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略》 第一章 不速之客 一声轻叱,一道碧影飞身掠起,半空中“呛”的一声,长剑出鞘,闪电般攻向一个穿褐衣的大肚子道人。使剑之人出手凌厉,迅捷无比。大肚子道人手舞一把大蒲扇,铮铮几声,轻轻格开长剑,倏进倏退,身法飘逸。 二人身影迭闪,剑芒乱舞,紧紧地斗在一起。 在龙虎山“上清宫”宫门前,一个中年道人居中而站,左右十余名弟子,雁字排开,紧紧地守住宫门。那中年道人白面长髯,相貌儒雅,望着二人激斗,神色凝重。五丈之外,站着五六个年轻男女,见碧衣人渐显败势,都满脸焦急。 顷刻间,二人激斗了十数合。那大肚子道人不焦不躁,手挥大蒲扇,显得游刃有余。隐隐听得金刃相交,铮然作响,原来这道人的大蒲扇,乃是精钢所制。 碧衣人见久攻不下,又急又怒,回臂一振,剑锋上登时显出两道剑晕,嗤嗤作响。两道剑晕一黑一白,盘旋交织,向大肚子道人滚卷过去。 道人低喝一声:“来得好!”飘身急退,双掌一旋,掌间陡然腾起一团黄色霞光,蓦地将大蒲扇一推,一道绚浪激射而出。碧衣人横剑一封,“嘭”的一声,直震出四五丈之外。 长髯道人见大肚子道人一掌退敌,忙抢身上前,喝止道:“师兄先退下。”大肚子道人一愣,略一犹豫,飞身倒掠,飘然退出数丈。 二人罢斗,碧衣人横剑当胸,紧护门户,这才看清原来是位年轻女子。这女子约莫十八九岁,一张白净的瓜子脸,相貌甚是清丽,只是眉宇之间略带几分倔强。此时脸色铁青,怒目瞪视着大肚子道人。 长髯道人一拱手,含笑道:“姑娘有话好说,一上来便舞刀弄剑,岂不有失礼数?”碧衣女子将剑反转,冷哼一声,道:“我们来拜会贵派掌门,你们不让进,还说什么礼数!”说话之间,几个同伴也都围上来。 长髯道人道:“姑娘要拜会敝派掌门,岂有阻拦之礼。既是拜会,就该下帖,姑娘既不下帖,又不报名号,硬闯宫门,怕是不合道理罢?” 碧衣女子听了,秀眉一扬,愤然道:“好个不合道理!你说道理,倒要请教了,请问道长,此处是哪里?贵派是何门派?”长髯道人微微一笑,淡然道:“何必明知故问,此处自然是龙虎山,敝派自然是天师派。” 女子冷哼一声,道:“好,这就是了!天师派在龙虎山,全真派在武当山,天师派却去做全真派掌门,不知合不合道理?”她的同伴也纷纷插嘴道:“不错,这是什么道理?”“跟他讲什么道理,咱们找他掌门理论。” 长髯道人听了,眉头微皱,沉吟不语。 这长髯道人姓吕,单字名逊,道号无妄子。那使大蒲扇的道人叫吴旋,道号无咎子,生得红脸虬髯,性格粗豪,顶门上光秃无发,只在脑后留了两个髻。因他肚大腰圆,不论寒暑常袒肚露脐,故江湖上皆叫他大肚子道人。 道家宗派,分南北两大宗:南宗为天师派,北宗为全真派。说起道家创始人,实为东汉光武年间的张道陵,后世尊为张天师,故称天师派,也叫正一派。宋、元之际,王重阳始创全真派,却已相差了一千多年。自大明定鼎以来,朝廷扬天师而抑全真,于是天师派日渐昌盛,全真派则日趋式微。永乐帝登基后,敕封张天师第四十二代孙张宇初为“大真人”,又颁谕旨,诏令天师派统领天下道教事,并领任武当掌门,此旨一下,着实犯了江湖大忌,故此,北宗各门下弟子便纷纷来寻南宗比武。 吕逊之所以沉吟,实是不知如何辩驳:一者,天师派出任全真掌门,乃皇帝敕令,并非是私心越俎代庖,然以朝廷法令来分辩江湖争端,实非明智之举;二者,武当如今虽以全真为主,历代却多有其它宗派传道,天师派执掌全真,却也并非没有先例。但目前情势,若是极口辩驳,势必局面愈加激化。 就在这时,忽听不远处一声长叹,说道:“易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世人不知讲和修睦,动不动便打打杀杀,不亦悲夫……” 众人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一个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手中摇着一把折扇,坐下骑着一头瘸驴,在那里摇头轻叹,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态。 碧衣女子猛地跃起,身如掠水之燕,两三个起落已站在男子驴前,仗剑一指,冷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多管闲事!” 男子刚要答话,他坐下那头瘸驴忽然抖了抖腿,扬起头来,“嗯昂,嗯昂”长叫了两声。这两声鸣叫,像在答她问话,又像在嘲戏她,只不过这瘸驴似乎正患伤风,叫声嘶哑,并不清亮。众人见状,一阵哄然大笑。女子登时满脸紫涨,怒气更盛。 男子拍拍驴背,歉意一笑。待驴安静下来,这才拱手道:“在下姓李,不敢多管闲事,只不过觉得在此舞刀弄枪,有碍道家声誉。这位姑娘,有话好说,何必打打杀杀?况且,一个……姑娘家……” 女子与大肚子道人斗招,虽未受伤,已落败绩,后以门派之事诘问长髯道人,方迫得他无言以对,不料凭空却被这男子横插一脚,心中自是恼怒。这也罢了,竟连那头驴也来横插一嗓子,而且还是头瘸驴,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等他说完,女子厉声道:“就凭你,也配来教训人!”突然凌空跃起,剑如飞虹,直取男子。这一剑快如闪电,眼看男子便被一剑穿喉,众人一片惊呼。不料剑锋离他咽喉只差半寸时,剑势陡收,只听啪的一声,男子脸上已着一掌,旋即砰的一声,胸口又中一脚,当即横身飞出,重重摔在地下。 男子在地上连翻两个滚,刚要爬起,女子飘身上前踏住胸口,仗剑在他脸前一晃,冷笑道:“小子,现下你倒说说,姑娘家怎么了?” 男子躺在地下,摸了摸脸颊,怒声道:“姑娘,怎么动手打人!快把剑放下,刀剑没长眼睛,可不是玩的。”碧衣女子脚下一用力,冷声道:“你的意思,姑娘家就不该动武,是不是?” 男子大喘了几口气,嘴硬道:“不错,正是此意。常言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夫兵者,不祥之器’,凡事当以理服人,刀剑相加,只能杀人,又怎能服人!” 这时,女子的同伴也都围上来,其中一人道:“这小子说话不长眼睛,少跟他啰嗦,先割掉他舌头。”另一个道:“割掉这小子耳朵,叫他多管闲事……” 女子将脸逼近男子,厉声喝道:“老实说,你跟天师派有何干系?有一句假话,信不信我挑断你脚筋!”说到这里,回头望了一眼那头瘸驴,冷笑道:“挑断你脚筋,你也变成瘸子,这叫作‘瘸人骑瘸驴’,呵呵,那倒般配的很!” 吕逊心下明白,这些人远涉而来,斗剑比武,一些便宜未沾,一腔怒气正无从发泄,江湖中人,又值年轻气盛,说得出便做得到,那可决计不是唬人。心念及此,忙高声道:“姑娘,我们有误会,万万不可伤及旁人!” 女子不加理睬,向地上男子连问两三声:“你说不说?”男子裂嘴一笑,扭转头去。女子见他如此,怒道:“好!你嘴硬,就成全你作瘸子!”挥剑对着他左腿,凌厉斩落。 吕逊欲出手,但相隔数丈,施救已来不及。 突然“咻”的一声,一道尖厉的穿空之响。女子一声惊呼,白光一闪,手中长剑撒手飞出,如风叶飘落。 众人都是骇然一惊,只见女子右手手腕上,兀然出现一道血痕。 同伴急忙围上前去,见她紧咬牙关,脸色煞白,左手紧握右腕,右腕上赫然插着一片竹叶,鲜血不断涌出。 腕伤虽深,却未伤及要害,显然出手者志在救人而不在伤人。有两人霍地拔出刀剑,四下环顾,破口大骂:“什么人?暗中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明人不做暗事,有种的滚出来,别做缩头乌龟!”嘴里乱叫乱骂,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却寻不见人,样子显得十分可笑。 吕逊心中一懔,此人摘叶伤人已十分了得,潜踪于此而无人察觉,更令人可骇。顺暗器来势,一瞥眼,只见石牌坊的兽头上,一条黑衣人影如一只大雕盘踞在那里。此人似从天而降,极是突兀,众人这时也都发觉,骇异之下,一片惊呼。 此人一身短衣装束,黑布蒙面,一双眼睛阴冷如电,寒光四射。 第二章 天机不可泄露 大肚子道人将蒲扇一拍肚皮,哈哈大笑道:“奶奶个腿,好俊的轻功!朋友,何不下来叙话。”吕逊微微一抱拳,朗声道:“尊客驾临此间,有何贵干?” 黑衣人桀桀一声长笑,声震四野。笑声方止,右手一扬,一团东西飘然飞向吕逊。吕逊接过一看,却是一张拜帖,上写“谒上无为子张真人,讳宇初”,下面落款写着“晚生顿首百拜”。下帖人名字,却留白未写。 投递拜帖,按例要署明谒见人名讳及拜见人姓名,一来以示郑重,二来表明身份。此帖只署明了谒见张真人,却不具明自己姓名,这种拜帖,实与无帖没什么分别。 吕逊看罢,眉头一皱,迟疑道:“这帖子如何……”黑衣人早明其意,笑道:“阁下不必多虑,拜帖不署名,实是有所不便,敝上身份,见面后自会分晓。道长只管通传,张真人不会怪罪的。” 吕逊见此人行事诡秘,心下原自疑虑,但他在紧要关头竟出手阻那碧衣女子伤人,显然是友而非敌。至于帖子不署名,或许当真有所不便,当下笑道:“阁下如此说,在下便与通报。只不过掌门真人闭关未出,尊上来访,还请迟缓两日。” 黑衣人嘿嘿一笑,道:“好说,好说。既如此,三日之后,敝上一定恭造宝观。” 此时,碧衣女子已扎好伤口,顺手抢过一把短刀,一指黑衣人道:“无耻小人,暗箭伤人,算得什么英雄!你本领高强,难道就怕了你!是好汉的下来,咱们拚个死活……” 任她这般叫阵,那黑衣人浑然不睬,显然未将她放在眼里。等她叫声稍歇,这才冷森森说道:“女娃娃,你不怕死?” 碧衣女子秀眉一挑,高声道:“怕死?哼,怕死就不上龙虎山了!”黑衣人鼻里低哼一声,冷笑道:“龙虎山张真人的‘五雷掌’,上能降鬼神,下能除妖邪,你这小女娃就是不怕死,也还不配死在‘五雷掌’之下!小女娃,你是柳寒蝉的弟子,是不是?”碧衣女子一惊,失声道:“你……怎么知道……” 吕逊听到“柳寒蝉”三字,也是微微一惊:“怪不得这女子的剑法有些眼熟,原来是师从武当柳寒蝉。”他与柳寒蝉见过一两次,算是半面之交,张真人与柳寒蝉之师孙碧云却颇有交往。孙碧云乃张三丰亲传弟子,如此按辈份算,孙碧云便是这女子的师祖了。 果然,黑衣人淡然道:“柳寒蝉是孙碧云道长的俗家弟子,你们是柳寒蝉的弟子,我说的不错罢?”碧衣女子强作镇定,道:“那又怎样!”黑衣人冷笑两声,说道:“你们到龙虎山来寻衅,想必瞒着师父。退一步说,就是令师指派你们来生事,以孙道长和张真人的交情,孙道长也必不知情,我说的不会错罢?” 碧衣女子登时语塞,环顾左右,与同伴对望了一眼,心中显然颇为忌惮。 黑衣人哈哈一笑,语气顿转,道:“各位朋友,我有一言相劝:今天的事两厢罢手,到此为止,各位既不曾到过上清宫,也不曾上过龙虎山。此事我敢担保,决不会泄漏到尊师耳中。各位朋友,自行请便罢。” 碧衣女子一干人见斗不过大肚道人,早已心存踌躇,又听黑衣人一语道破来历,更是心惊,若是此事让师父知道,必被逐出师门,当下都生罢手之意。碧衣女子还欲分辩,却被同伴一把拉住,其中二人一抱拳,说了句:“请了。”一伙人匆忙下山而去。 吕逊望着他们背影,暗道:“这姑娘性子好烈,若非黑衣人出头解围,只怕还要纠缠不清。这黑衣人是何来历,三言两语便化解了一场纷争,可见他对武林门派甚是熟稔。”想到“黑衣人”,猛然一惊,急忙向石牌坊上望去,果不其然,只见石牌坊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黑衣人踪迹? 两个弟子扶着姓李的男子过来,回道:“启禀师叔,这位公子要拜见掌门真人。” 刚才黑衣人现身,吕逊趁那女子放手之机,早命人将男子围护起来。他此时只顾沉思,听见禀报,这才抬起头来细细打量男子:只见这青年大约二十来岁年纪,身上穿一件淡青绸衫,长方脸庞,眉清目朗,骨骼丰俊,举止之间隐约透着一股超然神态。 吕逊点点头,算是致意见礼,问道:“公子如何称呼,见掌门真人有什么事?”那青年执手一揖,道:“在下姓李,单字名衍,冒昧拜见张真人,乃是奉家师之命。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吕逊见他言语恭敬,谈吐不俗,不禁心生好感,微笑道:“原来是李公子,多有失敬。敢问公子,尊师是哪一位?”李衍道:“道长客气。琅琊山方外居士,便是家师。” 大肚道人在旁听了,哈哈笑道:“方外居士?恕贫道孤陋寡闻,江湖上从没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李衍微微一笑,道:“家师隐居多年,江湖湮没其名已久,道长没听说过,也属常情。” 吕逊心道:“方外居士,那自是超然世外之意,怎么会是真名。”刚要再问,猛然想起一事,如梦初醒道:“尊师……是……琅琊山陈方外?”李衍点头道:“正是。” 少林寺空拙大师、琅琊山陈方外、武当山张三丰,这一僧二道,当年可说是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至尊人物,江湖人称“方外三神仙”。因这三人行事高深莫测,往往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今连三人是生是死,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当下吕逊听说是陈方外弟子,不敢怠慢,忙道:“公子请先客堂奉茶。现下掌门闭关,两日后才出关,待在下禀告过,再行回覆。”一边说,一边命大肚道人亲自引路。待命人牵过那头瘸驴时,不禁心里觉得有些怪异:这李衍全身穿戴倒也鲜明,如何却骑着一头瘸驴! 进入大上清宫,但见殿宇巍峨,气势雄伟,石甬道两旁,古樟参天,连荫蔽日,庄严之中隐隐透出一股神秘气息。李衍知道此地乃道教始祖张道陵修道之所,自来便是道家第一胜地。在大肚道人相陪下,穿过三清殿、玉皇殿、昊天殿,无意间一扭头,看见一座大殿,匾额上写着“伏魔殿”三字,心道:《水浒传》中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在洪太尉揭开封条之前,便被镇封在此处,我只道是传说,原来真有此殿。 又过两处馆堂,折而向东,进入小小一座庭院,仍是重檐彤壁,雕梁画栋,只不过跟正殿相比,清幽了许多。大肚道人引入客堂,刚一落座,早有小道奉上茶。李衍环顾室内,但见瓶炉琴剑,古玩字画,一应俱全,轻烟袅袅,散发出阵阵幽香。 过不多时,房门一响,吕逊带领两名弟子进来,笑道:“在下已问明,掌门真人后日出关。李公子且在此小住两日,此间无事,尽可游览龙虎风光。”李衍忙起身道:“如此,叨扰了。”吕逊又吩咐道:“凌虚、凌霄,这几日李公子一应差用,你们务要尽心。”两名弟子领命。 大肚道人半日没说话,此时忽然笑道:“师弟安排倒也周到,就只怕供错了假神,烧错了高香,哈哈……哈哈……”李衍一听,显然是见疑之意,不由得面露尴尬。 吕逊不解其意,问道:“师兄何出此言?”大肚道人道:“师弟请想,那琅琊山陈方外是何等样人,如何肯乱收门下。我听说陈方外大名时,还是在三十年前,这三十年间,江湖上再也没人提到过。今日凭空冒出个小子,开口就说是陈方外弟子,教人如何肯信?师弟肯信,我却不信。” 李衍见他言语无礼,不免心中恼怒,刚要开口,吕逊忙道:“师兄不可无礼。陈老先生乃方外之人,岂是寻常人可比。自从三十年前烂柯山坐隐亭‘辟谷论道’之后,便再也不闻他老人家音讯,这几十年间,江湖上既无他老人家传闻,他老人家收没收得门下,你我又如何得知。况且,这位公子骨骼不凡,神采迥异,我们无端猜疑,未免不雅量。” 大肚道人笑道:“这话虽有理,但师弟想,陈老先生的弟子怎能不会武功。刚才此人在山门外任由那女娃娃欺凌,竟毫无还手之力,此事大家亲见,这总说不过去罢?”吕逊心想此话有理,转头问道:“李公子,你当真不会武功?”李衍见问,面带惭色,道:“晚生从学师门,只学得一些吐纳服气、经史天文之术,至于武功,确是不曾修习过。” 吕逊闻言,也大出意外,遂道:“如此,公子可有信物么?不然,如何具证是老先生的弟子?”李衍略一沉吟,走上前去,将手中折扇呈上。吕逊展开一看,只见扇面上写着“知雄守雌”四字,待看到落款时,不禁“咦”的一惊,急忙合上折扇,恭慎的交还李衍。 大肚道人相距数步,不曾看清落款,但看吕逊神色,显然疑窦已释。虽觉此事稀奇,却也不便多问。他知道师弟处事精细,既然师弟释疑,想必自有道理。 吕逊示意归座,问道:“公子奉师命来此,不知为了什么事?”李衍见问及来意,脸上忽然露出难色,迟疑道:“这个……”吕逊微微一笑,解释道:“公子不必多心,掌门出关后,通传进见,总要回明缘故。”李衍沉吟片刻,方道:“家师……家师……他老人家说‘天机不可泄漏’……” 凌虚、凌霄二道士听了,“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大肚道人啪的拍桌而起,怒道:“奶奶个腿!什么天机地机的,小子想骗人,走错地方了罢!”李衍也是一惊,道:“道长奶奶的腿受伤了?伤得重不重?”大肚道人大怒,道:“奶奶个脚巴丫……”李衍大惊道:“怎么,道长奶奶的脚丫子也受伤了?如此,替我多多问候。” 大肚道人气得虬髯直竖,上前便欲动手。吕逊急忙拦住,皱眉道:“公子不便告知,就请言明,何必口出戏谑之言!” 李衍站起身,歉然道:“道长息怒。在下下山时,家师的的确确是这么说的。”吕逊面色不悦道:“尊师这话,是让公子守口如瓶,难道是让公子言语轻薄么?”李衍一躬身,郑重道:“在下此次前来,乃是奉命向张真人要还一件东西,家师亲口嘱咐,见到张真人,只须说出‘天机不可泄漏’六字,张真人自会明白。其中原由,在下一概不知。” 吕逊与大肚道人对望了一眼,心下都觉得奇怪:要还一件东西,那能是什么东西? 第三章 捉蛙少女 当下将李衍安置在西首两间上房,凌虚、凌霄陪住在隔壁。晚饭时分,二人引往斋堂用饭。斋堂、正一堂,皆在方丈左近,离客馆不远。 次日清晨,李衍刚起床盥洗过,忽听窗外“咯、咯”两声鸣叫,声音清脆。刚一推门走出,脚下猛然跃起一物,一惊之下,身子急向后退。定神一看,原来是只小青蛙,弓着腰,撑着四爪,肚子一鼓一合伏在地下。 正感奇怪,只听身后窸窣有声,一回头,见廊柱后露出半张脸,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那只青蛙。那人看到李衍,伸手指一指青蛙,向他“嘘”的一声。李衍不禁觉得好笑,也向她“嘘”了一声。 待她从藏身的柱后出来,原来是个少艾女子。这少女大约十五六岁,一身淡黄衣衫,脸庞莹白,两靥含笑,头上挽着双鬟,松松地垂在耳畔。想必是因为捉青蛙,脸颊上犹然挂着汗珠。 李衍见了,笑问道:“小妹妹,你是在捉……”少女忙又嘘了一声,李衍急忙收口。就在这时,那只青蛙后腿一蹬,纵身一跃,又跳出几尺远。少女紧跟青蛙,也是纵身一跳。 那只青蛙张着嘴,瞪着眼,眼睛似能看到身后,少女一逼近,它便跳出,相距总有几尺远近。少女捉它不住,不免着急,脚下连奔数步,纵身一跃,合身扑向青蛙。那青蛙“咯”地一声,后腿一蜷,跳起有两尺多高,敏捷地闪过。少女接连扑出,连扑两三下,右手一抄,竟然捉在手中。不料青蛙身子滑腻,后腿一蹬,竟又从她手中挣脱,反身一跳,跳入李衍怀中。 那青蛙通体黄色,背上三条金纹,李衍伸手抄在掌中,肉肉滑滑的,甚觉有趣。少女满脸盈笑,走近来伸手便接,嘴里道:“哎哟,可累死我了,多谢你帮我捉住。”声音清脆娇嫩,稚气未脱。 李衍伸手要还她,见她一脸的天真烂漫,心中一动,忙将青蛙藏在背后,笑道:“凭什么还你?”少女一怔,睁大了眼睛道:“这……这金蛙是我的。” 李衍道:“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么?它身上又没写名字,凭什么说是你的。”少女道:“你没看见我在捉它?”李衍含笑道:“你捉它,它就是你的?我捉它,它就是我的了?现在可是我捉住了它。”少女发急道:“你这人蛮不讲理。它是我朋友,是我救下的,怎么不是我的!昨晚没盖好盖子,它才逃了,害我追了这半日,怎说不是我的。” 李衍一仰脸,笑道:“你说是你的,你叫它,它答应么?”少女急得跺脚道:“你……你……”这时,青蛙在背后“咯、咯”又叫了两声,少女大为关切,道:“你手轻点,可不要捉疼了它。”李衍问道:“你捉去它,是吃还是玩?告诉我做什么,我就还你。”少女睁大了圆圆的眼睛,道:“你……你说……吃它?它可是我救下的唉!” 李衍见她急不可耐的样子,不忍再逗她,从背后转出手,将青蛙放入她手中,道:“这次可要捉好了。”少女格格一声,顿转笑脸,小心接过藏入袖内。李衍问道:“小妹妹,你说你救下它,你是怎么救下它的?” 少女嘟起嘴,道:“又是小妹妹小妹妹的,烦都烦死了,你能不能不叫我小妹妹。”李衍微微一笑,道:“不叫你小妹妹,那叫什么?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少女道:“我有名字的,可他们都不叫我名字,只叫我小妹妹,你说气不气人!” 李衍心里一乐,暗道:“是了,原来这小姑娘不喜欢人家叫她小妹妹。”便问道:“那么,你叫什么?”少女歪着头,认真道:“我把名字说了,可不许你再叫我小妹妹。你答应我,我就告诉你。”李衍点头道:“好,一言为定。”少女粲然一笑,道:“我叫……” 忽听一个粗豪的声音道:“鬼丫头,又到处乱跑!”却是大肚道人阔步走来。 少女哼了一声,噘嘴道:“不是小妹妹,就是鬼丫头……”见大肚道人走近,不敢再说,忙换作一副笑脸,道:“肚脐儿伯伯,我没乱跑……” 李衍一听到“肚脐儿伯伯”几个字,忍俊不住,噗地一下笑将出来,心道这小姑娘真有趣,竟直呼其“肚脐儿伯伯”,不过这道人整天腆着个大肚子,一眼望去,最先看见的便是肚脐,叫他“肚脐儿伯伯”,那真是再贴切不过。 大肚道人一指院子,道:“还说没乱跑,这里是客房,不许闲人来,你不知道?”少女忙取出青蛙,辩白道:“我来捉金蛙的,它逃掉了,我才追到这里,怎好怪我……” 大肚道人道:“总是淘气,也没人管你。你惠姐姐呢?怎么不见她?”少女道:“惠姐姐一大早打猎去了。”大肚道人道:“你怎么没跟了去?”少女又噘起嘴,道:“我才不要去呢,好好的活物儿,偏偏要打死,也不想想人家有多疼!肚脐儿伯伯,你说她是不是不讲道理?” 少女口中每叫一声“肚脐儿伯伯”,李衍都要忍不住发笑。 大肚道人也早觉出,鼻中粗哼一声,佯作嗔怒道:“鬼丫头,你再叫肚脐儿伯伯,小心我将金蛙捉去下药!”少女听了,脸上登时变色,忙将青蛙藏在身后道:“肚脐儿伯伯,我没得罪你,干么吓我!” 大肚道人沉着脸道:“你叫我什么?一口一个肚脐儿伯伯,还说没得罪。”少女睁大了眼睛,疑惑道:“不叫你‘肚脐儿伯伯’,那叫你什么?”大肚道人道:“叫什么都行,总之不许叫‘肚脐儿伯伯’。”少女眨眨眼,委屈道:“我一直都叫‘肚脐儿伯伯’的,干嘛这会儿这么大火气!” 大肚道人道:“不许叫,你还叫。你再叫,等掌门出关,我叫他把金蛙收去练丹!”少女听了,满眼都是慌恐,不敢作一声。大肚道人将脚一跺,大声道:“还不快去!”少女回过神,转身拔腿便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 凌虚、凌霄从隔壁房间出来,看见大肚道人,齐问:“师叔有何吩咐?”大肚道人向凌虚道:“掌门出关后,要练制‘辟谷丹’‘金火返还丹’,你快马去趟阁皂山,向葛道翁求两味药。”说着,取出一张清单交与凌虚。 李衍见他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不由想起“肚脐儿伯伯”,忍不住捂嘴暗笑。大肚道人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用过早饭,凌霄相陪,随意游览上清宫各处殿堂。自南向北,依次观瞻过紫薇殿、雷祖殿、南斗殿、北斗殿。来至“斗姆宫”前,李衍看着匾额,问道:“这座大殿供的是什么神袛?”凌霄道:“供的是斗姆元君。”李衍心下好奇,道:“斗姆元君是什么神?”凌霄笑道:“斗姆就是众星之母。刚才看过的南斗、北斗,都是斗姆娘娘的子女。”说着,随步进入殿内,但见四壁刻有神像,有南星北斗、三十六天将、二十八星君,各各形态不一。 从此殿出来,来到“伏魔殿”前,见大殿正门上,仍用符篆封条封着。从侧门进去,迎面一只大石龟,龟背上矗立着一块大石碣,碣上刻着天书符文,弯弯曲曲,奥不可识。转过大石碣,露出黑洞洞一口井,不知有多深。凌霄一指那口井,道:“这就是镇妖井了,水浒中洪太尉误放的一百零八妖魔,原先就镇在这口井里。” 李衍听了,忽发奇想,问他道:“你说水泊梁山的一百单八将,是英雄好汉,还是妖魔鬼怪?”凌霄不假思索道:“那还用说,当然是英雄好汉。”李衍微微一笑,反问道:“既然是英雄好汉,那为何他们的前身,却又当作妖魔镇封着?”凌霄挠头道:“这个……嗯……这个……我也说不来……” 李衍道:“这口井是镇妖井,刚才从客房出来,墙外也有一口井,那是什么井?”凌霄道:“那口井是‘善恶井’。”李衍哦的一声,道:“什么是‘善恶井’?”凌霄道:“凡有人纷争,来找天师评理,只须到井口照一照,善恶立判,所以叫做‘善恶井’。”李衍点头道:“原来如此。” 各处观瞻过,见西北角上有两扇门,李衍问道:“这门通往哪里?”凌霄道:“通往后山。”李衍点点头。 二人推门走出,眼前豁然开朗,但见远山如黛,层峦叠嶂,果然清幽奇美。 沿小路走出半里,忽听一阵刀剑交接之声,李衍微感诧异。凌霄道:“这里是我们师兄弟平日较武的所在。”说着嘿嘿一笑,又低声道:“师兄弟们平日喝酒赌博便在这里,师父轻易不到后山。” 李衍心想:“我随师父修行,每每提及武功,师父便说‘修道之人,贵在明心开慧,至于江湖技击之术,皆属末流’,故此不曾学得半点功夫,今日碰巧,且瞧瞧其中奥妙。” 第四章 鬼门封穴 沿小路左转,是一面陡直的崖壁,崖下一个山洞,洞口敞阔。 洞前一片空地,五六个年轻道士正在斗剑,只见金刃相交,剑芒乱舞,剑气卷扫之处,草木摇曳,落叶纷飞。 李衍仔细观摩,称叹不已。突然青光一闪,一道强劲的剑气直袭面门,不由大吃一惊。凌霄抢身跨前,出手如风,想要拨开来袭之剑。不料那人的剑势陡然一敛,一个筋斗,掠身卸避开来。凌霄挡在李衍身前,大声道:“你干什么!” 那人不答话,左手小指从剑尖上轻轻一挑,却是一只小甲虫。他弹飞甲虫,嘻嘻一笑,道:“有虫子落在他鼻子上,我帮他赶虫子。” 李衍心里突突乱跳,半日才平复,心道:“古人用斧子削鼻尖上白灰,那不过是典故,不想今日竟亲眼见识到这般功夫。”当下负了手,仔细观摩每人招式、身法、步法,均觉招式繁复,一时也难领悟。 忽听一阵尖锐的哨声飞向空中,紧接着“砰”的一声炸响。李衍不知何事,正猜疑间,只见众弟子都停下比剑,一齐奔向崖边斜坡。 不多时,一个红衣女子从斜坡下一跃而上,紧接着又跃上两名弟子。红衣女子手拿一张小弓,腰悬短剑,装束甚是利落。众人都围簇上去,问东问西,极是殷勤。那女子将小弓交给弟子,拍拍身上尘土,向这边走来。众人一路围随,犹如众星捧月。 女子看见李衍,微微一怔,向他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他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语气甚是轻慢。凌霄急忙道:“这位是李公子,等着拜会掌门真人。”女子听了,背负双手,围着他转了一圈。 这少女一身朱红衣衫,脚穿小蛮靴,约有十八九岁,一张莹白的鹅蛋脸,星眸生灿,秀眉凝华,眉目之间透出一股娇纵之气。李衍给她看得身子僵住,一动也没动。 半日,少女方道:“你见我爹爹有什么事?”凌霄一碰他胳膊,低声道:“这是惠师妹,是掌门真人的千金,快来见过。”少女接口道:“什么千金不千金,我叫张惠茹。” 李衍心中暗道:“原来那捉青蛙的小姑娘所说的惠姐姐,便是她了。”当下拱手一礼,道:“在下李衍,见过张姑娘。” 张惠茹鼻子里冷哼一声,道:“来见我爹爹的,非官即贵,不是江湖豪客,便是朝廷大员。你这小子既非异士,又非名流,要见我爹爹做什么!” 李衍见她满脸倨傲神色,不禁气恼,也不答她话,转身便欲走开。 突然眼前人影一闪,一名弟子已拦住他去路,双手叉胸道:“师妹问你话,你不回就想走!”嘴里说着,出手在他胸前轻轻一点。 李衍如遭重击一般,身子收势不住,腾腾向后退去。一转身,双手自然而然推出,不料却按在两团软绵绵的东西上,只觉得触手圆耸,满掌温香。一霎时,脑袋嗡的一下,抽回手来,怔怔地望着两只手掌:“那是什么?我怎么了?”随即忽然意识到什么,暗叫:“糟糕,糟糕……” 只听一声断喝:“臭小子找死!你竟敢……”李衍还没回过神,身子飘然飞出,重重摔在地下。 凌霄忙上去扶起,问道:“李公子,伤到没有?”李衍又惊又痛,捂胸一阵大咳。凌霄见他摔得虽重,似乎并未受伤,忙转头道:“师妹,李公子远来是客,不可无礼。” 张惠茹满脸绯红,怒声道:“这小子无礼,他竟敢……竟敢……”凌霄咋舌之余,也觉得李衍理亏,虽是身不由己,可毕竟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忙道:“李公子无心之失,师妹何必计较。” 张惠茹不理会他的话,向李衍一摆手,道:“跟我进来,我有话问你。”转身走进崖下山洞。趁此之隙,凌霄急忙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这师妹平日任性惯了,吃软不吃硬,你不要顶撞,自然无事。”李衍不置可否,整了一下衣裳,走进山洞。 那七八个弟子抱肩站在洞口,脸上带笑,大有隔岸观火之意。 山洞进深约三四丈,宽约五六丈,靠近山洞的内壁,放置着一张大石桌,几个石凳,石桌上放着茶壶茶碗。 张惠茹坐在石凳上,一边喝茶,一边头也不抬的问道:“刚才你说叫什么衍……”李衍道:“在下姓李,单字名衍。”张惠茹抬起头,道:“李衍?嗯……是胡言乱语的言,还是油盐酱醋的盐?”李衍又气又笑,忙道:“在下的衍字,是宽衍的衍、敷衍的衍。”张惠茹冷笑一声,道:“这么说,你是要敷衍我了?”李衍道:“不敢。”张惠茹道:“不敢,真的不敢么?我看你敢得很啊。” 李衍心想她是掌门真人的宝贝千金,平日里娇生惯养,谁敢招惹,更何况是自己刚才两只手不长眼睛,按在那里不好,偏偏按在……说来确是自己理亏,想到此长舒一口气,也不还嘴,缄口不语。 张惠茹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听他没了声响,便道:“我问你,怎么不说话?”说着猛一抬手,李衍急忙抬臂相护。张惠茹见状,格格而笑。 李衍见她一笑,心下稍宽,也跟着呵呵一笑。张惠茹笑声立收,喝道:“不许笑!我笑,你笑什么!”李衍笑道:“你笑,我就跟着笑了。”张惠茹道:“我笑使得,你笑使不得,不许跟着我笑。” 李衍一拱手,陪笑道:“姑娘一开心,还望不再为难在下。”张惠茹道:“姑娘今天打猎,白忙了一大早上,什么都没打到,极不开心,一定要拿个人来欺负欺负。碰上你,算你撞大运。”说着,稍作思索,忽然笑道:“我看这样,我也不大大的欺负你,只小小的欺负你一下,你愿不愿意?” 李衍听了,惊得张大了嘴,道:“什么?小小的……欺负一下?怎……怎么……欺负?”欺负人还要说得如此开诚布公、公明正大,并且还问人愿不愿意,当真是闻所未闻。 张惠茹瞧着他,格格笑道:“看来,你给我欺负欺负很不情愿,是不是?”李衍一昂头道:“不情愿,当然不情愿!天下没有人愿意给人欺负。”张惠茹凑上前,向他脸上吹了一口气,道:“姑娘要欺负人,没人躲得过。” 话音刚落,右手疾出如风,倏地点向李衍肋下。 李衍登时全身僵麻,动弹不得,心知穴道被点,急得张口大叫:“喂,丫头,快放开我!”张惠茹一听,张大了眼睛,问到他脸上道:“什么?你竟敢叫我丫头……”李衍又急又怒,道:“就叫你丫头!死丫头,臭丫头,快放开我……”张惠茹哼的一声,抬手道:“你有胆子,再叫一声……”李衍大声道:“就叫!死丫头……臭丫头……鬼丫头……” 张惠茹身形一闪,转到他背后,伸指向他颈下点去。李衍登时后颈一麻,鼻子发酸,两眼发涩,险些落下泪来,忙一咬牙硬生生挺住。张惠茹扭过脸,笑嘻嘻的瞧着他道:“这个叫‘鬼穴’,臭小子,你不是笑吗,我叫你哭给我看。” 李衍心道:“给一个女子摆布却无力还手,那是技不如人,而听任她戏弄,叫哭便哭,那可也太丢脸面。”一时身子如万蚁噬咬,又如冰蚕抽丝,虽苦楚难当,只死命硬撑住。 过了片刻,张惠茹见他脸色煞白,却拚命挺得住,大感意外道:“好,有些骨气,竟扛得住我们天师派的‘鬼门封穴’!”虽如此说,但要就此罢手,却心有不甘,当即一伸指,疾点他颈下又一处鬼穴。这一来李衍可苦了,哭意未消,笑意陡生,这笑直从心里溢出,想忍都忍不住,不由得张口哈哈大笑。 脸上一副哭容,嘴里却哈哈大笑,其神情当真既古怪又滑稽。张惠茹在旁瞧着,心头大乐,拍手道:“好玩,好玩,这个法子有趣。今天第一回试手,可起个什么名字呢?嗯……叫‘又哭又笑’,不好……嗯,对了,就叫‘哭笑不得’。” 李衍强忍痛痒,心念急转,自己在琅邪山修道,涉猎颇丰,什么天文经史、星象演数无所不及,经络脉穴书籍也读过不少,却从未听说过“鬼穴”,这“鬼门封穴”究竟是什么功夫? 第五章 好女偏和男斗 凌霄在洞外听见笑声怪异,箭步奔进洞,见此情景,自然知道是师妹杰作。心想李衍是客,身份大非寻常,若任由师妹欺负,自己担责不小,忙上前劝阻道:“师妹,快解开李公子穴道。公子是贵客,你这样胡闹,当心师叔怪罪。” 张惠茹格格长笑,使性子道:“不解,我正玩到兴头,还没玩够。”此时,李衍已笑得声嘶力竭,犹自大笑不止。 凌霄急步上前,嗤嗤两下,帮李衍解开了穴。张惠茹一摔手,噘嘴道:“你干什么!等我玩尽兴,自然给他解开,要你多事。”凌霄皱眉道:“你知道李公子的身份么?当真胡闹之极。” 张惠茹哼的一声,撇嘴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臭小子,能有什么身份!”凌霄道:“你知道李公子从哪里来?为什么要见掌门真人?”张惠茹微微一怔,问道:“从哪里来?为什么要见我爹爹?”凌霄迟疑道:“这个……”他想说明原由,但三言两语又说不清,一时竟无话可答。 张惠茹见他不说,伸手推他道:“好了,你先出去,我不欺负他就是了。”凌霄不敢违拗,看了她一眼,只得退出洞外。 李衍也想跟出去,无奈穴道才解,全身僵麻,实在无力走动。张惠茹转过身,笑嘻嘻的望着他。李衍见她笑意灿然,一脸的得意,不由得更增怒气。 张惠茹轻轻一踢他,笑问:“小子,还敢不敢叫我丫头了?”李衍狠狠瞪了她一眼,没有答话。张惠茹大为得意,笑道:“嗯,听话才乖。”李衍心下更怒,挥臂撩开她胳膊,找面子道:“好男不和女斗!” 张惠茹闻言,勃然大怒,喝道:“臭小子……好女偏和男斗!”胳膊一扬,挥掌向他脸上扫去。李衍早有戒备,头一闪避过这一掌。 张惠茹一击不中,怒极而笑道:“好小子,你竟敢躲避!”口中说着,飞起脚直踢他胸口,砰的一声,正中其胸。 李衍一个趔趄跌出,身子撞到一根木桩上,方才站稳。 张惠茹一纵身跃上,反扣住他手腕,冷笑道:“小子,竟敢说‘好男不和女斗’,姑娘今天偏要和你斗上一斗。”身后一根木桩,有碗口粗细,乃日常挂剥猎物所用,木桩上有绳索铁链,当即用绳索将他双手绑住。 李衍一边奋力挣脱,一边大声叫道:“喂,你要干什么?快放开我!”挣了几挣,绳扣牢固,哪里挣得脱。 张惠茹道:“干什么,你说干什么?你不是说‘好男不和女斗’么!” 李衍心里暗暗叫苦,眼睛看向洞口,只盼凌霄快些进来,心道:“这丫头蛮横之极,什么事都做得出,给她绑住,那可糟糕透顶。” 张惠茹唰地拔出短剑,冷笑道:“小子,敢和我斗,胆子当真不小。今天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剑硬!”说着,将短剑在他嘴边一蹭,轻描淡写道:“你赌一赌,我敢不敢割下你的舌头!” 张宇初是御封大真人,虽非权倾朝野,却也声名赫赫,他的宝贝女儿别说割人舌头,便是弄出人命,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李衍见她一脸怒气,心想谁让自己刚才手瞎,自己理亏在先,若是倔强不屈,只怕这舌头当真不保,想到此节,忙道:“姑娘,你不能割我舌头!” 张惠茹道:“为什么不能,你说我不敢?”李衍道:“不是不敢,我若没了舌头,见了你爹爹如何回话。” 张惠茹见他不再叫“丫头”改而称“姑娘”,显有服软之意,便道:“小子,算你不太傻。好,看在你服的份上,就放你一马。快说,你从哪里来?见我爹爹做什么?” 李衍见她如此问,不再提自己手瞎之事,暗自松了一口气,忙陪笑道:“姑娘,你放开我我告诉你。这么问,倒像是拷问贼人……”张惠茹娇喝道:“小子,现下你就是贼人,还想讨价还价?快说!” 李衍无奈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家师人称‘方外居士’,世居琅玡山……”张惠茹打断他道:“琅玡山?没听说过……快说,见我爹爹究竟为了什么事?”李衍暗道:“这丫头如此蛮横,我若将师父的原话说出,她必不信。但师父的原话,原原本本就是‘天机不可泄漏’六个字,这几字我也觉得莫名其妙,更何况这蛮不讲理的疯丫头。” 张惠茹见他低头沉吟,唯恐有诈,催逼道:“快说,有半句假话,当心你的舌头!”李衍摇头道:“我说出来,姑娘必定不信,所以……还是不说的妙。”张惠茹怒道:“费什么话,快说!”李衍长吁了一口气,勉强道:“好,我说。家师的原话是‘天机不可泄漏’六个字……” 突然“啪”的一声,脸上早吃了一记耳光。 张惠茹冷笑道:“都这会儿了,还有胆子戏弄姑娘!”李衍顿觉脸上火辣辣的,忙正色道:“我说的字字是实话,爱信不信。既然这样,要杀要剐任由姑娘!”张惠茹道:“你以为我不敢?”李衍道:“你不信,索性一剑将我杀了……”张惠茹哼了一声,道:“杀你倒也不必,不过么……”说着将剑锋一吹,笑道:“割下你舌头,我想一定很好玩。” 李衍将头一昂,眼睛一闭,只能听之任之。忽觉她一拍自己肩膀,忙睁眼问道:“干什么?”只见她还剑入鞘,伸手从箭囊掏出一只炮仗,在他眼前一晃,笑道:“你这张嘴瞎话连篇,还留着干什么,我成全你,索性把这张嘴轰烂了。”这炮仗叫震天雷,打猎时为惊起猎物所用。 李衍将心一横,不为所动。张惠茹忽然出指,先点了他哑穴,让他口不能动,随即将炮仗塞入他口中。李衍大张着嘴,吐不出炮仗,也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喔喔啊啊之声。张惠茹嗤的一笑,道:“小子,现在想说实话了?”伸手取出炮仗,解开他穴道。 李衍大口喘着气,道:“我句句是真话,要我怎样解释才肯信?”张惠茹喝道:“你这话骗鬼,鬼都不信!”李衍急忙辩解道:“家师说‘天机不可泄漏’这六个字,别人听了不明白,你爹爹听了自会明白。这是家师原话,字字是真。” 张惠茹如何肯信,反手又将炮仗塞入他口中,取出火折吹着了。李衍一见,登时脸色大变,心道:“一个大男人,只要痛痛快快的,死则死矣,但给这疯丫头摆布的死不死活不活的,那可难看之极。” 张惠茹举起火折,凑近他刚要点,忽然停下手,想了一想道:“我只想轰烂你嘴巴,可不要连带别处,要是轰掉了牙,那岂不是连饭也不能吃了?若是再不小心轰掉鼻子,变成一个烂猪头,那可实在太丑,一点也不好玩。”李衍心中暗骂:“臭丫头,轰烂我嘴巴,我还不一样是个烂猪头!” 张惠茹一回头,看见石桌上摆着茶碗,走将过去,拿茶碗盖住炮仗,然后点燃引信,双手掩耳跳到李衍身后。只听“砰”地一声巨响,茶碗给炸得粉碎,瓷片四散飞溅。 李衍吓得合不上嘴,心道:“这一炮仗下去,我这烂猪头是做定了!”张惠茹从他身后出来,伸手又从囊中取出一只炮仗,笑嘻嘻地道:“臭小子,你还敢不敢和我斗了?”李衍大声骂道:“疯丫头、野丫头,有胆子就杀了我……”刚骂到这句,张惠茹一点他哑穴,将炮仗塞入他口中,随即点燃引信,纵身跳开。 引信冒着烟嗞嗞作响,眼看越燃越近,李衍将眼一闭,暗叫:“要完戏,我这烂猪头是做定了……” 只听“嗖”的一声长哨,一道飞烟直射向张惠茹脚下,随即“啪”的炸响。一怔之下,又是“嗖”的一声,接连便是五六下。只听脚下“噼里啪啦”响起了连珠炮,吓得她弯腰掩耳,连连的跳脚。 原来这只炮仗是钻天猴,平时打猎以为联络之用,幸亏不是震天雷,李衍才得以保住嘴巴。张惠茹被震得又惊又窘,还没回过神,一名弟子急匆匆奔进洞,说道:“师妹快走,吕师叔来了!”张惠茹听说,丢下李衍,慌忙奔出洞去。 李衍惊魂未定,忽听一个少女的声音道:“大哥哥,你怎么……成了个花脸猫!” 第六章 拜会真人 声音清脆动听,带着三分稚气,甚觉耳熟。李衍睁眼一看,果然是昨日捉青蛙的少女,不由得又惊又喜,苦于穴道被封,嘴里只能发出哼哼之声。 少女走近身来,睁大眼睛看了好一会,才发觉他哑穴被点,急忙上前解开。李衍微感吃惊,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竟懂得解穴,随即想到,她是张惠茹妹妹,懂得毫不为奇。 李衍长舒了一口气,心想总算逃过了那疯丫头的恶作,定了定神,笑问道:“你怎么说我是花脸猫?”少女见问,嘻嘻笑成一团,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面小菱花镜,倒转向他道:“你自己照照,满脸乌眉嘴黑的,是不是花脸猫。”李衍向镜中一照,见自己脸上被熏得东一道西一道的,不禁哈哈大笑。 过了片刻,少女止住笑声,说道:“大哥哥,我惠姐姐就爱捉弄人,其实她人不坏,你不要生气才好。”李衍道:“小姑娘,你怎么……叫我大哥哥?”少女笑道:“你比我大,我当然叫你大哥哥了。” 李衍问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少女道:“我……我叫窈儿。”李衍道:“你在家是老小?”少女奇道:“是呀,你怎么知道?”李衍笑道:“在家排行老小,自然叫幺儿了。”少女嘻嘻一笑,道:“我小名叫窈儿,是窈窕的窈,可不是老幺的幺。”李衍道:“小名叫窈儿,那大名叫什么?”少女道:“小名叫窈儿,大名就叫阿窈了。”李衍听了,忍不住又大笑。 阿窈忽然醒觉,叫道:“哎哟,只顾着说话,竟忘了给你解绳子。”经阿窈一说,李衍这才想起自己还被绳子绑着。阿窈一面解绳,一面问他疼不疼。李衍不禁纳闷,眼前这女孩这般善良天真,而她惠姐姐却如此恶作,不知二人是不是亲姐妹。 刚解开绳索,吕逊已带着凌霄走进洞来,看见眼前这般形景,早猜到原委,皱了皱眉,歉然道:“都怪在下管教门下不严,开罪之处,还望公子见谅。”李衍微微一笑,自己解嘲道:“好在这张嘴还在,待见到掌门真人,还能说话。”吕逊神态尴尬,说道:“弟子们顽劣,公子多多担待。掌门真人明日出关,公子便可见到了。” 李衍见他歉意甚诚,不好再说什么,当下众人出洞。 次日清晨,李衍刚起床,忽听得“铛、铛、铛”一阵钟声,急忙披衣出门,刚到门外,看见凌霄也急匆匆走出房来。李衍忙问:“出了什么事?”凌霄道:“掌门真人出关了,在召集众弟子。”李衍问道:“在早晨出关么?”凌霄道:“这次真人闭关,是守庚申的小闭关,所以在早晨出关。”嘴里说着,脚下不停的去了。 李衍曾听师父说过,“守庚申”是避三尸、修长生的必炼法门,通常人守庚申,只不过守一夜,而修为高深之人守庚申,则需守七日。至于龙虎山天师派一脉,则更与他派不同,这其间似与修炼“五雷掌法”大有干系。“五雷掌法”乃是天师派不传之秘,据说,此掌法上可降妖伏魔、下可驱鬼除邪,实具通天彻地、惊鬼骇神之威力,却不知是真是假。 大约过了一顿饭工夫,吕逊亲自来传李衍进见。 原来张真人闭关之所,就在日常起居的方丈之内。李衍随吕逊径直来到方丈外,大肚道人与另一道人守在门旁,神情庄肃。见二人到来,开门让二人进去,随后跟了进来。 方丈内,居中一张大榻,榻上高悬一块匾额,上写“一元钧天”四个字,两旁各有一只青铜古鼎,飘出袅袅青烟。榻上端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道人,一身玄色道袍,头戴束发紫金冠,长方脸庞,面色白皙,五绺长髯垂在胸前,神态平和慈祥。李衍一眼望去,便知此人是张宇初张真人了。 吕逊走上前,轻声禀道:“掌门师兄,李公子来了。”张真人正垂目凝思,听见回报,慢慢睁开眼。只见他双目炯炯,面带微笑,慈祥之中透着睿智。 李衍上前躬身一礼,肃然道:“在下李衍,奉师命特来拜谒张真人。”张真人站起身,伸手示意,道:“公子是方外老居士高足,不必拘礼,快快请坐。”李衍略一歉让,在旁边客座上坐下。 一时小道童献茶毕,张真人这才说道:“三年前有幸,曾上琅玡山拜会老居士。时光荏苒,一别三载,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可好?”李衍一拱手,回道:“托真人洪福,家师他老人家身体还康健。”张真人向他望了一眼,问道:“老居士现下饮食起居如何?一日几餐,睡几个时辰?” 李衍听他如此问,微感诧异,略一思索,便明白是何用意,回道:“他老人家一如既往,还是十日一食,一眠七日。”张真人听了,微微一笑,点头道:“方外老居士的‘辟谷胎息法’,果真举世无匹。” 吕逊等人在旁听了“十日一食,一眠七日”,都惊愕不已,“十日一食,一眠七日”那不是活神仙么?但见掌门真人神态,显然深知其情,并无怪异之意。随即想到,这“方外居士”在江湖上早有神仙之誉,想来此话不谬。 李衍心中暗道:“张真人如此询问,那是不露声色试探我身份,如此,倒避免了不少误会。”当即站起身来,恭然说道:“真人殷殷挂怀,深感盛情,家师亦命多多致意。在下此次前来,乃是奉命取还一件东西,家师他老人家说……”说到这句,忽然止住,想到两次说“天机不可泄漏”,皆被人当作虚谬诈妄之言,倘若张真人也不知情,那岂不糟糕? 张真人作了个手势,示意他不必再说,道:“公子为何而来,贫道尽知。三年之前,贫道向老居士借阅此物时,约定三年为期,期满之日,必当亲自奉还。两个月前,约期已到,孰料贫道偶染小恙,竟不能前往奉还,爽约失信,倍感惶愧。上月初,舍弟前往武当山,贫道便命舍弟代劳,要他顺路将此物奉还给老居士。现下看来,必是舍弟冗务缠身,未能及时送达,以致有劳公子远道奔波,实在心有不安。” 李衍见张真人知道内中根由,心下顿宽,忙道:“人生在世,谁又能无病无疾,真人因恙失期,实属意外,何必过责。” 张真人一回头,叫道:“凌师弟。”一名道人应声上前,呈上一封书信。张真人接信在手,转身向李衍道:“贫道已修下一封书信,再命一名弟子相陪,烦请公子再劳鞍马,径往武当山一趟。若舍弟已将东西奉还,自然更好,倘若尚未送去,舍弟见信后,自会交付公子,公子自行取回就是了。” 李衍恭敬的接过信,暗自忖道:“师父只命我来取回一件东西,至于是何东西,却只字未提。此刻张真人也不提,显然对此物极是慎秘。刚才言谈之间,曾说到‘借阅’二字,想必是书籍一类东西,但不知是何典籍,如此的隐秘。” 张真人见他满脸犹豫之色,问道:“公子有何疑问?”李衍沉吟片刻,方道:“究竟……究竟是什么东西,真人可否告知?”张真人见问,脸上露出诧异,问道:“公子下山时,老居士并未告知么?”李衍道:“正是,家师实不曾言明。”张真人点了点头,脸上神色登时凝重起来,道:“这东西……这东西……太过重大,确然是‘天机不可泄漏’!老居士不对你言明,实是该当的……” “天机不可泄漏”,又是“天机不可泄漏”! 见张真人不肯相告,李衍心中越发觉得好奇,还欲再问,张真人道:“世上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公子不必再多问,既然老居士叫你来取,只管取回就是了。另外,倘若舍弟已将东西送了去,公子务必记住,千万将此信焚毁,不可让人看到。切记,切记!” 李衍只得应道:“是。”虽然心里好奇得难受,见他如此说,也不好深问。 张真人命吕逊相陪,同到斋堂用过饭,随即李衍回房收拾行囊。一时凌霄走来,笑道:“掌门真人命我陪同公子前往。”李衍听了,喜道:“真的?那可太好了。”这两日他同凌霄相伴,颇觉熟络些,有他一路相陪,少了诸多不便。 不多一时,二人收拾停妥,一同到马厩中牵坐骑,吕逊早已候在那里。李衍快步上前,不免寒暄几句。吕逊一指那头瘸驴,笑问道:“公子服色鲜明,却骑着一头蹇驴,未免太不相称。再者说,蹇驴脚程慢,公子骑乘,不觉得不受用么?”李衍拍了拍驴背,苦笑道:“不瞒道长说,弟子下山之时,家师曾用大衍筮法推演过一卦,说是‘此去西南,乘蹇人不蹇,人蹇乘不蹇’,所以,就命在下骑了这头瘸驴。” 吕逊听了,抚髯微微一笑,道:“方外老居士行事,总与凡俗不同,既如此说,想必自有道理。只不过,此去武当有几千里路程,公子骑这头瘸驴,势必耽误行程。何况,这次不是往西南,却是往西北,依小道愚见,还是改乘良驹的好。”李衍见他如此说,心中不免活动,犹豫道:“这个……” 忽听有人说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骑这么个瘸脚货,路上跑丢了你,我可不等。”马蹄声响处,只见张惠茹牵着一匹胭脂马,身背衣囊,从马厩中走了出来。 第七章 铁扇相士 李衍一见是张惠茹,吃了一惊,听她语气看她装束,显然是要同行的样子,暗道:“糟糕!这疯丫头难道也……”吕逊忙解释道:“小姐听说去武当,也嚷着要去看她二叔。” 李衍望了凌霄一眼,凌霄苦笑了笑,一脸的无奈。吕逊忙笑道:“公子不必担心,掌门已然申饬过小姐,此去同行,决计不会再胡闹。”李衍虽一百个不愿意,却也无话可说。当下吕逊便为他挑了一匹玉骢马。 三人辞别下山,初一上路,李衍只觉得这匹玉骢马又快又稳,不比那头瘸驴,一路上颠得腰胯生疼。于是大家快马加鞭,一口气奔出有三十多里,这才信马慢行。 又行出二三十里,来到一座小镇,已是午刻时分,三人停马打尖。此镇叫余江镇,虽是小镇,却极为繁华。当街路北有一座小酒楼,乌漆金字招牌上写着“醉仙楼”三个字。 此时正值用饭时分,客人正多,三人系好马进去,临窗挑了一张桌子坐下。 店小二跑过来招呼道:“三位客官吃点什么?”张惠茹用手一敲桌子,问道:“喂,臭小子,你想吃什么?”李衍白了她一眼,半日才道:“疯丫头,随便。”张惠茹怒道:“你……”说着一抬手,作势要打。凌霄连忙劝道:“师妹,又胡闹。”张惠茹放下手道:“我怎么胡闹了,我请客,问他吃什么,有什么不对!”凌霄道:“有话好好说。” 张惠茹哼了一声,向店小二道:“小二,先上一盘‘随便’。”店小二没听明白,凑近问道:“姑娘要吃什么?”张惠茹抬高嗓子,道:“来一盘‘随便’,你没听见么!”店小二陪笑道:“姑娘再说一遍,小的没听明白。”张惠茹啪地一拍桌子,道:“你耳朵聋了,没听见这位公子要吃‘随便’吗?”店小二这次听清了,诧异道:“什么?要……要吃‘随便’,这可没听说过。姑娘,小店没这道菜。” 凌霄接过话茬,问道:“小二哥,你们这里有什么菜?”店小二见问,忙道:“小店好吃的可不少,有板栗烧鸡、清蒸鲈鱼、荷叶肉、酱驴肉,这可都是远近闻名的。” 张惠茹格格一笑,接口道:“你们店的酱驴肉,是瘸驴的,还是不瘸驴的?”店小二怔了一下,挠头道:“驴瘸不瘸谁能知道,想来是不瘸的。”张惠茹一摆手,道:“要是瘸驴的肉,我们就吃,不瘸的就不吃。你的不瘸,我们不吃。”李衍白了她一眼,转过头去,张惠茹格格长笑。 凌霄便点了一盘狮子头,一盘荷叶肉,一盘藜蒿腊肉。问到要什么饭,李衍、凌霄要点米线,张惠茹偏要吃米饭,二人少不得依她。李衍心道:“有这疯丫头一路作伴,一餐一饮她都要处处作对,这苦头吃大了。” 饭菜还没上,三人先喝茶。忽听有人大声吵嚷,回头一看,却是旁边一张桌上独自坐着一个中年文士,店小二嫌他占着座位,便出言催促,因此口舌争执。 店小二道:“这位客官,现在正上客人,你占着桌子不点饭菜,小店生意可怎么做?”那文士道:“我说过了,要等个人,人还没到,怎好一个人要饭菜。你这酒家,是怕我不给银子吗?”店小二道:“你不点饭菜空占桌子,依小人说,你老还是……”那文士听了,脸色一沉,将折扇一击手掌,道:“酒家,你要逐客么?”店小二忙道:“小人不敢,只不过……”那文士哼了一声,道:“有道是‘店大欺客’,你要欺客?” 凌霄一眼瞥见文士手中的扇子,不禁“咦”了一声。张惠茹忙问:“怎么了?”凌霄低声道:“这人……好像一个人。”张惠茹道:“什么人?”凌霄伸手悄悄一指,道:“你看那柄扇子。”张惠茹回头一看,见那文士手中的折扇颜色乌黑,显得甚是沉重,好奇道:“扇子怎么了?”凌霄道:“那是一把铁折扇。据我所知,江湖上使铁扇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吴师叔,一个是铁扇相士。只不过吴师叔是铁蒲扇,铁扇相士是铁折扇。” 李衍忍不住问道:“铁扇相士?这人名气很大吗?”凌霄低声道:“他是金陵‘玄真观’的人,点穴是一项绝技,相术是一项绝技,所以江湖上叫他‘铁扇相士’。只是奇怪,京城离此路途不近,他到这里做什么?” 张惠茹一撇嘴,不屑道:“我们天师派的点穴手法,是我爹爹从鬼门十三针中所创,那才是绝技,他的点穴再厉害,比得上我们的‘鬼门封穴’!至于说相术,我看多半是招摇撞骗!”凌霄嘘的一声,道:“小声些。听师叔说,此人相法名震江湖,可不是徒有虚名。他师兄陈麻衣,是玄真观掌门,更是大名鼎鼎,非同小可。” 李衍在师门时博览群书,虽未涉及相法书籍,却也知道相法之说并非虚谬,所谓“相由心生,境随心转”便是这个道理。当下听说此人精通此术,一是大感好奇,二是有心结交,忙站起身来,朗声道:“这位先生,何必跟人费口舌。这里有座位,先生如不嫌,何不过来同坐。” 那文士听见有人招呼,不禁一怔,回头打量了三人一番。凌霄见李衍开口,也忙含笑相邀。那文士瞪了店小二一眼,冷哼一声,竟当真走来同桌坐下。 文士约有四十来岁年纪,脸庞清癯,双目却炯炯有神,入坐后一抱拳,道:“各位如此高情,敢是认得在下?”李衍忙也抱拳还礼,笑道:“未曾有缘相识。不过,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次是初见,下次不就是老相识了。”文士哈哈一笑,将扇子一击手掌,道:“有道理,有道理。在下姓封,名声鹤,请问各位大名?” 凌霄心道:“原来这铁扇相士叫封声鹤。”便将三人名字说了,只不提门派出身。封声鹤道:“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茫茫人海,能与各位相识,那是缘份。” 第八章 拆字断吉凶 他一入坐,正坐在凌霄对面,眼睛时不时地凝视一下凌霄。 凌霄给他看得心中有些不安,问道:“先生有何见教?”封声鹤微微一笑,道:“今日初会,在下不揣冒昧,有几句话相赠小兄弟,不知当不当讲?”凌霄道:“先生有话,但说无妨。”封声鹤铁折扇一击掌心,道:“相法有云:‘左耳金,右耳木,耳廓有缺,兄弟夭折’,小兄弟,你左耳耳轮有一处明显凹缺,当防兄弟有伤克。” 李衍看了凌霄一眼,大有询问印证之意。张惠茹在旁道:“我看他不只伤克兄弟,还伤克姐妹呢。”封声鹤一惊,问道:“这话怎么讲?”张惠茹嗤的一笑,道:“他没兄弟,也没姐妹,是个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孤儿,这么说来,岂不都是给他伤克的?”封声鹤歉然道:“原来如此,多有得罪。” 李衍此时才知道凌霄身世,望了他一眼,心中由生同情之念。 不多时店小二端上菜肴,张惠茹拿筷子夹起一枚狮子头,左瞧瞧,右瞅瞅,端详个不住。凌霄问道:“你瞧什么?”张惠茹眨了眨眼,笑道:“这狮子头滴溜滚圆,左也不缺,右也不少,不过我知道,它的兄弟姐妹都得给克掉。”说着张口一咬,便咬去一大半。 众人见状,忍不住大笑。