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医》 1、第一章 寇医生 听说大山外面的人用上了新能源,听说那些城里人的房子就是一台电脑,能说话,能聊天,让干什么干什么,听说远隔千山万水,只要一打开手机,对方就像是坐在自己对面,像是能摸得着一样真实,听说什么科学家又在研究什么……什么空间……什么的理论,未来有一天,那些城里人推开门可能就能到很远以外的工作单位。 听说…… 可是那些和这个小山村都没什么关系,这里的公路虽然已经通了很多年了,路况却因为地质原因,依然不好,十八弯九连环,每年会出很多事故,无论是外来的物资运送,还是山里人走出大山,都是件非常艰难的事。 很多地区援建的物资很人力送到这里,给村民们建起一座座比城里的房子还要漂亮的小屋,修建公路,盖学校和医院,然而人们的生活环境依然逼仄,依然有老人生病以后不愿意去医院看病,宁可在家里吃一点土方子,求神拜佛。 于是很多人也不知道,人心也是会生病的,生了病也是很要命的。 阁楼的屋子里,大梦方醒的少女坐了起来,脸上依然带着些许茫然。这时,窗帘被人轻轻地拉开,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子里,拉开窗帘的男人低下头,斜靠在窗台上,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那里摆着的一小盆茶花的香气。 然后他回过头来,眯起眼笑了:“怎么样,醒过来了吗?” 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并不是说他年纪小,可就是让人觉得,哪怕他将来人到中年,甚至变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子,他也依然是年轻的,因为他有一双特别快乐的眼睛。 他顶着一头总是显得有些乱的短发,因为个高腿长而看起来愈加消瘦,有一张仿佛会闪闪发光一样的笑脸,叫人看了也忍不住跟着他笑起来,十分的讨人喜欢。 少女看着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一时间不知如何表达,只能本能地哭了起来:“寇医生……” 寇医生没有打断,让她一次哭个痛快,他在一边轻手轻脚地整理自己的仪器,背上总是随身带着的非常复古的小挎包,等她哭得差不多了,这才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拿着一包餐巾纸递了过去:“给,擦擦,最后一个疗程结束了,盒子里是我们这些日子以来一起做的努力,你可以留下做个纪念。” “纪念?” “你重新活过一次的纪念。”寇医生对她眨眨眼睛,单手拎起装着仪器的大背包,扛在了肩膀上,像是个不靠谱的带了超重行李的长途旅客似的,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子打开了门,对已经等在门口很久的少女的父母点点头,“可以进去看看她了。” 中年女人骤然捂住自己的嘴,压抑地呜呜哭起来,她走进屋子,少女轻轻地叫了声“妈”,然后压抑的呜咽变成了抱头痛哭,寇医生站在门口,对着千恩万谢的男人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就像他从来没有停留过、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事一样。 寇桐,他是个游医。 “游医”一般有一个更加脍炙人口的同义词,叫做“骗子”,寇桐这个游医比普通的游医还要更像骗子一点,因为他是个心理医生。 按照一般老百姓的理解,只要他是个人,吃五谷杂粮,就得有个喜怒哀乐,总会有想打架,想骂人的时候,算不了什么大事,怎么判定心里有病呢?那还不是心理医生说了算么? 你说有病就有病,你说好了就好了,那不是骗子是什么? 还不如跳大神的专业,起码人家真刀真枪、又是嗷嗷叫又是翻白眼地蹦q了那么长时间,怎么也值个戏票子价。 但是寇桐他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人,传说他是有工作的,且就职于世界上最神秘的部门——本国的“有关部门”。 寇医生对有关部门的贡献很大,大到什么程度呢?咳,有关部门的事,属于一级机密,所以这件事不能说太细。 反正据说市面上高级的心理医生都鸟枪换炮,有了更新的治疗仪器,能通过某种方法真正看到人的意识里有什么,而这个被称为“投影仪”的仪器,就和寇医生有莫大的关系,据说他是研制者之一。 可见寇医生虽然很低调,但是一直在默默地牛逼着。 但是牛逼的寇医生并不总有那么多的科研工作,他平时工作有些清闲,大概清闲得叫他时常感觉有些蛋疼,于是人五人六地效仿电视里的二郎神,美其名曰造福广大人民群众,从此听调不听宣。 没事的时候就以此为借口,四处乱窜,像个江湖郎中一样背着他的仪器包,别不相信他,骂他骗子,他也不在意,反正脸皮比城墙还厚,别人相信他,让他帮忙治疗,他就在那地方停留一阵子,把人治好了再走,患者给多少钱,全凭自愿——反正他是公款旅……那个行医,嗯,当然这事也不能说太细。 寇桐从女孩家出来,在脸上扣上一副很大的墨镜,吹着口哨,把仪器送回了旅馆,然后撸胳膊挽袖子,欢乐地去赴约了——是村里的一群半大小子青少年们对他提出的邀请,因为他们都很崇拜他。 寇医生在村里人,特别是青少年眼里,是个神奇的人物。 他们都知道老黄家那个姑娘,是个怪胎,不知因为什么,三天两头老想寻死。然而村里人一直见怪不怪,因为她的寻死行为仿佛已经比大姨妈还要频繁——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可是寇医生来了以后,仅仅在她家住了一个多月,黄姑娘就变得人类了很多,没有例寻死,会出门了,出门还会和三叔六伯打招呼了。又过了一个多月,黄姑娘她居然还痛改前非,和原来仇人一样的父母也好了。 用事实说话,寇医生的确比会跳大神的人神奇多了。 所以青少年们打算对他致以最高的敬意——邀请寇医生到村南口的大斜坡处,参加他们的传统活动,飙车。 飙车飙的当然是自行车,这里路没有通,是一个天然又陡峭的大斜坡,寻常村里人不从这里经过,于是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到了春天的时候,满山的野花野草长成了一张毯子,毯子中间有一条被这些“赛车手”们常年踩踏走出来的土路,非常光滑。 从这里骑着车,双脚离开脚蹬,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嗷呜乱叫地直冲下去,是男孩子们变成“男子汉”的第一试炼之地——嗯,自封的。 真相是,每年都有很多熊孩子在这里摔断了腿,所以很多家长都用扫帚疙瘩恶狠狠地威胁过自家小子,再去大斜坡那撒把骑车,就打断你的狗腿! 可惜无论是摔断腿还是打断腿,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于是威逼失败,飙车聚会依然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寇桐到的时候,男孩子们已经开始了。 一个小个子的男孩看见他来,立刻迎了上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大喊一声:“寇医生来啦!” 除了还在大坡上往下滑顾不上的,其他的男孩都涌上来,七嘴八舌地跟他介绍起规则,以及在偶像面前吹嘘起自己如何厉害。 他们愿意把他划成和自己一国的,因为寇医生从来不像“大人”们那样,虎着一张脸,仿佛自己多了不起、多高深莫测一样地说这不行那不行——尽管他真的挺了不起的。 寇桐乐呵呵地蹲在一边观战了两盘,终于也忍不住手痒了。 少年们挣着抢着把自己的车让给他,寇桐把挎包丢在一边,卷起衬衫的袖子,就像个大龄中二病患者一样,学着少年们撒开脚蹬,“嗖”地一下冲出去,嘴里叫着:“哟吼——” 他原本就乱的头发更加群魔乱舞,一直冲到了山坡底下,再意犹未尽地推着车一路跑上来,露出一个更加阳光灿烂的笑容:“再来,谁跟我一起下去?” “野兔子”车队整装待发,少年们一起伸着脖子嗷嗷叫,寇桐这回干脆连车把也撒开了,全身上下只有屁股还连着自行车,叫人看着心惊胆战,他的小粉丝们就在后面喊:“我靠!寇医生你真是爷们儿!纯的!” “这才哪到哪啊,我再给你们表演一个更高难度的。”寇桐第三次推着车,有些气喘地爬上来,群众的掌声让他有点人来疯。 这回他手把在车把上,走稳当了以后,突然把撒开的脚抬起来架在了车把上,然后像只大鸟一样地撒开手,用弯起的腿踩着车把向前冲去,叫好声冲天而起。 就在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突然,张家的大姐带着一群成年人过来,大约是得到了消息,准备围剿非法飙车活动,结果就看见寇桐的个人表演。 张大姐顿时吓得脸都白了,扯开嗓子喊了起来:“了不得了!寇医生!寇医生你快下来!哎哟我的娘,你咋也跟这帮混小子们胡闹呢?这地方摔下去会摔断腿的!” 寇桐大笑着回答她:“不会的。” 张大姐踮起脚,百忙之中不忘拉过自家倒霉孩子,狠狠地照着后背掴了两下:“危险啊寇医生!” 寇桐说:“不要紧!” “娘啊怎么不要紧?你快下来!” 然后…… 然后寇桐就真的下来了——鉴于他腿太长,弯曲起来挡住了视线,没看见前轮滚上了一块大石头,于是摔下来了。 当时寇桐就听见一声颇为不祥的响动,他就着摔下来的姿势侧躺在地上,把脸埋在了膝盖里,一方面是因为太疼了,一方面是因为太丢人了。 他觉得自己可能非常不幸的……真把腿摔断了。 故事就是从一个不靠谱的游医,用一种更不靠谱的方式,把自己的腿给摔断了开始。 2、第二章 枪 男人有一张轮廓分明、又不硬朗得过分的脸,阳光下显出一点玩世不恭的英俊,他的手指像钢琴家一样,修长好看,灵巧极了,用那样一双手,无论做什么动作,都叫人觉得赏心悦目——哪怕他是在摆弄□□。 前方已经交起火来,挂在耳边的联络器里不停有人在喊话,这是一场武警清剿科技武装分子残余势力的战斗。 “请求支援请求支援,后门火力太强,撑不住了!这帮人是亡命徒!” “收到!” “各部队注意,注意不要放走002号危险人物,各部队注意……” 他却依然不紧不慢地端着枪,装子弹,上膛,慢条斯理地瞄准。 “发现002号,这里是第四分队,发现002号!” “收到,第四分队报告位置。” 男人眯起眼远远地望了一眼,摇摇头,低笑一声,含含糊糊地念叨了一句:“002号。” “已经靠近后门位置,002号企图逃跑!” “截住他!” “第一分队支援已经到位。” “收到!” 又是一阵激烈的交火,男人拿起手边的望远镜,眯眼看了看,撇撇嘴,随手扛起枪,歪着头,仿佛漫不经心地瞄准起来。 “警报!警报!检测到002号身上有异常能量反应,他要启动空间能量设备!” “阻止他!” “好嘞。”男人自言自语地接了一句——好像别人真能听得见他说话似的,随后他忽然扣动扳机,子弹按照精密计算的轨迹一丝不苟地飞了出去,男人连看都不看一眼,开枪以后就放下□□,利落地收拾好,伸手扶了扶精巧的联络器,调好频道,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报告,目标人物已经击毙。” 混乱的联络器里面安静了片刻,随即有一个明显是新兵蛋子的声音怯生生地说:“第四小队5号报告,危险人物已经死亡,空间能量设备警报解除。” 随后还好像别人都听不见似的,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哪里请来的狙击手啊?这么厉害。” 随后一声轻响——准是旁边的战友怕他丢人,关了他的联络器。 男人扣上墨镜,把放着枪的大包扛在肩膀上,卷起裤腿,哼着不知哪的小调,慢腾腾地离开了房顶,拿出手机拨了另一个电话,半死不活地说:“解决了。” 对方笑了一声:“这么迅捷,不愧是最好的枪。” 男人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又从怀里摸出一根烟,点着了,含糊地“嗯”了一声,仿佛有些意兴阑珊似的说:“我的调令什么时候下来?” 对方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问:“瑾琛,真想走?” 男人吐了口眼圈,走到楼下,一辆车早就停在那等着了,他把包扔在了后座上,一屁股坐在副驾驶,顺手把车窗拉了下来,往外弹了弹烟灰,那模样不像一个神出鬼没的狙击手,倒像是一只懒洋洋的大猫。 他说:“我都为国家卖了那么多年命了,现在想回去养老,这要求不过分吧?” 对方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已经反应上去了,你先回去休息两天,组织给你的安排,最晚这周四我通知你。” 男人吹了声口哨:“劳您费心啦!” 他叫黄瑾琛,但是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名字,过去的十几年里,他有另外一个称呼和身份。 科技飞快的进步,科技恐怖主义也仿佛应劫而生似的,在这个世界上,一个被称为“乌托邦”的科技恐怖主义组织刚刚落网——不,与其说是落网,不如说是经过了一场艰难的战争,国际联军勉强胜利。 这是一个以“能源”为核心存在的科技恐怖主义,以人类的身体本身作为载体,以人类的情绪作为燃料,通过特殊的机制,获取燃烧无辜者生命和精神的“情绪能”,发展出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武器。差一点把整个世界拖入到他们疯狂的“乌托邦异空间”里面,妄图制定新的规则。 而在这场战争中起到最关键作用的一个卧底,就是被乌托邦组织核心成员成为“枪”的黄瑾琛,编号“11235”。 被这把枪盯上的人无一幸免,全世界使枪的人都无法不忌惮这个仿佛传说一样的人,他不是被乌托邦改造的异常人体,不能利用那些匪夷所思的能量系统,更没有那些古怪的能力,只是个普通人。 却是个能轻易捕杀超能人的“普通人”。 无论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境地,哪怕是所有的仪器都被屏蔽的异常空间,甚至物理规则被改变的地方,能量异常反应的地方,被他盯上的人都无法逃离一枪穿过眉心的下场。 无论是敌人还是战友,都对这把传说中的“枪”心怀奇异的畏惧,因为枪在他手里不是凶器,甚至不是武器,而是某种神器,还因为他甚至不像一个人,即使是同样为一个国家服务的战友中也有这样的传言,“那把枪”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活人,是国家秘密研究基地制造出来的机器人。 所以他才能那样精确,如同他在乌托邦的代号一样,“11235”——斐波那契数列,完美。 人又怎么会有这样恐怖的心理素质呢? 然而事实上,黄瑾琛并不喝机油,他喜欢几次三番因为防腐剂超标被有关部门警告的某品牌碳酸饮料,平时的娱乐也不是擦枪和打靶,而是网游——当然,这个网络游戏既不是全息党的武侠系列,也不是键盘党的魔兽世界,他喜欢打连连看。 除此之外,尽管政府给了他一份丰厚的工资和福利,他还是有闲暇时候赚一点外快的兴趣——比如街头卖艺。 没有任务的时候,他就带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墨镜,背上一把木吉他,穿一件动物园批发来的掉色t恤,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裤腿一长一短,露出下面一双山寨牌运动鞋,到地铁里卖唱。有时候是经典怀旧老歌,有时候收得钱多了,他也人来疯似的飙一把原创歌曲。 周四下午,那个中年人来找他的时候,黄瑾琛正在给地铁里的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小孩独家演唱《两只老虎》的英文版——歌词是他即兴翻译的,不知为什么,唱出来的时候还带着奇异的俄罗斯大舌头口音:“two tigers, two tigers, run fast, run fast……” 唱得俩外国孩子一愣一愣的,感觉本国童谣实在博大精神,完全听不懂啊! 一个鼻梁上架着一副斯斯文文的眼镜,打扮得活似衣冠禽兽的中年男人在等到众人雷动的掌声和笑声过去以后,走过去拍了拍黄瑾琛的肩膀:“这位先生,不知道您有没有到演艺圈发展的兴趣?” 黄瑾琛面露不屑:“你们这些星探动作也太慢啦,我都在这条地铁线里晃了好几个月了,才被你们发现,都是什么眼神?切,小四眼就是不顶用。” 说完,地铁到站,他非常耍大牌地对周围的观众们鞠了个躬,然后大摇大摆地抱着木吉他走了,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在群众的围观中,也淡定地跟着他走了。 当时就有喜欢现场直播的群众把黄瑾琛的《two tigers》完整版视频传到了网上,还起了个名,叫“绝代歌王,一曲惊世”。 从地铁站出来,一辆车已经等在那里,中年男人抢先一步,替他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大明星,请上车。” 黄瑾琛丝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上去,扭了扭,还评价说:“我说,你们什么公司,不是皮包的吧?这破车车座比自行车后座都硬,穷成这样还想签老子,请得起经纪人么?” 中年男人回过头来,把眼镜摘了下来,露出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你看我当你经纪人,怎么样?” 黄瑾琛嗤笑一声:“你?我才看不上你,长得又不好看。” 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黄瑾琛放下木吉他,翘起二郎腿:“怎么,他们要把我调到你那去了?” “是啊,怎么样?”中年男人眨眨眼睛,“每天坐办公室,不用风里来雨里去,不用架着枪四处崩别人脑袋,级别比原来高,位置还特殊,在特殊培训基地里,其他地方的人谁也指使不动你。没事还能去后山种种菜,有地,环境也好,适合养老。” 黄瑾琛考虑了两秒,果断摇头:“不去,钟将军您也别来糊弄我们这些没文化的粗人,我知道您那是块宝地,‘最终联络基地’,是谁也指使不动,没事是养老,有事就得玩老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从医院里出来。” 还没等钟将军说话,黄瑾琛就继续说:“不过……听说‘st基地’那边待遇是最好的,也确实是谁也指使不动,我可以……嘿嘿,挂个名,混个编制,也别给我安排具体职务啦,我看端茶倒水这个活就不错,有事的时候不用我上,没事的时候我拿拿工资,反正同志们也都没有旧社会地主老财的不良风气,估计也不用小的伺候,我还能没事翘班出来弹吉他混点外快,说不定哪天就红了呢。” 钟将军不言声,只是从副驾驶上回头看着他,用那双淡定悠远的眼神告诉他——醒醒吧孩子,哈喇子都下来了。 黄瑾琛于是油盐不入地哼起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钟将军叹了口气,看着这个刺头有点头疼:“你是铁了心地想退伍?” 黄瑾琛唱:“往前走——” 钟将军沉默了一会,忽然对司机报了个医院的名字,打断黄瑾琛的魔音穿耳:“这样吧,我帮你把编制挂在基地,平时不用过来工作,我给你挂在‘特别专家组’那里。” “你们就这么不愿意放我?”黄瑾琛反问。 “你是最优秀的,无论是谁都不希望损失你这么个人才。” 黄瑾琛嘴角微弯,露出一个有些意味不明的笑容:“什么专家?难道你给我挂一个‘杀人专家’?” “特别医疗专家……组。”钟将军微妙地顿了顿,“没有你以前,只叫特别医疗专家,不瞒你说,只有一个人来着。平时没事的时候,他也不大到基地来,我带你去见见这位专家,或许你会对他的工作有些兴趣,到时候你再决定留不留下。” 黄瑾琛倒没反对,安安静静地坐在了后座上,拨起了不成调的吉他,觉得世事有些无常,自己有一天居然也能干起医疗专家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钟将军直接带着他到了病房,在前面引路说:“他前一阵子出了点意外,正在住院,虽然没见过面,但是我想当年和乌托邦的那场战争里,你应该是通过联络器和他说过话的,他是……” 他的话音在推开病房门以后顿住了,只见单间病房里站着一个腿上打着石膏的瘦高男人,都伤筋动骨了,仍然不老实地金鸡独立在那里,晃晃悠悠地保持着平衡,手里端着一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方便面,正跟窗口大树上蹲着的一只流浪猫分享。 自己喝口汤,给猫挑一根面,非常有声有色。 “……寇医生。”钟将军沉默地看了这位别开生面的医生半晌,才面不改色地把一句话说完了。 3、第三章 老姚 寇桐打扮另类地回过头来,看清了病房门口站着俩人,立刻春光灿烂地一笑,倒是墙头上站着的猫咪,作为一只野猫,想要混下去,自然要比见了老鼠都跑的家猫有些智商,好像直觉到有些危险,“嗷呜”一声从墙头上蹿下去,泡面也来不及吃了。 黄瑾琛闻着一病房的泡面味,看着寇桐好像一根站不稳的竹竿似的左摇右晃,心想这个人怎么笑得比招财猫还灿烂?跟着他混一定很有财运。 只见寇桐瘸着一条腿还生龙活虎地单腿蹦q过来,身手竟然十分敏捷,钟将军看得心惊胆战,赶紧一抄手扶住他,寇医生却丝毫也不领情,行云流水地便摸进了钟将军的口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掏走了他的钱包:“哎哟教官,你怎么老这么客气,探病就探病呗,带什么礼物呢?” 黄瑾琛叹为观止地站在一边观赏,认定了他未来的同事是个奇人。 钟将军一点也不着急,非常淡定地说:“里面是抚恤金,你这次虽然不是出的工伤,但是基地认为你也是在为人民服务,所以抚恤金照发。” 寇桐就一条腿被绑着石膏吊着,靠在墙上拿出一打毛爷爷数起钱来,手法熟练堪比银行职员。 黄瑾琛为了自己未来的人身安全,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伤的?” “飙车。”钟将军说。 寇医生:“嘿嘿,见笑见笑。” 黄瑾琛上下打量了一番寇桐那拆吧拆吧勉强算排骨的小身板,再一次感觉真人不露相:“七十码?” 钟将军:“……” 寇医生:“……自行的。” 黄瑾琛睁大了眼睛,再次打量寇桐,感觉这个人身上有种特别的熟悉感——分明比自己还怪胎嘛!他这么想着,简直觉得相见恨晚,于是含情脉脉一样地看了寇桐半天,憋出一句:“这个兄弟,我以前是见过的。” 寇桐很上道:“宝哥哥!” 黄瑾琛:“林弟弟!” 钟将军忧郁地望向窗外光秃秃的墙头,感觉自己站在这里实在是有点多余。 两个一见如故,好比红四方面军和红二方面军延安会师一样的贱人认亲完毕,终于想起了旁边还有一位姓钟的将军,寇桐于是干咳了一声:“教官,这位是……” 钟将军轻咳一声:“这是基地新调来的同事,我想你们俩或许也挺有缘,打算调来协助你的工作。” 寇桐愣了愣:“我的工作……” 钟将军却打断他,笑了笑:“说起来你们虽然没见过面,不过其实也是说过话的。寇桐,这位就是那把传奇的‘枪’,代号11235,名字叫黄瑾琛,你还记得么?” 寇桐脸上不正不经的笑容消失了片刻,随后他的目光转移到黄瑾琛身上,顿了顿,露出一个有些复杂的笑容:“朋友,是你。” 黄瑾琛一滞,“朋友”这两个字,只有一个人称呼过他,在他们和乌托邦的最后一战里,有一个人代替钟将军站在了“最终联络基地”里,无论外面的交火,各国军方和乌托邦如何打能量战,环境怎么险恶,那个人都以一种奇异的冷静态度守在联络器的那一头,透过他的眼睛,根据一切收集到的乌托邦反政府组织首领的生平,一步一步地判断对方的行为。 最后可以说,完美地干掉了那个反人类组织的老头子,是两个人联手的结果。 黄瑾琛还记得透过信号有些不好的联络器,那个人用笃定的声音问了他的名字,对他说的那一句“你放心吧,这回不是你一个人出任务,我一直在,会尽量保护你的”。 在十几年孤身一人、已经金刚不坏,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个机器人的时候,那一句话好像突然给他注入了心跳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黄瑾琛甚至觉得,自己产生了某种有一个人真的站在了自己身后的错觉。他看着寇桐,发现其实联络器里的那个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恍然间像是认识了很久的人那样。 “帅哥,”黄瑾琛靠在门上,对他抛了个媚眼,“结果你还是没告诉我你的联络方式。” 寇桐艰难地保持着平衡,用两只手捂住脸,“娇羞”地说:“我不是跟谁都随随便便的人。” 黄瑾琛立刻亮出自己身后背着的木吉他,显摆着自己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复古小青年的中二造型:“那你看你能跟我随便随便么?” 寇桐转头说:“钟将军,回头你把我的个人档案表抄一份给他,不但有联系方式常用邮箱,还有户口情况,三姑六婆祖宗八代的成分构成。本人寇桐,目前单身未婚,欢迎勾搭,非诚勿扰。” 黄瑾琛哈哈大笑,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开心过了,用力在寇桐的肩膀上杵了一下:“帅哥,你真是又贱又能干,实在太对我胃口了。” 寇桐被他这一拳戳得原地晃了三皇,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有点吃不消,忙客气说:“彼此彼此,承让承让。” 钟将军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做了一个挺不靠谱的安排。他只能又用力干咳了一声,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吃了鸡毛卡的,然后拿出了一个文件夹来:“寇医生,我这次过来还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 “果然黄鼠狼给鸡拜年,无事不登三宝殿。”寇桐脸色扭曲了一下,突然娇弱了起来,再也不复一开始奔着钱包冲过来的时候那单腿小飞侠精神,踉踉跄跄地坐回病床上,弯下腰哎哟哇啦地叫起来,“教官,我腿疼。” “有点什么东西分散一下你的注意力就行了——瑾琛,过来坐。” 寇桐不情不愿地把文件袋接过去:“教官,我瘸着一条腿,进入‘投影仪’里面,万一腥风血雨了,出工伤有报销么?” “伤了管治,死了管埋。”钟将军很负责任地说。 寇医生长叹了一声,黄瑾琛感觉他歪歪扭扭地坐在那里的模样就像是个霜打的茄子,然而在他翻开文件夹的刹那,这个贱兮兮好像没骨头一样的医生,表情就突然严肃正经了起来,活像个双重人格似的。 他于是忍不住也跟着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文件袋上是一个名叫姚硕的老军人的生平简介,这个人好像整个是用勋章累起来的似的,生前身后一水的荣誉。 “这是我的一个老战友。”钟将军说,“我感觉他最近有点不对劲,好不容易说服他来跟你聊聊。” “嗯?”寇桐还没翻完,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个人怎么了?” “我说不好,感觉他有点不对劲。”钟将军从怀里摸出一根烟来,看了寇桐一眼,“在你病房里能抽么?” “能,”寇桐痛快地说,“护士不在,也给我一根。” “去你的,病号老实点。”钟将军瞪了他一眼,“老姚以前是个很洒脱很圆滑的人,前一阵子空气太紧张,因为乌托邦那里闹得,大家都没联系过,后来我不是住院住了一阵子么。他来看过我。” “他一进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原来那么一个爱说爱笑的人,一进来除了开头勉强笑了两声,之后那脸就一直绷得紧巴巴的,眼神也飘,说不了几句话就走神,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吱声,只说没事。”钟将军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吐出一口烟圈来,“后来没说几句话,他突然看着我来了这么一句,‘你说你混到现在不是自找的么?你受伤谁感激你,他们拼就拼,你跟着凑什么热闹,都混到了这位置,还亲自上阵,你不是傻逼么?谁记得你?你那最终联络基地都不能暴露在公众面前,谁知道你?谁会感激你?’” 钟将军皱了皱眉,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说:“我一开始只是以为他心情不好,后来又过了两天,突然有人告诉我,说他跟他妻子在闹离婚。我一问,还是因为他跟儿子暴跳如雷,一生气把家里当摆设的铜镇纸砸在孩子脑袋上了,缝了八针,送到医院跟血葫芦似的。如果我不了解老姚,我肯定不当回事,可我知道他不是那路人,向来是模范丈夫模范爸爸,从小他儿子要星星就不给月亮的那么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寇桐认认真真地听着,这时突然问:“你和他聊过么?” “聊过。”钟将军说,“他不爱听我说话,两句就烦,烦了就拿话刺我,说我多管闲事,一点也不能理解他,这么多年朋友算是白做了。” “等等,那你是怎么说服他来找我的?”寇桐皱皱眉。 钟将军有几分无奈地摇摇头:“这正好是我想跟你说的,他一直拒绝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还头头是道地说心理医生都是一群书呆子,还不如他自己懂人心,管不了什么用。所以我骗他说是基地里一批设备调试,需要一批志愿者帮忙,但是基地的特殊情况,知道它的人不多,所以只能请内部人员帮忙。” 寇桐揉揉眉心,合上文件夹:“好,我明白了。” 钟将军勉强笑了笑:“多谢了,辛苦你……你们俩一下。” 黄瑾琛这时候终于插了一句:“老钟,我们这个特别医疗专家组,究竟是干啥的?我怎么听着不像给人开刀的?” “是给人开颅的。”寇桐厚颜无耻地说。 黄瑾琛双臂抱在胸前,流氓兮兮地说:“怎么?我还真不知道,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儿有这么多心思纤细,还需要专门安排心理医生随时安慰的。” “只是偶尔。”钟将军站了起来,拍拍寇桐的肩膀,“好好休息,到时候我联系你——你们大部分时间还是很自由的。” “自由的时候干什么?”黄瑾琛感兴趣地问。 钟将军:“游山玩水。” 寇桐:“吃喝玩乐。”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钟将军笑了笑,打了个招呼,转身出去了。 黄瑾琛顿时觉得自己找了个肥差。 4、第四章 投影仪 黄瑾琛觉得电话里的声音和寇桐平时说话的声音略微有些不一样,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作为一个在暗处瞄准的狙击手,他在某些方面要比普通人敏感得多。 当寇桐的声音透过电话,在一片乱糟糟的背景里传来的时候,黄瑾琛忽然感觉他们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认识的时候那样,听着那个人的声音,仿佛能从中获得某种神奇的安宁和平静似的。 “钟将军叫我们今天过去——寇医生,你那叫花鸡腿怎么样了?” “还行,过两天去医院拍泥,拍下来就能出锅了——在哪见?我打车过去。” “不用,我顺便去接你。”黄瑾琛披上外衣,顺口问,“你在哪呢?没在医院吧,怎么听着这么乱?” 寇桐顿了顿,报了个地址。 黄瑾琛:“……你干嘛呢?” 寇桐干笑一声:“休息,休息一下。” 黄瑾琛拿钥匙出门,临走的时候下意识地去摸他客厅里的夹层,打开看见一抽屉的□□□□乃至于冷兵器,愣了片刻,才想起以后再也不需要这些老伙计了,忍不住抓了抓头,突然有点无所适从,然后自己也摇头笑了笑,到底还是忍不住在裤脚下藏了一把小□□,这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寇桐在一家乌烟瘴气的桌游室里,黄瑾琛找过去的时候,发现在他心目中那位白衣天使寇大夫,正在拖着一条瘸腿,身残志坚地跟人打麻将,麻将不算,每个人手边还都或多或少地放着一打扑克牌。 什么?纯洁的孩子没明白? 反正黄哥是一眼看明白了,这位虽然有些不务正业、但好歹挂着国家公职人员的名的寇医生,他没有像一休哥一样用手指头在秃瓢顶上画圈圈——他正在聚众赌博。 只见寇医生嘴里吐出一串烟圈来,翘着他那条打着石膏的腿,豪气冲天地把牌一推,敲敲桌子:“胡了,同志们拿钱!” 旁边一个大胡子兄弟面相苦逼地数了几张扑克给他,一个马脸中年男人正指着他大笑:“老熊你真行啊,这一晚上让寇桐卷走多少钱了?” 大胡子兄弟等着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寇桐:“他老下套!” “你老点炮,你这个越南小炮手。”寇桐回头对黄瑾琛点点头,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来来来,算账算账,今天不玩了,我有活了。” 老熊感激涕零地看着黄瑾琛,好像他是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样。 几个人也不知道怎么算的钱,反正寇桐收了一圈,回手就把一把红彤彤的毛爷爷塞进怀里,又露出招财猫一样灿烂又欠拍的笑容,跟着黄瑾琛扬长而去了。 黄瑾琛扶着他上了车,把拐杖放在一边:“生财有道,佩服佩服。” 寇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小同志,跟我混,有肉吃。” 黄瑾琛侧侧脸,非常自然而然地对寇桐笑了笑。寇桐本人整天东游西逛,就是个自来熟,黄瑾琛的副业是下地铁卖艺,不幸也是个自来熟。两个人就好像认识了很多年一样,东拉西扯一路到了钟将军接他们的地方。 st基地对外界来说,是个非常神秘的地方,即使它在政府机构完全失灵的情况下,成了和乌托邦恐怖组织的战争中的最终联络基地,平时没事的时候也只是个为人不知的“有关部门”。地点非常偏僻,有最尖端的技术设备……以及最原生态的生活状态。 比如临近基地的一段路甚至连公路都没通,完全是尘土飞扬的土路,走起来像坐过山车一样。基地后山就是小河和菜地,稀稀拉拉地还有几个居民以务农为主要营生的小村庄。 