜有人前来劫营就走战俘,而根据少帅的计策便是任由他们救人,之后咬住来人的尾巴,趁势攻城,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为此,前中营两万余将士枕戈待旦并没有休息。 可现在面对此情此景,还要继续执行命令攻城么? 少帅曾经严令不管出了什么差错,一旦有人劫营就必须抓住机会攻城,若有人胆敢违抗军令,将遭受军法的处置。 可初一却偏偏犹豫了…… 索性这个时间并没有很长,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天星军后营的辎重营内突然显出了火光,火光星星点点并没有连成火海,但在黑夜中却依然醒目。 紧接着,后营军中突然传出一片骚乱,骚乱中成片成片犹如雨点般密集的鸣锣声先后传出,跟着整片万余人的后营就突然炸开了锅。 一时间,军官的呵斥声,士卒的惊走声,战马的嘶鸣声,相继鸣锣声,均都远远地传入了初一的耳中。 是敌袭?后方敌袭? 初一立即趴在地上贴着地面侧耳倾听,半息之后,脸色霍然剧变,他从这些纷乱嘈杂的声响中,分明听到了一股极为雄壮的踢踏声,久经沙场的初一不用看就知道那分明是一整支挟雷霆之势而来的军队。 这不是普通的敌袭,难道对方来的援军? 不,不可能,少帅的情报网不会有错。 洛阳短时间内绝对不可能得到一丁点的支援! 那么后方的来敌是谁? 想到这里初一跳了起来,他的脸上突然就显出了一道明悟。 只瞧他死死盯了冰罩片刻,跟着毅然转身,飞快对着尚瞧着远方发愣的传令官道:“分派下去,让后营所有将士不惜一切代价拖住来犯,前,中营这就随我攻城!” 雨鬣霜蹄,风驰电掣。 马是百里挑一的神骏,人更是万里无一的女中英杰! 而在她身后是七千名视死如归的洛阳铁骑,为首的八百名紫云精锐更是她手中的尖刀,已狠狠插入了后营的城寨之中。 夜巡在外的士卒没有来得及发出示警就被吞没,随后简易的矩马被掀翻,脆弱的围墙被踏碎,营寨内首当其中的看门士卒以及一个营,数百号的值守士卒一个照面就被这股洪流淹没在了其中。 跟着是连绵的军帐被掀翻,躺在其中的军卒甚至没有来得及钻出营帐就被铁骑踩成了肉泥。 这一切实在太突然了,战马齐冲的速度又偏偏快得不可思议。 直到叶千雪率领这支军队踩进后营几个呼吸后,才有军士陆陆续续匆忙钻出营帐,密集的警锣也终于敲响,军士纷纷惊醒组织起了零星的抵抗。 但其结果依然收效甚微,那些三五十号慢慢聚拢,临时组织起来的抵抗,依然阻止不了大军的脚步。 他们每个人并不是乌合之众,也做了劫营后最正确的事情,可他们还是错估了对方的人数,或者说低估了叶千雪的决心,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位昭阳郡主竟将洛阳城半数以上的力量调出城外进行夜袭的! 没有。 他们只认为这支大军一定是对方的援军。 一支不知人数的朝廷援军,加上眼前的洛阳城守军。 显然自己的这三万人马已被包了饺子! 这种恐慌的情绪仿佛瘟疫一般感染着每一名军士,黑夜中雷霆般的踢踏声和惨叫声更是不断地挑逗着每一名士卒脆弱的神经。 仅仅是个半盏茶的工夫,这后营之中的士气已跌进了谷里。 有些人开始临阵脱逃,虽被军官统领迅速斩杀以儆效尤,但恐慌以深植每一名士卒的心里。 坦白地讲他们并不害怕直面叶千雪这支铁骑,以一万对七千也并不会一下子就溃败,但是每个人的恐惧源于自己的臆想,正如黑夜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黑夜之中的未知一样。 所以叶千雪这次夜袭的威势已被每名士卒无限扩大,而这便是叶千雪所料到的局面。 她的策略尽管疯狂,但无疑最是成功的。 而以七千铁骑对一万的后营,人数也的确不会劣势。 所以小半个时辰后,整个后营就被这支军队凿穿了过去,叶千雪带着他身后的紫云骑率先踏入了中营所在区域。 而此刻,叶千雪行军的速度却慢了下来,不仅仅是因这中营之中大部分已空空如也的营帐。 更因黑夜下那既醒目又突兀的巨大冰罩,以及那冰罩身后黑空中无数巨大的火弹划出艳丽的弧线砸响了洛阳城门的景象。 而此刻洛阳城门方向,业已火光冲天! 第一百七十五 章 三军震城池 (六) 叶千雪坐在马背上遥望远处的火光,一颗心立马沉了下去。 她料想过夜袭没有成功,料想过成功后又遇到猛烈的抵抗,即便侥幸冲入军营也会遇到接二连三的埋伏。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此刻这中军大营早已“十帐九空”,莫少英居然将这里所有人一股脑儿地投入到了攻城阵仗中。 这与叶千雪原先设想的完全不符,难道一个合格的主帅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援后营,阻截来敌,以求将损失降到最低? 可他偏偏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下令攻城?这简直就是疯子般的行径,又或者他一早就发现我将七千铁骑藏在山凹之中,准备夜中偷袭? 不,不对! 叶千雪望了一眼那巨大的冰罩,忽然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她当然知晓这冰罩是董昭怡弄出来的仙术,而此刻那该死的莫少英定然已被困在里头,绝对无法发号施令。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他并没有料到自己会从后方率大军夜袭,而是他本身的想法与自己想到了一块儿! 黄昏前,自己用“毫不设防”的洛阳城墙来迷惑他,他便下令“安营扎寨”来假装休整一夜迷惑自己。 表面看上去这一夜双方相安无事,而彼此骨子里均都打算在夜中狠狠偷袭对方一把。 “该死!” 叶千雪情不自禁骂出了声,她突然发现不论自己怎么去做,依然逃脱不了与这恶棍“思想同步”的怪圈。 猛然意识到这个想法的叶千雪脸色不禁又羞又怒。 而且更糟糕的是,仿佛老天在刻意的捉弄她,自己夜袭的策略竟在阴错阳差之下被他的计谋完美的化解和克制了。 此刻就算自己想回援洛阳,但是身后七千名铁骑一早接受的死令是冲入敌营,尽可能的杀伤敌军士卒和烧毁对方的粮草辎重,而不是随自己穿插一个来回再回城! 这黑夜之中虽然给己方偷袭提供了无上的便利,可此时却变成了更改命令的绊脚石。 身后那大营在自己七千名铁骑的蹂躏下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别说将命令传到每一名铁骑的耳中,就算自己等在这里,让他们重新汇合也怕是要耗上良久。 然而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洛阳危在旦夕,她能等么? 叶千雪依然在等,这不仅仅是因为此刻身后的八百紫云骑实在太少,更因为眼前的冰罩,它是那么的耀眼,那么的圣洁,让人充满了希望。 只要里间的董昭怡擒获莫少英这个“常胜将军”,然后悬在洛阳城墙上,就必定会打击到叛军的进攻士气,也就有可能在这场角逐中扳回些胜算,甚至化解这场战斗,好叫攻城的叛军不战自溃。 即便不能,那么没了莫少英的天星军也不足为惧。 更何况此时洛阳城内仍有五千名将士,两千名预备役。就算那莫少英的手下初一,一上来就用尽全力进攻,不计损耗地将两万将士分派开来进行四面围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攻下的! 所以尽管叶千雪心中焦虑,可她仍然选择去等一等,亲手将莫少英抓在手里方才安心。 十数个呼吸后,她身后的己方人员越来越多,大伙儿看着眼前巨大的冰罩和远处火光冲天的洛阳处纷纷露出了惊容。但没有一个人说话,均保持着肃静凝视这冰罩,等待着叶千雪的命令。 “咔嚓!” 就在这个,那巨大冰罩裂开了一道缝,叶千雪神色一动就见那道冰面上的裂缝,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龟裂。 不过片刻,那冰罩便如一只被握住捏碎的蛋壳般纷纷碎裂了开来,无数冰块掉在地上立时掀起了一整片白色的冰雾。 待得雾气散去,在场所有人包括叶千雪却赫然怔住! 从雾气徐徐走出的人居然是莫少英! 他此刻长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身后,看上去有着几分狼狈,但那抹该死的微笑却坚挺地出现在了面容上,甚至还夹杂着莫名其妙的自信。 他右手握着流渊,左手扛着董昭怡缓缓走向了叶千雪以及他身后的大军,临到还有十步的距离,就将昏死过去的董昭怡整个人往地上随随便便一丢,又昂起头来,瞧着叶千雪,不可一世地喝道:“要么战!要么滚!” 叶千雪没有作声,莫少英这等霸道凌厉的气势却叫她身后包括那八百名紫云骑将士纷纷露出了惊容和怒色,人群中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了起来,仿佛一座座将要喷发的火山! 但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特意掩去了一抹怯色,那是发自内心的胆寒。 他们或多或少都听到过关于董昭怡的传闻,甚至可以说董昭怡这个名字早已如雷贯耳,就算没有亲眼见过董昭怡施展过一招一式,但是那昨夜城门口直到晌午才化的“冰色荆棘”和方才巨大的冰罩,无一不表明了她的身份,恐怕昆仑派的“剑仙”都没有如此强横的修为。 可她居然还是败了,败给了眼前的莫少英! 能击败仙子的该是魔头才对,这个敌方的少帅为什么有这等惊人的实力? 叶千雪此刻同样也心存震撼,但她并没有将过多的情绪显露在脸上。 她只在想前几日自己才与他在浮桥之上交过手,那会儿他若是展现这等实力,自己恐怕一个照面就要被他俘获。 可他没有! 这究竟又是为什么呢? 叶千雪暂且按下心中一道奇异的情绪,只是望着他道:“你没有伤她?” “我从不杀女人。” “好、谢谢。” 平静。 两人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就像好友之间在做交谈,平静得仿佛根本就不是战场上的死敌。 有了那么一瞬间,众将士只觉自己已不身在战场,而是换了一处鸟语花香的密林,看着一对互相倾慕已久的情侣在此间幽会。 而此刻的叶千雪也就像是少女怀春一般,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戒备地独自一人策马接近莫少英,在他的面前停下,在他面前下马,将自己的后背完完全全暴露在了对方的眼中,仿佛是在等待着对方托着自己下马。 若不是这个时候一柄黑色的长剑突然划破了这等平静,那么众将士还以为那个少帅莫少英会突然上去楼住她,仿佛情人在拥抱。 “铛!” 突然,那黑剑袭来,叶千雪右手持着的长枪枪尖便自然而然地顶在了剑身上,这恰到好处的“回马枪”,仿佛就像事先商量好的戏码,配合是那么天衣无缝,又在一瞬间一触即分。 那莫少英一击不中,也不追击,迅速后跃一段距离,一改方才霸道的姿态,居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看来郡主是想偷袭我,抓我回去?” 叶千雪随手将昏迷中的董昭怡负上了战马,似笑非笑地回应道:“少帅不一样想将我抓作人质,好勒令我身后大军不战自降。” “那么郡主现在还想抓我了?” “你说呢?” 叶千雪瞥了他一眼,翻身上马,刚要下令,就听莫少英抱着流渊剑身,一字一句的道:“我劝郡主还是莫要轻举妄动的好。” 叶千雪眉头一挑:“为何?我猜你一样受了伤。否则依你的性子绝不会一招就退。” “我的确受了点伤,所以我没办法再阻止郡主在后营捣乱,也没办法阻止你回援洛阳,可现在看来你也没有办法将我抓我回去。”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结果?” 莫少英闻言眼神眯了起来,叶千雪说的对,这该死的女人太了解自己了。 自己先前的把戏在她面前似乎效果不大,而她若铁了心要与自己在这里死磕,那恐怕自己的确要栽个跟头了,那体内的煞气短时间内可无法再使用一次了啊。 就在莫少英沉着脸苦思对策时,忽然那洛阳方向传出了一声苍凉急促的号角声,上次吹响这声号角时正是洛阳陷入危机的时刻、 而此刻明知有叛军攻城的情况下再度吹响它,只能说明情况更糟,很有可能敌军已攻入城门了! “哈哈哈!听见了没郡主,看来我的手下比你那群乌合之众要强上那么一丁点,你现在回去恐怕还能来得及。想来郡主绝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说完,莫少英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笑了起来,那面上表情要多贱就有多贱,就差喊一句天助我也了! 叶千雪也的确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眼见捉拿莫少英无望,便狠狠瞪了他一眼,招呼身后大军就这般匆匆向着洛阳驰援而去。 莫少英没有动,甚至大军在他两旁都不曾动弹一下,那张仿佛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惊,甚至还舒舒服服地在敌军之中闭上了眼睛,看似无所畏惧。 直到十几个呼吸后,那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才一睁眼睑,瞬间,面上殷红无比,跟着“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就吐了出来。 显见,他受伤极重,方才一切只不过都是他装的。 第一百七十六 章 三军震城池 (七) 叶千雪并不知道身后莫少英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不过此刻就算让她知道也不会心生悔意,因为眼前局面已容不得生出半点其他的心思。 此时,若是有人从空中俯瞰全洛阳的话,可以看到洛阳的东西南三座城门已被两万大军团团围住。 那绚烂的火弹仿佛一只只拖着焰尾的火龙俯冲进城内,好好似一枚枚裹着火焰的巨型弹珠般从三个方向投向了城内,滚落到城墙上,街道上,甚至是某处民屋的屋顶上! 这些被火弹砸中的地方,无疑例外都燃起了大火,雄壮的大火又随着巨石火弹滚落的前进路线,带出一道道炽热亮丽的“火线”。 这些“火线”将洛阳点亮,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焦糊味,整座城仿佛已生生扎根在了地狱。 当然,洛阳东西南三城墙上的弓卒也不甘示弱地回射着,那手中的箭矢俱都是事先绑附浸满油脂麻布的火箭。 这些火箭虽然在射程上不比普通箭矢,但是只要射在身上,那必然会点燃周身的衣物,杀伤力无疑又上了一个台阶。 而像这样的火箭被三面城墙之上的弓卒不间断地射向了城下。 火箭密如火雨,每个呼吸间也均在收割着敌军士卒的性命,但对于城下浩入瀚海人群来说,这只不过是九牛一毛。 是的,敌军太多了! 受到压力最大的无疑是南城门这一段城头。 初一并没有将两万士卒平均分派去四面围城,而是东西两侧仅仅各派了四千名士卒佯攻,其余一万二千名士卒均在南墙数十丈外严正以待。 初一当然知道一段城墙并不需要这么多人去攻坚争夺。 所以这一面城墙,初一只投入了一支四千人的方阵,其余人身在后方却并没有闲着。 但此刻城墙上的莫仲卿却看不到黑夜中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些。 他一剑划开了一名天星军军官的喉头,这伤害很浅,似乎并没有划破里间的血管。 那名军官捂着喉头一愣,瞪着他显然不敢相信,可随后又举起手中的盾牌和宽刀,迎头再次砍来。 莫仲卿眉头一皱,便见右侧飞出一箭,将这名军官的脖颈刺了个对穿,跟着眼前一花,又见卢文恭冲了过来,飞起一脚就将那名看似军官模样的人一脚踹下了城墙。 卢文恭望了莫仲卿一眼没有说话顺手又砍翻了一个从云梯上露头的地方士卒后,便对着身后数名士卒道:“来人,推梯!” 这声令下,便有三五城头士卒费着九牛二虎之力,将那名军官誓死保护的云梯给合力推了下去。 而此时,云梯上仍有数十名攀爬的敌军士卒,他们就像一串巨型糖葫芦般被推下了城墙,狠狠砸在了城下天星军士卒的头上。 莫仲卿甚至可以从嘈杂的空中听到他们临死的惨呼和惊叫。 是的,这就是战争! 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去死,各种不重样的死亡就在这段城墙上来来回回的上演! 卢文恭看着云梯倒下松了口气,这才转过身来,拍了拍莫仲卿的肩膀,缓缓地道:“小伙子,你是个善人!是少侠,也谢谢你违抗郡主的命令从敌营救回了老朽,但这段城头不需要心慈手软的少侠,需要的冷酷无情,能将刀子捅进对方心窝子的士兵!” 莫仲卿没有反驳,他知道卢文恭并没有说错! 之前他潜入天星军前营,便是出于善意才改变主意救了卢文恭等人,但也因救了他们,而死去了更多前来接应的将士。 但这并不能说明莫仲卿就是在害人,他的初衷是好的。 莫仲卿之前也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军事训练,若撇开他云踪山弟子的身份和一颗滚烫的侠义心外,那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一个普通人无论是谁在杀人前都会迟疑,会受到良心的拷问,更何况他还是要立志成为一个救济他人的侠客呢? 莫仲卿也远没有做好从一名“侠客”上升到“国家英雄”的程度。 但这并不妨碍他作出选择。 他已坚定的迈步,一路躲避着流矢追上了卢文恭。 卢文恭诧异的扭头,望了一眼道:“怎么,你想通了?” 莫仲卿明确地摇了摇头:“还没有,但这并不妨碍我保护你。” “你想保护老朽?” “嗯!” 莫仲卿望了一眼满目疮痍的洛阳城内,只是简简单单地答道:“卢公是好人,而我的剑保护好人!” 卢文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战场上的形式也不允许他这么做,也许在战后自己该和这位年轻人好好谈谈,但绝不是现在! 卢文恭将他编入自己这支队伍之中。 而这一支百人的队伍在所负责的区域城头上来回奔命,他们的任务便是堵住自己区域城头上,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防守“漏洞”。 而像卢文恭这支“救火队”般的百人小队在城头虽然还有另外几支,但像方才这种让对方架起云梯,又顺利登上城头的危境,其实已在城头各处争相上演。 …… 初一铁青脸看着飞火连天的城头,听着身边来回奔走的传讯官传递着各式各样的消息。 虽然他们的兵力优势极大,但要短时间内攻破城墙却不简单。这让一向沉稳的他不禁有些心急。 要知道少帅还在那冰罩之中生死未卜呢,若是少帅不幸败了被那女人擒获,那对于天星军来说不啻于一场噩梦。 “报——!南城大门被我军攻城车撞破,但其内通道早已被敌军用巨石堵死!短时间内无法清理。” 初一面上青气一闪:“那东西两面的情况呢?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传来城破的消息?” “敌军抵抗顽强,何副将和唐副还未传来捷报!” “‘井阑’已经搭好了几台?” “四台!其他尚在组装检验之中。” “不等了,传我军令,上井阑阵列!” …… “哚!” 莫仲卿一剑削断了靠在城头的一截云梯,这截靠在城墙上的云梯斜斜一歪,却并没有就此倒下。 攀在梯间的天星军士卒心中稍稍一宽,哪知莫仲卿忽然凌空一跃竟只身翻出了城外,以一记漂亮的回旋踢狠狠地瞪在了云梯之上,就在身子将落未落之际又双手抓住城墙箭垛翻了回来。 那云梯“吱呀”一声怪响,便在城墙上擦出一道弧线,斜斜地侧倒了下去。 “干得漂亮!” 卢文恭一拍莫仲卿的肩膀以示嘉许,身旁士卒也均都投来了艳羡的目光。 他们都知道以莫仲卿这等身手和修为,若真要在军中混个一官半职,实在再简单不过。 忽然,一根流矢击中了一名笑着望着他的士卒,这名士卒倒地的同时仍瞪着眼睛露着惊异之色。 所有人看着他脖颈的箭矢也都显得不可思议——这根箭矢居然是弩箭,而瞧它弩尖的角度居然是平射过来! 要知道这里可是洛阳七丈高的城头,弩箭怎么平射? 不要开玩笑了好么,难道对方都是那群昆仑派的剑侠会飞在空中么? 所以有经验的士卒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可能。 “是攻城井阑!都找箭垛石墙掩护!” 卢文恭把这个共同的答案喊了出来后,便一把将莫仲卿拉过,双双躲在一处城墙之后。 莫仲卿刚想侧头去瞄一眼那‘井阑’的样子,却不料一根弩箭无巧不巧地击中了他面前的箭垛石砖,那崩飞的石屑瞬间就洒了他一脸。 毫无疑问,若是没有这城头箭垛替他挡着,莫仲卿相信这支弩箭会轻而易举的洞穿自己的脑袋。 而这种穿透力极强的弩箭显然犹如雨点般砸在了各处箭垛外城墙上,掀起了一片犹石粉组成的“白雾”。 众人只能龟缩在墙内不敢稍有露头还击。 待得攻击渐息,卢文恭趁着对方攻击间隔之际,猛然吼道: “兔崽子们,都他妈给我起来射它娘的,看见那丑东西了么,点燃它,点燃它!” 说着,卢文恭率先抓过一旁空置的劲弩,猛地起身就是一顿回射。 而此刻反应过来的士卒也都纷纷倚着城墙箭垛进行反攻,但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因为对方的“井阑”实在太多了。 朦胧的夜月中,透着飞来飞去的火箭隐约可见三十丈之外有一排身高八丈,形似木塔的井阑。 井阑上刷着清一色绿漆,经月光这么一照,全身泛着惨碧色的光泽,仿佛一座座行走的巨兽忽然加入了战场。 而每座井阑至井阑之间大约隔着三四丈的距离,粗略估计,竟有二十三座之多。 其中四台井阑上的‘武装’更为齐整,而最为显眼的是一块比井阑自身还高三丈的长条木板,木板四边用铁皮包着边。 不用问,这木板在移动中可以用作“格挡”,若接近城墙一段距离便能用来桥接城头,进行空中攻城。 而此时木板之后一个三平方米的台子上占满了弩手,其下第二层也沾满了随时待命的弩手,只要上层有一空缺就立马补上。 莫仲卿看着这些井阑不禁嘴角有些发干,他知道真正的险境刚刚开始。 第一百七十七 章 三军震城池 (八) 青灰色的井阑在皓月下泛着青一色的冷光,它们的底盘四周正围着无数天星军士卒。 这些士卒手中并不曾持有兵刃,而是在初春的季节光着膀子,齐齐用双手推着井阑前进。从他们双臂鼓起的肌肉和井阑行进的速度来看,每一座井阑的分量必定极为沉重。 而每一座井阑的内部似乎还有一个驱动机栝。这些不知原理的机栝仿佛能将士卒们的推力无限扩大。 所以井阑看起来尽管行动缓慢,但是却很稳,每一份每一秒都在一往无前! 咔哒…咔哒…… 每一座井阑的齿轮机栝声响彻在战场上,这在嘈杂惨烈的声响中显得独树一帜,仿佛攻城的巨兽正迈着沉重的步子;又仿佛是踏着某种奇异的节拍,吹响着攻城的战歌。 而初一仿佛是要刻意扩大这股气势,只见他一声令下就见一直静默的数十台‘战鼓台’齐齐发声! 咔哒…咚!咔哒…咚!咚咚咚!咚……! 战鼓声越发响亮,仿佛万雷齐响,城下万人霎时激昂。 初一不为所动地望着前方城头方向一眼,趁此气势又迅速投入了一支四千人的方阵,随后他却是朝身后看了看。 而此刻身在前沿的士卒收到战鼓的鼓舞,一扫之前的颓废,仿佛体力也随之恢复了几分。 很快,那一支新加入的四千人方阵,便分作数股人流抬着十架云梯,穿过缓缓推进的井阑,犹如长蛇一般游向了城墙,而供它畅游的“大海”便是密压压的人群。 “该死,他们!咳…咳…” 卢文恭死死盯住城下的井阑,忽然咳出声,显见这一心急之下,旧疾又将发作。 莫仲卿面色一变,道:“卢统领!” 卢文恭强忍着继续咳下去的冲动,摆了摆手,也没有瞧身后众守军士卒的表情,因为那一定不好看。 他知道经过前半夜的攻坚,这面城墙上还能继续战斗的不足三千人。 更糟糕的是若这三千人若全部战死便绝了后援,可对方至少还有两个方阵在压阵。 敌我悬殊! 卢文恭心里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是下意识地已想到了一种最坏的可能。 “小伙子,老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卢文恭的声音奇异而低沉。 “莫仲卿。” “好,你记住……若” 莫仲卿没等他说完,突然截口道:“卢统领您安心,我那朋友修为高绝,郡主的计策也极为巧妙,所以我们没可能会败!” 莫仲卿这话多少有些鼓舞的成分,心中也极有信心,而他不知道的是董昭怡已被莫少英击败了。 攻城在持续,战火在飞扬。 成片的阴霾笼罩在每一名洛阳守军的心头,那连绵的擂鼓声和一连排井阑所造成的压迫感,在每一名士卒的心中持续不断地发酵。 虽然大家都将火箭不遗余力地倾泻在这些庞然大物上,可令人沮丧的是,那每根火箭只能杀伤立在上面的弩手,可随后就被立马填补了空缺。 寥寥几只能钉入井阑上的火箭,却成了它身上的“装饰”,反将井阑巨大的体型承托得无比狰狞。 而唯一能阻止甚至摧毁井阑的是城头那数十架“攻城弩”。莫仲卿曾在崇明岛一役中的那些战船上见过这等大杀器。 它们每一支弩箭都需要两个成年男子去合力搬运,一架攻城弩从装填到射击需要数名士卒来配合完成,其杀伤力也的确过人,但弩箭准头却因操弩手的水准而异。 这些操弩手自然有着远比常人的视力,但此刻身在黑夜就和常人一般无二了。 这也是为什么二师兄莫少英没有下令黄昏前就攻击的原因之一。 而莫仲卿是习武之人,之后又被重虞在后心上按入一枚蚰蜒精怪的内丹和素衣身上的龙血,身体自然而然的产生了一些异变。 只是他自己还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他方才虽然看不见初一等人所在的大后方,在眼前三十丈外的井阑却是隐约瞧的清楚。 他分明看见有好几次,那些呼啸而去的弩箭并不没有射向任何一座井阑所在的位置,而是从它们之间穿了过去,射向了空气中,这难道就是操弩手的水准? 莫仲卿有些不信。 而直到一座挂满火箭的井阑被一两架攻城弩合力摧毁后,莫仲卿才知道不是这些操弩手准头不好,而是自己看的太清楚了。 可是即便如此还有很多隐蔽在夜中没有暴露井阑,他们与城墙的距离正在悄然缩短。 意识到这点的莫仲卿忽然对着一旁奋力还击的卢文恭道:“卢统领,我能去操控那攻城弩么?” 卢文恭一听,立马蹲下身来,将信将疑道:“你会用?那玩意儿需要老手。” 莫仲卿一愣,下意识就道:“不会,但是我看得更远。” 卢文恭闻言,面色不禁动容,二话不说便拉起莫仲卿猫着身子向着就近的一架攻城弩跑去。 “莫家小子,这是操弩手小李。现在你来告诉他最近井阑的位置,老朽亲自给你们上弩箭!” 莫仲卿会意,抬手刚想将位置指给小李,可想了想忽又走到一旁向一名弓手借来一柄长弓。 他从旁油桶之中抽出一根浸满油脂的火箭,点燃箭头架在弓上,拉开满弓跟着一松,瞬间,火箭就稳稳当当地钉在了那台作为桥梁通途的井阑之上。 虽然这光亮孱弱如萤火,但小李等人均已瞧得清楚! 莫仲卿这才用手指道:“就是那里。” 小李年纪不大,看着与自己同龄的莫仲卿到来,本有些不以为然,但见他火箭一出,眼中一下就多了几分惜惜相印之意! 原来这小子也是会用弓! 小李一边想着,一边迅速地摇动机轴旋转攻城弩的角度和高度,对着身后掌握弩弦机括的战友大喝道:“满弦,放!” “嘣!” 只见攻城弩身后待命的一名壮汉双手立马压下了机括,跟着一阵巨大的牛筋绷响声过耳,震得莫仲卿耳中微微发麻。 而那巨型弩箭已划破长空,犹如一枚黑夜中穿梭的长矛般飞了出去,只是它看起来比起长矛更粗更大! “轰!” 突然,远处的黑夜中传来一阵巨大的闷响,这枚巨型弩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那四台之一,已全副武装的井阑。 以莫仲卿的一双眼甚至可以看清弩箭洞穿木板后依然去势丝毫不减,那身后几名天星军士卒的头颅,犹如爆裂而开的西瓜般被穿得粉碎,飞溅的血水染红了身边其他士卒的眼睛。 而一枚巨型弩箭也只是打穿了一侧最高层的支柱,并没有让那井阑停下。 莫仲卿忽然道:“我有个想法。” 一击得手的小李有些兴奋地看着卢文恭亲自给他上弩箭,听他这么一说,便笑着道:“你说。” “那井阑底部一层四周都用木板围着,看似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我在想里面会不会藏有什么方便行进的机括,因为光凭那三四十号人,应该很难推得动那座庞然大物。” 说着,莫仲卿双手向着小李比了比射箭的角度。 小李见着当即立刻会意,忙命身后的壮汉将攻城弩推到了城墙的箭垛口,亲自调弦转向,压低弩口,跟着再度喊道:“放!” 这放字一经出口,莫仲卿就再次听到了那令人心颤的弩弦“嘣”响,转眼就见那枚巨箭犹如一支鱼矛般射了出去。 只听“嘭”地一声,泛着寒光的巨箭瞬间没入井阑的底层。那井阑一震,任凭周围人再如何卖力推动,已无法再向前一步! “成功了!” 操弩手小李不禁大笑出声,其他士卒包括卢文恭等人都是一脸的兴奋。 他们心中俱都知道只要有莫仲卿这位少侠那双夜莺般的双眼,加上操弩手精准的射击,那么这二三十做井阑,将不足为惧! 于是接下来就简单多了,莫仲卿每每举弓之际便有一支火箭定在了一座井阑之上,它就像黑夜中一道标记必定会招来死神般的巨箭。 一座,两座,三座…… 随着爆裂声不断接连不断地响起,先后已有四五座井阑“熄了火”,小李这架弩箭所辖范围的井阑几乎“全军覆没”。 而这个其他的井阑已十分接近城头了,两者相距也仅有十丈,这个距离不论是谁都可以瞧见井阑真身了。 在这不远处的一排井阑之中,其中一座全副武装带着木板的井阑也赫然在列,显然这座是可以用来与城头“桥接”的。 此刻所有井阑均已暴露在了攻城弩的射程内,按理说,他们应该全速推进才是。 而那座用来“桥接”的井阑此刻却偏偏在原地停下了! 莫仲卿稍稍一愣,待看清那井阑的举动,一张脸顿时就难看了起来! 第一百七十八 章 三军震城池 (九) 此时,其他人虽然没有莫仲卿瞧得那么精细,却都已望见那井阑之上原本两丈长短,用来桥接的挡板居然一尺尺再度“增高”。 而莫仲卿可以看清楚井阑底部正有三两天星军的士卒奋力摇动着摇杆机括,随着机括每转一圈,木板就被抬高半尺。 几个眨眼之间,那原本只有两丈长的“挡板”竟赫然高出五六丈,将近井阑的一倍高度方才停下。 显然,城头上的众人均没有意识到这个井阑“挡板”是可以升降的! 而此刻“挡板”的长度也完全足以桥接到城头上! “走走走,快走!都跟着老朽过……!” “小心!” 那卢文恭话未喊完,就听莫仲卿一声大吼,他速度极快却也只能将卢文恭一人扑倒在了一旁。 而与此同时,攻城弩一旁的众人闻言,还未来得及惊讶就觉头上赫然大亮,微一抬头便见几枚硕大的“火弹”从天而降,而其中的一枚已扑面砸下! “轰——!” 立时,火弹砸中了攻城弩就地碎裂了开来,处于正中央的小李等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葬送在了火海之中。 那四散的热浪夹裹着无数火雨又溅射到了就近几个士卒身上居然并不熄灭,痛得他们立马倒地打滚仍无济于事,只得满地哀嚎。 卢文恭双眼立马瞪圆了,仿佛要将眼珠活活瞪出了眼眶! 可他也只是简简单单望着一眼火海那几具烧黑的尸体,便跳了起来,望着莫仲卿喊道:“走!” “可……” “没有可是!” 卢文恭一口否决。 莫仲卿瞧了一眼地上仍不断哀嚎的士卒一阵犹豫后,也终于一咬牙跟上了卢文恭,而此时城头原地还能动弹的士卒也自发相随而去。 一路上,每隔几段距离,便有火弹投射而来,显见那最后方的,投石机为了配合井阑已调转了方向,将火力纷纷倾泻在了城头。 而城头士卒也飞快扭头加入卢文恭的这支小队之中,可这个时候井阑方向那七丈长的“挡板”已轰然放下。 挡板拍击城砖的声响让所有士卒的身躯猛地一震,仿佛那硕长的挡板不是压在了城头,而是重重地压在了每名城头士卒的心上! 他们终于还是攻上来了! 卢文恭率着士卒又将一架“云梯”砍翻后,双眼死盯着三十步外的挡板浮桥。 而此刻浮桥上已开始震动,在浮桥另一头,赫然有一胖子率先踏上浮桥走了过来。 是的,他就是一个胖子。 这个胖子竟有一丈高,下颚三层肥厚的脂肪,让人觉得有他仿佛有三个重叠的下巴,那夯实的双臂居然比莫仲卿两个大腿还要粗壮! 而就是这么一个胖子居然全身上下武装到了牙齿,双手持着开山斧,穿着一套特制的重铠,仿佛一个圆滚滚的铁桶一般走了过来。 他走的很慢,却很稳,己方飞去的弓箭盯在他身上只能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仿佛蚊虫在呻吟。 而在他的身后是几个看起来身材“苗条”,手持劲弩的射手。 莫仲卿还可以看到在他们身后还有着一群服色各异,连手上武器都均不相同的“士卒”。 不用问,这群人铁定不是什么天星军的正规军队,应当是早期投靠天星庄的那一批“武林人士”了。 而像这样一群“武林人士”所组成的精英小队,用来城头攻坚,建立“桥头堡”实在是不二的人选! 莫仲卿见着眉头一皱立马就要飞跃上前,他知道己方之中除了自己恐怕没有人能挡下这支精锐小队。 可身子还未纵出去就被卢文恭一把揪了回来。 莫仲卿微露疑惑,就听卢文恭吼道:“小子!这边老朽设法拖住,而你瞧见那里空着的攻城弩了没有,你过去用那玩意儿射那胖子!” “可我……” “你行的!” 卢文恭再次大吼道。 莫仲卿深深望了卢文恭,忽然重重点头,随后再也不废话,身子一错,人已纵向了就近的攻城弩,那里的人早已被杀光了。 而卢文恭的确有办法拖住那胖子的脚步。 他的办法简单又粗暴,那就是拿命去填! “你们几个,上上上!拖住他!” 身边几个年轻得令,眼中虽露出了惧意,但脚步却未停下,因为身后就是洛阳城内,那里有他们的妻儿老小,所以这道城墙绝不能被人攻下! 任何人! 那三名士卒手持一人多高的全身盾,并排冲上了浮桥。 虽然浮桥晃晃悠悠,其桥下也有敌军不断用弓箭射着他们,可他们面色视死如归,脚步依然稳如磐石。 “来的好,勇气可嘉!” 胖子眼见来人,狞笑着举起了开山斧,双手倏然横扫,便见己方三人从右至左,犹如割韭菜一般被当场腰斩,血水夹杂着红肠乱糟糟地流了一地,有的挂在浮桥边,仿佛风中的腊肠。 那飞出去的三面盾牌早已歪曲变形,三人上的半身也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哈哈哈哈!还有谁!还有谁——!” 那胖子狞声大笑,双手高举开山斧疯狂的叫嚣着,仿佛敌人的鲜血犹如漂亮的女人一般让他亢奋。 “咻!” 突然,一阵破空的声响顿时传来,瞬间就砸在了胖子的开山斧上,那胖子被那强大的推力一震,手上的开山斧立马就脱手掉下了浮桥,砸在一大片天星军士卒的头上,立时血浆迸射。 而他那肥壮的身躯,连退几步才堪堪稳住了身形,可他身后那些“武林高手”就没那么好运了。 一些贴紧着胖子的高手猝不及防之下已被挤出了浮桥,带着凄厉的惨叫摔入下方人群之中。 远处见到这个场面的莫仲卿并没有显出多少高兴,因为他几经瞄准,反复校对,但这一箭最终还是射偏了,若不是胖子得意忘形将开山斧高举过头,他这一箭恐怕连鸟毛都捞不着。 而此刻那胖子缓过来,也看到了远处城头上操作攻城弩的莫仲卿,他再次狞笑了起来,并对着他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紧接着,便大步流星地向着城头冲来。 这一次,他仿佛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也逐渐加快了脚步。 卢文恭看着浮桥上的动静还没有下令,身旁两三士卒已有焦急,虽然都已手中的弓箭劲弩回射着,但是那实在犹如蚊虫叮咬般无异。 待得那胖子走到浮桥的中端,身后的高手也陆续站到了浮桥之上,卢文恭这才站了起来,身旁两个年轻小伙立马拉住他道:“统领你去不得!” 卢文恭笑了笑道:“放心,老朽不会轻易去死,你们两个也跟着去吧。” 三人这次并没有举全身重盾,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也不过只是拿着一面小了许多手盾,而卢文恭更简单,那只是拿着一面砍刀,连盾牌都免了。 胖子见三人上前,脸上显出几分不耐,看着远处正在装弩的莫仲卿,对着眼前三人又是大吼道:“滚开!” 这一声大吼,那胖子居然就率先奔跑了起来,浮桥跟着产生剧烈的震颤,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随时都可能断裂。 卢文恭见着胖子气势汹汹地扑来,却是不进反退,双腿一蹬,人已如离弦的箭一般迎头而上。 就在这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相触之际,那卢文恭身子陡然一侧,双脚虽然还在浮桥面上,但是整个上半身却扭到了桥外,又奇异地划了个半弧回到了桥面与胖子“擦肩而过”。 那胖子微一惊疑,就觉腰间铠甲拼接处霍然一凉,跟着微微一痛便见腰间赫然插着柄刀子。 痛楚使胖子心中怒意更甚,他也不拔刀,愤然回头却见卢文恭已冲进身后那群精锐当中,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早有预谋。 而此刻卢文恭这等奇绝的身法也让胖子身后的众武林人士心头一怔,一人还未有所反应便被卢文恭一脚踹下了浮桥,跟着众人七手八脚,一拥而上,虽然顷刻就在卢文恭身上划上了几道口子。 但卢文恭左冲右突之中极力避过了要害,周身虽是连连挂彩却又拼的性命将两名高手奋力推下了浮桥。 众人见着心中显然是极为震惊的,包括远处的莫仲卿看到这一切也是连连惊讶,他原先以为卢文恭就是一个病弱将死的老兵,跟着认为他是一个在军中有着一定威望的老者。 而今日前半夜自己跟着他来回奔波没有片刻歇着,就此莫仲卿又认为他一定练过武艺,气息才如此绵长,但却绝没有想到他竟有这等身手。 当然,这下半身稳如锥子,而上半身扭腰闪避的动作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功夫。 莫仲卿也会,甚至也许还会做得更为漂亮,但卢文恭可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他不但用了出来,还用的如此巧妙和恰当,光凭这份眼力就足以叫人心中一阵激动,又肃然起敬了。 其实卢文恭这身功夫并不稀奇,乃是兵马大元帅叶天朔早期将修炼真气的叶家口诀,挑了些粗浅实用地传入了军中,这手横冲直撞,扭腰闪身的功夫乃是叶天朔南征北战从蛮夷那里学了一门“摔跤功夫”。 是的,功夫本身并不深奥就是用来摔跤的,但是加上叶家的口诀,卢文恭这一批老兵的身体素质远超常人,即便病重也是雄风依在,宝刀未老! 第一百七十九 章 三军震城池 (十) 而这门摔跤的手法之后未尽得推广,毕竟士卒上阵杀敌很少空手两拳的,所以渐渐被叶家枪法所取代,但此刻用在这拥挤狭窄的浮桥上就另当别论了。 卢文恭的身子在这群人中,仿佛泥鳅般滑软,又如鱼得水般窜来窜去,他的动作也很简单,将抓,抱,贴,缠四字发挥得淋漓尽致,而那些高手个个修为不差,但受地形所限偏偏束手束脚。 一个个憋红了脸,卯足了劲想将卢文恭千刀万剐,却又惧怕被他缠在身上当了挡箭牌不说,用完之后还被一个抱摔活活给甩出浮桥。 当然,卢文恭愈战愈勇,锐不可当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所有武功都惧不怕死的武功,所有人都惧不要命的人! 浮桥桥面上的高手有的已开始心生退却,心想那些天星军酬劳固然丰厚,但也要有命花不是?而有些性子暴躁的就早已破口大骂了起来。 他骂的不是别人,而是在前开道,拿钱最多,平时待遇最好的胖子! 是的,若不是他将卢文恭这条疯狗放进来,己方高手阵容怎会如此狼狈? 若是他刚才没事装威风,又怎么会让人一箭射掉了手中的巨斧? 开什么玩笑,这货就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此刻,这名独眼高手一只眼死死盯住卢文恭的身影,嘴上不停的骂骂咧咧,仿佛要将过往的怨气一并发泄出来。 当然,他这仅是骂骂而已,但他身后的胖子就干脆多了! 只听他狂吼一声,突然出手将那独眼倒提了起来,众人一愣就见他狞笑着双手赫然一扯。 嘶! 霎时,那血,那骨,那肉,仿佛就像漫天撒开的血色礼花。 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就见那独眼高手已被胖子活活撕成了两半,那飚洒的血水飞溅在胖子眼中更是让他狂性大发! 这一刻,他仿佛忘记方才偷袭他的莫仲卿,又仿佛忘了要去攻城这个根本目的。 他暴怒着,心中只有一个目标,杀了卢文恭替自己挽回颜面,还有自己不是镴枪头! “不是,不是——!!!” 这明明是两个目标但他已不用分清,只是左右手分拽着独眼的两半尸身仿佛刀枪**一般疯狂舞动了起来。 同伴? 胖子我从不需要同伴! “都去死吧——!” 众天星高手纷纷惊怔,有闪躲不及的已被他扫下了浮桥,那惊呼就变成了道道惨哼。 卢文恭本以为中间隔着胖子的自己人会相对“安全”,哪里想到他会骤然发狂,所以情势逆转得极快。 卢文恭还未来得及反应,人已被那半片独眼高手的尸身,扫中了胸口。 电光石火间,他胸口一闷,两眼发黑,却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那半片尸身,这是求生的本能。 如此一来,人虽没有立刻飞出去,却被胖子拖拽着带到了半空,又狠狠砸在了桥面上。 “嘭!” 血! 奔涌的鲜血从卢文恭鼻腔和口中喷出,那张脸也已化作一张血脸。 但这还没有完,胖子也不打算将他似垃圾一般丢去桥下,而是狞笑着丢开另一只手上的半片尸身,一把抓住卢文恭的脑壳,犹如小鸡一般提了起来。 “卢统领!!” 不远处那两名随同卢文恭一起上桥的小伙子瞧见这一幕惊呆了,此刻方才缓过气来,双双一声大喝,冲了上来。 那胖子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便随手一挥,就将二人从浮桥上打落。 随后仍是提着卢文恭,狞笑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不是很能打么?打啊,再打啊!” 卢文恭惨然一笑,没有出声,随后干脆连眼睛都闭了起来,仿佛已经认命。 “你不想看我是么?可我偏偏要你看着!看着!” 说着,只见胖子双手突然合握住卢文恭的脑袋,仿佛握着一只西瓜般凑到了眼前,又腾出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一上一下,双双强行将卢文恭的眼皮给撑了开来。 他的双手不断用力,他要像夹西瓜一般将手中这颗脑袋夹碎! 而此刻卢文恭自然睁开了,可他却瞧着近在咫尺,面覆铁盔的胖子笑了笑,分毫不顾此刻自己已头疼欲裂,命在旦夕。 城头内的众士卒见着,立刻就有个热血的小伙子试图冲上去解救,可旋即就被对面的弩手给射了回去。 那胖子也不管这些,他的全部兴趣都在卢文恭一人身上。 “你还有力气笑!” “有,老朽可有力气啦。” “哈!那你这老不死为什么还不使出来,胖胖我最喜欢与人比力气!” “我力气一定比你大。” “笑话,那你倒是挣扎啊,挣扎啊!哈哈哈!” 胖子狰狞着双眼,突然间笑声就化作了惨嚎。 卢文恭的确还有力气,他力气也不多,只将藏在袖口中的一支薄薄的匕首插入了胖子的眼中! 快速而突然,准确又狠绝! 吃痛的胖子立马就松开了卢文恭,握住了插在眼珠中的匕首,想拔却又不敢去拔,只是一味地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卢文恭一落地却没有逃走,反是深吸一口气,纵上了胖子的前胸。 猝不及防的胖子踉踉跄跄一个趔趄跟着就倒,倒地的同时就将卢文恭右臂给生生扯了下来。 可卢文恭却不管这些,就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那扯断的根本不是自己的手臂。只瞧他霍然扭头,望着不远处的莫仲卿大吼道:“动手啊!” 动手啊——! 这三字仿佛茫茫夜空中划过的一道霹雳,本来传不到多远的声音却生生传到了莫仲卿耳中,心里!也震慑到了桥下近乎半城的士卒。 这是何等的震撼人心!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所有的打斗均已停止,桥下众人齐齐抬头看着桥上惨烈的战况,城头内又有几名士卒试图在箭雨之下冲上浮桥。 可莫仲卿比他们都快,因为他早已瞄准多时,只是胖子动来动去实在难以瞄准,他毕竟不是专业的操弩手,要瞄准一个移动的目标实在太复杂了些,卢文恭仿佛清楚这些,而现在就给他造就了这等机会。 “咻!” 莫仲卿没有迟疑,他知道这一箭过去,卢文恭恐怕也凶多吉少。 果然,这一箭带着凄厉的呼啸正中目标,从胖子的胸中穿了进去,连带着卢文恭双双震碎了浮桥掉了下去。 那胖子掉下去的同时,仿佛一颗石头在池中激起了一片浪花,这池塘正是城下的天星军士卒。 莫仲卿成功了,浮桥也被打断了,这半边城墙算是暂时脱离了险境,但没有人高兴,只有沉痛! 莫仲卿拼命揉搓着脸部,望着断裂的浮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的,没错。 卢文恭是求仁得仁。而现在剩下的井阑和云梯已构不成威胁,这半面城墙暂已脱险,但另一面么? 直观地讲,若以洛阳南城门分南城墙的分界点的话,可以将整段南城墙看做一个“亠”字。 “亠”的左边正是莫仲卿此时所在的位置,那个点就是南城墙的城门。 方才有两台可以用作桥接的井阑部署在左半面,那么右半面没理由一座都没有! 所以莫仲卿已飞纵了起来,他仿佛有无穷的气力在燃烧,那南城门上的谯门穿廊也越来越近。 而就在此时,谯门里头忽然窜出一大群士卒,为首一人赫然是叶千雪! “混蛋!你再说一遍!” 初一把揪住身近的一名传令官,几乎暴怒地吼道。 传令官身子一颤,明显已经胆怯却仍是嘶哑地喊道:“回禀将军!西面城墙的本部方阵已溃败,何副将不幸战死!” 初一忽然推开了那名传令官,一拳砸在了就近一座投石机的支架上。 “怎么会这样……” 初一这句话说的很小声,仿佛只是在自责。 其实他本也做好有人从后方偷袭的准备,因为南城墙不远处的这里离后营最近,若要回援洛阳这里乃是最近的距离。 更何况那后营之中有整整一万人马。 初一不相信这一万人马这么快就被对方突破了。 可他并不知道叶千雪这次是孤注一掷,将整整七千余人包括身边的八百紫云骑都调了出来。也没有想到了叶千雪危机之下并没有头脑一热就直接来冲击核心方阵,而是绕了远路去偷袭西面城墙那支四千人的方阵。 而以铁骑对步兵,以有心算无心,这简直就是一场完美的伏击。 “你看清了是一名女子斩杀了何副将?他们人很多?你们已经放他们进了城门?” “是的。” 传令官惭愧道。 “那逃回来多少人。” “大约还有一半以上,我们只是被突如其来的铁骑从后方冲散了。” 传令官恨恨道。 “冲散阵列,击杀主将,真是好威风!哼!这次我亲自上阵!” 说着,这初一救要颁布调令再行布划攻城。 可此时却听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不用了。” 初一一愣,霍然扭头就见少帅莫少英从后方慢慢骑马行了过来。一旁的守卫自动让开了道路。 “少帅!你没事?” 初一显得很激动,声音竟有些发抖。 “嗯,我很好,多谢你替领兵督战,现在,撤军吧。” “啊?撤退?” “嗯。鸣金收兵,明日再战。” 莫仲卿懒懒应了声,看了一眼洛阳城头仿佛再也不想多话。 他那双眸子就像黑夜一般深沉,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八十 章 情系一人心 (一) 初春阳光总是来的特别晚,此时天虽已敞亮,但满布寒霜的战场仍觉分外清寒。冰冷的城墙,冰冷的断刃,冰冷的尸体,就连城头那些洛阳守军口中喝的米粥都是冰的。 而这些人仿佛并没有在意这些,眼中黯淡无光,看起来既不悲伤,也没有愤恨,只是麻木地看着近处战友的尸体,一口一口地吞着米粥。 他们之所以还能吃,还要吃,那是因为战斗还没有结束,他们必须补充体力,去应付随时可能到来的攻城。 其实他们骨子里已经很累了,恨不得就像这些死去的战友一般,一觉睡死过去不再起来,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解脱? 死去的人固然可悲,可活着的人又怎会去庆幸。 没有的,没有人。 所以每一名洛阳守军,上到军官统领,下至士卒杂役,每个人眼神都不尽相同,那是空洞和死寂的结合体。 叶千雪没有吃的下去任何东西,也有一天一夜不曾合眼了,此刻她正孤零零地立在城头塌了一半的谯门之中,双手握着染血的城垛望着城下。 那里有数不清的叛军尸体交叠在一块儿,鲜血将彼此粘连,首脚彼此相接,放眼望去,到处都透着浓浓的死气,仿佛就是一座沉寂的万人坑。 显见,昨夜匆匆一战,那些叛军的伤亡犹在己方守军之上,这说明昨夜那一战的伏击和策略虽有些波折,但总的来说无疑是极其成功的。 但叶千雪并没有因此而高兴,他知道所有将士的士气已跌到了谷里,这种浸透到每一寸肌肤的疲惫也并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轻易抚平的。 士卒们现在要的是休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 但她却不敢让所有人都去休息,因为她需要人手来紧盯着前方敌军大营的方向,来应付随时可能出现的险境,但她自己也知道若没有援军,城破只是早晚的问题。 一天?还是半日? 叶千雪苦笑,一个主帅不看好战况的话,那手下的人就更不看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来人是洛阳刺史范儒手下的一名副官,此刻刺史范儒以及叶千雪从京城长安带来的大部分武将都虽杜怀冲等人被莫少英设计困在栾川三县,而这名副将便是继姜侯成被杀之后,用来接替姜侯成的位置。 而这个名叫孙翔的将军原先就是洛阳守军中的一员上将,在军中威望隐隐盖过了刺史范儒,所以不论是人望还是阅历,由他担任自己的副手实在最合适不过,此时也正值用人之际。 而此人一字眉,国字脸,络腮胡,身形魁梧,走起路来龙行虎步,让人一瞧便知一定时常在军中操练,也算得名副其实了。 “郡主!” “嗯。” 叶千雪轻轻答应着,道:“有事?” 孙翔犹豫一阵,瓮声瓮气道:“末将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叶千雪淡淡道:“你我并不需客套,既然来了就直说吧。” 孙翔略一点头,道:“末将曾到一些传闻,说郡主与,与叛军少帅有些,有些交情。” 孙翔说这话时断了三四遍,仿佛在逐字逐句斟酌用语。 那叶千雪眉头一挑,直言道:“是的,怎么,难道将军觉得本郡主会通敌?” 孙翔身子一震,立马单膝跪地道:“末将绝非此意!” 叶千雪淡淡道:“起来吧。我想将军一定不只是来兴师问罪的,有话就直说吧。” 孙翔点了点头,说起就起道:“当然不是了!末将只是想先确认一下郡主和那少帅的交情如何?是否……” 叶千雪再次眉头挑了挑,她突然发觉这个孙翔为人和他的外表并不相称,自己都让再三言明让他但说无妨了,为何还支支吾吾,吞吞吐吐? 仿佛有问题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孙翔一般。 但这话决不好说在脸上,所以耐着性子道:“将军想说什么想问什么但说无妨,本郡主绝不责怪。” 孙翔暗自松了一口气,仿佛就是在等这句话,“不急,先容末将就先行确定几件事情!” “你讲!” “那少帅和郡主交情深否?” “私交不错。” “那少帅一定有些爱慕郡主!因为男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女人示好!” 叶千雪收回远眺的目光,缓缓扭头开始仔仔细细打量孙翔这个人,直将他看的有些毛骨悚然后,又冷不丁地道:“这很重要?” “嗯!” 孙翔点头,笃定道。 “那么将军说是就是吧。” 孙翔一听此言,忽然就凑近叶千雪的耳边密议了一番,只是这内容似乎让叶千雪心生反感,她的眉头已拧在了一块儿,脸色也缓缓沉了下去。 那孙翔一口气将决定说完,便再次跪地道:“请郡主决策!” “真要这么做?” 孙翔仿佛听出了叶千雪话中的犹豫,忽然猛地抬头,一双虎目中居然流下两道清泪:“郡主!您看一看这城,再看一看这城头的每一个人,他们,他们实在没有再战之力了!若不这样做,我们几乎没有胜算!而我孙翔可以死战到底,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悍不畏死的!还望郡主体谅将士,将那莫少英诱骗进城!” 孙翔这后面几个字喊的极高,不远处喝粥的士卒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齐望了过来,那空洞麻木的眼神仿佛有了一丝希冀。 叶千雪没有立刻回话,她看到这双双希冀的眼神便没有再出声,只是望着孙翔平静点了点头,脸色煞白地下了城头。 是的,孙翔的计策不光彩,但叶千雪已别无选择。 午后的阳光懒懒地照在众人的面上,彻夜鏖战的双方仿佛已困顿得睁不开眼。 但天星军这边兵多将广,人多势众,更何况昨夜足足还有一个方阵的兵力并未上场作战,而被突袭的后营损失兵力也并不算惨重,所以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迅速进行第二次攻城实乃不二之选。 而洛阳的守军也绝对经不起连番鏖战。。 所以毫无列外,昨夜未参战的那支方阵在得到充足的休养后,已转做了前营。他们将作为先锋手持云梯与利刃,攻向那已残破的城墙,成为压垮对方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事实,所以此刻天星军尽管比昨日已锐减了一小半,但是他们依然能有条不紊地列出三个方阵,人人面上更是精神抖擞,士气如虹。 而相较天星军,洛阳城头上就显得冷冷清清了许多,数十支支歪歪斜斜的叶家大旗,几个面无表情的士卒,三两点落在城头的乌鸦无一不在表明洛阳守军已到了绝境。 初一收回远眺的道:“少帅,对方败迹已显,那洛阳郡主到底还有什么依仗,难道非要死战到底?” 莫少英笑道:“这个问题你不如亲自去问问。” 说完一努嘴,示意初一上前问话。 初一领命一骑飞出,临到东城门口,面对空无一人的城墙暗运真气大声朗道:“昭阳郡主,此战你已败于我军少帅之手,如今少帅亲领大军兵临城下,还不快献城投降,一免无无谓伤亡!” 半晌、那城门紧闭并无人上前搭话,仿佛就像对着空气喊了一通。 初一微微色变,怒道:“昭阳郡主!我家少帅顾念旧情才暂罢兵戈命我上前叙话,我劝您不要执迷不悟,负隅顽抗!” 话音落罢,见依旧无人回应,初一已有些怒不可遏刚要出声叱咤却听得身后马蹄声嘚嘚,转过头来便见莫少英正嘴角含笑,优哉游哉策马徐行而来,临到近处轻拍初一肩膀,道:“你这样喊一年她都不会理的。” 说着,又慢悠悠地先前几步,来到横尸遍野的城下,方才停住了步子,脸色瞬间就冷了下来:“叶千雪,我数三下,你若再不搭话,我便下令屠灭满城,为一干死在这里的将士报仇雪恨!” 初一一听这话明显一愣,但立刻就跟着喊道:“屠灭满城,报仇雪恨——!” 身后三军方阵听到初一与少帅这般一说,顿时也跟着呼喝了起来,霎时,万人呐喊,声震洛阳!惊走了城头的乌鸦,也同时惊骇住了城头每一名洛阳士卒。 这“屠杀满城,报仇雪恨”八字仿佛一柄尖刀般狠狠刺入他们的心头,让人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屠城,那少帅居然要屠城! 疯子,简直都他妈是疯子! “一!” 莫少英刚数到一,身后的三军忽然就静默了下来,而此刻那城头谯门之上急匆匆地冒出了一个人来。 这个却不是叶千雪。 孙翔望着城下一脸冷酷的莫少英,面色铁青地道:“你要屠城,还说什么废话!” 莫少英笑了笑,微微抬头却没有看他:“本帅说要屠城你就信了?那本帅让你吃屎你吃不吃?” 孙翔一愕,忽然就面目扭曲地道:“若少帅能放下屠刀绕过满城老少妇孺,我就在你面前吃一回屎又如何!以我一人名节换全城安危,值得!!” 莫少英突然不说话了,眼睛又眯了起来,他在眯眼的时候通常都在想坏主意,哦不对,是好计谋才对。 但此刻他却没有想些,他只觉这个这人虽是武夫的相貌,但内在却有颗书生的心,是的,他有张能说会道的嘴。 方才这说法明知绝不可能实现,可他却还是说了,要么这人极蠢,要么这人就在沽名钓誉,但这个世上蠢人总是很少的! 当然他也许真的很蠢很可爱呢? 莫少英忽然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慢吞吞地道:“不过就算本帅同意,可我这班死去的弟兄恐怕是不会同意了。” 说着,他扬起马鞭朝城下天星军的尸体指了指,面上立马就露出了一丝沉痛,仿佛真是为了要报仇雪恨才不得不下令屠城泄愤。 但城头的刘翔当然是不信的,谁都知道这只是个一个胡诌的借口,比那青楼里女人的胸部还要假上百倍! 只见他阴沉着脸道:“那若我献城给少帅您呢!” “献城?” 莫少英一愣,显见并没有想到这人会说出这番话来,可一转眼就听他居然认真地问道: “你能做主么?叶千雪呢,叫她出来。” “我当然不能,但我说的便要郡主说的,所以这是郡主的意思!” “哦?那你们的郡主还有什么要求?” “当然有,郡主想在城内单独约见少帅一面,若少帅够胆量来见,便拱手献城!” 听完这话莫少英就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事情,那初一匆匆拍马赶来,也笑道:“少帅,你不能去!这是陷阱。” 莫少英点了点头,却道:“你我都知道这是陷阱,而且只要不是用屁股去想事情的人都知道是,对么?” “当然!这太明显了!” “那你觉得还会有人相信吗?” “没有!” “可我信。” 莫少英忽然轻轻地道。 “啊?” 初一怔住,一脸疑惑。 莫少英也不打算多做解释,只是道:“你不觉得事情越发有趣了么?在这里等着我,我大约很快就会出来。” 说完,莫少英嘴角翘了起来,脸上写着满满的自信。 初一看他没有再去阻止,也突然意识到少帅一定是想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才会率性赴约。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陷阱,以为少帅能战胜董昭怡的实力来讲,必定能安然转圜。 莫少英下马,跨过满地尸体,走向了城墙,望着孙翔懒洋洋地道:“那本帅这就来了,将军准备好了么?” 城头孙翔一听,立马打起精神道:“还请少帅绕行北门,南东西三门已用巨石堵住,不能开门亲迎少帅!” “倒也不用这么麻烦。” 说着,莫少英笑了笑,望着七丈高的城墙,身形一纵,整个人便如一支壁虎般攀上了城墙,双足猛蹬之下,三五步便扶摇直上登临城头。 城头上的士卒瞪圆了眼珠子,有的人甚至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而那孙翔更是面色如土,望着莫少英这番凌空虚度踏墙而来的身影,忽然有些庆幸这少帅并没有依言去北门触动埋伏。 如此一来,那计划就得变更变更了。 “不要怪我!” 孙翔心中这般想着,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狠绝之色。 第一百八十一章 情系一人心 (二) 孙翔心中计议已定,嘴上立马道:“少帅,这边请,郡主在洛阳府内等候。” 说着,便当先引着莫少英下了城墙。 二人一下城墙抖梯,就有一名士卒飞快牵来两匹骏马,其中一批的马尾上还残留着些许血迹,但马身上已洗刷得干干净净,仿佛是特意为了迎宾之用。 但莫少英却知道,自己这“登城”方式绝对出人意表,所以用屁股去想都知道这是孙翔自己的坐骑。 “孙将军很爱干净啊,就连这战马都如此整洁,要不,以后将军给我当个马夫吧?” 那牵马的士卒一怔,眼中立马就闪过一丝不忿,可孙翔本人却只是淡淡地道:“还请少帅上马。” 喜怒不形于色! 这个孙翔城府果然很深呐…… 莫少英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忽然道:“本帅今日累了,想坐轿子。” 那孙翔牵过另一匹灰不溜秋的战马刚想蹬上马镫,一听之下,忽又转过身向着那牵马士卒道:“听见没有,少帅要坐轿子,还不快去准备!” 啧,不仅城府深,姿态也果然放的很低,做的这么明显就不怕我发觉? 莫少英摸着下巴看着那士卒远去的身影暗中嘀咕道。 那孙翔又笑道:“敢问少帅还有何吩咐?我这就差人一并办了。” 莫少英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叫我什么?” “少帅啊。” “嗯。” 莫少英点头,忽又道:“你非我军下部将,为何喊我少帅,难道你想受我统御,还是说你想让这里所有人都认清我这个下令屠城的魔头?” “哈哈哈,少帅真是爱开玩笑,爱开玩笑!” 孙翔使劲笑着,仿佛要将最灿烂,最真挚的笑容摆在面上,只是这种笑容在他魁梧的相貌上就略显滑稽了些。 那莫少英点了点头,望着满目疮痍的洛阳城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四周士卒身上所散发出的煞气,甚至不用移动目光,就能“看”到那欲将自己杀之而后快的神情。 不过又怎样呢?一个成功的恶人就是要所有人憎恨和畏惧。 不是吗? 现在恐怕就算自己下了地狱,佛祖也不会超度自己的。 不一刻,那名士卒果然找了一顶轿子来,要知道这可是战乱时期,找一顶像模像样的轿子还真是不容易,可他居然还是找到了。 “请!” “好,如此本帅就却之不恭了。” 说着,莫少英大大咧咧往轿子里一钻,就这么稳稳当当坐着轿子,任由人抬起向着洛阳府行去。 一路上,莫仲卿能感觉到这“轿子”健步如飞,足见抬轿的四人一定是孔武有力的士卒。 而那孙翔正骑着那头“白净”的高头大马随行其右。 莫少英微微挑起另一侧的轿帘,便可以看到有些胆大的百姓居然偷偷从门缝,窗户中偷瞧,有些机灵的仿佛瞬间就能猜到了自己的身份,跟着眼中就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愤恨。 看来自己的恶名早已在外啊。 莫少英缓缓放下的轿帘,嘴角又翘起了一丝好看的弧度。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轿子如约停在了一处深宅大院之中,这里黑檐高墙,青竹拱瑞,院中央的一株梅树红得是那么明艳,除此之外,这里仿佛没有任何一个人,一切都显得静悄悄的,让人觉着仿佛已远离这战火纷飞的洛阳,到了一处世外桃源一般。 “少帅,我们已经到了。” 莫少英闻言下了轿子,懒懒伸了个懒腰,环顾四周,只瞧了一眼便冷不丁道:“孙将军,看来这地方意外的适合杀人埋尸啊?” 孙翔一愣,笑道:“少帅这玩笑可开不得,这里是郡主的闺房所在,瞧见这株寒梅了没有,是郡主自己挑选的。” 莫少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身从衣兜里取出一整块银锭子,随手就丢给了那就近的一位“轿夫”,道:“拿去买点好酒,找点漂亮的妞,乐呵乐呵。” 那为首轿夫一愣,转而目光望向了孙翔,那孙翔面目肌肉微微一颤,笑道:“还不收好赶紧谢过少帅?” “谢少帅赏赐!” 说着,四人齐声大喝,嗓音不卑不亢,看不出是喜是怒。 “好了,你们下去吧。” “是!” 说着,这四人便抬着空轿原路返回,不一会儿就出了宅门去得远了。 莫少英收回目光,又望了孙翔一眼道:“看来这些士卒可比城头那些士卒可爱多了。” 孙翔一愣,“此言怎讲?” “简单啊,你看这些人仿佛并不太憎恨我,就算恨也只敢放在心里,就如此刻孙将军你一样。” “哈哈,少帅又在说笑了,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尽早去见郡主吧。” 二人一路越走越深,这是一件典型的七进院大户,通常能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非富即贵了。 行不多时,二人来到一所大屋内,屋前有一块坪台,左右各放着些兵器架,上面整齐摆放着枪,槊,矛,戟,刀等十八般兵器,显见这屋子的主人一定时常练武。 “到了,少帅里面儿请。” “孙将军不一块儿进去?” 孙翔赔笑道:“郡主先前有过吩咐,要单独与你见一见!” “好!” 说着,这孙翔便恭送莫少英进屋,直到他背影消失在屋内的阴影中,这才如释重负般狠狠地瞪了屋子一眼! 屋内陈设相对简单,并没有女儿家常有的东西,似那些胭脂水粉仿佛根本讨不得主人的半点欢喜,而此刻莫少英正瞧着她,眼中居然露出了一丝罕见的不忍之色。 相比之前在谷内相见,这身形的主人明显清瘦了许多,那双原本明亮刚毅的眼神此刻看起来竟有些恍惚与迷离,而最让莫少英感到意外的是她的这身打扮。 是的,她并没有披挂戎装显得盛气凌人,也没有穿戴女装故作柔弱,而是简简单单穿着一件男装——莫少英他自己的。 莫少英当然也记得这件衣服本就是那天清晨离去时,自己披在叶千雪身上的,他还可以看到这件衣服被洗得很干净,衣服上没有半点折痕,仿佛是被很小心的保存了起来。 若在平日她能穿着这件衣服见自己,那想必接下来的事情就既简单又可爱多了,而此刻此时此地,其意义就不同了许多。 莫少英眯了眼,忽道:“我没想到,这件衣服意外地合你身。” “我也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难道不该来?” “你伤好了?” “呵……” 莫少英笑了起来,他突然发觉自己不想回答对方的话,对方同样也不想跟着自己的节奏,这就仿佛两人同台比武,一个在左边耍着花枪,一个右角舞者刀棍,各演各的。 这就尴尬了,话题还怎么继续? 所以莫少英勉为其难地摇起了头,退了半步道:“我的伤自然好了,要不怎敢来此单刀赴会?倒是我那位师弟的朋友,恐怕受伤不轻吧。” “她很好。” “那我师弟呢?” “再陪她。” “郡主倒是爽快,那么不妨再告诉我,郡主邀我来此的真正目的吧,总不会只是来吃酒的吧?” 说着,莫少英的目光从叶千雪的脸上移到了桌面,那里早就摆放好一只酒坛,两只大碗,碗里已斟满了酒水。 酒水泛着琥珀色的光泽,仿佛情人的泪滴般清澈。 莫少英当然认得这种酒,当然也知道喝下她意味着什么,不过他还是慢慢坐下,缓缓端起了一碗。 “慢!” “怎么,难道这情人泪不是为我准备的?” 叶千雪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道:“听说,你要屠城?” “郡主的消息真灵通。” “回答我!” 莫少英砸吧砸吧了嘴,看着碗中酒水慢吞吞地道:“是。但郡主若主动献城,就可以避免这等滔天大祸了。” 叶千雪脸上明显闪过了一丝怒色:“你觉得我会?” “不会。” “那你还来!” 突然,叶千雪情绪仿佛有些失控,就仿佛将要去做一件不愿去做却不得不做的事,那语气中除了浓浓的怒意外,居然还掺杂着一丝怨恨。 只是下一瞬,这股怨恨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因为此刻莫少英在笑,他笑的很暖,而他的话更像春寒中的一缕暖阳照射进了自己的心里:“因为你要我来,所以我便来了。” 叶千雪不说话了,仿佛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暖意给怔住了,可紧接着她就想起那洛阳外村村被屠灭的光景以及洛阳城此刻的险境,再看看莫少英这张微笑的脸,一颗心忽又冷了下去:“我让你来你便来?” “嗯。” “那我要你喝了这碗酒你就喝?” 莫少英笑了笑,竟是举起碗道:“千金难买情人泪,有何不可?” 说着端起酒水仰头就干,可谁知,叶千雪突然抢过碗就摔在了地上,胸膛一起一伏,脸上已是煞白,仿佛已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既蠢又多余的事情! 莫少英眯起了眼,忽道:“郡主不想让我喝了她?” “你根本不配喝!” “噢?那谁配?难道是你那个慕容流苏哥哥?” 呯! 叶千雪拍案而起,道:“你走!” 莫少英当然没有走成,因为此刻,门外数十条人影如约而至,为首一人正是那去而复返的孙翔。 这就等不及了么,这戏码也太拙劣了些。 莫少英坐着那里没动,心中不动声色地嘲弄着。 第一百八十二章 情系一人心 (三) 数十人在孙翔的率领下,已迫不及待地涌进了屋内将二人团团围困,顿时这不算狭窄的屋子就显得格外拥挤了些,手中把把劲弩的箭尖已齐齐对准了安坐着的莫少英,而门外不远处似乎还有脚步声频频传来。 叶千雪目光一寒,当先娇喝道:“孙翔!” 孙翔面色铁青却仍是移步到了叶千雪面前,道:“还请郡主息怒!” 说这话时就见他对叶千雪身后的左右微一点头,那身后两人忽然齐齐出手就将叶千雪重新按回到了座椅上。 这一变故在眨眼间完成,那叶千雪心头一惊刚想反抗,却赫然发觉全身空荡荡的,竟提不出一丝一毫的真气! 这下,她不禁又惊又怒:“孙翔你居然向我下毒?” 孙翔也不答话,只是沉着脸走了过去,从叶千雪腰间摸出一枚腰牌,跟着就将这枚烫金的腰牌往桌上一放,对着莫少英郑重其事地道:“少帅,你之前说的话,可还算数?是不是只要我们献城,你就不屠城?” 叶千雪沉着脸,喝道:“孙翔,你这是以下犯上,罪同谋逆。” “谋逆?” 孙翔笑了,然后铁青着一张脸,一字字地道:“我只知道郡主的想法不代表所有守城士卒的想法,郡主想死战到底,士卒们却不想!” “你怎知他们不想,你别忘了……” “将郡主的嘴堵起来捂实了!” 孙翔一声令下霍然转身,顿时就有人将一块不太干净的方帕塞进了叶千雪的嘴中。 莫少英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甚至连动作都没有变一变,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 孙翔见他并没有任何表示,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错愕,随后竟退后几步,接近叶千雪,警惕道:“少帅,你是天星军主帅,总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当然算数。” “那少帅还在等什么?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等这就甘为马前卒,带着郡主的帅令大开北城门,恭迎王师进城!” 莫少英眯着眼道:“我只是很奇怪,你为什么要献城?” 孙翔一愣,跟着就大义凛然道:“明知不敌还要死战这是蠢妇所为!这洛阳城头城下的血已经流得太多了么!” 莫少英似笑非笑道:“所以孙将军定是不惜名节要做这真英雄了?” “为士卒请命,责无旁贷!” “好!” 莫少英居然鼓起掌来,动容道:“好一个责无旁贷,好一个为军卒请命的真英杰,真豪士!那么敢问孙大将军,你一早就想到献城,为何不将这‘情人泪’有毒的消息提前告知我?” 孙翔一时语塞,可跟着就道:“说句不敬的话,就连三岁稚子都能看得出来的东西,少帅又怎会看不出?” “我自然看出来了。” “那么既然看出了,为何还要末将说呢?” 孙翔说完面上露出一丝淡淡的不屑,显然这个简单的道理仿佛天下人都理应知道的,不知道的都是蠢材,二愣子,自己也不必像蠢货俯首称臣。 可随后莫少英下一句话却让他惊到了。 只听他道:“有道理,不过我知道是一回事。但孙将军向我说又是另一回事啊。这就好比,我知道狗会吃屎和一条狗在我面前吃屎,那是两码事啊。” 孙翔一张脸唰的就沉了下来,“久闻少帅乃是远近闻名,杀伐果决的大将,今日一见,怎和一介穷酸书生一样喜欢饶舌?” “将军似乎瞧不起穷酸书生?” “少帅故意绕来绕去是不接受我等投诚了?” “没有,完全没有。” 莫少英缓缓站了起来,这个举动似乎更加让孙翔感到不安,他干脆闪到了叶千雪的身后才道:“那少帅是什么意思?” 莫少英用商量的口吻道:“我的意思呢,是投诚我只接受一半。” “一半?” “是啊,这洛阳城我当然要,可你们嘛,呵呵……” 莫少英笑的很轻,但这笑声居然叫孙翔等人不寒而栗,只瞧他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果断地架在了叶千雪的脖子上,那锋利的刃口已沁出了一丝鲜血。 “少帅,你莫要以为你武功高强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可不怕你!” 莫少英摸着下巴,道:“难道,这个蠢女人就是将军你有恃无恐到现在的依仗,还有没有了?” 听着他满不在乎的口吻,孙翔的脸色终于忍不住变了,连声音都化作了尖厉之色,道:“怎么,难道少帅觉得这不够?难道她不是少帅所看重的女人?我不信!” 莫少英却是懒洋洋地笑道:“这么看来,你对我还真是一无所知,也对力量一无所知啊。” 这句话未说完,孙翔就感到了一抹实质性的杀气突然就锁住了自己,这就仿佛从夏日艳阳天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头,这种感觉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此刻一柄黑色的剑从他的喉咙穿了过去,剑尖又从后颈穿了出来。 孙翔直到死亡都没有瞧清,莫少英是如何办到的。要知道,他和他之间可是隔了一张桌子,还隔着一个坐着的叶千雪。 莫少英缓缓拔出了剑尖,一滴血还未沿着剑尖滴落到了地面,就见他的身影又再次飞快消失在了原地,跟着就是叶千雪身近传来了两声闷哼,然后就是劲弩被人扣动的嗖嗖声,惊呼声,重物摔倒声。 叶千雪看着眼前血腥的场景急忙拔出了口中的方帕,道:“住手!” 没人住手,想住手的人逃不掉,不想住手的还在兴奋地杀戮。 叶千雪只觉周身不断有人在倒下,那道犹如鬼魅般的身影在各处不断穿梭。 三息过后,莫少英终于停在了叶千雪的面前,那流渊剑尖上的鲜血也终于凝成血珠滴落到了地面上,沿着砖缝渗了进去。 可他却没有再动,面上的神情居然带着一丝罕见的迷茫之色,而那双犹如黑珍珠般漆黑的瞳孔却紧盯着叶千雪,仿佛在仔细分辨着什么。 叶千雪望着他这种呆滞的目光,本能地感到一丝惊悚,想都没想随手就将桌上的情人泪,泼在了他的脸上。 莫少英一怔,仿佛大梦如醒般缓过神来,那漆黑的瞳子褪去,慢慢还以本来颜色,跟着他伸出手抹去了脸上的酒水坐了下来,而这时身后门外的脚步声也接近了。 “站住!” 叶千雪一声低喝,为首一副将往屋内一瞧,面上还未来得及变色,就又听她道:“我已不追究你们到底想来干什么,但是现在都给我滚出去,没有命令不准再靠近一步!” 那副将看了看屋内的惨景,又看看那死不瞑目的孙翔,当即一挥手,一声不吭地便带着身后士卒远远退了出去,那速度并不比来时慢上多少。 “听说过愚夫与蛇的故事么?” “他们不是蛇,我也不是愚夫。” 莫少英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拿起酒坛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碗。 叶千雪皱着眉头道:“这酒水喝了会和我现在一样。” 莫少英听着,还是毫不在乎的仰头喝了下去,直将碗中饮尽方才大呼道:“痛快,痛快!好久没有如此痛饮过了。” 说着,他嫌不过瘾,又给自己倒满了一碗。 叶千雪眉头一挑,却没有出声也没有阻止他饮那情人泪,直到莫少英连干三四碗,方才道:“你再喝就醉了。” “醉了,不正和你心意?” “你不是我,又怎知我心意?” “你不是我,又怎知我不知?” “无聊!难道你忘了来此的目的了么?” “目的,目的不是早已做过了?” 说着,特意指了指地上的孙翔笑了笑。 叶千雪脸色一沉,道:“你早知道他们会这样做?” “我不知道,我只是将他看做一个恶人,凑巧的是我也是一个恶人,所以恶人的想法总是相同的,若是我在明知道对方不好惹的情况下,那必定要改变目标去挑软柿子去捏。很不幸,郡主你这颗备用棋子,就自然而然被看成了这颗软柿子。” “然后呢?你觉得救了我,我就该乖乖献城?” 莫少英奇道:“难道不该么?更何况,你刚才都说自己不是愚妇了,那就不要再做蠢事,军心已散,接下来即便我不攻城就简简单单围困,这洛阳也坚持不了多久,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卢文恭那等英勇的,所以你输了。” “所以你很得意,感觉自己赢定了?” 莫少英抱着膀子点了点头,虽什么都没有说,但那意思已相当明显。 叶千雪咬着牙没有作声,半晌,却道:“若我仍不答应呢?” 莫少英一讶,双眼眯了起来,忽然话语如刀锋般吐了出来:“那你就得死!现在就死!所以要么随我出去开城门,要么我拖着你的尸体出去开城门,没有第三种选择!” “我偏不。” 唰! 叶千雪这话未完,一股冷冽的寒气突然席卷右脸颊,可她的眸子却一眨不眨! 而莫少英出手也的确毫不迟疑,但他这一剑却偏偏只削下半缕青丝,便没了下文。 半晌,莫少英缓缓收回了流渊,居然破天荒地叹口气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讲理了?” 叶千雪眉头一挑:“你什么时候见过女人讲理?” “在我眼里你根本不是个女人!” “在我眼里你也从不配当个男人。你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屠夫!” “呵!” 莫少英哂笑了起来,忽然就拿起酒坛猛灌了几口,仿佛想将浓浓的怨气全部撒在酒水之中。 未几,只瞧他一抹嘴唇道:“你是不是一早就想好这样,才穿着我给你的衣服见我?看来你早就有恃无恐啊,这么说来我和孙翔岂非都被你算计了。” 叶千雪望着他,却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莫少英撇了撇嘴,面上闪过一丝浮躁之色,便听他道:“三点!要我退兵,你得答应我三点要求!” “你说。” “一,放了青青和杨德山。二,我给你三天时间,届时若还没有援兵,你必须献城。三,记住,这是你欠我的!我会讨还!” 叶千雪不咸不淡地道:“这是四点要求。” 莫少英一愣,忽就道:“你倒是一点都不吃亏,好就四点!你必须答应!” 叶千雪想了想,就道:“青青在你师弟那,我稍后可以派人送她出城,至于杨德山,他被押在栾川,这事需要缓几天。” “好!” 莫少英站了起来转身就走,可没走几步,忽然回头,又有些不甘心地道:“告诉我,你方才到底有多大把握觉得我不会杀你?” 叶千雪望着他道:“我开始并没有把握,直到你说我要你来,你便来。” 莫少英面露古怪道:“你信?” “我信。” 莫少英点了点头,这次他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等等!” “怎么?” “我送你。” 于是让人意外的是,号称要屠城的天星军少帅莫少英居然和洛阳守军的主帅昭阳郡主肩并肩地出现在了南墙城头。 而让初一更惊异的是,少帅莫少英归来后,居然立马下达了退兵的命令! 初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退,退兵?这…” 莫少英急勒马匹转过头去恶狠狠瞪着他道:“没听清吗?退兵!大军退后二十里安营扎寨!” 初一自从跟着莫少英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气急败坏过,更未见过有谁能令他兵临城下、三军不发。所以他不禁又回头望了望那斜晖下城头上模糊的倩影,若有所思。 而墙头之上叶千雪默默地远眺着大军徐徐撤去,胸口却一直起伏不定,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次竟是让自己赌对了! 可她却仍是高兴不起来,她本来就不赞成孙翔的做法,但自己却兜了一个大圈子仍是沿用了他的做法,自己真的在拿情感要挟莫少英。 第一百八十三章 情系一人心 (四) 三日后,莫少英并未率大军如约而至,倒不是他心软,而是三日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以他借助天星军的人脉得到各方情报来看,京城那位主子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并没有选择派兵支援,而原本料定无援兵来救的洛阳,却在当晚得到了一支秘密军队的增援——七杀部众。 是的,这七杀士卒乃由慕容流苏带领,就在莫少英放弃攻城的当晚,他秘密行军竟带着数千七杀士卒突然袭击了自己在栾川一带的布防,致使被困多时的尉迟德,王霆,杜怀冲等人得以率军冲破防线驰援,而那慕容流苏也跟着一道进了这东都洛阳之内。 这一招几乎让打的莫少英措手不及,他千算万算万万没有算到,慕容流苏竟会带兵救援。 要知道慕容流苏可是慕容家的公子,慕容恪的儿子。而自己根据多方面长期试探,若所料的不差慕容恪便是所谓的“星公”,乃是一手挑起所有战端的始作俑者,所以慕容流苏不论怎么看都应该是“自己人”才对。 而现在,到底是在上演父子反目成仇的戏码,还是星公另有其人? 莫少英不知道,他只觉叶千雪的运气极好。 在莫少英恨得牙痒痒的同时,那洛阳城中百姓可谓欢天喜地,军中守卒亦是士气大振,皆是对慕容流苏的到来感恩戴德信赖有加,更有传言说那叶千雪和慕容流苏二人珠联璧合下,从此洛阳大可高枕无忧,那敌军少帅绝非敌手。 而慕容流苏竟也趁着大势在诸将面前向叶千雪重提二人婚事,为此特意还放出话来说,“为了表示重视,待那逆贼莫少英罢兵离去,本世子将举办‘咏春会’宴请全城,顺便昭告天下表明二人正式复好,婚期将重上日程!” “这姓慕容的都是好算计!” 莫少英在听被叶千雪送出城的青青口述这些消息时面上一直在笑,但他心中早就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恨不得立时兵发洛阳!可生气归生气,那洛阳之中守军现在士气如虹,人数众多,所以攻城自还需从长计议。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拖最终还真成了撤军。 一来前几日在偷袭中,粮草被毁了大半,后继粮草的供给又被那杜怀冲出兵频繁扰乱,致使士卒夜宿野外又久食不饱,如此忍冻挨饿下士气已是一降再降。 二来这更要命的是由于莫少英以往攻城神速而如今这般一拖,那一直未曾露面的星公便再也坐不住,倒是于四日前连夜赶至了万城,六道金牌连下,十三道召令连发点名急催少帅撤军来见,看起来大有兴师问罪的味道! 不过此刻愈加心烦的莫少英却不想见那期盼已久的星公,他将大军随手交付给了廉贞使青青以及初一后吩咐他俩领军先回,自己却连夜又消失在了军中,他去了哪里?自然是那洛阳城内无疑。 二月初春,冰雪消融,洛阳城畔明花竞开,柳芽初绽,自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意。 而那闾巷街角人们卸下厚厚的冬装纷纷换上了春容,皆是一脸兴味盎然之色。 他们于这一刻似乎不愿想起那万城之中尚有虎视眈眈的天星军,似乎也忘记了那战无不胜的少帅,不过就算偶尔想起又能怎样呢?在这洛阳之中只要有昭阳郡主与那慕容世子坐镇,想必那敌军自是不足为虑的! 说到这昭阳郡主通过这一役自是深得广大民心,而那慕容流苏的出现不仅救了这洛阳,那鲜花怒马,玉冠锦服的英伟身姿更是深入到无数少女的梦中,令她们神魂颠倒,无法自拔。 可这些都不是慕容流苏最终想要的,他一直在思忖另一个问题。 离那两厢复好的“咏春会”也仅有两日,但自己提出的复婚请求一直未得到她的正面回复,所以慕容流苏不得不盘算着如何“再接再厉”一把。 今夜月色皎白,洛阳府内大多数仆人业已歇息,而在那后花园中则是一桌佳肴素果,二人相视对酌,待得三盏酒水入腹,却四下无声,相顾无言。 此时慕容流苏头戴明玉朗冠,端坐于石凳之上。 一袭裁剪得体的长袍锦衣正好将他的沈腰潘鬓衬得愈加仙品。而对面端坐着的叶千雪虽是梳云掠月,画眉修鬓,难得一番精心打扮,而比起这明媚的修饰,那双眼神分明显得心思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慕容流苏自然意识到了这点,可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来打开话题,然而这般干杵着也不是办法,待第四壶酒水空干后,他终于出言试探道:“不吃些菜吗?你几时染的酒瘾,这般能喝,我怎么不知?” 叶千雪心不在焉地道:“我小时候体质阴寒,每日便需酒水暖身,只是长大后习得武艺便不需借助这些外物了。” 这件事慕容流苏是知道的,所以他要问的就是最近为何又再次染上酒瘾,然而他看着叶千雪反应淡淡似不想多言,也就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换了话题道:“是吗?呵呵,我倒忘记了,来、也吃些菜,这是你最爱吃的腰果,我还记得你喜欢吃脆脆的,所以特意吩咐了此间厨子在上面裹了一层蛋清面粉经油一炸保证酥脆。” 说完,亲自夹了几粒往叶千雪面前白瓷碗中特意悬空一放,那叶千雪听的腰果滚落碗底声,忽然一怔,这才依言夹起一颗放进口中轻嚼了起来,慕容流苏面上也终于有了一丝喜意:“如何,还曾想起小时候的味道?” 叶千雪回道:“嗯,多谢慕容世子费心。” 慕容流苏一听,面有古怪之色道:“小雪,我们几时变得如此生分了?你以往不是常叫流苏哥哥的吗?虽说现在长大了,但你也不用将世子一词特意加上去吧?” “嗯。” 叶千雪淡淡应了一声算作回答,那慕容流苏再道:“说到小时候,小雪可还记得我们在皇宫初次见面的模样?” 叶千雪道:“嗯,自然不会忘了。” 慕容流苏比划道:“呵呵,那时候你只有这般高,还不及我肩膀儿,总也喜欢躲在我背后,缠着我,害我总给宫里那群小子嘲笑说身后跟了个拖油瓶。” 叶千雪抿唇半晌才道:“嗯,那时总是麻烦你。” 慕容流苏笑道:“不麻烦,小雪又怎会是我的麻烦呢,我记得有一次也是在冬月你躲在我身后看见宫里其他孩子手中的烟花,自己也想点来玩儿,所以便缠着我想办法。而我呢,当时一心想在你面前逞威风,便同他们大打出手,最后不但讨了个鼻青脸肿,还傻傻地将捏在手心半天已然不能再用的烟火拿给你看,反倒将惹你哭了。” 说到此处,叶千雪忆起以往,忽然轻声一笑,淡淡地道:“是啊,我那会儿哭自然是为了捏坏了的烟火而不是为了你哭,可你明知如此依然顶着满头包拉着我来到少人的后花园画了一地雪上烟花来逗我发笑,现在想来当真好不识趣。” 慕容流苏见她轻笑,忽而摇了摇头顺势将她左手柔柔一握,轻缓道:“这有什么,为了你,我甘之如饴。” 叶千雪一听,稍稍挣脱发觉对方并未有放手的意思,只好左顾而言他道:“嗯,可若现在还这般依赖你,会被人笑话的。” 慕容流苏握着叶千雪左手站起身来缓缓步至其身旁,侧头一笑道:“谁敢笑你堂堂昭阳郡主?又有谁,敢笑我定安王世子慕容流苏?” 叶千雪见他逼上前来,立刻站起欲闪步退让,谁知却遭慕容流苏顺势一把揽入怀中,十指环绕道:“你,在拒绝我?” 叶千雪忙道:“不、今次若无流苏哥哥奇谋,恐怕我这洛阳危矣,我替全城百姓谢谢你。” 慕容流苏笑了笑,道:“我不要众人相谢,你应该知道我到底为什么而来……” 说完,慕容流苏紧揽其腰,竟低头缓缓索吻。 叶千雪见他这般行事,心下抗拒又不想当面违了他的意愿,当真是退也不得进也不是,眼见其人面目已近在咫尺。 而就在这个,突然一声重重地冷哼竟生生打断了慕容流苏的行止,待得二人循声望去时却只能见那院外树梢频动,似有人先前在那偷听多时。 慕容流苏见状,微眯双眼,冷冷道:“小雪,你可否告诉我这人是谁?” 叶千雪一怔,当即眼观鼻鼻观心道:“我不知他是谁,也许只是过路的毛贼。” 慕容流苏‘呵呵’一笑:“过路毛贼?这洛阳将军府可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就算不是龙潭虎穴也非过路毛贼轻易闯的,他能轻易找到小雪的位置,看来对地形自然十分熟悉了。” 慕容流苏这般追问显然话里有话,可叶千雪却并不想回答而是岔开话题道:“夜深了,若没其他事的话我先回房了。” 慕容流苏忙道:“慢着。” 叶千雪站定就听慕容流苏郑重道:“小雪、我希望你能做回当初的自己,不要被一些人一些事所蒙蔽。” 叶千雪道:“嗯,我一直很清醒。” 慕容流苏展颜一笑道:“好、那后日宴会,你可来参加?” 慕容流苏见她依言点了点头,暗松一口气道:“一言为定,你去休息吧。”叶千雪闻言不置可否,施施然转身离去。 第一百八十四章 情系一人心 (五) 三日后,“咏春会”如期举行,白日间那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人们似是要将除夕时因战事所滞留的快乐在此时全数发泄,也仿佛刻意去忘记那前几日兵祸所带来的伤痛。 刻意去狂欢,刻意去遗忘。 一眼望去,所有主干道上自是摩肩擦踵人满为患,满城尽喧嚣;而夜里那洛阳将军府中更是将服官带乌纱帽,各色贵人齐道贺! 这其中有莫仲卿熟识的,比如杜怀冲,王霆,尉迟德等一干将领能来的都已经来了,而像那些栾川县令等是他所不熟悉的,这些人有一半是迫于那定安王世子的压力所以不得不来捧场,而另一半则是千方百计前来溜须拍马的。 不过不管是被迫还是自愿,这都和莫仲卿没什么关系,他本身不讨厌这种宴会,然而现实现刻是那渝关北狄十万大军未退,而前几日兵乱战祸暂罢,城外新坟上的祭酒未干,这慕容流苏便要举行这等规模的宴会,甚至还要在宴会上宣布与叶千雪的佳事。 虽说他是有功于洛阳有恩于郡主,然而如此行事是否有些操之过急,趁人之危?加上二师兄和叶千雪的关系,莫仲卿就更加有些看不上眼了。 而董昭怡那里虽已于昨日转醒,可醒来之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连他这个冒牌的仙尊都不肯见了,这着实令他有些束手无策,所以这顿酒席对他来说吃得是分外咸淡不知,食之无味。 然而他一人喜好并不能左右全场气氛。 此刻,台上慕容流苏端坐其上,握着叶千雪的手是一直没有松开。而那叶千雪虽是微噙笑意,可通过那不咸不淡不曾变换过的表情来看,她似乎一直心神不属。一旁慕容流苏见状,忽然提了提叶千雪的手,示意跟着一起站起来,随后对着台下众人道:“大家先静一静,静一静。” 众人收了声响,静听其音。 那慕容流苏缓了缓又道:“今夜良辰美月又逢佳客临门,实乃人生一大幸事,而各位不辞辛苦远道而来,这份恩情我慕容流苏自当铭记于心。” 这一席话语正中大部分来客的心思,或者说大部分来客等的便是这句话了,所以不待那慕容流苏说完,这席下已是掌声四起,附和一片。 那慕容流苏单手虚按,再道:“这次我举办这“咏春会”呢,一来是为了弥补百姓年前因战事所扰不能尽兴之憾,二来自是为了犒赏三军,以振洛阳军卒士气,这三来嘛,则是顺带告知各位我与昭阳郡主因某些误会所以婚期延误至今,然而这次恰逢天意,我有幸于郡主困厄之际予以相助,使得我二人能重归于好,所以待得北方大定,我便亲自登门向那叶元帅重提婚事,届时还望各位替我多多美言几句。” 这一番话语落在莫仲卿耳里自是眉头轻皱不已,而除他之外其余人等则是一派奉承之声不断,什么天作之合,月老来牵这类赞美祝福之词自是不用多提。 不过这来人之中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身份和地位见到元帅和元帅身边的人的,所以这美言几句根本无从谈起,也无法顺利以此卖慕容流苏一个人情为日后升官发财多些铺垫,但是这条路子走不动不代表没有其他方法可行。 比如那栾川吴县令就是此中的一位。 他官微人轻当然攀不上襄王府,此刻也正苦思冥想如何讨好这位定安王世子,毕竟这趟白来不是么?怎么说也得给慕容流苏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急急一忖,转而灵机一动,当即上得台来,躬身朗声道:“慕容世子,今夜良辰难得百官同僚齐聚一堂,下官斗胆提议不如以对对子方式来助助酒兴可好。” 慕容流苏正愁没有人助兴,眼见这吴县令不请自来,当下意味深长一笑:“好,既然吴县令有此雅兴,不如就由你先开始吧。” 吴县令润了润嗓子,张口即来道:“官居一品两袖清风三代忠良四世同堂,懂五经识六艺,御七杀震八方,九亲十故同是百世流芳!” 吴县令这番说辞,不仅赞了慕容流苏本人,更是将那慕容氏家族里里外外通通夸了遍,这样一来他本人自是受到了慕容流苏的瞩目,可却苦了他身边个个同僚是眉头齐皱,颇是一番绞尽脑汁。 这对子既然从一到十说了一通,自己若要对下便需再反赞一遍,一时半会儿谈何容易?所以纷纷看着那红光满面的吴县令一阵暗恼。 而那吴县令也正等着这群庸才答不上来,自己才能将事先想好的下联与横批一一说出,好尽博世子心欢,可就在张口再言时,突然一阵怪笑传入众人耳道:“呵呵呵!这有何难?挺好了!十室九空凑得八婢七妾,不顾六尺之孤实是‘五’耻下流,如今暮四朝三妄想梅开二度当真‘遗’臭万年!” 若说这前半句是捕风捉影,殊为不实,可这后半段梅开二度可谓直直打在了慕容流苏的脸上!笑他想再得叶千雪欢心做那便宜姑爷。 所以这一语过罢,满庭哗然,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偷瞄暗望,想看看到底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公然挑衅! 可方才这声响飘忽不定似是有人刻意运功将嗓音从四面八方徐徐灌入耳中,而这席下人数众多一时半会儿倒也找不出其人确切位置,所以这可急坏了呆立当场的吴县令。 虽说这对子不是他对的,可提议却是他提的,那慕容流苏若抓不到其人,自己多半会跟着遭殃,届时别说溜须拍马博尽彩头,就连这小小县令一职恐也是做到头儿了。 如此想来,豆大的汗珠不住从吴县令鬓边滴落,他小心翼翼地望了望慕容流苏,只见那世子将喝过的茶水轻轻一放,对着吴县令不动声色道:“继续对啊,看本世子做什么,难道我脸上有现成的对子不成?”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惊,那吴县令更是面色惨白,冷汗淋淋。 他看不出此刻慕容流苏是喜是怒,但又不好出言相询,唯有硬着头皮,搜肠刮肚,当即对着周围‘隐形’的对手厉喝道:“二猿伐木深山,小猢狲焉能对锯?” 言罢,岂料一阵哈欠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显然那人对照本宣科有些不屑,只听他随意道:“蛇鼠同聚一窝,老畜生也会抄书?” 吴县令双眼一瞪道:“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也敢处处针锋相对?” 四面八方声响朗道:“大大方方磊磊落落不过事事实话实说!” 吴县令上前一步,激辩道:“咏春会群英荟萃,区区鼠辈何敢造次!” 四面八方声响再道:“屠狗户狐假虎威,小小县官焉能猖狂?” 吴县令见他骂到了自己,不禁色厉内荏道:“天覆地载,县官执掌一方!” 四面八方声响轻歌道:“孤恩负德,狗腿贻笑满堂。” 吴县令忍无可忍,挑着脚气急败坏道:“你个街娃龟儿子!” 四面八方声响闻言一乐,应道:“你个牌坊小婊砸~” 这话对来对去最后倒成了对骂,那吴县令一个趔趄,倒退一步,怒及攻心下两眼白翻,差点一口气没接的上来。 众人自是幸灾乐祸,暗笑不已。那座上叶千雪听罢,虽是面色微红默不作声,然而通过她嘴角丝丝变化的笑意不难看出此刻心情极好,她为何心情转好? 慕容流苏忽然冷冷一哼,随即抬手一挥,将手中茶杯击向吴县令额头,那吴县令大惊失色欲待抱头求饶,岂料那飞去的茶杯却是紧紧贴着吴县令毛发一掠而过,直直击向了后院树梢! 转而,那树影婆娑中,一人美滋滋道:“好茶,正是上好的碧螺春,多谢慕容世子奉茶了!” 众人一愣,方知先前对答如流之人并非混在人群之中,而是藏在众人头顶这树梢之上! 那院中侍卫更是慌忙将那颗大树团团围住,紧紧盯视,岂料慕容流苏却是摇了摇头,面色温润道:“来者即是客,你们都退下。” 众侍卫听罢只得缓缓退入一旁,那慕容流苏再次抓住叶千雪左手,携步上前道:“这话也说了,茶也喝了,朋友不妨现身一见吧。” “哈哈哈哈,好说,好说……” 随着一声朗月清风般的笑声,莫少英刚从树梢窜出,一屁股又堪堪坐在了吴县令身上,手里不知何时又拿着半只鸡正大快朵颐着,一边吃还一边不忘评论道:“唔,这童子鸡味道还行,不过可比我家师弟手艺差多了。难怪我家师弟吃了半天,面色这般难看,对不对啊,三师弟?” 坐在角落的莫仲卿一听,满脸欣喜道:“二师兄!真的是你。”不待莫少英搭话,那慕容流苏抢先笑道:“呵呵、少帅大驾光临,本世子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第一百八十六章 情系一人心 (六) 这莫少英从树头纵下已是满座皆惊,而当慕容流苏点破其身份后更是满园之内哗啦啦一片拔剑握刀声响并立左右。 那席间杜怀冲更是面上一冷拔刀欲上,却被一旁王霆急急拉住了身形,他有些不解地回头望了望王霆但见他微微摇了摇头以示静观其变。 这两人细微的动作自是短短一瞬不易察觉,何况此刻大家的目光都盯着慕容流苏,待他发号施令便要一拥而上。可谁知慕容流苏却是余光看了看身边的叶千雪,见她面无表情,这才施施然再道:“多谢莫少帅能赏脸参加我和我夫人的咏春会,过来坐,今日暂不分敌我,把酒言欢如何。” 谁知莫少英却不给面子,而是笑道:“哈!有道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昭阳郡主何时成了你夫人?据小爷所知她可是半个字眼儿都未答应呢!只是某些人无耻之极趁着月黑风高非要霸王硬上弓!” 叶千雪望了望莫少英两眼并不说话,而那慕容流苏亦不着恼,反问道:“哦?这可有些奇怪了,难道郡主不曾答应我,而是答应你了?” 慕容流苏捏了捏叶千雪左手,对着她目光幽深逐字逐句言道。那叶千雪见她望向自己,忽然移开目光下意识道:“没有。” 慕容流苏阴霾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展颜笑道:“你瞧,郡主说没有,莫少帅就不用自欺欺人了。” 莫少英冷笑,随后便见他缓缓站起并不多加理会,而是对着叶千雪直言道:“郡主,我是来接你的。” 此言一出,众人再次惊愣,这少帅什么意思?难道真要当着号称惜花公子的面儿抢走他的女人不成? 虽早有耳闻昭阳郡主与这莫少英隐隐有染,可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就这般明目张胆行事,分明没将整个慕容家族放在眼里,而那台上慕容流苏又会如何想? 叶千雪又会不会就此答应? 一时间,一连串问题纷纷浮上众官员心头,个个是面色潮红,隐隐期待,仿佛八卦火在此刻熊熊燃烧。 而那莫仲卿却是立刻站起悄悄靠近二师兄的身旁。 再说那慕容流苏一听此言,面色即刻阴沉不定,不待叶千雪与之分说便带着三分怒意道:“少帅这话什么意思?你今天若是存心来搅局的话,那便不要怪本世子不以礼相待了!” 莫少英不以为然道:“闭嘴、小爷有问你话了吗?!” 慕容流苏瞳孔骤然一缩,就在众人以为他即刻便要含怒出手时,却见他转而回头握着叶千雪掌心一字一顿道:“好、小雪,你便当着众人面回答他。” 叶千雪一听,当即将左手生生抽出不待慕容流苏有所发作便对着莫少英淡道:“你走吧。” 一语既出,莫少英不以为忤般笑了笑,似乎早猜到了答案却又再次故作姿态道:“可小爷我硬要带你走呢”说着,便是排开众人径直向着叶千雪走去。 那慕容流苏一撩袖袍,骤然一声冷哼道:“既然夫人下了逐客令,本世子也留不得你,来人,送客!” 左右侍卫一听,再次将其团团围住场面霎时便是一副剑驽拔张! 莫少英大笑一声自是求之不得手抚流渊当即便想动手,他的确就是来搅局的! 孰料其旁莫仲卿一瞧这架势,赶忙推开众侍卫,一把按住二师兄并对其连施眼色,随后对着慕容流苏道:“慕容世子,请看在在下尚有寸功的薄面上饶了我二师兄不敬之罪,在下这就带着他离去,绝不再打扰世子兴致!” 慕容流苏踌躇片刻,居然生生忍了下来:“好!难得仲卿老弟如此识趣,请吧!” 莫仲卿得了回应不由分说就拉着二师兄莫少英即刻离去。 随后二人出得将军府疾步而行,期间并无任何对话。 也难怪这做师兄的莫少英先前算计了莫仲卿,而莫仲卿方才又挡了他大闹咏春会的本意,所以一路上两人相互置气,直到出了城门,那莫少英这才不阴不阳率先开口道:“你以为这是在帮我呢?” 莫仲卿一听,当即道:“别误会,我只是受人之托,带你去见一个人而已。” 莫少英笑道:“受人之托?呵呵,是不是待会儿到了地界,忽然就冲出五百刀斧手将我斩咯?” 这句话自是玩笑,可由于先前种种隔阂那莫仲卿听来却是猛然转过头来,冷然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阴险?” 莫少英砸吧着嘴,不自然地笑了笑,心中那点仅存的怒意也随着师弟这般话语顷刻烟消云散,转而伸手突然一把勾住莫仲卿,语声暧昧道:“还在生青青的气啊?二师兄这不是怕你趁着素衣不在时,对你那整日带着的冷面师娘把持不住嘛,所以这才送个大美人帮你泄泄火呗,岂料你小子就是块呆木头居然无动于衷,唉、枉费二师兄一番好意咯。” 莫仲卿听着他这般调调知他有意和好可心里一时半会儿还是转圜不过来,唯有冷哼讽刺道:“这么说来,我还要多谢二师兄您了?” 莫少英当即捋了捋额间碎发,自顾自点了点头道:“那是!我不仅送了你个美人还给了你份军机情报,所以自当多谢二师兄一番才是。” 莫仲卿见他这般厚脸皮,竟有些无言以对,开什么,你送青青来不过是为了杀姜侯成顺便打听情报,而那封军情明明就是下的套子! 莫仲卿越想越气,可看着莫少英那副贱兮兮的神色,仿佛那个风趣的二师兄又回来了般,一时间只是冷冷轻哼,不发一言。 过不得时,二人行至一处小山坡上在一凉亭内双双停下身影,莫少英眼见四下无人便再次调戏自己的师弟企图以此化解对方的心结。 岂料就在他对着莫仲卿上下其手百般施为、一通胡闹时却听黑暗中传来一声女子轻咳,这下不仅是莫少英急停双手,就连莫仲卿也显得颇为尴尬,待那女子刚进凉亭,便率先开口道:“我还要回去照顾昭怡,你们慢聊。” 说罢,莫仲卿匆忙而去。 叶千雪目送其人离去,回转身姿,一挑眉毛,淡道:“想不到你还有我未曾见过的一面?” 莫少英一听,勉强笑道:“你未曾见过的多得去了,可要我一一展示?” 叶千雪顿了顿,淡淡道:“方才多谢你肯及时离去。” 莫少英反唇相讥道:“你都叫小爷滚了,小爷能不滚吗?” 叶千雪咬着唇,居然没有和他争辩,反是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必故意这般说辞?” 莫少英瞥过头去,闭口不答,似乎并没有忘记那日洛阳将军府内以死相逼之事。 短暂沉默之后,叶千雪再道:“长话短说,此番我来见你,是想告诉你两件事。” 莫少英转过来头瞧了瞧示意她继续说下去,那叶千雪续道:“第一件事,是你的手下杨德山已被我压回洛阳大牢,明晚这个时候,大牢中会比往常松懈,你去救人莫要再滥杀狱卒。” 莫少英心下一动,转过头来道:“这是你先前答应好的,还有呐。” 叶千雪不答,似是任其理解,转而再道:“这第二件事,便是二十日后,三月十五这天,你能来白云山白云寺中同我去见一个人吗?” 莫少英笑道:“给个足够我来的理由先。” 叶千雪望了望他两眼,半晌、方才语意沉缓道:“你说过我要你来,你便来。” 语意听来虽是平缓轻淡,可莫少英听在耳里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叶千雪见他并未反对,转而又道:“届时我还希望你能带一个人来。” “谁?” “玄真公主。” 莫少英眉头一皱,即刻一想又有些了然,可是转而他却道:“人我不能帮你带来,但是她在哪儿我倒可破例告诉你,至于你怎么将人请来那是你的事情。” “好!最后一个问题。” “你不是说只有两件事吗。” 莫少英坏坏一笑、饶有兴致地补充道。叶千雪听着调侃的语调却浑不在意,而是款步至前,郑重其事道:“我还是想问你,那日,你到底是为了我才撤去大军还是另有深意?你到底在扮演什么身份?” “这个啊,你过来些,我悄悄告诉你。” 说罢,莫少英故作神秘般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些说话,而那双眼神分明另有它意! 叶千雪自然看到了这点,但她却不想拒绝,所以依言上前后果不其然被其一把揽入怀中,就在她认为眼前这个男人这下该说实话时,那人竟是得寸进尺般用鼻尖怼了怼自己的鼻梁,一张嘴更是不安分地凑将上来。 于此旖旎之际叶千雪忙未待惊讶便紧闭双眸,一个“你!”字尚未出口,下一秒已听耳边忽起一阵酥麻之声,只道一句“你猜…” 叶千雪乍惊之下转而便觉腰间缚力陡然一松,待得睁眼站定来瞧时,那莫少英已是几个燕起鹤落就此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叶千雪摸了摸有些烧红的脸颊,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一颗心久久难以平静,不住去想:“他究竟想要怎样?” 第一八十七章 巧言化险境(一) 且说这莫少英得了消息,自是于翌日夜间将杨德山救出后,二人连夜赶回万城。 一路上,当杨德山问及为何能知他被关押地点时,那莫少英却是老神在在道了句:“想当然耳!”给唬弄了过去。 可杨德山一听却不知他在鬼扯,对莫少英更是感恩戴德,惟命是从,用他自己的原话讲便是:“杨某粗人一个,不会讲话,但是日后少帅旦有差遣,不论何事,定当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 这下可乐坏了莫少英,一路上自是笑口常开,暗谢千雪。 然而好景不长的是,当二人进入这万城之后,那一片城里城外军卒肃立,以及商铺半数关门街道人稀之景倒让莫少英收起了笑颜,几经皱眉,不住暗自思忖道:“那星公好大的派头,竟将偌大万城整得这般死气沉沉!他究竟是不是定安王慕容恪?” 莫少英怀着这般心思领着杨德山走进了少帅府,一进这少帅府迎面而来的却是多日不见的青青。 这青青自从被莫少英救回后,这感激之情恐怕丝毫不下杨德山,崇拜倾慕之感更是与日俱增,而一个女人若是倾慕一个男人,那么爱情就不会离得太远。 而此刻青青的心情不仅仅是崇拜,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暗喜,试想,不论是谁,如果有一个男人肯为救自己一人,而放弃一片城的话,那么这个男人岂非正是值得自己托付终身的良人? 只是她却不知道能让莫少英“兵临城下三军不发”的人并不是她…… 这是个美丽的误会,但莫少英没有挑明。 是的,他故意让她误会! 青青见他身后跟着的杨德山,脸上的欣喜之情先是短短一怔,便又疾步上前对着莫少英悄声道:“少英,你可回来了,我们领军回来时,义父见你不在军中当即大发雷霆,说要治你个怠慢之罪,待会儿若是见了义父可别说错了话儿。” 莫少英笑了笑道:“那星公还说什么了吗?” 青青有些心神不宁地摇了摇头,转而一见莫少英这番嬉笑的神情,眼神不禁嗔怪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你咋还笑得出来?” “哦,廉贞使这是在担心我?” “没,没有,别岔开话题好么……” “哈哈哈!笑当然是开心咯,因为有人想得比你我周道。” 青青一听此言顿觉有些难以理解,可再望那莫少英发自内心的笑容时,心里却又有些释然,因为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少帅此刻的笑颜,应是为某个女子而笑。 那个想得比自己更周道的人也一定就是这个女子。 想到这里她不禁闭上嘴,下意识的咬紧了下唇,手指捏住了衣袖。 如此、三人一路无话径直向着大厅赶去,一路上,守卫林立可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而那些士卒机械冷漠的问候之声却让莫少英有些不是滋味。 因为这万城是他一手打下来的,也在此处待得最久,少帅府自也是他重新规划扩建的。 如今被那星公鸠占鹊巢,心里自是怏怏不乐,不过临到大厅门前,他已将这丝不快丢进了九霄云外,换了副神情准备随机应变。 不过进得厅来,还是让莫少英短短一愣,此时除了初一以及几名陌生脸孔外,一直看守玄真公主的孔护法孔鹤竟也赫然在列。 他为何会在这里?难道玄真公主有所变故? 莫少英来不及思索就听那孔护法已先一步,雷霆大喝道:“少帅!你在外领军多日,连破数城,自是威风八面,显赫一时!不过你能有今日风光可别忘了是谁给你的。怎么、见了星公大人却不先行问礼,难道要星公先问候吗?” 初一一听当即面色一变刚想出列替少帅辩解,可却见青青业已先行下跪道:“义父莫怪,少帅不曾见过义父,许是初次见到义父这般伟岸的身姿,一时崇拜不已慌了心神。” 语罢,其旁莫少英面色一正当即收了心思,当即顺杆向上爬——跪拜在地道:“末将莫少英叩见星公大人!” 座上星公听罢却不接话而是笑呵呵对着青青言道,“青青啊,你这难道是在为他求情?你几时和他走的那么近啊?” 青青一听,当即站起,缓缓走近星公,娇嗔道,“义父…人家哪有求情,只是实话实说嘛,你瞧,人家少帅也跪到现在了,你就看着女儿的面上饶了他呗。” 星公一手揽着青青小手,眉开眼笑道:“呵呵,来、让本王看看,这胳膊肘是不是长歪了,怎么今天一见面就朝外拐啊。” 青青脸色霎时嫣红,体态忸怩,眼望别处道:“义父就会拿女儿说笑!哼。” “哈哈哈哈——!” 那星公摇了摇头收了笑容一本正经道:“这倒不算是玩笑。”转而,顿了顿,这才望向莫少英道:“少帅,既然我这女儿为你求情,你大可起来说话。” 谁知莫少英却不起身,而是将姿态放得更低道:“末将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起身,还请星公大人责罚!” 星公笑了笑,面无表情道:“哦?那你倒是说说,你都犯了何罪啊。” 莫少英顿了顿,张口就来道:“一、末将罪在统军不利,致使此次攻向栾川一带的许将军,孙将军等诸位将领折戟尘沙,身死他方!二、末将罪在夜郎自大,虽是兵临洛阳城下却又与洛阳郡主叶千雪妄定赌约,这才让敌军得了空隙领军驰援洛阳!三、末将罪在目无法纪,星公初到万城便六道金牌连下,十三道召令连发,显见一定有急事相邀,可末将不但未即刻领军撤退,反而将大军交由廉贞使等人后独自离去,这条条罪状,俱属死罪,还望星公就地重罚!” 好一招以退为进! 那孔护法面色显怒,刚要出言训斥却听那廉贞使青青拉着星公右手,再次抢先附和道:“义父、你听我说,事情不全是这样的。少帅虽然统军不利,但那栾川一带,是许广许将军自己想占头功,所以背着少帅单独行军这才遭了敌军的算计!亦且据女儿多方观察,那以许广为首的四人自诩军中元老,所以对少帅号令从不多加理会且又任性妄为,致使这万城之中百姓怨声载道,这样的人就算死上百次也弥补不了义父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名声万一。” 那星公捋了捋胡须回道:“言辞诚恳、无不道理,而且我的确调查过,那陈妄行事乖张,为全城百姓痛恨。可这也只是一条罪状的解释啊。” 青青明眸善睐,胸有成竹地道:“接下来的两条更是不关少帅事情了,义父你所不知,此次带兵偷袭少帅布防之人竟是,竟是……”青青说到此处欲说还休,似是有难言之隐,那星公眉宇一皱,“说下去。” 青青应了一声,这才缓缓道:“那人,那人竟是多日不见的慕容世子。” “啪!” 那星公拍案而起,道:“哼!真是出息了!” 这句话还未说完,那定安王又缓缓坐下,看着青青道:“青青啊,这件事你当日回来便可以告诉本王爷,为何一直拖得今日才说啊?” 这话中问罪意思在明显不过,青青故技重施道:“义父、女儿见您前几日心情不好,若是急急一说,不是怕您气坏了嘛!” 星公笑了笑居然也不追究是真是假,只是道:“如此说来这最后一条罪名,看来你这丫头也是替少帅找好说辞了吧?” “义父英明!” 青青面色赧然一笑,转而理直气壮地道:“不过、这最后一条可不是女儿想好的,是少帅自己做的,少帅之所以独自离去,那是因为他要去救一个人,而那人便是被敌军虏去的杨将军,若不信,你让杨将军自个儿说道说道。” 青青对杨德山一施眼色,杨德山当即会意道:“败将杨德山见过星公大人!” 星公笑道:“你也起来说话。” 岂料一语过罢那杨德山却是固执地跪在莫少英身旁,快人快语又粗声粗气地道:“少帅不起,我杨德山哪里有脸敢先行起身!想我做了那敌军俘虏多日,本想于牢中以死谢罪,怎料少帅突然犯险来救,卑职自是喜出望外,可现在听见廉贞使这般一说,才知少帅不惜违抗军令也要来救在下,此等恩情不亚于再生父母,若是星公执意降罪,还请将罪责降于卑职身上,卑职绝无半点怨言!” 一旁青青赶紧趁热打铁道:“义父,你都听见了吧,不如就瞧在杨将军一腔赤诚的份上饶了他俩呗。” 星公略一思忖,大笑道:“三言两语化险为夷,青青啊,你这张小嘴可是愈发伶俐了啊,可惜,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青青面色一红,语意绵软讨饶道:“义父说什么都对,所以,就饶了少帅呗。” 星公洒然一笑,半晌,忽然道:“好,好好,到底是女大不中留,看来喜事将近了啊。” “义父!” 青青一声娇嗔,语调十缓九绕曲曲潺潺,自是将小女儿一股羞怯之态展现得恰到好处,直将杨德山等一旁将领给看呆了。 那星公笑得一阵,忽然面色一收沉声道:“既如此,少帅,你也不用再跪了,这下大可安心起身了吧。” 这话中有话,可莫少英却当没有听懂般告了声:“谢星公后”便一立而起,当他起身后,这才看清了星公的面容。 是的,他方才姿态放得极低,所以此刻才敢将头抬起来,正视座上的星公。 只见他身着青袍凤靴,头戴朗玉明冠,而那明冠之下,两鬓虽是斑白可面色却将将红润,若再衬上那双暗沉幽邃的瞳孔更是令人觉得一派贵气逼人,几近帝王之姿,而那样貌也与慕容流苏有了三四分的相似。 果然,这星公就是定安王慕容恪,慕容恪就是这幕后星公了! 第一八十八章 巧言化险境(二) 莫少英此时也终于见到了星公的真面目,也证实了之前诸多的猜想。 比方说这小小一个天星帮为何有如此实力筹谋四方,举兵谋反。又比如那北方定安王慕容恪为何一直按兵不动、坐看叶天朔独抗渝关外十万北狄。 显见,这定安王慕容恪欲问鼎江山! 半晌、慕容恪见莫少英怔忪不答,便率先笑道:“少帅啊,你又在想什么?莫不是真的见了本王给惊住了不成?” 当然不是,不过莫少英也不能将心里盘算的东西就这么说出来,于是笑着转移话题道:“回王爷、末将一见王爷玉貌英姿,自然惊为天人,可更令末将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是王爷雄心万丈欲指点江山,为何慕容世子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慕容恪一听,面上便又有了愠怒之色,仿佛真的在生气:“我看那逆子是色迷心窍,去巴结那叶家丫头了!” 莫少英故作恍然大悟貌:“啊!难怪如此。” 慕容恪见他这般神色,冷哼道:“莫要故作姿态,家丑亦可外扬,少帅还看到了什么,但说无妨!” 莫少英尴尬一笑,也不管这话中的真伪,只管直言不讳道:“我在救杨将军途中,眼见那世子与昭阳郡主正在举办什么‘咏春会’,亲耳听见那世子奉告四方,说与郡主再结前缘,待得北方战事平定便要双双上那襄王府,再提婚事!” 星公一听,脸上一阵青白之色交替道;“哼、竖子无谋,都是孽缘惹得祸!”说完却又上下打量着莫少英,语气不温不火地道:“我那逆子忤逆如此自是无药可救,而少帅前途光明可别步了他的后尘啊。” “这个自然,星公大可宽心。” 星公见他这般说辞,忽然沉声责问道:“那本王爷怎么听说,你与那叶家丫头也有几分纠缠不清?而你那三师弟似乎也在她洛阳俯下做客?” 莫少英道:“回王爷,善谋者攻心为上,末将与那叶家丫头不过逢场作戏,虚情假意一番罢了,至于三师弟为什么去,想必廉贞使已然说过缘由,全是谋划中的一环而已。” “嗯、如此最好,不过你这套花花肠子可不要用在我这女儿身上,若让看见你对青青有半点不忠,小心你的脑袋!” “末将不敢!” “呵、不过你也不用太过紧张,俗话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待得本王坐上了大位,我便将青青许配于你,届时,你若有本事将那叶家丫头降住,本王便准你将她收做通房丫鬟便是。” 莫少英一听立刻表现出适当的欣喜道:“谢王爷成全,末将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寥寥几语看似是二人不假思索即刻脱口而出,可字里行间那星公棒槌甜枣恩威并重,将御下之道发挥得淋漓尽致,而莫少英更是不卑不亢对答如流。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就此作罢之际,孔护法沉着脸,再度发难道:“星公大人,不论怎么说,此次失利少帅应当负主要责任,若是就这般放任恐军心难服。” 慕容恪意味深长一笑,道:“既如此、少英啊,我看连番作战你也累了,不如暂且歇息歇息,也好多抽些时间陪陪青青,这军营的事就暂且不用管了吧。” 这话中语气表面看似在作商量,可实际上懂慕容恪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责令莫少英即刻交出兵权! 那身旁初一与杨德山先是一怔,眼中俱都隐有不服之意,而莫少英却只是笑了笑随口就应承了下来。 随后这厅内自是笑声不断,和谐异常,过不多时,众人相继离去。莫少英与慕容青步出厅外,来到庭中徐行几步,莫少英这才出声作揖道:“方才多谢廉贞使解围。” 青青接道:“你我不需如此客气。” “只是……” 莫少英这二字尚未引出下文,青青便急急伸出素指虚捂莫少英的嘴角道:“我懂,先前义父那番说辞少帅不用太过在意,至于我方才襄助只不过不想军中失了一员大将,冤枉了好人。” 莫少英见青青这般抢言顿时就不说话了,不论是方才还是现在都让他意识到,先前自己故意不解释的“误会”已在这小妮子心里发了芽,生了根,这本就是自己所料的一环,很显然今日若是没有这个慕容恪的义女慕容青在旁帮衬,很可能就不是单单交割兵权这么简单的了。 可之后呢,之后该如何善后,如何面对这个慕容青? 虚与委蛇,善加利用?还是悬崖勒马,趁早抽身? 莫少英心里勉强一笑,他突然发觉自己忽然变傻了,因为从来到天星军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他根本就不能心软,在这个地方心软也就意味着离死不远了。 莫少英心里的这丝动摇很快被抚平,沉默一阵,就听他再道:“对了,那孔护法怎么来到这万城之中了?难道玄真公主那边有所变故?” 青青摇了摇头,道:“不、只是换了个人而已。” “换人?” “嗯,换成右护法坐镇祁阳,所以孔护法就来到这万城之中了。” “右护法?很厉害么?” 