封声鹤嘿然无语,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凌霄忙道:“惠妹言语无忌,先生不要介怀。” 张惠茹晃着头,摇摇筷子说道:“你们笑什么,难道我这‘竹筷相士’相得不对吗?‘铁扇相士’封先生,今天我请客,咱们一起动嘴,先克掉这些狮子头如何?”封声鹤听她叫出‘铁扇相士’,微感诧异,叹道:“各位年纪不大,竟知道在下的贱号,惭愧,惭愧!” 凌霄客气道:“封先生不嫌饭菜简薄,何不一起用些?”封声鹤忙辞让道:“与人有约在先,人还未到,先自用食,那是大大的不敬。各位请自便。”说着,端了茶自饮。 李衍问道:“封先生和什么人有约,方便告知么?”凌霄也道:“正是,从京师到这里,路途可着实不近,先生为何事到此?” 封声鹤道:“半月之前,偶然得到个讯息,说有个要紧人物要来龙虎山,因事干重大,故此来探听一下。”三个人听到“龙虎山”三字,心头都是一震,相互对望一眼。 封声鹤话一出口,自觉失言,话头急转道:“江湖险恶,有些事情知道的太多,反而无益。来来来,在下为各位拆个字,聊以解闷如何?”三人见他不说,不好追问,只得齐声应和道:“这可妙得很!” 封声鹤道:“哪位先来,请写上一个字。”李衍、凌霄齐声道:“我来。”张惠茹道:“我先来。”封声鹤一指凌霄道:“小兄弟观过相,就不必拆字了。这位姑娘先来,请写一个字。” 张惠茹伸手在茶碗中蘸些水,不假思索,在桌上写了一个“我”字。 封声鹤展开铁扇,遮住字的一边看了看,又遮住另一边看了看,皱眉道:“恕在下直言,姑娘写的这个字,只怕不太吉利。”张惠茹问道:“哪里不吉利?”封声鹤道:“姑娘请看,这个‘我’字,左边是一个手,右边是一个戈,戈乃刀兵之器,以手执戈,岂不是与人争斗之兆。姑娘这次出行,只怕难免和人争斗啊。” 张惠茹轻笑一声,瞄了一眼李衍,道:“和人争斗?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啊,姑娘就爱和人争斗。”凌霄大为关切,问道:“请问先生,这个字可有凶险吗?”封声鹤见问,拿铁扇轻轻击着手掌,向桌上又瞧了半晌,才道:“还好,还好。各位请看,手戈和为一字,左边的手字旁似禾木,以禾加口,乃是一个‘和’字,此字虽有凶险,不过倒能逢凶化吉。不妨事,不妨事。” 张惠茹原想讨个口彩,不料反讨个没趣,噘嘴向李衍道:“你来,我瞧你写的字吉不吉利。” 李衍也蘸了些茶水,略一思索,在桌上写了个“吃”字,然后恭恭敬敬地说道:“请先生指教。” “吃”的古体写法,本是一个口一个契,此字为会意字,口齿契合,方能食物。李衍图笔少易写,写的却是吃的俗体字。 封声鹤用铁扇左遮遮,右遮遮,仔细端详了一会,说道:“小兄弟请看,这个‘吃’字,左边是个‘口’字,右边是个‘乞’字,是不是?”李衍点头道:“正是。”封声鹤道:“这个‘吃’字,若拆开看,只怕也不太吉利啊。”张惠茹在旁拍着手,幸灾乐祸道:“快说,快说,怎么不吉利?”李衍随即也道:“先生不必讳言,但请直说。” 封声鹤这才说道:“这个‘吃’字,一边是‘口’,一边是‘乞’,此是开口求人、开口乞食之兆。小兄弟你自己看,是也不是?” 李衍还没答话,张惠茹拿筷子一敲茶碗,格格笑道:“先生厉害,你这字拆的再准也没有了。开口求人是应验了,开口乞食虽没应验,不过我想很快会应验。”凌霄瞧了她一眼,道:“别胡闹,听先生讲解。”张惠茹弯着一双笑眼,自作聪明道:“这有什么好解的。口为嘴、为吃,乞为乞讨、为乞丐,做了乞丐,那不是要讨饭吃?”李衍睁大眼睛,道:“什么……讨……讨饭吃……”张惠茹笑弯了腰,指着他道:“你们听听,他说话都口吃了,这不是正应验了‘吃’字?” 封声鹤听到“乞丐”二字,忽然心有所动,说道:“这个‘吃’字,还有另一解。”三人齐声问道:“还有另一解?”封声鹤道:“从这边看,是一个‘口’一个‘乞’,从另一边看,却是一个‘乞’一个‘口’,乞者之口,合而成‘吃’,必成金玉之言。小兄弟此次出行,切要多留意乞丐,说不定,乞丐会是小兄弟的贵人。” 李衍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心下半信半疑。 忽见酒楼门口走进一个书僮,径直走到桌前。封声鹤问道:“什么事?”那书僮低声耳语了几句,封声鹤点点头,起身抱拳道:“在下赶去赴约,就此别过。”说罢,转身便走。 此时,那店小二正好送上饭菜,瞥了一眼封声鹤背影,向三人道:“算卦不灵,放屁不疼!这些混江湖的,不过凭一张嘴骗吃骗喝,三位只当是解解闷子,千万别信真。”封声鹤走出几步,听见此话,忽然转过身,向那店小二脸上细细打量了几眼。店小二浑不在意,撇了撇嘴,笑道:“客官,你老别生气,我说错了,我是说‘算卦真灵,放屁真疼’。” 三人见店小二绕着弯骂人,都强忍着笑,免得封声鹤更加尴尬。不料封声鹤神情自若,毫无怒意,向那店小二走近几步。店小二一惊,道:“你……你要干什么?”封声鹤微微一笑,道:“这位酒家,我看你印堂发暗,口角有赤气上侵司空,今日说话可要小心了,不然,只怕口舌招灾。”说完这几句,转身扬长而去。 当下三人用饭,一想起那店小二的话,忍不住都发笑。李衍道:“你们说这铁扇相士说的灵不灵,信得信不得?”凌霄道:“依我说,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张惠茹笑道:“怎么信不得,他说你做叫花子讨饭,我看就信得。”李衍将脖子一挺,嘴硬道:“做叫花子就做叫花子,有什么了不起!想当年韩信曾受胯下之辱,太祖高皇帝还讨过饭呢,男子汉大丈夫,自当能屈能伸……” 只听“喀”的一声,一柄剑鞘直挺挺戳在桌上,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哼,我看是‘男子汉大豆腐’罢!” 第九章 男子汉大豆腐 李衍矍然一惊,抬头一看,只见此人一身碧色衣衫,右腕扎着手帕,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上清宫前将他踢下驴的女子,身后是她同伴。 李衍暗暗叫苦:“糟糕,糟糕,冤家路窄,想不到又会碰上她,这次怕要遭殃。” 张惠茹一听到“男子汉大豆腐”几个字,忍不住格格而笑,笑到一半,忽然发觉不对,笑声立收,问道:“你是谁?”那女子侧目而视,道:“你又是谁?” 张惠茹哼了一声,站起身道:“是我在问你,你竟敢顶嘴!”那日在上清宫前斗剑,张惠茹并未在场,所以不认得。凌霄却亲身经历,知道这女子性子极犟,武功也不弱,忙起身劝解:“有话好说,大家不要误会。” 李衍站起身,含笑道:“姑娘,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我请你喝茶,如何?” 女子用掌在桌上轻轻一拍,啾的一下,李衍的茶水陡然化作一道水练激射而出。几乎同时,女子拔剑在手,手腕一抖,剑尖粘引水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碧色的太极光弧,咻咻飞旋几圈,“啵”地一声,重又注入茶碗之中。 剑气催动,引水成虹,年纪轻轻竟有这等内家真力,张惠茹也是心头一震。 女子冷笑道:“小子,那日你害我受伤,今日碰上,我定要在你身上刺上几剑。”说着执剑蓄势,便要刺出。 李衍后退两步,连连摇手道:“且慢,且慢,那日姑娘受伤,又不是我出的手,怎能怪到我身上?常言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女子不等他说完,厉声道:“不是你多管闲事,我怎能受伤?还敢狡辩!”话音一落,长剑抖动,已刺向他肩头。 凌霄左手疾探,在李衍肩头一拍,让他避开了这一剑。女子见一刺不中,欺身急进,手腕反挑,长剑倏地直刺李衍小腹。凌霄想再出手,岂知此剑极快,已是太迟。 眼看李衍就要中剑,忽见人影一闪,铮的一声,女子长剑已被另一柄短剑格开,一个声音说道:“哪里来的野丫头,也敢在这儿撒野!”不是别人,正是张惠茹。 女子见这一剑的力道不弱,微微一惊,喝道:“怎么,你也要多管闲事?”张惠茹一指李衍,轻笑一声道:“这小子是本姑娘爱欺负的,又岂容别人来欺负!”女子冷声道:“这么说,你是定要管这闲事了?”张惠茹道:“这可不是闲事,我当然要管!” 女子的同伴见状,刀剑呛然出鞘,磨拳擦掌,随时准备一齐动手。凌霄一见情势不妙,手按剑柄,环视众人道:“大家有话说开了,不要动粗!” 酒楼的众食客一见这阵仗,难免一场厮拚,大喊一声:“小心溅到身上血,大家快跑!”哄然一声,纷纷夺门而出。一时间偌大的酒楼,除了他们几个,竟然跑得空无一人。 有几个胆子略大些的,在门前探头探脑,乍着胆子看热闹。 李衍见危急时刻张惠茹竟出手相助,也感意外,苦于自己丝毫不会武功,竟让一个女子救护,又觉得自愧。但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缩在一个女子身后,当即挺身上前,大声道:“这位姑娘,咱们有理评理,怎么动不动就出手伤人……” 张惠茹打断他,不耐烦道:“你让开些,人家说你是‘男子汉大豆腐’,你不中用,又评得什么理!记住,手中无剑,就不要跟人讲道理!” 女子将剑一震,沉声道:“好,我今天就来领教领教你们天师派的‘五雷掌’!”张惠茹冷笑一声,道:“‘五雷掌’专管降妖除魔,可不是用来打小鬼的,你就是想领教,也还不配!” 女子见她言语轻蔑,怒火上腾,长剑一抖,剑上青芒陡然爆涨,掠身攻将过去。张惠茹微微一笑,叫道:“等着你呢!”说着真气贯臂,短剑向天一指,剑锋上登时激出一道道萤光,轻叱一声,拔身傲然迎上。 “锵”地一声震响,剑芒闪烁,霞光纵横,二人身不由己地飞退开去。 一招之间,已试出深浅,两人暗自叹服,皆以为碰上了对手。 张惠茹眼角一扫,见那五六个同伴各持刀剑,正团团围住凌霄,忙大声叫道:“凌霄,还不动手!”凌霄本想和平解决,看来已不可能,听见呼叫,当即拔剑动起手来。 当下酒楼之中,一片金刃激震之声。 张惠茹趁那女子一怔神,先行出剑,向女子飞冲过去。一红一绿两道人影,瞬间缠斗在一起。 二人功夫原在伯仲之间,但女子右腕负伤,十成功力只能使出七八成,数招过后,已渐渐显露败势。张惠茹娇纵成性,此时占了上风,更是得理不让人,一剑紧似一剑。 女子正感不支,忽听有人说道:“张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别伤着这位姑娘。” 女子回头一看,见说话的正是李衍,当即怒道:“小子,你又多嘴!”口中说着,手下却丝毫不缓,进身抢攻数招,忽地纵身倒掠,叫道:“苏师妹,吴师兄,拦住这丫头,让我先收拾这小子!” 那边一男一女听见呼叫,分身过来缠住张惠茹。凌霄以一人之力,独挡五人围攻,只能背靠墙壁勉强应付,此时少了二人,登时气势大增,以一敌三,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女子抽出身来,手执长剑,一步一步直逼李衍。 李衍暗暗叫苦,心想好心为这女子,不料反遭恶报。好在四周多有桌凳,尽可周旋,那女子连刺几剑,都给他借桌凳之阻避开,虽然狼狈,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 女子数击不中,焦躁起来,叫道:“好小子,有种的出来,绕着桌子转磨磨,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李衍一面绕桌急走,一面暗道:“也未见得让你刺上几剑才算是男子汉大丈夫,刚才你说我是‘男子汉大豆腐’,技不如人,也只好做回‘男子汉大豆腐’了。”脚下奔走不停,口中却道:“你用激将法,我可不上当!” 女子突然扭头叫道:“师妹,快截住这小子!”李衍只道有人夹击,回头急看,脚下略微一慢,那女子一招“蝴蝶戏水”,已刺向他肩头。李衍矮身避过,女子倏然飞脚踢出,正中他腰胯。李衍身子跌倒,滑入桌子底下。 女子毫不容情,挥剑砍去,“喀嚓”一声,将一张桌子连角带腿齐丫丫砍下,碗碟稀里哗啦摔落了一地。李衍一个滚身刚爬出,那女子剑又削到,情急之下,顺手从地上抄起一根桌腿一挡,嚓的一声,桌腿登时削为两截。一惊之下,又是嚓嚓几声,桌腿就如同砍瓜削菜,登时断为几截。 李衍低头一看,手中的桌腿仅余不足半尺,此时女子剑又刺到,匆忙之下,将桌腿脱手向她掷过去。女子侧头一避,“嗖”的从面旁掠过,又惊又怒,喝道:“好小子,还敢放暗器!”李衍心道:“你要砍我,我还有什么敢不敢的,又管它是什么明器、暗器了。” 酒楼的店小二躲在堂口门后,见众人毁坏了器具,心疼不已,探出身骂道:“私呀咯仔!你们要打便打,这些桌子盘碗又没惹你们,干嘛打个稀烂……哎呀呀……我的盘子碗儿……嫩个打断命的……”只听得乒乓哗啦一阵乱响,显然又有盘碗碎落在地。 那女子避过桌腿,更加恼怒,出剑更是凌厉。李衍一击虽不中,却阻了她攻势,当下灵机一动,急忙随手乱抓,不管抓到什么,只管一古脑儿向那女子掷去。忽然之间,两手抓到粘乎乎的什么东西,回身一掷,不料却掷得歪了,离她尚有几尺远飞过,另一只手接着掷出,直射她面门。女子斜身避过,啪的一声,却打在另一个男子脸上。 那男子正与张惠茹缠斗,猝不及防,正给那东西击中左眼,“哎哟”一声,急忙伸手捂眼,只觉得眼上粘乎乎油腻腻,低头一看,却是一枚狮子头,犹自在地上打着转。当下又气又怒,叫道:“好小子,竟敢偷袭!” 李衍见击中的是那个吴师兄,忙摇手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偷袭你。”刚说完这句,一想不对:“这些人是一伙的,你们既然不客气了,我又何必讲什么仁义。”张惠茹在那边听见,果然叫道:“傻小子,胡说些什么!”嘴里说着,手下剑可不缓,趁那吴师兄分神之际,噗的一剑刺中他肩头。 李衍见此招奏效,便依样画葫芦,又顺手抓起一只盘子向女子掷去。女子轻喝一声,挥剑将盘子击个粉碎,回头见师兄受了伤,更是又惊又怒,也无暇理会,仗剑直取李衍。李衍匆忙又抓起一只盘子奋力一掷,女子又挥剑击碎,不想盘子虽碎,盘底所覆的一张荷叶却飘然飞出,不偏不倚,正遮在她脸上。 女子伸手抓下荷叶,触手油腻,满脸污腥,不由得羞愤交激,高声叫道:“臭小子,竟敢戏弄姑娘,姑娘今天不宰了你,誓不罢休!” 第十章 唾酒杀人 张惠茹一剑刺伤姓吴的,少了个劲敌,顿时大感轻松。 那个苏师妹武功稍弱,被她数招急攻,已是步步后退。张惠茹向那边扫了一眼,高声问道:“凌霄,你怎么样?” 凌霄虽被三个人围攻,好在对方只是缠斗,并非当真拚命厮杀,当即应道:“我应付得来。惠师妹,保护李公子要紧,不要和她纠缠。”张惠茹应声道:“我知道,要你说么!”话虽如此,一时想要摆脱姓苏的,却也不易。 李衍见碧衣女子攻势更猛,心下大急。忽然那女子一剑斜劈过来,急忙伏身,“喀”的一声,一张桌子断为两截,桌上一扇小蒸笼连带包子,满满砸了他一身。李衍不及多想,抄起小蒸笼向女子掷去。女子挥剑一劈,噗的一下,长剑却被蒸笼紧紧夹住。 店小二见又毁坏了器具,心疼转为恼怒,跳出身来,骂道:“嫩个打断命的,这不是不长眼睛,这是故意打坏物件,小王八蛋,再敢打坏,老子搓嫩屋里翻兜!” 女子抬脚踢下蒸笼,心中一动,发现李衍能跟自己周旋这半日,全借桌椅之势。当下更不犹豫,连连挥剑,见桌劈桌,逢凳砍板,接连砍翻了五六件,将他逼至墙角。 李衍四下一望,见无物可借,背靠墙壁,不由得淌下汗来。 女子长剑一抖,剑尖直对他脸,喝道:“小子,你还跑!”李衍长出了一口气,颓然道:“我……不跑了。”女子微微冷笑,道:“不跑了?是跑不掉了罢!”李衍咧嘴苦笑,无言以对。 女子此时得手,心中反有一种猫捉耗子后尽情戏弄的快意,倒不急动手,大声道:“小子,你胆子真不小,竟敢三番五次戏弄我!”李衍一边想法逃脱,一边应付道:“姑娘武功高强,在下则手无缚鸡之力,怎敢……” 女子格格一声长笑,打断他道:“我看这样,我也不杀你,只在你身上刺上几剑,你掷我几回,我刺你几剑,从此咱们两清,你说怎样?”说着,将剑锋在他脸上一蹭。 李衍只觉得剑气森森,令人不寒而栗,急忙道:“姑娘,咱们无冤无仇,这又何必,我看……我看不如大家讲和,做个朋友。”说着伸出手,试探着推开剑锋。 女子抽剑蓄势,冷笑道:“你想用缓兵之计,我可不上当!”娇喝一声“着!”挺剑直向李衍身上刺去。 只听“啊”地一声惊呼,接着“咦”地一声尖叫。 众人听见惊叫之声大为怪异,停下打斗,一齐回头望去。只见女子踉踉跄跄,身子似被外力牵引,一直向后跌退。先前一声“啊”,是李衍见剑刺来时发出的失声惊呼,后面一声“咦”,却是女子跌退时发出的惊异之声。 凌霄、张惠茹趁此机会,立刻跃到李衍身边,问道:“你没事罢?有没有受伤?”李衍定了定神,喘着气道:“好像……好像没受伤。”一边说,一边低头拍拍身子。 女子的同伴围上前来,问道:“田师妹,出了什么事?”女子一指李衍,惊声道:“这小子……会使妖法!”众人听她如此说,半信半疑,一齐望向李衍。李衍摸不着头脑,诧异道:“我……我……会使妖法?” 女子挥舞长剑,空中虚劈两下,高声道:“小子,不管你会什么妖法,我今天偏要和你斗上一斗!”低喝一声,纵身向李衍猛扑过去。 凌霄、张惠茹见状,双双挺剑护在李衍身前。 不料田姓女子只奔出数步,前扑之势陡然而止,脚下一个踉跄,身子竟然硬生生向后退去,跌跌撞撞退出七八步,才勉强稳住。众人见此情形,无不骇然。 同伴抢上前扶住她,齐声问:“田师妹,怎么回事?”田姓女子气喘吁吁,一脸惊怪之色,道:“妖……妖法……这小子会使妖法!”李衍听她又如此说,更加莫名其妙,抬起两手看了看,疑惑道:“妖法?我怎会妖法?我……我……什么也没做。” 田姓女子惊疑未定,身子忽然像被人操纵似的,又向后急退。众人大惊,顺着她倒退的方向看去,只见东南角落里,赫然坐着一个人。 此人头戴斗笠,笠沿压得极低,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壶酒,一只小酒杯。 众人打斗时,众酒客早已四散逃去,有人竟敢独自留下,实出意料之外。 更令人怪异者,青天白日,他在屋里竟然戴着斗笠。更可骇者,是戴笠人的举动,这戴笠人如石雕一般,身子一动不动,掌如鹰爪,作凌空虚抓状,所抓之处,正对着田姓女子。 那吴师兄抬手一指,说道:“师妹,那儿……有个人。” 戴笠人端起小酒杯,慢慢啜饮了一口,又慢慢放下。忽然右掌一抖,袖如风鼓,右掌缓缓推出。众人只觉得他掌力所到之处,寒气逼人,阴冷刺骨,都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田姓女子跌跌撞撞,直向同伴冲去,她手中持剑,众人急忙格挡闪避。不料她刚冲出几步,一个趔趄又向左撞去,接着一旋,又向右撞去。乱冲乱撞,与众同伴搅作一团。 戴笠人凌空虚抓,劲力连绵,掌上就像有吸附力一般,轻轻向空一招,那女子便随掌而动,浑然不能自已。 吴师兄见自己师妹被人操纵,大是心焦,仗剑喝问道:“何方妖人?竟敢在此捣鬼!” 戴笠人听而不闻,缓缓斟上一杯酒,慢慢啜了一口。 吴师兄向另一同伴使了个眼色,二人同时跃起,执剑闪电般刺向那戴笠人。戴笠人似乎视而不见,一动也不动,突然一张口,口中蓦然唾射出两道酒水,噗噗两声,两道血柱透体崩喷而出。二人没哼一声,像稻捆一般坠落在地。 酌饮之间,唾酒杀人! 这等杀人法子,令人发毛直竖,众人一时皆目瞪口呆。凌霄见机,低声说了句:“我们快走!”一手拉住李衍,一手扯住张惠茹,三人奔出酒楼。 那苏师妹向地上的两捆稻草探了探,走来向女子摇了摇头,显然二人已命毙当场。等众人再回过头,只见墙角空空,早已不见了戴笠人踪迹。 众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个个呆若木鸡。 这时店小二从后堂走出来,他还不知闹出人命,嘴里嘟囔着骂:“私呀咯仔!打坏了盘碗桌子,也不说赔,老子搓嫩祖宗十八胎……”见这伙人手中都拿着家伙,也不敢高声。田姓女子听见了,问同伴道:“这家伙嘴里说什么?”同伴道:“能说什么,满嘴喷粪!”向店小二狠狠瞪了一眼,叫道:“幺姑养的,冒搓得,再骂一脚抛死恩!” 店小二听了,怒气上撞,跳脚骂道:“嫩娘个鳖,打烂了东西,还不让骂,老子偏骂,搓嫩十八胎祖宗个娘……”众人听他骂得阴损恶毒,不禁大怒。那苏师妹见他不识好歹,厉声道:“小子,叫你尝尝厉害!”持剑忽地刺去。 店小二转身便跑,毕竟慢了一步,噗地一下,屁股早已中剑。同伴中有老成省事的,见又是死又是伤,怕人生地不熟无法收场,拉上碧衣女子,收了尸身,大家哄然而去。 店小二捧着屁股蹲在地上,“哎哟”连声,口中骂个不住。 待一干人去远,众伙计才敢出来扶他,问道:“伤到哪里了?疼不疼?”店小二抽手一看,见满手是血,咧嘴道:“屁股都流血了,你说疼不疼!”一个胖厨子拍拍他屁股,打个哈哈道:“怎么,伤着后坐了?还能放屁么?”店小二摔手道:“后坐嫩娘!哎哟……”忽然想起那相士的话,骂道:“这才是算卦真灵……哎哟……他奶奶的……放屁……真疼了!” 第十一章 击掌立约 三个人奔出酒楼,上马急驰,一口气狂奔了十几里,见无人追赶,这才勒住马。 张惠茹平日骄横已惯,此时却没命地打马急逃,心中自是气恼,她挥鞭在空中打了个响鞭,问道:“喂,小子,那个叫你‘大豆腐’的,跟你什么过节?” 李衍还没答话,凌霄道:“那日他们到龙虎山闹事,李公子随口说了句话,得罪了这一干人。”张惠茹半信半疑,问道:“当真?”李衍点了点头。 张惠茹笑道:“人在江湖混,难免挨刀棍!好小子,不会武功,竟有胆子管闲事,这点儿我喜欢。”李衍轻叹一声,道:“天下人管天下事,那倒没什么。可惜……”心想:“可惜我不会武功,反而自取其辱……”却没说出口来。 张惠茹满脸得意,一挥马鞭道:“你不会武功,有我呢,我帮你。”李衍一抱拳,道:“我倒忘了,多谢你出手相助。”张惠茹一摆手,大气道:“不用谢,我欺负过你,自然会助你。既然欺负了人,就要给人好处,要不然,凭什么欺负人!”李衍听了,微微一怔,心想:“这丫头的想法真古怪。”看了凌霄一眼,凌霄笑而不语。 大家催马又行,行了不多一会,李衍忽然止住马,伏在马背上,像在听什么。如此又行了二三里,又停住,如是者三次。张惠茹兜转马头,问道:“怎么了?”李衍道:“没事,马底肚松了。”张惠茹忍不住道:“婆婆妈妈的,事可真多。” 酉末时分,来到一座小镇上,见天色黑下来,随意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吃过晚饭,李衍、凌霄来到隔壁房间,张惠茹一个人正对灯出神,凌霄道:“师妹在想什么?”张惠茹抬起头,道:“在想那个……那个戴斗笠的怪人,这人什么来历?为什么要救我们?你认识他?”凌霄道:“不认识。”张惠茹又将目光转向李衍,问:“你认识?”李衍摇头道:“我也不认识。”张惠茹道:“他救的可是你,你当真不认识?” 李衍凝思细想,下山时,除了一把折扇,一头瘸驴,一句“天机不可泄漏”的话,此外别无它物。这一路上晓行夜宿,即未曾与人有过交集,也不曾与人交恶结怨,搜肠刮肚想了半日,此人自己决计不认识,当即断然道:“真不认识。” 张惠茹奇道:“既然大家都不认识,他为何要助我们?”李衍道:“他助我们,自然是友非敌,认不认识也没什么干系。我只疑惑一件事:光天化日,他为何要戴着斗笠?”凌霄也道:“这话极是,这个人当真神秘古怪。” 张惠茹秀眉微蹙,道:“这个怪人,真是神秘莫测,武功更是高深莫测。他唾酒杀人的手段,是什么功夫?”她毕竟是个女子,平时虽娇纵蛮横,但亲眼目睹杀人,今日却是头一次,当时血气争斗不觉得什么,此时静下来回想,不由一阵阵后怕,声音微微发颤。 凌霄挠了挠头,道:“我也不知道。江湖上有这般厉害手段的,实在罕见。”凌霄在师门时,受差遣常行走江湖,见闻颇广,连他竟也不识得。 李衍一想起那二人毙命的情景,心有余悸。他在山上博览群书,易经有云“乾道大生、坤道广生”,乾卦“元亨利贞”之“元”字,除了大、始之外,更包涵“善”意,可见天道好生而恶杀,实为世间至理。二人偶动杀机,弹指间便被杀,实在令人可畏可怖! 凌霄沉吟片刻,说道:“不过,他以单掌隔空制人,倒像是‘软玄掌’!” 张惠茹闻听一惊,问道:“软玄掌?哪是什么功夫?”凌霄道:“是一门极厉害的……阴柔内功!”李衍大感好奇,问道:“是妖法么?”凌霄道:“不是。” 过了一会,凌霄续道:“这‘软玄掌’是一门至阴至柔的佛家武功,修炼者至少要苦炼十年,才能略有小成,此人的功力,至少有三十年的修为。” 李衍接口道:“如此说,这人岂不是个和尚了?”凌霄道:“和尚倒未必,但他跟佛门一定有着极深渊源,不然,从不轻易外传的少林绝学,他又如何精通。” 张惠茹道:“这‘软玄掌’这么厉害,那岂不是天下无敌了?”她知凌霄见闻颇广,故有此问。凌霄摇了摇头,道:“这‘软玄功”固然厉害,天下无敌却谈不上,‘玄空拳’也属阴柔一路,就未必输过它。” 张惠茹忽发奇想,问道:“凌霄,你说咱们天师派的‘五雷掌’,和这‘软玄掌’相比,谁更厉害?”凌霄不假思索,斩截道:“咱们的‘五雷掌’,绝不输给它。”张惠茹听他如此说,登时面露喜色。 凌霄随即又道:“江湖中的上乘功夫不可胜数,如武当的‘混元掌’,少林的‘玄空拳’‘真如掌’,这些功夫都是极上乘的绝学。” 张惠茹见李衍半天无语,站在窗前呆呆地出神,便问道:“喂,你在想什么?”李衍怔了一下,说道:“没想什么。”顿了一顿,又道:“我在想一句话。”张惠茹道:“什么话?”李衍道:“姑娘说‘手中无剑,就不要跟人讲道理’,我在想,这句话……大有道理。” 张惠茹当是什么要紧话,听他这般说,不禁哑然失笑,道:“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对?”李衍道:“不是不对,而是太对了!”张惠茹笑道:“怎么个太对了?”李衍沉吟片刻,断然道:“我……我要学武功!” 张惠茹一撇嘴,笑道:“什么?学武功?就凭你!”凌霄瞥了她一眼,忙道:“李公子师承渊源,不会武功,那是不学。若要学,自然一点便通。”张惠茹道:“怎么,听见说江湖上的绝学,你动心了?”李衍摇摇头道:“不是。这次下山屡遭欺侮,皆因我不会武功,这才成了……‘男子汉大豆腐’,所以,我一定要学武功!” 张惠茹格格长笑,一拍桌子道:“臭小子,这就对了。你要学,我教你。”李衍斜了她一眼,道:“疯丫头,我不跟你学。”张惠茹一听,登时发怒,霍地站起身道:“臭小子,你……”李衍将身子一挺,昂然道:“疯丫头,我,我怎么了……” 凌霄忙上前分开,劝解道:“好了,好了,大家都少说一句。”张惠茹不甘心,又叫道:“臭小子!”李衍也不甘示弱,还嘴道:“疯丫头!” 过了片刻,张惠茹忽然道:“好罢,我们讲和。”李衍一怔,不明白何意,道:“什么讲和?”张惠茹长吁了口气,说道:“讲和呢,就是从今以后,我不再叫你‘臭小子’,你呢,也不许再叫我‘疯丫头’。”李衍不假思索,忙道:“好,一言为定。” 张惠茹走上前,伸出右手,道:“一言为定,我俩击掌立约。”李衍不解,问道:“击掌立什么……约?”张惠茹笑道:“击掌立约,就是击掌之后,谁若不小心违了此约,便要受罚。” 李衍心道:“这丫头花样真多,我定然不会违约,难道还怕了你。”上前一步,伸出右手道:“好,击掌便击掌。”说着,二人连击了三掌。 凌霄看着他俩击罢掌,呵呵笑道:“你俩早这样,天下岂不早太平了。对了,你们既立了约,若是谁违了约,怎么责罚?”张惠茹眨眨眼,道:“怎么罚,到时视情而定,这会先不必讲。” 李衍见她满脸笑意,一副心存恶作的神态,心中暗叫:“糟糕,这丫头鬼点子多,可别着了她的道。” 第十二章 书信隐秘 不知什么原因,忽然之间,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沉寂下来。 桌上的灯烛无风自摇,蓦地突突跳了几跳,倏忽转暗。李衍只觉得一股阴森之气陡然袭来,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一瞥眼,窗上隐隐现出一道黑影,似鬼如魅,一闪而逝。 身形微动,张惠茹立掌为刃,挥臂如戟,闪电一般破窗刺出。便在同时,凌霄剑鞘扫过处,灯烛立灭,旋即飞身跃出屋外。 李衍、张惠茹相继冲出,但见屋外月光如水,树影扶疏,哪里有半个人影! 凌霄嘘了一声口哨,张惠茹会意,二人拔剑在手,随即向两个方向分身搜寻,瞬间消失在月色中。 一阵微风吹过,冷意森森,李衍忽觉得毛骨悚然,心想:“难道真有鬼?”急速转身环顾四周,可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看不到。忽然想到:“此时倘若有人暗中算计,我无拳无勇,非遭毒手不可。”想到此,双腿一阵酸软。当即又释然道:“我非官非富,又无名无位,谁暗自我做什么。” 片刻之后,二人先后回来,对望摇了摇头,显然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人。 张惠茹一拍他肩头,皱了皱鼻子,道:“喂,吓坏了罢?”李衍故作镇定道:“怎么吓坏了,我……我才不怕。”口中如此说,却掩饰不住脸上的紧张神色,同时又不得不佩服:“想不到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子,竟有这般胆识。”所以被她奚落,也没还口。 三人进了屋,重又点燃灯烛。 过了好一会,凌霄方道:“也许我们眼花了,自己瞎疑心。”语气犹豫不定,显是在安慰大家。张惠茹道:“一个人眼花,难道大家都眼花,又不是一个人看见的。”顿了顿,又道:“凌霄,你说……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李衍心里不禁暗笑:“毕竟是女孩子,再大的胆子也怕鬼。” 凌霄道:“怎么会有鬼,鬼是大人编出来吓小孩子的。也许……真的有鬼罢,我也说不定。”他先说无鬼,不过是安慰张惠茹,后来转念一想,他们天师派始祖张天师便是捉鬼的老祖宗,如果说无鬼,那岂不是自打脸面,所以急忙改口。 张惠茹一听,果然脸上变色,随即自壮胆子道:“哼,有鬼……我也不怕!” 正在这时,房门忽然吱呀一声。 张惠茹一惊,颤声道:“谁……”一个飞身跃到门旁,剑光闪动,向下砍落。 房门开处,只见店伙计端着一盆水走进来。幸亏凌霄手急眼快,剑鞘粘剑上撩,拨开了这一剑。店伙计吓得大叫一声,险些将水盆撒手扔掉。 凌霄见状,急忙笑道:“我们师兄妹在比剑玩,对不住,吓到你了。”店伙计向张惠茹横了一眼,道:“大半夜的这么玩,不怕出人命么!”凌霄赶忙接过水盆,温言致歉。 李衍暗自好笑,心想便是你出手胆大,未见得胆子就多大。 凌霄道:“店伙计,我问一句,客栈今天可入住什么行迹可疑的客人?”店伙计翻了翻眼,道:“形迹可疑的没有,不过倒看见几个抽疯发癫的。”三人“咦”了一声,齐声道:“抽疯发癫?”店伙计道:“是啊,他们一共是三个人,两男一女,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屋里舞刀弄剑,不是发癫是什么。”三人闻听忍不住大笑。凌霄忙又道歉,店伙计方才息声。 众人这一笑,稍稍缓解了紧张气氛。 店伙计换过水,刚走到门边,忽然转回身,道:“我差点忘了,要说行迹可疑,还真有这事。”三人心头一震,惊矍不已。店伙计道:“三位住进小店不久,我去帐房送水,正好看见有个小妹头在向帐房打听你们。” 李衍奇道:“小妹头?打听我们?”店伙计口中的“小妹头”为地方言语,是小姑娘之意,好在此话不难猜,李衍猜到个八九分。 凌霄惊问道:“小妹头?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样?”店伙计道:“这小妹头长着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看上去也不过十几岁。”张惠茹道:“她打听我们什么?”店伙计道:“她问‘有没有三个发癫的客人住进此店,两个男的,一个女的’,我说‘有啊,正巧小店今天住进几个这样的客人’。” 凌霄也不跟他计较,问道:“店伙计,她们几个人?住在哪间客房?”店伙计道:“这小妹头只身一人,也没住店,打听完便走了。”凌霄点了点头,店伙计方才去了。 张惠茹道:“难道刚才窗外的黑影便是她?这么说,定是那碧衣女子,她先探查我们的驻足之地,然后再伺机窃听。” 凌霄思索了片刻,摇头道:“窗外的黑影快如鬼魅,至少得几十年功力,一个小姑娘如何能如此迅捷。况且,如果这小姑娘便是那碧衣女子,如果探知到我们的所在,便直接动手了,何必来窃听。” 李衍心中一动,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张惠茹道:“你想说什么?”李衍眉头微皱,道:“在路上我几番停马,便是觉得这一路上有人跟踪我们。”凌霄、张惠茹心中一颤,齐声道:“跟踪我们?”李衍点了点头。 “跟踪我们,那又会是什么人?”大家心中无不狐疑,不过都没说出口。 忽听李衍低呼一声:“不好!”转身急步出屋,直奔自己客房。凌霄、张惠茹不知出了何事,不假思索地跟随过来。 灯烛寂寂,床帐依依,李衍见房内的一切并无异常,暗自舒了口气。 张惠茹问道:“怎么了?大惊小怪的,你想起了什么?”李衍走向床头,将包裹拿起翻了几翻,道:“还好,包裹没动。我担心有人偷看……”说到这里,忽然止住。张惠茹追问道:“偷看什么?”李衍道:“偷看……书信。” 张惠茹奇道:“书信?什么书信?”凌霄在旁道:“掌门真人写给你二叔的书信。”张惠茹一脸的不解,说道:“一封家书而已,有人偷看它做什么?”凌霄道:“信中提到李公子所取之物,自然非同一般的家书。” 李衍打开包裹,里面装着几件衣服,几块碎银,一本《参同契》,此书是他下山时带在身边,以备旅途聊遣寂寞。细细查看,其它物件碎银一概未动,待他翻开书中夹页时,不由得脸色大变,失声惊道:“书信被人拆动过!” 二人闻听,无不骇然。 到得此时,三人都深信不疑,刚才窗外的黑影是人不是鬼,而此人不碰它物,只动过书信,显是只奔书信而来。究竟这封书信藏着什么隐秘,值得如此大费周折? 一时之间,三个人都呆呆地木立当地。 张惠茹忽然道:“我们看信中写些什么,自然便知道此人意欲何为了。”李衍迟疑道:“私启他人信件,不太合适罢。”张惠茹劈手一把抢过,道:“都被人偷看了,还有什么私启不私启的!”凌霄也道:“不错,给人偷阅过,就不算私启。” 张惠茹将书信移至灯下,李衍、凌霄凑上前共看,果见信封火漆已被拆动,封皮上只字未写。抽出信笺,上面写道: 彦玑吾弟,见字如面:今有方外先生高足前往取物,望见字后即行交付。另,近来江湖有异动,此物干天,务必慎密。切嘱切嘱,千万千万。 落款处又写道:阖寓均安,无须悬念。阅后即焚,子旋亲笔。 张宇清字彦玑,张宇初字子旋。张惠茹一看,果然是父亲的笔迹,称呼用字,显然是家书无疑,只是信中只字未提所取何物,不免大失所望。李衍、凌霄看罢,也感兴味索然,原指望从信中得知去取的是什么东西,不想信中视作隐秘,只字不提。转念又一想,觉得又甚合情理,弟兄间通书信,所取何物都心知肚明,自不会在信中写明,更何况,所取之物又事干重大。 张惠茹看完信,问道:“信中说‘此物干天’,那是什么意思?”凌霄沉吟片刻,迟疑道:“‘此物干天’的意思,大约是说‘此物干预上天’。”张惠茹见他脸色异常凝重,想到信中说“阅后即焚”,可见事关重大,当下不敢再多问。 李衍更是疑云重重:那个打探他们行踪的小姑娘是什么人?窗外的黑影又是什么人?他为何要偷看书信?信中说的“此物干天”究竟是什么意思?师尊命自己去取的“天机不可泄漏”究竟是什么东西? 第十二章 江湖异动 大家绞尽脑汁,仍是百思莫解,便收拾了歇息,不再做无用之功。夜间睡下,每个人都加了小心,生怕遭人暗算,所幸一夜无事。 次日上路,凌霄、张惠茹都留了心,看是否真的有人跟踪,说不定李衍瞎疑心,只盼此行能一路福星,太平无事。纵马行了二十多里,每走一箭地,便勒住马细听,果然发觉不对劲,凌霄道:“没错,有人跟踪我们。”张惠茹道:“路上行人寥寥,这一定是冲我们来的。” 前边右首一个岔道,转弯处有片树林,张惠茹道:“有了,我们打马快行,然后兜个圈子回来,藏在树林后,待那人到了近前,我们便突然现身!”凌霄觉得可行,道:“好,就这么办。”三人放马急奔,然后掉头回来,隐在林后。 过不多时,果然听得一阵马蹄响,渐行渐近。马上之人显然怕被人知觉,极是小心,时走时停,时快时慢。待那匹马刚行到林边,张惠茹大叫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踹蹬提缰,抢先纵马跃到路中间。 那匹马受惊,一声长嘶,腾空立了起来,险些将马上之人掀到地下。那人拚命勒缰,方才稳住坐骑。张惠茹此时看清楚来人,惊声道:“咦,怎么是你!”李衍、凌霄二人纵马跟出,一见那人,也都大感意外,奇道:“怎么是你!” 马上的那人是个少女,一身淡黄衣衫,不是别人,正是捉青蛙的阿窈。 张惠茹见是她,沉声道:“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阿窈笑嘻嘻地道:“我一路上跟着你们,就跟到这儿来了。”张惠茹皱眉道:“你这小鬼头,跟着我们干什么?”阿窈眨了眨眼,道:“你们都走了,谁可和我玩,我不跟你们跟着谁。” 凌霄一提马缰,上前问道:“这么说,一路上都是你在跟着我们?”阿窈点了点头,凌霄又道:“那么昨晚去客栈打听我们的,也是你了?”阿窈抿嘴一笑,道:“是我啊,不然还有谁。” 凌霄与张惠茹对望了一眼,心中都在想:“店伙计说的那个小妹头,原来却是阿窈,如此说,客栈的黑影绝然不会是她。那黑影又是什么人?为何要偷看书信?他又如何知道那封书信的?”心中一疑既平,一疑又起。 李衍笑问道:“小妹……”刚说出两个字,忽想起她不喜欢别人叫她小妹妹,急忙改口道:“阿窈,你为何一路上跟着我们,却又不肯现身?”阿窈眨眨眼,嗫嚅道:“这个……我……” 张惠茹抬鞭向来路上一指,道:“好了,你回去罢。”阿窈听了,摆弄着鬟发,不敢作一声。张惠茹道:“你听见没有,我们要事在身,出来可不是玩的。”阿窈嘟着嘴,低声道:“我……都跟了这么远,我……我不回去。”张惠茹哼道:“小鬼头,你点子真多,你以为跟的路远就不赶你回去了,是不是!” 李衍这才恍然明白,阿窈之所以偷偷跟着不肯露面,是怕被他们赶回去。倘若刚下龙虎山便早早现身,势必早被撵回,尾随的越远,自是越不便撵她。 张惠茹飞身下马,牵转阿窈的马头,喝道:“回去!”在马背上猛抽一鞭,那马放蹄往来路奔去。李衍望着阿窈渐行渐远,不知为何,心里觉得颇有几分不舍。 三人上马又行,走出不到一二里,忽听得又是马蹄声响,回头一望,却是阿窈回马又追了上来。张惠茹勒住马缰,待她马到近旁,沉着脸道:“你又回来干什么?”阿窈低着头,怯声道:“我……我不回去。”声音虽小,却透着执拗。 李衍见此情景,忙道:“她既要跟着,就让她跟着罢,何必又赶她。”张惠茹瞪了他一眼,道:“一个累赘不够,还要再添个累赘么?你都顾不了自已,还替她说情。”李衍给她抢白了几句,登时噎住。阿窈露出恳求的神情,抬高了声音道:“惠姐姐,我很乖,不会累赘人的,我……我……” 凌霄忙打圆场道:“就让阿窈跟着罢,此时让她一个人回去,别有个闪失。况且,有她作伴,你也方便些。”张惠茹皱眉想了想,也有些放心不下,便道:“好,你就跟着罢,不过,可不许淘气。”阿窈登时喜的眉开眼笑,迭声道:“我不淘气,我不淘气。” 见路边不远处有个茶棚,张惠茹道:“我们喝杯茶再走。”于是大家牵马过去。 这茶棚临路搭设,桌子板凳极是简陋,四人也不在意,随意坐了要上一壶茶。茶棚主人是一个驼背的矮瘦老头儿,约莫有七十多岁年纪,见来了客人,赶忙上来招呼沏茶。 张惠茹见阿窈的鬟发松落,显是路上骑马颠乱的,便趁吃茶的空给她梳挽。 李衍看着张惠茹替她梳发,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阿窈,你一个人跑出来,你的金蛙也不要了?”阿窈一伸手,从身后腰间拿出个小竹笼,笑道:“我怎会舍得丢下,我带着它呢。”那金蛙像是听到有人提起,咯咯叫了两声。 张惠茹道:“小鬼头,你私自跑出来,我爹爹知道么?你昨晚怎么过的?”阿窈笑着道:“你爹爹不知道,这马是我私下偷出来的。昨晚我怕睡误了追不上你们,在路边树上睡了一夜。”张惠茹沉着脸,说道:“你胆子可真不小,这也太胡闹了!” 李衍听她二人你爹爹我爹爹的,便问道:“阿窈,你和你惠姐姐不是亲姊妹?”阿窈道:“对啊。”李衍道:“那你和她是什么亲戚?”阿窈眨眨眼,笑道:“你猜。”李衍道:“这可难猜。”阿窈道:“她叫我爹爹叫舅舅,我叫她娘叫姑妈,我爷爷呢,她叫外公,你说我俩是什么亲戚。”李衍笑道:“原来你们是姑表亲。”外孙住外婆家倒是常见,像她这样住姑夫家的倒不多见,当下念头一闪,也没往心里去。 凌霄在旁解释道:“阿窈从小在龙虎山长大,虽说和惠师妹是姑表姊妹,却和亲姊妹没什么分别。”李衍又问道:“你姓什么呢?”阿窈迟疑了片刻,说道:“我……我爹爹叫我姓林。”李衍听了,忍不住失声而笑,心道:“你爹爹叫你姓林,那你爹爹自然也姓林了。小妹妹说话可真有趣。”便问道:“你爹爹是做什么的?”阿窈见问,登时收起笑容,低声道:“我爹爹……他过世了。” 张惠茹在她肩头一击,嗔道:“乱说什么,还不住口!”阿窈指着李衍道:“这个大哥哥又不是坏人,怕什么。”张惠茹冷哼道:“好人坏人又没写在脸上,怎么知道是好人是坏人,我看他就不是好人。”阿窈睁大了眼睛,急声道:“怎么会,大哥哥不是坏人。”李衍哈哈大笑,道:“阿窈说得没错,你大哥哥绝对不是坏人。”阿窈道:“听到没有,他都说自己不是坏人了。”众人都大笑起来。 此时,那驼背老头儿走来添水,忽然道:“四位客官是龙虎山的?”凌霄刚要答话,阿窈抢先道:“是啊,驼背老公公,你是怎么知道的?”驼背老头儿道:“是你们自己刚才说的。这几日,前往龙虎山的人可着实不少,只是看上去都有些古怪。” 凌霄微微一惊,问道:“老公公,你说这几日有不少人前往龙虎山?”驼背老头儿道:“是啊,就在昨日,有三个和尚在这里吃茶,还向小老儿打听龙虎山怎么走。”凌霄等人闻听,均感诧异,惊声道:“和尚?”驼背老头儿道:“不错,三个和尚。” 阿窈笑道:“驼背老公公,原来你也见到那三个和尚了。”张惠茹转过头,问道:“阿窈,你是说,你也见到那三个和尚了?”阿窈道:“怎么没见到,那三个和尚还向我问路呢?”凌霄急忙道:“后来呢?”阿窈道:“后来我告诉他们,他们便去了。怎么了?” 凌霄和张惠茹对望了一眼,心里都想:“自来和尚与道士井水不犯河水,佛门与道家两教互不交关,如今竟有和尚前去道观,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凌霄问道:“这三个和尚长得什么样?”驼背老头儿道:“其中一个和尚年纪较轻,约莫三十岁上下,白白净净的,长得挺斯文。另外两个有四十多岁,看样子倒像是那年轻和尚的随侍。三个人头上都戴着斗笠,很少说话,只说了两三句,又不是本地口音,所以小老儿记得这般清楚。”阿窈接口道:“是啊,向我问路的,正是这三个和尚。” 驼背老头儿接着道:“过了多半日,又有两个年轻的壮汉来吃茶,先是问起那三个和尚,后来又打听龙虎山……”凌霄不禁一惊,道:“两个壮汉?”驼背老头儿道:“这两个壮汉也很奇怪,打听了那三个和尚的行迹,却又不急着追赶,真是莫名其妙。” 龙虎山方圆有一百多里,虽说龙虎山与上清宫并非一回事,但千百年来,世人常以龙虎山作为上清宫的代称,倘若有人打听龙虎山,那便一无例外的是去上清宫天师府,这一点倒毋庸置疑。 当下凌霄听了驼背老头儿一番话,又联想起铁扇相士、窗外黑影,不禁疑窦满腹:这三个佛门和尚为何要寻访道家观院?那两个壮汉又是何人?铁扇相士所说的要紧人物,与此是否有关?那日在上清宫门前的黑衣人是什么人?那个戴斗笠的怪人是什么人?窗外黑影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偷看书信?张真人信上说“江湖有异动”,究竟是何意? 李衍心中想的,便是尽早取回东西,虽说到现在都不知所取者为何物,但只要能取回复命,其它则皆不在意。只有一件事在心里略感不安:那封书信极为重大,既被人偷看过,会不会别生枝节? 第十三章 冤家路窄 大家小憩片刻,结了茶帐上路。 凌霄、张惠茹并辔前行,李衍和阿窈二骑在后。凌霄一路上眉头紧皱,一言不发,下山时他还以为不过是陪李衍前往武当山取东西,不想才下山便遇到了麻烦,前路尚远,倘若有个闪失,自己罪责不小,因此心情异常沉重。张惠茹也感到此行不寻常,多时也没说话。 独阿窈笑容满面,问这个几句,问那个几句,一会又掏出竹笼来和金蛙说上一阵话。 李衍见她无忧无虑的样子,真个是清如冰花,质若璞玉,心中暗道:“老子说:‘常德不离,复归婴儿’,孟子说:‘不失其赤子之心’,大约便是如此了。可见天真不泯,乃是人生至贵。”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阿窈,上回你说这金蛙是你救下的,你说说,你是怎么救下它的?”阿窈笑道:“这个好猜,你猜猜。” 李衍想了想,道:“我猜一定是它快被蛇吃掉了,你打跑了蛇,救下了它。”阿窈摇头笑道:“没猜对,再猜。”李衍道:“不然,就是鹞子逮住了它,你出手打跑了鹞子,是不是?”阿窈又摇摇头,笑道:“还是不对,再猜。”李衍道:“这也不是,那可猜不到了。” 阿窈大为得意,晃着头道:“猜不到罢,是肚脐儿伯伯要拿它炼制丹药,我见它可怜,就求肚脐儿伯伯放了它,我养了起来。”李衍奇道:“炼制丹药?炼什么丹药,非得要用金蛙?”阿窈道:“就是炼制‘辟谷丹’啦。龙虎山上没有金蛙,还是肚脐儿伯伯叫人从阁皂山上捉来的。” 阁皂山乃道家灵宝派,以炼制各种灵丹妙药闻名天下,属于外丹一派,与李衍师承的内丹修习大相径庭。内丹讲究服气辟谷,外丹则讲究服用丹药。 李衍听她口中又叫“肚脐儿伯伯”,笑问道:“阿窈,你叫人家肚脐儿伯伯,那又是为什么?”阿窈笑道:“他是肚脐儿伯伯,我就叫他肚脐儿伯伯啦,哪有为什么?”李衍道:“凡事总有个缘由,无缘无故,这雅号从何而来?”阿窈道:“我小时在他膝前玩耍,有事没事,时常用手摸他的肚脐儿玩,所以就叫他‘肚脐儿伯伯’啦。”李衍听了,忍不住哑然大笑。 张惠茹回头瞪了她一眼,不耐烦道:“从小儿就口没遮拦,长大了还是这样,咭咭呱呱说个没完,你累不累。”李衍笑道:“这不是口没遮拦,这是童言无忌,我喜欢听。”阿窈皱了皱鼻子,道:“你不喜欢听,有人喜欢听。哼,要是人都不说话,不闷死才怪。” 忽听凌霄咦了一声,勒住了马缰。 前边的官道一分为二,一条通往西北方向,一条通往正北方向。张惠茹不假思索,指着那条西北大道说道:“武当在西北方,我们走这条路肯定没错。”凌霄平时行事谨慎,忙道:“常说‘见人不施礼,枉跑二十里’,还是向人问清楚了再说。” 正在这时,忽见大道上有几匹马卷尘而来。李衍笑道:“正好有人来了,我们问问,免得跑冤枉路。”于是四人驻马等候。 来骑共是六匹马,此时官道上没什么人,一伙人似是急着赶路,奔驰甚是迅速。其中四匹马上骑乘有人,两匹马上驮着什么东西,用黑布包裹着。 待马奔得稍近,李衍突然低声道:“麻烦来了,大家快跑!”掉转过马头,打马便奔。 此时凌霄也看清楚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碧衣女子一干人。展眼之间,六匹马已相距不足十丈远,碧衣女子抛开了同伴,叉出马去直奔李衍。 那三人到得近前,纵身离鞍,足尖在马头上轻轻一点,如鹞子般凌空直扑下来,二剑一刀,闪电般攻向凌霄和张惠茹。二人无暇多想,匆忙拔刃迎敌,刀剑相交,光芒乱舞,瞬息间五人已攻拆了数招。 马匹受惊,踏蹄长嘶,二人腾空飞下马背。 双方对峙,刀剑森森,顷刻间一股杀气弥漫开来。凌霄眼角瞥过,看了看两匹马上的黑布包裹,再看看三个人血红的眼神,心想他们同门惨死,这帐自然记在这里,今天这场恶架是躲不过了。张惠茹转头望去,见阿窈跳下马正向个小坡上走去,幸亏在酒楼打斗时她不在场,所以三人并不找她麻烦,心里暗松了口气。 凌霄低声提醒道:“师妹小心,这伙人要拚命!” 张惠茹点点头,随即高声道:“你们几个手下败将,脸皮可真厚,屡败屡战,还嫌丢脸没丢够么!”话虽如此说,心里也加了几分小心。 三人中一人嘶哑着嗓子喝道:“废话少说,今天冤家路窄,看有谁来助你们!”此人身材粗壮,手使一把厚背刀,挽了个刀势,向另外两人一丢眼神。 突然之间,三个人身形一晃,方位陡然转换,一人在前,二人在后,站成个“品”字形,手中兵刃轮转飞舞,直向二人滚卷攻来。 凌霄小退半步,避其锋芒,旋即执剑飘然刺出。不想此招只刺出一半,三个人陀螺般一转,另一人已转到前方,手中快刀挟风卷尘,直斩凌霄下盘。张惠茹从旁抢出,侧身出剑横扫,谁知两刃还未相交,三人身形又是一变,另一人又转至前方,抖剑直取张惠茹面门。 瞬息之间,凌霄、张惠茹左支右绌,一招也未曾施出,三人却攻势凌厉,接连抢攻了三招。若非二人应变奇速,险些身受重伤,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正当二人手忙脚乱之际,三人身形倏然又是一变,步法如蝴蝶穿花,交迭转动。凌霄立时觉得人影重重,险象环生,不由心中一懔,叫道:“师妹,这是剑阵,我们两个分开。”拔身跃起,从三人头顶飞掠过去。 剑阵的威力,在于剑无常势,随势而变,故而幻化莫测。 这三人的功力虽然平平,但合在一起结成剑阵,倒也厉害了数倍。幸亏凌霄江湖阅历颇丰,见机极快,极早识破了剑阵,不然只怕不消几招,二人不死即伤。 二人分开身,凌霄以一敌二,张惠茹则与那女子单打独斗。一旦识破了三人剑阵,形势立时为之一转,张惠茹几招快攻,已迫得女子连连后退,登时精神大振。 阿窈坐在小土坡上,托着腮眨着眼,见他们一时如彩蝶飞舞,一时如蜻蜓戏水,煞是热闹有趣,饶有兴味看他们打斗了大半日,忽然发觉哪里不对,忙站起身问道:“惠姐姐,你们……你们是在真打么?” 张惠茹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刚要答话,那女子一剑攻到,当即一招“天师辞朝”,转身退步之隙,陡然执剑回挑,短剑斜斜划出一道弧晕,将那女子逼退数步,没好气道:“呆头鹅,不是真打,还是假打么!” 阿窈吓了一跳,开始她懵懵懂懂,还以为这伙人是来约剑比招的,便似在龙虎山众师兄弟们比剑一般,此时一听张惠茹说是真打,心中大急,忙俯身从地上捡了几块石头,高高举起,小心翼翼问道:“惠姐姐,要不要我帮你掷他们?” 张惠茹鼻子差点没气歪,气乎乎道:“不要你管,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凌霄心里记挂着李衍,那碧衣女子功夫又高,李衍又无人相助,说不定此时已被女子伤害,那可糟糕之极,当即高声道:“阿窈,这里不要你管,你快去找李公子。”阿窈懵懵地应道:“噢……我这就去……” 第十四章 戴九履一 李衍拚命催马急奔,碧衣女子紧追不舍,两匹马在大道上电掣般急驰,卷起一路烟尘。 李衍一边打马,一边不住回头,先时二马相距五六丈,一展眼已是马头追马尾。碧衣女子倾身探出,舒臂抓向他后腰。李衍心中大急,看见路右有条小道,所谓饥不择食,慌不择路,当下更不多想,一扯马头抄进了小道。 猛然间背上“嘭”地一声闷响,身子登时脱鞍,如断线风筝般远远飞出。所幸此处是一片空地,田头两垛草堆,李衍头下脚上,噗地一头扎入草堆中,只跌得他天昏地暗,两眼冒金星。待他挣扎着从草堆中爬出,颈前一凉,一刃剑尖已抵在他咽喉上,一个冰冷的声音说道:“小子,死期到了,你还想逃!” 李衍扑楞扑楞脑袋,定睛一看,见碧衣女子脸似冰霜,杀气森然,不由心中一寒,暗道:“完戏,完戏,想不到我竟会死在此女之手,当真冤枉之极。人固有一死,然死有轻重,此次下山,师命未竟,如此便丢了性命,我这死岂不是轻于鸿毛!”心念及此,不知哪里来的凛然之气,突然高声道:“姑娘,你不能杀我!” 碧衣女子见他命在顷刻,不料他不惧反勇,也是一怔,喝道:“小子,难道……难道你不怕死?”自己只须剑芒一吐,立时便可透穿其喉,但为他气势所慑,剑尖不知不觉撤回了寸许。 李衍见这一声竟而奏效,也是大感意外。刚要答话,忽觉两只手攥着什么东西,冰凉湿滑,蠕动不止,抬手一看,却是一手抓着一条青花大蛇,正自蜿蜒扭动,昂首吐信地倒卷上来。大惊之下,不及多想,撒手便抛了出去。 女子手腕微抖,剑芒闪过,两条蛇登时断为四截。 蛇身虽被斩断,却差些落入她颈中,掉在地上犹在不住游动,这时女子才看清,不禁吓得全身一乍。此时正值暮春,百虫复苏,万蛰洞出,李衍方才跌入草堆,双手乱抓,还以为抓的是马缰,连他也不知抓的是蛇。 李衍趁着她分神之际,拔腿便奔,左右一望,见四周全都是稻田,眼前除了两垛草堆,无物可以藏身,一回头见那女子提剑快步追来,不及多想,闪身便奔向草堆。 两垛草堆有一丈多高,小房般粗细,李衍绕着草堆一边转,一边不住回头,心中突突乱跳:“这次可不比前两次,她同门死于非命,她怎肯善罢甘休。”脚下不敢稍停,蹑手蹑脚地绕着草堆打起了转。 又转了两圈,瞧不见女子身影,心想得赶快逃离此处,张目一望,却看不到自己的马在哪里,心中越发干急。 正在这时,忽觉颈下一寒,只听那女子沉声说道:“小子,别逃了,乖乖受死多好!”李衍身子一颤,望着寒气森森的剑锋,叫苦不迭:“此刻我自己送脖子上门,可不是不长眼睛?刚才她为我声势所震,我若不逃,还可想法周旋,这一逃,反而自暴了心虚,这可糟上加糟!”当下不暇多想,脱口说道:“姑娘,你真的不能杀我!” 女子冷笑道:“为什么不能?”李衍强作镇定,微微一笑,摆龙门阵道:“你猜。” 女子冷哼两声,说道:“我先宰了你,慢慢再猜也不迟!”话虽如此说,但看见他脸色忽闪不定,也自迟疑,不敢贸然下手。 李衍仰头哈哈大笑,心念却在急转:“为什么,为什么,我能因为点什么呢?”忽然想起那日在上清宫门前,那黑衣人一提及师门,她立时休兵罢战,我不妨照搬照抄,至于管不管用,先稳她一时算一时,当即说道:“姑娘的师傅是……是那个……柳寒碜?” 女子微微一怔,喝道:“什么……什么柳寒碜?”手腕轻抖,但见剑芒闪动,李衍头上的束巾瞬间化作了无数碎片。吓得他冷汗渗出,料必是自己说错了,那日黑衣人说的到底是柳寒碜还是柳寒酸,一语过耳,谁能记得清。 当下一计不成,再换一计,急忙说道:“姑娘是有师承门派的,是不是?”女子道:“那又如何?”李衍微微一笑,说道:“姑娘,你有师承门派,在下也有师承门派。”女子秀眉微扬,问道:“那又怎样?” 李衍道:“姑娘有师承门派,在下也有师承门派,姑娘杀了我,我只好认命,但姑娘可曾替自己师门想过,我若死在姑娘剑下,我的师门与姑娘的师门,又岂能善罢甘休?两个门派势必从此为敌,永无宁日了。”见她手中长剑慢慢垂下,心中一喜,不敢稍缓,续道:“所以,姑娘杀我事小,姑娘杀了我,引得师门不得安宁,那可就大大的……大大的……对不住师门了。” 女子显是给他得说心动,收起长剑,问道:“你是什么门派?你师傅是谁?”李衍见她态度稍缓,顺杆而上,记得她师兄弟曾叫她“黄师妹”,便笑道:“黄姑娘,在下的门派不值一提,不说也罢。”女子忽然眉毛一挑,冷声道:“你没门派罢……”想起他不会武功,不禁动了疑,手中长剑复又抬起。 李衍见她杀机复起,不敢再隐瞒,忙说道:“在下怎会没有师门,黄姑娘,你可曾听说过琅琊山方外居士?”女子摇了摇头,说道:“琅琊山?方外居士?没听说过。”李衍瞥了她一眼,见她脸色忽又转沉,暗暗心惊,背上冷汗不由涔然而下。 女子眼中闪过一道寒芒,说道:“你是说,我杀了你,你的师门势必不肯罢休,是不是这个意思?”李衍道:“不错。”女子冷哼一声,道:“我倒有个法子,可使我们的门派不起纷争。”李衍道:“什么法子?”女子长剑一抖,倏然抵在他咽喉上,笑道:“此处无人,我杀了你,不会有人看到,你的师门不知谁杀的,两个门派自然就不起纷争了。” 