他们到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钟将军说的老姚要第二天才能到,寇桐去调整设备了,黄瑾琛在院子里蹲了一会,抬头看着透亮的天,感觉这个山沟里的神秘基地的空气比城市好很多,星星像是用水洗过一样干净。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坐在院子当中,摸出一个不知道从哪摘来的苹果,洗也没洗,用袖子擦了擦,就咔嚓咔嚓地啃起来,忽然觉得有些迷茫。 寇桐调试起基地的设备,这个巨大的“投影仪”也叫“多维变频空间”,能把人的意识投射成特殊频率的空间,甚至能让当事人本人也进去,跟他平时背在身上的小投影仪比起来,就是大炮和鸟枪的区别。 这个巨大的投影仪从设计到后期完善,都倾注过他很多心血,寇桐看见它就好像看见自己老婆一样,眼冒红心地扑上去鼓捣了。 钟将军跟在他身后,看见他腿脚不方便的时候就伸手扶一把,两个人好像是老搭档一样,有种无言的默契,等到仪器调整得七七八八的时候,钟将军才突然开了口:“我没打商量就把瑾琛调到你那边……” “嗯……嗯?”寇桐愣了一下,不在意地说,“不要紧,是个挺好相处的人。” 钟将军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沉默了片刻:“瑾琛想退伍,上边不想放,当时老杨和我提这事的时候,我就突然想起你来了。你……唉,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总这么不消停,以后有个靠谱一点的人能相互照顾着,也不错。” 寇桐大言不惭地说:“我就挺靠谱的。” 钟将军慢吞吞地指着他的叫花鸡腿说:“那这个是怎么弄的?” 寇桐不言语了,闷头摆弄仪器,过了一会,突然笑了笑:“反正他也留不长,我是没什么意见。” 寇桐晃晃悠悠地伸手去抓拐杖,钟将军在旁边扶着他的胳膊肘提了一把,帮他站稳,寇桐就透过窗户往外看了一眼,黄瑾琛正挥舞着苹果核瞄准树上的小鸟,树上的小鸟蹦蹦跳跳,完全没把这个看起来像神经病一样的男人放在眼里,结果一道劲风袭来,就不幸变成了鸟悲剧——被一个给啃得坑坑洼洼的苹果核砸中了脑袋,直挺挺地从树杈上摔了下来。 “他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寇桐双手抱在胸前,眯着眼看了一会,评价说,“十几岁,正是别的孩子还在闹青春叛逆期的时候,他能一个人到那种地方,一点一点孤独地成长起来,这么多年又过得那么腥风血雨,现在突然回来,落差肯定会有,我先收留他几天,等他想开了,再让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钟将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点点头:“多谢。” 寇桐垂下眼笑了笑:“教官,你还跟我客气什么,什么事要帮忙言语一声,没有二话。只要别再给我来一次托孤就成。” 钟将军表情一缓:“这……” 寇桐转过头,一脸猥琐:“不过托妻就没问题了。” 被钟将军一巴掌扇了后脑勺。 黄瑾琛正琢磨着是把打下来的鸟烧了吃还是烤了吃,就听见身后有响动,回头一看,只见钟将军对他点点头离开了,寇桐正靠在门边,对他招手:“007,过来过来!” 一看见他喜庆的笑,就觉得万事大吉大利,黄瑾琛拍拍屁股,心情很好地爬起来,屁颠屁颠地溜达过去:“怎么了帅哥?” “给你看看咱们吃饭的家伙。” 黄瑾琛饶有兴致地围着那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投影仪转了一圈,非常中肯地评价说:“长得像个大锅炉似的。” 寇桐顿觉见了知己:“对对,我设计的,参照物就是食堂烧水的那个大锅炉。” 黄瑾琛感觉寇医生真是个人才,凑过去上下摸了几把,就问:“这玩意怎么用?” 只见寇桐站在大锅炉的旁边,坏笑一声,飞快地从“大锅炉”上调出一个操控版,输入了一串程序进去。 黄瑾琛就觉得脑子一晕,整个人好像被压扁了,飞快地掉进了一个黑洞里,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蹲下来把自己团成一团,随时准备滚出去,手摸到了自己的脚边。 然而他却并没有摔得很重,轻轻落地,发现自己在一片软软的沙滩上,黄瑾琛惊愕地抬起头,寇桐正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奇怪的是他手上的拐杖不见了,腿上的石膏也不见了,像是毫发无损的模样,稳稳当当地站着。 他们两个人站在一片孤孤单单的岛上,脚下是白沙,旁边偶尔一只海鸟飘过。 岛很小,只有一小片林子,然而中间却有一座高塔,塔的颜色很厚重,没有门窗,也不知道是谁修建的,极高,站在下面的人仰着脖子也看不到塔尖,它像是一直插进了云霄里一样。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微微有些咸的海风吹过来,四下是波浪的声音,海天一色。 黄瑾琛慢慢地放松了下来,转头看了看正盯着高塔看的寇桐:“这是……那个大锅炉里面?” “可以这么说。”寇桐站得很直,“投影仪是一个特别的空间仪器,他会把人带进不同的空间里,空间的频率根据设定的程序调整,和进入的人的思维重合,我方才调试的是针对所有进入空间中的人,也就是说……”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意识空间交叉在一起的结果。” 5、第五章 大冒险第一弹 黄瑾琛惊奇地蹲下来,摸了摸脚下的沙滩:“跟真的似的。” “本来就是真的。”寇桐解释,“投影仪不是把人的意识拉进来,而是根据人的意识创造一个看起来没有逻辑的空间,通过调整频率,把它叠加在我们生活的空间里,方便快捷还环保。” 黄瑾琛扫了一眼他的腿:“那话说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寇桐在地上跺了跺脚:“人体也是物质之一,这是进入异化空间被异化的结果,我相信它是条好腿,它就是条好腿。” 说完,寇医生还在原地蹦了两下,然后在黄瑾琛意味深长的注视下,本来的伤腿忽然一软,吃不上劲,就单膝跪在了地上,黄瑾琛非常有成就感地说:“还真是两个人想法的叠加啊,你看我一不相信,你就又瘸了。” 寇桐:“……你真是太有实践精神了。” 黄瑾琛呲牙一乐,走过去态度很好地把寇桐扶起来,又问:“那你平时给病人诊断的时候,自己也进来么?” “自己进来,但是可以设置投影仪屏蔽我的意识影响。”寇桐郁闷地盯着自己那条看起来完美无缺的腿,它现在就是只能行使打着石膏时的功能——碍手碍脚。 这姓黄的可真是个爱装洋葱大半蒜的王八蛋。寇桐一边被他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沙滩里单腿蹦,一边咬牙切齿地琢磨。 他忍不住偏过头来看了黄瑾琛一眼,心里又想,不过这王八蛋确实挺有能耐,自己这条腿之前确实是好的,一瞬间不行了,说明一瞬间黄瑾琛就改变了想法。 人能控制自己说什么不说什么,却很难控制自己想什么不想什么,“改变想法”这四个字说出来简单,真正做起来却相当困难。 看来这货果然不但是个人才,还是个大人才。 黄瑾琛扶着蹦q得气喘吁吁的寇桐,也在暗中打量这个披着白大褂的长腿流氓,心想如果这里被仪器卷进来的只有自己的意识,自己现在一定拔出枪来杀人灭口,谁知叫他这么折腾出个混乱的交叠空间,把他自己也绕了进来,干掉他也怪不好意思的,显得自己气量太小了。 四下除了海就是天,只有一个放个屁都能砸着脚后跟的小岛,也没什么好看,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就奔着当中的高塔来了。 黄瑾琛问:“你猜这里面有什么?” 寇桐想了想:“没门没窗,说明不让进,我觉得里面可能有不大好的东西。” 黄瑾琛就问:“是不是你在里面藏了黄赌毒的东西?” 寇桐义正言辞地说:“怎么会?虽然我对大胸美人和清秀美人都比较倾慕,偶尔小赌怡情,但总体来说是个正经人。” 黄瑾琛对他的眼光十分嗤之以鼻,委婉地说:“你的欣赏眼光真是太传统了。” 寇桐虚心受教,黄瑾琛就指手画脚地说:“胸不在大,有点就行,关键要看腿,你想啊,做运动的时候,可以叫她用两条长腿缠在腰上,小腰一把就能攥住,再来点销/魂的小伴奏,那才是真极品。” “是是是。”寇桐点头表示赞同,“来,黄专家,擦擦嘴,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黄专家擦了一把嘴,毫不局促,指着面前的高塔说:“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咱怎么进去?” 两个苍蝇三条腿,围着高塔转了一大圈,终于,寇桐在高塔一侧的地方,大概二层楼高的地方发现了一扇小窗户,有点后悔没带工具进来,黄瑾琛就放开他,让他自己站稳,随后往后退了十几米。 助跑,弹跳,黄瑾琛就像个大壁虎一样扒住了高塔光滑的石壁上,一只手正好吊在窗户底下的小凹痕处,他臂力不小,轻松地就用一条手臂把自己吊了上去,随后用胳膊肘撞开塔的窗户,探进身去往里张望。 塔里面并没有小黄书,也没有麻将桌,只有黑黢黢的一片。 他诧异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手电来,用一点微末的亮光扫着塔里的东西。 里面很大,在外围看,好像七八个人就能把这一个细长细长的塔环抱起来一样,然而透过窗户往里张望,里面却像是单独的一个空间,看不到黑暗的尽头似的。 黄瑾琛想起寇桐的话,这里只是意识投影后的一个异常空间,里面不存在真实的物理规则和逻辑——难道外面和里面并不一样大? 黑暗里面散发出阴冷潮湿的空气,略微有些腐烂的味道,他的手电光照在墙面上,只见上面用颜料画了很多的壁画,就像是某种宗教壁画的手法,色泽鲜艳,画面真实,内容却很诡异。 他打算凑近一点,就听见下面的寇桐靠在塔身上,双手环抱胸前抬头问:“里面看见什么了?” “大/波细腰长腿超级美人。”黄瑾琛随口回答,牢牢地扒住窗棂,又往里探了一点,企图把墙壁上的画看得更清楚一点。 那是一个人……又或者不是,他长了一个青苗獠牙妖怪的头,手里拎着一把刀,刀尖上往下淌血,却没有画他杀了什么东西。那兽面人身的怪物只是歪着头,静静地望着画面外面,一双眼睛好像活的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 黄瑾琛心里想了想,想不明白,只得又往下看,只见旁边画着一座桥,撑在一条湍急的河面上,桥上站满了人和牲畜,车水马龙,但是桥下面却有了一道裂痕,在那里撑的摇摇欲坠。 河面上好像飘着什么东西,然而黄瑾琛还没看仔细,就听见一声猛兽咆哮从塔底下传来,几乎把他从窗口震下去,他吃了一惊,感觉一道腥风扑面而来,立刻下意识地松开手往后一翻,稳稳落地,高搭狠狠地震动了一下,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要扑出来似的。 寇桐却仍然动也不动地靠在塔上,抬起头看着那小小的窗口处冒出来的一张怪兽的脸……或者说只是一双怪兽的眼睛。 它的眼睛就有窗那么大,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股腥味传出来,随后更大的咆哮声响起来,它拼命地用自己的身体撞击着高塔的内壁,发出闷闷的巨响。 “原来……”寇桐赞叹地看着怪兽只露出一角的大脑袋,“黄专家的口味重得这么新潮啊!” 黄瑾琛猛地扑上去,一把抱住寇桐往旁边滚去,只见高塔的塔身上被撞出了一条大大的裂缝,石块从上面掉了下来,正砸在方才寇桐站着的位置上。 寇医生一身风度翩翩的白大褂上沾满了沙子,他却依然有点不在状态:“哇,好辣的妹子!” 黄瑾琛盯着那道越来越大的裂缝,从裤脚下把□□拿了出来:“辣妹看我长得帅,见色起意,这是要越狱。” 他话音才落,高塔突然崩塌,怪兽的咆哮声把海涛也给盖了过去,震得人耳朵发麻,它看起来有三层楼那么高,也不知道是怎么被装进那苗条的细塔里的,尖锐的獠牙仿佛能触碰到地面,通体鲜红,像是炼狱里跑出来的一样。 “胸挺大,腿挺长……不过腰呢?”寇桐按着黄瑾琛的胳膊单腿蹦起来,在呼啸的海风和怪兽狰狞的注视下问。 “细得都看不见了。”黄瑾琛猛扣扳机,对怪兽一边的眼睛连开了三枪,然而子弹打在它的眼球上,竟然打不进去,擦出了尖锐的火花,把弹壳崩了出去。 怪兽被激怒了,大吼一声向他们扑过来。黄瑾琛一拉寇桐:“先跑吧,我看咱俩这小身板招架不住这位妹子。” 寇桐被他拽得一趔趄,黄瑾琛立刻想起来他那条碍手碍脚的伤腿,吼了一声:“你这腿明明好好的嘛,哪里像摔断了的!快跑!” 他话音没落,寇桐腿上的束缚感突然消失,踉跄一下又能双脚着地了。他们俩前边跑,怪兽就在后面追,几乎把整个小岛绕了一圈。 突然,寇桐一把拽住黄瑾琛,往树丛深处钻去,怪兽身体巨大,被大树绊手绊脚,十分不耐烦,张开血盆大口,嗷呜一口就把一个大树给咬断了。 “铁齿铜牙!”黄瑾琛目瞪口呆地说,依然不死心地拿着小□□比划,“你说它身上哪软呢?哪是弱点呢?” 寇桐却没空理他了,迅速从树底下翻出一个小黑箱子,手指飞快地输入密码,黑箱盖子弹了起来,黄瑾琛扫了一眼,子弹上膛,低声说:“这是控制器?怎么埋在树底下?” “不同的空间里,控制器的位置可能会不一样。”黑色的小盒盖子弹开,里面跳出透明的屏幕和键盘,嗷嗷怪叫的大怪兽一步一步逼近,寇桐连头也不抬,“因为我们当中没有被屏蔽的人,所以控制器是随机进入空间里的,和病人一起的时候,我们会被系统屏蔽出来,控制器可以随身携带。” 黄瑾琛才不相信,真的随机进入,难道不会掉进海里,怎么会被他这么容易找到?然后他朝着怪兽的舌头开了一枪,子弹被崩出来:“啧,还是不行。寇医生,保守估计这位辣妹距离我们还有一分钟不到的路程。” “好,没问题。”寇桐觉得一分钟很宽裕。 然而他话音没落,“嗷”一声,怪兽叼起一棵大树,连根拔起,横扫过来,寇桐和黄瑾琛同时身手灵敏地向两边滚开,寇桐大喊:“你不是说还有一分钟么?” 黄瑾琛也大喊:“我不知道它还会用擀面杖啊!” 寇桐的手指像是飞起来一样在键盘上跳,然后只听“嗖”地一声,地面上突然出现一道裂痕,寇桐离老远提醒他说:“空间频率开始进入不稳段,小心……” 然后他就消失了。黄瑾琛愣了一下,突然觉得屁股底下的沙子上仿佛长了吸盘,一下子把他给吸了进去,又像掉进了抽水马桶一样,七扭八歪地晃荡了半天,终于把他“冲”了出来。 他睁开眼——自己又站在那诡异的大锅炉前面了,寇医生抱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旁边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两人沉默了一会,突然同时大笑起来。 “这工作太刺激了。”黄瑾琛发表第一次感言,“一不小心容易肾亏。” 6、第六章 老姚(一) 两人从沙滩大战钢铁美人、并两人三腿的高难度3p剧烈运动中恢复过来,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就看见了传说中的老姚。 老姚和钟将军差不多的年纪,极瘦,黄瑾琛冷眼打量,发现他长得有点像三角脸的绿色大螳螂,可是这话没说出来——毕竟他和寇桐一起穿着一件道貌岸然的白大褂,自觉有那么点衣冠禽兽的意味。 他还是想不明白昨天那大锅炉里面有什么玄机,什么叫投影仪?寇桐说得一串理论结合实践,老实说他听得晕晕乎乎,科幻小说里经常说什么“钻进人的大脑”,“钻进人的梦里”之类的,可是寇医生又说不是,空间是真实的……但它怎么会是真实的呢? 如果是真实的,为什么寇桐那条腿他说了算? 如果是真实的,那万一昨天阴沟里翻船,一不小心被那位胸大腿细的姑娘塞了牙缝,不就真的只能永远地活在同志们心里了? 而且……如果是意识交叉空间的话,为什么当中有那么一座稀奇古怪的塔?为什么塔里会困着一头怪兽? 之后塔被怪兽打碎又是暗喻了什么,寇桐为什么急急忙忙地调出控制器带他出来了? 他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寇桐被老姚阴阳怪气地训了,理由是寇医生不拘小节惯了,白大褂最上面的风纪扣没扣好,再加上一条瘸腿,现在整个人的造型十分挑战传统,结果老姚第一眼看见就不高兴了,回过头就很不给面子地问钟将军:“这是你们部门的?你们这里的工作人员就这么自由散漫?就不知道规范仪表?现在的年轻人……嘿!” 他这么“嘿”地一笑,黄瑾琛就看着面部表情跟着抽了回筋心惊肉跳,生怕他就这么中风面瘫抽过去。 寇桐倒是好脾气,愣了一下之后就规规矩矩地抬手把一串扣子扣得严严实实,随后架着拐杖做了一个高难度的敬礼动作:“姚老……” 他大概是想说一个类似于“首长”之类的称谓,谁知姚硕再次冷笑一声,直接从寇桐和黄瑾琛中间穿过去,摘下手套,轻慢地往旁边一扔:“我说研究员同志,你就别来这套啦,你们基地里出去的人,哪个不比我级别高?我这没用的老东西怕折寿哟。” 黄瑾琛皱了皱眉,刚想张嘴,一转头的功夫,寇桐那个三条腿着地的却不知怎么的,行动比他还要快一点,转身已经闪到了他前面,仍然是春风满面的招财猫表情,其一张脸皮之不动如山,简直好像移动联通客服部里磨练出来的。 还没来得及赞叹,就见寇桐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要干咱们这行,第一个要练的绝招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黄瑾琛没言声,一脸兴致盎然。寇桐看见,心里暗叹一口气,琢磨着这黄瑾琛,可真是个没事闲得蛋疼出来体验生活的大爷。 然后寇桐扫了钟将军一眼,钟将军心里一震,总觉得寇桐那眼神十分意味深长。 很久以前基地里就有一句话流传已久——不怕寇桐耍流氓,就怕寇桐假正经。钟将军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感觉寇医生开始假正经了,顿时有些头疼不止。 四个人径直来到那口“大锅炉”前面,姚硕皱着眉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全世界最先进的仪器,一点也没有想要顶礼膜拜的意思,还颇有些嫌弃的意思,虽然嘴上说着这基地里的每一个人都比他级别高,对着寇桐还是一副颐指气使的前辈模样:“你给我说说,这玩意是干什么的?” “是模拟训练场。”寇桐扶了扶他脸上架着的一副平光眼镜,颇有书卷气地笑了笑,“是这样的老首长,您也知道,st基地不在紧急备战的情况下,一般是作为培训基地的,所以我们想……” 老姚又一次打断寇桐的话,他好像故意不让寇桐把一句话说完似的,看也不看钟将军的脸色,自顾自地比了个拇指说:“这我当然知道了,你们保密级别高,是这个,不到关键时刻不肯露面的,不像我们这些小兵,哪里出一点天灾人祸都要抛头颅洒热血的,不值钱。” 黄瑾琛站在边边角角的地方看热闹,认为这个大螳螂今天是来找揍的。 老姚这话说得很不对劲,连钟将军脸色也不好看了,明里暗里就是说基地高贵冷艳不干活,不到最后时刻不出现,是个专门养大爷的地方——退一万步说,哪怕基地真的是养大爷的地方,这些“大爷”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可也是要玩命的,他这话当着钟将军这个刚从医院里捡回一条小命的基地负责人面说,实在太伤害人民感情。 寇桐假装没听懂,背对着他们调试好仪器,转过头来对老姚说:“老首长,麻烦您带好武器,来站在这个位置,瑾琛过来,钟将军,请往后退一些。” 姚硕迟疑了一下:“要自带武器?” 一转头,看见黄瑾琛已经脱下束缚了他半天的白大褂,里面是一件紧身夹克,活像个军火贩子似的,腰上挂着□□,背上还背着一把□□。 发现他自己正被集体围观,黄瑾琛学着寇桐的模样,挤出了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您就像我这样就行。”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姚硕的脸颊又抽搐了一下。 然而等到进入了投影空间以后,黄瑾琛才发现自己这回好像是白紧张了,根据寇桐的说法,这回他们两个人的意识全部被机器屏蔽,进入的完全是姚硕的意识投影空间。 可谓是人比人气死人,黄瑾琛看着眼前的高楼大厦,霓虹街道,对比头一天的经历,感觉自己终于明白了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差距。 这条大街上竟然还能有人来人往,空气中飘着一股甜品店的甜香味,面前是一个十字路口,背后是巨大的广告牌和一大片别墅区,进进出出很多豪车和美人,各种衣香鬓影女人和风度翩翩的男人与他们擦肩而过,俨然一群社会名流。 姚硕也才刚回过神来,这时指着方才变换过来的红绿灯对寇桐嗤之以鼻:“这就是你说的模拟训练场?请问训练内容是什么,吃喝玩乐?” 寇桐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所以我们的设备才需要调试,有的时候会因为进入者本身的素质不同而产生各种混乱——我和瑾琛昨天测试的时候还不小心掉进了一片大海里,被一个大章鱼给追出来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厚着脸皮,请钟将军通过一些私人关系,联系您和其他一些朋友来帮忙。” 姚硕摆摆手:“行了行了,能出去么?” “暂时不行,为了设备稳定,进出有一定的最长最短时间控制。”这个寇桐说瞎话连草稿都不打,比他这个干过卧底的还能装,黄瑾琛在一边叹为观止地想。 姚硕哼了一声,转身沿着街道往里,径直向一家咖啡馆里走去。 黄瑾琛趁机把身上的凶器藏了藏,拉着已经双腿着地的寇桐走在后面,请教业务问题:“不是说我们俩被屏蔽了么,怎么你这腿又好了?” “我们被屏蔽的意思是作为固定参数,可以做一些简单设定——比如我觉得我们直接进入两伊战场的可能性很小,所以给你背的枪设定了一个盒子。” “我还是不大明白投影仪的机制。” “人的大脑运作极其复杂,很多人可能不但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连自己真正在想什么都意识不到——当然我不是说你这种受过特殊训练的人。”寇桐跟姚硕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后面,压低了声音给黄瑾琛耐心地解释,“人的脑子里,同一时间不知道在做多少工作,基于此,我们很难连接两个人的意识,那会极端混乱。” 黄瑾琛忙点头。 寇桐就接着说:“所以采用特殊的空间技术手段,我们通过投影仪,并不是让你进入到某个人的思想里,而是把这个思想物化,合成一个完整的、具有某种特殊规则的空间,通过调整频率,重合到我们的真实空间里面。这样当事人和我们工作人员可以一起进入这个空间。” 黄瑾琛忙问:“那昨天我们碰见的大怪兽是谁想出来的?我可没有。” 寇桐耐心地说:“我也没有,那个是我们两个潜意识重合的某种结果,具体代表了什么意思,我缺乏参数,很难说,没有经过具体分析,光靠大概猜一猜,肯定是不科学的。另外单独某个人的意识投影相对清晰,里面会有统一的规则和逻辑,但是多个人的意识投影重叠在一起就很不好说了,有时候还会很不稳定。” “那……万一咱们以后工作的时候,也碰上昨天那位大妹子那种不大友好的友情客串,真光荣了,算烈士么?” 把寇桐给逗乐了:“放心,不会死的。投影仪器是非死亡模式的。” 黄瑾琛皱皱眉,表情有点迷茫。 “打个比方吧。”寇桐在手上画了一个正交坐标轴,“这玩意懂吧?” 黄瑾琛点点头,表示即使早早地就进入了社会的大课堂,基础教育还是接受过的:“小时候数学老师讲过这个,不是一个x轴一个y轴么?” 寇桐说:“对,差不多吧,叫什么轴都一样——假如说竖着的这条轴上的每一点,都能通过某种方法,映射到横的这条轴上,打个比方就二分之一吧,那如果竖轴上的区间是一到二,那横轴就是二分之一到一了对吧?” 黄瑾琛点点头,片刻,恍然大悟地说:“哦,所以投射完了以后就比原来少了一截,比如吹灯拔蜡这轱辘就被掐了不播了是么?” “就是这么回事。” “那咱们还跑什么呀?” 寇桐笑了:“不真的挂在墙上,不代表你在空间里也能不死,只不过这里的死亡模式被默认为空间强行被破坏,而且说实话,死一回的滋味没那么舒服。” 黄瑾琛跃跃欲试,打算猎奇一回。 寇桐假装没看见,加快了些脚步,偷偷跟黄瑾琛说:“快点,老东西被我忽悠住了,咱们跟着他走,这是他自己的意识投影,尽管他自己不知道,但是他本能地知道往什么地方走。” 7、第七章 老姚(二) 一照面,寇桐就发现老姚挺懒得搭理自己,他好像对任何人都有某种敌意,包括自称老朋友的钟将军,对自己更甚。 为什么? 一般初步进入某个人的意识投影空间的时候,只要进入其中的人老实点——比如别像黄大师这样,又爬大高塔,又砸人家玻璃,还调戏土著民,做出这些类似于攻击的行为,空间本身在还没有展现出内部的冲突时,会相对比较和平一段时间,体现的应该是一个人比较表层的意识。 这么看下来,至少老姚他不是一个性格很孤僻的人。 单个人的意识投影和多人交叉投影不一样,多人交叉的时候,为了缓冲双方的意识冲突,里面很少会出现进入者以外的人。 而单个人的意识空间很稳定,有固定的规则,是个完整的个体,一般可以从里面的热闹程度,折射出一个人重视人际关系的程度。 眼前这条车水马龙的大街,至少说明老姚是个惯于应酬、偏向于社会型的人。这样的人,到了老姚这个年龄,按理说应该是十分圆滑的,即使真的因为某种原因对别人抱有敌意,也不大容易被对方感觉到,何况是直接阴阳怪气地拿话刺别人了。 他心里一定有某种已经压抑不住的冲突。 寇桐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地偏头看了黄瑾琛一眼,发现黄大师正以一种带着审视的目光盯着大街上不停和他们擦肩而过的行人看。寇桐的目光就在平光眼镜下闪了闪,他不止一次地觉得,黄瑾琛的目光很凉。 是的,不是冷,是很凉。 乍看之下,黄瑾琛是个很会自来熟的男人,比较好说话,识逗识闹也颇为识趣,但是当有人坐在他身边,即使大家凑在一起很放松地磕牙打屁,当别人把不小心把杯子往他那边稍微推一点的时候,他也总会无意识地同时挪一下自己的杯子。 黄瑾琛作为一把潜伏在恐怖组织中很久的“枪”,大概已经习惯了这种藏在瞄准镜之后的生存方式,他可以几十个小时地把自己的呼吸频率降低到极致,趴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一丝不苟地等着一个目标。 别人很难想象,他当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有的时候寇桐甚至忍不住怀疑,他真的分得清眼睛看到的人,和瞄准镜里看到的人么? 一直被人称为“枪”,他会不会也下意识地把自己和别人都物化? 正这当,黄瑾琛用胳膊肘轻轻地捅了他一下:“哎哎,你看这老东西还挺假时髦,往咖啡厅里钻。” 结果黄瑾琛说完一低头,就发现寇桐正假装风魔地鼓捣着一个不知从哪摸出来的操纵匣子,还像模像样地按着耳朵上夹着的一副听音乐用的蓝牙耳机,假装是联络器,在那里一本正经地说:“还有多久能调试好?哦……哦,好的,你们尽快,我是无所谓,老首长大老远地来了,别让人家陪我们做无用功。” 黄瑾琛叹为观止地看着他演话剧似的,抬腿迈进咖啡厅,还颇为抱歉地对已经坐下的姚硕点点头:“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好像真事似的! 咖啡厅里灯光很暗,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外面分明正午太阳当空,一跨入门口,却像是突然进入了夜晚,音乐声也低低沉沉的,里面没有多少人,客人们都很安静,分散地坐在各个角落里,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的,非常能保护别人的隐私。 黄瑾琛的瞳孔飞快地因为黑暗而放大,他脚步微妙地顿了顿,被寇桐发现了,就听见寇桐低低地给他解释说:“你看出来了吧,这就是投影空间的奇特之处,很多事是不能以常理来判断的。” 姚硕占了一个双人的位置,要了杯喝的东西,人往后靠在靠背上,脚却伸得很长,占了对面椅子下面的几乎全部空间,明显不打算和他们俩人为伍,寇桐也没讨人嫌,识趣地跟黄瑾琛坐在了靠近吧台的小座位上。 黄瑾琛这才问:“不能以常理判断,总要有个理论依据吧?不然这玩意不是太莫名其妙了?” “有。”寇桐留着一只眼睛看着姚硕,话音压得很低,语气也很慢,“他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是个什么地方,所以会在一开始就依据本能,把我们领进这个地方,我说过,他是这个投影空间的主人,所以会本能地知道往什么地方去。这个咖啡厅,对于他来说,就代表冲突。” 黄瑾琛眨巴眨巴眼睛,表示提高业务水平,实在是当务之急。 “比如他一方面是个很强势的人,非常咄咄逼人,一方面心里又隐藏着某种懦弱的品质,加上一些外因——我们叫它压力源的刺激——这使得他现在心里的矛盾突出出来,自身已经无法调节了,才会导致他一些异常行为。” 黄瑾琛恍然大明白状:“哦,有道理。” 寇桐忽然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要形象一点解释这种冲突,打个比方,就比如说你本人,你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外向,非常不拘小节,喜欢热闹和交朋友,但实际上和别人很有距离感,你太长时间游离在正常的社交之外,不知道该怎么样看待别人、和别人相处,又怕露出马脚来……哎?黄大师,你的手往哪摸呢?” 黄瑾琛的手下意识地往自己的腰上别枪的地方摸,听见寇桐的话音,立刻顿了顿,仿佛回过神来似的,手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走,最后非常自然而然地放在了寇桐的大腿上,还冲他挤挤眼睛:“黑灯瞎火,你说呢?” 寇桐自觉自己麻杆男人一个,腿上没什么料,一穷二白,被摸两把也不知道谁占谁的便宜,于是躲也不躲,继续说:“所以你看,当别人的话题中心是你本人的时候,你会下意识地神经紧张,做出一个本能的攻击或者防御的动作,然后等理智赶上本能,再用别的方法把话题岔开。” 他说这话的时候,忽然用手掌覆上了黄瑾琛放在他腿上的手背,他的手掌有些粗糙,中间有各种各样的伤痕,却很温暖。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叫黄瑾琛的身体不自觉地紧绷了一下,然而还没来得及让他对这个黑暗中的亲密接触有什么悸动反应,寇桐就收回了手和腿,笑了起来:“当然,我刚才说的你不用当真,这只是普通骗子们拉关系骗取别人信任的一点小手段。” 黄瑾琛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寇桐耸耸肩,非常轻松愉快地翘起二郎腿,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皱皱眉,说了一声:“不介意吧?” 还没等黄瑾琛回复不介意什么,他就把两人份的糖都给弄过来,倒进了自己的咖啡里,末了还非常土鳖地评价说:“这玩意不是跟中药渣滓一个味么?傻洋鬼子才爱喝这玩意。” 黄瑾琛:“……” 感觉他这句话十分对不起这身衣冠禽兽的打扮。 寇桐若无其事地接着说:“任何人都是有两面性的,人的心理状态长期来说,处于一种平衡状态,不可能只有一方面的特性,只不过大部分人没事的时候不大可能把自己两方面的性格或者心理冲突表现给别人看,所以总会有一边侧重。因此泡妞和装逼时候,必杀技之一就是故意说出和对方表现的性格相反的一面,不管真有还是假有,反正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很文艺很有水平,非常像是个陌生的知己,跟自己心灵深处有裙带关系。” 黄瑾琛深沉地思考了一下,问:“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在泡我?” “……”寇桐顿了顿,“我是在给你介绍职业技巧,干我们这一行的人,除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之外,还要学会如何安全避雷地装逼。” 黄瑾琛对他的前辈投去深深的崇拜目光。然而寇桐的注意力却已经转移到了姚硕身上:“拒绝别人靠近,搓揉糖纸的动作显得很焦虑……你说他在焦虑些什么呢?” 黄瑾琛说:“老钟不是说他家里在闹离婚么?” 寇桐反问:“钟将军说话能信么?” 黄瑾琛从善如流地回答:“必须不能啊,不然母猪都能上树了。” 寇桐笑起来,觉得这位同事真是非常上道。 他笑起来的时候,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即使坐在他对面的人,也只能看见他微微侧着的脸上的一只眼睛,桌上只有一盏颜色昏黄的台灯,使得一切看起来都很朦胧柔和。 黄瑾琛突然发现寇桐的黑眼珠比例要比别人多一些,所以当他盯着什么人看的时候,目光就显得很有感情,几乎能算是含情脉脉了,特别是他盯着别人看,嘴角还微微翘起来的时候,画出来简直能直接贴到墙上,评个年度最治愈的笑容没问题。 黄瑾琛突然很遗憾他刚才没接自己的话茬,不然被这样给力的“第二眼帅哥”泡一泡,也不是不能接受。 就在这时,咖啡厅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踹开了,刺眼的阳光照进来,几乎能闪瞎大家的眼,寇桐一边本能地抬起手在眼前挡了一下,一边小声微带兴奋地说:“来了!” 黄瑾琛的视力比他的适应性要强很多,此时已经看清楚了门口的人,只见那里站着两个持枪的男人,一身经典的抢银行打扮,手里拿着枪,脸用丝袜蒙着,露出两只眼睛。其中一位胖一点的非常霸气侧漏的往房顶上开了两枪,在一堆玻璃碎裂和人们的尖叫声里扯着嗓子吼:“把保险柜打开,钱拿出来,装在麻袋里!不准乱动,不准碰手机,谁敢偷偷报警,老子就干掉谁!” 黄瑾琛还没有熟悉投影仪这个神奇的空间里面的游戏规则,于是登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究竟是自己穿越了,还是那两位哥们儿走错房间了。 8、第八章 老姚(三) 黄瑾琛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自己藏进了一边植物的阴影里,动作十分迅捷,手脚悄无声息,就像一个贴在墙上的影子似的,寇桐没管他,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整个咖啡厅的光和影子上。 这个地方非常的特别,一方面非常非常的暗,对姚硕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另一方面这种安静和不可告人的暗,却在此时又被这两个莫名其妙的闯入者突然打破。