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里犯只黄大仙》 第一章 青年点 我妈是五七年生人,出生在河北农村,快两岁的时候才跟着她的姥爷我的太姥爷迁到东北。 我姥儿跟我说他们一路走的很苦。 我太姥爷用扁担一头挑着我妈,一头挑着我妈的老姨,要着饭徒步走到山海关,几经周折才坐上火车抵达我们现在居住的城市。 我妈初到东北当了几年黑户,直到过了学龄才托关系落上户口,结果晚上了一年学。所以她初中毕业已经十七岁,正赶上上山下乡的尾巴,和起初“老三届”的轰轰烈烈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那时候的年轻人去农村,已经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高指示关系不大了。知青下乡,更多迫于无处栖身的无奈。 一九七四年夏,两辆大解放汽车把她和四十几个同伴拉到北边一片辽阔无际的平原上。 如同歌里唱的,那里有大豆和高梁,可那里也只有大豆和高梁。用“贫瘠”来形容这个地方并不贴切,却又找不出更加贴切的词语。 二百多公里的路程用现在的眼光看其实不远,不过当时路窄车破,也折腾了大半天。四十多个年青人有一多半因为晕车和中暑而吐的稀里哗啦,我妈就是他们中间最肝肠尺断的那个。 据我妈回忆,那天她又饿又累又晕又吐的在酷暑下晒了一个多小时,生产队大队长才和一个与我妈年岁相仿的知青小伙儿来接她。 又据我妈回忆,那个小伙儿叫朱永文,比我妈还小一岁。长的鼻直口方挺精神,眉眼间和我妈颇有几分神似,只可惜个头不高,将将巴巴一米六五。因为他家成份特别不好,被划成地主坏分子,所以不到十三岁就下了乡,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年多。 再据我妈回忆,这个帅气阳光的朱永文打从第一眼就深深的喜欢上了我妈。但我妈一直秉承着离家之前我姥儿对她“千万不许在青年点找对象”的遵遵教诲和我姥爷“敢在青年点找对象把腿打折”的威逼恫吓下,错过了可能发生的一段浪漫情缘。以至于我今天只能在这里写些不着边际吓人唬道的邪乎故事,而无法清新一把。 朱永文平时的确对我妈挺关照,加上朱和宗在不分平翘舌的东北人口中发音很像,俩人又一个叫永文一个叫永敏,于是不只一次被误认为是亲姐弟俩。直到今天,我妈抱怨嫁给我爸她吃多大亏的时候,仍然会拿这个朱永文当作正面典型来比较。 还是据我妈更过分的回忆,大队长和朱永文领着我妈进村的时候引起了巨大的哄动。十里八街的老乡们纷纷眼含热泪奔走相告:“咱堡子来了一个大眼睛姑娘,长的老漂亮老漂亮了!”当然,这一段是根据我妈的指示写进来的,她对自己的夸奖从来都不惜笔墨…… 我妈到了队上,先在一户姓韩的老两口家住了两个多月。老两口无儿无女,除了具备东北农民勤劳纯朴的传统美德外,还有一手绝活——下大酱能让酱缸里不生蛆。 后来,由于大队决定知青改吃集体食堂,不再在老农家搭伙,我妈便被分配到青年点女生宿舍,与两个女知青同住。这两个女生比我妈早搬进来几天,年纪最大的叫艾小红,小的叫刘丽,家都是本省的,三人相处也不算太矫情。 宿舍是原来的大队仓库改的,离村口二里地。两间土坯子房,女生们住一间,另外一间做食堂。房子外面没院墙,里边也没火炕,搭个木板就当床,床底下堆着知青们的口粮。 男知青宿舍更惨不忍睹,说白了就是个看地的窝棚,连电都不通,上面漏雨,四处透风。还好是初秋季节,傻小子睡凉炕,入冬之前都好将就。 我妈搬进宿舍第一天,艾小红和刘丽十分热情的帮着她忙东忙西。吃完晚饭天一擦黑,刘丽便没影了。快睡觉的时候,我妈忍不住问了一句:“刘丽呢?怎么还不回来啊?” 艾小红听我妈这么一问,立马眉飞色舞,但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咋地?刘丽和邻村大队的那个谁搞对象呢,天天晚上压马路。”压马路在我们这专指情侣肩并着肩散步,那是男女之间最亲昵不过的行为。 艾小红看我妈脸有点红,嘱咐一句:“永敏啊,他俩还是地下党呢,别人不知道,你千万别往外说啊。”说话间她端起盆出去倒洗脚水。 刚到门口,门猛一下被推开了。刘丽慌慌张张跑进屋,两人撞个对头碰,一盆洗脚水全扣脚面上了。 艾小红赶紧跺跺脚,不满的问:“刘丽你干啥呢?毛愣三光的……” 刘丽连喘带咳:“有个……有个男的拿着把刀一直跟着我……过来了!” 艾小红失声叫了出来:“啊?”我妈也不由自主的从床边站直了。 刘丽几乎都要哭了:“他跟我一道儿了,我咋跑也甩不掉。” 破完嗓子的艾小红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快,永敏,把灯关了,窗帘挂上!” 三个人立刻挂上帘子熄了灯。可那扇破门上别说锁,连个门划都没有。之前艾小红和刘丽睡觉,也就是拿个木凳子把门掩上,都是乡里乡亲,没有防谁的必要。可现在,她们连个能顶住门的大家伙什都不趁,三个丫头片子只好猫在门后,用身体将那扇破不烂呲的木门挤住。 接踵而来的,除了潺潺秋虫,就只剩下她们快要窒息的喘气声了。 没一会,脚步打破寂静。可以听出,脚步声来自一个男人粗重的步伐。那人在外面徘徊了几步,又敲敲门。仨人谁也不敢冒头,继续堵着。敲门声停了,对方好像没有继续逗留的意思,走了。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艾小红才战战兢兢的问:“你看清楚没啊?你认不认识他呀?是咱大队的吗?” 刘丽是三九天穿背心——光剩哆嗦了,拨浪鼓似的摇头:“他手里有刀!黑灯下火我哪敢看呐!艾小红,怎么办啊?我不敢搁这呆了……” 艾小红想了想,斩钉截铁的说:“走!咱们仨一起去,去找他们男生去!” 三个人花了半天功夫才确定门外的人已经走远,壮着胆子深一脚浅一脚来到男生“宿舍”,也就是那个窝棚。 窝棚里住着四个男知青,除了朱永文,我妈到现在也没记住那仨名字。 刘丽磕磕巴巴的给他们讲了刚才的惊魂一幕,朱永文一听立马急眼:“永敏才搬来第一天,就有人来搞破坏?谁这么大胆子,活腻歪了吧!”说完,招呼同住的几个男青年抄起镐把儿气势汹汹的杀向女生宿舍。 男生们的窝棚离女生宿舍与女生宿舍到村口的距离差不多,一行人几分钟便到了。可女生宿舍门口这时连条狗也没有啊。 三个女生中刘丽是吓得最狠的,她被那个持刀男追了一路,所以此刻也是她的心里最没底:“看你们来吓跑了吧?你说一会要是你们走了,那男的再回来咋办啊?” 其中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男生操着南方口音分析:“应该不能了啊,我觉得他如果想要对你们三个做什么事情,在你们去找我们的路上就会下手了哦。” 朱永文和另外两个男生都没吱声,卡巴卡巴眼睛,看着三个女生。 还是艾小红心直口快:“要我说,你们今天就别回你们那破窝棚了,在食堂对付一宿。要是出啥事,我们可劲吵吵,你们就往外冲。” 一听这话,朱永文他们三个立马异口同声的赞成。只有眼镜男连连摆手:“这个样子不大合适吧,这样不好。男生女生住得这么近很不方便的哦。再说喽,很快要收割了,我们不在地里守着,有阶级敌人破坏生产怎么办哦?” 没等他说完,朱永文搂了他一脖儿溜儿:“你放屁!保卫生产重要,保护阶级姐妹就不重要了?小红她们都没磨磨唧唧,你个大老爷们不方便个六?要我说,今天我们听小红的话不回去了,就住食堂!小红你们要有事,扯脖子叫唤就行!”他嘴里说着小红,眼睛却时不时瞄向我妈。其实以我现在男人的皎洁思维来揣度,估计在女孩们面前展现英雄气概才是他们留下的关键。 大家商量妥,傻小子们也不在乎有没有铺盖,直接进食堂席地而卧。女生们回到屋里,拿张凳子把门一掩也睡了。 本来刘丽和艾小红睡一张床板,我妈来了之后三个女生挤不下,艾小红不知从哪找块板子给我妈搭了张单人床。可我妈是真害怕了,不敢自己睡,三个女生决定先挤挤,等坏人抓着再说。 艾小红也真有个大姐范儿,说:“永敏,你和刘丽睡里面,我睡外面。坏蛋来了,要害先害我!” 我妈犹豫了一下,说:“小红啊,还是我睡外面吧,我晚上睡觉爱起夜。” 艾小红一点不啰嗦:“行!你不怕就行。” 知青们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再这么一折腾,很快沉沉睡去。睡到半夜,我妈一翻身,床太窄,手就搭到了床沿下。突然,她觉得手上一阵麻痒,似乎摸到了一个湿漉漉的东西,像条很长很长的舌头,在一根一根的舔着她的手指。 我妈一激灵就把手缩回被窝里,她仔细用耳朵听,却只听到了艾小红和刘丽轻微的鼾声,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磨牙。我妈仗着胆子再听,终于确定,磨牙声绝对不是从她们两人嘴里发出来的。 我妈轻轻推了推睡在中间的艾小红,艾小红没醒,吭叽两下又睡了,可她这一翻蹬,差点没把我妈从床板上拱下去。我妈忙乱中手往床下一扶,正好杵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上,像是什么动物的脊梁骨。 那个动物也被我妈吓得往上一窜,咣当撞到床板上,随着我妈一声凄惨的嚎叫,女生们全醒了。 艾小红第一个坐了起来:“咋地了?咋地了?” 刘丽也醒了,借着窗外透过的朦胧月光,看见我妈哆哆嗦嗦的说:“床……床下有鬼!” 第二章 整死他 听我妈喊屋里有鬼,刘丽也随之尖叫起来,艾小红更是扯脖子大号:“朱永文——”可喊完外面丁点回应都没有。 三个女生谁都不敢睡了,更不敢下床点灯,蜷缩在床角抱成一团,艰难的熬到天光放亮。 第二天一早,艾小红气势汹汹踹开食堂大门,傻小子们正四仰八叉的和衣大睡。艾小红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狠狠踢了眼镜男一脚:“你们还有脸睡!昨天我们屋进鬼了,你们没听见动静啊?” 男生们睡眼惺忪不知所云,等艾小红把昨晚的恐怖经历讲述完之后,纷纷惊得目瞪口呆。眼镜男第一个说:“我们去把这事和队长说说吧!” 朱永文合计都不合计就给他否了:“这阵子有宣传干事下来检查,你在这节骨眼上不是找倒霉呢吗?” 眼镜男很委屈:“那你说怎么办才好嘛?” 朱永文咬牙切齿:“今天晚上咱们男知青轮流值夜,俩人一班。我一定要抓住这个破坏分子!” 七个年轻人商量几句,拿工具各自下地了。干活的时候,姓韩的老头看我妈直打蔫,关切的问:“闺女,咋地了你这是,怎么一点精神头没有哇?” 我妈稍稍犹豫,便把昨晚的事情跟老韩头又讲了一遍。老韩头听完半晌没言语,最后才告诉我妈:“闺女,你听大爷话,今天晚上上炕前抓一把洋灰洒你们屋地下,明天一早韩大爷就去给你们看看。” 我妈半信半疑的点点头。当晚,按照韩大爷的意思在地上洒了一层洋灰。艾小红仍然自告奋勇睡最外面,我妈也同意了。 半夜,我妈起床去厕所,回来发现艾小红借着宽绰翻了个身,占回了中间的位置。我妈不好意思再把她叫醒,只好躺到最外边。可就在她半梦半醒之际,耳畔又传来了轻轻的磨牙声。 别看我妈现在挺能咋呼,年轻时真是腼腆的可以。她既不敢喊,也不敢动,只知道紧紧闭着眼睛死死拽着被角硬扛。 磨牙声乎远乎近,那东西在屋里转悠一圈,再次回到床边开始一下一下拱床板。床板被拱得乎扇乎扇的,把睡在最里面的刘丽也给晃荡醒了。她迷迷乎乎坐起身揉揉眼睛,接着传来她撕心裂肺的“妈呀”声,把艾小红吓个激灵:“刘丽……你喊啥?” 刘丽指着地面惊恐的说:“地上……地上有鬼!” 关键时刻还得是艾小红,她铆足劲玩命嚷嚷:“朱永文快过来!