李衍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妙……” 正在这关头,忽听一个声音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怎会没人看到……”声音浑厚雄壮,气息浩荡,如同一道滚雷隆隆传来,余音回荡不绝。 女子骇然变色,大声喝道:“是谁!”话一出口,振臂急舞,将长剑舞作一团漩涡,紧紧地罩住周身。 过得片刻,她见无人偷袭,收敛剑势,又喝问:“是谁?你是谁?”过了少顷,那滚雷般的声音方道:“我是我。”女子急速转了个圈子,见四周除了稻田,便是那两垛草堆,却看不见半个人影,忙又问:“你到底……是人是鬼?”那个声音道:“我有时是人,有时是鬼,还有一些人,说我是神……” 女子闻听,霎时只觉得毛骨悚然,又快速地转身扫望,一瞥眼,忽然望见十余丈外的田头有座土地祠,越发惊疑不定,颤声问道:“你是神?”连问了两三声,那个声音却不再响起。 又过了片刻,那声音忽然问道:“小子,你是琅琊山陈方外的弟子?”这句显然是在问李衍。 李衍一抱拳,朗声答道:“在下不才,正是他老人家的弟子。”答话的同时,眼睛也在四下搜寻这声音发自何处。这道声音如同洪钟大吕,似自地下响起,又如纶音神旨,远远地从天际传来。 那声音听了李衍的话,似是微感意外,说道:“奇怪,奇怪,陈方外这老不死的何时又收了弟子,半个时辰前,我老邋遢还曾访他,怎没听他说起。”李衍闻之,骇异不已,琅琊山离此少说也有几千里,半个时辰前相访,此刻却在这里,这究竟是鬼是神?但听他出言辱及师尊,不免恼怒,刚要反诘,又觉得这语气并无半点不敬之意,当即问道:“老人家,你认得在下的师尊?” 女子趁着这几句问答,眼睛极速搜寻,终于发现这声音正是传自那座土地祠,只不过土地祠极为小巧,宽只三四尺,高仅四五尺,两旁植以双柏,也仅数尺高,若非细心查看,实难发觉。女子当下更是又惊又惧,心道:“难道真有神?难道……难道土地公显灵了……” 李衍不见那声音答话,又抱拳道:“老人家,可否现身赐见一面?” 过了片刻,只见小土地祠中慢慢伸出一只脚,脚趾上挂了只破衲鞋,缓缓荡了一荡。 李衍见他如此,知他不肯露面相见。听他自称什么“老邋遢”,又见他脚上那只破衲鞋既脏又烂,还不及他人丢弃的干净,心里念头急闪:自己在师门从未听说过这般人物,此人究竟是何方高人? 女子一看见那只破鞋脏脚,长舒了口气,暗笑自己瞎疑神疑鬼,当即高声道:“喂,老叫花子,旁人的事,你干么要插手?” 那个声音道:“我老邋遢从不插手旁人的事,但有个怪脾气,就是见不得杀人。”女子闻听,越发激起了执拗之性,厉声道:“姑娘偏要杀人,你要怎样?”那个声音道:“小女娃要杀人,得问问人家愿不愿意,若人家愿意,你只管杀,我老邋遢决然不闻不问,若人家愿意,你硬要杀,那我老邋遢可就不能不管了。小女娃,你问人家一句,愿不愿意让你杀。”女子道:“姑娘不问,可偏要杀人!” 过了少顷,那个声音问道:“喂,小子,你愿让这小女娃杀你么?”李衍心想这事还用问,世上有愿让人杀的么,当即不假思索道:“当然不愿意!”那个声音说道:“喂,小女娃,听到没有,人家不愿意。”女子长剑虚劈两下,大声道:“不愿意,我也要杀!” 那个声音自言自语道:“一个要杀人,一个不愿意,这可有些难处了。” 李衍处绝境而陡见生机,如何肯错失,忙抱拳道:“晚生不才,还望老人家怜佑。”女子道:“这位老前辈,莫非你要和一个小女子动手?”她改称老前辈,又自称小女子,是敬中有套,只望那声音不要出手。 那声音哈哈长笑,声震八荒,笑罢方道:“我老邋遢早已跳出人间是非,又怎会再卷入这些世俗恩怨……”李衍听此言竟大有坐视之意,不由心下一惊。那声音接着又道:“只不过,我老邋遢最见不得杀人,既然碰上,又岂能作壁上观……” 女子心中一懔,皱眉道:“怎么,老前辈要干预此事?” 那声音不再响起,过了片刻,忽然缓缓说道:“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中央……小子,你总该知道这是什么罢?” 李衍脱口道:“这是‘九宫诀’。”心想:“知道‘九宫诀’的大有人在,有什么稀奇。”那声音似是猜到他心思,笑道:“不错,这是‘九宫诀’,知道此诀并不稀奇。不过小子,你知道‘九宫诀’,你会走‘九宫诀’么?” 李衍摇了摇头,说道:“晚生不会。”心中微微疑惑:这九宫诀乃是洛书图形,传说古时有神龟出于洛水,龟甲有此图,故此得名,又据说此图以四十五数,演化星斗变换之象。他只知九宫诀奥妙无穷,却从未听说“走九宫诀”。 那声音又道:“小子,你是陈方外的弟子,老邋遢就教你一套‘九宫飞星步’,算作见面礼罢。”李衍深深一揖,说道:“多谢老人家。” 他话音刚落,忽觉脚心微微一震,一个声音自地下传入他脑中,说道:“小子,我用心语传音,小女娃听不到,你只须记住四句口诀,她便伤不到你。”随即缓缓念道:“‘涌泉入泥丸,脚踏九宫旋,自一顺行九,九一逆向还。’小子,记住了么?” 李衍默念了两遍,觉得熟记无误,说道:“记住了。”那声音道:“很好。记住背熟,自坎至离,从离返坎,九宫飞星,无穷无尽……” 第十六章 玉臀解穴 女子先听那个声音说什么“戴九履一,五居中央”,后又是什么“九宫诀”,什么“飞星步”,茫然不知所云。随即那个声音便没了动静,只见李衍又是作揖,又是自语,心中越发没了底,皱眉道:“小子,神神道道的,你搞什么鬼!” 李衍向那小土地祠又作了个揖,这才说道:“黄姑娘,这位老人家在指点在下。”女子奇道:“指点……指点什么?”李衍道:“也没什么,就是指点……在下如何行步。”女子噗地一笑,长剑指向他脸,道:“如何行步?我看是如何逃命罢!”李衍道:“就算是罢。” 女子哂然一笑,说道:“小子,若是无人助你,你能逃得掉?”她说这话故意抬高了声音,用意甚明,是说那个声音若不出手,李衍势难逃脱。 李衍刚要答话,那个声音忽然哈哈长笑,说道:“小女娃,我老邋遢说不插手,自然不会插手,我教了这小子口诀,你们自己了断,是生是死,各安天命。” 女子心中大喜,说道:“好,老前辈说不出手,小女子信过了。就让我跟这小子单打独斗,一决生死!”心想只教了几句口诀,现学现卖,成得了什么气候。 李衍心里同样没底,这老人家虽说与师尊是深交,说的话大是可信,但此刻却是在拿性命作赌,一旦有失,自己可就性命不保了。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当下将口诀再默念一遍,按口诀将涌泉之气提起,缓缓送入泥丸宫。 女子见他垂目引气,更不稍待,厉喝一声:“小子,陪我师兄性命!”手中长剑翻腕一抖,飘然疾刺而出。 李衍气机方行,想不到女子突施杀手,大惊之下,不容多想,右足按着口诀方位,斜斜向右前方踏出。才跨出一步,剑锋便紧贴着他耳畔划过,若是稍慢半分,势必中剑,吓得他心中突的一跳。女子见他竟避开了这一剑,也感意外,当下剑势不缓,如影随形,接连便是数招急攻。 “九宫诀”的方位是后天八卦,不同于伏羲的先天八卦,先天八卦次序,是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后天八卦次序,则是坎、坤、震、巽、乾、兑、艮、离。先天八卦方位,坤宫在西南,乾宫在西北,后天八卦方位,坤宫在正北,乾宫在正南。两者次序大相径庭,方位更是迥然有别。 李衍对洛书的“九宫诀”十分熟知,但熟知是一回事,行之于身,那便大大的不同了。他每踏一宫,总要略作思索,方能踏行下一宫。只这个“略作思索”,便大大打了折扣,每次都是女子长剑刺出,他方能踏出,一时之间手忙脚乱,惊险万状。 女子先见他人在左前,待长剑刺到,却又出现在左后,身形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几番出剑,皆被他避过。当下又惊又急,真气贯臂,将长剑尽力旋舞开来,霎时间剑芒陡盛,碧光飞旋缭绕。 李衍按诀踏行,有时与女子贴脸而过,有时擦背而过,在剑影中穿梭,虽险象环生,却恰能避开女子的剑锋。数次踏行后,渐次熟稔,循序踏行不再思索,任意踏出,便能准确踏向宫位。 女子先还能看见他身形,渐次连身形也看不见,只见四周一片模糊身影,耳中只听得衣风猎猎,不由得大骇。忽然急中生智,叫道:“小子,你走错了!” 李衍脱口说道:“没走错!”心中不禁暗笑:“你想扰我心神,我怎会上当。”忽然惊叫一声:“哎哟,不好!”此时他正从巽宫踏向乾宫,要经由中宫,而中宫正是女子所居之位,如此踏出,岂不撞个正着?大惊之下,猛然收势,凝身停顿下来。 这一骤停,转身回望,更令他骇异不已,原来经由中宫时,自己竟然在凌空蹈步! 女子见机不可失,抢身斜冲,长剑如影随形般攻到。 忽听那个声音说道:“小子,收敛心神,按诀步宫……”李衍忙道:“是。”当下更不迟疑,依照九宫方位,循序游踏。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叫道:“大哥哥,你在哪里?大哥哥,你在哪里……”李衍眼角一瞥,见阿窈正站在一块大石上,捧着两手大声地呼叫,但他不敢分神,强忍着不答。又过得片刻,阿窈见无人答应,又高声叫道:“花脸猫大哥哥,你在哪里……花脸猫大哥哥,你在哪里……” 李衍再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直笑出来。 这一笑不要紧,忽觉脚心“哧”的一声,真气顿时从涌泉穴上泄出,再欲步宫,已是不能。李衍止住脚步,回身一望,见女子距自己有数丈远,心下稍宽。此时女子柱着剑,娇喘吁吁,不住拭汗。李衍不免心中疑惑:自己踏行九宫轻松自如,丝毫不觉费力,如何她反而累成这样子? 阿窈见他显露身形,眨着眼问道:“喂,大哥哥,你跳的是什么舞蹈,怎么我竟看不见你?”李衍定了定神,道:“你大哥哥是在逃命,哪里是在跳什么舞蹈……”阿窈忽然明白过来,差点下巴没惊掉,道:“哇,大哥哥,原来你功夫这么厉害啊!” 李衍心想今天能侥幸脱困,全仗了这位老人家,当即转向小土地祠,抱拳道:“多谢老人家出手指点……”过了片刻,无人应答,又说了一遍,仍听不到回音。 阿窈问道:“大哥哥,你在和谁说话?”李衍道:“在和一位老人家。今天不是他,你大哥哥只怕就没命了。”阿窈道:“你是说那个‘叫花子老公公’?”李衍奇道:“什么‘叫花子老公公’?”阿窈道:“我刚才看见那小土祠有个叫花子老公公,只不过……只不过……一眨眼便不见了。” 李衍稍一思索,便明白阿窈所说的“叫花子老公公”,正是指点自己“九宫飞星步”的老人家。这位老人家深不可测,来无踪去无影,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是神龙见脚不见头。 李衍刚要再问,忽见阿窈神色大变,失声叫道:“大哥哥,快跑!”李衍急忙闪身,只听后襟“哧”地一声,当下想也不想,脚踏九宫,急速奔行数步,方才驻足道:“黄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如何没完没了了!” 女子执剑怒目,气咻咻道:“我师兄两条人命,说了便了了!” 李衍觉得身后凉飕飕的,伸手一摸,后襟已被刺破半尺长一个大洞,心想:“自己目下已学会‘九宫飞星步’,她想伤自己,倒也不易,但此事若不解释开,实在不是法子。”刚要说话,阿窈高声道:“喂,碧衣姐姐,这个大哥哥是好人,你不可以伤他。” 女子冷哼道:“好,我不伤他,我只杀他!”清叱一声,剑光翻飞,瞬间攻将过来。李衍无法,只得脚踏九宫,旋身游走闪避。 阿窈在旁干看着帮不上忙,急得直跺脚,一会劝架道:“碧衣姐姐,你不可以伤人!”一会又高声指点道:“大哥哥,快点她的鬼枕穴。”李衍听说,灵机一动,忙问道:“鬼枕穴在哪里?”阿窈急道:“哎呀,你真笨死了,鬼枕穴在鬼枕穴那里啊……”一边说,一边比划道:“就是脖后的风府穴啦……” 此时李衍由震宫踏向巽宫,正经女子身后,趁此机会,伸手疾点她风府穴。他从未学过点穴功夫,出手既慢,又无准头,女子身形又闪动不定,这一指点出,却点在她后腋之下。女子一怔,挥剑向他手臂削去。李衍手臂急缩,反惊出一身冷汗。 阿窈急得跺脚儿道:“大哥哥,你听我喊一二三,你就出手。不过,你可要慢点,不然我看不见你。”李衍道:“好,我听你的。” 又游走片刻,此时由艮宫踏向离宫,正转至女子背后。李衍放慢了身形,问道:“点不点?”阿窈大声道:“一、二、三,快点……”李衍应声出指,“噗”地一下,女子一声嘤咛,僵立在当地。 李衍心中大喜,长舒一口气,暗自惊叹点穴竟如此奇妙,当下问道:“阿窈,现在怎么办?”阿窈道:“什么怎么办?”李衍一脸无措,说道:“我……点中了她的穴。”阿窈笑嘻嘻道:“点中了穴,她才不能动,才不能伤你呀……” 李衍转到女子身前,见她手中长剑软软地垂下,身如冰雕,一动也不动。待向她脸上望去时,不禁吓了一大跳,只见她眼睛翻吊,舌头歪吐,竟如中了邪祟一般。 李衍惊问道:“她干么吓我?”阿窈笑道:“什么吓你,你点了她鬼门穴,她就这样了啊。”李衍先前听张惠茹说过“鬼门封穴”,却万万想不到这种点穴法这般厉害。他博览群书,深知有的穴道点中后,若不及时解开,便会留下后症,于身体大有损害,便说道:“阿窈,你还是帮她解开罢。” 阿窈疑惑道:“干么要解开?”李衍道:“我怕……我怕不解开,对她身体有损。”阿窈眨眨眼,道:“给她解开,她又拿剑来砍你,那可怎么办?”李衍沉吟片刻,问道:“若不解开,会不会……落下什么后症?”阿窈道:“当然会啦,她会永远变成这个样子,口歪眼斜,若痴若呆……只不过……”李衍忙问:“只不过什么?”阿窈道:“只不过你点穴功夫太稀松,我想她不会变成口歪眼斜,若痴若呆,大不了是半歪半斜,半痴半呆……” 李衍吓了一大跳,心想倘若让一个姑娘变成这样子,那岂不是毁了人家一生,宁可为她解开穴,她要砍自己,自己大不了以“飞星步”周旋,却不能因己安危而毁人终生,想到此处,说道:“好阿窈,你还是帮她解开罢。”阿窈噘嘴道:“不解,要解……你自己解。” 李衍想了想,自己既然能点穴,大约也能解穴,便道:“好,你不肯解,告诉我怎么解,解哪个穴?”阿窈道:“就是解‘环跳穴’啦。”李衍修习的是吐纳服气之功,于人身要穴自是十分熟知,但环跳穴并非要穴,一时却记不起此穴在何处,猜测约莫在腿弯膝盖部位,遂问道:“阿窈,环跳穴在哪里?”阿窈笑道:“哎哟,笨死了,环跳穴在哪儿都不知道,就在屁嘟嘟上啊。” 李衍一听,又吓一跳,人家一个女孩子,点人家“屁嘟嘟”可大大的不便,便道:“好阿窈,算大哥哥求你,还是你来解罢。”阿窈一吐舌,扮个鬼脸道:“要我解也行,不过……我得先去问惠姐姐。”说完,转身飞也似跑开了。 李衍急得团团转,心想等阿窈问回来,还不知怎样,倘若再耽搁,让一个女孩子变得一辈子半痴半呆,罪孽可不轻。想到此,走向女子身前,道:“黄姑娘,不是在下无礼,实在是迫不得已。在下要为姑娘解穴了,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莫怪。” 说着转到她身后,向下身去认穴,见她玉臀小巧圆耸,仅盈一掬,虽隔着衣衫,却仍透出无限风韵,不由心旌一荡。随即收摄心神,自责胡思乱想,实在太不该,又转念道:“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可没说‘非礼勿想’……知慕少艾,乃人之常情……况且,此刻我出心端正,又怕得什么……不过,非礼勿动,还是问一句好。” 想到此处,又转向女子身前,道:“黄姑娘,在下要为你解穴,你若应允,就点点头。”说着,静待她点头。半日,不见动静,恍然省悟:“是了,她穴道被封,不能动弹。”又道:“黄姑娘,我要给你解穴,你若应允,就眨眨眼睛。”说罢,注目望向她脸。 过了一会,女子眨了眨眼。李衍松了口气,心想自己出心不被她误解,实在难得。又转向她身后,并起食中二指,向她玉臀上点去,触手之处,但觉其肌肤浮凸丰盈,曼妙有致,心中又是一荡。点了一下,不见有何影响,又补点了两下,仍是毫无动静,心想:“莫非得解两边的穴道。”移身过来,又向这边臀上点了两三下,仍如石沉大海,没半点动静。 这样一来,李衍急得大出其汗,怀疑是自己认穴不准,当即用左手摸准了穴道,右手按着左手比划位置,用力疾点。这一指下去,忽觉女子微微一动,心下大喜,看来力道再加少许,便可功告其成。当下再接再厉,退身了几步,合起左右四指,口中默念道:“阿弥陀……那个……环跳穴!”倏然出指,奋力向臀上戳去。 第十七章 扇子落款 恰在这时,忽听一个声音大声叫道:“喂,住手!” 李衍蓄足了力点出去,岂是说住手便能住手的,“噗”的一下,早戳在女子后臀上。女子哎哟了一声,踉跄跌出好几步。 李衍回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张惠茹正站在身后瞪大了眼睛瞅着自己。一时之间,大觉尴尬,忙解释道:“我……我在给她解穴……”张惠茹冷笑一声,道:“什么解穴?有这么解穴的么!你个登徒子,借解穴之机,乘火打劫!”李衍道:“我……我……真的是在给她解穴……”张惠茹撇嘴道:“解穴用两只手?你个登徒子,在人家身上摸来摸去,上下其手,我亲眼看见,你还狡辩!” 到得此时,李衍真是百口莫辨,有理也说不清了。自己在人家女孩儿酥臀上虽没上下其手,左右其手却是实情,在旁人眼里,那不是登徒子又是什么? 只听女子一声大叫道:“小色鬼,我宰了你!” 李衍还没回过神,张惠茹抢身上前,剑鞘反撩,已格开了女子长剑,笑道:“他便是小色鬼,也还轮不到你来宰!”女子满脸羞红,狠声道:“我……我……非宰了这小色鬼!”张惠茹格格笑道:“一个女孩儿家,让一个臭小子摸……摸……哼,摸过了,还要宰人家,好不知害臊!” 女子气得簌簌发抖,涨红了脸道:“你……你……我……”紧咬贝齿,娇喘吁吁,再也说不出话。她万万想不到,这个几天前还是手无缚鸡之力“大豆腐”,如今竟在自己身上乱摸乱戳,摸完戳完,偏又让旁人瞧见,自己打又打不过,杀又杀不了,丢脸丢到这份上,真狠不得有个地缝钻下去。 李衍见女子眼睛也正了,舌头也回去了,身子也能动弹了,登时放下心来。但听她俩“登徒子、小色鬼”的乱叫,不由得大叫撞天屈,可又不便多解释,此时再多解释,只能越描越黑。同时心里纳闷:“解穴前曾问过她,何以她翻脸不认帐。”一转念,随即明白:“是了,虽说解穴,可毕竟是在人家酥臀上戳戳点点,戳戳点点也罢了,可又偏偏被人撞破,这让人家一个女孩子情以何堪。”想到此,摇了摇头,讪讪一笑,只有任其毁谤了。 正在相持不下,忽听有人大声叫道:“黄师妹,咱们吴师兄跑了……”女子大吃一惊,问道:“你说什么?”那人又大声喊道:“吴师兄他们跑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次先放过他们,咱们快去追!”女子闻听,满脸急怒,一跺脚丢下他们奔了过去。 李衍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心里纳闷道:她的师兄不是死了吗,难道没有死?刚才明明看见驮在马背上用黑布包着,一动也不动,显然死的不能再死了,怎会没有死? 一转头,见张惠茹正笑吟吟地瞅着自己,忙上前几步,说道:“我刚才……真的是在给她解穴。”张惠茹眼珠一瞬,笑道:“我知道你在给她解穴……”李衍诧异道:“你知道?那你为什么……说我是登徒子?”张惠茹一仰脸,道:“我喜欢说,我故意的,怎么了?” 李衍看到她这副神态,已猜透几分,心中气恼,索性不再理她。 此时他心中想的,便是那位指点他“九宫飞星步”的老人家,今天若不是他,自己在劫难逃,承他老人家的情,教会了自己“飞星步”,不但脱得一时之困,亦且终身受益。当下心中感念,转身走向小土地祠,整了整衣襟,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张惠茹见他向着一个小土地祠磕头,不禁心觉怪异,问道:“喂,你在干么?是在求神佛保佑么?”李衍听而不闻,不去理会。张惠茹一阵大笑,又高声道:“喂,登徒子,你屁股都露到天上去了,人家说你是小色鬼,一点也不冤枉!” 李衍一听,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后襟被刺破了个大洞,急忙伸手遮住站起来。张惠茹嗤的一笑,道:“别遮了,遮住也是登徒子、小色鬼!”李衍脸上微微一红,心想得赶快找件衣服换上,不然这光屁股的样子,实在有碍观瞻。 正在这时,凌霄、阿窈牵着大家的马走来。李衍忙掩着后襟,走去拿马背上的包裹。凌霄已听阿窈向他说起,说李衍在跟女子打斗时跳什么舞蹈,心下又惊又疑,问起李衍,李衍不便提起那位老人家,含糊搪塞了过去,拿了包裹,转到一棵大树后换衣。 众人在树下席地而坐,张惠茹问阿窈道:“是你教的他点穴?”阿窈道:“是啊。”张惠茹哼了一声,道:“他学会了点穴,以后做登徒子可容易了……”阿窈道:“惠姐姐,什么是登徒子?”张惠茹道:“登徒子就是……就是你教会他点穴,他就是你的徒弟。以后你只叫他登徒子就是了。”阿窈半信半疑,点头道:“噢……”转头向树后道:“登徒子大哥哥,你换好衣服了么?” 李衍从树后走出,整了整衣服,道:“阿窈,登徒子不是好话,不要信她,以后不许叫大哥哥这个。”阿窈眨了眨眼,道:“不是好话,那是什么?”李衍道:“什么也不是,总之,你不要叫这个。”阿窈道:“那叫你什么?” 张惠茹也道:“是啊,不叫你登徒子,那叫你什么?”凌霄道:“师妹,不要和李公子胡闹。”张惠茹冷哼道:“什么公子相公的,成天这么叫酸不酸,我可叫不来。喂,李衍,你怎么起这么个古怪名字?” 李衍也坐下来,说道:“我这名字是师尊给起的,怎么就古怪了?”张惠茹道:“还不古怪么?李衍、李衍,有理难言……”说着格格而笑。李衍道:“我说过,我这衍字是宽衍的衍,可不是有理难言的言。”张惠茹道:“那也差不太多……”凌霄插言道:“李公子,令师尊是世外高人,起的名字必大有讲究。这名字听上去不俗,可有什么说道?” 李衍道:“我入师门之前,本名叫李逸之……”张惠茹道:“李逸之,这名字倒不错,干么换名字?”李衍道:“师尊嫌这个名字不吉利,就起了李衍这名字。”张惠茹奇道:“不吉利?名字还有吉利不吉利?”李衍道:“那当然。师尊说,这名字五行理数不吉利。”凌霄也大感好奇,问道:“五行理数不吉利,起个名字还有这么多讲究?”李衍点头道:“是啊。师尊说,起名不单要看五行理数,还要看字意、结构、平仄,讲究可多了……” 凌霄、张惠茹听得合不上嘴,李衍微微一笑,续道:“起名字,还讲究‘男楚辞,女诗经;文论语,武周易’。当然,这要看谁起了,平头百姓,哪有这么多讲究,随便起个阿猫、阿狗什么的,图个好养活。”凌霄问道:“这个‘衍’字,又出自何处?”李衍道:“出自周易,师尊说‘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于是就用了这个‘衍’字。我先叫李逸之,师尊便让我大名叫李衍,字用逸之,也是取自‘遗其一策,以象太一’之意。” 张惠茹道:“听你这么一说,也不觉得李衍古怪了,我宁可叫你李衍、李逸之。”李衍转头道:“凌霄兄,以后你我称呼,不必什么公子相公的,大家直呼其名多爽快。”凌霄笑道:“爽快是爽快,可就是有些失礼了。”阿窈念了两遍,道:“衍哥哥、逸哥哥,嗯,这样叫,比登徒子大哥哥好听多了……”众人哄然大笑起来。 笑声未歇,李衍忽然跳起身,失声道:“不好!”众人止住了笑,都问:“怎么了?”李衍满脸焦急,两手在身上掏摸着,说道:“我的扇子不见了……”张惠茹问道:“是什么扇子?”李衍道:“是一把折扇。”张惠茹一听,嗐了声道:“我当是什么,不就一把折扇么,到时再买几把。” 凌霄忽然想起,那日吕师叔见到那把扇子时,神色极是恭敬,显然此扇非比寻常,忙起身道:“你再仔细想想,丢到哪里了?”李衍急得直冒汗,道:“必是路上丢了,如今可哪里去找。” 阿窈嘻嘻一笑,道:“我倒捡到一把,不知是不是你丢的。”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把扇子。李衍一见,大喜道:“不错,正是这把。阿窈,你是在哪儿捡到的?”阿窈笑道:“在草堆那边。”李衍点了点头,心想必是刚才给女子追赶,跌入草堆时遗落下的。 张惠茹好奇道:“什么扇子,也值得你当宝贝。”说着,劈手一把抢过。展开一看,见此扇乃紫檀扇骨,材质名贵,做工精致,扇坠却是三颗指肚大小的玄色圆丸,非珠非玉,黯然无光。扇纸颇为陈旧,上写着“知雄守雌”四个字,字迹苍劲古拙,却又不失雅意。张惠茹看罢,笑道:“‘知雄守雌’,你雄过么,还用得着守雌……”话音未落,待看到下边落款时,忽然大惊道:“你……你怎么有这扇子?” 凌霄也大感好奇,接扇一看,见落款处写着:“青田刘伯温自勉”七个字,更是吃惊不小。回念一想,立时恍然醒悟:“是了,怪不得那日吕师叔一见此扇,立时便认定了李公子身份,能持有此扇,便不是陈方外弟子,要见掌门真人那也不是难事。” 阿窈刚才捡到扇子,也没看便袖起来,此时见他二人神色大变,也觉得奇怪,凑近向扇上一望,立时也瞪大了眼睛,惊问道:“衍哥哥,你……你怎么会有我爷爷的扇子!” 李衍见他三人这般神情,也是大惑不解,又听阿窈如此说,更觉不可思议,奇道:“什么,你爷爷?”阿窈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眨一下都能听到声音,说道:“是啊,这……这是我爷爷的扇子!”李衍更是疑惑,问道:“你爷爷的扇子?你……你不是姓林么?”阿窈道:“是啊。可是,我本姓刘的,我爹爹去世前,让我随娘亲的姓,我便姓林了。” 李衍这才想起,那日在路上喝茶休息,阿窈确说过此话。如此说来,阿窈是刘伯温的亲孙女,张惠茹便是刘伯温的外孙女了,那张真人岂不是刘伯温的女婿?想到此,不禁转头望向张惠茹。张惠茹秀眉微蹙,道:“不错,那正是我外公。你怎么会有我外公的扇子?” 李衍道:“我下山时,师尊交给我的。”他下山后扇子不离身,只知此扇是刘伯温的,却不知刘伯温与张真人乃是翁婿。凌霄看出他不知情,忙道:“李公子,你只知扇子的主人,却不知扇子主人与张真人的关系,是不是?”李衍点了点头,凌霄道:“刘老尊翁是张真人的岳丈,此事世人皆知,只不过刘老尊翁过世多年,无人再提,所以你不知。令师尊人称‘方外神仙’,刘老尊翁是人中龙凤,二人相识,毫不为奇。令师尊处有刘老尊翁的扇子,让你下山时带作信物,那岂不是顺理成章之事。”李衍听他如此说,心中登时豁然。 张惠茹一时咋舌不下,她万万想不到,这个差点被自己轰成“烂猪头”的臭小子,他手中竟然拿着一柄自己外公的扇子,而自己外公,那可是有着‘神机妙算诸葛亮,未卜先知刘伯温’之誉,与诸葛亮齐名的刘伯温哪,这小子,来头可真不小! 第十八章 花谢上山 大家又歇息片刻,便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李衍道:“我们换条路罢,省得再碰上他们。”凌霄道:“不用换,这次应该不会再碰上了。”李衍不解,问道:“你怎么知道不会碰上?”凌霄笑道:“他们四处寻他师兄,怎么也得寻些时候,等他们找到,我们早去远了。”听如此说,李衍忽然想起,忙问道:“他们师兄不是死了么,怎么竟又活过来,还跑了?” 凌霄见他问,呵呵一笑,遂将方才之事说了。原来凌、张在与他们打斗之时,张惠茹灵机一动,在驮尸身的马臀上刺了两剑,两匹马受惊,驮着尸身,瞬间便跑得没了踪影,那人所说的“师兄跑了”,原来是驮尸身的马跑了。李衍听这一说,才明白怎么回事。 果如凌霄所言,此后数日,竟真的再没碰上这伙人。不但如此,连张惠茹知道了李衍来历后,态度也大为收敛,不敢再像先时那般蛮横,“登徒子、小色鬼”也不叫了,只直呼其名,有时叫李衍,有时唤李逸之。 大家晓行夜宿,一路太平无事,又行了半月有余,到达武当山下。 当时已是申时,上山已来不及,大家便在离武当山三里的一个小镇住下,准备次日一早上山。到得这时,李衍方才松了一口气,刚下山时,那封书信曾被人偷阅,他一路担心,生怕中间别生事端,不想竟然无事。至于师尊与张真人所说的“天机不可泄漏”,上山后拿到东西,便知分晓,只是不知张真人之弟将东西送还不曾。 次日一早,大家胡乱用过饭,便收拾了上山。待行至离山脚不远时,忽见一些人迎面走来,这些人三五成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手中都拿着香烛供品,看样子是上山还愿的香客。再往前行,这些香客越来越多,皆是面带悻色,有的口中骂骂咧咧。 凌霄感到纳闷,忙拦下一个香客,问道:“怎么了,你们为何不上山?”那香客道:“上不得山,只能回去了。”凌霄奇道:“上不得山,这是为何?”那香客满脸愤色,叹道:“前边有虎皮疯狗拦路,自然上不得山了。”凌霄问道:“虎皮疯狗?那是什么?”那香客摇了摇头,摆手道:“我劝你们趁早回去,省得白跑冤枉路。” 李衍听了,忙问道:“今日上不得山,何时才能上山?”那香客道:“什么时候花谢了,什么时候才能上山。”李衍大奇,道:“花谢了才能上山,那是为何?”那香客不答,摇头叹息而去。 张惠茹好奇心大起,在马上道:“问他们干什么,我们去瞧瞧不就知道了。”李衍、凌霄也感到奇怪,都道:“好,我们去瞧瞧!”说着,上了马加鞭前行。 奔出半里,来到山脚之下,只见山道前一大队人马齐整整地横在路中间,少说也有四五十人。这些人都是精壮大汉,身材魁伟,身上一色的黄衣,腰系短刀。为首的一个头领更是异常跋扈,手持短刀,恶狠狠地驱赶路上的香客。 张惠茹径直策马上前,马鞭一指,说道:“喂,各位借光,我们要上山。”那头领见她连马也不下,眯起两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才说道:“小丫头,武当山暂时封闭,不论什么人,统统不许上山。”张惠茹哼了一声,道:“这山是你家的么,说封闭便封闭!”那头领眼睛一瞪,道:“这山就是我家的,你要怎么样?” 凌霄见状,忙催马拦在张惠茹马前,纵身下鞍,抱拳道:“这位好汉,我们身有要事,耽误不得,还请行个方便。”那头领道:“你方便了,老子可就不方便了。要上山也行,你们下山等着,见什么时候满山的花谢了,什么时候再上山。”凌霄道:“这是为何?”那头领向刀锋上吹了口气,翻眼道:“你问老子,老子哪里知道!只要这山上花开,除了飞禽走兽,人毛也不许过一个!” 李衍见这些人如此凶蛮霸道,实在忿不过,打马上前,道:“等花谢了再上山,这是谁家的规矩,你们讲不讲道理!”那头领手持短刀虚劈两下,哈哈笑道:“讲道理,小子,这世上有道理可讲么?要讲道理,阎王殿倒是讲道理的地方,你要想去,老子送你去,你去不去!”李衍还要分辨,凌霄忙捅了他一下,使个眼色,向那头领道:“好,好,我们等花谢了再上山。”拉转马头,向三人努了努嘴,回马便走。 走出没几步,阿窈低声嘀咕道:“不让上就不让上,干么这么凶巴巴的。他们是些什么人?”凌霄忙嘘了一声,走出一段路,这才说道:“他们像是官府的人。”李衍问:“你怎么知道?”凌霄道:“你没见那香客说‘虎皮疯狗’么,这伙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蛮横,不是官府的人又能是谁,他们虽没穿差服,看这气势,必是官府的派差。” 张惠茹奇道:“官府的派差?这么说,一定是山上来了什么达官贵人,可为什么又说等花谢了才许上山?”凌霄略一沉吟,说道:“是了,一定是什么要紧人物上山踏青,这才不许平民上山,说等花谢了才许上山。”张惠茹点头道:“想来必是如此。” 李衍叹了口气,皱眉道:“等花谢了,那要等到何时!我们可不能等,得另想法子。”凌霄想了想,道:“常说‘靠山吃山’,这山下一定有以打柴为生的樵夫,他们必有法子,我们寻个樵夫问问。”众人击掌称是,都道:“对,这是个好法子。” 大家牵着马顺山脚寻找,果然在山坳处看见一个小木棚。众人驻足等候,凌霄一人前去探看,见小木棚内果有个樵夫,正在生火做饭。凌霄说明来意,那樵夫也知封山之事,对官府行径极为不满,当即指点了一条通往山顶的小路。凌霄称谢不已,又给了他几块碎银,将众人的马寄放于此,托他照看。 按樵夫所指,果然找到一条小径,只是小径既狭又陡,极为难行,大家只能鱼贯地慢慢攀登。行了一程,路径渐宽,也不似先前陡峭了。 正行之间,张惠茹一回头,忽然不见了阿窈,忙叫道:“阿窈,阿窈……”叫了两声,阿窈在身后应道:“惠姐姐,我在树上呢……”张惠茹奇道:“你在树上干什么?”阿窈笑嘻嘻道:“这儿有株椹子树,我在树上摘椹子呢……”张惠茹生气道:“你又淘气,不好好走路,摘椹子干什么!”阿窈笑道:“摘椹子吃啊,你不吃么?”张惠茹道:“我不吃。你摘罢,我们走了。”阿窈急道:“你们等一等,我马上就好。” 李衍笑道:“在树上小心些,别摔下来,大哥哥等你,不要急。”阿窈应道:“噢,摔不下来……”不多一时,果见她从一株椹树上跳了下来,两手捧的满是椹子,赶上前来,笑道:“这椹子又大又甜,我尝了,真好吃……”说着分与众人。此时正值四月初,椹子刚熟透,黑中透红,又大又亮,众人边吃边行,顿觉劳累之感大减。 又行了半个时辰,张惠茹拭汗道:“我可走不动了,咱们歇歇罢。”凌霄隔着树隙望了望,说道:“离山顶不远了,很快就到。”李衍道:“登山得一鼓作气,中间越歇,越走不动,咱们再努把力。”当下大家打起精神,继续慢慢前行。 转过两株大树,忽觉眼前一亮,却是走上了登山大路,众人精神一振,都欢声道:“好了,快到山顶了。”李衍长舒了一口气,心想:“唐僧取经,虽然万分艰辛,可他知道自己是去取经,自己艰辛虽不及他,但取的是什么自己竟不知,这闷葫芦闷到如今,终于可以解破了。” 正想到此,忽听前方一个声音说道:“何方刁民,竟敢闯关上山,不要命了么!”众人都大吃一惊,抬头看时,只见山道上半坐半卧着一个大和尚,堪堪挡住去路。李衍见状,忙上前道:“大师,我们不是刁民,因身有要事,闯关上山,实是不得已。”那大和尚道:“不是刁民,那如何不守法度。山下明明有告令,山上的花不谢,任何人不许上山。你们罔顾告令,好大的胆子!” 第十九章 肚皮光光 李衍听这大和尚又说“花不谢,不许上山”,还说是告令,不禁一肚子气,朗声说道:“花不谢不许上山,这话好没道理。大师,现在海棠花正开,海棠花落了,荷花又开,倘若山上还有桂花、腊梅,那岂不是一年四季都不得上山了,这告令好没道理!” 那大和尚微微一怔,哈哈大笑道:“好大的胆子,你竟敢说官府的告令没道理?可笑,可笑!”李衍挺身上前,大声道:“怎么,官府的告令就一定有道理么?可笑,可笑!” 话音未落,这大和尚也没见如何动作,已然站起身来。只见他中等身材,圆头大耳,一张阔口笑呵呵的,一副大肚囊更是又大又圆,他袒胸露腹,越显肚皮大得出奇。正因他体态胖大,坐卧与站立没什么分别,这才能这般轻易站起。他站在台阶上,一手持着念珠,一手摩挲着大肚子,笑问道:“你说官府的告令没道理?” 李衍正色道:“不错,官府的告令,未必就有道理。”大和尚听了,点了点头,笑呵呵道:“嗯,你这话,或许有些道理。”他此话一出,李衍反倒是一怔,本想大和尚闻言必定大怒,再不料他毫不为忤,反说他有道理,这可大大的出乎意料。众人见他慈眉善目,一张笑口直裂到耳根,满脸欢喜相,都不由得少了几分戒备心,多了几分亲近感。 李衍见他大腹便便,憨态可掬,忍不住低声向张惠茹道:“你瞧这大和尚的肚子,比你师叔的肚子还要大许多。”张惠茹斜了他一眼,嗔而不答。阿窈惊叹道:“惠姐姐,你瞧,这大和尚伯伯的肚脐儿……好大!” 凌霄忙抱拳道:“大师父,请问怎么称呼?”大和尚笑道:“我大和尚法号圆谛,怎么,你问这个,是想套近乎攀交情,然后好求我放你们上山,是不是?”张惠茹道:“喂,你这大和尚,别不吃敬酒吃罚酒,我们要上山,谅你一个人也没能耐拦得住!”凌霄忙捅了她一下,陪笑道:“圆谛大师,俗话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们真的有要事在身,还请大师行个方便。” 圆谛听了张惠茹的话,丝毫也不恼怒,脸上仍是乐呵呵的,拍了拍肚皮,笑道:“光光肚皮,肚皮光光,要过此路,与它商量!”他拍肚皮,如擂牛鼓,直拍得肚皮嘭嘭作响。 众人见他如此古怪,都猜不透他是何意,张惠茹道:“什么‘肚皮光光,与它商量……’,这大和尚在捣什么鬼?”凌霄一时也摸不着头脑,想了一想,笑道:“圆谛大师,你是要收买路钱么?好说,好说,不知要收几两银子?”圆谛摇了摇大圆头,笑道:“我一个大和尚,怎能收买路钱,可笑,可笑!”凌霄道:“哪你要怎样?”圆谛拍了拍大肚皮,笑道:“光光肚皮,肚皮光光,要过此路,与它商量!” 大家听他嘴里还是这几句话,越发一头雾水,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阿窈眨了眨眼,笑道:“我知道了。”走前几步,说道:“大和尚伯伯,你这么大的肚子,一定是肚子饿了,你是要吃烧鸡、熏鹅、蒸乳猪、酱狗肉,是不是?”圆谛摇了摇头,拍着肚皮道:“我是出家人,怎能吃这些荤腥。” 阿窈笑道:“是了,出家人不能吃这些。大和尚伯伯,你是想吃豆腐、茄子、炒竹笋、烧香菇,是不是?”圆谛摇头道:“我也不吃这些。”阿窈眨眨眼,道:“这些也不吃,这可犯难了。”说着,将手掌一摊,说道:“大和尚伯伯,我给你吃椹子,你让我们过去罢。这椹子是我在路上刚摘的,又大又甜,不信你尝尝。”圆谛摇头道:“我也不吃椹子。” 张惠茹笑道:“大和尚,我看你这么白白胖胖的,不如去娶房老婆,岂不比在这里拦路要强。”圆谛拍了拍光头,笑道:“我是个大和尚,怎能娶老婆,可笑,可笑!”张惠茹眉毛一扬,霍地拔出剑来,指着他大肚子,道:“这也不,那也不,好不啰嗦!大和尚,你再不让路,我在你大肚子上戳几个窟窿,你信不信!”圆谛走前几步,拍了拍大肚皮,乐呵呵道:“妙哉,妙哉,大和尚这肚子闷得久了,正想透透风,你能戳几个窟窿,那是求之不得。”张惠茹道:“喂,大和尚,戳几个窟窿,要想补,可就难补了。”圆谛笑道:“不要你补,不要你补。” 李衍见情势越来越僵,不想事态闹大,忙出前道:“大师,究竟你要怎样,才肯放我们过去?”凌霄也道:“是啊,圆谛大师,你想要怎样,说出来,一切好商量。” 张惠茹道:“商量什么,有什么好商量的!”怒目瞪着圆谛,叱道:“大和尚,你真的不肯让路?”圆谛哈哈大笑,嘭嘭拍着肚皮,说道:“光光肚皮,肚皮光光,要过此路,与它商量!” 张惠茹再也按耐不住,抖动短剑,抢身向圆谛大肚子上刺去。不料圆谛不避不让,将大肚皮一挺,硬生生迎向短剑。张惠茹见状,咦地一惊,她与这和尚无冤无仇,不肯当真伤害他,不过想吓吓他让他知难而退,今见他这般,急忙收剑,飘然飞身退回。 圆谛拍了拍大肚皮,笑呵呵道:“小施主,你怎么不刺了?”张惠茹道:“我怕刺了窟窿,你这大和尚再吃饭可就变成漏斗了,那岂不糟糕!”圆谛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小施主尽管刺。” 张惠茹低声道:“凌霄,这大和尚的肚子有古怪,莫非他会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刀枪不入?”凌霄摇头道:“不大像,金钟罩铁布衫是外家功夫,练就此功的人肌肤虬健,硬如铁板,这大和尚的肚子松松垮垮,一肚子赘肉,不像会这门功夫。” 张惠茹点了点头,向圆谛道:“喂,大和尚,你想好了,我这剑只管刺,可不管赔。”圆谛哈哈笑道:“不要你赔,不要你赔,你只管来刺好了。”阿窈在旁,替他担心道:“大和尚伯伯,刺了窟窿,你会很疼的……”圆谛笑道:“我大和尚不怕疼,只管刺来。” 张惠茹自幼娇蛮惯了,如何受得他这番激撩之语,娇喝道:“好,大和尚,看看是你的大肚子硬,还是我的剑硬!”飞身掠起,直向圆谛扑去。圆谛依旧不闪不避,待她短剑将要刺到,只微微吸了一口气。张惠茹的剑尖离他大肚皮尚有数寸时,忽觉如刺绵茧,剑力登时消得无声无息,她心中一惊,暗叫:“不妙!”刚要缩手收剑,只见圆谛微微吐气,将大肚皮兀地一鼓,张惠茹陡觉一股气晕激荡开来,手腕一麻,硬生生震退了数步。 众人见状,无不骇然,大肚皮挡剑,这是什么功夫! 张惠茹站稳身形,更自惊得目瞪口呆:“这一剑明明尚未触及他身子,便被一股气浪震开,这是什么功夫?”圆谛却浑然不以为意,满脸笑呵呵的,拍了拍大肚皮,笑道:“小施主,怎不用些力,我这大肚皮还成。再来,再来!” 张惠茹怒不可遏,喝道:“好,再来!”真气贯剑,短剑隐隐发出龙吟之音,轻叱一声,拔身挺剑刺去。圆谛哈哈大笑,两只手将大肚皮一按,肚子宛如皮囊,立时缩回大半,旋即猛然将肚皮一鼓,一道罡晕激射而出,“锵”地一声,张惠茹如遭电击,短剑登时脱手飞出。 凌霄急忙叫道:“师妹小心!”李衍怕这大和尚趁势出手,也忙高声道:“大师,肚下留情!”不料圆谛并未趁机进逼,仍是大张笑口,慢慢拨数着念珠。 张惠茹又羞又怒,纵身跃起,飞足踢向圆谛的大圆头。圆谛不慌不忙,低头避过,胖身一旋,右手念珠当头向张惠茹罩下。凌霄急忙叫道:“休要伤我师妹!”飘身上前,拔剑刺向圆谛。圆谛依样画葫芦,大肚皮一鼓,直向他剑尖上迎去。凌霄知道他大肚皮厉害,不敢硬碰,剑势一变,直取他面门。 圆谛哈哈笑道:“大和尚的肚皮刺得,脑袋要吃饭,却是刺不得!”左指轻轻弹出,铮的一声响,凌霄臂腕一震,长剑登时飞的没了踪影。身子在这巨震之下,状如陀螺,旋转了数圈,收势不住,摇摇晃晃便要跌下山崖。李衍、阿窈见此情景,都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 凌霄将眼一闭,心道:“完了。”正在此时,圆谛飘身上前,手中念珠向他兜头砸下。张惠茹喝道:“大和尚,休伤我师兄!”她此时手中无剑,情势危急,不及多想,合身便向圆谛撞去。圆谛胖身一旋,张惠茹这一撞落了空,踉踉跄跄,也便跟着跌向山下。 正在这生死关头,忽觉肩头一紧,已被人提将起来,转头一看,正是圆谛,右手念珠上挂着凌霄。圆谛笑呵呵地回转身形,将二人轻轻向地下一戳,如戳干柴,口中笑道:“两位小施主,山下不好玩,摔成肉饼更不好玩,还是活着有味道些!” 二人吓得魂飞魄散,腿脚发软,几欲站立不住。李衍、阿窈二人急忙奔上前去,问他们有无大碍,二人脸色煞白,直瞪瞪望着圆谛,嘴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正在这时,忽听半空中一人说道:“两个不知趣的小娃娃,竟敢招惹大和尚的‘酒囊饭袋神功’,不是自讨苦吃又是什么,可叹,可叹!哈哈哈哈……” 第二十章 厉害也么哥 笑声未落,人影闪动,从路旁一株大树上飘然跃下一人。 此人一身灰色道袍,约莫有四十岁上下,清瘦无比,目光却炯炯有神,手中持着一副乌铁简板。他身材本来比大和尚高不太多,因体态瘦长,站在大和尚身旁,倒显得高出了大半截。李衍等人与那大和尚纠缠了半日,谁也想不到树上竟隐得有人,此时乍一现身,实在太突兀,不由得都是一惊。 瘦道士眼珠一转,精芒四射,扫了四人一眼,冷冷地问道:“你们想要上山?”李衍抱拳道:“正是。这位道长,请问怎么称呼?” 瘦道士并不作答,转过头向圆谛道:“喂,大和尚,你的‘酒囊饭袋神功’有长进啊,竟然欺负几个小娃娃,好能耐,好能耐!”圆谛拍了拍大肚皮,笑呵呵道:“瘦道士,我说过多少次了,我大和尚这是‘弥勒神功’,不是‘酒囊饭袋神功’!”瘦道士拿简板一拍他大肚皮,瞪眼道:“我看你这大肚皮,真功夫没练到家,好肚囊倒是练得十分到家,酒肉不戒,荤素全吃,才吃出这么一副好肚囊,落得这么一副好下水。我看你不如改名,别叫‘弥勒神功’,就叫‘酒囊饭袋神功’,岂不贴切的紧!” 圆谛闻言并不恼怒,拍了拍大肚皮,笑呵呵道:“嗯,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李衍等一听,都是大感意外,同时又觉好笑,均想:“这大和尚看上去不呆不傻,怎么对他人的讽谑竟毫不在意,天底下竟有这般人物,可说是绝无仅有的了。” 瘦道士转过头,轻轻一击简板,说道:“你们几个小娃娃,胆子可真不小,偷偷上山也罢了,可偏偏来招惹大和尚的‘酒囊饭袋神功’,大和尚这门神功,经三十载苦练,到如今也不知喝光了多少坛好酒,吃光了多少斤肥肉,方才练到今天这般出神入化境界,你们来招惹他,不是自找苦吃么!” 李衍听他如此说,竟不好答话,讪讪笑道:“道长说得是,我等年轻识浅,实在是自不量力。”瘦道士白了他一眼,目光转向张惠茹,冷声说道:“小妹坨,你年纪不大,功夫倒也不弱,只不过碰上大和尚的‘酒囊饭袋神功’,嘿嘿,那就白搭了。大和尚这门神功,乃是独门绝学,共有六路,每一路分正斜侧三式,共是三六一十八式。这十八式‘酒囊饭袋神功’,天下无敌,世间无双,也不知有多少英雄好汉败在他这大肚皮之下,何况你一个小妹坨。” 张惠茹惊魂方定,听了瘦道士这番话,一时未省过味来,低声问道:“凌霄,你见闻广博,这‘十八式酒囊饭袋神功’,你听说过么,属何门何派?”凌霄嘘了一声,道:“这瘦道士在装疯卖傻,别信他胡说。” 瘦道士续道:“小妹坨,大和尚这‘十八式酒囊饭袋神功’,固然天下无敌,却也并非不可破,下次你再和大和尚过招,只要避开他大肚皮,专刺他大屁股,嘿嘿,包管你赢。大和尚只练成了‘十八式酒囊饭袋神功’,大屁股神功,却是一式也没练成,嘿嘿……”话未说完,圆谛在身后道:“喂,瘦道士,干么揭大和尚的短处,这也太不仗义了罢!”瘦道士转过头,一击简板,哼道:“难道我说得不对,你要不服气,让这小妹坨在你大屁股上来刺几剑试试!”圆谛拍了拍肚皮,笑嘻嘻道:“说得对,说得对,那倒不必试了。”李衍和张惠茹、阿窈闻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瘦道士轻击简板,只听嗖嗖两下,两柄剑破空长掠而至,他手腕翻转,轻声叫道:“接剑!”两柄剑在空中打了个旋,嗖嗖两声,堪堪飞回到凌霄、张惠茹手中。二人接剑在手,一时之间惊得目瞪口呆。方才与那大和尚过招之时,二人的剑被震得早不知飞到何处,被他轻轻一招,即便飞来,这到底是功夫还是法术! 瘦道士嘿嘿一笑,道:“小妹坨,这大和尚的屁股,你还刺不刺?”张惠茹脸上一红,转头望向凌霄。凌霄使个眼色,将剑归鞘,道:“晚辈有眼无珠,得罪了前辈,莽撞之处,还望多多担待。”瘦道士眼珠一翻,道:“你们得罪的是大和尚,又没得罪我瘦道士,怎说是有眼无珠,若得罪了我瘦道士,嘿嘿,那才是有眼无珠……” 李衍见瘦道士初现身时,曾说那大和尚“欺负小娃娃”,当时听这话,还辨不清敌友,此时见二人胡羼了半日,发觉他们原来是一路的,不禁大感头疼:“凌、张二人在大和尚面前,一招也过不去,如今出来个瘦道士,更是深不可测,看情景,这一僧一道和山下那伙人一样,也是把守关口的,这可如何是好?”略作沉吟,说道:“道长怎么称呼,与张宇清张真人是何交情?” 瘦道士听了一怔,显然颇感意外,翻眼道:“你认得张宇清那牛鼻子?”李衍一指张惠茹,陪笑道:“张真人是这位姑娘的二叔,我们上山,正是来探望她二叔的。”张惠茹在旁愤然道:“喂,瘦道士,你说话客气些,我二叔是牛鼻子,那你又是什么!”凌霄一扯她衣襟,抱拳道:“不错,这位道长,我们正是来探望她二叔的。请两位行个方便,放我们上山。” 瘦道士嘿嘿笑道:“我二人奉十七爷之命,在此把守,山上的花不谢,是不放任何人上山的。你们既是老牛鼻子的眷属,放你们过去倒也无妨,只不过……嘿嘿,要想过去,总得拿出点能耐。” 李衍初听他话头松动,心下暗喜,后听他又如此说,不禁暗叫糟糕:“一个大和尚,功夫已是神妙难测了,再加上个瘦道士,要过去那不是比登天还难?听他口风,是奉那个什么十七爷之命,这十七爷是何方神圣,竟有这等功夫卓绝的僧道依附于他?听样子,这十七爷倒像是某个江湖宗派的少主,不然便是哪家达官豪门的公子,方有如此气派。”自觉进退两难,抱拳道:“在下没什么能耐,还请道长网开一面。” 瘦道士冷冷地道:“既无能耐,那就乖乖下山,等花谢了再上山。只要花不谢,别说网开一面,半面也是开不得的!” 四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均想:“要比能耐,那决计比不过,真要乖乖下山,那要等到何时才是花谢。”打又打不过,走又不愿走,一时之间,众人与那一僧一道僵持不下。 忽听阿窈轻声叫道:“衍哥哥,你过来。”李衍道:“做什么?”阿窈道:“你过来,我有话说。”李衍转身走近,阿窈向他耳边低声道:“我有个法子,或许能试一试。”李衍心下一喜,忙问:“什么法子?”阿窈道:“上次在路上,你和那碧衣姐姐跳舞蹈,身形快得看不见,我看这倒是个法子……”话未说完,李衍如梦初醒道:“好阿窈,这真是个好法子。”随即又犹豫道:“只不过……这二人功夫极高,不知管不管用。”阿窈道:“哎呀,都到这会儿了,不试怎么知道!”李衍击掌道:“好,就用这法子试试。” 随即转回身,走前几步,抱拳道:“在下前两天学了几步身法,只是初学,谈不上什么能耐,就当是请前辈考较了。”瘦道士听了,连击手中简板,笑道:“妙,妙,在我瘦道士面前卖弄轻功,嘿嘿,小娃娃,你算找对人了。”李衍一惊,心道:“不好,听他这话,必是轻功高手,这下可要栽了!”但眼下势成骑虎,不容反悔,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了。 瘦道士将大和尚向旁一推,一人站在路中间,笑道:“嘿嘿,小娃娃,你若能越过我瘦道士,便算你赢,如何?”李衍道:“当真?前辈说话,可要算数。”瘦道士瞪眼道:“我说过的话,几时不算数。” 凌霄、张惠茹曾听阿窈说过,那日李衍如何如何,却并未亲见,都不免有些担心,提醒道:“这瘦道士轻功了得,你小心些!”李衍点头道:“知道。”口中如此说,心里却实在没底。抬眼望去,此处山道狭窄,仅有五六步宽,无论如何施展不开“九宫飞星步”,倘若勉强为之,最多只能行三步,要在这三步之内越过瘦道士,实非易事,一旦有个闪失,跌下去便是万丈深谷,势必性命不保。 能否上山,全在此举,也只能拚力一搏了。当下凝神聚气,旋即飘然踏出,身形快如疾风。瘦道士料不到他竟如此之快,“咦”的一惊,张开手中简板,倏然叉向他颈下。李衍大惊,侧头避过,旋身踏出第二步,已越过了瘦道士。心中刚感侥幸,忽觉颈后冷风袭来,身形微晃,匆忙踏出第三步,飘出数丈。等得站稳身形,才听见有几块山石滚落山下,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瘦道士大惊,手击简板,赞道:“好轻功,好轻功!小小年纪,竟能御风踏云,厉害也么哥,厉害也么哥!”李衍虽然越过了瘦道士,却不免一阵后怕:“刚才差点便踩空坠崖,实在险之又险。”定了定神,抱拳道:“前辈过奖,承让,承让。”听他大赞自己“厉害也么哥”,不禁微微一笑,心想:“这道长说话真有趣,想必是词曲看多了。” 凌霄、张惠茹直到此时,才见到李衍施展轻功,见他身法迅捷无伦,都有些不敢相信。阿窈跳上跳下,连连拍手叫好,笑道:“我们赢了,我们赢了,这下能上山了。” 瘦道士冷冷地道:“不算赢,不算赢,不能上山。”阿窈止住笑,问道:“喂,明明我们赢了,怎么说没赢?”李衍也道:“道长,刚才明明说好的,怎能说话不算数?“瘦道士道:“我怎么说话不算数了?”李衍道:“刚才说过,只要我越过了道长,便算我赢。”瘦道士一瞪眼,道:“不错,我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可没说只比一场,我们来比三场,三比两胜,那才算数。” 李衍见瘦道士反悔赖账,本欲争辩,想了想多辨无益,说道:“好,前辈这次说话,算不算数?”瘦道士眼珠一翻,道:“我瘦道士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我说三比两胜,便是三比两胜,怎能不算数!”李衍道:“好,一言为定!”瘦道士道:“好,一言为定!” 第二十一章 缩地轻功 李衍见瘦道士语气肯定,神态自若,心下暗忖道:“他敢如此打赌,想来他自以为必握胜算,倒也不可大意了。”当下退回原地,望了瘦道士一眼,见他微眯双目,俨然是成竹在胸,又想:“法不二施,刚才侥幸过关,这次他已有防备,须得别出机抒。” 凌霄、张惠茹方才见识了李衍的轻功,虽惊叹不已,但此刻见瘦道士这般,都不由皱起眉头,心中替李衍捏了把汗。 李衍微微抱拳,轻声道:“道长,得罪了!”话音刚落,飘然向瘦道士左侧掠去。他此次不再从第一宫踏出,直接从第四宫踏向第五宫,想来个出奇不意。这一步蓄足了力,快如流星袭月,疾若闪电划空,地下的落叶被他身风卷起,啾啾涡旋不止。佛家有一语叫作“刹那”,一弹指之间,内含六十刹那,李衍此刻身形之速,直可用“刹那”譬喻。 凌霄、张惠茹见李衍只踏出一步,仅在刹那之间,便已越过了瘦道士,都是心中一喜,不禁便要喝彩叫好。 只见瘦道士轻击简板,右足猛一顿地,轻喝道:“疾!”声音一出口,身形陡然消失不见,在数丈之外,瞬间复又现身,堪堪站在李衍身前。 凌霄、张惠茹这个“好”字还未喊出口,见此情景,舌头硬生生僵在口中。 李衍踏出第一步时,眼见已越过了瘦道士,犹是不敢轻心,接连踏出两步,待得站稳身形,忽见瘦道士出现在自己身前,和他相距还不足二尺,不禁大为骇然。 瘦道士将简板一击他肩头,冷冷笑道:“小娃娃,和我瘦道士比轻功,到底是谁厉害?”李衍强作镇定,一竖大拇指,赞道:“厉害也么姐,厉害也么姐,道长好轻功!”瘦道士闻言一怔,道:“什么……什么也么姐?”李衍笑道:“有了也么哥,便该有也么姐,这才配得齐全,道长说是不是?”口中胡乱应付,心下却仍不敢相信,刚才明明越过了他,何以瞬间便被他挡在身前? 圆谛在旁拍着大肚皮,哈哈笑道:“小施主,这缩地成尺、移形换位之术,那可是瘦道士的成名绝技,你和他较量轻功,当真自不量力!” 众人听圆谛说出这“缩地成尺、移形换位”几个字,顿感无比骇异,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李衍博览群书,知道道家有一门法术,叫作“缩地术”,极为神妙难测,据说修炼有成者,可收缩地脉,即便远隔千里,也能瞬间即至,可达到“命风驱日月,缩地走山川”之境地。这门法术,他向来只当记载传闻,却万万想不到世间竟真有这门道法。 瘦道士见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大为得意,翻眼问道:“小娃娃,还比不比了?” 李衍一时语塞,竟说不出半个字来。心想:“倘或他真会这门法术,那无异于蚂蚁与大象竞步,还有什么可比的!”但若要就此罢手,实在心有不甘,自己师命在身,千辛万苦行到这步田地,若不比便下山,那岂不是功亏一篑?若要比,实在无从可比,这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忽听阿窈说道:“比就比,我们又没输,为什么不比了!” 瘦道士微微一怔,转头打量了阿窈两眼,冷声道:“怎么,你不服?”阿窈道:“服,服,一个大人家,欺负几个小娃娃,好了不起么!”瘦道士冷哼一声,道:“你说我欺负你们?”阿窈道:“说话不算数,这算不算欺负?一个大人家,却拿‘缩地成尺’的名头吓唬人,这算不算欺负?” 瘦道士眼珠一瞪,道:“怎么,你说我这‘缩地成尺’是假的,是在吓唬人?”阿窈笑道:“‘缩地成尺’是一门法术,有没有这门法术,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你这可不是法术,不过是一门‘缩地轻功’,也没什么了不起。” 瘦道士闻言脸色一变,喉咙里干笑道:“是法术也罢,是轻功也罢,刚才比试,到底是谁赢了?”阿窈将头一歪,道:“一输一赢,大家扯平,我们也没输!”瘦道士道:“这么说,你们还要比?”阿窈道:“大家谁也没赢,为什么不比。我只告诉衍衍哥哥一句话,便能赢你,你信不信?” 瘦道士皱了皱眉,见她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并不放在心上,笑道:“好,任你告诉他,只要赢了我,你说怎样便怎样!”