外面刺眼的强光和室内的暗混在一起,于是演变成了一种非常奇特的现象——咖啡厅里忽明忽暗,并不是空间上的交替,而是时间上的交替。 寇桐微微闭上眼睛晃了一下头,被这忽明忽暗的光晃得有些眼晕,任何一个人在这种诡异的环境下心情都不会很平静,他感觉到某种加剧的焦虑。 这是空间的主人在彷徨,因为心理状况很不稳定,所以造成了投影空间也会相对混乱。 就在这个时候…… 枪声响了,走在前面的一个劫匪毫无预兆地仰面倒下,额头正中一颗明显的弹痕,随后血迹才慢慢淌下来。 在这样混乱的情况里,悄无声息地把人一枪毙命……寇桐忍不住按了按额角,心想黄瑾琛这根搅屎棍子,可真是太能添乱了。 然而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咖啡厅里好像鬼屋一样忽闪忽闪的光突然不闪了,所有的光一下子都被挡在了大门外,里面的人们好像不敬业的群众演员,光顾着围观忘了台词,都这半天了,才反应过来出了人命,开始在黑暗里尖叫,四处奔逃,没头苍蝇似的。 一直潜伏着的姚硕猝不及防地扑了出来,身手利落地卸了另外一个劫匪的武器,膝盖顶在他的膝窝里,扭住他的肩膀,宝刀不老、一气呵成地把这个倒霉的笨贼给按在了地上,卡住了他的脖子。 随后不知谁把咖啡厅里的灯打开了,柔和偏向暧昧的暖色灯光辐射开,门外同一时间响起了警笛声。 等到尘埃落定了,老姚这才抽身出来,格外冰冷地看了黄瑾琛一眼:“是你放的枪?” 黄瑾琛还没说话,寇桐就先一步站在了两个人中间,他从老姚的左侧迈上一步,只用了半个身体挡住黄瑾琛,动作十分自然,既像是要把他们两个隔离开,看起来又不像非常刻意。 寇桐压低了声音:“姚老,我已经通知我们外面的系统调试员,尽快调试设备,放我们出去了,您放宽心。” 他的话音越来越慢,也越来越低,最后格外清晰地咬了“放宽”两个字,然后扫了黄瑾琛一眼,微微摆了摆手,侧过身请姚硕先过去:“这里太乱了,我看那边地方稍微大一点,咱们过去吧。” 姚硕表情颇为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有说什么太难听的,只是隔着老远又看了黄瑾琛一眼,很有意见地说:“要我说,特权阶级的存在就是腐败的开始,你们部门一直缺乏监管,又什么人都往里招,实在太无法无天。” 寇桐扶了扶自己的眼镜,不评论他这句话,反正听着心酸的是钟将军。 黄瑾琛往外看了看,翻了个白眼,默不作声地把枪背在身后,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见姚硕这个死老头子就颇为手痒,在脑子里幻象了一番,怎么把这个老东西按在地上,掐着脖子,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的重口味血腥暴力场面。 他想入非非得太过投入,以至于一脚没注意,狠狠地踩在了寇桐的后鞋跟上,差点把两个人同时绊住。 黄瑾琛吐吐舌头,预感姚老湿又要有话说了,果然,姚老湿非常看不惯地皱起眉,清了清嗓子:“再看看你们这都是什么素质,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你们没受过军训么?像什么样子?你们……” 寇桐却不理会他封建大家长似的絮叨,径直越过他。原来他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咖啡厅的后门处,这里挂着一块老旧的“闲人免进”的牌子,寇桐一把揪下那块牌子,猛地推开了窄小的后门。 那一瞬间,跟在姚硕身后的黄瑾琛敏锐地发现,姚硕肩膀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仿佛下意识地要去阻止寇桐一样,然而想起来又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只能保持着那样一个别扭的姿势,愣愣地站在原地。 黄瑾琛伸长了脖子,只见那道门后面居然是一座山,被寇桐推开的门就像是连通了另一个世界。 山高极了,山脊宽阔,却挤在一个围墙里面,也不知道山底下压着什么妖魔鬼怪,不到两米高的围墙竟然把一座高山给困在了其中。 正门的天光一如正午,后门就是黯淡的傍晚,太阳已经看不见了,天光也已经黑了下来,唯有山头上嶙峋的石头和干枯的树枝自高处垂下来,无风的夜里一动也不动地僵持在那里,就像是某种怪物的躯体。 就在这时候,他们脚下的地面剧烈地震动了起来,寇桐和黄瑾琛同时听到了耳朵里一个机械的男声说:“警报,警报,空间不稳定,空间不稳定,在半分钟之内瓦解——” 一声巨响,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山顶上滑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正好冲着打开的咖啡厅后门砸过来,黄瑾琛吃了一惊,一把揪住了寇桐的领子,像拎兔子一样地把他往后拎了好几步,同时叫了一声:“趴下!” 大石头一下子砸中了小小的后门,无数飞沙和石头碎屑好像子弹似的四处崩人。地面震动地越来越剧烈,几个人趴在地上几乎一动不敢动,不一会功夫,就被埋了起来。 就在黄瑾琛越来越感觉自己像一棵被栽在土里的大蒜时,那股熟悉的挤压感又回来了,他松了口气,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个方才还彼此重叠的空间非常无情地没有给对方留下一点纪念,哪怕一个土渣。 黄瑾琛向一条腿的寇医生伸出一只手,才打算把他拉起来,姚硕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这就是你们的研究成果?你们这破玩意究竟能干什么用?国家每年拨款给你们,纳税人每年从牙缝里挤出那么多钱供养你们这些人,就是让你们做这种毫无意义毫无道理的情景模拟么?” 钟将军闻声赶紧推开门从外面进来:“老姚,有话你来和我说,或者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可以……” 姚硕愤怒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吃皇粮的蛀虫。”看也不看钟将军一眼,大步走出去了。 “怎么回事?”等他走了,钟将军才转头问寇桐。 寇桐的二皮脸非常坚实地把老姚的精神攻击抵挡在真皮层以外,很不以为意地扶着拐杖站起来,没形没款地坐在一边一把硬木的椅子上,把打着石膏的腿吊起来,挑起眼皮扫了钟将军一眼:“你问我怎么回事?我还没问你呢。” 钟将军叹了口气,抬眼看了一眼退到一边,活像看热闹似的摆弄着他的枪的黄瑾琛,拉了把椅子坐在寇桐对面,缓和下口气:“你先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寇桐调出大锅炉投影仪的监控录像,把芯片放进一个随身带着的小夹子里:“具体情况我回去分析好可以给你打一个报告,表面上看,你的这位朋友很可能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而时常感觉焦躁不堪,他很要面子,即使正常的时候看起来八面玲珑,但是实际不大善于与别人沟通,压力都堆积到心里,没地方释放,只能越来越焦虑,当心理冲突失衡到了一定的程度,就让他变成了现在这种控制不住自己的样子,于是他会本能地用一些负面的词语,以故意刺伤别人的形式以释放压力。” 钟将军沉默了片刻,倒是旁听生黄瑾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感觉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似的。 过了好一会,钟将军才有点烦躁地点着了一根烟:“那你说,他的压力源是什么?” 寇桐眨了眨眼,往后靠了靠,揉着他那条石膏腿:“教官,你其实一直觉得我是小叮当那万能机器吧,什么都知道?” 钟将军用一种又深沉又苦逼的眼神看着他,连远在墙角的黄瑾琛都接收到了他这“性感光波”,顿时虎躯一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压力源。”寇桐迫于压力,只得开始说人话,“知道什么是压力源么?它可能是任何东西,比如你放一个屁,我腿脚不利索,一时半会跑不了,得在这闻着,感觉心情很不愉快,这也是压力源。” 黄瑾琛说:“噗嗤。” 寇桐摆摆手:“行了黄大师,我就是举个例子,你不用现场演示。” 随后他接着说:“很多事情都能构成压力源,但是不一定会引起人的压力,不同的人会对不同的压力源做出不同的反应……” 黄瑾琛学以致用地接着说:“比如我腿脚利索,听见屁响立刻屏息凝神往外遛,就不构成压力了。” 钟将军回过头去,看着突然对心理学兴趣浓厚,乃至于乐不可支的黄瑾琛,对自己的安排后悔得简直连肠子都青了,只得语气沉痛地说:“他真的只是举个例子。” 寇桐笑了笑,调出投影监控录像的最后一个镜头,屋里的窗帘自动合上,屏幕上的画面定格在了那座被墙围困的山上,画面有些模糊,寇桐说:“就是这里。咖啡厅非常暗,非常非常暗,体现出一种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他的自我保护过了头,几乎有些攻击性了,中间发生了一段激烈的冲突,但是他给压抑了回去。也就是他潜意识中的这种提防,把我们一起困在了这个地方,进不去出不来,所以我在他心情稍微放松的时候,给了他‘到更宽的地方去’的暗示,他就无意识中带着我们走到了这扇门前。” 钟将军仔细地盯着图片看,一分一毫也不愿意放松似的。 寇桐说:“但是我今天操之过急了,他一看见这门里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投影仪是什么,但是肯定隐约意识到了一些事,里面的东西强烈地刺激了他,所以空间当时崩溃了——我现在需要了解一些这位客人的……” “我记得这个。”钟将军忽然指着图片上围在大山上的围墙,“他们家的院墙就是这样的。” “啊……”寇桐收回手,修长的手指撑在下巴上,“来自家庭的刺激?” “我会找人了解一下这个情况。” “嗯……哎,我说教官。”寇桐突然抬手把图像关上了,上身前倾,清了清嗓子,却压低了声音:“教官,别瞒我,你们怀疑姚硕做了什么事,以至于找我来给他做心理评估?” 钟将军面色一滞。 寇桐摇摇头:“算了吧,你什么时候瞒得过我?姚硕就是再顶俩黑眼圈也成不了国宝,至于叫你私下里动用基地的设备给他评估?不能够吧?” 钟将军沉默了半晌,站了起来,按了按寇桐的肩膀:“我不能说。” 寇桐耸耸肩,表示一点也不意外,钟将军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我尽快把他的家庭资料找齐。” “如果有可能,让我见见他的家人。”寇桐补充。 钟将军应了一声,关上门出去了。 寇桐拄着拐杖要站起来,一抬头才发现黄瑾琛正盘腿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他的宝贝枪械,以一种好奇的目光看着这边。 寇桐:“干什么?” 黄瑾琛:“钟石梁是你老相好么?” 9、第九章 老姚(四) 寇桐说:“你说什么?” 黄瑾琛想了想,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欠得难受冒出这么一句,也觉得有些多嘴,于是在头发上抓了一把,可是又想,问都问了,半途而废多不好,做人还是得有始有终才行,于是说:“也没什么……主要我看你们俩总是眉来眼去的。” “像这样么?”寇桐摘下他那衣冠禽兽一样的眼镜,用那双一笑俩弯钩的眼睛电了黄瑾琛一下,“我基友很多,加起来够凑一桌三国杀,你来不?” 黄瑾琛立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寇桐,笑容满面地说:“没问题,这个可以有!” 寇桐:“黄基友!” 黄瑾琛:“寇基友!” 然后黄瑾琛张开手臂,侧过脸,笑得像一朵春光明媚的狗尾巴花一样:“来,基友,嘴一个!” 寇桐拄着拐,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淡定自如地和他擦肩而过,人模狗样地说:“这个风格太奔放,多不好,鉴于我是个保守的人,不如我们先从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开始。” 黄瑾琛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还非要挺胸抬头,好像一颗红心能照九州似的,就觉得被深深地娱乐了,爆出一阵大笑。 等他笑完了,发现寇桐早就不知道钻哪去了,黄瑾琛这才想起来,寇医生居然把那个关键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了,什么都没问出来! 于是他胸口里那颗活跃异常的八卦心被燃烧起了熊熊斗志,感觉自己好像突然被街头巷尾三只耗子四只眼的大嫂子小媳妇附身了,对寇医生的情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寇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把监控系统拍下来的所有镜头重新放了一遍,一边看一边随手在纸上做笔记,平光的眼睛挂在胸前,前额上有些疏于打理的头发垂下来,最长的一缕居然已经能搭在鼻梁上了。 录像时间有一个多小时,寇桐把它从头到尾放了七八遍,偶尔会停下来,卡在某一个画面上研究半天,等他差不多看完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很晚了,外面完全黑了下来,这一直起身来,腰背上“嘎巴”一声,又酸又难受。 他拿着笔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打了两下,然后拿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两声后通了,电话那头一个男人接了起来,以一种懒洋洋的口气说:“嗯?是寇医生?” “对啊,”寇桐眯起眼睛笑了,把手里的笔扔到一边,“我没把你从什么人的床上惊动起来吧?” “你说呢?”男人好像故意的一样,以一种异常性感的声音低低地笑了起来,“找我有什么事?” “想和你打听个人。”寇桐拿出姚硕的相片,相片上的人表情很严肃,面对镜头,脸绷得紧紧的,一点笑容也没有,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脸颊有些松弛,使得他颧骨有些突出,嘴角被压得往下撇着,看起来有几分刻薄,“姚硕这个人,你听说过么?” “姚硕?”男人顿了顿,“嗯……好像还真有一点印象,你稍等。” 电话那头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寇桐不着急,拿着电话等着,手指尖点在一行小字上,“自愿请求退居二线”,他想了想,又在“自愿”两个字下面轻轻地划了一下。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一条腿的寇医生只得单腿蹦过去开,只见黄瑾琛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站在那,他丝毫也不见外,没等寇桐说话,就自己进了屋,把他桌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推开,打开了拿来的袋子,一股食物的香味冒了出来,寇桐摸摸肚子,居然真的感觉有些饿了。 电话里的男人没让他等太长时间,过了片刻,就告诉他:“等我明天找人给你查一查,然后具体信息发给你。” 黄瑾琛看着他笑得一脸柔和地说了声“好”放下电话,八卦之火顿时又烧起来了:“马子?基友?” 寇医生大马金刀地坐下来,搓了搓手,非常豪迈地叼起一根鸡腿,心情愉快地冲着黄瑾琛挤挤眼:“你说呢?” 黄瑾琛西子捧心状:“你真是太花心了!” 寇桐赶紧表明心迹,含糊不清地说:“别呀基友,其实我最喜欢的人是你。” 黄瑾琛眨眨眼。 寇桐草草擦了一把嘴上沾的油,有奶便是娘地说:“因为你给我带好吃的嘛。” 黄瑾琛默然,感觉自己和寇医生的阶级友谊其实只是建立在了一条肥硕的鸡腿上。 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寇桐旁边,伸手翻起寇桐做的乱七八糟的笔记,只见一系列密密麻麻不知所云的名词中间,寇桐用黑色的水笔在正中间写了一个词,还在外围画了个圈,好像重点标出:中年危机。 ****** “这是什么意思?”黄瑾琛问。 “唔,字面意思。”寇桐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消灭食物的速度快得惊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过了晚饭点饿着了,他十指齐动,横扫千军如卷席似的,“有些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压在身上的责任越来越大,但是生理上越来越力不从心,事业可能进入一个平台期,或者开始走下坡路,因为好面子,所以更倾向于逃避别人的评价,沉湎在过去的荣耀里,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下降,学习能力降低……这里面怎么还有辣椒?” 黄瑾琛说:“吃吧,哪那么多毛病——听你的意思,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姚头,就因为这点屁事?” “更年期遇上青春期,这个年龄的人可能会对一成不变的家庭生活感到厌倦,或者沟通不畅造成亲子关系的紧张,于是有家庭和事业的双重压力,由于他过于强烈的自尊心,使得即使他的压力超过了承受能力,也没有倾诉或者寻求帮助的欲/望,反而转化成极端的自我保护欲。” 黄瑾琛听完细细地想了想,感觉还真有那么点道理,于是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别说,还真有点门道,不是完全糊弄人的。” 寇桐把鸡骨头吐出来,力求上面不剩下一点肉渣,扔出去狗都占不了便宜,这才百忙之中扫了黄瑾琛一眼,心想他问这干什么,这位大人物难不成还真打算改行了么? 黄瑾琛挂名在st基地,钟将军为了防止他给基地的正常工作捣乱,于是拉郎配似的给他随便往自己这里一塞,当然是不能指望他干什么正经事的。 这几天黄瑾琛也一直处于一种兴致勃勃的围观状态,无所事事地看热闹拾乐。 寇桐知道他现在比较迷茫,就像一根时时刻刻绷紧的弦,突然放松下来,实在没别的办法,只能乱颤一阵子。 黄瑾琛的生活里没有目标,没有信念,他眼睛里的那种凉其实来源于漠不关心——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大能激起他的兴趣,他不再想过以前那种虽然刺激、但是朝不保夕的生活,却也没能找到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寇桐想了想,觉得自己吃得也差不多了,于是弯下腰,从桌下面的小橱柜里变魔术一样地拎出两瓶啤酒来,在黄瑾琛揶揄的目光下熟练地对着瓶口一蹭,就把两瓶啤酒的盖子都给蹭掉了,随后他又打开抽屉,从一堆正经八百的文件下面摸出一包油乎乎的炒花生米,撕开塑封包装丢在桌子上。 “来,咱俩喝一杯,聊聊。” 黄瑾琛毫不客气地拎起啤酒瓶子灌了一大口:“我操,真爽!哪来的?” 寇桐呲牙一笑,小声说:“私藏,基地里禁酒,低调点——来,我给你说说姚硕这个案例,到现在为止,我们掌握了哪些东西……” 于是当天晚上,吃饱喝足又听了半宿理论联系实际的案例分析课的黄瑾琛,就干脆在寇桐那里住下了。 寇桐这人有个不大好的习惯——睡得比狗还晚,起得比鸡还早。 天才蒙蒙亮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模模糊糊地醒了,眼睛还没睁开,却隐约看见了一团白雾。寇桐在白雾前看了一会,感觉很无奈——这场景实在是太没有创意、也太熟悉了,他好像已经成了熟练工,百无聊赖地伸手去抓了一把,白雾就像是一团棉花似的,抽茧剥丝地被他拽进手里,一会被捏成兔子形,一会捏成包子型。 白雾后面,慢慢地显露出一面镜子,一个一模一样的捏着白雾的寇桐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透过神奇的反射看过来,他脸上没有了笑容,略显狭长的眼睛就莫名其妙地看起来有些冷酷。 镜子里的人和镜子外的人都置身于一大片的黑暗里,只有他胸前挂着的防辐射用的平光眼镜,微微地反射出一点淡薄的微光来,那乳白色的光好像只笼罩在他自己身上。寇桐深吸了口气,对着镜子笑了笑,镜子里的人却依然是一脸漠然。 寇桐的笑容慢慢地冷却了下去,他伸出手指,在镜子上轻轻地碰了一下,就像是碰到了一层水面,轻轻一动,涟漪就扩散了出去。 里面的人影子模糊了,然而片刻后,镜面平静下来,他依然像是个塑像一样地端坐在那里,狭长泛着微光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镜子外面的人,就像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寇桐叹了口气,然后他站了起来,无比熟练地抬起屁股底下坐的凳子,狠狠地砸向了镜子,镜子应声而碎——他好像已经重复了这个动作千百遍一样,随手扔下了凳子,看也不看那些碎片里反射出来的人影,大步往更黑暗的地方走去。 剧烈的光涌进来,寇桐终于睁开了眼睛,看见渺茫的天光透露出一点微弱的白,他于是舒了口气,感觉有点冷,大半个身体没有被子——被黄瑾琛抢了。 寇桐揉了把脸坐起来,感觉这一觉睡得有些落枕。 10、第十章 老姚(五) 这一天没有额外工作,黄瑾琛闲得无聊,就一个人背上枪跑去研究“大锅炉”了。这回没有人跟他进去,他就带着点探险的意思,出来进去地玩。 寇桐要回医院拆石膏,一早晨离开了,从此他终于可以像人类一样直立行走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人们总是要为青春期已过,但依然肆虐的中二病付出一定的代价——比如寇医生他即使像人类一样地自己走出医院,走路的姿势也依然比较猎奇,伤腿有些使不上劲,配合不大协调,扶着墙左摇右晃地锻炼了一会以后,他就累得有些犹豫,于是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 跟钟将军知会了一声,寇桐以一种非常帅的姿势在原地思考了一下未来的人生方向,就挥手叫了辆出租车。 他穿越过闹市区,来到一个比较偏远的街区,尽管拖着一条半的腿,还是比较顺利地翻过了一个民工子弟小学破破烂烂的围栏,超近路到了学校后面的一条小胡同里。 这个被城市规划者遗忘的地方,一边是学校近乎废弃的操场,一边是低矮的平房区,不知谁家的破纸箱子挡在路中间,只有单人能勉强通过,一声细细的猫叫,叫寇桐抬起头来,看见一只小野猫正趴在砖瓦的房顶上,颤颤巍巍地翘着小尾巴,瞪着大眼睛看着他。 能安抚小儿夜啼的寇医生在兜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块软软的奶糖,撕开包装,踮起脚。 这只野猫大概还是只幼猫,胆子很小,看见人对它伸出手,就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尾巴颤动的频率更大了,警惕地呲出了还没长好的小尖牙,非常色厉内荏地又叫了一声。 寇医生把奶糖放在了瓦片边上,小猫迟疑了一下,好像也感觉得到这个人的无害似的,喵喵叫了两声,就试探地往前凑了一步,低头在乳白色的糖块上嗅了嗅,舔了一口。 寇桐这才笑了笑,转身从兜里把他那防辐射眼镜拿了出来,扣在了脸上,衣冠禽兽一样地走了慢慢走了进去。 民房走到尽头,有一家小店铺,门口贴了门神,还挂了桃木剑,里面的墙上贴满了朱砂画的黄纸符,寇桐熟客似的揭开油乎乎脏兮兮的门帘走进去,靠在门口等着,只见一个中年妇女正背对着他,跟一个带着墨镜神神叨叨的瞎子老头说话。 老头说:“从你们俩这八字上看……唉,有一句话我老头真不该多嘴。” “您说吧。” “唉,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但是夫妻要长长久久的过日子,命格非得不能相克才行,过去古人婚嫁时候,要请人算好了八字配了,还要挑良辰吉时,方能择日完婚,可是现在的人呢,老祖宗那点传统都丢了。您看,您丈夫自从结婚后,这些年来,是不是事业一直不顺?” “是啊!他打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不得志,一开始还知道上进,后来越来越不像话……” “还酗酒。” 女人说:“对!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孩子有十多岁了吧,是快考……” “快考高中了。” 老头捻捻胡子,嘴撇着,摇头晃脑地算上一阵,叹了口气:“夫人,您是火命,您丈夫呢,他是木命,您想,这木头一遇上火,那不都烧没了么?” 寇桐看着那傻娘们儿跟抓着救命稻草似的看着老头:“那您说……您说怎么办呢?” “您与他此乃八字不合,生来不应当在一处的,您丈夫婚后定然多遇小人,事业时时受阻,您跟着他也是尝便人间苦辣,饱受苦难,日日脾气暴躁,乃至于控制不住自己,是不是?” “是是!太准了!就是您说的这样!” “你们俩这恩怨乃是前世上带来的,今生往一块搅合还没完,怕是……日后还要应到孩子身上。”老头接着忽悠,“孩子最近在学校……没有什么问题吧?” 这一句话直戳女人的泪点,那眼圈忽悠一下就红透了,大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话:“我明白……您这意思了,听明白了,我们俩,本来就不应该在一块过。” 老头还很体贴地从旁边抽了张面巾纸给她。 女人情绪崩溃了,痛哭流涕,边哭边骂好一阵子,大概十几分钟以后,她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脸上带上了坚决的神色,从包里拿出一叠红通通的人民币压在桌上:“老神仙,太谢谢您了,您说得对!我这就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跟他离婚,我自己带着我儿子,也能把他养大成人。” “哎哎,好……”好的是人民币,老头眼睛里都快冒蓝光了,两只鸡爪子似的手就往上抓去,靠在门口的寇桐于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老头一看见他,立刻跟偷东西被抓现行似的,忙缩回手,一脸正襟危坐、视金钱如粪土的模样:“咳,您这话就见外啦,夫人,我不是要您的钱,世人迷惑,我等修道之人指点迷津,乃是给自己修因果,结善缘的,这些铜臭之物,不要也罢,您拿回去,要是觉得我说得有理,日后亲戚朋友有难处的,不妨来找我老头。” 寇桐想笑,觉着那苦主一脸苦大仇深,自己笑出来不大合适,只能憋着,感觉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于是背过脸去,暗暗给自己揉了揉。 等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他才大模大样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老头的对面:“季神仙,给我算一卦?” 季神仙斜眼扫了他一眼,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慢吞吞地站起来,关上门,在门口竖起一块牌子,上书“三卦已满,明日请早”。 然后回过头来气鼓鼓地瞪着寇桐:“你还用算?你就是颗丧门星,就是来挡我财路的!” 寇桐说:“你别放屁,撺掇人家离婚还收人家钱,你不怕将来下地狱让阎王拔舌头?” 季神仙十分光棍地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你才放屁,你这是封建迷信!” 寇桐叹为观止地看着他,只觉得人的脸皮竟能厚到这样的程度,装甲车都要自惭形秽了! 季神仙就点了根烟,慢吞吞地说:“她找过我好几回了,身上好多伤,一看那样就是家庭暴力闹的,你看她那衣服,虽不是名牌衣服,但也颇为讲究,应该是个挺好面挺爱干净的女人,却直接穿了拖鞋跑出来的——她要不是逼得没法了,能这么仓促么?” 寇桐听着觉得挺有理,又问:“你怎么知道她丈夫因为遇上小人不得志,还酗酒呢?” “咳,她自己告诉我的呗。”老头优哉游哉地吐出一口烟圈,“她自己说她那丈夫每天晚上收工也不回家,在外头跟人鬼混,半夜才回。这样男人我见得多了,外面受气装孙子,晚上多灌几口马尿,回家跟自己媳妇耍威风,甭管他因为什么不得志,这样的人肯定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多半都赖在别人头上,‘遇上小人’肯定是他自己的说辞。再说这女的,我看她也不是什么忍辱负重的性格,肯定两口子没少打架,跟这样人过日子,她能不暴躁么?” 寇桐就笑了起来:“那你怎么知道人家孩子成绩不理想呢?没准孩子特懂事,不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孩子成绩不好了?”季神仙老不正经地一乐,“我就问她‘孩子最近在学校没什么问题吧’,要有问题她自然以为我说中了,要没问题,我再说句‘那就好’不得了么?上回她来的时候,包里还有给孩子买的考试模拟卷子,我瞄见了一角,我就知道她们家肯定有个这么大岁数的孩子,就算孩子在学校没问题,她一听,也觉得我不是在问没用的问题,这是在给她提醒,孩子正在关键时候,当然要防患于未然。” 寇桐哑然,突然觉得,这些老算命才是真正的专家。 季神仙打量了他一下,说:“你怎么有空来我这,不出去鬼混了?” “腿不方便。”寇桐脸不红心不跳、坦荡地说,“前一段时间出门出了点意外,把腿摔折了,刚拆的石膏,现在还使不上劲呢,不是扫兴么。” 季神仙看着他脸上戴着的眼镜,很不爽的“哼”了一声,咕嘟一句:“藏头露尾。” “我就是……突然想找你坐一会。”过了一会,寇桐才低声说。 “找我坐着行,你把眼镜摘了,看这。”季神仙在自己的眼睛上比划了一下,他不知什么时候把墨镜取下来了,两只眼睛不但没瞎,反而带着一种老人特有的锐利。 寇桐迟疑了一下。 季神仙猝不及防地一把撸起他的长袖衬衫,常年穿长袖衬衫的寇医生小臂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划痕就显露出来,那些伤痕大多是利器划的,还有些是烟烫的,划痕都是外深里浅,竟然像是……自己弄的。 季神仙冷冷地说:“这我都看过,你还怕我看哪?” 寇桐苦笑一声,把袖子放下,袖口的扣子系好,摘下眼镜,静静地看着季神仙。 “又做梦啦?”老头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问。 “嗯。”寇桐十指交叉,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这回我把镜子砸了,它也碎了,但是里面的人还是没出来……我感觉……好像一辈子也出不来了。” 季神仙没言声。 “起来以后,我看见我房间的那面镜子,我下意识地就做了一个跟梦里一样的动作——我对着镜子笑了笑,可是镜子里的人却没对我笑,那时候我突然觉得……” “镜子里出现了另外一个人?”季老头问。 “不……是我被关在了镜子里,我差点又把镜子砸了,直到我同事叫了我一声,才回过神来。”寇桐皱皱眉,表情突然有一点疲惫,“当然,这也可能是我早晨睡迷糊了,可是季老,咱们都不自欺欺人,我怕……再这么发展下去,这会变成一种幻觉。” 老头皱起眉:“怕被关在镜子里,你这是一种什么焦虑?你进过自己的意识空间么?” “进过,很不稳定,相当容易崩溃。” “唔……”老头想了半天,才慎重地开口说,“寇桐,你是不是有点怕……” 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寇桐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顺口解释:“是苏轻,我昨天托他给我查个人……喂?”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寇桐身上隐隐的焦虑、苍白和憔悴神奇地全部失踪了,仿佛他又是那个给点阳光就灿烂、快乐得长不大似的男人,说了没两句,他就匆忙站了起来:“我知道了,谢啦……行,没问题,下回请你吃饭。” 然后急匆匆地跟季神仙打了声招呼:“今天有事,不说了,下回再找你。” 就转身跑了。 11、第十一章 老姚(六) 寇桐以私会老情人的热情告别了话音卡在嗓子眼里的季老神仙,挥一挥衣袖,没带走一片云彩。 季老头头顶上悬挂着硕大硕大的□□镜,眯着一双险恶的三角眼,感觉这位来去如风的寇医生,大老远地跑一趟,除了搅黄了他一桩生意以外居然没有别的贡献,就想起自己和人民币挥别时肝肠寸断了,于是老神仙放下身价,恶狠狠地诅咒说:“呸,臭小子,浪费老子感情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小心被人压一辈子!”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别管真神仙假神仙,都是不能随便得罪的,否则会像加勒比海盗一样背着诅咒走过凄凉的下半生,长得再帅也是白搭——当然,这是后话。 等寇桐回到基地,就看见了老姚的妻子窦连青。 传说她有将近四十岁了,但是保养得当,看起来依然很年轻,穿着得体,长得也漂亮,正有些局促地坐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钟将军说话。 黄瑾琛坐在一边打酱油,一双眼睛贼溜溜地上三路下三路地打量人家大姐,寇桐感觉窦连青都快被他看得往地底下钻了,于是果断走过去,脱下外套,扔在黄瑾琛脑袋上,挡住他那不停往外放射的伦琴射线,回手取下基地研究员的衣服披上——鉴于硬件问题,不能健步如飞,只能摇曳生姿似的溜达过来,慢条斯理地坐下,衣冠禽兽地说:“您好,窦女士。” 那声音之磁性,表情之性感,浑身散发着某种既沉稳又青春的矛盾气息,带着一脸升官发财死老婆一般的讨喜笑容,简直是春满大地、暖回人间——解放了自己脑袋的黄瑾琛心想,当年西门庆肯定就是这么勾搭潘金莲的。 