朱永文——” 男生那边依然毫无回应,地上的黑影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于是,小姐仨不得不又抱在一起熬到天亮。不用说,隔壁那几个叫嚣轮流值夜的臭小子肯定神游梦周公去了——谁让他们都是好劳力,白天得干重体力活呢。 不知过了多久,男知青们还没睡醒,到是韩大爷先来了。老头寻么一圈,地上的洋灰被趟的乱七八糟,我妈她们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韩大爷检查完,面色凝重的说:“你们啊,别住这了。还像以前住乡亲们家里吧,咱们坐地户家不差你们知青一铺炕。” 艾小红面露难色:“队长肯定不能让,刚改的集体食堂……” 韩大爷说:“队长那边我去说,你们就别管了。还有这事别搁外头瞎白话,现在查的严,出去别惹事。” 刘丽有些好奇:“那昨天进来的东西到底是啥呀?” 韩大爷没回答,走了。 下午,生产队队长和邻村的一个民兵排长在韩大爷的带领下来到女生宿舍,让三个女知青收拾东西搬回原来各自借住的老农家里。 没两天,民兵排长还真公布出个调查结果,说:那天革委会知青办送来一口猪,给临近几个大队的知青们改善生活。送猪的在半路遇点事耽误了,到堡子里的时候已经挺晚了。 我妈他们队上有个姓罗的农民以前干过屠户,干部就让他帮忙把猪杀了,第二天早上给各个队上的知青们分一分,要快点。老罗不敢怠慢,想头天晚上把猪杀利索,顺手给猪血猪下水什么的连夜拾掇出来,怕早上现忙活来不及,于是顺手把猪捆在院子里,他去取家伙什。 老罗也是个马大哈,猪没绑结实就进屋了,等出来的时候发现猪已经挣脱绳子跑路了。这要真丢了,那可说不清道不明了,定你个挖社会主义墙角薅社会主义羊毛的罪过都是轻的,搞不好一个玩忽职守就够你蹲大狱。他一着急拎着刀就冲出来找猪,正好碰到压完马路回宿舍的刘丽。 黑更半夜,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突然碰见个风风火火的持刀大汉能不肝儿颤吗?顾不上看清楚来者何人,撒丫子往宿舍逃。 老罗瞧见刘丽,想问问她看没看见那头越狱猪,一路跟到女生宿舍门口也没追上。犹豫着敲敲门,见女知青们没反应也就不好意思再纠结下去,便去别的地方继续找。 而那头猪的智商似乎还不低,躲过罗屠户的追捕后杀了个回马枪,溜进女生宿舍想啃床板底下塞的知青口粮。综上所述,半夜拱女知青床板的正是这头越狱猪。 每当回忆起这段往事,我妈都会连乐带比划的说:“后来还发动大家伙一起去找猪呢,那场面老有意思了。最后真在咱们宿舍后边草坷垃里把猪给逮着了,十好几个人也没按住,那追得人仰马翻的没给我乐死。” 可我的疑惑并不在猪身上:“不就跑头猪吗,韩大爷还至于不让你们在那住了?” 我妈听我问到点子上,得意的说:“我跟你说,进屋的肯定不是猪。猪多大呀,猪什么动静我能听不出来吗?能摸不出来吗?刘丽还看不出来呀?刘丽说那个东西小短腿大尾巴,顶天跟小土狗差不多大。再说猪要是进屋我们掩门那破凳子肯定得倒啊。凳子没倒门也没开,你说那么大个猪从哪来的?” 我继续刨根问底:“你们不是往地上洒洋灰了吗?没看出来是啥东西的脚印啊?” 我妈说:“乱七八糟的能看出啥呀?不过韩大爷应该能看出来,就是没说。” 虽然韩大爷没跟我妈明讲,不过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妈对那天晚上进屋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了八九不离十的猜想…… 经过那两夜的折腾,大队上也就不再搞什么集体宿舍了,只保留集体食堂,知青们仍像以前一样寄宿在老乡家。 而我妈,本来跟艾小红刘丽她们不太熟,现在也混成了姐妹。平时在一起下地干活、去食堂吃饭、说说只有闺蜜之间才能说的悄悄话。 转眼间,深秋悄然来临。东北的秋天很短,深秋更是一闪而逝。田埂上的作物早已收割殆尽,在这个温暖极度匮乏的地方与时节中,就连庄家的枯蔓也被勤俭的人们收集冬储,大地上只留下一片片一指来长的桔梗,平原便显得越发辽阔。 我妈陪着艾小红,去县城邮局寄信。回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聊的都是下乡之前她们在城里的事。眼看走到村口,艾小红突然停下不说话了,我妈扭头发现她脸色煞白,便问:“小红,你咋了,哪不得劲了?” 艾小红仍然低个头没动静,我妈有点急了,又问了一遍:“小红,你咋了?你到是吱个声啊?” 艾小红还真配合的吱了一声,嘴里确确实实发出一阵“吱呜吱呜”,然后缓缓的抬起头,眼神恶毒的冒出一句:“我今天下晚儿一定整死他。” 我妈被吓了莫名其妙的一大跳:“小红你到底咋地了?你要整死谁呀?” 艾小红阴森森露出了一幅“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说啥”的诧异表情,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朱永文!” 我妈浑身一激灵,不解的问道:“你整死他干啥啊?他又没惹你。” 这时艾小红低头一晃,又抬头一脸茫然的反问我妈:“我要整死谁啊?你说什么呢,永敏,大白天的说胡话?” 我妈彻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是你刚说要整死朱永文吗?” 俩人就因为谁先打算整死朱永文这个问题呛呛了一道:艾小红一口咬定我妈想挑拨她和朱永文之间和睦的革命友谊;我妈则质疑她说过的话不承认有如拉完屎往回坐的恶劣行为,源自她一直都不太坚定的革命信念,两人争了个难分难解。 还没争出三六九,艾小红突然在我妈一句强势有力的“你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怎么像耗子似的撂爪就忘”的论点之后,英勇的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抽起羊癫风来。 她在地上连翻带滚,我妈按都按不住,边抽风嘴里还边叨咕:“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啊……朱永文你冒坏水啦……损八辈子阴德……你给我儿子偿命啊……” 我妈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小红啊,小红,你咋地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是我想整死朱永文,是我不是你!行不啊?要不晚上我帮你一起整死朱永文还不行吗?”喊了半天也不见艾小红缓过来。 我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扔下她跑回去找人帮忙。等把在门口抽旱烟的韩大爷拉到村口的时候,艾小红身边已经围了不少卖呆儿的人了,连支书和队长都赶到了。 大家伙七嘴八舌的问我妈到底什么情况。我妈越着急越磕磕巴巴解释不清:“她就突然说要整死朱永文……后来又不承认……我跟她吵吵两句她就这样了……” 队长一听觉得这是在支书面前给他上眼药,脸色阴了:“不对啊,你们知青内部又搞不团结了?艾小红和朱永文是不是闹矛盾了?我说你们这帮知青生产的时候俩顶一个,捣个蛋起个刺就一个顶俩。你们就成天给我惹事吧!快找人把朱永文那小兔崽子给我叫来,问问他怎么回事?” 第三章 跳大神 队长差了个腿快人的去找朱永文,剩下的就在村口看着艾小红翻过来调过去的抽。韩大爷盯着满地打滚的艾小红,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悄悄走到队长身边,附在他耳旁轻声说:“我瞅着这闺女咋像中邪了呢?” 队长牛眼一瞪,拔高了嗓门嚷嚷:“我说老韩头,你安的什么心,别整那有的没的,你再瞎说八道我找民兵给你抓起来。” 一直没说话的支书还是比较沉稳的:“队长啊,你也别吵吵。老让她趴这影响多不好?先把她整到支部去,再找大夫看看吧。” 在支书的带领下,人们七手八脚把艾小红抬到支部。一路上,艾小红像中场休息似的消停了两回,紧接着又继续抽,消停的间歇仍然磨磨唧唧的骂朱永文。 看看已经快下午四点了,现在派人去请大夫怎么也得晚上六七点钟才能回来。就算把大夫找回来了没准是个赤脚的,还得组织人往县医院送。可眼看艾小红无论是抽搐的幅度还是叫骂的声音都越来越弱,恐怕等不到晚上人就得报销。 支书提议也别等大夫了马上就往医院抬,可队长死活不干,非说送医院影响不好。结果两个人又杠上了,你一言我一语吵的比我妈和艾小红还热闹。 韩大爷实在看不过眼,大吼一句:“你们两个行了啊!光吵吵还能把人吵吵好咋地?”回头又骂跟到支部门口的那群闲人,“都滚蛋!一个个家里都实现四化了?该干啥干啥去!成天就知道凑热闹扯老婆舌。” 韩大爷在村里还是比较有威信的,他一轰人们也就散了。屋里只剩下他、支书、队长和我妈。人少了,支书和队长也不吵了,还得等着韩大爷拿主意。 韩大爷把脑袋伸出门外,确定人都走远了才反身将门带好,说:“队长,支书,你俩往上数八辈子也都是农村人,打小在这疙瘩长起来的,虽说现在破四旧不兴这个了,但这胡黄白柳的事……也没少见吧?” 这一问,把俩人都给问迷糊了,支书直勾勾的瞅着韩大爷:“老韩头,你想咋办吧?” 韩大爷犹豫半天,才说:“要不,把甄大疤瘌找来看看?” 话音未落,队长不干了:“老韩头,你什么意思?你想找死是不?” 韩大爷口中的甄大疤瘌是个六十左右岁的半大老头,以前是堡子里的神汉。谁家动个土问个事看个阴宅治个怪病都找他。他的强项就是跳大神,据说还有油锅取物的本事。后来牛鬼蛇神什么的都不再被提起了,这老先生也就不吃香了,隔三差五的还老被欺负。 有一次一个小痞子头非让他表演个滚油捞称砣。没找到那么多油,便拿开水代替,当场架起锅让他把手往锅里伸。明白的人都知道,油锅取物不是神功,而是戏法——往油里加明矾,油四十度就哗哗翻开,这时候把手伸锅里瞧着跟没事人似的,显得那么震撼。 可小痞子的这口锅里是货真价实的沸水,一百度!甄大疤瘌哪敢捞秤砣啊,被两个小痞子按着手在开水锅里涮了一圈,烫的他吱哇乱叫连哭带嚎。小痞子们看开心了没再难为他,不过,他手上却被烫出了一层大水泡,泡消了留下疤,“大疤瘌”这外号从此叫开了。又过了几年,虽然批斗之风不那么盛行了,可甄大疤瘌在堡子里还得夹着尾巴做人,很少露头。 队长一听要找甄大疤瘌,立马翻脸:“老韩头!你思想有问题!” 没等韩大爷回嘴,门就被莽撞的撞开,朱永文一身是土,满脸通红的从外面进来:“队长,你找我啊?我上村口转了一圈没看着你,他们说你来支部了!” 朱永文话音未落,但见躺在床上的艾小红“哇呀”一声怪叫,蹦起足有二尺多高玩了命往朱永文身上扑,一边扑一边大骂:“朱永文你个杀千刀的!你还我儿子命来。” 朱永文仗着年轻反应快,下意识往旁边一闪。艾小红扑了个空,可她一点没有的放弃的意思,继续挥舞着手掌想去掐朱永文的脖子。两个人在支部里就躲开猫猫了,茶缸暖壶钢笔水打了一地,屋里面一片狼籍。 村长和支书跟在艾小红屁股后边想按住她,可艾小红特别的灵巧,闪转腾挪就是逮不着。眼瞅朱永文体力不行了,终于被艾小红堵在了墙角。 艾小红伸出手指头给他这一顿挠,挠的朱永文毫满脸挂花,最后被掐住了脖子。眼瞅他被掐得有进气没出气,艾小红仍不罢休:“我掐死你个王八犊子玩艺儿!朱永文你个还大愿的,给我儿子偿命!” 趁艾小红全神贯注对付朱永文的功夫,队长、支书和韩大爷三个老爷们终于合力把她按住了。我妈吓得直打哆嗦不敢吭声。队长一手按着艾小红,也不管路不路线的问题了,直冲我妈大喊:“你快去把甄大疤瘌给我找来!” 