莫少英眉头轻轻一皱假装漫不经心道,谁知那青青见他追问忽然小嘴一哼,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道:“那右护法本是与本姑娘齐名的三使之一,练得一手阴毒功夫,最近才提升为右护法的。义父对他青睐有加,可本姑娘却是嗤之以鼻!你可不知这人品性恶劣较之那陈妄尤甚,叫人多见一眼都觉着厌烦。” “如何恶劣了?” 青青听他这般追问,脸上表情忽然变得有些难看,就好似想起了什么不该想的画面一样,随后只见她摇了摇头,极其厌恶道:“总之、少帅不会想知道的,不过你放心,他再如何也不敢妄动玄真公主的一根毫毛。” 莫少英见她说得这般信誓旦旦,心里反倒有些打鼓,对这右护法的恶癖是愈发上了心。 一旁青青见他微露愁容,转而打趣道:“怎么,难道少帅多日不见公主,许是想念了?要不本姑娘带你去见上一面?” 莫少英笑了笑却断然拒绝道:“不、既然星公放我休息,机会难得,不如就陪慕容姑娘四处走动走动。” 青青展颜一笑并未立刻答应道:“你忽然这般好心莫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我可告诉你,你最好别招惹本姑娘,万一将我招惹了最后又不理我,小心我翻脸不认人!” 说着抬起粉拳轻轻捶了一下莫少英的前胸,看似是在警告,可那话里棉柔、暗藏情愫,更像是情人呓语端显亲昵。 莫少英摸着下巴,调侃道:“那慕容姑娘到底去是不去?” “去!怎么不去?我青青自问还不曾怕过谁。”说罢挺了挺傲人的胸脯,脸上笑容要多明艳就有明艳。 莫少英对这种笑容并不陌生,他在牡丹脸上见过,在叶千雪脸上见过。 这是真诚的笑,开心的笑。 但是,莫少英心中很快就有了一丝更重的负罪感,只是他更知道自从加入天星军的那一天,良心这东西恐怕早已喂了狗吧。 希望一切能尽早结束…… 莫少英终于露出了一丝倦容。 接下来几天中,莫少英与青青整日成双入对,形影不离,这些落在星公定安王慕容恪的眼里自是让他笑得愈发意味深长,仿佛乐见其成。 而这两人将这万城各处景致都看了个通透后,又逐渐向城外拓展,最终就连敌城洛阳亦是轻易踏足其间。 不过耐人寻味的是当二人心满意足携手离去时,昭阳郡主叶千雪和莫仲卿也跟着消失在了洛阳将军府中,而就在他二人拍马步至郊外数里却见董昭怡早就站于道间倚马而待,瞧其神情似又重新忆起了自己。 难道她记忆恢复了? 这让莫仲卿多少有些不解,但是此时此刻来不及多问,便让董昭怡跟着一道向祁阳行去。 可令人意想不到是这三人刚离去不久,那万城之中孔护法又再次整顿大军、兵发洛阳,瞧其气势大有一举夺城之志。 至于事情为什么能这么凑巧? 很显然,二人去洛阳时,莫少英在暗中传递消息给师弟莫仲卿等人去祁阳救玄真公主卓虞晴,而青青也同样传消息给了定安王,二人看似亲密无间,实则各怀鬼胎,均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也俱都从中得了自己想要的,只是到最后鹿死谁手却不得而知了。 而得知这件事后醒悟过来的莫少英反而松了一口气,为仅有的良知松了一口气。 “那慕容青果然是为了监视我,才与我形影不离的。一定是这样的!” 莫少英笃定。 第一八十九章 巧言化险境(三) 且说师弟莫仲卿三人向东拍马疾去,一路尽挑小道绕行。这样做虽是耽搁了几日却胜在可以避开众多官道关卡。 这祁阳地处天星军所管辖的腹地,多少也需小心行事一些。不过据莫少英捎回的‘消息’来看,似祁阳这等后方小县城并无多少兵力驻守,入城之后若要去‘请人’,唯独需提防一名叫做“右护法”的人。 然而当三人来到这县城之中才发现,这里何止是兵力稀缺,就连个守城士卒都不见半个人影,而那街中往来行人似乎也比叶千雪上次来时要少上许多,整个县城之内透着一丝不寻常的古怪。 转念一想,这天星军表面大打亲民旗号,内里却是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管辖的地域日益萧条也在情理之中。 是夜,三人养精蓄锐,商议一番便决定夜中动手,他们的计划简单老套却行之有效,那便是由董昭怡正面佯攻,叶千雪与莫仲卿趁乱掳人,至于那右护法、三人并不怎么在意,若论及武艺修为,恐怕谁都不是董昭怡一合之敌。 当三人来到天星庄门前瞧见此时大门紧闭并无士卒值守,唯有两团孤火分立于左右,待得一阵乱风斜吹,这牌匾上“天星庄”三字跟着便是忽明忽暗闪烁不定仿佛隐隐嘲弄着三人。 叶千雪见到庄外防守这般松懈倒有些意外,门口无人显然不合常理,然而就这么站着干耗也不是办法,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前方纵然是龙潭虎穴也唯有闯上一闯了。 可就在董昭怡准备依划行事时却听莫仲卿拧眉悄道:“等等,还是换我来敲门为好。”二女自然听得出他话中担心之意,两厢对望下也不耽搁即刻轻身一跃攀上墙头又翩然跃下,一转眼便隐于院中。 此刻,月黑人静,莫仲卿深吸一口气,勉强定了定心神,随后手握门上冰冷的铜环叩响了门声:“咚,咚咚,咚咚咚……”铜环在莫仲卿手中被他这般有节奏的叩响了三次,然而三次过后,门后依然寂静无声,无人回应,仿佛敲的是一座鬼宅荒冢。 此刻,莫仲卿的手僵在铜环之上,心下有些发冷,这倒不是怕门后有出其不意的埋伏,甚至即便是再次中了二师兄的计谋也总比这般死寂要来得好些。 如此想来莫仲卿疑心更重,而就在此时,手握的铜环微微一动,紧闭的大门已从内被人缓缓拉开,莫仲卿一惊立马就松开铜环拔出佩剑凝神待敌,未几、却见董昭怡从内露出半个身子来道了句:“是我。” “怎么回事?” 莫仲卿张口欲问,按计划应是由自己正面大肆引诱,二女趁乱在暗中行事才对,而现下董昭怡这般明目张胆前来开门,难道这天星庄内早已空无一人? 天星庄内当然还是有人的,只不过是一地死人罢了。 莫仲卿看着眼前横七竖八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有些发愣,他之前来时想过打开这扇门极有可能会大打一场,甚至就算见到二师兄嬉皮笑脸,擎着火把带着大批侍卫正等在门后都不稀奇。 而现在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有人捷足先登了? 二师兄做的? 远处一旁半蹲的叶千雪见两人接近,面露忧色道:“这些人死状凄惨,伤口血肉模糊,应当不是少英的作风。” 莫仲卿点了点道:“不管是谁,我们都需小心些,先去玄真公主住所看看。” 言罢,随着一路深入,当三人来到草图所绘的玄真公主住所时,一个个面色变得愈发古怪难言,因为这满庭院落一地死人的空气中除了血腥味外竟然还夹杂着丝丝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气——肉香。 是的,就是寻常人厨房中飘出来的阵阵肉香。 而这肉香便是从那玄真公主所在的门缝中隐隐飘出的。 是什么人在玄真公主房中烹饪美食?这人肯定不是玄真公主,只有不正常的人才会在满院死尸堆中烹饪美食,难道她已经遭遇不测? 一念至此,莫仲卿面色一白,怎么说她也是白素衣的师父,所以最急肯定是他,也不待叶千雪先行上檐探看便陡然冲到门前,一脚踢开了房门,而下一刻就在二女以为他要冲进去时却见他赫然呆立当场,握剑的手竟然止不住地颤上一颤。 一口大锅,一口足以装的下三个人的黑底汤锅! 是的,他看到内室中央赫然摆着一口大锅,锅中浓汤滚滚,而浓汤之中却“坐”着一具完整的女子尸体。女子上身背靠锅壁,胸部以下则随着沸腾的汤水一起一伏若隐若现,从其面色浮肿的程度来看显然已被烹煮多时再难瞧出原先的容貌。 而锅边的另一头,一只巨大的铁勺正不住在汤中上下剔搅着什么,随着它每一次起落,这汩汩翻腾的汤水中皆会浮出一块块白花花的肉皮来,不难看出一切香味的由来皆是出自这里! 此时,莫仲卿嗅着这满室肉香却是作呕不断,他不敢想象卓于晴竟已遭人煮食,而那罪魁祸首见到自己前来竟然有恃无恐的立于一旁。 当他看清持勺之人的面目时,那无边的怒意中竟又有了三分惊讶之色! 此刻、他总算明白二师兄所提及的右护法是谁了。不论是面貌还是这丧心病狂的作风都让他想起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当日在嵩阳县中密室内折磨死一十六名太素坊弟子后又砍断苗清淑手脚的贪狼使! 一瞬间,莫仲卿心中生起了一丝悲愤,旋即就被一股冲天怒意所淹没! 只见他二话不说大喝一声猛拔背后长剑,跟着身随剑走一跃而起,于半空之中犹如长虹贯日般一剑斜刺而去。 那持勺的贪狼使眼见剑尖飞来却是不躲不避轻蔑一笑,不慌不忙地绰起一块煮得发白的嫩肉连汤带水就这般灌进了口中大嚼特嚼起来,那愈发享受的神情更是激起了莫仲卿的满心愤慨。 电光石火间、但听‘当’的一声锐响过后,大勺与长剑相击,转瞬已互拆六、七招,那贪狼使轻‘咦’一声,眼珠子一转一勺撇开来剑后,趁着莫少英落势未稳之际竟又绰起一勺滚烫的汁水向其洒去。 霎时汁水激溅,肉块横飞,眼看就要‘贴’在莫少英的脸上,却见他于这间不容发之际反脚猛踢锅壁荡身而回,大片肉汤便擦着衣背尽数扑洒在了地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全凭本能躲闪,然而当他回过头来刚想再次回击时、那整口半丈来长的大锅却是无声无息飞至近前! 莫仲卿已来不及思索,于招式用老新力未生之际,只得腰身猛力一剑力刺锅壁,瞬时,剑身弯曲,锅推人走,眼看长剑已弯曲似折时,莫少英这才卯足气力改刺为踢,一脚猛然前蹬,但听“咚”的一声闷响,大锅再次旋空砸回! 而就在大锅甫近地面眼看就要顷锅翻洒时,那贪狼使竟然不顾烧得通红的锅壁,单手猛抓锅边,五指戟张合力一握,竟将大锅硬生生接住后重重摁在了柴火之上。立时、柴木火星纷飞四溅下,锅中汤水竟是无丝毫溢出,而其内‘美人坐姿’更是未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做完这一切,贪狼使缓缓松开锅边,而若是有心人不难发现被他一掌而握的锅边竟赫然出现了一道五指凹痕。 莫仲卿自不是这个有心人,他此刻已无暇去看这些,也停下了进攻,因为就在大锅移开的瞬间,这才惊见贪狼使身旁还有另一个女子箕踞于地,只是从方才的角度恰巧被锅身挡住,瞧其面目赫然是多月未见的玄真公主卓于晴无疑。 只不过从她此时此刻的状态来看似是被那妖人贪狼使点了穴道,行动受了诸般限制,唯有一双眸子在莫仲卿身上来回巡视,面上也露出了焦急之色。 贪狼使阴恻恻道:“少年人,本护法好心请你吃肉,你不吃就算了,何必如此糟践粮食?这女子之肉虽不及婴孩幼嫩,但比那羊羔却要肥美了许多。” 莫仲卿此刻很想破口大骂,但他终究咬着牙没有说一个字。一来他碍于玄真公主的安全怕激怒了这恶贼,二来,此刻叶千雪和董昭怡并没有跟着进来,不由得就下意识留了个心眼儿。 那贪狼使正也瞧中这点方才肆无忌惮般又道:“你怎不啃声呢?听说你对厨艺一道也有所了解,应该大体听过这等人间绝味。这人肉也分三六九等,方才讲过这女子之肉虽不及婴孩肉香却胜在品相出众!所以若要烹食上等佳肴还需女子为宜,至于这肉质仅需注意两点即可达到上乘品质,想学吗?” “愿闻其详!” 贪狼使方才说话故意顿了顿,听其口气分明存心炫耀巴不得莫仲卿就此接茬儿,莫仲卿这四字一出自是正中下怀。 那贪狼使眼睛一亮,似是遇到知音般快语道:“这点便是避免皮苦肉酸!呵呵,如何避免说来倒也简单,这一来用刷子涮去外层苦皮即可,至于这二条,嘿嘿,若要人肉不酸,便要让其在极乐中猝然死去,哈哈哈——!” 笑声猖獗猥琐、尖锐刺耳,直似一只公鸡被人踩着脖子发出的嘎叫声! 第一百九十章 一力破千斤(一) 莫仲卿听着这般论调心里直恨得牙痒痒,可面上却还要早耐着心思听着,两只眼睛跟着不住打量四周,装作寻找制敌之道。 他心里寻思着方才到现在一直不见叶千雪与董昭怡进来,那定是察觉了自己的异常所以事先埋伏了起来,现在自己所要做的便是尽可能吸引这贪狼使的注意力为她二人创造机会。 可谁知就在他再度开口与之虚与委蛇时,贪狼使又阴恻恻一笑,道:“本护法话也讲完了,你也听完了,那么可以请你那两位朋友出来一叙啊?你看……” 这话音未落,就在莫仲卿以为二人埋伏已遭其人窥破之际,突然,那屋顶之上蹿下一道冷光骤然直射锅底,不待贪狼使有所反应遂听‘嗤’的一声冰融雪消声从锅中骤然传来,锅中原本沸腾的汤水眨眼之间就喷出了汩汩白烟、一瞬间便将卓于晴与贪狼使二人罩在其间。 随即、但听白雾蒸腾中“嘣嘣”数声急响,贪狼使鬼叫一声跟着却是即刻从雾中退了出来。而待那锅旁白雾渐渐消散,方才看清其间景象。 只见董昭怡已扶着卓于晴站了起来,其旁那半丈宽的锅口此刻已是满布冰棱好似盛开的冰花般分布其上,一侧数根尖角冰棱上赫然染着的丝丝血迹。 贪狼使手抚腰间,看着鲜血从指缝中缓缓渗出却仍是浑不在意道:“呵,想不到,堂堂天人也会暗处袭人,这若搁几百年前也不怕遭人笑话!” “天人?董姑娘不是仙子么?天人又是什么意思?” 莫仲卿来不及多想就见董昭怡右手向着锅中冰花虚引,向着贪狼使那处一处,随后就听一声破冰声响,玄尘便从那口‘冰锅’中急急射出洞穿了贪狼使的前胸,又回到了手中。 贪狼使瞳孔骤然一缩,忽又鼓出了眼眶,两眼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望着血流如注的洞口,似是很惊讶它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胸口上。 然而惊讶过后并没有丝毫的恐惧,就仿佛是看着一个破布麻袋一般。那可是他自己的身体啊,这贪狼使的心脏也已被飞剑击穿绞碎,可他为什么还能站着? 贪狼使不但站着,甚至还舔了舔掌间的鲜血笑了起来,然后就见死鱼般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仿佛毒蛇一般盯住董昭怡,嘎声道:“你们以为区区一个天人就能为所欲为?天真!本使是不死的。” 没有人应他的话,也没有人会比玄尘更快,只听贪狼使话音甫落,董昭怡面若寒霜又干净利落的一剑斩去,当玄尘再次飞回时,贪狼使的头颅犹如一直破了皮的西瓜般滚到了地上。 而这一剑自然让贪狼使身首异处,他也再不能聒噪了。 一切发生很突然却又让人觉得顺理成章,就在莫、卓二人以为就此结束时,却不料那无头尸身仍然屹立不倒,反而后仰弓身,将腰弯沉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周身四肢紧跟着一阵痉挛颤抖显得极其诡异,仿佛遭了雷击,又仿佛有数百条细长的长虫在贪狼使体内不断翻滚奔涌,来回起伏。 董昭怡眉头一皱就见他将手插进染血的胸口缓缓掏出一颗菱形黑石向着空中一丢,转而那黑石竟然就这么悬浮在了空中开始向四周散出螺旋般的猩红丝线。 而当董昭怡看清那颗黑石后,面色终于微微一变,冷道:“你来护着她!” 话音甫落,玄尘已骤然离手,三度向着无头的贪狼使激射,董昭怡本人却是向着那可诡异的黑石急急抓去。 这一刹那间,莫仲卿一把接过卓于晴,连点数下忙为其解了穴位,那卓于晴嘤咛一阵,刚缓过气来又速道:“别管我,快去助你带来的朋友,那黑石乃是妖族圣物,我在《太素玄经》中见过!” 耳听卓于晴催促声,莫仲卿一愣,随后重重点头,挺剑而去。 那卓于晴捂着胸口喘着粗气,望着眼前那越发诡异猩红的黑石,忽然神色一阵决然,对着自己中指张口一咬,不等鲜血冒出多少,便急急在地面上勾画起了法阵。 而屋外檐瓦之上一直伺机守候,生怕贪狼使夺路而逃的叶千雪听到屋内的动静,脸上已显出种种惊疑之色,就在她持枪刚欲冲进屋内襄助之际,却见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致。 此刻夜月寒凉,云雾叆叇弥蒙未定,而比起这云雾更加飘忽不定的是这满院之中从具具尸骸体内渐渐飘离的道道血雾。 血雾如真似幻,就好比滴滴红酒溅入清水间逐渐泅开的模样。不过一会儿,随着那满庭尸骸挥散出的血气越多,血雾便显得越发粘稠浓郁,转眼、竟是汇成条条血柱向着叶千雪脚下屋中流去。 看着眼前这般诡怖的景象叶千雪总算明白过来这满地尸骸的用意了,也总算知道这些人到底是谁杀的。她嗅着空气中愈发呛人的腥气,一颗心逐渐下沉。 而就在此时,一颗黑石竟牵着条条血柱陡然破顶而出,浮于这翘檐之上。叶千雪一个错愕之际,下一秒枪尖银芒渐闪,已打算挺枪而上,将这诡异的黑石生生点碎! 可就在此时却听屋下一人大喝:“别靠近它!” 这话音刚落,叶千雪面色已变,因为她看到黑石居然不请自来,仿佛一粒磁石般凭空贴了上来。 这速度自然是极快的,但那屋下一抹冷光比它更快。 “唰!” 冷冽的剑芒一闪而过,那黑石似是极具灵性般堪堪一避,绕了半圈便放弃了叶千雪,转而又上升到数丈高空之中急速旋转起来。 不过数息、这满庭血雾便遭其吸收殆尽,那黑石也由黑色转为赤红浮停于半空之中。 这短短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就在叶千雪有些不知所措时,那屋内无头贪狼使忽然破顶而出,对着诡异的赤色黑石突然跪拜,再拜,三拜! 那无头尸身的动作滞缓而机械,仿佛一直无头的机关木偶因年久失修,各部位都生锈卡壳了一般却又顽强地完成了使命,叫人看着不禁心中发寒,又觉分外诡异。 少时,那赤色黑石便似回应般向四周忽然吐出条条血丝,不屑片刻便在周身织起一圈七丈长宽,形似螺旋状的血圈来。 随着螺状血圈开始缓缓运转,那天地之色为之一暗,祁阳县城中的民屋内跟着飘出道道血气,立时一阵稀疏却惊恐的声响从小镇各处陆续想起,一股不祥之感顿布全城。 无头贪狼使此刻虽没有眼睛,但似也感觉到了什么般,忽然旁若无人般对着红石手舞足蹈了起来,看样子是在进行某种古老而又虔诚的仪式。 此时,董昭怡已跃上屋顶一见此等景色却再也不顾那贪狼使,而是慢慢靠近叶千雪,道:“护住我。” “啊、好的。” 叶千雪只是下意识应着,并没有反应过来她这般修为为何还要自己援护。她只觉眼前情景太过诡异了,若有选择,她宁可面对少帅的五万大军,那至少还有几分拼命的可能,但现在呢? 董昭怡没有再多话,而是手握玄尘将其抬至眼前,左手并指为剑便从玄尘剑柄缓缓抹至剑尖,霎时玄尘整张剑面上一片血红!而此刻董昭怡竟是不知疼痛般不仅神色清冷面无余情,染血的剑指一刻不停地在剑面上刻画起了血字。 随着刚正有力形似刀削的古篆一一现在剑面之上,那玄尘也开始嗡嗡作鸣,随着一字一字的抒就,先前的血字便逐渐消失在剑面之上,仿佛一下子融入其内,那「玄尘」表面也显得越发冰亮! 转而、离她三丈之外的叶千雪却能在这三月之中感受到了冬月的寒凉。下一刻不仅是这份寒意继续加深,就连那夜月天空之中也开始飘起了斑斑雪影。 “下雪了?” 叶千雪面露惊异,不仅是她就连那贪狼使此刻的动作也停上了一停,转动着无头尸身看了看天空,再望了望身后不远处的董昭怡,忽然面色一狞,合身扑去。 这个就算叶千雪再不明白也反应了过来,自然挺身持枪来挡,无头贪狼使张牙舞爪自然不让,二人一触之间、一股沛然莫御之力便击在了枪尖之上。 这股力道虽未直接击在叶千雪身上,可还是令她胸口一窒、动作骤缓,一个趔趄身子立马不稳。就在她下意识以觉不妙时却见莫仲卿已然跃上屋顶提剑襄助,叶千雪顿了顿再次加入战团。 一时间,三人激战处罡风凌厉,檐瓦尽飞;剑削枪刺、两两夹攻下,任凭贪狼使如何左右冲撞终不能再进半步! 未几、那雪花越飘越急,空中螺状血圈自也受着满城不计其数的血柱充实得以变得愈来愈大。就在叶千雪和莫仲卿巴望着董昭怡那冗长的咒法早些结束时,天空中一阵阵闷雷声响却是先行到来——那是卓虞晴的太素玄雷! 众人抬头惊愣间,那云层之中已是电嗔雷怒忽明忽暗,而一下秒,只见一道电弧突然一闪而过,对着那道螺状血圈便是急急一穿! 刹那间,十数道紫色电芒便争先恐后急蹿而去,但见这黑夜之中亮起了数秒犹如白昼般的光芒,跟着便是轰隆数声雷鸣炸响! 炫目的光芒过后众人睁眼再瞧,螺状血圈虽还是完整无缺然而那四周连接的血柱却变得分外稀薄暗淡,眼看就要断裂。 这数十道雷法自然凶狠,可效果也仅仅止于此处了。 而就在此时,那螺状血圈之中忽然停止了慢转,紧接着便是一道惊天动地的怒吼声从中传来,似有什么东西仍再破圈而出!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一力破千斤(二) 董昭怡面容一肃,举手遥指血圈,玄尘便自发脱手而出急速飞去,于半空之中眼看就要击中血圈,却又突然间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急速消融,化作片片晶状消散于血圈四周。 片刻、就在众人惊愕之际,那无处不在的雪花竟在一刹那间纷纷起了急遽的变化,那颗颗雪花再不落下,而是浮于半空之中,顷刻化作万千宛如剑状的冰棱。 霎时、剑指血圈骤然射去!莫仲卿已经不知如何形容此等景色,他只觉那一刻,漫天雪花尽作玄尘,于毫厘之间便将血圈扎成了一团刺球。 那冰作的刺球令他想起了关外一种叫做仙人掌的植被,可那冰球上凹凸不均的尖刺却又比它更为粗大、密集,望之可怖!仿佛一尊巨大的冰蒺藜。 这螺状血圈先经卓于晴一番雷法相击,后经董昭怡这一番惊天动地的道法夹攻下已不见其踪影。 贪狼使“望着”这些,无头身子抖了抖,犹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般一屁股坐倒了地上,仿佛很是失望,可就在此时,但听那空中巨大冰球忽然传来咔嚓一声闷响。 紧接着,那以无数根由冰棱所组成的冰球表面竟开始寸寸龟裂,转而、冰屑不住剥落。无头贪狼使见状再度喜出望外,当即远离四人跃至冰球最近的屋顶上又开始旁若无人般大肆跪拜。 此刻众人脸色俱变,那董昭怡神色冷道:“看来终究封不住它,你们先走,我挡它一阵再与你们会合!” 见莫仲卿与叶千雪双双犹豫,董昭怡用手一指下方屋内卓于晴道:“那女子真气损耗过度,留在这里已成了累赘,若此时不走,待会儿打起来,我无法顾及任何一个人,届时第一个出事的就极有可能是她了。“ 莫仲卿迟疑道:“有这么严重?” 董昭怡没有回话,唯有不回话,表现出一贯的冷漠,才能让莫仲卿认为一切都很“平常”,也唯有“平常”才能让他放心地离去。 果然,莫、叶二人对望一眼,只得纷纷下到屋中,那莫仲卿看了一眼虚弱至极的卓于晴,道了声:“得罪”后便不由分说地将她一把负在背上急急向城外走去。 身后叶千雪急走两步终究放心不下,又回头望了望屋上的董昭怡,这一望之下却赫然发现她也正一住不住地瞧着自己。 不对,她不仅仅望着自己,还望着莫仲卿,那面容仿佛是万年的坚冰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流露出一丝浓浓的不舍。 叶千雪心中莫名一动,刚要止步回援就见屋上的董昭怡又将面容再度冰封了起来,并向着自己默默地摇了摇头,那紧闭的嘴唇瞧起来竟比刀子还要冷硬几分。 叶千雪咬了咬牙,终于头也不回地朝着莫仲卿追去。 董昭怡望着三人离去,清冷的面容上显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伸手摸了摸脸方才察觉这是自己醒来的第一个笑容,不过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抹笑容了吧。 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我能在三百年后再度醒来是上天独有的恩赐,本应再无遗憾才对,然而我却奢想陪着莫公子继续走下去,想在哪天能遇到仙尊说句“道歉”。可似乎上苍对我的忍耐已到了极限呢。 瞧、这发色已开始枯败,五窍的衰败跟着就会到来,自己的身体已到了极限。 其实她自从醒来的那一刻起就察觉到了身体的异常,只是之后的彻夜不眠以及停止打坐加剧了这一过程。 董昭怡默默抹去了鼻尖忽然溢下的血丝,理了理渐显枯色的鬓角,望着那已是支离破碎的冰球喃喃自语道:“至少我现在还有些气力,趁着未消之际不如就此报答下莫公子给予的恩惠,救下这满城众生,替仙尊消些孽债。” 正思忖间、贪狼使突然来到近前,似是想嘲弄她妄想蚍蜉撼树。董昭怡看了看他却并不答话仿佛就看着一只临死的臭虫一般,那无头贪狼使“见”她如此看轻自己心中愤然一怒,刚想做些讥讽的动作却见那空中冰球忽然凭空一声炸响,冰棱纷纷剥落,那中心螺状血圈便跟着又现出身形来。 只不过不管怎么看,比起之前来显然要小上了数圈。 贪狼使乍见这仅有两丈来宽的螺状血圈顿时面色巨变,随后不待有所反应,那血圈中便陡然伸出一只擎天巨爪将其重重一踏! 霎时,屋倾墙毁,地动山摇!待得满地烟尘渐散后董昭怡这才看清是只怎样的巨爪! 这近前巨爪约有六丈来高一丈来粗,腿部类似犀牛却满负黑鳞,而足前那五只锐爪更是锋利似矛、何等威风! 转而,不待这根擎天巨爪有何动作,董昭怡已然携着玄尘辗转各各屋顶开始发动攻势,但见黑夜中巨爪周身上下不断有冰花迸现,可始终未能让那巨爪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董昭怡自然知道这些,这么做也只不过是吸引巨爪的注意力,好让为数不多的城内幸存者以及莫仲卿三人能安然无恙地撤离。 就在这不厌其烦地攻击下,那螺状血圈中忽然传出一个震耳欲聋的响鼻声,显得极其傲慢与不耐烦,就在董昭怡再次跃至半空劈向巨爪时,那巨爪终于动了,然而它这一动却显出了与那巨大的身姿极为不符的速度。只见巨爪突然斜斜一抬,带起一道飙风尽扫数栋民屋向着董昭怡猛然拍去。 这电光石火间,跃于空中董昭怡一手虚张,霎时形似半片蛋壳般的冰墙陡然迸现。 旋即、但听“咔嚓”一声碎响,董昭怡两眼一黑之下便以来时数倍之速倒飞而回,重重砸进了一栋民屋内。 待得烟尘尽去,民屋中显得悄声无息,仿佛一切都回归于平静。 就在大多数人以为战斗就此结束时,螺状血圈中又再次传来一声轻蔑十足的声响,仿佛以看破一切般将巨爪再次缓缓抬起临于那屋顶之上,随即傲然下踏,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华光乍现于巨爪之下,但听‘咣当’一声闷响,这只巨爪竟再也踏不进其内半分! 它踩到了什么? 只见残梁断壁剥落后,一道巨大的弧形冰罩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巨爪之下,又因冰层太厚似也瞧不清冰球中的模样。 可巨爪不管这些,这面巨大冰罩的存在已然挑战了它的尊严,这卑微的人间怎会还有它踏不破、捏不碎的存在? 只听那螺状血圈中忽然传来一声怒吼,巨爪周身密集的黑鳞齐齐一鼓便开始一下下不遗余力地重踏起来,立时震得满城烟土齐飞,仿佛要将这冰罩和这地面一同碾碎。 然而事实上,这面冰罩并没有它想象的那般坚硬,刚踏了三两下,球面就已出现了条条细密的裂纹,四五下后那冰屑碎片已开始四散飞溅。 就在血圈中一声不屑一顾的响鼻声传出,那巨爪随即便抬起前所未有的高度以胜利者的姿态一压而下时,跟着冰消玉碎声传出的,还有那血圈之中传来的一阵吃痛般的怒吼! 霎时,巨爪反射性急急弹开,而那爪掌中央却赫然插着那把玄尘,别看它与巨爪比起来形似牙签般大小,却任凭巨爪百般挣脱恁是不落。 须臾、疯狂抖动的巨爪上竟开始结出丝丝白霜,其动作也变得相对滞缓了起来。 是的,里面从一开始就没有人,只有一柄锋利的玄尘! 这丝战果显得来之不易,悄然躲在一旁董昭怡却并不满意,她知道那血圈中召来的是何等妖兽,更知道这头妖兽只是因一时傲慢才疏于防范,留给她的机会本就不多。 她也决定抓住这一次机会。 当她看着眼前已是满布寒霜的巨爪,耳听着那一声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时,突然、万籁俱寂,原本的声响仿佛被人突然抽空了一般——她的耳朵忽然就听不见了。 身体衰败的速度恐怕还在想象之上,董昭怡叹了口气,闭起了那双已然开始视野模糊的双眼! 她、这是要做什么? 短暂的沉默不过天地一瞬,当她再次睁眼凝视时却见她双手高举过顶,右手指尖搭于左手腕上重重一划! 随即大片鲜血从头洒落,划过鼻尖滴落唇角,转而徐徐淋遍全身,可她却是毫无知觉般依旧神色坚定道:“风伯雨师,白虎将军,腾天倒地,驱雷奔云!以我残躯召来神兵,漫天阵仗供吾驱行,急急如律令,敕!” 随着咒令一字字吐出,董昭怡周身华光炽盛,待得随后一个‘敕’字,所有光华又倏忽一闪,身上血迹虽奇迹般消失殆尽,而她的面容却在此时变得灰败无比,几近枯槁。 就在那巨爪兀自挣扎之际,忽然间,黑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刮起了一道飓风,飓风又带起了数团惊雪,惊雪又牵着飓风肆虐,如此相辅相成下,风吹雪啸,乱花人眼。 眨眼间便将祁阳上空完完全全化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这一切来得太快也太过突然,那巨爪仿佛受惊般极力缩回血圈中去,可此时那茫茫雪海之中,不知从哪里忽然钻出数十道丈许来长,由无数冰棱所组成的冰链便一刻不停地缠上了上去!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一力破千斤(三) 不消片刻,细长的冰链便将那根擎天巨爪锁得严严实实,休想再动弹半分,那血圈之中也终于发出了不甘地惊吼声,然而这注定是徒劳无功的。 于此同时、虚脱倒在雪地中的董昭怡,忽然回光返照般脸颊生出红晕再度缓缓站起,尽管眼前已然漆黑一片,但凭着仅存的直觉向着那近在咫尺的擎天巨爪就这么轻轻一跃,整个人便似那临空虚渡的仙子一般跃进了漫天雪花之中。 只见她右手微张,对着空中风雪虚抓,接着漫天风雪竟是陡然一窒! 雪不曾落下,风也奇迹般凝滞。 跟着,那风雪好似收到了什么感召般即刻顺着董昭怡的右手掌开始向外凝缩聚集。耳闻气流压缩声不断,眨眼间漫天风雪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董昭怡右手却赫然多出一把六丈来长,半尺来宽的冰刀。 此刀有些像舶来品的太刀,刀刃略有弧度,适合用作劈砍,董昭怡感受着刀柄传来的寒凉,脸上的红晕竟又浓了几分,然后她就这么轻轻一刀挥了出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是怎样的一刀,刀速不快,挥刀之力仿若轻若鸿毛,但刀锋凛冽,隐含雪魄之威! 当它挟着数道残影触及巨爪时,那大片如海水般的鲜血便从巨爪根部倾泻而出,当听得血圈内妖兽传来愤怒的吼叫时,那刀刃已狠狠地砸进了腿部中间,然而可惜的是刀刃也终究未能再进一寸便化作了飞雪,片片消散。 董昭怡终于仰倒了下去,她已用尽全身气力,只能抬头“望着”巨爪不断向血圈回缩而去,不过她最终还是笑着的,虽然功亏一篑,但至少自己已经尽力。 董昭怡这般想着,身子也由半空中自有下落,而那空中巨爪早就缩了回去,螺状血圈也在不断缩小,然而就在血圈缩小至半尺时,其内突然射出一道冷光向着毫无防备的董昭怡急射而去,眼看就要遭其洞穿而过。 但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一道人影从旁一跃而起,抢在冷光之前抱住董昭怡下落的身子,险之又险地避了开去。 待得冷光遥遥射入地间,这才看清原是那柄玄尘无疑,不过当那玄尘只在地面停留了一瞬便突如烟消雾散般逝去。 莫仲卿自然来不及留意这些细节,他关心的是眼前被自己抱在怀里的董昭怡,那灰败带血的面容怎么看像一副死人才该有的面孔。 怎么会这样! 莫仲卿本以为董昭怡乃是祁彦之之妻,即便抵不过这等“妖物”,但自保绝没有问题,可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而刚才他也并没有走远,只是想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安顿好昭阳郡主和神情委顿的卓于晴,之后再来协助董昭怡。 他知道自己修为低微,这等级别的战斗也可能完全插不上手,但帮不帮得上忙是一回事,而自己去不去帮忙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个人能力有限固然遗憾,但是因修为低微为理由而作出抛弃同伴的举动那就更为可耻,至少他莫仲卿是绝对做不到的! 于是他嘱咐昭阳郡主照顾好卓于晴,便只身返回,只是他走的匆忙并没有察觉,自己没走多远,卓于晴已恳求叶千雪扶着自己远远跟在他后头。 是的,他们三人都是同一种人,虽力有未逮但一颗心却足够真诚。这听起来实在够蠢,但一人活在世上岂非正要做几件自认为愚蠢的事才能活得更像一个人些? 于是,在莫仲卿百般施救之际,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可此刻的他并没有闲暇回头,他只觉董昭怡身体的温度在慢慢变冷。 他突然有些怒自己无能,怨自己修为低微,恨自己为什么连最得意的医术在此刻也变得如此束手无策?就连祁彦之自云踪山临行所赠的丹药都无济于事。 “一定有办法,一定能救她!” 莫仲卿又将一个空瓶随手丢在一旁,脑中仍是急急思忖,片刻,他眼神忽然一亮,就在随后赶来的叶千雪和卓于晴地瞩目下,竟然反手抽出长剑在自己手掌上快速一割,随即手握成拳竟然面不改色地挤出屡屡鲜血滴入董昭怡的唇间。 叶千雪和卓于晴二人看着他这般举动,神情均有不解却又不敢出声相问,可跟着又见莫仲卿再次举剑割向自己的手腕,妄图扩大伤口时,叶千雪终于忍不住出口阻止道:“你疯了?” “我没有疯!我知道我的血有些特殊,当初就是这么让她苏醒的,她现下醒不了应是血量不够!” 这语气中隐透着三分急躁,看得出莫仲卿在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然而当他划开手腕任凭大片鲜血流入董昭怡口中后,却发觉依然毫无起色。 莫仲卿看在眼里心下一片惨然,那左手因过度用力,指节已被他捏得泛白。 一旁叶千雪咬着苍白的干唇,一把抓住莫仲卿的左手,急道:“别这样,她已经去了。” 莫仲卿一阵沉默,片刻抬起头来,黯然道:“我真是太没用了,也果然比不上二师兄。” 二女见他如此神伤面上均有不忍,那叶千雪刚想继续安慰几句,却听身后不远处陡然传来一声男子的冷哼:“哼,你当然没用而且是个蠢材,于我学医多年不知医者大忌。” 莫仲卿闻听此言,身子陡然一怔,随后并未回头也未露出半分的喜色。 因为这道熟悉人声自是出那令自己又敬又恨的祁彦之口,是他教自己十载医术,恩情虽不及家师莫掌门却也当得了半个师父,但同样也是他处心积虑于冰室中谋害素衣致使她身心受到百般摧残! 如今素衣尚不知身在何方,自己千般寻觅却依然未果,而这一切都是这个人亲手造成的,这又让他如何不恨?! 可看着怀中的董昭怡,莫仲卿忽然就恨不起来了。 片刻,只是咬了咬牙艰难地抬起头来涩声道:“你来了……” 短短三字包含了诸多不甘,不舍,不愿,然而其中却也听得出丝丝希冀,希求与安心。 于董昭怡相处时日不短,他自然不希望她就这般死去。 祁彦之由远而近,仿佛姗姗来迟,又淡淡地回道:“我当然会来,因为送她的玄尘就在方才与我断了联系。” 这话说得极为稀松平常,而一旁卓于晴和叶千雪听来却是愣住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用一把玄尘来作联系这还能理解,但这岂不也正说明这祁彦之当时并不在附近? 既然不在附近又如何能片刻就到了这里?这又是何种通天的手段?祁彦之又是何人? 就在二人一个恍神间、祁彦之已近到众人面前,当他来到董昭怡身旁时,一见其模样,原先云淡风清的脸庞竟也露出了惊容:“天人五衰!” 短短四字令其余三人均都一怔,便见祁彦之一把将董昭怡抢在怀中,掏出一粒通体雪色的药丸急急送入董昭怡口中,又拿出腰间针灸包立马施救。 叶千雪见祁彦之这等匆忙,当即就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末了很是小心地问道:“她怎样了?” 祁彦之不答,反是转向一直未语的莫仲卿冷道:“怎样?哼!那血祭之门中的乃是上古妖兽穷奇,昭怡不惜引动魂魄之力来暂时激发干涸已久的丹田,致使魂魄不全的自身伤上加伤引得天人五衰加速到来,这耳目流血,发色枯槁便是临近死兆,我先前让你照顾她、你就是这般照顾的?你居然拿她当打手使唤!” 说着,祁彦之仿佛怒不可遏,周身忽然卷起一股气流向外四散而去,在场三人立感一股沛然莫御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 其中莫仲卿承受的压力最为沉重,不过一会儿便见他面色涨红,躬身伏地,双手苦苦支撑,可饶是如此他竟在强压之下缓缓抬起头来一瞬不瞬地与之对视,面容上露出一丝明显的不甘之色。 祁彦之皱眉:“你不服?” “我——!” 莫仲卿这个“我”字从牙齿缝里蹦了出来,但旋即接下的话就如数吞了回去,不错!他的确心有不甘,虽然此番局面并不是自己刻意造成,但错就是错了,所以勿需多作解释。 祁彦之见莫仲卿没了下文,忽然微微一叹道:“我伤素衣救昭怡在先,而昭怡救你们在后,这隐隐之中自有定数,缘也怪你不得。” 说罢顿时尽撤威压,莫仲卿即刻身体一轻,便开口道:“她还能转醒么?” 祁彦之面露异色道:“我这么对你,你仍想救昭怡?” 莫仲卿冷然道:“我救昭阳是因为我欠她的,而你欠素衣的。” 一旁卓于晴见莫仲卿提到自己的徒儿白素衣,心下虽有诸般疑问,可二人对话的速度很快,自己并没有办法插得上口,只听祁彦之接着道:“你倒分得清楚。” 顿了顿,祁彦之一挥袖袍将其虚扶而起道:“那你去替我办一件事情,或许能帮我救她,当然,这对你也有好处。” “你说!” “据说昆仑派有一处禁地,禁地中有‘还魂花’可修补昭怡的魂魄之伤。”说着,他抱起昏迷中的董昭怡徐徐站立,只字未提先前的任何好处,只是补充道:“我做事从不想着弥补,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便不去。不过别怪我不曾事先提醒你,这禁地中已非人界,危险异常,你若决定替我取来便需谨记,噬魂花有叶无花,还魂花有花无叶,你若贸然摘错,小心迷失于间。” 说着,便见祁彦之一步三尺五步七丈,竟是施展那缩地成寸的功夫转眼便离众人而去。 莫仲卿愣神之间陡然一惊,凝声喊道:“届时我怎么找你?!”说罢,那远方人影并不作停留,转而却听一阵回音随着寒风传来道:“我会在梅林小筑替昭怡养命,你去禁地的事宜早不宜迟……” 第一百九十三章 将军府释因(一) 祁阳的拼斗尽管激烈,整座祁阳县城也均已化作了一片死域,但随后出现的事却让众人将视野转移到了别处。 三月十四日,随着渝关战事日渐吃紧,那身在京城的天子终派调齐六万精兵驰援叶天朔。 就在众人以为如此一来渝关当可大定时,谁也没想到那六万大军途径安北都护府地界之际,竟被定安王慕容恪麾下七杀精锐截杀殆尽! 如此一来,全国下至百姓上至官员无不震动,谁都不曾想到那定安王在蛰伏数月后竟然还是公然反了。 而这关内道本为京畿道的屏障,两者近如毗邻,定安王慕容恪在诛杀援军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亲率麾下四万七杀精锐一路南下直袭京城,所幸各路勤王部队沿路拖延,这才使京城得以稍作喘息,急招各州刺史领军回援。 虽说战况胶着京城未必迅速沦陷,但原定发往洛阳的援兵就此再无音讯。而那洛阳却也在这个节骨眼上,正遭受着战火的炙烤。 莫仲卿三人在路上已听闻孔护法再次领兵进发洛阳,待得一路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便发现原本满布疮痍,已遭战火荼毒的洛阳,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而从城内处处烟熏火燎,残垣断壁的景象来看,这孔护法带领的大军曾二度攻入洛阳城内,进行了报复式的烧杀抢掠。 所幸大伙在慕容流苏的带领下,最终还是将这战火中危如累卵的城池坚守了下来。 叶千雪带着二人进入将军府时却发现此处也遭到了天星军的洗劫,只不过这里不曾有一丝烧过的痕迹,有的只是满屋狼藉的家什和满园遍地的残书败卷。 显然,这群叛军曾大肆搜刮过将军府。 叶千雪瞧着这些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当她急忙冲回屋内在暗格中找到安然无恙的《行军策》和《万安集》时,这才将一颗悬着心放了下来。 是了、父亲叶天朔曾说过这两本卷册必须小心保管,就算丢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将它们丢了! 这是父亲将两本册子交给自己时所说的原话,她并不知父亲为什么会看重这两本册子,但既然这么说了,便有义务去遵守。 想来,这两本册子对于父亲,甚至有可能对于整个叶家朝廷都很重要。 默默理着思绪的叶千雪将两本卷册放回暗格之内,又将暗格仔细地复原,而就在这个时候,慕容流苏却恰巧走了进来。 “小雪,你在做什么?” 嗓音温柔动听,可叶千雪听来身子却是一颤,立马转过身来笑的有些勉强道:“我只是在整理书房。对了,玄真公主安顿妥当了么?” 慕容流苏深深望了一眼叶千雪,一张面孔忽然绽出了微笑:“我已安顿好玄真公主,其余一切都在恢复中。” “谢谢。” 叶千雪这二字虽轻,但分量却极重,慕容流苏能感觉到这话语中所蕴含的真诚。 于是,他似乎笑得更开心了些,可这个过程也仅仅是一闪而逝,就被满脸自责和悲愤所替代:“其实我是来请罪的,我并没有守好洛阳,就连这将军府都被天星军洗劫了!” 叶千雪摇了摇头没有接话,只是看着慕容流苏道:“定安王慕容恪已反了,而你是他的儿子,所以就算你此刻这般助我、朝廷也会诸般猜忌,将来我怕你里外遭人嫌弃。” 慕容流苏不以为然地笑着走近道:“我不在乎。除了你谁都可以去误会。” 说着就将叶千雪轻轻揽入怀中,一双眼却望向了叶千雪身后的暗格,露出了满意之色。 是夜、一灯如豆。 莫仲卿没有睡下,正如这洛阳城内有许许多多的人也未曾入睡一样。 众人有众人的烦恼,而他也有他的。 在回来的路上,叶千雪已袒露了想和他一起去禁地找还魂花的意愿,因为她觉着自己也该为董昭怡做点什么。但莫仲卿知道,洛阳离不开她,而自己也不可能等叛军平定之后再去寻找还魂花。 所以他打算连夜不辞而别,这样对谁都好。 走之前,他来到董昭怡居住过的房间中,打算将她遗留下的东西一并悄然带走。 他记得她有一个从不离身的包袱,里面应当是什么重要的事物,不过就算只是些寻常衣物,莫仲卿也会将其带走的。。 而当他在枕头下方找到包袱时却赫然发现其下还垫有一本小册子。莫仲卿将这手掌大的纸册拿在手中端看许久,心中很是诧异。 他记得当初董昭怡在梅林小筑那会儿根本不愿写字,亦且就算自己亲自下笔为其记录日常行径她都显得兴趣缺缺。 那眼下这本册子中到底又记载着什么? 一番天人交战后最终好奇还是占据了上风,他决定看一眼,就看一眼。 只不过这一眼过后,还是令他看完了全部。 十二月三日,天晴。 今日、终于开始想起怎么写字了,之前醒来时仙尊命我记录过往,可我脑中一片空白,就连自己的名字也都忘了怎写。未免让仙尊笑话,我特地冷着脸子装作一副不愿意写的模样,没想到竟就这般给糊弄了过去,仙尊似乎还是这么好骗?奇怪、为何我会用‘还是’这个词语呢,晚安。 十二月五日,天阴。 仙尊他又开始说自己不是仙尊了,我为什么又说“又”呢?这句话他好像已说过了?好吧,其实只要每次睡下再醒来时就会忘记之前的过往。这并不好,我不喜欢这种醒来时处处陌生的感觉……还有,我依稀记得我以前是不用睡觉的,为何如今会去犯困? 十二月七日,天阴。 我又忘记前一日的事情了,之前好像和仙尊走了好远,这是要去哪里?算了,只要仙尊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十二月十日,天阴。 我决定了,从今往后不再阖眼休息,也不去打坐冥想,如此便能让记忆连贯起来,但是这本册子还是需时不时记些东西,以备哪天不时之需。 十二月十四日,天晴。 仙尊的举动很异常,他似乎变了许多,就拿今天茶馆问话这段来说,那人蛮横无理,而仙尊却是一味忍让?要问话是么,简单,直接动手不就行了? 而这之后,虽然话是问到了,但是仙尊并不高兴,瞧他面色是嫌我太过莽撞?哼,我还嫌他太过懦弱呢。以前我所认识的那个仙尊呢…… 十二月十五日,天晴。 仙尊领着我一路东进,沿路上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战争,不过这和我们没关系,区区凡人伤不了我与仙尊半分。 十二月十六日,天晴。 仙尊找到了些野味,他烹烤的东西依然令人齿颊留香。虽然这些食物对我无用,并不能弥补我体内的消耗,但那天我依然吃下了很多。 十二月十八日,天阴。 仙尊又饿了,他不应该和我一样不会饿么?他居然还问曾经教过我习练的口诀。 十二月十九日,天晴。 我们在破庙前遇到一群凡人,他们人不错,至少会拿出为数不多的馒头供仙尊填饱肚子还留我等过夜。我不知仙尊何时需睡眠和馒头这些来弥补身体所需,也许他变了,也许他真的不是仙尊?等等…屋外有动静。 十月二十三日,天阴。 前天我们埋葬了之前那群人。他们死了,差不多算我间接害死了他们。他们万般哀求,我无动于衷;他们悲愤咒骂,我默然以对。这让我看起来似乎足够冷血,但是又有什么比仙尊的安危更为重要? 仙尊几日未眠,那夜难得睡得香甜,我不该打扰他休息,所以我必须守着这庙门寸步不离。然而那夜当仙尊醒来时,只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他在隐忍怒火,直到后来那名叫李湘芸的女子自刎在我面前后,仙尊更是彻底的沉默了,而从这沉默中我可以读出仙尊对我的极度失望。 其实当时我大可立阻湘芸自刎,但是她却求我不要干涉,她觉得这世上关心她的人已经没有了,她觉得孤楚,不想一人独存于世,我理解这份孤楚,甚至有些感同身受。 其实、活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十二月二十五日,天阴。 仙尊似乎真的不是仙尊,难道那个起初被我打伤的人才是仙尊,真不敢相信我那天都做了什么,他又为何变成那样? 十二月二十六日,天阴。 莫公子虽然有可能不是仙尊却也有着一副侠义心肠,更是仙尊的半个徒弟,而且似乎也因他我才得以转醒,所以我依然跟着他,除了报恩之外还想通过他再次见到仙尊。不过、最近,我发现有些心神不宁,我觉得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十二月二十八日,天阴。 莫公子找到了他的二师兄莫少英,但是我觉得有些不对,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不过转念一想有我在旁,便无人能伤害得了莫公子。 十二月二十九日,天阴。 青青是个好姑娘,她很开朗,她说我应该多笑笑会更吸引莫公子的,我不自然地笑了笑,她却又说,“难看,应当这样。” 十二月三十日,天阴。 天不是一直阴着的,可在我眼里似乎都阴着,因为我的真气在不知名的状况下一直加剧损耗着。我知道这并不是不去打坐所造成的。我开始试着和莫公子一同进餐,希望能借此补充日常所需,可是试着几天后发现,这根本是入不敷出,嗯?难道这是提前进入五衰之兆了? 一月十五日。 我醒了、但不记得我之前干了什么才会昏睡过去。若不是这本垫在枕头下的册子,我都记不清莫公子这个人。 而现在我又开始犯困。但我抓着册子,仍努力地想写点什么。 一月十六日。 我能感到天人五衰的来临,看来时间真的不多了呢,彦之、你又在哪儿。 二月二十日。 今天我在暗处听说莫公子要同昭阳郡主前去祁阳救人,拜天人五衰之赐,回光返照的我直觉变得异常灵敏,我有预感我可以见到仙尊,也预感到此行的危险,所以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跟着他俩去,只是不知我这等残躯究竟还能使上几分力气。 …… 第一百九十四章 白云寺秘闻(一) 莫仲卿一口气将册子从头到尾读完,整个人就在那一灯如豆的室内仿佛石雕一般静止住了。 原来她早就有法子使得记忆连贯,原来她早已知道自己并不是祁彦之。 可她依然没有弃自己而去,反是对自己的冷遇视而不见,对自己的命令言听计从。 从这本册子的字里行间中可以看出这仿佛是另一种赎罪,对李湘芸之死的赎罪。 其实自己早已不怪她了,更何况她的心从来都不是冰的。 此刻,莫仲卿的心不是很痛,但却很苦涩,自责也大过了震撼。 若不是那夜自己对董昭怡表现出极度失望,说不定她就会愿意与自己交流,一旦交流就有可能知道她的病灶所在,如此一来,此刻的局面就有可能被改写。 所幸一切都还有希望,那昆仑派禁地之中的还魂花就是最后的希望。 莫仲卿缓缓合上册子,背上了包裹吹灭了油灯,他决定在去昆仑派之前先回云踪山一趟,顺便将这本册子先行放在小筑之内,他总觉得这样很有必要,因为昭怡似乎并不想忘记这段过往。 出得门外,莫仲卿并未急着离开,他知道白素衣的事情总不能一直瞒着她师父卓于晴,方才董昭怡的那本册子也在不断的提醒着他,若不将一件事说清楚,就有可能导致不可挽回的错误。 所以莫仲卿此刻说的很详细,卓于晴听着听着面上哀色渐浓。 良久,直到莫仲卿不再作声,这才听她叹了口气道:“你起来吧,这事怨不得你,也不用再怪客卿。如他所说倘若上次没有董昭怡在侧,你我几人也不会安然无恙,只是可苦了素衣这孩子了,她给你的信可还留在身上?” 莫仲卿忙从怀中掏出折好的信件递上前道:“这信件我不曾离身。” 卓于晴接过信件,缓缓展开,当她逐字逐句读完后,眼角里分明有泪花闪现,可却固执着微扬着头不让泪水掉下来道:“没事就好,放心、字迹果真是她的,语调也还算活泼,应该没什么事,你不用太过担心。” 卓于晴本着想宽慰下莫仲卿却不料自己说着说着、大颗大颗的泪珠还是顺着眼角滑落,转瞬便是潸然泪下遍洒衣襟,哪里还有平日半点上位者的威仪。 那莫仲卿看着卓于晴这般神伤,唯有默默低下头来,双拳紧紧攒握。 此时卓于晴虽没有半句怪责,但自己总有脱不开的关系。 卓于晴哭得一阵,方才轻轻拭去泪珠,面上微路尴尬之色道:“让你看笑话了,我这都是第二次再你面前如此这般不成器了。” 莫仲卿摇了摇头,作揖道:“情至深时、方知泪浅。公主养育素衣多年,就算不是母女也早就亲如母女了,而与您这番洒泪相比,倒显得仲卿铁石心肠了。” 卓于晴见他这般说辞,当即破涕为笑道:“想不到你小子劝起人来也这般冠冕堂皇,难怪能拐走我家素衣。” 莫仲卿勉为其难一笑,作礼道:“仲卿不敢。” 卓于晴见他卖乖,嘴角微微一翘,片刻,复又瞧了瞧莫仲卿这身准备出行的行头后忽儿正色道:“瞧你这身打扮应是连夜就要启程了?” 莫仲卿坦然道:“是的,虽然这是祁彦之吩咐的,但事关董昭怡生死,所以……” “嗯,你不用解释,这点道理我还分的清,只是信中所述‘净地’我也不知在哪儿,但这天下中最关心妖类传闻的便是昆仑派无疑,你去了那之后可先找即醉,告诉他是我相托,他一定会鼎力相助的,至于我,还有些事情要在这边处理,处理完后我便追上你的脚步。” “嗯,多谢公主提点,届时我一定会去拜访即醉道人。” “好了,事不宜迟,你先去吧。” 就在卓于晴以为莫仲卿要走时,却见听他止步又道:“我还有一事找公主相商。” “何事?”卓于晴相询道。 “是关乎那祁阳右护法的事情,我之前似乎在嵩阳县见过此人。”说着,莫仲卿便把自己所担心的事情原原本本叙说了一遍。 原来,这右护法便是当日出现在嵩阳县的贪狼使。 而通过其后一系列事情不难看出,此人挟持太素坊四秀之一的纳云其目的便是欲引坊主卓于晴前来救人好伺机袭击太素坊内坊,从而搜出藏在太素坊中的《太素玄经》! 而这《太素玄经》虽未在此役中丢失,其后便交给了白素衣保管,可在随后而来的一系列遭遇中最终还是功亏一篑,不但丢了经卷,到最后就连敌人的面儿都不曾见过。 然而现在仔细前后一想,贪狼使乃是慕容恪的手下,这《太素玄经》以及云踪派丢失的《苍云经》也就应该和他有关。 祁彦之曾说过七书中隐藏着一个重大隐秘,这定安王慕容恪在暗地里搜集这七本书,似乎所谋甚大,所以还需多加堤防。 卓于晴听着莫仲卿这般说着,心里自也有些了眉目,随后二人彼此交换了些意见后,莫仲卿便趁着月色悄然离去。 其实,自始至终卓于晴一直在按捺着随莫仲卿一同去往昆仑派的心思,她知道此刻最想做的就是这件事情,但她并有忘记战争还没有结束,也没有忘记她始终是姓“叶”的。 三月二十日,白云山间袅袅生烟,处处祥云瑞景似已将两月前山中的凶相尽数遮掩。 而所处白云寺中的僧人们似乎也在这一刻淡忘掉了先前战事所带来的创伤,复又显现出晨钟暮鼓始终如一的生活色调。 说到这白云寺既没有白云相穿其间,亦未有七丈古刹作衬,有的不过是四四方方一栋围墙,两扇院门,三座宝殿,四方厢舍而已。 这里的僧人满打满算不超十人,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今日却迎来了一位贵人。 自然,这位贵人绝不是莫少英,因为他此刻嘴里叼着狗尾巴草真很不耐烦地将寺门敲得“咚咚”直响,瞧起来完全就是一副上门讨债的地痞小流氓。 似乎过了很久,寺门这才被谨慎地打开了一条门缝,只见一个光头小沙弥瞅了瞅门外一脸‘凶相’的莫少英后,有些怯懦道:“施主、今儿天色已晚,院内正在做晚课,若是上香还是赶明儿请早好了。” 莫少英一听,眯起眼呵呵一笑,忽然伸手摸了摸小沙弥圆溜溜的脑袋道:“小光头,你确定里面在做晚课?” 说罢,故意笑得很邪乎,仿佛一只狼看着一块唐僧肉一般。 那小沙弥见他这般模样虽是仍然有些畏怯,可却仍旧出声辩驳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沙弥说一是一,另外,小沙弥不叫小光头,小沙弥叫明则。” 莫少英一脸惊奇道:“哟呵、不但光头还有点脾气,你师父没告诉你这叫着相吗?” 明则闻言却是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道:“不对,施主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师父常说生不着相,如何出相,不入红尘,何来看破。所以不是小沙弥着相,反是施主还未入相。” “有点意思!听起来有那么点神棍的道行。” 莫少英见明则说的头头是道,摸着下巴就是一顿“猛夸”,随后就见他向里头一望,又悄悄地笑道:“那么按你师父的意思是说这近女色也是可以的咯,那,这四下无人,我怀里有本画册,上面有很多不穿衣服的大姐姐哦,这样我将这本画册交给你看,你放进去,如何?” 说着作势伸手入怀掏掏摸摸。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师父说过明则佛心不坚,红尘难辨,我,我不能看。” 说着这叫明则的小沙弥虽是小手赶紧捂住了眼睛,但那指尖的缝隙却实在有些大。 莫仲卿揉了揉鼻梁,伸手一敲明则光光的脑袋,贼兮兮道:“嘿嘿,看你这小光头假正经的模样,我且问你,你身后那位漂亮的大姐姐又是谁啊?” 那明则乍听此言,先是一怔转而鼓着腮帮气鼓鼓道:“你莫诓骗小沙弥,小沙弥身后哪会有什么大姐姐,莫不是施主你眼花了,本寺没有女眷!” 这话说得稚嫩却笃定,而那莫少英却是故意指着明则身后,面目夸张道:“喏,不信你转头看看,大美人哦,可惜就是喜欢冷着脸子。” 明则见他一再诓骗,小脸已气得通红道:“施主原来是来寻开心的,请回吧!明则生气了。” 说着,作势就要关门,可谁想下一刻从后伸出一双玉手,轻轻抚了抚明则脑袋,柔声道:“明则,谢谢你,这人看起来油腔滑调不过倒是姐姐要等的人,你去跟师父做晚课吧。” 明则一怔转而回头仰望,一见真有其人霎时满脸羞红,支支吾吾“嗯”了一声便飞快离去。 莫少英看着他离去的模样还不忘嘲笑道:“别走啊,我这画册还看不看了?保准精彩哦。” 叶千雪见他笑得这般得意,忽然冷不丁道:“什么画册,不如拿给我瞧瞧。” “呃?” “哼,拿不出是么?所以只有捉弄小孩子才能彰显你更加高明?” 莫少英不说话了,面上表情可谓精彩至极,别说自己没有,就算真有的话也不能拿给她看啊。幸好她没有听见是前半句,否则让她知道小爷我身上随时揣着春宫图,又不知该如何编排了。 这般想着,他故意拉开话茬道:“我敲了半天,愣是没人开门。这一开门却露出一个小光头,见他模样可爱就出言逗弄几句,犯不着当真吧。” 叶千雪蹙眉道:“你跟我来吧,玄真公主一个时辰前就先到了,也不知你在路上做了什么?” 莫少英顺势撇了撇嘴道:“这还没过门儿呢就这般管起,以后还怎么过呢。” 叶千雪脚步骤然一顿,跟着霍然回身,眉头一挑道:“谁说我要嫁你这等只会诓着小沙弥看春宫图的无赖了?” 莫少英一惊,心想,“她听见了,听见了!可听见了为什么还问我要画册?” 没有人回答,不仅仅是因为这只是心声,就算他明目张胆地喊出来,叶千雪也已然走远。 莫少英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忽然就觉得刚才那句话并不刺耳,反是带着一种棉花糖般的甜意。 第一百九十五章 白云寺秘闻(二) 未几,二人并肩穿过大殿拐角来到一间厢舍前。 一路上莫少英根据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以及如此偏僻的寺庙,不难猜出接下来要见的是何等人物,然而真见到这个人时,这才发觉百闻不如一见。 此人的背影瞧起来上了些年纪,一身黑緞锦袍乍看起来也并无特别之处,怎么看都也不似先前想象中的那人,可随着中年男子缓缓转过身来,这才觉得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又因常年的习惯变得大度得体,自生威仪。 是的,这个人转过身来望向自己的同时,就让人觉得仿佛是一只猛虎醒了过来。 然而仅仅是这些并不能令莫少英有所惊讶,他见过很多拥有这等威势的人。 比方说叶元帅身上便有这股气势,这是处于每一个上位者都该有的气势,卓于晴有之,叶千雪有之,甚至就连他自己时常也会刻意摆出这种姿态来。 不过当莫少英与之对视时,这才知道自己与他的差距究竟在哪里。 什么是渊渟岳峙不怒自威?什么是睥睨天下却又有体恤万民于水火之中的胸襟? 这一眼对视让莫少英心里忽生太多复杂难明的情绪,他知道这并非刻意造作,而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度。 这中年男子的眼神也很特别,乍看起来有些深邃,再看却带着些沧桑,凝神一瞧却又什么都瞧不出了,仿佛他的眼神一直都是这样。 但莫少英知道这本该是乱世之中经历无数磨难洗礼后方才养成的一种不动声色,一种处变不惊,更是一种千涛万壑意藏山河的帝王之相! 是了,莫少英直到这一刻方才确信此人正是当朝圣上,叶元帅的孪生哥哥‘叶康’。 虽然心中直呼圣上名讳显得并不礼敬,但莫少英并不忌讳这些,他甚至还变本加厉地盯视了当今这个圣上良久良久,直到对方先行开口道:“少年人,瞧了这么久可曾在我脸上寻出一朵花儿来啊?” 好吧,当朝天子开口并未称“朕”,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格外平易近人,姿态放的很低,仿佛是邻家大叔在和自己开着玩笑! 莫少英回味这话中,微笑道:“花儿倒是没有,可我却看出一些故事,不知圣上可否说来听听?” 这话很不礼貌,身旁叶千雪的面色微变,可‘叶康’一听,却洒然一笑道:“哈哈哈,想不到你来的最晚却是第一个想听故事的人。也罢,今日我便充当一回说书人,讲一段皇宫秘辛与诸位听听。” 莫少英先前那一句话只是表明下敌对立场,纯属走个过场,让皇帝当说书人,别开玩笑了好么?谁曾想此人却是接下了话茬儿,说讲就讲。 他当然也知道这故事恐怕就是今次来此的“正事”有关,但难道在讲正事前不该先端个架子,摆摆天子的威仪,让自个儿揣摩下圣意? 这皇帝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这样子还叫我怎么继续用言语“挤兑使坏”呢? 莫少英眯起了眼,这个举动不礼貌到了极点,让人觉得是在藐视。可‘叶康’浑不在意,只是望了一旁一语不发冷眼相向的卓于晴,随后就缓缓坐了下来,仿佛他接下来要讲的故事很长,要坐下来慢慢儿地讲。 “这故事已时隔很久,久到还是玄真公主还未出生的时候。那年我还只是小野种,是先皇某次夜宿民间的意外,而能让我摇身一变成为当今圣上的自然靠着这张所谓的皇家血统和那处心积虑谋划江山的定安王。 是的,你们没有听错,我是天子,但不是当今天子叶康!” 莫少英虽说已从玄真公主卓于晴那已知晓这‘叶康’并非真正的天子,但是听别人说起是一回事,亲耳听见这‘叶康’承认又是另一回事了,所以多少还是有些吃惊,但相比他而言,叶千雪就显得震惊多了,她甚至怀疑天子是在开玩笑。 而一旁默不作声的玄真公主相对就平静多了,天子这一番开门见山实在是她心中最符合,也最能接受的答案。 “记得当年我才七岁,也就那个时候我被人秘密带进都护府内进行长达数年的严酷训练,从吃饭到出恭无不派人一一指点斧正,务求将圣上平日的一举一动都化到我的习惯当中。 当然,除了这些,慕容恪那老贼还派人修刻我这一张脸,力求让这张脸从轮廓到细节都和叶康保持一致! 但是你们要知道面貌像一个人是一回事,但要模仿一个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这个人和你之前的性格习惯根本是天差地别,极难模仿的! 起初我尚年幼,并不乐意去当一个皇帝,加之他们在我脸上动刀子,也就让年幼的我更加厌恶他们,所以我试着反抗,但这显然是无济于事的。 那慕容恪也不打我,只派人将我关到一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内,这一关就是三个月,要知道当时我才七岁! 之后,我只能麻木的顺从训练,训练的内容很枯燥,不仅要让你肢体一言一行都像叶康靠近,就连思想都必须跟上这个人的脚步! 待我稍长一些,叶康批阅的奏折隔天夜里便会有同样一卷副卷放在案头供我仿效查阅,我不仅要逐字逐句捧读卷宗、探究因果,亦且每晚结束时,都要将一整晚的心得汇成一篇文章来供慕容恪验阅,若内容稍不合其心意,轻则棍棒加身,重则撕去重写!当真是苦不堪言。 然而随着日益磨练,我益发得心应手,有那么一阵子甚至开始认为自己就是那个高高在上威不可侵的天子,是的,我本就是天子,只不过没有生在皇宫内! 这之后我开始渐渐适应,开始每日享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享受着日有百婢环伺,夜有红袖添香的艳事。记得似乎每隔两三月就有新的女子出现在身旁,起初本以为是慕容恪的‘好心’安排,可直到后来我才知晓这些碰过的女子都被莫名消失了,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安静陪我一个月以上! 人心多时肉长的,即便我是当朝天子也是念旧的。 所以那之后当我终于成了圣上也曾一度派人找寻过她们,甚至派人专程找过我的生母,可她们似是在人间蒸发般变得渺无踪迹可寻,我终究不得不承认她们已被灭了口,如今不知魂归何处了! 然而当时我也不曾注意这些,所以也像每个普通人一样沉沦其间,经久乐此不疲。 直到后来,记得应当就是玄真公主三岁的那年,那时公主应当已被秘密送出宫了,而我则被定安王慕容恪秘密带到了宫中,又通过高公公的部署,换了身太监服后便堂而皇之的被领进了叶康所在的御书房内。 也就在御书房中,我亲眼目睹了定安王慕容恪竟趁叶康不备将其搠杀,随后并且对着我大声宣告道:‘从今以后我便是当今圣上叶康!’” 话到此处大体的经过已然明了,莫少英皱起了眉,他不得不去想这话中到底还有没有多少水分,如果没有,他身为一朝天子为什么要坦诚相告? 而玄真公主此刻的神情就简单了许多,她本来以为自己能一直平静下去的,可直到亲耳听到自己的父亲已没有任何生还的希望后,双拳不由紧紧颤握,仿佛再也控制不住情绪道:“怎么可能!父皇虽忙于政务疏于练武,可听老坊主说父皇武艺与叶元帅不相上下,那慕容恪就算是趁父皇疏忽也不会一击得手!” 天子苦涩一笑道:“怎么不会?人被杀就会死,你父皇叶康也是人。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他修为真的不弱,你见过高德顺吧,以我看慕容恪当时的修为远超高德顺!” 高顺德就是高公公,卓于晴当然知道。 “那,那我母后是怎么死的。” “是我亲手扼死她的。” “你!” 卓于晴没有想到他会说得如此坦然,她也很想就地一掌击毙眼前这个凶手,但是多年的理智强迫着她要冷静,现下就算杀了他也于事无补,反倒会造成天下大乱,亦且就算杀了他,也不算真正的报仇,故此卓于晴愁容满面,显得无可奈何。 那中年男子看着她这般神情终究叹了口气道:“我没办法!当时里里外外都被高公公派人监视着,而高公公又是定安王慕容恪的亲信,所以说到底我不过是个高高在上的傀儡。他要我杀人,我就得杀人!他要我找本册子我就得在御书房内上上下下翻了三天三夜!在他眼里,我这个天子不过是他的佣人,让一个天子当佣人,想必定安王一定舒心至极!!” 说到这里,莫少英终于从那中年男子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叫做愤慨的情绪,甚至这一闪而过的愤怒中还夹杂着一丝悲凉的气息。 嗯,感情真挚,他似乎并没有说谎。 莫少英这般思忖着。而当一旁卓于晴听到关于书的字眼时却忽然眉头一皱,按捺情绪道:“什么册子,难道是《万安集》?” 中年男子显得意外,沉声道:“不错,你是如何猜着的,难道叶康将册子交给了你?” 《万安集》当然不在卓于晴手上,她只是听了那夜莫仲卿的提醒,所以特意问了一句,现在想来,莫仲卿的担心不无道理,只是关于七书这件事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 所以只听她平静道:“我也不曾见过,只是听说过那《万安集》中记载着先辈历来治国之道,慕容恪那老贼有心染指江山,那么要它也在情理之中。” 第一百九十六章 白云寺秘闻(三) 叶千雪保持着沉默,显然,没人《万安集》和《行军策》都在她那里,但瞧玄真公主面上的异色,似乎她也知道七书的秘密,她觉得该找个机会与她谈谈,但绝不是现在,所以只是接话道,“此事并非什么大事,我们还是先,嗯、先听听圣上还有什么可说的。” 叶千雪在说到“圣上”二字时稍稍停顿了下,但也只是停顿了下便将后面的话给顺利说了出来,显见在她心里认为即便这个人不是真正的叶康,但他终究是自己所熟识,又曾经抱过自己的“天子”。 天子缓缓一笑,继续道:“那之后我遵照慕容恪的安排为他做了很多事情,故此、有一段时间高德顺似乎也对我不再多加提防,我就趁此机会在暗中培养了些亲信,以期能在必要之时为我所用。可惜,那高德顺实在太过狡猾,最终还是被他察觉了。” 莫少英疑惑道:“那个时候圣上就等于是他们扶持的傀儡,既然被瞧见了生有二心,难道他们没有立即杀了您?” 那天子摇头苦笑道:“没有,也许只是觉得我还有些用处,也许觉得我根本不足为虑,只是与从前一样嘱咐高德顺将我严加监视了起来。” 顿了顿,那天子眼中忽然绽出了一道精光,道:“不过卧薪尝胆多年,岂能再次任人鱼肉?我已不是当年那个七岁孩童!有了此事后我变得愈发谨慎,表面上木讷老实与之虚与委蛇,但心里却知道自己万万不能坐以待毙。我又开始谋划,但苦于一直未有一个机会。直到玄真公主突然出现将那支百鸟朝凤簪与一封书信交到我手上说要借兵讨伐妖女重虞时,我敏锐地觉得这应该是一个绝佳机会!我也一直试着找你合作若不然,我怎会凭一根自己所不认识的发簪就派兵支援!” 原来从那个时候,这天子就开始注意玄真公主了。 卓于晴冷然截口道:“你若当时就存有这个心思,为何在后来太和殿上并不认我,反将我扣上大逆不道的罪名软禁于刑部大牢之中!” 天子坦然道:“一来、你当时见我不认簪子不由分说就要袭杀我,我不会武功出于自保所以必须将你拿下!二来,请你们上京受赏本就是慕容恪斩草除根的计策之一,我不知这之前你被送出去后为什么慕容恪一直没有杀得了你,但是这次我相信他是势在必得,我也只得暂时顺势而为,然后百般拖延,借故劝说留你等性命可诱使逆党来救,届时可找个机会将这逆党罪名强加在叶元帅身上,如此一来,当可谓一箭双雕!” 莫少英听到这里,摸着下巴接着天子的话道:“好一局‘一箭双雕’,不论我到最后有没有劫囚成功,对于您这个高高在上的天子来说,胜了固然可喜,败了您也没有任何损失!” “不错。少帅可以骂我在利用你们,但我是天子,我必须这么做。” 天子坦然承认,这话听起来也很光棍,很无赖,但没有人敢说天子耍无赖。一个人在暗中襄助别人时,首先要保证他自己的安全,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天子? 这实在是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 所以没有人指责他,连莫少英都不能。 天子继续道:“这条连环计是我一早想好了的,所以我也知道如何在暗中解环,当我将计策献给慕容恪时,慕容恪就派出了孔护法满布天网,暗中找寻所有可能和叶元帅搭上哪怕半点关系的人,而就在这时你与叶千雪正好出现在了祁阳城内,那孔护法自然便将你们当成了第一步棋子。而我这时也在暗中物色能为我为朝廷效力的人选,很幸运的是,我找到了这人,那就是南衙禁军统领尉迟德! 但你二人来得太快,我没有时间继续观察尉迟德的为人甚至没来及告诉他计划的一切,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我只得赌一把!赢了,我便能摆脱慕容老贼的控制,而输了,呵呵,大不了便是一死,但我相信我不会输。” 说到此处,那‘叶康’眼光中爆出一缕精光,快道:“所以、当你们开始袭击大理寺时,一道罢黜圣旨也恰巧送到了尉迟德将军手中。 这道圣旨是高德顺亲自交到他手中的,那高德顺知道圣旨是让自己代替尉迟德将军的职位,多年的积威让他不敢相信我这个傀儡居然敢反过来利用他! 所以他根本不会知道圣旨上除了表面的罢免行文外,夹层中还藏有一份召讨血书,血书是我亲自抒就,内容自然是揭露了慕容老贼的本次计划以及接下去的对策。所幸那尉迟德看到了夹在其内的血书,也所幸他选择相信我! 这之后,他假装离去却是暗领心腹调兵于京城外埋伏,待得三更时分,高德顺领着你们几人出城准备按计划行事时,其实尉迟德早已派暗哨混进了那姜侯成所率的部队中伺机待命。 不过让我有些意外的是,紫云骑的战斗力果然威不可挡,而你们更让我刮目相看!所以当我接到尉迟德消息说你们几个引得姜侯成大军以及高德顺离京追讨而去,我便果断派人调尉迟德率军回防开始清洗皇宫内慕容恪的势力。说实话,这场清洗胜得险之又险,所以当时认为来不及再救你们,然而令我想不到是你们居然撑到了尉迟德将军到的那一刻!” 莫少英听到此处,眉头挑了挑突然看向了叶千雪道:“我来猜猜,之后你与尉迟德回去的路上便杀了那高德顺?而所谓京城遭乱党袭城不过是圣上内部清洗的一个幌子?你为何一直没有告诉我,你回京城驰援只是个假象?害我白白担心一场?” 叶千雪坦言道:“之前我是不知道,之后我想与你说却到处找不到你们,再见到你时已做了叛军的少帅,我又如何能说?” 莫仲卿眉头也跟着挑了挑,仿佛很是不服,但随即又用力揉了揉鼻尖,显然,这会他似乎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怪罪叶千雪的不是,但这一口气憋在心里却也极其难受,只得拿着鼻子肆意撒气。 那一旁卓于晴直到现在一直不曾说话,听到此处,方道:“这么说,慕容恪的势力在京城已是所剩无几了?” 天子冷然一笑,“不是所剩无几,而是彻彻底底!上到高德顺一干党羽,下到妃子宫婢太监这等细小眼线。” “你做的很彻底。” “必须彻底!当这些都与定安王失去联系后,那慕容恪才反应过来我这是反了,所以这才迫不及待兴兵来犯!!” “你是怎么做到这些的?” 卓于晴虽是这么问,可心里隐隐约约已有了答案。 天子笑的风轻云淡,说出来话却含着满天的肃杀:“宁杀错不放过。” 短短六字道尽了血一般的现实。 莫少英看着这位当今圣上,从初时觉得他温文尔雅极像个府中王爷,到中端觉得他计谋百出又似军师,而最后这展现出来的杀伐果断便是帝王该有的气势! 不错,这人在之前虽出生在皇宫之外、市井之内,然而经过这十年在皇宫院墙中的打熬磨炼,他已然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帝王。 说来这算不算定安王养虎为患? 莫少英笑了笑,接言道:“既如此,圣上这次是来劝降的?” 天子望了他一眼道:“不错,我是看着小雪长大的,这次前来有一半是为小雪而另一半便是为我自己与你们做个交易。” “与天子做交易?看来我得开个合适的价码。” 天子没有接茬儿,沉声道:“这皇位我也坐得够久了,在加上这个我本来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只要少帅帮我杀了慕容恪,让我再无后顾之忧,那我便即刻退位让贤,好叫玄真公主重登大统。” 卓于晴从旁一听悚然动容,随后面露疑惑,而那叶千雪更是面色一变,急道:“圣上,不是说此番劝少帅退出即可么?再者,那慕容恪并非等闲之辈,少英又如何能单枪匹马做到这些?” 见叶千雪关心之情溢于言表,莫少英顿觉一股暖意。 那天子难得露出一片慈和之色,看着二人缓缓道:“小雪啊,你太低估他了,这少年人表面行事飞扬跳脱,内里却是通透得跟个明镜似的,我如此一说不过是顺水推舟,是不是啊,天星军的少帅?” 莫少英不好意思笑了笑道:“圣上英明!” 说罢,这一大一小仿佛似那狐狸般相视一笑,各自心照不宣,显然这“天子叶康”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摸清了自己此行去天星军中的根本目的。 末了,那天子还是有些担心道:“不过说归说,做归做,事情就算谋划的天衣无缝也总有意外产生!我且问你,单枪匹马杀死这慕容老贼到底有几成把握?” “三成!” 明明只有不到一半的把握,可莫少英却自信满满地伸出三根指头说道。 一旁叶千雪见他如此儿戏,眉目已拧成弯月刚想出言阻止,却见天子眼有深意的与莫少英对望一眼后,应和道:“三成的确少了些,不过若是我从旁相助呢。” 莫少英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直言不讳道:“若是圣上能从旁相助,当有五成把握!” 此言一出,二人再次相视一笑,那天子既未说如何相助,而莫少英也未说要如何相帮。可从二人的眼神中分明可看出一种叫做默契的东西,似乎一切早已成竹于胸。 “好、既如此,朕就等你的好消息!” 第一百九十七章 白云寺秘闻(四) 此时,天色暗沉,暮野四合。 厢舍中相谈甚欢,显得和乐融融。 不过一会儿,禅门被推了开来,莫少英看着三人先行离去,一张脸显出几分复杂之意。 其实,通过这一次秘密会面,莫少英对这当朝天子的印象可谓改观了不少,至少他觉得这个天子没必要冒着危险特地来此骗他,所以既然是顺水推舟的合作,当然值得一试。 可也正如自己来之前所想那般,在见识过他这位天子的手段后,不由得让人不去想这话中到底含着几分真假,比如“退位让贤”这种话可信度又有多少? 倒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想一个人锦衣玉食、颐指气使惯了会不会忽生腻烦之心? 这世上倒是有极少部分人能看破红尘,但这极少部分人中应该不包括方才这位圣上‘叶康’吧。 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在云端上住得久了绝不会挪半寸屁股的!所以,那天子与我合作不过是权宜之计,届时待得定安王一灭,天下大定,他决计不会将皇位还于玄真公主,想必玄真公主方才也没全信于他,否则怎会将七书的秘密含糊其辞一语带过呢。 莫少英这般思忖着,眼神逐渐明朗,就在他也打算起身离去时,黑暗中那名先前开门的小沙弥明则竟然叫住了他。 “施主留步、家师有请。” 明则微垂着脑袋毕恭毕敬道,那光溜溜的圆脑袋在夜幕中看来仿佛一丝皎洁的“圆月”。 莫少英再次见着这光头小沙弥,就忍不住伸手摸了上去,仿佛有些爱不释手地道:“找我做什么?我对你家师父不感兴趣,只对女檀越感兴趣,现在女檀越走了,难道你师父私下暗藏了另外什么女檀越要与我研究研究?” 明则脸上微微露出稚嫩的羞涩,往后退了一大步,躲开莫少英的魔掌,看着一脸坏笑的莫少英,双手合十,憨憨地道:“施主莫要打趣,明则刚才不是有易撒谎的,只是那位女施主要明则这么说的。” “哦!” 莫少英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随后一脸惋惜道:“这样啊,不过这和我没关系啊,既然不是共同研究女檀越,那恕我没那个耐心,道不同不相为谋,小爷这就走着!” 说罢,前走一抬、作势要走,恰在此时却在远处黑暗中一阵佛号宣起:“阿弥陀佛,施主且慢,老衲这里并无女色供参阅,倒有一事相求施主,不知可否借步详谈。” 这佛号犹如洪钟,嗡嗡喑喑直槌莫少英心头。 一旁明则回头张望,惊讶道:“师父,你怎么出来了。 阴影中渐渐出现一位慈眉善目,双眉花白的老和尚来。 莫少英见他并未穿什么袈裟在身,而是一件麻布黄衣看起来很是随便,临到近处,只见他慈爱地摸了摸明则的脑壳,笑道:“这位施主心中所系太多,显得过于沉重,师父担心你累着、劝不动。” 明则摆了摆光溜溜的脑袋,疑惑道:“那到底有多重。” 老和尚笑道:“重逾岱宗,心系天下。” 明则摸了摸脑袋听着有些似懂非懂,可还是恭恭敬敬的‘哦’了一声。 “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四更天还要做早课。” 明则再次恭敬一礼,转身离去。 莫少英看着出这对师徒的感情极恰,仿佛就是一对儿爷孙俩,所以并未出声打扰,直到老和尚扭过头望向自己,才出言道:“大师亲自出迎,小子敢不从命?就不用再说什么了,还请相烦带路便是。” 厢舍内显得格外整洁,物什也极其干净,除了一张布满褶子的蒲团外,就仅有一盏置在地上的油灯,正不断闪烁着昏黄的灯火。 莫少英左右看了看,开口道:“大师,这人来也来了,不知所谓何事?” 老和尚合十作礼道:“老衲法号白眉,于这白云寺修行数年,今晨得见紫气东来,便知有贵客临门。而更让老衲惊讶的是,不想这来的四人,个个面带各色贵气,又各有各的缘法。” 莫少英见他说话不清不楚似是话中有话却并不挑明,便显得不耐道:“大师有话不妨直言。” 白眉颔首,再次合十道:“施主倒是爽快,那老衲就有话直说了。这来人之中那中年男子虽表面和善,可内里却隐含威傲,再观其面相便知其人远非池中鱼虾可比。而这种人位居高位已久,做事自然滴水不漏,所以不论你们这次在本寺中密谈了些什么,但是相信他都不会在放任白云寺一干僧众活口的!” “哦?大师的意思是说有人会杀人灭口?不过你将这些告知于我,就不怕我就是那留下专门料理后事的人?” “阿弥陀佛,老衲修为不高但识人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 莫少英听到此处,忽然笑了笑,道:“那大师准备怎么做?” “老衲今夜便会散尽一干寺众任其悄然离去,是福是祸便各安命数,然而老衲修行多年终有私心难泯,那便是小徒明则了。别看他小小年纪,佛缘却是不浅,若他日吾等罹难,小徒孤身一人前来找施主,还望施主收留。” 莫少英疑惑道:“大师既然料定有此番劫难,为何不让那小师父现在就与我离去?” 白眉一脸苦涩道:“小徒明则佛缘极厚,却也因此对老衲生了执念,佛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有些事情该来的总会来,不如就让小徒陪老衲走这最后一段旅程,教他最后一门课程吧。” 莫少英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也渐渐严肃了起来,搁在以往他绝对不信这等屁话,但有句话说得好,信仰坚定之人从来都是无惧死亡的,而面前这个老和尚显然就是这等人。 他能听出这白眉和尚语气中透着淡然,仿佛早已生死无惧,但决不苟同这种坐以待毙的想法。 只是他是他,白眉是白眉,他本也并不喜欢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别人,但此时此刻,面对这个眉毛都白了老和尚,和那个光头小和尚,一个瞧起来木讷迂腐,一个看起来天真无邪,但无论怎么看,这两师徒应当不是坏人,只要不是坏人,莫少英都打算顺手管一管。 “先前那你的徒儿明则说生不着相,如何破相,想必这一定是大师所教,那敢问大师,履尽红尘却仍不破相该如何是好?” 白眉苦笑:“施主这是在说老衲么?” 莫少英眉头挑了挑不说话,有时候不说话就等于默认。 白眉大师点头,小半晌又指向地面油灯,道:“施主请看,这摇曳灯光,到底是火光自己在动,还是因风而动?” 莫少英望了望摇曳不灭的灯火,不假思索地道:“火因风动,但若无灯火也就无风动之说,所以不是火动不是风动而是心动了。” “阿弥陀佛,施主能有此言,可谓觉者。虽说红尘是因、破相为果,可若执着于果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因呢? 万物因因果果,本为人念,故此心不动则无因果,然而世人虽生有慧根却也会因此慧根终成慧障,本无‘红尘’一说却又因身边六贼,而执迷‘红尘’。 佛祖便以‘红尘’为始,教人便宜法门习那小乘佛法,以期大道可证!其实什么佛?老衲看来狗屎是佛,什么是破相,其实本无其相,为心执念耳。” 莫少英张大了嘴巴再次说不出话来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那就是和一个老和尚打禅机,试图用禅机说服对方,这实在是自讨苦吃啊!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刮子。 这句话的道理他当然也听懂了,但正因为听懂所以才无法反驳,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无法找出那个不对的点在哪里。 这使得他有些抓狂,不由摆了摆手道:“好好好,你是大师,你说什么都对,都对,那么小子还有另一个问题。” “施主请讲。” 莫少英伸出拇指和食指搓了搓,眸色显得有些暧昧道:“那便是我答应了大师又有什么好处?” 这一句话直将莫少英的形象瞬间打回了原形,前后行径判若两人。 白眉连连摇头苦笑,接着便从蒲团下抽出两本泛黄的册子递于面前道:“老衲观施主眉宇间常有戾气隐现,应是曾受阴邪所侵之故,这本《金刚经》上的注释乃老衲平生心血,可助施主抚平心中戾气,另一本无名字册所记载的乃是本寺一门粗浅功夫,只可惜老衲不喜这书中字里行间所展露出现来的隐隐煞气,所以并未查阅注释,施主若是喜欢大可自行参悟。” 莫少英双眸一亮,一把接过两本书册后便迫不及待翻开无名字册匆匆一览,随即又重重合上,面色郑重道:“大师美意,小子拜领,不过大师所托一事,小子甚觉麻烦,不如大师这就带着明则与我一道去了吧。放心,但凡我五丈之内,那人绝不敢动你二人半分。” 这话说得过于自信,但转念一想,天子有求于他,若是他将这二人带在身旁,似乎还真不能将他二人如何。 这般想来满以为白眉会欣然应允,岂料这白眉和尚却坚持道:“此番劫难是福是祸尚且两说,施主好意老衲心领了,时候不早,本寺就不留施主歇息了,请便。” 莫少英并不理解这白眉和尚为何话语如此坚决,但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多问,遂抱拳作揖道:“既如此,那大师珍重,至于所托之事,此处离洛阳仅有数里之遥,若是一旦有事,可先带明则去往洛阳将军府避难,届时自有人会接待你们。” 一段嘱咐,二人作别。 白眉和尚将莫少英送出庙门,可后者却兜了个圈子并没有离去,既然言语上劝不动这驴脾气的白眉随自己一道离开,那就唯有麻烦些动手了。 他不是说今夜有人会暗害他们么?那小爷我就等到黎明再走! 莫少英这人想到便做,可这刚回头不久却忽然瞧见眼前黑夜中陡然放亮,那夜幕还有一缕薄烟直透星空。 莫少英心中咯噔一声,随即以来时数倍之速飞纵腾跃急忙赶回,当他好不容易来到山顶寺前时却赫然瞧见那寺中四处已是熊熊大火弥漫,犹如夜间中一盏明炬!内中梵火流转不息,处处劫灰四溢,那断木黑梁正在火中不断吱声悲鸣! 莫少英怔怔望着一切,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是短短一个时辰内第三次沉默,这实在发生的太快,太突然了! 是什么人怀着什么目的烧庙? 是什么人能在自己刚走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内,就生出如此大的火? 又是什么人能瞒过自己的耳目一早就埋伏在庙中未曾离去? 天子! 是的,唯有天子的爪牙才能做到这些!也只有他有这个动机! “哼!果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庙中火光冲天,莫少英已面沉如水,他握紧了双拳就这般等着等着,等到大火烧到了天明却一直未等到哪怕半个人影的出现。 他紧紧捏了捏手中卷册,终究重重一叹,对着寺院废墟恭恭敬敬一拜,再拜,忽就收起了满腔愤慨,随着晨霭远去。 第一百九十八章 落花似有意(一) 万城少帅府内。 孔护法在堂上居高临下地喝问着,一张脸显得阴晴不定,时而红似猪血,时而又青如铁面,而他喝问的对象赫然是慕容恪的义女慕容青! 谁都知道慕容青在天星军中的地位,也都知道她乃是少帅莫少英的人,所以这孔护法孔鹤能公然指摘她的不是,不仅是和少帅对着干,还当众打了慕容恪的脸面。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显然他已抓住了什么把柄,能让慕容恪并不怪罪的把柄。 “廉贞使!你身为星公义女,应当向着星公大人,可你放任那莫少英离去多日,为何久久隐瞒不报!” 堂下青青还没有从吃惊中回过味来,她本以为孔鹤召集所有人是要商量什么军机要事,谁曾想等人到齐后,他居然劈头盖脸就扣了一顶“吃里扒外”的帽子下来。 自己怎么可能背着义父帮外人?莫少英又怎么是外人!你孔鹤这句话非但挑拨离间,更是句句诛心,而你又凭什么质问我! 青青觉得实在窝火,但再气也不能当众撕破脸皮,于是,她双手环胸,冷冷道:“不知道!少帅又不是一条狗,我也不是狗链子。” 孔护法一听,眸中精光突地暴涨又猛地一收,似笑非笑地道:“好一个不知道,想不到事到如今你竟还强作狡辩。 星公大人临行前将此间大任托付于我,望我能攻占洛阳,越过函谷关与大人合兵一处!可现在攻占洛阳受阻,说不定就是那莫少英将军情暗通于人,你如此瞒报可知已坏了本护法的大事?坏了本护法大事便要坏了星公的大事!” 少帅与孔鹤不和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但之前两方都保持着克制并没有像今天这般公然引战,很显然,孔护法定是想趁莫少英不在,在军中做些什么? 堂下两旁的将领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在这个都该保持沉默,而初一与杨德山二人自然是一脸的不服,但他们不担心,因为他们知道就算借孔鹤一百个胆子,都不敢真做点什么出来! 那堂下青青也知道这点,眉头一扬,反问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孔护法攻占洛阳又与少帅有何关系?少帅那时于我形影不离,哪里有空闲去传递军情?要本姑娘说孔护法是督军不利,思虑不周才让守城的慕容公子钻了空子,现在你这般事后说辞不过是想推卸责任罢了。” 孔护法寒声道:“你再说一遍!” “哼!” 青青冷哼,这声冷哼过后,早已从最初的震惊和怒意中恢复了过来,很显然,这孔鹤既然存心找茬儿,难道任由他骑在头上拉屎么? 当然不能! 于是,青青身上的气势顿时就凌厉了许多:“孔鹤你听好了,少帅与此事毫无干系,你不过是挟私报复!” 孔护法不说话了,仿佛是被青青的气势所摄,但所有人包括青青都知道,这只是暴雨前的宁静。 果然,随后就见他缓缓地从袖口中取出一封信件,语气放得奇慢、奇稳道:“廉贞使,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青青当然认得,她一眼就瞧清这封信件乃是天星军所属的情报网从洛阳刺探回来的“军情信件”! 其中的内容翔实做不得假,因为这些大大小小的军情,事后都是要交由义父亲自抽阅的,军中谁人敢欺瞒义父? 而如今少帅大权旁落,这些军情自然交由孔鹤处理,但是这些军情又怎会和少帅扯上关系? 难道他真的去找那个昭阳郡主了? 青青身子险些一软,有些说不出来话来。 她不是没有听过少帅与那昭阳郡主叶千雪的种种传闻,若少帅去找她实在是最为合情合理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他既然都去找她了,那我,我现在还有立场为他在这里辩护! 青青咬着下唇,突然觉着自己的脸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而过了今天,她堂堂星公的义女就要被人当成笑话了! 孔护法望着青青这副略微失魂落魄的模样,眼中居然露出了怜悯之色。 只是这丝怜悯看起来有些得意,就好像一个富人怜悯着一个穷人,一个聪明人怜悯着一个蠢货,一个冷血之人怜悯着多情之人才会出现的眼神。 是的,这种眼神带着些矜持,带着些优越,带着些鄙夷,仿佛高高在上站在云端怜悯着世人。 孔护法很清楚,女人一旦动了情,那几乎就是个蠢货,而要击垮一个动情的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从内心击垮! 于是孔护法迫不及待地大手一挥,悠悠道:“来人,替本护法将这上面的密报读给廉贞使听听,省得说我挟私报复。” 于是信封被人拆开,那生硬的语气就像一颗颗石头不断击打着青青的心房。 “十二日前,少帅出现在洛阳城将军府内,与敌军主帅叶千雪秘密会晤。” “八日前,少帅与敌主帅叶千雪再次会晤洛阳郊外长亭。” “三日前,少帅与敌主帅叶千雪同去白云山内的白云寺,之后放火烧寺……” 少帅……叶千雪,少帅……叶千雪! 青青此刻再也听不到旁的声音,她只觉这两人的名字分外刺耳! “够了!” 青青不禁喊了出来,眼中飞快闪过了一丝痛色,可跟着就被一抹镇定所代替,只见她忽然盯着孔护法,一字字道:“我不信!” 孔护法笑了起来,对着身旁下属努了努嘴,示意他这就将手上的信件交给青青看一看,毕竟有些女人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青青正是这样的女人。 只瞧他从一名副官手中缓缓接过信件,并立刻没有打开,仿佛很怕见到里面的内容是真的。 孔护法皱眉,催逼道:“怎么,你还在犹豫什么,不敢看么?” “我敢看。” 这三字的语气出奇的平静,可接下来的动作却迅速而突然! 只见青青将那一页薄纸奋力捏成一团,跟着就塞进了嘴中,然后胡乱嚼了两下就吞了下去,纸张的棱角刮着柔嫩的食道让她暂且忘记心中的疼痛。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一页薄纸说的不好听些就是可以拉少帅下马的罪证,可她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儿给吞了? 用得着这么维护少帅么?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其实明面上星公默认这个义女与少帅交往有这么两层意思,若是少帅识相,一心一意为星公打江山,那星公自然坐看其成,但若敢有生有反心,那她这个义女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他“抹杀”! 是的,他们俩本就是这么一个看似亲密,实则利益至上的关系。 而现在这到底演的哪一出,这个女人莫不是真疯了! 所有人惊呆了,最先反应过来的孔护法,他似乎并不意外,一双眼冷的可怕,口中喝出“大胆”的同时,人已一脚踹在了青青的心口上。 这一脚更让所有人惊掉了下巴,那青青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狠狠摔在了大门的右侧门框上,再难起身。 但孔护法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因为一个动了真心的女人实在已经没有了任何价值。 他冷冷踏前一步,当庭喝道:“诸位听着,今日廉贞使销毁罪证都是大家亲眼见着了,若不加以惩戒,日后如何服众?来呀,五十军棍以儆效尤!” 一句话过后,场上所有人都沉默了,先是这十成十的一脚,然后在五十军棍,就算青青是个铁打的汉子都不可能受得了,何况她只是女人? 一旁初一的眼睛已经瞪红了,就在刚想挺身而出之际,那青青趴在地上缓缓抬起来头,抹去了嘴角的鲜血,倔强道:“本使是星公的义女,我看你们谁敢动手!” 孔护法冷笑,大步向前一跨,两旁将领但觉身前一阵微风卷过,便赫然瞧见他已出现在了青青身近,二话不说便向着青青那纤细的腰肢上踏了下去。 这一脚之力亦是十成十! 第一百九十九章 落花似有意(二)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双后发先至的手,突然托住了那只夺命的脚底。 这双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侍立一旁的初一,此时他满脸涨得通红,可一双手仍死命托着脚底。 他知道自己决不能有半点退缩,因为再往下就是青青那柔软纤细的腰肢。 孔护法居高临下现出一丝奸计得逞的笑容,跟着脸色一变,故意板着脸道:“初一,你身为少帅的人,但本护法也不曾亏待过你,如今他暗中勾结敌主帅,这廉贞使又公然销毁罪证,这般目无法纪军规,你居然还要阻拦?” 初一低着头没有去看他,只是默默地道:“护法大人!当庭羞辱廉贞使恐会招来非议,还望大人三思,至于我家少帅有没有暗中勾结,还请护法等他回来亲自过问,毕竟单凭一页薄纸太过草率了。” “是吗?” 这二字音调被孔护法拖得老长,脚下力道不减反增,看着足底的那双手一寸寸下沉,心上愈发得意。 他知道初一绝不会松手,但他做事一向求稳,更何况此刻正有数十双眼睛看着他。所以他必须将道理占尽了,做到先礼后兵才是。 只听他道:“初一,本护法念你过往战功赫赫便原谅这次的鲁莽,你且退下去吧。” “护法大人!青青一介女流虽习武在身,却也万万不能再受护法这一脚之威!” “哦?那你这是公然违抗军令了?” “末将不敢!” 初一嘴上虽是说不敢,可手上的力道却迟迟未松。被他护着的青青从方才到现在,一直紧咬着牙未出一声。 是的,她被这一脚踹懵了,她实在无法相信,在这个天星军的内部,还有人胆敢如此去做,就算她当庭吞下了那页薄纸毁灭证据也不该遭受如此境遇! 他孔鹤凭什么敢这样做,到底受了谁的指使? 难道是义父暗中受益? 青青忽然有些害怕,但很快就打消了这层顾虑,即便不论是自己和义父的这层关系,单从少帅与孔鹤两人之间的价值来说,谁都清楚,他少帅是攻城掠地的常胜将军,可他孔鹤不过是个坐镇后方的护法,孰轻孰重一望便知。 所以义父不可能暗中指使孔鹤这么做,更不可能在战争没有结束的情况就“鸟尽弓藏”。 所以他孔鹤不过是在公报私仇,仗着少帅不在城里公然狭私报复! 可问题是少帅眼下的确不在城中,少了他这个脊梁骨,自己这一方就显得弱势了许多,除了被孔鹤欺辱,没有人能敢站出来为他们辩护,那些平日里依附少帅,受少帅提携好处的将领,此刻却不敢去瞧他们。 而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吃里扒外! 青青心里越想越觉得窝囊,越想越觉得不服气,十指指尖狠狠挠着砖面发出丝丝吱吱的声响!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稍缓心中的羞怒。 但羞怒归羞怒,他仍是知道孔鹤在想什么,他将自己猝然打伤,便要等少帅身旁诸如初一这样的死忠派,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然后一网打尽。 青青不能坐看着这种事情发生,所以努力抬起来头,看着一脸坚毅的初一,颤着眉睫道:“松…松手……。” 她断断续续说了三个字,却喘了四五声,身子也跟着微微颤了七八下,足见被那一脚踹中的小腹已疼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初一当然知道她的意思,但他更知道若自己撒手那就不是自己了:“护法大人,廉贞使再怎么说都是少帅的女人,更何况还是星公的义女!请大人三思!” “呵,翻来覆去你就这句话么?本护法怎么做事用不着你来教。” 初一一愣,忽然将心一横:“若是护法大人执意要怪罪,末将愿代受其过!” 正说间,初一将头压了很低,就连伏在地上的青青也看不清他此刻面容到底是何模样。 这让青青忽生一丝错愕,她有些分不清初一这是出于对莫少英的死忠,还是出于对自己的极力回护? 可孔护法却不关心这些,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只听他冷笑道:“好,这话是你说的,就别怪本护法心狠手辣,要怪就怪军法无情吧!” 孔护法双手负于身后,随着面目一阵冷笑,右脚却是用上了十层功力重然下踏,那初一惊觉手上传来的力道,立马手腕青筋根根毕现,显然也卯上了十足气力与之相抗! 可没想到,孔护法却是借力腾身而起一个金鸡独立,转瞬又将左脚抬至过顶向着初一的天灵盖猛然一击劈跨!但见风声鼓鼓,眼看初一就要殒命当场。 远处杨德山见此危境,大喝一声,终于挣脱了同僚的束缚,刚想猱身扑去,忽觉厅外艳阳下一道黑光陡然一闪而过,直向孔护法的面门袭来。 说时迟那时快,孔护法骤觉门外一黯,心中顿生警兆,劈跨下去的右腿硬生生在半空之中改变了方向,左腿在初一手上用力一拧,整个人便顺着惯性,侧身急急一翻。 那道飞窜而来的黑光顷刻就贴着孔护法的脊梁穿了过去,又在‘嘭’的一声碎木乱响下,将堂上座椅穿得四分五裂直钉入墙中。 众人一愣这才看清,这剑刃极窄,剑身隐泛黑光的长剑,竟是那少帅从不离手的佩剑流渊,而此刻剑身上灼灼黑雾更似在宣泄主人的无边怒气! 孔护法乍见此剑,猛然调头望向门外,一个‘大胆’尚未喊出,便见艳阳下一个更大的黑影顷刻便遮住了厅外大半光亮,这个厅堂瞬间就被一股黑暗笼罩。 这人大步踱进屋内,边走还不忘边大声拍手叫好道:“不错,不错,当真不错,好一招‘金鸡独立’,好一招‘飞燕翻身’,不知孔护法哪里来的兴致竟在厅堂之上给诸位将领表演杂耍?” 莫少英短短几句话硬是将场上剑驽拔张的气氛曲解成了另一道意思。 孔护法微眯着眼,看了看那钉入墙间的流渊,终究硬生生把一句当庭喝斥换成了不阴不阳的语调道:“呵,少帅倒也威风,外出多日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回来便是亮剑于堂,这可让本护法有些难做啊。” “好说、好说!若本帅不从旁配合一把,又怎能彰显孔护法的技艺高超?所以我非但没有让您难做,您恐怕还要说一句谢谢。” 谢?笑话,我恨不得现在就宰了你! 当然这话孔护法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于是只听他不阴不阳地道:“少帅难道不给点解释?” 莫少英只当没瞧见孔鹤那已要吃人的目光,只管将青青从地上缓缓抱起,又身手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送入她的口中后才抬起了笑脸,道:“解释?需要解释么?怎么、难道本帅出去玩儿还需向您老汇报不成。” 孔护法见他非但绝口不提青青如何受伤一事,却还满脸堆笑,这一时半会儿摸不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转念一想,他这谎话也编得并不高明,只是不知他何时回来的,若是刚刚回来,那之前青青那贱人吞纸的画面一定没有见着,那就一定不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他的行踪,而我假装随意一问,恐怕他就要上当! 想到这里,孔护法不禁上前逼问道:“好,少帅可敢当着诸位统领的面告诉本护法,多日不见,你去了哪里?” 莫少英想都不想便回道:“自然是洛阳境内啊,这里最近嘛。” 怀中青青脸色刷的一白,身子微微打颤,旁边初一和杨德山一听更是面如死灰。 少帅说去洛阳境内岂不正合了那一页薄纸上的内容,这岂不是等同于承认了?少帅若说去了别处,那自己这一方还有搪塞的余地。 孔护法听着也是一愣,他显然也没有料到少帅居然承认的如此痛快,为防有猫腻,他并没有立即动怒,而是为求谨慎,追问道:“那你可敢说去洛阳做什么?” 莫少英老神在在回道:“去洛阳自然是见人。” 孔护法眼神一厉,道:“见谁?!” 莫少英整了整衣领,满不在乎地道:“昭阳郡主,叶千雪。” 这问得人问得急迫,那回的人更是回得迅速。 孔护法大笑,莫少英却比他笑得更加大声,那孔护法听着他那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忽然面色急急一变,当场斥道:“亏你还敢笑!哼,当着诸位统领的面你身为少帅却是见了那敌军主帅叶千雪,分明就是泄露军情去了,来人!给我将叛党拿下!!” 第二百章 落花似有意(三) 一声厉喝甫过,早已准备在外的守卫鱼贯而入,两旁之中也有将领向着孔护法悄悄靠拢了过去。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若在这个时候还不站队的话,那接下来的遭遇将无比凄惨,他们并不是少帅的死忠,也不想陪这个胆敢公然反叛的蠢货一起去死。 杨德山和初一二人自然是例外,他们虽手无寸铁,但此时此刻,心中那一腔的愤恨,早已化作了最锋利的兵刃,他二人知道少帅既已承认便不会坐以待毙,既然少帅要反,他俩当然惟命是从。 是的,在他们心中从来只有少帅,没有星公! 而青青此时的表现就更加耐人寻味了些,尽管她身为星公的义女却没有再出言调停,尽管她一张脸煞白无比,但那一双脚却如钉子一般钉死在了原地,她的双肩看起来柔软,可她靠着的胸膛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场上的气氛显得很压抑,没有人先行动手,大家都看着孔护法孔鹤,因为谁都不想当第一个冲上去的人,而放眼全场,能与莫少英相抗衡的恐怕也只有孔鹤了。 孔护法自己也知道,所以他向前踏了一步。 仅仅只是一步,气氛便更加僵硬,仿佛一条皮绳被瞬间绷紧。 绷紧的还有众人的神经,所有人均知道,此刻孔护法和莫少英之间相距不过几步之遥,中间也只隔着一个青青,若两人近距离动手,自己该如何避免正面硬撼莫少英的怒意,又巧妙地让孔鹤认为自己一直是站在他那一方的么? 就在所有人均认为战斗一触即发,一场腥风血雨无可避免之际,处于暴风中心的莫少英却忽然笑出了声。 这个笑声并不疯狂,而是赤裸裸地嘲笑! 众人面色微变就听孔护法喝道:“大胆狂徒,死到临头还敢如此猖狂!” 莫少英霍然回头,学着孔鹤的语气,当庭回斥道:“无知蠢货!空口白牙净在放屁!” 孔护法眉头一拧,双眉的眉头仿佛两把剑一般插入了鼻根,眼角的肌肉更是猛抽抽,显见一颗心已游离在了暴怒的边缘,可他还是没有选择先行动手,只是阴恻恻地道:“本护法知你修为不错,或许可以从这里安然逃脱!但是你手下的初一呢,杨德山呢?这个为了袒护你,不惜将写有你与敌主帅私通的军情嚼烂吞尽腹中的女人呢?你以为他们也走的了么!” “笑话,我几时说过让他们随我一起走了?” 这话让初一杨德山以及青青三人同时一愣,但随后三人都没有任何表示,仿佛即便少帅当场抛弃他们也自是甘之如饴。 孔护法不是三人,自然不没有三人的这等心境,是以仍是试图离间道:“这么说,你确定要不顾这三人死活了?” 莫少英指了指自己的脑门,一脸讽意道:“孔护法,我希望你以后说话前先用用脑子。” 孔护法没有回答,因为他觉得这句话不过是小孩子之间斗嘴常用的话,他一向不喜欢与小孩子斗嘴。 莫少英仿佛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你一定认为我也在放屁,可事实上我却在说实话,我没让他们三人走,自己当然也不会走。” 一旁将领听到他这句话,双脚均都下意识地退了退,那孔护法眼角一跳,沉声道:“你要死战?” “谁说我要动手了?你有脑子么?” “什么?” 孔护法看着莫少英这气定神闲的模样有些发蒙,不仅是他在场的所有人看着莫少英这从容淡定的气势都开始迟疑。 莫少英当然也不会故弄玄虚,只是笑着看了看场间的所有人,下一刻一张脸忽然沉了下来,同时也不忘扶稳青青,然后错步上前,与孔护法对视道:“既然孔护法你脑子不好使,希望耳朵灵敏些,听好了。” 说着,不待孔护法出言便又道:“本帅的确去见了叶千雪,但见她非要是泄露军情,就不能是刺探军情。”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眼睛一瞪,然后又听他道:“哼,这次本是受着星公之托独自与叶千雪见面,为的就是探明当朝天子叶康是否已来到洛阳,又何时准备一举攻占万城! 没想到本帅在外提心吊胆不辞劳苦多日,你这堂堂护法却在此处悠闲称霸多时。这廉贞使青青自然知道本帅机密行事所以对此时守口如瓶,而你却是不问青红皂白将她毒打至斯,真是寒人心肺!叫人齿冷!!” 孔护法愣住了,他实在想不到莫少英居然还有这等歪理邪说反将一军,这,这实在荒唐,荒唐! “你——!” “你什么?” 莫少英大声驳斥,又冷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本帅证据是吗?好说,本帅没有证据,因为这本就是星公亲自下达的密令!所以要证明只有两个间接的办法,一,你我二人快马加鞭去见定安王大人一问便知!二,坐等七日后,洛阳便会领军来犯,你若不信大可不用防范!” 莫少英说话铿锵有力,毫不拖泥带水,仿佛一些事本就存在,一些事本就该这样!所以这一连串的反击让孔护法呛得不轻。 其实他根本不知那天子现今是否还在洛阳,也根本不知七日后能否会有大军出现,就连定安王亲自颁下的密令也是信口胡诌的!但他料定孔护法不敢与他二人当即去见星公,因为此去路途一来一往少说也要小半月,若是七日后真有敌军来犯,届时若是他二人皆不在此处,不知万城是否能守得下来,若是万城失守,那星公可就不是震怒这么简单的事了。 至于七日后那洛阳大军会不会兵临城下,这就不是莫少英现在考虑的问题,有道是此一时彼一时,他知道大军终究会来,因为白云寺中那老狐狸天子曾经答应过自己,只不过是时日长短罢了。 而孔护法此刻也在做着思想斗争,从内心将他完全不信莫少英所说任何一句话,但是一来还真不能拿万城失守来做赌注,二来就算自己不信只要在场的人中有些信了,那他就不得不有所顾虑。 而他的本意恨不得当场就宰了这个莫少英,但他知道这不过是想想而已。 同样的想法自然也出现在莫少英的心头,二人大抵心思一般无二,至于之后是暗中毒计妨害,还是真刀真枪拼上一场,那就各凭本事了。 所以这两人俱都默契地笑了起来,仿佛同窗多年的好友一般。 孔护法面色先行一缓,道:“原来如此,既然少帅是去刺探军情的为何不早些说,早说也不至于会闹这么一场误会嘛,既是误会不如就此算了吧。” 孔护法这般说辞当然是有意言和,那莫少英却没见好就收,反是发扬着他雁过拔毛的传统:“好说,好说,但你将廉贞使青青无端伤成这样,只怕传到星公耳里怕是不太好说吧,亦且,上次星公可是说过要将青青许配给我,所以大人您算是既打了星公的脸又打了我的女人,这笔账总得算算?我这个人不喜欢秋后算账,当面厘清最好。” 孔护法手握成拳于背指节已被其捏得发青,可脸面上却是笑得更加和煦,仿佛就像一个青楼陪酒的风尘女子:“呵呵,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少帅实在言重啦。” 正说着,便朝少帅身后的廉贞使恭恭敬敬作揖一礼,“廉贞使,本护法方才行事鲁莽了些,还望体恤本护法心系大体,放心您这伤并无大碍,在下定将你医治如初。” 青青见他这般一说,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也不去搭理,双手拦住莫少英的后腰,又将脸深埋进了他的背中,仿佛自己就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一切但凭身前的男人作主。 那孔护法见着当下敢怒不敢言,他知道青青心气儿向来极高,又哪里会不知道这番举动后的真正意图! 显然有些话她这个廉贞使不好对自己讲,但是少帅的身份就不同,就可以来讲,足见这青青定然不会轻饶了自己,难道这蠢女人要自己当庭下跪赔礼不成? 想到这里,孔护法脸色不禁也变了,这实在合情合理了。 幸好莫少英没有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只是摸着下巴笑着道:“这个嘛,青青伤得地方似是有些尴尬,看病就不用劳烦孔护法了,在下也是略懂些岐黄之术的,不过就这么算了委实也说不过去,不如就将你那些瓶瓶罐罐,灵丹妙药什么的都各送一份来吧。啊!最主要的是,本帅先前见你有一株七十年份的深山灵芝也一并拿来吧,虽不主治跌打损伤却可让我那师弟拿来炼成丹药供廉贞使补补身子。” 这一番狮子大开口当真气得孔护法七窍生烟,不过他也只能暗里的咒骂咒骂,脸上却只能装出一副慷慨的样子道:“好说!只要廉贞使和少帅高兴,区区一株灵芝又算得了什么,稍后便差人送来。” 莫少英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既然如此,那我便先送廉贞使回房疗伤了,孔护法记得我先前的话,可莫要当耳边风啊,初一,杨将军你们也跟本帅来吧。” 说完,莫少英意味深长一笑,将青青横身抱起欣然离去,那初一临走时还不忘将流渊从墙中拔出后这才追了出去。 孔护法见四人远离,当即对着满厅将领大喝道:“滚!都给本护法滚,一群没用的废物!”众人在孔护法的叫骂下灰溜溜离去,那孔护法谩骂一阵忽然又道:“来人。” “属下在。” “去,传给本护法军令着手布防,从现在开始全城戒严不得任何人外出,特别是那莫少英一干人等!另外修书一封给星公大人,本护法倒要看看他莫少英究竟撒了几成的谎话!!” 门侍领命而去,那孔护法却是独自站在军议厅中面上显得阴晴不定。 第二百零一章 流水却无情(一) 明烛、熏香、垂幔,红床。 这四样物什常在女子闺房中出现,而能在少帅府中留有这么一栋屋子的人,除了廉贞使青青有这个特权外没有旁人。 此时室内红烛微亮,熏香徐徐袅袅满屋萦绕,那轻纱垂幔下的红床上正趴伏着一名女子。 女子身姿窈窕、曲线曼妙,未着片缕的腰段上,那丝滑如玉,凝若春蚕般的肌肤足令每个男子砰然心动。 莫少英当然是个男人,但此刻却很头疼,他看着那腰肢上那触目惊心的紫黑淤痕,心中分外不是滋味。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一脚竟是如此严重,更没有想到青青居然会如此回护自己。 他当然也知道那慕容恪默许青青跟着自己,本就是有着监视和笼络这两重意思在。 所以他为了完成任务,任何事都可以妥协,任何人都值得利用。 但现在呢? 看着那淤青的伤痕,莫少英有理由相信一些事情正在加速偏离轨道,朝着不可估量的方向行去。 他本以为一切都是双方在演戏的。 所以,从上次设计诓骗三师弟开始,莫少英可以毫不留情地在青青小肚腿上划上一剑,因为她在逢场作戏。 所以,前几次出行洛阳,他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拉着青青作挡箭牌,包括上次星公突然来到万城,他也能坦然接受青青的帮衬,毕竟双方都在逢场作戏。 而这次却不同! 他本以为事情一旦败露,青青会毫不犹豫地站回孔鹤那一队,而她却当着众人的面吞下那页罪证,生生受了孔鹤这雷霆一怒。 从这紫黑淤青不难看出,这一脚孔鹤全无保留,若不是青青有些修为在身,这一脚恐怕顷刻就能要了她的小命。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拿命去逢场作戏。 于是莫少英竟有些犹豫了,他的一颗心毕竟还不够冷硬,他已忍不住缓缓摸上了那快淤青。 “嗯、少帅你弄疼我了。” 话声轻柔,几近鼻音轻咛,若不是两个人此时的面容,一个看起来疼痛难忍,一个看起来淡漠平静,那么这场景实在是春意暗含,叫人想入非非。 莫少英没有想入非非,甚至眼中看不到半点情欲,只是淡淡地道了句:“抱歉。” 显然,他这是在表达亏欠,但抱歉这二字实在太过简约,简约得让人觉得这哪里还是能言善辩的少帅,分明就是一个木讷的呆子才该说的词句。 可青青偏偏听着高兴极了,就连身上的疼痛仿佛也骤然减轻了许多,因为她从没有听过少帅会道歉。 这说明他在心疼我,对不对?对不对? 青青忍不住瞥过头,然后就望见莫少英这平静而无神的双眼,平静得仿佛有些冷漠。 一瞬间,青青的一颗心就揪了起来,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少帅说的抱歉至少有这么两种意思,一种自然是对自己的伤势表示关心,另一种那便是在说,抱歉,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所以并不能在接受你。 是的,通过这件事,所有人哪怕是个傻子都能看出自己对他的情意,可他此刻却仍装得像个君子,木头,呆子,他那双眼根本没有正眼看着自己。 “没事!是我自作自受。” 青青这句回话带着明显的幽怨,说完又扭过头去轻轻咬着自己的肩头,仿佛正在埋怨自己为什么这么轻贱。 当然,她也是特意咬给莫少英看的,她希望他能看到,希望他能够说点什么阻止自己。 可等了小半晌,耳边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身旁的莫少英就像一个死人一样无动于衷,是的,他根本就是一个活死人! 青青不由更加失落了,咬着肩头嫩肉的银牙突然发狠地咬了下去,嵌入了肉里。 岂料就在此时,腰间淤青处忽又传来一阵摁压式的疼痛,使她不得不一下子松开口,疼得喊出声来。 “你!” 青青霍然扭头,就见莫少英也看着自己,脸上居然还挂着可恶的微笑道:“这就好,会疼说明没大事。” 床上青青见他这般没心没肺,委实觉着憋屈,不禁将胸中的恼恨如数化作怨气,冲口而出道:“什么叫会疼就没大事,你简直不是人!你根本就没有良心!” 青青这一句话从一开始就想说,现在骂出来果然觉着痛快,可骂完又后悔了,因为她明显看到莫少英面色白了一白,她也从没见过他会脸色发白,显然这句话已刺进了他的心里。 青青不想让莫少英觉得自己可恶,于是赶忙改口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 莫少英摇了摇头,笑的有些勉强,但这种神情仅仅一闪而过,便正色道:“其实我并不怎么懂医术,只是跟着三师弟莫仲卿学过几天,所以只能通过摁摸这种粗笨的法子来确定伤情。所幸问题不算太大,并没有伤到骨头,只要安心修养些时日就可以复原,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青青明知道莫少英这是在有意岔开话题,但听着这等话语心里不禁也好受了一些,可听着他的话语寡淡而古板,心里又是莫名一堵,没好气地道:“你这个赤脚游医的话有几分可信度,我要是真落下病根走不成路了呢。” 谁知莫少英展颜一笑道:“那我就照顾你下半辈子……嗯,说来廉贞使可能不信,我一直盼着有个妹妹来疼。” 这话前半段委实叫青青心花怒放,可待那后半句出口,这番突如其来的喜悦未又转瞬碎得零零落落不可收拾。 青青不禁鼻头微酸,这个结果其实并不意外,但她就是不甘心,很不甘心!难道再怎样努力也只有妹妹这个位置吗? 难道叶千雪真要比自己好太多? 青青不信,她忽然就问道:“少英你去见那叶千雪真是为了刺探军情吗?” 莫少英一怔不说话了,他倒是有数十种理由来搪塞,但是话到嘴边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想骗她,所以保持沉默。 青青面色一白,仿佛听懂了他的沉默,可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恼怒,反是道你:“其实少英若是、若是耐不住寂寞真去见见她,原本倒也没什么,至少青青不会太过担心。 但你今日这般当着众将领的面信誓旦旦言之凿凿,若是七日后未有洛阳大军来犯,更甚者那孔护法修书去问了义父,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说到此处,青青胸口微微起伏,不难想象她心中该有多么着急,莫少英感受着话中绵绵暖意,口中却仍是故作冷淡地道:“廉贞使大可不必多虑,本帅说的都是真的,最少三日至多七日,那洛阳必有动静。” 青青听他再次夸口,嘴上应了声,心中就算仍不安心也不好再说什么。 片刻,莫少英看了看手背上涂抹的药膏,道:“嗯,那孔老贼人品不行,送来的伤药却不错,抹在身上丝丝凉凉看来没什么问题,我这就给你上药,你要是疼了就忍忍,我尽量轻缓些。” 说罢,不待青青有所反应,右手便攀上其腰肢,细细地涂抹起来。 这块淤青说大不大,可莫少英还是抹得很久,久到青青心头渐生涟漪。 而就在她微微侧头瞧着莫少英面容时却见他神色说不出的严肃,仿佛就真的似一个大夫在为病人抹药般仔细。 他为什么看着自己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是了,这莫少英许是知道自己被姜侯成碰过,所以才会对自己提不起半点兴趣,虽说自己是受了义父的命令行事,但还是让少英嫌弃了? 一定是这样的,比起那高高在上守身如玉的昭阳郡主自己的确太过肮脏低贱,所以自己凭什么和她争呢。 念及此处,青青心中更是一片凄苦,唯有转过头来偷偷瞄着莫少英的脸宠,时间一久,看着他那般一丝不苟的神色竟是有些痴了。 “药涂好了,可还有哪里不适?” “我……” “嗯?” “我,我,……” 看着莫少英面上的不解之色,平日里口齿伶俐的青青这会儿却是成了痴痴呆呆的主儿,故此情急之下唯有慌不择言道:“我,我漂亮吗?” 莫少英一愣,笑道:“自然是极为漂亮的。” 青青见他说得真诚,心中隐有期待,不由道:“其实我还是,还是…” 她原本想说自己还是处子之身,可话到嘴边碍于女儿家颜面终究是臊得说不口来。所以唯有悻悻改口道:“没什么,只是青青觉得还是自己来抹药比较好。” 莫少英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不紧不慢道:“嗯,那倒是在下唐突了。”说罢却是佯装生气将药膏望床榻上重重一放。 青青不知他故意如此,见他生气唯有强颜一笑道:“没什么,少英不用过意不去。” 莫少英趁机下坡道:“既如此,这就不耽搁廉贞使休息了,告辞。” 说罢,竟是再也不待青青回话,自顾自地离去,待得出得门来,莫少英这才敢长舒一口气缓缓驱走方才室内的压抑。 青青对他实在太好,好到自己不知如何回报,他知道方才青青要说什么,但又同时庆幸她临时改了口,他更清楚这份感情意味着什么,理智告诉他并不能接受,但内心却实实在在蠢蠢欲动,这也许是每个男人的通病吧。 