只见寇门庆……咳,寇医生,轻声细语地跟窦连青闲扯了几句,就很好地把她的注意力从钟将军那里转移到了自己这边,不知道是他技巧性十足,还是实在单纯因为长得比钟将军和蔼可亲,方才紧张兮兮的女人好像放松了些,手指也不□□自己的包了。 寇桐这才转身对钟将军说:“这交给我吧,你去忙。” 钟将军点点头,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寇桐又看了黄瑾琛一眼,黄瑾琛赶紧正襟危坐,假装自己勤学好问,非常渴望留下围观。寇桐接过自己刚刚摔下来的外衣,搭在手臂上,对黄瑾琛说:“去那边坐。” 然后回过头来和窦连青说:“不要紧,我的助手。” 黄瑾琛最擅长的就是窝在一个犄角旮旯,大家都看不见他,然后好放冷枪,他可以数十个小时放缓呼吸一动不动,就像不存在似的,放在古代,绝对是个练龟息功的好材料。 果然,过了没有一会功夫,窦连青就完全把这么个活物给忘了。 等她慢慢放松下来,寇桐这才扫了一眼她手上的包,然后非常自然地用一个暗示性极强的动作,把搭在手臂上的外衣放在一边,窦连青下意识地就跟着他做了一样的动作,把一直抱在怀里的包也放下了。 随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丢掉了一套屏障似的,露出了一点疲惫的表情,抬起手揉了揉眼角:“不瞒您说,我跟老姚……这些日子是有些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总是特别烦,问他什么他也不说……” “慢慢说。”寇桐把纸巾盒推给眼圈迅速通红起来的女人,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不急,咱们慢慢说,老姚经常发火,还越来越沉默,是么?” 窦连青点点头:“是,我知道一家人需要沟通,电视里都这么说的,可是……他什么都不爱和我说,也不能问,一问就发火,那天我回家,看见他还……还打孩子。他还把铜镇纸往孩子头上砸,你说那么沉的一个东西,他就……我都以为他要死了,吓死我了!我就跟他说,你要打死我儿子,先打死我吧……” 窦连青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 寇桐低低地跟她说话,黄瑾琛在一边看,谁知看着看着,就觉得无聊起来,于是摸出一边的枪,轻轻地擦起来。 这是个遇上事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哭的女人。从钟将军带她进来,黄瑾琛就发现了,这个窦连青不但是个全职的家庭妇女,还是那种性格特别文静特别软弱,比一般人依赖性都强的女人。也不知道她平时过的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好像出了家门就找不着北似的,别人跟她说一句话,她都能提心吊胆半天。 像只兔子——这是来自黄瑾琛的评价。 他跟着寇桐做这份工作没有两天,就开始感觉无聊了,有种自己从前线下来以后直接变成了妇联主任的错觉,听这种小鸟依人的女同志哭诉家庭问题,听多了有点脑仁疼。 不好干什么还要和他过呢?黄瑾琛不理解,依照他的理解,一梭子子弹过去,什么都痛快。 然而他依然训练有素,看上去极有耐心地坐在一边,注意力却不愿意再放在窦连青身上,转而观察起寇桐来。 当年黄瑾琛对寇桐的第一印象,就是他那特别笃定的声音。 战争中,这个男人就像一块放哪都不怯场的万金油,谁倒下他都能扛上似的,他挑起眉盯着寇桐因为身体前倾而微微弯曲的后背,对方身上除了研究院那件蒜皮一样的袍子外,只有一件衬衫,使得他的脊柱突了出来,黄瑾琛出神地盯了半晌,就得出了“腰真细”的这个结论。 这么一个爷们儿——黄瑾琛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寇桐有经验地安抚女人的情绪,诱导她说出老姚更多的情况,一边诧异地想——怎么要干这种活呢? 他又挑剔地看了女人一眼,心想这也就是在所谓的文明社会,虾米小鱼都有“人权”,如果是弱肉强食的远古时期,这种货色还用得着活么? 他们枪林弹雨,十几年在黑暗的深渊里摸索出整个世界的太平,中间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对这个国家和社会几乎仁至义尽了,保护下来这些平民的命,保护他们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像个人一样,有尊严的活着。 这些人还要怎么不知足呢?整天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哭哭啼啼,四处求助。 脆弱的人看起来真讨厌——女人也一样。这是黄瑾琛得出的第二个结论。 这一会的时间,窦连青的情绪已经基本被寇桐稳定了下来,她坐在那里,手里捻着沾满了眼泪的餐巾纸,低着头,很不好意思地冲寇桐一笑,然后开始在寇医生的帮助下,慢慢讲起自己家里生活的琐碎事。 她好像不大自信,每说完一句带有一定主观的陈述时,都要迷途羔羊一样地看着寇桐,问一声:“这只是我的想法,您觉得对么?” 黄瑾琛于是更加嗤之以鼻了,心里冷漠地想,看,这就是文明的结果——养活了这么一大帮专门会浪费资源、没有一点用处的东西。 在他看来,这就好比人们保护大熊猫的行为——纯属吃饱了撑的。那玩意食谱单一,竹子一开花就得饿肚子,不会抓捕猎物,不会逃生,连生育都困难,不是早就应该被自然淘汰么?它有什么资格继续生存? 非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保护这种东西,有价值么? 他一直觉得,寇桐是个难得的被他看得起的人,可偏偏做这种和“大熊猫饲养员”差不多的工作,于是黄瑾琛得出了第三个结论,寇医生实在有点怪胎。 窦连青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关于老姚和家里的事,这几年老姚确实变化很大,尤其是从他自请退居二线被批准开始,原来非常开朗的一个人突然就变得不近人情了。 易怒,敏感,非常喜欢歪曲别人的意思,和家人的交流越来越少,也不再陪儿子,好像他退居二线了以后反而更忙了似的。 “我不知道怎么办,您说怎么办呢?”女人喃喃地说,“我觉得很痛苦,前一段时间我们吵架,我还和他说出要离婚,可是……可是……” 寇桐柔声说:“你不想离开他吧?” 窦连青茫然地看着他:“离开他?离开他我怎么活呢?我从来……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不跟他过了是什么样,我觉得……我、我不知道,您说您是心理医生,您告诉我这个怎么办啊?” 她甚至情急之下抓住了寇桐的袖子,好像一个溺水的小动物似的,饱含泪光地看着他。 啧——黄瑾琛漠然低下头,隐藏在不起眼的阴影里,一下一下地擦着他的枪。 寇桐不厌其烦地足足和女人聊了两三个小时,这才把来的时候半死不活、走的时候高高兴兴的窦连青送走。感觉憋的时间有点长,就回屋掏了根烟出来,塞在嘴里,翻开他方才记笔记的黑皮本。 “腻了吧?”寇桐翻着翻着,突然头也不抬地对黄瑾琛说了这么一句。 黄瑾琛一愣,挑挑眉,随后慢慢地站起来,一屁股坐在窦连青方才坐的位置上:“你每天就干这个?” 寇桐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用两根手指头夹住烟,笑眯眯地看着他:“嗯?” 黄瑾琛第一次没有开玩笑,也没嬉皮笑脸,他顿了顿,竟然非常非常正经地说了一句:“我觉得怪可惜的。” “可惜什么?”寇桐把烟塞进嘴里,笑了笑,低头翻起了他那个黑色的笔记本封皮,“我觉得挺好的呀。” 那次在老姚的意识空间里,他对黄瑾琛解释过了,意识空间是一个真实的空间,只不过没来得及和他说里面的“人”是个什么性质的存在,然而照一般人的理解,“真实空间里的人”应该就等同于“真实的人”。 然而他就是可以毫无障碍、甚至非常有条不紊地开枪打死咖啡厅里的人。 寇桐一边想着,一边抬手拨了一个内线电话:“喂,教官……嗯,她走了,你过来吧,我跟你聊聊姚硕的事。” 12、第十二章 大山(一) 后来钟将军愤怒地拍了桌子,对象是寇桐。 后者像个大爷一样靠着转椅坐在那,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非常高难度地翘起了二郎腿,淡定地总结说:“教官,从科学角度来看,我认为你现在应该清火气,养元气。” 黄瑾琛语重心长:“老钟同志,我看你平时工作也很辛苦,四处乱窜,拆东墙补西墙,还困在这里老也不能回家,一定是老见不到嫂子,想的。” 钟将军说:“姓黄的闭嘴,屋这么小憋着点,别放屁。”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看向寇桐,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在空气中点了半天:“你可真是……你可真是……” 寇桐闲适地抖了抖脚:“尽可能地了解情况,是一个投影工作者基本的诚意。” 钟将军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干瘦的两腮咬得很紧:“寇桐啊寇桐,你是一分钟不闯祸就浑身难受吧!” 寇桐眨眨眼,小声说:“现在‘归零队’追查的那份文件是属于‘这事不能说太细’的范畴吧?” 钟将军磨牙:“知道你还打电话捅到苏轻那!” 寇桐非常无辜地眨眨眼:“能不能说太细,这个是政治问题,跟我有什么关系?” 钟将军让他给气得鼻孔都大了两圈,黄瑾琛睁大了眼睛看着,把桌上的纸质文件往后挪了挪,心想可别被喷出来的火给烧着了。 被钟将军殃及池鱼地狠狠剐了一眼。 寇桐勾勾手指:“瑾琛,给钟将军倒点水。” 黄瑾琛唯恐天下不乱,立刻直接乘坐转椅漂移过去,准确地停在饮水机前,随便拎了个一次性杯子倒了杯凉水放在钟将军面前:“来来,怒伤肝,虽说男人最重要地是肾……” 钟将军简直恨不得杯子里装的都是浓硫酸,好把他当大狗熊泼了。他攥了半天一次性杯子,深吸一口气,不去看黄瑾琛那张脸,转向寇桐:“你知道,那场战争里的……乌托邦,是一个很庞大的组织。” 寇桐乐了:“当年乌托邦差点占领全世界,归零队被打成非法组织,我还跟着他们东躲西藏过,还被这位伟大的黄卧底放过冷枪,那边的始末我都清楚。” 黄瑾琛立刻马后炮地表明心迹:“要知道那群人里有你,我绝对不开枪。” 钟将军没理会他,继续说:“一个恐怖组织——特别是被媒体冠了个‘新型科技恐怖组织’的名,当中总会涉及到大量的研究经费、武装以及各种弯弯绕绕的利益,这个你明白么?乌托邦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它下面的关系盘根错节,当年牵扯了多少少将以上的人,你知道么?” 寇桐坦白地说:“知道。” 钟将军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过了好半晌才顺过来:“寇桐,你毕竟挂名在基地下面,即使非常时期和归零队有接触,事后也应该是他们干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不要老和那里的人牵牵连连。” “只是私人关系。”寇桐笑了笑,“所以……我听说这回丢了的文件,是一份黑名单?” “对,这个算是一条暗线吧,当年有人利用乌托邦倒卖违禁药品,当中涉及到一个利益链,可能……参与其中的有可能有一些……”钟将军有些烦躁,“这件事不能明目张胆的查,我听说里面牵涉的几个人可能是实权人物,动起来比较困难,所以一直是秘密进行的。因为事情很严重,所以对可能有牵连的人要挨个排查,结果那天这份至关重要的文件丢了。” “没有备份?”黄瑾琛问。 “没来得及。”钟将军说,发现黄瑾琛脸上露出了一个颇为叹为观止的表情,就瞪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私下进行’?参与人员是严格保密的,参与人力不会很多,才通过某种途径弄到的那份名单就丢了,当时能接触到保险柜的人,只有姚硕一个。” “哦……”寇桐点了点头。 “哦个屁!”钟将军又想起来了,“就因为你,现在被归零队介入,关于乌托邦的事,他们始终有最高权限,这事复杂了!” 寇桐嗤笑一声:“我只是打电话给了一个私人朋友,知道苏轻人路广,问一点关于姚硕的信息,其他可什么都没说,归零队介入这件事,我看多半是调查这事的工作人员不小心,被他们那外憨内精的胡队长发现了吧?” “不管怎么说……” 钟将军话才到这里,就被寇桐打断了,寇桐非常欠揍地说:“但是那跟我也没关系呀——我又不负责查违禁药品,更不负责抓恐怖分子,我只是个大部分时间游山玩水,偶尔做一些投影鉴定的游医。” 黄瑾琛恍然大悟地看着钟将军:“怪不得那姓姚的一脸便秘样,对谁都没好脸色呢,闹了半天是因为蒙受不白之冤啊。” 寇桐配合地说:“肯定是之前他也很不配合,才连忽悠再骗地弄到我这的。” “哦,双规。”黄瑾琛点点头。 “还没规出来。”寇桐接。 “又出于某种压力藏着掖着不敢叫别人知道,连做鉴定的医师都瞒着,”黄瑾琛顿了顿,点评,“怂。” “估计要是过去就上私刑了,往渣滓洞里咔吧一关,老虎凳老鼠凳一起坐,坐到哪算哪。”寇桐煞有介事地摇摇头,“又顾忌前年颁的‘人权法令’,真是当那啥还立那啥。” 两人对视一眼,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觉,钟将军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得桌上所有办公用品小地震了一番:“都他妈给我闭嘴!” 寇桐和黄瑾琛非常默契,同时做了一个往嘴上上拉锁的动作,基地的位置特殊,钟将军总是和数不清的秘密打交道,揉了揉额角,再面对这么两个货,真是感觉愁得头发都白了,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寇桐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将军,心理鉴定这玩意不靠谱,地球人都知道,很少能作为司法依据,没人要求你这么干吧?我猜猜……是有人从你这里调档案——还是两方面的人,你自己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对?” 钟将军叹了口气:“被卷进这种事里,清清白白进去,也得搅得一身骚出来,老姚和我确实是老朋友,他比我大几岁,我刚入伍的时候没少受他照顾,那时候他还不像现在这样满身是刺。我建议他去找人咨询咨询也是真的,只不过他一直不听我的。” “你觉得是他动的手脚么?”寇桐问。 钟将军迟疑了一下:“放在两年前,打死我也不会相信,但是这两年……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把钱看得很重,我确实通过一些私下里的途径,知道他这两年手头不大干净。” 黄瑾琛冷飕飕地一笑:“那还问什么,你也知道他手头不大干净,不管他跟你说的这事有没有关系,这姚硕也不是什么好枣吧?我看他不疯也不傻,都会算计纳税人的钱,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这种人还治什么?” 寇桐看了这个非常不专业的酱油党一眼,发现这个人其实长得很英俊,只是嘴唇特别的薄,尤其是微微低下头,眼神看着地面的时候,面相上就带着种说不出的凉薄。于是想了想,问钟将军:“那……你的意思是,他两年前还不是这样的么?” “就从他自请退居二线开始吧。”钟将军皱皱眉,“那时候我刚刚接管基地没多久,他突然私下里跟我说感觉很累,不想再这么干下去了,已经打了报告,说想退一点,做点不用那么操心的事。他家孩子那时候正在上高三,是紧要的时候,根据他的情况,这件事可以理解,于是上面就批了。” “啊……”寇桐想到了什么似的,往后轻轻一靠,用笔杆子敲了敲自己的下巴,“从那时候开始。” “我虽然不懂,也知道他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他好像整个人生观都变了似的,没有问题,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寇桐点点头,慢慢地在笔记本上写了点什么,过了一会,他重新抬起头来:“叫这位姚先生再来一趟吧,再进一次投影。” “行,我想办法。” 钟将军办事效率很高,两天以后,姚硕就重新出现在了大锅炉面前,黄瑾琛对着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心里觉得他不像大螳螂了——像个大蛀虫,披着一张干瘪得跟非洲兄弟一样的皮,干的都是揩油抹膏的事,还人五人六的。 大锅炉这回没有把他们丢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等黄瑾琛看清了眼前的景物,发现他们在一座山脚下——正是那围着姚硕家院墙的大山。 13、第十三章 大山(二) 落地的刹那,三个人脚下就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几块从大小不一的石头从山上滚了下来,几乎能让人感觉到这个地方对他们的排斥和警惕。 黄瑾琛在落地的刹那,就以一种超乎常理的敏锐和灵敏躲开了,寇桐不知怎么的把空间操作界面的盒子给抱进来了,脸上还扣着一副装那啥用的防辐射眼镜,黑框比较大,很大程度上阻碍了他的视线,于是一个不留神,非常不幸地就被一个沙子块给砸了,几乎是灰头土脸地躲出了被攻击区域。 黄瑾琛抬头看看天空,感觉常在河边走,一定会湿鞋,即使寇医生自称学会避雷型装逼,也难保有一天就变成一块陨石坑。 只有老姚比较安全,他虽然非常淡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但那些石子沙块就好像躲着他似的,哪怕是自由落体,到他站的一亩三分地,也要架势堂而皇之地拐个弯。 姚硕双臂抱在胸前——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不那么友好的防御动作,显然通常这么做的人也不怕对方发现自己的敌意——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寇桐拍打着灰了一块的白大褂。 而这时候,奇异的,空间稳定了,方才那好像要山体滑坡的迹象也消失不见了。 寇桐摘下挡眼的破眼镜,非常不讲究地用手指在上面抹了两把。 他看着老姚的表情,就知道这位精明的中年人很可能已经猜到了些什么,之前受到了这个场景的某个东西的刺激,导致了姚硕的意识投影和上次一样的不稳定,现在显然是已经冷静下来了。 于是他笑了起来——黄瑾琛一直觉得,寇桐这个家伙的笑非常术业有专攻,技术含量极高,根据他的火眼金睛判断,这绝对不是天生的,一定是通过很多次理论联系实际,扯淡勾结胡诌的实践活动里,对着镜子一纳米一纳米地纠正出来的。 寇桐这个人看起来就叫人容易放松,会情不自禁地对他产生好感,再加上他高超的同化技术,总让人能在开始交谈的几分钟以内,就把他视为和自己是一条板凳上的,这要是用在泡妞上,简直会无往不利。 可是姚硕的表情却看起来更狰狞了,他对别人好像有种根深蒂固的防备,那焕发在他身上如第二春般的青少年叛逆,在多年阅历的打磨下,反而变得越来越棘手——他心里就像是有一面镜子,把别人对他所有的善意都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反射回去。 通俗来说,一见姚硕的模样,就知道他肯定是觉得寇桐别有用心、笑里藏刀。 “听说你和我妻子见过面了?”姚硕微微扬起下巴,话里带刺地看着寇桐。 “见过。”寇桐把操控匣子合上,“是这样,很抱歉,由于您的朋友和家人都非常担心,所以隐瞒了……” “行了,审查是吧?”姚硕轻飘飘地打断他,“不用装了,我后来回去查过资料,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模拟训练场……您可真够能编的。” 他发出了一个异常尖锐的嘲笑,看寇桐的眼神也异常鄙视——好像寇桐编的这个瞎话是在侮辱他的智商似的。 寇桐从善如流地闭嘴,果断变换策略,收敛起笑容,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比了个手势:“既然您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废话了,希望您配合我们的工作,咱们都省事,现在能请您带我们去山上看看么?” 老姚停顿了片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也不看他们两个人,大步往山上走去。 说来也奇怪,即使这个山长得很离奇,可老姚就好像打心眼里知道怎么走似的,带着围着山脚走了半个圈,随后就看见了一条像是人工打磨出来的上山小路。 老姚默不作声地在前面带路,寇桐也不再尝试和他交流,从操控匣子里抽出一个架在空气里、会配合着他的脚步慢慢移动的键盘,一按按钮,上面就有一个透明的屏幕闪出来,黄瑾琛注意到,屏幕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摄像头,一闪一闪的,应该是正在拍摄中,寇桐就一边走一边在上面记录些东西。 两个人距离姚硕十米上下的时候,黄瑾琛突然凑上去咬着寇桐的耳朵问:“他知道了,会怎么样?” 寇桐沉默了一会:“实际上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征得当事人的同意后,才进入他们的意识投影的——嗯,像我们之前那样倒也不是不允许,这玩意发明的时间太短,即使已经开始试着应用的几个国家,也还没能弄出相关的规则来——病人配合度越高,空间越稳定,整个过程也就越顺利。但是一般而言,人会本能地隐藏起自己的真实问题,这才是意识投影里面逻辑混乱、有时候甚至充满危险的一个原因。” 黄瑾琛想了想,代换了一个自己比较容易理解的概念:“你的意思是说他会带我们绕圈子跳坑。” 寇桐迟疑了一下:“不是他能控制的,比如上回在我们两个的重叠空间里面,你用了某种强烈的暗示方法说服了你自己,让你相信我的腿是瘸的,于是它就被你影响瘸了……” 黄瑾琛摸了摸鼻子:“那是因为当时你本来就瘸了。” 寇桐笑了笑,表示自己一点也没往心里去:“除此以外,大部分人没有经受过相关训练,很难做到你那种程度,所以这个空间是他们无法抗拒的,本能告诉他怎样走,而这种‘本能’里面就包括了抗拒。” “哦。”黄瑾琛虽然嘴里这么说,但表情看起来仍然很迷惑。 这时,整个投影空间里忽然起了风,像是某种动物的嚎叫声一样,从山间传来,黄瑾琛往下看去,发现围墙正在一点一点地长个子,随着他们往上走,那围墙也就越来越高,这使得他们好像永远被包围在墙角里似的。 寇桐突然扣上操控匣子的盖,那黑色的匣子非常方便地就隐形了,他竖起一根手指,低声说:“而这种强烈的抗拒和自我保护意识,有时候会非常具有攻击性。” “什么意……” 黄瑾琛话没说完,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巨响,他眼神一凝,几乎出于本能地往前一扑,一个利落的前滚翻躲开,同时抽出了裤腿下面的□□,抬手就要…… 然而他一回头,却呆住了。 攻击他的并不是一个人,或者说并不是某种生物——而是那面他们怎么也躲不开的院墙。 姚硕家的院墙靠近顶端的地方,大概是为了装饰,有一排花砖。那些被爬山虎、苔藓和时间侵蚀得斑斑驳驳、有些花纹已经看不大出来的花砖孔洞里,居然“长出”了一排细密的、叫人看了头皮发麻的枪眼。 是的,看不见枪托,看不见是谁在射击,但它们就是同时瞄准着被包围的人。 姚硕这时候也听见了动静,皱着眉回过头来,一看也被吓了一跳,指着院墙质问寇桐:“这是怎么回事?” 黄瑾琛喉头微微地动了动,转头征询专业人士的高见:“寇医生,一般来说,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寇桐表情空白地看了一会那些瞄准着他全身各处的枪管,片刻以后,颇为不确定地说:“要么……举起手抱住头,然后蹲下……你看管用么?” 黄瑾琛哑然了片刻,不得不承认,这个“高见”十分别开生面。 一个熟悉的子弹上膛的声音传来,黄瑾琛一把揪住寇桐的领子,把他的头压了下去,寇桐感觉子弹几乎是擦着自己的头皮过去的,随后他猛地被黄瑾琛推了一把:“不行,咱们打得死,它们打不死,快跑。” 这话不用他说,寇桐已经仿佛和他心有灵犀一样,敏捷得蹿了出去,三个人在枪林弹雨间撒丫子一路狂奔,幸好年纪最大的老姚也算是正当壮年,又都是身手敏捷的,在老姚的带领下,一个猛子往山林里扎了下去,叫浓密的树林挡住身后的枪炮。 然而那些诡异的花墙却像是吃了强力化肥一样,不停地长高长高再长高,没完没了地缠着他们。 “我操啊,老子不是贞男烈汉也怕被这么缠啊!”黄瑾琛引颈咆哮,“寇医生,麻烦你别光腿动,想想办法啊!” 寇桐骑个车能把腿摔断的不着调特色这时候就显露出来了,看来体力还不错,气还倒得过来,丢过来一句:“先跑着,不要紧,被打中了也死不了。” “不能死啊!根据你那个什么坐标理论,在空间里死一回应该和真死的感觉一样吧?就相当于是一睁眼发现自己转世投胎到了外面么!”黄瑾琛一把攥住一棵大树枝,像个猴子一样把自己悠了上去,随即抓住了另一个树枝——他对枪战太熟悉,已经发现这些子弹的去路基本都是正常人类高度,爬到树上可以暂缓口气。 寇桐余光瞥见,立刻反应过来,对姚硕大喊一声:“树上!” 姚硕会意,立刻学着黄瑾琛的样子爬到了树上。 寇桐一脸兴奋地说:“原来这就是围墙的规则——它们只会跟着我们脚踩的位置长,如果我们本人是在同一海拔上的树上,围墙就会判断我们没有升高,还保持原来的射击高度。” 黄瑾琛趴在树枝上,一边喘气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寇医生的马后炮放得真响真不错。” 姚硕:“哼!” 寇桐摆摆手:“见笑见笑,咱们先歇一会,我想想办法。” 黄瑾琛看见寇桐吊在树枝上,又把那小黑匣子拿出来,忍不住探过头去:“我说炮手兄,你留神点,那玩意就一个,坏了咱们没地方买新的去,可就出不去了。” 寇桐头也不抬:“空间里还有一个备用的,不过为了防止特殊情况,所以不在我手上,但是空间认定我为操控主体,如果这个出了意外,它会引导我去找另外一个的。” 黄瑾琛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上回他们两个人同在意识空间,没有人持有操控匣子的时候,寇桐也就真的好像知道那玩意在哪一样。 就在这时,寇桐发现屏幕上的信号好像被什么东西干扰了,一刹那出现了白屏,然后又恢复了。 他皱皱眉,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黄瑾琛,心想这个大乌鸦嘴,别是说中了,真出了什么问题吧? “我看这样吧,我们先出去,我有些问题也要和老首长交流一下,”为了安全起见,寇桐决定出去检修一下大锅炉,“我把……” 他这句话没说完,突然屏幕角落里探出一个对话框,上面写了一个鲜红的阿拉伯数字“2”。 寇桐愣住了,他知道这个代表什么,代表这个投影空间进来了第二个人,也就是说它莫名地变成了两个人的交叉空间。 但操控匣子还在他手里,这是不可能的! 然而他只是一愣神的工夫,对话框里的数字突然一个一个地增加起来,眨眼间就一直加到了七,最后一个数字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突然黑匣子屏幕上一闪,一个警告弹出: 权限不足。 随后三个人面前,寇桐手里的黑匣子突然像是从人间蒸发一样,突然碎成了粉末,不见了! 寇桐眨眨眼睛,立刻得了个准确的结论:“这回坏菜了。” 枪林弹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大山开始崩溃—— 14、第十四章 七个人 “今天下午十六时开始,受太阳表面活动异常,全球范围内受不同程度的磁暴影响,通讯一度中断,据悉,已于两小时前修复……” 钟将军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掐断了新闻,五六个基地技术员正围在已经安静下来的大锅炉旁边,上下其手……不,是非常严肃认真地检修着。 钟将军问:“怎么样,通讯设备联系得上寇医生么?” 留着山羊胡的技术员摇摇头:“不行,仪器联络渠道断了,无法确认他们所在的位点。” 钟将军:“怎么会断的?” “根据寇医生一开始的设计,进入投影空间以后,操控器会由一个被屏蔽的人持有,系统自动认为他是‘主体人物’,即使操控器出现意外损坏,他也能根据系统提示,找到其中的另外一个备用操控器。如果进入的所有人意识都没有被屏蔽,则需要在进入之前设定一个主体,有操控器权限。现在恐怕这个主体权限被取消了。” 这家伙说话的口气非常奇特,好像机器人一样,一板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好像不这样说话就无法体现他的精确性一样。 钟将军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看着他。 山羊胡抬头看了一眼正爬着梯子攀岩走壁、揭开一个又一个电路板的同事们,淡定地对钟将军说:“据我个人推测,寇医生应该是把自己的意识屏蔽了,作为主体进入,而由于下午的磁场混乱,仪器故障,根据记录,有七个随机的意识体被卷进了原本的单人投影空间里,包括寇医生本人,所以系统才自动剥夺了他的主体权限。” 钟将军点点头:“很好,你的意思是现在寇桐出不来,是因为在里面找不着操控器了?” 山羊胡事不关己地推了推眼镜:“根据设计书,如果主体被剥□□限,之前又没有设定另外一个第二主体人的话,现在他们应该处于一个没有主体的情况下。” 钟将军听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揉了揉眉骨,深吸一口气:“行啊,爱有没有吧,你想办法把他们先弄出来再说,这玩意我听不明白,叫寇桐自己来修。” 山羊胡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恐怕这也是不行的。” 钟将军真心地感觉,这个时候,自己其实只要翻白眼就好了。 山羊胡继续说:“根据多频空间叠加原理,当意识空间是由两或两个以上的人叠加而成的时候,由于各种冲突,它会非常的不稳定,我们实验出三个人勉强能撑,四个人的叠加会在三十秒之内崩溃。但是由于磁场异常问题,系统短暂的混乱后,不明原因地卷进了七个无法识别的人,使得现在投影空间里的……” 钟将军眼睛一亮:“等空间崩溃了,他们不就可以自动出来了么?” 山羊胡顿了顿:“不,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在里面超过四个小时了,空间依然非常稳定,说明投影仪里面出现了某种未知的死循环,通俗地说,我们现在无法确定寇医生的空间维度,也就无法从外界把他们的空间瓦解。他们有可能掉到了某个未知的坐标里,投影规则不再试用的可能性有百分之八十六点七” 钟将军木然地点点头:“哦,我明白了,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寇桐那孙子rp卡欠费了是吧?” 山羊胡想了想,严肃正经地说:“您可以这样理解。” “那他们现在想出来,就必须找到一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备用操控器……”钟将军自言自语地念叨。 山羊胡仿佛立志于打破他的每一线希望,平平板板地接了一句:“备用操控器的地点很随机,在规则异化的投影世界里,它可能被放在某一个大洋的海底,某一座雪山的封顶,某一个喷发的火山口,或者某一只食肉性史前动物的肚子里……” 钟将军忍无可忍:“吴香香,闭嘴!” 山羊胡喋喋不休的两片嘴就像是个声控装备,立刻严丝合缝地合上了。 钟将军驴拉磨似的,围着大锅炉转了两圈:“你说,现在怎么办?” 没人理他,钟将军怒:“吴香香!” “报告,您让我闭嘴。” “我现在让你说!” “方案一,尽快攻破全维度空间通讯的技术难关,用联络器联系到寇医生,通知他备用操控器的位置。” 钟将军点点头,听起来觉得挺靠谱。 吴香香接着说:“预计完成时间八到十年。” 钟将军:“……” “方案二,尽快修复投影仪设备,把其中系统进行升级,定位出他们他们所在空间位点,解除投影,把人传送回来。预计……” “预计你个头啊预计!”钟将军抬手把一份厚重的文件夹拍在了吴香香小头爸爸一样的脑袋上,“给你三十天,不能再多了!” 吴香香表情依旧木然地接完下半句:“……预计三十天之内完成。” 寇桐他们并没有被大山掩埋,他们所在的山和一路在屁股后面追杀的会放枪的墙,突然之间消失不见了,就好像从半空中消失了。然后他们三个就像棉花,慢慢悠悠一飘一荡地从半空中掉下去了……匀速。 连全年无休的重力加速度也闹罢工了。 黄瑾琛经过最初的适应以后,以他那种特有的粗神经自得其乐起来,在半空中慢慢下落的过程里做出各种各样不同的特技动作,一会翻跟头一会打把势,不亦乐乎。 姚硕浑身僵直地保持直立状态,鄙视地偏过头去。 寇桐知道这回事情大条了,迅速地检查起浑身上下所有的设备。 黄瑾琛这才发现,寇医生人类一样的外表下掩藏着不知道多少电子产品,这里一根线那里一根线,忍不住指着他说:“哇!天线宝宝!” 寇桐咧咧嘴,面部表情有点瘫。 “怎么了?”黄瑾琛以自由泳的方式像他“游”过来。 “设备全部失效,和外界的联系也中断了。”寇桐说,“另外我突然被系统剥夺了主体权限。”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找不到操控器,没法自己出去。”寇桐在头发上抓了两把,把头发抓得乱糟糟的,“一般不会发生这种情况,除非投影仪受到外面的物理干扰……” “你的权限怎么会被系统剥夺?”姚硕终于开了尊口。 “方才在树上的时候,我注意到投影空间里的意识体突然增加,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所在的空间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叠加空间,很可能是七个人叠加而成的。”寇桐皱皱眉,似乎不能理解为什么它还不崩溃,“当然也可能更多……因为数字显示到七的时候,我的权限就消失了,就我理解,是因为我本人的意识屏蔽被取消了。” “我们俩也被卷进来了?”黄瑾琛死死地皱起眉,“那……上回那位,被咱俩那啥了的怪物,不会再跑出来寻仇吧?” 寇桐惨淡地笑了笑:“但愿……” 就在这时,他们终于落到了地面上,令人惊奇的是,这个地面竟然是软的,呈现出浅浅的桃红色,好像他们三个正站在一个大果冻上。寇桐在地上跺了跺脚,发现它还挺有弹性,他们回到了老姚意识投影空间的最外层——那条车水马龙的大街,周围人来人往,人们在软绵绵的地面上并没有深一脚浅一脚,平衡保持得相当不错,甚至车辆都能正常行驶。 