我妈一看队长动真格的了,片刻都不敢耽误,转身跑去找甄大疤瘌。 当甄大疤瘌哆哆嗦嗦地跟我妈来到支部的时候,艾小红已经被捆了起来,但嘴里还在滔滔不绝的叫骂着。 甄大疤瘌一进屋见到队长下跪的心都有:“队长啊!你找我啥事。我已经改造好了,坚决跟牛鬼蛇神划清界限!” 队长紧了紧艾小红身上的绳子,没好气儿的说:“你哪那么多废话?快来看看这是咋回事?是不是中邪了?赶紧想想办法!” 甄大疤瘌差点尿裤子:“队长,我说我早就改造好了,没这么考验人的……” 队长见他这个德性更来气了:“考验个屁丫子!你没瞅见这都炸庙了吗?” 韩大爷和声细语的还帮队长解释呢:“我说老甄啊,队长没跟你闹着玩。你快想想办法吧。” 甄大疤瘌这才将信将疑的上前先看了看艾小红,又看了看队长,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样子。 队长真急眼了:“有屁赶紧放。别整的一脸受气老婆相!” 甄大疤瘌犹疑着试探:“队长!这孩子咋像是被啥玩艺儿附了身了呢?” 支书在一旁接过话:“你能看出来就好,有办法没?” 甄大疤瘌合计了一下,有些为难:“要是让我跳个神,兴许能好……可我也不敢跳啊。” 队长一指朱永文:“一会你带几个人,把支部大院给我围起来,谁来也不让进。”回头又对甄大疤瘌说,“地方给你腾出来了,这儿没别人,就我们几个。你赶紧准备吧。” 甄大疤瘌还是一脸苦相:“我那些个跳神的家伙什儿早就没有了,我空手咋跳啊?” 支书问:“你都要啥啊?” 甄大疤瘌说:“怎么也得有个金皮鼓吧。” 支书想了想:“去找个绣花绷子,拿块布蒙上,绷紧点,能出动静就行。” 甄大疤瘌继续说:“那我也没有腰铃脚铃啊。以前的铃铛早就让人踹瘪了。” 支书又出主意了:“咱们赶大车的牲口身上不是有骡马铃铛吗?你先对付着用。” 甄大疤瘌还想提要求:“我那身跳神的行头,还有金刀面具也都没了。” 支书不耐烦了:“你还上脸了是不?我再给你摆个供桌香案呗!你能对付就对付,不能对付趁早滚蛋!” 甄大疤瘌“哎”了一声不敢继续说了,倒腾着小碎步出去准备东西。 支书叹口气,回头看见还没出去找人的朱永文。只见他不光脸上被艾小红挠的横七竖八,混身上下还要多埋汰有多埋汰。 支书一皱眉头:“你干啥去了整这一身灰尘暴土的?” 朱永文摸着脸上的血檩子,说:“昨天我在村口打死一只小黄鼠狼子。今天早晨拿县收购站换了两毛钱。收购站说这黄鼠狼子个太小,要是大的能卖到两块。我这不和队上的几个知青一起掏黄鼠狼子窝去了嘛。他们还在那继续掏呢,听你们找我我就自己过来的啊……” 韩大爷和支书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了。刚想说他两句,却被队长抢了先:“你们这帮瘪犊子,成天就知道作祸。傻愣在这干啥啊?还不快去找人,把支部给我围上,天王老子来也不让进。找人的时候不许胡说八道,我告诉你这个事儿捅出去了谁也不得好儿!” 朱永文赶忙跑出去组织人手。 不大一会,甄大疤瘌偷偷摸摸夹了个小包袱回来了。等他都穿戴妥了再这么一瞧,连在气头上的队长都给看乐了。 他穿了一条破棉裤,裤裆都掉到磕膝盖上了;腰里系着一串不知从哪淘换来的花花绿绿的破纸片子,小风一吹迎风招展;皱皱巴巴的小脸上再用锅底灰一抹,这哪是要跳神请仙啊,这是打算装鬼吓唬仙啊! 只见他,左手一只绣花绷子,一敲“扑扑扑”,没放屁声大呢;右手一摇系在腰间的牲口铃“咣楞楞”,能给耳朵震聋。行头一扮上,精神头也上来了,他心说好些年没跳过这个了,今天可算给个机会过过瘾,必须多卖把子力气。想到此,甄大疤瘌冲队长用力一点头:“队长,我可真跳了!” 队长招招手:“别他妈磨叽了,痛快儿麻溜儿沙楞儿跳!” 甄大疤瘌把憋了多少年的劲都使出来,扯开了噪子先拉了一句高腔:“日落西山唉——” 音还没走上去,队长弯腰捡起一支被艾小红打翻的钢笔水瓶玩命的朝甄大疤瘌砸了过去:“你他娘的想让县里都听见啊!给老子小点声!” 甄大疤瘌出师不利,还没找着调门先吃了个鳖,满腔热情登时烟消云散。可又不敢顶嘴,只好压低了声音哑着噪子像做贼的说贼话似的悄悄唱:“日落西山哎——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扑鸽喜鹊奔大树,家雀老鸹奔房檐。行路的君子住车店,当兵的住进了行营盘。十家上了九家的锁,到有一家门没关。要问那为啥不关门啊,敲锣打鼓哎——请神仙——哎哎来呦!” 第四章 时姥儿 跳大神原是满族的萨满调,一般由两人共同完成。一位是大神,负责请神上身,另一位是二神,负责与神沟通。也就是“跳”与“大神”其实是分开的。据说甄大疤瘌以前就是二神,还有个跟他搭班的大神,不过十年动荡,早就不知道死哪去了。今天甄大疤瘌也不管靠谱不靠谱,只要让他唱,他一人饰俩角。 一个过门落听,连老诚持重的韩大爷都乐得直不起腰了——甄大疤瘌贼眉鼠眼的劲太招笑了。可笑归笑,见证奇迹的时刻到来了。 但见老家伙一曲未终,艾小红便微睁双目,还阳了。她先是虚弱的问:“咋地了,我在哪啊?”然后吃惊的发现自己正被捆着,无措的尖叫一声。 队长支书包括韩大爷在内的所有人,刹时间一齐止住笑容。甄大疤瘌也懵灯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真有这手到病除的能耐。 就在屋里人愣神儿的当口,朱永文屁颠儿屁颠儿回来了。他有点邀功卖好的对队长说:“我找人把支部给围个水泄不通。放心吧,我嘴严着呢,他们谁也不知道里面干啥呢。” 韩大爷眼尖,不等朱永文汇报完,一眼看到他手里还提拎个东西,虽然认得是什么,但仍然问了一句:“小朱,你拿的是个啥呀?” 朱永文把手一举,自己先端详了一翻,不无骄傲的回答道:“这个啊,黄鼠狼子啊!这玩艺儿太贼,我们蹲了半天也没堵着,刚才我找完人回来,看见这家伙杵在支部窗户根底下一动不动,你说有意思没?让我一砖头拍死了,明天送到收购站,又能换两块钱啦!” 当朱永文提着一只死黄鼠狼子出现的时候,队长、支书以及韩大爷心里都明白了艾小红犯的到底是什么病。包括甄大疤瘌心里估计也跟明镜似的——艾小红恢复正常,和他跳这段大神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朱永文他们几个男知青头一天打死了小黄鼠狼子,老的当然不能善罢甘休。传说黄鼠狼子心眼特别小,你要是惹上,它得剜门盗洞找机会报复。但找人上身,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它想上就上得去,柿子要捡软的捏,于是艾小红不幸成为了倒霉蛋。 这畜生毕竟不成气候,考虑事情也不太周全。就像一只顾头不顾腚的野鸡,光琢磨着如何在艾小红身上赖着,借她的手掐死朱永文为小崽子报仇,却忘了自己的真身还在外边卖呆儿呢,让朱永文捡了个大便宜。老黄鼠狼子一死,艾小红的癔症自然就好了。 知青们的故事算是有个喜剧的结尾,下面就来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 我爸属羊,据说属羊的人命苦,民间有十羊九不全的说法,意思是十个肖羊的人至少会有九个父母早逝。 我不知道这话从何而来,但应验在我爸身上还是挺准的。他三四岁的时候,我奶奶便病故了,二十出头我爷爷也故去,所以自打我出生就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加上我妈和姑姑们的关系不太融洽,几乎不相往来。于是乎我同本姓亲属走动甚少,所以,我的童年,差不多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 我们东北人通常不叫外婆,外公,而是称呼为姥姥、姥爷。再加点口音,姥姥也不叫姥姥,那样太麻烦,我们干脆直接带着儿化音叫姥儿。就好比别人问我上哪去,我会轻快利索的回答,上我姥儿家! 由此推论,从姥儿家这边论的隔辈女性亲属就叫大姥儿、二姥儿、姑姥儿、舅姥儿、姨姥儿等等;没有亲戚关系的,则被呼之为赵姥儿、钱姥儿、孙姥儿、李姥儿云云。 我是我姥儿一手带大的,虽说现在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却还是愿意往姥儿肚子上一躺,等着姥儿喊一声“姥儿地光呐”,然后我贱贱的回一句,“光地姥儿哎”,这便是我从呀呀学语之时就和我姥儿玩的文字游戏,并且直到今天仍乐此不疲。 就在不久前,我又买了好吃的东西去姥儿家的时候,我姥儿突然告诉我一个消息:“你时姥儿死了,今天早上一点多咽的气。” 时姥儿是我姥儿家的老邻居。说实话,我对她的印象并不深。从我七岁那年,我姥儿家搬进楼房以后就没有再见过她。所以,她留给我的回忆只有三个: 首先,小时候不管家里亲戚还是周围邻居都管我叫大光,只有时姥儿叫我喜欢用一个加了爱称的全名——小陈光; 其次,我眼中的她,始终是个又干又瘦又黑又矮拄着个拐棍的小老太太。我从来不知道她多大年纪,甚至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第三,她右手有残疾,缺了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只剩下大姆指和小指两根。但她从来不避讳这个缺陷,见到熟人照样大大咧咧的挥右手打招呼,老远一看就像在冲人比划“六”这个手势一样。 我姥儿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还真没太往心里去,可意想不到的是,我姥儿不但让我陪她去给时姥儿送殡,居然还要我给时姥儿披麻戴孝,这我真接受不了了。 我姥儿看我不乐意,叹口气,说:“大光啊,你还记得咱家动迁前一年,你妈和你时姥儿吵起来的的事不?” 我记事很早,记忆中的我妈绝对算个火爆脾气,再加上她那双瞅谁都像急了的大眼睛,挺吓人的。不过用我爸的话形容:她那是标准的耗子扛枪——窝里横!所以,基本没有在外跟谁干仗的记录。而她唯一这一战,对手就是时姥儿。 至于这次吵架的起因,则是因为我。 记得那年我市传出一条令人匪夷所思的流言——东陵后山来了一个妖精。 东陵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陵寝,也叫福陵。后山一大片山林,属于小兴安岭余脉,阴阴森森的。按说那种地界出现个把的妖精不足为怪,可这个妖精据说会幻化成人形跑到城里来吃童男童女,这就让人们难以接受了。 后来,也不知哪路的民间高人出了一个拯救苍生法子,说:当姑姑的给侄子买七个桃罐头,七尺红布和一挂鞭炮。侄子吃了罐头裹了红布放了鞭炮之后再给姑姑回礼七两肉,这一套下来就能百毒不侵,妖精也不敢吃这个小孩了——估计这高人是在罐头厂上班的。 当时虽然新闻没报,但的确丢了许多小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弄得人心惶惶,有孩子的都加紧看管,不让随便跑出去了。 由于我妈和我姑关系紧张,平时不怎么往来,两个姑姑也没机会给我买罐头僻邪。不过因为我特别老实,没人领着从不出去野,最远就是小小子坐门墩儿,况且我姥儿家这片的住宅都是日伪时期遗留下来日本房,解放后两三户分一间,邻里密集,相互都有照应,所以家里人也不太怕我跑丢了。 那是一天下午,我姥儿要去买菜,临走跟我叮嘱:“大光啊,姥儿去给你买好吃的。你在院里哪也别去,你妈一会儿就来。” 我“嗯”了一声,继续哄自己玩。没过多大功夫,院门被推开了,我妈站在门口喊我:“大光啊,大光来,跟妈走。” 一看我妈来了,我立马大步流星奔到她身边。