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丹神医》 第一章 帝王家事,小民灾殃 老皇帝驾崩,新皇帝登基的这几年,天下并不太平,先是江淮水灾,然后是北方旱灾,加之后来有些老家伙看小皇帝好欺负,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开始肆无忌惮地行“革鼎之事”,兴兵一路南来,祸事不断,致使田地抛荒,百姓失所,难民无数。 自古天灾人祸一齐,便不由饿殍满地,白骨盈野。 这一年,许多人靠着树根、树皮、观音土活了下来,一个个善良勤劳,却面黄肌瘦;这一年,也有许多人靠着腰里的尖刀、手上的人头、无辜的老人小孩的贱命活了下来,一个个穷凶极恶,却满肚油膏。 但不管怎样,无论善恶,这些人都和小皇帝一样,艰难地熬了过来。 活着,就什么都有可能,死了,那算倒霉一了百了。 活着的百姓过上了太平的日子,九死一生的小皇帝,终于坐稳了江山。 江淮那边,有李如冰先生看着,灾后重建、修堤固坝,一切有条不紊;北方那边,有国师温如言,在温老先生的威望和手段下,门阀世家也终于打开了自家的粮仓,帮助皇室度过这次的难关;而那场看似突如其来,实则蓄谋已久的来势汹汹的叛乱,也终于在林唐元帅的刀口下,慢慢平息,那悬在京城城楼上的二十三颗人头,至今还没取下来。 小皇帝说,要挂七年,以正朝纲。 二十三颗人头,是福王一家。 小皇帝面对自己这个野心勃勃的皇叔时,并没有表现出他这个年龄段应有的稚嫩,相反,他表现得异常成熟老辣,对事对物,人情人心,那双黑瞳,不亚于青楼的老鸨,不亚于妓院的姑娘,不亚于他身边八面玲珑的小太监。 他看通、看透、看得明白。 福王起兵第一日,小皇帝便把被老皇帝关进天牢的国师温如言放了出来,同时起用郁郁不得志、赋闲在家的旧将林唐。 事实证明,国师温如言虽然两鬓斑白,却还是五十年前那个能让全京城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惊奇男子;旧将林唐的精铁宝刀虽然豁了好几个口子,但他却也还骑得上马,吃得下饭。 福王估量错了自己这个侄子的能耐,也估量错了老皇帝留下的后手,更估量错了那一帮在他眼里酸臭不堪的老儒生对于朝廷的忠心程度。 于是,福王一家二十三口,福王、福王妃,以及福王的一干妾室、子女,统统都被他这个侄子砍了脑袋,挂在京城的城楼上。 风吹日晒,丢人现眼。 这场叛乱,随着福王的脑袋被挂在京城城楼上而逐渐平息,但这场叛乱引发的余波,却才刚刚掀起。 谁都知道,秋后算账,论功行赏,这个时候才刚刚开始。 于是这几个月,帝国的官场,前所未有的动荡。 秋后算账—— 那些投降叛军的,杀一批。 那些阳奉阴违的,杀一批。 那些贪污腐败的,杀一批。 那些里应外合,吃里扒外的,全杀光。 论功行赏—— 那些捐了军饷的乡绅,发财。 那些鞍前马后的官员,升官。 那些豁出性命,忠心耿耿的从龙之臣,青云直上。 如今的那些大人物,凡是给福王行过方便,或者平日里走得亲近的,无不提心吊胆,生怕小皇帝的黑衣卫忽然上门,拿出腰牌,拔出绣春刀就开始抓人、抄家。 那些平日里只能仰大人物鼻息,在大人物手底下战战兢兢的小人物,因为站对了队,押对了宝,如今却反倒落了轻松自在。 看着这几乎是每日一出的抄家大戏,可谓是过足了眼瘾、嘴瘾、戏瘾,如此不一而足的各种瘾。 好色的,如今要去妓院勾栏。 那里如今充斥着各门各户被充入教坊司为妓的罪臣妻女。 曾经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官家大小姐,曾经雍容华贵、美貌端庄的贵妇人,如今遍地都是,任君采撷,再不敢目中无人。 求财的,拥戴有功的,如今花点银子打点,便能接过已经锒铛入狱的富豪乡绅手上的关系和生意,店照开,米照卖,日进斗金,盆满钵满。 帝国上下,有资格分一杯羹的,都张开了血盆大口,对着一块块忽然无主的肥肉,狼吞虎咽,连饱嗝都舍不得打一个。 而那些生活在最底层的小老百姓,无论政局如何动荡,官场如何变幻,却都如往日一般,过着最最平常的日子。 朝廷的更替,政权的更迭,与他们毫无关系。 福王来时,他们干活,吃饭,日子艰难;小皇帝杀回来时,他们还是干活,吃饭,日子也还是十分艰难。 境况有所改观的,大概就只有那些逃难的灾民。 随着小皇帝坐稳了他的江山,那些灾民,也终于从暗无天日的地狱,回到了依然人吃着人却还算太平的人间。 左蒙,就是这么一个刚刚钻出地狱的灾民。 他原本还不是孤儿,北方旱灾时,左蒙的大哥带着十三岁的他逃难到了江淮一带。 江淮虽然一贯地富民丰,但骤然涌入十几万灾民,纵使有再多的粮食,也抵挡不住那十几万张口,十几万个饥肠辘辘的肚子。 况且,灾民还在不断涌来。 官府无奈之下,紧闭城门,严禁百姓出入。 于是城里城外,每日每夜,都有成百上千的灾民饿死、病死。 后来,雪上加霜,祸不单行。 七月底八月后,大雨不停,水患渐起,江淮置身一片泽国,自身难保。眼看就要收成的水稻也全部浸在了水中。 是个务过农的都知道,这么大的水,庄稼泡在水里,必定减产,甚至颗粒无收。而这时,老福王与小皇帝的皇位之争,才刚刚开始,小皇帝自顾不暇,不往江淮征税充作军粮已是仁慈,哪里还会管江淮赈灾的事情。 江淮三百里,哀鸿遍野,白骨盈盈。 左蒙的大哥,就是死在这场洪灾里。 饿得瘦骨嶙峋的他感染了疟疾,在没有药物医治的情况下,没过几日,便一命呜呼了。 饿得同样瘦骨嶙峋的左蒙看着自己的同胞大哥惨死异乡,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害怕绝望,但却无能为力。 那日过后,他的身边便再没有一个骨肉至亲能让他依靠,在这每日都要死掉成百上千人的江淮城里,他已然孤身一人。 他就仿佛汪洋中的一叶扁舟,一个大浪打来,他随时会舟毁人亡,葬身海底。 但老天爷开眼了。 左蒙这只可怜的瞎家雀,和小皇帝一样,熬过了大难,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从无边无际的黑暗地狱中钻出来,重新爬回了人间。 他活了下来。 虽然依旧面黄肌瘦,依旧瘦骨嶙峋,依旧一副风一吹就得倒地接着骨折的可怜模样,但他就是活了下来。 活着,就是一切。 活着,就能干许多事。 死去的人化为了一抔黄土,而活着的左蒙还可以苟延残喘。 死去的人已经进了地狱喝了孟婆汤,了却今世因果,而活着的左蒙在人间,可以偶尔仰望天堂。 况且,天堂,在此刻,仿佛变得触手可及。 …… …… 夜。 一轮孤月,星无半点,万籁寂静。 