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神棍》 第一章 旧事(一) 第一章旧事(一) 冬去春来,长河星天。 都梁山中烟雾环绕,其山突兀耸峙,其水行波漪绿。山中藏小观,名曰东岳观,鸿钧香烟冲碧霄,山腰有石皆书草,这是淮安府内极清雅的一个去处。 同时,这也是直隶里的贵家太太、奶奶们犯了错处的首选佳地。 红杏出墙,不顺父母,反纲乱家,不安于室…. 东岳观欢迎您。 可赵檀生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从十九岁到二十五岁,被送到这里整整六年,从桃李到花信,她很年轻就入了道,当了姑子。 她是不孝敬袁修的高堂了?并没有,她进门三载,永宁侯夫人她的婆母姜氏,每顿饭都要她布菜,等她坐下吃饭,饭菜早就凉透了。 她是祸乱内宅了?也没有,她赵檀生行得端坐得正,连见个自家陪房也要袁家的仆妇都在场。 那她是善妒好强了?也未必,她和袁修做了一年的恩爱夫妻,之后的两年,同袁修恩爱的便换了人,年年换,月月换。袁修好美色,和房里的丫鬟都爱过一场,和巷子里风韵的妇人们也谱出几曲悲欢恋歌,不算日日做新郎,却也差不离了。对此,她未置一言,甚至帮忙遮掩。 她这样劳心劳力,大度贤淑的媳妇儿,竟然也会被连夜送进了东岳观? 她本是从四品按察使参议赵显的侄女,老子娘死得早,十二岁就跟着赵家这当官的叔父讨生活,算是寄人篱下。叔母李氏出身高,是刑部左侍郎嫡长女,老泰山提携着乡绅出身的女婿赵显一路当到按察使左参议,刑部和按察使也算对了口。 赵显便惹不得这李氏,内宅里头李氏说了算,老太太都靠边站。可奈何这李氏口甜心苦,对她这个大伯的女儿虽也当主子在养,可主子里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她便是最下等的那一份。待得快说亲了,更恨不得明码标价标个好价钱,养了这么多年总算要物尽其用为赵显搏一门攀得上的亲事。 “否则都可惜了那丫头唯一拿得出手的那张脸。” 这是李氏的原话。 赵檀生拍拍胸脯,压压惊,还好还好,她至少有张还不错的脸。 总比啥也没有强。 李氏终究是搏到了。 永宁侯府的世子袁修爱美人。庙会里隔着幔帐,瞥见了她的侧脸后便茶饭不思,日夜想念。永宁侯夫人被缠得没办法,递出话来想纳檀生当个贵妾,李氏当然高兴——一个四品文官家的侄女当侯府世子的贵妾,简直是天作之合,没有更合适的了! 赵檀生安常守分,从不逾越探听。等她知道时,两家连礼金都商定好了,赵檀生悲愤填膺,却如无头苍蝇一般,最后悲哀地发现自己的死活才是她能拿得出来的、唯一的武器。 待夜黑风高,她留了一封遗书给叔父赵显,一头栽进湖里,冬日呵气成冰,湖水浸得五脏六腑冷疼,骨头发凉,连带全身的血液都几欲凝固。 人当然被救了回来,赵显怒火攻心,扇了李氏一巴掌后,独自前往永宁侯府探听虚实,用江西盐运使司运副的肥差换得赵檀生明媒正娶嫁进了袁家。 那是赵显能拿出来的最大最好的筹码了。 李氏父亲刑部左侍郎李质朴得知后,怒斥赵显“竖子不堪与谋!”,当着京师众人给女婿一个好大的没脸。 赵檀生出嫁那日,揪着喜帕,哭得不能自已。 李氏的是非对错不评断,袁修的好坏正义也不考量。 直说赵显,在这件事上,待她是有真心的。 是她运道不好,明媒正娶嫁进门也能落个伶仃的下场。 忆及那天夜里,天儿正凉,那永宁侯袁家的婆子将软轿一丢,塞给长清道人一个硕大的荷包后,便似甩掉一个烫手山芋一般,火急火燎地冲她拱手,“大奶奶一向为人和善,下头的奴才都会感念着您的。今儿也着实没法子了,给大奶奶行个全福礼,也算是全了咱们主仆一场的恩情。” 那婆子朝地上一跪,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一抬头看赵檀生面色铁青,嘴唇惨白,只觉这大奶奶可怜,便又诚心诚意地磕了三个头,磕得额头都青了,这才抹了把眼角飞也似的往外走。 赵檀生脸色发青,欲哭无泪。 倒不是因为什么。 这三九的天儿,袁家将她扫地出门时,竟连一件厚衣裳也没给她带,叫她套了件摘枝团花的合领褙子就出了门,一路从江宁府赶到淮安府,冻得她牙齿发颤,指尖发凉。 就算磕八百八十八个响头也换不回一件厚袄子呀! 然后她就换上了道袍,口里唱的是冲虚真经,头上簪的是混元髻,足上踏的是十方鞋,从此一别红尘,如今已是第六个年头。 头一年来,正觉女冠闭关,东岳观主事的是素来刻薄的长清道人,赵檀生初来乍到是个新鲜人,又摆明了是夫家不要,娘家不管的可怜人。贵家太太们就喜欢这样的,冬天加棉的道袍,夏天棉绸的亵衣都喜欢赏给檀生,嗯,赏给檀生洗。 夏天倒还好,冬天就有趣了,赵檀生双手浸在井水里头,搓揉着贵家太太的衣裳,两眼一发昏,还以为自己下死手揉搓的是袁修那个不要脸老瘪三的脸! 奈何把袁修那老瘪三的脸都揉裂了,都换不来半筐黑炭。 但是洗衣裳可以,劈柴可以,挑粪也可以。 入了道的贵家太太还保留着旧日的习气,洗件大衣裳赏点儿炭火用,劈半天柴火就多给三个馒头,再风雅点儿的,抄一本五百页厚的经书能得个一小盅猪油。 这昭德十三年的冬天是真真儿冷,若她赵檀生没洗这十来筐衣裳,劈那上百捆柴火,怕早就变cd梁山里的孤魂野鬼了。 她一早就想好了,若那时候她变了鬼,第一个去吓的就是袁修,吓死那龟孙! 到底没如愿。 手上冻疮还没好的第二年春天,正觉女冠就出关了,正好看见赵檀生瘦瘦削削挑着两担柴,招来细细问,一问便大怒,斥了长清道人,正了东岳观道风,绝了那凡尘俗世的做派,再把赵檀生收进了门下,教道义,教经籍,教麻衣相法,教相理衡真… 现如今大昭朝盛行道教,昭德帝推崇敬一道人,自封九清先圣,设祭台、拜阵法、炼丹丸。 上行下效,如今九州十七省连带南北两直隶都对道观、道长十分恭敬。这东岳观虽藏在深山中,上下不过四十余道友,可正觉女冠会做人会说话,上有淮安知府供奉,下有百姓香火,说话很有些分量。 赵檀生莫名投了女冠的眼,得了她的照拂,日子也算过得去。待有人来东岳观卜卦,檀生跟在正觉女冠身后掌上三两眼,说上两三句,靠自个儿挣了几枚香油钱, 算来想去,这段时日算是小半辈子里,赵檀生过得最舒坦的日子了。 第二章 旧事(二) 第二章旧事(下) “合真,合真!该你出牌了!” 一个很清亮的女声。 合真是正觉女冠给赵檀生的道号。 赵檀生一下子回了神,看看牌桌上的牌九,豪爽地消了手上的幺三,“罢了,输你三个铜子!” 近日观中香客锐减,许是因年关将至,来来往往的人都少了,骗钱这个行业进入了淡季。 那姑子笑得花枝招展的,一脸得色,“快快快,快给钱!今儿你都输我十五个铜子了!往日女冠就爱带你出门卜卦,你且算算,你还得输我多少?” 卜卦推演非易事,跟着女冠算卦堪舆,堪堪五年能成多少大气候?不过皮毛罢了。 不过就是些皮毛也唬得住世人了,看卦有三宝,能说会道眼力好。有眼力见儿,香客的身世就知道了一半,穿杭绸的多是商贾家,喜欢赶时兴;带银饰分心的多半是官宦家的女眷,自矜身份,不多言多语;面露愁态,样貌端正,左顾右盼的妇人许是家里不得宠的正房太太;还得能说会道,若老太太身边带着个穿直缀的少公子,多半是来求科举,看看少爷眉毛长短,看看右手有没有茧,说几句吉祥话,到时候能考上是“承您吉言”,落了榜是“焉知非福”,都能圆回来的。 黄易大能者,可勘国运测地气,这当另说。她赵檀生说好听点是知机识趣,说难听点儿吧…其实就是个神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小神棍。 可正觉女冠是真有能耐,否则旁人说起东岳观也不会用一个“灵”字了。 赵檀生跟着学了五载,最擅长的是看人骨相。 赵檀生把骨牌往里一推,看了那姑子眉眼,也笑,“你也猖狂不了多久了,顶天再输你七个!” 那姑子没料得檀生当真一口说出,意气风发地啐了声,“再打再打!若不是七个,你便再输我一双云袜!” 檀生一笑,“若我说准了,那我们的账就平了,你也得多加一双云袜给我。” 两厢约定后,推牌再来,听风亭中一时间堆了许多看戏的姑子,手下生风,转眼两局便过,赵檀生已输了四枚铜子,远处传来“咚咚咚”三声悠远且深厚的钟声,是要进午食了,身旁围着的姑子们便推推搡搡,“哎哟!你们可打快点儿!快用午食了!只能打这一局了!” 赵檀生看了眼牌,就还剩最后四张牌了,她身后的姑子笑起来,“合真怕是要赌输!这算来算去她也只输得到六个铜子!” 每四块牌为一墩,一墩为一分,一分就是两个铜子。 对家当即志得意满,推了一个大头六,笑嘻嘻地告诉檀生,“我要皂色的云袜…” 檀生笑起来,跟出去了一个大头六,对家吃牌。 身后的那姑子便又大笑,“你怎么让对家吃牌呀…”笑到一半住了口,像明白什么似的,当即哈哈笑起来,“想赢不容易,想输还不容易,对家一吃牌,不就是送了对家一个铜子吗?这局统共输三个铜子,加上前头的,不正好是七枚吗?” 赵檀生对家一算,那拿在手里头吃的牌放也不是,丢也不是! 她光顾着赢钱了! 没料得到会来这一手——对家送钱给她吃! 那姑子当即不由连连叫嚷,“这不算你卜卦推算得好!是你耍诈!” “怎么不算?”,赵檀生声音含笑,“今日你眉梢上翘,上庭展舒,中庭拓阔,面润唇红,又兼有通体舒泰之相,便可知你气运正当时,摸牌定能得偿所愿,我的牌是顺不过你的,你必能赢牌,此为其一。” 檀生抿嘴笑道,“时辰近午过巳,午食将至,一局牌不到一刻,师父戒律严,正午必食,我们只能打三局罢。一局两个铜子,三局便为六个,这就定了基数,此为其二。” 见檀生微微一顿,身后便传来催促之声,“其三呢?” 赵檀生目带狡黠,“我要靛青色的云袜…” 众人哄的一声笑开。 “其三,牌运天定,可指缝留空,想输钱的人自然挡都挡不住。” 亭子外传来沉稳的女声,姑子们都转过身来,连道“正觉女冠”,赵檀生赶紧站起身来,见女冠过来,伸手将她扶住,叫了声,“师父…” 正觉女冠看了眼赵檀生,“卜卦推演,岂容尔等儿戏…” 正觉女冠话还未完,便有几个小姑子慌慌张张跑来,上气不接下气,满面通红,结结巴巴的,“女冠,女冠!”小姑子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山里来了响马,正往咱们东岳观蹿!” 响马就是落草的寇! “关大门!”正觉女冠当机立断。 姑子们尚且还来不及躲,便听观外马蹄声势浩大。“踢踢踏踏”地向道观而来,为首之人蓬头垢面,看道观内烟雾袅绕,脸上升起讥讽与怒意,“日他娘的鬼,外头都吃不起饭了,道观里面还在祭香火!去搜!里面肯定有好东西!” 原来道观香客锐减,不是因为年关,是因为世道… 正觉女冠站在最前面,神容肃穆,如同一尊石像,冷眼旁观这三五响马飞奔进道观中抢砸糟蹋。不多时响马出来了,一肩背了一大筐糙米,一手提了一只功德箱,冲头子邀功,“里头好多粮食!” 那头子看也不看,伸手把人一推,一个跨步向前,满脸横肉,“香火这么旺的一座道观,一点粮食算个屁!观里头的香火钱,都被你这老尼私藏在哪儿?” 正觉女冠语气平淡,“原是匪类劫财呀,何必打着天下苍生的旗号。”到底服软了,“钱财当然是有,只是不多,香客们的银钱都添了香油纸烛,后厢第三间房便是老道的厢房…” 话未完,便有响马一窜而出,抱着一只木匣子喜形于色,“头儿,里面有十来个银锭子…” 响马头子摸了把银锭,也知见好就收,冷哼一声把木匣子抱在怀中,上马欲走。 众姑子皆舒了口气,若为劫财倒还便宜,只怕还顺道揩点别的... 那响马头子转身之际,眼风往里一扫,却见亭子里头花红枝绿,小道姑们不施粉黛却肤凝唇红,黄道袍里头的身姿怕是妙得很。再一想,外头世道这样乱,这淮安境内都在四处闹匪,官府不作为,天都要塌了,他还怕个屁呀! 当然是痛快一日是一日了! “嘶” 马蹄回转,那响马头子剑锋一挑,姑子身上的道袍应声往下掉,亵衣当然裹不住雪白的颈脖和手腕,女子美妙的酮体展示在青天白日下,那姑子“哇”的便哭出了声儿,这一哭便将狼全都引来了! 局面瞬间混乱起来! 赵檀生反应极快,拉住正觉女冠转身便跑,身后充斥着女人的惨叫和男人的淫笑。她只顾埋下头护住正觉女冠拼命往山上跑。 “头儿!那姑子最好看!脸嫩得能掐出水,腰细得一手就能折断!” 她在跑,身后有人追。 还不止一人。 赵檀生突然恨极了她这张脸。 正觉女冠把檀生向前一推,低声道,“合真,你先走,到山上去,粮缸下有个地窖。” 赵檀生双眼赤红,抿嘴不言,紧紧揪住正觉女冠的衣袖。女冠见状反手一推,赵檀生咚地跌坐到地上,再手脚并用起了身。 眼看男人气势汹汹地追到崖边,正觉女冠一扑而上死死抱住那男人的腿,男人几挣不开,不由急火激心,手中寒光大闪,口里不干不净,“这老尼碍事得很!” 正觉女冠高喊,“合真快跑!” 那刀落得很快。 赵檀生眼泪簌簌往下坠,想也未想,飞身向外一扑,正好替正觉女冠挡了这刀。 一刀扎进心窝里,觉不出疼,只觉得胸口凉凉的,低头一看,血从那窟窿中涅涅冒出。 反正都活不成了,还不如拉来一个垫背的。 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赵檀生死死抱住了那响马头子,一步一步拖着他蹭到崖边,山下有淮水,赵檀生紧紧抱住那响马,顺势向后一仰,拖着个蓬头垢面的山野匪汉,纵身跳崖,睁着眼睛看东岳观的山崖离自己越来越远,自己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 好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呀。 “合真!” 是正觉女冠的声音。 撕心裂肺的。 一点儿也不稳重。 风太急了,刺得人眼睛疼。 赵檀生闭上眼,却好像又看见了那夜的场面。 青纱螺帐,一重叠着一重,莺穿柳带,犹压香衾,榻上玉枕横陈,锦被叠褶,女人绛红鸳鸯溪戏水的兜子斜挂在玉带钩上,细细的挂脖坠了下来,十分香艳,昏暗的光下有男人的低低喘息,也有女人的娇吟娥喘。 “平文…” 平文是袁修的字。 许是高潮将近,男人酣畅淋漓,一个挺身,似是解脱,似是乐极,低声长泣,“阿姚...阿姚…阿姚…婶娘…” 袁修,原来一直与他寡居的婶娘有苟且。 永宁侯府里的郡主娘娘,死了男人后一直未再嫁的郡主娘娘,满京师里素有贤名的郡主娘娘,被人赞为“贤媛翰墨,贞静婉宁”的郡主娘娘··· 原来在她丈夫的床上如此媚态横生,美艳浪荡。 令人恶心的***牺牲的却是她赵檀生。 她甚至来不及见袁修一面,便被塞进一抬小轿里十万火急地送到了东岳观。 赵檀生直直坠下,胸口一片赤红,就算闭着眼,她也能感觉到眼中含泪。 她死前最后想到的人竟然是那对狗男女? 赵檀生平生第一次像个市井泼妇,骂了句娘。 呸,真脏。 “砰——” 水花四溅。 死了,不过是水消融在水中。 鱼儿啊,你要吃就去吃那响马的血肉吧。 他肥,他应该好吃点儿。 这便是赵檀生死前最后的祈愿。 第三章 噩梦 赣水多波澜,百舸争流,白蓬船在河心随波逐流。 赵檀生在船中,口舌发苦,脑中发懵,低头看看被船檐角勾起一缕褶痕的水面,突然恶气上涌,挂在船檐上干呕不止。 “姑娘,你怎么突然就晕船了呀?” 说这话的是官嬷嬷。 四十来岁的妇人,肤色方脸大眼,眉毛浓而乱,操着一口蹩脚的广阳官话。 直到她死,她都说着一口蹩脚的广阳官话。 官妈妈…早就死了... 可昨天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她眼前。 变成了年轻时的模样。 而她.... 赵檀生看着自己撑在船舷上的手,那双手小小的,白白嫩嫩的,只是右手大拇指腹和食指关节处有厚茧子,那是因为在广阳时她常常挑灯做女红和绣庄换银子使…. 这绝不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应有的一双手,同样,这也绝不是溺死鬼的一双手。 檀生昨天醒来时看见的是一匹发旧的素棉车罩,耳边还有马蹄蹬蹬的声响,身旁躺着个比她睡得还沉的官妈妈。 她以为她进了轮回道,然后碰见了旧时人,相约去喝孟婆汤。 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在轮回道里还会有一箱旧扑扑的衣裳和压在箱底的十几颗碎银锭子? 檀生扶在船舷边,河水打在手背上,凉呼呼的。檀生被荡得七荤八素,所有记忆和情绪随之奔涌上脑,好像做了一场噩梦。 官妈妈没死,她看上去也只有十二、三岁,在广阳府去山西的路上…她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半年前她那体弱多病的母亲也撒手人寰了,如此一来她便成了孤儿,只好一路跋涉投奔在南昌府做官的叔叔,从此过上了寄人篱下的日子,这一切都和梦里头一模一样。 然后然后她就开始了悲惨无比的一生,先寄人篱下受人李氏百般磋磨,再嫁个没担当的公子哥,亲眼看见丈夫和他婶婶的风流戏,最后抱着个丑恶的响马同归于尽。 真是...唉...真是荒唐呀。 官妈妈见檀生脸上一片青一片红,关切地朝前靠了靠,急声唠叨,“姑娘,你一天都没说话了...你可千万别晕船呀!后天就到南昌了,这样脸色好看不了!二夫人最讨厌见你病病怏怏的样子,你记不记得以前二老爷和夫人回乡祭祖…” 噢噢噢,是了,上辈子叔叔和叔母回乡祭祖的时候,她正好染了风寒,李氏连饭桌都不让她上,说是害怕过了病气给她的堂妹赵华龄。 现在想想,记忆久远,恍如隔世。 然而无论何时,檀生都记得李氏看她的眼神。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长辈会对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辈这么厌恨。 “我没有晕船。”檀生语声喑哑,扯开嘴角笑一笑。 她只是有点懵。 前世轮回的说辞,一般吧,她都拿来骗香客。 这头一回摊自己身上,还是有些受宠若惊的。 见檀生开了口,官妈妈赶忙递了盏茶来,“哎哟我的姑娘诶,你口干得声音都哑了。昨天也不晓得撞了什么邪,谁说都不搭腔,你可别哑着一副嗓子去见二夫人!二夫人不喜欢…” “妈妈,我无论什么样子,二夫人都不喜欢。”檀生截断官妈妈的话头,“她不会喜欢我这个远道而来去吃他们家米的侄女。” 官妈妈形容讪讪,端了杯水递也不是,收也不是。 二夫人不喜欢她家姑娘是摆在明面上的。 她们从四川到江西,陆路二十日再转水路,二夫人连个强壮点的婆子都不派。只二爷托知县送了二十两银子,说是盘缠,这么一路过来,吃穿嚼用早就耗得差不离了,幸好以前姑娘和她做绣活存了些银两,也幸好二房到底还念着一家人,总算安排了个船家来接她们。 阿弥陀佛,从别人手里头拿的饭难吃,往后姑娘可怎么捱哟! “那讨好老夫人?”官妈妈觉得前路甚为艰苦,再想了想也觉得不成,“二夫人连爷的脸面都不给,还给老夫人甚面子啊!” 檀生看向官妈妈,面方耳厚,印堂宽广,眉毛浓密却杂乱,目透微光,三庭笔直,从面相来看,这样的人憨直且驽钝,心善且执拗,虽非大富大贵之相,却也可算晚来有福之人。 檀生伸手握了握官妈妈的手,指腹粗得像纸割,心头颇有酸涩。 若当真有福,怎么就被活活闷死在水盆里了? 官妈妈是她的奶妈妈,她娘没奶,好歹赵家也是有人在朝中做官的乡绅,总不能顶个活活饿死后辈的名声,故而帮她请了个乳母,便是官妈妈,她没甚大见识,原是卖豆腐的,一把傻力气,待人也简单。赵家看这乳母能打水能添茶,能劈柴能做饭,简直物美价廉,让赵老夫人母心甚慰,便破例留在檀生身边了。等二爷赵显站稳脚跟把老夫人接到了身边后,官妈妈就算没人开月钱也留了下来,说是男人跑了,孩子死了,孤家寡人一个,舍不得离了檀生。 官妈妈待她很好很好,就像待女儿一般。老母鸡下的蛋,官妈妈是舍不得吃的,尽数都留给她。她嫁到永宁侯府时,官妈妈躲在柴房里哭,哭她终于有了出息。李氏本欲待她成了亲就把官妈妈打发走,是她执意要带上官妈妈嫁过去,结果呢? 结果是,她亲眼看着官妈妈被四五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强摁在水盆里。她惊声尖叫,叫得一嘴的血腥味,被始终挣脱不开仆妇的束缚,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官妈妈渐渐放弃了挣扎,渐渐…失去了生命... “忍忍吧姑娘,咱们忍一忍,你嫁了人就好了。嫁个达官贵人,生个大胖小子,咱们的苦日子就到头了。”官妈妈带着憧憬喋喋不休,“等到了江西,就成官家小姐了。姑娘相貌又美,广阳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赵家有个小姑娘乖得很呀,到时候咱就扬眉吐气…” 檀生顿觉喉头腥甜,泪盈于睫,眨了半天眼睛,将眼泪闪了回去,跟着官妈妈抿唇笑。 “脸美能当饭吃?妈妈且醒醒!”檀生别过脸去含泪笑言,却见船外似过一渡口,闻得人声鼎沸,心头一动,便扬声问艄公,“船家,劳烦问一问,这是哪里?” 船家挑浆回应,“刚过安义县!” “那咱们今夜靠岸歇一晚吧。”檀生从袖里摸了几枚铜子放到小几上,一张笑脸很动人,“夜里赶路不方便,咱们在安义县找个地方落脚,顺道船家也能喝口热酒。” 那船家停了桨,探出身把钱一抹,揣在兜里,嘿嘿歪嘴笑,“夫人交代了必须连夜赶路。” 之后再无他话。 银子都收了! 既然不答应,还收什么银子呀! 官妈妈气得想冲上前和船家理论,檀生一把拦下,笑着朝船家点了点头,“那就麻烦船老大撑得平稳些,夜里浪大风急,咱们千万要挑个好走的路,否则遇上了水匪,咱们谁也回不去。” 檀生见那船家双肩明显一顿,却又闻他嘿嘿笑,“这可是进了江西的地界儿,又不是乡下穷地方,哪里来的啥水匪!”说完就朝船头走去,一边走一边嘴里头拿江西话讥讽笑哼,“嘿,还官家小姐…” 檀生在江西待过三年,她听得懂江西话,她身份再低,也是主子。这船家既是赵家雇的人,那也应当把檀生当主子。 可这口气,可不是仆从对主子的语气。 檀生也不说话了,又笑了笑。 官妈妈见状,怕檀生不高兴,赶紧轻声劝慰,“船老大也没说错,这毕竟是老爷的地界儿,哪儿来的水匪…”顿了顿,“咱们且忍一忍吧…” 天色已暗下来,赣水碧波,行船交织,大船皆已点灯,星星点点的光映照在水面上,显得十分繁华热闹。 檀生又笑了笑,赵显虽是承了老泰山的情,总不能次次回回都靠老丈人从中斡旋?赵显是两榜进士,二甲传胪,和靠恩荫当差的二世祖是两回事。檀生记得如今的赵显还只是从五品江西按察使司佥事,待她嫁予袁修两年后,赵显一路高升至京师,高居督察院,擢升为从四品按察使参议,从地方官员到天子近臣,赵显当然是有几分手腕的。 故而江西这地界儿可算风平浪静,赵显也对得起他年年考评为优。 所以檀生才会疑惑,前世的她为何会遇到水匪? 恰好在这片水域上,恰好在她来江西的路上? 第四章 黑夜 第四章黑夜 “入了冬,天黑得真快!”官妈妈搓着手,看檀生俏生生地立在船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赶忙佝腰出去,递了个暖炉给檀生,想起明儿就能到江西府了,声音不觉高兴起来,“还有一晚上了...姑娘,外面凉得很,咱进船舱里窝一会儿?” 这一晚上还长得很呢。 檀生清晰记得,上辈子,哦不,梦里,这一夜他们遭了水匪,三个贼人来势汹汹,从左舷侧入,将这船洗劫一空,并对她下了死手。刀刃寒光,她躲避不及,官妈妈剽悍尽显,伤了一条腿抱着她跳进水里,再护着她游到了岸上,辗转三日才蓬头垢面地回到了南昌府。 托那几个贼人的福,她们攒下的银两全都喂了鱼,千辛万苦回到南昌府后还受尽猜疑——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府中上下都怀疑她的清白不在。 流言蜚语让她无法抬起头来做人,只好唯唯诺诺地讨好每一个可以讨好的人,连厨房倒潲水的李阿嬷都收过她亲手绣的香囊,关键是那李阿嬷还嫌针脚太粗! 檀生想起这些事来,恨不得立刻把脸捂住,脸上火辣辣的疼! 为什么她会蠢得这么一言难尽… 难道别人说什么,她就做了什么吗?别人说了失了贞,她就真的失了贞吗?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只因为别人的质疑与讥笑,她便觉得愧疚,觉得难堪,觉得自己错了... 她到底哪里错了? 遭遇水匪已经很不幸了,她受惊,她受伤,她还要在流言蜚语中苦苦挣扎? 凭什么? 檀生站在船头,看来往大船上花红酒绿,繁荣热闹,不免有些木楞。她不算很聪明,甚至有时候有点蠢,做事情很盲目,对自己所处的境遇常常很迷茫,不算灵巧也并不玲珑,被人推着走时还算好,若别人放了手让她自己走,她便能走进死胡同里出不来,嗅觉不灵敏,眼睛也有点瞎,唯一可取的是待人好,不逞能。 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她,重来一次,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再来一次,她照样什么可依仗的也没有呀。 刚随河水激荡起来的豪情壮志,一下子又被这席卷而来的河浪给打翻了。 檀生深深吸了口气,坚持不让自己颓唐下去。 官妈妈又唤了声“姑娘,天黑了”,檀生这才回过神来,哦对,天黑了,檀生佝身钻进船舱中,官妈妈紧随其后。 檀生发现自己走在一个岔路口,照着前路走,那就有了经验,她可以把私房银子藏在怀里,提前跳水上岸,租一架马车,找一条更近的路,平平安安到南昌。 更或者... 她完全可以就此别过,去他娘的赵大姑娘,去他娘的寄人篱下,去他娘的二夫人!她和官妈妈有手有脚有银子,还有身份文书,赁上一间小门户凭自己的手艺开间绣坊也好,开个豆腐店也好。对了,她还会算命,当姑子那几年跟着女冠到处骗钱,哦不,到处结缘。三庭五眼,堪舆定穴,她总能说出几分道道,她们肯定能过活! 到时候她给官妈妈颐养天年,嫁个隔壁的猎户或教书先生,生几个小崽子,还能过继一个给官妈妈当小孙孙,绝不叫官妈妈绝了户… 她必须好好过下去,为自己活下去! 檀生脑子乱哄哄的,里面像是有几百个声音在翻滚叫嚣,身体里血气上涌,噗通噗通地沸腾着。 只是官妈妈一直很期望去南昌。官妈妈觉得到了南昌,她赵檀生就成了官家小姐,从此不会再过为温饱挂忧的日子… “官妈妈,”檀生强迫自己声音平静下来,“几时了?” “快到子时了。”官妈妈看了眼更漏。 檀生点点头,她本来就不算聪明,叫她记住十多年前的某一夜里什么时辰这希望实在渺茫。丑时属金,金为利,金见水为血,那水匪许是丑时来的? 檀生一眼望去,那艄公面朝河水,以背示人。船舱点了三盏旧瓷油灯,船老大舍不得多点灯,整个船舱黑乎乎的,只有几簇微光摇摇欲坠,叫人恰好能看见一臂之内。 篾编船篷和老木船身在黑夜中都暗沉得骇人。 檀生附耳问官妈妈,“船里还有灯油吧?” “应该有吧。”官妈妈不确定,“灯油燃得快,没了亮光,咋个行船?” 檀生从怀里摸了指甲盖大小的一枚银锭子来,“妈妈去和船老大说一说吧,麻烦他再拿盏油灯和一瓶灯油来,我想看看书。” 官妈妈连声低呼,“一盏油灯可十个铜子都不到!” 檀生把银锭子往官妈妈手中一塞,“妈妈且听我的吧,钱没了还能再赚呢。” 机会错过了,命没了,可真就什么都没了。 檀生难得态度坚决,官妈妈虽觉奇怪,到底没法,敛了裙去寻船老大。隔得远,檀生瞧不清楚,只见那船老大收了银子,跟着撬开船舷从暗格里拿了东西出来。官妈妈一张脸铁青回来,许是又受了那船老大的气,将灯油与灯盏都递给了檀生,见檀生将油瓶攥在手中,越发不明白她到底干甚了。 官妈妈张口想问,檀生赶紧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闻小姑娘压低声音,“妈妈,若我告诉你,等会子有水匪劫船,你信吗?” 官妈妈不觉大惊失色。 檀生抿唇笑了笑,在昏黄的灯光下,小姑娘的轮廓被光晕得更为柔和,如鸦鬓发老老实实地散在身后,为赶路方便,草草挽了个低髻。身上穿的虽是旧棉布衣裳,却也架不住人身量挺拔,小姑娘笑起来就像是开在广阳老宅外的美人芭蕉,艳得很,美得很,亮得很,什么光都压不住。 官妈妈被晃得一时失神,又赶紧摇摇头,学着檀生压低声音,“那…那怎么办啊!” 官妈妈连她为什么这么说都不好奇! 从来都是她说什么,官妈妈就做什么。这世上唯一觉得她聪明的人就是官妈妈,现在想想这压根就是两个蠢蛋的互相安慰。 重来一次,官妈妈还是这样。 檀生这次是真真地展眉笑开了,再来一次也挺好的。檀生凑耳轻言,官妈妈连连点头,憋了半晌,才道,“那若是没有贼人怎么办呀…” “没有不是更好吗?”檀生讶异,“没有水匪,难道咱们还要上门诚邀吗?” 官妈妈默想了片刻,觉得自家姑娘说得颇有道理,不禁又真挚地点了点头。 夜黑风高,凉寒逼人,一卷薄帘遮风。 檀生躺在船舱中,听耳边的风呼啸而过。檀生将空了一半的灯油瓶抱在怀中,鼻梢有淡淡的籽油味,脚边堆着干干燥燥的旧衣物,凉呼呼的银两隔着亵衣贴身放置。身边的官妈妈也没睡着,喘气不匀,来回翻转。 檀生双手覆在胸膛上,听着自己心跳。 “砰、砰、砰” 充满了生机。 第五章 火光 第五章火光 迷迷糊糊之际,檀生抱着灯油瓶被官妈妈一推搡,听她又低又急的声音。 “姑娘!来了...来了!”官妈妈声音像遇到了孤狼,惶恐无措,“外面有声音…” 檀生惊醒,飞快拔开灯油瓶,哆哆嗦嗦地将剩下的籽油撒了一路,再一口气吹熄了油灯,用火折子手里捏着的草纸,再放到脚边的衣裳上去,没过一会儿,里舱一片漆黑中隐约闪烁着点点火光。 檀生屏气凝神靠在卷帘后,透过小缝往外看。月光下,一只小船飘过了来,船老大立在船头,手舞足蹈,像是在同那船上的人打手势。 那船越飘越近,三个黑影立在船头。 官妈妈直哆嗦,看檀生紧贴船舱,嘴唇抿得紧紧的,看不出什么道道来。 不一会儿便见檀生冲她打了手势,官妈妈赶紧跟在檀生身后,往轻脚轻手往船尾走。 白蓬船船舱内外皆通,檀生捏住鼻子,吸了口气,从船尾轻轻滑到水里。 水里冷得很,檀生为方便把袄子也脱了,水透过里衣扑在身上,像冰棱子般锥人,檀生憋住一口气,冲官妈妈向东比了比,再咬牙往水下沉去! 努力游! 向东游! 东边有礁石,上辈子檀生靠在礁石上嘤嘤哭过,檀生知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檀生双手如灌铅,好像有大石块撞击着胸膛。她在水下努力睁大眼睛,奋力向前游,被抓到就是死路一条,她的豆腐坊,她的教书先生,她的官妈妈,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重生不可以还没开始就夭折了! 像是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又像是才过了片刻,檀生摸到了大石,气喘吁吁地探出水面,大口大口呼吸,没过多久,官妈妈也攀住了大石。二人躲在石头后面,檀生一颗心好似要跳了出来,她能透过水面的倒影清晰看见五百余米的那团旺实的火球! 当然,还能听见船上不绝于耳的江西话骂娘,主要问候对象是船老大的老母。 果不出所料,船老大与那三贼人确有勾结。那三人天寒地冻的,极赋敬业精神地守株待兔这么久,结果连根毛都没捞着,自然毛躁。 一毛躁,就开始狗咬狗。 当然,主要咬船老大渎职。 刚上船,船快沉了;想来票大的,连人带银子都给烧了——那三人一口咬死是船老大不经心,漏了灯油,才把船舱里那对在睡梦中的穷酸娘俩给烧死了。 借机水遁? 这对见识又少,又穷,还不自量力做着官家梦的娘俩儿哪来的心智烧船水遁呀! 官妈妈哆哆嗦嗦地踩水,瞳孔里清晰映照着那团火球,转过头来,见自家姑娘半侧过脸紧贴大石向外看,面色苍白却神容淡定,好像...是在津津有味地听戏? 官妈妈隔了半晌方迟疑道,“姑...姑娘…” “诶。”檀生回过头来,脆生生答应。 官妈妈咽了口唾沫,“你是怎么知道今儿晚上有水匪劫船的…” 檀生默了一默,才道,“若我说,我会算命,妈妈信吗?” 信!怎么不信! 姑娘说有水匪,水匪就来了。 姑娘说要灯油,船就烧了。 姑娘那么神,她说她会算命,那她就一定会算命! 唯一的疑问是,姑娘,你这项技能啥时候学的? 掺杂着火星的夜北风扶摇直上,横冲直撞地从官妈妈的耳边呼啸而过。 官妈妈识相地闭了嘴,算了,这等小事还是等她们踩上陆地后再谈论吧。 “噗通”四声。 白蓬船火势渐大,已有几艘正航行的大船围拢一探究竟。 三个水匪和船老大身份见不得光,慌忙之中,接连跳下江水,朝水匪来时的那艘小船游去。 四人口中的骂骂嚷嚷和互相埋怨,却一直没停。 檀生兴致盎然地听,听着听着,整个人陡然脊背一挺。 官妈妈听不懂江西话,却敏锐地察觉到檀生的异样,一下子也紧张起来,赶忙将小姑娘拢在了怀中,轻声安抚,“乖...等他们走了,咱们就游上岸…” 官妈妈话还未完,便有一大团亮光绕过大石,直楞楞地照射到官妈妈与檀生藏身之前的水面上。扁叶小船剪影映照在水面,船上之人扭身高呼长唤,“快来人!那船上还有人活着!” 高呼后,扁叶小船一桨三米划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檀生跟前。船上有三两少年,留髻着麻布衣,规规矩矩地在腰上扎了条粗布带子,借光见礁石下有一位妇人和一位年少的小姑娘,当即伸出手来,“来!快上船来!” 官妈妈大喜过望,被那小厮一把拖上小船。 檀生眼神机警,瞅着那小厮一动不动。 小厮“啧”一声,嘿笑起来,向后一指,“我们是那条大船上的,我家老夫人见江上起了火,叫我们来瞅瞅咋回事儿!” 错眼一望,江上火团渐小,火团旁边舶了艘千料大船。 那船帆旗高扬,船上灯火通明,船板上似见有三五家仆来回巡逻,应是官家的船舶。 这官家不禁财大气粗,还乐善好施,一条江上的闲事也要管。 檀生伸出手,官妈妈将她一把拉住,给檀生披了条大毯子。 离近了看,才见这大船铁甲艇头,可掠海破浪,船艄上私兵来回巡视,三层厢房均有梨花木镂空隔板,或雕百子千孙,或雕五福送桃。一列整齐着青绿薄袄的丫鬟五步一隔,低眉顺目地伺候在厢房外,檀生与官妈妈二人登船未引起她们一分注意。 好一个规矩严明的人家。 檀生默想。 官妈妈亦步亦趋跟在檀生身后,不多时便有一着桃粉花袄,细眉圆脸的姑娘迎过来带二人去小间换衣歇息。 如无意外,换衣歇息之后就各自睡下,她的身份是见不到这艘船的主人的,明日抵达南昌后更会分道扬镳,再无相见之时——那么她将永远无法得知那水匪话里的真相。 檀生咬咬牙,一抬头,敛眉道谢后,轻声道,“烦请这位姐姐通报平阳县主一声,小女是江西按察使佥事赵显侄女。今夜遭了水贼,只好烧船水遁。县主慈仁善德,可否派人帮小女追上一追那几个匪类?” 那丫鬟很是讶异,不过片刻,神容便恢复如常,笑道,“还请姑娘稍等片刻。” 没一会儿,那姑娘折转回来,笑盈盈地领着檀生二人向里间走去,伸手帮二人挡了帘子。 檀生温顺颔首,道了声,“劳烦姐姐了。” “叫什么姐姐呀,婢子名唤丁香,是老夫人跟前的丫鬟罢了。”丁香抿唇笑,动作和婉,伸手做了请,“县主在里间候着赵姑娘呢。” 檀生心里直突突地乱跳,拨了把头发掩在耳后,将绕过帛地渔农耕读屏风,便见正座上靠着一位样貌福善、鬓发掺银的老夫人,一面若银盘、眼似水杏的女孩侍立身侧。 檀生叩拜福身,音容稳沉,“小女赵檀生见过平阳县主,县主万安。扰夫人清安,小女心下万分惶恐。” “起来吧。”平阳县主开了口,天儿冷,老人家手拢在袖笼子里,神色瞧不出喜怒,“你是赵显的侄女?” 檀生应,“回县主,正是小女。” 平阳县主笑了一笑,“赵显没道理。” 檀生头佝得越发低,自己的侄女在自己管辖的地盘上遭了贼,烧了船,落了水,差点死了,是没甚道理。再看檀生身边就一个憨憨的妇人,连个趁手可用的丫鬟也没有,这更没道理了。 平阳县主未对此再置一言,转了话头,“船上无标识,帆上无家徽。为规避不必要的麻烦,我翁家行船一向隐蔽。你一小小姑娘,又如何知晓这是翁家的船?” 第六章 翁家 当朝德宗皇帝信仰道教,自称九清道长,尊敬一道人为国师,连带着大昭也开始崇道,不仅摒弃了先前的儒术,还把道家学说捧得高高的。 现今,八股取士虽考的还是儒家理论。只是为迎合皇帝喜好,钻研道家学说的官宦也不在少数。 倒不是说人家墙头草。 换句好听的,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道儒两家之争,时已久矣,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强过东风,都是玩百家争鸣剩下的东西,玩得好的人自然能得到重视。 翁壁流就是其中佼佼者。 翁家乃名门世家,翁壁流三元及第,官至内阁辅臣。他的妻室就是眼前这位不到五十的妇人,平阳县主。 平阳县主出身镇国公,为镇国公嫡长女,年少时在京师被誉为“明珠之翡”,可见其出身优渥,十分受宠。十五岁嫁到同为世家的翁家后,翁家老小为人正直,翁壁流不耽于儿女情,后宅中只有正妻一位与几个零星通房,嫡长子翁丹死死盯着内阁,嫡长女翁照嫁回镇国公府,剩下的庶子女皆依附嫡兄生存,平阳县主一生过得一帆顺遂。 当然,也养成了百事不问的娇憨习性。 如今翁太夫人缠绵病榻数月不见好,这叫翁家慌了神——这万一翁老夫人脚一挺,没撑过去咋办? 那翁壁流立马得丁忧三年,三年后,朝廷上的风不知会变几个方向吹! 翁壁流赶紧吩咐老妻平阳县主回乡伺候,顺便观察江西形势,一有不对,即刻撤退老巢。 翁壁流身居高位,政敌颇多,平阳县主此行完全保密。 前生,江西高门均在六日后才得到翁家回江西的消息,可见翁家之势大。 故而平阳县主突然听见有人指明这艘船的主人是她后,觉也不睡了,总要见一见檀生。 檀生做了三年永宁侯世子夫人,当然对这些豪门秘辛略知一二。 如今的她,却只是个刚来的乡下小姑娘,上哪儿知道这些高门秘辛? 檀生蠢是蠢,职业素养却不能丢。 檀生余光向左下侧一瞥,楠木高几上放了一尊棕铜的菩提佛像;鼻尖一嗅,空气中弥漫着螺子合香,用的底是极醇的檀香,里面掺杂了些许沉水香与雀头香的味道;眼神再往案首一扫,上面铺着一卷还未誊抄完毕的道德经,簪花小楷很是虔诚... 檀生许久未说话,官妈妈等得焦急,饶是迟钝如她也感觉到这屋子里气氛似乎…有点…压抑... “水为财,遇水则发。今日小女绝处逢生遇贵人,便可知与这赣水有关。小女突逢劫难,是因离乡背井。而赣江水流由西至东,东起朝日,意为归家,可知这贵人此行是归乡。”檀生轻轻开口,觉得身上裹着的那大毯子实在不利于塑造她仙风道骨的形象,可脱了又冷,只好一边发抖一边淡定出言,“月盈指天宫,坎离属阴,月阴为缺,可知归乡者为女子。” 行业术语忽悠得差不多了,檀生话锋一转,改成恭维,“小女虽生于广阳,可叔父在江西为官多年,家书中常常景仰出身江西的翁阁老姿容高洁。而今夜火灾虽有不少大船靠近,可派小船搜寻江中有无幸存者的只有您…” 檀生微微一顿后,再开口,“所以,小女大胆猜测,许是平阳县主回来了。” 说得有点玄乎。 其实说到“坎离属阴”那里,平阳县主就听不懂了。 一抬头,却见这赵家的小姑娘因落水头发乱糟糟的,面色也素,身上裹着大毯子,瑟瑟发抖的。饶是如此,也能看出这小姑娘身量颀长,五官精致,一双眼睛很亮,像一株长在贫瘠土地里的玉兰花。 平阳县主拿菩提珠子的手向下一放,神情一动,看向檀生,本欲开口,却听檀生后言。 “小女今日看县主,额宽鼻挺,唇晰耳廓,眼目澄澈,可知县主是一名心慈性软之人。再看县主眉骨高,轮廓显,骨相分明,便可知县主高德高智,富贵荣华。” “哼,若祖母都不富贵了,这天下还有谁人富贵?”平阳县主身侧侍立的那姑娘娇哼一声,很是骄矜,“神棍罢了!” 檀生看向她,又将目光移向平阳县主,嘴角含笑,神容极为高深,拖长了语调,“只是…” 平阳县主身形向前一探,示意檀生继续说。 檀生似踟躇片刻,终开了口,“只是县主鼻头微翘,眉尾杂乱,许是有一二烦心事。小女再观县主发际向后,中心微凹,小女…能否大胆猜测,县主此行与家中长辈抱恙相关?” 平阳县主当下大惊! 身旁侍立的那位少女同样杏目圆瞪,不可置信! 阿弥陀佛! 翁太夫人现处于弥弥之际,这事在翁家是绝顶机密! 连二房三房都绝不知道! 丁忧三年对翁家意味着什么,翁壁流看得一清二楚! 政敌若想从此处动手脚,他翁家岌岌可危! 德宗皇帝大权旁落,底下的人谁不想上去分一杯羹?!三年啊!翁家所有子弟全部致仕,三年后再起复,又如何还有翁家一席之地?! 翁家对此十分忌惮! 檀生走了一步险棋。 若平阳县主心狠一点,完全可以将这个猜中内情的小姑娘重新丢回赣水里。 官妈妈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可机敏如她好像感觉到这屋子的气氛似乎从压抑变成了...惊悚? 官妈妈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再向檀生靠了靠。 平阳县主看向挺直站立在内堂中心的赵家姑娘,心里把这小姑娘的名字滚了一遍,好像是叫檀生吗?这到底是猜的?还是算的? 还是别有预谋之人派到翁家的细作? 平阳县主觉得这是她顺遂人生中遇到的第一艰难之事,眼神变了又变,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把手中的菩提子捏紧又捏紧,数了一遍再来一遍。 “照姑娘预测,那翁家家中身体欠安的长辈究竟有无大碍呢?” 一管好听的男声从屏风后传出,声音低沉,却不急不缓,有礼有节。 檀生转身看向那处,帛地式样的十二扇屏风隐隐约约显出了一个挺拔的剪影,几簇烛火跳动,青衣丫鬟的裙袂翩飞起小小的角,倒给这抹剪影添了几分朦胧。 大昭男女之别其实并不森严,有权有势的寡妇或老姑娘身边养几个清秀的面首实属常事。这男子避在屏风后,许是因她衣冠不整,形容狼狈? 檀生笑了一笑,回答,“自是无碍的。平阳县主眉长发茂,绝非孤寡之态,长辈必定十分康健。而今虽见发际后移,可县主目明神清,小女便可推测此病并无大碍,只是长辈缠绵病榻久矣,让小辈日日挂心罢了。” 平阳县主呼地松了口气。 屏风后那人笑了一笑,似雨落甘霖,又像雨打芭蕉,很愉悦的模样。 “听闻姑娘拜托翁家帮忙追击水匪?” 檀生点头称是。 “那姑娘是否算得出那水匪朝哪方窜逃呢?” 檀生言简意赅,语气笃定,“水匪必定逃往安义县,在县中驿站马厩里藏身。” 那人反问,“这样肯定?” 檀生再次点头。 那人转了语调,向平阳县主道,“还请县主派家兵前往安义县一探究竟,若为真的,赵姑娘的话咱们尚可取信之一二。”话头陡然一冷,“若搜寻无果,这位姑娘便是胡乱开口,妄自猜测,送往赵家让赵大人好生教导。” 平阳县主思忖半刻,当即下令让五十个仆从上岸搜寻,又赏了檀生几件干爽的衣裳鞋袜,由丁香将檀生领到一处很幽静的厢房休憩。 檀生擦干头发,经历这么一夜折腾,累得一沾枕头就落入梦乡。官妈妈却惴惴不安,在厢房中来回走动,时不时徒劳叹气,再时不时看看熟睡的檀生,欲言又止,总觉得自己养出了个啥怪东西。 一个时辰过得飞快。 丁香急促的脚步越来越近。 官妈妈将檀生一把摇醒,语声狂喜,“姑娘...姑娘!找到了!在马厩里!四个人!” 檀生迷迷糊糊强撑开眼,“哦”了一声,困得不行。 官妈妈再摇,摇得檀生快要飞起来了。 “阿俏啊!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他们在马厩里,我的阿俏呀!妈妈的心肝儿呀!” 飞起来的檀生脑子晕晕乎乎的,木木然开了口。 “我听那水匪和船老大说的啊...他们跳下船的时候,约定在驿站里的马厩见...那儿离安义县最近...他们肯定去那儿啊…” 什么? 是躲在大石头后面偷听来的? 还摆出一副得道成仙的模样忽悠人! 官妈妈助飞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了。 第七章 审讯(一) 翁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不出一个时辰,三个水匪连同船老大被生擒。 平阳县主折腾一夜,到底累了,这满船的人也绝不会因为檀生鸡飞狗跳整整一夜,县主下令将四个贼人分别关押,待第二日再来慢慢审。 第二日檀生起床,站在厢房外的甲板上,河风柔缓,碧波微荡,让她眯了眯眼,任那风吹打在面颊上,缓缓突出口浊气,心绪变得极好。 再一睁眼,余光可见有三四个梳着垂髫团髻的小丫鬟鬼鬼祟祟地躲在船舱的隔板后瞅她。 檀生冲她们挑眉一笑,遥遥颔首。 那几个小丫鬟瞬间满脸通红,哄的一声,争先恐后朝后跑。 隔了良久,才听见不远处传来几声兴奋的尖叫。 “啊啊啊!赵姑娘朝我笑了!” “呸!你个小蹄子不要脸!” “你们走开!赵姑娘分明是在冲我笑…” 檀生面色一僵。 道教盛行,上行下效,道观门槛都快被踩破了。有点本事的姑子、道人被万千推崇,实属正常。往前,正觉女冠摆的谱可大了,五品以下的官宦来请她卜卦算命都赶不上号的,得先在檀生这处写个帖子,再慢慢排号,通常这么一等,就是十好几天。 饶是如此,只要女冠能出面卜个卦看个相,这些官太太们都感激涕零得很,对女冠手书的经书烫金高裱,视若珍宝,年礼、节礼流水似的往东岳观送。 寻常的礼,下头几个姑子分一分就算了。许多贵重的,女冠都给典当了,也不知捐到何处去了,反正檀生没见过太多的银钱。 世道还好那几年,女冠在淮安府真真是横着走的。 连带着道观里的小姑子也变成了螃蟹,檀生身为嫡传弟子,更是螃蟹中的战斗蟹。 重来一次,再受此礼遇,檀生不禁感叹世事无常,与此同时,也必须承认她可怜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不对,等等! 她还有可以依仗的东西呀! 除了这张给她连续带来袁修和响马垂青的漂亮脸蛋。 她还可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呀! 她可以依靠这门手段获得重视呀! 只要别人在她身上有利可图,她就有用,只要她有用,她就不是刀俎上的鱼肉! 她才能真正地,活下去。 为自己好好活下去! 河风四漾,也不知为何,带了几丝淡淡的青草气。 檀生紧紧抓住船沿木柱,被河风一吹,脑子突然十分清醒。水匪和船老大当时不知道她躲在大石后,更不知道她听得懂江西话,他们的争吵中明明确确透露了一个事实。 他们致她于死命,是拿人钱财,忠人之事。 也就是说,有人付了钱让他们必须在檀生踏上江西之前,杀死她! 这得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呀! 檀生和官妈妈,一个是广阳府出来的小村姑,一个是只会喂鸡的奶妈妈,真是荣幸得很,竟然有人把她们看成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她比她自以为的身价更值钱些。 檀生,心甚慰。 “赵姑娘,昨日休息得可好?” 檀生转过头来,是昨日那位丁香姑娘,只见丁香低眉顺目,神色十分恭谨。 檀生“诶”了一声,语气轻恬,“劳烦丁香姑娘费心,这间厢房很清净,早晨的饭菜也很可口。” 受了称许,可想想今日正厢中平阳县主与大姑娘说的那些话,丁香尾巴半分也翘不起来。 “下头人照着这位赵姑娘与那妇人的身份下去查了查,是前日刚进的江西境内,也果然是从四川广阳来的,无父无母,远道而来投靠任江西按察使的叔叔。这位赵姑娘所言无一不真。” 翁家三下五下就将檀生的身世打听得一清二楚。 这就意味着... 这位看似只有十二三的小姑娘,是真的会算! 是真的有通天本事! 平阳县主嘱咐丁香,“好好礼待赵姑娘。” 丁香念及此,神容越发恭顺,将审讯一事老老实实回禀,“…昨夜那四个贼人被下了水牢,可他们嘴巴硬得很,一口咬死此事与他们无干,他们就是运气不好,躲在马厩里被人给抓着了…” 追贼拿赃,只要不是抓了现行,他们咬死不认不就行了? 檀生笑了笑,“他们是不是还大声叫嚣,若是翁家滥用私刑,冤枉良民,待一上岸,他们就去击鼓报官?” 丁香也笑,话说一半留一半,“如赵姑娘所料,如今,翁家实在不想节外生枝…” 翁家到底是官宦之家,打死几个家奴,别人屁都不敢放一个。可这几人分明是良籍,若真是不管不顾闹出人命来,翁家小被弹劾,大被有心之人借机生事,到时候,不等翁太夫人脚一挺寿终正寝,这翁家上上下下男人们的官职,女人们的诰命怕是都要被一撸到底。 丁香补充道,“县主的意思是翁家倒能当这个证人,不怕他们颠倒黑白。” 翁家当证人,莫说江西这地界儿,就是放在京师里也是有分量的。 只是,那几个贼人是下狱还是不下狱,对檀生而言,不算很重要。 她比较关心想要她命的究竟是哪路神仙? “让我去审吧。”檀生语声清清聆聆,“我审了,让他们签字画押,等上了岸就送到按察司处刑。” 审讯、定罪、下刑堪称一条龙服务。 碧波畅流,船檐青瓦下,丁香见这赵家小姑娘似是成竹在胸,又忆及昨夜刚把这小姑娘从水里捞上来时,虽也狼狈,可眼睛始终亮亮的,见到县主也丝毫不拘束,哪里像乡绅出身的姑娘呀? 比起京师里那一水的贵女也是不差的。 丁香道,“贼子丑恶,姑娘到底是女孩…”丁香琢磨一下,这姑娘能说会道,打劫的遇上算命的,谁吃亏还真不一定。当即眉梢舒展,从善如流转了话头,“还待婢子回过县主后,姑娘再去吧。” 檀生含笑颔首,丁香礼貌告辞,官妈妈跃跃欲试。 官妈妈一晚上都憋着劲儿生气! 她想揍那几个贼人很久了 瞧瞧他们造下的孽! 把好好一个姑娘都逼成个骗人的神棍了! 故而当丁香复命回来,檀生二人刚到船舱下层,借着昏暗日光看那四个贼人颓得像狗似的趴在地面,官妈妈便如点燃的炮仗,一冲而上,“啪啪啪啪”四手联揍,把那四人打得直发懵。 说好不动武... 怎么一来就扇耳光呢! 船老大颇为怨念一抬头,便见檀生期期然立在梯步上,眉梢间神色淡然,居高临下冷冷看着阶下诸人,不觉大惊失色,结结巴巴,“你…你…你们不是被烧死了吗!” 檀生目光发凉,伸手一指,向身边的管事道,“劳烦管事将这位留下,其余三人分别关押吧。” 翁家管事大手一挥,便有五六个身强体壮的家仆一窜而上,押在另三人的肩胛骨上迅速撤离。管事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檀生身后,看檀生转过身来把舱门“砰”的一关,那船老大随即身形一抖,连声高呼,“我只是个撑船的!船上烧起火,我就跳下河逃命,这也是人之常情啊!不救船客,能算多大的错啊!” 檀生再找管事要了一张纸,一支笔,写写涂涂许久,任那船老大在耳边高呼求饶。 第八章 审讯(二) 良久,檀生抬头,仔细审视船老大。 这是最底层的船舱,暗无天日,水牢阴冷。 船老大被拘了一个半夜再加一个白天,早已形容憔悴,身上的棉布衣裳被水泡得脱了形,脸上皱巴巴的,下颌窄,天庭低,原就不大的小眼聚在一起,像两颗冒精光的绿豆。 这种面相的人生来无大义。 檀生手执狼毫笔,手一歪,笔头规律地敲在木案上。 “咚咚咚”的声响,不大不小,好似敲在船老大的脚筋上,敲一下,船老大抖一下。 待敲了三刻后,檀生什么话也没有,偏头吩咐管事,“劳烦管事将他拖下去,另带一个人上来。” “随意带个人吗?”管事问。 檀生笑言,“不,带个子稍矮的那个上来。”檀生眼底朝船老大一扫,漫不经心道,“那小矮子眼神涣散,唇薄脸方,可见既爱财又软弱,诈上一诈什么都肯说。” 船老大猛抬头,眼神惊愕,“你会看相?” 檀生笑,“否则我怎么会算出夜有水贼,提前弃船保命呢?” 船老大脸色剧变。 檀生转过头,提起手中的宣纸向那管事扬了扬,语声平淡,“到时候我就说,这张纸上都是船老大吐出来的东西,只是还没吐干净,我需要找他复核一遍——比如受了谁的指示,再比如收了多少银子。那小矮子家中尚有生着病的八十老母,我把银子往他跟前一推。管事,你觉得他说,还是不说呢?” 感恩水匪和船老大的骂战。 感恩自己听得懂江西话。 感恩她爱看戏的癖好。 让她在此起彼伏的骂娘声中得到这么多信息。 那管事极聪明,佝身恭顺,顺着檀生的话,“必是说的。人在江湖飘,又有几个讲道义?那矮子见船老大开了口,还管什么兄弟情义呀。为求自保,必定竹筒倒豆子。他若老老实实说了,咱们就不把他送官了,还给点银子算好处费。” 檀生笑道,“给点好处费,举手之劳罢。”微微一顿,再朝那船老大瞥一眼,“只可惜有些人拿不到。” 船老大听完檀生的话,再看檀生手里那张纸上,水牢没窗户,烛光透过那张宣纸昏昏暗暗地照了过来,宣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很能糊得住人! 他死也想不到,这小村姑竟然知道他们是收了银子,受了指示的! 等等,这个小姑娘真的是算出来的? 可如果她在诈他,她又怎么知道小矮子爱财,家里还有个生病的老娘? 如果小矮子真以为他松了口,照小矮子的性格,必定会一五一十全吐出来! 到时候,小矮子倒抱着银子回去伺候老娘了,他怎么办!? 真见官,下狱? 船老大眼神飘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谁说不是说呢?”檀生一伸手,从管事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咚”的一声放在桌子上,露了个角,里头是白花花的银子,“这便宜银子好拿得很。” 檀生不再看船老大,扭头吩咐道,“管事,让人把小矮子押上来吧。” 管事应声开门,低声吩咐候在门口的小厮,折身回来后把门重重关上。檀生靠坐在太师椅上,神容无比淡定,手里的狼毫笔头规律地敲打在扶手上,闷闷的声响在安静的水牢里显得很大声。 突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檀生手一挥便有两个家仆出列,前去拖拽船老大的胳膊,船老大方如梦初醒,连声高呼。 “我说!我说!我知道得比他多!” 檀生掌心往下一放,那两家仆当即松手,船老大“咚”的一声五体投地。 船老大发问,“不报官,好处费...姑娘可没骗我?” 檀生身体朝前微倾,素指一翘,眼神澄澈,轻声问,“你看我像骗人的人吗?” 船老大抬眼一看,一个小姑娘罢了,气派虽不错,可也只是个小姑娘而已,船老大低了头。 檀生笑问,“你是正经跑船的船家?” 船老大刚胸口直撞地上,如今才觉出痛来,“是…” 除了偶尔做一下和水匪勾结的副业... “你可知谁要杀我?”檀生单刀直入。 船老大一愣,再看看桌子上摆放着的白花花的银两,舌头舔了舔起裂的嘴唇,“我…我不知道…赵家先在码头找船,给了我二两银子说是来接姑娘你回南昌,钱虽然不多,但都找上门了,我当然要接这笔生意。又过了几天,两个老婆娘又来找我,一开口就是二百两,问我杀个人干是不干…” 檀生面色如常,微微点头,让船老大说下去。 船老大再舔舔嘴唇,“她们说,她们都打听清楚了,我以前伙同...那几个…做了点儿生意…她们说这回照旧…保我发笔横财,还不被官府发现…” 这生意无外乎杀人越货。 “赵夫人托你接的人,你也敢当成生意做?”檀生出言打断,“不怕你接的人是官家出身,东窗事发后你吃不了羊还惹一身臊?” 船老大脖子一梗,“我当然怕了!” 檀生柳眉一挑。 船老大声音弱下去,“可那妇人说,姑娘你就是个老仆的种,死了就死了,赵家也不会多追究。我顶多在安义县躲上个三两日,等风声过去了,我再出来也是一样…后来我想…若真是接送官家小姐,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在码头找船?更何况,还只给二两银子…” 一个正经出身的官家姑娘,二两银子就能出个船?还是租的胳膊都伸不开的白蓬船? 船老大这思维很缜密。 檀生点点头,表示无可反驳。 “所以你就又接了这门生意,跑一趟船,挣两份钱?”檀生抿唇笑。 船老大迟疑点头。 檀生循循善诱,“是你负责和水匪接头,也是你负责按劳分赃?” 船老大再点头。 船老大就是个二道贩子,黑白都吃,别人找到他要做门见不得光的生意,由他再去找其他人手来协助完成,中间赚个差价。 檀生再笑问,“江西码头上,你这样的人可多?” 船老大脸上的肉抖了一抖,说起自己的职业有些自豪,“既能跑船,又要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这样的人物,在码头也不多呀 !” 檀生想知道的都问得差不多了,看向船老大的眼神瞬间凉了下去,缓缓起身,把桌子上裹银两的包袱收起来伸手递给那管事,笑着道谢,“劳烦老夫人借出来银子。” 船老大心下大悸,脑袋像被板凳敲了三下,他陡然醒悟! 他妈的! 这小丫儿打算诈的根本不是小矮子! 想诈的明明是他! 这个死丫头装腔作势这么久,诈的明明是他! 船老大瞬时惶恐,终日打雁,却遭雁啄了眼,这死丫头一来就给了他个下马威,说准几件事让他方寸打乱,再说要去诈小矮子,软的硬的一起来,叫他既慌了神,又被银子晃了眼,还怕被小矮子抢了先! 江湖上混,最忌讳就是慌乱! 一慌就乱,一乱,啥都跟着别人走! “姑娘...姑娘!小的我有眼不识金镶玉,被钱糊了眼!小的我有罪!”船老大的手在地上乱抓,慌忙开口,“姑娘,你开始说不骗我的!姑娘!” 神棍神棍,用的是心,骗的是人,拿的是钱。 凭自己本事骗的人,有啥好说的? 檀生本已把门拉开了一条小缝,听他这样说,站定步子,半侧回身,侧脸正好囊括在缝隙的柔光中,只见小姑娘轻蔑一笑,眉梢一调,眼神凉薄且嘲讽,话语轻轻的。 “你也是三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这么天真呢?我说不骗你,就真不骗你了?” 第九章 重逢 (一) 云卷风起,斗转星移。 船舱正厢,白日里那管事正口若悬河地说着故事。 别的暂且不提,这管事表面看上去方正木讷,可一开口,就知道他大约很爱看戏。 “…谁知那赵家姑娘案板一拍,惊得那船老大浑身哆嗦,再诈他要提小矮子审讯,船老大心下一慌,一五一十全吐出口来…之后一问,谁曾知原与那船老大接洽之人是两个蔫儿坏的婆子,二百两银子就要买那赵家姑娘活生生一条人命,哎唷那喂,这可如何是好!” 管事手一抄,将檀生白日里诈船老大的场景表演得惟妙惟肖。 坐在管事跟前的共有四人,平阳县主头戴抹额,面红发润;翁笺拢着一只白绒貂毛袖笼子靠在平阳县主身边,下列左右分坐二人,左侧之人高鼻宽额,面貌俊秀,英气勃勃,右侧那人玉树兰芝,白面浓眉。 这二人分别是平阳县主嫡亲长孙,翁佼与长女翁照之子,许仪之。 翁佼见那管事唱作俱佳,默默别过眼,不忍直视。 再一看,自家祖母与自家妹子一个傻得呵呵笑,一个看得不转睛,便当即深吸一口气。 翁家的男人都太靠谱了,他爷爷前朝后宅一把抓毫不含糊,他爹明说不爱年轻美人儿,守着他娘就能过一辈子。故而,翁家的女人们实在是很单纯可爱。 换言之,翁家的女人在内宅斗争的戏码里决计活不到第二出。 翁佼摇摇头,凑过脸去,对自家表弟许仪之轻声说道,“这位赵姑娘不简单。” 许仪之轻哼一声,示意他继续。 翁佼再道,“诸葛唱空城,是在跟司马懿玩心理战。这赵姑娘小小年纪,和那老油子艄公也玩了场心理战——今儿早晨那场戏不过就是个赌字,赌谁先沉不住气,那船老大被逼得心浮气躁,搭了赵姑娘的话茬就是个输字。你说这小姑娘简单不简单?” 京师老爷们儿说话像说书,痞里痞气的。 许仪之笑一声,“那赵姑娘若要是简单了,怕是回去了,也活不了。” 两个婆子雇凶杀人,这摆明了是内宅手段,有人不想让那赵姑娘回江西。 而这个人,多半是赵家人。 只有赵家人知道她乘哪艘船,也只有赵家人和这小姑娘有直接联系。 许仪之眯了眯眼,狭长的凤眼很惑人,他猜不透。 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关系简单,没有血海深仇,就算有些聪明,也不会在内宅中掀起太大波澜。 家里人,家里的女人要杀她? 为什么? 为了什么? 檀生抱膝坐在床榻上,也在思索同样的问题。 两个婆子…二百两银子…赵夫人前脚请艄公跑船后脚就有人付钱杀人…这大约是赵家的女人干的事。为什么想致她于死地? “阿俏。”官妈妈半坐在檀生身后,拿干帕子细细擦,檀生才洗了头发,发梢湿漉漉的。 檀生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官妈妈难得放低了声音,“…无论是编的、骗的、算的。妈妈都说是在广阳府时,阿俏得了云游老道的提点,才会算命的,好不好?” 檀生没反应过来。 “妈妈是卖豆腐的,没啥见识。阿俏却聪明,以后妈妈只求不给阿俏添麻烦。”官妈妈声音越说越低,“以前只觉得江西好,不愁吃穿,凡事都有显二爷张罗,亏不着姑娘…如今,姑娘还没到江西呢,这就有人要杀要砍了…” 檀生把下巴放在膝盖上,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桌子上那盏油灯,心里软软的。 “阿俏要靠算命搏出一条路来,妈妈给你殿后,好不好?”官妈妈动作轻柔给檀生擦头发,看这小姑娘缎子一般的乌青头发,鼻头陡然发塞,“妈妈什么也不求,只求阿俏好好的,也不用嫁多好的人家,只要待你好就可以了…” 什么官家小姐,什么荣华富贵,都没有她们家阿俏的小命要紧。 若让她晓得是谁要杀她家姑娘,她必会拿把刀捅死那人。 檀生一笑,尖尖的下巴硌在了膝头,却一点儿也不疼。一开始她想离开,想摆脱,什么豆腐坊,什么摆摊算命,其实只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罢了。 无论反省得如何深刻,她下意识地将前世所有的不顺都归咎于她运道不好,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人摆布。 可是事实呢? 她可以改变她的命运啊。 弃船逃命也好,上翁家的船也好,审讯船老大也好,不都证明她做得到吗? 如果她可以做到,那么她的离开会不会显得很懦弱? 一如既往的懦弱。 更何况,她敢肯定,雇凶杀她之人必定是她的叔母,李氏。 赵家其实很简单,赵老夫人胡氏只是个私塾秀才的女儿,没啥大卓识,在儿媳妇李氏跟前不低头都要矮三分,赵老夫人是说不上话的。赵显若是想杀她,无论基于什么理由,混迹官场的他都有比这更好更方便的一百种方法下手。 檀生记忆中,赵显似乎有几房妾室,但都不大受宠,出身也不好。她们一个月月钱也就三两银子,这得多大的深仇大恨,才能让这几位姨娘攒足劲,咬着牙存五年零六个月钱来杀人啊! 有能力掌控赵家后宅,有闲钱买凶玩玩,极恨极厌恶她的,也就只有李氏了。 只是因为讨厌她吗? 檀生直觉没有那么简单。 “呜呜——” 陇头吹笛,更声报时。 官妈妈还在絮叨,檀生听得心里头软绵绵的,像塞了一团棉花,任她流再多的眼泪也全部吸收。 有人叩门。 官妈妈赶紧住了口,问,“谁呀!” “是我,丁香。” 官妈妈半跪坐在床榻上不方便,檀生起身趿鞋开门,“丁香姐姐请进。” 丁香抿唇笑笑,余光见桌上的茶碗都扣上了,便知这是预备睡了,很是知机道,“不叨扰赵姑娘了,婢子几句话说完便走。” 也好,若进门来又是斟茶又是点灯,好一通麻烦的。 檀生将门拉开些,向前一步,神色很认真。 丁香在心下暗叹,无论再看几次,这位赵姑娘美就是美,丝毫不染纤尘的美。头发披下,倾泻在肩,悠悠藏香。再看小姑娘的神色,很郑重,丝毫不因她是奴婢就慢待半分。 认认真真听人说话,就是最大的尊敬。 丁香对这位神算赵姑娘很有好感,道,“明日晌午咱们就到江西了,县主已差人去给赵府送信,赵大人多半会来码头接您。”丁香递了个小包裹给檀生,含眸浅笑,“想您的衣裳都掉到水里了,特意为您备下了一套衣衫。” 丁香有意卖檀生一个好,压低了声音,道,“若是府里的光景好,婢子或许有幸再见姑娘您呢。” 此府非彼府,这说的是翁太夫人若真如檀生所言渐渐好转起来,那檀生怕是会频繁出入翁家,成为平阳县主跟前的红人。 檀生又是几句寒暄,送走丁香关门吹灯。 不过片刻后,翁佼与许仪之路过甲板东北角,翁佼吸鼻子嗅了嗅,“这儿好香,好像是胰子的香气。” 许仪之看了翁佼一眼,再看了看东北角对面那扇紧闭的舱门,冷冷发声,“你是狗吗?” 第十章 重逢(二) 檀生换过丁香送来的衣裳,六幅靛青夹绵杭绸涌金丝袄子,绣着花鸟柳枝,许是考量到檀生尚在孝期,花样很素淡,却很衬檀生,就像掀开了春天的卷帘,从青叶红花缓缓走出一个小姑娘。 这衣裳新崭崭的,绝不是在平阳县主身边的那位姑娘的旧衣裳。 倒像是拿那位姑娘没穿过的新衣裳,给掐了腰,收了袖口,抓紧时间改成了檀生的尺寸。 嗯...毕竟那位翁家姑娘比檀生..嗯...要丰盈许多… 檀生给平阳县主拜福时,特意谢过,“…这件袄裙很漂亮,也很贴身,多谢县主费心。” 平阳县主下方那姑娘冷哼一声,别过脸,露出圆圆的下颌。 “阿笺…”平阳县主啧一声,慈和溺爱的语气,“分明是你自己拿出来要送给赵姑娘的,如今又这样…哪儿来的怪脾气!” “原是翁姑娘的衣裳和主意,那更多谢翁姑娘了。”檀生笑盈盈地从善如流。 这位阿笺姑娘眼神一动,试探性地瞅了檀生一眼。见檀生正抿嘴笑,不觉脸蛋一红,迅速把目光移开,假装啥也没发生,十分娇憨。 这才是该再来一次的人生好吗! 出身豪门,父宠母爱,随心所欲,自由散漫,单纯可爱... 人家再来一次是再次被金子砸到,她呢?连续两次被狗屎砸到头??? 亲爱的无量天尊呀! 你是不是瞎了眼才选了她呀! 檀生在心中默默呐喊。 船边的风景渐渐少了,村落和人声渐渐多起来,抵达南昌府已是晌午时分,甲板上有翁家家仆欢呼。 “南昌到了!” “我终于回老家了!” 翁家虽是规矩严明的世家,平阳县主也并未出言制止。 翁家世代有人入朝为官,跟在身边的家奴全是从老宅里挑出来的,人总讲究个落叶归根,跟着翁家起起伏伏几十年的家奴做梦都想回乡看看,京师好是好,可根不在那儿,老辈儿不在那儿,旧宅也不在那儿,京师再好,老了也要回家! 檀生陡然神情恍惚,她从不知道哪里是她的家。 女冠说和亲人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那江西自然不是。永宁侯府也不是,可现在想想广阳府好像也不是。 反正,从她记事起,她娘就一直缠绵病榻。说句遭天谴的话,她娘不像是一个母亲,更像一个摆设,睡在床上,证明她还有个娘。 可这个娘,从来,从来都没有抱过她,大约病得没了气力。 小时老夫人绝不允许她去瞧她娘,总说她娘“有痨病,要过人”。 直到五六岁,她偷偷到后厢房去看她娘,隔着粗麻布幔帐,她娘一直咳,她哭着拿手帕帮她娘擦嘴角,白帕子没一会儿被血染红了。她娘直起身来,一张脸瘦骨嶙峋,颧骨突出得厉害,恶狠狠地盯住她,眼睛从未这样有神,“给我滚!” 她吓得抹脸哭着跑开。 老夫人说她娘是病久了,脾气古怪。 檀生从此被拘得更紧了,待大了些,她娘病得不行了,神智不清,老夫人反倒不怎么拘着她了。她就偷偷摸摸去瞧娘,她娘时醒时睡,醒了看见她就笑着唤“阿九”。 “阿九,家里的桃花又开了”、“阿九,我给你买了绿豆糕”、“阿九,你醒醒,你怎么不理我了呀!”…. 说着说着就嚎啕大哭,哭得眼泪大颗大颗向下砸,砸在嶙峋的锁骨上。 可家里压根就没人叫阿九呀! 也不知道为何,本应模糊的记忆,经历岁月的尘封,突然一下子变得十分清晰。 “高兴?害怕?不知所措?要回家了,心情怎么样呀?” 檀生如雷击一般回过神来,扭头见了张似笑似嗔,英姿勃发的脸。 是个男人,十六七岁,长衣直缀,手摇纨扇,眸灿繁星,说话一股京腔,不自觉地拖长尾音。 他肯定觉得自己可风流了。 真是风流呢,这么冷的天还临江摇扇,也不怕擤鼻涕... 檀生淡定投去一眼,默默转过头来,再默默看着江水,酝酿感情,语气极稳沉,“江水奔流,一望无际,八卦五行,星斗流山,万物有灵,均自有律。江河水流滔滔亘古不变,心境随心,心绪随情,回寰难却。” 像念经。 翁佼听得云里雾里,再顺着檀生的指尖看去,是觉得这赣水亘古由西向东,永难更变,很是波澜壮阔。 虽然没听懂,但莫名觉得很有道理呢! 檀生笑一笑,朝翁佼福了福,道,“翁家大爷寻小女何事?” 翁佼如梦初醒,“哦”一声后,“那船老大,你预备如何处置?你捉的人,要杀要剐都随你定。” 那船老大沾过的血怕是比他吃过的盐还多,不把他弄死,他就会像只臭虫一样蛰伏在暗处,等待时机狠狠咬掉你一块肉。 况且牵一发而动全身,那船老大凭什么犯下这么多杀人越货的事情后,还黑道白道都混得开?白道上罩他的人是谁?是官府的人吗?那江西官府有没有从漕运这样的大事借机分得一杯羹呢? 翁家刚回江西,犯不着冒这个大,出这个头。 “我带回赵家。”檀生恰好也想物尽其用,这船老大用好了,能解开很多惑。 能把这包袱甩回给赵家,当然最好。 翁佼深觉这小姑娘上道,看这大船乘风破浪,离南昌府的码头越来越近,便心情愉悦地低下头来,笑嘻嘻地告诉檀生,“赵大人处,我们会多留意的。这船老大之后吐出来的东西,你不方便打听,我们就帮你去打听。” 这对于翁家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檀生却不习惯欠人人情,高深莫测地压低了声音,回他一句,“三月之后,翁家若遇到了解不开的线团子,记得到云碧山的东北角去碰碰运气,搞不好能助翁家再上一层楼。” 翁佼被唬得一愣。 檀生朝他再福了一福,转身欲离,一转身却见一白面书生目无斜视地走过来。 檀生提裙抬脚,亦目不斜视地与之擦肩而过。 许仪之鼻尖一动,陡觉满鼻的香味,是胰子的味道。 眼看船离岸越靠越近,翁佼越琢磨越不得劲儿,拍了许仪之一下,问他,“你听到刚那小姑娘跟我说,八卦五行,万物有灵什么了吗?” 那时候,许仪之刚好在他们身后。 翁佼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再问,“那是甚意思呀?” 许仪之深深望了翁佼一眼,跟看智障似的,“那位姑娘东拉西扯这么多,简而言之,就是…” 许仪之微微停顿,语气清淡,决定一言概之,“山川河流永无至尽,我的心情干你屁事。” 哟,还押韵呢。 若檀生在场,必会为许仪之鼓掌喝彩。 只可惜檀生不在,只余翁佼一人咬牙切齿,深觉自己蠢得不能自拔。 船越渐靠近,码头上围了乌压压一片人,人群后又停驻了乌压压一片马车。翁家既给赵显透了风,赵显必定要做足了面子来接人,这是给翁家做脸面,也是给赵家做脸面——看,我们家的姑娘多棒,是跟着翁家的船回来的! “娘,我们还要等多久呀。”寒风中,赵华龄跺了跺脚,深恨自个儿为了炫耀选了双薄底儿坠南珠的绣鞋,那鞋好看极了,她一动,那南珠就跟着动,流光溢彩,显得很富贵。只是如今站久了,脚像直接才踩在地上似的,冻得不行,“怎么还不到!不就是死了娘吗,也要这样大的派头…” 第十一章 五味 赵华龄嘟嘟囔囔的埋怨,声音不大。 赵显横了长女一眼,李氏立刻怼了过去,将赵华龄揽到自己身后,到底顾忌外人,低声道,“阿龄也没说错。三九的天,叫长辈们都候在寒风里头等她一个小辈,给谁下马威呢!” 这是翁家在给赵家下马威呢! 在给整个江西官场下马威呀! 翁家回江西的消息藏得好,前日才递了信儿来,说是贵府赵大姑娘赣水上遭了贼,翁家路过顺手捞了一把,把赵姑娘捞到自己船上一并给带回南昌,希望赵家遣个婆子到码头接一接。若是赵家的婆子忙得腾不出空档,翁家亲自把可怜兮兮的赵姑娘送到赵家家门口也行。 翁家把赵家的姑娘送到家门口? 这样啪啪打脸的做法,不是在指责赵家是什么? 李氏不出口倒还好,一出口倒把赵显脾气给激起来了。 当初大房嫂子咽气后,本是打算把檀生立马接到江西,可李氏阴阳怪气许多天,茶具砸烂了几大套也不松口,他只好悻悻作罢。 他原以为檀生和官妈妈在广阳府有恒产,有收益,有房子,还有官家做靠山,日子怎么也不该差,等到小姑娘十五六岁就由他出面找个小吏嫁出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算了了桩愿望。 可谁曾想到,他接到广阳府知县书信时,才知道檀生在广阳府过的什么日子! 为了给大房嫂子吊命,檀生陆陆续续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当了,下人长工也散了。十几年照顾病患,大房本来就没什么家产好剩下。 如今大房嫂子一走,檀生和官妈妈两个女人,熬更守夜绣帕子换银子,若不是知县觉得于他官声有碍,怕乡里人觉得他凉薄,修书一封到江西详诉檀生近况,他又如何能知晓! 如此一来,檀生他执意要接回来,寄了五十两银子当做盘缠,又亲自监督李氏一路安排,眼看檀生就要到家了,谁知道又出这么个篓子! 不过再往细里一想,能和翁家搭上头,也未尝是件坏事。 平阳县主对檀生的印象应当不差,才愿意为个小女孩出头、造势。 这孩子… 赵显心里五味杂陈,一眼瞥向一身锦绣衣衫,脚踏南珠的长女赵华龄,再看李氏把长女护得死死的模样,胸腔里的气生生拐了个弯,绕开李氏直冲冲地向赵华龄发去,“往后赵家不分大房二房,只论序齿年幼,你是妹妹,等等姐姐,有什么可抱怨的!?为你请先生,收古籍,请教养嬷嬷,你的道义伦理全都学到狗肚子里面去了!丢脸丢到外面来,回去就给我拘在房里每天写一百张大字,好生反省!” 赵家仆从把头埋得低低的,赵显的几个庶女也都眼观鼻鼻观心,只做充耳不闻。 这在赵家是常态了。 赵显有气,不敢冲李氏发,转个头朝赵华龄撒;赵华龄受了气,就给母亲告状,李氏愤而帮女儿出头,这下赵显更生气,赵显一怒,赵华龄往往大祸临头… 简直是个恶性循环。 李氏张口欲怼,却听码头上传来一阵喧嚣,闭了嘴,脸色铁青。 没一会儿,码头上熙熙攘攘一顿热闹,一艘千料大船停泊靠岸,先是仆役小跑下船,紧跟着是婆子管事,之后是两列着绿衣的丫鬟,众仆一下船就井井有条地安顿辎重、招呼马车,待一切准备妥当,翁家几个爷们儿打前站先行上岸,翁笺扶着平阳县主,檀生走在二人身后下了船,终于踩上了江西的陆地。 这…一路实在多曲折呀.. 先发现自己死了,再发现自己活了,遇到了水贼以为自己又得死... 生生死死,那么大事儿,怎么摊她身上就跟闹着玩儿似的。 檀生脚下软绵绵的,遥遥看见赵显带着李氏、赵华龄,两个庶女及一众家仆候在一射之外。 翁家祖宅的家奴簇拥着平阳县主朝马车走去,一众女眷均华服锦衣,裙袂被河风微微吹起,荡漾成一组接着一组美丽的花儿。 赵显携李氏并赵华龄连忙上前作揖,“江西按察佥事赵显,万谢县主大恩。” 平阳县主停了步子,笑问笑了笑,面容很是和蔼,“倒不算什么恩,你家女孩很聪慧,与老身很投缘。待翁家安顿下来,便设宴请江西的女眷们来顽一顽,李夫人千万要赏脸。” 李氏眉心一动,将才受的窝囊气似乎消失殆尽。 这是翁家…这是翁家诶! 子孙不息,数代不衰…一门七进士,父子同阁老的翁家诶...简直代表了读书人最高的期望。 江西官场,哪家哪户不想巴住翁家的大腿? 家里有姑娘的人家,哪家不想带着姑娘到平阳县主跟前晃一晃——翁家家训,男子四十无子方能纳妾,庶子年满三十必分家,翁家男人永不可流连青楼小倌之地…这在另一方面代表了姑娘家的最高的期望... 李氏眼神大亮,一抬眼却见赵檀生眉目浅淡地立身于平阳县主身后,许久不见她,长成了大人,眉眼都长开了,杏核眼,尖尖脸,小巧巧的鼻子,肤容白皙,身量颀长,气质很温润恬淡,眉目间无一丝冷淡之气,可就是给人以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错觉。 李氏慌忙移开眼睛,心下翻涌起千股万股既酸涩又辛辣的滋味,后背一挺,赶忙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冲平阳县主笑一笑,“县主愿意下帖子宴请便已是顶好了,也叫江西的夫人奶奶们见识见识京师的贵气…说起来臣妇幼时还见过县主的呢,就在镇国公夫人的筵席上,那时臣妇的父亲还是正五品刑部湖广清吏司郎中…” “哦,太久了,老身记不住。”平阳县主笑着截断李氏后话。 李氏瞬时满面涨红,如鲠在喉,不知该作何回答。 “啪啪啪——” 檀生仿佛听见了打脸的清脆的声响。 心情愉悦而欢快。 重来一次,再见李氏,檀生发现心底下似已磨灭的愤懑与酸楚再次死灰复燃。前世她软弱、自卑、被动可欺,是她天性使然没错。李氏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弱点,如受鼓舞般花大力气轻视、打压、作践…她的被动,她的懦弱在李氏的呵护下日渐壮大... “一个病痨鬼的女儿,在赵家充什么小姐!”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养条京巴都知道冲我摇尾巴,你呢?你吃我的,用我的,我养着你!你连话都说不清楚,真是贻笑大方!” “…既然檀生姑娘不想吃芙蓉蒸蛋,那就是沾不得荤腥。往后都甭给她做荤腥了,下人吃什么檀生姑娘就吃什么…” 她明明是赵家的孩子。 赵家阖府上下却都唤她檀生姑娘... 老夫人房里的丫鬟叫六安姑娘、小满姑娘...二夫人的丫鬟叫秦桑姑娘、柳叶姑娘... 别人也叫她姑娘。 叫她檀生姑娘。 檀生喉头微抖,低低垂眸,将眼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情绪掩饰得十分完满。 第十二章 杂陈 赵显眼见李氏的脸从耳朵慢慢红到额头,心里暗骂一声蠢妇,正欲开口解围,却听平阳县主后言。 “那几个贼子,老身过两日给赵大人送过去。赵大人既是管着刑名口,处置几个小毛贼自然不在话下。”平阳县主顿一顿,语气颇为不满,“江西这地界儿怎么乱糟糟的了,连官家的小孩也敢下手…” 檀生静静地注视李氏,不曾错过李氏脸上丝毫变化,她眼看李氏瞳孔放大,嘴角紧抿,手紧紧攥住了蹙金丝镶边袖口。 算命时,对方瞳孔放大是因惊讶;嘴角突然紧抿是害怕或惊恐;手脚失态意味着对方不知如何是好。 李氏是个七情六欲皆上脸的人,在娘家是独女,只有一个弟弟是李父的嗣子,自小受父母溺爱。待嫁进赵家,又因两家身份悬殊太大,赵显处处仰仗老泰山,而不得不对她低头。 故而在赵家这么十来年,实在将李氏的脾气养得很恣意,这样的人情绪好猜极了。 檀生心头敲定了六七分。 平阳县主话音一落,这回轮到赵显红脸。 平阳县主身份尊贵,出身镇国公府,当初一百二十八抬嫁妆打头第一抬是太后赐下的石榴抱子彩釉双耳瓶,第二抬是皇后赏下的上赏金如意成柄雀亭,第三抬是东宫太子妃赏下的朱漆泥金雕花三屏风式镜台。平阳县主嫁到翁家,是勋贵和世家的结合,两方荣宠,既是勋贵豪爵的嫡小姐又是清流官宦的掌家媳。 平阳县主别说大庭广众之下给赵显没脸,就是把三品大员江西布政使拎到平阳县主跟前,平阳县主甩脸也像甩鞋底一样方便。 见赵显也吃了瘪,平阳县主终于气顺。 两个大人,这么欺负一个小孩,也做得出来! 更何况赵小姑娘能掐会算,一身能耐,样貌也美,若放在寻常人家也是千娇玉贵的女孩。两个大人这般作践,不就是因小姑娘无父无母罢了! 平阳县主手一抬,丁香恭恭敬敬地递了张绛红色祥云拜帖给檀生,贴笺上写着大大的“翁府”二字。 这是翁家的拜帖。 京师的举子愿意花三千两买它。 赵显面容上毫不遮掩的惊喜,檀生看得分明。 “拿着吧,遇到什么事儿,能多个去处也是好的。”平阳县主长途跋涉已很累,不乐意再同赵家人磨叽,转身踩在低榻上了马车。 丁香将拜帖放在檀生手中,便跟着主子扭身而去。 翁家一走,码头上瞬时空了一大半,赵显如梦初醒,手一挥,男人上马,女人上马车。李氏云袖大拂,呼呼生风转身就走,赵华龄深看了檀生一眼,未置一词。倒是赵显的两个庶女却步埋头,让檀生先行,很是恭顺。 檀生道了声谢,却之不恭。 一路无话,檀生挺身端坐,下颌微翘,从布帘漏出的缝隙中看南昌府。马车拐过了宝雀大道,再向左转,是九井巷,沿着九井巷往西走,依次是八井巷、七井巷、六井巷… 古人取名…实在很偷懒呀… 看街上熙熙攘攘,似是在赶集,摊贩吆喝着卖鸡杀鸭,酒肆小二张罗着大街揽客,路上的小姑娘都没遮面,穿着布衣笑笑闹闹地摸个铜子换甜粑… 冬日的暖阳照射在南昌城里遍地的青瓦矮墙上,暖洋洋的,很慵懒。 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好事,前生的她,怎么一点没发现? 檀生兴致勃勃地贴着窗户缝朝外看,眼神熠熠发光。 赵华龄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和气,车罩石灰色的幔帐好像是一块画布,而檀生的侧面恰好藏在暖光里,映射在画布之上,像画里的仕女。 赵华龄胸口更憋闷了,“你不要巴在窗口往外看,像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 “我本来就是小地方来的呀。”檀生笑着承认。 赵华龄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谁知道赵檀生会不要脸地承认啊! 檀生转过头来,看了看赵华龄。 赵华龄比她小两岁,接近三岁,现在才不到十一岁吧? 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小姑娘。 穿着锦绣华服,戴着珠钗金环,脸上抹了厚厚一层白粉儿,她一说话,脸上的粉儿就簌簌往下掉,红口脂油腻腻的,像涂了层猪油... 一张清秀的脸全被糊住了。 赵显是个翩翩书生郎,饶是如今已年过三十,也是面目俊秀,身量挺拔,气质儒雅,一笑一动极能撩人心弦。檀生眼光一动,看向李氏,李氏比赵显小四岁,保养得很好,手指像葱段般白净笔直,小脸丹凤眼,眉梢上挑,颧骨略突,显得两颊微凹,不算丑,算清秀碧玉。 只是这样的面相在算命先生看来,很不好。 颧骨突,刻薄;眉梢高,自大;两颊凹陷,朱唇薄,克夫。 李氏冷瞥了檀生一眼,“既知道自己是小地方来的,就要懂得虚心。阿龄说一句,你回一句,这就是你的家教?” 檀生笑言,“婶娘此言差矣,我的家教不就是赵家的家教吗?” 赵华龄说一句,她回一句,这叫没家教?她是下人吗? 软风拂面,车帘被低低打起,马车刚拐过六井巷。 “广阳府没有这样宽敞的街道,也没有这么多的宅子。我是广阳人,叔父是广阳人,阿龄妹妹也是广阳人,妹妹将才的话说小了是不知轻重,说大了就是数典忘祖。不知轻重为不义,数典忘祖为不忠,不忠不义之人才是真正…”檀生眼波流转,嘴角含笑,谨记女冠所授,骂人也要端着一副“我是九天玄女”的高深姿态,“这才是真正,没家教。” 若是再来一次,还需忍气吞声,檀生都害怕无量天尊骂她窝囊! 李氏勃然大怒! 压抑了一早上的怒火,蹭蹭地朝天蹿! “一派胡言!”李氏高声大喝,看檀生那副眉眼,似有百爪直刷刷地将心尖尖上的肉剐下来几道,“一派胡言!小蹄子休得胡言乱语,我给你盘缠给你路费,往后我赵家还要给你吃,给你穿。小蹄子不知天高地厚…” “咣当——” 一个清脆的铃铛响声。 赵府到了。 紧跟着,马车门帘被唰地一下拉开,出现了赵显一张面色铁青的脸。李氏慌乱不过半刻,一挺身,气势汹汹地牵起赵华龄往正堂去。 檀生垂着手,微微敛眸,睫毛闪一闪,再闪一闪,不抬头,眼里含着泪。 小姑娘看上去很可怜。 赵显心下大软,“阿俏…” 檀生鼻腔一酸,低低唤了声,“叔父。” 官妈妈赶紧伸手来扶,小姑娘手脚纤弱,肩膀瘦削,李氏和赵华龄一下去,马车前的矮榻便被仆从利落取下,小姑娘扶在奶妈妈的手臂上,摇摇晃晃地跳下马车,险些没站稳,一个趔趄后,又赶紧摆正身形,朝大堂走去。 赵显看在眼里,心里只觉憋屈。 很憋屈。 甫一进大堂,便听里面“哐哐当当”很响亮的声音,推开门便见李氏将桌案上的茶盏杯具全都拂落砸地,身边有个半大的丫鬟哭兮兮地跪在地上。 “你是成心想烫死我吗!烫死我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哭哭哭哭!哭得没完了,这宅子里还没死人呢!” 第十三章 价值 檀生垂手低头站在堂外。 内堂里的软榻上坐着一个老妇人,和平阳县主差不多的年岁,可脸上的沟壑、手上的粗茧、眼神里的浑浊让她看起来比平阳县主老十岁,庞眉黄发,半卧在白绒暖榻上,手里捧着松灰炉暖袖手炉,半眯眼睛看李氏胡闹,一抬头却见自家长孙女檀生俏生生地立在门外,语声怅然唤道,“阿俏…” 檀生微微抬眸,将跨过门槛,李氏“砰”一声又将桌子上的茶杯砸到了地上! 恰好落到檀生脚边。 茶杯一下子就裂开了,碎瓷散了一地,茶水滩在绒毯上,没一会儿那毯子的颜色就暗下去了一块,只留了几股热气氤氤氲氲地变成白雾扶摇直上。 老夫人讪讪住了口。 檀生抬头看李氏,神容冷静。 李氏被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瞅,一股无名火腾腾往上升,脚一蹬往她身边那丫鬟心胸口踹去。 那丫鬟闷哼一声,又不敢动又不敢叫,硬生生地受了,眼睛里含了一包泪。 前世也是这样! 她刚来,李氏就克扣了她的份例,向整个赵府表明了,她,这个府邸的女主人不欢迎大伯子的女儿来打秋风! 李氏如此立威,赵府得到鼓励后,越发地轻贱她。 檀生一垂眼,不争不闹,形容十分乖顺。 李氏身后站着的王妈妈隐隐得意一挑眉。 果然是个软货。 难为李氏还为这么个小姑娘,心神不宁了好几个月。 就算运气好死里逃生又如何?就算翁家愿意出面把她送回来又如何?不过是个小地方来的小姑娘,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只要主子的态度稍稍硬气一点,这丫头就翻不起浪,做不了怪。 进了赵家的门,怎么磋磨,还不都是她们的主意? 白雾渐散,檀生提起裙袂,一踏步稳稳地跨过那团茶渍,眼神随意落在李氏身后的王妈妈身上,声音清冽,“让两个小丫鬟来把这滩茶渍给收拾了,顺道把碎了的瓷片也捡干净,留在这儿不好看是小,若是谁一不小心滑到割了脸,那便是大事了。” 王妈妈愣了半晌,待看清楚檀生眼神真真切切地是落在她身上,不由眼睛瞪圆,无法置信! 李氏登时大怒,“放肆!” 手往身边一拿,哎呀,杯子都砸完了。 “放肆得很!”李氏蹬地一下站起身来,平阳县主给她受的气,马车上受的气,赵显看她的眼神,赵显看赵檀生的眼神…李氏气得浑身都在抖,赵檀生...赵檀生...一见到她这张脸,就没有好事,就不会有好事,“你给我跪下,目无尊长,口出狂言,简直不知所谓!你既现在来了南昌,进了我赵家的大门,你娘死了不教你,我这个做婶娘的来教你!给我跪下!” 李氏…真的很好激怒呀... “上跪天地,中跪天子,下跪祖宗高堂。”檀生笑了笑,“婶娘一非天地,二非天子,三非高堂。婶娘是叫檀生跪祖宗?” 祖宗是埋在地下的死人。 而李氏…这还没死呢… 檀生发誓,前生…她不是这样的...一开始她还是个温温柔柔、腼腼腆腆的小姑娘,只是当姑子那几年遇到达官贵人多,遇到地痞流氓也不少,既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要一言中的,最好把来人气得立刻发羊癫疯... 李氏勃然大怒,胸腔上下起伏,她好想一巴掌扇到这小蹄子的脸上去! 王妈妈见势不妙,似有无法收场之态势,赶忙出言来劝,“檀生姑娘,您且听一听您婶娘的话吧。您这头一天来便要将这宅子折腾得鸡飞狗跳吗?” 王妈妈一眼瞥见躺在软榻上的老夫人,眼神一转,余光见赵显正遥遥走过来,提高了声量,戚戚然,“檀生姑娘诶,您且饶了饶老夫人罢...老夫人这两日身体不舒坦,可经不起您左一句祖宗,右一句高堂的折腾了诶!” 赵显手负于后,蹙眉进内堂,“又怎么回事?” 檀生低低垂眸,紧紧抿唇,别过脸不答,似是在忍泪。 李氏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冷笑三声,语声尖利,“怎么回事?你的好侄女先说阿龄没家教,再指使王妈妈去捡碎瓷片,再咒我死,说只有我死了,她才跪我!” 王妈妈帮腔,“老爷诶…您可要管一管呀…夫人性子直您知道,想着檀生姑娘既进了这个门,虽说不是夫人的儿女,可到底是血脉小辈,便教导了几句。这也不知道哪里惹恼了檀生姑娘…让檀生姑娘字字句句都戳在人心尖尖上呀!” “你们!” 你们简直不要脸! 官妈妈气得脸斜鼻歪,正欲说话,却被檀生死死拉住了衣服角。 李氏和王妈妈一唱一和;赵华龄哭着加入,声泪俱下,血泪控诉;老夫人叹了口气,半眯起眼睛,像是无可奈何。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里演了一部折子戏。 生旦净末丑,角角俱全。 李氏见檀生稳稳当当地立着,不禁气得咬碎一口贝齿,看向赵显,“你说你兄嫂皆亡,要把侄女檀生接过来养,我实话实说,当初我并不情愿。一因害怕养毁孩子,二因害怕家宅不宁。可我虽不情愿,也将你交代的事情桩桩件件办得妥当。如今…如今你便容忍这样一个小姑娘踩在我的头上…我本就只是她婶娘,今后你还教我怎么管教这个姑娘,怎么给她说亲事,找婆家?” 檀生在心里拍巴巴掌。 可见人都是逼出来的。 前世的李氏诚然是个泼妇,也诚然说不出这些话来。 说亲事,找婆家? 赵显微微一愣,他虽心疼檀生,愿意事事照拂包容,甚至愿意为了檀生,和妻子据理力争。可说亲事…这可不是一个男人能干成的事情啊… 如果李氏今后要在说亲相看一事上卡檀生,他这个做叔父的也无能为力。 赵显蹙眉犹豫。 李氏瞬时高昂下颌。 “叔父。” 檀生轻轻开口,撩开裙袂缓缓跪下,“阿俏来时路遇贼人,险些丧命;先在马车上看窗外惹阿龄妹妹不快,后在因差使婶娘的贴身妈妈惹得婶娘不快;阿俏最错便是惹叔父,您的不高兴…故而阿俏在想,阿俏,许是不该来。” 赵显再蹙眉。 檀生跪在地上,未曾着意避开绒毯上的茶渍与碎片,幸而夹袄厚实,碎瓷片刺不进去。 “阿俏生来无父,年少无母,放在乡间里坊,着实是个晦气人。婶娘忌讳,阿俏无话可说,”檀生低低垂眸,眨了眨眼睛,就是没眨出眼泪,只好作罢,哽咽了哭腔权当给自己加戏,“阿俏嘴拙,也不为自己辩解了,婶娘说是便是,说不是便不是,只是实在谢谢婶娘这一路来的关照了。” 一路来的关照… 就这么把小姑娘关照到水里去了!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这茬,赵显不由浮想联翩。 翁家让他来审,也就是说,这其中内有隐情,绝非小毛贼,否则怎么就这么巧,选上了他提醒按察使佥事的船了呢! 官妈妈跟着檀生埋头跪在地上。 嘴拙? 你嘴拙??? 骗人是要遭天谴的啊,姑娘啊! 檀生从袖中将翁家的拜帖拿出,双手奉到赵显眼前,语声平缓,“阿俏听闻翁家的拜帖很有用,放在阿俏一个小姑娘处是明珠蒙尘,叔父若觉得有用便拿去吧。阿俏与官妈妈身上还有些银两,在南昌乡野里赁上一间小屋子怎么样都可以,不给您添乱,您也别与婶娘起冲突。” 小姑娘说得乖巧,赵显心头酸涩,别过脸去。 李氏丹凤眼一眯,哼笑一声,“甭以为翁家看重你,把这个当成筹码,翁家不过看你可怜罢了!” 檀生蹙眉抬头,眼神澄澈看向李氏,终于辩解,“翁家就是看重我的!” 李氏手执绛红丝帕,轻捂口鼻,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那你且告诉我,翁家看重你一个小姑娘什么?长得还算那么回事儿?” “你们以为翁家为何回江西?你们以为翁家为何只有平阳县主与几个小辈回乡?你们以为翁家回江西是观花赏月吗?”檀生如同一个深藏巨宝,急需证明自己的少年,目光无比清澈,且藏有几分冲动。 赵显眉头紧蹙。 这三个反问,让他兴趣颇大。 李氏还欲再言,赵显一伸手将她后话拦住。 赵显蹙眉问,“阿俏知道?” 檀生点头。 赵显再问,“阿俏如何知道?” 檀生跪在地上,膝头发僵,背却挺得笔直,“阿俏不仅知道这些,阿俏还知道三月之内,翁家必定上门邀我。两月之内,南昌府将遭大难。” 檀生一字一顿,“一月之内,天出恶相。” 赵显大愕! 檀生手在袖中,仰首绝丽。 如果一个人只有有了价值,才能得到幸运。 那么,她不介意用很大很大的价值,得到很多很多的幸运。 第十四章 赌博 檀生语出惊人。 天出恶相,是大忌讳! 若君主祥瑞,有凤凰东出,掘山吉石;若君主昏庸,亦有鱼腹藏字,高山崩塌。 这异象是不能随口胡诌的,若被有心人告发官府,檀生轻则受皮肉之苦,重则下狱入刑。 赵显当即手背一挥,将众仆从遣派出门,将门窗紧紧关上,内堂中陡然暗了下来,当即连声道,“祸中口出,谨言慎行!”再眼睛微眯起,轻声问,“阿俏知道翁家为何回乡?” 赵显只将檀生所言当做小儿顽劣之语,不足挂齿。 檀生抿了抿唇,环视诸人,如今内堂中只剩老夫人、李氏、赵显及她四人,赵显因翁家那封拜帖对她的话半信半疑,李氏似笑非笑只觉她为搏出位在自掘坟墓,老夫人半睡半醒,不知是何看法。 “翁家太夫人病重,平阳县主及翁家小辈带良医火速返乡,一则为照料太夫人病情,二则…”檀生微微一顿,吊起悬念,“二则为给翁家留条后路,就算到时候翁家太夫人寿终正寝,翁壁流因丁忧被扣京师,翁家小辈及女眷却因此尽数逃过一劫。只要宗族还有少年,翁家就不缺东山再起的机会。” 檀生这番话,赵显听懂了,他在沉思。 李氏高挑柳眉,似懂非懂,张嘴就想骂檀生妖言惑众,被赵显一声驳斥,愤愤不平地到底没开口。 檀生看向老夫人,正是这一看,叫她看到了老夫人眼中的一丝精光。 “阿俏…”赵显口吻疑惑,他当然明白檀生话里话外的意思,翁家返乡兹事体大,很有可能会改变江西官场格局,可一个数月前还在广阳府种菜绣花的小姑娘是怎么知道内阁诸事的!? 檀生静默抬头,好像能算透赵显心中疑惑,“我会算命,所以我什么都知道。” 檀生的眼神深深地落在李氏身上,李氏张皇避开,她再缓缓移开,淡然开口,“阿俏断言翁家太夫人此番绝无大碍,翁家信了,翁家感谢我才愿意看重我。” 檀生再言,语声稳沉,“今日,阿俏见南昌府东方有红云,红云之下有黑雾,此为不祥。阿俏敢断言,不出十日,南昌府必会天降异象。不出两月,整个江西将会大乱。” 檀生腰肢伏低,形容恳切,“还望叔父早做打算,若天有异象,朝廷第一拿来开刀的必是父母官!” 赵显眉头蹙得越发紧实。 他其实不太信这些,可有些事情、有些东西让你不得不信。 比如,檀生的经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广阳府知府姓甚名谁,她都无从得知,又如何能知道翁家这种豪门世家的此间秘辛? 翁家这一趟回乡确实低调,直到两日前才派人递信,如今两者联系起来,和檀生所说十分吻合。 檀生眼神下敛,官妈妈心头好紧张的,她该粉墨登场了。 初次登台,官妈妈心理负担有些重。 “我…我们家姑娘.,前年在山上迷了路...遇到了位道人…道人说姑娘什么骨骼惊喜,哦不对,骨骼清奇,就留下来教姑娘字词断文...从那以后,姑娘看相算命一看一个准…”官妈妈结结巴巴地背台词,这台词她准备了一晚上,她家姑娘说她的戏份虽然不重,可很要紧,“承丧启瞎”来着! 檀生双手撑地,素指纤细,映衬在绒毯上白得像道春光,“是与否,真与假,不过十日便知。”檀生话到一半,微微抬首,面容圣洁,“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世有因果,必有律戒,我等凡体不过偶觑一二,只望可尽力挽救于万一而已。” “胡言乱语!怪力乱神!赵家竟出了个女神棍!”李氏害怕报应不爽,更怕因果轮回,语气已趋歇斯底里,“若十日之内,没有出现你口中所说的异象,你当如何?” “若无异象,我赵檀生当一条白绫,以死谢罪!”檀生昂然高唱。 李氏眼中喜色稍纵即逝,却听檀生后言。 “若我一一说中,又该如何是好?”檀生沉声问道。 赵显道,“阿俏,你自己说。” 檀生当即俯身叩头,面容凛然无畏,“叔父,有人要杀阿俏。”未待赵显后语,檀生语气突然加快,“阿俏赣水遇贼,绝非偶然,是有心人故意为之。阿俏空口白牙多说无益,叔父掌半省提刑按察关口,自有一套方法,到时,阿俏只希望叔父给阿俏一个说法。” “咕噜——” 李氏脚边碎了一半的茶盏咕噜咕噜地滚到了门口。 檀生最终的目的,终于说了出来。 和李氏撕破脸面是为引出下文,放出狠话是为增加筹码,一应唱念作打是为引起悬念,而这所有的一切举动都归结为最后一句话。 叔父,你要给阿俏一个说法。 叔父,你要知道你的枕边人想杀了你的亲侄女。 叔父啊… 檀生静静地看着赵显,目不转睛。 她清晰地明白,如果今天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算计,就算翁家把那四人全都送到赵府来,赵显动用一切手段撬开了船老大的嘴,让船老大老老实实认了账,也没有用。 李氏的父亲是刑部左侍郎李质朴,李氏一族是钱塘望族,几代积累,才人辈出,赵显的一切都仰仗李家。就算赵显心知肚明是李氏对檀生动手,他也什么不会做,什么也不能做。 檀生不信前生赵显没有查过,于公于私,赵显必查,可此案没了结果,没了后文。 在绝对的权利面前,一切私隐都是糖果,一切血腥都是甜水。 李家对赵显,有绝对的权利。 檀生必须耍些手段,动些心机,才能逼迫赵显正视此事。她必须变得有价值,才能被看重,被珍惜,被保护。 多可悲呀。 不过仔细想想,她飞跃了一个大步呢——前世动嘴皮子骗人是为了香火钱,今生动嘴皮子骗人是为了保命。 从身外之物,到保命要紧,她的思想觉悟和物质所求真是有了质的飞跃,量的提高。 女冠一定会夸她学有所成,业有所获。 隔了良久,赵显轻轻点头。 檀生如释重负抿唇一笑,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耀花了李氏的眼。 “老身累了…”老夫人半睡半醒中终于睁开了眼睛,手扶在椅背上,缓缓起身,几句话安排了檀生的去处,“媳妇儿人贵事忙,待会老身安排小满去把娇园收拾出来,大姑娘住到正厢去。家俱、物件儿、玩意儿都拿老身的腰牌从库里出,不走公中。” 前生,李氏安顿她住到赵华龄的耳房去,赵华龄夜里想喝水、出恭、增减炭火,她全都知道。赵华龄很折腾人,有时候正房值夜人手不够,官妈妈也要起床去帮忙。 老夫人话里说待会儿再派人去收拾娇园… 这说明,就算今生是翁家送她回的江西,李氏仍然将她安排住在赵华龄的耳房,而赵家诸人均无异议。 今天她闹下这出,这才让老夫人换了主意。 檀生心里叹了一声。 其实很多时候,都不是无可奈何,而是在权衡利弊。 现在的她才配住进娇园。 前生,她不配啊。 第十五章 恶相(一) 赵宅位于平江西路,正好在南昌中轴线上,临近提刑按察使司和布政使司,是江西官僚集聚地,左边邻居是三品大员江西布政使魏朝,右边是江西左参议刘善长的居所。 赵显以区区一介五品文官挤在两位直系长官中间,靠的是锦绣前程和如花美眷,嗯,还有赵家当乡绅时积攒下的家底。 檀生记得五年前赵显高迁至江西任提刑按察佥事时,老夫人拿了八百两银子出来添给赵显置业,这是笔大钱,足够广阳府的富足人家上上下下一辈子吃穿嚼用了。 饶是如此,在这个地段,赵显也只买到了这栋很紧凑的,勉强算是三进三出的宅子。 “紧凑”二字是没说错的。 毕竟赵家的家底摆在那里,就是个家有几百亩田地、赁出几间商铺、做着河运生意的乡绅之家,碰巧出了个会读书的赵显,举全族之力供养了出来。 在广阳府,赵家可以不要脸地把自己看成“钟鸣鼎食”之家,可拿到外面来,不跟翁家、李家比,就算和世代读书做官的清流人家相比,也是要被甩出几百条大街的。 赵家底蕴太差,只有一个赵显撑台面。 更悲催的是,檀生她爹死得还早,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 最最悲催的是,赵显现在还没儿子。 若是赵家还能出一个读书的官老爷,这房子也好买许多。 可惜,五服之内,赵家再找不出一个男青年好读书了。 故而当初赵显买宅子时,费了好几番波澜。 出钱都是次要的,赵家有钱是有钱,可这地段的宅子不是有钱就买得到的。 檀生记得当初是李氏的父亲给江西布政使魏朝写了封信,由魏朝出面斡旋拿到了这栋小宅子。 故而,这宅子虽打着三进三出的幌子,影壁、垂花门、后罩房…倒都无一不缺,可…实在是很袖珍啊。 前世檀生住的耳房统共就只有连通的两间房子,内间檀生住,外间官妈妈住,檀生那间房除了一张床、一抬镜台和一只狭长的立柜,什么也摆不下。 赵显和李氏住在正房,老夫人住在东厢房,赵华龄住在西厢房,两位庶出姑娘住在西跨房,几位姨娘都挤在东跨房里,娇园在后罩房,一层平房,统共有五间厢房,虽不大可很精巧,一开窗便可见绿草如茵,庭院春深。 这可比住在狭窄、采光又不好的西跨院舒服多了。 娇园,对两个庶出姑娘而言,可谓是兵家必争之地。 谁知道,鹬蚌相争,被檀生这个天降奇兵得了利。 不是让这个多出来的堂小姐住耳房吗? 不是连房间都收拾好了吗? 怎么就莫名其妙变了卦呢?? 二姑娘赵华容与三姑娘赵华芝瞬间同仇敌忾休了战,面面相觑,只觉二脸懵逼。 暖风澄面,柳枝盎然,娇园中丫鬟如流水三三两两或是抬着立柜,或是搬起镜抬,或是添置几盆长得很好的君子兰,丫鬟婆子来来往往的,见檀生捧着一本小册子躺在暖榻上,虽不说毕恭毕敬,却也很算给脸面地福个身,问个好,“大姑娘安好。” 从檀生姑娘,变成了大姑娘。 官妈妈心潮澎湃,自己养的这怪东西,简直就是个宝贝疙瘩蛋! 三下两下,几哭几闹就逼得老夫人出了面,改善了生存条件,提高了社会地位… 许是老夫人头一回表明态度发了话,又许是想十天之后亲自给檀生带一条三尺白绫来,也许是赵显着手审讯船老大,李氏自顾不暇,反正这几天来,正房风平浪静,李氏未到娇园逗猫惹狗,赵华龄也没来找檀生的茬子,就连赵宅上下的仆从都丝毫不敢在私下议论。 赵宅看似风平浪静,可檀生知道,风平浪静之下是暗流涌动。 每个人都在等待十天之后的天象。 如果天有异象,赵显就不得不拿出一个结果来给檀生一个交代。 如果没有… 檀生摇了摇头,不可能没有。 她唯二的依仗就是前世记忆和神棍技能。 如果没有,所有的真相都会被掩盖。 她的重生就没有丝毫意义。 无量天尊,看在前世日日给你敬香火的份儿上,你可千万别逗我呀! 檀生在心中默默祷求。 一连九日,天朗气清,别说异象,连个雨象都没有。 李氏侧靠窗棂,看窗外晴空一片,兼有绵云暖阳,不觉心头大畅,“…果然是装神弄鬼…”再亲昵地朝王妈妈身边靠了靠,“还是妈妈有道理,任她狂,任她拽,我且由着她。一个半大的小丫头还真能观天象,通天下事?” 李氏一嗤,“呸!还碰着个云游四方的道人,她以为在演话本子呢?” 王妈妈伸手揽过李氏,面容慈和,“夫人和小丫头较什么劲?老夫人要信,你就让老夫人信。” 李氏嗤笑,“老夫人就是个乡野山村出来的村妇!我们抬举着叫她一声老夫人罢了!我是什么身份?李家是什么身份?别人家当然是老夫人当家,可咱们家能一样吗?他赵家是给阿显引荐了大儒,还是帮阿显疏通了关系?阿显从金榜题名到步步高升,哪一步少了我们李家推波助澜了?要是没了我们李家,这一家子人还不知道蜷在哪所小房子里窝着呢!” 李氏想起那日老夫人打肿脸充胖子,拿出腰牌要给赵檀生那个小贱种撑腰,便气得心肝疼,“她陈氏倒好,拿着我们李家脸去给赵檀生做脸面!她库里的东西?她的东西难道不是我的吗?” 李氏越说越生气,想起这些年头,老夫人对她的冷遇,赵显的疏远和偏帮,眼眶发红,揪住王妈妈的衣袖,“妈妈,你说赵家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李氏…什么都好。 家世好,出身好,学问好。 可自…那件事后…好好一个姑娘嫁了人…就变得越发奇怪。 脾性变得无比急躁,只要赵显、赵家稍有不如她的意,李氏就想多想深,最后钻进牛角尖。越发跋扈,做事也越来越无所忌惮。 比如… 她竟派人去暗杀赵檀生! 不过是个姑娘,就算真心忌惮,真心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可又能怎么办? 赵檀生又能翻得了什么天? 不过养几年,随手找个人家嫁出去。 怎么养?嫁到哪儿?还不都在当家太太的手里攥着! 只要“那件事”不掀翻,来十个赵檀生,他赵显都只有远远看着! 可见李氏眼眶发红,很委屈的模样,王妈妈也红了眼。 姑娘…这十几年,心里也苦啊… 李氏一边拿手背抹了把眼,一边死死盯着窗棂外的那片春光,“再等一天,再等一天!等到明天,我逼也要逼赵檀生兑现诺言!” 赵檀生的诺言就是,三尺白绫,以死谢罪。 李氏只求赵檀生死。 只有赵檀生死了,她的心才能安宁。 第十六章 恶相(二) 第十天,天刚微亮,万里无云。 檀生起了个大早,用清水抹了把脸,柳枝蘸盐巴洗了口。 官妈妈端了碗稀白粥和几碟小菜,腌黄瓜脆脆的,檀生“咔擦咔擦”两口,小半根就没了。 官妈妈手端稀粥,看着自家食欲一直很好的姑娘,有些忧愁。 十天... 姑娘说十天之内,天必降恶相。 如今已经是第十天了... 女人堆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她们刚搬到娇园来时,小厨房里倒潲水的李阿嬷一脸谄媚地偷偷塞给她几大块莲子糕,嘴里甜呼呼地叫“官姐姐…” 姐姐你个头呀!看那满脸褶子样,也好意思叫她姐姐! 可现在...别说莲子糕,就是稀饭,都轮不上娇园舀瓢稠的! 每个人都等着看小阿俏的笑话。 听后罩房吕姨娘身边翠环姑娘三姨母的堂妹说,宅子里的丫鬟婆子们都在偷偷摸摸打赌,赌她家小阿俏信口胡诌,现今的赌注都一赔十了... “阿俏啊。”官妈妈轻声唤道。 檀生“嗯”一声,“咔擦咔擦”两口,另一小半根腌黄瓜也没了。 “要是今天没问题,咱们怎么办呀?”官妈妈试探性地问道。 檀生笑一笑,“能怎么办?一条白绫,以死谢罪呗。” 见官妈妈神容大变,檀生不觉抿唇笑起来,细细同她解释,“如果今天无事,夫人必定逼我。胡诌国运是大事,我的所言所行必会累得叔父受罪。夫人想我死,肯定要抓牢这一点,让我做出权衡,是独自承受还是不要脸地连累赵家。” 官妈妈登时脸色苍白。 檀生伸手握住官妈妈,语声轻柔,“甭担心,我不会输。” 官妈妈想了想,一口干了稀粥,麻溜把私房银子和素银簪子包在粗布裹子里欲出门,却被檀生一把唤住。 檀生一边翻着书,一边清清脆脆,漫不经心道,“妈妈把我那十多两私房也收拾起来,全都拿去下注,记得乞巧打个收条,写下赔率。呵,一赔十,我要看看那丫头怎么倾家荡产地赔出几百两银子。” 乞巧是二姑娘赵华龄的大丫鬟... 好像确实也是庄家.. 神了! 姑娘连这个都知道! 她可从来不敢在姑娘跟前说这些腌脏事儿! 官妈妈目瞪口呆,檀生风轻云淡。 李氏要逼她以死全颜面,就一定要做好铺垫,势必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难以收场。 问题是,怎么闹? 赌钱是下人们爱顽的,谁先吹个风,摆个局,其他人一想觉得好玩,一传十、十传百,最后闹得人尽皆知。 赵宅的外院小厮、长工是能出门的,出街喝酒、胡吹牛逼的时候,这事儿就顺理成章地传了出去。 一旦满城风雨,这就不是檀生想收场就能收得住的了。 她不死也要脱层皮。 李氏这法子,怕不是自己想的吧? 应当是王妈妈。 王妈妈后宅混迹十数年,什么手段没用过?什么心眼没耍过? 站出来吹风点火的人,不能是李氏正房里的人,那样太显眼了。 最好是顽皮点儿、年轻点儿、平常招摇点儿的小丫头。 啧~ 不就是赵华龄身边的乞巧了吗? 檀生见官妈妈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由心下大悦,翻书“哗哗”的声音都透着几分愉快。 她可不可以认为,其实她比她想象中要聪明点儿? 晌午时分,天朗气清,迎来了冬日难得好天气。 娇园大门“嘎吱”一声被重重推开。 来人气势汹汹,为首的婆子姓邓,男人叫来荣,素日里就唤她来荣家的,胳膊一推,将厢房大大打开! 来荣家的身后跟着两个身强体健的婆子,见檀生端坐榻前赏花喝茶,来荣家的哼笑两声,不阴不阳,“檀生姑娘请吧,夫人在正堂候着您嘞。” 檀生眼睛未抬,抿了口茶水。 六安茶清苦,含在嘴里,没啥余香,就只剩下苦了。 来荣家的等了片刻,没等来回应,重重再哼一声,不耐烦唤道,“檀生姑娘!” 檀生抬了抬眼皮子,“鸡鸣犬吠,最是闹人。” “檀生姑娘如今尽情说吧。”来荣家的讥笑,“怕是以后都说不成了!”眉角一动,手一抬,身边那两婆子架势来夹檀生。 檀生“腾”一声站起身来,眸光阴狠,嘴唇上下一碰,言简意赅,“谁敢碰我,我就剁了谁的手。” 官妈妈一冲而上,剑拔弩张,一股子以死拼命的劲儿。 两个婆子一愣之下,檀生弹了弹裙摆上微不可见的微尘,轻抬眉梢,似笑非笑地看向来荣家的,“走吧,去正堂。”刚抬脚,檀生瞥了眼来荣家的,若有所思道,“今天,邓妈妈最好注意着点儿,妈妈头顶生辉,额间冒汗,印堂发黑…”檀生微微一顿,粲然一笑,“许是命不久矣呢。” 来荣家的左眼皮一跳,向后趔趄,被身后婆子扶住,一把甩开,“滚边儿去!” 檀生推开正堂大门,堂前端坐一人,李氏。 檀生踏步入内后,大门紧紧闭阖,将官妈妈挡在了门外。 李氏目光炯炯,似一条看见猎物的蛇,笑道,“你说十日之内,必有异象。如今晴空万里,你该如何解释?” 檀生也笑,“子时未到,一切尚未有定数,婶娘想听阿俏如何解释?” “怪力乱神!信口开河!”李氏猛然起身,在堂中案前来回踱步,直指檀生鼻尖,“如今闹得满城风雨,整个南昌府都知道赵家养了个妖言惑众的巫女!你叫你叔叔的官怎么做!你叫我赵家怎么做人!你叫这一家子人如何在江西立足!一个小姑娘犯下嘴忌,就为了点儿名声?或是银钱?我赵家没你这样的小贱种!” 窗棂轻透微光,将堂内映衬得昏暗无比。 檀生脊背挺得直直的,再笑一声,“婶娘何必着急定罪?”檀生眸光一暗,嘴角轻抿,似在嘲讽她,“或许,婶娘就是为了赶在叔父回来前,要把阿俏的罪名一五一十赶紧定下?” 檀生明白怎么激怒李氏。 李氏被戳中心思,果然勃然大怒。 “小小丫头,尖口舌利,如此了得!”李氏尖声高喝,“你可知你犯下的嘴孽,会让你叔叔的官职不保吗!布政使大人上书怪罪,只会怪我赵家治家不严...千辛万苦将你接来,竟是接了个丧门星来!王妈妈!” “奴才在。”王妈妈躬身其旁。 李氏反问,“当初,她说若是十日之内,天象正常,她该当如何!” 王妈妈异常恭敬,“赐白绫一条。” “那便赐吧!”李氏大手一挥,瞥向堂中更漏,心中惊惶急迫,“长者赐,不敢辞!君子一诺,价值千金,既然当初说出这句话,那今天就得受着!赐白绫!” 王妈妈从袖中掏出一条三尺长的白绫,递给那两个去请檀生的婆子,那两婆子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后宅的阴私,都是带着血的! 带着血的后宅阴私,她们当然见过! 可都是主母对妾室、妾室对嫡支... 主母想让侄女横死的,她们是真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出什么事,我都担着!”李氏手心滑腻,面容狰狞。 她已经半辈子都活在那个人的阴影下了。 她不能后半辈子都活在那个人女儿的阴影下,她也不能放任自己的骨肉来承受同样的苦果! 凭什么!凭什么! 有报应就冲着她李怀玉来! 一个人的血是血,两个人的血也是血! 都是腥臭的!肮脏的!令人生厌的! 檀生静静地看着李氏。 她...真的...这么想让自己死... 如此急迫... 如此不加掩饰... 两个婆子原地不动,来荣家的一咬牙伸手去拿王妈妈手中的绳子。 来荣家的,狞笑着朝檀生走来。 越来越近,脚步的声音越来越响。 顷刻之间,窗棂外透露进来的微光消失殆尽,整间屋子都瞬时陷入了黑暗中! 冬日里难得暖阳没有了。 甚至...连天空中的太阳也没有了! 世间万物陷入一片黑暗! 也不知是谁率先放声尖叫,不过片刻,赵宅中专属于女人的尖利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大堂里,出现里李氏惊恐万分的尖叫与来荣家肆无忌惮的放声啼哭。 “饶了我罢!小的知错了!”来荣家的被突然的黑暗与“命不久矣”那四个字吓破了胆! 正堂的门被一把撞开,官妈妈语带哭腔地四下寻找,“阿俏...阿俏...你在哪儿!” 兼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个小丫鬟一边发抖,一边找出蜡烛颤颤巍巍地点燃。 檀生一伸手,官妈妈赶紧将檀生拢在怀中,一张脸全是泪。 檀生紧紧环抱住官妈妈,在烛火中静静看向黢黑一片的窗外。 不过是日食罢了。 异象终于来了。 和异象一起来的,还有夹杂着凛冽寒风的赵显。 檀生的预言灵验了! 赵显欣喜若狂地将正堂的门推开,却在渐盛的烛光中,看见檀生瑟瑟发抖地窝在满脸是泪的官妈妈怀中,而地上哆哆嗦嗦地瘫着一个手拿白绫的妇人。 他的妻子就站在堂前。 “叔父,”檀生语声极其平淡打破寂静,如同在讲述别人的家事,“婶娘,想赶在你回家之前,将阿俏勒死。” 第十七章 阿九(一) 万籁俱寂,让人窒息的沉默中,能清晰听见几个人“砰砰砰”交错而强弱各异的心跳声。 很多时候,人都愿意选择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比亲耳所闻更容易让人崩溃。 堂中气氛直降冰点,吐出一口气好似能立刻转变为白雾。 檀生眼见赵显一张极为俊俏的脸,渐渐转青、转红,最后煞白一张脸,眼神死死钉在李氏的脸上,这已经不是怒火了,起码没有发怒那般肤浅,是一种极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楚是恨多,还是无奈更多。 李氏尖利扬声,决意先发制人,奈何话尚未出口,赵显终于出声。 “把地上那个老虔婆拉出去。”赵显口中指向来荣家的,眼神仍旧看向李氏,“僭越反上,意图勒杀主子,把她两条腿打废。” 李氏嘴角嗫嚅,到底不敢求情。 来荣家的木楞在地上,耳边嗡嗡直响,没听清赵显说了什么,待有人来拉她胳膊肘,她才手舞脚踹,嘟嘟囔囔高声大喊,“老爷,我再也不敢了!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被拖着从檀生身边过,突然想起来檀生那四个字“命不久矣”,如同捞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手在青石板上胡抓,抓出几道深灰色的指甲印,来荣家的涕泪纵横,“姑娘..大姑娘...小的无意的...是夫人吩咐的,小的哪敢不从!姑娘你神机妙算,姑娘你天女下凡,姑娘你什么都知道…姑娘!姑娘!” 檀生被官妈妈揽在怀中,眸色平静地看着来荣家的。 官妈妈赶紧把来荣家的从檀生身边薅开,啐了一声,恶狠狠道,“狗东西!死了都便宜了你!” 天黑黢黢的,各院都上了灯,来荣家的被架在外院中,先是鬼哭狼嚎地求饶,不过一会儿便哭爹喊娘地骂人。 “狗娘养的,我死了做鬼也饶不了你!” “老娘做了鬼天天缠你,缠死你!” 然后,渐渐没了声响。 李氏如坐针毡。 赵显抬眸轻轻道,“阿俏,你先回娇园。” 檀生看向赵显,少女眼眸清澈,外院有人快死了,是因为她,她却能做到心如止水。 大概因为这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中? 她知道李氏会抓住机会逼她死,她知道李氏会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她知道赵显必定会先拿李氏身边的人开刀。 开刀就要见血。 谁会是这个幸运儿呢? 当檀生在娇园看见来荣家的阴狠、贪婪,急欲上位的模样时,她便知道今天会是谁遭殃了——谁敢去拿那条白绫,谁就会遭殃。所以王妈妈不去,李氏不去,唯独她这个可怜虫去了。 所以她死了。 盛怒之下的赵显不敢得罪李氏,只能让一腔无处投放的怒火放纵地烧起来,打残一个家奴,一个心术不正的家奴,算什么大事? 檀生埋了埋头,和赵显福过身后,转身而去。 内堂中烛火摇曳,赵显再道,“你滚下去。” 未指名点姓,王妈妈却脊背一僵,下意识地站在了李氏身前。 李氏笑了声,语声中含有无限凄凉,“妈妈,你下去吧,他不敢对我怎么样。”李氏再笑,眼神痴迷地伸手想去摸赵显的脸,赵显冷脸躲开,李氏手垂在半空中,笑得更灿烂了,“只要我爹还在,只要李家不垮,他就不敢休我,就不敢弃我。” “下去!”赵显脸越绷越紧。 王妈妈应了一声后,转身向花间走去,偌大的正堂中只留李氏和赵显二人。 “你到底要怎么样?”赵显声线绷得紧紧的,背对李氏,“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怎么样?阿俏尚小,你至于招招狠毒要她的命吗?留她一条命罢!在家里养几年,我就找户人家将她嫁出去了!再也碍不到你的眼了啊!” 赵显背影英挺,李氏歪了歪脑袋,好像看见了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那时候,他才十八岁吧?年少中举,入读国子监,一众来拜访父亲的举子里,只有他穿青衣直缀最好看,话不多,很羞涩,一笑嘴下就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很可爱。 她隔着屏风看,看得面红耳赤。 处处寻父亲的学生打听他,知他是广阳人士,读到了国子监第二年,再有一年就该下场考试了。 再偷偷贿赂师哥拿他的字词来看,他喜欢写瘦金体,很有馆陶遗风,像他人一样,挺拔似竹。 她关注着他的一切,爱慕着他的所有,包括天差地别的家世、不太正宗的官话、打了补丁的书袋子… 她突然爱看所有书生和小姐的故事,偷偷地欢喜,偷偷地忧愁,偷偷地计划着将来。 将来呀,他们要在京师买套小宅子,种一点竹子再种一点美人芭蕉,夏日好遮阴,冬日好挡风…他做官拿俸禄,她打理嫁妆铺子默默补贴…他们要生三个孩子,头一个最好是哥哥,哥哥能护着弟妹… 她什么都计划好了。 就是没算到,他不喜欢她。 李氏鼻尖发酸,“你现在问我,我要什么!我就想要赵檀生的命!你赵显给吗?你若给不了,就不要说大话!” 李氏如被割断了线的风筝,手舞足蹈,扬声高喝,“这么多年了,阿龄都十岁了,你还是这样!就是块石头,也早该被我捂热了。我为你打理内务,我为你生儿育女,我李家把你当亲儿子待!为你疏通关系,为你铺路垫石,为你散财为你搭桥!你呢!十一年了啊!你哪一天忘记过?你哪一天和颜悦色地对我说过话?你哪一天好好待过阿龄!你忘不掉…好…”李氏满脸是泪,“你忘不掉她,我为你纳妾,吕姨娘鼻子像她…谭姨娘背影像她…桃红的眉梢像她…你目光落在谁的身上,我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全都帮你拢了起来,你说我还要怎样…” 李氏声泪俱下。 赵显喉头发涩,静静地望着李氏,喉咙动了动,吞咽下酸涩的味道。 “我不需要你和你的李家做这么多,我不求你好好待檀生,我只求你不要再动坏心思了。”赵显觉得很累,“你是我的妻子,阿龄是我的孩子,檀生是我亲大哥的女儿,这不会变的。”赵显默了默,“你不要多想。” 李氏痛哭流涕,伸手紧紧攥住了赵显的袖口。 赵显手一抬,将她的手轻轻抽离,推开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李氏“哇”的一声爱好出来,发疯一般将桌案上的东西尽数推落砸地! 接连“砰砰砰”的声响,让花间里的王妈妈默默擦拭眼角的泪。 李氏与赵显这场司空见惯的争吵,檀生当然不知。 傍晚时分传出赵显预备将李氏身边诸多婆子、丫鬟送到乡下,说是李氏病了需静养,不能受叨扰,如今换成了老夫人掌家——这是赵显第一次手段如此强硬,态度如此坚决。 官妈妈愤愤不平,“姑娘都快要死了呢!” “所以呢?”这样的结果,檀生不意外,“先打断她的爪牙,再囚禁她的躯体,最后夺走她的权柄。这是叔父能做到的最过分的事了。” “她是妻室,二爷是老爷!”官妈妈还是不明白。 这放在乡间都能动家法开祠堂了! 檀生抿嘴一笑,“婶娘姓李。” 夫妻之间,也要看气势强弱的。 赵显虽不是入赘,可李家攥着他七寸,他必定要低头。 第二日,老夫人身边的六安姑娘打着灯笼带了四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来到娇园,说是老夫人选了又选,从人牙子手里挑了四个出来,先放在檀生身边使着,若用不惯就换。檀生不客气,轻问几个丫头,“都唤作什么名儿呀?” 檀生兴致满满地预备听见譬如朝露,譬如夕颜之类唯美好听的名字。 “俺叫二丫纸。” “瓦是春发。” “俄叫谷子儿。” “姑凉,我叫小麦。” 得了。 天南海北都齐活了。 六安姑娘颇有些为难,“现买的...都还没教好呢…还得劳烦官妈妈好好教一教,也要劳烦大姑娘给她们赐个名。” 当然是现买的,一开始李氏还想让她住耳房呢!怎么可能给她配丫鬟!如今日食一来,她预言一灵验,丫鬟立马就送来了。 赵家又不是簪缨之家,没那么多家仆好挑,肯定要从人牙子手里买。 官妈妈摩拳擦掌,檀生好像已经听见了娇园里此起彼伏的四川官话。 檀生点点头,眸色清冷,一脸高深莫测,“人的名字很要紧,要视八卦五行、星矢生辰而定,父母赐下的名字是最合本人气运的。” 再从后向前指了指,“小麦、谷穗、春花、小妮。”笑了笑,“这样好听吗?” 四个丫头兴奋地连连点头。 官妈妈撇撇嘴,姑娘真是懒出了新境界。 六安顿时觉得没读过书的老夫人取的名字实在很好了呀! 日食持续了一天一夜,直至第二日傍晚太阳才重新出来。 这当然不是史书记载的第一次日食,可却是大昭经历的第一次日食。 日食之后江西境内突起暴雨与鸡蛋大的冰雹,气温骤降,暴雨和冰雹下了许多天,也未见停。 第十八章 阿九(二) 冰雹打在青瓦上,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 这场大暴雨已经下了有近十天了,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李氏形似禁足,老夫人足不出户,赵宅的丫鬟婆子们碍于李氏积威,虽不说把檀生当活菩萨供起来,可分毫不敢短娇园的吃穿用度,就怕哪天这位新出炉的赵大姑娘金口一开,叫她们家破人亡了去——看看正院来荣家的,腿都被打废了,当天晚上发高烧,第二天就被送到了庄子上,也不知是生是死! 连带着她家来荣,外院管事干得好好的,被这般一连累,差事也没了。小闺女本想送到二姑娘身边当差来着,自然也泡汤了...正院里头其余几家得脸的妈妈媳妇儿全都被灰头土脸地送到乡下,恐怕是再也回不来! 小厨房的李阿嬷拍拍胸脯庆幸自己给大姑娘身边那官妈妈贿赂过几个绿豆糕! 李阿嬷心里这样想,手上默默地给娇园的笼屉里多塞了个蒸饺。 晌午后,娇园里静默一片,每个人都在午憩。 四个小娃娃吃到桌上小块小块的肉时“哇”的四声,惊喜了一次;看到后罩房里官妈妈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被褥铺盖时,“哇”的四声,又惊喜一次;听到中午能轮番睡午觉时,她们还没哇,檀生面无表情地一声,“哇——行了,哇过了,可以安安分分去午睡了。” 都是人,首先得把自己当人,其次得把别人当人。 檀生躺在床榻上抱住枕头,翻来覆去睡不着,听暖阁里官妈妈呼吸也不匀称,轻声唤道,“妈妈…” 官妈妈赶紧起身趿拉鞋子。 檀生笑道,“妈妈你睡着吧,用不着起来。” 官妈妈“噢”了声。 檀生仰头看着素棉床罩子,轻声交代,“几个小娃娃该教就教,我这里没什么事情好做,我也不知道要教她们什么,至少要把官话先顺清楚吧;等不下雨了,就把娇园的杂草给除了...咱们要把这儿给撑起来了呢…” 檀生说着说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听外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在压着声音说话。 “…大姑娘还在睡?” “睡了有快一个时辰了,小的去叫一叫...” “不了,由她睡吧,我且等着…” 檀生愣了愣,一挺身默了两秒,伸手去够衣裳。 将一推开门,见赵显呆坐在木桌边上,身边的茶水都凉了。 这是等了有多久呀… 檀生福了福身,唤了声“叔父”。 赵显如梦初醒,一抬头见小姑娘睡得脸颊发粉,眼神清清澈澈的,不由自主地笑起来,“醒了?坐吧。” 叔侄两瞬时无话,檀生垂着头也不主动开腔,官妈妈急了,推了把檀生,这孩子咋这么不中用呢!她们现在凭啥过得这么好?还不是有这个嫡嫡亲的叔叔愿意为她们出头啊! 檀生“啧”一声,抖抖肩膀,横了眉头,不是很满意官妈妈推她。 赵显看着就笑起来了,“我记得官妈妈是你的乳娘?你很小的时候,还没有我小腿这么高时,官妈妈就在你旁边了…你跑起来,官妈妈怕你摔倒了,一边在后面喊’俏姐儿,慢点儿’,一边满屋子的追...” 赵显似是很愉悦,面容轻松了很多。 檀生见赵显这个样子,心里头酸呼呼的,“是吗?阿俏记不得了,就记得小时候叔父给过阿俏一块玉坠子,上头刻着一只小狗…” “因为你的属相是狗啊。”说起旧事,赵显眼神都是亮亮的,却又渐渐黯淡下来,“本来叔叔早就该来看看你,可一直寻不到空档。先是水匪,然后是日食,紧跟着又下暴雨和冰雹…” 檀生也默了。 赵显叹了口气,“阿俏,你叫叔叔给你一个交待,叔叔也只能这样给你一个交待。水匪也不知究竟是哪个婆子和他接洽,我让人给家里的婆子都画了像拿给他认,他这个也说是,那个也说是,我一想干脆把正院的婆子全都撵走算了,总有中的。之后那件事,我已经让人把来荣家的送到乡下了,送下去的第二天她就死了…” 檀生猛地抬头,赵显想伸手摸摸檀生的头顶,手垂在半路到底没成行。 “…我总以为你还是个小姑娘…”赵显看着檀生,眼眶微微发酸,心中羞愧,“你婶娘…她…” “我都懂。”檀生轻轻出言,眨眨眼睛,“到底没有真凭实据,没有办法的。” 檀生抿了抿鬓边的头发,“没事的,阿俏不委屈。只是阿俏很好奇,婶娘为什么这么想我死?” 赵显张张口,嗓子像是哑了,发不出声音,再开口时声音干巴巴的,“你婶娘...许是信长春道长的话,算了算八字,说你八字克她,便起了坏心思…愚昧妇人罢了…”突然想起当朝天子也信奉道圣,眼前的小阿俏好像也是道术堪舆的能人,声音再哑了哑,“长春道长招摇撞骗,搅得许多宅邸家无宁日了,崔佥事他母亲信奉长春道长,长春道长说她与她儿媳八字不合,崔母一哭二闹三上吊非得让崔佥事停妻再娶,崔佥事近日愁云密布,很是焦虑…你婶娘就是一时间受了蒙蔽,阿俏别多想。” 这叫啥?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檀生自己就是个大神棍,赵显在用同样的方式糊弄她? 檀生觉得自己的智力受到侮辱。 赵显正欲再言,门外“叩叩叩”三声,随后一口别别扭扭的官话,“老虎人请老耶和姑凉七次饭…” “老夫人请老爷和姑娘去吃饭。”檀生面无表情地翻译。 赵显大窘,和檀生一道一路往松鹤堂走,路上没话找话,“听说老夫人给你拨了四个丫头?” 檀生点点头。 赵显背着手笑起来,“都叫什么名儿呀?我记得小姑娘最喜欢给丫鬟改名字了,阿龄给她的丫鬟来来回回改过四五次名字…” “高的那个叫谷穗,稍矮点儿的叫小麦。” 赵显笑容敛了敛,昧心赞扬,“挺好的,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粮食总是不能缺的。” 檀生点点头,理直气壮也觉得好,“家里还有两个,一个**花,一个叫小妮。” 赵显绞尽脑汁想赞扬的词句,“也挺好的,朴实无华是大家。”拐过游廊,赵显沉默许久方道,“我哪日还是去寻个教书的先生吧。” 学问倒用不着多高深,只要有最基本的审美就可以了... 将拐进松鹤堂,里头倒是出人意料之外的热闹,赵显的两个庶女都在,一左一右地奉承着老夫人,听檀生与赵显来了,当下迎了上来,都不过是七八岁的年纪,叫檀生“大姐姐”。 檀生还了礼,一人送了一只小香囊。 老夫人笑着问檀生习惯不习惯,还缺些什么,檀生一一答了。老夫人便笑道,“今儿不算给你接风,阿龄身子不舒坦,缺席不成筵,哪日等人齐了,咱们再隆隆重重地给阿俏摆一桌。” 人齐了? 等李氏出来了,等赵华龄不使小性子了? 赵显脸色瞬时不太好了。 一顿饭吃得客气,两个庶小姐分别被自家姨娘身边的阿嬷领走,赵显预备带檀生在宅邸里逛一逛,哪知半道被老夫人叫了过去,檀生便带着官妈妈独自去了藏书阁。 赵家的藏书阁不算大,统共三间房。 檀生一间一间地转悠,时不时抽出一两本书来瞧一瞧,这里的书多是赵显考科举时候留下的,上面细细密密写满了他的注释和理解。 檀生看得津津有味。 哪知,刚抽出一本书来,“啪嗒”一声,一叠拿麻绳扎得严严实实的书信掉在了地上。 檀生弯腰去捡,哪知信封上写着“阿九亲启”四个大字。 檀生的心突然砰砰砰跳得快极了。 这是赵显的笔迹…这一扎信上,每一个抬头都写着“阿九亲启”… 这是赵显写给那位阿九的信,她娘口中的那个阿九! 而这一沓信,没有一封,寄出去... 第十九章 交换(一) 檀生觉得自己拿到了钥匙,只待“咔擦”一声,所有的秘密都将无处藏身。 信封上蒙着一层灰,澄心堂纸旧得泛黄,麻绳间隙里藏匿着微尘。 藏书阁的灯光暗沉,官妈妈嫌旧书的气味呛人,没跟在身边,一早去寻守藏书阁的陈婆子闲磕牙了。 檀生默了一默,背靠在书柜上,双手麻利地将麻绳死结打开了,抽出一封信,信背后并无火漆封口。檀生未做犹豫,轻轻将信纸抽出。 信纸被数行簪花小楷填得满满的。 檀生一目十行,看着看着,险些被这字里行间的酸涩呛出泪来。 “建昭五年仲春,吾至亲,小白鸽,五月至,门前柳絮花开,丛丛簇簇,异常温柔。吾看柳,便忆起汝…” “建昭五年三月…门前屋檐下来了一窝新燕,和去年那窝许是不同,因雌燕中翅上有白灰羽毛,今次这只是全灰的,比以往也聒噪很多…” 记载的都是家长里短,细琐小事。 力透纸背的却是藏也藏不住的思念情。 这个阿九或许是赵显的恋人? 檀生再抽出一封信。 “建昭四年腊月,吾至亲,小白鸽。十二冬雨多断肠,家中青瓦漏水,吾爬上爬下,敷泥敲砖,总算糊好。母亲寄信来说,俏娘已能人言,只可发短而促、急而慌的啊音,我想她许是想唤阿娘…” 檀生双目陡然瞪大,手上发颤,抖得那层薄薄信纸颤得像立刻要起飞的蝴蝶。 “阿俏!” 是赵显的声音! 檀生赶紧将信封拢在一起,一边抖一边拿麻绳捆住,可惜手在抖,麻绳一会儿掉这头,一会儿掉那头,檀生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三下两下再给麻绳打了一个死疙瘩,赶紧塞进书架子里,刚一转身就见赵显手提灯笼正寻她。 “阿俏…”赵显灯笼往上一抬,看见了檀生,笑容在暖光下愈显慈和,“喜欢看书呀?白天来看,夜里没光,伤眼睛。以前叔父有个同科,叫汪海林,最喜欢夜里攻书,等下场考试时,他也是三更半夜点灯做卷,眼睛都快贴到卷子上了,巡考以为他在舞弊,叫他把带进场的馍馍都掰碎了检查…” 赵显絮絮叨叨的,檀生埋头跟着他往外走。 “阿俏,你喜欢看哪类书?叔父明天让人去给你买来?” 半大的女孩子嘛,无非喜欢诗集、长歌、再不就是文人骚客写的那些话本子。 虽然没啥技术含量,骗骗女孩子的少女心还是很见效的。 檀生双脚如走云端,压根没听见赵显的话。 赵显温声再问一遍。 檀生如梦初醒,迷迷糊糊,“噢,那就买几本冲虚真经吧。” 以前在观里,经众姑子合议投票,冲虚真经的助眠效力最好,道德经次之,南华真经最次。 冲虚真经配上女冠唠唠叨叨的声音,简直就是一首安神曲。 檀生从来没听到过第二卷,因为女冠唱出三句后,她必定垂头打鼾。 檀生私以为,经受了这般大的冲击后,她怕是没那么容易睡着... 赵显眉头一蹙,心中默然。 看来,请一位先生来纠正小姑娘的爱好和审美,真是刻不容缓啊。 赵显撑伞带檀生绕着赵宅逛了一遍,一路与檀生说话,天南海北地说,说他考科举时候的趣事,说他在国子监念书时的趣事,说他在广阳府时焖叫花鸡时的趣事...赵显愉悦地意犹未尽,檀生却如同游太虚幻境。 直到泡了脚上床去,官妈妈将檀生的脚捂在胸口暖,檀生抱着枕头愣呼呼的,还没缓过来。 开玩笑呢! 这谁一时半会缓得过来呀! 诚然那是赵显的笔迹,瘦金体,瘦削得极有风骨。 诚然赵显在信中唤阿九叫至亲的小白鸽。 诚然赵显和阿九谈论起阿俏来就像在谈论...他们的骨肉至亲。 诚然她乳名唤作阿俏。 等等,她是叫阿俏吧!? 她是叫阿俏啊! 官妈妈叫她俏姐儿,赵显叫她俏娘,老夫人叫她阿俏...除非还有一个在建昭四年仲冬都还不会说话的女婴叫阿俏,那她肯定这信中的阿俏就是她没错啊! 李氏没头没脑的仇恨,赵显想亲近却又瞻前顾后的神态,老夫人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忍耐,她娘恶狠狠地让她滚....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了。 如果她是赵显的私生女。 那么一切就都可以捋顺了。 “官妈妈…”檀生木木愣愣地问,“你来的时候,我有多大年纪呀?” 官妈妈想一想,“刚出生没多久吧,跟个小病猫似的,饿得呜咽叫。” “那我娘呢?” “那时候夫人就病着了吧,可能是月子没做好,皮包骨头,看人眼神里都透着绿光。” “那我娘抱过我吗?”檀生尚且怀揣一丝希望。 这个回忆就很久远了,官妈妈默了半晌,摇摇头,“好像是没有的吧。”见檀生眼神一下子黯了下去,赶紧安抚,“夫人身体不好,连从床上坐起来都吃力,怎么有力气抱你呢?” 檀生追问,“那我小时身体康健吗?” 官妈妈笑起来,“当然健康了,能吃是福,从小就能吃能睡。” 一个连床都起不来的妇人,真的有可能顺利产下一个先天康健的孩子吗!? 或是有可能的。 可这可能性太小了! 她母亲也不是阿九啊! 赵显信中的阿九温柔小意,喜欢柳絮喜欢溪水喜欢竹叶喜欢清风,并不是一直那么病恹恹的躺在床上的脾性古怪的她的娘亲呀! 她的娘亲有可能不是她的亲娘。 她的叔叔却有可能是她的亲爹呀! 还有,阿九到底是谁啊! 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呀! 檀生捂住枕头,低低一声哀嚎。 官妈妈心一惊,还以为哪里的猪在叫唤。 再一看自家小阿俏把头闷在枕头里来回打滚,官妈妈一伸手拍了拍小姑娘最近刚长起来的圆滚滚的臀部,“啪嗒”一声十分清脆。 “作什么妖,赶紧睡了。”又看窗棂外雨密得跟竹帘子似的,不觉有些发愁,“雨这么下,乡下可咋办呀…水稻麦子全都要被淹,连种好的红薯都要烂…” “不是要烂,是必定会烂…”檀生瓮声瓮气道,“这就是我的第二个预言啊,南昌府或因暴雨大乱。” 前生,江西日食后也是一直下暴雨,赣水跟着上涨,安义县与渠县两县乡民背井离乡涌向南昌府,人一多便起瘟疫。纵然江西布政使魏朝大力治疫,却效果甚微,连带着江西官场上一众官员都在年中考评上吃了个差,三年晋升无望。 赵显当然也在其中。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檀生都必须尽力挽救前头这场天灾,后头这场人祸。 每个人的人都是命,无贵贱之分,无轻重之别。 檀生低估了她的睡眠质量,高估她的忧愁程度,她一沾枕头照旧立马睡着。 只是睡得不是很安稳,梦里头黑漆漆的一片,突然出现了她娘那张病怏怏的脸,紧跟着赵显走到了她娘身后递给她了一套冲虚真经,让她睡觉不要打鼾,她正觉奇怪,一转眼就看见一个背影。 那背影风姿绰约,她跟在身后追,一边追一边唤娘亲。刚好背影要回头,一阵洪水扑面打来,把梦里的世界毁了个干净。 檀生满身汗津,猛地坐起,大口喘着粗气。 再看房前屋内皆万籁俱寂,不觉缓缓叹出了口长气。 有些欲哭无泪。 她只是一个小神棍而已,家庭伦理她都还没演出个子丑寅卯来,为啥还要忧国忧民呀! 次日,檀生眼下乌青,精神萎靡地接了两个包裹。 谷穗官话有进步,咬字还算不错,“清晨八早的,老爷送了这一套书过来。还有勒张帖子,请姑凉后天去拜太清真人。” 檀生问谷穗,“谷穗是川人吧?” 谷穗脸上一红,“嗯。” 怪不得呢...还清晨八早呢... 檀生接过帖子打开一看,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翁家邀江西提刑按察佥事赵显大人一家后日去清虚观上香祈福。 第二十章 交换(二) 清虚观香火也旺,以前听正觉女冠闲磕牙,清虚观里面有个老道,道号敬人,算命看相很灵验,就是,咳咳咳,私生活有点不那么检点。 虽说道家是信奉修今生不修来世,也没佛家那么多规矩。 可你一个白胡子老道,屁股后面跟着一长串小团子唤你阿爹... 会不会真的有点太过分了? 更过分的是,这些小团子还都不是一个妈生的... 故而在神棍界,敬人道长的名声不是很好,尤其不讨如正觉女冠一般,正经自持的女道长的喜欢。女道长们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就传成了“哎哟哟,江西清虚观那位敬人道长又风流又下流,光是儿子都有二十好几个,连道观里清秀的小道士都不放过!” 二十好几个??? 当敬人道长是种猪吗?! 不过,目前为止,这些话大概还没传到江西官家的奶奶夫人耳朵里来,檀生看赵老夫人并两位年岁不大的赵家庶小姐都是一副心向往之的样子。 清虚观在闵南山上,离南昌府有些远,坐马车单程也要两个时辰。 李氏生病是幌子,被赵显破天荒地禁了足是里子,李氏当然不能出来。当家主母不能接帖子拜会,赵家的姑娘们当然不能自己去。 赵老夫人一看帖子是翁家下的,眼睛也睁得开了,腿脚也利索了,当仁不让接了这门差事,带着赵显三女外加一个檀生出门会客,四下一打听,便更高兴了——翁家只给赵家下了帖子,连布政使夫人都没请! 翁家这脸面可给大了呀! 赵老夫人一高兴,四个小姑娘一人赏了一支多宝钗,给檀生另赏了一对水头极好的小玉镯子,当做打入翁家内部的特别嘉奖。 檀生伸手去够小案上的茶水,白玉样的手腕上垂着散绿玉镯,莹莹生光,很是清隽。 赵老夫人看见了,慈眉善目地笑道,“阿俏水色好,衬这镯子。” 马车颠簸,车厢外暴雨倾城,雨打在车辙上,立马溅开几朵漂亮的水花,水花飞溅到车厢幔帐上没一会儿就被棉麻布吸收得干干净净。 檀生笑言,声音清清凌凌,“是祖母的玉镯子好,戴在谁手上都好看着呢。” 四姑娘赵华容“哧”的一声笑,眼神朝赵华芝处瞥了一瞥,再亲昵地朝老夫人身侧靠了靠,“那倒不一定呢,三姐姐就戴不得玉镯子,三姐姐皮肤黑戴玉镯子显得俗气。” 嗯,有种小人叫落井下石。 赵华容这种小人,檀生想了想,应该叫落井下屎。 她不仅要砸死你,她还要恶心你。 前世,李氏百般磋磨檀生,嫡出的赵华龄倒对檀生没多大恶感,顶天是耍耍大小姐脾气,不高兴了把气往住在耳房的檀生身上撒,撒完了气就消了,檀生至少能得三五天清净。 这赵华容便不一样。 她喜欢帮李氏欺负人。她生母是吕姨娘,是李氏给赵显买回来的清倌人,是下九流,赵宅里头就属她身份最贱。赵华容没有什么人能欺负住,除却房里几个年纪小的丫鬟,她也就只能欺负欺负檀生。 如今檀生得了宠,明摆着欺负不了了,她就只能欺负死了妈的赵华芝。 三姑娘赵华芝看了赵华容一眼,没一会儿眼眶就发了红,憋了泪,“四妹何必拿话来怼我?我自是俗人一个,不如大姐姐与二姐姐那般清雅。四妹有吕姨娘教导,我当然也不如…” 我不如得了宠的赵檀生和嫡出的赵华龄,我认了。 可你赵华容算个什么玩意儿?就凭你那当清倌人的娘? 当真小人遇上假白莲... 檀生默默向后挪了挪,屏气凝神看这场戏码,余光一瞥看老夫人眼睛又半阖上了,似是不想管,再看赵华龄不耐烦地轻哼一声,皱着眉头扭头,许是早已看厌。 四姑娘赵华容笑了笑,“整日哭哭啼啼的,怪道命不好。”赵华荣眼神一扫,扫到了檀生,张口,“大姐姐,宅子里都说你能掐会算。你且说一说,二月生的女孩是不是命不好呀?若是命好,怎么会克了自己亲娘呀。” 这才几个回合呀,就把火烧到檀生这儿了。 赵华容语笑嫣然,很是亲昵。 檀生看了看她,也笑道,“二月卯定桃花与沐浴,六爻有云,吉连沐浴,败而不吉。故而,在某种意义上看不算大吉。” 赵华容唇色一挑,看向赵华芝,却又闻得檀生后语。 “三妹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卯定为桃,桃主贵,属大吉,吉不败,若放在气运低的人身上,自然承受不住,运势中落,一路颓败当然不吉。可若是气运高的人,吉不败,身不灭,则一生祸福无忧,自当逢凶化吉,这是贵命,是你我不可企及者也。” 檀生仰头高瞻,似有居高临下之态,“克妻克夫,克母克子,皆为世人妄测,万物相生相克,水即可载舟,亦可覆舟,难道咱们就可以说水克舟,或水旺舟了吗?岂非太过片面。家眷相克,乡间野里的无知村妇信上一信倒也无妨。三妹出身官宦之家,再说此话,让旁人如何谈论我赵家?如何看待叔叔?” 檀生言辞严厉,不怒自威。 好像一个拍拍屁股马上要飞升的上神。 其实要问赵上神到底说了些什么,她自己也扯不清楚。 但是中心思想很明确——第一,人四姑娘赵华芝是富贵命,你别乱猜;第二,克母这种鬼话,你一个官家小姐也会信?真是连个无知村姑也不如! 赵华容笑颜一滞,扯唇笑道,“那这么说,大姐姐算出来三姐是富贵命了?” 檀生斜眸看她,并不言语。 赵华容到底年岁小,八九岁的小孩,没一会儿就憋不住了,一开口就是赌气,“这都是许久以后的事儿了,真的假的,到那时候也给忘光光了,都不作数的。” “那咱们说个作数的。”檀生抿唇笑了笑,素指一伸,伸出两根纤长如葱的手指来,“第一,等会儿清虚观的敬人道长必定问我这雨何时停;第二,今日,我必定赢他,他会心服口服地输我三千两银子。我说这两点,四妹是信还是不信?” 赵华容眸光闪了一闪,她知道赵檀生看相算命很有一套,还听闻她房里的素素下注输了十文铜子...赵檀生说天有异相,天就黑了,下暴雨了,打冰雹了...真的有这么神? 赵华容眼神偷偷瞥向搭着白绒大氅闭目养神的老夫人,见老夫人神态丝毫未动,赵华容如受鼓舞,当下一口应了下来,“不过是姐妹玩闹罢,大姐姐不许当真。” 檀生从容一笑,“姐妹玩笑,当然当不了真。” 赵华容做好了铺垫,眼波一转,“若大姐姐说准了,我便将我房里那尊玉如意送给你。若大姐姐说岔了…”赵华容颇为得意,声音一低,瞥了瞥作壁上观的赵华芝,轻哼一声,“那阿容要住进娇园的西厢房去,跨院里太挤呢…” 赵家...都养出些什么姑娘呀... 赵华龄骄纵无常,赵华芝阴沉狠辣,赵华容贪婪谄媚... 再想想前世的自己,不也很懦弱自闭吗? 乱死了。 乱死了! 赵老夫人尚在假寐,她当然要假寐,只有她不去阻止,不推波助澜,任由事态发展,她才能看出檀生究竟有没有本事,她才能好好掂量檀生几斤几两重。 檀生心里有些发凉,以前她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不中用,才没有人喜欢她。可遇到正觉女冠后,她才知道原来喜欢不喜欢,和有没有用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人与人之间,有很纯粹的好恶,与利益无关,与金钱无关,与权势无关,与有没有用处,也无关。 “好呀,若我没说准,四妹也无需窝在西厢房了,大姐姐立马搬出娇园,全都让给四妹妹一个人住。” 檀生也笑着说。 只是现在,她必须证明她有用,很他娘的有用! 第二十一章 交换(三) 这场赌局,老夫人听见了,却未置一词。 檀生发现赵家养姑娘就像养蛊,或是驯兽。 谁凶狠,谁就能得到更多的待遇和资源。 最后留下来的那一个,就是胜利者,会得到赵家的鼎力支持。上辈子,这个人是三姑娘赵华芝,比起赵华容,她更从容;比起赵华龄,她更聪明;比起檀生,她更坚定。 所以她赢了。 嗯..如果以嫁得好不好为衡量标准,赵华芝是绝对的赢家——她嫁的是忠勤伯府的二公子,嫁过去不到一年,嫡长子无故横死,老二承爵,不仅承了爵还一并接收了忠勤伯的幕僚与死士,在朝中长袖善舞,说话掷地有声。 赵华龄嫁了个探花郎,逼得人家探花郎的老母亲瘫痪卧床,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探花郎借丁忧心灰意冷地致了仕,之后再回国子监谋了个博士一职,一生清贫,反倒磨平了赵华龄的心性。赵华容一门心思钻营,最后被李氏嫁给了个五十来岁续弦的老侯爷,在后宅里头磋磨手段,倒也算找对了主战场。 姐妹原先都嫉妒她赵檀生走了狗屎运,靠一张脸嫁了个相貌堂堂的世子爷。 她们不知道的是,这狗屎运的背后,其实就是一坨狗屎。 或许当得知她赵檀生进了道观,当了姑子,这几个姐妹都能由人及己地笑出声吧。 马车摇摇晃晃地到了闵南山,老夫人嚷了句“坐得腰背疼”,赵华容便赶忙去扶。 檀生埋首下车从赵华芝身边经过,听赵华芝轻不可闻一句,“谢谢大姐姐。” 檀生仰首而过,置若罔闻。 山下有三两黄麻衣道士撑伞接应,另专辟出一块空地供贵眷的马匹吃草喝水。 老夫人眼神尖利,塞了颗银馃子给那小道士,笑言,“今儿给天尊上香的人倒不少,这么多马车呢。” 小道士手一抹,银馃子当即不见踪迹,也笑道,“夫人小姐们心慈,专门来求这雨可千万别下了…这不,秦夫人和张夫人正陪着平阳县主,各出三百两银子为江西百姓点了两百盏青灯祈福呢。” 老夫人笑着颔首,“两位夫人也着实有心了。” 是有心,不仅有心,还有脸来呢! 翁家给她赵家下帖子,这两家不要脸皮也跟过来,不就是想跟翁家搭上线吗? 呸! 不要脸! 别人还没吃的东西都想抢! 老夫人垂吊吊的眼皮向下一搭,再抬头又是一脸慈眉善目,招招手,“檀生,过来。” 檀生应了是,埋首上前,神容浅淡地搀着老夫人朝前走。 赵华龄头一偏,声音不高不低,“谄媚!” 檀生回首深看赵华龄一眼,未曾回应,不紧不缓地扶着老夫人朝前走。 清虚观坐落在半山腰间,道观规模宏大,前后三个大殿,赵家女眷先由知客引导拜了天尊,捐了功德,再听高功讲道说经,最后才被引到后罩房的竹屋里吃茶休憩,不多时,敬人道长便与平阳县主并几位夫人、姑娘一道过来了。 翁笺一眼便见侍立在旁的檀生,有些欢喜,隔了老远朝檀生笑。 檀生缓缓抬头,回之一笑。 翁笺脸一红,颇有几分羞意。 你羞…个什么…鬼啊… 檀生背后出冷汗,默默移开了视线,看向常常出现在女道长口中的这位敬人道长,看看他究竟有多猥琐。 其实也还好。 敬人道长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面目端正,浓眉大眼,气质稳沉,身心颀长,身穿道袍倒也多有几分风流倜傥意,仙风道骨装得好,一点也瞧不出内里其实就是个衣冠禽兽。 敬人道长同赵老夫人是熟人,见面见礼后,笑道,“这位是平阳县主与翁大姑娘。”再同平阳县主介绍,“这是江西提刑按察佥事赵显大人的家眷。” 老夫人同赵家姑娘起身见礼,一开口,言辞恳切,“自檀生回家,老妇数次写贴,欲上门拜会平阳县主,以谢县主救命之恩。奈何儿媳突然身体报恙,实在不敢胡乱走动,怕随意过了病气给您,只好备礼缓谢。如今还是由县主您亲自下帖相邀来为江西万千百姓祈福,老妇是既惭愧又敬佩…” 老夫人是个会说话的,若真是个棒槌,也养不出赵显来。 只是素日在家中避李氏锋芒惯了,倒叫人给忘了老夫人是说话做事的一把好手。 几句话,邀了功——赵家半分未透露翁家太夫人病重一事;解了释——今天当家太太生了病,所以换成她这个老太婆来带队;怼了人——我赵家才是平阳县主亲自下帖相邀的,你秦张两家装什么偶遇? “老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本就喜欢檀生这女娃娃,阿笺也在念叨檀生。”平阳县主双手拢在袖笼里,笑得雍容华贵,“檀生给我的印象很深,总是忘不了。” “天儿不好,爷们儿在前头抠破脑袋想对策,咱们女人却什么也做不了,也就只能捐捐功德,抄抄经书,尽一尽绵薄之力了。” 老夫人拍了拍檀生的手背,很亲昵慈和,“小姑娘也一直念叨县主与翁姑娘呢,总说起你们。”老夫人将檀生向前一推,“再给县主拜个礼,做人要知恩,你这条命可都是县主给救回来的!” 檀生顺从福身,福到一半被平阳县主一把抬起。 “这在道观里头,我可不敢和天尊们抢福礼。若真要谢,今儿我就将小姑娘偷回家了啊!这么漂亮的姑娘,只有我赚,可亏不着呢。”平阳县主语声含笑,搭在檀生手背上,神容很宠溺。 老夫人强摁下几欲上挑的眉头。 平阳县主,比她以为的更喜欢檀生。 老夫人不禁心头大喜,话锋一转,“路上遇到的那贼匪已经审问干净了,就等章程走完,押解下狱了。阿显一说起这事儿就闷声发狠,别说他还管着江西刑名这口儿,就单单是叔叔听见侄女遭了罪,这心里呀都不好受得很!一连几日都没回家,说要彻查漕运码头。” 老夫人话头一顿,语声怆然,“可这…这天不遂人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来了个日食,来了个冰雹,忙得阿显是焦头烂额。老妇一打听,隔壁的魏大人也是一连数日都泡在衙门里头…” 说起这天象,平阳县主笑颜淡了淡,“天儿不好,就是百姓受罪。爷们儿在前头抠破脑袋想对策,咱们女人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捐捐功德,抄抄经书,尽一尽绵薄之力。” “那可不对。”平阳县主身侧的秦夫人声音清脆,丹凤眼显得不稳重,“这满南昌都传遍了,赵家有位大姑娘,能掐会算,十分厉害,一看这天就知道南昌十日之内会天生恶相…”秦夫人扫了一眼敬人道长,“也不知,道长与赵大姑娘占卜看卦谁更厉害些?” 秦夫人一边说话,一边手拿绢帕捂嘴轻笑,眼波流转,语声婉转,“敬人道长可要警惕些,这江西第一名观主持的名头或许就要不保了呢。” 秦夫人这番做派,让檀生好像看到了十年后的赵华容... 托李氏和乞巧的福,檀生所预言的,经赵宅外院小厮、家奴之口已传遍了大街小巷。 只是檀生深藏内宅,无处知晓。 老夫人也突然发觉自己思想太单一了。 她以为秦夫人也是怀着在翁家面前露脸的心思来的。 殊不知,她是为自家推崇的道长扎场子而来!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思想境界不够呀。 皇帝推崇的道长都能当国师,这官家女眷有自己信赖、尊崇的道长当然也不算大事,毕竟敬人道长看起来还算周正,在这歪瓜裂枣遍地的神棍界实属难得。 第二十二章 博弈(上) 敬人道长敛眉浅笑,长眉入鬓,很是温润。 “贫道本就是六界之外,红尘之间,寂寥一人。江西第一方士这样的虚名不要也罢。” 檀生眉梢轻轻上挑。 给你一个舞台,开始你的表演。 敬人道长抬眸看向檀生,眼中的惊艳一闪而过,话锋一转,再语气谦逊,“再说,常有不世出的高人,贫道观赵大姑娘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质如璞玉,气如清风,茕茕孑立于世间亦是一道极美的风景。道人实在不敢与之争锋。” “道长是有真本事的,绝不弄虚作假,也不装神弄鬼,”秦夫人笑言,“自是不愿同那黄口小儿一争高下。” 赵华芝凑到檀生耳边轻声道,“秦大人是江西提刑按察右参议,官衔比父亲长半阶,可认真说起来,父亲比他更受重视,前程也更好…兼之敬人道长帮秦夫人化了儿女劫数…秦夫人嫁人六载未有所出,前年这才产下一位小公子。” 檀生轻颔首,表示明了。 前有赵显抢了自家男人的官途,后有赵檀生抢了自家偶像的关注度,新仇旧恨,秦夫人怕是恨得牙痒痒。 “道长将清虚观上下事宜主持得井井有条,任谁也要说一句道长勤奋、有本事。”赵老夫人笑得很慈和,“我这孙儿寡言少语,年岁也小,到底还要历练。”赵老夫人话中带话,“只是,这又不是考科举,谁用功谁就中举,到底讲究个道家缘分。” 是,檀生年纪小,名不见经传,只是...呵呵呵呵,这算相卜卦的事儿讲的是天分,讲的是祖师爷赏饭吃。灵验就是灵验,骨骼清奇就是骨骼清奇,骨骼清奇可比勤奋上进值钱多了。 吃这碗饭,最害怕就是信众夸你努力... 夸你努力,还不如直接骂你没天赋… 老夫人略带嘲讽,火力全开,气得秦夫人脸色一变,当下呛声,“名头是打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赵大姑娘既然有这道家缘分,那就当为江西万千信众们积福攒恩,且说一说这天上的雨何时能停!” 这是秦夫人问的,可不是敬人道长问的! 赵华容登时喜形于色! 檀生面容坦荡,看向敬人道长,语声清清泠泠,如溪水滴石,“信女在道长面前班门弄斧,恐怕是自丑不觉,突惹人笑罢了。” 敬人道长手一抬,口吻自持,“赵大姑娘但说无妨。这天象何时能定,何时能好,这暴雨和冰雹何时能停,事关我江西万千百姓。贫道学识浅薄,亦想求教。” 檀生抿唇笑了笑,眼神从赵华容脸上拂过,见赵华容脸色瞬时一垮,不觉有些好笑。 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 这套话可是道家弟子出关前必修基本功... 基本功都修不好,还怎么骗人啊! 檀生默了一默,伸手端了茶盏,抿了一口,房中众人的眼睛都盯在檀生身上,玄虚耍够了,也该半真半假掺点干货了,“小女夜观天象,七星散落于赣水江面,此为大凶。今年恰逢闰六月,亦是大凶。凶上加凶,这雨不但一时半会停不了,甚至会有日益增大之势。而今为建昭十六年,十六此数应寅,对蛇,属坎离,落东北水边,不出一月,赣水沿线恐有大难。” “什么大难?”平阳县主沉声追问。 檀生面色沉稳,反问敬人道长,“道长本事硬,道长以为呢?” 敬人道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合着,这小姑娘...是想踩着他上位啊! 敬人道长瞳仁紧缩,这才明白这位漂亮的赵大姑娘可不是温婉的百合花,是那来势汹汹的美人蕉呀! 不由心头万分悲怆。 老子一个道观主持,毕生的愿望,就只是昧点道观香火钱而已! 他就这么点奢望,竟然都还有人打他的主意! 敬人道长悲愤地被激起了一朵小小的无名火,沉吟半晌后,压低声线,手一摆,道袍高扬,“赵大姑娘所言甚是有理,只是天象地势最不可说。亘古一来,河流并非沿同一航线穿行,山川并非沿同一方向生长,每颗草每棵树的生长方向都不可预料,这是人力所不逮者也。” 敬人道长垂眼快速看了看这一屋子的女眷,有老牌勋贵出身的平阳县主,有势头正盛的官僚家眷,也有世代为官的世家宗族...江西顶尖的女眷都在这儿了!往后五年的长明灯香油钱都在这儿了! 他可不能怂呀! 敬人道长怂怂地想。 “赵大姑娘所言一个月的时间。你可知,一滴水坚持一个月,能滴穿一粒石子。一片瓦被疾风吹挡一个月,能被拂去一层青石灰。一月,山川可剧变,长河可流转。你我无论再潜心修道,到底只是凡人一个。殊不知世间世事皆有定数亦有变数,今日姑娘如此擅下定论,实在莽撞。”敬人道长摇身一变,站到了制高点指责檀生。 你,你,你就是你,你危言耸听! 就是因为你莽撞预言,惹了天怒,这才给江西招来祸端的! 赵老夫人脸色一变,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赵华容心头一喜,正欲埋头藏笑,却听檀生语声冷静却极有威严,陡然提高声调,诘问道,“原来敬人道长还知道自己是凡人一个?小女还以为道长已飞升上仙,把自己从凡人堆里划开了呢!” 满室怔忪。 檀生趁热打铁,“我知我是肉体凡胎,也知天命难违。可若因我一言而让赣水成百上千的百姓,从此无性命之虞。就算我赵檀生因此遭天谴,折元寿,我亦甘之如饴!” 这比的,不就是谁更不要脸吗? 檀生私以为,自个儿命都是捡回来的,脸皮这种东西,爱要不要了。 “啪啪啪”三声。 平阳县主眸中带赞赏,拍手称快。 翁笺小姑娘眼神发绿,很是骇人。 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 敬人道长嘴巴微张,半晌没合上。 他自诩已是不要脸的翘楚了,哪知山外有山,这小姑娘竟然可以如此义正言辞地瞎说八道! 第二十三章 博弈(下) “黄口小儿,休得胡言乱语!”秦夫人十分愤怒,“这一个月后的事儿,咱们暂且不提。若你真有能耐,你且算一算,我何时生,何时死,何时逢喜,何时遇悲!” 檀生挑唇一笑,反问秦夫人,“夫人可知在清虚观中请十年的长明灯是多少银子?” 这个业务,秦夫人熟,张口就答,“一年三百两,十年当是三千两。” “十年长明灯是三千两银子,秦夫人让我算你一辈子,却想分毫不出吗?”檀生笑道。 话赶话说到此,秦夫人骑虎难下,只能故作大气,“若说得准,便也给三千两银子!” 赵老夫人背靠躺椅,眼中有激赏。一环扣一环,一句话接着一句话,赵檀生先是激将敬人道长,让其不由自主地搅入了今日这场是非中,然后一边步步紧逼敬人道长,一边算计秦夫人的反应,最后到底逼出了三千两这个数字! 正好,是她和赵华容打赌的这个数! 这算的哪里是命呀! 算的分明是人的心理和情绪! 赵老夫人陡生出十二分兴致,她倒要看看檀生如何收场! 檀生环视四周,最后将眼神定格在敬人道长脸上,檀生笑了一笑,敬人道长心头暗道一声不好,果不其然,这小姑娘锲而不舍地又把主战场拉回了他身上! “秦夫人说灵验了才算数,这灵验不灵验都是后几十年的事情了,今日咱们便提一提能当场核对的...何不让敬人道长随意挑选一位刚入门的小道士,由我来算一算他的过往,将来的事咱们等不及,过去的事,我算得灵与不灵,一眼便知。”檀生温声占据主动。 清虚观刚入门的小道士... 敬人道长想了想,这不是堂而皇之地给他作弊的空间吗! 这位赵姑娘是不是傻?是不是傻! 让他来选自己家的人算命…那这准和不准,还不是一张嘴在他身上吗! 厢房外来来往往的居士越发多了,敬人道长心转百回,抬头一笑,看起来很是磊落,“厢房狭窄,贫道不谙世事,多有委屈。还请诸位夫人、姑娘移步大殿可好?” 好! 你上赶着来丢人,那咱就多给你找点观众来看! 敬人道长被激起的那小朵委屈的浪花,被风一荡,喜滋滋地变成了滔天巨浪。 檀生站回到老夫人身后,赵老夫人看檀生一眼,率先起身,笑了笑,“客随主便,咱们换个地方论道也好。” 她一向敢赌,这辈子没有什么输不起,所以才没有什么赢不到。 赵老夫人都不怕丢自家的人,煽风点火的、看戏听音的、专心花痴的,当然亦步亦趋步步紧跟。一众人走在游廊中,檀生默默走在后列,敬人道长与之并肩,正欲开口寒暄,却听小姑娘语声轻柔。 “道长,您安置在山下的三位如夫人,近日可好?” 敬人道长脚下兀地一趔趄,满目惊诧! “噢,许是有孕了吧?清虚观最近的生意很好,道长的香油钱赚了个盆满钵满,别说一个两个孩儿,就是五个十个孩儿,道长也不是养不起。”檀生眼神落在廊间的青竹叶上,一派漫不经心。 敬人道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顿时口舌发软! 这件事…他明明瞒得很好啊! 就连道观中的居士都没有人知道! 若是这件事传了出去,甭说清虚观的生意还做不做得下去,他会不会被络绎不绝的奶奶夫人们的眼泪淹没都未可知啊! 敬人道长赶忙抬头,见那几位夫人们离得很远,不觉松了口长气,可这口气还没松到一半,又被檀生一句话吊到了天上。 “若我等下输了,我就会很难过。若我很难过,我就会张口胡说。我若说出个什么来,啧…”檀生略带惋惜地摇摇头,“道长可就可怜咯。” 赤裸裸的威胁! 敬人道长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辈! 檀生持重娴静,一歪头,眉梢间却莫名带了几分少女的娇俏,冲敬人道长莞尔一笑,“我若赢了,于道长您的名声自是有影响的。可道长,您一定要好好掂量掂量,哪一种毁名声的方式更严重。两相其害取其轻,我赵檀生明人不说暗话,得了好处必定会卖乖,到时候我与道长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您想一想,若我们互相成就,这江西的神棍圈里,还有谁能出其右?” 若他们互相成就,还有谁能出其右... 嘿!威胁人还押起韵来了! 敬人道长沉默不语。 如果这位赵姑娘赢了,至多…至多他不能自称江西第一方士... 如果这位赵姑娘输了,他的外室和私生子尽数曝光,那他连这身道袍都要脱下来! 两相其害取其轻... 敬人道长默了一默,转过身去,招了招手,低声吩咐了一个小道士,再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低声快速道,“孤儿,父死母逃,今年十四岁,到清虚观两年了,因少时磕了头,有点少根筋,至今都背不到经书…” “道长果然慈悲心肠。那三千两银子,小女一分也不要,尽数捐给清虚观。”檀生笑得十分真诚。 敬人道长皮笑肉不笑,快步向前走。 大殿之中,长明灯数千支,明暗交替之下,很是庄严肃穆。 敬人道长招来一人,檀生不过眼风一瞥,张口便道,“建昭二年生人,其父早亡,其母不知去向,宗族无人,便于建昭十四年春自投敬人道长门下。观其脸方额扁,憨厚有余,机敏不足,人中短薄,少时必定困苦,或在七岁左右头磕大石,遇血光之灾。今朝,投于清虚观门下,夙夜苦读,却到底不得其法…”檀生朱唇薄张,轻声问,“小师父,我可有说错?” 那小道士满脸通红,结结巴巴,眼神极为景仰,“没…没说错…” 檀生再笑,语声很温和,“小师傅少时寂寥困顿,却发迹于中年,受福于晚年。若持本心,小师傅必定有大出息。” 檀生语气放得很温柔,那小道士顿时双眼悬泪,泫然欲滴。 檀生笑了笑,转过身,语气瞬时回归清淡,言简意赅地挑衅,“秦夫人,这三千两银子,您觉得花得值吗?” 秦夫人脸色涨红,敬人道长见檀生递出话头,故作风轻云淡再递梯子,“赵姑娘算的是我清虚观道人的卦,当然是清虚观出这笔银子,与秦夫人无碍。”敬人道长扬声高唤,“归一!数银两来!” 檀生抬手阻止,“这三千两银子就当是小女为万千江西百姓祈福点的长明灯吧,小女,一分不要!” 敬人道长没出钱开心了,檀生挣了名头开心了,平阳县主看了场好戏也十分开心。 唯二不开心的便是一天之内丢了一支价值连城的玉如意的赵华容,和为维护偶像却平白无故遭人怼了又怼的秦夫人。 檀生遥遥颔首,向敬人道长示意致谢。 敬人道长避之不及,赶紧转头。 一根绳的蚂蚱… 鬼才跟这姑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呀! 第二十四章 雨夜(上) 本已渐小下去的雨,过了晌午,雨势却又大了起来。 一个上午太刺激了,秦夫人连午膳都没留下吃,扯着自个儿头疼,没过多停留,当即离山返城。 敬人道长害怕若他继续留在此处,恐怕还会被这位赵姑娘强制当台阶,连声告了不是,借口观中尚有诸事未理,忍痛放弃了这个骗香油钱的好时机,也借口地遁。 张夫人倒是没走,看了这场大戏后莫名对檀生多有敬畏,连带着也不敢同赵老夫人一决雌雄。 赵老夫人总算如愿担当起首席向导的职责,同平阳县主一边闲逛,一边不深不浅地交流感情,虽然翁家老宅在江西,可平阳县主却是实打实的镇国公府嫡长女,是土生土长的定京人,对江西不甚熟悉。 “...县主若是想观花赏鸟,照锦山是个好去处;若是想打银买金,南昌城头那家兴和记的样式时兴,用料扎实…”老夫人看清虚观砖瓦上积水成沟,叹了一声,“如今说这些个趣事,都没甚意思…无论旁人信与不信,老身是信阿俏所言。若那赣水当真起了怪,苦的还不是沿线的百姓。” “檀生乳名唤作阿俏?”平阳县主是真喜欢檀生,当即改了口,“阿俏说赣水沿线将有大难,我自也是信的。雨水这么大,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儿。你我倒是信阿俏预言,可到底在朝为官的是男人,只要布政使不信,女眷说破了嘴皮子也只能落个牝鸡司晨的名声…” 平阳县主身份贵重,她是敢给三品大员甩脸子,可不代表她能做朝廷的主。 如今,檀生急吼吼地将赣水将决堤的预言放出来,给自己搭架子事小;渠县与安义县那么多的百姓,那么多条命,檀生总终究做不到无动于衷。 可,就算有人听,又有谁会信? 斥资固堤,到底不是一句空话! 钱粮、人手、地方调动配合,哪一项不是牵一发动全身? 檀生一口小丫头片子,就算她口灿莲花,口若悬河,口吐白沫… 也无法左右官场的决定。 所以国师才是大忽悠,忽悠人的个中翘楚。 檀生到底人微言轻。 老夫人“唉”了声,不多做言语,悲天悯人道,“我已让人备下粟粮和疫药,男人不信玄黄之道,我老婆子信。若当真出事,这些东西总还能应付几日。不求救苍生攒阴德,只求不亏我老婆子的良心。” 平阳县主不由对赵老夫人刮目相看,继而对赵家有所改观。 之前嫌恶赵显夫妇苛待子侄,可如今一看赵老夫人明明很是慈祥善良,檀生也聪明灵慧,另三位姑娘虽看不出秉性来,可这样的家教教出来的,应当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呵呵哒。 平阳县主真是无法透过现象看本质呢。 像赵家这样一步跨越了几个阶层,突然发迹的人家,是最会装相的。 装乖,装善,装可怜,什么都能装,只要你敢点,我们就敢演。 反正没啥心理负担,也没啥宗族骨气。 底子都还没立稳,要啥面子啊。 檀生默然跟在二人身后,听赵老夫人三两句话便同平阳县主渐渐热络,不由扭头看了看房檐,却见对面厢房廊间中似有男人的浅青、藏蓝直缀来回走动。 檀生眉头一皱,翁笺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有用武之地了,赶忙凑上前来,一开口就把自家哥哥们全给卖了,“…大哥和表哥都来了,诶,就是之前在船上,阿俏你见过的两个男子。” 不知道为啥… 翁笺小姑娘对她很是喜爱… 檀生一扭头就见到小姑娘贴过来的一张讨喜的圆圆的脸,如果她身后有尾巴...估计那尾巴已经摇圆了吧... 檀生笑道,“两位公子也来道观上香?” 翁笺瘪嘴一嗤,“谁知道他们两个发什么疯,一大早上非得跟来,也不嫌丢人——哪个男人会来道观祈福呀!” 翁笺小姑娘明丽,檀生喜欢明丽干净的女娃娃。 檀生不由也笑起来,“他们许是馋道观的素斋了呢!” 一行人本应用过午膳就撤退,奈何雨势越来越大,山中塌方实在危险。平阳县主、赵老夫人与没啥存在感但也要象征性尊重一下意见的张夫人合计一番,决定在观中暂避一晚,待第二日雨势小些后再走。 清虚观顿时忙得人仰马翻。 观中虽有供给给香客的上好厢房,可平阳县主起意留宿这样的规模倒还是第一次。敬人道长脚趾头都抓紧了,既要时刻提防檀生突然发难,又要处处料理妥当,愁得都没法下山去享受享受小十七的温柔乡了。 赵家女眷安顿在了清风院,张夫人孑然一人只好委屈暂居别院,平阳县主一行人住在了离清风院一墙之隔的照花厅,那墙低矮,丛丛灌木紧贴墙根,徒增野趣。 天黑下来,雨蒙蒙的,道观打更声四起,鼻尖嗅得熟悉的檀木香,檀生恍如隔世。 隔壁厢房的赵华容和赵华芝为了个茶杯又吵起来,女孩子尖利的声音闹得人脑门心疼,檀生撑了伞,谁也没叫上,只想出门去静一静。 哪知刚一拐过游廊,就见了个身量颀长,面白如玉的公子侧身立在廊间。 檀生吓了个大跳,“哎哟”一声,那公子扭过头来,檀生眯眼瞅了瞅,觉得有点眼熟,再想一想,这多半是翁笺口中的表兄——翁笺的大哥,檀生记得那张脸,她是和翁家长孙说过话的。 “巧得很,巧得很,”檀生一手拎伞,作势欲离,“小女叨扰公子赏风景了…” “不巧。”许仪之转过身来,双手抱胸,神容平淡,“我在等你。” 朋友啊。 如今虽然比前朝开放了许多。 可若是叫旁人听见这句话,她不死也要脱层皮呀——镇国公府首先就不会放过她的呀。 檀生皮笑肉不笑,“小女与许公子一非故人,二非亲眷,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面,公子这话严重了,严重了。”檀生向后一退,伞下当即旖旎出一道水痕来。 见过面的,我们在船上擦肩而过过。 许仪之心头默默回之一句,低头一看却发现这小姑娘身前多了道水痕,这才几句话的功夫,她竟然默默地退了这么远!? 他是长得有多丑? 许仪之神容寡淡,轻声道,“赵姑娘父亲为江西提刑按察使佥事赵显大兄赵福,赵福无心读书,也没有天资,故而选择接手家中庶务,一门心思供养幼弟赵显读书科举。赵福于建昭元年十月因病而亡,赵姑娘你于建昭二年元月出世,所以赵姑娘你是遗腹子。同年五月,你叔父赵显二甲传胪,光宗耀祖,次年六月迎娶恩师刑部左参李质朴之女为妻,从此极少回广阳老家。” 檀生脚下一滞,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嘴角嗫嚅,不知该作何感想。 这世道,变态真多。 可半夜三更,守在别人屋外变态的... 却是很少见。 这小白脸到底想说啥? 许仪之见檀生停留了步子,挑唇笑笑,一双生得极好的如宝石一般的眼睛如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赵老夫人于建昭八年被赵显接到江西,从此赵姑娘便于寡母白氏相依为命。”许仪之顿了一顿,“哦,与其说是相依为命,不如说是由赵姑娘负担起了这个家所有的责任与开销,其中包括母亲白氏的诊金与药钱、祖宅日常的修葺、一家三张嘴巴的吃喝…” 檀生静静地看向许仪之,眼眸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 许仪之喉头一动,别过眼去,不和檀生对视,一派风清气正地看着庭院中被雨拍打得弯了枝头的树杈,继而再道,“赵姑娘,难道没有好奇过,为什么你从未见过你的外家吗?” 当然好奇过。 谁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的母亲白氏势必也有自己的娘家。 就算如赵老夫人所说白氏的娘家是邻镇的庄户人家,不足挂齿… 可她娘都快死了,就算是种庄稼的、做生意的、打长工的…哪怕是要饭的,不也应当来看一看吗? 檀生仰了仰下颌,语声恬淡,轻轻回之,“愿闻其详。” 第二十五章 雨夜(下) 许仪之低头敛眉,见自己长袍上沾染了几片灌木叶子,再看袍子边角被雨水浸得湿湿的,又想起翁佼那个白痴托他爬墙时极有规律的鼓劲声儿,“加油!小杏花!加油!一二一!一二一!” …… 这墙就比他高半个头,嚷这么大声,是怕没人听到对吗? 翁佼真是有一种微妙的让人愉悦的智障气质。 许仪之抬头看小姑娘异常冷静地站得离他两米远,气质清冷,面容沉静,眉眼很美,就算如今还没有长开,也算得上他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没有之一。 就算是放在偌大的京师里,也无人能出其右。 一个名声旺盛、面容绝艳、气质独特却无背景、无权势、无依无靠的小姑娘究竟会引起多少觊觎,她到底清不清楚? 许仪之莫名恼怒今早檀生出的那风头。 “赵姑娘先算翁太夫人卧病在床,再算江西天降异象,今日又口出预言,如此深谙玄黄之道,或许早已算出其中缘由了吧?” 檀生有点想翻白眼。 所以您夜半三更,辛辛苦苦地翻墙静候…只是为了怼她玩吗?? 把她的家底摸得这么透,只是为了逗她玩吗? 那您可真是位难得的神经病啊。 公子哥儿的世界,她不懂。 檀生真心觉得这位姓许的公子,大概头脑不太好使,兼之她是被前生袁修那桩事给弄怕了——那日庙会,她戴着帷帽,谨言慎行,恪守戒律。那袁修不过隔着乌纱瞅了眼她的侧面,便大闹非卿不娶。这世间众人说起袁修是风流才子,说起她便啧啧两声,说她有意勾引,说她许是滋味甚好才让永宁侯世子一见难忘,一副玩乐取笑的随意口吻… 这世道,对女子多有艰难。 檀生也恼了,冷言冷语,“医者尚且不自医,通易坤之人一不测自身,二不测家人,三不测天命,四不测小人。小女一介女流,不过误打误撞说了些大实话,哪有本事自勘运道?如小女真有这本事,今日必定不出这趟门,不透这股风!” 自然也就遇不到你这神经病! 檀生一拂袖,抬脚就走。 这丫头...性子怎么这么烈! 许仪之心头莫名发慌,沉声张口,“是因为他们都死了。” 檀生缓缓停下步子,侧了半个身子,脸上看不清喜怒。 许仪之语声方慢慢放缓,“令堂娘家,白家原是广阳府固县的木商,固县出檀木,白家的木材生意并不算大,可也算富足。” 原来白家并不是庄户人家... 赵家发迹前不过只是青云村的乡绅之家,还是后来才搬到广阳府县镇上去的,半斤对八两,赵老夫人谁瞧不起谁呢? 檀生蹙眉,“广阳府不过万余人,为何我从未听过白家的名头?” “因为白家突逢剧变,”许仪之眼见小姑娘没有要走的迹象了,心头默默舒了口气,“建昭元年七月,恰逢圣上寿诞,圣上登基尚不足一年,九州十七省均卯足了劲头要大干一场。正逢此时,白家在河中捞出一截长九尺,宽九尺的阴沉木。阴沉木难得,九九归一、分量十足的阴沉木更是难得,这个风声一出,当时的四川布政使闵恪当即将此树确定为献给圣上的寿诞礼。白家临危受命,召集匠人连夜雕琢出一座很是精巧的盘龙东升木雕…” 阴沉木在四川称为乌木,万年不朽,不惧虫蛀,不怕腐朽,且有“纵有珠宝一箱,不如乌木一方”的名声,而长九尺、宽九尺的阴沉木更是百年一见。 如果白家成了事,在广阳府乃至四川省,白家的地位几十年都会固若金汤。 可事实并非如此。 檀生轻声道,“然后呢?” 许仪之继续说下去,“白家如期上交木雕,闵恪也如愿奉上了一座艳惊四座的寿诞礼。可木雕承到司礼监掌眼时,司礼发现木雕不知何时裂成了两半,再上报圣人,圣人大怒,将闵恪的官职一撸到底,白家男丁满门抄斩,女眷没入贱籍,只有出嫁女幸免于难。” 檀生胸腔中气血翻涌,突觉眼眶一热,檀生别过眼去,让眼角的酸涩赶紧隐藏到黑暗中去。 “白家的女眷都很有骨气,在男丁抄斩的同一天,全部选择了自缢而亡。”许仪之不自觉地轻柔了语调,“圣上忌讳断木,下了封口令,这件事很快就被淹没了,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历朝历代,这种事不算少,天子一怒,伏尸千里。白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命,在上位者的眼里不过砂砾,不过蝼蚁,不过微尘。” 很沉重的一段往事。 檀生这才认真地看向许公子,诚然他是一名公子哥,诚然他也是一名很漂亮的十八九岁的公子哥,可他来同她说起这段往事意欲何为? “白家只有出了嫁的姑娘活了下来,”许仪之继续说道,“其中白八姑娘,白继贞,也就是你的母亲,还活着,并于翌年元月生下了赵姑娘您,紧跟着赵家就搬离了乡镇,住到了广阳府里。” 八姑娘... 檀生猛然抬头,微微眯眼,张口发问,“可还有一位九姑娘?” 许仪之看向檀生,突然觉得口舌发苦,不知该如何作答。 实话实说,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好奇,嗯,首先,肯定是因为容貌。 赵檀生的样貌足够引起任何男人的好奇,他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他更好奇的是,这个小姑娘可怕的预知能力和极有特点的个性,同样他也万分好奇,为何有人一定要对这个小姑娘下死手。 所以…这二十余日,他接连派遣了许多人去广阳府打探一二… 他知道他这么做很猥琐,有点像个偷窥狂,可好奇害死猫,也足够害死他。 白家之事涉及当今圣上,被许多人添了许多手脚,历经数十年,真相早已被一而再、再而三埋藏得极深。他直觉不对,花了大力气各处疏通关系,方才打探了个大概。 正是这个大概叫他心惊胆战。 而话到嘴边,他突然有些不确定,这个小姑娘能不能受得了。 许仪之没有作答,檀生再次追问,“白家有没有一位九姑娘!?” 半晌之后,许仪之艰难点头,他眼看着眼前这位小姑娘面目陡然大变,似喜似悲,又似嗔似泣。许仪之话哽在喉头里,暗恨自己孟浪,今天也不知为何,一听平阳县主要和赵家来清虚观,他拉着拽着翁佼屁颠屁颠地跟着也要来,惹得平阳县主和翁笺小丫头很是困惑。 他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些事告诉这位赵姑娘,面对面地告诉赵姑娘。 不可否认,他带着几分幼稚的邀功的意味。 可同时,他也认为每个人都有知道自己血海深仇的权利。 他却忘了,或许不是每个人都有承受仇恨的能力。 更何况,赵檀生再神容淡定,再能掐会算,再能言善辩,她也只是一位十三岁的小姑娘。 许仪之突然深恨起自己居高临下般的自以为是。 小姑娘的声音轻飘飘的。 “让我来猜猜,这位白九姑娘原与我的叔父是青梅竹马的恋人。约定好待少年金榜题名便八抬大轿迎娶白九姑娘,可因白家突逢剧变,婚事作罢,我的叔父就娶了如今的妻室?” 而这位白九姑娘已与赵显暗结珠胎,默默产下了她,迫于李家压力,只好将她送到了大房... 檀生口中发涩,好似一切都连通了。 赵显对她超乎寻常的亲昵,李氏的厌恨,赵显给阿九的家书,她母亲对着她唤“阿九”… 她是白九姑娘和赵显的孩子。 许仪之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不…白九姑娘明媒正娶嫁给了赵显,赵显未金榜题名前就已八抬大轿迎娶了白九姑娘,有媒妁之言,有父母之命...只是后来白九姑娘产下一女后便撒手人寰,一年之后赵显再迎娶了李氏。” 每个人都有不受蒙蔽的权利。 许仪之再缓缓突出一口浊气,“李质朴之女不能嫁给一个鳏夫,白九姑娘的名字不能进赵家的宗祠,白九姑娘的女儿同样不能在赵显的名下。” 他的人为了挖出这些事情,撒了不下千两白银,跑了不下十五个乡镇村落。 当初知情的人已经散落到了四川各地,每个人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 他越挖越深,越挖越透,最终呈现在他眼前的,就是这个残忍的事实! 檀生猛然抬头,双眼圆瞪,十分骇人! 她以为...故事戛然而止,可真相...真相却是这样吗? 檀生情绪突然失控,双手掩面而泣,肩头剧烈耸动,一滴泪接着一滴泪从指缝中钻出。 她有父亲,她有父亲…赵显就是她的父亲! 可前世,她的父亲为什么不能保护她?让她一个人惴惴不安,让她一个人去面对这个艰难的、肮脏的、扭曲的世界,让她一个人去面对李氏的折磨、袁修的轻视、永宁侯府的强迫,让她一个人活着,一个人死去… 为什么! 前生所有所有的苦难与委屈,突然全部迸发。 她以为是她做得不够好,是她无能,是她懦弱,她才活该遭受这样的命运。 到死,她都在自责! 暴雨打在屋瓦上,淅淅沥沥。 小姑娘的哭声好像一只独自在洞穴中的幼兽,呜咽着压抑地哀哀地低泣。 她的母亲,她的生母!又该是如何的委屈,如何的害怕,家宅倾覆,惶惶不可终日,还怀有身孕,丈夫远在千里之外,她的母亲又该怎么办! 檀生一直哭,一直哭,好像要把前世今生的所有苦难全部哭干净。 素日来以沉稳著称的镇国公嫡长孙,不由慌了神,乱了心绪,轻轻地缓缓地伸出手去,手伸到一半却忽然垂下,默默向前跨两步,为正在哭泣的女孩挡住了,这穿堂的风。 第二十六章 嫉妒 照花厅东厢房。 黑黢黢一片,灯亮了又被吹熄。 许仪之把门推了一条缝,抹了把一脸的雨水,身上的袍子,脚下的靴子,腰间的绦子全都被水浸得湿透了。 被这疾风一吹,阴冷到了骨子里。 “回来了?怎么着怎么着?小姑娘有没有特感动,特感谢你呀?” 暖阁突起一抹亮,翁家大少爷裹了床厚被单,盘腿静静坐,怀里抱了盏小油灯,眼睛里闪烁着智障的光芒,语气热切,一口京腔,“我一直没睡,就等着你回来呢!小丫头知道她外家是白家了?” 许仪之紧抿嘴角,伸手够帕子,擦干头发。 翁佼啧啧啧三声,斜眼横了面色阴沉的镇国公贵公子,“早告你,别去掺这淌子浑水,小姑娘哭了?伤心了?你说你丫是不是有毛病?人姑娘日子过得好好儿的,你非得插手去横这么一杠子。这事儿都过了这么久了,当时人小姑娘还没生出来呢,一辈子不知道不也挺好的?你非得去,爬墙也要去…” 翁佼越想越好笑,嘿了声,“别人爬墙是会佳人,亲亲我我。你丫爬墙是说故事,哭哭啼啼。” 许仪之帕子一丢,正好糊到了翁佼脸上。 尊贵的镇国公世子爷草草抹了把脸,涮了个口,心气郁结地窝到了道观里花里胡哨的被窝里。 翁佼那智障还在絮叨絮叨,跟个苍蝇似的。 而且这苍蝇把他当屎了。 围着飞,嗡嗡叫。 他当然知道今天他贸贸然到小姑娘跟前说这些话,很不招人喜欢。 可他没有办法做到视若无睹。 起初派人去广阳府查这位赵姑娘,一是害怕政敌埋了颗钉子到翁家和镇国公府,二是觉得这姑娘长得委实好看,可越查越深后,反让他发觉了不寻常。 他当然可以就此收手。 可若是他收手了,那真相呢? 真相会不会永远埋藏在昏暗的泥土中,透着腐朽的味道,永不见天日? 任谁都说镇国公嫡长孙沉稳、儒雅、风度翩翩,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较真…很较真… 衣摆没牵平,他生气;衣袖没熨直,他生气;书册没摆整齐,他会非常生气,幼稚地生气。 他无法容忍真相被隐藏。 也无法容忍命运对一个如此漂亮的小姑娘,如此残酷。 “若赵小姑娘没法儿缓过来,你可怎么办哟?造孽!”翁佼靠在床板上,怀抱小油灯,头上披花被,啧啧啧的样子不仅像个智障,还像个智障的大妈,“若赵小姑娘这辈子都没法缓过来,一门心思要复仇,要咋办?你这是要毁了人一生啊!” 屋子里黑漆漆的,许仪之闭着眼,呼吸匀称,像是睡着了。 头披花棉被的翁大妈姿态妖娆地哼了声,正准备回房睡美容觉,却耳朵一竖,听到了一句低低的回应。 “我负责到底。” 她想复仇,他就递刀。 她想忘掉,他就装傻。 她想大步朝前走,他就点灯扫路障。 自己莫名其妙地给自己找了口锅来背,再重也得认。 翌日,檀生肿着两个大眼泡起床把官妈妈吓得以为檀生晚上打鬼去了,又是滚鸡蛋,又是敷凉水,见檀生不乐意吃饭,便掐着檀生鼻子活生生地灌下了一大碗稠粥,灌得檀生直翻白眼。 谷穗和小麦捂着嘴笑,丝毫不顾她家小姐的死活,一边一个奉承“官妈妈好英勇呀!”、“官妈妈好果断哟!” 檀生默默地又翻了个白眼。 说来惭愧,昨儿疾风劲雨,哭得不能自已,翁家那大外孙子既不敢走,也不敢劝,就呆呆愣愣地树在那儿,守着她哭。后来,她哭累了,一抽一搭地说要回去了,翁家那大外孙子这才把她送到廊口,再折身回去,顶着这大暴雨去翻那一人半高的围墙。 她泪眼朦胧地看这公子哥儿撩起袍子去爬墙,一蹦还没蹦上去时,也就不太想哭了。 抹了把泪,也不敢惊动官妈妈,自个儿摸黑洗漱了一番,抱着枕头一觉睡到大天亮。 睡着了,诸事不烦。 一醒来,便又要面对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 檀生摸了摸自己这被官妈妈灌得鼓鼓的肚子,再看了看谷穗和小麦两个白眼狼围着官妈妈团团转的样子,突然觉得也并没有那般烦躁了。 等到晌午,三家人趁着雨势刚刚小了些许,赶紧收拾告辞,敬人道长撑着伞将几家人的车轿送到了山下,檀生撩开车帘朝敬人道长遥遥含笑,敬人道长猛地一扭脖子,催眠自己其实什么都没看见,昨天只是一场浮云… 来的时候是各坐各的车轿,回去的时候,平阳县主却拉着老夫人和檀生坐到了翁家的车轿中,走在了最前列。 赵华龄气得脸色大变,丫头去扶她,反遭她一甩手推了个趔趄,“你是什么身份的人,也配来碰我!” 赵华容唯恐天下不乱,“二姐姐,这世道可不是照着身份定的尊卑呢。您看,大姐姐一来,你就从长变成了次,从头一抬车轿变到了第二抬,昨儿大姐姐出的那风头呀...啧啧啧…” 翁家的两位公子头戴斗篷,正从侧边驾马前行开路。 到底是京师世家的公子哥,纵是惊鸿一瞥,也能看出来和这地方官场上的纨绔们不可同日而语。 赵华容挑了挑眉,“昨儿大姐姐出的这风头,不出三日,怕是满江西的人都会晓得的,到时候别人说起赵家来,恐怕就只知赵大姑娘,不知还有赵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了呢。” 赵华龄一眼瞅到奔驰的白马,还有马背上的背影。 心头不由发恨! 再一想自家母亲还因这小贱蹄子被禁足在家! 赵檀生小蹄子这才来多久呀?! 父亲一颗心全扑她身上去了,带着她逛宅邸,陪她吃饭;素日不管事的老夫人也跟受了魔障似的,让她搬到娇园去住,还给她拨了几个丫头;甚至这翁家也对她高看一眼,瞅瞅昨儿平阳县主那样儿,阿俏阿俏...平阳县主到底知不知道她的外家是谁,这小蹄子的外家又是谁呀! 她的外祖是李家! 世代为官,父子两进士,三代同朝臣的李家! 她的外祖父是刑部左参议! 是京官儿! 再熬几个年头,升到刑部尚书,再熬个几年,入阁拜相也不是不可能! 这小贱蹄子的外祖父呢?呸!不知道在哪儿种地挖煤呢! 算命算命算命! 若真算那么准,那赵檀生算没算到她很生气,所以后果很严重! 第二十七章 测字(上) “…母亲,你是没看到…”赵华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翁家捧着她,祖母捧着她,连清虚观上上下下的道士都捧着她!她不过就是个天煞孤星,谁碰她谁倒霉,她也配!” 正厅油灯明亮,铺地的是长绒蟾宫折桂波斯毯,几盏油亮簇新的桐木椅很抬色,李氏头顶抹额,捂了个袖笼子,面容很憔悴,好似当真生了场大病。 赵华龄看见母亲,一下就扑了过去,哭道,“娘,我忍了整整两天!连赵华容和赵华芝那两小妇养的,也敢在我跟前说是非了,说什么…以后别人就只知道赵家有个大姑娘,不知道还有二姑娘、三姑娘…” 李氏柳眉一横,“她放肆!吕氏不过下九流出身,养得出什么好姑娘来!” “赵檀生没来的时候,那两个任谁敢在我跟前说一二三!”赵华龄咬牙切齿,“这个宅子的主人是我爹,当家的是我娘。赵华容一个姨娘生的种,赵檀生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我们出的钱!?她有本事,就滚出去呀,看她还活得了活不了!” 李氏摸了摸女儿的头顶,气从胸膛中腾腾地向上冒。 王妈妈向窗外瞅了瞅,生怕有人听见了,轻声劝,“龄姐儿…” “阿龄哪个字哪句话说错了吗!?”李氏恨道,“别说赵华容、赵檀生,就是他赵显不也是只吃我爹剩饭的狗吗!?” 王妈妈赶忙连声道,“姐儿还在这儿呢!” 李氏垂眸看了眼哭得伤心的赵华龄,心里头又酸又涩,由着王妈妈哄着赵华龄到花间歇息。王妈妈将一回来,见李氏气得抹额往外歪,又怜惜又无奈,“到底是姐儿的生身父亲,你当着姐儿的面说这些话,不怕姐儿年轻不懂事,在她老子跟前,也竹筒倒豆子把话全给原原本本捅出来吗?” “难道我说错了吗?”李氏冷笑一声,“我遇到赵显的时候,他还只是个举人,每个月拿着从广阳府寄来的五钱银子过活!国子监的人笑他笔筒都洗黑了也舍不得换,我二话不说拿了两个月月钱去竹叶斋定了一支笔洗给他送去!” “他要殿试了,是我爹带着他拎起礼,一家门一家门地摆放!” “没了我,他赵显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他就是广阳府的穷小子!” 李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手心生疼,“妈妈,你看看他是怎么对我的…他说我病了,把我给禁了足!阿龄是他亲生姑娘呀,这么多年,他跟阿龄和和气气说过一句话没有?老夫人别的不敢说我,就只一条,我没有儿子!你看见过祭祠堂的时候,老夫人的眼神没有?恨不得把我给吃了!我没儿子,是谁的错?他日日都不宿在我这里,我和谁生儿子去…” 李氏气着气着,眼眶红了一大半。 王妈妈看得心疼。 这么多年了,李氏爱了恨,恨了爱,纠纠缠缠地绑着捆着赵显不放手,爱赵显的时候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都摘给他,恨赵显的时候恨不得拿把刀插进赵显的胸口。 可惜,这所有的纠缠都只是独角戏。 台子上只有一个人越来越疯癫。 王妈妈轻声一叹。 “白九娘那个贱人死了都不放过我,”李氏眯了眯眼睛,目光迷离,“她是死了,可她让她的女儿来折磨我和阿龄,她让她的女儿来抢走阿显的关注…我要请长春道长做个法,把白九娘的生辰八字钉到井盖上去,让她一辈子也翻不了身!让她的后辈也一辈子翻不了身!” 李氏语气阴冷,王妈妈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回来第二日夜里,檀生就发起热来。 许是那夜里,和那公子哥儿哭哭啼啼,着了凉,伤了元气。 官妈妈跑来跑去,请大夫抓药煎药,来来回回热姜汤、做稀粥,冰水都换了好几盆,檀生额头还是烫得厉害。檀生一直在梦靥,迷迷糊糊中一会儿梦见卧在病床上的母亲,一会儿梦见赵显把她推到河里去,一会儿又梦见镇国公家的那公子哥莫名其妙摘了朵花给她,可没一会儿这花就谢了,然后她就把谢掉的花给一口吞了。 …… 这姑娘是有多馋呀,连谢了的花骨朵都要吃。 娇园闹腾了半宿,翌日一大早老夫人遣了小满过来探望,小满端着一小盅参鸡汤,将拐过屏风,透过轻纱幔帐,好奇地看了眼,这位名声大噪、如从天降的赵大姑娘。 只见赵大姑娘下颌尖尖,睫毛长长,脸颊泛着潮红,像一尊精致的瓷娃娃,不觉轻啧一声。 便是单论样貌,赵家其他三位姑娘也是拍马难追啊,也难怪二姑娘这些时日绿着一双眼睛逮谁就是一顿排头。 小满摇摇头,将汤盅递给官妈妈,语气很恭顺,“老夫人让大姑娘好好养着,娇园若有缺的,就来告诉我,必定不叫大姑娘委屈。” 官妈妈谢了又谢,看看小满的做派,再看看谷穗倒个茶也倒不好,小麦蹑手蹑脚地掸了一屋子灰,小妮撑着下巴看躺在床上的檀生,那小春花最蠢了,稀粥没吹凉,反倒喷了一小碗口水进去。 她那嘴巴怎么能跟个花洒似的呢... 官妈妈再看自家姑娘病怏怏地窝在床上,突然意识到姑娘是在拿命争气。 而这一屋子的人绝对不能拖了后腿。 “谷穗,你去煎药;小麦,咳咳咳,你掸的灰都快钻到我眼睛里了;小妮,你知道你这样守着你家姑娘,她也病不会好上那么一丁点吗?”官妈妈手往腰上一岔,气壮山河,“春花,你能不往粥里喷口水了吗!” 屋子里的四个小丫头顿时作鸟兽散。 老夫人一来,吕姨娘并赵显其余几位姨娘也陆陆续续过来探望。 檀生一睁眼,就瞧见几袭花花绿绿的裙摆在厢房里绕,鼻腔里绕着几股子缠在一丝的不同的香味,檀生闷声打了个喷嚏,闭上眼睛翻了个身,只做不知。 没一会儿,赵显下了衙,径直到娇园里来,见檀生正愁眉苦脸地喝药,不觉温声笑,“药苦呢?” 檀生抬眼看了赵显,顿觉口里的药从苦变成了酸。 赵显没被搭理,当下手足拘束起来,端了根杌凳坐到了檀生身边,从怀里掏了个东西出来,往檀生眼前一展,十几颗乌梅子被帕子裹得严严实实的。 赵显笑,“衙里崔佥事说他姑娘喝药的时候就喜欢吃这个,我就去长乐街上买了点儿回来。” 第二十八章 测字(下) 乌梅子黑乎乎地躺在帕子里,被体温融化的糖渍流了一小滩。 檀生仰头把一碗药爽快干了,赵显再把乌梅子朝前推了推,檀生含了一颗,酸酸甜甜的是很合小姑娘的口味。 可是,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 赵显见檀生吃了乌梅,眼睛亮晶晶的,“我问了大夫,就是普通的伤风,喝了药再养几天就没事了。” 檀生回,“哦。” “今日秦大人来告诉我,他家秦夫人从清虚观一回来就抱着枕头哭,问她出了什么事儿也不说话,直恶狠狠地哭,说再也不给清虚观奉香油钱了。”赵显没话找话。 女人的力量是伟大的,偶像崩坍的力量也是伟大的,作为敬人道长资深老迷妹的秦夫人受不了偶像败北,实属正常。 檀生再回,“哦。” “后来我问了老夫人身边的六安,她说是你大显神威,敬人道长甘拜下风,秦夫人颇为丢脸。”赵显很愉悦,“打人不打脸,吃饭不夺碗,你纵是跟着云游方士学了几天,到底也不吃这碗饭,小姑娘家家太过招摇,不免招惹嫉恨。” 檀生看了眼赵显,“哦。” 赵显被一大桶冷水顶头浇下来,重新变得手足无措,在檀生跟前又磨了磨,准备起身回房。 “叔叔,”檀生唤住赵显。 赵显回过身来,神情瞬时变得极愉悦,眼睛亮了亮,很欢喜的样子。 檀生抿唇笑了笑,头靠在床畔,神容极恬淡,“叔叔,相信看相算命,因果轮回吗?” 赵显笑道,“叔叔读的是圣贤书,听的是孔夫子,自是不当信的。”到底是建昭帝手下的官,皇帝信奉道教,不说要形成上行下效的总体联动效应,至少下头的官员不能活生生打直系领导的脸啊!赵显话锋一转,“只是我朝地大物博,史长事多,很多事情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阿俏你不也言中了日食与暴雨吗?” 这是为官之人的大多数的想法。 皇帝,是不敢得罪滴。 皇帝喜欢的东西,那也是要爱屋及乌滴。 这才是升官发财之道呀。 檀生笑了笑,“那阿俏给叔叔算一卦吧?看是准还是不准。” “叔叔上下身家加在一块儿也没有三千两银子哟!”小姑娘愿意亲近,赵显受宠若惊,笑得颇为夸张,“俏姐儿要定个什么彩头好?” 檀生也笑,“我这三脚猫功夫拿自家叔叔练手要甚彩头呀?上回逛宅子,阿俏看藏书阁…” 赵显心甚慰! 赵家可算出了个愿意提高学问素养的女娃娃了! 赵华龄和赵华容宁可天天东厢逗猫西厢逗狗,没有猫狗就互相逗,也不愿找本书来看看。小四芝娘倒喜欢看书,可也忒爱哭了些,欲语泪先流这样的场面着实让人心焦… 赵显正要说话,檀生后话一出,堵住了赵显所有的赞扬。 “阿俏看藏书阁里话本子颇多,什么三壮士智斗大仙人,七个葫芦娃与蛇精啊…翻了几本,甚觉好看。若阿俏算准了,叔叔就许了阿俏进藏书阁看书吧。” 阿俏啊,你知道道长们是不会看七个葫芦娃的吗? 一点儿也不利于你世外高人形象的塑造啊! 扎心了,我的阿俏。 赵显艰难地点点头,“…七个葫芦娃立意深远,具有其现实意义…” 檀生展眉哈哈笑起来。 她怨不怨?她当然怨。怨恨赵显,怨恨他的懦弱,怨恨他的不作为。当她知道赵显是她亲爹的时候,这怨恨数以千计地翻倍往上涨,她的父亲为什么不能保护她?为什么不能在李氏磋磨折辱她的时候,站出来,将她庇护在身后?为什么她不能像别人一样甜甜地嗲嗲地堂堂正正地唤一声爹? 她怨赵显一年妻孝都没守满就娶了李氏!她怨赵显无法给可怜的白家九姑娘一个交代!她怨赵显让白九姑娘在黄泉路下都没有香火祭奉! 可她也明白赵显想对她好,前生她自闭敏感,害怕再惹李氏恼怒,和这个叔父能说三个字绝不多说一个字,赵显纵然一腔慕孺之情可无奈檀生敬而远之,李氏虎视眈眈,两人关系到底不远不近,可到最后是赵显顶住了压力,宁可忤逆李家也要让她明媒正娶嫁到袁家;而今生赵显更加小心翼翼地讨好她、看护她… 她在改变,旁人的态度随之有所改变,实属正常。 纵然这样的变化带有几分势利与斟酌,可也足够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赵显也笑起来,看小姑娘白净面庞,心中暖暖的,内厢气氛软和温暖。官妈妈一边纳鞋底一边含笑欣慰,姑娘棒姑娘赞,姑娘吃屎都能挑热乎的!这大腿就得照粗的抱不是! “叔叔写个字吧,”檀生刻意埋首敛了笑,“堪舆可不止看相这么一说。” 赵显当做陪闺女过家家,一边笑一边看向窗外,“雨下了这么久都不见太阳,测个’旭’字吧,旭日东升,希望明天太阳就升起来,可别再下雨了。” 檀生在掌心中将“旭”字画了两遍,沉吟些许,再抬头,神情十分庄重,“旭字,从日,从九,亦声。九为大道之数,可引申为最后、终结之意;可旭日东升又可延伸为开端、开始,两个意思相互矛盾。” 檀生笑了笑,“足可见叔父如今陷入了两难境地,相悖相生,无法权衡。阿俏所言可有错误?” 两难境地? 确实是的。 李氏将闹起来,而他又顾忌檀生,实在两难。再加之这暴雨不歇,由檀生而起的赣水诀堤流言四起,江西官场上很重视,他当然要捧自家人的场,双手赞成筑堤加固,可布政使魏朝犹豫不决,此亦为两难。 这一点算对。 赵显纵容地笑着点头。 檀生再道,“旭字通周易,主卦得利建承下,为六冲卦,站撞、斗、争。叔叔近期在官场上或将经历争执,甚至打压方能柳暗花明又一村。” 赵显神情慢慢严肃起来,脊背渐渐坐直。 他为官八面玲珑,却独独与布政使魏朝政见不合,盘踞江西六载,他一向处事从容,便是与人有分歧,也要么默默说服自己,要么绕个弯撺掇他人出面争辩…经历争执、甚至打压才能出头,一举跨过五品到四品这道坎? 是不是意味着他应多露锋芒呢? 赵显若有所思。 檀生压低声音,历经重重铺垫,终于接近靶心,“世间诸道皆以阴阳平衡为准,一个字,一棵草,一句话皆是。旭字拆解,日字为阳,那么九字当为阴....”檀生默然沉吟半晌,方道,“猴在十二生肖中属九,婶娘或属猴?” 说起九字,赵显面色突然一僵。 檀生装作未见,再道,“那或是婶娘在娘家行九?” 赵显脸色陡然煞白,檀生微微垂眸,见赵显手缩于袖中略略发抖,再细细打量赵显神色,若不细看无法发现赵显眼眶微红,似是忆及旧事难以自已。 檀生背向后一靠,语气困扰,“也不对吗?难道是我算错了?”檀生摇摇头,却释怀笑道,“我不对便不对吧,这层意思是我算错了!这旭字要讲究阴阳平衡,放在男子官场上是柳暗花明之态,可若放在姻缘上却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卦象十分不好。若是阿俏算错了,倒还更好些。” 生离死别... 赵显微微偏过头去,看窗外暴雨袭城,眼角似是有润意。 赵显将乌梅子留下,寒暄几句,交代了官妈妈好生照料檀生后便匆匆离去。 檀生将裹着乌梅子的帕子紧紧攥住,轻轻贴到胸口,眯着眼睛长吐一口气,如释重负。 赵显...还在怀念着白九姑娘... 不是害怕,不是愧疚,而是怀念。 太好了,至少赵显和白九姑娘的死,没有关系。 第二十九章 论战术的多变性 也不知是大夫开的药起了效,还是檀生心落了地。 檀生喝了早、午两次药后就健步如飞,面色红润有光泽了。 官妈妈一边啪啪啪地拍阿俏小姑娘的背,一边哭嚎,“看吧!要你去骗人!以前哪儿发过这么久的烧呀,都是报应,这都是报应啊!” 檀生翻着白眼,黄胆水都快要被拍出来了,“妈妈…我没骗人…” “没骗人,那咋生病了呀!”官妈妈的逻辑无懈可击,“从小到大就壮得跟头牛似的,啥时候吃过药呀!” 是没吃过药... 那是因为没钱,病了只有自己扛啊,我的妈妈! 壮得像头牛的阿俏姑娘表示自己受到了重击。 一睡两日,檀生没去向老夫人问安,病一好,檀生一早便去松鹤堂请安,将一进门便听见了几个姑娘热闹的声音,赵华容语气极其谄媚,“…别人呀,只会说祖母教姑娘教得好。这东西是送到赵家来的,可不是单单送给谁的,是给咱们整个赵家的…” 老夫人笑呵呵地应,“容娘是个会说话的。” 檀生敛眉绕过花间,堂中摞了几小个铜包边的老木箱子,上面别着一张大红堂纸清单。檀生一进去,堂内气氛就凉了凉,赵华容的笑声呈阶梯状缓缓收小,檀生默默抽了抽嘴角。 前生她混成了个耗子,谁都能踩一脚。 今生着实有进步,混成了耗子身上带的疫病,人人避之不及... 老夫人很慈和地朝檀生招手,“听官妈妈说你好多了,可还在发热?” “没有发热了,还是祖母请来的大夫灵验,吃了药就好了。” 大夫是官妈妈跑来跑去请回来的,只不过如果老夫人不点头,这大夫也进不来,檀生偷换概念,捧了老夫人一把,叫老夫人脸上的笑真心了几分。 老夫人指了指摞着的那几只老木箱子,异常慈蔼道,“听说你病了,翁家和张家送来的礼儿。我草草看了看,里头有阿胶、有桃花蜜、有宁夏枸杞还有几只小拇指粗细的老山参都是滋补的,小姑娘吃了挺好的,你在往前受了苦,趁现今还没嫁人,可得赶紧好好养几年。” 任谁见了这鹤发慈和的老太太都心生亲近。 更何况,这满宅子还盛传老夫人宅心仁厚,修佛也抄经,年年摆粥棚,连只蚊子都舍不得打死。 更被家里头出身尊贵的儿媳妇打压,江西官场上说起赵佥事家里的老夫人,谁不说个“善”字? 可既然想让孙女好好养几年,为啥要拿别人家送的礼来养? 难不成别人不送,她就不用养身体了吗? 檀生仰眸笑,“阿俏先是赵家的姑娘,再是自个儿,没您没赵家,别人半块饼怕是都不会送的!”檀生眼波流转,很是乖娇,“所以呀,祖母看着给姐姐妹妹们赏一点儿,阿俏便欢喜得很了!” 老夫人被捧得心下大悦。 赵华容脸上一凛。 赵华龄是不屑讨好老夫人的;赵华芝心思闷在肚子里,场面话说不了;老夫人又喜欢听好话,她讨好不了李氏,只能另辟蹊径讨好老夫人,倒也为自个儿挣出了一条路来——起码,她的吃穿用度比赵华芝强! 如今... 赵华容眼一横,陡生危机感! 你说你,既然要走神算这条路,能不能把架子给端起来!仙风道骨呢?高高在上呢?能不能不要每条路都想走,来抢她的饭碗呀! 檀生若知道赵华容心中所想,必定很委屈。 她能怎么办? 前世养成逢人说乖话的职业病,她也很无奈呀! 老夫人笑着扫了扫眼堂前,四个孙女到底比三个看起来排场些不是,李氏当家的时候,她心情可没这么轻松,阿俏这姑娘不错,天生克李氏。 “不过是些玩意儿,咱们家也倒不是没有,只是别人送来是别人的好,咱们得念着别人的好。至于东西,不消做出一副没见过的样子。四个姑娘分上一分,若分不匀,就从我库里走。”老夫人一锤定音。 赵华容赶忙奉承,“到底祖母慈悲,真心爱护着咱们这些个孙女儿呢!” 檀生亦笑着颔首谢过。 赵华芝柔柔地起身谢过。 赵华龄拿眼白扫了扫那老木箱子,这老桐木箱子油光锃亮的,她京师外祖家是藏着掖着拿来搁书的,那翁家就这么几大箱子装了药材给赵檀生送来?真是...真是... 真是不知所谓! 赵华龄胸口发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朗声道,“我是不稀得要的!我那份就给赵檀生好了,她在乡间里坝也没吃过啥好东西!” 老夫人脸色一垮,檀生当即红了眼眶,“二妹妹说得也是,我乡里乡间待惯了,没见过世面,以为是好东西,忙忙慌慌地希望大家给分一分...是我不好…” 这回轮到赵华芝抖了抖眼睫毛。 这姑娘戏路也太宽了! 小白花也能演! 不仅要抢赵华容的饭碗,对她的饭碗也虎视眈眈呀! 她没妈,在后宅里这短板太大了,比如赵华容不方便哭闹叫屈的时候,她家吕姨娘立刻出来撒泼打滚求抱抱;赵华龄的吃穿嚼用直接从李氏的陪嫁走;只有她守着月例银子过生活,好歹她讨了赵显的可怜,赵显手指头偶尔**缝儿,她就腆腆接着,谁也不说! 鼠有鼠路,蛇有蛇路。 可这新来的赵大姑娘怎么哪个洞都想钻,哪条路都想走呢! 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呀! 赵华芝别别扭扭地绞着帕子。 老夫人沉声道,“你姐姐提的意,我敲的板,都是好心好意。你姐姐一片好心遭你这样作践,你娘当真教了个好姑娘!” 说起李氏,赵华龄顿时如点了火的炮仗,“我母亲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她怎么教养姑娘的?她肯定比乡下人懂怎么教养姑娘!我三岁习字,五岁诵诗,如今四艺样样都会!我自小勤加苦练,怎么没谁来赞赏我呢!她赵檀生上下嘴皮子一搭,轻轻巧巧地就扬了名,卖了乖!连累我母亲还出不了院子!”赵华龄新仇旧恨堆积心间,双眼赤红,高声喝唱,“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和我娘!我不服!” 第三十章 不服,憋着! 根据檀生前世在正觉女冠撑腰下,壮着胆子和一众小姑子撕的那几场大逼累积下来的经验来看:撕逼吧,是一项精细活儿,首先要划分阵营,敌我必须分清楚,该拉拢的要拉拢,对于有可能叛变的墙头草能威逼绝不利诱,能铲除绝不姑息;再次,自己撸起袖子上场撕为下下策,撺掇别人上场撕是中庸之道,能敌不动我不动,敌动了我春风拂面地打死她,此乃上上之道。 赵华龄小姑娘一句话,“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和我娘”,这就让几株原本因长期压抑在李氏积威下的墙头草们顿时坚定了信念,活生生地被堆到了敌军阵营。 赵华龄小朋友一看就是没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武力值和勇气值倒是满格,奈何战斗经验为零,杀伤力只有跟着蹭蹭地往下降。 赵华容小觑老夫人眼色,见老夫人嘴角下搭,似在隐忍,心头默默权衡。 李氏当然稳坐赵家内宅霸主地位,可老夫人有银子有手腕,还有天然的辈分优势…赵华容再瞥向神容淡定的赵檀生,一条路走到黑都有人拿着程咬金的板斧杀出来,可不能再让这丫头抢先了…赵华容咬咬牙,反正李氏和赵华龄不会对吕姨娘和她更坏了,还不如牢牢抱紧老夫人的大腿! 至少...老夫人现在要管事了! “大家都是一家子的姐妹,谁欺负谁呢…”赵华容咬碎一口银牙,呸!你们娘俩不死命欺负几个姨娘和庶出的姑娘就不错了,也好意思说别人欺负你们!!真是不要脸!心里头这样想,脸上却笑容满面,“二姐姐说得言重了,祖母和大姐姐都是一片好心,都是大补药。现今母亲不是还病着吗?拿老母鸡炖了那山参给母亲补补不也是我们几个姐妹的孝心吗?何必…” “什么孝心!”赵华龄已被气得满面涨红,“你是个什么狗屁身份也敢跟我谈孝心!你姨娘不过是戏子!唱戏的!供人玩乐的下贱玩意儿罢了,跟我谈孝心,你也配!” 赵华容脸上的笑也待不住了,双耳赤红,“我们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你说话怎么…” “够了!”老夫人沉声低喝,眼风从堂前一扫而过,赵华芝缩着当鹌鹑,赵华容和赵华龄争锋相对...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挑起事端的赵阿俏小姑娘连捧在手里的茶都忘记喝,一副目不转睛看好戏的神情? 要不要再上碟瓜子助兴呀? 老夫人眼角一耷拉,以不容置喙的口吻,“几箱子药材也值得你们姐妹大动干戈?若你们父亲知道了,他一张脸往哪儿搁!还是在官场上混迹的爷们儿,管教出来的姑娘就是这幅德行?每个姑娘都回去给我抄三遍佛经,好好面壁自省,这件事不许再提了!” 檀生敛眉埋首,老夫人到底不敢太过训斥赵华龄。 就冲赵华龄一口一个“下贱玩意儿”、“戏子”…若一状告到赵显那去,华龄小姑娘今儿吃不了兜着走! 赵华容面色忿忿,眼神飘忽不定。 一场吵嘴以各伤八百为终点,赵华龄抿着嘴怒气冲冲地往外冲,赵华容阴沉着一张脸紧随其后,檀生朝老夫人福了福身,云袖大拂,绝尘而去。 赵华芝,嘤嘤嘤。 为啥我也要抄佛经呀,宝宝什么乱也没裹呀… 嘤嘤嘤。 将出松鹤堂,便见赵华龄气得蹂躏园子里还没冒出头的忍冬花揪了又揪,青石板路上零零散散的全是黄蕊白底的花瓣,檀生稳稳当当地踩在花瓣上目不斜视径直朝前走,赵华芝埋头跟在檀生身后。 “你给我站住!”赵华龄声音又尖又利。 檀生脚下停了停,半侧过身去,眼眸含笑看着赵华龄,“二妹妹有事?” 小尖脸、杏核眼、鼻头挺翘,下颌圆润,天庭饱满… 她凭什么这么得意! 赵华龄恨不得即刻冲上去撕烂檀生的脸! 事实证明,她也确实放飞自我了。 赵华龄一个健步上前,手腕高高抬起,掌心带风呼啸而过。 檀生默默往后一退。 “哎哟!” 赵华龄捧着右手,身边的乞巧赶忙围了上来,见自家姑娘手掌心都肿了,也是...徒手劈到木栅栏上能不肿吗?又不是天桥下演杂耍的... “你竟然敢躲!!”赵华龄痛得脑子发懵,“我打你,你竟然敢躲!” 多稀奇呀,难道站在那儿让你打吗? 檀生不是很懂赵华龄的逻辑,从袖中掏了张素帕子递给乞巧,“快给你家姑娘包一包,三遍佛经可不算少。要是手打坏了,这佛经没法抄,你家姑娘又得挨训。” “嗤嗤嗤嗤” 赵华芝好像听见了火上浇油的声音。 赵华龄气得快哭了,眼眶微红,咬牙切齿,“赵檀生,你不过就是个吃我家剩饭的野狗,等我娘身子好些了…你倒是看看你还能不能仗着老夫人和翁家在我眼前没尊没卑…” 所以说赵华龄得了李氏真传呀… 骂人都离不开狗这个字... 檀生笑了笑,歪头突然轻声问道,“二妹妹是属狗吗?” 赵华龄一愣。 檀生仰首看了看木栅栏旁边长得茂盛葱郁的忍冬,笑含在嗓子里,闷闷地,“那为啥二妹妹逮谁咬谁?” 