她既没多说话也没拉我手,转身就走,一边走还一边从随身拎着的布口带里掏出零食,放在嘴里嘎嘣嘎嘣的嚼。我眼巴巴的拽着她的衣角,馋的哈喇子直淌。 我可怜兮兮的问:“妈呀,妈呀,你吃啥呢?” 我妈看都不看我:“江米条!”江米条是一种包着白沙糖的点心,那时候对孩子的吸引力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我口水都要流地上了:“妈呀,给我吃一根呗。” 我妈挺不耐烦:“小孩儿不许要嘴吃!”平时我也怕她拿眼珠子瞪我,就吧唧吧唧嘴不敢吱声了。 娘俩快走出巷子的时候,迎面来了个拄着拐棍的老太太,正是时姥儿。我妈领着我,一边继续往嘴里塞江米条一边加快脚步,也没有跟时姥儿打招呼的意思。 就在与时姥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突然伸出残疾的右手一把揽住我,凶神恶煞的大吼起来:“小陈光,你上哪去?跟时姥儿回家!快跟时姥儿回家!” 我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望向我妈。我妈反应也够快的,嗖的就把装着江米条的布口袋不知甩哪去了,腾出手薅住我的胳膊就往前扯,扯的我生痛。 时姥儿看我妈这么扯我,当场发飙,用左手里的拐棍狠狠的向我妈头上砸去,没两下就给我妈额头开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流。她打我妈的同时嘴也没闲着,甩开腮帮子破口大骂,什么妈妈奶奶生殖系统一股脑全出来了,骂的那叫一个难听,我都不好意思重复。 我妈既不回嘴,也不躲时姥儿的拐棍,一门心思想把我拖走。突然,时姥儿急中生智,猛的从嘴里喷出了一口又黄又浓的黏痰,不偏不倚正中我妈面门。就是这口痰,硬是给我妈吐愣了,紧抓我胳膊的手也松开了。她愣了几秒钟,脸上挂着的痰也顾不上擦,丢下我转过头飞也似的跑远了。 我早蒙圈了,任凭时姥儿牵着我回到我姥家门口,往院子里一推,关上门扭头走了。 时姥儿前脚刚走,我妈和我姥儿后脚一起拎着菜框回家了。我站在院子里瑟瑟发抖,衣领子也坏了,胳膊上还有几条血道子。试问这副模样,哪个当妈的不心痛? 我妈嗷一声,一个箭步冲过来,抱着我左看右看:“大光,咋地了?” 我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吭哧憋肚的挤出几个字:“妈……时姥儿……骂你……还打……”然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说不出一个整字。 我妈一听,以为时姥骂了她还打了我,当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出门拉起蹲在路口下像棋的两个弟弟,浩浩荡荡找时姥儿算帐…… 据说,我那晚没完没了的哭,怎么哄也不哄不住。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妈就和我爸出去为我叫魂。 那夜,她们俩在外面幽幽的转到半夜,如果你走近,就会听见他们失魂落魄的念叨着: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 第五章 叫魂 我带着我姥儿要求我给一个二十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太太戴孝的不理解,回忆着儿时的往事,回到自己家。晚上吃罢饭,借着电视剧插播广告的功夫,我问我妈:“老太太,你还记得我时姥儿不?” 我妈挺诧异:“记得啊,怎么突然想起你时姥儿了?” 我漫不经心的按着电视摇控器:“我听我姥儿说,时姥儿今天早上死了。” 我妈默默放下手里正在织的毛裤,发起呆来。 我回头看着我妈:“喂!老太太,咋的了?” 她好半晌才回过神,问:“是后天出殡不?” 我调侃道:“对,后天,我姥儿还让我给时姥儿戴孝去呢。你说你老娘有意思不?” 我妈沉呤了一下:“让你去你就去,给你时姥儿戴孝你不吃亏。” “哦……”我有点无语了:“老太太,我小时候你还堵人家门口骂……” 我妈略微思索:“后来你时姥儿跟你姥儿说过,那天你差点让人拐带走,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 我习惯揶揄性的她:“就你老太太这脾气,能信哪?” 一句话给我妈问犹豫了,半天没吱声。我又哎了两声才把她叫回来。我妈叹了口气,终于缓缓的说:“本来不信,那天晚上你一直哭,我和你爸出去给你叫魂。叫到半夜捡了个布袋子,一打开没把我吓死,全是小孩的手指头……” “真的假的啊?”看着我妈心有余悸的样子,我的嘴巴也咧开合不上了。 相信每个人小时候或多或少都会有过一些挺恐怖的经历。 我也一样,有几件经历到后来弄明白了只不过是虚惊一场;有些事情,茶余饭后也和我爸我妈讨论过,却始终没研究出个子午卯酉。 接下来我要讲的属于第二类,也就是直到今天还没有个盖棺定论的说法。 时姥儿走后,我姥儿和我妈回到家,我就开始嚎啕大哭。我妈带着我两个舅舅去堵时姥家的门兴师问罪,时姥儿没有露面解释,到是她两个女儿跳出门外与我妈展开了正面交锋。 我妈本身不算会吵架的人,临来的时候也没弄清楚时姥究竟对我做过什么,单凭一腔努气杀上门来,结果没几个回便败下阵去。我那两个舅舅嘴笨的跟棉裤裆似的,多年的邻居又不能冒然上手动武巴抄,最后连看热闹的人都没调起情绪,就被街坊们拉开了。 悻悻的回到家,我姥儿还没把我哄好呢。 那年我都五岁多了,再过一年就该报名上小学。按理说,这么大的孩子一般不会没完没了的哭,他们已经掌握了发泄不满诉求的其他途径。可我就是哭,呼天抢地的哭,谁来说啥也不买帐。 我妈没办法叫我老舅去把我爸喊来,两人又是哄又是劝,最后不得不送我上医院。到了医院,张大夫说检查肝,李护士说怀疑肾,就差再让我去妇科检查有没有宫外孕了。可查了一溜十三朝也没查出个所以然,这一折腾就快晚上九点了。 一个带孙子打针的老太太看不过眼,问我妈:“闺女啊,我瞅你家这孩子不像得病的样儿啊,不是吓着了吧?” 我妈听了连忙点头:“是是!大娘,就是下午吓着了!” 老太太一听让她给蒙对了,就大胆的指点起迷津:“闺女哪,你们岁数小不懂。小孩魂魄弱,你家孩子八成是把魂吓散了。你们别在医院耗着了,听大娘话,赶快回去给孩子叫魂吧。明天天亮就叫不回来了。” 值班的小护士听这话很不高兴,板起脸撅着嘴:“哎哎哎!我说那老太太,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你这是宣扬风建迷信知不知道?挺大岁数人了别在这瞎说八道的啊!” 可是年轻的小护士哪懂得为人父母的心情啊?我妈二话不说,抱起我拽着我爸回我姥儿家了。要说我爸这人也挺有意思,平时还真看不出来他能信这些鬼呀神呀的,但一到真格的时候,他还真听得进去劝。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老是这么没完没了的哭,不如死马权当活马医吧。 这两口子也多商量,从医院回来,把我往我姥儿家一放就出门了。 其实他俩那叫魂的方法不知道是从哪里道听途说的,叫起真章来俩人都是二把刀。人家真正叫魂的方法是在大门外面贴上红纸,红纸上写着“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如果恰好有路过的“君子人”看到这张红纸并且乐意帮忙的话,就照纸上的字念三遍,家里闹夜的孩子就能消停了。 我妈我爸不懂就算了,恨人的是他们也不先请教请教我姥儿。我姥儿问他们干什么去他俩也不说。俩人就这么绕世界的在胡同里一边念叨一边溜达,别说给我叫魂了,他们两个魂都快丢了。 我前面讲过,我姥儿家住在和平区,日伪时期是日本人群居的地方,所以都是日本人盖的房子,屋不大但隔间挺多。后来解放了,便被当成民房,两三家分一套。 以前不讲究计划生育,我姥儿家还算人口少的,两儿两女六口人,别人家生个十胎八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所以房子普遍越来越不够住,只能接着自己家的房沿往外搭小房,用现在的话叫违章建筑。小房搭好了,里面砌一道火炕就能住人。原本门口的街道挺宽敞整齐的,可架不住家家都往外拓地盘,慢慢就变得又窄又破,也就一辆夏利车那么宽了。 小路上没有路灯,都是住户的窗子里渗出点光亮,勉强能看得见东西。等到九、十点钟,都熄灯睡觉了,不说伸手不见五指也差不多少。所以说,当时人们家里再穷,手电筒也是必备的家用电器。 我爸我妈拿了个手电筒磕磕绊绊的在小胡同里漫无目的四处游走。快溜达到时姥儿家时,借着手电筒的光亮,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瞧不清这个人影是蹲着还是跪着,倚在时姥儿家门口,脑袋耷拉下来盯着地面搜寻,好像在找东西。 我妈有点害怕,下意识拽了一下我爸衣角,低声问:“老陈,你看那疙儿是不是有个人啊?” 我爸沉沉的回了我妈一句:“你管那些事干啥?快走吧。”说完,便催促我妈加快脚步继续前行。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已经影影绰绰的看见那个人似乎一副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样子。就在我妈我爸走到与那个人影大约一两米光景时,我爸手里的手电筒无意中扫到了对方的脸上。 那人被光一晃,扭过头向我爸我妈的位置望过来。就在这刹那功夫,只听我爸大喊一声:“快跑!”然后拉起我妈的手撒丫子往前跑。后来听我妈讲,那是他们过了大半辈子我爸唯一一次在外面牵她的手,平时他们俩出门从来一前一后,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 我妈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被我爸拽着慌不择路的飞奔起来。两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跑到一个有路灯的路口才停下。不是他们想停,而是我妈被一包鼓鼓囊塞的东西绊了个跟头,磕痛了膝盖,实在站不起来了。 我妈边揉着膝盖,边大口喘着粗气的责问我爸:“你要疯啊,你干啥这么不要命啊?” 我爸累得也不轻,但还是警觉的用手电筒向身后的方向照了照,确定没人跟着他们才对我妈解释:“你没看清刚才那人啊?” 我妈一手扶着电线杆子,一手撑地踉跄的站起来,说:“没看清啊?咋地了?” 我爸还挂着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咋地了?那是个女的,满脸血渍呼啦的,长的跟你一模一样!” “啊?”我妈听完觉得难以至信:“黑咕隆咚的,你看花眼了吧?” 我爸坚定的一摇头:“打死我都不能看花眼,你见过有几个人长你那么大眼睛的啊?” “你……”我妈听我爸的口气不像夸她,但那双大眼睛的确是自己的骄傲,所以一时半会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好拍拍身上的土,不奈烦的说:“行了行了,别整没用的了,咱俩也别溜了,黑漆麻乌的太吓人。回去看看大光还哭不。哎呀妈呀,摔死我了……啥玩艺啊?这下给我绊的……” 我妈站起来朝脚下寻么,终于发现绊她的是一个布口袋,里面还装着东西。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塑料吹的方便袋还没有普及。