左蒙躺在茅草房里,回想着这往日的种种,辗转反侧,没有丝毫睡意。 当然,让左蒙睡不着的,除了这不堪的回忆外,还有一个原因—— 明天,就是柳七先生的老仆带着柳七先生的棺木出城的日子。 他得去。 这是他的机会。 左蒙口中的柳七先生,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柳七先生经常出入妓院勾栏,但和那些身着锦衣华服、出入前呼后拥的纨绔公子哥相比,柳七先生显得异常异类、寒酸。 他只有一个老仆,一匹老马,身上的衣裳也不过是寻常百姓家那种最普通的青布衣。 但那些最为势利、看人一眼便知你兜里几文几两的龟公老鸨,却偏偏对柳七先生礼遇有加,小心翼翼,殷勤赔笑比起对那些纨绔公子哥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敢有丝毫怠慢。 左蒙一开始是看不懂的,觉得那些龟公老鸨一定是被驴踢了脑袋,不然怎么他在青楼门口给人作揖下跪求口饱饭就得被那些龟公一顿拳打脚踢,而柳七这么一个一看就付不起嫖、资的穷酸客,却能让那些不可一世的龟公老鸨低声下气,唯唯诺诺? 后来,在市井里混久了,左蒙这个傻小子也就渐渐知道了一些门道—— 柳七先生,是江湖中人,是个武林高手。 但凡妓院勾栏、饭馆戏馆,最是鱼龙混杂,消息传闻也最多。 左蒙每日辗转这几个地方讨饭要钱,东听一耳朵,西看一眼睛,渐渐也就见了些世面,知道了些东西。 他知道了当今大周的江湖格局。 当今江湖,门派林立,数不胜数,但真正称得上名号的门派,屈指可数,不过“一寺一宗,一门一派”。 “寺”是大悲寺,一群苦行僧吃斋念佛,与世无争,但江湖以武为尊,大悲寺传承悠久,底蕴深厚,乃江湖中的泰山北斗。 “宗”是青云宗,一群道士,以剑法见长,讲究无为,喜炼丹打坐参阴阳。 “门”是六扇门,天子爪牙,朝廷鹰犬,门内设黑衣卫,专替天子行事,无论江湖,还是官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派”是合欢派,旁门左道,藏污纳垢,派内男女多淫邪之徒,修行双修之法、歪门邪道,为江湖正派所不耻。但当今天下,正人君子特少,而无耻小人特多。合欢派的帮众人数,却是四大派中除六扇门外最多的。 而柳七先生,便是四大派中“六扇门”的人。 熟悉六扇门的都知道,六扇门内,有七位极为特殊的人物。 他们不需听从黑衣卫指挥使的指挥,而只听从一个人的命令。 那个人就是当今圣上。 他们是皇帝的七把利剑,每一把都锋利无比,每一把都杀人无数,每一把都是那些贪赃枉法之徒的恶梦。 柳七先生便是其中的一把剑。 可惜,就是这么一个高高在上的人物,也终究免不了一死。 他当时就死在左蒙的身边,死在他的茅草屋里。 左蒙清楚地记得他临死前的眼睛,浑浊、不甘,又充满无奈。 他当时狠狠地瞪着左蒙,那是一种死人对于活人的嫉妒。 那双眼充斥着人性中最复杂的情感。 左蒙这辈子也无法忘记。 最终,当他的手缓缓垂下,静悄悄地死去时,他的眼睛,也没有闭上。 柳七先生就这么不甘地死去了。 但在他生命的尽头,他给了左蒙一个机会。 在临死前,他将一块玉佩交到了左蒙手里。 左蒙拿着这块玉佩找到了老仆,告知了他柳七先生的死讯。 老仆当时在做饭,正杀着鸡,听到消息时,他的手一颤,杀鸡的刀割破了他自己的手。 但他没管自己的伤口,急匆匆套上马车,跟着左蒙来到了他的茅草屋。 也许是出于对左蒙这个报丧人的感激,老仆在料理完一切,将柳七先生的尸身运上马车准备离开时,他对一旁的左蒙说道:“三日后,天亮时分,我在乌衣桥边的第一棵柳树下等你。我有东西给你。” 这就是柳七先生给他的机会。 左蒙已经想好,老仆给他什么东西他都不要,他要靠着这一点点“报丧”的情谊,借着老仆的手,爬上那遥不可及的高峰。 …… …… 屋外的天空,是一如既往的漆黑,仿佛一块黑布。 天破晓的时候,就能见到光明。 第二章 医书 一夜无眠,天很快便亮了。 左蒙不会错过他此生最重要的一次机会,早早便起身穿好衣物,赶往老仆与他约定好的地点。 乌衣桥,第一棵柳树下。 此刻树下正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一个瘦小佝偻的老头儿,那人,正是柳七先生的老仆。 他双手缩在衣袖里,腰佝偻着,像极了一个村野随处可见,什么都不是的糟老头子。 但左蒙知道,即便老仆他只是柳七先生身边的一个下人,也是他左蒙现在需要仰望的存在。 况且,能做柳七先生贴身仆人的,不会是一个普通人。 左蒙小心翼翼地来到老仆的跟前。 他紧握双拳,指尖掐着自己的掌心,竭尽全力地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恭恭敬敬地对老仆说道:“老先生,我来了。” 老仆不像左蒙想像中的那么威严冷漠,也许是他念着左蒙有一份报丧的恩情,也许是他从来就未有过什么大人物的架子。 他见到左蒙,如同以前他见到那些龟公老鸨,如同他以往见过的每一个人一样,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客气。 他对左蒙说道:“小兄弟,你等我一下!” 说着,便去取马车内的行李。 他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来。 摸索中隐有金石声,左蒙知道,这是一个钱袋。 这几年的市井生涯,让左蒙一耳朵便能听出这钱袋里装的是铜板还是银子,一眼睛便能估量出这钱袋里的银两到底有多少。 但是,无论是铜板还是银子,都不是左蒙想要的。 左蒙知道,想在这世界立足,靠的不是金钱,而是武学。 大悲寺的易筋经,练至大成,伐毛洗髓,天下武学不过信手拈来。 青云寺的一真剑,臻至化境,以一化万,以万为一,百步之内,无人可逃。 这些武学,才是这个世界的根本。 所以,面对老仆递过来的钱袋,左蒙摇了摇头,选择了拒绝。 “老先生,我不要这个。”左蒙说道。 左蒙知道自己之于老仆的恩情,不过是在他主人身死时前去报丧,以免他主人曝尸荒野、惨淡离世。这点可怜的情谊在左蒙自己这里,连一个铜板都不值。但他知道,这点情谊,在老仆、柳七先生这种大人物的眼中,有时甚至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左蒙苦够了,所以他足够贪心。即使这样会招来老仆的嫌恶,他也要大胆地说出来。这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一次机会,他不想让它因为自己的怯懦而从自己的眼前白白溜走。 “老先生,我不要这个。”左蒙再一次郑重其事地说道。 “不要这个?”老仆皱了皱眉头,说道:“这袋银子不少了,足够你在江淮城里有个住处,有份家业,比其他东西好太多了。你不要这个,那你想要什么?” “老先生,我知道这里的银子足够一户普通人家吃喝五年以上,但我要的不是银子,今日你就算给我再多银子,我也不会要。我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微不足道,您能给我回报已经是仁至义尽,我得寸进尺不过是不识好歹。但像我这样子的小人物,若是不扯下脸皮来给自己的将来谋点好处,只怕熬过了今年的这场大灾,熬不过去下一场。” “老先生,我想跟您回京城,拜您为师。” 两人目光对视。 老仆的眼神古井不波,看不出一丝变化来。 左蒙虽然极力看着他的眼睛,却不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哪怕一丝的内心变化,反而被他那双眼睛盯得越来越没有底气。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到最后,那股充盈胸口,使之敢于大人物对视的勇气在老仆平静淡漠的眼神中彻底消失。 左蒙垂下了头,变得再也不敢看向老仆。 他又变回了江淮城里那个只能靠乞讨求生的怯懦少年。 他的脸皮,终究没有他自己想像中的那么厚。 老仆看着渐渐低下头来的左蒙,古井不波的眼神忽然出现一丝波澜。他没来由叹了口气。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要的是什么。看见你,我就像看见许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我也和你一样,不过是一只任人揉捏的蝼蚁,谁都可以上来踩一脚,整日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 “可你以为我如今就不担惊受怕吗?你错了,我依然不是什么大人物。我习武一甲子,不曾一日松懈,到如今,也不过只是一只大了一点的蝼蚁。” “江湖险恶,人心复杂,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么美好,如果为了一个美梦,就把自己的性命都搭上,那就太愚蠢了。大灾不会年年都有,但若身处江湖之中,便随时都可能有杀身之祸。” 他说着,把手中的钱袋放到了左蒙的手中。 “这钱,你拿着吧。做个小老百姓,挺好。” 说完,便不给左蒙任何机会,头也不回地走了。 左蒙低着头,攥着钱袋,他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是搞砸了。 他苦涩而无奈地笑了笑。 是啊,自己早该认命的。 无边的地狱偶尔透进一丝光来,他便以为自己抓住了去往天堂的钥匙。自己终究是太自不量力了。 “哈哈,其实这样也好。” 他只能这样自我安慰自己。 老仆也许说得对,自己就该当个小老百姓。 飞上九天,那是鲲鹏才要想的事情,自己在三尺之间扑腾,就够了。 河岸旁的杨柳随风轻摆,晨早的寒气依然深重。老仆套上了马车,手中马鞭轻轻一甩,老马哼哧出一阵白气,车轮便开始辘辘滚动。 马车行走在石子路上,马蹄声零碎,车轮声郁沉。 左蒙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知道了自己此生恐怕再难有机会与老仆相见。 也许是出于感慨,也许是出于感激,也许是知道了老仆的心意已决。他用尽了几乎所有的力气,朝已经在远处的老仆大喊道:“老先生,再见!” “还有,谢谢你!” 你—— 你—— 你—— 声音突然而又声响巨大,伴随着余音在河岸边回响。 几只在河岸旁栖息的白鹭被这声巨大的声响惊吓得四散而飞,盘旋在空中张惶失措,尖叫连连;几尾盘踞在树根底下酣眠的肥美鲫鱼也几乎是同时一个激灵遁入深水之中,漾起一个个巨大的波圈。 唯独那辆行进中的马车,仿佛没有受到丝毫惊扰,依然按着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向前赶路。 左蒙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但依然觉得身心舒畅。 仿佛自身的郁闷和他往日往年积压的那些惊慌怨恨,都在这一声巨吼中吼了出来、咳了出来。 他的脸上这时才出现了久未有过的笑容。 这笑当然不是因为老仆给了他一袋钱,只是因为他想笑。他压抑得太久了,所以他想笑。 即使他错过了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一次机会,他也想笑。 他把钱袋揣进了兜里,压了压,不让人看出端倪来,这才挥别了远去的马车,转身离开。 马车已在数百步之外。 可就在他转过身来的下一刻,左蒙的头顶,忽然掉下来一本蓝色的书册,书册正好砸在他的脚跟前,紧接着,左蒙的耳边便传来老仆的声音。 “这是公子生前读的最后一本书,算是公子的遗物之一。公子一生惊才绝艳,到头来却落得空空如也。你对公子有恩,也算是公子的有缘人。这本医书老奴便代公子赠于你,不求你以后当个救人济世的名医,只望你因此多学几个字,也算不辜负了它。” “我走之后,公子的那间住处便也归你,一草一木,望你好好珍惜。” “今日一别,恐难再见,且自珍重吧!” 虽然不知数百步之外的老仆是如何将声音如此清晰地传到自己的耳边,但左蒙听得老仆这番话语,神色动容,不由端严肃穆地答应道: “我会的,老先生。” 自己答应的这一声声音不大,但左蒙知道,老仆一定能听得见。 左蒙拾起了地上的医书,回头看时,见马车依然在数百步以外,马车上的老仆依然攥着马绳,靠在车上驾着马,不由感叹老仆的内力之深厚精纯。 赞叹一声后,左蒙趁着四野无人,带着银子和医书,静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乌衣桥,第一棵柳树下,又变得悄无一人。 只有刚才四散飞走的白鹭,又悄悄飞了回来。 第三章 逃婚的大小姐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 鹰飞兔走,斗转星移。 乌衣桥一别,冬去春来,转眼已是三月中旬。 春回大地,许多事情却物是人非。 至少对于死去的柳七先生来说是的。 曾经属于他的天下地榜第九的位置,在六扇门最新的一期排名中,已将他的名字除去,原本在地榜第十的霹雳刀徐经年代替了他的位置。 