最难消受美人恩,世上大体不外乎如是。 往好处说这叫风流成性,可莫少英却知道底线在哪里,如今自己心系一人,说不得也唯有狠下心肠去辜负这番美意了。 他理了理思绪,深深叹了口气,为自己何时变得优柔寡断而叹气,待得走出几步后,神色却又格外从容坚定了起来。 是的,他是莫少英,他从未忘记来此的真正目的! 第二百零二章 流水却无情(二) 接下来两日中,莫少英哪儿都未去,这不仅是因为屋外那明哨暗岗令他寸步难行,更因他不想再见到青青这个令他有些头疼的女子,所以他决定足不出户,干脆缩起来当个乌龟。 可一个人闷在屋内久了,总需要找点事情来做,于是他想起来了那位白眉大师赠给他的两卷经册。 一本乃是《金刚经》,从每页上都写满的点评心得来看,白眉大师一定耗费了不少的精力在这本经卷上。 莫少英也试着努力去读了读,可却无奈地发现,他实在不是什么能修身养心,超凡入圣的人,也仅仅看了两页纸,便觉得昏昏欲睡了。 于是他拿起了另一本无名卷册。 无名卷册之所以无名,是因为根本没有名字,它就是一册看起来有些残破的手抄本,可随意翻开第一页便赫然见到一十六个大字映入眼帘:“入我门来,逍遥自在,生杀予夺,与天同在。” “好大的口气!” 莫少英看着这一行大字,心下不由微微惊讶,不禁去想,一个老和尚有一本《金刚经》不足为怪,但要是有这么一本看起来与佛门至理完全相悖的功法秘笈,就奇怪得很了! 白眉并没告诉他这本无名卷册的具体来历,此刻自己也没有法子再去相问,但这本功法的威力,若真能像开篇这一十六字这般狂妄的话,那想必没有人会拒绝这等诱惑。 而莫少英需要力量,即便这篇功法只是欺世盗名,他也不会嫌弃技多压身的。 无名卷册的内容并不十分晦涩难明,莫少英一口气读了十几页后便渐觉这本无名的功法不同于以往所学的任何一门功法,就拿云踪派《苍云经》上的功法来说,其功法不外乎循序渐进,从浅显的基础开始教起,通过日复一日的吐纳修习,使人日渐臻至圆满。 而这本无名卷册上的功法也不知当初是谁创立的,上面完全没有此功法的详尽修习图,就连一张最基本的经脉运行图都没有。 这些基本的修炼方式,无名册子中仅仅一笔带过,那便是“天下玄功大同小异,殊途同归,本人所创功法可在任何功法基础上习练,精进。” 听听,这口气实在是一句比一句狂妄,难道创立这本功法的人乃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能集百家之长,另辟蹊径? 莫少英抱着怀疑的态度继续读着,可直到三个时辰后将这本手抄本读至一半,赫然发现这人的确没有在说大话,这本功法也的确可以在任何功法上习练,精进。 因为这本无名功法根本不教人如何运转体内的真气,只教人存养一种意气。 莫少英当然知道这意气是什么东西,比如圣人可以有浩然正气,一名战将可以有无匹杀心,又或者剑客甚至是一名剑仙会有凌厉剑意。 但是别忘了这些都是通过需要大量的行动,大量的时间去积累,去破茧成蝶的。打个比方,若一名战将要练就无匹的杀气,那必须在战场上杀过数以千计的人才有可能练就。 而这本无名册上却说,只要按着他的意思去存养冥想,便能练就这种“意气”! 莫少英自然不会全信,但却已然动心,而此刻他已将册子翻到了最后一页,他发现这手抄本居然还是一册残本,后续应还有些内容并未来得及抄写。 是白眉没有来得及么? 莫少英笑了起来,他觉得无论怎么看,白眉都不是这种人才对。 莫少英开始按照无名卷册的内容进行打坐冥思,冥想过程也意外的顺利,顺利得让人觉得他只是在运行以往《苍云经》上的功法,而并非修习新功法一般,直到个把个时辰后,体内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这丝变化就好比一锅粥中缓缓沸腾了起来,而米粥仿佛就是原先功法所凝炼出来的真气,那些气泡就是按着无名册上存想出的变化。 是的,此刻莫少英只觉体内的真气都已开始沸腾,燃烧,一股莫名的“躁意”搅得他心烦气躁,百般不宁,他突然很想打碎、摧毁些什么。 他此刻紧闭着眼睛,若有外人在场会瞧见他的面目神情俱都益发狰狞,仿佛是一只凶兽正在慢慢苏醒。 这个过程尽管缓慢却很稳,终于那心中的“躁意”也已有了质的变化。 是的,此刻他已并不满足打碎,摧毁些什么,他要杀人,杀很多的人! 莫少英益发心惊,试图用道家清心诀来压住这股滔天的杀意,可没想用处非但不大,反而激得这股杀意带动了体内的黑色煞气一同反击,甚至短暂的一个失神后,那道夹杂着黑气的杀意突然变得狂暴无比,竟向着体内另一道安然不动的白气杀将而去,仿佛要将它彻底吞噬方才善罢甘休。 白气自然是先前叶千雪打入自己体内的真气,一经黒色煞气猛然“挑逗”,便如一只蛟龙般突然反扑了过去! 而此刻的莫少英突然开始心慌,他骇然惊觉不论是黑气还是白气都已经脱离了自己控制,就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受控制了。 一时,这股带着杀意的黑气刚窜至眉间,立马便被另一道白气所驱赶,待它跳至心口,白气又衔尾而至。 这一追一逃间,二气于经络中不住窜腾,时而途经督脉,行于背中,时而入于任脉,转战于胸腹之间,而每经一处,这经络便觉电刺针戳般,疼得莫少英龇牙咧嘴,想喊却喊不出声来。 如此这般折腾半日,他黑白二气终于又复归气海中安定下来。 好一会儿,莫少英终于觉得取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他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身上已是汗湿重衣,似乎短短一瞬便凭空耗去了大半的精力。 “好险!” 莫少英忍不住轻呼出声。 他知道方才短短这么数十个呼吸间,气海中那股混杂着磅礴杀意的黑气已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若不是体内那道白气将它暂且压制,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这股杀意带来的好处也同样明显,那丹田中混入杀意的煞气此刻变得比墨汁还要浓厚,他知道只要体内煞气益发强大,那么在面对以后的凶险中就有更大的把握成功! 莫少英开始犹豫,他如何不知富贵险中求的道理? 只是他看了一眼手中的无名卷册后,忽然将它放在了一旁,鬼使神差地开始研读起那本带有白眉注释的《金刚经》来。 先前说过,莫少英并不是一个爱看佛典的人,那是因为没有动力,但现在,他突然觉得白眉将这无名卷册交给自己时,特意附上了这本《金刚经》,显然是想让自己去读。 那么那白眉老和尚是不是一早就料到了修炼这无名卷册上的内容会带来的凶险? 换句话说,他是不是自己也练过,所以特意附上了这本《金刚经》来助自己化解无名册所带来的杀意和戾气? 果然,在耐着性子将白眉的注释一一读下去后,却突然察觉这些三言两语的注解往往别出机杼,仿佛并不是在注解金刚经,而是在注解那本无名卷册,让人读来竟有些豁然开朗神游天外之感。 时间一久,待得他醒悟过来方觉得黑色煞气已稳稳沉于气海丹田之间,而先前那股混杂的杀意则消弭于无形,仿佛不知道何时被生生剥离了出去! 莫少英暗喜,复又重拾那本无名书册开始习读起来,这一次他学了乖,只要一觉杀意搅动煞气,便暂歇无名卷册上的功体,开始诵读《金刚经》,周而复始下,竟是让他有惊无险地渡过了一关又一关,那身中煞气愈发凝实,却无任何失控之兆! 这让莫少英如何不惊,又如何不喜? 就在莫少英醉心于无名卷册时,一封军情如期而至。 不过与其说是军情更像是一封征讨檄文,其内容曰:「朕执掌山河二十三载,效周文,仿齐桓,虽不比过往名圣先贤功绩昭彰,却也将一方天地治理得仅仅有条,国泰民安。 然今有叛党慕容恪,其人品行不端,时有败坏朝纲之举,朕念其劳苦功高,未多加指责,殊不知此獠变本加厉竟欲柴天改玉,妄起兵戈。致使生灵涂炭,山河分崩离析,罪行彰彰可揭。至此,朕方知愈姑息之,便愈害之,遂痛下决心,誓诛此獠于辕门! 尔等寄居万城,原我叶氏王土。朕此次御驾亲征,对其城势在必得,尔等若能幡然悔悟,弃暗投明急来归顺,大开城门迎朕入内,届时朕则既往不咎,特赦尔等无罪。与朕之大军合流一处同取枭首!如若不然,四日后,待得铁骑成群、玉轴相接,兵临城下时便是尔等消亡之日。」 第二百零三章 流水却无情(三) 军议厅内,这封檄文从孔护法手上,交由莫少英观看,又依次挨个传了遍最终再次回到了案几之上。 诸位将领神情都显得很是吃惊,仿佛仍是不敢相信那狗皇帝居然真敢御驾亲征,他们同样以为,前几日莫少英那句话不过是金蝉脱壳的幌子,却不想直到第五日后真成了真事。 孔护法没有再去瞧莫少英,尽管心里不愿意相信,但这个绝不该再有内讧,所以他只是平静地望着堂下所有万城将领道:“看来少帅说的不错,这次狗皇帝是动真格的了,据这几天暗探回的消息来看,那洛阳不知何时竟汇集各省各道的兵力共逾八万。可以说是车精马良,兵多将广!亦且,此刻那狗皇帝已行在途中,所以不用四日便可到达万城。而这万城之中兵数不足三万,实力如此悬殊下,敢问诸将有何良策退敌?” 一语过罢,满堂鸦雀无声,仿佛均都成了聋子。 孔护法左瞧一眼,右睨一番,见人人争做缩头乌龟不由大为光火,“腾“的一身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喝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星公蓄养你们十几年,你们就这么回报他老人家的恩德吗?真是一群废物!” 孔护法越说越气可骂得再凶,却依然无人回应,似乎在场诸位的血性就在见到征讨檄文后,随之烟消云散了。 孔护法冷飕飕道:“别怪本护法没事先提醒你们,在接到这份文书后,曾有人向本护法提议献城投降,而那人现在已被挂在城门上了。” 这下文虽未直言,但在场的诸位都不是傻子,一个个均是噤若寒蝉,将头垂得更低了。 孔护法冷冷扫过堂下诸将,瞥了瞥嘴,终于叹了口气,望着一脸平静的莫少英,放下身段道:“少帅,你可有什么制敌良策啊?” 莫少英似笑非笑道:“先前星公走时,将本帅大权皆交予护法之手,现在小人一无兵权,二无职位在身,为何要自揽麻烦?” 孔护法眼角肌肉一跳,跟着和颜悦色地道:“少帅这是哪里话,先前是本护法有眼无珠误会了少帅,少帅若觉冤枉大可当诸位的面儿,骂本护法几句。 不过现下军情急迫,还望少帅您大人有大量,以本城一众老小安危为重。” 孔护法说完笑容愈发和善,可莫少英总觉得这笑容是绵里藏针,令人不寒而栗。 其实通过白云寺一事,他对那天子已没有任何好感,巴不得他与慕容恪两人狗咬狗,但怎么想是一回事,而怎么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纵然自己再不喜欢天子,但若换了慕容恪上位,情况只会更糟,更何况自己还是受命而来。 莫少英想到这里,计上心来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怕孔护法不答应。” 孔护法抚了抚长须,沉声道:“少帅但说无妨。” 莫少英好整以暇地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短短八字众人听来眼睛一亮,那孔护法的瞳孔猛然缩了缩,道,“愿闻其详!” 莫少英回道:“这还不简单?那皇帝老儿知双方兵力悬殊,料定我等不会出城迎战,所以来的途中必定有所松懈,只要此时于在下些许兵力主动伏击拦截,必定可收全功! 届时就算不能令其阵脚大乱,也可拖延数日,方便孔护法调度集结兵力于万城。” 莫少英这一番计策自然有私心算计在内,半晌,见那孔护法瞪着自己迟迟不答,心里隐有着急,不知老狐狸再作何念想,是否真的会上当。 就在他被这孔护法的双眼瞪得有些受不了时,却听对方忽然哈哈一笑,道:“久闻少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不知此番前去要多少兵力才能大获全功呢!?” 莫少英一听就知老狐狸已然上钩,心里一乐表面却故作深沉,摸着下巴,道:“既然已能料定兵力松懈,趁其不备,兵力自然越多,成效便越大,孔护法若是信得过便可与在下这个数目。”说着,莫少英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孔护法一看,当即沉下了脸道:“三万?少帅这是要城内所有兵力!” “不,三千便可,但借精兵三千,便可拖延数日。” 莫少英一见他面色不愉,当即改口道。 孔护法神色一缓,道:“三千倒也显得本护法小气了,这样,本护法再与你七千精兵补至一万,只是不知少帅可敢领下军令状!?”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 他要我领军令状分明是不相信我,怕我假意领兵故意断送士兵的性命,不过他却不知道通过白云寺大火一事我同样对那天子‘叶康’全无好感,巴不得你俩两败俱伤才好!所以、这仗我不但要打,还要狠狠地打,既如此,怕什么军令状! 如此思忖着,莫少英会心一笑,信誓旦旦道:“此战本是以少击多,不利我方将士的士气。如今立下军令状,当可壮其声势,补其不足。孔护法一番好意实在用心良苦,本帅焉敢不从!” 这话表面上是在恭维,可暗里却又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些许讽刺和不满,两两一来倒显得更为真心实意了些。 那孔护法听来面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显然已自动忽略了话中带刺的部分,露出笑容道:“好!少帅果然快人快语,此战若获奇效,本护法便上告星公封赏你一番,来呀,笔墨伺候!” 孔护法这一番话语说得极为大度,那莫少英表面更是笑得春风得意,让他人看来二人大有惺惺相惜之感,但谁都知道二人早有不和,若不是万城迫在眉睫的战事,恐怕彼此恨不得生吞活剐了对方。 而就在莫少英执笔抒写军令状时却听门外一女子急道:“慢着,状文不可签!” 来人自是青青,她是坐着抬轿进来的。只见她面色苍白,手捂腰际显然之前的伤势尚未痊愈。 然而即便如此,她仍是撑着病体缓缓起身,在门口敛衽一礼,就立马替着心上人少帅申辩道:“孔护法!少帅屡建奇功,这在军卒中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其威信和人望自不比一般将领,何况少帅奉着义父的命令已卸任一切军务,所以这次理应不该和少帅有何瓜葛,而如今万城危在旦夕,少帅仓促披甲,可谓临危受命!若无他,青青相信满城上下定也无人可担此重任。既如此,孔护法不当众犒赏少帅为其践行也就罢了,何来缘由要他签下军令状!” 青青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关心之意溢于言表,她既然敢这么说,也就不怕再得罪孔护法, 所以虽是病容现于面目,可却显得格外盛气凌人。 那孔护法见她这般袒护莫少英却是笑了笑,不以为杵地道:“廉贞使,本护法也知你说得是实情,道理自也通顺,可军令状并非本护法的主意,而是少帅本人的意愿,不信你便当庭问问?” 青青也是刚到军议厅中,并不知二人先前的一番尔虞我诈,现下只能瞪着一双杏眼望向了莫少英,显得惊讶极了。 岂料那莫少英居然承认道:“不错,主意是本帅出的,军令状自也是本帅要领的,与孔护法无关,更与廉贞使你、毫无干系!” 这话说到最后这四字时,几乎似从生冷的石缝中硬挤出来般不带任何感情。 青青原本苍白的面色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般迅速涨红,她实在不敢相信仅仅几日不见的莫少英,对她的态度竟变得如此冷漠,那一双杏眼更是写满了不甘与委屈。 她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怔怔望着莫少英,仿佛要透过他的胸,亲眼看一看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莫少英的心当然是肉长的,也同样是软的,正因为如此,他已不想在靠近她,因为之前不过都是在利用。 他已不想再利用。 于是,他的话语更冷,就连三岁稚子都能听得出,那话语之中毫不掩饰的厌恶! “廉贞使的好意本帅心领了,但本帅与孔护法商谈军机大事,岂容你这个妇人从旁置喙,初一,替我护送廉贞使回房休息,这段时间你就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外,没有本帅的命令不准再放她出房门一步!你听清楚了?” “好!我不拦着你立功,你,你去立功,去吧,去死吧!!” 突然,那青青已气到忍无可忍,她毕竟一直是星公的义女,再怎么见过厮杀与冷漠也毕竟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人,而被自己的意中人如此当庭喝斥,她不仅觉得颜面扫地,更觉得从未如此绝望过。 这一顿骂完也不敢再去瞧莫少英的脸色,刚想转身离去,却浑然已忘自己的腰间尚有伤势未愈,这猛一扭腰,瞬间就牵动了伤势,但听一声短促的痛呼,人已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上,看着她泪眼欲滴却硬是不吭一声的模样无不叫人痛惜。 可近在咫尺的莫少英非但没有上前相扶,更是双手交叉过胸,冷嘲热讽道:“哼,连路都不会走了,还出来管他人闲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初一!你还愣着做什么?” 一旁初一重重应了声,搀扶着青青再度坐上抬轿缓缓离去,临走时,那青青却再也未瞧莫少英一眼。 孔护法坐在堂上静静地看完这一切,忽然拍了拍手,眼有深意道:“少帅如此绝情,就不怕寒了廉贞使的心吗?” 莫少英洒然一笑,道:“大丈夫成事,岂能为儿女私情所困?更何况,他廉贞使再如何聪明也只是个弱质女流,上不了台面!” “好!太好了,少帅有此觉悟何愁大事不成,那本护法这就在此坐等捷报!” 第二百零四章 流水却无情(四) 随后,莫少英自是如愿以偿地领着军令状大步而出,其余人等商量了下城中的布防后便匆匆告退,毕竟谁都瞧得出孔护法的脸色实在不好,不到十数息的工夫,偌大的军议厅内也就安静了下来。 孔护法没有走,反是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军议厅,上前两步将房门紧紧关上,又踱回堂上座椅后的屏风旁,蹲下身子仿佛做贼似地敲了敲地上一块石板。 但听‘咚咚,咚’三声富有节奏的响声后,石板之下竟也同样传出三声闷响以作回应。 不过片刻,石板便被人从下至上缓缓推开,露出一间四四方方,配有竖梯的密道。 “是我。” 那孔护法轻轻说道,随后顺着楼梯爬下之后,复又将地砖合了上去,端是不留丝毫痕迹。 而就在孔护法自以为将这些做得天衣无缝时,殊不知就在这军议厅的屋顶之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洞里,居然有一只眼睛正注视着一切。 是夜、军议厅内空无一人,黑黢黢的见不到半点光亮,除了厅外偶尔经过的一队队巡守外,似是一切都显得静谧极了。 而就这个时候,沉闷空荡的大厅内忽就射下了一道皎洁的月光。 初时这月光仅有瓷碗般粗细,然而不消片刻却大如铜盆,随后一根麻绳从淡洒的月光中直直垂放而下,一人影身穿黑衣,面遮黑巾,便顺着绳子攀附而下。 待得其人甫触地面,借着月光这才看清便是那白日领着军令状,去而复返的莫少英。 “嗬!任你奸猾似恶鬼,也得喝小爷洗脚水!我就说嘛,你这狗贼军议完后不走还关门,原来还有这番道道在里头,若不是我杀个回马枪,还真被你蒙混过去,且让我看看这里头有啥花样,说不定藏着个美貌俏佳娘。” 正思忖着,莫少英已蹑手蹑脚来到白日孔护法所立的屏风石板处,摸着下巴一番忖度后,索性照着孔护法的敲法,对着石板敲了敲,随着三声刚过,其下果然传来回应。 莫少英心中一喜,当即不动声色地立于一旁,待得地砖刚从下被人推开一角,莫少英跟着就是急急一脚将石板踹开,但听一声惊呼刚起,就见莫少英整个人都已然消失在了大厅之内。 莫少英飞身下得密道,看也不看,便临门一脚将那人踩翻在地,又顺手点了那人穴道便开始眯着眼睛四处打量起来。 只见此处暗道中,四四方方大小正合上头军议厅一致,可其内摆设却是绮丽华贵至极。 什么白玉塌,鎏金盏,四美图,沉香几,若不是瞧着自己脚下是个文质彬彬红衣美少年的话,莫少英就差点误以为真是孔护法金窝藏娇的密室了。 只是他孔鹤为什么会在军议厅下方建这么一道密室,又藏着男人呢? 难道仅仅图个方便?或者这孔鹤其实喜欢男人?难怪他能对青青下那么重的狠手啊。 莫少英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脸上缓缓浮现出邪恶的笑意,可他的眼睛却丝毫没有笑意流出,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那沉香几上摆放的物件,随手拿起一支九连环,喃喃道:“这东西见三师弟仲卿玩过,想不到居然在这里又见到了,咦,这,这是难道玲珑八卦塔?” 正说着,他看着矮几旁一个特大的号八卦塔居然生出了些许艳羡,不禁东摸摸西瞧瞧,仿佛早已忘记背后还躺着一个大活人儿似的。 身侧红衣美少年巴不得这不速之客不去理他,可谁知这时间一长便觉呼吸隐有不畅,这才惊觉他居然出手点了自己的死穴,若再不解开,自己非得被活活憋死不可。 可他,他这个样子分明是故意不想看到自己啊! 红衣美少年心中不禁又急又怒,一张脸已憋成了猪肝色,情急之下唯有空眨眼皮引其注意,怎料即使将两眼眼皮眨得酸了,也不见莫少英抬头望他一眼。 就他在感到快要支撑不住时,那莫少英却忽如鬼魅般飘然而至,拿着九连环在他耳边摇了摇,贼笑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浑身酸麻难挡,外加有些呼吸不畅?” 被点穴的红衣少年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厉色,可仍是眨着眼皮回应道。 “那我给你解穴,你可莫要喊出声来惊动了旁人,否则……” 这次,红衣少年没等他说完,一双眼皮已眨得飞起。 “乖!这才听话嘛。” 莫少英说着,并指捏了捏美少年脸上的酒窝,这才将双指伸向肩头的穴道,可临到第一处大穴时却又急急顿在半空,一拍脑壳道,“啊!小爷倒忘了,你等着啊。” 此刻红衣美少年身上浑身酸痒难耐,见他忽然又借口不给自己解穴,心中早已“破口大骂”,可那混蛋听不到啊,他听不到啊! 这骂的一会儿,但听背后传来一阵石板复归原位声后,那莫少英这才慢悠悠辗转至前,道:“方才下得匆忙,没将石板盖好,万一你要是喊了,我也阻不住不是?好了,这就给解穴。” 说着,只见莫少英上下其手,连点红衣美少年周身十八处大穴。待得周身穴位一解,那美少年一屁股跌坐于地,可谁知还未来得及喘上半口,就被莫少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颗通体黝黑的药丸塞进了嘴里。 红衣少年懵住了,不仅仅是因为莫少英这个动作,更因为这黑不溜秋的药丸甫一入口间便觉一股令人作呕的酸味在口腔中散开,吓得他刚想张口吐出,却见莫少英笑眯眯道:“你吐,你尽管吐,但若吐出来,我就再点你十八处,哦不,是三十六处大穴,至于滋味如何,相信应当比这‘尸心丸’要美妙的多。” 尸心丸! 光听这名号便让美少年觉得亡魂直冒,消瘦的身子立马一阵哆嗦,可随后却是狠狠地一咽而下,又面不改色道:“小,小人吞下去了,莫要再点穴折磨于我。” 见美少年被这般知趣,莫少英暗自好笑,心道那什么「尸心丸」不过是自己信口胡诌,实际上,只不过是刚才上去盖石砖的同时,暗中从背上撮下的一些死皮加石缝里扣出泥土,搓成的泥丸而已。 想到这泥丸妙用,他忽然再次贼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很恶心呢?”美少年一脸笃定,可脑袋却摇得飞起。 “恶心就对了,其实你吃下去的便是一只虫蛹,而这怪味儿正是里间食心虫的克星。但若三十六个时辰一过,得不到补充的话,味道自然就散了。 这味道一散,里面的食心虫就会苏醒,继而慢慢地爬到心脏边将其吃个干净,然后便会咬穿你的胸膛,化蝶而去。我管叫它血蝶,很美的,可惜作为宿主的你是看不到啦。” 莫少英这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直骇得那美少年连连磕头求饶,嘴上直喊:“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莫少英表情颇为满意,伸手又再后搓了搓,道:“喏、拿去,这一颗能缓解十八个时辰,至于下一颗什么时候给就看你表现咯!” 那美少年颤巍巍地伸手接过泥丸,讶声道:“怎么才十八个时辰,不是一粒能抵三十六个时辰么?” 莫少英目露凶光,“你懂什么,圣药难求,不要拿来,我还舍不得呢!!” 说罢却是作势要抢,那美少年赶忙将泥丸往嘴里一塞,满脸赔笑道:“哪里话,那这之后的解药呢?” 莫少英眉头一挑,大笑道:“这刚吃完就要以后的吧,我刚怎么说来着。” 那美少年再次磕了几个响头后道:“是,是,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爷尽管问。” 莫少英见他这般爽快,心下兀自好笑不已,而表面上却面无表情道:“都说说你知道些什么吧。” 那美少年拜伏道:“小人贱名唐尧。这里乃是孔护法专门建来逃生用的密室,至于小人只是个奴仆,专门伺候孔护法。” 莫少英瞥了一眼美少年又不说话了,直将他瞧得有些发毛后,这才不经意地看了看周间四闭的墙壁,饶有兴趣道:“说下去啊,既然是逃生用的,想必有机关控制了?” 唐尧恭敬答道:“大爷果然聪明,这机关便在那八卦玲珑塔中。” 莫少英一听,看了看他却并不接话反是举起手中九连环晃了晃道:“你方才一直盯着我看,是不是再瞧这个?怎么,难道这是件稀罕物,不舍得我去碰?” 唐尧诚惶诚恐道:“小人该死,小人怎敢不舍,小人的一切都是大爷的,大爷想怎样就怎样,小人方才盯着你看只是觉得大爷有几分面熟而已。” 莫少英扭了扭鼻子,声音忽如九幽鬼魅般阴冷道:“你方才说有几分面熟,那你可认出来我是谁啊。” 那唐尧当即将头深深埋下,诚惶诚恐地道:“小人不认得,也不想认得,求大爷高抬贵手放过小人一马。” “继续说,这方八卦玲珑塔怎样啊?” “这八卦玲珑塔原为八卦锁的翻版,大爷只要将第三层塔身左转一圈,第五层塔身右转一圈后,然后在返回第一层塔身左转半圈,再在塔尖稍稍一按便可开启暗门通道!” 莫少英应了声,伸出右手按着唐尧的方法刚将第三层塔身转了一圈,但听‘咔嗒’一声响后,忽然停住了右手看着唐尧冷不丁道:“你且过来些,咱挨着近点,这样万一要是有什么事,我们也好互相照应不是?嗬嗬。” 这话中有话,笑声更是令人毛骨悚然,那唐尧周身一颤,吃吃道:“小人哪里敢,哪里敢呢。” …… 第二百零五章 假慈悲实狠(一) 莫少英咧嘴一笑:“那你过不过来?” 唐尧咽了咽口水,蔫了吧唧地走了过去,莫少英仍是不放心地将九连环一把丢在矮几之上,复又抓住唐尧的右手道:“嗯,还剩五层右转一圈,一层左转半圈对吧?” 莫少英重复着先前的话语,唐尧面色尽管惨白,却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莫少英早也料到这八卦玲珑塔中肯定另有门道,所以也不去戳破,一边缓缓转动塔身,一边暗自屏气凝神,密切注视周边动静。 随着两次机括声响,这八卦玲珑的塔尖,还真冒出一个四四方方长条形的木顶,莫少英右手缓缓移了上去,身体已绷至极点,心里不住思忖:“我这一按下去,不知是从塔身蹦出万千钢针呢,还是从四面墙上射出毒水呢,想想真是令人期待啊。” 莫少英神色一肃,右手食指刚一按下塔尖的方钮,所预料的险境也果然出现。 只不过这险境不是在此八卦玲珑塔中,也不是四方石墙内,而是来自那看似文弱美少年唐尧的手中! 只见唐尧奇异一笑,跟着左手却是陡然翻出两枚核桃大小的“铁球”向着莫少英面目急急一掷,倏忽之间,那莫少英心下一惊,一句:“霹雳雷火弹!”尚未脱口,下意识便松开握住唐尧的手急急一挡一撇,顷刻间,那两枚核桃大小的霹雳雷火弹便被挡了出去,霎时爆出一串硝烟火花,整个屋内不但瞬间便被灰雾填满,更充满了刺鼻的硫磺味。 莫少英被呛得不轻,险些流下了泪眼,而那唐尧却丝毫不受影响,趁着灰雾未散,右脚一记斜踹,转瞬四掌叠出,跟着身子凌空一番,右手一掌夹杂着十成力道又在毫厘之间后发先至! 那莫少英低头侧身,被这一顿抢攻逼得有些灰头土脸,好在他根基扎实,到第三招时已稳下心神看清了唐尧的动作,到第五招时已能摸清了那一掌行经的路线。 他双眼一眯,轻喝一声,掌间就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道先行反制而去,料定唐尧必定回手护胸自救,可谁知那唐尧竟是不闪不避,左手抄起矮几上的九连环,拼着受伤的危险硬捱了一击,又借着莫少英雄厚的掌力两两相对下,猛然倒飞而回。 “不好!” 莫少英见他不惜拼命也要借力后退便知定然有诈,刚想错步追击,却见唐尧大笑着,反手将九连环往四美图正中一插! 突然,整个石墙跟着一翻,唐尧转瞬失去了踪影。 这一番激斗来来回回看似繁复冗长,但实际却只过了四、五息的时间。 莫少英见他遁入墙中,又怎会轻易放手,虽然出门为掩人耳目,未带那把象征自己身份的流渊,但是早些时候得益于无名卷册上的功效,煞气又大为凝实,单凭一掌足以开碑裂石! 但听砰然炸响下石墙被毫无意外地击穿! 然而下一秒他刚想低头追赶,却急急一个错步稳住身形慌忙倒退,倒退而回速度只比去时要快,是什么让他改变的心意? 原来那一重隔墙内不是暗道走廊而是大批残碧色的流沙忽然疯狂翻涌了进来,伴随着流沙袭来的竟还有无数枚泛着黑光的尖针一窝蜂般激射而来!! 暴雨梨花针!! 莫少英脑海中片段一闪,他已被逼至了墙角,他该如何躲避这无孔不入令江湖人士闻风丧胆的唐门暗器? 难道莫少英今日便绝命于此吗? 不,绝不会,莫少英灵机一动,忽将身上夜行衣一扯,但听撕拉一声爆响,那被撕扯下来的衣物突然被真气灌注,猛然向前一张,又在间不容发之际用力一卷,一蓬蓬尖针便顷刻就被打了上去,当真如泥牛入海,溅不起半点风浪。 彼时,‘砰砰砰’数声密布的爆响声,那衣物除了散出丝丝黑气外竟是犹如铁罩般将尖针一一收纳其中,而衣物却是不见丝毫破损! 若是此时透过衣物便可看清莫少英右眼泛起的煞气,正在渐渐褪去,显然这眨眼之间,能让衣服坚韧如斯,乃是他体内混杂的煞气所致。 这时莫少英并没为躲过一劫而庆幸,他知道随后而来的毒沙虽未能碰到他分毫,可却将先前进密道的石板出口死死堵住,要想出去必须爬上那惨碧色的沙堆才行。 可这沙堆一看颜色就知毒得很啊! 莫少英犹疑未定,而就在此时,一阵桀桀笑声从墙中传出,只听那唐尧幽幽道:“你以为就这么结束了吗?少帅!” 这句话总共十数个字,但他将前半句拖得又长又缓,显见极为得意,可就在第六个字刚出口时却听暗室内咔嗒一声闷响,整个用作支撑上方军议厅的穹顶,忽如纸片般破裂开来。 更有大片扬沙挥洒而下。 瞬间、莫少英便觉铺天盖地的沙雨飚进自己裤中,衣中,嘴中,乃至耳内,转瞬就要将自己淹没。 原来上方军议厅石板下和这暗室天顶的隔层中装的却都是沙子,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幸好这些沙子不是方才那惨碧色的流沙,显见那毒杀还是比较精贵,不可能如此去浪费,然而饶是如此,一息之后整间密室中已灌满流沙,奋力挣扎中的莫少英也只能露出半个脑袋仰面朝着天顶,大口喘着粗气,其他身体部分则似是深埋于沙下不能动弹半分,而更糟糕的是慌乱之中他似乎已踩到了方才惨碧色的沙堆,因为那面色看起来已逐渐发黑,发青! “嗬嗬嗬……” 红衣少年唐尧从墙体背后的暗格中看着莫少英此时的脸色,当下就忍不住笑出了声,虽然声音听起来隐隐发闷,显见有些受伤,但丝毫没有影响到他获胜后那股得意之情。 莫少英听着却也是呵呵一笑,美少年笑得欢,他似乎笑得更欢。所以唐尧不笑了,他觉得很无趣,只得换个方式嘲弄道:“人说少帅屡入绝境而谈笑风生,今日一见果然是如此。” “承奖承奖!” “沙葬的滋味如何?胸口现在可闷。” “滋味儿实在不美,胸口也闷!方便的话,可否将我这挖出去?” 莫少英仰着头如实答道。 唐尧一听,心里更觉舒爽,他似乎很享受此刻莫少英的那沮丧神情和语气,又道:“会闷就好,你先前用点穴将我制住,唐某现在用沙子回敬你,你可莫要怪我。” “不错,所以我们算扯平了,放我出去如何?放我出去,我就给你虫蛹的解药。” 莫少英吐了吐嘴边的流沙,抛出了诱人的条件。 可谁知那唐尧听罢突然面目一阵扭曲道:“呵呵,哈哈哈,什么尸心丸,哼,告诉你唐某这半身研毒无数,什么样的毒我不曾见过!就你方才说的血蝶也只存在于妖界,端不会现身人间,所以休要拿来框我!而你到现在还以为唐某不识那,那虫蛹是什么吗!你居然敢拿这些身上污秽,逼我吃下?!” 莫少英长长呼了口气,面色愈发青黑,看上去中毒已深,可嘴角却还不忘嘲讽道:“啧啧,那你明知是小爷身上泥丸,还敢吃下去,真是、能屈能伸啊。像你这等美人应当有些洁癖啊。” 唐尧见他出言挑衅也不着恼,反是笑道:“你莫要得意,可知你现在面色为什么如此青黑吗?哈哈,方才那碧磷沙乃是唐某改良后的绝品毒药!只要沾上点保证是十死无生。你让唐某吃身上泥丸,唐某便要你肚烂肠穿,公平!” 莫少英不说话了,干脆看着破了个洞的天顶,怔怔发呆。 半晌,唐尧见他依然不语默默待毙忽然笑道:“怎的不说话了,认命了?” 那莫少英叹了气道:“自然是认命了,想不到我不仅着了孔老狐狸的道儿,竟还能死在一名唐门弃徒手中,想来也是可悲。” 唐尧笑了笑,眯着眼睛阴毒道:“看来少帅都猜到了。” 莫少英咧嘴笑了笑,“还行吧,我就说那老狐狸怎会轻易露了马脚,原来一切都是圈套!白日里分明是故意让我瞧见,将计就计引我入套,没想到啊,我莫少英一世英名却死在了你俩这个臭虫手中,现在总算知道这密室原是专门为我设计的,真是好一招请君入瓮。” 唐尧笑了笑自鸣得意道:“先是霹雳雷火弹,后是暴雨梨花针,若不是唐某临时加了道绝户沙层,还真不知鹿死谁手,莫少英,你这回死的不冤!” “也对,劳您费神,劳您费神。呵呵” “我最恨临死前还笑得很得意的蠢货,故弄玄虚!” “不不不,人总是要死的,能笑着去死总比哭着去投胎要好太多,只不过我还是略有遗憾呢。” 这二人对话间,那莫少英的脸色变得更加灰暗,躲在隔墙暗处的唐尧看到这些,忽然松了口气,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道:“你有什么遗憾,不妨出来听听,说不定我可以满足你。” 第二百零六章 假慈悲实狠(二) “唉,朝廷携八万大军来犯,这等用人之际却将我坑杀于此,想必已做好了万全的防范,我很好奇,你们到底该如何退敌?” “你太高估自己的作用了!没了你,再将你的一杆党羽剪去,届时万城上下便如铁板一块,万众一心,何愁不能退敌!” “就这样?” “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 “嗯,当然清楚,只是我问的,可不只这些啊?啊、小爷我懂了,你虽为那孔鹤建了这等密室,却仍是得不到信任,所以未将计划透露半分,是也不是?可怜呢,原来你也只是一条用起来比较顺手的狗而已。” 唐尧一听,勃然大怒道:“对,可我却活着,而你这就要死了!” “谁要死了?” “你!” 这“你”字一经出口,就听唐尧一声惊呼,瞪着眼睛,满脸的惊诧。 而此刻密室沙堆中的莫少英居然就这么缓缓从沙堆里竖起了身子,坐了起来,笑嘻嘻地看着暗格后,下意识退了一步的唐尧道:“看来这什么沙葬,小爷是无法享受了啊,不如我干脆再等你搞点新花样出来?” 说完这莫少英抖了抖身上残余沙粒后,箕踞于沙层之上双眸一眨不眨地瞧着唐尧。 唐尧看了看,面容已充血扭曲道:“不,不可能的!!这密室高达一丈多,沙子又是从上而下将满室浇了个遍,别说是你,就是只苍蝇也会被瞬间深埋沙下,而你!为何能全身‘浮’在沙堆的最上层。” “嗯,这道理原也不错,他人也许不行,可不巧的是,你要埋的是我,所以我只得露些真功夫咯,你知道吗?我有一门轻功叫‘踏沙无痕’,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莫少英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净是满嘴跑火车,什么踏沙无痕他压根儿不会,但是在那电光石火之间运用煞气使自己不被深埋,倒绝不是难事。 唐尧听着暗自惊忖,昔人蜻蜓点水已是常人轻功造诣的至高境界,而这什么踏沙无痕又是什么鬼门道?难道这少帅真会飞天不成? 一想到飞,唐尧浑身一颤,可再看看莫少英脸色,忽又狂笑道:“哈哈哈!你莫要得意,即使闷不死又如何,瞧你青黑的脸色,分明是中毒已深,所以,你还得去死!” 莫少英笑了,唐尧已经记不清他是第几次发笑,似乎遇到他时便就一直再笑? 就在他意识到有些不好的预感时,转眼就见莫少英面上的青黑之色竟忽然化作缕缕黑气四散消失,唐尧见着简直骇得说不出话来。 他这是解了毒,还是根本未曾中毒?。 “真是不巧,我的身体与常人有异,这面上的黑气其实是小爷体内的东西,所以可还算演得逼真?” “我不信!即便这样,你又怎会知道碧磷沙中毒后的效果?” “那当然是我有幸中过一次唐门的毒药,之后就格外留了心,四处搜集有关唐门的下毒路数,毕竟像我这样一个人,在同样的坑里摔上两次的话,那实在太丢人了。” 莫少英说的中毒,自然是在祁阳那次了。 唐尧倒抽一口凉气道:“你小子到底是人是鬼,唐某混迹江湖多年,怎未闻得有此古怪功夫。” “那时你孤陋寡闻罢了。” 唐尧拧眉,瞪眼,仍是不服输道:“那又如何,你出不去的!” 莫少英用手指了指昏暗的天顶,好整以暇道:“唐美人,你知道吗?本来我方才一掌将石墙打破,那毒沙流出来后,就已堵住了出去的通道,我若是想出去必须爬过那堆毒沙才行,但我不知毒性如何,故不敢轻易尝试,所以那时其实你已将我困住,若你谨慎一些喊来孔鹤那老贼前来相助的话,或许能将我留下。” 唐尧听到这里一脸英俊的面孔早已是扭曲得不成人形。 莫少英望着他却自顾自道:“可你却不该自作聪明硬要将这厚厚土层拆了灌满沙层,而又将它们悉数洒了下来让我知道。哎,如此一来,上头只剩下薄薄土层木架和表面一地石板又如何再困得住我?” 挫败,不甘,羞愤,几种负面在面容上来回交叠,可唐尧直到此时依旧不想承认计策全盘失败,犹自逞强道:“可你,你也休想伤得了我。” 莫少英缓缓站起来,终于无奈摊手道:“不错,不过我虽抓不住,却也能再给你找些麻烦,嗯,若是没记错,你似乎一直未在这少帅府众侍卫面前露过面吧?” 唐尧一愣,面色一白之下就见莫少英向上一跃猱身攀上土层,跟着左脚一蹬,转眼借力跃至右边,重复着先前动作,整个人便以‘之’字形走势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地翻上顶端,一掌劈开石板,破顶而出。 如此一来,石板碎裂声自是惊动了周间侍卫,不过一会儿就有一小队巡逻持着火把,寻着声音到了附近,开始一间间仔细搜查起来。 显然搜到军议厅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可莫少英还嫌来的不够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掐着嗓子从军议厅中尖声呼唤道:“有刺客,抓刺客啦。” 众侍卫巡逻一听,当即就将军议厅四面围得水泄不通,而当他们一脚踹开木门冲进来时,莫少英早已攀上绳索大乐而去。 莫少英自军议厅出来后,手持兵符连夜去往万城西南营整兵出战,孔护法得知他大闹军议厅,戏耍唐尧之事时,已经是翌日的清晨了。 而据说当时孔护法除了急着跳脚,骂了几句兔崽子,龟孙子外,也并没有派兵去追讨,甚至居然将整个事给悄悄地压了下去。 而这个时候莫少英已在距离万城的百里开外,领着万名天星军,伏击来势汹汹的洛阳先锋大军,鏖战于牛头山下。 这一仗主客殊死相搏,山川为之震眩,风悲日曛,草木皆枯,真是万般惊心动魄时! 声嘶兮,势震百里残戈断戢殊死弑敌;血染处,尸满深谷将军士卒同为累骨!何等惊天威势,何等可歌可泣。 那天子“叶康”想不到莫少英再有“合约”下,也会如此拼命拦截,说好的里应外合呢? 而坐在军议厅堂上的孔护法,脸色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莫少英在首战之中,就将所有兵力投入其中? 说好的游击拦截,拖延时间的呢? 万名天星军说多不多,但却是万城之中现下不可多得的生力军,那莫少英正面迎战,莫不是真想趁机削弱万城的有生力量不成? 思绪至此,孔护法胸中极度不安,他知道即便莫少英就是这么想的,自己也阻止不了了! 于是,孔鹤这些天来茶饭不思干等着前方军情来报,自然和他一样夜不能寐的还有那廉贞使青青,只不过二人担心的方向却各有不同。 三月二十八日,万城军议厅内,此时被莫少英毁坏的石板业已重新填补其中,除了孔鹤外并没有谁知道到这石板下另有乾坤,而那些当夜冲进军议厅的,都被秘密清理了。 “报!少帅于牛头山下大捷,尽斩敌军先锋六千,敌将杜怀冲负伤而逃!” 孔护法一拍大腿,霍然而起,胸中惊喜自是不言而喻,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少帅居然没有“反叛”,而是真刀真枪与那天子“叶康”干上了。 诸将听闻捷报传来俱都欣慰至极,就连一旁青青也难得展了展柳眉,嘴角露出一丝醉人的微笑道:“孔护法,我们许是白担心了,少帅料定敌军远行劳累,这才敢一鼓作气攻其士蘼,这当头一棒果真打在了七寸之上。” 孔护法此刻心情极好,看着青青也不由顺眼了许多道:“不错,廉贞使果然没瞧错人。” 青青面色赧然。 三月二十九日, “报!少帅将万名部队分兵四路,两两一班,昼夜骚扰。致使敌军裹足不前!” 孔护法摸了摸胡须,暗自长舒一口气外,又不忘得意忖道:“此子委实有几分本事,我须好生利用利用。” 三月三十日, “报!少帅趁其追赶之际,反身率领千名死士夜袭敌军辎重,火烧粮营!” 三月三十一日, “报!少帅诈降于敌,后又孤身陷阵连败数将后趁乱脱出,搅得敌营鸡犬不宁!我军趁机掩杀而上,大败敌人中军部队!” “再探!” 一连四日,捷报频频传来,孔护法心下大悦,对莫少英的芥蒂居然也消褪些,想着若日后他能忠于星公,那这次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留他一条狗命。 然而好景不长的是,就在第五日却传来满城震惊的消息。 第二百零七章 假慈悲实狠(三) 莫少英败了,不仅败得彻底,就连性命也被那昭阳郡主夺了去! 青青乍听此言一脸不信,可转念再想少英倾心郡主多时,若那贱人用什么法子骗了少英的性命,那此等结果定也无可厚非,是以少英这次恐怕真的凶多吉少了! 一念至此,霎时泪眼婆娑,哭声哀哀切切直叫人听得断了肝肠。 那堂下受命照顾青青,并未跟着他身边的初一,这会儿骤闻噩耗,又见青青恸哭,一张脸已是铁青得说不出话来。 杨德山更是霍然转身便在众目睽睽大步离去,那堂上孔护法见状,当庭喝道:“站住!杨将军要去哪里?” “报仇!” 二字虽短,却掩饰不住杨德山满腔的怒意与愤恨,显然莫少英的死让他无法接受! “愚蠢,就凭你一人能做什么?本护法又何尝不想报仇!” “什么?” 杨德山诧异回头,不光是他、在场的初一和青青二人也觉是一脸怔忪。 孔护法双手撑着堂前案头缓缓站起,颤着身子面有哀色道:“不错!之前本护法和少帅时有嫌隙,让诸位生了误会,但不管如何,他终是我天星军的少帅,是万城的中流砥柱,更是星公钦点的良将,本护法的左膀右臂。 如今失了他,便是斩了本护法一条臂膀,你叫本护法如何不疼、如何不哀?这满城上下又有谁能再抵得过少帅一人之才!” 说到此处,孔护法竟是手掩面目,如丧考妣般骤然失声痛哭,其声竟是隐隐盖过了一旁嘤嘤啜泣的青青。 这下,不仅是初一,杨德山,包括众人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亦是感到大为惊诧。 平日里与莫少英素有不合的孔护法竟然肯为他落泪?这、到底唱得是哪一出戏谱? 杨德山虽是心中狐疑不定,可这会儿却再也迈不出门槛,只得瓮声翁气地道:“护法大人,请节,节哀顺变。” 孔护法没有理他,只是自顾自的哀恸一阵,过了半晌,背过身去掩面拭了拭泪水,这才转过身勉强笑道:“让诸位见笑话了,往常少帅与本护法多有不合,但在大是大非上,我二人从来不会意见相左,现下骤闻如此噩耗,心中难免哀痛,唉,天妒英才啊,天妒英才!” 一将领道:“还请护法大人节哀顺变,此时当以战事为重!” 孔护法瞧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那么诸位还有什么退敌良策。” 孔护法说这话时候,语气低沉消极,那张愁容惨淡的脸与之前相比,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难道天星军失去了少帅,对他的打击真是如此之大? 诸将不由面面相觑,但转念一想,目前这等局面的确已入了绝境,就连杨德山等人也觉一筹莫展,要知这万城之中虽然这几日中,又陆续增添了几千兵力,可同洛阳大军一比,这兵力还是过于悬殊,所以唯一能做的只有死守。 杨德山想通此处,刚想进言,却见孔护法满脸颓色地叹道:“唉,其实本护法知你们有心杀敌,但却无力回天,既然连少帅都败了,那我们不如就此献城吧。” “什么!?” 众将领立时惊怔当场,嘴巴已大得可以吞下一颗鹅蛋! 这简直匪夷所思至极。这哪里像他孔护法说出来的话? 杨德山生怕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又或是其他原因,是以再次郑重其事道:“孔护法难道不打算死守?” 孔护法摇了摇头,凄然一笑道:“呵呵,死守?本护法倒也想为星公尽忠,可本护法舍不得让你们无辜送死,更舍不得这万城上上下下近万名的百姓!你可知这次狗皇帝御驾亲征,带来了什么,他不仅将那三千神机营随手带在了身边,更带来了数百攻城器械,彼时若是死守这万城之内势必生灵涂炭,本护法不怕死,汝等更不会偷生,但是要这满城上下的百姓陪葬,我,于心不忍,不忍啊。” 说到此处,孔护法再次以袖掩面,声泪俱下,正是穷途末路,英雄气短。 堂下诸将受其气氛感染个个面如死灰,心中戚然。 那初一杨德山二人虽心中仍有疑惑,但当孔护法将一封亲笔信件以及城主印鉴交予二人手中,要他们这就快马加鞭去觐见那天子叶康时,二人就算不信也得信了! 于是众人散去,孔护法一人颓坐于堂上,眼神呆望于天顶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就在此时堂后屏风内,却赫然走出一个翩翩美少年来。 只见他看着一脸神思恍惚的孔护法,不由拍手大赞道:“妙,真是妙啊,孔护法有这等本事就算以后不打仗了,去梨园中当个戏子也照样能名满天下。” 孔护法并不回头而是瞧了瞧门外空无一人的庭院,谨慎道:“唐公子出来作甚,不知这地方人多眼杂么?我可不会为你再清理一遍内侍了!” 唐尧笑道:“无妨,护法演技这般出色,就算他们心中略有些疑问,也不会不识趣突然来打扰护法大人沉思哀痛的。” 孔护法忽然咧嘴笑了笑道:“这也全非演戏,孔某话语中一再提及献城倒是没骗他们,至于这帮蠢材要怎么理解这个‘献’字,那是他们的事情!” 说到此处,孔护法已是满脸阴森,似在一瞬间又恢复到从前那个冷酷无情的形象来。 唐尧眼珠子骨碌一转道:“不错,只不过在下仍有些担心,不知当讲不当讲。” “呵呵,你我二人不需这般客套,说吧。” “那少帅虽是在外为我们争取了这几日的时间,但唐某认为他这种人并不会轻易死在一个女子的手中!” “不错!但本护法想不通他若是私通了敌方为何先前还这般拼命杀敌,完全不似作伪?” “也许他心中有个有趣的目的,只是我们一时还未猜透。” “哼,既然猜不到就不用猜,只要他届时敢来,本护法便让他有来无回!” 这二人一顿密议,倒也将事情猜得五六分,莫少英的确未死,这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此刻、他非但无事还显得很高兴,高兴自是因初一他们送来的投诚信件。 这封信件自然先呈于天子“叶康”过目,后经议事帐内诸将的眼后才由叶千雪亲自带着这封信件,来到莫少英所约定的破庙之中。 洛阳山野郊外的破庙自是四壁漏风,菩萨闭眼,唯有那朽梁上的蜘蛛还在不辞辛苦的绣织着一方天地,苦等美食入网。 此时正值黄昏,一缕夕照斜阳透着庙外木壁上的蛀洞洒进庙内,照得莫少英脸上神采奕奕,红光满面。 能让他生出如此神气的表情,单单几缕夕阳当然是办不到的,这最大的功臣自是要数端坐一旁的叶千雪以及身边三四坛散乱一地的空酒壶了。 “喝!” 佳人,美酒、丽景。 这对于莫少英来说真是不可多得的享受,自然少不得要多贪几杯,这喝字还未结束,酒水已灌入了腹中,大叫一声“痛快”,跟着摇头晃脑,傻笑不已,就连那托酒壶的手也俱是晃晃悠悠,几度拿捏不住,这溢出的酒水时不时扑到火堆上,火苗竟似应和着莫少英此时的心情般一浪高过一浪。 这般举止自然引起了叶千雪的轻度反感,不由劝道: “你喝多了。” “不多,呵呵,哪里多了,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何况你我二人是小别胜新婚呢,来,来来,呃!呵、呵呵。” 叶千雪见他说话这般颠三倒四,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伸手欲夺酒壶,可谁想这莫少英却是一把将伸来的素手牢牢抓握,再没有丝毫要松开的意思,亦且那一双眼睛还不忘直勾勾地盯着叶千雪。 若在平日里,叶千雪自也不会不高兴,可若是放在现下自然少不得面色一沉,话语已微带怒意道:“醉成这样还怎么商量事情,你还不快放手。” 莫少英打了酒嗝,指着自己鼻子乐呵呵道:“为什么要小爷松手,而不是你抽手?难道你是故意让我抓着,其实心里也不想放手对吧,呃、对吧?” 叶千雪神色一冷,俏脸犹如寒霜,当下二话不说欲抽手而回,可孰料不知是否真是用力过度,这一猛拉扯之下,竟是将莫少英整个身子一并扯将了过来,不偏不倚地合身跌进了自己怀中。 “嘿嘿,上小爷当了吧,这下不仅是手拉手,并且还身连身了,嗝!” 说罢,莫少英竟是索性换了个姿势,将头枕在了某人的大腿上,干脆不动了。 叶千雪见不仅被他算计,还理所当然地占了便宜,心中自然有些嗔怒,刚想狠下心来将他推开,可见他双眸半睁半闭一脸惺忪朦胧竟是昏昏欲睡的模样时,心中又没来由一软,捋了捋莫少英额间的发丝,柔声道:“你先别睡,我有正事要说。” “嗯,我还醒着,你想说就说呗。”莫少英略显不耐,跟着却挪了挪身子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些。 叶千雪只当未看见他的小动作道:“那我且问你,之前我都跟你说了什么,给你看了什么?” 第二百零八章 假慈悲实狠(四) “不就是投诚信吗?献城好啊,看来之后就顺风顺水,那假叶康也用不着我了。” “那你一点儿不奇怪吗?你不是说那孔鹤是条老狐狸么?” 顿了顿,叶千雪见他并不答话只得自顾自再道:“此事虽是透着满满的古怪,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更何况天子的缴文已经昭告天下,自需一诺千金,所以非去不可。” 这话说得胸有成竹,仿佛一早就有了相应的对策,但瞧她有些举棋不定的眼神似乎想将细节透漏给莫少英听一听,一起找找有没有遗漏之处。 可瞧此刻他一副吊儿郎当,只懂躺在自己怀中频频应和的模样,心中不禁又急又怒,狠狠推了他一把道:“我说话你真在听?” “在啊。” 莫少英随口应和,哈喇子都流了出来。 叶千雪眉目一挑,道:“那我再问你,你这次为何要假戏真做,亲率一万大军阻截我先锋部队于牛头山下,此举不光让天子损兵折将,更是打伤了杜怀冲!” 莫少英并不急着回答,慢吞吞地将壶中酒水一饮而尽,道了声痛快后,砸吧着嘴唇,笑嘻嘻道:“这话是你要问的,还是那假皇帝要问的?若是你问,小爷我就会说真话。” 说着竟是将满口酒气从下而上全数喷到了叶千雪脸上。 叶千雪眼睛一瞪,可转而却是缓缓放下骤然抬起的右手,看着莫少英这等模样,不禁道:“你几时才能有些正形,你这样让我,让我如何带你去见家父……” 莫少英分明听出这语气中有种“烂泥扶不上墙“的埋怨,显然,自己这个心上人已真在生气,可他仿佛嫌事儿还不够大,张口就截道:“让郡主您难堪是吗?行,您去找个不难堪的,门当户对的!比如那位风度翩翩的慕容公子啊,慕容哥哥啊。” 叶千雪听他提及慕容流苏,心里忽就一塞,久久说不话来。 那莫少英见她不语,复又重新半躺于叶千雪的怀中,抄起一壶未开封的新酒自斟自饮越喝越乐,竟然真将她晾在一旁不予理会。 小半晌,那叶千雪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道:“自然是我要问的,你这下总可以告诉我了?” 谁知那莫少英却是伸出食指边晃边笑道:“不行。” “你!” “你咬我?” 叶千雪见他蹬鼻子上脸越说越不像话,当下就将一块腰牌冷冷丢在地上,面沉如水地道:“这是圣上赐出的金牌御令,对你之后的行动会有帮助,不管你信不信圣上,圣上此举可是厚爱有加。 另外、这次的事情他老人家并不计较,但你往后有所行动最好事先与我们商量下,否则我就不管你了。” 这狠话说得毫无气势,至少莫少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直到叶千雪将头撇向一旁再不搭理他时,仍旧笑得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未几,笑声渐歇,叶千雪双腿也被枕得渐觉麻木,就在她转过头来以为莫少英已然沉沉睡去时,却见其人正蹬着一双不怀好意的双眼从下而上打量着自己。 叶千雪有些不自在道:“你看什么呢?” “当然看你。” “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这话回得极蠢,至少是个男人都会这么认为。 莫少英不用听全,下一秒已然‘噌’得一声挺起腰肢,二话不说便将叶千雪扑倒在地。 这下就算是叶千雪再沉得住气,也禁不住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抹飞红更是悄然占据了半片脸颊,看得莫少英干咽口水,两人鼻尖愈发接近。 此时意乱心慌,又夹杂些许不甘与羞涩,正是叶千雪心中的真实写照。 她挣扎一番发现于事无补,出声抗辩怎奈对方无动于衷,最终唯有将头急急一撇,却又发现那张可恨的脸已是近在咫尺。 故此诸般无计可施下,她不得不抖动着睫毛颤声道:“你让开。” 哪知此言一出,非但没让情势有丝毫好转,反而这无赖竟是眼光灼灼,眉间极其专注道:“郡主有没听过酒后乱性?” 叶千雪当然听过,更听出了这话语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暧昧,恍惚间,这股旖旎的气氛在二人之间缓缓化开,致使叶千雪的心头逐渐放弃了挣扎,不再抗拒,甚至竟有了一丝莫名躁意。 她看着莫少英那欲睁还闭,越来越低的双眼紧张得说不出话来。面对即将到来的时刻唯有闭上双眸,才能稍冷心中的羞意,可此时面上已是尽染桃腮。 然而片刻过后、并无动静。 半晌之后,耳边依旧静谧。 叶千雪心中一愣,压在身上的重量犹在,为何迟迟不见反应?她鼓足勇气眯着单眼偷偷一瞧,这一瞧之下顿时气结,只见这个无耻小贼居然侧着脸面耷拉着脑袋,竟是完完全全睡死了过去! 怎么可能? 饶是叶千雪性子再好也难免暗恼,一股被戏耍的感觉顿生,气得她一把推开莫少英,霍然起身再也不管不顾,甩手而去,独留一地口水,美梦当头的莫少英于破庙之内。 这时庙外夕阳已渐没尽头,当最后一缕蛀洞中的斜阳也被暗黑吞噬时,一只脚突然毫无征兆地从黑暗中跨进了破庙之内。 来人一声黑衣,将脸部蒙得严严实实只露两个眼睛,似是不想让人认出自己。 他径直走到醉死过去的莫少英身旁,将金牌御令拾起收入袖中,方欲离去又突然回头冷眼一视!那眼中说不出的怨恨,踟蹰片刻,竟是反手拔出腰间的匕首迅速向莫少英后颈刺去。 满含恨意的一刺自然又快又狠,可不知怎的匕首刚递出一半,蒙面人眼神骤然一变,犹如蝴蝶翻花般旋身闪退,而于这电光石火之间,三颗不大不小的石子竟也分别擦着他的肩头,膝盖,腰肋而过。 显然,若是他方才站着不动此时已被这三刻石子制住了穴道任人宰割了! 这出其不意的袭击自然让黑衣人惊出一身冷汗,再看那地上莫少英已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瞥了瞥来人,哪里还有半点瞌睡的模样:“这位兄台,这狗牌你拿也就拿了,可为什么还要拿我这条命呢!从你方才的举动来看,分明只是冲着那面狗牌来的,如此一来,是不是表明你的主子只差你取狗牌,而杀我只是你私人意愿?唔,由此可见,我和你有私仇咯?” 黑衣人眸光一闪,细声细气道:“小子,你几时醒的? 莫少英截道:“哎,你不仅要杀我,还怕我认出你,否则就不会用如此难听的假声同我说话,对也不对?” 黑衣人不说话了,两只眼睛像毒蛇般一眨不眨地瞪着莫少英似要择机而噬。 莫少英反是一副不以为然道:“既然不肯说,那我就打的你说。” 这话未说完,莫少英又弹出石子数发,就在黑衣人闪身躲避之际,莫少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猱身而上,瞬间又递出了七掌,速度之快端是令人瞠目结舌。 黑衣人不料莫少英说打就打,一时惊愣之下虽是匆忙还了几掌却还是被抢占了先机,落了下风。 只见掌风翻飞下,气劲十足,那莫少英虽说还用的是云踪派掌法,但是经过那无名卷册一番洗炼,体内煞气又得到了极大的凝炼,用起来更是得心应手,这掌掌催心极是辛辣无比,击出的丝丝掌风,更是将破庙木壁打得支离破碎,劈啪作响。 可那黑衣人似也非等闲之辈仗着轻功轻盈,竟将劣势逐渐拉平,跟着又虚晃几掌,右手再次亮出那柄精金匕首冲将而去。 转瞬间,黑衣人握着精金匕首猛然一顿快攻,背刺,斜劈,急穿,钝凿!招式简单实用毫无花哨,直似那蛇虺咬人般立竿见影,沾上一点便要取人性命。 可莫少英仍是没有拔出流渊,仅凭一双肉掌便与其斗得旗鼓相当,一身煞气运用起来更是如鱼得水,四肢百骸说不出的通畅。 然而,这股爽快之意未持续多久,便让莫少英暗自心惊,他赫然察觉体内的黑色煞气,竟隐隐有些不受控制般沸腾起来,似要在下一刻便要喷薄而出、大杀四方! 他已有多久没有如此失控过了? 莫少英来不及细想,只能极力压制这股煞气的发挥,然而高手过招,一点点细微的变化都是足以致命的,更何况他突然将煞气猝然收了回去。 于是,没有了煞气支撑的肉掌,便犹如没了獠牙的老虎,转瞬之间,那双肉掌便被匕首割出了一条豁口! 疼痛感让莫少英心中一怒,而这丝怒意更加激起了体内煞气的反扑,甚至不知不觉下右眼已闪耀出黑曜石般的光亮! 黑衣人见莫少英瞳孔中生出异象,手中微微一滞,而就在下一秒,莫少英居然洞悉到这丝破绽,忽然一鼓作气,气贯丹田,平地一声大喝! 黑衣人乍惊之下,就听‘叮’得一声如雷爆响,右手即刻传来一阵力大如牛的冲击,震得他不仅虎口深深发麻,连匕首也几近拿捏不住,人也跟着后仰瞬间露出大片破绽。 下一刻不待其丝毫喘息,只见面前忽就一花,瞬时数十道飚染黑气的缤纷剑影倏忽即至!眼看就要将被突然出鞘的流渊刺个烂穿! 第二百零九章 假慈悲实狠(五) 黑衣人双目一凝,居然不退反进,但听‘叮,叮,叮’数声剑匕交击声响中,右手已挑开了剑招,却不料这剑招犹如黑浪叠空,一浪高过一浪,一剑快似一剑,前面那看起来缤纷的剑影也不过只是让自己迫于防守,而真正的杀招便是这缭乱剑影后的绝杀! 是的,这一剑仿佛集万千剑意于一身,快到不可思议,快到仿佛让时间都已静止,所以它看起来很慢——缓慢却精准! 激战的双方都知道,这“缓慢”的过程中,光凭左手那柄精铁匕首已阻止不了这黑煞剑气直穿面目,他只能“缓慢”的等待死亡,可哪里晓得这奇异的空间内,黑衣人左手竟毫无征兆地摸出一柄同样的血色匕首横空挡住了这一剑! 当! 一声重重的金属交击声过后,画面又陡然加快了起来,黑衣人虽是情急之中挡住了这一剑,却也被震得连连倒退,莫少英自然手持流渊趁势追击。 如此一来,双持匕首的黑衣人尽管灵活似毒蛇,可手持流渊的莫少英却勇猛似黑鹤,鹤喙振翅飞啄,毒蛇扭身闪避,黑鹤双足飞攫,毒蛇惊退连连。 两人激斗的场面仿佛一幅灵动的水墨画。 其实谁都可以看出尽管黑衣人还没有败,但败象已显,还没有死,但距离死亡并不遥远。 他一开始没有将会双持匕首的绝技透露出来,便要想趁其不备,一击毙命。 而今杀招已现,便也失却了最终的战机,看着莫少英那益发诡异的瞳孔和那滔天般的杀意,黑衣人心中已然萌生退意。 然而莫少英此刻的动作实在太快太猛,快得让人发指,猛得令人窒息,那丝丝犹如实质般凝结的黑气砭体伐肤,直叫人感到一股暴虐之情。 黑衣人眼见面前这人如此疯狂,当机立断就将到手的金牌御令猛然向前一掷,趁着莫少英回身去抓金牌之际,已反身撞开木壁飞快逃去,几个兔起鹘落间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莫少英将金牌御令握在手中后也并没有再行追赶,一来,他知道自己伸手去抓金牌御令便落了那人一拍,即使再追似乎也赶不上。 二来,他发现胸中的那股戾气已越行越盛,致使方才剑式威力大增招招致命!他知道这并非自己本意,也知道这种杀意早先就应当由叶千雪那道正宗道家真气压制住了才对,怎么这会儿又突然扼制不住了呢,难道真如白眉所言那本无名卷册练不得?难道即使有那本夹有注释的《金刚经》也弗能化解功法所带来的凶戾之气? 一想到要放弃卷册上记载的种种奥妙,莫少英更觉莫名烦躁,而就在此时门外却无巧不巧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虽是轻盈无比,但此刻的莫少英耳力何等灵敏,道了声“谁”字后,想都没想便挥出一道剑气,欲将来人杀之而后快!可当他听门外那一声熟悉的短促惊呼声后,面色跟着一白转瞬便冲了出去。 那门外之人居然去而复返的叶千雪,也幸好她返回时一见破庙千疮百孔的墙壁便心存疑虑,并非毫无防备,所以这一剑气虽是从木壁中隔墙打出却也在毫厘之间,被叶千雪反手一道正宗道家真气化解于无形。 然而当叶千雪看到冲将而来的莫少英时,俏脸上不得不再次惊变道:“你这是怎么了?好重的煞气!” 莫少英见叶千雪毫发无伤心里刚舒一口气,转而听她这般一说一边极力控制胸中戾气,一边勉强笑道:“无妨,打发个小贼引动了体内真气,过会儿就好。” 莫少英话说得轻松,内里如何满以为只有他自己知晓,谁想叶千雪听罢却是面色凝重,一语不发地走至面前,探手抓来,疑惑道:“我那道真气还好好在你体内,可为何又出现这等现象呢,你最近做了什么?” 面对着叶千雪的质问,莫少英打了哈哈隐去了无名卷册的内容道:“没什么,莫要大惊小怪,方才不小心走岔了气道,用力大了些,哈哈哈!” 叶千雪望了望他,迟疑片刻再道:“你若有事不想告诉我,我便不问。但自从祁阳那一夜,你身中煞气本已不稳,我勉强将一道精纯真气打入你体内,虽终是阴错阳差压制了煞气,可这也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你与人比斗时妄动真气,届时,若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该……”说到此处,叶千雪收声顿住,唯将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 莫少英没有说话,因为不敢说实话又不想骗她,所以这个时候再没有比一个拥抱更加适合,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就将叶千雪一把搂到怀中,柔声道:“不说我了,倒是你怎的又折回来了?许是放心不下我,对不对?” 叶千雪撇过头去,口中带着几分埋怨道:“我一早就发现你在那装醉耍酒疯,但想想一定别有缘由,所以我就耐着性子假装配合赌气离去,而后果然见到一人进了屋子与你打了起来,我当时就想,以你的功夫也不必我插手,所以就守在外面看看有没有其他援兵,之后我见他慌忙逃了出来,便打算跟上去一探来人底细,可哪里晓得三两下就跟丢了。” 莫少英一听,两眼一瞪,左瞧瞧右看看,见叶千雪表情依旧古井无波这才不得不赞道:“看不出啊,堂堂昭阳郡主,叶元帅之女几时有了这等心思,竟将我也瞒过了?” 叶千雪闻言居然一番白眼,没好气地道:“与你这无赖处久了,任谁都会染上一些不良习性,更何况你方才若不是作戏,难道还是真的不成。” 叶千雪说这话时一直眼望别处,莫少英自然不会傻到去纠正她这有些羞恼的姿势,而是瞧着面前雪藕般的粉颈迅速轻啄一口,不待她惊愣回头,复又脸不红心不跳地笑道:“我这个答案,郡主可还满意?” 叶千雪没有说话,反是轻轻挣脱其臂膀,小走两三步,又遽然转身回头一本正经道:“记得直到白云山那会儿你还不曾这样,可今又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 莫少英笑容一滞,他倒想大声说以往自己或许出于自卑,或许有些胆怯,又或许和慕容流苏的地位一比,相形见绌。 更想告诉她,自己加入天星军表面上帮衬玄真公主争夺皇位,私下却另有任务在身。 然而事情未能成功他却仍不敢明言,他很想亲口许诺,却又怕誓言成空。 曾经何时,他因力量未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叫牡丹的女子在自己面前香消玉殒。虽事隔已久,但这种不甘早已刻骨铭心深入骨髓。 他不想重蹈覆辙,可看着叶千雪明亮的眼神却又不想撒谎,所以只见他握了握流渊的剑身,拿捏着分寸道:“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但之前门不当户不对,我隐有自卑。但我答应你,总有一天,我会鲜衣怒马,名正言顺地来王府提亲,你等我!” 这句话不是在请求,可语气却万分诚恳,他发誓这辈子应当没说过如此‘掉价’的话。更发现自己这一番冲动后,对方却是冷冷淡淡不理不睬,就连那双眼神也似乎不曾变化过。 “她,这是要拒绝吗?我本以为她会接受……” 随着等待的时间越长,心里便越慌,他终于开始体会到青青的苦楚,他下意识地摸摸胸口,有点闷,有些堵,原来被人拒绝的滋味是这般感受! 他不由自嘲一笑,极力掩饰道:“算、算了,郡主莫在意,方才小爷不过开玩笑。” “噗哧……” 这莫少英言犹未了,叶千雪已是手捂嘴角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你也会上这种当!” 这一笑并非倾国倾城,却瞬间点亮了莫少英心中的整片天空。这一句话朴实无华却将那片天空绣上了五彩的云朵。 是的,他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此刻巨大反差下的欣喜,唯有不尴不尬地摸着鼻子,道:“我,我也是人,是人自然会上当,犯不着这么高兴吧。” 叶千雪见他说得理直气壮,居然犹如少女般微微嘟起了嘴,眼波流转道:“只可惜你骗女子的法子并不高明,若是方才这话你对十个女子说就有九个会嫌你不够坦白。” 莫少英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只听她再道:“但我会信,因为我知道你口中的任务是什么?” “你怎么会知道?” 见莫少英还想抵赖,叶千雪狡黠一笑道:“你当女人都是傻子么?” 莫少英眼珠子一转,学着她的话语奉承道:“那是当然了,因为十个女人有九个是傻子,只不过九个中又有半数都是伪装的。” 叶千雪一听,莞尔一笑道:“记得当初在洛阳城外我曾问过你兵临城下却又三军不发意欲何为吗?你那时只肯让我去猜。可对?” “不错,所以你这蠢女人真去‘猜’了?” “我自然不用猜,因为我突然想起当初你曾是家父亲封的侍卫,紫云骑中最为精锐的飞骑之一,而那时飞骑之中你所认识的也仅有王老将军自然和他也有过一段交情。想那王老将军忠肝义胆最恨叛变小人,你去当了敌军少帅,他没理由装聋作哑不闻不问,这岂不是太过可疑?” “原来是那老混球将小爷给卖了。” “王老将军可没卖你,毕竟事关军机大事,这后半段自然是我猜出来的。” 莫少英听到此处,上前两步掂量着话语道:“现在你总算知道当日我并非全为你而退军,你不生气?” 叶千雪微微摇了摇头,咬着下唇眼望别处道:“怎会呢,我又不是那九人中的傻子。” 听着耳边轻语,莫少英又一把将叶千雪拉入怀中,怼了怼其俏鼻,又将话语绕回去道:“可现在你偏偏却是了。” “为何?” “因为一旦女人自认为可以变傻时,说明她已找到了一个可靠的男人。”话声刚过,叶千雪方欲张嘴反驳却不料遭莫少英逮了个正着,一亲芳泽。 此时月牙中天,星辰遮眼。春风缭乱玉人面。 第二百一十章 真性情难霁(一) 春分花开,又是一年雨水时,此三月中小雨淅淅沥沥,总是不眠不休日夜滋润着大地。只是对于掌管万城的执政者们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日子。 这天,他们不仅要将万城四门早早洞开,更是命令随军的大部分亲卫冒雨立在家家户户门前,恭迎天子圣驾到来。 不错,今天便是孔护法约定的投诚日,所以此番‘开城布公’的阵势显然必不可少。 三炷香过后,天子所率的王师自是分别从四门徐徐而入,万城百姓纷纷冒雨夹道迎候,也难怪,这征战多日,又有谁不期盼和平呢! 杜怀冲领着万人洛阳大军自南门而进,待得入城便由原守城降将,带领下赶去万城南兵营监守,而余下的东,西,北三门分别由尉迟德尉将军,紫云骑王将军,以及洛阳刺史范儒等人,带兵进行严加查控。 不到两个时辰,这万城之中已被六万王师围得水泄不通,闾巷大街上无不站满严正以待的持矛士卒,城间各处彻查的是巨细无遗!所以,别说是万城守军大规模的预先埋伏,意图翻盘,就算是暗中一些细微的布置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得极难执行。 更何况,此城叛军首领孔护法正亲领初一,杨德山等数百人在北门中恭候天子大驾,而那视为其爪牙的天星士卒均已上交了所有兵器,被严密监禁在军营之中。 如此一来,试问蛟龙无爪如何再行伤人呢? 孔护法此刻的脸上显得阴晴不定,不知在作何念想。其余人等包括初一在内也皆是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也难怪,冒雨等待多时本就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更何况己方作为败军之将拱手献城呢。 此刻初一满心复杂,直到这一刻他都不敢确信,自己心中奉为天神般的男人竟会败亡在一个女子手中。 而若是少帅还健在,一定不会令大家如此窝囊。 “阿嚏!” 莫少英扭了扭鼻子,心想着不知谁又在念叨着他。 此时他身着明黄礼服,内藏青衣甲胄混在天子仪仗队中,这仪仗队本也就是尉迟德手下的北衙禁军所乔装而扮,所以他们是天子身边的第二道防护。 而莫少英所处的位置便是在‘叶康’所坐的车辇背后,能走在这个位置,自然是叶康事先安排的结果。 车辇中天子“叶康”头戴珠帘旒冕,身穿玄色青袍,目不斜视,表情泰然自若,仅仅往那一坐便自生一股天子该有的威仪。 在‘叶康’前方一丈处徐行的,则是一匹通体雪白毫无杂色的骏马,执辔之人高冠箭履,一身云纹链甲加身,手挽六尺寒枪,正目不转睛冷视着四周动向。 她所过之处,左右三丈开外的百姓无不私下偷偷议论,因为这威风凛凛,飒爽英姿之人正是那斗败少帅的昭阳郡主叶千雪。 而一旁与叶千雪齐辔并进,打马徐行的则是那惜花公子慕容流苏。此刻他眉似朗月,眸若春风,眼角频频以微笑示人。 这一举一动比之身旁叶千雪反是显得过于文弱与秀气,然而正是这份文弱与秀气,才令人觉得原来‘回眸一笑百媚生’这些来形容女子的词语,竟也可用到男子的身上! 左右百姓中,有半数少女的眼神全都落在了此人身上,若不是碍于此时此刻颇为严肃的阵势,说不得又会引发一场不小的骚乱。 而此时此刻虽说他已是个落魄子弟,其世子身份似也在一夜间烟消云散。可其父定安王造反,他却未曾跟着反叛,而是助昭阳郡主死守洛阳。 故此,天子‘叶康’龙颜大悦,非但不治其连坐罪责,还特地亲封他为御前侍卫一职。而那‘世子’头衔虽被削去,可内在享有职权却是分文未落。 而今这慕容流苏能又与叶千雪并辔行进,足见‘叶康’对其似是青睐有加,如此明示下几让无数男人浮想联翩,更令多少女子神伤心碎。 莫少英看着这一切不由得嗤之以鼻,然而在看到慕容流苏时不时对着叶千雪报以微笑,还竟似在说着什么时,心里却是醋意大发,生怕叶千雪会同样示以微笑有所搭理。 是的,他突然觉得原来自己在这方面上也是如此小肚鸡肠。 高牙大纛、千人仪仗,缓缓而行。所过之处,百姓山呼万岁。就在仪仗队临到城下数丈之外时,王老将军则是急急打马而来,越过前半仪仗阵容,来到正中车辇前对着天子‘叶康’恭敬道:“启禀圣上,万城四门以及各个主干道已被严加控制,那城内暗藏于民居内的埋伏业已悉数厘清,现特来恭迎圣驾入城!” 天子‘叶康’淡淡一笑道:“那孔护法果然在城中备以埋伏?慕容世子真是料事如神。” 天子‘叶康’并没有更改慕容流苏的称呼,那慕容流苏却也并未感到丝毫不适,反是彬彬有礼地回道:“这孔护法是家父世交,所以微臣料定此人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垂死挣扎,行那小人勾当。而今即使民居内暗藏士卒被清除,也并不代表此行就全无危险,进与不进,还望圣上亲自定夺。” 那‘叶康’抚了抚颔下短须道:“昭阳郡主,依你之见当如何?” 叶千雪轻勒白马放慢马速,带的身后圣上车辇与自己并行后,方才抱拳回礼道:“秉圣上,现有六万大军于城内严正以待,可谓万无一失,就算那孔护法生有叛心,恐也力有未逮!加之若再不进城内受礼,恐有损圣上威名,所以入城势在必行,若城中真胆敢造次者,臣定当立斩不饶。” 天子‘叶康’龙心大悦,拊掌微笑道:“哈哈,好,郡主不愧是元帅之女,就依你之言,进城!” 一言既出,便是圣旨难违,仪仗队又开始冒雨先行。少时这雨水越下越大,可辇中叶康的心情却是愈来愈欢。 不需片刻,仪仗队终于临到北门城下,孔护法一见高高车辇中的天子,脸上即刻闪过一丝怨毒,随后却是面带微笑躬身一人上前,所到之处,仪仗队自动左右分开,立于两旁百姓前。 而就在孔护法临到叶千雪门前时,突然间,百姓中传来一声娇吒:“狗皇帝!拿命来!”孔护法先是一惊便看着一袭粉裳手执一方短剑,从百姓中遽然跃出,犹如腾蛟起凤般向着车辇急急杀去! 众人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这败局已定的天星军,居然还敢做出这等明目张胆却又愚蠢至极的刺杀! …… 第二百一十一章 真性情难霁(二) “大胆!” “放肆!” 细雨中先后响起了两声短促的大喝,犹如春雨中绽出的两道惊雷。 簇拥着的百姓一愣,就见那高头大马上的翩翩公子慕容流苏,已飞身来到孔护法的面前,不问青红皂白,出手如电,连点孔护法周身三十六处大穴。 孔护法身后初一等人一惊,就见乔装仪仗队的北衙禁军侍卫纷纷亮出了藏在腰间的兵刃,一股脑儿地将孔护法等人团团围住,以防他们同时暴起伤了圣上。 是的,袭刺圣上的当然不是初一等人,而当孔护法看清那粉裳面目时,反倒要谢谢这些侍卫将自己围住,所以他很有深意地望了慕容流苏一眼! 而当慕容流苏前去“制住”孔护法等人的同时,叶千雪已从白马上跃身而出,手抓长枪奋力一掷,只见一道银光在细雨中一闪而过,顷刻逼近粉裳女子的身前。 粉裳女子当即拧身弯腰,便如粉蝶振翅般安然躲过! 只是这一躲却也耗上了半息的工夫,如此略一延误,女子右手的短剑已慢上了半拍,人刚飞身接近辇车,就被闪身而来的叶千雪悉数封住,而所有可行的道路,也再难奏效。 坐在车辇中的天子“叶康”没有动,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车辇背后的莫少英也没有动作,同样也知道这不过是场愚昧无知的行刺! 可就在众人以为这事已尘埃落定之际,岂料那粉裳女子却是毫无征兆地向着叶千雪冷冷一笑,左手立时翻出一只竹制针筒,看着竹筒的构造,不是天下闻名的暗器暴雨梨花针又是什么来哉? 叶千雪见着脸色一白,慕容流苏更是瞳孔一缩已上前援救,而那一直端坐在辇中的天子“叶康”也终于微微变色! 原来这粉裳女子的目标一直都不是天子,而是近前的叶千雪! 情况变化极快、叶千雪翻身躲避的动作也已然够快,甚至慕容流苏从另一边赶来,已跃上了半空,可饶是如此又有谁能比的上那粉裳女子玉指的轻轻一按! ‘咔嗒’! 只听夺命的机括轻轻一响,竹制针筒内的暴雨梨花针已然全数发动,针身漆黑反光,足见每根均已涂满了沾之立毙的毒药, 而当着这一蓬乌光将将穿过雨珠,直向叶千雪那微变的面庞之际,突听近旁砰然一声炸响,然后就是数声惨呼,一道鲜血,可叶千雪却安然无恙!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电光石火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一柄腰刀! 就在这毫厘之间,这柄侍卫常用的腰刀后发先至顷刻穿过车辇,带着木片碎屑,随后竟是擦着天子叶康的右肩,击向了粉裳女子的手腕,那道鲜血正是由女子皓腕上飞溅而出的。 这握针筒的手腕一经受伤,准星当即不稳,飞洒的那蓬乌光便击在叶千雪右侧身后的几名侍卫身上,这几声闷哼声便是出自这些人口中。 粉裳女子一阵呆愕,不曾想过如此近距离下依然会失手,而当她满脸愤恨回头,看清辇后掷刀之人的面目时,更是让她呆怔当场。 “拿下她!朕要活口!” ‘叶康’七字既出,任谁都听得出这字里行间的愠怒。 身旁众仪仗侍卫更是胆颤心惊,看了粉裳女子也顾不得怜香惜玉,纷纷如饿狼般一涌而上,将其七手八脚毒打在地,心里皆知,若是此时不将刺客打个半死,说不定之后死的就是自己! 粉裳女子任凭拳脚加身,甚至已被打得跌倒在地满身泥泞伤痕,可一双眼睛仍是一住不住地盯着那一直不动的辇后侍卫。 显见,她已认出了他,而他也早已看到了她! 只是他为什么还活着? 粉裳女子就是慕容青,只是她一直喜欢让人喊她青青。 而青青敢这么做自然没想着活着回去,她本就是来为莫少英报仇的,这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殉情。 然而当看着莫少英活生生地立在一边时,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是的,不仅傻亦且蠢,蠢得厉害! 自己居然相信莫少英会死在这贱人叶千雪手上?原来他们早就暗通款曲,串通一气?原来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妙计? 青青笑了,虽然在笑,可眼中却写满了委屈与不甘,那豆大的泪水瞬间混着细雨,洗刷着早已满是泥泞的脸庞。 一名侍卫见她胆敢发笑,一甩手又将她掌括至地,拽起她的头发死命狠踢。 虽说此刻天上的雨落得更急了,然而再怎么急切却也冲淡不了那泥泞中渐染渐红的血水。血水慢慢淌至莫少英的面前,可他却是显得无动于衷,虽是暗中紧咬牙关,双手负在身后死死攒握,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出声去阻止。 因为在场所有人中不仅有青青,有叶千雪,还有天子“叶康”正看着,而远处更有被遮挡视线,脸上正露出微微疑惑的孔护法,以及初一这一群‘不知情’的手下! 如果他一出声,难保不会让大家有所察觉,如此一来就有可能影响今后的计划,所以他只能与青青默默对视,不发一言,心里一遍遍地迫使自己要足够冷血! 一旁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的叶千雪此刻正顺着青青的眼光注视到了莫少英,她看着两人的眼神,心里虽然有些不舒服,但依然很快就出言制止:“住手!” 众仪仗侍卫见郡主发话,纷纷看向车辇中的天子“叶康”,叶康则又回望了叶千雪一眼,沉声道:“嗯,就依郡主之言,将刺客带上前来,朕有话要问。” 说着,青青就被三五仪仗侍卫,连拖带拽地领到车辇近前。 这强行拖曳间,青青身上的粉裳早已尽破,鬓发皆乱,显得分外花容惨淡,可她那一双眸子却是亮得出奇,忽然也平静的出奇,她已没有再看莫少英。 ‘叶康’问道:“你姓谁名甚,谁人指使你行刺朕!” “呸!狗皇帝,你还不配我亲手杀你!” 叶康当然知道她所要行刺之人并非自己,也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份,但碍于天子的颜面却也不得不先行这般问话,若是青青知情识趣能给他一个台阶下,说不定自己也会找个理由不杀她。 可谁想这青青却是蛮横粗暴,当着在场所有人对自己公然藐视,如此这般天子颜面何存? 叶康脸上青气一闪而过,熟知他的人知道这是要杀人的征兆,就在其伸手欲下令时,一旁叶千雪却又再次急急插言道:“圣上且慢,值此万城交接之时当庭杀人见红并不吉利,更有损天子的威仪,不如将她交由微臣审问!” ‘叶康’看着叶千雪一言不发,面色显得有些不愉,青青抬头见她这般说辞,突然冷冷笑道:“贱人,你要杀就杀,何故惺惺作态!?难道你还想私下折磨我?” 叶千雪不说话了,那边‘叶康’略一犹豫便见慕容流苏步至前来,作揖道:“圣上,此女子乃臣之义妹名唤慕容青,幼时便常伴于微臣左右,待臣甚好,感情弥笃。直至年长侍奉于家父定安王,所行所思自然为我那不成器的父亲马首是瞻,这才受了蒙蔽,错犯了今日这大逆不道之举。 然义妹其人,心性良纯,温婉和顺,稍加数日必定痛改前非。是以、微臣斗胆请命,望圣上怜我兄妹情深,饶她一命!” 说罢,慕容流苏看也不看一旁青青惊异的眼神,一撩雪白袖袍,不顾地上泥泞污秽,竟是向着步辇冒雨拜伏于地。 远远初一一干人等被乔装仪仗的侍卫团团围住,并不知此间的详情,而那孔护法见慕容流苏和叶千雪求情,也并不发言,不知杵在一旁作何感想。 天子‘叶康’略一思索,沉声道:“也罢,既然二位爱卿这般求情,朕暂且就饶她一命。郡主,朕现下就将世子这义妹交由你严加看管,你即刻领着她去吧。慕容世子啊,你也不用跪了,起来吧。” “得令!” “谢吾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叶康”将人交给叶千雪而不交给慕容流苏这意思再简单明了不过,这分明是让她私下问话甚至可滥用私刑,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青青是冲着她这个郡主去的。 莫少英看着叶千雪带着数十人将青青先行押解而去,心里缓缓舒了口气,可他知道事情还根本未完,似是越来越棘手了。 孔护法看到这里,眼神微眯,这才适时出言道:“罪民孔鹤叩见圣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孔护法跪下,身后不远处的初一等一干将领相继而跪,口中不住山呼万岁,又由于这些人都是军旅出生,这声势浩大自是压过了寻常百姓。 可叶康看着眼前俯首称臣的一干人等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用回头就知自己所乘的车辇已被身后莫少英砸出一口窟窿,虽说此举意在救人,但叶康却有些不愉,心想若是这一刀再偏些后果当如何? 一想到这些,‘叶康’顿时意兴阑珊,没了再行质问孔护法罪责的兴致,匆匆道了声:“入城!”后,仪仗队便再度缓步徐行入得这万城之中。 其后,双方交接万城授印,天子设宴置席,不论是被赦降将,还是城中百姓皆是举杯共饮,普天同庆,一副上睦下从的祥和之景。 第二百一十二章 真性情难霁(三) 夜风初临,细雨已悄然止息,空气中却仍有一股醇正的酒香,莫少英知道这是宫廷御酒残留的芬芳。 莫少英也参加了这场宴会,但他的席位却隐蔽在横梁之上。 没有人能注意到他的行踪,他却可以从梁上密切注视着堂内众人的一举一动,比如始终保持着笑意,接受众人频频敬酒的天子“叶康”,再比如整个酒席中表现得像一只兔子般畏首畏尾的孔护法孔鹤,仿佛已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心甘情愿地背叛慕容恪。 但莫少英太了解孔鹤了,他认为孔鹤这等死忠绝不可能投降,就算他手下所有人都死绝了,他也不会。 先前听闻埋伏于城内的一些刀斧手已被秘密清理,这会儿又不见他暴起反抗,那么这个孔鹤到底还有没有其他的后手? 这个问题已让莫少英头疼不已,既然想不通那么他打算先放一放,去处理一桩迫在眉睫的事情。 此刻虽是云遮月隐,夜色阴霾,可也正方便了莫少英暗中行事,他的真实身份除了几个关键人物外并无人知晓,初一等人更不知他还活着,所以此番行事自须小心谨慎才是。 一扇朱漆门,两面碧纱窗,窗内一灯如豆,照得其内明明黄黄、虚虚幢幢。 莫少英之所以能轻车熟路地来到这里,因此处本就是少帅府,本就是青青的厢房,而现今也只不过换了天子这个主人而已。 莫少英翻下檐脊,倒挂于悬梁之上显得举棋不定,他重回少帅府当然是来找青青的,但临到门前又突然犹豫了起来。 见她做什么,难道自己是来解释的?不,他不需要解释,哪怕上午的场景再来一次,他依然选择掷出腰刀,那难道自己真是来杀她灭口的?莫少英默然,理智在告诉自己必须这么做,但情感上却始终抗拒着。 就在这般踟蹰不定时,突听屋内一阵响动,跟着一女子娇喝道:“滚出去,不用你来装好人!” 莫少英眉头一皱,就见叶千雪从内急急退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罐伤药,眉宇间更有几分淡淡的愁绪。 莫少英见着是她,二话不说翻身下梁拉着她来到屋前花圃中,还未出口问话就听叶千雪先道:“她不吃东西,更不准我碰她,所以身上的伤也不知到底有多重,要不你……” 叶千雪说到你忽然顿住,意思再为明显不过,可心里似也颇有疑问,并未将话语如数说清。 莫少英自然知道她心里所想,一把握住叶千雪双手立即表态道:“我和青青姑娘没有什么,你相信我。” 叶千雪静静地听着,眉宇间已有了几分落寞之意:“我当然是信你的,但是青青姑娘肯为你行险,单这份魄力恐怕没几个人能做到。所以她待你极好,或许真的比我还好……” 莫少英一听这落落寡欢的语气,眉头不禁皱得更紧,他当然不是傻子,这蠢女人显然是在吃醋,可自己如何去解释?要怎么才能解释干净? 难道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自己和青青不过是逢场作戏,一切都是建立在利用她的基础上?而今夜前来就为了杀了她? 若搁在以往,莫少英绝对可以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哪怕被叶千雪认为自己就是个冷血无情的畜生也无所谓。 但人非草木,又有谁能无情无义? 就算莫少英从前一百个不喜欢,但是青青为他做的一点一滴,已化作了血,流入了他的心头,这份沉甸甸的情感叫人无以为报,也实在叫人难以割舍。 于是莫少英终于知道什么叫嘴巴干得厉害,竟连搪塞的话语都开始结巴了起来:“她,她当然没有你好,倒是你被她呼来喝去的,不觉得委屈?” 叶千雪盯着他,居然笑了:“说到委屈,同为女人,我想青青姑娘此刻一定更不好受,而你不正是来安抚她的么?” 莫少英闻言一张脸顿时就红了,还好此刻并无月光,而这突如其来的笑容也让他心里有些着慌,见她这般一说,索性不管不顾拉着叶千雪一同向着房门走去。 谁知刚走两步,叶千雪已猝然顿足,笑意却比先前更浓道:“你傻了么?” “怎么?” “就算你拉我进屋,我一旁看着也不会太过舒服,那青青姑娘更不会搭理你,与其如此倒不如眼不见为净,你只需记着,二人独处时注意分寸就好。” 说着,叶千雪就将伤药递了过去,又飞快在莫少英的面颊上轻啄一口,方自从容离去。 那莫少英抚着脸颊细细体会个中滋味,突然觉得原来叶千雪竟是这般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小半晌、莫少英推门而入,迎面便听青青道:“出去,你还回来做什么!” “是我。” 语调近乎冷漠,仿佛自从进入这扇门的一瞬间,莫少英已完全变成了一个人。 青青一见莫少英这等架势,牙腔不禁打了冷颤,惨然一笑道:“你是来杀我灭口的?” 莫少英不答,径自搬来圆凳坐于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青青,怔怔出神。 他望着青青一对裸足,那足踝间伤疤是自己为骗过师弟时亲手所伤。再望向其腰肢,不知破裳下淤青可曾愈合? 而今、这一顿毒打更是伤上加伤,令人隐隐心疼,就算自己再如何铁石心肠,也不得不为之愁叹神伤。 但莫少英更知道,既然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那就用另一种情感来替换这份爱意! 从推开门的一瞬间,莫少英一直都在酝酿这份情绪,而现在他的眸中仿佛能结出冰渣子。 青青被他这般盯着,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再次抗声道:“你为何还不动手?倒是动手啊!” 莫少英不自然地笑了笑,而就在下一瞬间已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嘎声道:“臭丫头。小爷手上少说也有数百条人命,你这般激我,可是认为我不敢杀你!” 青青一怔,似乎完全没有料到莫少英真敢这样去做,但看着他这副冷酷到极致的面容,心里突然冷得厉害,也怕得厉害,那胸中那股潜藏许久的幽怨和多年身为上位者的气势,仍是让她不屈地喊道:“那你杀了我啊,杀我,你不杀就是我养的!” 莫少英大笑,一双手则是不安分地贴着青青下巴滑向了粉颈,然后猛然一扯,但听‘撕拉’一声,那早已破口百出的粉裳,顿时就被扯成了两半,内中一双锁骨尽露,玉峰半遮,形态煞是撩人。 莫少英盯着双手护胸的青青,作势吞了吞口水,随后眼光淫猥道:“怎么,你不是不怕死吗?连死都不怕,不如就在死前便宜了小爷!” 言罢,伸手再次撕扯其衣裳,青青挡得住左边,却挡不住右边,满心羞愤下,甩手便是一记掌括,只听‘啪’声脆响下,莫少英的脸颊竟被扇得侧转过去,显见出手极重。 青青不料情急之下出手竟会如此凶狠,一时也惊怔在当场,有些不知所措。 那莫少英摸了摸半边迅速红肿的脸颊,下一刻却是一把拗住青青前颈,眼神戾气一闪,额头青筋隐现! 这下,青青两手再顾不得护及胸前,死命扳着那只钳住自己前颈的大手,可奈何力气终究抵不过盛怒之下的莫少英,一张俏脸已是由红转白,再转青紫,瞳孔已微微上翻! 此刻青青当然不想死,却也不想向这个男人求饶,所以她尽管眼角泪花已现,口中却还是倔强道:“你,你…” 她本想骂他无情无义,狼心狗肺,怎奈脖颈遭扼,已是语不成声,望着那一脸凶戾之色的莫少英,她突然感到一丝深深的绝望! 然而就在此时,莫少英神色遽然一清,随后竟是触电般仓惶撒手,望着眼前之境,居然同样显得吃惊,仿佛不知道干了什么。 那青青没有注意到他这个表情,见他松手,下意识便低下头大口喘气,怎奈一时气急转瞬又连咳数声,心中酸楚之意汇聚于眼,霎时泪眼婆娑,又怒目相向道:“你,你为何不索性掐死我!” 莫少英思及方才煞气险些失控情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继续冷声道:“哼!你要死是吗?我偏让你活着!” 说着,连点青青周身穴位拿出伤药,自顾自涂抹起来,那青青身不能动,只得气急败坏叫嚷道:“将手拿开,别碰我!” “呵!放心,小爷的女人个个冰清玉洁,端看不上你这等烂鞋!” 青青浑身一颤,仿佛脸上被人狠狠抽了一鞭般生疼!眼角的泪水却又因这句话瞬间止住,望着莫少英语意生寒道:“你滚,给我滚!” 莫少英狠狠耻笑道:“你这表情不错,知道吗?恨一个人莫过于杀了他!嗯,所以你要是有本事就养好伤来杀我。不过以你身手,啧啧……” 话语越说越是离谱,就连笑声都充满轻蔑嘲弄之色,反观此时青青却是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久久再不出声,双眸中透着三分怨恨之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屋内气氛已是降到了冰点。莫少英知道自己的目的已成功,可面上仍然故作不知,擦完伤药后竟是连句招呼都不打便转身离去。 其实勿怪他走得匆忙,这出戏他实在演得于心不忍,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可恶!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一字参差意(一) 出得少帅府,莫少英一路疾走,此刻光风霁月,气朗天清,四街八巷内的行人已甚是稀少。 他尽挑这些小道,是因为此刻真实身份尚未曝光,被主干道上值夜的巡守撞见难免又是一番麻烦。 虽以身手来说,避开他们可谓轻而易举,但此刻满心烦恼的他就连一分心思都不愿花在这些人身上。 莫少英就这般乘着月色,踏着湿滑反光的青砖,漫无目地走着。 神思恍惚中,瞥见路旁有一老伯正在卖扁担面,其旁还放有一副不大的桌凳和一桶蓄满清水的木桶。 莫少英忆起了幼时与师兄,师妹和师弟四人在江陵争吃三碗面的情景,不由会心一笑,一摸肚皮方觉饿意,这才想起,天子“叶康”宴请群豪,自己为了窥破孔鹤的有可能施展的伎俩,可是独自蹲在梁头滴水未进,而后……而后倒是憋了一肚子的坏心情但这个总不能当饭吃。 事情既然做了,那就由不得自己再后悔。 莫少英想到这里不禁摸了摸鼻子洒然一笑,大声道:“老伯,来碗云吞面,要大份的!” “好嘞,这位公子您坐着,面马上就好!” 老伯的手艺不错,莫少英足足三大碗下肚这才拍了拍肚皮,摸出一两碎银道:“喏、不用找了,手艺不错。” 老伯平时一碗面只卖五文钱,见莫少英拿出一两碎银,当即面带微笑推让道:“公子这如何使得。” “老人家不用客气,深夜还做着买卖定是家中有所困难才是,这一两银子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就权当今夜盈资好了,快些收拾收拾回去歇息吧。” 老伯听罢再不推辞,接过碎银叹了口气道:“多谢公子,只是这面还是得卖的,若不趁着天水还算新鲜将面卖了,过几天这天水也污了,可就不能再用咯。” 莫少英本欲离去,听老伯这么一说,驻足奇道:“天水?你说这桶水是雨水,何以用雨水煮面?难不成这便是云吞面的妙处所在?” 老伯讪讪一笑道:“那倒不是,这面本身若用井水做汤料,味道并无太大差别,但最近,这西南边的几口井突然在一夜之间就干掉了。唉,所以别说是卖面的水,就算吃的水都要从东面深井中挑回取用。老汉我老了,来回走那么几趟路太耽搁时辰,所以不得不趁着下雨时多接着些,用来卖面。” 莫少英有些了然般点了点头,忽又眉头一凝,仿佛想到了什么东西般问道:“这枯井的水干了多久?以前可曾停过?” 老伯思忖片刻,摇头道:“井中水大约是在半个月前干枯的,水可清可甜着呢。” 莫少英听到此处,又从袖中摸出一锭整银。 老伯见着已是抢先摆手道:“这,这,这公子莫要将银子给老汉了,老汉就算再卖千碗面也值不了这锭银子的价钱。亦且银子虽好,可多了却也是压身的祸害啊。” 莫少英笑了笑,一把牵过老伯的单手道:“老伯莫怕,小子我没什么坏心肠,这银子来路也正当,若你觉得过意不去,小子就以这锭银子来问个问题,如何?” 老伯想了想并不接过银子,而是直接开口道:“公子宅心仁厚,有什么话尽管问,莫说一句,只要老汉知道定当讲与你听!” 莫少英笑了笑道:“倒也简单,敢问这口枯井现下何处,相烦老汉指明道路?” 老伯上上下下打量着莫少英,迟疑片刻方道:“公子要去还指什么路,老汉这就同你走着。” 莫少英躬身谢过,转身之际却是偷偷将那锭银子屈指一弹打入了盛着天水的木桶中。 未几、这二人一老一少,穿过几条弄堂,赫然就见一口三尺来宽的石井矗于墙角。 这里已属万城城西边缘地带,再往西边便是城墙,而城墙之下便是护城河了。 莫少英向老汉告了声谢后,随意望了两眼假意离去,待得老汉独自走远,又悄悄转圜,方才仔细打量起这口枯井来。 莫少英此刻的心境仿佛在黑暗中忽然看到了一盏明灯,他隐约觉得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就在这口枯井之下,所以眼望黑黝黝,不知深浅的枯井,却是二话不说,已纵身跳将而下。 来到井底踩着松软微湿的泥土,闻着井中特有的土腥味儿,拍去腿上三两春虫,莫少英越发觉得来对的地方。 他将手中火折子微微一晃,随即点亮,借着火光井底约莫瞧了个通透。 根据井中青苔和铁线蕨的高度不难看出,原先这口枯井的水位大约在自己头顶位置,如此高的位置不可能一夜之间说干就干,一定是地下出现了什么变故才对! 自然,这变故中很有可能只是个巧合,然而仔细再一想,不难发现这巧合实在太多太多。 若是没记错,半个月之前正好是自己出外领兵之时,而这之前那姓唐的小子便在少帅府中的军议厅下挖过一间密室,而今这井中干枯会不会也是那小子的杰作?莫少英不太确定,手中也不曾停下,可将流渊对着井壁敲敲打打却依然一无所获,难道真是巧合? 莫少英略一皱眉,他并没有直接证据井水干涸就与那密室有关,但对他来说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对策,于是竟缓缓半蹲下身,脸部贴着井壁一寸一毫的开始细瞧。 如此这般待得月移西天时,果然叫他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他找到了一只苍蝇。 不错,一只无翅苍蝇死在他右脚三寸旁的青砖缝中! 枯井阴暗幽深为何有苍蝇出入?是什么吸引他来到此处? 食物? 莫少英摸了摸那块青砖发现其构造有些松动,一喜之下二话不说,运足内劲用力一拍之下,数快青砖瞬时便被震落,露出一道仅有一人屈膝猫腰,才能通行的土洞来。 而伴随着土道而来的竟还有一道淡淡的腐臭味。 久经沙场的莫少英知道这并不是单纯的腐土散出的味道。 嗅着这股令人作恶的味道,莫少英心中已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转而就见他将「流渊」插回乌鞘,一口咬住火折子后竟是不顾那腐臭味,径直猫身钻入了洞内。 土洞内曲曲折折、初时狭窄渐而略宽,腐臭的味道也随之越发浓郁,仿佛暴晒过的十月咸鱼混杂着鸡蛋所是散发出的味道。 这种味道腥臭而刺鼻,莫少英却却越爬越快就在转过甬道一个高坡陡然向下时,莫少英借着火光终于发现前方近处果然有具高度腐败的尸体。 尸体姿势成向外攀爬动作,显见这个人是要从内部爬出,其上有大片蛆虫蠕动,或贴在胸前钻涌,或行指骨间蠕动,又或在两双空洞的眼窟窿中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乍见此景的莫少英饶是再如何胆大,也被吓得不轻,转而凝神细瞧,肚中却又开始不停地翻滚。 他极力忍住呕吐之感,擦着尸骸慢慢爬将过去,一边爬一边不住去想:“这土洞极有可能就是这人挖的,难道他是唐尧?但他又为何死在了半道上?难道之前已经中了毒又或是受了伤?” 如此想来,莫少英倒很像回去仔细拨弄一番尸体,但一想到那狂涌的蛆群,突然狠狠打了个摆子,飞快摇了摇头向前爬去。 封闭的土洞既压抑又沉闷,好在之后的一段均是下坡路,莫少英没费多少气力便爬出了土洞。 出得土洞空气骤然清新了不少,周围黑黝黝的辨不清方向。 莫少英刚刚站定,便四边走了走,起初他只认为这里是个类似于唐尧所在的那间密室,可借着火折子的光亮行到半路,这才发现此处空旷幽深,行了数十步居然还没有看到任何阻挡,待到好不容易摸到土壁,这才赫然察觉万城的地底下居然有一处如此大的天然溶洞。 溶洞之内的土壁上还有人为开凿的痕迹,看其凿痕疏密不一似是多人同时开凿。 莫少英有理由相信方才那具尸体极有可能就是开凿这个溶洞的工人之一,而他给自己留了后路,显然是在开凿过程中察觉到了危险。 而又是什么人能一下子命令这么多人来同时开凿溶洞呢?答案显而易见,莫少英也绝不相信,那孔鹤开凿此处仅仅是为了让全城半数的井水干涸! 是的,莫少英仿佛已在这空旷的溶洞中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一字参差意(二) 带着这些疑虑,莫少英小心翼翼地探进着,在换了一次火折子后,来到一段长有青苔的溶洞前。 这面宽约一丈、高逾数丈的墙体,显然经过大量人工的改造,原本由岩缝形成的天然墙体已被大量整齐平滑的巨型方砖所代替。 砖与砖之间的缝隙间,有丰长的青苔成‘井’字型分布,显见此处最为潮湿。 沿着青苔壁直走,转角便出现了岔口,右拐几步便见一微微隆起的高坡,顺着高坡上行来到顶端,这才赫然瞧见前方竟是一处深不见底的坑洞,听着其下隐隐约约的水流潺潺声,似乎应是某处地下暗河。 “那死在土洞内的尸体,看起来临死前一定感知到了危险,而其他工人极有可能被那孔鹤唐尧等人丢下了这口深坑下,真是够歹毒的、哼!” 莫少英重重一声冷哼,眼中说不出的冰冷,又望着隐有水声的坑洞一眼便原路折回,向左面甬道走去。 而从这段开始,此间的溶洞的墙体已有大面积被开凿的痕迹,其上空置凹阁密布,似乎像是为了搁置什么,再往里间走去,随手捡起丢弃的火把,用火折子将其点燃后,穿过几条人为修造的甬道,便来到了一段更为开阔的地界中。 这刚走几步,莫少英脚步微微一顿,右手将火把四处一照,一双眼睛赫然瞪若铜铃! 是什么让他如此吃惊? 原来,火光隐约所见之处,墙体四壁的“凹阁”之内已是嵌满了成捆结对的黑火药,大大小小整齐划一,显得错落有致。 火药与火药之间由灰白的引线相连,而引线之多堪比蛛网密布,一望之下竟是天罗地网,令人叹为观止。 看到这里即便是个傻子都知道那畜生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了,莫少英也总算明白过来所谓的献城之意。 原来“献城”竟是“陷城”! 之前莫少英做梦都不曾想到,孔鹤那畜生为了获胜,竟欲令万城百姓为之陪葬!其行径简直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难怪这一天下来,如此恭敬地迎接天子进城,那城里埋伏的刀斧手以及刺客也不过是麻痹敌人之用,真正的杀招便是等到夜深人静时点燃这地下的整片黑火药么! 莫少英闻着空气中浓郁的硝石硫磺味,越走越是心惊,他不得不将手中火把熄灭,重新换上能见度极低的火折子。 然而饶是如此,这四通八达的甬道中,无一处不是引线的黑火药,看得莫少英头皮几近发麻。 可以想象若是稍有不慎将其引燃,万城顷刻便会地陷城塌,睡梦中不论是军士还是百姓俱都毫无防备,死伤定然惨烈。 而能有如此手笔和技术,除了朝廷神机营外莫过于那川中唐门外,也只有先前见过的唐门逆徒唐尧了,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他出谋划策,一手改造了这个溶洞! 一念至此,莫少英脸上的怒气一闪而过,他将火折子微微反扣于掌心,降低了光亮,于昏暗中贴着镶有火药的墙体寻着引线来源缓缓前行。 他知道这溶洞内的黑火药定然需要人来引燃,而这种惊天秘密不可能让外人知晓,所以留下来人极有可能是孔鹤或唐尧,这二人中的其中一人! 摸索行进中,空间也变得狭窄崎岖了起来,莫少英在找寻可能出现的身影之际也并没有闲着,边走边顺手就将路过的引线一一扯断。 这样做虽是杯水车薪,只能瓦解一小片的危机,但在不知何时引爆的情况下,能救得一片是一片,如此这般又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前方赫然传来了细碎的人语声。 莫少英乍听之下,立即顿住脚步,一颗心紧张得似要蹦出了腔子,他已听出了是谁。 只见他蹑手蹑脚,蹲身缓缓寸进,终于在挪过又一个拐角后,就见前方四尺处的墙面上,赫然映有两道巨型人影,莫少英仅仅贴伏于墙体,目不转睛地盯着巨型人影的一举一动,心想人影既能映射于此,说明前方拐角处那二人的真身已近在咫尺,此刻的声音也同样清晰可闻。 “唐公子,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说话声音低沉阴狠一听就是那孔鹤。 “护法大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还未到一更时分,那狗皇帝不是常有夜间批阅奏折的习惯?不如索性过了三更为宜。” “好吧,不过不知为何本护法总有些心神不宁,你留在这里,我再去各处检查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听到此处,莫少英突然屏住呼吸,身子趴伏得也更低了些,一双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墙体上移动的巨影,看着其中一人影向着拐角缓缓接近。 近了,更近了些! 当近在咫尺的人影抬起左脚时,莫少英已绷紧了全身的劲道,当拐角露出一角衣袂时,莫少英犹如猎豹般扑至,这电光石火之间突施暗手直叫人猝不及防,然而他却直直扑个空! 说扑空倒也不全对,因为此刻他双手抓中的赫然是件袖袍,而在这个时候,三声短促的破风声已从耳边袭来。 意识到自己上了当的莫少英,下一刻再也来不及去想自己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也来不及抬头瞧个明白,就见他反手挥出袖袍,整个人就地一滚,堪堪回到了拐角阴影中。 此刻,被他挥出的秀袍已被三支袖里箭死死定在了墙体之上,嵌进了由红色粗纸包裹的黑火药中,其内黑黄粉末扑簌簌地掉了一地。 莫少英见着喘了一口气,暗道:“好险”。 拐角另一面的孔鹤阴恻恻地笑道:“人说少帅不仅足智多谋,亦且武艺高强,可谓文武将才,既如此不妨就猫在墙角好生动动脑子,想想是如何被本护法识行踪的吧?” 莫少英吃吃一笑,忽又眼睛一眯,运气全身气劲于肺部,奋力吼道:“小爷想你老母!” 一句话六个字,吼声震天撼地! 溶洞中的细土竟稀稀洒洒而下,那孔护法伸手遮眼之间只觉一道劲风从旁掠过,跟着胡乱伸掌去挡,却不见有人来攻,赶忙回身再瞧,就见身后莫少英已呆怔当场。 “哈哈,少帅果然聪明,只可惜这里有个八个洞穴,你却猜不准唐公子走的是哪条,你不妨再碰碰运气,如何?” 莫少英冷冷转身,缓缓抽出流渊道:“小爷为何要猜?直接问你、不就得了?” 孔护法故作惊讶道:“哦?那好啊,那少帅为何到现在迟迟不敢动手呢?” 莫少英缓缓将流渊的剑身平举过胸,左手并指为剑,搭在剑身之上,敛气凝神并不受孔鹤这老贼言语上的挑衅。 他心中倒也十分想动,只是高手过招间,比的就是毫厘差别,在没有五成把握的情况下,自然不敢先手,所以唯有等,等那一瞬间的破绽才行。 此刻,溶洞内愈加沉闷,火把摇曳处,影晃人不动。 两人这般僵持中,莫少英额头上已沁出了细密的汗水。当一缕汗珠从他鼻尖滴落时,远处一阵沉闷的炸响突然打破了这份沉默,只见孔护法表情一喜,莫少英表情一怔,随后两条人影竟是不分先后地动了起来。 霎时,火光处沙土如雨,纷飞四溅,那莫少英手如玉女穿梭一连刺出七剑,孔鹤身若游龙却也还了九掌! 如此旗鼓相当的生死比斗若搁在以往莫少英自是兴致勃勃,可耳听着一声声闷响的爆破声,一颗心缓缓下沉,也逐渐乱了方寸。 突然,但听一声惨叫方过,就见插于墙头的火把遭人瞬间打灭,紧接着于黑暗中却听那孔护法气急败坏地吼叫:“龟孙儿莫跑,再与本护法大战三百回合!” 这以假乱真的惨叫声自然出自莫少英之口,就连火把也是他亲手打灭的,这耍诈脱身也不是去为了去追唐尧,这并不现实,但他知道不能在拖延下去,所以唯有去赌一把, 是的,赌来时那道青苔石墙后有大量的流水,大量得足以灌满整个溶洞的流水! 几个辗转腾挪间,莫少英便迅速甩开追踪而来的孔护法,这都要归功于溶洞内错综复杂的地势所赐,然而他自己却不会忘记来时的道路,因为于先前多亏自己顺手拔掉了来时路上的火药引线,是以,这寻迹而回,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不消片刻便回到青苔壁旁。 莫少英闻听远处不断的闷响声已是心急火燎,他将来时顺手摘下揣在衣兜中的黑火药急急抛于一旁,又折回去搬了一些,如此两个来回后青苔壁旁的火药已有小土堆般大小。 他看着火药堆,耳听着远方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再也来不及准备长些的火线,当即一划火折子就地一丢! 立时、人还未来得及远离,便听耳边砰然爆响,眼睛一黑、胸口乍闷,整个人就被一阵夹杂着大量碎石的气浪吹得狠狠怼在了对面墙壁之上。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一字参差意(三) 莫少英顾不得双耳内嗡嗡长鸣,挣扎着扶墙爬起身来,晃了晃晕沉的脑袋,定眼勉强一瞧,喜的是整张寸寸龟裂的青苔石壁后,果然有水流从裂缝中不断挤出,忧的是,以这种程度的细流何时才能淹没整个溶洞? 难道最终还是要功亏一篑? 不能!如此唯有破釜沉舟了。 莫少英稍息片刻,凝神闭眼,双手紧握流渊,开始缓缓调动体内那股蠢蠢欲动的煞气。 少时,丹田中黑气一经催动,当下便如脱缰野马般奔涌而出,体内一直静止的白气也果然在第一时间扑了过去,但于此时此刻莫少英,反倒是希望黑气能暂且压制住白气供己调用。 此一念刚起,黑色煞气仿佛受到了巨大的鼓舞,骤然摆脱白气的束缚直冲脑门,但见莫少英右眼一暗,眸中乌光迸现,下一刻,他已将布满黑气的一刀赫然划向了前方! “不可——!” 耳边依稀听着有人出声阻止,可莫少英怎会去多加理会,亦且这一剑飚出之后,全身仿佛收到解脱般极尽舒畅,刚想再次挥剑,就听轰然一声作响,面对的青苔石壁,霎时水崩石裂! 一股堪比洪流般的大水疯涌而出,瞬间便将莫少英扑倒在地,卷入其中。 激流冲击下,莫少英神识稍稍一清,挣扎着钻出水面睁开了双眼,一手握着流渊,用力插在上方土层之中,让身体固定于此,不至于再跟着激流越冲越远。 此时他还不知道这溶洞的出口在哪里,而先前那井底入口太过狭小,加之地势较低,路途也较远,所以此刻最简洁的办法就是将死路当生路,让身旁那倾塌的石壁出水口,作为逃生的出口! 主意已定,激流也不似先前那般凶猛,莫少英看着渐没胸前的积水缓了缓心神,当下拔出流渊,猛吸一口气后便向着水下洞口奋力潜去。 片刻之后,当来到水中洞口前时,莫少英瞥了一眼黑黢黢的水中洞口的位置,当下再次上浮水面,贴着溶洞顶端大口回了口气后,方才卯足全力向着水下洞内钻去。 岂料当他来到洞口向深处游去时,突然一双手却是从背后死死钳住了莫少英的后脚! 莫少英于水中回望就见那孔鹤面露狰狞之色,迅速一掌切来,他并未在水中于人比斗过,这一掌来时忙闪身躲避,怎奈未计算水中的阻力,身体刚转便觉比平常慢了许多,这一慢就遭孔护法掌缘切中了腰际。 虽说这水中出掌,十成要锐减五成,然而即使五成掌力,却也让莫少英面色一白,气息一乱之下,差点就有溺水之险。 莫少英吃了暗亏,见孔鹤下一掌已猛然至前,只好匆忙之中用剑一挡,跟着划了三剑,然而在水中比斗,出招甚是缓慢绵软,对方轻松躲过后,又是双掌来还,看其模样似是明知杀不死对方还要痴缠。 莫少英也总算明白孔鹤如此不要命的打法是想同归于尽了! 想通此节,即刻再不纠缠,一剑用力划开孔护法后,猛然向前游去。 孔护法见他窥破了自己心思,脸上更露恨怖之色,一见莫少英如鱼般急欲脱走,当即猛然一窜,合身抱住莫少英双腿拉着他死命下沉! 莫少英面色一变,反手便是一掌击在了孔护法肩上,而对方却是不管不顾依然抱着不放。 恰在此时,胸中窒息般的疼痛感已然莫少英有些头晕眼花,见孔护法依然如此,丹田中静止的煞气即刻呛然上窜,跟着莫少英眼中戾气再现,瞳孔复又一暗,下一秒指掌间夹着丝丝黑气已向着孔护法天灵盖重重拍去,然而这水中掌风还未拍至,那道道黑气已然全数沁入了孔护法的天灵盖中。 立时,只见孔鹤整个身子犹如忽然癫痫发作般,在水中剧烈颤抖了起来,似是正在忍受莫大的痛苦。 可不管如何,那双钳住莫少英双腿的手却丝毫未有松动,莫少英一见如此,心下更急,神识忽然一沉,跟着一股无名的滔天恨意顷刻便席卷了整个脑海! 只见此刻莫少英右眼乌光冉冉大盛,左眼忽然则是空洞莫名,一双手猛然握住的流渊对着孔护法狠扎急刺! 一下,两下,三下!…… 随着狂乱的杀戮,两人周间已被血液迅速染红,道道血花不断在水中泅开,激流竟冲不散慢慢扩张的水中血雾! 而这时的莫少英并不因通红的血水而感到丝毫不适,脸上反是显出一副极其享受般的神情。 他出剑虽是毫无章法,可剑剑却是力透体内,戳肤刺肉、绞筋断骨。 那孔鹤面目表情从初时的凶狠到一刹那的惊怔,跟着还未来得及后怕,便全身冒出了数股细密的血泡,终是松开了双手缓缓向着水底沉去。 莫少英看着眼前逐渐堕于昏暗中的血红尸体,下意识地咧嘴一笑,这一下,还未散去的血水即刻沁入胸腔与肺叶,虽是呛得其胸疼痛欲裂却也及时让其右眼乌光骤然褪散。 莫少英双眸一清,猛然合上双唇,一股极力求生的意志,促使着他奋力游到溶洞顶部,稍稍换了口气又再次极力向水中洞口划去…… 此刻万城之中灯火通明,家家户户显得惊慌失措,纷纷跑到了屋外,他们并不知万城地下还有个偌大的溶洞,更不知这地底溶洞中到底发生了一场怎样的战斗,但是听着地下不断传来的爆炸声,让百姓们本能感到了害怕与危险。 天子‘叶康’披着一件龙袍未戴冠冕便急急走出少帅府,领着玄真公主卓于晴,昭阳郡主叶千雪,一品带刀护卫慕容流苏以及一大批侍卫赶往东北方塌陷处,面对这陷洞中流动的污水,他双目微闪,不知在作何思忖。 而当天子看到许许多多依然穿着天星军服饰的尸体和孔鹤的尸体,从那坍塌的东北角浮上来时,似乎一瞬间就想明白了什么。 随着天下‘叶康’道道令下,众人便开始忙碌起来,探查情况者有之,急救者有之,安抚百姓者有之,总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就在万城中人奔走相顾间,谁也不会看见城外莫少英正浑身湿漉漉地坐在护城河旁的一处高地上。 原来那个水下洞口是通向城外护城河的,溶洞中的水便是由护城河中的水。 此时莫少英虽是死里逃生,但他却是面无表情,显得有些怔忪心悸,方才在水中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是那一刻,暴怒,怨恨等等负面情绪支配着他,使得无论如何不能控制自己。 他知道自己虽手染鲜血无数,但是所杀之人,无不是战场之上你死我活的拼斗,虽然这改变不了杀死对方的事实,但莫少英认为小小的牺牲换来大局的安定是相当值得的。 这么说可能会觉得有些残忍,但是自从他在答应了那人时,就已知道自己未来会是怎样一条血路。然而今日今刻,他却有些后怕起来,今次这般失控是否会在他日战场上重现,又是否会不分敌我只顾杀戮…… 莫少英想到此处没来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试着调息片刻,赫然发觉丹田内被叶千雪偶然打入的道家真气已然消失于无形。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忆起重虞说过这煞气终有一天会控制不住,更想起了师父莫行则曾说过‘天道爽然,无事不报,’自己所行之事对叶家朝廷来说算是大善,但对被自己伤及性命的士卒个人以及他的亲人朋友来说却又是大恶之举,如此算来自己到底是善是恶?又或者这些许煞气缠身的惩罚,只不过是上苍折中后的仁慈? 莫少英此时的笑容尽管苦涩,但片刻之后竟是从容起身,再不予理会这些,转身便隐没在了黑暗中。 此刻,月尽风寒、漆黑一片,仿佛连那月光与星辰都不愿再照拂孤身行于荒径中的身影。 第二百一十五章 莫辨姐妹心(一) 三日后,莫少英凭着金牌御令“突袭”了洛阳守军,他以事先隐藏于洛阳郊外的两千人马,打得守军丢盔弃甲仓皇而逃,而这批人马本就是之前带出城后,一直没有随孔鹤等人,投降献城的原班人马。 闻讯赶回的天子“叶康”急急率部又在途中遭莫少英“伏击”,刚想转回万城却又比轻装而出的莫少英晚了一步,致使莫少英领着城中降军趁势追击,声势大振。 自此天子不但丢了洛阳,就连万城再也不可去了,唯有收拾“残部”龟缩于函谷关不出,而皇帝本人在此战过后竟是“气急攻心、一病不起”,自此朝野震动,暗云涌动。 自然,这一切都是莫少英和天子“叶康”二人事先商量好的计划,如今孔护法已除,就等于刺瞎了定安王在万城的一只眼睛,而作为另一只眼睛的莫少英,自然借着昔日“少帅”的人望,顺理成章地“临危受命”,率领近万将士镇守洛阳,逼视函谷关。 定安王慕容恪得了消息不禁大喜过望,大肆嘉奖的同时,竟留下近万名七杀士卒,持续骚扰长安郊外村庄以此牵住各方急急而来的勤王部队。 自己则带着两万七杀雄狮向着函谷关快速逼近,打算与少帅莫少英来个左右夹击,叫那假冒的天子‘叶康’无处可逃。 这一切自是按着剧本进行,当莫少英看着定安王慕容恪送来的信件时,脸上已是笑开了花。 这也难怪,只要这罪魁祸首一死,自己便能功成身退,届时以这等功勋作为聘礼向那叶元帅提亲,想必再不会辱没他家门楣! 念及此处,莫少英摸了摸右边脸颊想起了那夜留有的残香,心中不住思忖,“叶千雪此刻应该站在函谷关的城墙头,等着那慕容老贼亲临吧。” 莫少英美美一笑。 少时、屏退左右,单独唤来了初一和杨德山后,看着二人,莫少英的神情居然渐露严肃之色,显见他接下去要说的事情一定很重要! “杨兄,今日少英能重掌军权多谢有您暗中相助,此番自然少不得有所封赏,然而在封赏之前,少英有一席肺腑之言要与杨兄坦诚布公。” 莫少英话说得极为客气,竟连称呼都有所更改,这反倒让杨德山有些不自在道:“杨某的命是少帅救的,别说是一句话,就算少帅要杨某去死,杨某若皱一皱眉头便不算好汉!” “好,其实少英救你本就是顺水人情……” 接下来,杨德山听着侃侃而谈的话语声眼神越瞪越大,满脸不敢相信,莫少英见他这般反应莞尔一笑,便对着一旁不曾说话的初一道:“初一,看来杨兄似是不太相信,不如接下来的就由你来说吧。” “是!杨兄,初一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说着,就将莫少英乃是朝廷派来的密探一事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 起初,杨德山深深皱起了眉头,他一向信奉忠君不事二主的理念,所以对莫少英这等近乎诡道的做法有些不敢苟同。 但同时,他并非没有瞧见天星军的所作所为已与建军初时极为不符,别的不说,就拿陈妄等人在万城的种种劣迹来讲,他便一万个不答应,若不是少帅当初宰了那陈妄,说不得他就会挑个月黑夜风高的晚上,一刀剁下那人的狗头,然后扬长而去。 所以此刻突听二人推诚布公的话语,虽是初时隐有抗拒,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便欣然答允归顺朝廷,又立即便与二人一道商议如何动员其他将士,作最后的收网布局。 这自然是莫少英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可送走二人后,原本的笑容却渐渐隐没,缓缓露出了一丝愁容,望着门外的天空,喃喃道:“青青那丫头去哪里了?