人们上街买菜购物拎东西只有两个选择:一种是用打包带那种材料自己编框,结实而且不怕压,我姥儿家现在买啤酒还用那个;另外一种就是利用废布头,拿踏板缝纫机扎成的布口袋,轻便耐用又环保。但这种布口袋,一般人家都是脏了洗,破了补,轻易舍不得扔。所以,如果在街上捡着,可以百分之百确定,里面装的绝对不是垃圾,十有八九是有人粗心丢失的。 我妈低头瞧着这个布口袋,也顾不上痛了,对我爸说:“老陈,你看,这谁丢的啊。” 我爸低头瞄了一眼,又把手电筒照回到来时的胡同口,看样子仍心有余悸:“行了,你先捡起来,明天送派出所去。” 我妈的好奇心却在此刻涌了上来,伸手捡起那个布口袋准备撑开看看:“老陈,你说这里装的能是啥呀……” 我爸的目光仍旧死死盯在胡同口不肯离开:“你心咋那么大呢?别翻人家东西……” 我爸话音未落,就听我妈像踩耗子尾巴似的尖叫起来:“哎呀妈呀!”然后触电般将手里的布口袋扔出了老远,仰身扑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爸着实被她吓了一跳:“你还想怎么的?一惊一乍的!”说着就把手电光移向那个口袋。 借着微弱的光束和昏黄的路灯,他清楚的看到布口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一根一根的,全是小小的手指头! 怎奈我爸这个堂堂七尺汉子,此刻也不免一阵阵汗毛倒竖。我妈欲哭无泪的抓住了他的手臂:“老陈……” 我爸顺势搀起已经双腿无力的我妈,也用微带颤抖的声音说:“上派出所找你郭叔报案去……” 第六章 不太平 派出所离的不远,走小胡同拐两个弯就到了,可我爸我妈还是宁愿绕了远,专挑带路灯的大街走。 派出所里一老一小两个警察正坐在值班室聊闲天。老警察就是我爸口中的郭叔,叫郭天贺,比我姥爷小几岁。原先是我姥爷工厂的保卫科长,和我姥爷关系很好,后来调到派出所当了民警。我妈管他叫郭叔,我管他叫郭姥爷。 郭天贺个子不高,也很精瘦,却总是莫名给人一种五大三粗的错觉。他一见我爸妈进来了,大嗓门儿一吼:“小敏,大半夜你们两口子不睡觉干啥来了?” 我妈早就吓得说不出话了,只知道“郭叔郭叔”的叫,一边叫还一边嘤嘤的抽泣。郭天贺一拍桌子,说道:“行了,你别吱声了!小陈,你媳妇儿咋的了?出啥事大半夜哭激尿嚎的。你打她啦?” 我爸还算冷静,就把白天我妈和时姥儿的冲突,吓得我一整晚哭个不停,他俩没办法出来给我叫魂,遇到奇怪的人影,还有一布口袋手指头的事原原本本和郭天贺讲了一遍。 郭天贺眯着眼睛听完,拍拍我爸肩膀先夸了一句:“行啊小陈,胆不小嘛!” 我爸被他这么一夸,还有点不好意思,可郭天贺话锋一转,又教育起我爸来:“要说你们俩口子也都是中学毕业,念过书的人,还给孩子叫魂……”说到这,我爸以为郭天贺要批评他们封建迷信的思想呢,可是没想到,郭天贺却抄起一支六节电池的大手电,接着说:“叫魂有你们这么叫的吗?不问问你老丈母娘就出来瞎叫,这黑更半夜你们再给别人吓着!碰见鬼活该!行了,你俩先带我找找那个布袋子,再去瞅瞅你家那个嚎嚎个没完的小兔崽子!” 这话直接给爸揶揄无语了,只好和我妈一起跟郭天贺出了派出所。 同郭天贺值夜班的那个小民警也想跟着一块去看看,被郭天贺大手一挥留下看家:“你留下吧,万一一会还有人来报案呢。这两天也不知道咋地了,天天都有怪事。派出所不能唱空城计!我跟他们看看就回来。” 郭天贺大步流星在前面走,我爸我妈紧紧跟在他屁股后。有警察仗胆也不用再挑大路,仨人径直穿过阴森的小胡同,顺利来到我妈捡到布口袋的地方。 郭天贺问:“在哪呢?” 我妈怯生生往路灯下一指:“就那呢,刚才让我整撒了,吓死我了。” 郭天贺也不多话,迈大步走了过去,仔细环视四周:“没有啊?你们确定是这块儿?” 我妈和我爸一起点头。郭天贺也不怀疑他们是看错了或是记差地方,猫着腰继续细仔寻找。突然他在电线杆子底下发现了情况,蹲在地上全神贯注的瞧了一会,又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双白手套戴上,捡起一个东西放在左手掌心,再用右手把左手上的手套整个翻了下来,将东西包在手套里。 我妈趴在我爸肩膀后头,一个劲的看,还问郭天贺:“郭叔,你捡的那是个啥啊?” 郭天贺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回答:“你刚才捡的是啥我捡的就是啥。” 我妈倒吸一口凉气:“手指头啊?” 郭天贺面色凝重不置可否:“跟你说吧,不是第一次了。报纸上都没登,半个月丢了十几个大光那么大的孩子了。这段时间咱们这疙瘩不太平啊,要出大乱子。今天晚上的事你们两口子出去别瞎说去啊。” 我爸和我妈同时点头:“放心吧,郭叔,我们哪敢说啊。” 郭天贺把包着东西的手套揣进兜,问我爸:“你说你搁哪看见跟小敏长一模一样的人的?” 我爸老老实实回答:“在时大娘家门口看见的?” 郭天贺手电一甩也不废话:“走!” 三个人又来到时姥儿家门口,仍旧一片万籁俱寂,人影早已不知所踪。郭天贺用大手电照了照地面,抬起头后还是大手一挥:“走!送你们两口子回家!” 就这样,我妈我爸灰溜溜的跟着郭天贺回到我姥儿家。 还没进大门,便听见我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叫。郭天贺不禁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这小免崽子,噪门挺亮啊。”说完,也不打招呼推开大门就往院里迈步,还没走到屋里便大喝一声,“大光!你给谁嚎丧呢?你家又没死人,小免崽子别哭了!出来让你郭姥爷抱抱!”这一噪子,声振寰宇。 我妈后来回忆说,郭天贺这声咆哮震得她耳膜生痛,就算有什么魑魅魍魉,也得屁滚尿流的吓跑。 而在我记忆中,却是另一翻样子。我只是隐约觉得,我妈让时姥儿打死了,所以我很伤心,只能一直一直哭,其他的事情,一律看不见听不着。而郭姥爷这一声吼,告诉我家里人没事,我那颗幼小脆弱的心,自然平静下来不哭不闹了。 郭天贺进屋环视一周,从我姥儿手中接过我抱在怀里,大大咧咧的坐下,又放低了音量,对我姥儿说:“老嫂子,最近这一片儿是不怎么太平,你让孩子都注意点安全。我是警察,很多事不能跟你瞎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我姥儿马上答应:“行,他郭叔,给你添麻烦了。大半夜的,让你折腾一趟。” 郭天贺没接我姥儿话茬,而是转过头对站在后面的我妈说:“小敏,明天带孩子回家住去吧,这阵子别让大光上你妈这来了啊。” 我妈有点吓魔症了,还想磨叽:“郭叔,我没骗你吧?差点把我吓死……” 我妈还没说完,我姥爷上二班回来了。八零后的生人应该都知道什么是二班——那时工厂施行三班倒,除了正常班也就是白班、夜班以外还有一个二班,一般从傍晚上到半夜,具体时间段各企业略有不同。 我们家这顿折腾,也快十二点了。我姥爷进屋看一家人杵着没睡觉,愣了:“都干啥呢?”回头看见郭天贺,“老郭,这么晚你咋来了?” 郭天贺没多解释:“我来看看大光!行了老宗,你们睡吧,我先走了。” 我姥爷却把郭天贺拦住了,疲惫却凝重的说:“老郭,我还想明早儿去派出所找你呢。正好你在这,咱们厂子出事了,你得帮我想法子查查。” 郭天贺拿出一盒大生产牌香烟,递给我姥爷一颗,自己叼上了一颗:“出啥事了?” 我姥爷接过烟,点燃后狠狠抽了一口,又重重的叹了口气:“唉!已经两天了,一到换班的时候门口就不知道让谁给贴上大字报。也没人看见是谁贴的,撕了又被重新粘上。贴大字报那人也厉害,非得赶在全厂职工交接班的档口儿。呼呼啦啦一过,是个人就能看得着。” 郭天贺觉得挺不可思议:“都啥年月了还有人贴大字报?” 我姥爷无奈的点点头:“谁说不是呢?这影响也太不好了。抓不着人,愁死我了。” 郭天贺问:“写的啥内容啊?” 我姥爷犹豫了一下,没直接回答:“行了,明天你要是有空去厂里看看,看着你就知道了。” 郭天贺也没追问:“行,明早我下了夜班就来找你。咱俩一起去。” 两人商量完,郭天贺走了。我姥爷心烦意乱,也没问刚才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嚷嚷着让大家伙快点去睡觉。 正如郭天贺所说,那段时间的确不太平,虽然一家人都已经进了被窝,怪事却没有消停。 我记事很早,但毕竟是小孩,记性再好也不可能记得那么有头有尾。好多事都是老人们一提醒,我能有个大概印象。 而发生在我姥爷催促大家回屋以后的这件事,大人们当时并没有一直在我身边,所以,我只能凭着不是特别完整的记忆片段简单回顾一下。 我姥家有两间半房,最里面那间就是我之前说的日房。 别说这日本鬼子人品不咋地,可建房子的水平还真挺地道。小屋十五六平米左右,冬暖夏凉,地面还有地板。而且从来不闹蟑螂老鼠之类的东西。我两个舅舅和高中刚毕业的老姨,一人守着一个屋角住在里间屋。 外面是后来搭出来的房子,里面有铺火炕,我姥儿和我姥爷平时住着。要是我爸我妈带着我来了,就让给我们三口,老两口则暂时挪到这两间大房夹角处垒出来的半间小屋里。小屋不大,比一张双人床大不了多少,所以我叫它半间房。里面只摆了一张小双人床和一些杂物,不管春夏秋冬,都霉气十足。 外面这一间半和里面的日本房根本没得比,耗子上炕蚰蜒爬墙是家常便饭。 我们一家三口人关了灯躺下准备睡觉,没过五分钟,炕头就响起了“吱呜吱呜”的动静。经过一晚上惊吓,我妈的精神异常紧张,听到这个声音顿时睡意全无:“老陈,老陈。你听,什么动静?” 我爸都快睡着了,迷迷糊糊没太当回事:“闹耗子呢吧?” 我妈警惕的说:“我听着咋不像呢?” 我爸随意安慰两句:“别一惊一炸了,明天还上班呢,快睡吧。” 我妈还想再说点啥的时候,突然听见睡在最里面的我撕心裂肺的发出了一声尖叫。这声尖叫气贯长虹,划破了整条巷子的寂静。 第七章 毛茸茸 我妈和我爸听到我叫唤,嗖的从被窝里蹿了出来。 我爸一把揪过睡在旁边的我,忙问:“咋地了?大光?做噩梦了?”看样子我吓得不轻,支支吾吾说不明白刚才到底因为什么又嚎嚎了起来。 我妈让我这么一吓,都有点崩溃了。她没好气的抱怨道:“闹!闹!你个小崽子就闹吧!这一天天到底怎么了?以前也没这么多事儿啊! 我爸已经抱着我把灯打开了,说:“是不是耗子跑到炕上来了?” 别看我吓的厉害,这次真没哭,委委屈屈地点点头。因为我的确是觉得手上有个毛茸茸的东西窜了过去。 我妈见状长出一口气,拉个脸子说道:“这疙瘩耗子闹得一直挺邪乎的。早知道,刚才,带大光上完医院我们直接回家好了。” 我爸摸着我的头,说:“行了,你就少说两句吧,今天将就将就,明天一早,我就送大光回家。我再跟单位请个假,是该给他找个幼儿园了。眼瞅就要上学了,没上过幼儿园哪行啊?再说,一直让你妈带着,也挺熬人的。” 我妈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就又关灯睡下了。 这一回睡了还是没有五分钟,那种吱呜吱呜的声音却再次响起来。按理说,要是在白天,这点动静也算不得什么。可是,现在是寂静的夜晚,就显得特别刺耳。打个比方——哗哗的瀑布有安神催眠的功效,可房间里要是有只蚊子嗡嗡的飞来飞去,屋里的人便会怎么也睡不踏实了。 吱呜吱呜的声音没完没了。我妈有点不耐烦,捅了捅快要睡着的我爸:“老陈,你还是起来去轰一轰吧,这个破声太闹心了。 我爸没办法,只好又爬起来打开灯找耗子,可是找了半天连个耗子毛都没找到。一折腾的功夫,我就困得迷迷糊糊了。突然,刚刚的一幕再次重演,我感觉脖子上趴上来了一个毛葺葺的家伙,在舔我的脸! 毛葺葺的小东西舔得我痒痒的,我挥小手扑搭两下没撵走,便五迷三道的睁开眼睛。