阿窈眨眨眼,笑道:“我说怎样便怎样,你说这句话,算不算数?”瘦道士道:“当然算数!你们赢了,我放你们上山便是。”阿窈道:“除了放我们上山,还有一件事,你敢不敢答应?”瘦道士道:“是什么事?”阿窈伸手一指圆谛,道:“要是我们赢了,我要摸摸这大和尚伯伯的肚皮,你敢不敢答应?”瘦道士转了转眼珠,道:“好,我答应。” 圆谛在旁大急,瓮声瓮气道:“喂,你们打赌,干么拿我的大肚皮做赌注!”瘦道士向他瞪了一眼,道:“你肚皮这么大,还有理了,做赌注不是正好!让人摸摸打什么紧,又不会怀上小和尚,你怕什么!”圆谛拍了拍大肚皮,哈哈笑道:“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 阿窈招手道:“衍哥哥,你过来,我告诉你怎么赢他。”李衍半信半疑,只得走过来。凌霄、张惠茹怔怔地望着阿窈,满眼都是怀疑。张惠茹道:“阿窈,不许胡闹!”阿窈道:“我没胡闹。”见李衍走到身畔,高声向瘦道士道:“喂,说话不算叔叔,我告诉衍哥哥怎么赢你,你不许偷听。”瘦道士冷哼道:“我一个大人,怎会偷听小娃娃说话。” 阿窈扳着李衍肩头,附耳低语了几句,李衍听了迟疑道:“这样行不行?”阿窈道:“怎么不行,就是不行,也只能这么试试了!”李衍心想:“能否上山,全在这最后一比,倘若输了,只能乖乖下山,此刻倒要听阿窈出主意,实在近乎荒唐。但事已至此,又实在别无他策,也只能按她说的赌一赌了。” 想罢转身,见瘦道士抱肩而立,神态颇为自负,当下将心一横,抱拳道:“道长,预备好了么,在下要施展轻功了。”瘦道士不答,点了点头。李衍见状,轻飘飘荡出一步,瞬间便闪到他身前,向左一晃,又向右一旋,旋即飞掠回原地,将身子转过。刚站稳身形,只觉耳边冷风飒然,瘦道士已陡然站在身前,面带得意,问道:“小娃娃,是谁赢了?” 李衍向四周一指,笑道:“道长,是谁赢了?” 瘦道士转头一看,这才发现竟站在路的下首端,气得他手击简板,连连顿足道:“上了小娃娃的当,气煞也么哥,气煞也么哥!”李衍微微一笑,道:“不上当,不上当,气不煞也么姐,气不煞也么姐!”瘦道士听了,怒气更盛。 李衍只不过按阿窈说的,向前迈出一步,又退回原地,将身子转过,不想竟然得逞,当真是意外之喜。当下怕瘦道士又要抵赖,忙问道:“道长,我们要不要五比三胜?”瘦道士瞪了他一眼,气乎乎道:“说好三比二胜,便是三比二胜,我瘦道士说话,怎会不算数!”虽如此说,却心有不甘,想抵赖无由抵赖,想放上山又非所愿,一时委决不下。 忽听有人问道:“是谁在这里吵吵嚷嚷?”话音方落,从一旁小路上走出两个女子。 二女子大约有十七八岁,一个身穿藕色衣衫,一个身穿浅绿衣衫,手捧鲜花,逶迤向众人走来。圆谛和瘦道士忙抛下李衍等人,迎上去道:“原来是访梅、谒兰两位姑娘,你们怎么在这里?”二女子道:“小姐在附近赏花,听见吵嚷,命我二人来问问。” 一僧一道见问,忙将李衍等要上山之事说了,穿藕色衣衫的女子道:“既是这样,我去问问小姐。”说着转身去了。一僧一道便与那绿衫女子闲谈,言语之间,甚是恭敬。那女子称大和尚为“圆谛大师”,称瘦道士为“长观道长”,谈吐对答,也颇为有礼。 李衍见这女子容貌端秀,举止谨肃,心下猜度道:“武当山的全真派是出家道士,没有妻室眷属,这两个女子大约是那个什么十七爷的家眷。”听那一僧一道称呼她们“访梅、谒兰”,名字颇为不俗,却猜不透他们是何身份。 不多一会,那穿藕色衣衫的女子复又走出来,向两人道:“小姐说了,他们既是掌门道长的眷属,放他们过去就是了。”一僧一道听了,唯唯领命,二女子自行去了。 阿窈向瘦道士扮了个鬼脸,笑道:“喂,说话不算叔叔,这回放不放我们上山?”瘦道士瞪了她一眼,伸指打了个口哨,从路旁林中奔出两个小道士,垂手听命。瘦道士道:“你二人带他们上山,可不许放任他们乱走乱闯。”两个小道士应道:“是。” 阿窈走到圆谛身边,歪着头,笑嘻嘻道:“光光肚皮,肚皮光光,愿赌服输,没得商量!大和尚伯伯,我要摸你的大肚皮了。”不等他答话,伸手便向他大肚子上摸去。圆谛哈哈大笑,并不推拒。阿窈摩挲着他大肚子,又摸了摸他的肚脐儿,满脸含笑,啧啧称羡。忽见他一双胸乳累累垂垂,极是有趣,一时童心大盛,忍不住伸手摸了两把。圆谛拍着光头,仰面哈哈大笑。 第二十二章 谪尘仙子 两个小道士在前引路,四人紧随其后,众人拾阶而上,不多时便到了武当山顶。 一行人并未进入清微宫,而是被带入外殿之侧的知客房。知客房门前廊下,挂着一副乌木錾字对联,写道是:“举步维艰,且把脚跟站稳;处身安泰,宜将心境放平。”李衍看了点点头,心想:“这两句对联,文虽浅近,其理则深,颇能令人细细品味。” 知客是一个中年道士,端坐在桌后,展开簿册,详细询问李衍等人身份来意。张惠茹自上山以来,屡屡受挫,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时再也按耐不住,高声道:“这里的掌门是我二叔,我们来见我二叔,还用得着备录在册?”那中年道士不愠不怒,淡然道:“国有国法,道有道规,到了这里,不管你是寻常访客,还是掌门亲眷,都得登录在簿,即便是豪门财阀、天潢贵胄,也一无例外。” 凌霄忙将张惠茹拉开,恭敬地报上四人身份姓名,又掏出一锭银子塞入知客手中,陪笑道:“劳烦道长,我们有要事,还望尽快通传。”中年道士并不推拒,坦然笑纳,却仍不冷不热道:“通传是要通传的,至于掌门何时有空,那就难说了。”随即命人安置了四人。 四个人耐着性子,只得在客房歇息了,都猜想次日便可见到张宇清。 不料到了第二日,直等到将午时分,仍不见有何动静。四人耐不住,去问客房值守,值守道士道:“掌门道长这几日在陪十七爷,哪有空接见外客。你们安心在客房等着,不许乱走动。”张惠茹怒道:“张宇清是我二叔,我是外客么!你给我马上通传,再推三阻四,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你们这院子!”那值守道士冷笑道:“姑娘要放火,那好的很哪,要不要我去给你找个火把?”张惠茹被他噎得无言以对,只有连连跺脚。 阿窈笑道:“喂,你这道士,干嘛这么说话。我惠姐姐叫你通传,那是为你好,你知不知道,我最爱吃竹笋香菇炖鱼头,你不去通传,我们多住一日,便多吃你们一顿鱼头,你不怕吃穷了你们?”那值守道士道:“吃鱼头,吃你个头!我们是全真道士,不茹荤腥,你们安心跟着吃斋。” 道教全真、正一两派之中,饮食禁忌全然不同,全真派恪守古训,不立家室,常年茹素吃斋。而正一派则允许成家,除了斋醮法事,一般不禁荤腥。全真派不但不吃荤,香客入全真道观,也决不许携带荤腥酒肉。 二人见威逼无效,勒吃无果,也都没了法子,大家强自忍耐,只得回房静候消息。 次日,又去问值守道士,那道士道:“今日掌门陪扈十七爷,正在游览紫霄宫,没空接见外客。”次日又去问,那道士道:“今日掌门在陪待十七爷品茶。”如此一连两三日,日日都是如此。众人都等得心急火燎,却又毫无办法。李衍不禁心中猜疑:“这十七爷到底是什么人,却要掌门日日相陪,来头当真不小。” 到得第四日,李衍侵晨醒来,忽然不见了凌霄,刚要去问,只见阿窈推门走了进来,忙问道:“凌霄哪里去了?”阿窈道:“惠姐姐和凌霄商量了商量,私下出去见掌门了。”李衍一惊,不无担心道:“他怎么不说一声。这个十七爷大有来头,别要闯出祸来。”随即想到凌霄素来谨慎,自当会见机行事,想到此略觉安心。 阿窈笑道:“衍哥哥,走,我们也出去逛逛。”李衍道:“那道士嘱咐过,不许乱走乱闯的。”阿窈道:“他说不许,便不许啊,我们偏要逛。闷了这几天,都快闷死了,我的金蛙也快要饿死了。走,我要给金蛙捉虫子,你陪着我,我们偷偷溜出去。”李衍正犹豫,被阿窈一把扯住,只得随着她出来。 二人避开值守道士,悄悄出了客房院,直向丛林茂密处走去。李衍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阿窈,那日你识破了瘦道士的轻功,你是怎么识破的?”阿窈道:“也没怎么啊,识破就识破了。”李衍笑道:“这话好没道理,你总看出些门道,所以才识破了他。” 阿窈眨了眨眼,笑道:“你想知道我怎么识破了他?”李衍点头道:“想知道。”阿窈道:“真想知道?”李衍道:“真想知道。”阿窈歪着头道:“我不告诉你。”说罢提着蛙笼,一溜烟穿入林中,瞬间没了踪影。 李衍先是一怔,随即摇头笑了笑,心想:“这个鬼丫头真会怄人,叫人气又不是,喜欢又不是。”顺着她隐没方向,慢慢跟了过去。 此时晨曦微微,露气正重,李衍穿林越陌,逶迤徐徐而行,忽觉眼前一亮,竟是走出了林中。 举目四下一望,见前面是一片古潭,潭水碧绿澄澈,水面一平如镜。潭旁一丛竹林,又有数株海棠,花绯枝绚,开得宛如蒸霞吐虹一般。李衍一见之下,顿觉心清神爽,不由暗赞道:“好景色,好景色!此处青竹笼翠,海棠争妍,更有幽幽古潭,啁啁鸟鸣,世间竟有这等美景,又如此雅静,真堪比世外桃园,阆苑仙境了!” 正自赞叹,忽听一阵铮铮咚咚之声飘了过来,李衍不禁一惊,待驻步静听,那声音叮叮铮铮又传了过来,因想道:此情此景,若非瑶琴,断不能略泄其情其感,也不免辜负了这幽僻美景,只不知这操琴之人,又是何等世外仙人。 循声望去,只见在海棠掩映之中,一个身着一袭白衣的少女,正自抚琴。但见她纤手款按冰弦,琴音清如击玉,颤若龙吟,便在她纤指抚弄之下,琅琅锵锵荡漾开来。李衍不敢惊扰她,背负了手,只管静静品赏。细品其声,果觉断石裂帛,高雅无比,世间再无此韵者。遂屏气绝息,宛如泥塑冰雕一般木立在那里。 那少女犹自抚弄,舒缓之时,有如古潭微澜,急遽之处,又若平湖奔潮。静聆细闻,令人心无纤尘,神游物外,悠悠然如临幽谷赏兰,怡怡乎似登孤山访梅。 约有寸香工夫,琴声嘎然而止,登时万籁俱寂,唯余琴音袅袅。李衍心神先随着琴声悠游,后来琴声已停,那神思随着琴音,冥冥渺渺,不知飘向何处去了。也不知过了几时,李衍惊醒,犹觉余音萦耳,许时不肯绝去。心下赞道:当年虞舜操琴,凤鸾百鸟来翔,孔子闻琴,三月不知肉味,大约便是此等境地了!这白衣少女,莫不是谪落尘寰的仙子,不然断不能这般神妙! 刹那之间,李衍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眼前此情此景,斯人斯琴,自己在以前似曾经历过,不然便曾经梦到过,而此时此刻,便似那种经历复又重现,梦境复又重现一般。但心底却又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并不曾经历过,也从不曾做过此梦。 似曾经历过,又从未经历过,李衍这念头在心底不断泛起,一时之间,只觉得脑中茫茫然一片空白。 正在这时,那白衣少女轻拂衣袂,款款站起身来。李衍心下一惊,暗道:“难道白衣仙子发现了我?”他与白衣少女相隔不过数丈,想要退身回避,身子却如钉在了地上,半步移动不得。 白衣少女起身,冉冉穿行海棠丛中,微微仰头,着意观赏美景,显然并未发现他。此时白露泠泠,青霭袅袅,少女行于花树之下,宛如一株杏花掩映在万顷绯红中一般。李衍轻舒一口气,仍是不敢稍动,唯恐惊扰了她。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花瓣簌簌飘下,落红如雨,锦重重坠了一地。只听少女幽幽叹了一声,轻声吟道: 半病形容半病身,阶前几转几伤神。 东风不识徘徊意,莫教罗衣瘦煞人。 少女虽是轻声低吟,但此处极为幽静,李衍仍是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感叹道:“此诗固然极佳,只未免有些颓唐。听诗句之意,仙子大约有恙在身,故发此音。”刚想到此处,只听少女又轻声吟道: 花残时节景凄迷,忍送黄昏远黛低。 正恼春归无别语,隔墙忽闻子规啼。 李衍听了这首,不禁失声赞道:“好诗,好诗,当真妙极,只是太过悲凉了!”少女不防有人,吃了一惊,转过身问道:“是谁在那里?” 第二十三章 诗琴知音 李衍见给仙子发现,只得整了整衣襟,出前深深一礼,肃然说道:“在下李衍,偶步至此,无意间冒犯了仙子,还望仙子见谅。” 话音刚落,忽从树后闪出两个女子,大声喝斥道:“什么人,胆敢乱走乱闯,不想活了么,还不快快退下!”李衍连忙拱手,应道:“是,在下冲撞了仙子,实是无心之举,我这就退下。”口中说着,想要回避,脚下却如灌了铅,仍是舍不得移动,生怕从此一别,人天两隔,再也无机缘与仙子相见。 忽听白衣少女说道:“且请留步。”李衍闻听,心中又惊又喜,胸口怦怦直跳,急忙立住脚步。 少女回身,向两个女子道:“我从未见过外人,今日偶逢,大约也是机缘,让我会一会又何妨。”两个女子似是极不情愿,却又不敢违拗,迟疑道:“小姐,这怕使不得……”少女道:“怎么,我的话也不听了么。”声音虽轻柔,却无形中透着威严。两个女子急忙垂首施礼,道:“奴婢不敢。”说着仍退到树后。 李衍听到少女说“我从未见过外人”几个字,心想:“这白衣少女果然是个仙子。尘世凡众,如何会不见外人,只有仙子才不会见到外人。”只见少女一袭白衣,随着微风轻轻舒卷,有如回风舞雪,更认定了她便是仙子无疑。 白衣少女轻声道:“公子,请近前说话。”语音轻柔婉转,淡然平和,闻之令人不忍抗拒。李衍道:“是。”微微低头,不敢抬头直视,生怕唐突了仙子尊颜。 待走到近旁,又拱手道:“今日得见仙子容姿,仙子不肯降罪,在下铭感不浅。”白衣少女道:“我不是仙子,公子不可如此称呼。”李衍闻听一怔,脱口道:“你若不是仙子,那天下就没有仙子了。”少女轻叹了一声,幽幽说道:“我真的不是仙子,我只是个……” 李衍听她突然止住,不禁抬起头,只这一抬头,顿觉脑中嗡然一声,一片空白,震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见少女脸如莹玉,肤若凝脂,在一袭白衣映衬之下,洁如嫩芙出水,娇似弱柳扶风,又似晨曦初照,皎月新霁,当真是容姿惊绝,世间无伦,令人不敢逼视。 少女见李衍抬起头,轻轻咦了一声,面露讶异,问道:“公子好生面善,我们以前见过么?”李衍听她发问,这才惊醒过来,语无伦次道:“没……没见过,但是……但是面熟的很。” 口中说着,刚才的感觉复又袭上心头,这少女自己曾经见过,不然便是曾经梦到过,但心中却清楚的知道,自己既不曾见过,也不曾梦到过,难道……难道真的有前世,自己与少女在前世曾经相识! 少女轻声问道:“公子姓李?”李衍忙道:“在下姓李名衍,字逸之。敢问仙子芳名?”少女道:“我说过了,我不是什么仙子,不可如此再叫。”李衍道:“不叫你仙子,那叫你什么?”少女微微一笑,道:“我的名字叫……宁儿,是不是很平常?” 少女说出了名字,一时玉靥凝羞,秀眸流睇,观之令人目夺神摇。李衍连连摇手,赞叹道:“不,不,宁儿这名字,就像众仙子中的小妹妹,不但不平常,且是好听之极。”少女嫣然一笑,道:“众姐妹中我最小,是小妹妹不假,却不是仙子。你……无人处叫我宁儿就是了。” 此时此刻,李衍与少女近在咫尺,见她言笑晏晏,音容真切,直到这会儿,他心中才确然相信:眼前这个白衣少女,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而是胜似仙子的人间奇绝女子。 二人款步漫行在海棠树下,宁儿轻嗽了两声,问道:“公子刚才赞我诗好,想必是擅长诗词了?”李衍见她问及,赧然一笑,说道:“我只喜欢品赏诗词,却不擅长作诗词。”宁儿哦了一声,道:“懂得品尝,那也不是常人所能及的,公子懂得品赏,于诗词上必有一番独到见解,何不说来听听。” 李衍略一沉吟,说道:“诗词之道,有感于心,发之于文,借以感怀咏志之物,立意新颖,不落俗套,便是难得的佳作了。若论境界高低,我认为最上品者,当是‘巧夺天工,自然天成’八个字。”宁儿静静听着,不时的微微点头。 李衍续道:“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行之却不易。比如《敕勒歌》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登幽州台歌》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似这般境界,方为诗词歌谣之上品。所谓‘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说得便是这个道理了。” 宁儿点了点头,轻声念道:“‘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李衍道:“小姐刚才所吟之诗,便入得这个境界。”宁儿摇了摇头,道:“刚才不过偶吟旧作,哪里论得上什么境界了。”李衍道:“小姐刚才的诗,虽伤于纤巧,工于雕琢,却颇得‘自然天成’之境。”宁儿哦了一声,道:“请说来听听。”李衍道:“小姐的诗,初一听闻,似是世间早有此诗,细细辨别,则知世上并无,这便是‘自然天成’了。闺阁之作,自是闺阁风范,男儿之作,自有男儿气概,眼界不同,‘自然天成’诗境则同。” 宁儿点头道:“公子所说,果然精辟透彻。”李衍笑了笑,道:“我不会作诗,倘若也不会品诗,那岂不是笨死了。”宁儿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登时樱唇吐香,玉靥绽春,说不出的秀美动人。 忽然之间,李衍闻到一阵幽幽的香气,这香气似兰如梅,直沁心脾。他初闻到时,还当是海棠之香,此时发觉,此香全然不是从海棠树上传来,却正是从少女身上发出。一时之间想起,海棠并无花香,这香气既非海棠,必是少女的体香。但这种体香,又绝然不同于其他少女的体香,竟是似兰如梅的馥郁花香。 李衍不禁心中一阵疑惑,少女身上怎么会有花香?在她笑出声时,这股香气更是愈加浓郁,除了花香,似乎还有淡淡的一股药香,只不过药香轻淡,不似花香清幽袭人。 此时花香缭绕鼻际,他猛然想起两句诗:“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少女一袭白衣,不逊瑞雪,而她身上的花香,更胜梅香数倍。 宁儿见他痴痴地怔在当地,问道:“公子怎么了?”李衍喃喃道:“诗琴并绝,人比花香,世上任谁见到了,也得惊为天人,疑为仙子!”他本是心中所想,不觉竟说出口来。宁儿轻叹一声,微微蹙眉道:“我那是什么仙子,我只是个……苦命的人!” 李衍听了,不禁心头一震,道:“什么……苦命的人?” 宁儿幽幽地苦笑一下,转头望向石桌上的古琴,问道:“公子也精通音律?”李衍见她转开话题,虽满腹疑惑,却也不好深问,只得道:“说不上精通,只不过喜好而已。”宁儿道:“好丝竹之乐耳,乃人之常情。”李衍忙道:“丝竹乐耳,那不过是常人之乐。众音之中,唯独古琴,方为人间至音。” 宁儿轻哦一声,笑道:“公子如此说,是刚才听到我抚琴了?”李衍急忙道:“听到小姐抚琴不假,但我却是真喜古琴,并不是因为听见小姐抚琴,我便趋和称赞它。”宁儿点头道:“公子真性本然,纯如璞玉,决非趋和之辈,公子说喜古琴,那自是真喜了。公子刚才说,琴为人间至音,请说来听听。” 李衍听她说自己“真性本然,纯如璞玉”,不觉心中一震,又惊又喜。这两句评语,竟发自己心中所未发,当真贴切之极,恳切之极,若非知音,断不能出语如此。 一时之间,顿觉心如霁月,澄明无比,说道:“筝瑟琵琶,丝竹管弦,大多为寄情作乐之器,唯独古琴,为众音之君子,百乐之尊。琴者,止邪正心之音,先贤圣王之器,说它为人间至音,天籁之声,丝毫也不为过。”宁儿轻嗽了两声,点头道:“公子所见甚是,古语说:‘琴者,禁也,止邪淫,正心意’,说得便是这个道理了。” 李衍赞叹道:“刚才我听小姐抚琴,心和琴音,神游物外,当真妙不可言。”宁儿款款伸出纤手,在琴上划动了两下,说道:“琴之为声,感之于心,应之以手,出之以弦,不只手达、声达,更须心达、意达,如此方能神琴合一,以感知音。伯牙抚琴,子期听之,知其志在山水;螳螂捕蝉,蔡邕闻之,知其内蕴杀声,所谓动人心,感神明,方达琴之至境矣。” 李衍轻叹一口气,笑道:“可惜我只会纸上谈兵,虽好诗,却不会作诗,性喜琴,却不会抚琴。”说着摇了摇头。宁儿微微一笑,道:“公子有这番见解,便已远胜那些通家了。公子天纵之资,足为诗琴知音,又何必拘泥于区区器物。” 李衍低头细看,见这具瑶琴斫制古朴,冰弦滢滢,忍不住伸手轻轻拨了几下,古琴应手而鸣,琴音清雅,宛如坠珠泻玉一般。他随意抚弄,便觉令人心旷神怡,不禁问道:“小姐琴艺精湛,想必已学了几年?”宁儿笑道:“我才学了三个月,哪里就几年了。”李衍大为惊叹,赞道:“小姐颖慧过人,真是天人之资。” 宁儿轻嗽了两声,道:“我的琴艺,都是十七叔亲手相授,他最擅长古琴。” 第二十四章 百花药引 李衍闻听,大吃了一惊,道:“小姐……是十七爷的眷属?”他上山之时,便听那一僧一道提到十七爷,待到了山上,小道士口中也都是十七爷,这几天耳中十七爷之声不断,他虽知全真道无家室,这少女必是十七爷的家眷,但此时听她亲口说出,仍是惊诧不已。 宁儿看了他一眼,说道:“是啊,他是我十七叔,怎么了?”李衍急忙道:“没……没什么。小姐和十七爷到武当山,想必……想必是身有要事?”宁儿见他神色有异,微微感到有些意外,说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十七叔来武当山,只是向张道长借阅一部书。” 李衍听到“借阅一部书”这几个字,心中一懔,手指划过琴弦,“铮”地一声巨响。他来武当山,正为来取一部书,张真人在信中说“此物干天”,后来此信半途又曾被人偷看,可见此书干系重大。这十七爷来历不小,身份非常,他说要借阅之书,自非寻常书籍,多半便是冲着此书。想到这一层,心中怦怦乱跳,手心不觉渗出汗来。 宁儿见他脸色大变,问道:“公子怎么了?”李衍强作镇定,笑道:“也没什么,我素喜读书,听到书字,自是心里好奇。十七爷身份尊贵,他要借阅之书,不是奇书宝典,便是孤本秘笈了。”宁儿微微一笑,道:“我十七叔素好茶道,他听说这里有一部论茶的书,所以就来借了,哪是什么奇书秘笈。”李衍听如此说,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石头才算落地。 宁儿转过身,轻声唤道:“问琴,叩棋……”两个女子应声出来,疾步来到身前。宁儿问道:“十七叔在做什么?”二女忙回道:“禀小姐,张道长陪着十七爷,在南岩宫品茶下棋呢。”宁儿点了点头。二女又提醒道:“小姐,该回去吃药了。”宁儿皱眉道:“好容易出来散散心,等会儿再回去。”说着抬手示意,二女只得回身退避了。 李衍在旁听见,心中暗道:“想不到这十七爷身份如此显贵,竟有如此雅好。更想不到这宁儿小小年纪,竟然要吃药,却不知她身患何症。” 忽然一阵风吹过,海棠树又落下一片花雨。宁儿轻叹一声,痴痴地望着,怅然若有所失。李衍转头望去,见她眉蹙黛山,眼颦秋水,大有不胜之态,不由得心中一阵怜惜。 刚想劝慰两句,只见她一阵大嗽,直嗽得面红筋浮,抬不起头来。李衍见状,急忙转到她身后,抬手欲帮轻捶,可将及她身子时,手却忽然停住,再也落不下去,生怕这只手一触碰她身子,便是狎亵了她。正在此际,忽听她喘了几喘,轻声道:“多谢你……” 这“多谢你”三个字,极为平常,但李衍听在耳中,心头登时一震。这三个字,既是谢他的爱怜疼惜,又是谢他的对己敬重。她语气轻柔,意含话内,只用“多谢你”这三字,便将李衍此际的心境尽皆道出,若非心有灵犀,意感神通,又怎能心知情契到如此! 刹那之间,刚才的念头重又涌上心头,难道……难道真的有前世,自己与她在前世曾经相知相识!难道……难道自己与她今世相遇,是冥冥之中注定为了再续前缘? 正在这时,忽听脚步细碎,转头一看,却是那两个叫访梅、谒兰的女子走来。李衍心中暗道:“原来那日在林中赏花的便是宁儿,她二人便是宁儿的丫鬟。”只见访梅的手中端着一个紫檀茶盘,谒兰的手中捧着一柄黄釉纸伞,二人走到宁儿身边,轻声道:“小姐,该吃药了。”宁儿轻嗽一声,点了点头。 访梅听了,先不奉上茶盏,却走向海棠树,向枝上摘了几片花瓣,放入茶盏之中。李衍怔怔地看着,心中好生奇怪,吃药为什么要放花瓣,这是什么奇药?正觉好奇,访梅已回到宁儿身边,双手端上茶盏。 宁儿伸手接过,揭开茶盖,顿时一股草药的苦香飘散开来。李衍在旁闻见,只觉得这药有一股奇特的异香,细细辨识,竟是花瓣的香气,不禁心中疑惑:“才刚浸的花瓣,怎能有如此香气。”心中虽百思不解,却也不好冒然动问。 宁儿吃了药,放回茶盏,见谒兰打开伞撑在头上,不禁皱眉道:“是谁让你送伞的?”谒兰忙道:“李嬷嬷说早上露气重,怕浸坏了小姐身子,这才叫我送来的。”宁儿道:“难得让这山上的露气沁润,要伞做什么,收起来罢。”谒兰不敢违拗,只得收了退到一旁。 李衍抑制不住,上前问道:“小姐身子有病?”宁儿轻轻点了点头。李衍急问道:“是什么病?”宁儿轻叹一声,道:“我从小便体弱多病,不过无大碍。自从三岁那年,我娘亲过世后,这病便日重一日,延请了多少名医看治,皆无效验……”李衍道:“这病发时觉得怎么样?”宁儿道:“也不觉得怎么样,不过多梦少食,喘嗽厉害些……”说着,又轻嗽了两声。 李衍初见她时,见她肌肤胜雪,还当她是在白衣映衬之下才如此,此时凝神细打量,见她香肩削瘦,纤腰憔悴,面容虽秀绝无伦,却明显多了几分苍白。看到这般,不禁一阵心酸,问道:“难道到如今,竟没寻访到什么良医?”宁儿苦笑了笑,道:“寻是寻到了,是一个游方和尚,给了个海上仙方……”李衍奇道:“海上仙方?” 宁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这个药方极稀奇,药料配伍,君臣佐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有一件特别:必要以百花作药引,这药才见效验。那游方和尚说,什么时候将世上的花吃遍了,什么时候这病才能好。”李衍忙问道:“到如今可吃遍了?”宁儿摇了摇头,叹道:“我从七岁吃起,吃了十年,到如今也没吃遍。” 李衍听如此说,大惊道:“这个药吃了十年?”宁儿点头道:“吃了整整十年,可世上的花何止千万种,怎么能吃得遍。这次上武当山,一则是十七叔要借一部茶书,一则是听说武当山有一种奇花,这奇花只武当山才有。正为这个,我才和十七叔来了武当山。” 一时之间,李衍的疑惑尽皆解开,恍然醒悟道:“怪不得她身上有花香,原来她是这些年吃百花吃出来的。那些人说花不谢不许上山,原来也是因为她。如今看来,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了。”听她说三岁上便没了娘亲,此事着实令人怜惜,便道:“小姐聪慧过人,令尊必当视若掌上明珠,知你体弱多病,岂有不疼爱有加的。” 宁儿听了这话,面容凄然,半日方道:“爹爹虽疼爱我,但他平日冗务繁重,我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他一面。”李衍劝慰道:“你有姐妹兄弟,平日也可解解愁闷。”宁儿轻叹一声,道:“我姐妹虽多,却都是隔母的。如今最亲的人,就只有一个乳母,此外再也没人了。” 李衍想要宽慰她,忙笑道:“小姐可以出来逛逛,多交些朋友,大家时常聚聚,自然便忘了烦恼。”宁儿听了,脸色更加忧郁,蹙眉道:“我没有朋友,也不能时常出门。我认识的人,除了内教和几个伴读,再也没见过一个外人,只除了……除了你。” 霎时之间,李衍心头如遭针扎,全身为之一震。他万万想不到,她的身世竟如此悲苦,此刻切身去体味,这才终于明白:“一个女孩子,从小失母,又无姐妹扶持,父亲又无暇多陪,长了这么大,竟没见过一个外人,如此境遇,纵生绮罗丛中,与禁锢于牢笼何异!难怪她说自己‘是个苦命人’,如今看来,这般处境,当真是苦不堪言。” 刚要说话,访梅、谒兰走上前,说道:“小姐,该回去歇息了。”宁儿皱了皱眉,脸上露出极不情愿之色。但略作犹豫,只得向李衍点了点头,算作辞别,随即便转身走去。 待她走出数丈,李衍方才如梦初醒,急忙叫道:“小姐请留步。”宁儿止住了脚步,李衍急步走到她身旁,说道:“我有几句话,不知该不该讲。”宁儿点头道:“有话请讲,不必见外。”李衍略作沉吟,说道:“小姐诗才琴艺,冠绝当世,但诗琴二艺,终是虚耗气血之物,小姐当爱惜身体,以后少务此二项,方为惜养之道。” 宁儿静静地听着,点头道:“公子所说甚是,但性情如此,说放下又谈何容易。”李衍道:“虽如此,当放下时,还是要放下。我还有一句话,说将出来,怕有些……”宁儿道:“但说无妨。”李衍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小姐容貌惊绝,世间无伦,所作之诗,又大得自然天成之妙,所擅瑶琴,更堪称是世上绝响,以上这几项,可以说尽夺天地日月之精华,长此下去,恐怕于小姐身体……大有损害!” 宁儿听了一怔,过了片时,轻声道:“我知道了,能得此评语,也亦足矣!” 正在这时,忽听林中一阵脚步响,二人微微惊愕,转身望去。只见枝叶摇动处,从林中钻出一个人来,却正是阿窈。阿窈一抬头,登时睁大了眼睛,失声叫道:“仙子姐姐……”手中蛙笼随即掉在地上。宁儿走上前去,捡起来还给她,笑道:“小妹妹,这是你的。”阿窈伸手接过蛙笼,道:“我最不喜欢人家叫我小妹妹……”宁儿听了一怔,阿窈眨了眨眼,又道:“不过,仙子姐姐,我喜欢听你叫我小妹妹。” 四个丫鬟在旁又催,宁儿只得回去。李衍望着她的背影,见她走出数丈后,放慢脚步,似欲止步回身,不由得心中直跳。但她并没停下,纤纤身影终于隐没在海棠丛中。 第二十五章 一啜万金 二人怔怔站着,半晌才回过神来,阿窈叹道:“仙子姐姐……她走了。衍哥哥,你认识仙子姐姐?”李衍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也认识,也不认识……”阿窈奇道:“也认识也不认识?”李衍收回神思,拉她道:“这话一时说不清。阿窈,我们回去罢。” 回到下处,李衍仍是神不守舍,斋饭也不去吃,只管怔怔地坐着出神。阿窈自回房中喂金蛙,也无心去吃饭。 直到凌霄、张惠茹回来,李衍方才惊醒,不禁暗暗自责:“只管胡思乱想,险些忘了正事,师命在身,东西还没取到,瞎想这些做什么。”见张惠茹脸色不悦,忙起身问:“见到你二叔了么?”张惠茹将剑向桌上一摔,没好气道:“没见到!” 凌霄含笑道:“没见到二师叔,却见到了凌观、凌真。”李衍问道:“凌观、凌真是谁?”凌霄道:“在龙虎山时,他二人与我和凌虚最为交好,二师叔这次来武当山,才带了他两人过来。”李衍道:“他们怎么说,我们何时才能见到张道长?” 凌霄刚要答话,忽听房门一响,进来两个人,年貌与凌霄相当,都是道士装束。凌霄伸手一指,笑着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就是凌观、凌真。”一边说,一边与李衍一一引见了。大家寒喧过,凌观、凌真抱拳道:“李公子,这几日掌门确是有事,怠慢之处,还望别介意。”李衍执手还礼,少不得谦让几句。 凌观一扭头,见张惠茹气愤愤地坐在那里,一声也不吭,忙上前道:“惠师妹,生气了是不是?”张惠茹哼了一声,头也不转。凌观见状,忙又陪笑道:“我知道这一路上没人给师妹欺负,一定委屈坏了。来,来,来,赏师兄个脸,欺负欺负师兄。” 张惠茹听了,猛地跳起身,挥掌向他脸上打去。凌观不避不挡,反将脸向前一迎。张惠茹忽又收回手来,叹道:“算了,饶过你这回。”凌观道:“怎么了?”张惠茹道:“现在欺负了你,我又没东西赏你,还是以后再说罢。”凌观笑道:“不用赏,只要师妹高兴,尽管欺负就是了,不然的话,师兄心里可不舒服。”张惠茹扑哧一笑,挥手道:“还是算了,先记下。” 二人正闹着,阿窈推门进来,一看到凌观、凌真,欢跃不已。她素来性真心热,此时乍见二人,拉住说笑个不住。凌真笑道:“小妹妹,你想吃什么,说出来,我去办。”阿窈笑嘻嘻道:“这几天,天天吃的是青菜豆腐,我都吃怕了,现在我肚子已饿得咕咕响,只要不是青菜豆腐,吃什么都行。”凌真笑道:“这个容易。”咳嗽一声,击了两下掌。 房门开处,进来两个杂役,一人手中提着一只食盒,盒盖还没开,一阵食物的香气先透了出来。阿窈连连拍手,赞道:“好香,好香!是什么好吃的?” 凌观也不言语,揭开盒盖,一碟一碟端出菜肴,放到桌上。众人看时,碟中似是火腿、燕窝、焖鸡、熘鱼等诸般佳肴。凌霄满脸疑惑,问道:“这里不是不许食荤腥么,你是怎么弄来的?”凌观笑道:“先别问这个,尝尝看。” 阿窈早已馋涎欲滴,那里耐得住,先捏了一片火腿放入口中,嚼了几嚼,忽然咦了声,道:“这是素斋,不是真的火腿?”凌观笑道:“不错,这些都是素食做的,你只说好吃不好吃?”阿窈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连声大赞:“好吃,好吃!” 一时摆设齐全,除了素火腿、素燕窝、焖素鸡、熘素鱼,另外还有蒸玉兰、烧香菇、银耳汤、白莲汤,摆了满满一桌子,当真是丰盛之极。张惠茹见这些菜肴做得十分精致,不禁奇道:“我们刚回来,你便弄了这些来,你是怎么办到的?”凌观笑道:“这是斋堂专为十七爷预备下的,我分了几碟过来。”说着,让道:“李公子,请入座。” 众人入座,凌霄问道:“这几天没听到别的,全是十七爷、十七爷,凌观,这个十七爷到底是什么来历?”众人见他问出来,也都好奇道:“是啊,这十七爷到底是什么人?”凌观道:“来历非同小可,不可说,不可说!”众人奇道:“有什么不可说的?”凌观道:“不是我故弄玄虚,真的是不可说。” 阿窈道:“真的不可说呢。今天我见到仙子姐姐了,我也不会向人说的。”刚说出口,急忙伸手掩住。凌霄、张惠茹奇道:“什么仙子姐姐?”阿窈连连摇头,道:“别问我,别问我,我不知道。”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敲门,凌观打开门,进来的却是访梅、谒兰,其中一人手中捧着茶盘。凌观认得她俩,忙问:“二位姑娘,什么事?”二女问道:“李公子可住这里?我们奉小姐之命,来给李公子送茶。” 李衍听说找自己,早起身迎上去,待听说是给自己送茶,一时心中不解,心想:“她给我送茶,这又是何意?”二女走到他身前,说道:“李公子,小姐亲手沏了一盏茶,送来请公子品尝。” 李衍听到“亲手沏了一盏茶”这几字,略一思索,登时明白过来,心想:“宁儿亲手沏茶,公然命人送来,不但不忌男女大防,亦且不避外人,其多致不拘,高情旷达,真可以直追魏晋风骨了。尤为可贵者,她一个端淑女孩,如此行事,竟丝毫不担心让我看轻了,若非将我引为知己,认定我绝不会看轻她,焉及于此!”想到此处,不由得胸口一热,险些涌出泪来。 刚要伸手端茶,忽觉有人拉他胳膊,回头一看却是凌霄。李衍心知其意,推开他手,向二女道:“如此,回复你们小姐,就说我神领了。”只见这个茶盏色泽淡黄,似玉非玉,精致无比,揭开茶盖,顿时清香四溢,满屋飘春,众人闻到,不由得都暗暗称奇。 茶盏内叶芽鲜嫩,汤色清碧,上面还飘着三朵花瓣,李衍品了一口,只觉回味清冽,直沁心脾,不由得精神一振。他连啜了数口,饮尽了,放回茶盏。 二女转身要走,李衍叫道:“二位请留步。”忙赶上前,问道:“你们小姐以百花为药引子,到如今还有哪些花没吃过?”二女不解他是何意,疑道:“公子问这个做什么?”李衍道:“也没什么……觉得好奇,所以问一问。”口中不说,心下却想:“我知道了宁儿没吃过什么,日后有缘见到,也好为她留着。”二女想了一想,说道:“没吃过昙花、绿萼梅、曼陀罗……还有许多,一时想不起来了。”说完,见他无别话,这才去了。 李衍默念了两遍,牢牢记在心上,一抬头,见凌观和凌真目光怪异,直瞪瞪望着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凌观道:“李公子,你……你就这样把那茶吃了?”李衍心中一惊,道:“怎么了,难道这茶哪里不对?”凌观道:“不是茶不对,是……是……李公子,你可知道你吃的是什么?”李衍奇道:“吃的是茶啊,难道不是茶?”凌观道:“是茶没错,可是,你知道这茶价值几何?”李衍道:“价值几何?”凌观道:“你吃的这盏茶,价值万金!” 李衍听他如此说,如何肯信,微微笑道:“一盏茶而已,纵然茶品名贵,如何就值万金了。”凌观正色道:“公子不信?”李衍摇头道:“不信!”凌观道:“公子不信,我说给公子听,如何?”李衍见他说得郑重,淡淡道:“说来听听。” 凌观道:“且先不说茶,先说那只茶盏,公子可知那只茶盏是何材质?它乃是琥珀精琢而成的。”说着举起两手,比划了一下大小,道:“平常这么大一块琥珀,已是价值不菲了,何况要研磨成器。这只茶盏的名字叫做‘双耳衔环琥珀觞’,要知道,琥珀的材质极是松脆,要雕琢一件器皿,稍有失手,那便功亏一篑。公子想想,要在一块琥珀上雕出双耳,还要镂空雕出两个衔环,那是何等的艰难?”李衍点头道:“这么说来,这只琥珀觞确是一件难得的珍品。” 凌观微微一笑,摇头道:“远远这止这个。公子可知它是何朝何代,又是何人的藏品?”李衍道:“不知道。”凌观道:“公子吃茶时没留心,我在旁却看得清清楚楚,这只琥珀觞上刻着几个篆文,写着‘石崇秘藏珍玩’六字,李公子,想必你知道这个石崇是谁罢?”李衍略一思索,大惊道:“难道是晋代那个斗富的石崇?”凌观点点头,笑道:“不是他还有谁,世上哪找第二个石崇。这件‘双耳衔环琥珀觞’,不是别人的,正是石崇的珍藏。” 李衍半信半疑,转头望向凌霄、张惠茹,见他二人虽满脸惊愕,却丝毫不疑心凌观说的是实情,当即点头道:“如此说来,这只琥珀觞确是一件稀世珍宝了。”张惠茹在旁听着,忍不住道:“你说那盏茶价值万金,快说,快说,那茶又是什么茶,又是怎样名贵?” 凌观伸掌一止,轻声笑道:“先不急。公子品这盏茶,难道没品出用的是何水?”李衍道:“一时没品出来,难道用的是十大名泉的水?”他看过陆羽的茶经,记得书中曾列出十大名泉。凌观道:“非也,用的乃是雪水……”李衍道:“雪水,不是位次不排前列么?” 凌观笑道:“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这雪水非同一般雪水,乃是十七爷去年在玄墓山圣恩寺小住时,收的梅花上的雪,岂是寻常雪水可比的。梅上之雪,不但难收集,并且口味也迥异于一般雪水,其味入口,轻而不浮,润而不冽,又因其雅趣多致,故最为文人所推崇。平常雪水,位列名泉之后,梅花雪水,自当位列最先。” 张惠茹哼了一声,说道:“你又怎么知道十七爷的事?就便知道,你又怎么知道这茶用的是梅花雪水?”凌观道:“这些日师父陪十七爷品茶,我和凌真天天随侍左右,怎会不知道。公子揭开茶盖时,我便闻出了是梅花雪水。” 张惠茹道:“好,就算是罢。那你倒说说,这茶又名贵在哪里?”凌观道:“说起这茶,那就更不得了了,我都说累了……”转头道:“凌真,你说给大家听听。” 凌真咳嗽了一声,说道:“公子所吃之茶,叫做桐庐贡茶,乃是茶中臻品。这茶一年也只能采摘数斤,专供内廷饮用,所以极为珍贵。李公子,寻常人连见这茶也难得一见,你却亲口品尝到了,当真是福缘不小!”一边说着,一边啧啧称羡。 凌霄素知师叔精于茶道,凌观、凌真常随侍左右,熏染之下,在茶道上自是十分博闻,当即问道:“这茶为何只采得数斤?难道是因为这茶珍稀?”凌真轻轻一笑,道:“它生于云雾缭绕的高峰之上,采摘极为不易,珍稀自不必说,但这还不是主要的,关键是采摘此茶,依规只能用十六七岁的少女,必须身为处子,方能选为贡品。” 众人大奇道:“这又是为什么?”凌真道:“因为采摘此茶,不许用双手,只许少女用口唇采摘。”众人听了,无不面面相觑,均想:“天下竟有这等奇事!”凌真望了众人一眼,续道:“这还不算什么,待采下茶来,还要在少女胸口烘焙半日,方为合规贡品。” 李衍听了,长吁了一口气,凌真见状,笑道:“李公子,刚才凌观说你吃这盏茶价值万金,一点也不夸大其词,现在你可相信了?”李衍若有所思,默然不答。凌真又道:“依我说,这盏茶不止万金,说它一啜万金,丝毫也不过份!” 众人越听越奇,齐声问道:“难道这茶还有什么奇处?”凌真道:“当然有,而且这个奇处,才是更奇之处!”众人相互对望,都禁不住问道:“还有更奇之处?” 凌真道:“武当有一种奇花,而这种奇花,天下只有武当山才有,叫做‘榔梅’,不知道大家听没听说过?”众人道:“没听说过。”凌真道:“说起此花,实是神奇,据说当年真武帝君修道之时,为了矢志求道,便折了一段梅枝插于榔树之上,并立誓说‘吾若道成,花开结果’,待后来帝君得了道,那梅枝果在榔树上成活,并且开了花结了果,所以便叫做‘榔梅’。” 众人奇道:“竟有这等奇事,怎么从没听说过?”凌真道:“这段奇闻,我也是来武当后才知道的。大家说,此事稀奇不稀奇?”众人都道:“果然稀奇,那么后来呢?” 凌真道:“谁知这株榔梅树,竟无缘无故在数十年前枯死了……”众人听了,无不扼腕叹惜。凌真续道:“奇就奇在,这株枯死已多年的榔梅树,今年竟然又活了,不但开了花,还结了果。大家说稀奇不稀奇?”众人齐声道:“死而复活,这就更加稀奇了!” 凌真道:“天下只此一株的榔梅,死而复活,自是奇中之奇,所以引得无数百姓都来上山观花。这十七爷听说此事,便也来了武当,于是才封了山。”众人听了这话,回想上山情形,这都才霍然明白了原由。 凌真看了李衍一眼,问道:“李公子,你说这株榔梅奇不奇?”李衍道:“果然奇。”凌真道:“这还不算奇,更奇的是……”说到这里,顿住了不再说。众人都问道:“更奇的是什么?快说,快说。”凌真这才说道:“更奇的是,李公子茶中浸的花瓣,不是别的,正是榔梅花!” 众人闻听,都不禁失声问道:“这话当真?刚才茶中的花,真的是这种奇花?”凌真点了点头,断然道:“不错,正是这种奇花。”众人听了,顿时一片哗然。 凌真待大家静下来,续道:“此花如此稀奇,掌门自是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靠近,更别说让人采摘了。不但掌门自己不敢动,就连十七爷也不敢动,也只有……只有那位叫宁儿的小姐,才采了五六朵……” 李衍听了,不禁大吃一惊,道:“只有宁儿采了五六朵……” 凌真道:“不错。榔梅开花时,还是在一个多月前,那位叫宁儿的小姐采下后,不知怎么保存的,竟然存放到此时。李公子,普天之下只有一株古榔梅,数十年未开花,今年第一次开花,你错过了花期,竟还能品尝到,你说说,天底下还有没有比这更奇的奇事?”这番话说出,众人一时无不瞠目结舌。 凌真环视众人,说道:“掌门与十七爷这几日品茶,也不过品的是贡茶与雪水,既没福用此盏,更没福吃此花,至于凌观与我,能在旁亲见亲闻,已是觉得开了天大的眼界……”说到这里,转头望向李衍,缓声道:“李公子,斯盏斯水,斯茶斯花,我说它一啜万金,过份不过份?” 李衍听他说罢,一时间心绪万千,默然无语,忽然脑中闪过一丝灵光,心想:“宁儿送茶与我吃,并非取于此盏此水、此茶此花,乃是将我引为知己。若是与这点相比,别说一啜万金,便是一啜万万金,那又算得了什么!” 第二十六章 龟文破天机 张惠茹越听越奇,忍不住问道:“你说的这个宁儿,到底是什么人?”凌真笑道:“这个宁儿小姐,应该就是阿窈说的仙子姐姐了,她称呼十七爷为十七叔。”张惠茹又羡又嫉,哼了一声,道:“我二叔是这里掌门,我二叔都不敢采这花,她为什么就敢采?” 阿窈道:“别人不敢采,她是仙子姐姐,当然能够采了……”张惠茹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什么仙子姐姐,少胡说!”阿窈吓得一吐舌,急忙闭口。 众人入座,饮食闲谈之间,凌霄又问起十七爷来历,二人仍是不说。凌霄与他俩私交甚厚,平时从不曾隐瞒过什么,此时见如此,知其必有原委,也便不再深问。两人陪了片刻,生怕掌门有事传唤,告了失陪,自行去了。 房中只剩下他们四人,张惠茹又问道:“你们说说,这个十七爷和这个宁儿,到底能是什么人?”李衍这几日一直也在苦苦思索此事,尤其见过宁儿之后,更是想知道他们身份,但绞尽脑汁,仍是猜不透半分。此时见张惠茹问及,木然摇头道:“不好说,我也猜不透。” 凌霄沉吟了一会,道:“我倒猜出几分,只是……不大敢确定。”张惠茹忙问:“你说是什么人?”凌霄道:“依我看,他们多半是哪个宗派或帮会的,并且是个极大的宗派、帮会。”张惠茹道:“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凌霄道:“我们来了这几日,天天听人称呼十七爷、十七爷,你想想,若不是极大的宗派帮会,怎会排到十七爷这个名次。那宁儿小姐又叫他十七叔,我猜她一定是哪个宗派首脑的女儿。”张惠茹点头道:“有些道理。” 李衍颇为怀疑,问道:“他们若是宗派或帮会的,怎能差得动官府的人?”凌霄哑然一笑,道:“江湖中那些显赫的宗派帮会,要差遣官府,那是易如反掌。且不说别的,只说这盐帮、槽帮,其声威之大,势炎之盛,便可轻而易举的差遣官府。” 李衍大惊道:“竟有如此之事?”凌霄笑道:“这个自然。比如说盐帮,那些帮中的大盐商,可以说富甲天下,手眼通天,那些县令知府,要想谋求前程,往往还要求这些大盐商从中周旋,疏通关节,你想,他们如何敢得罪这些人。”李衍点头道:“这样说来,倒还真不敢。”凌霄又道:“这个十七爷和宁儿小姐,我虽不敢断定就是盐帮的,但一定是哪个显赫的宗派中人,这一点应该不会错。” 阿窈眨了眨眼,好奇道:“他们富甲天下,那一定吃得起鱼头了?”凌霄捏了一下她鼻子,笑道:“他们可吃不起鱼头,那个竹笋炖鱼头,天底下也只有我们阿窈才吃得起。”众人哈哈大笑。 说谈之间,不知不觉吃完了饭。大家这几日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此时初尝佳肴,虽都是素食,却觉美味无比,都敞开肚子吃了个尽兴。 午后时分,四人正在小憩,凌观、凌真忽然推门进来,说道:“掌门要见你们,快起来收拾收拾。”李衍道:“现在就去见么?”二人道:“不错。你们赶快收拾行囊,咱们这就去见。”张惠茹不解道:“去见我二叔,干嘛要收拾行囊?”凌观道:“先别问这个,见了掌门自会知道。”四人便不多问,收拾妥当,拿了随二人出来。 大家拣僻静处而行,东转西拐,不多时便出了道观。四人见所行路径,竟是要下山的样子,不禁都觉得纳闷。再行一刻,走入路旁一片小林中,遥见有个人站在那里等候,那人大约有四十多岁,身穿黄色软纱道袍,背负双手,手中似是拿着什么东西。 张惠茹看见,轻声唤道:“二叔……”急步奔了过去。 凌观、凌真走到中年道长身旁,禀道:“师父,李公子来了。”李衍抬眼望去,见这道长中等身材,相貌与张真人虽不甚相似,但骨骼神态,一眼便看出是同胞兄弟,心知此人便是张宇清了。急步上前,先行抱拳道:“晚辈李衍,见过张道长。” 中年道长似是正在沉思,听见说话,这才抬头,凝神打量了他片刻,问道:“公子是方外老先生的弟子?”李衍道:“是。”道长点了点头,先不理张惠茹,径问凌观、凌真道:“你二人引他们出来,可有人看见了?”二人回道:“并无人看见。”道长似是如释重负,缓缓长舒了一口气。 李衍见他神色凝重,似是在回避什么,略作思索,已猜到了几分原故。 张道长咳嗽了声,说道:“李公子,你们来了这几日都不能相见,实是事出有因,至于何因,却也不便道明。失礼之处,还望不要见怪。”李衍忙道:“晚辈知有原故,道长又何必客气。”张道长一转手,从背后拿出个竹制书笥,道:“东西我已拿了来,交付公子后,你们即刻下山,不要再在此地停留半刻。” 张惠茹满脸疑惑,问道:“二叔,这是为什么?”张道长摇了摇头,并不作答,却自言自语道:“是非之物,是非之地,岂可久作滞留。”张惠茹上前拉住他衣袖,恃宠撒娇道:“我不,我偏要呆在这里。”张道长脸色凝重,沉声道:“听话惠儿,不许胡闹!” 李衍忽然想起一事,忙取出那封书信呈上,道:“道长,这是张真人的书信。”张道长接过来转身看完,将信掷向空中,右掌翻转,伸手轻弹,指端倏然射出一团萤光,“噗”地一声,书信登时化作灰烬。 李衍见状,还没来得及吃惊,张道长转身问道:“李公子,你看过此信了?”李衍如实回道:“不瞒道长说,这封信在路上曾被人偷看过。”张道长一听,顿时大惊道:“曾被人偷看过?是什么人?”李衍道:“不知是什么人,没见到此人。” 凌霄在旁道:“二师叔,偷看书信的人功夫极高,我们连他的人影也没见到。”张道长闻听,眉头紧皱,陷入了沉思,半日方道:“此物干天,偷看的又能是什么人……” 李衍听他又说到“此物干天”,急忙问道:“请问道长,这书笥内究竟是何物?”张道长一怔,颇感意外道:“公子下山之时,令师尊没与公子说明?”李衍忙道:“是。师尊只命来取东西,至于是何物,晚辈并不知情。”张道长点头道:“此物干系重大,令师尊不告诉公子,却也是该当。”李衍一听这话,竟又是张真人的口气,怕他也像张真人那般不肯相告,急忙上前,抱拳道:“道长,这书笥内究竟是何物,恳望务必告知。” 张道长略一沉吟,转头向凌观、张惠茹等人使了个眼色,四人会意,分头走向小林边去观望把风。 他环顾四周,沉吟了片刻,肃然道:“公子随师修行,极少下山,江湖之中流传着两句话,想必公子不知道罢?”李衍奇道:“哪两句话?”张道长舒了一口气,缓声道:“这两句话是‘图谶演世运,龟文破天机’。”李衍闻听不解,口中念道:“‘图谶演世运,龟文破天机’……”念了两遍,问道:“道长,这两句话是何意?” 张道长缓声道:“这前一句,乃是指图画和谶诗,可以预言朝代兴亡更迭……”李衍一听,忽然想起以前曾翻阅过此类书籍,当时只觉得如观天书,浑然不知所云,也便没细看,此时他如此听说,忙问道:“道长,这图谶之说,难道竟真的可信?”张道长摇了摇头,道:“也可信,也不可信……”李衍不解道:“此话怎讲?” 张道长微微一笑,说道:“说它可信,也不可信,乃是因为图谶之语,皆为隐语,多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李衍奇道:“为何说它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张道长道:“当年秦皇时,曾出现过“****也”的谶语,当时人皆以为‘胡’指匈奴,于是秦皇便大修长城,严加防范,及到后来,秦朝却亡在胡亥手中——由此可见,此胡非彼胡。‘胡’字可解,‘胡’意不可解,这便是可解不可解的意思。” 李衍想了想,心中似有所悟,感叹道:“谶语的妙处,正在似懂非懂之间,又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只有在事情应验之后,后人方才‘恍然大悟’,此所谓‘天机不可泄漏也’……”张道长伸出拇指,赞道:“公子果然天资过人,说得分毫不错。”李衍问道:“道长,那后一句又是何意?”张道长吁了一口长气,沉声道:“这后一句,便是关键之所在了!”李衍微微一惊,道:“这一句是关键所在?” 张道长稍作沉吟,方道:“当年建文帝在位时,朝议削藩,当时京都有童谣,道是‘莫逐燕,逐燕日高飞,高飞上帝畿……’,公子可曾听说过此事?”李衍道:“曾有过耳闻,但这只是童谣罢了,又如何信得?”张道长摇头道:“黄口小儿,如何说得出这般言语。这原是一个疯道士口中所唱,巷弄黄童听了,方才跟着传唱开来。” 李衍诧异道:“一个疯道士,这疯道士是什么人?难道竟有未卜先知的神通!”张道长道:“后来据传闻,有说此人是张三丰的,有说此人是铁冠道人的,至于确切是谁,却也难作定论。”李衍问道:“难道他们真的能未卜先知?”张道长道:“他两个未必能未卜先知,他们是看过一部奇书后,方才唱出那歌谣谶语的。”李衍急问道:“是什么奇书?” 张道长抬起双手,将书笥举到他面前,脸色异常凝重,缓声说道:“李公子,是什么奇书,就不用贫道说了罢!” 李衍闻听,脑中“嗡”地一声,双手颤抖着接过书笥,道:“难道是……”张道长神色肃然,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衍木然站在那里,半日方才缓过神来。 张道长续道:“‘图谶演世运,龟文破天机’这两句话,便是出自张三丰、铁冠道人之口,后来才在江湖上传开,只不过,这两句话,也仅有不多几人才知道。”李衍问道:“这后一句又是什么意思?”张道长摇头道:“究竟其意何指,连我也不清楚。因为,贫道从未打开过这书笥。” 张道长交与他的书笥,乃竹筒制成,长仅尺余,有鹅蛋粗细,两端系着锦绦带子。李衍低头看着手中书笥,直到这一刻,他这才明白师尊为何要说“天机不可泄漏”,张真人为何要在信中说“此物干天”,事干运祚气数,不是“此物干天”又是什么!一时之间,顿觉肩上的担子沉重无比,过了片刻,又问道:“请问道长,难道世运真的可以前知么?” 张道长沉吟了片刻,方才道:“可不可以前知,我也不好遽下定论,但有一点,却是可以断定的。”顿了一顿,道:“假的东西,不会流传长久,能经得起几千年传承而不断绝,那就决非虚妄之物。”李衍点头道:“道长此言,甚是有理。”张道长续道:“易传曰‘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图谶预言,皆从河洛象数、周易义理推演而来,河洛、周易能经得起验证,想必这图谶也非凭空捏造。” 李衍见他谈锋敏健,见识不凡,还要再请教,张道长忽然转身叫道:“阿窈,去叫你惠姐姐、凌霄过来,我有要紧之事嘱咐……” 第二十七章 神秘蒙面人 少顷,凌、张二人来到身旁,张道长吩咐道:“你们下山之后,先别回龙虎山……”二人不禁一怔,茫然不解。张道长皱起眉头,看了看李衍和书笥,续道:“待将李公子平安送回琅琊山,你们再回去。” 二人这些天与李衍日夜相伴,早已十分相熟,思量他取了东西后便要分手,自是心中不舍,此时听说要送他,不禁大感意外。张惠茹已猜到几分,仍是忍不住问道:“二叔,这又是为什么?”张道长沉声道:“不该你知道的,你不要乱问!” 张惠茹听了,不由得噘起了嘴,她自幼便受二叔宠爱,从未见他这般。凌霄心知事干重大,在身后悄拉她衣角,向张道长道:“二师叔放心,只要有我们在,一定把李公子平安送回琅琊山。”张道长点了点头,取出五十两银子递与他,神色凝重,道:“这些拿上,路上作盘缠。务必牢记,李公子的安危以及书笥的存亡,一件也不许差错!”凌霄应道:“是!” 张道长转头望向李衍,伸手重重握了握书笥,说道:“公子,你们这便下山,一路上务必小心!”李衍点头道:“是,请道长放心。”说罢,众人执手辞别,随即转身下山。 他们动身时是午后,待到了山下,已是傍晚时分。大家寻到那樵夫所在,复又道过谢,牵出马寻往大路。 李衍伫身望向山上,回想与宁儿相见时情景,当真是恍如隔世,心想:“今日别过,不知以后还能否相见……”张惠茹见他怔怔出神,猜到几分原委,催他道:“快上马赶路,发什么呆!一会儿投不着店,只能睡在荒郊野外了。”李衍回过神来,这才扳鞍上马。 四人策马缓行,都没有说话。凌霄身肩重任,自然是轻松不起来;张惠茹在为山上的事不自在,故也不说话;李衍更不必说,心念中仍是想着宁儿;阿窈见大家都不言语,故也不便多嘴。 正行之间,忽然一阵阴风吹来,树枝乱摇,沙沙作响。落叶随风打着旋,在耳畔萧萧飘过,众人只觉得阴冷刺骨,不禁都打了个寒噤。阿窈在马上一抱肩,说道:“好冷!” 话音方落,李衍坐下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四蹄乱踏,竟不肯再向前行进。 众人一抬头,只见在马前数丈之外,赫然站立一人。此人一身黑衣,头戴斗笠,宛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道路中间。此时暮色昏冥,看不清他面容,四人乍见之下,无不惊骇万分。 此时,四周一片寂静,半个人影也不见。那人身披一袭黑斗篷,斗篷随风飘荡,猎猎作响,浑身散发出一股森然寒意。 凌霄一手执缰,一手暗按剑柄,沉声道:“朋友,请借路!” 那黑衣人既不作答,也不让路,竟似没听见一般。凌霄见此形景,情知遇上麻烦了,眼角瞥过,见左侧有一条斜路,低声向三人道:“我们走这条路。”说着拉转马头,率先向斜路上岔过去。三人紧随其后,也都拉马上了这条路。 