檀生不待赵华龄反应,继续道,“你先前喷三妹,现在扯着我又不放,我便来跟你好好算这笔账。翁家那张帖子放在京师出两千两,多的是举子来抢,我给了赵家;清虚观我赢了三千两白银,也拿来帮赵家做了脸面…五千两银子,我买块几千亩地绰绰有余,更何况吃几顿饭?比起有些人,我不像是吃剩饭的野狗,不事生产的深闺大小姐倒像是条野狗,还是条癞皮耷耳,长得不算好看的野狗!” 赵华龄猛地朝前一冲,双眼赤红,口中低吼,“我要杀了你!!!!” 乞巧一声尖叫,拼死拼活拉住。 檀生侧步一退,轻昂起下颌,素手勾起赵华龄的下巴,眼神斜睨,“你觉得我们合起伙来欺负你,你不服?” 檀生比赵华龄高出小半个头,轻轻勾腰,俯身到赵华龄耳畔,唇角一勾,笑得极美,轻语道,“不服呀?不服,也给我憋着!” 正面硬刚!!! 赵华芝屏息凝神,双眼炯炯有神,她终于知道翁家那小姑娘为啥每次瞅赵檀生的眼神都是绿油油的了。 是崇拜呀宝贝! 第三十一章 先撩者贱 赵华龄气得像头被激怒的斗牛,死命想朝檀生冲过来。 檀生低头掸了掸裙袂上不存在的灰,撑起伞昂首朝前走。 觉得憋屈对吗? 觉得憋屈就对了。 她赵檀生憋屈了半辈子,终于神清气爽地出了口恶气。 撕破脸怕什么? 赵家有种就把她扫地出门,正好她趁机带着官妈妈去开豆腐坊,好好考虑一下是嫁给左邻教书先生,还是右舍猎户猛男。 反正李氏连杀心都起了,局势还能更坏一点?既然双方都不能互相妥协,那咱们就开诚布公地撕吧,也不需要装什么友好了,装着累得慌。 撕撕撕! 赵家大姑娘斗志昂扬! 这辈子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了自己个儿! 毕竟她可是无量天尊罩着的人啊! 更何况,她需要赵华龄震怒。 园子里的争执当夜就传到了李氏耳朵里。 窗棂冬深,赵华龄哭得撕心裂肺,李氏又心疼又心焦。这些时日气得她满嘴起泡,还不敢请大夫——这一请大夫,岂不是坐实了她“身子不好,急需静养”吗? 故而,她只有一壶接着一壶菊花茶地灌,火没败下去,倒叫她喝得腿都软了。 赵檀就是来讨债的,来讨那个贱人的血债。 李氏千哄万哄将赵华龄哄睡着,王妈妈侍立其旁,看李氏神情憔悴像一夜老了五岁,心疼道,“夫人,咱们给京师写封家信吧?” 李氏战斗模式太单一,若这天下是靠吼出来的,李氏必能叱咤风云,一统山河。 可惜不是。 李氏愣了一愣,对呀!她还有娘家呀!她斗不过,她堂堂李家还斗不过赵檀生这个小贱货吗?李氏颇为犹豫,这桩婚事...是她强求来的...当初父亲就劝过她,强扭的瓜不甜。她可不管瓜甜不甜,只要这瓜一日不是她的,她就一日心中难安。 如今要她向娘家亲口承认这颗瓜不仅不甜,还酸得涩口,这让李氏眉目间颇有踟躇。 “当初老太爷虽不认同,可该谋划的、该狠心的,难道老太爷放过手吗?”王妈妈恨李氏不成器,更恨李氏拎不清,“不为自个儿,也想一想姐儿呀!若那赵檀生不知道正院想让她死,或许两方还有回寰的余地,可赵檀生分明知道了啊!招招式式没留情的呀!如今先借老爷的手先把正院给架起来,老夫人再顺理成章地管家夺权——老夫人可是忍了多少年呀!赵檀生一旦声名大噪,老夫人捧的就是她!赵檀生恨咱们,老夫人厌咱们,老爷恨不得见不着咱们…他们才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呀夫人!” “架起来!?我只是托病!这满宅子还是我的人!” 李氏懵里懵懂,她没历经过内宅斗争,她不懂——既蠢又狠的人最可怕,因为他们做人做事都不会给自己留底线,同样也不会给别人留活路。 腹背受敌,这满院子的人,有谁真正和正院一条心? 没有人! 只有娘家才能救你呀! 王妈妈说的是肺腑之言。 赵檀生就像打破正院与赵显之间看似平衡实则摇摇欲坠的小石子,刚开始不以为然,如今却见因这粒小石子而起的裂缝越来越大。 唇亡齿寒,王妈妈敢肯定第一个受波及的必定是她们这些在李氏身边作威作福已久的人! “夫人,您没有儿子…”王妈妈一咬牙,投下一块巨石。 李氏猛地一挺身。 娇园庭院雨深,接连十四天的暴雨让地处低洼的娇园四面渗水,台阶浸出了一层薄薄的苔藓,再烂的房子檀生都是住过的,檀生不太在意。 只是官妈妈年轻时候受了寒,腿脚不灵便,遭苔藓一滑险些跌倒。 檀生便让小麦去寻个粗使婆子过来铲一铲苔藓,顺道撒一把制灰石以防水。 小麦一走近一个时辰,檀生又**花去寻她,哪知肉包子打狗,连带春花也一去无影踪。 檀生撸起袖子准备亲自去,一出门就撞见两个难姐难妹哭哭啼啼地回来了。 “老婆子凶我,说娇园人穷事多。” “老婆子还想打我,说我们一园子都晦气。” “老婆子让我们忍着,说别有福气住进来,没福气活着出去。” “呜呜呜呜” “咽咽咽咽”0 谷穗恨铁不成钢,把两个丫头往屋里一推,转身欲去理论。 檀生将其一把拦下,“等一等吧。” 当日晚膳,谷穗一揭开罩笼子,便见里面饭无二两,菜无两根,唯一一碗满当当的汤里还飘着几块带毛的猪油皮子。 檀生就着两根菜扒了两口饭,没做声。 官妈妈气得叉腰骂娘,“厨房那个李阿嬷有好处的时候叫我小姐姐,没好处的时候就拿猪油渣来打发我!” 檀生笑起来,“妈妈,再等等吧。” 翌日早晨,谷穗充满期待地打开箱笼,果不其然,里头只有一只泛黄的小馒头。 檀生默默看了看那只还没她手掌心大的小馒头,再默默掀翻了盘子。 临近傍晚,各房又该去端各房的饭菜了。 “你们谁气力大?声音高?会打架?”赵大姑娘微启朱唇,笑眯眯地问。 四个丫头,三个瞅向谷穗。 谷穗众望所归,一个大跨步,高声,“十里八乡,我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就没我打不赢的小崽子!” 檀生笑了笑,轻声道,“待会儿你先去膳房,死盯着二姑娘房里的箱笼拿。若二姑娘房里的丫头来理论,你也不必憷她。不能先动手,若别人先动手,你就拿出吃奶的劲头打回去,该揪头发揪头发,该哭就哭!只记住一点,娇园出去的人不能吃亏!就算打架也要占上风!” 谷穗热血沸腾,抹了把鬓发,表示在暴力行为方面她就没输过。 檀生欣慰点点头。 没一会儿,就听见膳房此起彼伏的小姑娘的尖叫声;再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急急匆匆的脚步声,正厢的门被人叩开,原是个不认识的婆子,一见檀生就高呼长唤。 “哎哟喂!我的大姑娘诶!你的丫头把乞巧打哭了诶!” 第三十二章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谷穗把乞巧揍哭了? 那就好。 檀生将书掩了掩,再看那婆子急吼吼地候在门外。 檀生默默垂眼收书,再缓缓斟了盏茶抿一抿,皱眉向官妈妈道,“这茶喝起来像洗锅水,往后都喝秀芽新茶。”紧跟着又依次交待了诸如房中的帘子该换了、杂草该拔了、屋顶的灰不能拿鸡毛掸子扫要拿鹅毛掸子诸如此类的绝顶大事,檀生左顾右盼许久,发现实在说无可说,只好留恋地抿了抿唇,唤上官妈妈往厨房去。 小厨房,三层外三层围着几堆一边嗑瓜子一边围观的女人。 也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大姑娘来了!” 一条两臂宽的道瞬时在檀生跟前出现,檀生在一众老少媳妇儿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下,终于见到了满脸是泪的乞巧,和满脸横相的谷穗。 谷穗姑娘一脸无师自通的恶霸样让檀生着实惊喜。 檀生眼下一瞥,膳房里当然有拉架的,只是全都围在乞巧身边嘘寒问暖,谷穗孤零零地站在一侧,看起来很可怜。 一屋子的墙头草。 檀生招招手,拉着谷穗上下看了个遍,头发蓬是蓬了点儿,可脸没青、嘴没破、手没肿,神采奕奕的,好像还可以向天再借五百年来打架的样子;反观乞巧,衣服皱巴巴的,哭得双眼红肿,手肘上很大一块淤青,一脸弱相。 檀生满意地点点头,决定先发制人,厉声道,“谁在打谷穗!” 乞巧一听,气得手脚乱摆,当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怎么混不讲理啊!明明是谷穗把我压在地上揍!拉都拉不开!” 檀生下颌一扬,官妈妈膀大腰圆立刻冲上去,冲着乞巧反手就是一耳光,五个指印红扑扑地登时上脸! “看清楚你在跟哪个主子说话!没规矩!”官妈妈怒斥! 乞巧的哭嚎立刻变成了呜咽的抽泣。 赵华龄气势汹汹地推门而入,门板“砰”的一声砸在墙上,膳房一片缄默。赵华龄一听乞巧受了亏,火急火燎往膳房赶,一进门就看到乞巧蓬头垢面哭得像个泪人,再看赵檀生主仆却一个比一个有气势! 她的丫鬟竟然被人揍了! 她的脸面! 正房的脸面! 都还要不要了啊! “赵檀生!你这个野种!” 赵华龄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完全忘记在檀生身上吃过的瘪受过的罪,气得脑子一片空白,当下劈头盖脸地扬手朝檀生扇去。 檀生余光瞥见赵华龄身后的那抹靛蓝,睁大眼睛稳稳当当地站着不躲不闪,眼见着赵华龄的手腕被人抓住,再听赵显暗含怒气的声音,“都闹够了没!” 赵华龄身形一僵,却突然听闻赵檀生那个小贱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叔叔!” 那哭声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谷穗小姑娘福至心灵,也“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哭了半天发现着实没眼泪,只好默默地拿袖子抹面。 檀生泪眼朦胧地瞥见了谷穗拙劣的演技,内心着急,哭得更凶了。 这傻丫头,不知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吗! …… 松鹤堂,明灯亮。 檀生和赵华龄一左一右跪在堂前,赵显坐在正中间,老夫人半眯眼睛窝在暖榻上。 檀生眼中含泪,却死死憋住,默默跪在地上,听赵华龄哭得稀里哗啦地高喝,“…乞巧只是去厨房拿箱笼吃饭,我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她回来,便派人去打探,结果才知道乞巧被大姐姐身边的丫头压在地上揍!我心里一着急,就…就…”赵华龄提高了声量,“乞巧是李德顺的大孙女,李叔管着咱们府上庄头、宅邸和田地的账目…乞巧自小就跟着我,我怎么能见得她受欺负呢,那我还是人吗!父亲,您说呀!” 长女并不聪慧,可到底也没坏到哪里去。 这一点,赵显是清楚的。 蠢蠢的,傻傻的,在她母亲的庇护下,在李家和赵家的庇护下,虽不说显贵,日子过得舒服也不难。 赵显揉了揉眼眶,拿出在提刑按察使司办案的态度再问,“那谷穗为什么要打乞巧?” “因为谷穗想抢乞巧的箱笼!乞巧不让,两个人就出了言语,谷穗就动手了!”赵华龄高声抢道。 老夫人睨了赵华龄一眼。 真是蠢不可耐。 跟李氏一模一样。 赵檀生是这么容易露个马脚让你捉的人吗? 交锋数次,都没有学乖… 老夫人耷拉了眼皮子,再看了眼规规矩矩跪着的檀生,这两日李氏死灰复燃,寄了封家信到京师,这封信一寄出去,宅子里当下就不安分了,该跳的也都跳了起来,纷纷拿娇园的这位大姑娘做筏子,似是要在李氏跟前露个脸,立个军令状。 赵檀生这两日,日子不好过。 名声是名声,名声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旁人眼里她终究只是个黄毛丫头,就算瞎猫碰上死耗子说准了三两件事、巴结对了三两个人,都只是昙花一现。 有个在京师当官的娘家,这才是后宅里头最硬的背景。 赵檀生闹这一出要做什么? 哭诉?好让自己的日子好过点儿?还是不止于此? 老夫人突然有些期待了。 赵华龄哭哭啼啼地,妄图乘胜追击,“我们赵家是书香礼仪之家,下头的仆人却拿这里当什么地方?今天是打我房里的丫头,明天是不是就想骑到我头上来了呢!?” 哭,也是有讲究的。 比如檀生将才哇的一声是哭出了委屈,如今死死忍泪一言不发,看在赵显眼里是越发的委屈有隐情;再比如赵华龄一边哭一边叫,活像个争食的母鸡,喳喳喳喳喳的,让人怀疑人生。 赵显审讯审多了,最讨厌的就是说个不停的人。 可还没法发脾气,毕竟堂下是亲闺女... 赵显再揉了揉鼻头,打断赵华龄后话,转向檀生,“阿俏,你来说一说。” 檀生别过眼去,轻声道,“无论怎样,我的丫头打了人就是不对。只是谷穗年纪尚小,半路进府,一身乡野习气还没改掉,她是我的丫头,我愿意代之受罚。” “你说得轻巧!”见檀生如此,赵华龄兴奋起来了,“难道我要杖责她,你也愿意代之受罚!?” 第三十二章 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 檀生没有回应赵华龄,直勾勾地看向赵显,默不作声。 小姑娘的大眼湿漉漉,直直地看着她,下颌小巧而精致,只是眼下有些许乌青,小胳膊小腿的看起来很疲惫。 之前水匪案,他狠狠收拾了那船老大,把那三个水贼判了流放终生,而后又把来荣一家推了出来,算是粉饰太平。 可阿俏分明知道始作俑者究竟是谁。 他也知道。 阿俏知道他知道,却默默顺从了他的决定,甚至还愿意吃他买的乌梅子,跟他说话,给他测字.... 而且,这字测得还真他的准... 小姑娘的眼神干干净净的,似乎等着他做一个决断。 而那厢的赵华龄哭嚎得叫人脑中发闷。 办差事的时候,这种小抓扯压根不需要呈堂证供,也用不着问清来龙去脉,只需要问两句“死人了没?”、“没死人你来干啥?”,然后各打五十大板,打发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可对待自家闺女不能如秋风扫落叶般残忍啊,然而若是细问又牵扯出他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又咋办?这和李氏的交锋不一样,手心手背都是肉,赵显既不愿意让檀生吃亏,可让赵华龄这个蠢货吃亏,他好像也不太落忍。 赵显陷入了沉默,内堂一片静谧。 赵华龄顿感慌张,事情如此明朗,谷穗先抢了她的箱笼再胖揍了她的丫鬟,连赵檀生都认错了,为啥还不处置?! “父亲莫不是想包庇赵檀生!”赵华龄思考斟酌许久后,高声出言。 这就是赵华龄思考许久的结果?! 正觉女冠说过,有些人的思考让人深思,有些人的思考让人咳咳,发笑。 赵华龄为什么蠢得这么浑然天成? 檀生私以为追根溯源,大概,或许,一来是因一路过得顺风顺水,被削弱了战斗力;二来嘛,君不见李氏不也蠢得打遍赵宅无敌手吗? 若换成前世东岳观里,那一群在后宅里混迹多年,虽然没能笑到最后但经验值满钵的姑子们来闹这一出,檀生只有拿个小本本缩在旁边记心得的份儿。 “谷穗为什么要抢乞巧的箱笼?”老夫人低沉的声音打破静谧。 老夫人看了眼赵显,这个儿子哪里都好,只是很多时候都太优柔寡断。 既然如此,她这个当娘的就搭把手帮一帮吧。 一如既往。 赵华龄脖子一梗,“这我如何得知?许是患了失心疯,又或是脑子有问题?从外面买来的丫头什么底细都不知道,万一有什么暗疾,别人还不是说我们赵家的不是!” 这四个丫头,是老夫人买的,老夫人给的,老夫人送的。 赵华龄此言一处,老夫人神色陡变,松鹤堂泰半的丫鬟婆子也变了颜色——这赵宅里头就只有正堂李氏和东跨院赵华龄身边的是从李家陪嫁来的家仆!其他的,能有多少是从广阳府就跟着的老奴呀?还不要么是从人牙子手上买下来的,要不就是签的活契! 赵华龄一喷喷一片,丫鬟们纷纷表示膝盖很痛,很无辜。 赵华龄就是个棒槌呀! 别人是指哪儿打哪儿,她是闭着眼睛乱喷! 老夫人胸口一滞,决定懒得和这个棒槌闲扯淡,和缓了神色,带了几分鼓励的意味看向檀生,“阿俏,凡事都讲究一个道理,无论错与对,都需要摆事实讲道理后方能下定论…” 檀生深看了一眼赵显,再缓缓移开眼,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晋宁侯祖上跟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获封丹书铁券,世代袭爵,本应一门荣宠,长盛不衰…” “谁想听你讲故事!”赵华龄柳眉一挑,横声打断。 “阿龄!”这回是赵显怒了,“让阿俏说完!” 赵华龄本能地暗觉不好,奈何一抬头看赵显面色铁青,只好不服气地抿抿嘴唇。 檀生继续道,“可在建德朝,晋宁侯被夺爵下典狱,抄家流放,叔叔与祖母可知为何?” 赵显当然知道,老夫人却被勾起了兴趣,“你说。” 檀生再道,“其一为晋宁侯府无男丁,无人承爵;其二,晋宁侯府再无雄才,无人可撑家业,”檀生一顿,“其三,也是最要紧的一点,晋宁侯府中家宅混乱,仆比主大,家仆在外放贷、营生、欺男霸女,在内怂恿晋宁侯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对庶出、旁支男嗣下毒手,可以认定这个原因才是前面两点的根源所在。” 檀生面貌大义凛然,内里叫苦连天。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这才舒舒服服过几天呀,她跪这么会儿,膝盖就开始疼了! 老夫人眼皮耷拉得快要遮住眼白了,目光浑浊看向檀生,这个孙女...一点也不像白九的种,除了样貌五官,其余的气韵一概不像。白九那副温温诺诺的脾性生得出这样的姑娘?若白九有半分撑得起门庭,当初…老夫人摇了摇头,想把这个人从脑海中永远忘掉。 赵显默了默,“阿俏是如何知道…”话没说完,便自答自问,“噢,我许你自由进出藏书阁…” 赵华龄心中发慌,大声道,“那有如何!?晋宁侯府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蠢货!”老夫人对赵华龄毫不客气,“犯上作乱,仆大欺主乃家宅不宁之根本!” 赵华龄听得云里雾里,她不知赵檀生那个小贱货要做什么…心头一阵一阵的慌,总觉得这事儿多半又要无疾而终,不对!不仅仅是无疾而终,而是大祸临头! 檀生轻昂首,“乞巧乃二妹身边第一得力之人,与二妹进出相伴,说句不妥当的,恐怕乞巧才是二妹妹日日要见的那个人。而二妹妹是叔父嫡长女,是京师李家外孙女,是江西官场上排得上的贵女,故而,足可见乞巧的重要。” 这番话倒说得赵华龄很是愉悦。 哪知,赵檀生话锋一转,凛声道,“可这乞巧,乃至他李德顺一家都坑蒙拐骗,无所不为!闺女在内宅设赌局、说是非;老子在别庄吞粟粮,榨长工;亲娘在铺子里吃回扣,瞒主子!好一家豺狼虎豹!” 赵华龄猛然发懵,条件反射般高声反驳,“你瞎说八道!” 檀生顺势站起身来,袖中掏出一张叠成四折的笺纸,扔到赵华龄跟前,厉声道,“二妹且好好看一看!‘兹李乞巧设庄,赔率一赔十,下注十两白银’,下有乞巧亲笔签名与画押,由不得她不认!” 官妈妈“噗通”一声跪到地上,瑟瑟发抖,“这是妾身下的注,当时内宅里都在传,不信我家姑娘说的话是真的...小的一时气不过,就把身家银子就拿到乞巧姑娘那里下了注...小的怕乞巧姑娘不认账,就非得让乞巧姑娘写了凭据…”官妈妈俯身哭道,“小的就是一时气不过才去下的注呀…之后就算我家姑娘说对了,小的也没去乞巧姑娘那里兑现呀!” 姜还是老的辣! 官妈妈这是直接上场,未经彩排的呀! 真该让谷穗小朋友缩在旁边拿小本本记心得! 檀生无比惋惜。 “乞巧不过只是个十二三岁小姑娘,仗着婶娘和二妹妹的宠,竟敢在官家内宅里坐庄开赌局!”檀生怒气顿生,一副对这个社会很绝望的神情,“阿俏后来探了一探,内宅上下数十人都在乞巧处下了注,小则一两个铜板,多则一二两白银,小算一番,恐怕此番赌资有十数两银子!乞巧一区区丫鬟就敢在提醒按察佥事府中知法犯法,扰乱内宅秩序,没得带坏了我家姑娘!一个丫鬟尚且如此,这内宅...这内宅究竟有多裹乱!” 一个五品提刑按察佥事府里头,竟然有丫鬟设赌局,全员下注参与的事情… 相信御史一定很喜欢这个故事。 赵显脸色大变,几个大跨步从赵华龄手中拿到了那封凭据,白纸黑字,历历在目! 老夫人不由震怒,蒲扇巴掌拍在桌上,“把李顺德一家押起来!不!把夫人的陪嫁婆子、管事全都押起来!一个丫鬟搞这么大的故事,我不信谁都不知道!爷们儿在外头拼死拼活攒官声,娘们儿在屋里面子里子全都给兜出去了!查!给老身慢慢查!非得要查出个子丑寅卯来!” 赵华龄瞪圆双眼,双腿发抖,泪流满面,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就是个箱笼的事儿吗??? 怎么…怎么就要查母亲的陪嫁了呀!? 不就是一顿饭的事情吗!!!! 檀生敛眉颔首。 太棒了。 去你妈的巴掌大的小馒头。 第三十四章 斩男色 晨起,天兴大街,十里香水粉铺子,李氏的陪嫁产业。 自赵显外放江西十载以来,这水粉铺子上通达官贵人,下达平民百姓,素日财源滚滚,生意很好。 而今,铺子后厢乱糟糟一团,账册、名单、进出库本子被洒得到处都是。 李王氏是这铺子的当家人,彼时被捆成了一个球,被人从狭窄的甬道里圆润地推搡出来,李王氏口里没闲着,骂骂嚷嚷,“我老子在李家当管事,我男人在别庄当庄头,我姑娘在二姑娘处当差,也是一等一的人物!我姑姑则是夫人身边的王妈妈!你们今儿怎么对老娘,等老娘缓过来了,要你们三倍两倍地…” “噗嗤——” 绑着李王氏的两个婆子面无表情地塞了团破布到李王氏口里。 李王氏只觉口中酸臭,不禁两眼一翻,险些背过气去。 塞布就塞布好了,话本子里都是这么演的,她能理解。 但是。 求求你们,能不能不要塞袜子呀? 还是没洗过的袜子!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赵老夫人一怒,赵家几人欢喜几人忧。 愁的,当然是倒霉的李德顺一家,外加李德顺的几个兄弟,几个兄弟的几个媳妇儿,几个媳妇儿的娘家人们...嗯,这就一网打尽李氏陪嫁团的重要组成部分了。 陪嫁团的另几尾漏网之鱼,这么多年都没和李德顺攀上亲,实在不足为惧。 更何况若全都打了,岂不是叫人家看,婆婆欺负儿媳的笑话? 欢喜的占大多数,除正房以外,几乎达到了普天同庆的地步。 这不,塞袜子的那两婆子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后宅受李王氏欺负过的小丫鬟们一个托一个,一只袜子三文钱,两只袜子打七折。 隔壁厢房有脚臭的阿嬷的烂袜子,更是奇货可居。 被李王氏掌掴过的小丫鬟文文,以十五文的天价竞拍得到,托这两婆子把这双臭袜子塞进李王氏的嘴里。 其余啥都不求,就求个快准狠! 李王氏被熏得出不了气,瞪圆了眼睛哼哼唧唧。 天兴大街甬道外,一辆马车缓行而过。 翁佼颇为留恋把车帘子一放,看李王氏被一左一右夹住拖着走的背影恰好没入了甬道死角。 翁佼舔舔嘴角,语气遗憾,“我若是能日日守在赵宅外就好了…” 许仪之看了翁佼,再默默抬头,并不想搭话。 “这样我就天天都有好戏看了呀。”翁佼啧了一声,一脸八卦凑过来,“你知道赵老夫人连夜去找人牙子买家仆吗?要二十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五个管事婆子、五个外院管事、还有三个门房…” 许仪之蹙眉看向翁佼,“你怎么知道?” 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对人内宅的事情了解得这么清楚… 而且还是昨晚上刚发生的。 翁佼眉飞色舞,“我听外院的肖阿嬷说的,她是听她小侄女说的,她小侄女的大姑子是人牙子的老婆。”翁佼再啧一声,语声低了低,“你看,这十里香水粉铺子就是赵显夫人李氏的产业,刚被拖走的那妇人就是李氏的陪房…” 许仪之恨不得长八副眉毛来皱,“你又怎么知道水粉铺子是谁家产业?” 翁佼哎呀一声,“翁笺跟我说的啊!” 许仪之恨不得长十六副眉毛了,不可置信,“你为什么会和翁笺聊水粉铺子这种话题?” 翁佼发现许仪之的关注点永远都是偏的。 为什么要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和自家妹子聊一聊胭脂水粉,很奇怪吗? 他还知道现在南昌城最火的一款胭脂是天字十二号,俗称斩男色! 翁佼决定坚持自己的思路,深入分析下去,“你看…赵家要买人。要买人就要先卖人吧?赵显大人一个五品官家奴是有定数的,卖的是谁?水粉铺二当家被带走了,这可是李氏陪房里得力的呢!” 许仪之已经不想问,为什么翁佼一个外男,会知道赵显夫人的陪房哪个得力,这种幼稚的问题了... “这说明李氏的陪房遭了秧啊!”翁佼手捏下巴,丹凤眼一挑,“小杏花,你觉得这和那位漂亮的赵大姑娘有关系没有?” 许仪之听见别人评价赵檀生漂亮,本能的不舒服。 就像有人动了他的东西,还不按原样还回来一样。 许仪之神情淡淡的,“阿佼啊,我觉得你生错了朝代。” 翁佼丹凤眼一眯,静待后话。 “你应该生在前朝,以你的才华,至少能捞个东厂提督来当当。”许仪之神色淡漠,义正言辞。 东厂?? 提督?? 他是手握各项信息,也怀揣一颗少年般的好奇心没错,可他若没记错,东厂里的...似乎都是公公…? 翁佼下意识地夹紧裤裆,大方地决定不和许仪之这个死洁癖斤斤计较。 这厮从清虚观一回来就特别怪异,日撒斗银,还不许他刨根问底查银两的下落,也不许他告诉平阳县主。这厮日日出门日日晚归,也不知在做什么,近日,他的太奶奶翁太夫人本来将养恢复得不错,哪知暴雨袭城,太夫人病情反复,如今似有些不好的意味。 他福至心灵,突然想到当初这位赵大姑娘下船前曾告知他,若翁家碰到解不开的线团子就去玉碧山东北角碰碰运气。 太夫人缠绵病榻,现下突然不好,这算是解不开的线团子吧? 他把这事儿给平阳县主一说,县主当下备马备钱粮,叫他和小红杏去玉碧山打听打听。 奈何这一连去了两日了,除了发现玉碧山的小茶棚里有位倒茶姑娘长得颇为清秀,他什么惊喜也没寻到。 马车外雨声淅淅沥沥,砸在车棚顶上,却噼里啪啦的发出声响。这么长时间的下雨,让原本繁华的南昌城街上杳无一人,空空落落的,只有几条纵横交错的窄巷子。 风一吹,车帘子被吹开一条缝。 马车从布政使魏朝府邸前疾驰而过,旁边的一处小宅子挂有匾额“赵宅”,有十数名家仆正被捆成一摞被人毫不客气地吆喝着、驱赶着爬上几辆破旧的驴车。 这些家仆里,有不少身着轻绫罗,脚踏小皮靴,一副白胖喜人的骄纵模样——一看就没吃过甚苦头。 许仪之眼神紧紧钉在“赵宅”二字上,久久未回寰。 突然他抿唇一笑,眼中暖意顿生。 第三十五章 算八字(一) 翁家的杭绸蓝底马车渐行渐远。 许仪之默不作声地捻茶、烹水、煮烫、制成一杯功夫茶递给翁佼,看翁佼喝得高兴,喝得满意,喝得快乐后,方轻声出言,“你说肖阿嬷的小侄女的大姑子是人牙子的妻室?” 翁佼乐呵呵地点了头。 许仪之笑了笑,如沐春风。 翁佼顿时汗毛大竖。 在京师里,论受欢迎程度,若是让他排第二,他只接受许仪之名次比他高。京师里头的风气可不比南昌府,姑娘家外放许多,只要他们两连同泰安大长公主家的小阿玠一起出门,满京师的姑娘、小倌们都疯了,香囊、鲜花、玉佩、丝帕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外砸,最要命的是尚书府有个姑娘顶彪悍,拿了个双耳魏晋金樽瑞兽香炉直冲冲地往阿玠头上招呼,一边砸一边尖叫,“阿玠公子,这是我们家最值钱的玩意儿了,送给你!” 关键是那姑娘眼神还准,跟扔标枪似的。 阿玠被金器砸得眼冒金星,半晌没回过神。 听说那位尚书府的姑娘好像被罚蹲了半个月祠堂,出来之后见着阿玠也不 京师里流传着许公子的笑,阿玠小郎的手,翁郎君的大长腿,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 阿玠是因为害羞,他是觉着男子汉大丈夫穿骑射装的时候偶尔露个腿就得了,经常露就肤浅了。 而许仪之纯属就是不想笑,他一天到晚气都生不完,还笑呢… 如今这么一笑,笑得翁佼浑身发毛。 许仪之笑着点点头,理所当然地安排了下去,“阿佼,你找几个信得过的小丫鬟让肖阿嬷给人牙子引荐过去。” 浑身发毛的翁佼当即应好。 隔了半天,方觉不对,合着小红杏把他当自家小厮了不成! 再一想,让肖阿嬷引荐信得过的丫鬟婆子给人牙子… 他许仪之要干嘛? 要在赵显宅邸里安插钉子不成? 翁佼默了默,见茶盏里没水了,下意识伸手递给许仪之。 许仪之眼神向下一睨,态度一变,“给我干什么?自己倒呀!” 翁佼顿时弱弱缩到了小角落。 马车从赵宅门口缓缓行过。 雨滴顺着屋檐一滴接一滴落地,赵家外院里闹闹哄哄的,采买、厨房、修缮、草木和门房几个要紧地方的二当家全部落马,正被推搡着往外赶,到底是李氏的陪房,老夫人只求利不结仇,照着檀生所说,三下五除二地差,捏了他们错处,逼着一个两个写下自请书,相当于被流放到了别庄,被彻底隔绝出了赵家这个小天地的权力中心。 赵家内宅里却静谧得像夏日。 午后娇园中,一整个屋子都抱着枕头打瞌睡。 这几日谷穗走路都是横着走的,偶尔去厨房拿个箱笼,再回来,就像只沾着浆糊去米堆滚了一圈的耗子——连小拇指上都挂着也不知是哪个小丫鬟偷偷塞的青团粑。 敢于和京师帮争雄的,都是一条好汉。 敢于和二姑娘房里的丫鬟打架的,都是一只雄狮。 敢于胖揍乞巧那个两面三刀的小贱货的... 壮士,请受我一拜! 谷穗一战成名,连带着娇园的几位小姑娘也受了恩惠。修缮坊第二日就来帮娇园铲了苔藓,厨房这几日递给娇园的箱笼就不带重样的,三鲜水晶包、双椒牛仔骨、鱼片粥、薏米银耳羹...檀生头一回知道厨房掌勺的不仅会做川菜,原来淮南菜、闽南菜、鲁菜、粤菜都有所涉猎呀... 真是一个被宅斗拖累的大厨啊。 檀生闭着眼睛翻了身,听厢房外有人扣门,官妈妈去外院闲嗑瓜子、落井下石了,没了官妈妈管教,外间四只死猪睡得直打鼾。 檀生默了默披了衣裳起床,先把小麦摇醒告诉她该去烧水斟茶,再扬声道,“您稍等等。” 门外传来一管轻轻柔柔的声音,“大姑娘,您不着急。是妾身突然造访,唐突了。” 檀生套衣裳的手一顿。 这宅子里在她跟前自称妾身的... 也就只有赵显的几个妾室了。 赵华容生母吕姨娘是唱清倌戏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天上的黄鹂。这一管声音轻轻柔柔的,像山涧的溪流,并不是吕姨娘。 至于其他几位姨娘,檀生实在不熟悉。 等等,有一位! 檀生穿好衣裳,一打开门,便见一位娇小玲珑,细眉长眼的鹅蛋脸美少妇俏生生地立在门外。 那妇人眼见檀生,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盈盈一拜,柔声道,“大姑娘您午安好,妾身是东跨院的秦氏,贸然打搅大姑娘午睡,是妾身的万分不是。” 更漏已过未时,接近申时,咳咳,这个午睡睡得很扎实啊。 檀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将秦姨娘迎了进来,顺道拿裙摆将更漏堪堪遮住。 见檀生此状,秦姨娘面上笑意更盛,果不其然,这位赵大姑娘是个很妙的人儿。 小麦睡眼惺忪地端了铜壶来倒茶,迷迷糊糊地倒进了茶盖子里。 秦姨娘抿唇笑了笑。 檀生别过脸去,不忍看,城墙厚的脸皮终于染了点儿霞色。 檀生清清嗓子,决定打破沉默,“不知秦姨娘冒雨前来所为何时呀?” 秦姨娘抿嘴,很给面子地小口抿了抿,小麦糊涂着只放了一两片茶叶的清汤寡水,言不由衷道,“好茶好茶。” 檀生城墙般的脸皮上,更多彩了几分。 “妾身听闻大姑娘能掐会算,一算必准。今日特来求大姑娘为妾身算上一卦。” 秦姨娘笑起来眼睛像弯月,且有小小两个梨涡,这一点和檀生很像… 那么是否可以理解为,这也很白九姑娘很相像呢? 檀生偏头看了看秦姨娘,没吱声。 秦姨娘再笑一笑,“妾身知道,大姑娘上次给清虚观一个小道士算命标了三千两的价。妾身一月才二两银子的份例,如何也付不起大姑娘的算卦钱。” 秦姨娘顿了一顿,看赵檀生神容淡定,丝毫没有接话的意思,不禁暗赞,阿芝说的半分没错,这位赵大姑娘绝非池中龙凤,迟早一天会鲤鱼跃龙门,跳出赵家这个泥沼,还要甩赵家一脸泥的。 “只是妾身有一个消息要告诉大姑娘,妾身相信,这个消息值得了三千两银子。” 秦姨娘笑着,两只梨涡很动人。 第三十六章 算八字(二) 赵显后宅由显贵跋扈的正房、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厚道老实的陪嫁丫鬟及家破人亡的小家碧玉组成,托李氏的福,赵宅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 这位秦姨娘的担当就是,家破人亡的小家碧玉。 前生,秦姨娘不算出挑,直到... 直到檀生被送到东岳观前夕,这位秦姨娘闷声发了笔大财。 “让我来看看…”檀生眼中含笑,歪头看向秦姨娘,柔声道,“秦姨娘木形瓜子口面,额头丰隆,唇珠含翘,由此可知,姨娘出身就算不是大富大贵,也是衣食无忧,阿俏说得可对?” 骗人的时候,不能让对方占据主动,必须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否则这人怎么骗?!这香油银子怎么来!? 一击即中,让香客信服后,才有讨价还价的空间啊。 秦姨娘神色敛了敛。 她…她是被李氏买进府的。 也不算买吧。 就是给了她哥哥五十两银子当做聘礼,然后她就进赵家来做小了。 很少有人知道她也曾呼仆唤婢,也曾被人捧在手心里,被唤作姑娘。 檀生笑了笑,再道,“姨娘把手心给我看一看可好?” 秦姨娘伸手出来。 檀生埋首细看。 嗯... 这手,指如葱管,肤如凝脂,指甲光洁,染有鲜红明亮的豆蔻色... 听说这位姨娘是最爱惜她这双手,拿牛乳和山泉水和在蔷薇花汁水里,每晚都要泡上一泡。 嗯,这着实是一双很好看的手。 檀生余光一瞥,看了看自己那双白胖如熊掌的爪子,面无表情地往里深藏。 也不知怎的,她分明是清瘦颀长的骨架,唯独这双手肉得看不见骨节...以前正觉女冠说这样的手好,手掌厚才能抓钱,手心肉多才有后福... 不过正觉女冠说的都不能信,女冠觉得她后脚跟都长得好看。 女冠以前还说她会嫁个身长八尺、家宅万金、前途无量的金龟婿呢! 结果呢? 哼! 檀生死死盯着秦姨娘的手心,思维开始无限涣散。 秦姨娘眼睑下垂,见檀生目光深沉地紧紧盯着自己的手掌,神色间不禁郑重了起来,轻声问,“大姑娘可是看出来什么端倪了吗?” 檀生“噢”了一声,抬头方回过神来,清了清嗓门,“手相指葵宫,自坎离向阴离,可见姨娘虽出身富贵,却因小人诬陷导致家道中落,少年时姨娘父母双亡,家道一夜败落至贫苦饥寒之态;而后,阴离上至月宫,金桂主贵,姨娘再主富贵,身边亲眷亦享得好处。恕阿俏直言,姨娘身边亲眷俱是鼠辈,还是尽早远离为妙。” 秦姨娘手上一抖,茶盏险些砸落在地。 生意失败,父母双亡后,她由兄嫂照料,兄嫂为了五十两银子将她卖进赵家后,兄嫂又接连向她要本钱开店,要银两购置布匹,甚至借她和赵家的关系在南昌城渐渐站稳脚跟,兄嫂的制衣生意慢慢红火起来,原本答应给她的分红却年年承诺,年年泡汤。 她挖赵家补娘家,入股娘家生意从中获利,这些事连她身边的丫鬟都半分不知! 若让李氏知道,她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秦姨娘嘴唇微抖,丝毫不复最初的笃定与胸有成竹! 檀生抿唇笑笑,“所以,姨娘一开始说的什么三千两,什么算一卦…大家伙都是一个宅子里的人,谈什么交换呀?谈利益交换不就俗了吗?” 檀生顿了一顿,一派天真好奇,“咦?姨娘最开始说的值三千两的消息是什么来着?” 秦姨娘默默看了檀生片刻,心中波澜大起,似有万千只爪齐抓共挠!她压根就不信什么算卦看相!若当真是天道轮回,她为什么受这么多的折磨! 她此番来,确实是为了利益交换。 她手里有大秘密,而赵家内宅大换血。 那么她为什么不能趁机分上一杯羹呢? 李氏待她们阴晴不定,高兴了就赏点儿东西,不高兴了就板着一张脸冷嘲热讽;赵显待姨娘们都漫不经心,没有最喜欢谁,也没有最轻慢谁;老夫人压根就不在乎她们这些玩意儿的死活。 她有银子,兄嫂还依赖她和赵家的关系,时不时会接济她;她也有脑子,李氏那种一帆风顺的蠢货,压根就镇不住如今的福气,那么她为什么不能趁机让自己活得更好一点呢? 她可以不做赵家的主,但是她必须知道赵家都发生了什么。 想来想去,突然发觉,异军突起的赵大姑娘好像是最合适从中牵线搭桥的人选。 秦姨娘算盘打得很好,如今的笑却有点僵。 嗯... 她突然发现,她好像并没有和赵大姑娘交换的资格? 赵大姑娘说的那些话,不就是明摆着告诉她:你愿意说便说,你说我就听着;你若不说,也行,反正你的事情,我也一清二楚,不在乎你会趁机作怪吗? 赤裸裸的威胁! 柔情似水的威胁! 秦姨娘脑中千回百转,再抬头看檀生,只见小姑娘大眼含光,似碧波漾水,很是亲和。 秦姨娘似破釜沉舟般,压低声音道,“大姑娘,您知道,夫人和长春道长关系甚好吗?” 噢,那个沉迷内宅争斗的碎嘴神棍? 檀生点点头,表示有所耳闻。 秦姨娘深吸一口气,眯了眯眼,决意豪赌一把,“每一年四月初四,夫人都会邀长春道长密会,说是探讨佛经,实际上…” 檀生目光清冷,注视着秦姨娘。 “实际上,我曾透过窗棂,看见夫人从妆枢中拿出一张黄符纸,压到了屋檐青瓦下...之后我偷偷将那张符纸拿了出来,上面写着了两行字,广阳白氏,申寅四月初四生人…” 黄符诅咒,压到屋檐下,可让被咒者永远不得超生。 可让被咒者的子孙。 世世代代,全部死绝。 檀生后背升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李氏… 她疯了吗!? 第三十七章 一个小迷妹的日常 京师,大木胡同,草木葱茏。八百里加急走官道的朱漆邮戳书信终于抵达李府,大木胡同李府的主人,刑部左侍郎李质朴,年近天命,寡言圆滑。 在刑部正三品的位子上一坐十年,他李质朴已根深而叶茂,本固而枝荣,在刑部乃至九州十六省的提刑按察使司里,他李家也是说一不二的。 待顶在前头熬资历,年愈花甲的郑尚书一梦归西。 到时候正二品的尚书位子,他不坐,谁坐? 退一万步,若他实在要在三品官儿的位子上功成身退,李家尚有三名入仕的子弟,有四位或居中央,或外放地方的女婿——庞大的宗族势力在朝堂上细密交织成了一张网,而这张网能保李家在五十年内都高枕无忧。 故而,当李质朴听到老妻王氏念闺女的家信,不禁觉得儿婿赵显,脑子有病。 “阿玉说,赵显把她禁足于内堂,还把来荣家的打死了,不许她出门,也不许小辈来给她请安?所为何事?”李质朴语气平静。 王氏颇为忿忿,“还能因为什么,不过就因为阿玉慢待了他赵显的侄女!” “那个...那个丫头到南昌府了?”李质朴背向后一靠,眼神一眯。 王氏冷哼,“广阳府没人了,赵显执意要把她接到南昌。” 李质朴高挑白眉,“阿玉怎么轻慢她了?” 王氏支支吾吾,不知该从何说起。 李质朴瞥了眼老妻,探身把那封信拿了手里,一目十行快速看完,不由一桌子,恨铁不成钢,“蠢货!一个小姑娘罢了,阿玉到底在怕什么?要下手就干脆利落!若下手失败了,要么虚与委蛇,要么打压到底,不要给那丫头出人头地的机会!如今那丫头胡说八道一通,就能入了翁家的眼,得了赵显和赵姜氏的宠,再想动她就要花大心思了!” 王氏不知该如何接话,讷讷寡言,等待李质朴拿主意。 李质朴余怒未消,到底不忍苛责老妻,又心疼独女,默了半晌,“让孙氏即刻启程去江西!”想了想,改了主意,“让陈氏去!” 孙嬷嬷精明干练,是管家理事的一把好手。 陈婆子阴狠辣手,是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必备佳品。 李质朴黑着脸,“斩草不除根,徒留后患!只希望十三年前的妇人之仁,不要在如今东窗事发!” 他只有一个姑娘,也只有一条路走到黑。 等他死后,指望嗣子来保护他的姑娘和老妻吗? 做梦都没这么美。 赵显其人,优柔寡断、极易受人摆布,也就是说李家能摆布他,张家、陈家、刘家哪家都能摆布他。换个角度想,这也是个优点,这样的男人没那么有担当,可也没那么绝情。 如果掌握不了赵显,他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这门漏洞百出的婚事。 李质朴身向前倾,吩咐老妻研墨铺纸,薄薄一页纸封进了信封,盖上朱漆戳让陈婆子带给赵显,再雷厉风行地临行训话,大意就是告诉陈婆子,到了赵家,姑娘指哪儿,你就打哪儿,不要顾忌道德底线,也不用在意良心不安,尽管有烂招出烂招,有阴招出阴招。 这本是当家夫人该做的,奈何李家情况特殊,李质朴为维护老妻只好朝堂内宅一把抓,内宅的丫鬟婆子都知道老爷是管事的,夫人是管哭的。 夫人一哭,老爷准心软。 李质朴安顿完毕,王氏眼眶发红,低声道谢。 李质朴看老妻的模样,轻叹了叹,“行了,你我夫妻谈何谢字。阿玉...我为阿玉什么都做了。” 王氏含泪点点头,“阿玉喜欢赵显,她会幸福的。” 李质朴往后一靠,长呼出一口气,不知该作何感言。 在李家的打手和家信抵达赵宅门房前,平阳县主的帖子先行一步承到了赵老夫人跟前,这是请赵家女眷去翁府雅集呢!老夫人定睛一看,噢,原来只单请赵家大姑娘一人去翁府谈禅论道。 赵老夫人甚是兴奋,新进了两匹布,新打了两件首饰,再到娇园逛了逛,逛完就指派了六安来对官妈妈和四个丫头进行官话突击训练。 奈何收效甚微,还不如不突击呢。 纯正的川味,檀生听得懂;可换成一半川味一半官话后,檀生每每听见都觉得谷穗在唱评剧。可看谷穗练完官话一脸期待的表情,檀生只好面无表情地拍手,以表赞扬。 一时的心软,造成檀生每晚临睡前都要被逼听谷穗朗诵一阙词后,才准上床的悲惨局面。 “六安姐姐说了,要多练习才能进步!”谷穗振振有词。 檀生找不到理由反驳,只好含泪点头。 奈何受文化程度的影响,谷穗的选择很局限,从悯农到静夜思,再到春晓…来来回回就那么几首。 檀生出于保护自身考虑,两害相较择其轻,选了首字数最少的。 故而每日必唱曲目就敲定为“鹅,鹅,鹅,曲项向天波”。 其他三个丫头心里一合计,觉着这法子真好,单声部瞬时变成了多重唱。 至此导致,每晚都有十几只来自五湖四海的鹅,在檀生的梦里畅游。 嘿,细细一听,有来自四川的鹅,来自福建的鹅,来自陕西的鹅... 啊,真是一场鹅的大联欢啊。 檀生再次含泪,扳着指头数日子。 距离那天杀的鹅消失,还有五天、四天、三天… 小雨滴落砸地,淅淅沥沥的,雨势似有减小的迹象。 翁家门口,翁笺撑伞等候,自请来接檀生。 檀生刚下马车,就看见翁笺小姑娘杏眼亮晶晶地给她递了把伞,再羞答答地领她从二门进内院,一路过来仆从均着青衣广袖,五步一岗立于灰瓦高墙之下,相比赵家,翁府的墙更高、路更宽、人更多,树更大。 翁笺和檀生并肩而行,怀着几分小雀跃,嘴不肯停,絮絮叨叨地为檀生介绍翁家,“外院没什么好说的,管事爷们儿住在外院,十五岁以下的少爷和女眷们住在内院。如今老宅没多少住着人,五哥和三哥,还有四姐和七妹跟着叔婶住在这儿,噢,叔叔婶婶是我父亲的堂弟,同一个爷爷的…” 檀生颔首静静听,听过就忘。 翁家的人际关系...实在跟她没太大关系... 她看了看翁笺兴奋的神色,严重怀疑小姑娘在没话找话。 翁家的内院是赵家的两个大,草木葱郁,且都是三人合抱的百年大树,外头不显,里面的气派就是拿去和信宁侯府相比,都是不差的。 官宦世家还是赚钱… 就算是清流,家底也铁定比看似纵横八达的商贾厚实呀。 人脉就是本钱,官宦人家通常做的都是无本买卖,乡绅商贾的势力、手段根本就不能与之同日而语。 檀生默默想。 第三十八章 纨绔的生活 “阿俏妹妹,你走这边,”翁笺和檀生路上互换了生辰,当得知檀生比自己堪堪小三个月后,翁笺便甜甜地、嗲嗲地一口一个“阿俏妹妹”、“俏姐儿”、“檀生阿妹”… 檀生敢保证,就这么短短的一刻钟内,翁笺起码给自己取了不下三个,满怀爱意的称谓。【零↑九△小↓說△網】 拐过十二扇黄花梨博古纹屏风,进了翁家的内堂,这是文官富贵家日常摆设,布置有一榻、一几、一博山、一笔、一砚、一丹铅之缶,兼有松柏兰草、五七条锦鲤、老砖瓷盆,书香气很浓眷。 平阳县主头戴抹额,见两个小姑娘进来,放下手里的图书卷轴,笑道,“可算来了,阿笺念叨了你一上午。” 檀生福礼,“叫县主和大姑娘好等,是小女不是。” “这孩子,也不知这么客气做什么,”平阳县主笑着摇摇头,伸手将图书卷轴一翻过来,正好露出书名。 《海深深雨濛濛》… 这话本子,檀生听过,讲的是一户大元帅八个姨太太一台戏的故事,国仇家恨很是催泪。这位笔者还著有《一帘春梦》、《还珠帝姬》、《狗尾巴花三弄》等数本深受中老年妇女及情窦初开少女喜爱并争相传阅的绝世佳作... 果然,这满屋子的书香气都是骗人的... 檀生笑道,“这不是客气,是礼数呢。” 平阳县主也笑,说话丝毫没忌讳,“也是,阿俏是赵家姑娘里最讲究礼数的。【零↑九△小↓說△網】”话锋一转,“听说赵老夫人近日在买仆?” 闹这么大的动静,别人想不知道都难。 檀生应是。 平阳县主手一招,丁香身后跟了两个十四五岁模样清秀的丫鬟,“我让丁香挑了两小丫头,都不是翁家的家奴,在翁家也没亲眷,卖身契待会儿就拿给你…”平阳县主扫了眼檀生身后一身腱子肉的谷穗和迷迷瞪瞪的小麦,别过眼去,意味深长道,“这契书要捏在自己手里才靠谱。” 不是翁家家奴,在翁家也无亲眷,意味着这两人孤零零的,谁攥着卖身契,她们就听谁的话。不像谷穗和小麦那四个丫头,人在娇园,契书在松鹤堂,要发卖要打死打残,都由赵老夫人拿主意。 谷穗脚板心都抓紧了。 仙人板板! 抢饭碗的来了! 听说每个姑娘房里都有固定的份例银子,多来了两个人,份例银子就要多分出去两份!以后她每天早上四个馒头会不会变成两个!? 有其主必有其仆,夺我口粮者,虽远必诛! 谷穗悲愤地往檀生身后挪近两步。 檀生有些讶异。 在她印象中平阳县主并不擅长这些弯弯绕,这不,前些日子在清虚观还被赵老夫人哄得称姐道妹,很是亲密吗!? 前世平阳县主身份尊贵,与南昌诸多女眷并不亲近,原以为是保持着京师勋贵人家的矜贵... 如今…檀生再瞥了眼那本《海深深雨濛濛》。 额,如今明白了。 一个喜欢看少女读本的人怎么可能和说话藏一半留一半的内宅撕逼达人有共同话题啊! 或许是翁笺提醒平阳县主这些事儿? 檀生再扫了眼正埋头认真抠指甲的翁大姑娘,有些心塞。 却又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翁家的人是真心待她好的。 愿意帮她出头,愿意帮她琢磨,愿意在赵家人面前为她充颜面。 翁家家风严谨,内外有序,以道德立家,没那么多肮脏事,这一家人都是好人。 好人不应当落个...那样的结局。 檀生笑了笑,“阿俏领了翁家的家仆回赵家,这不是打赵家的脸吗?县主的意思,阿俏明白的,只是园子里已有四个小丫头,再多就只有叫我身后这两个去睡柴房了!” 撒子!? 还要她去睡柴房! 仙人板板! 谷穗悲愤地再往前挪了两步。 檀生感到背后燃起了腾腾怒火。 平阳县主见檀生身后那丫头脸色都绿了,觉得有趣,哈哈笑起来,手向后一摆,“那就算了,以后再说吧!只是要记得若有什么缺的,就派个人来找我。南昌府这一亩三分地,我们翁家还是罩得住的!” 一个勋贵人家的富贵老太太,像在码头混青帮划地盘... 您家翁阁老,知道您这么霸气吗? 平阳县主一脸慈爱地让翁笺带着檀生出去玩一玩,见一见翁家的另几位旁支姑娘。 两个姑娘应声而去,刚一踏出门槛,平阳县主就忙不迭地拿起压在镇纸下的书瞬间投入。 檀生余光瞥见,不禁哑然失笑。 “翁太夫人好些了?”檀生问翁笺。 翁笺明朗一笑,“好多了!这几日都能下地走动了!” 檀生被她的笑也感染得很快乐。 若翁太夫人身子没好,平阳县主不会邀她上府,并且看话本看得如此似痴似醉。 翁笺压低声音,四处看了看,“其实前些日子太祖母突然有点不好,晚上直抽抽,几次都险些拿过去。还是我大哥和表哥接连几日去寻了位久居深林的老神医来,开几服药后这才治好的...诶,他们去哪儿请的来着?好似是…” “玉碧山东北角的红枫林。”檀生从善如流,笑应道。 翁笺瞬时惊呼,“你怎么知道?”而后又反应过来,“阿俏一早就算出来了对吧!” 檀生笑了笑,没回应。 翁笺跺跺脚,嘴里念念叨叨的,一会儿说“神了神了!”,一会儿说“谢谢阿俏!”,一会儿又咬牙切齿,“翁佼那不要脸的,还骗我是他的功劳!从我这儿硬生生地抢了几只纨扇走!” “这么冷的天,翁公子拿个纨扇做什么?”檀生觉得她无法理解翁家那骚包的任何举动。 “还不是拿去装纨绔!”翁笺忿忿不平,“天宝大街上有个铺子要开门,说是只接待风流才子,他无比好奇里面卖的是什么,天天摇着纨扇在那铺子跟前来回走!” 翁笺想了想,加了一句,“还把表哥一并带上装纨绔,说两个纨绔比一个更有吸引力!” 真是只… 好大的神经病呀… 檀生目瞪口呆,纨绔的生活当真是多姿多彩呀! 檀生羡慕纨绔的生活。 翁笺则好奇神棍的生活,扯着檀生给她算卦。 “阿俏,你能给我看看手相吗?” 翁笺星星眼,还没等檀生掌眼,又一把抽回手来,“算了算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祖母说了修今生不修来世,算卦没意义!” 隔了一会儿,又把胖乎乎的爪子贴到檀生脸上,“还是帮我算算吧…” 然后又一把抽了回去。 “帮我算一算!” “算了!不算不算!” “还是算一算吧!” 一整个下午,翁笺都陷入了莫名的矛盾中,完全不给檀生反应的余地... 檀生目瞪口呆。 翁家真的有…好多只…神经病呀… 第三十九章 一根长得丑的葱 翁家之行收获颇丰,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 嗯,鸡和鸭当然是没有的,檀生默不做声地朝前挪了挪,给身后那摞成山的贽礼滕地方。【零↑九△小↓說△網】 十几束肉脯、雉肉、野山猪肉,十来包灰枣、黄芪、土牛膝... 这么半车厢的东西,能娶个小地主的姑娘。 这个小地主的姑娘…就是檀生... 檀生辞别前,平阳县主递了串不大的珍珠串儿给她,大户人家之间走动不能空着手来,空着手走,赵老夫人添添减减也备了二十来两银子的贽礼。 檀生估摸了一下,这串小珍珠大抵也是这个价,便毫无心理负担地福身道谢。 哪知,她的马车刚拐过回廊,就听见有人呼天抢地,“赵姑娘,赵姑娘,您东西掉了!” 东西掉了? 什么东西掉了? 谷穗蹬蹬下马车,刚站稳便又惊得一个趔趄。 我的个乖乖! 谷穗圆目大睁,看着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奋力推着两个轱辘的木车,而木车上摞了一叠半人高的包裹… 她家姑娘啥时候掉了这么大个包裹啊! 不对,她家姑娘娇娇弱弱一枝花,身上怎么可能揣得进这么大个包裹嘛! 马车一停,那两婆子一个拿一个放,训练极度有素。 还没等檀生回过神来,东西就全都给摞到了马车上,两婆子笑嘻嘻地拜了福,赏钱都没要,又咕噜咕噜推着木车返回翁家。【零↑九△小↓說△網】 檀生先是抿唇笑,而后渐渐舒展眉头,笑得很是明朗。 平阳县主这是害怕伤了她的自尊,又想表达感谢吧? “翁家,真的很好呢。”谷穗头一回语声如此轻缓,还带了无限怀念,“他们家的午饭也好好吃噢。” 檀生:“…..” 马车踏踏地拐进六井巷,赵宅笼罩在昏鸦斜阳之下,雨又落了一天,赵宅门前的积水却比早晨还要少些,檀生默不作声撇下车帘,轻声对谷穗道,“今晚,咱们怕是要去向夫人问安了呢。” 果不其然,檀生刚回娇园,就有丫鬟来请,脆生生的,“夫人身子好些了,请姑娘去松柏堂用晚茶!” 松柏堂是正院,李氏的居所。 官妈妈即刻如临大敌,恶狠狠地跟檀生咬耳朵,“阿俏,今儿从京师来了辆马车,有四五个人说是从京师李府来的,和夫人一见面就抱着头哭了一场,还问起李德顺一家子的下落来着!” 檀生知道官妈妈有战斗力,但檀生一直以为官妈妈的战斗力只体现在暴力上… “是秦姨娘房里的小春秀过来找我嗑瓜子时说的,”官妈妈加了一句。 嗯...她就说官妈妈的智力值没这么高! 檀生点点头。 女人的友谊怎么来? 其实很简单,一起撕一场就搭建起牢不可破的友谊平台了。 看来,趁赵家恰逢破旧立新之际,秦姨娘抓稳时机,很顺畅地在松柏堂安插下了耳目呢。 松柏堂内灯火通明,素了这么一个来月,如今可算有了点儿人声。 李氏声音尖利,饶是只听声音,都能听出几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思来。 “父亲信里说刑部正缺人呢,若老爷今年的考评能拿个优,四下活动一番,咱们一家子总算能回京师了!” 檀生拐进屋里,看赵华龄靠坐在李氏身侧,赵华容和赵华芝分坐左右两侧,赵华容一脸谄笑,赵华芝则闷头喝茶。 檀生一进去,内堂立刻静了静。 李氏后话含在口里,下意识地朝陈婆子看去,陈婆子见檀生眉眼五官,只觉心惊肉跳,微微别过眼去。 赵老夫人靠在堂前暖榻,见檀生来了,眼风扫了扫李氏,看李氏一脸心有余悸,不由心下大快,挺了挺背,笑着冲檀生招了招手,“从翁家回来了?平阳县主也是客气,回了这么多贽礼,可帮平阳县主看卦象了?” 檀生笑,“有福之人不看相,无福之人看不象,县主厚德,本就受天恩地宠。” 李氏轻哼一声,“小儿把戏…”却瞥见陈婆子不赞同的眼神,便当下默了默,手一抬,“儿媳如今身子好了,这内宅里的事儿也不劳母亲费心了。” 想起被流放别庄的王妈妈,李氏牙根发酸,赵家人条条都是养不家的白眼狼,赵老夫人素日不显山不露水,可一抓到她错处就恨不得将她往死里整,松柏堂的人手被揪了个大半,每个人都被揪出撇不清的错,若她不放人,赵老夫人说“把那起子吃里扒外的恶仆捆了往衙门里送!” 衙门有谁呀? 有她至亲的夫君啊! 她那至亲,恨不得把正院的人都给拆了炖汤喝! 前狼后虎,李氏只好气得七荤八素地妥协。 如今好了,陈妈妈来了,父亲的信也来了! 她就不相信赵檀生那小贱货还翻得起什么波澜! 李氏笑了笑,“况且陈妈妈也来了,有陈妈妈帮衬,这内宅…” “夫人管家,这内宅里,丫鬟放赌,婆子骗钱,管事做假账,真是八仙过海各放异彩。”檀生抿嘴笑,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更漏,“如今天象不好,布政使大人未曾派人筑堤,五日之内,赣水必定决堤。到时,流民四窜,夫人以为凭您管家的本事能应付得了吗?” 李氏胸口中了一箭。 她聆听了陈婆子一下午的教诲了。 她都已经决定先把赵檀生那个小贱货放一放,先腾出手来把内宅好好打理成一个铁栅栏。 可.... 赵檀生属狗啊!? 怎么咬住不撒口啊! 檀生若听见了李氏的心里独白,必定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她确实属狗没错啊。 李氏勃然大怒,一拍桌案,“小小年纪,不知所谓!你看清楚,我是你婶娘!” 檀生冷眼看李氏,轻声道,“嗯,真稀奇,您还知道您是阿俏的婶娘啊。” 李氏抓起手中的瓷盏就想往檀生额头上扔,赵老夫人脸色一变,陈婆子赶忙伸手摁下,忙道,“大姑娘是有大本事的人,难免有大脾气…夫人您千万消消气!” 李氏被气得胸腔起伏不定。 陈婆子仰起头来,一张脸暴露在灯光中,只见她颧骨高突、额头前凸,三角眼,短人中,一看就是个赔钱货。 陈婆子如缓缓吐出信子的毒蛇终于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毒蛇笑了笑,因门牙缺了一瓣,看上去有些怪诞。 “姑娘预言赣水要绝堤?” 檀生看了陈婆子一眼。 陈婆子再道,语气意味深长,“小的还听说,姑娘说准了天出恶相,说准了来荣家的命不久矣,还预言了暴雨不止,赣水必有大难...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檀生依旧没回复。 内堂气氛凝滞,好似来回的空气都成了丝缕烟雾。 谁都听出来了,陈婆子话中有话,有备而来。 可谁也不敢接招。 赵华容左瞅瞅右瞧瞧,心头暗忖,是赵檀生倒霉对她有利?还是李氏倒霉更好些?赵华容一抬头看见檀生静默得像画般的容颜,一扭头,高声道,“自都是真的!” 呸! 长这么美! 活该你受不待见! 陈婆子得了回应,斜嘴桀桀笑,躬身温驯,“大姑娘,果然是个大人物呢!” 檀生斜瞥陈婆子一眼,极认真地注视了一番,再缓缓移开眼。 当所有人都以为檀生要与之虚以为蛇时,檀生美美地翻了个白眼,轻声道。 “这是哪儿来的葱,长得也忒丑了。” 第四十章 老娘亲自出马 檀生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赵华芝一边埋头喝茶一边憋笑;赵华容瞠目结舌,细观了陈婆子,心里默默点点头,是长得有点丑... 官妈妈手心冒冷汗,她好像看到自家姑娘后背插上了一双翅膀,随时起飞。 李氏气得脑门上青筋暴起,陈婆子脸上垮了垮瞬时又恢复如常,连忙赶在李氏暴怒之前,谄笑道,“小确实长得丑。小的刚生下来差点被摁道河里溺死——就因为这张丑脸!”陈婆子点头哈腰,“可小的如今还活得好好的,这不是托了夫人和几位姑娘的福气吗!” 檀生目光冷静地看着那陈婆子。 这位陈阿婆,檀生可谓是久仰大名,哦不对,她在陈氏手里吃过苦头——前生檀生被袁修一眼相中,当得知永宁侯府意图纳她为妾时,檀生即刻被撵到了吕姨娘房中。 赵宅里渐渐蔓出“姨奶奶就该和姨奶奶住,还能以人为镜知得矣已,互通有无”诸如此类风言风语。 檀生一个未出阁正惊惶的小姑娘听到这些被越传越离谱的话,不禁顿起轻生之心。 事实上,她真的跳了河。 后来,她才明白,内宅杀人是不用刀的,女人的心比剑还厉,狠毒的话比砒霜还毒。 可再后来想一想,这些招式李氏怎么可能想到? 李氏身边的陈婆子却惯会装乖卖傻,能屈能伸。【零↑九△小↓說△網】 建昭二十二年春,檀生同王妈妈打了招呼,却无意识地忽略了这位在李氏身边如日中天的陈妈妈,之后这位陈婆子便放言“总有一天要让赵檀生那狗眼看人低的小贱货,好好尝一尝她的厉害” 檀生尝到了,苦赛黄连。 如论阴毒,在赵家大宅中无人能出其右。 如今再次两兵相接,自然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你愿意当孙子,好,我就让你一辈子只能当个孙子! 檀生轻笑一声,“我奉劝陈妈妈一句,相由心生。看蒜头鼻便知妈妈爱财,看纸薄唇便知妈妈刻薄,看三角眼便知妈妈龌龊。人贵自知,内心龌龊了,样貌自然也龌龊。” 檀生漠然开口,语气正经,再道,“不像我,内心美丽,外表也美丽。” 赵华芝闷头喝茶,这一晚上她都出三次恭了。 每次赵四姑娘一出恭,就能在茅房外听到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笑声。 赵华容被噎得喉头发苦,两眼翻白。 世上怎会有如此恬不知耻之辈! 官妈妈一脸麻木。 你们看,她家小阿俏已经拍着小翅膀飞起来了呢... 赵老夫人捧手看好戏,见李氏当真怒得脸色青紫,不由心头畅快,温声安抚了陈婆子几句,不痛不痒说了檀生几句“牙尖嘴利,当心以后找不到婆家”后,李质朴那封信在那儿压着,到底也不敢将闹得太难看,老夫人借口体乏便说散了。 游廊夜深深,官妈妈一出松柏院,才发现后背湿腻,一身冷汗。 “俏姐儿啊,那好歹是你婶娘…” “嗯,我知道啊。” “咱们现在是...鸡人李下…” “嗯,我知道啊。” “咱们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夫人…” 檀生脚下站定,“我们吃的是叔叔的俸禄,用的穿的是老夫人的库存。老夫人期待一是我与李氏一别锋芒,二是与翁家交好,三是借我打出名声以保叔叔官运亨通,老夫人对我所求不少,我亦慢慢回报,我和老夫人之间是银货两讫,互不相欠。至于我和叔叔…” 檀生默了默,看雨滴成线,再看赵华龄的东跨园人声鼎沸,无忧无虑。 “我与叔叔血脉相连,叔叔…许是真心愿意养着我…”檀生语气中透出几分不确定,话锋一转,“若叔叔愿意听信我,来年升京官,四品跨五品,倒也不是妄想。” 官妈妈见小姑娘陡然落寞,不禁心焦,还未出声安抚,便见檀生瞬间重新生龙活虎,笑着神采奕奕地再开口,“再说,难道我做低伏小,夫人就不讨厌我了吗?” 这丫头,自小就心大,从来都哭不过半刻。 小时候她还担忧别是个蠢丫头,如今看看,这哪儿是蠢啊,分明是大智若愚! 官妈妈想了想,笃定摇头。 “夫人当初是不是想杀了我?” 官妈妈再点头。 “还有比杀了我,更坏的手段吗?” 官妈妈绞尽脑汁,鸡都没了,还能生啥蛋呀! 官妈妈再笃定摇头。 檀生双手一摊,“那我干嘛要装鹌鹑,粉饰太平呢?” 官妈妈若有所思,觉得自家姑娘的逻辑无懈可击。 雨仍在下,李氏许是酝酿着大动作,顾不上跟檀生打嘴仗了,连早晚请安都免了。倒是那长春道长几番进出,还特意绕到娇园来,谷穗一盆洗脚水精准地泼到了长春道长半秃的脑门上,吓得那老神棍捂着剩余的头发赶紧撒丫子跑。 因南昌府突遇暴雨,赵显数日未归,又听闻隔壁的布政使魏大人几过家门而不入,这场雨着实让江西官场陷入焦灼。 可至今都未曾传出官府派遣人手筑堤固坝的消息。 那么,官吏们都在加班加点干什么?! 喝花酒吗?! 这天檀生起了个大早,素净一张脸,上身着靛青镶边夹袄衫子,下身着浅鹅黄挑线裙,本佩了对银缵花耳坠,想了想把耳坠子也摘了下来,浑身无一饰物。 给赵老夫人问安后,檀生笑道,“前些时日去翁家,阿笺说南昌府里有大宝,阿俏看南昌府有赣水围绕如玉带,有玉碧通天似神针,是一块极好的风水宝地。可如今大雨加恶相并袭,阿俏私心想绕着南昌府逛一逛,看看究竟是哪里的风水出了差池。” 江西这么多年了,就没显过怪相。 也不知是惹恼哪路神仙了。 许多事情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赵显焦头烂额,赵老夫人心疼儿子,脑中一过,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那让阿龄...阿龄不行...阿容,阿容太聒噪;阿芝,芝娘吧,她安静又懂事,让她陪着你一块儿去。”赵老夫人正欲唤人,却被檀生拦下。 “天机不可泄露,祖母何时见过道人做法,身边有姐妹相伴的呀?”檀生笑意盈盈。 老夫人点头,“早去早会,叫官妈妈跟着你,再把…你房里那个打架很在行的丫头叫上。” 谷穗:“….” 所以她的定位自动变为打手了吗? 檀生笑着道谢。 车帘子一垂,马车夫吹哨打马,问,“大姑娘,去哪儿呀?” 隔着车帘,女孩子的声音轻轻柔柔。 “南昌城哪里最繁华呀?” 马夫笑,“这大姑娘可问对人了,自是那天宝大街最繁荣!最近大街上有家铺子要开,哎哟哟,那势头哟!” 车帘子里的人似也在笑,“那就去天宝大街吧。” 第四十一章 以茶代酒 “老板跟着小姨子跑了,老板跟着小姨子跑了!蝴蝶蹙金丝耳坠,保值真金,特价甩卖,只卖三铜子了啊!” “京瑶娘子最新话本《菊花烙》火热出炉,三十文全套!” “打尖的,住店的....” “酱牛肉嘞!酱牛肉配醉春风咧!” 车厢中香气四溢,谷穗动了动鼻尖,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檀生衣袖。 檀生面无表情,“回来的时候,称一斤。” 谷穗瞬间神容振奋,想了想,小心翼翼再扯了扯檀生衣角。 檀生面无表情再道,“好,多称两斤,给那三个丫头带回去。” 谷穗一愣。 她不是这个意思。 她的意思是…一斤牛肉不够她吃的呀... 穿过九井巷,街巷渐渐热闹起来,穿行过方方正正的府邸平房,连街设置的摊贩集市就慢慢映入眼帘,喧嚣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有形容壮硕的男子声音,也有年老的老妪声音,还有清清脆脆小姑娘声。 今日挑了个好日子,正逢赶集,雨势也渐小。 马夫一抽鞭子,高声道,“姑娘,天宝大街到了!” 檀生撩帘撑伞,带着官妈妈与谷穗闲逛至春风楼,再看春风楼对面有一处店面大门紧闭,墙上张着红榜,里三层外三层都围满了人,偶有青衫布衣打扮的小厮从旁边小巷子中急匆匆地窜出窜进。 檀生抬步上春风楼,江西的富家姑娘们喜欢到春风楼来办花诗集、酌饮小酒,檀生从来没来过,前世是觉得自个儿不配,外加囊中羞涩。 小二见檀生不禁眼前一亮,边热情地引三人上二层雅座,边谄笑,“看姑娘面生得很,可是头一回来?无事无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好相处...您是吃饭呢还是品茶呢?” 二层雅座好,靠青瓦屋檐,可看市井繁喧。 檀生笑,“来一壶秀芽吧。” 小二,“得嘞!”扬帕下楼。 官妈妈迟疑道,“姑娘…” “诶?” “咱们没钱了。” ˙之前把十几两银子全都下到乞巧的赌局里,当然花十几两看李德顺一家倒台,她倒是看得很乐呵,可乐呵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妈了个巴子,她的银子是真没了! 之后在清虚观倒是又赢了三千两白银… 她连银子的面都还没见着,“嗤”地一下又给飞走了! 而这个月的月例银子还没下来。 官妈妈日日把算盘珠子拨得油光锃亮,也不见有一枚铜子的收益。 娇园的财政状况...嗯…可谓是赤贫。 官妈妈无比悲愤,别的算命先生是宾客盈门,自家这位骗钱的简直是不务正业,不思进取! 天天就知道去撩夫人,撩完就跑,丝毫不恋战! 檀生呵呵笑,待店小二提着茶水来,素手遥遥一指,笑问,“那围着这么多人是在做什么呢?” 店小二笑道,“那店家造半个月的势了!让满城的人都猜一猜,猜猜这店要卖什么?要是猜对了就送白银百两,要是猜不对,凡下注的人请到店内买一件东西,可这也没有强硬规定。【零↑九△小↓說△網】关于谜底,店家只有八字提示,’风花雪月、阳春白雪’。” 见楼下人越聚越多,小二一拍脑门,“好像定了今儿晌午揭晓谜底!”接着又“嘿”一声,“这店家可会张罗!店还没开呢,就有这么多人围着看了!” “下注需要定金吗?” 店小二摇摇头,“那倒不需要!” 檀生再笑,“那劳烦小哥帮我也下个注,上个红榜吧。” 店小二眼睛一亮,兴致大起,听檀生轻言说完,“蹬蹬蹬”地朝楼下跑,不过片刻又“蹬蹬蹬”地跑上来,气喘吁吁道,“…要名字…上红榜要名字…姑娘不用写大名,写个假名即刻,到时凭店家开出的凭据去兑银子!” 檀生眼尖,一眼瞅见楼下两抹颀长身影,其中一个着天青色长衫的骚包手里还握一团纨扇。 “合真,”檀生眼睛亮晶晶的,“合真道人。” 店小二默默蹙眉,这世道真是叵测… 听名字娇俏可人的京瑶娘子其实是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妇人;眼前这位漂亮得叫人咬舌头的姑娘却自称道人... 临近晌午,那店家搬出三只盆大的红漆战鼓,“啪啪啪”鼓声擂动,再有一着青衫素服的小厮手执狼毫笔,敛起宽大的衣袖,踮起脚尖在红榜上重重了个圈后又急匆匆地窜进小巷子里。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全都围上去看,不到片刻便发出一阵哄声! “合真道人!?” “合真道人是谁!?” “妈的,不要脸!道长也来和民争利!” “行行行,你要脸!人家提示风花雪月和阳春白雪,你就猜人家卖棉花,你要能中,我立马去吃屎!” “五十步不要笑一百步啊!你不也看里面有两个雪字,猜人家是卖雪里红鸡毛菜的吗!” 店小二激动得险些跳起来,“姑娘,您太神了!您是怎么知道那店家卖啥的呀?噢,还有那店家究竟是卖啥的呀!” 檀生笑而不语,再朝外指了指,那店家的大门终于打开,门内轻纱曼天,传出浓郁的香馨气息,从里间走出一位高高梳妇人发髻,额前垂两股绞金丝牡丹流苏,细长脸,丹凤眼,不言自笑,笑意生出万千欢喜花。 那妇人身形婀娜地将覆在匾额上的红布一把扯下。 匾额上三个大字“百馥春”。 “是卖香水的。”檀生再笑。 这家门市给檀生的印象太深了,纵然檀生前世从未出过远门,这家店声名远扬进了深闺内宅,倒不是她家香水卖得有多好。 纯属是因她家老板娘是个顶尖的绯闻人物。 时不时与布政使魏朝大人炒个绯闻,时不时再与都指挥使家的小公子调笑打闹,想三谁三谁,想插足哪儿插哪儿。 奈何这老板娘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很是风流。 檀生抿唇浅笑,向官妈妈邀功,“咱们的茶钱有了。” 官妈妈手里紧紧捏着那兑现凭据,豪迈地冲谷穗一挥手,“等会去买五斤酱牛肉,咱还去买三根大葱配着吃!” 檀生手端茶盏,端坐浅笑。 许仪之瞅着红榜上那四字“合真道人”不由发愣,如福至心灵般猛一回首,却见春风楼二楼有一小娘子素面朝天,却面如桃李,正轻敛茶盏,冲他遥遥举杯致意。 天荒微亮。 许仪之突然觉得。 这三月的春光与桃花,都不及这姑娘半分的美。 第四十二章 我出钱,你做事 翁佼摩挲下颌,振振有辞,“合真道人...合真道人..这谁呢,真是不要脸,我觉着肯定是这店家的内部人士,为了保证资金不外流来着。”再看那身姿婀娜的老板娘出来招呼客人,翁佼眼睛一亮,再沉了沉,“倭国跟大昭正剑拔弩张,小杏花,你说,这老板娘会不会是倭国派来的奸细?特意把店开在繁华的地方,方便探听虚实?” 求求您了,别再拿平阳县主的话本子偷摸藏被子里看了... 您的戏,真的太多了... 许仪之抬脚穿过人潮向春风楼去,翁佼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见许仪之面色沉重,不觉压低声音,“你去哪儿呀?” “去见合真道人。”许仪之声音闷闷的。 翁佼眼神一亮,跟在许仪之身后三步并两步上了春风楼二层。 “嘎吱”一声,木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许仪之和翁佼一个面无表情,一个...过于眉飞色舞… “哎哟喂!早该想到你来着!也就你这么神!” 翁佼一笑剑眉入鬓,很是英气,大方赏了一小块银馃子扔给店小二,“诺,来壶好茶,再上几碟小菜!算你今儿运气好,爷身上不装铜板子,剩下的自个儿揣着吧。” 店小二一双眼都绿了,接了银馃子,高喝一声,“得嘞!”紧跟着小心翼翼地将门给合上,一看隔壁桌的店小三正绿油油地看着他,赶忙拿帕子扫走,“看啥看!没见过财神爷降世呢!” 檀生淡定邀二人入座。 翁佼一屁股坐下,自觉性极佳地倒了杯秀芽茶,啜了两口,颇为意外,“这茶名不见经传,却也不难喝。” “这茶没太大苦味,我一向觉得喝茶喝苦没意思。”檀生也笑。 时人追风尚,崇清苦,把喝茶这点小事也套进风骨里,已蔚然成风。 翁佼对这个理论表示很赞同,再啜一口,背向后一靠,“日子都够苦了,喝茶还要吃苦?那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二人围绕喝茶是喝苦还是不喝苦,这个重大议题讨论得兴致盎然。 许仪之的脸黑了又青,青了又白,白了又红,似一道彩虹。 他上来的时候心里就不太爽快,一个姑娘家坐在二层雅座喝茶,还冲他遥遥举杯致意?是,如今的风气是外放了许多,京师的姑娘们若在街上逮到未婚夫婿喝花酒,通常是一拳打眼睛,一拳…咳咳,打…不可描述的部位。 可是...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扎眼! 拐子、人牙、居心叵测的富家公子哥... 有位翁姓公子哥儿已将手掌心递到她跟前了! 许仪之杵在门廊里,火从嗓子眼里往外冒! 楼下一阵喧嚣,散去的人潮又重新围拢,许仪之突然出言,“阿佼,百馥春前聚了很多人,你要去看看吗?” 翁佼看那老板娘风姿绰约,妖妖娆娆地站在门口,手头拿了个小瓷瓶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反正老板娘一张口就引来一阵极谄媚的笑。 翁佼着实好奇,紧赶慢赶告了辞。 檀生紧跟着笑道,“谷穗,你不是要买酱牛肉吗?妈妈你带她去吧,免得走丢。” 谷穗和官妈妈兴高采烈地走在小巷里,隔了好个半晌,方后知后觉地顿住脚步,面面相觑。 那....雅间岂不是只剩下她家娇娇弱弱一枝花的姑娘,和那位公子哥儿两个人了吗!? 雅间不复热闹,两壶茶雾气腾腾,檀生亲给许仪之斟了一盏茶,“许公子,请喝茶。” 许仪之撩袍入座,怒气终于褪了点。 “好巧。”许公子哥儿稳重自持地搜肠刮肚想开场白,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素来言简意赅的许公子只好清清嗓门,再道,“好巧。” “不巧,小女在守株待兔。”檀生单刀直入,“小女想来想去,这件事只能拜托许公子,所以小女一早就候在这里了。” 许仪之“嗯”了一声,表示愿闻其详。 檀生道,“不知许公子是否还记得,当初是小女告诉翁公子,若遇到解不开的线团子,就到玉碧山去碰碰运气。” “我们找到了常大夫,他妙手回春,治好了太夫人。”许仪之点头。 檀生再道,“小女还说,这不仅能解开线团子,还能让翁家再上一层楼。” 许仪之有所耳闻,却不解这位赵大姑娘何出此言。 檀生面色凝重,再道,“如今雨不停歇,赣水流域岌岌可危,我数次预言赣水沿线可能面临绝堤危险,小女叔父提刑按察使佥事赵显亦数次上书请求派遣人、财、物三力抗险以防患未然,然则均未得到批复。” 这一点许仪之知道。 江西官场上是魏朝说一不二,赵显是仗着魏朝对他的赏识才会数次提议数次驳回,若换了个人,早就被批得一文不值了! 许仪之坐得笔直,眉梢眼眸极有修养,静待檀生后话。 “北斗划定,斗柄南指,此乃大凶。我预言或许赣水决堤会导致沿线难民四下流窜,如今初春时节…”檀生吸了口气,“极易引发,瘟疫。” “瘟疫”二字,让许仪之猛然抬头。 “你想我怎么做?” “请翁家继续养着常大夫,他试出来的方子能解瘟疫。”檀生从怀中掏出香囊袋子装着的玉如意和将才还没来得及去兑现的凭据推到许仪之跟前,轻声道,“再劳烦许公子将这个玉如意当了,再帮我把这一百两白银兑现,到时全部用来建善堂和试方子。” 这玉如意...还是从赵华容那儿坑的呢。 谷穗一战成名后,檀生赶紧趁热打铁把谷穗派到赵华容院子里要债。 这债嘛,自然就是当初在去清虚观的马车上,赵华容脑子进的水。 需要靠典当来支持建善堂和试方子?? 许仪之克制住自己上挑的眉梢,嗯,似乎这位赵姑娘对他的财力…有所误解呀... 是,建善堂和尝试瘟疫方子,都很烧钱。 可就这么点钱,别说偌大一个镇国公府,就是他自己随手掏一掏,也能砸十数个善堂,养上千个闲人。 许仪之心情不太好,闷声道,“钱,我来出。” 檀生诧异于仅仅靠她口说,许家这公子哥儿就相信了那场如今一点影子都没有的瘟疫和大水?檀生一笑,却不知自己在笑什么,再将桌上的香囊与凭据更向前推了推,语声向下微沉,抿唇笑了笑,“我需要一个好名声。” 她需要一个好名声,来对抗李氏。 许仪之突然想起赵家数名家仆一夜之内被遣送至别庄,再想起这些时日,他撒了无数的银子才查出来的那些零碎的无用的记忆。 “我需要一个好名声。” 小姑娘声音轻轻的,丝毫未带闺阁气。 许仪之鬼使神差地将那香囊与那凭据收下,香囊里的玉如意多半不是她的,若她富得有这种品相的玉如意,也不会求他典当换钱了。 可这香囊是她的。 针脚不太细,上面的绣样也不花哨,只绣了云纹与仙鹤,看不出来是出自姑娘的物件儿。 许仪之捏着这个香囊,手心发腻。 第四十三章 酱牛肉与死猫 见许仪之收了凭据与玉如意,檀生心下一松。 想来想去,许家公子哥儿是最佳人选了。 她自己个儿深陷赵家内宅,一举一动都不方便,有心无力。 翁家大姑娘阿笺的热情与好心,檀生是感同身受的;可阿笺小姑娘的好脑子,檀生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脑子不在灯火阑珊处。 翁家那位大公子,唉... 赵显,檀生是认真考虑过的。赵显朝堂杂事繁多为其一,避不开李氏为其二,其三....在白九娘死因未曾水落石出之前,檀生不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这位名义上的叔父,实际上的生父。 实在难熬。 故而,运用排除法,剩下了最后一只仅存的许硕果。 檀生朝许仪之讨好地笑一笑,“可以说成是小女与阿笺一块合计的,于翁家的名声也有大裨益。” 好名声嘛,总是不嫌多的。 翁家老宅虽然常驻南昌府,可到底一别经年,加上翁家旁支不善经营,在江西人们对翁家除了怕,还剩下几分敬?借此事,助翁家在江西脚跟站得更稳,本就是双赢。 只是檀生经年没开口求过人了,实在...有些...难堪... 许仪之见小姑娘面色明显轻松了,兼带有十分僵硬地讨好。 不禁轻咳一声,默默别过脸去。 心里头却像有十来只毛茸茸的小奶猫用小肉垫垫轻挠。 哎哟,痒呼呼的。 许仪之将脖子别了个直角,左手紧紧攥住一张小纸条,不知是否该拿出来。 再想了想,这赵姑娘连求他帮忙建个善堂都尴尬得无处遁形。 若知道他在赵宅里安插了人手,岂不是要难堪得缩进地下? 许仪之攥紧小纸条,最后终究没拿出来。 二人瞬时无话,楼下喧杂之声不绝于耳。 檀生敛眉再斟一盏茶,小口小口地啜,没一会儿这壶茶就见底了,檀生只好默默望天,不觉心头大怨,官妈妈与谷穗是去养牛了吗...不就买个酱牛肉吗….怎么还不回来! 再看那许家公子正襟危坐,似乎也没有闲聊的兴致。 那您还坐在这里敢什么? 等着吃酱牛肉吗!? 檀生也将头别了过去,一眼看见翁佼一手拎着一只纸袋子,在百馥春里横冲直撞,翩翩贵公子完美地融入了大妈队伍中,看这架势似乎还混成了大妈大。 实在是... 翁家的孩子实在是很幸福。 檀生笑起来。 许仪之顺着檀生的目光看过去,静默良久后,语声平缓,“若太夫人延得佳信,翁佼明年就回京师成亲了。” 檀生一愣,“那…祝他早生贵子?” 许仪之脸上明显一梗。 檀生莫名其妙。 总不能祝福翁佼和新嫁娘一起涂指甲油吧? 气氛又默了下去,檀生与桌上那盏铜壶正深情相望之时,终于听见门口官妈妈和谷穗的声音,檀生三步并两步赶紧开门,一开门就有股牛肉香扑鼻而来。 许仪之站起身来,蹙眉瞅着谷穗手里的那一袋子胀鼓鼓的牛肉。 这丫头也太能吃吧? 这点儿牛肉怕是有好几斤… 还是花主人家的钱... 主人家都要靠典当换钱使... 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檀生眼见许仪之眼神都黏到那一袋子牛肉上了。 原来这厮还真是等着酱牛肉啊! 听说有些公子哥儿没吃过市井吃食,连吃个冰糖葫芦都觉着很新鲜... 檀生觉得其实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也着实可怜,便当即自觉十分识趣地高声,“快点分点牛肉出来呀!你这丫头没见着许公子也在吗!” 谷穗唯唯应声,一边分牛肉一边心肝疼。 檀生捧了一大纸袋子讨好地递到许仪之跟前,“许公子,这酱牛肉挺好吃的,您尝尝?” 许仪之木楞着拎了这一大袋子酱牛肉,木楞着从百馥春中将正杀红了眼的翁佼一把提拎出来,木楞着上马车。 马车里,论是翁佼采购的百草香、螺黛香、冷香丸…都干不过街边老王头的酱牛肉。 不过顷刻,所有的气味都被同化成了牛肉香。 翁佼一边啃牛肉,一边蹙眉埋怨,“你的牛肉熏得我的香水都不香了。” 那求你别吃呀! 许仪之默默伸手把那一大袋子牛肉揽到怀里,开始重新思考他在赵大姑娘心中的形象。 雨夜爬墙像个变态;深挖别人家底像个偷窥狂;莫名蹭走一袋酱牛肉则像个好吃狗… 镇国公世子爷,平生头一次感到有些忧愁。 另一厢,马车中。 “姑娘,您说什么!钱又没了!?”官妈妈咆哮。 檀生手一摊,“钱用来…做…做大事去了呀!” “我只不过去买了袋牛肉….”官妈妈惊叹于自家姑娘败家的效率,“我只是去买了袋牛肉呀…”官妈妈悲愤到怀疑人生。 她经历过几个铜子过一旬的日子,如今正在经历一百两银子撑不过半刻钟的日子,差别太大,让人容易心理失常。 檀生展眉笑开,揽过官妈妈的肩头,“银子是会有的,馒头也是会有的,妈妈且放心吧。” 建昭二十五年三月初八,这一天必将计入江西官场史册。寅时三刻,赣水决堤,江水如滔天巨龙席卷安义、渠两县,幸而临江的十余户人家均不在房中,大水决堤未闻得人员伤亡,不过两日,安义及渠县地势低矮洼处均被大水淹没,数千民众均收拾细软向江西四下流窜,南昌府作为一省之会,首当其冲成为了流民的第一选择。 奈何春日初暖,不出三日,当即瘟疫横行,各大官宦世族均开棚布粥,熬煮药材分发给民众。赵家因赵显与赵老夫人对檀生预言半信半疑,到底也有所准备,竟一举成为江西境内众口称赞的大善之家。 至此,檀生所预言,一一兑现。 清虚观中,敬人道长盘坐之时,听小道士耳语,不禁脸色大变,当下在观外挂出,当初檀生点奉的那一百盏长明灯。 赵显被布政使魏朝专门留下详询檀生预言经过,赵显一一答之,魏朝轻抚长须,眯眼轻道,“贵家大姑娘,可与长清道长比肩。” 长清道长被昭德帝尊为国师! 魏朝此言一出,檀生名望大躁! 瘟疫大起第四日清晨,天刚微亮,一声尖叫划破赵宅长空。 门房吓得破滚尿流,叩响了正院大门。 “老...老爷!咱们宅门门前好多死猫!有十几只!全都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咱们的匾额!” 第四十四章 厉鬼(一) 赵显历经数日不眠不休,恰逢今日沐修,一大清早被扰了清梦,披着外衫气冲冲地大门口。 推门见那十几只死不瞑目,横死在赵宅门前的猫。 死猫四肢僵硬,獠牙微露,绿油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似乎带有无边仇怨。 赵显目瞪口呆,后背渐渐蔓上一股凉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不过半个时辰,此事就在赵宅里传遍了,官妈妈一手提箱笼,一手夹袄子,风风火火地把懒起流口水的自家姑娘叫醒,“太阳都晒屁股了!”放了箱笼,看小姑娘侧榻酣睡,榻边有翻了一半胡乱斜放的书,凉透了的汤婆子,几张散落的黄符纸和花笺纸... 她只不过昨晚因与厨房刘婆子唠嗑,而忘记收拾房间... 一晚上的功夫啊! 官妈妈瞬间忘了早上的大新闻,一边收拾一边唠叨,“…小姑娘家家的!就学不会整洁!我要是婆家,我都讨厌你这种媳妇儿!能识文断句有什么用?一个晚上的功夫,汤婆子也不知道放在隔板里,书也不知道收好…”拿起花笺纸在空中散了散,“你要再乱放,我就全给你烧了!” 同一个大昭,同一个妈。 檀生“哎哟”一声,捂被子翻身。 官妈妈将被子一把扯下,压低声音,“还睡!出大事了!” 檀生迷迷瞪瞪,“出什么事儿了?” “今儿一早,门房打开大门,见着了十来只死猫全都死不瞑目趴在赵家大门口!瞧着那叫一个邪性!门房黄春家的不敢去碰这些邪物!还是管洒扫的周管事让人两架牛车运到郊外一把火烧了!”官妈妈说起来,胳膊上鸡皮疙瘩起了一串。 檀生猛然清醒。 猫有九命,眼如恶蛇,本就是灵物。 死猫带怨,为邪物,为阴,是大不吉。 佛道两家,殊途同归,做法念经都喜欢用黑狗血,一来镇阴,二来正阳;旧日乡间还有让小孩子自出生就带狗牙,栓狗牙的那根红线什么时候断,这狗牙什么时候才能取下来。 在别人门前放死物,本就是孙子行为,损阴德;在别人门前放死猫,这是有大仇怨,一猫九命,十几只猫,数百条命抹了鲜血跟着你,就算你不信,可夜深人静时,试问你害怕不害怕?檀生面色一沉。 做这个局的,是道术中人。 至松鹤堂请早安时,堂内几个华语笑嫣然,分毫未提及此事。檀生打了个过场,便知赵显强压下了此事,不许府内有议论之声。 也是,如今正是如饥似渴赚功绩的时候。 赵家正被人称颂为大善之家,哪知转个头就被门口的死猫打了脸。 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之后几日,赵显出门均左顾右盼,如履薄冰,生怕一下脚就踩到一位猫先生的尸体。接连三日平安无事,赵显神清气爽,哪知刚出门就见一棵半大的槐木立在门口;随后,赵显分别在赵宅门口捡拾到几窝惨遭灭门的鸟,几株奇形怪状的树杈,以及几团带有血腥气的泥土。 经檀生推测,照设局之人的尿性,这多半是抔坟前土。 刨了人家坟前土,也不怕断子绝孙? 赵家内宅的气氛一日比一日恐慌,纵然主家下死令,决不允许妄自猜测、议论,可舌头长在人嘴里,你说不准议论人家就不议论了吗? 这世上所谓邪门之事往往通过这些隐秘的、好奇的、惊惶的言语越传越离奇。 甚至传言说赵宅中藏有厉鬼。 与娇园相熟的丫鬟、婆子托官妈妈求谷穗,意图探探檀生口风。 嗯... 毕竟在她们眼中,檀生实属业界权威人士,能遇鬼杀鬼,杀不了鬼,起码能与鬼谈谈心。 谈个鬼的心,这鬼不来找她谈心就不错了。 说来也巧,赣水决堤后,江西雨势渐小,隐约有春山可望,草木蔓发之气。 李氏广下邀帖,请江西官场的女眷太太们前来赵府好生一聚,布政使夫人比魏朝大五岁,已然没有精力办这些集会,李氏出身好,丈夫前途也好,由她来下这个帖倒使得。 可谓一呼百应。 唯独没请翁家。 “平阳县主身份多高呀,若请来了,是母亲您坐堂桌还是县主坐堂桌好呢?既是赵家出人出力出银子来办的集会,还是咱们家的人去出这个风头好!”李氏难得转性,投其所好向老夫人解释为何没请翁家。 出身高的儿媳难得软声软语地奉承,赵老夫人抿嘴纠正,“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出什么风头呀!” 之后倒也没在提这事。 三月二十三,江西官场的女眷太太来了泰半,李氏携赵华龄长袖善舞,四下招呼。檀生和两个庶女坐在席下,来往官眷见传闻中的赵大姑娘姿容绰约,年岁虽小却身量纤长,五官眉眼艳得像夏日庭院中的美人蕉,颜色极正,便不禁几番夸赞,“贵府大姑娘得道术真传,又生得这般样貌气度,实在是有幸有幸呀!”、“一早听闻赵大姑娘铁口神算,今日一看实在名不虚传!”、“你家大姑娘与几位赵姑娘不甚相像,是真美”…. 前头几句都还好。 最后怎么突然出现了个棒槌呀… 檀生一抬头便见李氏脸色越发绷不住了。 “咦,怎么不见平阳县主?听说翁太夫人身体康健了许多,翁家今日怎么没来?”那棒槌持续发力,左顾右盼找翁家,偏生动作、声音又大,不禁惹来众人关注。 李氏脸色彻底垮了下去。 因为她害怕翁家来了,会给赵檀生这个活该被千人枕万人尝的贱人做靠山! 这个理由,充分了吗!? 檀生埋首啜茶,赵华芝凑过身来轻声耳语,“这是闵夫人,是承宣布政使司经历司礼大人的妻子。”赵华芝声音更低了,“也不知为何,与夫人一向不太对付,若非此次礼大人赈灾大功,夫人也不会下帖请她。” 檀生抿唇颔首笑。 赵华龄紧跟李氏,佩点翠玉环,着蹙金月华裙,很是高傲地昂头从檀生三人面前走过。 “哪儿来的就该滚回哪儿去,野鸡就该和野鸡呆一块儿。” 赵华容口里的糕点吃不下了,一脸发懵。 她做错什么了??? 她前些日子还被赵檀生坑了一只玉如意呢!! 第四十五章 厉鬼(二) 雨后初霁,李氏将筵席设在二门庭院中。 大树伸出枝丫,抽萌新芽,几片嫩绿幼叶被风一吹,在空中翻转了几个旋。 嗯... 精准地掉进了鲜笋汤里。 瘟疫四起,还把吃的放在户外,真是有毛病… 檀生默默伸筷子把那几片叶子从汤里捞出来。 席上李氏春风得意,说起近些时日赵家搭的粥棚子和分发的药材,颇为自得。 “…下了这么多天的雨,人都给下颓了,前些日子这才病了一场,也得强撑起身子来督促婆子采买、核对、施粥…当真累人。” 三姑娘赵华容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有啥好累的? 吕姨娘每日核算表单到三更,米粮都是婆子扛起来的,施粥更是荒谬——外头的流民都把陈婆子认成了赵夫人,还私下议论,赵显大人诚然是个好官,可为啥娶了个这么丑的媳妇儿? 李氏话音一落,便有夫人附和,“李夫人宅心仁厚,故而才家和德重,都是福果呢。”——这是恭维的。 “施粥熬药看起来容易,实则最艰难,方方面面都要想到。不过,看着流民们拜谢感恩,我这心里也是暖的。”——这是暗褒自家的。 “陈姐姐说是福果,可我听说这些时日赵家门口不是尽出些怪相吗?”一位娇娇俏俏的小夫人帕子捂鼻,很是惊惶的模样,压低了声音,“外面有风言风语,说赵家里头有…”小夫人四下环视一圈,“有厉鬼!” 檀生嘴里嚼菌菇,抬抬眼皮子。 这位小夫人,有人告诉过您,您的演技实在拙劣吗? 小夫人此言一出,庭院中众女眷背后一凉,惊声大起。 赵老夫人也抬了抬眼皮子,看向李氏。 李氏眼下闪过一丝得意。 正逢其时,门房蹬蹬蹬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高声唱道,“长春道长来了!正在咱们家门口撒糯米呢!赶都赶不走!” 李氏赶忙起身,“还不将长春道长请进来!”随后向中女眷歉意,“实在对不住!大家伙也都知道,有大本事的道长行事难免肆意了些,叫大家伙看笑了!若我将长春道长请进来,可有不妥?” 没有不妥!妥得很! 众女眷眼神瞬间亮晶晶。 不要钱的戏,不看白不看! 每次赴宴都能品尝到各种滋味的戏码,捉奸、下药、暗送秋波、暗结珠胎...啧啧啧,每一场宴会都是一个舞台,就看主人家要演啥。 赵家真是不走寻常路。 别人家最多是伦理大剧,赵家另辟蹊径演悬疑惊悚! 还请了场外客串! 怎么着?赵家还想评个年度最佳?? 赵老夫人手上暗自一紧,再缓缓松开。 长春道长手搭拂尘,头顶玄冠,着青褐,衣摆请莲花,走得不紧不慢,远观如仙人得道。 咳咳…待他走近,却似鸡犬升天... 陈婆子是长得丑,这长春道长是相貌很奇怪。 短截眉,矮人中,一颗黑痣眉间坐。 一个算命的却长了个短命相。 这不是瞎子卖蜡烛,聋子卖锣鼓,跛子卖腿药吗! 檀生默了默,伸手去夹近处的素三鲜,嚼了两口面色很沉重。 赵华芝凑耳轻声,“大姐姐,您可是觉出此事不对?” 檀生点点头,轻声凝重道,“是不对,松茸菇煮短了,鲜味没熬出来。” 赵华芝,“….” “贫道给李夫人并诸位夫人请福。”长春道长声音还挺好听,如清流潺潺。 李氏道,“道长客气了!听闻道长在我宅门前撒糯米做法?道长觉出我赵家哪里不妥?” 长春道长目不斜视,“贵府坐北朝南,毗邻积善之家,暗有井泉不断,兼之保家仙护身,可谓风水极好,可保家宅安宁,官途坦荡,是难得的宝地。” 李氏低头啜了口茶。 长春道长话锋一转,一个“但是”引出下文,“如今贫道敢问夫人一句,近日贵府门口是否接连出现异相?贫道细观宅门,门上钟馗相与春联均有黯淡,此异相怀抱仇怨,来势汹汹,可谓大邪大凶!” 钟馗是捉鬼的,春联是保平安的,皆承载着万千民众的信念希望。 在风水堪舆中,皆为镇邪法宝。 有女眷被长春道长的语气吓得浑身凉飕飕,又害怕又…目不转睛? 檀生默默别过脸去。 女人...真是... 李氏连声道,“道长所言极是!死猫、枯树、还有几抔莫名其妙的土!”李氏声音戚戚然,“我们家几辈子积德行善,心里害怕又不敢张扬,如今世道不好就怕会因此再引发恐慌,到时候岂非施粥布药能解决的了!” 长春道长高深莫测地点点头,沉吟半晌,拿出朱砂与黄表纸,写写画画,再拿出罗盘,拂尘朝天一甩,高喝一声,“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黄表纸被高高抛到空中,被南风一卷,飘飘然地向下落。 女眷们屏住呼吸,满场静谧! 黄表纸最终落到了檀生的眼前! “哄”的一声! 黄表纸烧毁殆尽! 檀生静静抬头,看向李氏。 小姑娘眼神深邃,眼波沉凝,似一口古井。 长春道长高唱,“妖孽!” “放肆!”赵老夫人怒斥,“这是老身孙女!赵家大姑娘!” 长春道长高挥拂尘,剑指檀生,“此是赵家乃至南昌府不祥之征!” “荒唐!”赵老夫人一掌拍桌案,正欲再言,却被长春道长后语截断。 “此女身带不祥,口出恶言!贫道只问,此女是否预言江西即将天生恶相,将遭大难!?” “是…”李氏连声回应。 “那江西是否就此现日食、起暴雨、出瘟疫!?” “是!” “此女是否父母双亡!?” “是!” 李氏回答得十分干脆。 长春道长拂尘高扬,黄表纸一出,直射檀生眼前,尚未近檀生之身,便又“哄”的一声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此女克父克母,是为不祥;黄表纸难近其身,是为不吉;口出恶言当下灵验,是为大凶!江西安稳数百年,此女将至,便当下数百人流离失所,尽失家产;赵府积善之家却连遭种种恶事,我长春行道积福十数载,不容你这妖孽横行!” 檀生放下碗,一脸冷淡地看向长春道长。 噢... 这是在说她是乌鸦精... 众女眷张口瞠目。 噢... 合着这是一出披着悬疑惊悚皮的家庭伦理剧! 第四十六章 厉鬼(三) 庭院中,风清气正。 檀生双手抱胸,面无表情看向长春道长。 这位道长和敬人道长的业务范畴和受众群体不太一样,敬人道长是有门面的,长春道长是打游击的。若说敬人道长是掌柜的,那这长春老道顶天算个包工头子,此为第一不同;敬人道长以风雅清高声名远扬,赚的是银票,长春道长以天花乱坠口口相传,赚的是现银;敬人道长是有几分真本事的,长春道长最大的本事是声音好听,适合唱山歌。 说白了,一个是名门正派,一个是野路子出身。 只是如今世道如此,帝王尚且推崇,野路子自然顺势登堂入室,小人得势。 更何况,长春道长这小人还长得丑。 如今这丑八怪半截眉挑出一道弧线,丑得更加离谱。 丑不是你的错,又丑又作怪真是让人气得想扇你。 檀生不忍直视,缓缓转过头去。 话是同长春道长在说,眼神却是瞅着李氏,檀生展眉笑了笑,语带戏谑,“噢?是吗?也不知,道长预备如何处置我这个妖孽?” 李氏眼见檀生挑衅的表情,不由怒火攻心,胸口火辣辣的痛! 李氏张口就想回骂,哪知衣袖被人狠狠一扯,陈婆子蹙眉冲她连忙摇头,李氏瘪了瘪嘴,到底把胸口的三昧真火往下一压。 长春道长听檀生反问,扬声道,“自是将你放入道观中,镇在无量天尊相下七七四十九日,待你化尽身上戾气方可重回世间!” “…滚去东岳观!膝下无出,身世卑微,人也蠢钝!你还有何颜面待在我袁家!” “滚!” “就你这幅样子,滚去当姑子都没人要你!” 檀生眸光一闪,耳畔便似乎响起当日袁家女眷无端叠加在她身上的责骂与诅咒。 又是道观… 又是当姑子… 七七四十九天,道观常在深山中,纵然现在没有乱臣贼子,可也有猛兽凶禽! 她还能活着回来吗!? 檀生转头看向赵老夫人。 赵老夫人面沉如纸,敛眉低喝道,“李氏!” 李氏余光一瞥,难捺心中激动,只要今天将赵檀生口出恶言方起诅咒的名头坐实了,只要今天把赵檀生不祥人的名头铁板钉钉了!就能把赵檀生送往道观!到时候暴毙也好,名节有损也好,岂不是难逃她的掌心! 陈婆子说的没错! 当务之急,是把赵檀生这个小贱货先弄出赵宅! 赵檀生在赵宅一日,她闹心一日。自打赵檀生来了,她夜夜做梦,梦见那个贱人又回来了,穿着白衣带着长帽,冷冷凄凄地问她“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哪里去了…” 白九娘,你别慌。 你女儿马上就来陪你了! 李氏身体前倾,张口欲言,却被檀生轻声一笑打断。 “道长...小女敢问你师从何人?何时受箓?何时批卦?从哪间道观出?又自哪间道观入?”檀生站起身来,语声无甚波澜,却掷地有声,“你身穿青褐,却衣请莲花,青褐是道家弟子三品,莲花纹路却是六品弟子穿戴!你张冠李戴,还道长!旁人唤你一声道长,是给你脸上贴金!你若应了这声道长,怕是天下同门都誓与你此等蝇营狗苟之辈立下不共戴天之仇!” 四姑娘赵华芝眼看檀生发了话,不觉慢慢吐出口长气。 她就说这战斗力逆天的大姐姐是不会轻易认怂的! 长春道长怒斥,“修今生不修来世!衣着穿戴是身外之物,我无门无派,潜心修炼,如何担不起这一声道长!” “是,你修文深重。可你这修为高深的道长着实奇怪,不去解救天下苍生,反而整日东家长西家短,昨儿撺掇老崔家停妻再娶,今儿鼓动老赵家赶尽杀绝。”檀生意有所指,一声冷笑,“你怎么不去当人民调解员?” “噗…” 闵夫人哧一声笑。 “赶尽杀绝”四字,叫赵老夫人掌心再一紧。 长春道长再道,“妖言惑众!不祥之人,口吐恶言,你若再三纠缠,江西将天象不断,恶相环生,皆因你而起!” 檀生脊背拔直,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反问,“道长说,天降恶相,是因我赵檀生而起?” 长春道长肯定点头。 檀生面容冷淡,“那也就是说,道长一早便算到了江西此间种种剧变?” “那是自然!老道潜心修习星斗天道数年….” “既然道长一早算到了,缘何毫无作为!”檀生陡然拔高声量,“既然道长早已算到江西将有数百民众无家可归,南昌府大爆瘟疫...既然如此,小女敢问一句,道长为何不尽早言明,早做警示!” 檀生一言叫在座女眷均连连点头。 檀生目光坚毅,环视四周,历数道,“渠县正北长街、安义县民安巷、南昌府九井巷三处善堂由我与翁家大姑娘合作开办,从赣水决堤至今,共接纳数百流民!” 赵老夫人眼出精光。 檀生自袖中掏出一封薄纸,高声道,“瘟疫爆发近十日,却无一人死亡!是因我和翁家大姑娘请不世出的名医,自掏腰包,试药、买药、熬药,终于试出了这一张薄薄的良药方子!我们熬煮后再依次分发给善堂中初染瘟疫的流民!我赵檀生承蒙天恩,幼从名道,偶勘天机,得天道,我赵檀生若真如长春道长所言是不吉不祥不善之人,我如何甘愿冒折寿风险透漏天机,几番恳请叔父大人上书谋划?又如何甘愿自散家财,建善堂试灵药,纵然知晓女儿家的力气如杯水车薪,也愿意螳臂当车以挽救于万一呢?” 檀生语声发泣,却脊背挺得笔直,如一株风吹不倒的芦苇。 长春道长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不由自主看向李氏。 赵老夫人当下决定此事不宜再拖,必须就此尘埃落定! 老太太眼皮子一抬,蒲扇般的大掌一挥,高斥,“牛鼻子老道!侮我赵家,辱我孙辈!将他拉回去!送衙门!” 两个婆子撸袖前来。 长春道长高嚷,“大放厥词!大放厥词!你们休要信她胡言乱语!” 推搡中,长春道长袖里掉出几块折好的黄表纸。 檀生弯腰拾起,双指夹紧,突朝李氏面门射去! 李氏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哪知那黄表纸离李氏三寸之处,“哄”地一声,突然自燃! 黄表纸在空中烧为灰烬后,一点一滴缓缓落下。 檀生挺身而立,嘴含讥笑,“如今,是不是也能指认婶娘是连黄表纸都不能近身的妖邪之辈了呢?” 众女眷瞠目结舌! 她们突然觉得,嗯,自家那几个哭哭啼啼的庶女其实也还好,毕竟她们除了哭,啥都不会。 不像赵家这个,还他妈有一技之长! 好好好! 众夫人心中合议决定,年度最佳就是赵家了! 第四十七章 痛打落水狗(上) 李氏面目狰狞,檀生淡漠看她。 长春道长的高呼低唤声尚在耳畔。 赵老夫人一声笑,慈眉善目得很,“这老道坑完这家坑那家,就琢磨挣黑心钱了。这么些天了雨才渐停,实在难得!不要为了个江湖骗子乱了气氛!” “骗子”二字给长春道长定了性,也促使此事赶紧翻篇儿。 女眷们变脸比变天还快,连声恭维,“哎哟哟,幸好贵府大姑娘在呢,否则咱们不被长春道长骗惨了吗!”、“贵府大姑娘当真是宅心仁厚!”、“原来六井巷的善堂是贵府建的呢,都说好得很呢!”…. 老夫人容光焕发,难得坐在堂桌前,自然要挺直腰杆! 老夫人余光一瞥,见李氏脸色发紫,不禁心下起怒。 这蠢材! 抠抠搜搜搞出这些东西,又是死猫又是枯树,她是当真不怕坏了赵家的运势吗!?她是嫌阿显的官运太亨通了吗!? 蠢货! 还不如白九娘! 白九娘至少不会自己拿主意! 知道以夫为天是个什么意思! 老夫人心头窝火,再听耳边络绎不绝的褒赞声,看了看亭亭玉立在院落中,却一脸冷艳的孙女,心头舒了舒,那白九娘温温诺诺一辈子,好歹还是做了件好事,生了这么个女儿。 气氛渐渐恢复平静。 檀生背对众人,颔首挑眉,隐秘地冲李氏挑衅嗤笑。 “咣当”一声! 李氏手里的杯盏砸到了地上。 李氏气得发抖,陈婆子赶忙遮掩,谄笑道,“夫人仔细气坏了身子!江湖术士最会骗人,如今真相大白,不就好了吗?” 呵呵呵呵。 众女眷皮笑肉不笑,你高兴就好… 筵无好筵,刚过晌午,夫人奶奶们看了场好戏心满餍足地告辞。 檀生回到娇园,谷穗如饿狼捕羊一扑而上,连声唤,“姑娘!姑娘!快告诉我们,那黄表纸到底是怎么燃起来的!?” 腱子肉真实在...压得人有点喘不上来气... 檀生翻着白眼,将长春老道剩下的那几个黄表纸艰难掏出,递给谷穗,“…你…把纸叠在一起缓慢摩擦…” 谷穗照做,不过四五下,就有火星零星蹿出! 谷穗兴奋,“有火有火!” “自然有火。”能顺畅呼吸的檀生重回淡定,“你再嗅一嗅你的手指尖。” 谷穗细细闻,蹙眉道,“…有一股蒜瓣的味道。” 檀生点头,“这是白磷,极易自燃轻微摩擦便有火星,火星沾到干燥的黄表纸上当然一下子就烧了起来。这只是个江湖骗术,拿来唬人的。还有些乡间里坝,道士去捉妖,一伸手就有火星子,骗苦主是鬼火,从而大捞一笔的比比皆是。” 谷穗听得入迷,再问,“既然到处都是,那为啥今天这些夫人们还相信?” 大概是因为她们蠢吧? 檀生嗯了一声,“大概是因为她们足不出户,日常接触的至少都是清虚观敬人道长那样的人物,本事就算掺了水分,倒也有几分…突然来一个能说会道的长春道长,自然会被从未见过的市井玩意儿哄骗到。” 谷穗认真地点头,“这说明我们要多出去走走。” 走一走,见见世面是没坏处。 檀生深以为然,挑眉点头。 “光在大街上走是没用的,还得会听会看会想多留意。” 檀生想了想,也没错。 “姑娘,我就留意到,五井巷有家烧鸡似乎特别好吃…” 檀生默然转过脸来。 晌午刚过,初春三月的微光在雨后初霁时分透漏下星星点点的斑驳影子。 檀生眉心一动,轻声唤官妈妈,“妈妈,你去秦姨娘那里找小香秀磕磕瓜子。” 官妈妈望着手里这一大把五香瓜子,“嗯?” 自己家不是有吗... 檀生又默默将脸转了回来,在谷穗姑娘的蠢脸和官妈妈的懵脸中静静做出了抉择,冷静地望着正厢中间的滴沙更漏,“妈妈去找小香秀打听一下,长春道长之后去哪儿了。” “诶?不是被押送官府了吗?” 檀生轻轻摇头。 赵老夫人绝不可能将长春道长押送官府,谁也不知道长春狗急跳墙会说出什么话来,李氏必定是出了一次大血,才将这江湖骗子按压下去,不让他那狗嘴里再吐露出任何一个字。 更或者给了这笔钱后,长春道长这个人干脆就永远消失在南昌府,甚至...这个世间。 官妈妈神色一凛,应声而去。 不出三刻回来,愤愤不平道,“俏姐儿你半分没说错啊!那骗子压根就没被押送官府!老夫人让赵管事狠揍了他一顿后,就把他捆成一团滚到府外去了!” 檀生双手交叠于腹间,沉吟半晌后,唤过小麦,“去请赵管事备马车,我要出去。”顿了一顿,“就说我出去照看善堂,老夫人会应允的。” 上午树起来的名声,难道下午不需要趁热打铁吗? 赵老夫人干脆应允。 还是头一回的车夫,只是这次待檀生几多敬畏,他眼中的赵大姑娘后背自带光芒。 “大姑娘,您说这回又去哪儿呀?” “这南昌府哪儿的酒最好喝呀?”檀生笑道。 车夫眼神一亮,“小酿楼的梅子酒!” 檀生再笑,“那就去小酿楼吧。” 话音刚落,车帘子里就伸出一双手,手里摆着几枚铜板子,从里面再传出赵大姑娘的声音,“老夫人不喜姑娘家四处走动,还望师傅能….” “我晓得我晓得!”车夫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大姑娘您为民众修善堂、试药方子!去逛一逛酒馆怎么了!怎么了!” 都说有大本事的人就有大怪癖! 人小姑娘是会算国运天相的! 喜欢喝个酒怎么了? 就是喜欢逛窑子,那也得挑最带劲儿的姑娘来伺候不是! 车夫豪气顿生,把铜板子往里一推,“姑娘您放心!以后您要去哪儿直说就是!我瘸老三上刀山下火海也给你搞到最得劲的...咳…最好的…无论是什么东西!” “啪”的一声,马儿四蹄扬天,飞奔而去。 檀生抹了把额上的汗。 车夫大哥...似乎对她存在着几许误解呀... 马车刚出赵府,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门房探出个头来,望着马车飞奔的方向若有所思,想了半晌,转身向马车前行的反方向跑去。 第四十八章 砍你**** 马车“轱辘轱辘”,车夫高扬马鞭,本着职业习惯张口高喝,口张到一半硬生生地打住了,转头隔着车帘嘘声道,“姑娘,咱到了。” 檀生:“….” 她又不是逛窑子…至于像做贼似的吗... 檀生透过车帘细缝往外看。 这小酿楼地处僻远,一栋摇摇欲坠的小木楼,藏在深巷中。 还当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呢。 檀生戴好帷帽,将眉眼尽数藏在纱幔中,一进小酿楼便径直上了二楼雅座,向下一瞅,果不其然,瞅见了喝得面颊发红,正烂醉如泥的长春老道。 那长春老道骂骂嚷嚷,“小二!小二!再给老道打两壶五更天!” “叮铃铃” 铜板子砸在木桌上的声音。 这长春老道打了两壶酒要走。 檀生手一抬,官妈妈和谷穗二人当即得令“蹬蹬蹬”朝下跑去。 那长春老道一手拎一壶酒,还没跨出酒馆的门,猛地一下就被两女人一左一右夹住,老道醉醺醺向左扭头,唉呀妈呀,凶神恶煞老人妻;向右扭头,我的天呀,如狼似虎女金刚! 醉眼迷离中,只见那女金刚朝他咧嘴一笑,“…我家姑娘,请您去二楼喝口茶。” 话音刚落,就有两股蛮力一左一右把他向后拽! “哐当、哐当、哐当” 是长春道长的小腿磕在木质阶梯上的声音。 酒馆掌柜瞪大眼睛,看着这两位青衣绿裳打扮的女子一左一右把一百五十来斤的长春道长....给...抬起来了? 掌柜的揉揉眼,真是抬起来了! 这老道被架在空中,双脚悬空! 许是掌柜目光太炙热。 谷穗朝掌柜的憨厚一笑,“…欠了我家银子…叙个旧…保管不把掌柜的这里弄脏。” 混码头的青叶帮,也开始收姑娘了!? 掌柜的看这姑娘气壮山河地将长春老道一把拽进二楼雅间里,关门声把掌柜的惊出一身汗,店小二凑过头来,“掌柜的,咱要不要报官呀?” 掌柜转身一个爆栗子,“报报报!报个屁!这老道又喝又赌,仇家遍地是,你没听说今儿一早这道士着了道吗?没了官家太太庇护,这些仇家一准寻上门!” 店小二捂着脑袋惊恐地望向二楼。 姑娘都去混码头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考虑一下未来的职业规划了。 “砰!” “咚!” 地板随声被砸出一抔灰。 官妈妈反手将门一关,手一松,喝得烂醉的长春道长砸到地上,痛得他抱着腿哎哟哎哟直叫唤,檀生摘下帷帽,面容冷静,轻声问,“酒醒了没?” 长春道长双眼迷蒙,见眼前姑娘唇红齿白,美得很美得很,不由咧嘴一笑,后排金牙在昏暗油灯下闪闪发光,“姑...姑娘...五百两卖不卖…” 后话还没出口,檀生反手“咣”的一耳光,把长春老道的假发打到了地上,露出可与油灯争辉的脑袋瓜子。 檀生轻声再问,“酒醒了没?” 长春道长被打得嘴里包了一口口水,滋滋地透着血腥气,长春道长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看眼前人,杏核眼、挺翘鼻、尖下颌...这绝顶的美人,五百两银子是不够… 等等! 长春道长屁股朝后一坐,嘈哦!! 这是白天赵家那邪门的大姑娘! 檀生笑了笑,一扬手,反手“啪”的一声又是一耳光! “五百两?”檀生声音放得极轻,抿唇笑问。 长春道长一个挺身赶忙跪好,两边脸肿得发亮,一张嘴勾连出一道带着血丝的亮银线,“醒了醒了!小道有眼不识金镶玉,是小道的错,小道有眼无珠!” 一个字,一个巴掌。 这长春老道对自己够狠。 檀生下颌一扬,那长春老道这才放下手,规规矩矩地跪好,只剩一双眼睛四处乱瞄。瞄完就后悔了,加上眼前这小丫头统共也就三个女人,女人能顶个屁呀?这小贱货顶天了也就敢打他两巴掌,还他妈能干啥?还能把他给一刀抹脖子了!? 呸! 除非这死丫头想被投下狱! 酒醒了,想通了。 长春道长脚上一松,顺势就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檀生眼神一收,笑了笑,语声清泠,“将才请长春道长上楼喝茶,是为了帮道长醒醒酒好谈事。如今道长酒醒了,这事情才好谈下去。” 长春老道眼珠子一转,“好说好说。” “广阳白氏,四月初四生人…”檀生张口轻道,“这些年头,道长一直在帮夫人做法,我想知道,做的哪门子法?为什么要做这个法事?” 长春老道斜挑一眼,“这个嘛…” 檀生向后一靠,官妈妈上前利落地把长春老道的后脑勺朝下一摁,“妈了个巴子!姑娘是给你脸,不要给脸不要脸!” 长春道长桀桀笑,“这世道凡事都有个价码,夫人给我贫道五千两银子叫贫道住口。只要大姑娘能给出五千零一两,贫道立马开口!” 檀生眼眸一垂,“我能给你东山再起的机会。”话锋一转,“更何况,道长当真以为您能活着走出南昌府吗?” 长春道长闷声笑起来,肩头耸动,官妈妈险些压不住,“强龙不压地头蛇!老道在南昌府坑蒙拐骗多年,豪门秘辛知道了个透!李氏要杀我,自然有人会保我!老道纵横江湖时,你小娃娃还没生出来呢,谁他妈稀罕东山再起啊!老道我拿着钱四下逍遥去了!” 檀生双手抱胸,居高临下抿唇笑。 长春道长渐渐止住了笑,眼睛一眯,金牙半露,“或者赵大姑娘...陪老道我睡一夜,老道就啥都告诉你…” 长春道长话音未落,就被谷穗一把拎起了后脖子肉。 “嘴巴放干净点儿!” 檀生笑着摇摇头,敛裙起身,缓缓蹲在长春道长跟前,离得很近,杏核眼微微眯起,“你再说一遍呀?” 长春道长哼的一笑,正欲张口,哪知突感胯下...胯下似乎有凉意! 有刀…有刀…顶着他那玩意儿… 长春道长瞬间变了脸色。 檀生敛眸浅笑,一笑梨涡就出来了,轻声道,“我是不敢杀你,我怕被捕下狱,坏了名声。可是若我砍了道长您的命根子,道长有这个脸四处叫嚷被赵家大姑娘变成了公公吗?你叫嚷出来,有人会信吗?官家积德行善、宅心仁厚的大姑娘怎么可能对一个江湖骗子做这等事呢?您说呢?” 长春道长瞳孔大放再大缩! 浑身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妈的! 这他妈... 这他妈不是个官家小妞吗!? 官妈妈默默别过脸去。 没错,这怪东西,是她养的... 她老实认领。 可她也不知道为啥会被养成这样! 雅间油灯昏暗,酒香四下散开,天已渐暮,天际尽处有群魔乱舞般的晚霞。 檀生手中的长刀向下轻轻一压。 长春道长面红眼肿,连声唤道,“等等!等等!” 恰逢此时,雅间木门“嘎吱”一声响,一只做工精良的牛皮小靴子先行入目,随后再现一小抹靛蓝长衫衣角。 许仪之,惊呆了。 惊。 呆。 了。 不是惊吓,不是惊恐,不是惊喜。 当看着一个美得想将她捧在手心里宠着的小姑娘衣着整齐,面容恬淡地蹲在地上手拿长刀,似乎在砍人****时... 任何人都会被吓疯的啊! 第四十九章 好多八卦 哎哟,好尴尬呢... 许仪之心裂成八块,脸上却面无表情。 檀生冷静地抬头看许仪之,许仪之冷静地低头看檀生。 二人以诡异且平静的姿态相互对视。 场面实在太尴尬了。 雅间风过烛闪,官妈妈鬓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她丝毫不敢动手捞,只能目光幽怨地向谷穗望去,“妈了个巴子,你为啥不锁门呀?” “妈了个巴子,我怎么知道有人来呀!”谷穗僵得像根木头,亦用眼神回之。 官妈妈默默把头回转过来。 这下好了,优质金龟婿飞走了——哪个男人会娶个一言不合就砍人小叽叽的姑娘! 风呼啸而过,檀生手一打滑。 “哎哟!” 长春老道的高呼长唤打破了一室静谧。 檀生下意识垂眸去看,却突然被一双手隔空蒙住眼睛。 “别看”,许仪之轻声附耳道,一手蒙眼,一手将檀生拉起,侧身透过门缝,言简意赅吩咐侍从许百,“封了酒馆,把客人请走,掌柜的店小二一人一百两,告诉他们若透漏半个字,他们从今以后也不用出现在南昌城里了。” 许百高声应是,透过门缝眼尖看见自家公子哥旁边立着一抹天青色,娉娉婷婷的身影。 嗷嗷嗷! 房里是个姑娘! 他铁定要告诉翁大郎! 嗷嗷嗷! 有赏钱! 嗷嗷嗷! 还不少! 许仪之眼神一斜,许百瞬时收起裂开的嘴角“蹬蹬蹬”跑下楼。 那长春老道还在长呼高叹,许仪之目光下瞥,终于拿下了挡在檀生眼前的手,反手给檀生端了张小兀凳,示意小姑娘坐着。 “嘴巴给我闭紧点,你命根子暂时尚好。”许仪之声音毫无波澜,一边开口一边三步并两步走到长春老道跟前,拽起那老道的左胳膊猛地向上一提再瞬时猛往下拽! “啊!啊!” 一提一拽,两声惨叫! 长春老道吊着左胳膊,脸色惨白直冒虚汗,痛得他醉意全消,赶忙低头看裤裆,还好还好!小兄弟尚在!长春道长心往下落,忍痛抬头,见一靛蓝杭绸长衫加身,绿水玉珏悬腰,肤白眉长的贵公子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眼前。 一张冷漠脸,和赵家那小贱人他妈的简直如出一辙! 妈的! 他今天是犯了太岁吧? 前有大家闺秀剁人叽叽,后有翩翩公子卸人胳膊! 什么世道! 什么世道啊! 还给不给江湖骗子活路了! 许仪之双手抱胸,站在檀生身边,看长春老道眼神飘忽不定,语气往下一沉,“你信不信,我把你眼睛给剜出来。” “信!信!信!”长春道长诚惶诚恐收回目光。 南昌府有名的纨绔,他都知道。 这下手狠辣的纨绔,他还是第一回见。 商贾之家可用不起这一身衣料! 这是贡品! 是承到皇帝老儿跟前的东西! 这公子哥儿可不是一般的纨绔,那姑娘家不敢下手,不代表这公子哥不敢动手啊! 弄死他一个云游老道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长春老道摸爬滚打数十载,看得一眼好风向,悬着左胳膊赶紧跪爬到檀生,涕泗横流,“小老儿刚才遭猪油蒙了心,出言不逊!该死!该死!只求大姑娘还念着小老儿的用处,饶了小老儿一命罢!” “我没事也不要你命。”檀生语气很淡,“我刚才问你的话,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长春老道坑蒙拐骗一辈子也没这么惨过,肿了张猪头脸,悬了只掉胳膊,胯下...湿乎乎的…一身尿骚味,张嘴就道,“四月初四!广阳白氏!我做这人法事做了快十年!” “做单还是做双呀?”檀生轻声问。 做单就是做凶事,断人后嗣子孙。 做双就是做吉事,供人千秋万代。 “大姑娘行家!”长春老道咧着一张香肠嘴奉承。 檀生眼神轻敛,长春老道心念一动,“自是做双…做法事的是位年轻早逝的女子,小老儿我不做损人阴德,断人生路的缺德事。” “够了”,檀生话音尚未落地,许仪之自觉性极强地上跨一步,一拉一拽,这次利落地卸了长春老道的右胳膊! “把黄符纸放到屋檐瓦下,叫人永世不得超生,这叫不做阴德事!?”檀生猛地起身,手攥成拳,朝许仪之敛眉福礼,语声放缓,“这老道满嘴胡言,口中没一句真话!小女自问道浅行短怕是降不住他!只有劳烦公子将这老道处置了为好!所犯下的杀孽全计在我赵檀生一人头上,若来日黄泉下阎王问,所有的担都由我赵檀生一人来挑!” 檀生抬步作势欲离。 这是要狠下杀机了啊! 长春老道当下扑上前去,伏跪在檀生脚边,高声嚎哭,“我说!我说!做的是凶!是凶!先压墙头,再压屋檐,今次压井盖下!是凶事是凶事!” 檀生向后一退,轻声问,“还有呢?” “还有...还有每年五月二十三,夫人都会叫我拿朱砂画符印在小人身上,再把那小人偶拿到十字路口给烧了!是夫人问我如何做法能叫死人翻不起浪的!这些损阴德的事情都是夫人让我做的!今天也是夫人让我去指认姑娘你身藏不祥的!我…小老儿信道逢道,求大姑娘看在都是同道中人的份上饶了我一条贱命吧!”长春道长全数吐出,“还有还有!崔佥事家的老太太恨她儿媳生不出儿子,让我合不对八字!张参事家的大奶奶做了个她家妾室的小人,每天扎三次!连…连布政使大人家的夫人也让小的做过法事,是送无法出世的婴灵进八道转轮回的!足足八条婴灵,可见布政使夫人其心之狠!” 长春道长一口气说了数十件江西官场内宅的秘密。 檀生顿在原地静静听。 许仪之也静静听,听着听着,陡生出一个念头,如若把这些消息拿去卖给翁佼…他得赚多少钱呀! 念头一出,许仪之赶紧摇头。 真是近朱者赤,近佼者八婆! “夫人为什么要做这些法事?”檀生抿唇轻道。 “我套过这个话!”长春道长对自己套话能力很有信心,“夫人说整夜整夜睡不好!经常梦见有妖孽来找她!她怕妖孽作祟影响到眼下的日子!” 檀生指甲卡在手掌心里,静默半晌后,快步跨出雅间。 许仪之斜扫长春道长一眼,看了看赵大姑娘身边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女人,目测她们值得信赖,“把他捆住,等我的人来。” 话音刚落便紧跟檀生追去。 暮色渐深,巷子狭窄,墙角泥泞,一脚踩下溅起一腿脏污的泥水。 许仪之眼看污水溅起,犹豫片刻,终于皱着眉头踩了下去,紧跟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追上了快步向出走的檀生,斜瞥一眼,小姑娘双唇紧抿,手捏成拳,步子走得极快。 “没事了”,许仪之开口,头一回发现自己言辞匮乏,“没事了…” 许仪之的语气中捎带有他未曾察觉的怜惜。 “没事了…”许仪之反复这三个字。 第五十章 为了正义! 深巷暮气,高挂的油纸灯被吹得东倒西歪,昏暗的灯光也变得东倒西歪,光亮时而照射在布生苔藓发腻的墙上,时而照射在阴暗脏污的泥水滩上,时而照射在一前一后疾走的少年与少女的面颊上。 檀生猛一收住脚,跟着她快步小跑的许仪之一个没收住,险些飞出去。 许仪之脸上一红,幸好黑黢黢的,不算太丢脸... 檀生站定,双手握拳,对着墙壁深吸一口气。 许仪之以为小姑娘要放声大哭,就像那晚在清虚观一样。 挣扎了许久,终于向前挪了半步,刚抬起手准备放到小姑娘肩头以作安抚。 哪知,这手抬到一半,便听一声中气十足的女声划破长空。 “啊啊啊啊啊啊啊!”、“什么破世道什么狗屎人生啊啊啊啊!!!”、“无量天尊我恨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紧跟而来的是... 许仪之目瞪口呆,手僵在半空,顺势揉了揉眼睛,发现确实没看错… 赵...赵大姑娘…她在恶狠狠地踹墙… 手脚并用… 在踹墙… 一边暴躁,一边踹墙。 穿着一件鹅蛋黄高腰长襦裙,面目扭曲...穷凶极恶地踹墙… 墙...做错了什么…??? 许仪之觉得自己一颗心快要麻木了。他是背过身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比较好?还是静静地等待,假装自己不存在?还是跟赵大姑娘一块踹墙,控诉世道不公,人生狗屎? 在许仪之左右摇摆不定时,檀生气喘吁吁停了动作,再长呼一口气,迎风理了理拨乱的鬓发,正欲一扭头被吓了个大跳。 “你…你什么时候在的?”檀生吓了个结巴。 我一直都在... 许仪之默了默,决定说实话,“从你骂狗屎的时候…” 檀生脸上一白,瞬间收敛眉眼,莞额敛眉,样貌清纯得像庭院中含羞待放的栀子花,“应当是许公子听岔了,小女出身虽不高,但到底也是读书人家的姑娘,是万万说不出…”檀生侧身掩唇,面颊应景地红了一红,“今日谢过许公子拔刀相助了,若无许公子出头,小女一介女流还当真不知拿那老道如何是好呢。” 你剁人家叽叽的时候,明明脸不红心不跳,一脸无师自通恶霸相。 可谓瞬间变脸,真是深谙川剧精髓啊… 她,吃了很多苦吧? 才会深谙人的心理,善于抓住人的七寸,从而达到目的。 蠢钝狠辣的婶娘,优柔寡断的生父,唯利是图的祖母…还有赵家其余各有特色却蔫坏蔫坏的同辈…他的人告诉他,赵大姑娘在广阳府时与身边的奶妈妈相依为命多年,不仅要自给自足,还要养活卧病在床名义上的母亲,事实上的姨母… 她狡猾却善良,较真却豁达,虚伪却真诚... 她绝不是依附而活的菟丝花,是杂草,是芭蕉,是薄荷,是一切生机勃发却隐忍生长的美丽。踹墙,美。 大哭,美。 骗人钱的时候,最美。 巷口油纸灯来回摇晃,照得小姑娘眼睛水灵灵的,似蒙玉带碧水。 许仪之轻咳一声,“这些脏事,让男人来吧。小姑娘手要干干净净的。”想了想,觉得这话有歧义,“不是说赵大姑娘手不干净,只是杀人这种事,还是让男人做比较合适。”再想想还是不对,许仪之赶忙添了一句,“也不是说你不会杀人,赵大姑娘如此聪慧,怎么不会杀人呢…” 越描越黑! 许仪之快绝望了。 仰头看了看天,决定听天由命... 檀生神容微滞,昏黄灯光下的少年郎是十足十的小白脸。 翁家大郎英挺飒爽奈何是个大八婆,许家公子唇红齿白却是个下手阴毒的狠角色。 一个小白脸卸起人胳膊来倒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两辈子加在一起,头一回有人告诉她,脏事让男人来吧。 檀生眨眨眼睛,真奇怪,眼睛有些酸,真奇怪,胸口也有些酸。 “镇国公府早已解甲归田,府中难道还有尚武的习惯吗?”檀生别开眼,轻声问。 “镇国公子弟行伍出身,总会一两招防身。”许仪之神容淡淡,草草略过,“你…还预备回赵宅吗?” 多稀奇呀... 她不回赵宅,还能去他家吗??? 檀生一本正经道,“本来打算开间豆腐坊来着,我还能帮忙摆摊算命…” 檀生算姑娘家里身量高的,也只堪堪到他胸口,许仪之唇角不由自主向上挑,低低偏头以迁就檀生,却听小酒馆里闹闹嚷嚷的,许仪之抬头一看,小酒馆人多起来,他们二人自是再不便入内,抬头看天色,想想方道,“时辰不早了,你们的马车呢?” 对哦...马车呢? 檀生往小酒馆里一瞥,正好看见车夫大哥喝得正亢奋着炸金花呢... 许仪之顺着檀生的目光看过去,默了默,“那我送你回去吧。”再添一句,“你的奶妈妈和丫头,我的人会把她们送回去。” 檀生想了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颔首抬脚向前走。 许仪之在檀生身后转了三个圈。 天已黑了,没必要戴帷帽。 檀生走在前,许仪之落后一步跟在身后,走了一段路,方开口道,“然后呢?” 檀生一愣,“什么然后呢?” “开豆腐坊,摆摊算命,然后呢?” 檀生笑起来,“然后,我发现这样实在太难了。” 更何况,做错的,不是白九娘,不是她,不是官妈妈,凭什么? 凭什么,她们要躲开? 让那一家人坐在白九娘和白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血肉上,啃尸啖血? 她凭什么要给李氏腾位子。 她要回去。 就算只能恶心李氏,她也要扎牢了,恶心不死李氏,她就不姓赵! 更何况,她现在能做的不止这么多。 檀生笑浅了些,声音也轻了些,“我身上有白家一半的骨血,这个世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坏人做了坏事,还能得意洋洋;什么也没做的,却遭受灭顶之灾,这不公平。” 今天,通过长春老道的话,她能确定,白家灭族一案,李氏功不可没。 李氏对白九娘,有恨很正常;有怨也很正常。 有怕,不正常。 只有李氏做了亏心事,才会半夜怕鬼来敲门。 李氏的手上,绝对沾着白九娘的血。 所以她名义上的母亲白八娘,才会恨,才会怨,才会疯了,病了,一蹶不振了。 太夫人才会不允许她和白八娘亲近。 “这不公平。” 檀生这句话说得很轻。 许仪之听见了。 “所以我告诉你了,脏事让男人来做。”许仪之停住脚,“你没有这么大的能量。” 檀生也随之停住了脚,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世间没有免费东西。 这是正觉女冠教她的。 什么都有物价的,就看你换不换得起。 难道这位镇国公的公子哥儿是看上了她的美貌了!!!? 檀生蹙眉,退了三步,眉梢间隐匿着微不可见的谨慎。 什么美而不自知,都是胡说八道。若一个姑娘很美,那她必定自小就知道,甚至会以此作为武器。 这是这个世道,没权没钱的女人最大的武器。 檀生不喜欢这个武器,然而又被迫拥有。 许仪之看檀生一脸防备,不觉心头憋屈,憋了老半天,憋出四个字。 “为了正义??” 第五十一章 请你不要肖想我 檀生:“….” 为了正义。 好吧,她竟无言以对。 二人又沉默地走过一段街口,看街巷中灯红酒绿,雨停了,瘟疫被扼制在可控范围内,流民有善堂可居,患者有药可医,南昌城中无一不感谢官府作为,还捎带着感谢赵家和翁家的慷慨解囊。 街道中闹闹嚷嚷,有种世俗的幸福感。 “凡事不要硬扛。”许仪之对小姑娘的防备又急又欣慰,防备是对的,轻易接受别人的帮助那怎么行!万一对方有企图该怎么办?一个漂亮得叫人心惊胆战的姑娘究竟有多可口,他浸淫京师纨绔圈当然知道...家中有权势倒都还好,若家门潦倒,那可就是灭顶之灾! 京师一五品文官的小女儿因貌美被长平侯三爷看上要纳做妾,那文官死活不从,第二天就被御史给参了,说那文官贪墨卖官。皇帝老儿正服食仙中散浑浑噩噩的,一生气就将文官一家发配北疆,而那小女儿被长平侯府私自扣下了,当晚就被捆上了三爷的床。 “滋味尔尔,不够水润,干巴巴的,谁看上了,我送谁!”长平侯三爷拿牙签剔牙时,神容讥讽说道。 他一个马鞭抽过去,在那三爷脸上抽出一朵血花。 去他妈的贪墨! 一个小修撰能贪什么墨? 顶多薅点修书院的一得阁墨汁回家用! 操他妈的败类! 许仪之垂下眼眸,“我是说真的,此事需从长计议。李氏虽蠢钝,可李质朴官声甚好,且李家在京师多年,人脉交错难以撼动。李家不倒,李氏不倒。就算你叔叔有心整治,他也不可能休妻。按照赵老夫人一贯做派,是绝不容许你耽误赵显仕途,你要打压李氏,赵老夫人乐见其成;你要扬名造势,赵老夫人推波助澜;你要掌握赵家内宅,赵老夫人不会干预…因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踩在赵家的名声之上,甚至会为赵家、他赵显锦上添花。但是....” 你…不是一个纨绔吗? 檀生有些诧异。 她前生半只脚踏入南北直隶贵妇圈,对镇国公府是有所耳闻,怎么说呢?一家子都不显山不露水,大概只剩镇国公夫人翁氏和镇国公小世子也就是眼前这位比较出名。翁氏是因为好哭,而这位镇国公世子因为常年与翁佼和泰安大长公主家的那位小郎君混迹一起,混出了个纨绔的名声… 比如,这位许纨绔年少时曾一条马鞭抽在一位侯爷脸上,抽出了一条血痕。 是跟人家有多大仇? 前有官府在死囚脸上刺字,后有纨绔在侯爷脸上绣花? 绣的还是三寸长的狗尾巴花。 听说,老镇国公压着孙儿去给那侯爷赔罪,谁料得这死纨绔看躺在床上的狗尾巴花侯爷,轻蔑讥笑,“…反正侯爷也喜欢和女人厮混,偷点妾室的香粉不就盖住了吗?” 看看,看看! 这死纨绔已经无法无天了! 之后檀生就被送到东岳观了,和尘世再无交集。 也再没听过,他的消息。 “但是一旦我要做出有损赵家利益的事情后,赵老夫人会第一个跳出来阻止我。”檀生轻声接话。 许仪之“嗯”了一声。 檀生别过头去,深吸一口气。 有些…无奈… “你想要的结果是什么?”许仪之不知何时,已与檀生并肩而行了,少年郎背手迎光,俊俏面庞,鼻梁高挺,眉目如花,好似这世间所有的星辰都在少年郎的眼睛里,“你想要什么结果?是要她们以命偿命?还是要给白家正名,要让赵显承认白九娘?还是过好自己的一生,抛弃恩怨?” 许仪之微微一顿,“要的结果不同,我们要努力的方向也不同。” 如果要以命偿命,那最好办。 派几个人手,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把李氏做掉。 只是做李质朴有点困难,他到底是三品朝廷命官…不过,大不了花点心思,三教九流那么多,只要给钱啥都干。 如果要给白家正名,那做掉的人就有点多了。 李质朴、司礼监掌事、京兆尹... 做掉司礼监掌事也容易,买通内宫,“咔嚓”,他头一准掉地。 京兆尹的话,还得去查查十来年前的京兆尹是谁。 不过要为白家正名,还能联系个帮手,要做掉这么多人,人多力气大,总能成。 如果是要过好自己的一生呢...那最简单了。 靠赵姑娘自己就能成。 做掉谁?怎么做?好久做? 许仪之沉吟盘算,脑中早已做掉一个加强排,血流成河.... 檀生目瞪口呆。 “我们努力的方向也不同” 谁和你… 是我们啊!! 不过,纨绔许的思路是对的。 要确定方向,才知道该怎么做。 她到底想要什么? 重活一次,她到底要什么? 檀生轻声道,“我要李氏以命偿命,我要白氏一族九泉下有香火供奉,我要我的母亲牌位名正言顺地放进赵家宗祠,我要…” 我要亲口唤赵显一声…爹… 檀生深吸一口气,将酸涩情绪强压下去,展眉向许仪之一笑,“我是不是要得太多了?” “不多。”许仪之言简意赅,“我们慢慢来,不要急。” 檀生憋了半晌,“其实…这件事和许公子…着实无关。” 许仪之脸上一僵,别过脸去,“我只是为了正义,只要是正义的,就与我相干。” ??? 檀生快哭了。 好好好,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正义。 “要不这样吧。”许仪之琢磨半晌,决定自找台阶下,“你欠我三支卦,我帮你办三件事,如何?你一支卦三千两,我镇国公世子爷动用的财物力绝不止三千两,怎么算也是你划算。” 又不是买菜! 她干嘛考虑划算不划算啊! 檀生有种被逼上梁山的错觉。 京师的公子哥都这么乐善好施吗? 檀生沉吟半晌,考虑措辞方轻声道,“许公子或许还不算了解我。我无甚大志向,亦无大灵光,所做一切只求一个天道公正。我的人生其实很简单,到了年纪便听从媒妁之言好好嫁人,若实在不合适,叫我终生侍奉无量天尊,我也无半句怨言…” 许仪之轻轻地听,“你到底想说什么?” 檀生知道自己相貌很出众,她也知道这样的样貌会引来觊觎与好奇。 如果有镇国公世子的帮助,当然会事半功倍。 檀生当然也知道,这样的帮助对于镇国公世子爷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对她而言,却是难于上青天。 只是... 如果这位公子哥因为好奇,因为怜悯,因为这张脸,来帮她。 那么对不起。 她赵檀生虽不才,却也有粉身碎骨去做成这件事的决心。 “我们不要别人的施舍,我们不是乞丐,我们不比谁差。”这一句话也是正觉女冠教她的。 骗钱也是靠自己本事骗的。 若是施舍,那么她不会要。 更不稀罕用这张脸,这个身体去换——这一点她必须说清楚。 檀生仰起头,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告诉许公子如要算卦请赶早,若待小女受箓披卦后,您再想找我算卦就得通过道观了呢。” 这是在告诉他... 她有可能会逢道出家...所以他最好不要肖想她!? 第五十二章 一个集恋童癖、偷窥狂、衣冠禽兽于一身的变态 许仪之哈哈笑起来,突然很想揉一揉这小姑娘的头发,这小姑娘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什么呀! 开玩笑! 这小姑娘才十三四岁吧? 他有这么禽兽吗?他是恋童癖吗!?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郎怎么可能肖想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啊?! 就算要肖想,怎么着也得再等两年啊! 慢慢等赵姑娘长到*****才好采摘啊哈哈哈哈哈哈! 等等。 这样…好像真的有点恋童癖诶... 镇国公世子爷半刻之内,完成了笑得很是愉悦,到笑得有些犹豫,最后定格在笑得十分心虚的转变。 真是富有层次感的笑声啊。 许仪之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干笑,默默埋了头,再抬头变态又变成了眸光中藏有星辰的贵公子,“好呀,到时我必会供奉长明灯,捐赠香油钱。” 檀生松了口气,轻轻展眉,似是如释重负,抬起脚来继续朝前走。 “许公子想请我算什么卦?”檀生边走边问,“算仕途?算姻缘?算寿命?还是算富贵?” 许仪之背手与檀生同行,“现在还没想好,没什么想算的,等我想好了再来找你。” 檀生点头,“许公子出身贵重,家宅和睦,自是无忧无虑,没有什么可好奇的。” “有啊”,许仪之余光瞥了檀生,“我好奇,算命占卜究竟是什么?准不准?” 不就是想问她有没有骗钱嘛... 檀生反问许仪之,“那许公子旁观数月,经我之口算出来的可曾有误?” “那倒没有…” 嗯,那肯定没有呀。 欺负的就是你们这些才活了一次的人! 檀生笑言,“其实命就像一条街,街上有什么风景有什么摊贩,都是安排好了的。至于,你能看多少风景错过多少摊贩是个人把握,但是命里没有的东西终究是没有的。” 许仪之嘴角含浅笑,静待檀生后语。 “算命,是算命里的风景,看风景的时间有时前,有时后,有时因你偏头而错过,都是一半准一半不准的。”檀生张口忽悠。 许仪之笑意更深。 小姑娘的话简而言之就是,我算的都是准的,你遇没遇到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这锅推得真是干脆利落! 棒! 拐过六井巷,有摊贩叫卖糖人,一群小崽崽围着买,檀生眼神在吹糖人上落了落。 许仪之笑问,“想吃糖人吗?” 檀生摇摇头,“不想,官妈妈说坏牙。” 不是坏牙,是小时候没钱。 长大了买得起了又不好意思说想要。 许仪之看了檀生一眼,快步向前走,递了铜板接了一只关公耍大刀的糖人,转身就把糖人递给檀生,“吃吧。”想了想添了一句,“我买的,不丢你人。” 檀生木愣愣地接了过来,拿着糖人站在六井巷巷口,讷讷道,“谢谢...许公子…” “我姓许,名仪之,字奉权,镇国公许麸嫡长子,你可以叫我奉权。”许仪之神情淡淡的。 噢,原来叫许仪之呀… 怪不得翁大郎叫他小红杏呢! 一只红杏出墙来! 仪之…等于一只嘛… 檀生笑起来,听不远处有车轱辘的声音,许仪之也笑了笑,“快吃吧,糖人凉了就脆了,那时候才坏牙。” 檀生点点头。 许仪之也点点头,转身欲离。 “我叫赵檀生,檀木的檀,生生不息的生。没有字号,只有师父赐下的道号,叫合真!”檀生向前跨了两步,也不知道为啥要告诉他这些... 大概是礼尚往来吧? 毕竟别人可是给她买了个小糖人... 许仪之背对着檀生,一展眉,笑得眼眸里繁星四起。 马车到,官妈妈和谷穗相继下车,许仪之招呼随从原路返回,留下官妈妈、谷穗还有檀生三人三面相觑。 谷穗感觉到了背叛,“姑娘!你竟然背着我买糖人吃!” 檀生:“….” 檀生默了半晌,埋头狠舔了几口后,面无表情抬头再道,“我的了,绝不给你。” 谷穗:“….” 先去松鹤堂问了晚安,老夫人神容纵容地问了几句,再回娇园,打了热水来泡脚。檀生脚一伸进热水里,不觉满足地一声喟叹。 官妈妈蹲下帮忙揉一揉小腿肚子,“走累了?” 檀生点点头,“…从小酿楼走回六井巷!足足五个街口呢!” “那你们为啥不和我们一块儿坐马车?” 官妈妈百思不得其解,她和谷穗刚从小酿楼出来,自家姑娘和翁家外甥就不见了,翁家外甥那随从说自家郎君和赵姑娘先走一步,她原以为至少应当是坐马车吧? 谁知道…这先走一步…还真是走啊… 官妈妈此话一出,檀生浑身一愣。 对啊... 为啥要和许家椅子从小酿楼走回来? 这么远!! 堂堂镇国公世子爷要是没钱租马车,她有啊!她刚发了月例,她有钱租马车呀! 小气! 财迷! 抠就一个字! 檀生咬牙切齿,只觉小腿肚子酸痛得想狠踢那小红杏一脚! 隔空被踢了一脚的许红杏“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翁佼手持烛台,裹着披肩,“怎么着怎么着!我听许百说小姑娘把那长春老道也绑了?” 不仅绑了,还亲切地慰问了人家的小兄弟。 许仪之点点头。 “你又把那长春老道给捆回来了?” 许仪之再点头。 “你预备怎么处置他?” “抹脖子。”许仪之言简意赅,“再拖到乱葬岗喂狗。” 翁佼烛台晃了晃,一脸了然,“他对赵大姑娘做啥了呀?” “他出言不逊,对赵姑娘不尊重。”许仪之脱了外衫,露出结实的肌肉,“他该死,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无恶不作,还逼得崔佥事休了妻子。那老道做事没底线,留着他恐再生事端。” 主要原因还是对赵姑娘出言不逊。 翁佼点点头表示了解,想了想,一针见血,“你对赵姑娘太关注了。” 许仪之“嗯”了一声没否认。 怎么这么不要脸! 翁佼登时不知该如何怼回去,再想了想,“赵姑娘看似柔弱,实则很有主见,恐怕不会承你的情。” 那又怎么样? 许仪之“哦”了一声表示无所谓。 翁佼登时炸开了锅,“你…你…你!你不要脸!” 他怎么不要脸了? “人家才十三岁!” 嗯...针对这一点,他是有点不要脸... 但是人总是要长大的啊! 许仪之“诶”了一声表示你说的都是屁话,你再叨叨叨,信不信我揍你! 翁佼迅速缩回小角落。 初春过得飞快,桃李秾华,正开艳。 四月近在咫尺,月夜风高,官妈妈一声尖叫划破了赵宅夜空。 松鹤堂内,官妈妈哭得涕泗横流,趴在赵显和赵老夫人跟前,高声哭嚎,“姑娘...姑娘不见了!!二爷求求您找一找!姑娘说她去藏书阁找书看,哪知小的一等等了两个时辰也不见姑娘回来!二爷啊!小的还等姑娘回来吃晚饭呢!” 第五十三章 落井下石(一) 官妈妈哭嚎得叫人胸口发腻。 李氏一蹙眉,秦桑赶忙去扶官妈妈,一边扶一边阴阳怪气,“大姑娘喜欢四处看风水,前些日子不也是外院都挂灯了才回来吗?妈妈甭记挂,大姑娘指不定今儿得等着外院灯灭了才回来呢。”秦桑顿了一顿,“老爷正跟老夫人说喜事呢,官妈妈可千万别因为小事,扫了这一屋子的兴致。” “我可怜的俏姐儿,我可怜的姑娘哟!”官妈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见秦桑来扶,顺手一拉一推,秦桑“哎哟”一声被顺势推搡到了地上。 怪力出奇迹! 内宅里的所有文斗其实都可以用暴力武斗来解决! 谷穗在心中默默记下一笔。 “秦桑姑娘,您没事儿吧!”官妈妈面红眼肿不知所措伸手去扶,一边扶一边扯开嗓子嚎,“小的没读过书,不识字,就有一把子傻力气!姑娘千万莫怪小的!小的也是心焦!我家姑娘怎么会等外院灭灯了才回来呢?今儿晚上吃素三鲜,我家姑娘铁定是要回来吃晚饭的啊!而且俏姐儿怎么可能出门不带上我!” 秦桑可不敢再让官妈妈扶,忍住屁墩儿疼,自个儿爬起来。 赵显手中茶盏一歪,身向前倾,“你说什么?阿俏不见了?!” 官妈妈张口就开始吊嗓子,“不见了呀!我的阿俏不见了呀!我今儿一回来,谷穗告诉我,姑娘说自个儿去藏书阁找书看,接着...接着就没回来了呀…” 官妈妈哭得撕心裂肺,“好容易把姑娘养这么大,姑娘成材了成器了,眼看妈妈我松口气了,我家姑娘却不见了...二爷…” 官妈妈哭着哭着倒是动了真感情,眼泪一滴一滴砸到地砖上。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要想感动别人,首先要感动自己。 演戏必须要有优秀的自我修养! 谷穗在本子上默默再记一笔。 “把门房叫来!”赵显面色铁青。 小门房一进门,见房内气氛凝重快结成雾了,他哪儿见过这阵势,哆哆嗦嗦进来。 还未待小门房站稳,赵显急促开口,“大姑娘今日可出了门子?” 门房想一想,斩钉截铁,“没有!小的今儿轮值守二门,在二门子都没见着大姑娘出去,大姑娘怎么出得去大门?” “那可不一定,什么狗洞呀、大坑呀、偏门、小门呀…大姐姐通天的本事必定找得到地方出去的。”赵华龄一想到小贱货不见了就高兴,帕子捂唇笑得清凌凌的,“听说那些拐子最喜欢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了,卖到哪儿都是个好价钱,更甭说,啧啧啧,还会算命看相,那可当真是奇货可居,大姐姐铁定能卖个好价钱的。” 陈婆子眉心一皱,没能阻挡得及时。 便听赵显“啪”一声,把茶盏往地上一投,瓷片裂成几瓣! “把她拉回去!打五十下手板子!”赵显大怒,怒极之下难掩心焦,脑子里全是白九娘的一颦一笑,心噗通噗通直跳,快要跳到嗓子眼了,“既然没出门,那就还在宅子里!全部都去找!要是找不到…” 赵显眸色一暗,目光晦涩地扫向李氏。 会不会是她? 她买通艄公、勾结长春老道、甚至在这宅子里企图一条白绫勒死阿俏... 阿俏刚下了她的脸,出了风头,她会不会…会不会… 赵显眼神阴沉得好似寒冰,扫在李氏身上,李氏顿起一排鸡皮疙瘩。 “给我找!把六井巷也封了!给我好好找!若今日之事有半个字泄露出去,我必严查到底,拔舌下典狱!” 赵显语气狠辣,明显是动了震怒。 官妈妈的哭声呈阶梯状向下滑,没一会儿就变成了无声的抽泣。 没有眼泪…甚至连哭嚎都省了... 自我修养个屁! 谷穗默默把心里小本本上面那条给划拉掉,换上一条新的。 内宅斗争,保存体力最重要! 赵显向来不管内宅诸事,这是他头一次动了大怒,以雷霆之势下了死命令,赵宅当即倾巢而出,从娇园找到藏书阁,再到西跨院、东跨院,草笼笼里、树杈上、僻静的小黑屋…哪里都找了...官妈妈一边哭一边跟着找,每找完一个地方赵显的脸就黑下去三分。 “都找干净了…”六安给赵老夫人奉了一盏茶,神情忧虑,“宅子里压根就没有大姑娘的身影,大姑娘莫不是当真出去了?” “出去了然后就不回来了吗?”赵老夫人笑了笑,“不可能的,若檀生打的是摆脱赵家的主意,压根就不会为自己造势,树名声。” “那…那大姑娘当真没拐子给拐走了不成?” “也不至于。”赵老夫人对赵檀生很高看,特别是当内宅里都是一群矮子时,赵檀生就像只丹顶鹤在野鸡里一样打眼,“她能从水匪手里逃出来,不可能让自己陷入为难的境地。” “那….”六安眼见赵老夫人悠然自得地啜了口茶,识相地闭了嘴。 赵老夫人把茶一放,轻声道,“换咱们四川的苦丁茶来,这龙井贵是贵却没滋没味的,我不爱喝。” 在她记忆中,家里好像有人爱喝龙井的。 噢噢噢,是白九娘。 当时赵家要供个举子上京读书,泰半的家用都给了次子赵显,京师可比不得广阳府,什么都贵,不得多给点银子让阿显防身呀?故而只有勒紧裤腰带先紧着赵显了。 那时的赵家供不起她白九娘喝龙井,白家就送龙井茶来给白九娘喝。 惯得她! 穷德行! 换成清水,你是不是就得被喝死呀? 这幅做派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 赵老夫人握了握手里的佛珠,如今可倒好了,赵家能几两几两地泡龙井喝了,你白九娘却不在了,呵,当真是世事无常。 六安应声而去,换了苦丁茶来。 “都搜干净了,大姑娘究竟能到哪儿去呢?”窗外窸窸窣窣的,到处都有手持火把的人,六安到底没忍住,轻声嘟囔了一句。 宅子里都搜干净了吗? 那倒不至于。 不还有个正院没搜吗? 赵老夫人啜了口茶水,这茶才够味啊,苦得她牙都快掉了。 第五十四章 落井下石(二) “还有正院没搜。” 官妈妈的步调难得和老夫人保持一致,吸吸鼻子,双眼通红却精神抖擞地看向赵显。 赵显面色发沉,裤脚上全是枯草、泥水,额上有细汗,目光黯沉,“去正院。” 正院灯火通明,赵华龄被五十个手板子抽得哭个没完,李氏正温声安抚着,只见赵显带着一群人面色不善地来,李氏咯噔一下,转头看向陈婆子,陈婆子附耳轻道,“不关咱们的事。” 李氏方扬首去迎,“找到大姑娘了吗?” 赵显没回答,冷眼看向李氏。 李氏瞬间脸色煞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显看着李氏,“没有别的意思,檀生不见了,例行查一查。” “正院不是提刑按察使司,我不是你的犯人!”李氏高声道,见官妈妈跟在赵显身后哭哭啼啼个没完,心里只觉有丧气又痛快,“你家的姑娘没养好,四处乱跑!反倒来正院霍霍!我只问你,若是赵檀生不在这里,你该当如何?” “我向你赔礼道歉。”赵显闷声道,“你不要多想…”赵显紧紧抿唇,“宅子都是翻遍了的…” 李氏还想再道,被陈婆子一把拉住。 “姑娘不见了,大家伙都着急,老爷来找吧,若在正院也还是没找着,那可就只有报官了。”陈婆子咧嘴道,“报官,老爷是赞同的吧?” 报官!? 一报官,全南昌府的人都知道赵府的大姑娘给丢了! 丢了是什么概念? 可能被居心叵测的人揩油,可能被失了贞洁,可能流落接头…什么都有可能! 如今民风开放,小姑娘出街闲逛不算大事,可一个在婚前就失了贞洁的姑娘就算建再多的善堂,砸再多的银钱试药方子,就算找回来了又有什么用!?赵宅倒是可以养檀生一辈子,但是姑娘的一生便也废了。 实在阴毒! 赵显紧紧抿唇。 “好好好!报官报官!”官妈妈跟在赵显身后,似乎被久久未能找到檀生这个消息打击得崩溃了,“我没读过书,也不识字,只有一把子傻力气...我只要找到我的俏姐儿啊!” 官妈妈放声大哭。 赵显沉默良久,“好,找不到人,就报官。” 陈婆子笑呵呵地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两行人鱼贯而入,官妈妈哭哭啼啼地随人四下翻找。 李氏看赵显两手攥得紧紧的,讥笑道,“这么一个大活人,我再恨她,我能藏在哪里去?藏在我的衣柜里?藏在我床底下?等夜黑风高,我就把她拖出去埋了…”李氏看赵显脸色越来越差,不觉心头大快,“你也不怕自己来晚了,我一早就把那贱人养的拖出去喂狗了吗?” 赵显手背青筋暴起,李氏哈哈大笑。 “老爷,后院没有。” “老爷,天井没有。” “老爷,阁楼也没有。” 赵显脸色越来越差,李氏高昂起头,“陈妈妈,收拾收拾,咱们报官去!赵家大姑娘不见…” “找到了,老爷,找到了!”李氏话还没说完,有随从一步一个跟头,扑到赵显跟前,高声喊,“找到了找到了!大姑娘在井里的,还被人拿井盖子盖住了...” 官妈妈一扭头,当即咬牙切齿扑到李氏跟前,双手抓扯简直想手撕了眼前这人,“夫人!你若想要俏姐儿的命,我来抵!我来抵好不好!小的求求您了,放我家俏姐儿一条生路吧…” 李氏被她一扑,险些被扑到地上。 陈婆子赶紧挡在李氏跟前。 官妈妈秉承着打到谁算谁的暴力理念,趁势狠狠地拍了陈婆子脑门心四五下,一松手又抓牢陈婆子的头发向下一拉拽,力气大得看得见陈婆子发白的头皮! 陈婆子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嗷嗷直叫! 开玩笑! 老娘开豆腐这么大几年,磨豆腐的蛮劲是白练出来的吗!? 正院人多势众,秦桑、柳枝齐齐上阵把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妇人给推拉开了,官妈妈嚎得苦胆都要出来,双手拍地,“我一个没读过书,不识字的乡下女人受欺负不要紧,我家俏姐儿可是赵家的姑娘啊!可是赵家的亲姑娘啊!你这坏了心、烂了肠肚肺的死八婆怎么就不放过我家俏姐儿呀!还有没有天理,仗着人多欺负死我家姑娘了啊!”官妈妈闭着眼睛,朝天上嚎叫,拿出当初跟隔壁卖猪肉抢地盘的姿态,“索性今天就打死你这黑心烂肝的老虔婆,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 官妈妈一翻身爬起来勇往直前向前冲! “妈妈…” 很虚弱的女声。 官妈妈猛地一扭头,眼见自家姑娘被一左一右搀着朝里走,裙摆湿透,脸色苍白,鬓发贴在面颊上,被冻得瑟瑟发抖却,官妈妈一边哭一边嚎一边一扑而上。 赵显目光看向李氏,一字一顿道,“把大姑娘送回娇园…把夫人后院的那口井给我填平!”赵显额上青筋暴起,眼眸发红,余光里有忍哭抽泣的赵华龄,有虚弱倚靠的檀生,也有瞪大眼睛期待着拿这一场好戏下饭入眠的仆从,赵显终于紧随檀生拂袖而去! 李氏身形一颓,只觉莫名其妙,猛一抬头正好撞见赵檀生隐秘地偏过头来,冲她眨了眨眼,讥讽浅笑。 “这个婊子!”李氏气得想哭,抬头望向盖得密密实实的屋顶青瓦,“这个婊子!” 李氏捂脸哭出了声。 陈婆子神容晦涩,突然想起什么,附耳同李氏轻语。 李氏闻言大惊,急促而焦躁地唤来秦桑,“你快去后院看看!” 娇园里,暖光融融,热姜汤、泡热水脚、夹棉衣裳…小麦一条龙服务让人腐败,春妮在旁为虎作伥,小丫头轻一手重一手地捏肩膀让檀生无比受用。 内院悬灯,暖烘烘。 “俏丫头…”赵显轻轻扣门。 檀生笼着汤婆子窝在暖榻上懒懒散散没动作,官妈妈不赞同地瞥了自家姑娘一眼,赶忙把门打开。 檀生把手往汤婆子拢得更紧,哑着嗓子喊了声,“叔父。” 赵显坐到檀生身侧,“喝了热水没有?嗓子怎么哑了,要不要让大夫给你开服药来?” “叔父今儿没有给我买青梅子,阿俏不喝药。” 檀生语气随意,这让赵显很欢喜。 第五十五章 落井下石(三) “阿俏想吃青梅,叔父马上去给买!”赵显捞上刚解下的长衫,兴冲冲地准备出门买青梅子。 “叔父…”檀生见状,心下不知该作何感受,只能扯开嘴角笑了笑,“用不着的,没在水里泡多久,不需要喝药。” 赵显见檀生笑了,自个儿也跟着笑了,想了想笑渐收敛,屏退左右单单留了一个官妈妈避嫌,轻声试探着问檀生,“阿俏,你告诉叔父,你到底是怎么到井下去的?” 那口井已经有很多年没用了,废弃在正院西北角,时不时只有洒扫丫头和管事阿嬷去扫一扫看一看,加之长春老道胡诌那井位置不好,地陷天塌引***易出血光之灾,久而久之就没人去井边了,那处荒草丛生,很是萧条。 檀生低头默了许久,再抬头便笑了笑,“叔父真的想听阿俏说出事情经过吗?” 这笑带了几分无可奈何。 赵显瞬时自以为明白了。 事情还能有什么经过呀? 无非就是李氏处心积虑把檀生推下井去,还盖上了井盖,害怕檀生呼救。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李氏此次是要搏了一场大的,搏赢了,檀生就永远消失在井底。 赵显嗫嚅嘴唇,就算年愈不惑,也能看出赵显极为英挺的眉眼。 赵显已经自己回答了自己。 檀生轻轻仰起下颌,双手拢在袖笼子中,看天青幔帐随风飞扬,檀生抿唇笑了笑,“看来叔父没有问题了,那么阿俏可以问叔父一个问题吗?” “你说。” “婶娘为什么这么恨我?” 赵显默了一默,讷讷道,“阿俏,你别多想,没了长春老道在你婶娘身旁…” “恨到了,恨屋及乌的地步。”檀生截断赵显无力的辩解,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布袋子,布袋子半干半湿扎得紧紧的,檀生神容很冷静,埋头将那布袋子打开,抽出里面妥善放置的黄表纸,递到了赵显眼前,“这个布袋子里层缝了一层鱼皮,是为了不让这张符纸打湿,因为从做法的角度来看,朱砂化则阵法破,这张符纸所用朱砂产自贵州铜仁万山,是大昭境内最好的朱砂。画符之人下笔犀利,不拘小节,修为看不出,但至少能看出这人是个老道。” 赵显接过那黄符纸,蹙眉细看,原是从符上两行字草草略过,却猛地瞳孔放大,手上一抖,口中发涩发苦! 檀生认真看着赵显的神色,一分一毫都不错过。 “这张咒,叔父或许看不懂,阿俏告诉您。” 檀生语声缓慢,平静中带着几分残忍的意味,“这个咒很烈,所咒之人必七魂五魄遭囚,永生永世飘荡于世间,成为身藏怨气却生生世世被压抑的魂魄,不能转生不能投胎,甚至不允许她作恶以释放怨气。而将此咒永沉于井内其意越发恶毒,井连九泉,这不仅仅是要诅咒符上之人,还有那人的子孙万代死后永遁畜生道。” 不能转生…不能投胎...甚至…不能作恶... 赵显头皮发麻,手上越来越抖,越来越抖,抖得险些捏不住这张符纸! 檀生笑了笑,“越烈的咒就要用越贵重的东西来启动,最好的朱砂、熟练的老道、厚实的黄表纸…噢,还有一点,就是至亲的鲜血。” 檀生伸出手来,白玉般的胳膊上赫然有一道长长的划痕! 虽已结成了血痂,却仍旧触目惊心! 赵显猛喘了一口大气,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看向檀生。 檀生唇角似噙有无边笑意与无奈,静静地看着赵显,“我的鲜血也有了。符上所书,’广阳白氏,四月初四生人’就是被诅咒的那个人。阿俏的母亲刚好姓白,刚好是广阳白氏,也刚好是阿俏的至亲之人。” 赵显神色大变,后颈脖陡淌出一滴接着一滴的冷汗! 是... 阿俏名义上的母亲是白氏,也是广阳府人,可是... “可是阿俏的母亲生于十月初八,死于九月十七,生辰和死诞,无论如何也与这四月初四扯不上关系。”檀生死死憋住眼泪,一歪头问赵显,“这个人是谁?叔父,知道…这个白氏是谁吗?” “噗嗤” 爆了一株灯花。 又没有什么喜事,爆什么灯火呀。 赵显猛一抬头,面容似乎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腿在发抖,带动着这小桌案也不太平,默了许久,想了许久,赵显展眉一笑,“没有谁…不是谁…广阳白家那么多,也不是只有你母亲一家姓白,更何况这生辰死祭不都对不上吗?” 檀生别过脸去,也笑道,“是吗?” 赵显站起身来,伸手揉了揉檀生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又默默往回收,“没有谁,怪力乱神之说,阿俏...阿俏别信...” 檀生笑着,“嗯,好。” “叔父,会保护你的。”赵显加重了语气,手中紧紧攥住那张符纸,“往后,叔父一定会拼了这条命保护好小阿俏,等阿俏出阁那天,叔父把阿俏背上轿好不好?” 背囍轿,多半是哥哥。 檀生没有哥哥,按照大昭风俗,父亲也可以。 檀生喉头发酸,她还在笑,“嗯,好。” 赵显静静地看了小姑娘一小会儿,手心里攥着符纸,未做停留便转身向外走。 官妈妈站着的,看得异常清楚。 赵显...眼眶很红很红。 “俏姐儿…他是你亲爹呀…”官妈妈背过身去抹了把泪。 这么多出戏,饶是官妈妈也觉出了不对,檀生老早就坦白了。 檀生低头将那布袋子叠了叠,叠了又叠,隔了许久方闷声道,“我知道啊…” 那...那何必自己作践自己,去投那口井,去演这出戏,去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早知如此,还不如带着阿俏在广阳府过一辈子呢! 总不至于遭这些罪! 官妈妈心疼得快厥过去了。 那布袋子被井中的水浸湿,带着苔藓与死水的腥臭气。 檀生低着头,嗅了嗅自己的手指,手指尖上也沾染了这股腥臭气,檀生探身拿了块帕子使劲将手擦了擦,擦了又擦。 “因为我要确定,赵显在白九娘一事上,是清白的。” 檀生轻轻道。 语声轻的,好似被那风一吹,便散了满地。 至少,赵显是清白的... 至少,她还不至于那么悲剧啊。 檀生望着那烛火,笑了笑。 太棒了,她还不至于那么悲剧。 第五十六章 甩锅 “老爷...老爷!夫人已经睡下了!” 赵显高撩长袍,将拦路丫鬟一把推搡到墙角。 “砰!” 正院大门被猛地推开! 李氏从睡梦中惊醒,透过幔帐见赵显颀长身影如泰山压顶,李氏心乱如麻,登时高呼陈婆子,“陈妈妈!快把龄姐儿带下去!” 陈婆子一边系带子,一边埋头把瘪嘴欲哭的赵华龄牵走,靠近李氏时连声低道,“什么也不认账!别认!把错都推到...” “快滚!”赵显怒斥一声。 陈婆子欲言又止,就怕李氏脾气一上来跟赵显硬对硬,到时收不了场,吃亏的还是她们——毕竟这事禁不起细推敲啊! 陈婆子扯嘴角朝赵显笑得无比谄媚,“姐儿今儿哭闹一宿了就想要挨着娘亲睡,老奴蠢钝,总得问一问夫人的安排呀,是把姐儿放到老夫人那处去,还是这么着?” 李氏眸光一亮。 对! 推给赵老夫人啊! “滚!”赵显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把龄姐儿带到别院。” 陈婆子诺诺称是,赵华龄嚎啕大哭,几列小丫鬟全都眼观鼻鼻观心紧紧跟在陈婆子身后。 内厢里只剩赵显和李氏二人。 赵显手中紧紧攥住那张写有白九娘生辰八字的黄表纸走到床边,男人暴怒的气势叫人害怕,李氏扒在床栏上,色厉内荏地扬起下颌,讥笑道,“真是稀客!不去吕姨娘那里了?今儿怎么想到正院来了?明告诉你,我今儿不舒....” 李氏的话如断弦般戛然而止! 她双目惊恐突出,面色苍白,下颌角被赵显单手紧紧捏住向上抬,她手脚胡乱四处拍打却始终挣脱不开赵显的束缚! 女人的力气如何能和男人相比! 赵显双眼赤红,鬼使神差地手顺着下颌慢慢往下移,下颌角、下巴...最后大拇指和食指终于摁到了李氏颈脖上规律跳动的血管... 赵显的手缓慢收紧。 李氏昂起头惊惶地看着赵显,嗓子被他卡得越来越紧!李氏徒劳地张大嘴巴,低声呜咽,手足并用奋力将赵显一脚蹬开! 赵显猛地回过神来,手上一松,被踹得向后连退三五步,一个趔趄打翻了放在床边的铜盆,水泼了满地!“咣当”一声铜盆砸地,外间有小丫鬟透过澄心堂纸糊成的窗棂小心翼翼问道,“夫人,可是有事?” “没事!滚!”赵显高声喝。 李氏捂住胸口,巴在床沿上干呕,呕得眼泪都出来了。 刚才赵显是真的想杀了她! 李氏惊恐地后知后觉! 如果刚才她没有死命挣扎,赵显…赵显真的想掐死她啊! 他怎么敢! 他不要他的仕途和官声了吗! 他…他怎么敢! 她为他生儿育女,为他铺路奠基,爱这个男人爱了整整十三年!十三年啊!从豆蔻年华到现在这个疯婆子样!她失去了理智,失去了尊严,失去了矜持,所有的心思都在这个男人身上,而如今这个男人想掐死她! 李氏猛地爬起身来,披头散发地一扑上前,满脸是泪地翻箱倒柜找出一把匕首塞到赵显手里,哭吼道,“你杀呀!你杀呀!你想杀我已经很多年了,被那狗娘养的一挑拨,你就真的动了手!赵显,你这只白眼狼!” 赵显双眼通红看向李氏,将她推到一旁,匕首应声落地。 “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赵显喉头腥甜,将那张黄符纸被一掷而下,轻飘飘地在空中打了几个滚落地。 李氏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她埋下头,目光惊惧。 赵檀生那个小贱货,是真的能掐会算吗?是撞大运无意间跌到井里发现这个东西的吗?还是算出长春道长在井里布了阵法的? 会不会是长春老儿把她给卖了? 不不不,不可能。 她打听过,第二天就在乱葬岗发现了长春老道的尸体,身首异处,一早就被人抹了脖子!赵檀生再能耐也只是个小姑娘,命案血案她也敢沾? 李氏许久无话,赵显赤目高喝,“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广阳白氏,四月初四生人...是阿九的生辰啊!”赵显手向上扬,劈头盖脸地将花瓶砸下,碎瓷四裂,赵显语声哽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阿九已经死了啊...我一开始就告诉了你,我家中有妻一位,妻子腹中有子...我并没有骗你,李怀玉,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骗过你啊...我没有求你嫁给我,我没有招惹你,我避之不及啊!阿九死了,老夫人要我娶你,我娶了。我时时处处都不和你争,不和你闹,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阿九已经没有香火祭祀了,你却要她无处轮回。 赵显头向后仰,眼眶发红,突然想起檀生的话“无法投胎,无**回,无法作恶”。 等等... 李氏是不是也害怕阿九冤魂作恶!? 赵显被这个念头惊起一身冷汗。 李氏为什么要害怕阿九!? 阿九死后,他才应老夫人之命娶了李氏。 反正阿九也死了,娶李氏、王氏、陈氏都没有区别,老夫人要让娶,那就娶吧。 这就是他当时的想法。 私心难道不也觉得李氏的用处最大吗? 他已经失去了一生挚爱,那么娶谁都无所谓,为何不娶一个对自己帮助最大的呢? 他妥协了。 李氏虽喜怒无常,可待他很真切;李氏虽蠢钝自大,可待他一心一意;李氏虽瞧不上赵家人,可也愿意将老夫人接来同住。 直到...直到檀生来了。 李氏便如同乱了阵脚一般,一招一式只想置檀生于死地。 赵显莫名心慌,李氏为什么会这样?这样的嫉妒会不会太过于了? 李氏的反常、对阿九的忌惮、对檀生的憎恨。 是不是还有隐情... 是不是还有他不知道的事? 赵显疑窦丛生,站起身来,附身眼神逼迫看向李氏,“告诉我,你怎么知道阿九的生辰?” 李氏神容一滞,下意识反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赵显戾气大起,“不要让我再问一遍!” 赵显压抑了十三年,怀念了十三年,窝囊了十三年,今朝陡然生出的怨气与勇气化身为一个身长八尺的巨人,紧紧压迫着李氏,李氏好似从来没有看清过这个男人! 如今的他让她害怕! 李氏脖子被卡得生疼,脑里一片空白,惊慌失措地蜷缩在墙角。 “绝对不要认账,把这件事推到老夫人身上...” 李氏突然福至心灵,不自觉中身如抖栗,泪流满面着连声高呼,“是老夫人告诉我的!我...我近日睡不好觉,是老夫人告诉我了白氏的生辰八字!” 第五十七章 暴露 赵显身形大顿,眉目掩藏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 李氏瞪圆了双眼,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影,身姿绰约,眉眼五官和赵檀生有八分相像。 赵显以为她没见过白九娘,其实她是见过的。 她从家里偷拿了五百两银子,带上陈妈妈和王妈妈,租了一架马车,缩在马车来里忍了两个多月从京师来到广阳府,只是想远远看一看俊秀得似谪仙下凡的师兄家那位糟糠之妻究竟是哪般模样。 一定很土。 她听师兄说,他的妻子家里只是卖檀木的,是商贾。 商贾家能有多高雅? 若非与师兄青梅竹马加有媒妁之言,一个檀木商的女儿也能嫁给一个举子?若师兄此次殿试金榜题名就会被授进士出身,就能做官了,师兄读书这么厉害,若当了官,身边跟着一个出身乡土的妻子,岂不是徒惹人笑话? 怀着这个想法,她忍了两个月的晕车干呕,像个登徒子一般躲在墙外,只是想来看看师兄的妻子长什么样而已。 让她失望的是。 这位白夫人相貌生得好极了,掩藏在木门桃花簇丛间,白氏仍是最美的那一朵。 她衡量一番,决定失望而归。 算了,不争了。 有什么好争的呢? 这个女子就算着布衣荆裙,看起来如碧玉明珠。 她垂头丧气拽着王妈妈准备离开,却被一位老妇人叫住。 “姑娘,来者何人呀?”那个着麻布衣裙,裙上还有几块硕大补丁的乡间老妇笑得慈眉善目。 她一时间慌了心神,乱了手脚,“我…我是赵显公子,京师里老师的女儿。” 那老妇笑得更慈和了,侧身让出一条道来,恭恭敬敬地请她进屋子去,至此她才知道原来这位老妇便是赵显的寡母。赵显他母亲待她可好了,亲自洗净了粗瓷杯盏给她泡苦荞茶,给她搓凉粉吃,告诉她,“我们阿显啊最喜欢吃凉粉了,记得要多放醋多放辣子。” 她认认真真地听,老老实实地记。 赵显他娘还让白氏出来见客。 “这是阿显在京师里老师的姑娘,是大官的女儿呀!你赶紧给贵客洗两个果子来。”赵显他娘支使大着肚子的白氏去给她洗果子,白氏温温诺诺朝她羞怯感激一笑,便应声而去。 这屋子里立着两三个丫头,赵显他娘却叫怀着孩子的儿媳妇儿去沾凉水洗果子... 她想,或许赵显他娘并不喜欢这个媳妇儿吧。 她好似在山洞中,眼前陡然出现一团包藏祸心的光芒。 她笑嘻嘻地伸手去抓,哪知这一抓,小半辈子就过去了。 “是老夫人给你的生辰八字?”赵显语声紧绷。 李氏满面是泪,连连点头,“是是是!” 老夫人就干净吗? 老夫人手上照样沾血! 她也没冤枉老夫人! 从一开始,老夫人就在诱骗她,诱骗她不顾一切来做赵家的媳妇儿!是,白家之祸,是自她而起,断裂的阴沉木其实很好操作,司礼坊司监托父亲李质朴从牢中捞个死囚,他们提一提让司礼监给阴沉木做一下手脚又有何难!? 白家只是乡下卖木头的罢了! 把阴沉木当做贡品承上来的是闵恪! 是父亲的死敌! 一箭双雕! 很是痛快! 可白九娘之死,她敢说,她什么也没做。 力有未逮,鞭长莫及。 她怎么可能伸这么长的手进广阳府赵宅里呢? 既然她什么也没做,那就是有人做了什么。 赵老夫人慈眉善目的沟壑中也全都是血腥臭!她连自己的儿媳妇都能杀死,她活该!她活该!她活该来背这个锅!这本来就是她做的! 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赵显敢休妻,可赵显敢弑母吗!? 她绝对不会承认白九娘的死和她有关系。 她还不想被扫地出门。 李家也丢不起这个人。 李氏腿如抖筛,“是..是老夫人!阵法是我做的,可主意是老夫人出的呀!你赵显有本事去寻老夫人的晦气去呀!”李氏渐恶向胆边生,挺起胸脯,边哭边笑冲赵显横,“你欺负我算什么本事呀!你有本事找老夫人对峙去呀你!” 赵显喉咙里似乎有血腥气,一股接着一股翻涌上来,连喘了几口大气也没能顺下去。 “你这么喜欢白九娘,你一刀抹了脖子下去陪她呀!”李氏笑起来,双膝扣地爬去拿了那柄匕首甩到赵显眼前,“你不敢!你还在意你做官、你升迁、你出人头地!你时时刻刻忘不了她白九娘!呸!” 李氏往地上“啐”了一口,蓬头垢面地看向赵显。 “你最在意的只有你自己而已!”李氏瘫在地上,捂面哭出声来,“说到底,也是你没本事!” 正院的灯一夜未熄。 檀生半夜惊醒,透过窗棂看过去,正院里灯火通明。 管妈妈半梦半醒间,摸了块绿豆糕递给檀生,“姑娘饿了吧?快吃快吃,吃完好眠。” 檀生哭笑不得。 这是哄小孩子呢! 只有小孩子才闹夜食呢! 檀生挑开幔帐接过绿豆糕,咬了一口,绵绵的。 官妈妈见檀生吃了,“嗯”了一声,迷迷糊糊转过头看外间的灯怎么还亮着,闷声问了句,“正院打鬼呢?怎么还不睡。” 檀生神容恬淡,“打鬼算什么,就怕打人。” 赵显不蠢,赵显会想明白的。 比如李氏为什么这么害怕白九娘? 比如李氏为什么这么想她死? 比如李氏...为什么会知道白九娘的生辰八字? 疑窦种下去了,就会在猜想与挣扎中渐渐萌芽、抽枝、越来越枝繁叶茂。 这些是檀生拿得准的,檀生却拿不准赵显会怎么做? 是抽丝剥茧查下去,还是得过且过活下去? 赵显眉长面挺,却眼出三白,是副优柔寡断相。 她狠下心算计亲爹,只因不知亲爹有无将她当成亲女。 天出鱼肚白,赵家的那小门房值完夜班,打着哈欠,在宅门内外左顾右盼许久,又踮起脚尖往城南跑去。 一边跑,心里头陡生几分幽怨。 什么嘛... 他一个十年的练家子被派来当门房。 不仅要当门房,还要尖起耳朵打探内院的事儿... 他...他又不像翁大郎君那么八婆! 第五十八章 刷恭桶 “…昨儿夜里赵宅闹翻天了…”小门房昂着头背书,“大姑娘不见了。” 许仪之手上一紧。 “但是后来找着了。” 许仪之手上一松。 “大姑娘是掉到井里去了” 许仪之手上再一紧。 “但是后来也给捞上来了。” 许仪之手上再一松。 “不过大姑娘好像被划了很长一条口子。” 许仪之手上再次一紧。 “但是后来才知道不是脸上被划破了,原来是胳膊肘被划伤了。” 许仪之默默别开眼。 你能不能一口气把话给说完啊!? 能不能不要但是、但是、但是! “大姑娘怎么莫名其妙摔井里去了?又是怎么被捞出来的?被捞出来之后有没有发热咳嗽?赵宅又怎么被闹翻了?你好好组织一下语言再回答我。”许仪之见小门房张口又想来,当即闷声威胁道,“若还是说不清楚,你门房也别当了,给我刷恭桶去!” 小门房赶紧闭嘴,转着眼珠想了想,张口未有半分停顿道,“昨儿大姑娘不见了,大姑娘的奶妈妈说自己没文化就开始撒泼,撒得赵大人很生气。后来赵大人亲自带人在正院的井里找到了,奶妈妈又说自己没文化再次撒泼,撒得夫人很生气。再后来,赵宅里盛传是夫人把大姑娘推下去的,赵大人半夜三更去正院大吵了一架,今天一大早赵大人上衙时的脸色很差很差,就像谁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似的!” 跟念绕口令似的,一下子就说完了。 许仪之食指敲在桌案上。 嗯,上回长春道长说他放了白九娘生辰八字黄表纸压在井里。 赵大姑娘是不是借此向赵显逼了一逼? 也不知能逼出个什么名堂来。 许仪之直觉赵显不可靠,这个男人为了娶李氏连发妻的牌位都不敢放进宗祠,一次选择是这样,让赵显再选择一次难道就会改变了不成? “这个小厮,看上去真是眼熟。”翁佼打着哈欠走到清风堂内,一拍脑门,“诶!这不是镇国公府胡管事的幺儿吗!?” 黄衣小门房泪眼婆娑点头。 是的啊,是的啊! 可算是还有人记得他啊! 他爹是超品镇国公府的管事。 他是内家练家子。 往日他威风地在镇国公府撵鸡飞狗,如今他只是赵家的一个黄衣小门房! 还是外聘的! 赵家家仆每顿饭都能多分三块肉,就他没有! 他委屈... 许仪之没表达,见翁佼一边抠着眼屎,一边拿他的杯盏喝水,不禁默默地垂了眼,这个杯子怕是不能要了...这块桌布也不能要了,因为翁佼拿抠了眼屎的手去蹭了蹭…眼看翁佼的手快要摸上随从许百的肩了,许仪之终于忍不住了,闷声闷气道,“你能不能去洗一下手?” 许百,他用得还是很顺手的...不能轻易不要啊… 翁佼“啧”一声,头一昂,随侍丫头拿帕子浸了温水来,翁佼一边擦手一边端了茶盏问小门房,“你怎么穿成这幅鬼样子?” 小门房瘪瘪嘴,千言万语汇成一个眼神瞥向许仪之,“回翁大郎,小的现今在赵宅当差…” 翁佼口里含了一泡水险些喷出去。 “你你你,你还真在赵大姑娘身边安了钉子呀!?” 许仪之神色坦荡,颔首承认,“她身边无可用之人,若当真遇到什么,连个救火的人都没有。” 她身边就只有些什么麦子、谷子、二丫子… 都是些农作物,比她们的主子还憨些,能顶个什么用? 而赵宅又是个龙潭虎穴。 翁佼憋憋憋,憋了半天,憋出句话来,“许杏花,我告诉你,你真的完了。” 这有什么好完了的? 中意就表现,心疼就保护,关注就安插个钉子在他身边去。 都是人之常情。 许仪之啜了口茶,“你若是敢和翁笺透露半个字,你也完了。” 翁佼当即嚷道,“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可能和妹妹背后说人是非啊!” “那可不一定,”许仪之面无表情,“毕竟你可是会和翁笺讨论哪家胭脂更好看的神奇大老爷们。” 神奇的大老爷们瞬间被气得跳脚,跳着跳着突然似想起什么一般,凑到许仪之跟前,悄声道,“诶,你知道近日百馥春里头多了什么人吗?” 百馥春…噢…就是赵大姑娘赢了一百两银子的香粉香水店? 那老板娘妖妖娆娆的,许仪之对其没多大观感,“嗯”了一声示意翁佼继续。 “多了魏大人府上的管事…我去三次,有两次魏大人府上的那管事都在...也不买东西,就在那店面里头,看见有人来就躲进内厢里…” “魏大人?” “魏朝啊!” 天宝大街上的店面租金以五十两银子起价,百馥春从天空降,格调、用料、地段都是花了大价钱砸出来的,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份儿上,若无财无势,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更何况,怀璧无罪,一个妖娆婀娜的女人开了家万众瞩目的店本来就是件奇事儿,还在这南昌城里稳稳当当站住了脚。 财肯定是有的,这势借谁的呢? 一个三品布政使...家的管事可没有这样的势力。 翁佼越凑越近,眨了眨眼睛,“你说,其中有蹊跷没有?” 这位神奇的大老爷们,倒是不和自家妹妹说是非了。 可他转过头来,和他这个自家弟弟说起家长里短来了! “你是哪只眼睛看出来我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许仪之面无表情。 “两只眼睛?” “那你最好把两只眼睛都戳瞎,因为长着也没什么用。” 翁佼再“啧”一声,磨磨蹭蹭准备出门子,想了想还是憋不住,含着一脸隐秘微笑,不顾许仪之的面色冷淡,轻声再道,“魏大人做官倒是一把好手,却就知道欺负他家王夫人,也就仗着人王夫人好性儿,好受磋磨,忍了家宅里十来位通房姨娘,还得魏大人在外置下的美人儿外室?啧啧啧,当真是宽宏大量啊。” 许仪之默不作声地一只指头怼住翁佼额头,将他怼了老远。 怼着怼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许仪之手一松,唤来黄衣门房,沉声道,“把刚才的事想办法传到赵大姑娘耳朵里面去。”闷了闷,“不要让大姑娘查觉到你受了指使。若是大姑娘把你撵回来了,你就给我刷恭桶去!” 小门房快哭了。 他做错了什么… 恭桶又做错了什么呀... 为啥每次都要被他刷啊! 第五十九章 可能还是要刷恭桶 小门房哆哆嗦嗦地领命而去,翁佼莫名其妙东看看西看看,愣了愣方道,“这有什么好告诉赵大姑娘的?” 许仪之背向后一靠,敛眉看向窗棂外一片春光,笑了笑,“我就想告诉她。” 翁佼顿时抖抖抖,抖落了一地鸡皮疙瘩。 虽说他、小红杏还有阿玠是满京师一半少女的梦,可这一半少女里起码有五分之三是不长眼睛的。 小红杏虽然是只小白脸没错,可在他小白脸的皮囊下深藏着一颗阴暗的内心啊! 翁佼在脑子里从五岁想起,他认认真真想了想小红杏还真没对哪位姑娘有过正眼相看,十五岁的时候,姑母循旧例要给小红杏安排铺床丫头,那丫头他见过胸大腰细腿长肤白,一看就勾人。 可这勾人的小妖精还真就老老实实给小红杏铺了一个多月的床... “…烟青色水墨纹被罩、靛蓝素纹床单、竹节纹素锦床罩…”勾人的小妖精仰天长哭,“我这辈子都没铺过这么多床罩子!” 翁佼一度以为许红杏有断袖之癖,很是自危了一段时间。 许红杏敏锐地发现了,十分鄙夷。 “我喜欢聪明人,我就算喜欢男人,你要不在我考虑范围之内。” 一句话伤害了他许久。 如今... 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许仪之笑看春光,温言软语一句“我就想告诉她”吧? 真是...真是让人又惊讶又…恶心… 翁佼好奇心大起,砸了一句,“阿嬷身子好了,顶多初秋,我们就要回京师了哦。” “所以呢?”许仪之抬头看翁佼。 “所以,你和你家赵姑娘怎么办?” 许仪之点点头。 嗯,他喜欢“你家赵姑娘”这个称呼。 可他不喜欢别人问他“怎么办”。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路不会自己铺到你脚下,得靠自己打出来。 “到时候你在京师,姑母叫嚷着要给你说亲。哦,对了,太清长公主不是一直让着跟你年纪相配吗?噢噢噢还有晋康翁主家的小姑娘’仪之哥哥、仪之哥哥’叫得不也可顺口了吗?你都十八了,再不娶怎么办?剩成一个大龄未婚老郎君,风华正茂的小姑娘怎么看得上你哟。”翁佼啧啧啧。 许仪之很想问问,你这些市井气十足的逼婚说辞究竟是跟谁学的? 让你不要跟天宝大街上卖珠翠的张大妈唠嗑了吧! 人张大妈家里是有个年方二八,还在吃妈的老姑娘... 可逼婚这种技术活,实在不是你业务拓展的范畴啊… 翁佼看许仪之脸色不太好,为自己加了把劲,“而且你自个儿想想,距离都不是问题。你若说你要娶赵大姑娘,姑母同意吗?你若说你只是想同赵大姑娘来一场风花雪月,赵大姑娘同意吗?赵大姑娘是美,我也看着流口水,可她到底只是个五品文官的庶...哦不对,庶女都不是!只是五品文官的侄女!要是姑母能同意,我把头摘下来给你当球踢!” 许仪之垂下眼眸,隔了许久才轻声道,“距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都不是问题。” “那问题是什么?”翁佼发问。 “唯一的问题是…”许仪之觉得有些说不出口。 唯一的问题是,他渐渐明确他是中意赵大姑娘的,而赵大姑娘似乎还不中意他。 这才是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 许仪之转过眸子,扫了眼更漏,转了话锋,“你今儿不是约了张大妈,要帮她家的闺女相看隔壁巷子的教书郎吗?你不用去了?” 翁佼连连称是,瞬间忘记自己的发问以及将才的话题。 很多时候吧,其实许仪之都想告诉京师里那些个对翁佼一见倾心,再见倾情的少女们一句话:搞定了街头巷尾的大妈,您就算一半搞定了平阳县主家的嫡长子;搞定了家宅后巷的另一群大妈,您就算搞定了另外一半的翁大郎。 许仪之垂眸戳了口茶。 还有半年就回京师了。 如果在这半年内搞不定赵大姑娘,那他就… 唉... 那他就再拖几个半年慢慢搞定吧… 已被人划定为盘中餐的赵大姑娘这几日过得有些一言难尽,经那夜,李氏数日未曾见客,而赵显又将衙门当做他的避风港了,把这各怀心事的一家老小尽数甩在了宅子里,不曾过问。 早晚去同赵老夫人问安时,又得看见赵华龄如狼一般的眼神,老夫人起初还出言教诲,日子久了也渐渐不开口了,任由檀生与赵华龄口舌之争,檀生往往一语中的将赵华龄打击得体无完肤,赵华龄却越战越勇,似是存着一个要为母亲讨份公道的长志。 檀生不想同小姑娘纠缠,连带着前世,她如今都是二十好几的年岁了,再同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争口舌,实在好笑。 赵老夫人待檀生倒是一如既往的关怀,看着檀生的胳膊,很是落了几滴泪,当下就下令,要把赵家荒凉僻静的地方都给铲了,说了就动,赵家这些时日陆陆续续进人动工,檀生的娇园也被划定在动工范畴之内,花间、小隔间、栅棚的砖瓦都得换一遍。 檀生为躲清净,也不想在这赵宅中,时常借看风水之名或邀约翁笺,或只带着谷穗出门子。 每进出一次门子,总有个小门房痴痴地看着她。 檀生原先以为自己看错了,哪知捉了个现行,透过帷帽余光一瞥,便瞥到一个黄衣小门房呆呆地看着她,似乎欲言又止。 檀生停住脚步,轻声问那小门房,“怎么了?” 小门房愣了愣,没得红了一张脸,“没…没怎么…” “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嗯…”小门房赶紧点头。 檀生走近了些,“说吧。” 小门房谨记许仪之教诲,仰起头又开始背书,“百馥春最近多了几个人,是魏朝魏大人家的管事,那管事每次都在店面外游荡,见有人进店里就赶紧藏到内院去。百馥春的老板娘可能是魏朝大人安置的外室,呵呵呵,魏朝大人就是欺负他家王夫人好性儿,让王夫人不仅要忍家里十几个通房妾室,还要忍外室,呵呵呵。” 这么长段话,这小门房一个结巴都没打,念得既流利又不带丝毫…感情… 檀生,“???” 檀生一脸发懵,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小门房一颗悬吊吊了好几天的心,终于“呼”的一声落了地,太好了,他已经偷偷摸摸告诉赵大姑娘这件事了! 小门房再拿眼偷偷看了看檀生,太棒了,赵大姑娘肯定也不会怀疑是有人指使他来的。 哈哈哈哈哈,他不用刷恭桶了! 第六十章 怨灵(上) 檀生十分莫名其妙,目光投在小门房脸上。 小门房挺直脊背,仰着一张大脸,裂开嘴笑,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他在自信些什么… 对她一副一言难尽、欲言又止的脸色这么些天,就是为了告诉她桃色八卦?? 她是长了一副八婆的脸吗? 檀生张口想问,哪知话还没张口,就听见清清脆脆一个小姑娘声音 “阿俏!”翁笺从马车中探出个头来,朝她笑着招手,“快上来!” 檀生看了那门房一眼,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递给他,便转身敛裙出门房。 小门房不可置信地颤颤巍巍接了。 赵大姑娘真是太好了! 人美心善还赏银子! 比自家那位一言不合就让他去刷恭桶的公子哥实在好太多了! 小门房含了两泡热泪扒在门框千里送别。 檀生刚上马车,就听翁笺抱怨,“…这些时日,我祖母天天都在挑来挑去,就想赶紧挑出个人来给太祖祖过眼下定…就跟买菜似的,不不不,人家买菜的都知道到讨价还价,祖母是恨不得买一送一!你知道有多夸张吗?祖母专门拿了个小册子来记,每一页都是一个公子哥儿…从德容言功四个方面来打分…满分五十分,未满四十分的就丢掉…”翁笺斟了茶递给檀生,“我实在受不了了…” 德容言功四方面来选婿打分。 从一定程度上来看,平阳县主也是一位妇女先锋啊。 所以翁笺一听她要出门子就立马跟着过来… 这几日,檀生为躲赵宅嘈杂,许多时候都在南昌城晃悠。通常是她前脚刚走,后脚翁笺就追过来了,翁笺小姑娘明明财大气粗,奈何一份地煌鸭脚都要蹭她的吃… 她本来就囊中羞涩,还得养翁笺小姑娘并她身边那位食量也不算小的百合姑娘…檀生每每见翁笺一脸渴望地望向鸭脚,总不舍得叫她出钱——怎么能叫软糯小姑娘付钱嘛! 故而两人的情谊在几百只鸭掌的见证下突飞猛进。 “你们要回京师了?”檀生接过茶轻声问。 翁笺惊讶,“你怎么知道?”话刚出来,就觉得自己说了句蠢话,赵阿俏什么不知道啊!小姑娘闷闷地,“我也不知道祖母在着什么急,不仅仅是考虑京师的小郎君,连江西的小郎君都在考量中。” 翁笺好像是嫁了次辅张怡清的长子… 前世,翁家因庚寅之变,隐有败落之势,平阳县主靠往日人脉四下奔走以救出翁壁流,连带这素日不知事的翁笺也背着夫家四处散财求人…檀生眼神一黯,若是平阳县主不回定京,这些事情或许就不会发生? 与这家人接触得越久,就越喜欢翁家。 这样的好人家为什么不能落个好结局? 如今,平阳县主忙着给翁笺选婿,是被翁太夫人弄怕了——翁太夫人到底年岁大了,今后的事儿谁能说得准? 翁笺都十五岁了,若被守孝耽误三年,不就成老姑娘了? 檀生心念一动,翁壁流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害怕丁忧那三年朝堂会出现的剧变,才会搅进庚寅之变里,迫使自己及时站位? “江西官场上有好郎君吗?”檀生笑问。 翁笺冷哼一声,“哪儿来的好郎君呀?连魏大人家的小儿子都算进去了!还拿了四十一分!魏大人府里上上下下的通房妾室都有十来个了,你知道为啥魏家的分高吗?” “因为魏大人家有个贤良淑德的王夫人,若是她当婆母必能好好待儿媳?”檀生试探性地回。 翁笺崇拜地蹭了蹭檀生,满足地喟叹,“还是阿俏好,阿俏什么都知道。” 嗯…不用崇拜她…要崇拜,崇拜那小门房去。 是那小门房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还瞎猫撞上死耗子的,专挑了今天告诉她这件事… 檀生笑了笑。 翁笺眼波流转,想了想附耳向檀生轻语,“我听说,因江西瘟疫流民控制得当一事,朝中专门下了文书说是要将江西官场的年中考评提前到五月。” 这是前世没有的事情! 跟她有大关联! 因为她,就算江西今年天生恶相、赣水决堤、瘟疫大起,可一个人都没死! 连染了瘟疫的病患流民都得到了妥善的照料! 江西一省的年中考评提前意味着官场评好名次的分配倾斜于江西,同样意味着,江西官场上会有人脱颖而出… 檀生笑了笑,没做声。 翁笺却很兴奋,“若是赵大人得了优,就算五品调五品,调进京师里去,你我也还能在一块!指不定,还能结伴而行一同入京呢!” 檀生仍旧没做声。 翁笺兴致突然一下高了起来。 马车一停,停在了春风楼。 檀生循例上雅间,翁笺跟在她身后。 檀生目光向对街的百馥春扫了扫,却见那百馥春大门紧闭,侧身轻问道,“那店做不下去了?” 店小二笑了笑,“那哪儿能啊!百馥春每天进进出出几十个人,生意旺着呢!” “那怎么关门了?” “可能是老板娘身子不太舒畅吧。”店小二对檀生已经很熟悉了,当初他可是看着这姑娘赢了一百两的呢!这些时日也每隔几天都来,还拉着另一位漂亮小姑娘来,来了就点鸭掌吃,他都不知道为啥几个小姑娘能吃出一桌子的鸭掌骨头…故而檀生问什么,他老老实实答什么,“今儿一大早,我瞅见夏郎中拎着药箱过来,紧跟着就关了门。” 檀生点点头,余光却猛地瞥见有辆月白云纹的马车从那暗巷里缓缓驶出,将并入主道未做丝毫停留,当下朝东驶离。 檀生鬼使神差地想起那小门房说的话来。 “怎么了?”翁笺顺着檀生目光发问。 檀生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三日后,娇园修葺妥当,旧瓷换新砖,赵华芝伴着檀生做女工,檀生着实不喜欢女工刺绣,索性卧榻看新书。 没一会儿就听门外一阵喧闹。 门帘子被撩开,赵老夫人人未至,声先至。 “旧貌换新颜,明明没怎么修缮,可瞧上去始终不一样。” 檀生一抬头便见赵老夫人头戴抹额,笑盈盈地撩帘而入,见两个小姑娘一个看书一个刺绣,笑着同六安道,“看来,我老婆子扰了姐妹两个说家常了。” 第六十一章 怨灵(二) “加您一个同说家常,一家子在一块儿岂不是更好吗?”六安笑应。 赵华芝赶忙放下绣花绷子站起身来,“祖母。” 檀生也站起来唤道,“祖母。” 看两个孙女恭敬的样子,赵老夫人顿感满意,手向下一搭,示意坐下,十分慈爱道,“我好久没进娇园了,如今看看,景色还挺好的。” 檀生笑道,“这些个物件儿都是从祖母库里走的,风景好也是托了祖母的福分。” 赵老夫人越听檀生说话越觉得舒服。 这孩子总能挠呀挠,一不留神就挠到你胳肢窝上。 赵老夫人笑道,“我库里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留给你们还能留给谁?”赵老夫人似想起,同赵华芝笑道,“说起库里的东西,我想起来近日新进了几匹缠枝花样的绸布,大丫头还穿着白,是不能穿这样的花样。六安,你带四姑娘去库里选块合适的布料” 六安“唉”一声应了,赵华芝福身而去。 路上小丫鬟春秀难掩激动,“这是老夫人头一回单独赏东西给姑娘!我一定要说给三姑娘听,叫三姑娘好好气一气!” 赵华芝跟在六安身后,笑了笑,“我这是沾光借势罢了。” 老夫人明摆着是有要紧事同檀生说,她不过是沾了檀生的光才混了这么一块布罢了。 赵华芝撇撇嘴,也挺好,管她沾什么光,借什么势呢,揣在自己荷包里的才是自己的。 娇园里,赵老夫人与檀生面对面而坐。 赵老夫人东扯西扯了几句后将袖中的帖子拿出来放在桌案上。檀生探眼一看,上面写着“兹邀贵府大姑娘赴宅”,帖子做工精良,有一株含苞待放的栀子花栩栩如生横在帖子正中。 “布政使司魏府的王夫人邀你去看阳宅风水,”赵老夫人笑得很欣慰,“许是出了长春老道一事,大家伙都觉着这样的多半是骗人钱财,故而心眼就动到我们家阿俏身上来了。” 长春老道是个四五十岁的猥琐老男人。 檀生是个十三四岁的娇俏小姑娘。 内宅夫人的选择面着实很狭窄呀,要么选猥琐老男人要么选娇俏小姑娘才能避嫌。 长春道长倒了,清虚观敬人道长风华正茂实在不属于猥琐老男人和娇俏小姑娘两者任一,江西官场信道的太太们想来想去,只有目光只能盯到檀生。 这或许不是赵老夫人接的第一封帖子。 可这是赵老夫人有意应允的第一张帖子。 “老身的考量是,我们家小阿俏到底也还只是个小姑娘,积德行善是好事,可帮人看风水算面相始终不是个小姑娘该做的。”赵老夫人语气中带有数十载经历而生的沧桑与耐心,“故而,若阿俏不愿意去,我就帮阿俏回绝了王夫人。” 因为她不愿意去,所以要去回绝王夫人? 然后就把“不愿帮赵显疏通关系”这口大锅背到檀生身上了。 姜还是老的辣。 李氏就算吃了八百八十八年的人参补脑也绝对说不出这种话。 “阿俏没有不愿意,”檀生笑了笑,“祖母走过的桥比阿俏走过的路还长,阿俏的见识自是不能比的,阿俏听祖母的。” 我去与不去,都是你的决定。 所以,以后有啥后患,别来找我。 檀生一个球踢了回去。 赵老夫人又是一笑,“魏朝是你叔父的顶头上司,方方面面都还仰仗着魏大人提携,咱们能帮的忙还是得帮,都是一家人,你帮我帮他帮,不都是一样的吗?” 也就是说,赵老夫人是乐于让她去的,并且她是为了帮赵显的忙。 这得让赵老夫人说清楚,她才敢明明白白接话。 檀生一笑,梨涡浅淡,终于伸手拿了桌案上的帖子。 赵老夫人弯眉细眼,就像话本子里最慈祥的老太太,见檀生接了,赵老夫人轻声道,“忙只是小忙,只是看看风水摆摆物件儿,不是大事儿。可对你叔父却是有大益处的——年中考评评优,三品布政使在御史跟前是能说得上话的!魏朝如今坐四望五了,再升能升到哪里去?眼下江西官场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你叔父,得让魏大人看到你叔父才是,咱们女人家虽说没助力,可绝不能拖后腿。” 简而言之,她既然接了这份帖子,就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好好干。 和赵老夫人说话很累。 就像跟官妈妈出门,得帮忙把官话翻译成广阳话,再把广阳话翻译成官话.. 后者是嗓子累,前者是心累。 檀生翻开帖子看了看,拜帖上字迹娟秀,字如其人,想来写字帖的应当是一位蕙质兰心的女人。 赵老夫人心满意足一走,官妈妈便叉腰抱怨。 “怎么找姑娘去看风水呀?姑娘又没摆摊赚钱?这看风水的都是透天命归己吃,老天爷给了一样总要把其他的收回来——你看街边不是瞎子、瘸子、跛子的,都不敢自称是神算!” 嗯,这倒是,对于算命先生而言,瞎哑聋瘸是标配,短命折寿是中配,断子绝孙是高配,绝顶神棍一般都有一位企图长生不老的昏君互相成就。 檀生点点头,觉得管妈妈所言甚是。 官妈妈不是很喜欢赵老夫人的做派,“…照老夫人刚才的话,去是本分,不去就是我们不懂事,不是一家人了?” 檀生点点头,赵老夫人那些话确实是在逼她。 “那姑娘还去干什么!请人也不知道拿出好态度来吗!?” 檀生默了良久,仰头笑起来,“因为我也想去呀。” 她想去看看魏朝府中究竟怎么了,也想去京师——许仪之说得对,李家不倒,李氏不倒,江西这个地方她已经挖不出什么深料了,得换个地方再慢慢来。 既然姑娘自己也想去… 官妈妈点点头,那么这件事就是正确的,是值得的,是必须要做的! 翌日,流水的马车铁打的车夫,车夫见檀生颇为尴尬,“…小的上回不是故意喝醉,没送姑娘回府邸…” 嗯,是酒逼你喝醉的。 檀生点头表示理解,“你送我回了府呀,师傅大概是记岔了。” 要不是他送的,能是谁的送的?许家公子哥儿吗?阿弥陀佛,檀生还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可千万别让赵家人知道她和许家公子哥的往来。 车夫愣了愣,看檀生淡定的表情,首次对自己的记忆力产生了怀疑。 其实魏府距离赵宅很近,隔着一条街口。 车夫三条马鞭就赶到了。 一进魏府,檀生就莫名后背一凉,这宅子里似乎当真有些不妥当。 转头一看,噢,原来这宅子正好处风口,几阵风吹得她后背发凉。 檀生拍拍胸口,吓死她了,她还以为她突然脑袋开窍,从一位值得尊敬的神棍变成了什么神神叨叨的得道高人了呢。 第六十二章 怨灵(三) 王夫人早已侯在正堂,她比魏朝大五岁,如今四十六七,方脸长腮,算不上多漂亮,双手交叠挺立于门框边,看上去温婉柔和,果然字如其人。 只是神色有些憔悴,眼下乌青一片。 许是这几日都没睡好觉。 檀生笑着行礼,“王夫人晨安。” “赵姑娘多礼。” 王夫人浅笑着将檀生虚扶一把,备好的小荷包塞进了檀生手中。 檀生手上掂量,荷包里的银锭还有点重呢! 檀生熟门熟路将荷包往袖中一怼,再抬头便笑得风轻云淡,直入主题,“也不知施主…” 哎呀,职业病! 檀生从善如流转了口,“也不知夫人今日所问何事?” 王夫人几欲开口,终究叹了一叹,将檀生请进正堂内,两厢坐好,王夫人方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这些时日没胃口,觉也睡不好,还莫名心悸。以前长春道长说是宅子东梁横压,压住了生气,我本来琢磨将宅子里翻修一新,奈何老爷朝中琐事不断,故而久久未动工…” “所以长春道长建议夫人移植桂花树到外院,另改渠引水,筑塘储水,背靠来龙主脉,互通贯气?” 既然不能大修,那就只能小动。 这小姑娘就草草几眼看出了长春道长的改动! 王夫人眼神一变,收起尚存的几分轻视,身向前倾,“是矣是矣!我这宅子的风水就是照着长春道长的话给改的!” 檀生弯唇一笑,眼神迷蒙,“改完之后,夫人心悸失眠的毛病可有好转?” “能维持数十天,之后便恢复原样。” 檀生柳眉一挑,下意识手一抬,却不见拂尘。 额...这就有些尴尬了... 檀生轻咳一声,顺势将手放到桌案上,轻笑一声,“风沙雪雨是最不可依靠的风水,筑塘储水以改变宅中地势风水,乃是下下策。若天干地旱,水势低于地势,那么污气陷低洼,宅子反倒受其害。若天雨地涝,那么水盈则溢,***恶气便会四溢,夫人忧思心悸之疾会虽之加重。” 王夫人侧首想了一想,“可长春道长说,他量度过尺寸,塘水恰好能平东梁戾气。” “那长春道长可曾算到前些时日南昌府暴雨倾城,数日不消呢?”檀生语声低迷,很是一副高深莫测样,“一连数十日的暴雨,夫人以为对水塘积水没有影响?” 暴雨,对不起,什么事坑到你身上。 王夫人沉吟半晌,深觉有理。 檀生趁热打铁,一声笑,“今日我观夫人印堂发黑,眉梢眼角有恶气环绕,我好心提醒夫人一句,这些时日,夫人或将陷入血光之灾。” 王夫人眉梢一动,手往袖中一缩。 檀生认真注视其动作,敛目平静道,“夫人这几日最好离龙脑衙香等物稍远些。” 龙脑衙香是蒸烹香料的必备之物。 王夫人袖口一紧,想来是蜷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扣住了衣袖。 檀生当下了然。 王夫人轻声再道,“既是如此,可有法子治一治我心悸失厥之症?” “自是有的。”檀生浅笑,“先将水塘中的积水抽走部分,再以钟馗黄道镇宅,夫人临睡前诵读太平经三遍,到时,夫人即可睡个好觉了。” 王夫人偏头思索,认为这几个法子倒也便利,便留了檀生用饭。 不在顾客家里食饭是规矩。 试问,谁会对一个吃三碗饭,还有囫囵干掉几碗汤的道长还存一丁点敬畏之心??? 自古饭桶受排挤。 檀生婉言谢过,“…夫人心中忧思太重,若有闲暇,夫人可至清虚观点上几盏长明灯,或许久而久之,香火长明,夫人也能得片刻安宁。” “只是片刻安宁呀…”王夫人神容惆怅。 檀生便笑,“风水、卦象皆是治标不治本,人的福报是三分天定七分人为。若我的法子见效,到时我再来给夫人布一个浩大的风水局,保管叫夫人再无心悸烦忧。” 王夫人颦眉应是,温温柔柔地将檀生送到府邸门口,颔首致谢,“过了晌午,我就让人照着道…”道长说习惯了,王夫人看着如三月春花般的小姑娘硬生生地转了个弯,“我就照赵姑娘所说,让人抽水画像,晚间也会念经…” 檀生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囊来,“王夫人千万别把这布囊打开,今夜就放在枕头下,魑魅魍魉必当无法近夫人身。” 王夫人眼神一亮,连声道谢。 翌日清早,檀生忍住哈欠去松鹤堂请安,刚坐下没多久,六安风风火火地出去了,没过一会儿又带着个婆子回来了,那婆子面生得很,满脸是笑,手里捧了个木匣子。 “嘎哒”一声,木匣子被打开。 真够直接的。 全是浑圆浑圆的银锭子。 也是,对于一个长期难眠患者,能睡着的喜悦只能依靠赤裸裸的银子来表达... “…一早我们家夫人就让我送礼来!”那婆子笑意盈盈,“说是给咱们家大姑娘的堪舆费用呢!” 赵老夫人眼皮子一抬,看檀生坐得笔挺,甚觉府中多了只招财进宝喵。 “把银子给王夫人还回去罢,”赵老夫人恋恋不舍地将眼神从银锭子上移开,一锤定音。 银子? 呵? 银子最不值钱! 这人情可不能用银子来还! 赵老夫人笑道,“告诉王夫人,小事一桩罢了,若还需堪舆看相,就来请我们家大姑娘便是。她家老爷与我们家老爷是同僚,我们一左一右又是近邻。若真要给银子,那咱们这关系不就给砸了吗?” 那婆子见赵老夫人态度坚决,便又说了几句吉利话,带着匣子无功而返。 婆子一走,赵老夫人瞬时喜形于色,连声赞檀生,“到底没看错咱们家俏姐儿!”、“那长春道长活该被咱们俏姐儿踩!技不如人,遑论英雄!”….赵老夫人似看到了京师的大宅院在向她招手,喜庆地将新进的绢花给四个姑娘分了分,看堂下四张眉目俊秀的脸蛋儿,不觉心头大慰。 只要有心,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等阿显升了京官,就给檀生定给个根基不深的读书子弟,华龄定给世家,华容定给千户侯....华兰...华兰不开腔不出气,却乌龟有肉在肚里,无论旁人如何相争,又何曾短过她?华兰最能忍,要好好谋一门勋贵世家,由她自己搏出一条路来。 对了,还有李氏... “你母亲身子骨好些了没?”赵老夫人眼神落到赵华龄身上。 赵华龄被点了名,忆及那夜父亲杀气腾腾而来,颓唐败兴而去,母亲缩在墙角捂着脖子哭——她快被吓傻了! 想起陈婆婆告诉她的话,赵华龄张吞了吞口水口道,“母亲身子骨好些了,看了外祖的信后心绪也平静了许多,大夫说再吃几服药就好了。” 若去了京师,要仰仗李家的地方还有很多… 赵老夫人这辈子啥也不懂,却很是懂得“能屈能伸”四字。 “那叫你娘好生将养。若是近日要搬迁…你娘就是当家主母,她不来主持大局,谁来?”赵老夫人乐呵呵笑言,似乎前些时日掌家夺权,腥风血雨中发卖家仆那个人,她一点也不熟。 檀生闻言默默垂下了眸子,轻轻叹了一声。 赵显... 赵显...又让她失望了一次。 可惜她没有再一世来赌,来挥霍了。 第六十三章 经销代理抽提成 对于到手的银子又飞了一事。 官妈妈表现出,出人意料的淡定,回房后镇定地指挥谷穗和小麦收拾房间、提拎箱笼。 檀生私心觉得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便很是乖觉地早睡早起、多吃蔬菜、绝不躺着看话本子…忍了一天一夜,临近傍晚,官妈妈终于爆发了。 当听见官妈妈咆哮的声音,檀生鬼使神差般心中一颗石头“咣当”落了地。 “…就给我们家俏姐儿吃这些!?”官妈妈站在台阶上,叉着腰骂前来送饭的小丫头,“我们家姑娘是在守孝挂白!不是洗白了!知道洗白是啥意思吗?” 术业有专攻,对于四川土话这一领域,谷穗姑娘很有自信地举起手来。 官妈妈白眼翻得飞起来,忽略谷穗,炮火对准厨房的小丫头,“天天吃大白菜,你们是不是想姑娘洗白给你们看啊!?我看你们是不知道二姑娘身边那个乞巧是怎么被撵出去的吧?自个儿去打听打听!”官妈妈把箱笼塞到那小丫头怀里,凶神恶煞,“回去换个菜!要是不换,妈妈我就去找你们管事的刘婆子好好唠唠闲瞌了!” 小丫头抹了把一脸的口水,飞奔而去,再飞奔而来。 来的时候,怀里揣着素烩豆腐馃子、翡翠白玉羹并几碗蒸得香气腾腾的点水豆花。 “我们刘妈妈说了,先前菜不对,这才是娇园的饭菜!” 官妈妈气呼呼地哼了哼,脊背却挺得直直的。 檀生笑起来,想起在船上官妈妈问她是抱赵显的大腿好,还是抱老夫人的大腿好?如今一看,谁的大腿也不抱,官妈妈不也照样横行于赵家内宅吗? 赵显... 唉... 檀生刨了口饭,胸口堵着一口气。 赵老夫人则是典型的商人秉性,谁有利便亲近谁… 官妈妈咆哮后,每日一吼延年益寿,破财的闷气消失殆尽,她终于有空来问檀生,“不过就是抽了点水,放了个布囊…王夫人怎么就好了?诶,布囊里放了什么呀?” 檀生再喝了口汤,眨眨眼,“放了一张纸。” “符纸?” “不是,画符那么难,我可不会。” “那是什么?” “就是一张草纸,噢,咱们出恭用的那种。” 官妈妈瘪嘴斜眼看向自家姑娘,觉得心头又开始闷了。 王夫人花几十两银子买了一张…草纸… 还这么高兴!? “一张草纸压在枕头底下,她就能睡着了??” 贵妇的世界,官妈妈不懂。 檀生哈哈笑起来,一笑,豆腐粒卡进嗓子眼里,涨红一张脸开始咳。 官妈妈嘴都快瘪到胸上了,一边嫌弃一边伸手帮自家蠢姑娘拍后背。 真想让外面那些人来看看,他们信奉崇拜的赵大姑娘是个吃豆腐都会被呛到的小怂货! “这几十两吧,王夫人买的就是个心安。”檀生咳得涨红一张脸,“挖个坑灌点水能有多大用处?只有做了亏心事,才会求神拜佛,妄图心安。” 说起这个事,檀生道,“记得让人去清虚观找敬人道长要抽成。王夫人出手阔绰,这长明灯铁定一点就是好几盏,一盏灯三百两银子,这王夫人既是我介绍去的,我也不抽多了,让敬人道长一盏灯付给我三十两银子就好。” 官妈妈甚觉有理呀! “万一敬人道长耍赖账怎么办!” 檀生嘿嘿一笑,“他敢!” 这江西可不止清虚观这么一所道观呢! 以后她介绍人点长明灯,大不了就不介绍去清虚观了啊! 这还是看在敬人道长跟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才有什么好事都记得他呢! 官妈妈点点头,撸起袖子就吩咐小麦和春花二人明天就去清虚观要债,想了想还是把谷穗添上,毕竟小麦、春花…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要债最主要看气势。 清虚观内敬人道长正看着账册,“阿嚏阿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讨厌,肯定是山下的小春水想他了~ 敬人道长美滋滋地想。 次日晌午,敬人道长面无表情地看着少了十分之一的钱箱子,默默将钱箱子一扣转身离去,留给小道士们一个萧索残凉的背影。 他就知道赵家那个小妖婆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他就知道! 一连三日,王夫人都请檀生去念经,恰到五月上旬,朝廷钦差悄然而至,江西官场众人纷纷前去相迎,一时间各大酒楼食肆异常热闹,赵显接连数日均喝得酩酊大醉回赵宅,鸡还没叫又出门上衙,很是辛苦。 许仪之与翁佼,一个是镇国公世子爷,一个是翁壁流嫡长孙,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近日相邀的帖子厚厚一叠,许仪之将帖子摞在桌边上,端坐如斯正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册子。 翁佼凑近一看。 “四月十三,去往魏府。” “四月十四,再去魏府。” “四月十五,官妈妈及农作物们驾马车前往清虚观。而后拿回府二百七十两银子,因木匣颇大,小的还帮忙抬进了宅内。” “四月十六,还去魏府。” ….. 翁佼嘴角一抽,他还以为小红杏在读圣贤书… 翁佼凑近一看,手指道,“这朵小菊花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菊花,这是桃花。”许仪之面无表情,“小门房不会画画,画的桃花像菊花。” “那为啥要画桃花?”翁佼再发问。 “因为赵大姑娘在我心里就像三月初桃般美好。”许仪之仍旧面无表情,“所以我要小门房画朵桃花代指赵大姑娘。” 翁佼觉得自己快吐了,许仪之怎么可以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恶心的话! 翁佼斜眼一瞥,看见桌案边上的帖子,眼珠子一转,“诶,你知道魏朝想给谁考评评优吗?” 许仪之向后一坐,“反正不会是赵显。” 魏朝和赵显不对付,在今次对待瘟疫一事上方可看出,魏朝求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赵显太想做出成绩来,一逼再逼,将布政使大人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方,明明布政使大人被逼无奈既出钱又出力,可在百姓中反倒是只上了几封奏折的赵大人更亲民、更清廉、更是个好官。魏朝做了实事,赵显却得了表扬。 他要是魏朝,他也偏不推赵显。 许仪之表情淡定,双手交叉在椅子把手,眼神却落在了那本厚厚的册子上。 阿俏数去魏府,是她家老夫人逼的,还是她自愿的? 不过... 阿俏阿俏,这个名字真好听。 衬她。 许仪之眼神一个飘忽,思绪跟着也不知歪到何处去了。 第六十四章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上) 御史惊现南昌府,年中考评评优人选在江西官场上登时被炒得沸沸扬扬,每人心中都有一本经,有想趁势借力再上一层楼的比如赵显,也有想等前人腾空自己好上的比如崔佥事,还有平衡利益想推一个于自己有利的比如魏朝,而恰好魏朝与赵显不对付,更恰好的是,魏朝的话是有人听的——朝廷拨来的御史张少卿与魏朝是同年,二人一向交好,自古官场皆如是。 人情当头,银两殿后,中间炮灰无数,争渡争渡,惊起一滩废物。 赵老夫人近日有些上火,因为魏朝油盐不进,始终不愿给赵显一个准信。 “…魏大人何苦如此,论本事论官声论年纪,你自是最合适的。魏朝何必如今来卡你!”赵老夫人悔不当初,“市井里沸沸扬扬都在传魏大人想捧的是布政使司经历司经历,一个从六品的官儿就算捧上去了又有什么用处!?早知魏朝有心卡你,瘟疫一事上你就不该和他唱对台戏!” 人都知道马后炮。 赵老夫人一向觉得升官发财只要走对了路子,就跟放个屁一样简单。 赵显没反驳自家母亲的习惯,只好苦笑,“若我不在瘟疫一事上坚持,没了这份功绩,如今我或许连争一争都没资格!” 赵老夫人闷声道,“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谁能知道今年的考评会来得这么早!”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连李氏娘家都还没来得及走动! 赵显如今是五品,五品迈四品,地方爬中央,都是最难的。赵显已经近四十了,正是出功绩的时候,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只怕会在江西慢慢熬资历,最好不过当上提刑按察使司一把手,那也才正三品! 阿显当初是二甲传胪啊! 必定将入阁拜相的啊! 赵老夫人寡妇养儿子,一把屎一把尿将两个儿子成功养大,更耗尽恒产,供次子赵显读书,从而帮助赵家成功从乡绅迈进了官宦人家,又娶了京师大官的姑娘,将赵家的层次拉高了不止一个档。 赵老夫人这辈子没念过啥书,论语都读不完,奈何早年丧夫、独身养子的生活太惨痛,惨痛予人智慧,数十载的悲惨生活让赵老夫人养成了能利诱绝不枯坐,能威逼绝不利诱,能哭惨绝不威逼的生活智慧... 如今该用哪一样? 赵老夫人见次子赵显挺拔端坐于堂下,面目如玉,儒雅端正,不觉心头大慰,心中盘算了一番,若阿显成功攀升京官,这宅子也不顶用了,好歹能卖个千两。白九娘的嫁妆拼拼凑凑也有五百来两银子,之前是为给檀生添嫁妆一直留着,如今也没有再留的必要了... “魏大人喜欢什么?古玩字画?银子黄金?美人瘦马?”赵老夫人暗自思忖,一咬牙交了老底,“拼拼凑凑,两千两银子,总能砸出个水花来!” “娘!”赵显蹙眉道,“你不要打阿九嫁妆的主意…” 再想起当初李氏所说,“这生辰八字是老夫人给的!” 赵显神色颇为痛苦,语气极不赞同,“娘…” “阿九阿九阿九!白九娘都死了十三年了!”赵显话还没落地,赵老夫人眉头一皱,恨铁不成钢,“这都什么时候!你还一心想着一个女人!你的仕途还要不要了!你是不是想一辈子待在江西受李家的气啊!你只要一日要仰仗她李家,你就得一日捧着敬着她李怀玉!之前你和李氏吵嘴打架,娘想着你们孩子都生了,不过是小两口的斗气,便没管没问…我昨儿才知道你原来掐了李氏的脖子!你是不是嫌你的仕途走得太顺了?非得要自己给自己找点不痛快,你才开心啊!” 赵老夫人劈头盖脸一顿骂叫赵显瞬时找不着北。 赵显抬头,欲言又止。 赵老夫人见状,话锋一转,柔和了语调,“怀玉那里,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都等考评过了再说。檀生,我是喜欢的,无论谁生的,难道她就不是我的孙女了?阿九的嫁妆我知道你是要留给檀生的,连当初买宅子时都没动,为娘的怎么会贸贸然把这钱给砸了?檀生如今的吃穿用度,哪一项不是从娘这处走的?又哪一项比华龄弱?” 