当我看见那东西的一瞬间,一点脾气没有的再次哇哇大哭起来。 我爸一听我又哭了,无奈的跑回炕前想要抱起我。可他脚还没停步,却一眼看见一只网球大小的圆东西,奶黄奶黄的全身都是毛,身体蜷缩在一起也分不清哪是胳膊哪是腿哪里是尾巴,更不知道鼻子耳朵嘴长在什么地方,只有一双硕大的眼睛闪着贼亮贼亮的光。 我妈不比我勇敢到什么程度,看见这个毛葺葺的小东西,尖叫着从炕上蹦了起来,伸手摸笤帚疙瘩想打,一时慌乱没摸着,把箱子上的茶缸子还给碰洒了。 小毛球正努力的顺着我的脖子往被窝里钻。我爸当时就急了,也不管那是个什么玩艺儿,咬不咬人,一把抓住它狠狠地摔在了墙角。那个小毛球被我爸摔到墙角还挣扎了一下,然后不动了。 我姥儿和我姥爷听见我们屋里的吵闹声,披上衣服过来看又出了什么事。我姥儿瞧了一眼墙角的小东西就告诉我爸,赶紧扔出去。我爸也没废话,拎着毛球出了屋。 我妈气急败坏的埋怨着:“什么破地方啊!” 我姥爷听我妈的话不高兴了:“什么破地方?把你养大的破地方。” 我姥儿则安慰了一句:“行了,小敏。你郭叔也说,这几天不太平,明天早上带孩子回家吧!” 就在老俩口打算回自己屋的时候猛听我爸在屋外头大喊:“爸妈,你们快来看看,这都是些啥呀?” 我姥儿和我姥爷听见我爸的喊声,也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和我妈。过了能有两三分钟,他们还没回来。我妈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想出去看看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对我说:“大光你好好睡觉!妈马上就回来。”说完披上衣服把我自己扔屋里了,要说她这心也够大的。 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也不知道他们出去了多久,应该能有三五分钟的样子。忽然间我又听见“吱呜吱呜呜”的动静从炕下传了上来,紧接着至少四五个黄黄的小毛球,吃力的扒上炕沿,好像想要向我这边爬过来。 其实我刚刚是睡蒙了,才会被吓哭的。要说这小东西长得一点儿也不吓人,毛茸茸还挺可爱。它们的叫声有点像老鼠,但比老鼠更加尖锐,甚至比老鼠清晰。我一看这么可爱的小动物爬到我身边,立马爱心泛滥,特别想把它们当成宠物养起来。于是便忍不住伸手去抓爬在最前面的那个毛球。 就在这一刻,我听到了一个女孩儿清脆的提醒:“小孩小孩,你别跟他们一块儿玩,它们咬人。” 我吓了一大跳,抬起头往声音的方向望去,果然,一个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站在地下,正对着我说话。小姑娘非常非常瘦,梳了两支朝天小辫儿,个子不高,估计比我要矮半个头。上身穿着一件对襟碎花小棉袄,下身穿了一条特别肥特别肥的棉裤,从头到脚脏的不像话。现在想想这小女孩的打扮简直同给死人烧的童男童女一样。 我缩回手探出身子问:“你是谁呀?你怎么跑我姥儿家来了。” 小女孩还是一个劲儿的冲我摇头:“小孩小孩你别碰它,也别和它玩儿。这个东西可坏了,它咬人。能把你手指头咬掉。”一边说一边举起双手展示给我看。 她的十个手指头全都没了,血渍呼啦的,却似乎并不感觉痛。 我至今还不懂当年幼小的我为什么看见这渗人的场景丝毫都不觉得怕,仅仅是好奇的问:“它连嘴都没有怎么咬人哪?” 小女孩没回答我的话,反而狠狠往炕上吐了两口唾沫。 我急了,一下从炕上站了起来,大声斥责道:“你怎么这么不讲卫生啊!你吐完我们还怎么睡觉?”可话还没说完小女孩儿和那几个毛球都不见了踪影,留下我自己孤零零的站在炕上。 过去平房窗户上挂的窗帘都是半帘,仅能遮住下半部分的窗户。我往炕上一站,一眼就看见了窗外发生的事情,马上顾不得小女孩儿和毛球了。 好像也就在这几分钟里,整条巷子中所有的住户都把灯给打开了。外面吱呜吱呜的声音连成一片,似乎到处都是刚才在我床上的那种毛球,数不清有多少,密密麻麻的滚在地上,仿佛一条黄色的河流。 暗夜中突然传来了时姥儿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声怒骂:“你们这帮小骚货不要脸的玩艺儿……”后面的话,几度不堪入耳,所以我就不在这里重复了。 我不知道时姥儿在骂谁,她骂了几句后紧接着就传来了邻居们此起彼伏的叫骂声。骂声不绝于耳,其内容也越来越放浪不羁。难道大半夜的时姥儿又和谁家起了冲突?不太可能啊?现在外面的骂声,已经明显不是几个人对骂几句就能达到的。简直像工业噪音一般铺天盖地,甚至淹没了时姥儿最初的声音。 渐渐的,骂声越来越淅沥,随之而来的,像是好多好多人一起吐口水,呸,呸,呸,没完没了。伴着吐口水的声音越来越密集,吱呜吱呜的动静却越来越稀疏。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所有的响动全部消失了,只能听到各家各户关门回屋的啪啪声,街坊邻里们甚至没有互相打个招呼。 我妈我爸我姥儿和我姥爷也回来了,每个人都一脸憔悴的神情。 我问:“妈妈刚才你们去哪了?” 我妈没理我,和我爸外衣没脱就上炕睡觉了。这一次,他们把我夹在了中间。 我一直怀疑,那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终于在我上小学后,一次忍不住问我妈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妈只是含了糊哧的应付我:“小孩子别啥都瞎打听。”长大后我才知道,其实她对那件事也稀里糊涂。而且那天晚上如此大规模的脏话表演,让她实在不好意思启齿。 虽然她没给我讲明,可仅凭这句回答,我就确定了那晚确实不是在做梦。 打这以后,毛球事件就没有人再提了,似乎从来未曾发生过一样。爬到我被窝里来的小毛球,和那个告诉我小毛球会咬手指头的断指女孩,也渐渐湮灭在我的记忆之中。 直到后来我上中学学了一篇古文叫《宋定伯捉鬼》,当读到到宋定伯问鬼最怕什么,鬼回答“惟不喜人唾”之时,再回想起小女孩朝我吐口水,所有邻居一齐吐口水,以及白天时姥儿往“我妈”脸上吐口水的共同行为,心中才隐隐觉得,那几天的事情的确古怪异常。 “毛球事件”结束的第二天一早,大人们如同往常一样各自收拾东西上班,对于“毛球”无人提及。 郭天贺不到八点钟就来我姥儿家敲门,来了之后只问了一句话:“昨天晚上你们家没事吧?” 我姥爷摇了摇头说:“放心吧,老郭。咱家都挺好的。”说完两个人一块出门了。 再然后,我爸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回了家,从那以后我能有一个多月没再回过这里。然而,古怪的事情远远没结束,紧跟着,我姥爷厂子里发生了一起惊天的大案。 第八章 庙小妖风大 我姥爷是一九六零年入的党。 他入党靠的是根红苗正八辈子贫农。后来因为勤劳肯干踏踏实实慢慢熬成了厂里的工会主席。 工会主席这个官其实没什么实权,就是看哪位职工生活上有了困难帮着解决解决,或者逢年过节替大家分点福利之类的。而且他们厂特别小,满打满算五六十人。这么丁点规模的工厂,在重型企业多如牛毛的我市着实不值一提,所以工会主席就显得更加无足轻重。于是我姥爷这个听起来很大的干部,其实连脱产的待遇都没混上,仍然得坚持在一线工作。 工厂位于北市场,离我姥家不远,骑车需要五分钟,走路不用二十分钟肯定到。北市场在旧社会曾经是我市最繁华的中心,由东北王张作霖建立,市井之徒鱼龙混杂。解放之前,与北京大栅栏、天津劝业场具有同等地位。北市场里有一座喇嘛庙,全名“莲花净土实胜寺”,据考证为清太宗文皇帝皇太极赐建,后世作为爱心觉罗氏的皇家寺院所存。我妈说她小的时候经常在庙里玩,也发生过不少吓人的故事,但大多跟本文无关。而现在我要讲的,是我姥爷工厂出的一件奇闻: “毛球事件”第二天早晨,我姥爷和郭天贺如约一同来到工厂。他们到的时候,正值白班与夜班工人倒班之际,大门口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可来来往往的工人们全都不约而同的朝工厂大门两侧石柱子上瞄,其中不少人脸上还挂着幸灾乐祸的哂笑。 我姥爷和郭天贺并肩走上前,轰走了几个对着柱子嬉皮笑脸指指点点的小青年儿,然后看起那副大字报来。所谓的“大字报”,严格说是一副对联,对联的内容后来我妈跟我一学把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郭天贺抬头往上看去,只见对联上工工整整地用毛笔写着两行大字。 上联写:庙小妖风大; 下联书:水浅王八多! 这副对联言简意赅,对仗工整,充分体现出书写者极高的文学造诣,最妙的就是书写者试图影射的东西。 结合时代背景分析:那时候,庙宇向来被认为是封健场甩,那里面充斥着各种精灵古怪,也包括男盗女娼;而妖,则比喻那些作风不太正派的妇女。于是乎,“庙小妖风大”隐藏的含义便是:别看你们厂规模不大但是藏污纳垢,厂里的女人也特别不正经。 如此说来,下联的意思就不言而喻了:王八——当然指那些被自己女人戴过绿帽子的窝囊老公们,王八多自然喻意这所工厂中所有男性同胞们的悲哀。 上联下联,结合在一起巧妙的衬托出了明恍恍的四字横批——一窝破鞋! 破鞋这个词很难听,我们现在的生活中已经很少用到了。其实不需多费笔墨解释,大家一定心照不宣。无论哪朝哪代,男女关系,都是茶余饭后最能让人津津乐道的谈资。无论文人墨客还是八卦小报,无不对风流韵事趋之若鹜,每每听到风花雪月的小道传闻,一般人的确难以控制一探究竟的猎奇心。 虽然男女关系已经不是什么浸猪笼的大问题。但是,八十年代末的中国对于男女关系仍旧不像现今这般开放,最起码在表面上还是谈虎色变的。 这么小的工厂里出了破鞋,自然引起不小的波澜。生活作风问题,归根结底属于员工个人问题。于是调查这件事情的责任,就落到了身为工会主席的我姥爷头上。当时工厂的厂长叫张明志,责令我姥爷在最快的时间内必须查个水落石出,否则就要给予处分。 郭天贺念完门上贴的对联,费了老大劲才强忍住笑意。弄得我姥爷说他两句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终于郭天贺换了一副自认为严肃但在别人眼中看起来其实不那么严肃的表情问我姥爷:“这上面说的是谁,你心里大概有个数没呀?” 我姥爷微微点点头对郭天贺说:“老郭,在这说影响不好,一会儿到办公室再细谈吧。” 我姥爷话音未落,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吊儿郎当又装模做样的声音:“嗯,人太多,影响是不好,咱们回办公室再说吧!” 我姥爷和郭天贺一回头,鼻子差点气歪了。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厂里一个著名的的泼皮无赖,叫虎子。这块滚刀肉,成天插科打诨不务正业,算算也是二十七八三十啷当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根。爹妈本来都是非同一般的大文化人,只因沾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海外关系,在文革时被打成黑五类,给折腾死了。他上面还有个哥哥,从来不管他,不拿他当好人看。但虎子人品其实不坏,好歹受过书香门第的熏陶。就是有点顽皮加好吃懒做,所以也不是特别招人烦,在厂里人缘混的还行,总能和一帮年轻人喝喝酒泡一泡。 