刚行上没几步,那黑衣人身形飘然横移,似鬼如魅,转瞬间,又堪堪拦在路中间。众人的坐马受惊之下,齐声嘶鸣,四蹄不住乱踏。 凌霄长剑呛地出鞘,厉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那黑衣人仍不作答,便似没听到一般,身形森然孤立,一动也不动。张惠茹声音微颤,问道:“凌霄,这人……难道是鬼?”凌霄沉声道:“别多话,出剑!”张惠茹更不多问,当即拔出短剑。 正在这时,那黑衣人缓缓抬起手臂,直指李衍一人,阴恻恻地道:“把东西留下,我不杀你们!”声音阴森冷怖,闻之令人毛骨悚然。他不开口说话,众人无不疑心他是鬼魅,既开了口,声气虽然凛冽,众人好歹知道他是人而非鬼,都大大的吁出一口长气。 李衍冷眼旁观,到得此时,心底已然雪亮:此人正是冲着书笥而来!想到此,不由自主地将手护向怀中,但随即意识到,忙将手移开,抱拳道:“朋友,你要什么东西?” 黑衣人伸指点了一点,冷森森道:“便是你怀中的东西!”李衍定了定神,轻嗽一声,笑道:“我怀中东西多了,有扇子、碎银、火刀、火石,朋友,你是想要哪一件?”黑衣人桀桀一声长笑,踏前一步,沉声道:“你不拿出来,难道要逼我自己动手?” 听到这句话,李衍心中微微一震,这声音似乎曾经听到过,至于在哪里听到的,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转头望向凌霄,凌霄也回望过来,脸上神色也露出同样的疑问。 忽听阿窈惊呼道:“衍哥哥,小心!”李衍一回脸,那黑衣人已站上了马头,倏然探出手臂,直向他怀中抓去。李衍大惊之下,急将身子后仰,堪堪避开了这一抓。 几在同时,凌霄一声厉喝,飞身离鞍,执剑闪电般刺向黑衣人。黑衣人脚尖轻点,身形旋空掠起,轻松避过这一剑。他脚尖刚落马头,张惠茹也飞身刺到,当即又飘然闪过。他脚踏马头之上,身轻若鸿,宛如无物,那匹马打旋急转,却怎么也甩他不下。 凌霄、张惠茹飘身落地,见双双刺空,无不心中大惊。当下更不多想,大喝一声,两人双剑,同时运动真力,一齐攻向李衍马头,剑气“嗤嗤”之声不绝,纵横交错,连绵不断地向黑衣人斩去。剑气及处,激得李衍脸颊生疼。 黑衣人竟毫不为意,脚尖轻点,在二人剑锋上交迭凌踏,有如苍鹰戏舞,轻描淡写便卸去了他二人的凌厉攻势。李衍趁机拉转马头,总算逃脱了此人魔掌。 黑衣人见状,不想与他二人纠缠,鼻中冷笑道:“两个小娃娃,原来还有些本事。”飘然荡出数丈,方才落地,将斗篷一抖,手中已多了一只竹杖。他竹杖轻挥,将身旁一块巨石击得粉碎,执杖横扫众人,森然说道:“乖乖交出东西,我不杀你们!” 凌霄、张惠茹心中大震,竹杖击碎巨石,这般功力,早已远胜他们何止数陪。 双方对峙,四周死一般的沉寂。 正在这时,忽听一阵杂沓的脚步响。凌霄转头看去,只见从那边走来一队人马,个个都是精壮大汉,身穿黄衣,腰系短刀,正是日前拦阻他们上山的那队官兵。凌霄一见之下,急中生智,高声叫道:“喂,有人闯山,过来拦住他!”阿窈也帮着喊叫:“快来人,有人闯山啦!” 脚步声骤响,那队官兵蜂拥如潮,展眼而至,纷纷拔刀出鞘,口中乱嚷:“是谁敢闯山,活得不耐烦了!”四人一齐指向黑衣人,道:“就是这黑衣人,大家快拦住他!” 那个头领一声呼哨,众官兵一拥而上,将黑衣人团团围在了中间。 黑衣人仰天桀桀一阵狞笑,笑声阴毒残戾,透出无尽的杀意。突然,他笑声骤止,转头环视众官兵,两眼中射出凌厉的精芒,这精芒阴残无比,比他的笑声更令人心惊胆裂。这些官兵饶是平日凶蛮惯了,此刻望见,也都个个吓得心惊肉跳。 李衍心头大震,此时他才相信,一个人的眼神已足以杀人! 突然间,黑衣人身形一旋,无数绿光从他掌心激射而出,随着“咻咻”破空之响,十来个官兵应声倒地,每人都手捂喉咙,凄痛惨叫之声不绝。 那头领见状,又惊又惧,破口大骂道:“小妇养的,竟敢动用暗器!”招呼一声,挥舞手中短刀,率领其余官兵直向黑衣人扑去。 黑衣人身形急旋,手掌轻扬,又有无数绿光漫天射出,其余官兵也即应声倒地。那头领抛下短刀,双手捂鼻,口中哇哇怪叫,原来却是被暗器削掉了半个鼻子。他回身一看,带来的二十余人全都倒在地上,无一幸免,每个人都痛苦万分,惨声嘶叫。 这些人在地上乱翻乱滚,双腿乱蹬,双手捂着喉咙,口中发出急促地低哑喔鸣,面容痛苦异常。暮色之下,隐约可见每人喉咙上都插着一枚竹叶,一望而知,他们皆是被竹叶切断了喉管,眼见必死无疑,但一时又不能即刻毙命,这般痛楚煎熬,当真惨不忍睹!而黑衣人出手之阴毒狠辣,更是惨绝人寰! 竹叶暗器,飞叶杀人,难道此人是…… 李衍、凌霄对望了一眼,几乎同时想到一个人,难道这个黑衣人,竟是在龙虎山救他的那个蒙面人?怎么可能是他,他不是曾出手救下李衍么? 那黑衣人转过身,手执竹杖,一步一步逼向李衍,透出无尽杀意。借着昏冥微光,大家这才终于看清了,在斗笠之下,也是一张蒙面脸孔,不是别人,正是曾经救他的那个神秘蒙面人! 第二十八章 险境恶斗 众人见黑衣人出手如此狠辣,皆惊得目瞪口呆,张惠茹脸色煞白,身子微微颤抖,阿窈尖叫一声,伸手捂住了脸。大家惊骇之下,一时竟忘了赶快逃走,直待黑衣人回身逼过来,这都才矍然惊醒。 凌霄暗道不妙,飞身跃起,脚尖在李衍的马臀上轻轻一点,身子借力反弹,剑柄又在阿窈的马背上一戳,低声喝道:“快跑!”两匹马受惊之下,一声长嘶,立时奋蹄奔去。 此举应变甚速,黑衣人微微一惊,随即旋身跃起,抬手一扬,两点绿芒疾射而出。 凌霄早有所料,身子飘然横掠,仗剑一格,“叮叮”两声,挡下了黑衣人激射出去的竹叶。他双足落地,瞥见两匹马已奔出数十丈,这才松了口气。忽觉肩头一阵刺疼,低头一看,只见肩窝上插着一枚竹叶,却是执剑格挡时,竹叶力道未消,斜插入他的肩头。 张惠茹纵身跃到身旁,惊问道:“你受伤了?”凌霄抖了抖肩头,觉得并无麻木之感,知道竹叶上并未喂毒,说道:“不碍事!”心想:“这黑衣人出手虽然狠辣,却也并非卑鄙之徒。是了,他自恃功夫极高,出手便可毙敌,不消在暗器上使毒。”眼角瞥处,见黑衣人正手执竹杖一步步逼近,强忍住疼痛,低声说道:“我们先缠住他一时半刻,伺机再脱身!”张惠茹咬牙道:“知道。” 二人身形急旋,同时向两旁分开,振臂一抖,剑上登时现出两道凌厉剑芒,色如霞晕,熠熠闪烁。两人分站左右,隐隐成犄角之势,意欲左右夹击。 黑衣人森然冷笑道:“龙虎山的天师剑,降妖除魔还行,用来打斗怕要差些。若是五雷掌还成,嘿嘿,可惜你们不会。”他右肩一沉,臂腕微抖,竹杖上顿时闪出一道绿色玄芒,荧光幽幽,宛若鬼火。 二人见此形景,不由得心头大震。 忽听一个声音怒吼道:“小妇养的,老子和你拚了!”却是那头领挥动短刀,趁机扑将过来。 黑衣人身形轻旋,将斗篷一撩,“呛”地一声,短刀已被他篷角卷飞,接着竹杖挥出,“咔嚓”一声轻响,那头领半截身子横飞而出。但见他双腿自膝盖之下,有如刀削斧砍,已被齐丫丫斩断,登时鲜血喷涌不止。那头领惨叫一声,再也没了声息。 二人趁此间隙,低喝一声,同时执剑攻将过去。黑衣人转过身,轻挥竹杖相迎。他运使起竹杖,既无凌厉的劲风,招式也不精妙,但攻守之间,自有一股袭人的阴森寒气。凌、张二人知他真力厉害,两剑始终不敢与他竹杖相碰,只是闪展腾挪,以期缠住他片时。 又斗得数合,饶是两人夹击,仍不免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凌霄道:“师妹,此人功夫厉害,你我前后夹击。”张惠茹轻叱一声,纵身跃起,脚尖在凌霄剑锋上轻点,借势一剑刺出,已飘然掠过了黑衣人。 她脚方落地,更不迟缓,二人同时厉喝,剑芒纵横,一齐仗剑攻向黑衣人。 双剑既刺出,黑衣人飘忽一闪,倏然不见了踪影。二人此时皆是全力相拚,出招凌厉之极,身形收势不住,剑锋紧贴着对方脸颊刺过,吓得都出了一身冷汗。趔趄奔出数步,方才稳住身形。 三四丈之外,黑衣人一袭斗篷猎猎鼓荡,桀桀冷笑道:“两个小娃娃,不要命了么!” 二人本是想缠住他一时,并无拚命之意,斗到此时,激发了血气之勇,竟有拿性命相拚之意了。凌霄大喝一声,执剑又闪电般攻将过去,张惠茹身影如风,拔步随后攻到。 昏蒙暮色下,两道赤色霞光,一道碧色荧光,紧紧地交织缠斗在一起。 凌霄知他功夫奇高,长剑始终不敢与他竹杖相接,总是一触即退。此时斗得性起,大喝一声,力贯剑锋,直迎他竹杖上刺去。黑衣人飘然飞掠,有如蜻蜓点水,人影一晃,足尖已站在他剑锋上,同时竹杖一挺,已抵住了他咽喉。 凌霄将眼一闭,心中暗道:“完了!”只觉得竹杖上寒气逼人,似是绿蛇吐信,隐隐发出“滋滋”微响。 张惠茹大惊之下,急声喝道:“快放开我师兄!”手执短剑,从他身后闪电般刺到。黑衣人站在剑锋之上,身形微旋,手中竹杖反手一撩,竹杖粘引短剑,瞬间已横在她脖子上。张惠茹一声惊呼,登时僵立在当地。 凌霄静等受死,听见呼叫一睁眼,直惊得他全身冰凉,失声叫道:“师妹……”他乍逢突变,一时竟忘了收回长剑。 三个人如此僵持着,此时他二人命悬一线,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突然间,黑衣人飘然荡出数丈,他脚方落地,一撩斗篷,森然说道:“我家主人不让滥杀无辜,我不杀你们!”陡然轻挥竹杖,斜斜劈向地下,轰地一声巨响,一道沙石尘浪漫天卷盖过去。 二人急忙飞身后掠,举袖遮挡,待尘嚣消散了再看,哪里还有黑衣人踪影! 凌霄、张惠茹死里逃生,都惊得面面相觑,心中均在想:“这黑衣人杀人不眨眼,哪里有半点手软了,却说什么不滥杀无辜,当真古怪之极!他说的他家主人,不知又是什么人。”低头一看,不由得又是一惊,只见黑衣人方才竹杖劈过处,竟现出一道尺许深的沟壑。 二人望了眼坐马,想到李衍和阿窈已脱身,心中都暗自庆幸,只不知他们现在跑到何处了,怕一时不易寻到。凌霄向马走去,想到黑衣人挥杖便可破地裂土,功夫实在骇人,但他无故自退,却又大为蹊跷,略作思索,不禁大惊道:“糟糕,事情不妙……” 李衍和阿窈驰出数里,渐渐慢下来,回身望去,见黑衣人并没追来,这才松了口气。二人勒住马,李衍向阿窈道:“他们两个不知怎么样了,那个黑衣人凶恶之极,功夫又高,只怕不易对付。”阿窈此时心有余悸,颤声道:“老天爷保佑,但愿他俩没事。那个黑衣人动不动就杀人,真是个大坏蛋、大恶人。” 李衍勒转马头,问道:“阿窈,我放心不下,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阿窈想了想,犹疑道:“我也好担心他们,但我俩功夫太差,回去不但帮不上忙,反而倒添乱,还是别回去罢。”李衍道:“我怕他俩打不过那人,倘若有个闪失,那可糟糕之极。”阿窈道:“应该没事的,他俩打不过,会想法子脱身。我们先在这里等一等,过会儿他俩不来,我们再回去。”李衍想了想,觉得凌霄让他俩先逃,大约也是此意,遂便依她之言。 两人也不敢下马,只在路上原地等候。道路背靠一座小山,路旁是一片芦苇荡,此时明月初上,晚风吹过,芦苇随着微风摇曳,发出一阵沙沙声响,更增了几分诡秘。 突然间,芦苇丛中惊起一群水鸟,拍翅四处飞散。阿窈受惊之下,低呼道:“有鬼!”李衍道:“阿窈不怕,没有鬼的。”阿窈伸手一指,颤声道:“你看,真的有鬼!” 李衍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见一道黑影踏着芦苇飞掠而来,疾如鹰隼,瞬间便奔到近前。那黑影立于芦苇丛上,一袭斗篷猎猎鼓荡,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黑衣蒙面人。他飘然站在芦苇丛顶,一挥手中竹杖,阴森森地道:“两个小娃娃,我看你们能逃到哪里!” 李衍大惊失色,想逃已是来不及,又知他暗器十分厉害,不逃或可有生,越逃死得越快。想到此处,强自定了定神,压低声音向阿窈道:“小心,别乱动!”阿窈心中领会,应道:“好。”李衍勒稳马缰,抱拳道:“朋友,你我素不相识,何苦死死相逼!” 黑衣人举杖一指,阴恻恻地道:“不为别事,借你怀中东西一用!” 李衍心中清楚,此时稍有违逆,立时便有性命之虞,不如先拖一时,伺机再图脱身,问道:“朋友,你要借什么东西?”黑衣人冷声道:“明知故问,便是借你从武当山取回的东西。”李衍道:“你怎么知道我取的是什么东西?”话刚问出口,猛然醒悟,惊道:“原来……原来那夜在客栈,偷看书信的便是你?”黑衣人道:“嘿嘿,不错,正是我。” 李衍舒了一口气,缓声道:“东西借给你也没什么,但你要告知我,你借它有何用?”黑衣人道:“我家主人要用它。”李衍哦了一声,好奇道:“你家主人?你家主人是谁?借它究竟有何用?”黑衣人森然道:“废得什么话,快把东西拿出来!” 阿窈乍着胆子,颤声道:“你这大坏蛋,把我惠姐姐他们怎么样了?你是不是……”说到这句,声音哽咽,几乎要大哭出来。李衍心中一沉,惊问道:“你到底……到底把他俩怎么样了?”黑衣人冷哼一声,说道:“我没杀他们,你们不必担心。”阿窈犹自不信,问道:“这话当真,你真的没杀他们?” 李衍心下忖道:“依他功夫之高,杀了人有什么不敢认的,我俩的性命此时尚在他手,他又何必撒谎。”当即松了口气,向阿窈道:“阿窈不伤心,他说的是真话。”阿窈登时转悲为喜,道:“你没杀他们,谢天谢地……” 黑衣人冷笑道:“我不杀他们,可没说不杀你们!”阿窈登时大惊,道:“为什么要杀我们?”黑衣人一挥手中竹杖,道:“不交出东西,你们两个一齐都杀!”阿窈与他说过几句话后,此时胆子大了些,辨道:“别人的东西,为什么要给你,你讲不讲道理?”黑衣人森然冷笑道:“嘿嘿,小丫头,杀人不用讲道理!” 阿窈道:“不讲道理乱杀人,便是大坏蛋、大恶人!”黑衣人听了,仰天桀桀大笑,说道:“不错,我就是大坏蛋、大恶人!”阿窈见无理可讲,忙换作笑脸,商量道:“喂,我说坏蛋叔叔,求你别杀我们,放过我们,好不好?” 黑衣人阴恻恻地道:“不杀你们也行,快交出东西!” 借着阿窈与他说话之机,李衍心念急转,一直在想法如何逃脱。只见黑衣人站于芦苇丛上,身形随着芦苇微微飘荡,真是似鬼如魅,轻功实在骇人之极。到得此时,狠心一咬牙,说不得只能铤而走险了,猛然望向他背后,大声叫道:“喂,凌霄,你来了……” 黑衣人明知有诈,仍是忍不住回头望去。趁此间隙,李衍急呼:“阿窈,赶快跑!”拉转马缰,便欲奔逃。马头未转过,黑衣人已然察觉,冷哼一声,手中竹杖陡然横扫,绿芒闪烁处,嗤的一声,一片芦苇已被齐根斩断,形成一道苇墙,铺天盖地压将过去。 两马受惊之下,一声长嘶,腾地扬蹄站起,将二人甩飞了出去。李衍身在空中,猛地想起“飞星步”身法,当即翻转身姿,飘然落在地上,踉跄几步,竟然没摔倒。忽听阿窈大声惊呼,急将身形一旋,抢步接住了她。便在此时,黑衣人已飞掠到近前。李衍将阿窈一推,急道:“阿窈快跑,我来缠住他!” 话音未落,黑衣人竹杖点出,绿芒闪烁,已刺向他胸口。李衍不暇多想,踏步滑出,身形急旋,已避开了凌厉一杖。黑衣人一击不中,微微吃了一惊,当即更不迟疑,接连挥杖便是数招急攻。李衍凝神聚意,施展出“九宫飞星步”,身形快如闪电,几乎看不见人影。 到得此时,阿窈全然忘了恐惧,在旁大声叫道:“坏蛋叔叔,别伤我衍哥哥……” 李衍心中大急,叫道:“阿窈快跑,不要管我!”一句话方出口,真气立泄,身形倏然慢了下来。黑衣人见机,左手轻扬,几道绿芒激射而出,直袭他面门。李衍旋身闪避,终是慢了半步,“嚓”地一声,一枚竹叶划过肩头,登时鲜血直流。 阿窈尖叫一声,吓得捂住了眼睛。 李衍心中一惊,在他低头看伤之际,黑衣人飘身上前,竹杖一送,已抵住了他咽喉,森然说道:“不交出东西,休怪我手下无情!”说着真力微吐,一股凌厉的寒气透杖而出。 正在这关头,忽听阿窈大声叫道:“坏蛋叔叔,快放开衍哥哥,东西在我这里。”黑衣人一怔之下,转头望去,只听呼的一声,一团黑影冲着他劈面飞来。 第二十九章 瓷枕秘笈 月色下看不清楚,黑衣人不敢冒然硬挡,急忙低头避开。那团黑影贴着他脸飞过,啪的掉在地上,“咯、咯”传出几声鸣叫。黑衣人一怔,饶是他功高见广,似这般会“咯咯”叫的暗器,却从未遇到过。 趁他分神之际,李衍疾步闪身避开,心想:“这黑衣人轻功极高,我的‘飞星步’纵能与他周旋片刻,但要脱身只怕不易。倘若他擒不住我,逼急了,拿住阿窈来要挟,那可糟糕。”一瞥眼,见一条小路直通山上,更不多想,拔步便向山上奔去。 方奔出十数丈,便见月光下一条黑影越逼越近,渐渐将他罩住。李衍心下大急,见路旁有树,急忙向树后兜转。方才闪开,冷风贴耳袭过,“噗噗”两声插入树中。李衍心中突地一跳,心想只消慢得半步,势必也落得那群官兵的下场。 当下不容他多想,借着树木掩身,急忙施展出“飞星步”周旋。那黑衣人见状,厉声长笑道:“小娃娃,你哪里学来的这门功夫,倒也十分了得。”李衍脚下不停,口中说道:“这门功夫很了得么?我不觉得啊,比起你的轻功差远了……”黑衣人冷笑道:“这门功夫是好功夫,嘿嘿……可惜你才学会,不懂得变通。”纵身一跃,站上树梢,手中竹杖一指,冷哼道:“我看你能周旋到何时……” 李衍听他说自己“不懂变通”,心念急转,暗道:“那位老前辈教我‘飞星步’时,只简单教了四句口诀,莫非其中另有玄机?”情急之下,灵光一闪,心道:“那四句口诀中,后两句只是按九宫方位踏行,并无什么奇妙之处……是了,一定是那句‘涌泉入泥丸’大有玄机……”想到此处,不再踏行“九宫步”,只将涌泉之气引入泥丸宫,放开两条腿,径直向山上奔去。 刚奔出几步,便觉耳畔呼呼风响,低头一看,见自己每步踏出竟有丈许远近,不由得心中大喜:“这句口诀,果然是轻功秘诀。”脚下不停,回头望去,见那黑衣人正急急追来,只见他脚尖轻轻一点,便凌空跃出两三丈,直如鹰隼扑兔,身形轻灵之极。 李衍心中惶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待他站稳再看,不由心中“咯噔”一下,但见眼前赫然是一个悬崖,黑黝黝的不知有多深。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道:“幸亏脚下绊了一下,不然自己忙于奔命,已然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了。”回头急看,黑衣人正慢慢逼将上来。 前是悬崖,后是强敌,李衍身处绝境,不由得冷汗涔涔而下。 黑衣人举竹杖一指,嘿嘿冷笑道:“小娃娃,你是要命,还是要东西?”李衍心中慌成一团,却故作镇定,笑道:“我当然是命也要,东西也要啊……不要东西是傻瓜,不要命更是傻瓜!”黑衣人闻听,仰头长声大笑,道:“东西与命都要,却是由不得你!”说着面露杀气,又逼近几步。 李衍心下大惊,急退了两步,大声道:“站住!”探手入怀,取出书笥来,问道:“你想要的,是不是这件东西?”黑衣人一怔,凝视了片刻,道:“不错,正是这件东西!”见李衍自己取出,当他要交出来,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李衍微微一笑,道:“我猜你一定是在想,先杀掉我,东西自然就到手了,是不是?”黑衣人冷声道:“猜得不错!”李衍道:“我还猜到,对你来说,这件东西比我的命更重要,对不对?”黑衣人道:“猜得又不错!”李衍微笑道:“倘若我将东西丢下山崖,你一定会杀了我,是不是?”黑衣人道:“不错!” 李衍走近崖边,将书笥高高举起,笑道:“我还猜到,你若知道杀了我,东西却毁了,你一定会有所顾忌,对不对?”黑衣人一怔,停下了脚步。李衍又道:“我若带着东西一起跳下崖去,与这东西共存亡,你待若何?”黑衣人登时一惊,略作迟疑,冷笑道:“我猜你怕死,不会跳崖的……”说着,又向前逼近了两步。 李衍见状,纵身跳上崖边一块大石,抬起一足,大声道:“快退后,你再前行一步,我便跳下去!”黑衣人听他语气坚定,又见他身子摇摇欲坠,连忙退了两步,道:“好,好,我退后……” 山风从崖边吹来,森冷逼人,李衍脑中一阵茫然,心想:“倘若我跳崖死了,宁儿会不会还记得我,我与她虽只一面之缘,却相知甚契,不知人有没有来生,如果有来生,我与她是否还有缘相识……”低头向崖下望去,漆黑一片,不知究竟有多深。 黑衣人见他这般决绝,怕他当真跳崖,急声道:“小娃娃,凡事好商量,人死不能复生,你万万要想明白了……”李衍转过头,见黑衣人颇为顾忌,心中暗喜,忙道:“再退后,不然我立时跳崖!”黑衣人不敢不从,又向后退了几步。 李衍心想:“如此僵持下去,终究不是个法子。”向黑衣人道:“你胆敢靠近我,我便将东西丢下崖去!”跳下大石,沿着崖边行去,想寻机再图脱身。黑衣人果然不敢靠近,只不远不近的紧紧跟随,此时李衍身傍悬崖,他连暗器竟也不敢施用。 李衍一边留意黑衣人动向,一边加快脚步,顺着崖边向前奔去。 忽然峭壁相阻,前边再无去路。峭壁下有个山洞,也不及多想,闪身进入洞内。一进洞,立时后悔道:“我不进山洞,还可与他周旋,一进洞反成了瓮中之鳖,这可大大不妙。他只消守住洞口,我想脱身比登天还难。”心中惶急,暗怨自己糊涂,只盼山洞另有出口,硬着头皮向洞深处行去。 洞内一片漆黑,摸索着行出数丈,忽见前边透过一线光亮。李衍心中大喜,心想有光亮必有出口,急忙向光亮处奔去。穿过一个狭小洞口,眼前豁然一亮,原来又是一个山洞,果然另有洞口。刚想从洞口出去,忽然人影一晃,一个森冷的声音道:“小娃娃,我看你能逃出我的手掌心!”李衍心下一惊,暗道:“这个洞口他也守住了,糟糕之极!” 正感到绝望,眼角一瞥,见山洞内另有个小洞口,急忙从小洞口穿过去,却又是一个大山洞。李衍心中暗喜,道:“妙,妙,原来这山洞跟房屋一样,一洞连着一洞,却各洞自有出口。”向洞壁望去,果然还有小洞口,急忙穿过去,来至另一个山洞。如此接连穿过,当真如房屋一般,每洞相互贯通,约莫有八九个山洞。 穿过几个山洞,李衍想趁机逃出,却怕黑衣人守在洞口,大声道:“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我便不逃,就在山洞里不出来,看你能奈我何!”过了一会,听得黑衣人说道:“那好得很,你就一辈子别出来。”听声音越来越近,李衍心下醒悟道:“不好,我说话传出洞去,他听声音,自能辨别方位,我岂不是自暴踪迹。”当下急忙穿向另一洞,口中笑道:“不出去就不出去,反正我在山洞里,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我怕什么……”侧耳细听,听不到黑衣人答话,不知他守在哪个洞口。 李衍心念急转,暗道:“他只要守住所有洞口,我便休想脱身,须得引他进洞,方有机会逃出。”想到此节,当即笑道:“你想要东西,有本事自己进来拿!”说完怕暴露行踪,急忙穿过另一洞。黑衣人冷笑道:“想引我进洞,你好趁机逃走?嘿嘿,想得倒美!”李衍笑道:“你不敢进洞,就说不敢,找得什么借口!”黑衣人冷声道:“你用激将法,难道我不知道。好,我进来了!”说到后边几个字,声音带着回响,显然已进入洞中。 李衍心中暗喜,急忙蹑足穿过一洞,刚想找机会逃出,忽听洞外一阵脚步响,阿窈的声音叫道:“衍哥哥、坏蛋叔叔,你们在哪儿……”李衍心中一惊,暗暗顿足道:“阿窈,你又赶来做什么,这不是添乱么。这下我便是能逃,也不方便逃了!” 脚步越来越近,阿窈听不到回应,连声叫道:“喂,衍哥哥、坏蛋叔叔……”她的金蛙也随着她的叫声“咯、咯”鸣叫,似是在帮他呼叫一般。 李衍怕阿窈这么呼叫,反而提醒了黑衣人去擒她,急中生智,忙笑道:“朋友,东西给你也没什么,你告诉我你家主人是谁,我便把东西给你,如何?”黑衣人沉声道:“我家主人是谁,又岂能让你知道!”李衍脚下不停,蹑足穿过一洞,又道:“好,不说便不说。你家主人要它何用,这个你能告诉我罢?”黑衣人冷哼道:“这个也不能!” 李衍听他声音就在邻洞,心中突突直跳,而此洞已在尽头,前边再无山洞。情急之下,急忙隐身在小洞后,大气也不敢出。只见黑暗中绿芒一闪,一条黑影从小洞中跃出,趁此刹那之机,蹑足从他身旁穿了过去。待得黑衣人发觉,他已向回穿过了三四个山洞。 黑衣人嘿嘿冷笑道:“小娃娃,你想玩猫捉耗子,好,我陪你玩!”李衍道:“我可没想玩,是你要玩。”正在这时,阿窈的脚步声已到洞口,李衍心中大急,忙道:“喂,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家主人是谁?”黑衣人黑暗中微微一惊,脱口道:“你怎么知道?”随即醒悟过来,冷声道:“小娃娃,你想引开我的注意,好不去理那小丫头,嘿嘿,你倒挺聪明……”大声向洞外道:“小丫头,你衍哥哥在山洞里……” 阿窈在洞外听见,好奇道:“喂,你们在山洞里做什么?”黑衣人冷笑道:“在山洞里捉迷藏啊,小丫头,你也进来,我们大家一起玩,好不好?”阿窈道:“我才不信呢,你在骗人,你是大坏蛋。衍哥哥,你有事么?”李衍急忙道:“阿窈,我没事,你不要进洞。”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已飘到近旁,绿芒闪动,直向他横扫过来。李衍惊呼一声,纵身闪避,“砰”地一声,竹杖击上洞壁,直激出一道火花。李衍在气浪席卷之下,身子横飞而出,重重摔在地下。黑衣人丢掉竹杖,飘身上前,一把攥住他手中书笥,冷笑道:“小娃娃,我想要的东西,便一定要得到!” 李衍如何肯放手,身子在地上,拚命回夺。黑衣人手臂一晃,竹叶闪着绿芒,已逼在他喉咙上,森然道:“放手,不然休怪我手下无情!” 正在这时,阿窈奔进山洞,大声叫道:“你这大坏蛋,快放开衍哥哥!”纵身扑到黑衣人背上,奋起小粉拳,没命价擂将下去。但她毕竟人小力薄,捶在黑衣人身上,有如蚂蚁撼大树,怎能奈何得半分。黑衣人一声冷笑,双肩抖动,登时将她震出丈许之外。 李衍一手攥住书笥不放,一手在地下乱摸,忽然摸到一块石头,举起石头便向他脑袋砸下去。只听一声闷响,黑衣人已被砸晕,身子摇摇欲坠。李衍趁机爬起,抡起石头奋力又是一下,“啷”地一声,石头碎裂两半。黑衣人吃了补的这一下,低哼一声,颓然倒地不起。 李衍见黑衣人没了动静,这才松了口气,自己也瘫软在地。阿窈奔过来,急问道:“衍哥哥,你没事罢?”李衍平复了下喘息,道:“我没事。阿窈,你伤到没有?”阿窈扶着他起来,道:“我没伤到,你没事就好。这个坏蛋叔叔……他死了么?” 李衍掏出火刀火石,点燃了火捻,看了看黑衣人,道:“大约是死了。我……我竟然杀了人!”他初次杀人,虽是迫于无奈,仍不免心中不是滋味。阿窈听说死了,吓了一大跳。李衍拍拍她肩头,安抚道:“阿窈不怕,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一转头,忽然叫道:“咦,那是什么?” 借着火捻微光,只见刚才砸碎的那块石头中,隐约露出一件东西。李衍心下奇怪,石头中怎么会有东西?过去捡起一看,不由得心头一震,原来那不是块石头,却是一方瓷枕。古时尚无软枕,多是木、玉、竹、石材质的硬枕,瓷枕在唐宋极为普遍,原也不稀奇,到明朝时有了软枕,瓷枕方才稀少了。刚才李衍危急之中,随手捡起,也不知是什么,直到东西打破了,这才知道是瓷枕。 阿窈也觉奇怪,道:“里边好像有东西,是什么东西?”李衍伸手摸了摸,惊异道:“好像是一部书籍……”小心翼翼取出,果然是一本书册。书册纸色发黄,显然年代久远,但保存颇为完整。李衍拂去书上灰尘,不禁又是一惊,只见上面赫然写道:《太初混元经》…… 第三十章 大乾坤掌 瓷枕内竟藏有书籍,这可是天下奇事,怪不得刚才拿在手中时,觉得比寻常石头轻了许多,原来内中大有玄机。只不知这是什么宝典,值得物主这样珍藏。 李衍刚想翻阅,阿窈在旁道:“衍哥哥,我好害怕,我们……还是快离开罢。”李衍道:“好,我们走。”将书册藏入怀中,看了一眼地下的黑衣人,心中默道:“这位朋友,我伤你性命,实在出于无心,你若泉下有知,不要怪我。对了,你若是能投胎,就快些投胎去罢,希望托生个福善人家,别再作恶了……”吹熄火捻,二人出了山洞。 洞外月色皎皎,树影横斜。李衍回头望去,见八九个山洞俨然排列,颇显神秘莫测,回想刚才情景,心中余悸未消:“若不是那个瓷枕救命,死在洞里的就不是黑衣人,而是我自己了!那个黑衣人为了得到书笥,可谓费尽心机,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来历。” 二人到得山下,不禁顿足不迭,原来两人的马却不见了,左近找了找,并无半点踪影。李衍心想:“一定是刚才从马上跌落时,两匹马受惊跑了,如今深更半夜,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如何去寻?”左右无法,只急得团团转,阿窈也帮着他急。 正无计可施,忽见两匹马远远而来,待行近看真切了,正是凌霄、张惠茹。二人见了大喜,忙高声呼唤。凌霄、张惠茹纵马来到近前,飞身下马,都急着问:“你们没见到那黑衣人?他没追着你们?”阿窈见问,拍着心口道:“怎么没见,不但见了,还打了一场,说起来好险!”凌霄忙问道:“那个黑衣人呢?”阿窈向山上一指,道:“在山洞里呢,他……他死了。”张惠茹奇道:“死了,怎么死的?”阿窈道:“让衍哥哥拿枕头砸死了。” 凌霄、张惠茹闻听,无不大奇,齐声道:“让枕头砸死了,枕头能砸死人?究竟怎么回事?”李衍道:“此事一两句说不清,容后慢慢告诉。我俩的马跑不见了,可怎么办?”凌霄略一沉吟,道:“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们先离开这里,以后再做计议。”翻身上马,让阿窈上了自己的马,让李衍与张惠茹合乘一匹。 四人二马,行出有十数里,见路侧有座小破庙,凌霄道:“前不见村,后不着店,如今夜深了,我们在这里将就一宿罢。”四人下马,将马系在庙旁树上,抬头看庙上匾额,隐约辨得出是“三圣庙”三字。 大家进入破庙,在供桌上找灯点着了,但见蛛网遍屋,落尘满地,显然香火凋零,少有人来。张惠茹四下一看,皱眉道:“又脏又破,连个床也没有,这怎么睡人。”凌霄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你当这是在家里啊,大家将就些罢。” 张惠茹瞥了李衍一眼,没好气道:“这都怪你……”李衍奇道:“怎么怪我了?”张惠茹道:“还说不怪你,不是你,我们能睡这破庙!”李衍道:“睡破庙也怪到我头上?”张惠茹道:“不怪你怪谁!”李衍还欲再辨,凌霄忙道:“好了,大家都少说一句。现在有破庙睡已经不错了,出门在外,说不定睡荒郊野外的日子还有呢。大家都别闲着,出去找些东西作铺垫,再找些东西喂马。”二人方才不言语,大家出庙找东西。 不多时,找回些稻草,先喂了马,剩下的铺在供桌之侧。四人险境逃生,又疲又倦,躺倒在稻草上,都长舒了一口气。凌霄刚躺下,扯动伤口,不禁失声叫出。张惠茹忙问:“怎么样,伤口很疼么?”凌霄强笑道:“不碍事,皮肉之伤而已。”李衍不知他受了伤,也忙关切询问。 阿窈在旁道:“衍哥哥,你的伤怎么样,还疼不疼?”张惠茹道:“怎么,你也受伤了,伤的重不重?”这才看见他肩头隐有血迹。于是持了灯台,让二人解衣细看伤势,所幸都无大碍。凌霄是肩窝受伤,伤口稍深,却未伤及筋骨。李衍伤势更浅,不过是半分深的一道划伤。打开包裹,撕了些布为二人包扎了。 李衍正穿衣服,忽从怀中掉下一物,张惠茹捡起看时,却是一本书,好奇道:“这是什么?”李衍道:“刚才和那黑衣人打斗,偶然间得到的。”凌霄道:“对了,刚才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脱身的?”李衍便将方才之事简略说了,说到用瓷枕砸死黑衣人,二人这才释然,都笑道:“怪不得呢,怎么枕头也能砸死人,原来是瓷枕。” 凌霄听说书是从瓷枕中所得,大感好奇,从张惠茹手中接过,看见上面写着《太初混元经》,只当是理学典籍,也不在意。随手一翻,从书中飘落一页纸,捡起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张惠茹问道:“怎么了?”凌霄道:“奇事,奇事!”张惠茹道:“什么奇事?”凌霄又看了纸页一眼,抬头望着李衍,问道:“李兄,你……你真的姓李?”李衍见他问得古怪,不解其意,道:“当然姓李,怎么了?”凌霄又问:“这个月可是巳月?”李衍想了想,道:“现在是四月中旬,应该是巳月。究竟怎么了?” 凌霄将那页纸递过来,道:“李兄,你自己看!”李衍接过一看,只见纸上写着“申年巳月瓷枕为木子击破”十一字。李衍看了看,茫然不解,问道:“哪里奇了?”凌霄道:“这还不奇么!李兄,你说这纸上的字是何意?”李衍摇了摇头,道:“看不出是何意。”凌霄道:“这‘木子’二字合在一起,是个什么字?”李衍又看了看,恍然道:“你是说……是个‘李’字?”凌霄道:“当然是‘李’字,正是李兄你的姓氏!” 张惠茹听说,忙接过纸来看了看,道:“果然合起来是个‘李’字,这是什么意思?”凌霄略一沉吟,说道:“今年是永乐二年甲申年,这个月是巳月,木子合在一起,正是个‘李’字,上面说‘申年巳月瓷枕为木子击破’,也就是说,李兄砸破瓷枕,得到此书,乃是此书的主人早有预知,所以才留下这几个字。” 李衍听他如此一解,也信了八九分,骇然道:“我砸破那瓷枕,原来物主早有所料,莫非此人是神仙!”张惠茹越发好奇,将灯移近,催道:“竟有这等奇事,快看看,这书的主人到底是谁。”凌霄低头看了看,“啊”地一声,大惊道:“原来……原来是他!”张惠茹忙问道:“是谁?” 凌霄不理会,问李衍道:“李兄,那个瓷枕,你是从何处见到的?”李衍道:“在一座小山的山洞里,有八九个山洞,相互贯通,便如房间一样。”凌霄听了,赞叹道:“怪不得,怪不得!若是他,跟神仙也差不多了!”李衍、张惠茹齐声急问:“究竟是谁?”凌霄将书递给李衍,道:“李兄,请自己看!“ 李衍接过书,张惠茹移灯与他共看,只见在《太初混元经》之下,赫然署名“陈抟”二字。李衍看了,不禁也大吃一惊,道:“陈抟,难道是……是世人说的陈抟老祖?”凌霄肃然道:“世上再无第二个陈抟,当然是世人称为‘人中龙’的陈抟老祖!” 阿窈大感好奇,问道:“这个陈抟,真的是神仙么?”凌霄笑道:“说是神仙,则未免过誉,不过离神仙也不远了。”张惠茹从未听说过陈抟,问道:“这话怎么说?”凌霄道:“陈抟老祖,属于道家‘隐仙派’,修行的是超凡入神,飞升成仙,与千古第一奇人鬼谷子,同属一门一派,有通天彻地之才,扭转乾坤之能!”张惠茹惊道:“这么厉害?” 李衍道:“不错,陈抟老祖,世人赞誉为‘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其人其才,可见一斑!”凌霄笑道:“看来,李兄也深知此人。”李衍道:“凡道家中人,谁人不知陈抟老祖,只是……他不是在华山修行么,怎么瓷枕在武当山?”凌霄道:“他先在武当修行,后来才去的华山。武当有座烂柯山,山上有九室岩,刚才你说,八九个山洞相连,应该就是九室岩了。”李衍听如此说,这才深信不疑。 张惠茹道:“这么说,陈抟老祖留书给你,是教你也修仙了?”阿窈听说,倾羡不巳,笑道:“衍哥哥,你要是成了神仙,也带上我,好不好?”李衍轻轻一笑,道:“成神仙?哪那么容易。”张惠茹道:“不是教你成仙,那留书干什么?快看看,书中说些什么。” 三人围拢过来,都催促他:“快看看,到底是何书。”李衍心中也疑惑,陈抟老祖留书,究竟会是什么书?低头看了看那页纸,纸色发黄,边缘齐整,与那本书纸色一般无二,显然同出一人之手,是附夹在书中的,绝无伪赝。想到陈抟老祖距今已有五六百年,竟预知自己得到此书,心中直跳,捧书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 他平复了下心绪,翻开书籍,只见上面写道:“太初者,天地初始之谓,混元者,乾坤未判之形……”开篇是绪论,不过总括经典大义。翻过几页,忽见上面写着“睡经”,其下内容,分为“锁鼻术”“胎息诀”,至于修炼方法,有图有字,注解甚是详备。 张惠茹奇道:“睡觉也能修炼,天下竟有这功夫!”凌霄道:“天下之大,奇功多了,有什么稀奇。不说别人,只说李兄的师尊,修行的大约就是这门功夫,不然的话,如何能不吃不喝,一眠数日。” 李衍又翻过几页,忽见写着“大乾坤掌”几个字,不禁大吃一惊,道:“看样子,这‘大乾坤掌’是武功了!”凌霄点头道:“我看也像是武功。听名字,应该极为厉害!”李衍自在路上说过要学武功后,此念一直未消,此时看到武功典籍,自是喜不自胜。 凌霄果然说道:“李兄,你说过要习武,这次天缘巧合,竟得此秘笈,可谓是天遂人愿了。可喜可贺!”李衍含笑点头,忽然间,脸色黯淡下来。凌霄问道:“李兄,怎么了?”李衍眉头微皱,道:“我有师承门派,没经师尊他老人家准许,我不能修习他派功夫的。” 凌霄道:“李兄此言差矣!自家门派,不汲取他派长处,如何能弘扬光大?不说别人,只说我们天师派,家师便不是这般刻板,他广纳各派长处,以补自派不足。我们天师派,本来是以符咒为主,如今也讲求修习内丹,讲求性命双修。不但如此,家师还借鉴全真派,创制门派诫规,并主张‘儒、释、道’三教并重。由此可见,固步自封,实在不足取!” 李衍听了这番话,心中豁然开明,笑道:“凌霄,说得好,这话极有道理。”凌霄道:“倘若人人都固守门规,它只能越来越差,又怎能光大门派!况且,从功法上看,此功法与李兄师门功法,显然一般无二,同根共源,李兄只管修习就是了,不必多虑。更何况,陈抟老祖留字在此,显然早有预知,李兄不修炼,反倒是违逆天道了!” 李衍点头道:“说得极是。”双手举起书来,朗声道:“天道无私,见者有份,此书为大家共有,谁也可以修习。”阿窈一听,忙含笑问道:“修习此书,能不能成神仙?”李衍还未答话,张惠茹皱眉道:“少乱说,什么神仙,哪里有神仙!”阿窈听了,不服气道:“怎么没有,我见到的仙子姐姐,就是神仙,怎说没有神仙!”张惠茹瞪了她一眼,道:“什么仙子姐姐,哪里有什么仙子!”阿窈道:“仙子姐姐就是仙子,怎么没有仙子!” 凌霄忙分开二人,笑向李衍道:“李兄,此书功法跟天师派,可说是大相径庭,你修习使得,我们却使不得。况且,陈抟老祖留字在此,瓷枕为木子击破,此书自当你独修,他人若胡乱修习,只怕福份不够,反生祸端。李兄还是自己修习罢,盛情高意,大家心领了。”张惠茹听了,哼了一声,道:“什么福份,傻瓜蛋福份!” 阿窈听她又奚落李衍,抱不平道:“衍哥哥才不傻呢,干嘛叫他傻瓜蛋!”张惠茹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傻?”阿窈一扬脸,道:“我当然知道啦。”张惠茹撇嘴道:“一个是呆头鹅,一个是傻瓜蛋,呆头鹅看傻瓜蛋,自是看不出傻的。那句话说的好,‘相看两不厌,只有傻瓜蛋’……”众人听了,齐声大笑起来。 第三十一章 丹田真炁 大家说笑一阵,疲累上来,倒头便睡了,黑甜一觉,直到次日天大亮才醒来。 李衍等人先醒,只有阿窈还睡着,张惠茹忙叫醒她。阿窈惺忪着眼坐起来,说道:“我饿了,肚子咕咕直叫。”张惠茹道:“不害羞,刚睡醒就嚷饿。”阿窈道:“昨夜没吃饭,你不饿么?”经她一说,众人这才想起,昨晚和那黑衣人纠缠,晚饭也不曾吃。李衍笑道:“我的肚子也在击鼓鸣冤了,怎么找点吃的。” 张惠茹道:“先别找吃的,你们的马丢了,那怎么办?”李衍道:“我们人地生疏,想找回来怕是难了……”大家合计了合计,若回去找张道长借马,一来那个十七爷来历可疑,二来死了那么多官兵,此时若重返武当,决计使不得。找又难找,借无可借,两下犯了难。 凌霄道:“如今天下太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买两匹马也不贵,一匹劣马不过十多两银子,好马最多二十几两银子。这不值什么,路上碰见,买两匹就是了。”大家听他如此说,都点头称是。 李衍轻叹一声,笑道:“只是不知我身上的银子还够不够。”探手入怀,却摸了个空,不由大惊道:“糟糕,我的银子不见了!”众人听说,忙上前问询。李衍想了想,皱眉道:“一定是昨晚和黑衣人打斗时,我急着逃命,丢在山上了。”此时为了几两银子,自是都不愿回去寻找。凌霄笑道:“不打紧,李兄,这里有二师叔给的五十两银子,两匹马还买得起。” 从昨夜起,凌霄不再称他“李公子”,而改口叫“李兄”,李衍心中清楚,自经历昨晚这场险难后,大家情义更深了一层,自是不胜欣喜。 大家收拾了行囊,走出破庙。阿窈仍上凌霄的马,李衍与张惠茹合乘一匹。 张惠茹拉转马缰,低声道:“抱住我。”李衍吓了一跳,问道:“你……你说什么?”张惠茹道:“我叫你抱住我,不然摔下马来,可别怪我!”李衍一听,忙伸手抱住她。张惠茹皱眉道:“你抱那么紧干什么?”李衍一怔,急忙松开手。张惠茹转过头,嗔道:“你怎么松开了?”李衍心中不解,支吾道:“是……是你让我松开的。”张惠茹哼了一声,道:“我让你别抱那么紧,又没让你松开手!” 李衍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又抱住她,心想:“这丫头真刁钻,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还要怪别人。”张惠茹白了他一眼,道:“你抱着我,不许太紧,也不许太松,更不许……胡思乱想!”李衍奇道:“我……我胡思乱想什么?”张惠茹道:“谁知道你胡思乱想什么!” 李衍一时没解过味来,转头望向凌霄。凌霄别过头,强忍着不笑出声。李衍恍然明白过来,不由得大窘,急忙道:“要不然,我和凌霄合骑一匹罢。”说着便要下马。张惠茹瞪了他一眼,道:“两个大男人合骑一匹,你们受得了,马受得了吗!” 阿窈在马上抱着凌霄,见他们打哑谜,满脸都是不解,问道:“惠姐姐,你说他胡思乱想,他胡思乱想什么?”张惠茹脸上微微一红,嗔喝道:“小孩子家,你懂什么!” 四个人合骑二匹马,大家随即上路。琅琊山本在东南方向,昨夜被那黑衣人追赶,当时慌不择路,也不知这是跑到哪里了。此时辨明了方向,大家认路向东南行去。 行到中午,途经一山村,见路边有家野店,大家停马小尖。乡野僻土,虽然饭菜粗陋简单,可喜竟有烧鹅。四个人已饿了两顿,要了两只烧鹅,风卷残云,顷刻便扫了个干净。那店主见四人如此饭量,唬得一怔一怔的,看他们言行装束,侠不像侠,盗不像盗,猜不透他们究竟是何身份。 大家稍作休息,又即上路。行至傍晚,来到一个小镇,大家生怕错过了宿头,不敢再赶路,找了家客店住下。凌霄安顿好了,去向帐房打听,问有无买马之处,谁知镇子太小,并无马市。回来向李衍说了,李衍也无法,心想只好两人合骑一马,多受几天抢白了。 晚饭后,凌霄安顿张惠茹和阿窈睡下,再回他们房间。李衍在山上时,晚间睡觉前,有个看书的习惯,如今虽在行旅,但旧习难改,心想何不趁此工夫,潜心参悟那本《太初混元经》,便移过灯来,从包裹里拿出经书。 凌霄走进屋,见他这般,笑道:“李兄,这么晚还用功,你是要学头悬梁、锥刺股,去考大状元?”李衍不禁哑然失笑,道:“考大状元?我可没那兴趣。”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凌霄点头道:“李兄天资过人,这书又跟你有缘,你修习它,必然成就大器。”李衍笑道:“修习睡觉,也能成就大器?天下哪有这样美事。”凌霄不便打扰他,自行先歇息了。 李衍虽这般说,心里却极为敬畏,心想:“既然是陈抟老祖之书,当非泛泛之物,我不可亵慢了。”当即正襟端坐,打开经书。开篇绪论之后,是太初混元要义,上面写道:“太初之先,一炁先生,混元未判,一炁先存,故本经要义,唯‘炁’一字。此炁非彼气,音虽近同,意则迥异……炁者,天地之精,日月之华,万物之生,皆禀元炁……” 看到这里,李衍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从前看《黄帝内经》时,曾见过此字,当时不知何意,请教师尊,师尊说我“悟性尚浅,机缘未到,待机缘到时,自然会知道”,这里所说的“炁”,当是《黄帝内经》说的“炁”了。要义之后,便是如何修习,以及修习要领。 又往下看,便是《睡经》,李衍心道:“从来只知道有佛经、道经,还有儒家经典,却从来没听说过《睡经》,难道这睡觉也是修炼法门?师尊一眠数日,莫非便是这门功夫?我倒要仔细参详参详。”继续看下去,有诗写道: 至人本无梦,其梦乃游仙。 真人亦无睡,睡则浮云烟。 炉里长有药,壶中别有天。 欲知睡梦里,人间第一玄。 诗文之后,又写道:“心无所执,虚极无极,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内不见我,外不见人,一无所见,则我心通天地,天地通我心,我与天地,似契似离,归于大同,浑然人我,合于天地。”李衍看到这里,心中一动,恍然若有所悟。泛论之后,便是修习要领,如何采纳,如何归引,图上绘明了经络、要穴位置,文字注明了运行方法,注解甚是详尽。 《睡经》最后,是“锁鼻术”“胎息诀”,乃是《睡经》的最高层次。经文要义,归结起来,无非四个字,即修炼“丹田真炁”。李衍在山上时,曾随师修习吐纳之法,此时见经中所绘经络、要穴,与自己修习的一般无二,心中大喜,心想:“凌霄说的半点不差,此经与师尊修习的,果然同根共源。”所不同者,自己修习的是“气”,此经修习的是“炁”。 再往后翻,便是“大乾坤掌”,李衍暗忖道:“贪多嚼不烂,这‘大乾坤掌’是武功,不妨以后再学,今天先修习《睡经》。此时正好要睡了,先照着经书试试,看是如何。” 他收起经书,吹灭灯烛,然后上床睡下。平时他修习吐纳,有时盘坐,有时平卧,多数时候则是盘坐,此时修习《睡经》,自然是取平卧身姿。吐纳之法,讲求“吐细、纳绵”,呼吸之间,讲求“细、长、深”,吐纳达到最高境界,可以断绝呼吸,渐入胎息之境。经书的“锁鼻术”“胎息诀”,便是吐纳的最高境界,二者殊途同归。 李衍平卧在床,先放松全身,从头颈起,后至肩背,然后再到四肢。待四肢百骸都放松后,再摈除杂念,收摄思绪。不多一时,只觉得心神澄明,一念不生,渐渐达到不知身为何物、不知心为何物之境。 到得此时,心念似有似无,若存若亡。他凝神聚意,按经书“引炁”之法,缓缓纳入一口炁,经由膻中穴,缓缓引入气海。然后再存神定意,一念守炁,内视丹田位置。 “内视”之法,为一切修道者所必习,是最基本的入门功夫。内视讲求:内观心起,觉一念起,即须除灭,务令安静。佛教中人,讲究“静能生定,定能生慧”,道家中人,则讲究“静神灭想,清虚玄寂”,语虽有别,其理则一。 不多一会,他只觉气海发热,丹田如一枚红杏,越来越明显。他定念不动,继续按经书引炁吐纳,约莫半个时辰,觉得丹田愈加突显,似是一枚蛋黄,色泽鲜润无比。再过一个时辰,丹田犹如初升之日,黄中透红,隐隐发出柔和的光芒。 到得此时,他不敢分心动念,但心中清楚,这便是“真炁丹田”了。当下守心如一,寂然不动,按照经文之法,缓缓运转真炁,循着经络行遍全身,然后又复归丹田。如此循环反复,渐渐觉得,丹田真炁越来越显现,气机运转也越来越顺畅。 此时此刻,他觉得身体已荡然无存,四肢百骸,已与天地合二为一。意念感知处,觉得自己的呼吸细绵之极,若断若续,若有若无。到得最后,渐入佳境,已浑然不知自己是睡是醒,是修炼还是睡觉了。 第三十二章 铁算推运 到得次日,凌霄刚醒来,李衍也便醒觉。他揉了揉脸,活动一下四肢,然后坐起身。经过一夜修习,他只觉精神倍增,全身舒畅无比,大非平日修习吐纳时情景。 凌霄走过来,问道:“李兄,昨夜如何,睡得还好么?”李衍道:“还好,还好,一夜无梦,一觉睡到大天亮。”凌霄笑道:“你一夜无声无息,一定是修习那《睡经》了,我猜得对不对?”李衍也不隐瞒,笑道:“看了几页书,按上边说的试了试。”凌霄问道:“感觉如何?”李衍笑道:“也没什么感觉,跟平日睡觉一般无二。” 他如此说,并非有意欺瞒,只是觉得凌霄功夫不弱,自己只一夜之功,不过初入佳境,倘若如实说出来,难免凌霄笑话,这才将实情隐过了不说。 正说着,张惠茹和阿窈推门进来。听到他们谈论修习,张惠茹道:“你昨夜睡觉,一定不老实了!”李衍一怔,问道:“我怎么不老实了?”张惠茹道:“你梦到我了,是不是?”李衍急忙大摇其头,连声道:“没有,没有,我梦见你做什么。”张惠茹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你一定梦见了,还嘴强!” 两个人争执不下,一个说梦到了,一个说没梦到。凌霄奇道:“惠师妹,你怎么知道他梦到你了?”张惠茹道:“我在梦里见到他了,他进了我梦里,他还能没梦到我。”二人一听,忍不住笑了起来,都道:“岂有此理。”凌霄笑着问道:“你梦到他,他在你梦里做什么呢?”张惠茹道:“我梦到那个黑衣人没有死,追得他无路可逃,夺走了书笥。” 二人闻听,心中不由得一惊,虽知她是在说梦,仍忍不住问道:“后来怎么样?”张惠茹道:“后来么……”口中说着,从床头拿起书笥,笑道:“后来么,我出手打败了那黑衣人,黑衣人将书笥交给我,托付我说‘你打开书笥看看,看里面藏着什么玄机’……” 凌霄急忙问:“你……你打开了看了?”张惠茹嘻嘻一笑,道:“我正要打开看,忽然就醒了……”大家听了,都吁了一口气,顿觉索然无味。张惠茹手举书笥,笑向李衍道:“要不然,咱们打开来看看,看藏着什么玄机?”李衍吓了一大跳,忙抢身去夺,急道:“使不得!”张惠茹闪身避过,格格一笑,将书笥抛还给他,道:“不让看不看,稀罕看么!” 李衍这才松了口气,将书笥小心藏好,心想:“这丫头无法无天,什么事也做得出,倘若她打开看了,自己如何向师尊交代。”想着那黑衣人千里追踪,以至连性命都丢了,不觉心头一沉,只盼此后一路平安,别再生出事端才好。 吃过饭上路,仍是两人合骑一马。李衍在马上抱着张惠茹,有如荆棘在怀,心中说不出的窘迫难受,时不时还要挨几句抢白,却也只好忍耐。一连行了两三日,沿途并未经过大城镇,想买马也无从可买。 这一日,途经一个大镇,街上店铺林立,行人如织,看样子甚是繁华。 街北有一个鞋摊,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汉。凌霄纵身下马,上前询问有无马市。那老汉道:“此去向东二三里,快要出城时,有个骡马市。”凌霄道过谢,笑向大家道:“这回好了,终于熬出来了。现在将近中午,咱们干脆先逛一逛,吃过饭再去买马。” 张惠茹无意间一转头,咦了一声,伸手指道:“你们快看,那儿有家命馆。”大家顺着她手指看去,果见不远处有个铺面,招子上写着“命馆”二字,下边两行小字,写道:“推命测运,铁口直断”。 张惠茹笑道:“不如咱们进去算一算,看看运势如何。”凌霄道:“算什么算,这个你也信?常言说‘十个算命九个骗,剩下一个瞎扯乱’,他要算得准,他早飞黄腾达了,还在这里做这个!”张惠茹跳下马来,把马缰抛给他,说道:“我不管,我偏要算算。” 凌霄知她任性惯了,劝也无用,只得拉马随后跟上。李衍和阿窈下了马,无可无不可,随着他们而行。这家命馆有三间铺面,看上去颇有一番气象,凌霄心想:“见过一些占卜先生,大多是当街摆地摊,这家却堂而皇之的开铺面,想必有些能耐。”当下便不吭声,随着她进入命馆。 命馆之内,壁上挂着几幅画像,又有几轴字幅。正临堂门,摆着一张大长桌,一个人坐在桌后打瞌睡。张惠茹走上前去,敲了敲桌子,说道:“喂,醒一醒,生意上门了,你还做不做?”桌后那人一惊而醒,睁开眼来,看见他们四人,懒洋洋点了点头。 此人儒士装束,约莫有六十岁年纪,相貌清癯,留着三绺花白长髯,一望而知颇有些学识,决非市井之辈可比。李衍见他相貌不俗,大有鸿儒风范,心中暗道:“有道是‘古之贤者,不在庙堂,必在医卜’,这位老先生当街卖卜,大约也是志向难遂,故操此业了。” 凌霄笑道:“老伯,有扰了,我们想问一问运程。”老儒士睃目看了看四人,也不答话,伸手向壁上一指。凌霄向壁上一看,只见上面写道:“铁板神数,卦金二两”,不禁吓了一大跳,刚要说话,张惠茹道:“喂,你这算命的,你是打劫还是推命,怎么这么贵?”老儒士翻眼看了看她,淡淡说道:“打什么劫?老朽这是‘铁板神数’,不是那些神棍骗钱的把戏,你算得起便算,算不起别算,老朽又没请你来算!” 李衍听到“铁板神数”四字,不由得心中一惊:“这名字好熟,似乎曾听师尊说过。是了,师尊说过‘铁板神数、邵子神数、皇极神数’,世称三大神数,据说这三大神数穷天地之理,夺造化之妙,神奇莫测,想不到今日竟亲眼见到了。” 凌霄连连摇头,二两银子,那可是平常人做苦工两三个月的工钱,这位老者的卦金如此之高,实在匪夷所思,也难怪张惠茹说他打劫,如此漫天要价,实与打劫没什么分别了。想到此,拉了拉张惠茹,低声道:“惠师妹,卦金这么贵,还是别算了,别白花冤枉钱。”老儒士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冤枉钱?算得不准,那是花冤枉钱,算得准,怎么叫花冤枉钱!” 张惠茹轻轻一笑,道:“这么说来,你是算得很准了?”老儒士道:“那是自然,‘铁板神数,铁口直断’,不准不收钱,如何?”张惠茹道:“什么叫‘铁板神数’?”老儒士向桌上一指,淡然道:“我桌上这铁算盘,便是‘铁板神数’了。” 经他这一说,大家方才看清,在他桌上并排放着两具算盘,色泽乌黑,隐然锃亮,竟然是铁材打制的。更为奇特的,则是铁算盘的档格,一般算盘多是十三格,也有九格、十一格的,这两具铁算盘竟多出几格,粗略估摸,大约有十九格之多。 阿窈笑道:“老伯伯,你这算盘是算帐的?”老儒士道:“不是算帐的,是算命的。”阿窈大感好奇,问道:“算盘也能算命?”老儒士面露得色,点了点头。阿窈一听,大觉有趣,拍着手道:“好厉害,那快给我算算。” 老儒士神态淡然,向四人扫了一眼,问道:“你们几个,到底是谁要算?”张惠茹道:“只要你算得准,我们四个都算。”老儒士道:“要是都算,先算男,后算女。”张惠茹奇道:“这又是为何?”老儒士摇晃着头,咬文嚼字道:“易传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老朽这里的规矩,凡男女来推命,先算男,后算女。”张惠茹道:“什么乾坤贵贱的,我不懂这个,我只要你推命。” 李衍听他不经意间,竟随口引用周易系辞,果然有些学问,是个读过诗书的文人,迥异市井之徒。同时,心中不禁又暗笑:“这位老先生,你纵有学问,只是用错了地方,你跟这丫头讲什么天地乾坤,那不是对牛弹琴么,她才不理你这一套。” 张惠茹道:“喂,你说你算得准,怎么能证明?”老儒士觑了她一眼,说道:“我说算得准,就是算得准,还用证明么!”张惠茹哼了一声,不服气道:“这话好没道理,我还说我算得准呢,那又怎么说!”凌霄听她动了火气,忙暗暗拉了她一下。 老儒士笑道:“你们是外乡人罢,不知道我的名声。老朽的名声,这十里八乡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是出了名的‘铁算子’,这名号可是响当当的,绝无半分吹嘘!”张惠茹格格轻笑一声,说道:“吹嘘不吹嘘,要算过才知道,没算过,谁知道你是‘铁算子’还是‘木算子’,说不定还是个‘装蒜子’呢!”众人闻言,忍不住大笑。 阿窈伸手轻拨铁算盘,发出铮铮之韵,笑道:“老伯伯,你算算我,算得对了,那就是真的。”老儒士瞥了她一眼,问道:“算什么?”阿窈笑道:“你算算,我今天早上吃的什么饭。”老儒士一怔,随即哼了一声,说道:“不算这个!”阿窈道:“要不,你算算我刚才吃了几串糖葫芦?”老儒士鼻子差点没气歪,没好气道:“不算这个!”阿窈道:“这也不算,那算什么?”歪着头想了想,笑道:“老伯伯,你算算我今年多大了。” 老儒士长吁一口气,吹得胡子直竖,说道:“好,我算算看。”伸手在铁算盘上拨了几下,说道:“你今年十五岁有余,十六岁不到,对不对?”阿窈一听,拍手笑道:“对,对,老伯伯,你算得真准,我今年就快十六岁了。”老儒士冷哼一声,说道:“小娘鱼,我同倷讲,介勿系算格,介系猜格。” 张惠茹推开阿窈,笑道:“喂,我说一件事,你能算得准,我就服你。”老儒士瞥了她一眼,问道:“算什么?”张惠茹笑道:“你还是打算盘罢,这事全是数字,有些难算。”老儒士猜不透她要算什么,只得说道:“好,你说。”伸出手去,准备拨打算盘。 