莫不是被叶千雪带去了函谷关中?” 莫少英能在商议军机后立马便想到这些,足见慕容青在他心中的份量已不亚于军机大事,恐怕她一个的生死就能抵过千军万马。 他希望她能在这场倾轧中活下去,这也是莫少英唯一能给的东西。 …… 三月草长莺飞,又是一年鸟语花香时。 落花村是洛阳西首十里外的一座小村,这里西临函谷,东近洛阳,是两者之间为数不多的村庄之一。又因地处洛阳后方,是以,万城与洛阳之间的战火并未波及到此处。 可如今,村中百姓听东都洛阳,竟被敌军少帅所攻陷,天子退守函谷关一带龟缩不出。是以,这里过往来客日渐稀少,村中上至村长,下至村民俱都惶惶不可终日。 可就是在这种境况下,一名女子却是赶着一辆毫不起眼的破旧马车来到了村头。 一进村中便寻着村长拿出一大锭银子,相烦为其空出一两间院落以供休息。 自然,这赶车的便是那叶千雪,而车中便是那青青了。 二女自出得万城,一路上叶千雪对青青照顾可谓无微不至。虽然青青到现在为止,还未与叶千雪多说过一句,可从日渐松动的表情上不难猜出,她的心里恐怕早已没有初时那股恨意了吧。 毕竟莫少英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也许就比什么都好…… 这天,风和日丽,青青的伤势在叶千雪的照顾下早已能下床走动,但她却迟迟卧床不起,心下自是复杂难明。 也难怪,自己一来现在算是叶千雪的阶下囚,二来她还是自己的情敌,这三来嘛、无论怎么说,是她照顾自己这么久,平心而论自己似乎不应该再对她有所怨恨,但要自己怀着一副感恩戴德的心思与之亲近,倒也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 “咚咚咚” 叩门声打断了青青的思绪,她听着熟悉的节奏便知又是她来了,每到午间这个时候她总会带着饭食进来,而且来时也必然敲门,似是显得彬彬有礼,生怕打扰到了自己休息,然而她越是这样青青心里就越发不爽,她心中不承认自己不如她,但这不经意表露出来的习惯和风度总让她觉得有些自惭形秽。 女人多少总会有些嫉妒心,难道她不知道我是来和他争男人的么? 青青一百个不信,所以认为她只是在故作姿态,所以每每见她时都会刻意板着一副脸孔,冷道:“进来!” 叶千雪推门而入,今日她穿着一件麻衣短裾,看其色调似是普通人家所穿过的旧衣,可即便如此,她看上去却依然气质英挺脱俗,身段曼妙无双。 青青看了看她,在比了比自己,心中暗自酸涩道:“难怪那混蛋会如此喜欢,哼!” 这般思忖着却见叶千雪早已将饭食端于桌边,转而伸手在铜盘中将一方绢帕洗了洗,递到青青面前道:“擦擦脸好了,然后吃些东西再睡。” “不擦。” 见青青冷冷回道。 叶千雪却是极为耐心的将绢帕在青青脸上细细抹了起来。 这种模式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可叶千雪的耐心显得极好,她的面容波澜不惊,仿佛还能继续这样做很久。 于是,青青并未继续拒绝也未说话,她知道即便避开对面也不会放弃的,索性冷冷瞧着叶千雪任其摆布,直到她擦完,方才冷道:“自到这儿来,这绢帕就用了好几天,也不知道换洗?难道堂堂昭阳郡主,叶元帅之女也如此不知干净。” 叶千雪微微一怔,依然笑道:“慕容妹妹莫怪,明天我就去换了。” 听着耳边温柔的语调,青青有些竟有些有力无处使的感觉,若不是知道早知她是个女将军,说不定这会儿真要给她柔弱语调的给骗了,故此冷哼一声,依然冷嘲热讽道:“谁是你妹妹了,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我是定安王义女,你是叶元帅之女,我们之间是敌人,永远不可能是姐妹!” 青青一副说辞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叶千雪却是不咸不淡地道:“嗯,好的,来吃些东西吧,妹妹。” 听叶千雪这般我行我素,青青更是恼羞成怒,看了看叶千雪身上短裾,故意刁难道:“你身上衣物哪儿来的,本姑娘也要换!” 叶千雪道:“行,先将饭吃了,过会儿我去给你取几套试穿。” 青青冷笑:“谁说我要穿破衣裳了,我要穿翻花曲裾,料子至少要沉香绸,江南的苏绣不可。记住,成品上还需薄金淡粉巧饰,否则根本配不上本姑娘的身份!” 青青说完见叶千雪一副呆怔的模样愣愣地瞅着自己,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青青见着觉着终于找到了攻击点,不由变本加厉地挖苦:“怎么,你身为元帅之女,难道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哦,莫不是你从小到大就未穿过这些了?呵呵!” 叶千雪闻言赧然一笑,如实作答道:“你说的可是那些宽袖长裙吧?从小到大,我舞刀弄枪惯了穿裙子嫌太过麻烦,即便偶尔去穿,也是下人送来什么就穿什么。” 说话过程中,叶千雪的表情淡淡的,看起来坦坦荡荡,毫不做作,也并没有夹枪带棒,但正是这份坦荡与自然更让青青觉得无形之中就矮了一截。 是啊,别人是王爷的宝贝女儿,穿衣用料自然极好,也根本不必过问,哪像我虽是慕容家的义女,但穿什么总还要自己亲自去挑,比如什么绸子最好,哪家布庄卖的衣服最新颖。 所以什么是大户人家,这就是大户人家。 青青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除了那份炽烈的爱意外,再没有比不上眼前这个女人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想到这里也没了再斗嘴的兴致,讪讪道:“算了,你将饭端来吧,我饿了。” 叶千雪道:“你身子不是不舒服么?还是如往常一般我来喂好了, 青青怒道:“本姑娘的手已经能动了!所以不劳尊驾!” …… 第二百一十六章 莫辨姐妹心(二) 如此这般又过了三日,期间任那青青百般刁难,千般挑剔,可叶千雪却是毫不生气报以微笑,这看起来哪里像个平日养尊处优,颐指气使惯了王爷女儿,简直根本就是个逆来顺受的丫鬟才该有的脾性。 这让青青觉得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可又不知为何这抵触之心居然慢慢淡了下来。如是这般又到第四日晚膳时,这次木门未被敲响便被人推了开来,青青逮着机会就要出言讥讽几句,哪想来人却是个约莫五六十岁的陌生婆婆。 青青眉头一皱,心下居然产生了一丝不安:“你是谁?我,我姐呢。” 那婆婆端着菜肴道:“她啊,自然是去洛阳给你置办明天的伙食了,至于我,你喊我林婆就好,就住在隔壁。” 青青讶异道:“去洛阳准备伙食?” 林婆道:“是啊,难道姑娘不知道么?这几日你用的药材乃至食材都是稀罕物,哪是我们这个小亩三分地儿能有的?” 青青闻言心中没来由一怔,转而眼珠子一亮,霍然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显然,叶千雪如今不在,便是自己逃亡的最佳机会。 可转念一想,这会不会是计谋? 就算不是计谋,那自己身上带伤又能跑多远?如今万城是铁定回不去了,而自己和义父之间又横亘着一道函谷关。 想到这里,青青又缓缓盖上了被褥,神情显得有些失落。 林婆看着青青这般模样,不禁露出了担心之意道:“姑娘,你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没什么。” 青青摇了摇头,勉强回道,跟着忽然鬼使神差般地问道:“她真为我天天跑去洛阳买东西?离这里有多远?” 林婆笑道:“不用担心。不远,不远,她趁着马车来回也就小半日,而今天特地跟我说晚上会迟些回来。来,趁热吃,乡下人手艺不好,好在东西精贵。” 听林婆会错了意思,青青不自然地笑了笑接过碗筷,可这次她也并未像往常那般故意吃一半剩一半,而是选择将碗底吃的粒米不剩。 晚间时分,叶千雪乘着月色打马而归,来到租住的屋舍前,将马车拴好后,从中取出一方锦盒拿在了手中朝屋中走去。 临到屋前想了想转而又手捧锦盒向着左侧茅屋走去。过得半晌,这才复又来到正屋门前,轻轻叩了叩房门。 青青闻听熟悉的叩门声,脸上的神色也只是稍稍一沉,便道:“门又没锁,自己不会推吗?” 叶千雪依言而进。青青望着她道:“你到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青青这话说的很轻很快,看起来仅仅只是在埋怨,但叶千雪居然从中听出了一些关心之意。 于是,她也居然笑了笑道:“我去洛阳买多了些东西,回来得有些晚了。” 青青是第一次见她发笑,她也从很小就开始见过各色各样的笑容,所以也很早就能分辨这些笑容下最真实的面孔,否则她不可能当上慕容恪的义女,更不可能坐到廉贞使这个位置。 所以,她知道叶千雪这个笑容毫不做作,就仿佛自己的妹妹在看到自己时所露出的微笑。 而正是这道看起来最真诚的微笑,让青青心情更加复杂了些,她不禁下意识轻咬着嘴唇,道:“你为何要去洛阳,为何这么放心?难道就不怕我跑了?” “我并没有囚禁你。” 叶千雪回答的很简洁,同样也很有力度。 这种态度让青青愈发不爽道:“但我曾想杀了你!难道你不恨我?你该恨的!” 叶千雪沉默了一会儿,忽道:“的确。我是该恨你,甚至就该杀了你,但是一想到你的动机,我就恨不起来了,毕竟若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去做。” 青青没有再说话,她觉得已无话可说。 若说自己唯有这一份炽烈的爱意还能超过叶千雪的话,那么现在这种优越感已荡然无存。 是的,自己所做的一切,恐怕换个位置,这个女人一样可以办到,甚至做得更好,起码若自己换成是她,就绝对做不到这等低三下四去服侍一个已经是阶下囚的人,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的情敌。 青青忽然显得很沮丧,她觉得已经样样比不上眼前这个女人了。 这个时候,叶千雪拉住青青的素手道:“不要想太多,来,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叶千雪似是知道青青早已能下床行动,便不由分说地拉着青青向侧屋走去。 进得屋来,赫然就见中间一道屏风后隐约摆着一个崭新的桃木浴盆,这满屋水汽缭绕便是从浴盆中氤氲而升。 青青缓过神来,心下诧异道:“这也是你从洛阳买来的。” 叶千雪点了点头:“喜欢吗?我知妹子素爱干净,一想几天不洗,心中必定不舒服,而这盆浴中我事先已洒上了促进愈合皮肤的药物,有利伤疤消褪。” 听着叶千雪耐心的解释,青青又不做声了,她和妹妹二人从小相依为命,受尽了冷眼与折磨,直到被慕容恪收做义女后便学会儿了如何在一个尔虞我诈的环境中活下去。 所以除了自己的妹妹,很少有人对她如此上心,她一向认为人都是自私,即便自己爱上莫少英也是自私心理作祟,因为男女之爱本就自私。 而如今叶千雪正在给她传递一个讯号,这个讯号叫做“朋友”,甚至更近一层的关系,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分外陌生与抵触,仿佛就像冬天里的一团火苗,既让人想去亲近,又怕靠的太近被灼伤。 青青也许是想得太投入了,竟任由叶千雪拉着青青向着屏风内走去。 抽簪散发、解衣褪裳。 水温自是恰到好处,闻着阵阵水中的清香,全身肌体在药力的浸透下,竟是让青青舒服得不禁呻吟出声。 这声音甫过,青青意外地有些脸红,她已多少个年头未曾当着女人的面脸红了? “你,为何还不走,是存心看着我出丑么?” 叶千雪笑道:“妹子所用之物诸般考究,想来洗澡时也是要有婢女从旁伺候的,这里没有婢女,不如就让我来充当下吧。” 闻言青青将身子埋得更低了,直到嘴唇堪堪触及盈盈水面这才鼓足勇气,道:“我承认你对我很好,但是我毕竟是慕容恪的义女,而你是昭阳郡主,所以我们只可能是敌人!” “我知道。” 青青眼珠子一瞪:“你这是在自讨苦吃,我不会心生感激的!” “比起这点苦来,我又何尝不知妹子心里所受的苦楚才是最深的。这伤痕可是莫少英做的?我分明记得那夜我出去之前,你没有这道伤疤的。” 说着,叶千雪缓缓将双手伸入水中抚上青青那淤青未褪的前颈,眼中的关切之意更浓。 青青没有说话,但她微微一颤的身子足以证明了叶千雪的猜测,所以只听她又道:“他将你狠心伤成这样,纵有千般理由也是他的不对,能跟我说说么?” 青青心中不由一酸,双眸隐现水雾,叶千雪这句话已戳到了她的心坎里头,这些天来她何尝不想找一个人倾诉?哪怕这是个陌生人都行,但唯独叶千雪不可以。 她如果对她说了,就感觉自己在无形中矮了一截。 而现在呢? 现在似乎不管自己说不说,都无形中矮了很多,那么还有必要执拗下去么? 青青在犹豫,但强烈的愤懑和憋屈让她很快败下阵来,于是,她干脆抹了抹眼花,就将那夜所受的委屈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她这么做本是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可奇怪的是整个过程中,叶千雪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嘲笑之意。 她在听,认真地倾听,甚至无意识的频频皱眉,对莫少英的作法表达着某种不满,更奇怪的是自己说出这些后,居然对叶千雪的芥蒂也随着胸中块垒尽吐消了大半,再看她时已觉更加亲切了些。 第二百一十七章 莫辨姐妹心(三) 叶千雪听她娓娓道来一颗心是既喜且惊,喜的是这青青终于肯对自己吐露心扉,惊的是这该死的莫少英当夜真想掐死青青!而更可气的是他竟将青青比喻成破鞋,这等言语羞辱实在叫人恨得牙痒痒。 叶千雪一掌击向水面,怒意横生道:“早知他做事如此过分,我当时就该跟着一起进来!妹妹。你放心,他人就在洛阳,等你伤好些我就带你去见他,届时你就算扎他一刀消气,他若敢还手,我们便一起对付他!” 青青见她辞真意切,心中一甜,抹了抹眼角,下意识就道:“谢谢姐姐。” 青青这句话经常听自己的妹妹说出口,此刻一时心绪激动便脱口而出了,可说完之后她脸上立马红了起来,那叶千雪见着眼神一亮道:“你刚叫我什么?” 青青撇过脸去让人瞧不清她此刻的脸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其实事情过去了我也就不生气了,再说,若真扎他一刀,昭阳郡主你嘴上不说,内里还不心疼死。” 见青青说破自己的心思,叶千雪也并没有狡辩,只是一双眼眸露出了思索的神色,仿佛极力去一个两全其美的发自。 青青见她怔忪的模样不禁抿唇一笑,忽又眼珠子一转,双手突然冲出水面,不待水花溅起,这浴盆内便掀起一阵更大的浪花。 原来这电光石火之际,青青竟是趁叶千雪不备将她整个人都拉进浴盆当中。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激得叶千雪一愣,愣愣地看了看满脸坏笑的青青,有些嗔怪道:“我未带换洗的衣服,待会儿怎的出去见人?” 青青看着对面湿衣下玲珑身段,调侃道:“怕什么,放心,少英又不会在这里。” 叶千雪见他提及少英,俏颜不禁一红,擦了擦满脸水珠,回击道:“现在某人一丝不挂,若是他在说不定会瞧谁呢,反正吃亏的总不是我。” “哼,我若被看几眼倒不算亏,若说到真亏,说不定姐姐早被那混蛋吃干抹净啦?” 这话虽属疑问,但那语气和眼神分明就是笃定的模样,叶千雪答也不是不答更也不是,一张嘴唯有吞吞吐吐道:“没,没有……” 青青捂着小嘴瞪着双眼故作吃惊道:“难道姐姐还是完璧之身?” 见青青这般胆大直白,叶千雪先是睫毛一颤,随后一张面容已是粉颊带俏,含羞带怯,这般模样就连莫少英都不曾见过,只听她道:“妹,妹子你忒大胆了些,这些也是你女儿家说得出口的,话说未曾明媒正娶前这岂不是很,很正常?” 叶千雪最后的几字几乎是用力喊出的,似乎极度证明立场的正确性,可见那青青笑得愈发欢快,一颗心不知为何却是变得不再确信,刚想细思一番,却不料那头青青已将一捧捧热水全数泼到了自己脸上。 这一下,叶千雪再也不能分神思忖,唯有依模学样回击而去,霎时这室内竟是一阵莺声燕语,娇嗔讨饶不断。 半晌,二女嬉闹一阵方才携手出得盆来,叶千雪从一旁取出事先备好的锦盒,将其缓缓打开,捧出一件极为华贵的翻花曲裾道:“妹子,别穿那旧衣裳了,来试试这身,我今天便是等它作好这才晚归了些。” 青青眼神一惊,随手摸了摸丝滑绵软的料子,有些不敢置信道:“这正是苏绣做的,没想到,没想到昭阳郡主竟真将它买来了。” 叶千雪道:“喜欢吗?这本就是给你的。” 言罢,见青青踟蹰不前的模样,又道:“若是你觉得过意不去,就权当我这个姐姐的见面礼好了?”说着又将锦盒往青青胸前一塞,后者木讷地接过,又将头低得让人瞧不清脸上的神情。 叶千雪不以为然地将青青微揽入怀道:“如果,我说如果……”这后半句未及说出,那厢青青已伸手截道:“不必如果,这些天做妹妹的我已想通了许多,强扭的瓜不甜,何况我还多了个你这样的姐姐,总该知足才是……” 叶千雪抿唇一笑,听她心甘情愿地叫自己姐姐,不禁心潮澎湃道:“那从今往后、你我姐妹一心,同去同归。” 闻着曲裾上传来的淡淡茶香,感受到那份量身剪裁的丝滑,看着叶千雪极其专注的为自己摆弄裙饰,青青神色一黯,不禁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如此一连过得几日,这姐妹二人感情好似日渐升温,青青的伤势也有了明显的好转。 这一天二人乔装打扮,皆是一副平民女子的模样。然而瑕不掩瑜,就算二女穿着殊为平凡,可两双美颜也惹得洛阳街中的男子频频相顾。 “姐姐,前面就快到了,宁妍斋的胭脂水粉可是洛阳中首屈一指的。” 青青一面拉着叶千雪一面欢快地说着。 叶千雪轻笑道:“这洛阳城中卖胭脂水粉的如此之多,随便挑家不就行了?哪有什么首屈一指,在我看来都是商人作秀,哄抬价位罢了。” 青青神秘一笑,附耳相告道:“若论排兵布阵,马上威风,姐姐定然不输于那些个须眉浊物,可此番我二人不是去打仗,而是会姐姐的情郎,所以且听妹子的,保准迷得那人神魂颠倒,不知日月。” 叶千雪也不回话,只是弓起指背揩了揩青青鼻梁,举止亲昵自然,羡煞路人。 不多时,二女来到洛阳城南的一处商铺前。 只见此处碧瓦朱墙,高檐犹如飞翼。其下画梁雕栋,正中门楣上则镶有一块金字牌匾于艳阳下璨璨生辉,远远望去自是气派非凡。 大门两边大大小小候着各类马车,里间却是有各色女子进进出出。这也难怪有道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其中独以女子为最,这洛阳战乱甫息,宁妍斋的生意一夜之间似又恢复了往日的红火。 青青向里间瞅了两眼,便挽着叶千雪走将进去。 进得屋来,瞧见台上琳琅满目的各色胭脂水粉,令叶千雪讶然不已。 少时,空气中混合的香气便直扑入鼻,叶千雪鼻尖轻轻一皱似是不太习惯此间味道,可既然来了总不能弗了青青的一番心意,是以这丝举动过后脸上已尽复平常,可谁知就算这点细小举动也全数落在了青青眼里。 不消多时,那厢青青随意拿起胭脂看看,转而竟是随手一弃猛拍木柜,借故发难道:“此间老板呢,本姑娘旬月未来,宁妍斋的胭脂水粉摆出来的怎都成了这等次品?” 这一出口,自是惹得周间女子妇人纷纷投来各色目光,其中不乏蔑视,厌恶的目光,然而当看到二人面容时又俱都换成了同一种心思。 此时,那周围店伙计刚要上前招呼,却不料一人声已从楼上传来。 “何人在此喧哗,可是敝店伙计招待不周啊?” 语毕,那人款款而下,走到近处才知来人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叶千雪从旁看了看,似乎很难相信这宁妍斋的斋主竟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面上肌肤看起来保养得比自己女人还好的男人。 青青脸上明显闪过了一丝异色,跟着拧眉道:“你不是此间老板,本姑娘要找的是他,快去将他找来。” 那男子却是不走,一收纸扇语意柔和道:“姑娘莫见怪,斋主这几日不在此间,而我便是他的徒弟,既然姑娘认得斋主便是此间贵客,不如这就随在下去楼上休息休息,如何。” 听着那公子彬彬有礼还算谦恭,青青一乐转而昂首挺胸挽着叶千雪便跟着那公子上了二楼。 拾级而上,一望之下这才发现此间并未有任何胭脂水粉展示柜,显得空旷亮堂,周间也仅仅随意摆着几件座椅,仿佛真是用来接待贵客的地方。 那公子不等二女发话便不紧不慢拍了拍手,不一会儿便见转角一美人端着木制托盘,上托三个小巧物件缓缓走来。 那公子才开口道:“在下姓唐,两位可称我为唐公子就好,既然是来买胭脂,可否说说二位的喜好?” 叶千雪看了青青一眼,青青会心一笑,搭话道:“我姐妹二人的喜好有些特殊,想来你这区区三瓶胭脂也不能令我们满意的” 唐公子笑了笑,也不搭话微微翘起兰花指,夹起最左边一盒胭脂道:“这瓶叫做‘凤抬头’,色微粉,花香浓郁,经久不散,取凤凰涅槃重生,百鸟皆来衔香朝奉之意。” 说着,将木盒打开,霎时,正如其言所说,花香浓郁,顷刻铺满楼层,然而这味道虽是厚重却让人闻之不腻,久而久之竟是有种置身花海般的清新。 青青眼神一亮转而看了看没什么反应的叶千雪,又道:“那右边这盒呢?” 唐公子双指挟起盒身,先将盒盖打开,这才托着盒子煞有其事地说道:“这瓶叫做‘拈花一笑’,色白,取淡淡随风,拈花微笑之意。与之方才‘凤抬头’截然相反的是,这瓶中香味淑雅恬淡,不会顷刻就有香味沁出,然而只要将这瓶中胭脂涂于面上,久而久之,即使不再涂抹,这一日中也会自然生成一股淡香萦绕左右,令人闻之莫名舒心,唐某想来这瓶应当最适合你身旁这位女子了。”说着,这唐公子竟是笑着将木盒递向了叶千雪,岂料后者只是笑了笑并不曾接过。 第二百一十八章 喋血踏孤斋(一) 青青冷哼一声,唐公子也不觉尴尬,将盒盖缓缓盖上,再道:“既然不合意,那再来看看中间这瓶水粉好了,它可是本斋得意藏品,因其无色无味,所以一直未曾命名,今见二位姑娘貌若天人,所以只要二位将它买下,我便以二位姑娘的芳名命名此作。” 青青笑了起来:“你这白面小子比起做买卖,倒更会讨女孩子欢心,但嘴巴再甜,货品不好也是白搭,本姑娘且问你既然无色无味,又怎能称得上水粉呢?” 唐公子摇扇笑道:“呵呵,此瓶中水粉虽无色却能增添用者本身肌肤之靓丽,虽无味却又更添女子的体香。唐某不才曾闻百味,若论其中绝品,还属女子体香,只惜此香味需些气机才可幸闻其妙,而如今,有了这瓶中‘水粉’自然是事倍功半,水到渠成,二位姑娘买去,也定会讨得心上人欢喜。” 见唐公子说得这般露骨,就连那青青听着脸面上也殷殷作红。伸向那瓶中的手却是临时改道拾起右边那盒‘拈花一笑’道:“说得这么好还是留给公子自己赏玩吧,这盒中脂粉可能试用一下?” 唐公子收起纸扇微微一笑道:“但试无妨。” 青青拧开盒盖,用指甲稍微沾了点涂于手背之上,之后凑近嗅了嗅,脸上表情甚是欣慰道:“不错,姐姐你闻闻,这瓶最是素雅,可合心意?” 青青的选择自然暗合了叶千雪的心意,只见她将青青手背凑近身前轻轻嗅了嗅,初时,但觉气味芬芳黯哑并不显著,再嗅时才觉有一股奇香扑鼻,叶千雪心头微讶,刚想出言询问时却不料这股奇香竟是倏地直冲脑内! 立时,叶千雪面色微微一变,顿感眼前天旋地转,一个趔趄堪堪稳住身形,又忙提起全身真气与这股奇香抗衡。 这危急时候她仍不忘将身旁青青护于身后,可哪曾想随手一抓竟抓了空,再望青青,就见她那一张脸已露出了怨毒和得意,道:“姐姐,妹妹这礼物如何?” “你!” 一个你字出口叶千雪已不再搭话,而是扶着额头一步步后退,像墙根靠去,好做殊死搏斗。 唐公子于一旁既不说话亦不阻拦只是摇扇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见着这般光景,叶千雪一颗心是愈发下沉,深深望了一眼青青,道:“青青,我们之间难道真就不能有一点点情分?” “情分?姐姐真是自信呐,你为何不想想那天我为何不出逃,真以为是收了你的感动不成?呵,而后那晚沐浴时可知为何要拉你下水?其实那时我就想杀你了,可我担心你修为太强,所以我这才一面恶心着自己喊你姐姐,一面还要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这青青越说越是得意,双脚不逼近,叶千雪堪堪慢退,面上神情复杂竟是有些不知该用何等眼神去瞧此刻的青青。 青青见得她这副神色,抢上前来一把勒住叶千雪的衣襟,柳眉倒竖道:“你这什么表情?还想继续演戏?说不定那晚少英会这么做便是受了你的指派!” “事情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够了!即便不是又怎样,我青青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休想得到!” 青青话中言辞狠绝,一双眸子似是要喷出火来。 叶千雪心下一阵叹惋,两眼已是朦朦胧胧,当青青的面孔在她眼中幻成了数张时,再也抵不过强烈的眩晕,就此昏睡过去。 青青见着,神情一松心里居然没有丝毫得胜的快感,手中抱着晕倒的叶千雪,心中反倒有些空荡荡的,而恰在此处却见那唐公子从后方走了上来,笑道:“这就是那小子的心上人叶千雪?闻说此女足智多谋,想不到竟会这般愚笨。” “她不是笨,只是选择了相信我。” 青青一翻白眼冷然道,顿了顿,又道:“你怎会在这宁妍斋?七杀使又去了哪儿?” 唐公子道:“现时不同往日,王爷现下身边能用之人日益稀少,所以他调回去领兵抵挡各部勤王大军了,至于唐某自然是王爷请我来此一面刺探城中情报,一面找寻你这个失踪的女儿,王爷也知道你绝不会让他失望的。” 青青眉头轻蹙将头偏向一旁。 唐尧轻轻一笑也不去理她,而是蹲下身来用纸扇拍了拍叶千雪的右颊,随后一路下滑,刚要触及那对玉白锁骨,就见青青一把将纸扇稳稳捏住道:“唐尧、你想做什么?!” 唐尧笑了笑:“不做什么,那小子几次三番坏我大事,我这就想出惩戒惩戒他,试试他的女人而已。” 青青冷笑,一把撇开纸扇道:“这人你动不得,义父还有大用处。” 唐尧回道:“哦?大用处,难道还想以此怀柔或者要挟那姓莫的小子?怎么,那老不死的终于明白自家的义女,终是比不上正牌的郡主了么?” 话语极为轻佻,青青胸口一阵起伏不定,半晌,才缓缓道:“你若动她一根毫毛,我便让你做不成男人!” 唐尧截口道:“哦?廉贞使说话这么有底气??” 青青瞥了一眼唐尧,冷笑道:“呵、本使有没有底气,你不妨试试,看看这宁妍斋中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唐尧眯起了眼,面露玩味之色道:“廉贞使教训的是,唐某现在就让你瞧瞧谁才是此间主人!” 说罢竟再次拍了拍手,随后只见那三层中突然飘下数人,一看这等轻功路数便知皆非等闲之辈,随后只见几人一一立于唐尧身后,瞧其架势似是以其马首是瞻,青青勃然变色,抱着叶千雪道:“想不到你们这群奴才竟也吃里扒外!” 唐尧笑了笑,道:“廉贞使,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万城告破,那慕容恪此刻已是日薄西山,您这义女可以陪着他送死发疯,而他们却不必。” 青青脸上俏脸含霜,将叶千雪缓缓放下,站直身子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你们这几人还奈何不了我!” “廉贞使莫忘了方才这盒胭脂你也是嗅过的。” “呵!我不过做个样子罢了,否则到现在为何还未发作?你以为我不知你的伎俩!” “呵呵,谁说是你手中那盒了,我说的可是这盒,这盒凤抬头不是刚才都闻过了!” 正说间,只见唐公子懒懒一笑,将那盒“凤抬头”拿在手中特地在青青面前晃了晃,表情要有得意便有多得意。 青青面色惊变之下,已知自己早已中毒,当下二话不说,手下一招‘燕子钻云’已抢先而出,整个人犹如惊鸿掠影般向着唐尧急攻而去。 那唐尧却是好整以暇收了纸扇,原地站定伸出三根葱白玉指遥遥数道:“三,” 一字甫出,青青已觉真气不畅,双眸冷得似要凝出冰渣! “二……” 待得二时青青已觉眼皮重如泰山,四肢渐感麻痹,心中悔意已生。 “一!” 唐尧数完一后,青青虽是一双手已印向了他的胸膛,可这力道却犹如情人的抚摸一般娇软,象征性地略一挣扎,终是抵不过强烈的困顿之感,整个身子便如那无骨杨柳般软软地跌进了唐尧怀中昏死过去。 唐尧将青青抱得满怀,看着那留有不甘的美颜,忍不住弓指掐了掐其面上酒窝道:“小美人儿您这又是何苦呢?难道就不曾想过三瓶中都是迷药吗?哈哈哈哈——!” 笑声充斥着身后众守卫的耳膜。唐尧大笑一阵,脸色倏地一收,对着其后守卫道招手:“取笔墨来!” 「久问少帅猎艳无数,乃花丛一圣。今夜,唐某有幸邀约叶,青二位当世美人于宁妍斋中共度春宵,君若有意同乐,大可于夤夜时分只身前来,届时唐某定当扫榻相迎。君须从大门进入,不可贪功急近,取那不轨捷径,切记切记!自然、君若不来,唐某亦能独享,然月下花妾,任君采撷,岂可枉负美人恩情?望君甚惜,甚怜之。」 将军府内。莫少英看着这封信件,一张脸青白交替,已是怒不可遏,一旁送信来的初一见得少帅这般模样,小心出言道:“怎么,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我说万城之中为何不见青青踪影,原来是被唐尧那厮掳了去,可不知为何千雪也一同着了道,现下那厮约我夤夜去城中宁妍斋见面,哼,面上说扫榻相迎,我看其内已是机关满地了!” 正说着,莫少英已将那封信件捏来揉去,不一会儿就将偌大的一封信件捏成了半个核桃的大小。 初一见状,小声道:“既如此,不管这封信件是真是假,少帅都要去了?” “不错,能在我地盘上如此有恃无恐当面下这战书,手上应当捏着相当重要的依凭,如果是千雪,青青被其充当人质,倒也有资格与我公开叫板,哼,初一。” “属下在!” “我命你即刻知会杨德山,二人分带五百强弩手着平民服饰分作数队混入宁妍斋周间各处闾巷,有楼则占之,有店则坐之,其内家家户户不得放任何一人随意出入,具体细节你二人自行忖度,不过要记住,只准安抚不得伤及无辜百姓,待得此间事了本帅再另作补偿!” “是!” 第二百一十九章 喋血踏孤斋(二) 咔嗒,咔嗒,咔嗒,…… 一阵怪异的机括交击声中,略感颠簸的叶千雪从昏迷中悠悠转醒,此时依旧有些头痛,全身酸软无力,显见之前的毒性伤未尽去。 她撑着双手缓缓起身,略略向四周一望,就见这狭窄颠簸的空间里并不是只有她一人。 “青青,你怎会在这里?” 近在咫尺的青青一脸恍惚,闻言双眼只是望向别处道:“我又为何不能在这里,哼。” 一声冷哼,似是又将两人的关系拉至了冰点,叶千雪见她这副模样,左右微微一忖便明白了过来:“可是那姓唐的使诈,将你也关起来了?” 青青自嘲道:“是又怎样,你要笑就笑好了。” 叶千雪回道:“我为何要笑?” “难道不该笑?” 见青青语意刻意显冷,叶千雪也没有再回话,她本该对着青青生气甚至发怒的,但此时的处境由不得她宣泄情绪,更何况青青比自己早醒,却没有继续伤害自己,光凭这点也足以让她生不起气。 之前说过,她二人所处是个四四方方的铁木盒中,其内空间也极为狭小,叶千雪甚至不用迈动步子,两手徐徐一张便能摸到四面的铁木壁,所以当她这么做的时候,难免不是擦着青青的衣袖,就是碰着青青的鬓角,总之,不论怎么动,都会碰上另一人。 青青不知是被碰得烦了,还是看得不耐了,终道:“你别白费心机了,难道你看不出这里根本就没有出口么。” 叶千雪靠着铁木壁缓缓坐了下来,突然又笑了笑。 青青柳眉一蹙,道:“方才该笑不笑,这会儿明知是死却又笑什么。” 叶千雪回道:“你放心,他既然选择关着我俩,便说明一时半会儿我们死不了,而我们最大的价值就是用来做人质,至于要挟谁,不外乎就那么几个人。” 青青冷哼道:“那混账自然是冲着少英去的。” 叶千雪握住青青的素手道:“那就更该放心了,少英若是前来,想必定能救出我俩。” “真是笑话,你哪里来的自信?就算最后莫少英能救出我们,但一听说是我设计害你遇险,恐怕立马就要杀我泄愤。” 叶千雪并没有急着回话,反是伸出手来挽起青青一缕青丝至胸前,一面用指梳理,一面缓缓道:“好妹子,你就这般笃定我会如此去说? 青青瞅了一眼,脸上闪出几分诧异之色,仿佛再说:“难道不该?” 叶千雪道:“你我各为其主,那定安王慕容恪养你多年,父女自是情深义重。如今你见义父势危,便设计抓我回去力挽狂澜这并没有错,若是我,我也会这般做的,所以我如何不能理解,又怎会忍心怪责于你。而如今,你我二人共同的敌人是那唐尧,若是届时齐心协力得以逃出,我叶千雪又怎会做那过河拆桥之事? 青青瞪大了眼睛,她知道这话中道理虽不错,但一个人真能大度到如此地步?她本是不想相信的,但一想起叶千雪这些天来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以及这份坦诚相见的真心,就由不得她不动摇。 而这个时候,叶千雪再次开口道:“更何况我曾说过你我二人、姐妹一心,同去同归,你难道觉得这是句戏言?” 叶千雪细语间,一脸恬静温婉,明媚动人,那素手婆娑中的柔意,仿佛正顺着指间透过青丝,一指一划透进青青的心里,这是种慰藉,更是种信任,青青想要抗拒,却觉得浑身忽然莫名一阵异样,唯有眼望他处,口不对心道:“你莫要将我说的这么伟大,我设计害你完全是出于妒忌,要知道一个女人要妒忌起来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可我还是愿意相信你,你可愿信我一次?” 面对叶千雪愈发真挚的眼神,青青只得极力向后靠了靠,做着最后的抵抗,只可惜这方木盒中空间极是有限,任凭她再如何努力都不能完完全全避开那咫尺之间的面容。 青青一颗心也唯有不争气地跳了跳,仿佛已在妥协。 就是在此时一阵更为猛烈地晃动生生打断了这份宁静,青青的后脑勺冷不丁地往铁木壁上重重一磕,还未来得及喊痛,木盒之内却是颠簸又起,随着那咔嗒咔嗒声响一起一落,过得好一阵方才渐渐趋于平稳。 “痛么?” 青青见叶千雪面露关切之情,伸手来抚方才磕碰之处,心下不免一阵异样,将脑袋微微一撇绕了开来,道:“那唐尧乃川中唐门逆徒,手上那机关毒药可谓尽得门中真传,你方才所听听到的,应当是某种机括齿轮的咬合声。而这宁妍斋也早就落在他手上,指不定现在已是满布机关陷阱毒计,就等少英前来送死了。” 一语过罢,二人俱都静默无言,叶千雪当然知道她说的是真话,然而功力暂失,浑身酸软的她们此刻又能做些什么呢? 咔嗒、咔嗒…… 又是一阵木齿的咬合声穿出…… 夤夜将矣、大风起兮,吹赶着月下乌云急速潜驰,整片天空的云朵好似那流水般曲潺不息,连绵不断,而莫少英此刻就站在宁妍斋前当风而立。 他来到此间已有小半柱香的时间,但却未急着进去,而是先掠上宁妍斋五层高的屋脊,看着层层紧闭的门窗,欲想破窗而入,一探究竟,可再一念及那信上的内容,终究不敢拿二女的安危开任何玩笑。 于是仅仅是选择隔着窗栏从外一窥其貌,单从外部来看,这宁妍斋内部除了黑灯瞎火外与普通的店铺并无两样,但莫少英心里却很清楚,现下的宁妍斋内部只怕不比地狱好上多少,其模样更似那黑夜中静静矗立的猛兽般似要择人而噬,而他却又不得不作那上门的猎物。 莫少英深吸一口气,右手握了握流渊竟就这般堂而皇之地下了檐脊,立到了大门前。 此刻宁妍斋大门洞开,当莫少英左脚刚踏进大厅内时,右脚刚欲跟进便听大厅内‘咔哒’一声轻响,身侧两旁的门框间猛然‘咔嚓’一声爆裂开来。 莫少英来不及细看即刻向前纵去,临到厅中回头一瞧,便见来时的大门此刻已是从左右两侧,伸出根根臂膀般粗细的铁刺将大门牢牢封死,那铁刺与铁刺之间严丝合缝,竟将原本并不算明亮的月光死死挡在了门外。 这下,大厅内更显漆黑,而莫少英并未急着点亮火褶子,他知道这门虽是封住了门外大多数候命的强弩手,但却封不住随时能破墙而出的他,故此莫少英反是洒然一笑,朗声道:“莫某人已经来了,唐公子何不现身一见?” “是么?不过不论你要见本公子,还是想见两位美人都请到顶楼来,当然,前提是你还能活着的话,额呵呵呵呵。” 阴阳怪气的笑声回荡在厅内,莫少英眉头一皱竟不能辨认出声的方位,略一思忖,再道:“呵,放心,唐公子既然诚心相邀,莫某再怎么命歹也要活着来见的,你可要等好了,莫要先占了美人的便宜,叫兄弟我吃剩下的。” 唐尧似是窥破了莫少英故意激自己说话,好暴露自身位置的心思,又或者因为其他,总之,这一句话过后,漆黑的大厅中已无人再作出回应。 莫少英心下一乐,从腰后翻出一杆竹筒,竹筒内装满了火褶子,他这次倒是有备而来,所以不慌不忙地从中抽出一根火褶子点燃后,毫不吝啬地将它置在原地以作标记,之后又重新点燃另一根火褶子向周围照了照。 隐约间,这大厅内似是空无一物,安全得很,可别说是莫少英,就算换了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这看似平静的大厅内,不知又有多少机关暗布。 从万城的诸般事件来看,唐尧的机关术造诣已如火纯青,布置的机关也必定异常歹毒,他凝思片刻,将真气运于足底,小心翼翼地迈出了第一步。 这一步刚及迈出,除了木板轻微的咯吱声外竟还夹杂着咔嗒一声细微响动,莫少英心下一惊,身子顿然绷紧,可放耳听来并未再有任何响动。 “这难道仅仅是唐尧在故布疑阵?” 这般想着,莫少英缓缓抬起左脚又向前挪了半步,那声‘咔哒’轻响又再次传出,可之后一如先前模样,并未有任何机关毒箭迸射出来。 莫少英自嘲一笑,他竟一连迈了九步越走越快,可除了频频的机关响动外,当真是雷声大雨点小,无一处不是形同虚设的‘哑炮’! “难道是我来得太快这些机关尚未布妥?还是那唐尧故意引我上钩,令我掉以轻心?” 莫少英一面思忖着,一面来到了通向二楼的楼梯口附近,转而踏着那吱呀声不断,仿佛年久失修般的木梯,就这般轻轻松松上了二楼。 是的,这底层看来还真没有任何机关相候。 第二百二十章 喋血踏孤斋(三) 拾级而上,临到二楼木梯扶栏前,他不相信唐尧会这般轻易放过他,也笃定一楼越是安静,二楼应当越加凶险才对。 是以,他动作不可谓不小心谨慎,丹田中真气业已运转到了极致。 只见他弓着身子立在楼道口冒出小半个脑袋,借着火褶子的光亮,向着二楼空旷处迅速一瞧,这一瞧之下赫然瞧见那光亮阴影交接处,竟有个朦胧的人影矗立其间! 莫少英一惊之下,出声道:“是谁,可是唐公子?” 片刻,那人影闻声未动也不答话。 莫少英眉头不由一挑,大大方方出得楼梯踏上二层木板,携着光亮向那人走去,须臾之间,待至近处定眼来瞧,果不其然、这寻常衣物下裹着的,赫然是只木制假人。 莫少英自嘲一笑,略一思忖便将火褶子向远处随手一抛,借着划去的火光依稀可见原来这二层之中到处都是穿着各色服饰的木人,瞧其架势虽是摆着个花架子固立于地,一招一式又是那般栩栩如生。 但假的就是假的,难道木头还会动不成? 莫少英望着这一尊尊无面甲人,心下一乐,暗忖若是没有进门的那一道封门机关,他都要错认为进了戏台子。 莫少英一面自我打趣的,一面很是随意地从动作各异,刀剑林立的木人群中从容穿过,然而就在临近三楼楼梯口之际,身边的数只假人隐隐一动突施暗手,举起的刀剑顷刻从六面方向合攻而来。 刀锋剑气骤然临于面目,莫少英冷冷一笑,下一刻已双膝急曲猛然下跪,后腰下仰赫然紧贴地面。 六只“假人”未曾想到他这般躲法,是以毒辣的剑招眨眼之间竟已全数落空,就在它们欲举着刀剑追击时,那莫少英已然抽出了流渊竟是囫囵一扫,转瞬攻出六剑急急挑向假人的脚踝,出招之准,实为罕见,霎时那六个假人先后的惨叫声足以证明这先躲再挑、一击得手真是分外从容不迫,似是蓄谋已久的杀招! 显然,莫少英早已发现了这木人中混着真人在! 那六人脚筋遭伤,俱都纷纷跌倒爬向阴暗处向着六个方向试图逃亡。 莫少英手起刀落,将就近一人手筋挑断后,语意生寒道:“谁再动一步,我便让他求死不能!” 这下其余五人果然不动了,莫少英缓缓俯下身子,撤去假人覆在面上用于伪装的木色细布,冷笑道:“装得挺像快木头,可惜木头就是木头,寻常人是学不来的,唐尧计策再好也需一批高手配合才行,他让你等保持这些动作也真是难为你们了,说吧,他在哪?被他抓住的两位女子又在何处?” 那被挑断手筋脚筋的活人并不说话,两眼一瞪,嘴角迅速溢出一抹黑血,身子直直一挺竟是再也不动。 莫少英手捏其人下巴,只见那口中随即淌出大量混有奇异香味的黑血,显然已是毒发身亡。 莫少英拧眉暗呼不妙,赶紧向着其余五人走去,当他一一查看后,才知这些人方才并非被自己吓住,而是无一例外都已服毒身亡,不由心惊道,“那姓唐的不知用了何等心狠手辣的法子让这些随从这般死心塌地!只是不知千雪和青青还好吗。我需再快些。” 怀揣着这等心思,擒着流渊匆匆向着三层楼梯走去,临到半路便已察觉到上方似是有光亮外露,他心里一阵疑惑加快了步伐,刚登至三层道口便见此间却是灯火通明,而地板上再也不是青色木板,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十六路黑白相间的方格。 若从全局看去就好似那填满了黑白子的棋盘,方格长宽约莫四尺,一人约莫要走两三步才能跨过一格。 而处在莫少英这一头还另有一个石台,石台上刻着一十六个大字。 上书:“阴阳相邻,生死一线,望君慎步,自求多福。” 看着文字莫少英咧嘴一笑,纵身一跃,竟是足不点地穿过约莫有小半个马场大小的黑白方格区域,稳稳落在了另一头的楼梯道口。 他既不想将时间靡费在猜谜上,更不想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这般用轻功飞过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莫少英一面摇头轻笑一面向着楼梯踏去,可甫踏一步却让他笑容凝固在了面上,下一刻岂止是笑容凝固,就连他的身子也跟着急速飞掠而回! 原来当他踏上第一道台阶时但听久违的咔哒声又起,便见平滑无比的台阶梯面忽然翻转开来齐齐露出里间一排排紧凑的圆孔。 莫少英识得这是暴雨梨花针的机关,故此想都未想便急急后撤! 这风驰电掣间便听那层层梯面忽然爆出一阵细碎密集的声响,一蓬蓬细如毫毛的钢针顷巢而出,带着慑人的黑光倾洒而去。 生死存亡之际,莫少英已不得不再次用上了体内煞气,那钢针未及碰触身体,道道夹杂着黑丝的剑气已然匹练般挥出,莫少英便趁着剑气抵挡之际,猛然再次翻身后退,但听阵阵破风声响,莫少英也堪堪腾挪到了射程之外。 然而下一刻,但听‘咣当’一声巨响,那上得四层的楼梯竟是渐渐上合,眼看就要断了去路,而此刻的莫少英却也顾不着它了。 他刚察觉慌乱中自己后脚已踩到了某一处黑格之上! 须臾之间、黑格略微一沉之际,那大厅四壁呼啦一声急响俱都翻开层层暗格,露出无数枚暗孔,但听轰隆一声巨响的同时,三层大厅内也顷刻陷入黑暗。 那四面的盆火竟被随之而来的无数枚飞蝗箭矢生生打灭! 耳听叮叮当当,噼噼啪啪,交错不断的声响,不知道这黑暗中到底有多少箭矢迸射而过。更不知道那莫少英是否能在覆盖全厅的箭雨中侥幸存活? 莫少英当然活着,不仅好好活着亦且毫发未伤! 原来就在黑格触发的一瞬间,莫少英已运气全身真气凝于剑尖,纵身再跃竟是破了天顶硬生生砸出一条生路。 方才黑暗中那声轰隆巨响便是他破顶而出的声音。尽管莫少英侥幸躲过一劫,可样子看起来已是颇为狼狈,护身衣物上的划痕足以证明方才险境中当真刻不容缓。 少时、其下三层的箭矢飞凿墙壁声隐约还在继续,可莫少英已无心观赏,他被一阵异香吸引了过去,这股香味浓而不腻,闻得久了竟似置身在花海之中。 莫少英心知不妙即刻屏气而行,约莫七八步便瞧见前方阴影交汇中有一尊铜鼎,鼎中正燃着一支残香。而铜鼎上同样也刻着字迹。 上书:“此香若灭,二女性命不保,君何不妨速来顶楼相会。” 眼望残香已所剩无几,莫少英再也顾不得此间是否机关满地,猛然向着西北角的楼梯飞渡而去。 所幸一路上竟是殊为安静,可莫少英心下却是越走越沉。这显然太不正常了,唐尧既不屑于在此布入机关,那就必定有着制胜的把握,而自己的软肋无非就是二女的安危。 “他终于失去了耐心,要直接逼自己就范了吗?” 怀着这份忐忑的心境,莫少英转眼便掠过阶梯来到这宁妍斋顶层之中。 只是让他不曾想到是这顶层中依然如之前一样并不掌灯。莫少英神思一定,出声道:“唐公子,莫某来了。” 令人厌恶的‘咔哒’机关机括声再响,前方东南角竟是徐徐燃起了一支烛火。 烛火萤照下,莫少英首先瞧见了一帘红幔卧塌,而红幔中隐约罩着一双人影。 人影中一人箕踞正坐,双腿盘踞于塌,另一人身着薄纱侧躺于前者怀中。 二人姿态从莫少英这个角度来看竟是极其暧昧的。 “你竟能活着到这来倒也不简单,恭喜恭喜。” 声音沉闷黯哑犹如破铜中传出的声响,但饶是如此,莫少英还是辨认出了这便是那唐尧了。 “多日不见唐公子可是偶有小恙?为何声音变得如此嘶哑沉闷?” “莫兄有所不知,有道是温柔乡蚀骨冢,愚弟将那二女抓来后一时竟未忍住,便与那她二人作得半日夫妻,怎奈太过沉醉,连番云雨下身乏体虚,竟连嗓音都为之黯哑,哎,当真有所不该啊。” 这唐尧嘴上说是不该,可那语调分明揣着得意。 这厢莫少英脸色一怔,复又沉住气道:“那贤弟真是好福气。只是此处灯光暗淡,我只瞧得见贤弟怀中有一位,不知另一位身在何处?” 莫少英不虑其他,一心想知二女目前安危,在他看来只要二女还活着,其他都不算个事情。 当他这般作着最坏打算时,复又听那人影桀桀一笑,瓮声瓮气道:“我怀中这一位自然是你心上人叶姑娘,至于那位慕容青,嘿嘿,你猜?” 莫少英脸色一沉,慢道:“愚兄心思一向单纯,可没那个功夫猜谜揭底,不如就请贤弟大方些告诉愚兄吧。”正说间,竟是提着流渊上前横跨一步,那唐尧好似没见到般回道:“呵呵,告诉你本也无妨,不过在此之前我倒有一疑问,闻听莫兄气息平缓稳健,我倒是奇怪,方才你上得四层时就未嗅到什么特别的味道吗?” 第二百二十一章 喋血踏孤斋(四) 莫少英嗤笑道:“贤弟在三层布置那么多的机关,又收起楼梯口不就是算准我仓促之间会破顶而出?既然我已吸入毒香,可以说贤弟是稳操胜券,不如就让我在临死前见见二位佳人,也好让我死而无憾啊?” “哈哈哈,贤兄此言差矣,曾几何时你可是也用过同样的法子框我,难道你认为我还会上第二次当?所以,即便你吸了香气,我终究还是不太放心,不如你上前十步,将地上一碗好酒灌下肚后,我就准你见一见她们。” 莫少英不禁微微一笑,忆起当初在万城少帅府地下密室中的情景,与如今何其相似,只是此时此刻位置仿佛完全调换了过来,无毒的泥丸,也变成了剧毒的酒水。 这唐尧一门心思地报复自己,真是难为他了。 “好!一言为定!” 莫少英略一思忖已朗声回应道,照着他的指使大摇大摆地走了上去,就在他弯腰端起地上泛着灰色酒水的一瞬间,突听黑暗中‘噌’地破风声骤然响起,莫少英手中的流渊,已被他掷了出去。 而那垂幔中端坐的人影却是看着飞来的剑尖不躲不避,任由它插进自己的胸口! 莫少英一怔,还未来得及品尝一击得手的喜悦,整个人便似鹰隼般急掠而去,临到榻边、一手急急撇开垂幔,果不其然,原来不仅那怀中躺卧的女子是个木偶,竟连那端坐的唐尧也是木人替代的,可方才唐尧的声音又怎么解释呢? 他可以肯定这声音明明是这里发出的。 莫少英眉头一皱,拨开木人,这才发现,其后立着一根细长的铜管贴着墙壁延伸而下,开口处则是做成了牵牛花状,而听起来极其沉闷的声音便是从此中传出。 莫少英再不迟疑,因为他知道这铜管并不能传音多远,最有可能便是在下方四层之中。方才自己受那铜鼎上文字诱骗,竟忽略了四层中诸多阴暗处!显然,当时的唐尧定在四层某处猫着身子! 可当他前脚欲走之际,后脚却遭一物钳缠,莫少英惊怔回顾,却见身着薄纱的木人,不知何时已然“醒转”,从身后犹如猴子一般攀附上身,他的动作尽管没有猴子迅速,但那四肢抓握的力度却尤为惊人。 而那端坐的木人此刻亦是猛然抬头,露出无脸面容,隐藏在薄薄被褥中的左手早被削成了一柄利刃,向着莫少英猛地刺去! 显见,方才二层摆着不会动的木偶就是特意让自己掉以轻心,来辅助这楼顶绝杀的陷阱! 千钧一发毫厘之间,那莫少英身后煞气爆燃,丝丝黑气陡然凝为实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了攀附在身上的木人臂刃,仅仅那么一绞,整条臂刃竟被无形的煞气绞得粉碎! 那连着臂腕的利刃也即刻掉在了卧榻之上,莫少英来不及惊讶黑色煞气为何会突然自行护主,当下已一脚踢飞身着薄纱,用来假扮叶千雪的木人,紧跟着旋身带起一道剑芒斜斜反撩背部,竟是将已攀上背部的木人的整个上半身削飞,可饶是如此,那没了上半身的木人仍是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地立起了下半身向着莫少英一步三晃地走去,而那被带飞的上半身也正靠着双臂费力地向他爬来。 这木偶的动作虽迟缓却执着,仿佛真与眼前的莫少英有着血海深仇一般。 此等情形说不出的诡异,莫少英虽是不惧,却也再无时间纠缠于此,可当他复又抬脚欲走之际,突然瞥见不远处的木人体内忽然火光乍闪。 莫少英面色霍然一变,就见眼前骤然亮起一道极强的火光,耳畔一阵剧烈的轰鸣,整个宁妍斋的楼顶瞬间便被一股滔天气浪震得木瓦齐飞,成片的火团顷刻爆燃开来! 莫少英早已被先前的气浪震出了楼外,在他意识即将远去时,略有不甘的忖道,“步步算尽,原来杀招竟仍在木偶体内……” 宁妍斋外,此刻人心惶惶,初一和杨德山以及手下都不约而同地见识了方才楼顶可怖的一幕,却未见到莫少英从内里逃出升天。 担心莫少英安危的他俩已是不管不顾身先士卒,带头奋力敲砸着宁妍斋的外墙。 少时,那墙壁终被众人合力砸开了一个墙洞,就在士卒鱼贯而入时,其内突然传出惊异之声,跟着就是连连惨哼,一连串兵器交击声过后,那头一个进去的初一,便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撞出了墙外。 杨德山面色一变,上前扶起初一,当即命强弩手环伺墙洞,张弓待敌,不消片刻就见一具具无脸木人机械而缓慢地从墙洞走了出来。 “放箭!” 杨德山眼睛瞪似铜铃,脸上满是惊异。 而这些毫无生命的木人并不畏惧箭矢加身,就算将它射出了刺猬也依旧顽强地挺进着。 杨德山不得不令众士卒弃了弓箭,拔出佩刀上前殊死搏斗。好在这些木偶动作僵硬,那士卒三人一处,五人一群,以合围之势将木人困在其间,不多时就将木人劈倒了大半。 杨德山望着渐有起色的战局,面上稍作缓和,只是下一刻,那初一却是喘着粗气,仿佛刚刚回过气来就大声道:“大伙儿快散开!快!” 一言甫毕,杨德山未及反应,只见那宁妍斋中复又窜出一道巨大的黑影突然撞破了正面墙体,带着无数碎瓦残木直直冲向了战局。 霎时,只见那道黑影一顿左踩右踏横拍直咬,场上惊声四起,众卒已呆怔当场。 杨德山眼睛发直,早已面色铁青,恰在此时天空降下一道霹雳,这才得空看清将初一撞出宁妍斋的是何种东西。 在他们面前赫然是一具两丈来长,高约一丈的机关巨兽! 这机关兽似极了那深山中的吊睛斑斓虎王,唯一不同的是,他比那虎王更大更猛,而行动上却没点一丁点机甲兽该有的僵硬,身上所负的硬甲已是从虎头披覆到了尾部,若不是身为敌对,杨德山真要赞一句巧夺天工了。 “你们的少帅莫少英,此刻已葬身火海,尔等不如降了我如何?” 说话之人意气风发,不是那唐尧又是谁哉? 只见此人安坐于机关兽背上,居高临下看着初一与杨德山,那眼神仿佛似藐视着蝼蚁一般。 初一捂着胸口怒声道:“呸!你也配!” 说罢,竟是不管伤势强提真气,手提着鬼头刀再次冲将而上,那身后的杨德山唾了口吐沫,竟也随着初一一道冲上前去。 周边士卒见两位将军如此,热血一涌,纷纷提刀来战。机关兽背上的唐尧笑了笑,满脸不屑地道:“不知死活!本公子的得意之作岂是你们这等爬虫能毁去的!!” 于是,黑夜之中,一道道惊雷下,喊杀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士卒加入了战团,可那灵动似猫威力如虎的机关兽,却是随着惊雷忽闪起落,像割草般带走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 它从房屋这头跳至那头,每一下起落都会带起一片腥风血雨,残肢断臂!早已杀红眼的士卒瞧见自己的同伴相继身死却并未胆怯,反是激起了一股同仇敌忾的血性,竟是愈战愈勇。 然而不论刀剑再利,箭矢再疾,众将士如何倾全力也只能稍稍减缓机关兽的杀戮,那高高在上的唐尧更是有恃无恐,坐享其成。 几番激斗过后,此消彼长下,喊杀声渐息,士卒已然死伤殆尽。 那初一和杨德山看着眼前景象已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慨,终于,那初一在连番激战下已然再也支持不住率先倒地,一旁杨德山匆忙来救,背起初一即刻向着西营奔去,他知道唯有再调来更多的援军以及重弩方可与之再战。 可当他转身欲走时却借着电光瞥见一人竟是站在瓦砾中久久不动,他虽未动,可身上发散出来的一股煞气却直透人心,让人遍体生寒。 杨德山注意到了这些,居高临下的唐尧没理由不曾注意到,他眼睛一眯,借着电光定睛一瞧,让他惊怒的是,这人分明是那该死的莫少英! 他居然还没有死? 一个巨大的疑问悬在了心里,旋儿只见坐下机关兽猛然转过身来不再去追赶杨德山,而是后脚一蹬,向着呆立中的莫少英扑去。 一时间、机关兽凌空一跃,于半空张开那血盆大口,转而便从它的口中喷出数百枚暴雨梨花针,然而钢针还未全数射完,那莫少英竟已消失在了原地,是的,他竟然就这般消失了? 唐尧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当他睁眼在瞧时,但觉周身一股恶寒乍起,莫少英仿佛幽灵一般凭空踩在了机关兽头颅之上! 唐尧只觉整个机关兽的身子赫然一沉。 “不可能!” 唐尧死死盯住立在机关兽额头上的莫少英,一张脸已扭曲到了极致! 第二百二十二章 喋血踏孤斋(五) 唐尧无暇细想,只见面前之人原本披头散发耷拉着的脑袋,忽然抬起咧嘴一笑,那样子像极了地狱中的恶鬼张开了獠牙。 唐尧见着浑身一颤,就见这“恶鬼”前脚猛然一跺!还在半空中的机关兽又再次猛地下坠。 不待机关兽摔落尘埃,莫少英于空中竟又对着机关兽的脖颈反手再挥! 立时,一股黑色巨浪从机关兽口中爆开,当它摔向地面时,那兽头已是被削得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而此刻,趴伏在机关兽后腰之上的唐尧深深咽了口水,看着眼前的一切动都不敢动,那内心的恐惧已让他彻底丧失了逃跑了的勇气,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恶鬼,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可不知怎的,莫少英看着唐尧竟似没有发觉,也早已转过身去,低垂着脑袋拖着流渊,向着尚在挣扎而起的无头机关兽走去。 未及身前,那无头机关兽终是轰然一声倒地不起,其中木轮铁片洒落了一地,莫少英见眼前事物不再响动,忽也停止了声息,杵在那处一动不动,就宛如一尊雕像。 远处杨德山想上前一探究竟,可莫少英浑身上下所散发来的气息却令他迟疑了起来。因为不论是谁都能感觉出此时的少帅决计不会是往常那人。 雷声嘶吼下,莫少英不动,杨德山与背上初一也不动,潜伏着的唐尧更是不敢妄动分毫,四周阒然无声,仿佛在这一刻所有人都被莫少英这股可怖的气息所摄。 就在这个时候,机关兽腹中却传来一阵沉闷的敲击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中破出。 三息过后,但闻‘砰然’一声作响,那机关兽破损的腹中忽然滚落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来。 不远处的莫少英被这声响动惊醒,拖曳着流渊向着木盒走来。而他行走的模样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所有人都已知道莫少英只对活物感兴趣,但木盒不知道,它依然从内持续不断地发出“砰砰”的撞击声。 终于、那木壁不堪连番撞击,终于破裂倒塌,然后在场所有人就看见叶千雪和青青二人从木盒中径直爬了出来。 原来,莫少英一直遍寻不果的两人竟被唐尧锁在了机关兽的腹中。 二女出得木盒,稍稍喘了口气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见近在咫尺的莫少英吓了一跳,又因两人半趴着的姿势可以将莫少英那张埋在长发下的脸庞瞧得一清二楚。 此刻,那面目惨白如刷漆,那双眼已漆黑如恶鬼,而更让二女心惊肉跳地是,这双诡异的眼眸正一住不住地盯视着她们。 叶千雪心下微微一惊,还未来得及出言,就被眼前之人勒住衣襟猛地拽至近前,又凑近叶千雪的面庞微微挺了挺鼻子,轻轻一嗅,仿佛一只野兽正在在辨认着猎物一般。 叶千雪对着这粗暴的态度多少有些反感,但也瞧出此刻的莫少英不正常,联想起当日在义庄时的情形,心里不由微寒,再加上自己身上的药效并没有完全失效,方才稍稍积攒的气力已配合青青踢破木盒用尽了,所以只好任由他拽着自己,低声道:“少英,放开我。” 她紧绷着身子不动,莫少英本也不动,可谁知就在这句话刚说完,那莫少英面色居然诡异地笑了,下一刻二话不说举起流渊就向着叶千雪的胸口刺去。 与此同时,一旁青青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些,她清楚记得那夜自己被掐住脖颈时,少帅也是这种面色,所以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然起身双手快速一推,但见莫少英岿然不动,反手又是一个掌括扇在他的脸上。 啪! 这情急之举虽是未让莫少英有丝毫清醒的迹象,可却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直到他缓缓转过头,用那双只怪异的眸子盯上自己后,她突然又感到一丝莫名的心悸和后悔。 莫少英随手一掷,就将叶千雪摔飞了四五步,回头盯着她不发一语。 青青被他这般可怖的眼神瞪着,心里已有些发毛,可还是强作镇定道:“你这混蛋,装什么装?别以为救了我们,你就、就能为所欲为!” 不适时宜的话语说完,青青就有些后悔,不论是谁都看得出此刻的莫少英似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他就这般盯视着青青,忽尔伸出左手爱抚般摸了摸青青那已是煞白的俏脸,在旁人看来这也许是亲昵的表现,甚至觉得有可能莫少英已然清醒过来,但青青明白,那指间除了刺骨惊寒外,并未有一丝一毫其他的感情包含在内。 小半晌,莫少英似是极力验证青青的猜测,突然五指戟张向前一扼,瞬间便如旱地拔葱般将她整个人高高勒起,青青脖颈被制,顿觉一股窒息之感奔涌而来,双手下意识猛力掰扯那钳住自己的左手,可力道之猛竟是纹丝不动! 一旁叶千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上前阻止,可未及近身便被莫少英体内一股从内而外的煞气弹开,摔在一丈之外一时再难起身。 而那远处的初一不知何时已然奔到了半路,斜斜一跃,竟是合身向着莫少英遽然扑去,力道虽十成十,可其结果却同样不尽如人意,他来时若如飞箭,去时便若电芒,只见莫少英周身煞气一阻,初一霎时倒飞而回,瘫软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那冲到半路的杨德山唯有回去将初一堪堪扶起。片刻,场上三人看着莫少英越发束手无策,而那瓦砾堆中的唐尧更不会冲出来救人。 此刻,乌云静谧、月隐人哀,雷声滚滚、山雨欲来! 不论叶千雪如何呼喊,那莫少英竟是充耳不闻,任由一双充满煞气的左手越钳越紧,青青被扼举在空中双腿不住蹬踢,一张面容几近扭曲,她虽极力自救,十指粉甲已在这臂膀上留下了道道可怖的血痕,可那莫少英竟是不知疼痛般看着挣扎中的青青露出了诡异的笑颜! 这股狂乱之气随着闪电越演越烈,突然一道雷电劈在左近,莫少英一怔复又咧嘴无声地笑了笑,潮鸣电掣间,那张掐着青青的左手已将青青猛然摁砸在了地上。 轰然作响下,地面碎石横飞,青青喉咙一甜,即刻喷出一道血花,显然五脏已受到了严重的损伤,可饶是如此,莫少英却未停住动作,就在众人惊愕间,那高高举起流渊赫然下沉! “不——!” “少英!” “少帅不可。” 三声呼喊异口同声,伴随着雷电轰然直入莫少英的脑海,刹那间,只见那流渊陡然一顿,剑尖竟在青青喉前半寸处停了下来,那团覆满右眼的乌光竟是忽闪忽灭居然有消褪的迹象,而那反握流渊的左手此时正上上下下猛力震颤不定,好似有两股力量在其中上下拉扯,互相角逐。 青青口中不住溢出血沫就这般静静地看着、看着,等待着的命运何去何从。 她此刻觉得自己仿佛那风雨中的无根浮萍,任其飘零,也许下一刻她能找到一湖舒适的清水供其栖身,又或许被带入密林,被尖锐的树梢枝桠,戳得遍体鳞伤直至身败而亡。 那流渊剑尖时而上提时而下沉,众人的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儿,俱都期盼着上天开眼,奇迹出现! 然而奇迹并未出现…… 身自浮萍本无所依,今遭罹难何故相泣? 青青拼命忍住泪水非但不让它滑落眼角,甚至瞧着莫少英扭曲挣扎的面庞有那么一丝小小的欣慰,随着剑锋一寸寸下沉,她能感觉那冰冷的触感是何等锋利,不用想便知自己前颈已是鲜血汩然而出。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似要挣扎着抬起,她心中实在有太多的放不下,比如远在万寿山的妹妹,然而愈发沉痛的窒息感终于淹没了她的意识,那只手终究未再能抬起半分。 突然,大片雷电犹如腾蛟舞空,豪雨顺势倾盆而下,莫少英身上的黑丝煞气似是随着雨水的洗刷变得越来越淡,那双眼眸不知回复了清明。 可他却不敢动,更不敢去抽出那牢牢钉在喉间的流渊,以为如此便能让地上趋近死亡的青青活转过来,只是地上凄冷的血花和那空洞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她已死了! 莫少英一时根本无法接受这个冰冷的事实,低垂着头颅看着自己左手上被抓出的道道血痕,怔怔出神。 耳闻雨声中一阵脚步渐近,莫少英缓缓转过头来还未曾看清来人,脸颊便被‘啪’得一声扇向了一旁,莫少英晃了晃脑袋侧望着在雨中隐然而泣的叶千雪惨然一笑,片刻终是悲从中来,弓身剧颤、干呕不断,紧握双拳一次次捶打着满地血花,仿佛极力忍耐,又满心地不甘! 是的,他终于因煞气杀错了人,也终于自酿苦果。 此刻风嚣雨狞,雷玉交鸣,青青的骤然死去对在场的众人来说无疑不是巨大的冲击! 第二百二十三章 叹愁情难却(一) 有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便青青真能将叶千雪掳回,也并不能挽救大厦将倾的事实。 就在定安王慕容恪领兵赶赴函谷关外之际,那远在渝关鏖战数月的叶天朔,得了叶离的驰援,在七日之中便反守为攻,打得数万北狄狼奔豕突,溃不成军,终于退走关外。 叶天朔得了胜仗却并未声张,连夜领着紫云骑中,最为骁勇的“十三飞骑”悄声无息地离了渝关,秘密回到长安着手整编各路勤王部队,迅速组织大军。 又以十三飞骑中的叶离,叶霆为首,兵发七路奇袭函谷关外敌军所在! 这七路大军连夜行军,仿佛晴空骤然降下的一道闪电,函谷关内天子‘叶康’还未来得及予以配合,叶天朔所率领的先头部队便与慕容恪的七杀军厮杀在了一处。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这又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时,谁也没有料到素有“勇猛死忠”之称的七杀各部将领在开战仅半个时辰后便放弃了抵抗! 如此一来,不仅是叶天朔,天子“叶康”,就连之后从洛阳领兵赶来的莫少英也感到由衷的诧异,是什么缘故令他们望风而降? 原来,这原本打算攻占函谷关的两万七杀军中,早就没了慕容恪的身影,就连他身边的亲信皆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被抛下的将领顿觉手足无措,再也不知到底为谁而战。 眼见叶天朔如天神般率领紫云骑和刺史各部大军奇袭而至,最终不得不做出了这艰难的抉择。 如此,这叛乱虽是镇压了下来,可那罪魁祸首慕容恪依然逍遥法外,而那莫少英自从青青死后整日郁郁寡欢,一路上虽是有叶千雪时刻陪伴着,可他却从未露出过片刻的欢颜,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一般显得忧心如酲。 不过不管怎么说,莫少英一个人的情绪并不能左右所有人的心情,毕竟镇压了叛乱乃是举国上下值得欢欣鼓舞的事情,而之后的封赏就更让人。 半月后,天子班师回朝,第一件事便是昭告天下,犒赏三军,人人论功行赏。而京城皇宫中更是正在举行着一场空前盛大的“御前听封”。 至于这假天子“叶康”答应玄真公主让位的事宜,似乎也去做了,只是这表面上并未有任何禅让更替,也不知这玄真公主等人与这假冒的“叶康”又有什么新的约定。 此时,太和殿上文武百官相候,四贤八俊旁立。 天子头戴珠帘冠冕长身而立,对着其下文武百官道:“今叛乱得以平息,乃上天垂怜,是百姓之福,朝廷之幸,更使朕深知若无诸位群策群力,后果实难想象。有道是赏罚分明乃大业根基,不过在论功行赏之前,朕想先行宣布一件重要之事。” 天子叶康顿了顿,复朗声道:“玄真公主且上前来。” “儿臣在。” 卓于晴说罢,款步而出立于大殿之上听候。 “朕心系国事,其下无一龙子实为憾事一桩,然今日我儿玄真公主复归,朕决定此后若无子嗣,待百年之后由玄真公主继承皇位。” 此言一出,众卿心头赫然一惊,人人都知这天子不能生育的事实,所以此番言论也就钦定了玄真公主的为下一任的女皇帝,这可是惊天的大事! 可是朝堂之上却无一人反对,就连那兵马大元帅叶天朔神情也是淡淡的,仿佛一些事情早已商量好了一般。 天子“叶康”又道:“以往朕曾误会我儿玄真,致使其深陷囹圄,蒙受不白之冤。是以,朕破例赐玄真长安洛华宫一座,另赏黄金五万两,侍卫千人,绫罗绸缎百匹,宝车十驾,加封太素坊为朝廷官坊,我儿可还满意?” 卓于晴闻言也与叶天朔表情一般无二,显得泰然自若道:“儿臣十分满意,谢父皇厚恩。”说罢,竟是缓缓退列于右再不多言。 一旁莫少英尽管神情仍有些恍惚,但听到这里眉头也不由稍稍一皱,他已听出这和原先在白云寺商量好的不符,但转念一想自古皇帝大多是男儿身,要当个女皇帝却不大容易,就算天子叶康现下将皇位禅让给卓于晴,膝下文武群臣必定劝谏力阻,所以如此行事倒也合乎情理。 再说只要这假冒的叶康不暗中下死手,自己便不会将事情挑破,更何况自青青死后,他心绪日渐低迷,也不想横生枝节,就此多事,卓坊主既然已答允,他便息了某些心思。 片刻,天子叶康缓缓坐了下来,一旁新上任的海公公适时出言道:“有请襄王上前听封——!” 叶天朔闻言已从百官之中泰然步出,立于太和殿正中。 那海公公张开圣旨续道:“襄王北抗强敌,奇袭叛军奠定胜机有功,赏黄金万两,特赐太和殿御座,今后上朝不必行君臣大礼,与天子同朝安坐!” “谢我主隆恩!” “莫少英上前听封——!” 莫少英斜步而出。 “莫少英智勇双绝,胆识过人,虽一介平民之身却心忧天下,敢为万人先,为社稷孤身犯险,不遗余力。特封安乐侯,食邑五千户,置安乐府于江陵郡内,另赏黄金万两,婢女十名,奴仆家丁百名,其下一干将领皆有封赏,钦此。” “谢圣上。” 莫少英不咸不淡回应了一句,也不去想这取名“安乐侯”是何用意,更不去想当众赠送婢女又有何深意,不过这皇上赏平民婢女也是鲜事一件,想来赐下的婢女就算不是绝品也是万中挑一了吧。 莫少英自嘲一笑,心道,就算你送我整个后宫又能如何?诚然、这封赏对于一介平民来说不可不谓之优渥,但他却因青青之事实在高兴不起来,若不是叶千雪陪同的话,他都不一定会来这太和殿上。 “昭阳郡主叶千雪上前听封——!” “昭阳郡主此战力守洛阳,功不可没,赏黄金万两,车马千匹,置郡主府于洛阳,食邑万户。” “谢圣上隆恩!” 叶千雪态度不卑不亢,转而回列左右。 “原定安王世子慕容流苏上前听封——!” “罪臣在!” 慕容流苏上前徐徐拜伏道。 “世子慕容流苏虽为叛党慕容恪之子,然其忠肝义胆不惜行大义灭亲之举助昭阳郡主守城有功,特封为‘定安侯’,食邑三千户,暂代其父定安王之职,原七杀降兵皆重归于旗下,坐镇安北都护府,威视蛮夷、以震我叶氏雄风!” “谢圣上,微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莫少英听罢不置可否,心想这慕容流苏都敢对其生父行那大义灭亲之举,这天子现下又将近两万余名七杀降卒交还于他,难道就不怕其人有朝一日反水不成? 这般想着,慕容流苏亦行完叩拜大礼,欲起身离去时却听座上天子叶康出言阻道:“定安候且慢,朕另有一事,不知可愿听之?” 慕容流苏,缓缓转身,恭敬肃穆道:“圣上有言,臣无有不听。” 叶康微微一笑,道:“世子不用太过拘谨,你父之过与你无关,更何况我想说的却是一件大大的喜事!来呀,宣!” 海公公颔首一礼,从一旁太监手中接过另一卷圣旨,朗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昔闻襄王之女昭阳郡主曾与定安候有婚约在先,然其事一波三折延误至今殊为不美,故朕特借此良机将郡主重新许配给定安候慕容流苏,一切礼仪、交由礼部操办,择日令其完婚,布告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慕容流苏一愣,当即喜上眉梢,五体大拜道:“谢主隆恩,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已让慕容流苏不知如何自处,但这突如其来的圣旨对于叶、莫二人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双双俱是呆怔当庭! 海公公将圣旨宣毕后,叶康轻唤道:“昭阳郡主且上前来。” 叶千雪没有动,显然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叶康微皱,再唤道:“郡主?” 叶千雪依然充耳未闻。 一旁叶天朔冷然一哼,叶千雪这才猛然一震,堪堪回过神来,两眼失神般向叶天朔望了望,可后者却不正面瞧他,而是面向圣上道:“郡主,圣上有请,还不快快上前听候?” “啊、是…我…” “慢着!” 就在叶千雪踌躇不定之际,一旁莫少英却是一把将她拉在身后,冷眼瞧了瞧一旁叶天朔,转而向着座上天子冷然道:“皇上未曾瞧见郡主不愿么?就非要强人所难?” 这话说得毫无客气,可以说这般当庭质问已是犯了杀身大祸,满朝文武更是噤若寒蝉俱都看着座上天子,不知他要如何惩戒,岂料这天子“叶康”并未大怒,只是沉声问责道:“郡主未曾出声,安乐侯何故替她出言?” 莫少英回道:“哼,只因我与郡主二人早已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了!” 此言一出,叶千雪惊怔回头,那慕容流苏面色一沉,一旁文武百官更是大惊失色。 堂堂叶元帅之女居然和人私定终身,这要是传出去,置叶天朔脸面于何地? 第二百二十四章 叹愁情难却(二) 莫少英面上青气一闪,体内煞气再度蠢蠢欲动,杀心也跟着水涨船高,可一想到那惨死的青青,心头倏地一窒,硬生生将躁动的煞气给压了下去。 外人或许并不知这一瞬间有多么凶险,均都以为莫少英愣在当场,只是被襄王这句话给震住了,但叶千雪却看出了莫少英的异样,当下一手握住莫少英以示安抚,一面向着其父叶天朔急急请罪道:“父亲,安乐侯不是这个意思,您不要误会,他没有半点不敬圣上之意。” 叶天朔看着女儿的举止,脸色不由更加阴沉,说话也更加缓慢:“好,既如此,本王问你,若是我这个父亲让你嫁,你嫁是不嫁!” 这绝不是商量的口吻,叶千雪颀长的睫毛竟下意识一颤,仍是试图做着某种努力道:“这,难道真是父亲的意思?” “不错!”叶天朔沉声道。 叶千雪一颗心已沉到了谷里,父亲的意思已很清楚,她要自己嫁给慕容流苏来稳定当前的局势,慢慢消去往后可能出现的隐患,而通过联姻实在是不二的选择。 但是自己能心甘情愿去答应么? 明明在场所有人都可以看出自己与莫少英的关系,难道少英说的不够清楚,自己做的还不够明显么?天子无视我也就罢了,可你身为我的父亲为什么也要逼我? 为什么! 叶千雪不甘心却又有些无能为力,她很想质问出声,可得到的回答一定是,儿女私情和大局稳定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一定会这样说,也知道若不答应,那自己不但将成为整个叶家王朝的罪人,而莫少英更有可能走不出这个太和殿! 这真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叶天朔见女儿默不作声,一双眼睛益发锐利,只见他上前一步,冷冷逼视道:“怎么,我儿难道不愿?” 叶千雪仍没有回话,她已将下唇咬出了血,也知父亲的忍耐已到了极限。 “回我话!” 叶千雪当即面色一怔,右手捏着莫少英左手死死不放道:“我愿意。” 莫少英愕然,一张脸写满了难以置信。 “为什么?” 莫少英问的很轻,仿佛根本不是从自己口中问出。 “我,总之我……对不起你。” “什么对不起!我要听的不是这些,千雪!你莫担心什么,更不必害怕谁,只要你现在说一句话,哪怕这是太和殿,是天!我也要将这天捅出个窟窿来!” 莫少英怒吼出声,仿佛要将满腔的愤慨一股儿地宣泄,更要将心中那股坚定的信念传达给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是的,今天无论是谁都阻止不了他,他也不是当初那个只能看着牡丹去死的懦弱小子! 可叶千雪没有再回话,她甚至扭过头去,将手缓缓从莫少英手心里抽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 “撒手好不。” “我不!” “撒手!” 叶千雪霍然回头,眼中充满了复杂之意,莫少英彻底愣住了,然后他就下意识撒了手,而当那柔软的手指从手心滑落之际,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体温。 沉默,所有人都沉默了,但随后这丝沉默就被一声冷哼打破,这是叶天朔的冷哼。 天子叶康听着,仿佛也刚回过神般忽然起身朗笑道:“好!如今夫妻二人同为一心,朕当择一良日,以公主之礼将郡主嫁于定安候!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徘徊在大殿之内,似乎先前所有的不快都在这一笑之中尽泯。 叶天朔看着女儿意味深长地笑道:“圣上,我看择日就不必了,七日之后便是吉日,不如就在那天将喜事操办,如何?” 叶康犹疑道:“这是否操之过急,怠慢了郡主,有损礼数?” 叶天朔笑了笑,看着叶千雪道:“不用,小女自幼舞刀弄枪,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也用不着那些繁文缛节,更何况文定聘礼先前已下,只待过门迎娶而已。圣上若觉仓促大可将二人留在宫中,以礼部效率,七日足矣。” 叶康拊掌道:“好,礼部尚书曹正柯上前!” 曹正柯快步上前,作揖道:“臣曹正柯叩见圣上,愿吾皇万岁……!”叶康摆了摆手,截道:“免了免了,朕限你六日之内亲自操办婚事诸般事宜,但有差池,唯你是问!” 曹正柯略一犹豫,朗声回答:“臣遵旨。” 叶康道:“哈哈,好!你即刻领定安侯暂居别馆,命人带郡主与公主居于洛华宫内,此事就这么定了,退朝!” 叶康此言一出当即拂袖离去,似是有些迫不及待,本能地想离某些人,某些事更远些,众文武百官即刻齐齐下跪山呼万岁,而不论是谁都选择性地无视了那个立在当中并不下跪的安乐侯莫少英。 而当他刚想与叶千雪眼神交会时却见叶天朔那魁梧的身材犹如一道天堑般将二人生生隔离。 直到太和殿众人散去,莫少英方才回过神来,看着冷冷清清的大殿,不禁喃喃自语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夜色浓稠犹似墨砚,满城宫花禁柳虽是娇娆幽艳,却又因那宫闱皇墙的阻隔不得与世人相见。 洛华宫内,公主寝宫。 “你已经决定了?” “嗯,决定了,不过我走之后,天子要是问起,公主该如何推脱?” “郡主只管随安乐侯去便是,至于本宫不会有事的,那人还不会因此事重责本宫。” “如此,多谢公主成全!” “莫谢我,本宫只是不想你做了那政治上的牺牲品而已,还有莫要怪你父亲,襄王这般考量自是为了大局的安定。” 此时,落华宫内灯火莹然,从二女的言辞中可以听出玄真公主正在为叶千雪潜逃出宫做着最后的准备,显然,白天天子突然指婚也让这位玄真公主颇为不满,是以,才有夜中这一幕。 卓于晴顿了顿,再道:“不过若真想言谢,那就待你二人离了京城后,沿路帮本宫去找找我那苦命的徒儿素衣,打听打听她到底去了何处。” “嗯,我与少英离开了京城便沿路打听。” 玄真公主卓于晴将叶千雪最后一缕发髻盘起掩于侍卫帽角内,稍退几步,颇为满意道:“不错,这身侍卫服虽大了些,却正好遮掩了你女儿家的体态,趁着夜色快些去吧,一路小心,往后只你俩需自己相依为命了。” “公主大恩,千雪来生再报!” 望着叶千雪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身影,玄真公主再次叹息道:“哎,早些年间若本宫若有她这般胆大,说不定现下又是另一番局面,即醉,你还好吗?” 玄真公主这般做法自是一番好意,可谁知天道不测,造化弄人,叶千雪悄然离去的同时,并不知莫少英正自京城内城墙外摸向这洛华宫中。 莫少英趁着月色顺利潜进皇宫之内,然而放眼望去,入眼尽是清一色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一片片明黄的琉璃瓦片在清月下熠熠生辉。 所以,要在这一幢挨着一幢,看似幢幢重样的宫楼玉阁中找到洛华宫的所在,却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好在他知道这宫城之中,西南方是妃子公主所居住之处,是以、洛华宫应当便在左近。 怀着这般心思,莫少英从大殿这头跳上那头,在各高低不一的各檐之间如履平地,健步如飞 以他此时的修为要避人耳目自然殊为容易,然而让人诧异的是,就在他费劲心思堪堪望见洛华宫的牌匾之际,却赫然发现一人在檐脊另一侧已然等候多时。 “你不该来。” 说话之人由远及近,四字说完人已如一尊石像般从洛华宫那头稳稳地落在了这方莫少英所踏的阁楼之上,瞧其下落之势虽是势大力沉犹如磬石斜来,可令人惊讶的是,当来人踩在琉璃瓦片上,却并未发出丁点声响,由此可见其人修为之高已是世所罕见。 莫少英当然认得面前这人,不过他的身手还是初次见到,是以一面迅速盘算的如何制敌,一面故作轻松的调侃道:“元帅真是好雅兴,这里可是妃子们居住的地方,难道我不该来,你就该来?” 叶天朔双手负于背后,目望远方残月,不为所动地道:“安乐侯若即刻离去,本王就当未曾见过你。” 第二百二十五章 叹愁情难却(三) 莫少英笑了笑道:“叶元帅,我敬你是英雄,更敬你英雄般的人德,可我不曾想到你身为一个父亲,居然将女儿亲手推进火坑!你明知那慕容流苏绝非善类,明知道的!可为何还要这么做!” 面对莫少英的质问,叶天朔冷然回击道:“我叶家儿女生是叶家王朝的人,死是叶家王朝的鬼,为我叶家王朝鞠躬尽瘁是每个叶姓儿女该尽的职责。莫说是让小女嫁人,若是为了叶氏天下就算让她去死,本王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这话说得最是绝情,绝情的根本不像一个父亲该说的话! 莫少英气得冷笑连连,脑袋一热,张口骂道:“叶氏天下?我呸!那叶元帅可知一心守护的这天下已被他人所夺!” 莫少英说着便将那白云寺中一事和盘托出,那叶天朔表情却始终如山岳般并不显出一丝一毫的波动,莫少英说着说着忽然道:“看来这事,叶元帅一早就知道了?” 叶天朔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莫说安乐侯说得是否是真的,就算是真的,那又如何?这叶氏天下并非皇帝一人的天下,只要这叶氏天下大旗一天不倒,天子有所作为并不贪图享乐,本王便会尽心辅佐。” 莫少英听到此处,也不去辨别话中真假,立马回讥道:“呵!照叶元帅这么说,只要是人都可以当天子?那敢情好,换我做做岂不是更妙?” 叶天朔不苟言笑的脸上竟然有了一丝笑意,道:“你想当皇帝?好志气!至少你从此间离去就还有些机会,而本王现在就再给次机会,你走是不走?” 莫少英道:“我自然是要走的,但我必须带千雪一块儿走!” 叶天朔突然叹了口气,一个通常不喜欢叹气的人忽然叹气,那就说明某种事情已经到了极其糟糕的地步,但他仍是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这次平叛,本王知你暗中受苦良多,功劳不菲,但是比起江山安定,本王还是得将女儿许配给那慕容氏的小子,所以只好委屈你了,说吧,除了这叶氏江山,除了小女,你要什么本王都答应你!” 莫少英冷道:“好、那你让我见她一面,让她自己来做选择!” 叶天朔再次意味深长一笑道:“你执意要见?” “不错!” “可她已经去找你了,本王亲眼看着她走的。” 莫少英听到此处,不由仔细消化着这句话的意思,他看着叶天朔那张愈发阴沉的脸面,忽然笑了:“你不阻她离去,是想背着她在这里先杀了我?” 叶天朔道:“你很不错,若不是小女身在帝王家,本王也不会食言,或许真会将她许配给你,可本王只有一个女儿,我见她执意出走,就知道自己是非杀你不可,也唯有让她看到你的尸首才能让小女彻底死心。” 莫少英抿了抿唇,冷然道:“你有把握?” “安乐侯未曾见过本王动手,又怎知本王没有把握?” “那好得很,那小子今天就斗胆讨教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转瞬剑拔弩张! 月夜下,二人分立檐头两侧,脚下的琉璃瓦片已被映成了惨碧色。 未几,只见莫少英脚下瓦片骤然粉碎,周身煞气已透体而出,须臾,人已离地转瞬一招“穿云逐月”人随剑势,剑带煞风,犹如离弦利箭般朝着叶天朔心腑笔直射去。 沿途之中,那周身煞气的波动竟将身下檐瓦上的琉璃,震得上下翻飞直似犁庭扫穴,气势端是逼人。 他知道自己若不全力以赴,就根本没有一丝一毫获胜的希望,若是自己败了又何谈再见叶千雪? 所以,他必须将眼前这人制住才行! 思绪流转间,剑气已凌然至前,那叶天朔瞳孔猛缩,随后不闪不躲迎刃而上! 咫尺之间竟是空手做了个迎风挑枪的姿势,向着面前虚空急急一挑! 霎时,莫少英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一股劲风袭来,脸面突感刺疼,未及惊讶便遭一股更大的飙风遽然一阻、剑势猛地一顿,旋儿莫少英却并不回撤,而是顺着这股飚来之风将身子斜斜向上,借着惯性竟是微微一荡之际,又擒着剑势俯身而下。 这一招应变不可谓之不迅疾,大有破釜沉舟,两败俱伤的气势,是以,当莫少英明知叶天朔确能避开却也阻止不了去势,只将檐头毁去半边,直直砸向了地面,瞬时满地玉石铺就的大道响起一阵金玉交击的碎响。 待得尘埃落定,莫少英已与先前判若两人,那黑色犹如实质的煞气似条条黑蛇般游走在周身上下,令人望之不寒而栗。 莫少英一面极力控制着煞气的反噬,一面不住地望向周围,却见那叶天朔不知何时竟从阴影中徐徐走出,右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隐透寒光的骨枪。 只见他一面走,脸色一面凝重道:“你当真不错,甚至本王在你这个年纪时修为根本不如你,只可惜本王看得出,倘若你再出手,身上的煞气就会将你的理智侵蚀,届时、你将永远轮流为不知疼痛只为杀戳而存在的鬼奴,试问如此,本王又怎能将女儿放心交给你?与其让她跟着你去死,不如让她嫁给慕容家的小子,至少那小子不会似你这般煞气四溢,绝非人类!” 莫少英喘着粗气,下颚不住打颤,似是正在极力控制着什么,他见叶天朔这般说道虽有心反驳,可现下全副心神都在拼命遏制那即将全面爆发的煞气,所以,他有心反驳却无力回天。 叶天朔见他如此,更是手抚着骨质长枪道:“大半年之前,小雪曾与我说过你身上煞气之事,那时你若求本王出手医治,本王兴许还能仗着修为硬将你体内的煞气逼出。 而如今,如今瞧你这副模样,本王也只能依靠这柄骨枪将你除去了。这柄龙骨枪乃我叶家世代相传之物,名唤龙牙,据说此枪曾随我祖父力战过当年妖帝,颇有破魔之奇效。若你自问还有些良知、真心为小雪着想,为即将冤死在你手里的诸般性命着想的话,不如就此让本王一枪了结你吧。” 见叶天朔一面说着,一面从容走来,莫少英虽是有心反抗,可他却也知道,只要自己稍一分神再动真气,那煞气必定顷刻攻心,届时若是再次失去理智,他真不知自己会干出何等事来。 这般想着,莫少英看着叶天朔在三丈之外缓缓举起“龙牙”时,心里突然生出了一股无力感,而就在他有些心灰意冷之际,却听那洛华宫内一人高喊道:“住手!” 听着声音似有些熟识,莫少英缓缓回头,就见玄真公主卓于晴竟是提着“秋鸿碧月”急急奔来。 这「秋鸿、碧月」是一双对剑,曾一度被卓于晴赠给徒弟白素衣,后又在太和殿上遭天子叶康没收,几经辗转复才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 此时,卓于晴娥眉倒蹙、凤眼圆睁,拖着一袭粉色宫装提着双剑愈走愈急,掠过莫少英径直走到二人中间甫一站定,娇喝道:“襄王,你可知罪!” 叶天朔横握龙牙不卑不亢道:“臣擅闯公主寝宫殊为不敬,然事急从权,待臣诛灭妖人再向公主请罪!” 卓于晴冷笑,提起剑体黝黑的碧月剑遥指道:“亲王不但擅闯本宫寝宫,还要将本宫请来的客人说成是妖人,欲杀之而后快,试问如此目中无人,置本宫于何处,又置天子颜面于何处?你襄王的架子何时这般大了!” 面对声声质问,叶天朔拱拳作揖道:“臣不敢!但,此人不除,日后定会为祸人间。” 卓于晴回护道:“住口,你口口声声说安乐侯会为祸人间,那日后之事谁也说不准,如此说来,你只不过找个借口杀了他,好让郡主死心而已。” 叶天朔笑了笑,横握龙牙于肋下,边走边坦然答道:“于公于私,叶某必须杀了此人,若是公主一味袒护,那叶某唯有稍稍得罪了。” 随着叶天朔每一次举步,那周身气势便愈发沉稳,手中龙牙枪尖一点寒芒竟是凝而不发。卓于晴见他这般架势,再不多言,举起双剑咬牙相待。 身后莫少英已做好拼死抵抗的准备,却听远方阴影处传来一片打斗声,眨眼之间,但见一人飞身而入,口中疾呼道:“父亲——!” 叶天朔气势一顿并不回头,他知道是谁闯了进来。 叶离带着数人从阴影中走出,见着叶天朔当即请罪道:“属下拦不住郡主,还请元帅责罚!” 这边说着,头一个纵出阴影的叶千雪已然先一步掠至莫少英身旁,对着叶天朔道:“不要,父亲,求你!” 叶天朔沉声道:“让开!” 叶千雪突然抿紧了唇并不回话,脚底更如生根般站立不动。 叶天朔冷然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忤逆了?” 叶千雪咬牙嗫嚅道:“孩儿不敢,只,只求父亲莫要伤了他。” 叶天朔恨声道:“这么说你是不打算让了?” 叶千雪不吭声了,意思再明确不过,显然他继承了叶天朔的武艺,同样也继承了其父宁折不弯的脾气。 “好好好,当真是好得很!” 叶天朔一脸说了三声‘好,’足见已是怒火中烧,随后仰天一叹,寒声相望道:“你不让是吗?那本王就当从未曾生过你!” 此言一出,不待叶离、卓于晴以及一众侍卫回过神来,只见叶天朔忽然横枪一凝,对着二丈外的叶千雪从上而下一招力劈华山,招式简朴,但出招之人却有拔天撼地之威。 但闻枪尖触地、镝吟骤起,一道蓝色枪气洞出,势崩雷电,猛然间就在白玉石板的地面上,划开一道豁口。 枪风带着豁口奔袭,但听咵嚓碎响声不断,已临到了叶千雪的面前! 第二百二十六章 叹愁情难却(四) 可须臾之间,谁也没有想到,这股劲风又由下至上冲天而去,显然这一枪并没有真正攻向叶千雪,只是将她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秀发乱扬,其上的侍卫锦帽已不知去向了何处。 莫少英见招式如此迅猛刚想扑救,却不想叶天朔竟能在毫厘之间收发自如,已将劲风如数击上了虚空。 叶天朔怒极反笑,“当真有出息了,会拿自己的性命要挟本王了!?” 叶千雪依然不答,叶天朔铁青了一张脸,转而凝视着莫少英,厉喝道:“安乐侯!本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难道你宁可看着她日后被你杀死,也要强行带走她吗?你难道忘记了那位叫慕容青的姑娘是怎么惨死在你手中的么!” 莫少英心头陡然一震,可周身煞气搅得体内气血翻涌竟是迟迟答不上话来,这厢答不上话,叶千雪却已帮衬道:“不会的!只要少英以后不再与人动武,那就不会有事。父亲!你,你放我们走吧。” 见女儿苦苦哀求,叶天朔硬是铁着心肠,沉声道:“哼,放你们走?只怕我有心放你,可此时的他未必会再敢带走你!安乐侯,本王说得可对?” 这话刚过,众人的目光已瞧向了莫少英,而那叶千雪眼中更有着百般柔情千般希冀。 莫少英自然能体会这等心境,可他终究还是下意识避过其目光颓然笑道:“呵!不错,如今的一切都是我一手打拼而来,要我放弃武艺不与他人动手,整日混吃等死?就算是死,本侯爷也在临死前活得风风光光,又怎会为你这蠢女人而放弃一切!” 叶千雪笑了笑,一边靠近一边满不在乎道:“我知道你说这些只是想气我,是不是身上煞气难以控制了?既然没有其他法子,不如再让我试着输一些真气到你体内,这里还有我父亲,即便最后危险,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滚开!别碰我!” 伴随着莫少英一声嘶吼,右手就地一撇、本意是想甩开叶千雪伸来的左手,岂料这随意一挥间竟带着一道煞风从叶千雪脸前划过,瞬间就在其粉颈上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红口子! 莫少英怔了怔、想起雨天中青青惨死的情形,再看了看眼前依然执着前行的叶千雪,两人的身影竟在眼中瞬间重合,莫少英一愣惊出一身细密的冷汗,当即惊怖摇头、嘶吼一声,顷刻飞纵而去。 叶千雪不料他说走就走,情急之下举步欲追,却听叶天朔提着骨枪已拦上前来,厉声道:“你如今还不知他的心意吗!你纵使追去,他必定不会再理你,你这般不惜一切,难道就没有一点女儿家的廉耻之心吗?更何况就算你现在恨死为父,难道还要弃了病重的母亲随他而去?” 一语过罢,直击心房,叶千雪呆望片刻,却终究再未往前一步,而是任由泪水从眸间划落,瞬间打湿了面颊,流进了心里。 一旁同为女人,有着同样心境的卓于晴,突然收起秋鸿碧月,将叶千雪一把搂进了怀中默默安抚,她不想承认,但却知道这对人儿终究是有缘无分,叹命运何其弄人。 七日之后,慕容流苏与叶千雪的大婚如期举行,由于是圣上钦点,礼部操办,婚礼不可不谓隆重,京城上下无一不喜。 而叶千雪握着一张红笺等到鸾烛燃尽、等到春宵夜明,终是未见到莫少英半分人影。 她知道若他肯来必定会胆大包天不管不顾,若他不肯,若他不肯……想到这里,干坐一夜的叶千雪披着红裳嫁衣竟是悲从中来。她忙拭了拭泪水,翻开红笺又看了一遍: 「梧桐枝、双飞燕,鸳鸯交颈似桃李;一点梅、盈桂香,芙蕖并蒂拢杏棠。迩来一见钟情、人月两圆,两情相悦、安非良人?三生石上刻旧名,四时同归偕今生。于是乎,玉堂笙歌龙凤合鸣,洞房花烛新人双喜……」 她之所以看着这份红笺是因为落款之人,便是那江陵安乐侯莫少英! 她知道喜笺上所写的既是贺词,也是他们俩才有的故事,她原以为他会来看他,甚至会来抢婚,可是直到现在,她才有些明白,这次他真是铁了心不会再来。 看着身旁醉得不省人事的慕容流苏,叶千雪哀叹一声,就着孤灯写了一首回执,写罢搁笔卷笺来烧,随着红笺燃作灰烬,一颗心也渐成了灰烬…… 四月一晃而过,五月接踵而至。 京城的世子大婚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不亚于一场庆典,而庆典过后,终是各归各处,又为生计开始奔波忙碌起来。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遍布京城大街小巷时,早起的百姓陆续上街,街旁小店也纷纷开张营业,人们脸上挂着一份和气的笑颜,可就在这宁静的街道上却传出一声不谐的声调。 “嘭!” 是一邋里邋遢的酒鬼从一所酒肆中被人丢了出来,重重摔在了墙角阴沟里,随后只见酒肆中冲出三五伙计对着地上披头散发的酒鬼一阵猛打,那酒鬼虽是腰间悬剑,可面对劈头盖脸的毒打却并不还手,只是蜷缩着身子护住脆弱之处。 “呸!没钱装大爷,让你白吃白喝,给我打!” 这毒打的场面和酒肆老板的吼声已吸引了不少早起的看客,人们指指点点咋咋呼呼道:“你瞧这人穿得人模狗样的,竟付不起酒钱该打。” “哎,郡主大婚已过,这人怎的还吃白食,莫不是真当全京城是慈善堂了!” “依我看,这人醉成这样一定是被老婆赶出门了,哈哈哈!” “嗳嗳嗳、嘚瑟!一看你们就没什么见识,不懂了吧,你看这人腰悬佩剑却不敢还手,呵呵,我看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秀才装作武人才敢吃白食的,怎奈一个不小心被此间老板识破,啧啧,这就吃不了兜着走咯!” …… 面对周围各式冷嘲热讽,酒鬼并不吱声,而是任由伙计毒打,不一会儿,竟被打得腹中余食尽吐,周间看客闻着四溢而散的酸臭味,不由捂着鼻子匆匆走开。 那五六个打手伙计似也不愿碰他,怎奈店家老板不喊停,自己只能闻着阴沟里的臭气继续毒打,一想到让哥几个受罪的罪魁祸首便是眼前这人,这双双硬拳竟是打得愈发得狠了,似要全力泄愤。 “阿弥陀佛!不知这位施主犯了何错,要遭各位当街毒打?” 声音甫过,众人抬头相望,便见一白眉和尚由远及近姗姗而来。 那店家老板似是个信佛之人,见这和尚宝相庄严,立马就让伙计住了手,双手合十道:“惭愧、大师有所不知,这人在这里白吃白喝已有小半个月,头几天出手阔绰,本店家就以为他给得起银子,怎奈之后却是只顾吃喝一律赊账,轰着他也不走,这不,今天已是第十六天了,小店是小本经营怎能容他这般胡吃海喝,所以这,这才出此下策。” 和尚笑了笑,也不去验证话中真伪,从宽大的皂衣袖口中竟是取出一锭掌心般大小的银两放在店家手中,道:“阿弥陀佛,既然这位施主付不起酒钱,不如老衲代付了吧,这锭银子份量还够?” “够!够!怎么不够!” 店家见钱眼开、一脸媚笑,丝毫不去问一个和尚为何有这么多银子在身,更不去想自己作为信徒要和尚的银子要得这般心安理得,仿佛一切都是按着商人的本意,顺其自然地拿了钱财,收了伙计,任由那醉鬼瘫软在阴沟里,再不闻问。 和尚走到醉鬼面前,慢慢蹲下道:“檀越可还识得老衲?”莫少英低着头,手指微微一动却并不答话。 这和尚见微微一笑,又道:“安乐侯,白云寺一别怎生落得这般田地?这阴沟里可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莫少英一听,这才摇了摇有些晕沉的脑袋,缓缓抬起头来,先是一怔,后又吃吃一笑,半癫半疯道:“你竟然没死?呵呵呵,竟然没死又来见我作甚,莫不是特地来付酒钱?谢了啊,谢了啊,呵、呵呵……” 白眉和尚诚恳道:“老衲自然是为侯爷来付账的,不仅来付这酒钱,还来诚邀侯爷做一笔更大的买卖。” 莫少英又吃吃一笑,慢慢爬起,一步三晃地推开白眉道:“走开走开,我不想作买卖,也没能力再做什么买卖。恐怕大师找错了人了,你的酒钱也白付了。哈哈哈!” 白眉和尚微笑,挑了挑眉头,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若说白云寺那场大火是老衲自己放的,其目的就是为了让侯爷安心收了我的书不去怀疑其中有诈,侯爷可信?” 莫少英脚步猛然一顿,像是忽然被冷水惊醒了一般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霍然转身,脸色阴沉如水地道:“大师不妨直说来意。” 白眉和尚仿佛没有看见莫少英那能杀人的脸色,只是缓缓说道:“老衲给你的那本无名卷册其实就是上古七书之一《魔道》的半卷手抄本,至于你上次失手杀死廉贞使慕容青,便是控制不住书中的煞气所致,倘若能获得全本魔道,便能有效控制煞气将其收为己用。怎样,现在、侯爷可有兴趣?” 莫少英面色一白惨然一笑,旋即一把勒住白眉衣襟,声如九幽鬼魅道:“你就不怕小爷立刻宰了你——!” 白眉和颜悦色道:“侯爷一定不会这么做,因为和尚知道那《魔道》的下半本在哪里,不知侯爷可感兴趣?条件只是去见见我家主子。” “那下半本现于何处!” “妖界,侯爷万万去不得。”白眉微笑。 莫少英眼冒凶光道:“那你家主子是谁!” 白眉惬意一笑:“我家主子便是定安王,而我则是三使之一的七杀使、白眉上人。” …… 第二百二十七章 绿嶂笼青屏(一) 中原西出有一山脉名曰“昆仑”。 山脉中千峰竞秀,万壑争流,内有丹崖怪石林立,似龙蟠,似虎踞,又似武人张弓射月,美女垂腰弄柳。 诸峰之中又有七大奇峰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山猿白鹤与行人并行道间互不干涉,据闻此乃山中昆仑派的功劳。 昆仑派并不算隐世门派,可以说在整个叶氏皇朝中是世人均知的名门道派。 当初“昆仑派”师祖在选址时,曾邀来一名好友,二人一起行那占星观地之术,约余三年后才在众山峰中找出七处峰,定为昆仑派建址之处,特意选此不虑其他,只因此七峰连成一片竟如勺行,正与天上北斗遥相呼应,互为拱瑞。 是以,七峰分以,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这七星之名命名。 此中天枢峰为昆仑派的主峰,所处山脉最深处,与其余六峰首尾相连,而摇光则位于昆仑山余脉附近,所以也就起了昆仑派送往迎来、出入门户的作用。 时值五月,正值踏青时令。 摇光峰内翠柏参天,秀竹斜立,清风徐来,飒飒淅淅。 风行处,猿啼鹤鸣由远及近,道行间,芳草鲜美绿红似旃茵。 青色碎石与花泥相间的小道蜿蜒而上,小道的尽头便是昆仑派摇光峰的门户所在。而行走其上的人们行色匆匆,他们腰间挂着各式兵刃,仿佛将要参加一场盛大的武人聚会。 莫少英正是人群中的一人,可他却走得很慢,很稳,心中也不住在想,看这群江湖人士的面色,今天莫非是昆仑派某种特别的日子,那自己此番拜山会不会受些影响? 怀着这份顾虑,莫仲卿回头望了望,轻声呼唤道:“师姐,你知道这群人上昆仑派做什么么?上次你与先生来时,可曾见过如此多的一起拜山?” 随着莫仲卿的眼光望去,只见道旁一少女上着翠烟明衫,下罩青花褶裙,手提青剑,正歪着脑袋看着不远处那并不惧人的白鹤怔怔发呆,一听莫仲卿的呼唤,这才扭过头来,一挺秀鼻,没好气地道:“本师姐怎么知道,上次也没这么多人,谁知道那群道士的想法,说不定就是每月一次例行骗骗香火钱。” 这说话有些娇蛮的少女,自然是云踪派掌门莫行则的千金莫婉溪了,因为不喜欢当师妹,一直让莫仲卿喊她师姐,又因当初随祁彦之来过昆仑派,是以这次才能得了莫掌门首肯,名正言顺的下山与莫仲卿同来这昆仑派中。 莫仲卿来此一则为了接近禁地中取那还魂花,二来则又是顺道打听打听白素衣的下落。 他自是知道这小师妹莫婉溪吃软不吃硬的脾性,陪着她一路游山玩水,本来半个月的行程硬是拖到了一个多月才辗转至此。 所以此刻的他其实已有些心焦,再看到这么多人同往昆仑派拜山后,心中也就愈发的焦虑,不知会不会因此再有耽搁和差池。 幸好在来时,莫少英曾向师父莫行则提及此行目的,莫掌门当即拟好一封书信让他带给正一掌教。 莫仲卿也由此看出,二人交情匪浅,是以凭此封信件相信定能顺顺利利进入昆仑派禁地当中。 而打听白素衣下落之事,就算最终仍是一无所获,他相信八月十五洛阳花会那天已定能再见白素衣的。 只是取还魂花为董昭怡疗伤之事还需尽快办妥。 想到这里,莫仲卿看着莫婉溪,微微催促道:“师姐教训的是,不知那白鹤可曾看够,看够了我们这就启程,争取午间能见到正一掌教。” 莫婉溪笑了笑,一个轻纵来到莫仲卿的身旁,拉着其右手边晃边微红着脸,扭扭捏捏地道:“师姐求你件事呗,做师弟的不准不答应哦!” 莫仲卿见她脸红,就知道一定是求一件明知是错却又想做的事,于是笑着道:“师姐先说来听听。” 莫婉溪一听有戏,也就旁若无人地道:“我要吃那只白鹤,师弟抓一只来解解馋可好?” 说完竟是两眼直冒贼光,殷殷期待,丝毫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 莫仲卿哭笑不得,道:“胡闹,这应是昆仑派所豢养的白鹤,师姐将它煮了,也不怕伤及大派的颜面。再说这白鹤也是能吃的?你这真是诸般不忌口。” 莫婉溪立马跺了跺脚,撅嘴不乐道:“就知道你不肯了,哼!要是二师兄的话都不用我说就已经将白鹤抓来了!” 莫仲卿苦笑,望了望行人,又看了看山间白鹤,这才悄悄柔声唤道:“好师姐,这白鹤真吃不得,换个如何?方才来时我已见这山中野味无数,等我们见到掌教正一真人后,师弟烤只黄金獐子来供师姐解馋?还记得当初和先生一起吃的那只獐子么?那肉质可比这不知活了多少年的鹤肉好吃多了!咬一口,鲜嫩流油!” 莫婉溪不禁咽了咽口水,睁着乌溜溜的眸子斜眼作势道:“这还差不多,不过不是一只!师姐这次可是替你带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所以只要在这昆仑山一天,师弟你就得抓一天的野味来,并且天天不得重复,否则我就满山抓了白鹤来煮!” 莫少英知道这可不是要挟,她一定说到做到的,唯有摸了摸鼻子,勉强道:“也行,时候不早,我们赶紧上路吧。” 这刚走几步见莫婉溪依然有些闷闷不乐,莫少英不禁微微好奇道:“怎么?还不满意?” 莫婉溪摇了摇头,叹道:“哎,方才一说起二师兄,我就想起他喜欢的那位郡主已嫁作人妇,不知他去哪里伤心了?也不知人有没回云踪山去。” “放心,二师兄不会有事。据说他还被圣上封了安乐侯,现下人可能就在江陵之中督工建府呢,过些日子我带师姐去见上一面。” 莫仲卿虽是嘴上这般说着,可心里如何不知叶千雪和莫少英之间的感情?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岔子,所以心里同样不安,可他并不想将这分不安扩大,说的话自有些违心。 那厢莫婉溪倒听不出话中真假,只是顺口道:“你说郡主有什么好?我也……。” 她本想说我也不赖啊,但话到嘴边猛然住口,雪颈俏颜霎时隐透粉红。 莫仲卿自然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心里虽觉好笑,可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并不接话,两眼频望远去行人似当从未听见。 莫婉溪偷瞄一眼身旁师弟,见他这般善解人意,脸上不禁就更红了些,让人见着不禁想亲一口。 二人边走边聊,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是辰巳交替时分来到了摇光峰山麓之下。 莫婉溪当初来过一次摇光峰,自然被其绚丽景致所震撼,这不,一看山门近在眼前,便迫不及待犹如献宝一般拉着莫仲卿的手道:“师弟快看,我们到了,那就是昆仑派的山门!” 顺着莫婉溪一指望去,抬头便见远处满山翠色中有一道牌楼去天五尺,直冲霄汉! 而那白玉牌楼正中的雕花楼就好似筑于云端,“昆仑派”三字便镌刻于上,其下云纹四柱矗立其间,三道过天拱门分立左右,那拱门之下铺着一道道寻丈来长的灰白石阶,蜿蜿蜒蜒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就好似一条白玉游龙般直入青山绿海之巅! 看着莫仲卿同样被眼前景象所震撼,一旁莫婉溪这才颇为满意地调侃道:“傻眼了吧,哎,要是云踪派也有此等气派该多好。” 莫仲卿摸了摸鼻子并不回答,而是领着莫婉溪避让着人群向前走去。 可是今天或许真是这昆仑派有什么大事举行,这山门前的石坪上早已人满为患,稍不留神就会碰着挨着。 莫仲卿为了避免麻烦,所以尽量带着师妹在挑着人群空隙,蜿蜒前进,也是他性子极好,所以行了半柱香的时间,心中未见有什么波动,可他不知身后的小师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莫婉溪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但是让一个爱干净的姑娘家在一群流着臭汗的男人堆里钻来钻去,也就实在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了, 莫婉溪捂着鼻子,终于忍不住道:“真是讨厌,这些人既然来了又不拜山,怎的个个杵在这里似个门神,还让不让人走路了?” 这话声虽不大,却已有不少人听见,大多数人回头一望,见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后纷纷一笑了之,也有少部分人眉头一皱却不与计较,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个时候一人居然不偏不倚挡在了二人前去的路径上。 第二百二十八章 绿嶂笼青屏(二) “喂,请你让下!” 莫婉溪不待莫仲卿搭话就已先行抢言道。 显然,任谁都可以瞧出这人摆明着故意找茬儿,但莫婉溪不想彻底坏了心情,所以还是打算忍着脾气先礼后兵,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谁知那人不但不听,居然还耸了耸肩,也不转身,全当不曾听见。 莫婉溪俏脸不由一红,终于忍不住道:“喂!你聋了么?本姑娘说你呢,听见没有!” “啊?你说什么,能大声点啊?” 这说话之人霍然转身,动作幅度之大直将莫婉溪的小身板逼得连忙倒退,若不是莫仲卿从旁搀扶,些许这会儿已经摔在了地上。 这下莫婉溪不禁柳眉倒竖,指着这人怒气冲冲地道:“本姑娘说好狗不挡道,没想到前面这条不但不是条好狗,还是条咬人的疯狗!” “你在说谁是狗?我可不是狗。” 大汉怒目圆瞪,露在短袖外的双臂肌肉赫然鼓起,似是有意恐吓,而这身“拳上走马,肩中立人”的身材,也足以叫人不敢小觑。 只是这身“外门横练”的功夫,搁在莫婉溪这妮子的眼里就太不够看了。 心想自家师门虽然在这些年里,韬光养晦隐世不出,但再怎么说也是修道门派,也有自家的真气心法。 什么时候你一个修习江湖野路子的门外汉,也敢如此撒野了?更何况姑娘我已经先礼后兵了,凭什么还让着? 想到这里,不由瞪着杏眼回击道:“呵!谁接话,本姑娘就在说谁。” 说完,索性两眼一翻,双手交叉一抱将姿态摆得极高。 莫仲卿一直没有说话,他本来还想借机观察观察情势的发展,因为他心里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感觉这拦路之人哪里有些不对,但到底是什么一时半会儿却又说不上来。 但此刻剑拔弩张的情势也不容他再作观察,只得赶紧上前半步,将莫婉溪拉在身后,刚想说句软话化解这段不必要的麻烦,却不料话未出口,眼前大汉突然放声一阵狂笑,惹得周围大半人频频侧目相望。 “小丫头,你可知老子是谁?” “老子?本姑娘不知老子是谁,不过你嘛、我看勉强可称崽子!” 莫婉溪说完作势摸了摸下巴故作不屑,论起斗嘴的功夫,除了二师兄莫少英,她自问还没有怕过谁。 一旁数人见这姑娘公然挑衅大汉不禁暗暗捏了把冷汗。 那大汉冷冷一笑:“小丫头你听好了,老子就是川中一霸威震天!” 莫婉溪一听,眼中不屑之意更浓:“难怪、真是人如其名!” “那你怕了吗?给老子磕个头便放过你!” 莫婉溪居然还真点了点头,只是说的话却更不好听了:“嗯,好吧,好狗配上好名儿果然气势凸显呢!” 周围人群见这姑娘如此言语便道要遭,可谁知那大汉居然没有当场发难,而是继续冷笑了几声:“小丫头敢这么说,那便是仗着有几分武艺在身了?” “怎的?你莫不是要比划比划?本姑娘让你一只手好了。” “呵!老子不用你让,也不找你比划,因为老子从不用拳头打女人!” 这般说着,不待莫婉溪变脸,就将目光转向了一旁莫仲卿,傲慢道:“你和这小丫头是一道来的?” 莫仲卿眉头一蹙,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横生枝节,所以再次和颜悦色地道:“不错,只是方才之事是舍妹多有得罪,还请兄台原宥是幸!” 那大汉哈哈一笑:“莫要跟老子文绉绉的,是男人就用拳头说话!谁的拳头大,谁有理,懂?” 这话说得不容置疑,仿佛即便站着不动,他也会强行动手的。 这种硬要动手的架势就更让莫仲卿有些莫名其妙了,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暗中一把拉住要上前一决雌雄的小师妹,声音略显无奈道:“既然如此那便得罪了,兄台、请!” 这声‘请’字甫出,立时盖过场上所有的杂声,又径直传到了数丈之外,紧守山门的两位昆仑派弟子耳中。 那远处二人双双眉头一皱,扭头望了两眼,又飞快回头看着面前一尊香炉中的残香并没有理会,似是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时辰。 而莫仲卿这番暗运真气,本想令对方知难而退,不至于待会儿动起来手出了洋相。 可那大汉却是冷着脸子一言不发,待得场上看热闹的人自发远离了些,才沉声喝道:“你为何还不拔剑?难道却也和这些人一样只是用来绣花的?” 莫仲卿笑了笑,温颜相劝道:“刀剑无眼,双方又不是生死之战何须借助兵器?更何况兄台以肉掌相拼,在下若再用刀剑就算勉强胜了也是胜之不武。” 一旁莫婉溪皱了皱鼻子,哼道:“和他客气什么,这种人只会拿客气当福气!” 那大汉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道:“不错,不用和我客气,更何况谁说老子没有兵器?你且瞧好了!” 正说着,只见那大汉双手摸向腰间,竟开始解起了那鼓鼓当当的裤带。 莫婉溪面色一变,赶紧娇喝道:“你做什么,要是打不过趁早认输,你,你还脱!” 姑娘家脸薄,这话刚到一半,已是紧闭眸子急急退进了人群,恨不得左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瞧。 而那大汉解至一半,忽然得意一笑,紧接着右手猛然一抽,竟是似变戏法般拉出一根丈许来长的软鞭来。 原来那根鼓鼓当当盘着的裤带竟是一根软鞭。 看着那紫色的软鞭在骄阳下闪着碧绿的黑光,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不禁俱都打了个寒噤,纷纷又向后退四五尺,生怕那鞭上染着剧毒,沾之立毙。 这厢莫仲卿却是面色不变,依旧慢条斯理道了声:“请!” “好,这可是你自己不拔剑,待会儿可别哭爹喊娘!” 一语过罢,只见那大汉全身虬结,肌肉霎时鼓如钢铁,双臂青筋隐隐可见。而那右手上的紫色软鞭,已被他舞得密不透风,听得噼啪鞭挞声响不断,其一丈之内已是生人勿近! 众人满以为这筋肉大汉会使些刚猛类的兵器,哪曾想竟也将这软鞭挥得如臂使指般妖娆灵动,显然还真有些火候,均想,这少年人硬要面子不拔剑,想徒手斗长鞭恐怕要吃吃亏了。 莫婉溪见大汉这等架势不但没有丝毫担心,反是面带微笑道:“师弟,你还在等什么,上去揍趴他,让他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 莫仲卿点了点头,仍是不紧不慢地道了声:“请!” 只是谁知这三请之下,大汉只顾舞鞭护于周身,却迟迟不上前来,一张脸已憋成了猪肝色。 时间一久,看乐子的众人渐渐瞧出了门道、窥出了心思,纷纷开始嗤笑起哄:“我说这位壮士,你倒是落鞭啊,你这样干瞪着眼儿有用么?” “我看他别不是被这位少侠先前那一嗓子镇住了,不敢上前!” “唉,他看起来威不可挡,声势端是唬人,谁知也是花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那莫仲卿耳听着众人的调侃,心下多少也有些哭笑不得,他知道这架多半是打不起来了,只是对方爱极了面子不肯先行认输,如此,自己何妨再给他一个台阶下,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自己也本不打算出手的:“在下观兄台也并非不讲理之人,既然无意先手,双方不如就此暂罢兵戈,握手言欢如何?” 谁知就在这时,那大汉虎目飞快一眨,突然大吼道:“好,看招!” “啪!” “啊!” 电光石火间,但闻软鞭砸地之声,莫仲卿刚欲作势防备,哪曾想身后却突然传来小师妹短促的惊呼,他霍然转身就听‘嘭’得一声闷响,眼前一花,一道人影已斜斜飞了出去。 莫仲卿心下猛地一沉,待得看清后,方才发现莫婉溪却一如原样并无丝毫危险。 然而说一如原样却也稍有不同,只见此时的莫婉溪已被一陌生男子合身抱在怀中,瞧她一脸花容惨淡,显见已被吓得不轻,而抱着小师妹的男子却仍是彬彬有礼道:“姑娘,可有受伤?” 惊魂未定中的莫婉溪双手紧紧环扣陌生男子的臂膀无心回答,而是伸着脖子愣愣地看着刚才偷袭之人,待得那使鞭大汉迅速逃去后,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刚想道谢,可在望到这张脸后不由又是一怔! 心想这是何等的一张盛世美颜啊! 只见他肤若脂玉、长睫卷翘,一双眸子下意识地扑闪间,犹如夜幕开合,星辰眨眼。 那鬓角乌发垂及胸前,一缕青丝竟随着微风在婉溪右颊之上来回撩拨,惹得怀中人儿面红心难耐。 显然,这人明明是个男儿身却有着女子般的俊美。 莫婉溪怔怔地望着正觉有些彷惶无措,可来人却似根本不知女儿家心思般不合时宜道:“姑娘,可是被伤到哪里了?” 莫婉溪一惊之下,犹如小兔受惊般从陌生男子怀中急急蹦了出来,慌忙躲在了莫仲卿身后,一张小嘴支支吾吾了半天却是只字未能说出。 莫仲卿见状稍稍安心,忙上前拱手作揖道:“多谢公子救了舍妹,方才倒是在下眼拙,想不到那大汉长得五大三粗,心思却这般缜密毒辣。” 那男子笑了笑,拱手回礼道:“那大汉委实阴险,在下立于姑娘身后,也只是凑巧看见他的同伴欲行不轨,所以并不用言谢,举手之劳而已。” 莫仲卿道:“对公子来说是举手之劳,对舍妹与我来说却是救命的恩情,敢问公子姓名,府上何处,改日我俩定当登门拜谢!” 男子将嘴唇翘到一个好看的弧度道:“在下姓汤,川中人士,至于登门拜谢怕是得压后了,因为……” 就在这自称为汤公子的人,操着一口地道的川中口音这般自报家门时,远处一句混有真气的洪亮话语忽然传入各人耳中。 “时辰到!敝派八十一届‘弟子试’、正式开始!时间为一炷香,各位请!” 一语甫过,众人再也不看场中三人立刻调头向着那玉阶相继冲去。 一时间,只见三三两两奔涌而去,跑得最快的已过了山门牌楼,就算最慢的也已踏在了玉阶之上。 那汤公子望了望,道:“这就是原因了,昆仑派每隔五年会招收一批弟子,而在下便是来此间学艺的。话不多言,在下就此拜别,咱们有缘再见!” 说罢,对着莫仲卿躬身一礼,又对着莫婉溪笑了笑,随后一撩袍襟,掠过二人向着前方飘然而去。 只见他三五个起落间已追上了后排众人,再过得一阵,那红衣身影已跃过前排,独占鳌头,向着山巅疾驰而去,速度之快当真令众人咋舌不已。 第二百二十九章 绿嶂笼青屏(三) 山门下的莫仲卿看着远去的身影没有出声,心中也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但这种莫名情绪在瞧见一旁小师妹有些望眼欲穿的眼神后,也就暂时不去想了,只听他笑说道:“人都走了,可要师弟帮你擦擦口水?” 莫婉溪脸上一阵羞恼,心想自己哪里有他说的如此不堪,这不就明摆着在嘲笑自己想男人么,这还了得,有没有规矩,还当不当自己是师姐了? 是以,一张脸虽仍是望着远处,可右脚已冷不丁地踩在了莫仲卿的脚背上。 莫仲卿脸上的笑容瞬间垮塌,而此刻的莫婉溪迅速撤回了右脚,向前边走边还以颜色道:“人都走了,师弟还杵在原地做什么呢?可要师姐帮你揉揉脚啊?” 莫仲卿赶紧摆手,一步一跳地赶上前去并肩而行道:“师姐的心肠太好,做师弟的实在无福消受。” 莫婉溪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心中好不得意,也就不计较他这话中另外一层意思了。 二人来到玉阶之上,莫仲卿看着牌坊云纹玉柱下,犹如门神一般的两位守门弟子,顿了顿就作揖道:“在下云踪派弟子莫仲卿,携师姐求见贵派掌教正一真人,劳烦二位道友通报一声。” 莫仲卿的态度可算是恭敬至极,不料其中年龄稍小,眉宇间存着一股英气的少年道士已冷冷地道:“敝派掌教正一真人岂是你想见就见的,快走快走!” 莫婉溪一见这架势,眉头一扬眼看就要发作,一旁莫仲卿已是先一步递上书信道:“二位勿怪,是我们失礼了,这封是敝派掌门交予贵派掌教的信件,只要正一真人看了信件定会接见我二人的,还望二位代为通传。” 这时,另一位身着白葛道服,年纪稍稍大些,看起来颇为老成的守门弟子对着二人一礼,然后淡淡地道:“并非我们不去通传,而是掌教真人尚在闭关之中,恕不见客,二位请便。” 莫婉溪见师弟莫仲卿连翻受阻,心里早已看不下去,当下就上前一步开始“护犊”帮衬道:“你这两人怎么回事?左一个不见,右一个闭关的,闭什么关?既然是闭关为何一开始不说?这样不是明摆着存心刁难?呵!大派之下的弟子果然良莠不齐,竟连扯谎都不会!” 小师妹莫婉溪一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的话虽不太好听,但多多少少却有些在理。 那先前已有些不爽的守门弟子见她这般说法,面色一怒,不禁大声呵斥道:“放肆!昆仑派山门前岂容你这小女娃撒野!”说着,竟要掣剑上前赶人。 “云泽,你做什么!不可无礼。” 另一旁守门弟子忙将被称作云泽的守门弟子截住。 莫婉溪没料到这云泽也是个说动手便动手的暴脾气,想起先前的遭遇不由下意识退了半步,可又一想,自己这般怯弱岂非显得自己理亏,那以后还怎么当莫仲卿的师姐啦? 于是又一挺胸脯,不甘示弱地道:“对!我是小女娃,你是大男人,怎的,被小女娃戳中了心思,大男人就想杀人灭口了么?堂堂大派竟有如此粗鄙之辈,真是叫人失望!” “你!” 云泽本就不善言辞,又岂是曾受过莫少英熏陶的莫婉溪的对手,当下一怒,气势陡然一变,一身白葛道袍竟是无风自起。 莫仲卿暗自心一凝神戒备,岂料云泽刚欲暴起拔剑,却见一旁同为守门的弟子急急扼住他拔剑的手腕,沉声道: “云泽!你怎的和师父一个脾性,忘记师叔是怎么告诫于你的吗?” “云和师兄!你莫要拦着我,方才这小,小姑娘就在那边横生事端,这回又公然蔑视我等,这般刁蛮岂能纵容,今日我非要替她的师门好好管教管教她!” 莫婉溪一翻白眼,截口道:“哦、我说怎么回事呢,一上来就跟吃了火药似的。不错,我方才可能言语上有些不当,但也不及他要杀我来得狠啊?你怎么不去怪他反来指责我的不是?” 云泽据理力争道:“若是你话说注意分寸,怎会惹祸上身?” “人敬我一寸,我便报以全恩,又有何不对?” “呵!似你这般泼辣,不知忍让,谁能容你?” “哈!你有资格说我么?依本姑娘看就你最不容人!” “你真是不知好歹!” “哼!就算不知又何须你管!” 二人对话自是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说的极快,看得一旁云和直皱眉摇头,只得出声阻道:“好了师弟!今日派中之事何其重要,你却与这位姑娘在山门前争论不休,成何体统!” “云和师兄,我!” “够了!道人短处前不忘先省吾身,如此浅显的道理难道师弟到现在还不能领会?” 