我姥爷一看是他,上去就踹了一脚:“没你事儿,哪凉快哪玩去!” 虎子嬉皮笑脸毫不在意,继续腆着脸说:“哎呦!郭科长也回来啦?怎么样?查没查到是谁干的呀?有没有线索呀? 我姥爷太了解他无赖起来的架门儿了,懒得跟他一般见识,继续撵他:”滚滚滚!该干啥干啥去,别在这添乱。” 虎子没脸没皮是出了名的,怎么可能让我姥爷几句话就哧喽走呢:“大主席,都是一个厂子的,出了这事儿我面子上也挂不住啊。我不就是心眼好想打听打听,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嘛!” 我姥爷听他一嘴油腔滑调这个来气:“你刚挨完张厂长处分,不长记性啊?开除你就老实了是不……” 没想到郭天贺听说虎子刚挨过处分眼珠子一亮,笑眯眯地打断了我姥爷的话:“咋地呀虎子,想学破案呐?你要是有线索跟我说说呀?” 虎子嘻嘻一笑:“我哪有那能耐呀,这不还得看郭大科长的嘛。” 郭天贺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似乎很愿意跟他多聊几句:“那你帮我看看这几个字,毛笔写的,写得还挺好看呐!” 虎子顺着郭天贺的话头瞄了一眼门上的对联,油滑的笑容似乎变得有点尴尬:“我哪会看这个呀……”说完,也不等人撵,转身自己走了。 郭天贺盯着虎子的背影老半天,才被我姥爷叫回身。两人撕掉大字报,一前一后来到了工会办公室。我姥爷让郭天贺坐下,又给他倒了杯水,才继续他们之前的话头:“老郭呀!你离开咱们厂时间不长,基本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 郭天贺略微思索,试探性的问我姥爷:“你也觉得门上贴这玩艺儿得跟李素娥有点关系吧?” 李素娥三十多岁,风韵十足一个漂亮寡妇,平时说话带着股淡淡的关里口音。没人见过她的死鬼老公是谁,长什么样?几年前,她孤身一人带着封从关里哪个地方开来的介绍信,来到我姥爷的工厂,就这样被安置了下来,似乎没家人也没朋友。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李素娥自然免不了俗,有传言说她跟好多有妇之夫都插着那么不清不楚的一条腿,甚至在愿意添油加醋传闲话的人嘴里,我姥爷也没能逃脱与李素娥道出绯闻的命运。 不过我妈说过,我姥爷肯定是清白的。如果他想犯生活错误的话,年轻的时候就犯了,也轮不着李素娥。 想当初我姥爷号称厂里四大美男子之首。我妈六七岁的时候最喜欢跟我姥爷去厂里玩,因为至少有四个年轻漂亮的大姑娘为了对我姥爷献殷勤,又给我妈买好吃的又给洗脚,惯得我妈直犯公主病;我姥儿也不无揶揄的说过:就算郭天贺的媳妇,都曾经偷偷暗恋着我姥爷,直到自己过三章儿,觉得我姥爷离婚无望,才转而嫁给又矮又丑的郭天贺。由此而论,我姥爷在厂里的地位可见一斑。不过他生性老实腼腆,又年纪轻轻就有了老婆孩子,作风一贯正派。虽然他和我姥儿的感情一直不太好,但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言归正传,李素娥生活作风的确不正,但抛开不着边际的谣言不谈,她其实只与一个有妇之夫长期保持着不正当男女关系,至于那个男人是谁,厂里的人大都心知肚明,就是厂长张明志。 但绯闻的真假是一回事,谁贴的这副对联造成特别坏的影响则又是另外一码,这种事情无论涉及厂长还是更夫,都该彻查到底。 我姥爷欲言又止,似乎心里有想法又不方便说出口。看着我姥爷愁眉不展的样子,郭天贺倒大大咧咧的乐了:“老宗啊,咱俩多少年的老同志了,跟我还有啥不能唠的?现在也没外人,你直说,有怀疑的人没?” 我姥爷犯难的说:“我觉得是不是……张厂长的媳妇儿知道李素娥了……” 郭天贺摇摇头:“好歹老张也是个厂长,他媳妇儿就算知道他在外面狗扯羊皮也得憋着,顶多家里闹腾闹腾,捅出来对谁有好处啊?我觉得不能……” 我姥爷彻底没了主意:“那……我想不出来还有谁能干这事了。” 郭天贺狡黠的一笑:“我倒是瞅那小子像。你等着,我钓钓看。” 第九章 只剩一张皮 郭天贺和我姥爷商量完,自己去找虎子了。他对虎子说:“我给你五块钱,你这两天不用干活了,拿个凳子,盯在厂子门口给我看着就行,抓着现形我让厂长给你发奖金。”说完,留下一句有事上家找我,便回去睡觉了。 虎子一听不用干活还落五块钱现钱,高兴的不得了。他二话没说,抄起把椅子就在工厂大门口扎下了根。虎子翘着二郎腿,端着大茶缸子拿把破蒲扇摇来摇去,嘴里还哼着小曲儿,颇有一副八旗逆子的派头。 来来往往的人看见他都忍不住逗两句:“虎子,又捅啥娄子了?给你撸去看大门了?” 虎子也不在意,调侃着回击:“呸,我这是帮警察破案呢。你们都给我小心点,我专抓不正经的。” 要说别人,逗两句也就逗两句。可偏巧,李素娥也打门口过,别的没听见,只听到“专抓不正经的”,于是不多不少贱了一句嘴:“虎子!你说谁是不正经的呢?” 虎子一听有人陪他逗闷子,而且还是厂里名副其实的“不正经”,顿时来了精神:“我也不知道咱厂子谁是出名的不正经呀?”说着还咂吧咂吧嘴,露出一副惋惜的神态:“不正经都不长点眼睛,专挑老头子有啥好的?我这棒小伙子都打着光棍呢,也不过来撩扯撩扯我。” 李素娥一听立马不乐意了,扔下虎子径直去到厂长办公室找张明志告状。 不曾想一通乱告状下来,张明志不仅没替李素娥说话,反而劈头盖脸的批了她一顿:“你这老娘们儿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我现在够乱的了,你少给我找点事行不行?你就这么大摇大摆的来找我,还怕咱俩闲话不够多啊!” 李素娥真没惯张明治的病:“姓张的你什么意思?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儿,我没赖着你你还委屈上了呗!” 张明志心里明镜似的,门口那副对联百分之百讽刺的就是自己跟李素娥理不清的关系,说不定还是哪个对头抓住了把柄故意恶心自己的。 他一股脑儿把气撒在了李素娥身上:“你个骚老娘们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儿破事儿,你们家邻居那几个男的哪个没睡过你。我告诉你全厂的人都知道这副对联就他妈是给你贴的。你还有脸上我这闹?你闹?你再闹我让你滚出咱厂你信不信?”其实张明志有点血口喷人了,一来他对李素娥有些腻烦,二来也确实对厂里的风言风语产生了惧怕,所以想借这个引子把李素娥彻底甩掉,于是说话就特别的狠。 李素娥当场就把眼泪飚出来了,边哭边指着张明志的鼻子狠狠的威胁:“张明志!别人背地骂我不正经也就算了,我现在这个名声你说跟你有没有关系?现在嫌我不正经了,早干什么去了?你信不信我死给你看!”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厂长办公室。 张明志也没追,继续喝水看报纸。 而门外的虎子一直从早晨坐到傍晚。到了白班快下班的时候,他慌慌张张的找着我姥爷:“宗主席不好了,我就去上了个便所,那大字报又贴上去了,你说邪乎不邪乎?” 我姥爷嗯了一声,对虎子说:“我去看看,你快去把老郭叫过来。” 虎子一句废话也没有,跑去找郭天贺。郭天贺和虎子一起来到了工厂的时候该下班的已经下班了,来上班的也陆陆续续到了,工厂门口再一次人头攒动,指指点点。 不一会虎子领着郭天贺分开人群挤到最前面找到我姥爷,说:“我撒泡尿的功夫,五分钟都不到,回来这对联又贴上来了。宗主席、郭科长,你们说,这事儿太邪乎了吧,谁能这么快啊?这都赶上飞贼了。”那段时间正演电视剧《燕子李三》,虎子没想起李三的名字光想起了飞贼俩字,他觉得用在这还挺恰当。 郭天贺冷冷的看着虎子,没搭他的茬,而是对周围的人说:“快散了吧散了吧,该回家回家,在这看什么热闹?”等周围的人散得七七八八了,郭天贺问虎子:“这一天你哪也没去,就在门口蹲着来的?” 虎子挠挠脑袋:“郭大科长交待的任务我哪敢溜号啊?我就撒泡尿……” 郭天贺不等虎子说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子,厉声道:“你袖子上咋有浆子印呢?这大字报是不是你贴上去的?” 虎子吓了一跳,满脸的委屈:“我……我哪能干这种事情呀。” 郭天贺说:“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故意让你在厂门口盯着的,就怕你看我来了不敢再贴,我给你这个机会。小兔崽子胆不小啊!” 虎子依然在狡辩:“郭科长,你可不能血口喷人啊!我虎子对厂里可是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啊,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呢。” 郭天贺笑呵呵的说:“嗯,血口喷人,忠心耿耿,肝脑涂地。你小子大才啊。这几个小词儿用的挺硬啊,挺有文化呗?” 虎子有点露怯:“郭科长,这都小时候在家我爸我妈教的,早就忘的差不多了。跟郭科长比那还差得远呢。” 郭天贺收起笑容,把脸一板:“你小子就别谦虚了,咱厂子能写出这两笔字的人我也想不出来还有谁了,你小子麻溜认了吧!” 虎子的声音越来越没底气:“郭科长,你不能因为我小时候跟我爸学过写毛笔字就把臭狗屎往我脑袋上扣吧?” 郭天贺更自信了说:“你信不?不出方圆二十米我肯定能把你藏的浆子翻出来。你要是还不服,咱俩这就上你家,看看有没有用过的毛笔墨水。用不用上完你家再跟我回派出所,圈你两天两宿你就啥都说了。” 虎子别看混,但是心理素质真一般,而且一直都比较怕郭天贺。听郭天贺说完这几句话,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脑袋耷拉下来,哼哼唧唧半天没吱声。 其实虎子干这事不难理解,他就是一个睚眦必报的泼皮无赖。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前几天虎子在厂里顺了几块废铁想偷偷拿回家卖了换酒喝,被厂长张明志当场抓住。臭骂一顿之后,又扣了他半个月的工资。这让虎子心怀不满,决定报复。 要说最恶心人的事就得出在男女关系上,所以,虎子挖空心思想出这么一副对联,贴在了门口,想拿李素娥的事情恶心恶心张明志。谁知道没瞒过比警犬还机灵的郭天贺,几句话就听出来虎子有问题,设了个套把他抓现形了。 按理说这不算个什么捅破天的大事。把虎子抓到派出所里教育教育,大家再嘻嘻哈哈当笑话说几天也就过去了。可是,直到虎子拘留三天放出来,大家也没看到李素娥的影子。 直到一个礼拜后,终于有人在厂房后墙一条特别狭窄的夹缝里发现了一张人皮。人皮完完整整的,一个破裂的伤口都没有。皮肤里面的肉和内脏全被掏空,只剩下骨头,撑着已经蔫巴巴的皮,离远一看就像一支被踩扁的灯笼。而这张人皮不是别人,正是失踪的李素娥! 这是刑事案件,不是郭天贺这种片儿警能解决得了的。市局里面出动了好多刑警下来调查,调查来调查去发现李素娥虽然名声不好,但是她的社会关系其实极其简单。来往亲密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厂长——张明志。 几个戴着大盖帽的人二话不说就把张明志隔离起来,审讯进行了几天几夜。那时候还不讲什么法治人权,什么损招阴招但凡能用得上的大刑全过一遍。张明志吃不住把他在任厂长期间偷窃钻石的事情抖了出来。 怎么还有钻石的事啊?我不得不补充一下,我姥爷工厂生产的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工具,钻石是原料。 