张惠茹轻嗽一声,清了清嗓音,说道:“我爹爹四十岁时,我出生的,我娘呢,比我爹爹小四岁,我有两个哥哥,大哥大我十二岁,二哥大我八岁……”说到这里,看着他在算盘上一阵拨打,问道:“我说的,你记下了么?”老儒士不敢分心,头也不抬,说道:“记下了。”张惠茹续道:“今年算来,我爹爹五十八岁,我娘五十四岁,我大哥自然是三十岁,我二哥二十六岁,喂,对不对?”老儒士点了点头,道:“对,没错。”张惠茹道:“你算算看,我姓什么……” 老儒士听了,差点气个倒仰,待回过味来,忍不住哈哈大笑。众人撑不住,也都笑弯了腰。老儒士止住笑,说道:“小鬼丫头,倷瞎七搭八一大堆,介系摆噱头,故意怄我!”阿窈凑上前去,伸手指着他,笑道:“老伯伯,你胡子都笑歪了,还是没能算出来。”老儒士轻捋长髯,说道:“小娘鱼,呒啥事体,勿要瞎翘哉!” 凌霄听老儒士说“小娘鱼”,不像本地口音,问道:“老伯,你不是本地人?”老儒士道:“老朽祖籍姑苏,移居此地多年了,偶尔才会露出乡音。”凌霄点头道:“怪不得。我去过姑苏,那里方言很好听的,尤其姑苏女子,说话好听之极。”(按:“小娘鱼”为姑苏方言,是小姑娘、小女孩之意,此处“鱼”不读“鱼yu”,读鼻音“e”“ng”,亦写作“小娘娪”“小娘圄”,如果规范点,应为“小娘娪”。) 第三十三章 命带三奇 凌霄怕张惠茹再胡缠,这老儒士的胡子真要气上天了,忙上前拉开她,郑重说道:“老伯,你算一算我,若是算得准,卦金如数奉上,如何?”老儒士伸手示意,让他在对面长凳上坐下,问道:“小兄弟,你想要算什么?”凌霄也不知要算什么,只得道:“老伯,一切随意,你能算出什么,就算些什么。”老儒士道:“如此,请报上生辰。” 凌霄是个孤儿,从小被师父领养大,只知道生日,却不知时辰,当即便报了出来。那老儒士先掐指算了算,又在铁算盘上拨打一番,沉吟片刻,说道:“小兄弟,此命推来,与常人不大一般。”凌霄问道:“老伯,哪里不一般?”老儒士觑了他一眼,沉声说道:“小兄弟,有道是‘年月空亡,移姓过房’,你这命造,生来便与父母无缘,不知是不是?” 凌霄不懂“空亡”“过房”是何意,但“与父母无缘”这句,却听的明白无误,见他一语道破自己身世,登时惊得合不上嘴。大家见老儒士如此神奇,也都无不震惊。凌霄伸出两拇指,连声赞道:“老伯,你真是神算,佩服,佩服!” 老儒士手拈长髯,微微一笑,说道:“小兄弟,老朽不是骗人罢。你还想算什么,尽管问来。”凌霄摇了摇手,站起身来,道:“我的命太差劲,不算了,不算了!”说着拉住李衍,按他坐在凳子上,笑道:“李兄,你也来算一算,看看命造如何。” 李衍道:“我算什么,还是不算罢。”凌霄笑道:“既来之,则算之,算算又何妨。“老儒士笑道:“这话不错。这位公子,我看你神清气爽,骨骼不俗,何不也算上一算。”李衍无可无不可,只得问道:“怎么算,也要报上生辰么?”老儒士点头道:“不错,请报上生日时辰。”李衍知道自己生辰无误,但如实报了出来。 老儒士一面听,一面在铁算盘上记下,待他报出,双手便拨打起算盘,足足打了一盏茶工夫,两具铁算盘上的数字排满了,还在打个不停。李衍看着他拨算,心中忐忑不安,心中暗道:“我的命不知如何,但愿别太糟糕了。” 又打了一会,终于停下双手,却怔怔的看着算盘,一言也不发。李衍心中不安,小心翼翼问道:“老先生,我的命糟糕的很,是不是?”老儒士摇了摇头,还是不说话。李衍沉不住气了,皱眉道:“老先生,哪里不妥,尽请直说。我的命就这么糟糕么?” 老儒士手拈长髯,低头看着算盘,啧啧连声,说道:“这位公子,你的命造,不是太糟糕了,而是太奇绝了。”李衍微微一惊,问道:“太奇绝了?这话怎么讲?”大家听了,也都好奇道:“太奇绝了?老伯,快说说,究竟怎么奇绝?” 老儒士定了定神,这才说道:“此命造,乃是万中无一的‘三奇命’!”众人问道:“什么叫‘三奇命’?”老儒士道:“所谓‘三奇命’,就是八字天干透出‘三奇贵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自是不懂什么贵人不贵人,都问道:“那又如何?”老儒士道:“顾名思义,所谓三奇命,自然是奇人、奇才、奇遇之命了。”大家闻听,无不愕然。 李衍闻听此言,心想:“万万想不到,我竟然‘命带三奇’,这位老先生说我是奇人、奇才,这话太过谬奖,不过,奇遇倒是真有其事:那日被碧衣女子用剑逼住,自己命悬一线,幸遇那位老前辈相助,这是一件奇遇;在武当遇到宁儿,还饮了盏奇茶,这是一件奇遇;在九室岩山洞中,也是自己身处绝境,竟百般凑巧得了陈抟老祖的秘笈,这又是一件奇遇。这三件奇遇,自是常人千载难逢的,可巧都被我遇上了。”想到此,不由得信了几分。 老儒士微眯双目,脸上神态坦然,显见对自己的推算深信不疑。李衍当即一抱拳,郑重道:“老先生,请详细说来。”老儒士手拈长髯,道:“天下万物,莫不以奇为贵,命带三奇,自然也不例外。三奇命,又分天上三奇、地上三奇、人中三奇,公子,你的命造,恰恰正是‘天上三奇’!”李衍问道:“老先生,这‘天上三奇’,又有何异处?” 老儒士道:“命带三奇,此人必定聪明异常,襟怀卓越,能建不世之奇功。三奇之中,尤以‘天上三奇’为贵,命逢‘天上三奇’,不做蓬莱仙人,也为山林高隐!” 凌霄在旁听了,忍不住插嘴道:“李兄,如何?我早知你非池中之物,这位老伯说的没错!”张惠茹转过身,向李衍脸上看了看,冷哼一声,道:“他很奇么,我怎么看不出?”阿窈听到“仙人”二字,登时来了兴致,拉着李衍衣角,笑道:“衍哥哥,你做了神仙,一定带上我,好不好?”张惠茹瞪了她一眼,道:“你又来了,哪有什么神仙!”阿窈一吐舌,不敢再言语。 李衍心想:“我一个修道之人,哪能建什么不世奇功,这件怕是算得不准了。说自己‘不做蓬莱仙人,也为山林高隐’,这两句断语,当非虚谬,自己本是修行中人,做不来‘蓬莱仙人’,做个‘山林高隐’,那正是自己心中所求。” 老儒士等他们静下来,觑了李衍一眼,叹道:“此命造,固然是奇命,只可惜……”李衍心中一惊,听他语气,料到有不吉之事,忙问道:“老先生,有话请直说。常言道‘君子问祸不问福’,晚辈不才,不敢自居君子,但这个道理还是懂的。晚辈今后有何灾祸,还请老先生明言,早些知道了,也好心中有数,预为防范。” 老儒士略作沉吟,这才说道:“公子的命格,固为上上命格,但目前行运,却行刑败之运,此为大大的不吉。”李衍忙问道:“老先生,何为‘刑败之运’?”老儒士道:“大运逢刑,主祸乱之事;大运逢败,主游方不定。”李衍心想:“自己近日恰遇几次险境,如今又客旅在外,可见这两件是断准了。”忙问道:“老先生,可有大灾大难么?”老儒士道:“虽有凶险,但有天月二德照命,纵遇灾祸,也能逢凶化吉,无甚大碍。” 李衍听如此说,心中石头方才落地。张惠茹在旁听得真切,听说他行“刑败之运”,急忙道:“好啊,你命中有灾,却连累我们一起遭罪,这也太不公平了。你说,这事你怎么补还我们?”李衍一怔,竟不知如何答复,支吾道:“这……这也怪我?那要怎么补还?” 凌霄拉了她一下,说道:“惠师妹,不要胡闹。”张惠茹噘嘴道:“我怎么胡闹了,难道我说得不对!喂,老伯,你给他细看看,看看还有什么大灾大难。” 老儒士笑道:“大灾大难,那是逃不过的,不过却能有惊无险,逢凶化吉。公子,你这大灾大难,却与一件事大有干联。”李衍忙问道:“与一件事大有干联?是什么事?”老儒士微微一笑,缓缓说道:“与女子大有干联。”众人无不诧异,都道:“与女子大有干联?” 老儒士道:“不错,与女子大有干联!”李衍越听越奇,忙问道:“老先生,我这灾难与女子大有干联,这又是为何?”老儒士道:“那是因为,你命中带有‘桃花劫’!”众人大为不解,齐声道:“桃花劫?”老儒士语气肯定,点头道:“不错,‘桃花劫’!” 众人不解其意,都问道:“老伯,什么是‘桃花劫’?”老儒士轻捋长髯,笑问道:“有一句话叫‘命犯桃花’,想必大家听说过罢?”张惠茹笑道:“听说过,‘命犯桃花’,就是说一个人桃花运旺,是不是?”老儒士道:“不错,正是此意。”张惠茹瞥了李衍一眼,格格轻笑道:“比如说他,平日就喜欢沾花惹草,这就是桃花旺,我说的对不对?”李衍一怔,急忙道:“我……沾花惹草?我什么时候沾花惹草了?”凌霄道:“师妹,别胡闹。” 李衍心中犯疑,忙问道:“请教老先生,命带‘桃花劫’,那又如何?”老儒士道:“命带‘桃花劫’,不遇女子,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一遇女子,必遭劫难!”李衍一听,不由得大惊,急忙道:“此事当真?”老儒士点了点头,道:“千真万确,决无虚言!” 李衍心中一动,沉思不语。老儒士拈髯微笑,说道:“公子如不信,试着回想一下,你凡遇劫难之前,是不是都遇到过女子?”李衍心想:“下山以来,遇到那碧衣女子,险些丢了小命;遇到张惠茹这疯丫头,险些给轰成烂猪头;遇到宁儿倒还平安,可一下山,又险些命丧黑衣人之手。如此看来,倒还真是这般。”当即点了点头,道:“老先生,果真如此。” 凌霄道:“老伯,这‘桃花劫’如此厉害,有解无解?”老儒士摇头道:“‘桃花劫’临天罗地网,无解,无解!”顿了一顿,续道:“常人的‘桃花劫’,不过是桃花多些,或犯烂桃花,公子命格非凡,这‘桃花劫’自然也与常人不同,要厉害千万倍!不过么,公子命带三奇,又有吉星照命,虽然遇些凶险,终究不会有大碍。”大家听了,这才略觉放心。 张惠茹伏在桌上,越听越觉得好奇,拉了拉李衍,笑道:“你算好了么,算好了,我也来算算。”李衍微一抱拳,说道:“老先生,多谢指点。”说着站起身,与张惠茹让座。 张惠茹坐下,老儒士问道:“小鬼丫头,你要算什么?”张惠茹笑道:“你算算,看我要算什么?”老儒士气得长髯直翘,沉声道:“不算!”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一阵乱响,隐约听见有人大声嚷道:“快闪开,马惊了!”接着,便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到近,从门前经过,渐渐地远去了。 张惠茹灵机一动,笑道:“我们丢了两匹马,原打算一会买马的,你算算,我们的马还能不能找回来,若是能找回,我们便不买马了。”老儒士觑了她一眼,道:“你问的事,不是推命。”张惠茹道:“是啊,不是推命,怎么,你算不来么?”老儒士微微一笑,道:“怎么算不来,没有算不来的,老朽用梅花易数,便可推算得出。” 张惠茹道:“什么叫梅花易数?”老儒士不理会,说道:“小鬼丫头,从一至九,这九个数中,你任意报两个数。”张惠茹想了想,伸手一比划,说道:“一个三,一个二。”老儒士伸出左手,在左边算盘了拨了个三,又拨了个二,伸出右手,在右边算盘上一阵拨打,随即说道:“这是火泽睽卦,初爻动,卦辞曰‘悔亡;丧马勿逐,自复;见恶人,无咎’。” 张惠茹皱眉道:“什么悔啊亡的,又是什么丧马、恶人,我只问你,我们丢的马还能不能找回?”老儒士轻捋长髯,摇头道:“既然是‘丧马勿逐’,那自是不必去找,找也找不回了。”张惠茹道:“喂,我们的马是丢了,不是死了,为什么说‘丧马’?”老儒士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小鬼丫头,‘丧即是失,丧马即是失马。” 凌霄怕她再胡缠下去,真将老先生气个好歹,忙拉她起来,陪笑道:“老伯,多谢了,开罪之处,多多包涵。”一面说,一面取银子付他卦金。老儒士颇有风范,说道:“老朽只收这位公子的二两,余者就当奉送,分毫不收。”果然只收了二两,众人辞别出来。 待走出门外,众人一看,不由得傻了眼,一个个顿足不迭。 第三十四章 丧马打赌 刚才大家进命馆时,门前没有拴马石,当时凌霄也不在意,随手便丢下马缰。他觉得这两匹马骑乘已久,所谓老马识主,再也不会出差错的,可万万想不到,才一会工夫,两匹马便不见了踪影。 众人见丢了马,一时间怔怔地呆在当地,半日回不过神来。 凌霄嗐了一声,狠狠一顿足,暗怪自己太大意,一转头,看见路旁那个卖鞋老汉,急步奔过去,问道:“老伯,我们的马不见了,你看见没有?”那老汉道:“你们的马受了惊,自己跑了。”凌霄急问:“自己跑了,怎么回事?”那老汉道:“刚才街上奔来一匹惊马,你们的马受了惊,便随着那匹马跑了。”凌霄问道:“往哪个方向跑了?”那老汉顺街向东一指,道:“往那边去了。” 凌霄更不多说,将包裹抛给张惠茹,急声道:“我去追马,你们在这儿等着,千万别乱动。”说着,拔腿向东奔去。那卖鞋老汉望着他的背影,长声叫道:“喂,小兄弟,买双鞋再追罢,我老汉的鞋又结实又跟脚,穿我的鞋,包你追得上……” 阿窈大为担心,问道:“惠姐姐,你说我们的马还能不能追回来?”张惠茹道:“刚跑失的,应该跑不远,我想追得回来罢。”阿窈道:“要是追不回来,那可怎么办?”张惠茹吁了口气,皱眉道:“追不回来……那谁也没法子!”李衍问道:“凌霄为什么不让我们帮他一起去追?”张惠茹道:“想必他是怕大家失散了,那岂不更糟糕。” 过了一顿饭工夫,凌霄方才回来,大家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知道没有将马追回来。 张惠茹问道:“没追到么?”凌霄点了点头。张惠茹哼了一声,道:“这都怪那个‘铁算子’,我去找他理论!”说着转身便走。凌霄忙一把拉住她,问道:“这怎么怪人家了?”张惠茹气咻咻道:“不怪他怪谁!要不是他说什么‘丧马’‘悔亡’,我们的马能丢了?”凌霄道:“这也怪人家,人家只是推算,又没偷你的马!”死拉硬拽,好歹总算拦住了她。 李衍问道:“现在我们怎么办?”凌霄长叹了一声,道:“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再卖两匹马了。好歹我们运气不算太坏,这镇上有卖马的,不然可就苦了。”刚才已问过那卖鞋的老汉,知道城东有骡马市,大家无精打采,只得向城东走去。 走了一程,忽见当街有个包子铺,屉笼一揭开,顿时香气四溢。凌霄看了看日影,已是午时,便一指包子铺,说道:“大家也都饿了,先吃过饭再买马罢。”张惠茹撇了撇嘴,不情愿道:“我们就吃包子?”凌霄笑道:“当省则省,凑合吃些罢。”当先走过去,挑了一张桌子坐下,大家也都跟过去坐了。 大家要了两笼蒸包,四碗紫菜汤,慢慢吃着,刚刚丢了马,自是连吃饭也没心情。李衍看了张惠茹一眼,嘴里不说,心里却在想:“这个疯丫头,大约也是我运气差的一部分,若不是她非要去命馆看命,这两匹马也丢不了。有她一路相随,真应了那老儒士说我的‘犯桃花劫’了。”想到此,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 张惠茹敲了敲桌子,说道:“喂,你叹什么气?”李衍随口应道:“没叹什么。”张惠茹哼了声,道:“你心里在埋怨我,是不是?”李衍微微一怔,忙道:“没有,没有,我埋怨你做什么……”张惠茹眉毛一挑,道:“埋怨就是埋怨了,还当我不知道。堂堂男子汉,心里想什么还不敢说出来么!” 李衍见她说破了,不再隐瞒,说道:“不错,是埋怨了,那又怎么样。今后咱们路程还不近,我劝你少惹点事罢。”张惠茹鼻中冷笑一声,道:“我不埋怨你,你倒来埋怨我,真是天大的笑话!”李衍大为诧异,道:“埋怨我,我怎么了?”张惠茹道:“不是你运气差,我们能丢马么?不怨你怨谁!”李衍奇道:“这个也怨我?”凌霄忙劝解道:“好了,大家都少说一句,没事就吵嘴,显得很有才么!”两人方才不言语了。 过了一刻,张惠茹见他不说话,便道:“好罢,丢马的事怨我,这总行了罢。”李衍听她自己认了帐,当真是破天荒第一次,微微一笑,道:“认帐就好。以后大家都少些事,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张惠茹老大不服气,哼了一声,说道:“只要有银子,多事怎么了?难道谁还能把我怎么样!”李衍瞥了她一眼,不再答理她。张惠茹道:“你心里不服气,是不是?”说着,从包裹里取出两锭银子,一手拿了一锭,铮铮一碰,笑着说:“你要是不信,我们打个赌,怎么样?”李衍道:“打赌……打什么赌?” 这两锭银子,正是在武当时张道长所送,每锭二十五两,是给凌霄在路上做盘缠的。凌霄见她拿出盘缠来,吓了一大跳,眼下四人别无长物,只剩下这两锭银子,买马、住宿和吃喝,全都靠它了,急忙道:“师妹,你干什么!”张惠茹向他一眨眼,笑道:“你别管,我跟他打个赌。” 李衍知她古灵精怪,鬼点子防不胜防,生怕又给她捉弄了,不再理她。不想张惠茹不依不饶,一手拿着一锭银子,敲得铮铮作响,笑道:“喂,李衍,你敢不敢跟我打赌?”连问了几句,李衍忍不住,问道:“打什么赌,赌什么?”张惠茹笑道:“常言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跟你打赌,只要多给银子,就会有人心甘情愿给我当马骑,你信不信?” 李衍心想:“你是人,别人也是人,怎么会有人给你当马骑。况且现在出门在外,又不是在龙虎山,你的师兄弟怕你让你,情愿给你当马骑,不相识的路人,才不会有谁来卖你的帐。”想到此,微微一笑,摇头道:“我不信!”张惠茹闻听,重重一拍桌子,大声道:“好!你不信,我就赌给你看。喂,你拿什么做赌注?” 李衍一怔,竟忘了还有这件事,问道:“你说拿什么做赌注?”张惠茹伸手一指书笥,笑道:“就赌书笥,你敢不敢?要是有人给我当马骑,就算我赢,咱们就打开书笥;要是没人给我当马骑,就算我输,我给你当马骑,怎么样?” 李衍心想:“这丫头娇蛮惯了,让她吃些亏也好。我赢了,自是不会拿她当马骑,让她碰鼻子灰,以后也好有所收敛。”便道:“好,赌就赌!”张惠茹大喜,转头看了看凌霄、阿窈,说道:“你们两个为见证,可不许赖帐!” 阿窈托着下巴,眨着眼看他俩打赌,见说定了赌注,急道:“衍哥哥,你输定了!”李衍笑道:“我怎么输定了?”阿窈道:“惠姐姐在龙虎山时,常拿那些大哥哥当马骑,你跟她赌这个,还不输定么?”李衍轻轻一刮她鼻子,笑道:“我知道,不过这里可不是龙虎山,放心,她赢不了的。”书笥事干重大,李衍敢拿它做赌注,自是认定了不会输。 凌霄见事已至此,料到劝也劝不住,索性也不劝了,心想不妨先静观其变,待时机到了再说。 张惠茹站起身来,举起一锭银子,面向大街,大声道:“喂,我这里有一锭银子,有谁想要?”街上过往行人听了,纷纷转头看来,却没一个人停下。张惠茹抬高了嗓音,又大声说了一遍,这次有几个人围拢过来,不过仍是没人搭腔。 李衍见状,低声笑道:“你省省力罢,不会有人理你的。” 张惠茹哼了一声,这次举起两锭银子,大声向围拢的人说道:“我这里有两锭银子,一共五十两,怎么,你们没人想要么?”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纷纷议论,说她的模样不像疯子傻子,怎会做此傻事,一定是取笑人的把戏,所以仍是无人搭腔。 忽然,人群中有人大声说道:“姑娘,你是钱多花不完,还是发烧烧昏了头?”又一人笑道:“这位姑娘,你是想取笑人罢,这么玩,没人理你的。”说得众人哄然大笑。 李衍心中也暗笑,心想:“你这丫头任性惯了,这次可丢了脸,我看你如何收场。”凌霄怕她如此下去,真的要丢人现眼了,忙站起身来,想拉她坐回去。 正在这时,忽从人缝中钻进两个人来。这两人蓬头垢面,几乎衣不蔽体,显然是两个乞丐。其中一个乞丐道:“姑娘,你真的肯给人银子,不会是骗人罢?”另一个年纪大些的乞丐道:“姑娘,天上可不会掉馅饼,你给人银子,是不是另有说道?” 张惠茹笑道:“不错,算你猜对了。姑娘给人银子,不是白给,自然是另有说道。”两个乞丐听得如此说,反而多信了几分,看着那两锭明晃晃的银子,两眼直放绿光。那年长乞丐咽了口唾沫,问道:“姑娘,你有什么说道,说出来听听。” 众人见她这般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连包子铺主人也不做生意了,凑上前来看热闹。 张惠茹咳嗽一声,敲了敲手中银子,说道:“说来很简单,只要谁给我当马骑,这两锭银子就归谁!”两个乞丐听了,简直不敢相信,问道:“姑娘,你这话当真?”张惠茹道:“当然当真,姑娘说话,从来不骗人的。”口中说着,回头瞥了李衍一眼,意思是说:“臭小子,跟我打赌,你输定了。” 李衍心中一惊,暗道:“不好,谁知此时竟冒出两个乞丐来,这下怕是我要输了。倘若我输了,那可怎么办,难道真要打开书笥给她看,如此,我如何向师尊交代!”想到此,眉头微微皱起,两眼望向那两丐,心中只盼他们别给她当马骑。 两个乞丐凑前几步,伸出手去,道:“好,我们愿给姑娘当马骑,银子拿来罢。”张惠茹格格一笑,将银子转向背后,说道:“且慢,我还有话说……”两个乞丐一惊,道:“怎么,姑娘后悔了?”张惠茹道:“姑娘做事,从来没后悔过。不过,先听我把话说完。”两个乞丐问道:“还有什么话?”张惠茹道:“给我当马骑,第一,要四脚着地,这样才像骑马,是不是?第二,四脚着地,驮着姑娘要行十里路,这样才叫骑马。你们谁做得到,银子就归谁。” 两个乞丐想了想,两锭银子,那可是五十两啊,有了这五十两银子,一辈子吃包子都花不完,到时一手一个包子,左手咬一口,右手咬一口,那可是天大的享受啊。心念及此,二丐“扑通”一声,同时匐身在地,都道:“好,我们给姑娘当马骑,驮着姑娘行十里路。” 张惠茹格格一笑,转头向李衍道:“李衍,这次你输定了!”走向两个乞丐,抬脚便要骑上去。 正在这时,忽听哈哈一声长笑,一个声音说道:“子曰‘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多能使磨推鬼’,如今的世事,竟然有人心甘情愿给人当马骑,可笑,可笑……” 第三十五章 惊人失银 张惠茹不由得一惊,当即停下脚,扭头向声音望去。 只见在包子铺的柱子上,懒洋洋靠着一个人。此人长方脸庞,剑眉星目,相貌俊朗,约莫有十七八岁年纪,正笑嘻嘻地看着她,笑容带着几分正气,又带着几分放荡不羁。此人穿一身粗布葛衣,双手抱胸,在他左腋下,夹着一根二尺来长的木棍。 张惠茹眉毛微挑,问道:“是你在说话?”那男子道:“不错,是我在说话。”张惠茹冷声道:“你又是谁,凭什么多管闲事?”那男子下巴一扬,笑道:“我能是谁,我当然是我啊!多管闲事?天下人管天下事,怎么叫多管闲事!” 围观众人见有人要当街骑人,都瞪着眼要看热闹,此时忽见有人出头干涉,顿时一片哗然。有人起哄道:“喂,小子,人家姑娘肯出银子,有人肯当马骑,这叫作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干你什么事,要你这小子来管!”又有一人道:“小子,你是吃饱了撑的罢,这么好看的热闹不看,却出头管闲事,真是脑子有病!” 张惠茹听众人口声,竟都是站在自己这边,当下大为得意,含笑看着众人攻诘那男子。 凌霄见状,心想是时候收场了,倘若这样下去,保不住会惹出大麻烦。刚要站起身,李衍忙一拉他,丢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你这师妹平时太也霸道,吃些亏也好,先别理会她,静观其变。”凌霄会意,点了点头,复又坐下来。 张惠茹见自己占了风头,越发得意,格格笑道:“野小子,这回多管闲事,管得里外不是人了罢!”说着走近那男子,来回踱着步,眯着眼细细打量他。 那男子听她骂自己“野小子”,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野小子,野小子!好,好,骂得好!”说到这句,脸色微变,轻叹了一声,道:“是啊,说得不错,我可不是没人要的野小子么。” 凌霄、张惠茹听他哈哈大笑,声音浑然震耳,不由得一惊,心中都暗道:“好充沛的内力,此人功夫了得,倒也不可小觑了他。”二人对望一眼,心底都加了几分戒备。 那男子却不理会张惠茹,懒懒散散走向众人,朗声说道:“众位不要乱嚷,听我一言如何?”待众人安静下来,方才说道:“各位想看热闹,原也不奇怪,在这里的各位,有挑担子卖菜的,有当伙计跑堂的,既有做小本生意的,也有做大本买卖的,各色人物都有,是不是?”众人都道:“不错。” 那男子哂然一笑,续道:“虽然各色人物都有,却各有各的苦处,各位看热闹的,平日不是受掌柜的气,便是受官老爷的气,我说的是不是?”这句话说出,众人登时静下来。那男子又道:“各位平日受了气,无处可泄,但为了生计,却又不得不忍,是不是?”这句话问出口,人群中隐约有人发出唏嘘之声。 那男子回头看了张惠茹一眼,转过头来,大声说道:“大家平时受了气,只好忍着,忍气忍惯了,今天却看见有人为了活命,竟然甘心给人当马骑,你们看这热闹,心底总算找回一些安慰:在这个世界上,总算有人比自己还低贱,要给人当马骑才能活命,如此一想,平日所积怨气,也便一扫而光。我说的,是也不是?”他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嘿然。其中有几个人知趣,悄然无声地走开了。 李衍听了那男子一番话,连连点头,心想:“这位兄弟年纪不大,竟有这般见解,当真难能可贵!”看了凌霄一眼,凌霄也回看过来,二人互知其意,同时点了点头。 那两个乞丐见煮熟的鸭子又要飞了,登时急红了眼,从地上跳将起来,嚷道:“你这野小子,无故多管闲事!我们给这位姑娘当马骑,那是我们心甘情愿,又不是人家逼迫的,你充什么大尾巴狼?人家给银子,别说把我们当马骑,就是当驴骑当骡子骑,与你何干!” 那男子哈哈一笑,问道:“你们是要饭吃的,要银子做什么?”两个乞丐道:“有了银子,就能买包子吃。”男子笑问:“你们想吃包子?”两个乞丐道:“当然想吃了。”男子鼻中笑了一声,说道:“想吃包子,这个容易!” 他说完转身,缓缓举起右臂,手掐剑诀,手腕陡然一旋,隐隐一道紫色气晕荡漾开去。 张惠茹距他有一丈多远,毫无任何征兆,忽觉一股凌冽的寒气扑面而至,不由得急退半步。她心中突地一跳,暗道:“这是什么功夫,如此了得!”身上衣衫为气晕激荡,瞬间飘起,转眼又落下。 那男子手掐剑诀,指向桌上笼中的包子,轻声道:“起!”随着他指腕动作,两个包子有如受人驭使,竟然凌空而起,直向张惠茹面前飞来。张惠茹侧头避过,伸手急抓,那包子就像长了眼睛,绕着她转了个圈,堪堪又悬停在她脸前,离她鼻尖仅有半尺。 凌霄见此情形,心中大骇,知道遇上江湖高人了。他刚要站起,李衍轻轻按住他,努了努嘴,低声道:“先不急,看看再说。”凌霄只得忍住,凝神望着那个男子。 张惠茹伸手连抓,抓了数次,那包子左晃右摆,都轻轻巧巧地避开。她如何受得这般戏弄,登时又羞又急。那男子嘿嘿一笑,向她眨了眨眼,道:“姑娘,不要怕,借你包子一用。”说着手腕一抖,剑诀驭使包子,咻地一下,径直飞到二丐面前,笑道:“想吃包子,这就吃罢。” 二丐见状,吓得目瞪口呆,颤声道:“大侠饶命,都是小的眼瞎,我们……我们再也不敢了!”身如筛糠,腿弯一软,就要跪倒下来。 那男子右手驭使包子,左手轻轻一拂,二丐顿觉一道气浪卷来,身不由己地后跌半步,站直了身子。那男子笑道:“我要你们的命干什么!你们说要吃包子,包子来了,怎么倒不吃了?”二丐看男子神情,似乎并无恶意,只得强忍恐惧,道:“好,好,大侠……大侠叫我们吃,我们就吃……”牙齿格格作响,只得张口咬了一下。 包子凌空悬浮,两个乞丐隔空吃包子,围观众人何曾见过这场面,一时间尽皆骇然。 二丐只咬得一口,嚼也没嚼,哪里还敢咬第二口。那男子笑问:“怎么不吃了,是包子不好吃么?”二丐噤若寒蝉,哪里还说得出话。男子仰面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了,子曰‘吃包子不喝汤,必定噎得慌’,你们是要喝汤,是不是?”不等二丐答话,左手木棍回身一指,桌上两碗紫菜汤凌空而起。 这两碗汤中,有一碗是阿窈的,阿窈大急,忙伸手去抓,连声说道:“喂,喂,那是我的汤……我的汤!”却如何抓得住,两碗汤宛若鬼使神差,稳稳飞到二丐面前。 二丐面如土色,接不敢接,推不敢推,直如傻了一般。那男子笑道:“怎么,你们不接碗,还要我来喂你们么?”二丐忙道:“不敢,不敢!”战战兢兢,只得接过包子,又接过汤来喝干了。男子将木棍一指,两只碗在空中打了个旋,又稳稳的飞落到桌上。 凌霄在旁冷眼旁观,心知男子是高人,却不知他这是哪门功夫。他用的是剑诀,隐隐约约能感到凌厉之气,那这门功夫便是真功夫,自然不是什么旁门左道的妖法邪术。 男子向二丐道:“包子也吃了,汤也喝了,你们还想要什么?”二丐吓得魂飞天外,哪里还敢再提别话,眼睛四处张望,只想趁机一溜了之。那男子笑道:“是了,你们还想要银子,是不是?”二丐连忙摇手道:“小的再也不要银子了。”男子哈哈大笑,道:“子曰‘礼之用,钱为贵’,没银子怎么成。”走近二丐,向耳边低语了几句,二丐半信半疑,问道:“这话当真?”男子点头道:“决无半句虚言。”二丐大喜,钻出人群去了。 张惠茹娇蛮成性,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忍得这口恶气,喝道:“野小子,你是故意在找茬,是不是?”男子笑道:“找茬?姑娘,找茬的是你罢?”张惠茹怒道:“我……哪里找茬了?”男子放诞一笑,道:“叫这两个乞丐给你当马骑,是不是找茬欺负人?” 张惠茹知他功夫奇高,却也不甘忍耐,怒道:“我就是找茬了,你想怎么样?”男子哈哈笑道:“怎么样?子曰‘见义不为,脓包怂蛋’,天下的不平事,我不见便罢,只要叫我见着了,那是非管不可的!” 李衍听他说“子曰‘见义不为,脓包怂蛋’”,心想:“夫子说过这话么,我倒记不起来了。”不管如何,此人心性爽直,不愧是个男子汉,当即站起身来,笑道:“这位兄弟,此事都怪我们,是我们理亏,还望多多海涵。”凌霄也忙起身,上前抱拳道:“这位朋友,刚才的事都是我师妹的错,大家就此罢手,不要伤了和气。” 男子睃目打量了二人几眼,点了点头,道:“嗯,你们两个还算明理,以后多多管教这位姑娘,莫再欺负人了。”凌霄忙道:“是,是,在下知道了,今后一定多加管教。” 张惠茹如何听劝,“呛”地拔剑出鞘,怒道:“野小子,想打架么!”男子冷冷斜睨她一眼,道:“打架?你跟我打么?”张惠茹道:“不跟你打跟谁打,小子,有本事就出剑!”忽然瞥见他腋下夹的那根木棍,格格笑道:“我忘了你没剑。喂,你那是根打狗棒,还是烧火棍?” 话音未落,男子右手轻旋,剑诀一指,那根二尺长的木棍陡然飞出,正击在张惠茹手腕上,短剑瞬间入鞘。他又轻轻一翻手腕,那根木棍复又飞回他腋下。 张惠茹心中一震,颤声道:“你……你……”跟人家打架,自己连剑都出不了,这架可没法打。凌霄忙道:“大家别动手,有话好说!” 众人都惊骇不已,均想:“此人功夫如此之高,当真世间罕见!”阿窈瞪大了眼,又惊又奇,说道:“哇,小哥哥好厉害,这是什么功夫,教给我好不好?”话说出口,忽然觉得不对,急忙自己掩住了口。 张惠茹自知与男子功夫相差太多,出剑也是枉然,只得强自按捺,怒目瞪视着那男子。 男子双手抱胸,懒洋洋看着她,笑道:“姑娘,打架可不好玩,以后别动不动就跟人打架了,倘若遇见什么厉害人物,那岂不是要吃大亏。”张惠茹见他说风凉话,怒气更胜,扬眉道:“吃亏不吃亏,那是我的事,还用不着你来教训人!” 男子洒然一笑,也不在意,又问道:“姑娘,平白无故干么要骑人?”凌霄忙道:“这位朋友,此事全怪我们。因为我们的马丢了,我师妹无处撒气,这才做出这种荒唐行径。”男子点了点头,道:“这样说倒也情有可原,不过,骑人总是不应该。”凌霄道:“是,是,朋友指教的是。” 男子又问道:“姑娘,你们的马是怎么丢的?”张惠茹强压怒气,道:“马惊了,自己跑了。”男子点头道:“噢,是马惊了。”略微沉吟,咳嗽了一声,笑道:“姑娘,是我坏了你的好事,没让你骑成人,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给你当马骑,你来骑我好不好?” 张惠茹不明他是何意,只道他要戏弄自己,怒道:“你给我当马骑?”男子伸手一指她手中的银子,说道:“不错,我给你当马骑,银子你给我,行不行?”张惠茹自是不信,随口问道:“这话当真么?”男子笑道:“当真。”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么,我这匹马不太听话,也容易惊。”张惠茹不解,问道:“什么也容易惊?” 男子道:“姑娘,你见过马惊骡子惊,你见过人惊么?”张惠茹奇道:“什么人惊?”男子咳嗽一声,朗声向众人道:“大家见过马惊骡子惊,大家见过人惊么?”众人听了,轰然一阵大笑,都道:“没见过人惊。” 男子嘿嘿一笑,道:“好,既然没见过,今天就让大家见识见识,大家让开一条路。”众人依言向两旁分开,让出一条路来。男子大声道:“大家快闪开,人惊了,人惊了!”说完这句,拔起两条腿,一溜烟跑出人群,展眼便不见了踪影。 众人见此乐事,都轰然大笑起来。李衍等想不到这男子竟这般逗趣,也都忍俊不禁,齐声大笑起来。 张惠茹笑得直不起腰,正在笑着,只听包子铺主人道:“姑娘,别只顾着看人惊,你的银子呢?”张惠茹大惊,抬起手来一看,两手空空,两锭银子早已没了踪影。 第三十六章 剑侠道脉 变起突然,张惠茹一时竟不知所措,居然怔在了当地。凌霄急声道:“师妹,还发什么怔,还不快追!”说着冲出人群,疾步向那男子去的方向追去。张惠茹这才醒悟过来,意识到是那男子在做怪,不知使什么法子弄走了银子,气得一跺脚,拔足随着凌霄追去。 李衍也欲相助追赶,刚一动身,却被那店主一把揪住,说道:“干什么,吃了包子不给钱,就想一跑了之么?”李衍道:“快放开手,我去追回那人,怎么会不给你钱!”那店主如何肯撒手,反倒越抓越紧,道:“他两个去追了,你留下来当抵押。哼,想跑可没门儿!”阿窈见状大急,忙上前去扳那店主的手,却反倒被他也一把抓住,说道:“小丫头,你也别想跑!”他虽不会武功,手劲倒真是不小,抓得阿窈疼的大叫。 正闹得不可开交,转头一看,却见凌霄和张惠茹回来了。李衍心道:“怎么这么快就追到了?不会罢,那个少年功夫神奇,决计不会这般容易。”看看凌霄脸色,神情沉重,却又不像追到的样子,急忙问道:“怎么了,追上没有?”凌霄不答,张惠茹却道:“凌霄叫住我,不让我追了!”李衍越发不解了,忙问:“不让你追了,那是为什么?” 凌霄不答他问话,向那店主道:“快放开手。”那店主见他们回来,随便松开了手,瞪着眼道:“想吃白食可没门儿,小店虽是小本经营,见过的人物可多了,你们别想耍赖不给钱!”张惠茹气愤愤道:“谁说我们不给钱了,阎王还能欠你小鬼儿的钱么!”那店主将手掌一摊,道:“好,不欠我小鬼的钱,包子钱拿来,一文也不能少!” 张惠茹虽然嘴硬,心中也知道那两锭银子丢了,他们身上便再无余银,但话既说僵,再无缓和余地,只得向凌霄道:“给他包子钱。”凌霄瞪了她一眼,满脸气苦道:“哪里还有钱,只剩那些银子了,你不知道么!”张惠茹自知理亏,只得说道:“大家找找身上,看看还有没有。”又问那店主道:“一共该多少钱?”那店主伸出四指,说道:“两笼猪肉包子三十文,四碗紫菜汤十文,合起来一共是四十文钱。” 张惠茹转头向阿窈道:“你身上的零花钱还有多少,拿来先还他饭钱。”阿窈虽不乐意也无法,嘟着嘴从身上掏出钱,也才只有二十几文。三人又翻囊倒袋,凑来凑去,满共只凑了三十八文,还差得两文钱。那店主见他们已然身无分文,倒也颇通人情,说道:“看你们年纪轻轻,也不像是故意耍赖,好罢,我也不为难你们,只收三十五文,那三文钱留给你们作看家钱罢。”大家满脸无奈,强作笑容道:“那多谢店家了。” 四人离开包子铺,走出几丈后,李衍忍不住问道:“凌霄,刚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让追那个少年?”凌霄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让追,是我知道追也追不上,那还白费力气做什么!”张惠茹道:“你怎么知道追也追不上?”凌霄道:“那个少年大有来历,所以我知道。”张惠茹道:“大有来历,是什么来历?”凌霄低声道:“此事一两句说不清,咱们先出了城再说。” 李衍见仍是向东而行,心中不免踌躇,问道:“现下我们身无……只剩下三文钱了,难道还要赶路,路上怎么办?”凌霄道:“我们先去襄樊,襄樊有个大目连寺,寺中方丈与我们掌门真人颇有交情,我们去求他借盘缠,我想他不会不借的。” 张惠茹道:“我们为什么不回武当找我二叔要盘缠,那岂不省事?”凌霄道:“我们从武当已行了三四日,走了将近二百里路程,这里离襄樊却只有一百多里路程,现在我们一文不名,当然是去襄樊更近些。”张惠茹立住脚步,睁大了眼道:“一百多里路程,我们只剩下三文钱了,难道路上要讨饭吃么?”凌霄道:“说不得了,路上另想法子罢。”李衍忍不住瞪了张惠茹一眼,心道:“还不是全怪你,不然银子能丢了。”张惠茹自认理亏,转过头去不理他。 阿窈一听说要“讨饭吃”,惊得张大了嘴,怯怯的道:“什么,要讨饭吃?”张惠茹正没好气,道:“要讨饭,也是你去讨。”阿窈呀了一声,道:“为什么……要我去讨?”张惠茹道:“谁叫你最小,要讨饭,你不去谁去!”阿窈知她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回嘴,噘着嘴不言语。李衍忙安抚她道:“阿窈别怕,便是讨饭,也不会让你去的。”心中却想:“别要真弄到讨饭的份上,那可当真丢脸之极。” 不多时出得城外,此时中午刚过,日头正烈,大家才丢了马和盘缠,都灰头灰脸,没半点精神,便在路边一株大树下暂作歇息。一坐下来,众人都长叹一声,纷纷躺倒下来。 阿窈爬在地上,左手托着那三文钱,右手一枚一枚拨数着,说道:“只剩下这三文看家钱了,难道真要讨饭吃?那个小哥哥真是个赖皮,抢我的汤喝,偷我们的银子,下次再让我看到他,一定骂他无赖……衍哥哥,你说那个小哥哥是不是无赖?”李衍轻叹一声,随口应道:“算是……有些无赖罢。”心中忖道:“那个少年行事虽然仗义,但偷走银子这事,终究有些过分,不过,他的功夫实在神奇……”忽然坐起身来,问道:“凌霄,你说那个少年是什么来历?” 凌霄见他问及,也坐起身来,正色道:“那个少年是剑侠!”张惠茹见说,忽地坐起来,惊道:“剑侠?”凌霄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剑侠。”顿了一顿,方道:“天下有佛道两家,佛家分显宗、密宗,道家分正一派、全真派,而这世上却另有一宗道脉,叫做‘剑侠’,它既不是佛家,也不是道家,不知大家听没听说过?” 李衍也读过一些稗官野史,其中有记载“剑侠”之事,比如唐时的昆仑磨勒、聂隐娘,便是剑侠一脉,但他以为那只是轶闻杂记,从来不曾深信,此时听得凌霄如此说,似乎还真有其事,忙问道:“真个有此一脉?”凌霄道:“当然真有的。”李衍道:“听说这剑侠一脉,只存在于唐朝,从宋朝到国朝,便再也不曾听闻,似乎是断绝了,难道这一脉还有延续?” 凌霄道:“我曾听掌门真人说起过,这门神奇道术,既不是始于唐朝,之后也从没有断绝。传说九天玄女授兵符于黄帝,其中便有此术,黄帝命风后修习,才得以大破蚩尤。此术神奇无比,黄帝恐后人妄用,所以立戒甚严,只拣至诚笃实之人,才可口传心授。所以此术既不曾绝传,也不曾广传。唐朝的昆仑磨勒、虬髯客、聂隐娘、红线,便是这门道术一脉,只不过,这几人见于轶闻野记,后世罕见于记载罢了。” 张惠茹细细一回想,那少年能以剑诀御使木棍、包子,功夫确实神奇,但要说他便是剑侠一脉,却又不肯深信,问道:“他功夫固然神奇,你又怎知他是这一脉?”凌霄道:“去年在江南某地,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此事震惊江湖,想必大家没听说罢?”李衍、张惠茹都道:“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凌霄道:“去年在江南某城,有人居然在一夜之间连杀了四十二人!”大家闻听,都不禁大惊道:“一夜之间竟连杀四十二人?是什么人干的?” 阿窈声音发颤,说道:“听着好吓人,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凌霄道:“因为那些人都该杀!”众人疑惑不解,问道:“这些人都是什么人?”凌霄道:“被杀这些人,无一不是贪官恶霸,有的诬陷忠直,残害异己,有的贪贿害命,欺男霸女,且皆是身负多命。所以,当地人无不拍手称快!” 李衍道:“听你的意思,这些人都是剑侠所杀?”凌霄点头道:“不错,正是剑侠一脉所为!”张惠茹道:“你怎么知道是剑侠所为,焉知不是这些人的仇家干的?”凌霄道:“在这四十二人的尸身脖颈处,只有淡淡的一条灰线,此外全身并没半点血痕。寻常之人,又怎能有这般能耐,那自是剑侠一脉所为了。” 过了片刻,张惠茹方道:“江湖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我从没听说过?”凌霄道:“这些人固然该杀,但毕竟杀人者罔顾朝廷法度,擅自杀人也是犯法,所谓‘侠以武犯禁’,那也是极大的罪名。可是,朝廷悬赏缉捕,却无丝毫线索,此事于朝廷而言,自是极为丢脸的事,所以朝廷发下文书,严禁传播此事。这件事,我也是听掌门真人跟师叔说起才知道,你自然没听说过。” 李衍觉得甚是不可思议,问道:“一夜连取四十二条人命,难道竟真的就没留下什么痕迹?”凌霄道:“要说没留痕迹,也留下了痕迹,在三个尸身旁的墙壁上,写着‘剑仙子骞’四个字,其它尸身处,便什么也没留下了。”李衍、张惠茹听了,口中轻声念道:“‘剑仙子骞’……好生的名字。”二人心中均想:“一夜连取四十二命,脖颈处只有一条灰线,这般取人命不见血的能耐,大约也只有剑侠才能为之了。” 阿窈听得出了神,全然忘了害怕,忽然道:“这么说来,这个偷我们银子的小哥哥,就是那个‘剑仙子骞’了?”凌霄轻轻一笑,说道:“算你聪明,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过,这个少年却不是那个‘剑仙子骞’。”阿窈道:“为什么不是?”凌霄道:“那个‘剑仙子骞’有二十岁出头,而这个少年却只不过十七八岁,所以我说不是。” 李衍、张惠茹齐声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个‘剑仙子骞’二十岁出头?”凌霄道:“当时杀人那夜,有更夫曾看见过此人。”张惠茹微微一惊,问道:“有更夫看见了,难道那人竟不杀了更夫灭口?”凌霄笑道:“师妹有所不知了,这剑侠一脉,专一除恶扶善,却从不妄杀无辜。不但如此,便是身为剑侠,也不可以剑术去报私仇,纵然是报仇,也论是非曲直。所以,看见此事的更夫,自然安然无恙。” 李衍略一思索,已然猜到了几分,说道:“这么说来,那个少年虽不是‘剑仙子骞’,却是同属剑侠一脉?”凌霄点头道:“不错,正是剑侠一脉。他以剑诀御使木棍、包子,这门功夫叫‘御剑术’,也只有剑侠一脉,才有这门神奇的功夫。” 张惠茹道:“因为你看出他的来历,所以才喊住我不让我追的?”凌霄轻叹一声,点头道:“追他也是枉费力气,还追他作什么!”李衍心中忧疑,想了一想,问道:“焉知他不是用的妖法邪术?” 凌霄见问,微微一笑,将剑拿起来,掣出半尺有余。但见护手龙吞夔护,极是精致,在护手外的剑脊上,錾刻着两个云篆纹图样,似字非字,似图非图。李衍看见大奇,问道:“这是什么?”凌霄轻轻抚摸篆纹,笑道:“这是我们正一派的辟邪印,但凡遇见妖法邪术,或是碰到妖魔鬼怪,这辟邪印便会有所感应。所以我知道,今天那个少年所使,决非妖法邪术!” 第三十七章 窃菜果腹 李衍听了,心中半信半疑。他知道正一派以雷法、符箓为主,雷法姑且不论,只这符箓到底是真是假,灵验不灵验,心中着实存疑,想要问个清楚,却又实在问不出口。 凌霄猜到了几分,微微一笑,道:“李兄,你心里不信,是不是?”李衍见他问破,只得笑了笑道:“信与不信,我也说不好,只是我从没见过有人使符箓,所以不敢妄言。凌霄,符箓真的灵验么?”凌霄道:“有的灵验,有的不灵验,有时灵验,有时又不灵验。” 李衍越发不解,奇道:“这话怎么说?”凌霄道:“江湖之中,门派林立,鱼龙混杂,有许多招摇撞骗之徒,其实并不精通符箓,但为了给自己撑脸面,便说自己出身何门何派,这些人所使符箓,那自是不会灵验了。这也如同周易可以占卜一样,那些不懂装懂的人,如何能占得准。如此一来,许多人便将符箓视为虚妄,所以说,有的灵验,有的不灵验。” 李衍颇通一些易理,深知易道博大精深,对于周易可以占验,他是深信不疑的,但验与不验,却在乎其人了。听了凌霄这番话,点头道:“此理甚是。”凌霄又道:“至于为何说有时灵验,有时不灵验,却也不是诡辩之辞。”顿了一顿,续道:“那少年的‘御剑术’,讲究以气御剑,人剑合一;而正一派的符箓,讲究以意御符,人天合一。即便是精通符箓之人,有时意力不纯,那也不会灵验的。所以说,有时灵验,有时不灵验。” 李衍知凌霄绝非虚妄之人,他既如此说,当下又多信了八九分,笑道:“凌霄,只望以后能见你运使符箓,我也好开开眼界。”凌霄不置可否,将剑归入鞘中,笑而不答。 大家错过了热头,便又起身赶路。丢了马靠两条腿走路,远非想得那般容易,只行得二十多里,四人便觉腿酸脚胀,再也不愿走了。凌霄也不催促大家,见日影下来,路旁正好有座荒祠,便停下脚来,在这个荒祠中过了一夜。 次日天方微亮,四人便饿醒了,趁着凉快,忍着饿又赶路。行了两个时辰,来至一个小镇,不闻烟火气还罢,一有了烟火气,阿窈直嚷肚子饿。凌霄心中干急,却无计可施,只剩下三文钱了,买什么也填不饱四人的肚子。正在这时,忽见街边有个老妪在卖红薯干,凌霄大喜,心想这东西味道既好,价钱又便宜,便将三文钱全买了红薯干。 红薯干乃是将红薯煮熟后,切成薄片,风干晾晒而成,吃起来又香甜,又有劲道,原是乡野孩童的零食。此物虽不值钱,却并不常见,凌霄小时候吃过,李衍三人却不曾吃过。一文钱十片,三文钱买了三十片,凌霄又让老妪多给了些,捧在怀里老大一堆。 四人每人分了七八片,大家入口一嚼,都连声称赞好吃。凌霄道:“大家都省着些吃,吃完了这个,可再也没钱买东西吃了。”大家依他所言,都尽量放慢了吃,一片薯干都嚼上大半日。饶是如此,到得午后,又早吃了个净光罄尽。(按:红薯在明朝后期始传入中国,此时正值永乐年间,红薯尚未传入,既无红薯,薯干更无从论起,此系作者心悯四人境遇困顿,特逞其口腹之欲耳,读者诸君切勿耳食轻信者云。) 行到傍晚时分,大家又饿又累,都在勉强支撑。阿窈更是落在了众人身后,三人回头看了看,站住身等她。阿窈赶了上来,说道:“惠姐姐,我饿得走不动了。”张惠茹道:“谁不饿,谁不累,不许嚷饿!”阿窈道:“肚子饿了,不让说啊。”张惠茹道:“不让说!”阿窈吓得一吐舌。忽然,“咕噜噜”一声轻响,张惠茹循声向阿窈望去,使劲瞪了她一眼。慌得阿窈忙捂住肚子,委屈道:“我不是有意的……是它不听话,可不关我的事。” 她不说还好,话音刚落,肚子似乎铁了心要跟她作对,紧接着“咕噜噜”又是一声。阿窈吓得左捂右掩,却如何掩得住。张惠茹方要训斥,只听“咕噜噜”一声,这一声却是自己身上发出的,不由得“噗哧”笑了。众人忍俊不禁,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从昨日中午吃过饭,到现在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虽吃了几片薯干,当得什么用。四人正值年轻,别的犹可,唯有这饿是最难忍的。凌霄忽然挠了挠头,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张惠茹问道:“凌霄,怎么了?”凌霄吞吞吐吐道:“没什么,没什么……”张惠茹皱眉道:“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就说出来,干嘛遮遮掩掩的!” 凌霄顿了一顿,说道:“我有个法子填饱肚子,只是……只是这法子不大光彩。”众人闻听,都是一喜,齐声问道:“是什么法子,快说,快说!”凌霄皱着脸笑了笑,道:“我们刚才路过一片菜地,我见上面都结了果子,我想,实在没法子,我们就去偷菜吃……”话音方落,张惠茹啊的一声,伸手指着他,似嗔似喜道:“好你凌霄,这么下三滥的法子,亏你想得出……怎么不早说!” 凌霄见她这样说,那自是赞同此举了,扭头又看向李衍。李衍笑了笑,轻叹一声,脸上一副无可奈何姑且为之的神态。凌霄又问张惠茹道:“惠师妹,你说怎么办?”张惠茹果断道:“什么怎么办,下手偷啊,还傻着干什么!”凌霄定了定心,道:“好,跟我来。” 大家随凌霄返回一段路,只见在路南果有一片菜圃。凌霄摆手示意,让大家随他隐身到树后,先向菜圃张望了一会,看不到有人看管,当即伏下身,蹑足向菜圃摸了过去。三人见状,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均想:“既是要做贼,便要有做贼的样子”,遂也都照着他的模样,伏下身去,屏气噤声,东张西望,鱼贯着潜入菜圃之中。 到得跟前,不禁大失所望,原来这些菜都是丝瓜、芸豆之属,并不能生吃的。凌霄轻击两下手掌,向里边指了指,大家会意,穿过这些丝瓜芸豆,向菜圃里边摸去。此时菜地才浇过水,极是泥泞湿滑,大家也都顾不得。过了一会,只听凌霄喜道:“大家快来,这里有豆角、茄子!”众人听了,立时围拢过去。 里边绿莹莹的两畦,果然是豆角、茄子。此时天刚入夏,这些豆角、茄子长势虽旺,却并未长熟,茄子大的只有拳头来大,豆角也仅半尺多长,但大家都饿极了,哪里管得了这许多。李衍伸手摘了个茄子,在衣角拭了拭,张口便咬下去,只觉舌尖一涩,他皱了皱眉,刚要嚷苦,忽然一股回甘泛上来,顿觉又嫩又甜,齿颊生香,不禁叫道:“妙极,妙极!” 张惠茹见大家都开口大嚼,咽了口唾沫,双手在衣襟上拭了拭,问道:“凌霄,怎么偷啊?”凌霄蹲在地上,一面大嚼,一面呜哝道:“什么怎么偷,背着人不让人知道,就是偷了。”张惠茹顿足道:“我当然知道什么是偷,我是说,怎么摘下来啊?” 凌霄站起身,忽见前边不远处有个窝棚,显然这片菜圃有人看护,忙向她嘘了一声,示意她蹲下。原来张惠茹出身显贵,平日连厨房都很少去,更没见过长在菜株上的菜,是以此时见了,竟不知怎么摘。凌霄忍笑做了个手势,告诉她如何扶住菜株,如何摘拧下来。 李衍吃了两个茄子,又摘些豆角吃了,肚子有了东西垫底,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忽听阿窈在那边道:“咦,你们快看,这里还有黄瓜!”李衍循声从叶间看过去,果然那里种有黄瓜,累累垂垂,长得有半尺来长。阿窈喜得眉开眼笑,慌忙伸手去摘,不想黄瓜顶花带刺,正在鲜嫩头上,她摘的又急,不小心让瓜刺扎了手,疼得低叫一声,忙将手放到口中吮着。李衍低声道:“阿窈,拿衣角垫着手,就不会扎到你了。” 一边说着,一回头,却见这边也种着一畦黄瓜,且长得略显粗大,瓜刺也少些。伸手摘下一个,张口一咬,苦涩难耐,马上又吐了出来,心想:“黄瓜怎么这么苦?味道好像也不对。”凌霄在旁看见,笑道:“李兄,你吃的不是黄瓜,是苦瓜。”李衍见说,仔细又看了看,果然是苦瓜。他本来是认得苦瓜的,但此时做贼心虚,慌乱中难免认错了。 他又摘了个茄子,连咬上几口,这才压下苦味。凌霄蹲着过来,递过几根小葱,道:“李兄,茄子就小葱,那才是绝配,你试试。”李衍依他所言,接过来配着一吃,果真美味之极。 张惠茹弯着腰过来,一边吃着茄子,一边觑着眼看他,忽然笑道:“真想不到,你也会偷东西吃。”李衍心中恼她,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这叫偷么,这叫……窃!”张惠茹撇了撇嘴,道:“哼,那还不是一样!” 正在这时,忽听不远处一声断喝:“小兔崽子,好大的胆子,大白天竟敢来偷菜!”众人大惊,站起身一看,只见一个柱杖老翁正向他们赶来。 凌霄见此情势,大声叫道:“风急,扯呼!”这话本是黑道切口,是指“形势不妙,赶快跑”的意思,凌霄在茶馆听说书,常听说书先生说这句,此时做偷菜贼,情急之下,竟脱口而出。张惠茹一时没听明白,问道:“什么?”李衍急道:“俩鸭子加一个鸭子——撒丫子啊……”张惠茹本想跟那老翁周旋的,听他们如此说,只得撒丫子便跑。 阿窈一面偷菜吃,一面留意给金蛙捉虫子,此时不过才吃了一个茄子,一根黄瓜。见那老翁来轰赶,心中大急,叫道:“老公公,我还没吃饱,你再让我偷一个好不好?”那老翁听了,又气又怒,大喝道:“小贼娃,看我捉住了,不打断你的腿!”此时阿窈正看见一个鸡蛋大的小茄苞,心中不舍,伸出一根手指,道:“老公公,我再偷这一个,好不好?” 那老翁是个跛足,见过一些偷菜贼,却没见过这般难缠的偷菜贼,当下顾不得跛足,赶近身来,挥杖向阿窈小腿打去。阿窈纵身一跳,避过了拐杖,一招“雏燕衔泥”,俯身凑向茄株,一口将那个小茄苞咬了下来,这才撒开脚丫,如飞也似跑开了。 四人一口气跑出半里路,方才停下脚步,见那老翁并不曾追来,这都才松了一口气。 做了回偷菜贼,不但没偷饱,还给人一顿追赶,连鞋子也弄湿了。大家细细一想,又觉好笑,又觉兴奋,美中不足的只是没偷吃饱,未免小有遗憾。 又走了一段路,大家寻了片树林,找些枯枝生着了火,一边烤鞋袜,一边坐下歇息。说起刚才的事,忍不住又大笑一回,都问凌霄道:“凌霄,我们还去偷不偷了?”凌霄笑而不语,忽然解开衣襟,呼拉拉向外一倒,竟然是茄子、黄瓜、小葱之属。众人见状,无不诧异道:“咦,你竟然藏了菜!你是怎么想到的?”凌霄笑道:“偷菜有偷菜的巧法,一边偷一边吃,能偷多少菜,要是给人看见了,哪里还偷得成?” 众人听他说的有理,都连声赞他想的周全。凌霄藏的这堆菜着实不少,大家敞开了吃,竟然吃了个尽兴。 凌霄道:“李兄,我觉得你不同意偷的,想不到你也赞同。”李衍笑道:“我可不那么泥古不化,为了填饱肚子,当偷则偷,子曰‘君子偷之,何偷之有’?”他说这句是学那少年的口气。张惠茹道:“偷就是偷了,偷了东西还是君子么,无理狡辩!” 李衍沉吟片刻,正色道:“圣贤之道,唯恕而已,推己及人,谓之恕。即心而论,倘若我是菜圃主人,遇见我们这般落魄的人,我想我也会同情他们的。非但如此,也许我会自己摘了送给他们,让他们吃个尽饱。”说着抬眼望向远处,心想:“今天是偷吃饱了,明天后天呢?可不要再去做偷菜贼!” 第三十八章 施法祭牙 待到鞋袜烤干,天色早已暗下来。四人如今肚子不饿了,也都懒怠赶路,索性就在此休息一夜。大家将包裹铺在地上,拿出衣服来盖身子,所幸天时不冷,倒也安稳睡了一夜。 次日侵晨,大家又起来赶路。不料鞋子经了水浸火烤,已变得又绉又硬,且都缩水了一圈,大家只行得几里,便硌得脚趾生疼。走走停停,行到中午时分,只行得二十余里,脚疼不算,又都饿将上来。李衍见阿窈也不吭声,只是咬牙皱眉,闷着头支撑走路,便问道:“阿窈,肚子又饿了,是不是?”阿窈也不敢说话,只是使劲点头。 李衍口中不说,心中却想:“阿窈还小,却这般硬挺,也真是难为她了。总不能老这样饿着,得想个法子……”忽然间,耳中传来水流之声,他心中一动,说道:“凌霄,我有法子弄吃的了。”凌霄见说,停下脚问道:“李兄,什么法子?”李衍道:“这里有条河,我们何不抓些鱼来烤着吃?”凌霄听了眼中一亮,连声道:“好主意,好主意。” 张惠茹一听,登时也来了兴致,笑道:“嗯,这个主意还凑合,就这么办。”转头四下一望,见路旁有一片竹林,说道:“我去弄个竹叉子。”快步走下山路,拔出剑来砍了两支竹子,削尖了一头,上来递给凌霄一支,道:“走,抓几条鱼去,打打牙祭。” 阿窈听说要抓鱼,眼中露出不情愿神色,说道:“啊,又要杀鱼啊?”张惠茹瞪了她一眼,道:“你不是喜欢吃鱼么,不杀鱼怎么能吃到鱼!”阿窈低下头去,嚅嚅道:“我喜欢吃鱼,可不喜欢见杀鱼……” 四人下了路,李衍三人来到河边,阿窈远远的在草丛中看着。这条河水流湍急,半天见不到一条鱼,偶尔看见一条,却在河心处一闪而过。凌霄、张惠茹举着竹叉,沿河等上大半天,仍是一无所获,都气极败坏道:“这穷水恶水,别说是抓鱼,泥鳅也抓不到一条。” 忽听阿窈叫道:“衍哥哥,你快过来。”