云和看了看一眼委屈巴巴的云泽,转首望了二人,正色道:“方才我这云泽师弟欠缺了礼数,还望姑娘原谅。但敝派掌教正一真人确实在三年前就已闭关,至今未出,二位若有急事不妨告知在下,等派中五年一度的‘弟子试’一结束,我便亲自转告山上长老,只是这会儿实在是脱不开身,希谅。” 见云和说话如此诚恳,莫仲卿好感顿生,这就要将此次拜山的事由和盘托出,可转念一想这次前来定是要去昆仑派禁地之中,既为禁地应当有诸般忌讳,也绝不会欢迎外人贸然进入,所以此事还是少一些人知晓为好。 更何况谁知道这弟子试何时结束呢? 这般忖罢,莫仲卿还礼道:“既然正一真人尚在闭关中,那敢问天相长老现居何处?晚辈曾与天相长老有过一面之缘,若是他前来应当认得晚辈。” 云和一听天相长老的名号,当即一怔,后又拱手作揖道:“敢问一句,二位不知在何处遇见过天相长老?” 莫仲卿将无名岛一事简略讲了讲,那云和听到最后,脸上眉头明显皱了皱,有些不悦道:“那如此说来,我也是见过阁下的了?大半年前无名岛上一战,一名少年与那妖女重虞为伍拦在木屋门前不让大伙儿进去,当时正值黎明所以看不清那人面容,敢问是否就是阁下?” 莫仲卿一怔,他知道这要是承认对自己全无益处,然而心性耿直的他终究还是点头应允道:“那夜正是在下!” 那云和听着表情仍是不悲不喜,但说话的语气已是寡淡了许多:“天相长老遭那孽畜重虞所伤,至今未能痊愈,故此不便见客,二位见谅。” 莫仲卿自然听出他话中或多或少的疏远之意,唯有苦笑三分道:“既如此,那道长当时也应当在队伍之中,自然这会儿也认得在下了,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亲自去探望探望天相长老?” 云和一听面露为难,一旁云泽已冷哼道:“哼,别说天相长老现居之处天璇峰乃我派重地不可轻易让外人进入,就算任由你们通行,也未必进得去!” 莫婉溪眉色飞挑道:“笑话,你二人不放我们进去,怎就知我们过不去?” 云泽昂首讥笑道:“呵,不怕告诉你,去天璇峰可没有路走!” “没有路走?” 云泽白了莫仲卿一眼懒得再说,那老成的云和沉吟片刻接过话茬儿道:“这也不是什么秘闻,敝派共有七峰,前面从摇光到玉衡三峰都有道路,但要去后面的天璇峰等四峰,就必须从玉衡峰的望仙台踩着云锁飞渡而去。然而这根云锁由于常年浸润在云气之中,所以其上湿滑无比,又由于地处万仞峭壁之上,所以常年罡风肆虐。行于其上,若是稍不留神便有失足跌入深渊之危。至于山下之路,不但荆棘丛生猛兽横行,就算一路披荆斩棘觅得路径,若无敝派弟子领路终究还是会被护山大阵所迷。” 莫仲卿听着云泽这般娓娓道来,复道:“既如此,不知即醉道人、可在山上?” 此言一出,不待云和说话,那云泽已是冷笑连连再次抢道:“你们认识那个即醉?呵呵、果然是沆瀣一气!” 莫仲卿一愣,就听云和已是斥责道:“师弟,你怎敢在背后如此评点七师叔?”顿了顿,转首道:“三师叔虽在山上,可,可实不知现下在何处。哎…其间涉及本派隐秘,还望阁下莫要追问。” 看到云和欲言又止,再瞧其一脸痛心疾首,颇为惋惜的模样,莫仲卿已知这即醉在众弟子间的风评似乎并不太好。 再想想即醉过往那宿醉青楼的行径,心中已是有些了然。 可转念再忖,这次救那董昭怡非去昆仑派禁地取还魂花不可,如今进门便及受阻该如何是好?瞧其二人架势,似乎并不会就这般轻易放二人通行。 就在莫仲卿左右为难之际,那身后莫婉溪不由分说就想拉着莫仲卿径直登阶而上,云和赶紧挺身拦道:“二位、都这般分说了,你们非要凑着今日进山不可?” 云泽厉声道:“师兄,莫再要和他们多言,今日只要我在,就无人敢硬闯山门!”说罢,竟是再次拔剑,而这次一旁云和并未再度阻止。 看着剑锋隐腾剑气,莫仲卿眉头刚皱就见莫婉溪好整以暇地用中指慢慢拨开剑尖,一脸轻蔑道:“有你这么对待师弟师妹的吗?” “你说什么!?”云泽不由露出了一脸的疑惑。 “本姑娘的意思很简单,我俩现在就去参加‘弟子试’,过了这劳什子试炼不就是本门弟子了?” 云泽望了鼎中残香,不由冷笑道,“这方云梯总共有三千三百阶,现下香柱已过一半,就算你二人仗着武功高强侥幸赶上也过不了列位长老余后的测试!” 云泽正说话间却不料那莫婉溪已是拉着莫仲卿飞快掠过二人向着山顶奔去,听这云泽这般说法,一边飞奔还不忘一边回头娇笑道:“你且瞧好了,云泽师兄,这昆仑派本姑娘是入定了!” 云和于山门下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小半晌这才摇了摇头,叹道:“哎、这下门中可要热闹了。” 一旁被莫婉溪喊做师兄的云泽愣愣道:“这,这,他俩不是自称云踪派门人吗?怎么能再投本派门下?真,真是胡来,哼!” 这厢说完,一张颇为严肃的脸竟是出奇的红了红,却不知在作何念想…… 第二百三十章 烟云锁峦山(一) 绿嶂笼青屏、烟云锁峦山。 从外看这摇光峰自是以巉峨秀丽、奇峻陡峭著称。 而拨开郁郁葱葱的山色,又可见三两点青砖碧瓦,飞凤斗檐隐约其间。这飞檐下是幢幢屋舍牌楼矗立左右,三五一排、俨然成趣。而前山之中更是有一方百丈来阔的白玉坪台将诸殿连成了一片。 这白玉坪台正中摆放着一尊香炉,香炉分上中下三层,其上有八角风铃以八卦方位排列, 清风过处,铃声空灵作响,闻之恍若天籁。 那八角风铃之下是一方壁炉,壁炉与风铃之间更有一盒小型玲珑塔炉,而其内正燃着与山门前同样长短的残香。 此时白玉坪台上已聚集了不少先前从山门下蜂拥而来的诸般应考人士。 而经这三千三百玉阶的考验,汤公子自是早早地来到这坪台之上拔得头筹。 他一身红衣立于众人之中,犹如鹤立鸡群,分外抢眼。 那场中三五十号昆仑派弟子都不约而同地望向此人,面露惊异之色。 自然,除了这位超然而立的汤公子外、不乏另有面不改色端步而立者,亦有气喘吁吁瘫坐于地者,不过不管是哪种,他们都可以笑看那些还在玉阶上拼命攀爬之人。 而这之中就有莫氏师兄妹二人。 远远望去、这二人脚踏玉阶,三五一跨,端是健步如飞,显得出奇迅捷。看得一旁业已放弃考核,瘫坐于玉阶上休息的人们惊叹不已。 纷纷试想这二人方才在考核前已到山门,为何明明有这等身手却这会儿才到? 有这种想法的不单单是玉阶旁休息的众人,二人风驰电掣般的身影,早已引得坪台上大部分人争相而望。其中就包括那玉树临风,昂然独立的汤公子。 汤公子见二人飞奔而来,面色已是颇为惊讶。 他心里自然明白二人来此并非为了应考,然而此刻见二人心急火燎的模样莫不是中途改变了主意? 如此忖来,汤公子不禁担心地看了看八卦炉中所剩无几的残香,暗暗为他俩绷紧了心弦。 而就在二人越走越疾眼看还有几十阶就要踏上坪台时,突然、一股混有真气的话语将二人好不容易积攒起的信心顿时打入了谷底——时辰到!首轮筛选就此结束。 莫仲卿闻听这话时,已经携着莫婉溪双双跨到了坪台之上,可明眼人都瞧得清楚,这二人是在话语说完后方才踏上来的,是以、心里皆为其惋惜不已。 莫婉溪作为当事人更是有些恼羞成怒道:“凭什么!凭什么!你们难道没瞧见吗?我姐弟二人并非赶不上,而是之前有事耽搁方才晚了,更何况,这残香不是还没烧完么!难道这就不算了吗?这简直是欺负人!” 这话说得欠妥甚至有些撒泼的味道,但是从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口中说出自然博得大半人的认同。 那鼓着香腮、小嘴一撅、一副受不得半分委屈的模样实在叫人疼进了心里、立于平台周围意在守序的昆仑派弟子,心里倒有大半希望那执法长老能网开一面。 这执法长老不是别人,正是昔日天相长老口中所提及的天机道人。 只见此人一身浅褐道袍,脚踏白底布鞋,一头白发工工整整挽了道髻,正中插了一根木簪,整体打扮显得简洁而矍铄。 他望着莫婉溪笑了笑并不理会,迳自来到坪台香炉旁面向众人宣布道:“本派创立之初,修的便是天地大道,修心敛性,所以不求长生,只求天地本心,不求大道可期,只求行事问心无愧。而这次测试主要测三项,主为德性,次为毅力,这末等才是所谓的武艺高强与否,资质好坏问题。 所以、先前在登这白玉阶中有襄助他人者,不论是否在一炷香内登顶坪台皆为敝派准弟子之列。但凡推搡拽踏他人者,暗中使诈者,心有所愧者还请自行出列,立于平台边缘,尔等已然失格。”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原来自己辛辛苦苦登上坪台还不及他人随便伸手一帮即可?但话又说回来,这百来人之中又有几人能助得他人呢? 只要自己不去妨碍他人已是难能可贵了! 这般试想者有之,而更多的则是在想自己方才的行为是否妥当,该不该自行站出? 莫仲卿听那天机道人这般说辞倒是笑了起来,内心颇为认同与敬佩,一时间到也忘了自己,既未在规定时间内登顶平台,也未在过程中襄助过他人。 半晌、这坪台上百来人中已有几人在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后,终究自行走到坪台边缘垂头待立,看那苦闷沮丧的神情似乎在哀悼自己即将失去的资格。 远处天机道人,看了看寥寥几人后,手抚长须,笑道:“就这么几位?可还有人了?” 众人默然,鸦雀无声。 “好,凤毛麟角、敢于承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恭喜几位入得门墙与吾辈同证大道、尔等且上前来跟着青字辈列位师兄先去开阳峰吧,这下面的考验也就免了。” 此言一出,众人惊异不已、纷纷后悔方才为何不敢勇于站出。 那天机道人笑眯眯地看着众人,好一会儿,又一脸高深莫测地道:“诸位方才皆未站出,看来均是清者自清,品性纯良之辈,既如此真金不怕火炼,且待贫道查探查探。” 众人面面相觑之际,见那天机道人一挽道袍,双手负于身后深吸一口气,对着云梯方向大声道:“云字辈弟子何在?” 言罢,却听那坪台下的云梯上倏忽间风声四起,莫仲卿寻声望去便见约有十数位身穿白葛道服的昆仑派弟子,纷纷从云梯左右、密林之中跃然而出,几个兔起鹘落间转瞬就在坪台上聚集了起来,看其陆续而来的身影足有六七十号之多。 众人心里大为惊骇,那先前不曾站出者已开始暗暗祈祷这些藏于左右山径之中的昆仑派弟子目力不是很好,一时看露了也说不定。 然而当这些人看到己方人群之中,那些原是气喘吁吁之人忽然面色如常一跃而起,与陆续而来的昆仑派弟子一起并立于右侧时,就连最后那份侥幸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原来这群参加弟子试的人中竟也有乔装打扮的昆仑派弟子! 天机道人见大部分人垂头丧气,神色如常道:“看来大家不用贫道加以说明,便知这云字辈弟子在首轮测试中担当着何等要务了。既如此,那贫道再多嘴一句,若是对方才之事心有所憾者不妨现在再次站出。” 众人一听但觉有戏,这次倒是你争我赶急忙立于平台边缘。 那天机道人看着众人表现,已然笑呵呵着抚着长须自乐,未几,见人分得差不多了,对着那坪台边缘道:“嗯,诸位辛苦,这就请回吧,若有心向道,不妨五年后再来。” 此言一出,众人表情精彩至极,纷纷捶胸顿足,暗自恼怒,更有甚者已是破口大骂道:“兀那糟老头子,你为何戏耍我等,方才自动站出的人为何就收列门墙?” 天机转身笑道:“刚才是刚才,现在就现在,贫道只是让你们出列,又不曾答应过一定会列入本门门下,何来戏耍之说?更何况,贫道此举不过是为了省事而已。” 一旁莫婉溪见天机道人这般作法,不由得噗哧一声笑出声来,一时倒也忘了自己也属于失格的行列。 天机道人又道:“云字辈弟子看看这还几十位准弟子中可还有漏网之鱼,若无就带着他们随贫道进入下一轮测试吧。说完也不理众人如何跳脚谩骂,袖袍一挥当先离去。 那莫婉溪本是笑呵呵地看着好戏,一见天机道人要走,赶忙步上前去,喊道:“等等,道长爷爷您等等,您等等。” 天机道人转过身来,轻笑道:“女娃儿可还有什么指教?” 莫婉溪盈盈上前,状若乖巧道:“指教不敢、只是方才见前辈风采当真有所钦佩,不知前辈可方便再给我兄妹二人一次机会,让我二人参加之后的测试,以期能拜入道长爷爷门下时时聆听教诲。” 这话说得得体,天机道人闻言笑道:“女娃娃,似你这般模样,加之口齿伶俐,嘴巴又甜如蜜枣,若是换了贫道那班不成器的弟子,定当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无有不听,可贫道已是古稀之人,所以你这番话语虽是听来顺耳,可却用错了地方,请回吧。” 天机一席话语入得周边弟子耳中,纷纷心中顿生惭愧,双双游离的眼睛已悄悄从莫婉溪身上挪开。 那莫婉溪虽是脸红一时语穷,可见天机道人又要走,不得不急忙阻道:“我二人之前在山门前耽搁许久,一路虽未助人却也不曾害人,前辈为何就不肯给我们一次机会呢?” 说完,谁知那天机道人竟是头也不回道:“你二人方才在山门前的一番作为早已传入贫道耳中,似姑娘这般心性却不适合修道,莫要耽误了大好年华,安心去吧。” “可!” 莫婉溪气结,作势要追,可谁知从旁忽然闪出两位昆仑派弟子拦住去路道:“天机师叔心意已决、姑娘还是莫要再作纠缠。” “你们让开!敢碰我一下,我就喊你们昆仑派耍流氓!” 说着,莫婉溪一挺胸脯竟是硬闯,那两位云字辈弟子连连后退,心中均叫苦不迭,心想这大姑娘生的如此好看,可一副性子怎就这么野蛮狠呢,若是当真碰着擦着了,岂不还是你自个儿吃亏。 第二百三十一章 烟云锁峦山(二) 幸好一旁莫仲卿将她堪堪拉住,有些无奈地劝道:“师姐,要不就等这‘弟子试’过了,我们再找个机会呈上信件,说明来由就是了。” 这要参加‘弟子试’本就是莫婉溪这个做‘师姐’的主意。 她本想借此事来竖立自己这个‘师姐’该有的威信,可谁知事情却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简单。 但是,先前在山门之下曾夸下海口誓要入得昆仑门中,若是这会儿就偃旗息鼓的话,让她这作师姐的面子往哪里搁呢? 一想起云泽那股“鼻孔朝天”的高傲劲儿,莫婉溪就气不打一处来,看着莫仲卿忽然柳眉一竖,挣脱膀子道:“不,那死老头不让我进,我偏要进给他看!” 莫仲卿摸了摸鼻子,无奈一笑,他知道小师妹的倔脾气是上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一名身穿锦衣道服的老人忽然手托着一盏紫砂壶姗姗而来,这人虽和先前天机道人一样穿着道袍,可这道袍的料子却是金灿灿的,整个人仿佛活似一头移动的金山,毫无半点道骨仙风的味道。 “二位可是在为如何入得本门而苦恼啊?” 来人笑得一脸和煦,小眼微眯下似乎不经意间将二人上上下下打量个通透。 莫仲卿看着这人走来,眉头动了动并未搭话,而莫婉溪却是迫不及待转过身来,喜上眉梢道:“道长爷爷能收我们入门墙?” 这胖道人笑了笑,故作高深道:“办法嘛倒不是没有,但还请二位稍安勿躁,随胖子我去往平台那头,连同其余失选之人一起,讲与你们听听。” 莫婉溪依言拉着莫仲卿跟着那锦衣胖道人,向着平台那头走去。这时,那场间的昆仑派弟子看着三人向着平台那头走去,神情不免透着几分古怪,有些竟干脆微微摇头,露出了几分怜悯之色,看到这里,莫仲卿的眉头也就皱得更深了。 再说平台这头,一众失选之人知道自己已然没戏,大多数人叫骂一阵,也就开始收拾行囊准备下山。 这锦衣道人见状,脚步陡然生风,临到众人面前,朗声道:“诸位千里迢迢而来,难道真想就此放弃不成?” 众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回头以待下文。 那锦衣道人接着道:“胖子我道号天魁,先前那是我师兄天机道人,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倔,说一不二啊,不过你们能遇到胖子我可算是千金难买的福气!本道人自也不忍心看着你们就此灰溜溜地下山啊,毕竟相见就是缘分嘛!” 众人一听此言心中顿生希望,莫婉溪的一双眸子也好似跟着在发光,唯独莫仲卿却是暗中摇了摇头,心里苦笑了起来。 果然,只听那天魁道人话锋一转,再道:“哎,可诸位有所不知啊,本派家大业大、派中从上至下,除了掌教正一真人已入辟谷之境外,其余大大小小八百弟子的吃喝拉撒都是要银子来铺垫的,你们看看这脚下的白玉方石,看看那殿前碧瓦金雕,每年的修缮费用就不下千两之多,就算胖子我挖空心思拆东补西也只能勉强让这八百号弟子吃上口热饭。 所以真不简单呢,但他们不白吃啊,你看这些八百弟子时常在外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赚些侠名,在胖子我眼中呢,这侠名也是可以倒腾来金子的,也算是种变废为宝,所以,敝派中从没有不劳而获之人,而已然失格的你们若想列入门墙,少不得应当再付出些努力,对吧,哈哈,公平买卖,和气生财,诸位不妨考虑考虑?” 这天魁道人一番话下来,直到末尾总算将狐狸尾巴露了出来。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纷纷顿生错觉,皆道这一心修仙长生清心寡欲的名门大派,竟然也有如此市侩的一面。 而这天魁道人哪里还有半分修道人的模样?这嘴脸分明就是一个市井行商啊,还是最低级的那种。 众人之中自然有一气之下调头就走者,天魁道人倒也不追,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模样。 良久,见不再有人离去,方又慢条斯理地道:“诸位来此目的不外乎学些真本事,货与帝王家。既如此,敝派也不妨明码标价,只要花些小钱,诸位便可心想事成,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吃亏,对吧?” 天魁道人说这话时特意将小钱二字咬得极重,加之说辞的确有几分道理,所以,众失格者之中早有意动者,当即问道:“那不知道天魁道人要什么价码呢?” 这问题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思,一旁莫仲卿虽是眉头直皱,可小师妹不走,他也只得耐着心思听下去。 只见那天魁道人将紫砂壶缓缓举起小啜一口,才摇头晃脑不紧不慢地道:“因为敝派武艺童叟无欺,加之侠名远扬无往不利,以后出师还能包个分配,所以一人每年五百两,谢绝还价!” “五百两!!”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重复道。要知这五百两可是京城里一户寻常人家三年的吃穿用度,这黑心的天魁道人张口就要五百两,而且还是每年都要,这哪里是他们付得起的? 所以大部分人已打起了退堂鼓,就连那莫婉溪的柳眉也开始拧成一团。 莫仲卿知道临出门之际,师父师娘特意给了八十两盘缠,这对他师兄妹二人来说无疑是笔“巨款”,足够路上吃喝玩乐逍遥好一阵,但此刻别说一路上已用了大半,就算一路不吃不喝,也不够付这“入伙费”啊! 不过这也好,如此一来,师妹也就无话可说了吧。 莫仲卿这么想着的同时,却不料天魁道人似乎早已算准了一出,罢了罢手以示众人稍安勿躁道:“诸位莫急,敝派说到底也是名门大派,同样也知各位行走江湖,手头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这样吧,每人先交五十两,之后再按期付清,如何?啊,对了,若是诸位出门未带这么多银子在身,大可拿一些细软宝物抵当!” 众人脸上现出了种种犹豫,那天魁道人摇着脑袋,趁热打铁道:“诸位,且听本道人一句,只要入了本派,日后就算再不济去当个镖师,这自报家门时也是底气十足啊,区区几百两还不是信手拈来?” 此话一出,只见众人之中一人狠了狠心,解下行囊搜搜刮刮,配以贴身玉佩率先上得前来,对着天魁道人道:“这三十两不到的碎银加着玉佩怎么说也超过五十两了吧。” 天魁道人眉开眼笑,将玉佩拿在手中随意看了看两眼就道:“行,这玉佩质地不错,加起来就算你一百二十两好了。” 那人给的爽快,天魁道人倒也回得利索,将满脸欣喜的那人支在身后明显已算入了门下,其余人等见状纷纷效仿,一时间,那天魁道人脚下的碎银细软越来越多直似小山,他倒不虑有谁会来抢这座金山,也不将每人的所欠金额记账,仿佛一切都记在了脑袋里。 待得收得差不多了,转而步向一直未曾说话的莫婉溪两人,笑嘻嘻道:“二位,可有求学意向?” 说完竟是搓了搓手,憨憨一笑。 那莫仲卿温颜回礼道:“天魁道长的好意我二人心领,只是我们并非来此学艺……” 莫仲卿话刚说道一半,那天魁便是脸色不免沉了沉,张口截道:“唔、原来闹了半天二位不是来学艺的?难道是来看风景?看风景也行,此山中树木皆是我派弟子细心呵护,嗯,观光费一人十两。” 莫仲卿愕然,顿时语塞,心想这天魁道人莫不是掉进钱眼儿里头了?怎么三句话不离银子? 这般思忖间,那莫婉溪已接口道:“天魁道长,我‘姐弟’二人长途跋涉来此,一路花销所剩碎银已然不多,不知可有其他法子抵用?比方说,贵处可要杂役?” 莫仲卿知道这是小师妹的缓兵之计,只要入了山门不怕进不到那天璇峰中,是以再未出言,任由小师妹这般说道。 那天魁道人面色一凝,再次望了望二人道:“这位姑娘,本道人瞧你发上那支簪子倒是值些银子,不如就此充当学资,如何?” “不行,这是娘亲给的东西,不便交与外人。” “哦,那这样,你手中这口青鞘宝剑的剑鞘不错,用它抵充如何?” “这,这把青锋剑也不成。” 见莫婉溪忸怩不定,天魁道人怫然不悦:“这也不行,那也不成,敝派可不是慈善堂,不养闲人,既然买卖做不成,二位就请回吧,等有了银子,胖爷我随时恭候。” 见那天魁道人愈发不耐烦,莫婉溪咬了咬牙,上前一步追问道:“站住!难道在你看来除了银子其他都不成么?” 天魁道人望了莫婉溪一眼,毫不掩饰地露出轻蔑之色道:“钱可通神,亦能役鬼,姑娘没听说过吗?没有听过就别烦道爷我啦。其实胖爷我和你说话也是要‘商谈费’的。” 莫婉溪冷笑。 她自从入得山门来先是碰到自以为是的云泽,接着又碰到不近人情的天机,而这个天魁更是不可理喻,完全没有半分修道人该有的风骨! 这三件事若是隔开来碰到,些许莫婉溪就只是冷笑几声,最多,就对这什么狗屁昆仑派不屑一顾罢了,但此刻凑到了一块儿,原本积压的怒意和怨气,也就一股脑儿地发泄了出来。 “好,我给你!” 但听一声娇喝,跟着就是‘呛’然一声剑锋出鞘,一道靓影已拔剑冲去。 第二百三十二章 烟云锁峦山(三) 莫仲卿不料这小师妹说打就打,一时竟未拦住,再想上前时,却见二人倏忽一碰,铿锵一下碎金切玉声响过后,莫婉溪已是倒飞而回,双脚甫落地面、接着又是连连倒退数步,一个趔趄倒在了莫仲卿的怀中,后者见状赶忙将她扶稳,皱着眉头道:“伤在哪里没有?” “剑!” “什么剑?你可曾伤着?!” “我没事,我说剑,青锋剑!” 顺着怀中莫婉溪急急一指,莫仲卿便见那把青锋剑已然卡在了一面金光灿灿的珠玉算盘中,而握着这算盘的天魁道人,此时正一脸肉痛之色,双手颤颤巍巍摸着算盘中一颗被青锋剑削去一角的珠玑道:“天呐,夭寿啦!胖爷我的宝贝啊,你这野丫头可知打造这如意算盘,花了本胖爷多少心血?你可知这一颗珠子又要多少银子?哎,我天魁今日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见那天魁道人一副抓耳挠腮,痛心疾首的模样,莫婉溪又好笑又解气,可一看那青锋剑还卡在如意算盘中,柳眉再次凝道:“一颗珠子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本姑娘陪你好了,你先将剑还我。” “赔?你赔得起嘛你!格老子的,胖爷我不怕告诉你,就是把你卖进京城的丽春院也抵不过这半颗珠子!” 天魁道人嘴上放着狠话,可那微微有些发福的身子早已连哭带闹满地打滚,将身旁那座金山压得散落满地却是不闻不问,哪里还有先前半点精明算计的模样,简直活脱脱就是一个撒泼打滚的老顽童。 那莫婉溪见天魁竟然在地上打起滚来,不知为何忽然真觉心中有所亏欠,是以也不去计较言语上的得失、只是涨红着双颊,抿唇再道:“不管怎么说,你先还我剑来,一颗珠子而已,我二师兄可是皇上亲封的安乐侯,届时只要修书一封,就算一百颗一模一样的本姑娘也照样赔给你。” 天魁道人一听,‘噌’地一声跳将起来,遥指骂道:“我赔你奶奶个腿儿!胖爷我还是皇帝他爹呢!要剑?行!拿银子来,一万两!没钱就给胖爷滚蛋!” “什么!” 这下不仅是莫婉溪,在场众人听见这个天文数字纷纷目瞪口呆,莫仲卿眉头一凝,从旁相劝道:“我说师姐,要不就算了,说到底也是你理亏在先。” “不行,那青锋剑是爹爹藏在床底下被我瞧见偷偷带出来玩的,要是弄掉了可就糟了。” 莫仲卿眉头皱得更紧,左右一忖,上前数步,对着天魁道人先行大礼道:“天魁道长,实不相瞒,晚辈与师妹二人乃是云踪派弟子,今日特携家师信件前来,本是有急事求见贵派掌教正一真人,然而方才在山门前听云泽、云和二位道长言及真人已闭关多日,所以晚辈又想求见天相道人。 可先前我二人已与那云泽道长发生了些口角,致使他不愿意放我等入山,是以才想出以弟子试这等法子进得山门。 可现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晚辈就不得不将此事说个明白,还请道长看在掌教真人,天相道人以及家师的面上不要与我等小辈一般见识,而那剑似乎还是敝派掌门的爱剑,不知可否先行赐还晚辈?” 天魁道人脸上神情微微变得有些古怪,沉声道:“原来是云踪派的弟子?” “正是。” “呵,那又如何?” 莫仲卿心中陡然一沉。 “胖爷我告诉你,坏了我宝贝别说是认识天相那死老头儿,就算是掌教正一真人亲自为你说情都没用,哼,想要剑是吧?行,识相的银子拿来,哦,对了,你还有事要求掌教是吧,嗯,那多加五千两纹银好了,放心这掌教闭关,外务之事本胖爷一人说得算!” 见天魁道人坐地起价,莫婉溪已是怒不可遏,“我呸,什么名门正派,一个个尽是浑人,居然让你这钱迷管事,依我看那掌教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此言一出,那身后慕名而来参加弟子试的众人脸色一白,而那身穿道服的昆仑派弟子已个个面露忿忿不平之色。 天魁道人却是冷笑一阵,“有胆量,在昆仑派地头骂昆仑掌教的你是头一个,既如此,今日之事就不能善了,众弟子听令,结昆仑七星阵,将这野丫头给道爷我拿下!” “道长息怒!” 莫仲卿看着周围愈来愈多的弟子将己方二人团团围住,唯有一面作揖道歉,一面将莫婉溪稳稳护在了身后。 那天魁道人冷然道:“道爷不妨给你个机会,坏我宝贝的不是你,这辱骂本派掌教的也不是你,所以,只要你从这野丫头身旁离开,我便饶了你!” 莫仲卿在无名岛上曾见过天相结那七星阵,其威力是连蛟龙重虞都不敢小觑的存在,然而他听见天魁道长这般说辞后,只是隐隐叹了口气,随后却是将小师妹莫婉溪护得更紧了。 “好,有些血性,只可惜一时半刻却不能典当成银子,给我动手!” “师父!” 这毫厘之间,眼看周遭昆仑弟子气势一变便要出手之际,但见一人突然坏了阵型,匆匆忙忙赶至天魁道人面前。 那莫婉溪一见此人,小脸微微一白,身子跟着就是一颤似是极为害怕,而凝神待敌中的莫仲卿在看清此人后,却也跟着眉宇隐露异色。 因为这人不是别人,居然是江陵府中二公子方少奇!他什么成了昆仑派弟子? “财仁,为师正在办事,你不去和众师兄结阵跑来为师面前作甚?” 被唤作财仁的方少奇,此时毕恭毕敬一揖到底,又在天魁道人耳边密议几句,随后拱了拱手以示讨好之意。 天魁道人脸上霎时放晴道:“哦?原来财仁与这两位是旧相识啊,那好说好说,哈哈。” 那厢方少奇道:“师父,您大人有大量,就饶恕了我这两个朋友,弟子家中略有积蓄,愿助他二人偿还过失。” 天魁道人正色道:“嗯,可是两万两就算你老子是江陵刺史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筹集得出吧?” “放屁,不是一万五千两么?” 方少奇作揖道:“这个自然,但家中掌控江陵漕运,若师父能放过他二人,弟子愿以每年中的半成税收献于昆仑派。” “半成太少,三成!” “三成委实太多,这家父也不好向朝廷交代,一成、师父可还满意?” “嗯,差强人意!” “这个自然,弟子此前回山,还带有一颗南海明珠,勉强可充作赔礼,届时请来能匠将其打磨成如意算盘中算珠的模样,保证将这宝贝修补的和先前一样,不、应当是更好才对。” 听着方少奇这般说辞,天魁道人脸上终于一扫阴霾,笑如春风道:“孺子可教,可教啊!哈哈哈,嗯,你们都撤了吧,带着这些准弟子去开阳峰受弟子礼,另外、去看看天机那边可还有什么要帮的。” 见众弟子撤了阵势领命而去,方少奇这才松了口气,悄悄望向莫婉溪,哪知那莫婉溪却也一直望着他有些不知所措,见他望来,双眸匆忙翻了白眼儿再不回望,方少奇叹了口气,表情故作轻松道:“师父,那这青锋剑……” 方少奇的意思很明显,那天魁道人岂非不知?拿着剑柄随意一丢,见方少奇堪堪接过后,转身欲离却听莫婉溪又喊道:“老不休、你给本姑娘站住!” 天魁道人现在心情正是大好,见莫婉溪无礼,却也不放在心上,施施然转过身来,笑道:“野丫头,还有何事啊?” “你既然收了他,他的银子,这银子就算我们借的!既然我们借到了银子,那你也得履行诺言,这门派我还是要入的,那天相道长我们也需见上一面!” 天魁道人一乐,笑嘻嘻道:“小姑娘,你倒也是个不吃亏的主啊,怎样可有兴趣和本道人学做买卖?” “没兴趣!!” “好,不过你们有所不知啊,这弟子试虽是每五年举行一次,但是每隔五年却只有一位长老收徒,今年轮到天机师兄,不过瞧方才情形,他是断不可能收你入门了,所以现在只能拜在本道人的门下。” 莫婉溪心心念念忘不了与云泽的赌约,现在见天魁道人应允,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应承道:“那就入你这老不休的门下。” “嗯,本门之下弟子皆以酒、色、财、气为辈分道号,轮到你这辈应当是属‘气’字辈的,但看在财仁的份上,嘿嘿、小姑娘姑且自行选个吧。” 莫婉溪听着四字道号,一脸嫌弃,然而想起那云泽赌约,不由狠狠咬了咬牙道:“就气字辈好了,本姑娘不稀罕被区别对待。”说完竟是有意无意瞟了一眼方少奇。 天魁道人又端起紫砂壶稳稳啜了一口,咂巴着嘴唇道:“行呐!看瞧你这野丫头火气这么旺,本道人就姑且赐你道号‘气虚’吧,好了,财仁啊你且带他俩去开阳峰,至于何时见天相,本道人过几日回答你们。” 第二百三十三章 献身揽金银(一) “慢着、那我师弟呢?你这老不休怎么不给他道号?难道你不打算收他入门?” “谁说胖爷我要收他了?他不适合入胖爷我门下,更何况你这野丫头借来的银子只够你一人份儿。” 莫婉溪眼珠子一瞪,没想又被这天魁道人摆了一道,见他大步离去,只得使劲跺了跺脚,瞧那架势似要将无处宣泄的怒火一股脑儿地撒在白玉方石上。 等到天魁道人去远,那方少奇这才缓缓走到二人面前,见二人并不搭理自己,也不道谢,只得憋红着一张脸,显得委屈巴巴地道:“气虚师妹。” 莫婉溪两眼一瞪,方少奇立马改口,“婉溪。” “别叫我道号,更别叫我小名!我和方公子您没有半分瓜葛,别以为您替我二人解围,本姑娘就会感恩戴德地去讨好你!” 方少奇吃吃地道:“是、是,是,少奇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只是,只是借着此事对以往惊天大错做些微不足道的弥补,少奇这一辈子都不敢奢望姑娘能原谅,更不奢求您那二师兄的原谅,只求了却些尘缘,从此一心向道。” 莫婉溪满脸古怪,心想:这方少奇什么时候改了性子? 嘴上已道:“不管你说什么,本姑娘一个字眼儿都不想多听,将剑还我。” 方少奇赶忙将青锋剑恭敬地递上,莫婉溪一把夺过收剑还鞘,还是没有说半个谢字。 其实按照她的脾气,这次见面没有大打出手,已算给足了颜面。 方少奇自也知晓其理,态度益发恭敬小心道:“是、是,不过这昆仑派中师妹还是不要喊我俗世名讳,姑且叫我声财仁师兄吧,啊、若觉师兄二字拗口,大可免去不提。” 这师兄二字怎会拗口,但方少奇以往纵览花丛何其老辣,一早就摸透了莫婉溪的心性。 这般一说,那莫婉溪果然反其道而行,白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师兄,请为我二人带路吧。” …… 方少奇在前领路,二人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三人之间隐隐约约隔着一段微妙的距离,显见二人依然对这方少奇没什么好感。 倒也不能怪莫婉溪与莫仲卿不近人情,而是这阔少过往的所作所为实在叫人发指。 他先是与仲卿与少英二人结下梁子,又乘人之危,强于莫婉溪结为夫妇,之后强迫不成,又陷害莫少英背负骂名,继而杀害太素坊外坊弟子牡丹。 是以、这番行径委实人神共愤,天地难容,没有拔剑相向已算很给面子了。 而就算莫婉溪能冰释前嫌,那二师兄莫少英也万万不会原谅此人。 但先前番作法也并不能说全无功效,二人心中对着阔少的态度,多多少少有了几分改观,让人不禁去想,这或许可能是昆仑派的功劳,毕竟环境是可以熏陶一个人的。 这昆仑派七位长老中,他至少已见过三位,天相长老性情如火、刚正不阿;天机长老行事老辣,让人拜服;唯独这天魁道人表现得嗜钱如命,俗气得很。 但莫仲卿仔细一想,若他真如表现的那般不近人情的话,方才师妹一剑挥去,凭他拂袖就能将师妹震回的修为来看,即便暗中将师妹打成重伤也在情理之中,可那天魁却没有这样做,而后在收其弟子中,更是给师妹按了一个“气虚”的道号。 从表面上看,这道号未免太过儿戏,仿佛脑袋一拍就决定的事情,但从内里来瞧,酒、色、财、气,乃人生四戒,按照师妹时常逞强斗气易怒的脾性来看,的确最适合这‘气虚’二字。 换句话说,这胡乱按的道号,恐怕是天魁道人故意为之,如此想来这天魁道人行事也就变得格外耐人寻味了些。 二人跟着方少奇一路去往摇光峰后山,约莫半盏茶的工夫、便离了主道拐入林间小径,沿着小径一路蜿蜒而下便来到了摇光峰山麓之中。 此处幽深僻静,人迹罕稀,一池湖水秀丽如春,满山翠色倒映其间,让人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多瞧了两眼。 只是莫婉溪却不这样想,她对方少奇的戒心一直没有放下,眼见周遭无人,地处偏僻,当即道:“喂,我说你站住,这是带我们去哪里?不是要去开阳峰吗?难道开阳峰在水里不成?” 方少奇回过头释疑道:“师妹莫担心,去开阳峰的道路有两条,一条则是通过望仙台上的云锁从云间过去,师兄惭愧,来此小半年还未能通过那云锁数尺,另一条则是要绕着后山回旋而上、多半会耗些时日,所以,平常列位师兄弟往来出入,都会走这条水路直接去往开阳峰的金银阁。” 听着方少奇的解释,莫婉溪撇了撇嘴也没再说什么,勉强挪动步伐又跟了上去。 三人行得一阵,临到碎石滩前便见远处一栈桥直入湖心,而桥边除了各色轻舟木筏外,竟还有一支朱色龙船停靠在湖心深处。 莫婉溪见有昆仑派弟子守候在此这才稍稍安心,一旁方少奇趁机献宝般道:“这里便是‘飞仙渡’,而河对岸就是开阳峰。传说当年师祖由此入山时,曾脚踏七星剑涤荡湖水,临崖而上,一览众山小!当时那对月当空、凌风而立的卓荦仙姿是何等洒脱惬意。是以、后人建这飞仙渡,一来自是为了纪念师祖,二来则是有激励弟子修行之意。” 莫婉溪本对这昆仑派隐隐不屑,拜入天魁那胖子门下也不会权宜之计,而现在听方少奇这般一说,心里倒有些隐隐期待了起来,这语气也就不由自主的缓和了几分:“似财仁师兄这般意思,只要入了昆仑派个个弟子都会那御剑之术?那岂不是天下大可去得?” 方少奇笑容有些苦涩道:“这御剑讲究的是以气御剑,而若真气不纯,道力不济,别说用剑将整个身子托起,就算只是单单将一丝神识打入剑体都是难上加难,所以这昆仑派上上下下据说除了掌教真人能御剑来去外,就算是七位长老也只初窥御剑门径,而我们这些弟子就更不用说了。” 莫婉溪听着方少奇的话语不免有些失望,一旁莫仲卿心下一动道:“我曾有幸见过即醉道长出手,不知以他的本事是何人门下?现今又住在何处?” 方少奇一脸古怪道:“你居然认得七师叔?” 莫仲卿笑了笑,刚要回话却莫婉溪不耐烦地打断道:“瞧你眼神怎么和那云泽一样,难道我们还不能认识了?” 方少奇支支吾吾了半天,终道:“其实我也刚来不久,所以一些事也只是听诸师兄间偶尔提起的。 七师叔是掌教正一真人的入室弟子,其剑术出类拔萃已在其他六位长老之上,可德行操守却不符掌教亲传弟子的身份。据说这七师叔,嗜酒如命常年醉宿画舫流连忘返,直至后来身受重伤被天相长老带回后,整日借酒浇愁,荒废道法,而这几月间似乎,似乎……” “似乎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等等。” 一旁莫婉溪正听得入神,却不料方少奇忽然住口,急急离了二人步上栈桥,作揖道:“财仁拜见酒曲师兄。” 被唤作酒曲师兄的白葛道人站在栈头,见三人走来,拱手回礼道:“原来是财仁师弟,这是要回金银阁吗,后面这两位是?” 方少奇恭敬道:“这位是新晋的气虚师妹,而这位是师父的客人莫仲卿莫少侠,需在金银阁中盘桓数日。” 酒曲呵呵一笑道,“既如此,三位请便,恕不相送。” 酒曲快人快语,也不客套,一番话下来没说几句倒有些赶人的意味,那方少奇自也识相,领着二人踏上木舟,解绳撑桨飘然远离。 待得轻舟越漂越远,那栈桥已成湖中一线时,方少奇这才道:“我这酒曲师兄什么都好,但有个忌讳就是看不得别人说七师叔的坏话,若是方才的话被他听去,少不得又是一番争执,所以这才住口不说。” 莫仲卿道:“到底即醉道长犯了何事需如此忌讳?” 方少奇皱眉道:“这也算一桩派中丑事,据师兄们说,这即醉自从回到门派后,本是和天相长老同居天璇峰养伤,可不知何时伤好之后,却是隔三差五去那天玑峰戏弄诸位师姐师妹。哦对了、这天玑峰乃是七长老之一妙法真人所掌管,门下弟子均为女性。 而在一个月前有位师姐从妙法真人处回房时,亲眼看见七师叔竟趁着夜色潜入众师妹香阁之中,翌日天玑峰上就传出几位师妹在当天夜晚失去了元阴之身,多年道行大打折扣。 此事自然惊动了妙法真人,随后她领其下弟子去天璇峰兴师问罪,可除了天相长老外,那七师叔却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般不见人影。 至此、妙法真人一怒之下竟是勒令其余五位长老以及门下所有男弟子统统不得再踏入天玑峰一步。” 说到此处,方少奇竟是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有些不舍,莫婉溪听着当即冷道:“我怎么觉得你似乎挺失望的样子,哼,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方少奇脸面一红,忙解释道:“不、不是的,师妹你误会,我、师兄已经改邪归正了。” 莫婉溪作势不理,冷哼一声将头撇向一旁,这无意间轻嗔薄怒的模样竟是让方少奇双眼迷离,一阵恍惚。 第二百三十四章 献身揽金银(二) 见师妹借机挖苦方少奇,莫仲卿笑了笑并没有参与,而是在回想先前的种种遭遇,心中期盼着能早一些见到天相长老。 只是当初在无名岛上,天相长老对自己这个与妖孽重虞为伍之人颇有微词,他会不会答应让自己进入昆仑派禁地取那还魂花呢? 一叶扁舟乘着明山净水、逐波而上,缓缓旋了弯儿,来到这开阳峰南面。 此时正值午后,原本北面那一弯稠如锦缎的绿水经骄阳这般一照,霎时五光十色、琉璃千顷,仿佛撒满了一湖的碎金子。 “到了,前面就是金银阁。” 顺着方少奇一袭话语望去,二人总算知道这金银阁为何走水路会来得更为便捷了。 只见这波光粼粼的湖水之上,立着一面万仞峭壁直耸云霄,而就在这高壁之上却赫然架着一座「之」字型的奇特回廊,说是回廊只因其勾心斗角,三五对拱的檐脊架构,但若细看之,不难发现这飞檐之下却是一座座单窗独户的砖瓦苑墙。 各面苑墙制式统一,般般件件,整整齐齐,上罩金檐碧瓦蜿蜒至山颠,身覆玄色朱漆拖曳入水间,从水面仰望而去,端如彩龙攀岩,凤尾点水。 就在二人呆望此景,叹为观止时,那厢方少奇又不失时机地说道:“这开阳峰受师父天魁道人所掌管,师父为了突出这一脉与别脉与众不同,特地于五十年前在这青山绿水间建立了金银阁。 又因酒、色、财、气字辈的众师兄大都非富即贵,所以这阁内寸土寸金,一应吃穿用度自然是别脉无法比拟的,师妹与莫公子在此居住必定宾至如归。” 莫仲卿听到这处,疑惑道:“这么大块地方难道容不下所有弟子,为何只有天魁道长门下弟子独住呢?” 方少奇顿了顿,回道:“这,呵呵、其实我这里的师兄大多有些嗜好,所以比较排外。” 这话的意思莫仲卿大约是听明白了,不过瞧在方少奇一路相助的份上自也不便说破,可莫婉溪却不虑这些,见方少奇说得隐晦,秀鼻一挺,直言道:“什么比较排外,我看是其余六脉弟子不屑与你们为伍才对。” 方少奇被说到了痛处,尴尬一笑,并没有强辩,只是顺着话儿道:“师妹这话说得不对,并非六脉而是其余五脉弟子才对,因为七师叔从未开枝散叶收过任何一位弟子,这也是众长老不满之处。” 莫仲卿知道他口中的七师叔便是即醉道人,想起此人行事作风怕是决计受不了待在山中安心收徒的。 转念一想,这即醉道长虽说放浪形骸,不修边幅,可对玄真公主卓于晴是一往情深,所以又怎会对众师妹下手呢?有道是事出反常必有妖,莫仲卿认为一定另有蹊跷。 莫仲卿在想这些的同时,轻舟淌过湖中片片金鳞,终停靠于渡头。 方少奇率先于「之」字末尾处登上金银阁,领着二人在其内过道中徐行而上。 若单从外讲这金银阁已是气派不凡,但直到二人进入其内才知这名称的真正由来。 只见山腹中已被开凿出十来丈宽的过道,过道间则是金花玉瓶琳琅满目,依稀有穿弟子服饰的人走过,却对满地各色碎玉玛瑙熟视无睹,似早已司空见惯! 莫婉溪随意拾起一颗红色玛瑙,眼放金光道:“这,你们拿这些珍珠玛瑙铺地也不觉得硌脚?” 方少奇微微苦笑,看了看左右无人,这才靠近莫婉溪,悄悄道:“这全是师父的意思,他老人家命弟子将每年所带的学资,以及各式宝贝悉数撒落于此不准再拾,而自己要想用银子时却也只能每月去师父处领取些微薄的花销,致使这些师兄们的生活从此落得一贫如洗,看着地上诸般宝贝又不能去捡,委实让人闹心,不过久而久之也就惯了。” 莫婉溪疑惑道:“难道你们来了之后个个都傻了吗?似我这般捡一些拿去用了,老不休又怎会知道。” 方少奇听完笑得也就更无奈了,叹道:“我刚来时也这么想过,但是听师兄们说这地上的宝贝千万拿不得,若是拿了不出三五日必定会被师父知晓,少不得一顿棒揍。” 说道棒揍是方少奇周身下意识一抖,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那莫婉溪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将这颗朱色玛瑙往兜里一揣,作势道:“切,有什么大不了的,什么破规矩,本姑娘偏要试试那老不休会如何罚我。”方少奇陪着干笑两声也不再多言。 这时莫婉溪将眼光从如数珍宝中挪开,望向它处,见莫仲卿已是走至了山腹墙壁边婆娑着山壁,遂好奇道:“师弟,你做什么呢,难道这面山壁也是什么宝贝不成?” 莫仲卿摇了摇头,对着方少奇道:“这山壁上剑痕凿迹斑驳不一,似是有人先以无上真气将其内山石震裂然后再命人开凿的?这位高人可是天魁道长?” 方少奇自豪一笑,道:“不错,但并非师父一人,其余六位长老以及诸脉师兄均有参与,陆陆续续大约花了五年时间才将这山腹穿凿成形,后又花三年时间在峭壁之上架起了这条腾阁。” 莫婉溪眼珠子一转,“如此说来,这里可是集众人之力搭建,为何老不休能将它独占,还给它取了个这么俗气的名字?就算不和,也应该你们这一脉搬出去,让其余五脉住进来啊。” 方少奇笑了笑,再次悄声道:“这事广为人知却无人敢轻易提起,据说,当时师父为了争这峭壁腾阁,可是在天枢峰上打滚撒泼了三天三夜,就像方才要挟师妹那般活似个小孩,众长老闹不过他,所以只得相让。” 莫婉溪听着天魁道长的糗事,心中大为畅快,竟拉着方少奇不住问这问那,一旁方少奇见着,也就更为卖力地说着,所以这陈年旧事诸般忌讳,就跟竹筒倒豆子般稀里哗啦直往外冒。 身后莫仲卿听得二人肆意编排天魁道人的是非,虽是摇头苦笑可却也不想打搅了小师妹的兴致。 三人一路行去,沿途透过雕花窗柩可瞧见那染着氤氲水气,泛着屡屡阳光的屋内并没有什么人。 按照方少奇的解释,一来这屋中大多都空置着,二来众师兄因为今日‘弟子试’的缘故都被师父派出去公干了。 不过不论是否有人居住,屋内均被往来仆人打扫得一尘不染。 而当莫仲卿问及这些仆人的由来,方少奇就说出这些人中有的是师兄们的家仆,有的则是付不起钱财又想继续学艺的师兄们,比方说先前在白玉平台上那群人,今后若付不起学资就会一边做些杂役一边跟着习武。 莫婉溪听到这里不由气得噘嘴道:“原来这老不休又骗我,说什么不要杂役!”说着,竟是报复式地抓起道上一大把软玉将其从顶上飞檐缝隙处丢了出去,掷向了屋檐外,但听‘噼啪叮咚’几许滚珠落盘声后便是一阵‘嘙嘙’入水声。 方少奇见着当即一呆,不知是在惊讶她为何如此大胆,还是在心疼那如数滚入湖中的软玉金银。 过来一炷香的工夫,三人已过「之」字下半段的廊间来到第一处转角。 从此处开始已然有平整的玉阶供人拾级而上,而其旁的屋舍一栋高过一栋,显得层次分明,徐徐而上。 “到了,这处就是在下的屋舍,周间还有很多空屋,师妹以及莫公子不如就在周间随意挑间住下便是。” 莫婉溪捋了捋鬓角微乱的发丝,随意挑了一栋就想排门而入,却听台阶那头忽有人声由远及近道:“敢问二位可是新晋的气虚师妹和莫公子?” 三人闻声望去,见一人飞奔而来,三五轻纵已来到了近前,方少奇见着来人面色微变,跟着就将莫婉溪有意无意地护在身后,笑脸相迎道:“原来是色离师兄。” 一听此名其余二人顿感怪异,莫婉溪更是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色离师兄?” 方少奇一声过后,却见色离两只眼睛不住盯着自己身后乱瞟,不由再次出声提醒。 色离一愣,回过神来赶紧作揖道:“见笑见笑,师兄我一不好酒二不逞强斗狠,又示钱财为粪土,只惜这一看到色界中最为令人头疼的女子后,就有些把持不住了。不过气虚师妹您放心,有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师兄我端不会向师妹下手的,哈哈哈。” 听色离师兄这般戏言,这莫婉溪答也不是不答更不是,只得小声‘啐’了一口急急低下头去,已是满面微红。 一旁莫仲卿听这色离师兄将‘色’字说得坦荡,倒觉似个奇人,当即作揖拱手道:“色离兄这般一说我就暂且放心了、不过我这师妹生性顽劣,脾气亦是不好,若是往后得罪了色离师兄,还望多多担待。” “好说好说,我色离唯一的好处就是万万不会惹女子生气,所以莫公子大可宽心。哈哈哈……” 见色离说得直言不讳,恁般豪爽,莫仲卿心下居然生出些许好感,可一旁方少奇却有些不高兴道:“不知色离师兄不在师父他老人家处侍奉,又跑回阁中作甚,难道专程来找我们?” “正是!” 色离还待细说,但瞧了瞧身旁这位财仁师弟的脸色,心下忽然一动,颇为识趣道:“是这样的,师父他老人家托我带句话儿给师弟你,说这金银阁中常年阳盛阴衰,刚骗到,啊不、是收来的女弟子都被那妙法真人想方设法弄去了天玑峰,所以这次,师父说什么也要将气虚小师妹留在阁中!所以呢,师父特意让我知会师弟您带着二位去上层阁中师父的阆苑处住下,以便就近聆听师父他老人家的教诲。好了,话我已带到,就不打扰三位雅兴,告辞,呵呵。” 说罢,这色离不待众人回话又是三五起落,一溜风而去,浑身上下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第二百三十五章 献身揽金银(三) 方少奇见这色离一溜烟走得远了,方才长长吐了口气,仿佛刚刚经历一场生死比拼。 莫仲卿见着,不由笑道:“这位色离师兄性情坦荡,说话豪爽,想来也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不会对师妹有什么非分之想,方公子不用过于紧张。” 方少奇叹道:“莫少侠你有所不知,正是这副表面上看起来豁达正直,人畜无害的面孔,才能引得良家女子频频上当。据说,这色离师兄在未入门前每每真情实意打动女子芳心后,少则三五日,多则一两月必定转投下一处。如此不负责任处处留情,却又处处绝情的浪子当真是世所罕见,是以、我才这般忌惮于他。” 莫婉溪不由白了他一眼,带着三分调侃之意,笑说道:“你莫说色离师兄,我看你俩不过半斤八两,五十步笑百步。” 哪知方少奇一听,竟有些动气道:“我那,那时只是去烟花之地寻花问柳而已,给的是真金白银,这是公平买卖,哪像他这般祸害良家女子?做这种无本的勾当!” “哼,烟花柳巷里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难道你以为花了几个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不成?更何况,谁说你没有迫害良家女子了?要不是我二师兄护着,我,我岂不就任你祸害咯!” 这话中虽仍带有指责,但调侃之意显然更多些。 这倒并非心中的芥蒂已然全消,但至少已不似以往那般讨厌方少奇,所以语意上近乎玩笑。 哪知那方少奇听着听着,突然反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就在二人惊楞之际,又见他双手猛搭莫婉溪的双肩,突然急吼吼道:“对!对!那时我不是人,是畜生!手段不够光明磊落,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你!”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二人愣了好久,莫婉溪双眸愈睁愈大,感受到双肩越来越大的压迫感,这才霍然一拳擂到了对面的胸膛上,并吼道:“滚开!” 方少奇猝不及防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又见她柳眉飞蹙、眸中寒意已显,一时张着嘴竟不该说些什么,一颗心更是怅然若失。 小半晌,方才缓过劲儿来道:“对不起,师,师兄这就带二位去师父阆苑之中,然后就滚出师妹的视线。” 说着竟是耷拉着脑袋缓缓向前拖行而去,背影竟有几分落寞萧索之意。 少时,三人一路无话,气氛大不如刚才。 这方少奇也只顾低头赶路再不和莫婉溪攀谈半句,而后者有意无意间看到方少奇那副闷闷不乐的背影,不禁自省道:“方才莫不是我过分了?……” 莫婉溪念及此处求助般抬头望向一旁的莫仲卿,却见这人手摸着下巴似是魂游天外,显见心思竟不比自己轻多少。 好吧,看来还是我自个儿想好啦。 …… 三人来到金银阁「之」字型的最上层,一入此间,方少奇表情即刻一肃,提醒身后二人道:“从这里开始就是师父的阆苑,阆苑中虽无弟子值守,却有文殊长老的符阵守护,待会儿若是瞧见什么新奇事物,尽量不要动手去碰,免得误触阵法惹来麻烦。” 莫仲卿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随后两人俱望向一旁莫婉溪,后者被瞧得有些害臊,只得双手一摊,勉强道:“知道啦,不就是不碰嘛,金银财宝刚才见多了,还能有什么稀奇的。” “嗯,这样师兄就放心了。” 见方少奇回的不咸不淡,与先前态度判若两人。 莫婉溪心下略有不快,眼波一转,竟故意找起话题道:“喂、我说财仁师兄,方才你说这里有文殊长老的符阵,那这文殊长老又是何人,难道老财迷自己不会画符阵吗?” “师妹刚来有所不知,昆仑派中除了掌教正一真人外,其余长老由于大部分精力都需用来修道,所以对于道术也只俱都专精一门,不过师父天魁道人却是个例外,用师父自己的话说,红尘历练什么都需尝一遍才可教书育人,所以会得五花八门、又样样不及其余长老。 不过据师兄们私下议论说,其实师父最厉害的莫过于善辨人心。至于其他六位长老中,即醉师叔承掌教之术习的是剑仙之道,天相长老则以诸般剑阵为长,而妙法长老以法术为最,天机长老修得是推衍之道,天同长老以及其下弟子的丹道之术为全派上下所喜,为人也最为和善。” 这方少奇虽是侃侃而谈,可语气上又如背书般显得冷冷冰冰,莫婉溪听来知道他还在生气,但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随意应承了声后便没了下文。 三人就这般进了第一重院内,沿途便觉一股酒香扑鼻。 待得跨门而过,才知偌大莊内竟是放着四座以酒坛搭建起来的小型金字塔。 莫婉溪捂着鼻子,望着其内大大小小罗列整齐酒坛,皱眉道:“原来老财迷还是个酒鬼。” 莫仲卿笑了笑,抬头四顾,便见最高一处酒坛上赫然有一条锦幅,其中这般写到「黄粱一梦,酒醉一生,但凡酒字辈徒儿须来此处领好酒一坛,回屋享用。」 莫仲卿见到此处,问及方少奇道:“这锦幅上,前八个字大有劝解之意,为何后半段却要酒字辈入门师兄取一坛回去享用呢?” 方少奇回道:“这是酒字辈师兄入门需受的洗礼,据说这「百日醉」是天同长老以药酒勾兑而成,酒劲猛烈异乎寻常,大受酒鬼爱戴。我曾亲眼看见酒曲师兄喝过这种酒,他每次只要犯了酒瘾就回屋取这么一小杯入喉,便能醉得不省人事,躺在榻上一睡就是三天三夜,这起来之后浑身酸麻难挡,面目惨白浑不似个人样,可最后仍是舍不得将这酒给扔了。” 莫婉溪适时插言道:“酒字辈入门得领一坛好酒,是不是等下我也会有规矩?” “这是自然。” “那师兄你说说呗,好让师妹我提前有个准备。” “师妹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方少奇又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留下一道背影给二人,莫婉溪碰了个软钉子心中更是不乐,不过一想起刚才自己鲁莽的行径,这气儿似乎也就没那么不顺了。 三人进得二重院落,甫进门中便觉金光四射、扑面而来,定眼一望,便见四周珠光宝气煞是夺人眼目。 待得适应这耀眼宝光后,才发现满屋之中,金箱银盒堆砌而立,竟是层层叠叠挤至穹顶,宝物数量之多令人目眩神迷。 莫婉溪随手打开一幅摆在钱箱上的字画,发现其上画有一位道人,道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面色红润,笑如春风。 方少奇见着,立马劝道:“师妹留神,这里是师父的私人银库,千万不要像方才那般胡来,若是触动了符阵可就糟了。” 莫婉溪问道:“这上面画得是谁?一个老道士的画像也能值得放在这里?” 一旁莫仲卿虽未有此种疑问,但看着画像画风苍劲古拙,寥寥数笔竟将老者容貌勾画得惟妙惟肖,神韵两全,不禁也多看了几眼也同样好奇。 方少奇解释道:“这画上之道人乃是我们当代掌教正一,可是师父千求万求从那玉衡峰文殊长老手中求来的,可别弄坏了。”说着忙卷起字画,摆在一旁。 莫婉溪见字画被抢,满脸不乐地白了他一眼,须臾,双眼骨碌一转、忽道:“此处如此多的金银财宝,想来就是‘财’字辈的师兄接受洗礼的地了,财仁师兄也属财字辈弟子,定知道这刁钻的入门仪式了?且说来听听呗。” “财字辈弟子说来简单仅仅是在此间睡上一晚便算入门。” “没了?” “没了。” 见方少奇回答得越是干脆,莫婉溪越是可疑,索性凑近身旁,睁着大眼,一字一顿道:“真没啦?” 那厢方少奇见莫婉溪凑得如此之近,鼻尖闻着隐约传来的女儿家体香,虽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可无奈那张可人的容颜却是得寸进尺般一再靠近,直瞅得方少奇一颗心不争气地咚咚直跳,不一会儿便败下阵来坦言道:“不错,的确不是睡一晚这么简单,但二位听了可不要告诉他人,因为怪无趣的。” 见方少奇言语忸怩,莫婉溪不禁大为好奇道:“你且说来听听,本姑娘再考虑是否要告诉别人。” 方少奇顿了顿,犹豫再三终是妥协道:“财字辈师兄从不将入门这一夜的事情告诉别人,所以就师兄我只能拿自己的经历来说给二位听听了。 当夜师兄我睡在这金山银海中本以为会格外舒坦,谁知这一觉睡到三更时分便突然醒了过来。 之后却望见这原本装在大小钱箱中的宝物铜钱已悉数散落在周围,将我整个身子半埋在了珠宝铜钱堆中。我身为方家二少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但哪里见过如此多的奇珍异宝,所以当时睡意全无,干脆起身摸摸瞧瞧这些宝贝,心想就算不能带走,长长见识过过瘾也好。 可谁想当我坐起时,赫然发觉使唤不动手脚了!我忙扭头去看,就见那半埋在铜钱堆里的手臂上竟是起了大大小小铜钱状的斑点! 一想起若是全身都有着一圈接着一圈的铜钱斑点,那往后该如何见人?更可怕的是,那手臂上的铜钱斑点竟还有着恶化的趋势,居然逐步向着那真铜钱的质地靠近! 第二百三十六章 执迷天外天(一) 当时师兄一想起全身上下都会长出铜钱,便觉浑身一冷,犹坠冰窟,已是不争气地喊起师父,拼命求救。 可不知是我嗓门已哑,还是耳朵已聋,又或是那斑斑点点的铜钱,已开始侵占我的脸部,总之,我根本听不到自己半分声音! 就在我绝望之际,却忽见师父从旁端着小锅来到近前,我大喜过望,频频对着师父施以眼色让他救我,可师父他老家却是好整以暇坐在一旁,拿出一把金质小刀,对着我说:“财仁啊,如今你身上长满金银财宝,不如就舍了这身皮肉,成为为师财宝的一部分,为正道作些贡献,可好?” 莫婉溪听到这里小脸不禁煞白,双拳不自觉地攒握,紧张道:“然后呢?难道你同意了?” 方少奇没好气道:“怎会同意呢!我拼命摇头,无声大喊‘师父救我’,可任凭我如何哭爹喊娘不停叫唤,也止不住师父手中的快刀!只见那刀光闪烁间,师父不住的从我身上剔下一块块粘连血肉的铜钱,放入身旁小锅中,只听‘呲溜’油炸声响起,铜钱上的血肉尽消,捞起一看却是一枚完完整整,如假包换的铜钱! 我发誓当时已经快吓疯了,随后眼前骤然一黑,却不是我昏死了过去,而是我虽睁着眼眶子,却实实在在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我便觉着面上开始发痒,仿佛有无数条长虫在眼框里进进出出,我心中惶恐无比,却听师父幽幽地道:“财仁啊,你这双眼珠子已经变成了两颗硕大的明珠,这可是好宝贝,莫动啊,为师这就将这双珠子抠出来,抠出来就舒服了。” 说着,忽觉眼中一阵筋肉拉扯感,随即便觉眼窝处遭人重重一扯!” 这边方少奇将过程说得巨细无遗,脸色惨白、身子微抖显得心有余悸。 那厢莫婉溪听得更为紧张,一双手不住抱着双肩上下搓揉,仿佛这铜钱已长到了身上,让她感到奇痒无比。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那方少奇冷不丁地将最后两字字音陡然拔高,双手配合着作势一吓,骇得直尺距离间的莫婉溪下意识踉跄一退,随后见方少奇笑嘻嘻地望着自己时,这才悠悠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蹙起秀眉娇嗔道:“你还能好好说话不?后来呢?难道这就没了?” 方少奇见她虽是有些薄怒轻嗔,却并未像先前那般冷眼相向,暗想这一把自己是赌对了,是以、心情陡然变得极好:“后来?后来师兄我就醒咯,醒来时才知自己正流着口水抱着一盒装有珠宝的箱子,而一旁师父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见方少奇做摊手无奈之状,莫婉溪有些意犹未尽道:“嘁、就这样结束了啊,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儿,不就是噩梦么。” 方少奇见莫婉溪这般娇态,心下微微一甜,又神神秘秘地道:“现在回顾的确是梦境,但当时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我终身不会忘记的,更何况,你要知道师父本不应该在我身旁,为何又会半夜三更出现呢?仲卿兄,你说可对?” 莫仲卿闻言思绪片刻,颔首应道:“不错,这般如真似幻的情景,说不定并非都是梦境。” 方少眼珠子一瞪,立马赞道:“对、对,仲卿兄不愧是云踪派高徒,将我后话都说去了,总之,我师父手段高明着呢!” 莫婉溪见两人一唱一和,将天魁道人捧上了天,居然也没反对,而是显得忧心忡忡道:“听你说得这般古怪,那不知气字辈入门洗礼是不是也这般刁钻?想我先前得罪了那老财迷,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我看我这个昆仑派弟子还是别当了好。” 方少奇见莫婉溪打起了退堂鼓,心下一急,忙拍着胸脯道:“这个不用担心,师父其实什么都好,就是爱占些小便宜,放心,届时若有事,师兄护着你!” “嗯,那你得替我挡着。” 莫婉溪许是真有些担心,是以竟一反常态并未露出不屑,这不经意间露出来的柔顺之态,令方少奇心花怒放,已是无法用语言表达此刻心中的喜意,唯有拼命点头犹如小鸡啄米,直将莫婉溪逗得重展笑颜。 莫仲卿看着二人,眼有深意道:“我说方公子,我们还是继续走吧。” 方少奇一愣,对着莫仲卿挠了挠后脑勺,讪笑一阵,当先再次领着二人向着深处走去。 一路走来,在阆苑中兜兜转转,总算过了宽敞的银库,向着下一道苑门走去。 莫仲卿知道不论是先前的酒莊,还是方才的银库都有着考较门下弟子的味道,是以、不知这后面的‘气’与‘色’二字又当如何呢?一想起小师妹方才后怕的模样,不禁也有些担心道:“方公子,不知这后面到底是什么地方?” 方少奇会意道:“仲卿兄大可宽心,师父若有意考较师妹,定会当面告知。 再者、此去有两条路,一条是通往山中剑庐,里间所陈乃是师父平日里打造的上好兵器,据说那里就是气字辈弟子试炼之地。所以我们走另一条捷径,直接去往内苑居所就是。” 二人各自心中稍安,随着方少奇踏过一地青石,果见前方不远处有条岔口。其中一条曲曲折折,蜿蜒入了茂林之中,道上芳草夹径,瞧起来甚是幽谧。 而另一条路拐了弯,就可见有一道青色苑门,门内高阁林立,飞檐斗拱,想来便是阆苑所在了。 苑门左右两旁的白玉苑墙上各挂一副未曾开刃的长剑,长剑似乎仅仅用来装饰,所以除了外表极其华丽外,还不及莫仲卿手上那把寻常铁剑来得锋利,自然就更比不上莫婉溪手中那把青锋剑了。 莫仲卿奇道:“瞧这两把剑尖端圆弧,中身弯弯曲曲犹如银蛇妙舞,不知可是天魁道长的得意之作?” 方少奇一脸自豪道:“正是。” 莫婉溪一听这是那老财迷的得意作品,当下小嘴一撇,满脸不屑道:“这能是什么得意之作?剑身弯曲成这样怎能用作劈刺崩压?依本姑娘看还当真只能做个门前装饰。” 那方少奇干笑一阵,小声附会道:“是,是,哪有师妹手中这柄青锋剑来得锋利呢,师兄我可是亲眼看到师妹用这把剑将师父的宝贝算盘给削去了一颗珠子,你还别说,大伙儿明里不说,但暗中都应该挺高兴的,毕竟被他老人家欺压了这么久,终于来了个能和他对着干的师妹了。” 听着方少奇这奇特的奉承,莫婉溪虽有些微微脸红,却仍是抬首微昂道:“哼,走,我们这就去看看那老财迷的狗窝是否和外面这酒莊银库那般俗不可耐。” 莫仲卿见小师妹这般趾高气扬的模样,无奈摇了摇头,再次瞧了瞧那门前双剑后,当先排门而入,走了进去。 随后,但见排在第二位的小师妹也笑着准备穿过苑门时,突见本无一物的门中毫光一闪,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反震了出来,一个趔趄倒飞进了方少奇的怀中。 方少奇还没感受到软玉入怀的喜悦,便见那苑门之中赫然出现黑白华光,转瞬竟是形成了一道氤氲不定的阴阳太极图案,将正道苑门彻底封死,阻住了内外的道路。 这电光石火之间,苑内的莫仲卿已意识到了不妙,两脚一纵刚想飞出那仅有丈许来高的苑墙时,哪里晓得刚一临空就被一股柔意反推了回去。 这惊变之下,三人俱都面露焦急之色。莫仲卿再度试了几次却屡次无功而返,只得对着苑门外焦急喊道:“小师妹,方公子,你们二人可有受伤?” “没事,我和师妹都还好,仲卿兄那边如何?” 听着方少奇的声音,莫仲卿心下稍安,看来人虽出不去,但声音仍是可以传递的。 这边想着,一面仔细看着那太极图墙,一面又回道:“我这边也好,你们且莫轻举妄动,想想方才到现在是不是无意触碰了什么机关。” 听着苑内莫仲卿的话语,方少奇刚想回话,却见莫婉溪不知何时已是怒拔手中青峰,铁青着脸二话不说照着太极图墙猛然一劈! 然而这一剑下去,那太极图迎剑后缩,须臾之间竟将剑尖团团吸住,紧接着只见太极图猛然旋绞,又倏地一松,就见莫婉溪已是人剑齐飞倒旋而去,去势之快任凭方少奇再如何追赶,都已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屁股摔落于地,‘哎哟’一声喊了出来。 苑内莫仲卿方才见太极图墙忽然朝着自己这面一突,又猛力回旋而去,随后便听莫婉溪一阵吃痛娇呼,立马紧张道:“出什么事了?” “师哥,我没事。” 莫婉溪下意识喊出了师哥,可见这下是吃足了苦头再没心情扮‘师姐’了。 一旁方少奇看着她眸中已蒙上层层水雾,心中大为不忍,赶紧伸手来扶,却反遭她一手急急甩开、并道:“我,我自己起来。” 莫婉溪抚着痛处缓缓起身,每起一分虽是痛得龇牙咧嘴,却犹自不让人搀扶,一旁方少奇急得抓耳挠腮却束手无策,只能看着莫婉溪重拾青峰剑向着太极图一步步挪去,看来还真是卯上劲了。 方少奇知道不能再让她胡来,只得咬了咬牙,刚想不顾一切上前抱住她,却听那太极图旁陡然传出一声阴森森的冷笑! “谁!” 三人异口同声,可六目四顾,却仍是看不到半分人影! …… 第二百三十七章 执迷天外天(二) 就在方、莫二人慌忙四顾寻找出声之人时,忽见那挂在苑门两旁,一左一右弯如银蛇的双剑中,飘出两道灰气,犹如阴云一般汇集于苑门前方,不消片刻,就幻化成了一道鬼影悬在空中一起一伏。 这鬼影身着灰袍,腰间系着一条太极玉带,手捏剑诀蓄势待发道:“吾乃开阳峰镇山剑灵!尔等竟敢在此辱骂吾派得道高人,实在该死!”说罢,竟是一挥袖袍,激起一阵灰色雾浪,霎时阴风惨惨好不吓人。 莫仲卿此刻身在苑内,虽是看不到苑外情形,也不知那飘忽不定的声音到底是谁在说话,但察觉到此‘人’言语中的怒意,当即对着苑门诚心道:“剑灵前辈还请息怒,我这师妹实属孩子心性并无恶意,还望前辈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小子住口,吾好心放你过门,你就该速速离去,莫要让吾改了主意!”说罢,竟冷哼一声,显得不可一世。 莫婉溪急道:“三师哥,你切莫听这鬼物胡言乱语,也不知里面可还有什么要命的陷阱。” 剑灵大喝道:“放肆!吾既以放他过门,又怎会再失信于人,小女娃信口雌黄,真是该杀!” 莫婉溪见这似鬼非人的剑灵左一句该死,右一句该杀,嘴上叨叨半天却迟迟未见他动手,当下心思百转,踏前一步,冷笑道:“本姑娘倒要问问你这言不由衷的鬼东西,方才我的确实在骂那老财迷,但我更多的是在说他造的这两把破剑的好坏,你既以剑灵自诩,想必也就是这双剑中的剑灵,我骂它也就等于骂你,所以你只是气不过这才现身的吧?” “闭嘴!野丫头!” “该闭嘴的是你这野鬼!明明是为了自己想找茬干架,却要扣上一顶道德帽角,你羞也不羞?还什么镇山剑灵,姑娘我呸!明明就是条无赖看门狗儿。” 说着,竟是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完全不顾及女儿家该有的形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剑灵放声大笑,震得周围灰雾急速翻滚不住激荡,阴风四起间,周遭更显鬼气森森。 那莫婉溪心中虽是有些害怕,可口中却不依不饶截道:“骂你是狗你还笑上了,真是恬不知耻、不对,瞧你那鬼样儿根本就没有‘牙齿’。” 莫婉溪骂得极为解气,那厢方少奇已是一脸苦瓜状,担惊受怕道:“求你了,姑奶奶、别说了,别说了。” “不,我偏要说,瞧他能怎的我!” 剑灵阴森森道:“野丫头好胆量!方才听你说手上那把青锋剑无坚不摧?” “哼,不必无坚不摧,打发你足够。” 说着,莫婉溪竟是作势屈指一弹剑身,但听‘叮’声清脆悠扬,直似龙吟九霄。 “哼、既如此,女娃可看好了,别说吾以大欺小,剑来!” 只见剑灵这一声“剑来”的同时,莫婉溪手中的青锋剑突然毫无征兆地脱手而出,一闪之间居然飞到了剑灵手中。 莫婉溪眼珠子一瞪,就见剑灵右手虚脱剑身,嗤笑道:“剑中无灵,便如空壳脆器,何谈锋利?哼,此等玩具不如早早毁去!”说着,竟是周身倏忽一变,径直向着林间小径飘去,而那小径正是去往剑庐方向。 “强盗!还我剑来!” “师妹,那里去不得,去不得啊——!” 须臾之间、莫婉溪见那剑灵飘忽而去,竟是不管不顾提起轻功飞纵急追,闪了几闪便消失在了林间。 一旁方少奇见话语阻拦不住,也来不及与莫仲卿分说缘由,头脑一热重重跺了跺脚,提剑尾随而去。 这二人举动完全是在顷刻间发生,当那头莫仲卿再想叫住二人时,却发现已是无人再作回应,不得已,只能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抱着一丝希望向着苑内探去。 这苑内建筑较之苑外并无甚区别,但唯有一点例外,这里实在太过安静了。 自从进到这里别说是像样的人声,就连那树林外的鸟鸣都已消失不见,仿佛一切声响和生气都被隔绝在了阆苑之外。 莫仲卿不死心地喊了几声,果不其然除了四下传来的空洞般的回音外根本无一人应答,这阆苑之中仿佛就是一座天然的死镇。 此刻,莫仲卿眉头皱得紧紧的,一颗心也越发下沉,逡巡片刻,绝对继续往深处探去,心系师妹安危的他知道,如今身无退路,唯有前进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如此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在这阆苑之中七绕八拐早已忘了来路,又了半盏茶的功夫绕过一方回廊,来到一面刻有群山秀水的影壁前。 影壁上的石刻精美异常,仿佛将世界的一角生生搬到了这面影壁之中,群山秀水间有惟妙惟肖的花鸟鱼虫,精致秀雅的飞阁流丹。若仔细瞧看,还能瞧见有一座山峰好似无根,凭空悬空在云海之间。 但此刻莫仲卿无心赏玩,待得转过影壁赫然便见一座大殿突兀出现在眼前、挡住了去路。 莫仲卿匆匆步上前去,排开朱色木门,径直入内,心中设想这后殿中应当还有去路才是。 然而匆忙之下,他未曾注意的是,当他进入大殿的一瞬间,身后石制影壁上的群山秀水,乃至那些花鸟鱼虫均在陡然间倏忽一变,竟幻成了道道烟云水雾向着大殿窗格之中陆续钻去,转眼、那面影壁上已空无一物,仿佛本来就该是一面光秃秃的石壁。 莫仲卿进得殿内,见殿内昏暗不明,并不掌灯,地上铺着一层薄灰,好似很久都没有人来过。 见状,莫仲卿仍是抱拳作揖道:“云踪派弟子莫仲卿误闯贵宝地,敢问可有人在?” 声音回荡在大殿之内,仍是无一人作答。 莫仲卿心下略一迟疑,便借着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向着殿内深处徐徐走去。 绕过正殿,走过偏殿,发现两殿之中,除了一地蒲团外,既未有三清道尊亦未挂有与道家相关的任何事物,仿佛仅仅只是用来打坐悟道的地方。 可奇就奇在这些蒲团上也均是落满了灰尘,似是久未用过。 若搁在以往,莫仲卿说不定会止步探究一番再做决定,可现在急于救人的他,却也顾不得这些细节了,是以,也不去细看周间陈设便径直走过偏殿,来到了后殿之中。 昏暗中,这一入后殿大厅,赫然就见正中有一扇出口大门正半遮半掩着,那门外射进来的光线令莫仲卿稍稍心安,然而当他走出门外却讶然止步,不由仔细端详起门外这一方天地来。 只见眼前罡风拂面、流云万千,身临崖旁,衣袂四下翻飞,猎猎作响。 莫仲卿未出后殿门前,以是作了种种猜测,却不想这临出门外竟是万仞的绝壁。 而更叫人惊异的是,一眼遥望而去,赫然便见远处那浓云雾霭中浮有一座小山。 按理来说应当没有山能半浮在空中,但莫仲卿此刻看去却又不得不信眼前这颠覆常理的景象。 不仅如此,这小山之下竟还倒立着一座山峰,远远看去山峰相连互为表里,竟似一个菱形石峰浮于云海之间。 仔细去看不难发现,这倒立中的小山和浮山皆是一模一样,仿佛似那镜中的倒影一般,而周围的流云也以小山根基处为分界点,将这青天云海一分为二、俱都映出了自己的倒影。 显然这下方的景致就宛如镜中的倒影一般。 不过这倒影又有两样景致不能映射,一个则是那挂于天中的骄阳,一个则是莫仲卿所处的临崖绝壁。 莫仲卿看着眼前这异景略略一忖,就将半截手臂伸在了峭壁之外,不出意外的是那下方“镜面”之中,也果然未有自己的倒影映入其内,显见这个下方倒影一定另有什么蹊跷。 就在他左右踟蹰不解时,却见一只翠鸟陡然窜下云间,竟是在镜面倒影处微微一荡,激起圈圈涟漪复又折向浮山方向,而这只翠鸟的身姿也并未映入下方‘镜面’倒影之中。 莫仲卿略略一忖、小心翼翼地伸出右脚在空中镜面上试探性地轻轻一点,那宛如湖泊般的镜面跟着化出圈圈涟漪,向着四周不断泅散而开。 看着眼前的一切,莫仲卿心下有所了然,跟着再一步已结结实实地踩了上去,看着自己悬空在云海之间不由微微发怔。 “看来这脚下悬空的云海只是幻境。前面那座浮山难道才是天魁道长真正的阆苑府邸?” 莫仲卿想到这里,人已大着胆子向前迈去。 一步、两步……随着脚下泛起的涟漪愈来愈多,莫仲卿越走越觉得不可思议,置身罡风云海之间,脚下“镜面的景致”犹如流云柔水般虚托着自己徐徐前行。 莫仲卿越走越是欣喜,他终于感觉到了什么叫身轻如燕,什么又叫凌波登仙,他就这般不知疲觉地走着,感受着身边风岚,心情变得无比轻松惬意,似乎这一刻任何事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依稀记得自己应该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的,可为什么却想不起来了呢。 半晌、眼前浮山且行且近,莫仲卿已是身临其境,完全忘了当初要来做什么,而当他左脚刚迈进山麓上的湿土之际便觉有一股熏香扑鼻。 莫仲卿用力嗅了嗅,更觉飘飘欲仙,一双脚已不由自主地跟着这股香风慢慢走去。 一路寻幽探径,也不知在这浮山之上绕了多久,终于来到了这方浮山的山腰之上,而那股迷人熏香却是出自一株月桂之中。 第二百三十八章 执迷天外天(三) 月桂娇翠欲滴,生得十分好看,月桂之后乃是一片琼楼玉宇,高阁仙阙,也不知是否是离得太远的缘故,但见这片仙阙前云罩雾拢,烟烟袅袅让人瞧不真切、好似宫装丝绦般萦绕着玉人歌舞。 说是玉人却非修饰,而是在这片仙阙前果真俏立着一尊尊由浑圆玉石雕就的仙子石像。 石肤莹润亮泽,宛若初生婴孩的嫩肤。 那杨柳腰肢,不及盈盈一握,那芳足点空,生得白净诱人,种种冰山一角的妍态,端是妙不可言,栩栩如生。 这云雾流动间偶尔露出的冰山一角,直叫莫仲卿有些口干舌燥,心神不宁,下意识就急吼吼地来到玉像群中,拨开这犹如仙衣般的层层迷雾,就见这尊尊仙女玉像,果真未着片缕,各式体态煞是撩人。 莫仲卿吞着口水,却仍是盯着不放,若搁在平常,怕是立马就要脸红避开,显见,这时的他已处于某种迷离的状态,伸出手对着玉肤摩挲,那冰冷柔腻的触感直叫人色授魂与,不能自拔。 莫仲卿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仿佛要跳出了腔子。 小半响,莫仲卿弃了近前的玉像,眼望别处这才发现近旁有一尊石女立于水间,举手上托一银盘,银盘之上承接天水潺潺而下。 莫仲卿并不知这天水从何处泻下,只道这天水溢出银盘,淌过石女的玉臂,分成数股细流蜿蜒而下,汇聚于溪水之间,不仅将玉像周身冲洗得不染纤尘,更将一双雪足玉腿浸润得晶莹艳丽,更显玉色。 这溪水宽不过两丈,而正中却架有一浮桥,莫仲卿随玉桥走去,行到桥中央便见云雾赫然四散而开,眼前的仙阙已一目了然。 而耳中更是听到一声虚无缥缈且微带羞涩的女子窃笑。 莫仲卿耳廓动了动,旋儿寻声望去,可除了那玉像群之外并无人影,是以,只得轻摇了摇头,恍恍惚惚地径直走到了仙阙大门前。 玉质的大门紧闭,上绘着一副桃源盛景,盛景中有一对儿异常显眼的墨色门环。 看到这里,莫仲卿鬼使神差地握着门环轻轻叩了叩,又躬身倒退一步,作揖道:“云踪派弟子莫仲卿求见此间主人,不知可否现身一见。” 语声犹如珠玉落盘,煞是好听,可一语过罢却久久无人回应,莫仲卿眉头一皱,不死心地道:“云踪派弟子……” 正说着、却不料雕花玉门突然洞开一角,一截明玉皓腕已将他整个人拉入了门内。 “仲卿,真的是你!?” “素、素衣?你怎会在这里?” 莫仲卿被猛然拉进门内,刚及适应殿中的烛火光线,耳闻熟悉的声线,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将白素衣拥入怀中,感受怀中恰如温玉般的人儿,一脸不敢相信。 “太好了,真的是你!我不是在作梦吧。” 望着眼前人儿喜极而泣的娇颜,莫仲卿一愣,缓缓抹去白素衣眼角泪花,柔声道:“我也实难相信,你竟然在这里?这里到底是哪里?你为什么又在这里?我,我……” 莫仲卿此刻心神慌乱,竟不知自己要表达些什么,他要说的决不止这些,可偏偏最关键的问题却问不出来,这种感觉很奇妙,就仿佛凭空失去了过往记忆一般。 幸好虽然有些语无伦次,但思绪尚属清晰。 白素衣闻言,怔怔望了他良久,眼中的表情竟不知是喜是悲,好一阵,忽又黯然叹道:“我与叮当去寻找妖族净地,哪知被那天魁道人捉来关入这禁地之中已有好些日子了,原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谁曾想诸位姐姐见你在山门前徘徊不去,便用这山中月桂的香气助我将你引来,可你来的这般缓慢,差点让我以为是她们看差了,又或者,或者……” 说到这里,白素衣素手捂唇、又是一阵泪眼婆娑,千般担心万般苦等似乎在这一刻都被宣泄了出来。 莫仲卿见状心神不由大震,再听到天魁道人,叮当等人的姓名后隐约记起了些,那当下也不及多想,就将白素衣一把拥入怀中,口中不住道:“没事了,没事了,这些日子你受苦了,一人在这里闷不?” 二人抱得一阵,白素衣这才破涕而笑道:“不闷,这里有好多姐姐们陪我聊天解闷,她们也都是被那天魁道长抓来的,说起来,当真要好好谢谢她们,嗯?姐姐个个貌若天仙、瞧你样子似乎怎么一点都不惊讶,难道不曾见到?” 莫仲卿自然不知白素衣口中的姐姐就是那些玉像,直言道:“不曾,方才我只隐约听到一阵笑声,想来应是诸位姐姐们,那她们现下何处,仲卿需当面言谢一番才是。” 白素衣微微垂头,将莫仲卿双手挽入自己的腰间,娇嗔道:“不曾见过就别见了,姐姐们自有她们的用意,还是说仲卿你觉得我一人还不够,硬要姐姐们来陪不成?”说这话时,白素衣面上带烧,未及言完,已是两颊羞红深埋莫仲卿怀中。 莫仲卿面色一柔,大着胆子道:“怎么会,我仲卿非你不娶,哪有心思去看旁人。” 他说这话时,仿佛似已浑忘方才还盯着玉像群摸摸碰碰,瞧瞧看看的事。 感受到伊人在怀,宜嗔宜喜的媚态,莫仲卿已有些六神无主,他就这般被白素衣拉着进了大殿之中,见其上金座并立,中间一玉几上摆放着榧果龙眼,红提青梅,粉桃浆果,数量虽不多,但胜在琳琅满目,品种齐全。 这白素衣执手挑起一颗晶莹玉润的红提,仔细剥去了外皮,将其内果肉送入莫仲卿面前,羞涩道:“这山中无聊了些,那胖道长也不常来,我有幸不被饿死也多亏了有姐姐们采来的诸般果物,你尝尝,味道还行。” 莫仲卿再次听到胖道长时,明显愣了愣,但看着眼前的朝思暮想的佳人,便觉喉舌真有些干渴,眼见多汁的果肉,当即干咽了咽口水,伸手来接,却不料白素衣却轻轻绕过去,再次将果物向前递了递,一脸害羞带怯道:“你可是嫌我手脏?我喂你、不好吗?” 好、自然大大的好,怎么会不好呢? 莫仲卿心情不由大畅,见白素衣那般娇羞的模样,也觉面红耳热,张口便将递来的果肉一口吞下,未及咀嚼便欲咽入腹中,谁曾想这一情急之下竟是咬到了素衣纤纤玉指。 莫仲卿猛然一惊不待素衣脸面飞红,自个儿却是大声咳嗽起来,显然不知是被果物卡在喉头,还是被鲁莽的举动给呛得不轻。 那厢白素衣轻拍莫仲卿后背,关切道:“你瞧你,我又不会怪你,你着什么急呢。” 莫仲卿见她这般说辞,当即得寸进尺般将白素衣玉手急急抓住,看着玉人在前,忽的轻轻啄了一口,意乱情迷地道:“素衣,你真好。” “旬月不见,你几时变得如此胆大,还不松手。” 白素衣低头讷讷而言,语意吞吞吐吐,将玉手从莫仲卿的掌心中抽了出来,显得有些烦闷。 莫仲卿心头一怔,并不知道白素衣为何忽然露出这样的神色,当即按下缭乱的心思,吃吃地道:“素衣,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我觉得自己应该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但现在见到我就知道这重要的事一定是来找你。” 白素衣听到这里面上愁色更浓,忽然道:“这里是昆仑派的世外桃源,你来此是为了给董昭怡寻找还魂花,恰巧我便知道这花在哪里。” 莫仲卿一拍脑袋道:“对对对,我怎么将这事给忘了呢,若不是你提醒,我都记不得这些。” 说着,他居然还能将数月前所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过程虽是冗长,不过好在有玉桌上如数果物,是以他边吃边说倒也不觉干渴,但他却不没有意识到,为什么白素衣会知道他来找还魂花的! 白素衣又道:“我被那昆仑派道长禁锢在这宫殿之中不能自由在山中走动,赶明儿等姐姐们来了,我让她们帮你采摘好么?” 莫仲卿道:“为何要等明日?今日就不错,对了、你被禁锢在此可有办法脱出?” 白素衣咬着樱唇、嗫嚅道:“办法自是有的,只不过……” 莫仲卿抬手截道:“无妨,我见那天魁道长表面虽是浑浑噩噩不讲丝毫情面,但其内里说不定却是个真人,我这就去求他顺便将诸位姐姐找来,问问还魂花的下落。” 莫仲卿起身欲走,白素衣神色一慌,急忙起身相拦道:“你我二人刚见面说不上三句话,这就急着要走吗?难道,难道那还魂花比我还重要?” 莫仲卿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当即回身挽住其双手,怜惜道:“就算花不要紧,但是人要紧呢,你可知你在此处被多禁锢一日,我就多心疼一分,难道素衣不想早一些出去吗?” 话中关怀之情溢于言表,白素衣听来心头窃喜顺势跌入莫仲卿怀中,微微仰头侧着脸面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孔,慢道:“我自然时刻想着出去,但我更怕这一转身,你就,就再也找不到我了。”听着耳边呓语,忽然想到梅林小筑中发生的事情,莫仲卿当即瞳孔一缩,心有愧欠道:“对不起……” 白素衣勉强笑了笑道:“你我这般重逢已属天赐,所以并不需要说对不起,只要足够珍惜眼前就好。” 白素衣说得虽显大方,可莫仲卿却从她这一双面孔上读得到了与之不相称的落寞。 见着,莫仲卿头脑不禁一热,竟是不知不觉缓缓低下去来,二人双唇就这般自然而然地缓缓相触。 少时、感受着唇间传来的湿热,白素衣惊怔之下,臻首微微后仰,可一见莫仲卿那直勾勾的眼神,忙口不择言道:“仲卿、我,我们去吃水果。” “水果,呵……” 莫仲卿轻笑、笑得仿佛有点“魂不守舍”,想起那秀色可餐的果肉,忽然在其耳边轻轻呢喃道:“可我现下却想吃些别的…素衣。” 这声耳边低语竟是让白素衣突感酥酥麻麻,半片项颈已如三春桃红。就在她手足无措之际,便见那意乱神迷的莫仲卿竟是将自己徐徐压于地面,随即但觉一双热手在周身寻游,腰间丝扣倏然一松,旋儿曲裾渐宽、鬓发渐乱,一番翻云覆雨、涤净愁绪,三千青丝尽绾君欢…… 第二百三十九章 执迷天外天(四) 翌日,二人睡至晌午方醒,面对身下的一地亵衣乱裳,双双闹了个脸红,那白素衣更是轻咬着唇角,恨不得将整段红玉般的身子,埋入莫仲卿的怀中才好。 之后,二人拾掇一阵,莫仲卿便独自回到阆苑找来天魁道人,却发现此这胖道人竟以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二话不说就将白素衣从仙山禁地中放了出来。 跟着莫仲卿找来小师妹,三人临别之际,那天魁道人还以还魂花作为临别礼物相赠。 这下、莫仲卿不仅找到了还魂花,还将白素衣带回,这双喜之下显得神采奕奕,意气风发。 然而时来运转之下,好事可不止这几桩,三人回到云踪山后,还魂花自然有了效果,董昭怡也随之回复了意识,更可喜的是二师兄莫少英居然同叶千雪双双回到了派中。 而莫仲卿与白素衣终在玄真公主以及掌门莫行则的主持下完成了大婚,结成了夫妇,双双隐入百花谷中,终日夫唱妇随,不问世事。 这谷中不知岁月,一晃三年,又过去了数载,几经落花成泥,寒霜剪叶,任它春去秋来,夫妻自是百般恩爱不提,然而不经意间终有什么东西仍是悄然变化着。 莫仲卿人至中年,眉间隐忧日渐凸显,和妻子白素衣之间的关系变得越发冷淡。 他倒不是因色衰爱驰,打算另寻新欢,而恰恰是这白素衣的美貌与当年在仙阙中并无两样,甚至连气质、举止,动作习惯都不会因随时间而改变,仿佛白素衣这个人的时间都停留在了仙阙当中,而自己却一直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而衰老。 这让莫仲卿大惑不解,而更让奇怪的是,随着独处的时间增加,心里就会时常会冒出一种空荡荡,仿佛仍有什么事等着自己去完成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莫仲卿益发的焦虑,也终于在连月观察中益发意识到了什么。 这日,他终于下定决心找来白素衣,吐露心扉道:“素衣、你我这般在谷中已有几年了?” 白素衣掐指一算,柔声笑道:“一十八年六个月零七天,怎么,夫君为何突然问起这些?是不是终于耐不住寂寞,想出去走走啦?” 莫仲卿叹了一口气,道:“转眼已经一十八年了吗?我老了,而你却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白素衣心头一顿,笑了笑,偎依进莫仲卿怀中嗔道:“这有什么,我是妖、一直这般样子并不奇怪,嗯,难道不好吗?” 莫仲卿仍是轻叹道:“好是好,你知道我所指的并不是这些。” 说着竟是轻轻推开了素衣。 白素衣面色微变道:“夫君想说什么,素衣不太懂,难道夫君怕我嫌弃你会衰老吗,不会的。” 说着正想再次靠近却不料莫仲卿已是急急闪开,避到一侧,道:“你的确不会嫌我老,因为这本来就是你的目的,不是吗?” 白素衣不自然地笑了笑:“我能有什么目的?如果想守着你老去也算目的的话。” 莫仲卿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忽然直视白素衣,一字字地道:“一十八年,整整一十八年了!直到最近我才突然敢去怀疑你并不是真正的白素衣,你、到底是谁?” 白素衣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说懵了,小半晌目光闪动,拢了拢鬓角,淡然道:“夫君这是没睡醒吗?我怎么可能不是白素衣,若不是,你怎会可能与我共处这些岁月?” 面对反问,莫仲卿凄然一笑,神色渐冷道:“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一直乐在其中,临到老去才意识到这些,我虽不知你是如何将素衣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但我却知道不论你如何极力扮演我心中的她,却依然不是会她,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或者这根本就是我心中的一道幻象?” 白素衣见他如此,面色也是一变,作势不乐道:“十八年来我们夫妻从未脸红过,今天你这是要借机挑事么?好、那你说着,我受着便是。” 莫仲卿见她这般逆来顺受,不禁怜意大生,刚想上前抱住她,可心里那股强烈的不安,让他生生顿住身形,仍是继续道:“你终究是不肯承认了?” “承认什么?难道承认自己不是自己?荒谬。” “荒谬?好,我且问你,当初在浮山仙阙之中你我相见时,你左手上一直佩戴的镯子去了哪里?” 白素衣一愣,那神情瞧起来很是诧异,仿佛觉得莫仲卿不该记得这些一样,顿了顿道:“你说冰璃镯吗?原来夫君是为了此事才与我闹别扭,那镯子我原先是带着的,只是后来不小心磕碎了,一个镯子而已,这些年我们不是买了很多镯子吗?我这就去挑一个相近地戴上。” 白素衣作势要走,那莫仲卿厉声喝道:“站住!” 白素衣一愣,有些不满道:“怎么,夫君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再问你,你体内重虞的魂魄去了哪里?为何十八年不见她出来过?我想见见她。” “之前夫君不是问过了吗?怎么先前不想见,现在却又急着见她呢?” “我之前不见她是因为不疑你,而现在却不同!” 白素衣理了理鬓角发丝,幽幽道:“重虞姐姐本在我体内,可当年我被天魁道长抓去的时候,就和重虞姐姐断了联系,我不知道她还在不在我体内,所以这个我做不到。” “做不到?呵呵、是不是我还不够了解重虞,所以你模仿不来?” 白素衣柳眉不禁蹙得更紧:“夫君再说什么,又想要什么说什么,素衣我怎的越听越糊涂了?为什么我要去模仿重虞姐姐。为什么你不够了解她会影响到我的模仿?我根本就不必模仿。” 莫仲卿冷笑:“不错,我也不明白,所以我们这就去弄个明白!” 正说着,莫仲卿上前一把扼住白素衣的手腕,迈开大步,向着百花谷出口匆匆走出。白素衣被他这般拽着顾不上疼痛,急道:“夫君,你这是要拉我去哪里?” “哼,我们去找妖族净地!去找叮当!” “你放手,好端端地去找什么妖族净地,我不是已经答应和你不问世事了吗?至于叮当,她自在太素坊安身,众位姐姐待她很好。” 莫仲卿霍然转身,不依不饶道:“你既然能窥探我的记忆,那我说什么你都能搪塞,但妖族净地不同,我不曾去过,你就幻化不出是吗?所以说来说去,不仅是你这副相貌,就连这一方天地都是你照着我心中记忆所幻化的?当然、这也许是我的猜测,所以我们还是得去找妖族净地,若能找到妖族净地,我们再去云踪山梅林小筑,找祁彦之夫妇,找师父,小师妹,大师兄!若这些都不能分辨,我们还可以去海外,总之,只要找到哪怕一丝与现实不符的地方便足以证明这里根本就是梦境!” 莫仲卿语速极快、状若疯狂,拖拽着白素衣径直踩过一片二人经年累月精心栽培的药草圆,就这般不管不顾直朝着谷口迅速前进,白素衣见一地乱草断苗,心中隐隐一痛,突然甩开拉住自己的手,嘶声道:“够了!” 莫仲卿一怔,转过头来见白素衣已是泪眼婆娑,满面凄清。 莫仲卿自有些于心不忍,但此刻一心要想弄清真相的他却又不得不狠下心肠,冷硬道:“你肯说了?” 白素衣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未几、自是再也收不住眼角泪水,突然惨笑道:“说什么?难道十八年的朝夕相处还抵不过夫君以往所认识一年不到的女子?即便我不是白素衣又怎样?你也可以说我是假的,但是这十八年的感情不假,夫君扪心自问,我待你到底如何?” 莫仲卿他一早料定自己猜测多半是真,但真正听那白素衣亲口道来却又是另一番心境。 没有暴怒,没有歇斯底里,他只是怔了怔,讷讷而言道:“不错,十八年来你待我如初,仲卿心中理会,但你并不是真的,这里也只是我的梦境,对不对?而我更应该活在现实中!” 白素衣心头几近郁结,忽然眸光一冷,变得空空洞洞道:“什么是梦境?什么又是现实?夫君在那个地方过了十几年,与这在这儿过得十八年相比何尝又不是另一个梦境?更何况,若不是我这张容颜时刻陪伴在夫君身边,你是否早已忘记她当初的面孔?” 莫仲卿心头惊骇、有些吃吃地答不上话来。 是了,现实与梦境本是一体两面,差别在于记忆是否会延续,当一个人开始连续不断的做梦,而做梦的时日大于起床活动的时日,且梦境中的记忆多于现实之际,那么反过来讲,其实现实才是梦境。 这听起来没什么不对,不是么? 莫仲卿望着眼前一脸落寞的人儿,心头一热刚想将她重新拥入怀中,可须臾之间,一想到另一个地方极有可能还有诸多未完成的事时,心神陡然一清,再度筑起重重心墙道:“我不管梦境还是现实,只知道有个地方还有事情未做,我很感谢你能给我带来如此美好的记忆,但我必须回去,现在,你能告诉我怎么出去么!” 莫仲卿此刻已将梦境改口称了记忆,说明这一十八年的感情多多少少在他心头留下了印迹,但却也认清了事实,大有誓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 白素衣见着却只是笑了笑,转儿抹了抹眼角泪花,一改先前柔弱的神态,远望谷外群山,不带半分感情地道:“看来你是真想离开……” 第二百四十章 执迷天外天(五) 莫仲卿笃定:“嗯。我必须离开。” “好,那你杀了我。” “什么?” 见莫仲卿一脸惊怔,白素衣却似个没事人般淡淡地重复道:“你杀了我就能离开。” “为什么?” “你都要离开我了,也不在乎多给我一刀,所以还用问为什么么?在你的心目中我不过是道幻象而已,动手吧,你还在等什么?。” 见白素衣冷冷说罢,旋即闭目待死,莫仲卿心里却涌起了无奈与愤慨。 她这不是明摆着胡搅蛮缠以死相逼么!她难道以为我就不敢么?反正她是假的!也骗了自己这么多年! 莫仲卿草草收摄住心神,向着白素衣急急走去,解下腰间佩剑,高高举起一剑斩下,而下一刻那剑尖却是滑过白素衣的右肩,牢牢嵌入了土中。 “怎么,你不敢么?你为什么不敢,你凭什么不敢!” 面对白素衣气急败坏的质问,莫仲卿唯有沉默以对。 是的,他的确不敢。 这一瞬间,一十八年的过往似乎在脑海中猛然炸了开来,一切温馨甜蜜,相濡以沫的画面犹如走马灯般历历在目,是以、纵然已知这女子不是白素衣,纵然更知这里并非现实,可他还是不能,不愿,不敢这般去做!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 他莫仲卿可以被诟病成“优柔寡断”的懦夫,却绝不可以做一个薄情寡义,负心薄幸之人。 “你赢了!” 莫仲卿深深叹了口气,径直掠过白素衣向着谷中木屋走去,那背影显得萧索而落寞。 之后一晃又是余年,莫仲卿不再和白素衣说上任何一句话,他将自己关在木屋中,整日不语,坐等大好年华独自逝去,日复一日、终自郁结成疾。 如是这般又经数年,莫仲卿的生命已是风烛残年,即将熄灭。 这日,他如往常一般躺在卧榻之上,双颊凹陷枯槁,双眼空洞地盯着天顶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莫仲卿不用扭头去看就知又是白素衣来看他了。 今天白素衣穿得很是隆重,一身三绕曲裾上绣有青花,这一针一线都是她自己亲手缝制,绣了半年仿佛为的就是今天。 她见卧榻上行将就木的莫仲卿,再摸了摸自己不变的容颜,心中轻叹,转而展颜唤道:“夫君。” 莫仲卿并不理她,甚至干脆闭上了眼。 “仲卿,难道你仍是不肯与我说上半句话?” 莫仲卿勉强睁开眼,嗓音嘶哑犹如生锈的发条般道:“我快死了,你还来做什么?咳,咳……” 见莫仲卿咳得厉害,白素衣什么也没有做,反是不以为然般笑道:“我曾说过陪你到死啊。” 莫仲卿闻言显得无动于衷,事到如今这些话不论出于什么目的,均已经在他心头兴不起半点波澜。 白素衣伸手抚了抚莫仲卿那已是枯槁的面容,轻道:“本来不是这样的,你若是开开心心也不会如此短命,我也就能多陪你些时日。” 莫仲卿不答,他平生最恨的就是欺骗,而这一骗竟是十八年,所以她为何还敢用如此理直气壮的口吻,要求别人继续开心地接受欺骗? 白素衣自顾自再道:“我本不该告诉你真相,我本可以骗你很久。我甚至认为我可以取代所有,给你快乐。可是直到那天之后我发现错得厉害。若再来一次,我保证陪你去找那些净地,叮铛他们。” 莫仲卿勉强用鼻子笑了笑,他对不知悔改的人实在没什么想说的。 “夫君为何又不说话了?难道你就这么恨我?” 莫仲卿气息越来越弱,任谁都可以瞧出此刻的他已是濒临油尽灯枯。 白素衣只当未曾瞧见,脸上显得平静而镇定,甚至还将发髻挽了圈,将自己思索了一夜的话语,缓缓说出了口:“你知道吗?我独自在这里很久很久,久到忘了自己当初的面容,所以我就用了你心目中那个女子的面貌见你,所以,你的确该恨我。” 见莫仲卿双唇微微翕动,似是想再说些什么,可已无力气吐出半字,白素衣却笑了起来,突然道:“夫君、你能睁开眼睛再看看我吗?我现在这样应该是本来的样子。” 莫仲卿听着近处的声音,似乎远在天下,意识也跟着开始模糊。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也终于快要解脱了,是以,他打算睁开眼来瞧瞧,临死前满足她这个微不足道的愿望,可却发现就算仅仅是睁开眼皮这个简单的动作,也变得异常费力,他从没有想过轻薄的眼皮也能如此沉重。 白素衣等了又等,见他双目动了动却依然紧闭,只得抹去了眼角泪花,强颜欢笑道:“好吧,时间并不多了,既然我一人给不了夫君快乐,就将夫君还给他们好了。” 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什么企图?自己这个将死之人又究竟还有什么可骗的? 恍惚中,莫仲卿突然感到面上一热,好似一滴清泪洒落,岂料就在这时,三五滴“清泪”又陆续飞溅到了他的眉间,嘴角,跟着就一股越来越重的腥甜之气忽就填满了整个鼻腔。 莫仲卿的心脏猛地一缩,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睁开双眼,赫然就见那榻旁白素衣已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刺入了心房。 “你!咳、咳…你…” 莫仲卿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十指剧烈颤动仿佛要奋力抬起,可一个苟延残喘的病人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素衣努力地将匕首一寸寸推入心房,而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赴死的决心?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仲卿的呼吸开始急促,而一下刻却赫然察觉,原本犹如破败风箱的肺部忽然就畅通多了,仿佛一下子有了活力。 而让他更惊讶是盖在自己身上的被褥,衣物,以及周遭房屋乃至白素衣这个人,都开始涣散出颗颗光点,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分崩离析。 莫仲卿见状已本能地想到了什么,脸上不禁勃然变色,可仍是不死心地道:“你,你这又是做什么?” 白素衣凄然一笑,“我不是说过,会陪夫君到死吗?夫君难道到现在还不曾明白?” 莫仲卿明白,彻彻底底地明白了过来,他之前一直以为这是胡搅蛮缠的气话的! 可她为什么,为什么不解释! 此刻,莫仲卿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人生生擂了一拳!而那把匕首仿佛也同时刺在自己的心口上! 就在这个时候,时光似乎在这一刻开始真正倒流,先前是肺部重新焕发了活力,而现在莫仲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他也根本来不及看着手臂上开始重新焕发光泽的寸寸肌肤,一心只想将眼前之人拥入怀中。 可谁想怀中的白素衣只停留了不到半息,便如一地蒲公英般四散而开,飘飘荡荡遁入虚空,那点点光芒犹如萤火虫般微小,透明,脆弱不堪。 “不!” 莫仲卿的喊声显得短促而惊慌。 他向着光芒胡乱抓取,浑然不觉周遭景物已是尽去,徒留死一般的黑暗伴于左右。 而这般黑幕之中,那稀稀落落的光点似也再敌不过黑暗的吞噬纷纷消弭于无形。 他越看越是心急,终究在最后一粒光芒消失之际,将它小心翼翼地合入了掌间。 莫仲卿缓了缓心神,长舒一口气,此刻他全副心神都在合握的双掌之中,完全不觉自己已回到年轻时的模样。 他将双手小心翼翼打开,见那枚微弱的黄点兀自在双掌见悠悠荡荡,随即、却见那黄点逐渐变大,变白,刹那间盖过黑幕,莫仲卿便在一片炫目的光晕中昏死过去。 每个人的际遇总是在细微间得以改变,这就好比莫仲卿与师妹一个在苑内,一个在苑外的差距。 当莫仲卿悠悠醒来之际,发现自己已然卧在一处精舍的卧榻之上。 而自己的右首是扶床而睡的小师妹莫婉溪,触及她那带着酒窝酣睡的面容,莫仲卿恍若隔世相闻。 终于回来了么?可明知那是幻境,可为什么到现在依然心如刀割? 莫仲卿轻叹一阵、将心中诸多复杂的感情仔细地收敛,跟着右手微微动了动欲待起身,忽觉手中捏着些东西。 悄然直起上身,两眼望去瞧见手中捏着竟是一副画卷。 画卷被自己捏得很紧,紧到表面已出现了诸多本不该有的褶皱。 莫仲卿心头一动,将它递到眼前,刚欲展开却发现那面上褶皱竟是随着自己手指松劲的同时又奇迹般回复了平滑,一如初态。 这让莫仲卿不禁有些讶然,手指下意识摩挲起那玉白背面来。 未几、这才发现画卷质地既不是用宣纸也并不是羊皮之类的事物,而是摸起来非金非玉却又有一股温软如脂的光滑质感,这让莫仲卿不禁有些纳闷,暗忖道:“难道,这是用人皮做成的画卷?” 莫仲卿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得一跳。 当下定了定心神,缓缓展开卷轴,当他将半丈来长的卷轴如数打开时,眼神却也死死盯在了画卷之上再也挪不开本分。 这画卷边缘四周皆是云雾缭绕,云雾中似乎隐藏着其他景物却看不真切,而正中心半尺来长的距离却以浓墨重彩清晰地描绘着一副空谷秀景。 莫仲卿自然认得这是百花谷,更认得其中一大一小隐有间距的木屋便是自己曾住过的地方,这里还有自己亲自栽培的百草药园,自己常坐的长椅,常用过的耒耜,看着那无比熟悉的画中景物,先前过往历历在目,恍然一瞬间又梦回当初。 只是、这画中却少了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现在就捧着这副画卷,而另一个画中女子却不知魂归何处。 “我,这算两世为人么?” 半晌、莫仲卿定了定心神,刚欲收起画卷不再瞧她、却发现不知何时,那莫婉溪竟是睁大了眼睛,看着画卷第一句话便是:“你终于醒了啊?”紧接着又道:“你可舍得将这画卷打开了?之前明明攥得那么紧。” 莫仲卿心思重重道,“师妹是说,我昏迷时一直握着它?” 莫婉溪打了呵欠,伸了个懒腰,懒懒道:“不错,怎么里面什么都没画啊?我以为是什么宝贝呢。” 莫仲卿蹙了蹙眉头,看着眼前画中景物,再看了看莫婉溪那一副不似开玩笑的神情,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明悟,岔开话题也不说破道:“师妹可知这卷轴是哪里来的?或者说你在哪里找到我的?” 他拿捏着措辞,因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段路开始就完完全全进入了这画卷之中。 莫婉溪听他这般问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真如那天魁师父和色离师兄说的那样啊,你可知你昏倒在的大殿便是酒色财气中的色台大殿,殿中梁顶周围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图画,其中以美女居多。而你当时就昏倒在大殿门口,至于这张画卷,我还以为是什么绝色女子竟将三师兄的魂也给勾去了呢,哪想,哪想却是一副空白画卷…” 莫婉溪话语调侃故作轻松,可目光流转间显然再想些不得了的事情,这说道最后双颊羞红,语调已是细弱蚊蝇。 第二百四十一章 南来临二宿(一) 莫仲卿笑了笑,为避免这小师妹继续尴尬,转移话题道:“你什么时候称呼天魁道长为师父了,之前不是一直喊着老财迷的吗?” 莫婉溪双手叉腰眉毛一扬,佯装不屑道:“还不是因为那老财迷将青锋剑从那该死的剑灵处讨回来后,让本姑娘喊他师父才肯将剑还我吗?否则,我又怎会理他。” 莫仲卿一听,追问道:“那剑灵将你引去了何处,可有伤着你?天魁道长后来又是怎么讨回的?” 莫婉溪咬牙切齿道:“那个死鬼剑灵将我们引去了剑庐,之后掐了个剑阵将我圈在里头一天一夜,说只要我从这一万柄剑中找到青锋剑就还给我,我当时那个气啊,这是人找的吗!可出又出不去,只得闷头苦寻。” 莫仲卿眉头一拧,他深知小师妹万万吃不了这种苦头,不禁笑说道:“哦?你居然真去找了,那看来有进步,有进步,只是不知找到了没有” 莫婉溪闻言低头忸怩道:“这,这,后来…就这样子啦。” “就怎样子啦?” 就在莫仲卿故意追问之际,身后精舍屋门被人推了开来,只听来人笑答道:“师妹这人还真是心大,莫公子你实难想象,剑灵前辈说她找着找着还没一两个个时辰,居然背靠着一柄大剑就那般睡下了!哈哈……” 莫仲卿闻言不禁莞尔,那莫婉溪更是脸色羞红,当即转身气急败坏道:“方少奇你还敢说,你不是也跟着进来的吗?怎么我一进剑庐后连人都看不到了,哼,先前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万事要替我挡着,结果关键时刻没想到这么不中用自个儿先溜了。” 方少奇搔了搔头,吃吃道:“我,师兄我道术低微,入门不过半年只会些粗浅的养气功夫,那剑灵前辈用的剑阵何等威势、我一想铁定闯不进来,只得脚底抹油去搬救兵啊。” 莫婉溪作势横眉冷眼道:“没用就没用!还狡辩,本姑娘问你,若是找不到外援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我……我…唉!” 见方少奇被逼得有些狼狈,床上莫仲卿笑了笑,帮衬道:“方公子虽然功力低微,但最后还不是请来了道长替你解围了吗?至于若真无外援时,想必方公子也定会以其他法子相助的,对吗?” 那边方少奇一脸感激,拼命点头称是。 这边莫婉溪将头一昂,老大不乐意道:“一张嘴,两张皮,你们有四张,我说不过!行了吧,那谁谁谁、你进来做什么,没见我俩兄妹在叙话没空理你吗?做人该有点眼力劲!” 方少奇道:“我不是有意打搅,只是师父之前吩咐过我,若是见莫公子转醒便领他去阆苑书房见他。” 莫仲卿道:“道长现在就在阆苑中?” 方少奇恭敬道:“不错,师父他老人家从你昏睡之日算起已有三日未离阆苑,还说要你将这副画卷也带去。” 莫婉溪截口道:“我师兄刚醒,三日未进粒米,天魁师父也不急于一时吧,我瞧金银阁中就属色离师兄的菜做得最好,不如先去找色离师兄,弄点吃的填饱肚子才是首要。” 莫仲卿本以为自己昏迷的这三天中,按照师妹的个性多少会惹出些麻烦,倒不曾想这金银阁中好不容易迎来一位女弟子,大家宠她还来不及,又怎会嫌弃。 所以上上下下不仅任劳任怨,那色离师兄更是凭着走南闯北的经历将各色菜肴挨个做了个遍。 虽然味道还有所欠缺,可莫婉溪已是大为满意,直夸色离厨艺高超,与之关系也走得最亲。 方少奇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可他不会做菜也就讨不来佳人的欢心,是以、这会儿又听到师妹又要去见那色离,当即一张驴脸拉得老长,委婉劝道:“这……可是,可是师父还等着呢。” 瞧见莫婉溪白眼一翻刚欲指责,那莫仲卿笑了笑,起身截口道:“想必书房就在左近,劳烦方公子给在下指个道路,至于你们不如先去色离道长那准备准备,咱们分开行事。” 莫婉溪斜睨着一旁方少奇道:“好吧,既然师哥都这么说了,我就姑且陪着这废柴去色离师兄那好了。” 说罢头也不会拉开木门风风火火地去了,方少奇紧随其后,走在最后的莫仲卿看着这一对欢喜冤家,喃喃自语道:“这方少奇若真心转变,而小师妹若有心思重归于好倒也不用阻止,甚至进一步的发展也不是不行,不过二师兄那问责起来就颇为棘手了。” 这一想到莫少英,莫仲卿不禁连连叹气道:“二师兄啊,二师兄,你既被天子封侯,也算履了当初桥上誓约,可为何迟迟不见你回转云踪山报喜团聚,难道你对那个昭阳郡主还有非分的念想么?” 三人出得阆苑,莫仲卿独自向着方少奇所指的道路走去,好在路径并不复杂,依言走去,绕过三五栋精舍,终于来到了阆苑书房前。 书房面积不大,院前有两块菜地,其中种的都是些寻常菜苗,而那在田中身穿灰葛布衣的老道不用问就是天魁无疑。 莫仲卿见着这身装束微微讶然,若不是这副富态的身材,他实难相信五日前那个视财如命,看上去富态无比的天魁道长竟会是穿着这等近乎农民的装束。 “晚辈云踪派弟子莫仲卿拜见天魁道长。” 天魁道人并未起身,而是一边浇灌着满园菜苗,一边道:“嗯,你且等会儿,我这块地浇完就好。” 莫仲卿依言箕踞于台阶之上,看着天魁道长那肥胖的身板在田地中晃来晃去,也并不着急上前帮忙,而那天魁道长直到忙完也未叫他上前相助。 半晌,天魁道人缓缓走来,在台阶上重重一坐,望天长叹道:“哎、现在的年轻人啊,越来越不像话了,不知道什么是尊老吗?不知道什么叫勤快么?就算统统不知道,也应当知道求人办事时应当是怎样一副态度!” 见天魁道人说话拿腔作调,莫仲卿不由笑着作揖道:“天魁道长腰缠万贯,富甲一方,所以种这菜苗绝不是为了食用,更不会为了沽酒易物,若是晚辈没有猜错,种这菜苗完全是种雅兴或在修行,既如此自不想他人打搅,晚辈又何须吃力不讨好,坏了道长的兴致?” 天魁道人愣了愣,伸出肥掌拍了拍满手泥道:“孺子可教、先将画拿来与本道爷瞧瞧吧。” 见天魁道人将那满是黑泥的污手伸来,莫仲卿心下一动,仍是伸手将画卷递过。 前者将画卷擒在手中,缓缓抚道:“此画名为桃源图,乃祖师留下的三宝之一,与敝派镇派之宝“七星镇岳”的大名不相上下,只是此图在一次收妖后就不见了踪影,却不想到头来竟被你小子得了莫大的便宜,说说,你在里头究竟待了多久?” “二十年左右。” 莫仲卿说着便见那天魁道人已将画卷徐徐展开,而那沾满黑泥的双手竟并未在白玉画卷上留下丝毫污秽,直到天魁道人将画卷完完全全展开,见到里头空无一物时,忽然眉头一蹙,轻叹道:“哎,这桃源图怎么就空了?” 莫仲卿摸了摸鼻子,也不隐瞒道:“实不相瞒,这画中景色似乎只有晚辈才能瞧见,画得也是之前晚辈去过的百花谷。” “竟有这等事?奇了怪了,难不成这图认主了?那你小子在里头待了多久?” “二十年左右吧?” “怎么才二十年?我辈修道者从最初的温养筑基、炼气养性,再到涤除三尸、辟谷不食,直到阳神出窍,金丹可证,才可渡劫成就地仙之位。 其中种种艰难实耗岁月,就单一温养筑基这项来说,若是天资不佳者往往则需一甲子的时日,就算天资如本道爷,也需十年才能突破,但若有这宝图在手按照掌教正一真人所述,几可两世为人,大有机会进入辟谷不食之境,而后寿命得以延长才有机会见证大道。 不过就算寻常之人得了这宝贝,在这画中一二十年,所习学识自也高人一等。闻说贵派虽以卜算为长,但那“苍云剑诀”也是一门不错的内家剑谱,习至巅峰约等于炼气养性的地步,想必以你的资质已能融会贯通,登峰造极了吧?” 莫仲卿听来知道天魁道长这是有意点拨,但他想起画中种种,只得苦涩一笑,勉强答道:“晚辈惭愧,在画卷中虚耗岁月,那“苍云剑诀”也只是不曾忘记略微熟练而已。” 天魁道人眉头一皱,追问道:“怎会如此,你独自进了那大殿之中,眼见满殿众美图不顾,偏偏选上了这副空谷景色,按理说应当不会再为色相所迷,难道在画中另有际遇?” 见天魁道人一脸疑惑,莫仲卿笑得尤为苦涩,转而终是壮了壮胆,合盘托出道:“实不相瞒,晚辈误闯贵宝殿时,并未看到众美图,所以谈不上不被其所迷,而这副画卷也不是晚辈找着的,若猜测不错应是它找上了晚辈。” 这般说着,莫仲卿指着画卷便一五一十将画中经历缓缓道出,听得一旁天魁道人啧啧称奇,半晌,才开口道:“难不成这桃源图成精了,难怪我们找不到她,另外,我们都领会错了正一掌教真正的意思。这画助人修行还在其次,其真正的妙处还在助人看破红尘,是涤除三尸摒弃六欲的大法器! 小子,七情六欲中‘色’字乃最为伤身耗神,若不碰他便不知如何看破,若碰了他大半便会就此沉沦,其中既入红尘又出得红尘者已是寥寥无几,这之后又能一心向道者更是凤毛麟角。 我辈修道者不碰也不是、碰也不是,你既在画中得此际遇该有所体悟才对,既如此、何须在人间重履一遭? 不如就此断念红尘留在山中随我昆仑派修道吧,只要你答应,我便将你送入天机老儿门下,他是我们七人当中除了即醉那混账外,道行最高者,门下云字辈弟子亦有人已过温养筑基的阶段,加之你云踪派就是以卜算为长,天机老儿又重推衍之道,如此一来,脾性应当大为相合,于道上自可相互印证!进展自是比寻常弟子神速。” 第二百四十二章 南来临二宿(二) 莫仲卿听着耳边的话语,心下不免心动,可转念想起失踪已久的白素衣,再到那昏迷不醒的董昭怡,这才发觉自己心中的牵挂实在太多太杂,也绝不可能立刻就放下一切,一心向道。 唯有婉拒道:“道长好意晚辈心领,可心中实有千般挂念,这一心向道之事恐怕是无缘了。” 天魁道人见他一口回绝,呵呵一笑道:“你这副模样就好比身揣足金不要,却宁愿拣些破铜烂铁,当真不会买卖。得、人各有志,本道爷也不强买强卖。” 说罢卷起画卷就往莫仲卿身前随手一抛,后者赶紧接住,忙道:“这副桃源图既然是贵派遗失的宝物,理当交由道长保管,还请将其收回。” 天魁道人不耐烦道:“收什么收?本道爷刚才动用真元检查了一番,发现这副桃源图已经没有半分灵力,完全就是一副死物,所以往后别说是再进想去,就算是用来继续收妖也不行了,毁了,毁了,不如本道爷就做回主,将它赠予你留作纪念吧。”说罢,天魁道人已然起身步出门外。 那莫仲卿听到这话明显一怔,胸中跟着就是一阵恍惚,旋即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亏欠突然涌上了心头。 他不确定这到底是因为桃源图毁于己手,而感到对昆仑派的亏欠,还是因为对桃源图中的白素衣有所亏欠,一想到她化作万千光点的模样,心中突觉一阵抽搐,莫名有些伤感。 她完全没有必要的,没有必要的,不是么,明明对方只是一只画妖啊? “道长!这桃园图可有法子修复,若有法子还请告知晚辈,晚辈定当全力修补!” 莫仲卿回过神来,看着天魁已然走远,忙出声唤道。 “本道爷从未听说过它会损毁,自然也就不知怎么去修,要不你将它带在身上每日用真气温养,然后再四处碰碰运气?毕竟只有你能看到画中景致嘛。” “这,这行么?” 天魁道人听着却不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岔开话题道:“别想这事了,你不是要见天相那暴脾气么?本道爷这就去请他,明日巳时我们天枢峰见,届时让财仁带你们上来。” 翌日清晨,山新水秀鸟飞鹤鸣,露湿重檐烟锁云裳。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迷雾映入金银阁内的顶端阆苑时,小师妹莫婉溪便睁开双眸一跃而起,匆忙梳洗。 跟着照着铜镜一阵瞧看,一番摆弄下终于是换了一身翠色短裾,翻花袖口,腰间缀一明黄香包,将一头青丝挽作双绕髻,而这双绕髻自是平时最为得心应手的发饰。 本姑娘可是代表爹娘来的,今天要去天枢峰会见各位长老,自然少不得精心打扮一番,不是嘛? 莫婉溪对着铜镜转了一圈,确定满意后方自出门,可她未曾注意的是,有一缕发丝始终未曾理好,又因夜晚极其糟糕的睡姿,致使那缕青丝到现在还直挺挺立在发稍,随着她的步伐摆动,一弯一颤直似根呆毛。 小师妹这般早起也只作了两件事,第一件自是去“之”字型下层楼阁的酒曲师兄处,取来两坛清酒,再去色离师兄处将他从春梦中唤醒,缠着他去给自己三人准备早餐,而这次居然还跟着一道来到了金银阁的伙房中。 色离师兄的大好春梦遭人搅醒自是有些不满,可一见有俏丽的师妹相伴左右,当即抖擞精神,使出十八般厨艺全力应对。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这句话表面看似公平,其实女子在其中是占了大大的便宜,因为女人有时只需装乖卖巧,哪怕站着不动,那男人也会毫不吝啬地大力包揽大部分的活计,瞧起来任劳任怨。 是以,小师妹时不时递个勺子,拿点果蔬,甜腻地叫一声‘师兄’便令色离酥到了骨子里。 自然、纵览花丛的色离或许并不满足这些,但他绝对是个信守诺言之人,所以这听着耳边软糯的嗓音,色离感受到的是另一番喜悦,宠溺师妹的喜悦。 莫婉溪特意如此去做的原因说来倒也简单,就是借着今天去天枢峰以及庆祝三师哥“大病初愈”的由头,继续发扬她“吃货”的属性罢了。 四人一道用餐过后,莫婉溪又将一些炒熟的坚果零嘴带在路上,美名其曰:怕三师哥饿着。 三人与色离师兄作别,下行金银阁来到渡头乘着船只回到飞仙渡,而后沿着山麓拐道向北。 这一路上,自然遇到诸多金银阁的弟子,大家看着这两人的眼神似乎颇为古怪,莫婉溪几次三番想拉个人一问究竟,却被莫仲卿从旁阻止,其实他心里也挺好奇的,但这里不是云踪派,说到底不能像自家门庭那般随便。 三人行至玉衡与开阳峰两山之间,一路上处处樟柏参天,绿草幽密,昆仑派弟子也逐渐稀少了起来。 莫婉溪眼看四周无人,再也忍不住好奇,道:“我说财仁师兄,这些师兄们的眼神为何如此奇怪?你可知道?” “我……我” “什么我啊我的,现在左右无旁人,你怕什么?说!” 方少奇有些古怪地望了望一旁莫仲卿后道:“其实、其实,哎,算了,师妹你还是莫要知道的好。” 莫婉溪一听,以为他故意吊人胃口,不由冷哼道:“矫情、有什么不能知道的?” 方少奇只好老实道:“师妹你有所不知,历来进入色台大殿中的弟子,最多的也就在里面待上一个时辰就会出来,而莫少侠却足足昏迷了五日。据师父说这尘心越重所耗时间就会越长,所以诸位师兄瞧着莫少侠就有些好奇,暗中说不定还有些佩服。” 说到这里见莫婉溪脸色不佳,不由赶紧补充道:“但不论别人怎么看,师兄我绝无半点嘲笑莫少侠的意思!” 方少奇虽是拍着胸脯立誓作保可笑容越发古怪,莫婉溪撇了撇嘴,微微脸红道:“哼,师哥、你快告诉财仁,你在那大殿中不过拿回一副空画卷而已,上面根本就没什么绝色女子啊。” 莫仲卿微微一笑倒也没说什么,在他看来,其实外人猜测大半不错,或许真是自己尘心太重,才惹得此画找上了自己呢。 这般想着,他反手摸了摸斜挂在背上的桃源图,不由心里自嘲道:“若不是尘心太重,又怎会将它再次带在身上呢。” …… 三人行得半个时辰,来到玉衡峰山腰处的望仙台,再往前就是临崖绝壁,万丈深渊。 万丈深渊之上有四副宽约数丈,长不知几许的黑色云锁栈道横亘于天际。 这四根云锁的一头自然深深扎入望仙台下,而另一边伸向远处的云团深处。 显见,云泽并没有骗他们,要去往天枢峰还真必须走着云锁栈道才成。 莫婉溪感受着崖前扑面而来的凛冽罡风,再看看其他弟子行在其上的谨慎之意,心下本能就产生了畏惧。 幸好身后方少奇昨儿就有了准备,他将一只短笛从怀中取了出来,凑进来口中徐徐吹奏,不过片刻就有一只体型硕大的白鹤落到了地上,又载着三人凌空飞渡而去。 万丈云霭之上,莫婉溪于飒飒罡风中勉强睁眼,经过短暂的不安与眩晕感后,便被眼前的景致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眼前是一片蔚蓝青空,那头上艳阳高挂云端,其下山麓万壑千岩青翠一片,条条盘山道路犹如玉带锁山,其间偶有三两只白鹤飞凫而过,让趴在白鹤身上的莫婉溪更觉心旷神怡。 这不知不觉中,就已穿过重重云雾,落到了天枢峰某处的悬崖上。 悬崖的尽头是天枢峰山门所在,山门下有一排笔直斜上的石梯,石梯的尽头便是此行的目的地——晗光殿。 而在这晗光殿前更有一张类似摇光峰的巨大坪台,之前从开阳峰望仙台伸出的四副云锁栈道,有一条就延伸到了这里。 云锁栈道上黑亮反光,不知是何材质打造,但从云中陆续现身,缓缓走来的弟子来看,这巨长的锁链似乎能载上千钧之力。 此处坪台虽仅是青石板铺就比不上摇光峰那玉质石坪精贵,但其占地面积却大了许多,而正中石坪上更刻有一道五丈来阔,凹凸有致的阴阳太极图案。 太极石图古意苍苍,其周围早已有诸多身穿白色道袍的青年男女弟子在做着早课。 他们三五一群,成群结队,在这偌大的石坪中分散开来,有的集体盘坐于地,将道剑摆在双膝上,双手结个道印,垂帘逆听、好似遁入空灵。 莫仲卿在山中也有做早课的习惯,自然知道这种入静打坐的方式最适合一人独处,自家门派修炼时也是独自去静思的。 而眼看这些昆仑派弟子竟能在周边弟子勤练剑气的响声中入静敛心,对周遭动静充耳不闻,足见这昆仑派的功法果然名不虚传。 