曾经属于他的六扇门“御前七刀”之一的位置,也被大帅林唐的独子林靖所谋,小皇帝殿前亲赐绣春刀,林靖风头一时无两。 而曾经属于他的那处江淮畔的林野小屋,如今也被左蒙这个臭乞丐儿“鸠占鹊巢”,再没了什么风流骚雅,有的,只是一地鸡毛。 “咕……咕……咕……” 几只母鸡刚吃过了菜叶,三五成群地在鸡圈里打滚扑腾,扬起一地尘土,把这早春不多的几缕阳光都搅得浑浊。 江淮多雨,但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左蒙和他的几只母鸡都很享受,所以在他喂饱了母鸡顺带收了它们下的蛋后,左蒙就搬了张太师椅到后院里晒太阳。 柳七先生的这处屋子,名曰“不系斋”。大约柳七先生想当个无拘无束的自由人,如江上的不系之舟一般放流天际,可惜他到死都为江湖朝廷所累。 这屋子虽然不大,却足够精致。 柳七先生是个潇洒跌宕的风流人物,懂骚懂雅,可风可月,布置的屋子自然是阳春白雪。左蒙虽然不懂其中布置的精妙,但看着屋后满园的牡丹、桃树,还有那许多不知名的喜人花草,却也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此时正是花时,百花盛开,花香袅袅,与这和风暖阳一起,共绘成一幅春日幽睡图。 可惜,还没等左蒙真的暖洋洋地睡上一觉,屋外的敲门声便将他吵醒。 左蒙无奈,只得从躺椅上起身,蹑上鞋子去开门。 “谁啊?” 左蒙嘟囔着,心想不会又是隔壁老刘头拿着白菜换鸡蛋来了吧,他自己还不够吃呢,这次打死都不换给他。 “是我,苏爷爷,是我。” 门外传来的不是老刘头的声音,却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我是您的侄孙女儿苏云裳啊。” 那声音软软糯糯,绵绵如丝,引人遐想。 左蒙打开门,果然见屋外站着一位娉娉婷婷的美貌女子。她长发飘飘,眉目如画,左蒙看到她,一下子便怔住,心中的小鹿开始乱撞。 少年情窦初开,这女子漂亮得让左蒙乱了分寸。 “这位姑……姑娘,你找错了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苏爷爷。” 左蒙有点支支吾吾,不敢正眼看那女子,“这里地势偏僻,方圆十里,只有五户人家,其中两户姓马,一户姓刘,还有一户姓魏,我这里也不姓苏,在下左蒙,不是你要找的什么苏爷爷。” 苏云裳一听左蒙的话,便有些不知所措,着急道:“怎么会?我在城里都打听清楚了,苏爷爷就是住在此地,不会错的。” 她蹙着眉,一副我见犹怜的可怜模样。 “这里原先是柳七先生的住所,柳七先生去世后,他的老仆便将这间屋子给了我,现在这里就我一个人住着,真的没有什么苏爷爷。”左蒙见女子面有急色,不由解释道。 “这就对了。我那苏爷爷,正是柳七先生的仆人啊!” 苏云裳听了左蒙的话,反倒松了口气。 “啊——” 这下子轮到左蒙着急了。 眼前的女子,竟然是老仆的侄孙女儿。 左蒙这时才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女子来,只见她背着一个灰色的包袱,腰间别着一把短剑,脚上的绣花鞋也沾着不少泥点子,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这姑娘莫不是来投亲的吧!”左蒙心想,“那这可就糟了!眼下老仆已去了京城,想来是回了六扇门,这姑娘这时候来投亲,岂不是一场空?” 最关键的是,这房子,该归谁—— 左蒙可不想再回到他那间破茅草屋里去。 想到这里,左蒙有些无奈。 不过事到如今,就这么把女子赶走也不好,毕竟她是老仆的侄孙女儿,无论如何,老仆都对他有恩,他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事。 不过,这件事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释得清楚的,左蒙只得先把这位苏云裳姑娘请进了屋里,和她详细解释一番。 …… …… 很快,左蒙就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眼前的女子,根本不是什么“温柔温婉”的大家闺秀,简直就是一个混世魔王。 在废了好一番口舌,顺带搭进去一篮鸡蛋请老刘头证明老仆真的在临走前将不系斋给了他后,左蒙才算是赢得了这场“房产之争”。 这不系斋,真的是归了他的。 在这过程中,左蒙也了解到,眼前这位苏云裳姑娘,确实是来投亲的。 但更准确地说,她是因为逃婚而出来投靠他苏爷爷的。 看着她手上的短剑,听着她是如何一步步惩恶扬善从家里杀到江淮城的,左蒙心有戚戚然。 客厅内,两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左蒙还是有些不敢看眼前的这个漂亮姑娘,只是这次不是因为她的漂亮,而是因为她手中明晃晃的短剑。 而苏云裳却已经反客为主,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左蒙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左蒙被她盯得越来越没底气,只得率先开口道:“苏姑娘,既然你苏爷爷已经不在这里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啊,我既然来了,当然就是打算住下了,苏爷爷不在,那我就等他回来好了嘛。”苏云裳的声音一如先前的软糯绵甜,但听在左蒙的耳朵里,却已然是另一番滋味。 此刻的她,就像是一头狡黠的白尾母狐狸,而左蒙,不过是她眼前任其拿捏的野兔儿。 她好似吃定了左蒙。 左蒙心想“嘿,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副面孔”,先前那情窦初开时几丝不敢说出口的爱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拿这混世魔王全无办法的无奈之感。 