知子莫若母,赵老夫人从来都知道怎样顺赵显的毛。 “你把母亲当成什么人了?统共五百两银子…这么点嫁妆,母亲也瞧得上吗?”赵老夫人叹了口气,“救急不救穷,如今是咱们赵家面临的困境,总得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先将现在的问题解决了,等你当了京官,咱们在京师站稳了脚跟,檀生的身价难道不水涨船高?五百两银子的嫁妆算什么?到时候满京师的青年才俊等着你挑,到时候也不怕挑花眼!” 赵显面色有松动,赵老夫人轻声道,“等檀生出嫁,母亲必定将嫁妆置办得厚厚的,叫那丫头终生都用不完...阿显,母亲何时害过你啊?” 赵老夫人一声喟叹,叫赵显肃穆了神色,手放膝上,“魏朝倒是有喜欢的东西,只是如今风声太紧。若是魏朝有意卡我,我这一送礼,岂不是正好给他送去了把柄吗?” 送礼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送不出去。 赵老夫人一声沉吟,难道还得去找李氏帮忙? 前些时日阿显同李氏吵得如此厉害,李氏... “御史大人什么时候走?”赵老夫人闷声问。 “这倒没说”,赵显道,“御史大人只说要在江西逗留一段时间,以防推错了人,交错了差事。” 也就是说,这御史是在给时间方便江西官场上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赵老夫人点点头,手头握佛珠,眯眼暗忖。当日晌午便去了正院,秦桑躬身迎,“…可真不巧...夫人正好午睡呢。” 赵老夫人笑意顿生,“叫她睡,叫她睡,她前些时日才病了,得休息好。” 秦桑矜持一笑,逢了一盏茶后边便暗自垂手侍立左右。 第六十五章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下) 午后的正院,蔷薇花开,满院清香。 赵老夫人足足喝了三盏茶,出了两次恭,才迎来自家儿媳的姗姗来迟。 李氏春睡懒起,套了件轻纱长衫隔着八扇屏风见自家教书人家出身的婆母穿着杭绸锦绣双喜双寿褙子,头戴坠珠靛青抹额,一副荣贵打扮,不由心头冷哼一声,暗自撇撇嘴。 陈婆子在旁轻掐了掐李氏,“夫人…” 李氏拍了拍陈婆子的手,“我省得。” 这坑深也好,浅也好,有火也好,有花也好。 跳也跳了,不仅跳了,还在这里面一呆就是十来年,还能怎样? 更何况... 李氏忆及赵显的样子,心头泛酸,更何况,她竟然舍不得出去…她自己…不想出去... 那就互相折磨吧。 就算你很痛苦,就算你忘怀不了,可又能怎么办呢?反正你是我的,就算你死了,也是与我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等我们都死了,那便好了,墓穴里就再没有白九娘的身影了。 李氏撩开帘子,赵老夫人轻搁下手中的茶盏,轻笑道,“怎么起来了?身子骨可还不舒坦?你说你也是,当日不舒坦就得请大夫,甭仗着年轻便一直拖。” 若是不知情的,听话听音,必定以为李氏与赵老夫人是一对感情甚笃的亲娘俩。 李氏一笑,“若儿媳当日请了大夫,咱们家赵大人的官声还保得住保不住便当另说了呢。” 这都不是打老婆了,这是想掐死老婆了。 这事儿若传了出去,赵显颜面扫地! 听李氏一来便咄咄逼人,赵老夫人神色渐渐淡了下去,手里攥着佛珠,勾唇笑了笑,“怀玉,你我婆媳也有十年了吧?你自己想一想,我老婆子可对你说过一句重话?可让你立过一天规矩?可往自家儿子房里塞过一个女人?别的不敢说,我这个婆婆却是当得很合适的。” 李氏张口想驳,被陈婆子扯住了袖口。 赵老夫人看得通透,又笑道,“你也别慌忙反驳我。是,李家同赵家有恩,就是念及此,我也不能说你重话,立你规矩,塞女人进去,我是该念着恩当个省事的好婆母。”赵老夫人眼角一勾,却见陈婆子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话锋已转,“可怀玉,你也自己想一想,我替你挡了多少祸事?” 赵老夫人轻哼一笑,十分慈祥,“白九娘的生辰八字?嗯?是我给的吗?” 李氏猛地一抬头,神容紧张。 赵老夫人笑起来,这么会功夫,她已将手上的佛珠数过三五遍了,佛珠被磨得锃亮。 “我老婆子已经是坐五望六的人了,说句不吉利的,还能好活多少年呀?我唯一求的不就是你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吗?”赵老夫人说不出什么典故来,也用不来什么好词儿,可字字句句都锥到李氏心口尖上,“故而许多事,我是看见了装瞎子,听见了装聋子。怀玉呀,你想一想,你嫁进赵家来这么多年,连个儿子都没有为赵家生,我老婆子可曾说过什么?阿显他大哥死得早,赵家没啥亲戚,你若是连儿子也生不出,我赵家便是绝了后。我老婆子可有催过你?可曾埋怨过你?不都觉得有今生没来世,绝后不绝后,咱们也瞅不见,只求你们小两口安生过日子吗?” 李氏脸色不太好。 陈婆子暗道一声厉害,看破不说破,拿软刀子慢慢来磨。这才多久?明明是她赵老太婆有求于人,如今却反倒叫李氏骑虎难下! 陈婆子恭顺俯身,谄笑道,“自是老夫人说的这个理,婆母难为,老夫人说的、做的,夫人都是记在心里的。” 能服软,就能帮忙。 李氏也该帮忙! 赵显是她丈夫,一丈之内方为夫,她李氏倾慕阿显,她这个当娘的为李氏什么路都铺好了,自己个儿拢不住男人,怪得了谁? 草包一个! 老夫人眼底有轻蔑之意,面上却笑意昂然,“陈妈妈懂事理,不愧是大家大院出来的。往前那王妈妈除却懂得攀诬主子、带坏主子什么也不晓得。” 说起王妈妈,李氏别过脸去,“媳妇儿倒不知王妈妈哪里带坏了主子!如今在别庄,回也回不来!” “若咱们能去京师,别庄自是要卖掉的。到时候王妈妈一行人自是也要跟着一块儿回京师的,到时候或许他们还能回李府给旧主磕个响头呢。”赵老夫人再抛条件,“阿显不懂事,怀玉你难道也不懂事?为了个奴才给娘置气?” 也就是说,回京师,王妈妈便能跟着出来? 李氏神色动了动。 赵老夫人探身拍了拍李氏手背,语声温和,似带有无限纵容,“阿显实在不懂事,等他忙完了,娘压着他来同你赔礼致歉,他态度若是还不好,娘帮你揍他,可好?” 李氏手往回缩了缩,没拽动,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眼神自窗棂外一瞥,却见娇园的青瓦低楼正好映衬于暖阳光晕之中。李氏心念一动,陈婆子的话尚在耳边,“夫荣妻方贵,若是此次咱们袖手旁观了,往后正院的日子会更难熬。老爷使把劲,把姑爷安排进京师,到时候娘家就在隔壁,您只要一哭,老爷能不管?” 娘家在隔壁,她就不用再受欺负了吧? 李氏抬头看向赵老夫人,任由她将自个儿的手抓紧,艰难地咧嘴一笑,“赔礼道歉就不必了。若他再这样,我便回娘家了!”李氏语气生硬,“我爹那里,我自是会想法子的,母亲…您放心吧。” 有这句话便够了! 自家姑娘去帮求,当爹的难道不会帮死忙吗!? 赵老夫人神情大慰,再拍了拍李氏的手背,如同一位慈母。 李氏眼神移开,心头冷哼一声。 只要赵家还求着她,她便还有用,只要她还有用,赵显便动她不得! 既是如此,那何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呢!? “轱辘轱辘”马车打东边而来,檀生又自魏府而回,将近六井巷,却听马车外喧嚣吵闹,车夫道,“大姑娘!人太多,咱们过不去了!” 官妈妈撩开帘子,见六井巷门口里三层外三层,满满当当全是人,便问,“这是怎么…” 官妈妈话音未落,便听巷子中有腔尖利的男声。 “阿俏来了!是她!是她!” 檀生蹙眉撩开车帘,只见一个身长七尺不到,书生模样、面嫩白净的年轻人撩起下摆利落地往马车方向冲来! “阿俏!我可算是找到你了!我好想你啊!”年轻人呼天抢地地长呼高唤。 小门房巴在门框上,幽怨观望,他一颗心都快碎掉了。 难不成他家公子哥儿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第六十六章 天上掉下个未婚夫 第六十六章天上掉下个未婚夫 那年轻人埋着头直冲而来。 檀生偏头向车夫轻语一声,车夫瞬时握紧马鞭,转过头来目光坚毅道,“大姑娘放心,我必幸不辱命!”紧跟着便轻抖马鞭,“啪”的一声拍在马屁股上,马儿一受惊,前蹄高昂正好扫在了那年轻人的鼻梁上。 哎哟妈呀,那年轻人的哭嚎声比马儿嘶鸣声还高亢。 年轻人一抬头,捂住鼻子,满脸是血,“啊啊嗯嗯”像驴叫唤。 檀生神情冷漠地扶住官妈妈下了马车,冲那年轻人一福身,“可真是不巧得很,这匹马情绪不稳定容易激动,您这突燃冲出来,马儿被吓到,难免尥您蹶子呀。” 年轻人动动嘴,一动就疼,不动更疼! 以前…没觉着这赵家姑娘这么凶残呀! 年轻人身边的婆子赶忙冲上前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往地上一坐,高声嚷道,“赵姑娘怎么这般狠心!您要另寻高枝去便是了!咱们也没拦着您!您这般对付自己未婚夫君,就不怕遭天谴吗!” 未婚夫君???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群众齐齐“噢”了一声。 这年轻人,檀生是认识的。 是广阳府城口大街上卖干货张记的二儿子,在广阳城中素有逗猫惹狗之贤名。 十七八九的人了,文不可诵经读诗,武不能提盆买菜,商连算盘都不会打,着实是个废物一只,烂命一条。。 官妈妈见势不妙,赶紧也顺势坐倒,和那张婆子面对面蹬腿坐着,两把鼻涕两把泪。 “你这挨千刀的张婆子!啥叫未婚夫君!?我们姑娘清清白白一身,啥时候多了你们这门亲戚!?你甭看着我们显二爷是达官贵人了,就腆着一张屁股脸来贴!今儿我就算豁出一条命不要了,也得给你这小烂货好好掰扯掰扯!” 这是来碰瓷的!?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群众又齐刷刷地再“噢”一声。 张婆子“哇”的一声,“你不要脸,你这糟烂蹄子,破我家郎君的相!” 官妈妈“嗷”的一声,“你才不要脸,你这大脸盘子,侮我家姑娘的名!” “哇哇哇!” “嗷嗷嗷!” 围观群众兴奋地“啪啪啪”! 嗷呜!原来高门大户吵架也跟骂街似的啊! 真是长见识了啊! 檀生高昂下颌,眼神瞥向那张二娃,这娃她熟,偷鸡摸狗啥都干,就是不干正经事。檀生瞥了眼赵家内宅,噢,原来李氏打的是这个主意——搞肯定是搞不死了,那就嫁回广阳府去不也是个好法子吗?反正眼不见为净,只要她不在李氏眼前碍事了,怎么样都成。 这找谁不好,找张二娃!? 这还没她高呢! 若是找个身高八尺,棱角分明,古铜色肌肤,高鼻深目的猎户,她铁定抱着从敬人道长那里搜刮得来的二百九十两银子屁颠屁颠就从了。 真是...太不了解她了... 檀生面无表情地惋惜摇头。 没一会儿便有几个婆子从赵家的偏门出来将张二娃拽进了赵家门里,又四下给围观群众散了糖,群众啧啧嘴走了。檀生目不斜视从正门而入,小门房咬咬唇角,决定擅离职守去给自家公子哥儿通风报信一声。 张二娃被马蹄子撂了脸,捂住鼻子“哎哟哎哟”躺在地上哭娘。内院静悄悄的,檀生被带到天井下,仰头看了看自己脑袋正上方那块四四方方的天,再抿唇低低埋下头来,见这张二娃还在哭爹喊娘,檀生陡然戾气顿生,狠狠一脚踹在了那张二娃的背上。 张婆子连声道,“赵姑娘!” 檀生侧眸一横,面无表情轻声道,“喊什么喊?你们不是想我嫁进张家吗?我先将话撂这儿了,若我当真嫁给了这废物。我头一个就将妈妈你发卖到窑子里去!还只挑暗寮贱舱!” 张婆子浑身抖如筛。 不是说赵家这姑娘很是温驯吗!? 这是温驯的小猫? 这明明是咬人的老虎! 檀生呼出一口长气,神容闷闷地坐到椅子上去,小丫鬟没见过大姑娘这幅模样,斟茶的手都是抖的,檀生啜了口茶后,便听见了李氏的声音。 “一大早上我就听门外闹闹嚷嚷,如今是老爷考评的大日子…有什么事儿…”李氏见张二娃满脸是血,不觉大惊失色,“这又是怎么了!” 张婆子哭道,“马儿一蹄子砸到我家公子鼻子上了!” 李氏当即气道,“当真没规矩!抽那马夫三十鞭!” “没规矩的究竟是谁?”檀生轻声出言,“一介平民在五品佥事宅门前哭喊闹叫。若不是这男子突然蹿出,马儿如何会受惊?我们赵家一身清廉,你惊了我们阖府上下唯一的一匹老马,我们还得请大夫来看看。你说这诊疗费算谁的?” 张婆子一口老血闷在胸口。 自家公子疼晕过去是对的。 若自家公子还醒着,铁定要被这姑娘气傻! 檀生转头看向李氏,“更何况,这两人故意在我们府前吵闹,不就是为了让人看笑话吗?如今正是叔父要紧时候,我们不把这二人拉拽进府内,难道还由着他们做出有碍叔父官声之事?” 李氏说不过檀生,决定不自曝其短,转头问那婆子,“你们刚才为何事吵闹?” 张婆子胸一挺,嘴一咧,嗓子一吊开始嚎,“我们是为正经事来的!从陆路转水路!我们可是足足走了二十来天啊!我家公子是广阳府张记干果的少东家,一年前在赵大夫人的主持下与大姑娘定了亲事!如今我家公子都十九岁了!大姑娘要守母孝,我们没话说,只是我家公子总得有个名分吧!总不能叫大姑娘跟着去了京师,我们公子广阳府苦等着娶媳妇儿啊!” 白八娘临死前定的婚事? 白八娘临死前人都不认识了——对着她叫阿九啊!! 檀生深吸一口气,将胸腔中的愤懑之气奋力压下。 很久没有这般生气过了。 不过,前世今生加在一块儿,她从来没有生过气。 都是逆来顺受。 如今她是真的生气了。 要算计她没问题啊,只是千万别打着白家姐妹的名义,她们会嫌脏! 第六十七章 退货(上) 第六十七章退货(上) 檀生低头喝茶,手紧紧握住茶盏,骨节发白。 官妈妈被气得头顶冒白气,“真是稀奇!我家大夫人病得人都不认识了,门也不出了!你们家什么时候来家里过?难不成你这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生儿子没***生姑娘**多的糟烂贱货是夜里靠你手膀子下面那几坨肉飞过来了?” 张婆子被骂得双眼瞪圆,“你你你!” “你什么你!你妈卖麻花,你爹卖****官妈妈叉腰骂天骂地骂人拉屎放屁,“才生得出你这么个头和腚长反了的贱人!” 张婆子大怒,“我我我!” “我什么我!我一欠你钱,二没掏你蛋!你嘴皮子上下一搭放了屁,把我们姑娘的名声搁哪里去!”官妈妈十几年没这么骂过人了,想着自家俏姐儿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了,她这奶妈妈怎么着也得装装相不是?如今被这张婆子气得破了功,索性破罐子破摔渐入佳境,“我官翠花卖了二十年豆腐,也没见过你这样豆渣!是张家缺你吃喝?还是张家卖瓜子卖得脑袋发卡了?要做卖儿子的勾当,我给你介绍个门路!就这五井巷拐个弯,就有个小倌园!你家二娃的样貌,我看顶天卖个五钱银子!!” 官妈妈深吸一口气,“不过你也别怕!到时候你就站在门口,看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里面铁定有你家二娃!” 檀生敛眉抿唇笑,心里头不气了,活生生被官妈妈给骂笑了... 官妈妈眉飞色舞,张婆子被骂得喘了上气没下气。 李氏面色阴沉,见官妈妈说得越发上不得台面,低斥道,“够了!在内宅胡说些什么呢!把她给我拖下去!没得丢我们赵家的脸!” 李氏身边有婆子撸袖走来。 檀生眼风一扫,那婆子竟被骇得钉在原处。 想想来荣家的...想想王妈妈…想想乞巧… 那婆子犹豫之际,檀生轻声道,“官妈妈没读过书,没文化,夫人是知道的。没念过书的人被激起,说的话就是这些,夫人何必同官妈妈见气,岂不是失了颜面?” 这是在讽刺她只能拿个婆子作伐! 李氏话头一哽,不知该如何回答,决定先趁赵显尚未下衙之际,赶紧将此事定下,张口问张婆子,“口说无凭,我们赵家的姑娘虽不是皇亲国戚,却也是正经人家出身,总不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既有婚约,那婚书呢?庚帖呢?若拿得出来,我们就认。” 檀生抬头看了李氏一眼。 那张婆子赶忙往前跪爬,哆哆嗦嗦从怀中拿出了一叠被大红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文书,“有有有!大启传帖!龙凤帖!媒人信什么都有!” 张婆子承到李氏跟前,李氏扫了两眼便递给檀生,似笑非笑道,“上头…连官家的印章、你娘的姓名、你的生辰八字什么都有呢。” 檀生单手接过,草草翻过。 这大启传贴扉页印双凤,里面有她的生辰八字,建昭二年元年四日申时三刻生人,还有白八娘的大名落款,白重喜。 檀生再单手将帖子合上,凤眸微眯,同样似笑非笑,“婶娘还敢书写我娘的名字吗?不怕这么一笔一划写下来,她受到了召唤,晚上会结伴来探望您吗?” 李氏手上一抖。 檀生默默转过头去,所以说,心理素质不好就不要干坏事啊。 李氏抬高声音,好似在掩饰心虚,“既有官府印章,又有俏姐儿的生辰八字和嫂子的名讳,还有媒人的手印!这说明这帖子是真的,这门亲事是进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缔结而成。你们放心,我们赵家不是那起子数典忘祖的白眼狼,这亲事定了就是定了,公子先在赵府住着养伤,待这伤养好了,咱们两家就可以合计婚事了。” 张婆子赶忙三拜九叩,哭得涕泗横流,“谢夫人恩典!谢夫人恩典!” 官妈妈气得一冲而上揪起头发“啪啪”两个耳光就甩翻了张婆子,嘴里一百零八种花样问候着张婆子的老母亲以及指桑卖槐地暗卖李氏。 “胡闹!” “妈妈!” 檀生与李氏同时出言。 檀生横眉冷对看向李氏,笑了笑,“我妈妈没读过书,没文化,就是个卖豆腐的。夫人您莫怪。”檀生当下拽着官妈妈转身而去,刚抬脚却被李氏一把喊住,“站住!” 檀生转过身来。 李氏的声音如一根紧紧绷住的弦,“你要去做什么!” 檀生莞尔一笑,语声清冽,“我平白无故多了个未婚夫,总得自己绣绣嫁妆呀。”檀生话一落地便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半侧过身来同张婆子语气欢快笑道,“顺便去打听打听哪里的暗娼寮最适合你。” 张婆子瞬时身如抖筛。 眼见檀生跨出内院,李氏的脸刷地一下垮了下来,余光一瞥那张婆子还在抖,地上还趟着一滩满脸是血的烂肉,心里更烦躁,冷声道,“把你家这堆烂肉给我扶下去!” 张婆子磨磨蹭蹭。 李氏头一抬,陈婆子便递了个香囊过去,笑嘻嘻道,“恭喜老姐姐,贺喜老姐姐,这京官儿的侄女儿就这么随随便便给娶到了,嘿!别的不说,您家二公子铁定喜欢那小模样的姑娘呢!” 张婆子翻来覆去想一想,觉得事无遗漏,这官家少奶奶是娶定了! 想一想张二娃给的赏钱,张家夫人给的赏钱! 张婆子笑得咧开了嘴,乐呵呵地佝腰伸手接了。 张家主仆一搀一扶将出了内院,李氏便忧思忡忡地向陈婆子道,“我总觉得事有蹊跷,那邪门星可不是这样容易摆布的主儿!” 陈婆子笑道,“这婚书是真的,上面的章也是真的,白八娘又早死了,就算闹到老爷那处去咱们也占理——更何况如今老爷可是仰仗着李家帮他升官发财,就算他有心悔婚,这节骨眼上您觉着太夫人掌得住掌不住老爷?“陈婆子顿一顿,笑得极真诚,”“如今可由不得她不嫁!她若有本事悔婚或是婚后和离,那便由着她去!咱们现在要做的是把她打发得远远的!不叫她脏了夫人您的眼才是顶真的!” 李氏蹙眉思索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第六十八章 退货(中)此更肥,两更合并 娇园里,官妈妈上蹿下跳着火冒三丈,檀生捧了本书躺在暖榻上睡得迷迷糊糊,果然是伴着书香好入眠,效果比太平经还好。 “俏姐儿!”官妈妈将檀生盖在脸上的书一把掀开,“妈妈告诉你,你若当真嫁给那猪头,妈妈就回乡卖豆腐去!” 檀生猛地惊醒,“女冠,我没打瞌睡!” 一睁眼却见是官妈妈,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哼哼了两声以示起床气还没消,复而又躺倒,磨磨蹭蹭老半天方闷声,“妈妈说了我嫁到哪儿去,你就跟到哪儿去的!骗人!” 官妈妈一巴掌拍在檀生贵臀上,“别跟这儿磨叽了!一园子的人都在着急上火,你倒好,睡得打鼾打得震天响。” 檀生“哎哟”一声,又赖在暖榻上磨叽了半刻方起床吃了晚膳。 用饭途中,官妈妈被小丫鬟叫出去总计三次,阴沉一张脸回来总计五次,多出的两次是因为回来后见檀生埋头吃饭吃得很忘我,这让官妈妈很窝火... “那两个不要脸的在外院住下了。” “夫人专门腾出了一间房给那两不要脸的。” “老夫人那处什么话都没说,好似不知道今日这件事。” 官妈妈被叫出去第四次,回来时喜笑颜开,“老爷回家了,叫姑娘去正院。” 檀生垂了垂眉眼,埋头赶紧把最后一块方竹笋塞进嘴里,嚼完咽下,指使谷穗去松鹤院,“你去给老夫人说一句话。” 檀生勾勾手指,谷穗应声佝腰,听得连连点头。 正院华灯初上,檀生推门而入,张二娃那猪头鼻子被纱布蒙住,露出一双色眯眯的绿豆眼坐在李氏右边,李氏对面是面色沉凝的赵显。 赵显见檀生来了,指了指身侧的座位,“坐。” 檀生淡然落座。 张二娃一笑,扯得鼻梁骨疼,檀生朝他抿嘴一笑,这让张二娃春心四荡。 “你说,你手头上有婚书?”赵显声音发沉,手攥得发紧。 张二娃憨笑点头。 “上有印章与文书号?” 张二娃再点头。 赵显面色发青看向李氏,李氏挑起唇角挑衅一笑,“这门婚事,俏姐儿自己也是认的!” 赵显看向檀生,檀生平静而沉默地与之回望。 你会让我嫁给他吗? 我的…父亲? “这门亲事不作数。”赵显生硬地别开眼,“大嫂临终时未曾告知过我这门亲事,文书真假还需再论,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李氏当即变脸,“你知道今天闹得有多厉害吗?几条巷子的人全都在议论!若是我们不认这门亲事,赵家成什么了!你成什么了!?若张家一纸诉状告到衙门,你的仕途还要不要了!?” “那也不可能将檀生嫁给这样…”赵显蹙眉看向五短身材,满脸横肉的张二公子,大手一挥,“这样的男人!” 李氏笑起来,“白八娘要死了要疯了,给自己的女儿定下的亲事!就算对象是聋子瞎子,又干你这个隔房的叔叔什么事?”李氏字字锥心,看赵显煞白一张脸,不由快意顿生,“叔父叔父,叔字在前,父字在后,就是这父字念得太重,你也只是叔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白八娘这个母亲都点头了,你又何必多管闲事!” “啪!” 赵显被激得面容惨白,盛怒顿起,却不知该如何回嘴! 李氏从胸腔上涌的快意与欢喜几度直冲脑顶,她学不会怎么让赵显爱她!可她对于如何瞬间激怒赵显当真是无师自通。 赵显高声道,“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李氏便笑,“这样也好,反正你也不在意自己的官声与仕途,正好免去了我又去哀求父亲的难堪!” 威胁! 李氏拿他的仕途来威胁他! 一如既往! 赵显赤红双眼紧紧注视李氏,看李氏高耸的颧骨,再看李氏跋扈而嚣张的脸,赵显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赵显的沉默让人难堪。 这满堂的沉默似乎在讥讽檀生毫无自知之明。 檀生低着头,默默地扯开嘴角,嘴角渐渐勾起,无声地笑了起来。 “啪嗒”一声门被推开。 老夫人慈眉善目地进了正堂,眼神向张二娃瞥去,再顺势落在了檀生脸上,“这就是今儿拿着婚书大闹赵家的人?” 李氏笑着给赵老夫人奉了盏茶,“是呢,同檀生青梅竹马又是过了父母明路的广阳府张公子,如今怕俏姐儿飞了,跋山涉水来找媳妇儿呢!” 张二娃忍痛嚷起来,“我与俏姐儿情投意合了很多年了!” 赵老夫人笑起来,“是吗?那也算心诚。这门婚事就这么应了吧。”再转头看向六安,“还不快送张公子回房歇着去。”六安埋头应是,张二娃一走,李氏惊讶于幸福来得太突然,又沾沾自喜于李家对赵家的影响,开口道,“娘…这婚期…” “阿俏想嫁给那位张公子吗?”赵老夫人丝毫不留情面地截断了李氏后话。 檀生埋首轻轻摇头,“不想。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那张婚书是怎么来的?母亲从来没有为我定下过婚事——母亲因病神智一向不太清醒。” 赵老夫人点点头,“我省得。”话锋一转,却神容温和道,“只是婚书有,媒人信有,难免不好交代。” “没什么不好交代的。”檀生也笑,“只要叔父调往京师,便谁也记不得有过那张公子这个人了。” 赵老夫人眼带赞赏,她已经把台阶给檀生搭好了,或者说她已经把坑给挖好了,就看檀生跳不跳,怎么跳了。 檀生扫了眼李氏,抿唇笑道,“其实叔父调任京师哪里有这么麻烦。婶娘的信如今怕是刚到京师吧?李大人来来回回走动送礼又得耗费个几天吧?更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京师的势力层层传导到南昌来又能还剩有几分?” 李氏心头惴惴。 赵老夫人眼色愈深,带着鼓励的口吻,“所以呢?阿俏会怎样做?” 檀生眼波流转,单刀直入提出要求,“第一,我绝不嫁给那张公子,无论用什么方法,将婚书烧掉也好、灭口也罢,我绝不会嫁给他。第二,我到京师后便受箓为女冠,我不再是凡尘俗世之人,我的婚事不由任何人做主。第三,我不想再看到陈婆子,是死也好,弃也好,她丑我看着闹心。”檀生面色沉定,“只要祖母与叔叔答应了这三个要求,我必当撬开布政使魏朝的嘴,顶多明天,魏朝就会向御史大人写下推保书。” 檀生胸有成竹。 赵显目瞪口呆。 赵老夫人笑意顿生。 陈婆子觉得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 “不愧是赵家的姑娘….明天之内?”赵老夫人笑问。 “明天之内。”檀生笑答。 赵老夫人笑得愈发真心,看了眼李氏,檀生所言极是,信来信往费的是时间,耽搁的是精力,并且还不算十拿九稳。如果檀生真的有法子撬开魏朝的口,魏朝的推举信分量十足,这才是十拿九稳,并且刨除不可知的种种可能,明天就能看到结果… 这笔生意,怎么算都是檀生的做法划算。 檀生是为自救…不求个什么…至于什么到京城就受箓女冠的鬼话听听就好了,到时候可就由不得她了。 而若是李氏求得帮忙,到了京师又要看李质朴那张丧气脸! 赵老夫人眸光温和地看向檀生,“可需要我们做什么?” 檀生勾唇一笑,“这么说,祖母是答应了?”檀生眸光平静地移向赵显,“那么叔父的意见呢?” 赵显嗫嚅嘴唇,半晌没说话。 赵老夫人便道,“自也是应的。” 李氏陡生慌乱,“那张家是嫁还是不嫁了!?那这么婚书怎么办!?人都还在我们宅子里!?若是不嫁….” “拐了、卖了、被风吹走了...怎么样都好!”比起那两只猪头,赵老夫人明显更在意檀生如何撬开魏朝的嘴,“只要檀生让魏大人明天之内写下推举信,张家那两个连带着他们的婚书就是假的!若要打这官司,我们赵家奉陪到底!” 得到了保证,檀生并不害怕赵老夫人食言,若她证明了自己能帮赵显升官发财,他们还会由着李氏将她嫁给一个卖瓜子的商贾吗? 灯下光影跳动,檀生端坐如斯,招来小麦,沉声交代,“你去魏府找一找王夫人,要保证将我的话带到王夫人跟前。”檀生微微一顿,眼神钉在了跳动的烛火上,一字一顿,“请王夫人打开她压在枕头底下的香囊,那张纸上有八个字,请她一定要好好诵读,若是理解了就请魏朝大人在推举信上好好写,若是没理解…”檀生笑了笑,“那我和王夫人就能好好说道说道了。” 小麦重复了一遍,风风火火提着灯笼出府去,隔了小半个时辰,小麦又提着灯笼风风火火地回来了,灯笼里的烛光都快被烧尽了。 小麦刚一进正堂的门,便高声道,“王夫人说明日之内,咱们必会看到魏朝大人的亲笔推举信!” 赵老夫人猛地扶住桌案边角起了身,“可当真!?” 小麦重重点头,“当真!” 檀生打了个哈欠,接过小麦手中灯笼,似笑非笑地看向缩在李氏身后的陈婆子,轻声道,“看来又有人将命不久矣了。” 陈婆子顿感后背发凉! 次日清晨,魏朝手拿推举信交予御史大人。 京师之选,尘埃落定。 赵老夫人握住檀生的手温声发问,“那香囊中的八个字写了什么呀?” 檀生抿唇一笑,将手往回一缩,“九命归西…” 窗棂未关牢,有冷风直吹人面。 “一命呜呼。” 檀生偏头笑言,恰如一位豆蔻年华的深闺少女。 第六十九章 九命归西 第六十九章九命归西 “九命归西,一命呜呼。” 这是,檀生一早就放在香囊中的那张草纸上,写着的九个大字。 赵老夫人疑惑道,“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檀生抿唇一笑,斟了盏茶双手奉给赵老夫人,“那可就说来话长了呢。” 赵老夫人慈和笑道,“便长话短说罢。” 这个事情可不能和你短话短话,又岂会长话短说? 同你说了,岂不是叫你捏住魏朝夫人的把柄好叫她对赵家予取予求吗? 用一次的伎俩是金子,用两次的伎俩是银子,一而再再而三地用,那便是弃子。 檀生笑了笑,“天机不可泄露,算相卜卦本就能知道些秘辛。人呀最害怕的就是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孽死灰复燃,回来报复…只有问心无愧的人才能活得坦荡,才不被前事所累。” 一番话,檀生仔细观察赵老夫人的神色。 只见赵老夫人神色如常,单手举茶盏,啜了一口后便冲檀生弯眉笑道,“就是这么个理儿。” 难道…赵家人都是清白的? 可能吗? 赵显是清白的,檀生相信。白九娘死时,赵显尚在京师,不算直接参与,可那时赵老夫人却是守在广阳府与白家姐妹相依为命。 如果白九娘之死有隐情,赵家诸人同样脱不了干系! 檀生笑应,身形向后靠了一靠。 翁笺的帖子来得猛,魏朝那封推举信刚刚交到御史大人处,翁笺的帖子就递到了檀生眼前,照旧约在春风楼,檀生赚了银子豪迈地买下了三斤鸭脚、一斤鸭脖外加几个纸袋子的素菜,不要谷穗帮忙,自个儿一手拎两袋上去讨好小美人儿。 二楼雅间门一开,檀生却见着个宽肩蜂腰的长衫男子对门独酌。 “许公子好啊。”檀生把鸭脚往身后藏了藏,往后退了退,“我可能看错门牌了…好像是阿笺约我来着…” “就是这儿”,许仪之放了茶杯,“是我约的你。” 那她买这么多鸭脚干嘛!? 和许仪之相顾无言,唯有啃鸭掌? 那个画面…想一想就觉得很美呀… 檀生站在门口笑,“许公子说笑了,您喝茶您喝茶…今儿您的开销都算我的…” 许仪之笑起来,如春风化雨,“看来最近手上有闲钱了?” 檀生笑,“好说好说。” “还给阿笺买了卤鸭脚?” 檀生“承让承让。” “敲了敬人道长很大根竹杠?” 檀生猛一抬头,“诶?” 许家公子哥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明明她很小心呀!还让官妈妈搜刮银子的同时记得搜刮几本孤本经书放在白银锭子上面,谎称她与敬人道长针对道家学术理论在进行友好和谐的内部交流啊! 许仪之低头再啜了口茶水,“还敲了王夫人很大笔报酬?” 檀生:“诶诶诶?” 这个许仪之为啥也知道啊!?? 明明是才发生没多久的! 檀生私心觉得,我们之中有内奸。 檀生愣在门口,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 许仪之站起身来替檀生拉开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如果赵姑娘有开着门说阴私的习惯,那奉权也尊重姑娘的…”许仪之眼眉一挑,尽展小白脸姿态,“…喜好。” “喜好”二字,说得檀生莫名脸红。 许纨绔的语态实在是… 太骚气了! 檀生赶忙跨过门槛,许仪之将门一关,官妈妈一个健步趁门缝未关赶紧挤了进去。 许仪之看了官妈妈一眼,单手给檀生斟了一盏茶,“张家那两个杂碎,赵姑娘预备如何处置?” 檀生已经懒得惊讶了。 南昌八卦通,说的大概就是这许纨绔吧?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还是说南昌城中已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了? 许仪之似是看出了檀生的疑虑,沉声道,“那日张家在街头巷口撒泼之时,是街头的平民百姓好奇围观,他们如今不敢提起此事半个字。” 因为他当晚就派人挨家挨户地或威逼或利诱搞定了呀! 许仪之面上不显,心头却在高呼,快问我快问我为啥他们不敢提起此事呀! 奈何檀生“噢”了一声便眼神死死盯住那袋子鸭脚。 许仪之有些丧气,面上却绷得紧紧的,再问一遍,“你希望怎么处置张家那两个杂碎?” 檀生想了想,“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那两顶多算从犯,主犯还跟我住在同一屋檐下呢。” 许仪之得令后点点头,犹豫片刻后轻声道,“你帮赵显升任京师…可曾不情不愿?” 这个问题,檀生倒不是没想过。 她和李氏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么斗了一场,反倒将赵显的升迁给落实了,赵老夫人成了笑到最后的人。从一开始,赵老夫人捧着她,不就是存了让她与李氏拼个你死我活的心思吗? 如今鹬蚌相争,渔翁得了利。檀生作为一只美丽的蚌,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 无心插柳柳成荫。 王夫人一事,实在没有耗费她太多的心思。 前世在东岳观时,这样做了亏心事害怕鬼敲门的贵妇太太,檀生见多了。她们脸上的神情,话里的踟蹰,眼睛里的惊惧都如出一辙。 王夫人是很典型的害怕鬼敲门类型的贵家太太。 之前威胁长春道长坎小叽叽时,长春道长将这南昌府各家的八卦都作为附赠礼物买一送一一股脑倒出,其中恰恰好有魏朝妻子王夫人的最新八卦。 八个婴灵… 长春道长曾经受王夫人之托在魏府为八个婴灵定期超度… 八个婴灵? 打死檀生也不相信王夫人曾流产过八个孩子。 既然不是王夫人的孩子,那么大概就是别人的孩子了。 恰好,魏朝所有的孩子都是嫡出。 随后,那小门房撞上门来告诉檀生百馥春的老板娘近日与魏大人府上走得近,檀生恰好心中存疑地就坐在这春风楼看见魏府的马车从百馥春的深巷中驶离,店小二卖面子地告诉她,有大夫过去瞧过病。 事情就有这么巧。 几天后,王夫人就因忧思过重辗转难眠,便请檀生过去看风水做法了。 第七十章 一命呜呼(上) 几天后,王夫人就因忧思过重辗转难眠请檀生过去看风水做法了。 依据长春道长所说,檀生有理由怀疑王夫人是因刚刚又扼杀了一个尚未出世的婴灵,而内心难安? 加上之前的八个,刚刚九条命。 贤良淑德的王夫人,原来手上握着九条命,其中一条是魏朝外室百馥春老板娘腹中新鲜出炉的——这个消息,檀生笃定魏朝不知道,若是魏朝知道了该如何是好呢?魏朝可不是赵显,一个靠自己爬到三品一方大员的男人允不允许自己的妻室如此残害他的孩儿们?檀生打一个问号,故而方敢如此一搏。 至亲至疏夫妻。 王夫人就算与魏朝同床异梦,可到底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魏朝爬到这个位置,没藏过几件肮脏事,他都不是条好汉——王夫人有一百零八种办法不着声色地让魏朝违心地卖赵显一个面子。 至此,檀生的目的达成。 九命归西… 檀生轻声一叹,用九条命换来她婚姻的自主,确是有些物超所值。 “后悔是没有的,后怕是有的。”檀生笑了笑,“怕王夫人不卖我面子,怕魏朝不卖王夫人面子,还怕御史大人不卖魏朝面子。这三环若是哪一个出了差池,今天的我恐怕就是卖瓜子的二太太了呢!” 想一想就害怕。 卖瓜子的二太太!? 她一点也不喜欢嗑瓜子! 嗑瓜子容易把门牙给磕歪! 许仪之手在桌子下握紧的手,隔了良久才缓缓松开。 卖瓜子的二太太!? 这个蠢姑娘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算她自己不发力,难道他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那五短身材吗?婚前未婚夫身亡这可不是什么新消息,大不了赵大姑娘由此背一个克夫的名声罢了! 卖瓜子的二太太…呵呵呵…还能用这么欢快的语调说出来… 这姑娘是不是不正常? 许大公子哥瞬间变得不太高兴了。 许纨绔的喜怒太无常。 檀生眼看这公子哥莫名其妙又摆了张臭脸给她看,私心觉得俊俏小白脸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还是四肢发达,心智简单的猎户好点儿… 檀生轻咳一声,“许公子,你是有哪儿不舒服吗?” 许仪之兀地回过神来,看小姑娘神色真切,急中生智指了指茶盏,“这春风楼没有一次是把茶盏洗干净了的,我看着特烦!” 檀生在心里瘪瘪嘴。 公子哥儿就是麻烦。 茶盏没洗干净,也摆出一副夺妻之恨的臭脸。 檀生“噢”了一声,看许仪之也没什么想问的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轻声发问,“为什么我们家的事,你件件桩桩都知道呀?” “因为翁佼是个包打听,这南昌城里大街小巷里的大妈,他都认识。”许仪之毫无心理负担地将锅盖在了翁佼的头上,“他又喜欢和翁笺摆家常,久而久之,我便也有所耳闻。” 檀生笑起来,“翁大郎君好雅兴。” 许仪之点点头。 二人这厢又是无话。 檀生吃这碗饭的,最忌讳冷场。可似乎每次同许家红杏说话,都会冷很大一个场,她丝毫不知道该拿什么话题去填…说家长里短吧,她还不如去同翁笺和翁佼扯闲淡;说朝堂风云吧,除了当今天子为昭德帝,她啥都不知道;聊诗词歌赋吧…她为什么要和一个外男聊诗词歌赋?! 她又不想骗他钱! 檀生萎了。 深感自己的职业素养受到了侮辱。 关键是,许仪之凭什么就能风轻云淡地品茶...等等,还啃着她给翁笺买的鸭脖!? 檀生别过头去,伸手将桌子上的鸭脚往许仪之眼前推了推,思索良久,突然想到一个万无一失的话题,“许公子是觉得东大街石灰市的鸭脚好吃?还是西大街的李阿婆鸭脚好吃呀?” “我觉得你的买这家最好吃。”许仪之言简意赅,薄唇一张吐出了块骨头。 这厮绝对吞话题! 聊不下去! 聊不下去! 檀生忿忿一默。 许仪之仪态万千地吃了半袋子鸭脚,剩了点儿碎骨给翁笺带了回去。檀生含泪送别,心中默念,这是送给小美人儿的...不是送给小白脸的呀... 夜幕降临,南昌城外有马车风驰电掣而去。树林中藏有三两黑衣人,黑衣人互使眼色后将埋伏在落叶堆中的银丝线直直拉起。 马失前蹄! “嗷”的一声,马翻车仰! 黑衣人腾空而起,趁夜色隐入马车中,逮住高声呼娘的张二娃,“咔擦”一声,张二娃脖子应声被拗断! 从此。 一命呜呼。 第七十一章 一命呜呼(二) 第七十二章一命呜呼(二) 黑夜中的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突然。 躲在小树林里的另一队黑衣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先下手为强的同行们… “老大…我…我们…怎么办?”树杈上黑衣蒙面青年第一次出公差,没太大经验,像暗杀对象被人截胡这种事,他还是第一次遇见,呆愣之后再道,“我还要回去接班呢。” 今天门房该他值中班,要是接班接晚了,赵管事要扣他月钱的。 “胡七八,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扒在另一个树杈上的蒙面少年闷声道,“爷让你去当门房不是为了真的让你去当门房!” 他知道! 他是去监视,哦不对,关怀赵姑娘的! 他做得可好了呢! 厚厚一个大册子,他全都给写满了呢! 小门房张口想驳,却听老大许千利落一声,“嘴巴闭上!” 许千话音一落,利索解决掉张二胖子和他家老婆子的那一拨同行闷头埋脸从树林子中穿梭而去,没一会儿这一行人就各自隐匿在了夜色之中,其行动之迅猛、对地势之熟悉、手段之狠辣都较他们这群镇国公府暗影死卫不分伯仲。 “这群是南昌府里的地头蛇。”许千暗下结论,抿起竹叶青长“嘶”一声,树林中如毒蛇盘行,除却被风打乱的枝叶,空空再无一物。 “…我们还没动手,就有一拨人手段极快地将张家二人解决掉了。” 南昌府,翁家,百叶书斋。 许仪之背对窗棂,双手抱胸。 许千单膝跪地,手撑剑矢,面色稳沉,“解决掉张家二人后,那拨人将马车翻了个遍,把值钱的东西全都洗劫一空。可在属下看来,这一拨人绝非普通劫匪,杀人下手之狠辣,怕是专业杀手。” 许仪之蹙眉,“专业杀手去杀一个卖瓜子的二儿子?” 真是...杀手多了没处使呀? 他派暗影次首领许千亲自出马去卸了那张二胖子的手脚,都已经遭到翁佼无情的鄙视了。有人竟然直接买通黑道,只为了一个…卖瓜子的... 李氏杀人灭口? 这不可能。 李氏如果有这资本请职业杀手,当初便也不会让檀生给跑了。 赵太夫人? 论心机轮手段,倒是有可能。只是一个深闺老太太和黑道中人谈条件做生意?这个画面怎么想怎么违和。 许仪之沉吟半晌,“查清楚这个张二胖子的来路没有?” 许千埋头道,“张二公子,为广阳府张记干果店二公子,因家中生意于一月前至江西谈事,到南昌府时曾去拜会过同乡赵显,时值涨水,赵显数日均在衙门,便是夫人李氏接待。之后张二公子谈完事情,仍在南昌府徘徊,直到前些时日拿着婚书前往赵家。” 也就是说,这是李氏临时在南昌府找的人? 也是,从广阳到南昌得数月,她李氏还不至于聪明得懂得未雨绸缪。 许仪之闷声“嗯”了,正准备让许千下去,一抬头却见许千身边缩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皱眉道,“你今天不用当班吗?” 小门房胡七八怯怯抬头,“…今天我当中班...三更才接班…” “那你不好好睡觉,在这儿干嘛?”许仪之再问。 “我…我今天第一次出差…” “出完差事了怎么还不回去?” 万一赵大姑娘晚上出事了怎么办! 小门房快哭了,他家公子是不是不想要他了呀! “小的,小的就想问问世子…”小门房鼓起勇气,“小的还要在赵家当多久的门房呀?不是说赵显大人马上要调任京师了吗?” 难道,他还要跟着赵家回京师当门房!? 那他还要不要混了!? 镇国公府胡管事的幺儿在文官府上当门房!? 许仪之眉梢一挑,“你不想?” 小门房喜形于色,正欲抬头放飞自我,哪知一看自家公子的脸色,话到嘴边改了口,“想想想!门房这一个有光明前途的行业最适合我们年轻人了!” 许仪之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快回去吧,年轻人要大有所为。” 小门房得此激励,两眼放光重重点了头,穿着夜行衣就飞奔而去…去接班.... 许千不忍直视,默默别过头。 一个拥有成为门房一把手梦想的年轻人,注定是…不为人所理解的... 待小门房走口,许千从怀中拿出一封密信,上有火漆加封,再有官道八百里加急印戳。许千承到许仪之眼前,“…是东边的密信。” 许仪之眼神一黯,伸手接过。 东边有什么? 有倭寇。 镇国公许家抗倭起家,东南侯薛平湛与镇国公世代交好,如今一封密信寄来,怕是几多不妥。许仪之三两下拆开,一目十行,越往下看越眉头蹙得越深,待看完后便将信烧在烛火上,信笺被火舌一吻即刻弯卷成灰。 “北疆的战事还在继续…东南又岌岌可危...昭德老儿一心向道…唉…”许仪之轻叹了口气,笔走龙蛇又是一封长信。 许千接过信正欲出门,却突然想起什么来,躬身再道,“昨日广阳府来信,说是白家之事查有踪迹。” 许仪之示意许千继续说下去。 许千蹙眉道,“当初白家男丁满门抄斩之时,应有二十七具尸首,实则只有二十六具,衙门来不及检验,那停尸间便被一把火给烧了。之后清点白家家产时,核对账簿发现近四千两白银不知所踪。” “也就是说白家有可能还有男丁!?”许仪之连声发问。 许千素来谨慎,“不排除这个猜测。” 许仪之不由大喜,却突然蹙眉,“昨儿为甚不告诉我?” 因为昨天您一直关着门在啃鸭掌,啃完鸭掌啃鸭脖,鸭脖啃完还有鸭架子。连许百去斟个茶都被赶出来了,我又不蠢,哪里敢贸贸然来败您啃鸭子的雅兴呀! 许千心中顿时邮有几万头鸭子奔涌而过,他想起赵大姑娘身边那奶妈妈骂张二胖子的话了... “昨儿…您忙…”许千憋了半天憋出四个字。 忙着啃赵大姑娘送给您的鸭子… 许仪之顿时脸上一红,沉吟一番背过身去。 “广阳府那边记得跟进,若有消息即刻通知我。” 大人,平静的语调也无法掩饰您奔涌的内心啊。 第七十二章 保护,是什么? 第七十二章 许千应了诺,临走到门口,方转过身来,实在不忍心看自家公子误入歧途,辗转难眠… 昨儿世子爷一回府,先是抱着那几袋卤味亲了两口,然后对着窗户默默注视了半个时辰,之后倒是找了本兵书来看,可看了一个时辰才发现书都拿倒了… 这简直比豆蔻少女发春还让人害怕! 是他们家世子爷诶! 四岁背兵法!五岁舞棍!六岁耍红缨枪!十四岁便成为了一半京师少女心中的梦的镇国公世子爷诶! 居然追个妞儿…这么逊!!! 许千简直想笑。 那赵大姑娘摆明了压根就没意识到他家世子爷已经芳心暗许了吧? 许千犹豫之后,秉承着世子爷好才是大家好的基本理念,破釜沉舟般开了口,“卑职家乡若有男子心悦女子,必当一送花二送珠翠三送吃食…” 咱们是官宦人家,得高档一点。 花得送蔷薇吧?珠翠得送金玉吧?吃食…不说多了,您同赵大姑娘见面的时候至少不能要赵大姑娘出钱买吃的吧!?还他妈又吃又包,当面吃够了不说还要抱回家继续吃!? 您说您,安插眼线、跟进广阳府旧事、找人…银子也撒了,事情也做了,你总得要让人姑娘知道吧!?姑娘知道了感激不感激?肯定感激!一感激能做啥?! 咳咳咳,倒不是说要逼着人姑娘以身相许。 至少人姑娘心里有个底儿吧! 许千在心头默默摇头,智者千虑吧必有一失,九窍开了吧总有一窍不通,他家世子爷没追过妞,不知道手段,啧啧啧,要让他来,他能冷着脸就把小姑娘哄得开心得找不着北! 许仪之手风一摆,许千撩袍一个侧身。 “叮叮叮”三只红针整整齐齐地钉在了许千鬓发旁的门柱子上。 “等胡七八回来后,你跟着他一块去刷恭桶!” 许仪之一锤定音,绝不承认自己是恼羞成怒。 许千冷着脸抱拳,“是,属下领命!” 许仪之手一摆,许千挺身出门,一出门子许千便抱柱闷笑,他家世子爷原来当真不知道怎么追姑娘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许仪之站在内厢,他知不知道他闷笑的声音很烦人?许仪之袖子一甩,关了窗户,耳不闻为净,坐下静静反思。 送花、送珠翠、送吃食... 这些寻常姑娘喜欢的东西,赵大姑娘会喜欢? 哼。 人赵大姑娘是徒手砍叽叽的奇女子,岂会与这些庸脂俗粉同流合污! 哼! 不过如果赵大姑娘喜欢花的话…她会喜欢什么花呢?牡丹吗?国色天香,衬她。芍药吗?倾国倾城,也衬她。西府海棠呢?娇艳佳人,衬她衬她! 花儿都衬她! 要不... 送赵大姑娘一个大别庄吧? 什么花都能种。 嘿嘿嘿。 镇国公世子爷撑着下巴透过窗棂看星星,星星眼睛一眨又一眨,世子爷抿着嘴歪头笑。 许千隔着走巷,胃里一股翻腾,嗝,他快吐了。 远在六井巷的赵大姑娘闷声又打了几个喷嚏,最近打喷嚏的次数有点多,官妈妈正拿艾草熏屋子,熏得整间闷闷的全是艾草的香气。 赵显许是刚下衙,推门而入,猛地被一呛,“这是在做什么?” 官妈妈赶紧收起燃出火星的艾草束,没好气道,“老人说艾草正阳,姑娘这些时日运道太背了,我得给姑娘驱驱邪。” 赵显被呛得没话说,见檀生一副很平和的模样,心下不由慌了神。 “阿俏…” 檀生垂眉抿笑,“这么晚了,叔父才刚下衙吗?既是累了,就赶紧回房休息吧。这朝廷任命一天没下来,叔父就一天不能泄气。” 赵显心下大慌,“阿俏…你听叔父说…无论怎样,叔父都不可能将你嫁给那那种废物的。莫说这婚约是假的,就当真是你娘定下来的,若你不点头,叔父也绝不会牛不喝水强按头的。”说到后来,赵显语声有很是明显的战栗,“阿俏,你相信叔父…你信叔父…” 檀生书册子往桌案上重重一搁,深吸一口气,面上沉凝,“如今世上,叔父是阿俏血脉最亲的人了…” 赵显神容一恸。 檀生心中发酸,话继续道,“阿俏不信叔父,便更不知道信谁。只是叔父,前日之事,如果阿俏拿不出来东西去威胁王夫人,又或许王夫人不买阿俏的账...则叔父调遣晋升一事当遥遥无期,到时夫人接过婚书,两厢下定,阿俏该怎么办?”檀生别过脸去,心中默数了五四三二一,硬生生地眼泪逼了回去,“若当真是娘要阿俏嫁人,别说是一个张公子,就是一个要饭的,阿俏也绝无二话!可…可你我明知那婚书并婚约是假的啊!” 你知道那个婚书是假的! 可你并没有为我出头! 你算什么父亲! 你有什么权利以拳拳情深的姿态怀念白九娘! 艾草熏得人眼中发涩,檀生使劲眨了眨眼睛,告诉自己用不着哭,哭没有半分用处! 赵显被诘问得无所适从,手脚不知放在何处,活像一个被先生指责的学生。 内厢无人再言。 赵显结结巴巴道,“阿俏…你相信叔父…叔父会保护你的…” 保护不是嘴上说说! 保护...保护是张开双臂将她庇护在安全的地方啊! 就像官妈妈做的那样! 就像正觉女冠做的那样! 就像... 就像许家那个公子哥做的那样! 告诉她,姑娘家不要做脏事,这些事情应该是男人的指责! 在她被人欺负的时候,一拉一提就卸掉了欺负她的那个人两只肩膀! 在她哭的时候,挡在她的面前,不让雨和风吹到她的眼前! 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告诉她,没关系,一切都没有关系! 檀生胸口发闷,口舌发涩,别过头去拍了拍自己胸膛,好叫这口气顺下去。 “叔父,保护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檀生语声放得很低,“阿俏不说,不代表阿俏不知道。阿俏不哭,不代表不痛。阿俏不大吼,不代表阿俏不愤怒。” 第七十三章 流水的门房,铁打的胡七八 檀生的声音很轻,轻轻荡荡地落在地上,惊不起半分波澜。 赵显的脸却好像被猛扇了一巴掌,扇得他两眼发白。 仔细想一想,似乎…阿俏半分都没说错…他这个当父亲的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他看着李氏欺负阿俏,他知道李氏想阿俏死,他晓得李氏怨恨阿俏…可他有什么办法?他是男人,他能在内院做什么?他的手若是都插进内院来了,那岂不是就乱套了吗?更何况檀生如今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赵显闷声埋头不言不语。 檀生坐在梨花木八仙桌前,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前世她以为她爹死得早,所以她没爹。 今生她以为她有亲爹了,可是现实却扇了她一耳光——就这?还不如爹死早。 至少她没期待,没期待就没 纵然有再多的苦衷原由,而赵显却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不是这样的…”赵显呢喃,“叔父是想保护你的...可阿俏太能干了,叔父还没有动作,阿俏自己就解决掉了...就像今天这件事…若是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叔父肯定是有行动的,阿俏你信叔父…” 她信啊。 前生李氏一门心思想将她嫁入袁家为妾室的时候,赵显站了出来,为她抗争到了正室的名头。她相信赵显深爱白九娘,同样她也相信赵显是真的很想保护她,只要触及到了底线,赵显也会拼尽全力,奋力一搏。 只是赵显的底线太高了。 许多人都熬不到到达底线前就绝望了。 到底...懦弱... 她前生的懦弱原来是随了她的父亲。 檀生静静地看着赵显,再默默别过脸去。 她终于知道白九娘为什么死了。 她的丈夫是深爱着她,可她的丈夫更爱自己,同时更怕麻烦。只要赵显什么都不做就足以让白九娘踏入濒死的深渊。 她不知道她该在赵显身上还能有什么寄托了。 “我只希望叔父能够 檀生轻轻叹了口气,默默转过头去吹熄了一根蜡烛,垂眸轻唤谷穗,“上茶吧。” 端茶送客。 赵显沉默良久,终于埋首而去。 魏朝的推举信一出,御史层层上报,最终定下升任调遣赵显为京师刑部北直隶郎中,官居正五品,五品到五品属平调,可地方到京师同样的官职却是全然不同的——京师的机会更多、人脉更广、路子更宽。除非外放混资历,没有京官愿意出来,京官不出来,京师在编官吏通常满制,御史推举一上去,第二月赵显的调令就下放了,动作实属迅猛,其中大概李氏之父李质朴也功不可没。 调令一下来,赵家人便陷入了狂热且忙乱的境地。 有些范进中举的意思。 赵老夫人豪气地低价卖掉了宅子,连带家俱、下人一块送,这让赵府上下人人自危——赵家阴私虽然多,几个主子虽然都狠辣,但好歹人不对下人狠辣… 并且最关键的是一点是,打理内宅的李夫人一双眼睛都在赵大人身上,天天找的是赵大人的茬;别人家的夫人一天到晚眼睛都盯着内宅,找的是仆从们的茬啊! 这么瞎眼的内宅太太哪里找! 份例中庸,待遇上佳,能够偷懒... 错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 谁知道下个主家是个什么样的变态呀?五大街王郎中可是每个月都能拖出几条烂透了的尸首!阿弥陀佛,请让我留下来,我一定好好干! 众人望天扎眼祈祷。 阿弥陀佛,请让我留下来,我一定好好监视大姑娘! 小门房胡七八的愿望总与别人不一样。 世子爷传话来了,若他不能像一棵坚韧不拔的仙人掌扎根在赵家的土壤上的话,世子爷就会让他像一抓烂香蕉腐烂在成千上万的恭桶中。 故而每每檀生从门房经过时,胡七八的大眼睛就一眨一眨地紧紧锁住檀生的身影。 这个小门房又有什么八卦要告诉她吗? 檀生停住脚步,有些无奈地看着小门房。 胡七八一看檀生停住了步子,立马蹭了过去,黏糊糊道,“大姑娘~~~” 檀生默默向后一退,“嗯?” “听说赵家要搬到京师了吗?”小门房嗲嗲发问。 檀生蹙眉点头。 “他们都说噢,家仆才能跟着主家走噢~”小门房再蹭了蹭,“小的不是家仆,大姑娘能不能帮小的说句话噢~也跟着一道走~京师的门房可贵了,小的不涨份例噢~” 她是进了窑子吗? 檀生面无表情道,“你为什么想当赵家的门房?” 因为可以近距离监视你! 奈何真实不可以说。 小门房想了想挺胸道,“因为年轻人要大有作为!” 发奋成为门房头子吗? 檀生发觉自己不懂这些年轻人的志向了,再上下打量了小门房,身量蛮高,脸却是一张娃娃脸,眼睛眨巴眨巴湿润很像一只小鹿,这还是前世今生头一个凑到她跟前求事情的人!有眼光! “你叫什么名字呀?”檀生抿唇笑。 “胡七八!”小门房朗声道,“因为生我的时候,我爹打麻将还差七万和八筒就能胡,所以叫我胡七八!” 这什么爹呀! “那你爹呢?”檀生随口问。 小门房表情一滞。 这个故事就太难编了... 他爹在京师镇国公府翘着二郎腿当管事...管着国公爷内书房和暗影们的衣食起居...在偌大个定京城里他爹就是个假虎威的狐狸...日子滋润得去吃个羊肉锅子都能被拜帖赛个满怀回府... “我爹他老人家也在别人屋檐下讨生活…”小门房艰难开口,“当武馆的宿管大爷…” 这没说错,他爹是要照顾暗影们的吃喝拉撒。 “还常常被人骂…” 这也没错,暗影们功夫深脾气大,经常一言不合就骂他爹是“秃驴子”。 “而且还入不敷出…” 都拿给他娘买胭脂了! “所以希望我能好好当差,成为主子身边的红人…” 他爹是希望他能混成世子爷身边近似许百一样的人物,如今…他算是曲线救国? 檀生脑中莫名勾勒出一副爹穷娘丑悲惨生活的图画,看这小门房闷头闷脑的,似是藏有无法宣之于口的内情,檀生心下一软,应道,“好,我尽力。” 第七十四章 闷骚大金牙 第七十四章 檀生既是应了,便会帮忙办到,当即让小麦给秦姨娘带了话去,“请姨娘划定仆从名单时考虑一下门房小胡。”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小麦便抱着满满当当一个大包袱回来了,嘴里还塞着两颗炒栗子,“姨娘说她晓得了,顺便抱了点山货过来说是她哥哥嫂嫂送来的。” 檀生本没想在赵显跟前告黑状的。 伤心,她是真伤心。 失望,她也是真失望。 她知道赵显战斗力弱,可压根没想过赵显战斗力会这么弱啊。 无心插柳柳成荫。 赵老夫人在赵家内宅中瞪大眼睛找了老半天,最终挑出了个家中有人做生意的秦姨娘来帮忙打点搬家事宜,让李氏好好享一享清福。 有秦姨娘在,檀生干什么都方便——毕竟秦姨娘还指望檀生神威大发,算出她几时有孕。 留个把小门房这种事,实在简单得不值一提。 檀生完成了自己的承诺,这几天进出门房胸都挺得笔直笔直的,看见小门房后告知了他,得到了小鹿般眨巴眨巴的眼神,檀生表示很满足。 娇园中,官妈妈撸起袖子琢磨要收拾东西大干一场。 半个时辰后,官妈妈看着摞在地上的几只小箱子,默默立下誓言,等下次再搬家的时候,她一定要为自家小怪物攒下一大堆拿得出手的东西! 檀生莫名其妙地看着官妈妈一脸仇视地紧盯地上的几只箱子。 松鹤院中,诸人皆在,赵老夫人红光满面,看了看堂下的儿孙,不觉自己晚来福报,满足地喟叹一声后道,“…日子定了八月初四以后,阿俏,你算一算哪天宜出行?” “八月初六就是很好的日子。”檀生当然知道赵老夫人急切,若不是赵显还未交接妥当,她恨不得立马出发,“其实顶好是八月十五鬼门关上之后再出行,可阿俏看了看八月十五之后的好日子就等到九月初去了。叔父是官身,祖母您厚德天润,自是压得住奸邪。” 中元节七月十五到八月十五,一般来说,不提倡中元节期间出行,人不与鬼争道。 檀生话里探了探,见赵老夫人神色如常,再看李氏却面容一沉,便默默别过头去。 还是这个结果。 李氏心中有鬼,赵老夫人形容坦荡。 “那就八月初六走吧。”赵老夫人轻咳一声,一锤定音,“咱们还是先走水路,再转陆路,约莫九月底能到京师。姑娘一人可带四个丫鬟,两个婆子,人数不要超了。姨娘带两个丫鬟,一个婆子走。” 李氏蹙眉开口,“那咱们别庄里的…” “别庄的那些人也跟着走。”赵显沉默了许久,眼神摇摆不定,“岳父来了信。” 李氏顿时抿唇笑开,目光瞥向近日风头正劲的那位秦姨娘。 这些贱皮子,以为她就这么颓了? 呸! 她们是什么出身?也配和她抢男人!? 帮着老胡氏看了看日程、收了收东西就想越过她去了?这不拿个镜子照照,这幅模样能勾得住赵显几年?白九娘永远都活在二十岁,她们呢?只会一个接着一个老去,到那时,赵显身边就只有她一个人。 到死,都只有她一个人了。 檀生轻吐一口浊气。 所以之前她闹的那一出,是放屁吗? 檀生看向赵显,“别庄诸人都是犯下错事才去的,在南昌府他们这样,别人或许还能卖赵家一个面子。若到了定京,一个牌匾砸下来能砸中三五个皇亲国戚,到时候他们秉性难改,连累的也还是叔父你的官声。” 赵华龄颐指气使轻哼一声,“大人们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 檀生平静地点点头,“是啊,大人们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我看二妹那三十个板子是没有把你打痛。” 赵华龄瞪大眼睛看向檀生,张嘴想驳斥却又害怕,抿了抿嘴呢喃一句,“到了定京,看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祖母和叔父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我奉劝二妹妹要记住一点,你是赵家人,不是李家人。你住的屋子,吃的饭菜,用的仆从都是赵家掏的钱。不要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一脸馋相让人觉得咱赵家的姑娘没人教。”檀生缓缓站起身来,她一开始避开赵显是害怕赵显左右为难,现在不怕了,她的父亲明摆着舍不下李家,那么她一点点情面都不用给赵华龄留了,“二妹妹你要记着,你是有人教的,我才是死了爹娘的。” 李氏勃然大怒,转身向赵老夫人道,“娘,你便由着她寒碜我与阿龄吗?!” 恰恰好,这些话正是赵老夫人想告诉赵华龄的。 别做出一副赵家受了李家恩惠的模样。 赵家不欠李家什么! 若不是她儿子当官当得好,娶皇帝的女儿也不会连续升任!她儿子是凤凰,别说你小小左侍郎的闺女,就是郡王、亲王的闺女也是娶得的! 赵老夫人“噢”了一声,似乎想起什么来,递了张帖子给檀生,“…平阳县主邀你去清虚观上香,后天的事儿,你看看要去不要去?” 檀生接过帖子。 今天刚下的。 许家公子哥倒是能借翁笺的名声哄她出门。 总不至于借平阳县主的名头吧? 翌日。 檀生这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许纨绔是没有借平阳县主的名头哄她出门。 因为... 他是自己加塞进了上香的队伍啊啊!! 哪个男人喜欢上香啊!!! 为什么哪里都有他啊! 檀生一下马车就看见许纨绔和翁纨绔一人一匹高头大马在山前开路,翁纨绔更骚一点,马儿都是银蹄白毛,黑尾赤鼻...反观许纨绔倒是很低调,一匹黑色马儿膘肥体壮。 檀生莫名心下大慰,至少不算太骚包... 哪知! 这个年头还没从檀生脑中蹿完。 那黑马仰头嘶鸣,迎着阳光,檀生感觉自己一双眼睛都快被闪瞎了。 那马儿嘴里镶了颗大金牙! 这简直是骚在暗处! 俗称,闷骚! 第七十五章 阴沟里翻船 第七十五章 许仪之紧紧咬住后槽牙,翁佼那不怕死地凑过身来,挤眉弄眼道,“你看你看!赵大姑娘在看你诶!” 看他个屁! 明明是在看这马嘴里的大金牙! 许仪之手上勒紧马缰,咬牙切齿问,“…你的马为啥牙齿和别的马不一样?” “噢,因为这匹是跑马摔了一跤把牙齿跌坏了,缺了颗门牙,”翁佼憨乐,“我觉着难看就给镶了颗金牙。?你昨儿不是点名说要看上去就低调且华丽的马儿吗?阿玠说这就是低调的华丽…” 翁佼想了想,凑过头来补了一句,“这马儿是北疆运过来的宝驹,很能跑的!” 那为啥会跑着跑着跌了一跤,还把牙齿给跌坏了!? 许仪之总觉得翁佼是在坑他,便默默别开眼去。 檀生也默默地别开了眼。 世族大家,不好当呀! 当了都是神经病呀! 前有寿昌伯世子爱好金恭桶,不用金恭桶就拉不出屎。 今有镇国公世子爱好大金牙,不镶大金牙就跑不了马。 横批:闲得慌。 平阳县主看到檀生颇为亲近,翁笺扶在右侧,檀生扶在左侧,一路向山上走去,隔老远就看见敬人道长站在道观门前,拂尘加身,高束青云髻,身量颀长,面容棱角分明,目光中透露着老道看破红尘的淡然之色。 “如夫人们身子可还好啊?” “噗——诶——额——” 檀生福身埋时一句话便让敬人道长破了功。 平阳县主眼见敬人道长眼中淡然之色猛地变成了… 这是亲近吧? 那眼神炯炯有神,且完全不复最初的寡淡了。 应该就是亲近! 平阳县主不觉笑道,“咱们赵大姑娘与道长是不打不相识,如今再见只怕是惺惺相惜之情居多吧?” 惜...惜你妹妹! 被一举骗走二百七十两雪花银的敬人道长觉得自己撞墙无门。 檀生反笑,一笑两只梨涡浅露,语气很是推崇,“道家门中坑蒙拐骗混饭吃的云游道人太多了,这就显得有真本事的诸如敬人道长等尤为珍贵,故而这清虚观也比其他地方更为灵验些。” 清虚观门口聚拢的夫人太太们瞬时窃窃私语起来。 “这小姑娘是谁呀?” “哎呀!你这都不知道!这是新调任京师刑部赵显大人的大侄女!算得一手好卦象,看得一眼好风水!说出来的话没有不灵验的!你猜猜请赵大姑娘算个命,要多少银子?” “五十两?” “五十两人家帮你点个痣....三千两白银啦!” “哎哟我的妈呀!” “你知道布政使王夫人都请赵姑娘去看风水吗?” “那王夫人也给了三千两银子吗?” “那倒不至于,只是礼肯定也没少送!” “唉哟!赵姑娘说清虚观灵验那便肯定灵验,我得去上柱香!” 这话经檀生之口,一传出去,便犹如盖章印戳。 就差没贴个牌匾到道观门前——“江西最灵道观,没有之一”。 所以... 要请长命灯的,还请赶早噢! 檀生已经看到银子哗啦啦进账了,檀生笑意盈盈地看着敬人道长,敬人道长绝望地回望过去,似突然想起什么来,敬人道长精神一震,“老道还没恭贺赵大人升迁之喜,赵姑娘也会高迁京师吧?” 耶耶耶!小妖婆要去祸害京城里的道长了! 敬人道长欢欣鼓舞。 檀生笑道,“谢过道长恭贺,江西是片风水宝地,王夫人与我也投缘,我素日或许会写信与王夫人交流一二呢。”檀生抿唇再一笑,“道长是方外之人,不受男女之隔,若有道家文章需交流合作,道长不也可以同我书信联系吗?” 银锭子没法搜刮了,但银票子可以邮寄呀! 说了合作合作,不得有月末结账、季度奖励、年末分红呀? 她白给清虚观打金字招牌了? 她要是做了白工的话,那可就对不起了,她一封书信写到南昌府来照样能威胁得到您与您家如夫人们的幸福生活。 檀生笑眯眯。 敬人道长哭兮兮。 许仪之眼青青。 这是什么情况? 为什么赵檀生和这狗屁道长相谈甚欢?期间甚至还有眼神交流??? 许仪之很不开心。 这种不开心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时分。 许世子爷穿过矮墙低瓦,越过繁花深处,看一抹剪影亭亭玉立在光晕与暮色之下,许仪之顿时莫名地高兴了起来,快步向前走去,哪知他还没走到,就眼看着赵檀生上了赵家的马车…那老马跑得还是比他两条腿快… 许仪之默了默,终于屈服地牵出了大金牙小黑马,唤过许千跟在赵家马车后面。 车夫余光一瞥,瞥见了身后有几匹马不远不近地紧跟,神色一紧张,好像进入了戏折子,身形靠后,隔着布帘子压低声音,“姑娘,有人跟着我们。” 檀生默了默,“甩得掉吗?” 车夫顿起使命感,丝毫想不到自家大姑娘是看不到的,连连点头,“小的我人称闵南山车神,自是甩得掉的!” 车夫话音一落,檀生便顿感路途颠簸,下意识紧抓住车辕,私心觉得这几个小腾空十分有个性。 “主子…”许千夜视颇好,抿唇道,“赵家那车夫为啥在把赵大姑娘往沟里带…” 许仪之也抿了抿唇,蹙眉摇头,“或许是在抄近路?” 许千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轻轻点头。 谁曾知,他这下巴肉还没挨到脖子,就听见了“砰”的一声! 前方不远处车厢向左一翻,两根车辙摔了个藕断丝连,惊起一片绝尘! 许仪之赶紧下马朝前方奔去,万幸万幸!车厢恰恰好被一块石头挡住!赵檀生并她奶妈妈正灰头土脸地从车厢里往外钻,许仪之赶忙定睛一看,小姑娘脸上灰灰黑黑的,似乎并无血迹,不禁放下心来,大手一伸,沉声道,“抓住我,爬上来。” 檀生未做过多犹豫,抓住许仪之的手借力攀在车辕上从车厢里手脚并用爬了出来,紧跟着就去拉官妈妈出来,再问车夫,“师傅,你可有伤?” 那车夫羞愧得恨不得将脸埋进土里去,胡乱挥舞双手,“没得没得,小的好得很!” 檀生当即松了口气,朝许仪之福了福,“谢许公子搭救…” “你们去哪儿?”许仪之言辞沉定,责备之意尽显,“这么晚了,一个奶妈妈一个小姑娘外加一个视力有问题的车夫,走在这荒郊野岭,你们是不是嫌这片林子的狼还不够饱?” 车夫哀嚎,“我们本来是预备走大路的!” 走大路,怎么会遇到狼!? 还不是因为你们这群跟踪狂,他闵南山车神才被迫重出江湖来着! 如今可好! 这才叫做阴沟里翻了船哟! 叫他一代车神的脸往哪儿搁呀! 嘤嘤嘤! 第七十六章 装神弄鬼是项技术活(上) 第七十六章 许仪之默了默,决定不去纠结到底会不会被狼吃掉这种弱智的问题了…他看了眼半倒在地的马车,还有机智地挣脱开缰绳撒开四只蹄子往外跑的那匹老马的背影... 你别说,这老马还是挺机灵的。 许仪之“嗯”了一声后,有些无奈地看着紧紧闭嘴的檀生,“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檀生闷了闷,官妈妈左看看右看看,依照她过来人的眼光来看,这看来看去总觉得这镇国公世子爷是不是对她家俏姐儿有些不正常的想法? 官妈妈瞬时又惊又喜。 喜的当然镇国公世子可是难逮的乌龟婿呀!家世好,样貌好,好像脾气也不错… 惊的是... 为啥看得上她们家俏姐儿!? 她家俏姐儿倒是识字,睡前也喜欢拿本书来看,可那只是为了助眠呀! 这小白脸一看就喜欢看书,到时候孩子的名字怎么取?你看看她家姑娘给几个丫鬟取名字那股劲儿…要是以后镇国公家的小郎君小姑娘全是狗蛋、二剩这样的名儿…那可怎么办哟! 官妈妈神情早已飘忽在云端。 檀生只好亲自出马胡编乱诌,“我们去看看山下的落阳。” “山顶上看落阳更好。” “那我们去镇上买吃食。” “黑灯瞎火,山下镇上早就收了集市。” “那我们就是去逛一下黑灯瞎火的小镇。”檀生从善如流回道。 许仪之喉头一哽,天色渐微,这赵姑娘在躲他!一点儿也不希望和他有交集!之前他就看出来了,只是不想承认而已!嘿,真是奇了怪了,这小姑娘眼睛瞎了吗?看不出来他是香饽饽吗? 躲! 躲什么躲! 躲就躲得掉了吗!? 许仪之面黑如碳,沉声道,“你是想去别庄吧?” 檀生猛地抬头。 许仪之便知自己猜对了,碳色一张脸如星星之火可燎原,“去别庄做什么?去审讯王妈妈?” 檀生默默垂下眼,“这本是小女子家事,世子不用…” 不用一直掺和进来... 背负着如此身世的她,实在是有些难堪… 有什么比被别人知道她的父亲丝毫不重视她更让人难过的呢?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调查,期间我花费的人财物无数,抵得上你叔父一年的俸禄。如今你知道真相了就想一脚把我给踹了!?”许仪之颇为受伤。 这和负心汉有什么区别! 檀生只好连连摆手,“不不不,只是觉得没必要把你也拉扯进来!” “还记得我跟你说我是为了什么帮助你的吗?”许仪之沉声发问。 檀生老实点头,“记得,为了正义。” 许仪之背过身去,双手负于背后,语声随残阳入暮,几分悲怆,“四川布政使闵恪,因阴沉木一事革职返乡,仕途无望,从此他再也无法振作,寥寥然了却余生。”许仪之半侧过身,过分好看的眉眼如剪影般投射,“奉权是在闵大人看护下长大的,赵大姑娘您说,奉权是否是为了正义?是否有权利知道最后的真相为闵大人讨回公道呢?” 许是景太美。 许是人太超凡。 檀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许千在夜色中如哈巴狗般张大了嘴巴,表示目瞪口呆。 什么!!!!???!!!?? 这样也可以!???? 什么闵大人啊! 他和世子爷一块长大,闵家是在京师发的迹没错!然而镇国公府武将出身,闵家世代文官清流,哪来的交集!?还看护着长大!前任四川布政使司,现任定京京兆尹闵廉大人之父闵恪大人重活过来放在世子爷跟前,世子爷怕是都认不到好吗!? 无耻。 太无耻。 他家世子爷追妹妹的手段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芝麻开花节节高啊。 许千默默转过头,害怕自己的表情出卖了亲爱的世子爷。 许仪之眼见檀生点了头,手一抬,许千带暗影飞快地将马车推起来,再飞快地将两匹马套在马车前,许仪之做了个请的手势,檀生梦里梦冲地上了马车,官妈妈与许仪之也坐了进来,原本就不太大的车厢因一个身长体壮的小白脸的加入变得狭窄拥挤。 许仪之倒是很享受这份拥挤。 官妈妈舍身取义挤在了许仪之与自家姑娘中间。 檀生有些不自在,别过眼去,作势看窗外的风景。 嗯... 现在窗外乌漆麻黑,有个屁风景呀。 外面是车夫与许纨绔身边的侍从,实在再坐不下一个人了。 “别庄的人要跟着去京师?”许仪之老神在在问道。 这厮是同行吗? 檀生想不到为啥每件事许纨绔都猜得到,“是。”檀生语声向下落了落,“叔父要把别庄的那些人都带上,或许不会再回赵宅,或许直接就由李家接手这群忠心的家仆。” “所以你必须在回京师之前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许仪之思维连贯,“赵显靠不住,赵老夫人没法靠,李氏虎视眈眈,有了李家后当有如神助。所以你必须审问一个知情人,搞清楚这件事。陈婆子阴鸷毒辣,王妈妈却尚存理智与良心?” 全中! 其实许纨绔挺聪明的呀。 檀生点头,补充了一句,“之前有人告诉我,王妈妈曾在白九娘诞日时偷偷去十字路口烧纸钱。” 那当真算是尚有良知的人了。 如果以李家为范畴的话。 许仪之沉吟半晌后指出,“若是贸贸然去,岂不是让王妈妈知道了你吗?你们三人,有谁舍得痛下杀手将王妈妈除掉?”反正他看了一圈不觉得谁有这个潜质,赵大姑娘是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不把她逼到绝境她也下不了手;那奶妈妈倒是膘肥体壮,也忠心耿耿,只是她死听她家姑娘的话;外面那个车夫?嗯...连赶个马车都能赶进车里...还是不考虑他去做杀人这种技术活了... “若是留了活口,等王妈妈与李氏见了面,你的麻烦就更大了。”许仪之仍旧倾向于将一不做二不休,做了那王妈妈。 檀生抿唇笑了笑,突然想起什么来,眼神亮亮地问许仪之,“世子爷身边的那位侍从,身手可好?” 第七十七章 装神弄鬼是项技术活(中) 第七十七章装神弄鬼是项技术活(中) 小半个时辰之后,别庄旁的玉米地中。 许千想死。 很想死。 他恨不得把苞谷穗穗缠成一条白磷挽脖而亡! 是,他看到自家世子爷追妹妹的进步,他很是欣慰。 然而... 这个进步不应该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呀! “换好了吗?” 许千呜呜呜呜,他家世子爷竟然还不耐烦。 “换好了…”许千挽起袖子羞羞答答地从玉米丛中出来。 官妈妈嘴角抽了抽,默默别过眼去。 好恶心啊。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男人...穿着仙气飘飘的白衣轻纱…低着头似是无颜见人的模样… 让人好想吐。 许仪之神色如常,“赵大姑娘的要求你听懂了吗?” 许千哭着点头。 幸好今天只有他一个人! 要是有任何一个暗影小崽子在,他就痛下杀手把这些人都杀了! 许仪之看下属似乎心情有点不算太好,想了想安慰道,“其实你人高,穿这种白纱衣服也不丑。从背后看,也还称得上是蜂腰翘臀长腿。” 许千屈辱地掩面而去。 檀生也默默别过脸去,这叫什么安慰啦...人家并不会很高兴呀! 别庄静悄悄的,两进的院子,八间厢房都睡了人,如今将近午夜,每个人都在榻上睡得直打鼾。 窗棂外映衬着婆娑且鬼魅的树杈残影。 偶有“唰唰唰”的声音。 王妈妈到底地位不同,就算在别庄也是独门独院。今儿接到李氏消息说他们都会被带去京师,她这颗摇摇欲坠的心哟才堪堪落下,如今心事尽除,她当然睡有好梦。 王妈妈睡得一翻身,却觉鼻子痒痒的,半眯半睁开眼睛,一睁眼正好看见一只被发丝半挡住的褐色眼球。王妈妈猛地向后一缩,后背冷汗直冒,闭眼再睁眼,却见那眼球越凑越近,王妈妈终于手舞足蹈地将被子一掀,张口大叫“啊——” 一声“啊——”荡在半空中戛然而止! 伴随着“桀桀桀桀”几声怪笑,那白衣女鬼从窗户一窜而出! 王妈妈后背的汗已经将汗衫浸湿,门外不时传来几声怪响,王妈妈揪住被角死死顶住床角,脸色发白,“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有怨气,便去找真正杀了你的人罢,来找我做什么?我只是...” 王妈妈话音刚落,门“嘎吱”一声大开! 两个身影从夜色中走进内房。 王妈妈吓得汗毛竖起,当下又将放声尖叫。 檀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官妈妈扯了布条,摁住王妈妈的头就往她嘴里塞,塞得王氏呛得嗓子眼发痒,几声干咳又出不去又咽不下,倒把脸涨得一片通红! “我若是妈妈,如今就不会尖叫。”檀生语态平静,“惹来人倒还好,若是惹来了鬼,那你便活不成了。” 王妈妈瞳孔大放。 对对对! 赵檀生一来,那女鬼就跑了! 赵檀生会道术的呀! 人在受到剧烈惊吓后,脑子里一片空白。 至于赵檀生为为何会出现此时出现在此处,王妈妈压根就没空去想! 王妈妈满脑子全是那鬼贴在床沿,一张脸被头发挡完,只露出一只眼睛的模样! 王妈妈奋力推开压在她身上的官妈妈,向檀生处爬去,嘴里塞了布条,她没法说话只能嗯嗯啊啊地发出声响! 檀生下颌一抬,官妈妈将那布条抽出,王妈妈登时扑到檀生脚边,哭起来,“有鬼!有鬼!刚刚她巴在床沿边上看我!眼珠子瞪得老大...白衣服...大姑娘!” “妈妈慢些说,都有什么鬼呀?”檀生压低声音,语气哄骗。 “有白衣女鬼!” “她是谁呀?” “白九娘!是白九娘!”王妈妈高声叫嚷。 檀生弯腰反手“啪”的一个耳光,扇得王妈妈一发愣当即清醒过来,一见眼前是赵檀生,当即向后猛地一缩! 檀生笑了笑,背身将大门一关,屋子缓缓黑了下来,只留下门缝中的那一丝亮光。 “冤有头债有主?”檀生语气调笑,给自己斟了杯茶,坐在木凳上静静地看着王氏,“白九娘?” 檀生背着光,眉目神色浅淡,隐藏在黑暗中,似带着无尽诡意。 王妈妈脑子发蒙,向后一缩再缩。 官妈妈一把揪起王妈妈的后脑勺头发,无师自通的恶霸相,“老实交代!这荒郊野岭的,死了个人,谁他妈都不会知道!” 王妈妈被揪得下颌高高扬起,眼神艰难地向下看,张嘴就想叫唤。 官妈妈明察秋毫,捏住那王氏的下颌向上一错,王氏牙齿咬舌吃痛不已! 檀生笑起来,”妈妈还想搬救兵吗?妈妈以为我是孤身一人来的吗?“ 开玩笑! 外面还有许仪之给她放哨殿后! 谁敢过来,杀无赦! 反正一庄子的人,手上都沾着血。 杀了一个是积福,杀了两个是攒德。 等等... 为啥她觉着她和许仪之如今有一种神秘的”你打劫来我防火“契合感.... 第七十八章 装神弄鬼是项技术活(下) 第七十八章装神弄鬼是项技术活(下) 风“呼呼”地灌进室内。 王妈妈惊恐地看着官妈妈那张凶神恶煞的方脸,艰难地余光瞥向赵檀生,扫了眼那张与十几年前那位女子眉眼相似的那张脸。 是女鬼回来复仇了! 赵檀生就是那个女鬼! “若是妈妈愿意老老实实说,我能保妈妈一条命。若是妈妈不愿意说,这一庄子人我也敢屠杀殆尽。”檀生语气很平和,一言不合就杀人这种思维模式真是...真是太让人省心了。 王妈妈浑身抖如筛。 “世子爷,你应该进去,审讯这种事是男人干的…”许千舞台妆还没卸,穿着白纱长衫虎背熊腰地垂首站在许仪之身后,“赵大姑娘到底是姑娘家…” “这对她来说很有必要。” 许仪之背手望月。 她呀... 她才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呢。 奇怪的是,她身上有很重的自卑感与怯懦感,平静冷淡的态度只是她表达豁达的方式之一,她本身应该不算聪明,也那么自信,甚至...甚至她应该很渴望赵显的感情吧?她不是在蜜糖罐长大的,却难得的浑身无丝毫戾气,她的怯懦与她的怨恨完美地促成了这样一个人——美好、羞怯、平和、不抱怨。 大概是白九娘一直在推着她前进一点再前进一点儿。 许仪之笑了笑,“赵大姑娘有分寸,知道捏蛇捏七寸,威胁敬人道长知道用名声,威胁王夫人知道用良心,威胁王妈妈知道用性命…” “那威胁长春道长呢?” 许千不要脸地问了一句,换来了自家主子一计白眼。 一言不合砍人小叽叽这种事... 就不要再提了好吗! 每次一提,他都觉得胯下一凉。 “那是赵大姑娘有勇有谋!”许仪之一言盖棺定论。 内厢中,王妈妈抖得牙齿打在嘴唇上,屋子里的气氛阴森森的,心中天人交战,是说还是不说?这个天煞的究竟知道些什么?她知道白九娘吗?知道是...是...杀死了白九娘吗?若是她说了,她绝不可能活着出这个院子——夫人马上要来接她们回京师了,她到时候在夫人跟前说一说话,若是叫夫人知道了赵檀生晓得有白九娘这个存在,为了赵华龄,为了李家,夫人绝对会不择手段地除掉赵檀生。 咳咳,虽然现在对手段也没太从道德层面进行筛选… 赵檀生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她说了…她如果说了…必定会死! “妈妈知道我会算命吧?”檀生笑了笑,“妈妈素日里觉得自己肩膀重吗?” 王妈妈抖。 檀生素手一指,“那是王妈妈肩上背着三个人…哦不对…背着三个早已经不是人的东西…” 王妈妈抖抖抖,一边抖还一边克制住尖叫的欲望。 “这三个都伸长了舌头,猩红猩红的舌头,噢,就垂在妈妈的耳朵边上。”檀生随意地把手往桌上一搭,从怀中掏了只叠成八卦图样的符纸来,挑眉笑问,“妈妈想看吗?若是想看,我就让官妈妈把这符纸烧了化水里给你擦眼皮。” 王妈妈抖抖抖抖抖,瞬觉肩头千钧重! 白家…白家的女眷...全都是上吊自尽的! 全都是吊死鬼! 檀生把符纸和茶水递给官妈妈,檀生天生一张含笑脸,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挑,只是这幅美人面孔在黑漆漆且阴森森的现在,形同鬼魅! 王妈妈张口,“不要!不要!我不看!” 檀生凑近王妈妈的耳畔,声音喑哑,“其中一个七窍流血,眼眶里面的血...滴答滴答…”檀生声音渐渐愈来愈哑,“滴答滴答…全都滴在了王妈妈的肩上…妈妈若不信,自己伸手摸了摸吧。” 王妈妈脑子绷得紧紧的,身形僵硬地一边发抖一边摸上了左肩。 真...真的是...湿的.... 王妈妈绷在脑中的那根弦“啪嗒”一声全断了! “啊啊啊啊——” 王妈妈奋力挣扎! “啪啪” 两声清脆的耳光! 檀生沉声道,“不许叫。” 许千在门外听得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阿弥陀佛,希望有勇有谋的赵大姑娘做他们世子夫人的时候...脾气能变得稍微好一点... 王妈妈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没一会儿传来一股骚臭的气息,官妈妈嫌弃地将她掐远些,王妈妈低低呜咽着蜷缩成了一团,既不敢发出声音又害怕得忍不住发出声音。 接连两个耳光,打得檀生手有点痛。 官妈妈看王妈妈一直抖抖抖,也抖不出什么好话来,正想上脚去踢,却被檀生拿眼神止住了。她们现在要做的是,静静地等待。 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就等风起了。 王妈妈个性没有如今李氏身边那个陈婆子来得坚毅,所以才会做出夜半三更去十字路口给白九娘烧纸钱的事情来。 她在等着王妈妈崩溃。 天色的变化从门缝中可观一二,如今正当更深露重,檀生却异常亢奋,毫无睡意。 风将窗框吹起打在墙上从,“嘭嘭嘭”一下、两下、三下… 檀生心里默数着,在数到第十三下时,王妈妈缩在地上,一边抽泣一边小声道,“不要来找我…别来找我…我什么也没做…” “那谁做了什么呀?”檀生压低声音轻声问。 王妈妈双手捂住脸,只觉得肩头千斤重,颤颤巍巍道,“当时…当时老爷在京城下场考试…家中有一孕妻…姑娘恨得气得吃不下饭…一个月消瘦了二十斤…” “所以呢?你们就将怀着孕的妻子杀死了吗?” “没有!我们没有!”王妈妈猛地抬起头来,浑身发抖,“之后广阳府来信说…老爷的妻子难产…还没出月子就死掉了…老夫人…老夫人还来信请我家姑娘好好安慰一下老爷!” 白九娘没出月子就死了... 赵老夫人给李氏寄信... 让李氏好好安慰一下赵显... 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丑陋的东西。 檀生后背起了一连串的鸡皮疙瘩,轻声再问,“然后呢?” 王妈妈眼神里出现了恐惧,“然后…在很久以后…我们姑娘找到了先前为那位妻室接生的产婆…那位产婆说…并没有难产…一切都很顺利地就生出了一位小娘子…” 檀生猛然抬头。 王妈妈好像陷入了回忆,“这把我们姑娘吓坏了…吓得她去找…谈心…那位老夫人只告诉了我家姑娘一句话…” “什么话?”檀生的声音随着这风在发抖。 “难道这样不好吗?” 王妈妈瞳孔放大,死死地盯住木门,“她…这么说…” 第七十九章 鬼故事 第七十九章 天际刚刚翻起鱼肚白。 林间有马车“踏踏”而过。 皮都松到咯吱窝底下的那只老马早就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镶金牙的社会马哥。 车厢中檀生靠在官妈妈身上昏昏欲睡,官妈妈瞥了眼神采奕奕的许家公子哥,强撑着身形不叫自己倒下。 只要她在一天,自家姑娘这棵白菜,就决不能无媒无聘地被猪给拱了! 半刻钟后。 “呼——” “噜——” “呼——” “噜——” 檀生和官妈妈斜躺在杌凳上,素面朝天,嘴唇微张,以堪称一模一样的姿势打瞌睡。 许仪之面色古怪,默默别过脸去。 这震天响的鼾声…赵大姑娘刚打了个“呼”,她家那奶妈妈立马接了个“噜”…两个人配合之默契,简直像说双簧… “呼呼呼——” 赵大姑娘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许仪之连忙转过脸来,看檀生面容局促,五官皱成一团,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阿俏... 我的小姑娘呀... 你是梦见什么了吗? 是噩梦吗? 车厢上挂着一盏羊角灯,烛火忽明忽暗,映照着小姑娘的面庞。 许仪之天人交战良久,终于伸出手去试图抚平檀生紧皱的眉头,哪知他的手刚刚触碰到小姑娘的皮肤上,便听檀生清脆冷静一语。 “拿开你的脏手。” 许仪之登时面红耳赤,忙不迭地缩回手来,手足无措地擦了擦手心,这一擦才知道满手心全是汗水! “我…我”年轻的镇国公世子爷人生第二次结巴。 “那是我的绿豆糕!”檀生声音高扬。 许仪之:“???” 诶,绿豆糕??? 许千一路狂飙,抄小路走近道,绕到清虚观后院,一行人终于在晨钟之前赶回。檀生一头扎进软绵绵的床上好歹还再睡了一个时辰。 清晨起床,翁笺小姑娘一见两眼乌青的檀生,张口便叫,“你昨晚上打鬼去了?” 檀生默了默,“清虚观地处僻静,山林野趣,虽风水上佳,然则林中魑魅受了这灵气熏陶,自然也…” “赵大姑娘!”敬人道长神色极度紧张,“昨儿我们收了十三盏长明灯!” 不要脸! 还魑魅魍魉受了灵气熏陶...这要是道观都闹鬼,还能有谁信他这个道长呀! 实在太不要脸了! 檀生从善如流转了话头,“林中魑魅受这灵气熏陶,自是消失殆尽,不敢久留。我就是没睡好,上哪儿打鬼去?” 敬人道长呼出一口长气。 官妈妈笑呵呵地捧着上头是道家经,下头是阿堵物的木匣子满载而归。 车夫牵着赵家的马车走过来,套着那匹马仍是老得皮坠到胳肢窝的枣色老马。 那马昨儿就撂挑子给跑了呀! 檀生默默看向许仪之。 这公子哥心可真细致啊。 连跑了的马都记得帮她找回来。 是害怕她回去被人发现,不好圆吗? 许仪之目不斜视地上马,似乎丝毫未曾注意到檀生投射过来的目光,但当女眷全部上了马车后,翁佼眼看许仪之唇角慢慢向上勾起,越勾越往上,隔了良久,许仪之冲许千笑着沉声道,“自己去许百处领赏,要多少壶醉南风就领多少壶。” 这是他找了半个时辰的马换来的血汗钱啊… 他一个纵横北伐军三五支队的练家子,昨儿蹬在树杈上找马... 许千默默为自己流下两行酸楚的眼泪。 “赵大人几时去京师呀?”车厢内,平阳县主笑着问。 檀生答,“预备八月初六启程。” 平阳县主蹙眉道,“哎哟,那可是在中元节期间呢。” 翁笺仰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檀生笑起来,“最好是十月底到京师,这样叔父还能赶上末季的考评。” 平阳县主想了想点点头,“那倒是。你叔父当官当得还是不错的。”就是做人有点问题…平阳县主像想起什么似的,“说起来你叔父任了刑部北直隶郎中,他老泰山倒是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了,这样也好,背靠大树好乘凉。你叔父前途倒是很坦荡。”就是到现在都还没个把儿子,这赵家不就算绝了户吗?赵显这么拼,拼到三品官蒙恩荫又怎么样?都没个儿子能承袭。 平阳县主说一句,心里腹诽一句。 檀生听平阳县主说一句,心里也跟着腹诽一句。 腹诽的内容倒是不谋而合。 “中元节倒是无碍的,人有行道,鬼有门道。阿笺说得是没错,只要问心无愧,就不冲突。”檀生笑言。 “若是问心有愧呢?”翁笺顶喜欢听这些故事。 檀生神容平淡,“若是问心有愧,索命鬼还没出现,自己就先给自己吓死了。”再看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神,檀生一颗心都快要化掉了,搜肠刮肚地想了个前生的故事,“我师父曾告诉过我,以前有个唱戏的角儿和戏班子里唱青衣的姑娘好了,两人你侬我侬爱到情浓,正巧两人都无父无母,便以天为媒,以地为妁,拜了天地成了亲。” “成了亲,自然两人结下了珠胎。名角儿十分高兴,告诉青衣,会一生一世爱着她。奈何这个誓言堪堪维持了不到半年,青衣还未产下胎儿,名角儿的魂便被戏班子里另一个新来的小花旦给勾跑了。”檀生不确定在一个读书人家未出阁的小姑娘跟前说这个故事合理不合理,便拿眼风探了探平阳县主的态度。 “你这丫头,你看我做什么!接着往下说呀!”平阳县主的眼睛也亮晶晶地出言催促。 也对... 一个热衷于看《海深深雨蒙蒙》的老太太,又岂会对这种故事不感兴趣! 檀生接着向下说,“那青衣是个脾性烈的,一气之下跳了井,一尸两命。” 翁笺发出一声喟叹,“青衣应当先杀了那名角儿再杀那小花旦,自己跳井算怎么回事呀!” 檀生笑道,“或许那青衣是为了用性命来让名角儿后悔吧?” 翁笺再道,“名角儿后悔了吗?” 檀生摇头,“并没有。名角儿随后被一达官贵人赏识,又接手了这个戏班子,过得一帆风顺。” “这不公平。”翁笺气鼓鼓的。 檀生便笑,“直到有一天…”檀生语声一顿,“名角儿不见了,报了官,官府找呀找,找呀找,终于在他家的井底下找到了名角儿已经僵透了的尸首。” “啊!”翁笺一副沉冤得雪的样子,“报应不爽!” “而那尸首身侧有两排脚印,”檀生很会讲故事,眼波流转中看见了翁笺与平阳县主如出一辙的好奇神色,便压低声音开口道,“一排脚印小小的,看上去就是一位很秀气的姑娘下来的。而在那排脚印旁边有一列更小的脚印,看上去顶多是个三四岁的孩童。” 翁笺后背顿生出一连串的鸡皮疙瘩,“是那青衣和她未出世的孩子回来了!” 平阳县主拍拍胸脯。 妈呀。 这说好了的纯爱片子怎么一变变成***,再变变成惊悚片了呀! 檀生说完这个故事,却有些发愣。 如果白九娘能够选择,白九娘希望她怎么做呢? 是像这位惨死的青衣那样把负了她的人拖拽进黄泉中陪伴着她? 还是... 别的? 第八十章 一只居心叵测的杏花 第八十章 讲了个鬼故事,换得小笺笺死死抱住檀生胳膊肘的机会。 檀生故作漫不经心地拿眼神朝下一瞥,正好瞥见小姑娘圆圆的脸和杏核般圆啾啾的眼睛。 哎哟哎哟~这可怎么得了~ 她还有好多个更恐怖的鬼故事呢! 檀生喜滋滋地想。 小姑娘嘛,就得像翁笺那样啊,憨直可爱脾气不要太坏。再反观赵家家里那三个华,华龄一个被人千娇百宠长得的小姑娘怎么能傻成那样?华容又奸又恶,华芝如腹蛇,蓄势待发... 奈何檀生心下酝酿搜刮了小半天的鬼故事,刚张口就听车厢外“到家了!” 诶? 这么快! 檀生意犹未尽地同翁笺眨眨巴眨巴地告了辞,叹了口气,瞬间调整了神态回赵府去。 官妈妈巴在车帘子边上,看平阳县主被翁笺扶着向里走,身后跟着两个英姿倜傥的小少爷,不觉眼热,“要是姑娘能嫁到翁家来就好了…” 倒不是眼热翁家多有势,只是单纯觉着翁家才像个家。 赵家... 官妈妈脸色一板,妈了个巴子,赵家简直是个盘丝洞! 檀生嘴角一抽。 原来孔武有力的官妈妈的品味是翁小佼呀...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檀生回赵家后,先同赵老夫人问了安,看赵老夫人姜氏慈眉善目一派和蔼,檀生心里便有些发毛,老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赵老夫人做了亏心事也不怕鬼敲门,这心理素质应该上战场呀。 “…可与敬人道长告了辞?”赵老夫人手里攥着沉香木佛珠。 檀生瞥了眼那佛珠,笑着点头,“自是与道长好好辞别了一番。” 顺便达成了关于长明灯的长效化合作协议。 赵老夫人唇色一弯,眼睛半眯半睁,“前两日,布政使魏朝大人家的王夫人给你来了个帖子。” 这不奇怪。 她要是王夫人,她也害怕。 檀生“嗯”了一声。 “只是被我扣下了”,赵老夫人努力耷拉起眼皮子,“老身白活这么几十年,早就明白四个字,人心难测。算命堪舆是门手艺,这手艺在当今更是吃香。等到了京师,你的名气打出来了,求你的人更多,用得着你的人更多,知道的阴私也只会更多…” 檀生蹙眉。 恕她才疏而学浅,她竟不知道赵老夫人究竟想同她说什么… “所以你需要赵家的保护”,赵老夫人单刀直入,“你叔父越得势,你的日子便越好过。咱们是一家人,凡事都要帮扶着来,你叔父得了势,纵算有人看不过你也需忌惮赵家,这个道理你可懂得?” 噢。 檀生懂了。 京师的道学风气更甚,她的用处更大,所以她必须把自己得到的好处全都转化给赵显——就像这次她为了自己脱困威胁王夫人帮忙一样。 赵显是个男人。 而,白九娘是女人,赵老夫人是女人,李氏是女人。 她也是个女人。 一个男人要四个女人的扶持? 檀生私以为这种待遇是龟公才能享用得到的。 檀生笑起来,“其实阿俏给叔父算过命的。” 赵老夫人眼神一亮,身形向前倾了一倾,“如何?可还好?” “飞黄腾达,光宗耀祖。”檀生语声简洁,面带疑惑,“就是姻缘线高开低走,分岔路有二,若走了前一个倒是阖家安宁,能官拜宰辅;若是走了后一个,便是早年风华正茂,中年平庸,晚年落拓…”一语言罢,檀生乖巧地展了笑意,“只是阿俏见叔父与婶娘情比金坚,可见会一条路走到底,自然将一路飞黄腾达了。” 赵老夫人越听到后面,脸色越不太好。 选了第一个就能入阁拜相,选了第二个就是庸庸碌碌?? 白九娘已经死了呀! 难道当初选李氏是错的? “这命是就这么定了?”赵老夫人是相信命的,也是相信檀生是真会看相的——敬人道长总不是虚的,这天象总不是虚的,那王夫人的推举信总不是虚的吧? 檀生似很疑惑地看着赵老夫人摇摇头,“命哪儿这么容易定。” 赵老夫人呼出一口长气。 “只是…” 赵老夫人的心又跟着檀生的话悬吊吊了起来。 “只是,命受三点影响,天时、地利、人和,攒了阴德便可改回来。”檀生再笑,“改命是很虚无缥缈的事情,需沐浴焚香、择日摆卦的,若我师父来倒是有可能,阿俏略懂皮毛实在不敢妄议。” 呸! 要是她见着正觉女冠就好了呢! 她立马收拾包包投奔东岳观,告诉女冠,赶紧迁道观,迁到城里来,不叫那群响马糟蹋道观了! 赵老夫人身形又是一颓,挥挥手让檀生且回去。 檀生一走,小满便上前来给赵老夫人上了一盏茶,见赵老夫人神情怏怏便轻笑道,“大姑娘不是说了老爷会入阁拜相吗?” 那有前提呀! 前提是姻缘不变呀! 现在...现在姻缘变了呀! 赵老夫人有苦说不出。心里将李氏的种种作为,李家的高高在上串联在一块儿细细过了三遍,只觉得檀生算得一点错都没有!李氏实在是太拿不上台面了!李质朴那个老匹夫心机太深,常常将阿显玩弄于股掌之间,扇个巴掌给颗糖,李质朴没儿子,李家的人脉资源到最后还不是留给女婿的——然而他对这个唯一的女婿都还没帮到死忙! 若是李质朴当真肯帮忙,阿显至于在江西逗留这么好几年吗!? 还不是因他李质朴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檀生一句话,赵老夫人心里却将李家暗暗埋怨上了。 农家种地,讲究把肥料沃深点儿,因为沃得越深,这肥料就越好,相应的,这土一旦被翻了起来就会越臭。 檀生傍晚去藏书阁翻书,摸了半天也没摸到一开始藏着给白九娘信笺的那只木匣子,许是赵显看藏书阁也在投入整理便早一步过来收了起来? 檀生胸口发闷。 是好东西的男人,实在太少了! 现在缅怀又有个屁用! 白九娘已经死了呀! 赵家整理内宅正整理得如火如荼,翁家打理家宅也打理得奋勇勃发。 翁太夫人手上拿着翁壁流的书信,到底决定了回京去。 “咱们几号走呢?”平阳县主凑得很近,试图看清黄历上的禁忌。 “八月初六吧。”许仪之神色淡淡的。 “中元节呢!”平阳县主连连摇头,“不吉利不吉利。” 许仪之眼神一斜,翁佼挺身而出,“哪来什么不吉利的呀!您想想,这日子可是赵大姑娘亲自给圈的!赵大姑娘的玄学造诣不比这三文钱一本的黄历强呀!” 街头巷尾胡编乱造黄历的小老头打了个喷嚏。 平阳县主愣了愣,瞬间被说服了,点点头,“那好吧,咱们就八月初六启程…只是日子会不会太赶了…” “许千,你收拾外院;许百,你收拾阿佼的箱笼;内院里丁香和魏紫抓紧点儿,该上册上册,该装箱装箱,没用的东西就别带了。”平阳县主话音未落地,许仪之雷厉风行交待了下去,“务必要赶在八月初五之前收拾妥帖,当此行是急行军!” 急行军? 翁笺握着鸭掌有点懵。 许仪之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算是鼓舞士气。 许千挺胸抬头,极给面子地大喝一声,“是!” 翁笺小姑娘手中的鸭掌被吓得登时落了地。 日子一晃而过,约莫是因赵显此番是高升,故而前往码头送行的人家并不在少数,险些因长春道长被休弃回家的崔夫人、莫名喜欢檀生的闵夫人、敬人道长头号资深小迷妹的秦夫人...赵显意气风发地与同袍们把酒话别,哦不,把手话别,李氏素来自矜京师女儿的身份不喜同那江西官场上的地头蛇们玩笑便早早坐在了马车里,赵老夫人倒是八面玲珑。 檀生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了神容憔悴的王夫人脸上。 檀生想了想再让谷穗给王夫人送了个香囊过去。 王夫人眼下惊异,顾不得人多眼杂,迫不及待地打开来,两行字叫她脚下一软,险些跌坐在地。 “你写了什么呀?” 身后突然响起一管耳熟的男声,吓得檀生也莫名脚下一软,身后那人眼疾手赶忙扶住檀生的胳膊,又如闪电般将手拿开,檀生转过头见是许仪之并翁佼,笑了笑决定不回答他的发问,“你们也来送行?” “送行?”许仪之挑眉一笑,眸光深邃,半侧过身来。 檀生好奇地向后一看,当即木愣在原地。 原来许仪之与翁佼这两只是打头阵的... 大部队还在后面呢... 十几辆负重前行的马车正绝尘扬鞭,以慢动作般磅礴大气之色朝码头处驶来。 檀生默默地吞了口口水,再缓缓转过头来。 也不知何时。 赵家千斤的船只旁,出现了一只比赵家船大两倍的巨轮... “你们…也要回京师吗?”檀生艰难开口。 许仪之笑着点了点头,“是的。”他似是又响起什么来着,再补了一句,“我听说赵大人把宅子买在了杏花胡同?” 檀生心头暗起不好。 许仪之展眉一笑,人畜无害,“那可真是碰了巧了,镇国公府也在杏花胡同里呢。” 巧巧巧! 巧你妹呀! 前世赵显可没买在杏花胡同那鬼地方啊! 檀生脸上一绿,觉得自己应该很认真地同许仪之谈一谈了。 第八十一章 船上生活(上) 第八十一章 遥观翁家的马车疾驰而来,赵老夫人脸色一喜,转眸看向檀生,用眼神问“这是什么意思?” 檀生瞪大双眼,眨巴了两下表示“我怎么知道?” 赵老夫人眼风一转,看翁家那位大郎君与镇国公府家的世子爷都站在檀生身后,神色很是亲昵的模样,赵老夫人心念一动,慈眉善目地和蔼注视翁佼,“可是平阳县主要回京了?” 也不知道为啥… 当他与翁佼站在一块儿… 人们总是下意识地认为翁佼是好说话加讨喜的那一个。 许仪之莫名地向前挪了一步,恰好挡住了檀生和翁佼的视线。 这样就看不见了! 许仪之心里喜滋滋。 翁佼手摇纨扇,他算是小神棍那起子烂事的半个知情人,从小杏花一开始撒银子出去查证真相,他就以他坚韧不拔的态度俗称不要脸、惊艳卓绝的个人魅力俗称见缝插针,敏锐细致的甄别能力俗称八婆了解到了些内幕消息,越了解越不喜欢赵老夫人,看着老太太慈眉善目一张脸就像看见了一只得了道的狐狸祖宗,叫人瘆得慌。 “要回京了。”翁佼纨扇搭肩,眉梢处极为风流,“看来这吉日就是吉日,大家都看得中。” 这是个屁吉日。 八月初六,前不挨村后不着店,还冒着冲鬼节的风险... 任何一本黄历书都不可能在这日子上圈个“易出行”… 这明明就是她为顺应赵老夫人心思随口乱诌的日子… 翁家抄袭得也太明显了吧! 檀生敛眉眨眼。 翁佼这话儿让人没法接,赵老夫人太谄媚了堕颜面,太冷淡了又和之前的设定不匹配,赵老夫人倒是不在乎面子问题,只是如今码头上这么多人拿她这皱巴巴的热脸去贴这个公子哥的冷屁股,她年纪一大把了到底还是做不出来的。 翁家的马车临码头,平阳县主与赵老夫人寒暄几番后便领着翁家女眷上了那大船,赵老夫人等老半天也没等到平阳县主邀她去船上坐坐看看的信号,便沉着脸也领着赵家女眷上了另一架两层小船,男人们在码头指挥挑夫把行李塞进船底箱中。 “呜呜呜——”三声。 船脱缰顺水东流。 赵显站在船脊处注视着自己待了近十年的南昌府,腰杆挺了挺,一边缅怀过去一边意气风发。 “叔父,当年离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吧?”檀生迎风而立,语气平缓。 赵显微微一滞,“离家?” “赴京赶考呀。”檀生浅笑,“祖母说叔父十七岁就赴京赶考了,是广阳府乃至四川省十年来最年轻的举子。” 离家时是什么心情? 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忆险些消失在时光里。 如今奋力捞上一捞,倒是还能捞起来个一言半语。 白九娘给他备了三个冬夏的衣物,从冬天的夹袄到夏天的亵裤,都是白九娘熬了几个月为他做的。 要下场考试的时候是冬天,从广阳府寄来了几只鎏金暖手火炉,白九娘在信里说,她辗转了许多人才打听到京师里流行的样式,托了相熟的师父给打造出来的。 这个傻女子。 他在定京呀,他要想买时兴的式样,不比她方便吗? 赵显的意气风发瞬时颓了下去,同檀生说了几句,“不要靠船栏站,仔细大风”便心灰意冷地埋头回船舱。 檀生顿生出小孩子气的满足。 哼! 就这还意气风发呢! 呸! 白九娘可还在地底下看着呢! 我现在奈何不得赵家这一大家子,不代表我以后奈何不了!就算是我现在奈何不得,我也能让你恶心!让你天天过不顺意! 檀生阴暗地“嘿嘿嘿”。 嘿嘿完一扭头便见隔壁大船上站着朵许杏花,檀生瞬间高昂头颅转身向里间走去。 许仪之一张脸跟糊了鸡屎一样绿。 “你觉得…赵姑娘是不是在躲着我?” 就是在躲着他。 任何帮助都不想接受,就算接受了,也得用同等价位的东西来还。 许仪之犹豫再三,终于不耻下问。 之前也是能不跟他说话就不跟他说话,能跟他少说一个字就绝不多张一次口 为啥要躲着他呢? 他明明这么可爱又活泼呀。 翁佼想了想,“倒不是躲着你,赵大姑娘是个谨遵礼数的人…”说着说着翁佼自己都觉得自己在说胡话,哈哈笑起来,“得了吧,就承认你不招赵大姑娘待见呗!” “那她为啥不待见我呀?”许仪之破罐子破摔,在翁佼跟前丢脸不算啥,如今他这瓶颈期却看似很难度过呀... “这我咋知道,我听街头王大妈说她们都觉着赵姑娘是个平易近人的小姑娘…啧啧啧,你看看她身边那几个丫头越长越胖就知道赵大姑娘有多纵着自家人了…啧啧啧,你再看看翁笺一说起赵大姑娘哟,那个两眼直放光…就是我,赵姑娘也是笑意盈盈地和我扯东扯西…”翁佼刺激够了,双手一摊,神情极其认真,“你是不是在赵姑娘跟前半个时辰洗四遍手了?” “我没有!”许仪之反驳——他自己控制住自己了的! “那你是不是给赵姑娘看到你把玉佩编成册了?” “我没有!” “那赵姑娘是不是知道了,你每日出恭时间都是计划好的了?” “怎…怎么可能!”许仪之难得破功,涨红了一张脸。 翁佼手摩挲下巴,做沉思状,“既然都没有,也就证明你这些怪癖还没暴露。既然还没暴露,赵姑娘又如何能未卜先知…诶不对,赵姑娘是正儿八经能未卜先知的!”翁佼神情一凝,严肃发问,“你说有没有可能,赵姑娘是自己算命算到了你其实是个神经病,才会一直躲着你呀?” 许仪之:“….” 险些被翁佼肃穆的语气给骗了! 许仪之气得拂袖而去,袖子拂到半路又硬生生屈辱地折转了回来,“那你有没有法子叫赵姑娘不躲着我?” “有。”翁佼脆生生地应了。 许仪之眼神一亮,火热地看着他。 “你把赵姑娘给娶了。” 能威逼,为啥还要利诱? 翁佼直线思维模式,“这样名正言顺,她身边只有你一个男人,她想躲就没地躲。关键很重要的一点是…”翁佼断了个话头,引起了许仪之极大的兴趣,“你要确定,你不是因为好奇,不是因为占有欲,不是因为强争一口气,而是因为你喜欢她。” 喜...喜欢她? 许仪之面容沉定。 翁佼纨扇不离手,身上喷着百馥春香喷喷的秘制,摇了摇扇子把这香传得更远了,“你要笃定,你是因为喜欢才能容许自己靠近。这狗屁世道吧,对水一样美丽的女孩子太艰辛了,有时候你的一时之气会毁了小姑娘一辈子,你是男人,你得自己想好。”翁佼顿了顿,笑道,“就像白馥春那老板娘似的,魏朝一死狗男人舔着脸去勾搭,勾搭来勾搭去,老板娘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如今也折了。这一下彻底伤心又伤身,气得不得了哟哟哟…” 有时候吧,病急乱投医,还是有点用。 至少翁佼丰富的生活经验都来自 许仪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江上的生活吧,比檀生想得更有趣,也不知怎的晕船晕得那叫一个七荤八素,每天都换着花样一百零八式吐,吐完胆汁吐黄水,吐得连赵华龄巴在门口赤裸裸地挑衅都力气回应。 “…你看,这是我外祖家送来的绢花,零稠香熏制的,大姐姐看我戴着好看不?” “…哎哟,到京师了就好了。我让外祖给大姐姐请个好大夫来看看,莫不是身子骨有问题?我可听说了,大姐姐以前在广阳府的时候吃穿都不好,年少时积攒下的病根最烧人,往后说亲可怎么办呀…” “…我听我外祖说定京城可好了,有天桥有豆腐脑,外祖说还要带我去听京剧。呵呵呵,到时候我也记得把大姐姐带上噢。” 京师是你家入股开的净房吗? 一股莫名其妙的傲娇感哪里来的... “哇呕——” 檀生虽然暂时丧失了言语攻击,但好歹还尚存物理攻击! “啊啊啊!你怎么吐到我裙子上呀!知道这裙子是什么料子吗!把你卖了也赔不起呀!嗷嗷嗷好恶心!”赵华龄尖叫着拎起裙摆四下跳脚。 谷穗特别勤劳,端起簸箕就冲上前去,“唰唰唰”一阵乱扫,却引来了赵华龄持续升高的叫嚣。“啊啊啊啊!你这丫头怎么不长眼啊!扫个地也能往我脸上扫啊?!” 赵华龄手忙脚乱地败兴而归。 翌日,赵华龄换了身衣裳再来站岗,刚张口,“我外祖可说了…” “哇呕!” 赵华龄又开始拎起裙子跳热舞了。 “京师你没去过吧…” “哇呕!” “我外祖来信了…” “哇呕!” 到后来,檀生时常以“老子要多吃点!只有多吃,才能多吐!”的真理来激励自己忍住恶心,绿着眼睛吃下攻击赵华龄的弹药! 官妈妈心下甚慰。 无论是怎么起作用的...赵华龄小姑娘也算是积攒了一桩功德呀... 第八十二章 船上生活(中) 第八十二章 南昌到京师,要行船途经五河一江,再在天津卫产转马车。 檀生绝望地算了算,她至少还要坐二十天的船... 二十天呀! 她起码还要再吐个二十天… 换了马车指不定她晕车晕得更厉害,然后接着再吐个十几二十天…然后到京师的时候,她就瘦成了一道蜡黄色的闪电... “妈妈,你说夫人是不是故意选了条不防颠簸的船来折磨我呀…”檀生已吐得神智不清,抹了把嘴角,呆呆地挂在床沿上,果然物理攻击赵华龄时都是回光返照… “夫人是不是就想把我给颠死了,好继承我的财产来着…”檀生有气无力道。 官妈妈拿热水把帕子打湿,贴到檀生额头上。 “呸呸呸!童言无忌!你有啥财产好继承的!”官妈妈再利索伸手摸了把檀生后背,还好还好,吐了这么几天还没烧起来,兴许再过几天就大好了。 官妈妈没个好声好气,“还不是你自己,每天半夜不睡觉,早上起不来,一坐就是一天,每天唯一的活动就是在床上翻个身…” 她晕船和她晚睡觉有半个铜子关系! 反正所有的事都能怪她睡晚了... 檀生绝望地翻了个身,算是完成了今天的运动量。 到夜里,官妈妈一语成箴。 用过晚膳后,檀生就开始发烧,官妈妈先是用温水帕子捂额头不顶用,再找刘阿嬷凭一同骂过隔壁小春芳的私人交情换了几壶烧刀子来给檀生擦身体可也不顶用,熬了半宿,官妈妈理直气壮地敲响了赵老夫人的房门。 赵老夫人心下一惊,四下翻了翻,赵家到底家小庙小,又是头一回赶远路,银两地契珠宝倒是装了个满怀,最要紧的药材和大夫却忘记带了! 趁晨间上岸,赵老夫人理直气壮地敲响了隔壁船邻居,平阳县主的房门。 “…张郎中医术精湛,让他再多带点固本正阳的药材过去…”平阳县主听到檀生病了有点着急,“这热天发烧最难治,小姑娘小时候身子就没大养好,弱得很!如今也不好好调理调理,到时候嫁了人可怎么办呀…” 小时候没养好,是赵家没钱。 现在也不好好调理,就是在指责她对孙女没尽心。 赵老夫人脸上有点挂不住。 平阳县主顺顺当当半辈子了,实在不懂内宅这些弯弯绕,压根就没注意赵老夫人脸色不好,一个劲儿地又是吩咐丁香去煎好药端过去,又是吩咐张郎中药方开不要开太急。 赵老夫人一出房门,脸色就垮了下来,隔着雕花余光瞥了瞥里间闲逸安乐的平阳县主。 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 一辈子平平顺顺的天之骄女想当然地穷讲究! 一个孙女养这么金贵做什么?! 到底是要嫁出去的! 更何况,她已经把檀生看得很贵了! 丫鬟、阁楼、衣裳、被褥...哪一样她少了的?放在乡里,像檀生这样岁数的姑娘早就撩起袖子下地干活了,再不济随随便便定了亲事收了聘礼,聘礼就能贴补家用了! 赵老夫人收回余光,抿抿嘴角迈开腿便往前走,一拐角见镇国公家的公子哥与翁家的大郎君迎面走来,赵老夫人瞬时换了副面孔,笑着颔首致意。 许仪之侧眸颔首回礼。 “赵老夫人安好,您倒是稀客。”翁佼笑着寒暄。 赵老夫人眼波流转,福至心灵,笑得乐呵呵似胖弥勒,“哪里哪里,老身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是来求大夫的。” “可是贵府家眷抱恙?” “是老身那不争气的大孙女。”赵老夫人一语言罢,留意着翁佼的神色,见翁佼变了脸,脸上就更乐呵了,“许是天气太热中了暑气,烧了快一夜也不见好!” 赵老夫人顿了顿,“傍晚到抚州时,我们船得靠岸歇一歇再走——给那小丫头买点酸枣嚼牙。” 许仪之敛眉颔首,神色一凛。 码头上人声鼎沸,赵老夫人换船上甲板,刚上赵家的船只,便侧眸沉声交待几个艄公,“傍晚在抚州停一停,各自去赵管事处领点赏钱喝酒去。” 艄公虽不知所云,却连声应是。 六安隐忍到内厢,一边帮躺在暖榻上闭目养神的赵老夫人捏肩膀,一边试探性地轻声问道,“老夫人,艄公去喝酒不看守甲板…咱们船上要是遭了贼可怎么办呀?” 赵老夫人一笑,脸上沟壑纵横,“遭什么贼呀…” 是要遭贼。 遭偷香贼。 翁家那大郎君看檀生的眼神不对。 白九娘啥都不好,就一张脸长得好。 檀生这张脸,比她娘长得更好。 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翁家那门楣,若是赵家攀得上那可真是祖坟冒了青烟了。 就看今儿个翁大郎会不会来瞅一瞅俏丫儿,若是来,她就好好谋划谋划。以檀生的身份,正妻是当不上的,可一个得宠的妾室不也能帮阿显铺个好路子吗? 六安小心翼翼地按捏肩膀,惹来赵老夫人舒服地一声喟叹。 是暮色。 檀生喝了药,像只蚕蛹似被官妈妈裹在棉被里,出了一身汗,口干舌燥地轻唤,“妈妈…水…” 没一会儿,水来了。 檀生眯着眼接过来,呆呆喝了半盅又递了回去,“水有点凉。” 没一会儿,温水来了。 檀生抿了半口,“水有点烫。” 许仪之:“….” 生了病的小姑娘,都这么难伺候? 许仪之认命般转身再倒了杯水来,自己先抿了一口。 嗯,冷热正合适。 这回应该没问题。 谁曾料到,檀生小姑娘喝了半口,蹙眉嫌弃道,“我不是要喝银耳汤吗?怎么是清水呀…” 我的小祖宗呀! 你哪只嘴巴说你要喝银耳汤了??? 许仪之原地默了默,看阿俏烧得满脸通红,难受得五官皱在一起,鼻头翘翘,嘴巴小小,圆润的下颌角有一个很漂亮的弧度,许纨绔默默吸了口气,转身去桌上寻银耳汤。 “银耳汤在桌上吗?”许仪之找了半天,连朵银耳都没见着。 檀生烧得脑子一团浆糊,只觉得今儿官妈妈的声音为啥这么粗...遂打起精神奋力睁开双眼一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檀生呆了半晌,随即放声歌唱。 “啊——” 第八十三章 出柜 第八十三章出柜 小女孩声音尖利,仿若要掀翻这船舱的青瓦。 许仪之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来。 “啪嗒!” 门被谷穗魁梧的身躯大力撞开! 谷穗一手拎了个板凳,怒气冲冲地冲了进来,急切连声道,“姑娘,我来了!” 诶? 谷穗一进门就愣了。 她家姑娘张着嘴巴,半坐在床上。 许家公子哥张着嘴巴,手里端着一碗银耳汤。 这是来偷银耳汤喝,被抓了个现行? 翁家也真是的。 银耳汤都不准许世子喝? 涉及银耳汤这种大事,谷穗有点拿不定主意,扭头看向檀生。 檀生还没开口,就听门外噼里啪啦、人声鼎沸。檀生猛地起身,迅速打开衣柜,拉过许仪之就把他往柜子里塞,恶狠狠地威胁道,“不要出声!” 黑黢黢的柜子里,年轻的镇国公世子爷手里还端着一碗银耳汤,蜷缩在狭窄的空间中。他引以为傲的敏锐与急智消失殆尽,满脑子都是,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手里端着一碗银耳汤? 门被六安大开,六安笑意盈盈地端着一碗稠粥进来,四下环视一圈发现这屋子里整整齐齐的,正中间站着檀生与手拿两个板凳杀气腾腾的小丫鬟谷穗。 六安放下碗碟,眼风却往床底下与桌脚下看去,一看皆是空荡荡,六安转了眼神,笑道,“这是怎么了呀?我离了老远就听见这边一声尖叫。” 檀生虚弱一笑,“能有什么事儿?小丫头咋咋呼呼的,看见了只耗子便吓得叫起来。” 深柜里的耗子默默向后缩了缩。 谷穗当下举起小板凳以佐证自家姑娘的说辞,“就是就是!我抡着小板凳要去揍耗子呢!” 六安眼神飘忽,又四下看了看便告辞离开。 六安一走,檀生只觉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锁上房门,一把拉开衣柜,看许仪之面无表情地缩在柜子里,手里还稳稳当当地端着一只青釉小碗,当即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不是脑子被门给挤了!?”檀生气得满脸通红,压低声音狂吼一通,“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不干不净!清白还要不要了!?我倒没什么,我大不了入道当姑子去!你一个镇国公府的大少爷简直莫名其妙!” 只有愤怒…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比如现在。 狂怒之下的赵大姑娘,压根看不出来发着惹。 许仪之从柜子里出来,有点小紧张,一看檀生是真生气了,脑子不由转得飞快,决定先发制人,“我来是想告诉你…”许仪之深深吸了口气,“白家兴许还有人活着!” 诶? 檀生脊背猛地一挺,这个消息如同巨石激水,瞬间荡起八丈高的水花!檀生瞬间忘记了这人为啥出现在她一个豆蔻少女的粉嫩闺房里! 不重要! 就算许仪之喜欢她枕头罩子的颜色,她也立马拆了,送送送! 檀生双目炯炯有神,期待地看着许仪之,谄媚着恭维,“您喝银耳汤,哎哟,您看,这可真巧了!银耳汤就在您手上呢!” 许仪之神态自若。 赵大姑娘的情绪,最好掌控了! “白家应该有二十七具男丁尸首,结果数来数去却只有二十六具”许仪之深感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阿俏是无比英明的决定,否则现在他拿什么来顺毛!?卑劣是卑劣了点儿,然而翁佼说了,追妹妹的手段哪有不卑劣的! 熟读兵法的许仪之深以为然。 “与其同时,白家的账面上少了四千两银子,我手下的人抽丝剥茧查下去发现这些银钱分别流入仵作、捕头、小吏的荷包里,这些俸禄微薄的家伙儿都在十几年前莫名发了笔横财。”许仪之话说完,终于夹带了点儿私货,问了自己一早想问的,“身子骨好些了没?还在难受吗?” 檀生听得手心冒汗。 白家还有人活着!!! 她不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白家的血脉!! 檀生脑子一热,伸手握住许仪之的胳膊肘,“那找到了吗?那个人!” 夏天啊! 我想为你唱赞歌! 炙热的温度,薄薄的衣衫! 许仪之眼神从小姑娘肉肉的小白手上一扫而过,胳膊有点发抖,暖暖的、肉肉的,就这么紧紧地掐住他的胳膊肘... 许仪之刚张口想说话,却听一声巨响“砰”! 这声巨响振聋发聩! 好像... 好像是从船舱下方传来的! 人的反应不会比水更快! 船体肉眼可见地迅速向左倾斜,檀生到底是病人,脚下一软没站稳险些向低矮处划去。许仪之眼疾手快,赶忙一手拉拽住檀生的胳膊,一手垫在了檀生脑后。 “船要沉了!快出来!快出来!” “船撞到暗礁了!” “船…走火啦!” 许仪之眼神一黯,撩开轻纱,向窗棂外看去,船头甲板处升起几许灰烟!这船是木头做的,火烧得越来越大,赵家家仆哪见过这阵势,一个两个全都拿湿衣裳捂住口鼻四下散开,跑得漫无目的! “这艘船带了几艘小木船?”许仪之沉声问。 檀生高声道,“两艘!小小的!一艘顶多能坐三四个人!” 许仪之当下果断揽住檀生,递了条湿帕子过来帮小姑娘捂住口鼻,“那铁定轮不上你!跟着我!把你的丫鬟都带上!” 谷穗赶忙出门招呼那三株农村物。 许仪之掏出匕首,冲出内厢将船边套住几只空木桶的麻绳划断,一人塞了一只,檀生突然想起,“官妈妈!官妈妈在哪儿!” “在厨房嗑瓜子!”谷穗撒开脚丫子就往厨房跑。 许仪之也不催,只紧紧牵住檀生。 檀生眼睛瞪得大大的,从薄雾中看到了官妈妈的身影,檀生把木桶往官妈妈怀中一塞,只听许仪之高喊,“一、二、三!” “噗通、噗通、噗通”几声,众人捏住鼻子抱着木桶跳了下去! ‘啪嗒’一声。 檀生又一次浸在了江水中。 欲哭无泪。 这什么世道呀! 她是不是五行缺水,命里缺淹呀!! 上辈子被水淹死,这辈子来南昌淹在水里一次,离开南昌又得淹一次! 许仪之紧紧环住檀生,情急之下,肌肤触碰到了肌肤。 许仪之眼看着赵家的船火势陡然增大,不多时就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火球。 许仪之双眉一蹙。 火光之中,似乎有十来个小黑点水性极好地扑棱着离他们越来越近。 第八十四章 令人向往的同居生活 第八十四章 许仪之面色一凛,一把抓住檀生手肘将小姑娘往自己身边一拉,再看着在水中浮腾的女孩们,沉声急道,“都过来,围成一团!” 船被烧得红红火火的,翁家的船距离此处不过五里水路。 只是逆风逆水,翁家的船赶来救火实在要费些力气。 许仪之神情沉凝,看这群强自镇定,实则上牙咬下牙的女孩们,埋头凫水到最前方,展开双臂将这群女孩护在自己身后。 来人水性极佳,且极其熟悉这江水流向,看来踩点已有多时! 今日之事,必定是其酝酿策划良久! 许仪之面色极差,贼不走空,这么大的手笔不见点血,说得过去? 来人越来越近,官妈妈紧紧握住檀生的手。 檀生眼睛里全是许仪之的背影。 这小白脸看似瘦削,实则满身的肉肉,还全是一坨一坨很紧实的肉...本就是夏日,衣裳穿得薄,被水浸透尽显许纨绔的后背线条,薄薄一层外衫挂在健硕的肉上,宽肩、窄腰、翘臀全都藏在摇曳的水中若隐若现… 不怕枇杷酸,就怕琵琶半遮面。 男人这样的背影,檀生从来没看到过。 此情此景之下,檀生知道自己应该紧张起来。 然而,或许是被烧糊了,还是脑子抽了三下—— “咕嘟” 可一声巨大的咽口水出卖了檀生诚实的生理反应... 许仪之后背一僵,偏头侧眸,露出棱角完美的侧脸。 “我饿了!” 檀生两厢权衡下,虚弱地攀着官妈妈张口解释,承认自己馋总比承认自己色要稍好一点点... 这种危急时刻...还能饿... 不愧是他看中的女人! 许仪之神容淡定,语气胸有成竹,“等下就上去给你熬粥喝。”一语言罢,许仪之双手握拳严阵以待,他虽纨绔,身无功名亦无差事,可到底是镇国公许家的儿子,许家女人都个顶个的能耍上几番漂亮的柳叶刀,他长房嫡长子自然也是一把好手,只是藏在深闺无人识罢了! 十来个跑码头的江湖中人,他拿命去搏,还是有六七分胜算的! 许仪之眼神一黯,眸光杀机尽露。 谁曾想,那起子人游啊游,游到距离许仪之和女孩们三丈距离时,领头那人抬头看了看,便手一挥,紧跟着一群人从许仪之身边淡定地埋着头绕了过去... 绕了过去... 了过去.. 过去.. 去... 你肯定在逗我! 你不尊重我的眼神! 许仪之眼神里的杀机都还来不及收,内心只想咆哮。 檀生也看得目瞪口呆,拉了拉许仪之,轻声吩咐几个女孩,“你们就在这里等翁家的船来,都抱成团,记得没有?”话一说完便欲转头凫水跟在那群人身后,许仪之拉住檀生的手肘,“胡闹!你还发着烧!” 官妈妈欲言又止地猛点头。 “我带你游过去。” 官妈妈顿时眼中射出两道凌厉的剑。 檀生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 许仪之手心发烫,紧紧牵住小姑娘的手腕,跟在那群人身后游得极稳重,约莫游了一百米,许仪之将檀生环在怀中背靠礁石,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探出个身子朝外看。 不远处飘着一叶扁舟正奋力向这处划来,一不留神,便与那群膘肥体壮的汉子撞了个满怀! 领头那人头露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便一头扎进了水中! “砰!” 那小船被翻了个底朝天! 上头坐着人兀地栽进了水里! “啊——” 是男人的声音! 是...赵显的声音! 檀生赶紧也探出了头来! 只见水中猛蹿出一个八尺长的壮汉口中高喝,“赵显小儿拿命来!” 赵显一介文弱书生,被闷在水中呛了两口,“咳咳咳”地直发咳嗽,刚在水面上冒了个头便眼见半空中一庞然巨物直直坠下恰好砸在他身旁,那庞然大物手中寒光毕露,迎着月色匕首刀刃斜侧,直冲向赵显的脖子! “叔父!” 檀生瞳孔一缩,下意识高声叫道。 谁曾料到,这一声反倒将那贼人吓了个满怀,只见那贼人抬起头来,借月色只可见其满脸络腮胡子,一脸横肉,那眼神不似许仪之徒有其表,这眼神是真正的狠厉暴怒——他是见过死亡的的!而且是见过很多很多的死亡! 而,这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看向檀生。 檀生攀在礁石上,脚下发软。 许仪之脚下踩水,双手紧紧握住檀生的胳膊,再将檀生往自己身后一拉,用自己隔开了那贼人对檀生的注视,与那人平静对视,朗声道,“壮士深夜来访不过求财,何必伤人性命!若是壮士放心许某,便告知许某一个具体地名!许某现下便吩咐人个壮士备下厚礼,壮士直管去取罢!” “你是哪家小儿?” “许某乃镇国公世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领头贼人仰天哈哈笑起来,一把将赵显拎起,如拎小鸡一般将赵显猛然掷出老远,再看了眼许仪之的方向,高喝一声,“撤!” 一群人训练有素地跟在领头身后转身向远处游去,没一会儿水面上便不见了这群人的身影,只剩下了一个气喘吁吁的赵显艰难冒头。 身后顿起一片嚣杂,是翁家来人救火了! “世子!属下来迟!请世子责罚!”许千眼见自家主子胳膊弯里揽着赵大姑娘,由衷地想为自家世子欢笑,可人家的船都还在身后烧着,便觉现在笑有点不人道…如此一来,许千的表情便很是丰富多彩。 “去把赵大人捞上船!”许仪之没放手,先亲将檀生托举上船,再伸手去拉颇受惊吓的赵显。 檀生被凉水泡了这么久,脑子里早已晕晕乎乎得厉害,只记得她被人拖拽着上了小船,之后就被裹了件厚厚的毛毯,再之后东倒西歪地在官妈妈的怀里泡了个热水澡,便一头扎进了软绵绵的被子里。 船不是都被烧了个精光烂吗? 怎么还有被子呀... 发着烧的檀生如同一只智障,翻了个身,就把这个问题忘到了九霄云外。 与檀生隔了三间厢房的正舱,灯火通明,一股焦糊味。 平阳县主坐在堂前,听堂下的哭声听得耳聋眼花。 第八十五章 险些破裂的同居生活 第八十五章 平阳县主堂下的人全都湿漉漉的,哭唧唧的。 几个小姑娘都裹在大毯子里惊慌失措,李氏掩面低啜,赵老夫人脸色煞白,赵家女眷们在同一艘船上被翁家的救援发现,如今众人惊魂未定,堂内萦绕着不绝于耳的低泣声。 平阳县主克制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 这群女人…真是...自私得让人一言难尽。 两个大人,三个姑娘挤在同一条船上。 赵显一个男人单独在一条船上。 发着热,正体虚乏力的檀生却落进了水里… 她们这群裙摆都没有湿透的女人到底在哭什么!? “老身已经派人去救火了,只是如今情形许是不太好。听管事说,船快翻了,火却一直灭不掉。”平阳县主语气平淡,“奉权,哦,就是老身的外孙,在水里把赵大人救起来了。退一万步说,至少人没事便是万幸。” 李氏被吓得嘴唇发白,惊魂未定地抹了把泪,“县主说得是,突逢大难,小辈…小辈觉得这不是好兆头…”李氏当真是被吓到了,声音都在颤抖,“还是发生在老爷赴京上任的途中…许是…许是诅咒…” 眼看李氏被吓破了胆,赵老夫人害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伸手紧握住李氏,狠狠发力,李氏吃痛,方如梦初醒。 “年轻人没经事,一下慌了神。”赵老夫人眉眼疲惫,“只是如今船被烧了,船上的东西、包裹行李、搬到京师的家私…都被一把火给烧没了。这才到抚州,往后这么几十天的路可怎么赶呀…” 人家话都递到嘴边了。 平阳县主轻“唉”一声开了口,“赶路倒不是问题——咱们两家合在一起也方便。只是到了京师,还要重新采买家私、置家业…这倒是个大麻烦…若是赵太夫人有什么为难的,直管告诉老身,你们家俏姐儿与我们家阿笺素日交好,老身总不能作壁上观。” 赵老夫人眉梢一动,神色不由自主松了松。 只要翁家愿意开口帮忙,也算是因祸得福。 赵老夫人千恩万谢。 平阳县主交待丁香,“收拾几间上房出来,明儿一靠岸就去官府打声招呼,疏通一下关系请官府好好查一查,这船是怎么翻的,火是怎么燃起来的,赵大人遇到的一起子贼人究竟是谁。另购置几件好衣裳和女人家的物件儿来。”平阳县主转过头,“只是要委屈赵夫人与几位姑娘穿成衣了,如今现做大概是来不及的…” 赵华龄嘴一瘪,向李氏身侧靠了靠。 穿买的成衣呀... 她又不是小门小户的闺女,还要去店铺里买做好的衣裳?这意味着这件衣裳被无数的人摸过、碰过,还有可能被人试穿过。尺寸样式也有可能不衬她…她才不信翁家这么大的船上没有布匹呢!抓紧时间量体裁衣,叫绣娘熬个三两天也能拿出几件看得上眼的衣裳呀! 平阳县主之后的话叫赵华龄小姑娘更不高兴的。 “噢,船舱上房不多,匀得出五间罢。太夫人您一间,赵夫人一间,赵大人一间,再有就是俏姐儿一间。另外这三位姑娘分一间套间可好?”平阳县主征求赵老夫人意见。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既然平阳县主乐意给檀生体面,她们没必要出言。 赵老夫人点点头,“劳烦县主了。” 赵华龄嘴皮子能挂个油瓶了。 凭什么赵檀生那个贱货要单独住! 她才是嫡长女! “我不和庶出住在一起!”赵华龄冲口而出。 赵老夫人当即眼风一斜,赵华龄颈脖向后缩了缩又理直气壮地正了回来,“县主,这不公平。我才是嫡长女,我应当单独住一间房,让檀生和两个妹妹住在一起更好。” 平阳县主身边的翁笺一下急了,“阿俏还病着呢!” “正好让两个妹妹照顾她呀!”赵华龄嫌恶地瞥了瞥两位庶出的姑娘,“正好让她们也学一学照料人这门差事!” 李氏赶忙拉住赵华龄的袖口。 赵老夫人面色一沉,“阿龄,住口!” 赵华龄在外人跟前受了斥责,满面涨得通红,忍了忍眼泪,手背擦了把眼角,不服气地挺胸,“列子云,齐公族嫡庶并行,多宠则国亡。叫嫡出的姑娘和庶出的姑娘混迹在一处是哪里来的道理!这不公平!” 翁笺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放——”话到嘴边硬生生地转了个弯,“放什么厥词!阿俏本来就是嫡出!又是你姐姐!孔融让梨!你也得让着她!否则就是没有尊卑规矩!你一个小姑娘一口一个嫡出庶出,你可别忘了当今圣上就是徐贤妃生的!” 平阳县主也生气,便没招呼翁笺。 赵华龄在赵家养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江西那地界儿实在没有能让她谄媚曲意的人,故而顺风顺水惯了,也就这么几个月在檀生身上翻过几次船,正憋着怒火,又加之受了惊吓,如今平阳县主这般分配叫她羞气得快爆了炸! 连日来积攒下的憋屈被点燃,赵华龄当下不管不顾,毫不客气地给翁笺顶了回去! “我不让着她!我不和赵华容和赵华芝一块住!我不让!”赵华龄扯开嗓门就哭了起来,“你们都欺负我!眼看赵檀生有用就都来欺负我!就因为我不会算命!娘!我们下船!我们写信给外祖让外祖来接我们!” 赵华龄一哭,宅斗经验为零的翁笺也抽抽搭搭地小声哭出来。 “我们阿俏明明就不是庶出…你们才是欺负着阿俏…你们都有小船坐…只有我们阿俏发着烧泡在河里…你们是一家人…阿俏和你们就不是一家人了啊?”翁笺一想起檀生面色潮红地人从河里捞起来的模样,越想越觉得委屈,哭声渐渐大了,“你们欺负阿俏,还不许我们翁家对她好点儿!这是什么道理呀!” 赵华龄哭得“哇哇哇”。 翁笺哭得“唧唧唧”。 房中一声更比一声高。 赵华容与赵华芝面面相觑,翁大小姐哭啥呀!!?? “赵二姑娘说得对”,平阳县主将翁笺往自个儿怀里一揽,神色有些差,“是我们翁家的不是,是因为我们翁家的船太小了,这么点人都分不匀。”平阳县主神情平静地看向赵老夫人,“若是太夫人觉得受到了怠慢,后日抵达琼州后,我们翁家便将太夫人一行放下,太夫人愿意再租船也好,买船也罢,若缺银两,我们翁家也愿意助一臂之力。” 平阳县主觉得闹心极了! 她眼神一扫,见李氏正搂着她那宝贝女儿“心肝蜜糖”地哄。说真的,她活到这把岁数,就没见过这么熊的姑娘和这么熊的妈! 自家的熊孩子教不好,有的是人来替你教! 赵老夫人神容大变,赶忙道,“县主这是哪里的话!”赵老夫人伸手将赵华龄从李氏怀中扯开来,“姑娘尚小,又是家中千娇万贵养大的,心思是不坏的,只是脾气不大好…”赵老夫人转头冲赵华龄厉声道,“口无遮拦也是大家闺秀的教养吗!?还不快给县主与翁大姑娘赔礼!” 这算是赵老夫人头一回正面发怒。 赵华龄吓得一愣,渐渐止住了哭声,有些拿不准地看向自己母亲。 谁知,李氏正朝她连忙点头。 赵华龄嘴角一瘪,犹豫片刻,终于埋头沉声道,“…小辈刚刚说错话了…还望县主与翁大姑娘大人大量…原谅小辈…” 平阳县主深深地看向李氏,“她该道歉的不是老身,而是这两位庶出的姑娘与俏姐儿。” 第八十六章 草鸡与凤凰 第八十六章 李氏别过头去。 赵华龄眼中惊恐地看向平阳县主。 给平阳县主赔不是,她认了! 给赵华容和赵华芝赔不是!? 啐! 她们也配! 赵华龄眼中的迟疑和惊恐被平阳县主看在眼里,平阳县主不禁暗自摇摇头,这姑娘得离阿笺远点儿,不对,得离整个赵家都远一点儿,这一家都不是厚道人,只有阿俏是个好的,可惜了了。 “若是实在不愿意,便也算了,总归你们赵家的家事。老身一个外人不敢妄言。”平阳县主语气平淡,见自己怀中的小孙女还在抽抽搭搭地哭,不觉想笑,这孩子呀…平阳县主安抚般地摸了摸翁笺的脑顶毛,“只是希望赵二姑娘记着一点,你得把别人当人看,别人才能把你当人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姑娘能在闺阁里待多少年?顶天了十来年。这哪个姊妹嫁到哪家,这可就说不准了。” 平阳县主家中清净,压根就没经历过什么庶女大战嫡女三百回、妾室与正房不得不说的故事等等大戏,可到底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太,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 “老身记得许多年前,晋阳侯家三个姑娘先后出嫁,嫡出的那位嫁的门楣最高,嫁给了安庆郡王的小孙子,庶出的两个姑娘一位嫁给了名不见经传的举子,一位嫁给了乐平伯府的庶子,你猜是谁笑到了最后?”平阳县主不好为人师,只是到底她是长辈,能点拨便点拨一下,也算积德。 赵华龄脸颊上还有泪痕,眼风瞥向李氏。 李氏看向平阳县主,试探性道,“可是嫁给名不见经传的举子那位?或许那举子一朝得势,便飞黄腾达了。” 平阳县主笑了笑,“哪来那么多一朝得势的举子呀。” 平阳县主眼神很深,头向后仰,语气颇为怪异,“从草鸡窝里飞出来的凤凰,说到底也是被草鸡养大的,变成凤凰已实属不易了,还要他变成只万里挑一的凤凰?这岂不是为难他吗?” 赵老夫人和赵华芝一前一后猛地抬头。 李氏点点头,觉得平阳县主说得甚是有理,便老老实实问道,“那是哪位姑娘笑到最后的呢?” “是嫁给乐平侯府庶子的那位姑娘”,平阳县主笑道,“不是因为丈夫,是因为她的闺女是当今高淑妃。” 昭德帝宠了十年的妃嫔! 赵华龄与李氏均如梦初醒般“噢”了一声。 平阳县主总结发言,“所以万般皆是命,这命数走向何处,你我皆不知道。予人方便就是予己方便,莫把一条路走死了。” 平阳县主对自己今日的超常发挥很是满意,既含沙射影地骂了赵老夫人,又消除了将才翁赵两家僵持的气氛——毕竟还要在同一条船上待二十天呢! 她真是太棒了! 她可是阅尽了京瑶娘子的话本子的老太太! 一夜折腾,赵家众人均心有余悸,惊惶之中迅速入眠。 只有赵老夫人姜氏,气得手心发腻,辗转难眠。 草鸡窝里飞出来的凤凰… 平阳县主好一个比喻,她赵家是草鸡窝!阿显就是被她这只草鸡养大的凤凰!还是一只,平庸的、无能的凤凰! 偏偏李氏那个蠢货还听不出来这老虔婆的言外之意! 还随声附和! 当真气得她心尖尖发疼! 那老货! 那蠢货! 若是到了京师,李氏仍旧没长进,如何能助阿显一臂之力? 京师可不像广阳府,也不像南昌府,别人说一块牌匾砸下来能砸中三个四品官!女人最要紧了,要打理内宅还要在外面帮自家男人周旋… 更要紧的是,李氏没儿子! 又蠢,又没儿子,又自以为是,又爱作威作福... 到了京师,该怎么办!? 广阳府的那位教习先生说过,三品官就是大官了,能得荫封能得诰命,可有的人一辈子都当不到大官! 赵老夫人一晚上没阖眼,想那艘莫名其妙触礁沉水的船,想那如同天降的火光,再想李氏被平阳县主把在手上糊弄的场景…她睁着眼看挂在床上的布罩子,临到天快亮了,脑子里突然想起了檀生的话。 “…这姻缘若是走了第二条路,那便是早年风华,中年平庸,晚年落拓…” 赵老夫人再翻了个身,轻声唤道,“六安…” 六安躺在暖榻上忙“诶”。 “你说…算命准吗?能信吗?” 六安想了想道,“应当是准的吧。您看咱们家大姑娘算命看相多准,许多小丫头都巴不得调进娇园,就为了请大姑娘帮忙算一算姻缘…”六安再加了一句,“您看大姑娘哪一句话说错过?” “咚!” 是一块石头砸在赵老夫人心上的声音。 沉甸甸的,无法搬动。 船舱外太阳照常升起。 赵老夫人身心俱疲,喝着清粥就着小菜却无甚滋味。 另一厢,一位睡了一晚烧刚刚退下的豆蔻少女正端着比脸还大的大瓷碗仰头一饮而尽。 官妈妈甚是欣慰。 孩子不乐意吃饭,多半是欠收拾。 你看,这烧了几天,受了几天罪不就变得爱吃饭了吗? “妈妈,叔父怎么样了?”檀生放下碗,夜里出了一身汗,今日精神烁烁。 官妈妈一嗤,“受了惊吓,昨儿刚捞上来就被灌下去了几大碗安神汤,如今还睡着呢。” 这爷们太不经吓了。 没意思。 还是许公子好。 那一身的肉哟,啧啧啧,一看就很好摸。 经昨日一夜,官妈妈心中的天平已往许仪之那边倾斜了三分,就因为那一身肉… 谁养出来的像谁。 在这一点上,檀生与官妈妈的喜好倒是一脉相承… 檀生再问道,“昨日可有伤亡?” “没有的,翁家来得及时,丫鬟婆子小厮们都被捞上来了。” “那财物呢?” “放在船底仓里的家私家用都被烧没了,放在老夫人身上的银两呀地契呀倒都还完好。”这是秦姨娘送来的消息,绝对保真、支持验货。 檀生沉吟一声道,“妈妈你看,能不能请许公子夜里到我房中来一趟?” 官妈妈大惊失色,“俏姐儿!你是姑娘呀!” 檀生莫名其妙。 “就算心里饥渴难耐,也得装出一副矜持清高的模样来呀!”官妈妈痛心疾首,这傻孩子就算看到了许公子的肉也不能立马扑上去呀!“咱们得有计划地来!饭是一口一口吃出来的!咱们得有耐心地设套布局,才能瓮中捉鳖呀!” 我求求您了,妈妈。 咱能不听评书了吗? 什么叫瓮中捉鳖?? 什么又叫设套布局?? 檀生听得云里雾里。 官妈妈“哎哟”一声,手指头戳了戳自家小怪物的额头,很是娇嗔——自家姑娘就是棒!看昨儿许公子跑前跑后那小模样就知道,这位俊俏的镇国公世子爷肯定是早对她家俏姐儿芳心暗许了,就等戳破这层窗户纸了! “夜里请许公子来呀?来哪个房间呀?这个房间呀?那妈妈要不要准备点儿酒菜呀?或许把蜡烛多燃几根?” “妈妈!” 这都什么妈呀! 檀生有点绝望。 还酒菜! 需不需要她半露香肩,微笑待客呀!? “好啦好啦!妈妈懂得的!”官妈妈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欣慰道,“妈妈知道。” 您又知道…什么了... 檀生别过头去,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刚过晌午,翁笺一听檀生醒了就马不停蹄过来美其名曰是“探病”,实则一开口就告黑状,“赵华龄欺负我了!” 这么迅速? 这不是才上船第二天吗? “怎么回事?”赵华龄惹事的速度超出了檀生的预料。 翁笺如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全倒了出来,期间进行了夸张、比喻、感叹等多种形式的艺术手法,当说到平阳县主的“草鸡凤凰论”时,檀生手一抬让翁笺复述一遍,翁笺当即戏精上身,一人分饰两角,完美再现了当时战况。 檀生若有所思,轻声问,“赵老夫人当时的神情如何?” 翁笺歪头想了想,有点不确定,“我记得好像不太好吧?”摆摆手道,“反正当时赵夫人和赵华龄很服气,赵老夫人与另两个赵家姑娘的神情,我着实记不太清了。” 檀生点点头,有点想笑。 李氏…是蠢到什么地步了... 平阳县主在说你至亲至爱的丈夫是草鸡窝里飞出来的平庸凤凰诶! 你还能一脸信服?? 若她是赵老夫人,铁定气得七荤八素,恨不得把这个拆台的儿媳妇儿叫过去大骂一通! 等等。 赵老夫人...会生气吗? 赵老夫人一生气,会怎么做呢? 如果赵老夫人没生气,她有没有办法让赵老夫人生起气来? 檀生神情一肃,脑子转得飞快。 第八十七章 算姻缘 第八十七章算姻缘 翁笺小姑娘不要脸地在檀生舱房里叽叽歪歪地腻到吃了晚饭,又厚着脸皮地腻到吃完甜瓜,最后依依不舍地环视了一圈,遗憾道,“可惜船上的舱房都不够大,否则我能搬过来同阿俏一道住了。” 小姑娘软萌软萌地眨眼睛,圆圆脸,弯弯眉。 檀生一时冲动,“没事,以后住大房间了,我便邀你同住。” 翁小笺展眉笑开,眼神亮晶晶的。 檀生一颗心哟,先是化成一滩水,接着这滩水化成一滩蜜。 傍晚的江水正涨潮,翁家的船比赵家那艘要大上一倍,行驶平稳,并不随这翻涌的江水忽上忽下。舱房中还浸溢这甜腻的蜜瓜香气,盛放蜜瓜铜壶里的冰块化了一大半,润在这空气中叫人无端心安。 翁笺一走,官妈妈牢记使命,预备蹑手蹑脚去请许仪之。 “妈妈”,檀生拦住官妈妈,“算了,你别去请了。” 官妈妈有些着急,“虽说女孩子要矜持,可如今都什么世道了?若放在乡里,姑娘汉子还能一同去逛集市!古人言,不为自己婚事早做打算的小姑娘不是好姑娘…” 古人言,老子没说过这种话。 檀生一默,决定打断官妈妈的唠叨。 “我决定亲自去找他。” 翁家船舱三层,翁家原先都住在第三层,如今赵家如从天降,翁家人少,可倒贴的赵家人多呀,一下子就把三层船舱全给占满了。 应翁笺要求,檀生的房间就设在她对面。 而巧的是,许仪之的房间就在另一个端头。 端头外就是一片空旷的甲板。 谷穗打着灯笼,官妈妈给檀生披了件长衫,招摇着到甲板吹江风。 官妈妈莫名其妙问,“俏姐儿不是说要去找许公子吗?” 那为啥到这甲板上吹风… 檀生笑起来,一转头便见天高月明,星河长天之下,许仪之亦孑然而行缓步朝她们走来,少年郎眉目浅淡,着一袭长衫,高束发髻簪青云木枝,不似勋贵之家的纨绔子弟反而像一位饱读诗书的文人雅士。 可当夜在江里,他又活像个地痞老油,很懂市井规矩。 真是神奇的气质。 檀生收敛起情绪,敛眉福身道,“世子安好。” 许仪之颔首回礼,“赵大姑娘安好。”许仪之面上风轻云淡,膝盖头却隐隐作痛,想揉不敢揉——刚刚他透过窗棂见廊间有打灯笼的亮光正朝着甲板走来,他便如离弦的箭般一窜而起,抹头油、簪发髻、擦了把脸再火急火燎地往外冲,嘿,这一冲膝盖骨就撞到了桌子角... 真疼呀... 许仪之忍了忍,别过头去,似观山水长滩,以指点江山的语调道,“赵姑娘也睡不着,前来观星赏月的吗?” 檀生顺着许仪之的眼神望出去。 黑黢黢的。 连个鬼都看不到。 檀生实诚地摇摇头,“不是,我就是来找世子您的。” 许仪之霎时耳根一红,轻咳一声,“可是有事?” 檀生点头,“我特意来谢世子英勇搭救,昨日落水若无世子爷,或许我与官妈妈还有几个小丫头都难以见到今日的太阳了。” 这倒是真的。 那时候情势紧急,檀生发烧,官妈妈自然全力保她,谷穗没问题,小麦和其余两个小丫头却均不会水,若不是许仪之当机立断斩断绳索让几个丫头抱住空木桶,她们恐怕命途多舛。 这声谢,檀生是诚心实意的。 许仪之摆摆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檀生默默垂头。 欠别人钱都没有欠别人人情难受! 更何况,她还欠着许仪之三个卦! 总不能债多不愁吧? “我还是帮世子算个命吧…”江风一吹,檀生有些赧意,她欠许仪之实在太多了,虽说许仪之因闵家的关系顺路帮忙调查白家一事,可昨天许仪之却从头到尾都将她们这群女人护在身后,她又不瞎,她看见了的。 她从来做不来平白受人恩情却坦然接受的做派.. 既然如此,也只能拿算命来还了... “好呀”,许仪之看出檀生的窘迫,“帮我算一算…”他语声一顿,挑眉道,“帮我算一算我的妻子出身何处吧?” 檀生一愣反问道,“世子还未定亲?” 他都十八九了吧? 这放在京师,也算是大龄未婚男青年呀!更何况许仪之家世如此之好,必定是七大姑八大姨的兵家必争之堡垒! “未曾定亲”,许堡垒声音放缓,“准确来说,曾经定过两门亲事,是东南侯薛平湛的幼妹,可尚未过小定,薛姑娘就暴毙而亡了。还有一门是京师张朝甫的长女,刚过小定,她就与张朝甫的弟子私奔了。正因奉权婚事艰难,才起意询问赵姑娘。” 真是...够悲催… 檀生抿抿嘴。 看来,许公子也不是个没有故事的纨绔。 檀生抬头细观许仪之面相,夜色昏黄中,许仪之嘴角紧抿,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双目平和,目光却极为深沉,檀生与之对视不过片刻便红了大半脸地生硬别过脸去。 妈了个巴子。 有什么好害羞的! 算命是老本行了呀! 檀生一边为自己鼓劲一边再抬头看他,谁知许仪之脸突然凑近,檀生鼻尖险些碰到他的鼻尖!檀生赶忙向后退了半步,脚下一踉跄,许仪之笑着伸手一勾让小姑娘幸免于摔,刚触碰到小姑娘的手腕便迅速放开,这下倒好,檀生另一半的脸也红完了。 檀生急忙站直,跺跺脚干笑两声,“路滑。” 许仪之低头看甲板,这干燥得快起皮了,笑着点头迎合,“嗯,是路滑。” 语气如清风扫尾,挠得人眼皮子都在跳。 檀生有些慌张,连忙撇开眼,急声道,“今日我观世子眉顺而目和,鼻挺而唇珠翘,耳廓深而耳垂厚,便可知世子娶亲时为青年,距今必在两年之内。再看世子前庭饱满,眼带桃光,便请世子放心,世子佳媳必当如世子所愿,是一位窈窕佳人。” “那赵姑娘能算出来我妻子姓甚名谁吗?” 檀生蹙眉摇头,“命途有变数,这变数太大,我才疏学浅,无从得知。” 调戏得差不多了。 许仪之笑了笑,“天色不早了,赵姑娘病初愈,早些回去休息吧。” 檀生如蒙大赦,忙敛裙告辞。 小姑娘的步子踩在光影之中,似一株莲花逢青恰开。 许仪之靠在甲板围栏上,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的妻子,姓赵,名檀生,乳名阿俏,道号合真。 两年之后,刚好及笄。 第八十八章 连环套(上) 第八十八章 檀生快步回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后背靠在门上,猛喘了几口大气后心绪才平和下来。 房间里有未灭的烛光,烛光明暗交替隐约泛暖光。 檀生瞅着那烛光看了许久,猛地鼓起腮帮子把那烛火吹熄。 “吹灯!睡觉!” 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气鼓鼓。 官妈妈克制住挑眉的冲动。 这还是她家小怪物头一回如此嗯嗯嗯,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噢,恼羞成怒,外加气急败坏。也是今儿个的许公子和往日那位许公子不大一样,往日许公子总是以檀生的意愿为先,今日却处处领在前头,往日有些犹豫不决,今日倒是一副很肯定的态度。 男人嘛,一强硬起来,总是叫女人害怕。 想她年轻时卖豆腐,隔壁宰肉的王幺哥不也疯狂地给她送肉吗!? 官妈妈举着油灯,挑开帘子看自家姑娘没一会儿就睡得流口水的憨颜,面容不由自主地变得很是柔和。 自家种出来的白菜长大了,有猪来拱了呢。 官妈妈心甚慰——好歹这棵白菜没有砸手里呀! 翌日,赵显精神头好了许多,平阳县主当即设了晚宴,以尽地主之谊。为了这顿饭,船还特意在相邻的码头上停靠了许久。 热热闹闹一个大圆桌倒是将所有人都囊括了,平阳县主居主座,赵显与翁佼、许仪之坐平阳县主左手边,赵老夫人与李氏、檀生并三个华依次坐在平阳县主右手边。 檀生与李氏比邻而坐,檀生冲李氏展眉浅笑,李氏生硬地别过眼去,似眼不见为净。 正中镇桌菜是一壶佛跳墙,慢炖了两头鲍、海参、老乌鸡并几只须长指胖的人参,鲜甜得不得了,平阳县主许是考量到赵家是川人,桌上便多了几道爆炒得看起来十分红火的辣嘴菜,这样的安排让赵老夫人很高兴。 草鸡凤凰论后,赵老夫人又气又窘迫。 气的是翁家目中无人。 窘的是如今尚在人家船上,连还击都显得她忘恩负义! 如今平阳县主用心设宴,看在赵老夫人眼里便是平阳县主在服软致歉,这让老太太瞬间志得意满——看看,看看!平阳县主都向赵家低了头了! “救命之恩本就难以为报了,如今还叫县主如此费心,老身实在惶恐。”赵老夫人斟满酒,敬平阳县主。 平阳县主笑道,“说句不恰当的,百年才修得个同船渡,咱们两家如今在一条船上也是难得的缘分。本一早就想叫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个饭,可先是俏姐儿生病,后来又是赵大人抱恙,如此一来也就耽搁到了今日。” 赵显闻言亦起身忙道,“是小辈不是!今日自罚三杯!” 一语言罢,仰头干脆地干掉了满杯酒,正欲满上第二杯便听平阳县主笑着阻拦,“家宴罢了,赵大人留着回京与男人们喝罢!” 赵显便笑道,“听人说,翁阁老好美酒,犹好青梅酒,佐餐以兴,常一餐尽一壶见空。” “是呀!他喝完青梅酒就没个正形!”说起丈夫,平阳县主乐呵呵,“一喝了酒就撸袖子对粉墙作画题诗,酒醒后看自个儿墙上的诗和画无地自容就又让修缮坊来刷墙,这日复一日的,那墙腻子厚得能有二指宽…” 让人诧异的是,赵显与平阳县主竟然相谈甚欢?? 赵显抛出的话头恰恰都是平阳县主有话说的,你来我往,平阳县主都邀赵显进京后去翁家吃顿便饭了。 檀生似乎有些理解赵显官运亨通了。 一个相貌堂堂、能说会道的浊世儒臣,确实很讨人喜欢。 尤其讨女人喜欢。 更何况,赵显又是个惯会做表面功夫的。 一路发达,他也不是没有两把刷子的。 其实…赵显不依靠女人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只是... 檀生抬眸看了眼满面含笑,看着儿子眼神骄傲的赵老夫人。 只是家教如此,若有捷径,何必流汗攀高? 檀生不由自主地轻轻摇头。 许仪之眼神落在埋头苦吃的檀生脑门顶上,再看小姑娘只对面前的青菜头痛下杀手,私心一忖侧眸交待了两句,不一会儿便上桌了素烩三鲜、菌菇羹与照烧茄排几样素食,正好放在檀生跟前。 “…赵大人慈悲有心,临行前,南昌府市井里都在赞赵大人体恤民情、乐善好施。”平阳县主如今对赵显的印象倒是蛮好的。 赵显笑道,“涝灾之时,若无檀生提早预言,小辈也不会提早准备…” “阿俏可是能掐会算的行家!”话题也不知怎的绕到了檀生身上,平阳县主笑道,“若无阿俏指点,也找不到那隐居深山的郎中,更不会有治愈瘟疫的药方子,赵大人有个好侄女。” 赵显一副与有荣焉的口吻自谦道,“小姑娘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堪舆道术乃受圣人所推崇,是门大学问。阿俏年纪小,经验少,只是刚入门,做不得数的。” 既然表扬到她身上来了,檀生少不得暂停埋头苦吃,故作羞赧埋头称是。 平阳县主笑起来,“这可不是刚入门就能达到的高度,京师直隶行道家之风比南昌府更盛,推崇的人只会更多。依老身看,阿俏还有大作为呢!” 赵华龄闷头戳饭,低声呢喃了一句,“若当真能掐会算,怎么没算到我们的船会沉呀!” 这句呢喃,声音有点大。 满席的人都听见了。 赵华龄这算超水平发挥了。 竟然问出了这么有哲理的质疑。 果然是挫折让人成长呀。 赵老夫人面色一垮,“阿龄!” 前日的教训还历历在目,赵华龄虽然不服气,却埋头闷了一闷,再一想觉得今日自己一点也没错,便又挺胸理直气壮道,“本来也是!若真能算命,那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没算到呢!?可见以前就是连猜带蒙给坑的!” “阿龄!”赵显脸色也一沉。 檀生笑了笑,“那就当我都是连猜带蒙的吧。堪舆相术一事本就是虚无缥缈的,说得再玄乎也抵不上实实在在做件事。医者不自医,相者不自占。当日船只沉水檀生亦涉及在内,故而檀生是无从得知此剧变的。”檀生眼神看向赵老夫人,语气息事宁人,“二妹妹有此质疑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第八十九章 连环套(中) 第八十九章连环套(中) 赵老夫人历经过幼年丧父、早年丧夫、中年丧子,对于苦痛,赵老夫人不惧怕;独身一人拉扯到两个半大小子,在虎视眈眈的赵家亲族口中保住家宅,供养幼子读书科举的女人对于坎坷也深有理解。 若问她,如今最害怕什么? 赵老夫人必定会说,现在最害怕赵檀生怼人。 毕竟赵檀生一怼人,就会引起连环反应,比如孔武有力爱打人的丫鬟、比如面黑心狠擅骂架的妈妈,再比如作为背景音乐哭得极富节奏感的另三个小丫头。 要是赵檀生和赵华龄现场不管不顾掐了起来,那个画面太美,不敢想象。 有些人掐架吧,喜好文斗,说话尖酸气死人不偿命;有些人掐架吧喜好武斗,拉头发扇耳光踹裤裆。 恰好,赵檀生文武双全还附带耍阴招。 每次檀生一发威,总让赵老夫人有种遮羞布被人拽下来的错觉——简直是让她以为又回到了撒泼打滚的村里。 故而,如今在外人面前,檀生愿意息事宁人。 赵老夫人不由松了口大气。 赵华龄本欲张口反驳,哪知被李氏暗地拦下,赵华龄忍了又忍,忍到晚间回到李氏厢房,当即砸了一地的瓷片,小姑娘气得面色发青,“难不成如今母亲也叫我忍了吗!?忍忍忍!平阳县主也遭那小贱人下个蛊了!处处捧着她!抬高她!母亲你怕什么?这家里都是靠外祖撑着的!难不成我还要看赵檀生的眼色生活了!?母亲也懦弱!” 李氏被气得窝在椅凳上顺胸口,“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陈婆子赶忙帮李氏拍后背,一边拍一边苦口婆心道,“姑娘可别气您母亲了!形势比人强,如今咱们可是在翁家的船上!” “在翁家的船上怎么了!我外祖是三品大员!李家是清流世家!”赵华龄瞪大了眼睛,“母亲以前说过的,我用不着怕任何人!” “那是以前!”李氏声音一埋,“难道你想陈妈妈像王妈妈那样疯在别庄里头吗!” 赵华龄语声一滞。 “我的姐儿!且忍一忍吧!”陈婆子四周环视,压低了声音,“平阳县主摆明了是要给赵檀生撑腰的,如今咱们在别人船上,不好轻举妄动的。等到了京师,赵檀生要出风头让她出好了,她这个相貌一出风头既惹来豺狼又惹来虎豹,赵家人微言轻可罩不住豺狼虎豹,自然是要予取予求了。到时候,赵檀生落在哪里,都不是咱们动的坏心眼了呀。” 陈婆子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话,“就算咱们有推波助澜,也不算大过错了。” 有权有势的纨绔就算看上了赵檀生那张脸,可能把那丫头娶回去当正妻吗? 一个贱妾,有再多的心眼、再大的本事,还能翻起来什么天? 李氏对陈婆子的话深以为然,她做得够多了,可赵檀生那小贱货就是这么邪性!她做得越多,错得越多!王妈妈在别庄疯了,她那些陪房一个都没跟着回京师,赵显待她愈加怨恨…甚至赵老太婆也来同她别苗头了! 如果她什么也不做,赵檀生一把力气无处使,自然就会顺着应该走的路走下去。 顺着她为奴为妾的路子往下走。 李氏目光阴狠,面目狰狞。 赵华龄被母亲的神容惊了一跳,隔了良久方语声愤懑道,“那我还得忍多久呀?” 李氏怜爱地摸了摸赵华龄的头,哄道,“不会太久的,等到了京师,咱们就自由了。” 赵华龄越想越委屈,揪着李氏的衣襟,嘤嘤哭出声来。 李氏看着眉眼像极了赵显的女儿,好似心头那个大窟窿被慢慢填满了。 没关系的,阿显。 我们还有大半辈子可以慢慢耗呢。 看看,究竟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那厢赵华龄委屈得嘤嘤直哭,这厢,檀生则惬意地沐浴更衣完毕,听门外“磕磕磕”三声,随后传来一个温温诺诺的女声。 “老夫人遣小的来看看大姑娘睡了没。” 谷穗开门,见是赵老夫人身边的小满,有点紧张,扯开嗓门嚷,“姑娘!小满姑娘来了!” 另一个端头的许仪之默默掏了掏耳朵。 或许安插小门房并不是最好的主意。 安插一个沉默寡言,嗓门略低的贴身侍女,才是当务之急。 他住在端头,谷穗小姑娘住在端尾,但谷穗小姑娘的声音能够穿越空间的隔阂直击心灵。 身为一个练家子,耳力太强也是宗原罪。 每晚赵大姑娘何时沐浴,他都一清二楚,因为谷穗次次都要大喊一声“姑娘!水好了!” 水是好了,他的鼻血也流出来了。 许仪之阖上书页,好奇夜半三更的,赵老夫人的侍女来寻他家檀生做什么? 檀生也好奇。 “老夫人可是寻我有事?”檀生一边温声问道,一边亲给小满斟茶,这茶香与别处的不同,未曾带有浓浓的茶味,反倒藏有蔬果香气,檀生贴心道,“这茶不醒人,是蜜瓜制的,喝了晚上也能睡着觉。” 小满受此礼遇,诚惶诚恐地佝腰接过。 檀生刚沐浴,披了件月白色的外衫,样式简单却做工结实一看就是官妈妈的手笔,发尾湿漉漉的坠在背上,浑身上下透着胰子干净的香气。 小满喝了口茶,满嘴蜜瓜香,一抬头只觉这位赵大姑娘眼睛里也透着干净。 嗯... 怎么说呢? 不阴郁、不倨傲、不冷淡,也不曾对谁特意示好。 小满笑了笑,“老夫人遣小的来,是来给大姑娘这个东西的。”小满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橡木匣子,一边说话一边打开,“今日大姑娘识大体叫老夫人很是欣慰。” 匣子里面是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手钏。 是贵妃镯,内圈扁圆,外圈扁圆,水头澄澈其中一点翠,价值不菲。 檀生笑了笑。 赵老夫人是不是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与亲眷相处呀? 让她高兴了就赏东西。 让她不高兴了就把东西收回去? 檀生接了过来,笑道,“很是好看”,檀生说着便套进了手腕里,她手腕小巧,骨量纤细,这桌子扁纹很衬她的手腕,如葱管映点滴青绿,檀生弯眉莞尔道,“也谢过小满姐姐特意有此一行。” 小满连连摆手,“是小的本分罢了!” 檀生笑道,“今日观小满姐姐口角如覆舟,眉梢向下敛,心事重重之态,可是有几分闲愁?” 赵家上下的女人们都有个统一的愿望。 那就是请赵大姑娘给她们算上一卦。 可这达官贵人算命占卜都要看大姑娘心情好不好,她们这群做下人的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如今,馅饼砸在了头上。 小满欣喜得手足无措。 檀生一边笑一边做了个请落座的手势,“小满姑娘是因家中之事可对?容我细观,你鼻头挺翘有肉,可见无金钱之忧;再看你额前有尖,发际线凹凸不平,加之唇角下敛,我猜小满是因姻缘之事烦忧,而这烦忧的姻缘源头在于你的父亲。” 小满当下惊惧! 赵大姑娘是神算! 这是真的! 父亲看上了外院管事的小儿子,可她却觉那小厮整日无所事事,连当个账房先生都欠调教,一点也不值得托付终生! 这事涉及姑娘闺誉,没尘埃落定的时候,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小满眼神一变,带了几分惧怕和推崇。 檀生笑道,“我可是说对了?” 小满向后一退,又觉不妥,再向前挪了一挪。 檀生弯唇莞尔,竖起手臂,露出垂在胳膊上的那只玉钏,调笑道,“我还知道这只镯子并非祖母的私物,而是今日祖母从随身携带的一只大布袋子中拿出来的,以往你们也从未见过,我说得可对?” 小满瞬时呆立于地! 又是全中! 这只成色如此之好的玉镯子,她今日是第一次见赵老夫人拿出来! 也确实是从贴身携带的布袋子里拿出来的! 大大大...大姑娘…好像亲眼所见一般啊啊啊啊啊! 小满深吸了一口气,双眼瞪得如杏核般大小。 檀生注视其神色,便知自己猜对了。 这贵妃镯适合身量小巧,骨架纤弱的人戴。 赵老夫人手有蒲扇大,脚似马蹄莲,哪里戴得进去这样扁圆的镯子? 再看这镯子虽水头极好,可玉面有轻微瑕疵,可见是被人粗心存放了许久。 檀生将这镯子拢进袖中,很是珍惜地轻轻抚过。 赵老夫人抠得! 连人情都要拿白九娘的旧物来做! 啊呸! 檀生沉默敛首,神容莫辨,小满被惊得结结巴巴道,“大姑娘...那您说...我该怎么摆脱这起让我忧虑的姻缘呢?” 檀生愣了半晌,小满连声唤道,“大姑娘”才将檀生唤回了神,小满又将疑问再道一遍。 檀生漫不经心地答道,“噢...请苦主先去前殿请三盏长明灯...”诶不对!如今不是在东岳观骗人!檀生当下一转话锋,“点长明灯自是来不及了,姻缘二字天注定,若无风雨亦无晴。可这生辰八字是人对的,两个人若生辰八字不合,岂不是费太大的心思也是枉然?” 小满没听懂:“诶??” 檀生叹了口气,没有文化素养真可怕,前世的富家太太们压根就不需要人明说! “你就说,你来找我对过二人的生辰八字了,没对上不就行了嘛?”檀生直白道,“难道我说的话,你父亲会不信?若是他当真不信,他又敢来当面询问我吗?” 小满眼神一亮,恍然大悟。 面对不同的客户群体,需要运用不同的说话方式。 此为骗人之首要纲领。 第九十章 连环套(下) 第九十章连环套(下) 翌日,风和日丽。 船只得令暂时停靠在沧州府,赵显手拿任职文书前往知府报案,誓要彻查当日在抚河上拿匕首抹他脖子的究竟是哪路神仙——赵显闷了三天才将此事吐露,待他报官回来上船时,赵老夫人一听详情,当场吓得直骂,“哪里来的山贼土匪怎的没得要人性命!” 山贼土匪不就是草菅人命的行家里手吗? 废话! 檀生默默翻了个白眼。 平阳县主沉吟半晌后道,“赵大人仔细想一想,在官场上有无树敌?” 这话倒是给檀生开了窍。 当初魏朝那封推举信可是写得不情不愿,且赵显与其倒是日常不对付,会不会是魏朝痛下杀手? 赵显倒是也想到了这茬,但在平阳县主跟前摇了摇头,“小辈素日不招摇不结怨,纵因政见或与人有所龃龉,也不至于设套翻船要我命。” 毕竟还在江西境内! 若他一个即将上任的京官还没出江西就遭了祸,身为江西布政使的魏朝难道就能全身而退了? 檀生觉得也有道理。 平阳县主笑道,“若不然让阿俏算上一卦?看看是谁下的毒手?” 我的平阳县主哟,您可真是会帮忙揽生意呀... 檀生心下一咯噔,被点到名,胸中忐忑,面上却一派风轻云淡,一抬首环视一圈,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 赵显身形向前倾,有期待之意;李氏别眼一旁似有不屑之意;赵老夫人双目狠辣,好似要去扒掉贼人三层皮;平阳县主兴致勃勃,嗯…她对自己的定位很正确,就是来看戏的座上宾;翁笺和翁佼是座上宾的左右护法,一看表情就知道和平阳县主是一家人;许仪之… 诶? 谁能告诉她,为啥这位公子哥是一副“我就静静看着你骗人不说话”似笑非笑的神色? 这人是不是来砸场子的? 是不是?? 檀生移开目光,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道,“请给我准备三把粘米、一碗鸡血和一沓符纸。” 平阳县主身边的丁香强摁下心中激荡,应声而去,没一会儿就将东西备齐了。 檀生将东西尽数放在堂中,站直闭眼抓了一把粘米紧贴胸口在空地中绕圈,眼睛一闭,脑子就转得飞快。 来人铁定不是普通的山贼匪类。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行进间极有默契,似乎有点行伍出身之人。 难道是江西都指挥使的人马? 都指挥使是掌军权的,皇帝是老大爷,他们就是二大爷。 赵显什么时候得罪了江西都指挥使那些二大爷们? 应该不是江西的二大爷。 那头子说的是官话,可话里有北方的腔调,儿化音极重,这一点是骗不了人的。 难不成是北边的二大爷? 北边的二大爷跋山涉水地来抹赵显的脖子干啥? 吃饱了撑的? 檀生绕着绕着脚下一停。 等会儿…她转了几圈了来着? 好像四圈了。 哎呀遭了,多转了一圈。 那算了,凑整转个十圈吧,到时候就说九九归一要加一圈。 檀生想好了说辞,脚下便又开始动了。 许仪之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自家檀生闭着眼睛一手抓了一把粘米绕圈玩,绕着绕着停下来了,停了一会儿又开始绕。 许仪之:“….” 这姑娘应该是忘了数圈数了吧? 檀生转定十圈,脑子有点懵,闭着眼站了一会儿,待堂中的气氛都安静下来后檀生将手里的粘米迅速洒出,再行云流水地将鸡血洒在粘米上,口中高喝“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人万千!” 唉呀妈呀,好尴尬。 许久没做阵,经文都给念错了。 这是驱邪的... 檀生抿了抿嘴,虽看似面无表情,可仔细一看可见耳朵根红成一片。 许仪之默默别过眼去。 这姑娘铁定哪儿又给做错了... 耳根子都红了... 檀生顶着一张厚脸皮斜身一扫,放在地上的符咒被扫落在粘米鸡血上。檀生方睁眼立身,右手捏决,长呼出一口气,似是极为疲倦。 檀生睁开眼,目光晦涩不明地自赵显一闪而过,最后直勾勾地钉在了李氏脸上。 檀生眼神阴冷,无端地叫人瘆得慌。 李氏后背顿起一溜冷汗,生硬地别过头去。 “可是有结果了?”赵老夫人语声急促。 檀生轻轻点了点头,似不自觉般神情恢复了正常,“看到了一些,贼人来自北方,手上血债无数,看鸡血粘米上有灰气萦绕可见贼人也是吃官粮的,与赵家积怨深重。” 赵老夫人疑惑蹙眉。 赵显莫名其妙,“来自北方?我这辈子都没到北边去过,去过离家最远的地方就是京师了…”赵显笑起来带了些不以为然,“我在京师国子监读书读了三载,头悬梁锥刺股,连门都不出,上哪里与人结下积怨呀?更何…” “我看到的不止如此。” 檀生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赵显的话,眼神重新回到李氏的脸上,“我看到婶娘身后有许多人影,一层一层的人影,全都跟在婶娘的后面。婶娘抬手喝茶,那些东西就跟着你动。” 李氏瞬间脸色煞白! “那些东西全都血淋淋的,有男有女,女的红衣长发吐出一米长的舌头,男的全都…”檀生语声平静,面容却暗藏几分惊惧,“男的却…全都没有头!” 李氏脚下直发抖。 “白家的女眷都上吊自尽了,白家的男丁全部午门斩首,满门族灭!”这是当时李家管事告诉她的。 长舌鬼... 只有吊死的人才会吐舌头! 午门斩首… 怪不得那些脏东西没有头! 李氏登时颤如抖筛,慌忙伸手去拂身边的空气,好像想将扒在她肩头的东西全都给扒拉走! 李氏惊慌失措地看向檀生,如同看向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阿俏!你快帮帮婶娘!这些都是些什么东西!快把他们弄走!弄走!” 檀生蹙眉疑惑,“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多。”檀生一边说一边面无表情地仰头看天,纤纤素手一扬,指向密闭的船舱,“你们看这冲天的血光与积怨。”檀生顿了顿,语带疑惑,“奇怪,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 檀生素手高高扬起,宽大的衣袖滑落到中臂,特意露出藕节一般的手腕。 藕节般的手腕上坠着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玉钏。 在暖阳折射下,玉钏发散着温润却没有温度的微光。 在如今的气氛下,显得颇为诡谲。 赵显当下脸色一变,一个健步走到檀生身边,抓住檀生胳膊,急声问,“这只手钏哪里得来!?” 檀生胳膊吃痛,唇色煞白。 许仪之上前跨一步,笑着握住赵显双臂,不着痕迹地将赵显与檀生分开,出声提醒道,“赵大人…” 赵显自知失控,掩饰般垂眸敛眉。 李氏顺着赵显目光看去,一眼看见了檀生手腕上的那只翡翠镯子,瞳孔陡然放大,双唇嗫嚅不知所措。 她见过这只镯子! 那日她藏在街巷中看到白九娘时,白九娘就戴着这只玉镯! 白九娘如百合花般温婉美丽,这只玉镯子挂在白九娘手上就如明月星辰般互相成就。她对这个镯子印象极深!准确来说,她对一切涉及到白九娘的物件儿印象都很深,它们就像印刻在了她的脑海中一般,日复一日地重演着,叫她永远无法遗忘! 白九娘的镯子为什么在赵檀生的手上! 等等! 刚刚赵檀生说什么了!? 她说突如其来冲天的怨气究竟是怎么来的!? 肯定是这镯子惹来的! 肯定是从这镯子里跑出来的! 李氏满目惊惧,迅速四下环视一番似是在寻找着什么,躲避着什么。 平阳县主被这高潮迭起的剧情吸引得目不转睛。 翁笺双手捂住眼睛,怯生生的眼神从微微张开的手指缝中透出。 别人靠在许仪之怀中许是小鸟依人,翁佼那位智障惊恐地靠在许仪之身侧却恰似大鹏展翅。 檀生手脚极其利落地迅速收起符咒纸猛往天上一扫,再迅速将粘米鸡血收拢在铜盆中,借香龛上的供烟将符咒纸与粘米鸡血尽数点燃,手夹住烟气朝李氏正面撒去! 李氏被瞬时扑面而来的烟雾,呛得直咳嗽。 檀生压低声音,“此法治标不治本,只能暂时封印。若做亏心事,今是来报时。婶娘最好尽早做出补偿,一旦怨气冲天酿成大祸,阿俏无能为力。” 李氏的脸如棺材板下的人一般苍白。 赵老夫人脸色也不好。 檀生手背抹额,抹出一把冷汗,再环视一圈。 嗯。 非常好。 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冲上前来问她,抹赵显脖子的那群人是谁了! 与其被动受诘问,不如主动出击。 一旦遇到刁钻难产的客户群体,要懂得声东击西,转移客户注意力。 身为一名硬本事不过关,软尺度超标的神棍节新星,檀生私以为这实乃骗人之次要纲领。 第九十一章 暗度陈仓 第九十一章 满堂静谧。 李氏满目惊恐,瑟瑟发抖,双腿乱蹬似乎意图将攀在身侧、巴在脚边、藏在身后的脏东西全都推到地缝中永远封存起来。 平阳县主不由自主地身子向后一靠,争取离李氏更远一点。 赵老夫人面色沉凝,目光紧紧注视着檀生。 檀生与之平静对视。 内堂中,每个人都暗藏着心思。 许仪之语声凝重,“百闻不如一见,赵大姑娘所言俱是属实。”许仪之抬步阻断赵老夫人对檀生的审视,“这段河岸不太平,来往船只都曾遇到鬼船,每年在此遇难的摆渡人数以百计,对于此,曾在江西提醒按察使司任职的赵显大人应该更清楚吧。” 赵显莫名其妙被点名,愣了半刻,当即点头应是,“是是是,是没错。这段河岸暗藏礁石,来往船只需多加小心…”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呀。 李氏虽不讨喜,可到底是赵家的媳妇。 难道要他承认,是,没错,他媳妇儿是招鬼狂魔吗? 那他赵家的风水得有多差呀? 赵老夫人的眼神缓慢移开,笑道,“既是河岸的问题,那过几天势离这个地方后,就会及渐渐变好。到时候叫阿俏给你婶娘再做个法事,安安心。”赵老夫人一边说一边转眸向平阳县主粉饰太平笑道,“阿俏这孩子也不知从哪里学的这些大本事,什么镇宅兽呀、长明灯呀都不用请了。诺,给把粘米给点鸡血就可保家宅平安了呢。” 你才打了鸡血! 什么叫给把粘米给点鸡血就可保家宅平安?? 你才打了鸡血!你全家都打了鸡血! 檀生敛眉浅笑得十足温婉,心里已快骂了三条街。 这戏结束得太快。 平阳县主啧啧嘴,再说了些场面话,叫厨房给李氏熬了点儿艾草汤驱邪正阳,再请檀生四处看看做做法事便将这事给轻描淡写地过了。 一行人陆续出来,李氏寻一无人处,埋首将檀生拉开,语气急促,“阿俏,你老实告诉婶娘,你手上这镯子到底哪儿来的!?” 这是檀生两世加在一起,头一次离李氏如此近。 近得能清晰看见李氏眼尾的细纹和眼中的疲惫。 该! 活该! 别人的食物最好吃! 别人的床最好睡! 别人的丈夫最好看! 檀生心中顿生出畅快之意,抿唇笑了笑,语声真挚道,“这是祖母赐下的,长者赐不敢辞,阿俏私心也觉这玉镯太过贵重…” 李氏瞳孔猛地收缩,连声问道,“你说什么?这是老夫人给的!?” 檀生点头,“阿俏不敢妄言。”檀生眼神很轻地落在李氏脸上,细细打量,“今日阿俏所说无一不真,婶娘若愿意相信是这河岸的祸事,那便相信好了。”檀生挑唇一笑,“阿俏看婶娘印堂发黑,双目无神,让阿俏来猜猜,婶娘是否近日时常心悸,多梦?” 李氏惊恐点头。 檀生极力克制住想挑眉嘲讽的冲动。 李氏…脑子有毛病吗? 病急乱投医吗? 把这种事情,老老实实地告诉她,真的好吗? 檀生一派风光霁月,“那婶娘还是早日将阿俏说的那番话记在心上吧。这么多…”檀生微微一顿,“这么多挚友跟在婶娘身边,一日两日还好,时日一多,损伤气运是轻,断子绝孙、家破人亡也是有可能的。” 李氏脸色刷白,“那如何能解?” “以命抵命,如若不能,则需婶娘沐浴焚香,每年闭关七七四十九天以祭祀亡灵。”檀生胡诌了个,再福了一福,不欲与其多言,转身离开。 回到船舱后,檀生想了想,拿出黄符纸来“刷刷”画了几大笔。 谷穗凑过来,认真地拍巴掌,赞扬道,“姑娘画的这只蛤蟆真是传神!看那眼睛,那嘴巴,那两条蹦跶腿儿…” 檀生放下笔,面无表情道,“我画的桃花。” 谷穗:“….” “姑娘画的这朵桃花真是传神!看那花瓣,那花蕊,那碧蓝的天!” 谷穗指的花瓣是刚才那只蛤蟆的眼睛,花蕊是蛤蟆的嘴巴... 桃花表示很受伤。 檀生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黄符纸上的那朵畸形的桃花,再抬头看了看谷穗真挚的面庞,看看花再看看她…实在无从得知,谷穗是如何从这旧黄旧黄的草纸上看到了碧蓝的那片天。 檀生手脚麻利地将符纸折成一团塞进三角符纸中,递给小麦,“把这东西交给小满,告诉她压在枕头下十四天才取出烧掉即可帮她寻得一门好姻缘。”顿了一顿,“请她留意近日夫人给太夫人请安的时间,若是夫人前去给太夫人请安了,请她一定立刻捎信告知我。” 小麦稳沉地点头,“若小满问起为啥要这么做呢?” 檀生笑道,“那你就笑笑,然后压低声音说’天机不可泄露’。” 小麦恍然大悟地重重点头。 临到傍晚,一个面生的小丫鬟“蹬蹬蹬”地过来敲了三下门见檀生后又红着脸跑走,檀生利索地披了件外衫疾步走向二层。 赵老夫人的舱房在二层端头。 如今在船上随伺的丫头婆子少一半。 檀生都想好了,她就躲在横梁后面,能听到个只言半语都是赚! 哪知刚一下阶梯就与一团黑影撞了个满怀。 檀生抬头,见又是许仪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年轻的镇国公世子牵起手腕往怀里一带,檀生来不及说话又被他牵着佝身向楼梯间走去,檀生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他往里一塞,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什么鬼! 檀生下意识地紧紧揪住衣襟,一副视死如归状! 她知道她美! 可这也不是许纨绔**大发的理由呀! “这船上隔音不好,我若大…”檀生话还没说完,便收到了许仪之满眼的不可置信与面无表情下的嗤笑攻击。 “既然知道隔音不好,你就小点声。”许仪之声音压得极低,因空间狭窄,似是贴在檀生耳边缓慢吐气。 檀生当即僵在原地。 “摸着木板,跟着我一直向前走。”许仪之牵着小姑娘的手,轻声道。 檀生瞬间面红耳赤,小步小步地跟在许仪之身后,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走了一百零三步,许仪之停了下来,侧身环住檀生。 空间越发狭小了。 檀生再蠢也明白这分明是一条暗道! 由两侧木板夹成的一条暗道! 木板之间有缝隙,透露出一缕微弱的光亮。 檀生屏息凝神,透过这个缝隙清晰地看见了李氏与赵老夫人! “这条暗道能通向船上的所有舱房!”檀生瞪大眼睛看向许仪之。 许仪之轻点头,棱角分明的面庞在微光的照射下很漂亮,语气戏谑,“莫非,赵大姑娘以为奉权是要带姑娘来…暗度陈仓?” “暗度陈仓”四字一出,气氛变得无比暧昧。 檀生别过脸去,在心里为自己默默打气。 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 前世今生加一块儿,你得叫老娘姐姐好吗!!!! 第九十三章 狗咬狗(上) 第九十三章狗咬狗 缝隙里陡然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 檀生立刻肃立精神,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姿态低低地趴在木板上,调整了再调整力争以最舒适的姿势偷窥李氏和赵老夫人。 许仪之则双手抱胸靠在一旁,目光隐约闪烁。 赵大姑娘姑娘知道她现在的姿势...很猥琐吗? 佝头、弯腰、翘臀部.... 然后将一张脸紧紧贴在木板上,脸上的肉被挤成了一团... 好像试图从那缝隙里钻出去似的... 哎呀,真的好可爱呀。 许仪之看着檀生专注猥琐的侧脸,莫名其妙勾起嘴角泛起笑来,笑着笑着慢慢板起脸来。 哎呀,他笑得真恶心。 可赵大姑娘真的好可爱... 许杏花千回百转的心路历程,檀生自然无从得知。 嗯...如今陷入繁忙偷窥监听的赵大姑娘也压根不关心身边这朵小杏花的情绪波动。 从缝隙之中看见的人都是瘦长且畸形的。 檀生眯眼看去,李氏与赵老夫人正相对而立,似有剑拔弩张之势,却又隐约牵连。 她们的声音十分清晰。 舱房之中,赵老夫人已屏退左右,只余她与李氏二人。 李氏站立在正中央,情绪似乎已接近崩溃边缘,看向赵老夫人的眼神充满惊惧,她向四周看了又看,确定了没有人后才如同嘘声般咬牙切齿道,“…你为什么要把那只镯子给赵檀生?你是不是希望赵檀生知道!好让她为白九娘复仇!把我赶走!把我吓死!把我弄死!我到底哪里对不起赵家了...你说呀!” 赵老夫人神情平静,“你实在多虑了。那镯子…”赵老夫人抿了抿唇笑了起来,“镯子不过是死物罢了,白九娘死了,我给了她唯一的血脉,尚在情理之中。一只镯子,也值得把你吓成这幅样子?” “赵檀生说我身边有长舌鬼有无头鬼!”李氏四下张皇,瑟瑟发抖,语声如游丝,“你知道我昨晚梦到什么了吗?我梦到白九娘了…她站在巷口摘花…手腕上戴着那只镯子…看见我后朝我怯生生地笑,笑着笑着…嘴巴就张大了…变成了一只血盆大口…朝我飞扑而来…” 似是噩梦再现,李氏后背冰冷。 李氏一扑上前,死死揪住赵老夫人的胳膊,“老夫人,我害怕我害怕!我不知道跟谁说,我只能来找你!” 找她做什么? 她是能做法把白九娘给收了?还是能布阵把白九娘打得魂飞魄散了? 没出息! 恶事做了就是做了! 神鬼怕恶人! 越心慌,越心虚,鬼怪就能准确无误地掐准你的情绪找到你的破绽! 没出息的蠢东西! 她是不是生怕阿显看不出来啊? 若阿显当真知道当日之事,还能容她李怀玉在赵家不成? 蠢货! “荒谬!”赵老夫人眼神轻蔑,“若当真有鬼,早不报晚不报,偏偏这个时候报?!”她的手臂被李氏揪得生疼,赵老夫人嫌恶地一把拨开,看李氏因恐惧而扭曲的五官,再想想李氏在赵宅嚣张跋扈这么十几年,连她这个婆母都不得不隐忍容让,实在可恶! 更何况,阿显越爬越高,到最后李家还能有多少助力? 你害怕... 你害怕也只能来找她这个懦弱寡言的婆母哭喊诉说不是吗? 赵老夫人陡生起一股子快意。 “再凶再厉,也到底只是个死人,死人还能突然活过来卡住你的脖子?你整日想这么多对自己也不好,若是叫阿显知道了…你自己琢磨琢磨,阿显可还能容你不成?”赵老夫人顿了一顿,手捏佛珠笑了起来,“照老婆子看,你就是整日给闲的。若是争气点,早日怀个儿子,也不至于净想些空事儿。”扬起声音,“六安上壶茶来,夫人口渴了。” 端茶送客。 李氏明白赵老夫人是想赶自己走。 不仅是在赶自己走。 还在嘲讽她没儿子。 暖阁外有六安大声应是的声音,还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李氏扭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赵老夫人,“母亲这是想赶我走?” 赵老夫人神情淡淡,“夜已深了,老婆子也该睡了,总不能没日没夜地管你这些烂事吧?” 所以... 你是不想管了吗! 李氏向后退了一步。 既然你不想管…当初缘何要如此亲昵地邀她进房里去喝那杯茶呢!? 她当初…她当初见到白九娘便已是断了那念想了啊! 都是赵老婆子的错! 若不是赵老婆子,若不是那盏茶,她何苦挂在赵显这棵断头树上! 李氏目光瞬间变得阴狠毒辣,“我的烂事?” 身边有瓷器碰撞的声音。 六安已经途经暖阁,快跨过门槛了。 李氏抬起头来,“冤有头债有主,我看那冤魂应该来找上母亲你,才是对头的。” 赵老夫人猛地抬头,高声唤道,“六安,去换壶茶!” 六安的步子堪堪止在了门外,应了是后终于折转回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老夫人目光阴沉,神情终于出现了变化,“什么叫冤有头债有主?白家阴沉木一事,难不成不是你父亲勾结宫里的阉人干的?白家那二十六条性命,布政使闵恪也被一撸到底最终早逝,难不成不是你李家造下的孽?” 赵老夫人意味深长斜睨李氏一眼,“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不要又当了婊—子又要立牌坊,更不要把烂事往别人头上栽。” 赵老夫人的目光,好似那日她父亲的眼神。 不屑一顾且意味深长。 她跋山涉水从广阳府回到京师,哭着抱住父亲的腰,哭得难以自已。 “我真的喜欢阿显——” “赵夫人也是喜欢我的——” “赵夫人同我说,她原先那个媳妇呀,又蠢又瘦弱——” “她同我说,若阿显娶了我这样的姑娘,必定会成大器——” “父亲,求求你!” “求求你了!” “求求你,帮帮怀玉!” “帮我嫁给阿显吧!” 帮我嫁给阿显—— 她的哭求没有打动她的父亲。 但是她的命可以。 第九十四章 狗咬狗(中) 第九十四章狗咬狗(中) 父亲气愤地将她关在房间,不许母亲来看她,也不许任何人给予她任何支持,她都一一挺过来了——甚至在苦难中,她开始幻想,她也会和阿显住在广阳府那间窄窄的,干干净净的小宅子里,她会取代白九娘...阿显出门时,她为他正衣冠;阿显应酬喝多,她为他熬姜汤;她还会为阿显生儿育女,延绵子嗣... 她拒绝用饭。 没有人能阻挡她对阿显的爱意。 活人不可以,死人也不可以。 一日、两日、三日… 她憔悴得形销骨立,口唇干得开裂。 她的父亲来看她时,目光和如今姜氏的眼神十足相似。 好像在看最低等下贱的虫豸。 “你当真想嫁给赵显?”父亲居高临下问她。 她哭着赶忙点头,“自是想的!若是不嫁给阿显,女儿宁可终生不嫁,宁可当即拿一条白绫抹了脖子,宁可立刻投江去…” 死字还没说出口。 父亲便点点头,“那就嫁吧。” 父亲的点头,似带着忍耐的破釜沉舟。 她的父亲到底没有熬过她母亲的哭闹与她生命的威胁。 “只一条,这药再苦再毒,你也自己…吃下去罢…”父亲一早便看出了赵家那老虔婆的目的与狠辣,可尚存一丝侥幸——只要李家一日不倒,那赵家就得一日把她当做恩人一般供奉在案,绝不得造次! 父亲既然一口答应,紧跟着就如瞌睡遇到了枕头。 广阳府檀木商贾白记捞到了一桩价值万金的阴沉木! 皇帝正逢登基,最需要的就是祥瑞之兆! 昭德帝欣喜若狂,许下千金赏赐。 希望有多大,失望只会更大。 四川布政使进贡的那桩阴沉木,竟然突然开裂了! 白家,举家倾覆! 她的父亲神容疲惫地在她跟前低声呢喃,“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就看赵家了。” 果不出所料。 数月之后,赵显肩戴小白花,双目赤红地跪在她父亲跟前,“学生痛失爱妻,今次无法下场考试…” 她躲在暖阁里,捂着帕子吃吃地笑得不能自已。 至此,她才理解父亲那句“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就看赵家了”的含义。 白家刚灭门,白九娘就死了!? 怎么会这么巧!? 若说其中没有赵老夫人的手笔,饶是愚钝如她也半分不信! “白家满门的死,我认账!”李氏如同被人掐住了腰间的软肉般,猛地窜了起来,目光执拗,“可白九娘的死,真的与我有关吗?”李氏抬高了声量,眼神向下一瞥,轻唤道,“母亲,你的手上真的没有沾染上你儿媳妇儿的血吗?” 李氏身量比赵老夫人高出小半个头。 赵老夫人又瘦,不是老年慈悲的瘦削,而是老态龙钟的瘦弱。 如同一支被榨干了光亮的白烛。 檀生一张脸紧紧贴在木板上。 木板冰凉沁人。 沁得人骨头里都发凉。 许仪之敏锐地发觉小姑娘浑身都在发抖。 甬道太狭窄。 许仪之似乎能感到这甬道的风都随着小姑娘的气息在上下抖动。 许仪之默默上前一步,欲安抚住小姑娘起伏的情绪,哪知他还未弯下腰。 “啪嗒”轻声。 他的左脸被一只冰冰凉的小肉手利落一推,推得他的脸和他的颈脖形成了完美的直角。 许仪之的右脸被迫贴在另一边冰凉沁人的木板上,绝望地眨了眨眼睛。 好吧。 他家小檀生是不走寻常路的女主,是不需要男人安抚的强悍存在... 檀生平生,第一次离真相那么近。 所以白九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檀生手蜷在腰际,默默攥紧再缓缓放下。 除生死,无大事。 她足够豁达能容忍挑衅与轻视。 可她无法容忍为一己私利,轻易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 无法容忍。 李氏此话一出,赵老夫人当即厉声道,“休得瞎说!这话若传了出去,老婆子还如何做人?还如何当人母亲!信口雌黄也要掂量场合!今日,我谅你受惊吓过度导致口舌无状,若还有下次…” “当日的产婆全都告诉我了!”李氏高声道,“白九娘压根就没有难产!白九娘将赵檀生那个小贱人平平安安地生了下来!” “所以呢?”赵老夫人一笑,“产后虚弱致死,放在哪里都说得过去。” 李氏高昂螓首,厉声道,“我之后去找了为白九娘接生的大夫,母亲知道那大夫如今在哪里吗?” 赵老夫人陡然面色卡白。 “在广安府的一处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里!”李氏声音尖利,“那大夫早已不行医了!自他平白得了一笔横财后便全家搬迁到了广安府,母亲,你肯定知道他是如何发的迹吧?” 赵老夫人强自镇定看向李氏。 李氏环顾四周,压低了嗓门。 檀生随着李氏神容变化贴木板更紧。 “我给了他五百两银子,他就什么都说了。”李氏沾沾自喜地笑起来,“他说,是因为之前有个读书人家的夫人给了他三百两银子,让他找二两砒霜来,他给了没几天就听闻那户人家刚刚产子的少奶奶暴、毙、而、亡。” 李氏柳叶眉高挑,“母亲,你说这事若是让阿显知道了,阿显怎么看待你这个当娘的呢?” 赵老夫人神容明显乱了。 当时,她果然应该杀了那大夫。 没有谁比死人更保险。 夜空陡然传来一道闪电! 霎时间照亮了天际! 紧跟着“淅淅沥沥”的阵雨从天而降,砸落在船篷上。 那夜,同这夜大相径庭。 那夜是平静的。 蜷在草笼中喧嚣的蝉鸣、月明星疏的夜空、偶有呼啸而过的风。 “夫人!二奶奶她…她不行了!”那时的丫头出身农家,行为莽撞得很,巴在门框上哭道,“少奶奶口吐白沫了!咱们请大夫吧,夫人!” 下在白九娘酒醪糟里的砒霜不就是大夫给的吗? 她至今都还记得那天夜里,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她就这么坐在红酸枝木凳里,抬起眼皮子看了看更漏,轻声道,“吐白沫了呀?那肯定是今晚上的饭菜吃多了呀,肠胃不舒爽呀。”又“啧”了两声,“到底是商贾出身,改不了那一身小家子气,不着急,再等等吧。若过会儿还是不舒坦,就再说吧。” 第九十五章 狗咬狗(下) 一句“再说吧”。 就等到更漏快滴空了。 天夜空寂。 丫鬟来来回回跑了十来回,哭得满脸都是眼泪。 “夫人,求求您了,给二少奶奶请个大夫吧!二奶奶在吐血了!” “夫人,您慈悲为怀,求您了!” “夫人,小的给您跪下了,小的给您磕头了!” “砰砰砰”三个响头。 她抬眼看了看更漏,心绪平静地盘算了下时间,终于抬脚向白九娘院子里走去。 她保持一个姿势坐得太久了,坐得腿都麻了,膝盖像被针刺了又刺的疼。 白九娘的院子里充溢着**香和蔬果香,一走进厢房幔帐顿生,鼻尖处充斥着一股血腥味,她撩开幔帐,便见被罩上、枕巾上、小衣上全都是血。 白九娘一手扶在床沿上,一手胡乱地四下乱舞,眼睛紧紧闭上,徒留了两行血泪。 “阿俏…阿俏…” 白九娘轻声唤,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她被骇到了,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脚下发出的声响让白九娘双眼紧闭迷惘地朝这处看过来,似乎突然福至心灵,白九娘如回光返照般高舞手臂,四处寻摸,“是夫人吗!夫人…夫人!夫人你在哪里!” 她屏息凝神,面目平静地注视着白九娘。 白九娘“噗通”一声砸在了地上! 砒霜剧毒,断人心神,毁人七窍! 白九娘咬住后跟牙,双手并用往前爬,手上的血印印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向她这处挪。白九娘“哼哧哼哧”如风箱般不规律地大喘着人生中最后几口气息,一把抱着她的脚,哭咽着,“夫人,求求您了,帮我把阿俏好好养大吧。求求您了,我许是没有力气养育她了,您大人大量帮媳妇儿好好…好好养育阿俏…” 白九娘已经没有气力说话了,匍匐在她脚跟边上,一声一声地恳求,一声一声的哭求。 “阿俏…阿俏…” 白九娘闭着眼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里全都流出殷红的鲜血。 白九娘艰难地跪在身,摇摇欲坠地双膝跪在支撑在地面上,满脸的血泪,眼泪里的血水挂在下颌,一滴接着一滴,白九娘的手颤抖着高举过额头,嘴里嗫嚅道,“求您…照顾…我的…阿俏…” 话音一落,白九娘的额头应声磕在青石板上。 “砰”的一声。 惊得她连忙向后一步。 白氏死前给她磕了个头,求她好好照顾赵檀生。 舱房窗棂外一声惊雷。 赵老夫人如被雷劈。 闪电透过牛皮纸糊成的窗户闪出一道煞白的光亮。 李氏的脸正好在这光亮中怒目圆瞪! “母亲,这么十几年了,我何时在阿显跟前说漏过半分?”李氏将赵老夫人的沉默看作战利品,扬起下颌洋洋得意道,“我和母亲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若不好过了,我必定也会让别人也不好过!” 李氏眸光狠厉,“母亲孤儿寡母带大阿显实在不容易,阿显也每日敬你重你,若当真叫阿显知道了自己老母原是杀害自己媳妇的罪魁祸首…母亲,你猜阿显会怎么做呢?”李氏自说自话,“是将母亲送到寺庙里古佛青灯了却残生呢?还是母子从此生出嫌隙,再也回不到母慈子孝的旧时光了?还是阿显心灰意冷之下,官也不当了,前途也不挣了,非得要为白九娘争一口死气呢!?” 都不行! 绝对不行! 是她赵姜氏一把屎一把尿带大了两个儿子啊! 灾荒年间没饭吃时,是她划破手指头给尚在襁褓中的赵显喂食呀! 为了供阿显读书,她忍辱负重为他求娶了出身商贾的白氏,一边拿白氏的嫁妆和白家的贴用补贴读书,一边自己撑起腰杆来给搞定赵家铺子里的大掌柜... 那大掌柜油腻的眼神,粗糙的指腹、硕大的肚皮… 他就这么压在她的身上... 狠狠地抽-插-抽-插… 好像要把她的身体戳破一般! 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一夜又一夜… 她拿自己的身体换来了铺子的实权啊! 这都是卖命的钱! 她拿自己的血肉在供养阿显呀! 她如此辛苦地终于供养出来了一个能够让她扬眉吐气的儿子,她却要因一念之差而被儿子背弃吗!? 不可能! 绝无可能! 赵老夫人脖子向后一缩,眸光阴晴不定地看向得意洋洋的李氏。 心中杀机顿起。 “看你说的哪里话?”赵老夫人神色十分温和,语气和软道,“哪儿来的儿媳妇儿?老婆子的儿媳妇儿就两个。一个是檀生那可怜早逝的母亲,一个不就是怀玉你吗?” 李氏神色戒备。 赵老夫人笑起来,“傻孩子,母亲难不成还能害你不成?你是阿显的妻子,我是阿显的母亲,是阿显这辈子最要紧的两个女人,舍弃了谁也不能舍弃了咱们呀!” 赵老夫人伸手去触碰李氏鬓发,神容和蔼温柔。 “傻孩子说傻话。”赵老夫人眸光揉着爱,“就算檀生看得到,说的话是真的。又能怎么样?是老婆子我为了你与阿显的百年好合才下手毒杀了白九娘。她白九娘是要寻仇也好,要报复也罢,直冲着老婆子我来吧。你手上干干净净的,有什么好怕的?” 几句话让李氏的神色有了一丝松动。 有松动就好。 就怕软硬不吃。 赵老夫人再笑,“傻乎乎的,直招人疼。有东西跟着你,咱们就去请方士,去请高僧,去请道士。反正都要到京师了,你若不信任檀生,咱们有大把大把得道高人能请来。若是一个没有用,咱们就请第二个第三个,总要把我们怀玉的心病给除了才叫好的呀。”赵老夫人虽笑着,语声却狠辣,“那白九娘不长眼要来扰乱我们的清净日子,要作怪。她既不仁在先,咱们也用不着留情面了,请个老道来将她打得个魂飞魄散,看她还能去哪里伸冤!哪里哭魂!” 檀生脚下一软。 许仪之眼疾手快将小姑娘圈在了怀中,刚一抬眼,却见小姑娘低低地呜咽着,脸上满是泪痕。“不哭不哭,我在我在。” 许仪之压低了声音。 檀生紧紧揪住许仪之的衣角,无声地任由眼泪砸出。 “乖,我们阿俏最乖了。” 许仪之心下酸闷,认真却笨拙地伸手将檀生脸上的眼泪,轻轻地、温柔地擦拭干净。 第九十六章 歪楼神器官妈妈 第九十六章 许仪之也记不得他跟檀生在这狭窄的甬道中待了多久。 隔壁舱房里的声音大了又渐消了下去,灯灭了,从缝隙中只能氲开细微得无从捕捉的微光。 小姑娘低头无声地啜泣。 许是才梳洗了头发,发丝清爽地从耳后散落到鬓边。 许仪之如着魔附身了一般,伸出手去帮檀生把头发笨拙地重新别到了耳后。 指尖轻轻触碰到小姑娘的面颊。 冰冰凉凉的。 是泪水的温度。 许仪之心头火气顿生,身体里似乎有力量汹涌叫嚣而出。 “你想让她们死吗?” 许仪之压低了声音。 甬道太狭窄了,他一低头就险些触碰到小姑娘的额头。 “若是你想让她们死,明天我就布置暗影将这两个女人处理得神不知鬼不觉。”许仪之的声音压得极低,被风一吹就散开了。 檀生默了许久,抬起头来。 许是哭久了,小姑娘鼻头红红的,眼睛就像是被泉水洗过一般。 “谢谢你。”檀生语带哭腔,隔了一会儿才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想让她们死,死是世上最简单的事。” “死了她们就忘记了恐惧和曾犯下的罪孽了。” “我想让她们活得生不如死。” 小姑娘神色认真。 许仪之亦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一起。” 檀生愣了片刻,终于很轻很认真地也点了点头。 夜已经很深,船舱中有三两个打瞌睡的守夜仆从,许仪之带着檀生东窜西窜终于将小姑娘送回了房间。 檀生站在房门外,埋头轻声道,“谢谢。” 许仪之笑起来,“这是你道的第二次谢,快进去吧。” 檀生点头,正欲转身推门。 “赵姑娘——”许仪之轻声唤住。 檀生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好梦。”许仪之挑唇笑道。 壁灯昏黄的烛光下,十八九岁的美貌小白脸少年郎挑眉浅笑,挺鼻大眼,剑眉入鬓,神容青涩却目光坚定,似乎带有不容辩驳的胜券在握。 檀生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紧跟着推开门飞快地冲进舱房,后背往门上一靠,埋头双手捂脸,脸上红得发烫。 妈了个巴子哟! 现在这群小弟弟撩人都这么厉害了吗?? 许仪之听门“砰”的一声被人甩关上了。 许仪之不由望着门痴痴地笑起来,这笑意持续到他铺床睡觉,一眯眼睛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这次他说他要帮忙,他家檀生没有拒绝!没!有!拒!绝! 许杏花眼神陡然一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心头大笑了三百声。 这厢,官妈妈恨不得拿火柴棍子支撑住不断向下耷拉的眼皮子,一边给檀生温水一边絮絮叨叨地骂,“那狗-日的赵老太婆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内里真是坏得都快流油了,枉费我一开始还觉得她是个好的。妈了个巴子,她整日整日地也能睡得下去?才生完孩子的儿媳妇儿啊!她也能下得了手!” 热水咕嘟嘟。 檀生抽抽鼻子,就着热水抹了把脸,“妈妈,你去睡了吧,这么晚了——” “你没回来,我哪里放心去睡哟!”官妈妈看自家小怪物鼻头红红的,心里酸得不得了,眼睛里都在喷火,“这户人家没心肝,咱们是待不下去了。若是当真上天有眼,就该让那爆了肠肚的老虔婆立刻去死!” 可惜上天没眼啊。 上一世,赵老夫人和李氏活得好好的。 李家也日渐兴旺,赵显靠赵家嫁的这几个姑娘步步高升,连带着李质朴这个老丈人也升了官发了财。 “这世道是不长眼的”,檀生靠在官妈妈肩头,语声沉沉,“所以咱们得把眼睛睁大点儿。” 官妈妈轻叹一声,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刚刚怎么在门口听到了男子的声音?” 檀生后背一僵,“路上碰…碰到许公子了…” “然后许公子把你送回房了?”官妈妈瞌睡一下就醒了,眼神亮晶晶,好似看到一块肥肉。 檀生迟疑着点了点头。 官妈妈神情猛地一振奋。 既然愿意把自家姑娘送回家,那么四舍五入不就等于愿意把自家姑娘娶回家了吗?! “许公子为人仗义,教养也好,样貌漂亮,出身高贵…”官妈妈板着指头数,想起那夜里看到的许家公子被水浸湿的躯体,“身材也是个顶个的好。若是你能嫁过去,妈妈也算是能撒手回家卖豆腐了。” 当事人的意见也很重要。 “阿俏觉得许公子咋样啊?” “不怎么样。”檀生轻咳一声别过眼去,“门不当户不对,四品文官的侄女嫁个有功名的举子都费劲。许公子那样的人...值得很好的姑娘。” 官妈妈使出弹指神功,两根手指屈伸弹在檀生的额头上。 “我们阿俏就是很好的姑娘!”官妈妈气鼓鼓地。 檀生笑起来,“但是有比我更好的姑娘呀。” 她已经这么老了诶。 还负担着那么多的仇怨和心事。 比起她,还有这么多貌美、有家教、懂规矩的好姑娘啊。 毕竟,许仪之也挺好的,他值得将更好的姑娘娶回家。 虽然她不知道许仪之前世到底娶了谁,可观翁家与镇国公府的家教,她也能猜测他们必当为许仪之挑选了一位美好得如同初桃一般的大家闺秀——那才是许仪之应得的姻缘。 不能因为无量天尊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她就能够理所应当地去破坏许仪之应得的幸福。 檀生抿了抿嘴唇,眼神直勾勾地注视着被风吹起的幔帐,语气极为清淡。 “在妈妈眼里,我当然是最好,可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啊。” 所以,她这么个老太婆就不要去耽误年轻小白脸的美好人生了呀。 如今是因为好奇心也好,因种种奇事对她的探究也罢,许家公子大概是少年心性。 是,这样的情感很美好。 可能维系多久? 又能有多真实? 或许过了几个月,许仪之终于发觉了她贪吃、讹财外加不聪明的种种猥琐行径之后悔不当初也说不定呀。 檀生笑了笑,心里却有点不舒服。 檀生轻轻摇了摇头,试图将胸腔里莫名其妙出现的酸涩甩开。 由此,此楼以官妈妈叉腰怒骂赵姜氏为始,以檀生小姑娘莫名其妙出现的生疏的某种情感为终,这整栋楼在官妈妈神一般的打岔能力里,妥妥地歪掉了。 第九十七章 北疆军人 第九十八章 李氏终于得到了赵老夫人姜氏的宽慰,神清气爽了许久,与平阳县主相处时自然许多,来来往往间也不复往日的尖酸敏感,可看檀生的眼神依旧不自然,毒辣中多了点儿畏惧。 李氏这种人若是上考场,必定是第一个尿裤子的。 与之相反的是,赵老夫人。 人老姜辣,赵老夫人照例一派风轻云淡,慈爱和善。 看她样子,分明就是戏折子中疼爱小辈的老人家。 谁能想得到这是一位能对坐月子的儿媳妇儿痛下杀手的女巾帼呀! 若让赵老夫人上考场,她必定能顶住巨大的压力,这里抄抄那里瞟瞟,从而取得优异成绩... 李氏安生了。 檀生也不动弹了。 毕竟,在人家船上装神弄鬼,大开杀戒总是不太好。 故而,檀生索性敌不动我不动,保持着早间一笼素菜包子外加一壶黄豆浆,午间三个小菜外加两碗冒尖尖的白米饭,睡醒了大半个西瓜外加一壶秀芽茶水,晚间吃了一饽糯米糊外加随机小菜的节奏。 每天晚上还得迎着暮色,在甲板上做一做正觉女冠教的正髓操。 这操是东岳观每日晨课。 檀生做了整整三年,一招一式早已印刻在了脑子里。 正觉女冠说这操是先辈传下来的,是正儿八经的道术招式,若是拿给小姑娘小少年练能强身健体,若是拿给身子骨弱的人练,长年累月做下来也能清筋洗髓。 檀生刚到东岳观时被磋磨得脸青面黑,练了三年果然练成了一名气拔山兮力盖世,抱住响马不撒手的奇女子。 如此大半个月下来,檀生很是冒了一头。 翁佼一见面就“嗷嗷”直叫。 “你可别再长高了!再长高就找不着姑爷了!” 檀生很淡定瞥了翁佼一眼,“京师的郎君就这么矮呀?” 翁佼满面涨红,语声一滞。 第二日,檀生的身后就多了只动作僵硬、四肢硬邦邦的翁佼佼。 第三日,多了只神情肃穆,目光紧紧锁定在翁佼身上的许纨绔。 … 到后来,渐渐发展到,晚霞降落,檀生身后就整整齐齐地排起了两列纵队... 赵华龄咬碎半口银牙。 不过是妖魔鬼怪罢了! 也值得人们这么追捧! 连... 连相貌那么英挺的翁大郎君都同赵檀生那个小贱货笑闹! 赵华龄靠在门廊后偷偷地看。 正髓操做多久,赵华龄就躲着看了多久,只是越看越生气,她看见贵胄清流出身的翁大郎君好似与赵檀生很是亲昵,甚至...甚至二人还会同喝一壶茶汤,同用一碟糕点! 赵华龄气得红了眼眶。 赵华龄神奇的少女心事,檀生无从得知。 若叫檀生得知了,檀生也只会觉得莫名其妙。 哪里就是同喝一壶茶汤,同用一碟糕点了嘛... 翁笺的手,赵华龄看不见呀... 许仪之的手都快蹭到她手掌心了,赵华龄看不见呀... 朝临青帝,晚下江陵,顺风顺水千钧大船可一日二百里,不过半月船到绥州,这已是在船上的最后一个夜晚。 檀生迎着河风,做完正髓操最后一个动作,眯着眼睛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再睁眼便见翁笺杵在她跟前,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檀生笑起来,“怎么了呀?” “她舍不得你。”翁佼双手抱头,朝寂静的夜空中吹了个口哨,“昨儿哭了半宿,非得要求祖母同你们坐一辆马车回京师。” 檀生摸摸翁笺的脑袋。 翁笺比她丰盈许多,可站在她跟前,还是她像姐姐。 “人生何处不相逢。更何况,多大个定京城呀,闭着眼走路或许都能遇上三个熟人呢。”檀生温声安抚。 “可我们再也吃不到天宝大街的鸭掌了!”翁笺一下子哭唧唧。 檀生最见不得漂亮小姑娘哭,手忙脚乱给翁笺擦眼角,连忙道,“可咱们能去吃东来顺的狮子头呀!还能去天湖游碧灯啊!” 翁笺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便转哭为笑,搂过檀生咯咯直发笑。 看檀生与翁笺亲昵的样子,许纨绔阴暗地陡生妒忌。 妒忌到回房铺床,许仪之这才反应过来。 他在做什么?? 他因为一个小姑娘吃醋?? 他在吃翁笺的飞醋?? 他在发什么羊癫疯?? 许仪之大刀流星地坐到了床上,不多时,门外有轻扣门声。 “进来。”许仪之神容转为肃穆。 许千一身劲装黑衣,弓手福身道,“世子,那夜纵火伏击之人有线索了。” 许仪之下颌一抬,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赵大姑娘所言极是,那夜纵火翻船的贼人果真一路向北,行踪诡秘,有意遮掩。”许千风尘仆仆,“那群贼人灭火盖松枝,林中拿布巾绑腿,动作干净,属下猜测许是一队行伍军人。” 松枝灭火是防止起了烟雾招来敌军斥候。 林中拿布巾绑腿是为了预防山虫蚂蟥顺着裤管爬进去吸咬。 这确实是军人的做派。 来自北边的军人,想杀死赵显? 太古怪了。 许仪之眉间一蹙,突然想到,“和那日你们在树林中遇到刺杀广阳府张二东家的人,可有重合?” 许千埋头想了想,眼神一亮,“应该是同一群人!行动都很干净利索,都用军刺,队伍之间都默契度极高!” “依据你的判断,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许仪之沉声发问。 许千沉默半晌,十分肯定地点头道,“属下肯定,属下在行伍中摸爬滚打近十年,对优秀战士的判断不会错!” “和暗影比呢?” “伯仲之间!” “那你有没有想过…”许仪之眉头蹙川字,“这么优秀的一支队伍,为什么丝毫没有觉察到你们的跟踪?” 许千猛一抬头。 暗影是镇国公府世代传承下来的一支绝对忠心的暗卫。 庚寅兵败后,暗影曾保护第三代老镇国公从京师一路逃亡至昆明,又陪同老镇国公复兴许家,重树门楣。 许仪之相信暗影的实力。 他也相信许千的判断。 既然是如此优秀的一支队伍,又怎么会察觉不到暗影的行迹? 许仪之身形向后一靠,食指蜷曲一下一下地扣在木案上,神情平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对方特意敞开了行踪,好让你们继续跟下去。” “可是为什么呀?”许千百思不得其解。 “是啊,为什么呢?”许仪之笑起来,“继续跟下去吧,让我们看看这究竟是何方神圣。” 许千连声应诺,抱拳而出。 第九十八章 职业规划(上) 第九十八章 珠帘后响起“啪啪啪”的巴掌声。 别人是金屋藏娇,许家纨绔爱好特殊,是金屋藏佼。 翁佼的佼。 对于挚友加表兄喜欢赖在他房中偷听这一癖好,许仪之表示也十分无奈。 “你跟暗影说话的时候,倒不像个死纨绔!”翁佼挑开珠帘,黑灯瞎火中他风流倜傥地手执纨扇顶下颌。 许仪之轻笑一声,“我本来也不是死纨绔。” “那倒也是,你三岁练武,五岁拿刀,每天沙袋负重十公里,十岁随军入北疆....”翁佼打开纨扇扇了两三下,觉得自己美丽的鬓发蓬松得差不多了,停下来一声笑,“然而京师那一群纨绔还是把你当成个小白脸。” “皇帝多疑。”许仪之神容淡定。 福建有东南侯薛平湛抗倭,北疆有名将盛庭山,各自镇守一北一南,老牌武家勋贵实在没有必要再次崛起了——能崛起到哪儿去?世代被圈养在京师,难不成要在南北直隶起兵? 那有另一个专业名词。 人称谋逆。 如今暂时还不是起兵谋逆的好时候。 故而手掌南北直隶兵权、金吾卫、南北巡卫司的镇国公府最好是韬光养晦,而他堂堂镇国公府嫡长子能做一个纨绔就更让皇帝放心。 “是信昌侯多疑吧!”翁佼向来口无遮拦,嗤了声,“那厮...样儿大了去,装得个人五人六的,京师就那么大个地界儿,谁不知道那厮是靠献女人发的家呀?献里女人还不够,还得献个术士忽悠德宗皇帝。他不地道,他是想把京师的大门大户全都给糊弄完不成!都是一个胡同的街坊,逼得文不敢文,武不敢武,生怕一不注意就惹了皇帝老儿的猜忌...什么玩意儿!” 翁佼一口京腔骂人,“朝廷污到这种地步!所以小爷我不乐意下场考试!学得文武艺卖得帝王家,如今这帝王想买,小爷我还不想卖给他!” “曲礼,慎言啊。”许仪之笑着往后一靠,“这虽在咱们家船上,可如今不止咱们一家人。” 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最是读书人。 看赵显对待他们家阿俏的模样,便可看出赵显此人优柔寡断、懦弱不堪。 若是叫他听到这番话,万一他拿翁家和镇国公府去讨好信昌侯岂非引狼入室? 翁佼一声轻哼,突然想起什么来,轻声笑道,“…明儿就换马车了,怎么着,不去给你家找赵姑娘告个别?往后虽说是住在一条胡同里,可一南一北,一男一女,怎么着也没如今在一条船上方便呀。” 许仪之笑着扔掷了一朵桌案上的小黄花到翁佼眼前,“瞎说八道什么!毁人小姑娘清誉!” “嘿!你盯着人看的时候就没毁人清白了!?” “那不一样,我是我,你是你。” “这有啥不一样?不都是外男吗!” “我是有可能成为内男的,而你注定一直是外男。”