再向左看,是两队双脚踏剑,闭目凝眉的弟子,他们脚下的长剑有的紧贴地面纹丝不动,有的以微微离开地面直尺距离,但不论怎样,均是一副相当吃力的模样,有些弟子额头上更见屡屡汗出,却仍是没有放弃。 莫仲卿心头一动,忖道,“这看来就是昆仑派天下闻名的御剑之术了。” 在这些脚踏长剑的弟子不远处有一书生打扮的青袍道人,而在他的身旁有一群席地而坐,看似正在“作画”的弟子,他们面前都有一副矮几,莫仲卿随意一瞥案上的“画纸”,便知这些弟子并非在“作画”,而是正在用心画着一道道符法。 在他们身边不远处更有一群两两捉对,互相喂招演练剑术的弟子。 一圈往下来,这偌大的石坪上种种人群所作之事看似杂乱无章,可不知为何却是分外和谐,任谁都不会打搅到身边另一拨弟子。 莫仲卿看着这些心中佩服不已,而就在这个时候,却听莫婉溪略激动且惊喜道: “快看、汤公子也来了!” 二人随声望去就见众白衣弟子中有一身穿红衣道袍的美少年从云锁上漫步而来。 他于云锁上稳步如飞,显得修为精湛,加之有一副异于他人的打扮,和惊艳的长相,着实吸引了不少目光。 而美少年这个词形容男子虽然有些过分,但一个男子若有能令女子羞愧的美貌,那用这个词语形容便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南来临二宿(三) 只见这汤双一袭红衣上系浅白腰玉,自云锁栈道上徐徐而来,一头黑发挽了个道髻垂于后颈直下肩际,而那双眸有若黑色琉璃,眉似远山,鼻梁若丘,一副嘴角微噙笑意,远远望去直似城北徐公,傅粉何郎。 “快看,那身穿红衣的少年,就是五日前弟子试中的新秀,据说此人不但撑过了所有试炼,最后竟是在天机道人手下过了整整七招方才落败。” “天机长老破格提拔,赐他道号云广,很多师弟不暗中认为这破了规矩,但愚兄认为其实力当配云字辈称号。” “哎,师兄你有所不知啊,这人武艺高强不说,那张脸可是迷人得要命,就连妙法长老门下也有不少师妹们心动了。哎、为何我就不是他呢。” “师弟!我辈中人最忌贪嗔痴恨,你修道两年为何还不能自制?云广师弟天资卓越,若是有朝一日得证大道,我们应当替其欢喜才是,哪有你这般暗生妒忌的?这次正好可借此事磨练你的心性,给我回去抄十遍道德经,三日后交给我!” “是、师兄,师弟受教。” 这种围绕着云广的对话在各处偷偷进行着,也有不少人只是怔怔地望着云广远远走来,但当他踏上石坪之后,却又纷纷望向了别处,仿佛根本不在意,只是相较方才,那剑式似乎更为精准,比斗也更为用心。 莫仲卿暗自笑了笑,他知道这男弟子多半是在暗自较劲,至于女弟子也就不用多说了。 因为此刻身旁的莫婉溪已做了很好的表率:“师兄,你自己一个人上去好不好,我这里看众师兄们练武。” 莫婉溪这醉翁之意,莫仲卿又哪有不懂? 可看看一旁方少奇的脸色,缓缓道:“师妹不如还是和我一道去晗光殿吧,列位师兄弟短时间内又不会离去,等下一道来看?” 莫婉溪轻轻跺了跺脚,拽着莫仲卿衣袖,央求道:“三师哥……” 莫仲卿无奈一笑,转眼向着方少奇道:“方公子,那就劳烦你陪着小师妹一块儿去吧。” “这……” 方少奇刚一迟疑,就见莫婉溪已是不管不顾大步而去,随后只得苦着张脸兀自跟上。 莫仲卿摇了摇头随后再看二人几眼,方自转身向着山巅晗光殿走去。 而当他路过那书生打扮模样的道人旁时,那道人竟是不经意间看了他一眼,显见另有深意。 登阶而上,人已置身云雾之中。 莫仲卿从此处石阶上仰望山巅,恍惚间,赫然便见那晗光殿外万道金芒尽出,煞是炫丽夺目。 这心头一凛,略略失神、旋儿闭目凝神再瞧,却发现大殿还是大殿,哪有还有先前那般金光异象? 他定了定心神再次拾阶而上。 这百道石阶虽依旧是青石铺就,可从那长短大小俱都整齐如一的架构,以及石阶两旁的浮云雕图来看,当初建这石梯所耗的心思绝不比那光鲜亮丽的摇光峰,要差上多少。 来到晗光殿门前,莫仲卿再次整了整青衫,摸了摸怀中信笺,深吸一口气,朗声作揖道:“云踪派弟子莫仲卿拜见天相长老。” “进来。” 这声音虽是听来刚强冷硬,但是跟随祁彦之学医的他知道其中外实内虚,定有隐疾。 “难道这天相道人被重虞所伤到现在还未伤好吗?” 莫仲卿眉头一皱,有些担忧地排开了雕花木门。 进得门来,莫仲卿当即一怔,便见大殿正中一尊香炉前有一副巨大画像,当中是一副长发过肩的青衣男子负手持笛的背影,瞧其背影似是极为年轻,看样子应是昆仑派师祖的画像,香炉前方有七把木椅,而其上只坐着四人。 当中一人正是五日前弟子试上的天机道人,此刻他面色有些严肃,似乎并不是太欢迎莫仲卿的到来。 左首第二张椅子上是看上去面色有些苍白的天相道人,神情也是一脸的不愉快,再左首坐着一位面色柔和,和蔼可亲的道人。 而天机道人右首坐着的正是那胖道人天魁,只是瞧他那一副乐呵呵样子似是纯粹来凑热闹的。 莫仲卿这一瞥之下,已将四人的神态尽收眼里,他本以为是与天相道人单独相见,谁想到一来就来了四位,试想自己只是个云踪派弟子,应当不会有如此大的面子令四位长老同时接见,那到底是何原因呢? 他心下微微暗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仍是拿捏措辞道:“晚辈拜见诸位道长。” 四人中,天机道人点了点头,当先发问道:“你是云踪派莫掌门门下?” “正是!” “莫家绝学的大衍之术你学到了几成?” 莫仲卿心头一凛,目光闪动道:“晚辈不才,家师曾说大衍之术乃推究天地命运之术法,晚辈心性尚需磨练,故此并未传授于弟子半分,所传只不过是梅花易数中最浅显的东西,而就连这些皮毛,弟子也已在瓶颈之中,故此十算九不中。” 莫仲卿说得实在,本以为天机道人会有所轻视,岂料他面容上却是露出一丝笑容,抚须再问道:“好,我辈推及天道,最忌好高骛远,心口不一之徒。你能诚实道出,说明已在道上,不过尚需磨练是真,所以贫道且考考你,昨夜贫道夜观星象,见客星南来,临于虚宿以及危宿之间,可知是何现象?” 莫仲卿听来当即一怔、看了看那笑容可掬的陌生道人,又望了望一旁神色不愉的天相道人,再一瞥那副事不关己的天魁道人,心中越发惴惴不安,有些捉摸不透起来。 半晌,不禁有些为难道:“前辈,据晚辈所知,昨夜有雨,天空何来星辰可见?” 天机道人笑了笑,刚欲直言却听一旁天魁道人嗤笑一阵,张口截道:“小子,这你有所不知了吧,我这天机师兄浸**星象长达一甲子之功,后又穷极百工之巧,在这天枢峰后山中造得一所摘星楼,楼内摆着一物名叫星象仪,其内早已将先祖事先记录下来的二十八星宿的千年变化罗列其上,任其自行运转,所以就算昨夜阴雨我这天机师兄也能看着星象仪而识别星情,如何?是不是比你那云踪派那大衍之术技高一筹啊?” 天魁道人说得吐沫横飞,腮帮上的赘肉乱颤,瞧那一脸兴奋就好像这星象仪是他造的一般。 天机道人听他这么说当即补充道:“你莫听天魁师弟胡乱吹捧,大衍之数与敝派推衍之道本就是各有千秋,而这星象仪归根到底也只是种人造工具,纵有千般变化还不足以涵盖星辰全数的变通之理,是以,偶尔作为辅助参考可以,嗯,不过这昨夜的确有此星象,你照着心中理解随便说说就好。” 莫仲卿搜刮肚肠,慎重道:“客星南来,古意繁多,喻意有好有坏,至于准确定论还需参考各宿之间的精确角度才能作出比较。但不论好坏,皆主动向之兆,这往大处说可以说天下将有动乱,不过之前天子平定动乱已应了劫数,所以这往小处说也可指昆仑派动荡,所以……”莫仲卿说到此处已是住口,毕竟接下来的话无论怎么说,都不是什么太好听的话了。 天机听到此处反是笑了起来:“呵呵,你这般照实回答,就不怕自己便是那南来客星吗?” 莫仲卿一听,终于明白天机道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这般考较自己,原来他在担心自己就是应兆之人。 天机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紧张,福祸相依本无好坏,我昆仑派立派千年何等风浪不曾见过?” 莫仲卿作了作揖他知道有意“考较”算是有惊无险地过了,只是这昆仑派对自己已多多少少有了些先入为主的想法,也不知会不会影响自己接下来的请求。 天机道:“敝派掌教真人闭关未出,贫道就暂替掌教与你介绍介绍诸位师弟。这两位相信你已见过,至于这位便是天同师弟…” 天机道人伸出右手指着天相,天魁一一介绍,待得说道天同道人时,只见那老人截口乐道:“半年前,祁老弟曾有幸莅临敝派,据他说收了个徒弟想来就是你了。我那老弟医术通神,想必收得弟子也殊为出色,你一定要在敝派多盘桓几日,好让老道我请教请教。” 莫仲卿听他说得如此客气,当下作揖道:“只要前辈不嫌晚辈医术低微,晚辈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哦、你不怕老道我偷学你那半个师父的医术?” “祁先生诸般所学从不敝帚自珍,否则就不会将医术传于我这个非亲非故之人了。” “呵呵,好,一言为定。” 天同道人抚掌大笑。 天机听到这里,顿了顿续道:“除却我四人之外,妙法师妹身居天玑峰足不出山,文殊师弟你方才来时应当见过,就是那石坪上书生打扮的道人,至于即醉师弟,他一向行踪飘忽不定,又因牵扯敝派一些私事,是以、也不知此刻是否还在山上。” 莫仲卿自然知道天机道人口中的私事所谓何事,但说到底这涉及昆仑派的隐私,天机不说他唯有揣着明白装糊涂,杵在一旁低头聆听。 待得天机道人好不容易问及自己来昆仑派所谓何事时,略一犹豫,终于从怀中掏出掌门的信件,将其递到天机道人手中、郑重其事道:“此次晚辈前来是为祁先生之妻取还魂花而来……” 说着便将董昭怡失忆一事缓缓说出,而其中莫仲卿并不打算节外生枝,所以并没有提及董昭怡以及祁彦之二人有着惊世骇俗的修为。 …… 第二百四十四章 客星动虚危(一) 四人听罢均是一愣,显见是头一次听到这些,天同道人最先反应过来、回道:“你说我那老弟有位妻子?奇怪,我与他相交多年怎未听过?其中可另有隐情?” 天同这话问得含蓄,端是好脾气,可一旁天相道人却是当庭喝道:“不行!莫说此事尚不知真假,即便是真的,我也不能放这帮过妖女重虞的小子入禁地!” 这天相道人虽是伤势未愈,但其火爆脾气依旧,说起话来斩钉截铁,丝毫不容退让,天魁道人见状,一对眉头亦是挤到了一块儿:“小子,你莫怪天相师兄斥责,你不知那禁地何等凶险,以你此刻的修为是万万去不得的。” 这四人之中已有三人表态,莫仲卿一颗心已凉了半截,再看了看天机道人,只见他眉间隐有忧愁,颇为凝重道:“这里有莫掌门的亲笔信件,而你又是祁彦之的徒弟,所以万万不会诓骗于我等。然兹事体大,那禁地涉及敝派诸多隐秘,牵连甚广,我等不得不三思而后行。不过就算此刻放你进去,先前说过以你现在的修为实是寸步难行,不如暂在金银阁内住下,容我等考虑考虑,如何?” 莫仲卿听到此处已是再不报任何希望,脸上失落之意尽显,刚想拜别,却听身后雕花木门被人霍然推开,但听来人温言慢语道:“诸位师兄说得话净是搪塞,别说是个外人,就连我这个师弟听来也恁般不顺耳呢?诸位师兄可是忘了那祁兄曾救过正一掌教一命,仅凭此,莫说他徒弟要进禁地采一朵还魂花,就算采一百朵又有何妨?” 此言一出,当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莫仲卿惊诧回顾,却见那书生打扮的中年道人同样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忽又似笑非笑地道了句:“幸会!在下文殊。”说罢,径直走到诸位师兄面前,撩起道袍,缓缓一坐,举止端是落落大方,从容不迫。 未几,只见他望了众人面孔,明知故问道:“怎么,你们都这般看着师弟我干嘛,难道我说得不对?” 天机道人赶忙按住怒意渐盛的天相道人,截口道:“文殊师弟,话虽这么说,但是那禁地之中何等凶险,你让他去不是让他送死么?而我们又由于正一掌教的严令不得靠近禁地,所以根本没办法取来还魂花。” 文殊囅然一笑并没有答话,而是对着莫仲卿道:“你瞧,我师兄的意思是嫌你修为低微,去那禁地一定十死无生,你可明白?” 莫仲卿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又摸不透他到底为何这般复述,但只要一丝希望他都不会轻言放弃,直言道:“晚辈明白,然只要诸位道长能放我去那禁地,生死与诸位道长无关。取得还魂花后在禁地之中所见所闻,定也不会与他人言及。” 文殊洒然一笑,转首对着天机道人:“你看,他说得明明白白,还有什么好推脱的?” “可是……” 见天魁道人刚道两字,这文殊道人已然接话道:“可是仍嫌他修为低微?这还不好办,我们教他些便宜法门不就得了?” 此话一出,众长老一惊,那天相道人,再也止不住怒火,当即急拍木椅,猛喝道:“胡闹,真是胡闹!就算我等不重门户之别教他道法,但不论哪一门术法都离不开常年累月所积攒的真气做根基,哪有什么一蹴而就的便宜法门?你这不是在教他,而是在害他!” 见天相发怒,文殊耸了耸肩、不以为然道:“你那剑阵自然需要浑厚的真气作基础,才得以发挥相应的威力,但我的符法不用,我将符法画完,届时他用起来只需些许真气即可。” 文殊说到这里不等天相反驳,接着道:“更何况我昨日听天魁师兄说这小子得了莫大机缘,在桃源图中多过了二十年。 他纵使什么都没做,那云踪派的苍云剑诀也是本上等内家剑诀,自会在他体内自行运转留下些根基。不过就算届时真气真的不济,只要妙法师妹将术法扼要灌输给这小子,让他凭借些许真气引动禁地中的天地之力,我想在禁地中至少能行动自如。” 这一席话下来,天相道人听来怒不作声,当即冷哼一声猛地坐下。一旁天同,天机以及天魁,三人面上虽尤有异色,但俱都未曾再出一言,显然已是默认。 文殊轻拍了拍手,晃了晃脑袋道:“既然诸位师兄已没什么意见,事情就这般敲定了,主意是我出的,所以诸位师兄放心,妙法师妹那就由我去劝说好了。” 见文殊这般说道,四人表情明显一缓似是均都松了口气,莫仲卿也来不及细想他们为何这般惧怕妙法长老,只是迫不及待上前作揖道:“多谢诸位前辈准我进入禁地,更谢谢文殊道长替我设想得这般周全,晚辈无以回报。” 莫仲卿这话自然是半感激半客套,岂料那文殊忽然收住笑容,认真回道:“你当然可以报的。” 莫仲卿愕然,就听文殊续道:“你带来的小师妹现在正在太极道场上耀武扬威、出尽了风头,我来时她以连败敝派门下四位弟子,如果你能替我让她收手,这就算帮得在下一桩大忙了。” 莫仲卿顿觉汗颜,面上带烧,急急道:“是、是!晚辈这就去训斥舍妹叫她住手,多谢文殊长老告知,给你添麻烦了。” 说罢,向着其余四位长老一一作揖拜别,匆忙而去。 良久,待莫仲卿走远,那天机道人这才回过头来,眼有深意道:“文殊,纵使他不是南来的应兆客星,可那禁地的另一边是什么地方?别说是我们,就算是正一掌教去了那也不见得能全身而退,更何况是这小子,你真要他去死不成?” 文殊懒懒一笑:“师兄觉得此心性如何?” “此子外柔内刚,做事锲而……” 天机说道这里,突然有些明了道:“师弟的意思是?” 文殊颔首,续道:“不错、我若不使些法子将他稳住,怕他会横生枝节,但若硬来,却也伤了祁老弟和云踪派莫行则的面子。所以才有先前那般说法。” 天同摇头叹气一声,那天相道人却是嗤之以鼻道:“你这样还不是骗他?与其如此,何不直言相告!” 文殊朗声答道:“若直言相告的话他必不甘心,会自己想尽办法,届时我们防不胜防实是多添了桩麻烦。再来、我也并没有骗他,我不仅要教他,亦且还要倾囊相授! 不仅是我,连诸位师兄也需助我一臂之力,拖得一刻是一刻,就算他最后知道我们还是不肯放他前去,但身上学了我们的道法碍于情面,也不好再计较什么,二来他既是祁老弟的弟子,我们这般也算报了些恩情,如此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之?” 众长老听来哑口无言,默然不语。 那天相道人冷哼一声、拂袖而坐,算是勉强默认。 文殊径也不理会四人,站起来直望向门外碧空,面带微笑,笑容显得高深莫测。 而此刻门外的青石台阶上,莫仲卿自然未曾听见门内众位长老的商议,他的全副心思已在那太极石坪上灵动的身影上。 太极石坪上,此时诸般修习弟子十成之中倒有六七成已然撇下自身功课,起身聚向了太极图中央。 这弟子虽是越聚越密,可俱都围着太极石图站成了一圈并不入内。 而每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有的义愤填膺,有的面色铁青,有的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其内太极石图上除了有两人尚在比斗外,竟还有六七口狭长的断剑剑身颓然倾倒于地。 瞧着剑身切口平滑整齐,似是被利物削断,而顺着众人盯视的目光,不难看出,这所谓的利物就是莫婉溪手中的那柄青锋剑。 此时,她面带得意笑容,手舞青锋,剑招自是秉承了苍云剑诀中的快准狠,又带着二师兄莫少英刁钻毒辣的作风,所以每每出手极是阴狠精准,一招一式干净利落直击要害,毫不拖泥带水。 对方那昆仑派男弟子,见她出手毫不顾及同门友谊咄咄逼人,可再见到骄阳下这如花似玉般的面容,心中虽想发狠教训她一番,可手中却是迟迟下不了狠手。 他这般怜香惜玉,却不想对方非但不承情,更将手中青峰,舞得虎虎生风,又经艳阳一照,竟是剑身夹光,疏影缤纷,所到之处却裹着缕缕凉寒惊遍了全身。 两人倏忽来去,他久攻不下,心中渐生懊恼,加之有意无意间瞥见那满地的断剑,手上便有些施展不开。 时日一久,那莫婉溪专挑对方道剑去斩,对方见着一味护剑躲让,是以、身法上益发伸展不开,渐渐落得下风,不过数息之间、额间更是沁出了微汗。 莫婉溪见着心中大乐却并未及时收手礼让而是急催真气,劲透剑尖招式越发迅猛湍急,剑光如条条瀑布般匹练而出逼得那男弟子左支右绌,身法愈加滞涩不堪。 突然,但见莫婉溪美目一喜,寻得对方一处破绽,当即娇喝道:“着!”便听‘当’得一声金铁交响,男弟子手中道剑应声而断,随即面色一白,杵在当场显得茫然无措。 第二百四十五章 客星动虚危(二) 太极石图外的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惋惜,而莫婉溪自是眉眼含笑,那酥胸一起一伏,看起来虽是有些力竭,却并不能掩饰她此刻喜悦之情。 只见她跨步上前双手反握剑柄,倒提着青峰剑,作揖道:“这位师兄承让咯!” 这之前,莫婉溪已是一连削断了七位昆仑派弟子的道剑,加上这位倒霉的师兄已属第八位。 平日里老被二师兄莫少英欺负的她,借着此番机会终于扬眉吐气了回,望着眼前这般傲人的战绩,心中益发洋洋得意。 “哼、气虚小师妹!这才入门不过几天,你就借着宝剑锋利得势不饶人,斩断诸位师兄的兵刃,刻意羞辱对方,这般不合人缘,日后你会后悔的!” 这说话之人并不是场上那位男弟子,而是一旁一直抱剑观望的云泽。 他见莫婉溪这般“仗剑欺人”心中早有一百个不爽,可碍于自己高于对方好几个辈分,倒也不便动手,是以,才有这番“忠言逆耳”。 其实莫婉溪倒并非一门心思为了羞辱对方,只是想从连番比斗中得胜,所以便仗着青峰剑的锋利,取巧削断他人手中道剑,让他人羞愧而退,自己才可节省气力,连战多人。 现在听云泽这般“上纲上线”说了一通,当下就有些不服气,再想起当日山门的过节,就白了他一眼,道:“我当是哪路神仙,原来是你这个门神! 怎么、不去摇光峰看门,来这里耍帅?也行呢,有本事光说不行,且下来与我这小师妹比划比划!” 云泽一听,怒道:“不知好歹!我若是出手,你还能站着说话?” 这话听起来盛气凌人,端是不给对方半分颜面,莫婉溪本就是顺毛驴,一听之下怒火就止不住地往外蹭蹭直冒,刚想回敬几句却听方少奇当先截口道:“云泽师兄息怒,我这小师妹刚入门不久,脾性直率,还请师兄看在师弟薄面上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方少奇自是见过云泽师兄出手的,又见莫婉溪此刻已显疲态,所以连忙打起了圆场,可谁知那云泽听来满脸不屑道:“你们金银阁酒色财气个个毛病繁多品性低劣不堪,色字辈的轻薄女子;这酒字辈的贪恋酒香;财字辈的为富不仁;而她这气字辈只知逞强斗狠! 被赐这样的道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是不可理喻,要丢脸不打紧,却不要连累天魁道人一同陪你们丢脸! 哦对了,听说,她这弟子身份还是买来的?银子还是花你这位财仁师弟的?” 云泽一番话虽显刻薄,但却是不争的事实,一旁众弟子听来不禁纷纷露出了古怪之色。 而这厢莫婉溪本已火冒三丈,再听他将金银阁内众师兄统统骂了个遍,这还是身为阁中弟子能忍的么! 于是,只瞧她酥胸急剧起伏间,犹如炸了毛的猫咪般狠狠一跺脚,突然飞纵上前,道:“看剑!” 莫婉溪动作极快,又在方少奇背后出剑,云泽也不曾料到她说动手就动手,所以刚刚反应过来,剑尖却已来到了面前,当下只有急忙一闪,样子颇有几分狼狈。 这下,云泽在众位师兄妹面前丢了颜面,不禁也有些恼羞成怒道:“也罢,今日我就替天魁长老教训教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好让你日后长些记性!” 正说话间,只见他一步滑向内圈,抱剑而立,动作说不出的潇洒。 莫婉溪见他主动下场,当即收住后招,略一打量,娇吒道: “拔出你的剑!” “哼,你若能逼师兄我出剑,从今往后我便喊你声师姐!” “好,这可是你说的!” 莫婉溪见他如此嚣张托大,不可一世的模样,气得银牙紧咬,索性再不吭声打起十二分精神将苍云剑决发挥到了极致。 霎时,剑风烈烈,嗤嗤作响,竟是比之先前更为密集凶狠。 然而这一顿猛攻之下,那云泽却从中来去自如,剑气虽是激得道袍上下翻飞,却无论如何也碰不到云泽一星半点。 莫婉溪越打越是心急,手上一味加力,怎奈先前连战八场就算场场都省了些力气,可经过这一顿怒怼猛攻,已是气喘吁吁,显见已是强弩之末。 云泽见状陡然一声冷哼,随后竟是身子一歪,躲过袭来的剑光,又在电光石火间掠至莫婉溪的右侧,左手出手如电,在其小臂上猛然一点。 顷刻之间,莫婉溪便觉小臂处传来一股酸麻,手上的青锋剑“咣当”一声掉在了地面上。 云泽这一招制敌可谓潇洒之极,人群中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欢呼。 云泽仍是酷酷地说道:“气虚师妹、你可认输?” “不认!” 这时、莫婉溪已是气急败坏,非但口中说着不认,竟是忍着右臂酸胀之感,缓缓蹲下身去左手将青峰剑拾起,再度攻将上来。 云泽面色一变,气道:“好,今天我非叫你心服口服不可!” 说罢,又是人影一闪,脚踏天罡步法,驱身绕过来剑,再次在莫仲卿左手忖内,又是急急一点,霎时,这左臂之中,比之先前更为强烈的酸痛之感袭来,‘咣当’一声响,青峰剑再次落地! 那云泽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有心说教道:“师妹你可看清了?我不妨再告诉你,先前诸位师兄弟都碍着你刚入门不久,是以、只与你比拼剑技。你既然仗着青峰剑利侥幸得胜,就该收手才是,难不成真以为他们在剑技上输了你,其他就比不过你吗? 就拿方才的墨韵师兄,他是文殊门下,擅长的是符法攻敌,但符法一脉威力巨大,出招之间非死即伤,他有心护你,你却将他的道剑斩断! 而在他之前的黄芪师弟,慧能师弟哪个不是这般?而你却一二再、再而三、三番四次,得寸进尺!简直不可理喻!” 姑娘家脸薄,虽然此刻料想云泽师兄说得句句是真,然大庭广众之下,被这般公然喝斥,她莫婉溪一张俏脸已是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未几、她见云泽在那兀自絮絮叨叨说个不听,不由拼着双臂酸痛之感,双手硬是三次拾起了青峰,又马不停蹄地向前冲去,仿佛在这一刻已不是在比拼,而是在为尊严做着生死比斗! 云泽一惊之下,不料她这般状态下仍如此逞强,心下虽是有些不忍,可面上却依然冷哼道:“不知好歹!” 四字既出,身子猛然至前,伸出右手在那青峰剑尖屈指一弹,随即,莫婉溪但觉一股大力从剑尖传来,旋儿一个趔趄已‘蹭蹭蹭’地倒退而回! 幸好有方少奇在后方将她抱住,否则势必摔个跟头,大出洋相。 那方少奇自背后将她接住,忙伸手揉了揉莫婉溪臂膀,百般疼惜道:“小师妹,师兄我求求你就别去了,输给师兄不丢人,你这样,这样叫我如何是好啊?” 此时,莫婉溪双眸已是朦朦胧胧尽染水雾,听着耳边话语,猛然晃过头来,盯视道:“他都这般赤裸裸地蔑视金银阁内诸位师兄了,你若还是金银阁的人,就像个男人般上去揍他!” 方少奇一听,瞧了瞧一脸冷峻的云泽师兄,再看了看莫婉溪有所希冀的眼神,突然垂过头去,期期艾艾道:“可,可我实在打不过他。” 说话声音随着一字一句说出,变得越发细小,莫婉溪听了前半句已不报任何希望,却也并未训斥半分,转而一把挣脱方少奇,刚想起身,孰料方才退得急切,已扭伤了右脚踝。 可她却是兀自不服输,强忍着双臂酸麻与右脚的疼痛,四次拾起青锋剑,一瘸一拐再度迎难而上。 这下,不仅是方少奇,就连一旁围观弟子不禁纷纷动容,那场上云泽见她这般牛脾气的架势,更是嘴角发干,看情形再这样下去已与自己设想的初衷不符了,是以,终于忍住脾气退让道:“气虚师妹!你脚踝已经伤了,还不让黄芪师弟给你瞧瞧!” 此言一出,莫婉溪却不领情,只听他紧咬下唇,拖着青峰一步一字道:“我是死是活用不着你管!” “你!你简直,简直刁蛮不堪!” 云泽不禁瞪圆了眼珠子,这昆仑派自然是有女弟子的,但似莫婉溪这般性子执拗的女子还是初次见到,是以、他也不知再如何劝说,只得抿着双唇一言不发,看着莫婉溪艰难地上前,心有突然有些悔意道:“早知她这般心性,当初就真不该出手。” 莫婉溪步履蹒跚,走得三四步,一张面色隐隐泛青,额头鬓角更是冷汗淋淋,显见着每一步都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可当她卖力跨出下一步时终究敌不过脚踝传来的剧痛,眼看就要摔倒之际,下意识将青峰一撑,怎奈双手酸麻吃不准力,那剑尖猛然着地,剑身霎时一弯随后竟是猛然回弹,待得一声短促娇呼,莫婉溪已是连人带剑摔向地面! 而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方少奇一惊刚想上前,却见一道红色身影比他更快,眨眼间一手握剑,一手已扶住莫婉溪倾倒的身姿,将她稳稳护在怀中。 看着近在咫尺的云广师兄,莫婉溪不知鼻子一酸,下一刻却又拼命忍住心中的委屈,迅速蹭去眼角泪花,瞅着眼前红衣少年一言不发。 这云广被她看得久了,忽然微微一笑,柔声道:“师妹、不知可否借剑一用?” 莫婉溪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这云广抱起莫婉溪将她交换给呆怔中的方少奇,忽又转身剑指一夹鬓前长发,慢慢站起,徐徐捋直,随后横剑站定对着云泽作揖道:“云泽师兄,请!” 这“请”字一出,在场众昆仑派弟子即刻哗然相向,他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公然和师兄叫板吗? 不对,看他举止虽是礼貌,可一副脸面却如腊月寒霜! 第二百四十六章 客星动虚危(三) 难道这云广竟是要冲冠一怒为红颜? 在场有些弟子已私下偷偷议论,这昆仑派中虽常有比斗之事,但大多数均未去一争长短,仅仅是为了相互喂招证道而比斗,似云广这般为了师妹出头公然讨教的,实在是百年来绝无仅有之事。 而更多的弟子则是开始关心云泽,是否真会接下来自师弟的挑战?就算接战,那么是否能力压师弟,从容取胜呢? 这云泽固然剑法高超,在天机门下除了云和师兄外难逢敌手,而这新晋的云广师弟却也不差,在那弟子试上竟能于天机长老手下走上整整七个回合,是以,这两人若能一战,必是一番龙争虎斗。 云泽自然也明白这层道理,但更多的是觉得此时再如此闹下去,影响不好,是以强忍着下场争雄的心思,沉声道:“云广师弟,你这又是何意?你我不仅身为昆仑弟子,更是同为天机门下,你若有心切磋论剑,却也不该挑在这个时候!” 云广轻轻一笑,不紧不慢道:“听闻云泽师兄尽得师父的真传,区区后辈不才,早想一睹云泽师兄执剑的风采,请!” 云广又朝着云泽抱剑一揖,那头云泽面色惊异,并不拔剑而是紧握着剑鞘、仍是隐忍道:“方才师兄的确争了些意气,不慎伤了气虚小师妹,但这并非什么大事,不如我们就此收手,也好让黄芪师弟好生瞧瞧师妹的伤势。” 云广摇了摇头,理了理红色宽袖,慢条斯理道:“师兄此言差矣,师妹的脚踝处的扭伤固然要治,但伤得最深的却不在脚上,而在这里。” 说罢,云广指了指自己的脸面,不待对面云泽开口又道:“这姑娘家最是脸薄,你当着众位师兄的面,屡次三番折辱于她,恐怕她就算死的心也有了。 而师兄你如此不知怜香惜玉,却也罢了,但是近旁除却财仁师兄外,竟未有一人帮衬说话,也未有一人试图阻止这场不公平的比武论剑。 所以,师弟我就在想,是不是师妹尚属本派新人,少不得要受‘老人’一番的打压与排挤?若果真如此,我这个同是新晋的弟子自要帮衬帮衬!” 这番东拉西扯,三言两语之下,不但将无理说成了有些道理,更是牵扯到了新老派别之争。 一时之间,那些个新晋子弟已有不少露出了古怪之色,虽然神色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认同,但想来心头已经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云泽将这些看在眼里,微微一愣,然后霍然转身看着云广喝道:“云广师弟你住口!莫要将世俗那一套,用在昆仑派众弟子身上!方才的确是气虚小师妹挑事在先,是她先寒了众位师兄的心,才如此不招待见,并非我等有意挤兑!” 云广笑了笑,将青峰作势一弹,道了句:“好剑!真是好贱。” 随后不待云泽勃然变色,就听他笑得风云轻淡道:“师弟敢问师兄,这次比武切磋可是明文规定不准气虚师妹参加?” 云泽冷哼道:“不曾!” “好,可曾明文规定不准斩断对手道剑?” “也不曾,可……” 云泽刚想解释却听云广就将话截了过去:“可是斩断道剑是有意羞辱对方是吗?师兄难道就不曾想过,气虚师妹只是一味要强了些,想通过此法省些力气,从而连战数位师兄不至落败?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争些意气,与师兄你方才的行为有何不同,难道只许你师兄放火,不准我这师妹点灯么!” “这……不,不是!” “不是?气虚师妹被人误会也就罢了,可谁曾想师兄你却仗着武艺高深恃强凌弱,点了师妹右手穴道犹自不停,还将左手也点了,逼得气虚师妹双手拖剑而上,致使崴了脚踝,试问这样咄咄逼人可算极尽羞辱之能事?” “不是这样的……我,我。” 莫婉溪在后方听着云广这一句句契合自己心头的说辞,自是极其解气,再看眼前黄芪师兄,早已蹲身在身旁,耐心地给自己上药,丝毫不计较先前比斗之事。 这心里在比较比较自己,的确有些过分,而现在气也撒了,脚踝也在药力的作用下没那般疼了,于是气一下子就顺畅多了,看着云泽自然也没那么可恶了。 毕竟她的脾气一向是来得急躁,去得也快,是个丝毫不计隔夜仇的女子。 可让她没有料到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一些事一旦开始,就很难中途喊停。 此刻的云泽满脸涨红,显得愤愤不平,他知道自己没有错,可情急之下却一时想不到如何辩解,毕竟这同门之间很少有斗嘴的时候。 而云广却更不是省油的灯,打定了主意要逼他就范:“就算这些都不算事,那师弟斗胆问一句,师兄方才说世俗那一套,请问是哪一套? 难道我昆仑派上下已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了吗?可以公然唾弃世俗了么?若没有世俗,师兄哪来的衣穿,若没有世俗,师兄哪来的饭吃。 师兄一边嫌弃着世俗,却又一边受着世俗的诸般恩惠,师弟我真不知这该如何形容,还该不该称呼你一声师兄!” 这言语讥诮字字诛心,那云泽听来已面红耳赤! 他本是与莫婉溪同一个脾气,只是碍着师兄的身份一直隐忍至今,可一人隐忍是有极限的,听到这咄咄逼人的说辞,再也顾及不了师兄身份,当即冷然道:“不要再说了,不就想逼着我拔剑吗?但刀剑无眼,小心了,师弟。” 说完,竟是缓缓松开了剑鞘,将一柄道剑从中斜斜拔出,顷刻剑指云广,整个人气势也随之一变,仿佛也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剑。 这天机一脉不习符法不会术法,更不通天相一脉的剑阵,是以在个人剑技上直追即醉,但即醉并未开宗立派收过任何一位弟子,所以这天机一脉的剑法在昆仑山上自是一家独大。 眼见云泽师兄这般凛人的气势,云广渐渐收起了轻慢之心,二人四目相对,仿佛竟能擦出丝丝火花。 突然间,云泽率先动了! 只见他长剑一挑,犹如蛟龙出海一般带起一道剑风,直冲云广面门,那云广横剑来挡,右脚后退,已有后招待变。 可那云泽人至半途,剑风虽是径直飚去,而手中长剑却是就势一缓,迈开天罡步伐几若残影般攻向对方下盘,一瞬间这第一剑的剑气未消,又有三点剑芒紧跟其后!仿佛长江叠浪一般连绵不绝。 那云广眼见剑气匹练却是不闪不避,仗着青锋剑利,一剑划破飚来的层层剑气,随后双腿一纵,整个身子犹如翻花红蝶般从云泽头顶一跃而过,临空之中又是一剑刺向云泽后颈脊椎,眼看就要将其戳个对穿! 是的,这个云广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是生死立判的杀招! 一旁观战的众弟子见状倒吸一口凉气,那莫婉溪更是惊骇得忘了继续揉捏脚踝,岂料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那云泽看也不看后背,反手猫腰用道剑挡住了后颈。 但听‘当’声震响之下,云广的青锋剑已点在了道剑剑身之上,而云泽却也在下一瞬,荡开来剑,又再次变招反手上挑,可同时却也击到了空处。 原来那云广见一击不中,身子已借着剑势翩然远离,二人就这样倏忽分离,又骤然相合,缠斗一处,双双俱是右手持剑远攻、左掌翻飞近斗。 莫婉溪看得眼花心下更是有些害怕,瞧这两人的打法激烈,越来越有不死不休的味道。 她当然不希望云广师兄有所损伤,却也不想另一方云泽有什么闪失,毕竟,说到底此事大半因她而起,虽然云广这般回护让她极其解气,但是她也并非全然不知轻重的女子,见双方越打越是拼命,不由缓缓站起,刚想阻止二人继续比拼,就听两声闷哼先后从场中传出。 莫婉溪心头一惊,定睛再瞧,就见云泽的左掌印在了云广右肩之上,而云广的长剑却已刺破了云泽的左臂! 莫婉溪心下猛跳,却听云广这样说道:“云泽师兄的剑法果然名不虚传,你本是有机会刺我一剑,为何临时改作了掌风?可是怕刺重了?” 云泽撕下一片衣角,将手臂外侧捆住,冷哼道:“师弟想差了!我方才只是碍于剑身过长不够灵活,才临时撤剑为掌,根本未有半分谦让之意!” 其实在场只要有几年使剑经验的弟子都可以看出,云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方才若是一剑递出,一定会将云广师弟的右肩刺个对穿。 那云广更是知情知理,可见他这般说倒也并不说破,眸中闪动,又故意问道:“好,师兄可还能再战?” “来战!” 二字既出,云泽再次挺剑而上,二人瞬间又是你来我往,剑气纵横四溢,斗得是旗鼓相当! “喂,你们都住手啊!” 莫婉溪见二人根本不搭理自己,仍是越斗越快,心中不禁益发烦躁,刚想不顾一切地亲自上前阻止,就见远方台阶上一道黑影正迅速赶来,离得近了才瞧见是那三师哥莫仲卿。 一见着是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般大喜过望,转而却见莫仲卿脸上神色大变,人未及前,声音已是直冲耳鼓道:“汤公子小心!” “嘭!” 耳听那喊声未完,紧接着就是掌击皮革般的异响传出,莫婉溪猛然回头,就见云广已倒飞而回,重重摔在自己的脚下,跟着面色煞白,随即不带莫婉溪上前闻问,一口血花已猛然喷出。 众弟子再次哗然,一旁黄芪师弟更是急忙同莫婉溪一起扶稳云广查看伤势,那云泽更是三步并作两步,匆匆临到近前,蹲下身来紧张道:“师弟、要紧吗?” 孰料这方才出口,莫婉溪俏脸紧绷,一把推开云泽道:“你滚开!人都伤成这样了还问要不要紧?口口声声顾及同门,没想到自己却下这般重手!下了重手之后还要来装好人,你还要不要脸,是不是人!” 莫婉溪此刻已是怒不可遏,一番疾言厉色下来,也不顾得话语上的轻重了。 云泽一呆之下,转首看了看周围众弟子隐有责怪的神色,忽然缓缓垂下了头凝视着自己的右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二百四十七章 昆仑山修道(一) 再说这莫仲卿急急挤入人群,拨开一众惊愕的昆仑弟子,忙从怀中掏出玉瓶,倒出一颗通体雪白的药丸,就要喂入他口中,哪知黄芪急急拉住他的袖口,阻止问:“这位公子,请问这是何药丸?你一把脉二不闻问,怎能胡乱喂人吃药?” 一旁莫婉溪本是性急,见黄芪阻拦,不由分说地抢过莫仲卿手中的药丸,将它一把送入云广的口中后,才道:“黄芪师兄,你莫担心,我这位师兄师从祁叔叔,至于祁叔叔,哎呀,总之祁叔叔就和你师父天同一样厉害!而这颗药本就是祁叔叔炼制的,普通伤势一颗见效,就算重伤也能及时吊住一口气,而寻常人吃了也没什么副作用,所以你大可放心。” 莫婉溪心急之下,有些语无伦次,也不管这番解释是否能让黄芪师兄听懂,只道自己知道的别人也应该知道,一时便不曾多想,好在黄芪师弟从天同道人口中经常听到这个名字,现下再听此人名讳,当即肃然起敬,再看莫仲卿时脸上疑虑尽消。 这时、莫仲卿见黄芪的右指已搭在了云广右腕之上,忙问道:“怎么样了?” 黄芪仔细号了号云广师弟的脉象,刚要出言却见云广起身道:“咳…咳、不妨事,方才我一时疏忽而已,这寻常内伤休息几日就好,气虚师妹,劳你扶我起来可好。” 莫婉溪依言将其扶起,那黄芪见他这般模样,再次担心道:“云广师弟,你当真不要紧?” 云广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故作轻松道:“人说好人有好报,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方才不知莫公子给在下吞的是何灵丹妙药,这刚一入腹便觉一股清凉之意拂遍了五脏六腑,现在感觉好多了。” 莫仲卿看了看云广面色果然好转了几分,再也不像先前那般苍白,说话也不显得方才那般虚弱,当下就将整瓶通雪丸交到了云广手中:“既如此,那这玉瓶里还有几粒,汤公子不妨都拿去好了,每日一粒,七日之后当可无碍。” 那云广也不推脱,将玉瓶收入袖中,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莫公子一番心意,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莫仲卿见他爽快,当下笑道:“哪里哪里,对了,那日走得匆忙,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云广摆了摆手道:“在下俗名汤逸,如今已归昆仑派天机道人门下,是以往后莫公子可称我一声云广即可。” “云广兄!” “莫公子!”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未几,双方客套一番后,云广排开人群这才发现那云泽一直未曾离去。 云广驻足斟酌片刻,率先出声唤道:“云泽师兄?” 云泽一直在旁若无人的想些心事,听人呼唤当即一怔,转眼来望见是云广师弟后,有些嗫嚅道:“方才,方才……” 云广料他是想道歉,可却碍于颜面这才语意吞吐,当下摆了摆手、截口道:“嗳、事情都已过去了,云泽师兄不必挂怀,比武受伤在所难免,不过这下师弟总算是心服口服了,师兄在剑术上的造诣果然非师弟可比,刚才若是剑尖刺来的话,想来这会儿我这个师弟就不能站着说话了,哈哈。” 云泽见他不计前嫌,弃瑕忘过,转而竟与自己谈笑风生,这等胸襟实在是自己无法比拟的,当下不禁有些自惭形秽,终未再发一言,对着云广师弟深深一揖,转而大步离去。 众人望着云泽师兄这般离去,只道他是心中有愧不便久留,纷纷表示理解,那云广更是风轻云淡地笑了笑,美眸流转间,似乎不经意地露出某种别样的心绪。 …… 天枢峰太极石坪上的一番比武已过去数日,天机道人得知此事后,勒令云泽不论风雨,继续看守摇光峰山门一月,以示惩戒。 而云广反因此事得了些福分,虽身遭内伤,可却换来了师兄师姐们的一片嘘寒问暖,不仅在天机这一脉的弟子中颇得人缘,就连其他几脉的弟子也经常前来探望。 而气虚小师妹莫婉溪更是隔三差五,就带着色离师兄煲好的补汤,去往天机门下的天枢峰。 她自然不会说这补汤不是她做的,本意更是想让师兄莫仲卿来代劳,可谁曾想,自从那日莫仲卿从晗光殿下来后,翌日就开始没日没夜,废寝忘食的修习,似乎把她这个往日极其宠爱的小师妹,丢到了九霄云外。 说来这修习却也古怪,以五日为一期限,分别跟着六位长老学习昆仑派诸脉术法。 时日一久,这事便在弟子之间不胫而走,诸般艳羡之声传入莫仲卿耳中,反倒令他有些不知祸福,显见,他虽未听到晗光殿上文殊道人的计策,但隐隐觉得这些众长老对他实在太好了,好得让自己有些莫名的忐忑。 头五日,天机负责讲解「昆仑决」助他打好根基,因他此前学过苍云剑诀,两者同出道源,修习起来颇为得心应手,加之大道至简、五日之间已能将通篇心领神会,熟记于心,剩下的就差自己独自打坐长年积累了,余下的时间也没什么好讲,便索性带他走进摘星楼中。 这摘星楼中果然是另一番妙境。 无尽黑暗中,那犹如玛瑙般幽兰的星辰点缀着银河,在穹顶缓缓流动,而自己的脚下是那北斗七曜为核心组成的星图。 以这七曜为中心四散而开的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个星域。 每个星域中又有或明或暗的七宿深藏于其内,这七宿中的万千星辰或贴于穹顶或临于身近,莫仲卿旋身回望,竟是举目皆然,仿佛自己便置身在浩瀚星海间。 “这是心宿、虚宿,这是斗宿,牛宿?” 随着莫仲卿遥遥相指,那明昧不定看似极远的星宿,竟似被莫仲卿牵引般越来越近,不一会儿这脚下的七星北斗竟跟着言语,自动换成了之前所指星宿的整体,每个星宿内的星辰则又纤毫毕现。 甚至那星宿内陨星如雨的场面也被一一呈现,看得莫仲卿心旷神怡,啧啧称奇,而就在这个时候,天机道人的话语仿佛从遥远星空的另一边传来:“蜉蝣之一生犹如人之一瞬,而人之一生又怎堪比这星辰永恒?所以让你做着漫天星辰中的一颗星星去悟道,你可愿意?” “我……” 莫仲卿本想就此说愿意,但转念一想,不由喃喃自语道:“不对,己非蜉蝣亦非星辰,所以我不知道蜉蝣会不会嫌它的一瞬少,星辰会不会喜自己永恒多,所以无论我怎么选,都是我自己的喜好?喜好乃‘我’之见,若人无‘我’这道执念,那是不是几可等同于蜉蝣,又能逍遥于星辰?” 莫仲卿一念至此有些明悟,可旋儿却是眉头紧皱,兀自念道“还是不对,若身来无‘我’无识便是‘顽石’一枚,顽石是不可以悟道的,或者根本不需悟道。 而‘我’之生来是为人,是人就有了灵智,更有了分辨心,是以,悟道并非似那顽石陨铁般无我无识,而是以‘我’之见为善因,红尘历练为过程,到最后去‘我’存真,才是悟道之果。但、什么又是‘真’呢?” 思绪至此,莫仲卿恍恍惚惚间竟有种融入天地,久而久之,魂游天外间,错生和光同尘之感。 迷迷糊糊中听着耳边天机的话语,突然竟隐隐有了一丝困顿之意,不一会儿就在诸般星耀围绕下,进入一种将睡未睡,意识清醒,却又不受外物相扰的境界。 “醒来”时,但见天机笑嘻嘻地看着他并道:“昆仑决源自后山七书之一的‘仙典’,而这仙典就刻在后山石壁之上。据传昆仑决乃仙人照着星象,所创下的一门入道法门,你方才能观微入定,说明这门功法与你极其契合,往后你大可自己前来这摘星楼中参悟,或去那后山石壁旁看看其上仙典中的诸般记载。 记住不论是昆仑决还是这星象学,又或是苍云剑诀都是道法中的法字。道是体、法为用,万变不离其宗,什么时候你能‘体用因果’俱通,那便是登堂入奥,近于道了。” 天机道人的一番话语自然给莫仲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之后五日中,他被安排在天相道人的天璇峰上跟他学习诸般剑阵,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这天相道人竟未同他讲解任何剑阵,而是将他关在天璇峰中的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中,叫他整日整夜进行打坐。 期间、若有偷懒瞌睡之类必定会从黑暗中飞来石子将他打醒,初时莫仲卿不解其意甚至有些暗恼,可关在里头出又出不去,只好开始运转昆仑决,按照天相道人的意思打坐了起来。 他本有道基,是以不消一时半刻就进入了“垂帘逆听”的境界,在加上这昆仑诀的妙用,竟然就这般不知不觉一连打坐了五日,其间滴水未进,可醒来后却是四肢百骸俱是通泰,当天相道人手托油灯进来时,莫仲卿这才发现昏暗的密室四角中摆放着各种香炉,炉内燃着未尽的药草,似乎便是这种药材另自己安然渡过了五日。他欲向天相道人道谢,后者却是面无表情道了句:“你可以走了,天同还在等你!” 第二百四十八章 昆仑山修道(二) 天相外冷内热的性格,倒是让莫仲卿有些脸红,他想了一会儿又有些了然,当下便朝着天同道人的所在地天权峰走去。天权峰并不高,却有两最,一是奇花异草最盛,二是珍禽走兽最多。 这一路看来,处处花团锦簇,芬芳馥郁。山径茂林两旁,麋鹿衔草闻声而走,猿猴攀枝呼啸而过,其间林林总总、端是一派生机盎然之色。 莫仲卿心下暗道:“好在未带小师妹来这天权峰中,否则这些獐儿野兔怕是要遭罪了。”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当他见到天同道人以及门下弟子的居住区域时,这才发现此处可谓药草遍地,俨然是一片偌大的药草园子。 药园之中自是满富灵草仙芝,篱笆之上缠着的是雷公藤,就连一栋栋墙壁之上,都爬满了诸如九重葛,忍冬之类的藤本植被。 而其中一栋倚树而建的厢舍旁更是有一串串形似猕猴桃的果物攀援其上,瞧其黄白相间的花朵,竟将满屋装点的花花绿绿煞是好看,而这件屋子就是天同道人平日所居之处。 天同一见莫仲卿到来,即刻拉着他走进屋中,二人竟就这般攀谈起医道,浑然不知窗外明暗。 这饿了渴了就以桌上早已备好的果物果腹,其中以那粉色猕猴桃最为显眼,困了就趴着桌子合衣而睡,如此这般一老一少竟是一连五日鲜少外出,聊得分外投机。 五日后,弟子黄芪送莫仲卿出来时,才颇为艳羡道:“公子真是好福气,师父竟将十年一结的仙桃儿拿来与莫少侠享用,我方才在屋内数了数,地上果核竟有十八粒之多,少侠回去之后定要打坐静养消化药力,不要暴殄天物了才好。” 莫仲卿恍然、连忙作揖道谢,然而这心中不安之情却是益发得浓了。 这思忖间就瞥见天魁道人与文殊道人早在天权峰山门前等候多时,只听那天魁隔着老远就道:“道爷我文比不上文殊,武斗不过天相,所以拿得出手的只有诸般宝贝了。 不过呢、之前你已从我那取了这副桃源图,所以就算两清了,再来我这也没什么可教你的,不如这五天就并着一起算给文殊好了,让他领你回去多教些东西吧。 至于你那师妹,放心那野丫头将阁内上上下下治得服服帖帖,日子活得比我这个师父还要舒坦。” 看着他一脸赘肉上挂满幽怨的神情,兼之这般一如既往一毛不拔的做派,当真令莫仲卿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转念一想,又顿觉亲近,似乎接触的几位长老中就属天魁道人的态度最为正常,而其他长老对自己是不是太过好些了? 不知这文殊道人又会变着花样儿给自己些什么呢? 可事实上文殊道人非但没有给自己任何东西,还问自己要走了那副背在身上的桃源图,而在玉衡峰修习时,就连对话也不超过三句。这头句便是:“你在此厢房中自行参看这本《阴符经》,若有不会再来里间问我。” 这句话可谓形同虚设,那文殊得了桃源图后,竟是看得怔怔出神,一连几日不曾从里间走出一步,莫仲卿自也不便相扰。 而第二句则是:“此处符阵居多,你若误闯入其中,可参考阴符经中自行破解。” 此话对莫仲卿也算可有可无,先前吃了那十年一结的“猕猴桃”,听了黄芪的话语正愁无时间打坐入静,而现在那本阴符经读来多半不懂,索性将它弃在一旁,埋头打坐,不消片刻便进入了垂帘逆听之境。 如此、这最后一句却是留在了十天后待得莫仲卿从入定中醒来时才道:“时辰到了,我带你去见师妹妙法长老。” 文殊道人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与那日在天枢峰晗光殿中给人的印象大相径庭。 莫仲卿虽是纳闷却也不好多问,交出阴符经后换回“桃源图”背负于身后,便跟着文殊亦步亦趋走向了天玑峰。 半晌、二人又径直来到玉衡峰山腰望仙台前,再往前就是常年罡风肆虐的崖边,而崖口上则绑有四副三丈来阔的云锁栈道,一眼望去直入云海。 莫仲卿当然知道这四副云锁分别连接着天枢、天璇,天玑以及天权四峰。四峰之中又都皆以另一根云锁相连,所以这每道山峰都有两副云锁相接,而这玉衡峰却独有四副,可见其在七峰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掐指算来,虽然莫仲卿辗转于各峰修行的期间,已是第四次走上这云锁栈道,但即便如此,每每走在其上望着云锁栈道下棉花似的千里云团,再想想之下便是万丈深渊,一颗心总是有些虚悬。 是以、当他再次踏上云锁时仍是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可这次,为了跟上文殊道人的脚步,莫仲卿不得不放开身法跟上前去,一路行来踩在黑沉锃亮的锁链上,一颗心如履薄冰。如此这般战战兢兢又走得片刻,却赫然见前方云层越发浓密,而锁道更是隐隐有向上微弧的趋势。 又行得半盏茶的功夫,四面白云已是如封似闭,就连先前那肆虐的罡风,似乎都透不过这浓稠的云团,而脚下那条在白云中尤为显眼的黑色锁道已在前方半丈处赫然钻入云层再也瞧不见去路。 莫仲卿一愣,刚想问话,却听文殊驻足忽道:“昔日天玑峰曾是掌门正一真人悟道参玄之地,现在他独自闭关倒也不在山上,所以现下就由师妹妙法长老掌管。”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颇让莫仲卿有些摸不着头绪,望向文殊见他缓缓转过来,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越走越近道:“你是不是在好奇为何前方没了去路,而我忽然又说这些?” 见莫仲卿茫然点了点头,文殊顺势道:“正因为是正一掌教真人的参选悟道之地,防卫格外严格,若不明者直朝云中走去便会一头栽进在下所布置的符阵中,所以,这从玉衡峰去往天玑峰真正的门户却不在这里。嗯,那你是不是又想问既然不在前方又为何领你来此?” 莫仲卿心下一动,其实他不太关心文殊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过他正好有诸多疑问待问,比方说他最想知道那正一真人闭关之处在哪,何时才能够出关,好尽早求他放自己入得禁地,因为他总担心事情会夜长梦多。 现在见他开口,自以为顺着意思文殊便会和盘托出,是以再次乖乖地点头。文殊见他如此知趣却是陡然一乐再未搭话,突然一手提起莫仲卿,二话不说从架于云端的锁道上一跃而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莫仲卿猛然一惊,跟着脚下一空已坠云中,感受着罡风扑面而来的刺感,莫仲卿已是冷汗涔涔。就在他张口欲喊之际,突然双脚一顿又再次踩在了实处。 “可是吓着你了?” 莫仲卿确实被吓着了,但听着耳边熟悉的声调自也不想在人前露怯,转而动了动,已是有些绵软的双脚,故作轻松道:“还行。” 文殊见他心有余悸的模样,心中也不点破,笑容和煦道:“你且转过头往上看,其实这里与那云中锁链只有两丈来高,坪地也另有锁链供人攀上云锁栈道。若是寻常练武之人只要习些轻功从上而下端不是难事,但若不点破云层下的奥秘,任谁都不会从万丈云端的锁道上跳下的,纵使就算告之下面就是实地,我想多少也会犹疑,所以这才事先不与你说明,拉着你一起跳下,若有惊扰之处还望原谅则个。” 莫仲卿见他如此有礼,自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转头细瞧之下果见那云层中隐约有一条黑影搭在云锁之下,转首再看看此地草坪不远处就是崖边,若是往来路退个两三丈再纵身而下的话那真是万劫不复了。 一念至此,莫仲卿难免有些心惊肉跳,他不动声色问道:“从玉衡峰到此的云锁栈道果然有些让人摸不透门道,不知前方还有没有障眼法在?” 莫仲卿很是斟酌用词,他觉得文殊是在有意捉弄他,但又不好言明。 文殊闻言会心一笑道,“其实这里被我用符阵封锁后,要来天璇峰,就必须绕道另一边链接着天权峰的云锁栈道,而那条锁链才是天玑峰的出入常用门户,望仙台通往这里的云锁栈道即是障眼法也是条‘捷径’。 好了,时候不早,我们还是赶紧去见见妙法师妹吧,对了,她这人有些特别,若有欠缺礼数之术,还望莫少侠莫要记挂在心。” 此时崖边草坪上的云雾淡了许多。二人一路无言、默然而行,复行数余步,绕过一片篁篁竹林,踩着一地竹叶寻迹而上,转角便见一山门前端立着两位看守门户的女弟子。 只见两人俱是皮肤白皙,样貌俏丽,可脸上那神情却如身上白衣孺裙般冷艳。 见着二人到来,那腰系红色丝绦的左边执剑女子忽然轻露贝齿悄悄一笑。 而右边的女子自始至终,表情未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可那爽亮如明星的眸子却笔直地盯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这神情仿佛就在防贼。 第二百四十九章 昆仑山修道(三) 二女的表情自然全数落在莫仲卿的眼中。 他当然知道左边那系丝绦的女子定是看到文殊才不经意间露了笑颜,足见文殊道人在她心目中颇有好感,不过瞧见左边那女子的态度,似乎对文殊和自己均不待见,至于为何这般敌视,无非就是方少奇所说的派中丑事吧。 如此这般考虑着,两人以走至门户前,只见文殊微微颔首道:“明悦,明若,师叔来看你们了。”顿了顿,见二人均都未回话,不禁又道:“哟、多日不见,明悦长得越发水灵,看来昆仑决的又有精进啊,不错,我妙法师妹后继有人了。” 那系有红色丝绦的左首女子原来叫做明悦,她听文殊道人夸赞,当即露出些许羞涩之意,顿了顿刚要回话却听一旁叫做明若的女子冷冷截道:“师叔来此何意?不妨明说,若只是来叙旧的,那就请回了,这几日天玑峰上下并不方便,恕不招待!” 说着,明若眼神有意无意瞟了一眼莫仲卿。 文殊见她这般语调也不生气,而是微微颔首道:“前几日,我曾来过天玑峰见过你们的师父,说要带个人前来修习术法,明若可有忘记?”明若端视了一会儿莫仲卿道:“就是他?” 文殊顺势点了点头。 “好,师叔等着,我这就去请师父。” 说完便向着内径走去。 那文殊见明若走远,这才转首重新与明悦搭话。文殊说话颇为风趣,那明悦听来自也爱搭理,不知不觉竟是文殊问什么,那明悦便答什么。 二人这般一问一答倒把莫仲卿晾在了一边,不过他倒不觉得无趣,看着文殊有意无意将话题带到了点上,只听他微微一笑道:“明悦,怎么,你那师父还为上次之事耿耿于怀么,还是不肯收了这些戒备,重新让门下弟子去天枢峰上与诸位师兄弟一道练武讲经?” 明悦愁眉苦脸道:“回师叔,自从上次即醉小师叔来闹过后,那明月师姐身上的…嗯,身上的修为似乎在一夜间消失殆尽,所以整日以泪洗面,那明若师姐与明月最是要好,所以方才才对师叔和这位公子这般无礼,还望两位莫要见怪才是。” 文殊疑惑道:“难道天同长老就没来查探过?” 明悦叹了口气,晃了晃手中长剑,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地道:“天同长老倒是来过,但给明月师姐试着诸般灵药不见起色,就连师父亲自为其渡气,重新温养道基似乎也毫无效果,用天同长老的话来讲,说、说明月师姐的精元被夺,道基已毁,从此往后就算重新修炼昆仑决,也会比我们慢上许多。” 莫仲卿听来心中一惊,在祁彦之的“鉴玄录”上曾经听闻过盗取精元这一说法。 上说在男女合欢中,强夺对方精元用以拔高修为,端是极尽损人利己之事。 然以此种强抢来的精元,因为来路众多最是驳杂不纯,靠此邪道练至一定的火候,必定停滞不前,却又甚在提升迅速,所以多半为邪魔外道人士所喜。 那即醉如此豁达,兼之在上次太素坊一役中,表现出来堪比剑仙的实力,又怎会是这种歪门邪道能练就的? 莫仲卿的想法其实和这昆仑派上其余五位长老的想法一致,别的弟子没有见过即醉动手不知其修为深浅,他们总是见过的,所以文殊听了明悦一番话语后,越发不解道:“难道你师父妙法真人还是觉得即醉嫌疑最大么,还是说仅仅是单纯地迁怒于他?” 明悦摇了摇头,黯然道:“师父的意思我也不大懂,本以为她只是过个几天就消气了,哪知直到今日师父也不让我们与诸位师兄过多来往,似乎并非单单迁怒于即醉小师叔。”明悦见文殊道人眉头深皱,忽然掀动嘴唇,小心翼翼道:“但我前几日听明若师姐说……” 莫仲卿闻言倾耳细听,文殊更是眸子一亮,赶忙道:“可是说了什么?”明悦忸怩一阵,终是下决心说道:“她说……” “我说什么?” 只见明悦刚要说出口,便听身后冷不丁的传来四字,吓得脸色一白,赶紧低头将后面的话语全数咽了回去,唯唯诺诺道:“明若师姐……” “哼。” 明若一声冷哼,急急走来,站在文殊面前不卑不亢道:“禀师叔,师父说,这人可以留下,师叔自可先行离去,莫要在此多作耽搁。” 这话明显有了赶人之意,莫仲卿听来总算明白方才文殊为何说他这妙法师妹有些特别了,光看这调教出来的弟子竟也这般不近人情,委实让人有些难堪。 岂料那文殊只是笑了笑,并不介意,似乎司空见惯般洒然一揖道:“如此,这位公子五日间就劳妙法师妹费心了。” 说完也不去看莫仲卿,竟就真的这般将他丢在此处径直离去似是大为放心。 然而直到一炷香后,莫仲卿却越发不放心起来。 这一炷香中,三条人影兀自呆立,六目相对干瞪眼,谁都未发一言。 那活泼开朗的明悦倒是几次三番想出口搭话,却碍于明若在旁又有些不敢。 莫仲卿见那传说中的妙法真人一直未曾现身,几次想出言询问,可一瞥那冷冷盯视自己的明若,一句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如此空等了小半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竟在二女面前盘膝坐下,打坐入定了起来。 通过这几日诸位长老的功劳和以往云踪派的根基,仲卿的昆仑决已是颇有进展。 所以这刚一坐下不到半柱香的工夫,体内早有积累的真气仿佛到了一个人临界点,丹田一股热量缓缓下降至尾椎,又从尾椎“上天梯过玉楼”直冲向了脑门天顶,霎时双耳犹如雷鸣,明明正垂帘逆听闭着双眼,却又能看清点什么。 等到那股真气形成的热量从脑门徐徐下降鼻腔,嘴唇从胸口缓缓回到丹田时,这种感觉也就益发的强力了,甚至还可以察觉到一双富有敌意的眼神正冷冷忖视着自己。 莫仲卿微微一忖就知这是明若的气息。而另一道看似有些好奇、疑问的目光便是那明悦无疑了。 莫仲卿知道这是昆仑决休息到一定火候可以舒展灵觉了,于是迫不及待的开始环视周围。 虽然此刻‘瞧’起来还是有些朦朦胧胧,犹如雾里看花的味道,但从入静中感应周围不难发现,周遭景物都不约而同有着自己独特的气息,虽是微细无比,却绵长不息。 渐渐地他已迷醉其中,为了将周遭景物感应得更加清楚些,不知不觉竟将一丝灵觉拓展到了身外。 那整片翠绿如涛的气息,应是左首幽篁竹林。 林间道道晃动着的明黄生机,应是各种动物潜蹿其间,而竹林右首的那道山门牌楼,则显得紫芒环绕,令人望之竟有种危险的气息,若是看得久了,那道紫芒竟幻成一口漩涡似要将心神吸附于内。 莫仲卿微微一惊,慌忙撤出心神向下感应而去,就见两道洁白的光源恰如呼吸般一缩一胀,看上去无比柔和,令人亲近。 莫仲卿心神一动,透过灵觉舒展至光源周间,霎时竟能感受到一股直透心神的温暖,犹如冬日艳阳拂遍全身。 片刻,察觉到这就是明悦和明若体内所散发出的本源道力时,莫仲卿略一欣喜,想起方才种种所见自忖,应是天机道人所讲的‘看山不是山’的境界了。 为了证明这绝非偶然,莫仲卿收起喜意,平心入静再次将一丝灵觉探出体外,掠过两道洁白‘光源’,小心翼翼地避过上方牌楼,钻入竹林向内探去,在经过一片绿意盎然的生机后,突然一股巨大‘光团’赫然现于‘眼’前,随即更有一道陌生的意念直击脑海。 霎时、莫仲卿便觉得天昏地暗,竟有种遭人猛锤后脑的痛感,大惊之下立睁双眼,惊魂未定之际,突发奇想道:“难道这山门前还有什么禁制术法能防止灵觉窥探其中不成?” 眼前那明悦则是一脸紧张道:“这位莫少侠,可有哪里不适?你为何鬓角直直冒汗?” 莫仲卿吐出一口浊气,勉强笑道:“无妨,方才打坐出了些岔子。” 明悦见一旁明若并未阻止自己说话便又回道:“是吗?我方才见少侠运功姿势和散发出来的气息倒有些似我们所练的昆仑决,难道少侠也是我昆仑门下新晋弟子?” 莫仲卿想了想张口欲答,却发觉自己身份过于特殊,他既未参加弟子试也未有入昆仑派之心,诸位长老更是未提过收他为徒,可身上倒练着货真价实的昆仑决。而若是问及自己所属哪位长老门下,却更是难以回答。 因为除了妙法真人外,自己或多或少已受了其余五位长老的教诲和恩惠。 莫仲卿想得一阵,语意含糊道:“我应当算是天机门下。” 这般说辞难免不让人产生疑问,但闻明若一声冷哼欲张口问话时,一声足踏落地竹叶之声生生将她的话语打断。 旋儿,那明若与明悦快速转身一见来人,纷纷垂首作揖、异口同声道:“弟子明若(明悦)拜见师父。” 第二百五十章 青竹林吊诡(一) 此时,莫仲卿还是双腿盘膝坐着的,从他这个角度抬起头来,可以望见一双纯白道履,正缓缓踏着台阶上零落的竹叶而下。 往上瞧去一袭白裙下摆随着双足的前进正一起一伏微微律动着,那分岔的裙摆间,隐约可以看到内侧仍有一件裙裳,看上去裹得极为严实,不露一丝一毫的不雅。 而在裙摆之上是一袭明花广袖,袖口中藏着葱莹玉白,只露出半截手指的右手。 这只右手轻轻搭在左首小腹之下,而与之相对的左手,却是背在了身后,看上去似是有意拿捏着做派,但若看到削肩秀颈上,那张不悲不喜,淡如青空的神情后,莫仲卿这才觉得这并非故意为之,而是一种积年累月,自然而然形成的一种习惯。 莫仲卿收起心思站起身来,向着妙法长老作揖道:“云踪派弟子莫仲卿见过妙法长老。” 随后、那妙法向着明悦和明若两人点了点头,望向了已经站立而起的莫仲卿也不说话,径直走近,同样向着他略一点头后,方又当先朝着一旁走去,瞧其样子仿佛只是路过? 莫仲卿错愕片刻有些不知所措,却听一旁明悦小声提醒道:“公子你还愣着做甚?师父那是要你跟上去。” 莫仲卿一怔,快速言谢,当即追上妙法、二人一道向着一旁林道走去。 莫仲卿现下的疑问很多,比方说妙法长老为何一直不语?难道真是清高无比又或者异常冷漠?再比方说她为何不领自己进山门,这一林间小道又通往何处? 带着诸多疑问莫仲卿跟着妙法长老一路前行,这离山门越远自己一颗心越发怪异,走得片刻,眼看前方再无道路,入眼尽是竹林时,妙法也不加以解释竟就这般当先步入竹林之中,莫仲卿略一犹豫,只得跟随入内。 行于竹林之内,眼望苍翠竹群,耳闻阵阵竹涛,表面看上去自是一片惬意祥和之景,但此刻灵觉敏锐的他,不难发现此处气息令人分外不适,似乎不用入静来观,就能感应到满林肃杀之气,仿佛踏错一步就会厄难临身。 莫仲卿心头一肃,当即小心翼翼依着妙法的步伐跟进,盯着她背间藏在袖中的左手,心中尽量不去多想别的。 二人这般行得片刻,眼前豁然一亮,随即便见竹林中心地带赫然有一处方圆十丈来长的草坪空地,其上仅有一间竹屋伫立。 再看前方妙法时,竟不知何时已将一截秀竹折在手中,在地上缓缓写了起来。瞧着地面上娟秀的字迹,莫仲卿终于知道妙法为何一直不说话了。 原来,她竟是个哑巴? 短暂失神间但见地上已写有短短六字:“往后你住这里。”读罢,只见妙法双眸间透出几分等待之意。 莫仲卿会意一笑,当即点头称谢。 妙法运力至竹尖,又写道:“一日三餐由明若送来,你不可擅自踏出竹林,更不准进入内院半步,若有所违,我便轰你下山,再不得踏进天玑峰半步。” 看着妙法清澈双眸中露出的冷光,莫仲卿心下一凛,只能作揖颔首。 妙法露出些许思索之意,旋儿右手一挥广袖,突然凭空一阵飙风拂地,待得其上字迹尽消后又开始勾勾画画起来。 这一次她写得很长,内容似乎是一篇心法,开头写道为:“人力有限,需借吐故纳新以维持自身运转,进而养身修道,以达天命,而术法之理亦然。 武学中外功进展迅猛然,若干年后终不如内家功力,而内力又不如吐纳后修来的真气凝实。然人之气海狭小,修来真气再如何凝实也终受其限制,故须四两拨千斤,以自身真气引动天法,才能行那移山倒海,佈云施雨之术……” 莫仲卿将整篇心法逐字逐句地读来,心中起伏不定,一会儿想起白素衣和卓于晴引雷时的片段,一会儿又忆起董昭怡那般剑仙手段,再想起祁彦之和重虞以及即醉等人的诸般神通。 一瞬间,过往种种,历历在目,霎时有些明悟,竟在浑然不觉下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再醒来时,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失礼,忙作揖道歉道:“前辈,方才晚辈失礼了。” 岂料这翻举止却换来了对面一声轻笑。 莫仲卿一愣,抬头来看这才发觉此时月上中梢,周身昏暗一片,眼前的妙法长老,却不知何时换成了方才午时刚见的明悦姑娘。只见明悦笑得一阵,这才收声道:“瞧你个呆样,许是饿傻了吧。喏,这是晚膳。” 说着从木盒中拿出一叠素菜,两只白面馒头。 莫仲卿看了看,有些惭愧道:“妙法前辈何时走的,我竟恍然未觉,实在有些欠缺了礼数。” 明悦笑语嫣然道:“不打紧,师父半个时辰前刚走,她吩咐过我将食盒放在你身边就好,可瞧你这副傻样,就算遭什么野兽叼去了恐也不自知,所以我就好心留下陪你啦。” 说完,那明悦脸不红心不跳,看起来大大方方毫不做作,感觉似是作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莫仲卿见她心思这般单纯,心中顿觉亲近,忖了忖,又道:“令师方才不是说由明若送这些的吗?怎么换做你了?” 明悦坦言道:“师姐不想来,所以往后就由我负责咯。” 莫仲卿听来心里一阵轻松,其实他也不太善于与明若那等冷面女子打交道,想了想客气道:“如此,往后就多多麻烦了,天色不早,要不我送明悦姑娘回去?” 明悦道:“不用,这林间竹屋是往日师父静修之处,我没来过上千次也有百来次了,所以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倒是你,可不要乱走哦,小心竹林中阵法不认人!” 莫仲卿想起刚入林时的一番肃杀之意,加之此刻明悦这一翻警告,勉强笑了笑道:“是,我必定不会离开林中一步,好叫令师以及诸位姐姐放心。” 明悦心思单纯却并不愚笨,听他话中意思,再看看他那副有些微微失落的表情,突然噗嗤一笑,实话道:“你是文殊师叔带来的,应该是个好人,所以偷偷告诉你吧,这里的阵法并没有开启,不用太担心。所以你可以四处走走,但最好不要走出林子,更不要靠近山门。” 莫仲卿回道:“多谢明悦姑娘信任,在下自是省得。” 明悦拍手乐道:“好了,时候不早,你也早些休息了,要入静去竹屋里头,明儿见。” 目送明悦离去,莫仲卿心中一番感叹,这明悦年纪轻轻似乎从未出过山门亦不谙世音,心性上倒与师妹莫婉溪有着三分相似,但比起小师妹来又更为单纯,也更为“好骗”。试想如此璞玉般的性格怕也仅有昆仑派这种环境中才造就的出来吧。 皎月明空,映射一地空竹。竹面幽然泛光,莹莹翠绿,娇娇欲滴。恍然一阵风来,竹叶飒飒,夜影虚摇,淡香微微沁鼻。 这是莫仲卿来此天玑峰的第四个夜晚,也可说仅是在这竹屋中的第四个晚上。 这四日间,莫仲卿恪守妙法所定下的规矩一直寸步不离竹林,除了偶尔见到妙法长老前来授业解惑外,最常见的就是那明悦姑娘了。 这些天来,莫仲卿闲极无聊,加之意在锻炼心神,便将整个竹林扫视了一遍,可以说除了妙法本人外,再也没有旁人比莫仲卿更为熟悉这里了,其程度较之金银阁还要通透三分。 闭眼入静中,随着一丝灵觉在竹林内不断悠游,可以感应到诸多气息,比如那团明黄不定在林内随意窜动之物应是夜晚出来觅食的鼠兔,而不远处那细细黄白淡影应是一条伺机而动的竹叶青。 莫仲卿的灵觉感应至此心念随之一动:这蛇要饱腹,鼠兔要命,本是各取所需并无对错,有的只是立场不同而已。但大部分人总是喜欢同情弱小,莫仲卿看着鼠兔即将消亡的命运,难免动了些怜悯之意。 他知道此刻多半是种恻隐之心在作祟,也知道自己即将做的事情未免有些多余,也许今夜救得了这鼠兔一命,明日难免也会遭同样的厄运。 可救得一次是一次,莫仲卿觉得只要瞧见了便是种缘分,这没什么道理可言,或许仅仅是个人随着喜好顺着本意行事罢了。 当莫仲卿准备有所行动时,却发现灵觉内忽然有一大团黄色光影闯入林间,瞧其光影形状以及倏忽来去的身形,不难猜出应是只攀山猿猴之属,这只猿猴顺道惊走了鼠兔,又径直向着林外窜去,瞧其路线似乎仅仅是路过此地。 莫仲卿不免哑然失笑,暗忖:“看来这老天本就欲假手于这只猴儿来惊走鼠兔,我倒是操了一番闲心。” 良久、风停,四周显得寂静幽谧,就连那飒飒竹声都已沉入了夜色。 莫仲卿灵觉在外遨游半夜早已有了倦意,当他侧卧下身子后不过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然而似他这种修道之人即使睡下了灵觉也是相当敏锐,就在他半梦半醒之间,忽听静谧的林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沙沙声,声音时高时低却富有韵律,似乎有人正拖着什么东西在林中慢行。 第二百五十一章 青竹林吊诡(二) “如此深夜是谁在竹林间走动?难不成是妙法真人深夜有事相商?” 莫仲卿笑着摇了摇头,可紧接着面色微微一变,仿佛意识到什么般,整个人已翻身而起,悄然掠至屋外。 此刻月影西斜,将一根根幽竹的乱影拉得老长,直刺入莫仲卿的心里。 这使得他还没靠近屋外的竹林,就已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种感觉让他很是压抑,仿佛被强行关在一个封闭的箱子里一般,而此刻前方原本应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竹林,已被一层如墨汁般的黑暗笼罩,灵觉只要一探入其间,整个脑袋便会有一股刺痛之感袭来。 莫仲卿知道竹林中一定出了问题,也知道冒冒失失闯进去实在太过危险,但是一想起之前天玑峰上出现的一系列女弟子被夺精元的事件,再想想这几天五长老对自己的恩惠,他毅然决定打起十二分警觉,单枪匹马躬身前进。 他走得无比轻巧,犹如一只月夜中矫健的黑猫,他的一双眸子黑得发亮,仅凭偶尔落下的月光就能在复杂的林间穿行。 然而他的脸色还是益发凝重了起来,因为他不仅听清了前方窸窸窣窣的响声赫然是持续撕扯布帛的声响,更听到了其间隐隐约约夹杂着道道呢喃与低吟。 这声音仿佛女子断断续续的梦呓,而梦呓越大,莫仲卿的脸色也就越发严峻。 “这声音,这声音像是……明悦!” 莫仲卿想到这里面色骤变,再也顾不得悄然潜行,身形已如黑豹一般蹿了出去! “谁!” 随着三声异口同声的喝斥传来,莫仲卿已然冲到了事发地点,他还未立住身形,就见其中一道本趴伏在地上的身影,率先一跃而起,一转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其动作之快,几若鬼魅一般。 而在这道鬼魅刚刚起身之处,还有一地凌乱的被褥,被褥中散落着片片被人撕碎的白色女子道袍,其上也正躺着一具犹似白羊般温软的胴体。 而胴体虽是离了那道身影的压迫,却犹自浅浅呻吟。 莫仲卿一见如此,胸中怒不可遏,丹田真气催发到了极致,双掌暗挟十层真气,掌间透出寒芒,仅一瞬,人已消失在了原地,再一瞬,双手已是左右开弓,分别击向了阴影中二人的面目! 那二人未料到这不速之客来势竟这般迅猛,双双狼狈一滚,虽是侥幸躲过,但听着耳旁咔嚓数声爆响,还是让二人惊出一身的冷汗。 这匆忙起身顺势回头一瞥,骇然发现方才所站之处,约有手臂般粗壮的青竹已被那道掌力拦腰催断! 其上那茂密的竹叶随之倾倒而下,粗略一看,折断之数竟有五六根之多。 两道人影不由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互望一眼,当即分向南北处遁去,莫仲卿盛怒之下却也不着急追赶,回头来看,见地上的神志不清女子果然是明悦。 当下一手虚托起被褥将她卷起后稳稳靠在怀中,同时右脚猛然一踹,踢断一根半尺来长的竹节,随后变掌为刀,又将竹节从中一劈一分为二,临时作成一片竹剑,就朝着向北遁走的那人追去。 这临时削成的竹剑,自不比长剑锋利,但莫仲卿此时的苍云剑法和身法经过桃源图中二十年的磨练沉淀,就算未曾登峰造极,也算是得心应手、融会贯通了! 加之这几日又经昆仑决的一番洗礼,致使这剑法使将起来已是快若闪电,身法更是神鬼莫测,不消一时三刻,竹片所指之处,已让那道人影心生胆寒。 只见人影慌不择路躲于一株青竹之后,那竹剑剑尖顷刻尾随而至,一剑洞穿竹身,‘咔嚓’一声,直点其人咽喉。 人影急急后撇,身法再展,刚绕至另一株青竹旁还未立稳,那身后竹片又是夹着一道清光逼近。 不得已,那道人影咬了咬牙竟是呼啸一声,竟双手双脚并用,向着林中疯狂蹿去。 身后莫仲卿见着露出了些许疑惑,但仍是左手抱着被褥中的女子,右手擒着竹片,两脚借着青竹回弹韧性穷追不舍,任凭前方人影百般躲藏,那半片竹剑始终不离其半尺之外。 显见,莫仲卿绝不会放跑了他! 二人这般一追一逃下,已冲出竹林,来到了林间小屋旁的草坪空地上。 突然,前方那道身影霍然转身,气喘吁吁道:“这位大爷,别、别追了,我不跑了,实在跑不动了,哈哈……哈…” 莫仲卿一愣,满脸肃然道:“是么?真不跑了?” 那道人影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双手使劲揉着小腿,赔笑道:“不跑了,你手上抱着个美人儿这般追着都不累,我却累得要死。再说,我虽见你出招凶狠,但并不致命,否则我也没能力跑到这里。问吧,你追我不就是想问话么,不过问完了好歹留我个活口。” 莫仲卿一怔,没想到他这般光棍,心下警觉更浓,脸上却是故作释然道:“你倒也识趣,你可知这姑娘是本公子先相中的?” 那人眼珠子一转,贼笑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呵,公子原来是同道中人?早说,差点吓得袁三尿裤子!” 说着,这人跳了起来,邪笑道:“这样如何,我袁三今天就当交公子这个朋友,只要你肯放过我,我便将这到手的小美人拱手相送!” 说罢,见莫仲卿面露不愉之色,忙又心领神会道:“放心,方才公子来得巧,她的精元依然完好如初,现在受了催情药物的影响端是不会记事,所以、你瞧她现下这般如饥似渴的模样,还不快快将其就地正法?有道是良辰美景、月下好合,公子切莫辜负了美人一番情意才是。” 此时被褥中的明悦姑娘,正如那袁三所述般早已面靥通红,酒窝微醉,樱唇噏动间,一双眸子直透着重重的火热。 那隐藏在被褥中的双腿,不住上下摩挲扭动着,若不是还受着被褥的束缚,恐怕少不得要攀上某人的腰肢了。 而这明悦的大部分身子被缚,虽是无法动弹,可一双盈盈玉手却是伸缩自如,只见她很不安分地一手勾着莫仲卿的脖子,另一只似猫爪般轻挠着他的胸膛,慢慢地速度越来越快,显得愈发焦急,恨不得就此直挠进了莫仲卿的心窝里头。 这种撩人的姿势只要是个男人见着都会无动于衷的,而莫仲卿当然是男人,当然也就会心动,他必须找个方法让她安静下来,才能全力制住眼前的敌人。 “你真的不会说出去?” “绝不会!那公子您慢用,小人袁三告退,告退!” “好!” 莫仲卿终于干咽一口口水,似是再也忍耐不住,刚一低头弯腰做了个将明悦缓缓放下的姿势,右手已悄然在她睡穴一点。 莫仲卿这番说法显然是缓兵之计,可不想对面竟就趁着这一低头的工夫,忽然从腰间抖出一条紫鞭,直直抽了过来! 显然,这袁三一早就在等这个机会,他知道就算莫仲卿识破自己的鬼话,也绝不会想到方才在竹林中,自己一直故意示弱,隐藏实力;就算此刻莫仲卿百忙之中用明悦的身体来盾牌,也绝不会想到自己这根法宝毒龙鞭的威力。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眼前女子的胴体被鞭身抽成了两半,蕴含剧毒的鞭头直挺挺地又将莫仲卿洞穿的画面。 而更让他惊喜的是,眼前这个蠢小子居然没有拿明悦当盾牌,而是腰身一挺,双手猛一用力,将明悦抛上了半空,致使前胸空门大开,再无任何防备可言。 这显然也是袁三见过的最愚蠢的做法。 什么是蠢货?这就是蠢货! 他看着鞭头擦过明悦身下的被褥,脸上已失声大笑,他看到鞭头舔向莫仲卿的前胸,脸上却又忽然凝固! 是的,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莫仲卿将明悦抛掷半空,自己居然顺着惯性急急后仰腰身,毒龙鞭的鞭头也就贴着他的胸前横扫而过,竟是有惊无险堪堪躲了开去。 随后莫仲卿未有片刻停顿,反手将竹片点地,撑住仰倒中的腰身,直至竹片弯曲犹若月弓,猛然一弹,右脚借势巧妙再蹬,整个人便如开弓之箭般离弦而去,其速度竟比方才林中追逐时,还要快上三分! 这连番动作施展可谓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瞧他此等模样竟分明提前看穿了袁三的伎俩,方才一切也仅仅是在将计就计! ‘啪’、‘啪’‘啪’、‘啪’……! 随着身边响起急躁的长鞭击空声,那袁三满脸横肉已开始抽搐,他此刻骑虎难下,手中虽是已将三十六式毒龙鞭发舞得虎虎生威迅猛无比,却依然碰不到莫仲卿一丝一毫的衣角。 快,实在太快了! 见眼前莫仲卿左躲右闪翩然后退旋即纵然上前的身姿,袁三已是冷汗层出,仿佛觉得这一刻不是自己的鞭子在赶着他躲避,而是鞭法在跟着他的身法而舞? 这怎么可能呢? 袁三神情一变再变,变得吃惊、失望、骇然! 他骇然发现,自己这一愣神间,那手执竹剑之人不知何时已行到了身前只点自己面门。 他没有把握对方这次还会放过他,因为人多半总是以己度人的!试问自己在生死之间还会手下留情么? 不会! 所以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退路,没有退路了! “吼——!!!” 但听一声惊人的咆吼声传遍竹林之际,场上情况立变。 那袁三身上的布衣竟是寸寸爆裂,周身肌块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极其鼓胀,再瞧那袁三原本一张人脸,此刻已是长出了道道银色猿毛,那嘴角间竟也伸出了一对硕大的黑黄獠牙! 旋儿,但见那袁三伸出“巨爪”猛然来抓面前竹片,莫仲卿陡然一惊,但觉一股腥风扑鼻,顺势一刺,便觉这一剑仿佛刺在了铁块之上! 第二百五十二章 青竹林吊诡(三) 莫仲卿这一刺用上了七成的力道,可瞧着那竹剑弯曲到了极致,仍未刺破眼前‘袁三’的皮毛分毫。 不得已,只好借着竹剑回弹之力,轻轻回跃,在半空中接住落下的明悦,看着眼前妖猿化的袁三,心中自是极为惊讶。 他对袁三的诡计算是意料之中,但意外的是当他抖出毒龙鞭时,方才想起此人竟就是那日摇光峰山门前故意找茬儿的壮汉! 而更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名叫袁三的壮汉竟不是人,居然是一只妖! 这似乎也就可以给天玑峰女弟子精元被夺一案做出最合理的解释,即醉也可以一并洗脱罪名,但是,莫仲卿同样想到了另一个不和逻辑之处——这里可是昆仑派! 一只妖为何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混入昆仑派呢? 他就不怕诸位长老发现他的行踪?难道这天下的妖物已经明目张胆到如此地步了? 如果真是这样,这代表着什么? 空气中充斥着阵阵狂躁与不安,那袁三时而猛力捶打着地面,震得四下竹叶扑簌簌地落下;时而双手猛擂胸膛,震得莫仲卿耳鼓咚咚作响,看似百般示威,却迟迟不敢主动上前掀起战事。 莫仲卿也抱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心思,借此继续观察着眼前这只猿妖。 他见过不少妖物,比如说花妖芷涟,蛟龙重虞,九子金蟾海公公,以及红绫村的蜈蚣精怪。 所以眼前这只袁三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震撼。 而袁三若没有那一对硕长的獠牙的话,看上去也仅是一头体型巨大的银背猿猴而已。 那么,方才两个时辰前在灵觉中所感应到的那只猿猴岂不就是袁三了? 若真是如此,山中多有猿猴飞禽,若巧妙混入其中,倒也令人防不胜防,所以这很可能袁三的依仗,也就是这些妖敢明目张胆的原因? 听起来似乎很合理啊。 “吼!” 当再次听到一声怒吼之际,莫仲卿心头一紧收起了诸般思绪,他知道妖猿袁三终于沉不住气要进攻了,他瞅了一眼昏睡中的明悦,胸中快速盘算着是战是退。 而就在妖猿袁三踩着地动山摇的步伐冲锋而来时,莫仲卿刚想撤入林间与之周旋,却见三丈开外的妖猿,急急刹住身形将草坪犁出一道轨迹后,畏惧地望了一眼莫仲卿身后的林间,转而不甘地低吼一声,又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向着自己身后的林间疾驰而去。 不过一会儿远处竹林外,传来几声滚石落崖声,不难判断似乎那猿妖已蹿出林间从崖边跳下不知去向。 此时的莫仲卿并没有再次追击猿猴,他知道袁三绝不是自己惊退的,而此刻林间也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显然,定是那妙法长老领着诸位弟子来了。 他看了看怀中明悦,苦涩一笑,随后老老实实转身静望竹林,想来今夜之事还是当面说清比较好。 只是他不曾想到的是,这第一个举着火把冲出林子的,居然是那明若。 明若一见月光下此等情景,也不吱声,当即挺剑而来,而那莫仲卿却是苦笑一声,也不答话反是冲身而上,以竹剑相迎。 明若不料这‘贼子’这般猖狂,居然还敢反抗,一怒之下再不手下留情,剑法已使出了十二分狠劲,却依然摸不到对方半片衣角。 而对方的竹剑已在自己身上连点了数下,左脚肚腿,右脚内膝,左膀,右臂乃至脖颈周身大穴已在一瞬间被制。 少时、明若杵着道剑犹如雕像呆立原地,恼怒中更带着三分羞意,不想这文弱小子竟有这般剑法和道行,现下自己这般模样岂不是任这淫贼为所欲为? 一念至此,明若美目中更生恨意,只见她虽身不能动,可那双眸子已是要喷出火来,下意识就道:“你这个淫贼,还不放下明悦,点开我的穴道!我师父就在后头!” 莫仲卿摇了摇头无奈一笑,轻道:“明若姑娘,我若是淫贼得知妙法长老就在后头,那还会放了你俩么?” “你——!” 明若一语顿塞,方知自己怒极攻心之下竟说了此等不着边际的话语,一时脸上羞意更甚,却听着莫仲卿再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我还是等妙法长老来了,在做解释吧。” 明若冲动过后已知事有蹊跷,当即冷哼一声装作不理不睬,然而当她见到那莫仲卿盘膝坐下将一双手缓缓向着被褥里探去时,又急声喝止道:“你做什么?不准掀开被子,别碰明悦!” 莫仲卿好整以暇地从被褥中抽出明悦右手,边号脉边道:“在下略通医术,明悦姑娘此刻的身体燥热不堪,先前又被我点了睡穴,若放任不管多少会有些损伤,待我把一把脉弄清状况,好开副清热散火的方子给她服用。” 明若见他态度淡定从容,那举止也是恪守君子之礼,并没有做出逾矩的动作。 而对比自己之前的一番鲁莽举动,一时竟有些怔忪,不由得慢慢冷静了下来。 过得半晌,那林间烛火更旺,转而又陆陆续续钻出十来名女弟子,眼见草坪上三人如此古怪,各个脸上惊怔不定,旋即也不说话只是纷纷执剑上前,将三人团团围住。 那明若见众姐妹前来,心下虽是大定,可一想到此等被人制住的模样已在众姐妹面前丢尽了颜面,索性继续装起雕像不发一言。 不一会儿,人群逐渐分开,那妙法一身白袍从中步出。 一见眼前模样,柳眉轻皱,随即对着明若一拂袖口,但见一股无形之气拂过,明若霎时便能行动自如。 莫仲卿见妙法到来,当即将明悦右腕稳稳放回被褥中,起身作揖道:“见过妙法长老。” 妙法微微颔首之际凤眸却是望向了明若,明若即刻会意道:“师父,我来时见…见莫公子抱着昏迷中的明悦师妹,其他并没有什么。” 这句话明显有袒护之意,若是在提前些时候,明若万万不会有这等说辞。 是以,那莫仲卿有些感激地望了她一眼,转首又是对着妙法躬身一礼道:“妙法道长,明悦姑娘只是被我点了睡穴,身子并无大碍,但内里中了歹人的一些“药物”,稍后我开副清热泻火的药剂便可化解,至于明悦姑娘为何在我手中,这说来有些话长。” 说着,他就将方才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将出来,再说到那袁三竟是猿妖变幻时,周遭女弟子纷纷惊震,那明若则是睁大了眼眸一脸不敢相信,而那妙法却是从头到尾端表现得异常平静,似是早已对此事有些了解。 小半晌,待得众女弟子逐渐消化莫仲卿的话语后,妙法又转首看了看明若,明若一愣,嗫嚅道:“师父这是相信了?” 见妙法点了点头,转而眼神一肃,明若再次一愣,会意道:“是,弟子这就去带着明悦师妹回房……” 明若看看妙法不容置疑的眼神欲言又止,转而与一位女弟子将被褥中的明悦抱起,跟着众姐妹先行回往了住处。 待得这林间草坪中只剩妙法和莫仲卿两人时,那妙法向莫仲卿伸了伸手,后者微愣,随即会意,将手中竹剑交予妙法,只见她接过竹片缓缓写道:“你亲眼见那袁三从人身化为了妖猿?” 莫仲卿重重点了点头补充道:“此猿妖大约有二丈来高,半丈来宽,身披银毛,体型硕大,另外,此前在山门前晚辈见过他的人形模样。” 妙法妙目流转思索片刻,又写道:“你方才在屋中可有察觉到另一股不祥的煞气?” 刚才事态紧急莫仲卿倒忘了再次探察,现经妙法提及当即闭眼感应,未几睁开双眼有些无奈道:“现在没有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晚辈觉得林间的这股煞气,因与当时在林中的另两人有关。” 妙法面露些许凝重,良久又执起竹片写道:“你带我去那片竹林看看。” 莫仲卿早有此意,二人即刻双双步入林间,不一会儿就到了事发地点。 只见地上除了散乱的一些零碎衣布外,似乎别无它物。 那妙法望的一阵,忽然右手伸向空地,闭目以待,瞧其庄重的神情,莫仲卿隐约猜到她在动用灵觉。 而此时,一股无形之风拂遍全身,紧接着周遭竹叶飒飒作响,过得半息,不待莫仲卿有所惊讶,又见妙法素手虚托向上,掌中赫然凝结出一团近似透明的球状白芒。 那白光初时柔和不显,进而冉冉上升、光亮犹如天上皎月,渐渐地、那光球愈发耀眼,照得一丈之内犹如白昼。 而就在这个,那光球仿佛达到了一个临界点,竟就在妙法掌中顿然碎裂,形成一道乳白光环,向着四面八方散去。 霎时、整片竹林熠熠生辉,恍若白昼莅临,却又在下一瞬恢复了平静。 此景虽仅在眨眼之间一瞬即逝,可当光环拂过莫仲卿心头时,却令他感到无比震撼,震撼中还夹杂着一道莫名的熟悉感。 原来之前用灵觉触碰到的巨大光源,并不是什么护山禁制,只是妙法长老强悍而纯粹的真元而已。 第二百五十三章 青竹林吊诡(四) 这般想着,抬头再望妙法,就见她身体保持不动,手中不知何时竟有条条黑气氤氲流转。 寻着来源瞧去才知那漆黑细瘦,犹如小蛇般的黑气,竟是从地面泥土缝隙中缓缓剥离而出,朝着妙法手中聚集。 未几,但见这聚集起来的黑气,竟又朝着同一个地方缓缓飘去。 莫仲卿见得此等异景刚想出言问话,却忽然听见心头一丝悦耳的女声响起:“这些残留的煞气应是妖人所留,你且站于此地护着我的肉身,以防林间生灵惊扰。我跟着这些煞气看看是否能寻出些线索。” 莫仲卿听来一愣,心中顿时想起了一种可能,遂以神识在脑海中回应道:“妙法前辈,你是以元神出窍之法跟着那些煞气?” 一语过罢,过得片刻方又有女声隐隐约约在心头响起:“元神出窍中的元神是指通过道胎凝练而来的阳神,而我还没有那份道行,现下只是凭着术法取巧,令自身‘阴神’暂离肉身。但这阴神不比阳神强健,并不能脱离肉身多久,更有诸般限制,好了,我这就追去看看。” 阴神?阳神? 以往这些只能在鉴玄录中一见的词汇,今日不但亲耳听闻,甚至此时已是亲眼所见。 莫仲卿不禁有些恍惚道:“难道常人通过修习真能达到超脱生死不受阴阳管束的地步??” 一想到这些,莫仲卿自有些心生向往,但他现下要按着妙法的要求移步至她身旁,盘膝缓缓坐下,将灵觉尽量舒展密切注视着竹林间的一举一动。 过得半晌,就在莫仲卿左右巡视之际,突然察觉到周遭气息仿佛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这种感觉绝不是什么蛇鼠这等生灵,仿佛是什么更隐秘的东西闯入了灵觉。 这么说吧,若灵觉是一张网,那么这个东西就像一把锋利的剃刀,生生割破他的灵觉闯了进来。 这种极具侵略的感应让他心头一紧,而就在这个时候,灵觉中但见一道凝如实质的黑气猛然从地面钻出,向着妙法长老的肉身疾去。 刹那之间已弓起全身、似拧尽全力,向着妙法体内钻去,可紧跟着就遭体内散发出来的一道光澜推挡开来。 那残留黑气的目的自是不言而喻,此时莫仲卿更是惊出一身冷汗,他立刻起身向着那道氤氲黑气扑去,然而任凭他运起掌风猛烈拍打,震得周间尘土飞扬,可那道犹如胶质的黑气却依然凝而不散。 非但凝而不散,似乎因莫仲卿一旁的干扰,更加激发了其凶性。 只见氤氲黑气开始无休无止地撞击妙法的肉身,虽然每次都会有股柔色白光将它弹开,但是每弹开一次,白光便黯淡一分, 莫仲卿一见如此,已知不妙,心思电转间忙舍了黑气,一把抱起妙法的肉身向着林外不远处的山门急急逃去。 他知道那道山门牌楼以及内院中有道无形禁制,若是所料不差必能驱赶甚至伤及这道黑气才是。 然而他料到了其一却未料到其二,只见他抱着妙法的肉身在林间辗转腾挪飞速而去时,随着每一次起落,身后的丝丝黑气竟是从地中越冒越多。 不到片刻,那前面莫仲卿急行,后面数道黑气紧追。当莫仲卿冲出林外时,那后面的黑气已是不计其数,拖曳着滚滚黑雾犹如群魔乱舞。 这时、莫仲卿根本不敢回头有片刻耽搁,他眼见着山门渐进心中却并不轻松,他不由得有些紧张,紧张起妙法的阴神此刻在哪里? 还能不能找到‘归路’? 这般念想的同时,他已冲向了山门前,眼看那牌楼已是近在咫尺,然而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脑海中陡然响起一股尖声厉啸!似狂吼,似愤慨,更似暴怒,暴怒得仿佛要将莫仲卿的神识扯碎,分噬。 这种冲击力使得莫仲卿的神识一阵刺痛,脚步趔趄就要支撑不住,可谁知就在此时,略过耳鼓直透心神的暴怒之声,忽然变成了道道惊恐与哀嚎。 得了喘气机会的莫仲卿忙运气道家清心咒,恍惚间、身旁似有一道冷光顿然飚出、一闪即没,而身后那道道氤氲黑气竟就这般迅速‘冰消雪融’,仅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莫仲卿惊魂未定,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周遭,回头又望了望那显然还有些距离的山门牌楼。 片刻待得脑海完全清醒,终于似意识到什么般低头来望怀中的妙法,这次赫然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睁开凤眸,正平静地回视着他,瞧其神情似是在说:“你还要抱着我多久?” 莫仲卿尴尬一笑,忙松开紧握肋上的左手和抱着双膝的右手,他未曾注意的是双手由于方才过度紧张,不但骨节握得发白,十指更是裹着衣物死死嵌入肉中,看上去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松手。 那妙法正是注意到了这点,但脸上却是波澜不惊,既未羞涩露怯,也未怒目相向。 少时、莫仲卿见她既不折枝问话,也不用灵觉传递丝毫信息,而是就这般默默地望着他,直到将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后,方才微微颔首,竟就这般不声不响地转身向着山门内院走去,独留下一脸茫然无措的莫仲卿。 明月渐末,一晃竟到了黎明时分,莫仲卿乘着夜色原路而回。 当他路过方才那片竹林,想起先前那番惊心动魄,不由驻足怔怔出神。 他自是捉摸不透妙法的想法,心中更有百般疑问,然而方才那妙法的态度,却让莫仲卿有些捉摸不透,嘴角不禁有些发苦。 小半晌,他晃了晃脑袋打算不再多想,可当他刚欲举步离去时,眼角余光却突然落在一根竹笋尖上,而那上方正缠着一块色泽艳丽的布料。 莫仲卿心中一动,迅速弯腰拾起,待得瞧清色泽不禁勃然变色,这赫然是一块朱色布料…… 普天之下喜穿红衣之人不计其数,但在昆仑派中就仅有一位。 不错,这新晋弟子云广喜穿红衣的喜好,自是在派中人尽皆知。所以,当莫仲卿拿起那块朱色布料时,一时之间大为骇然。 不禁想到,难道这袁三竟和汤逸汤公子本就认识?难道那日摇光峰山门前舍身救师妹也是早有预谋??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时之间,莫仲卿心中发冷,越发惴惴难安。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费心费神,将这布料直接交给妙法定夺,想必云广定是百口莫辩。 但他心肠实在过于纯厚,对他来说在事情未曾明朗之前,不可任意冤枉任何一人,更何况这人还是曾经救过小师妹一命。 这番处事风格自然与那二师兄莫少英截然不同,但若放下一时冲动细细想来,其中委实还有诸多不明之处。 比如说以云广的“美貌”来讲似乎根本不需这般作法,便有女子主动投怀送抱。而更让人莫仲卿费解的是,那云广几乎是和自己同时进入昆仑派的,可在这之前已经发生了明月被夺精元一事,那时汤公子还未来到这昆仑山上,又怎会是他所为?难道说这汤公子如那袁三一样也是猿妖变幻,早就潜伏在山上伺机为恶了么? 如果是这样,他们一直在暗中伺机就好,为什么又要来到明处呢? 莫仲卿觉得必须找个机会,接近云广暗中调查一番,或者有什么方法能直接证明他是妖类中的一员。 这之后天玑峰再次有女弟子被袭的事情虽然在各大峰中尽数传开,但妙法只字不提,而自己以“阴神”追去后发现了什么更是未对任何人提起。 莫仲卿虽是好奇,可见她不说自己也不好多问更未去提及红衣碎料一事。 原本他倒想问及妙法可有甄别人、妖的法子,但转念一想,他觉得妙法实在有些高深莫测,事实上其他六位长老也是如此,他怕让妙法知道了其一,便能顺势推出余下的九成答案。 所以为了慎重起见,他仍是决定孤身调查。 如此从天玑峰竹林小屋中离开,又辗转至天机,天相,天同诸位长老之间,如此一晃半月有余,待轮到天魁道人教授时,他又回到了金银阁中。 天魁道人不教莫仲卿任何东西,这倒让莫仲卿得了清闲,权当休假,本想找来师妹莫婉溪问问她的近况,可在阁中数日却难见到其人半分人影。 这向色离一打听才知道小师妹整日往天枢峰跑,美其名曰向众师兄取经。 她那番醉翁之意只怕天枢峰上已无人不晓。 色离说到此,顿了顿,眉宇一皱,有些打抱不平道:“我派修行本顺乎天道,并不苛求长生,故不禁派中男女弟子往来。那云广虽是人中龙凤,可我那财仁师弟待她却也不薄。 整天明里暗里对她是百般宠溺千般呵护,比起那不冷不热刻意彬彬有礼的云广师弟差了么? 哎,得不到的总是香馍馍,师兄我是过来人,她怎么就看不到财仁师弟的好呢。” 听着色离这番话语,莫仲卿心中已有了计较,其实小师妹心性单纯,那汤逸汤公子两番救助于她心中好感自然倍于常人,但一想起袖口中那块红色布料,心中更多了一份焦虑。 是了,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了,我该有所行动才是。 第二百五十四章 花雨饰芳心(一) 翌日清晨,霞光万道,而比之朝霞更早的要属莫婉溪了。 其实她平常总是赖床,这小半月能坚持早起,自然是为了去天枢峰见云广师兄。 而今天,她的脸上更是出现了一丝罕见的疲倦,显见应是连夜赶制手中的朱色香囊,从而未睡的缘故。 夜中、她为自己的大胆而脸红,不知云广师兄会不会收下这示为定情信物的香囊,她患得患失了一夜,直到眼见一缕晨光悄然爬上面容,这才恍然一惊,匆忙收起香囊、抢过铜镜在手,看着镜中那堪比香囊还红的眼袋,慌忙一番梳洗打扮。 幸好,女人在这方面可谓天生的能手,更何况是要会那情郎来着? 对镜拢云鬓,抿朱唇、画青眉、戴玉瑱,三两轻描淡抹恰如精心妆点,竟令一张清秀的俏脸平添丝丝妩媚,原本碍眼的眼袋和疲倦也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此一来,莫婉溪这心情可谓大好,出得门来兀自陶醉在某些臆想之中,不曾顾着方少奇这尊门神挡路,两步一走险些就一头撞进了他的怀中。 幸好这人最终没有撞到,可匆忙错步扭腰闪身之际,完全不曾注意到连夜辛苦赶制的香囊,已掉落在了地上。 方少奇一见、刚想提醒,却见莫婉溪眉角急拧,双手叉腰尽作凶恶貌,:“喂!本姑娘不是让你今天不要跟着么?你每天都跟着烦不烦?” 方少奇支支吾吾,言辞吞吐不定,凭借这连日观察,他对莫婉溪的脾性,摸得是一清二楚,知道她表面虽气急败坏,但心情着实不错,同样也知道这气急败坏是针对自己,而暗喜的却是别人。 一想到这些,不由得胸中酸水直冒,索性不动声色地踩上香囊,咬牙道:“不是我要跟着的,是……” 莫婉溪赶忙摆了摆手,不耐烦地截道:“甭管是谁,本姑娘今天要去和云广师兄踏青,谁也不许跟来,尤其是你!” 说罢,故意鼓着腮帮,撅着小嘴昂首挺胸径直绕过,留下愁眉苦脸的方少奇。 而就在她刚走了两三步,就听身旁屋中,一人温和插言道:“师妹,你难道也不准我跟着么?” 莫婉溪一愣,急忙侧首回望,一见到是那张熟悉的面孔,不禁喜形于色地道:“三师哥!你几时回来的?” 这话刚已说完,突然又意识到什么般,一张小脸喜色尽失,歪着脑袋眼望他处,掰着手指有些难为情道:“你、你都听见啦。” 莫仲卿却不正面回答,而是上下打量一番,点头笑道:“不错,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师妹平日里咋咋呼呼似个假小子,不过这一打扮起来,还真是像极了师娘,端是靓丽无双。嗯,如果能再把方才那番脾气收敛收敛,那就离秀外慧中不远了。” 听着耳边的夸赞,莫婉溪将头埋得更低了些,理了理并不凌乱的鬓角嘟囔道:“三师哥什么时候也和二师哥那样会拐弯抹角地训斥人了。” 莫仲卿故作惊讶道:“哦?你竟能理解话中意思?不错,不错,大有长进。” 莫婉溪一听,将头一昂,满脸不乐道:“哼,三师哥也学坏了。” “是么?这做师哥的若不再坏些,那师妹可就要让坏人拐跑了。” 莫婉溪如何不知话里有话,小脸霎时转红,跺了跺脚,轻嗔薄怒道:“好啦,三师哥要来就跟来好了,我又不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哼。” 说罢,转身就走,可方走几步却又突然回首,指着不远处一直呆望怔忪的方少奇道:“喂,你还不快跟来?再不来,本姑娘可就不等你了。” 正愁眉苦脸着方少奇一听这话不由大喜过望,忙不迭地跑上去前来,刚要说话却听莫婉溪眉头微皱道:“你要跟来没关系,但我得与你约法三章!” 方少奇忙垂首细听。 “一、你不准没事找事,问我渴不渴累不累饿不饿!” 方少奇点头相应。 “二、有事只准我喊你,不准你喊我。” 方少奇点头称是。 “还有、我和云广师兄说话时,你不准哭丧着脸,我见着就来气!” 方少奇一愣,旋儿点头似啄米。 莫婉溪这才极为满意地晃过身去大步向前,那方少奇略一迟疑,对着落在身后的莫仲卿作揖道:“还是莫少侠先跟上去吧。我、我还是远远跟着气虚小师妹,生怕再惹她不高兴。” 这方少奇低眉顺眼,一如刚过门的小媳妇一般,莫仲卿看在眼里心里轻叹,突然上前拍了拍方少奇肩膀,点了点头,便一言不发当先追去。 方少奇见二人走远,这才敢挪开步子,取出脚底的朱色香囊,很是仔细地抹了抹并不明显的灰尘后,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 这夏日出游,莫近乎于水,其中又以水中植有菡萏为佳。 然而这昆仑派上下有湖水小溪萦绕的也仅有金银阁下方的碧水湖泊。 虽说此时正值湖泊中菡萏初开,一片姹紫嫣红煞是好看,但它却不是莫婉溪心目中理想的幽会地点。 她再如何胆大热情,也终究是个女儿家,约师兄出来踏青又怎会选择在天魁道人以及诸师兄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呢? 是以,莫婉溪一再挑挑拣拣,终于定在了天璇峰上的一处半山腰间。 这里有一片棔树林,而此时也正值花期,说到这棔树林可是她特别问过山上的黄芪师兄才知道的。 据这位黄芪师兄说,棔树乔叶下隐藏着大大小小的绒球花朵,像极了一蓬蓬欲随风而散的巨大蒲公英,所不同的是这巨大蒲公英呈现了一种别样的粉色,瞧起来直似少女情窦初开。 棔树有宁神的药用,常用作治疗失眠,健忘等病症。 而它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叫做合欢树,伴着好名儿还有一段脍炙人口的传说。 莫仲卿正也知道这些,所以当莫婉溪领着他来到此处时,罕见地将眉头拧成了一团,几番作想后终于暗自敲定道:“看来小师妹是彻底喜欢上了这位风度翩翩的汤公子了。若他真是只十恶不赦的妖孽,我该迅速阻止才是。” 计定之后,莫仲卿彻底静下心来经过几番忖度之下,已是成竹在胸。 当三人来到棔树林中一株最为庞大的合欢树下时,映入眼帘的除了满眼翠绿乔叶、大团红粉‘蒲公英’外,还有那一袭红衣似火的汤公子,瞧其模样似已等候多时。 汤公子见得三人到来,表情一惊之下朗笑作揖道:“哈哈哈,今日气虚师妹约我出游,没想到还带了位稀客。莫少侠,旬月不见、别来无恙?” 这笑声豪爽,显得落落大方,却依然掩饰不了眼中的丝丝异色。 莫仲卿不动声色地将这些如数瞧在心里,恭敬还礼道:“一切安好、多谢挂念,这次我与方公子不请自来,恐怕要打扰云广兄诸多雅兴了。” 汤逸一听,回道:“哪里哪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况且早就听闻同门师兄提及莫少侠鸿运当头,得了诸位长老的赏识,居然破天荒地联手传授功法于少侠。如此就算莫少侠不肯入得敝派,那也算敝派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了,是以、为兄技痒难耐早就想请教一番,还请仲卿‘师弟’不吝赐教。” 这二人三句话一说便提到了比武切磋,互证优缺。 莫仲卿心下一动,刚想顺水推舟‘借一步’说话,怎奈身旁莫婉溪,已是急急双手将头一昂,似只发怒的母虎抢先急言道:“喂,人是我约来的!要切磋也先得问问我同不同意,你们倒好,趁兴邀约倒把本姑娘晾在一旁,到底几个意思?!” 莫婉溪语速极快,还待数落,可随即一瞥前方那汤逸一脸讶然的模样,立马似意识到这小半月在云广面前可乖巧得很,说话不急不躁,温顺得就像一只绵羊。 而现在这样岂不是原形毕露了? 一想到这些,双颊是越涨越红,看着近旁莫仲卿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后,只得摊手无奈道:“都怪三师哥,我辛苦扮得半月淑女,这下可全暴露啦。”说罢小嘴微微撅起,一脸娇嗔不满。 莫仲卿微笑、云广大笑,唯有一旁方少奇却是不合时宜地道:“师妹你不如让他们去切磋比斗,我在这里陪你好了。” 莫婉溪闻言,忽然破天荒地对方少奇妩媚一笑,惊得方少奇以为大有希望时又见她两眼一翻,道:“想得美!” 三字既出,方少奇一颗心再次由天堂掉入了地狱,心中虽是百般不爽,但依然不放弃希望,耷拉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他再度抬起头来时却见前方那云广不知何时,已步至近前,对着自己的心上人温和笑道:“方才惹师妹生厌,实是万般不该,不知可否给师兄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莫婉溪一乐、顺势笑道:“哼,那要看云广师兄如何补过了。” 云广好整以暇道:“早闻气虚师妹在金银阁中的光辉事迹,今日一见真性情,看来所传不假。不过师妹也不用担心,女子温柔似水固然重要,但是性情直爽也不失为一种好脾性,至少师兄我还是极为激赏的。” 此话一说,莫仲卿和方少奇不由得双双看向了云广,虽然二人眼神意义各不相同,但纷纷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讶之色,显见都没有想到这云广居然如此直白而胆大。 而那当事主莫婉溪则是脸颊酡红,心中迅速活络,暗忖道:“云广师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他是在肯定我么?那我是不是该表现得更自然些?更加‘直率’些?” 第二百五十五章 花雨饰芳心(二) 莫婉溪显然是那种心理在想什么,脸上也随之变化的女子,是以,她这番小九九自然被在场三人瞧得一清二楚。 汤逸温润道:“师妹,随我来吧,师兄这就带你瞧瞧如何将功补过。” 莫婉溪依言跟着汤逸前进,心头有些忐忑,又有些希冀,这微微走神之际,没想到前方汤逸刚走几步就已停下。 莫婉溪一怔抬头望了望周遭,这才发现此处便是汤逸原先所站之处,而周围除了一株巨大的树干外,再无旁物。 她微微面露疑惑,就见汤逸满脸堆笑,好整以暇地向上指了指并道:“看到了么?那有一截红绣带,师妹不妨自己拉拉看?惊喜就在里头噢。” 声音低沉神秘似乎带着某种诱使人去拉的魔力,不远处莫仲卿见着心头警兆顿生,脑海刚刚想到了某种可能,却见那莫婉溪已经将手搭在带角猛地一拉, 立时,就听巨大棔树林上一阵抽丝剥茧般地猛烈刮擦声顷刻响声,瞬间传至了周间每颗棔树的乔叶之中。 而就在三人惊疑不定时,恍然又是一阵暗香扑鼻,莫仲卿心下一沉,果断屏气凝神,运气戒备! 然而半息过后,并没有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飞蝗利鏃,反倒瞧见周围树梢上的无数巨大‘蒲公英’突然纷纷飘散而下,随着夏风轻抚、卷起阵阵雨绒,犹如绣球吐絮,一派烟飞雾拢。 “哇…好美!” 听着莫婉溪不由自主发出的一声赞叹,莫仲卿的脸上不由惊愕,尽管他心里还不想承认,但眼前的事实在告诉他一个不争的事实——汤逸这般精心巧设下的机关,只不过是漫天花雨为博取师妹一笑? 此时莫婉溪的确满脸欣喜,显然这一切太过出人意料。 她自己都不曾想到原来这棔树林中花朵竟可以生得如此美丽。她不确定汤逸是如何办到的,所以她瞧着手中的红绣,嗅着夏风中吹来的微微沁香,不由微微沉醉道:“这是栀子花香,云广师兄是怎么做到的?” 汤逸笑着随手托住一朵徐徐飘落的绒花,指着其茎部解释道:“我在得知师妹约我的地点是在这片棔树林中后,恰巧知道这林中正值花季,所以便连夜用丝带加以些许机关布置,将这周围一十七颗棔树上开有绒花的枝干都仅仅系了起来,只要你拉动这条绣带,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然后就能看到这样的花雨了。 至于香味,其实就是将栀子味的香粉藏在了枝头罢了。本来作这些是想给师妹一个惊喜,现在权且用它来将功补过,不知师妹嫌弃否?” 话中虽仍有些语焉不详,却不妨碍莫婉溪心生陶醉,又怎会嫌弃,俏脸更是生了红晕,素手缓缓摸上腰际,道:“我……” 然后这个“我”还未及出口就见莫婉溪脸上霎时一白,心下急道:“糟了,我的香囊呢?” 莫婉溪自然不知香囊已遭方少奇拾去,心中惶急不安,再见云广越来越疑惑的目光,突然灵机一动,故作淡然道:“我觉得马马虎虎,差强人意。云广师兄不是嚷嚷着要和三师哥比武么,还不快去?若是等这花雨谢了,我可就要改变注意了噢。” 说着又飞快扭过头去。 这番举动自然是为了不让汤逸瞧出她此刻神情有多么尴尬焦急。 但对面的方少奇却是将这副面容瞧得一清二楚,他怎会不知那香囊是要送给云广?又怎会不知面上这份浓浓失落与焦急代表着什么! 霎时,方少奇既艳羡又嫉妒,嫉妒中带着三分怨恨,怨恨中夹杂着丝丝绝望!尽管心里不愿承认,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无可挽回。 可为什么! 方少奇看着棔树下那张秀气的容颜,想起自己在江陵时也是呼风唤雨纵意花丛,可偏偏到了她身上为何自己就这般低声下气,可就算如此她还是没正眼瞧过我一眼,一眼! 突然,方少奇气得浑身暗抖,双拳紧握,咬牙切齿,暗暗发着毒誓道:“婉溪、你是我的!” 他此刻的表情不可不谓之狰狞,但似乎包括身旁的莫仲卿都未曾主意到他的变化。 莫仲卿看着汤逸的举动惊讶而疑惑,他甚至已下意识掏出了那块红色布料暗中予以比对,全然不顾一旁方少奇既阴狠又诧异的眼神。 是的,他看见了这块布料! “布料的颜色和质地似乎与云广身上所穿一模一样?” 这虽是初步结论,但莫仲卿一颗心已越发下沉。 他觉着应该更为近距离的比对一番才好。所以他匆匆收起布料,撇下方少奇迅速上前截口道:“既然师妹都这般说了,那我们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云广兄,此处手脚怕是施展不开,我二人不如去那边活动活动如何?” 汤逸欣然应允,二人即刻向着南面空地走去。 此时一青一红的身影在花雨中不断掌来拳去,身影交错,显然已开始互相印证起武学了。 那棔树下的莫婉溪瞧着红色身影愣了一阵,慌忙想起什么般,这下才开始低头四顾寻找,祈望只是丢在了附近,可当她寻了一圈,不得不承认,这香囊恐怕丢在了来时的路上。 莫婉溪一面自责,一面叹气,下意识就瞥了瞥不远处的方少奇。 不料这一瞥之下就见这富家公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云广和三师哥交互变动的身影,那眼神犹如鹰隼般冷厉。 莫婉溪一愣,霎时,时光似又回到了从前江陵方府之中,那时的方少奇就是用这种眼神看过我的。 他又要干什么? 她突然感到了一丝没来由的寒意,定眼再瞧,却又什么都瞧不出了,仿佛刚才的一瞬,仅仅是自己的错觉,这让莫婉溪心下有多少不安,他觉得一些事正在朝不好的方向发展,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别看莫婉溪外表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其实在她心里也有两段不可告人的苦楚。 最开始时,她以为自己与三师哥莫仲卿是互相喜欢的,所以很好的隐藏着这份心思,想着一切顺着爹娘的意思就好。 因为爹娘最喜欢三师哥的沉稳内敛,届时也会将自己许配给他。 可谁知三师哥喜欢了一位叫做白素衣的女子,并且自己也和素衣结为姐妹后,心中虽有不甘,可这份心思还是淡了。 而后经江陵一系列事件,醒来后得知是二师哥少英在方府舍身救了自己,心下便如小鹿乱撞。 她自小崇拜侠客,更幻想着嫁给一位侠客,先前三师哥有了素衣,那二师哥会不会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子呢?他舍身救我,是不是就表明着什么呢? 急于知道答案的她还特地专门出山找过莫少英,可当她知道莫少英与襄王的掌上明珠叶千雪纠缠不清时,她知道原来又是自作多情,所以大哭一场后这份心思也就慢慢地冷了。 如果说这两段无疾而终的暗恋对她来说都是充满苦涩的话,那现下的汤逸就像是上天派来弥补她过往的使者。 而眼前的方少奇,她自然能体会出不同寻常的好感。但也并不能将之前在江陵府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所以现下对方少奇,她充满了感激却毫无爱意。 这说来有些残酷,但爱情总是自私的,而现在她更需要维护这份自私,保护自己的心上人,将隐患消解于无形之中,所以她顿了顿,斟酌着词语,走到方少奇的面前,话语充满着柔意:“财仁师兄…” 方少奇原本紧急盯着那汤逸,眸中时而阴狠怨毒,时而惊疑不定。 而就在此时忽听耳边一声轻唤才将他从爱恨交织的漩涡中拉了出来。 方少奇一怔,飞快掩去了眸中的怨毒之色,急忙扭头,换了副神情道:“师,师妹你这是在喊我?” 听方少奇这话的意思,仿佛不相信莫婉溪也有对着自己如此温柔如水的时候。 自然,这副神情是他装出来的。 而莫婉溪却认为是自己的话语起了功效,不禁噗嗤一笑、展颜道:“是啊,看你一副样子直冒傻气,在瞧什么呢” 方少奇笑了起来,脸上恰到好处地摆出了一副微微尴尬的神情道:“我见云广师兄和莫公子武艺如此高强,所以看得有些入迷,又有些走神。” 莫婉溪一听这话,不知为何下意识就觉得他在撒谎,但一时又找不到证据,想了想,咬着下唇试探道:“是么?那你觉得云广师兄如何?” 方少奇违心道:“不错,修为高强。” 莫婉溪又道:“那你觉得我如何?嗯,财仁师兄知道我什么意思。” 方少奇一怔,几乎下意识就道:“那你应该更加明白我的意思。” 面对方少奇的反问莫婉溪一时竟也有怔忪,想好的话语突然觉得再无处可说。 周遭气氛一阵尴尬,半响、莫婉溪终究叹了口气,她从来不是个拐弯抹角的人,可现下却犹豫了,只是犹豫了一阵后,她突然发现就算自己搜刮肚肠,似乎也再难想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来安抚方少奇,所以她决定单刀直入,只听她说:“嗯,我知道其实师兄有点喜欢我。” 瞧着方少奇眼中的变化,莫婉溪又道:“我也知道你对我很好,其实我已经不太在意江陵的事情了,但是这不代表我能够喜欢你,抱歉。” 话罢,她本以为方少奇会暴跳如雷,可当瞧见对方脸上一脸平静时,心下不由更加不安,微微来气道:“我说话你听见了没啊?” 方少奇微微笑了起来,口吻也异常的平稳:“嗯,自然听见了,这不是师妹的错,是师兄我没什么亮点吸引你才对。” 第二百五十六章 妒意引祸刑(一) 莫婉溪听着这平稳的语调,尽管心里仍是有点的不安,但考虑到方少奇来到昆仑派后的一番变化,不由道:“嗯、其实我们不做恋人、夫妻,一样可以常常见面的,我、我可以将你当作永远的财仁师哥么?” 方少奇笑了,笑得出奇的温柔,他缓了缓,深吸一口气,狠狠地点了点头道:“嗯!气虚师妹,师兄会永远是你的师兄。” 顿了顿,忽然一拍脑袋道:“对了,方才在来得路上听你和莫公子提及要吃些野味,师兄我看现下左右无事,不如让我先去找些干枝来做柴火吧。” 说着也不顾莫婉溪面部是何表情,便匆匆掠过其身侧,一步步向着远方走去,而当他每走一步时,笑容便骤减一份,当他目光再次焦距那红衣身影上时,已成了无比的怨恨! 是的,若目光可以杀人的话,那此刻的汤逸已是被某人千刀万剐了。 这时,花雨渐尽,莫仲卿与汤逸二人比斗依然未停。 瞧他们嘴唇掀动的模样,似乎交手中还在互相指点印证。 只听莫仲卿道:“云广兄,你身法飘逸,力量却显得不足,可是一味让着小弟?” 那汤逸爽朗一笑道:“哈哈,这哪里是让着,这叫畏首畏尾而已,看招!”语毕,汤逸横步陡然一跨,左脚一拧接着右脚迅速斜步抢攻,走出一个「之」字型的步法,瞬间绕至对方背后冷冷一击寸劲,那莫仲卿听话之际,不想汤逸身法陡然加快,力量更是非比寻常,耳闻劲风声响,双脚一措,于转身之间,单手已搭在了袭来掌风之上,不待化去劲道,左手已是点向了汤逸的双目,其势迅疾,快若闪电。 莫仲卿当然不会真的刺进去,不过却也没想到后者头脑忽然诡异一歪,竟就这般从容躲避。 这等身法让莫仲卿微微惊诧,那汤逸却笑道:“贤弟好功夫,就差那么一点点了,这可是我家传的锁骨移位之术,如何?还勉强看得过去?” 莫仲卿话中带话道:“云广兄当真深藏不露!” 那汤逸听他赞赏,笑道:“其实,从比斗到现在贤弟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可否告诉为兄,贤弟有何心事?” 莫仲卿眼中异色一闪,一拳绵绵徐去道:“我的确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 汤逸作势荡开来拳复又还掌道:“哦?可是为了气虚师妹?” 哪知那莫仲卿摇了摇头道:“云广兄这身红衣着实好看,难道就没其他昆仑派师兄们向云广兄索要过么?” 汤逸一愣,有些误会道:“难道贤弟想要件不成?这个简单,我房中还有一橱这样的道袍,等下为兄便回去取一件亲自送来金银阁。” 莫仲卿眉头一皱道:“这么说,云广兄不曾将袍子赠给任何一人了?” 汤逸讶异道:“不曾啊,怎么,难道此间还有些我不知道的故事?” 见莫仲卿掌风越来越慢,汤逸愈发好奇,片刻,莫仲卿凝眉沉声道:“七日前的夜里丑时三刻,妙法门下的明悦姑娘遭遇了妖人的遇袭,当时,在下正巧也在天玑峰中,也亲眼目睹了大半过程,而更为巧合的是我在那林子中找到一块与云广兄身上所穿衣物差不多的布料。 方才比斗中,我近身瞧过云广兄身上的衣物,不论是从质地还是色泽,都近似我袖中这块碎料。所以,云广兄可否解释下,那夜你在何处?可有证人作证?” 此刻莫仲卿目光平静,他这番问话自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他当然不是傻子,也知道唯有单刀直入质问对方,才能在既不惊动诸位长老,又不破坏和汤逸之间友谊的情况下达到目的。 当然,他也不是傻子,此刻他的一双眼睛正紧盯着云广一副面容,只要云广稍有异动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拿下,而在桃源图中待了二十年的他也自信有这个把握! 汤逸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点,目光频频闪动,笑意连连道:“竟有这等趣事?莫公子肯和盘托出而不选择向诸位长老告发,说明也只是有些怀疑为兄了,既如此何不将那块碎料也索性与愚兄瞧瞧?” 说罢,双方掌风渐缓,不久各自站定,那莫仲卿见汤逸提出这般要求心头自是一凛,转而一番犹豫过后,仍是取出了布料递向了汤逸,双手已暗运真气,准备随时制住他。 可后者刚捻住碎片只瞧了一眼,便及轻笑道:“没错儿,这就是我衣物上的布料。” 莫仲卿自然没有料到他会坦白的如此爽快,不由略略惊异道:“云广兄为何如此笃定?” 汤逸解释道:“蜀中苏绣分庄仅有一家,愚兄带来的袍子都从他那定制,而这云纹却由我亲自设计的,所以一眼便可认得。但那夜我并不在天玑峰,而在天枢峰后山厢舍中早早歇下了,云和师兄和我一个厢舍倒是可以替我作证。要不我现在就同你去问当场对证?” 话中条理清晰,几乎无懈可击。 若这汤逸不在撒谎,那又是谁盗了汤逸的红衣呢?而那人又为何要陷害汤公子呢? 莫仲卿一时呆呆怔住,本来此事已是盘根错节,现在加上这一番否定,就更加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毫无头绪了。 是以,他只得与汤逸向着天枢峰弟子居走去,求个印证,但他知道汤逸既然能这么去说,想来多半不会有假。 而在他们转身的那一霎那间,并不曾瞧见离他二人相近的灌木丛后,隐藏着的双眼。 …… 夏夜的气候说变就变,随着一场电闪雷鸣的盛会,暴雨倾盆而下,霎时铺天盖地大杀四方,如刀子般肆虐着整片昆仑山脉,一夜之间折煞一地败叶落花。 