而他们曾经待过的那个诡异的咖啡厅就在街边,门口竖起一根高高的路灯,上面非常非主流地顶着一个有童话特色的五角星形的灯,发出柔和的乳白色光。 寇桐的手无意识地放在了路灯的杆子上,忽然感觉手感不对,轻轻一刮,指甲里就多了一层巧克力色的碎屑,他鬼使神差地舔了一下,顿时睁大了眼睛:“这杆子是巧克力做的!” 黄瑾琛说:“什么?” 然后他非常豪放地掰下了路灯杆的一块,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判断:“唔,牛奶巧克力,挺好吃的——哎,上面那灯我看着像个糖块,不会是……” 这话没说完,就被寇桐一把揪住领子拽进了咖啡厅里。 “你要干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吃路灯么?”寇桐压低声音,用一种诡异的语气问着诡异的问题。 姚硕冷笑一声,看来是已经认定了自己这两个同伴都有点脑残的事实了。 咖啡厅里面的东西和他们上次来没有很大的差别,可是根深蒂固的黑暗没有了,寇桐这回没有让老姚一个人行动,在窗户边上占了一个小桌坐下来。 “这件事现在很奇怪。”寇桐的目光在街上扫了一眼,压低声音对另外两个人说,“我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理论上来说,多个人的交叠的投影空间很脆弱,哪怕不崩溃,也是绝对不可能有人的存在的。” 姚硕想了想:“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心里明白要走进这个咖啡厅似的,但是刚刚在门口却没有这种感觉。” “因为这里不是你一个人的地盘了。”黄瑾琛笑眯眯地说,然后他转过头问寇桐,“这里有很多人,说明什么?” “这机器是我参与发明的,”寇桐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完全没发现入口的就是前不久刚刚被他评价“中药渣子味”的咖啡,“所以我明白,理论上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现在投影仪一定是发生了某种我都从来没遇到过的故障,技术人员抢修很可能会比较困难。” “不像好事。”黄瑾琛不笑了。 姚硕皱皱眉,那么一刻,他们都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但他只是伸长了两条腿,整个人放松了靠在椅背上,端起他自己的饮料慢慢地喝起来,转头望向窗外。 看起来就像是松了口气一样。 寇桐也沉默下来,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突然,他的手机响了。三个人同时一愣,黄瑾琛问:“不是刚才检查过,所有的联络器都失效了么?” 寇桐摸了半天才摸到手机,拿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整个人突然像是被雷劈了。 “怎么你跟见了鬼似的?”黄瑾琛问,“谁?” “我……我妈?”寇桐的声音竟然有一丝细微的颤抖。 黄瑾琛眨眨眼:“你妈怎么了?” 寇桐突然抬起头来:“我妈……十五年前就去世了。” ……擦!还真是见了鬼了! 15、第十五章 七个人(二) 寇桐相信,在手指按下按键的那一刹那,他本意是想接听的,结果鬼使神差地就按成了挂断。 他低着头,看起来表情异常严肃,反正黄瑾琛是从来没见过他那样严肃过,好像面对的不是一通电话,而是世界末日一样。 三个男人的目光全都停留在了好像刚刚变成了午夜凶铃的滑盖手机上,半分钟以后,它再次响了,上面仍然欢快地跳动着“妈来电”三个字。 这回寇桐仔细分清了左右,按下接听:“喂。” 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的声音很软。有些女人的声音只是能让人听出她的性别,却很难引起别人美好的幻想,有的女人却能在开口的一刹那,就能让听的人一恍惚,电话里的女人就是这样的。 寇桐的手机调的免提,就放在桌子上,女人就轻轻柔柔地说:“怎么把妈妈电话给挂了?” 口若悬河、废话上车拉的寇桐却在此刻呆若木鸡,哑口无言,像个上课溜号突然被老师拎上讲台的小朋友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边大概是没有等到回音,过了一会,女人有些疑惑地问:“喂?桐桐,听得见么?” 黄瑾琛被桐桐惊吓了一下,于是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寇桐一脚。 寇桐说:“哎哟!啊?啊……我在开车呢,等会给你回电话好不好?” 他这瞎话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几乎是信手拈来,明显是熟练工了,然后在桌子底下使劲地往黄瑾琛放脚的地方跺了一下,后者非常敏捷地躲开了,由于咖啡厅里的地面不是果冻质的,于是寇桐再一次呲牙咧嘴。 女人有些失望:“哦……那你小心啊,妈妈就是想问,你周末会回家吃饭么?” “我不……”寇桐话到了嘴边,突然顿住,皱了一会眉,随后说,“好,我晚上回去,那个……带两个朋友一起也可以么?” “好啊,太好了,人多热闹。我多添几个菜!” 黄瑾琛注意到,寇桐好像有意避开了该叫“妈”的地方,挂了电话以后,姚硕皱眉看着他:“怎么样?” 黄瑾琛诚恳地说:“别着急,不害怕,等你手不哆嗦了,咱们再慢慢说。” “我可能大概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了。”寇桐决定跟随老姚,走严肃路线,果断无视了黄瑾琛,“在这个投影仪设计的初期,我曾经有一个设想,就是开发出一个具有治疗功能的程序——您说您查过一些资料,那么应该知道,不管是被屏蔽的,还是投影空间的意识主题,在投影空间里面都是没有角色的,也就是说,空间里有其他生物,但是没有和我们这些外来者有交集的人——我设想的这个程序,可以通过系统自动生成,然后由投影系统给外来者设定一个角色,让意识主体能够在里面生活。” “这么神?”黄瑾琛赞叹,“那不是可以要基友有基友,要妹子得妹子了嘛!” 寇桐摇摇头:“只是个设想,人的心理太复杂,即使知道对方的问题出在哪,也要根据一个人的具体情况来设定治疗流程,何况很多时候还需要相关药物。这个设想在现在看来,是不大可能实现的。唯一我能通过程序解决的部分,就是系统随机给意识主体安插角色,这个我做过,是个不完全的程序,不知道为什么,刚刚突然被激活了。” “所以你多了个妈。”黄瑾琛总结。 那一瞬间,寇桐的表情空白了一下,过了好一会,他才低声说:“我设计的时候没想过有一天它会运行,所以里面的伦理问题……” 不过没人理会他的话,显然大家都不大想讨论社会伦理问题。黄瑾琛已经跃跃欲试地叫服务员买单了,好像去见寇桐的死鬼妈是个非常激动人心的大冒险。 姚硕却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愣愣地盯着它看了一会,等寇桐和黄瑾琛都站起来准备走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跟着他们站起来。 黄瑾琛问:“寇老大,你认识怎么回家么?” “后门。”寇桐言简意赅——仿佛那扇咖啡厅的后门已经成了一个任意门,推开就能在冰河世纪和m78星云中乱窜似的。 这回后门不再是容易产生地质灾害的大山,它变成了一条不大宽阔的胡同,可能比一般的胡同宽一点,但是还不到“街”的程度,两边是破旧斑驳的筒子楼,门派上贴了铁皮,上面的字迹很多已经模糊不清,能勉强看见有“xx家属楼”这样的信息。 这里不成小区,更谈不上物业。胡同里有一些小摊位——应该是非法的,还有很多人租了一楼的房子,改成各种小店铺,有自行车和行人进进出出,各种铃声此起彼伏,显得非常有生活气息。 这是十几年前……从咖啡厅后门出来,站在胡同口的三个男人心里同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早在六七年前,随着城市的规划,就已经几乎看不见这样自由散漫、不成小区的住宅聚居地了。 显然,根据寇医生棺材一样的面部表情和复杂的眼神,黄瑾琛判断出这应该就是他回家的路……或者曾经回家的路。 老刺猬姚硕突然消停了,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两个人身后。 不知是因为时间太长,还是寇医生记性不大好,错综复杂的胡同好像给他造成了一点认路障碍,他经常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再退回来拐到另外一条路上。 黄瑾琛从路边买了一把烤羊肉串,边走边吃,看着姚硕把手机拿出来,再塞回去,重复了五六遍以后,终于鼓足勇气拨了个号,大概还没等接通,他就又给挂了。 黄瑾琛眼神非常好地瞥见,他的拨号人是“连青”。 窦连青——姚硕的老婆。 黄瑾琛吃得一嘴油,默默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姚硕害怕见到他那个兔子老婆。 终于,在寇桐带着他们绕了无数的路之后,三个人在一个旧筒子楼下停了下来,顺着采光很差、非常暗的楼梯上了三楼,到了一户在门上贴了一个大大的倒“福”的门口。 这家的防盗门还是那种非常非常古老的、能看得见里面金属栏的门,两边贴了一个不大对仗的春联,横批还掉了一半。 寇桐在门口站了半天,才轻轻地伸出手,手指在那过期了的春联上面摸了一下,一触即放。 那春联旁边的墙上,有比较没公德心的小孩在上面写着“寇桐的家”,“寇”字还写错了,“元”少了一横,歪歪扭扭的。 寇桐微微低着头,有那么一瞬间,站在楼梯上的黄瑾琛觉得他那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水光。 然而只是片刻,就烟消云散了。 声控的灯很暗,男人的侧脸在这样的灯光下比平时略显清秀柔和,看起来和他做的那些违法乱纪的事非常南辕北辙。寇桐的眉对于一个男人而言,似乎异乎寻常的整齐,仿佛修过一样,又很长,眉梢被头发压住一点,带着某种仿佛流连不去的、说不出的风流味道。 有那么一瞬间,黄瑾琛突然觉得心里悸动了一下,于是他非常遵从自己本心地想,这个货还真是很会长,看得人心里怪痒痒的。 终于,寇桐深吸了口气,伸手拧开没上锁的防盗门,还没等敲,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一个手里还拿着锅铲的女人迎了出来,脸上露出一个近乎惊喜的表情:“桐桐回来啦!来,快进来,妈妈正炒菜呢,就听见门响了。” 这个女人显得非常年轻——鉴于真实空间里的那个她已经在十五年前就去世了,于是她的时间就像是定格在了那时候一样,看起来就像寇桐的姐姐,寇桐的长相随了她比较多。 寇桐却装作找拖鞋,却低下头去,不敢看她,只是轻轻地提了一声:“……别在人家面前这么叫我。” 他还是没能叫出那个“妈”来。 寇桐妈热情地把姚硕和黄瑾琛迎进来,了然地看了寇桐一眼,从善如流:“没问题,寇专家请上座,咱们马上开饭。” 然后她活力十足地挥舞着锅铲重新回到了厨房,然后片刻,又冒出了个头来:“寇专家,带你的朋友去厅里坐,哦,别忘了吃饭前先把手洗了!” 黄瑾琛说:“噗……” 寇桐按了按额头,难得地有点尴尬。 他们三个人走到客厅里,突然,寇桐站住了,仰头望向墙上挂着的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更年轻一些的寇妈,还有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的合影,从面部特征来看,小男孩应该就是寇桐小时候,母子两个非常和谐,然而……相片的构图却很奇怪。 让人一眼看上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 寇桐眯起眼:“奇怪。” “怎么了?” “这张照片原来是一张全家福。”寇桐伸手在小男孩右上方不自然的大片留白上画了一下,“这里原来是我……父亲。” 黄瑾琛想,咦?“妈”和“父亲”这俩称呼不配套啊。 一直神游四方的姚硕却突然回过头来,压低声音问寇桐:“在这个空间里,你父亲会不会根本不存在?” “这是有可能的。”寇桐顿了顿,“我的程序设置不完全,按理来说,这部分的程序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究竟该给意识主体本人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和周围什么人有哪些交集,应该是随机产生的,一个本来有的人,很有可能不存在,或者一个本来没有的人,很有可能会出现。” 姚硕又拿出他的手机,黄瑾琛终于忍不住说:“你要给媳妇打电话就打一个呗,又不丢人,出来进去的我看着都烦了,有完没完?” 他话音刚落,寇桐妈就端着两盘菜从厨房里出来:“打电话啊?用我们家里的电话打吧,反正是固定资费的,放着也是放着。” 黄瑾琛赶紧迎上去,谄媚地说:“姐,我来帮您。” 寇桐表情扭曲了一下:“你瞎叫什么呢?” 黄瑾琛摔着小鞭子拍马屁:“本来么,姐您看您长得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我叫别的也叫不出口,违心!” 寇桐妈心花怒放地问:“小黄,爱吃笋不?” “笋片炒腊肉。”黄瑾琛厚颜无耻地点菜。 寇桐妈一拍巴掌:“正好冰箱里还有一块腊肉,姐给你炒着吃,等着!” 黄瑾琛“嘿嘿嘿嘿”地笑起来,从寇桐的角度看,感觉他真是猥琐爆了。 姚硕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还是拨通了窦连青的电话,他几乎屏住了呼吸,仿佛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要和她说什么一样,然而里面却传来一个冷冷的机械声: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姚硕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复杂,一刹那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了,然而却又露出一点情不自禁的放松神色。 然后他想起了什么,又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依然显示是空号。 姚硕木然半晌,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下,像是一口气从身体里吐出去了一样,然后他以一种非常努力地做出来的平静而客观的表情看向寇桐:“我妻子和儿子的电话都是空号,是不是……说明他们在这个空间,也是不存在的?” 16、第十六章 七个人(三) 一辆越野车开进了“st”基地,驾驶舱里伸出一只手,把一个特别的证件亮了一下,立刻被放行,停车后,里面走出来几个穿着制服的人。 开车的是个五官深邃的男人,之后副驾驶上又下来一个叫人眼前一亮的美男,后面跟着一个小四眼,好像被电线给缠住了似的,手忙脚乱地把他自己从难舍难分的线路里解救出来,另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嘴里叼着烟,一脸不耐烦地站在一边等着他。 归零队队长胡不归,“御用外交官”苏轻,技术人员常逗和外勤人员方修……对钟将军来说,这群人是来添乱的无误,很好,非常好。 “妈的,哪都有他们,归零队又来凑什么热闹?”钟将军听到这个消息更暴躁了,表情就像是被人踩了一脚,然后只得迎了出来,并且脸上还习惯性地露出一个忠厚老实的笑容:“什么风把诸位吹来了?” “听说姚硕被接到基地来了?”苏轻目光往四下扫了一圈,笑眯眯地说,“对不住哈,奉命调查名单的事,大家多理解多配合,钟将军您看呢?” 钟将军心里很烦,于是闷不吭声地暗骂,这个该死的笑面虎,可又不能骂出声,只能一边假憨厚一边真苦逼地说:“那是——不过姚硕到基地来做鉴定,现在仪器出了点问题,他们……可能一时半会出不来。” 苏轻脸上空白了一下,问:“他们是……寇桐?” 钟将军沉痛地点点头,苏轻和胡队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心声——这……的确像是寇桐能干得出来的事。 常技术扶了扶眼镜,非常真诚地说:“那个……如果需要技术方面的帮助,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钟将军身后冒出来,常逗一激灵,好像被凉水吓了一跳小兔子,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只见山羊胡的吴香香,以和他那香艳的名字一样新潮的姿势走了出来——同手同脚,膝盖好像不会打弯似的,走得硬邦邦的,然后他挑剔地看了常逗一眼,摆摆手,断言说,“用不着你帮忙,我看得出来,你不是智商最高的那一部分人。” 众人都高山仰止地望着他。 吴香香就淡定地推推眼镜,说出了他的论据:“因为你没有胡子。” “……”钟将军在这种三秒钟之内没人说话的诡异气场里沉默了一会,然后转过头问,“什么事?” “我们发现了一点情况。”吴香香又推了推眼镜,他那象征着无上智慧的山羊胡就在风中缓缓地荡漾,“寇医生他们好像在服务器混乱的时候,被送到了未知程序里,投影仪说明书以及设计图解里没有提到过这个程序。” “所以……”钟将军问。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段未知程序很有可能是寇医生自己即兴做的。”常逗抢着说,然后在自己剃得很光滑的下巴上抹了一下,也不知道他想证明什么。 “是。”吴香香扫了常逗一眼,点点头,“我们需要一段时间来分析出这个程序到底是什么。” 说完,吴香香还不等别人回话,就继续对常逗补充说:“你不用急着表现,这也只能说明你比他们这些人聪明一点——鉴于这一群人都没有留胡子。” 说完,他对钟将军点点头,原地向后转,翩然而去。 常逗犹豫了一下,总是显得表情有点呆的脸上出现了不忿的神色,转头用杀气腾腾的眼神请示归零队胡队长,胡队顿了顿,点点头:“可以,紧急情况,我们确实有些要紧的问题需要问姚硕,你可以借调——钟将军,常技术去帮帮忙,没问题吧?” 钟将军牙疼地笑了笑。 常逗又转过头去,用杀气稍微少了一点的眼神去看方修,方修只得叹了口气,像鼓励工作犬似的,拍了拍常逗鸟窝一样的头,常逗的电立刻充到满格,像一只愤怒的小鸟一样冲了出去——向着嘲笑过他的那头瘦肉猪。 正困在未知程序里的三个人这一天晚上过得很平安,这个空间就像是人心里的蛔虫,想要什么有什么,不想要什么就没有什么……哪怕只是潜意识里,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话痨寇桐好像吃错了药,从吃饭到帮忙收拾碗筷,一句话都没说,成了个没嘴的葫芦。姚硕也是心事重重,他多年沉浮,倒不至于喜怒形于色,不说话的时候,五官只在极小幅度的范围内时悲时喜,也不知道在抽什么风。 只有黄瑾琛,喋喋不休地和寇桐那红颜薄命的美人妈妈侃大山,非常乐此不疲。 直到很晚了,寇桐才突然问:“……我书房里没做完的东西,没有人动过吧?” 寇桐妈正在削水果,头也不抬地说:“放心,你那破书房,没什么好东西,还神神叨叨的这一个保险柜那一个保险柜……钟点工阿姨来了我都不让她收拾书房的。” 寇桐“嗯”了一声,低声说:“那我过去看看。” 他早就注意到了,她刚刚开玩笑似的叫他的那个称呼“寇专家”。这很可能是影射这个空间安插给他的身份,系统没有给他其他的提示,说明他在这个空间里,很有可能就是住在这里的,按自己的习惯,在一个地方工作很多年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一些比较重要的文件很应该就放在书房里。 那么关于投影仪里面这段特殊的程序,很有可能也在其中。 寇桐把书房的门带上,好像做贼一样,先把这里打量了一圈,立刻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并不是他小时候住的房子里面的任何一个房间,而是他现在住的房子里面的那间书房。 他打开大书柜最下面的一个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小的保险柜。 这时,身后的门被人打开了,寇桐的手指一顿,回过头去,只见黄瑾琛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 他嘴里叼着一个苹果,手里还拿着一个削好了皮的,并把它塞给了寇桐,然后把书桌前的椅子拖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上面,翘起二郎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你妈带姓姚的去客房了,我跟你住。”黄瑾琛主动交代,“你妈做饭真好吃。” 寇桐摆弄着保险柜,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没说什么,飞快地对上一套特别长的密码,打开了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一个像台灯那样大的小“锅炉”。 “这是什么?”黄瑾琛伸长了脖子问。 “我做的第一代投影仪的模板。”寇桐说,“可能不大好用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接上了电源,按下锅炉上面的一个开关,黄瑾琛蹦了起来:“喂喂喂!冒烟了冒烟了!” 寇桐:“把电源帮我拔下来,快点!” 黄瑾琛麻利地拔了电源,小锅炉发出“噗”的一声,里面噼里啪啦乱响一通,然后尖叫一声,歇了。 黄瑾琛:“……” 寇桐揉了揉额头:“果然是不大好用了。 黄瑾琛忍不住在他头发上揉了一把,心情很好地想着,果然手感不错,很软。 寇桐蹲在地上,没顾得上对他这个猥琐的动作做什么评价,因为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小锅炉的盖,打算探查探查里面到底是出了什么故障,然后就发现,在仪器复杂的电路和芯片的缝隙里,长着两朵脑袋大身子细的小蘑菇,蘑菇伞已经被熏黑了一半,造型非常风骚…… 黄瑾琛愣了半晌,终于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寇桐坐在地上,摇了摇头,也笑出声来。 等黄瑾琛笑够了,才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盒烟来,叼出一根点着,透过细细的烟雾打量了一会坐在地上的寇桐,这才好像知心哥哥一样地轻声问:“这会好啦?我看你刚才一直都情绪不高,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寇桐头也没抬:“有么?” 黄瑾琛低声笑了一下:“跟你美女妈妈感情不好?还是乍一看见这么一个比你大不了几岁的妈,感觉别扭了?” 寇桐沉默了一会,麻利地把蘑菇拔了,把里面的芯片和一对电路给拽了出来,检查了一会,发现是真烧了,摇摇头,坐在一边:“没有。” 黄瑾琛坐在转椅上,探出半个身,手肘撑在膝盖上,侧头看着他:“真没有?” 寇桐瞥了他一眼,没言声。 黄瑾琛看着看着,就突然鬼使神差地想犯犯贱,比如……在寇桐脸上亲一下,调戏他一下什么的,最好让他直接从地上跳起来,又擦脸又骂人地暴跳如雷一会…… 他慢慢地凑过去,然而还没等付诸行动,电光石火间,寇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地上爬起来,踮起脚在书柜上面摸了一圈,摸到了一个小突起,他就按了下去,只见面前的书柜突然从一个看不出接缝的地方分开两边,露出一个镶在墙上的密码箱。 黄瑾琛来不及遗憾,就目瞪口呆,烟灰落在地上都没察觉:“寇……寇桐桐同学,请问,咱俩到底谁是卧底?” 17、第十七章 多嘴 然后寇桐桐同学就像泡缩了水的零零七一样,无限拉风地对黄瑾琛露出一个把妹专用型号的笑,上下其手地折腾起那个神秘的密码箱来。 “叮当”一声后,一个十来公分大的小门从角落里弹开了,和整个巨硕无比、皇家配置的密码墙比起来,就像是在城堡门口撬了半天的锁,结果狗洞开了一样。 黄瑾琛抬头望向书房有点老化的天花板,感觉自己的感情被深深地浪费了。 寇桐从里面拉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文件袋来,里面的东西放得里出外进的,非常不整齐,黄瑾琛越过他的肩膀往里看,发现最先掉出来的是几张泛黄的旧照片,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照片上的人,就被寇桐以光速收起来了,然后是一张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几张泛黄的信笺,隐约还能看到沾染的一点血迹…… 最诡异的是,居然还有一张折了四折的蓝精灵海报! 寇桐就发现黄瑾琛那张脸,活像指南针在不明磁场里一样,一会扭曲成这样,一会扭曲成那样,于是略微有些尴尬地解释说:“谁都有激情燃烧的岁月,你说是吧?” 黄瑾琛顿了顿,默默地点点头,感觉寇医生的激情燃烧得点非常具有个人特色,不过鉴于他的保险箱里都能变成蘑菇养殖场,这其实也不算什么。 黄瑾琛斜眼瞄了他一眼,心想,真的不算什么。 对于看得顺眼的帅哥,总是要稍微宽容一点的,像寇桐这种“s”级的,别说他只是在密码墙里锁了一张蓝精灵海报,就是他穿着像蓝精灵大肿脚一样的雪地靴,扛着旗“反对格格巫”的大旗裸奔出去,都是可以勉强原谅的。 ……不得不说,不走寻常路的黄大师并没有意识到,他具备了每一个脑残粉都有的特质——选择性宽容。 一直翻到最里面,寇桐才终于找到了一小打文件——与其说是文件,不如说是张中学生解析几何演草纸,全手写,要多混乱有多混乱,上面罗列了各种正常人类看不懂的算式,旁边标注了各种仿佛“里通外星人”一样的名词注解。 “这是什么?”黄瑾琛问。 “我当年临时起意做这个程序的时候记的笔记。”寇桐坐在地上,一页一页地翻开,从桌子底下的小抽屉里随手抽了一根笔,写写画画起来,非常像那么回事。 “你也是个技术宅?”黄瑾琛凑过来问。 “半个技术,不大宅。”寇医生说。 “哦。”十几岁的时候就不上学、专心从事杀人放火事业的黄瑾琛心里对自己做了一个比较准确的定位——原来我是半个文盲,他想。 寇桐看着看着,就皱起眉来,资料不大全,只是脑袋一热的产物,没怎么经过整理,很多地方还有缺失,即使是全部整理出来,现在也不知道因为服务器损坏,到底哪个程序出了问题,让他们串路串到了这里,至于怎么回去,更基本上是一头雾水。 黄瑾琛人模狗样地跟着他看了一会,发现也看不懂,就不假装文化人了,掏出自己的手机,自己哄自己玩起来。 他的手机很特别,上面没有一个名字,只有数字和简单的字母,打开通讯录,一串的编号,如同他以前的名字——11235——有种特别的冰冷和让人不舒服的神秘感。 他百无聊赖,不知怎么的,鼓捣出了声音,然后里面以山寨机的动静,飘出了一首《xx买卖》,这首歌历经数十年,听起来依然能让人菊花一紧——真是从未走下过神坛。 寇桐也被惊动了,百忙之中抬头扫了他一眼,正好看见了他在翻通讯录。寇医生一眼就看到,有的人的代号外面加了个方括号,于是问:“括号是干什么的?” “死的。”黄瑾琛头也不抬的说,“以前还有圆括号,表示快死的,不过现在圆的都方了。” 寇桐沉默了一会,问:“哪个是我?” “10086。”黄瑾琛说。 寇桐:“……” 黄瑾琛就解释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能办业务能查余额,有时候还会卖个萌,没事可以互相调戏着玩。” “……”寇桐眨眨眼,“你这是对我评价挺高的吧?” 黄瑾琛抬起头来,呲牙一乐:“必须的。” 寇桐继续埋头在复杂的资料和推论里,感觉有点小暴躁——比如想拿榔头敲碎了某人白得反光的门牙。 他自从进入了这个未知的空间,就开始变得有点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有的人天生情绪起伏比较小,性情温和,不大容易大喜或者大悲,有的人想要保持平静,却要靠有意识的控制和专业的职业素养。 寇桐很不幸,是后一种。 对于一个心理医生而言,他有时候显得太过于跳脱了。太跳脱活泼的人,一般不大可能有很温吞平静的性格,他曾经下过很多功夫,总是能相对有效地把自己的情绪起伏控制在一个职业要求范围内、可接受的阈值里面,却在这里有些压抑不住了。 投影空间是一个非常容易让人失控的空间,他被剥夺了主体资格,相当于被迫卷入其中,他也是人,会喘气,有喜怒哀乐,难以像已经睡在土里、挂在墙上的前辈们那样无动于衷。 他于是缄口不言,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这使得寇桐常年带笑的脸像是换了一个主人一样,明明是一样的五官,却因为一点控制不了的焦虑和烦躁而显得十分凝重。 突然,一只手指极快地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寇桐一激灵,下意识得往后仰了一下,发现黄瑾琛正在看着他。 “白衬衫,”黄瑾琛指指他穿的衣服,“长西裤,再一皱眉,显得特禁欲。” 寇桐木然地看着他。 “心情不好吧?”黄瑾琛善解人意,且无限一本正经地建议说,“男人么,谁都有火大的时候,打一炮就好了。” 寇桐跟他对视了三秒钟,突然站起来,把文件夹卷吧卷吧,捡起来重新丢进了密码墙里,嘎吱嘎吱地合上了书柜,拎起椅子背上搭的外套,大步往外走出去。 黄瑾琛问:“你干什么去?” 寇桐头也不回地说:“我认为你说得有道理。” 他一开门,正好碰见他端着水果和牛奶打算敲门的妈,寇桐妈语气黏糊糊地说:“桐桐,该喝牛奶了。” 黄瑾琛说:“噗——” 寇桐沉默了片刻:“即使按民间老话‘二十三还要蹿一蹿’,我也早过了生长发育期了。” 寇桐妈说:“帮助睡眠嘛!” 寇桐:“明天又不用去学校上补习班。” 寇桐妈不说话了,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端着托盘站在那,挡着路,用眼神控诉着这个不孝子。 寇桐跟她对视了三秒钟,终于端起杯子一口喝干了,披上外衣:“我有点事,出去一趟,晚上不回来了。” “啧。”寇桐妈摇摇头,“真是儿大不中留。” 然后她调整炮火对准偷偷拾乐得黄瑾琛,和蔼可亲地说:“小黄喝不喝牛奶啊?要不要加一勺巧克力粉?蜂蜜呢?” 灯红酒绿,夜晚的时候,人们的道德观仿佛会下降很多,寇桐离开家以后,就驾轻就熟地来到了一家位置偏僻的酒吧,这里有他意识交叠的地方,寇桐知道系统本身会根据他的想法,引导他去一些地方。 此时,他正在一个背光的角落里,跟前坐着一个长相漂亮的青少年,喝得烂醉,正喋喋不休地文艺腔着。 “我很痛苦,你知道那种感觉么?你知道那种感觉么?全世界……全世界都他妈的在热闹,我就像是只有一个人。”青少年说到这,停顿了一会,大概酒精让他的大脑稍微有些短路,临时忘词了,于是他问,“你明白么?” 寇桐默不作声地把手覆在对方的手背上,他带上了防辐射的眼镜,灯光打在镜片上,掠过一层浅浅的流光,显得半遮半露的眼睛极柔和,那样看着别人的时候,就看起来格外深情,仿佛他看着的人就是他爱了好几辈子的那个似的。 然而格外“深情”的寇医生心里不耐烦地想,明白个屁,我就想快点把你弄上床。 青少年抬手遮住他的眼睛,四十五度仰望墙灯地说:“别这样看着我,中毒上瘾了就戒不掉了。” 寇桐移开视线,低头笑了一声,拿走对方面前的酒杯,轻声说:“别喝太多,伤胃。” 这句话就像打开了水龙头,青少年瞬间就崩了。 寇桐站起来,按了按他的肩膀,伏在他耳边说:“你心情不好,早点回家吧——不好意思小姐,麻烦给他一杯热牛奶。” 他今天耐心实在有限,决定换人。 就在这时,青少年突然一把搂住他的腰:“你别走!” 寇桐想:咦? 青少年理直气壮地抬头看着他,壮士断腕一样,含含糊糊地说:“你别走,今天我需要你的温度,你……” 寇桐二话不说,伸手扶起他,往外走去,心想早说嘛,我也比较需要你降温。 这时,他的手机在裤兜里疯狂地震动起来,寇桐打开一看,发现是黄瑾琛,就给拒接了。过了一会,一条短信发过来,黄瑾琛用贱兮兮的口气说:“呼叫10086人工服务!” 寇桐直接删除,关机拔电池,大摇大摆地带着猎物开房间去了。 黄瑾琛一个人占了寇桐的卧室,盯着电话等了一会,再次拨回去,里面传来机械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靠。”黄瑾琛说,然后抬手在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叫你多嘴!” 他于是穿好衣服爬了起来,推开寇桐卧室的窗户,往外看了一眼,随后利落地跳了出去,也没管这是几楼。 18、第十八章 危机 要找寇桐很容易,黄瑾琛从寇桐卧室墙上撕了一张照片放在钱包里,然后到附近的比较繁华、有酒吧等常见猎艳地点中挨个问。 现在他们的情况很复杂,黄瑾琛吃定了,寇桐即使出来散心也不敢走远。 为了让这个过程进行得容易一点,他还对着手机屏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苦逼又狼狈,见谁就跟谁哭诉:“我家那小谁今天跟我闹别扭了,为了报复我,一气之下跑出来那啥那啥,现在我很催心挠肝很不淡定……你们别看他长得机灵,其实脑子不是很正常,别人卖了他他都会帮人数钱的!万一被别人欺负了怎么办?啊啊啊急死我了。” 转了三条街,基本上所有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大龄弱智儿童”走失了,他家那个不但不嫌弃、还痴心一片苦苦寻找的人正拿着他的照片到处打听。 大概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又或者是人至贱则无敌? 一个酒保非常巧地对这个人有印象,并且很疑惑地扫了黄瑾琛一眼,因为就他的印象来看,这个哥哥不单不大弱智,对于勾引别人还十分有一套,一眼就盯上店里最好看的那个,果断下手,然后一气呵成又稳准狠地迅速得手离开。 黄瑾琛幽幽地叹了口气:“都是电视剧害人,可是别人学学也就算了,他怎么也能跟着学呢?” 酒保有点恍然大悟。 黄瑾琛擦了擦不存在眼泪的眼角,低下头去,非常忧郁地说:“怎么办,他脑子不大好,长得又招人喜欢,一定会有人欺负他占他便宜的!” 酒保深表同情。 接着,黄瑾琛泫然欲泣地抬起头:“你能告诉我附近有几家可以开房间的地方么?” 