许仪之云淡风轻。 翁佼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他又不想成为檀生的内男,他早就和心爱的姑娘定过亲了,哼哼哼他是别人家的内男! 小杏花想成为内男成去好了! 然而小杏花连人房门都还没进去过吧! 这样想,翁佼顿感神清气爽喜滋滋,摇摇纨扇吹起他美丽的秀发,“路漫漫其修远兮,杏花将上下而求索,反正我是有人要了。而小杏花你,呵呵呵呵呵嗝。” 这小贱样儿... 许仪之面目表情地抱胸看翁佼,啧了声,“我记得杨尚书说的是他家大姑娘绝不嫁白身。” 而某些人连场都不愿意下。 “啧啧啧,这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人要呀。”许仪之老神在在,眉梢高抬,“人说五十少进士,三十老” 翁佼一张脸顿时如猪肝。 妈的! 他认怂了!他祝杏花和神棍百年好合行不行! 两个人不说话则已,一说话都能怼死人! 两只纨绔两败俱伤,一只纨绔气哄哄摔门而去,一只则在床上辗转反侧,就是无法入眠。 许仪之索性翻身起床披了件外衫,本欲推开楼道暗门走甬道,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私心觉得他还是没有猥琐到要去透过缝隙偷窥自家姑娘的地步…… 虽然从上船第一天起,他就想这么做了... 许仪之默了默转身往外走,刚走到甲板上便见他家姑娘身披巾帛俯在围栏上,被江风一吹,鬓发散落在面颊,眸子像星辰,整个人的气质都静得像一汪幽深的古井。 许仪之特意放缓了步子走到檀生身边。 “还不睡吗?”许仪之温声道。 檀生被突如其来的男声吓了一大跳,退了两步,笑道,“噢,我这就去睡。” 许仪之值得更好的。 这一点她既然想清楚了,又何必再徒惹尘埃?她倒是独来独往一个人,死过一回没什么看不淡,正觉女冠说过执念越多,人活着越累。 她怂她蠢她无能,她得趁现在拿得起放得下的时候赶紧撤退,否则一旦拿得起放不下了,这就会变成执念。 执念让人心生恐惧。 檀生转身欲走,许仪之悔不当初。 他为什么蠢得要给自己设个套! “京师如今最受追捧的道长是德宗皇帝身边的九清道长,在皇帝身边颇为得宠。因皇帝信奉道术,在定京城中道观遍布,高深的道长有许多,皇帝身边的九清老道,丰和观的青虚老道,还有南直隶东岳观的正觉女冠。” 许仪之喋喋不休。 嗯,年轻的镇国公世子也不知道自个儿为啥喋喋不休,他就想同檀生多说说话。 “所以若赵大姑娘仍想以神棍…” “棍”字发了个轻音,许仪之见檀生脸色一垮,赶忙改口,“神算…神算…”偷瞄赵大姑娘脸色好了点儿,方继续道,“若是赵大姑娘仍想以神算姑子的名声立足,就需要另辟蹊径了噢。” 檀生蹙眉道,“什么意思?” “就是…”许仪之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表述,心里瑟瑟发抖在呐喊:意思就是,别人都有真才实学,只有你是滥竽充数骗钱的呀! 奈何这些话,打死翁佼,他也不敢当着赵大姑娘说出口... 第九十九章 职业规划(中) 第九十九章职业规划(中) 话,是不敢说出口的。 然而许仪之一副难以启齿的神容,却叫檀生看出了端倪。 “世子觉得我是在骗人对吗?”檀生挺起胸膛,振振有词怒问。 许仪之转过脸来,如同做了错事,“倒也不是,只是术业有专攻…” “可我就是在骗人呀!” 许仪之:“…???” 檀生不可置信地看着许仪之,“我以为你很早以前就看出来了啊!我若是真的能掐会算,我亲去逼问长春道长吗?我不是摆个卦、占个字就算出来了吗?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找事情做。” 许仪之蹙眉。 这个回答,真是让人无言以对呀。 竟然就这么不要脸地承认了! 许仪之趁此机会,问出了很久之前就深藏在心的问题。 “既然是骗人的,那为什么赵大姑娘你每每都能说对?”许仪之轻声道,“日食、暴雨、让我们去找深藏山中的神医…” 这个问题,就很难回答了。 总不能承认:哈哈哈哈哈是因为老道我已经活了一世,故而事事皆知吧?! 她若说了,可能会被抓起来,然后送进宫,给一心修道企图长命百岁得道成仙的昭德帝做研究。 “骗人也是需要技巧的”,檀生说起老本行,语气很轻快,“水城反背处为客,多少时师误杀人,如何做到骗人骗到点子上这就是一门学问了,如今一时半会同你是讲不明白的。你只记得,就是在定京城,这一套也是吃得开的。” 夜晚的风吹得让人舒服到了骨子里。 就算同她东拉西扯,也感到很快乐。 许仪之手在背后撑在围栏上,也笑道,“那要多久才讲得明白呀?” “最少三年吧。” 她就是入观三年方出师。 先背经书,再初涉道家经典,然后跟在师父身上学,最后方能独挑大梁。 “三年呀?”许仪之笑道,“也就是说这门学问,赵大姑娘要同我讲三年,我才能明白?” 檀生想了想,没觉得哪里不对,点了点头。 许仪之又笑起来,“那可就劳累赵大姑娘了,今儿夜太晚了,明日还要赶路。等咱们在定京重逢时,赵大姑娘再同小生讲好了。” 一语言罢,许仪之贴心地再加一句,“咱们不着急,慢慢讲,讲个四五六七八年都没关系。” 檀生“噢”了一声,便同许仪之一前一后抬脚回舱房。 回了舱房,檀生方觉出不对来。 什么叫讲四五六七八年都没关系? 她为什么要去给许仪之讲这些东西? 不对... 她不是都要回来睡觉了吗??那她为什么还要搭许仪之的话!?? 檀生一脸发懵,完全不知自己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许仪之一趟到床上,合上被子一脸满足地含笑入眠。 就是呀。 就算明日分道扬镳了,不过半月以后,就能在京城再次重逢。 更何况... 他们还有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年可以慢慢来嘛! 翌日清晨,在赵老夫人与赵显交相辉映的千恩万谢中,赵家阖府在绥州下船,下船即换乘马车,赵显做主多雇了一辆,让檀生单人使用,为此赵华龄又一次气红了眼。 檀生私心觉得,赵华龄整日整日被气红眼,都快赶上兔子了。 一路马不停蹄,越临近京师,李氏情绪越浮躁,过定京城门至杏花胡同那一小段路,李氏满眼含泪,紧紧抱住赵华龄,激动道,“阿龄,咱们回家了!” 赵华龄眼神迷茫,轻轻挑开帘子看向胡同口。 胡同内外有进进出出许多人,或搬家俱,或搬盆景,胡同口领头站着一个面庞微胖,身形矮短,蓄短须的年愈古稀的男人,其身旁站着一个望眼欲穿,面露戚戚然的中年妇女。 马车还未停稳,李氏赶忙撩开车帘,冲了下去,哭道,“女儿不孝!女儿回来了!” 那妇人也哭着将李氏扶起,“怀玉!” 两人瞬时哭作一团。 檀生默默跟在赵显和赵老夫人身后,忍住想翻白眼的心。 每年李氏都长途跋涉地要不回定京过年,要不回定京过端午,要不回定京过中秋,每年都能见面,何苦如此要做出一副生离死别再相聚的模样… 赵显跨步上前,单膝叩地,神情激昂不容有假,“岳丈!女婿不孝!” 李质朴上前扶起赵显,一笑脸上就乐呵呵如弥勒,“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夫妻一个说女儿不孝,一个说女婿不孝,怎么着?是想一回来先哭上一哭好堵住老夫教训的嘴?” 赵显面色潮红,嘴上嗫嚅,显示出十分尊敬的样子。 李质朴很是受用,拍了拍赵显肩头,“进去吧!进去瞧瞧老夫给你们找的房子合不合心意!”话音一落,李质朴漫不经心地眼下一扫,越过赵老夫人看到了敛眉顺目跟在身后的赵檀生,“老夫人和小姑娘们都累了,就别在胡同口吃沙吹风了!” 一行人穿过大门,过游廊,过花间,赏后院荷花,最后进了布局雅致、饰物精细的正堂和风堂,赵显谦让李质朴与王氏高坐正座,赵老夫人与李氏分别落座于左右下首,几个小辈规规矩矩地站立一旁。 赵显待李质朴刚一坐稳,便撩袍跪地,响亮地磕了三个头。 李质朴眉目未动,生生受了赵显的磕头,待赵显抬起头来方语带责备般似笑非笑道,“一来就行这么大的礼?还真是要先发制人好堵住老夫的嘴不成?” 赵显仰面高声道,“学生不孝,行事不妥,办事不牢。如今已过而立,还劳老师进进出出为学生打点官途、看房定房、甚至还劳累老师帮学生打理家宅…学生无能,未曾护住家眷,在路途中惨遇水贼致使箱笼尽失…学生…学生简直无颜再见老师!” 赵显眼眶发红,感情很真挚。 李质朴手一抬,“你是学生,更是我爱婿,小老儿帮姑娘姑爷跑一跑住处,打理打理庭院怎么了?老夫满心乐意。” 赵显顺势起了身。 李质朴再笑道,“更何况,老夫爱婿为官有道,年年考评甲等,如今更是升任京官。上朝时,老夫身旁站着半儿,岂不更风光?至于那水贼,俗话说舍财免灾,也未必不是好事——一路与平阳县主搭伴回京,可曾学到不少好处?” 第一百章 职业规划(下) 李质朴言语意味不明,赵显不敢妄自搭腔。 自古文人相轻,如今皇帝撒手不管,偏信信昌侯爷与九清道长,内阁夺权争利如火如荼。他这个岳丈明面上不偏不倚,可暗地里到底是哪门哪派,他初来乍到,全然不知。 赵显躬身,恭敬道,“平阳县主在我们的船遭到伏击时倾囊相助,实在高风亮节,颇有君子之风。” 一番话,只表达了平阳县主对赵家施以援手的感激。 其余的半分未提。 檀生在其后挑了挑眉。 其实,赵显能步步高升,也和他自己会做人密不可分的。 说他全靠女人吧,也不是。 七分靠自己,剩下的九十三分靠的女人吧。 檀生重新定了性,老神在在地静观李质朴究竟来者何意。 李质朴听赵显回答后,神容莫测,隔了一会儿方笑道,“好一个君子之风。”李质朴眼风一扫,语声四平八稳,“所以当初让你出去历练一番是没错,如今回来沉稳了不少。” 赵老夫人坐在下首,一副敛眉恭顺的模样。 闷气却堵住了七孔八窍。 李质朴那三寸人,在他们赵家跟前永远都是一副施恩者的语态和高高在上的样子。 麻烦你搞清楚,这是他们赵家的房子! 就算你动了动嘴皮子,派人找了房子,立了地契,寻摸了家俱,可这院子的银子是谁出的?她赵家可曾短了你李质朴一分一毫? 您可别忘了,这房契上写的赵显的名字! 谁叫你一进屋子就堂而皇之地坐到正座上去的? 谁请你坐到正座上去的? 一个老丈人到姑爷家里来,是叫做客! 这理所应当登堂入室,又是哪里来的教养! 不过就是瞧不起他们孤儿寡母罢了! 可认真算一算,她们家阿显调任京官,一是靠檀生威逼魏朝夫人写下的那封推举信,二是靠她儿子自己争气,年年考评甲等,这三是靠老天爷赏下的运气。 李氏倒是写了信回京呀,顶了个屁用呀! 人家说丢块石头进水里都能激点水花,李氏写了封信啥作用都没有! 赵老夫人手里数佛珠,眼皮子向上一伸,瞅了李质朴和他那婆娘的模样,心下打鼓,莫不是真叫檀生给说对了?选了后一条姻缘路,就只有止步不前,庸庸碌碌过完一生了?还是说李家只能在她们跟前充一充大尾巴狼,放在这偌大的京师就是面破旗,丝毫不顶用了? 赵老夫人眼珠子一转,抿了抿嘴,再把眼皮子耷拉了回去。 那厢赵显正笑回道,“当初,老师为学生求得下放江西提刑按察使司的机会,亦是经由深谋远虑才做出的决定。学生眼浅皮薄,也知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道理,今次回京越发感怀当初老师的用心良苦,也必当好生做事,好生做人,好生尽孝。” 赵显这番话说得有水平。 既含蓄地表达了不忘恩情,又以“尽孝”二字明白地表示这次回京,无论如何他都是死死地站在岳家李质朴的阵营里。 李质朴脸色缓和。 李质朴老妻王氏连声道,“行了行了!又不是上级考较下属,是老泰山见姑娘姑爷!”王氏眼眶一红,伸手向赵华龄揽去,“我可怜的外孙儿啊!这一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赵华龄扑上前来,“外祖母,阿龄好挂念你!” “外祖母也挂念小阿龄!” 祖孙二人顿时相拥而泣,好似荒岛重生。 简直是折子戏精附身。 檀生默默地送出了本日第二个白眼。 李氏拿手帕子抹泪,“我与阿龄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您,还有大木胡同里的那些槐树花儿、小草栅栏、看门的小柴犬…” 王氏一边搂一个,祖孙三人俱是苦作一团。 在檀生还没来得及送出第三个白眼之前,赵显一声,“阿容、阿芝。”眼神在檀生身上停留片刻,似是权衡之后终于再道,“檀生,快过来给外祖外祖母问大安。” 吕姨娘在马车上便耳提面命了许久。 “到了京师,就是夫人的天下了。” “在江西,靠巴结老夫人,你我母女还能有一席之地。这一套在定京可是行不通的。” “巴结好夫人!巴结好李家!到时候随意给你寻一门读书人的亲事,也算是了了姨娘的一桩心事!” 如今看赵显对这位身材五短的短须老人毕恭毕敬,赵华容“噗通”跪得毫无芥蒂,磕了三个响头,仰头高声道,“阿容给外祖、外祖母请安!” 王氏看赵华容的眼神里有丝丝嫌恶。 这是戏子生的那个庶女。 有点脏。 王氏脚往里不由自主地缩了一缩,眼神一闪求救似的看向李质朴。 老妻喜好风花雪月,不喜俗世凡尘。家中中馈是嗣子媳妇傅氏打理,嗣子尚未成亲时,是他忙完朝廷杂事后再来管内宅诸事,老妻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么几十年,每日插花、弹琴、吟诗作对,倒也让他很高兴。 李质朴自仆从手中接过三只香囊,乐呵呵地赏了一个给赵华容,耐住性子问了年岁、喜好、可曾读书,赵华容一一答过后退到一旁,掂了掂香囊的重量,眉梢里有藏不住的高兴。 李质朴目光敏锐,笑道,“四姑娘可以打开看看,看看合不合心意。” 赵华容闻言,心头一喜,打开香囊,里面是一只沉甸甸的金镯子,不由更加高兴地福身说吉祥话。 赵华芝紧随其后上前行跪拜大礼,也如愿得了一只香囊。 李氏手风紧,赵老夫人抠,赵华容就算是有亲娘也只是拿份例银子过日子,赵华兰虽素来藏得住心事外加有秦姨娘偶尔资助,可到底是没了娘的草,谁会管她手上戴的是金子还是银子? 这倒是两个女孩头一回拿到分量这么重的礼物,自是高兴的。 如此一来,便徒留檀生一人俏生生地站在门廊处,眉目浅淡,神容疏离。 李质朴眼风一凛,同赵显笑道,“这也是你的姑娘?” 李质朴语带戏谑的随意一问却叫赵显胆战心惊。 赵显心尖如刀割,面上却恭顺笑道,“老师说笑了…这是学生的亲侄女…”赵显转身向檀生招手,“快过来给外祖问安。” 檀生站得笔直。 “我不跪。” 小姑娘面上浅笑如一朵藏在树丛中的百合花,语声却坚定得像一块烙铁。 第一百零一章 心思萌芽 第一百零一章 檀生一言既出,堂内气氛陡然僵了下来。 檀生看向赵显。 赵显眼神带有几分哀求。 檀生默默别过眼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说是气愤吧算不上,毕竟前世她已经被气够了;说是失望吧也算不上,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也不痒,失望着失望着也就成习惯了;说是悲愤吧,檀生苦读《太平经》数百遍,实在也做不出来这么极具情绪波动的样子来。 就是淡淡的。 檀生轻抬下颌,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不跪。” “这是长辈!”赵显低声劝。 檀生深看赵显一眼,“一跪天地,二跪圣人,三跪父母,四跪祖宗。按理说,檀生应当唤大人一声叔外祖,李大人确实是长辈。但是,行叩拜如此大礼,实在于伦理不合。” 李家手上还沾着白家满门的血! 她若跪了,就算是死也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诸亲! 前世她诺诺下跪,换来李氏得意的眼神,王氏轻蔑的一句“快起来吧,是叔外祖不是外祖,跪着地上凉。” 今生得来已不易,修了今生无来世。 委曲求全,伺机而动是一条路。 可她为什么要委曲求全?? 她有什么理由委曲求全? 因为赵显的哀求!? 笑话! 她句句声声,苦苦哀求赵显,请叔父管好李氏,不要再让李氏欺负她了。 可赵显呢? 赵显左右为难! 如今她懂事了,不叫叔父左右为难了。 所有的为难,她都自己担了。 檀生笑了笑,再添了一句,“李大人与叔父是读圣贤书的大儒,是当官的读书人,这些道理自是比檀生更懂得。” 意思就是,你要是不懂得,你就不是当官的读书人,不配读圣贤书。 王氏气得前一滴眼泪还没掉下下颌,后一滴眼泪就快紧跟着夺眶而出了,眼神看向李质朴,眸光闪烁很有控诉的意味。 李氏当下脊背一挺,“在家胡闹也就罢了!如今进了京,怎么还是这般不懂事!” 檀生转头看向李氏,再将目光定在了李氏三尺之后,神容意味不明。 李氏忆及紧紧跟着她的那起子吊死鬼呀无头鬼呀,看檀生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向后一缩不说话了。 李质朴向后一靠,脸上笑容更深,目光定在了檀生的脸上。 鹅蛋脸,柳叶眉,鼻梁高挺,鼻头挺翘,大眼杏眸,身量高挑也纤细,如今五官尚未长开,可也能想到这姑娘长大以后会是怎样的红颜祸水。 更能想到,生出这样女儿的娘,会是如何的倾国倾城。 大家都是男人。 男人最能理解男人。 如此佳人,念念不忘,也实属正常。 只是当这个男人成为了他的姑爷后,就最好就不要念念不忘别的女人了,若想要也别在老丈人跟前想。 李质朴打量得差不多了,眼神往回一收,语声很随意,“噢,我想起来了,这是阿显长兄的长女,闺名唤作檀生。”李质朴笑道,目光极为温和,“你母亲可好?还在广阳府吗?” 这只老狐狸! 明知故问! 檀生不卑不亢道,“母亲大半年前因病去世,之后檀生便前往南昌府投奔叔父。” “去世了呀…”李质朴意味深长,手交叠在腹上,“老夫好像听闻阿显内宅中有位小姑娘天赋异禀,精通道术堪舆,可就是眼前这位檀生姑娘?” 檀生没说话,赵显开口道,“正是,她在广阳府时同云游道人学了几年。” “算八字?堪舆风水?看面相?”李质朴语声温和,“哪一项是你的强项呀?” “周易有六艺,六艺里又有十窍,堪舆八卦太极….这每一项都相辅相成,故而习道者不能有长处也不能有短板。”檀生昂首道,李质朴是真正的老狐狸,她摸不透李质朴的意图,只能被李质朴带着走,“檀生不才,十窍通了九窍。” 李质朴道,“此为何意?” “还剩,一窍不通。” 李质朴哈哈笑起来,一边指了指檀生,一边朝赵显笑道,“是个机灵的”,与此同时将手上的香囊送了出去,递到檀生手上,“拿着吧,既是个机灵的便也当得叔外祖的赏。” 谁跟金子过不去呀。 檀生面色浅淡地接了,颔首道谢。 李质朴是个人物。 就这么谈笑间就把檀生不行礼的围给解了。 分明是檀生不叩拜,不行礼,也做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要东西。 如今却变成李质朴赏识小姑娘机灵,站在长辈的立场大度地把这东西又送了出去。 前世檀生害怕李氏到了骨子里,连带着也十分害怕李家其他人,看到李质朴这样的三品大员更是瑟瑟发抖。 如今想一想。 怕个毛! 横竖一条命! 命都不要了! 还怕!? 李质朴笑呵呵的态度叫赵华容眼馋,默默看着檀生迅速得到了高位人物的“赞赏”,赵华容突然觉得手里这幅金镯子就像是被随意施舍的一般。 赵华芝往赵华容处靠了靠,语声清泠,“四妹妹,刚才那几个头哟,真是磕得震天响呀。”赵华芝眼波灵动,转了几转,“几个响头换来一只金镯子,可比吕姨娘登台亮相唱哑了嗓子才得来几只银馃子容易多了——可见这个生意是做得的。” 赵华容手蜷在袖中,被臊得面红耳赤! “大姐姐有真才实学傍身,不用磕头得赏。”赵华芝轻易地激起赵华容的愤慨后,轻声叹道,“可二姐姐却纯粹是因为从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才活得轻松,你我只能站在一旁看这满屋子的物件儿,可二姐姐却能赖在红酸枝椅凳里,可见搬到京师也并非好事…” 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赵华容环视一圈,看这正堂中红酸枝椅凳、黄花梨木高几、随处可见的蜀锦十二扇屏风、黄铜六角灯…赵华容突然意识到,这里和南昌府是不同的,这里更华贵,更讲究,更精致。 更充满了无限可能... 她一定要出人头地! 赵华容手里紧紧攥住那只金镯子,汗渍快把镯子浸透了。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出人头地! 第一百零二章 大甩卖 这宅子虽是赵家出钱买的,可内里布局、外部环境、哪里适合捉奸拿双、哪里又适合杀人放火…赵家诸人一无所知,故而一番寒暄后,赵显与李质朴翁婿二人闭门共商上朝廷大事。 王氏自告奋勇当起导游,与闺女李氏冲在先锋。 李氏挽起亲娘的胳膊,分毫没有想邀赵老夫人同行的意思。 赵老夫人孤零零地落了单。 赵华容犹豫片刻后,抬脚从赵老夫人身侧蹿出,紧紧跟在李氏身后。 赵华芝咬咬牙看了赵老夫人一眼,也正欲去追随李氏的脚步,却被人轻轻拉住手腕。 “去跟着老夫人。” 赵华芝扭头见拉住她的檀生面无表情,便埋头想了想,途中转了步子毕恭毕敬地走到赵老夫人身边,糯声糯气地笑道,“祖母,路滑不方便,让孙女搀着您走吧。” 赵老夫人的颜面这才捡回来两分,扯开嘴角笑道,“还是阿芝乖。” 一语言罢,抬头便见李氏、王氏与赵华龄祖孙三代其乐融融的景象。 赵老夫人埋下头,却将手里的佛珠攥得紧紧的。 檀生冷眼旁观,心里发笑。 捏这么紧干嘛? 难道佛祖还会从佛珠里变身出来帮你解围吗? 不是说信佛之人讲求因果吗?这当年的种下的因,如今就长成了这么个歪瓜裂枣,怨得了谁去? 前头双双对对,如今变成了檀生一人形单影只。 这对于檀生而言,是个崭新的地方。 这宅子虽也是三进三出,可同南昌府的那处宅子相比绝不可同日而语。南昌府那处宅子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明明改成两进两出的宅子更合理,却偏生要挤进大三宅门的队伍,宅子小得连姨娘都不敢多纳,实在是有损赵显大人英明神武靠女人的形象。 可这处宅子… 明净的游廊、宽大的花间、簇拥盛开的美人蕉... 比南昌府大了一倍不止! 这可是在京城的地界呢! 寸土寸金着呢! 而这杏花胡同左邻镇国公府,右靠国子监祭酒府邸,前有热闹繁华的通元大街,后就是定京城金吾卫的校场。 在皇城根脚下打地铺的叫花子都比地方的九袋长老尊贵点儿。 檀生实在想不明白。 这李质朴能有这么大的能量,帮自家女婿抢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 既然这么能干,那为啥李家一家子还挤在大木胡同那距离皇城几公里的小宅子里呀? 并且,前世也是李家帮忙在定京买的宅子,那宅子小得正厢连耳房都没有一间,她只好再次降级住进了六安和小满的隔壁。那宅子偏得都快到北郊去了,赵显每日需寅时正刻出发上朝。 寅时是什么概念? 狗还没起! 并且那小破宅子花费了赵老夫人三千两银子,叫她肉痛了一路。 如今这宅子好像才两千二百两银子吧? 难不成前世晚了几年进京,正巧碰上宅子涨价,银钱缩水? 檀生摇摇头,敛眉低首走在众人最后,突然听见传来一阵柔柔弱弱的女声。 “那位能掐会算的小姑娘呢?叫她上来陪陪我吧。” 王氏停住脚步,半侧过身,眸光闪烁地看向檀生。 檀生四下环视一圈,发现王氏确实是看着她的,不觉心里打鼓,这光天化日之下要她怎么陪?半露香肩揽蜂腰?还是小曲在口倾城舞呀?檀生陡然有一种在百花楼被财大气粗的客人翻了牌子的错觉。 “檀生。”李氏高仰螓首,“叫你呢,还不快过来。” 檀生看了李氏一眼,抬裙缓步到了王氏跟前。 “李夫人。”檀生轻声颔首。 王氏登时被气了个眼眶发红,“你这孩子怎这般生分!老身是你婶娘的母亲,叫一声姥姥也使得,偏生要叫李夫人,你可是存心让老身不痛快呀?” 檀生终于翻出了今日的第三个白眼。 若她真叫亲近了,这朵老莲花便又有话说了。 “叫什么姥姥!老身的孙女名儿里都带了华字儿!” 实在太难伺候了。 檀生索性抿嘴别过眼,看院落中参天的劲松被风一刮,刮掉了许多个炸开的松果。 “你这孩子怎么不理人呢...”王氏平生头一回受此慢待,红着眼轻声轻气道,“长辈同你说话,你便是这个态度不成?老身知道你父母走得早,可在你叔叔婶婶身边这么几日总得也学了点儿规矩呀?这定京里规矩更严明,若是你没规矩没家教,往后可怎么带着你出门应酬呀…” 王氏能有五十来岁了吧? 说话仍旧一股子嗲味。 檀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觉得瘆得慌。 说到家教,檀生就不乐意了。 “李...叔姥姥唤檀生上前来是想聊天谈心呢?还是算命卜卦呀?”檀生面色如常,挂着敷衍的笑。 “难不成有什么区别吗?”王氏目带薄怒。 “自是有区别的。若只是聊天谈心,那檀生是小辈,需搭叔姥姥的腔,接叔姥姥的话…”话锋一转,“可听叔姥姥的意思,或许是想问檀生命理八卦?那檀生就需屏息凝神,拿出冷峻的态度来,您可曾见过唯唯诺诺的名观道长吗?” 檀生这话,把王氏的后话给堵完了。 她确实是想趁机刁难一下赵檀生。 你不是自诩得道高人,每算必准吗?那好,我就来会会你,看你究竟有几成功力... 这大概就是王氏的初衷。 可赵檀生又说,如果要算命问卦,那她就是这么一副爱答不理的高深样儿,这叫规矩。 可她不爱看别人甩脸子给她看啊! 王氏如今进退两难。 李氏见母亲立在原处娇娇弱弱地又红了眼眶,心里暗啐一声,赵檀生这个小贱货给脸不要脸! “自家人也需分得这么清吗?问卦就要看你脸色?!”李氏面色一沉,在柔弱的母亲跟前挺胸拿出大家长的气势来,“这要传了出去,别人把咱们家当成什么地方了!” 当成一言不合就杀人的好地方呗。 檀生笑了笑,“亲兄弟明算账。算卦看相是老天爷赏饭吃,老天爷给了一碗饭总得收点东西回去。这样艰难的道家环境,道人总得要慎重而行吧?”檀生如同突然想起来似的,看向王氏笑道,“外人找檀生算支卦三千两银子。既是自家人,若叔姥姥想算卦,那必定算便宜些...自家人不说钱字,这样吧,若是檀生算得准,叔姥姥就随意赏个百来两银子当做心意可好?百来两银子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能买檀生一支卦,却也划算!” 这可是甩卖了! 檀生自出道以来,她就没这么贱卖过! 第一百零三章 赚了笔大钱(上) 王氏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什么! 这…这小姑娘明晃晃再向她要钱吗?? 谈起铜臭诸事,王氏本能地觉得厌恶,拿帕子捂住口鼻往后退了三步,似是在对什么肮脏的东西退避三舍。 “小姑娘家家,怎么能张口闭口就是银钱呢?这世上还有这么多美好的珍贵呀。春日的细雨、夏日的暖阳,冬天的皓雪,这些才是多少都不嫌多的…”王氏摇了摇头,“看你这个样子也没读过多少书吧?姑娘家还是应该多看书,人从书里乖,别一天到晚净琢磨那铜臭之事。” “春雨泛滥易涝灾,夏阳当空易旱灾,冬雪盖顶易雪灾,庄稼是立国之本,叔姥姥喜欢的珍贵们一旦泛滥成灾就会要了庄稼人的命。叔姥姥倒是喜欢的,庄稼地可就颗粒无收了。庄稼无收,国本动荡,往小了说是叔姥姥读书不多,见识不长;这往大了说,可就是叛国谋逆,诅咒圣人!”檀生眼风一横,分毫不让。 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王氏顿时急了,连声道,“我何曾诅咒庄稼颗粒无收了,你休要血口喷人!” 檀生从容一笑,“叔姥姥是朝廷命馆正妻,自是不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檀生只当叔姥姥是年老体弱,口不择言罢。” 一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口气。 王氏气得胸腔起伏不定,泫然欲滴。 她哪里老了? 她到底哪里老了?! 难不成是眼角起皱纹了!? 就是这两日为怀玉的事儿操碎了心,等今日一回府,她就得赶紧让人磨点珍珠粉来敷脸! 王氏情绪还未平复。 檀生又平静开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货到付款,银货两讫,这是人之常情,与读书多寡又有什么关系?” 檀生想了想,蹙眉道,“难道素日里,叔姥姥是买东西不给银子的主儿?” 王氏何曾被这样说过,当下气得眼红脸青,下意识去寻李质朴,视线一扫忽而想起自家丈夫未曾与她一同出来,突觉孤立无援,当下语声发颤,“商贾习性便是商贾习性,你娘是商贾出身,你便也脱不开这枷锁!” “亲家夫人!”赵老夫人脸色一沉。 王氏自知失言,当下气鼓鼓地脸青面黑不说话了。 以前没觉着王氏这么…不正常啊… 噢对,王氏以前都不乐意同她说话,她又怎么会了解王氏的真性情呢? 檀生是喜欢少女般的娇憨,美美的、甜甜的小姑娘娇憨最惹人爱。 这四五十岁的大妈娇憨起来,说句实在话,檀生胃里汹涌翻滚,有点犯恶心。 特别是,王氏在李质朴数十年如一日的宠溺下被养得膀大腰圆、白胖喜人、肉很是多。 这样发了福的大妈撒起娇来真让人受不住… 檀生默默别过脸去。 李氏见母亲受辱,再想起堂上檀生冲撞父亲李质朴的种种表现,心头被激起鬼火来,不觉高声冷笑道,“论什么时候让你帮忙算命都是推三阻四,莫不是前头几次准头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今日我便拿三千两银子放在这儿,让你算!算准了,你就把银子拿走!算不准,你立马跪在爹娘跟前响亮地磕三个响头,赔礼道歉!” 三千两银子啊… 李氏还是这么容易被激怒呀。 檀生笑道,“既是诚心求卦,那无量天尊定会饶过小辈泄露天机之罪,小辈悉听尊便。” 三千两银子一拿出来,檀生的自称就变成了“小辈”… 赵华龄不屑地冷哼,一边往外祖母王氏身边靠,一边讥讽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泥巴种就是泥巴种,这么喜欢钱怎么不去…” 卖字没有说出口。 因为她接到了檀生凌厉的一封眼刀。 赵华龄不敢再说下去。 自家亲外孙女,一个姑娘家张口闭口就是卖卖卖。 风花雪月的王氏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檀生默默摇了摇头。 这家人全都废完了。 论他李质朴再长袖善舞,再八面玲珑,当再大的官儿,娶上这么个白莲一般的媳妇儿,李家这房也算是倒了 李氏冷声一哼,眼眸一转,心道,若问寿数这小骚-货必定说出模棱两可的话来,她也不好求证;问过去?哎哟哟,那可问不得,这一问若真叫小骚-货看出什么来,倒还不好收场…得找一个立马能兑现的东西来打这贱货的脸! 仲夏的庭院却凉风习习,很是舒畅。 这全赖宅子东北角的那一汪碧水。 那池子不大,却九曲蜿蜒,期间种绿荷、插芦苇秧、且偶有野鸭绿掌碧波划水游过,野趣十足。 这宅子,她是一百万个喜欢。 那价钱,她更喜欢。 这么好的一处宅子,竟只卖两千二百两银子! 听父亲说,是因为这宅子前任主人礼部侍郎张德清因无意中与信昌侯争女人,惹了信昌侯的眼,导致信昌侯在皇帝跟前参了他一本,皇帝一怒之下将其调任北疆任崇州知州。为筹路费,那人急需用钱,只好贱价售出了这宅子,叫他们平白捡了个大漏! 李氏眼珠子一转,这其中隐秘只有她知道,连赵老夫人都不知道——那张德清前一天下调任,后一天就卖宅子,就算是京师的人也不一定人人知晓,更何况远在南昌府的女眷!她爹私底下亲近信昌侯,靠信昌侯从中斡旋这才拿到手里的。赵老夫人只知道欠了她李家一个天大的人情,却不知道这人情从何欠起。 那两千二百两银子倒是从赵老夫人荷包里出的,可她也只是出个银子罢了! 连姜老太婆都被蒙在鼓里,那赵檀生更是无从得知! “都是一家人,婶娘也不难为你。”李氏笑一笑,“你只需要算出这宅子花费了多少银两,宅子原先的主人姓甚名谁,如今又在何处,这三个问题即可。” 檀生不由蹙眉。 李氏见状,得意洋洋地再开口,“若是觉得难,现下认输也是可以的…秦桑——”李氏拖长了语调,“拿蒲团子来,大姑娘要给长辈磕头了!” 第一百零四章 赚了笔大钱(中) 磕磕磕! 嗑瓜子去吧! 檀生缓缓抬头,腰间的鹅黄镶边绦子随风飘动,小姑娘娥眉轻蹙,似有愁容,语声却淡淡的,如羽毛轻轻飘在河水上,“无字无卦无面相,这种情况是最不好算舆的。这对堪舆者的道术能力要求极高。同样,堪舆者需要从细微、甚至不可见的风水小道上勘察出异样从而得出结论,这对堪舆者的反噬也是极强的…” 李氏挑起嘴角。 这还是她头一回听到赵檀生这个小骚-货服软示弱! “若能便能,不能便是不能,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相互为难。婶娘也不是不爱惜小辈的人…” 李氏洋洋得意的话还没全部落地,便被面带愁绪的檀生中途截断了。 “算自是能算的,”檀生神色淡漠,高高昂起下颌,如同一只最高傲的…神棍,“只是这银子嘛咱们需要另算上一算…三千两可能就不太够了…” 这叫坐地起价! 这叫不守信用! 这叫抢钱! 王氏目瞪口呆! 檀生似乎为她打开了一扇新房间的大门。 这…这…这… 眼前这位小姑娘的无耻程度简直让人闻所未闻! 李氏当下被气红了眼,看檀生一派风轻云淡,竟不知该拿什么话来怒斥这种市井言行了,憋了老半天憋出一句狠话来,“加!那就加!婶娘给你加到四千两银子!” “五千两。”檀生抬起精巧的下颌,以不容置喙的口吻开了口,“算这一卦需耗费小辈至少八成元气,故而五千两银子是不能再少了。” 李氏神色一滞。 檀生心知肚明,笑道,“若是婶娘觉得这筹码大了,咱们就不算了吧,免得伤了一家子的和气?” 怎能不算!? 这大概又是赵檀生心虚推脱,耍的又一个花招! 若是她当真算得准,又岂会一而再再而三推辞呢? 更何况,若现在不算了,那她这当家主母还怎么管事?还怎么示威?还怎么弹压下人?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是不发自打耳光。 李氏双目赤红,咬牙切齿怒道,“好!就五千两!若是你算准了,婶娘给你五千两银票!若是你算不准…呵呵呵呵,那明日便去城墙上当着满京师人的面给两位老人磕头递茶!” 这面子就下得狠了! 磕头递茶倒是小事。 若檀生到京师来的第一卦就算岔了,这以后还怎么招摇撞骗呀? 檀生笑起来,嘴边梨涡浅浅,眼神明亮,颔首应是,“好,正如婶娘所愿。” 檀生想了想,刨根问底道,“那这五千两银子是公中出呢?还是婶娘从婶娘您的私房中出呢?” 若是公中出,就是赵府拿钱。 若是私房出,就是李氏拿钱。 这得说清楚。 一听此话,赵老夫人的脸色陡然一变,这公中出和她出有什么区别?! 檀生一笑,自问自答,“噢噢,是小辈想岔了,既是婶娘和叔姥姥提的意,又怎会从公中走账呢?婶娘要孝顺娘家长辈,自是从自己荷包里拿钱了。” 钱钱钱! 听得王氏都快恶心吐了! 这辈子的钱字加在一块儿都没今儿一天听得多! 王氏连忙摆手,“自是你婶娘出!” 檀生笑起来,这个笑如同看见了再世财神爷,甜声恭维王氏,“叔姥姥为人就是利索!一看便是一位满腹诗书的现世奇女子。” 这赞扬挠到了王氏心尖尖上。 王氏抿唇浅笑,白胖粗大的腰肢别了别,很是羞怯。 赵老夫人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李氏面目发青。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这是官妈妈脑海里拨打算盘珠子的声音。 敬人道长那里讹的香火钱、魏朝家王夫人送的厚礼、再加上这倒霉李氏被激将讹来的五千两银子…哎哟喂,我的宝贝心肝小俏娘哟,这可都把自家嫁妆给挣齐了呢! 檀生垂眸交待,“妈妈,去帮我准备三把檀香、一叠符纸、一鼎双耳香炉,再加上一壶烈酒。” 官妈妈仰头望天,翻着白眼,算着私房。 故而对檀生的吩咐,慢了半拍。 檀生出言催促,官妈妈方如梦初醒,高声应是后快步扭头往外走。 李氏见檀生又要做法了,上一次这死丫头做法可不那么让人愉悦,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答应完五千两银子后,她心里颇有些悔意。 这五千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堪堪够赵家阖府大半年的吃穿嚼用,竟就这么被赵檀生三句两句说动了?? 可话都说出口了。 如今再不认账,岂不是自己扇了自己一耳光? 李氏悔不当初。 可见赵檀生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绕道,满脸凝重。 李氏又顿觉,这五千两银子花得值得! 用五千两银子断了这死丫头的后路,坏了她神算的名头,叫她在京师再也翻不起风浪…这样想想还是值得的!更何况,这死丫头站在她家,就算把这五千两银子给赵檀生,若是她要拿回来不也不费吹灰之力吗?! 孙猴子左飞右飞,不也没飞出如来的掌心吗? 只要她赵檀生一日在赵府里,这五千两银子就一日还是她的! 李氏这样想着,不禁老神在在起来。 如今且看赵檀生该如何装模作样地忽悠人了。 丫鬟们摆出几只椅凳放在廊间,几人依次落座。现今宅邸还未拾掇妥当,官妈妈找东西找了许久,回来时王氏的茶盅都空了。 谷穗大发神力,一人搬来一只两米长的大木桌“砰”的一声放在檀生跟前。 摇摇欲睡的众人被陡然惊醒。 只见檀生动作利索地点燃三束檀香,再拿刚开刃的小刀划破指腹涂抹在符纸上,最后将符纸也一并放入香炉中燃烧殆尽。 空中有香灰微小的颗粒。 赵华容与赵华芝屏气凝神。 王氏身形前倾,五十岁大妈的眼中闪烁着天真好奇的光芒。 李氏在心中默默祈祷。 不能说中,不能说中,不能说中… 气氛一片静谧。 檀生背身而立,姿容沉凝,正对香炉。 “这宅邸是我们花费二两二百两银子购入。” 这是管账的秦姨娘告诉她的,她一开始就知道。 “这宅子前一任主人是原礼部侍郎、现崇州知州张德清。” 檀生转过身来,猛地张开眼睛,目光暗沉如古井,“这宅子卖得如此便宜,是有其缘由的。” “什么缘由?”也不知是谁发问。 檀生挑唇一笑,整个人的气质变得诡异且阴郁。 “自然是因为这宅子风水不好,死过人。” 第一百零五章 赚了笔大钱(下) 檀生前两句话说出口后,李氏和王氏的脸色陡然大变。 竟然全中! 全部说对了! 购买宅子银两几何这个问题,李氏猜测檀生能知道。 毕竟这不是秘密。 若是有心人肯定有所耳闻。 可难的是后两个问题啊! 赵家在南昌府住了八年有余,莫说赵老夫人和赵显,就是她这么个在定京城里长大的也不能知道杏花胡同哪处宅子住了哪个人!赵檀生一个刚从广阳府到南昌,又刚从南昌府到京师不到一天的小姑娘从哪里知道这宅子原主人的官职、姓名、如今的职务? 皇帝在震怒之下,签发了张德清的调任文书。 这件事在京师里都还没传遍。 只知赵德清是惹了皇帝的厌被贬谪了,北疆如今正逢战乱,内阁在签署文书时含糊其辞,就算是知道张德清被贬谪的人也没法知道他被贬谪到哪里去了呀! 可真正让李氏紧掐掌心的是檀生的后话。 “风水不好是什么意思?死过人是什么意思?”事涉风水,风水涉宝贝儿子的官途,赵老夫人神色发青,疾色追问,“这宅子可是有什么问题不成?” “自是有问题的。”檀生点头,“我一路过来,影壁遮中轴,塘水带金,水挡风,风灌水是为相冲,长居此处容易家宅不宁,夫妻离心。” 夫妻离心呀? 赵老夫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反正阿显和李氏也没啥好离的了。 举个例子,一个乞丐浑身上下摸不出半文钱来,道士告诉他,你还要舍财。这乞丐能怕吗? 反正都没钱了,再舍财能舍到哪里去? 只要不是耽误阿显的仕途,就没有大事。 正当赵老夫人放下心来,檀生后一句话却又让她的心悬吊吊起来。 “这风水没什么大碍,只要将影壁破开改小,难题即刻迎刃而解。只是刚才在我阵法中我清晰可见,这宅子的前后三任主人均走下运,仕途皆不顺畅。张德清更是背井离乡,从京师下放到北疆,归期不可预知,福祸不能卜出。这并非宅邸的风水可影响的,故而我猜测,这宅子肯定不只是风水问题。”檀生语声抑扬顿挫,如同在说一个有趣的故事。 正觉女冠教过,一个好的相师就是一个好的说书人。 怎么把故事说得引人入胜,也是一门学问。 事涉赵显仕途经济,赵老夫人容不得半点含糊,连声急道,“那是什么原因?” “死人。”檀生重复一遍,手隔空抚地,“是因为死人的怨气。” 李氏被吓得后背汗毛竖立,却佯装豁达,大声道,“多稀奇!这宅子少说也有百八十年了,能没死过人吗?” 檀生眼神注视手背,压低声音,轻声道,“不,是枉死的人,带有极大的冤屈…如今她还停留在这里,把这里当成她唯一的家,她不想走,自然别人就住不进来啊。” “荒唐!”李氏以声壮胆,“荒唐!一派胡言!都是骗人的!歪门邪道不值一提!” 檀生眼神一抬,轻笑道,“圣人独尊道术,定京城中道观密布,更推崇九清道长为国师。婶娘却说这是歪门邪道?那檀生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婶娘认为圣人练的也是邪功呢?” 李氏顿时无话! 这又是顶大帽子! 该死的赵檀生实在牙尖嘴利! 李氏还未来得及想出反驳自保的话语,却见檀生脸色一变,原本诡异阴郁的气质如今变得愈发诡谲阴冷,众人的目光全都在檀生身上。 檀生手背猛地一翻,目光死死顶住翻开的掌心,语速极快沉声道,“跟我来!带上两个八字硬的小厮!” “什么叫八字硬?”赵老夫人神情急切。 “如今时间紧迫,实在难测,就让两个属龙或是属虎的小厮随我们来!”檀生朗声道。 赵老夫人赶忙连声吩咐下去。 众人俱起身,随檀生向东走去! 檀生一手捧香炉,一手隔空抚地,脚步迈得极扎实,就像她来过这个地方似的,檀生熟门熟路地转过游廊再过花间,直冲冲地走向位于宅邸东北角的一处幽静院落前。 院落杂草丛生,草长莺飞,在暖阳直射下却兀地显露出一股子萧索残凉的意味。 檀生手捧香炉,神容肃穆地在栅栏前站定。 不多时,两小厮跑得额头冒汗地出现在内院深处。 “进去找两个铁锹。”檀生冷声吩咐。 两小厮推开栅栏,四处翻找,高声道,“找到了!” 檀生点点头,转过身,容色极其严肃,目光在在场诸位女眷的脸上一一扫过后,方开口道,“有谁不想进去吗?” 无人应答。 檀生再添一句,“若是进去了,就要等我法事做完才能出来。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或许能让你们做半辈子的噩梦。” 赵华容心里打鼓,默默向后退了半步。 赵华龄快被吓哭了,可见自家母亲李氏尚在,便忍住心中恐惧,如临大敌地站在原处。 王氏害怕,可少女一般的好奇心推动着她前进。 李氏和赵老夫人自是不用说了,李氏上了贼船无法下船,赵老夫人护子心切分毫不惧。 如此一来,只有赵华容一个人留在了栅栏外。 檀生打头阵,手持香炉率先推开栅栏进了院落,绕开正厢,停在了一块不太大的空地上。这空地上还隐约可见一架荒废得快成朽木的秋千,还有几株枯成一片的腊梅树。 檀生在空地上绕了很大一圈,最后站在了一片寸草不生的地上。 “挖吧。” 檀生冷漠发令。 那两小厮忍住心下惊惧,一人拿着一把铁锹开挖。 这沙土因为年久失水,极为蓬散,铲除掉几块碍事的大石后,挖得越发顺畅了,挖着挖着,只听“砰”的一声响,想来又是撬到了一块顽石,其中一个小厮猛地发力,那挡事的东西被撬起来,腾空飞跃到赵华龄的脚边。 赵华龄草草一扫眼,当看清这究竟是何物时,赵华龄提高嗓门,破声尖叫。 “啊——” 众人皆围了过去, 在赵华龄脚边的,分明是一段不短的白骨! 第一百零六章 白骨 那一段白骨已经旧得发黑了,不短,看起来像是人的小腿骨。 众人顿时作鸟兽状火速散开。 挖出白骨的小厮膝盖一弯,险些跪坐在地! 李氏脸色煞白。 王氏就着丝帕掩面作惊惧状。 赵老夫人面色一沉,脑子里瞬间掠过无数个念头:是不是有人眼红赵家青云直上,特意给赵家下降头?是不是李家想报复他们作践李氏?是不是李质朴来试探阿显对他还够不够尊敬? “继续挖!” 赵老夫人沉声吩咐。 看看到底能挖出个什么名堂来! 那两小厮瑟瑟发抖,杵着铁锹不敢深挖。 赵老夫人高声道,“挖!挖完了,每人赏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呢! 一年的月钱! 两小厮对视一眼,咬紧牙关再将铁锹朝里一捅挖出一道小坑,不多时一堆白骨呈现在了众人眼前,泥巴的腥臭味、腐烂的恶臭味、还有蛆虫特有的湿濡气味,多种气味含混在一起好似浓烈得要爆炸了一番! 骨头发黑,上面的肉早已腐烂在了泥土里,四周还剩了些未曾腐烂干净的丝绸衣屑。 赵华龄受不住了,捂住小腹佝腰干呕。 赵老夫人面色蜡黄,下意识地看向李氏和王氏,这宅子是李家选的!院落中却有一具腐烂发黑的白骨! 李质朴想干什么!? 檀生见白骨被尽数挖出,方将香炉朝下一倾,灰白色的香灰屑倾倒而出散落空中。檀生语气沉凝,听不出任何情绪,“果不其然啊,原来如此,怪不得赖着不走。” “什么意思?”赵老夫人转头反问。 “死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她死了快二十年了,却一直都在这里,住在这个院落里,就像旧日在闺阁中一般,她还是认为自己是这间厢房,乃至这处宅子真正的主人,时常对镜描眉…换上最喜欢的衣裙…甚至偶尔坐在秋千上荡呀荡…” 正逢檀生说起秋千,这秋千如同明白人意。 “咯吱咯吱——” 秋千轻轻地荡了起来。 赵华龄一头扑进李氏的怀抱,尖叫声划破长空。 檀生掌心对那秋千堪堪伸出,眉目浅淡轻声道,“停下吧,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 檀生话音即出,秋千摆动的弧度渐渐变小,最后慢慢停住。 李氏眉目惊恐地看向檀生,她发誓她再也不怀疑檀生的能力了!这不是人!这不是人应该有的能力!李氏顿感她的脚好似被沾在了这片土地上,无法彻底拔出! “这里真的有鬼!快快快!檀生!你快施法将她制住啊!”王氏尖叫起来,既五十岁大妈天真烂漫的目光后,檀生再次见识到了五十岁大妈黏腻尖锐的嗓音。 檀生拍了拍胳膊,将满手臂的鸡皮疙瘩拍掉后,再神容淡定看向李氏,“檀生敢问婶娘一句,檀生可有分毫说错?若是婶娘记不得了,可将地契拿来,咱们一一比对。” 她可是不仅做完了必答题,还做了一道附加题呢。 没错没错! 李氏只觉后背阴风阵阵,好似站了一个人! “对对对!不用拿地契比对了!” “那五千两银子呢?”檀生不讲客气,单刀直入。 李氏被吓得胡乱挥手,“给!自是给的!”李氏突然想起什么来,“你快想想办法,怎么把这一摊子骨头给解决掉…还有…”李氏摩挲手臂,“还有这…这宅子里的脏东西!”想起檀生的秉性,李氏自觉自愿地开口,“加钱也可以!” 檀生故作无奈,摇摇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若什么都谈钱,那檀生何不开门做生意。” 李氏:“….” 你还不如开门做生意呢... 至少不会一门心思来坑她了... 庭院中杂草丛生,又加之数年未有人居住,灌木丛中有野猫窸窸窣窣一窜而过的声响。 李氏如惊弓之鸟,四下防备。 檀生沉默良久,不曾开口说话。 檀生不说话,没有人敢开口。 这气氛越静谧,叫人越害怕。 “做法肯定是会做的,若是不做法,这处宅子就彻底废了——是没有人敢住进来的,如同张德清仕途不顺倒是事小,待怨气凝结成实体后,这满院子的人轻则短寿,重则毙命。”檀生终于开了口,如今每个人都将她当成救命的稻草。 不得不说,吓人这种事,还真是她的强项呢... “那你做啊!”李氏连忙大声道。 “法事,是要做的。”檀生点头,“我不仅会做法事,还会住进这座院落中来,以固本正阳。然而,现在我们更应该做的还有一件事…” 众女眷皆“嗯”一声,紧跟檀生思路。 “是什么?”赵老夫人连声发问。 “报官。” 二字一出,待香炉中的灰烬掉落殆尽后,檀生反手将香炉端正回来,轻声道,“这姑娘有冲天的怨气,单靠我做法强压,是无济于事的。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能名正言顺地消磨掉这姑娘的怨气,我想这宅子会更好地得福音,享福报。” “更何况,这白骨发黑且四处散落不成形,一看便知是中毒身亡后又被分尸浅葬,这是命案,我们必须报官。” “那姑娘死了有些年头了,嗫嚅不清,我无法得知她的死因与怨从何来。这深宅大院,如此庭院住的无非是大户人家的闺阁女儿,若是要查,报官也很好查。” 檀生一席话叫赵老夫人陷入深思。 报官... 阿显现任直隶刑部侍郎,报官不就是报到阿显头上去了吗!? 当官最忌讳没成绩! 如今阿显才一来,就有这无头大案撞上门来! 这…这岂不是天将幸运!? 赵老夫人觉得报官可行,当下唤道,“六安,去请老爷过来。” 李氏被吓得六神无主,与母亲王氏环抱在一团,发着抖不知所措。 赵显一听庭院中发现一具无主白骨,当下撩袍前来,派遣赵管事告知京兆尹,再穿上朝服撩起袖子奋奋向衙门去。 女眷纷纷怀抱惊惧离恨不得离那院落八丈远。 “母亲…今日我带着阿龄回大木胡同睡可好?”李氏脸色发青。 王氏自是满腔应允。 檀生从李氏身侧走过,笑道,“也不知婶娘是想付白银呢?还是付银票?檀生都可以收,大不了费点事儿,自己到铺子里去把银两存成银票罢了。” 第一百零七章 分赃 第一百零七章 对噢! 还有那五千两银子! 至于这么追着要吗! 李氏脸色一沉,可想一想这宅子还要寄希望于赵檀生这个小丫头帮忙做法,脸色转了好几个弯终于定格在面无表情上,“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点银子自是不会欠你的…就银票吧,银两又打眼又重…” 檀生莞尔福身,“那就谢过婶娘了”,紧跟着再加一句话,“那何时给呢?” 李氏从来没被人追着要银子过! 还是被一个厌恶的小辈! 历经长途跋涉后,未经休憩便又受了这么一番折磨惊吓,李氏又累又惊又害怕——自个儿身后跟了一串鬼了,如今到新宅子里又遇到一只荡秋千的新鬼...再这么下去,她身边的鬼都能凑成几桌打牌九了! 李氏一甩手,很不耐烦,“自是要给的!我何曾是赖账的人!” 檀生双手一伸,“那烦请婶娘现在就给了吧,早给晚给不都是给?还能留着银两下崽子不成?婶娘出身读书人家,讲究的是个诚,是个信字。若是连小辈的账都赖,还算是读书人出身吗?”檀生一笑,笑得很憨厚,“婶娘不是这种人,阿俏是晓得的。” 婶娘只是一位一言不合就请水贼宰人的女侠。 赖账这种小事,才不屑去做呢! 小姑娘笑得娇憨,手掌心白乎乎的摊在眼前。 这…这是在干什么! 李氏快被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了! 当着这么多仆从的面上! 赵檀生摊着手在她跟前要银子!? 王氏被臊得面红耳赤,拿丝帕挡脸,奈何脸圆帕短,还剩了半个椭圆的肉下巴在外,声音尖利,“怀玉!给她!给她吧!一个姑娘家为了点银子,这么一番作态!当真是丢人!” 李氏顿时脸青面黑。 这钱,她不想给啊! 五千两银子! 都能买两个这样的宅子了! 凭什么要因为赵檀生几句话就把银子乖乖奉上吗? 就算是赌约?她死不认账,赖着不给,赵檀生能做什么?去衙门告她?呸!一无字据、二无契书,衙门能理会吗?更何况,一个寄人篱下的小辈把辛苦养育着她的长辈告上衙门,这辈子也算是完了! 等赵檀生规规矩矩地把院子打扫干净后,她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赵檀生又能奈她何为? 李氏的算盘打得如意响,奈何亲娘在拆台。 “…秦桑!你去找找你家夫人的私房银子放在哪里的!找到后拿五千两银票出来给…”王氏转眸一眼,正好见檀生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锲而不舍地跟在她们身后摊手要钱,王氏便觉臊皮臊脸,好似沾染上了一身的铜钱腥臭味,王氏退后两步,胡乱挥手,“给她就是了!也值得她没脸没皮地跟在我们身后要!” 秦桑应声而去,没多时就拿了几张轻飘飘的银票来。 檀生眼疾手快,一把将那银票攥在自己手中。 “谢谢婶娘,谢谢叔姥姥!”檀生一笑,露出嘴角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显得十分乖巧。 赵檀生身后跟着的那个满脸横肉的妈妈,一脸凶相的丫头都竭力装出一副乖巧可人的感激样儿…奈何看起来还是像两个无师自通的土匪样儿! 李氏顿时胸闷气短! 转念一向,让她有胆子拿,没胆子用也好! 左右如今还吃着赵家的米,睡着赵家的床!一个深闺大院里的小姑娘却怀着讹来的五千两银子!迟早叫她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吐出来! 现已月明星稀。 赵显去了衙门还未回来,李质朴面色不定地站在屋檐下等妻子王氏,却见妻女相携而出。 “怀玉也要回大木胡同?”李质朴蹙眉。 王氏泫然欲滴,“这宅子太可怕了,我不敢让怀玉和阿龄在这里多待…” 李质朴欲言又止,眼看老妻眼泪快掉下来,终于没将话说出口,转身上了马车。 赵老夫人姜氏凭栏而立于门廊,眼见李家的马车越跑越远,心下窝火,转头向收拾了一半的正房走去,还未坐稳便听六安来报,“大姑娘来了。” 赵老夫人赶忙道,“请进来!” 不多时,便见檀生撩帘入内,小姑娘神色从容却难掩眉目中的疲倦之色。 “可是累坏了?”赵老夫人和颜悦色唤人上茶,“今日又是连轴转,又是做阵法...怎么还不睡呀?” 檀生原定的小院子在赵华龄南边,在李氏左边,被这对母女左右夹击,束手束脚。 如今檀生主动提出要住到距离中轴最远的东北角闹鬼处,赵老夫人自是持赞成态度,同时极力促成。 只是那院子荒废已久,加之又挖出一具白骨,丫鬟仆从们避之不及,收拾起来需要花费一定时间,故而檀生暂住赵老夫人松鹤堂的别厢里。 “是有些累”,檀生抿了口茶汤,是秀芽。 是她最喜欢的茶。 前世,赵老夫人连她的生辰都记不得吧? 如今都能记得她最喜欢的茶了。 当真是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檀生面目平和,“但是有些事情不能过夜。” 赵老夫人面露疑惑。 檀生从怀中掏出三张轻飘飘的泛黄的纸,放在了赵老夫人眼前,“婶娘愿赌服输,很有气度,给了檀生三千两银子。原先定的五千两银子太多了,檀生小姑娘家家,又是一家人,同进一扇门,到底也没要那么多。” 官妈妈揣了揣袖里的那两张银票子,脸不红心不跳,好像啥也没听到。 赵老夫人眼神一亮,再迅速将目光收敛回来,笑道,“阿俏这是做什么?这不是赌约,是算卦的酬谢,王氏…噢…就是你婶娘的母亲屡次出言不逊,你收一点酬谢费也是应当的。你把这钱拿给我,算什么?老身可是克扣孙女私房的恶祖母?” 明亮灯光下,赵老夫人慈眉善目得很,看着倒是不像个恶人。 然而,不像和不是,可是两个概念呀。 这些人吧,对自己的定位都有所误解... 檀生挑挑眉,将银票向前一推,“酬谢费是酬谢费,咱们家才出了这么一大笔银子买宅子,阿俏既是赵家的姑娘,就应该急人之所急,忙人之所忙,而不是坐享其成。祖母便收下把这银子收下吧!” 第一百零七章 分赃 第一百零七章 对噢! 还有那五千两银子! 至于这么追着要吗! 李氏脸色一沉,可想一想这宅子还要寄希望于赵檀生这个小丫头帮忙做法,脸色转了好几个弯终于定格在面无表情上,“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点银子自是不会欠你的…就银票吧,银两又打眼又重…” 檀生莞尔福身,“那就谢过婶娘了”,紧跟着再加一句话,“那何时给呢?” 李氏从来没被人追着要银子过! 还是被一个厌恶的小辈! 历经长途跋涉后,未经休憩便又受了这么一番折磨惊吓,李氏又累又惊又害怕,自个儿身后跟了一串鬼了,如今到新宅子里又遇到一只荡秋千的新鬼...再这么下去,她身边的鬼都能凑成几桌打牌九了! 李氏一甩手,很不耐烦,“自是要给的!我何曾是赖账的人!” 檀生双手一伸,“那烦请婶娘现在就给了吧,早给晚给不都是给?还能留着银两下崽子不成?婶娘出身读书人家,讲究的是个诚,是个信字。若是连小辈的账都赖,还算是读书人出身吗?”檀生一笑,笑得很憨厚,“婶娘不是这种人,阿俏是晓得的。” 婶娘只是一位一言不合就请水贼宰人的女侠。 赖账这种小事,才不屑去做呢! 小姑娘笑得娇憨,手掌心白乎乎的摊在眼前。 这…这是在干什么! 李氏快被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了! 当着这么多仆从的面上! 赵檀生摊着手在她跟前要银子!? 王氏被臊得面红耳赤,拿丝帕挡脸,奈何脸圆帕短,还剩了半个椭圆的肉下巴在外,声音尖利,“怀玉!给她!给她吧!一个姑娘家为了点银子,这么一番作态!当真是丢人!” 李氏顿时脸青面黑。 这钱,她不想给啊! 五千两银子! 都能买两个这样的宅子了! 凭什么要因为赵檀生几句话就把银子乖乖奉上吗? 就算是赌约?她死不认账,赖着不给,赵檀生能做什么?去衙门告她?呸!一无字据、二无契书,衙门能理会吗?更何况,一个寄人篱下的小辈把辛苦养育着她的长辈告上衙门,这辈子也算是完了! 等赵檀生规规矩矩地把院子打扫干净后,她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赵檀生又能奈她何为? 李氏的算盘打得如意响,奈何亲娘在拆台。 “…秦桑!你去找找你家夫人的私房银子放在哪里的!找到后拿五千两银票出来给…”王氏转眸一眼,正好见檀生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锲而不舍地跟在她们身后摊手要钱,王氏便觉臊皮臊脸,好似沾染上了一身的铜钱腥臭味,王氏退后两步,胡乱挥手,“给她就是了!也值得她没脸没皮地跟在我们身后要!” 秦桑应声而去,没多时就拿了几张轻飘飘的银票来。 檀生眼疾手快,一把将那银票攥在自己手中。 “谢谢婶娘,谢谢叔姥姥!”檀生一笑,露出嘴角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显得十分乖巧。 赵檀生身后跟着的那个满脸横肉的妈妈,一脸凶相的丫头都竭力装出一副乖巧可人的感激样儿…奈何看起来还是像两个无师自通的土匪样儿! 李氏顿时胸闷气短! 转念一向,让她有胆子拿,没胆子用也好! 左右如今还吃着赵家的米,睡着赵家的床!一个深闺大院里的小姑娘却怀着讹来的五千两银子!迟早叫她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吐出来! 现已月明星稀。 赵显去了衙门还未回来,李质朴面色不定地站在屋檐下等妻子王氏,却见妻女相携而出。 “怀玉也要回大木胡同?”李质朴蹙眉。 王氏泫然欲滴,“这宅子太可怕了,我不敢让怀玉和阿龄在这里多待…” 李质朴欲言又止,眼看老妻眼泪快掉下来,终于没将话说出口,转身上了马车。 赵老夫人姜氏凭栏而立于门廊,眼见李家的马车越跑越远,心下窝火,转头向收拾了一半的正房走去,还未坐稳便听六安来报,“大姑娘来了。” 赵老夫人赶忙道,“请进来!” 不多时,便见檀生撩帘入内,小姑娘神色从容却难掩眉目中的疲倦之色。 “可是累坏了?”赵老夫人和颜悦色唤人上茶,“今日又是连轴转,又是做阵法...怎么还不睡呀?” 檀生原定的小院子在赵华龄南边,在李氏左边,被这对母女左右夹击,束手束脚。 如今檀生主动提出要住到距离中轴最远的东北角闹鬼处,赵老夫人自是持赞成态度,同时极力促成。 只是那院子荒废已久,加之又挖出一具白骨,丫鬟仆从们避之不及,收拾起来需要花费一定时间,故而檀生暂住赵老夫人松鹤堂的别厢里。 “是有些累”,檀生抿了口茶汤,是秀芽。 是她最喜欢的茶。 前世,赵老夫人连她的生辰都记不得吧? 如今都能记得她最喜欢的茶了。 当真是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檀生面目平和,“但是有些事情不能过夜。” 赵老夫人面露疑惑。 檀生从怀中掏出三张轻飘飘的泛黄的纸,放在了赵老夫人眼前,“婶娘愿赌服输,很有气度,给了檀生三千两银子。原先定的五千两银子太多了,檀生小姑娘家家,又是一家人,同进一扇门,到底也没要那么多。” 官妈妈揣了揣袖里的那两张银票子,脸不红心不跳,好像啥也没听到。 赵老夫人眼神一亮,再迅速将目光收敛回来,笑道,“阿俏这是做什么?这不是赌约,是算卦的酬谢,王氏…噢…就是你婶娘的母亲屡次出言不逊,你收一点酬谢费也是应当的。你把这钱拿给我,算什么?老身可是克扣孙女私房的恶祖母?” 明亮灯光下,赵老夫人慈眉善目得很,看着倒是不像个恶人。 然而,不像和不是,可是两个概念呀。 这些人吧,对自己的定位都有所误解... 檀生挑挑眉,将银票向前一推,“酬谢费是酬谢费,咱们家才出了这么一大笔银子买宅子,阿俏既是赵家的姑娘,就应该急人之所急,忙人之所忙,而不是坐享其成。祖母便收下把这银子收下吧!” 第一百零八章 分赃不均 第一百零七章 对噢! 还有那五千两银子! 至于这么追着要吗! 李氏脸色一沉,可想一想这宅子还要寄希望于赵檀生这个小丫头帮忙做法,脸色转了好几个弯终于定格在面无表情上,“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点银子自是不会欠你的…就银票吧,银两又打眼又重…” 檀生莞尔福身,“那就谢过婶娘了”,紧跟着再加一句话,“那何时给呢?” 李氏从来没被人追着要银子过! 还是被一个厌恶的小辈! 历经长途跋涉后,未经休憩便又受了这么一番折磨惊吓,李氏又累又惊又害怕,自个儿身后跟了一串鬼了,如今到新宅子里又遇到一只荡秋千的新鬼...再这么下去,她身边的鬼都能凑成几桌打牌九了! 李氏一甩手,很不耐烦,“自是要给的!我何曾是赖账的人!” 檀生双手一伸,“那烦请婶娘现在就给了吧,早给晚给不都是给?还能留着银两下崽子不成?婶娘出身读书人家,讲究的是个诚,是个信字。若是连小辈的账都赖,还算是读书人出身吗?”檀生一笑,笑得很憨厚,“婶娘不是这种人,阿俏是晓得的。” 婶娘只是一位一言不合就请水贼宰人的女侠。 赖账这种小事,才不屑去做呢! 小姑娘笑得娇憨,手掌心白乎乎的摊在眼前。 这…这是在干什么! 李氏快被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了! 当着这么多仆从的面上! 赵檀生摊着手在她跟前要银子!? 王氏被臊得面红耳赤,拿丝帕挡脸,奈何脸圆帕短,还剩了半个椭圆的肉下巴在外,声音尖利,“怀玉!给她!给她吧!一个姑娘家为了点银子,这么一番作态!当真是丢人!” 李氏顿时脸青面黑。 这钱,她不想给啊! 五千两银子! 都能买两个这样的宅子了! 凭什么要因为赵檀生几句话就把银子乖乖奉上吗? 就算是赌约?她死不认账,赖着不给,赵檀生能做什么?去衙门告她?呸!一无字据、二无契书,衙门能理会吗?更何况,一个寄人篱下的小辈把辛苦养育着她的长辈告上衙门,这辈子也算是完了! 等赵檀生规规矩矩地把院子打扫干净后,她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赵檀生又能奈她何为? 李氏的算盘打得如意响,奈何亲娘在拆台。 “…秦桑!你去找找你家夫人的私房银子放在哪里的!找到后拿五千两银票出来给…”王氏转眸一眼,正好见檀生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锲而不舍地跟在她们身后摊手要钱,王氏便觉臊皮臊脸,好似沾染上了一身的铜钱腥臭味,王氏退后两步,胡乱挥手,“给她就是了!也值得她没脸没皮地跟在我们身后要!” 秦桑应声而去,没多时就拿了几张轻飘飘的银票来。 檀生眼疾手快,一把将那银票攥在自己手中。 “谢谢婶娘,谢谢叔姥姥!”檀生一笑,露出嘴角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显得十分乖巧。 赵檀生身后跟着的那个满脸横肉的妈妈,一脸凶相的丫头都竭力装出一副乖巧可人的感激样儿…奈何看起来还是像两个无师自通的土匪样儿! 李氏顿时胸闷气短! 转念一向,让她有胆子拿,没胆子用也好! 左右如今还吃着赵家的米,睡着赵家的床!一个深闺大院里的小姑娘却怀着讹来的五千两银子!迟早叫她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吐出来! 现已月明星稀。 赵显去了衙门还未回来,李质朴面色不定地站在屋檐下等妻子王氏,却见妻女相携而出。 “怀玉也要回大木胡同?”李质朴蹙眉。 王氏泫然欲滴,“这宅子太可怕了,我不敢让怀玉和阿龄在这里多待…” 李质朴欲言又止,眼看老妻眼泪快掉下来,终于没将话说出口,转身上了马车。 赵老夫人姜氏凭栏而立于门廊,眼见李家的马车越跑越远,心下窝火,转头向收拾了一半的正房走去,还未坐稳便听六安来报,“大姑娘来了。” 赵老夫人赶忙道,“请进来!” 不多时,便见檀生撩帘入内,小姑娘神色从容却难掩眉目中的疲倦之色。 “可是累坏了?”赵老夫人和颜悦色唤人上茶,“今日又是连轴转,又是做阵法...怎么还不睡呀?” 檀生原定的小院子在赵华龄南边,在李氏左边,被这对母女左右夹击,束手束脚。 如今檀生主动提出要住到距离中轴最远的东北角闹鬼处,赵老夫人自是持赞成态度,同时极力促成。 只是那院子荒废已久,加之又挖出一具白骨,丫鬟仆从们避之不及,收拾起来需要花费一定时间,故而檀生暂住赵老夫人松鹤堂的别厢里。 “是有些累”,檀生抿了口茶汤,是秀芽。 是她最喜欢的茶。 前世,赵老夫人连她的生辰都记不得吧? 如今都能记得她最喜欢的茶了。 当真是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檀生面目平和,“但是有些事情不能过夜。” 赵老夫人面露疑惑。 檀生从怀中掏出三张轻飘飘的泛黄的纸,放在了赵老夫人眼前,“婶娘愿赌服输,很有气度,给了檀生三千两银子。原先定的五千两银子太多了,檀生小姑娘家家,又是一家人,同进一扇门,到底也没要那么多。” 官妈妈揣了揣袖里的那两张银票子,脸不红心不跳,好像啥也没听到。 赵老夫人眼神一亮,再迅速将目光收敛回来,笑道,“阿俏这是做什么?这不是赌约,是算卦的酬谢,王氏…噢…就是你婶娘的母亲屡次出言不逊,你收一点酬谢费也是应当的。你把这钱拿给我,算什么?老身可是克扣孙女私房的恶祖母?” 明亮灯光下,赵老夫人慈眉善目得很,看着倒是不像个恶人。 然而,不像和不是,可是两个概念呀。 这些人吧,对自己的定位都有所误解... 檀生挑挑眉,将银票向前一推,“酬谢费是酬谢费,咱们家才出了这么一大笔银子买宅子,阿俏既是赵家的姑娘,就应该急人之所急,忙人之所忙,而不是坐享其成。祖母便收下把这银子收下吧!” 第一百零九章 每一只秋千的背后都有个人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檀生缓缓转过头来,看今日星稀月明,夜空中乌云密集。 定京的八九月热得厉害,是跟广阳府不一样的热,广阳府的热是辣辣的干热,不掺任何杂质的热,当太阳直射到头顶时,能感觉到身体在冒汗、蒸发。 定京城的热,好像是一屉蒸笼被蒙上了一层白纱,再掺了点凉水进去,水一去就能听见“滋滋”的如同沸腾,整个人似是被笼罩在了蒸汽里无法摆脱这股潮热沉闷的感觉。 檀生抹了把额头,手心一把汗。 “去小院看看吧。”檀生笑道。 赵家诸人现今对那小院避之不及。 奈何檀生有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官妈妈,一个鬼也怕她神也怕她的谷穗。 故而檀生一提议,三人组便雄赳赳气昂昂地翻越杂草、跨过栅栏重新回到了那看似鬼影憧憧的庭院里。 三人组刚到,便有一个身影从草笼里一窜而出。 “大姑娘!” 那身影朝檀生飞扑而来,尚未近身,额头便被谷穗一指禅顶住,紧跟着便被谷穗利落地扣住肩膀一个翻身,顿时四脚朝天摔了个闷哼。 “哪儿来的野猴!” 谷穗姑娘对扑面而来的品种的判断,存在一定误差...她凶恶地把灯笼一挑,正好看到来人上下抖动的喉头。 “姑娘”,谷穗惊恐回头,“这不是野猴!这是个男的!” 胡七八快哭了。 多稀奇呀! 听他声音就知道是个男的啊! 哪来的野猴儿会说人话啊啊啊啊啊!!!! 等等... 一个小姑娘把他尥翻在地了! 胡七八屈辱地拿衣襟捂住脸,太丢脸了…一个内宅的小丫头就把一个过肩把他掀翻在地,他…他...呜呜呜呜,他想回家…他不干了.. 檀生还未说话,谷穗已反应极快地从震惊中觉醒,一个马扎跨步上前,把胡七八拿来遮脸的破布一把薅下,再拿灯笼去照胡七八的脸,正准备开口怒骂,哪知这崽子脸看上去还有点熟呢! 陷入沉思的谷穗姑娘给人以一种聪明的错觉。 檀生轻咳一声,提醒道,“这是门房小胡。”再添了一句,“咱们以前见过的。” 谷穗恍然大悟,脸一红,闪身向檀生身后躲去。 官妈妈伸手将胡七八拉拽起身。 檀生对这个身世凄苦又莫名依赖她的小门房一向和颜悦色,“怎么还没走呀?都这么晚了,今日不用值夜吗?” 胡七八深吸鼻子忍住哭,一眼瞅见了在赵大姑娘身后躲藏的那位雄壮的姑娘。 姐姐诶。 你的肩是大姑娘的两倍宽… 您真的以为大姑娘能把您健硕的身影遮住吗... 不过,那露出的一角裙摆颜色还蛮好看的。 红花绿叶儿的,喜庆。 胡七八被红配绿莫名其妙地安慰到了,移开眼去,抽答答回道,“大姑娘叫我在秋千上栓条线,您说话就扯线,举手掌心就停下…可您没说要小的啥时候回去呀…所以小的就一直在草笼笼里蹲着的…万一您还要来呢?” “那要是我今儿没来呢?” “那就一直等下去呀。”胡七八觉得檀生问得莫名其妙,暗影未经指令是不能擅离职守的,头儿许千出任务的时候在猪粪堆里埋伏了三天;他搭子二狗蛋被甩去战场时在死熊尸体里闷了一晚上;就连他们家世子爷十五六岁去北疆时潜伏在河中,腿上爬了一裤管的蚂蟥,那蚂蟥吸血都吸得如姑娘小手臂粗细了,他家世子爷愣是一声没吭… 就让他在草笼子里拽一拽铁钎丝线... 这差事简直一点难度都没有好吗! 檀生一愣,从兜里摸出一小荷包的铜板子塞到胡七八手里。 “拿着,记得给你爹寄回去,让老人家买点肉吃。” 胡七八也一愣,当下抬头热泪盈眶,“谢谢大姑娘!” 这点铜板子,够他爹喝四分之一盅半月楼的梅子酒了! 檀生笑道,“快回去吧,记得啊…” “今天的事,谁也不能说!” 除了他家世子爷。 胡七八在心里默默添了一句。 檀生笑着看胡七八身形一佝,腿脚极快地迅速从院落外葱茏草丛中的羊肠小道绝尘而去,腿脚利索且好似他一佝身便完美地融入进了这夜幕中。 檀生猛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可细想一想又没发现到底哪里不对劲。 “所以秋千是这位….在摇动吗?” 见胡七八影子都看不见了,谷穗姑娘探头出来。 檀生浅笑颔首,推开栅栏门,径直走向秋千后,将拴在秋千后背横梁的那根崭新的细铁丝摸了出来,一边不紧不慢地解铁丝缠成的丝绞,一边轻声道,“你们是我身边的人,那时候四人八眼谁都紧紧盯着我们,你们任意一人到这庭院来布置埋伏都不可能。” “可谁去叫的那门房呢?” “小麦呀。” 那铁丝簇新簇新的,拴得不太牢实,或许是准备的时间太少。 檀生几下就将铁丝绞解开,顺手一扯,就将掩藏在草笼中的后半部分扯了出来,胡乱缠了缠随手交给谷穗,“还记得我吩咐小麦去门房守着搬行李吗?你们不能动,可胡七八没人管,那小子脑袋灵光,又依附着我,我只让小麦交待他拿一圈铁丝来把秋千缠住,躲在原处,听见我的声音就扯动铁丝,看见我有大动作就赶紧停下。” “所以秋千才会晃动…”谷穗“噢”了一声点头,“那小子办事还算可靠!” 檀生笑道,“其实秋千只是可有可无。” 若有秋千,那她装神弄鬼的水平就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若没有秋千,就冲她找到了这堆白骨又报了官,她的名头迟早也会传出去。 “重点是,那堆白骨。” 檀生的话音伴随着蝉鸣。 谷穗和官妈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了那个今日刚挖出来的深坑上。 那堆白骨早被京兆尹和刑部的人移走了。 现在,这里空空如也。 丝毫看不出,曾有一位短命的小姐在那土里住了那么多年。 饶是胆大如官妈妈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那白骨当真骇人! 这人都死了多久了呀! 骨头上一点肉都没有! 许是被土里的蛆虫全部啃光了吧。 多大的仇,多大的怨,连口薄棺材都不给人备下... 第一百一十章 真相(上) “那丫头真可怜。”官妈妈颇为伤怀,“遇上这么个心狠手辣的主家。” “主家?”檀生摇摇头,“不不不,这死去的姑娘就是这家的主家。” 官妈妈瞠目结舌,“那…那…是那主子姑娘死了!?” 檀生轻轻颔首。 天已黑透了。 赵家仆从绕着这个院落走,隔着游廊见这处有光,畏畏缩缩地大着胆子扯开喉咙吼,“是人是鬼!?” 自家姑娘的话被打断。 谷穗极不高兴,提起灯笼没好气地回道,“是大姑娘在这里!” 赵大姑娘在那院子里呀! 仆从拍拍胸脯。 那就好那就好! 俗话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们家有赵大姑娘镇宅,什么妖魔鬼怪敢赖着不走呀!? 赵大姑娘比门上的钟馗都管用! “大姑娘请好!大姑娘安泰!天儿这么热,大姑娘喝不喝盏茶呀?”仆从咧嘴谄媚,突然想起隔了这么远,神通广大的大姑娘也看不见她咧到耳朵后面的嘴,只好另辟蹊径将声音放得更甜,“要是大姑娘不想喝茶,大姑娘喝不喝甜白开?梨子汁儿?冰牛乳呀?” 烦死了! 隔空发问算什么英雄好汉! 有胆子进这院子里来呀! 谷穗叉腰对唱,“劳烦妈妈上一盏冰糖燕窝银耳羹到院子来吧!我家大姑娘口正渴呢!” 谷穗话音一落,那厢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好像之前从那里传出的人声,都是迷糊中出现的错觉... 也不知道那婆子是被冰糖燕窝银耳羹吓到了,还是被要求她送到院子里来吓到了... 那婆子肯定逃得飞快! 檀生抿嘴笑起来,可眼神将一轻飘飘地落到那深坑旁刨出的泥土上,笑颜轻敛,突然想起来——前世她头一回听见这件事时,好像也是在这样闷热的夏夜。 那是距今四年以后。 赵显亦是刚进京,接任直隶刑部侍郎。 他遇到的头一桩案子,就是这起。 当时的礼部尚书何颀家中,被狗从土里咬出了一条发黑的人骨——此事一出,全定京的眼睛一半钉在了何颀府上,一半钉在了刑部。 李质朴有意让赵显有所历练,特意将此案甩给赵显督办。赵显自然例行公事,先将这人骨拿到仵作房中查验,可因骨头年头已久,能依据得出判定的骨关节已尽数风化,仵作们只能得出此人已过世愈十年的鸡肋结论,再依据骨头大小可判定此人或是一名身形瘦弱的成年女子,或是一名发育良好的闺阁姑娘。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有用的结论。 赵显一时间焦头烂额。 赵老夫人一向关注幼子成长,对于年少的幼子在仕途中遇到的所有问题都怀揣着一颗刨根问底的赤子心,故而檀生在侍奉李氏用餐时,能偶尔听见赵显谈及此事。 “是…是何尚书家发现的人骨头…” “对,是杏花胡同里那家。” “嗯,没有什么进展,案发已过去很久了,宅子的主人都换了好几拨了,该清洗的销毁的早就没有了。” “许不是丫鬟…应该是小姐…那白骨身边的丝绸缎子是好料,丫鬟穿不起。” 当时礼部尚书何颀的宅子,正好就是如今赵家买下的这一栋。 檀生记得很清楚。 因为当此案尘埃落定时,杏花胡同里被封了很久一段时间。 连带着杏花胡同里那位镇国公世子爷因出行不便,发了好几句朝廷的牢骚。 牢骚发一发倒是不要紧,可这牢骚传到了皇帝耳朵里,迎接这位死纨绔的就是几鞭子好打——好死不死,这件事也在京城当个笑话传遍了。 饶是如檀生一般深居简出,也听到镇国公世子爷因为发牢骚被自家老子狠抽了几条鞭,这样的趣事... 故而当檀生一走进杏花胡同,一走进这处老宅时,前世的记忆瞬间喷涌而入。 怪不得,这宅子价格这么低呢。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真是怪力乱神。 反正自那姑娘死后,这宅子换了两三个主人,可惜都不太顺遂。这一不顺遂,可不得赶紧把宅子脱手换点真金白银? 前任主人张德清一脱手,正好被赵显捡了个漏! “姑娘是怎么知道,这里有尸骨的呢?”静谧中,谷穗终于问出了她想问很久的问题。 檀生面无表情道,“梦见的。” “真的吗!姑娘好厉害啊!” 檀生说什么,谷穗信什么。 养这丫头,能激发起人最大的自信心。 “可…真的有鬼吗?”谷穗蹙眉,好奇地四下观望。 檀生默了默,摇摇头,“我不知道。” 谷穗胳膊一缩,想起自己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若是有不长眼的鬼敲了她的门,她就一记过肩摔摔回去就行了! 谷穗一挺胸脯,“就是有鬼也不怕的。咱们做的是好事,帮她把没有了结的仇怨重新翻出来了!若没有我们,她还是一摊白骨可怜兮兮地埋在地底下呢!” 檀生听了一笑,再四下环视一圈,确保将铁丝收拾干净后便带着官妈妈和谷穗打道回府。 临走前,檀生转过头去,看了看这孤零零的院落。 有时候,她宁愿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 有了鬼,至少能给那些含冤而死、暴毙惨死的人们一个希望。 至少,能让人不那么绝望。 至少,说明这天道公正,轮回不爽。 定京的夜风倒是清凉。 谷穗靠到檀生身侧,轻声问,“那姑娘知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呢?” 檀生点点头,“这个,我是知道的。” “那…那是怎么死的呢!?” “是被药毒死的”,檀生眼睛眨也不眨,“这是一位待字闺中,尚未及笄的小姐,在某一个夜晚被人毒死在了自己的闺房中,死后又被人拖到了院落里,埋进了自己素日养花弄草的土壤之中。” 谷穗听得头皮发麻。 “那是谁干的呢?” 五日后的晌午,赵显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是谁下的手!” 午后仲夏阳光正好,檀生低头喝着赵老夫人特意为她准备的冰糖燕窝银耳羹——事实证明,那夜确实是有个碎嘴的婆子在那儿,并且这碎嘴的婆子还把谷穗的话转个背就告诉给赵老夫人听。 檀生才有这碗冰糖燕窝银耳羹喝。 只是这燕窝羹,有点稀,捞了半天也只见银耳,不见燕子的口水。 喝得她,着实惆怅。 第一百一十一章 真相(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真相(中) 松鹤堂偏阁内,正中摆放着一抬做工精良、用料讲究的八仙过海月洞黄花梨木暖榻,左侧摆放酸枝木雕云纹高几,其上缀青草木;右侧摆放了一扇十二幅洒金农耕渔读屏风——这儿是赵老夫人最喜欢的地方。 摆设、装饰、布局就比她小时候去跟着她的廪生父亲去知府大人府上参拜,更精巧漂亮。 这让她很骄傲。 前世,檀生是没进过赵老夫人的偏阁的。 不对,进过一次。 在她出嫁袁修前一晚上,赵老夫人把她召到偏阁来,告诉她,“就算出嫁了,你也还是赵家的姑娘,事事都要以娘家为先,只有娘家人能时时刻刻护着你。” 当时她被偏阁中精细的富贵吓惨了,唯唯诺诺地点头应是。 再想想,如今她坐在赵老夫人身边,吃着虽然比稀饭还清的燕窝,但那好歹也有几滴燕子的口水啊! 檀生埋头,扯扯嘴角。 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如今李氏还在娘家避鬼,檀生得以参加以赵老夫人和赵显为核心的赵府首脑朝会,只有一个原因... “…这案子是个无头冤案。”赵显蹙眉沉凝,“仵作判定这具尸体遇害时间往前推二十年至十五年间。而十五年前住在这处宅邸的是….” 赵显蹲了一顿,“是极富清名的周笃大学士,现在已致仕与夫人归隐都梁山的周老先生。” 定京城比南昌府繁华千百倍,这杀人越货的复杂程度自然也水涨船高。 赵老夫人沉吟道,“周笃先生?这名儿听起来好熟悉。” 赵显扯开一丝笑,“能不熟悉吗?当年儿子科举,这位先生就是主试官。周笃先生素来高风亮节,亲待下人,是前后六十年文人风评最好的一位大学士。这位周先生在此地居住了近十年,若是按仵作的时间来算,那具尸首就一定是在周宅里遇害的。” 檀生埋头喝燕窝羹,哦不,银耳羹。 赵老夫人不明白这好困惑的,“这十几年的事儿了,较什么真儿呀!那人许是犯了错的下人,又许是来偷东西的小贼,被周家人捉住打死埋了不也正常吗!?十几年前的案子,难不成还非逼着你现在给破了?!这刑部做人做事,怎么这么不懂得变通!” 这案子能破当然得破,至于不能破嘛… 那也怪不了她儿子! 谁让那人死那么早! 要是死晚一点,她儿子不就顺手给破了吗? 赵显一声苦笑,看了眼一直埋头喝羹汤的檀生,道,“这闹得有点大,满定京都在议论这具尸骨…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若破不了,岂不是出师不利吗?” 檀生赋予了那具尸骨强大的传奇意义... 定京城中街头巷尾都在津津乐道此事。 他赵显的侄女靠道法找出了这具怨气冲天的尸骨,而他这个做官的叔叔却没办法把这案子给破了,岂不丢人?丢人都另谈,若他交不了差,顶头上司该怎么看他呀? 赵显一接到这个案子,便知这案子棘手得很! 时间长是一方面! 周老先生清名远播,朝廷十数官吏都是周老先生门生,如若不能服众,非得把这屎盆子往周老先生头上栽…那,那些官员能立刻端着屎盆子来泼他赵家的门... 这屎盆子,可就是实物了。 金灿灿的实物。 赵显“唉”了一声,“更何况,我查了又查,周老先生推崇勤俭尚德,不喜豪奢。府上的丫鬟小厮只有二十余人,且都已在周老先生致仕归田前全部解散。我按照份例发放的册子一一去寻,人全都还活着…且无一不赞周老先生一家宅心仁厚,无可指摘。” 人活着吧,就肯定不可能无可指摘。 无可指摘的,是供在香龛里的佛像。 檀生仍旧埋头喝羹汤,心里默默腹诽。 “那也就是说,死的不是仆从了?”赵老夫人蹙眉,“这可就有点难办了,难不成还真是来偷东西的飞贼被人捉住打死了?” 赵显摇头,继续苦笑,“也不可能。” 赵显余光中见檀生还在埋头吃羹汤,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喝羹汤的态度,再“唉”一声,“周老先生宅子里是进过贼人的,也确实被发现了绑到周笃老先生跟前。当时,周老先生什么话也没说,给了他一张饼子、一袋银子还有一捆书。之后那飞贼混迹到了水师码头里,当了扛把子,还放出狠话,谁要是不长眼去动了周家的东西,谁就先把自己一双手跟砍下来交差…” “那周家可有举债借贷之举?” “账本干干净净,周老先生的结余银两全都开了善堂。” “那周家可有不听话的通房丫鬟?” “周老先生家中只有一老妻,侍奉在其左右的都是目不识丁的小厮。” “那周家可有不亲近的亲戚?” “也没有,周老先生是九代单传,甚至在他膝下也只有一女罢了。” 这位隐退的老先生,简直天下君子之典范啊。 完全找不到丝毫破绽和缺陷。 赵老夫人也走入了死胡同。 赵显早就在死胡同里被撞得个头破血流了。 心头苦笑。 若是不把这起案子抛给他,该有多好呀... 而罪魁祸首还在认真埋头喝汤... 檀生喝得都快看见碗底了,这是她头一回参加赵府首脑会议,有点小紧张。 “阿俏,羹汤好喝吗?”赵老夫人声音慈爱,“若是还想喝,我让六安再去给你盛一盅可好?” 点到名了,檀生抬起头来,将碗盅往桌上一放,本着燕窝不吃白不吃的穷人心态,点点头,“那就劳烦六安姐姐了。” 六安抿唇笑着端碗盅走开。 六安一走,赵老夫人眼神一转,冲檀生笑道,“…老身记得阿俏一早说过,若是你叔父在办查这件案子遇到难题时,你还能帮忙算上一卦?” 檀生没看赵显,看着赵老夫人笑着点头,“自是要的。” 那这一卦要不要银子?要多少银子?能不能有个折扣?? 这是赵老夫人最想问的! 檀生如同听见了赵老夫人的疑问,再笑道,“一家人一家门,阿俏帮叔父再算一支卦又有何难?” 檀生此话一出,赵老夫人方缓缓舒了一口气。 奈何这口气还没放下去,便听小姑娘一个转折。 “只是——” 这丫头又看上什么了! 赵老夫人快哭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真相(下) 第一百一十二章真相(下) 赵老夫人握紧拳头,静待檀生提要求。 银子,她是拿不出来的。 宅子,她也分给赵檀生一个院落了。 铺子,她也火速让人去定了买了,把地契都交给赵檀生了。 檀生现在手里银子也有了、宅子也有了、连安身立命的铺子都有了。 难不成现在是想找她要个眉清目秀的汉子? 说实在话,这也是见多识广、在乡间里坝奋斗多年的赵老夫人第一次遇见这种小姑娘... 只见小姑娘眼珠子一转,轻声道,“只是这案子要破,必定要走一趟南直隶的都梁山。阿俏别无所求,只求若是叔父要去都梁山办案请带上阿俏。”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 若是不带这丫头,她还不放心! 赵老夫人未曾犹豫,满口应是。 檀生看向赵显。 赵显虽不赞同姑娘家抛头露面太多,可想一想自家这位姑娘不是寻常簪花刺绣的小姑娘,便也点了点头。 檀生得到应允,擦了擦嘴,沉声道,“今日之事,需得耗费阿俏大半元气,为了叔父仕途经济,阿俏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赵老夫人都摸清檀生的套路了。 一般说完这个话,就开始要求加钱了... 赵老夫人如坐针毡,生怕除了都梁山两日游,这丫头还要提出其他要求。 檀生语声一沉,“今日,阿俏要做的是,让那冤魂上身,向叔父直接再现当日情形。” 檀生此话一出。 堂内的气氛瞬间冰冷得快要凝固。 赵老夫人身形前倾,瞳孔猛然放大,“上…上身?” 檀生轻颔首,“只有这样才能直观地帮助叔父得知案发实情。” 赵显从不信鬼神之说,可檀生的种种行迹却让他不得不信。如今檀生说“上身”二字,赵显本能地后背汗毛顿起,只觉身边多站了位不是活人的东西。 “可否有危险?”赵显表情凝重。 檀生浅笑,“自是有的。神鬼之事不妄言,皆为命格。一有不测,便万劫不复。轻则伤五魂害七魄,重则被夺舍。” “什么是夺舍?” 檀生语声陡变阴冷,“夺舍就是,我还在,可我已经不是我了。” “那是谁?”赵老夫人目不转睛。 檀生似是被逗笑了,“自是庭院土里的那位小姐呀。” 赵老夫人和赵显面面相觑,母子两的后背都被檀生忽冷忽热的语气吓得湿透了。 檀生再补充了一句,“这就是说,我可能会因此下黄泉。” 下黄泉,就是死了! 赵显两眼一瞪,当即预备发话,奈何嘴巴还没大张开,便看见了赵老夫人示意的眼神。?“稍安勿躁!” 那眼神里这么说道。 赵显嘴角一嗫嚅,堪堪又坐了下去。 赵显的神态和动作的变化没能逃过檀生关注的眼神。 “那…阿俏必定要时刻警醒、时刻注意、时刻提防呀…”赵老夫人语声关切,扬声再道,“小满!将门窗全部合上!守在门口,绝不许任何人擅闯入内!” 小满应声而去。 檀生轻轻敛下双目,别人看不见,她自己知道。 她的眼神必定从熠熠生辉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最后回归到一如既往地平淡如古井。 她说她有可能因此丧命。 她说她有可能因此伤到元气。 … 可赵显还是没有说出一句,“那算了,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他没有。 他为了个破烂案子,就能把他亲闺女的命拿到天平上去秤!去掂量!去搏! 檀生埋着头极力掩饰自己的神色,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强自扯开嘴角笑了两声,“烦请预备上两把糯米。” “还需要别的吗?”赵老夫人显得很急切。 檀生摇头,“不需要了。” 演出戏,两把糯米就够了。 万一又像上次那样转错圈数,那就好尴尬呢! 糯米很快准备上来。 檀生在正堂中站起身来,食指一甩,堪堪甩出一团火光在赵老夫人面前! 赵老夫人下意识地往后一仰,险些闪了腰! 官妈妈极力克制住自己幸灾乐祸的眼神。 火光一灭,檀生迅速抓起桌上的糯米向地上猛地一撒,双脚站立到糯米粒上,口中振振有词半刻,烛光陡然一黯,檀生猛然睁眼! 任谁看到这双眼睛,都不会觉得这是活人的双眼。 眼白太多,透露出从黄泉下带来的丝丝死气! 赵老夫人倒抽一口冷气,死死抓住身边的椅子头。 立在堂中的檀生神色怪异地环视一圈,声音似阴毒进了骨子里,好似带有泥泞的潮气与腥气。 “你们是谁?” 赵显大惊失色,转头看向同样表情失控的赵老夫人。 赵老夫人快速沉稳下来,眼中似有打量一般看向如木板一般直立了无生机的檀生,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这些念头化为一句话,开口而出。 “我们是这个宅子的主人。” “骗人!!胡说!”檀生气势陡涨,眼白看向赵老夫人,“我爹才是这个宅子的主人!” “你爹…是谁?”赵老夫人压低语气。 “我爹是当朝大学士,周笃!” 赵老夫人满目惊惧,在檀生脸上迅速打量一番。 小姑娘陡然发青的嘴唇、多余的眼白、尖利阴冷的嗓音,这都昭示着眼前的这个人,不是赵檀生! 那她是谁! 她说她是周笃的女儿! 赵老夫人压住心头的惊诧,“那你叫什么名字?” 檀生手一挥,脚下想动,却好似被那铺陈在地的糯米粒困住了手脚,“我爹是文英阁大学士周笃,我自然是他的独女,周亦容!” “咯噔!” 赵显险些从椅凳上摔下! 是是是! 周笃只有一个女儿,就叫周亦容! 这一点,檀生是不可能知道的! 赵显面露惊恐,看正堂中檀生脚下大动,似是想冲破那铺满糯米的地面不知要向何处冲来!赵显目带惊惧地看向赵老夫人。 赵老夫人急切地高声再问。 “那是谁杀了你!” “是我父亲!是我父亲!” 檀生的动作越来越大,好似被这问题刺激得无法克制住自己的言行了,“我还没有死!我还活着!我的父亲给我喝了药!可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还我命来!” 檀生死命挣扎! 快冲破阵法了! 赵显骇得无法动弹。 赵老夫人大喘了几口粗气,一个健步迅速将桌案上的那一把糯米尽数撒到小姑娘头上! 第一百一十三章 心疼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把米当头倾洒! 内堂中似鬼非人的赵大姑娘如遭雷击,四肢猛然抽搐,两个眼白直冲上翻,嘴唇如抖筛,似乎是有东西妄图破体而出。 我的妈呀,姑娘现在真的好丑啊。 官妈妈心虚地别开了眼。 阿弥陀佛,幸好今儿许金龟不在。 若是许家公子在场,她必定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把俏姐儿掀翻在地,好歹保住她家俏姐儿花瓶形象。 檀生颤抖冒汗之后身形一斜,谷穗一冲而上,把自家姑娘轻松捞起。 赵显一个挺身站了起来,“快去请大夫!” “请什么大夫!”赵老夫人厉声截断,“让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咱们家是因为有一个道术精妙的小姑娘才破了这起案子吗!?” 那赵显的名声又到哪里去捡!? 赵老夫人拿手背去试了试檀生的额头,语气缓和,“把你家姑娘送回房去,让厨房炖一锅浓浓的山参老母鸡汤,补一补元气。” “我家姑娘在守母孝。”官妈妈毫不客气。 和翁笺姑娘吃辣卤的时候,都是翁笺姑娘啃鸭掌,她家俏姐儿啃豆干... 赵老夫人愣了一愣,再道,“也是…那让厨房用心炖一锅杂菌汤,再熬点红糖粥…”赵老夫人被吓得惊魂未定,面上强自镇定,“你好好照顾你家姑娘,等她醒了派人告诉我一声。” 官妈妈看了眼赵老夫人,随声应了个是后,和谷穗搭手将檀生架出了屋子。 待一过花间,四下无人时。 官妈妈戳了把自家姑娘腰间的嫩肉,压低声音道,“没人了!” 檀生脚一蹬地迅速弹起,回望了眼大门紧闭的正堂,瞧不清楚神色,只顾埋头向里间走去,膝盖头“砰”地一下撞到桌子脚也没反应,仍旧自顾自地往里走。 谷穗忧心忡忡,“姑娘,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饿了?” 难不成刚才的表演累着了? 也是,又蹦又跳还有翻白眼,是挺累人的... 三百六十行,行行的饭都不好吃呀。 官妈妈抿了抿嘴,弹了谷穗脑袋瓜,“去!谁都跟你似的!饿死鬼投胎呢!去给姑娘熬粥去!” 说完话便脚跟脚追了上去。 自家养大的姑娘,最知道脾性。 她家小怪物个性真挺好,怎样都不生气,大不了笑笑就过了,没太大执念就没太大负,小时候总担心她被人欺负,如今渐渐开了窍倒是硬气了很多,可生气的时候也少啊。 如今这个模样,铁定是生气了。 “怎么了?”官妈妈背身阖门,卖豆腐大半辈子声音都给卖粗了,可莫名听起来温柔,“这是怎么了?” 檀生鼻腔发酸,胸口发闷,摆摆手道,“没事儿。” “可是因为二爷?”官妈妈试探道。 檀生便不说话了。 官妈妈搜肠刮肚,想了想又想,方开口安慰,“其实二爷待咱们也挺好的,也愿意护着咱们…” 官妈妈越说,檀生胸腔越发闷。 小姑娘拿手背利落地抹了把眼角,清脆道,“我真没事儿,就是觉得自己有点蠢。” 跟上辈子一样蠢。 不对。 是比上辈子还要蠢。 上辈子都还看得开一点儿,这辈子吃了点甜头后就不行了,非得要攥住温暖不撒手了。 她何苦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赵显呀。 她只能得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啊。 檀生自嘲地笑了笑,就不能对她这种人好,她这种人一辈子没得过什么好,要有人对她好,她能掏出一颗心,丢掉一条命赔给对方。 对她越好,她的期望就越多,期望越多就越舍不得撒手。 她时时刻刻都记得赵显给她买的糖渍青梅、给她选的书册子、跟她说话时温和亲近的语气… 甚至,上辈子为了她的婚事,赵显愿意和李质朴翻脸... 她都记得的。 连那糖渍青梅含在口里甜甜涩涩的味道,她都记得。 连赵显跟她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 可是... 这有什么用呢? 糖渍青梅,并不能救她的命啊。 檀生就着手背再擦了把眼角,告诉自己要努力平静下来,可越来越热的眼眶出卖了她的情绪。檀生双手捂脸,她为什么这么蠢这么脆弱!有什么舍不得的!赵显本来就只是叔父而已啊… “叔父叔父——” 永远变不成爹! 永远都不能啊! 檀生在厢房中来回踱步,死命将泪水压回,强迫自己将脑子转飞快。 今日之事只是个印子,显然赵显对这起案子的判断走进了死胡同,她演上这么一出只是为了旁敲侧击给赵显打开思路——既然丫鬟仆从都没死,那死在院落里的只能是周家的大小姐,周亦容。 当这个名字闯进赵显视野中后,所有事情便可顺藤摸瓜,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前世,这个案子是没有破的。 周大小姐死了这么多年了,刑部连这具尸首是谁,都无法做出准确地判断,又如何能摸出背后的隐秘呢? 这一世,所有做错了的人都应该得到责罚。 否则她再活一生,难道是来吃干饭的不成? 檀生眨了眨眼睛,很好,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了。 她没有时间再做出错误判断了,既然赵显无法依靠,她只能靠她自己。 哦。 或许偶尔能靠一靠许纨绔吧。 远在江陵摆放平阳县主老宅的许仪之默默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尖,忽听门外有一长两短三声,将书一放,一招手,一个暗影从门后默声进入。 “可是京师的信件?” 暗影低声道,“回禀世子爷,是京师杏花胡同寄来的信件。” 许仪之拆开火漆,一目十行,看完后闷声让信件一角亲吻火舌,没一会儿那封信被烧成灰烬丢在香炉里。 “北疆有消息吗?” “暂时还没有。” “福建呢?” “回禀世子爷,也无消息。” 许仪之食指弯曲轻扣木板,随意哼声,“出去吧。”紧跟着又加了一句,“出去的时候,顺路告诉许百,他三年的份例银子都没有了。” “属…属下去告诉…许管事…?”暗影迟疑。 “难不成要世子爷我拿薛涛笺写封情意绵长的信亲自告知许百吗?”许仪之语气不太好。 此地不宜久留。 暗影迅速做出判断,决定弃暗投明,立刻抛弃了可怜的许管事,沉声应是后快速离开。 许仪之背向后一靠,再把书册拿起,心头默默生气。 这个许百! 办事也忒不靠谱了! 让他找离杏花胡同近点儿的房子! 他倒好,找了处土里埋尸的凶宅! 可把他们家小俏累坏了吧? 心疼。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故地 赵显受到启发,立时开了窍。 找一个死人困难,找一个活人容易。 特别是找一个有名有姓,且出身大家的活人,按理来说更容易。 赵显卯足一口劲,将周家的家底快翻了个遍,花大力气疏通了度支部的关系,拿到了周笃一家的宗祠簿,翻了又翻找到周亦容那一条,向后一看只见簿册上写着,“周氏女亦容,十六皈依佛门度清寺,十八暴毙而亡,现葬于宝山寺中”。 人死了... 还埋了... 那府里这堆骨头又是谁的... 赵显懵了。 故而,赵显一下朝,檀生就又被拎去参加赵府首脑会议了。 这次招待她的是,她念叨了许久、小厨房以无数理由推诿不给单独做的羊乳酥酪。 这回的酥酪可比前几天的燕窝,真材实料多了。 檀生双目放光,拿勺子一舀,那乳白色上点缀着几颗干枸杞的乳酪摇摇欲滴,很是娇艳。 檀生尝了一口,味道又纯又浓。 檀生只好一边横眉冷对,一边心头暗自高兴——这屋子里正在谈杀人越货的正经事儿呢!她怎么能为了一盏好喝的酥酪高兴得眉飞色舞呢!? 赵显愁容不展,“…户籍簿上都写着,那姑娘死在宝山寺里,尸骨都给埋了…线索在这里又给断了,总不能叫我去把那棺材板给打开看看里面是空是有吧?我乐意,周笃老先生的门生学生们也不能乐意。” 赵老夫人只觉此事叫人殚精竭虑,下意识地看向檀生。 檀生不紧不慢地吃完一盅酥酪,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来,疑惑地看向赵老夫人。 赵老夫人只好耐下性子将赵显的话重复一遍,“…如今又走进死胡同里了,阿俏,你能不能再…” “上身”二字,还没出口。 “我家姑娘元气大伤!如今还没恢复过来呢!”官妈妈一冲而上,“若是今日再累一次,姑娘恐怕之后两三个月都起不来床啊!” 起不来床可不行。 谁知道,之后会碰到什么事儿还需要赵檀生呢? 杀鸡取卵这种事,做不得。 赵老夫人惺惺作罢,同时一筹莫展道,“那如何是好?做事情总要趁热打铁呀…” “祖母好好想一想,之前阿俏说过的话”,檀生低眉顺目道,“阿俏没要银子,没要铺子,只请求了什么呀?” 赵老夫人低眉沉思。 赵显猛地抬头,“阿俏说,要是之后需要前往盱眙都梁山,一定要带上你。” 檀生点点头,缓缓站起身来,“准备启程去都梁山吧。”再道,“周笃先生携妻退隐都梁山东岳观,宝山寺则在都梁山山脚,若要剥开这层迷雾。咱们必须前往都梁山。” “去那里做什么?”赵老夫人蹙眉沉声。 如今时值仲夏。 山体滑坡、山涝、山贼... 哪一个不要人命? 她千辛万苦把她幺儿捧到了京城大官的位置,可不是为了去搏命的! 檀生似乎觉得赵老夫人的问话很不可思议,亦蹙眉道,“自是去问周笃先生事实真相啊。” “这事涉人命,难道你问,他就一五一十说出口吗?”赵老夫人惊诧道。 檀生沉了一沉,再抬头时,看向赵老夫人的目光极为平静,可这平静里掩藏着几分不屑、轻视与蔑视。 “若是祖母你去问,周笃先生或许连一个字都不会回应。”檀生语气平和,“可是若我去问,周笃先生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老夫人被檀生的眼神与语气呛了呛,再看向赵显,思索片刻后道,“那阿显别去。山里太危险了,老身和阿俏同去,你就留在家中便是。” 檀生轻声一笑。 赵显顿时面红耳赤,当即站起身来,“母亲!这是官场上的事,不是内宅之事!是我在查这个案子,岂能让我的母亲和女…侄女单枪匹马前去!这还叫儿子如何在定京官场上立足!如何做人啊!” 赵老夫人还欲再言,却被赵显一挡。 “母亲不欲再言!若是母亲执意要随儿子同去,那待儿子办完这件案子后便上书自请回江西,官复原职!” 这是赵老夫人的命脉。 赵老夫人再也不敢多言一句,只絮絮叨叨地嘱咐六安和小满,“…去把老爷的东西收拾妥当,记得拿上油纸伞…再包一点干粮…” “噢噢噢!把老爷最喜欢的那盏砚台带上,万一老爷投了周笃先生的缘呢?” “还记得带点仁丹与藿香,天儿这么热,若是中了暑气岂非得不偿失?” 檀生做到了说走就走,利落地收拾了两件换洗衣裳,带上官妈妈留下谷穗镇宅,便欲启程。 檀生一见赵老夫人为赵显收拾的那两大包包袱,倒是很想开口问一句。 “叔父,您是准备去秋游吗?” 檀生在心里闷了闷,到底没说出口。 马车派的两架。 檀生与官妈妈一架,赵显一架,赵显的随身小厮担当车夫。檀生马车车夫还是原来那位,一见檀生便挤眉弄眼道,“…大姑娘您放心,小的这几日加班加点地闹明白这京城里到底哪处最好玩了…下回您和翁姑娘出门子的时候记得带上小的…” 檀生笑起来,“那还劳师傅去找一找京师里哪家鸭掌最好吃——翁姑娘或许后两日就回来了呢。” 车夫赶忙连声称是,高声一扬马鞭。 马车直冲而出。 檀生心绪却莫名好了起来。 距离都梁山越近,檀生的情绪便越亢奋,官妈妈害怕小姑娘晕车连身催促檀生去躺着睡一睡,檀生躺了片刻又异常兴奋地起身撩帘子问,“师傅!还有多久!?” 车夫被问得不厌其烦,“还早呢!还得过两座山头呢!” 檀生“噢”了一声,没过半个时辰,再次问道,“师傅,过了山头了吗?” 车夫:“….” 都梁山近了。 檀生撩开帘子,凑出头去看山涧中碧波横流,再看山中狰狞峭石。 这林子是槐木林,槐花盛开时是可以吃的,拿面粉糊糊沾了花朵儿再拿油溅出香气,配上观里的白面馍馍,她能连吃三四个! 都梁山上有东岳观。 东岳观里有正觉女冠。 她的,正觉女冠!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故人(上) 檀生捂住胸口,听得见“砰砰砰”的心跳声。 她有点紧张。 万一,正觉女冠不喜欢她了,怎么办? 万一,正觉女冠觉得她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怎么办? 万一,正觉女冠有一个更喜欢的合真了,怎么办? 如今的她穿着绫罗衣裳、坐着榉木马车,是京城官吏家的姑娘,不再是那个瘦成一张纸,呆呆愣愣挑着两捆柴的小姑子了。 万一正觉女冠只拿她当能贡献香油钱的客人,又怎么办? 她见过正觉女冠待客人的态度的,客气却疏远,十分话最多出口三分,剩下的七分就叫你猜,猜得中就收香油钱,猜不中就客官请好,下回赶早! 想一想,就觉得害怕。 她贪心得很,前世今生正觉女冠的喜欢,她都想要。 檀生将珍珠耳坠摘了下来,再将手腕上的翠玉镯子褪下,最后拿丝巾将唇上的嫣红口脂擦了个干净,素着一张脸,忐忑问官妈妈,“妈妈,我这样好看吗?” 想一想再添了一句话。 “符不符合四十岁道姑的喜好?” 官妈妈:“….” 自家姑娘是不是对她的年纪有所误解? 她是奶妈妈,没错....可不代表,她四十岁了啊!!! 她怎么知道四十岁道姑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可见自家姑娘神容不安,官妈妈还是仔细瞅了瞅,认真品评,“这也太淡了吧?再抹点正红色的胭脂口脂,把老夫人赏的金钏子戴上,手上太素,多戴几个金戒指——咱们得穿金戴银富贵点儿,才能把道长和主持震慑住!” 她为什么要把女冠震慑住..她是去砸场子的吗... 檀生私心觉得,正觉女冠和官妈妈的审美应该存在着巨大的分歧。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马车一路向北上了都梁山,又行五十里,停在了山涧小观的观门口。东岳观虽藏在深山中,香火却很盛,与清虚观南辕北辙。 清虚观做的是私家菜,靠道长一张脸招揽来的是如秦夫人一般的贵家太太。 而东岳观做的是平民生意,为照顾素日闭门养观中的太太、夫人,道观在初一、十五、二十八才开门做生意,迎接人来客往。 今日恰逢初一,来来往往既有传蓑衣戴斗笠的山民,也有绫罗加身的贵家太太,像赵显这样大男人领着小姑娘来道观祈福的,倒还少见,一路引来不少侧目。 将跨过门槛,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子知机,埋首过来引路。 “这位施主是来算卦看相,还是祈福上香的呀?” 赵显环视一圈笑道,“先祈福上香,再算卦看相。” “祈福上香请东边走!”小姑子一条龙服务,“那算卦看相,施主是想请哪位道长出山呢?看施主面生得很,小道给施主介绍一下,咱们东岳观灵验得很,定京城里的太太夫人们都喜欢来寻道长正觉女冠算命。若是施主要卜吉,仁清女冠是最好的;若是要算事业,三康女冠也不错…”小姑子往檀生处一瞥,笑道,“若是算儿女姻缘呢,东泰女冠是一把好手。” 檀生看到这小姑子,好似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默默在心中抹了把泪。 原来前世她招揽苦主的时候,这么能说会道,没有底线呀。 当然,现在也不算很有底线... 赵显身形一侧,似在询问檀生的意见。 檀生脆生生开了口,“今日,想请正觉女冠出山。” 小姑子眼神一亮。 是大生意啊! 小姑子故作难色,“可这…今日女冠的卦签都排满了…若要解签算命,恐怕要排到十五去了…” “叔父,我们先挂五十盏长明灯祈福可好?”檀生仰着头,看向赵显。 赵显从袖中摸出一锭圆银元宝,递给那小姑子,“还劳小道长帮忙挂五十盏长明灯。” 小姑子将银子揣进袖中,眨了眨眼,当即从善如流般改口道,“若是施主耐性好,容小道去疏通疏通,好歹叫施主在天黑之前见女冠一面。” 赵显点头拱手,“那便谢过小道长了。” 小姑子正欲抬脚往里走,忽而想起什么,问了声,“敢问施主姓甚名谁?这长明灯总不能无主吧?” 赵显温文尔雅拱手再道,“在下姓赵,单名为显。若那长明灯要题字,便题求赵家安泰平顺即可。” 小姑子点点头,一挑拂尘,颇有仙风道骨往里走。 檀生抿抿鬓发。 都是千年的狐狸,跟谁玩聊斋呢! 老娘在这儿招摇撞骗时,可是东岳观扛把子! 啥把戏都门儿清着呢! 赵显倒是头一回进道观里来,细下一咂摸,咂摸出来个味儿,轻声道,“这五十盏长明灯是见正觉女冠的路引?” 檀生点头,“要拿出点东西来才能见到正觉女冠——东岳观的名声是靠正觉女冠打出来的,女冠是有真本事的人,哪能寻常人随随便便就能见到呢?这一到开放道观的日子,求拜女冠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若是个个都见,个个都算一卦,女冠岂不累死?” 谈起旧营生,看着这熟悉的烟火气,檀生很是感慨,“将才问叔父姓名,也是为了之后的算命做铺垫呀…” “嗯?”赵显很惊讶。 檀生一笑,“知道了叔父的姓名,就能打听叔父的来路。叔父与阿俏二人很是面生,一看就是头一回来东岳观,总得要知个底儿。” 赵显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只觉这道门里满是机窍,不由亲昵地伸手去摸小姑娘的头,“个小机灵什么都知道…” 檀生下意识弯腰躲开,认真看向赵显,“其实,当初我都想好了,若是叔父不认阿俏,阿俏就带着官妈妈投奔道观的。” 赵显没想到檀生会这样说,愣了一愣后道,“叔父怎么会不认你…” 烟雾袅绕中,小姑娘的眼神清澈,如一汪碧波无痕的湖水。 赵显的话哽在喉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几位施主,请随小道进长巷等候女冠。” 打破僵局的是那位小姑子。 檀生转过身,伸手接过小姑子手里的竹长签,头也不回,语声平淡,“跟我走吧,叔父。” 第一百一十六章 故人(中) 第一百一十六章故人(中) 檀生的陡然冷淡叫赵显无所适从,赵显愣了片刻,快步跟上。 那姑子三弯四拐带着赵显与檀生入了东岳观后厢,赵显是男人,被请往院落听风斋喝茶听经,那姑子领着檀生向等候的长厢走去。 檀生笑眯眯地递了一只银馃子过去,“初一、十五,观里还真是热闹呢。” 那姑子拿眼神掂了掂那银子重量,看那银馃子实贴锃亮,手一伸一缩就把银子捞进了荷包里,“那可不是,来来往往都是人,谁不知道东岳观是南北直隶灵验的道观呀。” 檀生笑道,“我们一家子到定京来没多久,刚听说东岳观灵验,这不便过来了吗!” “那你们可是来对地方了!”姑子捂嘴笑。 檀生也笑,话锋一转,轻声道,“我听说东岳观每逢初一十五都有不少贵家太太过来…” 檀生说着便又塞了锭银馃子去。 “还请小道长同我说一说,今儿都有哪几家的太太来了?” 又是个把道观当媒婆的姑娘! 这样的姑娘,她可见多了! 指望着被贵家太太看上眼,从而鲤鱼跃龙门... 啧啧啧... 这些姑娘可真是识货! 可算是来对地方了! 小姑子自以为搞清楚檀生的诉求了,把银子往袖里一抹,埋头轻声道,“今儿来这儿的有永宁侯府家的大奶奶、户部杨尚书家的老夫人…”小姑子抬头看檀生一眼,嗯,这姑娘长得美,属于鲤鱼里长得漂亮的锦鲤,应该能搏一搏,“你我私房话,偷偷告诉你啊,永宁侯府家的大奶奶有两个儿子,长子十四岁很是骁勇;杨尚书家的老夫人一心向道,喜欢懂道学、温柔的姑娘…” 还没说到点子上。 檀生埋头静静听。 那姑子想了想,再道,“噢,还有位夫人。” 檀生一挑眉。 “是周笃先生的夫人,这位夫人只要道观开门,这位夫人就会来问道。” 不过周先生的夫人对这位姑娘应该没有啥用处吧? 她可没听说,周先生家还有待字闺中的小公子呢。 那姑子正准备着重推销一下杨老夫人,却听这位漂亮的小姑娘轻声问道。 “敢问小道长,周先生家的夫人如今等候在几号厢房呢?” “在庚寅号。” “那现如今正觉女冠正在为哪位夫人礼经授道呢?” “正在为岳阳大长公主讲道。” 檀生心头一喜,一小颗银馃子又划了出去,“这厢谢过小道长了。” 那姑子莫名其妙接了三锭实贴的银馃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见那姑娘越过她直奔庚寅号上房。 诶诶诶? 所以还需不需要她帮忙找相公了呀? 交年费可是有优惠的呀姑娘! 三百两银子告知侯夫人动向;二百两银子告知三品官夫人动向;五百两银子安排您和泰安大长公主擦身而过——您才来可能不知道,泰安大长公主家有个公子叫阿玠,那可真是长得闭月羞花呀姑娘! 姑子的甩卖被扼杀在了萌芽中。 檀生疾步快走,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庚寅房,深吸一口气后,轻轻扣了扣门。 “谁呀?” “东岳观有些大…我…我走丢了…烦请夫人开开门,天气太热了,小辈来讨一口茶水喝…”檀生语带哭腔。 里间静了静,隔了一会儿便听闻有脚步声,“嘎吱”一声,门板大开。 开门的是一位布衣麻裙的老妇人。 檀生抹了把脸,恭恭敬敬地往里走。 里间坐着一位月白衣裙,形容气质颇佳的贵妇人,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檀生心里却知道这位夫人已经将近六十了。 “夫人安好。”檀生蹩手蹩脚地行了个礼,开口是不太熟练的官话和四川话的混合体,“小女是直隶刑部侍郎赵显的侄女…今日第一次来东岳观…人太多了…” 那夫人眉目浅淡,不言自笑,“姑娘快坐下吧。周妪给姑娘斟一盏茶汤。” 那布衣麻裙的老妇人斟了盏茶双手呈给檀生,细心添了一句,“姑娘仔细些,可有些烫呢。” 檀生怯生生地接了过来,道了句谢。 那夫人许是很久没见过到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了,语态亲切,“赵姑娘可是才进京不久?” 檀生捧着茶盏,呆呆愣愣地点点头,一五一十全说了,“是的呢,十日前才进京…”说着便不好意思地埋首一笑,“小女官话说得不太好,还望夫人海涵见谅。” 那夫人笑起来,再让周妪上新鲜茶点来,“…这是东岳观做得很好的豆沙团子,赵姑娘吃一吃,等用过了,我再让周妪送你回去。” 檀生羞红一张脸,伸手去拿那豆沙团子,小小咬了一口,顿时眼神变得亮晶晶,“好吃!” “好吃吧,若是爱吃,我叫周妪给姑娘装上一袋送去。” 檀生连连摆手,“不妨的不妨的,尝过了就可以了,怎么能劳烦夫人您呢。” 此时的檀生羞怯得丝毫看不出,其实是一名持械砍人小叽叽的奇女子。 若是官妈妈在身后,或许白眼已经翻上了天际。 又是一阵寒暄,多是那夫人问,檀生答,一盅茶喝完,那夫人恋恋不舍地唤来周妪,“送这位小姑娘回自己的厢房里吧,一定要送到她家人的手上…” 周妪连声称是。 檀生规规矩矩地再福了身,转身向外走,哪知其抬起手,手指刚好触碰到竹帘时,檀生似是想起什么来转过身,眼神清澈、面容稚嫩地看着端坐在桌后的那位夫人,轻轻道。 “您是周笃老先生的夫人吧?” “阿容请我代问您好,也代问周笃老先生好。” “她说,她在那边过得还不错。” “她说,只是她的墓里是空的,你们烧的纸钱,她都收不到。所以没钱买通鬼差前来看望你们。” “她说,她好想阿炳,阿炳已经快二十岁了,也长得很好。若有机会,她想带着阿炳前来看望您与周老先生。” “她还说…” 檀生的语气淡淡的,好似没有任何重量,默默地落在了地上。 “砰哒!” 一声巨响! 那位夫人左手的茶盏、右手的茶壶尽数落在了地上! 那位的夫人脸色变得死白! 就像一具已经死了二十年的尸体。 周妪连声惊呼起来,那尖利的声音绕梁三日,久久不散。 檀生抿嘴笑了笑,“反正,阿容就是让我代问您好。” 第一百一十七章 故人(下) 周笃老先生的夫人,姓赵。 是檀生本家。 前世,赵夫人喜欢叫檀生“小囡”,赵夫人说在她的家乡,小囡是美好姑娘的通称。然则,前世那个成了亲又被袁修给扔到观里的她,实在不明白她和美好二字沾什么边。 如今,眼前这位脸青面黑、满目惊惧的夫人,渐渐与前世那位柔和温婉的赵夫人重合了。 赵夫人猛地起身,脚踩踏在碎掉的瓷片上,语声尖利,“你是谁!” “小女刚已自报过家门”,檀生提高声量,“小女乃是现任直隶刑部侍郎赵显侄女,现居住于杏花胡同三十八号!” 赵夫人一听住址,脸色骤变! 檀生笑起来,如将才拿豆沙团子那般羞怯,“刚搬进去那宅子,就碰到了阿容,阿容希望我帮她将埋在土里的尸骨刨出来,好好安葬。可她怨气冲天,小女道行尚浅,实在不知该如何慰藉阿容。今日偶遇赵夫人,便想替阿容问一问,您与周笃先生这二十年睡得可好?” 檀生未待赵夫人说话,便又开口道,“阿容想知道,您与周笃先生可曾还记得那天晚上?” 檀生语声温和地好心提醒,“就是有雷有雨的那个仲夏夜。” 赵夫人神容一恍惚。 她当然记得! “霹雳!” 赵夫人浑身一抖,仿佛天有惊雷打在她的后背! 那天夜里... 那天夜里的雨大极了。 噼里啪啦地拍打在芭蕉叶上。 后宅里有凄厉的哭声,没一会儿那哭声就变成了隐藏在喉头深处的呜咽。 她的独女跪在堂下,哭着...哭着求他们。 “母亲…父亲…求你们放了我与陈郎一条生路吧!陈郎说了,他考上举人就登门迎娶我…他不会负我的!母亲,求你了!” 阿容哭着爬到她的脚边,手紧紧攥住她的裙角。 “求你了…” “我与陈郎是真心的…” “我们情投意合,他说了他会娶我的…” 她缩回她的腿,将裙摆从阿容的手心里一点一点扯出,默默含泪别过眼去。 “啪嗒”几声! 渗了水的鞭子狠狠地打在了阿容的背上、脸上、手臂上! “你说!” 是她的夫君,周笃在喘气咆哮。 “你说!你们二人是否有私情!是否有…有过….有过肌肤之亲!” 阿容直哭,掩面哭着,泪水砸在地上。 内厢里只有他们一家三口。 所有的仆从全都被打发到了外院。 没有人知道,这里正在发生,或者,即将发生什么。 马鞭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 一鞭子便将阿容掀翻在地! “你说呀!你说呀!”周笃狂怒,怒容扭曲,狠狠地再下死手,抽在了阿容的头顶与胸膛上。 阿容唯诺蜷缩在地,蜷成一团如一只护崽的母兽,放任自己的头颅与胸腹承受鞭子,只死死护住自己的小腹。 没有说话,便是默认。 周笃双目赤红,一脚狠狠地踢在阿容的背脊上。 “贱人!” “骚货!” “从小教导你的圣人经学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对吗!” “早知你这么喜欢男人,你一出生就该将你送到窑子去!” 阿容只哀哀地哭,她也哀哀地哭,悲哀地看着她的丈夫一下一下踹在她亲生骨头的脊梁上!阿容没有丝毫挣扎,只越蜷越紧,将小腹死死护住。 周笃突然恍然大悟,将阿容一把扯了起来,揪住阿容的头发往后拽,恶狠狠地问道,“你为什么护住肚子!” 阿容仰着头,眼白朝下,血泪无意识地顺着面颊往下落。 周笃捏紧拳头,一拳打在了阿容的肚皮上。 阿容一声闷哼,神色陡然慌张起来,“不…不…不…父亲,阿容求你了!阿容求你了!” 周笃一咬牙,挥拳的力度更重了,狠狠地揍在阿容的腹部,“竟然有了孽种!?” “你叫你老子该如何在朝堂上立足啊!” “你这个混账!!!” “老子今天打死你!” 周笃暴怒之下,已丧失理智,她不敢劝,只能在其旁默默抹泪低泣,只见周笃狠狠几拳落在阿容腹部后,阿容已神情恍惚,如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被风提拎起颈脖。 “周妪!” 周妪是心腹,并未避讳。 “去药房分开抓几副天花粉、藏红花、水蛭、牛膝、榆白皮来…” 都是堕胎的药! 还好…还好,只是堕胎,不会要了阿容的命! “抓重五分!” 她猛一抬头,见周笃脸色阴沉,话在嘴里囫囵了四五遍终究默默咽下。 没有这么倒霉吧? 乡间野里,也没见过堕胎把人给堕没了的! 药汤熬得稠稠的。 阿容已被打得气若游丝,跪匐在地上,身后一片血迹。 周笃将阿容头发一把抓起,一手捏住阿容的下颌,一手端起杯盏将药汤硬灌进了阿容口中。 阿容哭着,呜咽着,满脸是血,无力地挣扎着。 “不要…不要….” 这是阿容嘴唇嗫嚅着一直说的话。 药汤尽数灌进了阿容的嘴里。 周笃神容严峻地将碗砸在地上,不想低头再看这个让他的门楣与官声蒙羞的亲身女儿,周笃拂袖而去,脚就从阿容撑在地上的指头上碾过。 她飞扑而去,捧住阿容低低下垂的头颅。?“小囡!小囡!” 她一声比一声更凄厉。 可她的乖囡已经没有力气回应她了。 “阿炳…” 阿容如无力支撑一般,头低低坠在了胸膛前。 她赶紧将阿容的头抬起来,试图听清小姑娘的声音。 “阿炳…陈郎说了…若是个儿子,就叫他炳哥儿…” 她瞬时泪流满脸。 “会是的!会是的!阿容,你振作起来啊!” “母亲会向父亲求情的啊!” “阿容你振作起来啊!” 她的话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的阿容浑身是血,后背的裙子、包脚的云袜已被顺着大腿根蜿蜒流下的鲜血浸透了。 “小囡啊!我的小囡!” 她抱着她的阿容仰天痛哭! 满室静谧。 檀生冷冷地看着赵夫人面目似悲似哀,如决堤之坝,而她的心绪没有丝毫起伏,想了想决定临门添上一脚。 “阿容说她死得很痛苦。” “肚子很痛。” “有血一直往下流,止不住地往下流。” 檀生眼眸变深,一字一顿道。 “她说,她恨你们。” 第一百一十八章 故人(下下) (原谅阿渊这个标题,阿渊...也没想到三章搞不定啊…) “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们。” “您和周笃先生的手上永远都残留着阿容的血肉!” “虎毒尚且不食子。” “您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骨血!” 檀生目光阴沉,步步紧逼,句句激将。 赵夫人脸色越来越白,腿脚一软,脚下一个趔趄,一脚踩在了碎瓷上。 脚下的刺痛让她陡然清醒了过来,赵夫人四下看了看,内外皆没有人。这件厢房她不是很熟悉,通常是临近她的签号后姑子将她引来,她没有在庚寅号房中停留这么久过。 可厢房与厢房间应当都是相似的。 东岳观做的女眷生意,厢房之间隔音极好。 檀生的声声诘问如当头棒喝打在赵夫人头上。 赵夫人本能张口辩驳,哪知一张口,眼泪便簌簌地掉了下来。 “我们没有想叫阿容死啊!” “只是喂的堕胎药罢了!” “谁知阿容会就此离世呢?” “老身是阿容的母亲啊!十月怀胎才将她产下的母亲呀!” “只是一个意外罢了…” 赵夫人泣不成声。 檀生默默地看着,面容没有一丝波动。 她突然发现,她与那位二十年前就去世的周大小姐颇为相似。 她们的亲生父母,总有这样那样不得不做的原因将她们忽略、牺牲、杀死… 檀生抿唇笑,“堕胎药…虎狼之药要人命,周笃老先生不仅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世人皆知,他也是一名心怀慈悲的医者。一名医者为自己的女儿配堕胎药,竟然失了手...”檀生语声悲怆,“阿容真是没有恨错你们啊!” “我没有!” 赵夫人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我至始至终都没有下手!” 所以,为什么要恨她! 她是爱着阿容的母亲啊! 亲生母亲啊! 这二十年来,她因为阿容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日日夜夜好似阿容就在她身边!她心怀愧疚,她不知所措,所以她才会每个月都出现在东岳观中,请求正觉女冠为她念经诵读,好驱散她身上的恶气! “可您也同样没有出手帮助!” 檀生厉声道,“您冷眼旁观,任由周笃老先生折磨阿容,毒杀阿容!” “他也没有错啊…”赵夫人颓唐落座,双手捂面,“老爷只是为了维护这个家…为了维护这个家的门楣啊!” “是维护他自己的官声吧!?” “不不不!”赵夫人猛然抬头,“不是的!此事一出…老爷就辞官致仕了!” 檀生苦笑,“真的吗?周笃老先生难道不是在阿容真正死后的第四个年头,爬上了文英阁首席大学士后方功成身退的吗?他也并非出自愧疚才辞官的,是因为当今圣人即位后倚重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位大学士吗?甚至在当今圣人潜邸时期,周老先生支持的是三皇子端王,而非当今圣上…” 这不叫激流勇退。 这叫抱头鼠窜! 赵夫人一听檀生此言,忙高声道,“休得胡言!”满目泪水,再将声音压低,“阿容本就有错!身为父母管教子女,又有何错!前朝朱阁老将幼子腿筋挑断,只因幼子不好好念书!”赵夫人似是自己说服自己,“阿容犯此大错,我们身为父母,难道不应该对她有所惩戒吗!?” “是惩戒,而不是夺走她的性命,再将她的骨肉深埋在她的院落中!”檀生朗声,“您知道,阿容的尸骨有多惨吗?她的血肉、她死命护住的孩儿全都不见了,可能是被鼠蚁早已啃噬干净了吧。所以她才会说她冷,她只留下一副旧得发黑的骨头守在家中…” 赵夫人别过身去,掩面长泣。 檀生“唉”了一声后,轻声道,“自首报官吧。”檀生顿了顿后,再道,“只有这样,阿容才得大白于天下,她的尸骨才能被装进榉木棺材中下葬,她的怨气方可平息——您也不用惶惶不可终日…” “不行!”赵夫人捏紧拳头,“不行!老爷的清誉将会毁于一旦!” “周先生杀了他自己的女儿!” “那也不行!”赵夫人泪流满面,“不可以!阿容已经死了,老爷已近花甲了,不能再因为此事锒铛入狱!” 檀生脸色渐渐肃穆端正起来。 明知有错,却不去纠正。 那你还有何资格为周亦容伤心呢!! “如小女坚持呢?”檀生埋头敛眉,轻声道,“如果小女说,你们不去自首,小女便去报官揭发呢?” 赵夫人心头一跳,她已哭得满目朦胧。 再提此事,她心力交瘁。 “但凭你一面之词,没有人会信的!” 一个是颇负盛名的当代大儒,一个是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就算这丫头能见鬼识人,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拿出任何证据来! 赵夫人哭着摇头,手紧紧握住椅凳把手,“老身求你了,给老身和老爷一个安享的晚年吧…二十年了,就让所有的沉痛都随风而去吧!老身求你了!” “小女,坚持。”檀生斩钉截铁。 赵夫人拿丝帕抹了一把眼泪,看向这位素昧平生的小姑娘,“没有人会信你的。别人只会把你当做疯子抓起来,阿容这条命是我给的,我们把她收回来了又能怎么样?今日之事,老身出了这个厢房门,便什么也不会认账。若是姑娘你足够聪明,便当从来不知道这些事儿吧…” 檀生呼出了一口长气。 当官需要举孝廉、当差需要考试、当商人需要会打算盘。 只有当父母,什么准备都不需要,什么考试都不用过。 她私以为,这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夫人,当真执迷不悟?”檀生轻声问道。 赵夫人泪眼婆娑。 檀生再问一遍,“就算是为了阿容,您也绝不妥协对吗?” 赵夫人心意已决。 檀生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决绝地转身而去。 赵夫人一颗心咯噔一下回到了原地。 忽而,却又看见那位姑娘脚下一顿,再转身回来,缓慢踱步到竹节墙边… 她…要干什么! 赵夫人面露惊恐。 檀生面无表情地伸手握紧竹节墙边隐匿在后的小绳索,猛地往下一拉拽! 那... 那.. 那竹节墙面竟缓缓升起! 那厢有人! 赵夫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手足无措地眼睁睁看着正觉女冠与岳阳大长公主正目光冷峻地看着她!! 檀生面露怯意,似有些不好意思道。 “当真对不住了,这墙其实是竹节拼起来的,其实…只是看着像堵墙,实则就是一席密实的竹帘子。” “因竹节斜编,我们听不见隔壁厢房的声音,隔壁厢房却能将咱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更何况,赵夫人您,一直在尖叫。” 第一百一十九章 诡辩(上) 赵夫人的脸惨白又惨绿。 正觉女冠与岳阳大长公主并肩而坐,正觉女冠面无表情地看着赵夫人,岳阳大长公主却面露鄙夷。 赵夫人下意识地摆手辩解,“没有…我没有!刚刚的话都不是我说的!” 岳阳大长公主的脸色越来越不好。 赵夫人眼风一瞥檀生,满目是泪,周妪欺身而近,指着檀生,“大长公主…女冠,是这小蹄子胡编乱造!”周妪大声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我们周家世代清贵,我家先生立身为正,不贪财不逐利!可这小丫头片子来历不明,还说不定是哪家的丫头呢!” 周妪说着说着,越说越生气,伸手推搡了檀生一把。 “哇——” 檀生顺势跌坐在地上,嚎啕一声大哭起来,“打人了啊!周笃老先生家的仆从打人了啊!” 周家往来无白丁,都是要脸的人。 周妪第一次见如檀生一般厚颜无耻之辈。 明明就只是轻轻推了她一下! 怎么就一屁股坐地上了呢! 周妪赶忙伸手去扶,哪知她手指尖还没碰到这小姑娘的衣服角,又听那小姑娘如杀鸡宰羊般嚎了起来。 “女冠!你看!她们又想打我!” 正觉女冠脸一沉,拂尘一撩,沉声吩咐身边的小道,“去将这位姑娘扶到这边来。” 来扶的那姑子,檀生不仅认识,还熟得很! 是师姐青书! 这是一个屋子啃过瓜,犯过傻,偷看过隔壁山猎户洗澡的交情啊! 檀生险些落下泪来! 眼神亮晶晶地,走得离正觉女冠越来越近。 这是前世她没有见到过的女冠吧? 如今才将近不惑之年吧? 尖尖的下颌,保养得极好的皮肤,沉静而深沉的眼神,高高束起的发髻… 女冠! 檀生想一扑而上,可好歹理智阻止了她跃跃欲试的双脚,只能将目光当做武器,炯炯有神地紧随正觉女冠的身影。 正觉女冠缓缓站起身来,看向那周妪,“施主是把贫道这东岳观当做全武行了吗?” 正觉女冠在京中颇有盛名。 寻常贵妇都不会轻易得罪的。 如今正觉女冠一发话,赵夫人顿觉大势已去。 更何况,这旁边还有一位在皇帝跟前都说得上话的岳阳大长公主! 她不能认账! 若是认了这笔账,周笃还如何立足! 赵夫人泪水涟涟,哭道,“凡事多说无宜,若女冠与大长公主愿意相信这位姑娘的一面之词,老身无话可说。”赵夫人背过身去,“陈妪,我们走。” “且慢。” 岳阳大长公主本是来算个卦,却莫名其妙听了这样大一个惊天秘闻,也随正觉女冠站起身来,“人命关天,本宫与女冠耳不聋、目不瞎,饶是隔着这竹节帘只是听了个囫囵,也猜得出个大概来。既然周大小姐的尸骨已经找到,凶手也已经认账,总是要报官的。” “小女叔父便是现任直隶刑部侍郎赵显,这个案子本就是在我们新宅中发现的。”檀生趁机添了这么一句。 岳阳大长公主道,“把赵大人叫过来吧,这件案子既是他的,有了这么一番大发现,他不能不在场。” 正觉女冠一扬拂尘,小姑子青书埋头向外跑。 不一会儿,赵显快步推门而入,看檀生一脸规矩且满足地坐在一位道长身边,其旁还有一位着金戴银的贵妇人,三人六面正对着一位满面泪水的老夫人。 赵显颔首沉声道,“微臣见过岳阳大长公主。” 岳阳大长公主受了此礼,指向赵夫人,言简意赅道,“这是周笃夫人…”岳阳大长公主眼风扫了眼檀生,“今日蒙这位小道友的光,本宫与女冠听了一出大戏。” 赵显不卑不亢,躬身道,“微臣,愿闻其详。” 岳阳大长公主轻笑一声,“本宫记得你的新宅子里刨出来了一具尸骨?” “正是。” “是这位小道友做法定了方位才找到的?” “回大长公主,正是如此。” “道友年岁不大,道艺却很精通。焚香识穴这样的难事也能完成得一丝不苟,他日必成大器。” 在正觉女冠跟前受此赞扬,女神棍的脸难得红了一红。 赵显躬身自谦。 岳阳大长公主再笑道,“今日,小道友确定了这具尸骨的身份,也确定了究竟是谁….痛下杀手!” 赵显神容肃立,双手抱拳静待岳阳大长公主后言。 “那尸骨是周笃之女周大小姐,而痛下杀手之人却是她至亲至爱的父母。”岳阳大长公主压根不给赵夫人任何辩解的机会,“若是上了衙门,本宫也愿意出庭作证,是赵夫人一字一句亲自讲出来的,岂能有假!” 大门大大开着,四下围观的越来越多。 正觉女冠仍旧面无表情,没有说一句话,也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赵夫人双目惊恐,双脚如被冰僵住,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人潮渐渐涌动起来。 又慢慢自觉地分成两列,中间留出了一道缝。 一个鬓发满须,身形清颀的老人从其中走来。 赵夫人高声哭道,“老爷!” 檀生眼神一暗。 这人就是周笃。 赵显头一桩案子就与声名完美、门生遍天下的清流之首对上,赵显不自觉地向后一靠。岳阳大长公主神容肃穆地看向周笃,似笑非笑道,“许久不见周老先生,先生照旧精神灼烁,不知是亲生女儿的血肉供养的缘故,还是这都梁山养人。” “大长公主言重了。”周笃倒三角眼,神色却很平和,“阿容皈依宝山寺,而后患病而亡,不知血肉供奉是哪里的话?” 岳阳大长公主轻哼一声,“揣着明白装糊涂!本宫还以为周老先生素来行端坐正,教养出来的女儿也应是遵规守矩,今日一听当真是骇人听闻——姑娘闺中偷人,暗结珠胎;老子狠下杀手,成全清名;为娘为虎作伥,虚伪慈悲…真是好一家人!” 周笃笑道,一笑胡须便往上翘,看上去是一位极随和的老先生。 “小老儿记得,大长公主家的一个小女娃娃被人拐了走,是小老儿上书希望那女娃娃自请出家以全名望。可见,大长公主与我周家积怨已深,您的证词自然做不得数。”周笃斜眼扫向赵显,“小后生,你是刑部的娃娃,你说小老儿说得有无道理?” 赵显被点到名,形容一滞,“…律法中却有条规…” 周笃显得胸有成竹。 他几十年的清名,不可能毁在这个时候,毁在如此荒唐的事上。 “既是岳阳大长公主证词无效,那自然判不得小老儿的罪了?” 第一百二十章 诡辩(中) 周笃神态自若。 岳阳大长公主气得脸青面黑。 这叫旁观者窃窃私语,将刚才的猜测尽数推翻。 周笃老先生的声誉,一直都极好的... 怎么可能杀死了自己的女儿呢? 不可能,不可能。 肯定是这位仗势欺人的公主闹错了。 搞不好,还是这位公主与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黄毛丫头合演的一出戏呢! 嘿,您别说。 这黄毛丫头,长得还真是漂亮! 漂亮的黄毛丫头手掌紧紧攥在一起,沉声张口道,“周老先生刚才说,阿容已皈依宝山寺,而后不久患病身亡。小辈冒昧一问,阿容如今葬在何处?” “就葬在都梁山山下!” 人群里有好事之人连声抢答。 “可有棺木裹尸?” “有的有的!一具榉木棺材!出殡的时候,俺还去看过!” 好事之人再次抢答。 “平日里,周老先生与其夫人可曾去扫墓祭拜?” “有的有的!周老先生还喜欢买俺的三支梅放在坟头!好怕有蛆虫啃食周小姐的尸体!” 好事之人频繁得分。 檀生转过身来,眼神直直看向周笃,“人死不可言,可言者为厉鬼,厉鬼为万人唾也。阿容死不瞑目,徒留一句白骨与蛇虫鼠蚁为伴。今日,我赵檀生势必要为阿容讨还一个公道!” 周笃笑起来,好像听见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就算小姑娘你句句属实,你又想怎么讨还?” “开棺!验尸!” 檀生猛地起身,朗声道,“既然周老先生言之凿凿阿容装棺下葬,更有目击者见您与夫人常买三支梅以做驱虫!那么开棺之后,必有一具尸首!而这具尸首必定是周小姐的!” 周笃的脸色随檀生的话逐渐下沉。 赵夫人已然尖叫起来,“不可以!已经下葬,怎可开棺验尸!不可不可!阿容生前没有嫁人,怎么能让她死后颜面扫地!” 檀生笑起来,眸光陡变阴冷,“阿容告诉我,开棺验尸不算颜面扫地,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折磨致死才让她痛苦!” 赵夫人喉头一哽,被眼前小姑娘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不知该作何言语。 檀生神色一收。 现场僵持不下。 岳阳大长公主恨得快要咬碎了一口银牙,早知周笃那伪道学要打死不认账,她就该立马多叫几个夫人太太过来,让她们也好好听一听啊! “刚才,周老先生说,因您与岳阳大长公主存有龃龉,故而她的证词不作数。” “那贫道的证词呢?” “贫道为六方之外之人。” “与这位小姑娘素昧平生,又谈何与其有所勾结。” “贫道亲耳听见,赵夫人讲述了你二人夫妇折磨毒杀周小姐的细节事实。贫道也愿意为此作证。” 一管平淡而极有力度的女声。 这声音似饱经沧桑,看透沧海桑田。 檀生脊背一挺,转头目光炯炯地看向正觉女冠。 正觉女冠大挑拂尘,缓步上前,仍旧面无表情,可一字一顿吐出来的话却极有力度,“贫道支持这位小道友所言,开棺验尸吧。若是当真由此惊扰到了周小姐的安宁,贫道原以整个道观为代价以为周小姐诵经。” 众人哗然! 什么!!!? 愿意把这东岳观拿出来!!! 把这东岳观当做筹码来逼周笃点头! 师父! 檀生瞳孔大放之后再大缩! 师父,呜呜呜,小合真再也不淘气了呜呜呜呜。 再也不偷吃青书的杏仁糖了呜呜呜呜。 就算偷吃了也绝不放小石子进去滥竽充数了呜呜呜。 正觉女冠神容淡定,好似只是拿了三枚铜板买了一块豆腐。 周笃脸色大变。 岳阳大长公主要出来搅这摊浑水,自是有她的想法。 这正觉女冠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赚香火钱,如今也愿意来出这个头!? “道长是方外之士,又何必掺和这人世间的凡尘俗世呢?”周笃还想开口,却被正觉女冠一句话堵了回去。 “贫道犹记,周小姐似是皈依到了宝山寺吧?” 周笃警觉点头,却完全不知道正觉女冠询问的含义。 “那这么说来,周小姐也应当是方外之士。尸首、棺材、甚至留下的遗物全部都应归于宝山寺所有。按周老先生口中的条例来说,开不开周小姐的棺、什么时候开周小姐的棺材,都不由您与您夫人说了算,而由宝山寺的慧禅主持说了算。” 正觉女冠拂尘搭臂间,隐有檀生撑腰到底的架势。 檀生胸腔发酸,很有些想哭。 慧禅主持和正觉女冠的交情,就相当于她和青书的交情。 一起看没看过隔壁山猎户洗澡,倒是无迹可寻。 反正肯定也凑一块儿做了不少事儿的。 咳咳咳,其中应该不乏...坏事... 正觉女冠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未待周笃反应,手一挥,侧身吩咐青书,“叫几个身强力健的姑子拿上铁锹去将周小姐请出来吧。”想起来再添一句,“另外给慧禅师太告知一声,若我东岳观扰了她寺中僧尼周小姐的安息,我正觉立刻将东岳观的地契奉上。” 青书埋头称是! 赵夫人惊慌失措,抬脚便想朝冲,奈何岳阳大长公主头一抬,两个婆子便将其拦住了! “本宫奉劝夫人还是耐心等待为妙。”岳阳大长公主只觉痛快! 周笃眼神四下波动,看厢房外已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人,猛地有片刻颓唐。 姑子动作极快! 半柱香未过,青书满脸是泥,风尘仆仆跑进厢房中来。 “棺材里…” 青书大喘了几口粗气。 “棺材里…” 青书被口水卡住了。 “棺材里,什么都没有!” 青书满面通红,艰难地咽下口水! 围观诸人的声音如浪潮一般,猛地高起低落,好似一把利剑向周笃袭来! “周老先生,劳您同学生回一趟刑部吧。” 赵显躬身请周笃先行。 赵夫人经不住此等刺激,瞬时晕厥在地! 檀生口有点干,正埋头喝苦荞茶,却突闻正觉女冠的声音,在耳边没有丝毫波澜道,“你跟我到后厢来一趟。”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奇迹(上) 一大口苦荞茶刚在舌尖打了个转,便被迅猛吞下。 檀生红着眼抬头,跟在青书身后规规矩矩埋头往外走。 青书单手将门帘撩开,诧异地看着这小姑娘眼眶红红的,不由轻声发问,“你怎么了?” “我…” 我被烫着了... 那苦荞茶真的好烫... 檀生正欲开口回答,却见正觉女冠高撩道袍,盘膝席地而坐,面无表情地看向檀生,单手朝下做了个请的姿势。 檀生赶紧将后语囫囵吞下,老老实实地踱步进里堂,从小案架空层底下摸摸索索出一块凉席垫子,再规规矩矩地埋着头席地而坐。 这姑娘,现在真是乖得像个鹌鹑... 简直跟将才和赵夫人撒泼打滚,判若两人... “青书,去门外守着。”正觉女冠轻声发话。 青书赶忙收回目光,一把放下帘子。 竹帘倾斜而下。 室内极简单地摆设着一支榻,一方桌,一只笔洗,三两只毛笔。 东北角开了一扇窗,用牛皮纸糊成,浅褐色的酸枝梨木别了窗框,隐约能听见窗外小池潭水清凌凌的流水声。 那支床榻,檀生熟得很。 每过晌午,檀生都抱着那只雪白雪白、名唤麻将的长毛猫打呼酣睡。 睡得麻将的白毛上全是她的口水… 若是麻将先醒就嫌弃地蹬她鼻孔,誓要把她给闹醒... “咕噜噜噜” 正觉女冠在煮茶。 是拿都梁山里的山泉水煮成的。 香喷喷的。 正觉女冠眉眼静谧,轻抬手腕拎起小红泥茶壶,给檀生倒了半盏茶汤。 檀生赶紧强迫自己收回贪恋的目光,规规矩矩地双手捧起抿了一口。 好喝! 正觉女冠煮茶喜欢加蜂蜜! 檀生眼神一亮,再埋头吹了又吹,含了一大口。 “小道友是怎么知道庚寅房中那堵墙,其实是一卷竹节帘的?” 正觉女冠语声平和,直截了当。 檀生一个猝不及防,又… 又…被烫着了... 檀生艰难吞咽下茶水,红着眼抬起头来,瘪瘪嘴。 “檀生不仅知道庚寅房里那堵墙其实是卷竹节帘,还知道青书师姐喜欢偷看隔壁山猎户洗澡,还知道观中后院的那棵歪脖子树其实是被雷给劈了,还知道女冠有只猫名唤麻将喜欢宝山寺慧禅师太家的大白很久了…” 正觉女冠神色平静,看不出有丝毫起伏。 檀生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正觉女冠身前,埋着头拿手背抹了把眼角。 “我还知道咱们观里粮缸下有一个大地窖,里面藏着观里十数年的累积,还能通过地道逃到山下。” 这是东岳观的机密。 寻常姑子压根听都没听过。 这是当时响马来袭,正觉女冠拖住那响马头子,低声让她赶紧自己逃命去。 这都说出来了,正觉女冠还是没反应。 檀生余光一瞥,女冠眉目平和,好似仍静待着她往下说。 早知如此,她就该换一套策略! 现在好了! 女冠满脑子都是她撒泼打滚的样子! 她还怎么装可怜! 怎么搏疼爱啊! 以后女冠就只会把她当做最最普通的香客,不对高度设防的香客——毕竟她一来就搅和得东岳观陷入是非... 女冠现在肯定不喜欢她了! 第一印象固定了,就很难改过来了! 檀生无法想象,在上辈子给予了她最幸福生活的如母亲一般的正觉女冠把她当做香,当做陌生人! 檀生越想越伤心,伤心得眼眶发酸。 她死而复生,还是复活到自己十三岁的时候。 这说出去,谁会相信? 恐怕会将她绑起来献给正四处寻道求长生的昭德帝。 檀生再抬头看了看正觉女冠,熟悉的眉眼和五官透着她不熟悉的神色。 难不成以后她进东岳观还要拿这么容易被套话的小姑子带进来不成! 这东岳观可是她的场子啊! 檀生越想越心酸,仰起头来“哇”地一声就哭出了声。 “师父不记得我了!” “我是合真啊!” “是您六年之后会收下的嫡系徒弟啊!您的关门弟子啊!” “是师父最喜欢的徒弟啊!” 最后一句… 檀生承认,是她私心加上去的。 檀生哭得抽抽搭搭的,低着头揪着凉席哭。 她觉得自己像个智障。 任谁在大街上被人拦下说,我是你的关门弟子,六年后你一定会把我收入师门,大概都会觉得碰见了个智障吧… 可看见正觉女冠疏远且客气的眼神,檀生感到天都快塌了。 这世上没有谁少了谁就活不下去的事儿,可前世的檀生若没有正觉女冠,她活倒是能活下去,可稀饭咸菜是活,煮茶赏花也是活。若非正觉女冠,她不知道她是被需要,可以被爱的,也不知道豁达与懦弱只有一线之隔,更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可爱的人事物,还有那么多值得喜欢的东西。 赵显给予了她生命。 正觉女冠赋予了她尊严。 她说不清生命与尊严谁更重要,可她知道在她的生命中,正觉女冠比赵显重要。 檀生仰着头,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闭着眼睛哭得一抽一搭。 一个柔软的触感抚上了她的脸庞。 檀生半眯着眼睛,偷看正觉女冠正拿着丝帕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掉脸上的泪痕。 “小姑娘不要多哭。” “哭多了,眼睛会坏掉。” 正觉女冠轻声说。 檀生一听,眼泪喷涌而出。 这句话,前世正觉女冠也跟她说过! 檀生一把扑了过去,把脸蹭在正觉女冠的怀里,眼泪鼻涕全糊到了正觉女冠的道袍上,哭道,“女冠!女冠!师父…” 檀生一声比一声高。 正觉女冠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髻,突然感慨,或许无量天尊是真的存在于世的。 前些时日,她莫名其妙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朦胧模糊。 她好像收了一位相貌极美的弟子。 这位弟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六亲不认七窍生烟,可谓一无是处。 只有三点好。 心地好,性情好,样貌好。 她教得费劲极了。 八卦玄黄是看不懂的。 堪舆测字是说不清的。 糊弄个人,还能一边糊弄一边红脸,实在是砸东岳观的招牌。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奇迹(中) 第一百二十二章奇迹(中) 就这,她还把这姑娘收成了自个儿的关门弟子。 若不是看在这姑娘瞧上去傻不愣登,赏心悦目的份儿上,她才懒得自讨苦吃。 在梦里,这苦一吃,还吃了三年多。 还吃得屁颠屁颠,欢快无比。 赐她道号合真,给她添衣,给她掖被角,叫她学八卦五行,还逼她吃了饭前要先喝汤。 姑子们都笑话她。 临了临了,给自己找了个女儿养。 不知为何,就是很喜欢那小弱智。 可能是因为那小弱智一到冬天就不许她挨生水,生怕她冻疮复发;身上不干净也不许她拿重物,就怕她没将养好;也可能是当响马来袭时,那小弱智大发神威把她推开,抱着响马同归于尽... 这梦太真实了。 她一觉醒来,眼泪簌簌往下落。 修道修真,讲究斩断七情六欲;八卦五行,讲究天人合一。 太有感情的道人,是没有办法有大进益的。 故而,这几日正觉女冠一直一副棺材脸,不苟言笑,谁来也不笑…可就在刚刚…她与岳阳大长公主听见了一声惊惧尖叫,二人均极有默契地屏息凝神,青书默默将这边厢房的竹节墙撑了起来,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 是梦里的那个声音。 虽然比梦里那小弱智撒娇时更稚嫩。 可她一听便知道,是那个孩子的声音! 紧跟着,赵夫人的声音,小弱智的声音,渐渐交织在了一起。周家那个惊天的隐秘即将被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思忖片刻,权衡得失之后决定顺水推舟,既是帮助那个小弱智,也是让自己心安——毕竟,她一直都知道。 她甚至知道,周笃当初埋了一个空棺材下去。 因为那坟地的风水是她看的。 那处恰好割断都梁山山脉,并不适宜埋棺材,而正好适宜买下一口空棺挡住山脉的贵气,让贵气回流至两山之间低洼之处。 恰好。 周笃夫妇二人,正好住在那低洼处。 由此,她推断周笃埋的必定是一口空棺材。 周笃不是不想做戏做全套,可既然她这位精妙绝伦的风水师都这样说了,或许周笃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截断贵气,以气养身? 正觉女冠,觉得很恶心。 她决定支持隔壁厢房的那位小弱智。 当竹节墙被猛地一把拉起,她看见了那个小姑娘的样貌,面容虽平静如水,心中却波澜壮阔。这分明就是梦中那弟子的样子! 只是稚嫩了许多! 眉眼五官尚未长开罢了! 可这位赵姑娘分明说她是直隶刑部侍郎侄女! 既是本本分分的官家女子,又如何之后会到了这东岳观,成了她的关门弟子呢!? 可照她坑蒙拐骗、撒泼打滚、见好就收的良好习性,也必定是她教出来的得意门生啊! 正觉女冠心中起疑,便请这位赵姑娘到后厢房一叙。 这一叙。 便临了临了,又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正觉女冠埋头看了看钻在自己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只留了一个小脑袋瓜的小花瓶,不觉轻轻叹了一口长气。 人与人的缘分,是说不通的。 有的人,一眼定终生。 有的人,一眼成仇人。 显然这位姑娘也梦到了她是她的师父… 既然这梦里二人就有师徒之缘,那要不要,她且试上一试呢? 小姑娘还在哭。 抽抽搭搭的。 一直哭个不停。 正觉女冠头一回接触这么软糯的小姑娘,想了想拿出对待黑猫麻将的架势,轻轻摸着檀生的头发,“别哭了,师父在。” 檀生一听。 心里头所有的委屈,瞬间迸发而出,大声道,“师父!” 正觉女冠笑起来。 这倒好。 临了临了的,她又给自己找了桩差事做。 不对。 如今再看这姑娘训练有素,分明已经出师,或许她能够享享清福了说不定? 檀生将正觉女冠抱得箍得紧紧的,胸中有千百番话想说出口。 比如,赵显其实是她的亲生父亲。 比如,这辈子她唯一的目标就是把李氏搞死。 再比如,那周笃也不是个东西,必须把他也搞死。 再再比如,有个小白脸,好像对她感兴趣,她避之不及,恨不得头发一抹出家算了! 可种种词词句句,千百种感情都凝聚成了一句话。 “师父,我好想你。” 檀生深深吸了下鼻子。 正觉女冠被这轻飘飘的五个字,逗得瞬间鼻头一酸。 她不知道这样厚重的感情从何而来。 可就是存在了。 好似已经深深地存在于她的骨髓与血液中了。 “师父,你根本不知道我受了多大的委屈。” “叔父根本不是我的叔父,是我的父亲!父亲啊!” “我的亲生母亲很早以前就过世了!被我叔父现在的妻子弄死的!” “还有!江西南昌府清虚观那个道长忒不是个东西了,山脚下全是他的小情儿!” “不过,他没点燃一盏长明灯就给我几两银子,这一点还是挺仗义的。” “噢噢噢!还有!之前那个敬人道长猥琐得要命!比我们还像个地痞流氓!” 一旦打开了话匣子,檀生好像几辈子没说过话似的。 正觉女冠静静地听,默默地想。 有些事情她知道,有些事情她不知道。 可想一想,她都能明白。 越听檀生的话,她越心惊。 这孩子…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在梦里,这孩子还在道观时,她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全都给她! 如今…她在家中竟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整日面对的是这样的人! “师父,我想入道。”檀生轻轻道。 正觉女冠蹙眉反问,“怎么入?” “换上道袍,住在东岳观里,陪在师父身边。”这个想法,檀生想了很久了。 正觉女冠轻轻抬起檀生的右手。 掌心纹路清晰,三条道走向绵长。 “不行。” 正觉女冠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你的身份不是姑子。” “你身份贵重,必将成一番大器。” “若是藏匿于东岳观中,岂不是辜负了无量天尊的一番好意?” “所以,不可以。” “我可以做你的师父,东岳观却不能当你的避世之地。” “我可以成为你的盔甲,却不能给你提供堡垒。” 正觉女冠断然道。 第一百二十三章 奇迹(下) 正觉女冠拒绝得很果断,丝毫不给人辩解的机会。 檀生眨了眨眼睛。 算了算了。 这种事情,要徐徐谋之。 檀生正欲说话,却听有人在轻轻扣门。 “女冠,赵显大人过来了。” 正觉女冠眉头一蹙,想起来檀生说的那些话。 叔父是父亲,母亲早死,母亲之死与如今的婶娘脱不了干系... 这些在梦里是没有的。 或许是小弱智最近才发现的? 大概也是因为这些原因,在梦里小弱智才会过得这么苦,最终被送到了东岳观古佛青灯了却残生? 正觉女冠颔首道,“请赵大人进来。” 青书一撩帘子,好奇地朝里望,却见那赵姑娘笑嘻嘻地冲她一眨眼,很是娇俏。 青书愣了愣。 隔了良久,才反应过来。 她刚刚是被小姑娘调戏了吗??? 赵显撩帘佝身入内,见檀生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正觉女冠身边,不觉一愣,又想起道不同不相为谋此话,小道人与老道长相处和谐不也是常事吗?便笑道,“家侄年岁尚小,不甚懂事,还望女冠多多体谅。” 正觉女冠微微一怔,“家侄?”再抬头看向赵显,“赵大人与赵姑娘三庭五眼形似神似,贫道还以为赵姑娘是赵大人的令爱。” 赵显面色一僵,旋即恢复正常,笑道,“家侄父亲去世得早,如今在本官身边,相貌渐渐相似也是有的。” “噢,死得早呀。” 正觉女冠意味不明地抿嘴笑道,不待赵显再说话,便轻声道,“不知赵大人折返回东岳观所为何事?” 自家姑娘都还在观里。 你说我回来是为了啥… 素日听闻东岳正觉、丰和青虚、帝台敬一,为京中道术三绝。其中东岳观的正觉女冠性情恬淡,素不闻朝事,一心办好东岳观;丰和官的青虚老道倒是很有想与敬一道长一决雌雄的意思;而敬一老道糊弄到了皇帝身边,说一不二,又有信昌侯撑腰,风头正劲。 皇帝重道轻百家,故而官吏世家也养成信奉道教、尊敬道人的习惯。 赵显一个四品文官在正觉女冠面前,是装不起相,翻不起浪的。 赵显笑道,“自是回来接家侄的。” 正觉女冠面无表情,“噢,接合真呀…” “合真?”赵显疑惑。 正觉女冠轻搭拂尘,站起身来,“贫道见令侄骨骼清奇,颇精道术,一时起了爱才之心,收为贫道关门弟子,赐号合真。” 赵显:“??” 他就是去送周笃下了趟山,他闺女怎么就出家了呢? 不,这不是出家? 这叫什么? 赵显神容疑惑。 正觉女冠答疑解惑,“佛门有俗家弟子,道家亦有道门居士。合真颇有缘分,修道悟道很是精准,不必换道袍,亦不必守道规。每十日前来东岳观听贫道传道授业,不知赵大人是否准允?” 赵显猛地有种被肉馅馅饼儿砸到脑顶门的错觉! 为什么檀生的运道总是这么好? 先是被平阳县主看上,紧跟着又被正觉女冠看上,连魏朝夫人都愿意听檀生说话! 他自己也明白,若没有檀生在中间推波助澜,他的升迁之路是不会如此平顺的,如今更好,撞到了周笃的案子,他必定名声大噪,从此在京中站稳脚跟! 赵显连声道,“自是荣幸之至!” 正觉女冠目光一深,面无表情就是她最大的表情,“既合真叫贫道一声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合真婚姻嫁娶此等大事,贫道自是要添一两句言语的。” 这…不太符合规定吧? 你是个道姑啊… 难不成还想当媒婆? 赵显抿了抿嘴角,没有说话。 正觉女冠一撩拂尘,高声唤道,“青书,送赵姑娘下…” 山字还未出口,便听赵显温声道,“师父师父,乃是第十族。檀生若要议亲,必定也是要她师父过目的。” 正觉女冠如愿得了承诺,点了点头。 骨骼清奇的檀生埋首继续扮鹌鹑状,这种事情她就不插言了,女冠不许她入道,只让她当在家居士,自然有女冠的道理,她听就是了。至于说这亲事,女冠无非是怕赵家在此事上做文章,若是小定之前拿给女冠过目,虽不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可东岳观里人来人往,若女冠透出几声不满意的口风,赵显是要脸面的,必定也会重新思量。 里间静谧安宁。 几番交锋,正觉女冠大概摸清赵显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很有想法,同样也希望往上爬。 容易妥协,可这妥协需要有价值。 没那么看重颜面,抛出足够的诱饵,他倒是能屈能伸。 总的来说就是个耳根子软又薄情的人,恰恰好这人端的是一副儒雅清隽的相貌,故而反倒予人以平和沉稳的错觉。 正觉女冠暗地里上下打量一番,心里有了个大概,再看窗棂外斜阳初上,似是暮色将起,语气一放柔,“今日这么一出,闹得赵大人的卦都还没算。” 赵显有些诧异。 檀生一听正觉女冠的声线变化,心里便暗道一声不好,这是要工作的前兆啊! 正觉女冠笑道,笑得一派仙风道骨,“若是赵大人尚有闲余,贫道可将这一卦补上。” 青书训练有素,赶紧给赵显搬了只杌凳。 赵显糊里糊涂坐下。 他不是为了算卦而来。 外厢还有看热闹的人没有散。 有些闹嚷。 小姑子轻声细语地这里请了,那里告罪。 屋子里燃着檀木香,烟雾袅袅,檀木让人昏昏欲睡,烟窜进鼻腔里,在脑海中绕了一个大圈。赵显鬼使神差地开了口,“那就劳烦女冠帮忙算一算,一位丙午年四月初四生的女子如今可好…” 丙午年,如今不过三十有三。 檀生却知道,这位姑娘已经死了。 七窍中毒而亡。 “她死了。” 正觉女冠手迅速捏成一个决,“她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 赵显面露哀伤,“女冠可知她是怎么死的?” “中毒身亡。”正觉女冠果决开口,“七窍出血,死在床榻上,身着白衣白裙,含恨而死。” 女冠是有大本事的。 可惜却养出了她这只小弱鸡。 檀生将头埋得更低。 第一百二十四章 汗巾之争 赵显一惊。 他还想问是谁下的手。 可眼风一瞥,瞥见了檀生,话闷在了嘴里,无法说出。 正觉女冠目光如炬,死死盯住赵显,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贫道看见了一位上了年岁的女人正在抖落粉末,抖在一碗深褐色的药汤里。” 上了年岁的女人... 赵显深喘了几口粗气。 他有所猜测… 这和他的猜测完全重合。 他从来都不相信阿九是正常病死的。 可远在广阳府,又有谁能日日解除,有这个机会呢? 而他的母亲,一直希望他能找一个对他仕途有帮助的伴侣... 赵显正觉女冠还想再开口,赵显却将她一把止住,“可以了!女冠!可以了!” 正觉女冠眸光深沉地看向赵显。 赵显避之不及,僵硬地转移开了目光,看见檀生眼神清澈地直勾勾地望着他,赵显突然心下有些慌乱——若是檀生知道了怎么办?正觉女冠如此厉害,透过他便能看见这么隐秘的事情,万一正觉女冠看见了檀生其实是他的亲生骨肉怎么办? 早知如此,就不应该答应正觉女冠收檀生为徒! 赵显顿时六神无主。 话说出口,就不是那么容易往回收的。 “那贫道这只卦,可是算完了?”正觉女冠顺水推舟开口问道。 赵显稳了稳心神,点了点头,如掩饰般解释道,“只是一位早逝的故人,一直没有想通她是怎么过世的,忽而方有今此一问。” 赵显一语言罢,简直想落荒而逃,转头看向檀生,“咱们下回备足了礼给女冠磕头拜师,今日时辰不早了,便…” 正觉女冠不待赵显说完,再面无表情道,“这人对赵大人很重要吗?” 赵显登时僵在原地。 正觉女冠看了赵显一眼,“既然重要,赵大人为何连祭拜都没有去过?” 赵显不知所措,亦不敢出声辩解——檀生还在旁边,他不知该如何辩驳! 是辩驳他为何没有去过! 还是辩驳这个人对他而言不重要!? 正觉女冠再轻声一语,“对此,这人很是伤怀。咱们活人掺和不了阴间事,赵大人还是应当做好活人该做的事儿。” 赵显局促之余看了眼檀生。 只见檀生神色平和,眼神未有丝毫波澜。 赵显似仓皇脱逃,待正觉女冠不说话了,欲带走檀生,“阿俏,咱们启程回京。” “合真暂时留在东岳观中。”正觉女冠语声不容置喙,“哪有该拜师的居士就回俗世,岂不是走过场吗?” 檀生脸上的肌肉一抽动。 是克制不住的笑意使然... 经刚才那一手,赵显不敢与正觉女冠过多争辩,赶忙后退一步开口道,“那要在观中留多久呀?” “三日。”正觉女冠道。 檀生的眉眼瞬间垮了下去。 才三日啊! 连观中的小吃都尝不完! 酥炸豆腐圆子、油煎二面黄、炖三鲜、杂菌汤... 她都想了几个月了! 既然只有三天,那一定要好生安排一下... 檀生陷入了深思,落在赵显的眼里,这神色颇有些高深莫测。 赵显不敢回绝,拱手抱拳,“承蒙女冠厚爱,那家侄就托付给女冠了。” 一语言罢,赵显撩开帘子,正欲抬腿出门,却又似是想起什么来,转过身支支吾吾道,“此事…还望女冠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 正觉女冠大气颔首,“这是自然。” 赵显轻叹一口气,终究大步流星绝尘而去。 山下由京兆尹押送的那周笃蓬头垢面,手戴镣铐,脚穿脚链,神情极是深沉。 赵显高声吩咐道,“给周老先生的手脚松上一松!别叫老人家吃了苦!” 这到底是天下清流之首啊! 只要皇帝的谕旨一日不下,就一日不能把他当做阶下囚来对待!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若是做恨了,就算他赵显经此一案声名大噪,周笃教诲过的门生士子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更何况... 赵显回望迅速隐匿在云雾中,半山腰上的小观一眼。 更何况,今日之时声名大噪的或许不是他,而是小檀生啊。 赵显心中竟不知是喜是忧。 “请周老先生上马开路吧。”赵显大声道。 赵显一走,临近傍晚,去却几位留宿的夫人,其他前往东岳观祈福上香的民众渐渐散去,小观之中恢复了往日的静谧与清闲。 青书奉命带檀生四处走动。 她对这位从石头缝里突然蹦出来的小师妹有些许好奇,故而对话中心渐渐从景观简介变成了道术研讨,再变成了私人八卦… “师妹以前从没拜过师吗?师妹道术这么了得,必定师从大道吧?” “有啊,小时候师从一位云游道长,而后道长得道归西,留下临终遗言说我将师从一位道法高深的女冠。”檀生现在脸皮厚得撒谎连红都不会象征性红一下了。 青书喟叹道,“那可真是…”想了想再问道,“俗话说一流巫二流娼三流大神四流梆,在旁人眼里,咱们其实和下九流没什么区别,你们家好歹也是官宦人家,怎么能叫你学这个?” 除了正觉女冠,这观里…哪一个是真有本事的啊? 都有骗银子的本事! 檀生笑起来,“那青书师姐觉得敬一道人是几流?” 青书赶忙道,“这可不敢说!敬一道人被尊崇为国师呢!” “那不就得了。”檀生远观青山如黛,“只要有人愿意捧,越多的人捧,这流数就越不重要,捧着捧着就进了上九流,谁又敢说你是非呢?” 青书敬畏地看着檀生,虽然听不懂,可莫名地觉得好有道理。 “那…师妹真的会道学吗?”青书试探性发问。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走,不一会儿走到了一间密闭的院落,院落中有女人尖利的哭声。 檀生站住了步子,笑道,“我有没有道学不要紧,要紧的是,我能让这女人不哭了。” 青书满脸不信。 檀生便笑起来往前走,边走边轻声道,“若是我做到了,我要青书师姐枕头下藏着的张猎户洗澡用的汗巾!” 青书愣在原地。 一脸发懵。 不知所措。 忧虑地想,这小姑娘要张猎户的汗巾做什么!?她是不是也看上张猎户了!!? 檀生一回头便见青书的神容,便知其在忧愁什么。不觉哭笑不得。 我的青书姑娘诶,您的关注点不应该是,她怎么知道张猎户的汗巾在枕头下面吗!!? 第一百二十五章 汤包 第一百二十五章 檀生笑着进入厢房中。 厢房中幔帐里躺着一位声嘶力竭的妇人,赫然便是今日惨被揭开家中秘闻的周笃夫人赵氏,周妪侍奉其右,一见檀生入内便挺胸护主,悲愤哭道,“小娘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何必穷追不舍啊!” 她又不是狗,还穷追不舍… 跟这样愚忠的人,檀生无话可说,越过这周妪径直端了杌凳坐在赵夫人身侧,俯身凑耳轻言一句。 檀生说完一抬头,赵夫人闭了嘴不再哭喊。 檀生转身走向目瞪口呆的青书,伸出手掌心来。 青书木愣愣地问,“怎么了?” “汗巾子啊!” 你说!你要张猎户的洗澡巾到底要干嘛!是不是想勾引他! 青书无比悲愤地想。 檀生哈哈大笑起来。 心情瞬时无比畅快。 还是东岳观的风水好,旺她! 在这儿连说话都能大两个声调! 檀生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大摇大摆走在了前面,青书反应过来了凑近了连声追问道,“你究竟说了什么呀?” 檀生摇头晃脑,“天机不可泄露也!” “我把张猎户的衣褂子也给你!” 原来青书师姐,你对张猎户的爱,就这么脆弱啊… 檀生笑起来,“我要张猎户的衣褂子做什么?” “和他的汗巾配套收藏。”青书闷声道。 檀生抹了把额上的汗,“师姐您还是自个儿收好吧,要是让女冠看见了,女冠能扒掉师姐你一层皮…” 救命,她只是想逗逗青书。 她对张猎户的汗巾完全不感兴趣。 她只对张猎户的身材,还算有兴致。 随后两日,檀生欢快地投入了道观生活中,整日逗猫惹狗,沾花惹草,很是潇洒,常常借算命看相之名把守门的小道姑逗弄得面红耳赤,一看小姑子脸红了檀生就舒坦了;再不是就是守着斋房两位老道姑油炸二面黄吃,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哄得那两个姑子如沐春风,自然炸出锅的二面黄亦是春风得意,十分酥脆… 檀生就像一只解了绑的蝴蝶儿,欢畅地投身于花丛之中。 “随她去吧。”正觉女冠立于高台,见檀生混得如鱼得水,不由眼带宠溺,“这孩子吃了不少苦,如今好歹能在东岳观避一避,又何必拿世俗规矩拘束她?” 正和女冠不解,“这姑娘,与咱们东岳观素日无来往,怎么就得了师姐你的喜欢?” 正觉女冠抬了抬眼皮,三个字回道,“你不懂。” 你不懂,梦里有多痛。 你也不懂,她和这孩子缘分有多深。 你更不懂,这孩子愿意为她死。 正觉女冠忆及赵显,这白脸男人着实让她恶心,平白长了一张哄骗小姑娘的脸皮,却生了一颗猪狗不如的黑心,一副优柔寡断的腔调只会让檀生的处境更加为难。 还有梦中的那个袁修... 正觉女冠眼神一黯。 那个男人才是该死! “若是赵姑娘藏有祸心…”正和女冠犹豫再三终于开口,“会不会对东岳观不利?如今京中局势如此复杂,难免有人觊觎东岳观诸多家财...” “她不会。”正觉女冠断然道,“她将这里当成家。” 又有谁会亲手毁掉自己的家园呢? “如果出事,由贫道一力承担。”正觉女冠眼看太阳西落,明月东升,再观星宿间乌云盖顶,启明星剑出东方,直指长河。 正觉女冠蹙眉低声道,“天象变了。” 正和女冠没有听清。 正觉女冠没有再言了。 欢快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 第二日傍晚,檀生用过晚膳后,老神在在地坐在窗台青石板上剔牙看月亮,没一会儿听草笼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檀生剔牙的动作缓了缓,默默把裙摆放了下来,遮住了白生生的腿。 又过了一会儿,那响动声越渐清晰,檀生没转头,轻声道,“出来吧。” 不一会儿,一只颀长的黑影渐渐投射在了地面上,又随着余光的移动越拉越长。 许仪之没有半分夜闯香闺被撞破的尴尬,无比自然地撩袍席地而坐,与檀生肩并肩,从怀中掏了个被荷叶包裹得极好的圆乎乎的物件儿出来。 “喏。” 许仪之递给檀生。 檀生没接,笑问,“这是什么呀?” “淮安府的名小吃,笋干汤包。” “好吃吗?” “好吃,笋干晒干,灌菌汤,包薄皮儿,放在竹屉笼里小火慢煨一个时辰。” 许仪之一边说,一边将荷叶小心翼翼地打开来,里面的汤包比掌心还大,薄皮儿里藏着鲜美的汁水,借着月光可见汤汁中小心流动的笋干与杂菌。 闻起来就很香。 檀生咽了口口水,强迫自己把目光收回来,看向许仪之。 多久没见他了来着? 得有一个月了。 自从下了船,赵家租马车向定京赶路,许家行水路向淮安府挺进,一个着急接任,一个要去看娘家。 实打实的一个月没见了。 如今一见,这许纨绔怎么又长了一头。 就算是同样坐着,也比她高出大半个脑袋。 真是不公平。 她不仅没少吃饭,还每顿饭都争取把自己涨得半死啊。 少年郎在月光下眉目浅淡,手里捧着那只薄皮儿笋干大汤包,眼神无甚波澜,叫人看不出情绪。 许纨绔语声平和,“…我想着你明天就要离开淮安了,翁笺说你若是没吃到这闻名的笋干汤包或许要发脾气,就让我来送一送。” 这么远的路,还有一半是山路。 这薄皮儿竟然都没被颠簸烂。 檀生觉得自己好像对许仪之的功夫有所误解啊。 这分明是一个内力极强的人才能做到的。 檀生笑起来,“谢谢阿笺,也谢谢你,还记挂着我。” 许仪之赶忙埋下头去,再从袖中掏出一支削尖了的小竹管,递给檀生。 “喏,先用这个戳破皮儿,把里面的汤汁给喝掉,再慢慢吃包子。” 檀生接了过来,依言照办。 汤水还是温的。 檀生眼神不由自主地瞥向许仪之挺起的胸膛,不由得莫名脸上一红。 许仪之将汤包藏在怀里,那么这汤包的温度,其实就是许纨绔胸膛的温度... 我的个无量天尊啊… 这可真是叫人害羞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夫唱妇随来杀人 檀生嘴里叼着竹管子,一边害羞,一边紧紧盯着那只汤包。 许仪之低头再翻翻,翻出一双打磨得很细的竹筷子递到檀生手里。 “快吃吧。” “老板说,凉了有些腻,不好吃。” 檀生接了过来,一挑破皮儿,里边剩下的汤汁和馅儿便顺着那小褶皱流到了荷叶上。 许仪之手里捧着那荷叶,朝檀生笑起来,在昏黄月光下少年郎显得好看极了。 “吃呀。” 许仪之眉目中似藏有万千星辰,声音和着仲夏夜的风,十分轻柔。 檀生好像被触到一般,连忙埋下头,认认真真三两口就把汤包吃完了。 许仪之发现他家阿俏吃饭有个特点,就是一口能塞多少塞多少,直到把自己塞到翻白眼,并且很奇怪的是,饶是这样她的吃相都显得很斯文,嘴里是不会包很多东西的——大概是因为她咀嚼的频率很快,三下两下嚼了之后就给囫囵吞下去了? 许是在广阳府饿过肚子吧。 许仪之见檀生吃完了,又从怀里递了一壶塞得紧紧的水壶。 “泡的玫瑰花,快喝。” 檀生将木塞打开,看着那口有点犹豫。 “这水壶是新的。” 檀生这才仰着头狠狠喝了两口。 啧啧啧。 是糖渍玫瑰花。 甜滋滋的。 喝在嘴里,口舌留香。 檀生舔舔嘴角,回味良久。 “你怎么拜到东岳观门下了呀?”许仪之手反撑在木地板上,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檀生。 “正觉女冠喜欢我,收我当关门弟子。”檀生笑道。 许仪之沉吟良久,言辞隐晦,“正觉女冠在京中风评甚佳,与那些招摇过市的神棍…不太…一样…” 简而言之,一个靠真本事吃饭的人,为什么会喜欢你这样…招摇撞骗的...小花瓶? 檀生没听懂,与有荣焉地点点头,“是啊,师父当然是有真本事的!” 许仪之:“…” 算了.. 没听懂算了... 姑且以为正觉女冠是看中了他家阿俏的脸吧… 许仪之再换了个话题,“你叔父把周笃先生给抓了?” 这么天大的事儿,定京城里必定传遍了。 檀生再点头,“抓了。” “因为他把自己的闺女杀死了?”许仪之语声柔和。 檀生淡然地开口,“因为他触犯了刑律。” 檀生再道,“国之所以为国,乃有律法重器,重器不为任何外力所左右。没有一条律法规定周笃可以虐杀亲女,同时也没有任何一条律法规定与人私通需要付出生命,就算是有,也不能动用私刑,无视国法。” 许仪之眼眸加深,“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是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檀生点头。 “抛开规矩,你认为周笃有没有错?那位周大姑娘又有没有错?”许仪之沉声道。 拿这么高深的问题,来问她这个刚吃了汤包的小姑娘真的好吗? 对于此,檀生想说的倒是有很多,如今面对许仪之,檀生终于开了口。 “我认为周笃有错,周大小姐则大错特错。” 许仪之挑眉一声“嗯?” 檀生面容恬淡,丝毫看不出她刚才一个人风卷残云干掉了一个硕大汤包。 “情窦初开,受人挑撩,实属正常——这世上坏男人总比好女人多。” “若周大小姐文能赛青莲居士、武能赛秦良玉,实在不行如正觉女冠一般独身支撑道观,她能想做什么做什么,一个陈郎算什么呀?若她高兴养百八十个陈郎、李郎、段郎都没问题,她名声在外,能自食其力,有足够的资本对抗她的父亲,这一段就只能当做她的风流韵事,又有何妨?”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 “吃穿用度都在周笃的庇护下,她深知父亲礼教可怕,一旦东窗事发,无论是她,还是她所信赖的陈郎都无法保住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那么她的反抗和叛逆,就注定是一个笑话。” 许仪之目光愈深。 他好想给他的姑娘再来上三个汤包! 檀生背挺得直直的,“刚才我们说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可若是自己成了画线的那个人,画方画圆,岂不是自己说了算吗?” 夜风撩动。 姑娘脊背笔直,面容圣洁,若是忽略嘴边的那一点没有擦干净的笋干,可谓完美。 许仪之笑了笑,转头看更漏,便手一撑站了起来,朝檀生处走去。 正觉女冠给檀生安置了一件最好的厢房,这间厢房有一个极宽大的露台,非常适合檀生行月下剔牙此等雅事。 亦给了许纨绔活动自如的宽阔空间。 檀生瞳孔猛然放大,许仪之走近了,弯腰了,脸离她的脸越来越近了。 檀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许仪之步步紧逼往前推。 眼看许仪之鼻尖都快凑上小姑娘的鼻子尖儿了。 许仪之终于停了下来。 默默抬起手来。 轻轻掐住檀生的下颌。 紧跟着,再默默抬起一只手,将檀生唇边的笋干拿了下来... 檀生瞳孔放大再缩小,直到看见了许仪之手上的那块还沾着汁水的亮晶晶的笋干,当即“轰”地一声,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往脑门上顶! 她还以为许仪之要…要…要… 结果…只是拿个笋干啊! 什么鬼!! 拿个笋干,至于靠这么近吗! 檀生木愣愣地瞅着许仪之,莫名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许仪之缓缓站直,温声道,“奉权赞同阿俏的每一个字。” “只是阿俏需要做好准备,周笃门生众多,他锒铛入狱,必会引发颇多争议。争议一多,反而会将你与赵显推向风口浪尖。” “所以,若是阿俏觉得有必要,奉权可以出人出力,帮助阿俏一劳永逸。” 檀生满脑子都是许仪之刚刚喷喘出的几口粗气,压根没听见这男人说了什么话。 许仪之提高语调,“嗯”了一声。 檀生方如梦初醒,慌忙道,“你想暗杀周笃?” 许仪之点点头,“与其让此事悬而不决,拖垮你和赵显的名声,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周笃人一死,门生们蹦得再厉害,还能起死回生?”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檀生摩挲了下巴,想了想方轻声道,“再等等,会有人先出手的。” 说完此话。 檀生就后悔了。 他们这算什么… 夫唱妇随,杀人玩…? 第一百二十七章 麻烦(上) 不不不。 什么夫唱妇随。 她在想些什么啊! 许仪之就静静地看着他家阿俏又是悔恨又是摇头,表情十分丰富,层面十分清晰。许仪之细细摸排了一下今晚的表现,决定自己给自己打个乙等,得为以后留下进步的空间。 阿俏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好了! 从一开始的客气疏离、慢慢到能说上话,再到如今相谈甚欢。 他们都能相谈甚欢了!这距离他们三年抱两难道没有又近了一步吗! “我们后日就从淮安府回京师了”,许仪之自觉性极强地汇报行踪,“待我们回来后,我们约上阿玠去柳兰楼吃酒!” 檀生愣愣地点点头。 许仪之喜滋滋地撩袍踏月而去。 檀生耷拉眼皮,一头扑倒在软乎乎的床上。 要是一辈子都能待在东岳观就好了... 这个想法,在翌日,正觉女冠送檀生一行上马车时,来得越发强烈。正觉女冠给檀生簪了只古玉簪子,沉声道,“若是有事,就请人来告知贫道。你师父别的不敢说,只一条,在定京城里愿意同你师父明面上过不去的人,还没有多少个。” 檀生点点头。 正觉女冠不放心,手上捏决,捏得一发怔,以为自己捏错了,再重新推演一遍,有些不可置信地再观檀生眉眼与掌心。 咦? 怎么突然一下,小合真的血脉亲缘多了这么几位! 昨日北斗入鸾,今日小合真眉梢眼角俱绕…等等,桃花? 正觉女冠掰正檀生的面颊,再凑近细观,眉眼波动、鼻梁翘挺、鼻头承光。这丫头是红星鸾动了吗? 前几日看,都还没这迹象。 难不成在这道观里还藏了位拨弄小姑娘的浪荡子不成? 待檀生马车一走,正觉女冠脸色一沉。 自家白菜都还没长好呢! 就有猪惦记了! 正觉女冠表示很生气。 “青书。”女冠声音发沉。 青书越众而上。 “去查!查昨日在观中有无留宿一位不守规矩的小公子!” 青书愣了一愣后忙应声而去。 胆大包天! 胆大包天! 刚出了周家大小姐一事,就有猪敢在她正觉的地盘上行此事! 若叫她查了出来,必定给那一家子好看! 正觉女冠面色阴沉,拂袖而去。 临近杏花胡同,檀生的面色亦极为阴沉,为何? 因为有一众书生堵在杏花胡同口叫闹,嘴里不干不净,闹得人声鼎沸。 “妖女!妖言惑众!” “纵是老师有错,又有何妨!?周家女不顾父母教诲在先,离经叛道在后!老师大义灭亲,该奖!” “妖孽!” “奸臣!” “赵家有负天下读书人!” “偏听偏信,那黑心老驴道长!” “把四书五经吐出来!” 读书人们情绪激昂,语声愤懑,声音合在一起,一声高过一声,最后凝聚成一句话。 “周笃老先生无错!奸臣为达仕途目的,伙同妖孽妖女,草菅人命!” 檀生面色垮得越来越厉害。 说她坏话,她一点问题都没有。 说赵显坏话,她恨不得帮忙泡上几颗胖大海,就怕骂人骂累了。 说正觉女冠坏话... 呸! 活腻歪了! 车夫也不是第一回见识这被堵门的情形了。 上回是在南昌府时被看热闹的街坊大妈堵门。 这回架势有点大,细细数一下,里三层外三层能有百来个读书人堵住门。 车夫靠后一坐,隔着车帘老神在在道,“姑娘,咱们咋办?碾过去吗?” 这群读书人小胳膊小腿的,战斗力还没大妈厉害呢! 车夫没等来檀生的回话,等来了车帘子“咣当”一声被拉开到底。 檀生稳稳地站在车厢前,居高临下斜睨那群脸青面黑的读书人。 来人一见一位身量纤弱、面容绝艳的小姑娘神色平淡地俯视着他们,好像俯视着一群地上的蝼蚁,那群读书人当下惊了惊,口中的话也没喊出口了,气氛一瞬间静了下来。 “诸位学子,你们的作业做完了吗?” 隔了良久,檀生朗声开了口。 国子监的功课是不是布置得有点少? 一群二三十岁的举子、生员也有时间不温书,反而掺和进他们不该掺和的事儿里? 檀生一声笑,“你们口口声声一句一个老师,我犹记得周笃老先生似乎已致仕十余年了,周先生的门生皆为状元、探花,再不济也得是个二甲传胪。你们一群举子、秀才何德何能敢高攀称呼周笃老先生为老师!” 一番话说得这群读书人面红耳赤! 这说得跟他们是来热脸去贴冷屁股似的! 为首之人大声回道,“你就是那个妖言惑众的小道姑!?” 檀生眼风朝下,看那人嘴上有颗大痦子,轻轻移开眼,“那你必定是年过三十,都尚未娶亲的穷书生了。” 檀生此话一出,下方出现了不少闷笑声。 那书生气得跳脚,“你这姑娘,就是没被教训好!牙尖齿利,没得教养!” “嗯,你有教养,你的家教教你来堵朝廷四品文官的宅邸门。”檀生点头,大声道,“你有教养,你娘让你来堵朝廷超品勋贵镇国公府的巷子口!我看你是只知小节,不明大义!” 那书生气得想将檀生一把薅拉下来。 哪知其手刚挨到车辕,就被檀生快准狠地一脚踩在了骨节上! 那书生“嗷”的一声叫了出来。 檀生脚下气力加重,目光冰凉地从围住马车的众多书生脸上一一扫过。 “人,是京兆尹抓的!罪,是刑部尚书左登全命令查的!周笃先生如今被扣押在监牢中!你们一不敢去京兆尹闹事,二害怕惹了刑部尚书的怒气,三惧怕因哄监闹狱被抓起来毁了前程!你们只敢柿子挑软的捏——想来想去只有到一个四品文官的府上闹个鸡犬不宁,好全了你们读书人的名望!” “你们口口声声说,道观妖孽横行,若此时国师敬一道长站到你们的面前来,你们可还敢放一个屁!” “一群懦夫!” “无视法纪!” “不讲道义!” “我呸!” 檀生独自下了马车,所到之处自觉退开三步。 檀生一路畅通无阻来到赵家大门口。 “砰砰砰!”三声敲门声! 檀生好似压根看不见这一群围拢的书生,只朗声道。 “开门!本姑娘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麻烦(中) 胡七八支棱起认真耳朵听外面的响动,听着自家大姑娘霸气扣门,赶紧小碎步把大门开了一条缝,连忙把自家大姑娘和自家官妈妈放进来,头从小缝里探了出去,一口痰提到嗓子眼,拿出内家功夫的气派....吐到了那书生的鞋边。 惹得那书生双脚朝上一蹦,险些窜上天。 跟个窜天响似的。 檀生余怒未消,整个人看上去杀气腾腾。 胡七八殷勤地奉了碗茶汤上前,“姑娘消消气。” 檀生接过两口喝完,横眉问道,“现在府里都有谁?” “赵大人、噢,昨天夫人也回来了…”胡七八掰手指头数数,“一大早上,李大人和老夫人也来府上了,如今都在正堂。” 齐活了。 檀生眸光一眯。 这事儿,李家出面岂非名正言顺? 檀生眼神一眯,再灌了一杯茶下去,便雄赳赳气昂昂地直奔内院。 初秋凛风将起,内院中草木凋黄。 正厢大门紧闭,赵显埋头瑟缩坐于左下首,李质朴与赵老夫人同坐上首。 李质朴面色平静,可一开口却将气氛降到了最低谷。 “你该让我说你什么好?”李质朴手搭在椅子把手上,“案子那么多,北河沉尸、檀香山一村俱亡、户部尚书魏凌平府中莫名被盗…案子那么多,你猪油蒙了心非得要去动周笃?” 赵显头埋得更低,“这具尸骨是在这间宅子里找到的…” “你以为刑部是吃素的吗!” 见赵显还在辩解,李质朴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来,“二十年前周笃突然将女儿送到宝山寺深居简出,不到半年他姑娘就死了!就出棺出灵了!你以为刑部都是二傻子吗!就你一个人聪明!” “你可知道周笃的地位!” “先帝的老师啊!他就算站错队,昭德帝也不敢动他!” “偏你能!” “你在京城站稳脚跟了吗!?” “好高骛远!你有本事掌得住天下文人悠悠口吗!” 赵显被骂得面红耳赤,嘴角嗫嚅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李氏见状,连忙出声维护,“父亲,阿显也是上进心切啊!” 李氏一开口,王氏也赶紧道,“姑爷刚进京,凡事不懂,咱们是一家人得商量着来。”再看向赵显,眼神温和道,“你父亲也是将你当儿子才这般教训你,姑爷你莫要心存怨怪。” 老妻如此说话,李质朴将怒气收敛了三分,来回踱步,步伐很是焦躁。 “读书人最易煽动,周笃那些有头有脸的门生是不好出面,便煽动起门口这群没太大功名,一心求上进的书生来闹。一日两日倒还好,若数日延续地闹了下去,你岂不是难以做人了吗?” 赵显闷声闷气地应了个是。 李质朴思路清晰,沉凝道,“如今一切都要看皇帝的意思,若皇帝心意已决,要秋后算账,按大昭律第三百三十二条,赵显当流放北疆,那自然文人书生的眼光就不会放在你赵显身上了,御状是不敢告的,可泰和皇城静坐倒也不是没有过,这祸水就动引了;可若是信昌侯不愿出这个头,愿意保下那周笃,这祸就还得咱们顶着。” “那信昌侯愿不愿意出这个头?”赵显追问道。 李质朴敲打扳指,眼风一斜,笑了笑,“如果单单是为了你,信昌侯何必冒这尖儿?” 赵老夫人闻言眼皮子一抬,试探性开口道,“那这若是亲家公您出面呢?” “信昌侯还是愿意卖老夫几分薄面的。”李质朴放缓了语调。 赵老夫人面色一喜,陡觉这李家深不可测,连信昌侯的门楣都攀得上! “快快!快收拾几台厚厚的礼出来!”赵老夫人连声吩咐道。 李质朴眼风高挑,“老夫放下脸面去也不是不行。” 赵老夫人手上的动作一僵。 “李家和赵家是姻亲相连,是顶亲密的关系。” 赵老夫人面容紧紧绷住,待李质朴后语。 李质朴爽朗地笑了笑,“只是因为一些前尘旧事,你我两家结合的两个孩子关系闹得有点僵,这不好。俗话说,家和万事兴。整日在家中吵吵闹,这一个家又怎么能兴旺得起来呢?” 赵显警觉地抬头看向李质朴。 李质朴慈祥地轻拍了拍赵显的肩膀,再笑道,“老夫,私以为,造成你们不太平稳的因素,就是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那位赵姑娘。” 赵显脸色一变,语声颤抖,“父亲…想将她送到哪里去…” “她好像才十来岁吧?” “翻过年头,就十四了。”赵老夫人沉声接话。 李质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下巴上的肉耷拉在胸膛前,显得很是油腻。 “十四了呀…老夫听说东岳观那位正觉女冠收了她当关门弟子?”李质朴神色漫不经心。 赵显紧紧抿唇,蹙眉隐忍地看向李质朴。 “承蒙女冠看得上,正是如此。”接话的还是赵老夫人。 “既然赵姑娘选择了道家学说这条路子,那老夫以为还不如将赵姑娘送到东岳观中让她好好研习高深莫测的道术。孩子有这个天赋,又有幸得了高人赏识,埋没在这凡尘俗世之中,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是。若孩子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少时还有这么一出,恐怕还会怨怪长辈没有给她机会。”李质朴说得冠冕堂皇。 檀生立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 听着听着,她都快被李质朴给说服了。 其实去东岳观也挺好的。 可她自己想去是一回事。 被别人逼着去当姑子,嫁不了壮汉,又是另外一回事! 六安就站在檀生的身边,眼睁睁地看着檀生光明正大地听墙角。 六安正想说话,却被檀生拿眼一扫,那话便好似哽在了喉头。 檀生刚把手抬起,欲推开门去,却听闻里间传来了赵显迟疑的声音。 “那…父亲的意思是把檀生送到东岳观当姑子不成?” “她反正都是女冠的弟子了啊。”李质朴语带戏谑。 里间静谧良久。 而后终于有一把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好,就应亲家公所言。” 第一百二十九章 麻烦(下) 第一百二十九章麻烦(下) 这可真是神奇的一家啊。 檀生手触碰在门框上,不由自主地想到。 每次遇到事情,赵家思索的不是该如何齐心协力度过难关,而是这次又该把谁推下去当做树下狮子的口粮,从而得以暂缓被狮子虎视眈眈的压力。 可压力总不会突然消失不见啊。 赵家人真神奇。 等能推的人推完了,就该推那些推过别人的人了吧。 “嘎吱”一声。 门框被猛地一推开。 黄杨木大门在风中狠狠晃荡了几下,以表愤怒。 “祖母想把我送到哪里去呢?”檀生笑着跨过门槛,借着明暗交替的光,檀生环视一圈。 她看到了赵显的懦弱、赵老夫人的老谋深算、李质朴的笑里藏刀、李氏的幸灾乐祸还有那老白花王氏的伤春悲秋。 檀生的眼神刚落在王氏脸上,王氏便好似被观众火热的目光注视一般,当即开始了她的表演。“阿俏就当自己是报答你叔父婶娘的养育之恩吧。” 王氏丝帕擦眼角,“好歹平一平京城读书人的怒气罢。” 养育之恩? 檀生轻笑道,“在广阳府时,是我与官妈妈两人埋头绣花以赚取家用;投奔叔叔后,银子都是凭我本事赚的,更不要谈托婶娘的福,我前些时日刚在京师盘下了一间铺子,这铺子正当道,难道还养不活我身边这几张嘴吗?” 故而养育之恩不成立。 “你叔父与你血脉相连,就算是为了你叔叔的官途,你也该入道出家!” “既然只是为了平息天下书生的怒气,那么婶娘与叔父至亲夫妻,决意出家岂不更有说服力?” 故而血脉要挟也不成立。 王氏眼圈一红,指着檀生,“好一个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小后生!” 檀生笑看王氏,“好一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俏大妈!” 王氏被急得掩面耸肩,哭得难以自已。 李质朴面色发沉,“行了!” 老妻又被逗弄得泣不成声。 李质朴心头怒火顿起,眼神阴沉地看向檀生,“口舌之争,没有任何用处。”李质朴目光再转向赵老夫人,“老夫人,你给个决断吧。” 赵老夫人意味不明地扫了檀生两眼,心中盘算权衡。 这步棋是没走好的。 光听赵檀生这丫头鼓动说是大案子大案子。 可如今一看,这哪是大案子啊!这分明就是烫手山芋! 门口那群书生像一群紧咬不放的土狗,她听下人说有的书生连凉席和生火的炉子都准备好了!读书人在为周笃向朝廷施压,可他们又不敢去滚钉板告御状,就只能死死咬住阿显不松口!信昌侯凭什么管他们家阿显的死活啊!如果李质朴不去求情,请信昌侯说动皇帝下一道处置周笃的御旨,那么这么一口大黑锅,还得叫阿显背着! 那些读书人只是小蝼蚁,不足为惧! 可周笃那些门生的势力却不容小觑啊! 赵老夫人眼珠子左右转动,想来想去,脊背一挺,高声唤,“小满!去给大姑娘收拾行装!” 檀生后槽牙一咬。 赵显... 去他妈的赵显! 赵显坐在原处,好似透明了一般! 檀生轻声道,“怨气没有尘归尘、土归土,我倒要看看,到底谁敢去那间小院子!” 一想起传得沸沸扬扬的那具白骨,小满顿时后背发麻。 人僵在了原地。 谁都知道趋利避害,谁又会跳着笑着主动去那院子里找不痛快呢! 赵老夫人没喊动小满,甚觉自己在李质朴跟前扫了面子,一抬眼皮子,正欲火冒三丈。 李质朴双手揣袖兜,看向檀生,“这么说来,赵大姑娘是不乐意去东岳观当姑子了噢?” 檀生与之回望,没一会儿就转开了眼神。 李质朴这三角眼太丑了,难怪李氏长得也不算好看。 “我愿意啊。” 檀生语声轻快,“为了我德才兼备的叔父,与高贵雅致的赵府门楣,我当然愿意当这个姑子,出这个尘世。” 同...同意了…? 那刚刚怼天怼地的,为了个什么劲儿? 檀生点了头,李质朴反而没有放下心来,绿豆眼一眯,脑子里琢磨起来。 “只是,我需约法三章。”檀生笑容一敛。 李质朴放下心来,这才是这姑娘的习性嘛。 “愿闻其详。” 檀生抬起手来,比了个一,“第一,我去了东岳观,若求我回来,需得再给我置三间元宝胡同里的铺子。” 谁还会再求她回来呢? 小小年纪,倒是颇为轻狂。 李质朴下颌一抬,掩藏住心头的不屑,算是答应了她这个条件。 檀生再比一个二,“第二,我去东岳观,得正觉女冠教诲,赵家捐赠一千两白银给观内修缮残破的门墙。” 一千两银子。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李氏偷摸与母亲王氏对视一眼,发现二人都觉得这个条件可以接受。 王氏觉得一千两银子与爱情相比,屁都不是。 李氏是觉得一千两银子就把赵檀生这般邪性的给送走了,倒也划算。 母女二人便心有灵犀般,便抢在赵显回答之前点了头,“好,这也是应当做的。” 檀生点点头,再比了个三,“第三,我要官妈妈的卖身契。” 一个奶妈妈的卖身契! 赵老夫人甚觉无足轻重,赶紧点头道,“立刻就给你!” 三个条件,都得到了应允。 檀生笑着点点头,带着官妈妈转身绝尘而去,声音落在了自己的影子上。 “官妈妈,趁咱们的行李还在马车上,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语声欢快得好似去郊游! 檀生衣裳都没换,带上官妈妈火速从偏门上了马车,车夫一脸发蒙,轻声问道,“姑娘,你们怎么又出来了?” “再回东岳观!” 檀生语气轻松。 官妈妈却一张脸发愁,眼眶含泪快要哭出了声来,“怎么三下两下,姑娘就要去当姑子了呢!那起子不要脸的贱货,一没人卖了就卖姑娘你!我们家阿俏还没嫁人呢!阿俏去当了姑子,妈妈就算拿着卖身契又有什么用!呜呜呜呜!” 檀生哈哈笑起来,“可有用了呢!” 第一百三十章 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上) 说实在话,对于早上依依不舍告别正觉女冠,傍晚时分又原班人马回了东岳观,檀生显得十分理直气壮,背上行囊熟门熟路地重回斋房。 正觉女冠披上外衫,火急火燎地摸到斋房里,看檀生与那奶妈妈正在收拾东西,不觉沉了语气,“这是怎么回事?早上来接人,晚上又送人来,赵家当东岳观是客栈吗?” 檀生给正觉女冠倒了一盏茶汤,规规矩矩地坐在杌凳上把事情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总的来说呢,李质朴借机把我赶出了赵家,叔父和祖母都认为牺牲我一个,幸福两大家,故而都点头应允,觉得这是值得的’牺牲’。” 檀生说得风轻云淡,正觉女冠怒不可遏。 “赵显不是你生父吗?” “他怎么会容忍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进道观!” “这观中的姑子要不是犯了错处的贵家太太,要不是失了名节的世家姑娘,你一无错二名节完好,李家要将你送进道观,他赵显也能点头!?” 正觉女冠气上心头,立刻起身,“贫道要给几位大长公主去信,好好传一传这赵家的家风!” 檀生将正觉女冠一把拉住,“师父没必要的,合真巴不得在东岳观里住一辈子呢。那赵家,不回也罢。” 正觉女冠气一滞,懈了口大气,看小姑娘眼神亮晶晶的,心里却酸涩一片。 梦里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明明过得苦,却还是平平淡淡地去担柴、做饭、洗衣… 到东岳观来的女人不少,没有一个不是哭哭啼啼来的。 一到晚上,东岳观就跟进了狼似的,这厢哭完那厢哭,哭得一山更比一山高。 只有合真不哭。 她就没看见她哭过。 等认了师徒,清清楚楚地晓得了合真的身世,才知道这丫头的苦一点也不比那些终日以泪洗面的太太夫人少。 可合真的神色总是淡淡的,总能找到让自己高兴的事情。 噢,对了。 戾气不重,这也是她喜欢合真的理由。 没那么多戾气,自然就过得更轻松,也让身边人过得更轻松。 正觉女冠叹了一叹,轻声道,“你既想得通,便也好。”想了想仍是想不过味来,话语一沉,“那赵家人也忒不是东西了。” 檀生眨了眨眼,眼神含义不明。 这样也挺好的,她对赵家半分留恋都没有了——往日还总念得上辈子赵显为她做的那些让步,害怕做得太过对不住赵显,如今一来桩桩件件早就将先前的留恋磨平了,本来就没有太多情分,如今磨没有了倒也好。 没情分比有情分好。 比如,有情分在的时候,檀生如何也做不出随手就诈三间好铺子并一千两雪花银的事儿来。 那三间铺子,李质朴是不会全拿出来的,最后必定是赵老夫人出血。 她总算是把白九娘的嫁妆也掏出来的。 噢,还有那额外的一千两银子呢! 檀生一挺脊背,关切问,“那一千两银票,女冠可收到了?” 檀生一进东岳观就让官妈妈把银票给了青书。 “青书给我了。”正觉女冠神容平淡,“到时候给我们家小合真添嫁妆。” 檀生摇摇头,“之后世道乱得很,那银子就拿来给东岳观筑高筑牢山门。”檀生看正觉女冠仍是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当即得意洋洋道,“我有钱。” 不仅有钱,还有可多钱了呢! “赵家那般模样,怎能为你准备厚嫁妆?”正觉女冠蹙眉。 檀生“哎哟”一声,赶忙献宝一样给正觉女冠细细数来,“我私房如今就有两千多两了,在元宝大街上如今有一间香粉铺子!之后还会有三间旺铺进账!我有钱得很!” “这些物件儿都是怎么来的…” “我赚来的啊!私房银子是南昌府清虚观道长给我的分红,铺子坑的李氏与赵老夫人!”檀生兴致勃勃地盘点家私。 正觉女冠眉心一跳。 看来,当真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啊。 她家檀生虽然对龟背推演没有天赋,倒是坑蒙拐骗的一把好手啊。 檀生笑嘻嘻,“所以师父压根用不着担心合真没钱花,若要让合真养东岳观,合真也是养得起的。” 斋房明灯高亮,师徒二人畅谈坑蒙拐骗心得,气氛十分和谐。 先前那几分怅然,早被抛向了九霄云外! 正觉女冠坚持檀生不换道袍,只做游行居士。 正觉女冠带着檀生做冥想。 正觉女冠仙风道骨盘膝坐于蒲团之上,面向天尊狰狞相,沉心静气,视万物于无物。 檀生盘膝坐于其旁。 半个时辰后。 正觉女冠长吁一口气,闭眸轻问,“合真,可觉出天地虚空,道法悠然?” 迎接正觉女冠的是,死一般的静谧。 正觉女冠转头一看,自己那美丽的关门弟子正垂头如定钟,呼吸匀称,面色红润,嘴边耷拉了一串亮晶晶的口水。 正觉女冠甚感欣慰。 这孩子当真懂事,平日里睡觉都要打呼,但只要在打坐时,睡得再沉都是安安静静的... 十分知机。 当正觉女冠得出檀生对于道法堪舆的天赋与梦里没有差别的结论后,便彻底放弃了对檀生的道术知识培养。 故而,檀生早、晚课都是不用去的,每日就负责带着一群同样不用上早课的乌泱泱的小萝卜头姑子下水捉鱼,上树掏鸟,对都梁山进行了全覆盖撒网祸害。 檀生凭借前世积累下来的出色的能力,不过五日,就赢得了那群小萝卜头的由衷尊重,跟在屁股后面扯着嗓子叫唤,“合真师叔!合真师叔!” 惹得青书十分吃味。 一晃十余日。 日上三竿,檀生抱着枕头睡得正酣。 官妈妈火急火燎把自家姑娘从床榻上一拎而起,语无伦次。 “来了来了!” 檀生半睁眼,“什么来了?” “老夫人亲自来了!”官妈妈神情激动。 檀生揉揉眼皮子,回了声“噢”,找了道袍,这是她今生第一次穿道袍,道袍云袜穿在身上,檀生磨磨蹭蹭拿细柳枝蘸盐巴漱了口,再磨磨蹭蹭到了正殿。 赵老夫人一见檀生,两眼放光,高声唤道,“阿俏!” 第一百三十一章 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中) 檀生身穿道袍,神态从容跨过门槛进入正殿。 东岳观来往香火甚盛。 正殿中,正觉女冠长身颀立于天尊相前,百余盏长明灯长盛不衰,灯火明暗交加,映衬得正觉女冠面色肃穆,愈发不苟言笑。 赵老夫人手揣袖口,见到檀生上前一个跨步,神容戚楚,“阿俏!祖母来了!” 檀生本想撩拂尘,可惜起床起得晚,没拿此利器,只好把握好神容,恬淡地点了点头,“施主好,贫道道号合真。” 赵老夫人眼泪当下簌簌掉落,伸手捉住檀生,“傻孩子!当初赵家自顾不暇,你又是站在那风口浪尖的人物!那些书生可是说话写字不留半分情面的主儿,不把你送到东岳观来避难,你一个半大的姑娘若是因此伤了名节,又如何是好啊!” 避难? 檀生抿唇笑道,默不作声地把手从赵老夫人手里抽了出来,“那如今那群书生从赵家门口离开了吗?” 赵老夫人话声一滞。 当然没离开啊! 若是老老实实离开了,她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那群书生如今有愈演愈烈之势,在杏花胡同里安营扎寨,生火煮饭,似有长此以往抗争到底的打算! 甚至前两日镇国公世子回京,那群读书人也只是留了一条小缝够那许公子过道!她听李质朴妻室讲那镇国公许世子原在京中是名声极大的纨绔,惹了这祖宗不高兴,一条鞭子就搧在了人脸上! 她寄希望于纨绔大发神威,将那一群闹闹嚷嚷的读书人打出杏花胡同。 哪知许世子爷瞅了瞅胡同口便默不作声地进了府! 这算哪门子纨绔啊! 赵老夫人祸水东引的计划破灭,只得静待李质朴上下活动。 李质朴一番上蹿下跳倒是说动了信昌侯,由内廷发令将周笃流放西北,本来堵门的学生们一听群情激愤都准备去掖庭门静坐示威,哪知... 可若是如今说其实那群读书人还没离开,那她岂不是在赵檀生面前自己扇自己耳光吗? ——毕竟一开始,她可以打着让赵檀生避难的名声来的东岳观,这难都还没过去,她还怎么要求赵檀生回去? 赵老夫人脑子里转了又转,抬眼哭道,“那群挨千刀的本都走了!可是…可是…” 赵老夫人手足无措,狠得直跺脚,“可是那周笃死在了牢里!” 周笃老儿死在了牢里? 果不出预料。 正觉女冠神容淡漠地转过身去,给无量天尊上了一炷香,口中静念清心咒。 檀生明知故问,“周笃死在了牢里,这跟赵家有何干系?牢狱是刑部的地盘,李大人是刑部二把手,事到如今,李大人再管岂不名正言顺?” “如今谁敢管了啊!”赵老夫人神容悲怆,“周笃入狱是一码子事儿,在狱中死了又是一码子事儿!他不明不白一死,他的门生岂不是名正言顺站出来要为老师讨公道了吗!?那李质朴纵算是刑部二把手,又如何敢揽这烫手的山芋!别说他李质朴,就是整个刑部,又有谁敢出这个头!如今千错万错都怪在了你叔父头上了啊!” 赵老夫人哭道,“这下好了,那些读书人彻底被激怒了!没日没夜地在宅子外面叫嚣,有打鼓的有敲锣的,有的把白绸子挂在了赵家的匾额上,还有的把尿和粪水泼在赵家墙上!” 说起这十日,赵老夫人面色憔悴,好似一下子老了近十岁。 “你叔父这些天,朝堂都不敢去!那群书生实在闹狠了,就派人去报京兆尹,可这群人都是有功名的,京兆尹也不敢实打实地用手段。”赵老夫人伸手又想来拽檀生,被檀生一躲,赵老夫人颇为尴尬,只有再哭,“如今满京城都在等着看赵家的笑话啊!” 檀生抿了抿唇,“您还记得当日合真卜的那一卦吗?” 没头没脑的,赵老夫人愣在原地,“哪一卦?” “若是叔父选择了第一条婚姻路,自然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若是选了第二条,当少来得志,中年汲汲,老年困苦。”檀生笑了笑,“看来叔父选的是第二条路啊。” 说起此事来,赵老夫人醍醐灌顶,眼中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 是了是了! 那李家什么也做不成! 调任京城是檀生立的功。 也是檀生找出的宅子里那具白骨的。 如今这事,那李质朴大包大揽,结果呢! 事到如今,恨不得甩手不干阿显的死活了! 赵老夫人的真实情绪一直掩饰得非常好,饶是檀生仔细地观察也找不出她脸上半分的异样。 “甭管哪条路了!”赵老夫人哭起来,“这路总得要走出去啊!” 檀生挑眉听其言。 赵老夫人见檀生没动静,心下冒火,“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难不成阿俏当真如此记仇,要看着你叔父年纪轻轻便辞官隐退吗!都是一家人,小小姑娘家怎么如此狠的心啊!到底是你叔父啊!老身到底是你祖母啊!你小时候,老身也是抱过你疼过你的啊!你叔父疼你疼得愿意为难你亲堂姐妹啊!” 赵老夫人哭嚎起来。 “咚!” 一声巨响! 正觉女冠将香炉高高抬起再重重放下。 打断了赵老夫人无边无境的哭闹。 “道家圣地,还望施主自重。”正觉女冠眉目浅淡,语声肃穆。 赵老夫人看正觉女冠一眼,眼中满含怨怼与不甘。 气氛顿时沉重。 “所以,祖母跋山涉水而来,是要我做什么呢?”檀生语声清脆,打破了僵局。 赵老夫人心思顿时活络,“阿俏你善谋略,懂八卦五行,你什么事情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祖母特意来接阿俏你回家呀!” 檀生十分好说话地点了点头。 “好呀,我们几时启程?” 赵老夫人眼神发亮,“现在!当下!我们现在启程!晚上就能到京师!” 檀生再点点头,眼神一斜睨,官妈妈当即理直气壮伸出两张蒲扇大的手掌,“铺子地契拿来吧。” 檀生在旁巧笑嫣然,“这可是咱们一早就约法三章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求人要有求人的姿态(下) 元宝大街的三间铺子… 够她赵檀生不愁吃不愁穿,光是收租就够吃一辈子了! 她脸怎么那么大呢! 她是不是想把赵家榨得一干二净! 赵老夫人神容一变,“待你回去…待你回去了,祖母必会将那三间铺子地契房契都给你!”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银货两讫,方是为商之道。”檀生道,“亲兄弟明算账,亲祖孙也要讲诚信,咱们赵家是官宦之家,总不会说话跟放屁吧?” 赵老夫人最看重的就是“官宦之家”那四个字的名声了。 她这辈子从一个私塾秀才先生的女儿爬到四品京官的母亲,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忘掉过去,把赵家,把她,把她的儿子变成人上人成了她毕生的追求。 人上人,就是当官。 官当得越大,这阶层就爬得越高,就越不容易掉下来。 没有什么比赵显的前程更重要。 檀生如今深谙赵老夫人的取舍。 所有人都会为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 咳咳,但在付出代价之前,她好不好先收点利息呀? 赵老夫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隔了良久方讪讪开口,“虽说亲兄弟明算账,可到底当着外人的面儿,这账也不好算…” “谁是外人了?”檀生蹙眉不解。 赵老夫人眼神看向正觉女冠。 檀生小手一挥,满不在乎,“天地君亲师,这师父可是刚好排在您后面的,怎么能算外人?” 有人在,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又怎么好意思和一个小姑娘讨价还价呢!? 赵老夫人如鲠在喉,思虑良久后方如破釜沉舟道,“你当真能破开此局?” 这可不是算几个卦,看几个相,就能行的! 刑部都不敢贸然出头的案子,她一个小姑娘倒是胸有成竹! 赵老夫人可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到时候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檀生无所谓地摊摊手,“若是祖母心存疑虑,那便请打道回府吧,我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买卖。” 檀生玉身而立,恰好站在正觉女冠的影子前。 二人一前一后,均眉目浅淡,姿容清洁,晃眼一看,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赵老夫人心乱如麻,理智告诉她小小姑娘不值得信任,可冲动却让她希冀能依靠檀生绝处逢生——但凡他们还有一丝办法,她绝不会送上门来由着赵檀生宰! “好!” 赵老夫人高声一喝,“老身即刻派人回京就算是砸锅卖铁也买下那三间铺子来,傍晚时分给你送来!” 檀生眉梢一挑,颔首轻笑,“那便静候祖母佳音了。” 此言一出,檀生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正觉女冠为赵老夫人安置了一间距离檀生斋房最远的厢房,六安与小满一同折返回京师。 官妈妈遥遥见那二人背影步履匆匆,心里头有点打鼓,“赵家恐怕没这么多银子了…” 之前檀生在李氏处讹了三千两银子,虽檀生私存了一千两,老夫人处又约莫扣下二三百两,这在定京买个铺子没个千八百两那就是痴心妄想。 这三间铺子,就是再小,位置再偏,那也得备下三千两银子! 这对赵家而言,可不是小数目! 檀生当然知道赵家的家底,上辈子她出嫁,还是高嫁勋贵侯府,她嫁妆加起来也就只有不要四百两,许多还是拿袁修下的聘礼充的抬数。 “赵家没这么多银子,那就去借,去讹,去偷,去抢。”檀生神色淡定,“叔叔去找李氏哭了哭能借点银子,找李质朴哭一哭又能借点银子,从刑部的拨款也挖一挖又有银子。再不济就去黑市里借,利滚利,肉滚肉,滚到最后,家破人亡的多得是。” 官妈妈听得心惊肉跳。 那黑市里的买卖,可不管你是不是官儿! 你是官儿更好! 这一分银子借出来,还回去时可就是五分银子了! 那可当真是家破人亡了! 要堵银钱这个口子,当官的就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 贪! 可这贪-污被查出来,那可就是夺官的大罪啊! 哪条路都是死的! 她家小姑娘,什么时候心眼这么厉害了! 檀生倒是老神在在地睡过晌午,好似想起什么来似的,叫来即刻要下山采买粮食与灯油的姑子,交给那姑子一封信与几个银馃子,一番娇羞状,倒是惹人怜。 “劳烦师姐帮合真给镇国公府带封信去,就告诉门房说是合真给世子爷的,门房他知道。” 那姑子“啧啧”两声,一副洞察世事的神色。 这小女子肯定是见过许家公子的面貌,从而少女怀了春! 那姑子收了银馃子,愿意做这信鸽。 待到暮色大至,六安和小满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手里死死攥着三张薄薄的房契,压根就没过赵老夫人的手便递到了檀生手里。 赵老夫人目光跟着那纸走,心尖尖像是被狠狠割了一刀似的! 不等心尖尖上的那血流下来,赵老夫人当即张罗启程回京。 正觉女冠自备马车与车夫,单送檀生一行。 将上马车,赵老夫人脸色垮进了那土里,沉声问,“那银子是怎么凑的?” “夫人拿出了一千两…公中凑了七百两银子…老爷拿了三百两私房…亲家老爷出了三百两…余下的都是…”六安吞咽下口水,忆及在黑市里摸摸索索碰的那些壁头,眼眶一红,“余下的都是在黑市里以四分利借出来的!” “拿什么做的抵押?”赵老夫人声音嘶哑。 “拿咱们这宅子的房契做的抵押!”六安终于哭了出来。 赵老夫人脑仁一疼,险些晕了过去! 这都是什么世道啊! 偌大个李府! 不是三品大员吗! 不是大包大揽吗! 逼着她将赵檀生送到东岳观来! 若不是他李质朴,他们至于要拿着房契去黑市抵押借贷吗! 这么大个官儿! 连最后剩下那么点几百两银子都拿出来! 她能信!? 给三百两银子…打发叫花子都不是这么打发的! 平白就给出去这么多银子! 平白她儿子的官声就受了这么大的损耗! 赵老夫人气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噗嗤”一声吐出一口老血! 第一百三十三章 我杀人来你放火(上) 临到杏花胡同口,天色已经完全黯下来了,为了避开门口那群安营扎寨的读书人,车夫绕了一条道停得非常远,檀生与官妈妈头戴帷帽,身披长衫,把自己裹得像两根移动的柱子,任谁也瞧不出来这是两个女人。 偏门开了一条小缝,从里面探了个头出来,见是赵老夫人领着两根柱子便忙不迭将门开大一点儿,方便一行人入内。 赵老夫人转过头向檀生轻声道,“近日大门是不敢出的,特意辟了个小门洞。” 官妈妈蹙眉道,“那群读书人没发现这个门洞吗?” “这个门洞正对镇国公府,那群胆小如鼠的书生怎敢隔着一堵墙在镇国公府外放肆。”赵老夫人语声酸涩。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压着他们。 都有人比他们更强。 连那群书生都是有眼力见的,绝不去打扰镇国公一家的清净。 檀生点点头。 那群书生逼得赵家人钻狗洞... 倒也挺解恨的。 一路往内院,途经二门只闻外面喧嚣一片,闹闹嚷嚷的,隔着门板都能嗅到那股子被秋老虎发酵得来的臭味。 檀生不由屏气。 唉。 这十几天,赵家过的都是什么狗日子呀。 真是辛酸。 阿弥陀佛,希望上天保佑他们以后也过这样的日子呀。 踏进正堂,赵显双手抱头埋胸,极为痛苦;李氏脸青面黑,看檀生来了沉下一口恶气,尖声道,“你倒好!你这个小贱货是不是知道这十来天我们要过这样的日子才避到东岳观去呀!?还敢敲诈我们三间铺子!你叔父对你什么样儿,你心里不知道?贱货就是贱货,种生来是这个样子,只有患难才知道谁到底对谁好!” 檀生看了李氏一眼,面色淡定道,“她再说一个字,我就转身回东岳观。” 赵老夫人忙道,“把夫人扶回房里去!” 李氏当即叫嚷出声,“贱人生的下贱种,坏得烂水!娘是什么狗样,闺女就是啥狗样!半分错不了!你这个小骚-货这么喜欢钱,婶娘给你介绍个地方可好?保你夜夜值千金!” 李氏快疯了吧? 这事情闹大了,李质朴也罩不住了,按照赵老夫人与赵显的个性,还不得将错处都推到李氏身上去? 她如何能承担日日的精神压力? 官妈妈攥紧拳头,一冲而上却被檀生一把拦住。 “由她去吧。” 有的是机会慢慢磨她。 两扇门“啪嗒”一声被关得严严实实,赵显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神情复杂地看向檀生,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檀生眼神很平和,平和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既然赵显说不出话来,檀生好心率先开了口。 “我问叔父,希望叔父老实回答,这事关赵家能不能把这道坎度过去。” 赵显迟疑片刻,点点头。 “周笃到底是怎么死的?”檀生语声没有丝毫起伏。 赵显怔愣,隔了良久才艰难开口,“被人暗杀至死的…一剑割喉…” 果然。 檀生再问,“周笃在刑部大狱,里三层外三层围的全是侍卫,怎会给人可乘之机?” “托关系塞银子来看望周笃的人特别多…刑部谁的面子不好抹,自然大开方便之门…” 檀生轻笑,“所以就有人浑水摸鱼,借探望之名,行刺杀之实。让我来猜猜,来人给了银子,看守的兵卒乐得清闲,肯定会避开,留给来人说悄悄话的机会,而割喉无声,周笃在牢中必定十分缄默,短时间内不会引起怀疑,等兵卒发现周笃已被割喉灭口,而凶手早已逃之夭夭。” 蹩脚的杀人手法。 不计后果的杀人手法。 来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周笃死。 刑部的尸位素餐让赵显的窘迫无处遁形。 赵显目光四下游移,不知该如何是好。 檀生再道,“刑部尚书知道是内部渎职,而一旦追查此事,他必定受株连。所以把责任都推到叔父身上,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刑部才会任由那群书生越来越过分。” “所以,就算叔父你百日不上朝,也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 “叔父,你现在就是一颗弃子。” 檀生以诵念经文的语调,说出字句锥心的话。 赵显何尝想不明白,痛苦地双手再次抱头,以逃避的姿态面对檀生的刺激。 赵老夫人吐了那一口老血后一直眼昏头晕,如今见次子这样颓唐,不禁再次急火攻心,“弃子不弃子都再说!如今着急的是怎么把这一关给过了啊!” 檀生看了眼更漏,打了个哈欠,“明日再过吧。今日舟车劳顿,我也累了。祖母与叔父都早些休息吧。”檀生见赵老夫人似有眼球吐出极为惊诧之态,再说了句,“收人钱财,替人消灾。阿俏好歹是正觉女冠的嫡传弟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阿俏说会解决就会解决。” 檀生作犹豫状,“只是如今看祖母印堂发黑,双眼赤红,是不祥之兆。祖母注意些,别叔父的事儿解决了,您的事儿又来了。” 一语言罢,檀生潇洒转身,回厢房中抱头酣睡。 哪知夜半三更,墙外有书生学曲夫子离骚高唱。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嗝——” 猫尿灌多了,书生咬字不清,还打嗝。 合真道长平生要求不多,一是吃,二是睡,三是漂亮小妹妹。 檀生弹起身来,眼神直勾勾地瞅着幔帐,默了一瞬。 官妈妈也被惊醒,睡眼朦胧中只见自家姑娘利索地端起一盆滚烫的开水,穿着亵衣,打着赤脚,气势汹汹往外冲! 官妈妈一个鲤鱼打挺,赶紧拦腰抱住自家姑娘。 “使不得使不得!您还穿着褂子呢!” 檀生气得眼冒火光。 等等。 火光? 不一会儿,就听见墙外传来“走水啦走水啦!”、“起火啦!”惊慌失措的声音。 再没一会儿,镇国公府快速行动,几大缸子水直冲冲地浇在那群书生脑袋上。 火是灭了。 那一群书生也给浇蔫了。 檀生从窗棂里探出个脑袋。 正好看到镇国公府的绿瓦红墙。 奶奶的。 那厮比她还狠! 竟然放火!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我杀人来你放火(中) 翌日清晨。 杏花胡同外一片狼藉。 书生们脸上黑一块灰一块地瘫倒在墙角根下。 有马车从旁边的小巷子里“踢踢踏踏”地蹿了出来,赶车之人是一个方脸黑面的彪形大汉。书生们被惊醒了,你怼怼我,我推推你,总算是醒了一大片。 “这谁呀?” “我咋知道!” “马车上又没家徽,只是看那车辕和马儿倒是上等的好货。” “是来找赵显那厮的?” “那可指不定!赵显总得上衙去啊!” 书生们屏息静气候在门口,看那大汉恭恭敬敬地叩开赵府的大门,递了张拜帖。没一会儿赵府大门大大打开,从里面出来位小姑娘。 待书生们看清那小姑娘的相貌时,不由齐刷刷地倒抽一口气。 这是那日指着他们鼻子骂的那小姑娘! 这姑娘一脚踩在宋师兄手背上,宋师兄现在右手都像只鸡爪! 这姑娘可不是寻常的闺阁女子。 得小心点儿。 老战士心有余悸。 新毛头无所畏惧。 “哟!赵家可算是出来人了!哟,一个小娘子呀!”一白面书生打起精神来,靠在灰墙边上,语声轻佻,他本就是过来凑个热闹,这读书人的事儿一传十十传百,若是他没来赵家堵门,岂不是坏了读书人的名声吗?至于为何堵,堵了能有甚用,白面书生啥都不知道,只知这处有好几位举人,他必定要做舌战群儒之势,好让几位举人老爷对他留个印象,如此打算,自然表现得又高声又卖力。 “赵大人在府里当个缩头乌龟,如今是叫小娘子来给咱端茶送水赔罪的吗?看小娘子身量纤细,面若粉桃,倒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儿,若能叫声哥哥来听,咱便立马撤,绝不为难赵家了!”白面书生仰头高声调笑。 奈何没有人敢笑。 檀生眼神一抬,檀生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一声破空而出的呼啸。 一条长鞭挑起车帐,如黑蛇卷腹气势汹汹向那白面书生的脸面上狠狠冲去!电光火石间,只见那白面书生瞬时捂住脸“啊哟”一声,再抬头时,脸上多了一道横贯东西的血印。 真可怜呀... 众书生默默向后退了一小步。 面部有瑕者,不可入朝为官。 这读书人算是废了。 那白面书生哭嚎,“赵家…赵家欺负人!赵家要造反!” “你若要去官府击鼓鸣冤,本世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许仪之,你尽管可以去打听打听。老子的马鞭侯爷的脸都碰过,你这厮登得了什么台面?” 一管冷峻平静的男声从马车里传来。 是镇国公世子! 众书生再往后退了一大步。 这纨绔行事没底线的! 十来岁的时候抽了位勋贵,那勋贵不信邪,御状告上皇城。皇帝正在练功,此事便…不了了之.. 马鞭抽了个侯爷都完好无损。 抽你个白面书生,岂不是给你面子? 当读书人遇到了一位真正的死纨绔,每一位正义凛然的书生均十分默契地选择了缄默不言,徒留那位白面书生的哭嚎声响彻天际。 檀生神容淡漠地看了眼那倒地的书生,戴上帷帽上了另一辆马车。 马车中备好了袅袅飘香的秀芽茶、几碟小吃食、几本小书册,内部很是精巧,连幔帐的颜色都是小姑娘会喜欢的水青色,甚至在角落里还摆放了一台小巧精致的双耳瑞兽香炉,燃的是上好的檀香,很静心。 许仪之应该是花了心思布置的。 这么短的路,何必呢... 檀生低头喝了口茶汤,神容平静。 而那厢的许纨绔心里一点也不平静。 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要是阿俏不喜欢马车里的布置,他就去把翁佼胖揍一顿! 远在翁府的翁佼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路不算长,半柱香还未燃完,马车就停在了一间围满栅栏,青色满园的乡间小屋中。 许仪之前行推开栅栏,檀生紧跟其后,小茅屋里被拾掇得干干净净的,许仪之单手推开木门,里间有两处剪影,那两个影子一听有响动,便如惊弓之鸟迅速转过头来。 “昨日睡得可好呀?”檀生语声清清凌凌,待看见其人惊慌失措的面孔后,展颜一笑,“赵夫人。” 坐在屋子的那两人,分明是周笃之妻赵氏与那老婆子周妪。 赵夫人迅速站起身来,“原来是你们!” 昨日晌午时分,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满脸凶相地到宅子中来,只说请她们下一趟京师,周笃出事了。她一听周笃出事当即惊惶不已,那两婆子顺势半推半拽就将她和陈妪拉上了马车,一路进京将她们安顿在这京郊的小木屋中,昨夜天色已晚,她惶惶不可终日地半梦半醒的一整晚,今日一大早她预备带上陈妪出门探听虚实,奈何她们竟连门都出不去! 那两个婆子直说,会有人来的。 她们...她们最后等来了赵家这个小妖婆! 一见檀生,赵夫人本能地向后一退,色厉内荏地强撑着高声道,“你们这是囚禁!老身一出去便会击鼓鸣冤!治你二人一个重罪!” “周笃先生死了。” 檀生轻轻仰起头来,截断赵夫人的所有后话。 赵夫人微微一愣之后,瞳孔猛地放大,“他…他不是在…被收押在狱中吗!?不会的!岂会死!?怎么可能会死!?” “周笃先生死状极惨,遭人一刀割喉,窒息而亡。头部有大量青紫色淤血,应当是死前被人暴击所致,狱卒发现周笃先生尸体时,周先生死不瞑目,眼球突出,身上全都是暗沉的血迹。”檀生语气极为平静,一字一顿说得十分清晰,恨不得将最详细的细节也全都讲给赵夫人听。 赵夫人脚下一拐,险些跌坐在地。 周妪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扶起。 许仪之背手与檀生肩并肩站立。 他大概知道这小姑娘要做什么了。 这小姑娘是能掐会算。 只是算的不是命,而是人的情绪与心态。 “你休要骗老身!”赵夫人双眼迷惘,狠狠摇头不肯信,“怎么可能就死了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原来是个反派?(上) 檀生轻声一笑,“俗话说,一报还一报,一命抵一命。折在周老先生手里的姑娘还算少?昭元七年,黄侍郎家中姑娘因被马夫猥亵,周老先生上书请求将黄姑娘浸猪笼致死;昭元十三年,赵府府上管事五十岁老妻因沐浴时被小厮不小心瞥见,周笃老先生当即赐下一条白绫;昭德八年,岳阳大长公主府中小孙女因被人拐子拐走后找回,是周老先生力排众议必让小翁主剃度出家,而后小翁主因在深山中突发疾病,无药石可医,香消玉殒…” “周笃不死,谁死?”檀生轻声发问。 桩桩件件,檀生如数家珍。 赵夫人再次踉跄,连连后退三步。 这种人都不死,那才真的是天道不公! 檀生笑道,“若是夫人不信,我也能疏通关系让夫人好好看一看周笃老先生的遗容。” 赵夫人登时放声尖叫。 “我还听那狱卒说,周笃先生死的时候,痛苦得直张嘴,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啊啊啊’像一只不懂事的猴子叫唤。为什么呢?因为周老先生的喉管被割破了,声音没办法传出来。” 檀生“啧啧啧”三声。 “周笃老先生勤勤恳恳半辈子,只图个名,为了这名声连自己的亲生闺女都搭了进去,却死状甚惨。诶,奉权,我听说被割了喉的死人下阴间,阎罗王都是不收的,因为这种死人下辈子要变成耗子,几辈子都只能发出轻如蚊蚋的嘘声。” 檀生眉目浅淡,却语声阴狠。 所以说世事无常呢... 谁能知道他家檀生第一次叫他的字,是以如此阴毒的语气… 许仪之站如松,准确无误地接过檀生的话,“战场上是有这个说法,被割喉者不投胎。” 赵夫人脑中如琴弦崩裂,又似山体坍塌。 她快要崩溃了。 檀生静静地看着。 赵夫人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凶狠,“是谁干的!老爷被收押在刑部的监牢中竟会惨遭灭顶之灾!老身不信刑部是清白的!你叔叔如今必定焦头烂额中,你这个时候把我接下来山来,想做什么!?” 倒是聪明了一把。 总算没有傻到底。 檀生笑了笑,“不想做什么。” 赵夫人神情愈发防备,周妪当即挡在了主子身前。 “赵夫人习得一手好字,与周笃老先生恰好师从同源,都写得一手极漂亮的行草。”檀生面容浅笑,好似在说一件很容易的小事,“我们不想做什么,只是想请赵夫人帮忙亲笔书写一封周笃老先生的遗书。” “写什么遗书!”赵夫人似是一愣。 檀生展眉笑开,恰似邻家枝头的一朵易折的小梨花,无害纯净,“劳烦赵夫人写一封周笃老先生是不堪名誉受辱,自尽身亡的遗书。” 这个姑娘,是不是有毛病? 赵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的夫君在刑部的管辖范围内被人谋害了。 她还要主动帮刑部开脱,她夫君是自尽而亡的!? 到底是这位赵姑娘疯了,还是她疯了!? 赵夫人半晌说出不话来。 再看那赵姑娘面容亲和,一脸笑意,很是乖巧的样子。 赵夫人顿觉火气上涌,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脑顶,她上前一跨步,高高扬起手来,还没等这个耳光打下来,檀生便眼明手快地抢在了许仪之前面握住那赵夫人的手腕,再重重一甩。 檀生脸上还挂着笑,“看来赵夫人是拒绝我的提议了?” 赵夫人被一撇撇到了桌边,陈妪惊呼一声扶住自家夫人,哭着悲怆道,“你们还想怎样!是要赶尽杀绝吗?!老爷已经死了!我与我们夫人就站在这里两条命!你们想要便拿去吧!” 檀生笑起来,“我要你们的命来干什么?你们命数又不算太好。” 赵夫人头发已经花白了。 若是安安生生的,这个时候她亦可含饴弄孙,尽享天伦。 可就是为了那名声。 那该死的名声。 家不家,人不人。 害了别人的女儿不够,还亲手来害自己的姑娘。 “夫人,请您听好了。” 檀生慢慢收敛起笑,神容严肃起来,“我今日来不是来与您打商量的,也由不得您选择拒绝还是同意。我知道你们读过圣贤书的不在乎生命,无论是自己的命还是别人的命,为大义而死,你们觉得甚为光荣。” “所以,我不会拿夫人的命来威胁你——这样未免太卑劣。” “我赵檀生虽没读过多少书,心里却还是敬佩着读书人的。” “故而,我思来想去,决定拿周笃先生的遗体与名望来威胁您。” 赵夫人本已做好以身赴死的姿态了,陡听檀生这样说,赵夫人顿时手如抖筛,身形抖了又抖,嗓音也跟着发颤,“你…你想做什么!” “分尸。” 檀生目光沉稳,“周笃老先生既然是在刑部的牢狱里死的,那刑部自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为此,刑部特意请来了有名的几位仵作,要对周笃老先生开膛破肚,好好看一看先生在死前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可怕的事情。” 檀生语气理所应当,“更何况,此案必将惊动满定京,故而分尸的纪实画册、案例分析、死伤状况,刑部将出版集册公布于众。” “老百姓嘛,对于此类事件必定有超乎寻常的热情。” “周笃老先生究竟是怎么死的?是被人拿石锤锤头致死的呢?还是被人脱光衣服凌虐而死的呢?还是被人割了肉挖了心才致死的呢?这些可都是街头巷尾的好题材。” 陈妪光是听檀生这样说,便当即哇哇大哭起来。 赵夫人浑身抖得愈发厉害。 她眼前的这个姑娘,不是人...是鬼..是来索命的恶鬼… 老爷一辈子最爱惜的就是名声。 他可以为了名声而死! 他可以让阿容也死在名誉这把刀下! 既然老爷都死了...为什么还要这般残忍地对待一个死人! 为什么还要让一个死人如此狼狈不堪! 赵夫人好似落入了三九天的冰窖中,她好想尖叫! 檀生静静观察赵夫人的神情,突然压低声音后再道,“噢,万一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位周笃老先生的私生子…夫人,您说这事情是不是不太好收拾了呀?”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我原来是个反派?(中) 私生子!? 赵夫人一脸惊悚,她不敢想象一个深闺中长大的姑娘竟然会这些下三滥的手法,可照这位赵大姑娘之前的表现来看,她更下三滥的手法应该都会! 老爷爱惜羽毛了一辈子。 如今惨死,难不成还要让老爷带着污名下阴间?! 赵夫人登时泪盈余睫。 “你们不要这样…”赵夫人捂住胸口,无助地哭道。 檀生嘿嘿笑起来,“若是夫人听话,我们也不想这样。” 此话一出,檀生突然察觉到,她…是不是拿了话本子里反派的剧本? 这些话一听就不是根正苗红的小姑娘说的话啊! 许仪之跟在檀生身边重重点头,以示赞同,丝毫没觉出哪里不对。 檀生一笑,“周笃先生一生最重名誉,别人的名誉、自己的名誉,他都看得重。若是出现个私生子,哭着喊着要求吃周家的饭、喝周家的水、分周家的家产…那夫人您的日子可就难熬了呢。”檀生抿唇一笑,再说道,“还有更有趣的事情呢…” “什么呢?”许仪之极有默契地顺势接腔。 “万一这私生子的母亲是位红遍定京城的花魁名妓呢?”檀生“啧啧”两声,“周笃先生与娼妓苟合后产下孽种,如今周家恰好没有男丁,这私生子连同生母登堂入室,给夫人敬茶换夫人一声’姐姐’,夫人您说您是应还是不应呢?” 还有这种操作... 许仪之一副棺材脸,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赵夫人哭嚎道,“你们怎敢!” “我们怎么不敢!”檀生声量也提了起来,“人选都找好了,证人也找好了,连周笃先生给娼妓置下的别院地契我们都备好了!就看夫人您是喜欢万花楼的初桃姑娘还是春花胡同里的窦十娘!” 这些姑娘的名儿…他家阿俏是怎么知道的呀... 许仪之面无表情,心中的惊涛骇浪变成了滔天巨浪。 檀生眼神一斜,把话抛给许仪之,“咦,初桃姑娘的儿子今年几岁了呀?” 许仪之训练有素,立刻接话,“快十岁了吧。对上时间,正好够周大人老当益壮。” 檀生微微一怔,瞥了眼许仪之,心中莫名有点冒火。 赵夫人紧紧揪住胸口,脑子如同浆糊,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老爷的声誉不能有毁!决计不容有毁!可如今究竟该怎么办!谁能来教教她!若是老爷在,老爷必定知道该怎么办!可老爷去世了呀!老爷已经不在了,如今没有人能护得住她了...就像当日她没有办法护住阿容... 赵夫人的眼泪如流水,她不知所措,求救似的看向周妪。 檀生心里冒火,嘴上便火力全开,“人都死了,若是夫人还让周笃先生带着市井里的纷纷议论下黄泉,夫人百年之后下黄泉或许会落周先生埋怨呢。”顿了一顿,“此事,是我与赵夫人打个商量,买卖不成仁义在,若是赵夫人不答应,我们就一定选个聪明机敏的小少爷和如花似玉的娼妓娘进您周家的门,好让周家的门楣永生不灭。我们必定将此事做得规规矩矩的,不叫夫人操一点心,平白落了个儿子,小辈在此先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了呢。” 一番话,说得极为阴毒。 赵夫人胸口发闷发痛,“别说了!别说了!” 檀生并不理会,缓和了语气,轻声道,“自尽,是保全周笃先生最后的颜面了。一名有骨气的士大夫被下了狱,问了罪,自尽才能赢得尊重,才能让别人高看周家一眼。夫人,您这是在保全您丈夫的尊严呀。” 赵夫人六神无主,她脑子里的浆糊搅得更加粘稠。 是啊! 老爷是在罪诏发下之前死的! 他不是带着罪孽死的! 自尽… 也是保全尊严的一种方式之一… 既然老爷还没来得及选择这种方式,那么她为人妻室为什么不帮忙善后呢? “更何况,当初我答应赵夫人的承诺还算数。”檀生温声轻言,“另外还有一附加条件,若是夫愿意身负高义替周笃先生写下罪己书,小辈便告知夫人一个事涉周先生身死的秘密。” 还有后手! 许仪之瞠目结舌! 他家阿俏每次都能让他更自豪一些! 虽是坑蒙拐骗,可苏仪之流舌战群儒不也是坑蒙拐骗吗! 他家阿俏有大才! 许仪之不知道的是,他家阿俏不仅有大才,还有大财... 一提及承诺,赵夫人泪如雨下。 如果不写,老爷的死状会被街头巷尾窃窃议论;会有私生子上门认亲;会有娼妓叫她姐姐… 若是写,这位赵姑娘的承诺还奏效;还能知道一个秘密;老爷是带着尊严自尽,而非惨遭歹人谋害… 她该怎么选? 她能怎么选? 周家已经没有人了! 没有人再给她们撑腰了! 天下的读书人除了去赵府堵门,还能做什么?周笃的门生为了一个不得帝宠的老师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赵夫人眼泪静静淌下,淹没在沟壑中。 “我写…” 我写还不行吗… 檀生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拍了拍掌心,官妈妈手端笔墨纸砚入内。 赵夫人拿着笔,眼泪砸在泛黄的信纸上。 “清莲,见字如晤…”檀生背过身去,一字一句地念,赵夫人一字一句地写。 “....今朝下诏狱,吾无悔,吾师从刘学甫,后从孙道明,通资鉴习百家,知廉耻尚崇德,明道义善功德…容娘一案旧事重提,吾亦无悔矣,只恨吾身负原罪,无颜面先圣,只能够一条白绫终了残生…” 许仪之颇为惊讶! 每个人都有行文习惯! 周笃一代名流,文锋自然自成一派。 檀生口述的文章,遣句用词实在很像周笃的文风啊! 檀生念得不快,赵夫人紧抓狼毫笔一边流泪一边书写费了近半个时辰。 檀生接过那张信纸,一目十行看了下来,笑了笑,“或许要劳烦赵夫人再誊抄一份了。” 赵夫人面色煞白抬起头来。 那信纸泛黄。 透过泛黄的信纸,她能清晰地看到赵家姑娘平淡如古井的眼神。 那恶魔般的眼神。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原来是个反派(下) 第一百三十七章我原来是个反派(下) 【可算是有下了...请不要再说阿渊的数学是语文老师教的了…】 【不是陈年旧信,是自尽书啊!】 “周笃先生学的是米芾的行草,再兼颜体的笔锋,鹅头勾向上斜翘是周笃先生书写特点。我暂不论是赵夫人在耍玩什么花招,只是若下一份还是不像,就不要怪小辈事事兑现了。” 檀生语声平和,将那张纸轻飘飘地掷在赵夫人面前。 赵夫人面颊上的那滴泪没来得及掉下,便被吓得快缩了回去! 这看上去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竟然知道老爷的书法习惯! 她当真是有备而来的! 赵夫人面色卡白,紧抿双唇将那信纸规规矩矩地再誊抄了一遍,重新递到檀生手中。 檀生再次通读,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将信纸递给了许仪之。 许仪之规规矩矩地把信纸叠成四折放到怀里。 一直在窗棂外偷看的许千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问这大昭朝谁能让镇国公世子爷规规矩矩地做事情,那这人选可当真是屈指可数,哭泣的镇国公夫人算一个、翁笺小姑娘算一个、好言相求的阿玠小公子算一个... 然后就是这位了。 等等。 他们是不是快要有世子夫人了? 许千想一下,这深谙下九流市井之道的赵姑娘当他们的世子夫人,其实好像也不错…懂黑话、心狠手辣、没有底线、见鬼说鬼话见人说人话、也能装出一副贤良淑德的小样子…嗯…至少暗影是喜欢这样的世子夫人的。 许千点点头,在心中迅速决定了他家世子爷的终生归宿。 已被自家侍卫嫁掉的许仪之看向檀生,等待檀生做出下一步的指令。 檀生四下环视一圈,笑了笑,“那赵夫人就好好住下吧,若是缺什么就说,等此事平息之后再请赵夫人回都梁山颐养天年。” 檀生抬脚欲走。 赵夫人当即慌忙叫住,“赵姑娘!” 檀生停了脚。 赵夫人问出话来,“那个秘密!” 檀生恍然大悟状,回身侧眸,轻声道,“赵夫人想知道是谁对周笃老先生痛下杀手的吗?” 赵夫人再次泫然欲滴。 檀生笑了笑,回过眼神,漫不经心道,“是刑部的人下的手。” “为什么啊!”赵夫人撕心裂肺,“老爷与刑部之人并未有丝毫瓜葛啊!” “是刑部左侍郎李质朴下的手。”檀生语声平缓,“昭元三年,李质朴应试参考,周笃老先生时任考官,因其文卷不公整,周笃老先生将其试卷判为二甲二十七名,由此错过了京官调任之选,李质朴一直怀恨在心。如今周笃先生落到了刑部的手里,夫人以为刑部的监牢当真是摆设,谁想杀谁就能进去杀谁?若在刑部内部没有内应,又岂会如此顺利?” 赵夫人神色一会儿迷惘,一会儿恍然大悟。 檀生不再与之有过多交谈,推开门便利落地绝尘而去。 许仪之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马车中,檀生也不明白,为什么,身边,比之前来时,多了一个人… 许仪之老神在在地端坐在檀生身侧。 不为什么啊。 因为来的时候,不能当着那么一大群迂腐书生上同一辆马车啊。 回去的时候,谁看得见?! 许仪之为自己的计划鼓掌。 “当真是李质朴下的手?”许仪之问出口后,才后悔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檀生像看翁佼一样看了许仪之一眼,“当然不是。” “那什么考卷不工整?”许仪之继续犯傻。 “当然是编的呀!”檀生简直不敢相信许仪之的心智。 许仪之收获了两枚轻慢的眼神后,也不恼,“你既然要坑李质朴和刑部一把,为何又费尽心力地帮忙拿到这赵氏的亲笔书啊?放任书生闹起来,刑部必定会发声,刑部一回应这事情就甩不脱了,到时候问责就是问的你叔叔,搞不好李质朴也会受牵连…” “这样的问责太轻了。” 檀生轻声开口,“要玩就玩一把大的,这不痛不痒只会让叔叔和祖母闹心罢了。对李质朴的伤害并不大。可若是仇恨的种子埋进了赵夫人心里,那什么时候发芽,会长到什么程度,这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 许仪之丝毫不掩饰自己赞赏的眼神,“置之死地而后生,自尽书?你是怎么想到要让赵夫人模仿周笃的笔迹写一封遗言自尽书的?周笃鼎盛时期在二十年前,你又如何熟悉他的笔迹,甚至他遣词造句的方式?” 因为上辈子周笃一天到晚都在抄经书啊… 抄完经书就压在东岳观的山顶石下面呀... 她看完周笃的经书,再看赵夫人的抄经,自然知道这夫妻二人笔迹相似啊… 许仪之再加了一句,“不要跟我说天机不可泄露,你的底细,我还能不知道?” 许仪之的语气里莫名带了几分亲昵。 檀生难得地红了红脸。 “留下自尽书,证明他并非他杀,而是在监牢中自尽而亡,这样纵然刑部会担责,也总比渎职放任杀手进牢房轻。”檀生红着脸别过头去,“伪造自尽书,这应该是最好想到的。威逼利诱赵夫人,也容易达成。有的人喜欢钱那就给他钱,有的人喜欢女人那就给他女人,而有的人舍不得名声,那就拿名声威胁她。恰好赵夫人吃这一套…” 至于后面两个问题... 她总不能说哈哈哈哈,因为老娘看周笃的抄经都快看吐了吧!? 既然无法回答,那么只有... “对了,世子爷是怎么知道初桃姑娘的儿子今年几岁的呀?”檀生眼中平静,心中却暗藏杀机,“看来定京三少果然名不虚传,初桃姑娘的儿子养在外宅,寻常恩客压根就不知道这位万花楼花魁还有个儿子。” “咱们镇国公世子爷就能准确无误地说出人家儿子有几岁了呢!” “呵呵呵呵呵呵呵” 檀生丝帕捂嘴,一副大家闺秀的羞怯模样,“世子爷当真是眠花宿柳,十分风流呢。”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道送命题 眠花宿柳? 十分风流? 许仪之慢慢挺直脊背,背后凉飕飕地吹来一阵风,这题无论他怎么答都是个死字啊… 他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实诚地回答出正确答案? 随便胡乱诌个年纪不行吗? 就你逞能! 你啥都知道! 许仪之后悔得不能自已。 身为一个合格的纨绔,说他没进过万花楼是不太靠谱的,被人拉进去、应酬进去、进去捞另一只纨绔…反正他是进去过的,但... 他当真是洁身自好的! 没有跟花红柳绿的姑娘们喝过一次小酒!拉过一次小手! 他连坐在那软榻上,他都得先叫人拿热水擦几遍!定京城里哪个不知道镇国公世子爷不用外面的碗筷杯盏,不吃外面的吃食茶水…那些姑娘有啥好的!一个个红唇烈焰,一点也不清纯!然而…他进过风月之地这样的实话,自救的本能告诉他,绝对不能告诉檀生... “我都是听翁佼说的。” 许仪之语气淡定,气定神闲,“翁佼那厮最喜欢听姑娘唱小曲儿,姑娘们也喜欢翁大公子去听曲,一来二往,翁佼那人你是晓得的。这满定京城能有他不知道的事儿?故而在下也偶尔听了一两耳朵。” 遥在翁府黄金棍下温书的翁大郎君,继而连三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翁佼揉揉鼻头,喜滋滋地想,肯定是有人想他了! 是的。 是有人想着他。 许杏花有啥坏事儿都想着给他背锅呢! “您这一两耳朵,听得也算直中靶心。”檀生乐呵呵地笑道。 马车“咕噜噜”朝前走,许仪之背上的冷汗“淅沥沥”往下掉,檀生别过头去没再继续探讨这个问题,而是为许仪之斟了盏茶汤,“我再同你说谢谢就俗气了,我还想请世子爷帮忙做件小事。” 话题转开了。 许仪之劫后余生。 “什么事?”许仪之故作沉声道。 “请世子爷帮我杀个人。”檀生风轻云淡道。 许仪之点点头,“谁?” “京城国子监伴读侍郎,安庆府陈盛。” 还是个不大不小从四品的官儿呀。 许仪之思忖片刻便点头,“好。” 檀生奇了,“你也不问问,为啥要杀他?” 许仪之手撑在膝头,一袭靛青长袍,头束白玉簪,斜眸一笑,“杀人不过头点地,此等小事有什么好细问的?更何况,既然赵姑娘认定他该死,那他自然不该活。” 檀生抿抿唇,她难得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气氛有些尴尬。 檀生眼风瞥了眼许仪之,还是解释道,“那陈盛就是当初负了周家大姑娘的那位读书人,阿容死后那陈盛考中进士,成了家立了业。周笃而后隐退,文官清流,周笃纵有一颗想让他死的心,也无济于事,故而陈盛便成了赵夫人的一块心病。” “所以这也是你当时答应赵夫人的那个要求?”许仪之接过话头。 “我是帮她了了这个心愿,也是帮周大姑娘了了这个心愿。”檀生面目清淡,“这个男人也该下去陪她了。” 许仪之笑了笑,“这位陈郎也该为二十年前的孽债付出代价了。” 许仪之将茶盏放在手中摩挲半晌,青釉瓷面在指腹间活动,触感滑腻,“我…后两日要去北疆了。” 檀生蹙眉,“北疆不是正战乱吗?” 许仪之笑道,“若无战乱,我去北疆作甚?吃马奶葡萄吗?” 檀生想了再想,也没回忆起前世里这位镇国公世子爷去了北疆没…毕竟上辈子这个时候她还住在南昌府内赵华龄的耳房里呢… “那你去北疆做什么?”檀生努力搜刮上辈子的记忆,“如今镇守北疆的大将不是霍举吗?霍举抗击得力,不需援助,更何况镇国公府不是镇守京畿直隶之地吗?你去北疆岂不是惹皇帝猜忌?” 他家阿俏连这些都知道! 许仪之眼神一亮,很惊诧! 这朝堂上的事,闺阁女儿上哪里得知? 而他家阿俏才进京城,竟然就知道了镇国公府擅自出入京畿二地,会惹皇帝猜疑! 阿俏真是个聪明的美人儿啊! “所以还望赵姑娘为我保密。”许仪之神情疏朗地开口笑道,“此事暗影知道,镇国公知道,你知我知,再不能有第三人知道了。此事一旦传出,镇国公受猜忌是小,扰乱国体是大。” 所以... 你为什么要告诉她? 檀生脸色木了木,默默点点头,心里知道不应该继续追问,可话还是就这么说出了口,“那…你去北疆究竟是做什么?” “找人。”许仪之言简意赅,“如今东南侯薛平湛抗倭吃力,而镇国公府是在北疆发的迹。” 许仪之点到为止。 檀生云里雾里,完全没听懂。 许仪之想了想,挑开车帘四下看了看,“所以由我当中间人,将镇国公旧部挖出,给东南侯找几个能用的将士出来。” 檀生脑子都要木了。 她恨不得如今自己快双耳失聪吧! 镇守京畿二地的镇国公府要去北疆挖人了!挖了人还要给手握重兵的东南侯送过去!夭寿啦!要死啦!两枚重将一南一中,他娘的竟然有勾结!皇帝老儿的位子还坐得下去不啊!昭德帝不要练功啊!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天下啦!夭寿啦!要死啦! 檀生内心瞬时崩腾过千匹汗血宝马。 这种事情,你随随便便就讲出来了,真的好吗… 檀生快哭了。 “噢,此次我去北疆,顺道挖一挖霍举的墙角,动一动他的根基。此人是信昌侯麾下大将,若再立功回朝,信昌侯权势岂不滔天?”许仪之规规矩矩地将话给补全乎了。 檀生真的要哭了。 她只是一个小神棍。 对这些事情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今日…世子爷说的话…我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赵大姑娘身影僵硬。 许仪之见状不由笑起来,“说起来,赵姑娘还欠我三个卦呢。” 这个可以有。 檀生点点头,“你想怎么算?算生辰八卦?五行阴阳?测字看相?” “测个字吧。”许仪之轻笑,一派风光霁月之景。 檀生问,“测什么字呀?” 许仪之偏头想了想,兀地展眉一笑。 少年郎剑眉入鬓,星眸远光,如雨后暖阳又似舟拨轻碧。 “测个檀字吧。” “赵檀生的檀。” 第一百三十九章 赵檀生的檀 檀生的脸“唰”地一下从耳根红到了下巴沟。 这是测的什么字呀! 为什么要测她的名字! 这死纨绔长得一副好皮囊,内里却是一腔杂心思! 檀生闷了闷。 许仪之只觉得好看。 他家阿俏绯红一张脸,像颗刚落地的粉桃儿。 “檀字..”檀生稳了稳心神,拿出职业素养来,“檀为浅绛,带血,此为不吉利。北疆战乱纷纷,刀剑无眼,世子爷最好多加主意,否则或有血光之灾。再者,檀字为木亶,木为五行次首,若世子爷遇到祸难往林中藏躲,或能因祸得福。亶,自说文解字而出,意为多谷,多谷丰收为吉兆,北疆一行,世子爷将收获颇丰。” 总的来说,就是结局一定是好的,只是途中或许会遇到艰难坎坷,但是一定能逢凶化吉。 不得不说,咳咳咳,这是这世间大部分神棍的算相说辞。 照檀生的习性,下一步应该开始推销保命符了。 檀生抬眼看了看,许仪之算熟人,再坑他,于心不忍。 许仪之一听檀生一本正经说这么长段话,便舒朗笑开,“阿俏,你且告诉我,你是当真算出来的呢?还是来糊弄我的呢?” 檀生:“….” 早知道就坑他没商量了! “信则有不信则无!”檀生莫名气鼓鼓,这测字还是算她的拿手功夫的!算十卦还是有个三两卦是准的! 你不信! 你不信还测! 还拿她的名字测! 是不是逗她玩呢! “北疆正起战乱,你又是微服前往,一不注意便有血光之灾岂非容易?”檀生强行辩解,“更何况,你的身份本就敏感,若是遭霍举逮住,难道他不会趁此良机大做文章吗?让你仔细些注意些,你便说我糊弄…” “嗯,晓得你没糊弄我,晓得你在意我能不能保命。” 许仪之笑意深到了眼底。 檀生脸上的红,一下从下巴沟深入进了颈肉上。 她本就生得白生得严,如今肤容再一红,就像那三月枝头的秾夭李桃,点缀着清风与怯意,叫许仪之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 自称情场老手,实则妇女之友的翁佼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欢喜一个姑娘,不是看你想不想把她捧在手心里,而是要看你想不想把这姑娘恶狠狠地压在胸膛里。 如今的他,就很他娘的想把这姑娘一把揽过来,揉化在胸膛里。 许仪之稳了稳,再道,“这期间,若有事就去找翁佼。那厮虽形似浪荡,可实则靠谱,应了你十分,绝不短你半分。” 车厢里气氛叫人难熬。 檀生苦活二十余年,自诩见惯人情悲欢,可如今这样的气氛却叫她极为陌生。 有点暧昧,又有点温情。 檀生心下打鼓,一方面为自己鼓气,算上上辈子自己不算个情场老手,也算是个二婚妇女,如何能叫这死纨绔三两言语就诓骗了去;另一方面又不要脸地眼瞅着自个儿对许仪之的称呼从“许公子”到“世子爷”再到“奉权”… 不是我军太无能,而是敌军太强大... “你可听见我的话?”许仪之见小姑娘没反应,沉声再道,“怀璧无罪,定京城不比南昌府,你纵然经此一战名声大躁,可难免会惹怒各方势力,暂且不说在定京城中各自盘踞的道人,就是一个李质朴认真起来也够你喝上一壶。更何况,你现今一番手段榨干了赵家,赵显他娘难说不会借李氏之手难为你。腹背受敌,我又远在北疆,你千万不要逞能。” 许仪之的语气不容置喙。 是…敌军强大得让人不战而屈啊! 檀生别过脸去,闷闷地点了点头。 小姑娘的脖子修长美丽,像一只颔首待立的天鹅。 许仪之笑起来,“此次我去北疆,还有一事。” 檀生偏头一声“嗯?” “白家后人或许潜伏在北疆,若是能找到他,也了了一桩心事。” 檀生猛地抬头,声音发颤,“白家人…真的还有人活着?” “猜测。”许仪之本不欲提早告诉檀生,害怕又是一场空欢喜,“只是猜测,但是你要记得你一直都不是一个人。” 有他,有东岳观那位道长,有官妈妈,还有几株农作物。 赵显的懦弱会被定京的繁华与无情日渐放大。 他害怕他的姑娘承受不了。 所以还是说了吧。 就算还拿不准,至少也能有个寄托。 檀生不知该说什么为好,她突然兴奋起来,又是斟茶又是端碗碟,明明欢喜却无端克制。 他家阿俏眉飞色舞的目光让人心疼。 许仪之鬼使神差地拿手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鬓发,揉完之后便如触电一般闪了回来,“我我一定帮你找到人。” 君子一诺,千金。 许仪之不是君子,所以他的承诺还要贵一点。 起码万金。 他一定会帮他家姑娘把人找回来的。 一定。 檀生鬓发间有陌生的触感,叫她突然愣在原处。 直至马车避开那一众书生,驶进赵宅之内,檀生才愣愣地下了马车,再愣愣地看着那马车从赵宅离开。 谷穗赶忙来扶,“姑娘,你怎么傻了…” 你才傻了,你全家都傻了! 檀生掩饰般地低头抿了抿鬓发,“…被蚊子叮了一口…” 只是没叮在皮肉上。 叮在了心上。 谷穗嫌弃脸,“这死蚊子命还长咧!秋天都到了还不死!” 马车从书生堆里趾高气昂地驶过,死蚊子许仪之坐在马车里,埋着头,漫不经心地拿手就着一不小心泼洒在木桌案上的茶水渍画画写写。 “爷…”许千听了一路,谁家的爷谁知道,反正他在暗影出生入死十来年就他妈没听过他家爷以如此缱绻情长的语气,听得他都要吐了,“您何不直接去赵家提亲呢?这名不正言不顺的,马车都要赶两趟。”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徐图之。” “那您也不怕赵姑娘给跑了!赵姑娘样貌在定京城里能不惹来豺狼虎豹吗?”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急不得缓不得,松不得紧不得,方行军。” 那桌案上的茶渍快干了。 水渍风干,隐约间藏了一个字。 檀。 赵檀生的檀。 许仪之眸色一深,向后一靠,胸有成竹。 第一百四十章 残暴一枝花(上) 许仪之那一鞭子,抽花了白面书生的脸,也抽颓了那一众读书人的势气。 赵宅门前可算清净了一两天。 第二日,京中传来国子监伴读学士陈盛回家途中被匪类劫财重伤,不治而亡的消息。这个消息倒未曾引起波澜,一个小小的国子监文官一无权,二无势,三无家族,死了就死了,报到刑部去,刑部如今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又哪里管得到一个伴读学士的死活。 到第三天,赵家门口情势回炉,甚至有愈演愈烈之趋。 傍晚时分,赵显出了门子后驾马车回府,马夫被门前风平浪静的假象所迷惑,一不留神选择从大门回府。镇国公府的马车,书生不敢惹。 赵家的马车,书生一看,顿时群情激奋。 如一滴水,掉进了油里。 之前的平静都好似韬光养晦。 书生们一把簇拥而上,誓要把马车掀翻在地,口中叫嚣着,“还命来!”、“官不官矣,国不国矣”、“苍天有眼无珠!” 赵显紧紧抓住车辕,车夫见势不妙,盘算了一把,这车中既不是他们家大姑娘,也不是他们家官妈妈,故而当机立断顺势而为——缩到了车底... 马车越渐向一边倾斜,赵显慌乱之中从挑开车帐从车厢赶忙佝头出来! 眼见有人从马车里出来,书生们当下欢呼起来,“出来了出来了!”、“就是刑部直隶侍郎赵显!”、“上啊!” 书生将赵显压倒在地,把赵显的脸摁在地面上,人荒马乱中也不知是谁的两只手胡乱拍打在赵显的脸上! 赵显何时受过这般折辱,当即怒号,“放开!放开!本官乃朝廷命官!尔等刁民…” 赵显的话尚未说完,摁住他的那读书人手一用力,将赵显的鼻梁狠狠地磕在了地上! 一时间,两管殷红的血液就从赵显的鼻子里淌出! 赵显只觉眼冒金星,脑中一片金光! 大门“嘎吱”一声开了,冲出一列拿着木棒的小厮,读书人顿时作鸟兽状散开! 赵显被一左一右搀扶着,逃也似的进了赵宅内院,赵老夫人一见幼子如此形容,赶紧迎了上去,一边拿斯帕子给儿子擦鼻血和脏污,一边哭嚎道,“那些挨千刀的哟!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还不快去叫大夫!” 六安忙快步往外走。 “等等!”赵显一只眼睛睁开一只眼闭上,有气无力道,“别去…这事儿不好传出去…” 刑部侍郎在自家门口被一群读书人给揍了... 这事儿传出去就是给人乐的! 檀生袖手冷眼旁观。 是够乐的。 赵显瘫在赵管事身上,白净的脸上满是血污。 赵老夫人一声痛哭,“赵管事!去!去报官!殴打朝廷命官!这世上还有没有道理了!他周笃犯了命案关在监牢里,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周笃惹的仇家太多,被人给杀了!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往日只是围门,今天变成打人!之后呢!是不是要放火烧房子了!?” 赵老夫人难得失态。 檀生埋首挑挑眉。 李氏听闻此事,火急火燎赶了过来,一见赵显狼狈不堪,再看檀生稳坐泰山,不觉厉声道,“三间铺子!一千两白银!你倒是狮子大开口,什么都要到了!现如今呢!?事态可曾有半分好转?把银子吐出来!” 李氏尖利之言,让赵老夫人的目光聚焦到了檀生身上。 赵老夫人搀扶住幼子,嘴角一嗫嚅,想说些什么,可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拿不定赵檀生这本经。 害怕赵檀生当真有法子,若她出言附和了李氏,岂不是惹恼了这妖货!? 可她也觉忿忿不平! 没有道理收了银子不办事的! “如今情势越来越烈,若是阿俏回天有力,倒不妨一试!”赵老夫人憋了一憋,却到底将矛头对准了檀生。 李氏尖声冷笑,“事涉朝堂,我本就不信这小货能有什么本事!” “官妈妈,让厨房烧一大锅滚烫的开水。” 檀生的声音紧紧跟在李氏的冷笑声后,她眼看赵显被人轻放在软榻上,这堂中蹦跶的全都是女人,赵显虚弱地巴在软榻前阖眸养神,不觉心头泛起一阵恶心。 女人堆里长大的男人,脂粉气当真很重。 不是油头粉面的那样的脂粉气,而是软弱。 骨子里就像个没骨气的小姑娘一样的,软弱。 檀生缓缓站起身来,不看李氏,眼神看向赵老夫人,轻声问,“我只需要为叔父解围对吧?” 赵檀生有法子! 赵老夫人连忙点头。 “会给别人招惹来什么祸端,不在我的考量范畴内,对吧?” 别人是死是活,关他赵家什么事! 赵老夫人再连连点头。 “只要这一群读书人从赵宅门口离开,并且叔父完完全全从周笃一事中清白抽身,对吧?” 是是是! 对对对! 赵老夫人头如捣蒜! “可还有其他的要求呢?” 檀生再问。 赵老夫人沉吟半晌,摇摇头,自觉面面俱到,没有任何需要补充的了。 苦主了解了。 檀生笑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拍拍手,带上官妈妈气势汹汹地向二门走去,赵老夫人思量片刻,埋头跟在檀生的身后。 五指宽的酸枝木大门外,喧嚣声不绝于耳! 檀生站在门后静静听了片刻,不觉感叹:读书人就是不一样!骂人都讲究对仗! 再待片刻,官妈妈与谷穗一人抓住大铁锅的一只耳朵,铁锅中沸水还在翻腾,蒸腾出氤氲的热气与雾气! 檀生面无表情地一挥手。 大门再次打开! 读书人们眼见赵宅的大门缓缓打开了,正欲举双手欢呼,却有眼尖的人透过雾气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一只大铁锅后面。 “又是那姑娘!”那人语声惊恐,高声唤道。 众人惊惧! 还来不及躲! 滚烫的开水便扑面而来! “滋滋滋滋滋!” 热水扑在地上,滋呀乱叫!热气蒸腾起来! 有的书生闪躲不及被开水溅到了皮肉,当下鬼哭狼嚎起来!叫闹声此起彼伏,赵宅门外登时如一片修罗之地,读书人们左右乱窜,生怕踩在了淌在地面上的热水! 檀生面无表情地从热气中稳步踏出。 很好。 她想泼半夜三更念离骚的这群穷书生很久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残暴一枝花(中) 赵宅外一片喧嚣。 热蒸汽腾腾而上,书生们鬼哭狼嚎。 打前锋胆大的矮个书生一冲而上,越过淌在地上的热水,直冲冲地快步跨到檀生面前,义愤填膺道,“妇孺小儿,端的是心狠手辣!这一大锅热水若当真浇在人的脸上身上,会引起何等巨大的后果!在场的读书人都不是白身,都是身负功名的!你这毒妇的举动可曾知道会毁了多少读书人!” “我叔父赵显二甲传胪出身!受恩于圣上,官授南昌府提刑按察使侍中,而后升至佥事,三年考评均为甲等,现调升为刑部直隶侍郎,官居四品!”檀生昂首高声道,“你是有功名的读书人,我叔父不仅身负功名,还为官身!你们这群蛇虫鼠蚁却掀翻马车,将堂堂朝廷命官摁押在地任意折辱,又是如何歹毒的居心!读书人千千万,皆以你们为耻!” 矮个书生亦高声啐道,“我等读圣贤,明荣辱!朝廷命官又怎么了!前朝孝宗皇帝亲小人远贤臣,昏聩无道时天下人皆不敢与之一别锋芒,唯有三百学生静坐广安堂,方引来志士高拔亮剑!” 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不愧为仗义多为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 檀生冷笑道,“所以,你们当我赵家是广安堂,当我叔父赵显是孝宗皇帝?” 此话是天大的忤逆! 无人敢接! 那矮个书生当即忙道,“无知妇孺,休得胡言乱语!我…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檀生踏过门槛,丝毫不惧,站到了大门台阶上,朗声道。 “你们究竟为了集聚赵宅大门?” “为名!?当然有!周笃乃三朝名儒,受人尊崇,为他出头,是天下读书人的愿望!” “为利!?当然也有!周笃桃李遍天下,泰半门生领官职吃皇粮,很是显赫!你们不过是一群一心入仕的穷书生,受人怂恿,自然疲于奔命!” 檀生这番话,直白得像一根针,戳破了罩在这群读书人脸上礼仪仁信的面纱。 遮羞布被扯掉了,书生们顿时群情激奋。 “我们是为了仗义!” “周笃老先生是我辈楷模!” “我们为正义而战又有何错!?” “赵显为官不公!” 众人高声的叫嚣声,让檀生私以为她面对不是几十位饱读诗书的读书人,而是五百只鸭子… 檀生耳朵尖,一把抓住其中一位读书人的话,高声道,“我敢问,我叔父如何为官不公了!?” 众书生愣了一愣后,从里面响起一个嗓音。 “他将周笃老先生抓捕下狱!” “周笃先生事涉谋害亲女,依据大昭律法,应当下狱候审!”檀生斩钉截铁道,“叔父在其位谋其政,只是秉公办事,何来不公!?” “可周笃老先生惨死狱中!”那嗓音继续高喊,引来无数读书人赞同点头,“周笃老先生竖着进大狱,却横着出来!好好一个人被你折腾没了!我们都是读书的,为周笃老先生声援一二句岂有名利之争!你这小娘子莫要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 “就是!周先生是狱中惨死是事实!若无严刑逼供,又如何叫一个人好好的人没了命!” “赵显其人乃刑部直隶侍郎,专司周先生一案,却让周笃先生惨死狱中,实在罪不可赦!按照大昭律,可依据渎职处置!” “我们堵在这门口,无非就是要赵显给天下悠悠众口一个交待罢了!” 书生被这么一鼓动,闹得越发厉害,众人的高喊声险些掀翻赵家的屋顶! 他们只是到底忌惮檀生一开始泼出的那一锅热水,不敢轻易上前活动!否则赵家宅门大开,依照这群书生的秉性,恐怕早已趁乱入了赵宅门将赵显拖出示众了! 檀生面色不改,扯高了声音,“静一静!请大家伙静一静!” 无人听从。 檀生眸色一抬,官妈妈从袖中取出两只大棒槌重重敲在门上,发出“嗡嗡”的震天响! 书生被惊了一大跳。 檀生趁此时机,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当一个人一心向死,旁人如何履职,便也是拦不住的!” 气氛安静几许,有书生愣了一愣后扯开嗓子道,“这是什么意思!” 檀生面色发沉,环视一圈,从袖中掏出一封长信,语带哽咽道,“周笃老先生是自尽!不是被虐杀亦不是被谋杀!周笃老先生自知因舍小家而全大义,当初对亲女狠下杀手,如今又被投放下狱。周老先生尊重了一辈子,不能叫自己临了老了,身负罪名,故而选择一条白绫结束自己的生命…” “周笃老先生的品德让我尊重,对道义与尊严的坚守让人闻者落泪…” “这封遗书,是周笃先生向狱卒讨要信纸谎称要写家信而留下的!” “今日…今日既然诸位君子要向叔父讨要一个说法,那小女子冒天下之大不韪让此信重见天日,让周老先生的死因大白天下!” 赵老夫人眼皮子快抬到了额头上! 什么??! 周笃分明是被人割了喉啊! 这一点赵显说过! 怎么突然就冒出了一封遗书!? 怎么突然摇身一变周笃就变成了自杀了呢! 赵老夫人满目惊惧地看着檀生居高临下站在台阶上,眼睁睁地看着檀生从信封中将信一把抽出,高声念出信中内容,再不可置信地看着檀生正气凛然地唤过一位年岁稍大的书生近观那封信的真假! 那书生一见信上字迹当即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地。 “老师…是老师的字迹…!” 众书生顿时哗然! 赵老夫人快要怀疑人生了。 她不认为她的孙女神到能在一夕之内模仿出周笃的笔迹! 可... 可这封遗书到底是怎么来的!? 赵老夫人满目惊疑。 檀生全然不知。 檀生手拿遗书,再次环视四周,高声道,“这封信,我请周笃遗孀赵夫人看过,一模一样的笔迹,不容他人作假!若你们尚存疑虑,尽可以去寻赵夫人一探真相!” 自然不是他人做的假。 因为那就是那遗孀赵氏自己动的笔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残暴一枝花(下) 第一百四十二章残暴一枝花(下) 有书生昂首哭道,“那为何刑部不一早将此事抖落出来!周先生自尽是为维护尊严与道义!是大好事!是我辈敬重之大儒行事!” 檀生眸光一暗,挑唇一笑,“是呀…为什么呢?” 檀生的语气变了! 赵老夫人敏锐地心下暗道不好! “自然因为出了人命,刑部想推一个人出来将事儿顶下来!” “有比正在风口浪尖上的赵显赵大人更好的人选吗!?” “只要刑部咬死不松口!叔父必定受到惩戒!民怒自然平息!” “可若是遭人发现,周笃老先生乃自尽而亡。当日值日的刑部官僚如何能撇清干系!刑部牢狱如此松懈的管理,自然会放在大众眼皮子底下!” “试问,若是刑部管理严谨,这样长的一条白绫又如何能到周笃先生的手中!?” “必定是狱卒与刑部官吏清监不力造成!” “若不是叔父机敏,搜查监舍时找到了这封被藏在桌脚的遗书,那么周老先生势必将背负天大的骂名与不甘,被人侮成惨遭虐杀而亡的罪犯!” “这是要牺牲叔父一个,保全刑部上下!” “这才是最大的不公!” 檀生语声激愤,痛心疾首,字字句句都挑起了书生们天大的情绪! “刑部污糟!” “天道不公!” “竟为了私利,妄图推出赵大人顶罪!” 赵老夫人眼皮子一翻,险些快厥了过去! 赵檀生这是将赵显赤裸裸地放在了刑部的对立面啊!!!! 赵显还端着刑部的碗,吃着刑部的饭啊!!!! 赵檀生倒是不仅洗刷了赵显的名声,却也将这口锅扣到了刑部身上...赵老夫人头皮发麻,如果刑部是一间客栈,这群读书人便是那找茬的客人,那赵显顶天算是个店小二,赵檀生为了在客人面前给赵显解围,而直接开罪了掌柜的… 是! 这群书生咬住周笃意外暴毙不放,叫赵家招架不住! 是! 赵檀生突然拿出遗书证明周笃是自尽而非他杀,自然能证明赵显与周笃之死并无太大关系! 是! 这是给赵显解了围! 可解围的代价不能是暗示这群读书人,这一切都是刑部的疏漏造成的啊! 与其因此开罪了刑部,还不如在一开始赵显就主动担了这份责,以平民愤! 刑部总能记得住阿显的退让啊! 如今... 赵老夫人面色铁青地看着那群书生被赵檀生激得愤慨异常,再眼看着一个接一个的读书人跌跌撞撞地抱着包袱走出杏花胡同朝东走去。 东边有什么? 有他娘的刑部大门啊! 这群读书人被激得要去堵刑部的大门啊! 赵老夫人面黑如锅底,看檀生俏生生地春风拂柳般走了过来再俏生生地冲她福了福身,便脚步轻盈地自顾自进了内宅,而她身后的奶妈妈和丫鬟一左一右轻松拎起那口铁锅,步履健硕地也进了内宅。 她好像还听见了那奶妈妈对丫鬟说。 “下回再来这种事,咱们要找刘婆子借那口最大的锅,这热水不够用,三下两下就泼完了。” 那丫鬟甚觉有理。 “就是就是,那口锅里的开水够十个书生洗热水澡!” 赵老夫人脸色更差了,拂袖入******堂中,赵老夫人目光阴冷地看向檀生,轻声问,“你为何挑拨阿显与刑部的关系?” 夜已降下暮色,赵显连声出言辩解,“我都听说了,阿俏也是着急心切,她一小小闺阁女儿如何能想得这么深?” 檀生笑道,“祖母可还记得,之前阿俏问过三个问题。是不是只需要为叔父解围?是不是给别人带来任何祸端不在考虑范畴之内?是不是只要那群书生从赵宅的门口离开?祖母一一应是,并再无任何需求。阿俏这么做了,同时也做成了。” “可阿显与刑部的关系又该怎么办!”赵老夫人急切打断檀生的后话,“两害相较取其轻者,刑部势必会选择周笃是自尽而亡这一说辞,可之后呢?到底是被你阴了一把,难保之后不会给你叔父小鞋穿!” 檀生闷头想了想。 赵老夫人以为小姑娘正在反省,正欲开口逼问如何解决遗留问题,却听檀生抬头后语。 “所以呀,以后祖母有什么要求还是一五一十说清楚比较好。”檀生面无表情认真道,“说清楚了,我也好加钱啊。” 赵老夫人顿时气得五佛升天,六佛出窍! 李氏不知是该乐还是该忧。 赵老虔婆被气得面僵手硬,她应该幸灾乐祸。 可气赵老太婆的却是赵檀生那个小贱货… 李氏眼波一转,清凌凌地笑起来,“这倒不用母亲担心,父亲在刑部倒也说得上几分话,若当真有问题,总能为阿显开解几分的。” 檀生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赵显默默别过脸去,既不出言反驳,亦不随声附和。 就跟他一如既往的态度一样。 默默地接受别人送上门来的好意,却仍旧装出一副“不是我想要的,这都是你们强加给我的负担”之类的态度。 赵老夫人想一想,再看檀生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她如今是动不得檀生的,再等等吧!再等等!等赵檀生的价值被榨干后再想想该拿她怎么办! 赵老夫人勉强扯开嘴角笑了笑,“船到桥头自然直,最要紧的是咱们一大家子人乐乐呵呵地和和睦睦地在一块儿。”赵老夫人转头看天,“夜不浅了,快都回去歇着吧。” 檀生不做客套与李氏一前一后出了门子。 赵显亦站起身来,却被赵老夫人一把叫住。 “阿显,你留下。” 赵显脚下顿了顿,身影摇了摇,耳边还响着正觉女冠的声音,“我看到一个有些年纪的妇人将药粉放在了那位女子的药里…” 有些年纪的妇人... 广阳府.. 药里… 赵显他不蠢,这么些年了,若他一丁点察觉都没有,那也太对不住他提刑按察使佥事的职责了。 只是猜测归猜测,亲耳听见别人口中佐证。 这让赵显无力无助。 第一百四十三章 原谅(上) 李氏与檀生一走,赵老夫人脊背一软,老态尽显,瘫坐在椅凳上。 赵老夫人微微抬起眼皮,瞥向埋着头坐在左下首的幼子,心乱如麻。 这孩子自从上次从东岳观回来便一直心不在焉,她琢磨找个机会与阿显谈一谈,可又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儿,先是书生堵门,紧跟着周笃在大狱中暴毙而亡,再就是檀生敲诈赵家…一桩接着一桩,让她心力交瘁,自然无暇顾及其他。 而这孩子却越来越沉闷,如今见了她,连声“母亲”都喊得极为敷衍。 “阿显。” 赵老夫人的声音里都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态。 赵显愣了一愣方抬起头来。 赵老夫人叹了口气,“做官便是这样的…定京城不比南昌府,咱们要步步为营,一个小挫折罢了,没有必要垂头丧气更没有必要从此一蹶不振…这案子是你破的,就算檀生说的那些话得罪了刑部,咱们备上厚礼请亲家公出面斡旋一番….” 赵老夫人以为赵显是因为这桩案子而烦忧… 赵显紧紧抿住嘴角,看向母亲。 赵老夫人被儿子的目光注视着,声音慢慢降了下去。 赵显的目光认真且专注,又带有几分愤懑般的探究与隐忧,这让赵老夫人莫名其妙心中陡升恼怒,“阿显,你到底怎么了!你有什么总得要和母亲说啊!” “我要说什么?”赵显开口,声音喑哑,执拗地继续直视赵老夫人,“母亲希望我说什么?说…阿九是什么死的吗?” 赵老夫人脸色陡变,猛然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阿九的死。”赵显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沫,“我在说阿九的死。” “白九娘的死与我有什么关系!”赵老夫人高声嚷道,似是想起什么,声量又突然降低,“母亲承认,当初阿九产下…母亲没有照料好她,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谁又能想到阿九会产后大出恶露猝死呢?母亲待阿九是什么样子,你难道不知道吗!?你外出求学,是谁在家中照料阿九?又是谁花三十两银子买了一副上好的榉木棺材给她养老送终!?” 赵老夫人喋喋不休,“白家遭逢大难,大夫说阿九因此事忧思太多,本就伤了身子。你是男人,不懂生育对女人而言是道大关口,这过不去生孩子这道坎的女人多了去了!” “阿显,你可不能将白九娘这笔账算在母亲头上啊!” 赵老夫人义愤填膺,如蒙受了天大冤屈。 赵显紧紧注视着母亲,轻声道,“阿九是中毒身亡的,砒霜,七窍流血而死。母亲,我都知道了。” 赵老夫人眼神登时大变,深吸一口大气,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谁在你面前说谎!”赵老夫人厉声诘问。 赵显偏过头去,“一位得道高人。” 赵老夫人明显一松,当即开口反驳,“胡说八道!你竟然信外头那些不知所谓的神棍也不信生你养你的亲生母亲!母亲可是如此心狠之人?阿九虽不是母亲亲生的,可她十四岁就嫁进了赵家,母亲可曾拿一日让她立过规矩!可曾有一日摆过婆婆的谱儿!阿显,母亲年少守寡,唯一的希望就是你和你哥哥,你哥哥早死,母亲便只有指着你过活了…是有人不让咱们赵家好过啊…” “这几日我派人去广阳府查过了。”赵显轻声开口,“阿九没有大出血,阿九死在了一个夜晚,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一个夜晚。” 赵显在诈赵老夫人。 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母亲用心机。 赵显牢牢注视着母亲的神态,当他看着他的母亲脸色从铁青变成了煞白,眼神从痛心疾首变成不知所措时,他犹受当头棒喝! 是真的! 是真的! 隐藏在他心中多年的猜测是真的! 正觉女冠说的也是真的! 阿九...阿九的死当真与他的母亲脱不了干系! 赵显瞪大双眼,亦猛地站起身来,语声暴躁,“母亲!你竟也下得了手!阿九是你的儿媳妇儿啊!你…你..你!”赵显双目通红,指着赵老夫人半晌说不出一个词,“母亲啊!” 赵显撕心裂肺大吼一声! 守在门口的六安被一惊,顿感心神不宁! 赵显满面是泪,胸腔因激愤而上下起伏。 三十来岁的汉子哭得涕泗横流,满面通红。 赵老夫人心疼极了,欲伸手去拽幼子,却被赵显将手一把甩开,见赵显抬脚欲离,赵老夫人顿时一阵心慌,连声唤道,“阿显阿显!母亲不是有意的!阿显!那大夫说那些剂量只是把白九娘毒傻罢了!母亲没想要白九娘的命啊!母亲只想白九娘别拖累了你!” 赵显掩面痛哭,脚下离开的动作却缓了缓。 赵老夫人见状,赶忙死死揪住儿子的胳膊,哭着瘫倒在地,“你四岁的时候,你老子就死了。赵家那起子没得良心的,看我们这房孤儿寡母就想来强占我们的生意和地,母亲咬死一口牙把你们哥俩养大,娘没想过改嫁没想过回娘家,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你和你哥!” 赵老夫人趴在地上哭,哭得肝肠寸断。 “为了给你读书,娘提着酒提着糕点拿着银子去府学,给你找最好的先生…害怕同科笑话你是商人养出来的,整整四年娘都只能巴在府学的墙根下等你出来好看你一眼…” “娘苦不苦?娘累不累?你老子走得急,赵家的铺子、地啥都没交待!娘学到眼睛都快瞎了,才看懂了账本,说得声音都哑了,才说服几个大掌柜不被对家挖去!” “娘对不住你啊!娘对不住你啊!” “白家要垮了啊!你要殿试,娘能怎么办?!他们说白家是皇帝亲自下的命令满门抄斩啊!你是要当官的人啊!白家一家子犯人,你叫同僚们该怎么看待你啊!” “白九娘若当真为你好,当真把你当命,她自己就该好好做个选择,不当你的拖累啊!” “娘有什么错!” “你告诉娘啊!娘到底犯了什么错!” 第一百四十四章 原谅(中) 赵老夫人双手撑在地面,泣不成声。 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她只是为了她的儿子好啊! 只要她儿子好,她愿意让所有人都为她儿子让路啊! 只要她儿子好,她愿意死后受去鼻腕骨之刑啊! 白九娘早就应该自己选择去死,还非得让她来动这个手...白九娘不是很爱很爱阿显吗?可她却连自尽为李氏腾位子都做不到,谈什么爱!谈什么感情!又有什么资格葬入她赵家的坟地里,牌位摆在赵家的令堂里! 呸! 她什么错都没有! 她只是一位爱惜儿子的母亲! 她只是干了一件天下间所有母亲都会做的事情! 赵老夫人趴在地上,抹额回缩到了眼前,眼泪淌进脸上的沟壑里,声声泣泣都叫人肝肠寸断,“把娘送进庙子里吧!娘既已惹了你的怨,就眼不见心不烦,把娘送进庙子里吧!娘也活够了!你娶了妻立了业,娘也看见了!娘能放心下去见你爹!娘没对不起赵家啊!!” 里间的话隐隐约约传出两三分来。 六安听了两耳朵,也没才猜出个大概来。 赵老夫人一声皆一声的哭,像根锥子一般扎在赵显的心上。 赵显心里又痛又酸又涩,背对着赵老夫人站立,他克制住转过身去的欲望。 他从来没见母亲哭过。 就算最苦最难的时候,他也没有听见母亲哭过。 母亲总是揽着他和哥哥说,“没事的,万事有娘在。” 他只要好好读书就可以了。 读完书好好当官的就可以了。 什么事情都有母亲为他打理! 李氏嫁进来后,处处给母亲委屈受,为了他为了赵家,母亲从未在他面前说过一句李氏的坏话…都是自己忍了下来…母亲苦了一辈子了... 赵显双眼发酸,即将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谁能告诉他,现在他该怎么办!阿九是他青梅竹马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而毒杀阿九的却是他的母亲,生他养他的母亲!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我…”赵显哭着开口,语声喑哑,“我从此卖了这宅子把在黑市里欠下的债给还了就辞官归隐,回广阳府去。李氏…我与她和离…母亲若是愿意跟着我回广阳府就跟着,若不愿意儿子再腆着这幅老脸去找阿俏,请求她过一间铺子给母亲,母亲愿意在京里生活也都照您的意思来…” 赵老夫人猛然抬头。 不!! 绝不可能! “你…你为了一个白九娘,连前途都不要了!”赵老夫人声音发颤,一时间连哭也忘了,手颤颤巍巍地指向赵显,“这是谁家教你的?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女人连官儿都想辞了!你知不知道你若是平步青云,有多少女人会扑过来!她一个白九娘又算得了什么!娘苦了这么多年,就是要听你说这些狗屁话的吗!” 赵老夫人的指责让赵显未语泪先流。 “有多少女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啊娘!”赵显双手紧攥,哭道。 赵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攀在椅凳上缓缓爬起,“白九娘都死了十三年了!你若非逼娘为她偿命,那好…” 赵老夫人眼神死死盯住赵显,“那好!娘就为她偿命!” 一语言罢,赵老夫人一头撞向朱漆柱子! 赵显赶忙一个健步,错步上前挡在了赵老夫人身前,赵显紧紧扣住母亲的肩头,哭声抽泣,“娘!” 赵老夫人亦哭道,“娘为她偿命!娘这辈子已经过完了!你这辈子还长着呀!你若过不了这道坎,娘帮你啊!娘帮你啊!” 赵显的哭声闷在胸腔中,哭得锥心泣血。 他能怎么办呀... 难道眼睁睁地逼他娘去死吗… 赵老夫人瘫倒在儿子的肩头哭得死去活来,赵显捂住脸也在哭,母子二人哭做一团。 “…老爷出来的时候,眼睛红肿,而后奴婢进去看老夫人眼眶也红红的,应该是刚哭过…”六安袖手埋头站在檀生跟前,极力回想之前站在房门口听见的里间的哭嚎声,“后来老夫人就让奴婢拿黄芪、洋参和何首乌泡热水烫了脚,之后就睡了…” “老爷呢?”檀生身着亵衣,只披了件薄薄的纱衣,“老爷回正院去了?” 六安摇摇头,“老爷本来回正院去了,后来老夫人让赵管事给老爷带了话,老爷就又去夫人那儿了。” 檀生半晌没有说出话来,侧首看了看窗棂外的那片天。 初秋临近,夜黑天微凉。 檀生的心同那月一样沉到了井底。 “他们说了什么呀?”檀生抿了口早已凉透的茶水。 这个问题让六安踟躇不定。 她在赵老夫人身边服侍快三年了,赵老夫人待人不说很好,可也不能说不好,该她的从未短过她,少过她。 老夫人和老爷的动向,只要大姑娘想打听,总是能打听到的。 可这个问题,若她答了,就是背主... 赵大姑娘待人很好,对身边的人有无限的纵容,对她也从未让她为难过,甚至帮她解过围...可这不代表她就能够随随便便背信弃义啊... 六安犹豫不决。 “赵家已经没有家底了。”檀生突兀地说了这句话,把话敞亮了说,“诚然老爷还在为官,可赵家的家底连同夫人泰半的家私全都在我手上。老夫人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她苦过她穷过,她会害怕赵家底子是空的,她一害怕倒霉的是谁?” 倒霉的当然是她们身边的人! “我记得之前你爹在给你说亲吧?”檀生话锋又一转,笑了笑,“你想一想,若是你现在成亲,老夫人能拿多少出来给你添箱?五两?十两?还是二十两?” 檀生眼神一撇,讥讽道,“你知道我院子里的谷穗和小麦拿多少月例吗?” 六安陡然生起几分促狭。 “我院子里的二等丫头一个月的份例都能抵过你的添箱钱。”檀生老神在在地看着六安,“我到底姓赵,我能动摇赵家和老夫人的根基吗?我若动摇了,我又上哪儿待着去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然我问的都是无足轻重的问题,六安姐姐何必不予人一个方便,也予己一个方便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 原谅(下) 第一百四十五章原谅(下) 她当牛做马,她勤勤恳恳,她兢兢业业服侍了老夫人三年… 到最后连一个旁支小姐身边的二等丫头都抵不上! 六安咬了咬嘴唇,“他们…他们说…说逼谁去死…老爷似在怪责老夫人…但最后奴婢进屋子的时候二人已经和好..老夫人还在跟老爷商定该定什么样的礼去送给刑部尚书左大人…” 檀生沉默良久。 六安站立其旁,咬着唇,不知所措。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吧。 官妈妈轻声唤道,“姑娘..” 檀生方如梦初醒,“噢,我知道了…妈妈你记得给六安姐姐封个红包啊。” 官妈妈携六安应声而下。 人都走完了。 檀生转过身去,背对窗棂外高高悬挂的月亮,后背抵在桌沿,木头膈在脊梁骨上,膈得人生疼。 官妈妈将六安送了出去,见檀生穿得少少的还坐在外面,伸手捞过一条披肩披在了自家姑娘的肩上,“快去睡吧…” “我都说不清楚,叔父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檀生静静地开了口。 官妈妈也弄不清楚,可她知道她家姑娘要是一直这样坐下去又得被凉风冻感冒,便赶紧上前去将窗子关上,拉了只凳子坐在她家姑娘身边静静地听。 “我信他真的爱白九娘。” “我也信他真的爱我。” “我也信他真的怜惜老夫人这辈子过得苦。” “他想面面俱到,最后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檀生轻轻地说着,隔了良久方轻声道,“明日,咱们去翁府。” “去翁府做什么?”官妈妈惊诧。 “做事。”檀生言简意赅。 她终于把自己逼到绝境了呢。 她干嘛这么倔呀。 明明知道最后的结局,还是想亲耳听一听,他们母慈子孝的好戏究竟演了些什么… 檀生深深吸了一口气。 莫名很想许仪之。 很想他。 如果这个时候,他在,他会对她说些什么呢? 或许会对她说,“你是不是不喜欢你家这几位讨人厌的长辈,那我把他们都杀了好不好?” 或许会拍拍她的头,揉揉她的鬓发,告诉她不要怕。 或许... 檀生双手抱胸,她有点想念他。 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她倒是对他会找到白家后人并带回不报太大的希望,毕竟茫茫北疆,既然上辈子白家后人都没有任何水泡,那说明都是普通人吧?当初皇帝的旨意是男丁满门抄斩,白家若还有男人那算抗旨,故而猜也能猜到白家后人应当也是屏气凝神地好好过自己安稳日子那类人吧? 自己对自己的选择,不分对错。 她只希望许仪之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就行了。 翌日清晨,没了读书人惨无人道的围追堵截,檀生好歹睡了个好觉,一早去向赵老夫人问安,赵老夫人神态如常,照例揽着檀生好一通赞,檀生趁机笑道,“今日阿俏要去翁府呢,也不知祖母允还是不允。” “去翁府做什么呀?”赵老夫人目带慈祥。 “同翁笺说好了的,等他们一回京师,就上门拜访去。”檀生笑道,转头四下看了看,“叔父今日上朝去了?” 赵老夫人点点头,“周笃那事闹了这么些时日,刑部批了你叔父那么多假早该销了,总不能拿着俸禄不干事呀!” 说起此事,檀生面上闪过一丝愧疚,“都是孙女不好,原先只想着解赵家的围,竟无意中开罪了刑部…那些读书人去堵刑部的门了?” 赵老夫人慈爱笑道,“不干你的事。这群读书人书读傻了,他们昨儿夜里去赌刑部的大门,哪知惹怒了尚书左大人,派遣了巡城营备司去拿人,这官兵一到捉了两个,那群读书人就散的散,求饶的求饶了。” 这是自然。 只是左大人恐怕心里还是会埋怨赵显这个下司吧? 檀生有些不好意思道,“往后阿俏一定说话过一过脑子,不该说的绝不出口了。咱们都是一家人,给叔父惹麻烦,岂不是给咱们这个家惹麻烦?” 赵老夫人高兴起来又寒暄了两句便放檀生前往翁家,用过早膳后赵老夫人手捏佛珠,身形一转进了偏厢。 偏阁上首赫然摆放着一只牌位,上面书写“先考赵门宗钦之牌位”。 赵老夫人照往常一样上了两炷香插在那香龛里,跪在蒲团上,如同唠家常一样,说话声细水长流。 “老爷,阿显知道了,但他也没办法,只能原谅我。你晓得的,我也没办法。谁能知道李家当时会做得这么绝?白家那一门几十人的死,我也不想看到,可又有什么办法?既然李家做了初一,我们总得做个十五不是?难不成恶人都让李家做完了?若是这样,李质朴那个老狐狸也不见得会放心把女儿嫁进来。” 这话赵老夫人念叨了不止一次了。 香袅袅燃着。 “老爷,我怀疑檀生知道了。” 赵老夫人仍在絮叨,眯着眼摆弄手里的那一串佛珠,“赵檀生和白九娘不一样,白九娘那么唯唯诺诺的一个女人竟也生得出赵檀生这样的女儿…仔细想想,赵檀生一直在试探我们的动向,我怀疑她许是听说了什么…一个小姑娘无凭无据,她就算有所猜测又能怎么样?既然阿显已经知道了白九娘身亡的最大秘密,她还能拿得出什么来刺激阿显?” 风一吹过,香燃得快了点儿。 “赵檀生若真跟赵家一条心,倒是一个好助力,怕就怕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赵老夫人数佛珠的动作停了一停,“赵家为了她背了债,丢了底,这笔账是一定要好好算算的。钱都是我们赵家辛辛苦苦挣出来的,她一个小姑娘说两句话,装几下怪就想把整个赵家给吞了!?那可由不得她…老头子,你放心,我会有主意的,只要赵檀生一日还在赵家门里,她就带不走那些东西!” 赵老夫人眼色一沉,“若是她当真不长眼,敢要整个赵家给白九娘陪葬,就别怪我不讲情面,狠狠地收拾她。” 第一百四十六章 美人阿玠(上) 京师,金鱼胡同。 胡同里枝繁叶茂,草木葱茏。金鱼胡同是清流名儒之家聚集地,先由阁老翁家再有国子监马家,连同当今太子太傅都在这处安家。 许是笔墨情浓,马车还未驶进这胡同口,就能嗅到隐约徽墨味道。 谷穗吸吸鼻子,“这胡同咋这么臭!” 檀生默默别过眼去。 马车被牵引着驶进翁宅中,这是一栋三进三出的大院子,与翁家老宅不同,这里一砖一瓦搭建规矩,松木很是大气,连影壁上的竹节长青雕花都透露出这家人不落俗的品味和...和…不差钱的决心… 檀生仔细看了看那影壁的细节处,好似是镶了金箔吧?? 也是,平阳县主出身勋贵,软玉香银里长大的自然更喜欢华贵的东西。 所以翁家就像华贵与古拙的融合,有读书人喜欢的六方鹤首旧银塔灯,也有万字连珠纹的青玉石枕...风格不大统一,可偏偏看上去极为顺眼。 檀生一进正堂,便有一团丰盈香氛的软肉一扑而上。 “我可想死你了!” 翁笺牵住檀生的手,高声道。 檀生也笑道,“我也想你!” 屋里点着香,这香不似赵家那般腻人,弥漫的香气里有沉水香、零落香还有几味回甘中药的气味。 平阳县主乐呵呵地叫两个小姑娘坐下来,一人上了一盅红糖银耳汤,丁香很是熟稔地端到檀生跟前,“…赵大姑娘喜欢吃甜食,特意请师傅多放了两块老红糖。” 檀生抿唇笑起来。 翁家当真叫人舒心,无论何时都叫人心里暖烘烘的。 翁笺笑得眉飞色舞,“我们进京没多久,就有夫人太太来寻祖母打听你了。听说你拜了东岳观的正觉女冠为师?赵家门口那群读书人你到底是怎么打发的呀?还有还有,周笃到底做什么了?” 她只是去淮安看望了祖姥姥! 这京师都快天翻地覆了! 檀生哑然,这叫她怎么说… “你什么时候能学学赵姑娘的沉稳!”暖阁里传来一管清脆好听的女声,没多时便有一位三十出头的妇人笑意盈盈地挑开珠帘。 翁笺难得闷了一闷,唤了声,“娘!” 檀生赶忙起身行礼,“小辈赵檀生问翁夫人好!” 翁夫人与翁笺有七八分相似,银盘面孔星辰眼,面白得像一团面粉,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很是亲和的样子。 翁夫人赶紧让檀生起来,上下看了看,不觉赞叹,“娘没说错,这相貌比起阿玠也不差什么。”边说边从手腕上褪了只八宝嵌翠手钏来顺到檀生手腕上,凑过耳去,“我看不惯周笃那一家很久了,代那些女孩子谢谢你。” 檀生再次哑然! 这位翁夫人也是个妙人呢! 檀生一愣,翁夫人便哈哈笑起来,“明明长了个机灵样子,怎么木起来跟阿笺一个样!” 翁夫人一语双杀。 檀生和翁笺都愣了。 平阳县主便哈哈笑起来,“行了行了,这下把两个小姑娘都得罪个遍了!”平阳县主笑着问檀生,“到京城后可还习惯?吃的用的可有短缺?听说前些时日一群书生聚在赵家门口,还把赵大人打伤了,如今可好些了?” “自是习惯的。那群读书人仗义心切,前几日便全散了。”檀生亦笑道。 “那群读书人妄自称仁义,巡城营备司拿了两个冒尖的,便再没有人敢在刑部门口集结了,还以为这信念有多深,如今看看不也是镜中月水中花——都是浮在表面的!”平阳县主颇为不屑,又问了三两句檀生怎么拜了正觉女冠为师。 檀生不要脸地笑言,“正觉女冠见小辈颇有慧根,便一定要收小辈当关门弟子,以好好栽培!” 阿弥陀佛,希望正觉女冠听到这番话能不要揍她。 翁笺却与有荣焉地笑,昂起头来,“我说阿俏无论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吧!” 檀生跟着翁笺笑起来。 她是过得好,只是这个好也分很多种类的。 她的好,是靠自己搏出来的。 平阳县主与翁夫人婆媳二人相处甚佳,一来一往说了许多话,或是与檀生寒暄,亦或是说一说这定京城里发生的些许故事。檀生默默听,时不时喝口茶,心中无比感谢翁家给她下这个拜帖,若无这张拜帖,她也没办法舒舒服服地坐着一边喝银耳汤一边听女人家的八卦。 用过晌午,翁笺拉拽着檀生进了东来顺老店,还没落座二人便被店小二请上了二楼雅间。 隔着竹帘,檀生鼻子一嗅,一股子浓烈的百合香。 檀生撩开帘子翻了个白眼,“翁大郎君好雅兴,不在房中温书,倒在东来顺吃狮子头?” 这骚包,身上的百合香竟然压过了狮子头的香味! 真是清淡雅致的百合香的巨大胜利啊… 翁笺凑过头来,见里间之人,高喊一声,“表哥!”再看倾国倾城的浊世公子身边那人,翁笺表情一变,极具敷衍道,“哥哥。” 样貌决定待遇。 古人诚不欺我! 翁佼颇为悲愤地往边上一靠,争取离阿玠远点儿,可想了想这来的一个是自家妹子,一个是别家媳妇儿,就算他被阿玠比下去了也没丢多大人,故而老神在在地站起身来相互介绍。 “赵姑娘,这是泰安大长公主的孙儿,邵玠。” “阿玠,这是许仪之的…噢不不不,这是刑部直隶侍郎赵显的侄女,赵姑娘。” 檀生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转头看向邵玠,不觉满目惊艳。 这…这少年郎长得太好看了! 许仪之与翁佼长得都好看,可他们两在阿玠公子面前,相貌就是两坨狗屎! 只是许仪之是讨她喜欢的那一坨,而边上那位翁佼… 檀生不自觉地蹙了蹙眉头,算了,他好歹也是个人... “邵郎君。”檀生颔首道。 邵玠面若春晓,鬓若刀裁,一双微微上翘桃花眼,笑时缱绻,不笑温润。 这时他在笑,一笑面色如红嫣,“久仰赵姑娘大名,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见竟不知身怀神道的姑子也可姿容秀美,宛似一青瓷。” 满分! 满分!! 声音也满分! 说话也满分! 檀生扫了眼勇敢站立在阿玠公子身边的翁佼,默不作声地别开了眼睛。 第一百四十七章 美人阿玠(下) 第一百四十七章美人阿玠(下) 算了,他也是个人... 他不仅是个人,还是一个不错的小郎君呢... 檀生默默说服自己。 “一早听闻阿玠公子绝代风华,如今一见便知流言也未曾欺我。”檀生笑着颔首,与之行礼。邵玠宽衣云袖做了个请的手势,天性羞怯便不再与旁人答话,只捧着一本书看,很是安静。 饶是如此安静,侧脸映灯,在灯红酒绿的胡同里,好似一股难得的清流。 嗯。 一股难得的极为好看的清流。 她终于能理解上辈子有关阿玠的种种狂热传言了。 邵玠不好名利不好 檀生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心中默念三句。 其实许仪之长得也不错,其实许仪之鼻子也很挺,噢,最重要的是,许仪之身上有肉啊!好多好多肉! 檀生说服了自己,再看向阿玠时目光便平和了许多。 翁佼笑着给两个小姑娘斟茶,一手摇扇一手做请,“今儿到翁家串门子?” 檀生抿了口茶,不同他客气,“县主回来京师有些时日了,我总得过来拜访一下啊。” “有杏花的消息?”翁佼说话直白。 檀生摇摇头,“只知道他去哪儿了。” “你也让他去!?”翁佼满面惊诧。 檀生也有点惊讶,“我让不让,与他去不去,有什么干系?” 翁佼压低声音,“北疆乱得像一锅粥,又是鞑子又是…你不怕他回不来?” 他又不是你,腰无二两肉,手无缚鸡力... 檀生闷了一口心里话,轻声道,“他说他会回来的。”顿了顿,加了一句,“更何况,他此行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吗?去与不去,也不是他自己能说了算的。” 什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分明是许千埋伏北疆找白家人的线索断了,许仪之决定自己去找!顺道干点挖霍举墙角的缺德事儿! 翁佼想了想,隔了一会儿才笑道,“你找我是不是有事儿?” 檀生一挑眉。 翁佼这种人恨不得让天下人都以为他放浪不羁,奈何仍是生就一颗洞察世事的心。 翁笺正在埋头啃鸭掌,阿玠正在埋头看书。 檀生从怀里掏出五张纸推到翁佼眼前,轻声道,“我想请翁大郎君帮我将这几间铺子,全都过到官妈妈名下。” 翁佼拿过一看,全是八宝大街上的铺子! 地契上全都写着赵檀生三个大字! 这姑娘竟然这么有钱!? 檀生敲诈赵家一事,檀生是不会自己说出去的,赵家嫌丢人也为自己留条后路自然也不会说出,此事无人知晓。檀生拿出来的这四张地契让翁佼惊呆了,他平静片刻后将沉声道,“官妈妈是奴籍,不能有私产…” 话还未说完,檀生就从那几张纸里抽出一张来。 “这是官妈妈的卖身契,还要劳烦大郎君派人去官府帮她销一下奴籍。” 这卖身契也是约法三章里约定的。 也就是说,檀生一开始就想好了,如何处置赵家吐出来的这些钱财——那东西都转到官妈妈名下,而不是握在她手里 翁佼纨扇一摇,抬眸看了眼木愣愣立在门口的官妈妈,笑道,“你想把那些钱全都转出来?” “明人不说暗话。我相信世子什么都告诉了你。一开始我预备将这些铺子全都挂到东岳观名下,可仔细一想,这岂不是拿东岳观当靶子吗?东岳观没有政治背景,若有这些恒产,容易受人觊觎。故而,销了奴籍的官妈妈,又是在翁家大郎君的帮助下过的户,官府自然能多关照些,那些觊觎之人也能投鼠忌器,害怕开罪你。” 檀生说得明白。 翁佼摇摇扇子,把那一叠纸往袖里一收,算是应承下来。 檀生松了口气。 翁佼沉默内敛了不到半刻,便凑过头来,挑眉发问,“要是许仪之回不来了,你可咋办呀?” “我就把你嘴巴缝起来。”檀生一边说话一边瞥向阿玠小公子,小公子侧面如玉,她觉这场景可真够赏心悦目。 “干我何事!”翁佼吓得向后一缩。 “因为你长了张乌鸦嘴。”檀生面无表情地转过眼来。 翁佼“哟呵”一声,只觉这两人面无表情的样子倒是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便翘着二郎腿,摇动小纨扇,觉得这二人也真是好玩儿,明明心里头啥都知道,却偏偏做出一副干卿何事的面孔来,一个拼死拼活去挣功名攒聘礼,一个辣手摧花敲诈娘家赚嫁妆,倒真是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反正都是心狠手辣的主儿! “您可悠着点儿。”翁佼瓮声瓮气,“李质朴那老儿可不像周笃那样好对付呢,那厮做事是没底线的,他要真想废了您,您信不信您都出不了赵家那扇门。” “他要想废了我,还得看我们家老夫人应不应。”檀生再喝了口茶,眉目浅淡,动作潇洒。 “得嘞。”翁佼一个挺身,一口京腔,“反正我就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呗。” 檀生被那口京腔逗乐了。 只觉这辈子也挺好的。 遇着翁家了。 遇着浑身横肉的许仪之,遇着一口京腔玩世不恭的翁佼,遇着像瓷娃娃般的翁笺,遇着羞怯美丽的阿玠小公子了...真挺好的。 翁佼手指一弹,弹出小半颗银锭子搁在桌上算作饭钱。 店小二千恩万谢地谢了。 一行人翁佼打头,阿玠殿后招摇过市。 隔壁厢房坐着的一位公子打了个响指,店小二揣着布条子凑过身来,那公子眼神越过竹帘子,定在了檀生的侧面,“和翁家兄妹走在一块儿的那姑娘是哪家的来着?” 店小二想了想,发现自己着实不知道,便谄笑道,“要不小的帮您打听打听?” 那公子紧紧盯着那张侧脸,点点头。 店小二忙不迭地往外走,哪知一连问了三个人都不知道这能和翁家兄妹、阿玠小公子混迹于一堂的玉面小娘子究竟是谁家掌珠。 “小的…没打听到…”店小二偷觑着来人的反应,“许是新来定京城的高门贵女呢...” 那公子似是早就预料到是这么个结果,轻声一嗤,摆了摆手。 店小二赶忙恭顺埋头,“是!小的这就下去....袁公子!” 第一百四十八章 挑拨离间(上) 身后发生的一切,檀生自然无从知晓,檀生又回翁家蹭了顿晚饭后才回了赵家。 华灯初上。 檀生见正堂中灯花缭乱,侧眸问小丫鬟,“可是有客人?” “亲家老爷和太太来了!”小丫鬟捧着托盘跑得飞快,很紧张的样子。 檀生硬生生地转了步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官妈妈与谷穗向正院走去。 正院的小丫鬟自是无人敢拦,叫檀生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上房,看里间人头攒动,檀生负手站在门口支棱起一只耳朵听。 里间有李质朴的声音。 “今日,我去拜访了尚书左登全大人。左大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让姑爷安下心来认真干,那群读书人的账不会记在姑爷的脑袋上,冤有头债有主,查出来这是周笃门生户部侍郎肖逸的主意,以后这笔账刑部会同他肖大人算的,姑爷你…”李质朴抿了把稀薄的胡须,瞥了眼神情淡漠的赵显,再看了眼满目期待看着他的独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加重了语气,“只是姑爷你也不是两三岁的小儿郎了,什么事情该揽,什么事儿不该揽,你得清楚,别没得给别人当枪使!” 赵显闷头应是,紧咬后槽牙,心里说不出的烦乱。 既然自己的母亲不能怪罪,冤有头债有主,阿九总不能白死啊! 他便只能将错都怪到李家身上! 怪到李氏身上! 李质朴身短心长,如何看不出赵显正闷头不服?当即便虚扶一把胡茬,冷声一笑,“你莫不服气,这定京你才来多久?周笃这样的人物也岂是你能动弹的?黄口小儿罢了,自己在京师夹起尾巴做人,先学做人再学做官吧!” 这是李质朴头一回将这么重的语气放在赵显身上。 还是当着诸多女眷的面,还是当着李家嗣子李承佑的面前! 赵显颈缩衣襟口,手蜷袖中,紧团成拳。 “若是没有那封自尽书,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左登全早想好了!” “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去填!” “若是周笃一事收不了场,便会将你革职留看以堵住天下读书人悠悠之口!你进京才多久?一旦革职留看,就等着终生老死在这宅子里!什么前程!什么抱负!全都是空的虚的没用的!” “定京城是个什么地方?” “是一个对无用之人丝毫情分都不讲的地方!” “你若是在定京官场立不起来,别人看你就像看龟孙!” 李质朴教训起来不留一丝情面,一顿话劈头盖脸朝赵显砸来。 赵显被砸得面红耳赤。 李质朴以为他在训孙子吗!? 赵显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头佝得低低的,被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赵老夫人千百个念头在心里打转,既心疼幼子被莫名其妙一顿训,又害怕出言劝阻反倒惹恼了赵家的救星,便也闷着生气,甚至把檀生也怨怪上了——若不是赵檀生,阿显又何苦去搅和周笃那滩浑水,羊肉没吃着反惹了一身臊!如今想一想,只有她赵檀生是扎扎实实得了利的!听人说,定京城里四处都在打听被正觉女冠收作关门弟子那姑娘究竟是谁家的!! 李氏见赵显脸色不太好,连忙维护,“爹…” 王氏见女儿神色不自然,再看嗣子一家还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对面,当下便开口劝阻,“阿显也是这般年纪的人了,你还跟训孩子似训他。” 王氏一开口,李质朴哽在喉头的话到底也没说出口,忍了忍,终究再道,“银钱,我既是给了,就不追着你还。只是八宝大街上那三间铺子,你当真给了赵檀生?” 赵显抬了抬眼皮,“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君子…”李质朴冷笑,“家都养不起了,还君子!” 赵显紧紧抿了嘴角,神容窘迫。 “找个时候拿回来!拿回来后再送一间给左登全!”李质朴气极反笑,“简直荒唐!一个家被个半大的小姑娘掏了个底朝天,这就是赵家的规矩?若不是有我这个岳家,赵家是不是要出去讨饭吃了呀!” 此言一出,赵显与赵老夫人的脊梁佝得更低,像稻田里熟透了的秸秆。 “父亲!”李氏腾地站起身来。 里间静了静。 廊间的油灯趁势摇曳。 檀生站在廊间静静地听,秦桑从里间挑帘跨步出来一见是檀生脸色一变,高声道,“大姑娘,您怎么站在门口呀!” 秦桑此言一出,里间的声音埋得更低了。 檀生斜眸瞥秦桑,脚下利索地跨过门槛,撩开门帘,再绕过万字不断头素锦屏风,只见里间颇为热闹,李质朴与王氏在,李家嗣子与媳妇儿刘氏也在,赵老夫人、李氏还有赵显皆闷着头,李氏一见檀生不请自入,蹙眉冷声道,“没规矩!” 檀生笑盈盈地挨个福了福身,落落大方道,“…从翁家回来,平阳县主回了伴手礼…本想来同婶娘与叔父问安来着,谁知里面这么热闹,便只好候在门口等通传。” 未待李氏说话,檀生便再笑道,语声温柔似水,“阿俏隐约听见,李大人正鼓动叔父要把那三间铺子收回去?” 李质朴似是没想到檀生竟敢与之当面对峙,“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不是,那便是小辈听错了,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辈理应向李大人赔罪。”檀生礼数到位作了个揖,鞠到一半便抬起头来,再道,“可如果是真的,那就对不住了。这铺子呀,小辈还真不打算还了。” 李质朴眼色一沉。 檀生自顾自地坐到赵显身边来,“不说别的,就冲着叔父刚才那句话,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阿俏也不能打了自家叔父的脸不是?” 檀生抬头看向李质朴,冷声道,“当初婶婶写信,千里迢迢求您帮忙周转活动助叔父调任京官一臂之力,您做到了吗?您没做到,反而是我办到了。而后,叔父请您帮忙解那书生堵门之围,您办到了吗?您还是没办到,也是我出的手。” 檀生极为恭顺地为赵显斟了一盏茶汤,“叔父这一步一步都是靠自己走出来的,您什么也没帮忙,您又有什么资格冲叔父大呼小叫,一副居高临下的做派呢?” 舒服! 赵老夫人心头如三伏天喝了一大口冰水,极为慰藉! 饶是心下慰藉,赵老夫人仍板起脸来,“阿俏!怎么和长辈说话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挑拨离间(中) 赵老夫人此言一出,檀生神色当即收敛。 赵老夫人顿感神清气爽。 李质朴为官多年,早已习惯喜怒不形于色,笑着看向檀生,“你叔父唤我一声父亲,女婿当半儿,我自然要尽到当父亲的职责。若是长辈帮不了忙,难道就不叫长辈了吗?”李质朴反将一军,目光淡淡斜睨赵老夫人,“这不是官宦人家的家教。” “瞧您说笑了”,檀生一点儿也不气,“小辈本来就不是官宦人家的家教啊,小辈是被一位卖豆腐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妈妈养大的,其间跟随云游道长见惯人世百态,如今又拜在另一位道观道长门下,学的都是江湖本事,跟的都是三教九流,小辈从哪儿去学官宦人家的家教呀?”檀生目光一斜,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李氏,“难道跟着婶娘学吗?” 檀生说话意味不明。 赵老夫人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 这小姑娘骂人不带脏字儿! 一说赵家没管她,二说李氏也没家教。 偏偏说的都是真的,问得也极为真挚,叫人无法驳斥。 王氏听不懂其间含义,却也能听出其中的轻慢之意,语声哽咽道,“老爷…” 李质朴当即大怒,喉头发出闷笑,“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娘子。” 檀生也笑,笑得纯良无害,“比不上您,雄辩诡思,国之良臣呢。” 一个三品大员和一个小姑娘论口舌长短。 可当真是有本事呢! 为您鼓掌! 为您喝彩! 檀生语气太欠,李质朴头一回有了向一个小姑娘甩巴掌的冲动。 心里想想就得了。 不能真甩。 这要真甩了,他就当真是坐实了赵檀生那个小货扣过来的帽子——和小辈争长短! 李质朴气得拂袖而去,王氏双眼发红亦步亦趋,李氏见父亲都吃了挂落,当即冲到檀生跟前来,檀生仰着脸挑衅她,李氏巴掌高过头顶,咬牙切齿中险险落下! “怀玉!”赵老夫人沉声阻拦。 赵显抓住李氏的手腕朝下一甩,李氏吃痛一声低呼,再抬头看向赵老夫人与赵显时,眼神充斥毒辣,“你们!你们等着!” “夫人累了,把夫人送到房里去!”赵老夫人一出声,小满与六安一左一右将李氏搀回内间。 李氏一甩手,“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再看赵老夫人、赵显还有那该死的赵檀生三个人坐在一处,心中顿升酸涩。 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一家人! 她都插不进去! 血脉牵连,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除非... 那个念头再次浮上心头。 李氏一走,内厢静谧了下来。 赵老夫人身心俱颓,瘫在椅凳上,“阿俏…” 话还未出口,檀生便盈盈深福了一个大礼,“今日是阿俏冒进了,只是李大人的话实在难以入耳——咱们关上门还是一个赵家,干他李家何事?别说叔父不欠他李家一针一线,就是欠,婶娘三番五次想置阿俏于死地,不也将李家待赵家的恩情磨平了吗?李大人又站在什么立场当众下叔父的脸呢?” 这话正正好说到赵老夫人心坎上去了! 檀生说出了她想了十几年,忍了十几年的话! “李大人…终究是无心的…”赵老夫人无力道。 赵显闷着头,听着亲生闺女为他出头,为他鸣不平,心里暖烘烘的。 檀生一嗤,“他便就是想将赵家压在脚下,压一辈子!要我们都看他李家的眼色过日子!” 赵老夫人手搭在胸前,一腔怒气好似又被撩起,“别说了…” “怎么能不说!”檀生神情激动,“李大人究竟为叔父做了些什么?每每都是做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来,结果什么事儿都办不成,他还有什么脸面在叔父跟前颐指气使!” 这番话,赵老夫人深以为然。 每次都是答应得好好的,然后什么也做不成! 阿显奋起上进,一手接过周笃的案子,竟也被他骂个狗血淋头! 这老岳丈真是当得便宜呢! 赵显伸手拽了拽檀生的衣角,“阿俏,小姑娘家家的…” 檀生反手甩开,形容激愤,“我是小姑娘,可我也是赵家的一份子!无论祖母与叔父怎么待阿俏,阿俏都没关系!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往后阿俏出了嫁还得看娘家的腰杆硬不硬啊!至于祖母之前给阿俏的那三间铺子,阿俏每月会按营业额度的三成返还赵家公中。阿俏不喜欢银子,阿俏更在乎家人!” “呕” 檀生在心里默默吐了口老血。 有些话说出来…真是让人受不住啊… 檀生缓了缓,仍是一副气冲冲的样子,同赵老夫人再道,“本来照八字与面相来看,婶娘都是拖了叔父后腿!家和万事兴,婶娘这样搅得家无宁日,这些日子叔父过得多么坎坷呀!明明家中有一位十分旺叔父的姨娘在也…” “你说什么?”赵老夫人猛然坐起身来。 檀生似是说错了话,当即将嘴巴闭得紧紧的。 “你说有位姨娘很旺你叔父?”赵老夫人目光炯炯。 檀生踟躇半晌,终于点点头,“…其实我一早便看出来的。只是…婶娘…”檀生咽下后话,“我害怕因为我婶娘再次闹起来,便一直闭口不谈。” “怎么旺?可是仕途?”赵老夫人执着于此。 檀生再点头,“仕途、经济都旺…最要紧的是,这位姨娘会为叔父带来一位小公子。” 赵老夫人手上一个不稳,险些将桌上的杯盏一拂落! “你说什么!?” “小公子!?” “哪一位姨娘!?” 三个问句,印证了赵老夫人的渴求! 檀生抿了抿嘴唇,似是在考量究竟该不该说,在赵老夫人殷切的目光下,檀生终于开了口,“是秦姨娘…秦姨娘偷偷找我算过八字,我又拿她的八字偷偷合了合叔父的生辰,实乃缔结良缘,天作之合,且命中带子。” 赵老夫人欣喜若狂,眼皮子欢喜得快抽搐起来了。 赵显蹙眉抬首,似是无法理解檀生话中的含义。 夜深人静。 娇园的窗棂被人叩响。 “老爷去了秦姨娘处…” 是六安的声音。 说完这句话,便只剩下了呼呼风声。 檀生翻了个身,闭着眼睛沉了一口气。 她确实拿错了话本。 她分明就是戏台子上不招人喜欢、四处挑拨离间的恶毒女配啊... 第一百五十章 挑拨离间(下) 翌日,正院里,噼里啪啦一顿胡乱响动。 秦桑埋着头闷声立在游廊里,前来接班的柳枝捧着红酸枝木托盘走来,听里面的响动,轻声道,“老爷在里面?” 秦桑摇头,四下看了看方道,“老爷不在,陈妈妈在…”想了想凑到柳枝耳朵边上轻道,“昨儿老爷宿在秦姨娘房里了,夫人气得…” 秦桑没有具体说出来。 可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柳枝当机立断将红酸枝木托盘递到小丫鬟手中,决定离正房远一点再远一点。 正院的小丫鬟都不敢近身,里间只有陈婆子温声劝慰,“…妾室不过是耍弄的玩意儿,那秦氏都是近三的人了,老婆子还不信她能玩出个什么名堂来?” 李氏气得眉目扭曲,五官狰狞,将桌上那一只青釉瓷的茶盏拂落在地。 “啪嗒”一声砸了个粉碎! “赵显是在打我脸啊!”李氏咬牙切齿,“早不去晚不去,偏偏父亲没帮他赵显兜好底儿的时候去西跨院!这不就是在满院子面前打我脸!宣示着李家对他没用了,他赵显翅膀硬了要飞天了!” 是! 西跨院那几位姨娘都是她着手纳进来的! 那能怎么办? 她没儿子,她总得咬碎一口银牙,忍着憋着给赵显纳几房妾室以示她大度贤淑啊! 她更是一个两个全照着白九娘的样貌来挑来选。 秦姨娘的眼睛像白九娘,唱戏那吕姨娘身段像白九娘,连几个通房都有几分与白九娘形似…她已经足够卑微了...所幸赵显对这几房姨娘都兴致缺缺,倒是没有偏宠的,这么多年了也没说再纳个年轻的... 可如今呢!? 父亲刚刚教训了他一顿,他转脸就去进了妾室的屋子! 这不是把她的颜面拿到地上踩是什么? 李氏无名火升腾而起,“去!把老爷的小衣袜子都拿到秦姨娘房里去,让她做!” 陈妈妈略微犹豫,“这都是近身物件儿,理应是最亲近的人…” “呸!”李氏狠狠啐了一口,眼眶发红,“这么多年了,赵显可曾拿正眼看过我一次?既然我成不了他近身的人,他放在心尖尖那人又早死了,我总不能将白九娘从土里拉出来挫骨扬灰吧?死人我动不得,折磨一下活人也叫赵显心疼心疼!” 自家老爷贴身的衣物,总不能假借人手,拿给丫鬟做吧? 李氏喉头发苦,目光狠辣,“把赵显一年的小衣小裤都拿给秦姨娘做,让她五天做完。” 秦氏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养尊处优了这么十年,这连天连夜地烧眼睛,累也累死她! 陈妈妈眼波一转,当下明白了李氏的意思,从内厢里收拾出一筐白绵绸吩咐小丫鬟给秦姨娘送去。 女人要折磨女人的法子多如牛毛。 李氏往日从未折磨过通房妾室,是因为没必要。 大家伙不过都是白九娘的影子,都是可怜人。 可若是有人敢冒头掐尖,给她正房太太脸色看… 李氏目光阴沉,再吩咐陈妈妈,“妈妈去李府一趟,告诉父亲,这人情不用求了!赵显欺人太甚,咱们也不需要念着他,捧着他,且给他点教训看吧!” 陈妈妈琢磨了半晌,应声而去。 这院子里臭气都没有流言传得快,还没到五日,李氏拿细碎收拾给秦姨娘受一事便在院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了,六安学给赵老夫人听,赵老夫人再安排赵管事说给赵显听,赵显一听接连两日全都宿在秦姨娘房中。 赵家安静了十几年的后宅终究起了些许波澜。 作为投石者的赵大姑娘心绪平静地将《蝴蝶夫人传》十二册全套看完了,听官妈妈碎碎叨叨地念,“秦姨娘派了小香秀来问大姑娘,她要不要在老爷跟前哭两声?秦姨娘说自个儿能屈能伸,于哭哭啼啼一事倒是还算在行。” “哭呀。” 檀生笑起来,“叔父就吃这一套,谁哭得凶,谁就更受宠。” 内宅争斗不就比谁不要脸吗? 智若诸葛? 拜托! 男人在朝堂上争来抢去已经很累了,要这软榻边上还睡着一只才思敏捷的女诸葛,他为何不找同僚吃酒划拳去? 坚强得像替父从军的花木兰? 拜托! 花木兰从军数十载都没被人看穿女儿身,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好吗… 玩坚毅机智这一套,是没用的,至少对赵显没用。 优秀的姑娘,他也配不上。 秦姨娘只是想要个孩儿,赵显正好能给她个孩儿,若无这层关系,秦姨娘完全能够通过兄嫂把外头的生意搬到定京城来啊!生意做好了,银子拿到手了,吃穿到位了,谁还理会赵显这个人呀? 是素云阁的衣裳不好穿吗? 是牌九不好玩吗? 是沙影戏不好看吗? 为啥非得要将自个儿的情绪拴在一个男人身上呢? 秦姨娘对自己的人生追求定位很清晰,故而过得还算明白,不像李氏,什么都想抓在手里,什么都想要——当全天下都是她娘呢! 官妈妈听了点点头,丝毫不认为自家姑娘以未嫁之身插手自家叔叔的内宅有什么不妥... 官妈妈火急火燎地去给小香秀回话,回来喜滋滋地道,“秦姨娘说,她必不负众望。” 檀生点点头。 事实证明,秦姨娘果真如她所言——能屈能伸,很会示弱。 当天晚上,正院中便起了争执,谷穗跑得飞快,眉目间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之意,“老爷…老爷扇了夫人两个耳光!” “为什么呀?!”官妈妈连声追问。 “夫人说老爷…”谷穗闷头想了想,再道,“说老爷吃软饭!说二姑娘应该姓李,不姓赵!” 哎哟喂! 李氏骂赵显倒插门呢! 官妈妈眼神亮晶晶,身形前倾,极为迫切再问,“因为啥闹起来的?” “因为老爷帮秦姨娘说话!”谷穗兴奋难耐,“老爷让夫人放过秦姨娘!老爷说秦姨娘缝衣裳缝得眼睛都肿了!老爷让夫人也放过他!” 噢噢噢! 呵呵呵! 娇园里一片欢声笑语,如春风拂面。 檀生垫着毯子,默默拿手中的经书盖住自己的脸。 不仅她的话本拿错了…这一屋子的人,话本都拿错了吧? 哪家姑娘身边的奶妈妈和丫鬟会如此赤裸裸地幸灾乐祸看人倒霉呀... 第一百五十一章 逼迫(上) 第一百五十一章 正院闹得太难看。 赵显动了手这消息席卷赵宅。 檀生只觉想笑,当初她被李氏逼得命都快没了的时候,赵显也没见动手一扬雄威。如今只是被李氏指着鼻子骂倒插门,倒是受不了了,非得能动手绝不动嘴了? 人心一凉,无论是看夏日的茶还是冬天的暖炉,都是凉的。 对方所有的做派,都能找到对应的理由了。 赵显动手第二日,李氏便收拾包袱再回娘家。 李氏一回家,赵显惊惶了两日。 赵老夫人劝慰道,“这女人嫁了人,男人再怎么对她也只能受着。男人就是那天,女人就是那地,再不舒坦也得忍。她李氏一无儿子,二目无尊长,这么十来年咱们就是将她捧得太高了,如今压一压她倒也好,总不能叫李家一辈子在咱们面前耀武扬威吧!” “李质朴终究是我顶头上司。”赵显沉声道。 “那岂不是更好?难道李质朴会让你们和离?”赵老夫人讥讽轻笑,“就算他李质朴有这个心胸和离,她李氏也狠不下这个心!” 李氏如何舍得她儿子! 当初费尽周折要嫁进来,今日又岂会为了两个耳光让出这个位子? 李氏就是贱。 不是自己的也非得抢。 抢到手了,怎么对她也得自己忍着! 赵老夫人只觉檀生那晚那番话给她开启了一个新的思路。 李家凭什么作威作福?阿显都已经踏进京师了,李家的作用也没多大了,他们没什么需要求着李家的了,并且,请李质朴闹明白搞清楚,当初她家阿显可没有千求万求去求娶李氏!是李氏瞧上了她们阿显,哭着闹着非得要嫁进来呢! 换一个思路。 换一个策略。 赵老夫人只觉扬眉吐气,将这经年的一口闷气全都发了出来。 得到了母亲的劝慰,赵显惊惶了两日,便又宿了秦姨娘的房中。 子嗣是如今的头等大事。 对阿九的思念,对李质朴的惊惧,对女儿的不舍都能暂且放一放。 “赵家乱成一锅粥了。”官妈妈品评道。 檀生点点头。 “赵家乱成一锅粥,对咱们有啥好处啊?”官妈妈挑拨离间得倒是很开心,但她完全不明白自己挑拨离间的意义,“为了从粥里多捞点米?” “赵家本身就是锅稀粥,米都煮烂了,咱们已经捞够了。” 檀生手里端着一本书。 厚厚一册。 名为《筹海图编》。 她听翁笺说,许仪之常看来解闷的一本书就叫《筹海图编》,当下便鬼迷心窍地从书斋中借出一本来翻看。 檀生低下头,翻了两页。 心里在骂娘。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她连一个纨绔解闷的书都看不懂? 连第一张都看不懂? 听这书的名字,她开始还以为这是本游记风貌的书,一翻开是看见了画出的一大艘船和延绵不绝的流沙山峦,可再往下一看,密密麻麻全是地貌地形堪舆图… 檀生默默合上了这本书。 算了。 建立共同爱好这一条路是走不通了。 檀生将书放到一边,认真回答官妈妈的话,“乱则生异心,异心愈乱。赵家越乱,咱们能钻的空子就越多,李氏慌不择路露出的破绽就越多。” “啊!姑娘是想一把揪住那毒妇的小辫子呀!”官妈妈恍然大悟。 否则呢!? 她吃饱了撑着去干涉自家叔叔的床笫大事? 她又不是变态! 赵宅的矛盾越演越烈,李氏不回家,李家亦憋着气,李质朴一眼便见此事乃檀生从中作梗,“赵檀生不简单。” 李质朴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李氏揪着帕子,徒留两行清泪坐在凳子上,“赵檀生难道还能让赵显去哪里不去哪里了?赵檀生虽邪性,可这事儿她如何去做?” 蠢货! 李质朴闷了一口气。 奈何老妻王氏亦随女儿哭啼不止。 李质朴不觉再叹一声,解释道,“往大了想,是不关她赵檀生什么事。可细细想来呢?处处都有她!赵显那几个妾室安分守己十来年了,如今为何突然有人冒头掐尖?还将时机恰好选在了我训过赵显之后?若说这其中没有赵檀生煽风点火,你可信吗?” 李氏泪眼婆娑地细细想来,只觉有理! 当时…当时赵老太婆将赵檀生单独留下了的!这其中他们说了什么做什么,她全然不知!赵檀生完全能借机再次挑拨啊! 李氏气得七荤八素,当即一挺身站了起来,“我要回去收拾那死丫头!” “给我坐下!”李质朴胡须高高翘起,“负气回娘家本就是下下之策,如今赵显不来请,你就主动回去岂不是自己下自己颜面!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等赵显八抬大轿把你请回去!” 李氏目光一黯,咬咬唇,“阿显…阿显这些时日犟得很,谁的话都不听…若是他不来接我又怎么办?难道要我在娘家住一辈子?” 没出息! 若不是自己的女儿,李质朴当真恨不得劈头盖脸一阵骂! 他怎么生出了个贱皮子! 李质朴刚想发怒。 王氏一声哭求,“老爷,你且帮帮玉娘吧!” 李质朴的怒火瞬时从脑门心降到了脚底板,罢了罢了…再蠢再笨都是自己的姑娘... “你安心在娘家等着,为父自有办法让赵显心甘情愿地过来请你回去。”李质朴面色阴沉。 轻声一句叫李氏破涕为笑。 “还是父亲好!”李氏哭着笑道。 李质朴见状不觉轻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 当初连那件事都做了,如今也不少这么一件两件了。 “父亲…预备怎么办?”李氏抿了眼角,轻声问道,迟疑半晌再道,“阿显才入京没多久,父亲最好顾忌着手脚一点儿,别将他给怼惨了....” 李质朴恨铁不成钢,“为父自然知道!” 他...当真生了个贱皮子啊! 李质朴长声一叹,竟不知做何言语! 李氏不回府,赵家亦撑得住,坚决不去接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全勤要没有了啊啊啊啊啊嗷嗷嗷1!! 第一百五十二章 发了这笔横财就能隐退了(上) 这个案子,在定京城上下都出了名的。 赵家才入京,地皮还没踩热,此案一开封,便引发了定京内外热议。 主要是看看又是哪个倒霉蛋惹了刑部尚书左大人不高兴,把这起案子分给了他... 故而,当赵显出现在京郊外的绛河时,大家均:“….”翻了个白眼以表不屑——这么大把岁数的官儿还能跟个愣头青似的,冒冒失失就惹了而左尚书不舒坦?? 这么多年的官场沉浮,真是喂了狗了。 大家对赵显持不看好态度。 甚至外有赌坊关于“新来的这位赵大人是五天打包袱清修还是十天”这一中心要点,展开了一赔二十的讨论。 赌坊赌的,甚至都不是“新来的这位赵大人究竟能不能破案子”… 反正就没人觉得赵显能破这个案子。 连赵家小厨房被赵显风姿倾倒的烧火丫头都不认为。 赵显颇为沮丧。 大家不看好赵显原因有二。 前有数十官吏栽在这绛河河畔,后因这河里的东西实在邪性。 邪性得到了什么程度呢? 绛河东岸,无激流无暗涌,无礁石也无暗弯,瞧着倒是一条宽广无波的好河。 然而,每年,翻在绛河东岸的船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朝廷派水性极好的老船家下去摸底,下去了五十个,能上来十个就算老天开眼。 奈何,这绛河是贯通南北,货运进京的必经之地。 避都避不开。 故而,这河成了朝廷,特别是刑部眼中的心腹大患。 毕竟…每次翻了船坠了河死了人,刑部都会被拉出来溜溜。 左登全也表示很无奈啊。 这明明是巡城营备司的事儿! 不能一沾了血,就变成刑部的烫手山芋了啊! 无奈归无奈,这烫手山芋不仅甩不掉,还跟了一届又一届的刑部尚书。 跟到左登全这一届,他显得特别霉——前段时间,皇帝新宠的一位马贵人的侄儿下江南狎玩回京时就是走的这条道,一不留神就翻了船,一不留神就死了人,一不留神因该纨绔欺男霸女风评甚差,连个下去摸他尸首的船家都没有,马贵人活不见侄儿,死不见侄儿尸体,崩溃了。 马贵人一崩溃,打扰皇帝练功了。 皇帝也怒了。 皇帝一怒,便命左登全彻查。 左登全估计心里也在骂妈了个巴子,老子又不是俸禄拿得要多些,老子又不是科举的分要打得高些,前赴后继的刑部尚书都没搞定的秤砣,老子就能搞得定了?妈了个巴子,老子不舒爽了,赵显那个龟孙子还撺掇那群读书人来赌刑部的门!? 妈了个巴子,这回就让赵显去填炮灰! 以上,均为官妈妈脑补。 左登全也说不出极富四川方言的那五字经纶——妈了个巴子。 对于官妈妈的猜测,檀生表示赞同。 同时转身,檀生就交给官妈妈一叠厚厚的银票,粗略数来怕是有千来两银子。 “去!给翁佼送去!” 官妈妈愣了愣,“干嘛呀?” “让他给我找家靠谱的赌坊下注!”檀生豪气顿生,“全部下下去!” 这是自家姑娘所有的私房... 官妈妈哆哆嗦嗦地接了过来,“下…下到哪里呀?” “下叔叔赢!”檀生仰头道,“翁佼出面,赌坊会愿意开这个盘口的。照定京城的说法,叔叔是输定了,这盘口能开到一比五十!妈妈,这是一千两银子,你自己算一算,翻五十倍是多少银子!?” 官妈妈吓呆了。 她没文化,大字不识一个... 可她也知道,一千两银子翻五十倍是五万两银子啊!!!!! 五万两银子!!!! 我的妈呀! 这要卖多少块豆腐啊! 官妈妈瞠目结舌,“姑…姑娘…这怕是不好得吧!万一输了岂不是血本无归!赌…赌…赌钱到底不是闺阁女儿该干的事儿啊…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姑娘…” 檀生把银票轻飘飘地往官妈妈怀里一塞,抿唇笑了笑。 “这不叫赌博。” “稳赢的事,不叫赌博。” “这叫趁火打劫。” 小姑娘抿唇浅笑,眉眼浅淡,很是乖觉。 赵家的稀饭已经清汤寡水了。 她捞钱,还能去哪儿捞? 目光要放长远。 广大赌徒的荷包永远都是胀鼓鼓的。 她不掏,赌坊老板也会掏啊。 那还不如她来掏。 官妈妈脸青面黑地揣着一千票银票找到了翁佼,把来意一说,翁佼如窜天炮般一窜而起,“我一好好的读书人,我哪儿知道什么赌坊!什么下注!什么盘口!什么出老千呀!什么一方一万打鹧鸪啊!叫你家姑娘莫坏我名声!” 官妈妈左右环顾了一下。 她如今正身处一条酒肆、赌坊、胡商环绕的小巷,巷口还有几拨蓬头垢面的醉酒流浪汉勾肩搭背地前后脚进来。 她在这个小巷找到了这位翁家大郎君。 然后这位翁大郎君告诉她,他其实是一位清白的读书人?? 官妈妈学着自家姑娘的样儿,把银票往翁佼怀里一塞,轻声道,“三个点。” 翁佼剑眉一抬,顺势将那银票揣进袖中,“成交!” 三个点... 就是一千五百两银子… 不亏不亏。 只是被翁佼那个智障敲诈一千五百两银子,深感不爽! 檀生点点头,心里暗想,等许纨绔回来,看她怎么告黑状! 万事俱备,只欠五万两银子了。 檀生在等。 等赵显崩溃后,亲自上门求她。 赵显距离崩溃的地步不远了。 绛河一带风平浪静,马贵人侄儿乘船而归的时节刚好避开了涨潮,他晚上一次,白天三次亲至绛河沿岸仔细查看,查看到最后,赵显只觉那马贵人的侄儿命就该绝于此,否则实在无法解释一条连个浪都翻不起来的运河是如何把他那条千钧沉船给弄翻了的! 可赵显总不能到左登全面前说,“我查了,马贵人她侄儿是被阎罗王收走的,咱们凡人没办法解。” 就算左登全脑子错乱信了,拿到皇帝面前,皇帝能信吗? 檀生仔细想了想。 嘿! 搞不好皇帝还真会信呢! 毕竟皇帝连练气功会延年益寿这种鬼话都信了呢! 第一百五十三章 发了这笔横财就能隐退了(中) 但是。 檀生认为,不能将发财的机会寄希望于皇帝的智力。 毕竟皇帝的智力起伏不定此事常有,而发笔横财就能归隐这等机会不常有。 所以。 檀生决定按捺心神,静待大鱼上钩。 这厢檀生气定神闲地算银子,那厢赵显苦大仇深地破案子。 他初进京,单打独斗叫不动善泅水下潜的卒吏,赵家被掏空,刑部不支持,他压根就凑不起银子请上一班专门打捞河中沉物的班子,甚至没了李质朴做后盾,他连审个人都无法实现。 赵显接手这起案子不到十日,两鬓变得斑白。 如真叫他放下认输,他亦不甘心。 左登全是喊响了的。 如果他做不到,那么修撰法例的清幽小院欢迎他。 左登全是没有贬谪他的权利。 可是身为刑部尚书,左登全有足够大的权利调动他的岗位... 实在不甘心! 他埋头苦读数十载,不是为了避世在一个清幽小院里编撰文书法例的! 赵显四处碰壁,四处封死,四处不通。 赵老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既怨怪李氏心狠嘴硬,李质朴心硬如铁,不出面斡旋帮忙,更怨怪檀生惹出事端后避之不及,反而要阿显豁出颜面去收拾,也怨怪秦姨娘不懂事,平白惹了李氏生气也不知收敛! 然而,李氏还在娘家,赵老夫人收拾不到, 秦姨娘身负命中带子的众人,赵老夫人舍不得收拾。 檀生或许是能帮赵显翻盘的唯一人选,赵老夫人不敢收拾。 故而赵老夫人将怒气与担忧憋在胸口,接连几日都在咳嗽,咳得痰中带血了,赵老夫人才慌了,又忆及之前在马车中被檀生气得吐出的那一口老血,害怕命不久矣,赶忙瞒着赵显请了大夫来。 六安一五一十全袖着手告诉给檀生听。 檀生点点头,“找个机会告诉叔父吧。” 六安一愣,“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在这节骨眼上告诉老爷…” “老夫人的命重要,还是叔父的仕途重要?”檀生轻声道。 当然是... 六安想了想,在老夫人心中,必定是叔父的仕途更要紧啊! 可这话不能说出来! 说出来,这个家成什么了? 六安抿了抿嘴,“老夫人…不让…” “老夫人让你把这些事告诉我了吗?”檀生神情淡淡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既然连这些话都告诉我了,又何必再在乎一件老夫人不让你做而你做了的事呢?” 六安低头攥住丝巾。 官妈妈递了一个小银馃上去。 檀生声音放缓,“这也是为了老夫人好,叔父手上的案子再重也重不过自家老娘的身子骨,更何况…”檀生话头微微一顿,展眉笑了笑,“更何况,这案子也不一定就是无解啊。” 六安猛一抬头。 当日夜里,赵显一回府便直奔松鹤院,哭得檀生在厢房中都能隐约听见。 没多时,赵管事就过来请檀生了,态度恭谨,腰杆弯得头快挨到地上了,“老爷请大姑娘往松鹤院去一趟。” “所为何事?” “老爷倒是没说,只说请大姑娘去一趟…” 赵管事的腰佝得更低了。 檀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心里不觉得扬眉吐气,只觉得自个儿对得住无量天尊了。 这赵管事是赵家远亲,深得赵显与赵老夫人信赖,上辈子见着她,这赵管事跟见着个不懂事的小丫鬟似的,张口便是责骂“大姑娘顶好稳重收敛些,别叫老爷与老夫人烦心”,檀生也不明白为啥这赵家连个得脸的管事都能冲她大呼小叫,如今倒是明白了。 还不是因为她没用。 现在她有用了。 她能对腰弯得比桌子角还矮的赵管事大呼小叫了。 可她不想。 她不是她们。 甚至她都不是纯正的赵家人。 她做不出来以利益论亲疏的派头。 “好。”檀生走在赵管事身前。 离松鹤院越近,赵显的哭声便听得越清晰。 檀生单手撩开竹帘,见赵显跪在赵老夫人床榻前,赵老夫人头戴抹额,面色苍白,手悬吊吊地垂在床前。 檀生低下眼去,只见一只枯槁如鸡爪的手。 “祖母,您哪里不好了?”檀生情真意切。 赵老夫人抬了抬耷拉的眼皮,目光复杂地看向檀生,半晌之后方单刀直入,“你说,你有办法解这个难题?” 檀生不置可否,只是斜坐在榻前,探过身去为赵老夫人理了理靠枕上的流苏穗子,蹙眉文不对题,“听院子里的人说,您都吐血了?您年岁大了,要好好将养自己。几间铺子近日收益都不错,我叫官妈妈去给祖母您买几盏燕窝来养一养身子可好?” 赵老夫人喉头中稍稍降下去的血气,再次翻涌而上。 什么时候,她吃盏燕窝都要孙女孝敬了!? 噢... 从赵檀生把赵家搬空了的时候... 赵老夫人胸腔起伏,几个大喘气后,方连声高道,“我问你,你可有法子!?” 赵老夫人的突然抬高声量,导致其又开始咳了。 檀生默默缩到一旁,给赵显涕泗横流着为自家母亲奉上痰盂腾位子。 赵老夫人咳了许久,赵显又是拍背又是顺气,总算将赵老夫人这一口气顺了一下去。 赵老夫人面色潮红,看檀生的目光好似一只秃鹫在看自己的猎物,“你若有法子,就说。你已经把赵家大半的家私都捏在手上了,赵家待你不薄。若是你还有要求,就提出来,老婆子斟酌着看能不能满足…” 赵老夫人眸光一黯,“只是有一点小姑娘你要想好。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还没定亲,祖母完全可以睁大眼睛帮你找个好的。” 自然,祖母也可以睁大眼睛帮你找个烂人。 论你有再大的本事,再精明的心胸,也跳不出夫家的坑洼。 快到赵老夫人的底线了。 她开始威胁人了。 檀生舒朗地笑了三声,笑完后方才开口,“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祖母如今急得躺在病床上,叔父日日不归家只为破案子…婶娘倒是躲在娘家看笑话,檀生也姓赵,檀生不可能放任别人看我们赵家的笑话。” 檀生三两句便将李氏划成了别人。 姜是老的辣,赵老夫人直接发问,“你想做什么?” 檀生笑得甜甜的,“阿俏不想做什么呀,阿俏只想让祖母看清楚,婶娘只是一个外人罢了。 “并且,还是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外人。” 第一百五十四章 发了这笔横财就能隐退了(下) 【阿渊终于有下了,阿渊这样美丽的宝宝,对于标题自然就随性了些…大家么么哒】 赵老夫人心头一凛。 赵檀生是想让李氏从赵家滚出去吗? 不不不。 虽然李氏没有生儿子,可李氏背后还有个李质朴,李质朴忙是帮不上的,可落井下石倒是有一臂之力的。 不能和离,不能休妻,甚至现在不能和李质朴正面翻脸。 如果李氏能自己犯错就好了... 赵老夫人目光虚浮,脑中千回百转。 “阿俏,你这是什么意思…”赵显不明所以,口中发苦轻声问道。 檀生转过头来,一脸理所当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给叔父与祖母提个醒,让你们时时刻刻都记得婶娘不姓赵。” 所以,一旦李氏出什么差池的时候,请一定一定一定记得这一点。 赵老夫人没有再问檀生此次出面解围,需要什么代价。 可到最后,她也不敢相信以赵檀生的个性,会什么也不要地帮这个忙。 故而,赵老夫人这些时日待檀生很好。 赵家没家底了,送不起好东西,只能送点红枣汤羹、碧玉粳米粥之类靠精致取胜的小吃食,美其名曰食补对大姑娘的身子骨更好。 檀生来者不拒。 官妈妈忧心忡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老夫人就算是有求于你,这也做得太过了吧?” 简直就像亲祖孙会干的事儿! 檀生舀了口红枣汤羹,甜滋滋的,挺好吃的。 “乡里杀猪之前会干嘛?”檀生问。 “会…喂肥点儿?”官妈妈迟疑着道。 檀生点点头,将杯盏仰起一饮而尽。 赵显放弃了。 在经历了数十天的大胆推理,小心求证后得出河里有只巨怪这样左登全明显不会信的结论后,赵显无奈放弃了,转而来求檀生。 赵显手中拿着在街头随意买的拿油纸包住的糖渍青梅,“叩叩叩”三声,敲响了娇园厢房。 官妈妈将门打开一条细缝,探出半只头来。 “…阿俏可睡了?”赵显神容窘迫。 官妈妈见是赵显也不开门,维持着半头卡门缝的诡异姿势,“睡了,睡着了。” 赵显长长地“哦”了一声。 糖渍青梅甜腻腻的汁水不知何时氤氲过油纸沾在手中。 沾得手里也直发腻。 就像他心里一样。 官妈妈眼神向下一搭,看见了那一抔青梅子,心里顿时鬼火冒。赵显这个亲爹把自家女儿就看得像这青梅子一样烂贱吗?一包果子就能把姑娘哄回来?以前欠的那些账又该怎么算?因为这一包果子就一笔勾销了吗?李氏三番五次地要姑娘命又怎么算?如果不是姑娘有用,他赵显怕是连包果子都舍不得给姑娘买吧! 官妈妈心中生气,说出来的话也不怎么客气,“老爷还是回去吧,姑娘说了您要是需要她,明儿就把马车备好,姑娘要去现场看一看。” 赵显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惜他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口,官妈妈就“砰”地一声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了。 他只是想来看看阿俏... 这是想说的话。 赵显张着嘴,任由那糖渍透过油纸缝隙滴答滴答地落在他手上。 赵显握了握手,掌心的糖渍混着冷汗,黏腻得叫人发凉。 阿俏才从广阳府到南昌的时候,同他亲近过,甜甜地叫过他“叔父”,也曾同他笑同他闹同他赌气,就像一个女儿对父亲应做的那样。 可是现在呢? 阿俏叫他叔叔。 态度...态度就是没有任何态度。 冰冰凉地和他就事论事。 或许是对他失望了吧? 就像九泉之下的白九娘一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没见过白九娘对他失望的样子。 如果看见了,或许他会直接崩溃。 可是.. 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已经竭尽全力对她们好了。 可他连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到头来还要拿着糖渍青梅站在自己女儿的游廊里吹冷风求人… 赵显茫然失措地站着,待娇园灭灯换烛时才如梦初醒转身回去。 那抔糖渍青梅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了廊间的青石板上。 翌日,檀生上了马车,一路向绛河狂奔而去。 檀生撩开车帘看窗外的风光向后退得飞快,不禁暗叹,车夫今天有点狂野呢.... 到绛河时,河道两旁围了零星几点看热闹的人与来往船只的船家艄公,赵显带了两个小吏跟在身后,见檀生过来当即迎上去,指向绛河东北角,沉声道,“就是那里。” 檀生看过去,只见一片风平浪静,连丝毫波澜都瞧不出。 檀生点点头,绕着绛河走了两圈,弯下腰低头撩了撩河水,最终定在了马贵人侄儿遇难对应的岸边。 “官妈妈。”檀生侧过头去。 官妈妈应声而去,从马车上一股脑搬下许多东西。 围观群众伸长脖子使劲看。 只见一只硕大无比的蒲团被那妇人装扮的女人单肩扛了下来,紧跟着那妇人再次单肩扛下一张四方桌,再然后一个黄铜模样两人怀抱那么大的香炉鼎被那妇人一手拎下马车,车夫想去帮忙还被那妇人瞪了一眼… 围观群众张大嘴巴,目光从那妇人移到独身玉立河岸的那位姑娘身上。 这是要干什么? 破不了案子,所以带上家眷来胸口碎大石? 群众对那风姿绝卓的赵大人越发不屑。 案子破不了就算了嘛! 还把自家女眷带来卖艺,转移视线! 呸! 不是个男人。 檀生静静注视着这宽阔的水面,碧波无痕,这是前朝大燕集朝堂之力开筑的一条运河,为了这条贯通南北的运河,大燕掏空了国库,用光了人力,加重了苛捐杂税,惹得天怒人怨。 就像历史的长河里那一群无足轻重的炮灰一般。 大燕被昭始帝灭了。 这条大运河留下来了。 故而,绛河作恶,在百姓的认知里亦有反昭复燕的意思——毕竟这河是大燕出钱出力造的,自然骨子里流淌着对大燕的忠诚,若不是,那怎么会大燕一灭,这运河就接连翻船出事呢? 这个说法,没有一位在位的皇帝可以容忍。 就算是喜欢打坐练功的昭德帝也无法接受。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仙人跳(上) 所以在经历从遥远江岸运到京师的那一船练功朱砂全船覆灭后,昭德帝怒了! 这河竟然吞老子练功的朱砂! 吞老子的朱砂就是不想老子寿与天齐! 其罪当诛! 可惜犯罪的是一条河。 没法砍头。 所以昭德帝像大燕一样,掏空国库,用光人力,加重苛捐杂税——只为了把这河从头到尾翻过来打捞一遍,遇到过不去的河段就把水抽干净… 檀生私心以为,昭德帝这厮是不是磕丸子磕得脑抽筋了,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昭德帝此条诏谕一出,如步大燕后尘,搞得天怒人怨,成为压倒大昭的最后一根稻草。 之后的事,檀生就不知道了。 因为她成道姑了。 正觉女冠说这运河地势确实有问题,东低西高象征日薄西山,其间穿九大岳过五大湖,九五九五,九五之尊都被这河穿破心脏了,这个朝廷怎么好得了? 檀生暗忖,觉得这河也够本了,接连搞死两个皇帝,两个朝代。 试问,还有哪条河有此殊荣? 这运河的地势堪舆,以檀生坑蒙拐骗的能力是没法破解的。 托民间怨声载道的福,檀生还深刻地记得,究竟从这河里挖出了什么。 “砰哒!” 一声巨响打断了檀生的思绪。 官妈妈端着四方桌,脸不红气不喘地问自家姑娘,“咱们把这桌子放哪儿呀!?” “就放在我面前。” 官妈妈放完四方桌又依次将黄铜香炉鼎、蒲团、大檀香烛、活鸡活鸭搬了过来,香炉鼎放在桌子上,半人高的香烛斜靠在桌角旁,蒲团铺在桌前,活鸡活鸭… 檀生不由自主地蹙眉,看了眼那一对肥得屁股挺翘的鸡鸭,有点害怕,“这两只畜生怎么这么肥呀?” 这么肥... 还怎么有仪式感啊! 哪家做法取鸡血,会选一只胖得单手都提不起来的鸡啊! 关键是,这鸡还生机勃发,斗志昂扬,瘪着一只小鸡嘴妄图啄她! 所以她是来斗鸡的吗!?? 官妈妈豪爽笑了笑,得意洋洋道,“肥吧?郝大娘特意给我留了只挑了只最肥美的!等咱们取完鸡血,回家妈妈给炒份儿辣子鸡!” 一点也不专业! 檀生嫌弃地离那只鸡远点儿,余光中瞥见四下有人逐渐围拢过来,赶忙调整表情,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那等下就劳烦妈妈帮忙添双手,取它鸡冠血三滴。” 官妈妈效率惊人。 不一会儿,桌子摆好了,香烛插好了,鸡冠血也取好了。 檀生面色一变,从袖中抽出一支短桃木剑,向天怒指! 赵显靠后一站,他能明显觉察到檀生的气势不一样了。 檀生手执桃木剑在空中虚画三个练笔咒,手一扬将鸡冠血向上一抛,口中高声念道,“角箕之精,甲乙神灵。扬波鼓舞,云雷速兴。井轸之星,丙丁曜灵。稍违吾令,如逆上清。急急如律令!” 话音刚落,檀生将桃木剑插入地表,随即顺势盘腿打坐于蒲团之上! 为了装相,檀生准备的是从东岳观借来的那只青玉蒲团,这蒲团是由一整块青玉打造而成,水头极好,润泽点翠,一看就价值不菲。 如今檀生有些后悔。 心中骂了句娘。 早知道就不带这青玉-蒲团来了! 膈屁股! 还不如带个夹棉厚实的棉布蒲团! 至少她坐着又暖和又舒服! 相都装了,也只有接着装下去。 檀生忍住臀部的不适坐在那蒲团上,一坐就是半柱香的时辰。 “这小姑娘是道姑?” “不像不像!” 百姓们渐渐围拢,声音也逐渐放开,檀生眯着眼打坐,硬撑着不睡过去,百无聊赖中支棱起耳朵听百姓们的交相议论。 哟。 还有人看出来她不像个姑子呢! 真是慧眼如炬! 檀生支起耳朵听理由。 “因为她没穿黄道袍,也没穿皂袜!”那人指着檀生肯定道。 檀生:“….” 闭着眼睛翻了个白眼。 这可真是个不容反驳的理由呢... 赵显带来的人围在檀生两旁,防止有对道家文化怀揣强烈热爱的百姓打扰檀生作法。可惜人拦得住人,却拦不住声音。 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这么小个姑娘懂什么法术?这绛河之前也不是没有道法高深的道长高僧来做法平乱…还不是啥用没有?这小姑娘莫不是来骗钱的?”围观群众甲一针见血。 “你别乱说!这是那刑部官大夫家里头的姑娘!”围观群众乙知道点儿内幕,压低声音,“听说,还被都梁山上东岳观里的正觉女冠看上了眼收做了关门弟子…” “这么说还有点本事哟?” “有本事又能怎么着?这河邪性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不信这么小一娃娃就能平了这风浪!” “我也不信!” “我也不信!” 百姓们纷纷表示自己的观点。 檀生默不作声地听在耳朵里,在心里默默撇撇嘴。 幸好这群人没去城里的赌坊下盘口,否则铁定输得衣服都没了! 风吹疾劲,那半人高的香燃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燃掉了一半,落下的灰摊散在香炉鼎和桌子上。 人越来越多。 气氛却渐渐从之前的火热变得静谧。 只闻檀生仰天高喝,身形极快地拿桃木剑从香炉鼎中扬起一抔香灰洒在河中! 小姑娘身形敏捷,姿态流畅,加之身量纤弱面若粉桃,瞧上去有说不出的好看。 围观百姓看热闹般不由自主地发出一片叫好声。 官妈妈有些心动。 早知如此,她就应该放一个破碗在她家姑娘跟前! 肉丝再小,也是肉啊! 檀生一个反身将桃木剑背在身后,转过身来,恰恰好,香烛最后一截香灰掉在了炉鼎之中。 檀生眼神风轻云淡地从那截香灰上收回,环视一圈后,高声道,“今日,本道已将河中脏物暂时镇住!各位好汉皆为我大昭好儿郎,不知有谁愿意为天下先,下潜河中捞起河岸沉物呢!?” 还是要下河啊… 还要空手套白狼从围观群众里面抓壮丁! 这小姑娘真是不靠谱! 围观群众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气氛又沉凝下来。 檀生眼神再环视一圈。 赵显手捏得紧紧的。 若是有人愿意下潜,他的勘探工作又岂会如此被动呢! 还以为阿俏当真有什么隐秘绝招呢... 正逢赵显失落之际,有个激奋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我我!我愿意!” 人群中有人越众而出。 第一百五十六章 沉木(上) 人群哗然,目光一致斜到发出声音的那人身上。 一个半大的小子。 松松垮垮地套了件破烂小马褂。 此言一处,接二连三地“我愿意”“我也愿意!”。 不多时,同样套着破烂小马褂的四五个小子从树林子里窜了出来。赵显眯了眯眼,看为首那人颇眼熟,想了想又觉得是自己看岔眼了。 遥遥相隔的马车里,也有一个人,看这群小子很眼熟。 让这两个人都看着眼熟的,自然是现赵家门房胡七八,前暗影预备役成员。 跟在胡七八身后的许十快要哭了。 上一次暗影精卫全部出动是去暗杀鞑靼首将布尔干,十人出动踏血而归。 这一次暗影精卫全员出动是为了下水捞破烂。 穿着破了个大洞的小马褂众目睽睽之下来捞破烂... 为了掩饰真实身份,胡七八还一人发了一条头巾和一条小汗巾,拿来裹住后脑勺... 许十想不明白,为什么连精卫胡七八摇身一变成了带领暗影精卫讨好未来世子夫人的小头头了!? “因为我是赵家的门房!”胡七八自豪地昂起头来,“赵大姑娘跟我说过五十八句话!” 胡七八斜睨许十,“赵姑娘可曾跟你说过话?” 许十:“….” 许十认怂。 他一个隐藏在镇国公黑暗中的暗影分队长,确实比不过和赵姑娘说过五十八句话的小门房。 故而,风沙八百里杀人不见血的暗影们,全都以进村偷鸡的样子迎接了有可能成为镇国公世子夫人的那位好看小姑娘惊诧中带了些怜悯,怜悯中又带着几分同情的目光。 许十看着胡七八高高举起的小手,恨不得一巴掌挥到那厮脑袋瓜子上! 胡七八究竟给赵姑娘说啥了啊! 檀生看着胡七八率先跳出来,再看几名相似打扮的儿郎也从灌丛中跳了出来。 看到这群小郎君的装束,檀生心里酸酸的。 果然这么穷啊…连马褂都破了好几个洞...习武之人当真不易,此番必定要好生谢过。 找上胡七八当托儿,纯属偶然。 檀生应下赵显后,四处寻人帮忙下水捞东西,翁佼虽是纨绔可走的是文斗的路子,哪能一言不合地就立刻找到几条要钱不要命,敢下绛河水的汉子呀;正觉女冠更别提了,东岳观中那群姑子连桶水都拎不起。 檀生闹心得很,进进出出赵府久了,门房胡七八探出个脑门问她,“姑娘怎么了?” 檀生便说了,“需要几位擅长泅水,不怕天不怕地敢下绛河捞破烂的壮汉。” 胡七八眼珠子一转,“我有啊!” 檀生这才想起来,胡七八说了他爹是定京城里一所武馆的看门老大爷啊! “武馆里有好几位吃不起饭的小哥哥,若是价格合适,他们肯定愿意来帮姑娘捞东西!”胡七八眨着眼睛,说谎面不改色。 故此,堂堂暗影精卫分队长许十化身吃不起饭的小哥哥,第一次出现在了檀生面前。 既然都吃不起饭了。 平时扎马步的杭绸练功服就不能穿了。 每个人发条头巾和马褂,凑合着整吧! 胡七八雄心壮志,经此一役,他崇敬的暗影总队长许千会不会就此发现他缜密的思维、灵活的心机、不要脸的作风,从而破格提拔到暗影纵队中呢!? 人齐活了,能开工了。 檀生高声道,“贫道谢过各壮士,现允诺各壮士每人一金的酬劳!” 每人一斤? 一斤啥? 一斤棉花吗!? 围观群众面面相觑,愤慨不已。 这姑娘就是空手套白狼来的! 檀生话说出口也觉不对,赶忙再道,“每人一条金条的酬劳!” 所以请没有任何负担地练武吧! 请换上好的练功服吧! 好儿郎值得的! 众人再次哗然! 一条金鱼儿,能养活三口之家一辈子了! 这姑娘这么有钱! 还这么好看! 要不要人活了! 有钱又好看的檀生环视一圈,手一挥,官妈妈赶紧从布袋中拿出几捆绳子、铃铛,竹鼻夹、趁手的小铁锹,一一分给几位肌肉结实的郎君。 绳子一头拴在树上,一头拴在汉子的腰上。 官妈妈采购的是市面上顶结实的绳子,一盘五十米,一头牛使劲拉也拉不断。 官妈妈再从灌木丛中薅出几根三五米长的中空芦苇杆,两头开口,能保证几个汉子在三五米的水下都能顺畅呼吸。而那铃铛拴在绳子上,绳子拴在下潜人的腰上,若有不好,下潜人拉动绳索,铃铛有规律地响起,岸上的人听见后能立刻将其拉上岸,从而避免沉尸河底。 这些物件儿是上辈子昭德帝花了无数条命才琢磨透的。 檀生依样画葫芦,给照搬了来。 也好,能让水里面的那东西提早重见天日。 “姑娘,咱们从哪里下水?又从哪里下潜!”胡七八闷声闷气地喊问道。 “从河岸东北角下去,到河中心面向我成拐角的地方下潜下去!”檀生精准地指出地方,高高扬起声音,似乎说给围观众人听,“绛河地势由东自西傍山而建,经华夏腹地,呈尾摆头扬之势!本就是护佑我大昭朝千秋万代的福音之处…” “既然风水这么好,这怎么一直翻船呢!”围观群众高声怼道。 檀生也不恼,笑一笑,“因为河下藏吉兆,若行船之人为恶、福薄、八字轻,便压不住这滔天的富贵!” “所以真正作怪的,不是这河。” “而是这河里的东西!” “但是这东西并非邪物,而是顶真的好东西!” 檀生话音刚落,“叮铃铃”铃铛作响! 岸上留了两个身强体壮的汉子,赶忙拉动绳索将水里的人拉了起来! 绳子很大一部分已经湿透了。 檀生估摸了一下,他们至少下潜到了三十米深的地方! 檀生倒吸一口冷气,果然一群一心向武的硬汉啊! 下潜如此之深,应该找到了那些东西。 果不其然。 一个面色沉凝的汉子借助绳索的力量,憋着一口气单手扑棱窜上了水面。 当他另一只手从水里拿出来时。 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人单手抱了一大桩腐旧的木头。 那木头粗得两只手都合不拢。 这就是这漂亮姑娘口中的好东西? 众人的目光再一致地斜了回来。 这么好看的姑娘莫不是个瞎子? 7.2 忙到现在... 啊,今天累到放飞自我了... 七月才开始就要过上欠大家三更的生活了呢...阿渊痛哭流涕中... 第一百五十七章 沉木(中) 前后不过半刻,下水的壮汉们接二连三地蹿出水面。 无一例外,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桩因长年累月而被水冲击得木屑翻飞的圆木桩。 围观群众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嘘声。 还以为是啥呢! 结果就是块木头! 这木头再大,不也只是块木头吗!? “嘁——” 群众们颇为不屑。 胡七八最后一个窜上岸,手里没抱木头,两只手气喘吁吁地拽住猛咳嗽,一副誓要把心肝脾肺肾都咳出来的表情,咳完后,他的面部再次呈现出介于“老子差点就溺死在水里”和“还好老子抓绳子抓得牢哈哈哈”的微妙平衡。 鉴于胡七八面部表情太丰富,导致檀生无法理解这小伙儿究竟是心有余悸的后怕还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无论是哪种,反正这表情看上去一点也不高档。 至少没有前面那几个壮汉小哥哥的棺材脸看起来高档。 前面的几个壮汉皆板着一张脸,虎虎生风,将江水扑棱起半人高的水花。 水花中,手臂上高高鼓起的肉若隐若现。 “哇——” 檀生听见身后传来村妇的惊叹声。 檀生也好想“哇”。 但是,檀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桃木剑和眼前的香炉鼎,想了想还是算了,就当是给无量天尊积德了。 对比如此鲜明,显得胡七八非常地逊。 胡七八大概也发现了,他倒是十分想振臂一呼,挽救颓势。 奈何... 咳咳咳咳… 那水底下就不是人待的! 又浑又脏还特别多的死鱼烂虾! 他一不小心呛进胸腔的那几口江水,简直恶臭得就像啃了一口死透透了的尸体。 不能想,不能想… 胡七八面容煞白,再想他就又要吐了... 硬汉们风驰电掣般上了岸,将树桩依次摆在檀生面前,檀生尚且来不及说什么,便听身后传来讥讽声,“姑娘口中的吉兆就是这几摞木头?要是什么金丝楠木啊岳桦木啊阴沉木啊,倒都还值钱…啧啧啧…这木头都快被江水毁得差不多了,一看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橡木吗!?” 檀生转过身来,点点头,“如您所说,这确实是橡木。” “那有啥好值钱的!”说话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大爷,水泡眼鹰钩鼻鸡嘴耳,一看就是个在乡间里坝横行霸道,不受人待见的人,大爷嗤嗤笑,“小姑娘没本事还爱哄人,要不得!” 檀生再点点头,“没本事还爱哄人,确实要不得。” “那快带上你这香炉滚边儿去!”大爷看热闹不怕事大,哄闹起来,“大家伙闹起来!滚边儿去滚边儿去滚边儿去!” 无人响应。 檀生一脸淡漠地看着那老大爷。 有的人,人老成精;有的人,人老成怪。 这老大爷和赵老夫人都属于后者。 大概都是年轻时候就坏,坚持坏到老。 这样的老人不值得尊敬。 檀生眉梢一垂,将桃木剑搁在桌案边,换了把刚开刃的匕首,众目睽睽之下,匕首寒光一闪,一桩木头顿时被一分为二! 露出了里面金灿灿的光! “老人家,请您用您贫瘠的心智稍稍想一下,橡木会沉水吗?”檀生面色冷漠,轻声发问。 那老大爷张了张嘴发现无话可说,灰溜溜地从人群中埋头而去。 檀生将那劈成两半的橡木展开来举得高高的,硕大的金元宝一个重叠一个塞满橡木芯,因被藏在橡木中心,黄金的成色尚算崭新,只有棱角被磨圆了些。 金元宝!! 是金元宝! 众人沸腾起来! 赵显猛地起身,一冲而上,掰开那木头块,金元宝哗啦啦地倒了出来! 赵显快哭了。 这是他自进京以来遇到的最好的事! “江…江下有什么?!”赵显掰木块的手在颤抖。 领头的壮汉眉目深沉地看向赵显,并未答话,转头朝檀生看去。 檀生感动得快哭了。 这壮汉只听她的话啊!!! 官妈妈!!! 你看到没有!! 有一种金屋藏娇,养了一群硬汉打手的自豪感啊!! 檀生心中在咆哮,脸上面无表情,语声清冷地回答:“江里有一艘很大的沉船,这艘船重有万均,桅杆与甲板均由上好的椴木、榉木及黄檀木造成,且刷好桐油清漆,故而就算这艘船在水中已沉淀了近百年,亦完好无损。”檀生抬头看那硬汉,“我说得可对?” 许十诧异,眼皮一跳,这位赵姑娘神了! “是,水下是有艘大船。”许十言简意赅,“水浑且流疾,看得不是很清楚,可能看出个大概,确实是一艘大船沉在江底,这些木头就漂浮在水流之中。” 檀生再转过头来,看向越围越拢的百姓,高声道,“绛河东岸呈依山而建之势,灵气逼人,河底触地灵敛地气,最易滋玄灵之物。此艘沉船规模之大,耗时之久,凝聚千百匠人心力,又经收绛河流域百年灵气,再有船只想压在它头上过,还得看它答应不答应!” 檀生正气凛然,听得诸人毛骨悚然。 好像是有个这么个说法,日日收取人的精神信念之物,是容易邪性…看那些年代久远的玉,寻常人压根压不住! 可... “照姑娘的意思,难不成是这艘大船成了精!成了船精呗!” 众人哄笑起来。 檀生眉眼一搭,“谁告诉你,只有活物能成精怪!?古籍中的琵琶精、玉祗精,都是历经千百年化为的灵物!无知无畏,这大船沉于河底数年,有绛河与龙脉灵气滋养,兼有时不时地血肉献祭,化身为大船精又有何难!?” “那刚才下水的男子全都平安无事地上了岸,若当真是成了精怪,又岂会容忍他人侵犯自己的地盘!” “就是就是!” “我们祖祖辈辈在此生活也快一百多年了,就没听说过有艘那么大的船沉了!” “诳人!诳人!” 众人议论纷纷。 檀生将手中的桃木剑高高举起,剑尖正对那群看客的眼睛,剑之所指处陡变安静。 檀生目光平和却看上去略显凶戾。 “他们能平安无事上岸,只因本道人耗费半生修为,一开始就把那大船的阵法破了!” “你们若是知道这河里的船上有这么多金元宝,恐怕这大船的桅杆早被你们给拆了!” “本道人耗光精力破这迷阵,如今事实就摆在眼前,竟也无人可信!” 檀生将桃木剑猛地收回在胸侧,似胸腔受内伤,目光悲怆。 “世道艰辛,为何你们活得平安喜乐,只因有人负重前行啊!” 檀生语调抬高,语声哽咽。 活脱脱一位悲天悯人的道长出世了。 官妈妈埋头掩袖玩手指。 怎么还没完。 灶台上还炖着鸡呢! 官妈妈如是想。 第一百五十八章 沉木(下) 第一百五十八章沉木(下) 官妈妈的担心,不无道理。 那只鸡是翁笺千里迢迢从淮安府带过来的,听说是跑山鸡,喂的都是碧玉粳米,喝的都是山泉水,肉质自然鲜美难当。 鸡炖老了,肉都散了,还怎么给她家姑娘补身子啊! 官妈妈斜眉看了一眼,见众人都被自家阿俏糊弄住了,便又放心地埋头玩手指。 檀生此话一出,山岭河畔当下一片寂静! 赤裸裸的金元宝就在眼前。 活生生的几具肉体也在眼前,没人溺亡、失踪、伤残… 难不成这当真是那大船在河底呆久了有了灵性,而今天被这小姑娘给破了吗!? 那这小姑娘... 可真神了啊… 众人看檀生的目光不一样了。 还有人不信。 “那你一开始怎么说这是吉兆呢!明明死了那么多人,沉了那么多艘船!这明明是作恶!” 檀生笑起来,眼神从地上那一堆金元宝上扫过,意味深长道,“你们认为钱财是作恶?”檀生顿了一顿,目光却投向了赵显,“这样的木桩和金元宝在江底那艘大船上还有许多,不仅仅是金元宝,猫眼石、嫩翡翠、青釉官窑瓷器…船上全都有,这一船的价值许是能顶半个国库。” 赵显听得热血沸腾。 江口沉银这种好事都能被他碰到! 什么左登全,什么李质朴!放他娘的屁!他马上要入皇帝的眼了! 他找到了这么一艘宝地,这么一大笔财富! 他还怕什么左登全李质朴啊! 赵显目光灼热,当即回转过身安排人手回刑部布置,交待到一半才发觉将此事告知给刑部甚是不妥,万一李质朴和左登全越过他直接将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怎么办?他岂不是做了一番无用功! 可若是他独身进京,万一这一群山民潜入河中将财物一抢而空怎么办? 赵显左右为难。 檀生手一抬,身后那群硬汉立刻目光阴鸷地分守在河畔东西南北角,手背在后不叫人靠近。 哇!!! 檀生心都快苏了! 简直想修书一封给青书师姐寄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还躲在石头后面看猎户洗澡,她都已经成长为一群壮汉的领头羊了! 青书师姐这个渣渣! 这家武馆在哪里!? 等回京后,她要出资!要入股!要在这家武馆旁边再盘一家铺子天天给这群小哥哥做饭吃! “叔父,你快进京告知官府吧。”檀生惊诧于自己在内心如此汹涌的前提下,语气还能如此平静,“这里,我来守。” 赵显看了看那五六个站在河边的壮汉,再留下一个刑部七品述事镇场面,便上马车向京师驶去。 赵显一走,山民中便有虎视眈眈者跃跃欲试。 有人靠近,紧跟着便是一声惨叫。 “啊——我的胳膊,我的胳膊——俺只是想看看金元宝长啥样啊!” “那就滚远点看!”许十沉声道。 很好。 还知道杀鸡儆猴。 这群武馆小哥哥可真是有勇有谋啊! 檀生心甚慰,环视一圈,仍在不少青年男子的眼中看到了贪婪二字,檀生清清嗓门,语中含笑,“大家伙且想一想,这大船上的银子你们有命拿,是不是有命花!” 人群中不知从何处传来壮年男子的声音,“大船的阵法不是破了吗!?” 既是破了,那这银子就是银子,不是要咬人的蛇了呀! 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纷纷准备回家扛起锄头来抢金元宝。 虽说这报了朝廷就是朝廷的银子了,可在朝廷没来人之前,那放在地上的金元宝就是无主的,谁力气大就是谁的! 檀生感受到看客目光的炙热,点了点头,赞同那人的话,“没错,这阵法是破了。” 看客们的目光更炙热了。 有个鬓发花白的老婆婆已经转身回家扛锄头了。 “但是!”檀生高声转折,“这阵法是区区不才本道人破的,本道人能破了阵法,难不成还不能重新立一个吗?!” 众人僵直。 好…好...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檀生脚下一蹬,站到一块石头上去,终于克服了个矮的缺陷,尝到了居高临下的滋味。 檀生纤手一指,“老婆婆你家儿媳妇快生了吧?”,再向旁一指,“老汉,今年的庄稼收成不太好对吧?”,再一指,“这位兄台,你下场考试起码三次了吧?今年最好别再去了,你考不过的。” 老婆子和老汉的脸震惊了。 那兄台的脸铁青了。 他只是来看个热闹而已…看个热闹都要提醒他考了三场都考不过这个事实吗... 兄台心塞地转身离开。 檀生露了一手,惹得众人继续窃窃私语。 檀生趁热打铁,“还有人再来试试,本道人有没有本事下阵法吗!?” 檀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竟无一人敢再向前走一步——就算摞在地上的金元宝在暖阳的照射下发出诱人的光。 再诱人,也没有命要紧啊。 这妖法横行,谁知道这个小道姑会布下什么阵法啊! 再看那美貌小姑娘身后的那几个壮硕男儿。 谁他妈还敢冒着妖法和身体的双重威胁近身啊! 山岭中恢复了原有的静谧。 檀生回过头来看了看那照旧一片轻波无痕的碧水,心中思虑良多。 上辈子昭德帝倾举国之力彻底挖出这条船后,船上的诸多奇珍异宝接连出世,这么大的事儿饶是深居山林的合真小道长也能听闻一二。 奈何昭德帝那个挨千刀的,竟然把这些钱财拿出炼丹! 真是个败家子! 正是因此,才会出现民不聊生,终于有人揭竿而起的情形吧? 天下才会大乱,才会有响马逼近东岳观,她才会死吧?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是谁揭竿而起了? 檀生蹙眉想了想,却始终没有任何记忆。 在距离山岭不远处,停靠着一辆上了亮漆的上好榉木马车。 这辆马车停在这儿很久了。 从一开始就停在了这里,马车中的人就那么挑开车帘,贪婪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檀生大发神威。 “这是刑部直隶侍郎赵显的侄女…” 有人在马车外恭敬道。 马车中的人将帘子一把放下,手一抬,马车绝尘而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相救(上) 赵显往返不过耗时两个时辰,檀生盘膝坐在蒲团上作世外高人状。 赵显来时带来应天府尹及一骑轻骑,来人迅速封锁绛河沿岸,疏散围观群众,再将拉开警戒,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架势。 应天府尹一见摞在地上的金元宝,眼睛都直了。 檀生掸了掸衣袖,风轻云淡地站起来,“大人,河里还有,请大人尽力打捞,只有将河中这艘大船打捞完成后,这片水域才能真正算作平静了。” “这…这都是姑娘您算出来的?”应天府尹结结巴巴。 檀生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只留下了一个茕茕孑立的背影。 应天府尹瞠目结舌,再看赵显便多了几分郑重和恭敬,“赵大人的这位侄女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他当然知道檀生前途无量。 看九清道长受皇帝推崇的那样子,便可知一二! 檀生前途无量,不就是他前途无量? 赵显躬手忙道,“哪里哪里,都是雕虫小技罢了!” 应天府尹退让避开赵显的作揖,目光从地上的金元宝上一扫而过,靠近了赵显,“这事儿,还得上报圣上,这可是大好事。圣上一定高兴,圣上一高兴…”应天府尹笑起来,朝赵显做了个礼,“提前恭贺赵大人了!” 应天府尹是什么官儿? 宰相门前七品官。 应天府尹是经手直隶政务及治安的最高官员,是皇帝门前的官儿,品阶虽还是个三品官,可论实权,也离入阁拜相不遥远了。 赵显喜在心头,面上更是客气了三分。 回到赵宅已近深夜,赵老夫人早有耳闻,欢天喜地地备下一大桌佳筵,檀生动了几下筷子就面无表情地放下银筷,唤过谷穗,“去,取三两银子给厨房拿去,这么大桌菜怎么着也不便宜。” 赵显一个四品官,也就五十五两的月例银子。 还得还黑市里利滚利欠下的几百两银子外债。 檀生语重心长地看着赵老夫人,“咱们家今时不同往日,若是祖母想置办物件儿、摆筵,顶好提前告知阿俏一声,阿俏也好提早放银子出来不是?难不成咱们家是吃了这一顿,就不吃下一顿了?” 赵老夫人一张老脸顿时唰红。 是了... 赵檀生手里攥着赵家的银子! 不对,如今的赵檀生手里还攥着赵家的面子和里子! 若没有她,那绛河这事儿能把阿显给磨死! 可...置办一桌菜、购置几匹布这等小事都要通过赵檀生...那这个家还是交给赵檀生当好了! 赵老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檀生擦了擦嘴角,表情淡淡地起身福礼而离。 走在游廊中,檀生心中在咆哮。 有钱... 真的太爽了!!! 特别是当只有你有钱,别人都没钱的时候,更爽啊! 钱真是个好东西。 檀生点点头,回到院子里就决定用这好东西犒赏白天出了力的壮汉小哥哥们。 檀生如一开始所说,一人一根小金鱼儿。 檀生在内院,胡七八进不来,只有托谷穗带话。 “他说,今儿他太怂了,上愧对祖宗父辈,下愧对姑娘厚爱,只有怀揣小金鱼儿入梦在梦里给姑娘磕头谢罪。”谷穗记住这么长串话不容易,必定是那胡七八哭嚎了不晓得几嗓子才让谷穗记住了... 檀生点点头,“你告诉他,下回我要亲去武馆谢谢那几位师傅没有?” 谷穗道,“告诉了。”再道,“那小门房有点发懵,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好的,下回带着姑娘去。” 檀生嘿嘿嘿笑,“下回咱们把青书师姐也叫上,一起去给那武馆看风水。” 谷穗也嘿嘿嘿。 主仆二人展望了一下美好的武馆之行,便泡脚熄灯就寝。 留下可怜的胡七八半夜挑灯奋笔疾书,哭哭啼啼写完长信,再偷偷摸摸到墙角哨声一吹,吹来一只雪白的信鸽。 信鸽脚上绑红绳,乃镇国公府一等绝密事。 暗影一见信鸽脚上的红绳,面色一变,当下八百里加急向北奔去。 仲秋时节,北疆高地寒气风卷来袭,山丘缓立,寒霜中有一列队伍升起篝火背靠小矮丘驻扎营地。 许千围在篝火边上,哈出一口白气,咒骂一声,“北疆这天气,天寒地冻!” 一抬头却见自家世子爷靠在草垛边上看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笺,信封上盖了红漆印,想来必定是极度要紧的大事。 许千脸色一变,“爷,可是事情有变?” 是有变。 他莫名其妙要买下一间武馆了。 许仪之沉了半天,终于呼出一口长气。 胡七八... “你说我派胡七八去守赵姑娘的门,是不是因为我脑子有毛病?”许仪之一说话,眼前就是一股白气。 这个问题嘛... 许千有点不好答。 说不是,是昧良心。 说是,是对不住主子。 “胡七八又怎么了?”许千选择岔开话题。 许仪之将信一甩,许千一把接住轻飘飘的信纸,一目十行看完,心里颇感…想笑…奈何见自家世子爷面色不太好,只好憋了憋将信纸双手承过,好心劝慰,“其实买间武馆也没什么…暗影正好缺个练功的地方…” 劝得自己都想笑。 许千忍了又忍。 这胡七八! 说什么不好,说自家老爹是京师武馆管食宿的! 如今赵大姑娘说要去武馆看一看,这…这岂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 若是胡七八遭赵姑娘看出来了,照赵姑娘的个性,他家世子爷在劫难逃。 想一想那场面,就高兴。 许千觉得自己的心态是不正确的。 毕竟一个能黑吃黑的世子夫人,是一定能慧眼识珠地帮暗影这群老大不小的光棍们解决一下个人问题的。 许千正想说话,却听草垛山丘外有兵马攒动之声。 许仪之也听见了,立刻俯身趴地听音,迅速做出判断,“四十匹马,一百来人,从东北方向这边来。”许仪之利落起身,将黑面蒙上下颌,他不能出现在这里,若是被有心人发现,镇国公府将倾巢颠覆。 “灭掉篝火!全部躲进草垛中!” 许仪之背身而立,面色沉凝。 许千眼力极好,沉声道,“不是鞑子。” 许仪之蹙眉。 “是汉人在追杀汉人。” 7.5 加班至今写调研报告... 阿渊对不起你们啊 阿渊自刎谢罪啊! 阿渊都没有脸面求推荐票求月票求爱抚求关注了呀! 阿渊一定还!!!!!说到做到!!! 第一百六十章 相救(中) 汉人在宰汉人? 许仪之双眸微眯,篝火已被全部扑灭,可尚带余温的草木灰骗不了人。 如果被人发现,镇国公府面临灭顶之灾。 许仪之手一抬,许千并三十暗影旋即从袖中抽出弓弩,直勾勾地对准从山头俯冲而下的那群人。 果如许仪之所料,一小组轻骑正追击着一小攥人。轻骑约莫五十匹,受伏击追杀的有一百来人,轻骑兵来势汹汹自那满布风沙的山林从集结而下面无表情地将徒步狂奔的那群人斩于马下,刀起刀落未带犹豫,不一会儿鲜血四溅于黄沙地上,腥臭味扑鼻而来。 许仪之面沉如水。 这他妈是要赶尽杀绝啊! 什么愁什么怨! 在北疆这地界儿不一致对外,反而玩出汉人宰汉人这样的新招数… 难怪北疆一直不太平。 许仪之隐匿在草垛后,透过茅草堆看那被伏击的一百来人纵算落到了如此境地,也并未有一人仓皇逃窜,而是不断隐匿在树丛山林中变换排兵布阵,那轻骑本应是十拿九稳地手起刀落如斩草芥却硬是被这一群人逃到了山下狭窄平地处。 到了平地,骑兵并没有步兵施展得开。 至少面对这一群训练有素,来回变换队型的步兵,这群轻骑没有太大胜算。 两队人马,离许仪之一行人越来越近。 空气中瞬时弥漫出浓烈的血腥气。 北疆人杀人一点声音都没有。 静悄悄的。 不一会儿,黄沙地上就躺了十来具尸首,几匹马儿高嘶长鸣没了骑马人便狂奔进山林。 许十手中的弓弩,箭已全部上好,只待来人靠近一射之地,便将当机立断做那在其后的黄雀——无论谁赢,都不能活着出这个山沟。 轻骑被引到平地后节节败退。 许仪之在心头默数,当数到第一百零三,最后一匹马儿倒地,许十埋首欲偷袭,谁知电光火石间一声响哨,从林间又汹涌而出上百骑! 妈的... 这是不叫人活啊! 许仪之单手拦下许十,朝其摇摇头,却陡然听山岭间传来一声巨吼,“盛廷山,爷爷我操你祖宗!”随后但听一声刀锋呼啸,似有狂人疾奔而去,当即热血四溅! 这骂人有意思。 许仪之老神在在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还有心情思考那人骂人的逻辑。 爷爷算不算祖宗的一种? 如果算... 那操祖宗这件事,这就有点难办了。 盛廷山? 这就有点意思了。 北疆首脑盛廷山。 信昌侯嫡系王牌老将。 这是北疆军内斗? 还是北疆势力在大洗牌? 看来,鞑子要打完了。 所以汉人才有时间抽空把刀口对向自己人,砍死一个,向朝廷邀功的时候自己自然就能多拿一份。军队里都是大老粗,啥都不讲,就讲一个理儿,谁的拳头硬谁的心肠硬。 如今他怕是赶上了盛廷山过河抽板的时候了。 真是运气。 许仪之不在乎山岭外的死活,脑子转得飞快,当林中那上百轻骑出来后,他便知道步兵大势已去,步兵如何强悍也终究抵抗不了同等数量的占据天然优势的轻骑队伍。 死了死了,死透了。 许仪之眉梢一挑,手一抬欲招呼暗影呈扇形退开。 哪知,他刚一挑了个头便一眼望见正扛着把大刀与轻骑痴缠的一满脸络腮胡的胖汉子,只见那汉子大力如顶钟,一手将前马蹄子扛在肩上,肩膀上顶掀翻了一整匹马,一手挥动大刀将骑兵利落腰斩,血糊了那汉子一脸,只见其手一抹脸后又单肩扛大刀冲进血海中。 许仪之埋了埋头,认命地将手一摆。 暗影应声停下。 “准备。” 一众暗影蹲在草垛之后,弓弩箭头对准了山沟众人。 许仪之再抬头,目光陡变,如死死顶住猎物的秃鹫,眼神阴狠,“把轻骑全部搞死。” 没有人回答。 代替回答的是,破空而出的箭矢! 箭无虚发! 全都劈开盔甲,直接插进骑兵的胸膛里! 暗影手脚动作极快再射杀一轮后,将弓弩甩开在旁,翻身跃过草垛,踏在淋漓鲜血之上与一众苟延残喘的步兵并肩为战!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轻骑头子察觉到有援兵,高喝问道。 许仪之高站山丘之上,双手抱胸,一身黑衣劲装,斜背弓弩看着那如智障般问他性谁名谁的轻骑头子笑了笑,高声回了过去,“是信昌侯派我来的!” 话音一落,许仪之翻身落地,箭矢上弓,飞身投入战场。 骑兵慌了。 马蹄四下踩踏,暗影皆为心狠手辣之人,刀口所向之处不留一个活口!暗影一加入战斗,步兵如蒙大赦,当下振奋精神一片厮杀! “撤!”轻骑头子高喝! 许仪之反手又是一箭,直冲冲地将那头子的脑袋射了个对半穿! “今天谁他妈也走不成!”许仪之煞气顿盛! 暗影整齐高喝,“是!” 没人能走! 无人能破开暗影结成的网! 轻骑瞬如丧家之犬,虽已勉力对抗,可到底势气被破又如何一鼓作气! 山岭沟壑之处,如打开了一扇通往黄泉的大门,冲天的腥臭气熏着人的鼻子,飞溅的鲜血遮弥人的眼睛,半柱香的功夫,遥遥不可一世的轻骑尽数死在了暗影及那群苟延残喘的兵士刀下! 许仪之宽袖一挥,匕首飞射入最后一个欲抱头逃窜轻骑的后背! 那胖汉子气喘吁吁地趴在大石上,眼看许仪之利落身手和狠辣手段,不觉暗自赞叹。 这个年轻人,手上肯定有上百条人命。 等等... 胖汉子如梦初醒,鲤鱼打挺指着许仪之高声道,“我见过你!” 要不是因为见过,他是箭多了没处丢非得来出这个头来吗? 许仪之点点头。 “就在江西赣江上!” 许仪之再点点头。 “你是镇国公世子!” 嗯,当时他是自报家门了来着... 许仪之点点头。 那胖汉子丝毫不见死里逃生的颓样儿,转过身去高声嚷道,“老大!老大!就是这小子当时抱着阿俏不撒手来着!!!” 恩将仇报。 许仪之心中,只有这四个字默默飞过。 第一百六十一章 相舅(下) 【看到书评区里有美宝记不得这死胖子在哪里出现过了,阿渊向你们的记忆力扔了一坨狗屎并拒绝捡回来,请看向第八十四章在水里刺杀赵显那死胖子啊喂!】 ———————————— 那胖汉子惊天一声吼,竟震得营地里暂时静谧,引来无数人或明或暗的侧目旁观。 许仪之孤单站在原地。 有种衣服都被扒拉干净,并且连条亵裤都不给他留的赤裸羞耻感。 合着...他已经活在这群人口中很久了?? 许仪之有种莫名的窘迫感。 这窘迫感被那个步履稳健、脚踏血迹而来的那虎背熊腰剽悍汉子撞了个正着。 那汉子身裹貂毛,头顶狐狸皮大帽,满脸蓄络腮胡,目光如秃鹰,大步流星朝前走;再看其身后却跟着两位玉立颀长的少年郎,一名左胳膊上被红缨枪豁出一个大口,一步一滩血,这少年郎极其淡定拿右手按住那大豁口.... 许千想起胡七八那朵小娇花练武时被锤子砸一下腰就哭爹喊娘那架势,不觉臊得慌。 “你就是镇国公府那小子?” 来人说话一股极浓重的北疆味,说话时挑须,面目极为不善。 许仪之想了想,可能这壮汉不一定不善...只是这张脸配上这个身材,无论他说什么都像山大王。 许仪之语气缓和,“正是晚辈。” “你和阿俏什么关系?”来人说话直截了当,声音雄浑。 现在是邻居关系,以后就说不定是什么关系了。 许仪之笑了笑,“订了亲了。” 那汉子陡然圆目怒瞪,好似铜铃,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上下打量许仪之一番,咧嘴一笑露出亮白亮白一口牙,“你小兔崽子哄我,凭赵显的本事,阿俏定不到镇国公府这种亲事!” 说得好有道理,竟无言以对.. 许仪之神态淡定,“那晚辈且问您一句,您与阿俏又是什么关系?为何要派人刺杀赵显?您一个北疆的将军又如何得知一个小小四品京官旁支侄女的乳名?” 答案就在嘴边。 许仪之迫不及待想告诉他的姑娘。 那汉子前一瞬还在笑,后一瞬面目发阴,其身后两个儿郎俱作出一副警惕防备的姿态,瘫倒在黄沙地上苟延残喘的兵士均面相凶狠似豺狼一般死死盯住许仪之。 气氛一变,暗影迅速做出反应。 许千单手背后摸到了插在腰间的匕首。 许仪之未曾回头,神色如常地开了口,“许千,把腰间的匕首、靴子里的箭矢还有袖里的镖全给卸了。” 全给卸了。 就是没了武器。 没了武器,等同于任人宰割。 暗影卫没有半分犹豫,不过片刻便听身后叮叮咚咚的铜贴砸地声。 许仪之再抬头看向那汉子,不急不缓道,“晚辈一没有任何恶意,二没有任何趁火打劫的意思,三…”许仪之轻咳一声,缓缓道来,“晚辈和阿俏相交甚密,知道阿俏身上所有的秘密,您可否愿意一听?” 那硬汉胡须来回抖动,“愿闻其详。” 硬汉此话一出,剑拔弩张之势瞬间消磨殆尽。 许仪之眼光扫了扫那汉子身后诸人。 汉子高声朗道,“都是自家人!但说无妨!” 许仪之方点点头,“阿俏生母白氏为广阳府檀木商白氏后人,广阳府檀木商白家早在十四年前便因’阴沉恶案’一事被灭了满门,只留下了出了嫁的两个姑奶奶…” 两个姑奶奶… 那汉子目光闪烁。 许仪之继续道,“后来其中一位姑奶奶不幸逝世,留下了阿俏,再后来另一位姑奶奶也死了。但据我所知,白家还有人活着。”许仪之话锋一转,“晚辈敢问一句,当初在南昌府,对前去骚扰阿俏的那位干果铺二公子痛下杀手的人马,也是您派去的吧?” 那汉子双手抱胸,既不否认也不承认,看向许仪之。 这话没人敢接。 白家要是还活了人,就是欺君。 欺君之罪,是死罪。 “你和阿俏到底是什么关系?”那汉子再开口,还是这句话。 许仪之一抬头,眸光之中似藏有星辰。 挣表现的机会来了。 千载难逢啊! “现在没什么关系。”许仪之神色淡淡的,气势就算站在这杀伐果断的北疆将领身前都分毫不输,“以后会有关系的。” “什么关系?”那汉子声音一沉。 “夫妻关系。”许仪之神容舒朗,理直气壮。 那汉子气得想冲上去飞起削这小兔崽子一个头! 不要脸! 简直不要脸! 据他打听,阿俏压根就没定亲! 不仅没定亲,还走的是神棍路线! 呸! 汉子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再看这不要脸的白面小兔崽子身后那群身手矫健的黑衣蒙面人,气顿时又弱了半分! 救命之恩,妈的,连气都没法生! 操你大爷! 汉子紧咬牙关,隔了好大半晌方开口道,“公子爱说笑。” 许仪之笑了笑,“晚辈从不说笑。”许仪之顿了顿,低眉顺目开口道,“往后您就知道了,舅舅。” 一声舅舅,一起走。 谁他妈是你舅舅! 硬汉的络腮胡颤抖了三下,这分明是在逼他说实话,步步为营、声东击西外加不要脸皮,倒是个能人。外加这小兔崽子身手也好,又带着这么一大群死士… 硬汉再斟酌许仪之三分,年纪轻轻就能得死士忠心耿耿相随,这跟出身没关系,多的是二世祖连老爹的幕僚都搞不定!这跟人品胆谋关系很大,否则死士凭什么效忠? 这小子不用来诈他。 陈胖子不也看见这小子搂着阿俏不撒手吗? 除了脸白了点儿,身子骨弱鸡了点儿,其他倒都还看得过去。 脑中千回百转,良久后,那汉子仰天大笑,伸手揽过许仪之的肩头,朗声道,“这是老子这辈子头一回听到有人叫我舅舅!” 许仪之顿时乖得像只鹌鹑,“只是,晚辈还不知前辈是何称呼?” 那汉子笑道,“鄙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微微一顿,“白溢!” 果然姓白! 许仪之语声瞬时真挚,“晚辈镇国公府许仪之,舅舅也可唤晚辈奉权!” 嘿嘿嘿。 嘿嘿嘿。 便宜舅甥勾肩搭背。 便宜外甥笑得就像一朵春天里的小杏花。 便宜舅舅笑得就像一朵冬天里的霸王花。 第一百六十三章 旧相识(上) 【舅舅说,你才叫白蚁,你全家都叫白蚁!】 “阿嚏阿嚏——” 京城娇园里的合真小道长莫名其妙打了三五个喷嚏了。 檀生放下手中的绣活,她正绣着一只香囊荷包,这绣活功夫她是有的,上辈子这可是她吃饭的本事呢,可荒了这么几年,她摸到针线倒是也能碾出细密的针脚,可论起绣花... 檀生不忍直视,嫌弃地把那香囊放得老远。 “姑娘这两只鸡娃绣得真可爱!”谷穗没有原则,不分青红皂白一顿乱夸。 檀生抿了抿嘴。 她绣的是,猴子。 两只猴子在摘桃吃。 无论从形态还是毛色,到底哪里像两只鸡娃了?? 是她瞎,还是谷穗瞎? “你觉得胡七八好看,还是阿玠公子好看?”檀生问。 “阿玠公子!”谷穗毫不迟疑。 “那你觉得胡七八好看,还是翁佼好看?”檀生又问。 谷穗迟疑了。 陷入了沉思。 隔了一会儿,谷穗破釜沉舟道,“胡七八好看。” “那你觉得翁佼好看,还是许仪之好看?” 这次一点犹豫都没有。 谷穗当机立断,“翁公子好看!”还不怕死地添了句,“许世子脸也忒白了!” 所以排名是,阿玠、胡七八、翁佼、许仪之… 檀生不信邪,“那车夫张大爷和许仪之比,谁好看呢?” “张大爷!张大爷的脸是古铜色!” 呸! 明明许仪之最好看! 事实证明是谷穗瞎! 檀生默默把香囊收了回来。 “阿嚏——” 又是一个喷嚏。 有谁在想她呢? 其实,这些时日,定京城里,有很多都在想着檀生。 拜帖如雪花一般簌簌飞入赵宅,达官勋贵的邀约、清流世家的相请、甚至宗室的奉承,全都如数进入了赵家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宅邸之中。绛河一案,不仅助赵显破了左登全的局,还帮赵显更进一层楼——至少这么多拜帖,赵显这辈子都没看到过! 所以这帖子都醉翁不之意不在酒,在檀生。 可既是入了他赵家的门,那也能算作他赵家的人脉关系了啊! “安平郡王是皇上的亲堂叔,出生不高,与皇上因年岁相近,故颇为亲近;泰安大长公主家中一门虽无人做官,可出了个誉满京师的阿玠公子,倒也可去…”赵老夫人手中拿着数张拜帖,眼神应接不暇,帖子上都是响当当的名头,赵老夫人笑容满面地递给檀生,“阿俏,你来选一选,咱们挑几家走动走动。” 檀生没接。 赵老夫人手停在半空中,莫名尴尬。 赵显看了眼檀生,沉声道,“阿俏…” 檀生脆生生地应了声,“诶。” 小姑娘眉目灵动,肤容白皙,瞧上去很是乖巧。 赵显心下软了软,“祖母让你选帖子呢。” 有什么好选的? 哪家名声大,哪家官声响,哪家对赵显有用就选哪家吗? “阿俏哪家都不选。”檀生眸光浅淡,赵老夫人的手仍还停留在半空中,“选了这家不选那家,别人倒是不会对阿俏有些许埋怨,恐怕这一腔的怨气全灌到叔父身上去了,到时候得不偿失。” 去了东家不去西家,你叫西家南家北家怎么想!? 赵老夫人张口就道,“那就都去吧?” 一沓拜帖,少说有一百来张。 赵老夫人真是敢想敢说啊! 檀生静静地看着赵老夫人,隔了良久开口道,“多了就滥贱了,别人就不把你当回事了。” 谁的帖子都接。 人万花楼的花魁都要挑恩客,长得不好看兜里没钱的,人都不接的。 只有巷子里的暗娼才荤素不忌,来者不拒。 她如今好歹一鸣惊人,又挂在正觉女冠名下为关门弟子,这么几百户人家,她一个一个接待?把她当什么了?连巷子里的暗娼都不如啊。 这么简单的道理,赵老夫人和赵显怎么都不懂得呢! 她上辈子怎么就没觉得赵老夫人和赵显是一副暴发户的做派呢?哪根草都想去薅一把,有便宜没占就是亏... 檀生无视赵老夫人讪讪然的神容,站起身来,扭头便走。 走回娇园,檀生就开始收拾东西,官妈妈问,“这是要去东岳观?” 自然是去东岳观避风头。 檀生发现她现在的地位节节攀升。 她要出门子,府里没人会问她要到哪儿去,也不会不允许… 她要出门子,说一声便是,车夫备好、行李装好、赵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她一定要注意安全,便随她去了。 …. 上辈子没有的自由与尊严,如今倒都有了。 唉,也算是一种进步吧。 到东岳观时已近傍晚,正觉女冠等在道观门前接檀生,看檀生一身素衫从马车上下来,也不晓得添件衣裳,如今天气转凉,也不知自己将息自己,正觉女冠将手上的道袍披到檀生肩上,“更深露重,往后要来就早点出发。” 檀生拉紧道袍,官妈妈一股脑将赵老夫人做派全给吐了出来,“…谁发个帖子来就让姑娘去拜访…吃人肉还不吐骨头…一股穷酸气!” 正觉女冠听得生气,看了眼眉目浅浅,面目没大变化的自家小合真,话风轻云淡地转了几个弯,“先进去吧,夜来风大。” 青书师姐藏在女冠身后冲檀生眨巴了眼睛。 檀生眸光一亮,在心里提醒自己,一定要记得说武馆的事儿啊! 一进大殿,正觉女冠便细问了绛河一事,檀生一一答了,说是赌的运气。正觉女冠颔首,“这几日来观里打探你的人不少,有勋贵世家的也有巨甲商贾,还有宫里人。” 说到最后一句,正觉女冠语气向下一沉。 檀生点点头,“宫里来人不奇怪,绛河中那艘沉船打捞起来后能充盈半个国库,算是解了圣上又是抗倭又是驱鞑的燃眉之急。” 正觉女冠蹙眉摇头,“皇帝来问,贫道不怕。怕就怕,是那九清老道起了心思。” 九清道长就是皇帝练功的师父,生意做到皇帝身上去了,简直是尔等神棍届扛把子。 檀生不解。 正觉女冠哼笑,面露不屑,“那九清老道旁门左道,走了信昌侯的路子青云直上,在京师中大有他说二无道门敢说一的气派。” 这与她何干? 檀生瘪瘪嘴。 “笨丫头,”正觉女冠似是看穿了檀生的不以为然,“有利益冲突就是敌人,敌人什么时候最软弱?” 檀生思虑良久后,摇摇头。 正觉女冠唇角一挑,“自然是还没长大的时候啊。” 第一百六十三章 旧相识(下) 没长大,就能扼杀在摇篮中。 檀生后背发凉。 这九清道长的名头,檀生如雷贯耳。 这是一个顶尖的神棍,一个脱俗的神棍,一个能够说服皇帝练气功的神棍,简直是天下神棍集大成者,是榜样是楷模。 这么个大神棍,把她当成敌人? ???? 檀生表情有点微妙。 这微妙的表情落在正觉女冠眼里,女冠以为檀生是害了怕,当即开口扎场子,“我出面,九清不敢和我们硬碰硬,顶天了就是出几个难题考较你一番,折损不了多少福气。”女冠又是一阵劝慰,听官妈妈骂了好一阵赵家人不是东西,官妈妈词汇丰富,就是单骂赵老夫人垂下的眼带也能使出一百零招。 正觉女冠听得一愣一愣的,却看檀生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便知这绝不是这位奶妈妈的巅峰水平... “那老太婆就她该!啥都她该!吃屎都要争最大坨!她怎么不争着去做最先见阎罗王的人啊!呸!”官妈妈也气赵显,“跟个还没断奶的儿似的!不晓得他那官儿是咋个当的!妈了个巴子!一天到晚就欺负我们家俏姐儿!” 官妈妈气狠了。 本来当着赵老夫人和赵显都快要发作出来的,檀生给拦了。 如今在无量天尊跟前,官妈妈一纾郁气,她倒是畅快了,可端坐如斯的女冠何时听过泼妇卖过街…女冠手里掐着拂尘,直觉心中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左顾右盼不知该作何言语,默默在心中憋了老半天,憋出一句话来,“妈妈好口才。” 被正觉女冠赞扬了的官妈妈嘤咛一声,瞬间红脸。 噢,忘了说了。 官妈妈十分景仰正觉女冠。 在东岳观的日子一恍如隔世,日上三竿才起床打鸟,寄给檀生的拜帖一应全被正觉女冠拦在大门外,日子清净得简直想脱了鞋袜在山涧里淌水——淌水是不允许的,正觉女冠害怕小姑子们被隔壁山的猎户瞅见。 青书很是怅然。 看就看嘛。 看了又摸不到。 唉... 檀生凑到青书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青书眼皮子一抬,眼神亮得像只猴儿。 “咱们啥时候去?”青书眼神一亮。 檀生摇摇头,“不忙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小门房还在赵家当差呢!” 嘿嘿嘿。 青书发出了诡谲的笑声。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十五山门大开,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檀生自是东岳观的一块金字招牌。 天刚蒙蒙亮,一溜马车候在通往东岳观的羊肠小道上,街边的摊贩不觉咂舌,他们知道东岳观火,谁曾料到东岳观如今竟火成这幅鬼样子! 现今的京师里,赵显侄女赵檀生算是第一大红人。 皇帝信道,连带着道教玄学盛行,九清道长高岭之花遥不可及,东岳观正觉女冠已是旧闻,如今突然蹿出一位风头正劲、出身官宦的姑娘来,任谁都想来试试手艺啊! 寄了拜帖却没等到回信的太太夫人们一窝蜂地涌到了东岳观,指名点姓要拜合真道长的帖,一掷千金的倒还真不少,门口招待的小姑子攥着一大把名帖急匆匆地进大殿里,再急匆匆地出来,“当真不好意思!合真道长不看卦呢!” 众夫人太太均面露颓色。 那姑子赶忙扬声道,“但是!咱们东岳观的得道高人可多了!算姻缘找东泰女冠,算事业赵三康女冠,算吉凶找仁清女冠啊!今日正觉女冠多放十个号啊!多放十个啊!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走一走看一看啊! 三十两银子你买不着吃亏,买不着上当,买得着得道高人给你算一卦啊! 檀生在心里默默添了句吆喝,一边添一边摇摇头自游廊竹丛往里走,刚拐过回转廊口便见一玉身颀长、宽袍窄袖的翩翩贵公子背身负手立于松柏之下。 许是上香的香客吧。 檀生转过身去,不欲与寻常香客冲撞。 哪知她刚刚转身抬脚,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如清泠击石的男声。 “道长请留步。” 身在观中,自然着道袍道冠。 檀生应声转过头,低头敛眉道,“不知施主何事?” “道长闺名唤作檀生,乳名阿俏,四川广阳府生人,生父早逝,生母刚去,便只好投奔叔叔,以一张善断吉凶的口在南昌府便引起关注,如今到了京师,道长名声大盛如日中天。”那管男声得意洋洋,语气中尚带有几分欢畅,“本世子可有错漏?” 一句本世子倒叫檀生抬了头。 谁知这一抬头,檀生便僵立在原地。 脑子里“咔咔咔”响过三声响雷。 艰难地张了张嘴,“嚓嚓嚓”又是三道闪电,劈得檀生外焦里嫩,浑身发麻。 我的个无量天尊呀。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在道观里遇到那挨千刀的袁修啊!!! 淡定。 檀生这样告诉自己。 袁修又不知道眼前之人是他明媒正娶了三年,然后被丢进道观里的发妻! 淡定。 檀生四下看了看,竟空无一人,想必是因今日东岳观生意颇好,大家伙全都去前殿帮忙了,檀生扬起拂尘,做出一副生人勿近的仙风道骨姿态来,“施主可是想加入我东岳观?” 他为啥想堕道? 他有啥想不开的。 就算要想不开,他为啥要找家道姑观?? 袁修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想啊…” “那您何必一见面就算贫道身世?”檀生再扬拂尘,看了袁修一眼,噢,原来他长这模样啊,多年不见都有些忘了她丈夫的相貌了。 长得还行。 就是一张白面无须,看上去就办事不牢靠。 虽然许仪之也是小白脸,可小白脸也是有三六九等的。 袁修比许仪之次次次次很多等。 对袁修吧,檀生是有恨的。 恨他无情,恨他懦弱,恨他花心乱肠,恨他一点也不怜惜她。 可如今再一看。 得了吧。 就像一位过路人。 所有的爱恨情仇全都已淹没在了那江水里。 檀生话一出,袁修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见檀生想走当即抬起胳膊挡住檀生去路,语笑眉展,“小道长且等一等吧,狭路相逢已不易,你我见面是缘,何必寥寥几语便匆匆离去呢?” 所以...这厮…是在调戏她吗... 檀生柳眉紧蹙,目光陡变阴冷。 第一百六十四章 暴击(上) 檀生眼眸一垂正好落在袁修挡她去路的那只胳膊上。 袁修没想到一个小姑娘目光竟也能如此凌厉,一下一下跟针扎在胳膊上似的。 袁修猛地一缩手,又觉被一小姑娘气势震慑住有些丢面子,眉梢一抬,做一副春江冰融之态,他一向知道自己相貌好,在偌大个定京城里除去那三个,谁人不说他永宁侯世子相貌堂堂,颀身玉立? 一个翩翩贵公子在静谧的道观中偶遇倾城佳人... 这岂不是一段极美的佳话? 美得就跟眼前这位赵姑娘似的。 袁修眼神贪婪地从檀生脸上一寸一寸地挪过。 他没见过这么美的姑娘。 定京城里那些名声在外的高门贵女,没有一个比赵姑娘漂亮。 肤白如雪、双眸如星、唇红似绛脂。 真的美。 除了脸美,看她身量纤弱,腰肢如拂柳不盈一握,若是掌在手中把玩该当如何魂消肠断... 袁修喉头一动。 如果说,男人对女人最大的赞美是欲望的话。 那么,他如今已跪拜在地,对着赵姑娘唱讴歌了。 男人的目光有毫不掩饰地贪婪占有。 “小道长说一说,我可曾说错?” 正如上辈子。 前尘旧事,席卷而来。 去他妈的过路人! 去他妈的淹没于江水中! 随着这目光复苏,檀生猛地抬起头来,紧紧盯住袁修面孔,良久之后方突然展眉一笑,“施主有备而来,自是一个字都没说错。” 袁修得意洋洋,“那你可知本世子是谁?” 你是不是傻... 你都说了本世子了... 这定京城里的世子爷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加上年纪怎么也猜得出来啊… 檀生轻轻抿了抿唇,四下看了看,庭院中仍旧无人,女人和男人力气悬殊甚远,正面硬扛是扛不住的,袁修其人于男女之事肆无忌惮,上辈子便可见一二,若他当真不管不顾,伤到的只有她自己。 檀生想了想,面上如常,“看公子面相前庭宽、后庭窄,便可知公子出身富裕,甚至宗族鼎盛已过三代;再看公子眉眼五官逼紫薇离酉礼,可知公子尚武,想必是一位教养极好的名门贵子,公子面上有三窍,主中原南北,中原南北为陈郡,汝南时候袁姓向四周扩散,渐成大族。京中名门贵家姓袁者,公子怕是永宁侯世子吧?” 一番话恭维帽子戴得高。 说得袁修脊背一挺,目光炙热。 走廊中终于有三两个年轻姑子走来。 檀生移过眼去,漫不经心中话锋一转,“只是观公子嘴角处犯檀宫,许是有桃花债。” 是犯桃花债啊。 袁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檀生。 犯的不就是你这出桃花债吗? 袁修的眼神让檀生发腻。 檀生蹙眉躲开,语中带有极度的厌恶,轻轻盯住袁修,“您这出桃花债可不太妙。” 袁修轻呵一声,不以为然,“如何不妙?” 这术士骗起人来都是一个套路,欲抑先扬,得先抓住你的眼球才好骗人呀! 他倒要看看这位赵姑娘能说出个什么道道来。 袁修神容似带有几分纵容、几分鼓励,眸光柔和得就像三月间的淌进泥地中的细流。 这幅模样,换个涉世未深的姑娘,还是吃得开的。 奈何,看在檀生眼里,檀生恶心得想将袁修那双眼泛春光的眼睛给挖下来! “天机不可泄露,这个不妙嘛,总是个大事情,若是公子您执迷不悟,这份不妙那可就大了…”檀生顾左右而言他,再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这定京城里都知道,请贫道我算上一卦是三千两银子,做法再加五百两。今日与公子萍水相逢,给公子打个折扣,草草请个一两千两银子即可。” 钱,还是要赚的。 这种撞到门口的冤大头兜里的钱,不要都要遭天谴! 袁修似是没想到檀生会直截了当地要钱。 如三月般柔和温暖的眼神顿时生硬地转变成了错愕惊诧。 这姑娘找他要钱! 她知不知道,她现在应当扑上来啊! 赵家的门楣能攀上永宁侯府,那才真是祖上烧了高香啊! 檀生笑道,“若是公子不想拿钱,那就请回吧。无量天尊也不会怪罪,这世上钱财乃身外之物,自然有的人多点儿有的人少点。我们东岳观在这一点上做得极好——贫道给公子指条明路…”檀生手一抬,指了指东北角,“您向东走再往北拐,朝那口枯井走上个四五百步,住在后厢房的姑子现在还没做饭,也能勘吉凶,收您香火钱不多,顶天了五两银子。超过五两,您告诉贫道,都算贫道对不住您。” 袁修被臊得脸上发红发烫! 五两银子! 让他去请全职做饭,兼职算命的老姑子! 他虽不似镇国公家、泰安大长公主家、翁家那几个纨绔一般打眼,可他也是个纨绔啊! 纨绔的自尊被伤透了! 袁修登时从怀里抽了一张银票递到檀生眼前,“三千两!用不着折扣!算吧!” 还是一样好骗。 上辈子她怎么就不懂呢? 别人能把袁修玩弄得团团转。 那她为啥不能? 游廊里的那两个小道姑一说一笑越来越近。 檀生利索地将银票收进袖笼子里,咂咂嘴,仔细打量了袁修几眼,隔了一会儿才开口,“公子您与一位不该有所牵扯的长辈,有不一样的羁绊。” 檀生此话一出。 袁修面上登时大变! 这是绝对的秘密! 他和婶娘的交合,是绝对没有让其他人知道的! 这一旦东窗事发,谁他妈还能救他啊! 婶娘是郡主! 是被太后及宗室一直看为贞洁毓玉的女子! 袁修脸色大变,变得一片惨白。 檀生轻声笑道,“这种羁绊吧,说恶心也恶心,说不恶心也不恶心,只看人怎么看。郡主清白了一辈子要是栽到了这事儿上,那可真是冤枉大了。若是不让人知道,那都好说。这一旦让人发现了,察觉了,您觉得死的人都有谁?” 他和婶娘当然不会死! 可他满院子的人,婶娘满院子的人却一个也活不成! 袁修顿时失了同眼前这位美人儿调笑的意思,目光惊惧,张了张口发现舌底发苦发涩。 死的人,算她一个。 檀生深以为自己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撞破了这档子事儿吧… 可这是第九辈子了! 你两的肮脏事,休想再牵扯到旁人身上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暴击(中) 袁修不知所措。 此事,一旦公布于众,后果不堪设想。 他和婶娘没人能扛得住。 如果... 袁修默默抬头,目光晦涩不明地看向檀生。 “公子是想杀贫道灭口吗?”檀生漫不经心地笑起来,眼神斜睨,“袁公子若想毁尸灭迹,尽可以试试。” 小姑娘语声阴冷,叫袁修蓦地心下大寒。 是什么给了他这姑娘是一朵人畜无害的小白花的错觉? 袁修面色一敛,神容防备。 这还是檀生头一回见袁修这幅神态。 她见过袁修春风得意,见过袁修漫不经心,见过袁修薄情软弱,就是没见过他这幅样子。 真是新鲜。 “你想做什么!”袁修本欲高声胁迫,却又忌惮从花巷中遥遥行来的那两姑子,紧绷的话声从嗓子眼和牙齿缝中挤出,“口说无凭,你休得胡乱攀扯!” 檀生笑起来,“贫道不想做什么,只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既已看出施主身上所负罪孽,便当帮施主您消磨掉。”檀生意有所指,斜眉浅笑,“更何况,今日公子候在这处拦住贫道去路,难不成不是为了请贫道为您看相算命的?” 当然不是! 是看你长得好看,来撩一撩你啊! 若是撩得到,便是大功告成。 若是撩不到,那便再接再厉,下次再来。 袁修以为自己顶着一副如此皮囊,外加如此身世总得能引檀生的兴趣,奈何他倒是圆满地引起了小姑娘的兴趣,结果倒是达成了,只是这过程吧...却叫人匪夷所思。 檀生就着拂尘十分嫌恶地挑开袁修挡在她身前的那支胳膊,拂尘轻搭在手肘上,轻声道,“口说无凭是这个道理,可袁公子以为若贫道想找一找眼见为实的东西,找不到吗?” 袁修惊惧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所有想法在这位赵大姑娘面前均无处遁形! “不要在贫道跟前放浪形骸,不要再惹贫道的眼,不要再出现在贫道面前。”檀生快声道,“做得到这三点,您的秘密将永远是秘密。若是做不到这三点…” 檀生眉目一变,语气发凉,“那这秘密便会变成整个定京城的笑话!” 檀生掷地有声。 她是真的不想再同袁修有任何瓜葛了。 太累了。 若是能依次为刃打退袁修对她的觊觎,那可真是阿弥陀佛,干了件好事。 至于你要去睡婶婶也好,叔叔也好,都与她没有干系了! 袁修看向檀生。 小姑娘面嫩如春花,粉颊桃面,娇俏绝艳。 美得让人舍不得。 同样…留她在此,也叫人后怕。 万一这丫头嘴一块,将此事宣扬出去了怎么办! 袁修的想法全都呈现在脸上,目光狠戾又着实狠不下心肠,面露踟躇很是纠结,理智告诉他应该将这小丫头杀掉以除后患,可看她一张脸,他又确确实实狠不下心来啊! 袁修的左右为难叫檀生看在心里。 有种狗,就算要死了,嘴里也舍不得放下那根骨头。 袁修沉迷儿女情事,天生爱俏丽女儿,这点没法改,可这情愫来得快去得也快,漂亮姑娘在他眼中便是名贵的瓷器金瓦,若能收藏房中便一定要收入房内,若是在收不回来那摸一摸便是极好的。 他真的爱郡主吗? 檀生抽抽嘴角,也不见得。 袁修恐怕只是喜爱与郡主**时的刺激与惊险吧?刺激能够促使袁修更兴奋,兴奋之中见郡主那红粉鸳鸯肚兜便只觉她真美。 袁修对于美人总是无比宽容。 上辈子她在家宴时撞破了袁修与郡主苟且,永宁侯夫人本欲赐她一瓶好药,还托了他袁修的福没要了她的命,只草草将她丢到东岳观去… 对待这个所谓“丈夫”,檀生一向冷感。 从来谈不上爱。 没有爱的。 就算才嫁进去前两年,袁修待她还尚存几分新鲜的时候就没有爱。 只有敷衍。 袁修让她觉得恶心。 无论是他恶狠狠折腾通房丫头时被她无意中撞破的怡然自得,还是他出入内院媳妇房中餍足的神色,都叫她觉得恶心。 连带着让她觉得男人都恶心。 心里这样想,身子骨便表现得一清二楚。 袁修喜欢美人,却不喜欢在床上如一条咸鱼的女人。 脸再美,熄了灯不也啥都看不清楚? 故而,袁修渐渐不再踏进正院,她心里除了阿弥陀佛没啥好感怀的。 只是当她被送入道观后,她才慢慢咂摸过味来,她一向循规蹈矩,在袁家从不多言多语,任人几度折辱宰割也从不哼一声,她如何能在家宴的时候准确无误地正好撞破袁修与郡主的奸情? 是谁引她去的? 可绞尽脑汁想,却也什么也想不出来。 肯定有人想害她。 那人知道一旦被她撞破,倒霉的不是苟且恶心的袁修和郡主,而是她… 如今一想这些事,脑门就疼。 檀生决定要从根源入手,只要她切断了嫁进袁家的根源,这袁家内瓤子里到底有多脏多烂都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檀生拂尘一扬,声音一软,“换句话说,只要公子不来招惹贫道,这个秘密贫道自然烂死在肚皮里。” 并且还为你们伟大的苟且而讴歌——檀生在心中默默加了一句。 “贫道奉劝公子,最好别打斩草除根的主意。贫道敢这么直白地说出口,便是有自保的本事。永宁侯府鼎盛数十载了,秘密多过荣耀,随便一个放出声去,这力度可就不是您这小小的男女私情能比肩的了。” “什么秘密!?”袁修惊得瞳孔一缩。 檀生神色笃定,“能宣之于口的秘密,那就不叫秘密了,那叫胁迫。”檀生梨涡一深一浅,“公子,并不想贫道胁迫您吧?” 袁修大惊失色。 心头只觉这姑娘可怕可惧,一点也不像长相一样可爱! 他不能下毒手。 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这姑娘的后手是什么! 檀生仪态端方地冲袁修福了身后,径直往前走。 袁修在其后阴晴不定,不知心中想了些什么。 花廊之间,檀生心头只觉畅快。 可听到厢房中传来的一番话,檀生心头的畅快瞬时掉落谷底。 “还劳烦女冠帮犬子算一算姻缘八字吧。姑娘是建昭元年二月生人,属马。犬子是平德三十八年生人,属相是龙。” “令公子生辰几时?” “平德三十八年九月初十。” 檀生脑子一打嗡。 这生辰... 不是许仪之的吗... 第一百六十六章 暴击(下) 朋友,您知道,一头闷棍打在你后颈肉上的感觉吗? 让亲爱的合真道长告诉您。 眩晕、眼冒金星、头晕脑胀。 像是被饿了好几天似的。 檀生脚下一歪,有点没站住,心头陡生起一股冲天的怒气——妈了个巴子的许仪之!!不是说没定亲,是孤家寡人一枚吗!孤家寡人为什么会议亲?如今都在合生辰八字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定小礼成亲了!? 骗子! 檀生胸口有些涩,眼眶里陡然翻腾起一股湿热的意味。 时人重诺,既然镇国公府都愿意把这八字拿到东岳观来给人相看了,那么至少两家人心里都是有了底的了,换句话说,这门亲事不说是板上钉钉,也是势在必行。 这定亲能是一天两天就说好的吗? 讲究点的人家说个三五年都是有的。 若镇国公都不是讲究人家,那她还真不知道这满定京,谁是讲究人家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许仪之说谎了。 不仅说谎了。 还把她骗惨了。 檀生木在游廊中,木了约莫半柱香的时辰,只觉自己脸皮发烫,深觉自己蠢,蠢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再来一辈子,她还能像无头苍蝇一样莽莽撞撞地投进去,她也是对自己服了气啊。 人家说吃一堑长一智。 她吃了一辈子的亏,还不懂得这些道理。 真是亏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檀生又窘迫又后怕,想给自己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听正觉女冠的回答,檀生杀气腾腾地转身拂袖而去,窝在东北厢中一连干了三大碗荞麦面,荞麦面是东岳观素斋的拿手,面韧劲十足,拿冰块过一道水,蘸着甜酱油吃。 一切心绪不畅吧,都能在食物中得到缓解。 干完三大碗荞麦面的合真道长陡觉人生苦短,回头是岸。 是自个儿的,怎么着都是自个儿的。 不是自个儿的,争来抢来都没用。 吃饱了,檀生换了件宽大的道袍扑倒在床上,睁开眼睛看床罩子,道观里的床罩子只有一个颜色,死气沉沉的靛青色。 檀生拿手背抹了把眼角。 眼角湿润。 上辈子的事再如走马观花般流窜而过。 她连袁修如此浅薄之人都无法拢住,许仪之出身、学问、样貌、气度不知甩袁修几条街,这样的人,她又如何拢得住? 她一直以为许仪之是喜欢她的。 如今想一想,或许是新鲜感,或许是好奇心,许仪之待她或许就如同待黑猫麻将一样吧?喜欢就撸两把,可真正能站在他身边的只有门当户对,与之匹配的那些好姑娘们。 她可不算好姑娘。 她坑蒙拐骗无所不作。 她连文字解词都看不懂。 出身也实在太低。 别人敬重道人,一则是因上行下效、人云亦云,皇帝是风向标,旁人不敢忤逆;二来素有怪力乱神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得罪遭报应也是一桩倒霉事啊。 人们是不敢不敬重道人,而不是发自内心地敬重。 甭看她如今像一坨抢手的山芋,可正儿八经的人家是看不上她的。 经年的世家大族,也不会选择她成为长房嫡媳。 镇国公便是经年的世家大族的表率。 檀生烦躁地转过身去,抱住枕头,眼眶热热的,好像有眼泪要蹿出来。 既然做不到,何苦来招惹她啊。 檀生将头埋进枕头里,眼泪瞬间被棉花吸收。 一招一式搞得她无法坚持,让她清醒而残忍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踏进深渊却无法自拔。他许仪之若是太闲,就请多看看书好吧?挖空心思来撩拨她,撩拨完了又拔腿就跑,究竟算哪门子的君子? 檀生的头还埋在枕头里,深吸鼻子,再睁眼时天际尽处多了点点星辰。 檀生对自己快没话说了。 她到底是什么做的啊? 还能一边伤心,一边哭,一边好好地吃饭睡觉? 不是说姑娘家受了伤害,就吃饭也没心情,睡觉也睡不着吗!? 檀生再翻过身来,木木呆呆地看着床罩,隔了许久听见外间有声音。 是正觉女冠的声音。 “合真睡了?” 官妈妈望了眼紧紧合上的床帐,想了想,迟疑道,“睡了一下午了…” “吃饭了吗?”正觉女冠蹙眉。 官妈妈摇头,“没有,炖的汤和饭一口没动。” 正觉女冠抿唇。 檀生翻了个身,拿后背对床罩。 没一会儿,床罩子被一把拉开一道大缝隙,烛火柔软且昏黄的光从缝隙里照射进来,檀生眯着眼睛,抱住枕头,一副很颓的模样。 “怎么了?”正觉女冠语声轻柔。 檀生瓮声瓮气,“没什么的。” 正觉女冠默了默,顺势就坐到床畔边上,倾身伸手拢了拢小姑娘的鬓发,看小姑娘眯着眼,抱住枕头不撒手,面颊鼓鼓的,眼圈旁干干的像是刚哭过,不禁低声一叹,“可是为了今日镇国公夫人前来合八字一事?” 檀生猛地睁眼。 女冠怎么知道的! 她的这些情绪,连官妈妈都摸不透! 女冠怎么知道的!? 檀生心中的疑惑像是能发出声音。 正觉女冠紧跟着解答道,“你才到东岳观来的时候,镇国公世子可是夜探过道观?” 檀生瞳孔大放。 正觉女冠一副过来人的神色,撸了把自家姑娘紧绷绷的后背,轻声笑道,“师父我虽不说,可不代表师父不知道啊!这一人一马,他走得再隐蔽,总被年轻的守门姑子瞥见过两三眼啊…” 檀生面上火辣辣的烫。 为自己的愚蠢,也为自己的不坚定。 正觉女冠顺手给檀生披上了一件轻衫,语气温柔静谧,“年少时的倾慕与依赖实乃人之常情,你一路行来,镇国公世子帮你良多。今日,镇国公夫人是前来寻师父合姻缘八字的…”正觉女冠笑了笑,“你且猜猜,合八字的结果如何呀?” 还能如何? 自是天造地设、金玉佳人啊。 这是吉利活儿。 哪个神棍会算出一旦两人结合将山崩地裂、妻离子散这种蠢话呀? “应该还行吧?”檀生还赖在床上,没有气力起来。 正觉女冠笑起来,转身给檀生递了杯温水,责备道,“这么大个人了,衣裳不知道添减,吃饭不知道按时,总要人提醒…” 第一百六十七章 敬茶(上) 檀生接过茶盏喝了口。 温水下肚。 “嗝——” 打了个震天响的嗝。 萦绕在瞬时冲淡了现场安静的气氛。 正觉女冠俯身帮檀生拍后背,一边顺气一边让官妈妈去煮点姜茶汤,熬点小点心来,“好端端地怎么打起嗝儿来了呀?” 可能是给那三大碗荞麦面撑的。 檀生在心中默默回答。 正觉女冠赶忙又是掐虎口,又是顺后背,好歹帮自家小合真的嗝儿给顺了下去,被这一顿响亮的打嗝声一闹,屋子里的气氛变成了诡谲的轻快。 檀生也很无奈啊。 为什么啥悲惨事儿摊在她身上,都显得莫名的好笑… 她莫名其妙被人戏弄了,明明也很伤心的啊... 她可是伤心得干了三碗荞麦面啊! “嗝—” 好容易消下去的嗝儿,被脑子里的荞麦面一激,又冒上头了。 正觉女冠“啧”一声,赶忙顺毛撸,温热的手掌抚在小姑娘后背,想起今天镇国公夫人翁氏的来意,顿感前行之路艰难险阻——今儿镇国公许夫人翁氏拿了一对八字来合,一位是镇国公世子许仪之的,一位是镇南王外孙女纯丰县主,都是顶显赫的勋贵世家,两人相差两岁,一个十八一个十六,都属尚未婚嫁的大龄青年。就算在婚嫁任性一点的高门贵家,留个女儿十六岁还没出嫁也算少见… 可十六岁的高门贵女,也是高门贵女啊! 诚然,在她眼里小合真珍贵得就像眼珠子。 可在别人眼里,纯丰县主可比小合真贵多了啊! 她有点拿不住主意。 她明察秋毫,将小姑娘和许家那位少年郎之间的暗流看得分明,可镇国公夫人摆明了更喜欢出身更高、用处更大的其他小姑娘,万一她家小合真陷得深,岂不是...岂不是徒惹悲情? 故而,她没有回话。 只告诉镇国公夫人,合八字需要三日之限。 等三日后,才可知结果。 “所以…八字结果出来了吗?”檀生打嗝打得脑子都发懵了,憋了半天没憋住,还是开了口。 灯火一爆。 “噗嗤”一声。 正觉女冠没答话,伸手给檀生再掖了被角,眉目浅淡,“合真想是什么结果?” 檀生默了默,隔了良久方展眉开口道,“应该是什么结果,就是什么结果。” 耍这个小手段没意义的。 她不能因为一己私欲,断了两个人的好姻缘。 万一,是好姻缘呢? 在上辈子,许仪之的姻缘也不是她啊。 更何况... 檀生垂了垂眼眸,更何况,她与许仪之是什么关系呀?她有什么权利在背后搞这些小花招?更更何况,许仪之骗她在先! 正觉女冠不意外檀生的回答,笑了笑,“合八字的结果其实不太好。许公子五行缺木,纯丰县主五行多金,金更克木。许公子的还是寻一位四月出身的属狗的小姑娘更好些,能互补一些。” 檀生埋下头,“师父,很多时候,占八字不是咱们想怎么占就怎么占的。镇国公夫人摆明了挺喜欢这门亲事的…” “所以这世上怨偶才这么多,合八字的一味说好话,明明看出不对劲也要说吉祥话,好叫两家人高兴。”正觉女冠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天命有时候也扛不住人意啊。” 正觉女冠是在劝慰她。 檀生很想告诉女冠,她没事儿的,有啥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和许仪之啥都没说呢!只是来往频繁了些,互相关注多了些,牵挂…牵挂不像普通交往那样…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檀生低了低头,打嗝好点了,檀生心有余悸地将水杯放得远点。 “两家门当户对,挺配的。”檀生笑着抬起头来。 正觉女冠打量良久,“那三日之后,我便告诉镇国公夫人,八字符合了?” “您告诉吧。”檀生沉下一颗心,笑道,“只是您还是要同镇国公夫人讲清楚,如何破解两人的八字些许相冲的问题,免得到时候出了事,她又找到我们东岳观来。” “为师自是省得的。”正觉女冠欲言又止。 合真的心事不算重。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看事看人,有一股子超乎年岁的豁达。 这一点很是难得。 可这一点放到感情里去,就是天大的缺陷啊。 怎样都好,意味着怎样都不好。 谁都可以,意味着谁都不可以。 正觉女冠摸了摸檀生的脑顶门,轻声道,“其实有时候,可以不用那么懂事。” 檀生鼻头一酸,胸腔酸涩之意顿起。 她承认是她怂啊。 她是见势不对,趁早撤退啊。 檀生低着头闷头闷脑地点了点头。 正觉女冠又交待了两句方离去,檀生抱着枕头睡到半夜饿了,又起来干了两大碗冰糖银耳羹外加三小碟绿豆糕,摸摸小鼓的肚皮,瞬时觉得心里头缺的那一块也都被食物给补上了。 吃饱了,睡得更沉。 官妈妈一晚上都没睡好,就害怕自家姑娘想不过味来,迷迷糊糊中听见里间好似有人在睡梦中磕磕巴巴地怒骂。 “许仪之,你不是东西!” “坏蛋!” “呸!” 好了。 自家姑娘骂人了。 这事儿就算这么过了。 由此,官妈妈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三日之后,镇国公夫人来了个大早,应女冠要求檀生侍立于其旁,天刚蒙蒙亮,便见一杏眼桃腮、目若秋水的妇人满目柔意地推门而入。 这妇人与许仪之有七八分相似,与平阳县主有五六分相似。 咳咳咳,和翁笺连三分相似都没有。 这妇人如海棠春睡,露打花蕊。 翁笺那丫头似桃杏枝头,朝昭如阳。 简直就是正反面。 这妇人看上去太柔弱了,柔柔弱弱地同正觉女冠见了礼,再柔柔弱弱地将目光瞥向女冠身后的檀生,笑了笑,语声如惊雀儿,“这位小道长还是头一回见呢。” 檀生埋头应是。 正觉女冠也笑,“不算道长,不算我道门中人,只是一位骨骼清奇的闺阁小姐。贫道见其天赋异禀便收在门下教导罢了。” 许夫人翁氏眼眸一亮,笑道,“可是那位算准了江口沉银与拿到杀女凶手的那位小姐!?” “正是,”正觉女冠高深莫测地笑,“合真,给许夫人添茶。” 檀生素腕提壶三点头,刚好斟了八分满,再双手奉于翁氏面前。 檀生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这… 怎么那么像… 敬老人茶啊… ??? 第一百六十八章 敬茶(中) 檀生敬茶过去,倒把许夫人惊喜得面红额亮,眼神向檀生脸上瞥了又瞥,再转向正觉女冠笑道,“百闻不如一见呀,往日总听阿笺说起赵姑娘,还以为是个样貌寡淡的道姑呢!” 正宗道姑青书抽抽嘴角,不知作何言语。 许夫人连忙道,“倒不是说道姑长得就不好看,只是穿着道袍看上去像根豆芽菜!” 青书豆芽菜膝盖再中一箭。 许夫人“哎哟喂”一声,“瞧我嘴笨的,我只是想夸夸赵姑娘长得极漂亮而已啦!” 青书:“…” 算了。 她还是出去吧。 在这里容易受伤。 这还是檀生头一回见许仪之他娘。 简直超乎她的预料。 这这这..这位许夫人是怎么养出许仪之那种货色的? 如今倒是可以板上钉钉了。 这位许夫人虽说样貌和翁笺不像,可这脾性姑侄二人如出一辙... 大约是将养得好,镇国公夫人翁氏怎么样也应当是年近不惑的年岁了,可如今看上去肤若凝脂,杏眸皓齿,像一颗被蚌壳保护得极好的珍珠,只有一条眼角的细纹颇深,算是年龄透露在这张脸上唯一的破绽。 许仪之说过,他娘很好哭… 约莫是因为常常哭吧? 为什么会哭? 没有听过说镇国公府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呀... 檀生突然发现,她对许仪之的生长环境丝毫不了解,然而许仪之对她称得上了如指掌...呸!不要脸! 骗子! 檀生眼风一扫,扫到桌上放置着两张交叠在一起的红纸,心头鬼火冒起三丈高,连忙收敛了眉眼,规规矩矩侍立于一旁。 正觉女冠言归正传,将那两张红纸朝前一推,笑道,“八字合出来了。” 许夫人翘起幺指翻开红纸,扫了两行,有些意外,“八字不合?” 檀生猛地抬头。 正觉女冠拂尘搭臂,超然脱世地点了点头,“贫道不是媒婆子,说不来喜庆话,两个年轻人一个命里缺木,一个命里多金,金克木,虽说都是极好的命格,可在贫道看来并非好姻缘。夫人拿生辰八字来找贫道,是信任贫道,贫道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许夫人显得踟躇。 正觉女冠余光看了个分明,故作不经意间开口问道,“若八字不合,可是难办了?难不成令公子与这位姑娘过了小定礼了?” “那倒没有的!” 许夫人翁氏说话一股子淮南腔调,软软糯糯的,恰似淮安街头安置妥放的精美软瓷,“两家人就是话赶话说到这里来了,我寻思,正式提请之前不如请女冠帮忙算一算伐!” 正觉女冠眉梢一弯,“原还没过媒人礼呢!” “两个小孩都还不知道的呢!”说起这事,许夫人颇为做贼心虚,要是叫仪之知道她偷偷摸摸背着他说亲事,这死小孩怕是要暴跳如雷的。 原来他不知道啊! 檀生心里好似突然有春风拂面,一瞬间千树万树杏花开。 许夫人有些为难。 可...可好不容易碰到这位纯丰县主也是个嫁不出去的破落户,不不不,也是定京城里仅剩的几株迟迟不开花的花骨朵了呀! 问那死小孩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那死小孩就回了两个字,“漂亮”。 再问他要哪种漂亮的呀? 死小孩惜字如金,“最漂亮”三个字就把为娘的打发掉了啦! 好好好。 不怕你提要求,就怕你没要求。 儿子只有这么一个要求,为娘的踏破铁鞋都要找着。 许夫人开始了漫漫寻亲路,定京城里的漂亮姑娘都看了个大遍,不是订了亲就是年纪不合适,再不然就是喜欢泰安大长公主家的阿玠...前面两条她都还能够接受,最后一条是什么鬼?摆明了说他家一只没有阿玠好看咯! 纨绔也是有尊严的。 纨绔的妈,尊严是纨绔的两倍大! 许夫人翁氏被激起了血性,找来找去,见到纯丰县主时,她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梦想成真。她没见过比纯丰县主更好看的姑娘,担得上仪之口中那句“最漂亮”,她迅速与镇南王世子妃搭上了话,而后才得知,为啥家世、出身、相貌均属上层的纯丰县主在如今这把高龄都还没嫁出去... 因为这姑娘,有点彪。 彪悍的彪。 彪悍的悍。 自小就逮着人揍,揍完不作数,还去镇南王麾下当马夫,细胳膊细腿全靠一身威压压得一匹汗血宝马吐了半个月的白沫。 大昭朝,虽说女子地位高很多了,可一位喜欢揍人的县主...也仍旧不是良配之选啊… 翁氏琢磨了半晌。 她儿子说了,要长得好看的。 可是没说,在长得好看的前提下不能揍人啊! 她觉着这姑娘可行! 与镇南王世子妃一合计,一个是出名的男纨绔,一个是出名的女混混。 一拍即合。 当即准备射大雁,下聘礼,勾肩搭背好姐妹。 奈何。 许夫人激动之余还少见地尚存了一丝理智——她背着她儿子和丈夫定这门亲事,她儿子会不会蔫坏蔫坏地琢磨着破坏掉? 答案,她猜都懒得猜。 许夫人有点打退堂鼓。 奈何,镇南王世子妃深谙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的大政方针,死拽着许夫人不松口,许夫人被磨得没办法,超越她的心智,想出了一招金蝉脱壳。 “真是不成的呀?”许夫人简直喜极而泣。 她那儿子,简直不像她生的——足智多谋,多智近妖,狼心狗肺,没心没肺... 要是她擅做了主张,她儿子回来是要咬人的啊! 如今好了! 不是她的错! 是八字不行啊! 镇南王世子妃也怨不着她了! 正觉女冠有点闹不明白许夫人脸上这表情是啥意思,为啥一直在憋笑… “自是不好的,可若是夫人执意要成这门亲事,也不是没有破解的办法。”正觉女冠意味深长开口,哪知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许夫人朗声道,“不用了不用了!婚姻大事莫强求的!咱们重新再来便是!” 许夫人眼风一挂,重新挂到了檀生的脸上。 说真的。 这姑娘长得比纯丰县主美一百倍,她心中再次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赵姑娘定亲了吗?” 许夫人笑得极为亲善。 檀生却后背一抖。 她好像遇到了个狼外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敬茶(下) 赵姑娘定亲了没…??? 赵姑娘当然没定亲。 檀生突然发现自己不太懂许夫人的逻辑。 因为纯丰县主八字不合,所以就瞄到了她… 她活了两辈子了... 哪家定亲这么随便啊!! 檀生僵在原地,不太敢抬头看许夫人,一想到这几日每天都要干掉十小碗荞麦面的食量,再想一想今儿一早穿道袍的时候,胖了一圈连襟口带子都系不上… 万一一抬头,看到了她新长出来的双下巴,咋办? 要是许夫人对她的印象是一对肥硕的双下巴,她能哭死。 说没定亲吧,显得不矜持。 扭扭捏捏不答吧,她又害怕以许夫人的心智看不出她是在欲擒故纵... “还未曾定亲呢。” 阿弥陀佛啊,正觉女冠救了她。 正觉女冠笑意盈盈地开口,“小姑娘翻过年头才十四岁,又寄人篱下,家中还有几位待说亲的妹妹,这叔婶的重心怎么着也不能是她,故而如今还待字闺中,平日里除却和贫道诵经,就是在家中绣花织布。” 还有跟李氏斗智斗勇、压榨赵家的钱粮、敲诈道长的香油钱、砍人小叽叽… 除了这些,她生活可谓乏善可陈,很是单调啊。 檀生乖巧颔首。 许夫人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往日听人说,京里有位年轻的俗家道人,很灵验。阿笺与母亲也说过这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却不知身世原来这般凄凉。” 正觉女冠笑一笑,“还好小姑娘自己争气,骨骼清奇,是颗向道的好苗子。” 赵姑娘比纯丰县主好多了! 长得也比纯丰县主美! 还比县主纯善可爱! 许夫人没女儿,家里的庶女要么畏畏缩缩,要么精于算计,如今再看檀生盈盈于睫的湿漉漉的眼神,一颗心瞬时都融化了。 许夫人利索撸下手腕间的翡翠镯子塞到小姑娘手里,“没定亲好呀,没定亲好…” 许夫人笑意盈盈地真心劝慰,“反正现在京城也没什么好货色。” 好货色还在北疆没回来呢哈哈哈! “到底年岁还小,咱们睁着眼睛慢慢找。” 比她儿子小六岁,还没投入市场,正好正好,正好能截胡! “对了,赵姑娘可曾见过泰安大长公主家的那位小公子呀?” 这问题很重要。 好多京师里的姑娘都做着成为玠二奶奶的梦! 这几年,随着阿玠长得越发摇曳身姿,定京城里的婚丧嫁娶真是越来越艰难啊。 每每说到此,她那讨人厌的嫂子都要在面前自夸,什么“还好当初给翁佼定亲定得早,这要是定晚了,难不成硬生生地和阿玠别苗头?” 她就不明白了。 大家都是京里的纨绔,怎么靠脸还分出了个三六九等了呀! 许夫人睁大眼睛,屏气凝神等待答案。 “见过的。” 檀生细声细气地答。 许夫人倒抽一股冷气。 檀生埋头浅笑,“阿玠公子名不虚传,风度翩翩果真为京师第一贵公子,就算站在镇国公世子身边也毫不逊色。” 听听! 瞅瞅! 看看! 这话说得! 哎哟喂! 就算是站在镇国公世子身边也毫不逊色!这话还能这么说呢?应该是逊色的,但是就算靠脸,也只是堪堪打了个平手呢! 哎哟哟哟! 许夫人说不出自己心里哪儿舒服,反正就是舒服! 许夫人一笑,眼眸如弯月,这一下倒与翁笺有七八分像了。 “赵姑娘这话说得!”许夫人欢喜得很,把镯子往小姑娘手里再推了两分,“收着收着吧,这镯子不贵重的,是平阳县主给我的添妆..哎哟哟,平阳县主认得伐?” 檀生点头,认得的。 “认得就好,认得就好!”许夫人喜笑颜开,“下回带赵姑娘去东盛楼喝汤呀!再请赵姑娘成衣铺子定几件好料子的衣裳!红胭楼的水粉挺好的喽!” 许夫人突如其来的热情叫檀生不知所措。 她... 她的思维…好像与许夫人的思维不在一条线上… 这做事没章法的啊! 檀生快哭了。 檀生求救似的将目光投向正觉女冠,女冠轻笑道,“既然镇国公夫人拿到八字结果了,需告知对方一声吗?若是对方还想再算一次,还请镇国公夫人帮忙劝他们另寻他处合八字吧,一个八字只算一次,这是东岳观的规矩。” 噢,对。 这是一场硬仗啊! 镇南王世子妃也为纯丰县主操碎了一颗为娘心,且只敢趁纯丰县主外出奔马之时偷偷摸摸寻摸女婿... 许夫人想了想再问道,“那照您看,这位姑娘的姻缘签何如?花落谁家呢?” “此姑娘命格贵重,庚寅逼桂宫,紫薇指溧北,姻缘将近,从北边来。”正觉女冠手掐出几道决,“静待吧,该来的终究会来的。” 这就好…总算能交差。 许夫人再问,“那犬子的姻缘呢?” “远在天边,近在咫尺。”正觉女冠轻飘飘地开口,“许夫人要相信自己的判断。” 对! 许夫人翁氏胸中的火焰瞬时烧了八丈高! 相信自己的判断! 既然死小孩说要最漂亮的! 那他要是不乐意,就自己去找一个比赵姑娘还漂亮的姑娘出来啊! 去找啊找啊啊! 看他还能找得到不! 反正她订金也下了——那只镯子。 招呼也打了——请赵姑娘找婆家不要慌。 就等她回去与镇国公商量几分了! 许夫人顿时归心似箭。 她可是从许仪之十四岁就开始操心那死小孩的亲事了呀,本来照惯例放了两个年轻貌美的通房丫头在仪之屋里,等了三个月那两丫头被打发去扫前院了...好吧,她以为这死小孩不喜欢年轻的,她尊重自家儿子一切合理喜好,便又放了个风韵犹存的妇人,谁知第二天那妇人就被打发去洗恭桶了...好吧,自家儿子若是喜欢小倌…这个问题就严重了,许夫人哭啼啼连夜找儿子谈心去了。 谈心的结果是,许仪之双手抱胸横眉冷对,她红眼低泣愧对列祖列宗。 既然拒绝通房丫头,那咱们就定亲吧。 谁知许仪之更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她虽然是妈,可真论起道理来,她说不过儿子。 她便忍辱负重,在找媳妇这条路上砥砺前行... 如今好容易从儿子口中撬开“最漂亮”三个字。 她必须幸不辱命啊! 熊熊希望之火燃烧在许夫人柔弱的身影后,衬得她健步如飞的背影,显得那么悲怆。 第一百七十章 狼狈(上) 许夫人一走,檀生一颓,瞬时四仰八叉地瘫坐在了椅凳上。 腰一瘫,这几天养出来的软肉就“嘣”地一声弹了出来。 像打了一场硬仗。 檀生抹了把额头,甩了甩并不存在的虚汗。 谁能想到,许仪之他娘是一位这样不走寻常路的贵妇人啊!! 完全摸不到她行事的准则! 天一头,地一头的! 一口软糯的淮安话,配上清泉洗刷过的双眼。 简直让人不敢想象,这位夫人是许仪之的亲生母亲?!她养得出许仪之那种蔫坏到骨子里还凶狠的死小孩!? 许仪之到底随了谁? 还是说现任镇国公是个运筹帷幄的高手? 檀生捏了捏腰间的软肉,一边捏一边思考,黑猫麻将“蹭”地一声窜上檀生膝头,檀生顺手撸了把麻将后脑勺,麻将扬起脸嗲嗲一声“喵——” 檀生低头笑,“喵——” 一人一猫,额头顶鼻头。 暖言从窗棂缝隙里倾斜而下,檀生只觉心中安宁。 正觉女冠“啧啧”两声,黑猫麻将就屁颠屁颠跟了过去,“镇国公夫人是一位心肠很好的人。”正觉女冠以此为开端,“幼时家中和睦富足,少时嫁予镇国公许缳,夫妻二人相敬如宾,许缳虽有通房妾室,却也看重这位国公夫人。” “许夫人确实是一位很好的人。”檀生点头。 就算和纯丰县主八字未合,却也很关心纯丰县主的姻缘着落。 这关心不是作伪的,是真的想知道。 从许夫人的眼睛里能看出来的。 “可看重归看重。”正觉女冠肃色道,“镇国公许缳有一宠了近二十年的妾室,许夫人素日不管事,国公府诸事都有那位妾室操持,那妾室倒也难得,不争不抢默默操持,许夫人落得清闲…” 把宠妾灭妻…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真的好吗… 不就是一场妾室是真爱,正房是摆设的老套戏码吗? 只不过旧瓶装新酒。 那妾室没有上蹿下跳,正房也没有自怨自艾罢了。 可总的来说,性质还是一样的。 檀生愣了一愣,她还以为镇国公府和翁家一样,家教甚严,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呢...看来是她想多了呀。 怪不得翁佼还算受欢迎。 这和长相没太大关系。 他应该感谢翁家列祖列宗去! 许仪之再好,家里还有个操持家务的姨奶奶呀。 这一点,就够定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名门贵女退避三舍了,更甭提许大纨绔做下的种种荒唐事...她听翁佼说,以前他们去望月楼喝酒都是不给钱的,因为许仪之曾一条马鞭抽烂过人家酒楼的楼梯…掌柜的害怕这位混世魔王再闹事,每每都不敢收酒钱… 这放话本子里,整个一马文才啊! 正觉女冠将黑猫麻将抱在怀中,顺毛撸,麻将被摸了尾巴不高兴露了牙齿尖,正觉女冠指腹一顶小猫鼻头,麻将又怂怂地把牙齿收了回去。 “凡事三思而行。” 正觉女冠最害怕就是年轻小姑娘一头栽进情爱这个深渊里,“选择一个人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应该朝三暮四,凡事要多思量。比如为师刚才告诉你的情况,一个能干的妾室,一个心肠好的正房,你夹在中间,讨好了正经婆婆就等于疏远了镇国公,平等对待了妾室又等于打了许夫人的脸。” “所以该咋办?”檀生掏出小本本一条一条记下来。 正觉女冠长呼一口气。 养女儿真的好麻烦哦。 我的无量天尊哟,她正觉十岁当姑子,死也没想到,到功成名就之时她能传授给关门弟子的,竟然是“如何在内宅立于不败之地”、“如何又讨好了婆婆又讨好了公公”、“如何给婆婆留个好印象”等高深莫测的命题。 不是道法无边。 不是道门杂事。 而是.. 婆媳、公媳、宅斗日常... 真是...人生无常啊… 正觉女冠面无表情地拍了拍黑猫麻将的毛,“现在当务之急是,镇国公世子建功立业,及时分家。” 无论是那妾室和自己儿子过,还是小合真和镇国公世子单过,都比现在好。 这样过得才舒坦。 檀生甚觉有理,抿了口毫尖,奋笔疾书记下。 “所以镇国公世子何时下聘?”正觉女冠蹙眉问。 檀生摇头,她哪知道啊。 正觉女冠再蹙眉,“那他可曾说过何时迎亲?” 檀生再摇头,她更不知道了。 正觉女冠还欲再言。 檀生大刺刺地甩手道,“他都没跟我说过要娶我啊。” 正觉女冠一脸发蒙,“???” 檀生再想了想,“他也没告诉过我,他喜欢我啊!” 正觉女冠:“!!!” 所以... 你听到镇国公世子要娶亲了,气得吃那么多碗荞麦面,是为了啥啊!? 正觉女冠登时被气得脸青面黑。 她以为两个死小孩是两情相悦甚久,她当然也愿意推波助澜一把! 可如今合真告诉她,那那那个镇国公世子啥态都还没表!!!!? 那她费这么多心神干嘛!!? 吃饱了撑的啊!! 修道之人不轻易动怒。 正觉女冠把五年来的怒气一朝用完。 这镇国公世子只是想玩玩吗? 看她家合真天真纯善,不谙世事,便起了逗弄的心思吗? 关键是,她家合真还一脸气定神闲,大刺刺的样子! 正觉女冠脸黑得像炭锅。 远在北疆的镇国公世子许仪之再打了个“喷嚏”。 身后的白溢关切问道,“冷吧?” 许仪之展眉笑开,“不冷的。”再甜甜加了一句,“不冷不冷,舅舅。” 男人的情谊,一起嫖过娼,一起打过仗,一起分过赃。 除了第一条,这些日子,他和白将军把后两项都干透了。 许仪之嘿嘿笑。 人说娶媳妇儿哪一关最难过? 自然是娘家人那关! 现在他要跟白将军说,求娶檀生。 白将军铁定应啊! 许仪之嘿嘿笑得大声了点儿。 这厮完全没想到。 这厢的舅舅倒是解决了。 那厢的师父又冒了头啊! 路漫漫其修远兮,杏花将上下而求索,求索的过程中还得防着别的猪去啃自家菜地的白菜。 天壶胡同,人声鼎沸,四下马车穿行,前方菜场许是出了些许事故,马车一辆接一辆堵在了路口上,东西南北堵得个水泄不通。 李氏在马车中颇为烦躁,来回撩帘看了三遍,见实在无路只好继续烦躁等待。 “夫人,” 是车夫的声音。 李氏应了声,“唉”。 “有位夫人请您去酒肆上喝杯茶水。” “不去!”李氏烦躁不堪,想了想又觉不对,探身问道,“谁家的夫人?” “说是永宁侯家的夫人。” 第一百七十一章 狼狈(中) 永宁侯袁家? 李氏蹙眉想了想,好像听过。 簪缨世族,开国元勋,可近两代好像也没有拿得出来的子孙了,袁家如今似乎也没有人在朝中任职,除却袁大老爷在金吾卫任佥事撑场面。 噢。 就还剩个样貌还不错的长房嫡子,永宁侯世子吧? 李氏挑开车帘,看酒肆上有一窗户架支开,隐约可见一华服锦衣的女子在窗棂缝隙中一闪而过。李氏想了又想,车帘外那车夫低声催促,“夫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李氏毫不耐烦。 这车夫是从南昌府带回京的,小地方出身,一点大家规矩也不懂!总有一天要给换了!李氏蹙眉敛裙下车,余光瞥见那车夫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觉心头一酸——她刚从李家回赵家,父亲李质朴见赵显趁势似有平步青云之态,便逼她向赵老夫人低头弯腰,再由李质朴出面帮赵家摆平了在黑市中借出的那利滚利的银子后,赵老夫人终究软了语调,派了轿子把她从娘家接了回来。 赵家也配! 赵老夫人那老虔婆也配作这个态! 本以为进京后,她也便是有了娘家当臂膀,愈发如鱼得水。 可事到如今,她的处境越来越难过,赵显势力一日比一日大,赵老夫人鼻孔一天翻得比一天高,还有那小骚货赵檀生,手里握着赵家尽数产业,在京中名声大噪,候在赵家门口祈求赵檀生能为她们算上一卦的夫人太太与日俱增... 想来想去,定京倒还成了赵家的福地! 怨怼憋心里憋久了,会慢慢发酵。 李氏一颗心都是酸的。 又酸又涩又苦。 看不到任何希望。 赵家的车夫都能对她漫不经心了! 李氏只觉鼻孔中呼出的热气都是愤懑的酸涩的不平的,眉头像是被秤砣压弯了压皱巴了,她站在原处默了一默,终究缓步朝酒肆二楼走去。 店小二将李氏引向装饰雅致却僻静的隔间,门向里一推,里间有三人,桌子后那人顶多三十出头,二十七八岁的模样,面容大气,眉黛如远山,眼角微微朝上挑平添几分凌厉。 永宁侯都四十岁了,发妻怎么可能还是三十来岁的年纪! 永宁侯原配活得好好的,总不能是续弦啊! 李氏不知眼前何人,可见来人华服加身,气度不凡,声调一软,“敢问您是永宁侯府哪位夫人呀?” “这是永宁侯府的贞贤郡主!” 那人身边丫鬟打扮的一小姑娘高昂脑袋,语气很是骄矜。 郡主轻蹙颦眉,“平儿!休得无礼!”脸转得极快,冲李氏笑道,“小丫头不懂事,若是冲撞了赵夫人,本宫立马罚她。” 对了! 永宁侯府还有位郡主啊! 有这位郡主在一日,永宁侯府也不算没落!贞贤郡主与皇帝亲缘关系颇近,得唤当今圣上一句伯父,皇帝没女儿,对这个侄女也算要仁得仁...只是这位郡主运道不好,十五岁嫁给永宁侯府二公子,转个年那二公子就得痨病死了,贞贤郡主就成了个寡妇,皇帝倒是有意叫贞贤郡主再嫁,只是郡主没这意思,也只好惺惺作罢。 如此一来,定京反而流传出赞扬这位郡主“贤媛翰墨,贞静婉宁”的好名声。 李氏眼波一转,笑道,“哪里的话,是妾身离京久矣,当面不知人。” 贞贤郡主笑一笑没搭腔,请李氏落座,二人自又是一番寒暄,郡主亲为李氏斟了一盏茶,不怒自威含笑道,“今儿街头不赶巧,天南地北的马车都堵在一处,我不耐烦在马车里等,索性就包了间隔间喝茶。将才丫鬟跟我说,下头有辆杏花胡同赵大人家的马车,我便让丫鬟来请赵夫人您,可有唐突?” 几句话说清道明前因后果。 李氏笑着搭腔,“不唐突不唐突,在马车里待着闷得很呢!” 贞贤郡主展眉一笑。 她这番话,也就李氏这个蠢包能信。 杏花胡同那赵显,就算是风头正劲,也不过就是个四品文官,又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她一个宗亲郡主怎么可能认识赵家的马车? 李氏这蠢包,跟她是相似年纪的姑娘。 当时在京城里属于闷不开腔的那一伙儿,平庸无能,与她是天壤之别。 如今能与她坐在同一个桌上,不就是因为各自的夫家吗!? 她死了丈夫,李氏丈夫却如日中天。 贞贤郡主再一弯唇,唇角眉梢就带了几分讥讽,蠢材还能过得好,真是上天不公。 只是如今,不是计较这些事儿的时候。 她有更重要的事做。 “赵夫人好福气。”贞贤郡主漫不经心地啜了口茶,看窗棂外仍是一片车水马龙,堵得人心浮气躁,收回眼光看向李氏,“丈夫得脸,一连破了两起棘手的案子,连侄女都得脸,昨儿我进宫还听圣上在问您侄女儿呢。” 说起赵檀生,李氏面色显而易见地垮了垮。 贞贤郡主看得分明,再一笑,“如今最好混的就是道门中人了,时势造英雄,您侄女趁了这股东风,显露出了本事,带给你们赵家的优荣那可会多了去了呢。” 李氏强撑着笑笑。 赵檀生得了势,就意味着她要失势。 他妈的。 每一个还来恭贺她。 恭贺她个屁啊! 她不仅不是赵檀生的亲妈,她还抢了赵檀生的亲爹! 李氏如坐针毡,很想告诉贞贤郡主,你要是还接着夸赵檀生,她能先下去点桌菜垫垫肚子? 贞贤郡主没给李氏说话的机会,紧跟着便开口道,“更难得的是,我听说你们家侄女还是一位难得一见的小美人儿?” 贞贤郡主强迫自己说这话时不咬牙切齿。 她还记得袁修跟她说起赵家大姑娘时,眼睛里藏都藏不住的惊艳之情。 “那丫头是真美。” “骨量匀称,蜂腰长腿。” “脸上一点瑕疵都找不着,把她往人群中一放,纵有千军万马,你一眼还是只能瞧见那丫头。” 袁修不是个专情的人,可他接连提起那位赵家姑娘许多次。 并且,是在床上提起来的。 在她的床上。 那床上还弥漫着燕好之后弥弥的气味。 她都不以为然,大不了又是一个相貌勾人的美人儿罢了。 这种人,袁修见多了。 她也见多了。 睡三两次,袁修就失了兴致。 可当袁修一脸惊惧,脸色苍白地颤颤巍巍闯进她院子后,说出那番话时,她知道这个骚货,留不得。 第一百七十二章 狼狈(下) 第一百七十二章狼狈(下) 时值深秋初冬之际。 “她知道了!她…她什么都算到了!” 那日,袁修踉踉跄跄地推开门,瞳孔放大,脚步纷乱,骇得双眼发直。 她屏退左右,将袁修揽在胸前。 袁修慢慢平静下来。 她问,“怎么了?谁知道、算到什么了?” “她!”袁修惊魂未定,“就是那位极美貌的赵大姑娘!她知道我们的事儿了!她知道…她知道我们…苟且…” 她心下瞬间拔凉。 袁修竟将他们的关系称之为苟且... 原来,袁修是这般定义他们这一段风月旖旎... 大约是她面色太过难看,袁修察言观色迅速平静下来,立刻正襟危坐将他与檀生那日在东岳观的言语尽数道出。 “婶娘…我们该怎么办?”袁修紧紧攥住她的手。 袁修的手冰冰凉。 这孩子被吓怕了。 她反手握住袁修的手,轻声道,“没事的。”微顿了一顿,她温声安抚道,“没事的,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论那位赵姑娘有通天的能力,死了就是死了。 知道这件事的人,无一例外全都死了。 如果别人不死,死的就是她,就是袁修。 寡居的婶婶与未成亲的侄儿缠绵... 这件事若传出去,只会让人恶心。 赵姑娘必须死。 “不行!”袁修猛地抬起头,“不行!不能杀了她!” 她蹙眉,“为何不行?” “她知道永宁侯府许多秘密,她说只要她死了,这些秘密就会播散出去…”袁修迟疑道。 “荒唐!”她勃然大怒,这么荒谬的说辞也只有袁修会信!袁修涉世未深易受人蒙蔽,她却不会,“我立刻请父亲派金吾卫将赵姑娘杀死,这样才能斩断源头,保全你我二人啊!” 袁修神色一滞,坚持道,“不行!” 袁修在摇头,“不行!不能杀赵姑娘!不行不行!” “给我一个理由?” “就是不行!” 袁修神情执拗。 她突然就懂了。 袁修舍不得。 大概是因为袁修还没得到那位赵姑娘,所以那位赵姑娘才会千好万好。 一旦袁修得到了那位姑娘…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那么袁修才会对她如弃草芥… 既然如此。 她不介意推袁修一把。 也不介意把赵家那位徒留一张脸的小丫头,推入深渊。 李氏抿了口茶,耳边还回荡着贞贤郡主将才的话,为什么永宁侯府的郡主会对赵檀生感兴趣,且不是问算卦,是问相貌? 李氏难得聪明一回,脑子转了起来。 难不成,永宁侯府是想与赵家结亲,求娶赵檀生那丫头? 李氏双眼微微眯起,“檀生相貌随她母亲,单看相貌倒是个好的。只是这脾性…”李氏并不想檀生嫁到永宁侯家去,虽说永宁侯府如今并无得势之人,可到底担了个侯爵勋贵的名头,这往后若是赵檀生成了侯夫人,这从品阶上就压了她们这群女人一个大头,那死丫头还不得拿鼻孔看人? 不行不行! 赵檀生只能嫁个穷书生! 这是她们赵家能掌控赵檀生的唯一手段了。 赵檀生飞得太快了。 要是还给她拴根绳子,这死丫头能飞到天上去! 那可真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李氏故作可惜地笑了一笑,“只可惜这脾性实在不好,许是因她着实有本事,有点本事的人都恃才傲物,做媳妇儿倒不是个好选择。”李氏再想了一想,“檀生拜了东岳观的正觉女冠做师父,往后或是要深解道法,不理会凡尘俗世的。” 贞贤郡主再啜一口清茶,“赵夫人的意思,我都听懂了。” 贞贤郡主抬头看了李氏一眼,眼眸中有意味深长的目光,“明人不说暗话,本郡主的子侄,噢,也就是永宁侯府的世子,十分喜欢您的侄女,自在东岳观一见便倾心钟情,天天日日都念着,本宫身为长辈总是要先同赵家的长辈先通个气。” 这哪叫听懂了啊... 这分明啥也没听懂嘛! 都说脾性很不好了,怎么还是想要那死丫头啊! 李氏还欲再言。 贞贤郡主加重了语气,“主要是世子爷很喜欢赵姑娘。” 所以呢? 李氏蹙眉,云里雾里。 贞贤郡主总算明白,和李氏说话,不能有弯弯绕,必须一根肠子通到底,她才听得懂。 这样蠢的一个人竟也做得出那样恶的事... 贞贤郡主想了想,笑问道,“赵夫人您是赵姑娘的婶娘,自是知道赵姑娘秉性的,在您看来,赵姑娘不太适合娶作正室,做当家主母?” 李氏当即开口,“当然不合适!她自小在乡间里野长大,于规矩是半分不通的!如今又是正觉女冠的关门弟子——谁会想要一个姑子做当家主母啊!” 贞贤郡主点点头,沉吟道,“既然做正室不行,那做妾室倒是个好选择。” 李氏眼神一亮。 做妾室!? 让赵檀生去做小! 她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个主意! 与其让赵檀生明媒正娶嫁个穷书生,还不如让她去做小! 妾室不过就是个玩意儿!就算是正经人家出身的妾,那也是妾!成不了能上台面的一盘菜! 照赵檀生的性子来看,叫她去做妾还不若杀了她! 李氏心花怒放,胸中似有千万朵花儿绽开。 这个主意当真好! 可她却不能这般说。 “虽说那丫头出身不高,是商贾人家的女儿,去做妾到底不是正道,…”李氏昧着本心装相。 她和贞贤郡主不熟。 不能放飞想法。 必须装装相。 若是传出她一个当婶婶的把寄人篱下、父母双亡的侄女送去侯府做妾,这偌大定京城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她给淹死了! 李氏再隔了一会儿,语声中带有淡淡的遗憾道,“那丫头虽说口中唤我一句婶娘,可能做她的主的人,便只有家中的老夫人与老爷罢了——这两位是千万不会同意送赵檀生去做妾的!” 贞贤郡主朗声笑起来,好像听了个大笑话。 李氏何曾见过女人家在外人跟前笑成这个样子! 李氏瞠目结舌。 贞贤郡主几大声笑完后,方一边因笑而喘,一边拿帕子擦了擦笑出眼泪的眼角,“如今,赵夫人倒是个好婶娘了!” 李氏脸色一变,“郡主,您这是什么意思?” 贞贤郡主面色慢慢肃正下来,讥讽开口,“你们李家勾结司礼监大总管更换四川进贡的阴沉木时,这一家子可都不是什么好鸟呀。”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为奸(上) 贞贤郡主此话刚一落地,李氏瞳孔猛然放大再缩小!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啊。”贞贤郡主似笑非笑,“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宫里的事儿,本郡主打探一二倒也不费劲。这么些年了,您赵夫人这个位置坐得可还稳妥?” 这么大桩事儿,想死死瞒住自是不可能。 天底下有哪里有不透风的墙? 莫名消失的广阳府的左邻右舍、官府中存留的婚书、白家平白无故的满门抄斩… 所有事情串在一起,落在有心人眼中,当真是一则完美的故事。 许仪之能查到,颇受皇帝宠爱的贞贤郡主又岂会查不到? 往日,赵显不过一匹小小四品官,谁管他的爱恨情仇啊。 今朝不同往日了。 檀生出现在了京城诸人的视野中,这个秘密还能留存多久? 这个问题,无人可答。 这不! 贞贤郡主不就把各个线索串了起来,只等李氏就范了吗? 李氏瞬时惊惶无措,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无证无据,她打死不认,又能奈她何!? 贞贤郡主好似一眼就将李氏念头看穿,眼神斜睨,神色轻慢,“放心吧,本郡主对这件事没有兴趣。只是…”贞贤郡主话锋一转,“只是我家侄儿难得爱慕一位佳人,本郡主一个做长辈的岂能袖手旁观。” “你是当婶娘的,本郡主也是当婶娘的。” “大家都是长辈,是长辈就能做小辈的主了。” “赵大姑娘本事再厉害,她爹也不是官宦出身,能攀得上什么好亲事?” 贞贤郡主在“她爹”二字上加重语声,说得李氏手发颤,贞贤郡主见李氏脸色渐渐变了,方舒眉展笑,风轻云淡道,“来永宁侯府做妾,一辈子都有本郡主弹压,包管叫她出不了声…还东岳观修道呢?!自个儿在府邸里修个小庙念念经得了!可她若是当了平头正妻,这往后是显赫还是扶摇直上,那可就是一场豪赌了。若是赵夫人您赌输了,您觉着赵大姑娘知道真相后会放过您吗?” 当然不可能放过! 赵檀生现如今都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了! 若是往后显赫了,她恐怕连根骨头渣渣都剩不下来! 更何况... 她隐隐约约觉着赵檀生知道真相了! 在船上赵檀生不是见到了她身后有这么多脏东西跟着的吗? 赵檀生多聪明个人啊! 往细里一想,怎么可能猜不到! 李氏浑身打了个哆嗦。 这一年来,赵檀生把她折磨得硬生生地老了五六岁,往前她见着赵檀生还能去薅两把,如今是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听到赵檀生要去东岳观祈福,她恨不得为赵檀生收拾行李包袱… 若是当时那船老大下手得逞了,就好了。 李氏又怕又气,这种感情很奇妙… “郡主,您能弹压住她吗?”李氏一咬牙,再道,“那丫头邪性得很,谁撞上谁倒霉!”李氏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如今家里都拿她当宝贝!我若敢提叫赵檀生去做妾的话,家里做主那两位怕是…怕是…” 赵显翅膀硬了,敢扑腾了! 以前乖得像鹌鹑,如今却也敢在她跟前横了。 李氏手里揪了揪帕子,到底不敢往下应,“更何况,家里还有位年纪相似的姑娘待字闺中,两笔写不出一个赵字来,若是她姐姐去做了小,她的婚事岂不是也很艰难?” 贞贤郡主双手交叠于小腹,“赵二姑娘如今才十岁出头,荣王家的小二爷也差不多的年岁,此事若能成,本宫愿意牵线搭桥,定让赵二姑娘觅得一位佳婿。”贞贤郡主眼波一转,“再不然,本宫就腆着一张脸去求圣上赐婚也不是不可以。” 这个筹码... 太诱人了... 那可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啊! 李氏面色波动。 贞贤郡主再添把柴火,“倒也不需要赵夫人您提什么做妾不做妾的,只要您能为我们家世子开个方便之门即可。” 李氏蹙眉,“这是什么意思?” “赵夫人害怕拖累赵二姑娘,可若是是赵大姑娘自身品行不端,没有家教呢?待几年过去了,谁还记得赵大姑娘做妾那桩子事儿呀?赵二姑娘该议亲议亲,该嫁人嫁人,那时候赵二姑娘就与她姐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贞贤郡主思维清晰,不着痕迹地奉承了李氏一把,“就想李家和白家,云泥之别,还会把这两家放在一起作对比?” 李氏的心砰砰砰直跳。 她有直觉,这是这么多日子以来,她唯一能毁了赵檀生的机会。 毕竟盟友如此强大,完全能拖着她朝前走。 贞贤郡主莞尔一笑,“赵夫人以为如何?既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又能给二姑娘找个好归宿,到时候赵夫人您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李氏左右为难。 说实话,她也不相信这位贞贤郡主能克了赵檀生的邪啊! “我…我想一想吧…”李氏轻声道。 贞贤郡主点点头,“那您抓紧点儿,咱们顶好赶在腊月十六太上老君寿诞时将此事敲定。” 李氏出门上马车。 如今的路已四通八达。 车夫刚撩起马鞭,便听里间开口,“去李府。” 车夫调转马头再赶往李家。 李氏手忙脚乱地与母亲王氏细细道来,王氏甚觉可行,“…又不要你出手,借郡主的手把赵檀生铲除了不是更好?咱们的手还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呀。” 李氏迟疑道,“那..需要同父亲说一说吗?” 王氏摇头,“不需要,这么小的一桩事,咱们母女二人能拿得定主意。” 比一个蠢货在思考更让人发笑的是什么? 是两个蠢货一起思考... 这两个蠢货一合计,当日夜里便给贞贤郡主去了准信。 永宁侯府,雕八仙过海橡木大床上,“嘎吱嘎吱”响得极有韵律与节奏。 女人两条腿紧紧盘在男人的腰间,仰头阖眼,面色潮红,一声如一声嘤咛,“平文…” 袁修猛地一挺身,忙俯身低吻住女人的嘴,“婶娘莫叫!” 随即颤抖后,二人直直冲上极乐。 空气中弥漫着欢好后的靡意,贞贤郡主靠在袁修胸前,手中把玩着一把小巧精致的玉如意。 袁修手缠着贞贤郡主的发尾,问,“这是何物?” “如意呀!” “如谁的意?”袁修漫不经心地哼笑。 贞贤郡主手朝下一勾,抓到了尚且生机勃发的那物什,媚眼如丝翻身而上。 “自是如你的意呀——”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为奸(中) 那厢一派春梦了无痕自是揭过不提。 这厢的李氏陷入了忙碌的前期准备中,通常都是贞贤郡主说怎么干她就怎么干,关键是贞贤郡主的要求还蛮多,准备着准备着,李氏身心俱疲地有三点感悟,第一,原来有预谋地做场坏事这么累呀;第二,做坏事的时候,不要给别人打下手,自己想到就去做好了;第三,原来做坏事需要那么多步骤啊——她可算是明白为啥她干不过赵檀生了…她连坏事都做得欠考虑呀... 李氏上瞒赵显与赵老夫人,下瞒仆从亲眷,鬼鬼祟祟地很是安分。 李氏安分,赵老夫人就高兴。 赵老夫人一高兴,赵显的日子也好过些。 没了黑市利滚利的欠款,自家不安分的儿媳妇总算吃过苦头清净了下来,前院内宅都安宁下来,由此,赵老夫人似乎又找到了些老封君的派头。 “阿俏也该回来了吧?” 赵老夫人手捏佛珠,一颗一颗朝下滚,“这丫头虽说拜在了正觉女冠门下,可到底还要嫁人出阁,老在道观里住着叫什么事儿?” 叫破事儿,学名嫌弃,通俗说来,就是不想跟这群人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 檀生仰躺在榻上,青书师姐塞了块儿削好的苹果到檀生嘴里,苹果冰冰凉,檀生慢条斯理地嚼,嚼出甜腻的汁水。 她又不是有病。 放着道观好好的日子不过,屁颠屁颠回赵家受罪? 开玩笑! 在这道观里,她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哦不,一百来人之上。她可是正觉女冠千宠万怜的关门小弟子、颇受推崇的合真道长...每天早上在她斋房门口排队算卦的小姑子没有十个也有五个,啧啧,那群小姑子哟,一口一个“合真姐姐”、“合真姐姐”当真是唤得她飘飘然咧! 青书师姐再剥了瓣柑桔,将小桔子上的经络细细扯掉,塞到檀生口中。 更甜腻的汁水弥漫在嘴里。 檀生舒服地一声喟叹。 让貌美小姐姐喂水果这种待遇,在赵府不常有啊! 谷穗倒是十二万分愿意喂她水果。 可是... 小谷穗实在达不到貌美小姐姐的高度啊… 檀生眯着眼嚼,嚼着嚼着,发现桔子瓣没有了。 “桔子好吃吗?” 声音轻轻柔柔的。 檀生正欲回应,突觉不对,一睁眼正觉女冠凑近站她跟前。 正觉女冠恨铁不成钢,把桌子上的桔子络拂到一边去,再看这厢房中端了只双耳瑞兽火炉,还摆了一扇十二幅的云绣石榴屏风,角落里放置了一抬酸枝木绛红高几,几上摆了一株开得正严的小梅。 正觉女冠:“….” 谁能告诉她。 这些东西。 都是什么时候搬进东岳观的呀... 这哪儿像个姑子的厢房呀。 分明是个内宅小姐的闺房! 还是位讲究的内宅小姐的闺房啊! 正觉女冠扶额,素指扣了扣桌板,讲回正事,“北疆平了。” 檀生脊背紧绷,忙起了身来,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正觉女冠。 女生外向... 女生外向啊… 正觉女冠再扶额,“说是北疆的一位副将带着人手把鞑子首领给剁了,首领一剁,战乱四起,乱中,北疆将帅盛廷山也被人给剁了。” 檀生眯了眯眼。 “鞑子下的手?” 正觉女冠摇头,意味深长道,“只能是鞑子下的手。” 檀生沉吟半晌方点点头,抱着软垫,脑子里过了几遍,想了想,只知道这其中许仪之铁定出了把大力气的,定京乃至大昭的天都要变了——盛廷山可是信昌侯扎在北边的一枚颇具势力的棋子呀! 这几个回合,不仅把这颗棋子给剁了,还重新把北疆洗了次牌。 信昌侯会怒吧? 檀生瘪瘪嘴。 许仪之摸了把老虎**又跑了,不像他的作风啊。 他的作风明明是老虎**也要摸,老虎皮也要要,没占便宜算吃亏。 并且,许仪之确定自己掌得住那位副将? 别帮来帮去,帮出了个白眼狼来。 钉子没扎下,反倒刺自己一脚的血。 檀生抱着软垫,思绪纷飞。 远在北疆的白溢打死他也想不到,他一门心思心心念念的外甥女,竟然在心里偷偷怀疑他是匹白眼狼! 正觉女冠见自家小合真这幅模样,不禁抿唇浅笑起来。 这小孩应该挺喜欢许仪之的吧? 一说起北疆,一想起他,就是一脸的笑意。 正觉女冠揉了揉檀生的头,“别想了,朝堂上的事儿,咱们想也没用的。男人的手段比咱们想的多得多。” 是多得多。 翌日,定京城就传来皇帝诏令,封那位副将骠骑大将军职,同赐丹书铁券为北安侯,再领金吾卫三品官职。 大昭有几十年没封过勋贵侯爵了! 一时间定京城哗然! 杀了鞑子领头就能换个侯爵来当!? 别忘了镇守边疆数十载的盛廷山都没有被加封丹书铁券啊! 这他妈也太划算了吧! 更何况还领了金吾卫的肥差! 满定京都以为这个副将是好运撞头。 檀生暗自咂摸却咂摸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皇帝老儿分明是在拿锦绣芙蓉刀砍杀那位副将啊!武将不比文臣,文臣给他一支笔就能出用处,可这武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皇帝将人家从自家老巢赶到京城里来当个狗屁侯爷,这是…在架空此人兵权啊! 肯定是那信昌侯的主意! 软刀子磨人! 信昌侯害怕此人取代盛廷山,霸占北疆那一片广袤地域! 真坏! 这样许仪之的盘算不就尽数给毁了吗! 檀生气得又多吃了三两碗饭。 腊月将至,檀生没等来班师回朝,却等来了赵家来人,来的是赵老夫人身边的六安,态度十分恭敬。 “…老爷初来京不到一年,今次趁家中绿萼花开之由,宴请了京中诸人。这是阖家欢宴,还望大姑娘收拾行装早日启程回府。” 六安有些紧张。 这是给她下的死命令。 不把大姑娘带回去。 她就就地剃度出家好了。 檀生笑一笑,“没我,家里还热闹些。” 六安赶忙摇头,“没您,府中冷清清的!这场宴恐怕也办不了好!” 那是自然。 她去了,自然有许多人会跟着赏脸,有许多人会借机与她套近乎。 只有她去了,赵家这场筵才能办得有声有色。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为奸(下) 檀生接过帖子。 帖子做得精致极了,还描了一株精美绝伦的绿萼梅花,不知道铁定以为这是哪户簪缨世家发出来的帖子… 赵家根基这么一点浅,就一门心思想在京城搞点大动作。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檀生随手将帖子丢在了一旁,靠在椅子背上问道,“都请了谁去呀?” 六安见檀生似有松口迹象,连声答,“给刑部官员都发了帖子,给平阳县主也发了,同一个杏花胡同的镇国公府也发了,同级的官员世家都发了…人是不多的,定不会打搅大姑娘清修的!” 开玩笑! 檀生不去,镇国公府能来?平阳县主能来? 这几家人若是接了帖子不来,那赵家的面子可就扫到地上了! 赵老夫人就怕赵檀生不点头,还开了条件来着,叫她瞅准时机抛出条件引诱大姑娘... 六安觑了觑大姑娘的神容,她突然发现她完全看不透这个小姑娘。 六安迟疑片刻后,“老夫人说,若是您愿意出面,杏花胡同街角那绵绸铺子每年给您分三成的红利…” 看来赵显这些时日风头正劲,赚了个盆满钵满啊。 连杏花胡同的铺子都盘下来了。 可笑。 她赵檀生是见利忘义之人吗? “那铺子每年红利有两千两吗?” 檀生停顿片刻,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算了,她就承认吧,她就是个见利忘义之人。 六安赶忙点头,“有的有的!” 嗯.. 去露个脸就能每年赚点银子,这和空手套白狼有什么区别.. 檀生愉悦地脑子缺根筋地答应了。 正觉女冠知道后,看檀生的眼神就跟檀生看翁佼的眼神十分相似,跟看个二百五差不多。 檀生缠了缠,语气轻快,“筵无好筵我是清楚的,李氏打了什么主意,我总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啊!一开始,您不是也不许我偏安一隅,避在东岳观当缩头乌龟吗?筵席吧,最容易动心思的就是男女私情,李氏那脑子铁定在往这处走,我回去说不准还能趁机倒打一钉耙,把李氏打趴下呢!” 正觉女冠的眼神缓和了点儿。 看来到底还不算是纯粹的二百五。 顶多算个二百二。 正觉女冠到底不放心,再三想了想派出青书和静慧跟随檀生一起回府,檀生看着两个道姑艰难地提起道袍爬上马车,不由暗想,她这是拖家带口地去做法还是化缘呢? 管他做法还是化缘。 赵家反正不敢亏待了这两位仙风道骨的姑子。 紧着收拾出大院子安顿青书和静慧。 赵家为了那场赏绿萼外加恭贺太上老君诞辰的筵席准备良多,李氏没操持过这样的筵席,兼之贞贤郡主要求颇多,累得她面色发白。 筵席前日,李质朴与王氏连同嗣子李承佑与嗣子媳妇傅氏尽数到了赵家,檀生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首看这两户亲家虚以为蛇地互打太极,一副撕破了脸还想借点浆糊给缝起来的恶心模样。 檀生看得无趣,找了个由头便出来了。 临近子时,檀生翻来覆去在床上无法入眠。 肚子“咕咕”叫。 许是在东岳观天天胡吃海塞,把肠胃给撑大的... 檀生披了件衣裳,把谷穗薅起来摸黑去膳房下碗汤面吃,膳房离娇院甚远,食物的力量支撑着檀生摸黑前进。 哪知,风过竹林黑影幢幢。 竹林中似有人声。 谷穗眼神一亮,侧耳听,她是乡里长大的姑娘,耳力极好,听了片刻,有些兴奋地低声告诉檀生,“…姑娘,是夫人的声音!” 檀生眉梢一抬。 李氏三更半夜不睡觉,在这竹林里做什么呀? 檀生佝下身子猥琐地匍匐前进。 竹林里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了。 檀生藏在一株碗口大的翠竹后面,狭长的翠竹叶子被风刮得沙沙作响。 里面有一男一女。 女人,自是李氏。 李氏的声音听起来极不耐烦,“…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从来都知道我在干什么!你别管这么多!” “十四年前,你做的错事还不够多吗?父亲帮你疏通关系,我四处寻人帮父亲搭上司礼大太监…帮你杀人帮你善后帮你逼迫赵显娶你,我什么都帮你做了,难道还不够吗?如今问一问,管一管也有错!?” 这男人… 檀生颦眉探头余光瞥见了一个后背稍有佝偻的身影。 这是李质朴的嗣子吧? 前世今生加在一起,檀生就见过他四五面。 是个极为安静的且平庸的男人。 隐藏在李质朴的咄咄逼人,李氏的阴狠恶毒、王氏的哭哭啼啼之后。 原来...当年白家那桩事,这位看似平和的小李大人也脱不了干系啊。 檀生屏气凝神静待着二人后话。 “你帮了我!是!难道你不该帮吗?你是父亲的嗣子,就是我的哥哥!哥哥帮妹妹难道不该帮吗?这样也值得你挂在嘴边十几年?”李氏压低了尖利的嗓音。 李承佑似乎语带痛苦。 “兄妹…哥哥…你明明知道我对你不止是哥哥的心意啊!” 檀生瞳孔一紧一放。 唉呀妈呀。 我的无量天尊呀。 食物的力量真的无比强大呀! 在寻找食物的路上,她又撞破了什么?! 不只是哥哥的心意。 还能有什么心意!? 恋人? 爱侣? 李承佑不是李氏的亲哥哥! 是远远远远房表兄! 早就隔了五代之外了! 檀生手心发腻,只觉一颗心砰砰乱跳。 这个秘密,又藏了有多久!? “你闭嘴!”李氏恼羞成怒,她从小就知道,也知道如何利用这位堂兄对她兄妹情谊之外的好感做成事,“你我二人都已成家立业,小时候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 风过无痕,却留声。 李氏似是被这风声吓了一大跳,缓和了语气,“哥哥,你再帮我一次吧。如今我在赵宅里行动不便,买那种药…实在不方便…母亲也被父亲拘着…我想来想去只有托付给你了啊!”李氏伸手拉了拉李承佑的衣角,低低地软软地再唤了一声,“哥哥——” 这一声哥哥,唤到了李承佑的心坎上去。 他个性软烂,说好听点是烂好人,说难听点是没主见,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也是最初李质朴选他做嗣子的原因。 第一百七十六章 月光下的杏仁糖 李承佑四下看了又看,看竹林四下无人,却听风声疾劲。 也不知是心中作祟,还是风过留痕。 李承佑始终觉得有人在看着他们。 这可是要人命的! 他虽是隔房的堂兄,五代之外,却是实打实李质朴的嗣子,唤李质朴叫爹的呀! 他和李氏只能是兄妹关系! 就算... 就算他对李氏的这份情谊情深不知何起,也只能深埋在心中,亦或是藏在着风月竹影中,不敢见天日,也绝不敢大声回应。 李承佑不敢应。 李氏等不到回应,手一甩便欲绝尘而去。 李承佑赶忙将妹妹一把拉住,压低声音道,“好了好了!我应你!不过一包药罢了…”李承佑闷道,“这是最后一次!” 李氏登时心花怒放,连忙点头,“再没有第二次了!” 这次,就能将赵檀生那死丫头定了乾坤! 呸! 再闹啊! 再有本事啊! 不也逃不过原本的宿命吗? 就像她的那个短命娘一样! 檀生神色莫辩地靠在竹子上,轻轻仰头再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是无量天尊送到她手里来的礼物吗? 谷穗深深憋住一口气,等了半天才等到自家姑娘打了个撤退的手势,便赶紧埋头跟在自家姑娘身后规规矩矩往回走,走到一半,她才忽然想起:她们不是去膳房煮汤面吃的吗!? 谷穗摸摸肚子,有点饿,自觉伸手去拿小麦藏在瓮中的杏仁糖。 檀生手一伸,谷穗自觉地分了一块赃给她。 檀生面无表情地嘴里包了块硕大的杏仁糖,隔了一会儿“嘎嘣嘎嘣”全给嚼碎吞了。 妈了个巴子。 为啥定京城里这些人都这么恶心? 永宁侯府是外甥与婶婶不干不净,这李家是嗣子和妹妹拉拉扯扯。 他们是找不到人爱了吗?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 虽说自家内部解决,不给朝廷添麻烦这种举动很高尚…可这也太恶心了吧... 檀生穿着素绢白亵衣,赤脚盘腿坐在床榻上,再含了颗小麦小姑娘藏起来的杏仁糖,和谷穗分享着咂摸吃得很响亮。 “记得把瓮瓶盖上,别让小麦发现…”檀生嘴里含着糖,口齿不清。 谷穗盘腿坐在地上,点点头,“姑娘放心,又不是头一回干…” “干”字还没落地。 一个颀长身影手臂一勾一拽一拉,利落且迅速地翻过窗户落在了地上。 檀生被吓得糖顺着喉头向下滑,正好卡在了喉咙口里! “咳咳咳咳!” 檀生扶着床柱子,咳得面红耳赤。 来人几个跨步就走到檀生跟前,手拍了拍檀生后背,只听“哧溜”一声,杏仁糖从喉咙里喷射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 檀生看着这条美丽的弧线有点呆愣。 更何况。 那颗沾着她口水的杏仁糖在空中一个腾飞,紧跟着在青石板上三个回旋,身姿很是妖娆。 檀生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一张脸像被烫熟了一般,“唰”地一下从下巴红到耳根。 始作俑者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掏出帕子,捡起那颗杏仁糖包了起来,随手放在了桌案上,语气清泠,“晚上怎么还在吃杏仁糖?不怕虫牙?” 这些时日她晚上不仅吃杏仁糖!还吃荞麦面!还啃玉米棒子! 十碗荞麦面呢! 檀生如同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猛地一吸气,力争把小肚子收得一无所踪。 “我有点饿…” 檀生仰着头木木呆呆的,千言万语都化成了这四个字。 说完,檀生,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我有点饿” 她说了什么?? 那么多可以说的,她却说了,“我有点饿”??? 檀生悔不当初。 来人低头闷笑。 笑笑笑,笑个屁! 檀生慌乱中决定先下手为强,“我见过镇国公夫人了。” 来人一抬头,露出一张剑眉入鬓、星眸皓齿的脸,许是北疆的风霜太历练人,许仪之看上去变得魁梧了许多,黑色劲装被衣服下的肌肉撑得紧紧的。 檀生默默吞了一口口水。 “噢?母亲去东岳观上香了?”许仪之虽是头一次踏进闺房,却极为轻车熟路地坐到酸枝木小杌凳上,自己给自己斟了一盏凉透了的茶水,仰起头一饮而尽,看上去像是渴了很久。 谷穗目瞪口呆地看着许仪之行云流水般做完这系列动作,想了想,撂下一句,“我去烧热茶水!”便遁得无影无踪。 檀生别过眼去。 别家的丫头是生怕自家姑娘吃了亏。 她家的丫头是生怕自家姑娘嫁不出。 檀生梗着脖子道,“不是来上香的,是来合你的生辰八字的。” 许仪之脸色一变,“我的生辰八字?” 檀生便笑起来,“合着你还没回府呢?若是你与纯丰县主的八字相合,你们的亲事恐怕也快了呢!” 许仪之眼眸一深,“自是没回府的。” 半个时辰之前,他刚进京。 一进京,连澡都没洗,就翻墙入院来撩小姑娘了。 檀生一听此话,一愣,脸“唰”地一下又红了,低了低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纯丰县主?”许仪之抓住檀生后话,“母亲合了我与纯丰县主的八字?” 檀生点点头。 “结果如何?”许仪之神容淡定。 “师父合出来是不合适…”檀生强自稳神,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左右闪躲。 许仪之登时心花怒放。 这小姑娘是想念他的吧? 平日里再稳重再寡言再狠辣,如今这样的神色确实做不得伪的。 许仪之一展眉,满面都是笑,笑着笑着他才记得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阿俏。” 许仪之唤得极为温柔。 檀生“诶”了一声。 “我找到你舅舅了。” 他明明是来邀功的呀! 是。 他承认身着素锦小衣的桃腮粉面的小姑娘,盘着腿坐在床榻前的模样很好看。 看得他心痒痒。 可是,他此番前来明明是来邀功的! 邀功比较重要。 许仪之眼见小姑娘眉头一蹙再一展,紧跟着便急切地赤脚下榻趿拉了双棉鞋,瞪圆了眼睛连声问他,“舅舅?是白家的人吗?是我娘与姨妈的哥哥弟弟吗?长得什么样?年纪大吗?他知道我吗?” 檀生胸腔发烫,眼眶也烫。 像被这倾斜而下的月光烫到了目光。 檀生紧紧揪住衣角,迫切且仰望般,看向许仪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第一百七十七章 豺狼虎豹 第一百七十七章 【过继的不是表哥是堂哥啊!!阿渊打错了啊!李承佑是李氏的堂哥啊!都姓李啊!阿渊去改过来!还有是婶婶和侄子...不是外甥..阿渊对家庭人物关系真是谜之恍惚啊...】 小姑娘离他有点近。 许仪之有些克制不住地想把头凑上去。 他好想狠狠地亲上两口。 尝一尝他家姑娘殷红的水灵的嘴唇。 许仪之喉头一抖,顺手牵过檀生揪住衣角的手,小手手柔若无骨,小杏花心化如水,奈何时机不对,许大世子只好面无表情地将小姑娘的手放到桌上。 “是白九娘与白八娘亲弟弟,是你的亲舅舅…长得…”许仪之脑子中浮现出白溢满脸络腮胡,双眼似铜铃,虎背熊腰活像一个打家劫舍的山大王形象。 “长得像头熊。” 许仪之言简意赅地实话实说。 檀生一声“啊?” 白八娘虽一直病怏怏的,但可从面目五官看出娟秀风貌,更别提能生出她来的白九娘。 白家舅舅长得像头熊? 檀生默默消化了一会儿,又高兴起来。 像熊也挺好的! 壮实! “那舅舅什么时候进京呀?”檀生目不转睛地看着许仪之。 许仪之笑道,“下个月吧,皇上要封侯赏赐,必定是要班师回朝,我先走一步回京,避免落在有心人眼里深究我这一两个月到底去了哪儿?” “那舅舅知道…知道有我吗?”檀生面露期待。 这是他家姑娘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般踟躇犹豫的神色。 许仪之勾唇一笑,目光暖融融的,似能融化寒冰。 傻姑娘。 “他当然知道有你。” 许仪之端了根杌凳坐到床榻边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百合香气,屋子里烧的是最贵重的银霜炭,让人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 说实在话,若不是害怕被官妈妈压在地上狠揍。 他可想在这里洗个澡去去浑身上下的风霜味了... 奈何官妈妈似一座铁山,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等爬过这座铁山就好了。 许仪之喜滋滋地想。 白舅舅对他是千万个满意。 赵家人的喜好不重要。 他娘那边…嗯,只要他愿意正正经经娶妻,他娘都恨不得跪在佛前还愿几千年了。 万事俱备。 只欠告白。 不慌不慌。 如今他的姑娘赤着脚,素着脸,一脸记挂。 如今还不是最佳的时刻。 许仪之脑中千回百转,便硬生生地蠢兮兮地错过了最佳告白时机,一开口说的还是白溢诸事,“你从广阳府搬到南昌府后,你舅舅就派人随机等候在南昌府左右,为你保驾护航。你叔父…”许仪之索性换了个称谓,“那日我们在赣水上沉船落水,赵显大人险遭割喉,此事也是你舅舅的手笔。再之后,北疆战乱四起,盛廷山几欲致你舅舅于死地,你舅舅见你进京,又得正觉女冠照拂,一来京师他鞭长莫及,二来北疆之师竟擅自进京,若落进有心人眼里,恐给你带来麻烦,故而那一行人便自南昌府回了北疆。” 一番话,说得檀生眼中含泪。 她一直都有亲人... 她的亲人一直都在默默守护着她.. 可是上辈子,舅舅为什么没有出现? 檀生蹙眉问道,“你是如何碰到舅舅的?” 许仪之一声哂笑,“盛廷山过河抽板,想趁白将军追击鞑子之时,将他们一行人击杀在山峡中,正好被我遇见,我见其中有一人有些眼熟,好像在赣水里见过,就让暗影顺手放了几筒箭。” 檀生木在了原地。 前世... 舅舅是死了吗? 或许没有遇见许仪之,或许遇见了许仪之,许仪之没有搭救… 所以舅舅上辈子是死在了北疆吗? 被盛廷山搞死了吗? 而这辈子,盛廷山死了。 所以舅舅活下来了。 檀生手脚有点僵,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想些什么。 要是许仪之没去北疆,要是许仪之不知道白家的事,要是许仪之没有见过其中的某一个人…许仪之并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且他此番进北疆是隐秘的,不想被人发现了,若是许仪之不出手,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这辈子的舅舅还是会死? 檀生抬了抬头。 玄学中讲究“贵人”的说法。 许仪之就是她的贵人吧... 在种种阴差阳错之下,无量天尊还了她一个舅舅。 一个一直都记得她,一直在保护她的舅舅! 如果上辈子舅舅没死,那么在她被袁家扔到东岳观时,她那长得像熊的舅舅一定会站出来扇死袁修那狗日的! 檀生胸口酸酸的,低头拽了拽自己的衣角,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直光着脚…在跟许仪之聊天... 檀生一张脸瞬时再次“唰”地变红! 檀生赶忙把脚往毛绒毯子里藏了藏,红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逐客,“你要是再夜半三更擅闯我的房间,信不信我揍你?” “信。” 许仪之伸出一只胳膊来,不要脸不要皮地笑,“来,你揍吧。” 檀生快气死。 一开始见他的时候,这厮可是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啊! “砰” 一个软枕糊到了许杏花脸上。 许仪之见天色深沉,单手抱起软枕再一勾一拉一拽,从窗子里钻了出去。 “明天你不用管。”许仪之面目肃穆,站在窗外,“无论他们打的什么主意,都没用。” 檀生细声细气道,“明天该怎么做,我已经想好了,你别管。” 隔了一会儿,檀生加了一句,“我自有我的安排的,等舅舅回来,我必给他一个安安分分等着他收拾的赵家。” 许仪之勾唇浅笑,看向檀生点点头,“好。” 他相信他的小姑娘。 就像他的小姑娘相信他一样。 他们互相都觉得对方是这个世上最聪明的人。 这才是最好的情感。 许仪之一个飞跃,手里抱着一只桃红花绿的色彩极为鲜艳的软枕,十分严肃地飞檐走壁。 等钻进镇国公内院,许仪之才反应过来。 每每他和阿俏商量的,不是杀人放火,就是挖坑埋人… “啪啪啪” 为这一对般配的豺狼虎豹鼓掌! 第一百七十八章 水花 翌日,赵府门前熙熙攘攘。 赵显焕发荣光,在前院走来过往接待;赵老夫人携李氏在后院迎客女眷,赵府着实不算大,三进三出,且都是小院子,花间游廊跟经年的世家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更别提摆在暖阁与庭院中的花草吊兰——檀生在永宁侯府那几年,其实永宁侯府已经不算鼎盛了,可每到赏花观鱼时节也能有一两盆品相上佳的君子兰充颜面。 赵家比起簪缨之家,实在寒酸。 故而。 今日应邀前来赴宴的夫人太太们,多半都是看在檀生的面子上。 果不其然。 檀生一出现,便被几位面生的太太簇拥在中间,听太太们拿天南海北的话七嘴八舌地在耳边喧闹。 “劳烦合真道长给算一算,犬子姻缘何时将近呀?” “近日天干气燥,总睡不好,可是家中风水关系?” “这些时日,我总是眼花,老见着个白影,哎哟,吓死我了哦。” 檀生:“….” 大概是正觉女冠的号难排,人难见,大家伙便把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 檀生在心中默念了句,无量天尊哟,她可是连正觉女冠九牛一毛的真功夫都没学到,尽学到些坑蒙拐骗的江湖手段... 太太们太热情。 檀生只觉有只手从她胳肢窝下方扭曲地抬到了她眼前。 “听人说正觉女冠看手相是一绝的,今儿还劳烦赵大姑娘给瞧一瞧呢。” 朋友。 您的手掌心都快贴到我脸上了。 檀生抽抽嘴角,单手将那只手拂开,突然理解为何东岳观生意这么好了。 贫贱夫妻吃穿温饱都成问题,压根就没空思量鬼神风水之说;这群华服素锦的官太太们就是闲的,吃穿用度不用操心了,自己给自己找些事情来操心…这是超越温饱范畴的操心,自己解决不了的,便只能寄希望于命、于运、于所谓的得道高人。 檀生正欲开口说话,却听外间熙熙攘攘,没一会儿便见一袭绛红嵌金丝对襟大袖,二十六七的妇人头挽堕马髻,鬓簪长乐双环点翠流苏,很是雍容华贵地入了内,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打扮华贵的妇人。 檀生克制住自己挑眉的冲动。 李氏… 给永宁侯府送了帖子? 李氏是什么时候认识贞贤郡主和永宁侯夫人,也就是袁修他妈的? 电光火石间,檀生突然明白李氏今日要做什么了。 女眷都来了,永宁侯府的男宾必定要到了外院。 药...一包要以私情逼迫李质朴嗣子李承佑去买的药... 她...和袁修... 袁修对她的觊觎和垂涎。 不对。 准确来说,是对她身体的觊觎和垂涎。 檀生再一抬头,目光凌厉。 所以今日是谁的主意? 李氏的?贞贤郡主的?亦或是这两个蠢货凑在一起商讨出的结果? “贞贤郡主来了!” 官太太们倒是没想到今日阵容如此庞大。 赵老夫人神色激动地迎上去,屈膝颔首,语声颤颤巍巍,“老身见过郡主,今日郡主屈尊降贵前来,实在叫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呀!” 贞贤郡主笑意盈盈地扶起赵老夫人,“本宫喜欢看梅,更喜欢看人比花娇的小美人儿…”贞贤郡主的眼神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檀生脸上,刚一看清,她脸色一变随即强自恢复正常,“都说你们赵家出了位赵仙姑,今日一看,你们家这位大姑娘不仅仙,还美得很!” “哪里哪里!不过是些小姑娘的小把戏!” 赵老夫人从后面推了檀生一把,乐呵呵地,“快给郡主行个大礼!” 檀生朝前一小步,被迫越众而出。 嗯。 她今儿不仅是李氏的耙子,还是赵家的陈列品。 当陈列品没关系啊。 反正她美。 可让她给贞贤郡主行礼,这就不能忍了。 上辈子这位贞静贤德的郡主可当真是想让她死的呢。 嗯,这辈子也不想叫她活。 给这种人行礼,她会折寿的。 檀生脊背一挺,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贞贤郡主的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哎哟喂呀!仙姑可算是要发功了! 众官太太屏气凝神! 她们还没围观过仙姑发功呢! 正觉女冠每每问卦都把那帘子遮得密不透风的,想听一耳朵都听不见。 “郡主近日是否忧思过重?”檀生沉声,目带关怀。 贞贤郡主下意识地摇头否决,“本宫素无烦心之事。” 檀生笑了笑,“那便是郡主近日身子骨出了变化,您若有时间倒是可以请大夫摸把脉。”檀生弯唇再一笑,“您也别太过担心,看您面相,鼻为山,嘴为水,山聚水远,必是喜脉。” 喜脉... 不是有孕的脉象吗... 贞贤郡主不是…守寡都守了快十年了吗... 众官太太斜睨着眼白,既想听又不敢听。 贞贤郡主面色一沉,可又不知该如何回答。 最烦人的就是这种意有所指却又含含糊糊的指控! 若她当了真,这小丫头完全能开脱,这喜脉又不仅仅是怀胎的意思… 而她又不能当场嚷嚷起来,“我没有怀孕!不是喜脉不是喜脉”… 更何况... 贞贤郡主面色突然不好,更何况,她这个月好似确实葵水未至啊…上回与袁修翻云覆雨,袁修心不在焉没收得住,她又嫌避子汤熬得发苦赌了把运气没有喝...贞贤郡主突然手脚发麻,口中发苦,莫不是...莫不是真的!? 赵老夫人见贞贤郡主脸色大变,心头暗道不好,这小祖宗怎么又和郡主不对盘了嘛!只好赶紧笑呵呵地打圆场,“这丫头才从东岳观回来,满脑子都还是道家玄学,小丫头学艺不精做不得准,做不得准的!” 这圆场打得就有些尴尬了。 满场的官太太一脸“我什么都知道可我就是不说的”的了然模样。 贞贤郡主满心忐忑,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此事冲击太大了,万一..万一是真的..她又该怎么办!?喝药?总得做小月子吧?不能见风不能见水,老夫人处如何解释?每月初一十五都要进宫又该如何解释? 赵老夫人赶忙高声笑道,“请诸位往清风楼听戏!是段老板的新戏呢!” 檀生笑盈盈地跟在赵老夫人身后随众往出走。 丝毫不在意,自个儿刚刚往那水里投落下的那一块石头,到底激起了多大的水花。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一股神秘力量 众女眷三三两两前往清风楼听戏。 赵老夫人如老封君般端端正正坐于堂前,强迫自己将刚才的插曲全都抹去——今儿是赵家的大日子,她才是主角!什么贞贤郡主,什么永宁侯府都只是客人罢了!既是客人,就要有当客人的样子!木着一张脸,蹙着一双眉,丧气谁呢!赵老夫人有些不高兴贞贤郡主的不识趣,又忌惮贞贤的身份,只好接连点了三出“五子登科”、“八仙过海”、“绛珠传”等喜庆戏码,一心只想将这气氛炒热点儿。 堂下几位夫人添添加加几场戏后,戏台子上便敲锣打鼓开了腔。 檀生老神在在地坐在赵老夫人身边看着戏台,一扭头余光映入贞贤郡主那张心神不宁的脸,檀生不禁心头暗忖,如今的这位也太藏不住心事了吧?被一句“喜脉”吓成这个样子…檀生不再看她,转了头再看戏台,上面正演着杨五郎离乡背井打拼出锦绣年华的戏码。 这小生唱得还行。 檀生心不在焉地跟着众人拍手鼓掌。 稀稀拉拉的鼓掌声传到戏台下的阁楼里,谷穗遥遥便见六安端着朱漆托盘走来,笑眯眯地迎了上去,“这是给姑娘、夫人们特意熬煮的雪蛤盅吧?” 六安双手捧着托盘,托盘里摆放了六盅。 恰好是头席的数量。 谷穗眼下一扫,这心里有了数。 头席就坐了六个人。 赵老夫人是第一位,第二位自然就是李氏,她们家姑娘应该是第六盅。 赵家的仆从都是请了宫里出来的嬷嬷突击教学过的,给主子侍奉物件儿都是由左至右,由北向南... 六安信檀生,也愿意卖檀生身边丫鬟一个脸面,和善笑言,“自然是的,老夫人说天寒地冻的,咱们家摆筵得面面俱到,炖点雪蛤盅给夫人姑娘们解腻润喉。” 谷穗忙殷勤地欲伸手接那托盘,“托盘沉,我来端好了!” 六安可不敢让谷穗去侍奉! 这丫头是被大姑娘惯着的! 哦不。 准确的说,整个娇园的丫头都是被大姑娘惯坏了的! 她们竟然还有午觉睡! 娇园用过午膳后,就集体闭门谢客! 等睡好了觉才起来开门! 这… 这简直是衙门的做派啊! 试问,这满赵府谁不想去娇园做事?事少钱多主子好糊弄,嗯不对,主子宽厚... 故而,可不敢让娇园出来的丫头上大台面! 出了岔子算谁的? 六安忙道,“无事无事!我自己来即可!” 谷穗讪讪放手,眼一勾,小麦知机而上,语声惊讶,“六安姐姐,您褙子上脱了根线!您快佝下身子,我给您抿一抿!否则这样子上清风楼叫什么样子啊!” 赵老夫人有多重视今天,六安是知道的。 她要是敢穿着脱了线的褙子上去服侍,她…堂堂松鹤院大丫鬟的前程也算是到头了... 她赶忙将托盘放在了桌案上,背过身去看到底哪儿脱线了。 “没看见哪儿脱线了啊…”六安蹙眉。 小麦手指,“不就是这儿吗!” “没看见啊…”六安嘟囔。 “哎呀!姐姐再转过来点儿,我帮你抿掉!”小麦踮起脚尖,透过六安的肩头看谷穗。 谷穗手脚极快,迅速埋头再抬头,朝小麦眨了眨眼睛。 小麦呼出一口长气,迅速站直,拍了拍六安的肩,笑嘻嘻道,“可对不住了!原是我看错了呢!不是脱线,是姐姐您褙子上的细花纹!”小麦抬脚就走,一边走一边敷衍致歉,“妹妹眼神不好,眼神不好!” 话还没说完,就不见了她人影。 六安莫名其妙,再一回头发现眼前又何时少了谷穗的身影。 像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 她一定是被娇园那群怪东西给糊弄怕了! 六安这样安慰自己,弯腰端起托盘朝清风楼走去。 这还是檀生平生头一回吃雪蛤盅。 清甜得很。 檀生一勺一勺地吃得仔细,放下瓷勺时,杯盅里干干净净,像是被谁用舌头舔了一遍似的。 李氏的目光死死注视着檀生,见檀生吃完,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便“咯噔”一声落了地,如释重负般也用完了这一盅雪蛤。 “蹬蹬蹬——” 鼓声带着刹声,又是一惊。 第二回目开始。 刚讲到杨五郎被流放边疆,檀生便有些坐立难安,如坐针毡,朝赵老夫人低低耳语后便敛裙快步朝清风楼下走去。 檀生的举动落在李氏眼中。 李氏心中陡起畅快感。 去吧去吧。 去到清风楼后的那所阁楼找点水喝吧。 那里有永宁侯世子等着你啊。 他会好好疼你。 你也会曲意迎合。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李氏的目光与贞贤郡主的眼神在空中交汇。 贞贤郡主强压下忐忑,心中长叹一声,今儿可算是有了件称心如意之事了——袁修想要尝尝赵大姑娘的身子,她为他办到。至于此事之后,赵大姑娘是死是活,还能不能如袁修所愿纳进永宁侯府,这些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事儿了。 不过...若是一个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撞见与人私通,这女子多半会羞愤难当,上吊自尽吧? 死了才好。 她就想让赵大姑娘死。 免得赵大姑娘活着,就凭一张妖冶的脸和身子叫袁修难忘。 贞贤郡主深深吸入一口气。 看戏台子上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心头哂笑。 明明这好戏才刚刚上演呢! 一曲演罢,李氏身边的秦桑脚步极快地登上清风楼,与李氏附耳轻言了几句,李氏暗忖一番便借出恭之名下了清风楼,直奔后院竹林漱花斋。 小阁楼中已有一人静候。 李氏四下看了看,这才轻声开口,“哥哥…是出了什么事儿吗?怎么火急火燎地不管不顾地进了内院来?” 李承佑转过身,一脸疑惑,“不是你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来请我进内院来商议那…那包药吗?那丫鬟面生得很,只是话里话外说了那包药,我还以为是你遇到了什么难题要我进来商量…” 这阁楼四面窗户关得紧紧的。 男人就在跟前。 李氏突然觉得双膝发软,面色潮红,好似有一股陌生而熟悉的神秘力量从身体里缓慢而有力地朝外迸发。 第一百八十章 看大戏(上) 第一百八十章看大戏(上) 李氏身形一软,呼吸急促,一抬头,眼中含秋水,眼角上挑暗藏桃花。 身体里好似有一团火在燃烧。 烧得她浑身发烫,面目发红。 烧得她内里空虚,亟待填充。 烧得她一开口,便是软绵绵的声音叫她自己也骇了大跳,“哥哥…” 李承佑发觉了李氏的异样,伸手一扶,哪知手一碰到李氏,李氏便如藤蔓一般缠了上来,身体炙热,眼眸动人,李承佑狠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手紧紧握住李氏的手。 这双手,他想牵已经很久了。 从十五岁到现在。 整整十五年。 李氏是李质朴的嫡女,个性骄纵任性,可他自小就是喜欢李氏的骄纵任性,这让他感觉到他还活着,这世上还有人活着。 他爱慕了李氏这么久。 只能远远地看着。 李氏知道他爱她,可却从未给过回应。 他知道是因为他们是姓李,也是因为他有妻,她有夫,更是因为他们如今的关系...兄妹... 李承佑死死握住李氏的手,指腹在李氏的手掌心里摩挲舍不得放开,这好似触碰到了李氏心头最后一根弦。 李氏不管不顾地一把抱住李承佑,身体里那股火烧上了脑子,将她所有的理智燃烧殆尽,如今的她就像一团火,迫不及待地想要抱住那块冰。 李承佑被扑了个措手不及! 阁楼中放有一张平铺的暖榻,李承佑一退,二人便摔进了暖榻中! 情-欲让人迷惘。 李承佑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那包药许是被人换了!是李氏喝了那药!他们或许会中了别人的圈套! 奈何,当李氏手牙并用骑在他身上,解开他的外衫时,李承佑脑子里最后一道防线被彻底攻陷! 这是他爱了十几年的妹妹啊! 这是怀玉啊! 他求而不得的怀玉啊!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李承佑赤红着双眼,将李氏的襦裙向下狠狠一拉,露出白花花的胸脯!李承佑所有的犹豫被击溃,所有的踟躇与怀疑溃不成军,男人一个翻身将李氏恶狠狠地压在了身下。 “铛铛!” 锣声大起! 赵老夫人兴致勃勃地看着戏台子,高声叫,“演得好!赏!” 檀生早已回到座位,笑意盈盈地附和着赵老夫人道,“跟着老夫人赏!” 赵老夫人听檀生声音,笑起来,偏首轻言,“葵水真来了?” 檀生脸一红,“都怪阿俏没算好日子,没早做准备…” 赵老夫人乐呵呵地转过头,目光重新投射到戏台子上,“看你如坐针毡的模样就知道小姑娘要干嘛了…”赵老夫人吩咐小满,“去给大姑娘熬点红枣红糖汤喝,里面放上辣辣的姜汁。” 小满应声而去。 恰逢其时,戏台上再次开演。 这回演的是女眷太太们不太爱看的朝廷戏。 有些太太百无聊赖下三三两两地凑做一团开始讲小话了。 这回,檀生放心大胆地喝过红枣红糖汤,站起身来向赵老夫人附耳轻声道,“…肚子不舒服得紧,坐着更痛,想出去走一走来着…” “去吧,”赵老夫人对檀生是有求必应,慈和叮嘱道,“若是天色晚了,就直接去花间里用晚膳吧,不要走久了,走动久了也不舒服的。” 慈爱得跟天底下所有的祖母一个样。 檀生含笑点头。 有夫人打趣,“这孩子再大,在长辈眼里也像个小孩一样——咱们大姑娘纵是道行高深,可在老夫人跟前也只是个记不得吃饭的小姑娘呢!” 这话说到赵老夫人心坎上了。 赵老夫人眉梢如弯月,面上沟壑纵横,寡骨顿显。 看起来莫名有些刻薄。 这位夫人,檀生认识。 曹御史的夫人。 出身不显,却牙尖嘴利。 曹御史在朝堂上怼人,他夫人就在女人堆里说是非,倒也是对般配的夫妻。 檀生眼眸一敛,冲曹夫人抿唇浅笑,“…您长子要说亲了吧?” 曹夫人一愣,随即大喜,这位不苟言笑的合真道长是要帮她算八字了吗!? “是是是!年岁到了!如今正相看着呢!” 檀生再一笑,“令公子属牛,逢鼠马遇贵人,明年就是鼠年,若错过了明年,结亲的好日子就要再等六年了。” 说中了! 她儿子确实是属牛的! 今年都十六岁了! 明年结亲十七刚刚好! 要是再等六年,等到马年,那不就是二十二了吗? 又不是镇国公府那位十八九都还没议亲的老大难! 她是想早早抱孙子的啊! 曹夫人赶忙起身,还想再言,刚一开口却听这位赵大姑娘,语声清泠如雨打翠竹。 “若是曹夫人有空,便随小辈去散散步吧?咱们能一边散步,一边仔细算一算令公子的姻缘。” 好好好! 一个大馅饼砸到脑门上,哪有不好的! 她今儿来,不就是怀着要跟这位合真道长拉近关系的目的来的吗!? 可这位合真道长不进油盐,从早上至今,谁的卦也没算!谁的面相也没看!就连有几个吃相难看的夫人给她打招呼,她理都没理! 如今... 如今可是合真道长主动邀请她去散步算八字的呢! 这事儿说出去,她能在定京城里吹半辈子! 曹夫人满面红光地跟在檀生身后,如一只斗胜的公鸡,自一群目带艳羡的贵夫人中趾高气扬地走了出来。 檀生:“….” 阿弥陀佛。 她只是看中了曹夫人的口舌能力而已…阿弥陀佛… 后院清扫干净,庭院冬深,台阶上偶有一两片掉落的枯叶。 檀生走在前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曹夫人聊五行八卦。 “水克火,火克木,五行八卦坎离生粟离,粟离生悖离,都是相通的…”檀生口中的话是不需要过脑子的,要过脑子的是,对李氏与李承佑的判断。 李氏要整她,必定花血本。 那包药,效力一定高。 李承佑单恋李氏多年,甘心为李氏上刀山下火海,做尽一切坏事。如今心中人投怀送抱,她不认为李承佑能把持得住,此事成功的概率高达八九十。 檀生面目沉吟。 曹夫人连连点头称是。 走到阁楼前,檀生停住了脚步笑了笑,“要不咱们进去歇歇脚吧?” 曹夫人自然称好。 “哐当”一声! 阁楼的大门被官妈妈干净利落地一把推开! 屏风后传来了娇喘浅吟! 檀生快步走过屏风。 曹夫人只听一声尖叫。 “啊——” 曹夫人赶忙冲上前去,绕过屏风便见两具白花花的肉体交缠在一起,定睛一看却是赵显的夫人,李质朴的女儿,李氏与李质朴的嗣子,李承佑! 曹夫人亦放声尖叫起来! 妈呀! 好可怕! ***呢!! 第一百八十一章 看大戏(中) 接连两声石破天惊的尖叫声,叫李承佑惊慌失措且狼狈不堪地从李氏身上直直缩下。 两身横肉就那么赤条条地甩在了人前。 秦夫人这辈子都没见过活春-宫,当即被吓得再次失声尖叫。 这一声倒把李承佑给叫唤醒了。 李承佑慌张地低头找衣衫遮住关键部位,谁曾料到,他慌得手忙脚乱,面色发情,手抖啊抖啊抖,反倒把那布条越抖越下去——这下可好了,秦夫人当真是要长针眼了。 秦夫人一边尖叫一边如同扑火般双手四处乱打。 檀生有些无语。 您手四处乱打没问题啊。 但是拜托您能不能腾出一只手来捂眼睛啊? 您这一边扇空气,一边瞪大眼睛四处乱看,秦御史知道吗? 檀生一挑眉,丝毫不见闺阁女儿的羞怯。 我的个无量天尊哟。 她都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 啥啥没见过啊! 人皆四肢五谷六欲七情,阿弥陀佛,男的女的都是一样的,此乃修为最高境界。 “谷穗,去请老夫人和老爷过来。”檀生双手交叠于腹间,面目冷静,沉声吩咐道。 谷穗闷声道,“若是老夫人和老爷问起来该怎么说呀?” 檀生一笑,余光瞥见秦夫人错愕得三魂四魄去了一半的模样,笑得越发柔和,“还能怎么说?自是照实说啊,就说夫人和舅爷在阁楼中苟且被秦夫人和我撞了个正着,我被吓得不成样子,秦夫人挺身而出主持大局。” 要是现在秦夫人都不知道这位赵大姑娘要做什么的话,她和妾室斗了这么多年也算是白活了!这位赵大姑娘分明是想把这李氏和李家那嗣子搞死啊! 不是搞得半死不活! 也不是送进家庙! 是直接搞死啊! 直接去请赵老夫人和赵显...那清风楼那么多人!那外院那么多男宾!那丫头闹嚷上一句,明儿个满定京就都知道刑部侍郎赵显的头上多了一抹亮眼的绿色啊! 这多大仇多大怨啊! 秦夫人舔舔嘴唇,试探性地开了口,“这…这赵大人的颜面..赵家的脸面…”秦夫人莫名有点害怕这位赵大姑娘,语气踟躇,轻声商量道,“姑娘您到底还是赵家的人…” 檀生面带浅笑,看李承佑哆哆嗦嗦找衣裳,手一抬,官妈妈便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一冲而上,蒲扇大的手掌挥得虎虎生风,只见官妈妈一只手捉住李承佑肩膀,如老鹰捉小鸡似的,将他一把拎起,随即“啪啪啪”几声扇在李承佑脑顶门上,气得一口川话蹦出口,“妈了个巴子的!爹不教娘不养的狗东西!你个龟儿子!没得污了我家小姑娘的眼睛!” 李承佑当头被扇风,打得眼冒金星! 李承佑到底是男人,被一打反倒激出了几分血性,奈何瘦胳膊细腿,手还没抬起来就被官妈妈一把扭送到了墙角蹲着! 官妈妈凶神恶煞地把李承佑怀里的衣裳裤子一把扯了出来,啐了一声,“狗东西!自家妹妹都上!还他妈想学人穿衣裳!?” 打完李承佑,就该轮到李氏了。 这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儿,促使着官妈妈超常发挥,官妈妈掌心抹了把唾沫,力大无穷地揪起李氏的头发往上拽,李氏药劲还没过,眼神迷离地四下乱看,衣裳褂子落在肩头,使劲向下滑溜,官妈妈一咬牙拿出十成力直冲冲地扇了李氏几巴掌,扇得李氏一张脸肿得老高。 大约是药太好,李氏仍是一副迷迷茫茫的模样。 檀生笑起来,素指纤纤指向李氏,朝秦夫人轻声道,“您看到她这幅样子了吧?” 秦夫人被官妈妈的战斗力吓得连连点头。 “若是我还顾忌赵家的颜面,如今被脱了衣服,披头散发遭人蹂躏的,就是我。” 檀生说得风轻云淡,在秦夫人跟前丝毫不避讳。 秦夫人陡生出:“或许干完这一票,这位心狠手辣的赵大姑娘可能会灭了她口”的错觉... 秦夫人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我都省得的…” 秦夫人思虑半晌,这位赵大姑娘、合真道长是现如今京城的红人儿,赵家此番帖子一出,多少人愿意花三四百两银子买他们家的拜帖啊!还不是都冲着赵大姑娘神算子的名声去的!当今圣上是个愿意信道的,看看国师如今多风光就知道了,这位赵大姑娘多半是要入圣上的眼的,这样要紧的一个人儿,赵家能舍得舍弃吗?赵家自个儿都舍不得,她当然看看清形势了!秦夫人思量一番,迅速站稳立场,轻声坚定道,“大姑娘您放心,我晓得该怎么说。” 檀生笑了笑,缓步走过那屏风,不想看到里间这让人恶心的风月,“秦夫人知道怎样说便是最好的,令公子先成家后立业,这姻缘的签,我帮秦夫人您算一算。之后下场考科举的卦,到时候我也是能帮夫人您算上一算的。” 到时候...要是这大姑娘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别说算科举的卦了,就是直接**风声出来,她家儿郎都受益不浅的啊! 得了这承诺,秦夫人喜不自胜。 “其实也不需要秦夫人怎么说的,”檀生嘴朝屏风后头努了努,屏风后有人影,可见披头散发、蓬头垢面,“您只要照实说即可,这样一副香艳的场面,谁看了都懂。” 秦夫人迅速马首是瞻,连连称是。 是了! 她确实看见了! 就照实说! 她们家秦大明可求不着他李质朴! 没冲突的! 反而她要是讨了这位合真道长的好,那才叫受益无穷呢! 您没瞧见,如今这定京城谁跟合真道长作对,谁就没好果子吃吗!? 屏风之后,官妈妈利索地将这二人的衣裳都给收了,维系住了原先荒谬且弥乱的场景。那李承佑想跑,却被官妈妈一把揪住后脖颈肉,再被扇了两巴掌,李承佑脑子里一团浆糊。 他那玩意儿还没完全倒下去,劲都还没散,脑子还转不快。 他只知道一件事,他可能要完了。 他...可能真的要完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看大戏(下) 许是消息太过惊人。 不过片刻,檀生便听到阁楼外响起一阵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嘎吱” 门被人大大推开。 赵老夫人神情慌乱地进来,檀生未曾迎过去,赵显紧随其后,檀生的目光在赵显身上放了放,便准确无误地落进了赵老夫人的眼眸子里。 檀生余光向屏风后一瞥。 赵老夫人随着余光仓皇推开赵显,绕过了屏风。 檀生静静地立在屏风外,不一会儿就听见了里间传来了一声清脆的耳光声,也不知挨打的是李氏还是李承佑,一双狗,都该打,打谁都不亏心。 “你这个贱货!”赵老夫人语声凛冽,紧跟着便飞快地走出屏风。 她一个人也没带来。 什么六安、小满… 谁都没带! 她没有心腹! 因为她不需要! 什么事,她都可以自己来! 越多人知道,便越危险! 赵老夫人似是鬓发瞬间白了有两三簇,她的嘴巴紧紧抿住,挺直了腰杆环视一圈,这里有赵檀生,有官妈妈,有谷穗...还有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夫人... 赵老夫人深深看了檀生一眼。 赵檀生是故意的。 赵檀生怕她不要脸不要皮地隐瞒下此事,便特意拉来一位京城的夫人作见证。 甚至,这件事,赵檀生也是故意的。 可再是故意,后果已经酿成了! 她生了两个儿子! 知道欢好之后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李氏和李承佑确确实实…确确实实苟且了! 当务之急是什么? 噢... “谷穗,你去请李夫人和李质朴大人过来。”赵老夫人的声音好似落入了冰窟,“内院请不到,就到外院去请李大人,无论如何必须将这二位请进来。” 赵老夫人语声一缓,对秦夫人道,“今日之事…” 这位夫人是一定会说出去的。 这样大的笑话。 这样大的事,必定会在京城传遍的! 这位夫人还不能走! 在事情未曾尘埃落定之前,这位夫人不能离开! “今日之事污了夫人的眼睛,还望夫人海涵。为致歉意,还请夫人自去松鹤院歇歇脚,平复一下心绪吧。”赵老夫人说得委婉,“您可是曹御史的夫人?” 曹夫人点头称是,一副心有余悸,不愿多言的样子。 檀生不禁暗笑——这位秦夫人也是一位实力派啊… 赵老夫人扯开嘴角笑了笑,“那可真巧了,曹御史与我们家老爷交好着呢。看您能否赏个脸在赵家吃了晚膳再走呢?” 檀生默默点了点头。 曹夫人便亦是点头。 “谷穗,送秦夫人去松鹤院。”赵老夫人孤身前往,只有使唤檀生的人。 谷穗看了檀生一眼。 檀生面无表情地轻声道,“送到娇园休息吧,娇园离这处近,若是去松鹤园,曹夫人还要穿过一整个内院,被别人瞅见了问起这处发生了什么,也不好。” 谷穗不待赵老夫人开口,当即应是,带上曹夫人便往出走。 赵老夫人忍了又忍。 赵檀生是怕她堵了那位夫人的口啊! 赵显跟在赵老夫人身后,只觉心中有酸臭之意来回翻腾...李氏的肉、李氏无神的目光、李氏的白花花的腿和胸...全都暴露在外面…李氏像是傻了一般,只会嘿嘿地笑,也不知廉耻更不知是否... 那李承佑更恶心。 像一摊烂泥似的蜷缩在角落。 死死地挡在李氏身前。 不让人去看李氏的裸-体。 赵显只觉自己要吐了。 李承佑是李氏的嗣兄啊! 李氏是要喊他一声哥哥的啊! 这样的关系...李氏的身体里却多了...李承佑的那玩意儿…那玩意儿在李氏的身体里进进出出 、来回抽-插…赵显想得一脸煞白,胆汁都快呛到嗓子眼了,他快吐了。 赵老夫人见幼子这样的面容,不禁心头大急,连忙帮赵显顺背,轻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 檀生唇角轻抿,轻声道,“祖母,我若是你,我可能不会选择先安慰叔父。” 檀生语声中讥讽之意未加掩饰。 “阿俏私以为,如今最要紧的是先将这场筵席糊弄过去,待曲终人散——噢,带婶婶清醒了有力气说话后,您再好好安慰您的宝贝儿子也是一样的。” 赵显气得面色煞白,又舍不得对檀生说重话,只能轻声斥,“阿俏!” 檀生未曾理会。 赵老夫人向细里一想是这个道理,紧咬后槽牙,沉声交待,“阿显,你还是回前院去陪客…不能叫定京城看了咱们家的笑话!” 如今只惦念着不叫人看笑话。 赵老夫人这个家、这个妈、这个人当得也真是很有趣啊。 檀生再笑了一笑。 赵老夫人又是一番交待,独自前往清风楼去,将檀生留在了此处。檀生嘱咐官妈妈将李氏与李承佑拿绳子捆在屏风后,檀生自个儿老神在在地寻了椅子和小桌案坐着,再端了一盏茶慢慢咂摸。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氏渐渐清醒,低头看了看只披了件小褂衫的身体,大部分的肉都露在了外面,而她的对面正是神情疲惫,同样衣冠不整的李承佑,所有的记忆瞬时涌入了脑海中!李氏放声尖叫起来,叫声惊恐又茫然! 檀生拿掸子拍了拍屏风,吊儿郎当,“婶婶,别叫了,再叫,就有更多人来欣赏你们这出活春宫了。” 李氏默了片刻,旋即大叫起来。 “赵檀生,你不是个东西!” “赵檀生,我不会放过你的!” “赵檀生你这个贱货!骚货!” “把绳子给我松开!赵檀生你听到没有!我要见老爷!我能说清楚!” 李氏涕泗横流到最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连声低泣道,“我要见赵显…我能解释…求求你了…赵檀生..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檀生含了口茶。 这茶是乌龙茶。 入口略苦,再品回甘。 就跟她如今的心境是一样的。 等了两辈子了。 她终于等到了李氏的歉意。 终于等到了李氏的道歉。 檀生将那口茶缓缓咽进咽喉。 可致歉有什么用? 白九娘死了。 白家那么多人死了。 “你做得最错的事情是,在我出生的时候没有捏死我。” 檀生轻轻仰起头,手搭在膝间,嘴里只有乌龙茶的味道,甜甜的,再一品又显得不那么甜,剩下一股子难寻的清香,“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要是捏死我了,这冤便也没了啊。” 第一百八十三章 顶缸 【终于有宝宝发现阿渊写肉的才能了!阿渊不是不会写,分明就是不想写!哼唧!】 檀生一番话,反倒叫李氏安静了下来。 李氏挣扎着想从绳子中挣开。 满面是泪地一抬头却见嗣兄李承佑双眼空洞。 李氏又气又怕。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被人下药了! 该下到赵檀生雪蛤盅里的那包药不知为何,进了她的肚子!她是吃了药的!当初她要求李承佑买的药,是要药力大、药效重、维持时间长...她知道市面上有这样的药卖,那青楼女子随时随地要笑颜待客,难不成全凭一颗心一张脸吗?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周折都不要紧,只要赵檀生吃进去后能保证永宁侯世子得手即可… 她起的歪心思,如今报在了自己身上了?? 这药还有一个特点。 那就是,就算药效散去后,当事人也能牢牢记住,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比如她。 李氏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胸前。 她还记得,她是如何手牙并用解开李承佑的衣服的;她还记得,她是如何不要脸地扑向李承佑的;她甚至还记得她是如何叫、如何表情、如何抚摸她的哥哥... 所有的回忆好似倒灌的洪水冲进她的脑海中。 窗棂外的天渐渐暗下来。 李氏浑浑噩噩地靠在墙角,却陡听屏风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忙挣扎着坐直,磨蹭在地上向屏风那处靠过去,裸露在外的膝盖蹭在青石板上,不出五步,那膝盖就磨破了一层皮,血迹斑斑。 李承佑看得心疼,轻声道,“玉娘…” 李氏眼中冒火,回过头便是一声“啐!” “我恨不得你死!我吃了药,你总是清醒的!你却也顺水推舟…”李氏再吐了口唾沫到李承佑脸上,咬牙切齿道,“…我真恨不得你一头撞死在这儿!我是你妹妹,你如何这般恶心!让人作呕!” 李承佑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弱了下去。 他确实令人作呕。 他趁人之危。 他是个十足十的小人。 是他...玷污了清清白白的玉娘... 没一会儿,这久久闲置的阁楼外点燃了几盏烛灯,灯火明暗交织,有一道暖光绕过屏风来到李氏眼前,许是黑久了,李氏下意识地拿手去挡光线,待她看清来人后,李氏情绪瞬间崩溃,大声哭喊道,“娘!” 这一声哭喊后,一连串的人靠了过来。 赵老夫人神色厌恶地走在王氏身后,李氏身上白花花、颤巍巍的肉叫她直犯恶心。 “没事了没事了…”王氏涕泪横流,将李氏一把拥入怀中,“没事了!” “娘!我是被下了药啊!”李氏泪眼朦胧中看见了赵显,余光中见赵显神态嫌恶,双眉紧促,很是不堪的样子,李氏双膝蹭地蹭到了赵显身前,本想拿手紧紧攥住赵显衣角,奈何手被绳子死死绑在身后无法动弹,李氏低下头哀哀哭道,“阿显,你信我啊!我是被下了药的啊!我什么都不知道!阿显你信我!你信我!” 这个蠢货! 蠢货! 李质朴沉稳地踱步上前,反手给了李氏一耳光! 他气得双手发颤。 这些话...岂不是在赵显面前承认了的意思吗? 捉奸捉双,捉贼拿赃。 只要赵显没亲眼看见李承佑和怀玉两个人在一起的场景,那这件事情便还是有回旋的余地啊…可这蠢货言语间已经承认了... 李氏脸上挨了这记耳光,身形随之一歪,瘫倒在地,木愣得忘了哭。 李质朴越众而上,再一耳光恶狠狠地甩在了李承佑的脸上。 李质朴转过身来,将老妻一把捞起,眼神从檀生脸上一晃而过,“是我教子教女无方,二人竟犯下如此过错,我李某人心甘情愿将玉娘带回家好好管教一番,是我李某人对不住赵家,只能拍胸发誓,待玉娘再回来时必定乖驯孝顺,凡事以姑爷为先..”李质朴转过头吩咐,“来人,给夫人松绑。” 李质朴玩得好一手先下手为强。 先把李氏带回李家,决口不提什么休妻、和离、浸猪笼一说… “松什么绑?” 檀生笑意盈盈地站了出来。 她和李质朴终有一天会正面对上的。 今天大概就是那一天了吧? 指望赵老夫人是没用的,赵老夫人估计如今正指望着她大发神威,好叫赵家摆脱掉这个给赵显通身上下刷了一层绿漆的女人。 檀生身量不高,气势却足,眼风一横扫,唬得在场诸人谁都不敢再动弹。 “我倒要看看,如今谁敢去解婶娘…哦不,夫人的绑!”檀生面上始终带笑,眼波一流转堪堪与李质朴直视,“还是绑着好,待会儿去浸猪笼沉江也懒怠再捆一次了。” 李质朴嘴角一颤,负手低头,语声平稳,“大人说话,小姑娘家莫插嘴。” 赵檀生那厮是赵家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若说怀玉时至今日,没有赵檀生的功劳苦劳,他这个李字就倒着写! 李质朴侧过身,不欲与檀生一争长短,直接向赵老夫人施压,“将才,亲家也是听到了的。怀玉口口声声是为人所害,吃了药才会如此。女子之德,我李某人明白。往日里,犯下此间孽际的女子按照宗族法律,浸猪笼都是轻的,鞭刑、木马刑才叫人心惊胆战。”李质朴说至此,话锋一转,“只是常言道,不知者无过。若怀玉当真是被陷害,我李某人绝对不会忍下这口气,就算李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面子都不要了!就算李家往后的姑娘们嫁娶困难!就算我李某人面子上蒙了层纱!我也绝不忍下这口气,亦绝不放弃我姑娘这条命。” 无论李质朴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都算得上是个态度强硬的好父亲。 檀生兀地心头发酸。 李质朴都能算得上一个好父亲。 而,赵显连父亲都算不上。 实在是让人唏嘘。 赵老夫人听明白李质朴的意思了。 要是赵家执意要李氏这条命,他李质朴就是拼上李家全部身家都要把赵家,要把赵显拉下马!当真是憋屈! 他家闺女都不要脸不要皮地和自己嗣兄搞到一起了! 李家却还想弹压住赵家不起浪!! 呸! 要脸不要脸! 赵老夫人面色一沉,被李质朴激得面容铁青。 双方僵持不下。 李氏和李承佑睡了这是抹不掉的。 可李质朴又绝不能容忍李氏死或是被休弃。 这就意味着赵家必须让步。 可如今的李家又有什么能耐逼迫赵家让步呢? 如今的赵显在檀生的帮助下如日中天。 李家接连两次没帮上任何忙。 赵老夫人一老早就怀疑李家是否帮不上忙了,还是说李家压根就不想帮这个忙… 如今李质朴还在赵老夫人跟前拿乔,赵老夫人如何还能有好脸色!? 气氛极凝重。 李氏屏气凝神等待她的父亲一如既往地给她挣出一条生路来,却突闻一阵少女清冽的浅笑声,“既然夫人说有人要害她,那咱们就查一查,谁要害她吧。” 檀生给自己的定位很清晰。 今日,她就是要做点火的那根柴。 她非得把这场火给点起来。 她绝对不会允许李质朴就这么把李氏带回去,让李氏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是吃香的喝辣的滋润地活着。 那太窝囊了。 她必须把李氏留下。 要么命留下,要么魂留下。 要是不留下也行。 得送到她想让李氏去的地方。 叫李氏后半辈子,日日后悔,夜夜后悔,时时后悔。 叫李氏的后半辈子,生不如死! 檀生沉声分析,“夫人说是吃了药被诬陷的,可既然是药,药从口入。夫人今儿这么一天,都和旁人吃的喝的同样的东西…没道理只有夫人一人中招…噢噢!”檀生恍然大悟,“只有雪蛤盅!雪蛤盅是每人一盅,单灶单火!” 檀生看向赵显,“叔父是刑部一把好手,这么简单的案子,叔父应当办得出来吧?” 赵显脸上戾气盛——这婆娘喜不喜欢是一回事,可自家婆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给睡了,这又是另一回事! 若真出了这后面那回事,哪个男人能忍? 能忍的那当真是乌龟了! “查!”赵显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查个放药,无非三个方面来,药的来源,何人何时放入。 在自己府邸里查,自然顺手了许多。 赵显如今没空和人虚与委蛇,直接捆长条凳子上打板子,五十下板子一打完,膳房就有小厮受不了倒了点儿东西出来。这法子既是有效,赵显决定迅速开展第二轮严刑逼供,这第二轮打下去,有趣的东西就多了。 比如,当真是有面生的小丫鬟在炖雪蛤的时候,就围绕厨房来回打转。 比如,她来回打转的目的就是要把一包白药粉放进其中的一个雪蛤盅里。 再比如,这包药不是府里的人给她的,一位相貌很是面生的阿嬷给她的。 而这个小丫鬟来来回回看了一圈。 也没在赵家仆从里发现这个面孔。 “把李家的人集合起来,让她来认。”檀生打破僵局。 檀生话音刚落,却听角落有个虚弱却通达的声音传来。 “别问了,这药是我买的、我下的,我爱慕怀玉良久,怀玉丝毫不知情。” 第一百八十四章 有份 【关于江西的天灾人祸…/(ㄒoㄒ)/,阿渊发誓阿渊没想那么多…鞠躬道歉真是对不起了…就当是平行时空的哈...】 李承佑所在角落的声音带着三分决绝,三分狠厉,三分破釜沉舟外加一分苍凉。 “是我让人去买的药,也是我让人在汤水里下药的,怀玉什么也不知道...”李承佑挑衅地看了看赵显,数年来积累下的怨怼与恨意尽数迸发,“赵显,在你眼中不值一提的女人在别人眼中或许是值得拿生命珍惜的瑰宝!将我送官啊!看你赵家,看你赵显脸上到底挂不挂得住!” 李承佑是想把所有事情都担了? 他知道,这样的结果是个死字吗? 檀生心头默然,却有些啼笑皆非。 李氏这样的人,都有人死心塌地地爱着...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王氏一听嗣子李承佑如此发言,当即喜形于色,眼眸含泪轻声道,“亲家,您也是听清楚了的,此事同怀玉又有什么干系呢?当真论起来,怀玉也是可怜见的啊!” 嗣子怎么可能有亲生女儿要紧! 嗣子死了便死了! 反正也留了后了! 她和质朴还有个从小养到大的亲孙儿! 怎么着也比这半路出家的嗣子好! 王氏心有余悸,不禁想到当初收养嗣子的时候,李家人多,李质朴给了她全权做主的权利,她东挑一个、西挑一个,总觉得不合适,直到有天一云游高人来说,当初才十岁的李质朴八字里能帮怀玉挡灾避祸,她这才下了狠心把李质朴过继过来,抱在跟前养... 如今当真是挡了灾啊! 王氏顺杆爬,赵老夫人如同吃了只苍蝇般恶心! 这样的鬼话,也由得人信! “下药也好,吃药也罢!总是没了清白了!”赵老夫人狠狠一甩衣袖,“老身问问你,这苍蝇还不叮无缝的蛋!你那嗣子今日既敢下药,那往日觊觎了多久?甚至…甚至在李怀玉在闺阁中又与他有没有苟且!由不得老身不浮想联翩!” 王氏脸涨得通红,“什么叫闺阁时就有苟且!什么叫苍蝇不叮无缝蛋!你说清楚!” 赵老夫人嫌恶地看了眼低着头不出声的李氏,胸脯嫩肉都还在外露着!做她赵家的媳妇儿不说要三从四德,总得清清白白吧!如今是吃了药也好,情难自禁也罢!她李怀玉不干净了,就是事实! 夫家就有权休了她! 赵老夫人冷笑一声,“亲家夫人莫不是记不得了?怀玉在闺阁时就千里迢迢,独身一人来到我广阳府,还揣着老身做的鞋子回的定京?那时候胆儿都这么大,如今年岁长了,这胆量自然也是跟着往上涨吧!” 王氏想冲上前去撕烂这老婊-子的嘴! 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也值得拿出来说! 不就是死了个白家吗! 不就是逼死了个白九娘吗! 白九娘抵得上她家怀玉如此炽烈且真挚的爱吗!? 王氏气得眼圈通红,正欲开口驳斥,谁曾知,她还没开口,有个一直沉默的人怒气冲冲地开了口! “母亲!” 赵显神色紧张,恨不得要赵老夫人把刚才一番话吞回去! 赵老夫人余光一瞥,见着赵檀生还俏生生地立在这里看热闹,不觉心头一紧。 差点就说错话了! 赵显目光阴沉,不看李承佑,看向李质朴,开口道,“官妈妈你把大姑娘也送回娇园,给…”赵显没有称呼李氏为夫人,顿了顿开口,“披上衣裳,都带回松鹤院去。” 檀生望了眼赵显,面无表情地告辞,“在座都是长辈,阿俏一个小辈是没立场开口。只是今日之事让阿俏实在恶心,阿俏一恶心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更何况,不仅仅是阿俏看见了,连同曹御史家的夫人也都是看见了的。若阿俏想把这件事闹大,阿俏完全可以在堂会就闹起来,若是那样,如今夫人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角落里哭吗?” 檀生一声讥笑,“恐怕早就被夫人太太们的眼神逼得撞墙了!” 王氏气得直冲而上,扬起手臂就想故技重施扇耳光,“全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檀生一伸手就将王氏的手臂打落,双眼一眯,“永宁侯世子袁修怕就等在这竹林伸出吧?!等着喝了那碗雪蛤盅的我,自投罗网!那时,逼我死的人就是现在这个衣不蔽体、浪叫娇吟的女人!” 王氏尖叫起来,不管不顾地往檀生身上扑。 官妈妈沉着一张国字脸,大刀金马地往前一戳,手一薅,王氏被撂到了地上。 老妻被气得面红耳赤,扑在地上痛哭。 李质朴终于开了口,“够了!”李质朴看向檀生的眼神,好似想将檀生剥皮抽筋一般,毫不遮掩的恨意与杀机,“够了,老夫明白赵大姑娘的意思了。” 檀生站在官妈妈身后,笑了笑,“那样最好。” 檀生一颔首,神容平淡地转身而去,走了两步停在了门槛前,半侧过脸来,露出小巧挺拔的鼻子和大且圆的眼瞳,“叔父,您要是不嫌恶心,阿俏都嫌恶心。这家不应该是这个模样,外面光鲜内里糟烂。您若是愿意当这个乌龟,阿俏也敬您是条汉子。” 只不过是条浑身上下刷了绿漆的绿汉子。 檀生的侧脸最像白九娘,收起了狡黠与锋芒,大而圆的眼眸看上去就像一头小鹿。 赵显心头如针扎。 檀生见目的达到,转身就走。 官妈妈紧随其后,待走入游廊,方迟疑开口,“姑娘不怕他们就这么算了?” 檀生笑起来,“赵老夫人是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的——她与李氏势同水火已经很久了。以前是看在李质朴的份儿上,赵老夫人一退再退。如今李质朴没有用了,反而是我有用,赵老夫人必定投我所好,同时一泄心头积怨,她会好好处置李氏。” “早知道咱们就该闹大点儿!闹得满堂会的人都知道!”官妈妈颇为后悔。 檀生摇头,“那是不行的。” “为啥?” “因为一旦闹大,赵显就会成个大笑柄。”檀生轻笑,“李氏倒是活不成了,可这不是我希望赵家得到的报应。” 那还不够。 只是沦为笑柄,还不够。 几十条人命,两个女人,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慢慢来。 一个一个地来。 都有份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生气 官妈妈还是觉得可惜,“谁知道半路蹦出个李承佑来,把所有错儿都往自个儿身上揽!” 要是没他来这么一出,李氏现在脚杆都死硬了! “没什么好可惜的。”檀生笑着朝前走,“李氏必死。” 就算赵家和李家的博弈,赵家软了一把,留了李氏一条命。 她也不可能留。 她没人手没办法下手。 有人有人手、有办法下手啊! 当一身腱子肉的暗影小哥哥都是吃素的吗!? 李氏落了这么大的罪,她一死,谁不把这锅盖往赵家头上扣?赵家能说得清?赵家只能吃个哑巴亏,站在暗影小哥哥们身前,替他们挡住滔天的风暴… 檀生脑海中莫名出现了一群暗影小哥哥站在波浪滔天中,许仪之赤膊裸身走在最前面的画面…檀生默默停住脚,抬起头来。 官妈妈蹙眉问,“这是怎么了?” “流鼻血了…” 檀生仰着头,瓮声瓮气地答。 “哎哟喂!为啥会流鼻血!是不是今儿太生气了!”官妈妈慌忙拿出帕子给檀生擦鼻子,还真有两管鼻血顺流而下,官妈妈碎碎念,“铁定是因为太操心了,等这一波过完,咱们还是回东岳观去住,这儿待不住…待着得减命!” 檀生默默点了点头。 又引来官妈妈高声怒斥,“动什么动!是不是想一直流鼻血啊!” 檀生也是对自己服气了。 这种情况下,她还能一边想许仪之,一边流鼻血... 她的个无量天尊哟... 她到底是差根筋,还是心太宽啊... “谷穗去和胡七八说了?”檀生仰头问道。 一问就被官妈妈骂,“有什么都等会再说!还在流鼻血呢!” 檀生默默眨了眨眼睛,缄口不语。 而在京郊城外,在檀生脑中被剥个精光的许仪之很生气,杏花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小门房胡七八瑟瑟发抖。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胡七八瞪圆了眼睛,一挺胸一抬头,“但是!我们家大姑娘是一点亏都没吃到的!” 许仪之手掌一拍! 拍得桌案上那茶盏朝空中跳了几跳! 茶水泼得满地都是! 胡七八瑟瑟发抖地缩了缩了脑袋。 他还从来没见他们家世子爷生这么大气。 就是被二爷挑衅了,他们家世子爷也没生过气。 如今一瞅,瞅瞅这小白脸铁青成一副小青脸... 呵呵呵呵呵,您别说,还怪好看的... 胡七八心里在笑,脸上在装鹌鹑,埋着头一副讨打相。 “世子爷,您别生气…大姑娘和别的姑娘不一样…”胡七八着急忙慌地组织语言,想了良久,最终言之凿凿挺胸道,“嗯…怎么说呢…您要把大姑娘丢到沙漠里,大姑娘都能给您钻出水来!” 放他妈的狗屁! 他吃了屎才会把自己女人丢到沙漠去!还让自个儿姑娘钻水喝! 他又不是他妈的有毛病! 许仪之脸沉得更厉害了。 胡七八话不说,脸色还是会看的,茶壶盖了盖儿,不倒东西出来了。 “你说,大姑娘撞见了李氏和李家那嗣子的苟且之事?”许仪之是真生气。 胡七八赶忙点头,“是呢!我听谷穗儿说的!谷穗儿说当时大姑娘让她和小麦换了大姑娘和李氏的雪蛤盅,之后大姑娘又领着秦御史夫人去后院逛一逛,随后就发现了这桩事。” 原来…这他妈就是阿俏口中的办法! 那姑娘是不是傻啊? 要设计,要下套,都随她。 可撞破苟且之事,劳烦您能不能稍稍躲远一点? 也不知道,阿俏还记不记得…她要是不记得了,他也愿意好心提醒一下... 你他妈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啊! 这事儿放眼望去,满定京,也就赵檀生能做的出来了啊! 赵檀生是不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事涉姑娘家的清白,事涉女孩最重要的名誉,她怎么能那么大喇喇地告诉他,“我有办法!” 这就是她的办法?! 万一李氏稍稍用心一点,稍稍能拢人一点,那药就下在她赵檀生的盅里怎么办?要是谷穗和小麦没有把雪蛤盅换过来,怎么办?要是让袁修得逞了,她又怎么办? 他知道他该怎么办。 他还是会站在赵檀生身前,为她遮风挡雨。 他不在意这些事情。 可她呢? 赵檀生看似豁达,实则胆怯。 面对他来势汹汹的攻势,赵檀生都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避之不及。 如果袁修得逞了,她会怎么样? 许仪之想都不敢想。 一想,这手心就发凉。 许仪之恶狠狠地开了口,“现在呢?现在情况怎样?” “李质朴和他婆娘都还没走。”胡七八答道,“在赵老夫人的院子里说话,赵显也在。秦夫人被送走了,大姑娘也被送回了娇园。小的出来时,看那架势,今儿个一晚上怕是那院子的灯都不会熄灭。” 许仪之略有所思地点点头,隔了良久方道,“许千,你派两个人去守秦夫人,再派一队人马到赵家守着,我怕那一家子人狗急跳墙,如今大姑娘还在府内。”许仪之眼神一暗,表情嗜血,“我怎么听说,现在满定京都在传永宁侯府的贞贤郡主身有喜脉?” 说起这件事,胡七八与有荣焉。 “那都是我们大姑娘说出来的!今儿个一早,那郡主拿话刺我们家大姑娘,大姑娘看了看她的面相,把出了她有了喜脉!”胡七八咧开嘴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哎哟喂!那可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许仪之神色狠辣,“许千,你找个人去买通永宁侯府惯用的大夫…”一停,“不!把北城所有的大夫全都买通!给我诊出个喜脉来!” 暗影的工作,真是越来越玄幻了。 许千深知这是世子爷追妻路漫漫。 暗影作为镇国公府最后一层保障,必须在这个事情上挺起来啊! 许千觉悟还是很高,埋头应声道是,正欲出门却又被叫住。 “这些时日,跟着袁修。” 许仪之眼里好似藏了一把刀,刀刃出鞘,见血封喉。 “找到机会就把给他做了。” 小白脸的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 许千神色一凛,立定答是。 第一百八十六章 吃早饭很重要 翌日。 日上三竿。 娇园外,两个大丫鬟打扮的恭恭敬敬地候在游廊里,这寒冬腊月的天儿冻得人鼻尖发凉,魏紫是新进赵府的丫头,是赵老夫人同乡。松鹤园实在没人了,赵老夫人见其三庭五眼倒都还算端正,便给了个恩典,直接就圈了个二等丫头,这二等丫头没做几天,赵老夫人又看松鹤园大丫鬟太少,伤面子,便有朱笔一挥。故而这才来十余天,赵府的气候都还没摸透,魏紫便成了一等丫头,和六安小满平起平坐了。 约莫是晋升太顺,资历太浅,更可能是压根就没听说过赵大姑娘凶悍的名声。 这魏紫被冻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抽抽鼻头靠到六安身后去,低声埋怨,“…拿什么架子!老夫人让我们来请她,是给她脸面…她倒好!派个官话都说不清的丫头来让我们等着,说是还没醒…她一个隔房的姑娘,也配呢…” 魏紫这话虽是低声,可顺着风就飘到了守在门口镇楼的官妈妈耳朵里。 官妈妈眼睛一抬。 六安赶紧惊恐地往后退了退,力图与这死丫头拉开距离。 自己想死就去死好了! 为啥还不要脸地要拉个垫背啊! 六安见官妈妈往这处走,赶忙堆起笑,“…由着姑娘要睡多久就睡多久!我们做下人的在游廊里等会子不碍事不碍事的!” 官妈妈手里握着暖炉,扯开眼一笑,“那可就劳烦二位稍等会了,我家姑娘懒,不睡到日上三竿不会起。”官妈妈想了想,还是象征性地问了句,“老夫人来寻我家姑娘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六安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无甚要紧事!老夫人说了让姑娘睡!睡到舒坦!睡到高兴!” 官妈妈再扯开嘴角笑一笑,到底还是不忍心,请这两人进了暖阁不受冻,便捂着手炉钻进了燃着银霜炭的内厢,让小麦斟了两壶茶,就再没个人出来招待了。 魏紫快哭了。 不是说这些个官宦人家里,老夫人房里的差事是最吃香的吗! 这放在赵家怎么就不中用了啊! 魏紫手捂着热茶,鼻尖通红。 六安看也不看她,径直做到了对面。 魏紫见势不对,赶忙亦步亦趋跟了过去。 “你别跟着我!”六安低斥,“你刚才那番话,要是放到老夫人跟前去,老夫人能把你脸都给打肿!” “老夫人很喜欢这位大姑娘吗?”魏紫低声问。 不是喜欢。 老夫人就没喜欢过谁。 噢,对老爷,赵老夫人倒是贴心贴肺的。 可除了老爷,她还真没觉得赵老夫人真心喜欢过谁。 “是开罪不得!”六安人好,愿意提点两句,这点到为止,明白不明白就看个人造化了,“老夫人都说了若是大姑娘还没起来,就由着她睡,别去叫醒她…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背后排揎大姑娘的言语?莫说大姑娘如今是定京城里风头正劲的道长,她就只是个隔房的姑娘,也是你主子!” 老夫人都要腆着脸巴结的人… 魏紫“唰”的一下,一张脸卡白,带了哭腔,“这位主儿不能打我板子吧?” “打板子倒不至于…” 六安犹豫道。 打人板子了不是这位主子的风格。 惹了这位贵人,代价可不是什么板子,而是要人命啊。 六安想起昨儿个夜里,李家和赵家坐在一块你来我往商量的场景。赵老夫人摆明了是要李氏的命,赵显不开腔不出气可该扇的风点的火一点儿没少;至于李家,那位大老爷想得很美,一开始只是答应将李家嗣子的腿给打折,外加把夫人李氏接回娘家养老,压根就没提休妻、和离的事儿,慢慢地,他见赵老夫人态度坚决,便也软了口气,说是拿嗣子一条命换李氏一条命看赵家允还是不允... 六安脑子里满满当当,全是东西。 松鹤院亮了一夜的灯,她就在旁边伺候了一晚上,听得她毛骨悚然。 夫人那碗雪蛤盅,肯定是被人动过了! 那一路上除了她,唯一接触过雪蛤盅的人,不就是半路冒出来的谷穗和小麦吗!? 肯定是被人加了料! 可看李家委曲求全的样子,又不像是被诬陷了呀! 六安脑子一转,难不成...谷穗和小麦当时是把雪蛤盅给换了!?而一开始那药是下在了别人碗里?并且下药这人还和夫人脱不了关系!所以李家才会始终落于下风啊! 这个想法一出,六安越想越觉得可能! 我的个南无观世音菩萨哟! 这大姑娘还真是个能掐会算的啊! 连啥时候会害她都算得一清二楚! 正逢六安满脑子麻绳时,暖间的门开了,谷穗目不斜视地请她们进屋去,将一进里间,扑面而来的是暖烘烘的香气,再一看赵大姑娘还穿着亵衣,一副没睡醒的表情叉腰冷冷地看着她们。 六安赶忙低头,“打搅大姑娘,是小的不是…” 檀生趿拉着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解了渴才道,“那头说定了?” 商量出来怎么处置李氏了? 六安头垂得更低,“商量出来了个大概,都还等着大姑娘去拿个主意。” 檀生笑起来,“我拿什么主意,我一个小辈…”话锋一转,“都拿出了些什么大概呀?” 六安抿抿唇,“…两家商量,在府内修个小佛堂或是小道观,夫人就在家当居士或是姑子…不再理会凡尘俗事…二姑娘的婚事也要早早定下来,就定给了李家,具体嫁给谁倒是还没说。” “这就是商量了一晚上的结果?”檀生一嗤。 六安听大姑娘语气不对,赶忙再添了一句,“老夫人一直没点头呢!您见多识广,就等着您睡醒了去拿主意呢!” “李家人还在?”檀生再抿了口茶。 六安赶紧点头,“老夫人没答应,自是不能走!” 夫人这错处,那可就大了啊! 就是李家再强势,也不敢这时候拿架子压人啊!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要是当真把赵家逼急了,一纸诉状告到御前,那李家可就出名了呢! 檀生面无表情地颔首,“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您…您不跟着我们一块去松鹤院呢?”六安错愕。 檀生更错愕,“我早饭都还没吃呢!” 第一百八十七章 妥协(上) 早饭,很重要。 六安艰难地咽下喉咙里那句骂娘。 得嘞。 那就让当朝刑部一个三品大员,外加一个四品文官老老实实候着吧! 六安恭顺地福了身,再次退回暖阁。 檀生吃早饭是马虎不得的,上辈子在东岳观,正觉女冠最看重早饭,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天精神不精神全看早上吃得好不好,故而檀生非常听话地喝了一大碗粥,干掉三只手掌大的菜包子再吃了一大盅肉末蒸蛋,本还想再叫一碗甜水面,可檀生一抬头看到官妈妈的脸色,便讪讪放了手。 “小姑娘吃那么多,以后哪个婆家养得起!”官妈妈一边收拾,一边叨叨叨。 檀生套了件油光水滑的大氅,抱着手炉,一推开门见满定京的鹅毛大雪,嘟囔顶了官妈妈一句,“四间铺子,几千两私房,我需不着哪个婆家养的…” 官妈妈气得直跳,“哪有小姑娘天天把婆家挂嘴上的!” 檀生:“…” 这不是您自个儿开的头吗! 妈妈,您记不得了吗,妈妈! 夜来风雪,檀生手抱暖炉踏雪而行。 六安觑了眼身披络子毛大氅,气定神闲的赵大姑娘,再看了眼穿着夹袄厚衣,头上还戴了个说不清是什么动物毛抹额的官妈妈,心头有点涩——她一早就看出这位大姑娘是有大造化的,可到底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大的造化啊! 大姑娘不起床不开口,老夫人压根就不敢放李家人走! 更甭提,如今府上的吃穿嚼用,是内院先去娇园领银子再挨个院子发份例... 这是啥意思? 这是大姑娘养着这满府的人啊! 谁都不敢开罪大姑娘,谁都得把大姑娘捧着... 早知今日,当初她就该对初来乍到的大姑娘更好点! 看看现在娇园那些人… 人不会说官话怎么了? 在这赵府,谁还敢在谷穗姑娘、小麦姑娘跟前说听不懂她说话?? 不想混了是不是! 就是谷穗姑娘比的手势,也得看懂! 六安将头埋得更低了,还好还好,至少她与大姑娘关系还算不错,在船上时,大姑娘还问过她话来着....她对大姑娘还是有点用处的...之后,要不要变得对大姑娘更有用处呢? 六安低着头,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松鹤园中,各人均精疲力竭。 李质朴紧闭双眼靠在太师椅上,嘴角紧抿,连素日里那副和善相也不想装了,手交叠在腹间,不知在沉思什么。 赵老夫人也累。 跟李质朴说话,就像打了一场硬仗。 不仅怕他不钻进她设下的套儿里,还害怕自己掉进李质朴挖下的坑。 她想趁机将李氏从赵家彻底铲除——一个娘家帮不上什么忙还脏了身子的女人究竟还有何颜面在阿显身边待下去?更何况,要是她做不到狠踩李氏,赵檀生岂能善罢甘休?赵檀生一旦不善罢甘休了,倒霉的是谁?还不是赵家! 李家可是拍拍屁股就走了! 留下这么个瘟神让赵家伺候啊! 由此一想,赵老夫人甚觉压力颇大。 赵老夫人叹了一口气,正欲说话,却听屏风外窸窸窣窣传来一阵脚步声,赵老夫人顿时犹如神兵天降般,赶忙直起身子来。 好了好了,那瘟神来了! 不用只剩下她面对这惨淡的人生了! 门“哐当”一声大大打开。 檀生神清气爽、唇红齿白地出现在一群一晚上觉也没睡,面色苍白的人跟前。 檀生脚步轻盈,目不斜视直直走向上座,落了座端起茶汤,啜了一口,蹙眉道,“这茶真难喝,谷穗,你去花间教一下她们该怎么泡这个茶水。” 谷穗应声而去。 檀生放下茶盅,似笑非笑地看向李质朴,直入主题,“经这么一晚上的折腾,李大人想好是将婶婶沉猪笼呢?还是赏三尺白绫呢?还是赐下一瓶剧毒的砒霜呢?” 檀生说到“剧毒的砒霜”时,赵老夫人耷拉下的眼皮子抖了一抖。 李质朴哈哈笑起来,手拂胡须,“老夫预备将你婶婶送进佛堂。” “哪家佛堂呢?”檀生明知故问,“不远处就在东岳观旁边就有家佛堂,佛堂主持与小辈师父倒是莫逆之交,也能关照一二;再远一点,五指山上也有座尼姑庵,只是这间尼姑庵名声不太好,庙里头的尼姑常常和隔壁庙里的和尚暗通款曲...” 檀生展眉一笑,眼角高挑,“这家尼姑庵,婶婶就别去了——和自己哥哥都能犯下罪孽之事,更何况是隔壁庙里唇红齿白的和尚呀…” 每每檀生一说话,王氏都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没家教!”王氏高声道,累了一晚上,她眼皮子都抬不起了,打起精神转向赵老夫人,“长辈们说话,岂容她一个小辈置喙…” 说来说去,只有这句话能说。 檀生笑了笑,“若是我不出面,夫人且看着,看看赵家会不会放你们走。” 王氏登时气得脸清面黑! 一夜纠缠,李质朴也累了。 到底是五张的人了,李质朴一睁眼甚显疲态,“预备在家中修建一个佛堂,在赵家也好李家也罢,就把你婶婶送到家中的佛堂里即可。若是实在看着厌烦,那就修在李家,她再也不回赵家了,到时候赵家想谁做主谁做主,她也不掺和了。” 李质朴看明白了。 他姑娘玩不过赵檀生。 每每用计,都是偷鸡不成反噬一把米。 若再把怀玉留在赵家,恐怕尸骨都剩不了。 赵家如今就咬死了要怀玉的命,拿承佑的命去抵也不答应。 只要怀玉的命。 可他却也只想保住怀玉的命。 佛堂也好、尼姑庵也罢,只要能保住怀玉的命就可以了! 这事儿若是赵家不管不顾掀翻起来,报到京兆尹深纠,京兆尹顺藤摸瓜,迟早摸得出那药是谁买的...是,是李承佑买的不假,可若是李承佑买春药**亲妹一事在京城掀翻,李家百年的声誉还要不要了?若是此事人人皆知,他必须致仕、李家三代之内别想中举、甚至...甚至怀玉还是得死——定京城里的流言蜚语也杀得死她! 第一百八十八章 妥协(下) 还不如就此把这件事按下! 让怀玉回家! 而不和离! 这样两家的颜面都保全了! 这是李质朴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可惜,檀生绝对不会因此妥协。 开玩笑吧! 让李氏回到娘家就算惩戒了?! 糊弄谁呢! 回到李家的李氏岂会过上苦日子?她只会在王氏的溺爱和娇宠下过得越来越好! 檀生笑起来,挑眉轻声发问,“李大人是觉得,我叔父离不开您吗?”檀生不等李质朴回答,便开口将事情摊开了嚼碎说道,“一,叔父回京任职,李大人您没有帮到任何忙,是区区不才我帮助叔父打通关节得以回京任职;二,刚回京时,叔父便遭遇周笃一事,若是小辈没记错,当时李大人您的态度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您认为您搞不定那帮不要脸不要命的穷酸文人,也是区区不才我帮助叔父再上一层楼;三,刑部尚书借势将难题甩给叔父,李大人您还是在看戏,更是区区不才我帮助叔父从绛河中打捞起沉船与沉银,哄得龙心大悦,叔父就此成为了定京城里的红人。” 檀生言辞犀利,没有存留一丝客气,“如今倒好,叔父圣眷正浓,婶婶在背后被他捅娄子,不仅要败坏叔父的名声,还要叫叔父一辈子也抬不起头做人。不仅如此,您李家还想占着赵夫人的名头从圣眷中分上一杯羹吗?” 赵老夫人还没从这个方面来想过! 李家自始至终都不同意和离! 原来是看中了阿显如今正得圣意!? 卑鄙! 下流! 无耻! 赵老夫人瞬间忠诚地站在了檀生的身后——虽说赵檀生这丫头素日牙尖嘴厉外加目中无人,可当真要用她时,她还是冲到了最前面的,也是最顶用的! 李质朴被毫不留情地被指责这么长段话,脸色更不好看,双手还是交叠在腹间,大腹便便地瘫坐在太师椅上,语气里带有几分疲惫,“那你说,你能接受什么条件?”李质朴看了眼赵老夫人和赵显,“赵家又能接受什么条件?” 檀生高抬下颌,笑了笑,“我能帮赵家做主,我的条件就是赵家的条件。” 李质朴愕然地看了眼赵老夫人和赵显,却发现这二人默不作声,似是赞同这小丫头的话。 檀生好似就等着李质朴说这番话,比出手势,“我的条件有四,第一,李氏哪里都不回,明日就送到东岳观旁的庙宇中修行;第二,李氏的所有嫁妆全部留在赵家,由老夫人代为保管,待赵华龄出阁时再全部送还给她;第三,李家与赵家还是明面上的亲家,昨日之事,谁也不能开口说出去,否则到时候两家人都不好做,甚至会连累李大人您做官;第四,嗣子不能留,既然嗣子已经完全承认那春药是他下的,就请他拿生命给赵李两家一个交待吧。” 四个条件,每个条件都完全站在赵家的立场! 赵老夫人简直想抱住檀生狠狠亲一亲脑门! 天啦! 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姑娘这么维护赵家! 李质朴沉吟不言,似是在考虑这四个条件划算不划算。 而王氏一听不要李氏的命了,当即险些喜极而泣! 答应啊! 快答应啊! 嫁妆什么的都是铜臭身外之物! 李承佑本来就该死啊! 这还有什么可考虑的! 甚至李家的名声都不用蒙羞——李家和赵家还是亲家呢!怀玉又不是被下了休书的!怀玉只是身体不好送到深山里去修行啊!过个几年,风声没那么紧了,还可以把怀玉接回来啊!到时候赵檀生这死丫头也出了嫁,再把怀玉往赵家一送,怀玉还不是赵家的当家主母! 这些要求实在是太划算了! 比昨儿夜里,赵老夫人那老不死的一口咬定怀玉必须死,划算多了啊! 王氏殷切地盯着李质朴。 李质朴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在官场上混迹数十载,本能地觉出赵檀生提出这些条件是不对劲的——赵家不需要让步这么多,更何况是她赵檀生,赵檀生和怀玉的恩恩怨怨久矣,如今又岂会不借机落井下石,狠踩一脚? 不对不对。 李质朴蹙眉,久久不应。 檀生余光瞥了眼高台上烧到一般的烛火,漫不经心道,“只有这四个要求,你们愿意答应就答应,不愿意答应,那咱们大家都搞难看。叔父大不了被人唤作龟公,可那又如何?前朝誉王妃与花匠暗通曲径数十载,被人发现后誉王也很羞愤,可过了不到五年,满定京城就把这事儿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檀生一声轻笑,“这京城大了,光怪陆离的事儿多了,层出不穷的,谁还记得谁呀!搞不好过了几天,还会出个比这事儿更大更离谱的出来,叔父照旧做他的官,当他的红人,甚至我还能助叔父一臂之力。很可惜,可那时候婶婶早就死了,看不到了。” 屋内的气氛很沉凝,也很怪异。 一群在官场上沉浮数年的人,被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小姑娘牵着鼻子走。 甚至,都还觉得这姑娘说得极有道理。 檀生老神在在地坐在一群面有沟壑的人中,神色很淡,她再看了一眼烛火,这次没有笑,神色很严肃,“我只给李大人您半柱香的时间考虑,半柱香一过,该报官报官,该一拍两散就一拍两散,从此赵李两家只是仇敌,再无瓜葛。” 赵老夫人一捏衣袖角,发觉这手心都是湿的。 掌心里全是冷汗。 赵显好像是第一天看到他名义上的侄女,实际上的女儿一般。 檀生… 是何时长得这般厉害的? 竟能与李质朴条条框框地讲条件... 隔了良久。 风从窗棂间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呼”的一声,风将烛火吹得东倒西歪,香灰落了一地。 李质朴好似被这风惊醒,一抬头便见老妻期待的眼神,他不觉一声苦笑,罢了罢了,他这一生就活该被这一对母女拖累吧… “好…” 李质朴开口,“我只要怀玉活着…” 檀生笑起来,“若是婶婶有丝毫异样,李大人您直管对付我们赵家。” 第一百八十九章 死亡(上) 檀生一席话,说得赵家、李家两家均表示十分满意。 李家满意在,太棒了,李氏不用被浸猪笼了,死个嗣子算个屁啊,反正都有孙儿了。 赵家满意在,太棒了,可算是借檀生之手把李氏这个棒槌解决了,这以后看着李氏就想到她被压在自家哥哥身下的模样,那可多闹心啊。 檀生松了口,李质朴松了口气,赵老夫人也松了口气。 由此,李质朴对檀生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意味,同时深深后怕,若是早让这位大姑娘知道她亲娘是怎么死的,怀玉是不是就难逃此劫了啊? 过程是曲折的,结果是光明的。 李质朴再用过一盏茶后,商议了诸如几时派车送李氏之类的具体问题后,被王氏牵着火急火燎地回府给李氏准备种种物件儿。 双方都很满意。 没人问李氏满意不满意,也没人在乎即将去见阎王,被凄惨地遗忘在了赵家的李承佑满意不满意。 这二人被分别押解,李承佑被关在柴房里,李氏到底是赵显夫人,级别稍高点,被关押在柴房后的小隔间中。 傍晚时分,檀生抿了抿鬓角,从花瓶里摘了朵壶口大的松红梅簪在鬓间,两辈子加在一起都没这么认真地为自己扑面、擦胭脂、抹口脂,披了件火红的狐狸毛大氅,带着官妈妈、谷穗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嗯…柴房去。 一路上自是无人敢拦。 守柴房的两个管事象征性地拦了一拦,管事甲说,“大姑娘,老夫人说了谁都不能进去的。” 管事乙道,“大姑娘可不能算在内,老夫人也没有特别交代大姑娘不能进。” 管事甲想了想,点点头,“嗯,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话音未落,便让开一条道供檀生进出。 檀生:“???” 您这拦得会不会太敷衍点儿啊? 檀生抿抿嘴角,低头入柴房隔间,隔间内狭窄潮湿,透着一股被雨水浸湿的霉味掺和着屋檐下的积雪味,檀生下意识地捂住口鼻,一眼就看见了李氏那滩白花花的肉。 赵老夫人只想保着李氏还活着,自是想不到这天寒地冻的,李氏身上只披了件扯得稀烂的袄子有多难熬。 那袄子蔫蔫地贴在李氏的前胸,挡得住上面挡不住下面,只见李氏的脚踝被冻得铁青。 李氏眯着眼贴在墙角,听有响动便赶忙使劲睁开眼睛,奈何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见一团火红色朝她走近。 走近了些,才能大致看清来人的眉眼。 李氏看清了来人是赵檀生后,扯开嗓门一声尖叫。 檀生一蹙眉,官妈妈便冷笑着上前甩了李氏一耳光。 李氏惊慌失措中被打醒,目光惊惧地看着檀生步步逼近,口中嗫嚅,“你…你…你…” 官妈妈又是一耳光,恶狠狠道,“叫大姑娘!” “大…大姑娘…”李氏担惊受怕一晚上,只听隔壁柴房里李承佑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弱,叫到最后声如蚊蚋,几乎啥也听不清了。他们...是不是把李承佑打杀了?下一个是不是轮到她了?就算李承佑把事情都担了下来,可她到底也失了身子啊! 如此反复一晚上,李氏自己将自己折磨得心力交瘁。 “婶婶想喝水吗?”檀生轻笑问道。 一天一夜未进米水,又饥又渴,李氏下意识地点点头。 檀生再笑道,“谷穗,喂婶婶喝水。” “嘭”一声! 一桶冰水直冲冲地浇在了李氏脑顶门上! 冷... 李氏被冻得僵硬,连瑟瑟发抖都做不到。 李氏僵在原地,唇色煞白,眼珠子里全是血丝。 檀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氏,隔了一会儿才笑起来,“婶婶是不是冷啊?要不我让人生个火给您烤烤身子和湿漉漉的衣裳?” 不! 李氏张开嘴,急切地想发出这个声音。 可奈何嗓子受了寒凉,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喑哑之声。 显得有点可怜。 她可怜... 李氏再可怜能有白九娘可怜? 能有白八娘可怜? 能有白家那几十条无辜丧命的冤魂可怜? 甚至...能有她上辈子可怜? 上辈子,她也是这般被送往东岳观的。 因袁修不来正院,后间送到正院的炭就是受了潮的,点不燃,一点燃就是一股呛人的烟,没办法只能受冻。洗澡时的水也是凉的,袁家本就不算有钱,就剩个家底和宅子在那儿撑着,厨房为了节省炭火,她的洗澡水永远都只烧得温热就端过来,端过来风一吹,不是冰水又是什么呢? 李氏一点也不可怜。 至少,如今只有她赵檀生敢来折磨她。 上辈子,可是谁都能来踩她一脚的啊。 踩完还要嫌弃她脑顶毛生得不够软,踩上去扎一脚。 这笔账,总是要算的。 李氏拼命摇头,檀生笑了笑,“不想生火?那便罢了,随了婶婶您的心愿。” 李氏将手臂艰难蜷缩护在身前,以一种极为防备的姿态面对檀生。 檀生提起大氅缓缓蹲下,轻柔地冷清地注视着李氏的瞳孔,隔了良久方轻声道,“婶婶很冷吧?” 李氏闭口不言,面容紧绷。 “你再冷也不会有白九娘冷。”檀生语声放得很轻缓。 李氏瞳孔陡然放大。 檀生自顾自继续说道,“你做梦也没想到,白九娘一直在下面等着你吧?白九娘性情温驯,可再温驯的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白九娘等你等了很久了,她想问问你,赵夫人好当不好当?赵显的床好上不好上?赵老夫人好伺候不好伺候?你们有着同样的身份,自是能聊很多东西的。” 李氏拼命往后缩,张大嘴巴想唤人。 “啪”的一声。 这一耳光,是檀生下的手。 手掌扇在李氏冰凉的脸上,好像扇在一团刚从冰水里取出来的棉花上。 檀生还真没亲自下手打过人。 这是官妈妈的长处。 可如今,檀生打了这一耳光,只觉畅快。 由内而外的畅快。 积攒在内心深处这么几十年的郁气全都发了出来。 檀生这一巴掌下手很重,打得李氏左脸红成一片。 第一百九十章 死亡(中) 第一百九十章死亡(中) 李氏嗓子眼发腥气,可张着嘴就是哑着说不出话来。 檀生看着她惊惧地向后移动,想找一个角落躲起来,一边躲一边缩着脑袋张开嘴试图大叫。 檀生眼神从李氏身边那个空碗上一扫而过,笑了笑,“放心吧,你再也叫不出来了。” 只有李氏哑了,她才能将白九娘这三字宣之于口。 只有李氏死了,她这颗心才能安。 你再也叫不出来了。 你再也没办法用你这张嘴一张一合,伤害一切比你软弱的人了。 你... 再也张不开这张嘴了。 檀生逼近李氏,凑到李氏耳边,轻声道,“你且放心去庙里吧,阿龄…我身为长姐自是可以好好照看她的。你造下的孽早就该还了,如今迟了十三年,连本带利,你们李家和赵家都会还得干干净净的。你先走一步,也好到下面去打点妥当,之后好有个照应。” 檀生没有再看李氏的神色,转身而去。 翌日清晨,天尚未破晓,李氏四肢僵硬地被秦桑搀扶着哆哆嗦嗦从偏门上了马车,李质朴要上朝无法告假,王氏一人哭哭啼啼地跑来送行,紧紧贴着李氏给女儿吃定心丸,“你放心,我们和赵家都说好了的,等过了这风口浪尖就再把你接回来,你且放心吧!” 娘诶! 赵檀生准备集体攻击了啊! 您还做什么白日梦啊! 李氏喉头发苦,说不出话来,只能慌里慌张地瞎比划。 王氏两眼泪花,紧紧握住李氏的双手,“娘懂,娘都懂,你且安心去。至多半年,至少三个月,你爹就会筹谋将你接回来的。阿玉别怕,爹娘都在。” 这不是爹娘在不在的问题。 这是…可能她一走,她就死了的问题啊! 李氏快急疯了! 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明明她什么都知道。 赵檀生知道了白九娘的事了!赵檀生是来复仇的!赵檀生把她活生生地送进庙子里,就没想过让她活生生地回来啊!赵檀生甚至没想过,让赵李两家活下去啊! 李氏手被母亲王氏紧紧攥在掌心里动弹不得。 满腔的话没法说。 好像只有她看见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大坑横在李家门口,她眼睁睁地看着李家人一个接一个地朝这个大坑里栽,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什么也不能说! 李氏努力张大嘴巴,“咿咿呀呀”的说个不停。 王氏见女儿如此形状,哭得越发厉害了,“我苦命的儿哦!一晚上就冻得失了声!去了庙宇里该怎么办哦!我苦命的怀玉哟…母亲苦命的女儿哟…” 李氏两行清泪砸在地上。 要是...今日来的是父亲李质朴就好了。 父亲一定看得懂她想说什么。 父亲一定看得懂她的警告。 母亲只会哭。 母亲除了哭,什么也不会。 绝处无法逢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知道前面是绝境却无法告知自己的亲眷,别跳了啊!再跳要死人了啊!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灭亡。 这才是最绝望的。 檀生平静地站在赵老夫人身后,看着李氏泪如泉涌,哭得不能自已。 赵老夫人撇起嘴角轻声道,“哭给谁看呢!做下这等丑事!也只有我们赵家有容人雅量,连封休书都没写,只让她老老实实去庙子里待着…” 哭给自己看吧。 哭给伤心绝望的自己看的吧。 檀生歪了歪头,小声在赵老夫人耳边说道,“婶婶该上马车了哟,等会胡同里人多起来,这人多嘴杂的,指不定就编排咱们家出了什么大事儿呢…” 把李氏送走,就是防止出现这些败坏赵家名声的流言蜚语! 赵老夫人神色一凛,连声催促,“时辰到了,上车去吧!” 听在李氏耳朵里,无异于就像催促着她,“时辰到了,去死吧!” 李氏陡然一下崩溃,拽住王氏的手“咿咿呀呀”打死不再上前一步。 母女两就在赵家门口哭成一团。 胡同口外已有早起做生意的摊贩与走街蹿巷的混子守着看这出大戏了,十来余人隔得远远的,对着赵家门口指指点点。 赵老夫人心下大烦,眼色一使,六安与小满便一冲而上,一个拽李氏一个拽王氏,连拖带拽将李氏塞进了马车里。 马夫一扬马鞭,马儿疾驰而去,绝不回头。 檀生随赵老夫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站得鼻头发红发凉方又随其进了府里,赵府大门一关,亲家王夫人是去是留自然也不管赵家的事儿了。 李氏一送走,赵老夫人便命人鞭打李承佑一百五十下鞭子,打得李承佑后背全是血淋淋一片,赵家将李承佑往牛车上一放,趁着夜色将其送回了李家。 刚送回李家没两天,便闻得李承佑大病不治,撒手人寰的消息。 赵老夫人手中紧紧捏住佛珠,口中唱着“阿弥陀佛”半晌没有言语。 死了好。 先走一步,还能在下面接应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妹妹。 只是不知道这厮在九泉之下遇得上白九娘不,若是遇上了,白九娘一定要大嘴巴大嘴巴地抽他几巴掌,以全心头怨怼之情。 檀生又等三两天,等到了一个好消息。 嗯... 与其说是好消息,还不如说是意料之中的试探性消息。 “还真诊出贞贤郡主有喜了!?”檀生手里的茶差点没拿稳,泼了她一手。 谷穗连连点头,“错不了错不了!大街小巷都传遍了!永宁侯府来来回回在北城里请了五六个大夫,全得出那郡主有喜的脉象!永宁侯府气得将那几个大夫恨不得打杀了去!有个大夫被打了板子,一回头便在大街小巷将这事儿传遍了!现如今大家伙都等着看永宁侯府的笑话呢!” 谷穗话音一落,便见自家姑娘的表情有点奇怪。 带了点惊诧,又带了点怒气,还带了点...嗯...谁来告诉她,为啥她家姑娘突然害羞了起来... “去找胡七八。”檀生抿了抿鬓发,轻声道。 谷穗蹙眉,亦步亦趋跟在自家姑娘身后往门房走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每个人都在觊觎我的美貌! 第一百九十一章 门房内。 一片寂静。 两个老头子凑头在墙根下打瞌睡,一个布衣少年正襟危坐于桌前,看了眼打瞌睡的大爷再看了看门可罗雀的赵府空地,偷偷摸摸从桌子肚下的暗格里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做贼似的翻开,把狼毫尖放在嘴里抿了又抿,歪头想了想写下一排字。 “今日,李氏走了,谷子出去买了杏仁糖,问我要不要吃。我说要,她就给了我一颗。我吃了,觉得好好吃。世子爷要是想吃杏仁糖,请认准街东老陈记,报谷穗的名字能打折。” 胡七八写完,默念了一遍,珍惜地吹干墨迹。 这么一年来,他在赵家当门房。 别的没长进,这文字功底是蹭蹭往上涨。 不冲别的。 以前他连谷穗两个字儿咋写都不知道。 又不敢去问别人,只能画根草表示。 奈何... 大姑娘房里全是草啊! 谷穗! 小麦! 世子爷认不出来,世子爷很生气,世子爷一生气,他的日子就很难过… 实在是... 故而,他现在字也会写,段子也会编了,每天一页废话简直无压力啊! 可是,世子爷看到他写的情报还是生气… 胡七八皱着眉头划掉了“报谷穗名字能打折”这几个字。 世子爷人傻钱多,要是看到这几个字肯定又要生气,他还是划掉好了。 “嘎吱”一声。 窗棂被人大大推开。 胡七八手忙脚乱赶紧将那本厚厚的册子囫囵塞回暗格里,慌忙站起身来,一见是谷穗笑意盈盈地撑着手巴在窗棂上,不觉呼出一口长气,“…你怎么又来了。” 谷穗笑着跨步一让,檀生俏丽小巧的面容赫然出现在了胡七八眼前。 胡七八的脸“唰”地一下从下巴尖红到了耳朵根,手足无措地推门,慌里慌张请檀生进来,“…哎哟喂!大姑娘怎么也来了!这天寒地冻的,您有啥事儿唤小的一声不就得了吗!也值得您亲自跑一趟呢!” 檀生敛裙坐下,四下看了看,看门口还有两个老大爷旁若无人地打瞌睡,朝谷穗点了点头,谷穗招呼了两声,再把这小隔间的门窗全都利索合上。 小隔间里黑黢黢的。 有点像审讯室… 好害怕... 胡七八不由自主地双手抱胸,到底还记得自己是暗影预备役,总得留点尊严在人间,挺了挺脊背。 檀生手搭在桌案上,食指弯曲,指节敲在木头板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做门房可还得劲儿?”檀生轻笑问。 “得劲儿得劲儿!”胡七八忙点头。 “吃穿用度可都还够用?”檀生再笑问。 “够用够用!”胡七八连声再道。 “搬到京城里来了,可还习惯吗?”檀生继续漫不经心轻声问道。 许是檀生柔和的声调叫胡七八渐渐放松下去。 胡七八的回答变得不怎么过脑子了。 “习惯习惯!”胡七八眼神亮亮的。 檀生莞尔一笑,语气没变,语速也没变,只是挖的坑变了。 “和许仪之联系得可还方便呀?” “方便方便!” 胡七八咧着个大嘴笑。 笑着笑着。 发觉自家大姑娘的脸色变了! 再横一眼谷穗的脸色,也变了! 胡七八往回一想,才发现自个儿瞎说了什么大实话啊!!! 简直想大嘴巴大嘴巴地抽死自个儿! 什么啊!!! 他怎么就被这么三两句给绕了进去了! 胡七八默默往后一缩,心里难过,想哭。 和世子爷说话的时候,他得想了想又想才能开口。 怎么面慈心善的大姑娘也这么坏啊! 呜呜呜! 社会好复杂。 他想找妈妈。 檀生面色一凛,身形朝后一靠,嘴角紧抿,单看面色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胡七八低着头搅手指,在坦白从宽和抗拒从严中来回波动——坦白从宽,他一五一十全给大姑娘说了,全都是世子爷那个死变态、偷窥狂、跟踪癖的错啊!他端人碗得听人话!他倒是有把握,他声泪涕下地跟大姑娘求了饶,大姑娘能放过他,那么问题就来了…世子爷能放过他吗?世子爷会不会狠心地让他一辈子当个预备役啊… 如果抗拒从严呢? 他要是告诉大姑娘,他不认识什么许仪之,大姑娘能不能信? 应该... 胡七八偷偷抬起头来,觑了眼檀生的表情,不禁心灰意冷。 大姑娘又不像翁公子那么好糊弄! 大姑娘能掐会算咧! 他不能糊弄大姑娘! 糊弄大姑娘,他就又得罪了大姑娘又得罪了世子爷。 然而背叛世子爷... 还有大姑娘给他当靠山呢! 有些人吧,人是蠢,可是傻人有傻福,胡七八趋利避害迅速站稳立场,毫不迟疑地义正言辞地出卖了自家世子爷。 “都是世子爷让我来的!” “世子爷还让我把大姑娘您每天的动向都写成报告交给他!” “还有您和谁来往了!” “还有您身边的这几位姐姐和谁来往了!” “事无巨细,全都要告诉他!” 胡七八涕泗横流,“小的我是无辜的啊!小的对大姑娘忠心耿耿啊!大姑娘天天吃十碗荞麦面这种事,小的口风紧得很啊!小的一点都没告诉过世子爷啊!” 不要再提醒她...她每天要吃十碗面了... 檀生真的是恨不得把胡七八的嘴给缝上! 胡七八哭得太难看。 谷穗默默掏了张干净的手帕递给他。 胡七八递给谷穗一个感激的眼神。 檀生气得别过头去。 要造反了。 太过分了。 秀恩爱都秀到她跟前来了呢! “他派你来做什么?”檀生轻声问。 “保护您…”胡七八抽了把鼻涕,恶心巴拉道,“世子爷担心您在这赵家受委屈,特意派我来保护着您,顺道您要是有什么大事,我还能去通风报信让人来救火呢!否则您以为为啥赵家和镇国公挨得那么近啊!您也不想想就凭赵大人这官声能买到杏花胡同的房子吗?” 檀生抿了抿嘴角,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感觉。 有点涩。 有点苦。 有点甜。 有点... 想哭。 檀生努力顺了一口气,那口气沉到了丹田。 许仪之真的是想保护她?嗯,而不是待她只是一时的好奇? 不是在怀疑她为何事事说中? 也不是,嗯.. 檀生一蹙眉。 等等。 许仪之是不是觊觎她美貌很久了啊! 第一百九十二章 暴露 第一百九十二章 檀生在心里仔细盘算。 在江西南昌府时,胡七八就成了赵家的小门房。 那个时候... 许仪之才认识她没多久吧??? 檀生有点发懵。 她猜到胡七八是许仪之的人是一回事,可亲耳听到胡七八承认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啊! 自绛河旁,胡七八带领那七八个身手矫健的壮汉出现在此帮她江口捞银时,她就怀疑了——这哪家武馆的师傅能有这么厉害的身手啊?她可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加上上辈子,她活了能有二十几年了,啥没见过?她还见过响马头子呢!那绛河水湍急暗涌多,寻常官兵都不敢下水打捞,就这几个武馆师傅能接这金刚钻揽这瓷器活? 檀生当时在心里是七上八下直打鼓的。 捞不捞得起来银子都是小事。 别叫这几位壮汉小哥哥的性命丢在这儿了,这才是大事。 奈何那几位壮汉哥哥比她想象的身手还要利索。 半个时辰都不到就把事儿给搞定了! 檀生由此产生了怀疑。 紧跟着就试探胡七八那武馆究竟在哪儿,谁知胡七八一口回答出来,她便寻思着,许仪之诚然是个变态,可也不至于变态到莫名其妙买个武馆的程度吧? 她便信了。 这下可好了。 又被她给诈出来了。 前日,她特意让谷穗来同胡七八说一说当日在花园都发生了些什么,其中自然包括她送了贞贤郡主的那一句“喜脉”…赵家现如今自顾不暇,自然没这个精力去传贞贤郡主的闲话,就算当天听见这句“喜脉”的夫人太太摆出来了,可…整个北城的大夫都诊出这把喜脉该作何解释…她敢打包票,贞贤郡主绝对没有怀孕,袁修一向十分注意,通常都会备好鱼鳔避孕,如此禁忌的关系,袁修是不敢让贞贤郡主有孕的,贞贤郡主自然也是千万个小心,反正在上辈子,檀生从未听说过出过这档子事。 既然贞贤郡主不会有孕。 那满城的“喜脉”究竟是怎么诊断出来的呢? 自然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定京城北的大夫们都包圆了啊... 这股强大的力量不会是那些家长里短的夫人太太,她们没这个实力;也不可能是贞贤郡主的对头,贞贤郡主一向端庄贤静,在偌大的定京城里还真找不出来一个和她有如此深仇大恨的对家... 只能是许仪之了。 而且一定是胡七八去告的密! 檀生一听便收拾东西来诈一诈这胡七八,哪知这厮如此不经诈,都还没下油锅呢,就快被炸糊了! 胡七八嘤嘤嘤地缩在墙角哭。 檀生一使眼色,谷穗一个健步从胡七八桌子肚里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檀生一目十行连续翻看,被胡七八平实的语言、丰富的内心活动、如死水一般的文字描述惊呆了。 一个人的,书写能力,怎么能这么差... 许是看穿了挂在檀生面上的嫌弃。 胡七八哭得更大声了。 “小时候家里穷,没上过学堂…字儿也不会写几个…大姑娘莫要嫌弃小的…” 妈了个巴子。 竟然还牢牢地记得当初给她编的那一段悲惨的家世! 什么父亲是武馆管食宿的呀... 什么父亲天天被武馆里的小哥哥欺负呀... 什么家里穷得叮当响,他只能来当赵家的门房呀... 呸! 能被许仪之指使来赵家盯梢,至少也是个暗影吧!? 檀生怀疑地看了眼胡七八,不对,健壮的暗影小哥哥没有这么不要脸的货!肯定是这厮想当暗影,许仪之又不让他当,导致这厮没处放,只能放到她身边来! 至于什么武馆管食宿的... 胡七八他老爹是管暗影小哥哥衣食住行的总管吧? 这…这…这镇国公府暗影总管,不说肥得流油,也该是衣物无忧吧! 呸! 枉她还被这段悲惨的身世打动,将胡七八一路从南昌府带回了京师! 她仿佛看到了许仪之那张小白脸上呈现出得逞笑容的欠揍模样… 檀生掐了掐鼻根,她感觉自己两个鼻孔快喷火了。 她要是能喷火,第一个就要把胡七八的头发全部烧光光! 檀生气得指节一直叩打在桌子上,胡七八抽抽搭搭地靠在墙上,一脸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儿样儿,谷穗来回看了看,决定明哲保身,不去帮偏架。 “你…” 檀生开了口。 胡七八赶忙抬头,“诶诶!” “你去给许仪之传个信。” 胡七八支棱着耳朵听。 “就说,傍晚时分,我在碧波楼等他。” 胡七八喜形于色,“可要世子爷预备些什么??要不要来一壶上好的女儿红?姑娘喜欢什么头面?翡翠的?白玉的?黄金的?哎呀呀!” 哎呀哎呀! 真是因祸得福! 大姑娘竟然主动邀约他们家世子爷啦! 是人性的关怀? 还是爱的回馈?! 胡七八浮想联翩,他又快哭了。 “什么也不用带。”檀生的话好似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带上他这个人就行了。” 凡事都讲究个秋后算账。 檀生不信奉这句话。 今日事今日毕。 比如,说了今日要揍许仪之,那就一定要揍到! 明天要揍又是明天的事了。 胡七八泪水涟涟地连连称是记下,火急火燎地去打了盆凉水洗脸敷眼,羞答答地拿着谷穗的帕子道,“谷穗姐姐,你的帕子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噢。” “滚…” 檀生坐得稳如泰山。 她实在不想看到胡七八这二百五在她面前晃过来晃过去了!! 因为一看到这个二百五,就会让她想起她竟然被个二百五哄了快一年! 那她是个啥! 三百吗!? 檀生双膝岔开,手撑在膝盖上坐得一动不动。 胡七八门也不守了,如同一只快乐的小鸟从杏花胡同这头飞向了杏花胡同那头,拿着赵大姑娘的话当令箭一路闯进内院,欢快地告诉许仪之。 “赵大姑娘要见世子爷您!” 许仪之一蹙眉,“什么时候?” “今儿傍晚!” “为何?” “不知道!” 许仪之看了看胡七八的眼睛,想了想,面色一垮,沉声道,“你…是不是暴露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许仪之,不要脸(上) 胡七八浑身僵硬,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想了想。 索性酝酿了一下,眼眶一红,一二三准备大哭装可怜。 许仪之眼白一翻,胡七八瘪瘪嘴,不敢造次。 “今儿…今儿大姑娘是来问了小的…”胡七八抬头小觑自家世子爷的神色,只觉后背发凉,毛骨悚然,颤颤巍巍继续往下说,“大姑娘一早就全猜到了,故而小的也就全给说了…” 许仪之心很累。 很累。 对方并不是很想说话,并想扔一块砖头砸死胡七八。 他知道这事儿瞒不了多久。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事儿竟然只瞒了这么几个月!! 暗影之所以为暗影,乃来去无踪,乃空中微尘,乃...反正横看竖看,都不是胡七八那副样子…他家檀生多单纯的一个小姑娘呀,竟然被这么单纯的一个小姑娘看透,那只能说明胡七八学艺不精,实在该揍。 “然后呢?” 揍胡七八可以缓一缓再说。 他家姑娘的反应比较重要。 胡七八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口水,斟酌着词句,“然后,大姑娘邀请您今天傍晚去碧波楼吃酒…” “她说为什么了没有?” 胡七八摇头。 “她说我需要准备什么了没有?” 胡七八再次摇头。 “她说就我一个人去?能带上翁佼吗?” 带上翁佼,至少能增加一重抗击打能力。 等等。 要不带上翁笺吧? 他发现阿俏对于翁笺有极大的容忍度... 许仪之摩挲下巴,开始认真思考起带上翁笺去吃酒的可行性。 “就您一个人去…大姑娘说就您一个人。”胡七八认真地摇头。 完了。 他家姑娘是真生气了。 许仪之停下摩挲下巴的手指,点了点头,示意胡七八可以走了。 胡七八扭扭捏捏半晌,许仪之蹙眉,“有话就说。” 胡七八深吸一口气,“还有一件事儿忘了告诉您…” 许仪之跟看二傻子一样看向胡七八。 “大姑娘发现那本册子了。”胡七八决定再补一刀,“大姑娘很生气,后果或许很严重,世子爷,小的劝您一去就立马认错儿,千万别找补借口。您装得越可怜,大姑娘的气消得越快。大姑娘是豆腐嘴豆腐心的人,您可千万别跟她硬来…” 硬来,吃亏也只能是您自己个儿啊! 胡七八心中咆哮! 他是见过大姑娘算计人的样子的! 没看见赵家如今被赵大姑娘算计得底裤都不剩了吗! 隔了良久,才听见了许仪之的咬牙切齿声,“快…滚…” 胡七八如蒙大赦,屁滚尿流赶忙滚走。 胡七八泪流满面。 暗影拿点俸例,真是不容易啊。 要管主子的生死裁决,还要管主子的拉屎放屁,最后还得深入敌后,瓦解敌人,让主子抱得美人归。 美人太聪明这口锅,也要甩到他背上背着! 胡七八心里苦,但胡七八不说。 胡七八要去找谷穗姐姐要杏仁糖吃。 杏仁糖好吃,杏仁糖甜。 胡七八深嗅一口气,再次如同一只欢快的鸟儿般从杏花胡同这头飞向了那头。 临近傍晚,赵家得了消息,李氏已平安抵达都梁山进了庙宇。赵显默不作声,赵老夫人唱了句“阿弥陀佛”,赵华龄看向檀生的眼神里好似在喷火,赵华容与赵华芝一个垂着头坐在赵老夫人下首替老夫人捶脚,一个靠得离檀生很近。 李氏一走,这赵家内宅的天儿就变了。 虽说看上去是檀生与赵老夫人分庭抗礼,可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赵老夫人是舍不得得罪赵大姑娘的,不仅舍不得得罪,并且还必须做出姿态把赵大姑娘供起来... 一个旁支的姑娘混到这个程度。 也算是对得起了。 赵华芝默默地想。 没了李氏,这一大家子头一回坐在一起说话,各怀心思,这话不说也罢。 待人走尽了,檀生手捂暖炉径直朝外走,谁也不敢拦,谁也不敢问。 碧波楼距离杏花胡同没多远,檀生被领上二楼包间,许仪之已早早等候在侧。 “吃了晚饭没?”许仪之神情清淡,如一棵挺拔的松柏,又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的翩翩少年郎。 檀生颔首点头。 许仪之笑了笑,“这家店的炙羊肉是一绝,羊肉肥瘦相间,撒上花椒和孜然,最适合冬天吃。若是吃得口干了就再来碗泡馍,放几根芫荽和小葱,喝两口羊骨熬的汤,那汤里撒了白酒,一点儿也不膻,就剩下羊肉香了。要不来两份?” “咕咚——” 檀生面上一红,下意识捂住肚子。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她气势汹汹地来… 怎么一来就饿了呢! 这账还怎么算啊! 许仪之装作别听见,别过头去吩咐许百,“来两份泡馍,四份炙羊肉,再上两碟清口小菜,要是今儿个店家进了新鲜的海鱼,就让厨子清蒸一条来,撒掉豆油再切两根葱白就行了,别的作料都别放。” 许仪之转过头来,神情温柔,“你还想吃什么?” “面…”檀生是真饿了。 这个点儿也该用宵夜了。 许仪之再吩咐许百,“让厨子煮碗海鲜面来,虾头爆油,螃蟹不放,螃蟹性寒。” 许百应声而去。 檀生窘迫不已。 她是来算账的。 为啥发展成点菜吃饭了?? 菜,还得做一阵。 正逢檀生调节心态,许仪之语气平缓,以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平和开口,“李氏到都梁山了,等李承佑的死讯一传出来,我就让人对李氏下手。到时候再在定京城里放几个谣言,对了,上次是曹御史家的夫人撞破那二人奸情的吧?” 檀生的思路被许仪之领着走,点头道,“是曹御史家的夫人。” 许仪之颔首以示明了,“那就好,有天然的追捧者,不愁谣言起不来。” 檀生觉得许仪之的思路和她的完全重合,这个认知让她挺高兴的,可高兴之余,余光瞥见门外有许千一闪而过的身影...许千是暗影头子…暗影…胡七八... 檀生总算回过神来,眉梢一抬,正欲兴师问罪! 哪知刚一抬头,只见许仪之站起身一边脱衣裳一边嘟囔,“这屋子里烧了炭火,怎么这么热…” 披肩脱掉了。 外衫脱掉了。 就留了一件贴身的靛青色内袍。 那袍子有些修身,完全勾勒出了许仪之近日来日益完美的身躯… 檀生一下呆了,鼻腔一热,她赶忙仰起头来! 第一百九十四章 许仪之,不要脸(下) 殷红殷红的鼻血,一滴一滴砸在桌子上。 檀生艰难地仰起头,一张脸通红。 妈呀。 她不活了。 她真的不活了。 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不是来看肉流鼻血的。 在家里当着官妈妈的面流鼻血都没关系...当着许仪之流鼻血,她还要不要活了! 难得的,属于少女的羞耻心,瞬时涌上心头。 檀生别过头去,眼睛里含了泡泪水,仰头捂鼻子,缩在杌凳上显得有点可怜。 “就是这几天火重了…”檀生眨巴眨巴了眼睛,把这莫名其妙的眼泪水眨进去,“不碍事…” 话还没说完,檀生下巴被眼前人轻轻抬起。 许仪之凑得很近,扇子样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光影透过他的眉骨与鼻梁折射出一道暗影,少年郎嘴抿得薄薄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往上翘。 师父说,嘴唇薄的男人薄情。 可师父还说,嘴角上翘的男人专情。 这薄情与专情集中在一起,还是蛮冲突的。 檀生思绪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灯影摇晃,许仪之专注地低下头,两人鼻尖都挺拔,凑拢了就险些挨到一起,许仪之从怀中掏出带着皂角气的丝帕,轻轻帮檀生擦拭鼻子下的血迹。 许仪之手脚很轻,动作舒缓,捧着檀生的下巴好似捧了一件绝世奇珍。 扑面而来的男人气息把檀生冲得睁不开眼睛。 檀生艰难地从许仪之的眼睛移开,目光落在了许仪之的喉头上。 许仪之的喉头上下抖动。 檀生直觉鼻腔中又是一股暖流... 许仪之一声发自胸腔的闷笑,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真的没法过了。 她已经被许仪之迷得五迷三道的了!! 她!! 赵檀生!! 一个活了两辈子的姐姐! 竟然栽在了一个十八九岁少年郎的石榴裤下! 这不合理! 檀生艰难地别开脸。 包间有温水,许仪之大步流星地跨去,特意露出蜂腰窄肩宽背,把帕子洗得哗啦啦的。 “今日,阿俏你寻我来,所为何事?”许仪之神色淡淡的,轻轻撩起袖子,露出在北疆磨砺得愈发健壮的小臂,小臂一弯,肌肉鼓成一道好看的弧度。 檀生的脖子跟肩快不在一条线上了。 “不…不干嘛…” 檀生下意识摇头。 摇完头,就后悔了。 “有…有事!”檀生挺直腰杆,“你为什么派胡七八监视我!还把娇园日常起居全写在小本本上!胡七八是暗影吧?你图啥啊?” 还能图啥? 图你呗。 可这话,不能现在说。 白溢马上回京,他要是赶在白溢回京前染指了他家小外甥女,他吃不了兜着走。他倒是不怕吃不了兜着走,可好容易讨好的舅舅,不能功亏一篑啊。 嗯。 更甭提白溢家里头那两个混世魔王。 一个蔫坏,一个明骚,全都对檀生这个美美的表妹怀揣有无限热情。 他至少得等白溢回来了,才能正儿八经地啃白菜吧? 许仪之脑子里过了许多事,装作随意地绷紧肌肉,搔首弄姿。 檀生喜欢肌肉男这事儿,他费了老牛鼻子劲儿打听了。 他家阿俏在东岳观混吃等死的时候最喜欢和一个名唤青书的小姑子去后山,他家阿俏他了解,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能靠着柱子站就绝对不会站得笔直笔直,他家阿俏怎么可能为了散心游乐徒步三公里进山去!? 除非,山里有荞麦面。 可惜,山里没有,道观里有。 是什么让他家阿俏抛弃了荞麦面,徒步进山… 这一定是个好东西。 暗影守了两天,不可置信地回来告诉他,“赵大姑娘每每进山,都与青书道长躲在草垛子里…” 暗影难以启齿的模样,叫他心下惶恐。 “躲在草垛子里干嘛?” 暗影一咬牙,一跺脚,“躲在草垛子里看隔壁山的猎户洗澡!” 许仪之至今都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理活动。 除了骂娘,没别的了。 早知道如此简单,他还琢磨个球啊!! 脱啊! 露肉啊! 就这么简单! 他找准了道路,砥砺前行。 如今一看,效果甚好。 就是小姑娘一直流鼻血,叫他很是心疼。 “不图啥。”许仪之搓洗干净帕子后,大马金刀地落了座,义正言辞地讲道理,“赵家就像个龙潭虎穴,你孤身一人能依靠谁?你与翁笺交好,又讨平阳县主喜欢,我布置一两个暗影暗中保护你,何错之有?更何况,真相是我告诉你的,我若是半路撤了,留你一人怎么办?胡七八人虽蠢,可胜在有一颗至纯至善之心,有他在,至少能保你性命——万一李氏不管不顾非得要对你做个什么?你当真以为只凭内宅手段就能逃离生天吗?” 一力降十会。 这个道理,檀生还是懂的。 檀生竟然觉得许仪之说得好有道理啊! 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的同时,隐隐约约又有些心涩,是因为她与翁笺、平阳县主交好,他才尽心的吗?是因为他告诉了她真相,出于责任感,他才会对她处处关照吗? 这个认知... 真让人伤心… 檀生低着头,胸腔里涌现出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情绪。 上辈子,袁修睡了这个睡那个,睡遍天下无敌手时,她什么情绪也没有,甚至有丝窃喜——她不用服侍袁修了!不用战战兢兢地睡觉了! 如今那心尖尖倒有些酸。 檀生垂头扭衣角,将刚刚伸出去的那点感觉忙不迭地全部收回来。 既是责任,那何必做到面面俱到啊! 檀生埋头瘪瘪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叩叩叩”三声。 “世子爷,菜好了。” 许仪之打开门。 羊肉混杂孜然的香气扑鼻而来,羊肉汤也香,热气腾腾的、凶神恶煞地把香味往四处散。 许仪之就看着小姑娘的眼神突然一亮,一颗心都软了,当真恨不得明天就把白溢接回京! “小心烫,慢点吃。”许仪之就坐在檀生身边,眼角带笑看着自家姑娘吃得满脸满足。 谁能想到仙风道骨的合真道长,吃起羊肉来是这个表情呢? 许仪之好像偷偷藏有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 只觉欢欣。 头一次觉得,看人吃东西是一件极幸福极幸福的事儿。 第一百九十五章 被人阴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关于抽奖!周六傍晚六点!扣扣群里!准时抽奖!一套书、两张海报!三个幸运儿!】 碧波楼离杏花胡同不远,吃撑了,檀生与许仪之便预备散步回去。二人一路走一路说话,天南海北无话不谈。 “北疆漫天飘雪,鞑子攻城,你舅舅应战,哪知白将军甫一出城门便被弓箭射穿了肩胛骨,被死死地钉在了城墙上。”许仪之并不是讲故事的好手,全靠一管声音好听低沉。 “后来呢?”事关舅舅,檀生连声追问。 许仪之笑了笑,“后来,你两个表亲就顶到前面冲锋陷阵了,把你舅舅抬了进来,拔箭、止血、包扎…你舅舅醒了第一句话是…”许仪之看了眼檀生,想到当时的情景,心里叹了一句“外甥像舅”,这像倒不是外貌上的像,而是脾性上的像,许仪之提高声音,“你舅舅醒了第一句话是,老子要吃火锅!多放辣子!牛肉片薄点儿!” 檀生“噗嗤”一声笑出来。 许仪之一边看着姑娘,一边跟着笑。 胡同口灯影昏黄,许仪之将姑娘送到门口,赵家门前那两只石狮子镇得斗志昂扬。 “别想多了,好好睡觉,凡事有我。” 许仪之收了笑,微微弯腰,好挨姑娘近点。 檀生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气儿蹭蹭蹭地朝上升,她努力蹩脚且生疏地想将那股气摁下,哪知那气儿越冒越高,把她一张脸蒸得绯红。 她快熟了。 可许仪之说,他只是因为平阳县主和翁笺喜欢她,他出于责任感才帮她。 呸。 不要脸。 明明就是喜欢她。 他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的。 她又不当真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她看得出来喜欢与责任的区别。 檀生埋下头,不知该说什么。 难道要她捅破这层窗户纸? 站在她的立场,当然没关系啊,无论是一见如故生出万千欢喜心,还是聚沙成塔拢聚深厚感情谊都是生而为人的必经之路,上辈子她福薄,未曾有过深刻体会;可如今,她体会到了,她也愿意为自己名正言顺的情感发声。 可... 她好害怕啊。 檀生一怂,收回脖子,把悬在嘴边的话与试探原封原样地吞咽回去。 许仪之是不是在逗弄她? 上辈子在东岳观,青书师姐跟她说过,这定京城里有些纨绔十分喜欢欺骗姑娘们的感情,他们干尽了撩拨之事,可就是不开口也不迎亲,叫姑娘们茶饭不思后他们就功成身退,并将这过程当做谈资告诉其他的纨绔… 檀生怀疑地抬起头,看了许仪之两眼。 她不觉着许仪之是这样的纨绔啊! 许仪之要想撩拨小妹妹,虽没有阿玠小郎君来得顺畅,可也必定不差的。 实在没必要和她搅和在一块儿! 这心情,真是左右矛盾。 无量天尊哟,还是她的仙气不到家。 檀生低着头东想想西想想,许仪之就站着看姑娘表情变化莫测,压根就不清楚这小姑娘到底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又交待了两句,如今倒觉得胡七八暴露还算件好事,“你若有事,就让胡七八来找我,不要自己硬扛。” 檀生点点头。 “那你快进去吧,我这就走了。” 檀生点点头。 “我真的走了。” 檀生一抬头,却见许仪之还是玉立颀长地背手杵在石狮子旁,赵家灯笼高挂,烛火投射出的暖光笼罩在少年郎玉面长身之外,许仪之眉目如画,笑得清浅,好似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翩翩浊世贵公子。 许仪之和阿玠的相貌明明不相上下啊… 大约是月色太撩人。 檀生觉得自己出现了错觉。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一句话,字不多。 檀生含在口中百转千回,到底没迈过自己可怜且怯懦的内心,低着头怂怂地转头推门而入,入了大门,檀生后背贴着府门大口喘气,一边喘一边拍胸口。 太险了。 她差点就做出告白这样的事儿了。 要是许仪之大笑说一切都是她误会了该怎么办?? 她这张老脸要往哪里搁啊? 门房的窗棂缝隙里出现了一双眼睛。 经过一番谜之凝视,胡七八舔舔笔尖,郑重地记下一笔。 “大姑娘回府后,因害羞背靠大门,大喘气小半个时辰。” 许仪之翌日接到胡七八来报,一目十行看到这一条,心“咚咚咚”跳个不停,脸上却面无表情地将本子扔回胡七八,“不要擅自猜测主子的想法。” 比如这个害羞。 万一阿俏是欢欣呢! 那这个害羞的程度不就低了吗! 又过两日,关于贞贤郡主诊出喜脉的消息沸沸扬扬、甚嚣尘上,一时间演变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大家伙都是背地里说说,谁也不会拿到台面上去问永宁侯府,“诶!你们家寡居的郡主怀孕了你知道不!真的假的?怀的是谁的呀?” 这问了,不就缺心眼了吗? 满定京的夫人太太们,哪会缺心眼啊。 多心眼还差不多。 甚至有些赌坊十分缺德。 开始下注赌博。 赌啥? 赌,谁是贞贤郡主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你说缺德不缺德! 缺德不缺德! 并且这押注范畴之广,上到六十七岁的老侯爷,下到永宁侯府修建花草的十三少年,再到燕郊城外的普济和尚... 普济和尚一脸发蒙,“???” 檀生摇摇头,感慨了一会儿世风日下,然后愉快地让官妈妈取出一百两银子押在“永宁侯府世子袁修”身上,官妈妈兴致勃勃地去,摇头叹气地回来,告诉檀生,“咱们押错宝了啦!大家伙都押的是那位世子爷的爹!现任永宁侯!” 噢! 檀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贞贤郡主的名声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极为糟糕,这莫名其妙的喜脉叫她莫名其妙地陷入焦躁的状态,而正需要袁修的时候,袁修却避之不及,好似从未与她有过任何交集! 贞贤郡主知道自己没怀孕! 因为她娘的,她月事来了! 可她总不能四处嚷嚷,我月事都来了,我没怀孕吧?! 那她可真是丢了面子丢里子! 等她反应过来去寻当初诊断她似是怀有喜脉的几位大夫时,谁知那些大夫早已人去楼空,不见了踪迹。 之后再去寻大夫前来诊断,得出她未曾有孕的脉像时,大家伙都是一副了然的神色。 “噢,不就是偷偷摸摸灌了几盅汤药下胎吗?” “都懂的~” 贞贤郡主气得险些将皇帝赐下的白玉如意给砸了。 她被人阴了。 贞贤郡主如梦初醒。 第一百九十六章 祸水东引(上) 贞贤郡主的梦醒不醒,倒真是没人关心的。 坏事干了就干了,有本事就鼓足劲儿把场子给找回来。 要是没这本事,就… 嗯 就趁早老实待着。 老实等待檀生下一波打击报复。 檀生对贞贤郡主的策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对永宁侯府那家人敬而远之,就当自个儿喝了碗孟婆汤,忘了不高兴的前尘旧事。 可檀生对待李氏的态度,只有四个字。 赶尽杀绝。 夜深人静正是杀人时,都梁山宝山寺中静谧无声,只闻每隔一个时辰,寺庙山顶上那顶老古钟发出沉沉的响声。 两名黑衣人藏在檐角下,听钟声响透后,领头之人手一挥,黑衣人埋首前行至丙字号房,有一挽发妇人正对镜抿发。 黑衣人自窗台翻越而入,手持麻绳从后利落勒紧妇人颈脖。 妇人呼吸不畅,眼球突出,手死死掐住勒麻绳的那双手。 黑衣人加大气力猛然用力,不过三刻,妇人头一垂,脚一蹬,手一撒。 黑衣人拿指腹试了试鼻息,比了个手势。 死了。 二人麻绳甩上横梁,带了个死结,把妇人的头套进去。 临走前,黑衣人将妇人桌上的一盏珐琅八角灯往地上一拂,灯摔了个粉碎,黑衣人脚再一带,杌凳也倒在了离横梁数米的距离。 两个黑衣人回首环视一圈,发现并无破绽后原路返回。 天亮了。 暖阳从天际尽处缓缓升起。 松鹤院中“乒里乓啷”兵荒马乱。 “你说什么?夫人夫人上吊自尽了??” 赵老夫人手上的佛珠串砸在地上,她声音兀然尖利,“你说夫人死了!??” 堂下是位半大的小尼姑,得奉宝山寺主持慧禅师太的意思,大清早没睡醒就坐着牛车进京报信。 小尼姑抹了把泪,还记得看到的惨状,赶忙心里念了句“南阿弥陀佛”,语带哭腔,“是!今早贫尼开门换香烛看见那窗户里吊了个人,贫尼还以为看花了眼,连忙走近看,结果…结果…”小尼姑哭出声,“结果还真是个死人!就是来了还没多久的赵夫人!师太让贫尼赶紧来报信,看赵家是想将赵夫人的尸首收回府内,还是就由宝山寺代为下葬…” 赵老夫人愣了,身形一摇,眼前一片昏花,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 她是想抓住李氏的错处把李氏送走,可她不想和李家结仇啊!更何况这还是死仇啊!李质朴那样的个性,若是知道了李氏自尽身亡了,岂不能不惜一切代价把赵家搅得翻天覆地!? 她该怎么办!? 赵老夫人眼神虚无缥缈,一眼便钉在了埋头不做声的檀生脸上,连声问道,“阿俏,你怎么看?你看咱们该怎么办?” 檀生被点到名,一点也不惊讶。 赵家把她当成救世主。 特别是当李家不顶用的时候,她就是赵家能捞到的最后一根稻草。 赵家人就像菟丝花,习惯于走捷径,习惯于缠绕在别人的血肉上往上攀登,习惯于好风凭借力,送己上青云。 可惜,赵家不想想,靠山山倒,靠河河干,要是别人不愿意叫你缠着了,你岂不是死得很惨?” 可是如今,她还真是赵家的救世主。 这个局,需要她带,才玩得起来。 檀生转头看向那个小尼姑,轻声问道,“可报了官府?” “还没有呢。”小尼姑抽抽搭搭。 檀生问,“除了我们,可还有人知道?” 小尼姑轻声道,“只剩下我与师太知道了。” 檀生再问,“自尽现场可有收拾?” 小尼姑摇头,“还未曾,宝山寺和东岳观相似,信教的夫人太太就去东岳观清修,信佛的太太夫人就来宝山寺,这几年下来,在寺里上吊自尽的太太夫人不说十个,怎么着也有五个了…师太叫我别收拾,说害怕到时候说不清…赵夫人那间丙字厢房已经贴了封条了,没人进去…” 也就是说,这已然形成了一套成熟的举生无望最后决定撒手人寰的夫人们上吊自尽的应对体系 真是 熟能生巧呢。 还知道贴上封条不破坏现场,怕家眷讹人… 檀生笑了笑,果不其然慧禅师太和正觉女冠是好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呀! 檀生点头以作知晓,转头向官妈妈说,“妈妈把小师傅带下去吃早饭吧。” 那小尼姑一走,松鹤院的大门一关,赵老夫人陡然颓唐地瘫坐在了太师椅上,表情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良久她才缓缓坐起身来,轻声道,“如今该怎么办?人是我们送去的,李家说若是李氏出了任何岔子,赵家都脱不了干系…所以老身才会花大银子把李氏安排在丙字号房,那里最安静,环境最好,素斋也最好…花了五百两银子啊!如今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檀生静静地听,等待赵老夫人的求援。 许是檀生的镇定感染了赵老夫人,赵老夫人抬头急切道,“阿俏,你聪明也见多识广,你说,如今咱们该怎么办?” 檀生沉吟半晌,从口中吐出四个字。 “祸水东引。” 檀生轻轻道。 赵老夫人蹙眉不解。 檀生耐心解释,“人,肯定不是自尽而亡的。李家答应李氏待这一轮风波过去后,就会将她接回京城,李氏还没到弹尽粮绝的时候,怎么可能会选择绝望上吊?” 赵老夫人觉得说得很有道理。 檀生轻声再道,“既然不是自尽而亡,那么谁下的手?” “是不是宝山寺觊觎俗家弟子的家财,狠下杀手?亦或是,都梁山中山匪横行,宝山寺里入了贼寇误杀夫人,宝山寺为推卸责任反说夫人是自尽?” “再不然,会不会是夫人出言不逊和哪家太太产生口角,一气之下杀害夫人?宝山寺为规避盘问,索性就说是自尽而亡。” “这都是有可能的,这些错也不在我们。” 赵老夫人高声道,“可李质朴不会信啊!” “所以咱们要告诉李大人这件事,绝不能瞒着。瞒是瞒不过的,李大人心血来潮想去看望女儿时照样会发现。”檀生神容平静。 赵老夫人略显迟疑。 要是李质朴知道李氏死了,他是真的会翻天啊! 是真的翻天啊! 檀生看赵老夫人脸色,加了一句,“李大人这口气,是一定要出的。咱们只能让他这口气,不要出在咱们赵家身上。” 赵老夫人恨不得击节赞叹! 是啊! 这口气可以出在宝山寺身上!流寇身上!产生了口角的贵家太太身上! 可千万别出在赵家身上! 对对对! 祸水东引! 既然李氏绝不可能自尽,那这就是他杀! 要查出来! 究竟是谁杀的! 赵老夫人高声道,“六安!去请亲家老爷和老爷回府!出大事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祸水东引(中) 第一百九十七章祸水东引(中) 【今天傍晚在扣扣群里录视频抽了奖~两张海报中奖者是小草3389和三无~一整套书的中奖者是,蹬蹬蹬!moshuyan!请以上三位获奖者在扣扣或者微博私信阿渊具体地址和电话;下一批两整套《天娇》繁体合集将在微博抽奖抽出,具体时间待定~大家还是有机会的,么么哒~请一如既往地爱阿渊噢!】 檀生安静地坐着,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膝盖上,低眉顺目的样子就像存在感最低的隔房姑娘。 只是这位隔房姑娘,攥着赵家的铺子,踩着赵家的命门,住着赵家的房间还要打赵家的脸。 家有凶狠堂小姐。 六安觉着自己能写个话本子了。 不过片刻,两阵风接连将松鹤院的大门撞开。 第一阵是赵显,面色激动地进来,还没站稳,“…李氏死了?!” 话都还没问完,第二阵风便席卷而入。 李质朴黑沉着一张脸推门而入,身后跟着泪水涟涟的王氏,李质朴在正堂站定,目光阴鸷,双手垂在身侧团成大拳,开口如三九积雪,寒冽凛然,“怀玉…去世了…?” 赵老夫人下意识向后一躲——她害怕李质朴扑上前来揍她! “亲家老爷,你先冷静,慢慢听我说…” “你只告诉我,怀玉是不是死了!”李质朴一把打断赵老夫人的话。 赵老夫人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求救似的看向檀生。 檀生低着头,什么也不知道。 赵老夫人只好站起身来先将赵显护在身后,方轻声轻气开了口,“是去世了…” 王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直抽抽,哭得下气接不上上气,哭得临近崩溃边缘,死死拽住李质朴的衣角,一点一点往下滑。 她只哭,也不叫也不唱骂,只是哭。 哭得好像一只痛失幼崽的母兽。 赵老夫人随王氏一道哭。 生命中有三个无法承受的痛楚,第一个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第二便是分别了永不相见,第三是相见永不相守。 李氏死了,恐怕也只有李质朴与王氏的泪水是真的。 赵老夫人的眼泪里恐怕是掺了糖水的。 檀生静静地坐着,心中无悲亦无喜,平静地看着这一出大戏。 李质朴将老妻搂在怀中,眼眶发红,语声沙哑,“是自尽而亡?” 赵老夫人别过头去,借由擦拭眼泪的契机迅速瞅了瞅檀生的脸色,见小姑娘默不作声朝她点点头,这才回过头回答李质朴的话,“听宝山寺的尼姑说是上吊自尽,可究竟是他杀还是自尽都还不确定…宝山寺已将那间厢房贴了封条了,咱们家都是刑部的人,审案判案都在行,若是亲家老爷尚存疑惑,咱们两家人一道去走一趟也是要得的!”赵老夫人语带哭腔,几滴泪迅速在眼睛中聚拢滑落,“更何况,咱们总得把怀玉接回来啊!” 王氏一听,字字句句都戳在了心坎上,哭得肝肠寸断。 李质朴眼眶通红,看得出来在死命憋住眼泪。 “人怎么说死就死?才送到宝山寺几天?不到十天!”李质朴声音低沉嘶哑,双眼赤红地抬头,“当初我们说就在家里修个佛堂,是你们赵家死活不同意!如今怀玉死了!我要赵显给怀玉守满整三年!赵家要把怀玉的牌位接回赵家,若是赵显以后生子,无论生母是谁,长子都必须将孩子过继到怀玉名下!” 李质朴迅速提出对李氏最有利的种种要求。 可人都死了。 这些要求又有何用? 檀生埋下头,低低撇了撇嘴。 赵老夫人如今自然是连声答应! 口头承诺罢了! 若是日后续弦娶进门了一位身份高贵的姑娘,李家又如何能让赵家乖乖就范?! 赵老夫人胸有成竹,连声应是。 总要去宝山寺看一看。 一行人当即备马车,带上宝山寺那位小尼姑往都梁山赶。 檀生与赵老夫人一个马车,同一马车上的赵华龄已然哭得撕心裂肺了,小姑娘趴在箱笼中泪水不间断地往下淌,口中唤着“母亲,母亲呀…” 赵老夫人魂不守舍,无暇顾及其他。 檀生轻声叹了叹,递了盏茶水给赵华龄,赵老夫人未曾留意,檀生附耳轻声道,“若是当初赵家不执意将你母亲送往宝山寺就好了…” 赵华龄猛然一抬头,泪水涟涟地看向檀生,“究竟为何要将母亲送走!” 檀生埋下头,“还能为什么?” 檀生的声音像是含在嗓子眼里的,一边转头看向车窗外,一边轻声道,“堂会、男女、幽静地…话本子里不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 赵华龄瞳孔猛然缩紧,“你这是什么意思!?” 檀生还未答话,赵老夫人好似如梦初醒,疑惑地看向两个小姑娘。 檀生别开眼,静静地看着车窗外远山如黛,如流水般自西向东绵延慢跑,抿了抿唇不曾答话了。 赵华龄对当日之事,什么也不知道。 准确的说,赵家也没有人知道。 除了赵老夫人、赵显、檀生、外加一个六安与娇园里的官妈妈。 赵家也不曾知道李氏与嗣兄李承佑的那桩苟且。 李承佑已经死了。 号称突发心疾,暴毙而亡。 如今知晓内情的人,不多了。 曹御史家的夫人也算一个,檀生相信许仪之的手段,许仪之会让曹御史的夫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这不自从曹夫人回府后便一直称病不见客吗? 下马车时,赵老夫人先行一步。 檀生扶在车辙上,偏头对赵华龄轻声开了口,“崔莺莺和张生西厢幽会被撞破,最先挨板子的会是谁?最先被要了性命的又是谁?” 不待赵华龄开口,檀生道,“是撞破这桩丑事的人。” 赵华龄泪眼朦胧,愣愣地看着檀生身姿绰约地下了马车。 赵华龄似懂非懂。 赵檀生的意思是…她的母亲并不是自杀而是因撞破了什么事儿…才会被杀?? 赵华龄心下大悸,目光瞬时变了。 赵华龄已经十一岁了。 她已经懂得仇恨是什么了。 8.13 码字三小时,八百字...删了一千...卡文卡得我苦不堪言...线铺太多...想一收收四鸟...阿渊继续码...要是今天十二点半以前都没有,就明天晚上来看吧,大家么么哒。 第一百九十八章 祸水东引(下) 第一百九十八章祸水东引(下) 慧禅师太侯在佛堂中来回踱步。 佛堂中,佛像巍峨,佛光普照在光可鉴人的蹙金石板上,很端严大气。 嗯... 一切都很和谐。 唯一不太和谐的是,佛光普照下,站了一位身着靛青道袍,神容无比淡定的道姑。 佛堂外有小尼姑埋头跑入,“来了来了!到山门口了!” 慧禅师太连声道,“知道了!休要在佛堂中行容无度,仔细引得佛祖怪罪!”话一完转头向那道姑,似笑非笑,“老衲一把年岁,还要伙同你这牛鼻子老道,为了个黄毛丫头破清规戒律,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正觉女冠笑一笑,“你这酒肉不忌的花尼姑,一早就没了甚清规戒律了,如今甭赖在贫道身上!” 慧禅师太嗤一声,“你且当着佛祖胡诌!” 慧禅师太看了看窗棂外,算了算脚程,不欲与这牛鼻老道再打嘴仗,将手上佛珠一收,跨过门槛迎了上去。 檀生一眼就认出了慧禅师太。 和上辈子几年后实在没太大变化。 托了黑猫麻将的福,麻将喜欢翻山越岭至这宝山寺同慧禅师太的那只大白猫幽会,白猫猫美条顺,故而脾气有点大,麻将每每都被挠得满脸血灰溜溜回东岳观。正觉女冠面上不说,心里心疼,便一手拎麻将一手拎扫帚守这两猫幽会,只要白猫一伸爪,正觉女冠就操起扫帚一顿攮... 攮了白猫,慧禅师太也生气了,明里是把白猫关了禁闭,实则是断了麻将一亲芳泽的念头。 麻将为相思苦,苦得瘦了一小圈。 正觉女冠又面无表情地拎起麻将,放弃抵抗,主动去宝山寺挨挠。 为此,慧禅师太得意了小半年。 檀生笑得抚额,这两小老太太,实在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了! 如今换了一辈子,再见慧禅师太,也能透过其端严肃穆的外表看到一颗傲娇幼稚的心... “慧禅师太…” 王氏一扑而上,脚下一个趔趄,幸而慧禅师太将她一把捉住。 王氏眼眶赤红,眼中一片血丝,“我儿…我儿她…我儿是不是…” 慧禅师太面目慈悲唱了句“阿弥陀佛”,也不回答王氏,侧身让出通往丙字间的通道。 王氏踉踉跄跄扶在墙上朝丙字厢房跑去。 李质朴紧随老妻其后。 赵华龄忍住哭,面色卡白地朝前走。 檀生抬头看了眼赵显。 赵显面无表情,不知是喜是悲,只是双手缩在袖中,虽将脊背挺得笔直却能看出膝盖头在发颤。待扯掉封条,看到悬空在横梁上的那根绳子以及盖上白布笔挺躺在窗棂冰块下的那具尸体时,赵显浑身如抖筛。 赵华龄“啊——”地尖叫起来。 王氏颤颤巍巍地走进房间,将那白布一把掀开。 李氏睁着眼睛,舌头掉得老长,脖子上有一条深红的印记,脸上已经开始浮现点点尸斑了,甚至掉出来的那截舌头上,黄白的舌苔像让人恶心的泥垢,厚得叫人发腻。 王氏两眼一翻,“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慧禅师太手一挥,两个小尼姑一左一右将王氏搀扶到暖榻上躺着。 李质朴双眼充血,环视一圈后快步朝窗棂走去,几桌边的地上一滩珐琅碎片,小杌凳滚在了墙角,李质朴迅速抬头从赵显、赵老夫人和檀生脸上一一扫过,隔了良久方笑了笑,“去刑部把章仵作请回来,怀玉绝非自尽。” 赵老夫人手往袖中一揣,神容紧张。 人都死了! 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吧! 若这绿帽子戴到了赵显头上,他还如何做官啊! 赵老夫人立马张口不同意,“如今这桩事闹大了,对赵李两家谁都不好!” 李质朴脸上的肉僵硬,扯不出任何正常的表情来,“当初,你们赵家答应了怀玉一根汗毛都少不了,老夫才同意将怀玉送往宝山寺的!如今呢!”李质朴语声悲怆,面目阴鸷,若是他手上有柄刀,他必定会将赵显碎尸万段! “可如今呢?人已经死了!”李质朴狂怒之下尚存三分理智,深吸一口气后,再道,“章仵作跟了我三十年,他不会张口乱说。”李质朴目光阴狠地看向赵显,“这屋内有明显打斗痕迹,贼人自窗棂翻窗而入,与怀玉僵持过程中带倒桌边的珐琅器具;如果怀玉是上吊自尽,那么那只杌凳绝不可能在没有外力支撑下滚出这么长的距离;再看怀玉颈脖红印下还有一道微不可见的痕迹,你我翁婿在刑部浸淫多年,如此简单的一个案发现场。阿显,你不要告诉老夫,你看不明白?” 被点到名的赵显随李质朴的思路四下胡乱看了看,点点头,表示赞同。 李质朴不怒反笑,转身反问赵老夫人,“既然是他杀,老夫为人父、为人夫,必定要叫人血债血偿!” 如今的李质朴阴毒得像一头狼。 一头痛失幼崽的狼。 这头狼会做出什么来。 无人可知。 赵老夫人久久说不出话来,转头看檀生的目光,见檀生面容淡定,便点点头以示应允。 她完全没想到,就算她这个活了五十来岁的老妇人看到李氏的尸体都存有一丝不适,不愿靠近,而檀生,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面对如此可怖的场面竟还能安之若素,熟视无睹,岂不怪哉? 那仵作就候在山下的,一听传唤立刻前来,先命人将李氏搬到一间不用的空厢房,再将李赵两家所有人全都清了出去。 慧禅师太将一行人带到佛堂中静候结果。 佛音经纶圣洁安宁。 檀生啜了口茶水,安安静静地坐在堂内。 大人们都无话可说,结果未明,贸然发怒问责只是枉然,大家都懂得这个道理。 偌大的佛堂内除了比丘尼们柔和绵延的唱经声,便只能听见赵华龄哭泣的声音。 哭声哀哀。 一下一下,好似冰锥子锥在人的心尖尖上。 这坐着的几人里,怕是只有三个人是真正哀伤的吧? 李质朴算一个,王氏算一个,赵华龄算一个。 赵显对李氏的情感太复杂了,恨与怨大过爱与怜几千几百倍;赵老夫人更多的怕是庆幸,庆幸这儿媳妇儿现在死了,留下一个与哥哥**的儿媳妇儿,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儿媳妇儿,都像是一把悬在脑门上的刀,不知何时就掉下来把赵家劈个粉碎。 李氏死得真好。 赵老夫人默默想。 章仵作出来时,天已落暮。 仵作取下棉布口罩,看向李质朴,“李大人,令爱身无明显外伤,只见肩膀、手腕、颈脖背处有淤青,疑为人扣住手腕,大力掐住颈脖而亡,随后被人为套进绳子里吊上横梁,伪造出自尽场面。” 李质朴面色变得铁青。 仵作公事公办,丝毫不曾照顾李质朴情绪,再道,“且令爱下身未有撕裂破损,房中钱袋、首饰都归置完好,来人既不求财亦不求色,来去匆匆甚至带倒了伪造令爱上吊自尽的杌凳,可见歹人绝非熟手,应是与令爱有私怨且绝不熟悉杀人一事的外行人。” 仵作在刑部办案中占据重要地位。 这也是为什么李质朴一开始就将仵作带在身边。 檀生坐得累了,腰酸背痛,有点走神,一抬头就看见了慧禅师太探究的眼神。 檀生赶忙坐得端端正正、规规矩矩——这位师太虽说向佛,脾气却不太好的!喝酒!吃肉!鼓动青书师姐看猎户!俗称心中有佛,肚中有肉! 如今她把场子落到了宝山寺。 这位慧禅师太多半是要找正觉女冠扯皮的。 她得表现好点,多少还能降低一下慧禅师太的怒气。 李质朴听完仵作之言,埋下头,手一抬,身边立着的管事立马从怀中掏了管狼毫笔,坐在其旁好似在记案宗。 李质朴朝慧禅师太颔首轻声道,“倒不是信不过宝山寺,只是在刑部待久了,遇事都讲究个签字画押。如今这案子既是我姑娘的,老夫堂堂刑部三品大员不能姑娘被人杀了,老夫还像个鹌鹑似的不出头。” 慧禅师太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子,轻颔首道,“令爱在宝山寺遇害,贫僧也心怀愧疚。贫僧每日都会唱经为赵夫人超度,连唱七七四十九天。” 李质朴点头致谢。 既是得了慧禅师太首肯,李质朴便赤红着一双眼将佛堂当做刑部,连招三人入内盘问,一是靠近丙字厢房的小尼儿,二是当日佛堂打坐的师太,三是静守山门的尼姑。 前两人都未曾问出不妥来,到第三人方才有了些眉目。 “前日傍晚可曾有异样?” “倒是没有。”那尼姑三十出头的年岁,头上点了九道疤,神色平和。 “可有可疑人员进出宝山寺?” “也没有,多是运夜香、运菜的乡间农夫,与宝山寺都有十几年的渊源了,为人老实本分,也进不去内院。” “宝山寺可有其他入口?” “宝山寺修建在陡峭山崖之间,除了大门再无其他入口。” 审讯再次陷入了死胡同。 李质朴捏紧拳头沉吟,那尼姑想了想迟疑着打破了沉默,“只是贫尼记得,傍晚的时嗅到了一股清泉酒的气味,贫尼觉得不对,追上去看,却已经没了人影。随后不过半个时辰,就看见运菜的出来了,又有一股清泉酒的味道。品in出身边疆军户身上有几分本事,又嫁到京城来随那早死的短命鬼喝过几次清泉酒,一闻就闻出来那酒味。” 清泉酒是碧波楼的特色,且价格不菲。 李质朴眼神一亮,立马命人去碧波楼问询,一来一往虽是快马加鞭,也费了一个时辰。 回报之人气喘吁吁,连滚带跑进了佛堂大厅,抬头看了眼赵显,高声道,“小的问了酒楼老板!那日傍晚只有一人点了清泉酒,且喝了三壶后半醉半醒上了马车,那人就是…” “那人就是…” 李质朴怒砸了一只茶壶,“那人是谁!” “那人就是赵显大人府中大管事,赵管事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匪夷所思的结盟(上) 石破天惊! 赵老夫人险些吓得厥过去! 这事儿怎么和赵家又扯上关系了呢! 甚至还和赵管事扯上关系了!? 赵檀生不是说祸水东引吗? 这怎么引来引去,这脏水又泼到赵家脑袋瓜子上了!? 肯定是哪里出了错! 赵老夫人下意识看向檀生,却见这姑娘仰着头似乎是气定神闲地在看佛龛上的佛像,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赵老夫人心下陡然暗道一声不好! 她早年间也是混迹三教九流的人,如今见赵檀生这幅做派,还如何不知这小姑娘打的什么主意! 这死丫头一开始就想把赵家往沟里带! 也怪她蠢! 只信了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的邪! 竟然事事相信赵檀生,事事不敢开罪赵檀生,她甚至绝了要将赵檀生随便嫁了的念头,一心为赵檀生谋划——而这死丫头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坑赵家! 赵家到底哪里对不起她了! 赵老夫人恨得两排后槽牙疼得钻心! 好像站在空地里,后背却被身边人戳了个对穿。 赵显一惊,当下站出头来,“绝无可能!赵管事忠心耿耿,在赵家二十余年了,赵家为乡绅时,赵管事就在赵家了!” 对赵家忠心耿耿,难道不应该更有动机杀李氏吗? 檀生默默摇头。 赵显这个官儿,到底是怎么做上来的? 难不成以前的考评都是李质朴费心疏通了关节的? 赵显一番话将李质朴彻底激怒,李质朴蒲扇大的巴掌拍打在桌案上,不去看赵显,转头看向佛堂下的亲信,沉声道,“那个管事呢?” “小的揪回来了。” “带上来!” 赵老夫人抿唇沉默不语,脑子却转得飞快。 要不要和李家杠上? 不不不。 她们没这个资本和李家杠上… 是,赵显如今风头正劲,可李家到底是老牌世家,在官场上是扎着根的,赵家一天两天暂时还动摇不到李家的根本——这也是为什么当初赵家为在拿到李氏错柄的时候还要忍气吞声同意李质朴的要求! 赵老夫人沉住气,不搭话。 赵显想开口,嘴刚微张开,便被赵老夫人轻唤住,“让亲家老爷叫。” 叫了她才能知道,究竟是谁在暗算赵家! 那管事踉踉跄跄跨过门槛,扑倒在地上,埋下头发着抖,“小的…小的见过李大人…” 李质朴神容不变,直入主题,“你前天傍晚可曾喝醉了来过宝山寺?!” 那管事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小的在碧波楼喝醉了就回家了!怎么可能还来什么宝山寺!?” 赵管事否定得极快。 赵老夫人终于把心放下了一半——跟了赵家半辈子的赵管事,至少没被人收买走! 李质朴厉声道,“可有人给你作证?” 赵管事一愣。 家里的婆娘前日去城南打麻将,打到第二天晌午才回来;两个儿子都不约而同地被书院先生留下授课,他家离杏花胡同还有一段距离,左邻右舍都是陌生人,谁也不认识谁,他上哪儿去找个人证啊! 赵管事下意识看向赵老夫人。 李质朴嘴角一挑,心头暴戾顿起,数十年来对赵家的积怨已抵达了顶点,“问话便问话,左顾右盼便是心虚!”李质朴只觉这管事手上不干净,他历经成百上千桩案子,罪犯的状态,他已摸透了,就是这管事的样子! 宝山寺有什么理由污蔑一个管事? 宝山寺有什么理由攀诬赵家? 一个守门的尼姑又如何知道那天晚上这管事去了碧波楼喝了什么酒? 如果不是赵家,那悄无声息、不求财不求色只求要了怀玉的命的,又能有谁? 赵檀生吗!? 是! 他承认赵檀生与怀玉冰火不相容。 他也承认赵檀生有几把刷子。 可招募人手来宝山寺杀人,这绝非一个内宅里有几分本事的小姑娘能做到的事情? 谁来接应她? 谁来当她的杀手? 她又该如何去善后? 距离怀玉被送往宝山寺才三、四天,赵檀生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是没有这个能力在定京城里迅速做出杀人的举动的。 可赵家有。 有人手——赵家经年的仆从。 有动机——怀玉与李承佑苟且,这个动机大不大? 有人证——宝山寺守门的尼姑。 都齐活了。 若是在刑部审案,如今已经到把赵管事收押内牢的阶段了。 凭他一人之力到底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至少他没这个能力去凭自己的面子去调出定京内城的来往出行记录。 李质朴高声道,“来人!收押归案!” 赵老夫人心头一慌,要是赵管事被收押入牢了,赵显的名声和前程还要不要了!?若是赵管事屈打成招,一口攀诬到阿显头上,他们怎么办? “等等!” 赵老夫人终于开口,慈眉善目的老夫人手中捏紧佛珠高声道,“此事不宜声张!若是闹得尽人皆知,于怀玉的名声也不好。”赵老夫人笑了笑,抬起眼皮子,“亲家老爷,也不想怀玉死了还担个荡=妇的骂名吧?” 赵家一直在被动挨打! 可为了阿显的前途,她总得站出来得罪人! 赵老夫人言下之意很清楚。 报官,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诚然赵家会卷入杀妻风波,可李家难道就干净了吗?就不怕赵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捂住绿帽子也要把李怀玉做的那些事情全都抖落干净吗?! 赵老夫人加了一句,“亲家老爷,您可别忘了,事到如今,曹御史夫人可什么话都还没说呢。” 赵老夫人的威胁险些让李质朴丧失理智! 李质朴站起身来,神色阴霾密布,“来人!备案!报官!” “老爷!”王氏语声凄厉,“阿玉都死了,还要承受流言蜚语吗!” 王氏哭得几乎脱了人形,她紧紧攥住李质朴的衣袖,“老爷…怀玉都死了…别让她临死了都不安宁啊…” 李质朴被老妻的凄厉叫喊绊住了步子。 场面瞬间僵持下来。 赵家怕李家报官让赵显陷入杀妻疑云。 李家怕赵家不管不顾放流言,让李怀玉重回大众视线,死都得不到安宁。 二者均投鼠忌器,一时间停滞不前。 这是要撕破脸了! 檀生始终低着头。 随着李氏死亡,李赵两家终于撕破脸了! 无论是赵家整死李家,还是李家整死赵家,对檀生而言都百利而无一害。 就看看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了。 檀生微微向后靠坐,端起茶盏啜了口茶。 管他东南西北风,她只需好风凭借力,送她上青云。 两家既暂时无法商讨出一二来,便索性又拿封条封了那丙字间,把李氏拿冰块镇在了房内。一来一往临近夜幕,京中已封了城,两家一南一北就在宝山寺住下了。 夜深,灯火摇曳。 李质朴眼目赤红伏案写提要,却闻门外“叩叩”两声。 李质朴张口问,“是谁?” “是我。” 门外传来了一管冷冷清清的小姑娘的声音。 “是我,赵檀生。” 第两百章 匪夷所思的结盟(中) 李质朴以为自己因太过悲伤出现了错觉。 三更半夜,赵檀生叩响厢门做什么? 李质朴放下狼毫笔,合上提要,老妻王氏经过一天折腾,心绪上下起伏实在太大,早早便歇了,故而李质朴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轻轻将门打开,只见门口那神色平静的小姑娘静静地在门口朝他轻轻颔首以作示意。 不待李质朴说话,檀生自顾自地跨过门槛,身后的官妈妈与谷穗兢兢业业地随时其旁,一副严阵以待的神色。 檀生余光瞥见官妈妈和谷穗,有点想笑。 这两认真得好像田里插秧的。 李质朴将门轻轻掩过,眼神含义不明地看向檀生。 “赵大姑娘,夜半敲门意欲何为?” “帮你解围。” 檀生薄唇一张,四个字冷冷飘出。 李质朴身材五短,肚皮前挺,没说话。 檀生笑了笑,小姑娘一笑,神容瞬时变得柔和了许多,“婶婶死得冤枉,祖母一直觉得叔父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妻室。事实上,祖母也一直朝着那方向而努力。”檀生轻轻挑眉,“否则你以为凭赵家的门第也能请到贞贤郡主列席吗?” 李质朴蹙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婶婶为何突然会起意在原本属于我的燕窝盅里下药?若我中了迷药,我登台亮相,谁又将会是我的搭档?这些,我不信李大人没有想过。”檀生始终带着笑,自问自答道,“第一,婶婶给我下药是被人蛊惑的,那人便是贞贤郡主;第二,若我中了迷药,永宁侯府世子即将登场,永宁侯府是贞贤郡主的夫家;下药一事,一直是贞贤郡主与婶婶接触,若是李大人丝毫不知此事,要不回头问一问自家夫人,或许李夫人略知一二;若我中了迷药,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永宁侯世子有了牵扯,固然我会死,然而永宁侯府的名声难道就不会受影响?贞贤郡主因年少守寡,却一直未再嫁,长居永宁侯府一事得逢贞、贤二字,这两个字就像两根绳子把她拴在了侯府里,若她想剪短这根绳子,就为着“贞贤”二字,她自己也是是不能动手的。可还有什么比绳子自身断掉更好的方法呢?” 李质朴听懂了,抬起头,这个阴谋好像全部都串得通。 如果一开始下药就是别人怂恿的,那么怀玉岂非做了别人的炮灰吗!? 李质朴低声唤仆从,“去!去问夫人,大姑娘生前是不是曾与永宁侯府的贞贤郡主来往甚密?” 王氏已经睡下了,被人薅起来问了又问,迷迷糊糊间答了出来。 李质朴侧耳听仆从的复述。 “是…大姑娘跟夫人说过,之前赶马车时,贞贤郡主邀她上茶楼喝茶。” “之后的所有计划都是贞贤郡主的主意。” “可是给..”那仆从说到此似有踟躇。 檀生点点头,接过那仆从的话头,面无表情道,“可是那药是给我下的,为了让我生米煮成熟饭,好去给永宁侯世子做妾,可是这样?” 那仆从犹豫片刻,点点头。 这是李质朴第一次知道事情原委。 檀生抿唇笑了笑,“可李大人您仔细想一想,一个寡居的声誉极好的婶娘时时刻刻操心着自家子侄的妾室,甚至采取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帮自家子侄收纳妾室,单单这一点岂不是就很可疑?” “更何况,我从未见过那位永宁侯府世子,也并不知道那位世子何时何地对我情根深种,非要收进房中。” “这件事处处透着疑点。” 檀生点到即止。 留下空白让李质朴自己慢慢想。 画与书讲究一个留白。 说话亦是。 往前给别人算卦看相的时候,讲究个说话说六分留四分,好给自己回寰的余地,也好给苦主遐想的空间——有时候人自己的补充与想象比话说满了效果更好。 李质朴在想。 把所有事情都串成了一串。 贞贤郡主与怀玉素无交际,却是贞贤郡主率先搭讪怀玉? 贞贤郡主给自家子侄找妾室,竟然找到了怀玉头上? 贞贤郡主给侄儿找妾室的方法竟然是下迷药,甚至从始至终买药、下药、计划的人都是怀玉,这期间贞贤郡主除了时刻关心此事进展,便再无任何痕迹... 这件事处处透露出不寻常! 好像是阴谋! 更像是个圈套! 就是让怀玉往下跳的圈套! 李质朴思路渐渐清晰。 贞贤郡主一开始找上怀玉便就不安好心,若是怀玉这包药下对人了,那赵家细细一查,照旧能找到怀玉身上,怀玉始终脱不了干系,仍旧会被逼送到庙子历来;事实上,怀玉这包药下错了人,下到了自己身上来,最终的结局更是送掉了一条性命! 哪条路都是死! 贞贤郡主想让怀玉死! 这个认知让李质朴惊了一惊! 这二人无仇无怨,为什么会这样? 李质朴百思不得其解,背手立于窗棂前,口中无意识呢喃出一句,“为何?” 李质朴此言一出,檀生便知。 成了。 李质朴已经完全照她的思路想下去了。 坑蒙拐骗的神棍一靠运,二靠命,三靠师父,四靠脑子,五靠嘴。 檀生相较李质朴的最大优势是,信息不对等。 檀生知道所有前因后果。 而李质朴只能通过王氏的只言片语、事情的发展结果、自己的“合理”推测复原整件事。 而自己的“合理”推测是最容易出意外的。 比如,檀生反问“一个寡居的婶娘为何要帮隔房的侄儿纳妾?” 这个问题乍听极度不合理。 可檀生知道贞贤郡主与袁修苟且情事,便知贞贤郡主的举动是合理的。 这就是檀生带着李质朴思路朝意料之中的方向走,最大的依仗。 不靠别的。 不靠威逼利诱,不靠设套挖坑。 只靠一张嘴,以及嘴后面连着的那只脑子,就够了。 这就是一场豪赌。 一场赌好了,就能赢得一箭三雕好彩头的豪赌。 檀生埋下语调,轻轻地,绝不打断李质朴的思路,“因为赵显啊。” 李质朴突然想起檀生一开始说的“祖母一直觉得叔父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妻室。事实上,祖母也一直朝着那方向而努力。” 所以赵家已经找到了更好的人选? 就像当初诱骗小怀玉那样,拿赵显那副皮囊成功诱骗了贞贤郡主!? 等怀玉一死,贞贤郡主就能平平稳稳地嫁进赵家,成为那当家主母!? 