这是莫仲卿在金银阁内的第五日,之前他也去和云和做了一番印证,答案自也是事先想到的,但这并不能完全洗脱汤逸的嫌疑,幸好汤逸也没有做出诸如连夜逃跑的举动。 而明日又要去玉衡峰再次跟着文殊道人修行,接下来很久才能再回到这金银阁中。 是以、经过再三考量结合目前的境况,莫仲卿还是打算提点提点小师妹,让她堤防些汤公子。 当他步出门外,迎面一阵烈风斜来,卷起满院落花青叶向着院角扫去。 而此时的天空更是乌云遮顶不见天日,硬生生地给原本生气勃勃的夏日,平添了几许秋后才有的萧索之色。 莫仲卿不由忖道:“看来昨夜风雨今日还将持续?” 不过不论风雨持不持续,这对小师妹的告诫还是必须的,可当他从苑门刚迈出几步之遥转了个弯,就听到一声悠远厚重的道钟长鸣声响彻山间。 莫仲卿知道这是开阳峰头明阳殿前的一口大钟所发出来的声响,他更知道这一声响表明昆仑派弟子一天的功课即将开始,金银阁中的诸位弟子都应闻钟而起,若在第二声前还未起的弟子那说不得就要挨天魁道人的一顿板子了。 然而事无常论,原本应在半炷香后再次响起的钟声竟是接踵而至,可随后不但这第二声,第三声,……甚至待得第十七下响起,迎面撞见急急穿衣推门而出的小师妹后,钟声仍未有半刻停歇。 莫婉溪快速理了理鬓角,一见莫仲卿正杵在厢舍门口面露疑惑之色,上前二话不说忙抓住莫仲卿的手边走边急道:“三师哥你怎么还慢吞吞的?快跟我走,这是昆仑派紧急召集弟子的钟声,看来是有大事发生了,我们从玉衡峰的云锁直接过去。” 莫仲卿自从进入昆仑派以来陆续跟着六位长老单独学习,是以根本不知道有这条门规在列,但听着耳边越发频繁急促的钟声,看着莫婉溪越走越快的脚步时,只好暂且抛下原先的打算,跟着小师妹双双向着玉衡峰云锁提步行去。 这一路上走来,不但陆陆续续地碰到了酒曲等诸位师兄,让莫仲卿更加惊讶的是,不仅是这开阳峰,就连玉衡峰上也同样有着隆隆钟声滚动,看样子竟似七峰齐响动,众脉弟子全参与。 而当莫仲卿随着众人荡过云锁来到天枢峰上的太极石坪上时,却赫然发现天魁道人早已在石坪上等候多时,一见莫仲卿前来,小眼一眯,抓着莫仲卿的手,语速极快道:“小子你咋和气虚这丫头来了?色离没有?” “没有,怎么出什么事了?” “诶呀,当然出事了,你这次可闯大祸了,为何如此重要之事瞒而不报?算了,算了,快随我一同去往晗光殿中,诸位长老已等着了。记住,该说地别说,不该说地也别说,总之到了那,你将证物一交,站在我身后再不要多话!” 这番话语明显有着袒护之意,莫仲亲听来心中微微一暖,他也总算知道全派上下如此紧迫到底所谓何事了,只是到底是谁将此时告诉诸位长老? 身旁莫婉溪一听,顿时心中一惊,忙撒娇般抢先道:“我也要去,三师哥去哪我就去哪,更何况听师父的口气这事和三师哥有关联!我这个师妹怎能不在一旁看着!” 天魁看了她一眼,目光闪了几闪,遂道:“好,跟着一块来吧,但记住只看不说。” 顿了顿又对其他金银阁的弟子道:“你们跟着酒曲快去和别脉弟子一同结阵,听钟声为号!” 第二百五十七章 妒意引祸刑(二) 众金银阁弟子面色俱都一讶,心中疑窦丛生。 他们从未见过天魁师父如此正经严肃过,更未想过有这么一天,会需要金银阁众弟子与别脉弟子一道结阵的时候。 这么说吧,原本最常用的阵法七人就可组成一阵,名曰“天星“专以惩戒人间恶徒所用。 此外若召集七七四十九人便可将阵法的诸般奥妙尽数衍变,名曰”诛邪“,其阵法如齐名,威力之大可涤荡妖魔。 而现下看着太极石坪上诸位弟子的站位以及走势来看,很显然是要集结一个超过百人的阵势。 而昆仑派上除却下山云游的弟子外,少说也有四五百号在这山中修行,若全部召集结阵,当是何等弘大的场面?所要对付的人或妖物,究竟有何通天手段竟需如此严阵以待? 更何况这里还是道家圣地昆仑山?众弟子想到此处,包括色离俱是面色白了白。 再说这莫婉溪跟着天魁道人以及莫仲卿走过百层石阶,见每隔十来阶就有一对昆仑弟子执剑守候,亦且人人表情肃穆,目不斜视。 可当她每每从旁走过时,却又能感到一股凌然锐意,犹如剑锋临体般让人遍体生寒。 她知道这是诸位师兄蓄势待发的备战姿态,但却依然不知又是何等大事竟让师兄们如此紧绷着神经呢? 想到这里,不由得令她更为担心起三师哥的安危来。 可当她跟着二人进到这晗光殿中后,见到正当中那一袭红衣背影,被天机道人带领诸位弟子围在正中,又望见那方少奇赫然在列,嘴角泛着某种奇异地冷笑时,女子天生的一股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似乎自己的心上人云广才是主角。 不过她猜对了其一却未猜得其二。 此时天同,文殊,妙法,天相已安然坐在其后紫木方椅上,见三人到来,目光遂如三道闪电般齐齐射来。 天机沉声道:“来得正好,莫少侠,咱们开门见山,长话短说,你七日前可是拾到一块红色碎布,为何当时不交予妙法长老,反倒偷偷藏起不予告知?” 莫仲卿见天机当头质问,不卑不亢道:“布料虽是云广兄的衣料,这点没有疑问,但事发时云广兄并不在天玑峰,此事云和兄当可作证。所以我并无把握肯定云广兄便是那日袭击明悦姑娘的人影。” 莫仲卿眼角望向在场的云和,又不经意间望向了妙法身后的明悦和明若,明若自是一脸冷若冰霜,而明悦却是隐带羞涩,见莫仲卿望来,与之对视不足半秒,便匆匆低下头去不敢再瞧。 这时,天魁见天机师兄脸色有些不善,忙从旁道:“我不是让你别多话么?证物在哪?快给我。” 天魁从莫仲卿那得了布料,头也不回将它交予天机,随后指着莫仲卿道:“喏、咱们公平交易,东西既然给了,就再和他没关系了,我想以师兄身份也不会为难一个没有多少干系的小辈吧。” 天机并不答话,而是眼有深意地看了莫仲卿一眼,转首又望向面前一袭红袍的汤逸道:“云广!为师做事从不冤枉任何人,先前你百般抵赖也就算了,现在证据确凿,我就姑且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出那夜林中煞气的主人是谁,并告诉我,你们妖族的全盘计划!念你我师徒一场,我天机亲手废你修为,饶你不死。” 汤逸叹了口气、道:“什么证据,仅凭这块布料么?如果是,云广还是那句话,我当夜不曾去过天玑峰。至于什么煞气主人,我压根就没见过什么煞气,更不用谈其主人了。我也不是什么妖物,师父为何要逼我认罪?” “住口,我没有你这等残害同门的妖族弟子!” 天机此时面色虽是极度平静,但数值他秉性的天同,文殊等人都知道他既能说出这等言语说明此时已是盛怒交加。而那汤逸却仍然矢口否认道:“我不曾夺过女子精元!至于什么妖魔之说更无从谈起,师父你宁愿相信天魁门下的财仁师弟所言,也不愿意相信自己门下弟子所言的哪怕半句字眼?” 汤逸一脸正气,分毫不让,仿佛错的不是他,而是在场其他人! 天机道人刚想出言喝斥,却见身后文殊已悄然站起,走上前来截道:“好,既如此,我再郑重问你遍,这布料全派上下可是只有你一人厢舍中有?” 汤逸眉头一拧,肃然道:“不错,这是我的袍子上的布料,但我回去查过了,确实少了一件红袍,分明是有人恶意栽赃!” 文殊点了点头,又道:“好,那我再问你,当夜你在哪里?” 汤逸回道:“这不是问过了,当夜我在宿舍哪儿都没去,云和师兄可作证明!” 文殊却不向云和求证,仿佛根本没必要般又道:“看来你是抵死不认了?” 汤逸见他这般反应当场一愕,下意识道:“还是那句话,不是弟子干的,为何要承认?” 文殊叹了口气道:“云泽,你且上前来,告诉大伙儿,那夜你从摇光峰山门回来时,中途都遇见了什么。” 晗光殿中诸弟子微微一讶,纷纷望向云泽。 云泽闻声出列,看着汤逸既有些痛惜,又有些扼腕,但随即目色一清,大义凛然道:“那夜弟子还在受罚期间,照例巡视看护山门,过了子时便如往常般回往天枢峰后山厢舍,而就当回往厢舍时见云广师弟从厢舍中外出,当时弟子以为云广师弟只是深夜外出小解,便不曾留意其动向,可随后发生在天机峰之事让弟子不得不有所怀疑。而师弟清楚记得,这事是发生在七日前的晚上。” 说到这里云泽看着云广顿住不说,可后者却是冷冷道:“云泽师兄不妨继续说下去。” 云泽颔了颔首,续道:“我将这事告诉了师父后又听财仁师弟前来告发于你。所以云广师弟,还请回答我两个问题。一、师弟是否能解释一下当夜你既不在天枢峰又去了哪里?二、师父非常看重你,将云和师兄与你分住同一厢舍,旨在助你修行。然而当夜,以云和师兄如此高的道行,不但不知你深夜起床外出,更是浑浑噩噩一觉睡到天亮!所以,师弟又可否再解释一下,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一个修道之人神识昏沉,如此嗜睡?幻术还是药物所致?” 语意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听着云泽这般娓娓道来除了事先了解经过的六位长老之外其余人等纷纷动容,莫婉溪更是一手捂住了小口一脸惊诧莫名。 那云和顿了顿,先于汤逸一步截道:“当然,这其实不算什么确凿的证据,或许我那夜真是太累也说不定。云广师弟不如就说说当夜为何出去?难道这另有隐衷。” 汤逸见他帮自己说话却不领情,而是阴沉着脸子向着云泽固执道,“似云泽师兄这般问话还有解释的必要么?” 云泽皱眉道:“可是这不应该解释下么?” 云广义正言辞道:“解释什么?你们既不信云和师兄,那我便是跳进黄河也脱不了干系,既如此又何须多费口舌!” 云泽急道:“你简直不可理喻!如果师弟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师兄我又何尝不就是当晚的另一个证人?又何尝不能倒过来再助你洗脱冤屈?” 云广大笑:“哈哈哈……!你居然敢说助我?哼,难道不应该是云泽师兄对那日石坪上比斗之事耿耿于怀,记挂于心才如此处心积虑指证于我的么!” “你——!” …… 天机道人见二人争执越凶,忽然叹了口气,罢了罢手一脸平静地向着汤逸道:“不用再争了,你今日若不给个解释,那这事恐怕不能善了!” 一言既出,众弟子纷纷紧握剑柄蓄势待发,只要天机道人一声令出,便要将这混入昆仑派的妖族奸细顷刻拿下。 这内有五名长老坐镇,外有百人“诛邪”阵法相助,汤逸见着这等阵仗,不禁冷笑道:“笑话!!若我认识那个煞气主人又或者就是他,你们、又怎能困得住我!” 云泽怒道:“那你不妨试试!” “好,试试就试试!来吧、一起上吧,我汤逸今日纵不能杀出重围,也要拉上一两个垫背!” 这话说已甚是绝决,大有一副宁愿鱼死网破也不甘束手就擒的气势。 那天相听罢,轰然一声、一掌拍碎紫檀木椅的扶手,缓缓站起身来,冷然道:“哼,别说我昆仑派以众欺寡,若你能在老道手里走上十个回合不死,我就担保让你活着离开昆仑山!” 这天相虽然在上次无名岛中被重虞所伤,但火爆的脾气却一直未曾消减,只见他周身道袍鼓动,刚要动手又听身旁坐着的天同道人道:“师兄稍等,师弟还有些话要问。” 天相愠怒道:“师弟你这次莫要拦我,此人行事如此鬼鬼祟祟,纵不和那煞气主人有所关联,也对昆仑派上下怀有歹意,你不曾听妙法师妹先前说过吗?那道煞气分明已有五成火候,若是贸然碰见我们之间单独一人万万不是其对手,所以不将这人留下问个明白,有朝一日带那煞气主人魔功大成,届时这祸端就不止于昆仑派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妒意引祸刑(三) 天相这番顾虑自有他的道理,可天同依然站了起来,仿佛成竹在胸地道:“不论如何,今日云广是逃不出这晗光殿的,如此不如就多耽搁一会儿,也同样再给云广一个机会,如何?” “哼!” 见天相一声冷哼,转身坐回椅上再不发一言,熟知他脾性的天同一看便知这已有应允之意,是以踱步来到汤逸面前不紧不慢道:“云广,你方才话中的确有诸多不尽不详之处,怨不得诸位师兄起疑,不过其中有一点我倒是可帮你验证验证。” 正说着,只见天同从袖中取出一粒朱红丹药,递上前道:“此丹名为‘却邪丹’,常人吃进肚中并不会有任何坏处,但若本体是妖,将会引得妖气泄于体外,顷刻显出原形,你方才敢说自己不是妖,那一定敢将这粒丹药吞入腹中以证清白了?” 汤逸洒然一笑,接过丹药二话不说立即塞入口中大嚼特嚼,跟着深深一咽,就这般负手昂然而立,以待药效自行发挥。 小半晌,众人见汤逸未有丝毫不适,纷纷开始惊疑不定。 心下不禁去想,这天同道人的丹药不可能没有效果,难道这汤逸真的不是妖人所化?而我们也冤枉了他? 那身旁莫婉溪见到众人开始纷纷动摇的神色,心下也跟着松了口气。 而就在这个时候,方少奇见情势已不按着所设想的去走,不禁慌忙大叫道:“不可能!诸位长老以及诸位师兄们别忘了,他自始至终并没有解释那夜离了天枢峰去了哪里!” 方少奇紧咬着此事不放,自然有他的目的。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目光冷冷逼视而来,虽是刹那之间一瞥而过,但方少奇却真真实实感受到了一股可怕的杀意。 方少奇怕死吗? 当然怕,但他更知道此刻已是骑虎难下!他必须借助这个机会一举扳倒情敌汤逸,自己才有机会重获莫婉溪的真心! 是的,唯有如此。 一念至此,只见他双眼越来越红,犹如一头斗败的公牛般兀自不甘地怒吼道:“姓汤的,你不用这般瞪着我!难道我说的不对么?你可否当着诸位长老以及师兄们的面,说说你那晚到底去了哪里,敢不敢!!” 汤逸笑了并没有再一个字,而是缓缓向着方少奇走近了一步,只一步场中气氛陡然凝固,周间弟子不由得重新紧张忌惮了起来,而那方少奇更是一个激灵,下意识就朝后退了一步。 随后,就在众人均以为汤逸便要骤然发难,突然一道白色倩影抢入场中,生生挡在了汤逸面前,急道:“别动手!” 三字既出,众人一愣,但见那身穿白色道袍的莫婉溪,深吸一口气又道:“你们不用再逼我云广师兄了!我来说,他,他那夜是去找我了!” “什么!” 一言既出,众人哗然。 谁又能想到此事到了这个时候,居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莫仲卿不能,那方少奇更是愕然失声!而这时就算是六位长老也阻止不了众弟子开始私下议论纷纷。 先不说孤男寡女深夜幽会是否合适,单这一席话却足以证明了汤逸当夜,有不场的证据。 从始至终安坐一旁的妙法长老,忽然站了起来对着文殊点了点头,文殊即可会意略一思忖,抬手压下有些骚乱的人群,取出一张符箓,袖手一挥就见符箓竟开始无故自燃,然后看着符箓上冒出的徐徐青烟,郑重其事道:“气虚,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敢向着三清道尊立誓?” 莫婉溪脸色一白随即看着那冉冉升腾的青烟,缓缓竖起三指道:“三……三清道尊在上,弟子气虚方才所言句句是真,绝无半句谎言,若有违背,愿、愿遭亟雷击身!” “轰——!” 这话音刚落,陡然就见门外一道紫电炸在了晗光殿外的青石台阶之上。 随后,又听得几声雷鸣交轰声过后,酝酿已久的夏日阴云终于带着震风陵雨疾驰而来。 那台阶上诸位带剑而立的师兄方才没有被一声惊雷吓到,此刻更不会在滂沱大雨中有丝毫动摇。 相反,殿内的莫仲卿竟已是吓得面无人色。若不是汤逸从背后将她稳稳搂住,说不定此刻已瘫软了下来。 然而这搂抱的姿势不但稳,亦且暧昧,但此刻汤逸却丝毫不避讳他人目光,低头对着怀中的婉溪旁若无人道:“师妹,真是为难你了。” 莫婉溪感受着背后宽广结实的胸膛,耳听着绵绵话语,心中虽还有些胆怯,却仍旧坚定地摇了摇头。 众弟子见状,你望望我、我瞧瞧你,有些释然,只得相继垂下手中紧握的道剑,大部分人脸上都显出了茫然之色,那方少奇更是不知何时已隐隐退入阴暗角落,一副失魂落魄。 文殊将那道燃尽的符箓随意丢在了地上,笑道:“看来气虚所言不虚,此事恐怕另有蹊跷。” 莫婉溪看着飘落在地,已成灰烬的符箓,仍是心有余悸地道:“文殊长老,这符箓……” 文殊笑着截口道:“这只不过是一张凝神符,召唤不来天雷,更不可能呼风唤雨,让气虚受惊了,哈哈哈!” 文殊的笑话并不好笑,显然众人也回过味儿来,均想原来这只是唬人的玩意儿。 小半晌,还是天魁道人重咳一声,揉了揉圆滚滚的肚皮,笑眯眯地打着圆场道:“不错不错,这审问没审出个屁来,却揪出了一对小道侣。也好、我们修道之人,本不讲究礼仪凡俗,但气虚再怎么说也是我天魁门下,所以稍后呢,你们俩各自去那金银阁剑庐内挑一对道剑,就算成礼了。然后就快点搬到天枢峰来,如此真是皆大欢喜,皆大欢喜啊,哈哈哈。” 这天魁如此高兴自有他的理由,他已受够了莫婉溪在阁内作威作福,所以巴不得将她这个“瘟神弟子”赶紧请出去,好让自己重掌金银阁这一方天地。 至于破费一对道剑,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不疼不痒罢了。 不过蚊子在小也是肉,天魁吃了亏虽不显得多么肉疼,却也不想让别人好过,只见他将一对小细眼时不时瞟向天机,忍不住道:“师兄你看,我这个徒儿和你那徒儿品貌相当,等闲宝物怎么说也配不上他们吧?所以从我剑庐中挑选出的道剑品相自然也不会差了,而师兄你又打算赠些什么?” 天机身形一滞,刚欲回话却听文殊解围道:“这并不着急,眼下最为着急的还是赶紧找到那煞气的主人才是。仲卿,听说你亲眼瞧见那夜袁三从人形顷刻化为妖猿?是也不是?” 莫仲卿道:“不错。” 文殊又道:“既如此,这妖物少说也有百年道行,才能化形为人。实力不容小觑。而你又说当夜有三条人影,这么除了袁三外至少还有两人混在昆仑派周间了?” 天同接话道:“按师弟的意思可是要每人吃下一粒却邪丹确保那妖物不曾混入众弟子之中?” 见文殊笑了笑,天同又道:“好,黄芪、半夏,你们先将身上的却邪丹陆续分交于在场诸位师兄弟手中,有多少就分多少,其余不够的,我们回去连夜赶制。” “是,师父!” 二人同时应承,双双掏出两只宽大瓷瓶,此中倒出十几粒却邪丹分交在场诸位师兄弟。 众弟子分食丹药,不一会儿就已探查过半,等得那云泽,云和相继吞下将丹药依次交到了莫仲卿的手中。 只见他伸出双指夹起一粒吞入腹中,随后刚想将丹药交于莫婉溪,熟料就在此时,但听一阵哗啦啦的丹药洒落声顿然响起,众人惊声来望,赫然便见莫仲卿此刻面色惨变,汗如雨下,喉头一甜,骤然喷出一滩黑血! “三师哥?” “师妹,别过去!” 随着汤逸一把将莫婉溪死死搂住,而此刻,那莫仲卿浑身上下竟冒出了道道惨碧色的轻烟,而脸上更是煞白无比,周身痉挛,不一会儿手捂腹部蜷缩在地,看样子仿佛腹部如遭重击,已疼得说不出话来。 莫婉溪奋力挣扎的同时,见到三师哥身上此等异景,又看了看诸位弟子惊变的眼神,忽然意识到什么般忙辩解道:“你们这是什么眼神?我和我三师哥从小长大在云踪山,他不可能是妖怪,绝不可能是。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莫婉溪大声辩解,却无力回天。 那莫仲卿周围的昆仑派弟子更是纷纷跳开重新紧握道剑,眼中更带着深深戒备。 可半晌之后,那莫仲卿虽是周身碧雾缭绕,可却仍未露出‘真容’,众人不由得有些狐疑地望向了天同。 天同此刻也是愁眉不展,思忖片刻才讷讷道:“按理说若莫少侠是妖,此刻应该已显本体,但若不是为何有此等妖象显现?难道他在什么地方接触过妖类精怪?” 众人一时拿不定主意,久而久之,瘫软卷缩于地的莫仲卿却悄然起着变化。只见那周身碧雾刚一散尽,一道庞大的威压之力骤然降临,霎时充斥整个晗光殿中,猛然朝着四周挤压开来。 离得最近几个弟子率先感到周身气血翻涌,心绪不宁,身形微微佝偻间,气喘如牛好似不堪重负。 当他们下意识地想后退几步减轻压力,却又不知为何双腿竟钉在原地不听使唤。 文殊,天机,天机三位长老见了此等危境,来到莫仲卿近处打了个道决同时出手,随着周间袖口鼓动,显然已动用了真气与这股磅礴的威压之力抗衡。 少时,这一直不曾动手的天相迟疑了一阵,突然惊怒交加道:“这股妖气是——这不可能!” 显然,他想了什么…… 第二百五十九章 天璇峰受制(一) 众弟子还未来得及领会天相道人口中的不可能到底是什么不可能,那妙法已起身离座,来到莫仲卿面前,素手疾点其眉心,然后向后徐徐拉扯,就见大量的青碧雾气犹如柳絮般从莫仲卿体内被徐徐抽出,消失在空气之中。 与此同时,昏迷中的莫仲卿时而面露痛苦,时而舒缓,可不管如何变换,一张灰白发青的面容已逐步向着正常肤色好转。 半晌、积压在众弟子心头的无形威压倏然一松,跟着周身一轻,立获自由,忙不迭的原地打坐,收敛方才体内被这股威压搅得稀烂的真气。 而此刻的妙法坐回了原位,面上表情如初,可任谁都可以看出,那俏白的鼻尖上已凝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显然方才这一番动作已损耗了不少的真气。 那一直未动的天同,此刻方道:“看来莫少俠的确不是妖类。依贫道看,这庞大的妖气似乎是被人强行催入体内,妙法师妹,对么?” 妙法点了点头以示赞同,身旁文殊眼中异色一闪即逝,莫婉溪更是忙从旁附和道:“对对,我三师哥怎么会是妖怪呢,一定是这样的,既然都认为师哥不是妖怪,那就让弟子暂且带着他回金银阁内疗伤吧。” 说完,莫婉溪刚想迈步上前,却听天相阻道:“慢着!若只是普通妖气大可不必追求,但这股妖气却是那妖女的!” 此言一出,四下低呼不断,声音虽是极力克制,但仍可以听出呼声中的丝丝惊惧。 不错,他口中的妖女正是那无名岛上的孽畜重虞。 天相长老从昆仑一直追到无名岛,结合七七四十九名弟子先后以“雷锁”舰阵,“诛邪”阵法加上破魔弓的效用才能堪堪与化龙虚弱期的重虞打成平手。 而后自己遭重虞打成重伤,昏迷不醒,若不是慕容流苏及时搭救,自己早已葬身在无名岛上。 虽然之后听说妖女被某位高人所灭,但天相并未亲眼所见,心里也就一直惦记着此事。 而今,这重虞妖气再现,他那道不安的心神又开始突突直跳,他总认为重虞不会轻易死了。 是了,重虞当然未死,她巧妙地瞒过祁彦之,将周身三魂七魄完好无损地遁入了龙丹之中,所以当时祁彦之抱走的肉身,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只是一具“遗蜕”。 这枚龙丹又由莫仲卿转交给了白素衣。 这是重虞‘临终’时的托付,她知道一向心慈手软的莫仲卿不会拒绝,所以,重虞便有了机会对白素衣进行夺舍。 而后,在京城郊外一役中,重虞果然等到了机会,但事实上夺舍过程中似乎出了一点小问题,阴错阳差之下并未将白素衣的神识完全抹去。 致使白素衣体内既有自己的本我意识,又有重虞的神识在内。 至于莫仲卿身上的妖气就是重虞借着白素衣的身体在红菱村强行打入莫仲卿体内的,为的是让他更快地去吸收那颗蜈蚣精怪的内丹,好迅速修补受伤的肌体。 至于她当时为什么要救莫仲卿,那就不得而知了。 或许只是心血来潮,又或许只是觉得这蠢笨诚实的小子死了未免有些可惜罢了。 这些隐秘天相长老并不知道,但此刻也不用知晓得如此翔实,他能认出重虞的妖气就已足够。 而昆仑派上下对于重虞的忌惮远非如此,其中更深一层的干系,那和禁地有关。 “那孽畜重虞妖法通天,半点马虎不得,这小子身上一股妖气又与她有些牵连,所以必定来者不善,必须将他严加看守起来。” 天相说的话尽管含糊,但五位长老一下子就听明白了,纷纷露出了凝重之色,只有那文殊面色变了变,仍是站出来维护道:“这样恐怕不好,他好歹是云踪派的弟子,我们如此行事未免有些鲁莽?” 莫婉溪忙附和道:“对!我师哥不是昆仑派弟子,天相长老怎能如此对待于他?云广师兄你说对吗?” “这…” 汤逸略一踟蹰,莫婉溪随即不再瞧他,赶忙求助似地望向天魁道人,那天魁却是掩过面去,破天荒的没有继续护短。 莫婉溪心里咯噔一声,紧咬着嘴唇再次望向他人,可一圈扫视下来,却再未有人出口相助。 此刻,她终于感到什么叫做孤立无援,什么又叫力不从心了。 一瞬间又想到了三师哥莫仲卿从小到大是何等照顾自己,而自己在他危难之时却只能袖手旁观么? 不能,绝不可以! 莫婉溪忍住泪花,怒斥道:“你们自诩名门正派却如此不通情理!好,这样的弟子我不当也罢,我、我这就回去告诉爹娘!” 莫婉溪作势要走,突觉脖颈侧面微微一麻,两眼一黑便要倒地。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隐约听到一人开口道:“文殊师弟,你即刻修书一封,请云踪派莫氏夫妇前来一叙……” 两个时辰之后,虽是雨后初阳映彩虹,万里无云一晴空。但走在阳光下的方少奇却是一副阴阴郁郁,魂不守舍的模样。 适才在天枢峰晗光殿中,他不但失去了扳倒汤逸的绝佳机会,更令自己在大伙儿面前丢尽了颜面。 后来虽经莫仲卿一事使他这个告密者淡化出了众人的视线,也偷偷溜了出去,但他知道小师妹这次是彻头彻尾不会再搭理他了。 从小到大在江陵呼风唤雨的他,从未如此挫败过,这种心里上的落差让他无法忍受。 他觉得自己很窝囊,更觉得是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所以既然得不到,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索性、不如一死算了。 一念至此,他突然鼓起勇气,自暴自弃地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也未去等待师兄们一起从云锁栈道回往开阳峰,而是挑着山下盘旋错综的山道踽踽独行。 山麓之下茂木夹道,陌上绿荫斑驳。走这条道路的确可以遇到许多未知的危险,比如野兽,比如汤逸! 但此刻他什么都不在乎,既然都想死了,还怕什么呢? 然而这种信念并没有持续多久,坚定的脚步也渐渐开始犹疑,但若是让他这般调头回转却也万万不行。 是以、方少奇就带着这种矛盾的心理越走越深,满脑子胡思乱想的他,直到那一袭红衣已抄着茂林近道站在他面前不远处时,他依然不曾发现死神的来临。 而此刻的汤逸好整以暇地立在原地,一双眸子微微眯视,看着对面犹如丧家之犬般拖拽着步伐的方少奇时,嘴角不由得斜斜上翘,弯出了一个极为好看的弧度,右手顺势摸上身旁斜出的一根枝桠,缓缓抚至三指的距离后,忽然顺势一折。 ‘咔嚓——!’ 声音并不算大,甚至还带着鲜枝被折断时固有的沉闷,但于这静谧的绿荫小道上却清晰可闻。 方少奇也正如汤逸所料般抬起了木讷的脸宠。只不过这份木讷在一瞬间就如数化作了惊恐。 “云,云广师兄……” 语句吞吞吐吐,明明只有四字,可方少奇仿佛已将全身气力用尽。 他就这般呆怔当场,看着面前汤逸捻着断枝,施施然地走来。 而那看似轻巧的每一步实则已狠狠踩在了方少奇心房之上,令他感到无比沉重,压抑,窒息。 半晌、直到一滴汗珠从鼻尖滚至嘴角时,他才猛然打了个哆嗦,似是突然醒悟过来般骤然飞快转身,朝着后方亡命逃去。 一个人想死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但当他真正面临死亡时,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道理显而易见,但大多数人并不明白,因为他们根本不曾直视过死亡前的恐惧。 这就好比先前还一心求死的方少奇现在已使出了浑身解数拼命奔逃。 不过他觉得还不够,知道自己的轻功并不如后方的那个红衣恶鬼,所以必须边跑边扯着嗓子求救。 “救…啊!” 然而这救命二字还未道全,顷刻便被一阵痛呼代替。 倒下的方少奇右手抚着左小腿肚子痛嚎不已,其上血流如扎的伤口中赫然插着一截短如钢针,色泽血红的断枝。 再看眼前的汤逸,不知何时已将原本一大截断枝掰成了数枚犹如钢针长短的形状,拿在手中不住颠来倒去地把玩,瞧其眼神似乎正在考虑着下一枚断枝,该射向哪个部位。 方少奇见此情形心中不由大骇,一边撑着手倒退,一边不住地摇头。 见汤逸依然笑着走近,当下再也顾不得方才那所谓的自尊,猛然前屈下跪,双手变掌对着自己脸颊狠狠抽扇道:“云广师兄,您大人有大量,我不该告密,更不该落井下石。我是畜生,我猪狗不如,求,求求您放过我吧。” 这低三下四的请求,只能换来汤逸的一声冷笑。方少奇咬着牙齿猛地磕头如捣蒜道:“云广师兄,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此时的方少奇痛哭流涕,但显然没有任何用处。 听着耳边脚步渐近的方少奇也终于明白这一次汤逸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 于是,当一抹阴影临头时,心头终是一横,将磕头中顺手藏起的泥沙猛地挥出,跟着拔出腰间匕首向前迅速一刺,动作一气呵成! 方少奇可以发誓,这是他入山修道以来最为完美迅猛的一击。 可当他看到眼前空无一人时,还未来得及惊诧与失望,便惊觉脖颈之后,一人正对自己呵气道:“财仁师弟,你这是要与我比划比划么?” 第11章 这语意轻柔和缓,像极了师兄弟间最为平常的问候,但此刻方少奇只觉浑身冷飕飕的,绝望的情绪已将颅内塞满,也终于压垮了他最后的防线。 于是,他弃了匕首,缓缓转过身来哆嗦着再次下跪,抓着汤逸袍角不遗余力地哭喊道:“师兄,我只是不想死,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错了,你,您要我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要杀我!求你了。” 面对着方少奇的百般求饶,汤逸始终面带微笑。 他这般作法是跟着一个人学的,他非常憎恨这个人,而要这个人死,最好的办法先学会那人的所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很不幸,此刻的方少奇似乎就是他的一号试验品。 汤逸保持着笑容深埋着这种心思,缓缓蹲下,浑不在意方少奇胯下传来的那股隐隐的尿骚味,反是伸出保养得极好的嫩指,挑起对方的下巴,轻轻地道:“师弟,你莫怕,我不是来要师弟你性命的呐。” 方少奇一怔,哭得更是凄厉,就连鼻涕都喷了出来:“云广师兄,我爹是江陵刺史,家中良田千倾,颇有积蓄,师兄若是缺银子要多少我爹都给你的,只求你不要杀我,也不要折磨我!” 汤逸莞尔一笑:“看来,你不是相信师兄所说的了?” 说着这挑起下巴的手已滑到了脖颈处。方少奇一个激灵却又不敢动弹,心里吃不准这汤逸到底是几个意思,是以只得将可怜巴巴地望着汤逸,又时不时用余光注视着另一只手中把玩着的断枝。 “哦,原来你是怕这个?那师兄就扔了它。” 说着汤逸随手一挥,那数枚断枝竟真如钢针般嵌进了泥土之中。 方少奇吞了吞口水,一开始也当然不相信汤逸所说的,但是渐渐冷静下来的他发觉汤逸似乎也没有必要骗他。 不但没有,甚至还从怀中掏出了玉瓶,将其中一枚丹药捏成粉末径直撒在了自己方才受伤的小腿肚上,做完这一切,还特地将那枚断枝从伤口上轻轻挑出,动作轻柔得仿佛是情人之间的安抚。 然后,汤逸仍是保持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道:“怎样,好受些了么?方才师弟一见到我,就跑得飞快,师兄怕将你追丢了,又或者引来其他人,所以这才将你打伤,你不会真怨我吧。” 方少奇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吃吃道:“怎会怨呢,师弟我仰慕师兄的风采还来不及呢。” 汤逸点了点头,也不去辨别话中真假,再道:“嗯,其实师兄来找你是有求于你,就怕师弟不答应。” 方少奇一听,浑身一颤,立马干笑道:“师兄莫要说笑,只要不是要取师弟性命,一切好说!“ 汤逸捋了捋方少奇有些凌乱的额发,缓缓道:“师弟当真爽快,那师兄我也恭敬不如从命了,你且附耳来听……” 夏日艳阳普照、光亮耀人。 而相比之下天璇峰西北面的一处狭长甬道中,则是幽深阴谧,常年不见光亮。 此刻,墙头上的火把,照在昆仑派弟子的脸上显得明暗不定,乍一看仿佛一张张活死人的面孔。 这不该是他们常有的表情,但此时此刻,甬道尽头处的一间石室内所关着的两人,却不得不让他们如此小心谨慎。 不能怪他们如此忌惮,因为在三日前,他们之中的某些人或多或少已领教过石室内那人身上磅礴的妖气,而现在被天相长老派来此地看守,若果真有妖孽同党来救,那定是一番恶战无疑。 是以,他们紧绷着神经,对可能到来的恶战既害怕又有些兴奋。 兴奋得就连那握着道剑的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渐渐发白。 石室中关着一男一女,男的自然是莫仲卿,而女的就是小师妹莫婉溪。 莫仲卿对这间石室并不陌生,当初来这里时天相长老便将他丢入这间昏暗的室石中不闻不问,实则倒是给自己不少时间来消化那本昆仑决上所述的诸般奥义。 而莫仲卿从小师妹处得知在晗光殿中的一系列事情后,非但没有惊讶。反而使一直困扰在心头的问题得到了答案。 他隐约记得,那夜在红菱村中,蜈蚣精怪的尾刺应当是直直插入了胸中,他清楚记得那种肺叶被洞穿的痛楚,他本也以为必死无疑。 可后来,听祁彦之说“他来时就已经有人将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起初,莫仲卿也怀疑过是重虞所为,但并没有直接的佐证,而现下经过晗光殿一事后便不难猜出,自己之所以能侥幸生还,一定与那重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只是这样真的好么? 他总觉得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欠了这妖女重虞太多的恩情,如此一来还能狠下心去对付她么? 困扰莫仲卿的事情当然并不止这一件。 比如现下的困境,又比如他从打坐入静中发现,自己体内的昆仑决真气似乎被一层朦朦胧胧的“纱雾”所阻隔,不但暂且不能动用真气,似乎就连动用神识去感应周围环境,都变得极为困难。 只不过随遇而安的他并未显得多么气馁,三天以来,昆仑派弟子送来的饭照吃,觉照睡,既然打坐突遇障碍,不能继续修炼昆仑决,那暂且就将背上的桃源图拿出来看看,念一念在那世外桃源中的过往,这不知不觉也未觉得有多么枯燥难捱。 而与莫仲卿这般泰然自若相比,莫婉溪可就显得急躁多了。 这几天来,她摸不准众位长老将他们关在这里到底是何用意,又会如何为难三师哥,这心下委实有些寝食难安,但看到油灯下三师哥莫仲卿那副不闻不问的神情后,心里总觉得有些别扭,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终于蹲下身子,拉着莫仲卿的袖口娇嗔道:“三师哥,你就别发呆了,倒是想想我们怎么逃出去呗,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莫仲卿温和一笑,随手敛起画卷,负于背中道:“昆仑派又不曾认定我是妖,为何要逃?放心,等几天长老察明原因,自会放我等出去的。” 莫婉溪见他说得轻描淡写,不禁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难道三师哥就不怕他们在想什么计策害你?” 莫仲卿安然道:“不会,昆仑乃是正道第一大派,六位长老更是是非分明之人。再说师妹不是在昏过去之前,隐约听到昆仑派中有人邀请师父师娘前来叙话么?既如此,我们不妨再等上几日自有分晓。” 莫婉溪急道:“可是,你就没想过他们喊师父师娘来会不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要是真是动起手来,加上大师哥也才三个人,哪里是昆仑派这群臭道士的对手!” 莫仲卿笑道:“师妹,你何时这般会用比喻了?又是何时喜欢这般深入思考了?嗯,看来这三天并未白费,要是再多关上几日让你静思,说不定或许就能改掉这毛毛躁躁的习性?” 这句话本就是调笑之语,意在活跃气氛,那莫仲卿听来自是面红中烧,不禁跺脚暗恼。刚想回斥他一句“没心没肺”,就听门外隐约传来一阵骚乱,跟着竟有三两重物相继落地之声。 莫婉溪眼神一亮,赶紧道:“三师哥,你听,会不会是有人来救我们了?” 莫仲卿眉角微拧陷入了思索没有回话,而就这个时候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临到石室外竟大力拍了拍石门,喊道:“里间可是气虚师妹和莫少侠?” 这声音虽是沉闷但仍算比较清晰,身旁莫婉溪一听立马欣喜道:“是云广师兄吗?太好了、快救我们出去!” 那门外之人一愣,顿了顿这才回道:“嗯,稍等,我瞧瞧看守师兄身上可挂有钥匙。” 接着、一阵窸窸窣窣地摸索声响起,门外那人又道:“看来钥匙并不在师兄们的身上,还请气虚师妹和莫公子退开些,我想个法子将石门弄开。” 莫仲卿眉头一挑,却道:“等等,云广兄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事情在未水落石出之前,我想我二人还是呆在石室中为宜。就算要出去也要等到敝派掌门到了昆仑派再议。” 门外那人沉默片刻,语气有些沉痛道:“二位有所不知,天相长老笃信你和那妖女重虞有着莫大关联,而一时不能让你显出本体,只怪却邪丹药力不够罢了。是以,他以昆仑派上下安危为由,要求天同长老制出百种丹药来辨别少侠是人是妖。少侠本为医师知道是药三分毒,这药若是吃多了,当真是百害而无一利。 当然,莫少侠自身功力强劲或许可免药毒,但天相为避人耳目,将各种药丸参合在每日送来的膳食中,所以不但是你,就连身旁婉溪也深受其害!” 说到此处,那人语气微微急促,显得义愤填膺,室内莫婉溪听来早已是吓得小脸煞白。 而就在莫仲卿沉声不语的同时,那人顿了顿再道:“总之不管如何,你先带着气虚师妹退后,待我将石门打开后,你若不想走大可留下,但是没必要让婉溪与你一同受苦,作那试药之人,我…我委实于心不忍!” 说道最后,那人情急之下不知不觉已直呼小师妹的小名儿,莫婉溪听来原本煞白的脸色忽然露出一抹飞红。 第二百六十一章 天璇峰受制(三) 莫仲卿无从分辨此话的真伪,但心系小师妹安危的他终究还是妥协道:“也好,那麻烦云广兄先将门弄开,带着师妹找个地方躲藏,而我留在这里再看看情况。” 三人商议既定,门外传来一阵机括‘咔嗒’声,转而但听砰然一声炸裂,石门赫然显出一个洞来! 那人撩起白袍一脚踢开石门残骸冲了进来,待得灰尘撒去,莫婉溪面对来人,惊讶道:“财仁师兄,怎么是你?” 方少奇能明显感到莫婉溪话中的失望之意,心中不由直冒酸气,语气生硬道:“对、我不是云广,让师妹您失望了。” 莫婉溪一噎,嗫嚅片刻却不知该不该出声安慰。 一旁莫仲卿望着来人心中自也有诸般疑问,比如说这方少奇武艺平平,为何能神不知鬼不觉之下放倒众多师兄,再比如他炸开石门的黑火药又是从何处得来。 闻着室内浓烈的硝石味,莫仲卿正要询问之际,突然间、比之先前更为凶猛地震颤忽从四面八方传来,天顶碎石沙泥扑扑簌簌直落,眼看室内顷刻就要坍塌。 三人虽不知为何会引起室内如此大的动静,但一时却也来不及细想,相继奔出门外。 未几、这莫仲卿一见甬道内横七竖八躺着生死未卜的诸多昆仑派弟子,心中忽然一紧,忙就近俯身探看,见其弟子呼吸沉稳似是昏睡,遂一把抓住跑逃中的方少奇急道:“解药、快!” 危急时刻来不及解释,那方少奇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明白,不过他此刻不但神情紧张万分,解药更是拿不出来,因为这迷香根本就不是他的!他也没有料到这等情况! “我……我……迷药不是我的,我没想到会这样。” 只见这方少奇顿时额头急出了密集的汗珠,显得惊慌失措,一句话断断续续,显得害怕极了。 莫仲卿见他这般一说心中便知有异,可此时已来不及追问,甬道的摇晃与震颤也益发的凶猛,突然间,不断掉落碎沙稀土的整片天顶,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压力,瞬间大块大块伴有土木的石层轰然碎裂而下,其中一块正好砸在了一名昏睡的弟子脑袋上,顷刻间红白之物乍现,眼看是活不成了。 莫婉溪匆忙闪躲间,瞥见此情此景死死用手堵住自己的小嘴,一双大大的眸子已是隐有水雾。 莫仲卿眉头深皱,只得痛下决心道:“走!” 方少奇如蒙大赦,拉着莫婉溪当即向着出口奔逃而去。 半晌,三人灰头土脸冲出甬道之外,还未来得及站稳,身后坍塌声就接二连三不断地响起,甬道口立刻被滚落的沙石悉数掩埋。 这三人还未从惊魂未定中恢复过来,这甬道口对面的林间小道中已响起急来的脚步声。 寻着响动不难听出,来者不下数十名。 莫仲卿面色一沉,当机立断道:“方公子,你带着师妹往西去,过玉衡下昆仑,记住千万不要再信给你迷药之人了,快走!” 莫婉溪猛然挣脱方少奇的手,急道:“那三师哥你呢?你不走我也不走!” 莫仲卿道:“我武艺比你们高些,有办法脱身,我待会儿自会去寻你们。” 莫仲卿的武艺固然今非昔比,但此时真气暂失的他恰如一个只会外功的江湖武人,哪里还会是昆仑弟子的对手? 是以、为了不拖累二人,他用话语将他二人诓骗离去后,心中又开始盘算如何脱身,他打算往东走去,过云锁栈道直接去天权峰,只要见到天同道人,那么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不过在这之前,他要做的便是暴露自身,将赶来的昆仑派弟子悉数吸引,好让莫婉溪二人安然逃离。所以,莫仲卿就这般负手而立于甬道之前。 片刻,夹径中果然窜出十来名飞速奔来的昆仑弟子,见莫仲卿只身站在原地,先是一愕,再看他身后已被沙石堵死的甬道时,脸上神情纷纷惊变,即刻拔出道剑,其中为首一名叫做道行的弟子,更是气得涨红了脸道:“好你个莫仲卿!敝派上上下下待你不薄,几近兄弟,可你为何如此狠心?” 道行说到最后几字时已是怒目圆瞪,眼看就要大打出手。可是碍于莫仲卿先前在天枢峰的余威,是以迟迟不曾递剑出招。 那莫仲卿自也明晓其理,故意沉声作势道:“诸位昆仑弟子的确被埋在甬道之内,但人并不是我害的,不过现在就算我这么说你们也绝不相信,所以在下愿意束手就擒,或者先一同陪你们救人如何?” 道行一听这话将信将疑,沉吟片刻终是咬了咬牙寒声道:“好!希望你别耍什么花样!道焱,道济,你们看着他!道乾,你速速去通知师父,让他多派些人手来。其余师弟和我去挖开甬道,救人!” 随着道行一声令下,所有人闻声而动,抄起手中道剑开始奋力地挖起甬道口来。他们心里知道被埋在甬道内的弟子恐怕凶多吉少,但是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们绝不会有所放弃! 这时间一久,甬道口已被众人挖出了小半个豁口,道行看着莫仲卿站在哪里并未轻举妄动,心中不由得稍稍安定下来,可是紧接着只听密林间一阵异响,众人惊愕回头,便见那刚去不久的道乾跌跌撞撞冲出密林,指着莫仲卿大喊道:“小,小心,他还有帮手!” 话音刚落,但见一柄饮满鲜血的剑尖突从其前胸洞出,道乾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看,两眼一黑就此倒了下去。 众人惊怔之际,一部分人已自发将莫仲亲团团围住,另一部分人纷纷转身戒备,神情俱都紧张万分地看向密林,那一柄刺死道乾的道剑正是从里间掷出的。 只是等了一会儿却再没有动静,显见凶手有可能已然走远。 可就在这个时候,但闻一阵风来,风中裹有异香。香味甫一入鼻莫仲卿即刻皱眉大喝道:“小心,香风有毒!” 这六字甫出口之际,道行等几个功力较深的弟子已率先闭气凝神,不让毒风从鼻中进入分毫,然而当他们感到呼吸越来越困倦时,这才意识到,原来这毒风竟是可以通过皮肤渗入体内! 是以,不需一时半刻,几个功力较低的弟子已颓然倾倒在地。那道行,道焱几人虽未即刻倒地不醒,但他们也知这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而更令道行感到惊怖的是,此刻那莫仲卿却是安然无恙立在原地,似乎这风中异香对他来说毫无半点作用。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若是放在往常,道行一定可以想出好几种设想,但于此时此刻,他已顾不得许多,手指着莫仲卿微微发抖,似是对其满怀怨恨,未几,几番挣扎无果下终于一个趔趄昏死在地。 莫仲卿并不知自己为何不受毒风影响,但这并不太重要,他赶忙俯身查看身旁道济,道焱的脉象,发现这些人如同甬道内的弟子般只是昏睡了过去而已。 这表明施毒之人似乎并不想立刻要了这些弟子的性命,而是想借着之前种种现象来嫁祸自己。这手法并不算特别高明,但于此时却颇有成效! 与此同时他赫然察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不该让方少奇与莫婉溪先行离去,因为指使方少奇来救自己的那人,很有可能就是主谋,但不知那方少奇会不会与那人是同谋,若是同谋,那小师妹莫婉溪可就是羊入虎口了。 想通此节,他已再顾不得再洗清嫌疑,拾起道济手中道剑,向着方少奇二人离去的方向追去。 一路行来,风中留有余香,倒地不醒的弟子横七竖八躺在路旁。从地上凌乱的脚步来看显然之前在这里还有过一场不小地争斗。 莫仲卿见着这些痕迹,心中越发焦急,临到天璇峰断崖处刚想寻着脚印踏上云锁时,却听见崖边风中隐约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呼救声。莫仲卿赶忙侧耳倾听,寻着声音越走越近。 不到一会儿,待得那声音越发清晰后才确定是个男子所发出地呼救。 “救命,有谁在吗?我快撑不住了。” 听着耳边的呼救声,莫仲卿迟疑片刻,终是迈开步伐向着崖口走去。临到崖边探头来望,见云霭之下隐约有一袭白衣在悬崖峭壁之上艰难地攀附着。 莫仲卿一瞧二话不说忙喊道:“撑着些,我去找找附近可有攀索之物。” 寻来附山藤蔓,莫仲卿依次打了几个粗结,将藤蔓徐徐放下待得那白衣人影抓牢后,又放声呼喊道:“抓紧了,我这就拉你上来。” 说着,莫仲卿背过身去双手将胳膊粗细的藤蔓负在肩头,用力向着崖内艰难地拉扯着,此刻他提不起真气只能靠着臂力强行拉拽。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慢慢地,那崖下白衣人影得了向上牵引之力,手脚并用下已节节攀高,临到崖边,一手扶着崖口碎石,有些气力不继道:“不知救我的是哪位师兄,还是师弟?不过还请再拉我一把,我一个人上不来。” 此时、失了真气只凭蛮力将那白衣人影拉至崖边的莫仲卿,已是有些气喘吁吁,见崖下那人所求,应诺了一声,也没多想就拖着疲乏的脚步向着崖口走去。 第二百六十二章 妙法居智取(一) 岂料当他刚一触及看似绵软无力的右手,却不在突然之间已被反扣住了脉门,莫仲卿心头顿觉不妙,就见黑影一闪眼前一花,跟着着脖子一痛,胳膊粗细的藤蔓已绕在了自己脖颈之处,而先前崖下求救的白衣人影已是掠到了身后,牢牢锁住脖颈间的藤蔓用力勒紧。 “咳、你!咳!”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让莫仲卿始料未及!但他绝不会做束手就擒的傻子,对方快,他的变招也快,几乎就是同时,右手已抓住后方藤干,左脚后踢,猛然转头来瞧,本以为一定是张极为熟识的脸孔,却赫然瞧见了一张陌生至极的面孔。 “怎么会?” 趁着莫仲卿一个愣神,那白衣人目无表情地堪堪一避,右脚旋即向前猛踹,一脚踢在其后腰眼上,莫仲卿吃痛之下刚觉重心不稳,身子已然飞下了崖外! 霎时间、耳听身遭风起之声,眼看这云霭不断上升,平衡顿失之下,莫仲卿只得张开双手胡乱抓取。 一时之间,枝桠折断之声噼啪直响,腰间背后被突石刮擦得疼痛异常,可饶是如此,莫仲卿依旧保持着极度清醒,根本顾不得满身火燎般的疼痛和越来越快的下落速度,依然想奋力地抓取点什么,然而事与愿违的是,直到整个身子开始凌空下坠时,他依然未抓到任何救命的东西! 就在心灰意冷之际,一双毛茸茸的大手忽然将他稳稳一提,莫仲卿下落之势就这般猛然顿住,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过后,顾不得脱臼的右手急急抬头上看,却瞧见一副似笑非笑的猿类面孔。 只一眼,莫仲卿就认出这张面孔,因为这头猿人便是袁三所化的那只通背猿猴,也只有似他这般强壮的臂膀才能在悬崖峭壁上捞住急速下坠的自己。 然而下一刻,就在他想着这袁三为何要救他时,一双蒲扇般的毛绒大手已然扇向了自己面门。扇得他眼冒金星,瞬间昏死了过去。 树影摇曳,月影朦胧,风吹、叶不动。 并非树叶当真不动,而是这片黑林之中的绿叶已然败得精光,看着一颗颗突兀瘦削、张牙舞爪的干枝,犹如魔鬼在月下狂舞。 当莫仲卿醒来时,便是见到了这副惨淡的光景,周边除了干枯分岔的黑色树干外,似乎就连地上也是荒芜一片。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那妖猿袁三为何能及时出现救了自己?而那白衣人影又是谁,为何又要害自己? 这两件看似匪夷所思的事情既然出现了那必定就有所关联,一定有什么原因致使这两件事情先后发生在自己身上,只不过现时现刻莫仲卿还顾不得去想这些。 因为他必须先弄清自己在哪里,又是否还在那昆仑山中,离小师妹又有多远。 莫仲卿站起来活动下手脚,发现周身衣物虽已破如布条,可除了擦伤淤青之外竟未有一处骨折,甚至那脱臼的右手不知何时已被人悄然接上,想来应当是那猿妖袁三所为。 不过此刻他却并不在身边,举目四望,周遭寂然无声,先前从道济手中捡来的道剑自然在跌落山崖时不知所踪,所幸画卷还好端端地负于背中,那袁三也并未将它取走。 莫仲卿运了运丹田真气,发现还是不能沟通后,只得折断一节枝桠充作木剑借着朦胧的月光依稀辨认着林中道路,向着前方摸索着前进。 未及一时三刻,周遭树木开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焦灰色,从种种不断开叉起裂的树干来判断,似乎曾受过百余道雷电地侵袭。 莫仲卿心头不禁微微讶然,让雷电如此密集的下落,难道又是一位如卓于晴一样精通雷法之人的杰作么?这里又究竟是什么地方? 复行数余步,风中突然传来阵阵阴冷的气息,抬头前望,只见乌蒙黑沉的前方似有巨型黑幕挡住了去路。 再走上几步,依稀就见那巨大黑幕赫然是一面山壁,山壁中突兀陡峭的怪石,于月光下泛着惨碧惨碧的青光,潮湿的苔藓在山根处蜿蜒而上,似是一面巨大怪异的绿色手掌般铺满了整个山壁。 而那“手掌”掌心似是被什么生生剜去了一块,变得黝黑阴暗,定眼来瞧,才赫然发现竟是一条瘦长扁平形似裂缝的山洞洞口,而冷风就是从中徐徐吹出。 莫仲卿思忖一阵,刚想迈步向前查探时,忽听那巨大裂缝中,一阵冷音突兀道:“哼!真是不知死活,还敢再来!我数三声,若还不退去,休怪我剑下无情。一!……” 这人的声音干哑尖涩,极为难听,仿佛一柄柄利刃刮擦着耳膜。 但在这地方能听到一丝人声,莫仲卿还是觉着比较欣慰的,刚想出言自报家门,耳中却听见了那人快速地数到了第三声! 霎时,裂口之中忽然一片青光大盛,随即一柄利剑从中飞出,咻得一声直取莫仲卿的面目。 后者惊变之下已来不及出言阻止,只得抽身闪躲,然而那飞剑是何等迅速,数息之间已然临至面前。 莫仲卿大惊之下本能运气抵御,岂料当他刚及意识到自己无法动用真气时,却见双掌之中黄光赫然一闪,依稀间但闻裂口中传出轻‘咦’一声,随即那飞剑顿了顿竟在毫厘之间,突然翻转剑尖,倒飞而回。 如此莫仲卿虽是险之又险避过一劫,可却被那翻转过来的剑柄不偏不倚砸在了脑门之上,转而一阵天旋地转,莫仲卿晃了晃,再次晕倒在地。 滴答…滴答… 耳边响起了水珠滴落的声音,通过不断回荡的水声判断,似身在某处不大的山洞之中。 这是莫仲卿迷迷糊糊中的第一感觉,当他好不容易捂着依然有些疼痛的额头坐起身时,就听一旁传来一阵怪异的笑声:“呷呷呷……没想到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你,仲卿老弟别来无恙?” 这声调依然是那么的沙哑难听,莫仲卿晃了晃脑袋,睁开眼帘却见一人衣衫褴褛,胸前瘦骨伶仃,骨排并现。 整张脸上半部乌黑黯黄双颊凹陷,而下半部被浓密胡须遮盖着,看起来显然很久没有清理,但饶是如此,莫仲卿从那双深邃幽沉的目光中,还是隐约想起了某个人来。 “你、你可是司徒兄?” 虽然那目光有几分相像,但面前这个已如骷髅架子般活着的人形,实在和往昔印象中,那个昂藏七尺,风姿绰约的男子大相径庭,致使莫仲卿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人就是曾与自己和二师兄莫少英称兄道弟过的司徒空明。 那人大笑道:“哈哈哈!仲卿老弟真是好眼力,想不到愚兄变成这副鬼样,贤弟还是一眼就瞧了出来!” 莫仲卿听着耳边类似磨牙的笑声,望着眼前这个司徒空明,有些唏嘘道:“司徒兄,当初要不是我和二师兄,你也不会落到这番田地,实在抱歉得很!” 司徒空明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道:“嗳、本就是我咎由自取,错信了重虞,赌输了而已,怎能迁怒你等。” 莫仲卿叹了口,略略环顾四周冷冽石壁,再看看眼前司徒空明的模样,忽道:“司徒兄怎瘦成这般模样?难道列位长老将你囚禁于此还加以虐待不成?” 司徒空明笑了笑,道:“大半年前我与天相师父回山后,他老人家并未饿着我一日三餐,更不曾将我囚禁于此,昆仑派中也没有囚室一说,而师门中最重的刑罚莫过于逐出师门,当时愚兄为了不被逐出师门,又自知罪孽深重,是以,自愿请命来此看守,顺便面壁思过,以监视禁地是否有异常,对了,你方才来时可有见过一头妖猿?” “妖猿?说来惭愧,这次我能侥幸不死,多亏了这妖猿救我……” 莫仲卿顿了顿,就将自己跌下山崖的前后经过说了说,听得司徒空明啧啧称奇,两人微微讨论了一番,却仍是猜想不出这妖猿为何半途施以援手。 不过这问题并不是太过重要,不如暂且作罢说些别的,于是,就听莫仲卿又道:“此处地貌与昆仑山上极为不符,先前我穿过枯败的林子,难道这里曾经发生什么?” 司徒空明讶异道:“咦,难道贤弟不知道这里就是本派的禁地么?适才瞧见你手中迸现出的黄光来看,一定是修习昆仑决,并且已有了些火候了,若非如此,愚兄方才就当你是那只泼猴给斩咯。” 一番话语说到最后,莫仲卿眉间已有些喜色,来不及解释其他,便迫不及待追问道:“这里就是昆仑派禁地入口?” 司徒空明奇道:“怎么,仲卿老弟对这禁地有些兴趣?” 莫仲卿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此番我与师妹正是为了禁地而来,而我也不是昆仑派的正式弟子……”说着,莫仲卿便将近况以及去禁地寻找还魂花一事娓娓道来,期间虽然隐去了祁彦之与董昭怡的一些身份,但大体已将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 司徒空明听来满脸古怪,半晌、却是捋了捋邋遢的胡须忽然指着玉衡峰方向笑骂道:“文殊那为老不尊的老狐狸,你果然还是上了他的当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妙法居智取(二) 莫仲卿苦笑道:“其实经过一周之后,倒也猜到了文殊长老的真实意图,但是苦于没有对策,毕竟这是贵派的禁地我不能乱闯,更何况还不知道在哪里,而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一时倒也无暇分身旁顾,而现在能遇到司徒兄,不知可否通融通融?” 见司徒空明默然不语,莫仲卿黯然道:“既然名为禁地,自是一派重中之重,是我太过强人所难了。” 司徒空明的目光掠过莫仲卿,径直望向那黝黑的洞口,叹了口气道:“并非愚兄不让你进去,那禁地若要从外部打开,就必须趁着月圆之夜,使用‘阴玉’将月光聚焦到法阵上,而那块阴玉被存放在天玑峰山巅的符阵之中,符阵由文殊布置,入口就在那去往天玑峰云锁栈道的尽头,漫天云团所遮盖之处。” 莫仲卿听到这里,立马喜上眉梢道:“我知道那入口在哪里” 司徒空明笑道:“就算你进去之后能侥幸得到阴玉,那么还需妙法身上的一枚铜镜。那枚铜镜叫做“聚天镜”,只要有它在手,不论当时的天气多糟糕,月光有多么晦暗不明,都可将光亮聚射到阴玉之上,从而打开去往禁地的法阵。不过那妙法的修为你是见过的,要从她手中拿出这枚铜镜,绝不是一件的事情。” 司徒空明说完故意顿了顿,见莫仲卿隐有气馁之色,忽又接道:“不过呢!老弟大可放心,之前愚兄曾为了重虞,亏待过你二人,这次就权当将功补过好了。那妙法真人道术通玄,一身法术深不可测。所以不能硬来,只能智取。” 莫仲卿奇道:“如何智取?” 司徒空明调侃道:“有道是吃一堑长一智,你忘了愚兄上次是如何诓骗你等了么?” 莫仲卿眼神一亮,喜道:“难道是易容术?” 司徒空明大笑几声,随手从身后取出一个荷包,将它打开后掏出一叠薄如蝉翼的面皮道:“这大半年来,愚兄闲来无事,除了看守这入山要道外,唯一的兴趣就是捏捏人皮面具了。 现在,愚兄将这人皮面具都送给你,但要骗过妙法,单凭一张面具却并不容易,嗯,你可有见过她身边的弟子,对谁比较熟识?” 莫仲卿思索一阵道:“妙法长老门下的弟子明悦和明若我还是见过几面的。” 司徒空明闻言一亮,道:“好、就是她俩了,你且待上两三日,容我将原先的面具改上一改,助你一臂之力。” 莫仲卿自然连番道谢,未几,望着司徒空明拿出刻刀在人皮上勾勾画画之际,心中忽然想起某事不禁皱眉道:“恐怕去禁地之事还得缓缓。” 司徒空明不以为然道:“你可是担心你那师妹的下落?” 莫仲卿猛地抬头,惊讶道:“司徒兄如何得知我在担心婉溪师妹?” 司徒空明道:“呵呵、半日前,云泽师弟曾下来送些酒食。当时见他一脸愁眉不展,我便随口问了问,他就说昆仑派出了些变故,昨日你那师妹和财仁逃下山去了。” “那司徒兄可有他们的消息?” 司徒空明道:“没有,不过没有消息不就是最好的消息么?” 莫仲卿自然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可仍是有些忧心忡忡道:“其实、比起二人被抓回山来,我更担心方少奇被人利用,怕他二人逃下山后处境更为危险。“ 司徒空明眼角一皱,顿了顿道:“现下他二人逃下山去你就算即刻动身去寻,怕也是大海捞针。 这样吧,若你还愿相信愚兄,此事交给我如何?至于贤弟你,五日后便是月圆之夜,不如就安心取来阴玉先去禁地寻那还魂花。” 莫仲卿诧异道:“难道司徒兄不用留守此地么?” 司徒空明笑道:“愚兄在此与其说是看守要道不如说是面壁思过,自我惩戒更多些,之所以还不走那是因为大半年前有一头猿妖在此鬼鬼祟祟,我曾与他斗法多次,怎奈这厮异常狡猾斗了几下,便躲进深处不再现身,愚兄想他上山必经此地,所以在此守株待兔。 而若不是昨日贤弟从上面掉下来,说出被这妖猿所救的事实,我还真不知他已能通过上方七星大阵,早就跑上山了。既如此,我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司徒空明见莫仲卿还是有些犹豫,遂道:“不用担心,那妖猿之事,众位师叔自会去调查,而你师妹之事包在愚兄身上,倒是你进入那禁地必须万分小心。愚兄不曾进去过,但听说那噬魂花有叶无花,另一种还魂花有花无叶,两者色泽一般嫣红,但却别就在花叶上,你若是误触了噬魂花,会被其瞬间夺去心神,痴痴呆呆成了花下肥料。” 莫仲卿闻言一凛,迟疑片刻终于双手抱拳恭礼道:“多谢司徒兄提点,那师妹之事就有劳了!” …… 三日后,昆仑派中风波渐息,谁也不知那方少奇和莫婉溪下山去了哪里,谁都以为莫仲卿也跟着一道逃下山去,所以任谁都不会知晓他已在天玑峰中整整潜伏了一天一夜。 这一整日中,他虽不敢直接深入妙法道长的居所附近,却也将这天玑峰上各式厢舍竹屋,阡陌小道来来回回摸了个遍,对妙法门下弟子的每日作息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之所以有如此身手,那是因为自从那日危急之中黄光一闪之后,体内真气霍然贯通,日益充盈,非但这真气可以再次运用自如,就连修为也有了长足的进步,他所不知道的是,这一切都应归功于妙法长老。 上次天枢峰中,妙法不仅抽出了重虞在他体内所留下的部分龙威,更是将蚰蜒精怪残余的毒气一并祛除,致使蚰蜒精怪的内丹,在先后经过重虞和妙法二人的凝练后,已无任何害处。 莫仲卿将内丹完完全全吸收后非但自此百毒不侵,亦且没有了残余毒素的困扰,于桃源图中二十年点滴积累的真气终于没有了束缚,这就像积攒多年的火山忽然一朝爆发,情况自然万分惊险。 而当初在晗光殿就是因这体内濒临狂暴的真气从而显得面露痛苦,若不是妙法出手暂且将真气封住,让真气慢慢在体内缓缓平复下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妙法的渡入莫仲卿体内的真气与体内原有的真气互相融合,便有了此刻修为上的突破。 而在这期间他至今未曾想明白妖猿为何救他,但隐约有种感觉,觉着自己不知不觉中仿佛陷入某种圈套中,仿佛就像木偶一般被牵着鼻子走,但要准确地谁出谁是在幕后操纵之人却又说不上来,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让他心生犹豫,但思前想后,他的确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如此、这天黄昏刚至莫仲卿便决定按计划行事。 …… 此时、天玑峰上余晖遍照,将片片树叶染得金黄,几缕斜阳顽强地透过重重绿叶,照射在莫仲卿的脸庞之上,将原本一张白净的面孔染得斑斑点点,黄白相间。 未几,树叶渐褪金装,还以本来颜色,又过一柱香的工夫,天地始沉、暮野四合,莫仲卿终于等来了一丝久违的脚步声。 昨日此时,他跟踪过明悦,知道这个点上明悦姑娘会离开下方的厢舍,独自提着食盒,给山中独居的妙法长老送饭。 而莫仲卿就打算趁着此时施行计划。还是那双道鞋,还是那一袭白衣及地,甚至那发饰也是简单披撒在身肩。可一见来人面目,即刻呆上一呆,下意识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是明若?” 明若的出现让莫仲卿始料未及,他本以为送饭之人应是活泼的明悦,加之先前对她有恩,如此三两番游说之下,说不定就能明悦姑娘听进自己的苦衷,从而大大省却一番功夫,但现在看来已是无望。 眼望着明若在山道上一步步走远,莫仲卿情知开弓没有回头箭,眼见大好机会怎能就此放过?略一思忖,但听一阵树叶轻响,人已纵出树林。 “谁!” 霎时、但觉身后惊风袭来,明若已知来者不善,来不及多想本能转身闪躲,右手提起食盒顺手一掷,企图延缓来人迅猛的攻势。 岂料食盒刚及离手、莫仲卿已伸出两指在盒盖处轻轻一叩,随即膝盖跟着一挑、摆正食盒,顺手再在盒盖上一拍,那原本斜飞而出的食盒,顷刻间就稳稳落在了青石之上。 明若一见来人惊艳的身手,未及惊讶,就见对方已变掌为指,向着自己右肩穴急急点来。 明若柳眉倒竖,她当然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莫仲卿,可一想起方才的偷袭,再见眼前危情,再也顾不得手下留情,左手运起全身真气虚虚一划,神情忽然变得极为肃穆,跟着但听口中娇吒一声:“起!”字后,瞬时、刚至近前的莫仲卿立觉不妙,微一迟疑就见离得最近的三两绿叶已如离弦箭矢般飚来! 莫仲卿心头一惊,提起真气堪堪抽身闪过,霎时又觉周遭一阵狂风怒嚎而起,眼角余光一瞥便见近处一树绿叶已随风叱咤而来,速度之快,端是迅猛疾烈! 电光石火中莫仲卿刚及腾起离地,已有七八片犹如短镖般的利叶插了原处,随后左躲右闪一连翻了七八个筋斗,人已离了三四丈开外,而那团团好似暗器一般的利叶带起阵阵尖锐的破风声,激起一地的灰尘石屑,犹自穷追不舍! 第二百六十四章 妙法居智取(三) 电光石火中,莫仲卿顾不得思考,被逼得连连倒退,甚是狼狈,眼看就要被击中要害,却见他忽从身后掏出一直抓在手里未曾有机会放下的食盒竹盖,顺势往前一抄,第一波疾雨般的落叶就稳稳扎进竹盖之中,并没有穿透而过,显见,这竹盖已被附上了充沛的真气。 明若瞪着一双杏眼又惊又怒,抬手再挥,飘在身后空中的落叶又如一波波蜂团一般相继冲来。 而有了先前经验的莫仲卿,索性依葫芦画瓢,一面用它抵挡飞来利叶,一面辗转腾挪找着掩体就近躲藏,直到那一树绿叶耗尽时,挥舞着的食盖上已扎满了片片犹如刀刃般的绿叶,待得叶片上附着的真气一散,绿叶恢复了原本的柔软,大片绿叶随之散落,而有少部分仍是将竹盖扎得满满的,经风一吹,这盖上轻叶齐摆,看上绿油油的一片,竟似草帽般有些喜感。 莫仲卿灵机一动,学着二师兄莫少英的模样将‘草帽’作势往脑门上一扣,意在逗对方发笑,缓和气氛,可不知是不合时宜或是表情不到位,总之明若的一张冷脸已涨得通红,显见,她误以为这番举动是在赤裸裸地嘲弄。 于是,明若眼帘微垂,双眉一拧,全身白衣鼓动的同时,周身三尺之内的一地碎石已是隐隐腾空! 以气御物飞石术? 莫仲卿心中一凛,将手中食盖顺手向前掷去,人已翩然后跃,犹如狸猫般一下子躲进了树林之中。 明若久居山中,除了师兄妹相互喂招外,就没正式与人拼斗过,所以斗法经验以及临机应变的能力均不及莫仲卿,眼见他就如兔子般窜入林间躲藏,心下不禁又气又怒,但此刻真气已运至极致,刚掌握此术不久的她,哪能收发自如? 是以,见树林之中一有响动,这犹如飞蝗般的碎石转瞬倾泻而去,击得林中一阵噼啪直响,树干之上坑洼陡现,声势极其骇人。 可尽管如此,那林中窜响却是一刻未停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迅速奔来,瞧其行进速度益发迅疾,显见并未受到丝毫损伤。 “这莫仲卿竟然在如此密集的石雨中穿梭自如?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自己太过盲目施术,导致飞石打在了空处!” 思绪间、明若下意识咬紧银牙,看着那树林中越来越近的运动轨迹,再次强行提起真气托起身边碎石,这次她并不打算盲目出击,而是看着林间运动的轨迹,耐心等待。等到离自己身边的林间边缘一有动静,飞石已顷刻再至! 啪!啪!啪…… 随着一阵凌乱的裂响声暴起,激射而去的飞石终于打中了来物。可定眼一瞧,飞出林外近在咫尺的竟是自己先前打出去的如数碎石! 明若脸色煞白,情知上当,刚欲抽身闪退,就见那林子口再次一动,一条人影已窜至近前,跟着胸口一窒,仿佛被重物凿中,两眼一黑,险些透不过气来。 一息之后缓过神来瞪眼再瞧,就见莫仲卿已站在了面前,而身上的周身大穴已被他点了个遍。 “多谢明若姑娘手下留情。” 莫仲卿说着不忘抱拳作谢,那明若气急败坏道:“惺惺作态!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其实方才倒也不算明若技不如人,那狂风骤雨般的飞石术只要沾上一星半点,血肉之躯必定会被击出一道道偌大的透明窟窿,显见,明若修习昆仑决果真已到了“以气御物”的境界,这显然是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 莫仲卿知道这点,自忖自己没有如此能耐与之正面斗法,唯有扬长避短,声东击西,躲入林子后一路以泥团断木碎石之物向前抛射开路,让明若误以为那些个死物就是他自己。 如此依法炮制循环往复下,这才比较轻松的让明若错判了自己的位置,成功避过了大片石雨的飞袭。 这手段算不上光明磊落,莫仲卿见明若一脸厌恶地看着自己,知道这心里恐怕是将自己恨透了,于是,摸了摸鼻子也不解释,扛起她身子,就向林内疾驰而去。 此时、明若不能动弹,任由这个恶人摆布。只见他抱着自己迅速窜出林间,过得一阵,竟来到了平日里姐妹们嬉水之处。 这里是山腰中的一处泉眼,泉眼下方是一方幽潭,天色虽已暗沉,可水色依然清澈见底。 这里离自己的住处大约有个半里多路。虽并不算太远,可临近傍晚,姐妹们大多已回屋休息,断不会夜中来此嬉戏洗涤衣物。 而这个恶人将自己带来这僻静之处,又想作些什么呢? 一想到这莫仲卿前些天刚逃出天璇峰,活埋道字辈诸位师兄的惊人恶举后,心中不由一凉,再想起好姐妹明月的遭遇,这心头更是一颤,方才要杀要剐的豪气,顿时就抛到了九霄云外,胸中变得忐忑不安了起来。 而当她见到这恶人将自己抱到潭中一块椭圆的石块上,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解自己的衣物时,吓得更是惊叫出声道:“你这恶魔!你!你要干什么!住手,我要喊人了!” 莫仲卿叹了口气,满脸无奈道:“明若姑娘不必害怕,在下只是接外衣一用,断不会有其他举动,还请宽心才是。” 明若怒目圆睁道:“呸!你这恶贼,淫棍,不得好死!我明若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莫仲卿情知自己这个恶人是坐定了,加之又怕她真叫喊起来引来旁人,无奈之下,顺手便点了她的哑穴,随后便在明若不断的瞪视下开始上下其手,解其衣物。 然而这解女子衣物算是件细活,莫仲卿既非采花大盗,亦未有非分之想,可双手难免会透过衣物触碰到女子软如温玉般的肌肤,而这刚一触碰,那明若身子本能一颤,颤得莫仲卿自己也有些心烦意乱,所以半柱香后,在连声道歉下,这才将这一身白色袍裙褪下,露出里间女子家内里的亵衣来。 莫仲卿刚瞧一眼,赶紧脱下自己的长衫将明若上身盖住道:“虽是夏夜,但这幽潭之上分外寒凉,还是披上些好。” 明若口不能言,只能羞红了脸拼命怒视着他,若此时眼神可以杀人,恐怕莫仲卿早已化作骨头渣子了。 莫仲卿眼观鼻鼻观心,道:“那夜间林中多虫蚁毒物,不比此处干净,是以,还就劳烦姑娘在这幽潭圆石上坐坐,受制的穴位大约会在两个时辰内自行解开。如此、仲卿得罪了,往后若有机会定当补过,告辞!” 一言过罢,莫仲卿转身离去,明若愣愣地望着那人背影消失在夜中,心中不由诧异万分:“这人真是来借自己衣物的?可拿去自己的衣物又要作什么?” 转念再一想,又有些羞恼道:“他想的到虫蚁毒物会来咬我叮我烦我,难道就没想过有比那毒虫猛兽更为奸恶的人心么?这个呆子,傻子!气死我了,别让我再碰到他!否则…否则…” 穴位受制、脖颈不能转动的明若,一边心中骂骂咧咧,一边紧绷着神经,用眼角余光不断搜索着黑暗中哪怕一丁点的风吹草动! 她现在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若真碰到明月,明悦那等事情,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明若的担忧并非多虑,可此时的莫仲卿却也顾不得这些,他的全副心神都在这看似简单的白色长裙上。 少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它穿戴妥当,随后取出极似明月的人皮面具贴在脸面之上,最后将司徒空明一瓶事先研制好的药水灌入喉中,让自己的声线变得更近女子后,这才学着明月的举止拾起山道上的食盒,向着妙法真人的居住走去。起初,这每走一步,莫仲卿心中便多一份变扭,然而十来步下来,他便调整好了心态,告诉自己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 这时,夜色空濛,山阑吹拂,清风徐来,暗香浮动,山道尽头花海夹径。 沿着小径直走,依稀可见不远处茅屋中一灯如豆。莫仲卿屏住心神,再次深吸一口气后,向前缓缓走去,他开始努力地显得让自己表情更为自然些,可他却忘了不管自己是何表情,那张贴在皮外的面皮都不会太过显露的。 来到门前不远处,就在莫仲卿想着见到妙法真人后是怎样一副情景时,忽见一人推开房门一侧出声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才来呐?” 话语轻柔甜美,却绝不是妙法真人的声音,因为妙法真人本是个哑巴。 莫仲卿惊讶抬头,就见明悦推开屋门走了出来,见着自己姗姗来迟,一把走上前来亲密地拦住手腕道:“食盒先放下,快随我去往后屋,师父今日修为又有突破,打坐入静醒来便觉一身秽物粘稠在身,需要沐浴清洗。” “啊?哦,好的。” 莫仲卿一惊,赶忙应承,却见明悦忽然站定,望着自己仔仔细细瞧了瞧,脸上竟是古怪之色,然后伸手摸上额头,言道:“明若姐姐,你可有哪里不舒服?为何声音变得有些古怪,是不是着凉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万般皆缘法(一) 莫仲卿心头一惊,顾不得明悦仍在额头触碰的右手,赶紧作势咳了咳道:“不打紧,或许是昨夜睡时着凉了,所以喉咙有些不适。” 明悦回道:“这样啊,那师姐先去,我随后就到。” 莫仲卿一愣,下意识就道:“去哪?呃、我是问先去做什么?” 明悦一脸古怪地望了这个明若师姐一眼,有些好笑道:“师姐今儿怎么啦,烧糊涂了?当然去给师父再送些热水,热水我方才替师姐烧好了。” 未等莫仲卿接话,明悦忽然一拍额头道:“啊、是明悦糊涂了,师姐瞧着明显有些不舒服,应该换我去提热水才对。嗯,那麻烦师姐去里屋给师父取件衣物好了。”说完,明悦俏皮一笑,方待举步离开却被莫仲卿慌忙拦下道:“不、不用了,热水还是由我来提好了。” “真的?” “嗯!” 莫仲卿不曾来过妙法的居所,并不熟悉周遭环境,但想来若找热水,总比去翻找妙法长老的衣橱要简单得多,所以这才慌忙临时改口。 而在寻找过程中,他同样也想到,按照之前的计划就算那枚聚天镜妙法常年贴身携带,但睡觉总会将它放在一旁才是,若送饭时无机会下手便打算入夜强取。 但现下情况生变,自己当抓住这大好的机会。 于是,不屑片刻,莫仲卿便找到了灶房提着桶热水向着明悦所说的后屋走去,临到门前,深深吸了口,在心中默念了声得罪后,有些紧张地轻叩木门。 咚咚咚…… 门内无人应承也并未上锁,轻微敲击之下,这就推开了小半个缝隙。 莫仲卿表情微怔,这才猛然想起妙法是个哑巴并不会轻易回话,更不会为了仅仅“回自己徒儿的话”,便似上次那般驱使阴神离体而出的。 莫仲卿再次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紧绷的面部,入门就见其内水汽氤氲视野朦胧,约一丈开外,有一展屏风挡在眼前。 屏风上挂着一裳白裙,显然是妙法刚刚换下来的衣物。 其后隐约有一浴桶,木桶中有长发女子背对屏风坐在其中,玉影时不时微抬双臂梳洗,流水顺着肌肤叮咚而落。 莫仲卿不敢多看,有了先前差点被明悦识破的经验,他刻意压低声音道:“师父,明若来晚了,可还要添些热水?” 说着,莫仲卿不忘低头四下小心张望,可叫他失望的是,四周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也不知司徒空明所描述的那枚聚天镜到底在哪里。 少时,见屏风后的玉影点了点头,莫仲卿心下一动,微垂着头当即举步向前,快速绕过屏风拐角,再一步就将屏风后的旖旎风光一览无余。 一汪明水缓缓淌于朱色浴桶中,水面圈圈涟漪轻荡,是因女子掬水清洗身肤所致。 而那微漾的水面,刚好停在双峰之下,乍一看,正如团团玉兔盈盈啜水的身姿,看起来是那般雪腻香酥。 再往上是那湿滑明艳的背部,很显然,妙法是背对着莫仲卿轻靠在桶边,秀发随意垂洒于水间。 见到此情此景莫仲卿开始心跳加速,自然,这心跳中少不得令人耳热之念,但更多的是瞥见那浴桶旁矮几之上赫然有一枚样式古朴的铜镜。 这枚铜镜的样式几乎和司徒空明描述的一致,而它所处的位置,也彰显了此物在妙法心目中无与伦比的地位,也更加让莫仲卿确定,自己要找的就是这枚铜镜。 只有得到它才能借着月圆之光让阴玉照在法阵上,从而显现出通往禁地的道路,只是,现下这块铜镜实在离妙法太近了,如此近距离下,莫仲卿到底该如何把握呢? 渐渐地、莫仲卿的心中犹如那木桶中的水波般起伏不定,并且离得妙法越近,呼吸竟也跟着微微急促。 而此刻莫仲卿已来到了浴桶旁,正提着木桶向浴桶中徐徐加水,自身也与那枚聚天镜的距离也仅有一手之隔,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绰起它飞快逃离。 然而事实上,莫仲卿却不敢这么做,他发现妙法正微微昂头用一双莫名的眼神盯着自己。 眼神不但清冷且带着丝丝疑惑,莫仲卿不太确定这是否是一种错觉,但能肯定的是自己越来越紧张,紧张得让他根本无暇顾及那水中的曼妙春光。 又因为身子过度绷紧,导致握着的木桶开始微微轻颤,原本顺畅的水流曲线也变得凌乱不堪,甚至有那么三两滴已飞溅到了妙法的面目之上。 惊讶,困惑,审视,忖度…… 当妙法的目光开始变得越发注意起自己的行径时,莫仲卿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知道再也不能等下去了,飞快瞥了一眼聚天镜的位置,悄悄提起全身真气正打算铤而走险、强行抢夺之际,突然,窗外一声女子的惊叫,令莫仲卿动作一滞。下一刻,只见桶中水花四溅,莫仲卿下意识一闭眼,便觉一股微湿的气流从身旁一掠而过,转瞬但听衣袂翻飞声、木门吱呀声接连响起,再睁眼时,那原本浴桶中的妙法已不知所踪。 快、实在太快了! 面对修为如此深厚的妙法,莫仲卿万分庆幸方才没有孤注一掷,而现在,那枚聚天镜就静静躺在面前已无人看守。 当莫仲卿将它稳稳拿到手中时,心下一阵激动,他都不敢相信得来竟是这般简单? 转念又念起窗外明悦的安危,竟踟蹰不定了起来。 而此刻,屋外传来数声打斗,‘嘭’、‘啪’之声不绝于耳,似乎有两人正在全力比拼掌力。 未几、但闻一声男子闷哼,显然已受了些内伤,可那人却依然大笑道:“哈哈哈!妙法,你下手如此之轻,可是在顾及你徒儿的性命么?也好,想要她活命就跟上老子!哈哈哈……” 听着屋外熟悉的笑声,莫仲卿终于明白是谁在帮自己了,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日前遇到的司徒空明,至于妙法为何不曾认起他来,多半也要归功于司徒空明举世无双的易容术。 既然知道是司徒空明在帮自己,那莫仲卿再也不用顾忌明悦的安慰,将聚天镜插在腰后,趁着夜色迅速向着天玑峰后山奔去。 此时虽是夜深人静之时,可天玑峰上却显得热闹非凡。一道道湛蓝的雷电在黑夜中不断频频炸响,惊得山腰中的弟子均都一一醒来,披着外衣匆匆提剑而出,她们知道这是师父妙法真人的引雷之术,也只有妙法才有这般深厚的功底频频施法,令众弟子能明确目标向着不断移动的轨迹围堵而去。 如此一来,路上再无一丝阻隔,与之背道而驰的莫仲卿走得更加安稳迅捷,三五起落间,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人已到了天玑峰后山的悬崖边。 此时黑夜中云层稀薄,抬头隐约可见那道巨大的云锁栈道横亘天际。莫仲卿心中略微算了算位置,翩然一跃,人已稳稳立在云锁栈道之上。 循着记忆踩着生冷湿滑的云锁前进,锁道上拂面而来,凛冽的罡风刮得莫仲卿面目生疼,衣带猎猎作响。待到尽头便可借着月光再次看到前方云锁栈道已深入浓密的云层之中。 只见他缓缓伸手探入云层、立时那密实的云壁上酒接二连三显现出了犹如水纹般的涟漪,莫仲卿稍一犹豫接着右脚跟着一跨,再一扭身之际,人已强行融入云壁、消失在了云锁之上。 只是当他穿过那厚厚的云壁时,远在玉衡峰上静坐入定的文殊道人陡然睁开了双眼,眉头一皱,起身离座。 …… 莫仲卿穿梭在厚厚的云壁之中,入眼皆是灰濛濛的一片。 周遭时不时流淌而过的浓厚云团,让莫仲卿仿佛置身在偌大的云霭幻境之中不辨方向。 若不是脚下依旧传来那厚重坚硬的踏感,莫仲卿都要觉得自己已不在那云锁栈道之上。 所幸锁道够宽,并不担心会一脚踏空,同样也庆幸这条锁道似是笔直向前,走得一阵才觉微微向上之势。 云中漫步本是件极为惬意之事,然而事事过犹不及,这云雾过于稠密非但不再美妙,随着入内越来越深,可以明显感到温度竟在快速下降。 直到后来,那弥漫在身遭的冷雾已直直刺入了鼻腔冻进了肺里,令莫仲卿觉得分外不适,不得不开始运功抵御这份彻骨的寒凉。 然而饶是如此,莫仲卿眉梢还是开始渐现冰霜,原本飞扬的衣角也逐渐失去活力,变得冷硬异常。 有些不对劲,现在明明是仲夏之夜,就算云层之中与外界有些温差又怎会冷到如此田地? 若是寻常之人入得这云壁之中,怕不是走上几步就要被立马冻毙?看来自己已完闯入文殊的符阵当中了? 莫仲卿边想边运足功力进行抵御,如此做法虽颇耗真气,但直到那眉梢上的冰霜消失,身上衣物开始逐渐冒出丝丝水汽时,手脚也变得不在那般麻木。 莫仲卿略微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四肢,加快脚步继续向着云壁法阵内进发。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万般皆缘法(二) 莫仲卿顺着云锁栈道一路斜上,也不知走了多久,等到整个人穿出重重云团所形成的壁后,眼前又是另一番浩瀚天地。 此刻,灰蓝色的云海之上月夜当空群星璀璨,星夜与云海之间,链接着七八条横亘天际的巨型黑色锁道。 可以看到这些索道都是以“z”字徐徐向上,而每条锁道的转折点,皆有一块巨大的倒“山”型浮石,将两条锁道桥接一处,望着浮石周围明昧不定的光影符箓不难猜出,正是这些瞧起来神秘绚烂的符箓,才能让浮石和锁道一并浮于云海之上,遥冲霄汉。 锁道之上覆着皑皑白雪,白雪之下裹着厚厚的冰霜,远远看去竟似一条无翼腾蛇,披挂着一层层细密的白磷冰甲横贯于月夜星空之中,而此刻的莫仲卿就站在这条锁道的起点——云海之中。 令莫仲卿惊讶的绝不仅仅是这横贯天际的锁道和那神秘莫测的浮石。而是如此星空月夜之下,在那远处山巅上竟亮着一抹恍若白昼的光辉!仿佛黑夜中的灯塔一般异常显眼。 “难道正是司徒空明口中所说的阴玉不成?” 怀着这份心思,莫仲卿开始踏着锁道徐徐上行。 而当他踩踏着锁道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不断响起‘咯吱’声时,空气中突然诡异的一阵扭曲,跟着锁链上厚厚的积雪一阵轻颤。 莫仲卿心头一惊,就见四周雪道中一阵雪花激飞,但闻‘噗噗噗’数声过后,就见十几条黑影突然从积雪中跳至半空,提着锃亮的剑身俯冲而下,另有几条黑影刚一冒出雪堆,便从锁道之上平地冲来。 面对这四面八方突如其来的合围之势,莫仲卿心下一动,却是不退反进! 他弓身跨步,顺手绰起一手雪团,一跃而起,手指一阵快速拨动,数十点寒芒顷刻击在了当头劈下的数十柄剑身之上。 瞬时,那如封似闭的剑网,便破了一个大洞,原先组成剑网的长剑已相继落入云海之中,而莫仲卿便如破网之鱼般一跃而出,又在半空中一折,如飞鸟投林般飘然远离。 这甫一落地,当下回转过身,抱拳急呼道:“诸位昆仑派道友且慢,在下莫仲卿无意冒犯,实时有急事相求,望通融!” 莫仲卿这般说辞自然是先前脱出合围时,已瞥到来人所穿的道袍样式,想借此打消敌意,至不济也能缓些时机,来想想如何再不击伤他们的情况下制住他们。 可刚说完便立刻后悔,情急之下他已忘了自己仍是穿着明若的白色长裙,就连面上人皮面具都未卸下,这些昆仑弟子就算黑夜不认识妙法长老门下的明若,难道连天璇峰门下的女子道袍也不认识了么? 如此想来,莫仲卿顿觉蹊跷,借着月色定睛一看,这才赫然察觉到这火速袭来的昆仑派弟子人人面无表情,脸上肌肉僵硬,色泽青黑,就像腌制了多年的腊肉,而那双目之中尽全是眼白!瞧起来毫无生机,分外可怖。 看到这一切,再联想之前这些人从雪中窜出的情景,莫仲卿不由暗惊道:“难道这些都是死人?” 一念至此,不由头皮微微发麻,一股冷意由内而外顷刻传遍了全身,随即下意识打了个冷颤,急急稳住心神,向着前方锁道上的人群毅然探掌来攻,以验心中所测。 一瞬间,足下雪粉飙洒,掌风行云流水、四面翻飞之下,击打之声不绝于耳,无数掌风结结实实地印在这些人的胸口双肩等处,可对方却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身上更是冷得犹如万年坚冰。 看到这里,莫仲卿不得不承认这些人早已死去,而更糟糕的是不论他如何拳打掌击,这群已死之人哪怕被震得连连后退,甚至击倒在地,可不过半息的工夫又无知无觉的再度攻杀而至,其速度虽非多快,却殊为难缠。 莫仲卿虽能在人群中周旋,可也知道时日一久必定会被这群死尸耗得筋疲力尽,力竭落败,是以,不得不且战且退,伺机寻求他法。 然而直到莫仲卿被逼得第一块浮石上时,依旧找不到丝毫破解之法。 非但如此,就在莫仲卿专注躲避周遭不断围攻而来的死尸之际,却未曾注意到身后一座雪堆之上,积雪因周遭打斗,不住扑簌簌地抖落,不一会儿便显出一具箕踞在地的白骨骷髅来! 这副骨身尖削干瘦,骨白犹近玉色,上半身斜靠于雪堆之上,下半身依然深陷于雪中,左右臂骨埋在雪下,正用那空洞的两眼漠视着眼前所见的一切。 而当莫仲卿被逼得离这具白骨骷髅越来越近时,只见那骷髅空洞的两眼窝处寒光一闪,陡然亮起一双犹如残烛般的幽火,下一刻,只见那深埋在雪下的右手骨突然伸出雪堆,擒着一支细长之物向着莫仲卿背后急急一刺! 没有人能阻止这迅猛冷酷的一剑!莫仲卿也不能!当他感觉背后有一丝剑气袭至时,他以觉不妙;当他刚想作出动作闪避时,那柄细长之物已刺进了背中。他甚至已感到了一丝疼痛! 可令人惊讶的是,接下来并没有被贯穿身体的痛楚,甚至连先前那丝疼痛也突然从背中消失! 这电光石火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这细长之物,乃是一柄刻着七星剑阵的细身窄剑,当剑尖触及莫仲卿背心前,首先刺到了是那幅之前一直背负在身上的桃源图。 不但莫仲卿不曾想到,也许就连那具白骨自己也未曾料到这带有剑气的一剑,竟然未曾破开那卷看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画卷! 白骨骷髅眼窝中的两团幽火闪了一闪,保持着箕踞的动作并不曾移动。 而当莫仲卿转身过来徐徐一掌击向白骨面目时,那白骨眼窝中的两团鬼火更是徐徐大盛,仿佛很是惊讶! 而眼看掌风顷刻便至,又不得不伸出左臂骨下意识一挡。随即但听‘咔嚓!’一声裂响,左臂骨应声而断。 与此同时,那白骨已霍然起身,一剑斜来! 莫仲卿来不及细想,忙抽身躲闪,谁知那白骨竟对他不闻不问,长剑去势未改,凌厉的一剑竟削向了莫仲卿身后的死尸。 而那原本硬如生铁般的身躯,竟在这一剑之下,犹如刀削豆腐般,顷刻一刀两断,上半身刚及离体,随即又化出点点蓝芒徐徐升腾,眨眼间整个上下身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消融,不一会儿随着一声怪异的尖叫,那惨白的眼眶中竟溢出一缕青气,向着山巅疾去。 此等诡异的情形委实让莫仲卿有些惊诧,然而那具白骨骷髅的剑法却是越发干净利落! 虽然他削瘦干瘪的身形在死尸中移动并不算太快,可每一剑的起落皆会带起一道青飞逝,死尸消融,看起来既省力又迅速,不屑一时三刻,剑舞游龙间,从下方追来的十几具死尸已被其悉数斩灭,而呆怔于后方的莫仲卿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通过数十具死尸的消融,这才可以从周间幽幽的青光中察觉到一丝符箓幻灭的痕迹。 原来死尸竟是符箓所化? 难道这些就是《阴符经》中所述的符灵? 那这具白骨骷髅又是什么来头?最关键的是他为什么要帮自己? 莫仲卿搜刮肚肠,一时间并不能找到丝毫相关的信息,但从这具白骨的动向来看似乎是友非敌? 细细想来,它方才是看到自己面目后才改变主意的?难道,这具骷髅认识明若?那它生前又会是谁呢? 带着种种疑问,莫仲卿刚想试着与那具白骨交流,期望这白骨里的魂魄也能似妙法阴魂离体一样与自己交流,可后者却再也不去看他,反是马不停蹄地向着锁道上方移动,看情形竟似在争分夺秒。 只是在失去左臂骨后,身体平衡被打破,总是歪向右骨手提剑的一边,走起来路来一瘸一拐的,似是分外艰辛。 星空云海间、一人一骨在锁道上静谧夜行,此情此景不由得令人悚然三分,可莫仲卿却并不觉得。因为从一路上斩杀不少符灵死尸来看,他越能肯定这具白骨是在助自己前行,更明确地说是在襄助带着明若面具的自己! 那么倘若摘下人皮面具,它是否会立马兵戈相见? 一路行来,这个问题莫仲卿问过自己不下三遍,同样若搁在以往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摘下面具坦诚相待,可此时为了取得阴玉,他已顾不得许多。 这种想法本无可厚非,但心下却有些不是滋味,曾几何时,他与二师哥莫少英就什么是“侠”,做过激烈的辩论。 他本以为所谓的侠便是“行事无他,力求光明磊落!”,可后来再发生一些事,促使他对这句做了一些限制与修正,即“对待好人必须光明磊落!” 而现在白玉骷髅体内的英魂算不算好人,如果算,那如今自己这番作为又算什么? 思绪间、莫仲卿不由有些好笑,望向前方面前单薄的身形,心中所虑甚多。 而就在此时,身遭罡风四起,前方一阵轰鸣,足下顷刻连连震颤,锁道上方的积雪轰然崩坍! 雪粉四散之际,震耳欲聋的雪涛已迅速形成洪流犹如千军万马般汹涌袭来! 是雪崩! 只是这锁道上怎会突然产生雪崩?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万般皆缘法(三) 莫仲卿大惊失色,刚想叫住前方那具白骨让它赶紧后撤,心想只要以轻功回到第一座浮石之下,退转到第一根锁道上去,就有一线生机! 可这个时候,却见白骨面对自上而下奔袭而来的雪浪凛然不惧,瘦削的右腿骨向前毅然一跨,狠狠插入积雪之中,右手骨缓缓提剑侧向肋骨,看样子竟做了一个拔剑欲斩的姿势! 它这是要做什么,难道它要以一人之力对抗大自然之威,竟要剑劈雪崩不成! 莫仲卿愕然片刻,旋儿便被这具白骨的豪气所感染,索性心下一横,奔至白骨右侧,双腿猛力一踏,将双足深深埋入雪中,拼足真气准备一同抵御袭来的飞雪洪流! 转瞬,但见漫天风雪乱花人眼,轰然雪滚已充斥耳间,令人心生怯意的滔天雪浪已至近前! 眼看就要将渺小的一人一骨吞噬之际,只见白骨突然低头弓背,双腿骨稍稍弯曲,握剑的右手同时从下而上向前斜斜一削! 莫仲卿但觉周身飓风惊然飙升,霎时、迎面而来近在咫尺的雪流,似是遇到无形屏障般,竟扶摇直上愈堆愈高,在半空中凝成半面山坡状后微微停顿数息,这才被后续雪浪压得再次崩坠而下。 而与此同时,白骨反手再次急急往雪中一插,那细身窄剑便犹如定海神针般赫然一立! 毫厘之间、不论是崩塌下来的雪崩‘山体’还是余下冲来的雪浪皆惨遭分离,远远望去滚滚雪浪犹遭利剪破布般,绕着那柄细身窄剑从两侧分岔而行,纷纷冲入锁道下的云海之中。 惊涛骇浪般的雪从身边轰然而过,呼啸的狂风激得莫仲卿衣袂翻飞不止。 少顷,待得雪浪余势渐去,莫仲卿再睁眼时却见身旁两侧的雪堆已高过了腰际,唯有那柄细身窄剑后自己和白骨所立之处依旧安然无恙。 此时,莫仲卿的心中已不能用震撼来形容,他抿了抿唇望向默默拔出剑来的白骨,心中一热刚要开口言谢,岂料白骨陡然向着雪坡急急一望,就见一团偌大雪球由远及近,翻滚而来。 莫仲卿稍稍一愣,只见雪球身形一展借势俯冲而下,眨眼间已将白骨扑倒在雪中,对着白骨头颅张口就是一咬! 咔嚓——! 随即一声令人揪心的骨碎声顷刻传来,莫仲卿也已错步而上,一掌掀起爆裂的劲风急急来救,然而那袭来怪物却不闪不避硬是挨了这一掌风后,右爪对着身下白骨兀自猛力一拍,随后但听‘啪’地一声脆响,整具白骨便如一片破叶般,转瞬被扇得撞出身侧雪堆,直直打落云锁之下。 莫仲卿见得这一幕,胸中顿时燃起满腔怒意,掌风叠出,连环击打,身形已几如残影,端是奇快无比。 可对面那浑身披挂着白底金边的倒鳞,头分犄角,眼似驼铃,形如麒麟的怪物,竟与其斗得旗鼓相当,甚至隐隐技高一筹! 莫仲卿瞬间攻出数掌的同时,对面雪麒麟不仅全数躲开,还不忘高傲地昂起头颅打了个重重响鼻,作出一副极为不屑的姿态。莫仲卿见此,顿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思索对策。 他知道这雪麒麟极具智慧,并不好对付,就在他苦思对策与之僵持不下之际,突听一阵短促地‘咻’声乍起,对面雪麒麟跟着就是一阵吃痛般地嘶吼,莫仲卿愣然,定睛一看,却见那柄上刻七星剑阵的细身窄剑已从雪中赫然洞出,一剑斜上,已破入雪麒麟腹中,剑身甫一入体,鲜血顷刻顺着汪蓝剑身滚滚而下。 莫仲卿不禁喜出望外,丢下哀嚎不已的雪麒麟,忙奔到云锁道边细细察看,可入眼之下除了灰蓝云海与冷冽罡风外哪里还有白骨半分身影? 莫仲卿犹自不信,又等了片刻,直到不远处雪麒麟的哀嚎渐无声息时,这才不得不确信,方才那一剑只是白骨临死前的反戈一击,它并没有能上来。 莫仲卿深深叹了口气,向着白骨落下之处重重一揖,途经雪麒麟身旁时,再见那把腹中所插的剑柄,心下一动当即走近,将剑身缓缓抽出体外细细察看,只见剑锷根部赫然刻着“剑胆琴心”四字。 莫仲卿摸着这四个蝇头字体,表情显得若有所思,跟着收起细剑,寻迹而上,谨慎前行。 可当他从云锁来到山巅前的山道时却诧异地发现,这一路云锁之上再无任何阻拦,似乎一切都随着雪麒麟的死亡而烟消云散,想到此处随即释然,脚下步伐不由更快了几分。 山道并不崎岖,被修得平平整整一目了然,只是这覆盖在石阶上终年不化的坚冰,似乎在表明这段山道已久久无人问津。 踩着冰阶登上山巅,举目遥望,四下皆白,再行数步便能看到山巅处有一偌大的圆柱平台屹立于山道尽头,而其周围亦有石梯攀旋而上。 之前他曾猜想过山巅这犹如白昼的光辉是那阴玉所致,可直到拾级而上,来到圆台顶部时,才惊讶地发现犹如白昼般的光辉并非来自阴玉。 圆台表面呈现玉质,上有阴阳石刻,而亮若白昼的强光便是这面犹如明镜般的玉色圆台所散发而出。 莫仲卿举步于间绕行一圈却未瞧见形似阴玉的物什,而平台之上光滑如镜,也不可能有其他之物可供摆放。 莫仲卿有些不信,遂仔仔细细又探查了一番,临到中央这才猛然发现阴阳太极图中的弧形黑白交接线上,竟有一条细细长长、肉眼难辨,贯穿整个圆台,形如“s”的细缝。而s的细缝中央有一寸来长的细孔,蹲身用手掌比了比细孔大小,便可察觉与自己右手所持的细身窄剑大小正相等。 “难道这柄剑是这般用法?若是如此,那具白骨是想亲自带自己来打开这里?他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 问题似乎又回到了原点,而答案应就在下方。 莫仲卿心中略一犹疑,旋儿反手持握剑柄试探性地将剑身插入其间。 谁知剑尖刚入得一寸三分,突然一股巨大地吸力不期而至,只听‘嗖’地一声,那细身窄剑已稳稳嵌入裂缝,剑柄全然没入其间。回过神来的莫仲卿刚想伸手再行拔出剑柄,却不料整张圆台上的光泽倏忽一敛,仅一瞬、原本与黑夜争辉的白昼一敛即没。 旋儿、那黑白阴阳交替插有剑柄的弧形线上突兀地往两侧奋力一张,伴随着‘咔’得一声巨响,黑白交界处的弧形线上已平整地裂开一条宽达三尺的裂缝。裂缝并不大,但是顷刻喷出来的大量寒气却逼得莫仲卿猛然远离。 霎时、寒气四溢下,缝隙口已铺满白霜、渐显冰晶, 莫仲卿心头不禁一惊,不由得暗自戒备,驻足观望。然而片刻之后,出乎意料并未等来任何危险,反是等来一只宛如初玉,形似玉兰的素手从缝隙中缓缓伸出。 少时、这手如雪柳、微律五指,摇曳身姿反叩冰晶,作势道:“咚、咚、咚!……敢问有人在家么?”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语声中带着六分俏皮、三分妩媚,一份慵懒之气,听起来细腻酥软,竟令人有些春心荡漾。 莫仲卿心中警铃大作,暗忖:“此天玑山巅中怎会有一位女子?而她又怎会在那犹如冰窟的裂缝下活着?” 一系列怪异的现象无不表明女子绝非常人,可听着她拟声作词和那悦耳的声线却又令莫仲卿不得不产生一种邻家女孩来敲门般的亲切。 莫仲卿心下一动,学着二师兄莫少英的语调试探道:“姑娘说笑了,这天寒地冻台下一窟窿,哪能为家?就算是家那也住着姑娘,所以这话该由在下来问。” 那缝下声音吃吃一笑,回道:“原来妹妹也是个妙人, 明明是个女儿身却自称在下,难道你就那么想当那些臭男人么?” 莫仲卿兀自一笑这才想起之前喝下的药剂到现在还未曾失效,是以,也不去解释其中误会,依言道:“其实姑娘认为在下是女子全凭听觉而已、听觉乃是五贼之一,若能摒除五贼之惑,这天下男女也就一般无二了。是以,诚如现下我望不到姑娘,姑娘也见不着我般,连彼此是人是妖都不知,顾及男女是否有些多余了?” 莫仲卿自是话中有话,那厢缝隙中沉默片刻,继而笑声再传道:“原来妹妹你不是昆仑派中弟子。” 莫仲卿心头一讶,正色道:“何以见得?” 女子狡黠道:“我这头一句问及妹妹什么?” 莫仲卿想了想,依言道:“姑娘问在下,敢问可有人在家。” 女子接道:“是了,这般问话自有些目的。若是文殊那小道士的徒子徒孙,应当知道我被拘禁于此。这般一问他们心中便知我在有意讽刺他们,是以、定不屑理会,也绝不会如妹妹这般口吻的。” 莫仲卿并未否认道:“经姑娘这么一说,倒有几分在理,不过也正是这句话令在下也确定了一件事情。” “哦?愿闻其详。” 第二百六十八章 无巧不成书(一) 女子笑声中透着丝丝得意,似乎还在为能猜中莫仲卿并非昆仑派中人而沾沾自喜。 莫仲卿忖了忖、方道:“姑娘适才称文殊为小道士,说明姑娘的芳龄有可能隐隐还在他二人之上。而这山巅天寒地冻,积雪覆顶,台阶上坚冰终年不化,看起来已许久不曾有人来过,既如此那姑娘一人在此能不吃不喝依然活着,若不是仙根深种,便是那昆仑派抓来的妖物了。” 说完、莫仲卿面色一凝、暗运体内真气做好随时拼命地准备。 他不知这女子为何被关在这山巅圆台之中,但若所料不差,能让昆仑派众人关押的妖类,其手段就算不能移山填海,上天入地,对付自己这等初出茅庐之辈应当绰绰有余。 然过得一阵,却听得那女子声音从裂缝中幽幽传声道:“呵呵……我是不是妖女,妹妹前来从上往下一看便知,怕就怕在妹妹已经先入为主不敢接近了呐。” 妖女惑人,手段层出不穷,这话若不是激将,便是请君入瓮! 莫仲卿心中虽如此想,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对至今所遇见的妖族,还是有种莫名好感的,哪怕有一点相信的理由,他都不想先入为主,一概否认。 于是一步,两步…… 莫仲卿走得已极为小心,甚至靠近缝隙边缘时已屏气凝神,双拳握紧。他不希望动武,因为至少到目前为止对她的印象并不算坏。 是以,当他听信其言临到缝边,刚想探首张望之际,那只趴伏在缝边,原本软弱无骨的素手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钳住莫仲卿的脚踝,就地往回一拉!眼看就要拉动下滑时,只见莫仲卿眉头一皱,于间不容发之际右脚已毫不留情地一脚踩在了对方皓腕之上! 随着一声吃痛的娇呼传来,莫仲卿并不理会,反是迅速蹲身死死扣住那被自己踩踏得迅速发青的手腕沉声道:“即便姑娘是妖类,在下也满怀希望选择试着相信,可你这般做法委实让人寒心。” 这话语并不长,但已够莫仲卿再次探首下望,可就他看清下方女子面容后,仅一瞬,原本严肃冷峻的表情忽然冰雪消融,只不过这丝表情变化,却被那脸上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所完全遮掩。 是以,那缝下女子看着上方人儿呆怔当场后,趁机抽出手腕垂入阴影中,不忘嘲笑道:“呵!既知我会骗你却还来上当,天下若是多些你这种傻子,那真是骗子的天堂。要知道不是每个傻子都有妹妹你这份机警的!” 一语过罢,见莫仲卿并未搭话,那女子奇怪地望了一眼又撇过头去娇媚道:“似乎你这般痴痴呆呆,若无方才那般举止,我还真以为你会爱上我呢,只可惜你是女人,同样可惜……” 女子本垂着头自说自话,可当她昂头再次望向莫仲卿,却猛然收声顿住,眉角跟着一颤、双眸愈睁愈大。 与此同时,那上方莫仲卿已缓缓撕下面具渐露真容。此时山风呼啸,二人却充耳不闻,四目相对之际,表情复杂难明! “原来是你…” “你是重虞!”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可语气却截然不同,一个惊讶窃喜,一个略略失望。一个暗怀期望,一个冷然对视。 重虞见着莫仲卿这般表情后,迅速将头再次一撇,恢复以往的冷傲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傻小子,也对,也只有你这般傻子才会永远选择第一时间去相信旁人。” 莫仲卿冷道:“素衣呢?” 重虞看了看自己身体,沉默一阵,忽道:“你就这么在乎她?喏、这本就是白素衣的身体,我说过你可以将我当成她就好。” 见重虞这般说辞,莫仲卿依旧冷冷逼视再次问道:“素衣呢?” 重虞听他第二次问起,突然眼有深意地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她睡了,短时间无法出来见你。” 这句话若是搁在常理之下恐怕令人费解,但莫仲卿知道现在重虞和白素衣在阴错阳差之下用的是同一具身体,以一体两魂的方式活着。 重虞说素衣睡了,也就是说白素衣此刻的魂魄或者意识正在沉睡。当然,这句话从重虞口中说出便是真假参半,谁又知道她是不是在玩什么花样呢? 莫仲卿不能立刻确定,他只能跳下缝隙再作打算。然而当他甫一站定,刚及适应其内阴暗的光线,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不由再次木然呆立。 昏暗的光线中,此刻重虞那一副面孔可谓熟悉之极。面若玉盘、眸似水杏,两腮凝脂、翠鼻秀挺。 而这脸孔不是那朝思暮想的白素衣,又是谁来哉?但若细观之,那眼波流转、顾盼神飞,眉角隐隐含傲,时不时微露三分狡黠之色的,该是那重虞才会显露的神色。 一张面孔两种颜色,莫仲卿不知何时开始,已能很轻松地辨别这张面容下谁是重虞,谁才是真正的白素衣。可不论是重虞还是白素衣,当他看到这张面容以下的景象时,双拳不由猛然握紧! 只见这洁白如玉的脖颈之下,阴暗的光线勾勒出一条条全身黑红形似毒蛇般的锁链。 细密的锁眼一环接着一环,重重攀缠于重虞周身,锁眼与锁眼之间可以勉强看到其内的白衣上满是血污,甚至还可以从多处破败裸露的衣洞中,依稀瞧见那被勒得发青冻得发紫的肌肤。锁链绕着身遭盘旋而下将其紧紧裹住,直没脚踝,稳稳扎入地间,而那双纤细的裸足竟悬浮在空中。 她竟是被吊着! 不仅如此,寻迹再度回望,这才借着昏暗的光线瞧见,原来另有两条细密的血链,从重虞的后琵琶骨背中穿入,前锁骨处穿出,继而蜿蜒而上牢牢插入其上天顶石壁之中,其旁还有另两条锁链将重虞的左右手紧紧扣住,将它们悬垂于空,也正是这天顶上四根血链的功劳,才将重虞整个人吊挂于半空。 只是重虞现下的右手不知为何已挣脱了一条锁链耷拉在身旁,莫仲卿不知重虞费了多少辛苦才将这只手勉强伸出缝隙之外令自己看到,可他知道此时自己的心是揪的,是怒的,是悲愤的! 他甚至觉得满腔热血上涌,一丝可怕念想已浮上心头! 莫仲卿陡然一惊,急急抛去此种荒唐的念想,转而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道:“我怎么救你下来?” 重虞吃吃一笑,右手晃了晃穿在自己琵琶骨间的血链,于一片咣当沉响中轻道:“你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珍惜素衣妹妹的这副身子骨呐?” 当见到细密的锁眼中再次溢出殷红的鲜血,莫仲卿的心猛地一抽,忙道:“别动!” 重虞乖乖地松开握住锁链的右手,嘴角一翘、再次轻笑道:“好吧,看来你还是爱惜这副身体多些,放心,素衣妹妹尚在沉睡,所以这痛的、是我。” …… 短暂沉默之后,莫仲卿叹了口气道:“不论如何,我先救你下来。” 重虞道:“哦?你可知这一放,我可是要新仇旧恨一起加算,届时就不怕我将这昆仑派灭的一干二净?” 莫仲卿望着重虞双眼道:“我相信你不会的。” 重虞道:“呵、那好啊,你朝后退几步,那有一块半人多高的石柱,上面嵌着一块勾玉,你试着将它取出来便行。” 莫仲卿依言后退数步果见一高约腰际的石柱上,镶嵌着一块勾玉,不过仔仔细细一瞧,其形状约莫便是司徒空明所说的阴玉。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这块阴玉竟与祁彦之随身携带的那块阳玉大小相合,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莫仲卿来不及细思,在重虞的连番催促下将手向前探去,甫触及阴玉便见体内一道代表昆仑决的黄光陡然显现,将整块形色剔透的阴玉包裹得明黄澄透。 重虞见状,眼神陡然一亮道:“不错不错,你竟学会了这群杂毛道士的心法,这样当真事半功倍了许多,你且就这般放着,好戏就要开场了。” 莫仲卿闻言情知有异,刚想抽手回撤之际,岂料阴玉下的石柱突然黄光一闪,紧接着猛然爆裂而开,其上阴玉‘咚’的一声即刻砸在了地上,猛烈摇晃了起来。 莫仲卿一惊之下,这才察觉到并非阴玉独自晃动,而是整间圆台石室开始猛烈震颤,越到后来竟觉得整个天玑峰都开始隐隐摇动。 “这是怎么了,为何生出如此大的动静?!” “哦、我不是说了,你要救我出去,我便新仇旧恨一起算算,你方才揭开的勾玉原本镇着一些东西,至于是什么,我也很感兴趣,咱们出去瞧瞧咯?”说到此处,美目中狡黠之色愈显,看着满脸怒容的莫仲卿却依旧笑语连连。 “你又骗我!” “哦、我只是在告诉你,这世上终究骗子太多,似你这种人一般很难活着…” 莫仲卿稳住脚底不待她说完,截口追问道“你还没告诉如何将你放下来!” 重虞看了看满身血链,讶然道:“这个啊,我差点到给忘了,你且瞧好。” 说着,只见重虞凝眉闭目,再一睁眼周身跟着暴起一股冲天气浪,随后、但听一阵‘砰啪哗啦’直响,立时周身整片血链已被节节崩碎! 莫仲卿左右闪躲飞来碎锁之际,不忘怒声道:“原来你从一开始就在戏耍我?你根本就能自己脱身!” 第二百六十九章 无巧不成书(二) 重虞随手指了指天顶的缝隙道:“你将上层八卦阴阳锁打开的同时,我已能从容脱身,之所以没有行动,是未见到你的真容,误认为你是这昆仑派的弟子,本想有心戏耍一番,而之后却想让你看看我和素衣这副惨状,瞧你会不会冲冠一怒助我报复!只可惜…你似乎并不这么想。也幸好我不是素衣,不会喜欢这般懦弱且愚蠢的男人。” 莫仲卿冷冷回敬道:“所幸你也不会是她。” 旁人大约听不懂这层意思,但重虞听着却是有点刺耳。她笑容也有些僵硬,而此刻一件玄色上衣已扑面盖来。 莫仲卿道:“你这身衣物破损太多,权且披上。”言罢,一阵风声刚起,人已掠出了室内。 等到莫仲卿离去,重虞这才皱着眉角缓缓将上衣披起,手抚锁骨伤口处,脸上的傲慢与得意一下子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略显疲态的面容:“这区区缚妖锁居然如此厉害,看来真是被伤到根基了,素衣妹妹你等着我……” 喃喃自语中,重虞似是突然想到什么般突然一改脸上的愁苦之色,恨恨道:“该死的正一老儿,我定要搅得你门下天翻地覆!” 说着瞥了一眼躺在脚边,刻有“剑胆琴心”的盈白长剑,立时心中更觉不爽,袖手一挥,竟将长剑连柄打入石墙之中。 …… 月隐日出,天光破晓,曙色冉冉升腾间映得云海五光十色。 此时天玑峰山巅的圆台虽已停止了抖动,但那晨起的狂岚,犹如出鞘的利刃般刮得峭石上的洞眼“呼呼”作响,卷起其上的积雪,打着涡旋,高飞于空。 这股烈风来得太不寻常了,就连那浮于云海之上,横跨于天地、直连山巅的云锁,也跟着剧烈地摆动着,而那各个链接处的浮石,更是被刮得摇摇欲坠。 莫仲卿并不知道眼前的画面意味着什么,但已感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前兆。 “你背后背着的是什么?” 身后重虞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是那么平稳,但那双眼神却是紧盯着画卷不放,仿佛似曾相识。 莫仲卿不曾回头,看不到她副微微惊诧的神情,想起方才的戏耍,不由冷冷回应道:“我背后是什么又与你何干?” 重虞眼波一转,将注意力转到了莫仲卿身上,挪步向前,侧立一旁道:“呵呵,想不到你竟和那些个俗物一般小肚鸡肠。我不过开个玩笑,又何必当真。”说着,伸出右手并指顺了顺胸前几缕碎发,朱唇轻展,笑意冉冉。 这本是女子寻常求和的神态,但若是个性强硬从不低头的重虞表现出来,其中的意思也就格外耐人寻味了。 不过此时莫仲卿却不曾多想,只是半眯着眼,望着眼前益发狂暴的风雪道:“你诱我将其内石柱打碎还算开玩笑么?” 重虞一脸玩味道:“石柱是我要你打碎的,可我不曾让你将那块勾玉拾起啊,嗯,让我猜猜你本来就要那块勾玉吧?是不是要用它进妖界?进妖界是为了来寻我们?” 重虞这个我们,当然包括白素衣,莫仲卿自然听的懂,刚想道出实情,转念却又霍然一惊道:“原来昆仑派禁地竟是妖界的入口?难怪文殊道人他们千方百计阻我进入。” 重虞揶揄道:“原来你去妖界不是找我们啊?真可惜、说说你此去的目的吧,或许看在素衣的份上我会帮忙。” 莫仲卿冷哼道:“你若诚心想帮忙不如快快告诉我,打碎石柱取出阴玉后,到底会有何后果,又如何才能补救。” 重虞将捋好的秀发随意一甩,极为不耐地伸手向着远处山下一指道:“喏,自己不长眼睛么?” 顺着指尖望去,莫仲卿赫然发现,此刻周间山道下的云锁上,那万年不化的坚冰竟徐徐现出了密如蛛网的裂缝。 不到一时三刻,蛛网裂缝成片扩张之下,其上积雪开始大块崩坍,旋儿但听一连串清脆破冰声传来,包裹着云锁的冰层好似不堪重负般一碎千里,爆出无数幽兰冰花,洋洋洒洒直坠于云海。 链接着云锁的巨大浮石仿若一快半死不活的陀螺般兀自拼命旋转摇摆着,它们的每一次摇动竟都是被那根云锁所牵引。而此时巨大黝黑的云锁,仿佛瞬间活转过来般开始搅动身姿,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浮石,恰似惊涛拍岸,浊浪排空! 莫仲卿看到这里眉头紧锁,双拳暗自紧握,神色中看上去无比凝重。反观身侧重虞却是好整以暇地望着远方道:“有趣,当真有趣。” 莫仲卿猛地扭头道:“什么有趣?” 重虞悠悠道:“哼、你既学了那群杂毛道士的昆仑决,想必也能施展灵觉了,且用它来瞧瞧这条云锁不就知道了。” 莫仲卿一愣,随即闭目凝神,灵觉一经探出,便看到骇然的一幕。 此时云海之上哪里还是那条黑色云锁横亘天际。 从灵觉中分辨来看,分明就是一条巨大的无翼腾蛇在空中肆意扭动着身躯。 所不同的是,这条腾蛇整体外形呈现一种别样的虚影,将整条云锁包裹其中,看起来仿佛就像是一条条龙骨,而方才那撞击浮石的场面现在看来分明是虚影拽动着龙骨,正在奋力挣脱着浮石的束缚。 “瞧见了?呵呵,真没想到这群杂毛道士倒也有些能耐,竟将三百年前陨落在万寿山的腾蛇骨骸纷纷拾回,用来铸了这连天的云锁,如此不但可镇住骨内凶魂,还能方便各山之间的通路,真是一举两得。” 听着重虞毫不吝啬的赞词,莫仲卿皱着眉头截口道:“它们好歹是你的同类,但你却一点都不为之难过?” 重虞收起先前笑意,道:“我妖族逍遥自在,何须如此?也唯有你们这些虚情假意的俗物才会用廉价的眼泪作点缀。” 说罢,只见重虞在自己左手皓腕上迅速一划,瞬间,一抹嫣红顺着白藕般的小臂流向肘部,转而滴落之际,却在空中稳稳停住凝成了颗颗细密澄红的血珠。 此情此景与花谷那花妖作法何曾相似,莫仲卿双目一凝,厉喝道:“这可不是你的身体,你没有权利这么做。” 重虞不屑一顾道:“素衣妹子也是我妖族后人,问她借几滴蛟血,来助这些腾蛇残魂脱困,又有何不可?更何况本尊要做什么,何时轮得到你来插嘴了?有本事,你倒是动手啊?” 莫仲卿自然不敢动手,他知道自己并非重虞的对手,就算强的过重虞他也不敢让白素衣的身体有半分损伤。 那重虞仿佛早料到此处,动作不紧不慢,待得半空中集齐九颗细小的血珠后,右手这才屈指一弹,瞬间,九颗血珠一拥而出,射向那远处不断扭动中的云锁。 做完这一切,这才极为满意地对莫仲卿眨了眨眼,笑眯眯道:“你还真不动手啊,看来大义与小命之间,你选择了后者。” 莫仲卿双拳紧握道:“你莫要太得意!” 说完,再不理会重虞,开始急思对策,要知道若是真如重虞这般说法,那若等到连接七山的“云锁”条条活转过来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他必须想个法子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是力量渺小的自己又该如何办到呢? 思绪间,忽闻云海中隐隐有隆隆钟声徐徐传来,这是七峰的警钟! 莫仲卿眼前一亮,就见那云海之上相隔不远的六座山颠处俱都迸出了一点淡蓝星光,旋儿星光冲天而起,形成六道光柱直垂天际。 光柱之间不断有涟漪波纹向外涌动,瞧其整齐划一的圈圈律动似是隐隐遥相呼应,而唯独两人所处的天玑峰上却依然毫无动静。 莫仲卿见状略一思索,忽而灵机一动,抛下兀自得意的重虞立马拔腿后撤,几个起落间已接近圆台上面。后方重虞眉头一皱,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怎会允许他在眼皮子底下作怪:“站住!” 二字话音刚落,人已飞身三丈开外,向着前方疾去的人影奋力追去。 莫仲卿全力施展身形下速度几若虚影,若是放眼人间,此等轻功已罕逢敌手,可后方追来的是那妖界一方尊主,是那蛟龙重虞,虽本尊妖身被祁彦之所灭,但是寄宿在白素衣体内的重虞,其妖力依然不容小觑。 莫仲卿刚脱出十丈,重虞已追出六丈,下一刻,不等莫仲卿再行一寸,重虞一双玉掌已交攻而来。 霎时,只见一片虚影中,重虞连出六掌,掌影如风,劲气四溢!岂料飞速行径中的莫仲卿却也不惧,侧身闪了几闪,转瞬还了四掌,虚击数拳,连消带打,竟将如数危机化解于无形! 重虞面色显出一抹诧异,跟着冷哼一声,一掌再次徐徐递出,看似缓慢无比其力道却与方才大相径庭,掌风未及临身,莫仲卿已感莫大压力。他知道重虞是动了真怒,这一掌恐怕已不留余地。 然而莫仲卿此刻能避过么? 不能,非但是飞速行径中由于惯性不能立即避让,就连其想法也不愿退却分毫! 须臾间、只见重虞一掌已携万均之力袭来,临到背脊,莫仲卿忽而一扭,侧身左掌回击!但听‘嘭’地一声爆响,一团真气在双掌将合未合,将触未触之际已猛然爆开,双方鼓荡的真气,虽让莫仲卿胸口猛地一窒,但也正如其所料般使其整个身子被震开一段距离加速向前离去,可当他刚想转过头去却恰巧瞥见重虞一脸不屑。 “不好!她还有后招!” 这一念头刚一闪过心头,但觉道道真气一波接着一波汹涌而至,稍一愣神间,真气透体、痛觉临身,霎时便觉自己犹如一片破败的枯叶般在狂风骤雨,连绵不断的真气袭击下被扯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连带着五脏六腑似也受到了极大的震颤! 第二百七十章 无巧不成书(三) 下一刻、人已喷出一道血线,带起一道绚烂的抛物线,向着圆台平面上狠狠砸去。但听‘砰’地一声坠地闷响刚起,怀中那阴玉也跟着叮咚几声滚落在了一旁。 这时,重虞横跃而来,单足甫一触及圆台,随即一摆袖口,右手并指为剑,显出罕见的怒容道:“活着不好么!” 莫仲卿捂着胸口艰难地支起上身,望着重虞吃吃一笑,重虞眉目一蹙,追问道:“你笑什么?” 莫仲卿两眼望向盯着重虞大声道:“我笑你这掌打得还不够狠!”言毕、只见他猛然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镜,拼尽全力对着近处的阴玉急急一照。 继而昂头望向六峰所迸发出来,笼罩半个天际的光幕殷殷期盼,眸中充满了希冀。 “聚天镜——!?” 重虞面色再变,口出三字甫出,人已悚然急退于空中,而与同时,那地上阴玉已绽出点点荧芒,瞬时,整个圆台上的太极石刻重又焕发出光泽,只是这次不在有犹如白昼般的光亮四散到周边,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炫目的光柱冲天而起,将圆台区域全数吞没。 晃眼的白,炫目的光。 莫仲卿还未来得及反应便遭一股巨大的光柱洪流吞没,瞬间失去了仅有的意识。继而整片天空光幕愈加显眼,北斗七星已高悬天际。 不,并不仅仅是那七颗星辰闪耀,随着光幕一次又一次地涌向天边,天空中继而出现越来越多的星辰,就连不合季节的星象此刻都觉得愈发耀眼。 若是莫仲卿此刻清醒着一定会惊讶地发现,这犹如星图一般排列着的星辰,原来就是那摘星楼中所幻化出来的星象。而重虞虽未去过摘星楼,却也认得这是昆仑派护山大阵——北斗七曜。 三百年前万寿山一战中,那昆仑派开派祖师用此阵将众妖困入山中,致使妖帝离吻不得不率全族血战突围,之后虽拼尽全力得以破阵,但妖帝以及核心的蛟龙王族成员在此役中可谓死伤殆尽,那时正值年幼的重虞听了母后的计策一路东行来到这昆仑山中躲避,如此反其道而行之,才得以侥幸逃脱后续的追捕猎杀。 如今,再见此阵的重虞铁青着张脸,盯着灼眼的光柱似乎在寻找着某人的身影。 此刻虽望不透光柱内部情形,同样照理说如此巨大的能量不论正邪,对于身处其中心的莫仲卿来说其结果都是毁灭性的,但重虞却通过灵觉诧异地发觉光柱中竟还有丝丝微弱的生机,只是不论是天边的光幕,还是这光柱中所涌现出来的天地正气都令她为之厌恶与烦躁。 而就在她望着光柱举棋不定之际,突然,一道紫芒不期而至,重虞心下一动,身影已快速一闪,雷电虽未劈中重虞,但从方才站立之处已成劈成豁口的破坏程度来看,其威力不可小觑。 重虞轻蔑一笑,头也不回道:“闻说昆仑派妙法的术法已接近正一老儿,今日得见果然有着七分火候,只不过这偷袭手法却不太高明,这另外一位全身真气充盈是不是也要来个偷袭?啧、让本尊猜猜到底是剑气呐?还是符灵?” “哈哈!妖尊得以脱出禁锢,小道文殊携师妹妙法特来拜会。” 说话者一身白衣道袍,头戴明玉道观,右手擒着几张道符蓄势待发,不过此刻他脸上却依旧春光满面,谈笑风生,丝毫没有显露出一丝紧张的气息。 而身侧的妙法却是面色冷漠,一字不露,这固然有着她是哑巴的关系,但更多的则是其性格使然。 那重虞转过身来,望着两人眼有深意道:“文殊小道士,你可知这昆仑派上上下下我都可以轻易饶了,唯独你却走不得,你不思如何逃命却来见本尊,呵…这心还真是有些宽呐。怎么、难道觉得你二人联手会有胜算?” 文殊听着,笑意连连道:“妖尊此言差矣,你能从八卦阴阳阵中逃出,自然是有些善缘可依,师父一直叮嘱我们,不论对待谁,凡事留一线。妖尊既然能侥幸脱出,何不悄悄离去,回到妖界?为何硬要使那腾蛇凶魂复苏,搅得敝派上下不宁?虽说如今七曜大阵一开,众凶魂相继顺伏,但此时影响恶劣,少不得要向妖尊讨些说法。” 重虞乐道:“你如此废话连篇,不就想刻意拖延?若帮手来得只是那五位小道士,那本尊可要失望了。” 文殊眼神一亮,道:“哦?妖尊尽管安心,除了其余五峰的师兄外,师尊闻听妖尊破阵而出,自当来拜会一番。” 重虞一听,双眼一眯,冷冷道:“你休要言语诓我,那正一老儿半年前与我比斗受了些内伤,现在理应躲到哪处闭关去了吧!” “呵呵,敝派护山大阵一开,方圆百里内皆可见其异象连连,如此闹腾怎能不惊动师尊?妖尊若不信一等便知。” 文殊笑得风轻云淡,似是有恃无恐,重虞心中虽是起疑,但也不能确定到底是真是假。如此僵持一阵,看了看那持续涌动的光柱,忽然银牙一咬,冷哼道:“也罢,既如此那改日再会,只不过走之前本尊还要取一样东西。” 文殊笑容一顿,道:“何物?” 重虞冷冷截道:“你的命!” 知恩图报者亦睚眦必报。 这句话原也不准确,亦可谓两种极端,但若用在重虞身上那就太过合适了。 她被关在此处长达小半年有余,期间见过面仅有文殊一人。是他将她关在此处,更是他丧心病狂的用那缚妖索将她吊挂在阴阳八卦锁内,期间受过的种种折磨重虞都可以忍耐,唯独有一件事绝不能忍,即便情知正一有可能出现,她仍是一意孤行,势要捉住文殊问个明白! 此时天空中群星列侯,光幕宁静,山巅上却是狂风嘶吼,喑呜叱咤; 随时星空放晴,寂静无声,而山巅山道上却雷声阵阵,峭石崩塌。 这狂风嘶吼乃是三人拼斗间,妖力与真气互相纠葛所产出来足以割裂山石的气流,而那滚滚雷芒便是从妙法真人掌中不断闪现。 起初、重虞有些惊讶这一直不说话的妙法竟有此等实力,这让她有些意外,又有些恼火,是以、这掌上力道又不由自主地又加重了几分。渐渐的、那妙法终究抵挡不住,一掌相合之后被震得退开十数步颓然跌倒在地显然已受了内伤。 摆脱妙法纠缠的重虞,刚想向文殊击去时却见此人早已执符在手,表情肃穆,一见自己望来便迅速摇摇一指道:“执掌风云,符中乾坤,疾!”