十分钟以后,黄瑾琛拿着一张小纸条和详细地形图,志得意满地走了出来。又十五分钟以后,他找到了目标所在地。 寇桐单身,有钱,长得很讨人喜欢,和他相处起来非常轻松愉快,简而言之,是个很有魅力的成年男人,再加上他很有几分落拓不羁的浪子气质,几乎可以预见,此人私生活一定是不大检点的,并且现在看起来,居然还荤素不忌,男女通吃。 黄瑾琛一向认为,有些人是那种从人群里一过,就让人忍不住看他们第二眼的类型,然而他们中很大一部分人,如果被比喻成东西的话,就像是一些珠光宝气的首饰,比如拇指粗的金链子,鸽子蛋一样的钻石戒指。 抢眼,只要是人,都能看出它值钱,但是带得时间长了,也没什么意思。 有些人却隐蔽得多,像某种低调内敛的名表,平时即使戴在手腕上,也要被袖子遮个一个半个,只有偶然被有心人瞥见,又正好能识货,才能明白这种毫不张扬的奢华。 和这种人在一起,别的不说,首先就会让人觉得自己非常有品位。 寇桐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鉴于黄大师他非常自恋,理所当然地认为,不是人人都像自己一样有品位有眼光的,懂得欣赏高雅艺术品的,这么多庸庸碌碌的人,即使遇见了人间极品,大概也只会牛嚼牡丹,纯属糟蹋。 基于这个认知,以地铁艺人、民间艺术家自居的黄瑾琛,一想起寇桐现在可能非常不讲究地在某个小旅馆,和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搞来的人419,就觉得浑身难受。 简直恨不得身披双翼飞过去,阻止一切妨碍他审美的行为。 黄瑾琛找到寇桐的时候,寇桐身上除了一件敞开的长袖衬衫之外,基本已经不剩下什么了,从窗帘的缝隙里能看见他细却看得出很有力量的腰,以及半遮半露中显得更加修长笔直的腿,无论是撩拨还是挑逗,都显得有条不紊,性感非常。 他身下一个青年看不出长相,叫声却很让人起鸡皮疙瘩,黄瑾琛皱皱眉,感觉自己来了算对了,此情此境实在太让人胃疼了,要形容黄大师的感觉,就像是书法爱好者看见王羲之的真迹被人拿去在脏兮兮的板凳上垫屁股一样。 ……虽然看起来这个真迹兄是自愿的,可是黄瑾琛还是觉得,真他妈瞎了狗眼。 于是他非常高调地出场了,像个空中飞人一样,扒在墙上,一脚踹碎了寇桐房间位于三楼的窗户,然后直接掀窗帘进去,动作行为极为霸气侧漏,气沉丹田地吼了一声:“捉奸!” 这件事后续已经让人不忍心再说,因为黄大师干的这事……他实在是太贱了。 反正二十分钟以后,小青年已经不在了,寇桐浑身滴答着凉水,从卫生间里出来,身上随随便便地裹了一件浴袍,脸上人民币一样人见人爱的笑容早就灰飞烟灭,浑身散发着“我很不爽”的气场,用看阶级敌人的目光狠狠地凌迟着黄瑾琛。 他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点着了一根不知算是事前还是事后的烟,简短地说:“有话说,有屁放!” 黄瑾琛上下打量着他,过了一会,身体向前倾,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在一起抵着下巴,非常严肃地说:“寇桐,有一句话我想跟你说。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应该知道自爱,自爱的人,空虚也好,焦虑也罢,都打不倒你,只要时间足够,全都会过去,我觉得这道理你应该明白。” 寇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连烟都忘了往嘴里塞,好像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人话竟然是从黄瑾琛嘴里跑出来的! 黄瑾琛笑了笑,他的五官在昏暗暧昧的灯光下显得比往常深邃一些:“一个人的日子很长——也给我一根——有时候有压力,比如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每天晚上睡着的时候,听见外面有一点门响,都会觉得很紧张,会立刻惊醒过来,握住枕头底下的枪,好像没有这个就活不下去一样。” “每天都在换地方,为了不让别人找到我。”黄瑾琛喷出一口烟,整张脸埋在烟雾后面,看起来有些冷的眼神也柔和了不少,轻轻地说,“其实在一个游戏里,每个人都不可能只是猎杀者,没有谁能总是置身事外,掌控全局,猎杀别人的时候,也要准备好被人猎杀,日子过得很苦。” 寇桐透过烟雾,仔细看着他的表情,根据专业知识,判断黄瑾琛这话是九假一真,于是也没吭声,就等着看他怎么扯。 黄瑾琛就继续深沉地说:“可是我想,如果一个人要这样过一辈子,不是也太凄凉了么?” 寇桐配合地点点头。 黄瑾琛就给鼻子上脸地说:“所以人的一生,一定要生活在美里,很多东西都是可以留在漫长的岁月里,念念不忘地欣赏的,比如一段音乐,一处风景,一幅画,或者……” 他站了起来,非常没有公德心地随手把烟在墙上捻了,双手撑在寇桐坐着的两个椅子扶手上,透过寇桐略微有些长,遮住大半额头的留海望进他的眼睛,好像情圣一样地说:“……一个人。” 寇桐抬头看着他,岿然不动,铁石心肠地想:“我靠,老子刚玩过这一手,现世报能不能不要这么快?” 黄瑾琛就这样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在半空中停顿了两秒钟,心里盘算着,都看见花了,不摘下来实在太亏了,于是果断低下头,非常挑衅地亲在了寇桐略带烟味的嘴唇上。 寇桐没躲,感觉味道还不错,鉴于被黄瑾琛搅合了夜生活的兴致,于是他心里开始迅速盘算起要不要拿他来顶个缸,趋利避害地想了一会,就在黄瑾琛不老实的舌头已经在往他嘴里钻的时候,寇桐才下了决定——还是算了。 他伸手按住黄瑾琛结实的胸口,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开。 “不好意思,我有原则。”有原则的寇医生义正言辞地说,“兔子不吃窝边草。” 黄瑾琛:“……” 寇桐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毫无危机意识地钻进了被子里,吩咐说:“今天太晚了,我不回去睡了,你走之前把赔窗户的钱留下。” 黄瑾琛从兜里摸出一打钱,看也没看就压在了烟灰缸下面,看着寇桐完全没有危机意识地侧身一躺就要睡,突然想起刚刚在同一张床上发生的事,突然发现自己居然硬了! 好像那个充满攻击性、又优雅从容的半/裸背影能最大限度地激发一个男人的征服欲,黄瑾琛忍不住想象……如果他换一换位置,会怎么样? “钱放桌子上了。”黄瑾琛感觉自己声音有点干涩,于是舔舔嘴唇,“求暖床。” 寇桐睁眼瞟了他一眼,目测了一下床的宽度,果断说:“不行,我睡着以后踢人。” “来嘛,给你踢!”黄瑾琛没羞没臊地扑了上去,连着被子搂住寇桐,在上面蹭了蹭,“就一晚上,挤一挤就好了。” 寇桐从被子里挣扎出一只手来,去推他的肩膀,黄瑾琛死皮赖脸地不动,攥住他的手腕纠缠不休。 就在这时候,黄瑾琛的手指往上一蹭,突然觉得寇桐的小臂上有一道……凹凸不平的地方。他于是顺手撸起了寇桐的袖子,原本闹着玩似的跟他推来推去的寇桐突然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力甩开了黄瑾琛。 黄瑾琛的胳膊被甩到了床头柜上,却微微呆住了。 虽然只是一瞬,他还是看见寇桐胳膊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怪不得……他就是连跟人上床也不脱长袖衬衫。 “你……”他嘴里吐出这一句话,突然自动闭嘴,因为看见寇桐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两个人尴尬得沉默下来,就在这时,整张床倏地震动起来,寇桐一不留神差点从床上翻下去,黄瑾琛一把捞住他,结果却是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灯泡和灯管一下子爆了,屋里漆黑一片,随后整个房子剧烈得晃动起来,尖叫声四起。 “怎么回事?”黄瑾琛大声问,“空间又不稳定了么?” 两人头顶的玻璃骤然碎开,黄瑾琛弯下腰,缩起脖子,半个身体压住寇桐,算是变相地护着他,抱住脑袋。 无数清脆的爆裂声响起,很多东西都炸了,像是空气中有某种看不见的波,正将那些东西都一一爆破似的。 “不是不稳定,这种情况我见过一次。”寇桐按住黄瑾琛的肩膀,“站起来,我们跳窗户出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窗户里跳出来,整个街区都被爆炸声波及着,抱头鼠窜的人不在少数。 “是投影的意识主题打算自杀造成的连锁崩溃。”寇桐飞快地说,让过没头苍蝇一样的人群,“是和我们一起被卷进来的人。” 他抬起头,望向四周,然后在西北方向发现了一个通天而起的光束,于是拽了黄瑾琛一把:“那边!” “老大,我们怎么办?”后辈黄大师虚心请教。 “准备危机干预。” 19、第十九章 干预 黄瑾琛迎着夜晚的小寒风跟着跑了两步,突然觉得不对,一把拉住寇桐,把自己被风鼓起来的外套脱了下来,罩在了他身上,在一片兵荒马乱里大声说:“老大,你轻装上阵也不能穿成这样啊!” 寇桐说:“我靠,大哥,命都快没了,你能别那么多事么?” 黄瑾琛:“啊?” 寇桐说:“以前也有过患者因为分不清空间和现实,在里面自杀的,作为意识主体崩溃以后,空间直接就崩溃了……” 黄瑾琛说:“那不更好了么?咱就能出去了。” 寇桐说:“出去个屁啊!都跟你说了现在我们是在死循环的未知程序里,这个程序做的时候没想过要用,所以没有设定投影极限值!” 黄瑾琛飞快地反应过来:“于是你的意思是,在这里挂了可能真的就要从此上墙了?” 寇桐想了想,非常学术地说:“这我说不好,可能性五五分吧。” 黄瑾琛沉默了片刻,“嗷”一嗓子叫唤出来:“我擦!那你还磨蹭什么啊!快跑啊!” 两个货一路在九级地震一样的大街上狂奔,黄瑾琛虽然像是欣赏一个古老的手绘青花瓷花瓶一样欣赏寇桐,但是此时也深深地意识到,这半个上司兼前辈真的就像一个花瓶一样靠不住,顿时觉得后脊生凉意,一阵惨淡的前途带来的凉意自心头升起。 两个人翻山越岭一样地跑过街道,躲过无数明枪暗箭,奔到了一幢大楼底部——它非常好找,因为这一整片区域四处都在崩溃,只有这一小片区域,好像台风眼一样,诡异地平静着。 黄瑾琛因为职业原因,对高楼格外敏感,几乎是立刻,就看见了楼顶上的一个少年,两只脚向着外面悬在半空中,坐在护栏上,细瘦的胳膊撑在身体两侧,抓着铁栏杆,正用一种看不清是什么表情的神色往下看。 “在上面。”黄瑾琛拉了他一般,目光迅速地往旁边转去,“跟我来。” 他驾轻就熟地带着寇桐上了大楼的紧急撤离通道,门都是锁着的,在黄瑾琛眼里,那些锁却好像压根不存在一样,他大脑里好像有一个超级处理器,能把任何三维的、叫人看起来头晕眼花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地形变成一张平面的傻瓜地图。 五分钟以后,当寇桐站在一扇年久失修的大门后面,透过上面模糊不清的玻璃,看见少年背对着他们、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背影时,有些怀疑这座大楼其实是黄瑾琛家的后院。 黄瑾琛得意地冲他比划了一个手势——怎么样,我厉害吧? 寇桐无暇理会他,紧紧地盯着那少年的背影。 现在不是一个人要自杀的问题,他跳下去,很可能这座大楼整个就会倒塌下去,甚至整片区域都要受到这个意识主体的影响,谁也不知道,被意外卷进来的七个人之间会不会有什么神秘的联系。 还有他自己的家的位置很可能也在其中。 不想看着她再死一次……哪怕一直到现在,整个晚上,寇桐还是没能成功地开口叫一声“妈妈”。 寇桐对黄瑾琛做了一个“呆在这别动”的手势,然后猛地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破门,冲着要跳楼的少年……附近五米处的一堆废纸箱子就冲了过去。 黄瑾琛:“……” 少年被惊动了,慢半拍地转头看着这个奇怪的男人。 他发现对方身上只有一件浴袍,外面套了一个明显不大合身的外套,急匆匆地推门走进来,露出来一点的额角上还带着一点汗意,造型奇异,形容狼狈。 是个古怪的人,可是那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少年漠然地想着——过了今天,等做完和这个世界最后的告别,所有的人就都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了。 少年张了张嘴,想警告那个男人不要多管闲事,却发现男人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而是蹲在地上烦躁地拎起角落里的一堆废纸,掀起来看了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翻了半天,什么也没翻出来,于是又奇奇怪怪地把护栏的铁管挨个敲打了一遍。 男人的表情实在是太烦躁了,以至于少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了片刻,就这片刻的光景,男人已经来到了他跟前。 寇桐侧着耳朵,挨个敲着铁栏杆,好像在通过里面的回声判断着什么似的,然后终于抬起头看了少年一眼,对他说了一句话:“劳驾,你能不能先下来?你坐在这上面我听不清楚。” 少年皱皱眉,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都快要从这跳下去了,有一个人居然大模大样地跑上来叫自己先下来,他难以置信地看了寇桐一会,然后冷冷地说:“你可以再等五分钟,我马上就从这里跳下去,然后你可以随便敲。” 谁知道这个人却不通情理地抓了抓已经乱成一团的头发,非常不耐烦地说:“跳楼你着什么急,先等会再跳,我有急事!” 少年感觉自己被侮辱了,尽管他已经下定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可那应该是一种悲壮的、带着巨大的困惑与绝望才走到尽头的行为,被这个不知道从哪跑来的混账一说,“自杀”这么神圣的行为,简直就像排队上公共厕所一样! “我先跳!” “我先敲!” 围观群众黄瑾琛慌忙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不小心笑场穿帮。 少年愤愤地怒骂:“哪来的疯子?!” 寇桐骂回去:“你才是疯子!疯子才跳楼!多污染环境!” 少年:“你……” 寇桐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他硬生生地从高空给拎了下来,看得黄瑾琛一惊一乍的,这少年也有个十六七岁了,虽然比较瘦弱,可也毕竟是个人,不是一只没了毛的小鸡仔。 满脑子如同他姓氏一般,充满了各种诡异颜色的黄大师心里转着几个奇异的小念头——他想:这帅哥看着挺瘦,力气却不小,身上一定很有料。 黄瑾琛透过打开的门缝往外看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震颤的地面和崩溃的建筑已经平息了下来,只见那少年怒发冲冠,显然对插队者的愤怒已经盖过了为跳楼酝酿好的情绪。 寇桐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专心致志地敲打着防护栏,侧着耳朵,几乎贴在冰冷的铁管上,面色凝重得好像接受来自外太空的新闻电台似的。 少年冷冷地看着他敲了整整一圈,然后慢慢地转身,背对着护栏,坐在了地上。 寇桐点着了一根烟,表情漠然地扫了少年一眼,用下巴点了点:“行了,你跳吧。” 少年怒不可遏。 寇桐略微有些宽的袖子微微掉下来一点,露出他布满伤痕的小臂。 黄瑾琛就不笑了,靠在背光的墙角里,细细地观察着寇桐,他的眼神极好,这个角度,正好能看清上面的伤痕,一道一道,非常杂乱,然而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自己划的。 他想起方才被自己不小心撞见时,寇桐那触电一样的动作,现在却又能毫不在意地当成道具亮出来。 黄瑾琛摸了摸下巴,他总觉得寇桐在工作和私人情况下,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表面上看不出来,一些细节上却好像传说中的多重人格一样。 少年的目光不负重望的落在了他的胳膊上,寇桐喷云吐雾地说:“看什么?哦……这个啊,这个死不了,得对准大动脉割下去才行,而且就算是对准动脉,死的时间也比较长,成功率不是特别高,你要是想死,我觉得跳楼这主意挺好,比吃安眠药和割腕都靠谱。” 少年犹豫了一下,在他身边坐下:“怎么弄的?” 寇桐瞥了他一眼:“去森林公园让大黑熊挠的。” 少年嗤之以鼻:“骗人。” 寇桐爱答不理地不理会他了,过了一会,少年却自己开了口:“这种伤疤我也有。” 他说完,撩起自己的袖子,细腻的皮肤上甚至还有没好全的疤痕,看起来血迹斑斑的,两个人坐在一起,简直就像一对渣滓洞出来的狱友,在交流受刑心得。 “叫什么名?”寇桐问。 “何晓智。”少年说。 “哦。”寇桐点点头,停顿了一会,然后慢吞吞地说,“我这辈子最爱的人,她不要我了。” 何晓智转头看向他,说:“什么?” 黄瑾琛也伸长了脖子看过去,心想:什么? 寇桐的脸在星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甚至有些疲惫,这使得他看起来几乎不像是一个青年了,带上了某种说不出的沧桑意味…… 就像他说得是真的一样。 寇桐接着说:“她走之前说给我留了一些东西,就在这个楼顶,我却怎么也找不到。” 何晓智问:“那你敲杆子干什么?” 寇桐说:“她就是以这个节奏把这边的护栏都敲了一遍,我每年这一天都会跑上来敲一下,可是始终找不着。” “哦。”何晓智停顿了一会,不大能理解这种行为,还是感觉他有点疯,于是不咸不淡地安慰说,“别想了,别人不要你又不是你的错。” 寇桐反问:“那你又是为什么?” “我觉得……活着很没意思。”何晓智眼神迷离了一会,然后把下巴垫在自己的膝盖上,慢吞吞地说,“我活着干什么?我想不出来,不如死了。” “活着……太痛苦了。”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一开始因为自杀过程被寇桐打断时候产生的愤怒,就像是某种易损耗品一样,飞快地从他身上退下去。 寇桐皱皱眉,知道自己的危机干预算是成功了,但是这个叫何晓智的少年问题大概很严重,不是一天半天的谈话能解决的,他想了想,于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才屁大,有什么痛苦的?” 何晓智嘴角弯了一下,像是想要笑一笑,然而这个笑容没有成形,就飞快地隐没了,他好像已经不想再解释了,过了不知道多久,才低声对寇桐说:“要是没有我,很多人都会活得更好一点吧?你是不会明白的。” 那句话问错了——寇桐眉头倏地一动,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不再把关于“活着”的意义的话题继续下去,而是直接把烟头捻灭了,随手从高空丢下,嗤笑一声说:“想死?我说你也太迟钝了吧,没注意到么?” 何晓智慢半拍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表情很空白。 寇桐一把拎起他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拉到护栏边上,指着地面上的狼藉说:“你给我过来看看。” 何晓智眼神有些空洞,好像有些不再状态,就像是缩回了他自己的世界一样,然而即使是这样,盯着楼下看了好半天,他还是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忍不住指着远处说:“那里……不是一家电影院么?怎么变成了一幢楼房?还有那边的菜市场不见了,超市也没有了……” “你就算是跳下去,也死不了。”寇桐松开了他,指着周围说,“知道我说的每年来这里敲一次这些栏杆,是什么意思么?” 何晓智皱起眉。 顶楼的大风吹起寇桐额前的乱发,他带着一点讥讽的笑容说:“因为这并不是真实的世界,这里的时间和地点都是无序无逻辑的,我的时间线和她的时间线折成了两半,在这一点接上了,所以我有可能能在这个结点的地方找到她在那个时间,藏下的那个东西……哦,好吧,你不懂,听说过投影仪么?” “幻灯片的投影仪?” 寇桐“呸”了一声:“小孩不好好读书,没文化真可怕——投影仪是一种新的心理疗法辅助仪器,全名是多维度可变频率投影设备,我们在实验的过程里出现了一些事故,导致把很多人的意识都卷进了异空间,这么说你明白么?” 何晓智愣了愣,摇摇头。 “还不明白?那就再直观一点。”寇桐拉住他的领子,把他的头往下按,“你看见那些炸裂的窗户和乱七八糟的街道了么?都是因为你。” 何晓智睁大了眼睛。 寇桐步步紧逼地说:“我也是刚刚才确定,你是空间意识主体之一。” “……我?” “如果你刚刚自杀成功,这些受你的意识影响的空间全部会崩溃,这些人都会死。” 何晓智睁大了眼睛,寇桐却冷笑了起来:“但是唯一不会死的人就是你,你的意识会进入设备缓存里,然后被释放回去,这是因为投影设备在设计的时候,为了安全着想而设定的无下限值原理。” 黄瑾琛无语地想,不是刚才还说投影限制不存在呢。 究竟那句是胡诌的? 就听见寇桐语气尖锐地说:“你这已经不是谋杀了,是屠杀。” 20、第二十章 监视 “屠杀”这个词实在是太容易让人联想起历史事件了,一般而言,除了电影和电视剧里的超级大魔头,普通人想犯这个罪,其实还没那么容易,这顶从天而降的大帽子一扣下来,立刻把小男孩给扣傻了,他呆呆地看了寇桐半天,发出一个弱智儿童一样的单音:“啊?” 寇桐决定再加把火,他于是回头喊了一声:“大黄!” 趁着自杀失足少年呆愣的时候,隐于幕后半天的大黄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到!” 寇桐一伸手:“望远镜!” 黄瑾琛大惊失色地捂住胸口:“什么?我没有望远镜!我又不是变态偷窥狂!” 是啊,你明目张胆地爬窗户进去明窥——寇桐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他——都什么时候了,别扯淡,快点配合! 黄瑾琛撇撇嘴:“哦……”从裤兜里摸来摸去,摸出一个拇指大的小望远镜。 寇桐拿起望远镜看了看,然后塞给少年何晓智,指着大街上一个被大树砸扁的出租车说:“看那个。” 少年嘴唇泛白,拿着望远镜的手有点哆嗦。 街边的救护车很快开来了,有好多因为这场奇怪的地震出来避难的人聚集在大街上,停在路边,有的在打电话给自己的亲友确认彼此安全,有的慢慢地围拢过去,上去帮忙。 吊车一时过不来,一个大概有些名望的老人就自动站出来,充当现场指挥,几个还穿着睡衣的男人齐心合力地把压在车上的大树弄走了,何晓智就看见车里面抬出来一个人,大概是个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那里等顾客,或者只是自己休息片刻,结果就倒霉得碰上了这棵从天而将的大树。 也看不出来他是不是死了,反正直到一身是血地被医护人员抬上了救护车,那个人也没动一下,救护车嗷嗷叫着横冲直撞地跑远了,何晓智手里的望远镜直接掉了出来,被黄瑾琛抢上来一把接住,惊魂甫定地说:“我就带了这么一个进来,小心点!” 何晓智指着远处,问寇桐说:“那……也是因为我?” 寇桐一遍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和反应,一边冷酷地说:“你觉得呢?” 何晓智迟疑了片刻,用力地摇摇头:“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世界上不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不相信!” 寇桐的回答是,毫不客气地一把把他从护栏里推了下去,何晓智自己整个人悬空,剧烈的失重感让他整个人心脏都漏跳一拍,尽管刚刚已经决定跳楼,但那是做好了准备、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前提下,这时直接被人推下去,他还是会想所有生物一样,下意识地尖叫、挣扎——连鞋都给踢掉了。 黄瑾琛在一边看着觉得很悬,怕寇医生变成个杀人犯,只得帮忙过去拉着何晓智,在少年激烈的恐惧和尖叫声里,本来就不稳定的空间又开始新一轮的崩溃,大街上停着的一溜车又开始齐声合唱起来,公路再次震颤起来。 何晓智脸色惨白地往下一看,脚下突然能踩到实地了,一抬头,发现寇桐这个人渣医生又把他拉回来了。 “看见了?”寇桐说。 对于眼前发生的事,何晓智感觉自己的智商板稍微有点短路。 寇桐在他脑袋上拍了拍:“跟我走吧,我们一起想办法出去,等出去了,你爱跳楼跳楼,爱割腕割腕,都随便你。” 何晓智犹豫了半分钟,终于确定自己也无计可施,于是默默地跟着他们下楼了。 这失足儿童就这样被他拐走了。 从窄小黑暗的楼梯往下走时,何晓智精神恍惚地走在前,黄瑾琛和寇桐走在后面,突然,黄瑾琛猛地一回头,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身上流露出某种大型食肉动物的气场。然后楼顶角落里传来“砰”的一声,原来是一只小老鼠被他吓得撞到了墙上。 “耗子?”黄瑾琛挑挑眉,然后谨慎地四下看了一眼,这收敛了释放出去的敌意,快走两步追上了寇桐。 犹豫了片刻,黄瑾琛在寇桐的小臂上拍了一下,问:“你那个……是怎么弄的?” 漆黑的楼道里,寇桐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只有微弱的光从他的眼睛里反射出来,窗户里照射进来的车灯一晃,黄瑾琛竟然生出了“这个人的眼睛是流光溢彩”这样的错觉。 寇桐说:“一些狂躁型的患者,总不那么好对付。” 黄瑾琛学着何晓智的口气说:“骗人。” 寇桐也没言语,算是默认了“骗人”这个词。 黄瑾琛又往前赶了两步,在狭小的空间里和他走了并排,动作异常轻柔地抓住寇桐的胳膊,把他的袖子慢慢地撸起来,这回寇桐没躲没闪,显然是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了。 黄瑾琛的手掌和指尖都比较粗糙,上面布满茧子,刮在寇桐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动作特别的小心,好像他抱着的不是一条人的胳膊,而是一件稀世珍宝似的。 寇桐心里一跳,感觉这样下去会很危险,于是立刻把胳膊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黄瑾琛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他叹了口气,不用看他的表情,就能知道他现在的脸上该有多遗憾。 “可惜。”黄瑾琛说,“老伤疤了吧?看着有些年头了,小时候弄的?” 寇桐没言声,黄瑾琛就几乎贴着他的耳边,又低低地说了一遍:“可惜,那时候我不认识你。” 此时何晓智站在破烂的街道上,茫然地看着可能是由自己造成的一切,寇桐于是甩开黄瑾琛,走上去拍拍他的肩膀:“过来,这边走。” 黄瑾琛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走过街角的时候,寇桐才回过头来看了黄瑾琛一眼,只见男人微微低着头,仿佛有点漫不经心地盯着地面,比起兵荒马乱的街道,悠闲得好像不大符合背景设定。他依然是穿着宽松的裤子,卷着裤脚,露出下面一双花花绿绿的盗版运动鞋。 黄瑾琛方才说出的那句话,仿佛给人一种自己被当成宝物珍视着一样的感觉,只要是人不是石头,听在耳朵里都会有那么一刹那的动摇。 但是寇桐知道——当他每次看见黄瑾琛这样走在路上的时候,他都会有一种感觉——这个退役的狙击手身上有种根深蒂固的冷漠,寇桐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他好像有种把所有的人都“物化”的习惯,在他眼里,人都像是某种东西一样。 有些是垃圾,有些是宝石,有些是漂亮的艺术品。 无论是他喜欢还是不喜欢的“东西”,都毕竟只是“东西”,不是“人命”,或者只是一串冰冷的代号,有的有圆括号,有的已经变成了方括号。 甚至他本人,也不像一个人。 他是这个国家,最骇人听闻的一把枪。 寇桐回家,还没来得及上楼,就碰见了被地震波及,暂时在楼下避难的寇桐妈和姚硕。寇桐妈老远就冲了上来,一个凶猛的熊抱把寇桐给往后扑得倒退三步,然后大庭广众之下,没轻没重地抬起手来,使劲打了他的屁股,寇桐睁大了眼睛,有那么片刻,突然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带着哭腔嚷嚷着说:“你去哪了?不知道妈妈着急啊?你怎么那么不听话啊?想急死我是不是?” 就像她的儿子不是一个已经成年了的男人,而是个放了学跑出去疯玩不回家的小男孩似的。 ……尽管在她离开人间的时候,她的儿子确实还是那样大的一个小男孩。 她的时间停滞在了很久很久以前,寇桐突然心酸。 有的人,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东西,总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久到已经不需要了,才能实现那些已经变得陈旧愿望——比如他四岁的时候,曾经很想要一个小火车,每天从幼儿园回来都会趴在橱窗外面看很久,晚上想得睡不着觉。它曾经很贵,但是二十多年以后,他有钱了,却不再在儿童玩具店外面驻足。 比如他十岁的时候,曾经很想要一个充满馨香和温暖的怀抱,哪怕是被她训斥,被她当街骂一通,每天晚上被她不由分说地灌一杯难喝的牛奶…… 这些东西,他曾经觉得自己可以用一切去换,哪怕是生命乃至灵魂的东西,却突如其来地在十几年后再次以一种强加的形式落在了他头上,寇桐却发现自己竟然尴尬了。 大概是因为时过境迁,或者别的什么。 他慢慢地抬起手,抱住才刚刚过他下巴的女人……她其实有那么矮么?然后他低下头,把脸埋在她水果香味的柔软长发里,有些含糊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他闭上眼睛,心里想着,可是……你已经死了啊。 在距离他们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一只小老鼠睁着小眼睛,远远地看着,大概是动物的本能让它有些惧怕黄瑾琛,它并不大敢往跟前凑,看了一会,它做出一个非常人性化的动作——伸出前爪,在墙角上磨出了一个看不懂什么意思的痕迹,然后跑了。 它跑过平庸普通的民房,跑过胡同的垃圾箱,来到了另外一条大街上——这条街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正是咖啡厅前面的那一条——有果冻一样五彩缤纷又柔软的马路,有巧克力做成的路灯和会发光的糖果做成的灯泡。 老鼠顺着街道钻进了一个小洞,另一只老鼠在门口等着,它们凑在一起,像是彼此交流了什么信息,然后同时往下坡的方向跑过去。 路的尽头有一座桥,连接着沿海城市的大陆和一个小小的海岛,海岛上灯火通明,好像童话一样,仔细看去的话,那里竟然还有一座城堡。 两只老鼠过了桥,直奔城堡跑去。 这是一个……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任何规则都不再适用的世界,整个城市都已经笼罩在了一双眼睛下,而被窥视的人,还没有任何防备。 21、第二十一章 幻想 这天晚上,无数的人露宿街头,闹成这样,供电却没有断——这当然是不合常理的,不过可惜“常理”尸骨已寒——街头灯火通明,活像个大型的夜间野营团,不少人拖家带口,还有个小女孩穿着棉布的睡衣,手里还抱着一只神情荡漾的兔子,含着一根棒棒糖,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站在寇桐跟前。 知情者三人……加上姚硕算是四个,都明白地震不会再发生了,鉴于地震源现在情绪开始保持着低落的稳定。 但是好说歹说,寇桐妈还是不肯上楼,非要露宿街头不可,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上楼把角落里放的、沾满了灰的睡袋,枕头,毛巾,被子,等等一干物品都给拿了下来,这才心满意足地占了个地方,不由分说地使劲拉下寇桐的脖子,在他侧脸上亲了一脸口水。 “晚安宝贝,要是害怕可以跟妈妈睡。” 寇桐木然地擦着脸上的口水。 寇桐妈叹了口气,感觉儿子大了,自己心里很失落,然后从兜里摸出一副扑克牌,屁颠屁颠地跑去一边,找人打牌去了。 黄瑾琛在一边拖着长音叹了口气:“母爱啊!” 寇桐偏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提高了声音:“妈!大黄说他也要晚安吻!” 寇桐妈蓦地回过头来,近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她的脸色在夜色中显得有些苍白,平时盘在头顶的头发披散下来,这使得她的脸看起来小了一圈,看起来更年轻了些,几乎和寇桐记忆里的那个年轻的美丽女人一模一样。 她手里的纸牌掉了一地,语气有些颤抖地说:“桐桐,你……叫我什么?” 寇桐皱起眉,若无其事地说:“怎么了?” 寇桐妈激动得语无伦次:“你刚刚叫了我,再叫一声妈妈听听。” 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在夜风里,城市的灯火掩映其中,星星点点,美丽极了。她飞快地伸手抹了一把眼睛:“不知道怎么的,我总觉得你好像有一辈子没这么叫过我了似的。” 寇桐看了她一会,终于还是偷工减料地说:“那是你的错觉,行了妈,没事了,你还是玩去吧。” 然后他仿佛逃避着什么似的,低下头看了看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以一种仰头的姿势,站在一边马路牙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小女孩:“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自己跑出来了?家长呢?” 小女孩一声不吭地嘎吱嘎吱地把棒棒糖给咬碎了。 寇桐:“这是谁家……” “你们在被人监视着。”小女孩突然说。 寇桐拍拍她的头:“乖,动画片明天再看,该睡觉了——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晚了还不领回去?” “老鼠在看着你们。”小女孩又说。 寇桐蹲下来,非常耐心地问:“老鼠是开了坦克的那只,还是开了飞机的那只?” 