左蒙一看她那副我就要赖在你这里的模样,奈她不何,只得倒霉认栽,道:“这样的话,那……我去帮你收拾房间,这边就一直只有我一个人住,房间空久了,多少积了些灰尘。” “等等——” 苏云裳叫住了要去收拾房间的左蒙,一脸怀疑地道:“你答应得这么爽快,一定没安什么好心,哼,姑奶奶我告诉你,本姑娘可是家学渊源、自幼习武,对付江湖高手不行,对付你这种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我轻轻动一动手指头,你就得被我打得跪在地上求饶不可。” “我警告你,你最好别打什么歪主意,要不然,有你好看,哼——” 左蒙看着苏云裳咋咋呼呼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姑娘看着古灵精怪,不服管教,一副混世魔王模样,但其实终究只是一个刚刚踏出家门,还未长大的孩子,说什么话都咋咋呼呼,几乎没有什么城府可言。 这么一想,左蒙反倒没那么怕这位苏姑娘了。 “是是是,苏姑娘武功盖世,我不打什么歪主意好了吧!”左蒙道。 “哼,你知道就好。”苏云裳攥着自己的小拳头,对左蒙比了比,“本姑娘的拳头,挨上两拳,可是那么好受的。” 左蒙苦笑着摇摇头,不再管她,连连称是。 他在客厅找了根鸡毛掸子,打算去收拾苏云裳今晚住的房间。 “等等——” 苏云裳又叫住了他。 “又怎么了,苏大小姐,我不是说了不打歪主意了吗?” 苏云裳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在那里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还是她的肚子出卖了她,一阵咕咕直叫后,苏云裳别过脸去,红着脸说道:“本姑娘饿了,你快去做点东西给本姑娘吃。” 左蒙只得又无奈地摇摇头,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跑到灶台边生火做饭,伺候苏云裳大小姐的午膳。 等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滋溜下肚后,苏云裳这才恢复了古灵精怪的模样。 这期间苏云裳还抓了左蒙的一只老母鸡,想要把它拔毛给煮了,在左蒙的严词拒绝并以死相逼之下,苏云裳终于放下了那只无辜的老母鸡,让它得以继续下蛋。 苏云裳放下碗,看着左蒙,忽然道:“哎呀,大意了”。 “这又是怎么了,苏大小姐。” 左蒙算是习惯了苏云裳一惊一乍的性格,已经开始有些免疫了。 “我吃面之前居然忘了用银针试毒,要是你在我的面里边下毒怎么办?”苏云裳一副若有所思总结经验教训的模样。 “那这面我也吃了,难不成我还要毒死自己不成?” “哼,本姑娘的命怎么能和你的命一样。” “是是是,小的命没你金贵好了吧!” 左蒙懒得再理这刁蛮任性的苏大小姐,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到后院洗碗去了。 苏云裳是个嘴上闲不下来的主儿。 左蒙在后院洗碗,苏云裳在客厅里坐着还喋喋不休地跟左蒙没话找话。 “我说臭小子,你今年多大了?”苏云裳道。 “十四。” “那我比你大四岁,你得叫我一声姐姐。” “哦。” “臭小子,你父母呢?” “在去年的饥荒里饿死了,家里现在就剩我一个。” “哦。那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没了,我都说了家里现在就剩我一个。” “没亲人真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以后就没人逼你嫁人了。” “……我是男的,不用嫁人。” “一样啊!你父母要是逼你娶你不喜欢的人,你也一定会受不了的。” “我没想过那么多。我这种人,能娶上媳妇已经是万幸了,哪还会挑挑拣拣。” “哼,真没追求。” “是是是,我没追求,苏大小姐。” “……” “……” “苏大小姐,你怎么不说话了?” “……” “苏大小姐……” 左蒙洗好了碗筷,走回客厅,正好奇嘴巴一刻闲不下来的苏云裳怎么会变得这么安静的时候,就见苏云裳已经倒在了地上。 “不会吧,难道我的面真的有毒?” 苏云裳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呼吸微弱。 她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指着她放在椅子上的包袱,说道:“包袱……药……药……” 还没说完,便彻底昏了过去。 第四章 云蒙派首席大弟子 苏云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昨天苏云裳无缘无故地晕倒在地,着实把左蒙吓了个半死。好在苏云裳彻底昏迷之前告诉了左蒙自己的包袱里有药,这才没酿成什么悲剧。 左蒙打开苏云裳的包袱,就见一个碧玉瓶子。左蒙拧开瓶塞,便有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碧玉瓶内装的是一颗颗指尖大小的黑色药丸,左蒙倒了一颗在自己手上,又去取了一碗水来,把药丸在清水里搅拌开,再慢慢撬开苏云裳的嘴将药喂下。 服药之后的苏云裳并没有马上醒来,她的情况依然有些不妙。 苏云裳一会儿浑身发冷,左蒙肉眼便能见她身上冒起丝丝寒气;一会儿又浑身滚烫,全身都烫得发红。左蒙没有很好的办法,只能整夜地陪着她。她冷时便去取床棉被来让她盖上,她热时便去后院打盆凉水拧条湿毛巾来给她降温。 如此来回,整整折腾了一夜。 等到第二天清晨苏云裳幽幽醒转,忙活了一整夜的左蒙早已困得不行,趴在床头自顾自睡着了。 醒来的苏云裳先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在确认了自己没有受到任何侵犯后,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少年,看他歪着头睡在自己的床边,睡相极差还爱吧唧嘴,但心底里却已经对他怎么也讨厌不起来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除亲人外的温暖。 她知道自己发病时的样子,忽冷忽热,冰火两重天,是个需要折腾人照顾的病。她也知道自己发病时全无反抗能力,这个少年要是心怀不轨对她做些什么,她根本反抗不得。 但这个少年什么都没做,就这么默默照顾了自己一夜。 “这臭小子看起来不坏嘛!”苏云裳嘀咕道。 苏云裳睡了一整夜,感觉身子都有些麻了,她决定起身。 但她刚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一旁的左蒙便已醒来。 左蒙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噼里啪啦地伸了个懒腰,看到苏云裳已经醒来,左蒙欣喜道:“你没事啦,苏大小姐。” 