李质朴瞪圆一双绿豆眼,为官十数载切忌喜怒外露,可如今他却顾不得了,他只恨不得冲向赵显的厢房将他一颗心挖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做的! 一个婆娘死了换一个。 第二个死了就再换一个。 李质朴吭哧呼气。 檀生趁热打铁,以一副轻柔而易让人沉沦的语气再道,“李大人害怕的是若赵家将婶婶与小李大人那桩事宣扬开来,婶婶死不瞑目吧?” 李质朴轻轻抬起眼皮。 檀生笑了笑再道,“可如果,传闻的主角变成赵显与那位贞贤郡主呢?” 第两百零一章 匪夷所思的结盟(下) 李质朴再次觉得自己应该是因伤心过度出现了错觉。 每个字,他都懂。 他不仅懂,他还能博古通今,将每个字联系经纶讲义来一遍。 可如今这些字凑在了一起。 他发现他听不懂了。 李质朴蹙眉,“这是什么意思?” 檀生笑了笑,“字面上的意思。” 李质朴再蹙眉,“你要帮忙保住怀玉的名声?” 檀生点头,“当然。” 不保住李氏的名声,又怎么能把贞贤郡主的名声拖拽下深渊呢? 这个说法抛出,可称之为诱人。 如果主角变成了贞贤郡主和赵显,那他就能继续光明正大地查下去,把杀死怀玉的真正凶手捉拿归案,同时揭开赵显与贞贤郡主的奸情,叫赵显那龟孙子生不如死。 “赵家岂会坐以待毙?”,李质朴按压下起伏在胸腔的怒火和悲怆,“赵家将怀玉关在柴房关了一晚上,赵显亦是出身刑部,他岂会不知道证据留痕?就算他尚存几分良心,赵家那老夫人人老成精,谁知她手中是否还有底牌?” 底牌可以是怀玉画了押的认罪书。 也可以是签了字的审讯实要。 就连檀生也不知道,赵家那对母子究竟有没有聪明到留痕的地步。 檀生倒是想过,可再一想,却并没有提出来。 “没有什么比来自亲侄女的哭诉指认更有效的人证了。”檀生冷冽张口,“我就是你最好的人证。” 对对对! 只要赵檀生愿意出面作证赵显与贞贤郡主的苟且,谁还会不信!? 时人都讲求一个宗族家法,内斗得再厉害,对抗外人时,一家人就得是一股绳。 片刻之后,李质朴阴沉着一张脸张口道,“那日还有一位人证…曹御史夫人…” 檀生莞尔一笑,“我有法子让曹夫人什么都不说,我自然也有法子让曹夫人说出什么来。” 嗯。 这个法子,虽然有些不耻。 可好用啊! 纨绔最喜欢仗势欺人了! 许仪之不就是她最大的秘密靠山吗? 檀生陡然生出一股被硬汉庇护在咯吱窝下的柔弱感。 嗯...全天下大概也只有许仪之觉得她是柔弱的了。 檀生思维一发散,里间的气氛便沉凝了下来,安宁的檀香气萦绕其中,让人渐渐身心舒缓,脑中紧绷的那根弦逐渐越来越松。 褪去盛怒,李质朴分明觉出了不对。 李质朴蹙眉看向檀生,屋内烛火摇曳下,小姑娘神色始终淡淡的,颇有泰山崩于眼前而面无改色的形容,歹竹出好笋,赵显竟也能生出这样的女儿… 等等! 赵檀生姓赵! 明面是赵显的亲侄女,实际上是赵显的亲骨肉! 赵檀生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叫赵显身败名裂? 难道… 李质朴眼神一黯,瞳孔猛地一缩,难道这小姑娘知道白家了?如今是来血债血还的?这样一想其实也说得通,怀玉的死、赵檀生的怂恿和挑拨、赵家如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颓势…如果这是赵檀生计划中的一部分,那么李家不就成了她对付赵家的枪了吗!?对付完赵家,下一个是谁?是李家! “你为什么会站在李家的立场上?” 李质朴看向檀生的目光像一条巨蚺,一旦檀生说出的话一有不对,他将立刻唤来长随将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危险的小姑娘溺死在这佛门圣地。 檀生笑容一敛,神情逐渐变淡,冷冷地看着李质朴,似在与之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檀生冷到骨子里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或许李大人您不知道。” 檀生缓缓抬起眼眸,“我其实是叔父的女儿。” 李质朴背在身后的手猛地一紧。 檀生站在原地,神情飘忽,“进了京城,我才知道这个秘密。叔父在书房中藏有一封没有寄出的书信…” 果然! 李质朴眼神定在檀生的面孔上。 檀生的神色始终淡淡的,可在她极淡极淡的神色下藏有微不可见的痛苦与执拗。 “信中叔父亲昵地唤一名女子为小白鸽,如饥似渴地诉说着一腔拳拳爱意,他诉说着考科举的不易、国子监同窗对商贾乡绅之家的轻视、对这位小白鸽的眷恋…” 李质朴微微一动喉头。 檀生仍然在说着,脸上的悲恸无处遁形,“也诉说着对我,对尚未出世的我的期待与怜惜。” 李质朴目光阴晴不定。 赵檀生知道了! 赵檀生会像白九娘的冤魂一般将赵李两家搅和得家破人亡! 他绝对不会允许一个黄毛丫头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 李质朴喉头里的话快溢出了,窗棂外黑影窜动,必是长随在外等候! 忽然! 一声突如其来的抽泣。 檀生如同情绪崩溃一般,双手捂面,低声低泣道,声声泣血,“我的母亲姓白!我的母亲是白八娘!她就是那信中的小白鸽!” “我只是叔嫂**的产物!” “畸形的、恶心的、让人作呕的产物!” 檀生手捂住脸,声音压低却声嘶力竭。 “我的母亲…甚至我的母亲就是被赵家这一窝厉鬼给杀了的!” “母亲病重时,老夫人不允许我请大夫,也不给钱买药,说起母亲时语气轻蔑,’噢,她要死了,那让她去死!’”说到最后,檀生已然咬牙切齿,半放开捂住脸的手,露出一张泪水盈盈的脸,“母亲是被赵家杀死了!明明几服药就可以痊愈,赵家却只想母亲死去!甚至,老夫人去往江西南昌府后只在家中留了三个银角子——他们也想我死!他们觉得我本来就不应该存在!就应该识趣地早早地去死!” “我恨赵家!” “我恨情薄意寡的赵显!” “我恨不得拼了这条命,也要报弑母之仇!” 檀生已近低吼。 李质朴却渐渐放松了绷紧的身体,他将喉头里的话默默咽下,隔了良久心里却在笑。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赵檀生以为她是白八娘和赵显的孩子! 赵檀生根本不知道白家的事! 也对! 她纵有天大本事,手握再多钱财,无权无势,她也注定查不到当初白家之殇! 李质朴心头涌上一股欢快。 这个黄毛丫头,可以用! 第二百零二章 反间(上) 一走出斋房,檀生便瞬时换了一副面孔,抹了把湿漉漉的一张脸,回头看了眼李质朴灯火通明的厢房,想起刚才与李质朴的几番来回。 “如果贞贤顺势推舟当真嫁进了赵家,那我岂不是给他人做了嫁衣?”李质朴言语冷淡,“一旦贞贤嫁进来,华龄便会陷入委屈境地。皇帝修道归修道,为人护短这个特点倒是还没被修掉,贞贤到底还是圣上颇为看重的子侄。” “山人自有妙计。”檀生言简意赅,“贞贤绝对不会嫁进来。她出谋划算让婶婶拿我做跳板,小辈为人最喜打击报复,岂会让她好过?” “最喜打击报复”叫李质朴哽了一哽。 他一瞬间突然有点怀疑,他为什么会和赵檀生坐在一起共商此事? 这个结盟,怎么想怎么奇怪。 赵檀生因白八娘恨赵家,他因怀玉恨赵家,都想叫赵家叫赵显家破人亡、声名狼藉,这一点他们殊途同归。 只要有同样的目标…别的都不重要。 李质朴稳下心神,再指出一点,“你又该如何游说曹御史夫人?” “山人自有妙计。” 檀生当然不可能欢快地告诉李质朴: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妙计就是有一支全能小杏花,挖坑杀人全靠他啊! 李质朴不死心再问,“你又当如何顶住赵家压力?” 如今宗族大过天,赵家家破人亡,赵华龄至少还有一个强劲的外家,这赵檀生有什么?有东岳观那一群神叨叨的姑子当娘家?呵,那也挺好。 檀生再回一句,“山人自有妙计。” 李质朴手敲桌板,问出了最要紧的一个问题。 他的眼神凛冽得就像一把刀,寒光出鞘,毫不遮掩地看向檀生。 “怀玉究竟是怎么死的?” “李大人,你病急乱投医了。” 檀生抿了抿下唇,神色依旧淡淡的,“李大人您是刑部左侍郎,断案、捉凶、审判…这些是您的专长,您应该相信的是事实与证据,而不是一个道姑的判断。” 檀生抬起头来,亦直视李质朴,唇角轻抿,“更何况,李大人您是知道我市价的,一卦三千两,现在拜帖已经编到了一百来号,看在您还算亲眷和同盟,我做主给您插个队,就插到下个月月底,您看可好?” 好。 好个屁! 李质朴碰了三次壁,头破血流地发现盟友油盐不进,什么也问不出来。 檀生目的达到,福身告辞。 檀生一出房门,李质朴便唤来长随,轻声交待,“…去拿刑部的印章调出前日傍晚时候进出京城的出行实录。” 夜里京城要闭城,需得有官府路引方可通行——官宦人家都有私章,这和路引也没什么区别,巡城营备司照样会放人。 怀玉是送出去的第三天遇害的,这表明凶手并未着意潜伏,杀人的手段也并不高明,家丁随从临阵磨枪是可能性最大的。 他必须看到实录。 他才能判断那守门尼姑说的是真是假。 “前些日子京城是不是有流言传出,贞贤郡主有孕?”李质朴轻声道。 长随点头,“几位大夫都诊出了喜脉,其中一位大夫因被永宁侯府痛揍一场后愤愤不平便将此事宣扬了出来…” 李质朴嘴角紧紧抿起,嘴角向下撇的人总有种莫名的苦相。 李质朴这些安排,檀生当然不知,小姑娘抹了把脸,手指缝里还残存着一股薄荷混着姜汁的浓烈气息。 檀生瘪瘪嘴,本事不过关,全靠道具凑。 这都梁山就是风水好,连普普通通的姜都长得特别好,这么一点姜汁儿就冲得她涕泪横流啊… 翌日清早。 赵老夫人心神不宁,“…你说什么?李家走了!?” 慧禅师太唱了句佛,“天不亮,李家启程回京城了。” 赵老夫人看了正埋头喝粥的檀生一眼,直觉不对,昨日的场面分明僵持住了,如今李家怎么会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往回奔?赵老夫人觉得事情很不对,可到底哪里不对,她实在抓不住,只好连声唤人收拾东西往京城赶,路上檀生与赵老夫人待在一个马车里,山路跌宕将赵老夫人满腔的怨怼全都晃荡出了口。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赵管事半夜三更到了宝山寺!?” 檀生蹙眉,“这…阿俏怎么知道?万一赵管事有特殊的癖好,比如半夜偷窥小尼姑之类的…阿俏从何得知?” 赵老夫人怒声道,“如今赵家被李家认为是杀害李怀玉的凶手!你说能祸水东引,这引来引去全都引到了自家的塘里来!这算什么祸水东引!?年终马上要考评了,若是今年阿显的考评没评个好,没拿到开门红,这四品到三品的鸿沟一辈子也跨不去了!” 赵老夫人一向喜怒不行于色。 如今是真急了。 檀生轻声问,“祖母先告诉阿俏,这李氏究竟是不是赵家下的手?” 赵老夫人手攥佛珠,神色越发惊惶,“当然不是!” 檀生点点头,“那便是赵管事自己闯上了一档子事儿了。”檀生神容未变,语气平淡,“祖母,这就是咱们祸水东引的契机啊。” 赵老夫人不明白。 檀生眼神未动,轻声道,“李家若要查,必定会查京城出入实录。宝山寺的姑子没必要骗人,她说见到了赵管事,那就是见到了赵管事——就算对簿公堂,这一点也抹不开。既然赵管事成了咱们赵家必须舍弃的人,那么咱们就要利用好赵管事最后的价值。” 赵老夫人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萍,她跟着檀生思路走,“什么价值?” “他的供词。” 檀生声音压得很低,可赵老夫人听得一清二楚。 “他莫名其妙夜里出现在宝山寺,他出现之后李氏就莫名其妙死了,他的嫌疑已经洗刷不清了”,檀生顿了顿,“既然他的嫌疑洗刷不清,那么他的供词就至关重要。旁人必定以为这是赵家杀妻,可若是赵管事是拿了别人的钱财去替别人消灾呢?那么就算查出来李氏是赵管事杀的,那和咱们赵家又有什么关系?咱们赵家顶多担一个治下不严的罪责,动不了筋骨。” 总比杀妻这个罪名来得轻巧! 赵老夫人一下子明白了! 如果李家不管不顾非得捉出杀害李氏的凶手,那无论如何阿显都会被推到风口浪尖啊! 可若是一开始攀咬出来的凶手就不是阿显,那这还关赵家什么事! 这完全是另一个视角! 只需要牺牲一个不知道是否无辜的赵管事,赵家就能幸免于难! 划算啊! 赵老夫人脑子转得飞快,“可这要攀咬谁呢?” 李氏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除了被戴了绿帽子的赵家,谁还会想置李氏于死地啊!? 檀生笑了笑,“祖母,您真的不知道那碗下了药的盅汤原本是想端给谁吗?那碗雪蛤盅可是由六安从大膳房端出来的呢。” 赵老夫人瞬时面色一变。 第二百零三章 反间(中) 那盅雪蛤里有东西。 赵老夫人是知道的。 并且她也知道,那碗雪蛤盅究竟是端给谁的,中途被调了包,换到了李氏手里。 李氏惹了厌弃后,这府中上上下下都归她管着,到京城后府中的人换了七七八八,李氏的势力彻底被赵家排开了,她如今就是赵家正正经经的老封君,手里攥着权柄,别人才会真真正正唤声“老祖宗”,这权柄里自然连带着最要紧的膳房。 故而,李氏身边的那秦桑鬼鬼祟祟前来下药的样子早就被膳房的刘阿嬷发现禀报了上来。 她仔细一琢磨,便琢磨出了个大概。 顺水推舟。 这是她当时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四个字。 顺水推舟让李氏和檀生再次斗起来,好拼个你死我活。赵檀生若是嫁得不好,那她就放心了——赵檀生手里可是握着赵家的泰半家私,若是嫁得不好,这些东西谁来给赵檀生撑腰!?那还不是只有乖乖还回来的份儿! 更狠的是,若是赵檀生去当了妾室,那可真是天助赵家也啊。 妾室可是不能有私产的! 赵檀生名下的那些东西一五一十全都得还回赵家! 完璧归赵! 赵老夫人看赵檀生的眼色看怕了,如今这世道是谁有钱谁就是大爷,赵檀生有钱,攥着赵家的命脉,赵檀生就是大爷,她和赵显充其量就算个二大爷,要来何用? 如今这样好的一个契机,她连亲自下手都不用,只需要默不作声就行了。 事实证明,一切在赵檀生面前耍的花招都是以卵击石。 李氏作啊作,作啊作,最后成功地把自己作死了。 赵老夫人忆及那日的场面,矢口否认,“老身如何知道?李家嗣子不是已承认是自己买的药吗?” 檀生挑起柳叶眉,“祖母,如今这儿就咱们两个人,您必当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檀生不待赵老夫人开口,便自顾自地开了口道,“这碗特殊的雪蛤盅是给我备下的,你我都心知肚明究竟是不是小李大人买的药。如今李质朴憋着一口气来势汹汹,咱们如今还不把拖着婶婶下水的罪魁祸首推出来,难道咱们还要攒功德给那幕后黑手保住颜面?” 是这个道理! 赵老夫人沉吟良久,“…老身听说永宁侯府那贞贤郡主前些时日与李氏来往频繁…开筵那天,听外院的管事说,有人从明月楼偷偷潜入赵家内宅,看背影好似就是永宁侯府的世子爷…” 赵老夫人点到为止,她终于明白赵檀生想说什么了! 赵老夫人有些激动! 这个法子是好的! 李质朴必定严加审讯那赵管事! 只要抓住赵管事的命门,那厮还不是予取予求! 到时候再让赵管事认了这桩祸事,顺便栽污一把永宁侯府那贞贤郡主,赵家岂不是就全给摘干净了!? 可有什么办法能让赵管事乖乖听话呢? 檀生觑赵老夫人眼色,适时提醒道,“阿俏记得赵管事有个老来子吧?整日无所事事,族喜欢的就是来几把牌九?” 赵老夫人眼神一大亮。 赵老夫人已完全忘记了自己来势汹汹是来寻檀生晦气的,如今三言两语便被檀生忽悠得心里一块大石头完全放下,这实在也叫人始料未及。 又三日。 李氏之死终于沸沸扬扬地传遍了定京城。 李质朴一纸诉状连同章仵作当日画押签字的验尸结果交到了刑部,刑部尚书左登全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案子叫他如何办?左右手的女儿死在了,嫌疑人正是当下炙手可热的下属...这都叫什么事儿! 前头因周笃一事,学子们的哄闹都还没完,如今刑部又出了这么一桩大事... 怪不得隔壁户部老头让他去东岳观烧柱香啊! 他可能是本命年撞鬼了。 明天就得让老妻去给他张罗条大红亵裤穿。 好辟邪。 这是左登全拿着李质朴的诉状,脑子里唯一的感受。 第二日开堂,不知有没有穿红亵裤的左尚书正襟危坐,决定由自己担任主审官,传唤上了赵显府中管事。 此人是重点人物。 此人被宝山寺守门尼姑指认出,那半夜确实是他去了宝山寺。 无事夜半三更去什么尼姑庵啊? 这人要么是去杀人,要么是去危害小尼姑们的身心健康的。 都是罪人! 左登全意气风发,正欲细细盘问,哪知他还没张口,那在牢中被关押了六七日,蓬头垢面、后背一片血肉模糊的赵管事膝盖一软扑倒在地,痛哭流涕道,“草民招了!草民招了!就是草民干的!夫人确实是草民杀的!” 李质朴面目阴狠。 这厮认罪认得太快,倒叫左登全惊了一惊。 大腿根把大红亵裤夹了夹紧,一副十分珍惜的模样。 果然时来运转… 古人诚不欺我… 左登全惊堂木一拍,将赵管事吓破了胆,“你区区小小外院管事,与你家夫人素无交集!如何会起杀心!” 赵管事惊惧地闭了闭眼。 这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昨儿个自家婆娘前来探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形容,“…二娃子去赌牌九输了四百两银子,庄家要剁二娃子的脖子…咱们家砸锅卖铁都凑不齐四百两银子啊!这可如何是好!” 老子在坐牢,儿子被要债。 这屋漏偏逢连夜雨,赵管事只觉倒霉事来得莫名其妙。 自家堂客还在哭,一面哭,一面警觉地看向四周,见无人走近,便犹豫踟躇地开口,“孩他爹,东家说了,这四百两银子,他们能帮忙还…” 赵老夫人可不是个手指缝宽的人! 赵管事眼前一黑,“东家还说什么了?” 那傻堂客又哭,结结巴巴地哭,“东家还说…还说..要是你听话,这钱,才帮忙还…” 赵管事眼睛再一睁开,这庭上肃穆端正,庭上那人应该是自家老爷的顶头上司,刑部尚书吧?他赵二狗这辈子何德何能,莫名其妙犯回案子竟然也能得了刑部尚书的审! 认了吧! 赵管事自认这辈子做过的坏事不多。 要了白九娘的命,算一桩! 他至今都还记得白九娘七窍流血地给他磕头的样子! 天道好轮回,如今他也被算计掉了一条命! 赵管事后背脊梁一寒,扯开嗓子大声道,“是永宁侯府的那位郡主!她给钱让草民把夫人解决掉!” 列席一旁的李质朴手中的狼毫笔“咔擦”一声断了。 第两百零三章 反间(下) “咔擦”一声,断的是笔。 李质朴心里真正想折断的,是赵显的脑袋。 赵管事供词一出,左登全瞬间夹紧大红亵裤,吓得一脑门子全是冷汗。 这事儿怎么又牵扯到贞贤郡主身上去了?! 贞贤郡主好好一个小寡妇,没事去杀臣妻干嘛?! 等等! 前段时间,贞贤郡主不是传出了“有孕”传言吗? 莫不是... 左登全突然明白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一种窥破真相的畅快感! 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骄傲感! 一种闷声发大财却不可与人言的憋屈感! 左登全顿感五味陈杂。 堂上堂下一片寂静,就看着自家尚书坐在上首脸色时而青白,时而红润,五官很慌张地挤在了一起,好似三天没上茅房。 赵管事喊完便匍匐于地,冷汗潺潺。 这事儿就闹得大了,竟然还牵连到了皇家血脉,并且这皇家血脉还是个颇有贤名的寡妇...左登全连声退了堂,围观诸人均悻悻而归,刑部不敢造次,立刻由左登全上书折子,赵管事签字画押后再将其五花大绑收入天牢,左登全本欲上书皇帝,可转念一想,又草起一份详实的帖子递到了信昌侯门下。 那贞贤郡主可是投了皇帝的眼缘的啊! 左登全万万不敢自己擅自拿主意。 李质朴眼光一深,心里顿起盘算,贞贤郡主和信昌侯没渊源,可永宁侯府与信昌侯府有渊源,都是老牌世家,往上数三代血缘都是有交叉的,这永宁侯府寡居的郡主买凶杀人的传言要是传了出去,永宁侯府会不会弃车保帅?这没可能。贞贤郡主就是永宁府现在的帅!袁家几代人都不争气,就看现在的那位世子爷下场考试能不能一鸣惊人了,如若还是个庸庸碌碌的,这侯爵之家也只是个空架子罢了。 只是就看信昌侯愿不愿意念旧情,扶持这一个空架子。 杀了怀玉的人,一定要死。 李质朴满眼赤红,就算拼了他这条老命,他也要把这群人一个一个全都干干净! 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赵管事那一嗓子叫得满定京,不到三日就全都传遍了,甚至这话儿越传越离谱,传着传着,梨园竟排了一出戏名唤《定西厢》,讲的就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寡妇搭上了一位刚进京不就势头正猛的官人,二人情定炙浓,嫌恶官人家中老妇讨嫌,二人一合计便将那老妇送进了庙宇,再趁夜黑风高将老妇悬梁上吊了。 就差没说,花旦叫贞贤,小生叫赵显了。 这词词句句全都指向了贞贤郡主和最近刚靠侄女风头无两的刑部新人赵显了。 更甭提那小生口中时不时冒出的川话,铁板钉钉,谁都知道这是啥意思。 梨园里这出戏走红得快,正当红的德音社和三曲张都捧了自家的角儿来唱,夫人太太们也愿意叫这出戏,听着听着,这官宦人家中的窃窃私语那也是不能少的。 官妈妈如大仇得报,嗑着瓜子眉飞色舞,“我花了三钱银子进去听了两场!听不懂!但是我看来捧周老板场的夫人太太们倒是一脸…啧啧啧,就差没明说了!” 檀生瘫在贵妃榻上,脑子却在转其他的心思。 德音社和三曲张都是定京城里上座最好的戏班子,一位有个艳绝京师的周老板,一位有个唱三曲惹人泪的张老板,都是高门大户愿意叫回去听戏的班子。 檀生是知道的,三曲张幕后老板是信昌侯的心腹。檀生为啥知道?因为上辈子,德宗皇帝临了了还收了个顶得宠的妾妃,就是三曲张戏班子里头的旦角,封做了美人,一时间险些把淑妃的风头都比下去了。 这德宗皇帝的前朝后宫都被信昌侯把得牢牢的,他想让谁得宠,谁就得宠。 如此一看,这三曲张多半也是信昌侯的一步棋。 莫不是到后来,淑妃不听话了,信昌侯需要再找个听话的了? 檀生眼睛微微眯起,如今一串,倒是串出了好多事来。 不过再一想,既然信昌侯允许三曲张唱这出《定西厢》,看来李质朴是花了大力气让信昌侯置身事外,谁都不偏帮… 如今这场戏,很是越来越好看了。 檀生笑了笑,一抬眼却见谷穗鬼鬼祟祟走进来,从怀里抽了个大信封递到檀生手里。 檀生抽出一看,信上两行字,“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 呸。 许仪之,不要脸。 谁跟他人约黄昏后啊! 檀生心里呸一声,手上却将那封信纸叠得好好的,对折再对折,折成了个半个手掌大小便面不改色地塞进了香囊里。 人,虽然是不要脸的。 字,倒是写得蛮好看的。 檀生没读过几天书,看的最多的是话本子和道经,往前东岳观开拓化缘新门道——小姑子帮忙抄道经、画道符,一本道经三钱银子请得走,合真道长的道经降价甩卖到十个铜板也没人要,倒不为啥,就为那字太难看,张牙舞爪的,百姓们说合真道长的字太过高深莫测,像被狗啃过,他们看不懂。 正觉女冠看自家小合真脸色有点差,安抚地出了一两银子把十几本道经全给包圆了。 说实话,合真道长的心情也并没有因此好一点。 故而,檀生一直对字写得好的人怀揣无限崇敬。 也不知许仪之发现这一点没有,反正只要许仪之来信,必定是他一笔一划乖乖自己写的,不劳许百代劳,不仅如此,许仪之还会换花样,今天写颜体,明天写柳体,后天写行草,再后天写隶书,写拿八种字体写八个字,形容之花哨迷得檀生五迷三道。 赵老夫人在京城没熟人,如今赵家人多事忙,更是无暇顾及其他,赵老夫人只知赵管事如他所言把那话在公堂上说了,签字画押了,这刑部也没来赵家再审讯了,她这一颗心便也算是半吊着悬空中。 赵家夹起尾巴做人,永宁侯府却鸡飞狗跳。 永宁侯府清意院传来“噼里啪啦”一顿响声。 第二百零四章 对簿公堂(上) 不一会儿便见个满脸是血的丫鬟埋头从里间退出来,袁修余光看了眼,只觉可惜了。 这丫头半张脸都是划痕,划痕里渗血,另半张脸却很清秀可人,故此推门而入时,袁修语中不觉带了几分遗憾,“…这是怎么了?婶婶怎么又在拿丫头撒气?” 这话如火上浇油。 贞贤郡主闲火上心间,手一挥,茶盅冲着袁修脑顶门直去! 袁修避之不及,茶盅盖子从额头一擦而过,立马留了个二指宽的红印子。 贞贤郡主见袁修真没避开,吓得赶紧起身,也顾不得房里还有丫鬟婆子,当即从怀中掏了条粉桃色的贴身汗巾踮脚伸手帮袁修看额头。 袁修面色一沉,将贞贤郡主一把推开,环视一圈。 贞贤郡主当下回神,怒声道,“没眼力见儿的东西!世子爷来寻本宫研讨文章,还不烹上一壶好茶来!都立着干嘛!装柱子呢!” 贞贤郡主又是好一通脾气。 里屋人一走,门一关,贞贤郡主赶紧迎了上去,扒拉袁修的衣角要看这额上伤得如何,哪知又被袁修一推,贞贤郡主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登时脸上便有些挂不住,索性偏身坐到了小杌凳上,手掐那汗巾拭眼角,“这些时日,我吃不好睡不好,也不知究竟是惹了谁,那流言蜚语是不要命地往我身上砸…什么喜脉、什么杀臣妻、什么与那赵显有奸情…我何时做过这些事?那赵显长什么模样,我都不知道…我上哪里去为了他杀了他妻子?” 贞贤郡主眼眶红红的,正等着袁修上前来抚摸她的肩头,温声安抚她的情绪。 她知道袁修一定会的。 他们二人之间什么都做过。 从袁修十四岁起,袁修的什么模样,她都看过的。 他们熟悉对方的身体,可她相信,除了身体和欲望,他们还有更多的旖旎。 贞贤等了半晌,什么也没等到。 肩头空空一片,身后沉默一片。 贞贤轻轻扭过头去,看袁修双手抱胸,低头看她,眼神凉薄…凉薄得就像对待那些为他暖床暖了一两年却突然不讨他喜欢的通房丫头一样。 袁修笑了笑,“婶婶其实可以告诉我的,告诉我,我认识的三教九流的人总比婶婶多,杀个人杀得满城皆知,怎么能用一个赵家的管事去杀赵家的夫人呢?这岂不是把刀柄递到刑部手上去让刑部来捅你几刀吗?” 贞贤身上一凉,浑身的血液都像在冰桶里冻过似的。 她还来不及说话,袁修又开口了。 “婶婶原来还喜欢赵显赵大人那样的男人?”袁修说得风轻云淡,带了些许漫不经心,“也是,赵显虽近不惑,可身量、样貌也都得体,站在一众佝腰驼背的朝臣里面,他是最打眼的那位。这些事儿,婶娘其实也能告诉侄儿的。侄儿光是通房都有十来位,总不能让婶娘只有侄儿一个人上-床吧?侄儿能谅解的。” 贞贤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没有! 她为袁修守身如玉! 她没有! 她没有和赵显苟且! 也没有杀那愚蠢的李氏! 她杀李氏做什么!? 她不想嫁给赵显啊! 她甚至连赵显的脸都没看清楚过! 贞贤郡主浑身血液快要冷得凝固了,一张脸刷白,伸出手去拉拽袁修的衣角,像是在薅一根救民稻草,“袁修,你听我说…” 袁修后退一步,避开了贞贤郡主的手,嫌恶地拍了拍衣摆,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婶娘,你***没错的,生而为人,为欲望而生,这不算错处;你随便也没错,腿在你自己身上长着,为谁张开,什么时候张开都是你自己的事…你错就错在,愚蠢!你想嫁给赵显,那徐徐图之啊!你把李氏杀了,你就能嫁给赵显了吗?愚蠢!你可知道你的愚蠢给永宁侯府带来了多大的难题吗——我明年还要下场考试啊!” 袁修自十四岁开了荤到如今十七岁,百花丛中过,沉浮于风月情事三年,什么女人没见过?永宁侯夫人害怕袁修这名声传开了不好做官、娶媳,拘着他不让他去外面胡玩,可院子里的丫鬟媳妇却是流水般的进出,被蜷在屋子里什么花样都试过,见识过的女人不比天天泡窑子,夜夜做新郎的少。 袁修凉薄起来,可谓直中靶心。 三年多了,早该腻了。 只是他喜欢在床上叫“婶娘”这两个字,听他口中的“婶娘”在他身下婉转呻吟,看他的婶娘朱唇微张,手上攀在他的颈脖胡乱抓挠的样子。 这让他兴奋。 就像在玩一段禁忌关系。 让他血脉贲张。 可他也怕贲张过了头啊。 万一那血溅他一身,洗都洗不掉怎么办? 他才多大点儿? 能睡的女人千千万呢,他也害怕为了个迟早都会腻味的老女人赔上自己一辈子的前程。 如今正好。 既然这女人不安于室,在外面也勾三搭四有汉子,那正好借此机会断了联系呗,此时不动更待何时?更何况,他早就在这女人眼睛里看到了跟那些通房丫头一样的光亮,当真是好笑的,每个女人都觉得自己在他眼里是不一样的,必定能得到他的垂青。 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这些女人在他眼里当然都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细腰不一样,叫声不一样… 除了这些不一样,他实在是想不出来到底还有哪里不一样。 更何况,灭了灯,连这些都是一样的。 除非,她们像赵大姑娘那样长一张美艳绝伦的脸,让他一眼见到就夜夜做春梦也成啊!那就不一样!他头一回动了想把一个女人搬回家的念头。 袁修神情淡薄,吓得贞贤郡主不知所措,连忙站起身来欺身靠到袁修身边去,拿身体去蹭袁修的胳膊肘,“不耽误你下场考试的!你要当第几名?我立马进宫去求圣上,你想点几名就几名?三元及第好不好?这案子当真不是我犯的…” 贞贤郡主话音未落,袁修冷哼一声,拂袖将其推得老远。 “你去求圣上!?这刑部的谕令都下来了!明日就把你带上公堂审讯!皇上都已经摁了印了!” 第二百零五章 对簿公堂(中) 贞贤郡主手渐渐滑落,满眼不可置信。 袁修冷眼旁观,余光瞥向隔着花间的那张香樟木大床,拂了拂衣袖,嫌恶地看着贞贤再转身而去。 亏他还以为那把“喜脉”是他的种! 如今想一想,究竟是谁的种,恐怕她自己都说不清! 袁修一走,清意院回归一片“噼里啪啦”。 檀生如今出门,连松鹤院都用不着告知了,收拾了东西便一路畅通无阻过二门。 赵家门口还挂着白灯笼和白绦子。 门房里杵着个经年的嬷嬷见檀生出来,正欲给檀生披麻戴孝,檀生眼下一睨,那嬷嬷顿时动也不敢动了。 让她给李氏戴孝? 做他妈的春秋白日梦吧。 马车朝外踢踏小跑,这李氏的头七早就过了,可这案子一日没了,李氏就一日没法下葬,尸首停在赵家内院的灵堂里,日日换着法儿请和尚请道士来做法,生怕别人不知道赵家心里有鬼。 檀生嗤了嗤,偏头撩帘看向胡同口,年关将近,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昨儿个夜里京城下了一泼大雪,雪积在道两旁留出中间一截窄窄的,专供马车通行的小道。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词儿倒是好词。 句也是好句。 狮子头也是好的狮子头。 许仪之人还没来,檀生熟门熟路地上了东来顺二楼,点了两盅狮子头,一口半个配饭吃了个七八分饱。 许仪之是循着味来的,别人来东来顺是来喝酒的。 他家姑娘是来吃狮子头。 一口半个,满嘴沾酱。 特别可爱。 许仪之一推开门便见自家姑娘面前空空两个大碗,一脸肃穆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再叫了三盅狮子头学檀生的样子配上白饭又干掉三碗白饭。 只能说,除了坑蒙拐骗。 两人凑在一块儿,吃吃喝喝也是日常... 半大小子加上半大姑娘再叫了一盘黄油烤馕、薄切牛肉滚汤、烩三鲜配着饭吃了十成饱。 两个人吃饭都认真,埋着头一言不吭地吃,许仪之吃相很好,檀生吃东西虽然吃得多却也是细嚼慢咽,两个人不说话倒也不觉得气氛尴尬。 其实许仪之很讨厌和别人同桌吃饭。 吃饭是一件极亲密的事儿。 对方会看见你的口腹之欲,也会看到你满足欲望时的狼狈与急切,两个人的筷子在同一个碗里互相交叉,水乳交融,实在叫他难以接受。 可和檀生吃饭,他只觉欢喜。 檀生不似那些个小姑娘,吃了两口就放筷子说吃好了;抑或是吃什么都没胃口,一点点菜能夹半个时辰... 檀生吃饭颇有些大马金刀的豪气,这坨肉是我的就是我的,我先夹起来的就是我的,谁他妈敢抢,谁就是不要命。 这才是吃肉的态度啊! 许仪之就着檀生下饭,吃得更香了。 吃完了,许仪之这才想起来自个儿约姑娘出来是来干嘛的,抬眼看了看吃得一脸餍足的小阿俏琢磨了琢磨,也是,现在李氏死了,赵家在守孝,吃的必定是素净了又素净,阿俏忍了这么些天,如今可算吃着肉了... “东来顺的羊肉也是一绝”,许仪之自个儿其实是吃饱了的,“要不咱们再来几串炙烤羊肩肉?” 天塌了,都没有小阿俏没吃饱要紧! 檀生觉得肉快溢到喉咙口了,一听烤羊肉,一股腻歪味直冲而上,赶紧摇头,“你就约我出来吃饭呢?” 当然不是! 许仪之摇头,示意许百留下付账,带着姑娘下楼上马车,檀生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 许仪之骑马,檀生坐车,马车一路平顺。 是刑部的大门。 檀生挑挑眉,许仪之带着姑娘从岔路胡同里进去,熟门熟路地塞了一包银子给拦路的小吏,那小吏可不敢接,连声哎哟,“世子爷您能来照顾咱们哥儿几个就是天大面子了!您的银子,咱可拿着烫手!不敢不敢!千万不敢!” 这路… 是通往天牢的... 发腻的红砖,浑浊的积水,腐朽的臭气… 这厮就永远不会选又美又清净的好地方,要么带她去吃狮子头,要么带她去喝酒,要么带她来天牢,一点也不符合她豆蔻少女的心境! 檀生心中腹诽,面不改色,踏在散发恶臭的积水上,跟在许仪之身后,穿梭在天牢中。 许仪之站定,许千将油灯抬起,檀生一看那牢笼里原是熟人。 “赵管事。” 许仪之的声音如清风拂面。 牢笼之人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听到这声音后猛然抬头,却看一翩翩浊世佳公子站在栅栏外,这公子身后还跟了个唇红齿白、倾国倾城的姑娘。 等等! 这个姑娘! 赵管事瞳孔猛地放大。 这姑娘是赵檀生! 他们赵家的大姑娘! “大姑娘!救命!大姑娘!”赵管事一扑而上,枯槁的手在栅栏缝隙中漫无目的地薅动,“求大姑娘就我!” “救你什么?”檀生一笑,“你想我救你出去?” 赵管事连连点头,眼睛瞪得老大。 若能活,谁想死啊! 檀生再一笑,漫不经心的声音与许仪之的调调极度相似,“我千辛万苦把赵管事您送进来,我吃饱了撑的,再把您捞出去?” 赵管事顿时僵在原地。 檀生看了看许仪之,他...带她来,是想让她亲眼看看那些凶手是怎么死的吧? 李氏是第一个。 赵管事,是第二个。 “大姑娘,小的跟您近日无怨往日无仇…”赵管事目光惊惧,“你知道我没有杀夫人!” “我当然知道。” 事涉贞贤郡主,赵管事被押解在天牢中,四下无人,看守的狱卒都被许仪之的钱财哄走了。 檀生风轻云淡再开口,“你没有杀夫人,夫人是我杀的,你只是替我背了锅,当了枪,还填了坑。” 许仪之埋下头笑起来,带着无限宠溺。 赵管事浑身如抖筛,他想大叫,尚书大人你快来听听啊!有人认罪了!他是冤枉的!是清白的啊! “只是近日无怨,往日无仇?”檀生一笑,梨涡浅浅,“你在赵家二十年了,是老夫人的心腹,从赵家还是乡绅的时候就跟在老夫人身边,替老夫人和老爷内院外宅一把抓,我想了想,在赵家待了超过十四年的老人只有你一个。” “白九娘的血,好喝吗?” “我的赵管事。” 檀生平静地看着他。 第两百零六章 对簿公堂(中) 赵管事后背寒光一闪,像一道闪电从天劈下。 劈得他头皮发麻。 劈得他浑身僵硬。 心底最隐秘的秘密被被人揭开,像撕破了一层皮肉那么痛。 赵管事突然转醒! 为什么他会被莫名其妙牵扯到这事儿里来! 为什么他陷入了一个必死的局! 为什么在供词里,他会半夜三更出现在宝山寺! 因为有人想让他死啊! 赵管事条件反射般四处张望,张口叫嚷,“大人,左大人!有人承认了,是赵檀生杀了夫人!我是无辜的!是赵檀生这小贱娘们下的手” 赵管事嗡嗡的声音被一把盖在了这天牢房顶,语声环绕萦绕作响。 许仪之轻笑一声,眸光一转,猛地一抬手把牢门推开,迅速勾住赵管事的脖子,膝盖微屈将赵管事的脑袋瓜子朝狠狠地上一磕,当即这瓜被破了瓢! 许仪之笑道,“你他娘的是不是傻?老子还站边上喘气儿呢,你他妈就敢嘴巴不干净?” 赵管事眼冒金星。 白花花的星星在眼前滴溜溜地转,两管热血从鼻腔里流出,脑顶瓜子也破了,火辣辣疼。 赵管事现在才想通! 大家都以为赵檀生那娘们就算有本事,有的也只是内宅本事,至于杀人?开玩笑!一个小姑娘家就算有这心,可有这人手没?有这帮凶没?有着时间没?赵家不敢管赵檀生,可也不意味着赵檀生能夜半三更不睡觉跑到宝山寺去杀人! 没有人怀疑过赵檀生有问题。 赵老夫人倒是怀疑过两三回,可总也想不通赵檀生哪来的能力去做内宅以外的事情。 如今却全通了! 这个男人就是那小贱娘们的帮手! 等等... 赵管事后脖颈肉被人轻松拎起,就像拎小鸡儿一样。 赵管事脑子昏沉,他肯定自己见过这男人,绝对见过这男人…是谁?在船上见过他...是翁家的亲戚...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 赵管事脖子一缩,只觉浑身战栗。 这纨绔的大名,他是如雷贯耳! 怪不得赵檀生那小贱娘们能做成这么多事儿!原来一个在内,一个在外,谁也以为不可能的事儿恰巧就是这两一块干的! 他小时候听老娘讲过一个故事,叫狼狈为奸,狼用前腿,狈用后腿,既跑得快又跳得高,就没有捕不到的猎物... 如今赵檀生就是那狈,镇国公家的世子爷就是那狼...赵管事迷迷糊糊看成重影的眼睛里能见这二人均风姿绰约、面目倾容,可就这两都美得胜雪似妖的人却狠到了一块儿去! 许仪之脚一踹,只听赵管事“哎哟”一声惊呼,左边膝盖一碎当即瘫软地吊在了空中。 “在广阳府时,赵家家有仆从常随十余人,留下来,跟到了京城,一路平步青云做到内外院管事双挑的就你一人!”檀生厉声道,“你踩在白九娘的尸骨上,汲取着白九娘的血肉,在赵老夫人眼前献媚…” 赵管事脑子被撞得昏沉,如今眼神渐渐聚焦。 与白九娘七八分像的那张脸在他眼前摇晃。 好像是白九娘的冤魂爬上来复仇了啊! 赵管事哆哆嗦嗦极力往后躲! 后脑勺那破口里潺潺冒出乌绛色的血。 许千从怀中掏了一张轻飘飘的纸扔到赵管事身前。 许仪之下颌一昂,“签字画押,就饶你一命。” 赵管事扑上前去,来不及看那纸上都有什么,唰唰三下写下了自己的大名,就着那血迹摁了手印,能活着谁他妈想死啊! 赵管事尚未呼出一口长气,许千袖中短刀一抽,寒光一闪而过紧跟着便是四下喷射的血迹和一双永不瞑目的眼睛。 许仪之不赞同地看了许千一眼。 真是的。 还有小姑娘在场呢。 杀人也不知道选种不这么血腥的杀法吗? 莫让小姑娘以为镇国公家的暗卫一点品味都没有啊。 许千目不斜视,自家世子爷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门儿清。只是他有点不解,暗影们都知道了赵家这大姑娘是美得像朵花,可这花是食人花啊…只有他家世子爷还觉着赵大姑娘柔软娇怯,是一朵需要人保护的木棉花... 是男人都这样? 还是只有他家世子爷这样自欺欺人? 许千继续目不斜视,假装没有接收到来自自家世子爷的目光控诉。 人要死了。 可檀生知道,他还听得见,还没死透。 檀生笑了笑,好似闲庭信步闲聊家常,“赵管事你且安心去吧,你死了,你儿子的赌债就没法还了,黑庄家到时候剁了左手剁右手,迟早有一天砍得他七窍流血,跪在我面前让我救他一命,我却把他彻底推进深渊。” 就像你对待白九娘一样。 赵管事最后还提着一口气吊着,他双眼鼓出,血丝喷张,喉咙没切断,只有张大嘴巴如破风箱一般进出呼气。当檀生说完最后一个字,赵管事气急攻心,破风箱归了西。 许仪之手一松,赵管事的尸首软绵绵地塌在地上,一大滩血迅速将他的囚服浸湿透了。 许仪之隔空蒙上檀生的眼睛,却被檀生轻轻摁下。 “我没事,他该死。”檀生神容淡定。 这又不是她第一次看死人。 自己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怕什么血啊生啊死啊.. 没那么矫情。 更何况,这厮该死。 檀生目光平淡地抬起头来,看向许仪之棱角分明的小白脸,认真再道,“我真没事,这次是你帮我解决,下次总要我自己上。” 许仪之心弦一动,神容变幻莫测,朝前一跨却恰好挡住了檀生看向那一滩血肉的视线。 二人分别上马上马车。 檀生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静看窗棂缝隙外的烛红酒绿,隔了良久,车厢外有一管离得很近的声音靠近。 “阿俏。” 是许仪之。 檀生“诶”一声。 外面那管声音语气不变,如清流潺潺,又似小溪滴答,以极其平稳的语态说着下面的话。 “阿俏,你如此聪敏,必定猜到我心悦于你了吧?” 马车里没声音。 许仪之心里有点慌,语气还是必须保持稳健。 “你做我的姑娘,可好?” 做我的姑娘。 你想杀的人,我帮你杀。 我没法接受你双手沾血去杀人。 你想闯的祸,我帮你闯。 我没法接受你忍辱负重在隐忍。 你想过的日子,我陪你过。 论是小桥红泥,还是山河万里,我都拱手与你。 只求你做我的姑娘。 在我的身旁。 我陪你看花红花黄。 许仪之紧紧抿唇,忐忑难安地看那锦绣花样马车幔帐,再唤一声,“阿俏。” 隔了良久,才听到车厢里传来一管同样平稳冷静的声音。 “我在点头。” 8.25 因事请假一天... 明天补上... 事假原因在书评区蝎子哥已发...(觉得太奇葩,自己不好意思说tat) 第两百零七章 对簿公堂(下) [现在才发现,写了两个对簿公堂中…呵呵呵扶额…我觉得上中下这种排序,阿渊可能hold不住…] “嘭嘭嘭” 许仪之只觉心中的烟火瞬间绽放。 车帘“唰”的一下被猛然挑开,露出许仪之一张喜上眉梢的脸,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许仪之鼻挺眼大,眉长入鬓,眼神欣喜得好似映有一潭弯月的清泉,正直直注视着檀生的面孔。 檀生脸瞬间红透,从下巴红到了耳垂,面目镇定地看着许仪之,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 许仪之翻身佝腰入车厢。 谷穗掩唇偷笑下马车。 马夫莫名其妙,愣头愣脑道,“谷穗姑娘,这在干嘛呢?我还赶马车不?” 还赶个屁啊! 赶紧找个僻静的地儿停下来吧! 马车一晃再往边上一靠,就此停了下来。 人来人往的胡同口,车厢外喧嚣一片,车厢里的两个人一个长驱直入,气势逼人;一个东躲西闪,唯唯诺诺。 车厢狭窄,平日里两个姑娘倒还不觉得。如今把谷穗换成许仪之,倒显得有点拥挤,檀生一别手,她的胳膊肘就险些撞上了许仪之的胳膊肘,檀生脸红加剧,只觉这厚厚一层脸皮快要燃起来了。 “你点头是什么意思?”许仪之追问。 又是些事,必须得问个清楚才行。 万一这姑娘赖账怎么办! 万一这姑娘想了半天觉得后悔了怎么办! 万一这姑娘只是为了赶蚊子,摇头晃脑,又怎么办! 许仪之目光炯炯有神,一张脸越靠越近。 檀生僵硬地向后退,恼羞成怒,“点头的意思就是同意!应允!准许!” “你同意什么?”许仪之的脸越凑越近,呼出的热气正好紧紧贴住檀生的脸。 檀生退无可退,直至退得后背抵住了车厢内壁,许仪之的一张脸就在眼前,车内弥漫着一股暧昧且火热的气氛。 “同意做你的姑娘…”檀生咬牙切齿。 许仪之顿时心花怒放,心头千树万树杏花开,所有时节的花儿都开了。 檀生面颊绯红,脸上烫呼呼的。 这死小孩,非得叫她自己说出口! 死小孩!死小孩! 檀生只觉自己的表现只能称之为鬼使神差。 鬼使神差地点头。 鬼使神差地高兴。 鬼使神差地手足无措。 简直不像个嫁过人、重活一回的姑娘! 也简直不像个一言不合就要人性命的姑娘! 檀生面上发烧,别过头去,心里的情绪说不清都有些什么。欣喜是有的,害羞是有的,期待是有的,忐忑不安也是有的。 许仪之如今喜欢她不假,她又不傻,这都是能感觉到的...可是,以后呢?以后万一许仪之发现她并不是最适合他的那个人,他会更喜欢那些身份高贵、品行端庄、贤惠温驯的大家闺秀,她该怎么办!? 她不是那样的人啊! 她是从三教九流里滚出来的,为了生存,她什么话都能说;为了活下去,她什么事都能做…她没有太多底线,也不存在多少道德,更不会打算盘啊、对账册啊、吟诗作对啊…他所喜欢的,她不一定能跟得上他的节奏,她愿意为了他去学去适应。 可是,她真的拿不准,她向前走的步子跟不跟得上许仪之… 檀生咬住下唇。 所以呀... 从根上来说,她就是个既蠢又怂的姑娘... 就算重活一次,那些扎根在她血脉里的东西也没有办法完全消灭和改变。 认识到这一点,还真是…悲哀呢... 檀生低了低头,别过眼去,感情这桩事还真是赌博呢,赌赢了皆大欢喜,赌输了..檀生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再次承担赌输了的结果,并且对自己事到如今还愿意扔下所有筹码来一场豪赌的不理智行为表示深深的唾弃… 简直是典型的记吃不记打! 檀生内心深处叹了口气。 谁也不会知道如今在定京横着走的合真道长原是一位如此优柔寡断且没甚主见的姑娘,许仪之却知道,许仪之看着檀生面容一点点发生变化,表情千回百转,内里的心绪自然不能平静,他不认为这是小姑娘家的惯有的害羞与怯意,在他眼里,檀生的点头好似带了些破釜沉舟的意味,有种不成功便成仁的胆怯与决绝。 许仪之突然很心疼,同时莫名感动。 许仪之很想伸手将小姑娘一把揽进自己怀中。 等等。 既然檀生都点了头了。 那么。 或许。 大概。 他现在已经可以这么做了吧??? 许仪之长臂一伸利落环住了小姑娘的肩头,这个动作,他想做很久了。 “别害怕。” 所有的话都浓缩成了三个字。 许仪之敏锐地感知到了檀生对于情感的不信任和对自身的审视与否定,这个小姑娘外强中干,压根就不像表现出的那样坚韧不拔、无所畏惧。相反,不知为何,这小姑娘骨子里藏着卑怯感,故而他必须珍惜檀生此时跨越千山万水方才下定的决定。 绝不可辜负。 既然他的檀生已在这段关系中拼上了所有,他如何忍心叫她输? “别害怕。”许仪之再重复一遍,“我会好好待你,我会视你若珍宝,我会尊重你、爱护你、一直陪在你身边。” 少年郎头一次说这些话,脸皮子也有点发烫。 “我倾慕的就是你,也只有你。对你的倾慕并非来源于年少的无知,也绝非一时的好奇,更不是好胜心,我倾慕的仅仅是你。别的我不敢说,唯有两件事,我许仪之能拍胸脯保证。” 这告白,谁也不是生来就会。 大家伙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许仪之暗自为自己打气,“一,我许仪之混成什么模样了,你赵檀生就是什么模样,我许仪之拿第一份儿,你赵檀生就拿不了第二份,谁他妈也欺负不了你;二,我年少纨绔,见过女人如过江之鲫,虽无深交,却也有一二心得——这辈子定了你,就是你,再也没有别人了。” 檀生眼眶一热,胸腔涌上一股暖流。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宁信世上有鬼,也不信男人一张嘴。 但是,该死的,她真的信了。 此时此刻,她深信不疑。 第两百零八章 定罪(上) 第两百零八章 快宵禁了。 打更的点着灯笼从胡同口过,见一辆马车明晃晃地停在墙角下,旁边还有几个人暗戳戳地围成一圈将马车团团围住。 这是在施什么邪法! 打更的好奇探头去望,哪曾想还没等他靠近,就从暗处浮出几双绿油油的眼睛。 打更的脑袋一缩,避之不及。 打更的一走,巡城的金吾卫又来了。 金吾卫不认识这马车是谁家的。 但是人金吾卫认识这沉默站岗的许千是谁家的啊! 是镇国公家那死纨绔家的! 金吾卫里也都是纨绔,各家收拾不了的纨绔子弟就往金吾卫送,送到镇国公手里去练练,这镇国公世子许仪之可是定京纨绔头子,谁见面不叫声大哥,更别提身边还跟了个笑呵呵、蠢兮兮却混迹于三教九流的翁家纨绔… 金吾卫司的纨绔们纷纷垂头后退。 算了,过了宵禁就过了宵禁嘛… 总比挨那死纨绔一计鞭子强... 金吾卫们纷纷退却。 许仪之与檀生二人在车厢中,谁也没说话,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啥话都说了,剩下的,就只剩下做了。 许仪之跟八辈子没摸过小姑娘手似的,攥住檀生的手就再不肯放手,手指腹摩挲这里几下,摩挲那里几下,摸得檀生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她该不该脸红?该不该把爪子抽回来?该不该应景地嘤咛一声以示羞赧? 还没等檀生想清楚,许仪之的手顺势往上爬,搭在了小姑娘的肩上。 檀生:“….” 算了,还是不装了,她也挺喜欢的,就让亲昵来得更猛烈些吧。 许仪之倒是很想一天就把牵牵手、要抱抱、举高高一条龙做完,然而时辰太晚,金吾卫探头探脑围在胡同口外面看,通过猜中指的方式选出了一个倒霉蛋,那倒霉蛋哭丧一张脸,拖拉着腿脚划到马车边上,怯生生地小声催促,“许世子爷,天黑了…该…该回家睡觉了…” 可别在外面逛了!! 要您逛出个什么事儿,金吾卫吃不了兜着走! 此时,许仪之的手已滑到了后背,听车厢外传来的声音,脸色一沉正欲发脾气,檀生赶忙道,“是太晚了!我都困了!” 许仪之这才恋恋不舍地将檀生送回赵家,又折转回来进了镇国公府,从暗箱里掏出一大只箱子,许仪之鬼鬼祟祟地打开来看,里面啥都有,杂七杂八的,什么色彩艳丽的枕头、针脚粗得硌手的香囊呀、一沓一沓的话本子呀、两三册写满胡七八鬼画桃符字迹的册子呀...都与赵檀生有关。 真好。 许仪之面无表情地抱起那只陪他睡了几个月的大红大绿枕头,深深嗅了嗅。 真好。 他从此以后的人生也和赵檀生有关了。 与赵檀生有关的人生里,太阳照常升起。 “威武——” 定京城中刑部里三层外三层,满满当当围着的全是人,有平头百姓,也有勋贵世家的管事,还有小官小吏们…檀生俏生生地立在人群中,不由暗自咂舌——看来去人都一样,这京师百姓也长了一颗爱看稀奇的心呀… 是够稀奇的。 高门大户杀妻案! 朝廷命官勾结寡妇郡主杀了自己的发妻! 这是一桩值得载入史册的案子! 左登全冷汗淋漓地坐在堂上,如坐针毡。 为了今儿这桩案子,他特意换上了大红色的亵衣亵裤,连官靴里的那双袜子都通红通红,人说本命年要不倒霉得喝凉水都塞牙缝,要不就旺得乘东风,一帆顺。 他可…一定要是后者啊... 左登全看围观之人越来越多,轻咳两声,惊堂木一拍,高声道,“请贞贤郡主上堂!” 贞贤昨儿领了盖有皇帝戳儿的谕令,今日不得不来,抿了抿唇上前一个跨步,眼神斜睨看向左登全,“尚书大人别来无恙,上回见您,您还只是个刑部编书小文官,如今蘸着别人的血吃馒头倒也平步青云,坐上了刑部尚书的位子。” 一来就这么猛?! 百姓们连声喝倒彩。 “啪嗒”惊堂木发出声音。 有衙役赶忙端了张酸枝木太师椅给贞贤坐,贞贤朝下一坐,手搭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向左登全,“左大人快审吧,本宫还要回府做衣裳呢。” 又是一阵意味不明的叫好声。 左登全有些头痛,决定直入主题,“郡主可知有人指认您买凶刺杀刑部直隶侍郎赵显之妻李氏?” 贞贤郡主点头,“此事满定京已是传得沸沸扬扬,本宫自然知道。” “那对此指认,郡主可有话说?” 贞贤郡主笑起来,“自是有话说的。” 贞贤郡主余光向人群中看了一看,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袁修或是袁修身边那个小厮,眼神一黯,细微得如果不是檀生死死顶住她的面部表情,否则将没有人发现贞贤郡主的瞬间失态。 “京城里传得最快的就是流言,本宫行端坐正,如何惧怕这等捕风捉影的小事?若是本宫在意,今日本宫也不会出现在这朝堂上了。” 左登全点点头。 和贞贤郡主没关系当然是最好的。 否则万一皇帝存私心想保她,他这官倒是不好做。 信昌侯态度不明,没明说到底保不保这位郡主,他也不敢妄自揣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得罪的好!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预料到这位郡主还能有什么造化呢?万一皇帝练功练醒了,想要把这侄女儿招进宫里问问话了呢? “那带人证吧!” 左登全惊堂木一拍,却迎来了衙役急匆匆地进来,附耳道,“大人!那…那赵管事被人抹了脖子!都死硬了!” 人证都没了! 这人不是贞贤郡主杀的,还能是谁杀的! 刑部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 左登全顿感口干舌燥,觉得此事不太好交待了。 贞贤郡主等了半晌,别说人证,连只苍蝇都没飞进来,不由怂怂地松了一口气。 正逢此时,李质朴身着仙鹤纹靛青官服绕到了堂前,“那赵管事人都死了!人证都死了,还传什么传!” 李质朴三角眼聚在一起,环顾四周,缓缓道,“那衙役被人一刀致命,抹了脖子,血溅得四处都是…下官在那牢舍中翻翻捡捡,终于在墙角隐蔽处找到了一张皱巴巴的,字字精彩的供词。” 第两百零九章 定罪(中)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左登全眼睛都直了。 贞贤郡主腾地一声站起身来——至始至终,她都没想明白,她怎么着就和李家对上了!这杀李氏的凶手怎么着就变成了她了!?她只是想借李氏的手把赵檀生那个小贱蹄子给收拾了,现在如何演变成李氏是她杀的、她与那赵显存有私情…如此种种荒谬不堪的传言向她袭来!她甚至都没办法解释澄清!长着一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张开! 甚至... 甚至连袁修也这样认为! 贞贤郡主想起昨日袁修的言行,不禁死死咬住下唇。 他怎么可以不信她! “什么供词?” 人潮涌动,无数双眼睛盯着这庙堂,左登全伸手去接。 李质朴手上一转,并未递到左登全手上,反而自顾自地将那供词高声念出。 “二十三日夜,永宁侯府来人给了我白银三百两、黄金五两、珍珠十串及其余珍宝若干,我不想拿钱,可那人威胁我要是我不拿钱,我儿子赌牌九输下的那些银钱就必须立刻还,要是还不出来,就先卸我儿子的胳膊再卸他双腿…”李质朴身着官服,在堂前来回踱步,声音放得极大,“永宁侯府来人告诉我,如果我傍晚前去宝山寺将夫人杀害并伪造成自尽的假象,我儿子欠下的银钱就可以不用还了…落款,赵长寿。” 赵长寿,就是那赵管事的名字。 这封泛黄发卷、字迹潦草的所谓遗书,就是昨日许仪之逼迫赵管事签下的那张纸。 赵长寿三个字,确确实实是赵管事所写。 前面那么长一串字,潦草慌乱,墨迹发干发黄,一看就知这是在慌慌张张的情景下书写的。 美的字迹都各有各的美,丑的字迹却都丑得相同。 这字迹一潦草,加之有泥土、砖灰沾染,这乍一看分明就是一个人的字迹! 檀生抿了抿鬓发,她眼神尖,余光看见赵老夫人和赵显的身影从偏门一闪而过,檀生低低垂头将两缕有些松散的鬓发重新挽到耳后去。 李质朴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是诬陷!”贞贤郡主脸色涨红。 她不懂自己究竟为何莫名其妙陷入了这个境地! 她没有杀人! 为什么每个人都说她杀了人! 有人要陷害她! 是谁?! 是不是永宁侯夫人!?永宁侯夫人是不是知道了她和袁修的秘密关系?为了保住儿子就对她下阴手? 又或者是宫里那位淑妃娘娘?她常常呛这淑妃的话,淑妃寻机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贞贤郡主心乱如麻,她今日前来什么也没有准备——这人原本就不是她杀的!断案讲究个证据,她没做过的事情,哪来对她不利的证据!她莫名其妙被拖进这趟浑水里来,许是有人想混淆视听,这才胡乱攀扯了她…她一早打听到本案主审是刑部尚书左登全,她昨夜让人送了东西过去,也四处请人带了话…她今日本就是打着露个面就能走的主意…可如今看一看,这想要诬陷她的人准备充分,誓要将她彻底拖进这件事里来! 究竟是什么人,如此之坏! 贞贤郡主脑子里乱得像一团浆糊,“是诬陷!这人都死了,不能仅凭一张纸就信了他的话!” 李质朴将那封遗书拍在桌子上,眼神阴鸷,“断案自然不能仅凭一张纸就判定是真是假!故而,下官昨日夜探赵管事家中,从赵管事家中的炕下拖出整整三百两白银、五两黄金还有数件制作精良的珠宝首饰!向赌坊打听得知,赵管事之子欠下的赌债也已被全部还清,去赌坊还债的人蒙面打扮,说话京腔,言语间有维护赵管事之子的意思!” 贞贤郡主张口便想反驳,却被李质朴抢了先。 “赵管事家中的银两就是市面上流通的官银,珠宝首饰亦平平无奇,奈何你百密一疏,给赌坊还债的白银底部刻有’内造’字样!” 内造! 就是宫里传出来的! 贞贤郡主可是皇家的人,为示皇帝宠爱之意,她的俸例封邑的银子都打有’内造’制样! 这银子,寻常可是拿不到的! 擅用“内造”制样的银两流通,是要被收监入狱掉脑袋的! 市井里无人敢动“内造”制样白银的主意! 更何况,这也动不了啊! 市井里的银子暗戳戳的,纯度不高。 宫里流出的银子纯度高,颜色亮,一眼便知二者差别。 李质朴手一抬,有衙役手捧托盘躬身前来,托盘上罩着的红布一掀,里面堆了五锭元宝,银光闪闪,亮得贞贤抬手挡光! 李质朴将这银子承到左登全眼前。 左登全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心里只有一点——这位贞贤郡主做人做事当真太不小心了,竟留这么大一个漏洞让人抓… 贞贤郡主步子迈得很大,高声道,“诬陷!处心积虑的诬陷!” “敢问郡主,您深居内宅,久不出门,这满定京有谁会冒着被砍头的风险,私自将供银流出只为了诬陷您一位年轻守寡的郡主?”李质朴语气里有明显的讥笑之意。 看客们纷纷觉得,这位大人说得很有道理。 贞贤就是不知道究竟后是谁要诬陷她啊! 没有人有动机! 有动机的人没必要! 有必要的人没势力! 究竟是谁! 贞贤郡主如今只觉自己好像眼睛花了、儿童聋了,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凡是作案都讲求一个作案动机…”贞贤郡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突然想起来,兀地抬高声量,“我没有动机杀赵夫人!我一个寡居的女人杀朝廷命官的妻室做什么??我是被人诬陷的!我任何作案动机都没…” “不,您有。” 堂外有一个身影昂着头跨过门槛,语气清冽。 左登全觉得自己好像看见过这个突然闯进审讯大堂的小姑娘,这小姑娘长得美极了,肤白胜雪、眉目如画,面容不见喜意,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与冷傲之气。 “你是何人!”左登全轻轻嗓门。 “小女乃刑部直隶侍郎赵显亲侄女,暂居叔叔家,与死者李氏是外甥女与婶娘的关系。” “擅闯庙堂所为何事!?” “小女来,是为婶婶李氏讨一个公道来的!”檀生一抬头,眼中含泪,“郡主刚才说她没有作案动机,小女知道她有!她有非让婶婶死的动机!” “是什么?”左登全蹙眉问。 “砰”的一声。 檀生双膝一扣,跪在地上,如哭如泣。 “小女曾看见郡主与叔父在院落中…在院落中…”檀生别过脸去,面上有大义灭亲的决绝,“在院落中行苟且之事!” “当日,婶婶李氏也撞破了此事!” 赵老夫人瞪大了眼睛,手中的佛珠直直坠地。 赵檀生...赵檀生…她在说什么!!!!!???!!!?? 今天 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看最快更新 《一念永恒》请上 http:// 第两百一十章 定罪(下) 第两百一十章定罪(下) 赵老夫人眼前一白,膝盖头一软险些跪到地上。 事到如今,她才反应过来。 她被赵檀生摆了一道! 赵家被赵檀生摆了一道! 赵檀生要攀咬的诚然有那贞贤,可最最要紧的,还是要把赵显和赵家拖下水啊!! 檀生此言一出,众人大惊! 左登全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当今办案有三宝,人证物证加屈打成招。 如今,人证有了。 这人证的证词还他妈极具煽动性和真实性——一个半大的小姑娘为枉死的婶娘,含泪出面指正自己赖以生存的叔父…恰好这半大姑娘样貌美、感情真、还颇为人推崇…谁会相信这姑娘为了一己私利去构陷赵家的顶梁柱、唯一做官的叔叔啊?若赵显由此倒了,她该当如何?难道还真去东岳观自请堕道吗? 哪个正常的美貌的正活得风生水起的小姑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更何况,这一己私利的利从何来? 这证词,谁都会信。 李质朴趁热打铁高声问,“可还有人看见?” 檀生神容哀哀,“自是有的。当日赵家设宴,小女嫌戏台上太过沉闷,便与曹御史夫人一同出了戏台子,这一点当场所有夫人太太都能作证。随后,小女与曹夫人便走到了竹林里的小阁楼…然后…然后…” 李质朴接过话头,“赵夫人可曾看到?” 檀生隐忍点头,“婶娘那时情绪很是激动,可到底忍住了,并未闹开。”檀生跪在地上,形单影只,背影萧索显得特别可怜,小姑娘拿手背抹了把眼泪,神情坚毅,“婶娘是一个极好的女子,待我待赵家都是极好的,饶是那日见到此情此景,她想的也是如何将此事遮掩过去,如何才能不耽误叔父的前程…可最后婶娘竟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小姑娘声声泣泣,见者伤心闻者落泪,一双眼红彤彤的,欲语泪先流。 赵老夫人想当即冲上去将这丫头的脸给撕烂! 一派胡言! 一派胡言!! 明明是李氏不守妇道,和自己的嗣兄勾搭成奸! 现在这贱蹄子死了,就他妈摇身一变还成了受害者了,变成是她儿子和这狗屎郡主私通! 赵檀生这个小浪贱人狠心狠肠,这是想将赵家钉死在墙上啊! 她和赵家有什么仇什么怨!? 为什么非得要置赵家于死地不可! 这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 赵檀生为何要帮李质朴?? 李质朴做了什么? 赵老夫人眼目浑浊,强撑在赵显胳膊肘上。 堂内堂外皆人潮涌动,赵老夫人眼中好像有两个李质朴在来回晃荡,脑仁筋突突突地抽动,好像疼得在脑仁里搅动。 堂外人头攒动,有人从旁边不经意碰了赵老夫人一下。 赵老夫人顿时尖叫一声,紧跟着便喷出一大口暗红的血! 赵显高声叫道,“娘!” 一时间场面乱成一锅粥。 檀生跪在地上,轻轻抬起头来,目光冷漠地与李质朴对视片刻,随即若无其事地转开眼睛,眼神清冷却有十足的恨意。 李质朴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惊到一般。 “赵显是你亲叔父...”左登全再拍惊堂木,稳住这大堂秩序,沉声道,“侄女告叔叔,天理不容,念你小小姑娘不懂世事,今次就算了,且下去罢!若再有下回,先滚个钉板再来作证!” 看客一片“嘘”声! 左登全面上瞬时过不去,可若这贞贤在他手上出了什么纰漏,天子之怒,他也担不起啊! 刑部大堂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大昭太祖皇帝是苦出身,定了条规矩,刑部、衙门审案,准允百姓围观以示公正。 那贞贤郡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平民百姓被左登全不分青红皂白的维护一激,情绪更激动了,就跟看稀奇似的隔着栅栏对贞贤郡主指指点点,好像在看一只卖艺的猴子,并且这猴子还不守妇道,公猴子一死就和别的族群的猴子勾搭上了,不仅如此,还他妈把人明媒正娶的母猴子给弄死了! 这就不能忍了。 在场有性急的大娘气得从菜篓子里扔了条黄瓜出来! 奈何拦着栅栏,扔不到贞贤头上。 黄瓜被拦住了。 这骂骂咧咧的声音是挡不住的。 “婊—-子!” “****!” “她男人铁定就是被她给克死的!” “睡了人家男人,还要杀了人家,这心肠恶毒得配千刀万剐!啧啧啧!还郡主呢!郡主也他娘的一副没见过男人相!” 法不责众,如今怒骂的人数众多,谁也不知道这骂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贞贤郡主脸色越听越白。 “赵大姑娘说的话是真是假,咱们索性叫上曹夫人来一问便知!”李质朴高声道,“曹御史刚正不阿,曹夫人秉承家风自也是清白公正,既然赵大姑娘说曹夫人也撞见了,那曹夫人自也是可当人证!” 京郊,曹宅。 安安静静的。 原本称为卧病在床的曹夫人,如今精神抖擞地坐在正堂里。 “…赵大姑娘要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说多说少都听赵大姑娘的安排。”一个老嬷嬷打扮的人颐指气使地坐在正堂左下首,“淑妃娘娘不喜这郡主许多年了,淑妃在皇上面前是独一份,娘娘说的话皇上指定听,曹夫人您攀上娘娘这根枝既是您的造化,更是曹御史的造化。” 曹夫人连连点头。 这老嬷嬷上午来的。 面生得很。 也是。 这宫里出来的,她哪儿见过呀。 淑妃娘娘和这贞贤郡主不太对付,她也有所耳闻,贞贤郡主瞧不上淑妃娘娘以色侍人,淑妃娘娘瞧不上郡主在皇上面前装傻卖癫,都是为了皇帝那点儿宠爱,两个女人掐起来正常不过,如今淑妃要抓住这贞贤郡主的把柄痛打落水狗,也实属正常。 更何况,听这老嬷嬷的意思,赵大姑娘都被淑妃娘娘说动了,要改口供了? 既然赵大姑娘都改了,她有啥不能改的! 当初撞破那事的,除了赵家李家,也就她和这赵姑娘了! 只要她们一口咬死,谁知道内幕是怎么样的! 还不如就此卖淑妃娘娘一个好! 正好趁此机会,让她男人在正五品的官位上好歹动一动。 曹夫人权衡几许点点头,笑着应了,“赵大姑娘名声好,我自是跟着她走的,这一点嬷嬷您放心着呢!”随后又是捧又是奉承地塞了个大香囊到那嬷嬷手里,“您拿着打牌,淑妃娘娘那儿,您可千万记得帮咱曹家挂上号呢!” 那大嬷嬷冷着脸点头,抬脚出门。 这一刚出门,便吓得连忙钻进一小胡同里。 “可吓死老太婆了!装啥不好装宫里的嬷嬷!这万一穿了帮,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儿!”那老婆子腰一佝,啥气势都没有了。 许百笑起来,“秦嬷嬷您最会演戏了,要您都演不像,这世上就没名角儿咧!” 这捧得那秦嬷嬷乐呵呵地咧嘴笑。 一边笑,一边从怀里掏出个大香囊出来,拿手掂了掂,“哎哟!还真实诚呢!” 第两百一十一章 恩断义绝 实诚的、怀着一颗定京梦的曹夫人被一辆马车接到了刑部大堂。 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全都紧紧顶住她。 曹夫人顿感肩头之沉重。 嗯。 以及内心之满足,轻飘飘地走进堂内。 论一个喜欢嚼碎嘴皮子的人,怎么样才能最高兴的? 当然是,嚼碎嘴皮子的时候,能有无数人听且信的时候啊! 如今,不仅有里三层外三层的眼睛盯着她,还有两个面无表情的刑部小吏在一旁研墨记录...曹夫人心里跳了两下,感觉自己走上了人生之巅,迎来了生命之光。 “堂下可是曹御史之妻,陈氏?” 曹夫人连忙回神,“正是妾身。” 李质朴如今是妥妥的李代桃僵、鸠占鹊巢、占着左登全的茅坑使劲拉屎了,再沉声单刀直入,“腊月十六,正是杏花胡同刑部直隶侍郎赵显赵家宴请之日,曹夫人您也去敷衍,可曾发觉有什么不对?” 曹夫人低下头,余光瞥了眼赵檀生。 淑妃娘娘让她凡事以赵大姑娘为先,以搞死这位贞贤郡主为己任... 别的不说。 就说这位郡主的身份,她也是有点怕的。 曹夫人咬了咬下唇,没开口。 赵老夫人如同看见了希望,手上一边打着摆子,身形一边不由自主朝前倾。 李质朴话一开口,左登全很想把位子让出来... 来来来… 惊堂木给你,你来审... 这来势汹汹,一眼便见这人证物证全都齐活了。 他还审个屁啊! 反正要是定了贞贤郡主的罪,这皇帝的怒气还不是要让刑部来背! 刑部背的锅还少了吗!? 年初那帮文人为了周笃不也堵的是刑部的门吗!? 年中江口沉银真相大白,他不是也受尽了水监司的白眼吗?! “是是是,就你能,刑部还管上水里的事儿了!” 水监司一把手翻到天边的白眼尚在眼前... 这一年…刑部就没太平过… 前有惹祸能手赵显,后有他一贯奉行中庸之道的老丈人李质朴... 他左登全是不是欠他们家的?? 他都四十八岁了,眼看再捱两年他就能衣锦还乡,风光致仕了...这两泰山和姑爷是不是存心想搞死他啊? 左尚书欲哭无泪。 曹夫人也左右为难。 她余光里,赵家那位大姑娘神色恬淡,一点也看不出刚刚才颠倒是非了... “曹夫人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御史大人一贯秉公忠心,前途无量,夫人您一脉相承,自然也是言之凿凿,一字一钉。” 她看着赵檀生眼神向下一敛。 “前途无量”啊… 淑妃和贞贤郡主到底谁在皇帝心中地位高一点? 等等! 淑妃是信昌侯的人... 信昌侯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绝无可能被撼动! 曹夫人稍一抬头却见贞贤郡主一脸狰狞,凶神恶煞地将她死死盯住——这贞贤郡主莫名有点像在垂死边缘挣扎的蚂蚱…谁都知道她的死期到了,她自己也知道,可却不甘心… 曹夫人打了个寒噤,迅速做出抉择。 “妾身看到了郡主与赵大人!”曹夫人赶忙低下头去,遮住四下涣散的眼神,“隔着屏风看不到里面都有些什么!妾身本正与赵大姑娘闲逛家常,当时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之后李大人、小李大人还有王夫人…赵老夫人全都来了…妾身赶忙借机告辞,一回家就被吓得病倒了…今日一早听传唤才知道原来那苦命的赵夫人已经一命归西了…” 曹夫人抽了抽鼻腔,语带哭腔,“当真是红颜薄命,妾身难受得不可自拔。” 不可自拔个...屁! 檀生挑挑眉头。 这世道吧,若是不会演戏,那可真一点活路也没有了啊。 如今可好了。 以前是勋贵们赏钱给戏子听戏子唱戏。 现在是平头百姓隔着栅栏看勋贵们唱念做打。 公平! 檀生轻轻扬起下颌,看赵老夫人气急晕厥。 “赵老夫人厥过去了!”这是赵家长随的声音。 “母亲!”这是赵显的声音。 “把赵老夫人架出去!”这是李质朴的声音。 檀生抿抿嘴。 赵显慌乱,慌乱中双眼赤红,终于高声怒斥,“荒谬荒唐!荒谬荒唐!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辈!当日发生了何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阿俏,叔父…叔父待你不薄啊…你缘何要置叔父于死地啊…” 听声音,赵显是真伤心。 声音都裂了。 檀生低下头,闭了眼睛,眼睛里酸酸涩涩的,像是滴了滴香叶水儿。 那是她的父亲… 上辈子,除了官妈妈与正觉女冠,唯一一个挺身而出保护她的人。 就算只有那么一次。 可他也确实保护了她。 檀生眼角沁了一小滴眼泪,没一会儿,这一小滴泪便消融在了风里。 “我没有置叔父你于死地,叔父您只是**,不是谋杀。” 檀生声音轻轻的,说出话含有嘲讽的意味,“大道大义,家道家义,今日小女愿意出庭作证、大义灭亲,便是颠覆家道保全大道。赵家,小女是无颜再回了。” 檀生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赵显。 赵显的目光中有祈求,有悲怆,有后悔,有痛心疾首。 越过人山人海,两个人的目光首次有了毫无伪装的触碰。 檀生的恨,来得无比浓烈。 这恨并未随着时光而消磨。 赵显看懂了檀生眼中的恨,陡然心惊。 这孩子… 什么都知道! 所以她才会如此恨! 如此地恨他! 才会处心积虑要把赵家一次一次送上风口浪尖,再让赵家从巅峰声名狼藉地掉下来! 檀生,什么都知道! 赵显后背突然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他口中发苦,不知该作何言语了! “今日,三层外三层无数无数双眼睛看着,小女便在大家伙的见证下,郑重许誓,小女与赵家一刀两断,遁入道门,成为东岳观正觉女冠记名弟子合真。从此以后,小女是死是生,是病是灾,与赵家再无丝毫关系。”檀生轻轻张口。 众人再次哗然! 看戏还能看出个恩断义决来! 冰锥刺心,原来是这种感觉。 赵显摇摇欲坠。 与白九娘七八分相似的容貌,配上与白九娘截然不同的冷冽与决绝,原来会让他心这么痛。 檀生轻轻张了张嘴,好像在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赵显看懂了,瞬时泪流满面。 檀生无言地叫了一声,“爹”。 第两百一十二章 反转(上) 赵显胸口一阵刺痛,目光茫然地看着刑部大堂上的诸多纷争。 站在堂中的贞贤郡主、坐在堂上的李质朴、还有茕茕孑立站在这纷乱中的檀生。 他的女儿。 他的骨血。 他与白九娘的骨血。 他苟活大半辈子,如今落在心上的这道伤成为他平生最痛的疤。 他的女儿,设计,他与别人私通的罪名... 赵显摇摇欲坠。 他好似从未认识过这个女儿。 他跑遍市场,将买到的糖渍青梅藏在胸口给他的小阿俏带回来,白糖融化在了他的衣襟口…他的小阿俏,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的小阿俏应该像阿九那样,纯美得像一朵无瑕的白花。 赵显只觉心中、脑中全是雷电霹雳,好似美梦崩塌,又像一块美玉从中破碎。 檀生出言恩断义绝,这供词自然又叫人平白信了三分,左登全不说话了,李质朴接连让人带上百花楼小厮、守卫城门的侍卫、赴了赵家筵席的另几位太太…百花楼的小厮证实李氏与贞贤郡主曾在一个晌午包下二楼雅间详谈,李氏出来的时候,神色慌张颇为不对;守卫城门的侍卫证实,在李氏死的那夜,确实进出城门,且有夜巡册簿为证;而另几位太太则证实,当日筵席李氏与贞贤郡主确实不见了,紧跟着赵老夫人也不见了... 种种证词加在一起,全都指向了贞贤郡主。 贞贤郡主快疯了。 整个刑部大堂都只能听到她怒吼尖锐的叫声。 左登全看了李质朴一眼,埋头低声怒斥,“…贞贤郡主是宗室,理应宗人府管教,你如今半分颜面都不给她,是想被罢官吗!” 李质朴昂起头来,“老夫替小女报仇雪恨后,自会上书致仕。” 为了把贞贤郡主铁板钉钉,这李质朴连官儿都不做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没了闺女的李质朴,就他妈是个光脚的! 左登全讪讪然,不知该如何宣判。 可堂下全是平头百姓的亮晶晶的眼睛。 今日这场审讯,整个定京城都看着呢! 若是审判不公,民愤民怨一起,他这个刑部尚书头一个被推出来当炮灰。 左登全清清嗓子,“贞贤郡主,你可还有可说的?” 惊堂木一拍,让贞贤郡主回了神。 她一声尖叫。 可嗓子哑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啊!? 她在百花楼堵李氏只是为了说服李氏给赵檀生下药?她为什么要给一个不认识的姑娘下药?因为她害怕这小浪蹄子把她的夫家侄子给勾走了?她为什么害怕子侄被小姑娘勾走?因为...因为她在苟且中与袁修情根深种?!?! 这些话,她一个字都不敢说啊! 千万声冤枉含在嘴里,她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说了,就是万劫不复。 是和一个有家室的男人苟且***更让人恶心,还是和自家尚未成亲的子侄有肌肤之亲更恶心? 贞贤郡主张了张嘴,两害相较取其轻,当然是和有家室的男人勾结不那么让人恶心了啊…她的脑袋如今像一团浆糊,她抬起头来看向左登全,好似在求救。 左登全再问她一句,“郡主,可还有什么要说的?谋人性命,当一命抵一命。今日郡主若承认了李氏之死是因您而起,那么照大昭律例,您当判斩立决。” 左登全在“谋人性命”四字上加重了语调。 贞贤郡主如醍醐灌顶。 等等! 种种证词,只能证明她和赵显有苟且…无论是赵檀生还是那曹夫人的证词,都只能证明她和赵显那所谓的“不正当”关系,而不能证明是她杀了李氏! 就算从赵管事房中搜出了内造银两,那又怎么样!? 在这定京城里,用着内造银两的人又不止她一个! 几家郡王府,甚至翁家那位县主,不也有内造之物吗! 赵管事已经承认是他杀了李氏了! 可这主使之人,谁也没办法言之凿凿地证明是她! 没有人证! 没有物证! “我没有杀李氏!” 两害相较,取其轻! 她只是个寡妇! 今日之事,摆明了有人不想让她活! 她决计不能让那人如愿! 接连而来的变故让贞贤郡主已无法思考,她脑海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若是她承认了是她杀了李氏,那么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只要不死,她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她只是个寡妇!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是自古真理! 就算是与人*****,也罪不至死啊! 甚至... 贞贤郡主眯了眯眼睛,甚至这场戏,会不会是赵显自己做下的局?会不会是赵显杀了李氏,狗急跳墙,不惜诬陷名誉也要把这杀人凶手的罪名栽到她身上来? 死和身败名裂。 贞贤郡主会怎么选? 檀生冷眼旁观。 就像当初贞贤郡主给她出的那道题一样,为保全贞贤和袁修,袁家将她送进东岳观,东岳观遭了山贼,山贼想折辱她… 死,和身败名裂。 她选择了死。 面对响马的折辱,她选择了宁死不屈。 时至今日,那么,贞贤又会怎么选? 贞贤会选择身败名裂地活下去吧? 这个念头在檀生的脑海中刚刚掠过,便听见了贞贤郡主的仓皇回答。 “我没有杀李氏!是赵显杀的!他告诉我的!李氏撞破了…”贞贤郡主含糊不清,“赵显便想将她杀死!赵显告诉我了的!左大人,您好好想一想!我若是想动手,又怎么会用赵显的心腹呢!?这分明是赵显过河抽板,把这脏水泼在了我身上!” 如今世风开放,养男宠面首都是常事。 就算她与赵显有不正常的关系,那又如何?! ******是死不了人的! 可谋杀罪是要死人的啊! 贞贤郡主情急之下,如檀生所料,毫无犹豫地选择了身败名裂地活下去。 檀生几乎想笑出声。 这个蠢货! 她选了活下去! 活下去的代价就是,反咬赵显一口! 还有什么比承认她与赵显有私情,所以赵显愿意将诸事都告诉她,这个证词来得更逼真呢! 这可真是个蠢货啊! 在死亡的威胁下,竟然如此仓皇地便亲口承认了她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 天啦! 檀生几乎想仰天长啸。 上辈子,她到底是有多蠢才会死在贞贤的手里啊! 真是妈...了…个...巴...子…啊… 第两百一十三章 反转(中) 贞贤郡主此言一出,左登全长吁出一口气来。 还好还好! 还不算很蠢! 至少还抓得住他言语里的提醒! 一个郡主,就算是没死丈夫和男人乱搞算得了什么大事?又不是前朝,寡妇再嫁还要浸猪笼...床上的事儿算得了什么大事?更何况,贞贤是死了男人的!承认和赵显乱搞,总比承认是她杀了李氏好啊! 只要保住贞贤一条命,皇帝再发怒,那也管不着他和刑部的事了。 李质朴双眼一眯,下意识觉出不对来,可他抓不住到底哪里不对,他从始至终一条一条地捋下来,每一点都对得上——贞贤给怀玉挖了坑,是为了嫁进赵家;赵显与贞贤有私情;赵管事杀了怀玉…每一个环节都对得上号。 在这围观之人看来,今日之事是,贞贤与赵显有了私情后难耐寂寞,趁筵席之时二人偷欢,却被怀玉、赵檀生及曹御史夫人撞破,赵家为保全名声暗自将怀玉送往宝山寺,而后贞贤买通赵管事暗杀了怀玉。如今生死当前,贞贤却反咬一口,是赵显暗杀的怀玉... 这个故事,逻辑清晰,人证物证俱在。 详细得就好像...就好像...有人害怕看官看不懂一样… 李质朴始终觉得哪里不对。 这场戏布置得太妙了。 每一招棋子都落得恰到好处。 逼得贞贤亲口承认她没做过的事,逼得贞贤攀咬上了赵显,逼得每个人都以为赵家和贞贤十恶不赦,怀玉无辜可怜。 可他知道当日是什么情况! 是怀玉赤身裸体地躺在暖榻上! 是怀玉动了歪心思,不禁妄图加害赵檀生,还给赵显戴了绿帽子! 可这些事,如今没有人再提。 在赵檀生的运作下,每个人唾弃的都是赵显和贞贤郡主... 这..真的是一个小姑娘的手笔? 真的没有人帮忙吗? 如果有人帮忙...那么怀玉的死跟赵檀生有没有关系? 李质朴突然发现他之前的思路全错了! 他被赵檀生寥寥几语带进沟里了! 明明还有无数种可能! 他却信了赵檀生说的每一句话! 甚至还在心中讥讽赵檀生又蠢又傻! 若怀玉的死真的与赵檀生有关系,那么又蠢又傻的人就变成他了!他被赵檀生当了枪使还暗自得意! 李质朴瞬时面如死灰,张口欲言却见这堂内大局已定——就看死的是赵显还是贞贤了,就看谁人技高一着,谁人死里逃生了。 而如今,他的话对大局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了。 万一…这个局压根就是错的呢? 万一…他中了赵檀生的套呢? 万一…真正的凶手不是这两个人呢? 万一…他助纣为虐,反倒帮真凶混淆视听了呢!? 李质朴在官场上沉浮数十载, 李质朴面色发沉发灰。 左登全却瞬时觉得神色舒爽,实乃今日之最佳事,再看赵显,目光含义不明,“赵大人!” 赵显如梦初醒,从看客群中抬头“嗯”了一声。 “今日时候不早,既同为嫌犯,理应将郡主与赵大人都看押于刑部,可你二人,一位是天潢贵胄,一位是官宦仕人,我大昭讲究刑不上大夫,今日你二人便各自回府,由刑部派人看守…”左登全故作沉吟道,“在案情未曾水落石出之前,赵大人最好不要上朝,刑部事宜都暂且放一放,以免旁人口说本官有瓜田李下之嫌。” 各自回府!? 岂非给了那贞贤四下活动的机会!? 赵家才来京师多久?她贞贤在京城多少年了?这左登全分明是在和这郡主瓜田李下! 赵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喉头一片腥气,她张口就想大声说什么,可是喉咙像是藏了一团血块,堵得她只能发出“嗡嗡”的声响。 左登全此言一出,看客们嘘声一片。 奈何天已入暮,刑部做了一天生意也要关门了,今儿看这不要钱还不要脸的热闹,也看够本了。看官们悻悻然地一边议论一边往出走。 赵老夫人死死抓住赵显的手,目光阴毒地看向檀生。 檀生漠然回视,眼神缓缓从赵老夫人与赵显身上一晃而过,神情恬静地低头佝腰,提起裙摆,目不斜视地与之擦肩而过向外走去。 “你站住!” 赵老夫人用尽所有力气,颤颤巍巍开了口。 檀生依言停下脚步,目带问询。 “李氏…你是杀的吧?”赵老夫人看懂赵檀生的局了,赵檀生演这出戏只是想把阿显和赵家拖下水!让阿显万劫不复!让赵家永无出头之日!这就是一个死套!为了让赵家往里钻的死套啊! 檀生余光里有赵老夫人颤颤巍巍的手与卡白一张脸。 赵显正往这边走来,见檀生与赵老夫人站在一起,不禁步履加快。 “是又如何?” 檀生嘴角含笑,语气很轻,挑衅地看向赵老夫人。 大堂里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看官们还忙着回家做饭呢! 左登全坐了一整天,坐得头皮发麻,腰酸背痛,是第一个溜的。 大堂内,就还有零零散散三两个收拾卷宗的小吏。 没人听得见檀生说了什么。 赵老夫人恨得一把反手抓住檀生,身形如抖筛,眼歪鼻斜,嘴里嘟囔,“走…你跟老身去见尚书大人…你…你把刚才说的话…在尚书大人跟前再…再说一遍…” 赵老夫人说话含糊不清,一边脸一边身子已经动不了了。 檀生一撩手腕子,将赵老夫人甩了个趔趄。 “行啊”,檀生笑起来,“我去寻左大人告诉他,是我下的手;祖母您也去亲口告诉左大人,白九娘是您下的手,白家的阴沉木是好的,是有小人作祟方才有了灭顶之灾的,可好?您若做得到,阿俏自然也能做到。” 赵老夫人膝盖一软,险些跌坐到地上! 赵显连忙将老母搀起,再一抬头,竟不知该以何种面目面对檀生! 檀生向后退了半步,未在转过头来,步履急急匆匆朝外走去,走到马车边上时这才慢了下来,她扶在车辕上微微阖眼。 如此一来,便是真的再见了。 和赵家再见了。 和赵显再见了。 前后两辈子,她终于有了这个勇气。 有承认,她的父亲确确实实不爱她的勇气了。 檀生埋下头来,突闻上方传来一句话。 “上车吧,茶汤都给你煮好了。” 第两百一十四章 反转(下) 第两百一十四章反转(下) 那管平缓而低沉,檀生好像在幽静无波的古井中抓住了麻绳,奋力向上攀。 马车里煮好的哪只茶汤呀… 檀生目瞪口呆,看了看蒸汽腾腾的那一桌,再目瞪口呆地抬眼看了看双手抱胸、一脸冷静的许杏花。 “吃吧。” 杏花言简意赅,面容冷峻,和桌上熠熠生辉的火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谁会在马车里吃火锅?? 你在马车里吃过火锅吗?? 檀生眨了眨眼,在车厢烟雾缭绕中看到了烧得火热的铜锅,铜锅里飘着火辣辣的红油,红油里浮着几片嫩嫩的牛肉和几朵蘑菇,锅子旁边盛着一大碗菜,里面啥都有,菜旁边赫然摆放着几大碗荞麦面… 檀生:??? 许仪之感受到了檀生疑惑的眼神,没说啥,递了双筷子过去,再打了个调料,“刑部的饭菜难吃,我怕你饿了,让府里的厨子随便准备点吃的。” 随便准备点吃的... 檀生意有所指地瞅向那一桌子火锅菜。 许仪之眼眸一垂,烫了块儿脆豆腐,涮了涮,隔了良久才开口解释,“我听说,川人高兴的时候喜欢吃锅子,不高兴的时候也喜欢吃锅子。” 嗯。 在川人的脑子里,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不能解决的... 脆豆腐放进了檀生的碗里。 浓烈的香气混合冷冽的气息,檀生在默默感动之余,确实…有些饿了...姑娘埋头吃锅子,指挥镇国公世子烫完豆腐涮肉片,混合着刺激的辣味与厚重的牛油味,檀生抽抽鼻子,隔着车厢里氤氲的雾气看见许仪之的目光与面部柔和的神色,突然有些想扑到少年郎的怀中,揪着少年郎的衣襟控诉今天她有多难过。 然而,火辣辣的锅子阻挡了姑娘热血上头。 许仪之见檀生火锅涮地差不多了,埋头拌了两碗荞麦面推了过去,随口问道,“回东岳观?” 檀生眼眸一闪。 她除了回东岳观,还能回哪里去? 还能回赵家吗? 赵老夫人许是想将她吞了。 “回东岳观,今日我在堂上已与赵家恩断义绝了。”檀生轻声道。 许仪之笑了笑,“我听说了。” 檀生抬起头来,莫名地也跟着许仪之笑起来,“你还听说什么了?” “我还听说,赵大姑娘、合真道长指控自家叔叔与寡妇苟且。”许仪之再帮檀生倒了一勺豆油,轻声提醒,“这辣子辣得很,吃多了,你晚上不舒服。” 檀生搅拌了几下荞麦面,吃了两小口,只觉得这跟东岳观煮的那味道一模一样。 许是好厨子的手艺都是相似的吧。 “嗯,不吃辣了。”檀生被一打岔,都快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埋头想了想,抬头道,“京里还说什么了?” 她的名声大约被毁得差不多了。 闺阁姑娘年纪轻轻指控自家叔叔。 不仅指控,还口口声声涉及自家叔叔的床笫之事。 这小姑娘的清白名声,一传十十传百,还剩得了多少? 她有万万千千种办法让今天的事办成,确实没必要搭上自己的名声,让自己去出这个面,可她必须去。 她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要与赵家一刀两断。 她要让满定京他妈知道,是她不要赵家了,不是赵家不要她了! 更何况,名声算什么? 她一个三教九流都浸染过的人,什么没见过?什么肮脏事没听过?名声是能吃还是能穿?大不了就是叫她嫁不了人。 那也没事。 许仪之还在呢。 她啥样,许仪之没见过? 她再凶悍再无耻的样子,许仪之都见过。 这点儿算什么? 虽然她不知道,许仪之到底喜欢她什么? 但是她知道,许仪之喜欢的,就是她,仅仅只有她而已。 听檀生这样问,许仪之不觉又笑道,“定京城能说出什么来?只是合真道长的名头又响亮了几分罢。”许仪之伸手摸了摸檀生的头,“乖,没什么的。”他话声极其温柔,目光里却陡然升出一股戾气,“谁要敢说你什么,他那舌头长来也没什么用,以后也用不着再说话了。” 好的! 世子,你好棒! 檀生觉得硬汉咯吱窝下的味道实在太美妙了! 马车向都梁山去。 走得极为平顺。 檀生和许仪之二人埋头干完一个锅子,五碗荞麦面,外加四碟点心。 檀生感觉自己撑得快吐了,放了筷子。 许仪之蹙眉道,“今儿怎么吃这么少?” 檀生喉咙里刚吃下的牛肉片尚在上下翻腾,她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堆空碗,有点怀疑自己对“少”这个字出现了错误的理解。 “平日里,不是都吃十碗荞麦面的吗?”许仪之神色一凛。 果然! 和赵显恩断义绝,果然还是让小檀生食欲不振了! 明儿要让人熬点山楂汤来。 开开胃。 檀生快哭了,一声哀嚎,“道观里碗小!我吃的十碗荞麦面是拿茶碗装的!今儿吃的面可都是拿海碗装的啊!” 许仪之对她的食量到底有什么误解! 哪个正常的豆蔻少女会一次吃下十大海碗的荞麦面啊! 还是说,许仪之根本没把她当成正常的豆蔻少女! 而是把她当做荞麦面杀手! 谁传的话啊! 神棍不要形象的啊!! 檀生又撑又气,白日里心里存下的那些许怅然迷惘丝毫不见了踪影。 来东岳观可谓是轻车熟路。 檀生照例住在小院里,和正觉女冠的六音阁隔了一堵墙的距离。 许仪之厚着脸皮住到了内院,目不斜视地穿过一众害臊的小姑子,美其名曰寻女冠探讨道经,一连两日往六音阁跑,奈何那目光毫不遮掩地穿透六音阁的窗棂落在了檀生的小院里。 正觉女冠恨得牙痒痒。 这都什么人? 这是什么人啊!? 这位镇国公世子要不要脸?还把不把她当成合真的师父? 哪有当着师父的面,像头狼似的往小姑娘院子里探望的? 正觉女冠恨,一边恨,一边嘱咐小姑子给许仪之加餐——听人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道观里女人多,做的饭菜都少,这总不能叫自家姑爷饿着吧... 檀生避世。 赵家却好似落在了这布满泥尘的凡尘俗世中,一起身,一屁股的灰。 掸都掸不掉。 第两百一十五章 反转(二下) 第两百一十五章反转(二下) 【二下是什么鬼??就是再一次下的意思。】 杏花胡同深处,赵宅。 这几日的赵宅,像死了一样。 整栋宅子像死了,宅子里的人也像死了一样。 因周笃一事群情激奋的读书人们如今像一群找到了破口的鱼群,争先恐后地涌向杏花胡同,再一次围堵在了赵宅门口——一个私德败坏、杀妻私通的小官竟然是逼死大儒周笃的罪魁祸首! 简直不能忍啊! 简直就像耗子把猫给咬死了似的! 要给周先生报仇! 也不知受人撺掇,还是自发愤怒,赵宅门口比前一次更脏更乱人更多,声音从早上响闹到夜里,白天反复有人喊道“西门庆”,夜里人睡了,就放了口钟在门口,风一吹,棒槌砸在大钟上,“咚咚咚”简直比唱戏还响。 镇国公夫人翁氏被闹得头皮发麻,心里怒骂了自家那个挨千刀的倒霉儿子一百遍,倒霉儿子去东岳观听经了正好避开,镇国公夫人考虑了三个瞬间当即收拾行囊决定避居宝山寺,就让镇国公和孙姨娘在府里好好听钟声吧!老娘求生去了! 正房夫人一走,绝了那孙姨娘避到庄子上的念头——这宅子总得要个人当家啊!镇国公尚能留宿花红眠柳,这孙姨娘却只能咬牙坚持,待翁氏神清气爽回府时,只见那孙姨娘面黄肌瘦,一看就是那魔音折磨得快失了常的... 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罢。 此时的赵宅,在围追堵截中,沉默着濒临爆发。 赵显颓了。 一连三日,把自己锁在房中,躲在桌下,不见天日。 空中微尘平淡无波,不知往哪处去,星星点点地落在酸枝木书桌上。 赵显双眼无神,伸手去够那些微尘,哪知手还没挨到,微尘被气息吹起,终究是扑了个空。 门“嘎吱”一声响了。 跟随赵老夫人的脚步声,传来了一阵米香。 “好歹喝口粥吧。”赵老夫人语带哭腔,“阿显,你都三天没吃喝了,事情到底还有回寰余地…咱们大不了…大不了回广安,咱们还有地啊…” 赵老夫人蹲在赵显跟前。 赵显已经被饿得颧骨高凸,显得两只眼睛大且无神。 赵老夫人伸手去拉赵显,去被赵显一把推开。 男人的气力让半身无力的赵老夫人一下跌坐到了地上。 “阿显!” 赵老夫人口齿再次不清晰了。 这几日,她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就是常人,坏的时候却半边身子无法动弹,也没办法张口说话。她知道这叫什么..这叫中风,以前广安府有个溺死儿媳妇儿的老妇人就患了这个病,街坊邻居都说那老妇人是罪有应得。 可她没错啊。 她有什么罪? 她最大的罪过就是一心为了幼子赵显。 没有一位母亲是有罪的,每一位母亲都是值得原谅和尊重的,因为她们为了孩子献出了血肉、献出了躯壳、献出了良知。 她没错。 可... 若是她没错,阿显会推她?阿显会这么对她呢? 赵老夫人胸腔泛酸,左边脸不由自主地抽搐,眼泪像失去控制似的往下砸,“阿显..阿显,你有话就告诉母亲啊…阿显…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人肯定是那个郡主杀的,我们是无辜的。只要还活着,只要不经受牢狱之灾,你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 都什么时候了,她想的还是东山再起!! 赵显觉得可怕,太可怕了!他从桌子下爬出来,将赵老夫人推得更远了,一开口便是满脸泪,“你弄死了阿九!是你弄死了阿九!现在你想来弄死我!母亲,你怎么这么毒!” 赵老夫人半边身子抖得厉害,伸手去够赵显,“母亲错了…” “你是错了!” 赵显高声嘶吼,“是你让我陷落到如今这个境地!我日日读书,夜夜读书!你给我带来过什么!?国子监别的读书人都是徽墨堂纸,只有我用不起!别人都笑话我!笑话我是乡下崽!我日夜读书考取了功名!回乡后才知我的妻子死了!我的女儿变成了侄女!我忍了!因为我们不容易!赵家不容易!娘…” 赵显满面眼泪,涕泗横流,“娘,你当真以为,你和广安府里那些掌柜的的丑事,我不知道吗!?” 赵老夫人如被天打雷劈! “娘!我们这么不容易!我从六品做到四品,从南昌到了京城…我不想功亏一篑啊…娘啊…我不容易啊…娘…”怒吼之后,赵显情绪渐渐平复,双手撑面,哭得后肩耸动。 “我是当官的,我不能有污点…” “如今我被责令停职留堂,那是因为我陷在了谋杀案里。要是这起案子破了,我就能官复原职,重新做我的官儿了…”赵显近乎于自言自语了,他双眼放空,从他的目光里压根不能看到丝毫的情绪。 “会破的!会破的!咱们没有杀李怀玉啊,这案子会破的!”赵老夫人手撑在地上,支撑着自己一半的身体,奋力地一点一点地在地上蹭,妄图挪到赵显身边去。 “不!” 赵显猛然大声开口,“这案子短时间内破不了!那郡主也不会原地等死!她连清白名誉都不要了也要钉死我,她必定还有后招!我赵家在定京无依无靠,最后必定要给她垫背!” 赵老夫人一愣,知道赵显这番话有道理。 “那..那怎么办呢..”赵老夫人六神无主,耷拉这嘴皮子,几个字也说不清楚,一滩口水顺着她嘴角往下淌。 赵显嫌恶地往旁边靠了靠,甩开了赵老夫人的手,面容却很急切。 “只能推一个人出去顶罪!” 这是这三日,他闭门思索出的唯一方法。 刑部办案,一为物证,二为人证,三是自首。 有了三,前二者均可被推翻。 如今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去顶罪,那么从法理的立场来看,之前刑部大堂上审讯的那些就全都是假的!都做不得数! 谁去自首呢? 赵显的眼神飘忽不定地落在了赵老夫人身上。 反正…母亲都要死了吧... 母亲还杀了他最爱的白九娘! 母亲还企图将他心爱的阿俏推出去作妾! 母亲该还债了! 赵显开口道,“娘…要不,你去自首吧?” “你去告诉左大人都是你做的吧?” “婆母杀媳妇是有先例的,没有一例判了斩立决…最重的也只是流放…因为您是长辈…” “娘,你去自首了,我才能继续做官。” “贞贤郡主的围也解了,她也不用挖空心思地把罪过往儿子身上栽了。” “母亲,你杀了白九娘,这是你欠我的!” 赵显厉声一言一语。 米香萦绕在房中。 赵老夫人张大嘴巴,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了了。 第两百一十六章 最后一面(上) 【阿渊看到有朋友觉得赵显的转变很突然,阿渊一脸问号。赵显一直都是隐形渣啊!!他除了给阿俏买过青梅,还做过啥啊。纯粹一个自我意识强、本我主义严重的人…现在被狠狠地一刺激,一逼,在自家母亲面前显露本性不是很正常嘛…】 初春风习习,在定京城八方过海,各显神通的时刻,檀生在东岳观度过了十四岁生辰,正觉女冠亲自下厨煮了一碗齁咸的长寿面,檀生面不改色地干完了,导致她晌午喝了三壶水,跑了五回茅房,被许仪之要求待回京后找个老中医好好摸一摸肾经;青书师姐送了一摞书,一看就是毕生之精藏,种种奇思妙想的思路让檀生叹为观止;翁佼和翁笺两兄妹也来了,在扫荡了东岳观的厨房、挑剔了东岳观的厨子、贬低了许仪之的厢房摆设后,翁佼剔着牙斜眼看檀生。 “你还真下得去手,当真最毒不过女人心啊。” 檀生害羞道,“好说好说。” “你知道现今定京城已经炸了吗?永宁侯府将贞贤郡主送到了别院,永宁侯夫人将贞贤郡主的嫁妆都锁起来了…和永宁侯府牵扯的那些人家避之不及,永宁侯世子,噢,就那说是定京明珠的那个袁修,你知道吧?”翁佼斜眼再看许仪之,许仪之挑眉颔首,翁佼再道,“就那袁修本来今年是要下场考试的,估摸着也是不行的了。” 翁佼躺靠在太师椅上,笑道,“合真道长,你咋这么厉害呢?” 檀生谦逊道,“承让承让,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赵檀生这死丫头脸皮厚得像城墙,油泼不进、火烧不烂...翁佼啧啧两声,算了,换个人撩,翁佼一转头看见了坐在檀生身后,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一副“我很乖巧”死样子的镇国公世子,前定京第一纨绔、今东岳观第一拖油瓶许仪之。 翁佼啜了口茶,回甜回甜的,挺好喝的,问了一句,“这茶水还不错,这什么茶呀?” “这是珍珠莲泡的水。”檀生笑道。 “哟,在哪里买的?怎么没在京城里听过?江南的新货?还是北疆进贡的好货?”翁佼生就一副纨绔相。 “你出门左拐,弯下腰,在草丛里随手掐两枝就有了。”许仪之面无表情。 翁佼“嘿哟”一声,这死纨绔素日非龙脑香不喝,非清泉水不食。 今儿为了追个姑娘,裹上铺盖住到道观里头来吃素喝山茶,还真是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呀... 翁佼乐起来,“您这倒是避世了,你知道姑母也避到宝山寺住着了吗?” 翁氏来头一天就修书一封把他这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结尾还拴了句“趁虚而入加油干,时机不等人,无助迷惘的小姑娘最好骗…”如此云云。 许仪之看了眼身边这位“无助迷惘”的小姑娘,笑得很甜。 他才不要谁教。 他早就骗,哦不,追到了! 不过,别的不提。 他那亲娘对于他的婚事,嗅觉还是很灵敏的。 这份灵敏要放在对付那孙姨娘上,那孙氏也不至于得意这么多年。 只是亲娘不愿意,谁也没办法。 说起姑母,翁笺小姑娘憨憨一张脸有点愁,愤愤不平,“莫不是又被那孙氏逼的?” 许仪之摇头,“那倒不至于,近日杏花胡同不安分,母亲避出来多半是因为在府里睡不好觉。” 这些年头,母亲倒是越看越淡,很少被那孙氏气得动肝火了。 再加上翁家入阁拜相,势头猛,他那手里只有个金吾卫的爹倒是不敢像先头那样做过头。 檀生不清楚镇国公府里的详情,看看许仪之,再看看翁笺气鼓鼓一张脸,再想想镇国公那位夫人翁氏一副生来不知愁的模样,心里清楚这怕又是一桩弯弯绕。 檀生揉了揉翁笺的脸,笑道,“你要想见镇国公夫人,咱们明儿就去,宝山寺也不远,就几里路。” 翁笺笑起来,“那今儿夜里,我挨着你睡。” 许仪之脸臭了一分。 檀生也高兴,“行,咱们拢一个被窝,捂一个暖炉!” 许仪之脸又臭了一分。 翁笺眼睛亮晶晶看向翁佼,“哥哥!我也要在东岳观里住下!” “不行!” 抢在翁佼之前,许仪之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开玩笑呢!! 他好容易抢到一个距离檀生不到三个拐的院子! 若是被翁笺捷足先登,他岂非悔不当初! 不行! 绝对不行! 也不知是许仪之错觉,还是想多了... 他始终觉得,他家阿俏,对小姑娘的语气里暗藏宠溺… 特别是对漂亮小姑娘.. 翁笺算一个,东岳观里那青书算一个... 许仪之觉得心很累,男人的醋要吃,女人的醋也不能放过。 约莫是许仪之的眼神太过凉飕飕,混着寒风,翁佼怂怂地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诶,我听说赵家那位老夫人彻底瘫了。” 这个话题换得好。 这一下就从《西厢记》换到了《海瑞罢官》,跨度之大,真叫人想把翁佼的脑子锯开看看里面都是哪种种类的豆腐渣。 许仪之看向翁佼的眼神更加凉飕飕。 就你能。 就你万事通。 在他家姑娘生辰的时候,告诉他家姑娘这些糟烂事,真是活腻歪了。 檀生一愣,手在裙摆上拂了拂,埋了埋头再抬头时,面容瞧不出喜怒来,“赵老夫人还没进刑部大牢吗?” 翁佼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赵老夫人快进刑部大牢了?” 檀生抿抿嘴,心下瞬时拔凉拔凉的。 到底叫她算准了。 赵显狗急跳墙,为解围必定会叫自家母亲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 赵老夫人会听她儿子的。 赵老夫人这一辈子都为儿子活着,如今要为儿子死去,也算是春蚕到死丝方尽。 只要她自己能想过味就行了。 既说起这个话头,许仪之索性也开了口,这些时日,他见自家姑娘情绪一直不太高,便着意将檀生隔绝在这些烂事之外,京里翻天覆地都不管她的事了,既身在此山中,就不问凡尘俗世罢。 他家姑娘个性天真烂漫,其实也做不来这些脏事。 以前是他不在,现在他在了,怎么可能还叫檀生过那种日子? 他本是打算待事情尘埃落定,白家舅舅进京后,檀生再从东岳观搬出去再听说这些事儿。 只是如今翁佼那不长眼的说起这个话头来,那还是让他来说比较好。 他说,他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的姑娘。 “前日,赵老夫人递了一封自首信给刑部,承认了她与儿媳李氏积怨已深,她一时鬼迷心窍,便买凶杀人。”许仪之声量压得低,“左登全接了那封信,今日傍晚,赵老夫人就会被押回刑部,择日定刑。” “那贞贤郡主和赵显怎么办?”檀生轻声问。 许仪之深吸一口气,“这就看皇帝怎么抉择了。” 檀生点点头,面目上看不出情绪。 赵老夫人,这辈子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只是.. 赵老夫人到底甘心不甘心呢? 第二百一十七章 最后一面(中) “什么时候签单子?”檀生语声无波亦无澜。 签单子,是刑部的黑话,说的是判刑,看是得一个死字,还是流放千里。 “要等到。”许仪之沉声道,“这案子,左登全也不好判。婆婆杀媳妇儿倒是没有先例,只有媳妇杀婆母,从重判了个斩立决…如今是婆母杀儿媳,照律法,那赵老夫人兴许能保住一条命。” 这正常。 老子杀儿子是没罪的。 可是后老子杀儿子,那就是大罪了。 同理可得,亲婆婆杀儿媳妇,罪也不至死。 真是... 可惜了呢。 檀生蹙眉颔首,小姑娘那眉梢一颦,许仪之那心尖尖就一疼。 许仪之横了翁佼一眼,翁佼莫名其妙地往后一缩,他又干啥天怒人怨的事儿了?? “行了行了,不说这些东西了,今儿可是阿俏生辰,没得给阿俏添堵。”翁笺挥手,从袖里掏了掏,掏出一叠银票来,少说也得有千八百,一把塞到檀生手里,“家里头出了这么桩糟心事,往后也别回去了,没得带坏了你。祖母说了,你要愿意,就回翁家去,住到你出嫁,翁家当你娘家;你要不愿意,就在东岳观住着也成,反正咱手里有钱有铺子,还有正觉女冠挡在你跟前,名声不能当饭吃,咱怎么过得舒坦怎么来。” 这倒是平阳县主能说的话。 檀生无比感动。 翁家清贵,翁家愿意打开门接纳她,拿她当自家姑娘养,就已经给她最厚实的保障了。放在寻常姑娘身上,就相当于有了一个强劲的娘家,说亲事就不愁了。 檀生看了眼许仪之。 不过,她本来说亲就不愁的啊。 翁笺的那厚厚一叠银票攥在手里,让檀生感觉自己像个暴发户。 谁知,翁佼见自家妹子送了礼,这才想起来今儿过来是要干啥的,赶忙从胸口里掏了三根大金条出来,如今这世道金子贵得很,寻常见都见不到,这一下就粗粗壮壮三大根推到了檀生眼前。 “送那些东西都是虚的,咱什么交情,不玩假把式。”翁佼私心觉得自个儿这想法十分合适,“自己拿着钱,想买胭脂铺子就买胭脂铺子,想买香水铺子就买香水铺子,看中啥自个儿买去。” 好...好的...大哥... 票子、金子、再加个妞儿,她就齐活了... 檀生也不跟翁佼客气,颤颤巍巍收了这金条子。 翁佼跟想起什么似的,又在胸口掏呀掏,掏出一对儿做工精细、用色考究的珐琅点翠流苏红宝石簪子,“阿玠被大长公主送进金吾卫了,正轮在外城城门上练岗呢,一早就托我送过来。” 阿玠公子! 檀生身后一排农作物,眼神一亮,炯炯有神地瞅着这对簪。 檀生笑起来,“阿玠去金吾卫了?” “对嘞,在杏花他爹手下讨生活,啧啧啧,这艰辛的日子。”翁佼手一甩,折子扇的风快扇到檀生脸上了。 翁笺嫌弃蹙眉,“人阿玠哥哥在金吾卫磨两年,再去捐个功名,至少也能当个五品同知。你这考了秀才后连场都不想下了,您就三教九流地混呗!” “我倒是想问问了,您的荷花儿绣得还像鸭子吗?” “你无耻!” “你更无耻!” “我要给爹告!” “翁笺你个小叛徒!” 檀生也不知道,这两兄妹究竟是咋吵起来的,反正是越吵越热闹,翁笺说自家哥哥是千年难遇的小贱人,翁佼说谢谢夸奖,我代表一千年的贱人谢谢您的赞美… 檀生也算是见识了。 两兄妹吵架还能这么吵的。 反正檀生一手拿着金子,一手拿着票子,头上顶着那对硕大无朋的簪子,在两个智障的吵闹声中,显得无比安详。 许仪之双眼沉溺,望着檀生笑。 檀生一抬头,就看见了许仪之面无春风拂如柳的笑,笑得盛世安好,笑得时光已逝。 檀生很想高声问他。 笑笑笑! 笑个屁! 把礼物拿出来再笑啊! 啊呸! 临到傍晚,翁笺没干过自家哥哥,被拖着拽着上了马车,青书师姐的经也念完了,正觉女冠亲了亲檀生额头,帮檀生掩上了门扉。 万籁俱寂,人去楼空。 生辰都要过完了。 许仪之的礼物也还没出现。 官妈妈笑着给檀生擦头发,语声放柔,“…要不妈妈帮你去问问镇国公世子?” “他肯定忘了…”檀生愣愣看着铜镜里模模糊糊的自己,“他那么忙,北疆的事儿都还没处理完,盛廷山旧部都还没剿灭完,还有舅...”总还没见过,舅舅两个字叫不习惯,檀生顿了顿,“还有白家该怎么进京?当初皇帝是要诛九族的,如今又突然蹦了个白家人出来,就算皇帝想不起来,李质朴也会帮忙让皇帝想起来的…这可是欺君之罪啊…难道叫白家人隐姓埋名?” 官妈妈也没法给答案,静静听自家小怪物碎碎念。 小怪物头发多,擦了许久也擦不干,官妈妈换了张帕子擦。 想起这事儿来,檀生就有点烦躁。 隐姓埋名也是一条路子。 实在走不通了,也只有走这条路了。 可是隐姓埋名凭什么? 檀生挠了挠头发,转头跟官妈妈说,“妈妈,甭擦了,过会儿自己就干了,你仔细手腕疼。” “想得出来!”官妈妈把檀生摁下去,“寒积在身子骨里消都消不掉,往后你又是高嫁,要是生不出孩子咋个办?这一两年就得帮你把身子调理好,以前又是在江里滚,又是在雨里跑,妈妈也没想到咱阿俏能嫁到那种人家…” 官妈妈说着说着,娇羞了起来。 您娇羞个什么劲啊… 还有... 什么嫁不嫁,什么生不生孩子的... 人...提亲了吗? 檀生哭笑不得。 自从上回许仪之送她回府以后,官妈妈的人生志向就变了,以国公府领班妈妈的高标准来衡量自己了,顺道还衡量了一下谷穗、小麦那几个。 衡量得这几个姑娘苦不堪言。 午觉也不让睡了,必须守在主子床前。 檀生睡了午觉撩帘起床,冷不丁看见了个黑乎乎的头顶,不禁花容失色,再定睛一看,原来是靠在墙上睡得吹扑打鼾的谷穗... 真的。 最后演变成,她贿赂谷穗二两银子,求着谷穗不要来守夜。 只因谷穗要磨牙、打鼾、说梦话,并且这丫头在哪儿都睡得着,压根就没在怕的... 檀生正想开口说话,却听窗台边“叩叩叩”三声,檀生心头一喜,不假人手麻利地把窗棂一开,只见这都梁山的松树林中,星星点点、错乱有致地散落着暖黄的光。 漫天遍野。 每一颗树上都挂着一只小狗模样的花灯。 数不清的几千上万棵树,数不清的小狗花灯。 檀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手撑在窗台上,仰着头看这漫山遍野如星光一般的华灯。 “生辰快乐。” 许仪之趴在窗台上,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檀生。 “我想送星星给你。” 许仪之笑道,“我想送月亮给你,我想把世间所有的美好,全都送给你。” 第两百一十八章 最后一面(下) 檀生仰头看这漫山遍野的暖光,笑得合不拢嘴。 她一颗老大婶的心,都快枯木逢春了。 两辈子。 没有人为她做过这些事。 她属相是小狗,那挂着的小狗灯做得惟妙惟肖。 她不喜欢黑黢黢的,这里的灯便亮得像星辰。 上辈子在东岳观和小姑子们插科打诨时,有人说,当男人真的喜欢你,他会想将天上的星星、月亮全都摘给你。 她还笑呢,天上的星星月亮怎么摘呀?男人的喜欢都是狗屁,来得快去得快,靠不住的。 如今,真的有人摘下星星给她了。 不只一颗。 有好多好多颗。 檀生有点想哭。 可是正觉女冠说过,生辰不能哭,生辰哭了会添晦气。 檀生扯开嘴角笑,谷穗歪着头露出了老姨母般的微笑,笑着笑着就被官妈妈一把拽出房间。 “以后每一个生辰,我都陪你过。”许仪之再从袖口掏出一张薄薄的纸,递到檀生跟前,“这宅子后院种着杏花和葡萄,夏天遮阴、冬天保暖,三进三出的,我已经落了你的名字了。” 檀生那张纸打开。 赫然一张房契。 距离杏花胡同一个路口的双福胡同。 一处三进三出的不大不小的宅子。 上面落的是她的名字。 “我听说南方市井里有规矩,男方迎娶媳妇儿是要备上一栋房子的。”许仪之笑着,“广安也算南方吧?我自然入乡随俗。” 檀生面红耳赤。 这算求亲吗? 不算吧?! 哪有求亲直接向本人求的呀? 真是个大傻蛋! 万一她卷了他房子,又不嫁给他咋办? 檀生手里攥着房契趴在窗台里边笑,许仪之趴在窗台外笑,两个人离得很近,许仪之背光,氤氲的光晕只能将他的轮廓勾勒出一个大概,可在许仪之眼中的檀生在发着光。 每一根发丝都发着光。 脸上每一根可爱的细软的容貌都发着光。 眼睛也发着光。 这是他一辈子里见过最美的姑娘。 许仪之鬼使神差地弯下腰、勾下了头,轻轻地蜻蜓点水般啄了啄檀生嫣红的嘴唇。 哇,好软。 许仪之不舍得放开了。 檀生只觉一张黢黑的脸黑云压城般朝她拱来,拱到她唇边就停了下来,那黑脸似乎犹豫了片刻,嘴里碎碎念了几句之后又如破釜沉舟般继续往前压。 没一会儿,就亲上了。 亲到嘴巴上了! 软软的! 暖烘烘的! 檀生只觉一股热浪从她耳根子席卷而来,顺着下巴、鼻尖、额头,血“唰”地一声冲上脑顶门,不由瞪圆眼睛,只听“啪”的一声,两扇窗棂门被檀生狠狠一甩,嗯,甩到了许仪之额头上了... 窗子被关了。 许仪之额上多了两杠红印子。 不疼。 许仪之愣愣地摸着嘴唇,直呆呆地望着这两扇雕花窗户,隔了良久,才傻乎乎地笑出声。 许仪之这一晚上睡得挺好的,只是一大清早起来,发觉有点不太对劲,手往被褥里一摸,湿漉漉一片,许仪之瞬间脸色一变,再听耳畔边的暮鼓晨钟,心里默念一声“阿弥陀佛”,真是...真是在佛祖跟前无地自容啊… 早膳,是和正觉女冠用的。 正觉女冠脸色也不太好。 废话。 天刚蒙蒙亮,她大清早起来做晨课,看见后山有几个五大三粗的侍卫模样的壮汉鬼鬼祟祟地运着一大车蒙着黑布的物件儿,为首那人一见她便脚下生风,一溜烟不见人。她再一抬头,看到后山树林子里藏着几个灯笼轱辘架子。 那壮汉...是镇国公世子身边的人吧? 昨儿是合真生辰... 这灯笼... 一想通,正觉女冠心情确实不太好了。 这天杀的死纨绔!!! 这么久了,不来提亲! 就只玩些这么些个歪门邪道! 他还真以为她家合真是外头那些不谙世事的好糊弄的天真少女啊! 这死纨绔是不是想打游击!随随便便就将她家合真哄骗了去!? 正觉女冠气得不行,果然事涉她家小合真,什么修身养性都是骗骗外人的... 正觉女冠很生气,故而看到许仪之过来,没摆什么好脸色,再看自家小合真正埋头吃着早饭,吃着吃着听见许仪之声音后,那一双耳朵瞬时就红透了... 很好。 正觉女冠,心情更差了。 心情更差的正觉女冠,决定把气都撒在许仪之身上。 “昨日,贫道夜半惊醒,一望窗外,山里明晃晃的,一时间还以为起了山火。”正觉女冠语气不好,看了许仪之一眼,饶是如此,也必须承认这个少年郎样貌身形都算优秀,配得上合真,未曾察觉地语气软了软,“不知许公子是否知晓此事?” 檀生头埋得更低了。 “噢,夜里是小辈在给合真道长过生辰。”许仪之神清气爽朗声道,“总想着送金送银太过俗气,便将灯笼挂在树上,图个新鲜好看。” 竟然不要脸地承认了! 正觉女冠简直低估了此人厚脸皮的程度! “许公子出身贵胄,见多识广,自然有无数新花样哄姑娘家高兴。”正觉女冠话再一硬。 许仪之忙道,“这主意是小辈挖空心思想了一个月,又亲自扎灯笼、画样式,共扎了一千三百一十四个灯笼,又花了两个时辰跑遍后山将灯笼挂上去…这个花样不新,胜在心诚。” 正觉女冠面色一软。 就怕这孩子只是图一时新鲜! 看男人真不真心就看两样,看有钱的男人愿不愿意为你花时间;看没钱的男人愿不愿意为你花钱。 遇上世家贵胄,还得再加一条。 看他愿不愿意明媒正娶,娶你回家。 不是作妾,不是外室,而是八抬大轿把你抬进他家大门。 喜欢只是一种情感,这情感随时消磨殆尽。 婚姻则是一种责任,签了字画了押,那大家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跑了。 由此一想,正觉女冠再道,“许公子待合真如此心诚,我东岳观感怀至深,感怀至深啊!”正觉女冠绕着圈子,“许公子心意至诚至淳,您这番是想求卦?还是看相呀?” 许仪之眉梢一喜,“还请女冠为小辈算上一卦。” “算什么?” “劳烦女冠算一算,小辈何时能抱得佳人归。” 正觉女冠眼眸一深,似笑非笑,“世子爷想让佳人怎么归?” “自是敲锣打鼓,八抬大轿,凤冠霞帔,荣请佳人归!” 第两百一十九章 最后一面(四) 第两百一十九章最后一面(四) “咳咳咳咳咳” 檀生被许仪之这壮志豪情吓得呛到了,一口素馅包子卡在喉咙里,卡得面红脸涨,隔了良久才吞下去。 这厮疯了吗? 昨儿夜里可丝毫没提今儿要来提亲呀! 他在干啥呢! 聘礼给多少都没商量好,就来提亲! 提提提提! 提他个大头鬼! 檀生顺了顺胸口,眼见正觉女冠藏不住的喜上眉梢,紧跟着又将眉梢生生压下,故作恬淡地细观了许仪之的五官相貌,点点头,“世子爷眉形如长刃,虚怀若谷,兼有广额宽鬓,乃达观之相;耳有垂珠,财利通达,然耳廓深而纵,人生路漫必遇波折…至于世子爷口中的姻缘乾坤,贫道倒是看出些许一二。” 话,戛然而止。 檀生一颗心悬吊吊。 嫁还是不嫁,您老好歹说句话啊! 许仪之态度愈发恭顺,躬身作揖,“还请女冠明示。” “时也运也,还请世子爷顺其自然。” 这话说得。 还不如不说。 檀生瘪瘪嘴。 许仪之神容不变,再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朗声道,“谢女冠指点。” 态度十分谦逊。 正觉女冠觉得很满意,然而眼一抬扫到檀生,见自家合真饭也不吃了,粥也不喝了,就这么眼巴巴地把她瞅着,不觉心下气短,这女大留不住,留来留去留成仇啊!只是如今,她也没法儿给镇国公家的公子一个准话呀——夜观天象,紫微星势弱,北斗星自西北方由弱转盛,这北边多半会蹦出个能耐,再看合真,眼亮唇红,眉毛整齐顺生,兼之为合真算的八字来看,合真运道翻转,亦是从北边起。 再多看,就看不透了。 这位镇国公世子是这样,小合真也是这样。 镇国公世子天潢贵胄,生来富贵,前途敞亮,入阁拜相看不透很正常。 小合真如今的面相与八字,她也看不透了,这就有些玄妙了。 大贵之人看神不看相——这是入这玄门都懂的道理。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被路边闲散游道断言贵不可言,可再问何贵,这游道便说不出来了。 她看不透小合真的命数了,合真的面相就像被罩了一重纱再罩一重雾,刨开她马前失蹄的可能,那便只有一个原因了——合真的命数也变了,变贵了变重了。 她算不到北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知道北边发生之事必然与她家小合真息息相关,否则不可能北斗星一动,合真的命数也跟着动啊… 故而,虽然她很想一口应承这小白脸,可她留条后路总没错吧??万一从北边来的,比这镇国公家的小白脸更好更壮更威猛呢!? 当然,骑驴找马绝非君子所为。 正觉女冠正襟危坐,端严肃穆,她只是个道姑,是小合真的师父,她可不是什么君子。 正觉女冠心中所想,檀生与许仪之自然无从得知,只是镇国公夫人翁氏一连几日都到东岳观来与正觉女冠吃茶说经,茶是清茶,经是好经,檀生讶异于镇国公夫人既能下里巴人,又能阳春白雪。 奈何,有天,檀生从窗下过。 里间有声音。 声音雀跃而带有隐秘的喜悦。 “…您说什么??城南那家包子铺里供奉着他家夭折的幺儿?这怎么供奉呀?就是每天供奉个桃儿吗?” 又不是猴子... 供奉什么桃儿啊… 檀生埋着头,加快步子。 中午时分,檀生再从窗下过。 里间传来,“天啦,京兆尹侍郎夫人竟然喜欢吃水煮肥肠,啧啧啧,真是…啧啧啧…” 檀生:“???” 果然,什么阳春白雪都是骗人的。 翁佼和镇国公夫人真的是亲姑侄。 她以为镇国公夫人是受了许仪之指派,前来探听虚实的,现在才知道,翁夫人是来探听虚实的没错,只是人家是来探听整个定京城的虚实的... 定京城天翻地覆了许久,好容易沉寂了几日,又随着刑部的一纸判令,重新波浪滔天。 “罪妇胡赵氏,谋害儿媳李氏,判,流放三千里十五年” “罪人赵某,谋害主家,判,秋后斩首” 两个判令一下,满京城嘘声一片,莫不指摘左登全枉顾王法、收受贿赂,才会放了那贞贤郡主与其奸夫一马;亦有好事之人静待赵显上书引咎致仕,奈何等来等去,也没等来赵显的辞呈,赵显每日还是卡白一张脸如往常一般早晚来往刑部与杏花胡同,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城郊小巷里污垢遍地,油腻汤水、骚臭气味、外加来来往往神色各异的人。 一辆装饰低调的马车轱辘驶来,临近一间紧闭小宅方停下,车夫下马端出一根矮凳放在台阶上方便人上下进出,一身形颀长的少年郎先行下了马车,紧跟着一位身披桃杏双花大襟的姑娘露了头,那少年郎赶忙转身去扶,顺势牵住小姑娘的手就不放了。 大门开了。 少年郎牵着姑娘埋头进去。 大门赶紧再次合上。 “这是流放转运地”,许仪之神容温柔地附耳轻言,“大牢里关不住这么多人,判了单子的罪人就紧急迁移到这处宅子里来,各刺史、都督遣人接其上路流放。” 说得这么神秘... “那你怎么知道,还能带人进来?”檀生问。 许仪之比了个银子的手势,笑起来,“有钱能让鬼推磨,这钱帛动人心,不足为奇。” 嗯... 是贿赂得来的地址。 “花了多少呀?” “两千两银子。” “这么多!”檀生赶忙把声音压了下来,“要这么多!” 对于花两千两银子来见赵老夫人最后一面这件事,檀生私心觉得贵了,这价至少还能砍一半。奈何许仪之钱也花了,人也找了,檀生只好一边肉疼,一边推开了一扇老旧沉腐的雕花木门,这木门后的草垛旁睡着一个满身僵硬、白发满头、蓬头垢面的老妇人。 许仪之吹亮火折子,点了灯。 檀生借着这微弱的光线才分辨出,这妇人原来就是赵老夫人。 这才几天? 人是不经折磨的,养尊处优这么几十年,就这么不到十天,赵老夫人已经老得像要死掉了一般。 “祖母。” 檀生笑了笑,“祖母,您还坐得起来吗?” 第两百二十章 旧事(一) 她当然不能站起来了。 门被打开,一束光直射而入。 赵老夫人蜷缩在角落里,被这束光吓得瑟缩,待看清来者何人时,赵老夫人猛地挺直脊背,将糟乱的鬓发胡乱别到耳后,使劲做出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 停在前面的那人,她看得很清楚。 是她那如同丧门星一般的孙女。 托这丧门星的福,赵家没了钱,阿显没了名望,她快没命了... 赵老夫人恨不得扑上去吃赵檀生的肉,喝赵檀生的血! 实际上... 她也却是这样做了。 只是她还没站起来,就眼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挡在了赵檀生跟前。 风将窗棂吹起一道细缝。 借着这道光,她看清楚了这个男人。 赵老夫人眼睛瞪大,这个少年…是隔壁镇国公家的那位世子爷!! 是许家的那位少爷! 一切都通了!!! 她想不明白的一切都通了! 为什么赵檀生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能够在京城兴风作浪?? 为什么曹御史夫人会反口!? 甚至... 为什么李氏会死! 赵檀生就像一个恶魔带着血腥味席卷赵家,而这位镇国公世子就像是恶魔身后的风,助推这魔鬼飞得更快! 赵老夫人如同醍醐灌顶,一切不明白的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只是这解释来得太晚,赵家已经扶不起来了,她也出不去了。 “你都知道了?” 赵老夫人终于开口,出人意料的语声平静。 许仪之见赵老夫人重新蜷缩回阴暗角落中后,方缓缓退至檀生身后。 “我知道什么了?”檀生笑问。 赵老夫人也笑,桀桀发笑,像一只躲在角落中苟延残喘、随时预备一扑而上,咬住人颈脖的老狗,她泰半个身体已经不能动了,只能用诡谲而阴沉的眼神死死盯住檀生,话声从嗓子眼里囫囵蹿出,“知道你是白家的孽种…知道你那个倒霉的亲娘死的时候七窍流血…知道你爹不要你…知道你的出生就是个肮脏的错误…知道你…”赵老夫人再笑起来,牙齿枯黄,眼窝又深又窄,一边脸不能动,斜挑起另一边脸好似再笑,可这笑,显得异常阴森,“知道你就是个孽种啊。” 许仪之喉头一抖。 檀生还未看清他的动作,便见赵老夫人腾空而起,紧接着砸倒在地,发出痛苦的闷哼声。 许仪之神容很淡,“无论再狠辣,从血脉而言,你也是阿俏的长辈。阿俏对你动手,要损阴德。万幸,你我没关系,再次万幸,我要打女人。” 许仪之脸色没变,语气变了。 “你说一句诸如此类的话,我不敢保证,老夫人您能活着走出这扇门。” 诚然许仪之是个难得的纨绔。 可这纨绔见过血,杀过人,带过兵,走过北疆,喝过烧刀子。 面子是白的,里子是黑的。 杀个个把老太太,算个屁呀。 许仪之今儿带檀生来,就没打算让这赵老太婆活着流放到北疆。 就看檀生一句话。 檀生要这赵老太婆死在这儿,他许仪之就敢惹刑部的事。 许仪之是下了杀机的。 赵老夫人仍在怪笑,脸上的肉动不利索,嘴边上嗫嚅着唾沫,看上去狼狈且阴冷,“老太婆一辈子也活够了,吃也吃够了,喝也喝够了,官太太也当过,有钱太太也当过。现在死了也无事。”赵老夫人压低声音,带着隐秘而罪恶的笑,“老太婆我死了,白九娘也回不来了,白家也没人活着了,一整个白家给老太婆我陪葬,是我赚。” 许仪之头一仰,正欲跨步上前,谁知被檀生眼明手快一把拽住。 “她在求死。” 檀生语气很轻,莞尔一笑,“她害怕生不如死,害怕到了北疆被折磨,所以还不如现在就去死。她站都站不起来,没有力气撞墙。刑部看守严实,也没有刀械器具。她死不成,又怕活着,如今见到你我二人,自然一心求死,求一个痛快罢了。” 檀生绣鞋碾在青砖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可是,我就是不让你死。”檀生也笑,“我要你活着,活着亲耳听到赵家家破人亡,赵显丢官弃甲,赵家遭人崛坟鞭骨的噩耗。” 赵老夫人的脸色终于变了。 死了一个就算完了? 怎么可能! 如今市面上流行买一还赠一呢。 白家灭了满门,赵家想出一个赵老夫人就尽数抵消了? 炸金花都没这么耍赖皮的! 赵老夫人面色剧变,“都是李质朴的主意!和阿显没有关系!阿显当时在京里念书考试!等阿显回来,白九娘早就下了葬了!都是李家造的孽!赵家除了我手上有血,每个人都是无辜的!” 赵老夫人口齿不清。 一提及赵显,越发激动。 对这个儿子,赵老夫人恨不得把心肝肺都掏出来。 可惜呀。 赵显只会把赵老夫人的心肝肺当做下水贱卖个二两银子,然后沾沾自喜。 “阴沉木,是怎么回事?”檀生突然轻声问,“那棵阴沉木是怎么回事?从四川运往定京,一路都是完好无损的,怎么一进宫,中间就中空了?是不是李质朴联合宫中内监搞的事?怎么搞的?中间还有谁参与进来了?” 檀生仰了仰头,“祖母,您说,阿俏听着。听到了对的地方,阿俏就高兴。阿俏一高兴,或许赵显和赵家的坟都保得住。若是阿俏不高兴了,别说赵家的坟,就是您娘家的坟,阿俏都让人给掘出来抽尸扒骨。” 许仪之骄傲地挺起胸膛。 没错! 他去掘! 阿俏要掘哪里的坟,他就去挖哪里的土! 赵老夫人眼神浑浊,靠在墙上缓缓往下滑,“….那棵阴沉木…很大…足有二人高…三人合不拢…是很好的品相…更好的是,那棵阴沉木木头泛紫,木纹形似有一龙头破木而出…” 这些是许仪之花再多的钱也打听不到的。 因为知道这木头长什么样的人。 全都死了。 白家老舅那时候游荡在外,连白家是因为一棵阴沉木灭门的事儿都一知半解... 实乃要他无甚大用。 赵老夫人闭了闭眼,“白家打捞起这棵木头后,先呈给县令,县令呈给知府,知府呈给知州,最后呈到了闵恪大人的眼前。闵恪大人大喜,连夜上折子进京…告知皇帝,广安府出了块龙腾紫云的阴沉木,是天大的祥瑞之兆。” 许仪之背手在檀生其后。 赵老夫人半睁开眼睛,看了眼许仪之,“纵然世子爷历代在京,这件事,您也未必听过…” 许仪之挑眉。 “那阴沉木不是中空…”赵老夫人再次桀桀发笑,“若只是虫蛀中空,皇帝犯不上生这么大的气——那块阴沉木上的那个龙头的眼睛不知为何被腐蚀瞎了!四爪被磨平磨白了!” 皇帝当然勃然大怒! 第两百二十一章 旧事(二) 一  阴沉木一事,发生在当今圣上登基不久。 咳咳,当今圣上登基为帝的那点手段实在不甚光彩,为正风声肃君威,当时皇帝对这块印有龙纹的阴沉木期望颇高,好似这块木头能帮他堵住庙堂的嘴,蒙住百姓的眼睛。 有时候,上位者心里想的什么屎,真是让人不解。 兵权、皇权、君权,这些实打实的权力都做不到的事情,反而寄希望于一块木头能解决掉。 真不知是天真,还是蠢。 奈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龙眼被挖,龙爪被废,这岂不是意味着这条龙看不见、跑不掉,又瞎又瘸了吗? “皇上自幼腿脚不是很方便。” 许仪之沉声道,他是皇城根下长大的崽儿,身上好歹也留着天潢贵胄的血,皇家的秘辛,他自然略知一二,“自登基为帝后,皇帝能坐轿撵绝不走路,加之宫中明令禁止绝不许伸张皇帝腿脚不便一事。加之这么些年头,宫里人换了几番,故而知道此事的人越来越少。” 所以龙爪被废,是禁忌。 一根阴沉木被虫蛀空了算什么大事? 就算这根阴沉木又大又粗又硬是块难得的好木,可当这根阴沉木触了禁忌,犯了忌讳时,这就是大事。 所以白家才会灭门。 檀生紧紧抿唇,目光含义不明地看向许仪之。 许仪之看懂了这个眼神。 如今,世间知道当初阴沉木原委的,不过三人。 一是李质朴,始作俑者是不可能开口说出这个秘辛的;二是宫中内监,十三年前的内监现在还活着吗?还能说话吗?尚且是个疑问;三便是赵老夫人了。 知道阴沉木究竟是怎么惹得皇帝动了杀机,就意味着在一定程度上拿到了白家舅舅认祖归宗的钥匙。 白舅舅会回来的。 檀生在一门心思帮舅舅把路给铺好... 许仪之心里有点涩,目光缱绻地看着檀生。 这傻姑娘,男人的事,她也要管。 拼命护着翁笺呀、农作物们呀、那位看见他就流口水的青书师姐就够了呀。如今翅膀长硬了,连自家舅舅都不放心了... 许仪之笑着摇摇头,若白舅舅知道檀生挖空心思地帮他堂堂正正地回京后会是什么心情?那头熊大概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吧? “龙眼被腐蚀…龙爪被废…”檀生沉吟半晌,勾起唇角朝赵老夫人笑了笑。 赵老夫人一边脸僵硬,一边脸抽搐,半张开嘴神情紧张地想说话,哪知一开口,唾沫便顺着嘴角垂下,“我我都说了,你…”她话含在口中,嘟囔着说不清,像含了一块手掌大的冰糖,“你…你不要为难赵家和阿显了…他到底是你父亲…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檀生笑意渐渐敛去。 赵老夫人清晰地看见了檀生的神态变化,一声尖叫,“我什么都说了!你你你…你不能再为难赵家了!” 檀生默了默,气氛陡然凝固,牢房四壁斑驳,隐有静止的光与尘盘旋在人的鼻尖四周。 赵老夫人不敢发出声音,甚至不敢大声喘气。 事已至此,她绝对相信赵檀生的手段。 赵檀生说要整死赵家和赵显,她就一定会整死他们。 赵檀生说今天就要动手,那赵家和赵显绝对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事到如今,她才明白过来,赵家最像她的,是赵檀生。赵檀生卯足劲来,绝不是赵显和赵华龄那一众末微之流可抵御的。 赵老夫人看向赵檀生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哀求。 隔了良久,才听见檀生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我不。” 赵老夫人险些再次厥过去! “你答应了的!”赵老夫人神色张皇,她站不稳,扑过来时便砸倒在地,颤颤巍巍地抓住檀生的脚踝,“你答应了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你说了的!我若说得你高兴,你就保住赵家和赵显啊!你说过的啊!” 赵老夫人用了力,檀生脚踝被抓得剧痛,檀生挣脱不开,索性蹲下身来,面无表情地将赵老夫人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狠狠掰开。 “磕磕” 是关节断裂的声音。 檀生眼神里不带丝毫情绪,她看着赵老夫人的如鸡皮褶皱的那张脸,看赵老夫人浑浊的眼白,看青砖上发出恶臭的排泄物,她始终不带丝毫感情,“我就说话不算话,你能做什么?我骗你,你又能做什么?” 最后一根小指头被掰开。 赵老夫人喉头中迸出呜咽之声。 许仪之将檀生拢到身后,不欲叫小姑娘在此地久留,抬脚便走,走至门口,忽闻身后传来一腔沧桑怨毒之声。 “整死赵家算什么本事?” “李质朴呢?” “皇帝呢!?” “赵檀生,你别忘了,让白家去死的,可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檀生停住了脚步。 赵老夫人声音越发尖利。 “柿子找软的捏?李家和皇帝你动不了,你就把气都洒在赵家身上!?你和你那早去阎王的娘真像啊!都流着下流的、卑贱的、便宜的血!” 赵老夫人仰天大笑。 檀生站在门口,面无表情,正欲说话却听许仪之率先开了口。 “他们都会下来陪你的。” “陪着你,好好地跪着给白家人道歉。” 檀生扭过头,正好撞进许仪之如秋水般的眼眸。 檀生轻轻地握住许仪之的手,目光坦荡地与之对视。 嗯,好的。 咱们就狼狈为奸吧。 狼狈为奸地把皇帝拉下马。 三日后,赵老夫人被遣送至北疆,赵显痛哭流涕跟在马车后十里相送,送完亲娘,刑部直隶侍郎赵显大人以病告假,暂别庙堂。 说来也划算。 赵老夫人一个人,换来赵显和贞贤郡主两个人的安稳。 毕竟谋杀和**的罪名绝不可同日而语。 李质朴攥住赵显的病贴,越过左登全,吩咐人将赵显的诸多物什收拾好后扔到了赵府门口。 赵显虽名义上担着四品官的头衔,可满定京的人都知道这厮**寡妇、虐杀发妻的名声了,再入朝为官,除非他娶个公主,或许还能实现。 赵显闷了一口酒。 他已经浑浑噩噩十来日了。 赵家门口天天都有士子堵门,高声唱着《认罪书》,以此羞辱他折辱他。 他不后悔把赵老夫人推出去替他挡灾——至少如今他们都还活着! 若他谋杀罪名敲定,他只剩死路一条! 赵显再闷一口酒,只要还活着,他就还能翻身! 等等... 如果娶个公主能翻身… 那娶个郡主…他还能翻身吗? 定京城里不都说皇帝宠这个侄女得很吗?! 赵显一个激灵,大声唤道,“赵福!”一开口他才想起赵福已经收押天牢,秋后问斩了,忙改口,“赵喜!赵喜,你去打听打听贞贤郡主现在的处境!” 第两百二十二章 淑妃(一) 满定京的人都在打听贞贤郡主和赵显的近况。 他们还活着吗? 什么?还活着?这对奸夫**怎么还没上吊啊——人们大抵心里都在这么咆哮。 京城的赌坊盯准商机再次开盘,赌的是“贞贤郡主会黯然神伤地剃度为尼”和“贞贤郡主会在月圆之夜身着红衣上吊自尽,然后变成厉鬼弄死赵显”,许多赌徒都表示这两个选项都很有诱惑力,实在左右为难。 实则贞贤郡主在哪儿?在做什么?预备做什么? 谁都不知道。 这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 热潮来得快去得也快,贞贤郡主彻底消失在了人们的眼前,同样,慢慢地也彻底消失在了人们的口中。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秋倒是还早。 这兵荒马乱的春天过得快,一不留神夏天就冒出了头儿,檀生换上了靛青单衣道袍,单插了支自己砍的木簪,脚踏黑碗口布鞋,素面朝天地背上背篓跟着青书师姐去采蘑菇,还带了个拖油瓶。 该拖油瓶姓翁,名笺。 翁笺小姑娘自上回来了东岳观,表达了一番对田园生活的向往,握拳表示一定要说通平阳县主允准她来度夏。 檀生呵呵呵呵,表示这根本就是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平阳县主怎么可能把一只乖乖的大家闺秀随便放到这山野乡村来?不怕被狼给叼走了? “…我跟我祖母说,东岳观有许多南来北往的贵家太太。”翁笺小姑娘狡黠眨眼。 这个逻辑,檀生不太懂。 所以呢? “所以,万一哪户贵家太太把我看上了呢呵呵呵呵呵呵!”翁笺笑得一脸奸诈,“还有姑母在旁边帮忙说项,祖母一番权衡后就果断地把我放出来了。” 是了…这姑娘的婚事还没有着落... 翁笺小姑娘真是时运不好,如此好的家世该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奈何小时定亲的两人都夭折了,平白落了个克夫的名声,再加之定京城里贵女多、郎君少,狼少粥多,剩啊剩的就剩到了这时候,还有那该死的翁大妈太过纨绔,连累自家小妹婚事无人问津,京里的纨绔们生怕被这顶级的纨绔大舅子给吞了。 如今,平阳县主恨不得赶紧来只狼赶紧把翁笺叼走得了! 檀生抹了把额,翁笺看着憨,对她奶的命脉倒是把得很准呀。 林中三两点光,三个小姑娘打草惊蛇慢慢走。 许仪之这些时日忙得见不着人影,倒是时常写信来,可信里诸如“吾思如瀚辰,如星芒,如长河”之类酸不溜秋的见不得人的情话,正经事一样没说,檀生消息闭塞只好开口问翁笺,“京里都还好?” 翁笺专心打草,随口道,“天儿还是那个天儿…”转了口想起一件事来,“那贞贤郡主先是被秘密送到了长乐观,紧跟着又被秘密接进了宫。”翁笺低下声音,“皇上一直很喜欢这个侄女,一定舍不下她古佛青灯、孤苦一生的。” 这点,檀生是知道的。上辈子,所有节气宫里都有贞贤的赏赐下来,或是指头大的东珠串,或是开得正盛的芍药花,这些个赏赐一看就是尽了心的,绝不是靠内务府随手定下的。 这就是看得见的恩宠。 这看不见的恩宠,就落在了袁家。 虽然袁家只有一个袁修拿得出手,可皇帝要捧着,中秋家宴都要给上不了台面的袁家留个位子,为的是啥?还不是给贞贤脸面! 因为有皇帝的喜欢,贞贤才能为所欲为。 只是檀生一直没闹明白,当今圣上心信教身不信,后宫美人众多,子嗣也多,单是公主就有十来个,对侄女比对亲闺女还喜欢,真是叫人费解。 檀生蹙眉道,“皇上一向这么喜欢这个侄女?” 翁笺点头,看四下无人方轻声道,“说是皇上算了八字,贞贤郡主的八字旺宗室。” 旺...旺个屁旺! ***!涉嫌谋杀!***! 哪一项放在寻常女子身上都是一个死字! 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放在贞贤身上,却像什么也没发生。 翁笺低声再道,“等贞贤郡主缓过来,怕是会…” 会狂沙席卷式地对她进行报复吧。 檀生布鞋踩在泥上,软软绵绵的。 只不过,能让贞贤郡主再次缓过来的契机只有一个,那就是再找个人嫁了,只有这样她才能名正言顺地重回定京社交圈,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 而这个人选只有一个,便是赵显。 等此事热度稍稍浅了些,赵显过了妻丧期,二人狼狈为奸一合计,索性顺水推舟,把亲给结了,一来赵显能趁势重回官场,二来贞贤郡主能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双赢局面,这两人应该想得到。 就看他们会不会这么做了。 檀生若有所思,翁笺拿着木头拐杖四处逗猫惹狗,青书师姐跑得飞快,转过头来眉飞色舞地朝她们招呼,“快来呀!人来了!人来了!” 翁笺瞬时甩掉拐杖,红着一张脸,如一支离弦的箭一冲而上。 檀生脚下生根,心里默念了三遍许仪之的名字,算了…她都是有主的人了…偷看猎户洗澡什么的还是让年轻小姑娘去做好了... 檀生看着翁笺趴在大石后撅起屁股的样子,心情有点复杂。 啊。 甚是对不住平阳县主啊。 啊。 檀生没等来贞贤郡主铺天盖地式的报复,却等来了一个邀请,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命令。 来传令的是一位五品太监,年岁不大却神容倨傲,手上戴了只水头极好的翡翠扳指。 “奉淑妃娘娘之命请合真道长进宫看相,后日会有车轿来接道长,还望道长沐浴焚香,以待贵人。” 正觉女冠笑着塞了只香囊袋子,“这宫中贵人看相素来都由长乐观与国师掌眼,东岳观小小道观不足挂齿,恐扰了淑妃娘娘清净。” 那内监看这香囊袋子觉得好笑,手一推,正觉女冠也没拿稳,袋子就掉到了地上,太监似笑非笑,“这大餐吃惯了,谁还不喜欢用点山野小菜清清口呀?您观里这合真道长势头正猛,前不久不才出了那大个风头吗?淑妃娘娘想请她过个眼,是抬举。女冠您塞钱给咱家是看不上淑妃娘娘的抬举呢?还是觉着咱家眼皮子薄,这辈子都没见过钱呀?” 阉人说话阴阳怪气且来势汹汹。 正觉女冠头一回受这闲气。 檀生弯腰捡起那香囊袋子,随手递给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子,“诺,这公公不要,给你买糖吃得了。” 那太监脸色登时不太好。 檀生直起身子来,笑眯眯地看着那太监,“既是淑妃娘娘来请,那本道长便也托回大。”檀生顿了一顿,“来接本道长的车轿得提前一天熏上檀木香,车中的茶汤需山泉水冲泡的秀芽茶,看相算卦赌的是心诚,还望淑妃娘娘这两日记得沐浴焚香、供奉天尊,这样算出来的卦才灵验。” 檀生看那太监脸色越变越差,再好心提醒一句,“公公,您最好拿只笔记一记。若是漏了啥,算不灵验了,那可全是您的罪过呢。” 第两百二十三章 淑妃(二) 【终于记得用(一)、(二)来计数了…】 那内监面色不善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内监一走,正觉女冠脸色便垮了下来。 “淑妃召你进宫,所为何事?”正觉女冠沉吟道,“东岳观从不掺和内宫女眷的事,淑妃和信昌侯是一条路子,信昌侯和国师敬一道长也是一条路子,看相算命不找国师,反倒找了你…这来的太监倨傲无礼,合真,为师让人去探探路,你先莫慌——” 檀生笑起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淑妃相邀,小道姑我岂能不从?且安心去吧,船到桥头自然直,皇帝信道,我合真纵然不是国师一脉,那也是定京城里响当当的神棍,她淑妃还能把我给吃了?” 吃了她,倒是不会。 淑妃要敢吃了她,许仪之就敢立马带着巡城营备司闯进宫让淑妃把她骨头带肉都给吐出来。 这点自信,檀生还是有的。 淑妃不敢吃了她,可折磨起她来….却是得心应手的。 初夏烈阳,檀生抬起头默默抹了把额上的汗,眨眨眼睛,眼前的白芒这才弱了点。 她已经在寿春宫门前的空地上站了整一个时辰了,寿春宫来来往往的宫人或埋着头快步朝出走,或趾高气昂地目不斜视从檀生身边过,顺势带走一股风。 反正就是没人理她。 寿春宫将她一个人甩在这西晒的空地里一个时辰有余,接应通报的内监早就不见了踪影。 檀生明白,这淑妃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至于淑妃为啥要给她个下马威,檀生心里门儿清,就那么几个理由,总不能是因为淑妃嫉妒她貌美吧? 等等。 难不成还真是嫉妒她年轻貌美灵气逼人? 檀生手上搭着拂尘,眼神开始放空,在这满宫偷偷窥视的状况下,华丽丽地走神了。 薄纱玉立,高淑妃靠窗斜睨,一眼便见一道姑模样的小娘子老僧入定般直直站立,眼神定在地上,对其间喧嚣充耳不闻,很是一副得道高人的样貌。 “本宫不喜欢她。”高淑妃语声娇俏,靠在窗框上,柔若无骨,“一个道姑长得这样美,总叫人生气。” “您生什么气啊!”身边一老嬷嬷连声道,“您穿的绫罗霞帔,她穿的布衣长衫;您住的天子床畔,她住的荒山野岭;您是凤凰她是麻雀,您跟那道姑置什么气呀!”那老嬷嬷声音一沉,“您千万记得信昌侯嘱托了您什么——这小道姑听话倒还好,若是个主意大的,您这口气,侯爷还能不帮您出啰?” 高淑妃面露得色,“纵是侯爷不帮本宫出这口气,圣上也总是要帮的呀。”高淑妃纤手摇铃,招来一宫人,“叫那尼姑进来罢。” 这不是檀生头一回进宫。 上辈子她也是跟着袁修他妈见过世面的。 只是这世面没深入到皇城内宫——陈太后薨天时,她跟在袁修他妈身后远远磕了两个响头,跟皇城外的那两尊石狮子打了个照面也算见了大世面。 今时不同往日,今儿,这世面就见得深了。 都见到皇帝宠妃的卧室里来了。 檀生为自己的进步感到欣慰。 同时对淑妃在自家卧室里见客的习惯表示不解。 檀生有个好处,心里骂娘,面上也能平静得像看透了生死的八十岁老太太,忍着膝盖疼,拂尘一搭,给那上座的淑妃行了个道礼,“贫道合真见过淑妃娘娘。” “小道长是出世人,虚礼,咱就不说了。”淑妃笑道,声音软嗲甜腻,一听就是天下男人都喜欢的款儿,“听说,小道长你借着本宫的名头诓骗了曹御史给你作伪证?” 檀生克制住上挑的眉梢。 嗬! 她想了千万个淑妃要见她的理由,就漏了这个! 檀生连忙躬身,极为乖顺,“苍天日月可鉴!贫道拜座无量天尊,绝不打诳语的!曹御史夫人身有诰命,贫道一介草民如何敢拿娘娘的名头去诳人?何况,这诳人不诳人,刑部木板铁律自有定夺,贫道又岂敢拿律法当儿戏?” 淑妃咛咛笑起,丝帕掩唇,“诳了便诳了吧。贞贤那厮,本宫也瞧不上眼。凭小道长你就把贞贤逼到这幅田地,也是你的本事。” 来势汹汹,像要问罪,可最终却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檀生有点摸不透这淑妃到底要做什么了。 不过,在余光中,檀生终于看见了这高淑妃的样貌。 嗯,怎么说呢。一句话总结,这高淑妃的样貌比她的声音更招男人喜欢。 樱桃嘴,柳叶眉,桃腮小鹿眼,这满足了天下间三分之一男人的喜好。 蜂腰,大胸,长腿,皓颈,这满足了天下间另三分之一男人的喜好。 檀生垂眼不答,索性装没听见。 淑妃笑着话锋一转,“有句话叫,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也不知小道长你听说过没有?小道长既然有本事有声望,就该入了这世给圣上分忧解难不是?东岳观小小道观,藏匿在山野乡间,小道长屈居在此能有什么出息?本宫明白的,赵家待小道长你不好,原先李氏三番五次要小道长你的命,赵家那群人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早就寒了小道长你的心,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借势跟赵家那群扶不起的阿斗反了目,蛰伏在东岳观里,本宫说得对也不对?” 对对对。 你美你说得都对。 檀生有点懵。 合着,淑妃给下马威是欲扬先抑来着? 是想拉她到入帮派来着? 是...是想让她归顺信昌侯来着? 淑妃见檀生没说话,觉得口干舌燥,吃了口茶斥道,“茶水都凉了!”再转过头,眸光流转,“小道长你在那东岳观能干什么?吃斋诵经?难不成好好的青春都白度了?你还不如投在国师门下,给圣上堪舆定点,过几年,本宫再给你请封个封号,满定京给你寻个夫君嫁了…” 檀生眯了眯眼。 国师敬一道长,怎么了? 信昌侯用得不顺手了? 想把敬一道长给换了? 换成她一个和本家撕破了脸,无可依靠的孤女? 敬一道长出什么事了? 一定是敬一道长出什么事了,信昌侯才会如此急切地想推出另一个能左右皇帝抉择的神棍取而代之。 她一个无依无靠、空有名声的小姑娘岂不是信昌侯最好的选择? 还有什么比一个没啥野心的小道姑更好拿捏的存在呢? 等等。 没啥野心… 她一个小姑娘,在世人看来自然没啥野心。 可敬一道长可是个深受皇帝信任,他说东皇帝不走西的男人,一个正值壮年、却不得不听从信昌侯派遣的男人...敬一道长怎么能忍!?皇帝如今已经变成了他的傀儡,他又如何能容忍自己变成信昌侯的傀儡!? 檀生笑了笑,轻声道,“敬一道长,不听话了?” 淑妃的嗲笑瞬时裂开,丝毫掩饰都不带的。 檀生在心里点点头。 嗯。 淑妃大抵符合天下所有男人的口味。 美、媚且蠢。 试问,哪个男人不喜欢呢? 第两百二十四章 淑妃(三) 敬一道长姓龚,朝廷上下皆尊称为龚国师,据正觉女冠回忆,这敬一道长比她年岁还小些,如今顶多四十出头,正是中流砥柱的年纪,这敬一道长原先就在近郊的一个小道观中当道长,小本事还是有的,因香火钱收得便宜,又将胡须留得老长。对于道士,来往农家人都有个误解,好像道士们谁胡子留得越长,谁的本事就越大。 对于此,檀生很忧愁。 这个认知,简直是不给女道士活路啊。 胡子留得很长的敬一道长因物美价廉的香火价钱,平易近人的干活作风,很受近郊百姓推崇——比起东岳观动辄十两二十两的香火钱,当然还是敬一道长一枚两枚铜板的香油要价更吃香些,且敬一道长又因男人,业务面比正觉女冠更广一些,夫人太太的生意也做,举子老板的香油钱也赚,故而名气比正觉女冠更大。 这一传十,十传百,倒把敬一道长的名声传出来了。 这名声一传出,信昌侯瞌睡遇到枕头,将敬一道长推到了昭德帝跟前,如今不过两三年的光景,就打造出了一个权倾朝野的龚国师。 也算是时势造英雄。 要是遇不到昭德帝这么好糊弄的君王,就敬一道长那点功夫,还龚国师呢...不给他揍成母国师就不错了。 这英雄既然已经被捧起来了,那么英雄自然不再满足于当一只乖巧的牵线木偶了。 上辈子檀生庸庸碌碌,什么信昌侯、什么傀儡、什么权倾朝野,她啥都不知道。可饶是如此,她都听说过皇帝对国师深信不疑,甚至达到了同榻而眠的地步。 人的野心是一步一步惯出来的。 如今的国师野心正在慢慢萌芽。 人啊,一旦有了野心,就算只是在心里刚种下一颗种子,这脸上就一定不如没有野心时听话。原先是信昌侯掌握了主导权——他将敬一道长从小道观中解救出来,又亲手将其捧到高位,可现如今,信昌侯与敬一道长隐有分庭抗礼之势。只是原敬一道长,现龚国师孤军奋战,尚未形成羽翼无法与重权在握的信昌侯抗衡,而信昌侯也不敢名正言顺地打压龚国师,只要皇帝还在一天,只要信昌侯一天不反,他就一天动不得龚国师——嗯,至少在明面上动不得。 两个人僵持不下,信昌侯需要第三个人来打破僵局。 还有什么比一个孤立无援、弱小无依的小道姑更合适的呢? 檀生简直荣幸。 这辈子也是值了。 不仅深入到了宠妃的卧室,还有可能深入进权臣的内部。 为自己鼓掌。 檀生神容笃定。 高淑妃则惊惶失措地望向身后那位老嬷嬷。 “赵姑娘是位聪明人。”那嬷嬷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接过高挑宫人手中的小铜壶殷勤地上前来为檀生斟茶,“明人不说暗话,侯爷不是谁的体面都会给的…赵大人到底还没辞官致仕,贞贤郡主如今住在宫中,日日得见圣颜,等这两位醒过神来,您以为您能全身而退?噢,还有刑部那位李质朴大人,他也不是傻的,赵姑娘您趁着李质朴大人丧女之痛设计将他当枪使,他迟早会明白,到时候您就是腹背受敌,两面夹击从,谁能保您?那小小东岳观?” 这嬷嬷手背青筋爆出,稳稳地将茶水悬在靠近杯沿附近。 一看就是从规矩森严的人家出来的。 “噢,奴婢还忘了,您与翁家交好。可当赵家和李家发起狠来,平阳县主会管您这家务事吗?”嬷嬷笑眯眯地将茶汤奉到檀生跟前,“靠人不如靠己,这道理,您懂的。” 檀生看了眼已神游到不知何处去的高淑妃。 怪不得这美人儿能在宫里活这么久。 敢情是旁边养了个棒槌啊。 高淑妃的眼神已经飘忽到梳妆台上了,轻轻飘飘地落在了胭脂盒上,表情显得迷茫且…蠢…就像正觉女冠养那只经常撞到头的黑猫麻将... 檀生转过头来,笑着接过那盏茶,“就算一开始贫道不懂事,听了嬷嬷您的话,贫道也该什么都懂了不是?”啜了口,回味了一下,这茶还没观里的米汤好喝,“只是贫道人微言轻,实在不明白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那嬷嬷笑容更深,“您什么也不需要做,您已经做得够好了。您这才来定京一年有余,名头便响遍了定京城了,您就像一颗新星。龚国师毕竟年岁上去了,有时候眼界窄了点。您年岁小,天赋更高,这时候就需要您说上几句话…”上了岁数的嬷嬷笑起来有点渗人,像成了精似的,“凭您的本事,您只需要踩着龚国师一步一步往前走就行了…” 不得不说,成了精的嬷嬷,很能游说人。 檀生身形前倾,目光陡然放亮,表示出极为感兴趣的模样。 嬷嬷自然心花怒放。 堂内,只剩高淑妃一人眼神飘忽地瞅着胭脂盒,百无聊赖。 檀生与那嬷嬷再客套寒暄三两句,檀生起了身,同高淑妃辞行,话却是对着那嬷嬷说的,“容贫道再想一想您的提议,您对贫道的抬举,贫道都是记在心里的。” 高淑妃终于回神,如释重负般雍容点头应是。 檀生羞赧一笑转身欲离之际,目光却定在了那梳妆台上。 高淑妃顺着檀生的目光看过去,不由高兴起来,“这盒胭脂叫桃光,是拿初春的桃花酿出来的胭脂膏,哎哟,那颜色好看极了,抹在脸颊上美得很美得很,就像把春天抹在身上似的!”这术业有专攻,总算到了高淑妃主场。 高淑妃热情地拉来檀生,打开胭脂盒,轻手轻脚地拿指尖沾了点桃光抹到檀生脸上,再把铜镜往檀生跟前一推,“哎哟!可好看了呀!” 镜中人面目艳丽,五官秀挺,抹了胭脂便如同玉簪花染了霞光。 很惊艳漂亮。 檀生羞羞答答地红着一张脸行礼告辞。 高淑妃笑容满面地将檀生送到门口,待看到小姑娘娉娉婷婷地往出走时,高淑妃突然面色一僵。 等等! 哪里不对! 这合真道长喜欢胭脂一事再次提醒了她! 这位道长是个女人啊! 这道长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会喜欢胭脂,样貌艳丽的女人! 高淑妃突然陷入了认真地自省。 她是不是有病啊??? 她为啥要帮一个喜欢胭脂、容貌绝艳的女人踩着龚国师上位??? 万一这皇帝想,干脆把道术、欢喜佛一块修了,她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 高淑妃瞬时明白了自己的立场! 第两百二十五章 投靠(上) 初夏时节,都梁山中暖阳被山林的水雾氤氲成一层薄薄的光罩,些许阳光透过细密的枝叶直射到地上。 黑猫麻将从窗棂中一跃而过,“喵呜”蹿到空地上,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檀生懒懒散散地半躺在藤席榻上咬葡萄,葡萄汁水甜得很,蜜得嘴都快被糊住了,口齿含糊道,“麻将这些日子常常往外蹿,师父,您得看好它,若是暗度了陈仓,叫慧禅师太的小白身怀六甲了。您可仔细慧禅师太来寻东岳观麻烦。” 正觉女冠看了眼跑得没了影儿的麻将,意有所指,“看好?怎么看?不许它走门,他不会爬墙呀?” 汁水甜得腻了,顺着嗓子眼往下滑,檀生喉头一呛,咳个没完。 官妈妈赶紧上前拍背,一边拍一边不赞同地看向正觉女冠。 镇国公家的小世子夜里爬墙这种事儿,您自个儿心里知道不就成了吗!还非得说出来将阿俏的军呀? 是! 小公子撅起屁股爬东岳观的墙是不好看! 但是! 您…您不看…不就行了吗... 约莫是官妈妈眼神控诉太强烈,正觉女冠恨铁不成钢地扭过头去,递了杯水过去,“可将高淑妃请你入宫一事,告诉许世子了?” 檀生“咕噜咕噜”大喝两口水,抹了把嘴,手上沾着糖水黏糊糊的也管不着了,试探轻声道,“告诉了的。”再看正觉女冠神情不太像在生气了,便大着胆子提了声量,“他夜里来都是有正经事的!既我都入了高淑妃的眼了,难保不会有信昌侯的人在东岳观盯梢!万一白日里他来被盯上了,岂不是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吗?您爱徒我的神算名声还怎么传得出去!?” 正觉女冠气极反笑,“那贫道是不是还要谢谢他没有白天来爬树丢人现眼,选了半夜来东岳观当夜行者了?!” 那许仪之! 每每都在她对他印象好一点儿的时候出些幺蛾子! 前些时日好容易从东岳观撵出去了,这几日夜里她睡不安生,总觉着院子外有狼崽子在叫,她爬起来一看。 好家伙! 还真有只狼! 这狼撅着个屁股爬在墙头上来叼她的小合真! 月光下,狼的尾巴摇上了天,小兔子的眼睛亮得像抹了油的星星。 她当下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 许仪之前些时日赖在东岳观帮忙打井搬砖的好处全都给败光了! 檀生讪讪笑。 许仪之这些时日忙得很。 北疆班师回朝,他忙上忙下为白家铺路,更要在暗地里整合金吾卫,将暗影安插进巡城营备司里——白天,他是没法来见她的。 那只得夜里来。 从定京城快马加鞭赶到都梁山怎么着也得耗一个多时辰,他傍晚出发,来都梁山见她一面后又匆匆赶回,活像个不知疲乏的小伙子——认为自己已过三十,十足老矣的赵檀生如是评价,并且心中颇有些老牛吃嫩草的愧疚之感。 年轻人的爱情像火。 太疯狂。 睡前还要泡杯枸杞茉莉花茶养生的赵檀生甚觉承受不来。 可一见许仪之,什么眼下的乌青呀...睡不醒的午觉呀...都不重要了。许仪之尚且可以每日策马狂奔一百里,她睡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正觉女冠眼看自家合真神情越来越飘忽,咳嗽一声,“高淑妃被你糊弄过去了,信昌侯却不是那般好糊弄的,若你我、东岳观都糊弄不过去,难道镇国公世子当真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信昌侯架起来,摆到皇帝身边去和龚国师作对?” 说起正事,檀生回神,“高淑妃不过是信昌侯的一枚棋子,听话乖巧又蠢,她岂能挡得住信昌侯的盘算?信昌侯必定不会叫龚国师的势力盖过他,故而再抬一个好摆布的神棍这步棋他是一定会走的。那日我敷衍高淑妃不过乃权宜之计,本就挡不住多久。” 正觉女冠沉声道,“就算是镇国公,也不能与信昌侯之势平分秋色…”更别说尚在父辈庇荫之下的许仪之! 正觉女冠在认真地考虑。 要不要。 趁现在。 给小合真换一个更好的... 倒不是说小老太太势力,能有更好的,谁家想让自家女儿将就? 檀生笑起来,“硬碰硬铁定是不行的呀,如今朝野之上能与信昌侯平分秋色的,便也只剩个东南侯薛平湛了!若是在定京这地界儿,薛侯爷也不定能与信昌侯硬碰硬!” “那也不能任信昌侯摆布!”正觉女冠面色一沉,“信昌侯之心,你我皆知!不过欺你小小孤女,比敬一那老神棍好拿捏,再看你容貌似桃李,又比高淑妃年轻。他是想两笔生意合拢做成一桩,既连消带打磨了敬一的威风,又再给自个儿在后宫上了道保险栓!到时候,他拿东岳观上下几十条命来胁迫你,你岂有不从之理!” 从! 必须从! 都拿东岳观的命来胁迫了。 甭说忽悠个皇帝,就是叫檀生脱了衣裳去跳艳舞,她都得从! 正觉女冠沉着一张脸,脑子动得飞快,“敬一给贫道是旧相识,都是一条道上的蚂蚱,事涉道观和道教,贫道拉着这张脸还是能搏回几分颜面的…” 檀生有些想笑。 正觉女冠未免把她和许仪之想得太弱了吧! 若是没那金刚钻,怎么会揽这瓷器活! 富贵险中求,她和许仪之如今的筹谋便是叫白家舅舅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地堂堂正正回定京,他俩若是连这都算计不到,还冒着把她赔进去的风险…那…那她和许仪之还叫什么豺狼虎豹啊! 檀生笑着靠到正觉女冠身边去,“您可放心吧!不拿您的脸面去搏!这些正事儿,我们心里有数!” 都还没嫁呢,就我们我们的了... 养个女儿没意思。 还不如养只猫… 正觉女冠鼻子有点酸,“合真,算计过来算计过去,都不叫正事。” 檀生“嗯”了一声。 “那狼崽子什么时候把你名正言顺叼回家才叫正事呀。”正觉女冠叹了口气,“小儿女,感情好,贫道都见得多了。下帖子、办嫁妆、拜堂成亲,这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莫要…” 莫要,临门一脚射偏了,到时候苦的还不是自家崽子。 一日不下定,正觉女冠就一日不放心。 她算过三次合真的八字,每一次得出的结果总是很坎坷。 她直觉这场婚事悬吊吊的,她可不敢放心。 檀生再“嗯”一声,模样十分乖巧。 十五开观门,等来等去,东岳观来了位压根没想到的人。 第两百二十六章 投靠(中) 来人着一袭高襦绛红双面蹙金丝绣丹鹤十二幅华裙,头戴帷幕,发簪嵌八宝鎏金流苏步摇,透过若隐若现的黑纱可见其肤白胜雪,眉眼浅淡却透露骄矜。 这身打扮浓妆艳抹的,不像来道观,倒像去成亲现场抢新郎官... 檀生木木地立在正觉女冠身后,放飞思绪。 却突然感到一记眼刀准确无误地朝她栽来,檀生乖觉地后背一佝,把头埋得低低的,下巴都快挨上胸了。 青书煮了荞麦茶,茶香袅袅。 那佳人掩面吃了一口,便笑道,“这茶好喝的呢,香得很,就像乡间走亲戚时煮泡的茶汤,随意着呢,没那么多匠气。” 佳人官话咬字不太准。 一股陕北腔。 这么娇滴滴的人,好像要马上蹦起来跳安塞腰鼓似的。 有种莫名奇怪的反差。 檀生有点想笑,职业素养让她生生忍住。 “本就是乡间里坝的土货,叫施主一口说对了。”正觉女冠笑呵呵地一搭拂尘,附和她说,“施主若是喜欢,贫道装几袋给施主带回去慢慢喝。” 佳人眉目一转,笑意盈盈地将帷帽一揭,原本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颜容如今明明白白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很惊艳。 高淑妃算是檀生两世加在一块儿,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如今细一看,这位跳安塞腰鼓的佳人确实是美,比高淑妃还美上个半分。 檀生默默抬了抬头,又默默把头低了下来。 因为美人的眼神正死死盯着她,她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 美人莞尔一笑,“既是道长赠予,小女子却之不恭了呢。” 正觉女冠再一笑,重回正题,“施主耗了五百两银子买下观中今日所有的发号,难不成就为了贫道的这盏茶?”正觉女冠见这女子紧盯檀生不放,心下不悦,面上风轻云淡,身形却往旁侧了侧挡住了女子的目光,倾身将龟背朝前一推,“言归正传,施主说一说,今儿是来算卦的呢?还是看相呢?” 那女子笑起来,“卦也算,相也看。” 正觉女冠正欲笑言,只见那女子眼角一挑,毫不掩饰地看向檀生,“不过,大菜开始前都要上几道清粥小菜开开胃的。女冠身边这位小道长相貌俊秀、目光灵气,我不介意让这位小道长练练手。” 女子眉眼一转,再看向正觉女冠,“女冠算卦前请小道长算一算小女子此番来意,不知有无妨害?” 正觉女冠面色一敛,眉眼收拢。 夭寿了! 在她面前欺负合真,这不是打着灯笼上茅房——找死吗!? 正觉女冠气沉丹田,正欲挡回去,却听身后脆生生的一语。 “只问序章,不问今后,自是无妨的,贫道也不收香油钱。”檀生抿唇笑,“施主请贫道算来意,那贫道便算上一算。” 檀生越步而出,从那女子额角、耳廓看向下颌,默了半晌方道,“施主耳廓明晰、眉浓眼亮、下颌圆润,均为贵人之相,然而施主额发向后,眉断发浅,可推知令尊令慈均早亡,虽出身大族却过早操劳生计以养活幼弟幼妹。” 该女子身着华服,一身贵气,丝毫看不出身世如此坎坷。 一般来说,如今变成人上人的是不太乐意被人揭穿往日的卑微。 正觉女冠担心这女子发火,出乎意料的是,这女子眼中兴味愈浓,聚精会神地看住檀生。 檀生再道,“可如今施主华服加身,一派贵气…”檀生自然弯腰,执起女子的手粗粗扫过,语气笃定道,“您的命,是在十三岁时改的。” 那女子眼神闪过一丝激赏。 檀生背过身去,默默呼了口气。 妈的。 蒙对了。 檀生眼风从女子裙摆处一扫而过。 镶边的裙摆、绛暗的配色、上贡的云锦缎子… 她虽然不会看相,但她是看衣裳的一把好手啊! 这摆明了是宫里正流行的配色和用料啊! 这美人儿摆明了是从宫里出来的呀! 陕北、内宫、女人... 檀生记得上辈子陈太后还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看安塞腰鼓了...因为那是她家乡的记忆…陈太后有个美艳绝伦的侄孙女从十三岁起就在太极宫中住着,如今算起来应当约莫十六七的年纪,正好与这佳人年岁配上… “昌盛县主,陈姑娘,您还要贫道接着算下去吗?”檀生笑言。 “啪啪啪——”三声。 檀生口中的“昌盛县主”鼓了三下掌。 “名不虚传,名不虚传!”昌盛县主笑得和缓,“久仰合真道长大名,如今一见实在名不虚传。我素来偏安太极宫一隅,不喜与人交集,故而京中知道有昌盛县主此人,却也鲜少有人知道她的模样、年纪、性情。道长今日将我平生诉尽,这一趟,来得值。” 檀生等着昌盛县主开口加香油钱,奈何等来等去也没等到。 抠! 檀生抿抿嘴。 正觉女冠拂尘一搭,青书带着两个刚扎头的小道姑出屋掩门。 离了山野蝉鸣,里间顿感静谧。 昌盛县主抿唇轻笑,“可合真道长到底也没算出我为何而来呀。” 檀生一脸高深莫测,“有无、善恶、爱憎相生相济,您为何而来、为何而去皆为因,此因是您亲手种下,此果也应由您亲自点破。” 一般来说,骗人骗到这里就够了。 有时候遇到不懂事、难缠的,也得硬着头皮编下去。 比如…现在... “道长您算不出来吗?”昌盛县主一语即中红心。 檀生心里在骂娘,脸上笑嘻嘻。 为啥来呢? 好好的太极宫不待,摸黑起早专门来东岳观会一会她?为什么呢? 檀生绕步三圈,低头看龟背上的纹路。 说实话,这龟背的纹路在她眼中都是一样的——这是一个方形,这还是一个方形.... 陈太后的族人屈尊降贵亲往东岳观,这意味着陈太后也知道,或者说这昌盛县主就是为陈太后而来。 如今看来,昌盛县主对她的关注比对正觉女冠的关注更多。 陈太后为什么会对她一个小小姑子感兴趣? 上一个对她感兴趣的宫中之人是高淑妃。 等等,高淑妃!? 高淑妃是想拉拢她才召她进宫... 檀生将龟背朝袖中一掩,抬起下颌,朝昌盛县主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贫道只能说,您与前些时日贫道见的那位美人,意图相似。” 昌盛县主克制不住地眉梢高高抬起。 不管这个小姑娘到底是神算还是神棍,就冲这股聪明劲儿,她们也用得着她! 第两百二十七章 投靠(下) 说实话,上辈子这辈子加在一块,这位太极宫陈太后的名头都不响,前有荒诞离奇任性妄为的昭德帝,后有天真愚蠢胸大无脑的高淑妃,内宫的所有动态都围绕这两朵奇葩实时跟踪,分给陈太后的关注就着实委婉了些... 檀生对陈太后唯一的印象就是,上辈子,陈太后薨逝时,昭德帝那个缺心眼的非得让定京城里所有官宦人家的夫人奶奶全他妈都得在内宫门口跪着哭!还必须哭!论哭行赏!谁哭得大声谁家就升官发财! 东城苏郎中家的大奶奶凭借哭厥过去都拽着袖子还在流眼泪的实力,为苏大爷挣了个五品同知回去。 简直是好哭狗成了精。 除却昭德帝作的这起妖,陈太后在定京城里委实没啥存在感,就是一位老老实实养花逗猫的小老太太。 如今这位小老太太想干嘛? 想碧波掀大浪,淹死一个是一个? 还是想闷声发大财,做螳螂后面那只黄雀? 檀生抹了把额头,上辈子也没看出来这小老太太有这么宏伟的志向呀... “意图相似是一回事,态度不同又是另一回事。”昌盛县主笑了笑,原是个冰霜美人儿,这一笑如雨后初霁,“想必高氏身边那位嬷嬷已经将利弊和道长您说得清清楚楚了,我昌盛好话不说二遍,道长您且记得一点,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信昌侯只手遮天、玩弄权术,敬一道长佞臣误国,叫圣上偏听偏信。太后忧心史册无情,总想拨乱反正,如今只待道长您站在太极宫立场,奸佞总会消亡、世道总会恢复平静。” 高淑妃劝她是明晃晃的名与利。 昌盛县主劝她是正义道德。 檀生:??? 昌盛县主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解?? 银子都没打动她,所谓的道义能? 况且这道义算什么道义? 是她陈家一族的道义,更是皇帝宗室的道义。 这拨乱反正的根源在于昭德帝,打压了一个敬人道长,还有千千万万个敬人道长站起来;灭了一个信昌侯,还有信昌马、信昌猪、信昌鸡.... 只有换个英明神武的君主,这大昭才算有盼头。 但是,陈太后真舍得把自己儿子拉下马? 大义灭亲这种事吧,一般来说,就不要报太大希望了。 檀生高深莫测地盘膝坐下,静默不语。 正觉女冠温水斟茶,笑问,“不知县主要包几袋荞麦茶带走?贫道叫人好准备。” 昌盛县主也不恼,神情释然,“不过,道长是出世之人,凡尘俗世都与您无干,这趟浑水不趟总比趟要好,做个清闲人谁不想呀?”昌盛县主抿嘴一笑,眼眸流转,“只是,您不想白溢将军堂堂正正进京吗?” 昌盛怎么知道白家舅舅!? 檀生掌心紧蜷,关节凸显! 昌盛县主连声道,“合真道长,您千万别以为我在胁迫或是威逼,我陈鹤,生而为人不屑做这等低劣下贱之事。” 这话,正觉女冠信。 她看相观人数年,这位昌盛县主三庭五眼端方正气,目光不避不惧,脊背挺直不屈,若是男儿必定顶天立地,若是姑娘也应是位行端坐正的好人。 只是好人,并不意味不做坏事。 白家舅舅是檀生内心最隐蔽的隐秘美好,只是如今一想却也是这么回事——许仪之从京中派人前往四川便能事无巨细打探得清清楚楚,纵然天下再难求暗影一支,可若当真花了心思,其实白九娘和白家的存在并不难打听清楚。 信昌侯与高淑妃之流高高在上太久,不屑于在一个孤女道姑身上花太多时间,认为一点银钱、一点名利便可让檀生乖乖上钩。 陈家与昌盛县主则不然,她们只能背水一战,才能挽救于万一。 加之陕北近四川,摸排数日便能将赵家和白家的恩怨查得一清二楚。 檀生轻轻颔首,“县主有心了。” 并未否认。 昌盛县主大舒一口气,初来时的骄矜早已不知去向,语气稍稍加快,“道长您的身世,除却你我、太后再无旁人知晓,您尽可放心。”微微一顿,似是在组织语言,尽量不叫檀生误会,“白将军奋勇杀敌从北疆凯旋而归,习武带兵之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一旦白将军抵达定京,李质朴、赵显之流岂会反应不过来?恕我冒犯,赵显其人畏缩如鼠不足为惧…” 昌盛县主不敢再说,害怕檀生生气。 檀生摇摇头,“没什么可冒犯的,我已和赵家没有任何瓜葛了。” 昌盛县主方点头再道,“可他那泰山李质朴却是狠角色一个,为了揪出杀害亲女的凶手宁可致仕辞官,若他反应过来,对您对白家将会开展铺天盖地的报复。加之信昌侯必定忌惮白将军手握重兵,二人蛇鼠一窝,白将军又暂有个去不掉的朝廷钦犯的名头,您与白将军的处境,堪忧。” 檀生笑道,“县主若为男儿,必是苏秦张仪之辈。” 昌盛县主也笑,“合真道长谬赞,若是此时我不显出几分胸襟,您也不敢放心站到太极宫不是?” 啊。 好想念翁笺。 傻傻蠢蠢的。 那才是高高兴兴长大的小姑娘呀。 昌盛县主幼年曲折,稚龄进宫,陈太后不受重视,她自然双面受气,平白担个县主的名头,却上也要哄,下也要哄,这得练了多少年才养出如今的人精样儿啊。 檀生神色如水,不点头也不摇头。 昌盛县主也稳得住,站起身来主动向正觉女冠讨要了几袋荞麦茶便告辞欲离,正觉女冠也不留人,檀生将其送到道观门口。 昌盛县主笑道,“古有三顾茅庐,今便有数探都梁,往后我来饮茶问道,合真道长别嫌烦。” 檀生只笑,不答话,又是寒暄三两句便回了六音阁。 正觉女冠叫住檀生,“可是回绝了?” 檀生摇头。 正觉女冠再道,“那可是应了?” 檀生也摇头。 正觉女冠蹙眉,“钓大鱼是可以的,只是别将自己栽河里了。” 檀生点点头,举步朝外走,抬了脚又落下,“我今儿和许仪之商量商量再说呗。”说完便绝尘而去。 以前都是同师父商量的...如今...变成和许仪之商量了... 正觉女冠瞬间有种把道观的墙再筑高两米的冲动。 第两百二十八章 煎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道观的墙也并不是一天就筑高的。 许仪之轻车熟路得地翻墙落地直奔六音阁旁边的小阁院,当许仪之疾驰的黑影从正觉女冠的窗棂外一扫而过时,正觉女冠寝室的灯“咻”一下就熄了。 “就等着这兔崽子来,他不来,老道我都不敢睡...” 正觉女冠怀揣着楼上另外一只鞋子终于掉下来了的心态,拽紧被子终于放心睡下。 檀生喝完热烘烘的红豆年糕汤刚放下碗便见许仪之从槐树上哗啦下来,一来就仰头喝光桌上摆好的茶水,从怀里掏出帕子擦了擦石凳方才坐下。 这纨绔习气,大概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檀生问,“可吃了夜饭?” 许仪之摇头,“北疆班师回朝受封,金吾卫和巡城营备司上下都要安顿妥帖,信昌侯紧盯金吾卫,暗影想尽数安插进去没那么简单。”许仪之顺手拿起檀生用过的碗自己舀了两勺年糕汤喝,“一天都在城南城北四处跑,哪顾得上吃饭啊。” “别吃多了,糯米溏心。”檀生顺嘴回道,“官妈妈劳你去煎盘饺子来。” 官妈妈应声而去。 许仪之一听便笑,一边喝一边笑。 檀生也不懂他在笑什么,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得慌,赶紧转了话题,“今儿陈太后的侄孙女来过道观。” 许仪之点头,“我知道,昌盛县主虽机敏却性情淡泊,不需要很警惕。” 噢,对。 许仪之也算是皇亲国戚,跟昌盛县主自然从小认识,等等,那这岂不算是青梅竹马? 昌盛县主那张惊艳绝伦的脸顿时化身一碗年糕汤溏在了檀生胸口。 许仪之眼风一瞥,再笑,“人昌盛一心求圣贤书,之前陈太后想把昌盛指给阿玠,人小姑娘嫌弃阿玠没文化,是宁死不从,在太极宫哭哭啼啼半个月。阿玠那半个月日日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天天追着翁佼问自个儿是不是长丑了。” 嗯...既然阿玠公子,人昌盛县主都没看上... 檀生眼神一耷拉瞥了瞥身边这位作风纨绔的二世祖,暗地里拍拍胸脯,还好还好,这死纨绔,昌盛县主是铁定瞧不上眼的。 檀生松口气让许仪之顿时有种莫名的屈辱感。 许仪之甩甩脑袋,索性不想了,咽了口年糕再道,“她来游说你了?” “拿白家舅舅堂堂正正回京的好处游说我”,檀生加重语调,“说以后会再来。” 许仪之碗一放,哼笑一声,“陈家这消息倒还灵光。我就晚了这一步让暗影清理广安和北疆白家的行迹,陈家就找个空挡。既然嗅觉这么灵,当初又何苦让信昌侯轻易上位,白给他人做嫁衣。” 檀生蹙眉,“白给他人做嫁衣?” 许仪之看夜黑风高,四周寂静无声,手曲于口中吹了个哨,山林里便有三五暗影人头攒动奔向各处,辐原半里站岗放哨。 “陈太后和皇帝不亲。”许仪之轻声道,“皇帝出生时腿脚不便,又身体孱弱,先帝便让天师静圆主持合算八卦后,把当今圣上托给一位生辰八字旺实却位卑无宠的妾妃抚养至六岁,期间陈太后先后产下长公主和已逝的福王,故而纵然圣上六岁之后回到陈太后身边,陈太后的重心与喜好自然偏向与她朝夕相处的一双儿女身上。” 噢... 迷信原来是家学渊博啊... 先帝信奉天师,皇帝信奉国师。 啊。 这可真是神棍的春天,秃驴的旺季呀。 把自己儿子让给一个位卑且无宠的妾室抚育,六岁诶,六岁啥都知道了,知道自己是跛子所以亲娘不要自己了,知道亲娘还有一双完美健康的儿女住在更大更明亮的宫殿,知道自己从出生起就是被遗忘的对象...这样长大的小孩,能正常才怪。 檀生突然明白上辈子昭德帝为啥在陈太后生前漠不关心,任由人磋磨,而在她死后大办丧事,还非得让人哭,不哭不让走。 这分明是在宣泄压抑已久的情绪啊! 这皇室秘辛,啧啧啧。 檀生:“啧啧啧。” 许仪之看了一眼,仿佛看到了认真听八卦的美貌版翁佼。 以后少让翁佼和自家姑娘接触,没得都被带傻了! 许仪之这样想道。 “福王在时倒还好,自从福王去世、当今圣上登基后,陈太后紧锁宫门,不迈足一步,也从不置喙宫中诸事。圣上便将以前抚养过他的那位妾妃加封为太皇贵妃,狠狠扇了陈太后一巴掌。”许仪之也算是宫里长大的,说起这些事儿很是唏嘘,“以前高淑妃没得宠时,内宫就是太皇贵妃说了算,连太极宫的俸禄都要太皇贵妃点了头才敢发。高淑妃得了宠,皇帝就把内宫的权柄分了一部分到高淑妃手里,太极宫的日子才好过点儿,也是那个时候陈太后提出希望把陈家的侄孙女接到宫里来陪伴她。” 檀生总觉得陈太后在下一步大棋。 可想了想上辈子,陈太后自始至终都没出什么大动作啊... “那这么说来,陈太后和高淑妃的关系并不僵啊。如今高淑妃前脚才召了我,陈太后后脚就派昌盛县主来游说我,岂不是赤裸裸地挑衅高淑妃?高淑妃能咽下这口气?”檀生蹙眉。 “富贵险中求,如今皇帝是把道家玄学信到骨子里去了,阿俏你自己想想,这满定京还有谁比你更合适和龚国师打擂台?”官妈妈的饺子煎出锅了,许仪之讲究食不言,吃饭的时候绝不说话,教养很好,埋着头就着小米粥吃煎饺。 檀生有点愣。 哇哦。 她好值钱噢。 竟然能让陈太后不惜与高淑妃撕破脸。 许仪之吃相好,但吃得快,饿慌了一口气吃了十来个,抬起头看自家姑娘楞呼呼的,便笑,“想什么呢?” 檀生回了神,“我在想,既然我这么抢手,那我得把一卦三千两调到一卦五千两了...东岳观的香油钱也该涨了...一盏灯起码得收五十两银子了....” 檀生越想,眼神越油亮亮。 真的不能让阿俏再和翁佼有接触了。 连抠都学会了! 死翁佼,害人精,跟着他,学不好! 许仪之暗下决心。 远在市井坊间买大买小赌钱输钱的翁大郎君莫名其妙连打三个“阿嚏”。 第两百二十九章 床上 许仪之让檀生稍安勿躁、静观其变,原话是“买菜都要货比三家”。 檀生抹了把额头,哪来的三家啊?信昌侯是绝不考虑的——与他结盟是与虎谋皮;东南侯薛平湛倒是和信昌侯抗衡的一把好手,奈何福建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 所以,她哪来多余的选择啊——除非决定自己单干,可若是单干,恐怕她这观门还没走出去就被信昌侯、陈太后联手绞杀了。 这就是小摊贩的悲哀,永远干不过老字号。 奈何,大家却都以为她是盐铁茶专卖店,朝廷垄断的龙头老大,并鼓励她拿出之前装圣贤的姿态去迎接新的人生。 她新的人生,就是去昭德帝身边装圣贤。 檀生再次为自己的进步感到欣慰。 随着技术的精进、窍门的领悟,她骗人的档次越来越高了呢。 可关键是,以前被揭穿顶多就是被人骂两句神棍,再老老实实把香油钱还出去;如今进步到,若是被揭穿就得把这条小命送出去的程度了啊... 真心话,檀生有点发憷。 她还没见过白家舅舅呢... 万一白家舅舅并不喜欢她怎么办… 万一白家也并不接纳她怎么办… 她愿意为亲人去死,上辈子她替女冠当了淹死鬼,她没后悔过。 因为她确定女冠爱她,女冠也能为了她去死。 她实在是…实在是…她实在是怂得很啊... 她非得让别人先拿出一颗真心来换,她才舍得攮攮掏掏攥出一颗心来… 檀生心中一声哀嚎。 她距离话本子舍身取义、不顾生死的女豪杰们,差了长城那么远! 放话本子里,她充其量就算个衬托女豪杰英勇无畏的猥琐神婆,还得是见钱眼开,又丑又驼背的那种! “白家舅舅其实不需要你冲锋陷阵,我也不想你去。”许仪之见檀生表情跟变脸似的,伸爪子摸了把姑娘的头顶,“我从北疆回来时,他特意叮嘱我,让我暂时不要告诉你,他还活着,白家还没灭。” 檀生蹙眉,“为啥?” “小姑娘家家的,绣绣花、逗逗猫,等到十五六岁嫁个人,揍揍相公、骂骂儿子就够了。” 许仪之想起冰天雪地里白溢披着个大白貂像头熊似的站在他跟前说这话的样子,他两呼出的气瞬间就变成了白雾,白家舅舅的脸就在那团白雾后面,隐约只能看见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告诉了你,他还活着,便是将包袱扔给你接着。刀口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得男人过,让女人冲在前面的男人都是孬种,在床上都硬不…” 许仪之舌头一打结,脸上红霞翻飞赶忙转口,“阿俏,你只需记得你如今有我,有舅舅,我们是男人,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你想正面硬扛敬一道长便去,你不想就不去。我许仪之虽家中只有三分薄田,可也能供自己媳妇儿翻天覆地。” 檀生便笑,“若我扛不过敬一道长咋办?” “那就不扛了,换我背后使阴招。”许仪之也笑。 “若我骗不了昭德帝咋办?”檀生再道。 “那就不骗了,咱回家继续骗没头脑的贵家太太。”许仪之老神在在。 “那如果…”檀生想了又想,当今圣上虽后宫充盈但公主多过皇子,膝下郎君一个八岁一个五岁,实在对她造不成什么威胁,皇帝若当真把她信进去了,就会像捧着敬一道长那般捧着她,把她当做得道仙人,试问哪个凡人敢大逆不道染指仙道? 檀生在左右矛盾,许仪之如何不知。 他完全尊重小姑娘的决定,是干这一票也好,是不干也好,他都当成后盾接住自家姑娘。陈太后和昌盛县主的人品,他是信的。就算他不信,陈家也得信北疆军和暗影的拳头比铁还硬这个事实。 如果要干这一票,陈太后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夜色中,小姑娘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一时没注意到身旁的石桌子,腰肢险些撞上尖锐的石头角。许仪之眼疾手快一伸胳膊,手背挡在石头尖角处。 就看他的姑娘怎么选了。 许仪之手背吃痛也甘之若饴。 他家姑娘不是红墙绿瓦里的金丝雀,是野趣塘边的丹顶鹤。 他家姑娘想往哪里飞,他就把风往哪里吹。 姑娘柔弱的腰脉似乎烫了许仪之手心一下。 许仪之顺势一勾,将小姑娘往里一扯揽在怀中,准确无误地贴上姑娘光洁的额头,再慢慢往下移,轻轻含住少女微张的嘴唇。 约莫是刚才讨论“骗皇帝”的话题太令人激动,容易兴致盎然。 许仪之咬住檀生的嘴唇,搂住檀生后背,叫姑娘坐在自己大腿上喘了许久,也不见下一步动作。 月下少年郎隐忍克制的神色与粗重的呼吸让檀生感到陌生而羞赧,凭本能将一张红脸埋在了许仪之的颈窝里。 月黑风高夜,鸳鸯进行时。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许仪之飞檐走壁,翻墙走后,檀生突然迷迷糊糊想起来——刚刚…许仪之是说了句床上对吧??还是白家舅舅跟他说的原话是吧?? 等等! 这俩关系啥时候好到一起商讨“床上”此间大事了!?!? 檀生来不及思考“床上”大事,昌盛县主接连三日乔装拜访东岳观,第一日赏花、第二日赏山风、第三日赏落叶,随着昌盛县主观赏的东西越来越奇特,檀生终于松了口。 “县主究竟是喜欢我的本事呢?还是喜欢我的处事?” 檀生一身道袍站在山涧小道上,笑眯眯地看向昌盛县主。 这话就有水平了。 喜欢本事,是指望檀生有真材实料。 喜欢处事,咳咳,那便是希望檀生会忽悠、懂骗人就成。 这两有根本性的区别。 檀生不希望陈家原本是想买块碧玉,最后入了块玛瑙,虽然都之前,可若老东家觉得自己受了骗,辛苦的也还是伙计。 昌盛县主眼中有狡黠,“如此一问,道长岂不是承认了自己处事强过了本事?” 山涧小道,清雅宜人。 山路走久了,檀生簪发的松枝被树枝一挂,不知去向。檀生弯腰随手捡了根木杈子,反手利落地重新挽了个道姑髻,敛眉笑,“若是这样,陈太后还需要我吗?” 第两百三十章 丢盔卸甲 檀生有缕头发落到了耳边。 昌盛县主神容柔和,探身轻轻地将那缕头发掩到檀生耳后。 檀生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妈呀。 好温柔啊。 妈呀。 小姑娘就该像昌盛县主这样温温柔柔、狡黠敏慧,不能像翁笺小傻子似的傻乎乎、大咧咧... “不是太后需要你,是苍生需要你。”昌盛县主声音放得很轻,“当君王,贤德与否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人是忠是奸是佞。” 这倒是真话。 太聪明的一般都当不了君王,比如刘备身边的诸葛、朱元璋身边的刘伯温,太聪明的人适合当军事。只要无佞臣奸细,外无敌邦骚乱,朝廷百官各司其职,这个天下照旧能安安稳稳地维持下去,就算那皇位上坐的是一头猪,维持百八十年也不成问题。 檀生讶异于昌盛县主小小女子将朝廷政事看得如此通透,也惊讶于昌盛县主竟然在这荒野无人之境里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还是对她说! 檀生抹了把额头。 最近无奈扶额的机会真是越来越多了。 她迟早有天要秃。 “县主怎么知道小道不奸不佞,反而是忠?”檀生笑起来,“小道乡野山村里长大,身边的奶嬷嬷教我的是骂人、喂猪,长大些了师父教我装神弄鬼,前些时日还抛头露面在衙内指证给我饭吃衣穿的叔叔偷人杀妻。县主看人的眼光,不太好啊。” 昌盛县主哈哈大笑。 美人笑起来,如弱柳扶风,笑声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咚作响。 翁笺笑起来,如芭蕉拍地,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檀生赶紧掐住想法,她不能对不起翁笺小美人。 “赵显该死,赵家该亡,李氏该被抽筋扒骨。”昌盛县主笑完,语气十分温和真挚道,“如今也就死了个李氏,瘫了个赵老夫人,赵显、李质朴乃至当初不问青红皂白就将白家判处斩立决的皇帝都还夜夜笙歌地活在这世上。当初道长雷霆之势以一人之力倾覆赵家,我耳闻后便当即想与您见上一面,可您避到了东岳观,我以为您就此罢手,更中意红泥小筑的平恬生活。可当我细细往下挖时,赫然明白了北疆白溢与您的关系,便知,您绝非池中之物,也绝不会过那农耕渔田的生活。” 檀生目光复杂地看向昌盛县主。 昌盛县主再向前一步,轻声道,“我们一起搞出大事吧。” “是你与我一起,还是陈太后和我一起?”檀生亦轻声回之。 昌盛县主目光温婉柔和紧紧盯住檀生,“您觉得呢?” “我觉得是你。”檀生笑起来,“圣上再不好,也是陈太后的儿子。” 自己儿子被人骗是一回事,自己找人来骗儿子又是另一回事。 “县主第一次来时,我以为太后是明哲保身、韬光养晦,如今信昌侯步步紧逼把太后逼得没有办法了。可如今看来,胸有沟壑之人不是陈太后,是您昌盛县主。”檀生想了许久,两辈子了,陈太后的所作所为都绝非聪明人,无论是听从先帝的旨意随便把身残的长子交给低位妃嫔抚养,还是任由皇帝抬高皇贵太妃,陈太后就是一个逆来顺受却气运畅通的女人,上辈子她有无数个机会打压信昌侯、接手朝廷权柄、另立新君实现王朝平稳过渡,可她啥都没做。 啥都没做的结果就是,她儿子把她的葬礼变成了东北乡下哭丧二人转... 既然陈太后没这个心胸。 那么背后撺掇成事的只有眼前这位昌盛县主了。 上辈子,这位县主都干啥了呀? 檀生完全想不起来... 这么美的一个姑娘,竟然在后宫中完全没有存在感啊! 檀生觉得不可思议。 如今昌盛县主牵头,并且听她这意思,是要搞个大事情啊! 檀生觉得更不可思议! 搞个大事情意味着要么换人当皇帝,要么换朝代开天辟地。 人信昌侯拉拢她也只是希望她能取敬一道长而代之,当个更听话的棋子而已啊! 哪像昌盛县主啊! 大事情说搞就搞噢! 檀生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 这个世道是一直这么凶残,还是突然这么凶残的? “县主想要什么?”檀生试探性问道。 昌盛县主笑了笑,“我说,你肯定不信。” “那县主何不说说看?”檀生执着。 昌盛县主语声沉了沉,隔了良久方道,“我希望国泰民安、家国和乐,上位者良知尚存,下属者平和忠诚。父亲有父亲的样子,家主有家主的威严。” 檀生有些愣。 如果这番话换个人来说,她肯定是不信。 太场面了。 可昌盛县主说出来,檀生却感到了莫名的悲恸和真诚。 好似受了天大的冤屈,又好似正在遭受无边的屈辱。 檀生本能觉出不对,可再一看昌盛县主的脸色早已恢复如常,若不是檀生察言观色的本事练得驾轻就熟,或许只会以为是错觉。 山涧中有细风漂浮而过。 一朵残存的蒲公英被风吹扬起,落在檀生头发上。 昌盛县主莞尔一笑,靠得更近,轻柔抬手将那朵蒲公英从檀生头发上摘下,再笑意盈盈地递给檀生,“无论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这定京城里,我陈鹤看得起的小姑娘没几个,有的匠气太重,有的心眼不好,有的胆怯怕事。翁家小妹算一个,你也算一个。我希望我们能聚在一起搞个大事,站在正义与道德的立场。” 美人笑意盈盈,梨涡浅浅。 檀生鬼使神差地接过那朵蒲公英,鼻头痒痒的,一个“阿嚏”,蒲公英魂飞魄散。 昌盛县主再一笑,檀生陡感羞赧。 “那就一起搞事情吧。”檀生轻声坚决道。 定京城内,福鼎酒庄。 许仪之也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你着凉了?”翁佼正嗑花生米,把茶汤往许仪之跟前一推示意他喝口热水,语气囫囵,“我听说太极宫那位曲高和寡的昌盛县主最近勤去东岳观?” 许仪之喝了口茶汤,点了头。 翁佼“哟呵”笑起来,“这好!京里有点意思的小姑娘都凑齐了!” 许仪之白了翁佼一眼,“话别说早了,凑不凑得齐还得另说。” 翁佼笑起来,“得得得。” 许仪之将茶盏放下,轻叹了口气,心情...有些凉薄。 不过...多半是凑得齐的... 赵檀生那德行,他是晓得的。 那厮躲得过银钱利诱,躲得过人情脸面,就他娘的躲不过年轻貌美小姑娘那张脸! 昌盛县主那张脸一笑起来,那厮肯定丢盔卸甲,一泻千里。 许仪之闷闷地再端茶盏,闷闷地一口干了。 不得不说,知赵檀生者,许杏花也。 第两百三十一章 一个球(上) 随后十日,昌盛县主日日来,一改之前从山门小道进观,声势浩大,大摇大摆地从道观正门进来,一待就是一上午,旁人以为昌盛县主与正觉女冠寻经问道,谁也不知六音阁门一关,暖榻上就多了两条躺尸。 “早课起得太早了啦…” 自正觉女冠知道檀生要骗到内宫去以后,日日把她薅起来和小姑子一起念早课,说是要重捡基本功。 鸡都还没叫,檀生就被官妈妈摇醒了。 午睡也没有了。 正觉女冠要关门开小灶,给檀生进行试前突击。 晚上更不能像之前那样吃了晚饭绕着都梁山散散步,散完步吃点宵夜,吃了宵夜绕着六音阁散散步接着就铺床酣睡。 晚上是要挑灯夜战抄经书的。 正觉女冠手拿戒尺,抄错一个字就是一个手板心。 故而一到夜里,六音阁就开始鬼哭狼嚎,跟蹿了只黄皮子进屋似的。 只有昌盛县主来东岳观的时候能偷偷摸摸睡会... 昌盛县主也累,早上鸡还没叫就要坐上马车来东岳观给檀生炒名声,回到宫里鸡都睡了,她还不能睡,还得…一连数日,饶是如昌盛县主这样自律的人眼下也出现了乌青。 美人憔悴,檀生心疼。 “要不睡一下吧?” 檀生心疼地拖了张暖榻过来。 有了一张暖榻,第二张暖榻还会远吗? 故而檀生便与昌盛小姐姐异榻而眠近十日。 既然一起睡过觉了,那么情谊自然不一样了... 虽说这话有点怪...但道理总是那个道理——为啥官场上同科进士比其他人多了几分亲近?檀生私心觉得因为下场考试时,你见过我蓬头垢面的邋遢样子,我见过你龇牙咧嘴上茅厕的私密之相,这谁还不了解谁呢…自然就比旁人亲近了不是? 昌盛县主嘴巴紧,不轻易说宫中是非,只是寻常待人说话间与檀生多了几分和旁人没有的亲昵。 只是檀生不懂,为啥她把这份亲昵说给夜探东岳观的许仪之听后,许大公子的脸色很是不好看。 檀生一摇头,决定把许纨绔这阴晴不定的个性给抛脑后。 因为太极宫来人请她了。 就像读书人温书要下场考试才知道这三年学没学好。 可是读书人答得再差,大不了回家再念三年。 可她这做的可是一道送命题啊! 要一不留神没答好,那….那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 檀生怀着如此心情坐上了驾向内宫的马车,临偏门换小轿撵,轿撵一路西走停在了一处门窗紧掩且门可罗雀的宫室前,有满脸褶子的老嬷嬷赶忙弯腰递凳子,“道长,您请下轿。” 老嬷嬷一见檀生,似是吃了一大惊,又赶紧低下头。 嗯... 来道观求香的夫人太太第一次见她,也是这反应。 大概是因为她是道姑里长得最好看的,长得好看的人里最会装神弄鬼的? 檀生装作没看见,一搭拂尘,大跨步向里去。 两名双髻宫人将沉重的红漆木门大大拉开,一股浓烈的檀木香迅速蹿了出来,正东角的香龛里供奉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玉像前面的贡品都是新鲜的,想来是日日都要换。 昌盛县主牛啊! 直接给她姑妈改了教啊! 檀生一抬头便见一位头戴抹额、未施粉黛,只着了一件素青色宽袍的妇人瘦弱地坐在堂前,这袍子太宽了,而这妇人又太瘦,感觉不是人穿衣裳而是衣裳在穿人,松松垮垮人好像要被这件衣裳给压扁了似的。 昌盛县主就站在这妇人身后。 这就是陈太后? 上辈子让满定京哭了三天的女人? 檀生拂尘一垂,行了个道礼,“贫道合真见过太后、县主。” “你就是赵家那个姑娘?” 和人一样,陈太后说话尖弱,似是吊着一口气,这口气儿要是吐长一点好似能要了她的命。 檀生垂首恭顺,“贫道俗家姓名唤作赵檀生。” 陈太后点点头,有气无力道,“哀家听阿鹤说,道长您是一位很有本事的道人,通阴阳、断生死、知祸福。哀家本该亲去都梁山拜访道长和女冠,然则实在是提不起那股精神,只能请道长亲来入宫,还望道长见谅。” 装神弄鬼,这点最好。 旁人都得敬着你。 也就高淑妃那有胸无脑的会让她在大太阳下面站着。 檀生忙躬身,“昌盛县主数日亲至东岳观问道,诚心感天动地。小道不才,必当全心全意为太后分忧解难。” 陈太后正欲开口,却有一支低低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姐姐倒是很久没有这么大的阵势了。” 一个矮矮、圆圆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来,嗯,与其说是走进来,倒不如说是滚进来比较合适——穷极檀生两辈子,她就没见过长这么胖的女人。 这妇人五十出头的年岁,走一步脸上的肉就晃一下,走两步脸上好似快滴油,肩膀与腰臀同宽、腿脚和上身等高,面上糊着一层浓厚的粉,唇上的色儿倒是好看,跟高淑妃用的夹竹桃色似乎是同款。 可惜人高淑妃擦了这口脂像三月枝头含俏,这胖妇人却像偷了菜市场的猪血喝。 这人和陈太后站在一起,一个瘦成竹竿一个胖成狮子头,一个面色卡白一个唇红似血,一个风吹就倒一个把风顶回东南角,这鲜明的对比简直让人怀疑先帝的审美——这咋能差别这么大呢! “窦妃…” 陈太后说了两个字,咳了三下。 昌盛县主屈膝颔首行礼,“昌盛给皇贵太妃请安。” 果不其然是她。 檀生转身搭了把拂尘,算是见了礼。 那妇人似乎很介意陈太后唤她“窦妃”,先笑着说一通,“姐姐老糊涂了,还窦妃呢!先帝都去了十多年了,窦妃是啥时候的名头了?我记得那时候,姐姐还住在凤和宫时吧?您可千万要醒醒,如今您住在太极宫,也再不是皇后了!” 看也不看檀生一眼,转头冲昌盛县主就是一顿排头,“哀家今儿听人说,你去善行司要了个轿撵说是接人?接什么人了?给二府递帖子了?往后不要什么人都往宫里头接,宫外头脏病穷病一大堆,就接到太极宫还好,若是冲撞了皇上,就算有你姑妈给你担罪,你也脱不了干系!” 她教训昌盛县主,就跟教训打翻茶的下人似的。 一个球,在教训绝世佳人。 “蹭蹭蹭” 檀生的怒火在慢慢往上冒。 第两百三十二章 一个球(下) 【有小宝贝说宫斗了,nonono,檀生才不掺和宫斗,又没银子赚,风险又大】 窦氏骂得厉害,丝毫不留情面。 昌盛县主埋头,乖顺听着。 陈太后倒是有心维护侄孙女,奈何一张脸憋得通红刚一开口便气得“吭吭吭”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向窦氏,“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名堂来。 窦氏见状,面容讥诮,“姐姐这么咳嗽可不太好呢。妹妹我出身小户人家,小时候隔壁老妪就是日日咳、夜夜咳,咳来咳去最后也没撑过春天。乡间有句土话叫咳翻棺材盖儿,意思就是咳嗽久治不愈就不要治了,直接翻开棺材盖进去等死得了。”窦球球顿了顿,眼神有意无意捎带上了檀生,笑起来脸上的肉堆到了眼窝,“难道姐姐今儿请来这小道士是来算自己寿数的?” 我的个天老爷啊。 要不是这两穿的是上贡素锦,剥了这衣服,拔了这金簪,檀生准以为回到了广安乡下。 以前她们家隔壁杨大婶和官妈妈隔着栅栏,叉腰对骂,大概也是这幅光景。 杨大婶骂官妈妈“克夫命”,官妈妈骂杨大婶“吃了屎口臭的穷痨鬼”,杨大婶气得顺手扔簸箕... 所以,檀生她们家的簸箕永远都用不完... 世间真奇妙。 她都混到太极宫了,耳朵边上竟然还是泼妇吵架。 一个皇贵太妃和一个太后在吵吵。 檀生木了木,是天下间的女人都一样,还是自己体质特殊,从泼妇堆里出不来啊… “可这小道士顶什么用啊?”窦氏见檀生还没反应,再瞥了她一眼,这下瞥清楚了,更生气了,一个道士长这么好看做什么!好看的女人都是祸害,那些小妖精勾得先帝嫌她不好看,喝醉了睡了她一回就再没第二回,还是天师说她八字好,先帝才给了她个庶妃的名头还把大皇子给她养,好让她的福气帮大皇子镇一镇…陈皇后就长得好看啊,可没福气啊!瘦怏怏的早死鬼... 一想起前事,窦氏气得更凶,“姐姐找谁不好,找这小道士来算卦?这满定京谁不知道这小道士身上不干净?克死爹娘投奔叔叔没几年,赵家一家被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横死的横死,没一个周全的!不仅如此,还不知廉耻出庭指正自家叔叔…”窦氏摇头,“啧啧啧,一个家教不好,有娘生无娘教的货色,姐姐也敢往宫里引,也不怕冲了自家风水!” 一来,这只球骂了昌盛。 二来,这只求骂了檀生。 骂她都没关系,骂她“有娘生无娘教”就过分了。 上一个骂她“有娘生无娘教”的人被悬在了梁上,当了长舌鬼。 檀生拂尘高高扬起,扬了窦球一鼻子灰。 窦氏也开始“吭吭”咳了起来。 “放肆!” 窦氏身边的双髻宫人怒声斥喝,“皇贵太妃金尊玉体,你岂敢放肆!” 檀生眼白一抬,“这位姐姐人中冒白疮,近日宜紧闭口舌,忌狗仗人势,违者轻则蹿稀高热,重则偏瘫亡故,还望姐姐三思而言而行。” 口中虽说不信檀生,可这满定京哪个不晓得赵家出了个活仙姑,大本事! 那双髻宫人立刻紧紧闭上嘴,不敢再轻易开口! 窦氏一见气得七窍堵了六窍,还剩一窍在喘气儿。 谁也没曾料到这小姑子脾性那么大! 在外头横惯了,到了这宫里头谁也敢怼过去! 窦氏十几年没受过这鸟气了,可真要她想个什么招来,她也没法子——前半辈子夹着尾巴做人,宫斗厮杀耍心眼,人家都不带她玩;后半辈子背靠昭德帝好乘凉,更不用动心眼了,这宫里头哪个不称赞她一句福气好,别说横着走,她想倒着走、踩着人走都没问题。 连陈太后都乖乖听她讥讽。 高淑妃也不敢冲她。 如今小小一个道姑竟然还敢在她面前别楣头! 翻了天了还! “满口胡话!”窦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宫中岂容你这不清不楚之人玷污!来人!把这道姑给哀家拉出去!重打五十大板,拖到宫外,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军法也顶天了三十板子。 这五十大板是想打死人啊。 昌盛县主猛一抬头,“贵太妃,习道之人难免不沾凡尘俗世的烟火气,不懂规矩冒犯了您,昌盛…代她说声对不住。” 昌盛县主性情淡泊,自己被指着鼻子指摘都不置一词。 如今为她抱歉… 檀生星星眼。 “修道之人?呵,国师弟子清虚小道长不也是习道修道吗?怎不叫他冒犯冲撞?!”这还是昌盛头一回低头,窦氏得意洋洋,“清虚小道长年岁虽不大,但道术出众。姐姐若是想算卦问道。纵然国师妹妹请不来,清虚小道长妹妹总是请得动的。” 窦氏一回头却见檀生还杵在原地,身后之人无人敢动,不由气结,“还不快把她拖下去!” 眼见窦氏身后两个宫人总算鼓足勇气动了,昌盛心下着急,出师未捷身先死事小,一条命交待在这里了才是大事! 谁知,却见檀生拂尘往手腕一搭,似乎语带嗤笑。 “敬一道长亲自来,贫道或许还会敬他三分。小小清虚,何足挂齿。我道中人靠本事吃饭,不靠献媚。” 窦氏信奉清虚。 一则嘛,是因为清虚是敬一道长,也就是龚国师的嫡传弟子。 二则嘛,清虚皮相好看,嘴巴甜,常常哄得她高兴。 如今檀生贬低清虚,窦氏瞬时炸毛。 “牙尖嘴利,却不见半点本事!” 檀生却笑,“是不是牙尖嘴利,有没有本事,贵太妃只需将清虚小儿唤至太极宫一试便知。贫道在此以无量天尊立誓,一炷香的时间,贫道只要一炷香的时间,必让那清虚小儿自己认输!” 昌盛县主眼睛一眯,“不能叫到太极宫。”昌盛抬起头,“太后体虚身弱,今日本就是强打精神。若再起喧嚣,恐怕明日就卧床不起了。” 卧床不起好啊! 窦氏张口就想说。 奈何还是没蠢到这个程度。 “就定在清风斋如何?”昌盛轻声道。 清风斋地处中轴线上,内官、宫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窦氏倒是很想让清虚踩着檀生扬名——名正言顺的“清虚道长”总比国师弟子好听吧? 清风斋人多,自然话传得就快,话传得快,那这名声就扬得快。 清虚是有真本事的,她见过。 这一点,她是不发憷的。 窦氏眼神一瞥,想来这貌美姑子也不过是个钻营名利的假货,轮本事一定比不过清虚… 思量再三,窦氏终于颔首默许。 檀生克制住挑眉的冲动。 昌盛反应实在太快了! 今日她入宫原本是要走陈太后的路子,破了陈太后的心结再慢慢在宫中经营名声,这路子走得稳可也走得慢,且不说皇帝和这内宫诸人压根就不重视陈太后,就说有敬一道长压着,她这名声再经营能经营到哪里去?别人说起来她永远都是一个后辈,皇帝有如何会重视? 如今窦氏绿头白眼地闯上来,简直就是瞌睡遇上枕头,给檀生白送了块垫脚石啊! 檀生在此衷心感谢您及您二大爷一家呀! 第两百三十三章 憋回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清风斋去,陈太后凤体欠安留在太极宫,昌盛县主作为太极宫代表出席了本场神棍与神棍之间的对决。 窦氏命人去寻清虚道长。 清虚抵达清风斋时,亭中四周幔帐已高高挂起,桌椅茶凳皆已备齐。窦氏坐在上首,昌盛县主左左下列,耳闻风声赶过来瞧热闹的一二三四五六妃分居右下列。 从一二三四五六妃可看出,昭德帝的审美很稳定——细腰、长腿、大胸、尖下巴、大眼睛,跟一张模子刻出来似的,嗯...高淑妃算是这批模具里的个中翘楚。 檀生手持拂尘静立中堂,不言不语,见一靛青道袍长衫,头挽虚空髻的约莫二十五六的面嫩道人风尘仆仆而来。 这道人一进亭中便冲窦氏行礼,“小道清虚见过皇贵太妃。” 清虚一来,窦氏如有神助,顿感神清气爽,“清虚道长不必多礼,”瞥了眼堂下安静站立的檀生,“哀家知道近日清虚道长闭关修炼,今日叨扰道长出关实在不该,可有跳蚤四处蹦跶,实在烦人。道法高深莫测,岂容此等宵小妄议?龚国师近日闭关夜观星象不便出关,哀家想一想,也只有请清虚道长你出面了,才好煞煞这等小人的威风。” 小人嘛,自然指的是堂中道姑打扮的檀生。 清虚瞧了眼檀生的年岁和样貌,便大概猜到这是何人。 摆明了就是前些时日风头正劲的那位赵姑娘嘛。 此番进宫是要开疆辟壤? 不成不成,这怎么成! 这地盘,他们已经圈上了。想从他们手中分杯羹,那也得看他们答应不答应啊。 这姑娘长得是真好看,放在寻常男人眼里,甭说姑娘撞上来,约莫泰半的男人都得扑上去。 可惜啊可惜... 清虚眼神一转,拱手笑道,“皇贵太妃言重了。”话头一转,“这位道友骨骼清奇、眉目灵气,一看便知师从高人,如今年岁尚浅,待好好修行几年,必成大器。” 这话说得… 简直就是站在长辈和前辈的立场评价了檀生一番,仗着年纪大,率先就把自己个儿的地位定位成檀生的师长,这道门中人最讲究师徒秩序,待会儿檀生一个小辈企图挑战他,他一个成了名的前辈接受小辈的挑战,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檀生一笑,“龚国师与小道尊师正觉女冠乃同一批入道,清虚道长年岁虽比小道长十余载,可按辈分算来,您与小道是同辈,由您来评断小道成不成大器、何时成大器,您未免也太过托大了些。” 清虚道长脸色一滞。 口舌之争从来无意义。 这么多模具倾巢出动,人也不是来瞅你吵架来的。 檀生不欲再与清虚过多纠缠,转身看向窦氏,“今日,既然皇贵太妃想看切磋道业,敢问贵太妃,如何切磋?” 窦氏沉吟片刻,眼神一亮。 当初,龚国师入宫时就是耍了一手呼风唤雨才得了这阖宫上下的信赖和皇帝的推崇。龚国师说这呼风唤雨之道极耗精力体力,非功力深厚绝无成功之可能,这乾坤两道,有呼风唤雨之能的唯他与徒弟清虚尔。 既然如此... “那就请二位试一出呼风唤雨吧!”窦氏确信清虚能做到,可这如此逆天高深的道术,万一天时地利人和缺了哪个没有导致失败,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基于此,窦氏再添一句,“哀家听闻市井打擂皆是攻擂者先请,今儿既然是赵姑娘闯关,那就请赵姑娘先来。清虚道长一年前曾成功呼风唤雨过,若是赵姑娘今次失败了,此局就算清虚道长赢。” 清虚一听要召唤风雨当即脸色大变,而后又闻窦氏说如果这小道姑做不到就自动算他赢,不由得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要真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他还在此处伺候这胖球太婆!? 他早去大闹东海当哪吒了! 一年前成功呼风唤雨,那是因为龚国师略懂一二星象,看出即将迎来大风大暴雨,这才顺势在祭坛做法呼风唤雨的! 清虚静搭拂尘,不发言。 不公平! 昌盛县主眉间紧蹙! 如果檀生没成功,则自动算清虚赢…这是什么道理!? 是! 宫中诸人都知道一年前清虚和龚国师成功呼来风雨,可一年前的事情拿到现在当做赌资,未免也太不公平了!?昌盛刚要开口,却听檀生轻轻脆脆一声。 “难度太低,没意思!” 窦氏脸色一僵。 清虚抬头。 模具们纷纷张大眼睛,嘟起嘴唇看向檀生。 “你这是什么意思?”窦氏蹙眉,一副不敢置信,“呼风唤雨乃道术最高境界,你若做不到现场认输便是!小小年纪口出狂言,也不怕折了寿数!” 檀生一声哼笑,仰起头大声道,“呼风唤雨还真不是道术的最高境界。延年益寿、寿数翻倍、精力强盛,这才是道术的最高境界,只是这一一比来,时间太长不好做输赢评判。”檀生冷笑一声,“呼风唤雨算什么本事!?贫道能将清虚道长唤来的风雨给憋回去!” 把风雨憋回去的前提是...清虚真能召唤来狂风暴雨… 昌盛县主简直想站起来为檀生疯狂鼓掌! 这步棋将得好啊! 这简直让清虚和窦氏无话可说,要么老实接招,赶紧撂起袖子求龙王,要么想个理由赶紧换一个项目来比试——前者太难,私心看清虚这模样也不定真懂呼风唤雨之术,唤来了就是檀生丢脸,唤不来就是清虚丢了大脸;后者一旦出口就是输阵... 窦氏望了望清虚,清虚望了望天。 这晴空万里,万里无云的。 他要能召来一滴雨,可能也只是鸟的口水碰巧砸到了地上吧... 召得来个屁! 清虚吞了吞口水,心里百爪挠心,面上安静祥和,仙风道骨程度与檀生有过之而无不及,“凡人比艺,事涉龙王,本属叨扰,实在不该。”清虚看了眼全场,想了想自己的主场地位,再想了想这群人的生平,决定先下手为强,不另辟蹊径而是走平稳路线,“最高境界都是可遇不可求,道术入朝重要的是与民有利,今次就比最简单的道术…” “看相!” “由对方随意选出一人,当场默写出对方的生辰八字、籍贯来历、宗族身份、旧年经历、如今身份五项即可!” “谁答得多,答得对,谁即可获胜!” 