小女孩睁着近乎澄澈的大眼睛看着他,她的眼睛实在太干净了,简直就像是一面镜子,寇桐在里面照到一个清晰的自己。 小女孩的表情很平静,好像别人怎么不相信她的话,怎么看待她,都毫无关系似的,只是面无表情地从嘴里吐出一根棒棒糖的小塑料棍,然后说:“我说的是真话。” 寇桐立刻愣住了——这小家伙也就是八九岁的模样,瘦瘦小小的,被他挡住了,所以其他人看不大清楚——寇桐却在蹲下来的时候,非常非常清楚地发现,小女孩说话的时候没有张嘴! “你叫什么名字?” “曼曼。” 寇桐想了想,俯身抱起小女孩,对其他人交代一句:“我带她去找他她家里人。” 然后抱着她往远处走去,小声说:“告诉叔叔,是怎么回事?” “……如果你给我买个棒棒糖的话。” 她像是直接往人脑子里发射脑电波一样,寇桐甚至有种错觉,曼曼是在用眼睛和别人说话的。 寇桐意识到这个小家伙很可能是七个空间主体之一,于是抱着她一路到了附近仍然在营业的一家小超市里,在卖棒棒糖的小架子前面,把曼曼放下来,让她自行挑选。 曼曼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挑得不亦乐乎,小小年纪就有点像个货比三家瞻前顾后的小女人了——反正寇桐是看不出她比划来比划去的那些棒棒糖有什么区别。 最后他干脆把整个小架子推到收银员面前:“给我数数,多少根,都要了。” 曼曼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想了两秒钟,得出了一个结论,她说:“叔叔,你是人傻钱多么?” 寇桐:“……” 收银员听了一耳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寇桐在她小脑袋上按了一把:“胡说八道。” 这时已经结好帐的收银员把插了一大堆棒棒糖的架子递过来,曼曼立刻双手接过,小脸绷得紧紧的,表情近乎虔诚,然后严肃地对她“人傻钱多”的跟班说:“走吧。” 寇桐只得跟上。 “我今年八岁了。”曼曼坐在马路牙子上,淡定地把她的新进资产放在一边,剥开一根糖往嘴里一塞,怀里抱着她的旧娃娃,“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坐着看书,突然天就黑了,然后我就掉到了这里,我兜里一共有五根棒棒糖,现在都吃完了。” 寇桐问:“你知道你掉进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么?” 曼曼想了想,摇摇头。 寇桐蹲在她旁边,皱起眉。 曼曼却突然说:“这里是那个‘多维度可变频率投影设备’,是么?” 寇桐顿时惊悚了,脱口问:“你怎么知道?” 曼曼说:“我在书上看过。” “哪本?” “《大心理学时代》2041年第十六期里面有一篇文章这样写的。” 寇桐当然知道这本杂志,那篇文章还是他自己写得,于是继续惊悚地看着她:“你看得懂?不……你上学了么?几年级了?” “二年级,再开学就三年级了。”曼曼说,她耸了耸肩,非常淡定地说,“书上说,投影仪有一定的工作范围,一般是在五米到十米之内,我当时在家里,五米到十米之间没有什么仪器,所以一定是你们的机器坏了。” 寇桐无语凝噎:“对不起,叔叔一定很快把你送出去。” “没关系。”曼曼拍拍他的肩膀,“机器挺靠不住的。其实在这里面也挺好的,别人能听见我说话。” 寇桐问:“在外面你不能说话么?” “我能。”曼曼说,“我就是不会用嘴说话,不过能像这样说话,可是他们都听不见,还说我傻。老师建议我妈妈把我送去特教班,她就歇斯底里地打了我一顿,然后就每天把我锁在家里,也不理我了。” 寇桐心里一紧。 “以前他们还带我去看过医生,那个白衣服的老头说我是‘自闭症’。”曼曼继续淡定地说,“但是我不是自闭症,我不那么敏感,耳朵也会过滤噪音,注意力也不是很容易被分散——至少不比我的同学们容易被分散。” 她还知道什么叫“自闭症”……寇桐已经确定了,这小女孩不管是不是自闭症,智力一定是超常的:“都是……你从书里看来的?” “嗯。”曼曼点点头,嘎嘣嘎嘣地咬散了棒棒糖,“我小时候住在市图书馆旁边,没人管我的时候,我就进去看书。” 寇桐默默地摸摸她的脑袋:“你先去我家里住吧。” “哦。”曼曼点头。 “对了,你刚才说什么老鼠?” 曼曼回过头来:“你们被老鼠监视了,我听得懂它们的话,它们的主人很不友好。” 这回寇桐没有笑,因为对于意识主体而言,一切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她可以通过某种方法,用非发音的方式和别人沟通,能听得懂老鼠说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从另一方面而言,在异常空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有可能是某种意识的投影,连重力都有可能失效,更不用说是生物属性了。 “老鼠不知道听见了你们说的什么,反正我听见它和它的同伴说,你们是入侵者。”曼曼冷静地判断说,“我觉得,听起来它们想把你们干掉。” “谁想把我们干掉?”黄瑾琛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了两个人身后,他皱着眉看着曼曼堆在地上的一大堆糖纸,说,“小丫头,你吃这么多糖会长虫子牙的,到时候小虫子把你的牙齿都给啃光光。” 曼曼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平平板板地说:“虫牙不是因为牙里长虫子,是因为牙菌斑里的细菌和食物里面的糖类物质发生作用,生成酸,导致牙齿珐琅质被破坏的结果。” 黄瑾琛:“……” 曼曼嘴里发出嘎嘣嘎嘣的咀嚼声,在鄙视了这个人高马大的叔叔的智商后,又补充说:“书上有的。” 黄瑾琛说:“我靠,这小崽子将来肯定得变成一个灭绝师太。” 曼曼回答说:“不会的,我觉得周芷若和张无忌在一起挺好的。” 黄瑾琛撒娇:“桐桐老大……” 寇桐摆摆手,继续问曼曼:“你说的老鼠的主人在哪里?” 老鼠?黄瑾琛眉倏地一皱。 “那边。”曼曼抬手一指。 寇桐托起下巴若有所思——“入侵者”?怎么会有这个词,难道这个程序本身还有某种意识主体? 22、第二十二章 拥抱 程序修复失败…… 检索失败…… 重试。 正在重新修复,准备中…… “我告诉过你了那样不行。”在大锅炉外面,st基地的技术人员们忙成了一团,连归零队的常逗也跟着进去了,正在尝试检修系统受挫的时候,吴香香就幽幽地在身后接了一句。 常逗回过头来,整张脸都皱成一团,心想这个人怎么能这么讨厌呢?真想剪光他的破胡子。 吴香香摸了摸山羊胡子,淡定地看着他,欠揍地说:“你就算把脸挤成海绵宝宝,也改变不了你的长相就决定了你智商不高的现实。” 然后飘走了。 常逗果断跟了上去,看见吴香香抽出一边的控制板,通过内线连接上管理员模式,对常逗解释说:“我想你大概不明白,我们这里的高级仪器,都是可以通过紧急模式连接管理员模式的。” 常逗心想,这么初级的解决方法,肯定不会有用的。 吴香香像指导弱智儿童一样地说:“紧急状态下的管理员模式是可以通过一个小命令定位意识主体的——我会慢点输入命令,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记笔记。” 常逗想,哼! 然后屏幕上显示:正在搜索…… 常逗就默念:搜不出来搜不出来搜不出来…… 过了一会,屏幕上跳出一个对话框,上面一个大叉子:搜索失败! 吴香香:“……” 常逗想:哦耶! 吴香香扶了扶眼镜,山羊胡一颤一颤的,看起来有点不爽,常逗故意说:“看起来不行啊,那要么我继续去检修仪器问题吧?” 吴香香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常逗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个字——哼! 于是他心满意足地晃晃脑袋,近乎蹦蹦跳跳地回到了自己那一摊事面前,还转头对不远处正往这边看的方修兴高采烈地挥了挥手。 方修叹了口气,瞪了他一眼:我擦,这个现世宝,又出来丢人。 常逗锲而不舍地挥手,好像他是个刚刚打赢了一场战役的大英雄,不得到“美人”的回应就不罢休似的,方修终于无奈,有气无力地往两边拉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一呲牙。 常逗这才满足了,屁颠屁颠地去干活了。 归零队的苏轻正在和钟将军聊天,了解情况,正说到黄瑾琛身上,苏轻有些没反应过来:“黄瑾琛是谁?” 钟将军干咳了一声:“就是当年我方在乌托邦里的卧底,是个非常著名的狙击手,编号11235,退役以后挂名到了我们基地。” 苏轻脸上露出了一个胃疼加蛋疼的纠结表情。 钟将军只好说:“你知道,瑾琛当年位置特殊,其实也不是故意针对你,必须取得那边的信任,所以才和你有过几场冲突……” 苏轻勉强说:“嗯,我理解。现在那个狙击手和寇医生一起在里面么?” 钟将军点点头:“我听技术人员说,他们的意识一起被卷进去,成为了强制性的意识主体。” 苏轻揉了揉眉心:“那个变态狙击手也在里面,那空间该有多妖魔鬼怪啊?寇医生还能活着出来么?” 钟将军沉默,两人面面相觑,各自无语凝噎。 寇桐捡回了失足少年何晓智,又捡回了天才女童曼曼,简直是走一路捡一路,活像个收破烂的。 客房很快不够睡了,地震风波过去以后,何晓智只能去睡客厅,至于曼曼,获得了和房间女主人同住一间房的待遇。 寇桐妈很快发现了曼曼的特殊,却几乎没有一点障碍地就接受了。 用她的话说,人越多越好,最好把家里的每一个房间都塞得满满的,寇桐忍不住多嘴地问了一句:“是不是人太多了,我带他们出去住?” 寇桐妈却笑呵呵地说:“挺好的挺好的,我喜欢热闹。” 过了一会,她又补充说:“大概你老不回家,我总有种觉得我像是一个人过了一辈子一样的错觉。” 这句话当场戳中了寇医生的红心,血条降为负数,完败。 第一宿过得相当兵荒马乱,第二天好不容易能回到屋里睡,依然十分兵荒马乱。 寇桐买来了灭鼠药,在各个角落里都撒上了,撒得寇桐妈非常莫名其妙:“咱们家怎么会有老鼠?” “以防万一。”寇桐说,他好像突然变成了个洁癖症患者,把整个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连楼道在内,每个犄角旮旯都拖出来打扫一遍。 黄瑾琛摸着曼曼的脑袋,贱兮兮地说:“小丫头看好了啊,那是耗子药,不是糖,不能乱捡,吃了你就死翘翘了。” 曼曼抬起头看着他,她抱着的那只表情淫/荡的旧兔子也一起抬起头来,这让黄瑾琛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是被人民群众围观的傻帽似的。 曼曼说:“我知道那个是老鼠药,成分主要是四亚甲基二砜四氨,吃完了以后会这样。” 她一边说一边在原地歪歪扭扭地走起来,吐出舌头,扭曲出一个鬼脸,不规则地抽着筋。 黄瑾琛:“……” 那种如鲠在喉的不爽,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于是他问:“你没事关心耗子药干什么?” 曼曼说:“以防有不知道的人误食,变成这样……”她说着就开始伸舌头。 黄瑾琛深吸两口气,心想这讨厌的小兔崽子,干什么看着我说? 寇桐凑过来,悄悄地问曼曼:“除了老鼠之外,还有别的东西么?” 曼曼想了想,精确地说:“我暂时没发现。” “好。”寇桐想了片刻,点点头,等寇桐妈去厨房做饭了,才低声说,“诸位,我现在没有足够的依据,判断我们现在到底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里,多人交叠的意识空间很危险,可能会发生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而且据曼曼说的,我们可能还有某个潜在的敌人……所以我要求大家不要随意单独行动。” “小心老鼠。”曼曼煞有介事地补充说。 黄瑾琛拍拍她的后脑勺:“行了,孩子没你的事了,你去看动画片吧。” 曼曼说:“哦。” 然后她乖乖地坐到电视跟前,盯着屏幕看了一会,抬起头问寇桐说:“叔叔,你家的电视有说明书么?” 寇桐顺手把电视开关按开,拿起遥控器:“小天才不会开电视?” “我在家不能看电视。”曼曼坐在沙发上,寇桐家的沙发大概是稍微有点高,她为了靠在靠背上,两条小短腿就只能悬空着,小家伙非常平静地说,“我妈有神经衰弱,不许我弄出声音来,不然会挨打。” 寇桐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沉默地拍了拍她的头,用遥控器给她拨到了一个正在放动画片的频道,把遥控器放在她身边,问:“看见叔叔怎么拨了么?会了么?” 不出意料,曼曼点点头,一点也没有接触新东西的好奇和笨拙,接过来就熟练地一个一个台地换起来。 姚硕看了他们一眼,冲寇桐点点头,回自己的客房了。 从最初的惊诧冷静下来以后,他就不再参与集体活动了,平时也不大和别人交谈,只是缩在寇桐家的客房里,不到吃饭的时候基本上看不到他的人。偶尔遇上了,非和别人说话不可,他也不像一开始出现的时候那样咄咄逼人了。 非要形容不可,姚硕就像是一个刚从紧张的高考里熬过来的小孩一样,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他最沉重的负担突然不见了,那些压在他肩膀上的东西一下子全部不见了,这好像使得他有些轻松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每天都像梦游一样,连眼神都迷茫了起来。 何晓智更干脆,好像个幽魂似的,整个人的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就是反应稍微慢一点,看起来不大有精神,坏的时候就苦逼了,虽然提前打过招呼了,可是寇桐妈还是让这少年时不常地突然情绪爆发给吓得不轻。 他可能说着说着话就突然烦躁起来,然后拒绝再和别人交流,或者干脆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简直像是承担着什么天大的痛苦一样,里面一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嚎哭,一边能听见他用指甲死命地抠墙纸的声音。 那嚎哭的声音实在太如丧考妣,寇桐妈在抽油烟机巨大的轰鸣声里仍然听见了,略微有些忧虑地从厨房里露出头来,往卫生间的方向望了一眼,小声问寇桐:“那孩子没事吧?” 寇桐对她的说辞是,这是他的一个病人,暂时带回家里来住两天,协助治疗,他丢下老鼠药的袋子,洗了手,对她竖起一根食指,做了个小声的手势,然后敲了敲卫生间的门,低声说:“小智,开开门,是我。” 里面传来一声带着哭腔歇斯底里的声音:“滚开!” 寇桐伸手拧了一下卫生间的门,发现被从里面反锁了,他于是干脆靠着墙坐了下来,毛玻璃门不能看见人,从里往外,只能看见一个人的影子坐在外面等着。 寇桐一声不吭地听着里面蕴含着巨大痛苦的哭声,点了一根烟,耐心地等在门口。 黄瑾琛抬头看了看客厅的吊灯,颇为无奈地说:“这家里真像个精神病人收容所。” 曼曼的注意力从电视上转移下来,电视里在放一部老动画片,画面质量和动作都还不大流畅,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大眼睛让黄瑾琛看在眼里感觉有点不舒服,大概太过纯净的东西总会让人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曼曼问:“叔叔你也是精神病人么?” 黄瑾琛想了想,说:“我觉得我不是。” “哦。”曼曼说,“我觉得我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用嘴说话?”黄瑾琛问。 曼曼想了想,非常深沉地告诉他:“存在即是有理。” 黄瑾琛:“……”他终于确定这小鬼是什么书都看了。 不知过了多久,何晓智才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从卫生间里出来,却发现寇桐背对着他坐在地上,脚底下放着一个小小的烟灰缸,里面有一些稀薄的烟蒂,听见声音,他抬起头来,轻声说:“平静点了?” 何晓智倦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轻轻地点点头。 寇桐就站起来,他突然张开双臂,搂住何晓智的肩膀,少年的个头正好到他的鼻子上,他用一只手轻轻地扣在何晓智的后脑勺上,将少年的脸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是拥抱一个小孩子一样地抱住了他。 他的怀抱里有股特别好闻的味道,仿佛是某种木头的清香,像是檀香,但是比檀香还要柔和清淡,深深地吸一口气,当中好像还带着某种甜味似的。 何晓智闭上眼睛,他听见寇桐说:“会过去的。” 能直击人心的,有时候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温度,一种味道,或者是那一个仿佛在穷途末路的悬崖边缘等着拉自己一把的影子。 何晓智毫无预兆地再次落下泪来,这次他没有大声嚷嚷,甚至连哽咽声都几不可闻,只有眼泪轻轻落下的时候,带出属于生命的暖意。 黄瑾琛冷眼旁观,突然,他的衣角被人轻轻拉了一下,曼曼一只手拎着她的娃娃,要求说:“抱抱。” 黄瑾琛沉默。 “我也要抱抱。”曼曼坚持。 黄瑾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仿佛玩世不恭的笑容浅淡了下去,露出他仿佛刻在了骨头和灵魂上的那股根深蒂固的冷漠。 “你可以排队去那边。”他对曼曼建议说,“救苦救难的寇医生会挨个把你们都抱过来。” “我不喜欢不以移动为目的的抱,特别是对人。”黄瑾琛说完,摸了摸曼曼的头,转身往卧室走去。 23、第二十三章 种子 曼曼委屈地看着他的背影,然后小嘴憋了憋,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她不会用嘴说话,却会用嘴哭,听起来像是双重哭声叠加在一起,格外魔音穿耳。寇桐妈忙丢下铲子,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抱起曼曼,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小女孩却只是透过她的肩膀,望着双手抱在胸前,正站在卧室门口的黄瑾琛。 男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站的位置就好像把他与所有人隔离开了一样。他毫不关心地看着曼曼,好像她不是一个正在被他惹得哇哇大哭的小女孩,而是个跳来跳去的小麻雀似的。 曼曼眼睛看着他,身体却往寇桐妈妈的怀里缩,她像一块小移动硬盘,能把所有看到过的东西分门别类地储存起来,却唯独对别人的冷漠特别敏感。 连姚硕都被惊动了,打开门,看着黄瑾琛皱皱眉:“你怎么跟个孩子一般见识?” 黄瑾琛扫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关上门回到了屋里。曼曼看不见他,哭声就慢慢地低了下去,最后抽抽搭搭地止住了。 一屋子大人,只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全把她当成小宝贝一样,连何晓智都力所能及地挤出了一个颇为难看的笑容,在曼曼软软的头发上按了一把。 黄瑾琛从床底下摸出自己随身带的枪,随手拿起寇桐放在桌子上的眼镜盒里的眼镜布,心不在焉地擦了起来。 木门中传来客厅里的声音,很多人在说话,非常热闹,大概是寇桐说了句什么笑话,那边传来一阵非常热闹的笑声——寇医生总是非常容易地就能调动别人的情绪,往他想要的方向。 这个刚刚还像精神病人疗养院的家里,仿佛刹那之间就变得温馨快乐起来。 黄瑾琛的注意力忍不住被那声音吸引,就好像是圣诞节前夜站在冰天雪地里,趴在窗户上看着别人家里的壁炉和火鸡的小女孩。 只可惜他不卖火柴,卖命。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是个中秋节的晚上,他奉命猎杀一个人。 那天他趴在高楼上,透过瞄准镜望着目标人物家里。那年中秋秋老虎很厉害,气温仍然很高,那家人开着窗户,全家人一起在客厅里看电视,桌子上摆着水果和月饼。 家里有一个小男孩,也就是曼曼那样大,非要把每一块月饼都掰开来看看里面是什么馅。他坐在他那马上要被爆头的父亲的腿上,还有一条只会绊脚的腊肠犬跑来跑去。 那天其实没有月亮,是个阴天,然而他们一家人在一起,仍然很开心。 黄瑾琛在顶楼上抽了三根烟,一直透过一个沾满了血的瞄准镜看着,就像是个不怀好意的偷窥者。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很想推开一扇门,走进一个人家里,里面有谁也好,只要给他留着一个位置、一个房间,晚上大家在一起吃饭,对着电视里总也不剧终的新闻联播吐槽,因为晚上的连续剧和球赛大战一场,最后各自赌气回屋里上网看在线视频。 夏天有冷气,冬天有暖气,每到节日的时候,会在一起搞一些简易但是有趣的纪念活动,为了应景,皱着眉吃那些明明不爱吃的东西,比如月饼,比如粽子,或者又粘又不好消化的汤圆。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从那了草的美梦里清醒过来,耳机里就传来冰冷地下令他动手的命令。 于是他只得抬起冰冷、却和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枪,在小男孩从父亲的腿上跳下来、追着小狗跑出去、背对着他的一刹那,扣下了扳机,看也没看自己的成果,就合上了瞄准镜,转身离开。 “……更妙的是这只鹅从盘子里跳下来,背上插着刀和叉,摇摇摆摆地在地板上走着,一直向这个穷苦的小女孩走来。” “这时候,火柴又灭了,她面前只有一堵又厚又冷的墙。” 从小到大,他的世界里大概只有一堵又厚又冷的墙。 很小的时候,当他被送到一个秘密的基地里训练的时候,这个偌大的国家里就没有一扇他可以推开的门了,每天都是冰冷的器械和严酷的训练,他变得越来越优秀,也越来越不像人。 后来接到一个又一个的任务,开始在无止无休的猎杀生涯里变得无坚不摧,他活在一块瞄准镜后面,这使得他的世界从此无穷大,也无穷小。 他触目所及之处,永远只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楼顶,或者一个空荡荡的旧屋,一把枪,和别人的生活,别人的车水马龙。 而现在,当他终于有了这么一扇门,推开以后听见那些曾经设想过的对话和喜悲,却发现那些再难以触动他了。 他们在外面哭哭笑笑,他面前,依然只有一堵墙。 在小女孩张开细瘦的双手,要求他一个拥抱的时候,黄瑾琛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愤怒了起来。 柔弱的人没有资格活下去,即使她只是个小孩。 你们有什么好委屈的,你们都有什么好委屈的?他想,这世界上不幸的人有那么多,每一秒,都有无数的人不能再听见下一秒的钟表声,你们抱着这样微不足道的痛苦,有什么理由那样歇斯底里地要求别人去给一个拥抱? 二十分钟以后,寇桐推门进来了,他默无声息地在黄瑾琛对面搬了把椅子坐下。 两个人谁也没理谁,寇桐在打量着黄瑾琛,黄瑾琛在擦着他的枪,过了不知多久,黄瑾琛才低着头问:“寇医生是不是突然之间觉得我很帅,对我产生兴趣了?” 寇桐笑了一声,从兜里摸出一盒烟,叼起一根,另一根递给了黄瑾琛,凑过去替他点上。 这两个货生活习惯都非常不好,比较共同的一点就是很没节/操,并且烟瘾都很大。 淡淡的烟草味顺着火苗传过来,寇桐的影子重叠在黄瑾琛的枪上,枪口好巧不巧地,就顶在他的小腹上,他却毫无顾忌地点着了黄瑾琛的烟,又坐回到自己原来的位子上。 黄瑾琛突然抬起头看着他,目光锐利,眯了眯眼:“寇医生,你身上为什么有股硝烟的味道?” 寇桐说:“嗯?” 黄瑾琛表情严肃下来,上下打量着寇桐,顿了片刻,才说:“你怎么称呼钟将军……叫他教官?” 寇桐笑了笑,“啊”了一声,翘起二郎腿,以一种非常放松的姿态靠在椅子背上:“如果你注意到的话,在我们围剿乌托邦的那场战役中,钟将军暂时失去对基地的控制,那个时候,我的权限是最高的。” 黄瑾琛等着他往下说。 寇桐的话音停了片刻,好像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似的,他垂下眼,想了很久,才突兀地问:“你其实是想问我,关于‘种子计划’的事吧?” 懒懒散散地靠在床头的黄瑾琛陡然坐直了,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张拉紧了的弓,仿佛含着利箭呼之欲出,抓着枪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地问:“你说什么?” 寇桐犹豫了一下,把烟灰在桌子上的烟灰缸里捻了,在屋里走了两圈:“今天不是好时机,我们的情绪都不大稳定,这个问题我们或者可以明天再讨论。” “你……”黄瑾琛好像想说什么,过了一会,却又奇异的忍住了,他重新放软了脊背,靠了回去,“有道理,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出去说。” 寇桐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对于一个狙击手而言,最不缺的,永远是过硬的心理素质和耐性,然后他俯身抱起自己的枕头,转身离开卧室,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我去书房整理笔记。” 寇桐当天晚上是在书房过的夜,他的卧室已经让给了黄瑾琛,自己干脆就和一堆破破烂烂泛黄的文件就和了。 他把两把椅子拼在了一起,还是不够长,只能又把桌子横过来接上,虽然参差不齐,但是勉强能躺人。 半夜三点钟,寇桐才把原来写得乱笔记整理出一点眉目,刚刚躺下,书房的门就被人轻轻敲响了,他只得在一片“乒乒乓乓”桌椅碰撞的声音里爬起来,扒了扒乱糟糟的头发打开门,一看,却发现是他妈站在门口。 “怎么还不睡啊?”寇桐压低声音问。 “我看你书房的灯一直开着,在做什么要紧工作吧,”寇桐妈往里看了一眼,端过一小盘水果,“熬夜要多补充水分,你那里能不能睡,不如去妈妈那里?” 寇桐往嘴里塞了一瓣苹果,险些喷出来,皱起眉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就像小时候她要抱着他一起睡的时候那样,脱口而出了一句:“那怎么可以,你是女的!” 寇桐妈无语:“哎呦大哥,你可真是纯爷们儿。” 寇桐翻了她一眼,她就笑了起来,轻手轻脚地从储物柜里拿出了一床被子,垫在了他那张异常简易的床/上,又伸手按了按,还是觉得不够软:“行不行啊?” “行了行了,别折腾了,一会把大家都弄醒了。”寇桐枕头下面一堆不能给别人看的文件,虽然明知道她看不懂,却还是忍不住有点慌张,急急忙忙地伸手把她往外推,“妈你快走吧,睡太晚会长皱纹的。” 寇桐妈被他硬是推了出去,回手在他鼻子上刮了一把:“白眼狼。” 寇桐回身靠在门框上,默默地把一盘水果吃完,然后躺回他的临时床/上,却突然之间了无睡意,软软的被子是真的,吃下去的水果也是真的,书房的墙壁上贴得那张已经很有些时日的蓝精灵也是真的。 自从他叫了第一声“妈”开始,寇桐忽然有种错觉,仿佛他已经融入了这个空间里,能在这里面长长久久地生活一辈子似的。 不知不觉中,寇桐把枕头底下的文件袋拿了出来,那里放了整理了半宿的笔记,好像有另外一个人在控制着他的身体似的,寇桐鬼使神差地想,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呢? 这个空间仿佛是个心想事成的地方一样,所有那些他曾经无比崇敬、却不敢奢望的东西,这里全部都有,人活着或者努力,不都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么?在这里,所有隐藏的、真实的愿望都能实现,有什么不好呢? 如果不出去了,在这里变老,在这里死去,然后……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纸质的笔记几乎已经被他撕成了两半,寇桐猛地坐起来,椅子腿划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嘶鸣,寇桐慌忙从书柜的下面拿出胶条,披着毛巾被坐在地上,把撕破的笔记重新粘好。 深夜总会让人丧失该有的警惕,寇桐垂下眼,书房里只有一盏被临时挪到地上的黯淡的台灯,映得他的眉眼好像一个挂在墙上的浮雕,冰冷深邃,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颓唐。 他卷起了一点的袖口露出几道深深的疤痕,看得时间长了,几乎让人生出某种错觉——好像那不是什么伤疤,而是一张人的脸,他永远那样面容扭曲地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跟着他,如影随形,无时无刻地不再提醒他,那些他千方百计地想忘记的事。 寇桐粘好笔记,把自己蜷缩起来,抱起他的两条长腿,一只手死死地扣住自己的小臂。他从未想过,原来有一天,自己也能这样软弱,甚至分不清现实和虚幻,被这个他亲手设计、参与制作的机器制造的巨大的困境困在里面。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阴影里,从星光黯淡,一直坐到地平线上升起鱼肚一般黯淡的灰白,然后晨曦点燃了清晨里传来的第一声吆喝,整个街道重新人来人往起来,漫漫长夜已经过去。 什么才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 寇桐听见门外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猜想大概是他在这个空间里依然活着的母亲,正打算为“全家人”出去买早饭。 他抬起僵硬的手臂,抹了把脸,心里想,如果老季也在就好了。 随后他拿过书柜上放着的有些蒙尘的镜子,对着自己那张苍白疲惫的脸看了一会,闭上眼好半晌,这才分毫不差地露出一个和平时别无二致的笑容,春风满面地准备好新的出场了。 24、第二十四章 小萝莉大战怪蜀黍 “我们今天要出去。”吃过早饭以后,寇桐抱起曼曼,小声对她说,“能不能跟我一起去?给你买巧克力吃。” 曼曼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就点了头。 黄瑾琛说:“我也要去。” 曼曼说:“哼!” 寇桐想了想,权衡了一下,大概觉得小萝莉比较重要,于是果断拒绝了她仇恨的怪蜀黍,笑眯眯地说:“曼曼不让,你可以看家,预防老鼠。” 黄瑾琛:“……我又不是□□。” 寇桐丝毫不为所动。 黄瑾琛还惦记着寇桐前一天晚上说过的“种子计划”,这四个字差点让他失眠,一大早爬起来还一直在他的脑子里绕来绕去,简直快要把他的耐心耗尽了。他仿佛还是第一次产生这种近乎迫切的情绪,一直后悔,早知道昨天晚上逼着寇桐继续往下说就可以了,装淡定给谁看? 于是他抓了抓头,弯下腰,把自己的视线和曼曼放平:“小美女啊……” 曼曼仇恨地看着他。黄瑾琛心里泪流满面,心想不就是不抱她么,谁家孩子七八岁了还要人抱,幼儿园是不是毕不了业了? 于是他装出一副大尾巴狼诱拐小红帽的猥琐笑容,搓了搓手,谄媚地说:“你看,你已经八岁了,八岁就是大孩子了,要学会自己独立,怎么能还要别人抱呢?这样是不对的。叔叔在培养你的独立意识,也是为你好嘛!” 这一招糊弄别的小萝莉或许可以,糊弄曼曼这个天才小萝莉,就是万万不行的。 她嘟着嘴,继续一声不吭地瞪着他。 黄瑾琛心想,我靠,真烦人,世界上为什么总有人要生小孩呢? 生小孩你就生小孩嘛!生的时候为什么不注意一点,应该多穿穿防辐射衣服,少上点网,不要靠近不明辐射源嘛!不然生出来的都是这种小怪胎怎么办? 仿佛是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什么,曼曼突然“哇”一声又哭起来了,转身拉住寇桐的衣服角往他怀里钻,黄瑾琛顶着很多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们谴责的目光,顿时觉得压力很大。 曼曼说:“我讨厌他!他是坏人!” 寇桐立刻点头表示同意:“嗯!” 黄瑾琛忧伤地四十五度仰望天花板,幽幽地说:“坏人也是有自尊的,能不要当着我的面说出来么两位大爷?” 曼曼说:“我们不带他出门!” 寇桐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曾经的战友,坚定地点头说:“嗯!” 黄瑾琛可怜兮兮地说:“寇老大……” 寇桐假装没看见。曼曼却从他怀里露出一个头来,捂住眼睛的小胖手中间露出一条缝隙,里面是一双一点水痕也没有的眼睛。 我靠,这才多长时间,才找到能撒娇的大靠山,这机器人一样只会嘎巴嘎巴咬棒棒糖的小崽子已经学会装哭了! 真是学好三年,学坏三天。 黄瑾琛深吸一口气,果断说:“叔叔错了,要不今天咱们去超市,你喜欢什么咱就买什么,我出钱,行不行?” 曼曼转过头来,又用那种又无辜又单纯的眼神看着他,过了两秒钟,点了点头,非常深沉地说:“好,成交,避着点条子,到时候我们码头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黄瑾琛:“……” 寇桐:“……” “你跟谁学的?”寇桐问。 “电视里。”曼曼回答。 怪蜀黍大战小萝莉,怪蜀黍完败。 很快,两大一小三个人就走在了大街上。街上行人来往匆匆,早点摊上生意兴隆,白色的雾气和食物的香味一起传来,看起来和“外面”别无二致,然而却又是不一样的,黄瑾琛看了看旁边的两个人,心里有些微妙的不协调感,这使得他困惑了起来。 和另一个人,带着一个难缠的小鬼去超市买零食——这个想法一冒出头,黄瑾琛就好像是才刚学会造句的弱智儿童一样,把它颠来倒去地在心里念了好多遍,也仿佛没能理解它的含义。 而当他想起,自己是和这些人住在一起,刚从一个饭桌上下来的,就使得他更加不可思议了。 他像是第一次尝到糖的孩子,新奇又小心翼翼地品尝着这种滋味,舌头都被吮/吸麻木了也不肯罢休一样。 寇桐在观察大街上的人,顺便从书报亭买了一份地图装在口袋里——看来这就是他出门的主要任务了。 七个意识主体,如果算上他和黄瑾琛两个人,加上老姚,何晓智,曼曼,一共是五个人,还有两个意识主体,会在哪里呢? 这个错误程序的机制,在一宿失眠以后,总算让寇桐稍微明白了一点,他曾经设想这里是一个自动治愈场所——为每一个走进来的人自动提供角色安排和角色扮演,但是这个角色该如何安插,又该如何扮演,是寇桐当年没有做出来的部分。 