小时候,我还在车间里看见过许多钻石,长大后我问我姥爷:你们的钻石是不是人工的,究竟值不值钱?我姥爷认真的回答说当然是天然的,当年还没有人工造钻的技术,所有钻石都从南非进口。最大还有克拉的。我听后惊讶得差点没把下巴掉下来,这么贵重的东西就那么放着也不保险啊?我姥爷说,钻石在当时的中国有价无市,一般人也找不到地方买卖,除了工业用途谁也不去研究还能干什么。所以,虽然每个职工都知道它贵重,但是也很少惦记。 如此说来,张明志最后落马却真的不是因为李素娥。仅仅因为虎子这份对联大字报,引发了张明志骂走李素娥,李素娥死后他们不正当男女关系大白于天下,还牵出他监守自盗的案子。老婆跟他离了婚自己又被判了二十年徒刑,入狱后张明志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可以说,虽然虎子被郭天贺揪了出来,不过归根结底,他报复张明志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由于我姥爷在工厂还算德高望重,所以就由我姥爷接替张明志成为下一任厂长。并在这个位置上一直工作到退休。但关于李素娥的死,却依然没有一点的线索。李素娥之死,便成了建厂以来乃至北市场附近一宗最大的悬案。 有老人说:一些妖精专门喜欢吃放浪不羁的女人,特别是在这个女人来月事的时候,她们的肉对妖精的修炼大有裨益。虎子一副对联卖出了“水性杨花”的李素娥,恰巧她那段时间又赶上月事,所以稀了糊涂的被当成美餐吃掉了。 传言一般不靠谱,但是除了有妖精,似乎也没谁有什么办法能将一个大活人弄得就剩一张完整的皮了。 第十章 李八道 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我妈对回忆往事总是十分热衷。以前我岁数小,像李素娥这种故事没法和我讲。现在我也三十多了,知人事吃人饭,所以她话匣子一打开也不用太避讳一些少儿不宜的细节了。 其实,我只想陪我妈聊聊天,才顺着时姥儿去世的话题扯出这么多闲篇儿,并没太当一回事。可我又哪里能够知道,正是小时候“不太平”的那几天,换来了我二十多年的平安,而随着时姥儿仙逝,不太平的生活将再次降临到我的身上。 忆罢了往昔峥嵘岁月,我妈又切换到一惯的话唠模式:“大光啊,你时姥儿救过你,戴孝就戴孝吧。正好认识认识她家人,以后好好处处,小时候还老领你一块玩呢。听你姥儿说过,她孙子外孙女早结婚了,孩子都挺大了。你再看看你,也三十岁的人了,不找对象不结婚,真想赖你妈一辈子啊……” 我不得不打断她紧箍咒一般的唠叨:“得得得,我去我去不成吗?您还别说我,人家救你儿子一命也没见您跟人家走的多亲近啊?对了,你给我时姥儿道过歉没?。” 我妈听了我的问话,陷入沉默。半晌过后,她眼中泛出星点泪花:“我……没脸见你时姥儿啊……” 唉!这代人的面子啊……我感叹着。 我妈抹抹眼角,从沙发上站起来:“明天你到单位请个假吧,下午去他们家看看,有点眼力价儿,帮着跑忙活忙活,也问问人家怎么安排。后天出殡你跟你姥儿早点去。” 跟我妈聊会儿天,我也不觉得给时姥儿戴孝有啥委屈的了:“好嘞,放心吧老太太。” 我妈伸伸胳膊腿,准备进房间睡觉,她一边直腰一边问我:“明天早上你想吃点啥呀?” 我合计了一下回答:“吃素吧!我现在太肥了,都奔一百六去了。我打算开始减肥,再胖下去追究你责任!” 我妈听了完不乐意了:“伺候你还伺候出毛病了呗?” 我特别喜欢跟她胡搅蛮缠:“不赖你赖谁,你天天做肉。” 我妈冷冷丢过来一句:“我生你的时侯你才七斤多。自己吃这么肥粗老胖的好意思赖别人!”说完也没打算再搭理我,关门进屋了,留下一脸黑线的我。 这时我爸从我房间里上完网出来,看都没看我一眼,轻蔑的说:“跟你讲个经验吧。我和你妈斗了也有三十多年了……”在我热切的期盼目光中,他从容的倒的杯水,一饮而尽,又不慌不忙的擦擦嘴,把水杯放下,接着说,“一次都没赢过。”说完得意扬扬的回屋了。 坐在沙发上,我一边无聊的换着电视频道,一边重温着儿时发生的总总奇闻,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又回到时姥儿家没动迁之前住的那套院子前。推门进院,迎面一株能有两米来高叫不上名子的小树,树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炫目的花朵,令人垂涎欲滴。我忍不住走上前想用手触摸,可在我的手指刚刚碰到花萼的一瞬间,那朵花立时便枯萎了。从枯黄的花心中飞出一只硕大的苍蝇,嗡嗡叫着逃开。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整株树,便如同坍塌的沙堆一样,化为尘埃散落地下。我惊讶地望着一地尘灰,却发现无数湛青碧绿的肉虫挣扎着破土而出。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个苍老而焦急的声音在呼唤着我。我抬头,时姥儿就站在不远处向我挥舞着那只只有两根手指的手。她的脸上毫无血色,目光中却分明充满关切。 终于,我听清楚了时姥儿在对我喊的是什么:“小陈光——你快走!你别来,千万别过来。你要是过来了这辈子就毁了!” 梦到这里,我幽幽的苏醒,发现自己还是半卧在沙发上,电视机也没关。我关上电视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天光放亮,虽然倦意十足,但也不得不收拾洗漱,准备上班了。 我工作的地方现在算个开发区,以前叫沙岭镇,距离市中心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原本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因为早些年我市出过一次化工厂二氧化硫泄漏事故,造成了非常惨痛的后果。介于安全隐患等种种问题,好多老牌的重型企业都陆续从市区内搬到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子上,慢慢衍变成了工业开发区。于是乎,沙岭镇比照从前繁华了许多。 这地头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传说:相传在清末年间,当地村民动土建房,从地里挖出了一只汉白玉石头盒子。盒子密封的很严,盖子上面刻了四个阴文篆字——李八道开。 挖到盒子的人们觉得盒子都这么精致里面必然有宝,于是便二话不说的抡起榔头斧子一通猛砸,可砸了半天连个裂纹都没砸出来。这时候有识字的人提出意见了:“盒子上既然写着李八道开,那咱们就把李八道这人找来呀!” 说也无巧不成书,沙岭镇本地还真住了一个叫李八道的主。早年间是书香门第家境殷实,后来父母双亡家道开始中落。李八道不上进,成天光出不进吃老本,一来二去,没几年就变成了一个像前面讲的虎子一样家徒四壁的二流子。 有腿快的人,把李八道从家里接过来。要说也奇怪,这个李八道刚走到石盒子旁边,盒子便闪出道金光崩碎开来。金光中裹携着一本书,慢慢飘将升空,一边往上飘还一页一页地翻,每翻开一页就会自己掉下来,然后不知道被风吹到哪里去了。 李八道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一声怪叫高高跃起,伸手抓住了已经飘散得只剩下半本的残卷。周围人哄地一下围拢到李八道身边,一个个嚷嚷着见者有份。李八道把书一摊,所有人都傻了眼:原来这本书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就是个白纸本。 众人失望的散开,惟有李八道拿着书回到自己一贫如洗的家。到家掌上灯又研究起这本书,可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个所以然,索性把书往窗台一扔,躺在炕上睡大觉去了。睡到半夜只觉得屋中一道金光袭来,李八道睁眼定睛一瞧,发现金光源自于书中。 李八道大惊,连忙起身捧书仔细端详,这一看不要紧,感叹书中大有乾坤。原来,此书是本无字天书,其中暗藏玄机。不知何年何月被哪路神仙封印至此,遇有缘人李八道即开。此书原分上下两部,上半部传授修身养性之法,下半部记载奇门异术。 李八道看罢大喜,从此,足不出户参照书中所载修习起来。怎奈古语说得好:夫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李八道虽与此书结缘,但不知哪样因果缘分未够,恰恰丢失了修心性养德行的上半部。可他自恃天资聪颖,妄想直接介入法门儿,做出一翻伟业来。 功夫不负苦心人,李八道强行学成隔空取物、千里神行等秘术,坑蒙拐骗挣了些钱,娶了个媳妇。可成婚后,他也不与媳妇同房,每日于屋中潜心专研,研究来研究去还弄了两个大柜子,整天锁着不许别人看。 这样过了三年。一天村里有户人家办喜事,请能写会画的李八道去写礼帐,他推辞不过只能应邀。出门之前,李八道用封条把门和柜子都仔细封上,又嘱咐老婆千万不可打开。 李八道走后,他媳妇因为实在太好奇这几年他都干了些什么,仗着胆子撕开封条砸开锁,打开柜门一看,发现里面全都是三寸多长,戴着大盖帽扛着长枪的纸兵。这些小兵见风就活,跳到地上瞬间变成真人大小满街乱串,只是不会说话。 李八道正在写礼帐,忽听窗外嘈杂声起,忙跑出去观看,顷刻便知自己私造阴兵意图谋反的事情败漏了,急忙跑回家画了两道符贴在柜上,把纸人都收了回来,又放了一把火。而他自己坐在柜子上,与阴兵付之一炬了。 当然,这个故事我也是道听途说,其中细支末节并不尽然,所以但求莞尔,不尽详表。 我述职于一家地板厂,其职务美其名曰市场总监。日常工作就是管理经销商和我品牌旗下的专卖店。实际上市场总监这个名头听起来似乎响亮,但地板行业的总监却不值钱,随手一抓一大把。带队组团忽悠的不多,单枪匹马的独行侠却大有人在。况且我所在的这座城市,是中国两大地板生产基地之一,以出品垃圾地板闻名全国,烟大水深鱼龙混杂,靠这行混饭的人不计其数,我便是这支庞大的混饭大军中籍籍无名的一员。归我管理的专卖店,全国各地一共有四五十家。其中位于本市的两家店是公司直营,不属于任何经销商,分别设在城东和城西的建材市场。 一早来到工厂,一溜烟儿钻进老板办公室打个招呼请一天半假。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老板痛快的让我自己安排。请完假回到自己办公室,开始查看昨天销售业绩的报表,没看几行手边的电话便急促地响了起来。 我接起电话一听,原来是城东专卖店的店长打来的。这位店长姓黄,年龄与我妈相仿。平时我管他叫黄姨。黄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措:“陈总啊,我们店里出了点儿问题。” 我说:“黄姨,出啥事了?” 黄姨说:“陈总,你要是有时间的话,最好能过来一趟。” 我看看表——上午十点一刻——如果我现在从工厂走,开一个小时车正好到专卖店。事情处理顺利的话也就中午了,我可以直接去接我姥儿,然后到时姥儿家看看,于是便答应下来。 我开着那辆公司配给我的不知道过过几手的没有转向助力没有手刹还烧机油的福田面包车,晃晃悠悠地来到城东建材市场。见到店长之后,我问她:“黄姨,您把我叫来,出什么事情了?” 黄姨看见我面有难色,略微吞吐的说:“陈总,是这样的,顾客的定金都交了,可铺地板的木匠们都不愿意给我们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