左蒙全然没有察觉到苏云裳脸上的尴尬。 一个黄花闺女就这么被一个男子瞧见自己刚刚起床的模样,饶是古灵精怪的苏云裳,也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苏云裳将掀开被子又盖了回去,恶狠狠地说道:“淫贼,你给我滚出去。” 左蒙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苏云裳纵使再古灵精怪,也只是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子。左蒙只得连声称是,悻悻地退出了房间。 …… …… 正是清晨,左蒙洗了把脸后,便开始张罗起两人的早饭。 昨天老刘头趁火打劫,已经把左蒙厨房里所有的鸡蛋都敲诈一空,好在鸡圈里的几只老母鸡很争气,今早又下了几个蛋。 左蒙平日里是不怎么舍得吃这鸡蛋的,都是存起来等赶集的时候去城里换点东西,不过现在苏云裳大病初愈,也是应该吃点东西补补,左蒙狠了狠心,把新收的鸡蛋都拿了出来,给苏云裳煮了一锅青菜鸡蛋粥。 等粥煮好,左蒙端着热腾腾的青菜鸡蛋粥放到苏云裳面前时,饿了一整晚的苏云裳早已食指大动,全不顾形象地给自己舀了一大碗,咕嘟咕嘟地吃了起来。 左蒙打趣道:“苏大小姐,你忘了用银针试毒。” 苏云裳边吹着热气边急不可耐地喝着粥,白了左蒙一眼道:“你再敢叨叨,等下我就去把你的几只母鸡给宰了做叫花鸡吃。” 左蒙一时无言以对,只得暗自吃瘪。 很快,苏大小姐便有如饕餮一般地把这锅粥扫荡得杯盘狼藉、一点不剩。 苏云裳颇为满足地放下了碗,嘴上却又开始嫌弃起左蒙:“你做的粥真难吃,比春风斋做的差远了。” 左蒙听了一阵无语,心想我要是菜做得比那大酒楼的厨子还要好,那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早就去城里当厨子吃香的喝辣的了。 左蒙只顾收拾碗筷,不去管她。 苏云裳又开始了自己喋喋不休的模式。 “臭小子,你吃没吃过春风斋做的菜。”苏云裳道。 “我都不知道春风斋在哪?”左蒙在后院勤勤恳恳地洗着碗。他待会还得去剁点菜叶给鸡吃,他今后就指着它们下蛋了,他可不能亏待了它们。 “春风斋在青州啊,我住的地方,是青州城里最好的酒楼。” “哦。没去过。” “那你吃过江淮城最好的酒楼吗?江淮城最好的酒楼是哪一家?” “吃过。江淮城最贵的酒楼是合欢派的山外青山楼外楼,一盘上汤时蔬都要十两银子,顶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 “你吃过,我不信。” “我在城里当过乞丐,吃过那里的剩饭,你爱信不信。” “……”苏云裳一阵无语,她没想过左蒙把自己曾经当过乞丐这件事情说得这么轻描淡写,这臭小子简直比她还要奇怪,不过很快她便释然了,又开始问东问西,“那他们做的菜好吃吗?” “不知道,我反正尝不出来,和普通炒青菜没什么两样。” “哼,一定是你牛嚼牡丹。” “什么是牛嚼牡丹?”左蒙一脸茫然。 “哈哈哈——”苏云裳看着左蒙一脸茫然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不懂了吧,乡巴佬。” “我本来就是乡巴佬。”左蒙也不去理会苏云裳的嘲笑,“我不像你,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读书识字对我来说,太遥远了。” “哎呀,你这么一说,我想到办法了。”苏云裳忽然冲到了后院,来到左蒙的面前。 左蒙看着眼前蹦蹦跳跳的少女,一脸茫然,刚才还在说读书识字的事,怎么一下子又扯到了什么办法上来。 “我想到报答你的办法了。”苏云裳说道。 “报答我什么?” “你昨天救了我,我自然要报答你啊!出来行走江湖,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嘛!” “这样啊,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左蒙已经洗好了碗筷,将碗筷放好后,他去厨房拿了一把烂掉的菜叶,找了块砧板,开始嘚嘚嘚把菜叶剁碎,准备东西喂他的老母鸡。 苏云裳跟在左蒙后头,从后院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回后院,左蒙走到哪,苏云裳便跟到哪,一路喋喋不休。 苏云裳道:“我决定了,我来教你读书识字,这样,既报答了你的救命之恩,我以后住在这里,也不算是白吃白喝了。一举两得,岂不是很好?哎呀,我真是太聪明了。” 还别说,左蒙听了她的话,还真的有点心动了。 他在城里当乞丐那会,最羡慕的,就是那些背着书包去书院读书的孩子。左蒙还曾偷偷趴在书院的窗户旁偷听先生讲课,可惜后来被先生给发现了,当时要不是左蒙跑得快,估计就得被书院管事的一顿棍子给打折了腿。 苏云裳现在说要教他读书识字,他怎么会不心动? “真……真的吗?”左蒙停下了剁菜叶的手,抬头认真地看着苏云裳。 苏云裳笑得像只狐狸,道:“当然是真的,本姑娘说话算话,还会坑你不成?” “那你能顺便教我习武吗?”左蒙无比诚恳地望着苏云裳。 苏云裳嘟嘴想了想,有些为难,但很快她就好似想到了办法,眉开眼笑道:“我们家的武功,没有长辈的允许,我不能教你,不过嘛,我在来的路上刚好遇到一个不开眼的小毛贼,我把他杀了后,从他身上搜到了一本《劈空剑法》,你要是想学的话,我就教你。” “那太好了,一言为定。” 左蒙看着苏云裳笑眼盈盈的模样,第一次发现她的笑容竟然如此美丽,仿佛天上的仙子下落凡尘一般。 “哎呀哎呀,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我这次出门是要在江湖闯荡出一个大大的名头来的。我教你习武,你便是我的徒弟,有了徒弟,我就可以开宗立派了。”苏云裳忽然一副壮志凌云的模样。 “开宗立派?” “对啊对啊,我当第一代掌门,你就是第一代首席大弟子。”苏云裳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怎么就想出了这么个好主意。 “我们开宗立派干什么,门派里就我们两个人。” “当然是去参加明年的武林大会啊,到时候我一展拳脚,兴许就能排进六扇门江湖百大门派之中!哼,到时候我看家里谁还敢逼我嫁人!” 左蒙一阵无语,说到底,苏云裳就是不想嫁人才想的这么一出。 “那苏大小姐,我们门派叫什么名字?” “啊——这个我倒没想过。”