李衍问道:“什么事?”走了过去。阿窈蹲在地上,手中举着一个什么东西,笑问:“这是什么?”李衍接过看了看,像是什么豆角,却不认得名色,回头叫凌霄。凌霄走过来看了,笑道:“这是豌豆角。”阿窈问道:“豌豆角,能吃么?”凌霄道:“不但能吃,且好吃的很,尤其是嫩豌豆角,最适合生吃的。” 张惠茹听说,赌气也不抓鱼了,抛下竹叉,走过来摘豌豆角吃。四人在地里搜寻,各摘了一捧吃了。 凌霄忽然瞥见阿窈的金蛙,灵机一动,笑道:“有了,我们抓不到鱼,沿河抓些青蛙来吃。”张惠茹奇道:“青蛙也能吃?”凌霄笑道:“不但能吃,而且美味的很。我小时候干过这营生,抓来青蛙,只拧下两条后腿,煮着吃,烤着吃,都很好吃的……” 话音未落,阿窈忽然啊的一声,叫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不许你抓青蛙吃!”凌霄一时不解,问道:“阿窈,怎么了?”阿窈满脸慌恐,皱着眉不答话。李衍微微一怔,随即醒悟过来:“物伤其类,阿窈养着金蛙,自然是不愿吃青蛙了。”他一捅凌霄,指了指阿窈的蛙笼。凌霄这才明白过来,笑道:“好,好,不抓青蛙,不抓青蛙。” 张惠茹忽然站起身,一言不发,走到那片竹林边,拔出剑便砍。凌霄不明其意,问道:“师妹,你干什么?”连问几句,张惠茹不答。她砍了几根竹子,将一根竹子劈为两半,其余几根都削成二尺长的短箭,走过来打开包裹,找出一截绦带,缚在那半片竹子上,顿时做成一个竹弓。凌霄这才明白,她原来是想打野味。 张惠茹拿竹弓捅了他一下,说道:“凌霄,走,我们打些竹鸡、竹鼠去。”凌霄扭头看了看竹林,迟疑道:“这里看不到竹鸡、竹鼠。”张惠茹道:“不行,你就使用道法。”凌霄吓了一大跳,道:“什么,使用道法?要是让掌门知道了,非将我逐出师门不可!我可不敢……”张惠茹道:“怕什么,我不说,阿窈不说,谁又会知道。”凌霄挠头道:“那……那也不行!”张惠茹一瞪眼,威逼道:“你使不使?”凌霄道:“不使……”张惠茹怒道:“你不使,我说你使了,你觉得我爹爹信你的,还是信我的?”凌霄满脸难色,竟无言可对。 李衍一听说使用道法,大感好奇,有心要见识一下,忙道:“凌霄,事急从权,就是以后师父知道了,就说是我求的,再不然,就将我师尊搬出来,这样总应付的过。”凌霄想了一想,无奈道:“好,只这一次,下不为例。使用道法打野味,这可是违犯门规的。”张惠茹见他肯了,转怒为喜,笑推他道:“好了,有我兜着,包你没事的。” 凌霄走到竹林边,脚下踏罡步,拔剑在手,左手捏住无名指,食指盘在中指上,掐了个诀,将中指按在剑脊上,口中默念咒诀,中指陡然向剑尖一抹,低声喝道:“摄!”随着这一声轻喝,隐隐一道白虹从剑尖射出,径直射入竹林之中。 只过得片刻,忽听“咕咕、咕咕”之声传来,凌霄大喜道:“有竹鸡来了,师妹快准备射。”话音才落,果然有几只竹鸡探头探脑,出现在竹林边缘。张惠茹更不迟疑,弯弓搭箭,“嗖”的一箭射去,正中一只竹鸡。那几只竹鸡见了,似是有所惊觉,想要逃走,却又似有什么东西吸引,迟疑着不舍离去。 凌霄借此时机,纵身跃起,一只脚在一根竹子上一点,人已穿过竹林间隙,一剑刺中一只竹鸡。 李衍见凌霄使用道法,已是大感骇然,此时见凌霄轻功如此之高,更是啧啧称羡。其实他却不知,他的“九宫飞星步”本已远胜凌霄,后来施展了两次,更是熟极如流,现已远胜凌霄何止十倍。只是施展“飞星步”来捉竹鸡,却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 剩下的那几只竹鸡,不但舍不得离去,似乎行动也迟缓了许多,不多时,张惠茹便又射中一只,凌霄又刺中一只。张惠茹还要再射,凌霄忙止住她,道:“师妹,够了就行,施展道法打猎,可不能贪得无厌。”张惠茹方才收手。 凌霄站稳身形,右手一抖,两指间已多了一道飞符,他手腕一旋,手掌一张一合,那道飞符疾射而出,倏然化成一团火光,哄的一声,瞬间便燃尽了。那几只竹鸡振了振翅,似是才从昏懵中醒来,看到附近有人,咕咕叫着向竹林中逃去。 李衍直看得目瞪口呆,他昨日还说想见识凌霄运使符箓,想不到今天便见到了。惊骇之下,又觉得高深莫测,实在想不透这道法的神奇之处。 凌霄见他呆呆出神,走过来拍了拍他,李衍这才回过神来。凌霄笑道:“可惜了,这片竹林没有竹鼠,要不然打只竹鼠,一只竹鼠就有三四斤,足够我们吃了。竹鸡太小,四只竹鸡也未必有一只竹鼠大。”李衍笑了笑,道:“打着野味,已经是福份了,还想怎么样。” 张惠茹收起四只竹鸡,走过来问道:“我们怎么吃,烧着吃还是烤着吃?”凌霄抬头看了看天,皱眉道:“回头再说,天要下雨了,先找个地方避避雨。”众人见说,仰头看了看,果然有零星雨点落下。张惠茹舍不得抛下竹弓竹箭,收拾起来,大家上了路急奔。 打着了野味,大家也不觉得鞋子硌脚了,一气奔出半里地。忽见路边有个窝棚,李衍忙道:“我们跟窝棚主人说一下,在他这里避避雨。”此时雨越下越大,四人顾不得许多,径直奔向窝棚。 这窝棚搭的甚是不小,离地一尺多高,四角各有一根粗柱支撑。四人刚奔进窝棚,哗啦一声,大雨便倾盆落下,大家都长出一口气,说道:“好险,好险,差一些儿,我们就成了落汤鸡!”口中说着,一齐大笑起来。 大家回身看了看,只见窝棚内铺板被褥、锅灶炊具俱全,却不见窝棚主人。 凌霄探头向外,向远处望了望,回身道:“这里离镇子不远,想来主人回镇子拿东西去了,我们也不必客气,安心在这里歇下便是。”李衍随手翻了翻锅灶,笑道:“既然进都进来了,也就不用客气了,我们权借他的锅灶用用。”凌霄走过来,翻了翻,笑道:“我还正愁没盐呢,在野外吃野味,最怕的是没盐。咦,还有辣椒,这更好了。”李衍笑道:“盐为百味之首,辣椒为百味之先,有了这两样,其它有无,也就无所谓了。” 过了一会,雨势渐渐稍缓,张惠茹看见角落里放着一把油布伞,便打了伞出走窝棚。凌霄问道:“师妹,你去干什么?”张惠茹道:“刚才头进窝棚,我看见地里有豌豆角,我去摘些回来。”凌霄笑道:“我也看见了,不过,那不是豌豆角,那是毛豆角。”张惠茹站住脚,回头问道:“毛豆角,那能吃吗?” 凌霄道:“你吃过豆腐么?”张惠茹道:“当然吃过了。”凌霄笑道:“豆腐就是黄豆做的,而黄豆在长熟之前,就叫毛豆角。”张惠茹不谙稼穑,听他如此说,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凌霄又道:“我还看见那边种着蚕豆,你也摘些回来。阿窈,你跟你惠姐姐一块去,多摘一些,回来煮着吃。”阿窈答应一声,跟张惠茹打伞去了。 凌霄拿着竹鸡走到窝棚口,回头道:“李兄,我来剥洗竹鸡,你去生着火。”李衍答应一声,从瓮中向锅内舀了水,在灶中生着火。不大工夫,水便烧开了,正好阿窈用衣襟兜着豆角进来,李衍见竹鸡尚未弄好,便说:“阿窈,把豆角放进锅里,咱们先煮豆角。”阿窈依言,将豆角倒入锅中。 李衍见她神情忧豫,似是有什么心事,笑道:“阿窈,你在想什么?”阿窈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李衍道:“阿窈,没事的,有什么事说来听听。”阿窈眨了眨眼,低下头怯生生道:“衍哥哥,刚才惠姐姐骂我,是不是我不对?”李衍一时不解,问道:“骂你,骂你什么了?”阿窈道:“就是……就是我说‘喜欢吃鱼,不喜欢人杀鱼’……” 李衍听了,不禁哑然失笑,心想:“原来是说这件事。”抬头看了看她,道:“我们阿窈长大了。”阿窈道:“我是在长大啊。”李衍指一指她的头,笑道:“不是说身子,是说这里在长大。”阿窈嘻嘻一笑,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过得片刻,李衍郑重道:“阿窈,你说‘你喜欢吃鱼,不喜欢人杀鱼’,你没有不对,半点也没有。”阿窈又惊又喜,问道:“是真的?”李衍点头道:“是真的。”阿窈眨了眨眼,半信半疑。李衍续道:“古圣先贤中,夏禹有下车泣罪之仁,宣王有以羊易牛之德。下车泣罪,而不赦罪,非为假仁;以羊易牛,而不废祭,非为伪德,归结一句,就是‘不忍之心’,人有不忍之心,乃是至真至善之本……” 阿窈听得一脸茫然,光着眼不言语。李衍看见,自己也笑了,心想阿窈还小,这些大道理如何听得明白,便笑道:“阿窈,总归一句话:你喜欢吃鱼,这事没有不对,你不喜欢人杀鱼,这事更没有不对。以后,你只管这样去说,心里不要纠结,好不好?”阿窈使劲点了点头。 说话之间,豆角已然煮熟。此时,张惠茹正好回来,凌霄也将竹鸡剥洗干净,重新换过水,放入竹鸡,又向锅中加了盐、辣椒,慢火炖起来。大家便拿了豆角,走到窝棚口,一边吃着豆角,一边观赏外面雨景。 李衍心中仍想着凌霄施法的事,犹豫了片刻,问道:“凌霄,你打竹鸡,使的真的是道法么?”他知道有一种致幻道术,见者无不信以为真,其实则为虚幻。凌霄道:“当然是道法,而且是正一派嫡传的道法。李兄没见过么?”李衍越发骇异,道:“没见过。你方才使的,是什么道法?”凌霄道:“方才所使,叫‘驱生摄灵诀’,能驱摄禽兽百灵。” 李衍闻听,心中越加佩服,道:“凌霄,想不到你这么厉害!”凌霄微微一笑,道:“我这点微末道法,又算得了什么,这‘驱生摄灵诀’修炼有成,连人也能驱使呢。”李衍闻言大惊,失声道:“如此,那不是邪法了吗?”凌霄也不以为忤,微笑道:“法有邪正,道则一也。只要施法者用以行善事,它怎么会是邪法呢?”李衍深以为然,点点头道:“这倒也是。” 张惠茹听了这话,大不乐意,皱眉道:“哼,什么叫邪法,我们正一派怎么会是邪法!想当年,我祖爷爷以铁符镇伏海怪,那可是为民除害的善举,连朝廷也颁诏嘉奖呢。”李衍惊道:“以铁符镇伏海怪,真的假的?天下竟有这等事?”张惠茹道:“当然是真的!”李衍道:“凌霄,快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凌霄无法,只得将事情原委说出:原来在成宗元贞二年时,盐官、海盐两州潮水大作,沙岸百里,蚀契殆尽,延及州城下。州官无奈,延请第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作法。张与材亲书铁符,投铁符于水,符跃出者三,雷电大作,歼除一怪物,鱼首龟身,长达丈余,堤复故常。朝廷大喜,命近臣亲赐御酒,颁诏圣旨嘉奖。此事见于史载,绝非野史之杜撰。 李衍直听得骇异不已,半日说不出一个字。凌霄见他这般,笑道:“李兄,你可知投铁符于水,以铁符镇伏海怪,这是什么道法么?”李衍道:“不知道,这是什么道法?”忽然想起那黑衣曾说过,正一派的“五雷掌”,上能降鬼神,下能除妖邪,遂道:“难道是‘五雷掌’?”凌霄道:“不是。”李衍道:“那是什么?”凌霄道:“是‘五雷天心大法’!” 第三十九章 偷瓜失鞋 李衍曾经听说过“五雷天心大法”,后来听说“五雷掌”能降妖除魔,便将两者混作一谈,此时听得凌霄如此说,不解道:“这么说来,那‘五雷掌’与‘五雷天心大法’,不是一回事么?”凌霄笑道:“当然不是一回事。‘五雷掌’虽也能降妖除魔,却不过是一门功夫,而‘五雷天心大法’则不同,它就纯是道法了。” 张惠茹在旁道:“怎么,你想见识见识么?那也容易的很!”李衍转头问道:“你爹爹难道也会五雷天心大法?”张惠茹哼了一声,不屑道:“我爹爹当然会。凡是正一派嫡传的掌门人,没有不会五雷天心大法的。”李衍听了,由生向往之心,心想:“若是我能亲眼目睹,那就太好了。”张惠茹看出他的念头,笑道:“你要是想见识,我让我爹爹用五雷天心大法打你,将你打成一截焦炭,你就见识到了。” 李衍吓了一大跳,道:“将我打成一截焦炭?”张惠茹笑道:“将你打成一截焦炭,那也太狠了些,你说是不是?以我和你的交情,我一定会求我爹爹手下留情,决不用十成功力打你,至多只用一成功力……”说着格格而笑,舐嘴咂舌道:“只用一成功力,将你打得外焦里嫩,到时候撒些椒盐、辣椒……一定很好吃,比烤鹿肉还好吃!”说得众人大笑起来。 忽然一阵香气隐隐飘来,大家都使劲嗅了嗅,连声道:“好香!”凌霄起身道:“我去看看竹鸡熟了没有。”走到里边,揭开锅拿筷子试了试,笑着走过来道:“还差些火候,再等半刻工夫。” 阿窈见说,喜得连连拍手,笑道:“太好了,我们要吃竹鸡了。”张惠茹瞪了她一眼,道:“煮熟了也没你的份!”阿窈笑容立收,急道:“为什么没我的份?”张惠茹道:“你不让打竹鸡,那还吃竹鸡干什么?”阿窈低下头去,忽又抬起头来,理直气壮道:“我就是不喜欢打竹鸡,就是喜欢吃竹鸡,那又怎么样?”张惠茹想不到她竟敢回嘴,怔了一怔,忍不住自己也笑了。 李衍一直对符箓之事心存疑惑,问道:“凌霄,符箓为什么会灵验?”凌霄挠了挠头,道:“这个么,我也说不上来。”李衍又问道:“‘符箓’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凌霄道:“这个我知道。符,是符合、符信的意思,就像朝廷的兵符、虎符一样,是一种印信凭证;箓,除了也有凭证意思,又有神衹簿籍的意思。二者合起来,就叫‘符箓’了。”李衍听了,恍然明白过来,点头道:“原来如此。”心想:“仓颉造字,鬼神夜哭,这符箓看上去奇形怪状,大约确有一些门道。” 说话之间,竹鸡已煮熟了,大家从锅里捞出来,也顾不得烫嘴,揎起袖子赤膊上阵,双手齐下抓着来吃。俗语说“要吃飞禽,鸽子鹌鹑”,竹鸡虽不比鸽子鹌鹑,但几人已多天没吃到荤腥了,此时能大快朵颐,都吃了个不亦乐乎。窝棚之中,登时香气四溢,满室生春。 等到入夜时分,那雨才渐渐停了。大家睡在地铺上,虽觉夜气微凉,但肚里有了东西垫底,倒也抵御得过。李衍已有几日没修习“睡经”了,此夜便静下心来修炼一番。 次日起来,大家煮了些毛豆、蚕豆吃了,又备了些好在路上吃。蚕豆的皮又光又厚,呈暗褐色,形似罗汉头,故又叫罗汉豆。此豆既可做食粮,又可做蔬菜,路上有了它,想来是不必担心挨饿了。 不料上了路,肚子是不饿了,脚下却疼起来。只走得十几里,已硌得双脚生疼,大家便在路旁歇息,脱下鞋子看时,脚上都硌出了水泡,连鞋子也破了洞。张惠茹疼得直皱眉,看着李衍,没好气道:“都怪你,脚上硌出了泡,你说怎么办?”李衍道:“大家都一样,谁也别说谁。”张惠茹道:“要不是为了你,我能硌出泡来么?哼,反正我不能走路了,再上路你要背着我。” 李衍白了她一眼,转过头去不理她,心想:“这又怪得了谁,去武当时,是你自己要跟着去的,送我回去,又是你二叔的安排,怎能怨到我头上。”但道理虽是这个道理,若是说出来,则未免不近情理,亦且显得自己心胸狭隘,便闭着口不言语。 张惠茹眉毛一扬,大声道:“我在问你呢,你背不背我?”李衍道:“不背!”张惠茹举手作势要打,忽然瞥见他脱下的鞋子,便顺手拿起来穿到自己脚上,格格一笑,道:“好,你不肯背我,那咱俩换鞋子穿。”李衍惊道:“你的鞋子那么小,我能穿得下么!”张惠茹道:“我又不是三寸金莲,为什么穿不下!”李衍急道:“别说你不是三寸金莲,就是五寸金莲、八寸金莲,我也穿不下啊。”张惠茹格格笑道:“那我就不管了,爱穿不穿!”说着站起身,跺了跺脚道:“嗯,这回舒服了。”向众人大声道:“大家赶路了。” 凌霄急忙拉住她,道:“师妹,不要胡闹,李兄怎么能穿下你的鞋子!”张惠茹道:“不要你多事,我跟他换着穿,一会再换过来也不迟。”凌霄奈何不了她,只得向李衍道:“李兄,我穿她的,你穿我的罢。”李衍摆手笑了笑,道:“不要紧,我光着脚也是一样。” 此时日头上来,晒得地面火烫,李衍光脚只走得几步,便不能再走了。张惠茹回头见他宁可光着脚也不肯穿她的鞋,激他道:“怎么,你怕人笑话,不敢穿女孩子的鞋么?”李衍心道:“臭丫头,你用激将法,真道是‘君子可激之以方’么,我才不上当……不过,这地上可真烫!”两脚如踩火板,实在无法,只得穿上她的鞋子。张惠茹的鞋子虽不小,但穿在他脚上,无异于戴上一副枷镣。李衍抠偻着脚趾,仍是夹得十趾疼痛难忍,连步子几乎都迈不开了。 如此走上一程,张惠茹回头看见他这一副窘态,直笑得直不起腰。李衍则又气又窘,红了脸不言语。凌霄、阿窈见状,忙赶上去扶着他,蹒跚着勉强慢慢前行。 张惠茹见作弄得逞,大是得意,返身回来,问道:“李衍,你想不想换回鞋子?”李衍瞪了她一眼,道:“快将鞋子还给我!”张惠茹格格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想换回来也容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见他不答话,续道:“我还给你鞋子,你答应打开书笥看看,怎么样?”李衍大吃一惊,想也不想,脱口道:“没门,你想也别想!” 张惠茹哼了一声,道:“好,算你强,我看你强到几时!”抬头见他皱眉苦脸,显然不堪鞋小之苦,心中一软,叹道:“好罢,看你可怜,就还给你罢。”她好奇心极盛,一直想打开书笥看看,见此计不成,只得以后另作算计了。当下脱下鞋子,与李衍换了过来。 雨后天晴,日头显得更毒,大家只走了半个时辰,已是大汗淋漓。阿窈不知从哪里摘了一个芋叶,举在头上当伞打着。众人又疲又渴,苦于路上没有水源,只得勉强支撑。 正在难熬,李衍忽然抬手一指,喜道:“你们看,那里是什么?”大家顺势看去,只见在路旁不远处有一片瓜地,似乎种的是西瓜。众人大喜过望,都道:“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有瓜吃了。”刚说完这句,却见瓜地里有个窝棚,不禁都道:“有看瓜的,怎么办?”李衍低声道:“事急从权,只能再作……再作偷瓜贼了!” 大家已做过一次贼了,这次再去偷,胆气也壮了许多,听李衍如此说,自是都无异议。 众人伏身摸进瓜地,避开了窝棚,寻瓜叶稠密处藏身。此时正值初夏,西瓜将熟未熟之际,几人又不谙稼穑,摘了几个瓜敲开了,不想都是夹生的。正在沮丧,忽听身边有人低声道:“你们也来偷瓜么?”大家大吃一惊,抬头看时,却是一个七十多岁的瘦老头,就蹲在他们身边。 几个人听他如此问,自是认作同道中人,都笑道:“老伯,你也来偷瓜?不过,好像瓜还没熟呢。”那老头笑道:“有熟的,是你们不会挑,我来帮你们挑罢。”凌霄笑道:“那多谢老伯了。”瘦老头大大方方站起身,在瓜地摸了一会,挑了四五个瓜,笑着招呼道:“过来吃罢,这几个包管都熟透了。” 众人打开瓜一看,果然都是熟瓜,瓜瓤又沙又红,鲜艳欲滴。几个人又道声谢,放开嘴狠吃起来。那瘦老头也不吃瓜,站在旁边只管看,脸上带着几分笑意。 四人放开肚皮,每人吃了大半个,都吃得饱了,又都谢那老头。那老头笑着一指瓜,说道:“还吃啊。”众人都道:“都吃饱了。”老头道:“瓜都打开了,不吃完怎么行。”众人道:“都吃饱了,实在吃不下了。”那老头闻听,忽然沉下脸来,道:“打开的瓜都给我吃完了,不然谁也不准走!”众人听了都是一惊,道:“老伯,这又是为何?” 那老头道:“你们不吃完,这吃剩下的瓜,我还怎么去买!”众人听了,都恍然醒悟过来,惊声道:“你……你原来是……”那老头拂了拂手掌,哈哈笑道:“不错,这瓜是我种的,我就是这瓜园的主人。”众人越发惊得合不上嘴,心中都道:“糟糕,糟糕,这回偷鸡不成,反被鸡啄了手!” 李衍陪笑道:“老伯,剩下的我们实在吃不下了。”那老头冷哼一声,道:“吃不下也得吃。”众人无法,只得硬往肚里塞,后来实在吃不动了,都道:“老伯,饶了我们罢,实在吃不下了。”老头问道:“真的吃不下了?”大家都苦着脸道:“真的吃不下了。”老头哈哈一笑,说道:“嗯,一个瓜二十文,四个瓜八十文,拿钱来罢!” 大家一听,登时傻了眼,均想:“糟糕,原来吃了瓜,最后是要收钱的。”张惠茹忍了半日,硬着头皮吃了满肚子瓜,此时听了这话,立时火冒三丈,皱眉道:“喂,老头,吃了瓜还收钱,你讲不讲道理?”那老头哈哈一笑,道:“吃了瓜不收钱,那才不合道理,你说是不是?”张惠茹怒道:“老头,你想讹人?”老头慢吞吞道:“是你们吃瓜在先,怎么反倒说我讹人?” 张惠茹呛的拔出剑来,怒道:“不错,瓜,我们是吃了,要钱,一个子也没有。你想怎么样?”那老头脸上毫无惧色,哈哈笑道:“怎么,你想动硬的?”张惠茹冷哼道:“想动硬的怎么了,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这句是她听来的江湖狠话,此时顺嘴说了出来。 凌霄见状,心想:“偷吃人家的瓜,已然是有错在先,再越其货而伤其人,那就更错上加错了。”忙上前拉住张惠茹,低声道:“师妹,不可动粗……”张惠茹摔开他的手,向前逼近几步,晃了晃手中剑,道:“老头,你想尝尝剑的滋味?” 那老头轻轻一笑,淡然道:“不错,我老头就是想尝尝剑的滋味!”说完这句,轻轻击了击手掌。 掌音方落,只听“唿啦”一声,忽然从窝棚中钻出几个大汉,一个个手中都持着铁锹、锄头、木棍,向着他们四人围逼过来。张惠茹见此情形,吓了一大跳,心想怪不得这老头有恃无恐,原来他留有后手。这几个大汉虽是农家村夫,却个个长得极是健壮,且手中持的家伙又从未对过阵,当下立时胆怯下来,一时竟不知所措。 凌霄见情势不妙,急声叫道:“大家快跑!”四人掉转身,没命价拔腿便跑。那几个大汉发一声喊,不依不饶,挥动手中家伙直追不舍。四人没命一阵狂奔,直逃出二里多地,这才总算逃出了那几个大汉的追赶。 逃虽是逃脱了,几人已累得腿脚发软,一个个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大家相互看了看,几个人倒还齐全,并没人受伤。再看阿窈时,在后面也跟了上来,却是光着两只脚丫,鞋子已不见了踪影。大家都觉诧异,忙问道:“阿窈,你的鞋子呢?”阿窈苦着脸,满是委屈道:“他们没命的追我,我……我的鞋子跑丢了。” 第四十章 沿门化施 大家听她如此说,又见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又是无奈,又觉好笑。阿窈见他们不来安抚自己,反而看着自己发笑,越觉得委屈气苦,连连顿足不迭。 众人合计了一下,此时决然不能回去寻鞋子。那些大汉虽不会武功,却绝非易与之辈,且手中持的家伙更是不易对付,回去倘或遇个正着,双方动起手来,正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那可有些吃不消。若不回去寻鞋子,地面上火烫,光着脚无论如此也无法赶路。 李衍睃目看了看,见远处有些人烟,说道:“前面好像有个镇子,我们先到那里再做计议。”大家便依他的话。此时将近中午,地面越来越烫,光着脚半步行不得。李衍便与凌霄二人替换,若是无树荫处,便背着阿窈赶路,有了树荫,阿窈便下地自己行走。 待到了前面一看,果然是个城镇,且镇子还不小。进了城门,沿街两侧搭着凉棚,虽是中午,街上仍是人头攒动,行人来往如织,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凌霄找人问了问,离襄樊仍有百十来里地。本来百十里地,若是有坐骑,不过半天多路程,现下几人没马骑,天气又热,阿窈又丢了鞋子,这百十里路不知要走到何时。凌霄想了想,说道:“实在无法,我就去沿门托钵,求人布施几个钱。这样下去,终究不是法子。”众人听了大惊,都道:“求人化布施,这……这怎么做得出!”凌霄苦笑道:“这也是没法的法子,说不得,只好这么做了。” 张惠茹看着李衍,一本正经道:“就是去讨钱,也该你去讨!”李衍道:“是你弄丢了银子,怎么倒该我去讨?”张惠茹道:“上次在酒楼测字,那个铁扇相士是怎么说的?谁让你写了个‘吃’字,要讨钱,你不去讨谁去讨!”她此话一出,李衍登时语塞,虽知这话是她的诡辩,一时倒也不易反驳。 张惠茹见状,趁势激道:“怎么?你不是说‘男子汉大丈夫,做叫化子没什么了不起’么,这回真要讨钱,你怕了是不是?”李衍一挺胸膛,说道:“讨就讨,我怕什么!”凌霄忙道:“好了,都少说两句。送李兄回山是师叔的安排,路上有了事,自该是我出头。要去讨,自然是我去了。” 张惠茹眼珠一转,忽然笑道:“大家谁也别争,我有个法子,该谁去讨谁去讨。”众人齐问:“什么法子?”张惠茹笑道:“我们四个划拳分输赢,谁输了,谁去讨。”阿窈闻听大急,睁大了眼睛道:“啊,我还小呢,难道也要划拳?”张惠茹瞪了她一眼,道:“你小还有理了,吃得也不比谁少!我们四个人,大家公公平平划拳,谁输了算谁!”说着揎拳掳袖,摆出划拳的姿势。 凌霄见她执意如此,知道强拗不得,望了望李衍。李衍也觉可行,这样分输赢,总比自己要讨好,便点头道:“好,大家听天由命,输赢看运气!”四个人都不到二十岁,虽然平时行事并不稚气,可毕竟童心未泯,见各人都无异议,便真的揎着袖子划起拳来。 凌霄存了心要输,不想一出拳反倒赢了,胜出局外。第二局再划,却是阿窈胜出,喜得她眉开眼笑,光着脚跳上跳下。 李衍见只剩下他和张惠茹,这一划下去,输赢立判,心中想道:“阿弥陀佛,千万可别输了。”张惠茹狡黠一笑,摆出姿势,却不肯出拳,问道:“李衍,这回你出什么?”李衍道:“你管我出什么!”张惠茹笑道:“我知道你出什么。”李衍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好啊,这样好赢我。”张惠茹收起笑意,又道:“我俩做笔买卖,如何?”李衍料到她葫芦里没装什么好药,但仍是忍不住问道:“做什么买卖?”张惠茹郑重道:“你要是肯让大家看看书笥,我去讨钱,怎么样?”李衍道:“划拳就划拳,要看书笥,休想!” 张惠茹见他仍不答应,心中火起,说道:“好,你宁可讨钱也不让看书笥,那就怪不得我了!”掳了掳袖子,二人大喊一声,一齐伸出手来。李衍急忙看时,心中一喜,刚要说“我赢了”,不想她突然瞬间变拳,正好变输为赢。李衍急道:“你怎么耍赖!”张惠茹格格笑道:“谁耍赖了,输了就是输了,你输不起是不是!” 她变拳太快,连凌霄也没看清楚,所以也不好来决断是非。李衍心中气苦,说道:“这回不算,再来划。”张惠茹撇了撇嘴,冷笑道:“怎么,男子汉大丈夫,做叫化子做不起么?你要是做不起,想欺负我,那就再划。”李衍明知她是故意激将,但事已至此,总不能真让一个女孩子去沿门乞讨,他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好,算你赢了,我去讨钱!” 话是如此说,可真要去讨,自己哪里懂得,不禁说道:“可是……可是我从没讨过,不会讨啊!”张惠茹笑道:“你要是不会,我来教你。”李衍大感意外,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你讨过么?”张惠茹冷哼一声,不屑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么!” 沿门乞讨,还要人来教,这事可好说不好听,但自己真的不会,只得忍窘问道:“怎么讨,你教给我罢。”张惠茹见他请教自己,大为得意,强忍住笑,说道:“乞讨么,要找一个富贵人家,先装出一副可怜相,靠在人家门上,然后说‘老爷、夫人,可怜可怜,我是个苦命人,施舍给一些盘缠罢’,你要这样说,人家才肯施舍。你会了么?”李衍在心里念了一遍,点头道:“嗯,会了。” 凌霄不肯让他去,要替他去讨。李衍心想:“有道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己一路行来,凡事全亏凌霄出头,这次不妨自己身体力行,就当是磨练自己了。”死活不依,凌霄无法,只得由他了。阿窈道:“衍哥哥,我和你作伴。”于是大家商定,李衍带阿窈去讨钱,凌霄、张惠茹去城东门,大家在那里会齐,免得失散了。 此时中午刚过,地面晒得火烫,李衍带着阿窈,只好捡房荫处慢慢行走。 过了两条街,见街北有一家大门,似是个富家。李衍站定脚,深吸了一口气,上前轻轻叩门,门还未开,心中已怦怦乱跳。过了片刻,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老者。李衍忙道:“老……”他本想说“老爷、夫人”的,但看那老者不像主人,却似是看门家人,忙改口道:“老……老伯……”那老者甚是和善,上下打量了他和阿窈几眼,笑道:“公子,你们是过路的罢,是不是口渴了,要找口水喝?” 李衍不觉一怔,到了此时,还能说些什么,只得连忙点头道:“嗯,对,对,老伯,我们是过路的,来借口水喝。”老者听了这话,转身进门,不多时端出两碗水来,递给他和阿窈。李衍苦笑不得,肚子吃瓜早吃饱了,哪里还喝得下水,可又不忍拂其好意,只得接了喝上几口。 那老者见阿窈光着脚,不禁问道:“小女伢,你的鞋子呢?”阿窈道:“我的鞋子在路上丢了。”老者连连摇头,说道:“天气这么热,烫坏了脚怎么办。”转身进去,拿出一双鞋子来,递给阿窈,道:“小女伢,这是我老汉的鞋,送给你穿罢。这么嫩的小脚丫,烫坏了可了不得。”阿窈看那双鞋时,比自己脚足足大上一倍,不禁犹豫接还是不接。李衍忙在身后拉了拉她,笑道:“如此,多谢老伯了。”阿窈方才接过来。 到得此时,什么“老爷、夫人”那些话,再也说不出口。急着喝了两口水,将碗还与老者,匆匆忙忙的离开。 李衍暗自叹了一口气,心想:“果然世事艰难,一点儿也不错。”阿窈在身后跟着,低声问道:“衍哥哥,这鞋子这么大,可怎么穿?”李衍头也不回,说道:“凑合着穿上,就当垫脚了,总比光着好。”心中百味杂陈,暗道:“不行,我一定要讨些钱来,不然也太窝囊了!” 走了一段路,他想熟悉一下张惠茹教的话,生怕到时候说错了,便轻声念道:“老爷、夫人,可怜可怜,我是个苦命人,施舍给一些盘缠罢。”念了两遍,问道:“阿窈,是不是这样说?”一问无人答应,抬头一看,忽见几个行人正瞪着眼看自己,目光怪异,似是在看一个疯子。他不由得大窘,回头看去,只见阿窈落在身后,正蹲着身穿鞋子。 阿窈随后赶上来,她穿上了鞋,虽然鞋子大而无当,但总算是件垫脚物,不必再怕地上烫脚了。 又过了几家,忽见街北有一座大门楼,门前两只石狮子,两边有副对联,写道是:“积德懿美传四海,行善馨香盈三江。”李衍看了,心中大喜,暗忖道:“既曰积德行善,这家想必是个乐善好施的人家。”他咳嗽了两声,稳了稳心神,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大门应声而开,才开了一条门缝,突然蹿出两条大黑狗,冲着二人狂吠不止。李衍吓了一大跳,叫道:“阿窈快跑!”拉上阿窈,那里还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四八三十五,没命般一顿狂奔。直奔出一个拐角,听得吠声渐远,似是被主人喝住了,方才停下脚来。 阿窈跑得连鞋子也丢了,见两条黑狗没追来,才战战兢兢回去捡了鞋子。 李衍想不到出师如此不利,顿时有些灰心。阿窈心有余悸,拉着他衣角,问道:“衍哥哥,我们还讨不讨了?”李衍定了定神,果断道:“讨,今天不讨上钱,誓不罢休!”阿窈吓得咬着嘴唇,嚅嚅道:“再碰上恶狗怎么办?”李衍拍了拍她的头,安抚道:“不怕,你在我身后,我去敲门时,你听见不妙就跑。”阿窈点了点头。 向前又走几家,看见一个中等门户,大门虚掩着。李衍上前刚要叩门,大门忽然自己开了,从中走出一个四五岁的男童。那男童一手举着枣糕,边走边吃,看见了他们,咬嘴叼舌的问:“你们找谁啊?”李衍忙蹲下身,笑问道:“小弟弟,你爹娘在不在家?”男童摇头道:“爹娘都不在家,你们找他们干什么?”李衍忙道:“没……没什么。”叹了口气,心想:“今天接连碰壁,运气可真差。” 他转身刚要走,那男童忽然叫道:“喂,大哥哥……”李衍停下脚,转身问道:“有事吗?”那男童吃完枣糕,在衣襟上抹了抹手,道:“我……我要撒尿。”李衍不觉一怔,奇道:“小弟弟,你要撒就撒好了,叫我做什么?”那男童指了指腰间,说道:“我不会解裤带,你帮我解开。” 李衍略微一想,已然明白原故,这男童不过四五岁,大约是才穿连裆裤,所以不会解裤带。他无奈笑了笑,走上前去,道:“好,我来帮你解。”伸手帮他解开了,心想他既不会解,自然也不会系了,便蹲在地上等他,好为他系上裤带。 那男童却不在原地解,他走上台阶,面向大街,一手叉着腰,一手捉着***,摆足了架式,大有“唯我***独尊,任尔天下人观览”的气概,又有“一鸡鸡当关,虽万夫莫开”的威风。李衍见他***嫩如鲜笋,秀若新谷,忍俊不禁,心道:“什么‘童言无忌’,‘童鸡无忌’才对!”那男童将腰挺了两挺,吭吭了两声,架式摆得十足,却没有撒出尿来。 李衍见状,忙催他道:“小弟弟,你倒是尿啊。”那男童道:“我……我尿不出来。”李衍笑道:“尿不出来,你是没尿罢?”那男童道:“我有尿,可是……我尿不出来。”李衍如何懂得这些,回头问道:“阿窈,他为什么不撒尿?”阿窈摇头道:“我没弟弟,我也不知道。” 李衍不知如何应付,吓他道:“快尿,要不然我就走了。”那男童道:“你……你给我唱着曲,我才能尿出来。”李衍皱眉道:“唱曲,唱什么曲?”男童道:“唱那个‘撒尿曲’。”李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什么‘撒尿曲’?”男童道:“平时我撒尿,都是我娘唱着‘撒尿曲’,我才能尿出来。”李衍道:“‘撒尿曲’,怎么唱的?”男童道:“我撒尿时,我娘便唱‘***乖,***棒,***撒尿不乱晃’,你也这样唱,我就能尿出来了。” 李衍哭笑不得,说道:“你娘会唱,我可不会唱。”男童道:“要不然,你学我爹爹吹嘘嘘,我也能尿出来。”这个李衍倒会,说道:“好,我来吹嘘嘘。”果真撮起嘴唇,嘘嘘着哄他尿出来,再帮他系好腰带,然后才灰头土脸离开。 二人走在路上,心情糟糕之极,均想:化布施化到这个份上,当真是天下罕事。难道一路讨下去,还会如此晦气么?亦或是更加晦气?亦或是时来运转? 第四十一章 射影邪术 李衍一面走,一面低头盘算,忽然灵光一闪,说道:“阿窈,我想到一个地方,准能讨到钱。”阿窈忙问:“什么地方?”李衍不答,反问道:“你说说看,什么地方的人喜好施舍?”阿窈眨眼想了想,笑道:“我猜到了,你是说寺庙,是不是?”李衍笑道:“对,阿窈真聪明。” 找了个路人一问,城中果有寺庙,且寺院还不小,就在临近城东门处。二人大喜,心想这次可以讨到钱了,问明了路径,便急忙向那里赶去。 刚走出不多远,李衍不提防,忽然与一人撞了个满怀。他抬头一看,见那人一身差役装束,身材甚是健壮。不等他说话,那个差役一把已揪住他的前胸,大喝道:“走路不长眼睛,竟敢冲撞大人,不想活了!”李衍心中一惊,忙道:“在下并非有意,得罪,得罪。” 正在这时,忽听一个声音问道:“出了什么事?”那差役放开李衍,转身拱手道:“回巫总管,有人不知回避,冲撞了大人仪仗。”那人嗯了一声,语气透着诧异,问道:“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 李衍抬头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这一干仪仗至少有四五十人,阵仗委实威武。在仪仗正中,是一顶大官轿。寻常官轿,一般多是四抬、八抬,轿帏多为蓝呢、绿呢,而这顶大官轿,竟然是十二抬大官轿,轿帏是紫红颜色。更令人吃惊的,却是这顶官轿的尺寸,按照例制,一般官轿阔约三四尺,这顶官轿竟然有六七尺之阔,倒像是一张带顶的大床。 李衍虽不知官场例制,但看到这一副阵仗,已知其中利害,心想:“糟糕,糟糕,越渴越吃盐,我怎么如此冒失,竟冲撞了官宦显贵,这可如何是好?”一时心中惴惴,竟然不知所措。 众差役分开两侧,从中走出一个人来。此人中等身材,干瘦如柴,看上去大约有四十多岁。他瘦得皮包骨头,眼窝深陷,两只眼珠高高凸起,若不是有眼皮包着,几乎就要掉出眼眶来,但眼中却精芒四射,有如钢刀一般,望之令人不寒而栗。他左手转动,盘玩着几枚黑白棋子,棋子在他指间飞快流转,但却相互不挨不碰,任谁见了也得大吃一惊。李衍心中猜想,此人应该就是巫总管了。 他也不开口问话,手指飞快的盘旋着棋子,两只眼睛死死盯在李衍的脸上。 正在这时,忽听轿中传出两下轻轻的击掌声。巫总管听见,抬手一挥,那十二名轿夫落下大轿。他又盯了李衍一会,缓声问道:“你是什么人?”声音不阴不阳,显得极是古怪诡异。李衍定了定神,拱手道:“在下只是个读书人,无意间冲撞了大人,还望多多海涵。” 巫总管道:“读书人?”说着扫了阿窈一眼,又看了看二人脚上,问道:“既然是读书人,怎么竟然这一副模样?”李衍既说了自己是读书人,此时别无选择,只得顺口说道:“在下前几日访友,谁知回程路上,不小心弄丢了盘缠,所以才这般狼狈。让大人见笑了。”巫总管看了阿窈一眼,问道:“那她又是谁?”李衍不假思索,忙道:“她是我妹妹。” 巫总管转过头,问道:“小姑娘,你是他妹妹?”阿窈一直在盯着他的眼珠看,听得他问,怯生生点头道:“是啊,我是他妹妹,他是我哥哥,有什么不对么?”李衍生怕阿窈对答不当,不小心露出马脚,听她这样回答,大大松了一口气。 巫总管又问道:“你是哪里人?访友又去哪里访的友?”李衍心道:“你问得真宽,我去哪里访的友,你管得着么!”但眼下自己冲撞了他,若是不回答,又怕横生枝节,只得胡诌道:“在下是滁州人氏,前些日子,家师有事,放了三个月学假,在下闲来无事,便去信州拜访了一位朋友,逗留了数日,相约同到均州访友。不想在回程路上,与朋友走散了,又丢了盘缠,所以才落的这个样子。” 他虽是信口胡诌,却也并非凭空捏造,琅琊山地属滁州,龙虎山地属信州,而武当山则属均州管辖。他所说的路程,皆为实言,至于所为何事,那自是轻轻遮掩过了。李衍从不会说谎,不想此时谎话竟脱口而出,连他自己也大感诧异。 忽然之间,轿子中传出一阵咳嗽,接着听到两下轻轻的击掌声。 巫总管听见,凸起的眼珠转了转,迟疑了片刻,忽然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轻轻抛在李衍脚下,说道:“我家大人慈悲为怀,既是如此,这锭银子就送你做盘缠罢。” 他这番举动,李衍大出意料。他本想着此番能够平安脱身已是侥幸,想不到他竟还给银子。但他将银子抛在地上,又实在无礼之极,李衍松口气之余,不禁有些愠怒,心想:“嗟来之食,义所不取。我宁可去偷菜、讨钱,也决不能受你施舍。”他本是修道中人,对这些官宦之流历来是敬而远之,若是往常,他心中所想便会脱口说出,但此时处境,不容他不克制,只好强作镇静,拱了拱手,说道:“大人美意,在下心领了,银子却决不敢收取。在下告辞,得罪了。”说完这几句,转身便走。 他刚走出几步,只听巫总管在身后大喝道:“站住!大胆狂徒,竟敢如此无礼!”声音仍是不阴不阳,却明显带了几分怒意。李衍心中一惊,脚下不由缓了一缓,随即说道:“阿窈,我们走!”仍然没有停下,执意向前走去。 此时,四周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只是畏于仪仗威势,无人敢近前,都站在街边远远的观看。 陡然间,李衍只觉眼前一花,身前已多了一条身影,堪堪挡住去路。此人背向自己,看不见面容,只看到他袒露着右膀,头上无发,只露出青靛靛的头皮,却又不似是个和尚。 李衍虽然克制,但终究年轻气盛,当下更不多想,脚下一错,施展出“飞星步”,只一步便越过了此人。那人也想不到李衍身法如此之快,咦了一声,身形一闪,又越过李衍,拦在他身前。二人此时都较上了劲,你越过我,我越过你,转瞬间,已前后互换了数次。 在围观众人眼中,出现了两条幻影,跟走马灯似的前后迭闪,不由都惊得目瞪口呆。 忽然间,“啪”的一声,从李衍怀中掉出一物,正是那个书笥。李衍心中突的一跳,暗叫:“糟糕,若是让他们看见,那可要坏大事!”他此次之行,专一就是取回书笥,此物干系重大,若有丝毫差池,自己可无法交代。他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来,当即凝身不动,心念却急转,思想着如何取回书笥,却又不被他们追问识破。 正在此际,骤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忽听有人大声喊道:“快闪开,快闪开,褚衙内又当街纵马了,大伙逃命要紧!”话音方落,马蹄声已到近前,只听有个人放声大笑道:“马惊了,马惊了,要命的就闪开!”说话的正是马上之人,显然便是那个什么褚衙内。 李衍与阻拦他的那个袒露右膀之人,此时正站在大街中间,在他们身后,便是众人围簇的那顶十二抬大官轿。那匹马狂奔如飞,势不可挡,直冲着他们横撞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人影飞掠而出,径直向那匹飞马迎上去,正是那个袒露右膀之人。 眼看两者相接,在这一刹那间,只见那个人抬起左手,反掌在马颈上轻轻一拨,右肩一沉,一拳已凿在马肋之下。这一拳力大无比,那匹马如遭千斤重锤一击,登时横飞出去,嘭的一声直砸在街边的墙上,又摔落在地,蹬了蹬四蹄,连头也没抬起,便已毙命。 围观众人见状,无不哗然变色,一拳击毙一匹高头大马,难道此人是金刚罗汉之身! 那匹马虽然已死,那个褚衙内却无大碍。他摇摇晃晃站起身,一脸懵懂,显然已给摔得七荤八素,犹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待到明白过来,他圆睁双眼,直楞楞的瞪着那个人。 突然间,他眼前一花,那个人已欺近到身前。只听一声惨叫,他双手捂住脸,飞摔在地上,鲜血从指间不断涌出,他身子扭了几扭,当即昏死过去。 袒露右膀之人站在那里,手中抓着两只血淋淋的圆球,正是一双活人眼珠! 众人见此人如此残忍阴毒,无不吓得魂飞魄散。阿窈尖叫一声,双手掩住脸,不敢再看下去。李衍心中也抖了几抖,骇然不已,心想:“太平之世,如何竟有这等事,当街生挖活人眼睛,难道就没有王法了么!此人到底是人是妖?他们……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袒露右膀之人木无表情,手中将两只眼珠转了两转,慢慢送向嘴边,竟是要吃下肚去。 忽听巫总管叫道:“铁拔!”袒露右膀之人听了,立时停下手来,将眼珠一抛,丢向禇衙内的身旁。他身形微微一晃,便已飞退到了大官轿旁边,毕恭毕敬的站立。 直到此时,李衍才看清楚他的面貌。此人扁平脸,塌鼻梁,神色木然,长相不似中土之人。他头上剃光了发,只在鬓角上方留了两小绺,结成小辫垂在肩上。按照习俗,汉人中的男人并不结辫,只有戎狄、女真、蒙古等人,男人才会有索发、披发、辫发的习俗。 李衍只看了一眼,便知他不是汉人,心道:“难怪此人如此凶残,原来是戎狄之种。元朝时蒙古人统治中原,横行暴戾,凶残之极,此时已是国朝大明,怎么还会有戎狄人?这官轿之中到底是何官贵,竟敢公然畜养戎狄人种,难道就不怕朝廷治罪么?” 此时,那个禇衙内的随从都已跟上来,见到少主人惨遭横祸,一个个都吓得呆若木鸡。 那巫总管手中盘弄着棋子,行若无事一般,他走前几步,微微冷笑道:“我家大人慈悲为怀,不让铁拔生吃人眼、人心了,若是在以前,你们衙内的眼珠此时已在铁拔肚里,若再倒霉些,那颗心只怕也不保!算你们走运,眼珠虽没了,这条命还在,抬回救治去罢!”到得此时,那些随从哪里还敢多说,七手八脚抬上禇衙内,匆忙奔逃而去。 李衍趁着突然之变,早已暗暗收起书笥,悄悄退向路旁,想拉上阿窈借机离开。 正在这时,巫总管已缓步来到他身前,两只凸眼转了几转,缓声问道:“你的轻功很是不错,跟什么人学的?”李衍皱了皱眉,答又不是,不答又不是,一时竟不知如何应付。 巫总管微微一笑,说道:“我俩来做个游戏,如何?”话音方落,他右手平伸,在空中虚虚一抓,手中突然多出一束东西。这束东西有半尺多长,乃是竹子所制,似箸非箸,似筹非筹,正是投壶所使的竹矢。 投壶之戏,原本是文人雅士席间的劝酒之具,此物既不常见,也不罕见,但随时带在身上却不多见。他手中的竹矢,既无箭镞,也无箭羽,只比平常的箸和筹略长一些而已。 李衍见他拿出投壶用的竹矢,又听他说做游戏,不觉便是一怔,心想:“做游戏,做什么游戏?”突然,巫总管手掌微微一动,手中竹矢便已不见。李衍大吃一惊,情知有变,身形一晃,自然而然的向后退出半步,突觉身体一滞,便再也无法动弹。 只听阿窈惊呼一声,叫道:“衍哥哥小心,他这是妖法!” 李衍听了心头一震,心念急转道:“妖法,什么妖法?”他手中的竹矢已然不见,难道是射在了自己身上,想要抬手摸一摸身体,刚要举臂,却发现两条手臂全无知觉,半点也动弹不得。他心中大急,想要移动脚步,可是两条腿也跟手臂一样,丝毫也动弹不得。 李衍心知有异,急忙低头看去,只见那几支竹矢全都插在地上,离他的脚边不远。待看到竹矢所插的部位时,心中一阵骇然:地上共插有五支竹矢,正插在自己的身影上,分别插在两臂臂弯、两腿腿弯、头颈正中位置。李衍大吃一惊,悚然叫道:“是……是射影术!” 射影术是厌胜法的一种,传说厌胜法始于周朝的姜太公。《太公金匮》有载:周武王伐纣,天下归服,唯丁侯不朝,姜太公便画了一张丁侯像,每日向画像射箭,丁侯于是患恙不起。待他后来知道了此事,遂派使臣向武王臣服,姜太公方拔掉画像上的箭,丁侯之疾随即痊愈。此术本是邪术,道家有的宗派就有此法,但却大多封存不用。 李衍平时阅典甚丰,知道世间有此邪术,此时听到阿窈叫出,方才想起来。他想不到有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使用此术,心中只觉一阵茫然,说不出是愤怒,还是疑惑,两眼怔怔的望着巫总管。 巫总管见他竟知道此术,似乎感到有些诧异。他手中盘弄着棋子,缓缓走上前,脸上收敛笑意,说道:“你轻功不错,此时再施展看看。”声音不阴不阳,闻之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间,李衍只觉眼前一花,已闪过一条身影,正是那个袒露右膀的铁拔。随着阿窈的失声惊呼,那个铁拔倏然出手,两指快如闪电,径直插向他的两只眼睛。 第四十二章 黑衣和尚 他出手实在太快,不啻于电光般的一闪。李衍手脚不能动,想侧头避过,不料头颈却如给人钉住,分毫动弹不得。他心中一寒,暗道:“这下完了!”此人残忍至极,刚才他生挖禇衙内双眼的惨状犹在眼前,他这两指插将下去,自己势必也落得那般,想到此,不由闭上了双眼。 阿窈意欲上前,却给差役按住了臂膀。她年小力薄,纵是能上前来,却又能如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个声音叫道:“铁拔!”这一声甚是及时,铁拔的手指堪堪已触及李衍眼皮,听见这一声叫,陡然间收手,身形一晃,又飞退回轿子旁边。 叫出这一声的不是巫总管,却是发自那项大官轿之中。幸亏这一声叫的及时,若迟得分毫,李衍的双眼势必不保。饶是如此,他的眼皮为罡风所激,仍是感到一阵生疼。 巫总管听见自家大人发了话,忙退到一边,敛身恭听如何发落。李衍睁开眼睛,刚才死里逃生,只觉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他抬眼望着大官轿,不知为何,心中不但不感激,反而生出一股又畏又憎之意,心想:“他的两个属下已是如此,这官轿中人也决非良善之辈!” 巫总管等了片刻,不见轿中发话,他的凸眼转了两转,走近李衍,冷森森道:“你知罪么?”李衍定了定神,说道:“在下冲撞了大人仪仗,该打该罚,听凭发落便是。”巫总管嘿嘿冷笑了两声,道:“冲撞仪仗,罪还可恕,你蔑视大人赏赐,该当何罪?”李衍皱了皱眉,正色道:“冲撞仪仗,还有罪名可定,不受大人赏赐,不知又是犯了什么罪名?” 巫总管闻听,脸上微微变色,道:“你无礼蔑视,便是罪名,竟然还敢狡辩!”李衍忙道:“在下不敢,不知在下哪里蔑视了?”巫总管道:“大人赏你银子,你不但不受,竟敢转身就走,还不是蔑视么?”李衍微微一笑,淡然说道:“孟子曰‘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仇’,总管大人,是你抛银于地在先,在下不受赏赐在后,不知是谁对谁错?” 巫总管闻言大怒,喝道:“大胆!”他走前一步,抬起右脚,在竹矢上轻轻一踏。他踩的这支竹矢,正是插在头颈影子上的那支,原本竹矢入地只有三四分,他一踩之下,又没入地下四五分深。李衍顿觉脑中“嗡”的一声,接着两眼一黑,几欲便要晕厥过去。 过了片刻,待他清醒过来,看见巫总管的脚仍然踏在竹矢上,只是不再踩下。他的两只凸眼死死盯着李衍,森然说道:“大胆狂子,竟然还敢顶嘴!现在,你这条小命就在鬼门关前,你还敢猖狂么?”他的右脚蓄势,轻轻踏在竹矢上,听话中意思,只需他的脚踩下,便可立取自己之命。 李衍强忍剧痛,微微一笑,道:“总管大人,在下这条命在你手上,无话可说,要杀便杀,悉听尊便!”巫总管见他如此倔强,也是大感意外,嘿嘿一笑,道:“怎么,你还不服气么?”李衍道:“大人以邪术制住了在下,在下怎会不服气,服气,服气,服气得很!”李衍心中清楚,这射影术极为阴毒厉害,自己公然说他使用的是邪术,倘若激怒了他,他一脚踩下,自己可能立刻便会丢掉性命。 果不其然,他听李衍竟敢说自己是邪术,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脚尖微微颤抖,似乎便要踩将下去。李衍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跳出胸腔来。 忽然,他猛地收回脚,仰面冷笑了两声,说道:“邪术,什么叫邪术?术无正邪,胜者为王,你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李衍见他移开脚,心中稍松了一口气,忖道:“此人虽然阴毒,倒也听得进三分道理。”当即说道:“术虽无正邪,道则有善恶,大人说是不是?” 巫总管打了个哈哈,说道:“善恶,什么叫善恶,这世上有善恶么?”李衍道:“善就是善,恶就是恶,这世上怎么会没有善恶,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书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古人诚不欺人!”巫总管冷哼一声,气笑道:“迂腐之言,酸不可闻,小儿之见,愚不可及!古往今来,史上所载,除了‘成王败寇’四字,几曾见到‘善恶’二字?”李衍毫不示弱,正色道:“岂不闻‘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巫总管闻听,忡然变色,厉喝道:“大胆!你说谁是乱臣贼子……”猛地抬起脚,便向竹矢狠狠踩下。李衍心中突的一紧,心念急转道:“怎么回事,难道我哪里说错了?” 正在这生死关头,忽从大官轿中传出两下击掌声。 巫总管听见掌声,陡然收住脚,这一脚离竹矢只差分毫,若是再迟半分,势必被他踩入地下。李衍惊魂未定之余,心中不免纳罕,暗道:“这位官宦究竟是何等人物,他也无须说话,只在轿中击击手掌,他的属下便能领会他的意思,当真是御下有法。” 这时候,轿中又传出两下击掌声,与刚才的两声击掌毫无异样。巫总管听了,退向轿子一侧,抬起手挥了挥,那些差役看见,领会其意,上前掀起官轿的轿帘。 轿帘打开,李衍向轿中一看,更是大感诧异:在这一顶轿中的,哪里是什么官宦,赫然半卧着一个和尚! 这个和尚中等身材,面庞微丰,肤色白皙,看上去大约有六十岁上下,穿着一身黑色僧衣。令人感觉格外显眼的,是他的一双眼睛,他长着两只三角眼,看上去似病非病,似醒非醒,眼梢眉角间,虽觉一团和善,却隐隐透出一股森然杀气,望之令人不寒而栗。 按照佛家例制,僧人穿衣,除了祖衣袈裟外,平时一般只穿染衣,也即杂色衣,避用青黄赤白黑五正色服色。而这个和尚身上穿的,却是一件正黑色的僧衣。李衍虽不知佛制,只觉看上去极是扎眼,不由得暗暗大吃一惊,心道:“这个和尚是什么人?” 随着轿帘打开,黑衣和尚缓缓站起身,这顶大官轿又高又大,有如小房一般,站立其中毫不促狭。他手中慢慢拨动念珠,向李衍含笑点了点头,问道:“公子也精通易理?”李衍微微感到意外,想不到他竟会问这个,忙道:“精通不敢当,只不过是粗通而已。”黑衣和尚道:“公子说说看,易为何书?”李衍忙道:“易者,变化之道也,易为变化之书。”黑衣和尚又问道:“除了变化之道,它还是何书?”李衍怔了一怔,一时竟回答不出。 黑衣和尚抬起头,目光望向远方,似是若有所思,接着轻轻长叹一声,低声吟道:“相见各知心,时闻击筑吟。怀恩在一饭,不用酒杯深。”吟罢之后,又望向李衍,微笑道:“公子可知道,易还为补过之书。”说完这句,他咳嗽了两声,缓缓举起左手抬了抬。 巫总管领会主人之意,走到李衍身前,右手手掌一张,倏然从掌心射出几条银色丝线,有如蜘蛛吐丝一般。那几条丝线一出他掌心,立时便粘住地上的竹矢,他手掌一合一收,地上的五支竹矢瞬间被他收入掌中,他又轻轻一抖,丝线与竹矢随即消失不见。 李衍的身子随之一晃,已是行动自如,他长吁一口气,道:“多谢大师!” 那黑衣和尚见称呼他大师,眼中微露欣喜之色,问道:“公子姓什么?”李衍道:“在下姓李。”黑衣和尚点了点头,道:“公子习易有几年了?”李衍答道:“在下不才,只读了四五年,也不过是一知半解,并不曾窥见大道,让大师见笑了。”黑衣和尚道:“易者,固为变化之道,也为补过之道,公子可曾窥见其理?”李衍一拱手,肃然道:“在下愿闻教诲。” 黑衣和尚缓拨念珠,说道:“易分上下经,上经多建业,下经多补过,公子可曾窥见其理?”李衍摇了摇头,道:“不曾窥见,请大师详细道来,以解在下之惑。”黑衣和尚道:“周易共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其中系辞,上经无悔亡,下经无建侯,公子精读周易,可知道这一事?”李衍想了一想,似乎果是如此,便道:“好像是这样。”黑衣和尚微微一笑,说道:“所以贫僧刚才说,上经多建业,下经多补过,便是这个道理了。” “建侯”与“悔亡”,皆是周易常用之语,“建侯”为建国封侯之意,“悔亡”为悔恨消亡之意。李衍精研易理时日不短,对此自是知道,他想了一想,觉得这黑衣和尚说得大有道理,当即拱手道:“大师见解,果然深得易之精髓,这一番言语,令在下顿开茅塞。” 黑衣和尚微微抬起头,轻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欲要建国封侯,怎会不造罪孽,倘若事后能善补其过,亦可谓善莫大焉!至于身后之事,自己又如何做得了主,只有任凭后人评说了!”他说这几句话时,脸上神色凄哀,手指在飞快的拨动念珠。 李衍想了一想,说道:“易者,以乾坤为首,以元字当先,元者,善之长也,建国封侯也罢,为人处世也罢,只要心中常存善念,多怀悯心,方为古圣先贤作易本意。”黑衣和尚听了,微微颔首,道:“公子所言甚是,贫僧也知此理。” 忽然间,他一眼瞥见李衍手中的书笥,问道:“公子手中拿的是何物?”李衍心中暗暗一惊,刚才虽然捡起书笥,却一直拿在手中,并不曾收起,只得答道:“是一本书册。” 巫总管听黑衣和尚问起,不容分说,上前便从李衍手中拿过书笥,双手奉与自家主人。 李衍的心一下子悬起来,心道:“糟糕,若是他要打开看,那可如何是好!”心中瞬间想起诸葛亮的空城计,是成是败,全看自己的神情表露了,当即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黑衣和尚手拿书笥,仔细端详了端详,问道:“是一本书册,是一本什么书册?”李衍面不改色,镇定道:“是一个书友的父亲交给在下,让代为传交给师父的,至于到底是什么书册,连在下也不知道。他当时未说明,在下也不好深问。”黑衣和尚也不在意,将书笥交给巫总管,巫总管复又还给他。李衍这才松了一口气,手心已全是冷汗,暗道:“好险,好险!” 正在这时,一个差役匆匆走到巫总管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巫总管闻听皱了皱眉,走到黑衣和尚身边,低声回禀过,抬手做了个手势,问道:“大人,要不要把他们颈上的六斤四两全砍了?”黑衣和尚微微闭目,轻声叹道:“毕竟是三百多条人命,既无确证,不可妄杀无辜。”巫总管道:“大人慈悲为怀,属下无比敬服,只是……我们如今该当如何?” 