清虚此言一出。 昌盛脸再一黑。 这亭中诸人,甭说檀生,就是她都认不全! 今日被窦氏一打岔,闹得他们一点准备都没有! 难道当真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好!” 檀生高声应是。 第两百三十五章 比的就是不要脸(上) “好!” 檀生一口应下后,越众而出,面色高深莫测地环顾一圈。 这里的人,她除了高淑妃、窦氏与昌盛县主,一个也不认识...嗯…准确来说,这群统一瞪大眼睛、嘟起嘴唇的妾妃…她觉得她们长得一模一样… 可龚国师的嫡传弟子清虚却在宫中浸淫已久,就算没本事,这些女人的来历、籍贯、宗族身份早该背到滚瓜烂熟才好去忽悠人不是? 清虚占了主场优势,甭说檀生玄门看相的天赋接近于无,这就是有几分本事也会被清虚压得死死的。 提出这个挑战,真是不要脸。 檀生决定更不要脸。 见檀生应了,清虚长吁一口气,“既如此,那还请合真道长先选人。” 先后选人有个屁用啊! 檀生心中腹诽,手头一指,指向了自己身后一脸懵逼的谷穗,“还请清虚道长为贫道侍女谷穗算上一卦。” 窦氏撇撇嘴。 昌盛县主一颗心悬吊吊的。 诚然相比于在座其他人,清虚对谷穗的熟悉程度已经很低了,可檀生冉冉升起,敬一道长一脉必定做足准备,定然将檀生身侧诸人都摸了个底朝天;再说谷穗只是先前赵家的仆从,之后跟随檀生,身世能有多曲折?顶天了无非是家中老父好赌、要给哥哥置聘礼、母亲病重等等等等导致其卖身为奴.... 这个挑战不好赢啊。 清虚见檀生指了谷穗,再舒一口气,思考半晌后亦指向自己身后的小道童,“那也劳烦合真道长为贫道身边的小道童算一算吧。” 这道童,是前天刚从京郊买来的。 七八岁的年纪,长相干净,身世坎坷,祖籍河南,河南发了大水被人贩子拐了一路卖到了京城,运气还不错,被卖到了一个小道观扫地擦香龛,前两天被敬一道长看中又买进宫来给道长扫铺擦桌。 不是清虚吹。 这要能算出来,清虚是真服赵檀生这小姑娘了! 那真是有本事! 现如今这世道,皇帝信道,连带着真人道长忒多了,可真有本事的有几个?敬一道长算一个、东岳观那正觉女冠算一个,奈何这神通远远没有吹出来的大——比如他师父敬一道长是有几分本事,可也仅限于堪宅看相,什么呼风唤雨、延年益寿,那都是吹出来的,做不得数。 他才不信赵家这小丫头还能真有本事!? 他跟着敬一道长学了这么些年,真本事没学到个几分,可察言观色、看人下菜碟的本事他还是学到不少——比如,赵家这死丫头美则美,贵气则贵气,左看右看也没有玄门高手的灵气啊! 清虚冲窦氏使了个眼色。 窦氏喜形于色,手上一动,有宫人抬上一个香炉,上头插着一盏香。 “两位道长,那就请已一炷香为限,写选中之人的履历生辰吧!” 窦氏话音一落,几个宫人利落地铺上笔墨纸砚,檀生手持狼毫笔,笔尖舔墨,舔了一遍又一遍也未曾真正下笔;反观清虚,下笔如有神助,刷刷刷铺展开来,知道的是在写谷穗姑娘的生平,不知道的还以为清虚以谷穗为原型才思泉涌撰写出一万字的话本呢。 半柱香时,清虚率先停了笔,好整以暇地将几页宣纸推到檀生眼前。 香快要烧完了。 檀生还没落笔。 窦氏面有得色。 昌盛县主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 模具们嘟起红唇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果不其然是个水货…” “可原先的名声是怎么挣出来的呀?” “肯定是因为这张脸!” “对对对!大家伙看这小道姑长得还算那么回事儿就给她几分薄面捧着呗!现在清虚道长不给她留脸面了,这不就原形毕露了吗?” “嗯嗯嗯,其实我觉着吧,她也不甚美,还没和贵人您美呢~” “哪里话哪里话,也没有袁贵人您美~” “呵呵呵~” “嚯嚯嚯~” 模具们瞬间偏题,叽叽喳喳地开启了商业互吹模式。 檀生一蹙眉,思虑半晌后铺开宣纸,终于挥毫。 在座诸人均屏住呼吸,翘首以待。 奈何大方桌隔得太远,只能见宣纸上清晰两列墨字,看不见具体写了什么。 窦氏喜好明亮艳丽之所,饶是初秋天未凉,这清风斋中也已点上了红纸灯,附庸风雅地燃起红泥小筑煮清茶,茶汤袅袅生香。 风起,香灭。 檀生应声停笔。 清虚垂眸草草一眼,见檀生似是破罐子破摔就写了两页纸,统共二十来字,不觉挑起嘴角似胜券在握,清虚再一探身将自己所答递到檀生手中,“请合真道长过目评判。” 檀生笑道,“算的是谷穗的命道,由谷穗自己看便是。” 清虚从善如流,轻挽道袍宽袖,一派风流地递到谷穗跟前。 因官妈妈拿出侯府管事妈妈的高标准严要求折磨了这几株农作物快一年,故而谷穗如今是认得了几个大字的,谷穗一接过宣纸读了几行当场就木了。 窦氏遥遥而望,得意洋洋笑道,“可对?” 谷穗抬头看了檀生一眼,“都…都对…” 出身四川府岳池县城…无父无母…被姑妈卖给人牙子…和人牙子长途跋涉去了江西...三年前被卖到了赵家... 全都是对的... 这都是有迹可循的... 就算要耍赖…也会被立马拆穿… 谷穗埋着头把纸递给檀生,檀生一目十行看完,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龚国师之嫡传弟子果然名不虚传,谷穗本就身世简单,也难为清虚道长写这样长。” 把人谷穗姑妈嘴巴边上有个痦子这种事都写出来了。 檀生也是佩服清虚的背功。 官妈妈的生平履历,清虚大概也是背完了的吧? 窦氏听檀生此言,蹙眉道,“多说无益!合真道长算的那卦,也交出来吧!” 檀生将宣纸递到了清虚身后那道童手里。 那道童手足无措,“小…小道还不认识字儿…” 檀生便转手又递给清虚,“既是您身边的道童,他的生平来历,清虚道长您也应当是最清楚的。” 清虚笑了笑,单手接过那两页轻飘飘的纸。 纸,很轻,手一放,就不知被吹往何处。 可这纸上的字,分量可就重了。 清虚看完,脸色大变,下意识伸手去捂颈脖处。 檀生好心提醒,“清虚道长,还有一张纸呢。” 清虚面红耳赤地连忙翻开第二页,当即好似有血气冲上脑门,这手一歪,两张宣纸沾染上了红泥小炉里的火舌,一下子就蹿起了火苗! 诸模具纷纷“啊”地一声尖叫出来! 清虚眼珠四转,趁此慌乱,将那两张纸赶紧淹进了茶汤中,纸上的字再难见踪迹! 檀生安静垂眸,也不阻止,只笑了笑,“清虚道长您说,此战,谁赢?” 清虚仓皇抬头,千百种念头在脑海里窜来窜去,隔了半晌,终于暗恨道,“合真道长技巧高深,小道天赋有限,甘拜下风!” 甘拜下风,四字一出。 窦氏瞬间变了颜色! 昌盛轻轻挑起眉梢,有些想笑。 人,她们是真没找错。 或许这一世,结局会不一样吧? 第两百三十六章 比的就是不要脸(下) “啪”的一下! 太和宫正堂紧闭,窗棂四合。 窦氏蒲扇大的巴掌拍在酸枝木八仙桌上,在内宫横行霸道这么十几年,她已经好久没动过这么大气了。 一巴掌下去,让人记起来,这位手劲颇大的皇贵太妃原来是浣衣巷得力的浣衣宫人。 拧了几年棉衣练出来的童子功,实在不容小觑。 清虚低下头,觉得自己快聋了。 “道长,您直管告诉哀家,那妖女到底写了什么?您...您怎么...” 窦氏看着清虚眉目清秀的白脸到底说不出重话来,粗胖的手指戳了戳八仙桌,唉声叹气,“这可如何是好啊!一来就被这妖女挫了傲气!今后太极宫肯定会拽住这妖女不放手,一门心思朝圣上身边凑,到时候清虚道长您和龚国师的处境就难了噢…” 清虚头再低了低,恨不得将颈脖埋进衣襟里去。 窦氏又是一番长吁短叹,叹了之后看清虚一脸鹌鹑样,心里头有点痒,抿了抿嘴朝他招招手。 清虚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 窦氏顺势攀上了清虚的肩头,红艳艳的嘴唇贴在了清虚的耳朵边上,窦氏特意呼出一口长气,压低了声音,“道长,您说怎么办?今日是您,明日就是龚国师,难不成要看着那贱人在宫中得意?” 清虚肩膀一沉,好似整个世界都压了上来。 老胖女人身上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脂粉气味,谈不上香,就像小时候柜子里放的樟木丸。 陈旧而腐朽。 清虚快吐了。 是真的快吐了。 早上喝的咸豆浆都快闷到嗓子眼了。 清虚一张脸涨得通红,又害怕窦氏离得太近,看见了脖子上的那个红印子,肩膀赶忙向后一撇,做出一副仙风道骨不可侵犯的样子,“贫道只是国师名下的一位弟子,才疏学浅不堪重负。国师功力深厚,呼风唤雨,岂是此等小辈可贸然挑战的?那妖女纵然使计让贫道认输,在国师的真功夫跟前,那妖女定然无计可施,乖乖就范。皇贵太妃不必太过紧张。” 窦氏笑着再倾倒过去,清虚往后一斜,刚好躲开。 每次都躲! 窦氏心下顿起无名火。 人家宝山寺的主持样貌白净、身好肾好、坚挺颀长,不过两次就被她拐到床上去了!这清虚敬酒不吃罚酒也不吃,每每见了她就跟老鼠见了猫,躲得飞快!这么大半年了,她在圣上面前捧着清虚、捧着龚国师,给他们两师徒造名声、炒声誉,如此辛劳,事到如今也就只是摸摸搞搞占了点便宜! 她才五十出头,正值风韵犹存,且珠圆玉润,正是女人的好时候。 偏偏这清虚小道不吃她这一套。 也不知是羞赧,还是欲擒故纵。 窦氏见清虚满面红霞,面嫩如新鲜点出的白豆腐,心里头的气顿时消了一半,再见清虚唯唯诺诺地佝偻着脖子,像只乖巧白净的小猫,心里的另一半气顿时也消了。 罢了罢了。 捧也捧了这么久了。 龚国师又是信昌侯的心腹,且慢慢来吧。 总有搞上床的时候。 不急于一时。 窦氏大手一挥,似是极不耐烦,示意清虚可以走了。 清虚长呼出一口大气,急急匆匆地埋头向外走,路过隔间时,清虚悄悄抬头窥了眼悬挂在花壶下的黄铜镜,这一瞧,他想杀了赵檀生的心都有了! 这个贱人! 这个贱人! 这个贱人! 清虚手攥成拳,这个贱人在第一张纸上写了五个字。 “脖上有吻痕” 吓得他当即腿上发软! 整个观星台就只有他和龚国师居住,内宫拨了十来个身强体壮的太监去服侍他们的日常起居,除此之外,他和龚国师近期是没有出宫去的! 倘若真有吻痕,他压根无法解释——难道是他和观星台外的宫女行了苟且之事?!且不论皇帝治不治他个秽乱后宫之罪,若是让皇贵太妃知道他宁愿和宫女行苟且之事,也不和她就范,在皇贵太妃三番五次的**下,他都假装不知以此躲过一劫,若是让皇贵太妃知道了...怕是会气得当场把他给阉了!! 如果不是和宫女,那就是和观星台的太监! 他是信道的! 吃的是无量天尊赏的这碗饭! 他若和太监苟且,皇帝恐怕再也容不得他了! 可如今...可如今... 清虚神情惊惧地再看黄铜镜——他的脖子上干干净净的,什么吻痕!什么红印!什么都没有! 既然什么都没有... 那么第二张纸上写的那句话…赵檀生那个小贱人又从何而来!? 猜的? 算的? 还是...观星台人多眼杂,走漏了什么他不知道的风声!? “那,第二张纸,道长写了什么?” 马车平稳朝前驶去,昌盛县主浅啜了一口茶,轻声询问。 檀生笑起来。 她照实说了,她第一张纸上写的那五个字。 本以为会等来昌盛县主或羞赧、或尴尬的神色,如今一看,昌盛神态自若,一瞬间就明白了檀生的意思。 当真是个妙人。 这般妙人,上辈子都干了啥啊? 檀生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张纸啊…”檀生再笑,说得理直气壮,“第二张纸,我让清虚道长注意饮食,切忌误食干硬、辛辣等种种不利于出恭的食物,否则后庭失火、血流不止时,太医可见端倪,到时候秘密不保,谁都救不了他。” 后庭失火… 血流不止… 昌盛一口茶水闷在胸腔里,简直想笑出声。 有断袖之癖者,亲近时常常择旱道而入,后庭开花也能得到同等的欢愉。 只是... 昌盛看了眼檀生。 这…这到底是个什么姑娘啊! 啥都知道! 啥都敢说! 怪不得清虚一见这两张纸,当场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将纸张毁尸灭迹,不让人知道都写了什么! 若是只有第一张纸,清虚还能赌上一把。可这第二张纸便明明白白将这起奸情写了出来。 观星台就那么几个人,除却没了把的太监,还有谁有作案工具能叫清虚后庭开花? 答案呼之欲出! 这可比揭露清虚是个断袖有意思多了! 诚然清虚是个断袖! 可这断袖断的可是自己的亲师父啊! 天地君亲师! 和师父搞断袖,饶是活了两辈子的昌盛也不得不赞一句。 “这是真爱啊…” 讲道理,昌盛县主非常好奇,小小年纪的檀生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同理,檀生也非常好奇,长在深闺的昌盛县主为啥一听就懂... 二人皆为对方的学识渊博所震撼,面面相觑。 第两百三十七章 暗杀 面面相觑的结果是,从内宫一路到都梁山的一个时辰,两个姑娘没一个敢率先说话。 但,又都想说话。 既怕被对方窥探到自身匪夷所思的秘密,又想去窥探对方身上的秘密。 简而言之一个字,怂。 檀生就这么怂怂地被昌盛一路送回了东岳观——檀生也不知道为啥昌盛非得要亲自送她… 内制马车红檀木做车辙、酸枝木做车辕,撒金箔车幔、拿掺银软金镶嵌车窗… 翁府和许仪之都自视清高,一应以古拙清贵为主。 大昭朝皇帝的审美上梁不正下梁歪,开国皇帝是要饭的,穷怕了,最喜欢金子,如今连传几代也没把这习惯改过来。内宫出品的物件儿全都是金灿灿地辣眼睛。 如此明晃晃的土财主气质和昌盛县主一张面无表情的淡定脸交相辉映,让檀生顿时有种被包养的错觉。 正觉女冠翘首以待,留昌盛用饭留宿,“一来一往,你回去天怕都快黑了,还不如贫道唤人收拾出一间上房,明日一早再启程回宫也是一样。” 昌盛看了眼檀生,笑道,“不碍事的,今日合真道长出尽了风头,若我再留宿东岳观,那便是将我与合真道长的关系放在明面上了,于情于理都不好。” 正觉女冠也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 昌盛若是留宿,岂不是明白告诉别人她和檀生合伙算计龚国师吗? 打草惊蛇,不好不好。 正觉女冠便留了昌盛县主喝了一盏茶后,让檀生将昌盛县主亲送到山门。 昌盛开了口,“今日投石问路,成效显著,难保没人想先下手为强把你铲除在萌芽中。我留下三五禁卫在都梁山中可保你与女冠平安。” 檀生点点头,突然明白过来。 原来刚才昌盛县主大张旗鼓要马车亲自送她回来,是为了保护她? 檀生抿嘴笑了笑。 昌盛县主看上去冷冷清清,心里头却是个热乎的。 以陈太后的落魄程度,这三五禁卫怕是太极宫在内宫里最后的底牌了吧? 昌盛县主竟然舍得把这底牌给她保命? 好感动! 檀生笑起来,“东岳观地处深山老林,又是一屋子道姑,昌盛县主想得周全。” 昌盛见檀生并未推辞,不觉松了口气,她就怕檀生乱客气! 若是因此,丢了一条性命,那可当真是得不偿失! 没有什么比命还重要! 上辈子她不懂这个道理,被人白布蒙面,浑身赤裸地闷在水盆里时,她懂了。 什么都没有命重要。 贞操、名誉、权利、尊严…什么都比不上活着! 昌盛指甲掐掌心,疼得钻心,又让人清醒。 檀生见昌盛的脸色白了红、红了白,似乎有悲怆之意,沧桑得压根不像个养在深闺的娇娇贵客,反而像…檀生一蹙眉,反而像逢遭大难后劫后余生... “开弓没有回头箭,再难也要一起闯了。”昌盛面色恢复如常,伸手握了握檀生的爪子,“明日我派车来接你。” 昌盛的手冰冰凉。 檀生想了想,笑道,“闯得过就闯,闯不过大不了背上炸药炸他个鱼死网破。”察言观色的本事檀生是炉火纯青,檀生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县主思虑太过,人活一世,潇洒二字。尽人事听天命,若天不允人活路,那就换条路走。贫道我向来蠢钝怂笨,没那么多考量,故而也没那么多顾虑。忧思太重,老得快。” 昌盛难得笑了笑,又寒暄了几句便下山离开。 檀生立在山门口,站了许久。 官妈妈以为自家阿俏正伤神,上前一步轻声道,“阿俏,山门口风大…” “明天把观里养的那只公鸡杀来吃了!”檀生咬牙切齿地盯着观门口趾高气扬四处啄虫的那老公鸡。 官妈妈:“啊?” 檀生喜形于色,“从明天开始,贫道我就不用爬起来上早课了!”重新咬牙切齿,“那公鸡天不亮就咯咯咯!每天就在观里咯咯咯!贫道我想吃它很久了!” 官妈妈:“….” 就知道伤神悲凉什么的都是假的... 自家阿俏就像广安的偷油婆,拿热水烫都他妈烫不死! 夜深,林丛中。 原赵家小门房,现暗影预备役代号奶牛的胡七八缩在树上吃干馕。 他死都没想明白。 为啥,好不容易脱掉门房衣服的他,最后还是在看门? 之前看的是赵家的门,现在看的是东岳观的门。 和他一批的暗影兄弟都跟着大郎君去北疆杀狼猎虎了,只有他,还在看门... 他首次对自己的职业规划产生了怀疑。 他是不是应该中途转岗,选择在门房这个极有前途的职业上春蚕到死丝方尽,而不是死磕暗影出任务? 大郎君说,“这是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还有什么比贴身保护少奶奶更重要的任务了呢?” 大郎君说得好有道理。 更何况,大郎君还派了一分队人手供他差遣,并任命他为“娇花”行动的暗影队长。 他好歹当了个官儿… 胡七八咬了口馕,透过月色见有一抹影子从观中出来倒水。 好吧。 这个岗位也并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他还能继续监视,哦不,视奸谷穗小姐姐。 胡七八目不转睛地看着谷穗倒完水后在空地里…做起了俯卧撑… 正偷窥得专注,胡七八余光里黑影一闪,紧跟着出现几道凛冽刀光。 胡七八迅速直起身来,口哨轻啸,一队人从树丛中向四方跳跃蹿出,还未等那三个黑影反应过来,一身黑衣蒙面的暗影火速靠近,飞身落在空地上,一出手便是利落的三记手刀,紧跟着三道寒光! 几大股血从黑影人的颈脖口喷涌而出!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黑影人的尸首仿佛从空地上凭空消失。 山林间有风吹过,只见树影攒动,安静得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今日才留下来的禁卫头子藏在山的另一边,目瞪口呆。 发...发生了什么… 禁卫头子呆滞地看向对面攒动的树影,再呆滞地回头看向道观空地上还在做俯卧撑的姑娘。 他是谁? 他在哪儿? 刚刚…是不是有三个暗杀者...死…死掉了?? 第两百三十八章 苦命 死掉的暗杀者被暗影拖回树丛中,扒拉开衣裳看腰牌。 胡七八掂量了这鎏金腰牌,“哟呵,还是宫里的人呢!” “娇花”行动小队队员甲眼锋一扫,“长宁军的人。” 长宁军,是大昭太祖皇帝继金灿灿的审美后传给后人的另一样传承。 只听命于皇帝。 如今还要加上一个龚国师。 队员乙嗤笑一声,“长宁军就这么点本事?在暗影面前招架之力都没有!被一招毙命!” 胡七八一个巴掌拍在队员乙脑顶门上,“嘴上没个把门的!”再看地上那三具死得梆硬的尸首,胡七八把那鎏金腰牌往怀里一揣,再看看对门山头明明没风,却树影攒动,今儿宫里那昌盛县主走后留了几颗钉子,也是留着保护自家少奶奶的。 胡七八蔑了眼对面山头,琢磨着得把这事儿告诉大郎君。 夜黑风高夜,长宁军命丧都梁山。 禁卫头子垂头站在太极宫外偏殿,面上一半红一半青:“果如县主所料,昨夜庚寅时三蒙面人现身东岳观外,可还未等末将靠近,那三人便被人击杀殆尽,尸首都未曾留下。” 从未听过京中哪户勋贵家中的侍卫身手如此利落。 禁卫还未曾反应,那三人便被抹了脖子! 技不如人,实在是汗颜... 禁卫头子跟前的昌盛县主面容恬淡,对还有人在东岳观设卡一事,显得毫不意外。 可别忘了合真道长的舅舅是谁!那小姑娘背后可是立着北疆军! 人舅舅白溢以一抵百、亲取鞑子首级,麾下北疆军连破十八关,都是茹毛饮血的真男儿。反观南北直隶的金吾卫、禁卫军、长宁军,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三军中竟数不出一个顶用的将才! 所以上辈子定京城才会破了,她才会… 昌盛县主心尖一痛,转过头去,轻声道,“既有高人在,禁卫就睁大眼睛好好学本事,莫叫人看了太极宫的笑话。” 学个屁本事! 瞪圆眼睛瞅了一夜,也没发现对面山上的人在哪儿! 禁卫头子脸上一红,头垂得更低,声音更小连连称是。 檀生自然也知道这三条长宁军的命昨儿个丢在了都梁山,她手里捏着片儿纸,前头的话她是看懂了,“昨日庚寅,三人来,无人归”,可后头的落款就略显玄学了。 檀生一蹙眉,侧首问谷穗,“‘娇花行动’是什么?” 谷穗凑过身一看,笃定道,“这是胡七八写的!” 这代号也太难听了吧! 檀生眉头皱到鼻梁,一脸嫌弃,“许仪之取名字比我还难听。” 远在河北,整日泡在巡城营备司的许仪之打了个喷嚏。 这可邪了门了,都夏天了,怎么还能打喷嚏? 一定是小阿俏在想他。 许仪之乐呵呵地想。 檀生以为三条命怎么着也能将龚国师或是信昌侯给勾出来了,谁知那三个长宁军死了就像泡沫融在水里,压根没溅起一丝丝的水花,叫她着实高看了龚国师一把——这时候蹦出来就是给她垫脚来的!不理她才是最好的办法。 暗杀者能来一次就有第二次,偌大一座都梁山,暗影岂能护东岳观中所有人周全? 万一哪位姑子落了单被当了靶子,她赵檀生余生难安, 檀生思虑再三,索性山不来就她,她便去就山,她离了东岳观,这眼睛便也能离开东岳观了。 昌盛县主打着为陈太后做法安眠的旗号将檀生火速接入宫中,昌盛县主特在太极宫收拾了间偏殿叫檀生留宿,经清虚小道一役,宫里头上上下下原本对檀生持观望态度的宫人、嫔妃们倒是纷纷透过昌盛县主来跟檀生搭个话——国师可是御用、清虚道长是窦皇太贵妃用,这宫里头又没其他灵验道士了,来了个挫了清虚锐气的小道长,谁不好奇呀? 可打探归打探,正经来寻檀生问卦看相的,倒没多少。 檀生有些忧愁。 宫里头的生意不好做呀。 幸好太极宫包住宿,否则这趟生意,她得亏死。 昌盛县主心里头有些急,这初夏的天,在堂内来回走动额间冒出细汗,她见檀生老神在在地端坐堂上不觉笑起来,“檀生,您好歹琢磨琢磨怎么打开局面才是呀。” 这高淑妃可是放出话来了,谁来寻这合真道长解卦,谁就是跟她过不去。 阖宫上下,谁敢跟高淑妃过不去? 再者说,国师可是能呼风唤雨的主儿,清虚就算是受了挫,那也有国师做靠山,有国师做靠山就是有皇帝做靠山,谁又敢轻举妄动? 没人上门解卦,檀生这一身糊弄人的功夫就送不出去,名声就传不响。皇帝久居青云台,上哪儿知道檀生去啊!檀生见昌盛县主广衣长袖来回拂如,实在不忍美人蹙眉,便笑着劝解,“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你何时见过大道行者出去招揽生意的?那可太堕面儿了。” “那便无计可施了?”昌盛县主叹了口气。 檀生放下茶盅,“施啊。施法施法,这法术要施展才有用啊。” 檀生说得笃定,昌盛县主这颗心便往回放了放。 若把那惨事再来一次,她实在是经不住了。 她也不知是梦,还是她真的活了两世。 在梦里,她也是陈太后的侄女,信昌侯把持朝政、国师妖言惑众,北疆鞑子卷土重来,南蛮倭寇伺机而动,中原更是有长庚起义,匪类叛军攻破内忧外患下,大昭风雨飘摇。 为稳固江山,昭德帝听信龚国师谗言,算计她八字至阴不可嫁娶,需长守青云台才能保皇城永定,皇帝便急吼吼地封她为圣女将她放在国师身边,谁能料得那龚国师乃是旱涝皆通之辈——强暴她、蹂躏她,甚至叫她同时服侍国师和那清虚师徒两人,一遍又一遍、一夜又一夜,师徒二人将她当做最低贱的娼妓,拿最下流的手段玩弄她,她却无能为力! 陈太后也无能为力!整个陈家都无能为力! 青云台,是这皇城里最污秽龌龊之地! 这皇城是这定京城里最下作肮脏之地! 这绫罗绸缎、锦绣山河之下埋藏着枯骨与发酵后恶臭的血肉。 信昌侯卖官鬻爵、增收赋税,一心敛财。 国师酒池肉林、草菅人命,秽乱宫闱。 她的身子,她的心肝肺全都变成了灰色,却无力脱逃。 忍辱偷生八年,定京城破,南北直隶沦陷,这皇城被起义的山贼流寇趁乱攻破,信昌侯慌乱逃窜、国师从密道逃出,皇帝被斩杀在仙丹炉前。 整个皇城都被血腥味笼罩。 在青云台上,她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一日。 她躺在草丛里,被那攻破皇城的流寇压在地上,眼中只剩下残破的绿和俯在她身上起起伏伏的男人们的头顶。 心好像被人拧了两攥。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昌盛县主别过头去。 这一次醒来,她终于落下今生的第一滴泪。 第两百三十九章 下油锅 七月的定京,高热不退。 宫人们被热得不想说话。 原先叽叽喳喳的二庭,如今十分静谧 绿瓦红墙,青竹云苔,很是典雅。 红墙之下,一口大铁锅格格不入。 满满一锅菜油被烧得滋滋作响,飘起来的油烟很有市井气息。 檀生身着道袍站在大铁锅后,表情肃穆得有点像菜市场炸油条的。 清风斋是檀生的老地方了,前些时日,后庭失守的清虚小道在此惨遭碾压,檀生从此在宫中名声大振。 于是乎,她秉承着做熟不做生的原则,把摊子再次摆在了清风斋——这儿是皇城中轴,离二府门也近,人来人往,不愁没人看见。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白家舅舅整顿收拾,再浩浩荡荡从北疆过来,最多不过冬天抵京。 赵显估计也琢磨着等翻过年来再重振旗鼓,故而送走他那半瘫的老娘后,这京城里就像没了他这号人似的。 李质朴的致仕信递了也批了,可刑部和提刑按察使司是他的老窝,人走了关系尚在,趁这茶没凉,等李质朴回过神来就该琢磨怎么对付她和白家了。 至于那贞贤郡主蛰伏在皇城里,像一条毒蛇伺机而动,等待着东山再起的机会。 环顾身侧,实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半分都松懈不得。 如今,迫在眉睫的是,必须早日成名。 这就是换场子的不好之处。 之前在南昌府打下的赫赫威名、在定京城攒下的良善名声,全都没法用了——这皇城被锁得严严实实的,她赵檀生作了再多妖,名声也传不进来。 重新搭台子、唱大戏,就像一只成了精的野猪妖被打回原形,又得从头练功。 檀生深感人生之无常,有种打了白工的失落感,故而心情不太好。 亲爱的合真道长在油锅后黑着个脸,恍惚间倒给人一种得道高僧的错觉。 火烧得旺,热油四溅。 檀生被热得脸都烧红了。 可能是宫廷中突然出现了一只油锅,此事过于惊悚,在清风斋旁窸窸窣窣围观的宫人、内监渐渐多了起来。 “这…这是在干什么呀?” “炸油条?” “啐!你知道那谁吗?!”有眼力见儿的小太监一眼瞧出油锅后头那位正是受陈太后之邀、力挫龚国师弟子,靠一己之力让太皇贵妃铩羽而归的合真小道长啊!这小太监只觉这合真道长比传闻还美上三分、仙上八分,在油锅袅袅升起的油烟后更添风情,小太监在心里瞬间决定——他站合真小道长!龚国师和合真道长一比,简直就是个菜场卖菜的! 宫人们零碎的话,散在风里,一吹就散了。 油锅翻涌沸腾,二门内外远远围了一层人,檀生眼睛落在了锅中,突然之间,她广袖指天,在空中虚画一个八卦图。 檀生终于动了,宫人们静了。 清风斋中只有檀生袖子扫风的“呼呼”声。 油锅暴涨。 檀生仰头望天,高喝一声“急急如律令”,紧跟着掌心分握两张符纸,双手快速扎进沸腾得翻天覆地的油锅之中 “啊!” “呼!” “咦!” 清风斋中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嗟叹声! 站合真道长的小太监向后退了一步,轻嘶一声,哎呀我的个乖乖,这哪儿是炸油条啊!这是炸鸡爪啊! 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檀生双手从油锅中一把提起,油珠儿顺着下垂的指尖滴落进热锅里。 “滋滋滋——” 热油又翻腾起了白气! 有胆小的宫人惊叫一声,忙捂住眼睛,生怕看见了肉骨分离的手,却听见身旁一阵欢呼。 “她没事儿!” “合真道长手还好好的呢!” “啪啪啪!”——此乃小太监涨红一张脸使劲鼓掌的声音。 唉。 檀生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她居然沦落到亲自下场表演杂技的惨境了... 真是历史的倒退,车轮的碾压。 清风斋外的掌声经久不息。 檀生深吸口气,小步后退,猛地一抬手,双手握拳抬于眼前。 冒着热气的油顺着大拇指指尖缓缓向下滴落。 檀生眼神冷冽,环顾一周,凡是眼眸所到之处,欢呼雀跃的声音便渐渐小了下去。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紧张。 小太监舔舔嘴唇,不由自主捏住了衣角。 里三层外三层,没人敢说话,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刻意减小。 方才赢得一众掌声的合真道长,像刚从阴曹地府回来一般,她的后背冒着若隐若现的黑气。 “长阳四年,北斗星宿南聚,候鸟西飞。”檀生渐渐勾起嘴角,眼神却愈发锐利,她语气阴冷,尾音不自觉拖长,“一月春来鸟飞绝,二月冬去山石裂,三月暴雪没西岭,四月有仙来当世。” 谁也听不懂这些话,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蝉。 小太监看向檀生的眼神越发狂热。 是高人! 这是真正的高人啊! 他可是懂行的,从小在三教九流里长大,他瞧人准着呢!就冲这位主儿念经的架势,都多的是人买账啊! 清风斋里里外外,围的人更多了。 可谁也不敢大出气儿。 谁都知道这位合真道长话还没说完,每个人都在等着,等着她到底会说出什么。 然后呢? 长阳四年,长阳是先帝国号,长阳四年便是先帝登基第四个年头,一月二月三月四月均天生异象,甚至出现了山峰崩坍、候鸟西飞的不常之象。 然后!?? 啊啊啊啊! 勾起了话头却不说完,这和说书的断更有啥区别! 安静得越久,宫人们就越发焦灼! 檀生的嘴角越勾越大。 风卷起靛青色的宽大道袍,将这紧张却带有几分诡异的气氛渲染到了极致。 兀地! 檀生的双手打开了! 一件小小的,黑乎乎的东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站在前排的小宫女看清后,呜咽一声惊恐地捂住口鼻! “欲晓此事,提两壶烈酒、一对仙鹤、半件朱砂至太极宫,恭请本道。” 檀生终于开了口,语气淡漠倨傲,似是在同这群宫人们说,眼神却好似穿过了人群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细细交待。 未待众人反应,檀生将手中之物恭敬地放在了地上,转身离去,不曾回头。 待檀生悠悠然走完回廊,宫人们才敢一拥而上看清地上究竟所为何物! 那小太监身形娇小又机灵矫健,不一会儿便窜到了最前排。 我的天! 小太监同那宫女一般惊恐地捂住嘴! 是...是一个木雕! 是一个龙形木雕! 只是...这龙…爪子被拔去了…眼睛也被挖瞎了!! 残损龙纹——这,这可是诛九族的重罪啊! 第两百四十章 飞升(上) 太极宫双会殿,殿内燃着香,细烟扶摇直上。 檀生已经拿皂角洗了两遍手了,指缝里还有股醋的味道,檀生蹙蹙眉,她最讨厌醋酸唧唧的味道。 官妈妈瞅了眼自己姑娘,嘴里头絮絮叨叨,“…往日算卦卜字就算了,如今在宫里头还敢端着一锅热油出去招摇撞骗!”到底是自家崽子,看檀生皱着一张脸的样子到底心疼,官妈妈扯了块帕子三下两下把小姑娘的爪子擦干净了,“世子爷在冀北,女冠在都梁山,这样冒冒失失的,万一砸了锅,连个救你的人都没有!” 檀生抿着嘴笑。 上辈子每逢初一十五赶场,东岳观门前就有江湖术士来表演炸油锅,一双手插进一锅滚油再完好无损拿出来,就这么会子功夫,那术士能赚上十个八个铜子! 檀生凑近了才闻到一股酸味儿。 是醋。 这油锅上面飘着一层油,下面大半缸子却都是醋。 醋被火烧得沸腾,旁人看上去就好像整锅油都烧开了似的,而人的手却是浸在醋里,一点儿也不烫。 这是市井里平民百姓的骗局。 正因为这是市井老百姓的骗局,她才会搬到宫里来演——这宫里头的宫女、内监们四五岁就进宫了,谁也没去赶场凑过热闹,更甭提那起子出身贵胄、养尊处优的宗室妃嫔了,他们怕是连集市都没进过! 檀生正准备说话,双会殿殿门被“吱呀”一声猛地推开,香炉里的烟顺势歪了歪。 昌盛县主一张脸铁青走进来,宽袖一扬,虎虎生风,“合真,你胆子也太大了!” 檀生笑起来,“你听说了?” “阖宫传遍了!”昌盛县主在殿内来回走动,袖子扇出来的风还挺凉快,“如今传得沸沸扬扬,合真道长从油锅中取出了一只跛脚瞎眼的龙纹木雕!” 官妈妈脚下一软,险些瘫在地上。 谷穗眼疾手快将官妈妈一把提起。 像提了只受惊的鹌鹑。 檀生先安抚地拍了拍官妈妈的手背,再递了盏茶给昌盛县主,语声平缓,“带兵打仗在于,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她刚挫了清虚的锐气,若不乘胜追击打出名堂,恐怕只能打道回东岳观。 昌盛县主接过茶盏,顺势坐下,面色却仍旧十分凝重,“你或许不知,皇上…”昌盛县主叹了口气,“皇上腿脚不方便,这是从胎里带出来的病根。平日,皇上要么乘坐龙辇,要么坐銮驾,只为了不让人看出他腿上的毛病。” 檀生点点头,“我知道此事,正因如此,先帝才将皇上交由八字旺盛的窦皇贵太妃教养,意在先天有缺,后天福养。” 昌盛县主抿了口茶,茶水有点凉,恰好将她窜上头的心火灭了些。 “那你可知道,皇帝曾经有位极宠的小才人,就因为服侍皇帝换衣时多看了那跛脚一眼,便被下旨打断了脊骨,此生再不能行走。” 官妈妈再次瘫在了谷穗臂间。 咦,这也太畸形了。 檀生对昭德帝的歧视又多了两分。 不过看他对白家的处置,可对此为人秉性,小觑一二。 再看教养皇帝长大的窦氏,可再加个三分。 自卑、自尊、自负、自怜、自艾、自怨、自哀。 这样的人却成为了帝王。 手握权柄,会将人的个性更加放大。 檀生不以为然地挑挑眉,“这皇帝老儿可真是一个精致的失心疯啊。” 昌盛一滞,气得一口气没顺上来,“合真!” 见好看小姑娘恼得面红耳赤,檀生赶忙坐直身子,“军行者,诡也。出其不意,方为上策。”随之得意一笑,“青云台那厮必定想不到咱们会使这招。” 檀生进宫已有数日,被青云台和高淑妃压得无人问津。此时若不兵行险着,恐怕永无出头之日! 可这招也太险了! 这和指着皇帝鼻子骂,你丫是个跛子,有什么区别? 昌盛不由苦笑,“你说你造什么势不好,偏偏触了皇帝的逆鳞。” 檀生向后一靠,双手垫在脑后,风轻云淡地问昌盛,“这么说来,木雕一定会送到皇帝眼前了?” 旁人不敢送,青云台那两位怕是敢搏一搏的。 搏对了,皇帝直接就把她给收拾了。 若是搏错了,她也不见得有这个能耐立刻在皇帝跟前讨到好——让她跳到明处来,自然就有在明处的桨打她的头,毕竟皇帝敬重信任青云台,也并非一日两日的光景。 皇帝对龚国师甚是倚重,甚至到了偏听偏信的地步,龚国师必定是有压箱底的能耐。 七三开的赔率,换了她,也愿意搏一搏。 宫中人多口杂,清风斋外更是阖宫上下必经之路,各宫诸人对檀生各怀心思,今日之事必定传到皇帝耳朵里。 昌盛眉目轻敛,叹了口气,语气很轻,“怕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了。” 光从窗棂透进来,能清晰地看见昌盛县主鼻尖沁出细碎的汗,许是天气热,许是心里一会儿热一会儿凉,昌盛俏丽的脸在光影下显得阴晴不明。 “别害怕。”檀生轻声开口,语气温和,有劝慰的意味,“咱们俩既是上了一条贼船,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咱们争取能蹦跶过这多事之秋。” 昌盛快哭了。 您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行吗? 秋后的蚂蚱还有几天好活呀!? 昌盛县主预料得分毫不差。 两日后的正午,滴漏刚过午时,太极宫来了位大内监,胡子花白且上翘,耷拉着拂尘有些倨傲,这内监品阶不低,他垂在衣带上的玉佩雕的是貔貅,兽眼里藏着一水绿,水头润且亮,绝不是西贝货。 檀生站在陈太后身后,看那内监给陈太后草草福了礼后眼神就落在了她身上。 这内监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这位便是合真道长吧?”太监的嗓音尖得像唢呐声,干笑了两声,“奉皇上圣谕,还劳合真道长同奴才走上一趟。” 陈太后想说话,一开口却是止不住的干咳。 昌盛县主一边帮姑母拍背,一边朗声问那太监,“海公公,皇上可曾说过,所为何事?” 那太监一听便笑起来,形容十分不恭敬,对失了势的老太后从来谈不上恭敬,“瞧县主说的,奴才是哪个台面上的人物,皇上还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奴才他老人家心里头想些什么?” 昌盛县主还欲再说,却见檀生向前一迈,手中的拂尘向臂间一搭,精巧的下颌矜贵地向上一翘,吐气如兰。 “不去。” 第两百四十一章 飞升(中) 檀生神色倨傲,很不客气。 海公公竟被气愣住了。 这么十几年了,还没人敢在他海得才跟前说半个“不”字儿,也还没人敢鼻孔朝天地看他! 这后宫里头流水的宠妃,铁打的海爷——这话,这位小道长没听说过? 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这面嫩身娇的小道长怕是不知道,她今儿个是难活过天黑吧? 海公公忆及午膳前,清虚道长将一只四爪尽失、双眼被挖的龙纹木雕战战兢兢地放在皇上时的场景。 他知道皇帝脾气古怪,可从未见过皇帝发那么大脾气——满桌子的菜全被薅了下去,小臂长的鎏金烛台砸在清虚额头上,殷红的血立刻淌到地毯上。 “把这小道长拉下去砍了!不!五马分尸!” 皇帝气得眼都红了。 龚国师赶紧跪在自己徒儿身边,“砰砰砰”三个响头,磕得额头通红一片,“皇上,皇上!此大逆不道之物绝非清虚所为,此乃太极宫陈太后邀进宫中的那位合真道长今日带到清风斋的啊!” “把他带过来!”皇帝咬牙切齿,气愤让他胸腔起伏得十分剧烈,每隔三月闭关辟谷让这位帝王面色卡白,就连气愤都好似勉力支撑,“把他给朕带过来,朕要好好盘问他!” 盘问之后,恐怕就要下五马分尸的御令! 事到如今,还不知好歹。 哼! 海公公心头一声冷笑,“这可由不得道长说去还是不去!不去,便是抗旨!抗旨不尊是大罪,斩立决!” 昌盛县主手心冒汗,若就这么跟着去了便是堕了声威,可若是一味作张拿乔,立地领罪便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贫道曾放话,若要知晓龙纹木雕详情,须携两壶烈酒、一对仙鹤、半件朱砂至太极宫恭请贫道。”檀生目不斜视,“今日公公来请,贫道所需,公公却半件未拿。这道家士术如同八卦圆图,要照着缘法走的。公公既不遵贫道的法,贫道又何须怕公公的势?” 海公公冷哼一声,身后两个年轻力壮的内监面露狰狞紧跟其后。 昌盛县主手缩在袖中,攥紧拳头,海公公若要用强,太极宫绝不能动。太极宫若是硬碰硬,便是给窦皇贵太妃递上了不尊圣听的把柄!到时,太极宫、陈太后和她的处境只会更难!可若是任由海公公用强,檀生里子面子全没了,还如何做仙风道骨的高人!? 这招棋就算是彻底废了! 怎么办,怎么办!? 昌盛县主一咬牙正欲开口,只见檀生拂尘一甩,怒目而斥,“贫道合真前救江西芸芸众生,后救定京难民万千,所积功德可列位封仙,尔等鼠辈胆敢放肆!” 檀生气势顿生,将那两个年轻内监唬在原地,又转过身向海公公说道,“皇上尊崇道法天然,是道门有幸。龚国师受皇上礼拜,受封天师,可见皇上是愿意推崇道门高人的。公公听令行事,贫道不为难公公,还望公公回禀皇上一声,贫道不去绝非作张拿乔,而是道法所需、天道所指。近日,贫道夜观天象,算得皇上道法困顿,每夜堪堪小寐两个时辰,又常感右腹左背疲乏劳累,贫道此言可对?” 海公公闻言,下意识瞥向病怏怏立在一旁的陈太后。 不对。 陈太后早已失势,没有门路知道皇上的内宫起居。 皇上修道,压根就不信太医岐黄之术,他信的是修行参拜,太医院自然也无从得知皇上身体近况。 除了他,只有信昌侯与青云台的两位道长知道皇上近日腰酸背痛,且失眠难眠... 他曾听闻,医术高深之辈可隔岸观病,可是这位合真道长,压根就没见过皇上! 海公公心思转得飞快。 这小道长短短一番话,含着几层意思,皇上愿意推崇龚国师之流,自然也愿意尊敬其他有本事的道门高人,照这小道长凭空直断皇上近况的本事,她未必就没有出头的机会.... 海公公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檀生自然看出海公公在衡量,笑了笑,“两壶烈酒、一对仙鹤、半件朱砂,这是贫道提出的缘,若是皇上愿意,贫道自会好好讲解那一只木雕。同时,贫道还会与皇上共研心法,助皇上早日突破道法瓶颈、心旷神怡。” 海公公犹豫不决。 檀生语气加重,“可若是海公公不愿意,非要破坏与贫道的缘分,那就休怪贫道日后与海公公只能做两路人了。”檀生眉梢一挑,“昌盛县主,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噢,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 昌盛县主跟着开了口,意有所指,“合真道长年岁虽小,可却是一手真本事。皇上最推崇有真本事的人,谁又能断定合真道长成不了第二个龚国师呢?”昌盛县主又补了一句,“海公公是最为皇上着想的,不似那...” 不似那龚国师,是信昌侯的人! 他海得才做梦都想当信昌侯的人,只是那信昌侯极其厌恶阉人,将阉人当作最下等最下贱的奴才,从来不和太监多搭话。 若不是此,他也不会一心扑在皇上身上,靠着这么几十年的畏畏缩缩和胆战心惊坐到这个位置... 海公公老眼一眯,嘴角挑了挑,“那本公公就为合真道长走这么一遭吧!”说完一笑,露出了后槽牙处镶嵌的一颗金灿灿的牙齿,“左不过是本公公挨皇上一顿罢了。若是合真道长讨了皇上的好,可别忘了今儿个奴才为道长冒的这个险;若是道长没这个能耐力挽狂澜、扭转乾坤,那也不干本公公的事儿,道长要咒要骂,可也别带本公公的名讳。” 讨了好就自称奴才,坏了事儿就自称本公公。 一番话软硬兼施,又是讨好又是威逼。 宫里头的人都是上百年的精怪。 昌盛县主笑着上前塞了一颗拇指头大小的夜明珠到海公公袖中,“劳烦公公了。” 海公公一走,昌盛县主挺得笔直笔直的脊背瞬时垮了下来。 “只要能到皇帝跟前去,何必争这两壶烈酒、一对仙鹤、半件朱砂?”昌盛县主就着帕子抹了把额上的汗。 美人香汗,最是动人。 檀生咽了咽口水,方道,“县主以为,玄门中人靠什么吃饭?” 靠招摇撞骗? 昌盛县主的理智克制住了说出这句话的冲动,老老实实摇摇头。 “靠信众的敬畏。” 檀生笑了笑,“头昂起来了,信众在你面前才会变得渺小,他们才会仰视你,才会信服你。” 才会乖乖把钱掏给你。 所以,她争的才不是什么烈酒、仙鹤和朱砂。 她争的是,皇帝不自觉的退让。 第两百五十章 飞升(三) 青云台上,白雾袅绕。 始皇求仙入海处图案双扇屏风后,昭德帝斜躺在软垫上,手里持着一只长烟枪,海公公眼观鼻鼻观心立在下首,一青袍裹身,发髻锁发,清瘦得两颊向内凹陷的龚国师目不斜视地坐在昭德帝下方。 “...这么说来,那位合真道长拒绝来青云台,除非带上烈酒、仙鹤和朱砂前去恭请,他才肯来?”昭德帝的脸掩藏在水烟枪喷出的浓白烟雾中,约莫是龚国师今次炼化上贡的这剂“补药”药效霸道,昭德帝受了补精气神好了许多,脑子也清明了些,听懂海得才来报后,他语气阴沉不定,再问一遍,“要让朕带上烈酒、仙鹤和朱砂去请,他才来?” 海得才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忙道,“回禀圣上,只需奴才带上这几样物件儿即可。”海得才埋着头,斟酌着字词,“合真道长说,世间万物讲求因果缘分,她在清风斋中要求如此便自有她的道理,若是破了这缘法,那通也成不通了。” “荒谬至极!”昭德帝下方的龚国师轻哼一声,“因果困的是常人,而不是帝王。那合真道长拿残龙木雕污蔑皇上,其罪当诛,此为罪一;皇上宅心仁厚,召见于她,她却拿话搪塞,愚弄皇上,此为罪二。皇上,此道人上不敬尊,下不领命,实乃道门败类,还请皇上赐罪,以清理道门不肖子弟!” 海得才把头埋得更低了,紧紧闭口。 这就犯不着了。 若是龚国师不说话,他还能为那合真道长道上两句。 可这龚国师都开口了...皇上还从未拂过龚国师的意! 这也是缘分。 谁叫这时候龚国师在场呢?若是龚国师不在场,那合真没准能成。 命也,运也,谁也改不了。 海得才心里头啧了两声。 昭德帝再撮了口水烟,眯着眼睛没接龚国师的话,问,“那道长多大年纪?” 海得才恭恭敬敬,“奴才瞧着不过十五、六岁。” 昭德帝一声“嗬”,再拿水烟枪指了指龚国师,“道门中人,英雄出少年呀!这才多大就得了陈太后的赏识了!”昭德帝话锋一转,“母后怎么请了个少年郎常住太极宫?” 皇帝对陈太后的态度...一向很微妙。 皇帝才登基时,只敬着抬着窦皇贵太妃,阖宫上下谁都知道陈太后和皇帝虽是亲生母子,却母子离心,陈太后压根就不得皇帝尊敬爱戴,故而谁都能拉踩太极宫。 旁人不知道,他海得才却知道,皇帝对陈太后绝无传闻的那般无情。 前两年,内司府扣了太极宫的布料缎子,陈太后只能穿着旧时的袄子出席宫宴,第二天内司府掌事太监就被撤了职,任谁来求情都没用! 这么些年,如此算来,若谁对太极宫做得太过分,十次里皇帝总会叫高淑妃理会个三、四次。 如今皇帝问这话...是几个意思? 若真是十几岁的少年郎住在寡居的太后宫中...这...这...这怎么看怎么想都是宫闱秘辛、祸乱大事啊! 偏偏皇帝对陈太后态度暧昧,忽左忽右... 海得才心里打着鼓,头快贴到地面上了,忙道,“回禀圣上,那合真道长是位姑娘。”海得才飞快抬起头觑了眼皇帝神色,急忙说道,“合真道长原是刑部侍郎赵显大人的侄女,后拜入都梁山东岳观门下,前些时日才被昌盛县主请进宫来为陈太后调理风水。” “一个女冠?”烟雾中,昭德帝蹙了眉头,“还是朝廷官宦的家眷,胆子这么大?” 海得才敏锐地辨认出皇帝话里的好奇大于愤怒! 他权衡再三,方低头道,“合真道长说,她夜观天象,算出皇上近日道法修炼陷入困顿,且右腹左背常感到疲乏酸涨。”海得才丝毫不敢看龚国师的眼色,“合真道长说,她能助力圣上突破瓶颈。同时,她还想问皇上,难道皇上就不想知道那龙纹木雕为何又瘸又瞎吗?” 昌盛县主说得不错,说到底,他和那龚国师是竞争关系! 皇帝身边永远只有一个人,是第一人。 信昌侯把持着外朝,龚国师在内宫风生水起,阉人、没根的东西...信昌侯骂他狗东西他忍了,那姓龚的算什么东西?也敢狗仗人势? 更何况,如今,皇上摆明了对合真道长感兴趣。他此时不推一把,压一压龚国师的锐气,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好的机会? 龚国师眼神深深定在海得才身上,像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 “带上东西去请!” 昭德帝的脸快被烟雾淹没了,“她要解释,朕就听她好好解释。” 龚国师怒气、妒气、恨意瞬时冲上后脑,他当然知道这位合真道长,前些时日耍弄过清虚,这些年在定京城也闯出过一番名堂,甚至信昌侯也曾让高淑妃去请这位合真道长来宫里探过虚实,只是高氏空有其表,没看出那厮的厉害之处,说“乳臭未干,不堪重用,何足挂齿”种种损言,信昌侯这才就此打消招入麾下的念头。 信昌侯都曾想用这厮取代他! 他不想回山里吃糠咽菜、住棚户屋了! 这宫里头有身软面白的宫女太监,有金碧辉煌的寝宫,有大鱼大肉有山珍海味,他在这里是龚国师,受皇帝尊崇,受万人敬仰! 他不能被取代! 不能! 龚国师心头像是被片下一层血肉,牙齿紧咬,两腮凹陷,眼神飘忽不定,不知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海公公来请时,天已入暮。 昌盛县主看着去而又返的海公公,身后带着小太监,小太监手上捧着托盘,托盘里放着锦盒,嗯....和一对脖子被金链子掐住的仙鹤。 昌盛县主感到天旋地转了。 还真成了。 还真他妈成了! 活了两辈子,昌盛县主第一次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看向檀生的眼神,无比庆幸。 她醒过来第一件事是反省,反省自己怎么样才能避免悲剧重现,反省的结果是,她一无才能傍身,二无大谋大智,三无退路后路。要想活命,她一个人不成,还得找个能打的。 她看来看去,敏锐地发现,梦里头没出现过的赵家姑娘是个奇人,还能打。 阿弥陀佛,自己赌对了吧? 第两百五十一章 飞升(四) 青云台建在皇城东南角的景山,坐落在内泉泉眼处,迎东背西,晨接日出晚送落霞。 最妙的是,此处寂静偏远,离皇城中轴得要半个时辰的脚程。 以檀生专业的眼光来看,此处当真是个杀人越货抛尸偷情的好地方啊。 怪不得,龚国师师徒俩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宅在青云台里可劲儿地造呢... 说是恭请,海得才还是做得到位,先是以极高的干事创业热情,奇迹般在宫里搞到一对倒霉的仙鹤,再以多年服务昭德老儿的职业素养,神速地给檀生搞到了一台舒适雅致的黄花梨木轿撵。 檀生坐在轿撵上闭目养神,面上瞅不出喜悲。 海得才在心里头咂舌,这还真是个上得了台面的主儿,小小年纪,又是打小地方出来的,将才他去请时,久居深宫的昌盛县主都有片刻欣喜外露,这姑娘的脸色愣是瞧不出半分得色,就冲这养气功夫,这位主儿的造化都不能短了。 念及此,海得才把脊背佝得更弯曲了,压根看不出这厮白日里看檀生的眼神跟檀生刨了他家祖坟似的。 “道长,到青云台了。”海得才笑得谄媚,稀疏的胡须翘得老高。 檀生便多看那胡须两眼。 海得才有些得意,这宫里头长胡须的太监可不多,像他胡须留得这样长的可算是头一份,那些个小太监都羡慕着呢! “道长,您仔细脚下。”海得才躬着身给檀生引路。 穿过一个大大的形似八卦图的观星台,再过回花游廊,檀生眯着眼回头瞅了瞅那游廊没作声,又跟着海得才穿过一个大院子,这才进了正堂。 正堂门关得死死的,朦朦胧胧的灯光混着白烟从门缝和窗棂缝隙中争先恐后地窜出。 檀生鼻尖一动,嗅到了一股醋涩之味。 “圣上,合真道长到了。”海得才声音放得很低。 里头半晌没动静。 莫非就这么会子功夫,龚国师又把皇上说服,不见合真道长了? 海得才后背冒了细汗。 “圣上...”海得才再轻声唤道。 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一只青铜两耳方尊咕噜噜地在地上打了两圈滚,滚到檀生脚下才停了下来。 檀生目光清冷,抬头看内堂,只见内堂正中立着一只硕大的炼丹炉,炼丹炉里燃着熊熊烈火,内堂四周垂着层层叠叠的薄纱幔帐,将那炉子里溢出的烟雾最大程度地保留在这间屋子里。 炉子旁摆放着一架软榻,软榻之上侧卧着一个宽衣解袖、面色潮红、鬓发散乱的中年男子,两个道士打扮的男子一左一右服侍其旁。 檀生终于明白昌盛县主请她进宫的用意了。 不为别的,就为这堂堂一国之君,如此猥琐形容,如此放荡自私,就该有人替天行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昭德帝,可曾知道他的臣民将在数年后被流寇与鞑子侮辱屠杀,他可知道,江山不保则百姓无依,他在宫中安享福乐,北疆、东南却有万千兵马浴血抵挡铁骑倭寇践踏。 昭德帝,不配坐在这个位子上。 他不配。 檀生广袖一挥,跨过门槛推门而入。 海得才吓得眼都绿了,忙唤道,“合真道长!非召勿入,擅闯即死罪!合真道长!” 奈何他说得没檀生走得快,檀生三步并作两部走到了昭德帝身侧,还没等龚国师和清虚反应过来,檀生端起一盆凉水就从昭德帝的头上淋了下去。 皇帝像一只落汤鸡,头发贴在头皮上,水滴从发梢滴答滴答到地上,套在身上的绵绸褂子也紧紧贴在了皮肤上。 如果不是场面太难堪,檀生倒是想赞一句昭德帝肤白细腻,以后若是相熟了,还是要请教一番,他素日是怎么保养得宜的。 满室寂静。 除了檀生,每个人都愣在原地。 龚国师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比如,这合真道长百闻不如一见,真是个身手矫健的练家子啊,再比如,他现在该怎么办,是拿一块帕子把皇帝的肚腩遮住,还是把眼睛移开,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龚国师脑子乱糟糟的,这事儿来得太陡了,他压根就没想到赵檀生这小贱人一来先给皇帝甩一盆子凉水?? 这...这谁能料到啊!? 海得才双脚一软,“咚”的一声音瘫在了地上。 这一声“咚”唤回了龚国师的理智,他勃然大怒,“来——” “把嘴闭上,皇上现在需要安静!”檀生目不斜视却力道十足,她抖了抖罩在榻上的软绸披肩,给皇帝披在了肩上,弯了腰轻声问昭德帝,“您胸口可还憋闷?” 昭德帝眼神渐渐从混沌转向清明,不由自主地拉拽了披在肩头的软绸,侧头一看,一个素面朝天、姑子打扮的小姑娘站在身边,下意识回答:“是松快些了...”话音刚落,他这才回过神来——此人刚刚将一盆凉水倒在了他头上! 皇帝突然转怒,还没发火,却见那道姑利落一跪,紧跟着听她朗声开了口。 “青云台点着散香,此物属火,又加之拿青铜炼丹炉烧制,火上加火,您必然胸闷气短,且虚汗漂浮,若此时不拿凉水浇烈火,您身体里的火气长久以往积淀在丹田之下,眩晕力竭事小,火气上行直冲天灵盖致五脏六腑烧灼事大。” 檀生张口就来,业务素质很过硬,“故而,情急之下贫道只好将一盆凉水倒在您头上,意在灭火去热——否则皇上今日必定晕厥在青云台中。” “胡说八道!” 炉子里头那香,是龚国师的宝贝,更是皇帝如此倚重他的法门啊!赵檀生这个小贱人张口就来,当真叫人厌烦!龚国师赶忙转身向昭德帝急道,“皇上,休听此女胡言乱语,妖言惑众!此香绝无半分不妥!皇上用香后,不也精神百倍,再无病痛吗?” 龚国师头一转,语带鄙夷,“此女不过是山野村道,又是区区一介女流,岂会通晓大道?” 嘿! 这老道驴! 攻击人就算了,还搞性别歧视那一套?! 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能懂大道了!? 檀生生气的点,突然歪了,并且歪到了九天外。 第两百五十二章 飞升(五) “龚国师此言差异!”檀生嘴角向上一挑,半讥半笑,“你确定皇上用了此香后,无病无痛,精神百倍吗?” 龚国师面色一滞。 檀生随即挺直腰板,高声道,“若是贫道没算错,皇上用过此香后,后背、四肢、腹部奇痒无比,隔一个时辰,发痒的皮肤上就会出现连成一片的红肿疹子——如今皇上的后背,恐怕已是一片通红了吧!” 一盆凉水浇下去,昭德帝头脑清醒了些,再听檀生说了这么些话,见这小姑子一一说中,连他后背有疹子都算得出,顿时大感兴趣,“你知道这香?这香可有不妥?” 何止是知道! 她从院子里走过来,闻到那股酸涩味道时就有了几分肯定! 为什么龚国师能将昭德帝收拾得服服帖帖? 为什么青云台,乃至整个皇城成了龚国师的一言堂? 全都因为这药啊! 这哪儿是什么丹药! 这分明是夺命的毒药! 檀生面色如常。 这东西,上辈子她见过几次。如今还只是停留在燃香吸气的初级阶段,再过七、八年,定京城里的公卿世家在昭德帝的带领下,已然走上了内服外敷的夺命之路——这香原是从宫里头传出去的,昭德帝吃香吃糊涂了,见谁就赏一颗“御赐长寿金丹”,得了赏的官宦服用后瞬间气势如牛、力拔山河,一夜御数女不在话下。 一传十十传百,青云台钦制的“金丹”便成了定京城里你争我夺的香饽饽。 上辈子,袁修在世家子弟里混得如鱼得水,为了合群也把那金丹带回来过,说金丹金贵,一寸金一颗丹,就温酒服下后,人便可精神百倍、百病皆消。 只是袁修那厮干什么都不长久,连磕香都两天打鱼三天晒网,过后慢慢也就淡了——嗑—药都不上瘾的一介奇人,对女人朝三暮四,似乎也不足为奇。 后来她遁入东岳观,偷摸问过女冠,那金丹究竟为何物。 女冠面色鄙夷,甩下两个字,“妖物!” 今时今日,青云台正堂里云雾缭绕,那香还在烧,酸涩刺鼻的气味窜进鼻腔中,再顺着鼻腔钻进人的脑子、心肝肺里,一点一点刺激着人的精气,在这样长久而直接的刺激下,人的感觉仿佛被放大了,而痛感与烦闷却好像随着那烟逐渐消弭。 “知道是知道,这药香也并无不妥。”檀生答道。 龚国师暗自松了口气。 檀生还跪在地上,目光炯炯地直视昭德帝,“此香又唤冷食散,食者耳聪目明且长寿百岁,原是百年前隋巢元方中的一个古法炼丹术,历经百年,此道书早已流落失散,只有术法最高精的道长才有闻一二,道门中人都在寻此经典...” 长寿百岁! 昭德帝顿时狂喜。 龚国师却是眼带迷惑。 狂喜之后,昭德帝却捕捉到一丝可疑,蹙了眉头,“你这道姑,既说这香好,又怎的平白斥责国师?这可是国师费了心血和功力才为朕制成的宝贝,全天下便只有国师会制这药香...” “也只有您当成宝贝。”檀生冷嘲讥讽,再拿眼蔑了眼龚国师。 龚国师勃然大怒,正欲出言,却见皇帝看也不看他,朝他摆摆手,示意檀生继续说下去。 檀生看了眼那硕大的炼丹炉,面色沉了沉。 妖物,是当初正觉女冠给这冷食散的评价。 龚国师,噢,或是信昌侯不知从何处寻得了冷食散的方子,又一知半解给昭德帝用,所有人初用冷食散皆惊为天人,这药剂像一碗迷魂汤带你进入极乐世界,越用越想用,越用身体越虚弱,越虚弱就越渴望回到服用冷食散后精力取用不竭的状态。 就像一个圈,终究会回到用药的这个。 长期服用冷食散的人,渐渐地身体变弱、精神变差,甚至出现癔症。 她到东岳观的第三年,便见过一位世家太太因服用冷食散疯癫后,被婆家送到东岳观遮羞的样子,那世家太太衣不蔽体,泰半个胸漏在外面,彻彻底底失了体面。 国都要亡了,出现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打眼了。 只是如今,皇帝还不能疯。 “冷食散没有问题,上贡给皇上的人有问题。”檀生语气如常,“国师到底只是从山野小观出来的,没见过大世面,用火来催冷食散起效果,这分明是将皇上向悬崖上推——吸入或服用冷食散后,本就有热气存于服用者的丹田内...” 檀生转头问昭德帝,“皇上,您见多识广,您说说,若是火星子落到柴火堆里,会怎的?” 昭德帝听得入迷,比起龚国师素日里奉承恭维,这头一回见面的小道姑虽是对他不甚客气,可一字一句都讲到点儿上。 “自是全都烧起来!”昭德帝吸了香迷迷糊糊的,为自己终于回答对了问题而暗暗高兴。 檀生再笑,“皇上圣明!那皇上再说说,龚国师拿火去烤热性极重的丹药,是不是火上浇油?” “当然是!”昭德帝快速回答。 檀生笑得越发诚挚,“龚国师学艺不精、修道不严,险些误了皇上仙途,皇上,您说该不该——” “放肆!”龚国师拂袖大怒,终于出声。 不能让这小贱婢说下去了! 她正牵着皇上的鼻子! 这贱人三两句话便将皇帝绕进了坑里!诚然皇帝刚吸服冷食散导致神志不清,可这小贱人一步一步地将皇帝往下引,皇帝难免不听信! 龚国师驰骋皇城数年,在昭德帝身边战战兢兢,俯首帖耳,昭德帝要念经,他就在其旁打扇;昭德帝要辟谷,他也跟着不吃不喝;昭德帝喜怒无常,他就能做到察言观色...这么多年了!他熬也熬到昭德帝对他天底下独一份儿的信重了! 如今...如今竟被这小贱人三两句话动摇了根基! 龚国师后背惊起一身冷汗,这才发现,从赵檀生走进这个屋子,就事事跟着她在走!每个人的思路都在追着赵檀生的话! 太可怕了! 龚国师长袖一甩,木雕砸在地上,双手负背,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 “休要被这妖女蒙蔽!皇上您今日召她,是为这残损龙纹木雕一事啊!”龚国师冷哼一声,“这妖女要的仙鹤、朱砂和烈酒,海公公已经全数送去,如今若她不将用这龙纹木雕行巫蛊之事交代清楚,就——” 龚国师广袖一扬,冷笑,“就是五马分尸!” 第两百五十三章 飞不完的升 残龙木雕被龚国师用力掷在地上,弹了两下,蹦到了檀生眼前。 被龚国师这么一打岔,昭德帝可算是记起了正事儿,可如今若真叫他为难这小道姑,他好像又拿不出勇气...昭德帝看了眼被摔在地上的龙纹木雕,那小龙四爪被废,双眼被戳瞎,张大龙嘴却压根发不出龙啸瞧上去凄惨悲凉,他突然觉得眼熟,却又说不出到底在哪儿见过。 檀生还跪在地上,膝盖跪得有点痛。 妈的。 她驰骋江湖这么些年,不说混成了大姐大,至少也是名震一方玄门的有为青年道姑,她还没受过这等鸟气。 更何况,跪着,咋装相? 檀生想了想,伸手捡起那只龙纹木雕,顺势扶着昭德帝的软榻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 妈的,膝盖痛。 多半是青紫一片。 “皇上叫你起来了吗!?”龚国师怒了,这小贱婢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檀生眸沉如水瞥了龚国师一眼了,“皇上尚且未置一词,国师何必越俎代庖?”檀生转头看向昭德帝,“贫道可以起身了吗?修道之人不习惯这凡尘俗世的礼节,贫道在道观久了,初堕红尘,总有些不惯。” 岂能叫高人久跪的道理! 昭德帝想了想道,“道长说得有理。” 龚国师一口气闷到胸口,半晌出不去。 他初进宫时,该跪便跪,该磕几个头就磕几个头,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闲言碎语没听过?他对皇帝只有捧着敬着的份儿,纵然如今皇帝信重倚仗他,他也半分礼数不敢少... 如今倒好! 这小道姑说不跪就不跪了,什么初堕红尘不习惯——我呸!您可是在红尘俗世里头滚了三圈不沾灰的主儿!一个小姑娘家搞得赵家、李家家破人亡,搞得那贞贤郡主躲在皇城根里,大气儿都不敢出!搞得朝中重臣说致仕就致仕! 就这么个混世魔王,您如今装什么仙人啊! 早知皇帝吃这一套,他磕的那些个响头,装的那些个孙子,岂不都抛媚眼给瞎子看,白使劲了吗! 龚国师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皇上可知,贫道从热油锅中拿出此木雕时,说了甚?”檀生手负于后背,欺身迈了两步,语调淡泊,扫了眼龚国师,又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有恶人以偏概全、一叶障目,皇上自是不知。” 龚国师双眼一眯。 “长阳四年,北斗星宿南聚,候鸟西飞。一月春来鸟飞绝,二月冬去山石裂,三月暴雪没西岭,四月有仙来当世。” 檀生负手踱步于窗前,眼眸垂下,声音放得极低。 龚国师脸色微变,就算此女揭穿了他擅用冷食散,他也未有半分慌乱——冷食散古方虽已绝迹,可有心人耗费大量钱财精力去找去寻,未必找不到。 此女知道,不足为奇。 可因为这一番话,直觉让他后背一凛,紧跟着冒出了冷汗。 把此女带到皇帝面前兴师问罪,不,是让皇帝知道此女存在,就是马失前蹄之举! 大意了! 龚国师下眼睑轻微抖动。 昭德帝听得出神,嘴角嗫嚅,“长阳四年...朕就出生于长阳四年...听窦美人说,那一年春季一直不太平...先是百鸟西飞,紧接着是景山东南角巨石断裂,砸中了四个宫人,等到了三月西岭山突然暴雪...四月初十就是朕的生辰...因朕出生前夕异象灾象顿生,又兼之朕的腿...” 这是昭德帝的逆鳞,他下意识地拒绝提起此事,“正因为发生了这些事,父皇一直觉得朕不祥...” 可他突然想起最后一句话——四月有仙来当世... 昭德帝努力将两者关联起来。 龚国师面目阴晴不定,“皇上——”他企图打断皇帝的思考。 昭德帝怒目摆手,“安静!” 檀生转过身来,嘴角含笑,端的是悲天悯人之态。 “四月朕出生...四月有仙来当世...” 昭德帝默念两遍,突然精光一现,急迫地身形前倾,两眼发光,“这..这岂不是寓意朕是金仙下凡吗!?” 龚国师“嗤”了一声,“皇上乃真龙天子,天命所归,自然是金仙金尊。” 檀生莞尔一笑,“国师何必拿市井里糊弄小孩的话来糊弄皇上?”檀生拂尘一搭,道袍下换了只脚使劲儿,膝盖才觉得好过些,“难道以国师的修为,当真认为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真龙下凡吗?仙界天界在国师眼里原来是一座集市,神仙们到处都是?那这神仙也太不值钱了吧!” 檀生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龚国师说是也不行,若说是,那昭德帝在芸芸帝王中还有什么特别的?说不是更不行,他可说了因为昭德帝是皇帝,所以他是真龙天子——这句话所含的因果,将他自己套了进去。 辩道辩经,说白了就是打嘴仗。 前朝慧远大师圆寂,不就是因为在金顶之上与别人吵架没吵赢,一口气憋到喉咙口拿过去的吗? 檀生看龚国师的脸色,嗯,距离拿过去还有一些空间。 昭德帝神色愈加迫切,“如此说来,朕降生前的那些异象怪相,不是因为朕是灾星...” “自然不是。”檀生语气淡淡地从善如流,“孽种现世与金仙投胎,大多都伴随异象。世人有眼无珠不识仙只识怪实乃常见。甚至,皇上的腿...” 檀生的眼神落在昭德帝的腿上,昭德帝脚踝往外突,骨头藏在肉里狰狞得像嶙峋怪石。 昭德帝下意识地想将腿藏进褂子里。 檀生却笑了一笑,“至于,皇上的腿,只是金仙投胎的印记罢了。” “印记?”昭德帝迷惘地蹙眉问道。 檀生点头,“是的,印记。”再娓娓道来,语气平和得让人无端信服,“何以为仙?受当世最难之劫难,经当世最苦之痛苦,历当世最险之艰险,方可化劫为仙。金仙投胎,本质便是渡劫,这与常人有异的腿脚便是皇上渡过第一劫的印记。” 妈的! 你怎么不去写书! 龚国师在心里恶狠狠地吐了口浓痰。 他都算能编的了,谁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竟然还能叫他遇见更难编的! 妈的! 这世道太难了。 太难了! 第两百五十四章 飞不完的升(二) 昭德帝嘴角颤动,眉梢眼角既有大恸之意,又有大喜之色,一时间檀生竟然说不清昭德帝究竟是哭是笑。 “那这龙的瞎眼...”昭德帝扶住软榻吃力起身,檀生余光一瞥见海得才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既不上前搀扶,也不紧张担忧,便也作满不在乎之态。 昭德帝太过急切,脚下一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龚国师忙伸手去扶,却被昭德帝一把甩开。 檀生眉目微动。 昭德帝浑身湿漉漉的,披着一方披肩朝檀生走来,走到明亮处,檀生才终于看清如今大启江山的主人,当今皇帝昭德帝的模样。 檀生从来没见过昭德帝,上辈子永宁侯府虽托贞贤郡主的福,宫宴时还会被安排在内宫,却已排在了天字开外,檀生看内宫的门槛都比看旁边桌子后的人来得真切。 将才进内堂,昭德帝的面容淹没在黑暗与烟雾里,只能隐约看着个蓬头垢面的大概。 如今,昭德帝走到了檀生面前,他的面貌终于清晰了。 三十出头的年纪,面色卡白,身形臃肿,约莫是背佝偻着,看上去个头不高,一双眼睛完美遗传了陈太后的肿眼泡,或是声色过频,或是冷食散效力要大,肿眼泡下乌青的眼袋快要垂到鼻孔了,一对薄唇长在稍短人中之下,下颌角窄而瘦,略向外翻的耳朵就显得有些突兀。 这幅样子,是易经上标准的短命相。 这幅样子,让昭德帝看上去可怜又可恨。 檀生略垂眼睑,她似乎知道昭德帝想要什么,一伸手便将那只龙纹木雕递出去,轻声道,“ 三藏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劫,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后才位列仙班...金仙投胎要历经的劫难远远不止腿脚残废这一件区区小事...” 龚国师嘴角抽了抽。 这是什么意思? 这小道姑还想蛊惑皇帝自戳双眼? 这心也太黑了吧! 他招摇撞骗,顶天了就是当个国师,混点权势名利,这小道姑教唆人自残简直是一邪---教啊! 疯了疯了! 听檀生说完,昭德帝眉头一蹙,显得有些疑惑,“那这瞎眼的意思是...”昭德帝试探着问,“意思是朕还要渡过眼瞎这一劫,才可得道升仙?” 檀生面无表情,“天机不可泄露,时机一到,自会有预兆,皇上只需顺天而为,不可也无需妄测天意。” “嗤——” 龚国师的嗤笑在这内堂中显得尤为突兀。 昭德帝面带不愉地看向他,“国师笑为何事呀?” 他笑啥? 他自是笑赵檀生这厮满口胡诌! 什么金仙投胎? 若昭德这幅德行尊荣都可算是金仙投胎,那他龚尚任就是玉皇大帝! 还历经劫难呢! 呸! 昭德皇帝德不配位,刚愎自用又敏感多疑,偏偏心智、才能和那窦氏如出一辙,身为皇帝,他压根就担不起来!他早就被窦氏养废了! 昭德也知道自己当不好皇帝,自己索性求道修仙,早早地把朝政交给信昌侯打理。 就这么个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皇帝,还是金仙投胎? 您可使劲吹吧! “国师在笑什么?”昭德帝目光阴冷地看向龚国师。 龚国师的笑渐渐收敛,心里越来越发毛,急忙道,“皇上,贫道是笑...” 笑什么都不对! 难道说他觉得赵檀生所言均为忽悠?您既不是金仙投胎,更不是奇人异人,您就和众人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又不是不想活了! 龚国师思绪一转,“贫道是笑合真道长信口雌黄、故弄玄虚!” 昭德帝眯着眼睛,“哦?” 他必须说点什么,他必须说点什么才会挽回颓势! 龚国师脑子转得极快。 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今夜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却眼看自己广厦渐塌。 赵檀生说的话,他一句也插不上。 从头到尾,都是赵檀生在把控节奏,每一步甚至精确到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她赵檀生都说到了皇帝的痒处,都说出了皇帝最隐秘的想法。从一开始赵檀生认出了冷食散,就已赢得皇帝的另眼相看,再到说出皇帝诞生前天生恶相,最后抛出身有残疾的皇帝是福瑞而非祸害,就连那点残疾都是吉兆...一步一步皇帝对这小贱人已从三分的兴趣变成了六分的信重。 龚国师手心冒汗。 这个局怎么破? 他很清楚皇帝为什么倚重他。 一是因那寒食散,二是因在信昌侯的把持下,其他玄门中人压根就近不了皇帝的身! 俗话说得好,不怕货不好,就怕货比货。 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货! 没了皇帝的信重,别说这仙境样的青云台,就是这皇城他还能不能继续待下去都是个问题! 貌美的宫女、嫩翘的太监,数不尽的山珍佳肴,宗室世家的青眼礼遇... 这些全都会没啊! 电光火石之间,龚国师脱口而出,“如今尽是合真道长一家之辞,道长如何自证如何佐证?修道炼体讲求一个真字,玄门易术博大精深,岂容你一小小道姑信口开河,蒙蔽圣听!” 这倒是说到点子上了。 昭德帝也想知道,这小道姑如何证明她说的是真的。 最好能拿出佐证来——佐证他是天降吉星!佐证他不是大启的厄运!佐证父皇与母后只因他身患残疾就轻视他、刻薄他、待他不公是错的,是大错特错的! 昭德帝目光炯炯地看着檀生,鼓励她回答龚国师的问题。 该怎么证明呢? 此题无解。 龚国师洋洋得意。 证明一个人是人很容易,证明一个人是神... 呵。 他还真想不出办法来。 “把贫道所要的朱砂、烈酒与仙鹤,抬上来。” 沉默半晌,檀生轻声出言。 海得才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准备妥当。 昭德帝只见这小道姑抓起一把朱砂洒在地上,含一口烈酒喷洒在朱砂之上,观测半晌后将绑住仙鹤的绳子割开。 仙鹤受了惊,立刻扑棱翅膀从内堂里一窜而出,向西南边际飞去。 檀生抬起头来,面沉如水看向昭德帝,笃定道,“这并非皇上第一次见到拔爪瞎眼的龙纹木雕。” 昭德帝蹙眉,他一开始就觉得这个木雕很眼熟,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西南边。”檀生声音放低,轻声引导昭德帝回想,“十五年前,在西南方,曾经出现过一次更明显的预兆...也是一块木雕...龙爪被废掉、龙眼被戳瞎...皇上您好好想想...” 第两百五十五章 锦囊 檀生压低声音,循循善诱。 昭德帝眉头蹙成川字。 十五年前...西南方...更明显的预兆... 是很熟悉...他隐隐约约记得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儿...可时间太久了... 昭德帝摇摇头,“朕实在是记不得了。”昭德帝却赶紧加了一句,“但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昭德帝比谁都希望檀生所言属实。 檀生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释然地笑了笑,“皇上日理万机,而上天赐下的预兆往往被有心人曲解误会,皇上记不得也是自然。” 檀生一语言罢,从袖中掏出一方绛红三江布锦囊递给皇帝,“皇上如今记不得没关系,少则半月多则一月,自会有人帮皇上记起。到那时还请皇上拆开锦囊,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看上一看,于皇上只有益处,而无害处。” 昭德帝眼神似是黏在锦囊上。 檀生余光瞥了眼龚国师,轻声交代,“此锦囊事关重大,还望皇上小心贴身收藏。” 怎么着? 合着我还能半夜三更去偷? 老子是骗子,又不是扒手! 龚国师气得快要吐血了。 是,他承认他很想知道这锦囊里是什么,可他至于去偷吗?玄门中人的事能叫偷吗? 龚国师远看昭德帝将锦囊上的褶儿精心抚平后肉贴肉地藏进了怀中,不觉气闷,却无能为力。 内堂中的更漏漏完了,铜锣敲在银盘上清脆作响。 子时了。 檀生看了眼更漏,抬了抬下颌,“今日贫道教皇上知道了该怎么服用冷食散才能让效力最大,更告诉了皇上您的身世与使命,还给皇上留下了一个锦囊。贫道已经完成了诺言,时辰不早了,皇上若要寻求大道,还望牢记一句话,顺应天命,莫与天斗。” 天黑了! 该睡觉了! 这就叫顺应天命! 昭德帝连连称是,唤来海得才,语气恭谨,“...月黑风高的,你去送。” 檀生矜持地点了点头,算是谢恩,想了想扔下一句,“贫道近日观星,见东方苍龙宿天象微乱,身侧小星突起,有风扫尾,不是吉兆,寓意帝王身边出现有异心者,贫道以为为保重皇上,近日皇城必须封闭,闲杂人等禁止进出,宫外的乱象无法进入皇城,才可保皇上万事大吉。” 龚国师脸一下垮了,脱口而出,“封闭皇城乃前所未闻之事,大逆不道如何可行!?” 檀生眉梢一抬,“好。若是皇上出了纰漏,一切过错由国师承担,可好?” 龚国师语气一滞。 呵。 这个账,龚国师可不敢认。 准确的是,没人敢认! 皇帝再糊涂也是皇帝,若他出了岔子,那就是一个死字! 谁又能做担保,皇帝近日不会出岔子呢? 别忘了,在冷食散长久的侵蚀下,皇帝的身子骨可大不如前! 龚国师冷笑一声,“若即使封了皇城,也还是出了岔子,可如何是好?” 檀生笑道,“贫道一人全力承担。按照律例,该杀该剐,绝无二话。” 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货得扔。 两厢一比,昭德帝下令,“近日封锁皇城,禁止闲杂人等进出,若有必要必得带上手牌及御令!” 龚国师眼色一暗,心头发慌。 果不其然,皇帝都是靠不住的! 这才多会儿功夫,那小贱人说的话就成了至理名言,那小贱人给的东西就成了无上尊宝了,那他呢? 一个过了气的道长? 要是皇帝不听他、不信他、不理他了,那他该何去何从? 龚国师眼神落在了光滑可鉴的地板上,四个人影子倒映其上,一个苟延残喘,一个意气风发,一个坐山观虎斗,另一个...另一个连影子都不全乎,不知什么时候说没了就没了。 那不全乎的影子就是他。 若是皇帝用赵檀生来取代他,他相信信昌侯会立刻重新找人,重新送进宫来,去和赵檀生打擂台。 今日之事,处处透着蹊跷。 比如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比如那锦囊中究竟写了什么? 再比如这位合真道长还有什么后手?又是什么来头?——区区东岳观出来的小道姑,会有如此心胸?如此城府?赵家都垮了,她背后还有什么人... 这些问题,他在宫中不好查。 他必须把话递出去,让信昌侯去查,查到了就要早日把危险扼杀在萌芽中——这么三两年,他在明,信昌侯在暗,一明一暗,皇帝身边渐渐地就没剩下几个人了。 如今赵檀生唆使皇帝封锁皇城,那他和高淑妃的消息岂不是都传不出去?那他和单打独斗有什么区别! 没了信昌侯的襄助,他...怎么斗赢赵檀生? 登基以来,皇帝一直心头不畅,信昌侯便四处为皇帝寻医问药,后来找上了还在乡野道观的他,他入箓的那处道观无甚大名气,只有一味方子颇得人心——精气神不佳的人服下药后就能变得神采奕奕。信昌侯看中了这方传承百年的方子,又请了人加以修改,再给他编了些许奇闻轶事,造了些许声威将他以敬人道长的身份送到了皇帝眼前献上古方灵药。 这方子就叫冷食散,好似是魏蜀吴时期传下来的古方。 服用过的人,此生都离不开这个方子,且这方子越用下去,对人的作用越短,药剂会逐渐加大,而人却日渐瘦削,最终或因不能负担这方药剂而痛苦离世,或因摄入过多药剂突猝死。 数十年来,无人例外。 前来求药的那一村子的人都已入了棺材。 他师父终于察觉出此方有一利却藏百害,明令不许再用。可当他被推到皇帝跟前献药后,他斟酌方子的剂量却越用越大...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已经见识过这人世间最顶级的富贵,再让他回去避世清修,他也做不到了啊! 他得知道那锦囊中写了什么。 他得把消息传给信昌侯。 龚国师跟在檀生身后急匆匆地出了内堂,他不知自己忽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既然赵檀生了解冷食散,那意味着她知道此物绝非良药,而是夺命的毒药。那么,她为何不阻止昭德帝继续服用,反而告诉昭德帝服用时如何减少不适? 第两百五十六章 谋划 申时三刻,太极宫正殿灯火通明,昌盛县主面沉如水地站在穿堂等候,忽见两列晕黄亮光由远及近而来,光亮越来越盛,昌盛县主紧绷的神色骤然变缓,深吸一口气,笑着迎上前去,“海公公辛苦了,这么晚了还劳您跑一趟。” 说着,一锭沉甸甸的赤金老虎就递到了海得才手上。 海得才属虎,太监又爱钱,这赤金老虎实心实底儿,少说也有四五两重。 谁知海得才诚惶诚恐,躬身一退,“县主可折煞奴才了!服侍贵人是奴才的本分,哪能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昌盛县主尽力克制住眉头高高挑起。 这老奴,前世今生加在一块儿,对太极宫都没现在这般恭敬! 檀生笑了笑,“昌盛县主要给你,你就拿着,你一生不遂,幼年饥寒,少年丧至亲,靠力气吃饱饭,而后又遇大恶之人,年满二十才受了大刑入了宫。如今身体遭了损,且命里一无子女缘,二无夫妻份,趁有力气多攒攒钱,也不至于晚年落拓。” 海得才不禁大惊,猛地抬头看向檀生,嘴角嗫嚅,“您…您这都知道?” 檀生笑意平和,“海公公觉得,贫道这识人辩道之术,是忽悠人的?” 可不是嘛! 虽这合真道长在昭德帝跟前大放异彩,可在他眼里,不过又来个和龚国师差不多的、骗人骗钱的主儿。 海得才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说。 可…可就在刚刚,合真道长就这么寥寥数语,就将他生平述尽! 他入宫前的事,是他这辈子的恨,这宫里谁都不知道! 海得才头一埋,伸手接了昌盛县主的赤金老虎,顺势谢了恩。 檀生语带劝慰,“往事过去就过去了,海公公还请朝前看。”檀生语气一顿,“当初作恶之人见您如今是皇上身边风风光光的第一人,怕是日夜难安,早已逃离旧地了。” 海得才埋着头没说话。 他前两年风头还算旺,如今…海得才轻哼一声,如今那龚国师给皇帝灌了迷魂汤,他哪里还算什么第一人啊! 檀生将海得才的神色尽收眼底,又笑了笑,轻声道,“贫道今日算是将龚国师得罪了,龚国师怕是容不下贫道,俗话说见面三分情,龚国师日日夜夜都在皇上身侧,贫道一介女流,虽拜在了正觉女冠名下,却到底没有入箓记册,不算真正的方外之人。男女有别,这一点贫道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龚国师。” 海得才蹙了蹙眉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 檀生笑了笑,“故而,贫道仰仗海公公的地方且多着呢。若是龚国师在皇上面前进了贫道的谗言,或是龚国师有何异动,还请海公公留意着,您方便的时候就替贫道在皇上跟前一言片语,若是不方便贫道也念着您的情,您的好。他日贫道出了宫,一定记得在无量天尊跟前给公公您点上不灭的长明灯。” 这是几个意思? 海得才在心里串了一遍,想明白了。 这位主儿,哪里该当道姑啊。 就凭这份说话的本事,当个主子娘娘都是屈才啊! 海得才应了声,“那奴才先谢过合真道长了!” 檀生挑了挑眉头,笑了笑转身朝里走。 海得才认下的孙子小应子打着六角宫灯毕恭毕敬地给师父照路,一出太极宫的门,海得才这背立马挺直了。 小应子凑上前去,嬉皮笑脸问,“爷爷,您跟那合真道长打的什么哑谜呀!孙子听了半晌,就听了个字面上的意思,其他的啥也没听懂…” 海得才一挥手拍在小应子脑袋瓜上,“听不懂就甭听了!就你这道行,再修二十年也爬不到你爷爷的位子上!” 小应子嘿嘿笑。 “有意思,这小道姑有意思。”海得才却若有所思地回过头瞅了眼太极宫外飞翘的檐角,笑了声,“多少年了,太极宫终于有点声响了。” 先点出他的身世,再暗指龚国师和他别苗头别得跟乌鸡眼似的,最后向他示好——一介女流、等出了宫...啥意思?不就是明晃晃告诉他,她合真只是个姑娘,且还没不算真正的方外之人,甭看现在蹦跶得欢儿,往后迟迟早早是要嫁人归隐的,她和他别不着苗头,走的路子也不一样,她对他海得才构不成威胁。 对他海得才构得成威胁的人是谁? 是龚国师。 既然如此,他们二人便是天然的盟友。 她合真道长因是一介女流,在皇上身边到底不方便,可他方便得很啊,他日日夜夜都在皇上身边呢! 小应子觑了海得才的神色,闷声问了句,“爷爷,那将才合真道长拜托您在皇上跟前说说好话、吱个声的事儿,您是应了,还是没应啊?” 海得才回了神,再拍一巴掌,“应个屁!你爷爷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龚国师在皇上身边多少年了?合真道长才来多久?还早着呢!风光一晚上都不叫事儿,她啥时候把龚国师拉下马了,你爷爷啥时候才认她是这个!”——海得才顶了个大拇哥。 光亮洋洋洒洒走远。 檀生眼见太极宫暗了下来,这才后背一驼,顺势坐到游廊长椅上,昌盛县主赶忙过来扶她,却见檀生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就是累了,让我歇一歇。” 昌盛县主点点头,伸手顺檀生的背,哪知摸到后背,这手上凉津津、汗涔涔的。 再看檀生的脸色,有些发白可眼神却亮得像藏了一把火。 昌盛县主怕她过了凉,招呼宫人利索地端了热茶、拿了披风,又将游廊里的竹席卷放下来挡风,一下一下地帮檀生顺背,“要不——” “皇上情形很不好。”檀生截断了昌盛让她回去休息的话头,深吸一口气。 怪不得。 怪不得呀。 怪不得上辈子到昭德十三年时,天下全乱了。 冷食散那东西都绝迹多少年了,还能被龚国师他们翻出来? 如今看来,皇帝不过用那冷食散用了两三年罢,如今还有意识还能说话能见人。再等几年,随着药效药力的加大,皇帝轻则偏瘫、重则丧失意识,信昌侯彻底解决掉最后一个掣肘,当然肆无忌惮地祸乱朝纲,至于那龚国师自然也将这皇城视为他之禁脔,为所欲为。 “尽早谋划吧。”檀生面色沉冷,“陈鹤,你想活下去,我也想活下去。若放任信昌侯,皇帝一步一步迟早彻底沦为傀儡。到最后,这满宫上下、满朝内外,想要活下去全都要看信昌侯和龚国师的脸色了。” 第两百五十七章 头上有点绿 檀生太累了,没力气给昌盛县主细说,丢下这句话,摆摆手回双会堂睡觉去了。 留下昌盛县主翻来覆去、始终不成眠。 尽早谋划啥? 她们如今不是在谋划吗? 那她们现在在干啥? 过家家吗? 是不是她们的谋划还不到家? 是不是青云台发生了什么? 檀生到底是成功了还是没成功? 是皇帝身边有变数? 还是出了什么大事?? 啊啊啊啊啊—— 昌盛一晚上闭上眼,耳朵边就想起百思不得其解的咆哮声。 第二日她盯着一双乌青乌青的眼睛和一张憔悴卡白的脸去正殿,却见檀生神清气爽地坐在桌子边上喝粥,脸上的表情瞬间裂了。 她因为一句话一晚上辗转难眠,看样子,这始作俑者倒是睡得很香啊… 檀生一抬头见昌盛县主,笑眯眯地招呼,“快来吃早饭。” 昌盛县主木木呆呆地落了座,再看檀生手脚利落地给她盛了碗粟米粥,官妈妈神采奕奕地娴熟地给她布了菜,谷穗无师自通地端了碗清水上来供她漱口。 整个内堂,透露着喜悦的诡异气氛。 ?? 昌盛县主小小的脑袋瓜里缓缓升起大大的疑惑。 什么鬼? 昨儿个夜里不是还要死要活的吗? 不是还语声沉重地告诉她要尽早谋划吗? 今儿个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不对。 赵檀生她们主仆三人啥时候把太极宫当成自己个儿家的?? 昌盛县主眼神楞楞地夹了块腌黄瓜条儿,脆生生的、酸甜可口,是往日没吃过的味道。 昌盛县主表情里的惊艳大大取悦了官妈妈。 官妈妈双手在围兜上一擦,笑起来,“…找隔壁王大姐要的!他们宫也在厨房里端饭,我凑过去聊了两句,王大姐就分了我两块腌黄瓜条。”官妈妈把盛黄瓜条的碗碟大力推到昌盛县主碗边,热情地鼓励道,“喜欢吃就多吃点!看你这瘦胳膊瘦腿的,小姑娘要胖乎乎的才巴适!” 隔壁? 王大姐? 巴...适? 昌盛县主眨眨眼睛。 檀生笑起来,“…乡间地头出来的,习惯了拉家常摆闲话,就算进了宫也改不了了。”说完埋头将粥喝完,又胃口极好地干完一个夹沙细酪软糕,擦擦嘴坐到了窗几下等候昌盛县主。 佳人侧坐,鼻梁笔挺,眼眸微垂,手里拿着一本书,身姿挺拔得像一棵风吹不倒雨打不垮的美人蕉。 昌盛县主端着碗,半晌说不出来话。 她终于找到了她为何孤注一掷将生存的希望压在赵檀生身上的原因了。 她在赵檀生身上,看到了一种她没有的东西。 旺盛的生命力。 一种无论身处怎样糟糕的境地,都可以一路求索向上爬,努力求生过好的生命力。 粟米粥熬得很香,里面还加了香甜软糯的南瓜,香味扑鼻。 昌盛县主陡然生出一股感动和勇气,学着檀生的样子三口两口就将粥喝完了,漱完口出了隔间并排坐在了檀生身侧。 檀生咂咂嘴,合上书页,昌盛县主余光一瞥,书名赫然写着《满朝文武都爱我》。 ….果然美人蕉什么的都是假象... “昨儿个见着皇上了。”檀生喝了口官妈妈特制美白圣品薏仁核桃牛乳,怎么没甜味儿呀,蹙了蹙眉,“皇上情形不太好,龚国师蛊惑皇上冷食散上了瘾,戒倒是能戒掉,只是皇上看上去不是有此心智毅力之人。” “冷食散?”昌盛县主听都没听过。 檀生嫌弃地推远了点儿,“是魏晋时期士族贵族们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琢磨出的一个乐子。用者初时容光焕发,精神亢奋,渐渐地变得萎靡不振,到最后出现癔症、幻觉,直到肌体损伤后一命归西。此物极烈且毒,又极易上瘾,到了隋唐,官家下令止住了这股风气,烧了所有的药,也警告了有这方子的药馆和大夫,烧的烧、没收的没收,到如今两百余年,这东西早该绝迹了。” “可信昌侯和龚国师为了一己之利,还是将这东西挖出来了。”昌盛县主手脚冰凉,脑袋像被重物狠狠敲击过,“若任由其发展,世家、官宦人家只怕都会步皇上的后尘…” 所以那个时候…谁会有精力管她? 朝堂都乱了。 她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的死活,又有何重要? 檀生伸手握了握昌盛县主的手,冰得沁人。 这姑娘...是咋了啊... 她一上辈子不得好死的人,这辈子都精神焕发。 这姑娘从第一次见她,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檀生默默地把《满朝文武都爱我》往昌盛县主手边推了推。 看这种书不费脑筋,情绪能稍微平缓一些…看翁笺和平阳县主那婆孙两情绪就一直很平稳… “昨夜你说尽早谋划,我想了一晚上也搞清楚到底要怎么谋划。今日听你一言,我想清楚了。”昌盛县主语气很坚定,有种釜底抽薪之感,又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绝,“昭德之乱,乱在昭德,皇帝昏庸则下臣狡黠,君不君则臣不臣,则国不国。” 昌盛县主紧紧抓住檀生的手,“擒贼先擒王,若想从根本解决祸事,保江山平安,就务必铲除昭德帝!” 檀生目瞪口呆。 女中豪杰啊! 一来就要将皇帝拉下马,这是一种怎样的仇恨和王霸之气啊! 檀生想了想,试探性开口,“阿鹤,或许…我们可以先定一个近期目标…” 比如先把龚国师搞掉? 直接搞掉皇帝,情况更难搞呀! 皇帝一死,后宫里就两个小皇子,谁上位信昌侯都是当仁不让的摄政王,小皇子可是比昭德帝更好控制的傀儡。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吗! 昌盛县主脑子一转弯,想过味来,“也是,先卸其盔甲,再攻其腹背,此乃循序渐进之道。”昌盛县主冷静下来,分析,“先铲除龚国师,信昌侯失掉此城,便是单打独斗…” “走一步看一步吧。昨夜是个好开端,慢慢来,不着急。咱们还有大几十年可活呢。”檀生笑起来,学着许仪之摸自个儿头的样子,帮昌盛县主顺顺毛。 檀生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总觉得... 她总觉得昌盛县主现在的状态,和她当初在赣江船上醒过来时很像。 急切、仇恨、厌恶一切。 她在翁家、官妈妈与许仪之身上获得了平静与爱。 她也希望昌盛县主也能平和而满足地过完这一生。 毕竟,上天再给一次机会,并不仅仅是为了让你带着仇恨度过一生的。 檀生轻柔地摸了摸昌盛县主的头,昌盛县主身形先是一僵,接着缓缓松弛了下来,伸手紧紧攥住了檀生的衣角。 远在冀北的许仪之也摸了摸自己的头。 嘿。 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觉着头上有点什么东西呀。 第两百五十八章 佛曰,不可说 磕嗨了的昭德帝睡了一觉想起来了——他还没下旨封宫呢! 人家合真道长说了,东方苍龙星宿微乱,帝王身边出现有异心者,为了保重皇帝安危,近日皇城必须封闭,闲杂人等进出外出! 合真道长有大造化,说封宫就封宫,谁劝都没用! 昭德帝下谕旨,皇城封闭,除补给运输马匹、马车外,一切进出皆禁止,为期半月。 封宫旨意既出,阖宫讶然。 昭德帝有点疯,他们知道。 可谁也不知道,昭德帝会这么疯... 封宫,这在历朝历代,可是前所未闻。 封宫就意味着,皇城大门不开启,正大光明殿也不会开张了。 大臣们聚在城门外身着朝服,来回踱步,见小太监神情急促地又来赶人,“诸位大人,您请回吧!今儿个封宫!” 官员们对着城门深看了一眼,心里暗骂这必又是那妖道的主意,当真误主误国! 远在青云台的龚国师在焦急上火中,打了个喷嚏,显得有些无辜。 这些时日,龚国师心里也苦呀。 天地日月可鉴,他可是最害怕封宫的——封宫之后,他的消息如何传得出去?信昌侯的消息如何能传得进来?赵檀生那妖女虎视眈眈,海得才那阉人穷凶极恶,剩下他和高淑妃,一个骗子一个傻子,他们大眼瞪小眼? 心里苦归苦,可这有苦说不出。 别人都以为是他搞的事儿,却又不明说,难道他还能扯个嗓门喊:“这缺德事儿可和我没关系!都是赵家那丫头搞出来的破事”? 那也太堕颜面了吧! 这岂非赤裸裸地昭告天下,皇帝如今不仅听他的话,也听一个小道姑的话? 为了面子,龚国师决定含泪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 当诸人都以为,这又是龚国师搞出的新花样时,檀生却在自个儿梳妆台上看见了一封印这朱漆的信,她打开一看,便笑了起来。 上面就写了两个字,“胡闹”。 是许仪之的字,端正清隽。 就这么两个字,从冀北军营一路送到被封了宫的皇城,仅用了一天的时间... 如今的皇城被长宁军围城把守,别说一封信,就是恭桶进出,长宁军都要捂住口鼻查看半天——昭德帝喜怒无常,往日不下谕旨则罢,若是下了谕旨还有人不遵,那便是往刀口上撞。 层层把守,许仪之还能送信进宫,镇国公禁卫的实力当真是不容小觑。 不过,突破重围,就送两个字进来? 檀生在心里给这两个字默默加上了许仪之惯常的腔调,这般一想,不觉手里握着信,脸上飞了红霞。 礼貌性羞赧之后,檀生煞风景地想到一个问题——许仪之苦心经营禁卫和金吾卫,可信昌侯如今虽不说是权倾朝野,也能被人尊称个“半朝公”,许仪之能做到的事儿,信昌侯做不到? 不管鱼儿上没上钩,都该收网了。 再晚一会儿,鱼不仅会跑掉,还会拉扯鱼线让钓鱼人栽进水里。 檀生约了昌盛县主用了顿午膳后,便带上官妈妈朝青云台走去,也没要轿撵,悠悠闲闲地走二门外墙,小宫人们一看是响当当手入油锅的合真道长,纷纷一边埋头避让,一边抬头偷偷拿眼看。 官妈妈享受到了人生中最辉煌灿烂的时刻。 这是皇宫诶! 皇宫诶! 皇帝住的地方诶! 要是谁早几年告诉她,她能跟在小阿俏身后昂首抬头地走在皇宫里头,她怕是要一盆潲水浇到那人头上,还得骂上一句,“做白日梦的龟儿子!” 官妈妈喜滋滋的,檀生看着官妈妈喜滋滋的模样,她也喜滋滋的。 这份喜滋滋一直延续到抵达青云台。 白天看青云台,还当真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松柏参天,宫人齐刷刷地换上了道袍,守门的宫人手拿拂尘,面白干净,要是他不出声,有点像个入了门子的道士,可这一出声就全毁了。 “合真道长可有接见谕旨?”宫人声音尖细尖细的,颇有些目下无尘的感觉。 檀生眼风一横,“贫道见皇上,需要谕旨吗?” 檀生说完话便往里面走,那宫人拦也拦不住,刚想跑上去拦却被劈头盖脸敲打,海公公的徒弟小应子一巴掌拍在了那宫人脑门上,先是斥了,“没眼力见儿的东西!合真道长也敢拦,活该一辈子守门!”紧跟着脊背一佝,把檀生往里引,态度恭谨,“道长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跟奴才们说一声…皇上正在内院练功呢,前日道长走后皇上一天问三遍,又听太极宫的人说您在闭门修炼,这才没硬请您来谈经问道的…您这时候来,皇上一准儿高兴。” 这太监看上去眼熟,檀生一眯眼,噢,那夜里跟在海得才身后的小太监。 海得才可是模棱两可地拒绝了檀生打探皇帝的邀请呢! 如今他这小徒弟倒是上道。 “这两日,国师和皇上都在一处修道?”檀生面色冷淡地跟在小应子身后。 小应子笑起来,“那哪能啊!长青丸得来不易,多一个人分享,修得的功力不就少一份吗?——国师素来不和皇上一起修道的,这两日,皇上心里有事儿,甭说国师了就是我师傅也轻易不能去惊扰了皇上修习。”小应子像想起什么似的,“噢,长青丸就是上次您去,点在大堂的香药。” 檀生点点头。 这正常。 龚国师可是知道冷食散之霸道的,又岂敢随意沾染?自是找个由头只祸害昭德帝,让自己全身而退罢。 穿过八卦阵,小应子瞅了眼檀生,只觉这道姑如神仙下凡,美很美,比宠冠六宫的高淑妃还美,更难得的是除却美,这道姑身上还真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气,又想起她三言两语就将自家师父生平说完,实在神奇得很。“上回听道长卜算师父往事,全中!”小应子语带谄媚,“您说这算卦算卦,不是得知道来人生平,或是测字才能算出来的吗?您就看了师父两眼,就能算得这般全乎,您也太厉害了!” 那可不。 你师父那一把有别于其他太监的羊须胡子,简直就是檀生的作弊小抄啊。 这太监一般是小时候净身入宫,年纪小就净了身自然就长不出胡子,可若是成年后再净身,这胡子只会比之前少,不会彻底没有。 海得才那几根胡子,可不就是明晃晃告诉别人,他是成了年才入宫的吗? 成年男人那得是遇上怎样悲惨的事儿才会选择切掉...嗯..那啥,进宫当太监的啊?若是父母尚在,一定不许。若是家有余粮,也不至于。 拼拼凑凑,海得才大致的生平不就出来了吗? 可这话能给小应子说吗? 肯定不能啊。 檀生一脸高深莫测,小应子便是识相地住了口,专心致志地将檀生带到了青云台正殿。 第两百五十九章 拔爪(上) 青云台正殿里,殿里没别人,皇帝正对无量天尊像眯眼打坐,莲花瓣旁边红漆楠木小杌凳上摆了个托盘,托盘里头装了几碟小菜和粥,菜里不见荤腥,青的红的瞧上去很有食欲,粥看上去却是黄灿灿的,多半是拿老母鸡熬了汤撇开油腥子,就着汤给皇帝熬的粥。 皇帝要辟谷要茹素,下头的人不敢不从,可也不敢让皇帝真不吃饭不吃肉,就挖空心思做吃食。 可这样子,昭德帝还愣是一口没动。 檀生挑了挑眉。 昭德帝要是把这毅力放在励精图治上,干啥不成啊! 今儿殿里倒没点冷食散,四周窗棂都大大开着,七月的光直射入内,微小的细尘悬浮在光柱中,昭德帝就盘腿坐在一束光柱里,神情十分虔诚。 “皇上,合真道长来了。”小应子轻声唤道,见昭德帝睁了眼有些畏缩地往后一退。 昭德帝被人扰了清修正欲发火,却见是檀生当即转了神色,扶在小应子胳膊上站起身来,“合真道长,你可来了。前日、昨日,朕都派人去请,陈...陈太后身边的采珠说你在闭关。” 昭德帝说起陈太后时,有片刻不自然。 檀生却有些意外,昭德帝可不算是个体恤下人的帝王,他居然记得陈太后身边宫女的名字?他怕是连小应子的名字都不知道! 再联想到上辈子,陈太后薨逝,昭德帝一反常态下令定京城里所有官眷全部进宫哭丧,谁哭得不好、哭得不真就重则流放北疆,轻则褫夺爵位、剥去官身。 昭德帝和陈太后,这对母子也真是有意思。 檀生笑了笑,“是在闭关,甫一出关听太后说您来找过我,就自己寻到青云台了。”檀生作势打量了一番,“今日怎没见国师和清虚道长?” 约莫是檀生和昭德帝的对话太过平顺,在小应子看来,这可太惊悚了! 就连龚国师对皇上都是恭谨谦逊。 更别提旁人了! 这小道长却一副经年至交的语气和昭德帝说话,偏皇上还认! 怪不得师父说太极宫要翻身了! “国师和清虚道长也闭关了。”昭德帝随意挥挥手,示意小应子先出去,“这几日,朕下旨封宫,是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不似以往那般混沌,看来道长所言非虚啊。” 呸! 明明是不用半夜三更起来上早朝,瞌睡睡好了,人自然就精神了! 檀生笑了笑,“世间万物运转皆有安排,观星可观一二,贫道只是天道的传递者罢了。” 昭德帝亲自帮檀生搬开了凳子,把茶盏往檀生眼前推了推,“一直封宫也不叫个事儿,封个三两日,你看成不成?”看也不看那盛饭菜的托盘,为难道,“国师说得也有道理,历朝历代皆无和平时期封宫的先例,如今封宫难免不叫人猜忌。” 是的。 一般封宫都是皇帝垂危,为防止天下大乱,内摄大臣或太后下旨封宫保住皇帝龙体欠佳的消息不外传。 檀生点点头,“今日贫道亦为此事而来。” 檀生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水,茶汤温温热,我的个乖乖,她这辈子上辈子加在一块儿都没喝过这么香的茶,权力真是毒药加春药,权力带来的附加值能让人上头。 昭德帝屏息静气,静待下文。 檀生眼眸一抬扫了眼门外,龚国师这也太慢了,怎么还没到。檀生想了想,只能和昭德帝唠嗑拖时间了,不觉莞尔一笑,“贫道冒昧问一句,皇上一心向道,所求为何?” 昭德帝愣了一愣,迟疑道,“当然是长生不老,长盛不衰。” 檀生再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敷衍,“古有始皇出海求药,今有文帝地宫追仙。凡人追道修仙寻求长寿是自然。可皇上乃金仙投胎,若独独寻求得道长寿,岂非眼界太小、视野太窄?” 你都是金仙投胎,唯一的愿望还只是长生不老,实在也太衰了! 至少也得是个拯救苍生、造福黎民啊! 昭德帝眼神亮晶晶的,“那朕欲何为啊?” 当好你的皇帝啊! 励精图治一点啊! 不要糊里糊涂的啊! 再糊涂,你这江山就要丢了啊! 檀生内心在咆哮,面上却一派风轻云淡地摇摇头,“这贫道就不知道了。各人有各人的命和运,世人往往只看一面不看另一面,就像贫道供给皇上的那尊腿脚废、双眼瞎的龙纹木雕一样,谁都以为那是厄运,却不知道瘸腿瞎眼是得道升仙必须经历的劫数…” 檀生绕了又绕,终于等到游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檀生话锋一转,笑容平和,“贫道恳请皇上封宫就是为了保护皇上的命和运不受人左右。昨日贫道夜观天象,见东方苍龙星宿尾拖小星,封宫之后情形丝毫未有缓解,贫道纳闷既已封宫,如何那小星仍旧向主星冲撞?是否是封宫还不彻底?” 檀生话音一落,龚国师呼吸急促推门而入,一进来就看见赵檀生那个妖女和昭德帝并排坐着,二人跟前还放了盏热腾腾香扑扑的茶水。 也不知他们聊了多久了!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啊! 他就疏忽了这么一小会儿! 昭德帝怎么就单独见上了赵檀生了? 龚国师眼神从赵檀生和昭德帝两张面孔上来回打量,企图探听道檀生与昭德帝说了什么,可见檀生一脸风轻云淡,昭德帝面容迫切。龚国师心头暗道一声不好,拂尘一搭,缓了缓因疾走而快速的呼吸,截断檀生的话,“合真道长来,怎么也不叫上贫道?道长道学精通,贫道亦师出名门,两厢切磋,道法精进得也能快些。” 檀生抬头看了眼龚国师,递了盏茶过去,“正好国师来了,也可见证一二。”檀生转头向昭德帝肃穆道,“长宁军是大启最后屏障,坚决执行皇上命令,对于长宁军封宫是否忠诚,贫道丝毫不曾怀疑。贫道怀疑宫中仍有人与宫外互通有无,无视皇上圣谕,才导致小星继续压迫主星,损害皇上龙威。” 无视圣谕,损害龙威... 八个字,就让昭德帝勃然大怒。 龚国师右眼皮跳了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他偷偷向宫外给信昌侯送消息的事儿被赵檀生知道了? 怎么可能! 送信之人来无影去无踪,是信昌侯府一等一的高手,就算赵檀生猜到了,她也抓不到! 龚国师心头微微安定。 只听赵檀生继续说道,“皇上,请你下旨拦截今日申时三刻从宫中出去的采买马车,贫道以为那辆马车上会有答案。” 申时三刻... 龚国师看向更漏,如今申时一刻,就算他派人去拦也来不及了。 更何况,他还被困在昭德帝跟前,根本腾不出手。 第两百六十章 拔爪(中) 申时两刻,更漏一刻也不停息向下落。 海得才已经奉命去二门了,昭德帝和赵檀生老神在在地坐着谈话,看上去神色自然轻松。 只有他... 龚国师感觉如坐针毡。 他要是现在还看不出赵檀生有阴谋,他就是坨屎了! 可他能干啥? 龚国师眼神一抬,示意弟子清虚赶紧跟去一探究竟,谁知清虚连动都还没动,就被赵檀生差遣,“烦劳清虚道长给贫道倒杯水来。”差遣得自自然然,连昭德帝都没觉得有啥不对。 龚国师忍了忍。 酉时一刻,海得才神色微敛回来了,脚下步履匆匆,一进正殿就“砰”的一声跪在地上。 昭德帝神色一凛,“究竟怎么了!” 海得才头埋在地上,双手撑起身子,声音绷得紧紧的,“果如合真道长所料,申时三刻有一采买的马车从内宫出去,奴才拿着圣旨去搜,在马车上却什么也没搜到...” 龚国师心往下落了落。 他就知道那丫头在故弄玄虚! 他和信昌侯产报信沟通,从来都是用信鸽!为了避皇帝的苗头,他预备等几日再放信鸽去给信昌侯报信的! 什么采买马车..什么申时三刻...他可啥也不知道! 这小丫头进宫才几日?宫里头的道道都还没摸清楚,就想给他下套?她以为海得才能用,能联手?呸!海得才滑得像根泥鳅,怎么可能和一个前途未卜的小道姑绑在一起? 龚国师全身松懈下来,往后一靠,却听海得才战战巍巍道,“可奴才把套马的车辕拆下来却发现辕木上被做了一层夹层,里面夹了本书...” 海得才赶紧将东西从袖口里摸出来,承到昭德帝眼前。 是一本《冲虚经》。 书角微卷,瞧上去不是新的。 昭德帝一把拽了过来,蹙着眉头翻了几页,面带不解地看向檀生。 “福生无量天尊。”龚国师开了口,“皇上虔诚修道,度己度众生,如今连负责采买的宫人都在皇上的影响下将这经书藏在日夜可得的地方潜心修习,皇上功德无量,功德无量啊。” 昭德帝听了这话,本该高兴,可见檀生眉头紧蹙,他也做不出高兴的形容来,没接龚国师的话茬,问道,“合真道长可觉不妥?” 檀生没立即回话,伸手拿了那本《冲虚经》,随手翻了翻,停在了其中一页,给书角折了折,又翻到后面几页再折了个小角,如此几个回合,檀生再将这书递给昭德帝,轻声道,“皇上您看,贫道折叠的书页里都有字被打了圆圈,您按照折叠的顺序读出来。” 昭德帝迟疑着接过去,按照檀生的说法看下去,做了记号的书页里还真有字被打了圈! “他...道...入...宫...”翻了好几页才接着向下读,“帝...信...之....查...底...求...策...” 昭德帝越往下念,眉头蹙得越紧,抬头顺读一编,“他道入宫,帝信之,查底求策。” 龚国师越听心越惊,下意识转身看向清虚。 是你放的吗? 肯定不是啊! 清虚面容慌张,否认之意流露在眼角眉梢。 檀生将茶盏搁在小几上,语气平和地下了结论,“果不出贫道所料,宫里有人向外传递消息。怪不得就算皇上下了封宫的旨意,天象中仍有小星冲撞主星。” 昭德帝脸色已经很不好了。 檀生不介意做那浇火的油,她似是没看到昭德帝铁青的脸,自顾自地笑了笑,“抗旨不尊,又向外递信,皇上,此人一无忠君尊上之意,二无令行禁止之举——您下的旨意,在此人眼里就像放了个屁,听了个声响便完了。” 昭德帝一巴掌拍在桌上,“去查!是谁把这书放在车辕里!” 海得才脑袋埋在地上,“奴才问了,赶马车的是一问三不知,逼急了一脑袋朝车上撞去,说要以死明清白,奴才也查了那人底细,是内务府经年的奴才了,做事做人一向谨慎,往日也没犯过什么事儿,近日都是账房对单子,更没见过什么人,实在无从查起啊!” 昭德帝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那几个字,想了又想,瞥向龚国师。 龚国师脑门一跳,膝盖都快软了。 这几个字分明指向他啊! 别的道士入宫来了,皇帝十分信任他,就让宫外的人查这人的底细并提出解决的对策... 这一看就是宫内宫外互通消息的标准板式啊! 没封宫都不许将宫里,特别是皇帝身边的事往宫外说,更别提如今昭德帝下旨封宫了!昭德帝最讨厌的有三件事,一是别人注视他的瘸腿,二是别人质疑他的决定,三就是别人不听他的话... 这事处理得不好轻则失去昭德帝的信任,重则被赶出宫去丢掉一条性命啊! 龚国师眼神滴溜溜地转,正想开口说话,却被檀生截了胡,“这有何不好查的。《冲虚经》是道家启蒙,信众常常先修《道德经》,再修《冲虚经》,修道之人都会有珍藏此书。宫人认字的少,修道的大都集中在青云台,皇上不如下令搜一搜青云台,看谁没有这书,谁没有,谁的书就是这本。” “胡扯!”龚国师沉声道,“没有这经书就是向宫外通消息的人,也太武断了!” 檀生一笑,“修道之人不读《冲虚经》,这和考科举的书生不读《幼学琼林》有何区别?道长别告诉贫道,您没有这本书?” 《冲虚经》乃道家经典,道家道理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冲虚经》。 龚国师一下子滞住了。 ... 他还真没有。 昭德帝沉溺于冷食散中,他读不读经,读什么经又有什么益处?只要他一天有冷食散的方子,昭德帝就一天离不开他... 信昌侯找到找得急,他压根就把这经书收拾进宫! “贫道...贫道就没有!”龚国师先是小声,而后自己把道理扯清楚了,语气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贫道自幼熟读《冲虚经》,早将书中奥秘牢记于心,又何必随身携带?” 檀生笑了笑,“那贫道敢问国师,此书第三十三章第六节讲了什么?” 龚国师卡壳了,有些老泪纵横。 他都三四十岁的人了,为啥还有人来考他经书? 更丢脸的是,他还真答不出来! 第两百六十一章 拔爪(下) “国师说自己早已将书中奥秘铭记于心,贫道不过随口一问,国师竟一字半句都答不能出来?”檀生笑了笑,“贫道是该相信这本书原就是国师的?还是相信国师学艺不精还不求甚解,入宫来为皇上答疑解惑却连道家经典都不随身携带呢!?” 承认了这本书是他的,那里通宫外的罪名就成立了。 不承认这本书是他的,那他背又背不得,入宫来当差却连准备工作都不做,岂不是忽悠皇帝来了吗? 认不认都是一条死路! 昭德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龚国师僵在原地,看了眼昭德帝,再看了眼檀生,准备耍赖,“合真道长擅诡辩,出身广阳府赵家,当朝四品刑部侍郎赵显是你的叔父。至定京后,你攀咬当朝大儒周笃,致周老先生命丧天牢,一个月前,你与抚育你长大的叔父对簿公堂,信口攀诬皇上最钟爱的侄女贞贤郡主与你叔父赵显苟且,致郡主为千人所指,致你叔父告病退朝,致你祖母流放北疆。为扬名上位,诬陷鸿儒是为不义;为荣华富贵,诬陷长亲是为不孝;为惊世骇俗,博取关注,诬陷宗室是为不忠。” 龚国师双手高举过头,做了个叩拜的姿势,“皇上,此等不义不忠不孝之人,混迹于圣听宫闱之内,实在危险。您且细想一想,今日之事,无一不透着蹊跷。贫道有无此书当真如此重要吗?阖宫上下三千宫人,就算是十中有一识字认字,那也有三百人有可能有此书啊!皇城那么大,想藏一本书多容易啊!贫道若真有心,何必选一本道家经书当做信物传出宫去?写一封信、一张条子难道不好吗!?” 龚国师语带哽咽,“噗通”一声跪到地上,“皇上,您明鉴呀!贫道尽心尽力、尽忠尽孝地服侍皇上多年。当初皇上因腿疾,身子骨精神头都不好,是贫道献上长青丸,皇上才日复一日地好起来的啊!这小道姑进宫不过数日,皇上怎可听信来路不明的道姑信口雌黄,随意怀疑贫道!” 檀生在昭德帝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别人家的皇上都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妃子在面前哭哭啼啼争宠。 昭德帝还真是疯得不走寻常路,连被争宠对象都这么猎奇——两个道士哭哭啼啼在他面前争宠。 龚国师声泪俱下,昭德帝想起往日之谊,面色有些动容,又听龚国师说起檀生往日一把一把的“黑历史”,颇为吃惊,“合真道长...在宫外...” 在宫外竟然是如此风云的人物! 原来贞贤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回宫里来住,是为了避这风头啊... 昭德帝竟不知该怎样评价这个本领高深莫测、说一中一的合真道长了,想了想选了个生动的中性词,“原来合真道长在宫外也是个人物啊...” 龚国师一愣。 皇上,您重点错了啊! 龚国师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皇上,此女心机深重,您千万别着了道啊!” 昭德帝被龚国师一个响头唤回来,看了看满脸眼泪鼻涕的龚国师,想一想这几年国师苦练丹药,独居青云台甘于清贫,只为侍奉上贡给他,就算国师的本事比合真道长稍逊一筹,可取人取材只取一长即可,不能要求人人全才。 他可真是个英明的皇帝啊。 昭德帝点点头,“朕自不会因一本书疑你...” “皇上。”檀生截断昭德帝的话,“一本书自是不能当做铁板钉钉的证据,一个人心怀鬼胎也不能靠一两句话或是几年的情谊抹平。” 檀生走到了龚国师面前。 终于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这个让大启国破人亡的道士。 他或许不是灭亡的关键,可他是信昌侯的爪牙,是信昌侯一步一步控制昭德帝、控制皇权的利爪。 拔掉他,信昌侯必会大伤元气。 檀生居高临下俯视龚国师,龚国师想站起来,可他又没檀生那么大的胆子。 他和赵檀生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把昭德帝当皇帝敬着,把自己当成昭德帝的奴才,可这妖女虽然一口一个皇上,可行为举止上压根就没把昭德帝当皇上。怪就怪在,这妖女对昭德帝越随意,昭德帝好像越觉得她了不得,有真本事... 如今想想,赵檀生此举聪明——道观里头得势灵验的道长对香客,无论香客身份高低,道长绝不曲意奉承... 谁会信一个尊崇尊敬他的道士呢?! 龚国师现在才想通。 却也晚了。 檀生转过身去,问昭德帝,“当日,贫道给您的锦囊可还在?” 昭德帝摸了摸衣襟口,“如道长所言,朕贴身放着的。” “可有除您以外的任何人触碰过、见过这个锦囊?”檀生沉声问。 昭德帝摇头,“道长让朕在再次听说残龙的时候打开,朕一直等着,就连沐浴都放在身边,没人碰过。” 檀生点点头,笑了笑,“请皇上将锦囊拿出来。” 昭德帝依言而行。 龚国师瞳孔一缩,手脚突然冰凉。 檀生拿起还带有昭德帝体温的锦囊,将锦囊翻了个面儿,再把手递给昭德帝看,“皇上,您看贫道手上有何物?” 昭德帝凑过去,看檀生触碰过锦囊的指腹上零散着金灿灿的东西,再一看有点像撕得很轻很小的碎金箔,昭德帝不解抬头。 “皇上,您看看你的手上有吗?”檀生轻声道。 昭德帝伸出手来,手心里也有细细碎碎的金箔,使劲拍也拍不掉,极其顽固地沾在了他的皮肤上,“这...这是?” 檀生拍了拍手,金箔落在窗棂透射而来的光柱里,“锦囊沾有金箔,谁拿了这锦囊,谁手上就会沾上。金箔碎且轻,寻常用水也洗不掉。”檀生瞥了眼龚国师,“皇上,您何不看看龚国师的手上是否沾有金箔?” 龚国师面色突然铁青,手下意识藏于袖中。 昭德帝伸手抓住龚国师的手腕,强迫他展开手掌心。 呵! 掌心里零零散散遍布了小得像微尘的金箔,在光下一闪一闪的,很明显! 昭德帝瞬间气得满面通红,将龚国师的手狠狠向下一甩,“这是朕贴身放置的东西,你也敢偷偷摸摸地动!” 第两百六十二章 趁你病,要你命 檀生立在一旁,眼神落在青云台里一尘不染的青砖上。 这龚国师这么几年在昭德帝跟前得脸又得势,早将皇城和青云台看做自己的囊中之物,连长宁军他都敢偷偷摸摸地使唤,趁昭德帝睡着了去摸摸昭德帝的胸,搜一搜昭德帝的身又算得了什么? 檀生轻轻吸了一口气。 大意,太大意了。 她明摆着是龚国师的对手,对手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是请君入瓮的陷阱,龚国师也不细想想再行动?莫不是这些年跟在昭德帝身后吸冷食散吸多了,错乱了心智?要龚国师真是个狂妄自大、做事轻慢的人,信昌侯当时怕也不会找他进宫。 说到底还是这几年的安逸生活叫龚国师放松了警惕。 龚国师神色张皇地抬头看了昭德帝,再转头看了檀生,高声唤道,“贫道冤枉,贫道冤枉!”龚国师手指向檀生,“贫道跟随皇上多年,此妖女进宫不过数日,贫道着实害怕妖女将咒或是蛊术用在您身上!贫道这才冒险去拿那个锦囊!” 龚国师说着说着,越发觉得这个理由不错,多说几遍连自己都信了。 龚国师连连磕头,磕得额头发青发红,“贫道忠心耿耿苍天可鉴,日月可明!皇上,您信贫道啊!” 这个道理,其实也说得通。 昭德帝有点被说服了,看了看龚国师头皮都快被磕破了,心里有点不落忍,说到国师也是一门心思为了他好…昭德帝刚想说什么,却听檀生一声冷笑。 “贫道用咒用蛊控制皇上?”檀生挑起唇角笑出了声,“贫道不似国师已迈入中年,寿数如今不过十五岁,便已初窥大道,得皇上赏识。漫漫修道之路,贫道不过才走十之一二,往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和本领效忠皇上。贫道需要用咒和蛊这等腌儹的东西对付皇上吗?” 檀生语声放得极缓,讥讽之意溢于言表,“贫道只问国师一句话,你是什么时候翻的锦囊。” 龚国师眼神飞快扫了昭德帝,迟疑道,“夜里…” “夜里?”檀生截断龚国师后话,笑起来,“皇上是信任你和清虚道长才常居青云台,皇上龙体贵重,你却偷偷摸摸在夜里趁皇上睡着了去翻皇上的贴身之物,如今你却打着为皇上好的旗号?”檀生拂尘朝天一扫,掷地有声,“如今你做得出为一己私欲偷翻皇上私物,以后呢?!青云台里有刀、有剪子、有长布白绫,以后你会用这些东西对皇上做什么呢?!若是往后皇上怪责你、怨怼你,你会不会怀恨在心,故技重施,趁皇上入睡偷偷伤害皇上呢?” 龚国师连忙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檀生眸光清澈地看向皇上,“打着为您好的旗号,做出伤害您的事儿,此种行径最令人厌恶。当初皇上真龙降世,身带上天印记,多少人打着为您好的旗号将您生生从母亲身边夺走,您不恨吗?国师获您赏识,却忤逆您、伤害您、窥探您的秘密,无视您的旨意——是,您是金仙投胎,可如今您的身份是一国之主,受万人敬仰,龚国师却敢为一己私欲违背圣命和天意,和当初将您从生母身边剥离的人又有何区别?” 昭德帝手捏成一团,目光发滞,却满脸通红。 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秘密被当众揭开。 他出生时瘸腿,身体孱弱,却偏偏是帝后长子,为保他,皇后不可抚育他,他被送给了一个八字旺却位份低的窦氏养育,等他再见到生母时,生母身边又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健康、活泼、快乐的儿子… 没人问他愿不愿意给窦氏当儿子,也没人问他愿不愿意离开生母陈皇后。 为了他好,为了保他活命,他们夺取了他的母亲!他母亲亦抛弃了他! 这算什么为了他好? 母亲只是想要一个更健康的儿子,朝中大臣只是需要一个正常的皇储! 他的意志从来都不重要! 如今就算是他登基了! 成为了大启朝最尊贵的那个人,别人还是不尊重他的意志!竟然敢趁天黑趁他睡着偷偷摸摸来搜他的身! 他这个皇帝当得窝囊啊! 不对,他这个人做得窝囊! 昭德帝勃然大怒。 “把他拉下去!”昭德帝咆哮道,“以下犯上,大逆不道!褫夺国师封号,重责三十大板,他永世不得入宫!” 断了富贵,却留了命。 昭德帝到底心软了一把。 海得才佝偻着腰赶紧应了。 龚国师瞳孔陡然发散,一个接一个的响头,“皇上,皇上!您三思啊!贫道实乃无心!贫道只是好奇罢了!合真道长年少有为,贫道只是好奇她到底卜算了些什么!皇上!皇上!” 说实在话。 檀生两辈子了,还没见过男人哭。 龚国师哭得肝肠寸断,也没有唤回昭德帝的可怜和收回成命。 啧。 当她提起昭德帝幼年旧事时,龚国师就输了。 正觉女冠说了,每个畸形的人都有一个畸形的幼年和一个畸形的家庭,这往往会影响一个人一生。前世,她懦弱不堪,将自己的人生先是压在赵显身上,然后压在袁修身上,只有在东岳观那几年,她才算真真正正把握住了自己的人生。 昭德帝亦然。 算命卜卦,算的不是将来,而是往事。 往事决定了你的性格和思维方式,而性格与思维方式则决定了你怎么走、走多远。 龚国师自诩太了解昭德帝,压根就没好好琢磨过昭德帝的个性。 约莫是龚国师哭得太难看,昭德帝挥挥手准备将他打发出去。 檀生却笑了笑。 龚国师在泪眼朦胧中看见檀生笑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您可别笑了! 您一笑,别人就没好日子过了! “皇上仁厚,念在国师,哦不,龚道长尽力尽力服侍这么几年的份上,只算小惩大诫。”檀生笑盈盈,“只是在贫道看来,龚国师初入宫时,这心眼怕是就没摆正过。” ??? 龚国师涕泗横流,“你休得胡说!” 檀生看着龚国师笑得更真诚了。 这龚国师不了解昭德帝,更不了解他,请他去江西和定京满大街问问,她赵檀生可是出了名趁你病要你命、痛打落水狗等名言谨句的践行者啊。 如今不趁势动了龚国师的根本,难道等他以后在信昌侯的扶持下东山再起吗? 檀生笑道,“贫道前日夜里第一次走进青云台就觉得不对,此处依山傍水,从风水上看是个养人凝神的好地方。可台前游廊恰好是成人的100步,八卦大阵斜向北斗七星,送朝霞迎落霞,处处透着不寻常。” 昭德帝蹙着眉头。 檀生轻声引诱,“皇上是九五之尊,九九乃道家大数,象征着无穷尽。游廊100步,恰好比九十九多了一步;八卦大阵送东迎西,违反常理;甚至连青云台中的树木灌丛都是西边比东边高——皇上,若贫道没猜错,此处风水乃国师所勘,国师如此布风水,为的就是处处压您一头,借您的气与脉丰实自己的修行啊。” 昭德帝猛地抬头,仔细想了想檀生的话,越发觉得说得有道理! 檀生再道,“皇上您好好想想,您久居青云台,是否胸闷气短,是否呼吸急促,是否嗜睡厌食?而您一旦离开青云台,这些症状都没有了…” 龚国师简直想站起来破口大骂。 你奶奶个腿! 皇帝在青云台磕冷食散,离了青云台就不磕了,没这些症状才奇了怪了啊! 第两百六十三章 一杀(上) 合真道长所言,全中! 待在青云台,让人精神百倍,做任何事情都全神贯注。 可只要一离开青云台,他就疲乏无力,总提不起精神和兴趣。 龚国师说是因青云台风水上佳,他必须常常待在青云台才能吸收运气,修炼才可事半功倍。 昭德帝脸都青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把他拘在青云台里,再借助风水将他的龙气聚集在此,龚长润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踩在他的肩膀上修习了! 其心可诛! 昭德帝手攥成一团,面目紧绷,压抑的怒气在肿眼泡里聚集,他该不该信龚长润心怀鬼胎?几年前,他睡不着觉,天天梦到福王,哦不,彘王在梦里头说右脚疼,他怕得不得了,白天都不敢出门,让信昌侯四处去寻高人,信昌侯就荐了当初还是敬人道长的龚长润来,说来也怪,龚长润来了没多久,彘王也不找他了,他心也安了。再之后就是龚国师上贡了长青丸,他用后惊为天人,当即封了国师,又听龚长润的话修了青云台... 修了青云台后,龚长润带着他的徒弟日夜在青云台静修,细想起来,从那时起,龚国师便转了运道,成了这宫里第一得意之人。 合真道长还真是没说错! 这青云台不旺他,而是借了他的龙气旺的是龚长润! “狼子野心!”昭德帝手一拍桌凳,“把他拖下去!朕说了,把他拖下去!幽禁!” 龚国师脸木了。 他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小贱人的鬼话还能一套一套的? 什么九十九步,一百步,什么接落霞送朝霞,都是什么狗屎屁! 他进宫只是想吃好点,住好点,多睡几个漂亮的姑娘和小倌儿罢了...他只是为了改善改善生活,怎么就伤天害理,十恶不赦了啊! 龚国师爬到昭德帝跟前,连声道,“皇上,合真道长所说,贫道想也没想过啊!这风水,贫道是看了又看的!贫道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贫道抢皇上的势干嘛呀!?皇上运势越好,贫道才能跟着皇上沾几分好运气啊!” 檀生呵一笑,丝毫不给昭德帝思考的空间,“您问您抢皇上的势干嘛?皇上是龙气,您抢了皇上的势头不就是惦记着皇上的位子吗!?若您对皇上忠心耿耿,您为何往宫外传消息?又为何偷窥皇上贴身锦囊?此间种种,无一不昭示着您心里是有大考量,是有大出息的!” 几句话形成了闭环。 檀生余光扫了眼海得才,再对昭德帝娓娓道来,“五代十国文帝信道,推崇九转道人,其间十余年,道人步步蚕食文帝权柄,而后九转道人发动寅酉之变谋权窜位,自立国号姜。” 道士跳槽当皇帝有啥稀奇的? 还有乞丐改行当皇帝的呢! 檀生面色凝肃,“皇上,您是金仙投胎,终有一日将得道成神位列仙班,可您如今是皇帝,是大启最为尊贵之人,您的位子岂容旁人觊觎!”檀生拂尘一扫,话语间给龚国师定了性,“国师包藏祸心,视同谋逆!” 谋逆要死人的啊!! 昭德帝都只是将他幽禁,这...这姑娘是要让他死啊! 龚国师瞠目结舌,瞬时脸色苍白地看向昭德帝,结巴道,“...皇...皇上...”龚国师千丝万绪中想捞一根救命的稻草,如今信昌侯是赶不来了,窦皇贵太妃和贞贤郡主一时半会也来不了,他必须先保住这条命,才有翻身的可能!“皇上,贫道为皇上炼制的长青丸不多了,若是皇上执意要听信这道姑的片面之词,还容贫道再为皇上炼上一炉,皇上再发落贫道也不迟啊。” 昭德帝一愣。 是欸! 他怎么没想到这一茬! 废了龚长润,谁来炼制长青丸? 昭德帝难得地用核桃仁儿大小的脑仁儿认真地想事儿。 这长得不行,就是吃亏。 一脸正经的昭德帝看上去还是一副猥琐相,许仪之就不同了,干猥琐事的时候都是一腔风光霁月的明朗味道。 檀生摇摇头,把许仪之甩到了脑后——在这么重要的场合上想男人,太不专业了。 昭德帝思考之际,檀生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夹出一张纸递给龚国师,轻咳一声引起了昭德帝的注意,“国师,您品品,长青丸的方子是不是这个?” 钟乳三两、附子一两、栝楼根二两... 龚国师手一垂,看向檀生的眼神大惊失色。 这是...这是他们道观祖传下来的方子... 几百年了,他没听说过谁手上还有这方儿... 青云台出了内鬼? 不不不! 他炼丹时,连清虚都要打发走! 这贱人哪里来的方子! 龚国师连连摇头,身形一颓,屁股顺势压在腿上,往日瘦削颀长的模样瞬间消失殆尽,更别说什么仙人味儿了。 他跪着的样子,像个奴才。 奴才,是得不到昭德帝推崇的。 檀生一笑,“皇上,您该发落国师就怎么发落国师吧。长青丸的方子,贫道也能拟。丹药,贫道也能炼。观星、卜算、测运...国师懂的,贫道未必不懂,甚至更胜一筹。”檀生嘴角弯得更大,“皇上,道士这一行讲求天分,国师三十成名,靠的是苦心钻研,而贫道今年不过十五,靠的却是天赋异禀,孰轻孰重,孰珍孰庸,皇上您自有取舍。” 两辈子加起来,檀生都没这么推销过自个儿。 自己表扬自己,怪不好意思的。 脸象征性红了一红的合真道长再加码,“大启之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必定亦有道人比贫道的本事大、天赋深,可皇上择其善者而选之,看的不仅仅是本事和天赋,如您一般尊贵的人,更看重的是忠诚。” 昭德帝被檀生说服了。 若不是立场不对,龚国师也快被檀生说服了。 龚国师欲哭无泪地看向皇帝。 “拉下去吧。”昭德帝吩咐道,“拖到宜秋宫。” 宜秋宫是冷宫,关押的都是被废的妃子。 昭德帝想了想觉得不对,“拖到宜秋宫旁边的善春堂,幽禁起来,褫夺国师封号,待朕理出头绪后,再看是留是走。” 第两百六十四章 一杀(二) 是留是走... 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杀他还是要把他赶出宫!? 龚国师还没来得及开口细问,就被领会到檀生眼神暗示的海得才一把拽起拖了出去。 龚国师被一路拖着走,嘴里不知道在喊些什么,听上去像鸟语,估计是哪里的方言。 檀生瞅了眼昭德帝,见昭德帝有些颓唐,心里有点意外——昭德帝百般不好,对人倒还行,她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昭德帝也没见真下旨把龚国师就地格杀了,倒还有些失魂落魄和惋惜。 她见昭德帝三四次,青云台的宫人太监们倒也都活得好好的——也没见一天抬出去几具尸首的行径。 那十五年前,昭德帝怎么就能痛痛快快地下旨灭了白家满门呢? 檀生摇摇头。 算了,别用正常人的思维去判断一个服药上瘾的人的思维,上了瘾的人前一刻能和你谈笑风生、称兄道弟,下一刻就能把你当做杀父仇人、提刀就砍,没理智的。 “合真道长先回去吧。”昭德帝语气沉沉的,“朕要好好想想。” 檀生轻轻颔首,抬脚欲离前想起什么似的,轻声道,“若是皇上有心,您可以让海公公去问一问,那辆塞了《冲虚经》的马车出宫去哪儿。” 昭德帝愣了愣,没听懂。 檀生解释道,“国师与宫外通消息,和谁通?目的是什么?皇上不想知道吗?” 昭德帝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檀生转身就走。 回程依旧没叫轿撵,来一趟就把如日中天的龚国师搞进了善春堂,偏这小姑娘神色始终淡淡然,瞧不出有丝毫波动... 是干大事儿的主,出宫人们看檀生的眼神多了几分崇拜... 谁也不曾想,檀生纯属是热的,热得眉毛都懒得抬。 走到太极宫时,阖宫已经传遍了。 太极宫朱漆大门大开,两个老嬷嬷喜形于**在门口迎,又是给檀生奉凉茶又是送冰块打扇的,“...天气蔫热了,您一路走累了吧?您看您去先去泡个痛快澡,还是会里屋用个冰碗?” 这是凯旋一般的待遇啊... 就差没扑上来给她套个“打龚英雄赵檀生”绶带了。 檀生摆摆手,撩开帘子进了花间,从烈日当空的室外陡然进了放着冰盆凉扇的阴凉处,檀生胸口上压着的那颗大石头像被人搬开了似的,找了半天没找着昌盛县主的影儿,檀生看向小宫娥,那宫娥往亭子里的花丛灌木里使了个眼色。 檀生顺着那目光看过去,只见昌盛县主穿着一身素绸薄衣蹲在木丛里埋着头打理,脸被晒得红扑扑的。 檀生唤了一声,“昌盛县主!” 昌盛县主没理,仍自顾自地埋着头照顾花草。 小宫娥在旁边小声说,“自县主听说龚国师被褫夺封号,幽禁善春堂后就一直没说话了...换了身衣裳顶着这太阳要去打理花木,谁劝都没用...如今快半个时辰了...” 陈太后来劝了两句,昌盛县主也没听... 拿着花木剪咔嚓咔嚓剪木头的样子,像要把谁的脑袋剪下来似的... 吓死个人。 小宫娥畏缩地抖了抖。 “咔嚓!” 昌盛县主又朝一棵芭蕉下手了。 这也不能在一只羊身上薅羊毛啊。 她都快把这棵芭蕉给剪秃了,瞧上去跟头蒜似的,直接給人换了个品种。 檀生再喊了一声,“陈鹤!” 昌盛县主手上停了下来,愣愣地看向檀生,隔了一会儿就看见昌盛县主丢了花木剪朝花间走来,檀生给她倒了杯茶水,昌盛县主捧在手心里呆了许久,没一会儿,檀生就看见她满面泪痕,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茶盅里,瘦削单薄的肩耸动得厉害。 她想忍着不哭,额角暴起的青筋出卖了她。 先是压抑地低声啜泣,随后就变成了嚎啕大哭,昌盛县主哭得太伤心了。 檀生看着她哭,不知道为啥,自个儿眼睛也有些润。 待昌盛县主哭得快停时,檀生递了张帕子给她,轻声道,“不出意外,龚国师活不过今晚,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昌盛县主泪眼朦胧地看向檀生。 她总觉得檀生知道些什么,所以才会如此了然而温柔地对她。 昌盛县主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嘶哑,“会不会节外生枝?” 檀生摇摇头,“有人要龚国师死,和皇帝没关系。无论我们去不去,龚国师都活不成。” 昌盛县主听得似懂非懂。 夜幕即将降临。 太极宫外,两个头罩斗篷的姑娘从红墙**间匆匆走过,脚程有些快,没多久就隐入了夜色中。 守着善春堂的侍卫坐在门口阶梯上打哈欠。 “叮咚”一声。 一块银锭子蹿进他眼中。 那侍卫赶紧去扑,一抬头见是两个罩着帷帽的姑娘,先将银子往兜里一塞,紧跟着就赶人,“走走走!哪儿来的宫女!没事儿别来这儿!” 檀生手一抬,又是一个大银锭,“烦您给个方便,平日里想请国师算个命多难啊。如今好容易能见着国师,您大人大量给个方便,说两句话奴婢就走。” 檀生声音放得极柔。 事实证明,看不见的脸的美人计没有银子管用。 侍卫在收下三个大银锭后,给了半柱香的方便。 檀生带着昌盛县主进了里屋。 昭德帝说的幽禁,还真是幽禁,这房间窗明几亮,整洁有序,桌上还有一壶热腾腾的香片茶,龚国师除了神色看上去狼狈些,其他的倒没看出有何不妥。 “你们是谁!”龚国师见来了人眼神一亮,又见是两个罩住脸的宫女打扮的姑娘,便有些泄气,“贫道不想吃东西,你们先下去吧。” 还能挑三拣四地吃饭?? 这待遇也太好了吧! 昭德帝还真是个念旧情的失心疯啊! 檀生心中腹诽,正想说话,却见昌盛县主像一根离弦的箭冲了出去,一手拽住龚国师的衣襟领子,一手正打反打“啪啪啪”飞快却力度极大地抽龚国师大嘴巴子! 打了三下,龚国师也呆了,檀生也呆了。 昌盛县主感觉单手操作影响了她发挥,拽衣襟的手一松,索性左右开弓,恶狠狠地又抽了龚国师四下、五下、六下、七下。 动作快准狠。 抽出了水平,抽出了气质,抽出了大启县主应有的质量。 龚国师的脸就像一只永不停息的陀螺,脸上的肉在空中抖了一会儿才恢复平静。 “清虚呢?”昌盛县主喘着粗气问。 龚国师顶着一张肿脸,下意识回答,“...他还在青云台...” 昌盛县主点了点头,“也好,留着下次打,我也没力气了。”说罢此话,昌盛县主转身就走,“走吧,回去吧。” 檀生目瞪口呆地跟在昌盛县主身后,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怀疑。 她是不是体质有啥问题呀? 怎么吸引来的小姑娘,个顶个地都有点奇怪呀??? 第两百六十五章 一杀(三) 冀北承德,斗转星移,一列卫兵手持长缨枪从卫所门口巡逻而过。 许仪之翻身跨马而下,穿过沙场向里大步流星而进,出夜操的新入金吾卫在火光下站得笔直。 金吾卫是巡守京津冀的卫府,原是大启开国皇帝一手创起来的府兵制结晶,可后来却渐渐被皇帝亲兵长宁军取代,落了个虚名。 又是靠近京津冀,若金吾卫都要出兵迎战了,离**也不远了...又是天子身旁,多了许多加官进爵的机会...圣祖有言,官宦子弟不进金吾卫,若非如此,这金吾卫怕是定京诸多纨绔必争之地。 当官的纨绔进不来,可不妨碍有钱的纨绔进来。 商贾有钱没出身,把儿子孙子送进金吾卫转一圈,再捐个六七品,不就摇身一变官宦世家了吗? 故而这金吾卫卧虎藏龙——谁的身家都不差。 只是,有钱的纨绔素质跟当官的纨绔,素质上还是有一定差距。 沙场上,新来的金吾卫远见一人高体壮的大马穿过卫所飞驰而入,临近了套马缰绳一拉,马头朝天嘶鸣,翻身下来一个身长精瘦的少年郎,少年郎重盔加身,红缨枪背于身后,在浓烈火光与漫天星光的映照下,眸光清冷,气质几欲冲破云霄。 “我草!” 新来的金吾卫低声骂了句,“这人谁呀!” 话音刚落,后脑勺就挨了一下,“嘴巴给老子闭上!”兵曹紧跟着压低声音,“这是冀北左卫,当朝镇国公之子许小将军!” 新兵金吾卫抬头瞅了眼,撇撇嘴,“原是定京镇国公府的纨绔啊...”虽说不是一个圈子的纨绔,可纨绔们的世界大都是相通的,他在京冀漕运商会当少爷的时候有所耳闻,镇国公世子不举文、不举武,和他一届的纨绔翁阁老家的都考了个秀才,他却声名不太显,倒是一手马鞭抽了入京述职的官员,这事儿闹到京兆尹后他才声名鹊起,一下子成为定京城纨绔之领袖。 纨绔惜纨绔,新兵蛋子一下子不怕了,“不说官宦子弟不可入金吾卫吗?这许世子怎么还在金吾卫当上官儿了!” 新兵蛋子声音一大,兵曹眼看着许仪之脚步慢了下来,不由得满头大汗,恨不得捂了那厮的嘴,“胡说八道!自开国以来,金吾卫就交由镇国公掌管,如今已是第四代!你懂个屁!世子是一步一步从新兵、兵曹、参军干起来的,是从戍边卫所到金吾卫的...” 新兵蛋子嗤一笑,“您可别逗了,镇国公世子爷欸!还能干卫兵的活儿?怕是跟咱们一样在金吾卫溜一圈就回京城去躺着了吧!只是人家出身比咱们好,咱们只能捐个七品同知,人能直接干到四品!” 众人跟着笑。 昨天进营,今儿受了一天的罪,早累出一脑袋闲气。 “啪嗒!” 新兵蛋子眼前黄沙高扬,一根马鞭恶狠狠地抽在了地上。 许仪之双手抱胸,喜怒不明地站在五米开外,手里捏着根鎏金把子马鞭,脸上淡淡的,“男人当兵要说要闹,熄了灯随你们。现在在出操,在干正事,谁他妈再敢放一个屁,这根鞭子就抽到谁脸上。” 一片寂静。 开口的新兵蛋子不信邪,他爹是漕运把头,京里谁敢抽他脸! “世...” 世子爷三个字儿还没落地就哭天抢地地捂住脸,“啊啊啊啊啊!我的脸裂了!我的脸!” 许仪之背身收了马鞭,眼光横扫了那一群畏畏缩缩气势弱了一大半的纨绔,“谁的儿子,谁的孙子,谁兜里有票子,谁怀里揣银子,在这儿,都硬不过老子的鞭子。” 许仪之马鞭遥遥一甩,“进了这门,就得老子的话,谁不听,谁找打。找谁哭都没用,老子在四九城里横的时候,你们这群孙子都他妈还没出娘胎!” 许仪之撂下话,转身就走。 许千摸了摸揣在怀里的信,给这群小兔崽子们默了哀——平日见自家世子爷操练新兵虽说有点燥,可也没今儿这么爆。 还是因为这封信。 关上门,许仪之沉着脸把那封信一目十行又看了一遍,翻手盖在桌上。 许千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触了世子爷霉头。 “让暗影抢在信昌侯之前,把龚国师做掉。”隔了良久,许仪之沉声道。 许千看了许仪之一眼,“世子爷,无论我们动不动手,信昌侯都不会让龚国师再活着了。” 如今的龚国师对于信昌侯而言,就像一颗坏掉的牙齿,必须早日拔掉,若是拔晚了,这颗坏牙就会影响到一嘴的牙。 龚国师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信昌侯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 许仪之深吸一口气,“我知道。” 但是万一信昌侯要救龚国师呢?龚国师要力挽狂澜,必将踩在他家阿俏头上翻身,他不能下这个赌注。 皇城,被长宁军把守。 暗影潜入杀个人容易,可长久待在皇城中不易。 必须快刀斩乱麻。 “让暗影潜入皇城,解决龚国师,嫁祸...”许仪之眼神一眯,“让他们用南边的手法,确保信昌侯能看出是福建的手笔。另给胡七八带话,早日助檀生从皇城中撤出,休得恋战,皇城里一小部分长宁军已叛在信昌侯麾下,待信昌侯下定杀机,檀生很危险。” 这个小姑娘! 一点也不懂事! 他是叫她放手干! 可他没叫她放飞自我啊! 这叫干的什么事儿? 什么叫谋定而后动? 什么叫未雨绸缪? 社么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她全给忘了! 是,她是很能干,三下五下就把龚国师搞趴了。 可,然后呢?她怎么全身而退?他不在京中,翁家是文人,赵家李家恨她入骨,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她那些聪明都不值一提啊! 万一信昌侯要下死手暗杀她怎么办? 头一次在东岳观逃过一劫,只因他早有准备! 这一次呢? 皇城里,风云诡谲,饶是他都亦步亦趋! 到底不该应了她,叫她放手去闯! 许仪之如今悔恨得无可复加。 这小姑娘一股蛮横劲儿横冲直闯的,做事情始终欠考虑! 等他回去,看他怎么收拾她! 第二百六十六章 王,不见王 深夜时分,三骑快马自冀北金吾卫所奔出。 翌日,龚国师的尸首悬在了善春堂横梁上——龚国师拿自己个儿的裤腰带悬梁自尽了,连封绝命书都没留。 蛊惑帝王、叱咤风云的国师,一夜之间就没了。 朝廷上下,众人哗然。 太意外了。 太意外了。 虽然满朝文武都期待龚国师那老神棍死已经很久了,可猛不迭地突然死了,还真有些不习惯——龚国师一死,清君侧都没法儿清,这不明晃晃告诉天下,昭德帝荒唐是他本身就荒唐,就算没了奸道在身边,他也荒唐吗? 况且,这昨儿刚被贬到善春堂,今儿就上吊自尽,不知道的还以为龚国师是个自尊心多强的人儿呢! 有蹊跷,大有蹊跷! 这蹊跷就在那位名叫赵檀生的道姑身上——她一进宫,龚国师就被贬谪且自尽,若是跟这位道姑没关系,明眼人都不信啊! 可挖来挖去,任谁也没挖出这位小女冠的半分黑料,人在江西南昌府时就预示天将异象,又是救灾又是避祸,到了定京先将周笃送进天牢,紧跟着就是指认自家叔父奸情,大义灭亲还了自家前任婶娘一个清白和公道。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姑娘都是正义的化身。 更何况,她一来就将龚国师那老不死的搞死了,简直是举国同庆、普天同欢啊! 朝臣们跃跃欲试。 读书人一边恨檀生和大儒周笃的前情,一边又觉得这小姑娘件件事都做到了读书人的心坎上,故而对檀生的情感很复杂,很复杂。 不管怎么说,合真道长这个名号,一战成名。 十五岁,站在道家玄门的巅峰,定京城疯传太极宫来了个不世出的得大道者,越传越神秘,越说越传奇。 一人出名,全家游街。 赵家那点破事儿刚在定京城引起的风浪浅了些,如今檀生冲了出来,连带着人们对赵家的关注也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赵显入秋起复的预备也只好暂时搁置。 李家亦不敢轻举妄动,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檀生别风头。 出这么大个风头,自然是好处坏处相伴而来。 昭德帝如今不可能放檀生出宫,至少暂时现在不会。 许仪之攥着信,有点无语。 老婆比自己出名倒没啥,他也不是这么小心眼子的人。 只是这么一来,檀生是不是没法儿出宫了?再想深点,女冠的旗号打出来了,往后是不是也没法嫁人了?? 在校场上威风赫赫的许小将军,终于有些慌了。 处在舆论漩涡中心的檀生,心情倒是很平静,她倒是一直能预料到失了势的龚国师活不长是注定的,可她没料到龚国师的死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料到昭德帝听闻龚国师死讯后,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说龚国师修道修成了果,赐了一封榉木棺材命人厚葬了龚国师,也厚赏了青云台余下的道士们。 昭德帝竟能算一下念旧情的人,这出乎了檀生的意料。 其实想来也是,一个高淑妃,昭德帝宠了近十年,也愿意抬举抚养自己长大的窦氏,宫里头妃嫔虽然多可被废被弃的都只是少数。 挺好的,跟着个念旧情的老板干,总比跟着个铁石心肠的干好吧? 皇城陆陆续续解了禁。 昭德帝难受了半个月,许是停了冷食散的功效,慢慢恢复了元气,断断续续开了早朝,朝臣们感激涕零,直道上天开了眼竟叫从头浑到脚的昭德帝开了窍。 国之有望,国之有望啊! 炎炎夏日一晃而过,秋天如约而至。皇城里的树从浅绿渐渐变成深绿色,又渐渐变黄。龚国师之死掀起的波澜也随着时间渐渐平息。 除了被拘在宫中出不去,见不着正觉女冠、翁笺和许仪之,其他的倒是无可挑剔。 檀生在昭德帝依赖的冷食散中逐量减少了钟乳的用量,渐渐加大了黄芪、三七等温补益气的药,瘾虽说难消,可慢慢地少、慢慢吊着,人总不会颓得那么快。 一切似乎都向好的方向发展。 昭德帝仍常住青云台,每隔三日,檀生便要至青云台给昭德帝配香点香,青云台至太极宫的路,檀生已经很熟悉了。 首尾两端倒还好,中间有一截要经过太掖池,那一段路人少树多,是杀人越货挖地埋尸的好去处。 檀生往常走这段路都走得很快,今儿个却被绊住了腿脚。 “合真道长。” 一管很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檀生打了个寒战,转身去看。 只见一个身着素绸长袍,腰坠麒麟挂件的男子从树后走出。 第两百六十七章 王,不见王(二) 太掖池畔的枫叶林快红了,林间小路上散落着半个巴掌大的或蜷缩着的或舒展开来的枫树叶,那男子不过三十几许,身形颀长、面容清俊,两鬓长眉似剑,一双星目就好像那把剑在阳光下折闪的光。 檀生下意识往后一退,官妈妈跨步上前,怒目而视,“你是哪个!” 突然在宫里见了个除了皇帝以外的非太监男人,官妈妈被吓了一跳,惊吓之后四川话就出来了。 “龟儿子蹲在树后面黑人,你是哪个!” 官妈妈的忧患意识来自于民间,没多长时间的寡妇生涯告诉她,一个大男人鬼鬼祟祟躲在树林里逮小姑娘,绝对不是个好事儿。 他设想过很多种情形,万万没想到他会被一个嬷嬷叉着腰指着鼻子吼... 檀生缩在官妈妈身后,看着那男子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心里有些想笑,面上却端得稳稳的,檀生伸手将官妈妈拉下来,朝那男人笑了笑:“贫道是从小地方来的,身边的人没见过世面,侯爷莫怪。” 百闻不如一见。 大启史上第一佞臣,信昌侯。 这是檀生第一次见他。 上辈子,别说她了,怕是连袁修也没咋见过信昌侯。 一般吧,大佬都是很神秘的,并且有几分怪癖——比如阴暗地躲在树林里拦截花季道姑。 男人下颌抬了抬,看檀生的目光却向下沉了沉,轻笑道,“合真道长知道我?” 檀生也笑,“贫道才应该好奇吧,权倾朝野的信昌侯竟然听说过贫道?” 信昌侯向前一个踏步,踩在掉落的枫树叶上,咔嚓咔嚓作响,忽闻他一声轻笑,听不出带有什么情感,“皇帝推崇龚国师近四载,龚国师所说即为皇帝所做,四年了一切都很好。”信昌侯声音很好听,极衬他隽雅的面相,“就在上个月,龚国师突然死了,一位十五岁的女冠取代了他的地位。” 信昌侯眉眼一抬,眼神陡然锋利起来,“道长,您说,我听没听说过这位惊才绝艳的女冠?” 檀生没接话。 官妈妈手捏成了拳头。 只要这厮敢动阿俏,不管这男的是个什么猴儿,她官翠花拼了这把老命都要和这厮一起拖进太掖池! 约莫是官妈妈的杀气太重,信昌侯眼锋一转,笑了起来,“合真道长身边,倒尽是忠仆。” 檀生蹙了眉头,“这是贫道的奶妈妈,不是仆从,侯爷慎言。” 檀生话音一落,信昌侯像听了笑话似的,大笑了起来,这一笑终于显露出佞臣应当有的张狂跋扈气来,刚才他掩饰得太好了,气质又沉又稳,像足了出身良好、性情温厚的世家公子爷。 对于信昌侯,檀生知道得太少了。 准确来说,整个大启朝知道得都不多。 信昌侯太神秘了。 除了知道他出身家道中落的侯府徐家,家中只有一位老太太,未娶妻也未生子,孑然一生,从不出席宫中的任何筵席,也未曾听闻他与谁交好,他好像只有朋党而无挚友,只有狼狈为奸而无兴趣相投。 哦,还知道他是怎么发迹的。 他帮昭德帝挡了一箭,救了昭德帝一命,之后就向昭德帝送来了高淑妃,又举荐了龚国师,随着昭德帝愈发推崇龚国师,信昌侯在朝中的话语权就越发重了,随后信昌侯一手揽下吏部与户部,更拿到了长宁军的另一块虎符——第一块在皇帝手中。 没有人知道,信昌侯是个什么脾性的人。 檀生轻轻抬起眼眸,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番。 素色的绸子衣裳,黑绸软底鞋,梳着男人都会梳的发迹,戴着男人都喜欢的挂坠,如不是这张不可挑剔的脸和久居上位的狂妄,将他丢到人群中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子。 檀生看不透这个人,她不敢擅自分析他的个性。 绝不能在此人面前多说话。 多说无益,说得越多,暴露得就越多。 这不仅仅是她与龚国师的博弈,这是白家、这是许家、这是东岳观、这是太极宫、是昌盛县主、是许仪之,是正觉女冠....与信昌侯之间的博弈。 不能冒进。 输了都得死。 “贫道一语能博得侯爷一笑,也值了。”檀生嘴角含笑,颔首福了个礼,“天色晚了,太极宫还有一段脚程,贫道先行,侯爷自便。” 檀生不欲恋战,转身就走。 刚一转身,却听信昌侯清亮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北疆军,不日将班师回朝。” 檀生手臂胳膊上突然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北疆军。 白家舅舅白溢所在北疆军。 信昌侯,知道了什么? 檀生脚步一顿,再次转身,面对面地毫不畏惧直视信昌侯,仍旧没有说话。 她在等信昌侯说话。 她要知道信昌侯想要什么。 她必须知道信昌侯知道多少。 信昌侯双手抱胸看向檀生,动了嘴唇,“你很聪明,短短半个月就把在宫里扎根四年的龚长润逼死了。无论是你,还是太极宫,都做不到在宫里勒死龚长润?是谁下的手?” 信昌侯自问自答,“你舅舅下不了手,北疆军还在途中,对定京和宫中都不熟,他现在没这个能力。龚长润死的那天晚上,长宁军没在宫中发现任何异常,第二日再查,发现有福建的信使前几日进京。”信昌侯抬了抬眸,“你是四川广阳人,去江西南昌府投奔你叔叔,然后就进了京,你没有机会和福建的薛平湛里外勾结。” 信昌侯说的投奔叔叔.... 檀生心里笑了笑。 他不知道赵显和她的关系,只知道她是赵显的侄女,是赵显哥哥和白八娘留下的孤女。 信昌侯也不知道她与许仪之的关系。 他以为龚国师的死和福建薛平湛有关联。 他在诈她。 “贫道只是一个孤女。”檀生轻声道,“侯爷既然查到了北疆军,就应当知道贫道的身世。贫道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被人推着走,都只是为了活着。白家灭门,贫道的母亲被叔父和祖母逼死,甚至在贫道去江西投靠叔叔途中,祖母也派人暗杀过贫道,只因害怕白家之事重提,影响叔父仕途。贫道若不另辟蹊径,若不打出名堂,根本保不住这一条命。” 檀生深吸一口气,“在赵家是为了保命,被陈太后请进宫,和国师缠斗,也是为了保命。”檀生笑了笑,反问信昌侯,“侯爷是朝中沉沉浮浮之人,在您看来,一个汲汲为营辛苦谋生的小姑娘,有什么心胸和胆量涉足朝堂斗争呢?在您看来,一个遁入方外的道姑,又站在什么立场与外臣勾结呢?” “图名利?贫道已有很多钱财了。” “图权势?贫道到底身为女子,女子要朝堂的权势来干什么?” 说的很隐晦了。 我没啥求的,就是活命。 谁掌权谁得势,谁要把这朝堂玩弄在股掌之中,都跟我没关系。 我犯得着和福建勾连吗? 说起来许仪之麾下的暗影还是牛皮,一个“影”字名副其实。 第两百六十八章 王,不见王(三) 太掖池的枫叶快红了,许是因初秋已过,仲秋将至的缘故,又因靠近太掖池一畔的枫树见的人烟多些,总让人觉得一边的枫叶红过美过另一边。 林间小径,半个巴掌大蜷缩着的枫树叶还没红透就被吹落在了由圆滚滚的鹅卵石凑成的路上,信昌侯一脚踩上去,只听“咔嚓”一声,清脆得很。 “合真道长能言善辩,早有耳闻。”信昌侯笑起来,“那你说,龚国师怎么死得这么巧。恰好,被幽禁善春堂的当天夜里,他就死了?还是自己上吊死的?薛平湛久居福建,如果没有宫里人给他传信,他反应能这么快?” 信昌侯怀疑檀生是福建薛平湛的人。 这倒是合情合理。 如今这大启朝能和信昌侯一别锋芒的,也只有偏安一隅以谋全局的薛平湛了。 薛平湛有地盘,坐拥两广与福建整片东南广袤之地。 薛平湛有钱,每年朝廷拨给福建抗倭的银子都按吨计数。 薛平湛有兵马,传言福建卫所百余个,卫兵十万人,且为抗倭日日操练,都是精兵强将。 最重要的是,薛平湛从未回过定京.... 他深知一回定京,恐怕就再难出京。 薛平湛就像信昌侯的一块心病,只要他盘踞福建一日未召回,信昌侯那颗心便一日安不下来。 托老镇国公碌碌无为、新任世子纨绔远扬的福,什么许仪之,什么镇国公府,在信昌侯眼里分量还不够,当敌人都嫌不够塞牙缝.... 至于文臣,您听说文臣造过反吗? 读书人拿笔还行能治世安邦,拿刀可算了吧,别把自己给切了。 信昌侯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让檀生看到了他对薛平湛的忌惮。 “龚国师怎么死的,贫道真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黄帝已经不听信不推崇他了,于我而言,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龚国师是死是活跟我又有多大关系呢?” 檀生转眸再笑了笑,“侯爷,您自己都不信我是薛大人的钉子。您若是当真怀疑,今儿个就不是您出现在贫道面前了,而是一把刀横在贫道面前。” 要真怀疑,早就来要她的命了! 还能跟她逼逼那么久? 信昌侯眉梢一抬,“你倒是个聪明人。”他又往前一步,踩在掉落的枫叶上,“我早就知道你是聪明人,赵家被你搅和得家破人亡,皇帝对你言听计从,甚至在短短十几天里就掰倒了屹立三年不倒的龚国师,你当然是个聪明人。” 檀生等着信昌侯没说完的话。 果不其然,信昌侯话锋一转,语气向下一沉,“既然你是个聪明人,当初为何要耍手段通过高淑妃拒绝我的邀请?” 信昌侯沉声质问,“如今这片天下,我做得到的事情别人做不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做得到。我让高淑妃诚邀道长共建青云台,道长却婉言拒绝了我。是嫌我能力不够,不足以与道长并肩而行?还是道长心中另有谋算,我这小苗供不起您这尊大佛?” 终于来了。 信昌侯今日的目的终于出现了。 龚国师死了,信昌侯控制昭德帝的方式少了极为要紧的一环,他必须补上,并且必须补得更好,才不会导致昭德帝失控,与其遥遥无期地去寻找,还不如摒弃前嫌向往日拒绝过他的旧人拉拢求和。 所以才有刚才的试探。 先是确定檀生和福建并无关联,再兴师问罪当初为何不乖乖听话... 檀生面不改色地看向信昌侯,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如果她再次拒绝,信昌侯会不会杀了她? 檀生觉得信昌侯会。 只要她给出了信昌侯不满意的回答,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可没人听得到她求救的声音。 “如贫道所言,贫道只是一介弱女子,漂泊无依,从小可怜,没那么大的心胸,也没那么远的志向,只想好好活着罢了。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被人推着走,贫道实在无能为侯爷分忧。” 檀生轻声道,“当初淑妃来与贫道闲聊,贫道以为龚国师道法高深,贫道望尘莫及,自然不会班门弄斧。” 和信昌侯说话真累人。 一句话都不能说错。 还是和昭德帝相处舒服,反正你无论说了什么蠢话,他都尽数买账....怪不得大家都想当昏君身边的佞臣啊,因为这也太有成就感了…… “那现在呢?”信昌侯一笑,似乎很满意檀生意味着退让的解释,“如今青云台空缺,道长有本事,本侯能助力,两厢合作,到那时道长便会成为整个大启,哦不,上下两百年都未曾有过的得封女冠,到时候道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恨赵家吧?好,赵显那怂蛋永远别想出仕,你喜欢钱,每年的进账你数都数不清,你要喜欢小白脸,一锭银子你可以买三个皮白肉嫩的小伙,跟着我干,永远不会亏你。” 信昌侯顿了顿,略带深意地开口道,“更别提让白将军风风光光名正言顺入京这等小事了。” 利诱? 檀生有些雀跃。 两辈子了,终于也有人愿意拿钱和小白脸砸她了!! 这可真是历史性的进步啊啊! 第两百六十九章 一道彩虹 第两百六十九章 内心很雀跃,面上还是要淡定。 毕竟,得道高人的派头不能丢。 檀生低了低头,将散落在耳鬓边的碎发抿到了耳后,笑了笑却没说话。 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信昌侯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僵了僵,一个小丫头也敢在他跟前拿乔装大了...信昌侯手背在身后,来回踱了几步,动作仍是舒缓,可步伐中却能瞧出几分紧绷。 龚长润废了,高淑妃迟迟不产子。 宫中昭德帝的两个儿子也快十岁了,十岁了,就是懂事了。 一个懂事了的皇子,可不能纳入他的计划。 如今,北疆军南归,薛平湛在福建借由抗倭之名虎视眈眈,今次东南派来的两名信使看他的眼神就差没把“清君侧”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皇帝身边必须有一个他的人。 至少暂时,得有一个对他无害的人。 海得才是个阉人,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阉人,要他拉下脸来和海得才虚与委蛇,他这辈子都做不到。 高淑妃倒是被昭德帝宠了十几年,可又有什么用处?到底是高家的女儿,出身世家,底线再低也做不来三教九流的事儿,就怕遗臭万年,最后连累家族名誉。 呸! 人弱势、人穷,谁都能踩你一脚,连最亲近的人都保不住,这才是遗臭万年连累家族名誉! 檀生不说话,信昌侯也不说话了。 现在就像菜场里还价买菜,谁先掉头,谁就输了。 气氛沉静得有点太诡异了。 风把枫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信昌侯一声冷笑打破静谧,“看来合真道长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儿了。”信昌侯走到檀生错身处,语气很平...也很冷,“白将军这番虽说是战功赫赫凯旋而归,可他的身世到底深挖不得,若是深挖出他是满门抄斩的白家之后,恐怕白将军回京授职就是自投罗网,好事变坏事了。” 檀生克制住了挑眉的冲动。 信昌侯拿白家威胁她? 那就是说,当日她在龚国师和昭德帝面前说了什么,信昌侯全然不知! 否则也不会把白家当做把柄! 檀生到底没笑出声。 信昌侯见檀生仍不为所动,声音再硬三分,“道长和白家无甚关系,自是不在意白将军死活。可您身边的奶妈妈,还有东岳观那一群道姑的安危,你却不能不考虑。”信昌侯勾起唇角笑,配上他精细的眉眼,倒是很相得益彰,“都梁山到底偏远,女人像薄纸,被轻轻一拉就会撕成两半儿....” 哦豁。 利诱不成变威逼了。 檀生心中的雀跃陡然减退。 这也太没耐心了! 接着用银子票子男人砸她啊! 银子砸到一半停了,突然换石头来砸,这算什么事儿啊!? 檀生气涌上心头。 她赵檀生最见不得谁威胁她! 更何况是用官妈妈和东岳观来威胁她! 上辈子她忍气吞声了二十几年,也没见落得个好下场。这辈子,再想叫她忍气吞声。 可做梦去吧! “侯爷权倾朝野,谁都敬您怕您三分。如今贫道不答应侯爷,原因倒也简单。”檀生语气放得极缓。 信昌侯一副愿闻其详的神色。 檀生树起一个指头,“其一,人在其位,争权夺利实属常事,耍点手段也能理解。只是有一条,皇帝再不好,到底是个人。用冷食散来治他,手法未免太过阴毒。贫道习的是道门法则,虽说不似佛门以身饲虎度众生的勇气,可到底唱的也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戏,更何况昭德帝对贫道还是愿意尊重的。贫道不会在昭德帝身上主动使用冷食散,此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檀生再树起一个指头,“其二,国师追随侯爷您也有年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国师暴毙而亡,侯爷您倒是释怀得很快,不免让人心寒,此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信昌侯的脸色,冷得快要飘雪了。 官妈妈手心里全是汗。 我的姑奶奶诶! 谨言慎行啊! 官妈妈入宫两月,收获甚丰,不仅学会了两个成语还能熟练地运用它们——一个是骚浪蹄子,一个是谨言慎行。前者是宫中年岁已高的老嬷嬷们评价年轻美人儿的专用名词,后者是老嬷嬷使用前面那个专用名词被发现后管事太监的专用名词。 檀生与信昌侯死死对视,眼睛眨也不眨。 太掖池旁,小道姑道袍高扬,拂尘垂地,目不斜视地看着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未见半分畏惧,也没有丝毫退缩。 这条命是赚的,怎么用,老天爷就不要管了。 檀生无视信昌侯的脸色,笑得很直白,“其三,贫道若是同暗杀过自己的人狼狈为奸,岂不是太贱了?” 你他妈都派人来杀我了! 杀我不成,又来拉拢我! 我呸! 谁点头,算谁贱到底! 信昌侯紧紧盯住檀生茶褐色的瞳孔,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有志气!有志气!” 信昌侯渐渐止了笑,他虽然在笑,可透出的寒意却像三九天刚从河里凿出来的冰块一样,高高一拂袖,抬脚便走,“合真道长,莫要后悔!” 信昌侯大步朝前。 檀生高声唤他,“侯爷留步!” 信昌侯半侧过身,却见风将小道姑的袍子吹得鼓起,道姑在风中巍然不动,眼神却炽热而坚定。 “您尽可以试试。”檀生一字一顿,“只要东岳观见了一滴血,贫道拼了这条命,也会让侯爷您的一切图谋、一切谋算、一切希望全部落空,并且血债血偿,永世不得超生——您手上是有一支长宁军,可您别忘了,皇上可以把长宁军给您,自然也能收回来。” 檀生人畜无害地笑开了,“您别忘了,如今龙椅上坐着的,还不是您呢。” 这话,戳到信昌侯痛处。 纵然他权倾朝野,可他现如今到底不敢动昭德帝。 问:昭德帝现在最听谁的话? 答:太极宫合真道长。 信昌侯的脸绿了、紫了、红了、白了。 总而言之,这张俏脸精彩得像一道彩虹就对了。 第两百七十章 道长是鹅 在威胁面前,合真道长始终保持着旺盛的战斗力,这股战斗力一直持续到看不见信昌侯拂袖而去的身影——眼看信昌侯走没了,坚强的合真道长立刻颓了。 檀生深吸一口气,拽住官妈妈就往前跑,好像后面有鬼追她似的,二人一路目不斜视、坚决不回头地一鼓作气跑回太极宫。 檀生“唰”地一下把门关上,背靠在门上,手上撑在门栓上,大喘气儿,“哎呀妈呀,吓死我了。” 官妈妈跑得一颗心砰砰砰地乱跳,撑在门上半晌没缓过气儿来,缓过气儿后的第一句话,“唉呀妈呀,吓死我了。” 昌盛县主目瞪口呆地坐在里间,手中的茶盅不知是放还是不放。 您别说,往日不觉得,现在才发现合真道长和官妈妈还真挺像的——撅着屁股趴在门上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 吃谁的奶像谁,这话一点儿没说错。 昌盛县主把嘴里的茶咽了下去,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檀生大吸几口气,接过谷穗递来的温茶咕噜咕噜大喝了几口,摆摆手,在美人儿跟前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没事儿,就刚碰见信昌侯了。” 昌盛县主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呢?” 檀生拍拍官妈妈的胸口帮她顺气,“他让我跟着他干,我没同意。” 拉拢不成就当街追杀? 信昌侯啥时候变成黑帮马仔了? 昌盛县主蹙眉再问,“然后呢?” 檀生咽了口唾沫,“然后他拿东岳观和我身边的人威胁我,我就生气了。” 昌盛县主陡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赵檀生这姑娘,脾性一直挺好的...就是别惹她生气,这姑娘一旦生气...就像只好斗的鹅,不把你啄个鸡飞狗跳,她就不姓鹅,哦不,她就不姓赵... “所以呢....”昌盛县主试探着问。 檀生抬了抬头,感受到额头的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流,“所以,我怼他了。” “怼他什么了?”昌盛县主心中警铃大响。 檀生默了默,“我怼他现在还不是皇上,就得夹着尾巴做人。噢,我还放了狠话,要他敢动我身边的人,我就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昌盛县主木在原地,快哭了。 她已经能想到信昌侯听完这些话是如何怒火中烧,如何恼羞成怒了。 她知道赵檀生猛,但她不知道赵檀生这么猛。 是信昌侯诶! 是满朝文武都要让他一射之地的信昌侯诶! 是天底下人都知道,只要昭德帝一玩完,无冕之王就是他的信昌侯诶!他想让谁生,谁就生,他想让谁死,谁就得死啊! 信昌侯和龚国师不一样,龚国师只得昭德帝的一时倚重,而信昌侯却已将摄政之权半数纳入私囊;龚国师要的只是享乐,吃好的喝好的睡好的就行,信昌侯却无比自律,全心全意地渴望着权力... 最大的不同是,你可以玩死龚国师,但信昌侯可以玩死你。 昌盛县主摆摆头,脑中一片空白,突然福至心灵,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蹙眉问,“你怼就怼了,你怎么跑得这么气喘吁吁的?” 信昌侯追着打你了? 不能吧,信昌侯再混再奸,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打女人吧! 昌盛县主有点想不通。 檀生抹了把额头的汗,有点不好意思,“怼完信昌侯,我有点心虚,怕他打我,就拉着官妈妈赶紧跑。” 你也知道怕啊! 合着,你是一边克服恐惧,一边撂狠话啊! 您可真是人间一朵大奇葩啊... 昌盛县主面无表情了一刻钟。 她怕她一张嘴,会吐血。 -------------------------------------------------- 话说出口,就像水泼在地。 面子已经树起来了,里子怎么也得补上。 双会堂的蜡烛点了一整夜,檀生坐在书桌前想了一晚上,想得黑眼圈都出来了,第二天早上顶着一对乌青乌青的眼睛,交了两封信给昌盛县主,“无论如何,托禁卫带出去,一封带去冀北金吾卫大营,一封带给东岳观,你只需要交给一个叫胡七八的门房即可,他知道怎么做。” 昌盛县主沉声应下。 第三日,就听说了东岳观为庆祖师爷无量天尊诞辰,开了道观广迎天下客,几乎归隐的正觉女冠都挂了每日三十签的彩头出来,引得定京城达官贵人的家眷纷纷进观包香房问吉凶。 开玩笑! 正觉女冠是谁?! 好,你孤陋寡闻不知道正觉女冠是谁,那你总知道掰倒龚国师的那位合真道长是谁吧!? 那可是受皇上推崇的高人啊! 就这合真道长,还只是东岳观正觉女冠的关门弟子。 你说,正觉女冠牛不牛? 一传十,十传百。 东岳观香客如云,慕名而来的贵家太太抢着定香房、包食宿。 东岳观虽然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姑女子,可贵家太太出行,带不带扈从随应?带不带侍卫马夫?一家带五个,五家就是二十五个,十家就是五十个,如此多的贵家太太涌入都梁山,南直隶卫所派不派人手驻扎东岳观护卫?县衙调不调拨衙役守卫? 这简直就组成了一支东岳观编外环卫队啊! 信昌侯胆子还没大到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害人的地步。 昌盛县主对这一招啧啧称奇。 檀生的后背就是东岳观。 必须让后背穿上厚厚的盔甲,人才有安全感。 与信昌侯一遇已有两月有余,昭德帝精神头渐好,接受了自己是金仙下凡而非孽障现世的设定后,心态也渐渐随和了很多,渐渐从五日一朝变成了三日一朝,最近甚至有日更的趋势。 虽说在朝堂上常常会发一些不知所谓的浑话,可到底也能看到飞跃式的进步。 老臣们臣心甚慰。 信昌侯心急如焚。 仲秋时节,初冬将至,定京城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北疆军已抵北直隶,现驻扎冀北金吾卫所,新得封的北安侯跪地求见昭德帝。 檀生紧紧攥住许仪之送进宫的信,看着那一行字“舅舅已抵冀,奉权与卫玠设十坛清龙泉酒接应,玠醉三日,奉劝醉一日,舅舅无醉意”,眼眶陡然一红,鼻头一酸。 好像,属于她的战争终于打完了。 她终于,终于,终于等来了,救兵。 第两百七十一章 连环局 定京城的第一场雪下过后,淅淅沥沥的小雪拉拉扯扯下了快五日都没停下来。 太极宫红墙绿瓦上摊了一层薄薄的绒绒的雪。 檀生是四川人,随后到了江西南昌府,都不是下大雪、积厚雪的地儿,上辈子进京后她如惊弓之鸟,前有李氏后有永宁侯府,每到冬天能有一盆炭取暖她就很知足了,甭提赏雪看雪了。 故而,这回定京城里下雪,雪虽然不大可耐不住天天下,一天一夜不除,雪就积到了人的脚踝处,檀生颇为兴奋,刚伸出舌头想去尝尝柱子上的雪,就把昌盛县主一把揽住。 这雪下得大,天儿就凉。 昭德帝用了四年冷食散伤了根本,有些受不住这天气,咳了好几日,海得才召了太医却被昭德帝哄了出来,“朕乃金仙下凡,有真龙护体,服什么药!” 金仙下凡的昭德帝咳嗽加剧,声音哑得像个破锣。 大夫不管用,养神棍千日,用神棍一时,神棍赵檀生奉旨往青云台去。 许是为了让昭德帝休养得更好,青云台正殿蒙了几层深靛青绵绸缎子,把光尽数遮挡在了外头,踏进去后四周黑乎乎的,角落处放置的六角宫灯聊胜于无,散发着微弱却委屈的光。 殿里熏了艾,闻起来直冲脑门心,紧跟着就是六窍通达。 檀生望了眼海得才,海得才心领神会地看了眼被幔帐罩得严严实实的里间。 得了,来早了,还睡着呢。 檀生轻车熟路地倒茶、找点心,自己招待自己,时不时和海得才轻声聊两句。 海得才瞅了眼里间,压低声音,“这些时日,信昌侯和淑妃娘娘轮番来,侯爷来得忒勤快了,和皇上聊,也不聊朝政就聊小时候的事儿。” 檀生蹙了眉头,“小时候的事儿?” 海得才笑道,“信昌侯当过皇上两年伴读,情谊倒是一直都在,只是一直淡淡的。后来,皇上遇刺,信昌侯冲上来帮皇上挡了一刀,这才厚积薄发,发了迹。” 这个,檀生倒还是第一回知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想起什么来,轻咳一声,“信昌侯来时,和皇上说起过等候在冀北的北疆军一事吗?” 海得才想了想,摇头,“没。”又想了想,道,“皇上病前,兵部上过折子,皇上倒是挺高兴的,预备等几日就宣北疆军觐见,可这好巧不巧,皇上就受了风寒,病了...” 妈的,这场雪来得真不是时候! 檀生看着雪高兴,看完雪骂娘。 一副无师自通的过河拆桥恶霸相。 檀生正想再说什么,就听见里间一声凄厉的叫声。 “修哥儿,修哥儿...你走!你走!” 檀生和海得才对视一眼,却发现海得才丝毫不见惊慌,似乎是习以为常地躬身快步往里走,檀生双眼一眯跟在了海得才身后。 里间烧了地龙暖烘烘的。 昭德帝披头散发地半靠在床上,宫人们都不敢靠前,缩着脖子在床边点灯伺候。 檀生蔑了蔑,昭德帝瞳孔放大且涣散,双手撑在身后,肩膀却不由自主地向后缩,这是典型的防备姿态。 饶是海得才也不敢靠近,只敢端着一盆清水站在床畔,轻声唤,“皇...” 话还没唤出口,就被昭德帝一只硬邦邦的玉枕险些砸中。 “滚!都走!”昭德帝勃然大怒,双手胡乱地在眼前挥舞,“你也走!走啊!”渐渐声音变得哽咽,哀求道,“求求你了,你快走吧...求求你了...我给你烧长明香,我给你塑金身...求求你了...” 檀生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海得才,拂尘一撂,一个大跨步向前,一只手抬起昭德帝的下巴,一只手掐住查昭德帝的人中,下了死手和狠劲儿,没一会儿昭德帝的人中就青了。 “急急如律令,邪灵退散!”檀生飞快退后,将拂尘高高杨起,在空中虚画了一个八卦阵图。 昭德帝渐渐醒转,其他的倒没什么... 就是上嘴唇有点疼... 昭德帝摸了摸人中,再看海得才跪在地上,合真道长满头大汗淋漓,又想起了那个梦,那个缠了他十几年的梦,昭德帝身形前扑,声音嘶哑得像被风吹成了一缕一缕的音节,“道长救朕!修哥儿又来了....” 昭德帝硬生生地止了话头,憋闷地看向檀生,将后面的求救咽回了肚子里。 从我到朕... 嗯,昭德帝应该是醒了。 檀生眸色深沉地甩了甩拂尘,“一个死了好些年的游魂不愿意去投胎罢了,皇上是金仙下凡,体质与常人不同,确实容易招惹这些脏东西,不理会它即可。”檀生从怀中掏出一串深浆菩提子,压在了昭德帝枕头底下,“有了菩提子挡在前面,往后这些东西再也不敢来了。” 第两百七十二章 连环局(上) 昭德帝渴望地将那串菩提子一把揣进怀中,目光怔怔地直勾勾地盯着幔帐看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檀生,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说。 “道长帮朕把长青丸点上吧。” 檀生眉梢一抬。 多久没点过长青丸了? 五天?还是十天? 檀生一点一点控制着昭德帝使用长青丸的频率和药量,若是顺利,再过大半年,昭德帝就能完全脱离长青丸,于昭德帝于大启朝于天下苍生都是幸事——一个君主再昏聩平庸,也比磕嗨了强吧... 檀生自诩不是个心软善良的烂好人,可教唆上瘾服毒这种事,她还是做不出来。 如今昭德帝要求再用长青丸... 看来昭德帝绝非仅仅咳嗽不止。 昭德帝必定是被梦魇住了,才神神道道地召她过来,才重新需要长青丸以得平静,才闭朝不出。 至于这是个什么梦,就很耐人寻味了。 从昭德帝刚才的表现来看,总又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如今怕遭报应呗。 那深宫红墙的瓦有多干净,这里头的事儿就有多肮脏;那檐角上积攒下的雪有洁白,这宫里死了的不计其数的人的血就有多猩红。 皇家的事儿,脏,就一个字。 檀生心里叹了口气儿,从小木匣子里取出减少钟乳用量的长青丸给昭德帝点上,双耳瑞兽青铜香炉镂空的顶盖处没多久就冒出了浓稠的乳白烟雾。 味道有些呛人,檀生轻轻屏住呼吸,昭德帝却像拽住了救命的稻草,神色变得平静起来。 檀生与海得才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海得才送檀生出青云台,没过拐角,檀生看了眼海得才,轻笑道,“修哥儿?是休息的休,还是修理的修呀?” 海得才面色分毫未变,“修?什么修?道长所言,奴才可是一个字儿也听不懂。” 这老狐狸! 能天南地北地胡吹,真问到关键点,一个字儿也撬不开! 檀生再笑,“海公公将才说近日信昌侯常来?贫道驽钝,就想问问公公,皇上梦魇是和信昌侯聊了之后才开始的吗?” 海得才深看了檀生一眼,忽而笑起来,下腮的长须一翘一翘的,眼角旁的沟壑深埋了下去,“龚国师这些年得意忘形,就算您不收拾他,也总有人收拾他。侯爷可不一样,这三五年想动信昌侯根本的人不是没有的,可如今您看看,这定京城上上下下,谁又能和侯爷别个锋芒?” 这回答牛头不对马嘴。 檀生却听懂了。 信昌侯是不会放任她由着昭德帝清醒过来的,且信昌侯的手段可比龚国师有用多了,这不聊了几天就把昭德帝的癔症聊出来了,昭德帝就嚷着要用长青丸了吗? 檀生先前的努力可谓是白费了。 檀生抿了抿嘴,呼出一口长气,没接话了。 刚一踏过青云台的门槛,正好碰见一顶软轿停在了青云台阶下,一个身量颀长,眉目似星月的男子从轿上走下来。 海得才连忙满脸堆笑地应了上去,一张脸谄媚得像朵过了季的菊花,“侯爷您怎么这时候来了?这个时辰还没除雪呢!您金尊玉贵,万一下头的不懂事儿没把轿子抬好,可如何是好啊!” 海得才狠狠抽了小内监后脑勺,斥道,“往后除雪的时辰提早!没得叫侯爷走不稳!” 这两面三刀、能屈能伸的老狐狸... 檀生扬了把拂尘,算作是打招呼。 信昌侯没搭理海得才,眼神落在了檀生身上,有点冷。 至少,比地上的积雪还冷。 “合真道长来青云台做什么?皇上染了风寒,您除了驱邪避鬼,还会开药方子?” 檀生一笑,“好说好说。江湖上的手艺人不多才多艺,怎么讨口饭吃?”檀生看了眼信昌侯白净的脸,嗬,这脸这皮肤,比女人都白都嫩,再一笑,“海公公说得没错,您仔细着点,若是摔了倒了,您要请我去开药方子,贫道一准儿给您最低价。” 信昌侯无声挑唇一笑,直接目不斜视地从檀生和海得才中间穿过。 口舌之争,毫无意义。 忽而似是想起什么来,停了步子,“本侯听说北疆军被困在了冀北军营?无圣诏,不得进京?” 檀生脸上的笑一滞。 信昌侯眼神沉得极深,情绪极好地看着檀生脸上一僵,再笑了笑,“道长放心,这几天北疆军怕是就能入京了。您会开药方子也好,回去琢磨琢磨,这死人的药方子该怎么开吧。” 檀生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信昌侯极其稳健地走上了台阶。 妈的! ... 妈的! 这小白脸! 又他妈拿人威胁她! 先头拿东岳观威胁她,现在拿白家舅舅威胁她! 妈的! 檀生的怒气延续到太极宫,正殿空荡荡的,檀生踩在地毯上来回踱步,她总觉得中间有点东西她没衔接上,可她左思右想,却总想不出什么来。 信昌侯有阴谋,不对,这明摆着是阳谋了。 白溢是从满门抄斩里逃出来的,是抗了圣旨的人,就算如今他战功赫赫,可若真拿此事做文章,照昭德帝的个性,只怕也难逃一死。 她倒是做了很多铺垫。 可她看信昌侯的表现,只怕信昌侯如今也做了很多文章。 关键就在于,她不知道信昌侯预备怎么做,这导致她想不出该怎么破。 她有哪里没想到的。 她一定有哪里没想到。 昌盛县主捧着一碗热茶坐在旁边,轻手轻脚地啜了口茶水,再轻手轻脚地把茶盏放下。 她以为上天安排她重活一次,是为了让她大展拳脚来着。 如今她想通了,也看清楚了。 上天安排她重活一次,纯属是怜悯她上辈子过得太苦,这辈子给她安排了个战斗力惊人的小伙伴帮她躺赢来着... “陈鹤。” 躺惯了突然被点到名,昌盛县主还有点不习惯,赶紧把水吞咽下抬头应道,“到!” 檀生目光炯炯有神地看向昌盛县主,“太后已逝的次子、先福王的名字里是不是个修字儿?” 这问题简单,昌盛县主点了点头。 檀生继续问,“信昌侯进宫伴读,是陪哪一位皇子伴读?” 这回昌盛县主蹙了眉头,想了很长一阵,才不太确定道,“好像是福王...福王十五岁过世后,信昌侯就出宫了...” 第两百七十三章 啄眼 昌盛县主此话一出。 就好像给断裂的桥搭上了一块连接的木板。 檀生手指关节轻轻敲在木桌板上,一下一下极富有规律。 这下,事情就有趣了。 福王的伴读,成了昭德帝的心腹。 檀生轻声问,“福王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事儿,众说纷纭,往后是越传越奇怪,有的说福王是马上疯,死在宫女儿身上的;有的说福王喝了一杯茶后突然心悸而亡;有的说福王是犯了忌讳,被诅咒猝死,说法各一,归口统一——那就是福王的死,昭德帝肯定脱不了干系。 反向思考就很明确了。 按理说,身体有残疾的皇子是没有资格继承大统的,同为当初的陈皇后,如今的陈太后嫡出皇子的福王纵然是嫡次子,可也应是储君的第一人选。 福王一死,机会不就落到别人头上了吗?先帝倒是有几个庶子,可先帝病重时庶子一个三岁、一个五岁,均难堪当大任。 选来选去,不过是矮子里面选高子,算球了,昭德帝当时还看不出是个疯狂的失心疯,虽然腿脚有问题,可好歹也是嫡长子,也到了知事的年纪了,他只需要安安分分地守业就行,不需要什么大智慧。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只需要安分守业的昭德帝轰轰烈烈地把国给亡了... 嗯...也算是换了种方式名垂千古了... 拉拉杂杂一长串,重点就在于,福王死,受益最大的就是当今皇位上的那个不世出的失心疯。 所以,福王究竟是怎么死的,这是破题的关键。 檀生此问,难住了昌盛县主。 昌盛县主转过头看了看里间檀香袅绕,佛钟长鸣,陈太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向佛,抿了抿嘴,压低了声音,“据说,福王死时,双目赤红,一张脸涨得血红,脖子肿大,手和脚都肿得像在水里泡了好几个月....” “可是中毒?”檀生蹙眉。 昌盛县主摇摇头,“当初福王身故,先帝和太后伤心欲绝,先帝破釜沉舟要求下令彻查此事,太医查了所有的东西、吃食、摆件、甚至盆栽香薰,都好好的,什么也没发现...”昌盛县主声音越来越低,决不能让陈太后听见,“不仅太医来了,仵作也来了,把福王的尸首拆开看了,也没发现任何不妥,对外只能说是猝死...” 咦... 看不出来,信佛的先帝倒是很有决断呀... 动遗体已经是对死人的大不敬,更何况还要让仵作把尸体拆开....看来先帝对福王的身故很难释怀啊。 “福王死时,他在做什么?”檀生沉声问。 昌盛县主答道,“他在和当今圣上下棋。” 檀生眼神眯了又眯。 这...昭德帝的嫌疑怕是洗不掉了。 再加之,今儿个昭德帝的表现,九成九就是他下的手。 先帝既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又如何分析不出长子的动机和嫌疑?这么大力度地查都没将昭德帝查出来,反而还把他送上了皇位。 昭德帝究竟做了什么? 这有点出乎檀生的想象。 就凭昭德帝的智商,他能想到这样周全的杀人方法? 不是檀生瞧不起人,就冲昭德帝现在的表现,檀生对他的心智存疑。 “下棋....”檀生沉吟着思考,“下棋....” 檀生甩甩头。 算了,这不是重点。 昭德帝怎么对弟弟下的杀手,现在多说无益。 关键在于,信昌侯和福王,信昌侯和昭德帝这三个人之间变幻的关系。 皇子和伴读常常都是自小的情分,福王死时十五岁,信昌侯大概也应该是这个年岁,伴读两年,也就是说是从懂事后大半的年华都是这两个人在一块儿度过的。 这个情分,可不比其他。 昭德帝杀福王,而信昌侯与福王情分颇深,那信昌侯为何又会为昭德帝挡那一刀成为昭德帝的心腹肱骨?照常理来说,信昌侯难道不会对昭德帝有所芥蒂吗?信昌侯怎么会?怎么会? 信昌侯的弱点是什么? 怎么做才会动摇信昌侯在昭德帝心中的地位? 檀生脑子都想懵了,转头一看昌盛县主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绿豆糕。 “你在干什么?!”檀生不可置信。 昌盛县主理所应当,“吃绿豆糕啊!你想你的,我吃我的,我又没发出声音打扰你!” 檀生想,她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狰狞。 介于昌盛县主日渐退化的敏锐度和上进心,檀生有种她和翁笺小姑娘结了盟的错觉。 妈的,陈鹤这丫头一开始表现出来的睿智和大彻大悟果然都是假象!骗子啊! 就是为了骗她上这艘贼船来着! 这艘贼船上,划桨的就只有她! 她得一拖二,带着陈鹤和陈太后划上岸啊! 妈的! 她真是终日打雁却被雀儿啄了眼啊! 第两百七十四章 玉泉(上) 天渐渐越来越冷,定京城日日鹅毛大雪,一晚上不铲,雪能累过八尺大汉的脚踝骨。 冀北平地起风霜,这雪来得比定京城更猛一些。 因无诏不得进京,北疆军仍候在冀北大营,这已是北疆军滞留冀北大营的第二十五日,随军携带的粮饷早已在从北疆长途跋涉而来的途中消耗殆尽,近千名士兵在金吾卫冀北营中安营扎寨,出入如若至无人之境——换句话说,这群北疆来的兵油子吃金吾卫的干粮、喝金吾卫的烈酒、连他娘的北疆来的马都挤兑金吾卫的马,马厩里的原住民硬生生被饿得马脸都尖了。 金吾卫里的二世祖恨得磨后槽牙,一直安慰自个儿,他们家脾气不好、鞭子更硬的许参将不能吃这哑巴亏。 有句话有啥来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这群兵油子真的太讨厌了! 吃金吾卫的粮,还要嘲笑金吾卫娘! 哼! 我们许参将可不是好惹的! 众二世祖跃跃欲试纷纷下注不好惹的许参将准备啥时候把这群北疆军赶出冀北大营,等来等去也没等到那一天,反而不约而同地在各个场景、各个时间看到他们心目中不好惹的许参将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穿白毛大氅的北疆军头子、现任北安侯白将军身后,那神情叫一个谄媚、那笑容叫一个灿烂、那形容叫一个亦步亦趋... 二世祖哭了,深夜伴着北疆军此起彼伏的打呼声,流泪无言。 北疆军无法入京,冀州大营承担了这群兵油子大部分的消耗,可谁也没法儿将这群五大三粗的壮汉困在大营里不是?‘’ 故而时不时就有北疆军勾肩搭背地出现在冀州集市上,一无坑蒙拐骗、二无强取豪夺、三无欺行霸市,倒是想要什么就用钱买,客客气气对百姓,饶是如此,百姓们仍是怕得发抖——这群北边来的一个一个壮得跟头牛似的,有的披着狼皮袄子,有点捆着熊皮腰带,凑近闻,还能闻出浓烈腥臭的血腥味,谁不怕呀? 百姓们关门闭户,生意也不做了、散工也不打了,冀州知州也快哭了,又不敢单枪匹马去找冀北大营里纨绔名声显赫的镇国公许世子,索性咬碎一口银牙,连递五天折子,洋洋洒洒三千字尽是痛述北疆军恶行。 定京皇城,青云台中。 许是檀生给出的那串菩提子起了作用,也许是自己想通了,昭德帝昏睡了六七日后,风寒好了,精神头也起来了,噩梦也不做了,自然也暂时忘却“修哥儿”给他带来的恐惧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昭德帝闲来无事在青云台看折子了。 檀生上了阶梯,见海得才双手拢在袖中,耸立在殿外,正殿大门虚掩,檀生看了眼海得才,海得才瞥了眼殿内,作了个嘴型,‘信昌侯’。 檀生点点头,将门一把大大推开。 带着雪气儿的冷风一下子灌进殿中。 信昌侯止了话头,蹙眉抬头,见是檀生,语气不善道,“合真道长太过放肆,本侯在与皇上商讨国中大事!” 檀生看了眼信昌侯,目光落在昭德帝身上。 昭德帝连忙打圆场,“玉泉,无妨无妨!”裹了毛皮斗篷站起身来,招呼檀生坐下,又同信昌侯似是解释,似是交待,“合真道长是方外之人,不受红尘俗世的规矩约束,这两日正是朕身体渐渐恢复的关键时期,合真道长心里着慌也是常有的,玉泉不该太过苛刻了。” 昭德帝信谁,就全力维护谁;恨谁,就让他下九泉。 两辈子了,檀生这才知道信昌侯的字是,玉泉。 信昌侯嘴角一提,将打开的折子随意放在桌上,看向檀生,“昔日,龚国师一万个不好,也不会在皇上批阅奏折的时候擅自闯入。”信昌侯再一笑,话锋一转,“不过想来,合真道长也不是冒冒失失之辈,今日必是有急事大事吧?” 折子就放在桌子上。 檀生眼眸一垂,就看见折子上明晃晃三个大字“北疆军”,眼风再一扫,旁边摞了几本折子都是冀北送上来的。 昭德帝宣北疆军回京述职,并授取了鞑靼头子首级的北疆军副将为北安侯爵位,这是天大的殊荣了。可北疆军到了快一个月了,昭德帝未曾召见,就这么把这一大堆人甩在冀北,冀北突然涌入数量众多的兵士,岂能吃得消? 一旦冀北因北疆军而乱,就是把刀把子递到了信昌侯手里。 北疆是回不去了,京城无诏不准入。 若昭德帝把北疆军忘在冀北一年半载的,这支军队就废了,就成了流匪。到时候就该禁卫和巡城营备司出动剿灭了。 北疆军必须进京。 檀生抿了抿嘴,从袖中掏出一只龟壳,六枚生了锈的铜钱,将铜钱放入龟壳中上下摇动,再尽数倒出,四上两下,三东三西,是为寅爻上卦。 “北出三星,寅爻居其上,梅花易数,北上卦。” 檀生轻声沉吟。 似懂非懂。 昭德帝蹙眉伸头去看那铜钱子,问,“道长,此为何意?” 檀生抬头,面色凝重,“贫道自上回在青云台中驱逐邪物后,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青云台位居皇城坐北朝南之势,且依山傍水,又因青云台下天然八卦阵,寻常邪物是不得近皇上身侧的。”檀生顿了一顿,“可这邪物纠缠皇上,不依不饶,贫道便日日占卜,终于算出此物乃皇城原生原脉,自然不惧怕青云台宝风宝水,原脉养原身,此物在皇城中长期受滋养进补,如今修为大涨,竟也能近皇上金胎下凡之贵体了。” 昭德帝脸黑如锅底。 自然...自然! 好一个原脉养原身! 他当然是生在皇城、长在皇城、死在皇城的原脉了啊! 又怎会惧怕青云台这点布置呢!? “长期受滋补?”昭德帝眯眼问。 檀生点点头,“香火不断,便是滋养不断。” 昭德帝面色深沉。 谁敢! 在这宫里,谁敢给他进贡香火! 昭德帝手捏成拳,语气急切中带着几分求援,“可有破解之法?” 第两百七十五章 再谈锦囊(上) 唐元睁开眼睛。 入眼便是一双好看到极致的血红色杏眼。 在她的双眼中,仿佛能看到无数盛开的曼珠沙华。 发丝垂下,在唐元的脸上扫来扫去。 见到唐元醒过来,她不满的皱了皱眉。 唐元这才发现她跨坐在自己的身上,无论是手脚还是身体,都被她牢牢的固定在地面上。 这女的……唐元一愣,往下看了看。 她仔细的观察着唐元的前胸,俯身低头。 “没有?” “没有什么?” “新手本里有超出掌控的人吸收了大量新手玩家身上的‘倒计时’,和这个任务有关的人都有嫌疑。” 唐元回忆了一下。 汪天逸的女儿当初为了让已经成为半个死者的汪天逸继续待在那里,确实是把之前玩家身上带的“倒计时”都掠夺走了。 唐元并不知道这个“倒计时”是什么,但既然它能出现在任务结算中,就说明还是很重要的。 “你是什么人?” “算你捡了一条命。”她没有回答唐元的问题,可能在她的眼中,唐元只是个初来的新手,没有必要多废话。 她从唐元身上站起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小姐姐,你把我扒成这样就这么完了?”唐元坐起来,抬头看着她,右眼闪过一道蓝光。 【木瞳:女,25岁,死者等级4级,a级玩家; 备注:等级比你高,乖乖听话吧。】 “算是搜查你的补偿,提醒一下,你快没时间了。”木瞳整理了一下衣服,红色的眸子扫过唐元的胸膛。 “时间?” “看看你胸前。” 唐元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胸膛上纹着一个圆形的图案。 乍看是一圈蔷薇花环环着一个骷髅头,但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快表盘。 “表盘上的指针每走一格,骷髅就会显现出来一格,当骷髅头彻底显现出来时,你真正的死期就到了。” “变态,你好自为之。” 明明是你把我扒个精光,还叫我变态?唐元有些疑惑。 木瞳说完话,就转身快速的走了,仿佛从没来过一样。 唐元思索着她的话,低头观察着表盘,骷髅头已经相当完整,就差一小格就完全显示出来了。 【命运之钟:当指针归于零点(骷髅头最完整)时,便是你真正的死期到来之时。而“倒计时”可以让指针倒退,倒计时越多的玩家,离死期也就越远。】 【倒计时:即你的“死亡倒计时”,你存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消耗时间,这个时间就是“死亡倒计时”。如果是活人,这个时间也可以理解为“寿命”。】 通过右眼的能力,唐元对此大概明白了,不过,倒计时耗尽会发生什么呢? 他已经是死人了,难道会直接消失吗? “时间还真的就是生命啊。” 不过,就算没在这个游戏,正常生活着的普通人难道不是这样吗? 唐元换位思考了一下,人从出生开始,其实“死亡倒计时”就开始不断扣除,直到你死的那一天扣完。 而普通人不知道自己的死期是何时,因此面对一天一天的生活,总觉得未来还有大把的时间挥霍。 但实际上呢,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许一个很健康的烟鬼,为了多活几年开始戒烟,却在第二天出门被车撞死了呢。 又或者是那个希望多活几年的程序员,加班后去健身,结果猝死了。 世事难料,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明天突然就死了。 凡人对未来一无所知,因此才大把的浪费时间。 如果不把死期明确的标出来,谁都不会觉得自己剩下的时间紧迫的。 所以,结论是,到死前,唐元都不准备戒烟了。 他坐在草地上,光着上半身,身上没烟,不知道这是哪。并且,他知道自己剩余的生命只有20分钟,现在大概已经过去一半了吧。 [警告:您的“倒计时”还剩下十五分钟,请立即前往游戏任务世界赚取“倒计时”,时间耗尽后,会出现严重后果。] [警告:您有属性值过低,请立刻查看。] 唐元想要查看自己的资料,顿时眼前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面板。 [玩家:唐元 昵称:汤圆 等级:死者 天赋:echo眼一级(可以初步查看人与物的基本信息。) 死亡倒计时:15分钟 体力:10/100(请立刻补充食物,体力到零后,会开始扣除双倍的“倒计时”,注意:体力值在进入游戏副本后会正常掉落,在游戏副本中掉落到零后,代替扣除的倒计时会累积,并在离开副本后一起扣除。) san值:100/100(san值越低,会越受到灵异事件侵扰。)] “我都是死人了,还用得着吃东西吗?” [灵魂无法长时间存在,你们要逗留在这里必须借助身体。而身体的机能都是按照活人的标准来的,因此也需要去补充能量。你们现在的身体是系统发放的义体,不算真正的复活,只有找齐所有的“内脏”,才能真正复活。] [请尽快吃饭。] 唐元也没办法了,他站起来,准备去四周捡捡能吃的东西。 啪! 从他身上掉下来一小块肉呼呼的东西。 唐元捡起来,放到眼前仔细观察着,这不是之前杀死的那个像章鱼的肉块么,怎么又活了? 肉块在他的手上挣扎着,然后噗的喷出来一大团绿色的东西,刚好射在唐元的脸上,还有一些进入了他的嘴里。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有点咸…… [体力+5] 唐元盯着肉块的眼神顿时放光了,是不是吃了它就能缓解现在的情况? 第两百七十六章 原味锦囊(中) 锦囊? 信昌侯轻轻蹙眉。 他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 也是,龚国师死得急,他的人到那儿就看见龚长润一条白绫悬在梁上了,青云台里的小道士也被遣散得差不多了,找到清虚,结果那小白脸什么都不知道。 信昌侯瞥了眼海得才,这老阉驴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是没打算跟他通气儿的。 算了。 一个锦囊罢了。 里头不过又是些装神弄鬼的虚话。 昭德帝平生最讨厌谁怀着目的接近他,最厌恶任何人骗他——骗是没问题,若是被他知道了,此人便是废了。 信昌侯在心里过了一遍,安稳了下来,左不过一个装神弄鬼的锦囊,翻不了什么大浪。 “锦囊?” 昭德帝愣了愣。 檀生轻轻点头,“当初贫道请皇上贴身放置...”檀生语声沉了沉,“就是沾有金粉,被龚国师觊觎的那只锦囊” 昭德帝恍然大悟,从怀中掏出了那只锦囊。 嗯... 怎么说呢。 檀生并不想伸手去拿。 用了冷食散的人皮肤薄,所以特别不爱洗澡,虽然如今是冬天,可这么贴身且不洗澡地放了两三个月...离得老远,檀生都能看见那锦囊被昭德帝的汗津和体油盘得浸润油亮... 昭德帝原味锦囊,这放在集市上,应该能卖出个三五十两银子吧? 檀生抖了抖。 在如此严肃气氛的烘托下,檀生专业地开了口,“为避嫌,还劳海公公将锦囊打开。” 海得才应声将锦囊打开,抽出里面的纸,待看清后海得才神情一滞,看了看檀生再看了看昭德帝,欲言又止。 “上面写什么了1昭德帝等半天等不来答案,急不可耐地一把夺过,看了又看,耐住性子望向檀生,“合真道长,你莫不是在糊弄朕?一张白纸,叫朕珍藏了数月1 信昌侯轻嗤一声,若有所指,“有时候老鼠在猫面前会故意东躲西藏以延误时间,也是,拖久一点被抓住,能多活一刻是一刻...” 锦囊是原味的,里面的纸还是暂时安全的。 檀生不做声,将拂尘交给海得才,伸手将纸张接过,四周环顾一圈,白日青天点蜡烛的地方太少了,只有花间点着一盏宫灯,檀生吃力地将宫灯琉璃罩子搬开,双手把纸条抻直,停在了距离蜡烛火苗不到一寸的地方。 昭德帝屏住呼吸,目光炯炯。 信昌侯了解昭德帝。 可以说,在这座皇城里,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昭德帝。 赵檀生再一次靠花招吸引了昭德帝的兴致。 昭德帝的兴致起来了。 谁骗他,谁在他身边心怀鬼胎,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信昌侯轻轻抿了嘴角。 赵檀生,不简单。 时时刻刻都留了后手的。 昭德帝等在檀生身后,看纸条上渐渐浮现出了一行字,待那排字完全清晰后,昭德帝不顾火焰烫手,一把将字条抢过,飞快看完,不解地蹙眉问,“崇文馆三楼书阁,第三竖排第四行?” 什么意思? 信昌侯亦蹙眉。 他想知道是什么东西,但直觉告诉他,决不能跟着赵檀生的节奏走。 不知不觉间,他已由主动变为被动。 信昌侯沉住气,余光里赵檀生立在窗棂前,雪光在她的身后,映衬得这位小姑娘唇红齿白,一张素脸像开在盛夏的栀子花,很美也很静谧。 他总算知道龚长润怎么死的了。 龚长润小瞧了这个姑娘,他也是。 “皇上,这是民间走街窜巷的雕虫小技,将柑橘榨汁,用柑橘汁液在纸上写字,平时看是白纸,遇热字迹就会显露出来。皇上若不信,可凑近闻一闻这张纸,是否有酸味。”信昌侯镇定开口。 昭德帝凑鼻轻嗅,“果然是酸味1 信昌侯笑了笑,“妖女层出不穷的小本事一套接一套,实在不足挂齿。皇上,您是有大智慧的人,岂容此等妖女心怀鬼胎地接近您?” 檀生心里战鼓敲得贼响亮。 不容小觑,实在是不容小觑啊! 这么下作的民间骗人招数都知道!? 这侯爷还真是涉猎广泛啊... 这大概是檀生两辈子加在一起,第一次被当面揭穿... 心里有点挂不住,可这生死攸关之际,脸上怎么着也得稳住了。 檀生轻咳一声,笑了笑,“是民间的小把戏不错,可贫道用这个把戏来骗人了吗?”檀生转向昭德帝,语气平和,“贫道给您这个锦囊有寓意,当初也不止龚国师一人觊觎,若贫道不加以防备,天机岂不泄露了吗?” 檀生从海得才手中接过拂尘,压低声音,挺直脊背,“侯爷的重点错了。如何藏匿字条上的信息事小,这一排字方为大事。崇文馆三楼书阁,第三竖排第四行...放了什么?藏了什么?对今日之事有何帮助?对侯爷莫须有的指控有何驳斥?侯爷难道不想知道吗?” 檀生眼神一转,“皇上难道不想知道吗?” 想埃 咋不想啊! 信昌侯当然想知道那儿有什么,可直觉告诉他,这一去...赵檀生的台子可就倒不了了! “皇上,天凉雪大,您不便出行。”信昌侯迈步出列,沉声道,“臣即刻派人一探究竟。” “您派人?”檀生一笑,“贫道尚且知道为避嫌不碰锦囊,您先指认贫道动机不纯,是为北疆军白溢将军铺路方才蛊惑皇上,您一字一句皆要致贫道于死地,您去您觉得合适吗?若中途人为掉了包、狸猫换了太子...” 檀生下颌一抬,“那纵是天命难违,也抵不过人定胜天了1 檀生身量在女子中算拔尖的,可在信昌侯面前,不过刚到他胸前。 可这气势,分明到了八丈高。 昭德帝在思索。 檀生高声再道,“贫道不过是一届道人,苦心孤诣只为证明皇上不是灾星,更绝非祸国之命。贫道赌上一条性命,想要为皇上正名!为大启正名!就算北疆军白溢将军与贫道沾亲带故,贫道又何错之有?!信昌侯,您连皇上的主都作,未免太霸道了1 昭德帝沉凝几许,终究手一抬,“去,去崇文馆。” 信昌侯心头一颓。 檀生下颌高抬。 嗯。 险些颌骨脱臼。 逼不好装,牛不好吹,实乃千古真理埃 昭德帝数月不出青云台,更别提去东南偏角的崇文馆,内侍们飞快除雪扫雪,昭德帝披上白狐大氅驼着上了轿撵。 檀生与信昌侯紧随其后。 檀生撂开道袍下台阶,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侧头笑问信昌侯,“您的字,是玉泉对吧?” 信昌侯双眸一眯,还未答话,就见赵檀生稳步走远。 有种不好的预感。 信昌侯感觉自己左眼皮跳得厉害。 第两百七十七章 嗣修(上) 从青云台到崇文馆有点远,一个在东南角,一个在西南角,昭德帝的轿撵在前头领路,檀生和信昌侯紧跟其后,海得才从昭德帝的轿撵旁不作声色地退了下来,隔着门帘扣了扣木板子。 檀生撂开帘子。 海得才闷头轻声开口,“奴才将崇文馆四处都屏退了,确保无人能进,无人能出。” 海得才的示好,让檀生受宠若惊。 这老太监向来明哲保身,对信昌侯捧着,对她敬着。 如今她和信昌侯针尖对麦芒,信昌侯别住白溢不准北疆军进京,要拿对付流匪的架势收拾北疆军,并借着十五年前那块残龙阴沉木的由头将她彻底干趴下,如今的局面,不是信昌侯失势,就是她被投入天牢,一条命就此交代。 她死倒是没啥。 多出这么几年,干掉了赵家,干颓了赵显,逼退了贞贤郡主,还收获了一只小杏花。 圆满了。 真无所谓了。 可若是她输了。 白家、正觉女冠、甚至与她交好的翁家、陈鹤和陈太后,他们便如浮萍飘零,无处容身了。 信昌侯定当赶尽杀绝,不留一丝后患。 两虎相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这个节骨眼上,海得才偏偏选了边儿?? 是不是脑子有包? 檀生笑了笑,“海公公,照您以往的性子,从不多做无益之事,贫道承您的情了。” 海得才躬着身跟着轿撵走,余光四下瞥了瞥,扯着嘴角笑道,“常人说,有福之人天定,若成了,您便是天底下最最有福的人了。若不成,奴才也犯不着去烧信昌侯那口旺灶——那口灶烧的人可多着了,多奴才一个不多,少奴才一个不少。” 檀生听懂了。 这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若信昌侯倒台了,那他海得才在她跟前就有了两倍的面儿,若她倒台了,信昌侯还是那个信昌侯,前头清算的人轮着来,怎么着第一个也轮不着他海得才。 说得倒是坦坦荡荡的。 檀生点了点头,“您是个通透的,必能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宫里头祝福人荣华富贵不算好词儿,祝您长命百岁,平安康健才是真心话。 海得才打了个千儿,脚程加快跟到昭德帝后面。 到了崇文馆,昭德帝靠在海得才身上朝里走,檀生和信昌侯紧随其后。信昌侯薄唇紧抿,狭长清亮的双眸专注认真,这位大启朝声名显赫的佞臣长袍高舞,一个健步走在了檀生之前。 崇文馆三楼书阁.... 第三竖排第四行... 昭德帝五步一停歇,走到三楼。 宫中皇子稀少,两个十岁的皇子在太傅照拂下教养,昭德帝沉溺所谓名为长青丸的冷食散,也不多踏足于崇文馆,因而近十来年此处人迹罕至,如今一进来便觉秋风萧瑟,蛛网遍结,尘满霜天。越向上走,信昌侯越拿不准檀生到底想要做什么。 心思过了一遍,他实在拿不出檀生能拿到他什么把柄。 换一个说法。 能拿到他什么,昭德帝看得懂的把柄。 和军中的书信? 还是和幕僚的对话? 或是他私下收受贿赂奉承的凭据? 这些个东西,换在别朝别代,或许还能让皇帝勃然大怒,治他死罪。 可昭德帝... 信昌侯讥讽地勾起唇角,眼风在昭德帝身上挂了一眼,这个脓包,如蠢猪如硕鼠如死狗,蠢笨却狠戾,单纯却暴躁。他很清楚昭德帝的痛点在何处,更清楚如何捋顺昭德帝的背毛,他从一个侯府次子跃居头号权杖,凭借什么?不凭运道,凭的是恨,凭的是对昭德帝的了解。 信昌侯嘴角含了一抹笑,薄唇轻轻抿起,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位年过三十,官场浮沉的权臣。 倒像是凭栏过春风,白马趟长街的青年举子。 檀生的眼神从信昌侯后背收了回来,手心里捏了一攥汗。 第一竖排,第二竖排,第...三竖排... 是北宋张拟所著的棋经十三篇。 书籍泛黄陈旧,书架上厚厚一层灰,海得才连忙伸手去拿第四本书,去被昭德帝沉声唤住,“朕亲自来。” 海得才连忙扶住昭德帝,昭德帝颤颤巍巍去拿。 棋经第四篇。 信昌侯脸色突然大变,立刻转身看向檀生。 这是檀生第一次看见如此锋利且狠毒的眼神,她轻轻抬了下颌,向后缓缓退了一步,静静地注视着信昌侯,拂尘高扬,语气端正,“请皇上打开棋经第四篇。” 昭德帝握住书册的手略微发颤。 棋经第四篇... 昭德帝脑子里有什么飞速划过,他艰难地动了动喉头,打开了书册,看见了熟悉却又陌生的棋局布阵,白棋团团围住黑子,黑子的颈脖已被白子掐死,白子奄奄一息,黑子趁胜追击从四角封住了白子的退路,这个场景太熟悉了! 昭德帝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皇上...”海得才尖细的嗓音把昭德帝的思绪唤了回来! 昭德帝惊恐地抬起头看向檀生,“你...你...” 檀生面色如常,拂尘搭在左手上,“皇上,请撕开书册封面的夹缝。” 昭德帝突然心悸,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一手扶在书架栏杆上,一手死死攥住书册。 信昌侯广袖高扬,朗声唤道,“来人啊!把皇上送回太极宫1信昌侯长眼斜睨檀生,“合真道长疯魔了,惹怒皇上,罪不容诛!把合真道长拖下去1 檀生笑了笑,笑着笑着,面色渐渐板了起来,侧过脸向应声而来的宫人与太监轻声道,“皇上尚未发话,贫道倒要看看,谁敢动我1檀生伸手拿过昭德帝手中的书册,将书册封面的夹层撕开,一沓信纸赫然掉在了地上! 信昌侯面目陡然慌乱,探身来抢! 檀生侧身一让,海得才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信昌侯跟前,双眼微微眯起,作慈眉善目状。 太监的声音尖细且干涩。 “侯爷,皇上还在跟前呢!您若言行无状,可是御前失忆,按律当斩1 昭德帝仍在大喘。 檀生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捂住昭德帝的口鼻。 薄荷的冲鼻清香气味,叫昭德帝脑子恢复了一丝清明。 檀生弯腰捡起信笺,信笺已在时光的打磨中变得轻薄腐朽,可上面的字迹却十分清晰。 “嗣修,皇上遣吾钦差入江浙,江浙官场糜烂懈怠,如有万千硕鼠啃咬枯木之根,吾辈只可奋勇图前,不撞南墙不回头,方可治天下海清河晏,国泰民安。日念汝,夜念汝...” 檀生将信笺轻轻折上,薄唇轻启,念出落款的两个字,“玉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