苏云裳托着下巴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笑道:“有了,我们门派就叫四海八荒唯我独尊派吧,你看怎么样?” “……” 左蒙又是一阵无语。 “还有,你今后不许再叫我苏大小姐,要叫我师父,听见没有?” “是是是,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左蒙嘴上说着,却没见他真的跪下。 左蒙没有纠结师徒称谓的事,却对自己门派的名字不敢苟同,“师父,我觉得,这门派的名字,越长越不厉害的样子,你看看人家青云宗、大悲寺,哪个不是又短又霸气,你取的那名字,太长了,一般人肯定记不住。”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苏云裳若有所思,“那这样吧,我名字里有个云字,你名字里有个蒙字,那今后我们的门派,就叫云蒙派吧!” “不是——” “好了,别说了,就这么定了。”苏云裳还不等左蒙把话说完,便强行打断了他,把门派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就这样,日后威震江湖的云蒙派,就在这间小小的不系斋中悄然诞生。 苏云裳当选第一代掌门,左蒙是钦定的第一代首席大弟子,而那正啄着菜叶咕咕直叫的几只老母鸡,是云蒙派的第一代“护山神兽”。 …… …… 而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名为苏渠的柳七先生的老仆正望着一张写着侄孙女儿逃婚消息的纸条,皱紧了眉头。 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个恭敬的中年人,似乎是在等待苏渠的指示。 苏渠望着纸条良久,默然不语,最后长舒出一口气,无奈地说道:“罢了,且随她去吧,等她疯够了,身上的药用完了,她自然会回来的。” “可是,苏伯父——” “别说了,就这样吧!” “是。” 中年人不敢违逆苏渠的意思,只得退下。 苏渠一个人来到窗前,打开窗,窗户朝南,那是江淮城的方向,苏渠怔怔地看着远方发呆,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天空中的云没有规则地变换着模样,幽幽飘远。 第五章 开宗立派三件事 开宗立派第一件事,要有块招牌。 开宗立派第二件事,要有块地盘。 开宗立派第三件事,要有所传承。 第一件事,招牌。 苏云裳解决的办法简直简单粗暴,她全然不顾左蒙这个大弟子的反对,把左蒙最好的一件衣服哧啦剪成一面大旗,写上“云蒙”两个大字后,用竹竿架着挂在门外,这便成了堂堂云蒙派的那块招牌。 第二件事,地盘。 不得不说地势偏僻有地势偏僻的好处,不系斋方圆十里包括自己在内,总共只有五户人家,这么鸟不拉屎的地,没有哪个帮派会闲得没事把它划进自己的地盘。所以这块无主之地自然就成了新成立的云蒙派的地盘。 有了地盘就要收保护费,收不到保护费那便不能说明这块地盘真的属于你。 这收保护费的事情可就让苏云裳和左蒙头疼了,怎么说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一下子恶狠狠地上门动刀动枪,苏云裳和左蒙显然都拉不下这个脸来。 最后,还是一个城里的泼皮流氓帮了大忙。 马家有一闺女长得颇有姿色,在去赶集回来的路上被那流氓盯上,就在流氓拉着马家闺女进林子意图图谋不轨的时候,苏云裳女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剑结果了这个泼皮流氓。 苏女侠的这一剑一下子壮大了云蒙派的名声,四家人纷纷要求上交保护费求得云蒙派的庇护。云蒙派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拥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 不过左蒙对老刘头上交的保护费颇有微词,这老刘头每月给云蒙派的保护费,竟然是两颗大白菜。 这把左蒙气得够呛,想想自己平日里被他换走的那些东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可惜苏掌门完全不能理解他的心情,无论各家上交的保护费是多是少,是好是差,她都是一副事不关己、毫无所谓的样子,似乎只要是他们交了保护费,那交多交少都没有关系。 左蒙觉得,苏云裳根本就不是真的想开宗立派,她做这一切,就是觉得好玩,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这让左蒙很是郁闷,他到底要有多久,才能踏进那个大大的江湖。 而关于开宗立派的第三件事,传承。 在这件事情上,左蒙多少得到些安慰。 至少,苏云裳是真的用心在教他。 宗派传承,从来都是一个门派的头等大事。 任何一个门派断了传承,便会逐渐没落。云蒙派如今属于草创阶段,更是要注重自己的宗派传承。 别看苏云裳平时一副没头没脑、大大咧咧的模样,但真的遇到正事,她便像换了个人一般,严厉得让左蒙这个乖徒儿都有些瑟瑟发抖。 “给我站好!” “腰要直,腿要绷住,挺胸收腹头抬高,不许东张西望。” 桃花林的落英缤纷下,苏云裳俏脸如霜,神色严肃,正厉声呵斥着左蒙。 苏云裳的声音软糯绵甜,但她脸上那副严肃的表情此刻却一丝也做不得假。 她的手中正握着一根长长的鸡毛掸子,两眼虎视眈眈地盯着左蒙,只要左蒙扎马步的动作稍一变形,苏云裳手上的这根鸡毛掸子便会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身上。 “啪——” 鸡毛掸子重重地打在左蒙的右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许偷懒,听见没有!腿要绷住!” 左蒙挨了这一下,疼得龇牙咧嘴,但却没有半句怨言,默默将两腿绷住,挺直腰杆,尽己所能地做到最好。 左蒙知道苏云裳如此严厉全是为了他好,他知道严师才能出高徒,自己要是这点苦都吃不下,便不用谈什么练功习武,更不用指望将来有朝一日能学有所成一展抱负。 苏云裳平时总是不靠谱,但唯有在教授左蒙武功这件事情上让人放心。 左蒙便这么一动不动地扎着马步。 时间过得极为缓慢,度秒如年。 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地从左蒙的额头上冒出来,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把左蒙胸前的衣裳都浸得湿淋淋的。 