立时,但听黄符陡然一闪即没。旋儿空中陡然凝出数十道幽蓝的虚影纷纷执剑握刀,向着重虞飘忽而去。所过之处,竟是雪飞石走,好不威风! 岂料这重虞瞧也不瞧,随手一挥带起一道飚天气浪,转瞬便将数十道未近身前的虚影符灵击得烟消云散。接着一跃数丈,再度一掌向着文殊天灵盖击去,看来势要去其性命。 文殊面色一沉,急急咬破中指,双脚猛然后跃,后跃中又不忘右手于空,以双指作笔虚画血符,一道道嫣红犹如红墨般的连笔‘敕’字甫一成型,便化为面面阴阳太极图案虚挡在原地,如此当一连七道防护刚一凝实时,那重虞已先手破开了第一道防护。 从容不迫,极度冷漠。 此时重虞面上毫无表情,看似不经意间的随手轻挥,眼前厚实的防护就被逐一攻破。 一向镇定自若的文殊见得此等情形,脸上终于变了颜色。只不过这颜色并非胆怯而是挂上一丝恨恨的阴冷。旋儿,只见他双掌暗运真气,刚想有所举动时却听身后陡然一声高吼道:“妖女休得放肆,你家道爷爷在此!” 文殊听得声音,表情明显一松,双掌暗自撤去部分真气,面上重焕笑容。与此同时,只见半空中一件金光闪闪之物陡然飞过,直向重虞击去。 后者眉角微皱,拂袖荡开来物,那金光之物虽被击得极远却陡然再度飞转而回! 只不过这一次回旋而来的金光已换做颗颗玛瑙般大小的金色扁珠铺天盖地霎时而至。重虞当即驱身后退,前足刚离,后脚已遭大片金珠轰然覆盖,其密集程度犹如金色珠雨般连绵不绝,三尺之内立时溅起一地灰雪狂岚。 “哈哈哈哈!道爷出马,一个当俩!六师妹五师弟,你们还得练练儿。不过在这之前还得算算我这次的损失,那方算盘可是跟着我出生入死好多年,哎,师弟你看,咱们亲兄弟明算账,一个珠子一千两!这个价格不贵吧。” 这妙法文殊不用回头来看,就知道是那胖道人天魁。 妙法听了他的话却是冷冷一瞥从地上缓缓站起,那文殊作揖答谢道:“何止不贵,简直太过便宜,不过那妖尊不好对付,还望天魁师兄鼎力相助,所出金额,小弟届时自会作画抵押。” 天魁一听,顿时双眼‘金光闪闪’道:“好!一言为定,哈哈哈哈!对面妖女,识相的就慢些死,让道爷赚个盆满钵满,也好给你多祭些纸钱。如何,咱们皆大欢喜,俱不赔本儿。” 第二百七十一章 无巧不成书(四) “呵……你这矮蹾子就是那嗜钱如命的天魁?” 重虞的声音从一片灰雪烟雾中传出,虽是不见得能盖过法器所产生的爆炸声,但任谁都能听得出说话者真气充盈,并没有受伤。 妙法文殊二人面色一惊,那天魁更是眼珠子一瞪,气得连连跺脚道:“妖……妖女莫要装神弄鬼,道爷不信你毫发未伤!” “呵、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说罢,重虞从雪粉烟岚中徐徐步出,身影渐显间,身上衣物竟未有丝毫破损之处,待得完全脱离烟尘,对面三人这才发觉到何止是并未破损,那全身上下从头到脚竟是不染纤尘。 细瞧之,这才发现另有一道将显未显,淡如虚影,形如蛋壳般的护体真气萦绕于身。 此时天魁道人的两眼已眯成了豆状,恨恨地道:“妖女实在有些皮实,看来道爷我今次要大出血了。” 说着,从怀中缓缓掏出一物,脸上神情大有肉痛之色。 此物长不及七寸,宽不过两寸,细身窄腰形似直尺,质地非金非玉,色泽黝黑,让人猜不透到底是何用处。不过对面的重虞还是一眼就将它认了出来。 “监天尺。你这老道果然有些门道,这么老的东西你是从哪里挖出来的?什么时候真该去你那金银阁中走上一遭。” 天魁面上肥肉下意识抖上三抖,却仍是笑道:“哈哈哈,道爷那金银阁中莫说这监天尺,其内宝贝多如繁星,囊括三界!这身上也正巧带了几件。你若想要些东西倒也可以,只要乖乖听道爷的话便送些个,与你把玩把玩。” 重虞望着他,忽就手拈兰指,倚唇轻笑,话语声更是显得分外娇媚道:“如此,那我这就过来咯。” 这一语过罢,三人心中警兆顿生,见着重虞一步踏出,当下各自运功戒备,均料这妖女下一步定是飞身而来,杀招百出! 可谁知,重虞右脚轻迈之际,忽然横身一跃,一步点上平台边缘,竟在三人惊愣之际,欺入光柱之中。 “她这是做什么?难道这妖女不知那光柱中的能量会将它化为飞灰?” 此念头仅是在三人脑海中停留一瞬,就见光柱中一道黑影冲出了光柱。 可以看到,黑影身上虽自闪烁着零星数点白焰,可甫一冲出光幕不远,那白焰即刻熄灭,而黑影的腋下似还夹带着个人。 天魁不用细瞧,就已猜到了是谁,心下微一犹豫已起了护短之念,谁知这一身肥膘刚拦在文殊和妙法二人,一柄剑光已鞥然而去,远去的同时,一声暴喝也已掠过了耳畔:“妖女休走!!” “不好,是天机师兄来了,怪不得那妖女要跑!” 这念头在天魁心中一闪而过,就见那柄幽兰剑身忽而一分二,二作四,四变八,阴阳衍化,道生无穷,三息过分已分作万点寒光,犹如一道匹练的长虹般直追而去! 这去势如电,前一刻还在身后数丈之遥,下一秒就要衔尾而击,谁知就在毫厘之间,半空中却又突兀地多出一面硕大的“铁板”挡在了万点寒芒之前! 众人稍一愣神,误以为那万点寒芒便要直愣愣地钉在这铁板上时,却见那长虹的剑首于间不容发之际,陡然急速一扭,竟带头绕过了铁板,再度向着山下云海中追去,可也就是这短短一刹那的延误,前方黑影倒也借此猛地拉开了十数丈的距离,足见二者当真势如奔雷,快若闪电,于一分一厘中,都有生死立转的可能。 “师兄!快快收剑,人命关天!那小子还被妖女抓着呢。” 这时一脸肃然的天机道人右手携着剑鞘而来,一听天魁此言略一犹豫,冷哼一声,极不情愿地道了声:“摄!” 一字过罢,前一刻还穷追不舍的剑群立刻倒飞而回,万点寒芒纷纷收束入鞘,犹如群鸟归巢好不壮观,直到最后一柄归来后,才猛然听到‘铿锵’一声实打实的还鞘声。 这万柄飞剑归入鞘中原本实难想象,可若是昆仑派的剑仙之术——归元剑诀,加之三宝之一七星镇岳的话倒也不难做到。 方才看似虚虚实实的万柄飞剑,其实是天机长老将真气传至七星镇岳,又由镇岳飞剑将真气幻出剑气,剑气凝为实质才有之前此等万剑追击的震撼场面。 此剑术说来简单,做若天机长老本身无瀚海的真气支撑,怕是凝出十来把之后便要力竭而止,更遑论驱动其追敌索命了。 在场的四人皆知此事,看着天机面色有些惨白,一旁文殊不禁有些担心道:“师兄还是赶快坐下调戏,归元剑诀本就极耗真气,加之要让这七星镇岳出鞘,怕是…” 天机伸手打住文殊的话语,对着天魁沉着脸道:“师弟,你可知方才那妖女自投天玑峰阵眼中该是多好的机会?可你这么一挡再要杀她却也难了。” 天魁眼骨碌一转,得了便宜还卖乖地道:“多谢师兄手下留情,未伤那小子性命。” 天机道:“哼,诸般祸因由他而起!正如天相所说,这小子与那妖女交情匪浅,而方才那妖女也竟为他孤身犯险,种种迹象表明,这小子或许一早潜入山中便是想伺机搭救妖女!那妖猿现身说不定就是他的杜撰!更有可能是同谋!天璇峰后山数名弟子的葬身于甬道之内也与他有莫大牵连,这般一想方才不除当真后患无穷!” 天魁笑眯眯道:“师兄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不这么想,若是认定了那小子与妖物有所勾结,就算师弟用这监天尺挡上一挡也是全无用处,可对?” “哼!” 天机长老被天魁戳中了心思,冷哼一声再不说话,一旁文殊适时出言道:“此次重虞得以脱困必遁入妖界休养,一旦恢复鼎盛实力怕会卷土重来,我们可要……?” 见文殊犹豫,天机长老道:“文殊,你即刻飞鸽传书,不、还是亲自动身一趟去告知太素坊坊主卓于晴,神霄派掌门褚玉真人,千叶谷谷主夜长生,就说罗睺已显,速速来派相商。” 见文殊点头答应,天机又瞧向了妙法道:“师妹,我们七人之中那即醉小师弟此刻不知所踪,而师尊正一真人不在山中亦不知何时归来,所以现下就属你功力术法为最。我这就将本派至宝七星镇岳交予师妹你使用,密切注意禁地周遭动静。” 妙法接过七星镇岳,略一点头,那天魁道人见着妙法素手上的七星镇岳,有些眼馋道:“虽说这镇岳师妹拿着固然不错,不过巡山看守这种事道爷我最在行,师兄你看不如……” 天机微微摇头,截道:“为兄另有要事吩咐师弟来办,其一,你立刻将门下弟子派出沿途广发昆仑贴,就说敝派决定在五个月后举行三十三年一度的品仙大典,届时欢迎武林群豪前来派中参加,观摩,若在会中能一展拳脚胜出者,更有机会获得敝派馈赠的宝物,这其二……” 天魁不待天机说完便小声嘀咕道:“切、那还不是从我的金银阁里拿?” 天机耳尖,听着这话脸色顿时一沉,刚要发作就见天魁立马笑眯眯道:“师兄可是要借群豪之力来拖住妖界大军?” 天机道:“不错,三百年前一战后,我昆仑派早已不如往昔,其他修仙门派亦然。更有门派人丁凋零,几以灭门。其武学心法早已佚失于武林之中。是以,这武林中不乏诸多后起之秀,其武功心法虽大多以外功残卷为主,但是也有幸得到善本抄本,传至后代,后代又在此基础上增补改善将其中内家武艺修到极致者不计其数,若将这一类人聚集,其力量端不可小觑,对付一些小妖自也绰绰有余。” 那文殊插言道:“既如此,那为何不联络朝廷?据说叶天朔内外兼修,不论是手中大军还是自身武艺皆可为当下中坚力量。更何况以往那叶氏一脉也曾与我们有过约定。” 天机脸色凝重道:“今非昔比,一纸空文能做什么?那叶氏贵为人间帝王,维护帝权私欲才是重中之重,与我派道义并不相符,可谓立场相对,是以,就算请了未必会来。” 文殊道:“可是…” 天魁抖着腮帮赘肉,截道:“文殊老弟不用担心,据闻那太素坊坊主卓于晴以被册封为玄真公主,此次邀请太素坊前来,换言之即是通知朝廷此事,若是他叶家有心定会派人前来,若是无心呢,嘿嘿,倒也不会坏了两家表面上的和气,更不会令我大昆仑蒙羞,你看咱们师兄做事就是这般滴水不漏!” 说道此处,天机重重叹了气,却也未反驳天魁这般调侃的语气。少时,又听他道:“此次下山,你还需要记得让弟子找寻那气虚和财仁的下落,不要等到云踪派莫氏夫妇前来,咱们交不出人,届时横添麻烦,令我正派内部暗生龃龉。” 天魁正色道:“师兄但可宽心,那两人下山的当日,我已派色离等人追寻,相信不日便有眉目。” “嗯、如此最好不过……” 天魁的话语令人稍稍安心,但天机等人仍是显得忧心忡忡,也就没有人注意到那被重虞泄愤般打入石墙,上刻“剑胆琴心”四字的盈白道剑了。 彼时,山岚渐伏、光幕尽敛。 待得护山阵法甫一收去,青空云海之上,初阳立显光芒万丈,照得那丛山银峰素雪、处处淡抹金辉,瞧起来一派祥和。而缓缓律动的云海之下则又是一番暗流涌动。 翌日,一行白鸽从昆仑山方向四散飞出,分群而去。唯独有这么一只白鸽却是离群俯冲云海之下,向着昆仑山麓下一处郊外飞来。 此时正值仲夏,此地杂草蓁莽丛生,中有一荒祠颓立。那白鸽临于危墙之上,甫一落脚便被一石子正中心脏栽入地面。 少时,只见墙根下一灰袍男子慢吞吞地伸出右手抓起白鸽拆下脚环上的书信,略微看了看,眉头一挑,嘴角微微上翘,随后便将白鸽拔羽剥皮,开膛破肚,尽作了腹中的美物。 第二百七十二章 冷暖世间情(一) 六月初六,天晴。 这是莫婉溪与方少奇逃亡的第九日。由于二人此番下山逃亡并未作万全准备,是以这九天来,身上银两所剩无几,不仅白日间要忍饥挨饿,躲避昆仑山弟子的搜捕,这夜中也只能半醒半梦,露宿街头,真可谓餐风饮露,境况惨不忍睹。 不过二人头几天却没吃什么裤头,这都全亏了那方家二公子方少奇的功劳。 这六天中,方少奇每路过一家县城村庄,都会典当些身上的饰物,尽量让气虚小师妹莫婉溪吃些好的。 只是大手大脚花惯了银子的方家二少爷,这头一天请莫婉溪吃的是六菜一汤可谓大鱼大肉,再过三天肥肠宽面还算凑活,可又过三天这只能吃上白面馒头聊以果腹了。 而直到今天,就连那把手中道剑已然当尽的他,似乎只能陪着自己心爱的女子蹲在墙角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小贩和那沿街叫卖的面摊直吞口水了。 不过就算二人蹲着墙角,方少奇此刻的心情倒也不至于多么糟糕。连日来他明显感到莫婉溪对自己态度上的变化,从起初的质疑厌恶到现在的安心依赖,这让方少奇觉得自己像个男人,觉得大有成就感,从小长大他都没觉得有如此开心过,所以他看着身旁这个鬓角纷乱脸蛋清秀的女子,不由心满意足地想道:“大约书上说的糟糠夫妻便是如此,谁说我方少不能为女子付出!” 少时,一阵饥肠辘辘声打断了方少奇美好的臆想,他愣眼望了望莫婉溪,只见后者赧然一笑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方少奇笑了笑,怜惜道:“无妨,饿了吧,我这就去给你换些吃的。” 只见他似往常一般摸了摸身遭却忘了此时早已无任何长物可作典当。他苦笑一阵,不经意间望到眼莫婉溪一直抱着的青锋剑,眼睛一亮道:“师兄身上实在没什么好当的了,要不就将这青锋剑先当了可好?待我们……” 谁知这话未完,莫婉溪已截口:“不行!这青锋剑是我爹爹的,说什么也不能当。” 方少奇没想到莫婉溪一口否决拒绝,怔了怔,心中忽生不爽道:“一把破剑而已,即便是伯父的爱剑,难道此刻还及得上我二人的性命?” 莫婉溪依旧坚定道:“不行就是不行。” 方少奇一噎,有些来气道:“为什么!我为了你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三文不值两文拿去当了,可你为什么要却连一把破剑都不肯拿去换?我……!” 莫婉溪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一跳,雪白的脖颈下意识往后一缩,可手中的青锋剑却是抱着紧紧不放,那样子瞧起来既柔弱又坚定。 方少奇瞧着猛然一呆,突然意识到什么般,别过头去道:“对不起,我不该这般凶你来着。” 莫婉溪闻言,不料这以往堪为纨绔子弟表率的江陵方家二少竟会对自己如此忍气吞声,再想起之前种种,心血一涌脱口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声音虽然细弱蚊蝇,可方少奇却听得真真切切,听罢面上彻底缓和、柔色尽显道:“出城吧,也许外面我们能找到些吃的。” 说罢,作势要走,哪知莫婉溪却是出言阻拦道:“等等。” 方少奇回头,微讶道:“嗯,难道你改变主意了?” 莫婉溪摇了摇头,素手对着街旁一指,试探道:“其实,我们可以去借些馒头来?” 方少奇脸色一变,他当然理解师妹口中的借是什么意思,但身为江陵首富家的二公子怎会去做那偷鸡摸狗的事情?所以这事想都不用想,当即否决道:“不行,我可是、是昆仑派弟子怎能做那偷窃之事?” 莫婉溪面色一红,辩解道:“我没说要偷啊,我说借就是借!”方少奇仿佛有些领会了莫婉溪的意思,可旋儿更是将脑袋摇作波浪鼓道:“那更不行,我堂堂方家二公子,怎能去乞讨为生,算了我们还是出城另谋生路!” 莫婉溪见他要走,气得将脚狠狠一跺道:“行!你是方家二公子,财大气粗面贴金,身娇体贵不求人、我呢,我是山野丫头没关系,我去!” 这方少奇本以为她只是气话,哪曾想这莫婉溪竟是挺了挺胸脯昂首走向馒头摊点。这番举动看得他脸上一阵惊奇,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几番欲步上前换下她来,却终究碍于面子驻足观望。 再说这莫婉溪整了整衣角,手握青锋剑晃晃悠悠来到对面包子店前看着摊上一笼笼蒸好的各色包子,忽然不争气地用鼻子嗅了嗅。那摊前小二哥见状,有些得意道:“欸,这位女侠!这包子香不香啊?” 莫婉溪依言点了点头,“嗯、香。” 小二哥眉开眼笑道:“香就对咯,我叫李三儿,可是这昆仑山脚下,通衢县方圆五百里之内仅此一家的李记包子店的店主。你可别小看了这块招牌啊,当年可是天子亲提的招牌呢,怎样?肉包子七文钱一个,不贵吧,女侠要来几个?” 莫婉溪不假思索道:“来五个,不,十个!都要肉馅的。” 李三儿应承道:“嗳,好哩、十个…” 说罢刚掀开蒸笼想取馒头之际看了看莫婉溪却忽又止住动作,赔笑道:“呵呵、女侠、这个小店是小本经营,从来都是先钱后物,概不赊账,您看……是不是,嘿嘿。” 李三儿拇指揉搓显然是问莫婉溪要银子,可莫婉溪身上哪里有半文钱?只见她犹豫一阵,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渐红,最后终于鼓足勇气道:“这位李大哥,我想问你先借五个,不,两个就好,两个包子,以后我有钱了再还你!” 李三儿的笑容满满凝固在了脸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莫婉溪,淡淡道:“哟,看不出啊,原来是个穷要饭的,呵呵呵,什么时候要饭也有装得跟江湖女侠似的啊?要不要点脸皮啊?” 莫婉溪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可仍旧倔强道:“我、我说好只是借你家的包子,又不是不还!你何必这般说话?” 李三儿双手抱胸,来劲道:“哟呵,还不给说啊?我还没赶你走呢!去去去,哪边凉快哪边待着去,别挡着大爷的买卖!” 莫婉溪见他挥手赶着自己,手握剑柄松了紧,紧了再握,看着小二哥这副市侩的嘴脸,忽然咽了口气,正色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会信,这样,我求你给我两个包子么?不是借,是求!好么?” 见着莫婉溪放下身段、目光诚恳,李三儿明显一愣,随后胠开笼屉,摸出两只包子,调侃道:“你求我?” 莫婉溪看着包子点了点头,再次肯定道:“是,我求你!。” 此时李三儿笑了,笑得非常愉快,他突然发现自己也有被人求着的一天,是以美滋滋地回道:“好吧,既然女侠开口,我总不能不卖个面子不是,拿好咯,趁热吃,呵呵呵。” 说着,小二哥就将两只肉腾腾的包子递上前去。 莫婉溪见状喜出望外,忙伸手来接,岂料就在两双手将合未合之际,那对着拿着五指一松,两只包子便在莫婉溪的眼前落到了地上,激起一地尘灰! 莫婉溪显然未料到这种场面,两眼呆怔,直直望着对面那李三儿说不出话来,可后者却是大笑一阵、理直气壮道:“你那什么表情?哈哈哈,你难道不知道么?行乞之人就配吃脏食,怎的、还想我好端端地给您送上啊?要吃,自己捡啊!” 最后这句话是吼出来的,吼得莫婉溪身子明显一颤,俏鼻跟着一酸、下意识看着落满灰尘的包子呆立片刻,竟缓缓蹲了下来,而就在她准备拾起包子时,突然,只见李三儿单足在摊下稳稳一踢,那两只包子被踢出丈远,瞬间皮开肚破,露出其间滚着汤汁的肉馅来,随后但见三只花狗窜出街边,迅速叼起包子,互相撕扯一番又钻入人群消失于间。 那小二哥见状两眼发光极其兴奋地叫嚣道:“女侠你快抢啊,抢啊,乞丐除了吃脏的,还要跟狗一起抢着才有意思啊,呵呵呵,哈哈哈。” 远处方少奇见着这一幕,脸上已是铁青,下意识一步踏出,脸上青白交错双牙压得“咯嘣”直响却迟迟不肯再上前半步,他显然还是拉不下面子。 而那蹲愣在原地莫婉溪也终于意识道:“原来自己什么也不是,自己引以为傲的自尊、脸面,居然换不来两个包子?” 她想着想着竟是悲从中来,听着耳边的冷嘲热讽,身子竟止不住地颤抖。 而就这个时候,只见她突然怒拔青峰,斜上猛然一挑,但听“哗啦”一声塌响,整间包子摊应声而断,其剑气去势不止、笔直地划向了其后的店门,其上李记招牌更是遭其一刀两断。如此犀利的一剑自然引起了人群注目,稀稀拉拉三三两两开始驻足观看,却无一人敢上前相拦。 第二百七十三章 冷暖世间情(二) 那李三儿更是顾不得门前招牌和满地滚落的包子,立马双膝触地道:“女侠、姑奶奶、女王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要包子是么?尽管拿,哦不不,这地上都脏了,小的这就给您去里头拿新的,这刀剑无眼的,您,您莫要吓我了。” 这李三儿前一刻还在神色倨傲地喊着乞丐,后一刻喊着女王大人跪地求饶,前后变化可谓大相径庭。 莫婉溪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会是这等模样,但想起方才的羞辱,仍是将三寸青锋剑尖直逼李三儿咽喉,气得发抖道:“我方才问你借包子,你不给,好,我求你,不给就算了,何必这般羞辱我!你…你真是该死!” 李三儿一听莫婉溪从牙缝里挤出这冷冷的四字,料定对方动了杀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滚带爬,慌忙后撤,一边扯着嗓子,一边本能着用包子胡乱丢向莫婉溪道:“救命!杀人了,光天化日之下野丫头要杀人了,你们这帮乡里乡亲的难道都在看戏啊?大娃,二壮,你们倒是帮忙拦一拦,拦一拦啊!” 这李三一边扯着嗓子哭喊,一边已丢出了六七个包子,可不管哪一个都未击中莫婉溪,而她更是连躲都未躲,这倒不是其护体真气已多么出神入化,根本就是那李三在慌乱中已不择方向。 不过羞怒中的莫婉溪,却也不是真的要杀他,脾气过后,现下也只不过存着吓唬吓唬,以示惩戒的意思。 可不巧的是,随着李三儿嘶吼不断,那街头不远处突兀传来一声喝问:“何人胆敢在通衢县闹事?” 莫婉溪一愣之下便见方少奇猛然冲出人群,一把拉住呆怔中的自己急道:“快走、是衙门监市!他们通知捕快就糟了。” 莫婉溪心下一怯,也不去想那寻常监市哪里是二人的敌手,许是“做贼心虚”当即慌不择路随他而去。 那李三儿见监市到来二人望风而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屁股猛然坐起,大声追喊道:“天杀的,快追啊,追啊,他二人朝东边跑了!” …… 随着监市追去,似乎一场风波渐平,人群逐渐离散。 那李三儿则看着满地狼藉以作狗食的包子心痛不已,一边拾起看似完好的包子偷偷放入笼中打算变着花样儿再卖,一边不断咒骂着莫婉溪和方才只顾看热闹的乡里乡亲,浑然不去想是否是平日里因自己太过势利,才导致人群中无有一人出手相助。 而就在低头驱赶两三花狗,拾着包子的同时,一双质地极好的鹿皮靴靴尖突兀出现在了眼底,随着靴尖上看,入眼一片朱红,红色的袍身,红色的箭袖,腰系明玉束带上悬着一缕丝绦,下坠一枚青玉环佩。 李三儿直起身来刚想搭话,却听对方已然柔声问道:“敢问小哥这里可是李记包子店的店主?” 初闻其声,既令人颐神养性。 这李三儿抬头一瞧,才知眼前这朱袍公子更有不输于女子的美貌。 只见他面若傅粉,色似春桃,鬓若刀裁,眉似墨描。双目漆黑有神、亮若星辰,淡淡一笑,直似那夜中朗月清风般皎然生色。 这男子太美了,只不过这般美法却长在别人身上! 李三儿初见其人惊为天人,再见其面却暗生嫉妒,遂有些不快道:“这位公子有何贵干?小店就是李记包子店了,不过你也看见了,一地包子都喂了狗,要吃的话明儿请早!” 这朱衣公子笑了笑,听着冷言冷语并不在意,看着满地狼藉的包子反是从袖口中摸出一锭亮澄澄的银子道:“我用这锭银子买小哥店中十个包子,现在就要,不知可否帮我再做些?” 李三儿一见这美公子摸出这么大锭银子,心中猛地一跳,随即抢过银子拿在手上掂了掂了份量,又不放心地咬上一口,忽就喜上眉梢,变了副脸色,跟见了财神似地奉承道,“有道是穷长奸计、富长良心,公子当真是人美心也善,哈哈哈,小的我这就给你拿来,包子店里有的是,有的是!” 说罢,踩着门前那李记招牌麻溜地进到店中,摸出十个包子用油纸快速抱好,随后又以方才一倍之速,将这扎好的包子稳稳递到了朱衣公子手中,并道:“李记汤包,欢迎再来。呵呵,呵呵呵…” 朱衣公子回以轻笑道:“若有下次的话…一定。” 李三儿一愣虽听不懂这公子话中意思,可人家给的却是货真价实的银子,所以管他是何用意呢,只要给钱就行。 等到那公子飘然远去,匿于人群之中,他这才美滋滋地觉着上天对他果然不薄,虽然前面刚走了个煞神,这后脚就送来个财神,心情别提有多愉快,连带着看着地上那些流浪花狗也觉得分外可爱了些。 然而就在志得意满时,突觉得脑袋微晕,脚步虚浮再睁眼时,赫然瞧见那白澄澄的银子上竟多了一抹艳红之色。 李三儿睁大了眼睛,顺手抹了抹鼻子,这才确定原来这越滴越多的,竟是自己的鼻血! 惊惧,恐慌,绝望,值到此时,他才意识到了银子上被人下了奇毒。那美人公子竟是来害他的? 可,可为什么! 李三儿刚想喊救命二字,可这次上天似乎并未有所怜悯,他突然觉得身子一轻,随后重重倒地不起抽搐不已,鲜血从他的七窍流出,可饶是如此,直到意识消亡的最后一刻都未松开那握在手中沉甸甸的银子,若是他早早放手,说不定还能及时发现那早已乌黑发青的肉掌,从而保住一条性命也说不定。 可又有谁会想到这些呢?李三想不到,莫婉溪和方少奇二人更想不到。 此刻、他二人犹如惊弓之鸟般奔出了通衢县,又一口气仗着习武之人内息绵长,硬是奔出一里多路,寻到一间半大的破庙这才打算暂且歇脚。 “到这儿…不会再追来吧。” 方少奇对着破庙门口不住张望,心里犯怵,那莫婉溪也是顾虑重重,喘着气,小声嗫嚅道:“应该…不会吧。” 事实上那些衙门监市,一看二人轻功如此了得,知道碰上了硬茬儿,在象征性地追了半条街后便草草了事,哪敢远离县镇追入这荒郊野外呢? 所以这两人的担忧可以说是毫无必要。冷静下来的二人想通此理后,遂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面面相觑,两两闹个脸红。 少时,莫婉溪讷讷出言道:“方才对不起,这把青锋剑不仅是我爹爹的爱剑,也是云踪派掌门的信物,所以…所以……” 方少奇笑着摇头截口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强人所难了。” 说罢,见莫婉溪淡淡应了一声并不搭话似乎心事重重,方少奇心里‘咯噔’一声,猜测她肯定是在介意刚才自己不曾挺身相助的行为,是以想了想,计上心来道:“方才我实在拉不下脸面去求来包子果腹,我身为男人是不是很没用?” 这招欲擒故纵若是换作寻常女子可谓恰到好处,而莫婉溪听罢却是有些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道:“没事,只是可惜了那一地包子,嗳、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方少奇一噎,怎料她只是单纯的在想那一地包子的味道?暗骂了一声自己“蠢材”,又赶紧换了副神情,面露坚毅道:“既然这样,那我这就去抢几个来给师妹解馋!” 说着,作势要走而心里却不住巴望着莫婉溪能及时将他唤住,要知道这事说说可以,要做还真是难为了这方家二公子了。 不过、似乎莫婉溪也没打算让方少奇真去抢些包子回来,只听她下意识喊道:“等等。” 方少奇一听立马回头应承道:“你、不吃了?” 见莫婉溪摇了摇头,方少奇面色刚及一变却又见她嗅了嗅鼻子,又道:“你闻闻,看是不是方才的包子味道。” 方少奇笑了笑道:“师妹,恐怕你饿昏了吧,我们一口气奔出这么远,那包子又不会飞,怎会追着我等前来这破庙之中。”说罢,笑意满满刚及回头却一眼愣在了当场。 瞧、那庙外是谁? “云广师兄!” 庙外门庭木茂草深、朱衣公子卓然而立。 莫婉溪喜笑颜开,一路快步至云广面前见他又从身后递出一包油脂包裹更是惊喜连连,忙伸手快速接过翻出其中肉包大嚼特嚼,那模样仿佛当如七月恶鬼投胎,吃相极为惨烈。 云广脸上满脸疼惜,站在一旁的方少奇却是下意识的后退数步,这番举动自然引起了云广的注意,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地望向庙内道:“财仁师弟,这几日你们受苦了,来,吃个包子吧。” 语句酥软悦耳,方少奇听来却似魔音摄魂! “这恶人怎么找来的?为什么我们每天换一个地方他还是能追来?为什么我千方百计躲着他,他还是能找到?怎么办,我没按他的计划行事,所以他怀恨在心是要来害我了么?一定是了,一定是这样的!” 第二百七十四章 机警巧算计(一) 自从方少奇在见到云广的头一刻开始,心理就不住打着寒战,现下见他注意到自己,当下一愣,又看了看莫婉溪手中的包子猛地咽了咽口水道:“不用,多谢师兄关心,我还不太饿。” 一旁莫婉溪闻言,误认为那方少奇见着自己狼吞虎咽般的吃相,是想省着都给自己吃,当下双颊微红,挑着一个最大的包子步走上前去,腼腆一笑道:“这是云广师兄特地买来了,你吃个呗。” 方少奇一见莫婉溪那般诚心的笑容,刚想伸手接过,可转而看了一眼她身后似笑非笑的云广师兄,心里‘咯噔’一声,这伸出去的手又再次耷拉了下来道:“师妹,你吃吧,我真不饿。” 莫婉溪本是好心,岂料这方少奇居然一反常态会‘拒绝’自己,当下就有些不乐道:“我让你吃就吃,你还嫌弃起来了?” 说着,便打算硬塞,那方少奇只得摆手不要。两人推推搡搡,莫婉溪表情越发不悦,而那身后的云广却是笑得愈欢。 方少奇见着这等模样,心头陡然生怒,猛地一甩手,将包子打落地上道:“够了!本公子不饿,你要我说几遍!” 方少奇语速急快,说到最后几乎是用力吼了出来,只是吼完之后顿生悔意。 那面前莫婉溪一愣、看着二次被人打落的肉包,胸口猛地一塞,愣了小会儿忽然蹲下拾起包子,顺势抹了抹眼角,淡淡道:“不吃就不吃,我吃。” 说着,竟对着沾满灰尘的包子猛咬一口,狠狠咀嚼。 方少奇见状于心不忍,恨不得反手一个耳刮子抽在脸上,这口中也是急道:“师妹别这样、你知道我根本不是嫌弃……” 云广踱步而来,适时截口道:“呵呵、倒是师兄我糊涂,财仁师弟乃是江陵方府的二少爷,如今虽入了昆仑派,但饿了这么多天,又怎能再吃这等寻常的食物。也罢,师妹,你也别像个孩子一般赌气了,吃坏了肚子可不好,师兄我会心疼的。” 莫婉溪乍听其言,脸上微微一红,很是听话地撕去了沾着灰尘的外皮,低头不语默默分吃起来。 云广亲昵地摸了摸婉溪的黑发再道:“嗯,这包子味道尝也尝过了,财仁师弟既然吃不得寻常之物,那我们回通衢县陪他大吃一顿,可好?” 这时的方少奇虽冷着脸不说话,心下却追悔莫及。一边怨自己一时鲁莽冲动,一边又暗恨那云广阴险狡诈,不动声色便将好话说尽了! 可话又说来这也不能完全怨他,前几日发生在昆仑山的事件便是这云广一手策划的,自己不过是个二腿子,甚至他根本不知道这石室会崩塌,会死人的! 所以,他下山后也没有按照二人事先商量好了的计划带气虚去指定的地点汇合,这其中纵然有些私心想将婉溪据为己有,但更多的是保护婉溪啊。 可现在再瞧她眼神中明显的不信任,仿佛这九天积累起来的好感都在方才付之东流。他不甘心,极不甘心地看着婉溪和那该死的云广亲亲我我,他必须再次作出行动才行。 对,不仅仅是要婉溪再次依靠自己,更是一种对她的保护! 思忖至此,方少奇一改脸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师妹,方才对不住了,师兄只是一看到这包子就想到那小二哥这般欺你,我却袖手旁观实在不算个男人,所以现下这包子你吃得,师兄却万万碰不得!” 一旁云广听来眼神一亮,眼有深意地望了望方少奇并不说话,任由他发挥,而莫婉溪则是表情有所缓和道:“没什么,这几日来都是方公子你多方照顾,对我百依百顺,而我却一无是处,所以方才便想逞能非去要来包子证明自己也是有些用处的,没想到最后还是自取其辱……而刚才,见你将包子打落在地,又让我想起了那李三儿的嘴脸,所以这才有些来气,并不是真的怨你…” 莫婉溪说到最后话音越说越小,小脸期期艾艾尽显柔弱与无助。 方少奇一见心中更是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拥她入怀好生怜爱!可偏偏这该死的云广却碍在眼前,将他的计划全盘搅乱,是以、这内里虽暴跳如雷,面上却是笑得和蔼可亲,径直绕过莫婉溪刻意无视那拿着包子想要再次递出的素手,转到云广一侧,恭敬一礼道:“幸好云广师兄来得及时,这才解了咱俩的燃眉之急。”说罢,再礼,三礼。 那云广看着他这番惺惺作态也不劝阻,等他三礼即成,柔声道:“既如此,那财仁师弟可是愿意与师兄回往通衢县大吃一顿了?” 方少奇挺直了腰板,笑道:“那就有劳师兄破费了,他日若来江陵做客,师弟定当百倍偿还,一敬地主之谊。”话音铿锵有力,底气十足,恰到好处地显出自家腰缠万贯,坐拥金山的家底。 云广闻言微微颔首,徐徐做了个“请”字也不多话,当下领着二人步出庙外。 通衢县西临昆仑余脉,是西去昆仑大道上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县城之一,城内规模虽不及京城长安,东都洛阳,江南金陵等地繁华,但从占地万亩,人口千余来看亦不算偏远之地。所以李三儿的死并不会顷刻传遍整个县城,更不会传到从北门外出,又特意饶了些路,从东门复进的莫婉溪三人耳中。 不过这三人打一进城就吸引了诸多行人的目光。 走在前头身穿红衣的是个翩翩玉公子,而后面跟着的一男一女虽眉清目秀,可身上的衣物却是脏得令人不敢直视,看起来丫鬟不似丫鬟,书童不似书童,活像个被人拐骗来的乞儿。 这也难怪,莫婉溪与方少奇二人自逃出山来为了掩人耳目遂将身上道服换做了寻常衣服,可一连九天餐风饮露,这身上的寻常衣物倒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与这云广红衣华服一比,可真是相形见绌,格外寒碜了些。 莫婉溪自然能意识到周围那种种异样的目光,她现在比起饱餐一顿,更想找间客栈梳洗一阵换一套干净的衣物在身。 方少奇自然知道莫婉溪的想法,他也同样忍受了诸般指指点点,因为三人中唯有他看起来最为狼狈,身上洗得发白的寻常衣物现在已做灰衣,而这灰衣也因前几夜山头捉野味时被林间树梢石角刮刮蹭蹭,现下已尽作灰衣布条,若能拿只破碗在手,便是活脱脱一乞丐儿了。 方少奇明白这些可他却并未提出让云广帮他俩置办衣物的请求。这不仅仅是因自己拉不下脸面,更是因为自从跟着云广进城的开始,他就刻意防备着此人,所以表面默不作声,内里却是活络得很。 不过莫婉溪和云广似乎并未有这等心思。只见她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走边聊着。 云广语意轻缓道:“气虚师妹为何一连九日还在这通衢县逗留?真不怕各脉弟子下来寻些麻烦?最近天魁长老已经将阁中弟子悉数派出,据说就是特地为了找你们俩。” 莫婉溪发愁道:“我二人匆匆逃出山门后将三师哥,就是仲卿师哥独自丢在天璇峰,他说好会来找我们的,可是一连几日不见消息,我在犹豫着要不要回山看看…所以这才没走远,嗯…其实要是云广师兄是奉了师命来抓我俩回去的话,我倒是可以回去,只是不知我那师哥可有危险。” 欣喜过后的莫婉溪这才终于想起云广有可能是奉命前来捉拿他们的,所以这话尽量斟酌语气,问得曲曲折折。 云广正色道:“实不相瞒,这次实在是奉了师命下山寻你等,但我却不来捉你俩回山的,所以不用担心。” 一旁方少奇听着,心里冷笑道:“哼!他奉师命前来就有鬼了,分明就是他授意让我前去救你们的!不对,现在想来分明不是救我们,是要存心要来灭口!” 云广听不到方少奇的心声,继续道:“另外,莫公子去向不知所踪,问及各位长老都推说不知,后来还是师兄我软磨硬泡从天同长老处得知莫仲卿还活着,只是人在哪里,长老却守口如瓶只字不提!唉……” 这重重的一声叹息,让莫婉溪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有些失魂落魄道:“这么说三师哥是被他们软禁起来了?会不会受到刑罚?唉…我真是没用!若是有二师哥、三师哥半点能耐就不至于如此了。” 一时间,懊恼,烦闷的语气尽显无疑,那前方云广随口道:“你那二师哥可是叫做莫少英?” 莫婉溪道:“嗯、怎么,云广师兄也认识我那二师哥?” 云广笑了笑,“不认识、只是那安乐侯忠肝义胆,智勇双全、虽一介平民却卧底敌营,敢于万人先,一朝清君侧,得登青云步。此等大英雄、大人物谁人不知,哪家不晓?就连那京城之中大街小巷的孩提都争着扮演安乐侯。” 第二百七十五章 机警巧算计(二) 听着云广不吝赞扬,那方少奇心里明显不舒服,暗道:“哼、想不到昔日区区屁大的侍卫长,一介狗奴才,江陵府缉拿的逃犯,现下居然听封受赏当了什么安乐侯? 哼,不过就算你当了安乐侯又怎样?等我将婉溪娶到手,你这安乐侯还是等客客气气喊本公子一声贤妹夫!” 方少奇心里美滋滋地想着,脸上得意之色时不时显露,胸中那股快意令他有些分不清自己追求莫婉溪,到底是爱意浓些,还是好胜之心更强些。 与云广肩并肩走着的莫婉溪闻言,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嗯、那是自然,我那二师哥自小就有当官儿梦,他现在如了愿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据说他那安乐侯府邸本能建在繁华昌盛的京城,后来不知为何却改建在了江陵府,由江陵府刺史方乾亲自督办。对了、财仁师兄,你爹在来信中可曾提过此事?” 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方少奇闻言,面色一呆,显见并未听清莫婉溪在问什么。 莫婉溪没好气地道:“我再问你爹爹方乾的来信中可有提及我那二师哥莫少英。” 莫婉溪的话语让方少奇蓦然一惊,嘴上说的是:“家仆从江陵来此来回少说要一个月,所以通信不是很方便,以往信中也未提及此事。” 心里却在想,那狗奴才为何要选址在江陵府?莫非是存心来找麻烦?不行,我得乘早提防,免得被那厮占了先机。 莫婉溪应声道:“等找到三师哥,就一起回去见见二师哥。” 方少奇刚想出言阻拦,就听云广先行出言道:“那你俩可要失望了,据说那安乐侯虽在江陵府选址建府,可自己却一次都未回过江陵。你们若回去恐怕要白跑一趟。” 方少奇心下一松,笑道:“原来如此、那我们倒也不用急着回去了。” 云广也笑道:“怎么,听师弟的口气是不想回去?看来还是没有在外玩够啊?” “哪里哪里,师哥真爱说笑。” “哈哈哈,彼此彼此啊” …… 这方,云二人你一句我一言,顿了没了莫婉溪插话的余地,索性也不再多言。 少时,但见领路的云广顿足,随手指着前方一家布庄道:“师弟师妹,你二人衣物破损不堪,不如先换身衣物可好。” 莫婉溪抬头望向那布庄,面上露出了欣喜之色,当即应道:“嗯、走一起去。” 而方少奇想的是,布庄?为何要去布庄?是不是没安好心? 念及此处,快步至前道:“师妹且慢。” 莫婉溪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只见后者又急急向着云广作揖道:“不知道云广师兄可要买些衣裳来穿?” 云广摇头笑道:“当然不用,我穿的款式此间也不会有。” 方少奇顺势接道:“既如此,你看这布庄外进进出出大多是女子,所以这挑选衣物还是女人在行,这样吧,师弟管师兄借几锭银子交于师妹,让师妹一人去挑可好?” 莫婉溪讶道:“云广师兄不换还好说,你也总要换吧,难不成你也不去么?” 方少奇故作潇洒道:“不用、我们俩大男人去什么布庄,至于我的衣物…这九天之中我俩吃睡同住,难道师妹还不知我高矮痩胖?嗯,至于色泽上师妹喜欢的我便喜欢。” 这话可谓一语双关,不仅仅是说得师妹脸上酡红,占些口头便宜,更是为在云广面前显摆自己与师妹多么亲密无间。 当然,若认为方家二公子做这些只是为了表面虚荣那就大错特错了,暗地里他实是防着云广先自己一步使诈! 虽然他并不知道眼前的布庄中能使什么诈,但见到云广的一开始,他就决定凡是云广说出的话不要信,凡事他提出的事不要做,所以自己当然不能进去。 方少奇这般意思极为明显,那云广也浑不在意地遂了他的愿。 彼时,二人驻足布庄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互不相言,过不多时,云广居然率先开口道:“师弟,不知道你的脚伤好些了没?师兄那次真是无心之过,害你受苦了。” 方少奇应道:“不劳师兄挂心,我的伤早就好了。” 说完刻意远离了云广一小步。后者失笑道:“师弟,你大可不必如此堤防我。” 方少奇回道:“也对啊,这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师兄总不至于暗害师弟的。” 云广点了点头,进一步道:“那不知为何师弟出于何种原因不曾在我们计划好的落脚点碰面,你可知道师兄找得好苦。” 来了、来了!不出所料、他终于要兴师问罪了。 方少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复既亢奋又有些忐忑的心情,苦着脸辩解道:“师兄您有所不知,师妹的脾气倔得很,自从下得山来你让她往东她偏要向西,让她跟着去望月村,她偏要在附近逗留盘桓,实在难办。到后来索性她指路我跟着,当真身不由主啊。” 云广轻轻“哦”了一声,旋儿突兀地问询道:“你喜欢气虚师妹?” 在这话之前,方少奇已事先想好了如何搪塞,甚至就连问及‘那为什么不告诉师妹是我约她在此之类’也作了预想。 但不论他如何设想都不曾想到云广会有此一问,所以愣及小半晌,方才反应过来,脸上更是不前所未有的严肃:“云广兄何出此言?先前那天枢峰晗光殿中,师妹早就对您一表芳心,就算师弟有些喜欢,再怎么说也是名花有主,又怎能横刀夺爱呐。”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云广轻轻‘噢’了一声又没了下文,一旁方少奇用余光瞧了瞧其脸色,心下缓缓一松,不由微微皱眉思忖道:“我刚才是不是表演得过了?会不会引起这恶贼的妒意?” 而后,两人各看行人,各望一边,虽双肩相临,所想却是相隔如山岳。 半晌,那气虚小师妹莫婉溪终于从布庄中姗姗步出,左手拎一方厚厚的包裹,右手提着青锋剑鞘,看着云、方二人嫣然一笑,心情比之方才要好上不少。 只见她一身浅蓝翠烟衫,上绣无名花纹,宽袖束腰紧收,下着一百花褶,裙角盖住双膝,露出匀称修长的小腿显得分外清爽凉快。 待得莫婉溪走上前来,方少奇这才猛然惊醒道:“师妹,你好美。” 云广适时道:“不错,平日里素衣道袍,今日这般一穿,差点叫师兄认不出了。” 莫婉溪飞快吐了下香舌,低头嗫嚅道:“二位师兄就会笑话我,我不过随意挑了件,等下去客栈中还得重新梳洗换下。对了,云广师兄,我拿你的银子为你买了套衣物,我自己也多添了套换洗,你不会嫌我乱花银两吧。” 说着斜眼偷偷瞄了云广一眼,后者却是微微一笑,极为大度道:“银子不花便是死物,若能为美人锦上添花那才是最好的去处。” 莫婉溪听罢这臻首压得更低了,近旁方少奇一见二人如此,心中酸意满满,当下忍不住出言道:“师妹,你给云广师兄买了衣物,不会忘买我的吧?” 莫婉溪抬头、撅嘴,没好气道:“瞧你急的、喏,这里有你的份,都拿好咯,云广师兄出的银子,我出了力,就你啥事没干,所以东西都你提着好了。” 方少奇无奈地接过包裹,看着莫婉溪又再度望向云广欲搭话,当下就截口道:“那、那师妹给我买的什么款式啊?” 莫婉溪一听,斜睨道:“你方才不是说随我挑么?到了客栈自己换上不就知道了?”说着,遂转过头去,对着云广欢喜道:“师兄,不知道我们去哪里落脚?” 云广笑道:“再过三条街,然后左拐就能看到,师兄落脚的地方是此间最大的一所客栈,名叫有间客栈,食宿都有,到地儿了师妹可安心入房梳洗一番,再下来同我们进餐。” 莫婉溪当下应声,脸上喜悦更甚。 而身后方少奇却不这样想,先前这布庄如果有埋伏,那么这客栈就更不去不得了。 看来这云广怕是要害定我了! 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暗恼,看着前方二人并肩相走,心中更不是滋味,慢慢地竟生出一股怨毒之意。 也难怪、情之一物,每多私心。前方二人有说有笑却苦了方少奇一人拎包。 三人走得一阵,穿过一条弄堂,方少奇眼睛忽然一亮,当即“诶哟”一声,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前方二人立刻回头,莫婉溪一脸关切道:“怎么了,少奇?” 方少奇一听她莫婉溪竟然喊自己小名,心下暗自一喜,脸上依旧作痛苦状道:“我打小就有些病根,不能太饿,这饿着饿着胃就会抽筋般疼痛,哎哟……” 莫婉溪急道:“那刚才的包子为何不吃,你不是存心找事么!” 这莫婉溪关心之色愈显,方少奇心中就越发得意,这喊得也更为卖力。 云广微微一愣,遂左右望了望,忽道:“那处有间酒肆,不如前去歇息片刻,可好?” 方少奇急忙点头就见云广已率先向着酒肆步去。 莫婉溪见着师兄离去,有些无奈道:“算了,我先扶你过去好了。”方少奇听罢,蹭着香肩徐徐站起,心中不禁窃喜。 第二百七十六章 机警巧算计(三) 时至酉时,夕照酒肆。 那一缕缕斜晖透过门框懒懒地射进其内,照在一方木桌上。桌上摆着三叠卤菜已是这小小酒肆中,最为精致的菜肴。 一盘酱牛肉,一碟凤椒泡爪以及一碟茴香豆,这若是以往莫婉溪并不会对三道下酒菜感兴趣,可今日不同,这一来是云广师兄请的,二来自己连日未沾荤腥,而方才那肉包子一口咬下去竟是满嘴面皮零星肉沫,令人大呼上当,所以这满满一盘酱牛肉对她还是有着不小的吸引力。 这酒肆中来的,尽是些嗜酒之人,所以就连三人面前盛酒的杯子都已换做了比之大了数倍的瓷碗。 三人之中小师妹自然吃得最欢,而对坐的两人却是相视微笑并不动筷,左首的红衣公子云广不动筷是因为真的不饿,面上的一碗酒水也只是浅尝辄止。 而那右首坐着的师弟方少奇已是饿得头晕眼花,可却连酒碗都不曾碰过。 少时,还是对面的云广微笑着开口道:“师弟,可还好些?若是不那么痛了,就将就吃些再走吧。” 方少奇闻言,笑着举起筷子,眉头跟着一皱,满脸痛苦道:“不、还是不行,二位慢用,我去去就来。” 说罢,径直跑向柜台对着店中伙计道:“敢问此间茅厕在何处?” 那店中伙计伸手一指笑道:“客官、从此处步到里间,进去后再往东南面……” 方少奇急急打断道:“停!别东南西南了,我人生地不熟,不如你带我同去!”说着,竟是不由分说拉着那店中伙计便走。 莫婉溪瞧着二人走远,吞下半片牛肉,有些不解道:“这财仁师兄真是的,刚才不是说饿着肚子痛么,怎么这会儿就要入厕了。” 云广微微一笑,斟满一碗酒水,慢吞吞地道:“脾胃之疾最是难办,一坏而百病生,那财仁师弟若是昔年吃坏了肚子,现下这般模样倒不稀奇。” 莫婉溪疑惑道:“可他和我单独相处的几天并没有什么不适啊。” 云广闻言笑得愈发舒畅,道:“是么?那我们先吃着,来,喝些酒水润润脾胃。” 莫婉溪微微推却道:“师兄,我不太会喝酒…” “不太会就是有些会了?” 莫婉溪双颊一红,讷讷道:“这……” 云广将莫婉溪桌前的大碗倒上小半碗酒水后又道:“来,你将这小半碗喝了,我便告诉你件好事。” 莫婉溪听罢,有些意动,刚端起酒碗又将它缓缓放稳,狡黠一笑道:“师兄又不是我,怎知此事对我就是好事呐?不如你先将事情告诉我,我再决定喝不喝它。” 云广一听,居然大度道:“也罢。其实这次师兄孤身下山并未与众师兄妹同行,而我在山门前还遇到一个人,他本是要上山去寻你们,再听我的话后便一路与我同行去找你。来到通衢县后我们又约好了每天在有间客栈碰面交换消息,而若是你见着他必定会高兴的!” 说到此处那云广故意卖了个关子止住不说,莫婉溪忖了忖,忽然喜道:“难道是我爹爹他们已经到了?” 云广摇了摇头,伸出一指晃了晃故作神秘道:“不是,那位仁兄是孤身前来。” 莫婉溪想了想,惊讶道:“难不成是二师哥?!” 云广道:“不错,正是你二师哥莫少英,如今的安乐侯,天下的英雄!” 莫婉溪惊喜道:“真是他?他居然会来找我们?那你方才为何推说不认识二师哥?” 云广拊掌大笑,“哈哈哈……方才路上我本想卖个关子给你个惊喜,现下却用它哄骗你喝下这碗酒水,师妹不会怪我吧,请!” 莫婉溪再不推辞,而是颇为豪爽的大口泯尽,云广见着这脸上笑容愈发灿烂。 …… 再说那方少奇转到酒肆后院来到茅厕门前却是一把抓住欲要离去的店中伙计道:“慢着!” 那伙计捂着鼻子,没好气道:“客观,您还有何吩咐?” “慢着,你再去取三斤牛肉,一壶好酒!” 伙计闻言愣了半晌,笑说道:“这、客官,你那两位朋友不是正吃着么?为什么要在这里单独吃?恐怕有点不合适吧?” 方少奇笑了笑,忽然脸色一变冷冷道:“大爷我要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难道你觉得我们付不起你酒钱?” 那伙计脸上一脸古怪,不禁再度问道:“三斤牛肉?一壶好酒,公子您确定真要在这里享用?” “啰嗦,你快去快回,送三斤上好牛肉到此处来,不、是直接送到茅厕中来!记住要避开旁人的眼目。” 那伙计怔了怔,惊异地望了这形似乞丐儿的富公子一眼,一溜烟地跑开了。 显然,他也明白这要求虽然十分荒唐,但总也知道来者即是客的道理。 是以、那酒肆中一男一女推杯换盏,吃得颇为欢快,这方少奇却独自在茅厕中狠狠吞食着有些变味的酱牛肉。 他脸上时而狠毒阴险,时而舒畅欢快,似乎也唯有这般不停地想着下一步计划才能忘记自己在何等恶劣的环境下吃食。 不错、小心驶得万年船,他自然不敢去沾那云广碰过的东西,虽然此时茅厕臭气熏天,但比起活命,比起夺回心上人莫婉溪,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少时、酒足饭饱,方少奇出得茅厕,步入内堂,见莫婉溪和那云广二人,互敬小酒,正有说有笑。再见那莫婉溪双颊红霞初露,转而计上心来,径直走过柜台,随手绰起一坛酒水,大步至前,故作豪爽道:“哈哈,还是云广师兄您有办法,我可没见过师妹喝过小酒,今儿既有如此雅兴,那我们三人便是要不醉不归了!” 说罢,竟是将酒坛封纸一掌震碎,又给莫婉溪慢慢斟上一杯后道:“师妹,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咯,请!师兄我也敬你一杯。” 那莫婉溪推脱道:“师兄,我已经喝了很多了,这……”说着,转而望向云广满脸求助。 那云广微微一笑,起身作揖道:“师妹这几日多承财仁师弟照顾,理应如此。不过师妹酒量尚浅,又是女流之辈。不如这碗酒让师兄代喝了吧。”说着,正要伸手去端酒碗却不料方少奇有些闷闷不乐道:“慢着、师妹与云广师兄喝酒喝得,难得与师弟我便喝不得?” 方少奇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但脸上却是做足了不高兴的模样,那莫婉溪听来怎会不知他心中泛酸,睫毛微微一凝再不多言,端起酒杯便要强行泯尽,孰料甫一举起,自己的右手便被云广一把按住,但听他再道:“唉、师弟莫要计较,方才师妹与我也不过只是小酌几口而已,这样吧,师弟若是觉得代酒一碗不够诚意,那师弟你说要代几碗才行?” “哈,这是你自找的!” 这方少奇心下大喜过望,他本来就是皆师妹来算计云广,想不到这厮这般蠢材,略使计量就正中下怀,遂表面不动声色道:“既如此,师弟我也不强人所难,中原以九字为尊,为多,为最!那么就请师兄代酒九杯如何?” 一言既出,那默不作声的莫婉溪眉宇一挑,作色道:“财仁师兄,云广师兄与你客气,你却这般不讲理,一连九大碗是人喝的么?” 说着英眉倒竖,关护之意愈显。 方少奇一窒、刚要辩解却听方少奇先声截道:“不打紧,九杯甚好,如此方显诚意!”说着,竟早已满满倒上一碗一饮而尽,如此,一连三杯下肚竟是面不改色,那方少奇暗忖道:“这厮怎么这般能喝,看来九碗却也难不倒他,不行,我得再想个办法才行。” 思忖间,那第四碗已然下肚,待得六七碗时,云广脸上已出现一抹潮红,那莫婉溪看着却是越发担忧,忽然,见云广将第八碗倒入腹中后整个人却是微微一个趔趄,莫婉溪心中更急,一把抢过那第九碗,低头痛饮,不消半刻,竟将这最后一大碗酒水吞入腹中,双颊尽红,随后一抹嘴唇,打了酒嗝瞪着方少奇,凶道:“第九碗我替师兄喝!”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二人始料未及,那方少奇见莫婉溪如此呵护云广,心下更酸,刚想再行它计,却不料莫婉溪将话说完,忽就两腿一软,噗通一声,摔坐在了桌面上,看了看两人之后便一头栽在了桌面上醉死过去。 云广见着如此,缓缓举起左手用力推了推莫婉溪,不过瞧他那双手绵软、站立不稳的模样来看,即使莫婉溪还清醒着,这力度恐怕也只能徒增暧昧。 方少奇一见二人如此,赶忙道:“云广师兄,师妹恐怕是醉了,要不就近找间客栈投宿好了,等师妹醒了再作打算。”云广面上潮红阵阵以手撑桌,有些无力地笑了笑道:“看来也唯有如此。” 方少奇心下大定,忙唤来店中伙计问询就近客栈住处,得知就近拐角便有一间客栈,当下一喜问云广要来钱袋,多赏了那店中伙计几文钱,背着莫婉溪领着云广匆匆离去。 第二百七十八章 机警巧算计(四) 同福客栈地处偏僻,在通衢县中并不是太有名气,较那云广原先所住的有间客栈不知要差了多少倍。 彼时,眼看余晖落尽,夜幕降临,店中张掌柜看着门外行人三三两两逐渐稀少,哀叹一声今日又未开张,不料此时门外一叫花打扮的男子手提着厚厚包裹,背上驮着个女子,麻溜地闯进了门内。 张掌柜定眼一瞧眉头跟着大皱,心中道了声晦气,却又见那后方跟着进来一位朱衣公子,只是这人跌跌撞撞,一脸醉意,似乎刚喝了不少酒。 张掌柜一见后方来人,忙上前道:“三位这是要住店吧?小店虽地处偏僻,却甚在清幽雅静,最适合久居,敢问要几间儿?” 那云广醉醺醺地推开迎上前来的张掌柜,催促道:“三间上房要挨着的,快去准备准备。钱你只管问他要。” 说着,伸手一指方少奇,便摇摇晃晃扶着扶梯向着二楼走去。 方少奇见着眼轱辘一转,从方才云广给自己的钱袋中取出一大锭银子丢给了张掌柜,后者一见这乞丐模样打扮的人出手这般阔绰,立马眉开眼笑,大声道:“公子您不用担心,本店上房天天都有人打扫,所以极是干净。若三位这就要休息那可径直上得二楼左首一面三间房就是。” 方少奇点了点头道:“如此最好,没有我们的吩咐不用上来。” 张掌柜怎会看不出这三人打算立马就寝。所以很是知趣的连声说是,驻足原地恭送三位上得二楼。 彼时、那云广扶着木梯攀着攀着,忽儿一个趔趄,脚下一空,仰头便倒,所幸那方少奇在后方稳稳将他托住才不至于闹出笑话。 云广面上赧然,极为尴尬,对着方少奇回首作揖道:“让师弟见笑了,师兄不甚酒力,实在是不行了,这就先回房歇着了,师妹就有劳你送回房中。” 方少奇心中冷笑,看着云广的背影,面上不动声色道:“师兄但且安心,尽管去好了。” 看着云广依言打开就近一扇房门,随着木门“吱呀”一声关实,方少奇心中缓缓舒了口气,暂时卸下了防备。 他打一入得通衢县来便时刻提防,处处谨慎,生怕云广事先设好圈套暗害自己,所以这不论是先前布庄,还是云广所住的客栈都是万万去不得。 而如今,他有些佩服自己略施小计就将那恶贼云广灌醉,不仅暂离了危境,自己也意外‘背’得美人归!真可谓一石二鸟! 是以、这嗅着肩上淡淡的女子芬芳,加之隔着夏日薄薄衣料肌肤上下摩挲,直叫方少奇小腹微热,一阵迷醉,脚步虚浮,飘飘欲仙。 不过他尚能保持一丝理智,并没有趁她酒醉动手动脚,因为他打心底还是爱惜这个小师妹的,就算要怎样也要等到对方同意才行。 是以,他推开第二道房门将小师妹匆匆安放至床,草草盖上薄被也就关好房门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明月当头,万籁俱寂,处在第三道屋内的方少奇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他不知今夜夜中为何这般想念莫婉溪,这躁动的心思也犹如一条长虫般,时时刻刻撩拨着他脆弱的神经,直搅得他心神不宁。 少时、就在好不容易稍稍按捺住有些燥热的身子后,脑袋中便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回味着白日里的战果,心想着那云广着实蠢笨,可细细一想,他总觉着仍一丝不安。 而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些动静,响声虽是细微,显然门外那人并不想惊动他人,但仍是逃不脱方少奇那双极不安分的耳朵。 “是谁起夜?婉溪?不会是婉溪,她平日大大咧咧,脚步不可能这么轻,那、那是云广?他起来做什么?难不成……” 想到这里,方少奇面色微微惊变,一想到那云广白日中有可能只是假醉,心里的那份不安霎时便被放大了无数倍。 若真如自己心中所想,在此刻门外必定是他,至于干什么,也早已不言而喻,所以即便方少奇明知斗不过云广,也不能任由事情发生! 是的,绝不能。 这般想着,胸中一口正气促使方少奇猛然翻身而起,摸出房门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细缝儿,两眼急急张望,见那客栈大厅内大门紧闭,四下无人,张掌柜不知去向,显然已早作歇息。 方少奇心下一松,暗自说服自己道:“莫怕,只要惊醒了师妹就好,不一定要斗得过他!” 这般心中念叨着同时,他已迫不及待地推开了房门,蹑手蹑脚先来到云广所居的门前,见木门兀自留意一道门缝,当下冷笑胸中更是笃定,鼓足勇气大步来到师妹房间,突然一脚踹开门角,冲了进去。 “云广!” 黑暗中,方少奇作势一喝,声音虽是刻意压低,但在这夜深人静之际,也足以传遍房间的每个角落。 可哪里晓得,屋内非但无人答应,想象中的情形也并未瞧见,可就连师妹也不曾被这一喝所惊醒。 “嗯?奇怪……” 方少奇愣了愣神,嘟囔了一句,此刻他的心神既紧张又诧异,丝毫不曾注意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着室内。 “婉溪?” 方少奇又作势喊了一句,可依然没有听到答复,这声音自然也压着极低,他不知为什么自己回下意识压低声音,也许是做贼心虚,压根就不想惊动床上的睡美人。 方少奇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羞愧,但此时,身子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燥热,内心奔腾的欲念又促使他不得不这样去想,他甚至觉得已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于是,他唯有顺从本能走上前去,尽管走得很慢却很稳,也听到了床上传来轻轻地呼吸声,他确定床上睡着人。 当他借着纸窗外徐来的月光,看清那张熟睡的睡脸时,眼皮子更是不争气地跳了跳! 此刻、窗外月色皎然,照得窗内莹然生辉。床榻上那熟睡的婉溪,不知何时已是鬓角微乱,乌发如云铺散、睫毛翘长微弯,时不时跟着眼皮的律动微微扑闪,恰似那黑蝶扇翅。 而秀鼻之下带着七分甜笑三分羞涩的嘴角微微噏动着,梦呓着,似乎正在做着什么生动有趣的美梦。 按理说此刻云广的行踪才是最为迫切知晓的,即便不去追查云广也该叫醒师妹,亲自问问她房门为何是开着的,可理智对此时的方少奇来说,已变得可有可无,一双眼睛已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白净的脖颈下那一片妙美春光。 一抹玉白两点初红,娉婷袅娜青衫半露,柳腰之下,双腿渐没于黑暗之中。方少奇慢慢坐到了床榻之上,猛咽了几口口水却依然浇不灭那腹中的灼灼欲火。 少时,他右手五指哆哆嗦嗦地拨开那碍眼的青衫,霎时入眼竟是莹润白泽,酥峰赫然拔高,直直挺进了方少奇心坎间。 方少奇当下一怔,呼吸愈加粗重,腹下猛火已窜至心间,他为自己心中疯狂的想法感到颤栗,但这种颤栗却促使着他更加迷乱。 立时、方少奇再也控制不住心猿意马意乱情迷的自己,双手攀峰低头索吻,只一吻,自是色授魂与、妙不可言:再一吻,情欲双动,身心俱欢! 然而下一刻,当他迫不及待地想上下其手时,突然间,那紧闭着双眼的莫婉溪陡一睁眼,方少奇身子一抖,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尾,跟着动作一滞,飞快抽手立马后退整个身体更是绷得笔直,口中不忘辩解道:“师妹…我!” 这时方少奇脸上那这急欲辩解的心思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可他支支吾吾了一阵,除了冷汗涔涔而下竟憋不出一句话来! 很显然,他已方寸大乱,当即就想掩面出逃,却听那莫婉溪忽然轻轻唤住他道:“师兄…别走…” 语声甜腻夹杂着丝丝妩媚之意,方少奇猛地一怔,有些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见莫婉溪甜甜一笑,重复道:“师兄……”这话虽是仅有两字,可是却被拖得极其婉转娇软,似是撒娇中带着急切,急切带着殷殷期盼。 纵意花丛,自诩阅女无数的方少奇又如何不知这是女子情动的征兆?但是他同样知道莫婉溪绝不会对自己这样,一定哪里不对!可如此香艳的情形,他又如何能把持自己? 听着耳边声声挠心抓肺般连声催促,方少奇僵持原地,进退不得。 他不断地提醒自己那莫婉溪乃是自己心上之人实不该如此禽兽,可久处这香室之中,思绪逐渐迟钝滞缓,方才短暂的清醒也早就隐没不见,身体更是燥热亢奋,但见他口鼻微开舔了舔有些干皱的嘴唇,看着床上媚眼如丝,含情脉脉,双足不住来回摩挲衾被的莫婉溪,最后一丝尚存理智旋即溃败,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急急跃至床前一手捂着莫婉溪双唇,另一手探入花丛,暗流涌动;交脖相靡,呜呜莺莺。待得天雷始动,地火初生,方才徐徐欺压而下,双影叠成一线…… 第二百七十九章 怯懦无情郎(一) 翌日响午,日上三竿。 方少奇从浑浑噩噩中醒来,缓缓撑开惺忪的双眼,直起赤裸的上身美美地伸了个懒腰,这才从余光中瞥见屈身侧睡犹如羊羔般偎依在旁的莫婉溪。 方少奇见着陡然一惊,跟着细细回想,再看了看满床凌乱狼藉和那撕碎的女子亵衣,立时、昨夜那缕缕销魂缠绵的画面又重回眼前!惊得方少奇心脏猛地一顿,大脑立时嗡然作响。 一切发生的太快,太过突然。 方少奇觉得不可思议,可当他掀开薄被望了一眼内中情形后,这才不得不确定自己做了一件一直以来想做,却绝不敢做的事情。然而这一丝占有的快意与刺激刚及爬上心头,便被接下来无数懊恼,惊慌所取代。 显见这样做的后果他比谁都清楚,若正常情况下这绝对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不但之后再也得不到小师妹的信任,自己更有可能让云广找到借口将自己诛杀。 所以自己不可能这么做的!可为什么昨晚就做了呢! 他身子一抖猛然一个激灵,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中了云广的奸计,虽然还未想到室内的迷香,但已猜到了师妹和自己绝对是双双被人下了药,自己是无辜的!可这一切此刻向谁去解释?又有谁听他的解释? 没有! 方少奇全身如坠冰窟,他第一个想法就是逃,在师妹醒来之前逃得远远的,可岂料就在此刻身旁安然侧卧的莫婉溪竟‘嘤咛’一声睁开了眼帘。 于是四目相对,寂然无声。 短短一瞬过后,莫婉溪陡然睁大双眼,睡意顿时全无,待得瞧清眼前半身赤裸的方少奇,再看了看自己,脸色“唰”地一白,下意识的一个“啊…”字还未喊出口便遭方少奇死死捂住了嘴角。 “小师妹,别喊!你这一喊就完了!” 担惊受怕,惶惶不安! 方少奇越是这般胆战心寒,越是觉得懊悔沮丧,浑然不觉被死死抵在床榻墙角不能动弹分毫的莫婉溪已满脸潮红,渐感呼吸不畅。 直到她将双手本能伸上前来用力掰扯那只捂住口鼻的大手时,方少奇这才猛然察觉到自己那捂住口鼻的手因过度用力已而发白! 可他望过一眼后,非但没有将手急急挪开,而是抬起另一手将莫婉溪双手一并狠狠钳住,却软语相求道:“好师妹,师哥求你,你不要惊动任何人行不行?…我、我是无辜的!无辜的!” 莫婉溪见他语无伦次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她本以为自己在她心目中地位不低,本以为再如何这方少奇也不会让自己受一丁点伤害……可如今,看到他这副表面软语相求实则性命相胁的举动,又如何猜不出这方少奇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再一想到自己失身于这等薄情寡义之辈便连死的心都有了,所以尽管呼吸不畅,却任由方少奇捂着嘴角也不吭声更不点头答应,只是眼睁睁地看着。 方少奇见着终究有些心疼,可他也知道此刻说什么师妹也不相信,如此天人交战一番,微微松了松手上力道,换了种方式道:“小师妹,你听我说,你这一喊不但我性命不保,更会连累师妹你女儿家的名誉,你是喜欢那云广师兄的吧,但是你想若惊动了他,让他瞧见我们这样,他还会要你么?不会!是个男人都不会的。” 姑不论方少奇这般以己度人的心思是否正确,那莫婉溪心中已是凉了半截。 一时间委屈,苦楚,怨恨…种种负面情绪犹如走马灯般在心头轮番上演,眸中泪水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直落,身子不住的发抖。 方少奇见状于心不忍,终是缓缓撤下来了双手,见莫婉溪依然无声哭泣,突然后退下床,猛地双膝跪地,左右频频掌掴双颊道:“师妹,你原谅我,原谅我!” 方少奇每说一字便扇自己一掌,声音虽刻意压低可从双颊愈渐红艳来看显然力度并不算轻缓。 莫婉溪看着方少奇如此举动既并未阻止却也未喊出声来。方少奇见着有戏,心下一动,这掌掴更为卖力,话语更是将错就错道:“师兄知错了,真的错了,但这般冲动全是因为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我看着你和那云广师兄卿卿我我,我便手足无措,我便几欲发狂,我心如刀割却无人倾诉!你本就是我的娘子啊,难道,我只能在角落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去一步步远去?我不甘心,绝不甘心,你本该属于我的!” 此刻、莫婉溪看着他,从他眼中可以读到一些真情流露,而更多的则是歇斯底里的狂躁,偏执,嫉妒。 仿佛叫人觉得他并非真心诚意的喜欢自己,而是为了不让别人抢走心爱的物件才这般拼命!是以、莫婉溪眉头皱着更深,抹了抹泪水,冷着眼并不说话。 方少奇见她这般模样误以为已将其打动,遂趁热打铁道:“所以娘子,我们忘了这昆仑,立马回江陵补上喜宴好么?” 见对方依然不语,方少奇似乎隐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扭曲道:“你一定还想着云广对么,我告诉你,他居心叵测,心怀不轨,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他的计策……” “够了,你滚……滚啊!” 听着莫婉溪略带哭腔却决绝的话音,方少奇怔了怔,心下虽是极为不甘,但事已至此已别无选择,他庆幸自己至少还有双腿脚,他还可以跑,现在也的确该跑了。所以,只听他边安抚着莫婉溪边道:“行,行…娘子你且静静,我晚些再来瞧你。” 莫婉溪拉了拉薄被抱住双膝蜷缩于床榻一角,看着方少奇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心下又是一阵凄楚悲凉,可就在眼前这人欲拉开房门时,隔老远就听一声熟悉的声音从门外由远及近。 “师妹,快醒醒,瞧师兄给你带谁来了。” 莫婉溪一听,知道这磁性温和的声音出自云广师兄之口,更知他口中那人正是自己的二师哥莫少英,一时间,她心中一慌,刚想张口叫住方少奇,却见他以如惊弓之鸟般猛然窜至近旁,脸上青筋暴跳,一把勒住自己脖颈道:“别出声!!你答应我不说的。” 莫婉溪胸口一窒,没想到他这般不信任自己,霎时眼泪婆娑,哭声呜呜咽咽,凄凄切切。 一旁方少奇见她这般模样,忙东瞧西望在凌乱的床榻之后拾起自己的衣物胡乱穿上,看看对面窗户又再次回首急劝道:“师妹,你听我说,若是待会儿云广瞧见你这副模样,就推说身体不适,若还是让他瞧出些端倪,你、你就是半夜遭了……遭了贼,总之你千万不能将我供出来!因为那云广要害我!他要杀我灭口!” 这话说得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可那莫婉溪听来出奇地没有丝毫愤怒,而是嘴角微微噏动脸上一片漠然。 此时门外楼梯上已响起了脚步声,方少奇脸色一变,就见莫婉溪如木偶般既没有表情,亦无丝毫答复,心下一急,双手又不由掐住莫婉溪双臂,左右狠狠摇晃,低喝道:“你倒是听见了没有!死了么!” 莫婉溪依然无动于衷,那厢敲门之声却愈发急促,方少奇当下忍无可忍面色一狠,大脑一热猛地从旁绰起青锋剑鞘‘铿锵’一声,立拔剑鞘,一剑直刺而去,可那莫婉溪竟是不躲不闪闭目待戳。 立时,三尺青峰,一抹血红,剑透薄被,刺体而出。 方少奇这剑招毫无花哨、势大力沉,直将莫婉溪柔弱的玉体死死钉在了墙上方才善罢甘休,随后心中一丝不忍刚起,可看着莫婉溪依然有些不屑的神色,脸上又再度狰狞道:“是你逼我,你们都逼我,就莫要怪我心狠!”说着,再度手握剑柄用力一搅便听莫婉溪闷哼一声,紧握的双手开始逐渐松弛。 方少奇看着这一幕、心中悔意顿生,听着益发急促的敲门声,终是再也顾不得那一动不动的莫婉溪,慌忙拔出青峰走近窗边徐徐一拉,却发现窗柩纹丝不动。 一惊之下,再度用上了三分力却仍旧打不开窗柩半寸!心中这一急,耳边已然听到就近的敲门声:“小师妹,你醒着么?再不开门,我们可要闯进来了哦,呵呵呵……” 此时这云广玩笑似的口吻对于方少奇来说不啻于催命魔音。他顶着压力,紧绷着神经仔仔细细摸索一番窗柩却无力地发现,这内部闩锁明明没有闩上,又为何会推不开呢?略一思忖之下,一丝可怕的念头刚及浮上心头,那门外的人声已渐显疑惑道:“师妹?……” 短短二字却带着满满的诧异,方少奇听来只得狠命咬了咬牙,对着紧闭的窗柩猛地一劈,但听‘咔嚓’一声碎响,一道耀眼的光芒从窗外甫进,方少奇已纵身离地,刚想窜出窗外却听身后一道更为猛力的破门声乍起,一人从背后喝道:“什么人!” 第二百八十章 怯懦无情郎(二) 三字即落,方少奇整个身子已窜出窗外大半,可随即后脚就被一人死死钳住,猛地一拉,又被拽了回来重重摔在了地上,心下跟着一片惊恐! “师弟!你——!” 这声音不用回头便知是那云广无疑。方少奇强行按捺心中的惊惧,鼓起勇气爬起身来,一剑舞开云广,下意识道:“是你,是你这恶贼害我!” 这突如其来的辩解并非方少奇电光石火之间作出的猜测。从方才窗户被锁,到昨晚进入室内瞧见那小师妹神志不清般的媚态,这种种一切都在表明是这恶贼云广所为! 方少奇双目充血刚想拼死抵抗,可当他瞥见云广身后走向床榻旁的那个身影时,心头咯噔一声,绝望顿生。 他……怎么也来了? 薄唇,冷面,横眉怒目,腰佩白鞘黑刃,一色玄衣绑身。 那一双冷酷的瞳孔仿佛没有焦距,深谙的眼底充斥着肃杀之意。 而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比之在江陵时少了几分张扬不羁。这是久经沙场历练之人所拥有的内敛,更是血与火中蕴育出的刚毅。 此刻的莫少英根本没有去瞧他,人也已飞身来到床榻之上,一把揭开那染血的薄被,见那剑身贯入位置,在锁骨之下一寸处并不致命,眼神继而一亮,急急掏出一枚通体雪白的药丸塞入师妹的口中。 随后,只见莫少英再度拿出个药瓶,将其内的褐色药粉均匀撒在了伤口周围,右手不忘顶着莫婉溪的背脊,徐徐灌入真气,只不过这透掌而出的,却并非寻常白色真气,而是色如墨汁犹如柳絮般的煞气,看得一旁云广心下暗惊不已。 少时,但听莫婉溪‘嘤咛’一声竟是醒转了过来。 她眼帘微睁,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孔,眸中顿时多了几分神采,可一回想起方才的情形,神情又再度化作种种委屈,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仿佛是极尽宣泄,更是道尽胸中的苦楚。 这般伤心欲绝的模样唯有亲人最为了解,莫少英自幼跟着莫婉溪在一起自是感同身受,只不过此刻他脸上竟全无表情,更未上前安抚给其一个拥抱,反是伸手点了莫婉溪睡穴,让她昏睡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他将那张冷如冰渣般的面孔,转向了方少奇笑了笑。 这种感觉,就仿佛猫看着老鼠,灰熊看着鱼,狮子看着羚羊一样。 尽管方少奇不想承认自己是猎物,但这种微妙而凛冽的感觉已使他僵在了原地,口不能言,忆起江陵一幕,小腿直直一软,吓得双膝着地刚想跪地求饶,却见面前寒光毫无征兆地闪过,自己紧握的青峰已然落地,跟着一起掉落的竟还有那持着剑柄的右掌。 方少奇一阵惊愕,看着自己被削得齐平的断腕愣了愣,跟着鲜血迸出,一股钻心的疼痛立时填满了整个脆弱的神经,突然间,他嘶吼,他狂叫,不住地叫嚷道:“手、手,我的手——!” 方少奇此时已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身子跟着不住后退,畏缩于墙角,盯着自己的断腕不住摇头状若疯狂,丝毫未察觉到莫少英缓缓举起流渊正准备祭出致命的第二下。 而当那裹着诡异黑丝般的流渊脱手而出,直击方少奇的面门时,场上情况却是再变! 只听轰然巨响乍起,一面巨大的剑身竟是从客栈的上层横贯而下,在一片‘嗤啦咔嚓’碎木脆折响下,已稳稳斜插于地面横档于方少的奇身前,紧接着但听‘嘣’声刚起,一宽一窄两剑相交,却互不占便宜! 那悬空中的流渊猛地一顿,周身黑丝陡然离体,片刻竟是化为万千精纯的剑气,犹如片片黑絮从四面八方向着阔剑身后的方少奇攻去,那斜插于地的阔剑闻风而动,只见其剑身上银色古篆字体一闪,转瞬竟是支起一片肉眼可见的光罩,直将方少奇稳稳地包裹在内,任凭其外剑气四溢,飞絮疾舞,其内却是纹丝不动,稳若泰山! 云广见着阔剑,脸上笑意慢慢凝固,心下一片暗惊。一旁莫少英平淡无奇道:“跟了我这么久,终于肯现身了?” 一言过罢,但听被阔剑砸出洞来的楼板之上,一人笑答道:“哈哈哈哈,小友哪里话,我们好歹有过一面之缘,你若要见我当可知会知会,何需在我眼皮子底下伤及敝派不屑弟子呐。” 莫少英冷冷一笑,只见一人一身灰色葛衣拎着酒壶,从楼板之上纵身而下,甫一站定,便见云广立刻跪拜道:“弟子云广见过即醉小师叔。” 说着随手捏碎了一颗粉色药丸动作竟是行云流水丝毫不露端倪。 那即醉摆了摆手道:“快起,快起,莫要行此大礼,你若有心,见着同门有难便不该见死不救。” 话语直白毫无掩饰,显然并没有将云广再当自己人,云广笑了笑再不多话长身而起,双足移了两步与莫少英隐隐形成合围之势,将即醉二人困在了角落。 即醉侧过头来手抚阔剑巨阙剑柄,霎时莹莹光罩一收而没,接着只听他侧首朗声道:“旬月不见,小友御剑之术已登堂入奥,若是再体悟百年,沉心敛性,当可为一代剑仙逍遥自在,又何需借这《魔道》上的邪术盘剥女子精元?” 莫少英面无表情,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就道:“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即醉略微顿了顿,诧异道:“咦、小友真不清楚?” 莫少英见他二次责问,遂正眼紧盯道:“道长若不信,何必再问!” 即醉见他言语毫不拖沓,浑不似作伪,心下略一计较,又是喜笑颜开道:“是、是、是,既如此,那在下这就别过了。再会,再会……”说着刚欲转身带走方少奇却听身后莫少英冷冷道:“慢着,你走可以,他须留下!” 即醉尴尬一笑,转过头故作诧异道:“怎么,瞧小友的意思一只手不足以洗清他的罪过?” 莫少英嘴角冷笑并不答话,那意思再清楚不过。 即醉弯下腰来,侧首对着方少奇唉声叹气道:“你看,他要的你命,要不你就留下认命?” 方少奇一听,当即惊醒过来,不顾右腕剧烈的疼痛,慌忙磕头求饶道:“即醉长老救我,救我!我不是故意要刺师妹的,我、我是被害的!”说着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痛哭流涕身子哆嗦不已。 即醉摇了摇头道:“唉、瞧你这出息,男女之事图个你情我愿,你做出这等事来,我本也不想保你,可谁让你是那天魁老小子门下呐,说罢,将前因后果说说,若是能说出个子午卯酉来,说不定我还必须带你走。” 言毕,右手在方少奇断腕之处飞快一抹,那伤口血流即刻渐止,方少奇见即醉道长有心袒护,心下便有了一丝底气,他不敢看向莫少英,更不敢对其有所怨言,只得将心中全数怒火指向云广,满脸怨毒地道:“是他!昨夜丑时三刻弟子听得师妹房中有些动静颇觉蹊跷,心下这一疑惑便偷进房门,见屋内师妹就像现在躺于床上,而其上还有个人影欲对师妹行不轨之事。当时弟子怒吼一声,刚想上前与之拼斗,可贼人一见弟子便翻身逃出了窗外!现在想想这淫。贼定是怕被弟子瞧见真容这才仓惶逃去,而在这通衢县中除了他云广师兄外,弟子还认得何人?” “方少奇!你做出这般事来竟还想无中生有,中伤于我,难道你这话的意思是我先行图谋不轨了!?” 红衣云广此刻是一副既伤心又愤恨的表情,俊美的面孔因过得用力变得极其扭曲,可以看得出已是在强压着怒火。 那方少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般吼道:“放屁!你,一定是你害了我和师妹!” 云广震袖驳斥道:“你莫要血口喷人,我且问你,你说丑时三刻,可确定是那时?” 方少奇一顿,镇定自若道:“窗外打更定是丑时三刻左右,我又怎会记错?” 云广冷笑:“师弟的确没记错,但是昨夜我虽早早入睡,可刚过子时我便酒醒。丑时不到我已身在离此处半里外的‘有间客栈’与这位安乐侯秉烛夜谈!不信,你可以问问!” 方少奇一听,心中大惊,看向莫少英却见其人默不作声也不知再想些什么,转而却听一旁即醉接话道:“这句话云广倒说得不错,昨夜我在那客栈屋头喝酒记得当时更夫打更,约莫就是丑时左右便见这一身红衣的云广进入客栈中便一直不曾出去过。” 方少奇一听之下心中凉了半截,后退一步却兀自强辩道:“那又如何?总之,我、我分明就是听到动静了才进师妹屋中查看的!他,他一定额外雇佣了帮手!” 云广近一步道:“好!就算你所说的并非编造,敢问你惊走了所谓的贼人,又为何对师妹做这等禽兽之事!” 方少奇面色再次一白,退至即醉身侧,慌不择言道:“我!我不知道,是师妹喊住了我,我清楚得记得她喊了我声师兄……我……” 云广张口截道:“这般说来昨夜定是师妹勾引你了?” 云广每说一句便小进一步,方少奇下意识后退已再度渐近逼墙角,这二人一进一退中,只听云广驱身向前、语速奇快道:“你昨夜黄昏为何突然要去那酒肆?” 方少奇一惊道:“我当时不是犯了脾胃病症,不是和你们说过了?师妹也听到的!” 云广笑道:“呵,不错,我和师妹好心扶你去酒肆休息,可谁知你却包藏祸心!你是否又能告诉我,为何宁愿在茅厕中不顾恶臭独自饮用,也不肯与我二人同桌?你这般作法到底是何居心?” “我!……我是怕你害我!” 方少奇脸色一阵青白交替,靠在墙角锐气已丧,那云广却是连珠炮般轰道:“哈哈、害你?你的意思是早知盘中下了迷药对不对?” 方少奇连忙点头道:“对、对!” 云广也颔首道:“也就是说师弟明知菜中有毒却没有告诉师妹便等着入夜行那苟且之事,如此说来,你迷药也有可能就是你下的了?!” 方少奇一怔!瞪大双眼道:“我没有、怎么可能!你莫要血口喷人!” 云广好笑道:“呵呵、我害你,所以我连喝九碗带有迷药的酒水将自己灌醉?” 方少奇怒吼道:“你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让我掉以轻心,是为了害我!” 云广轻描淡写道:“对,我害你,所以将自己心爱的师妹灌醉拱手送人,让你有可趁之机?你也是男人,换你你会么!” “我……!” 见方少奇愕然呆怔,云广寒声道:“嘿嘿,所以我害你,对我件件无一利处,而你的种种谎言却是情有可原!?如此心口不一,妄图颠倒黑白之人到底是谁!”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不识人间客(一) 面对云广的步步紧逼,方少奇怒极攻心,绞尽脑汁刚想再度强辩,却见云广已掠过即醉身侧来到自己的身前,整个人影已笼罩于上方,骇得他一屁股又坐倒在地上。 方少奇见着心中‘咯噔’一声便知大事不妙,他根本来不及去想即醉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阻拦,就见那身前云广面色微微一笑,面色霎时一沉,陡然厉喝道:“动手!” 二字既过,突闻周身风动,方少奇但觉浑身一冷,便见眼前身影忽闪,光影交错间忽明忽暗,金铁铿锵之声更是不绝于耳,就在他以为这云广和莫少英不惜代价杀死自己之际,场上情形却又在下一瞬间归于平静! 方少奇顾不得惊讶,慌忙用左手摸了摸全身,除了那先前被斩断的右手外,身上竟无一处伤痕。 转而当他抬起头来看向前方,就见即醉不知何时已站在身侧手按巨阙剑柄,那宽大犹如磬石般伟岸的身躯将自己稳稳遮在了后方。 方少奇心下稍安,可旋即一股昏昏欲睡之感复又袭上心头,刚觉惊惧,下一瞬已侧头昏死过去。 此时红衣云广红光满面,满脸含笑:“久闻即醉道长剑法通玄,位列剑仙,今日所见果当如是也,只可惜中了在下的“凤抬头”不知还能施展几成剑气?” 原来刚才方才一瞬间,他算准了毒发时机,表面佯装攻向方少奇,实则坐等即醉前来救援从而突施暗手,而这一切即醉似乎早也料到。 可他并不知室内早已弥漫着无色无味的毒药“凤抬头”,一时间内全身经脉真气顿泄,剑气渐失,更未料到身后莫少英那形同鬼魅快若电芒,毫不犹豫的一剑! 电光石火间,这二人的联手可谓珠联璧合,天衣无缝,即醉闻言手捂胸口,面上却依然波澜不惊,也并不理会云广的挑衅,反而转向一语不发的莫少英眼有深意道:“小友心中所想已于剑中表达,只惜其内戾气陈杂,胸中积郁已深,长此以往必成大患,切记、切记!” 说罢、竟是悬起巨阙挽起一道飙风,猛地劈开身后墙壁,一把拎起昏迷不醒的方少奇跳出断墙,踩着重重翠瓦纵下檐角复上屋头,几个辗转起落间,已深于里巷不见了踪影。 那云广面色一凝,刚想追击却冷不丁地被一道黝黑剑刃挡住了去处,遂尴尬笑道:“安乐侯这是何意?” 莫少英淡道:“此人心窝三寸处中了我一剑,全凭一口真气支撑远去,无需再追。” 云广眼神微眯道:“哦?这么说他是必死无疑了?” 莫少英侧上前来,挪开流渊剑身,斜睨道:“怎么,你是不相信我手中的剑?还是不信自己的毒粉?” 云广一乐,大笑道:“哪里、哪里,有道是小心使得万年船,我们效命于王爷,所谋甚大,自然做事需一百个谨慎和小心。” 莫少英没有和他废话,只是道:“解药。” 云广眼神一惊,道:“嗯?以安乐侯所习《魔道》中的无上功法,在下这区区“凤抬头”又如何起作用?” 莫少英一听眉毛佻挞,轻弹流渊剑身道:“那你是巴不得起作用了?” 云广皮笑肉不笑道:“嘿嘿,怎会!这一招之下即令堂堂剑仙重伤的安乐侯,怎么说也是王爷手下的一员大将,区区唐某又怎能做这等自毁长城的蠢事!” 说罢,见莫少英依然冷眼相望,突而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在下倒忘了小师妹也在此间屋中,哈哈,放心、这就去喂她吃下解药。” 说着,云广一撩袍襟,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榻前,翻手掏出一瓶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刚想伸手喂其吃下,却突感背后一阵杀意袭来,忙不迭就地躲闪,霎时、刚闻耳边冷风乍起,一道黑芒已从鬓角划过,直将墙面击出一道深痕,惊得他心中顿生怒意,回首责问道:“安乐侯这又是何意?” 那背后突施暗手的莫少英好整以暇道:“久闻王爷手下三使之一的破军使武功了得,小爷早想一试深浅罢了,又怎会无端伤了王爷手下一员大将,做这等自毁长城的蠢事呐?” 这莫少英语意轻佻,将方才云广所说话语原封不动的奉还于对方,后者心中虽是怒意犹盛,可面上却已笑逐颜开道:“哈哈,原来如此,侯爷还真会开玩笑,既然玩笑开也开过了,不知区区在下可否为令妹疗伤了?” 见莫少英笑了笑满以为会就此应允,可谁知忽又听道:“不用,你将瓶子放下,小爷亲自替师妹疗伤喂药。” 云广伸出右手一窒,顿了顿,方将瓷瓶放在师妹身侧,退开几步道:“既如此,那区区在下就不打扰安乐侯了。” 说着,云广面相莫仲卿一退、再退,退至门边刚欲转身离去,却听莫少英冷不丁地道:“唐公子,本侯爷就这么一个小师妹,你可明白?” 云广微一顿足,转身道:“在下明白,现在可以走了么?” 莫少英道:“好、滚吧。” 云广嘴角堆笑,恭敬一揖,转首走出房门时,脸上已尽作冷傲之色。 …… 空谷幽兰,十里含香,茂林秀挺,郁郁葱葱。这里是花谷,顺着谷中潺潺溪流可以见到翠田碧瓦,屋舍旁立,一白衣女子正于晨间舞剑。 观其容貌,素雅明净。发梢白簪双绕髻,眉间一点丹红印。鬓角发丝顺下双肩,随着剑舞时而轻扬跳脱,时而贴合于胸际,萦绕出婀娜的轨迹。 那腰系丝绦串着精巧玛瑙,下悬墨玉环佩。佩玉叮当、剑舞旋疾,快挑急刺、双剑环舞动如脱兔,足下轻盈灵动生风。 少时,剑舞毕,一男子步上前来用一方手帕轻轻拭了拭女子额角的香汗。 女子的表情自然受用,男子的动作也专注轻柔,二人虽举止亲昵,可之间却无一丝一毫忸怩之态。显见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女子所练自是太素坊中名动四方的剑舞,而手执的双剑叫做「秋鸿碧月」。女子名叫白素衣,那男子大约就是自己。 眼前的画面中似乎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回到那张无比宁静的桃源图中,莫仲卿沉醉于此并不想就此醒来。 然而好景不长的是当画面再转,那白衣女子表情倏忽一变,眼神勾魂夺魄,面孔妖媚动人,同样是一张脸为何会因一个表情而变得截然不同? 莫仲卿百思不得其解猛然推开白衣女子。女子微叱,二人继而争执,其后也不知为何在互相推搡之间,天空逐渐黯哑阴沉,转而,那女子竟是执剑突然逼开莫仲卿,向后遽然一跃,举起左剑对准自己的胸脯,剑尖陡然回刺继而一剜! 再挑之下,立时一颗血淋淋的心脏竟是被女子生拉活扯挑出了胸膛,挂于剑尖之上。 血,鲜红的血,依然跳动的心脏。这触目惊心的一幕令莫仲卿双目尽红,几欲发狂! 他呐喊却口舌无声,欲上前却双足无力! 而那女子于一阵电闪雷鸣中狂笑不已。笑声中,眼前的一切竟又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论是那翠田良舍,还是溪流群山,百花千树皆在一刹那间瓦解,崩塌,枯萎,俱都化作一堆堆红泥包裹着女子缓缓下沉。 “不——!” 莫仲卿赫然出声,少时、猛地挣脱梦境直起腰来大口喘着粗气,小半会儿,面色突然一怔,看自己近处的被褥发起呆来。 盖在身上的被褥平整干净略显奢华,身上那件质地上好的袍子也显然不是自己昏迷前所穿的衣物,但不论是被褥还是袍子自己至少还算相熟,还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然而当他的视线从近处移开,环视屋中后,却猛然发觉室内所置摆设与过往所见大相径庭。 这地面铺着一层白色的细沙,细沙上摆放着海星造型的凳子,巨蚌般的储物箱,以及那凹凸不平犹如道道骨节般的墙壁。墙壁上镶嵌着颗颗手掌大小的夜明珠,将整个屋内照得盈盈生辉,明暗适中。 莫仲卿发誓从未见过这般大的珠子,更未见过寻常人家这般陈设。他小心翼翼下得床来却发现自己的靴子不知所踪,只得赤足踩着软沙,颗粒裹着足底嵌入指节却并不硌脚,反是令人觉得微感异样的酥麻。 莫仲卿看着这一切感觉分外的陌生。不知不觉间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转念面色一变,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再望了望方才睡过的木床,这才不得不确信,自己一直负在背上的那副《桃源图》已不翼而飞。 他的记忆停留在天玑峰顶光柱穿身的那一刻,所以,他不知那对自己有重要意义的桃源图去哪里了,更不知到底是谁救了自己。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应该已不在昆仑派中,甚至都可能不在人界。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不识人间客(二) 踩着柔软的白沙寻迹而出,沿着螺旋通道回旋而上,一路走来,可以望见屋内骨质墙壁旁镶着精美的珊瑚灯饰,小巧的兽牙环饰,以及那一排排森然而立的鲸骨剑戟。 莫仲卿瞧着这些陈设心中越发古怪,而当他好不容易走出回旋状的屋内时,心中的猜测也终于得到了证实。 眼前还是那白茫茫的沙地,而远处白沙之上,各式的巨型海螺堆叠在一处,形成了一片巍峨壮阔的建筑群。 那风格粗犷看似随意堆砌的海螺,细细观来却又意外地和谐大气,令人叹为观止。 此刻的莫仲卿不用回头便可以猜到,自己身后的房屋定也是这般样式,可是好奇心的驱使下依然转过来头去,近距离观察这不同于人间的建筑。 身后的房屋类似一座巨大的蜗牛壳,外壁摸起来质地光滑,其上天然成色,明黄淡紫殊为雅致。 再看看四周,发现这般千奇百怪的壳状建筑,竟是群星点点分列周围,尖尖的屋顶均统一向着远方中心巨大的法螺建筑群俯首称臣,最外围还有一圈象牙质地的白色宫闱。 看到这里,莫仲卿觉得自己定然身处异世界中巨大的宫殿群中。只是这宫殿绝非人间帝王所有,那其中会住的谁呐? 重虞? 莫仲卿一想起这个名字,瞬间定了定神,向着中心建筑群走去,可没走几步,刚刚转过一个拐角便听左侧传来一声大喝:“站住!你是何人,竟敢在龙宫禁地中披头散发,赤足悠游?!” 莫仲卿听着犹如洪钟般的巨吼,脚步猛地一顿,寻声望去便见一人面目狰狞,横眉怒目,手执金刚虬龙戟,头戴二龙戏珠冠,一身紫金覆身甲,将一丈来高的身长完全包裹在内,这人仅仅往哪一站便凝如岱岳,异常威猛。 莫仲卿除了妖猿张三外,何时见过一丈来高的巨汉? 这心中一凛,刚想着如何措辞答话,可在望见他身后跟着的一队样貌迥异的侍卫后,险些惊讶得合不拢嘴。 那身后侍卫虽人面人身,可脸上却布满着细密的银鳞,其身后竟然还有一条细长覆有银鳞的尾部。 看到这里,莫仲卿当即作揖道:“在下莫仲卿,应受重虞所救来到此间,不知这位大人是否能带在下去见她?” 那人眉头一皱似是对这个名讳相当陌生:“什么重虞,哪个重虞?小子,这龙宫之中没有我龙二不知的人,你最好乖乖说实话,莫捏造名号来唬弄于我,否则就算你能完全变得人形,我也能将你打得原形毕露跪地求饶!” 说着,这龙二将那长达两丈来长的虬龙戢朝地上轻轻一顿,便见那满地白沙竟‘哗啦’一声向四周扑洒而去,足见这表面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势大力沉。 莫仲卿心下忖道:“这龙二莫非以为我是他同类?” 一念至此,只听他再次作揖道:“在下这位重虞朋友是位女子,还是条蛟龙,至于闺名重虞是她这般告诉在下的,至于真假便无从而知了。” 龙二一听,面目一瞪似是吃惊,转而凝重道:“你这朋友是位女子?” “嗯。” “她还是条蛟龙?” “不错。” “哈哈哈哈哈哈哈……给本统领拿下!” 见莫仲卿回答得极为笃定,龙二放声狂笑继而面若寒霜当即喝令手下前来捉来。 莫仲卿见着迅速将自己围起来的五六侍卫,边戒备边快速言道:“这位统领大人,在下说得句句属实,为何还要……” 龙二截口道:“哼、就凭你戏弄本统领便是找死!” 莫仲卿一惊,还欲张口辩驳却不料五六侍卫已是提着一丈来长的乌鲸戟直挑而来。一时间,风声猎猎,不绝于耳。 莫仲卿眉目一皱,气运于足,展开云踪步轻挪身形,左躲右闪之际,单手一揽便将就近一杆巨型乌鲸戟横揽手中,顺势巧妙一挑,那名持戟侍卫一个踉跄,不但手中乌鲸戟已直直戳向另一方侍卫,自己也顺势前倾数步,被莫仲卿抓在了手中。 随即、只见他右掌画了个太极带动侍卫左肩缓慢转了数圈,那侍卫便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气道霎时自转开来,三圈之后便感天旋地转,已是辨不清南北,手中乌鲸戟更是四面八方横戳乱挑,逼得其他侍卫急忙躲闪想从旁搭救,却又怕伤及其性命从而纷纷投鼠忌器,动手不得。 莫仲卿本也不打算伤了和气,所以便用着这一手四两拨千斤的法子御敌。 本想时间一久,对方便要知难而退,暂罢干戈回到交涉上来。可谁知那龙二却是个暴脾气,见莫仲卿用了些奇奇怪怪的功夫竟让修炼多年的手下蒙羞,以为存心戏弄,这心下一怒,张口叱道:“小贼!你若有能耐便站着不动吃你龙爷爷一戟!” 语声刚过,莫仲卿便觉上方光线一暗,略一抬头再见龙二时,那犹如小山般的身躯已腾于高空,手中虬龙戢在艳阳下闪着寒芒,满身紫金甲经阳光这般一照更如一尊金山般顺势直压而下! 双方相差三丈开外,莫仲卿就已感重重压迫,他本可借着云踪步纵容闪开,可转念一想,推开那已是七荤八素的侍卫,双足竟牢牢扎根于沙中,对着天空那股巨大阴影微张双臂,左手画弧,右掌描圈,面目凝重却未挪一步! 三丈高空上的龙二见着下方渺小的莫仲卿面对自己这能劈开山岳的一击竟是不闪不避打算空手来挡,这赤裸裸地蔑视更是令他万般不爽,手中七分力道已怒增到了十成,心忖道:“小子,你既找死,怨不得我!” 立时、只听轰然一声巨响,二人甫一接触周围一丈开外即刻荡起一股环形气劲,击得周围众侍卫纷纷惊让开来,随后不等他们站稳,便见那中心更是掀起一股高达数丈的沙雨,当真如虬龙翻身,平地生浪! 待得沙雨逐渐稀落,众侍卫这才瞧清内部,只见二人一大一小面对面站在一处,看起来均都完好无损,所不同的是那杆长达三丈足足九米的虬龙戢竟被那身形瘦小的莫仲卿握在了手中! 这一惊变足令周围侍卫瞠目结舌,面面相觑,那龙二更是面红耳赤,作声不得,鼻腔里一个劲儿地喷着雾气。 莫仲卿抖去周身白沙,温言道:“方才龙大人那一下委实惊天动地,在下确实难以招架,这才迫不得已取些巧夺了你的兵器,希谅。” 说着,莫仲卿右手一递,将那杆沉沉的虬龙戢恭恭敬敬地递到了龙二的面前。 龙二面色几番变化,迟疑片刻终究大掌抓起虬龙戢,随后以巨大身形不符的速度退后三丈,正色道,“哼、小子,这单打独斗是本统领输了,论私情也当放你一马。但这里是龙宫,守卫此处乃是我的职责所在,所以于公本统领还是放你不得,来呀,布阵!” 话罢,莫仲卿心中一讶但听哗啦一阵乱响,便见周遭平坦的白沙之中接二连三暴起数堆沙柱有如泉涌。 下一瞬,那沙雨中纷纷窜出数十名持戟带盾的侍卫,未等其身上细沙流尽便迅速集结,攀附在一起,两两堆叠,形成三道高大的人墙。 墙体盾盾相连,各个盾眼中夹着戟尖,远远看去竟似三面移动的刺墙向着阵中莫仲卿合围而去,而远处那周围巨型法螺屋顶上更是陆陆续续闪出十数名腰插双刀隐于斗篷中的身影,瞧其身法和所用武器,似乎以速度见长。 处于阵法中心莫仲卿已是腹背受敌,形势严峻。他不知这龙二用何种方式,短时间内通知来如此多的守卫,但此时此刻却也来不及细想这些。 就在他眉头微凝之下一撩袖袍,气运丹田,准备背水一战时,周遭却陡然传来声声似曾相识的铃音。 “叮、叮,叮铃,叮铃,叮叮玲叮——” 脆响之下,声音空灵却慑人心神,犹如魔音穿耳,莫仲卿心头微讶,此种音调虽已不足以影响他的心绪,但听在耳边却也觉得有些烦躁,一个恍神之际却见四周人墙俱都瘫软在地,一个个齐盾抛戟双手护住脑袋瞧起来痛苦万分,而那法螺屋顶的守卫们虽不至于如此,但个个面色苍白汗如雨下,显然已运足功力拼命抵抗。 听着耳边逐渐熟悉的铃音,莫仲卿眉头一挑,寻声望去便见一身碎花裙摆头扎双马尾的少女不知何时坐在了一间屋顶檐角上,藕白的双足在檐角下荡来荡去,而那铃音便是出自那脚上戴着的银铃。 那少女见莫仲卿望来笑意变得更甜了,转而却是撇过头去拍着手,对着杵在一脸尴尬的龙二道:“小二小二没骨气,单打独斗耍心机,输了武艺扯大旗,以多欺少最得意呀最得意……” 言罢,少女腰部一挺微一用力即刻荡下屋檐,双脚甫一落地顺势弯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转而负手身后,稚嫩的脸上一脸倨傲道:“小二!见了本宫为何不跪?” 身形健硕魁梧的龙二闻言,脸色虽是难堪,可看着面前瘦削的少女却还是恭恭敬敬的单膝跪地道:“禁宫统领龙二拜见二宫主。” 这龙二的声音瓮声瓮气,虽是有些不服,连带着声音都有些低沉,不过任谁都可以听清他再说什么。 可不想,那被叫做二宫主的少女走近几步,忽然右手挨着耳廓作势道:“啊?本宫不曾听到,大声点呗?” 第二百八十三章 桂香倚翠亭(一) 面对这明显挑刺儿的举动,龙二气得脸色发绿,身上紫金覆身甲跟着抖了抖,却仍是大声复言道:“禁宫统领龙二叩见二宫主!” 面对足足比自己大了十几倍体型的龙二,在自己面前行跪拜礼,身材秀小的少女毫无一点不适,反而很是大大方方地点头受用道:“嗯嗯,你身为禁宫统领却不知这位是二宫主我和大宫主的挚交好友,进而冒犯于他,该当何罪啊?” 龙二一听,支吾道:“这…属下确实不知这,这位公子是大宫主和二宫您的朋友……属下愿罚就是。” 少女斜望天空,右手指点在唇角略一思忖道:“恩恩,态度诚恳,认错也快,算是小二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好吧,既然这么诚心诚意愿罚,那本宫就让你明天去后山花圃中采摘一天的花露吧,嗯就这么决定了,带着龙卫都退下吧。” 少女一边自说自话,一边挥了挥手小手便要赶人。那龙二听来眼睛瞪似铜铃看起来满脸不甘,可旋即仍是恭恭敬敬再拜,三拜之后,带着一干人龙卫一声不吭地迅速撤离。那些手持盾牌的龙卫经过少女身旁时,一个个俱都低着头绕路走过,生怕这小煞星一个不高兴便要祸及自身。 少时,那些龙卫来时一阵风,去时也是格外干净利落。莫仲卿望着远去的龙卫,心有所思。那少女看了看莫仲卿,一下扑上前去,欢喜道:“想不到数月不见,仲卿哥哥的武艺就这般厉害了,快告诉叮当,你是怎么夺去小二手中虬龙戢的?” 莫仲卿一听已知这叮当早就在左右却一直不曾现身,心下一想,佯装不悦道:“你早就在近旁观看了?为何不早些出现?” 叮当眼轱辘一转,委屈巴巴道:“这不能怪叮当,重虞姑姑几天前还来过这里说你没个十天半月是醒不了的,所以我就偷空出去了呗,谁知回来时就见你和小二打起来了。” 莫仲卿蹲下身来,捏着叮当的秀鼻笑道:“所以你就可以作壁上观、适时出手了?快说,打着什么如意算盘?是不是不论哪边输赢对你来说都只当一场乐子来看?” 被猜中心事的叮当,揉了揉被捏红的鼻子,脸不红心不跳,进而撒娇道:“哪有,我这不是出来帮仲卿哥哥了么?是不是嫌叮当罚得不够?那我等下找人传下话去,让小二连采两天的花露好了。” 见叮当说得认真,莫仲卿好奇道:“为何执着于让龙大人采摘花露?” 叮当笑道:“重虞姑姑说过,这人不怕打不怕骂,浑身铁骨头驴脾气,但最怕没面子!你想让他堂堂禁军统领去采摘花露,跟宫女们为伍岂不是件趣事?” 莫仲卿莞尔一笑,道:“你这般折辱于他,就怕那龙大人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叮当一脸精明道:“无妨,小二很是忠心,就是他里应外合才帮姑姑夺来这龙宫的,另外姑姑曾说打一个棒槌给个甜枣,后面的我已经想好了。小二虽然有眼无珠冲撞了你,但这般做也是职责所在,所以罚也罚过了,稍后在借个名头给他些赏赐安抚安抚就好咯。” 莫仲卿见叮当说得轻松,笑着叹息摇头,他在叮当稚嫩的脸上看出一些与之年龄不一样的东西,虽然她若与人类相比的话,心性还算单纯,但妖与人不同,动辄百年乃至千年的寿命能让他们学到更多东西。所以叮当这么小,重虞就在教她这些,是想培养她当接班人呢,还是说妖族个个都如此精明了? 莫仲卿思索一阵,顿了顿道:“那大宫主平常都教你这些?”叮当明显感到了话中的生疏,遂小指点着下唇疑惑道:“嗯?大宫主不就是重虞姑姑,你为何不叫她重虞或者,或者是素衣姐姐……?” 叮当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看了莫仲卿面上无明显变化后这才偷偷松了口气,再道:“其实,关于姑姑借用素衣姐姐身子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但重虞姑姑从未让手下叫过自己重虞,而是让大家都称她大宫主,她也不让我喊她重虞,而是喊做姑姑,所以………” 见叮当语意吞吐似是不知如何形容,莫仲卿接道:“所以你想说她这是有意淡化自己,留着素衣的位置,对么?” 叮当一喜道:“对、对叮当就是这个意思。” 莫仲卿莞尔一笑,微微出神,又道:“你最近一直在她身旁么?可曾见过素衣出来与你说过话?”叮当小嘴微微撅起,皱着眉头思索道:“从云踪山梅林小筑回来后,重虞姑姑几乎不现身也不多话,就算出现也多是板着张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素衣姐姐时常出现与叮当说话解闷。后来到昆仑山中,重虞姑姑与素衣姐姐就交替出现,之后进入净地中的妖界后攻打此处龙宫时,素衣姐姐就很少出现了,似乎她并不赞成姑姑使用蛮力夺城……” 说到此处,叮当止住不说,但以莫仲卿对她们的了解,不难猜出重虞雷厉风行的作法一定极为血腥,否则白素衣定然不会阻止的。 他笑了笑道:“嗯,这么说她们意见在那时就有了分歧,你可曾见过她们为此争吵?” 这本是一句最为寻常的问话,可当他将这话一问出,不仅问住了叮当,就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些许不对,试问素衣和重虞拥有一个身体,既如此,那又如何看到身体里的两种意识之间的争执呐,所以这话莫仲卿刚问出口便失笑道:“看来我真是糊涂了,走吧,带我去见见重虞吧,有些话我总需当面问个清楚。” 叮当见莫仲卿言罢,转眼一脸严肃,遂吐了吐舌头,小声应了一声带着莫仲卿向着远处巍峨瑰丽的法螺建筑群走去。 二人将行将近渐进龙宫,每走一步莫仲卿便越发觉得此处龙宫建筑虽仅有各式巨螺搭建,不似那人界建筑雕梁画栋巧夺天工,但却也胜在粗犷简约美轮美奂。 那高大法螺尖角直似道道塔顶分刺云霄,螺壁上各式螺旋般的幽深弧度更令莫仲卿觉得分外贴合自然。 二人离开白沙地,渐近白色巨螺宫门,宫门位于巨螺中下侧,门前架有宽大浮桥,如半月牙形蜿蜒而下。 桥面平整厚实几经摩擦生辉,桥下础石刻有百蛟争游,雕画得栩栩如生。而雕龙础石之间另有大小不一的九间石洞,从下方莫仲卿的视线看去前一个石洞都比后一个要矮上许多,而洞中置放着雕像则是人间代代相传的龙之九子。从右边而左以次数来,便是老大囚牛、老二睚眦,嘲风,蒲牢,狻猊,……待望至最后一间桥洞时,那老九鸱吻的身姿已足足高达六丈恰似活物。 九子雕像虽寥寥几笔勾勒,却极尽传神,他们或闲坐无聊或单臂抬桥,或苦闷暗恼或微笑旁听,或面目狰狞或慈眉善目,但不论是何种神情又或者从何种角度去观察,似乎这九子的眼神都时时刻刻望着自己从未离开过一步。 莫仲卿越是临近桥边此种怪异的感觉越是强烈,初时以为这只是简单的雕刻技巧,可细细想来这匿于桥洞中的九子雕像莫不是什么致命机关,更甚者若龙宫显出危机会不会就此转醒? 这个时候,叮当忽然回头拉着莫仲卿满脸自豪道:“仲卿哥你瞧,这半月型石桥是不是特别气派?重虞姑姑说,此处龙宫门前与其说是宫廷,不如说是一座要塞,而这青光锃亮的桥面石板是昔日十万妖族大军出征时磨出的功绩,姑姑说她一定要统一妖族,重振昔日辉煌。” 莫仲卿听在耳里,不置可否道:“十万?那现在妖族约有多少?” 叮当不假思索道:“宫闱外村庄里约有五千户已开智的妖族登记在册。但若算上宫外那些蛮荒之地的妖族就不太好说了。” “蛮荒?这么说来妖界地域看来不小?” “那是!这蛮荒之中,龙宫地处中央最近人界,所以气候宜人,地貌也最接近人间。而之外东南西北分别还有四大妖王盘踞,分别是河海州黥面王,玄极州逍遥双落,明夷山万圣明尊,九曲洞主阎轻生。” 莫仲卿一听,疑惑道:“那这样龙宫岂不是四面受敌?重虞她不曾想过这些么?” 叮当瞥了瞥小嘴、不以为然道:“没事啦,龙宫之外鲜有生机焕发,气候恶劣异常,一年到头草木难生,就算是我们妖族也不易生存。而其中四王手下的妖族大多弱肉强食,争得你死我活,极不团结,很多小妖在未开智前便被同类捕杀。而他们的地盘中更有异常强大的妖兽蛰居于内,平时不屑称王称霸,让他们俯首称臣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所以这四王光治理他们自己的地域就够焦头烂额了,哪里顾得上来打我们龙宫的算盘。更何况重虞姑姑在人间已渡过天劫成为应龙,虽肉身遭灭不能位列仙班,但法力却是不减,何人敢轻易来此造次?” 第二百八十四章 桂香倚翠亭(二) 叮当说着说着明媚动人的小脸上尽是无限向往之意。 莫仲卿看着她这般崇拜的眼神,忽地打趣道:“那叮当你又是什么变的?” 莫仲卿这话随口一问,却不料叮当脸上霎时一呆,神情忸怩道:“我只是小妖,再修个千年也及不上重虞姑姑万一,所以就别问了,嗯,是不准问,若叮当想说了再说。” 见叮当语意吞吐,并不想回话,莫仲卿很是识趣并没有再度追问。 其后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便顺着蜿蜒而上,穿过长达数十丈石桥来到巨螺宫的正门前。 “见过二宫主!” 门左右分立的金甲侍卫见二人到来,面色一肃,震戟齐喝。 叮当甜甜一笑,将莫仲卿推上前来道:“嗯,这位就是莫公子,你们可记住了?若不曾记住,待会儿都去陪陪小二采采花露,估计他也缺帮手。” 门口金甲侍卫脸色双双一白,赶紧大声补充道:“不劳二宫主挂心,方才龙大人已通传各处岗哨,说稍后会请画师将画出莫公子的画像,分发于宫内各处,相信过不了多久,莫公子英武身姿将传于龙宫内外!” 见守门侍卫这般紧张,叮当心下忍俊不禁,面上却是得意非凡,挺着酥胸晃着双马尾大摇大摆地步入宫门,其后莫仲卿见着她这般人小鬼大的做派有些哭笑不得,对门口金甲侍卫作了个揖后,也跟着步入门内。 这甫一入内顿觉遍地生辉。等到逐步适应光线这才发觉脚下所踏乃是一整面亮如明镜般的石板。 石板之上倒映的点点星光乃是穹顶之上镶嵌着无色彩珠所投下来的光亮。一眼望去,整片空间足足有一个校场那么大,瞧起来异常空阔。 其内装饰也极为简约,除了周边青色粗犷的石雕和光怪陆离的壁饰外,中间并无其他陈设,甚至就连想象中用来支撑螺顶的支柱都未见到一根。 莫仲卿瞧着这泛白犹如化石般的内壁色泽,突然意识到偌大的法螺壳宫殿,应是某种远古生物留下来的空壳,随随便便往那一立就可千年屹立不倒,根本不需赘物支撑。 随着叮当迈动小腿,略带夸张的大步前行,足踝上的银铃也跟着急颤,‘叮咛’声回荡在整片空旷的大厅内自然引起了宫女以及侍卫们的注意。 那狐狸尾巴狸猫耳,一身低领薄杉罩身的宫女们见着二人路过无不迅速赶来低头便拜,口称二宫主的同时,更不忘瞅了瞅身边的莫仲卿,这看着看着背后毛茸茸的尾巴竟是不知不觉微微翘起晃了再晃,显然有所中意。 而那排排马脸人面巨鹿角,金甲披身持戈肃立的侍卫更是看着莫仲卿一脸艳羡。 叮当看着莫仲卿的神色愈发不解,捂着小嘴偷笑道:“仲卿哥哥,你瞧,大家都在看你哦,你要不要挑一个侍寝?谁都可以哦,本宫主特批。” 莫仲卿见她拍着胸脯作保,不由笑了笑,抚着叮当发顶不咸不淡道:“想来我这副人身,才是他们极为艳羡的,是也不是?” 叮当见莫仲卿一针见血的道出事实,有些失望地撇去头上大掌,补充道:“嘁、原来你猜到了啊,不错。我们妖族化身人貌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母亲肚子里生下来时就为人貌,这种妖族其实只比凡人强壮些,也是妖界最为常见的族类,所不同的只是多多少少会留些本族的特征。” “嗯,然后呢?” “然后就是另一种本为兽类,灵智不开,混沌难分。它们要成为人身必须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先行开启灵智,才能吞吐日月精华,始能修炼成形。化形之后便可与凡人外貌一般无二,甚至更为俊美!当然似姑姑这般蛟龙之姿,甫一生下就得以灵智大开,丝毫不亚于凡人,是以修行起来事倍功半,得天独厚。普通妖族修炼三五十年,她却只要一二十载。所以哩、他们一见你这等完完全全的人身要么羡慕你出生高贵,要么就是羡慕你妖力深厚,不知是活了多久的大妖怪啦。” 说罢,叮当做了个夸张的鬼脸,莫仲卿恰到好处地笑道:“原来如此。难怪方才龙大人与我交手摆出那么大的阵势,原来真是忌惮这副身子。” 莫仲卿这些知识自然是从鉴玄录上看来的,叮当不知这些,但这并不妨碍她发脾气:“可不是嘛,为你一人便呼来龙宫小半数龙卫,传出去不嫌咱龙宫丢人!” 叮当说到这里右手捻起酥胸上的一捋发梢,昂着头气鼓鼓地道。 这叮当脸色说变就变,身后那些远远吊着的侍卫见着不由一个个噤若寒蝉,面如土色,生怕这二宫主一气之下再行迁怒。 莫仲卿见着心下苦笑片刻,便想寻个法子哄叮铛开心,顺便替这些侍卫解围,于是,就见他眉头一锁,故意深深弯腰一揖,做足了样子道:“哦?那倒是在下自作多情了,原来二宫主适时出现不过是为了顾忌龙宫的脸面。” 叮当见莫仲卿忽然将姿态放得如此低微,脸上写满了失望,话语中更是将二宫主三字咬得极重,误以为他生了几分疏远之意,这心下一急也就顾不得其他,赶紧道:“哪有!我,我骗谁也不会骗你仲卿哥哥啊,你不感谢我就算了,还这般见外……我…。” 见叮当急于解释,莫仲卿突又换了副脸色,惊讶截口道:“咦?这样啊,那我刚才不是也谢了?” “啊?” 叮当一怔,显然并未反应过来何时道过谢,却见莫仲卿指了指周围侍卫和宫女复又回指着自己的鼻子再道:“你看,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能让龙大统领召集小半数龙卫来抓捕的我,向你低三下四躬身作揖,岂不是正说明身为二宫主的你更是技高一筹,在下甘拜下风?” 叮当双目一瞪,一时双手微拧衣角反驳不得,但看着莫仲卿那可恨的笑意又极度不甘,所以这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急得她只得狠狠跺了跺脚,猝然转身大步而去,也就完全忘了再去迁怒其他龙卫了。 二人走得一时三刻,离开大厅步入中庭。甫一进得其中,入眼便见丰草绿缛争茂,佳木葱茏可悦,一条五彩石子铺就的窄道延伸向前,尽头处则是一座檐角向着八方翼然洞开的翠亭。 从翠亭向外望去另有八方五彩石子路可行。莫仲卿居于亭中看了看左右花草树木,惊奇道:“咦?我本以为龙宫中庭之中的山花野树,本是人界最寻常的花草树木,可细细看去,才知另有乾坤。” 叮当得意道:“那是,这千色庭中的树木花草可是重虞姑姑特地从人界搜采而来,是不是很漂亮?可惜这些只能用来观赏并不能吃掉,叮当可眼馋了那朵白花上的果子好久了!” 听着叮当一副抱怨的口吻,莫仲卿摇了摇头道:“不,我说得不仅仅是这些,就拿那株纯白雪莲和一旁殷红点点的寒梅来讲,这些应是腊月或初春才能开得如此艳丽,可此时实为仲夏,纵是妖界也不当如此反常才对。叮当你再看,那东南方小池中莫不是夏季才开的菡萏?而这亭中近处围绕的桂香,应当是春秋二季才会开得如此香艳,这种种不寻常的迹象足以证明这千色庭中……等等!” 说到这里莫仲卿猛然顿了顿,饶有兴趣地将小路各走了一遍,随后回到原地掐指一算忖了忖道:“若我猜得不差,这千色庭居然是个阵法。” 见莫仲卿一脸恍然明悟的模样,叮当小口吐舌,看了看左右小声道:“仲卿哥哥真是厉害,竟凭表面就猜到了一二。不错,我们妖界因常年荒芜,气候严寒本不适合生长这些人间花草,但重虞姑姑不知用了何种法子在这千色庭中滋润了土壤,通过阵法相生相克,竟使得四季花开如常。平常这中庭自是用来通向其他地方,可战时若敌人突破到这里,阵法启动后会掀起四季变化,极西北方严寒无比,极东南方酷热异常,八条石子路上更是杀机四起,保准有来无回!” 莫仲卿疑惑道:“这八条小路难道不是八卦中的八阵么?其中应当有条生路,为何说八条小路皆是有去无回?” 叮当摆了摆手,不屑道:“那是你们凡人假仁义,真蠢材,凡事讲究留一线罢了,在重虞姑姑看来,能攻到这里的人,即是真正的敌人,对待敌人勿需仁慈,更要不择手段,所以八门无生!” 莫仲卿见叮当说出这等话来眉头一凝,一时竟也作声不得,少时,叹了口气,放弃反驳道:“那这八条石子路我们该走哪边?” 叮当神秘一笑道:“我们哪都不去,就这干坐着。” 说罢,只见她随随便便往那一坐,秀指摸上亭柱,寻了一处光滑的柱面轻轻一按,那光滑柱面跟着便是“咔哒”一声凹入一块拇指大小的方块,跟着整件亭子轻微一颤,上下两侧竟是“咔嚓”一声轻响过后,复又“咯哒,咯哒”响起厚重的齿轮摩擦声来。 第二百八十五章 桂香倚翠亭(三) 莫仲卿看着亭子缓缓升高,眼前树木不断下降,然后树梢,树顶,不过数息的工夫,整个千色庭已落于亭下,心中不由惊奇道:“原来生门在第九条路上。” 叮当小嘴一撅,不屑道:“什么生门不生门,这只不过是姑姑留下的玩具罢了。” 莫仲卿笑了笑并不反驳,转而举步来到叮当身旁感受着亭外迎面而来的罡风,凭栏而望处,亭角已高过树冠,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四周围绕着重重叠叠一如小山般的巨螺建筑,粗略估计足足有十一,二座之多,离得最近的那座巨螺建筑约莫在五十丈开外,其上螺旋凹凸斜上,错落有致,那化石般的亮泽,望之沧桑古拙隐然生辉。 从亭中俯视而下,当可见占地约有百丈的千色庭中,秀木繁阴,绿意盎然,八条彩色石子路若从这个方位向下看去,竟是一副经过巧妙伪装的八阵迷宫,而自己与叮当二人从前庭过来的小路便是八阵中的乾位。其内小路盘根虬结,条条四通八达似乎并无死路,可转念一想应是阵法未曾发动的缘故。 扶栏探出亭外,伸长了脖子仰头向上,隐约可见八根臂膀粗细的铁索吊在亭侧八方檐翼上拉着亭子笔直徐徐向上。 莫仲卿居于其间但觉天风拂面却不觉任何摇晃,不由赞叹道:“此种设计就算是在人间,也只有帝王家和那川中唐门的机巧机关术才能与之比肩。” 叮当道:“姑姑去人间时偶尔路过那川中唐门,就随手顺了些图纸回来给本族中的巧匠模仿。结果一连捣鼓三个月也就做出这破东西,平时还行,可一遇强风极不安稳。 我偷偷看过那个图纸,上面的亭子不论是从花纹还是到构造都比这个精巧多了,还是两座亭子一上一下,能承载多人的那种。可现在却只能载上五六人拿来当当当玩具了。” 这听起似是抱怨,可莫仲卿却是还在叮当的眼里读出了一丝引以为豪之感。也难怪,那川中唐门机巧集聚几代人的智慧,做出来的东西何等精细,能在三个月中就仿制出这等模样也算颇有水准。 这时,远看翠亭,凭风而立,稳稳上浮间,犹如孔明灯升。 于翠亭中极目远眺,方圆百里尽收眼底。高矮不一的十二巨螺环拱围绕,那雄壮的月牙型石桥从宫闱内拖曳而出,通向东南方一座小小村庄。 村庄内阡陌交通,隐有细如蚂蚁的行人往来通行。 许是午膳时分,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一派祥和宁静,若不是莫仲卿看到那些风格迥异的石造建筑,都差点误以为此处应是人间某个世外桃源了。 村庄之外围着一片密林,这片密林不但将村庄环绕其内,就连龙宫也被他护在其中,而向外围望去,莫仲卿的脸上终于有了起了一丝惊异之色。 龙宫外西南方向草木渐黄,百里外土地更是干枯寸裂绵延千里。再往前眺去,只见紫云密布的天边,群山突兀陡峭,看上去冷冷清清,毫无绿意生机。 那山峰三五一群光秃秃矗立在一块儿,仿佛一只凶猛的巨兽张牙舞爪欲将天空撕个粉碎,又仿佛一团凌乱的荆棘丛林刺得人心生畏惧。 莫仲卿诧异道:“极西南方如此荒凉会有妖族居住么?” 叮当不以为然道:“有、怎么没有,那可是响当当的明夷山。” “那个万圣明尊所居之处?怎么选的地方瞧起来如此凶戾,看来脾性也是有些孤僻。” 叮当笑道:“差了差了,这明尊可是四妖王中最好说话的一位,也是和我们龙宫来往最为密切,我都有见过几次可亲哩。至于其他三位,除了九曲洞主我知道个名儿外,像那什么黥面王,逍遥双落都是妖界传闻,是不是真有其事都还难说。” 莫仲卿眉头一凝,奇道:“哦?他们行事既然如此神秘,又如何管制手下?就不怕他们无法无天,自立门户?” “噗哧!” 叮当张口一笑,刚要起唇作答却不料莫仲卿眉头一皱忽然冲将过来一把将自己搂在怀中,右脚一蹬亭柱又退开了栏边数尺,表情殊为凝重。 叮当惊异之际不忘回头来瞧这才发现令他如此忌惮的竟是一张倒悬空中的巨脸猿猴。 虽说这张猿脸此刻正极力模仿着人类的微笑,可由于倒挂在空中,一张嘴笑得极其难看,那裂开的巨唇中是满口青黄尖利的獠牙,莫仲卿甚至能看清那嘴角边的口水和嗅到扑面而来的腥臭。 那巨猿道:“莫公子不必如此惊慌,我可不敢在大宫主眼皮子底下生吞了咱二宫主的。哈哈哈……!” 笑声震耳欲聋,气势逼人。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叮当于莫仲卿怀里怔怔出神,莫仲卿则是双臂搂着怀中的叮当,而全副心神凝于那张巨猿面孔上。 这张脸他见过,第一次是在那天璇峰竹屋中偶然撞见这猿猴背着昏迷不醒的明悦,第二次是被人陷害摔下山崖时这张脸曾救了自己,而这次…… 莫仲卿面色一动,显然已猜到了些什么,可不知为何他依然抱着叮当并未放松警惕,显得不相信自己所想的答案。 而那巨型猿脸却只是倒挂在空中双手挠了挠痒痒,吐了几口吐沫拍在手心旋儿摸上额前顺到了背后,直将那背后银毛摸得笔直油亮后,这才心满意足地抽出一根臂膀粗细般的食指在莫仲卿面前晃上三晃,自顾自道:“知道二宫主为何发笑?是因为公子到了这里还再以凡人的角度来忖度这里的一切。 我们是妖,这儿也是妖界,所以根本不用守那些条条道道!无法无天?不不不、弱肉强食是我们这里的规矩,所以要有实力。自立门户?那更得有实力才行,嘿嘿、所以在这里,实力就是天,就是王法,至于那几位的实力如何我是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因为清楚的大多都死了,所以公子来到此间还是糊涂些好,呵呵呵……” 这话听起来表面是在规劝,可内里却让人感到一丝压迫,甚至威胁的味道。 莫仲卿淡然一笑,松开叮当上前一步作揖道:“承蒙上次崖下搭救,不及言谢,今又再承猿兄戒言,实在惭愧得很,不知猿兄可否将真名相告?” 那猿脸将铜铃大的眼睛眯了眯,忽道:“莫公子,我袁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猿,家里排行老末,本叫猿三,但去了人间后,发现这猿字不太方便让人瞧着笑话,所以现在叫袁三,嘿嘿。” “哦?这么说袁兄应当还有两位兄长了?不知他们现下何处?” 那袁三眼神一变,精明道:“公子莫与我等妖物拐弯抹角,有话直说便是,你可是想问那日昆仑派山门前伤你身旁丫头的是谁?怎么、老袁我救你一命,还不够抵过?” 莫仲卿不卑不亢,翩然一礼道:“袁兄救我一命,是对在下有恩,袁兄的那位兄长差点刺死我那师妹,是对师妹不公,我身为师弟自然要替师妹讨要个说法。” 袁三笑着辩道:“好说好说,公子是她师弟,我也是他师弟,公子想替她讨公道,我也得替他袒护,所以他们的恩怨也就我们的恩怨。而公子现在还欠着我个情面,所以你是要立刻偿命?还是恩怨互抵?” 袁三这番论调可谓无懈可击,本以为莫仲卿无言以对,却不料他只是微微一滞,道:“既如此,那在下不妨多问一句,那日我被奸人陷害摔下悬崖,自以为十死无生,却不料最后巧遇袁兄助力才幸免遇难。昆仑山那么大,峭壁那么多,不知那日袁兄可是在峭壁上专程等候?” …… “哈哈哈哈哈——!” 突如其来的一阵狂笑震得整间翠亭微微颤动。 莫仲卿面对倒悬在空中状似癫狂的袁三凝神以待,寻思着这银猿袁三现在是否就趴伏在翠亭屋檐上,待会儿又会从何处突然发难? 揣摩间丝毫不知离翠亭最近的那栋巨螺建筑两侧竟还生出一双堪以遮天的扇形骨翼矗立其间。 初时不曾见到是因离地面千色庭还不够高,而那骨翼的下半部显得紧窄陡峭,随着徐徐翠亭升高,扇形骨翼便呈内弧形向外扩张,直到翠亭稳稳停住,那骨翼翼端也正好搭住了亭脚,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空中栈桥。 凝神待变的莫仲卿自然未曾注意这道空中靓景,更不曾注意身旁的叮当似乎极其厌恶袁三般顶着天风迅速站在了骨翼栈道上。 她看着那袁三脸色越发不耐,可不知为何却未似方才对待龙二以及众多宫女侍卫那般呼来喝去,而是选择忍气吞声,可随着袁三这般有恃无恐般的狂笑,终也忍受不住道:“够了,仲卿哥别理会这猴精儿,咱去找姑姑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