黑衣和尚睁开眼,举起左手,拇指在四根手指上飞快的掐动。李衍见此情形,不由得大吃一惊,心中暗道:“这……这是‘鬼谷神数’,他怎么竟会精通此术!”忽听阿窈在旁咦了一声,说道:“喂,黑衣和尚,你怎么会使‘鬼谷神掌术’?” “鬼谷神数”又叫“鬼谷神掌术”,相传为鬼谷子所传。鬼谷子精通占验、纵横诸多方术,此神数实集占验、纵横二术于大成,乃是玄妙至极的数术,故历代王佐之师,颇有精通此术者。李衍平时多精研易理,虽然知道此术,却从未深究过,他听阿窈不小心叫出来,心中一惊,暗想:“阿窈怎么也会知道?”随即想起她是刘伯温的孙女,所谓家学渊源,知道此术毫不为奇。 黑衣和尚掐指算了一会,低声向巫总管吩咐了几句,转头望向阿窈,神色诧异道:“小娘鱼,你怎么知道此术?”此时阿窈已给放开,她指一指鼻子,问道:“你在问我么?”黑衣和尚点了点头。阿窈眨了眨眼,似是并不将此事放在眼里,说道:“我知道怎么了,那也没什么了不起。”黑衣和尚微微皱了皱眉,问道:“小娘鱼,你姓什么?” 李衍在旁暗自心惊,生怕阿窈哪里说错了,招致意外不测,一颗心立时又悬了起来。 阿窈望着黑衣和尚,怯生生道:“我看见你就害怕,我……我不敢告诉你。”黑衣和尚微微一笑,问道:“你害怕我什么?”阿窈道:“我害怕……看你的眼睛。”黑衣和尚笑了笑,温言道:“不要怕,我不会怎么你的。”阿窈道:“真的么?”黑衣和尚点了点头。 阿窈伸手一指铁拔和巫总管,道:“你答应我,不许他们挖我眼睛,不许拿竹子射我影子,我就告诉你。”巫总管在旁喝道:“大胆!”黑衣和尚向他摆了摆手,含笑道:“我答应你,你说罢。”阿窈眨了眨眼,又道:“你还得答应我,也不许挖衍哥哥的眼,拿竹子射他的影子,以后永远也不许,我就告诉你。”黑衣和尚笑道:“好,我答应你。” 阿窈抿嘴一笑,道:“我姓林,名字叫阿窈。”李衍在旁不由得一惊,暗道:“刚才我说阿窈是我妹妹,我又说了自己姓李,阿窈此时却说姓林,那岂不要糟糕。”不料黑衣和尚似乎并不在意,低声自语道:“姓林,怎么会姓林!”微微含笑望着阿窈,点点头道:“阿窈,好名字,好名字。” 李衍心念急转,瞬间明白了其中关节:这黑衣和尚精通鬼谷神数,他深知通晓此术的人极少,倘若阿窈说自己姓刘,他便会立刻猜到阿窈身世,幸亏阿窈的父亲让她说姓林,不然真会带来诸多麻烦。 黑衣和尚转头望向李衍,意味深长道:“公子相貌非凡,生具天纵之资,将来必为远到之器,还望善加珍重。”李衍拱了拱手,肃然道:“大师教诲,在下定会铭记。” 黑衣和尚坐回轿中,差役落下轿帘,一干仪仗随即起动,不多一会便走远了。 李衍长长吁了一口气,只觉两腿发软,几欲站立不住,阿窈忙上前扶住他。她刚才见李衍与这几个人所说之言,云里雾里,不知所云,既似猜哑谜,又似打禅机,实在有些听不明白,便问道:“衍哥哥,你刚才都跟他们说了些什么?”李衍笑道:“也没什么,不过在说些学问。”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阿窈,你怎么知道那个巫总管使的是妖法?” 第四十三章 幕笠女郎 阿窈见他问及,眨了眨眼,笑嘻嘻道:“你想知道吗?”李衍刚想说“想知道”,忽然想起这个鬼丫头喜欢怄人,你越说想知道,她越偏偏不肯告诉你,忙改口道:“我没什么想不想的,你想告诉呢,我就想知道,你不想告诉,我就不想知道。” 阿窈噗哧一笑,道:“你既这样说,那我就告诉你罢。”说着撩开衣襟,露出腰上挂的一个香囊来。李衍扫了一眼,道:“这只是香囊,又有什么稀奇了?”阿窈嘻嘻一笑,得意道:“这可不是寻常香囊,这是‘辟邪香囊’。”李衍听说大奇,忙凑近拿起细看,但见这只香囊做工极是精致,两边皆绣有金丝图案,似是九叠篆,又似云篆书,形状奇异,奥然不可辨识;在香囊的下缘,又坠着三个小小铜铃,精巧玲珑,只有小指肚大小。 阿窈见他把玩个不住,大为得意,笑道:“怎么样,你没见过罢?”李衍见那金丝图案形状奇特,似与凌霄剑上的大不相同,问道:“这个图案又是什么?”阿窈道:“这是‘九叠云篆辟邪印’,是龙虎山的一种高等符印。”李衍又问道:“那这三个小铜铃呢?”阿窈道:“这是‘警妖铃’,若是遇到有人使用道法邪术,或是遇到妖魔鬼怪,它便会发出轻微颤鸣。” 李衍大感好奇,忍不住伸指拨了拨小铜铃,却并不见响动,不禁问道:“怎么它不响动呢?”阿窈笑道:“你不会道法,也不会邪术,又不是妖魔鬼怪,它自然是不响动了。” 李衍点了点头,称赏不已,心想:“怪不得她知道巫总管使得是妖术,那日在武当山又知道那瘦道士使得不是道法,原来她有这件宝贝。”遂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东西?”阿窈道:“在龙虎山,女孩子是不许修习道术的,既然不会道术,那自要佩戴辟邪香囊了。”李衍知道她是张真人的内侄女,从小又在龙虎长大,佩戴香囊防身,那自在情理之中了。 阿窈忽然问道:“衍哥哥,刚才那些人是什么人,怎么那么凶恶?” 李衍摇了摇头,说道:“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回头望去,那一干仪仗早已走的没了踪影,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个人藏在门檐下探头探脑,显然都被吓破了胆。心想:“那个诸衙内当街纵马,看来也是个横行霸道之徒,但即便如此,不问皂白便给挖掉双眼,毕竟残忍之极。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如何胆敢这般妄为?”一时也猜想不透,说道:“阿窈,我们走罢。” 刚才死里逃生,二人都吓得不轻,此时才稍稍缓过一些。当下定了定神,寻路向寺庙走去。 待到了寺庙,已是申末时分。这座寺院山门高大,气势恢宏,单前面一带院墙,就足足占地数十间。只不过此时门庭冷落,香客稀少,半日也不见有人进出。在寺旁树荫之下,委地坐着两三个乞丐,每个人都破衣烂衫,身前放个破碗,碗中零零落落盛着几文钱。 香客们许愿还愿,大多是在上午,极少有人下午去寺庙的。何况按佛门惯例,下午申时已是晚课时间,是要关闭寺门的。李衍只说寺庙香客众多,最易有人施舍,却没想到下午香客稀少这一层。他转头看了看几个乞丐,心道:“人家好歹还有一身破衣、一只破碗,是讨钱的行家里手,我和阿窈连这个都没有,此时香客又少,这可怎么能讨到钱?” 那几个乞丐见他二人行迹怪异,不住将目光投过来,他们见那个女孩小小年纪,脚上却穿着两只大大的男鞋,那男子的眼睛更是贼兮兮的,时不时瞥向他们身前的破碗,不禁都狐疑满腹:看他们样貌,虽不是累累若丧家之犬,却也是惶惶如惊弓之鸟,别要狗急跳墙,抢走我们碗中的钱。为万全起见,都将身前破碗拉近了些。 李衍苦笑了笑,收回目光,心想:“前几天宁儿请我吃的茶,价值万金,想不到才短短几天,竟然沦落至此。不知道宁儿现在如何,她身子还好么,她会不会也想起我?” 正在踌躇,思索如何讨钱,忽然想起张惠茹教他的话,便问道:“阿窈,可怜相是什么样子?”阿窈一时不知他问什么,猜测道:“衍哥哥,你是问苦瓜脸罢?”李衍忙道:“对,对,就是苦瓜脸,你扮一个,我看看。”阿窈略微想了想,伸手捏住两腮,皱着鼻子,伸出舌头,说道:“呶,这个就是苦瓜脸了。”李衍忍不住大笑,说道:“你那个是鬼脸,不是苦瓜脸。”阿窈道:“那……那我就不会了。” 李衍低头想了想,觉得张惠茹教他的什么“装出一副可怜相”,什么“可怜可怜,我是个苦命人”,大概又是这臭丫头的恶作,成心要捉弄自己,心想:“我只以诚讨钱,至于讨到讨不到,各安天命,可不能按这丫头教的行事,若是那样子,半点脸面也不存了。” 正在这时,忽从寺中走出两个女子,缓步下了台阶,向他们这边走来。 李衍不敢抬头,待两人走到近前,他举手抱拳,忍愧道:“夫人,在下是外地人,不小心丢了盘缠,无法返程回家,夫人若是囊中盈余,愿意相助,在下感铭不尽!”说着,又深深施了一礼。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个女子道:“喂,你长着眼睛是出气的么,也不看清楚,乱叫些什么!”李衍微微一惊,心想:“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他仍是不敢抬头,躬身一抱拳,说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在下的不是。得罪之处,还望夫人多多包涵。”那女子哼了一声,道:“说你不长眼乱叫,你还乱叫,你抬头看看,我们是夫人么!” 李衍抬起头,见说话的女子约有十六七岁,身穿绿衫,手中持剑,似是婢女模样。在她身旁有个女子,身穿月白色百褶裙,外罩一件杏黄色薄衫,手中也持一柄长剑。她头上戴着一顶白纱幕笠,将面目遮得严严密密,虽看不清面容,但看她身材体态,亭亭玉立,风韵雅致,显然是一个妙龄女郎。 幕笠又叫幂篱,原是富室女子出门时所戴,以蔽外人窥视。看这女子衣装,显然出身不凡,但主仆二人都手中持剑,显然身具武功,却又颇觉怪异。李衍虽猜不透女子身份,也知道人家是个少女,心中暗叫:“糟糕,人家是待字闺中的女孩,我却叫人家夫人,当真是瞎了眼!” 那婢女不依不饶,说道:“这回看清了么?再敢乱叫,你可小心!”那女郎在旁,冷冷的说道:“妍儿,不得无礼!”那婢女回护道:“小姐,他沾你便宜,岂能容他!” 阿窈见那个妍儿气势汹汹,得了理还不饶人,实在看不过,说道:“喂,我们又不是故意的,这个姐姐戴着纱笠,看不见相貌,谁知道她是姐姐还是夫人!”那妍儿道:“看不见相貌,就该乱叫么?我看他分明是要沾我们小姐便宜!”阿窈道:“谁沾你们便宜了,叫声夫人就是沾便宜么!天底下叫夫人的多的是,都是沾人便宜么!” 李衍忙拉了阿窈一下,低声道:“阿窈,不要跟人吵,原是我们的错。”阿窈道:“叫声夫人,哪里就错了?有什么了不起,谁稀罕叫你夫人么!”她后面这两句,是冲着那个妍儿说的。 那个妍儿瞪了她一眼,笑道:“哎呀,细丫头,真看不出,你的嘴还挺厉害!”阿窈平时最不喜别人叫她小丫头、小妹妹的,她见这妍儿跟自己年龄相仿,竟也敢叫自己细丫头,大不服气道:“哼,干嘛叫我细丫头!我是细丫头,你就是粗丫头!”那妍儿道:“咦,你竟敢还嘴,就叫你细丫头了!细丫头,细丫头……”阿窈自是不肯服气,以牙还牙道:“粗丫头,粗丫头……”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细丫头、粗丫头的吵个不休。两个女孩子吵架,有什么章法可循,反正是谁声音大,谁的脸凑得靠前,谁便是获胜者。 李衍忙将阿窈拉开,暗暗向那纱笠女郎望去,见她似是心事重重,对二人的吵架似闻不闻,不知在沉思些什么。虽然隔着纱幕,看不清面容,但仍能感到她一副冷冰冰的神色。 正在不可开交,不想金蛙也不甘示弱,咯咯叫了几声,也加入二人嘴战,为阿窈助阵。 妍儿侧头看了看,笑道:“细丫头,想不到你还养蛙?”阿窈道:“我养不养蛙,管你筋疼,要你来管么!”妍儿瞪眼道:“我就管了,怎么样!拿出来,给我也玩玩。”阿窈一皱鼻子,哼道:“给你玩玩,美死你了!”妍儿抬起手来,作势道:“细丫头,你再牙尖嘴利,信不信我扭你的嘴!”阿窈退了一步,道:“你敢扭我,我……我就咬你!”说着呲了呲牙,以示你敢扭我,我就敢真咬你。 直到这时,那纱笠女郎才从沉思中回过神,向妍儿道:“妍儿退下,不得无礼!”妍儿立刻不敢再言语,退向一旁。那纱笠女郎转过头,问道:“这位公子,有什么事么?” 第四十四章 古道赠银 李衍见女郎问起,显是刚才的话她并没有听见,忙又将原委说了一遍。 那女郎听他说完,略作沉吟,方道:“看公子的样子,实在不像是粗心人,怎么就弄丢了银子?”李衍微微一惊,心道:“这姑娘眼力好厉害,这也看得出来!”想道出实情,一则不知她的底细,二则此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只得支吾道:“这个……这个……” 妍儿道:“哼,什么这个那个的,看你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一定是在说谎。”转头向女郎道:“小姐,你少信他胡说。你看他们贼头贼脑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人!”阿窈哼了一声,气道:“你说谁贼头贼脑!你睁大眼睛看看,我们像是撒谎的人么,真是有眼无珠,不识好人坏人!”阿窈算是跟妍儿杠上了,只要她言语刻薄,立时便回怼过去。 妍儿瞪大了眼,凑前道:“哎呀,细丫头,你竟敢说我有眼无珠!”阿窈毫不退让,把脸一仰,哼道:“粗丫头,你本来就是有眼无珠,还不让人说么!”那女郎见她们又斗起嘴来,低声叫道:“妍儿!”妍儿不服气,忙道:“小姐,这细丫头说我们有眼无珠。”阿窈忙道:“我只说你有眼无珠,可没说这位姐姐。”妍儿一时理屈,想不出话来反驳,只得住了口。李衍也忙悄悄拉了拉阿窈,让她不要再乱说。 女郎道:“看公子样貌,不似出身钟鸣鼎食之家,更非椎埋屠狗之辈,文不像文,武不像武,公子是什么人?”她语气冷冰冰,似乎对世上所有人都心怀戒备。李衍略一抱拳,说道:“在下是修道之人。”女郎似是大感意外,道:“修道之人?”李衍道:“正是。”女郎又问道:“公子贵姓?是哪里人氏?”李衍度其样貌,觉得这女郎不似坏人,当下也不隐瞒,如实答道:“在下姓李,单字名衍,在滁州琅琊山修道。” 妍儿在旁道:“你说你是修道之人,怎么身上不穿道士衣服?”阿窈忙道:“天下修道的人多了,难道都得穿道士衣服?真是少见多怪!”妍儿气得直瞪眼,一时无话可说。阿窈大为得意,仰着脸不去看她。 女郎不理会二人斗嘴,问李衍道:“琅琊山可不近,离此有一二千里,公子在琅琊山修道,怎么却来到这里?”李衍道:“在下是奉了师命,有要事干办,所以才来到此地……”说到这里,不仅面露惭色,续道:“如今银子弄丢了,人地生疏,实在走投无路,所以才行此下策,让姑娘见笑了……” 女郎道:“依我看来,只怕银子不是丢的,或是遇上强盗,或是遇上贼人,不是让人偷了,就是让人抢了,是不是?”李衍听了一惊,心道:“她……她是怎么知道的?”讪讪一笑,道:“姑娘真是慧眼如炬,确实是……失了盗,银子让人连偷带抢了去。”女郎奇道:“让人连偷带抢了去,究竟是怎么回事?”李衍道:“此事说来,也确实是错在我们。”当下更不隐瞒,将丢银子的事简略说了一遍。女郎听完,默然不语。 妍儿在旁道:“小姐,我没说错罢,他们果然不是好人!”阿窈气不忿,大声道:“我们怎么不是好人了?”妍儿道:“你们当街欺负人,能是好人么!”阿窈急道:“我们……我们……”一时反驳不来,登时急红了脸。妍儿这次扳回一合,大是得意。 女郎道:“如此说来,你们走投无路,只能沿路讨钱回去了?”李衍还没答话,妍儿轻轻一笑,幸灾乐祸道:“小姐,这叫做自作自受,谁让他们欺负人了。”阿窈岂肯相让,还嘴道:“哼,讨钱就讨钱,我们愿意讨钱,你管得着么!” 女郎沉吟了片刻,转头问道:“妍儿,我们还剩多少盘缠?”妍儿吓了一跳,道:“小姐,你……你要做什么?”女郎道:“我记得我们的盘缠还不少。这位公子遇此困顿,实属意外,我们既然遇上了,理当助他一助。”妍儿自是不愿,道:“小姐,你……你……”女郎沉声道:“妍儿听话,不许多事!” 妍儿不敢违拗,从肩上拿下包裹,打开看了看,道:“小姐,我们只剩下二十多两了,难道真要……”女郎毫不犹豫,低声道:“拿出十两银子,去送给这位李公子。” 妍儿无法,只得拿出一锭银子,走到李衍面前,重重向他怀中一摔,赌气道:“呶,拿好了!这是十两银子,我家小姐送你做盘缠的。”低哼一声,白了他一眼,转身回来。 李衍吃惊不小,心道:“什么?送我十两银子,这也太多了罢!”忙拿起银子,道:“姑娘,这个……我们萍水相逢,如此厚赠,实在是当不起。”女郎冷冷的道:“什么当起当不起,公子遇此蹇难,也是无法,难道真要一路讨钱讨回去么。银子只管拿上,不过这次可要小心,不要再出意外。”李衍口中唯唯,心下有些忐忑,不便就收起银子。 阿窈见女郎出手如此慷慨,惊得合不上嘴,笑盈盈道:“幕笠姐姐,你可真是个好人!”妍儿白了她一眼,不屑道:“哼,我家小姐自然是好人,还用得着你说么!” 阿窈笑道:“幕笠姐姐,你这么好的人,我猜一定长得很好看,是不是?”妍儿道:“我家小姐……”刚说了半句,女郎低声喝道:“妍儿!”妍儿急忙住口。女郎道:“我长得不好看!”阿窈连连摇手,说道:“不会的,不会的,姐姐是好心人,怎么会长得不好看呢!”顿了一顿,又道:“就是长得不好看,也不会长得太丑,是不是?”女郎冷冷的道:“我长得也不丑。” 阿窈笑道:“幕笠姐姐,天气这么热,你戴着纱幕闷不闷?”女郎不作答。阿窈眨了眨眼,又道:“我知道了,姐姐戴着幕笠,是怕面容给晒黑了,是不是?”女郎听而不闻,仍是不答。 李衍肚里暗笑,心道:“鬼丫头,你想引得这姑娘揭下纱幕,就废上这么多话。”他刚才只看了女郎一眼,便低头不敢再看,此时忍不住又抬起头。虽隔着纱幕,看不清她容貌,但仍能感到她身上透出一股清雅之气。李衍看罢,不觉便是一怔:“看这女郎涵养气度,言谈举止,显然出身名门,但她手中持剑,身边只一个婢女随身,似乎又像江湖中人。”一时之间,猜不出她究竟是何身份。 女郎见他抬起头,不禁也怔了一怔,随即急忙道:“妍儿,我们走罢。” 李衍忙道:“姑娘,且请留步。”二人止住脚步,女郎问道:“还有什么事么?”李衍咳嗽了一声,抱拳道:“敢问姑娘芳名,是哪里人氏?”女郎尚未答话,妍儿忙道:“你要干什么,你问我家小姐名字,是不是想图谋不轨?”李衍吓了一大跳,急忙道:“不是,不是!小妹妹,我问明了你家小姐名字,是哪里人,待我回去后,以便奉还赠送的银子。” 女郎闻听,幕笠微微一动,李衍只觉她的眼睛透过纱幕,正冷冷的凝视自己,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过了片刻,女郎冷冷的道:“名字就不必问了,银子也无须奉还。”李衍忙摇手道:“不可,不可,这如何使得。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下不才,虽不敢说涌泉相报,但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姑娘所赠银子不是小数目,岂有不奉还之理!”女郎冷冷的道:“我说不用还,就是不用还,你又何必多事!” 李衍略一沉吟,说道:“请问姑娘,你身上有一二两碎银子么?”妍儿在旁,不禁生气道:“你这人可真贪得无厌,我家小姐已给了你十两银子,你还不知足,还来讨要,真是厚颜无耻之徒!”李衍慌得连忙摇手,道:“小妹妹,你误会了,决不是如此,决不是如此!” 女郎冷冷的问道:“你要碎银子干什么?”李衍举起手中银子,陪笑道:“姑娘若有碎银子,在下只求几两碎银子就够了,十两银子实在是太多,这个……姑娘不肯留下芳名,在下实在愧不敢领。”女郎道:“古人相遇陌路,尚然愿车马,衣轻裘,与人共而无憾,我看公子是个至诚之人,如今遭此困顿,我既遇见了,理当解囊相助,你又何必斤斤计较。” 李衍听她如此说,心中大为感激,暗道:“这位姑娘外面冷冰冰的,想不到内中却是古道热肠。只是她不肯说出身份,就是以后想回报,也是求报无门了。”一时无辞推却,低了头不语。 女郎似是看出他的想法,沉吟了片刻,说道:“公子收了银子,心里很过意不去,有回报的念头,是不是?”李衍忙道:“正是,正是。”女郎冷冷的道:“既然有这个念头,我倒有一件事,公子若是代为做到了,就当是还了我银子,不知公子愿意不愿意?”李衍听了大喜,忙抱拳道:“姑娘请说,但有吩咐,在下无不照办。” 女郎面露犹豫之色,过了一会,方道:“公子回去之后,如果愿意,可找一座寺庙,用这十两银子请人做一场法事,就当是还了我银子,如何?”李衍忙问道:“做法事,做什么法事?”女郎道:“做一场超度亡魂的法事。”李衍点头道:“此事在下一定照办。只是敢问姑娘,不知要超度的是姑娘的什么人?”女郎听了这句,身子不禁微微一颤。 李衍见状,不觉也是一惊,心想:“难道我哪里说错了,不然何以如此?” 女郎定了定神,冷冷的道:“公子如果不愿意,就当我没说好了。”李衍忙抱拳道:“愿意,愿意。姑娘不便告诉,在下不问就是了。”过了片刻,女郎语气转柔,低声道:“公子问这个,原也没什么。做这场法事,你就当超度这几年冤死的亡魂,也就是了。” 李衍闻听,心中微微一动,虽有无限的疑惑,却不敢再问,生怕哪里触犯了这位女郎。 女郎见他无话,隔着幕笠,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如此,那就别过了。”转过身去,向妍儿道:“我们走罢。”二女头也不回,径自去了。 待她俩走得远了,李衍收起银子,转头问阿窈道:“阿窈,你说这姑娘是什么人?”阿窈摇头道:“我也猜不出来。”李衍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要我做一场法事,超度这几年冤死的亡魂,这又是什么用意!”心中不住揣测,却怎么也猜解不出。 阿窈忽然道:“衍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应?”李衍收回神思,道:“阿窈,什么事?”阿窈犹豫了一会,方道:“我求衍哥哥……在帮这位姐姐做法事时,也帮我超度一位冤死的亡魂,好不好?”李衍奇道:“也帮你超度亡魂,你要超度谁?”阿窈见问,口中支吾道:“这个……惠姐姐不让我乱说。反正不管是谁,你能帮我也超度超度么?”李衍见她不肯告诉,心中虽感好奇,却也不便追问,只得道:“好,阿窈,我答应你。” 当下更无别话,二人怕凌霄、张惠茹等得不耐烦,急匆匆的赶往东门口。一路之上,李衍担心不已,生怕再出什么意外,所幸到了东门,见他两个正等在那里。 四人分开时间虽不长,却都觉得如隔三秋,此时重聚,都不胜欣喜。张惠茹道:“我还当你让老虎吃了,怎么去了这半日?”凌霄也忙问道:“怎么样,讨到钱没有?”李衍从怀中拿出银子,举在手中晃了晃,笑道:“阿弥陀佛,幸亏老天爷可怜,终于讨到了钱。”高兴之下,连佛号也念出来了。 张惠茹惊得合不上嘴,问道:“你……你怎么讨到一锭银子?是什么人给的?”李衍笑道:“这个先不说,如今讨到了钱,先做正经事要紧。”凌霄道:“先做什么事?”李衍伸手拍了拍肚子,哈哈笑道:“大家几天没好好吃东西,如今有了银子,当然是光光肚皮,肚皮光光,先吃饱饭,再做商量了。”众人齐声大笑,都道:“有道理,有道理。” 大家走出几步,李衍回头一看,见阿窈穿着两只大鞋,有如踩着两只小船,走起路来鸭行鹅步,载跩载摇,望上去殊为可观。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看凌、张二人,鞋上也都破了洞,脚趾都露出来,宛如“小荷才露尖尖角”,实在穿不得了,忙笑道:“先别肚皮光光,先找个铺子买几双鞋子要紧。” 刚说完这句,不经意间一回头,忽见街角处有个人影,只一晃便不见了。李衍看见,不禁大吃了一惊。 第四十五章 诱人违约 众人见他神色有异,都转头顺着他目光望去,但除了往来行人,什么异常也没有发现。 凌霄问道:“李兄怎么了,看到了什么?”李衍道:“没……没什么。”张惠茹冷哼一声,道:“一定是看见美貌的女孩子了,是不是?”李衍忙道:“不是,不是。”张惠茹追问道:“不是,那是什么?”李衍迟疑片刻,低声道:“我看见一个男人,好像……是在跟踪我们。” 大家听他如此说,脸上顿时都变了色。张惠茹奇道:“竟有人跟踪我们?跟踪我们干什么?”凌霄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大家别声张,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继续向前走,又低声道:“李兄,你确定没有看错?”李衍道:“决没有看错。” 走不多远,见街边有一家鞋铺,大家便进去买鞋。凌霄趁此机会,又问李衍道:“你看到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李衍道:“那人头戴斗笠,笠沿压得低低的,只一晃便不见了,没看清他长相,但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凌霄微微吃惊,问道:“好像见过,在哪里见过?”李衍摇摇头,道:“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凌霄紧皱眉头,沉思了半晌,低声道:“此事不可不防,我们务必多加小心。” 说话之间,大家都试了鞋子。付完鞋钱后,李衍把银子分成四份,自己与张惠茹、阿窈每人二两碎银,剩余的三两多银子,则让凌霄全收起来,免得放在一个人身上,再遇到意外不测。 天已近晚,不能再赶路,便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四人在楼上要了客房,先安顿下了,然后下楼,在厅堂要了饭菜,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 一面吃着饭,一面说些闲话,不免又问起讨银子的事。张惠茹道:“这银子真是你讨到的么?别是偷的或是骗的罢!”李衍白了她一眼,不屑道:“你看我像这样的人吗?”张惠茹笑道:“像不像且不说,不过么……若是叫你去偷去骗,只怕你还真没这能耐!” 凌霄道:“逸之兄,快说说怎么讨到的。这人出手可真阔绰,必是个富贵人家出身,是不是?”此次凌霄改口,不再叫“李兄”,而呼他的表字,显然是觉得关系更近了一层。 李衍道:“大概是罢,像个富贵人家出身……管他呢,反正讨到银子就是了。”李衍不想多说那女郎,他怕那女郎或有什么隐秘,若是说出来,反而对她不利。虽然他对女郎的身份,以及她让自己做的超度法事,心中疑惑重重,却只好在自己心底暗暗猜度。 张惠茹瞧了他半日,忽然道:“只怕不这么简单,我怎么看你脸色不大好?”李衍微微一惊,勉强笑了笑,道:“是么?”张惠茹追问道:“你说老实话,你们去讨钱,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李衍咳嗽了一声,说道:“若说起来,还真是遇到一件奇事……” 凌霄、张惠茹见他神色郑重,料到事情有异,都静静的等着他说。 阿窈正在对付一个鸡头,听见说起此事,鸡头也不吃了,抢先说道:“我们真遇见又奇又险的事了,我们碰见一个野人,当街生挖了另一个人的眼睛……”张惠茹如何肯信,瞪了她一眼,道:“你又胡说!”阿窈急道:“我没有胡说,我说得是真的。还有一个怪人,瘦得皮包骨头,却会使用邪术,用射影术钉住了衍哥哥。还有个穿黑衣的和尚,长着两只三角眼,眼神杀气森森,看上去病恹恹的,却会使鬼谷神掌术……” 二人不待她说完,都转头看向李衍,问道:“这是真的?”李衍点了点头,道:“是真的。”二人听他如此说,自是深信不疑,又惊又奇道:“射影术?那可是一门邪术!后来怎么样?”李衍道:“后来是那穿黑衣的和尚发的话,那人就给我解了射影术……” 凌霄、张惠茹听了,口中低声念道:“穿黑衣的和尚,穿黑衣的和尚……”凌霄皱了皱眉,忽然眼睛一亮,问道:“他们一共是几个人?随身有没有差役或随从护卫?”李衍道:“不但有差役随从护卫,而且仪仗品秩极高,竟然坐的是十二人抬大官轿!” 凌霄一听,脸上忽然变色,手掌在桌上一拍,惊道:“我知道是谁了!”张惠茹不禁一怔,随即也道:“我也知道了,原来竟然是他!他怎么到了这里,他来这里干什么?” 李衍心中大奇,急忙问道:“他是谁?”凌霄先不急回答,又问道:“他说话是哪里口音?”李衍想了想,忽然想起那黑衣和尚曾说过“小娘鱼”三字,前几天在那家命馆,那个铁算老先生也曾说过这话,记得当时凌霄说他是苏州人氏,忙道:“这人说话,好像是苏州口音。” 凌霄与张惠茹对望了一眼,神色透着骇异,齐声道:“果然是这个人!” 李衍越觉好奇,急问道:“他到底是谁?”凌霄轻吁了一口气,道:“你竟然不知道他是谁么?还是一时没想起来?”李衍纳闷道:“他到底是谁,我真的不知道。”凌霄低哼了一声,说道:“他就是……” 刚说半句,张惠茹击了一下他手背,使眼色道:“别告诉他!”凌霄有些不解,问道:“怎么了?”张惠茹不答,笑问李衍道:“你想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李衍脱口道:“当然想知道。”张惠茹狡黠一笑,道:“这个容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李衍道:“答应你什么事?”张惠茹收起笑意,道:“你答应我看书笥,我就告诉你。” 李衍不假思索,断然道:“要看书笥,你休想!” 阿窈也大感好奇,问道:“惠姐姐,这个人到底是谁?”张惠茹不理会她,得意的向李衍道:“哼,不让看书笥,那你就别想知道。”一面说着,一面向凌霄使眼色,让他不要随便说出来。 凌霄大不以为然,看了张惠茹一眼,说道:“何必拿此事挟制人。”转过头道:“逸之兄,你竟没想到是他么?”李衍摇了摇头。凌霄道:“此人法名叫做道衍,世人都叫他黑衣宰相。逸之兄,这回你知道是谁了罢?”李衍仍是一脸茫然,摇头道:“我不知道。” 凌霄道:“他法名道衍,当今皇上奉天靖难,全赖此人之功,后来皇上既登大宝,又恢复了他的俗家姓氏,并赐名叫广孝。黑衣宰相姚广孝,这个人,你总该听说过罢?” 李衍闻听,不禁大惊失色,问道:“真的……真的是他?” 凌霄点头道:“不会错,应该就是他。试想当今之世,有谁能坐十二抬大官轿,又有谁的下人,胆敢当街生挖人眼睛。此人喜穿一身黑衣,正是苏州人氏,听你所说,必是此人无疑!”张惠茹见他说出来,也便不再隐瞒,说道:“当然是他,不然还会是谁!你连他也不知道么?” 李衍在琅琊山上修道,甚少下山,对于朝廷更迭,世事变迁,虽不能说不知秦汉,却也如闲风过耳,从来不曾过份用心。至于黑衣宰相姚广孝,他也曾有过耳闻,知道此人才智不凡,但生性阴毒,诡计多端,他做梦也想不到,今日自己竟然亲身遇到了此人。再一回想那黑衣和尚所言所行,觉得除了姚广孝,决不会再是别人。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口中喃喃道:“如此说来,果然是他了!” 阿窈忽然身子一颤,瞪大了眼睛,道:“原来他……他就是那个大逆不道、怂恿皇帝篡位的妖僧?”张惠茹一听,忙低声喝道:“阿窈,胡说什么!”忙转头看了看四周,所幸此时厅堂中吃饭的人并不多。阿窈却皱眉道:“我哪里说错了,他就是个妖僧!”张惠茹使劲瞪了她一眼,低声喝道:“还不快住口!”阿窈的牙齿咬着嘴唇,方才忍住不说。 李衍听阿窈的语气,似乎对姚广孝颇多微词,并且神色透着恨意,心中暗道:“阿窈似乎极为怨恨这个姚广孝,不知其中有何隐情。”心中大感好奇,想问个明白,但张惠茹就在旁边,料必不让她说的。 凌霄忽然道:“逸之兄,你说跟踪我们的人,会不会是他差派的?”李衍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不是。跟踪我们的那个人,好像以前见过,今天我才遇见这黑衣和尚,他怎么会派人跟踪,决计不是他。”凌霄听了,反复思索一番,也猜不透会是何人跟踪。 大家各怀心事,无情无绪吃了饭,便回到楼上客房歇息,一夜平安无事。 次日,天尚未亮,李衍睡得正沉。突然,耳边一阵噼哩啪啦之声,将他从睡中惊醒,他腾的直跳起来,急忙翻身下床,心道:“怎么了,是地震了么?”懵懵怔怔,从床边探出头一看,只见床头烟火缭绕,又有一股刺鼻的硝磺味,原来竟是一挂鞭炮,犹自响个不停。 待鞭炮响完,李衍举手挥去硝烟,定神一看,只见张惠茹站在门边,满脸得意,正笑嘻嘻的望着自己。李衍略一思索,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阵大咳后,忍不住大声喝道:“臭丫头,你干什么!” 张惠茹一听,脸上又喜又怒,大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李衍道:“疯丫头,你干嘛又捉弄人!”说话之间,凌霄也进了门。张惠茹满脸得色,抬手指着李衍,佯作怒容道:“好,好,你竟然叫我疯丫头。这是你先违约,你说怎么办?”转身拉住凌霄,道:“凌霄,他刚才叫我疯丫头,你也听见了,是不是?”凌霄一脸无措,道:“我……我……” 李衍听她说出这番话,登时醒悟过来,想起自己曾与她击掌立过约,若是谁先叫出“臭小子”或“疯丫头”,谁便违了约,便要听任对方惩罚。此时自己先失了口,心中不禁大呼上当,忙分辨道:“喂,是你先拿鞭炮吓我,我才叫出来的,这事可怪不得我。” 张惠茹大是得意,笑道:“当时击掌立约,可没说不许吓人不吓人,反正谁先说出,便是谁输了。凌霄,当时你在旁作见证,我说的对不对?”凌霄道:“这个……这个……”张惠茹哼了一声,理直气壮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只说,当时击掌立约时,是不是没说不许吓人?” 到得此时,凌霄也无法否认,支吾道:“好像……是没有说这个。不过,惠师妹……”张惠茹道:“没有说就是了。喂,李衍,你违了约,你说怎么办?” 李衍一肚子憋气,怒道:“喂,你这是耍赖,是诱人违约,这怎么能算数!”张惠茹格格一笑,指着他道:“李衍,你输不起就算了,要赖帐我也没法。哼,男子汉大豆腐,那女孩说的一点没错!”李衍一听,不禁气往上冲,也顾不得激将不激将了,赌气道:“好,算我输了,你说怎么办?” 张惠茹强忍笑意,绷紧了脸,问道:“你真的服输么?”李衍瞪了她一眼,气吁吁道:“真的服输!”张惠茹低低一笑,说道:“这个容易,我们打开书笥看看,你敢答应么?” 第四十六章 玄奥图符 正在这时,邻近房客听到鞭炮声,纷纷跑来围观。连店主也惊动了,上楼来询问原由。 一时店小二也赶了过来,见此情景,惊得咋舌不下。原来昨天晚上,正是张惠茹给他钱让他买的鞭炮,他只奉命办事,哪里想得到会有这么一出,不禁暗暗叫苦:“小姑奶奶,你自己作死也就罢了,干嘛把别人也往沟里带,这是万幸没失火,若失了火还了得。” 李衍见忽然进来这么多人,急忙披上外衣。阿窈此时也进来了,惺松着眼,不知发生了何事。凌霄做好做歹,总算劝散了店主及众人。他起来得早,刚离开去了一趟茶房,不想就给张惠茹抓住空子。 凌霄关住房门,长舒了一口气,瞪着张惠茹,急道:“师妹,你还嫌祸没闯够么!要是失了火或伤了人,你还要不要命了?”张惠茹道:“这不是没闯祸么!”转过话头,向李衍道:“李衍,刚才你答应的话,这会儿不算数了,我猜的对不对?”李衍实在无法,只得说道:“我既答应了,自然算数。不过……不过我只服输,要看书笥,你休想!” 张惠茹冷笑一声,道:“你要是服输,我就要看书笥,其它的我不卖账!” 凌霄忙走上前来,劝道:“师妹,这事非同小可,不要任性。”张惠茹冷笑道:“他就是个大豆腐,怎么倒怪我任性了!哼,李衍,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大豆腐?”李衍气道:“我怎么就是大豆腐了?”张惠茹道:“让大家评评理,你是你师尊的关门弟子,你师尊命你取这书笥,不但不告诉你是什么,你竟连打开的胆子也没有,你自己说说,是不是个大豆腐?”李衍张了张口,一时无言以对。 张惠茹不依不饶,冷笑道:“你不敢打开,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以后大家管叫你‘大豆腐’也就是了。嘻嘻……大豆腐,听着也不错啊!”阿窈在旁拉了拉她衣襟,小声道:“惠姐姐,别叫衍哥哥‘大豆腐’,难听死了。”张惠茹道:“哦,难听么,我不觉得啊。” 凌霄沉吟片刻,走近李衍,郑重道:“衍之兄,我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李衍点头道:“凌霄,你尽管说。”张惠茹、阿窈见凌霄神色凝重,都止了声息,静待他说话。 凌霄道:“衍之兄,我们这一路行来,极不太平,先是那黑衣蒙面人,刚下武当,他便要夺我们的书笥;今天在大街上,又突然有个戴斗笠的人跟踪我们,如果我没猜错,只怕此人也是冲着书笥来的。如今我们没坐骑,前面路途尚远,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人抢了我们的书笥,那该如何是好?”李衍不禁一惊,问道:“那……那你说怎么办?” 凌霄顿了一顿,断然道:“依我之见,我们不如打开书笥看看!”李衍甚是意外,惊道:“打开书笥,这是为什么?”凌霄似是已思量过,沉声道:“打开书笥看看,知道其中到底是何东西,这样的话,如果万一有个闪失,我们也知道是什么东西,也好追讨回来。倘若我们连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如果出现意外,那时便是想追讨,也不知去追讨何物了。” 听了凌霄之言,李衍也觉大有道理,低头沉吟不语。张惠茹、阿窈都屏住呼吸,静待他做出决断。 李衍心中暗道:“师尊命我下山取东西,却不告诉是什么,可见此物干系重大,必非寻常之物,既然不告诉,似有不欲让我知道之意,又似让我自己裁决之意。凌霄的话不错,前路凶险非常,倘或有个意外,我连书笥中是什么也不知道,那时想追讨也无法了。我是师尊的关门弟子,自该有担当,一切以书笥的安全为要,说不得,就依凌霄之见,打开书笥看看罢。哼,这样一来,也堵一堵这疯丫头的嘴!回山后,师尊要怪罪,我一人承担便是!” 他打定了主意,抬起头来,正色道:“凌霄,我已决定了,我们打开书笥看一看!”转头白了张惠茹一眼,道:“好,算你阴谋得逞了,我可当不起这大豆腐,我愿赌服输,行不行!”张惠茹想不到他竟会答应,当下又惊又喜,问道:“真的么?”李衍点了点头。 书笥干系重大,李衍日夜不敢离身,便是晚间睡觉也枕在头下。他刚要去枕下取书笥,凌霄忙在他手腕捏了一把,轻轻嘘了一声。李衍会意,忙停下手来。 凌霄轻手轻脚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又打开房门,在回廊中查探了一遍。此时天气尚早,各房旅客都去睡回笼觉了,四下里阒无一人,这才回到房中,闩紧了房门。 李衍取出书笥,走到窗前,小心揭开了蜡封。他知道此事重大,双手都有些发抖。三人围在他身边,也都个个心中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出。李衍小心翼翼从中取出来,果然是一卷书册,书册不厚,也仅百十来页样子,册子的纸质呈黄褐色,一看而知年代颇为久远。 书册的首页无字,翻开一页,只见上面大书三字云:《破天机》。张惠茹大奇,忍不住问道:“‘破天机’是什么意思?”凌霄摇头道:“不知道。”在武当山时,张宇清曾对李衍说过“图谶演世运,龟文破天机”这句话,当时只是对他一人说的,凌、张二人却不知这句话,故有是问。虽不知这话,但张宇初的信笺却看过,知道此物干天,大非寻常。 揭开正文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一幅画,一个人端然坐于一块大石上,双手高举,各托着一个圆形之物。图中之人相貌奇拙,身穿叶衣,似是个穴居野处的上古之人,他手中所举之物似在隐隐发光,不知是什么东西。旁边注有干支序号,又有几行字迹,写道是: 茫茫天地,不知所止。 日月循环,周而复始。 在此页的下面,乃是一首七言诗,写道是: 自从盘古迄希夷,虎斗龙争事正奇。 悟得循环真谛在,试于此后论元机。 四人看了,自是不解其意。张惠茹指着画中之人,揣测道:“这个人是不是在练什么神功?”凌霄道:“好像是罢。他手中的圆形东西在发光,难道是体内真气?”阿窈却道:“我看不像,我觉得他举的是碗。对了,他双手举碗,一定是肚子饿了,在讨饭吃呢。” 又翻开一页,这页却画着一个盘子,盘中盛满了果子。阿窈咦了一声,笑道:“这是桃子么?”张惠茹白了她一眼,道:“你只知道吃,什么桃子,还李子呢!”阿窈道:“不知道吃,那不要饿死了。”向画上又看了看,忙道:“是啊,说不定真是李子呢。”凌霄在旁道:“大家不要乱猜,这卷书册干系重大,怎么会画这些无聊之物,画中必有玄机!” 在图的一边,仍有几句言词,又有一首诗。大家既看不懂,也懒得去细看。 图谶之文,历代朝廷多列为禁书,只在民间私下有流传。李衍在山上时,师尊的藏书甚丰,他也偶有翻阅,这本书他好像也见过,只是印象不大深。他听三人互相猜测,知道皆不得要领,也不便去说破。 再翻开一页,是一个头戴金冠的妇人坐在一张椅子上,一手擎着一只鸟,一手持槌作击鼓状。 大家的目的,只是想知道书册的大略内容,以备不虞之患。此时既不识图意,自然也无心细看了。李衍又往后翻了几页,画的皆是图画,其中有人有物,有兽有禽,时而草木,时而山水,不一而足。每页的图首,照例标注着干支,图旁照例有言词、诗文。 图画古怪异常,李衍越看越觉得不解,心道:“那封信上说什么‘此物干天’,如今看来,也不觉有何异常,难道……难道是我眼拙,看不出其中玄机,还是怎么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随手向后翻,待翻了二三十页,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在先前的图中,皆是黑色图画,黑色字迹,待到了二三十页,却见在原来的黑色图画之外,另又多出一些朱红字迹来。这些字迹似是用朱砂写成,极为醒目,形状似字非字,似图非图,既像隶书,又似篆体,甚是古怪玄奥。这些图符有的笔画简约,或是一个圆圈,或是一个方形,有的则笔画繁复,似是云篆模样,却又比云篆笔画多太多。 众人看了,不禁都是一怔,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均是大感莫名。 张惠茹问道:“凌霄,这些图符看着好古怪,是不是道家符箓?”凌霄道:“看着不大像,符箓没有这样的。”张惠茹道:“道家门派众多,你怎么知道没有这样的符箓?”凌霄又细看了看,摇头道:“决不是符箓,道家符箓门派虽众,却是万变不离其宗,我敢肯定这不是符箓!”天师派总领三山符箓,张宇初更是符箓派掌教,凌霄出身此门,自是熟谙这些东西了。张惠茹不习道法,是故才有此问。 阿窈道:“依我看,这是蝌蚪文。”凌霄不觉一怔,问道:“蝌蚪文是什么,你怎么知道的?”阿窈道:“在我小时候,我爹爹曾藏有几块印石,是爷爷以前留下来的,上边的字就像这模样。只不过……我看着有些像,也不大敢确定。” 李衍又往后翻,直至末页,仍有这种玄奥图符。只是这些图符出现的极不规则,有时接连几页都有,有时则间隔几页才有,每页图符的多寡也不尽相同,有时极多,有时则极少。 忽然,李衍猛又想起那句话:“图谶演世运,龟文破天机。”他急忙翻到书册前面,一看那“破天机”三字笔迹,果然正是师尊手书。他脑中灵光一闪,不禁怔了怔,心道:“难道……难道张宇清说的‘龟文破天机’中的‘龟文’,便是指的这些朱砂图符么?”遂又想道:“如果是的话,那么此物与那个黑衣蒙面人,又会有何干连,他为何要夺取此物?” 想到此处,他又忙细看那些图符,发现原先的黑色图画、黑色字迹,笔迹久远,看上去少说也有五六百年,而那些朱砂图符则笔迹较新,不过有几十年的样子。 看出这些端倪,李衍心中恍然若悟,但始终只差一线,仍是解不透其中玄奥。 张惠茹看了半天,仍是不明所以,皱眉道:“我爹爹信中说‘此物干天’,这些图画虽然古怪,朱砂图符固然玄奥,可我看不出哪里‘干天’了!你们说说,谁看出了什么?”凌霄沉吟片刻,说道:“这些黑色图画,笔迹久远,想来没什么稀奇,倒是这朱砂图符,笔迹既新,形状更奇,想来玄奥在朱砂图符上。逸之兄,仔细看看,朱砂图符在哪页出现的。” 一语提醒了李衍,急忙翻到朱砂图符出现之处,只见这一页上画着一个和尚,在他身后跟着几个宫装美女,画旁照例有言词、诗文。在诗文空白处,画着几个形状怪异的朱砂图符。 再往后翻一页,这一页上画着一株树,树上挂了一件什么东西,树下一个和尚在蒲团上打坐,图旁诗文,写着什么“光明”“真王”等语。在这一页上,只有黑色图画,却无朱砂图符。 又翻了一页,这一页上画着一座宫殿,宫殿之上大火熊熊,似是失了火的样子。图侧诗文中,似是写着什么“真龙”“方外”等语。在此页上,又画有那些朱砂图符。 李衍看见这些文字,心中默默苦思,心道:“既云‘图谶演世运,龟文破天机’,那么这些图画,必是世运更迭之谶了,这些朱砂图符,则必是‘龟文破天机’的‘龟文’了。师尊亲书的‘破天机’三字,应该便是指的这些龟文。对了,这些图符便是龟文无疑,也是出自师尊的手笔。”想到此处,心中豁然开明。 大家见他神色有异,都忙问道:“怎么了,你看出什么来了?”李衍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急急敲门,众人一惊,忙问道:“是谁?”李衍急忙收起书册,凌霄走过去开了门,却见是客栈店小二。凌霄问道:“有什么事?”那店小二站在门口,手中拿着一张字条,道:“有人命我送一张字条给你们。”说着递给他。凌霄接过一看,只见字条上写道:“有人跟踪,作速而行!” 第四十七章 隐者现身 凌霄看罢纸条,不禁又惊又疑,忙问道:“小二哥,送这纸条的是什么人?”店小二回道:“是一个头戴斗笠的人。”凌霄更是吃惊,急问道:“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子?”店小二道:“他斗笠压的低低的,没看清他的相貌。”凌霄心头一震,忙回头与李衍对望一眼,又转头问道:“这个人……他还说了些什么?”店小二道:“他除了让给这张字条,再没多说一句话。” 店小二去后,凌霄关紧房门。他过去将纸条递给李衍,李衍看了传给张惠茹,二人看过纸条,也都吃惊不小。众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均觉此事蹊跷之极,如坠云里雾里。 张惠茹道:“可真是奇怪,我们在此地人生地不熟,怎么竟会有人报信给我们?”凌霄眉头紧皱,道:“这个先不说,要紧的是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跟踪我们?”张惠茹道:“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李衍昨天看到的那个戴斗笠的人……”凌霄摇了摇头,满脸疑色道:“可是,让店小二送纸条的,也是个戴斗笠的人,此事只怕不那么简单……” 李衍又看了看纸条,说道:“大家猜来猜去,徒费心思。依我看,既然纸条上提醒我们有人跟踪,想必此人是友而非敌,他既提醒了,我们就该照做,大家赶快上路要紧!”凌霄忙道:“说得是,此处不可久留,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大家快去收拾了,现在就走!” 众人各自回房,急急收拾妥当。此时已顾不得吃饭,让店小二包了些干粮,匆匆会帐离开客栈。 他们动身之时,天气尚早,天色灰蒙蒙的,走上不多一会,天上忽然落下雨来。夏季的雨不比春季,春雨绵绵,如丝如缕,夏季的雨却如豆子般大,雨势虽不甚急,却将他们的身子都淋湿了。所幸这雨并不妨碍赶路,四个人不敢稍待片刻,勉强冒雨前行。 他们既知有人跟踪,如何敢大意,一面走,一面不时回头张望,看是否有人尾随。行上数里,凌霄一回头,忽然发现身后有个黑影,此时路上无人,而这黑影离得虽远,看样子却奔行甚速。 凌霄为了安全起见,忙向大家道:“此人行迹可疑,咱们先避上一避。”见路旁有一片深草丛,忙向众人使一个眼色。阿窈却道:“这个人是在跟踪我们么?”张惠茹也道:“不必这么疑神疑鬼罢!”凌霄忙一拉她,说道:“小心无大过,大家快些躲起来。”大家只得依他,忙藏身草丛之中。此时草丛皆被雨水打湿,藏身其间,当真说不出的难受。 过得片刻,忽听一阵轻微的沙沙之声,似是刮过一阵轻风。凌霄伸出一指到嘴边,示意大家噤声,众人急忙伏低了身子。凌霄右手拿起一片草叶,左手捏了个诀,向草叶上轻轻一捋,贴在了耳边。这是正一派的“谛听诀”,运用此功时,能使听力瞬间陡增数倍。他听了一听,口中不敢出声,心下却大吃一惊:“此人轻功高妙之极,只怕在江湖上算得上一流人物。” 突然之间,阿窈身子打了个冷噤,小嘴一张:“啊……嚏……”竟然打出一个喷嚏。张惠茹急忙伸手去捂,却哪里捂得住。凌霄更是吓得不轻,忙探头察看,见路上并无人影,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也许此人已经去远了,这一声响动并没引起他的注意。” 众人也都舒了一口气,从草丛中挺直身子。张惠茹瞪了阿窈一眼,抱怨道:“你是怎么了,早不打,晚不打,偏偏这个时候打喷嚏!”阿窈委屈道:“打喷嚏还分时候么?”张惠茹道:“你就不能忍一忍么!”阿窈道:“打喷嚏能忍么!”刚说了这句,小嘴一张,“啊啊”了两声,又要打出,忙使劲忍了忍,终于忍住了。大家忍俊不禁,都笑了出来。 大家站起身,走出草丛,四下里不见有人。凌霄道:“刚才那个人轻功极高,只怕纸条上说的,正是这个人。”李衍摸了摸怀中书笥,笑道:“不幸中之万幸,没给他发现我们!” 话音方落,只听桀桀一声长笑,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只怕没那么幸运罢!” 众人心头一震,忙转头望去,只见在几丈外的一株大树上,隐隐站着一个人。此人一身黑衣,站在一枝极细的树梢上,树梢微微晃动,他的身形也随着上下起伏。四个人见此人如此轻功,都大为惊骇。听他声音,似是极为耳熟,但仓促间却想不起到底是何人。 那人又是一声长笑,双袖一展,身形飘然掠起,如苍鹰一般直扑而下,瞬间已站在四人面前。 大家这才看清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黑衣蒙面人。李衍大吃一惊,道:“怎么是你!”心想:“原来那晚只打晕了他,并没有打死他。”凌霄、张惠茹更不迟疑,双双拔剑出鞘。阿窈却瞪大了眼睛,喜道:“咦,坏蛋叔叔,原来你没有死,那可太好了……”话刚出口,立时醒悟不对,忙改口道:“喂,坏蛋叔叔,我们不杀你,你怎么还来追我们!” 黑衣人右手一抖,手中已多出一只竹杖,阴森森道:“哼,杀我?就凭你们,杀得了我么!”阿窈道:“坏蛋叔叔,你武功虽厉害,要是我们手下不留情,早就杀了你了,你说是不是?”黑衣人冷笑了两声,道:“我若手下不留情,你们打得晕我么!”阿窈想了想,觉得此话大是在理,忙道:“坏蛋叔叔,你手下是留情了,我们手下也留情了,大家……啊……嚏……大家扯平,你说怎么样?” 听得阿窈与他大讲道理,李衍哭笑不得,心道:“这可不是小孩儿捉迷藏,还要预先讲个什么规矩。此时虎狼屯于阶陛,生死攸关之际,你还来跟他讨价还价么!”急忙一抱拳,说道:“朋友,不要动武,大家有事好商量,你说是不是?”一面说,一面四下环顾,查看周围地势。 阿窈笑道:“喂,坏蛋叔叔,要是刚才我不打……啊……嚏……那个喷嚏,你一定发现不了我们,对不对?”黑衣人冷笑道:“什么喷嚏不喷嚏,就你们那点微末功夫,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阿窈将头一歪,笑道:“哼,我就说嘛,你的功夫也高不到哪里去。你不服气,这次……啊……啊……嚏……我不打喷嚏了,你再来追我们,一定追不上,你信不信?” 黑衣人不再跟阿窈胡缠,转头向李衍道:“把东西交出来,不然休怪我痛下杀手!”将手中竹杖一震,竹杖隐隐发出一声低鸣,透出森然杀气,向前逼近几步。凌霄、张惠茹忙执剑上前,护在李衍二人身前,低声道:“你们两个快走,我们来应付他……” 李衍嘴上不说,肚里暗自苦笑,心道:“上次我们有马,尚且逃脱不了,这次没了马,四周又是一马平川,往哪里去逃!”定了定神,走上前两步,抱拳道:“这位朋友,你要的东西,真的不在我手上。”黑衣人冷笑了两声,道:“都到这会了,你还想拖延时间!” 李衍心念急转,忽然灵机一动,忙道:“朋友,我手上的东西,真的不是你要的东西。我们打开看过了,它不过是……一卷无用的图册。”黑衣人听了,眼中精芒一闪,沉声道:“一卷图册,是什么图册?” 张惠茹眼珠一转,笑道:“是一卷讨饭吃的图册,你要找的东西,不会是这个罢!”黑衣微微一怔,道:“讨饭吃的图册?”张惠茹道:“不错,是讨饭吃的图册。怎么,你找这图册,难道是要学讨饭么?”阿窈笑道:“坏蛋叔叔,你要讨饭吃,那也不必去学啊。” 黑衣人听得如此说,似是大感意外,手中竹杖缓缓垂下,低头沉思不语。 李衍见状,心中一喜,暗道:“看他样子,并不知道书册详情,这下倒好办了。”转头与凌霄、张惠茹对望了一眼,使了个眼色。凌霄、张惠茹收剑入鞘,心下也松了口气。 黑衣人只略作沉吟,忽然抬起头,说道:“不管是什么东西,拿出来让我看看。” 李衍微微一惊,忙伸手一指天上,道:“天下着雨,怎么能看呢。”心想:“他自然不会相信这些鬼话,反正不管信不信,他不知道图册内容,大约是肯定的。”忙续道:“他们那是玩笑话,那一本图册,不过是武功图谱。你非要看,那也容易,等天晴了给你看。” 黑衣人将手中竹杖一挥,厉声道:“废什么话,快些拿出来!”李衍微一犹豫,只得伸手入怀,打算去拿出书册。其实他已打定了主意,若实在无法,他便将那本《太初混元经》拿出来,能蒙混过去自然更好,若蒙混不过,再另想别法脱身。 凌霄当他真的去取书笥,心中大急,忙道:“千万不可……”瞬间又拔剑出鞘,挺身挡在了李衍身前。正在这时,张惠茹忽然急抢几步,右手一扬,将一件东西向黑衣人抛去,大声叫道:“你要看,我给你看!”那件东西一出手,噼哩啪啦之声大作,正是一挂鞭炮。 黑衣人一惊,身形一旋,轻轻闪避过。待他看清楚了,心中又气又笑,暗道:“这都是那门子暗器,上次那个小丫头用青蛙,这次这个又用鞭炮,真是玷污了‘暗器’二字!” 张惠茹鞭炮一出手,已拔出了短剑,叫道:“凌霄,快动手!”凌霄更不犹豫,手执长剑,与张惠茹一同向黑衣人攻去。黑衣人嘿嘿一声冷笑,道:“就你们这点微末道行,也配和我动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将手中竹杖一抖,身形闪动,径向二人迎去。 李衍却暗暗叫苦,心道:“对方武功极高,若是智取,或许还能逃脱,这般强攻,如何是他对手!”忙大声叫道:“这位朋友,你可想好了,你若伤了他们,我立刻毁掉书笥!” 黑衣人微微一怔间,凌霄的长剑已刺到他面门,张惠茹同时刺向他下腹。黑衣人左手一探,两根手指已夹住张惠茹短剑,身形向旁一闪,堪堪避开凌霄这一招。便在同时,他手中竹杖向前一挺,已贴在凌霄胸前,手臂一抖,竹杖上陡然荡出一道气晕,啵的一声,将凌霄震开数步。他左手夹着短剑,手腕翻转,只轻轻一弹,张惠茹也被震出数步。 黑衣人一招击退二人,也不趁势进逼,只冷冷说道:“这次算我还了人情,你们如再动手,休怪我痛下杀手!”凌霄、张惠茹面色大变,心知功力相差悬殊,登时不敢再出剑。 正在这时,忽听阿窈叫道:“喂,坏蛋叔叔,你身后有一个人!”黑衣人微微一惊,随即冷笑道:“哼,故计重施,你以为我会上当!”阿窈急道:“我不骗你,你身后真的有个人,你不信,回头看看!”黑衣人冷声道:“小丫头,你鬼点子不少,可你骗不了我!” 话音刚落,只听他身后一个声音说道:“小丫头没骗你,你身后真的有人!” 黑衣人悚然一惊,身形轻旋,瞬间移开原地。他回头一看,只见在身后数丈外,果然站着一个人。此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笠沿压得甚低,看不清面容,身子却如石雕一般,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