这一站,便是整整小半个时辰。 …… ……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就在左蒙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苏云裳示意左蒙今日的修炼到此为止。 左蒙如蒙大赦,身体仿佛被掏空一般,一下子瘫软在地。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半天都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苏云裳看着左蒙瘫软在地的可怜模样,不是想着扶一把,却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所以说,苏云裳的性格真是奇怪。 这小妮子果然是两副面孔。 苏云裳已然从方才“严厉师父”的这个角色中跳脱出来,恢复成了平日里那个没头没脑、咋咋呼呼的少女模样。 她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左蒙,全然不顾形象地一直笑个不停。 “哈哈,瞧你这副样子,以后出去行走江湖,千万不要说是我徒弟,为师我丢不起这个人。”苏云裳一阵取笑道。 左蒙早已习惯了自己师父这冰火两重天的性格,他知道,她这火热的一面,嘴巴是一刻也闲不住的,就爱喋喋不休,于是他便也跟她拌嘴几句。 “是是是,徒儿以后行走江湖,一定改名换姓,不辱没了师父的赫赫威名。” “哼,你敢改名换姓就是欺师灭祖。” “……那我便不改了。” “不改那就是要辱我的赫赫威名。” “……”左蒙一阵无语,知道自己这个师父最爱胡搅蛮缠,只得道:“徒儿今后一定加紧练功,争取以后不给师父丢脸,好了吧!” “哼,这还差不多。” 苏云裳听了这回答,才算满意。 “哎呀,真是好哄。”左蒙在心里暗自腹诽道。 他休息够了,恢复了些力气,便从地上爬起来,寻了一棵桃花树,背靠着树一屁股坐在树根底下,趁着苏云裳心情好,左蒙道:“师父,你教我武功这么久,我还没见过你练剑呢,你耍几招让我开开眼见呗!” 苏云裳眉目一转,道:“也对,是时候让你这臭小子见识一下为师的厉害了!” 话音刚落,只听“嗡——”地一声,便见苏云裳右掌微一用力,一旁的长剑便脱鞘飞出,竟往苏云裳的手中飞去,苏云裳眼疾手快,一把将剑柄握在手中,行云流水地挽了几个剑花后,将长剑收在自己身后。 苏云裳看着左蒙,得意道:“臭小子,你且看好了。” 霎时间,便有一股无形之风乍起,卷得桃花林花雨纷纷。 苏云裳腾空而起,一脚踩上一株桃树的枝干,细幼的枝干却只是轻微地晃了晃,苏云裳踏着枝干飞上树顶,直取树梢上最高的那朵桃花,只一挥,便见寒光一闪,那朵梅花便已在苏云裳的剑尖之上。 苏云裳一个转身,脚下轻轻一踩,便又跃到另一株桃树之上,手中长剑又是一挥,那剑身之上,便又多了一朵桃花。 两朵桃花就仿佛黏在剑身之上,稳稳当当,没有一丝要掉下来的样子。 苏云裳取了两朵桃花后,便又是一跃,转瞬间来到又一株桃树前,剑起花落,第三朵。 “唰——唰——唰——” 苏云裳在桃花林内闪转腾挪,兴风作浪,一阵花雨纷飞后,她的剑上,已然积聚了七朵桃花。 七朵桃花均取自最高的树顶。 苏云裳从树梢间缓缓飘落下来,衣带飘飘,翩然若仙,让左蒙惊得目瞪口呆。 这苏大小姐的武功,竟然真的如她所说的那般高强! 苏云裳看着左蒙这幅目瞪口呆的表情,很是受用,暗自得意,眉开眼笑道:“哈哈,为师厉害吧!我跟你说,这些还都只是小意思!来,这个给你。” 说着,她便将剑身上的桃花一朵一朵地倒在左蒙的手上,左蒙双手捧着这七朵娇艳的桃花,很严肃地问了个问题:“师父,这就是我要学的《劈空剑法》吗?” 苏云裳一阵白眼,道:“你想得美,这是我家家传的《落英剑法》!” “啊——师父,那你能不能把这套剑法也教给我?” “不行不行,我家的武功,没有长辈允许,不能随便传给外人的。” “可我是你徒儿啊!”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好吧,那师父,你要教我的劈空剑法,跟这个落英剑法比起来,哪个更厉害?” “当然是我家的落英剑法厉害啦!”苏云裳道:“我家的落英剑法,是江湖中的一流武功,你要学的劈空剑法,顶多算……” “三流?”左蒙猜测道。 “不,是不入流。” 苏云裳无情地击破了左蒙的幻想。 左蒙的神色一下子便消沉下来。 苏云裳看在眼里,实在有些不忍,只得出口安慰道:“好啦好啦,到时候我去求求苏爷爷,他要是答应的话,我就把这套剑法传给你,好了吧!”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师父还会骗你不成,谁骗你谁是小狗。” “那,师父,你什么时候开始正式教我武功啊,我已经扎了这么多天马步了,也是时候学个一招半式了。” 这段时间,左蒙的修炼,就一直只是扎马步。 “也是啊,你这根基看样子也打得差不多了,是时候教你点别的东西了。”苏云裳道。 “那您明天就教我吧!”左蒙已经跃跃欲试,想着自己很快便能学到武功,初窥江湖奥秘,他便不由有些兴奋。 但苏云裳却摇了摇头,道:“明天不行,这两天师父我得去城里办点事情,没时间教你武功。” “啊,师父你去城里干什么,徒儿跟你一起去呗,这江淮城我比你熟。” “乞丐窝你就比我熟!哼哼,我看你就是想偷懒。我告诉你,这两天我不在,你这马步一天也不能落下,要是我回来看到你偷懒,饶不了你,听到没有?” “是是是,徒儿一定谨遵师命,勤加修练。” 苏云裳点点头,满意道:“嗯,这还差不多。” …… …… 天色渐暗,暮霭四合。 日晡烟生,林木窅冥。 “好了,回去吧,为师饿了,你回去给我做叫花鸡吃。”苏云裳边往回走边对左蒙说道。 左蒙既是云蒙派的首席大弟子,也是云蒙派的首席大厨师。 “师父,我们没有鸡。” “那几只老母鸡不是鸡啊?” “师父,那是下蛋用的,你要是杀了它们,你以后就没鸡蛋吃了。” “我不管,我就要吃叫花鸡。” “师父你不要不讲道理。” “我就不爱讲道理。” 暮色中,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桃花林中。 不久后,不系斋的炊烟缓缓升起,乳白色的烟雾如同一条巨龙,腾空而起,飞向天际。 但灶下的左蒙,依然是个普通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