现在看来,由于程序错误,好像那段半截的程序自动给自己加上了后半段——被安插/进来的意识主体,可以随心所欲。 就像他见到了死去多年的母亲,曼曼突然能和别人交流了,而老姚的家人——他的压力源都不见了。 但是何晓智的情况还不清楚。不过这也很容易理解,按照意识主体识别的时间长短,程序分析快慢有所不同,他们遇到需要的“情景”的时间也不一样,曼曼是个小孩,他本人和老姚的意识都曾经进入过投影仪,所以大概分析速度会比别人快一些。 不过这么说来,黄瑾琛的意识也应该被仪器记录过,他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寇桐捕捉痕迹地看了黄瑾琛一眼,这时两个人正跟在曼曼身后逛超市,曼曼推了一辆比她矮不了多少的车,将黄瑾琛那句“喜欢什么买什么”给贯彻到底了,曲奇、巧克力、各种糖、各种派、冰激凌、果冻、还有眯着眼睛一人多高的玩具熊。 黄瑾琛的表情明显有些蛋疼。 突然,原本欢天喜地的往小车里放东西的曼曼的脚步停住了,小孩无机质一样纯净的眼神扭到一边——他们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小老鼠。 老鼠的表情非常人性化,好像偷窥被发现的人一样,吓得当场就僵硬了,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转来转去,爪子一颤一颤的。 随后,它突然往货架的柜子底下钻去,曼曼说:“它要逃走……” “了”字还没出口,就看见一颗原本在她小推车里的棒棒糖飞了出去,好像子弹一样砸在了老鼠的头上,发出一声不小的动静,曼曼眨眨眼,回头看了看做出这一切动作的黄瑾琛。 黄瑾琛的目光从死耗子身上移动下来,对小萝莉说:“不错,老鼠雷达。” 曼曼想了想,也对怪蜀黍说:“不错,老鼠杀手。” 三个人近乎匆忙地从超市回来,一路小心翼翼地随时防备被老鼠跟踪。到家以后,寇桐把曼曼从超市里扫荡回来的大包和她一起放在了沙发上,她就驾轻就熟地自己播电视去了。 寇医生低声对黄瑾琛说:“跟我来。” 两个人一起进了书房。 黄瑾琛看着他把地图册挂起来,挑了挑眉——那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国家或者地区的地图,只有一小片大陆,旁边连着一个小岛,剩下的地图上没有画出来,从有限的空间看来,那里应该是无限的大海。 寇桐翻开自己的笔记,打开其中一页,上面是一块手绘的地图,跟挂在墙上的那份印刷体惊人地相似。 “这是什么?”黄瑾琛问。 “地图,或者……对于空间生成程序来说,是坐标。”寇桐说,“有一个非常复杂的计算方法,我打算临时用我书房这台私人电脑把它模拟出来,这样我们能对周围的环境有更清楚的把握。” 他皱皱眉:“我现在不大确定,曼曼说的‘入侵者’到底是什么意思,理论上说,投影仪的高度兼容性,空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由意识主体投影造成的,仪器本身不会对其中的人产生任何敌意,如果不是病毒,那很可能……” “什么?” “那些老鼠效忠的对象是七个人中的一个。” 黄瑾琛不大理解,沉默地看着寇桐弯下腰,在一张地图上写写画画,他现在其实非常想粗暴地打断寇桐,问出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于是只能一边克制着自己呼吸的频率,一边不存在一样地靠在墙上,一动不动——这是很多年前他被训练的基本功之一。 寇桐也好像完全忘了这么个人的存在,表情凝重地分析着地图,时不常地停下来在纸上演算一下。 黄瑾琛的目光就跟着他放在地图上,突然,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平稳的呼吸一滞,半靠在墙上的脊背挺直了,他指着那地图上大路的形状说:“那是……” 地图很详尽,一面是铁路公路的交通图,一面是山川河流的立体图,看起来花花绿绿的,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搅乱了黄瑾琛的视线,以至于他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这个图形熟悉的轮廓。 那是一颗种子的形状,而旁边的小岛,就是它的叶子。 这个图形几乎笼罩了他的整个年幼时光,这个是…… “对,是种子。”寇桐停下来,顿了顿,从地上站起来,用一种比黄瑾琛还要复杂的目光看着那副地图。 25、第二十五章 我是谁 “我小的时候,在住的地方见到过这个符号。”黄瑾琛从寇桐身后伸出手来,指尖轻轻地划过地图的轮廓,“辅导员告诉我,那是一颗种子。” 他极轻极轻的呼吸扫过寇桐的耳后,两人靠得很近,却不知为什么,一点也不暧昧。 “辅导员就像是个保姆,负责把我们这些小孩带大,教我们说话,还有一些小孩的基本启蒙。”黄瑾琛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并不愤怒,并不沮丧,也并不怀念,却依稀有些困惑,“那时候我记得周围有好多小孩,每个人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平时对我们看管得很严,起居也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大家时常会换住所,基本也没有什么机会和周围的人多接触。” “后来再大一点,我就再也没看见过那个辅导员,我被送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进行封闭式训练,训练是淘汰制的,周围的人依然像走马灯一样地换。”黄瑾琛往后一靠,靠在了寇桐的桌子上,撞翻了上面的一个旧笔筒,里面稀里哗啦地掉出一大堆零碎的小玩意,除了笔之外简直什么都有。 黄瑾琛挑挑眉,漫不经心地翻看起来,发现那里面不单有各种方便面小零食里面带的收藏卡,居然还混杂了一封一看就是毛还没长全的小女生写的情书。 黄瑾琛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使得他有些恣意的眉眼看起来柔和了不少,寇桐毫不在意地说:“别笑,那是我初恋的梦中情人写的。” 黄瑾琛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寇医生,咱一个纯洁的医护人员,情史能不要那么丰富么?” 寇桐说:“医护人员也有美好的青葱时代。” 黄瑾琛扼腕叹息状:“哎呀我擦,真他娘的相见恨晚,没能把小青葱在摇篮里掐走,现在变成花心大萝卜了。” 寇桐继续说:“我现在都记得她的名字,她叫x103,一笑俩酒窝,有一条长辫子,我每次看见,都忍不住想揪一下。” 黄瑾琛一愣。 寇桐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我妈十五年前就过逝了,鉴于我那时候明显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没有了监护人,一时半会也联系不到其他的亲人,所以被送去了社区孤儿院。后来莫名其妙地被选走,做了一串不知所云的测试,然后就被一拨人带走了。” 黄瑾琛轻声问:“然后呢?” 寇桐犹豫了片刻:“我不能告诉你很确切的经过,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当时情绪又不大稳定,很多记忆应该是我本人后期加工过的,很可能不是当年的实际情况。” 黄瑾琛点点头,寇桐以一种特别客观的态度说话的时候,有种奇异的吸引力和可靠感,叫人不自觉地相信他。 “也是一个辅导员,和一堆住在不同格子里的同龄人。”寇桐转头看着黄瑾琛的眼睛,那一刻,他们两个人眼神里仿佛有种格外相同的东西,像是截然不同的身体里,流淌着同样一条冰冷而神秘的血脉似的。 “但是我不像你。”寇桐说,“我进去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理论上不大需要一个辅导员教我吃饭穿衣服说话写字,我在种子小房子里只住了一个多月。” 黄瑾琛终于忍不住插嘴说:“一个月你就有了个小女朋友。” 寇桐说:“大哥咱们先聊重点问题行么?” 黄瑾琛忙点头:“是是,您说,您说。” 寇桐接着时候:“对,你第一个小嫂子就是在这一个月里认识的。周围的小孩都像你一样,被管得很严,邻居又经常换人,所以不大会主动和别人交谈,不过这些都抵挡不住我年轻时候见/色起意的少年心。” 黄瑾琛顿时觉得无话可说——自从他认识这个名叫寇桐,表面上人模狗样,实际上贱得非常有水平的男人以后,就经常发现自己那条三寸不烂之舌无话可说,真可谓是棋逢对手。 只听寇桐这个贱/人一本正经地说:“第一次,我趁着没人注意,把屋里的电路短接了,结果因为漏电保护,保险丝烧了,自动跳闸了,什么事故也没闹起来,还害得我差点被发现。于是第二次我就吸取了教训,又做了第二次尝试。” 黄瑾琛感觉寇医生“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比曼曼还让人头皮发麻的恐怖分子。 “我把热水壶里的电阻给弄出来了,插上点,垂在木头桌子上摆着的一摞书上,没多长时间,烟就起来了。” 黄瑾琛叹为观止地看着他。 寇桐就笑了:“烟飘得满楼道都是,火警就嗷嗷地叫起来了,很快一群灭火队员就进来了,所有住在格子里的孩子都在黑灯瞎火的时候被疏散了出去。我终于有机会勾/搭到了x103。” 随后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收起来,表情凝重了些:“就是从她那里,我知道了‘种子’,之后也推断出了不少事——我们小时候,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经历很多测试,我发现每次测试之后,就会有些孩子搬走。” 黄瑾琛仔细想了想:“是这么回事,然后呢?” “我推断那应该是某种筛选。”寇桐说,“于是我和x103商量好了一个办法。我们住得近,那时候窗户都是锁上的,但是好在那地方为了让小孩健康成长,没有把窗户封上,看起来仍然是透明的玻璃,我们计算好了角度,不能见面的时候,就用一面小镜子约定了暗号传达信息。” 黄瑾琛双臂抱在胸前,认真地听着,觉得寇桐这孩子有点妖孽,从小就有重庆地/下党的潜质。 “这就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不停地变动地址,不出所料,我一直和x103在一起,但是我们并没有离开那个‘种子’基地,而是不停地进行下一阶段的测试。” 黄瑾琛皱起眉:“为什么我没有搬过家?” “可能你的个人特点很明显。”寇桐说,“按你的描述,应该是很小就从‘种子’里离开,去参加训练了。我猜,‘种子’应该是一个专门培养某一方面人的地方,像一个秘密基地一样,把一些没有监护人,又有不同潜质的小孩挑选来,通过很多测试,最终选定一个给他们选定一个最佳培养方案,把我们变成某种特定的人。” 黄瑾琛沉默,然后他打开了x103写给寇桐的那封“情书”,对着那些不知所云的孩子话看了半天,问:“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是暗号。”寇桐接过那张信纸,脸上露出一点怀念,“利用每一句话字数的不一样模拟摩根电码传达的。” 黄瑾琛此时已经淡定了,接受程度很高地点点头:“哦,少儿版潜伏——她说了什么?” “我们被发现了。”寇桐说,“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条讯息,第二天,我们两个就被隔离开了,一觉醒来,我已经被送出‘种子’基地,接受训练,钟将军就是我的教官。至于x103,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她了。” 黄瑾琛想了想:“以这个小姑娘的资质,很可能现在正在某个国家当美女间谍。” 寇桐过了好一会,才低声说:“谁知道呢?或许吧。” 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片刻后,寇桐忽然脱下他的衬衣,在他的肩胛骨上,黄瑾琛看见了一个种子的图形,他情不自禁地按上自己的后背——在那里,他曾经也有一个,因为要进入乌托邦做卧底,任务特殊,所以被隐藏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种子的真相。”寇桐说,“那时候我已经有了在st基地的最高权限,能查阅很多以前不能看得东西。” “是什么?”黄瑾琛问。 “基因植入。” 黄瑾琛皱皱眉,寇桐于是仔细地解释说:“你知道我们那个年代,正好是人类学上关于‘人类进化的无数种可能性’讨论大爆炸的年代,当中产生了一些很疯狂的产物,比如现在被称为科技恐怖主义的乌托邦。而基因植入,是当时的另外一个设想,设想一个孩子,能根据他本身表现出的一些特质,适当地植入一段根据历史上某个非常著名的人物的身体合成的基因,会不会更大范围内地发掘出一个人的潜力,使得他在某一方面超出正常人无数倍,从而称为某种意义上说的‘超人’呢?” 黄瑾琛感觉胃里泛起一股冷气,这使得这个心理素质好得简直不像一个人的前狙击手最宝贵的那双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寇桐的下一句话就像是一句冷冰冰的宣判,狠狠地打在了他身上,寇桐说:“对,种子就是基因植入计划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实验,不过似乎并不是很成功,人体的精密是当时的人们远远没有预料到的,很多孩子出现了‘基因排异反应’,当生命体出现了人为不和谐的地方,人体就会自动清理,清理不出去,很多人产生了各种各样的人格障碍,脑功能损伤等等问题,成功的案例只有寥寥几个——即使基因植入之前,基地确实对这些被当成实验品的孩子做了非常详尽的调查和测试。” “实验资料至今仍然是高度机密,我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才接触到一部分,多年研究和验证,才摸到一点真相的边。”寇桐看了黄瑾琛一眼,“不过不用担心,你已经自由了。当投影仪开始正常投入工作的那一天开始,我就自由了,我做的事,被视为对得起我身体里那段基因,至于你,乌托邦之后,他们肯让你到st特别专家组来吃闲饭,应该也是默认了你的退休申请……” “自由?”黄瑾琛突然打断他,他的声音有些尖锐,透露出些许极危险的气息,然后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好像某种夜晚出没的不祥的鸟,“你说我……自由?” 我活了这么多年,连我是谁都没弄明白,怎么自由? 一个人,如何区别于其他人类而存在?是身体么?器官么?意识么?还是dna?连基因都不再一样,还有什么……能证明我曾经存在过? 寇桐默不作声地扭过头去,看着那地图的形状。 突然,黄瑾琛扑过来,紧紧地搂住他,像是个溺水的孩子抓住最后的一块浮木一样。手指把他的衣服掐得皱皱巴巴的,好像要掐进他的肉里。他抱得那样紧,浑身发抖,拼命汲取着寇桐身上最后一点温暖,不让心里的冷淹没他的头顶。 脚下整个世界都像是离他远去,只有这么一个人,他们有着同样地记号和经历,同样地记忆和痛苦,像是只有他,能相依为命一样。 我是谁?黄瑾琛暗暗问着自己——我究竟是什么? 26、第二十六章 魔术师 寇桐迟疑了一会,叹了口气,轻轻地抬起手,按住黄瑾琛的后背。 在这个真实与虚假混合的地方,在这个每个人都迷失在自己心里的地方。寇桐问自己,谁愿意从美梦里醒来呢?谁愿意睁开眼,面对一世界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冰冷呢?当所有人都在梦游的时候,为什么我要清醒着呢? 可是……那是没办法的事。 寇桐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里颇为自嘲地想着,虽说这里有个刺头美男主动投怀送抱,有个不老的美女“自荐枕席”,有个人形电脑天使心一样的小不点时常制造一些摩擦,可是…… 人又怎么能明知道虚假,还沉迷在不存在的虚无里呢? 如果一个人不能面对自己那些真实发生过的过去,那和否认自己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连基因都已经被掺杂进了别人的东西,还要否认记忆,乃至于否认灵魂,否认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整个世界,那和露着屁/股,把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当黑暗里露出一双阴森的眼睛和满口的獠牙时,主角“嗷呜”一声,把自己往被子里从头到脚一塞,假装看不见,然后眼睛一闭一睁,这天就能亮了,大家就能该吃吃该睡睡了——那那些个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吓唬人的恐怖片编剧还混个屁啊? 寇桐的手指顺着黄瑾琛的脊梁骨一下一下地安抚着他,像是给某种受伤的大型动物顺毛一样——他们只是借以互相个暖,舔一舔彼此形状相似得惊人的伤口,一会就好了。 面对一个非常操/蛋的世界的时候,只有比这个世界更加操/蛋,才能至贱无敌地活下去,对于这个道理,他们都非常明白。 就在这时,突然,“嘶拉”一声,寇桐桌上的台灯闪了闪,灭了。 客厅里传来的隐隐的电视声也没有了,书房的门被轻轻地敲了敲,敲门的人力气不大,好像小猫挠门似的。寇桐微微推开黄瑾琛,开门,看见曼曼抱着她的新欢小熊站在门口,仰着头说:“没电了。” 寇桐按了按她的小脑袋:“哦,可能是保险丝烧了,我去检查一下。” 曼曼乖乖地点点头,然后目光转移到他身后的黄瑾琛身上,黄瑾琛脸上依然有没来得及退下去的迷茫神色,眼圈微微有些发红。曼曼打量了他一番,突然口气波澜不惊地说:“呐,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要开心。” 寇桐被地上的小凳子绊了一下,险些五体投地。 黄瑾琛神色越发复杂得近乎扭曲,憋了半天,才说:“我不开心,难道你要下碗面给我吃么?” 曼曼就颠颠地跑出去,从橱子里拿了一盒桶装方便面,举高高地递到黄瑾琛面前。 黄瑾琛:“……” 寇桐看了看家里的电路,发现貌似保险丝好好的,之前也没跳闸。他本想出门问问邻居,看是不是小区集体停电了,就发现整个天空铺天盖地一样地阴了下来。 寇桐侧过头,眯起眼睛仔细地往外张望了一眼,却发现那飞过来的并不是普通的乌云,而像是一块巨大的黑幕,仔细看来,让天黑下来的居然是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的乌鸦。 寇桐没有声张,默不作声地走到窗户边上,一只手插/进衣兜里,皱起眉观察着。 他看见城市中灯光一片一片地亮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人间灯火铺满整个大地,好像变成了夜晚一样,随后,那些灯一盏一盏地灭了下去,脆弱的星星之火好像一捻就能被弄灭一样。 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而可怕的是,那些遮天蔽日一样的鸟飞过,竟然没有发出一声鸟鸣。 “怎么了?”黄瑾琛一只手牵着曼曼从后面走过来。 “嘘。”寇桐抬起手指,比划了一下,目光还没从窗外收回来,“别惊动别人——你看。” 他伸手一指,只见大街上车水马龙,所有人都各行其是,红绿灯也不亮了,很多车堵在路上,人们对骂,焦躁,打电话或者干脆到路边买东西吃,都非常正常,好像没有一点发现天空中的异象。 “乌鸦?”黄瑾琛挑挑眉。 “只有特定的人才能看见的乌鸦。”寇桐轻轻地说。 就在这时,姚硕的房门打开了,中年人也表情凝重地走出来:“怎么回事?外面那些是什么东西?” 何晓智也跟了出来——虽然依然蔫蔫的,一言不发。 “是魔术师。”曼曼说。 “行了孩子,从今天起,不许再看电视剧和动画片。”黄瑾琛叹了口气,“每天给我坚持看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报纸只能看人民日报,以保障你实在太容易受到污染的小心灵的纯洁性。” “黑色的魔术师,能操纵乌鸦和老鼠。”曼曼说,一屋子大人,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要抬起头,也许是光线的缘故,她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什么东西一样,看起来有点梦幻的感觉,“从那边过来的,那边是无名岛。” 她伸出手指,指着一个方向。 寇桐蹲下来:“你怎么知道是无名岛?” “地图上写的。”曼曼说,“你买地图的时候我翻看过。” “魔术师的话是谁教你的?”寇桐问。 “我看见的。”曼曼小声说,“一个穿着袍子的男人,好像从纸片里走出来的,衣服上绣着月季花,手里却拿着很香很香的一种白色的花。” “怎么看到的?” “我也不知道。”曼曼歪过头想了想,然后她转过身去看黄瑾琛,说,“我还能看见他在哭,他变成了一个小孩,跟我差不多大,手里拿着一颗圆圆的……” “好,我知道了。”寇桐生怕她说出“种子”两个字,到时候叫黄大师把她杀人灭口。 姚硕诡异地看了黄瑾琛一眼,黄瑾琛则目光锐利地盯着曼曼,看起来是真的有点想把她杀人灭口。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绕过曼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片刻后,扛了一个包出来——根据那玩意的尺寸,寇桐判断那里面装的是能把人一枪爆头的凶/器。 “走。”黄瑾琛头也不回地对寇桐说,一身匪气,“我们出去把那个浑身是花的货打下来,叫他知道花痴也是要有原则的。” 寇桐就想起鸟类貌似有个非常不好的习惯——喜欢随地大小便,他仰头望天,看见那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成群结队,好像赶春运一样的乌鸦大军,就觉得头皮痒了起来。黄瑾琛站在不远的前方,用杀气腾腾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还在磨蹭什么,不跟上? 寇桐只得从客厅里摸出车钥匙:“妈,我开你车出去一趟。” 寇桐妈无知者无畏地说:“哦,买点菜回来,再带三斤肉馅,中午吃饺子。” 寇桐:“……” 寇桐妈想起了什么,又说:“哦对,我洗面奶没了,帮我带一管回来。” 寇桐看着她那张永远年轻不着调的脸,非常无力地说:“要不要卫生巾也来一包啊?” 寇桐妈毫不犹豫地说:“要!” 寇桐灰溜溜地拎起车钥匙走人了。 两人开着车,一路往无名岛的方向,寇桐非常有技巧地在大街小巷里绕圈子,避过了堵成了一锅粥的主干道,黄瑾琛坐在副驾驶上,膝盖上放着那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书房里顺出来的地图,突然指着上面的一个点说:“去电视塔那里。” 寇桐偏头看了他一眼。 黄瑾琛说:“这是无名岛附近最高点,我喜欢高处,方便判断这个装神弄鬼的人在什么地方。” 寇桐问:“如果这个人也喜欢高处呢?” 黄瑾琛舔了舔嘴唇,轻轻地笑着说:“一山不容二虎。” 寇桐点点头:“很好,我负责把你送到电视塔上,等你完事打个电话给我,我来接你。” 黄瑾琛侧头看着他:“基友,即使你不是母的,我也不会嫌弃自己的山头有你的存在的。” 寇桐语气波澜不惊地说:“很好,承蒙不弃——不过我要去给母上大人买卫生巾。” 黄瑾琛沉默了一会:“你母上大人太逆天了,你会被当成变态的,帅哥。” “不要紧。”寇桐苦中作乐地说,“那玩意当鞋垫其实不错,又软又吸汗。” 黄瑾琛:“……” 突然,寇桐猛地一打方向盘,闪过了一颗小炮弹一样冲着挡风玻璃撞过来的乌鸦,那畜生呼啸而过,寇桐仿佛能听见它翅膀扇出来的劲风。 “坏菜了,我们是怎么被发现的?”寇桐说,随后,果如其言,继而连三的自杀式鸟体炸弹像他们飞奔过来,空袭开始了。 挡风玻璃上顿时出现了一堆鸟类的尸体、羽毛以及不明液体,防雨刷已经被折断了,眨眼功夫,那玻璃居然有被碰坏的痕迹,很快就出现了一个蜘蛛网一样的裂痕,黄瑾琛从兜里取出一把小□□。 在玻璃破碎的那一刹那,寇桐低头躲闪,黄瑾琛迅速地扣动扳机,乌鸦中弹歇菜,落到地上,却变成了一张小小的黑纸。 “所以我最讨厌这些封建社会残留物。”黄瑾琛把□□丢在一边,从他扛的大包里取出一条机枪,光棍地拉下他那一边的车窗,架在肩膀上,冲着窗外一阵扫射。 “我擦!黄二胖!这是城市里!别人都看不见这些乌鸦,你屠杀能不能小点动静!”寇桐的咆哮声在枪声和混乱里传来,“一会让我怎么和警察解释?说排气管子里被人塞了一串二踢脚么?!” 黄瑾琛大声笑起来:“寇专家,你最迷人的地方,就是在最苦逼的时候仍然能活出生生不息的创意!” 寇桐一抬手扼住一只闯进车里来的乌鸦的脖子,在它变成一块小纸片之后低骂了一句,随后从兜里摸出打火机:“你打死他们有什么用,接着!” 他猛地一踩油门,随后方向盘用力往一边打去,撞开了一堆鸟,然后抬手把打火机从已经破碎成一块一块的挡风玻璃那里扔了出去。 黄瑾琛立刻会意,准确无误地打中了它,寇桐的车速快得惊人,在火苗没有完全炸开的时候就从下面穿了过去,小爆炸之后却烧起了大火——因为那些前仆后继的纸鸟都变成了燃料。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仍然像飞蛾一样地往里扑,从当空往下,那里形成了一片烟与火,黑鸦蒙蒙的旋风形状。 27、第二十七章 心动 “咳咳咳咳……”这是灰头土脸地从车里钻出来的寇医生和黄大师。 寇医生说:“我有种从火葬场里爬出来的感觉。” 黄瑾琛一脸是灰,却连擦都没擦一把,显然是已经不想要脸了,深情款款地对他的临时上司说:“有没有咱俩住进一个骨灰盒的缠绵感?” 寇桐说:“你妈……” 黄瑾琛像悠嘻猴一样呲着两颗牙,贱贱地笑。 寇桐接着说:“老子活着的时候被房地产商欺压得住在一个鸡窝一样的小户型里,死了还让我睡上下铺?!” 黄瑾琛在家里的时候阴沉了半天的脸上,到此时终于露出了阴霾散尽的笑容。寇桐转过头来,肉疼地看着被撞得乱七八糟的车,心想一定要有全险啊,不然车弄成这样,他还怎么敢回家?以后岂不是要露宿街头? 这些纸做得乌鸦好像有趋火性,即使它们方才袭击的两个人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却也顾不上了,尖叫着投入冲天而起的大火里,然后变成一片一片的灰烬,好像黑色的蝴蝶一样四下翻飞,不远处,火警电话响了起来,寇桐皱起眉,拉着黄瑾琛跳上破破烂烂的车子:“风紧,扯呼。” 车子发动,黄瑾琛这才想起来,问:“对了,你刚刚叫我什么?” 寇桐坦然地回答:“黄二胖。” 黄瑾琛皱皱眉,捏了捏自己肌肉紧实的胳膊,感慨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得到这样的外号——为什么我是黄二胖?” 寇桐侧头,目光在他的腰间扫了一圈,评价说:“你的腰太粗了,手测超过二尺三。” “这是肌肉!”黄瑾琛抗议,“你不能要求一个有八块腹肌的男人还有不盈一握的小腰!你以前上的那些都是什么?人妖么?” 寇桐说:“我喜欢纤细美少年以及胸大腿长的正点美女——别嚷嚷了,你这款的已经不符合时代主流审美观了,真羡慕嫉妒恨就抓紧时间减肥。” “这不是肥!这是有料!” “行啦,行啦。我知道你不肥,你只是骨架大……” 他们飞快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黄瑾琛判断说:“如果说我们看见的是乌鸦,别人看见的是云彩,那刚刚那个场景怎么解释?你猜小丫头说的那个装神弄鬼的人会不会就在附近?” 寇桐想了想,把车开进了一个小巷子里,停在了路边,从车里的cd盒里拿出两张湿面巾纸,递给黄瑾琛一张:“擦擦脸上的灰,我们一会想办法回去看看。” 黄瑾琛皱着眉闻了闻:“怎么还有香味?真是女人的车。” “行了你知足吧,哪那么多事?”寇桐随便在脸上抹了一把,从兜里掏出眼镜戴上,一副衣冠禽兽状,“我小时就没这待遇。” 黄瑾琛好奇地看着他,寇桐比划了一下,对着他手上那张皱皱巴巴的湿巾做“呸呸”状:“然后她就这样捏着我那时幼小的脖子,用口水打湿的面纸劈头盖脸地往我脸上一撸,之后两个礼拜我洗完脸看见毛巾都有阴影。” 黄瑾琛这回不是阴霾散尽,而是前仰后合了。 寇桐摇摇头,下车往外走去,苦逼的表情就倏地散去,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微微弯起一点,露出一个不大明显的微笑来。 这样就对了嘛,寇医生心里想,阴着脸给谁看,吓坏小朋友怎么办? 两个人迅速穿过小巷子,经过一排民房,寇桐扒在那排老式车库的上面,敏捷地翻了上去,黄瑾琛却犹豫了一下,只是贴着墙根跟上了他的脚步——寇桐故意站在一个把自己暴露出来的位置,最好能把那个“人”吸引出来,而他所要做的就是站在暗处掩护。 他们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却异常的默契。 黄瑾琛平静下来,眼角扫过寇桐的身影,突然想,他刚才是故意在逗我笑么?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黄瑾琛的眼神闪了闪,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去,不再看寇桐,突然有些无措地想,这个人……他怎么这样? 这么一个男人,安静地品位起来,就像是年代久远而又隽永平静的古董,低调地昂贵着,却没有那样高高在上的冰冷。即使身处最黑暗的地方,也能从容地活着,散发出让人心情愉快的光。 他是个即使面对着深渊,仍然赤着脚,满不在乎地翘着二郎腿,说着一个不着调的笑话的男人。 痛苦不是不能落在他身上,只是他总有办法举重若轻。 黄瑾琛想,他就……不怕别人迷恋上他么? 火警的车队已经来了,然而成片的乌鸦却不见了,它们盘旋在空中,依然遮天蔽日,时而移动,着火的地方落下一地黑灰,已经把旁边的半堵墙给熏黑了。没有了可燃物,火势很快被救火队员控制住。 寇桐的脚步却突然停住——他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楼顶上,正站着一个男人。 看见了这个人,寇桐终于明白了曼曼说的“像是从纸片里走出来的”,这个人就好像是二维世界里穿越来的一样,整个人与周围格格不入,即使他的双脚不是悬浮在地上,也能让人一眼看见。 男人身上穿着一件非常复杂的袍子,衣摆上如曼曼所说,绣着大朵的花——不过不是那小柴禾妞说的月季,而是火红的玫瑰,手里拿着一束百合,领子上还插着一张纸牌。 真是非常像……安定医院里跑出来的。 黄瑾琛的声音从寇桐脚下传来,他问:“小丫头说他是个干什么的?变魔术的?” 寇桐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应了一声。黄瑾琛想了想:“我怎么觉得他是个跳大神的?” 跳大神的男人自脚下升起一团黑气,渐渐有乌鸦从黑气里面飞了出来,慢慢地缠绕在他身边,这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行走的□□。乌鸦越飞越高,到最后没过他的脖子,只露出一张脸。 男人嘴角神经质地往上提了一下,算是挤出了一个笑容,对寇桐遥遥示意,仿佛邀请他跟上来似的。 寇桐犹豫了三秒钟,果断跟上。 然而他脚下的墙根那里,黄瑾琛却不见了踪影。 寇桐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这个奇怪的男人,他发现对方应该是在有意邀请——一旦自己的脚步慢下来,对方也会相应地等他一会,方向正是曼曼说的“无名岛”。 这个人到底代表了什么? 是某个人把自己幻想成了某种模样,还是“他”就是某种幻想的产物? 一般人,一般情况下,会有一个比较准确地自我认知,通俗来说,就是照镜子的时候认识里面的人是谁,哪怕不那么喜欢自己的长相,心理上也是接受自己男女高矮胖瘦这一系列的指标的。 因此即使曼曼还是个小孩,何晓智迷迷糊糊的时候只顾着绝望,连自己所在的世界换了个维度也不知道,他们依然保持这自己原来的模样。 而就常识而言,一般人不会相信老鼠会说话,纸做的乌鸦能变成某种生化武器。于是除了曼曼,几个成年人都由于潜意识里不接受这个荒谬的事实,所以他们也就不能像孩子那样察觉到老鼠的监视,也很难“听懂”它们在交谈什么。 综上所述,出现在这个空间里的人或者事物,与意识主体的关系,应该是在意识主体的“尝试性可接受范围内,赋予其最为理想的生活状态”。 如果无名岛上真的住了另外一个意识主体,那这个人的“常识”到底是多么的不走寻常路,才能弄出这么一个二点五次元的产物? 或者……意识主体可能是某种认知障碍? 寇桐心里一沉。 不知这样走了多久,他们才到了码头,悬在半空中活像个大风筝的“魔术师”终于找到了他的机场,降落了。接着他的是另外一个二点五次元的家伙,看不出男女,头上带着很夸张的头饰,像是某个大陆偏远山区的少数民族人民,肩上扛着一根手杖,怀里抱着一只看不出品种的小流浪狗。 小狗说:“汪!” 寇桐脚步一顿,皱起眉看着他们身后的一艘游轮——那玩意实在是要亮瞎人狗眼,游轮上不像普通的船那样挂着普通的皮质救生圈,而是一个不知什么金属做成的轮子,上面画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上面还画着各种繁复的东西,有动物,有植物,还有人和小鬼。 抱狗的人和“魔术师”一左一右地站着,像是迎宾小姐一样地对寇桐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如果此时有台词,估计就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了。 寇桐试探着问:“这艘船开往哪里?” 没想到抱狗的人还真的回答了——寇桐本来以为他们根本不会说话,那个人说:“开往我们梦想的国度。” 他说话的时候,话音里带着某种古怪的韵律,像是唱歌一样。 “带着遥远时空来的客人,去觐见我们的主人。”“魔术师”说,他手里的百合花散发出一阵一阵的香味——寇桐特意扫了那朵花一眼,发现它并不用浇水,依然水灵非常。 小狗继续:“汪!” 黄瑾琛早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眼下他们也没有执行任务的时候彼此通讯用的工具,寇桐却不大担心他——如果连11235都不靠谱,这世界上就没有人靠谱了。 他决定亲自走一趟,来看看这个“意识主体”究竟有什么问题。于是就痛快地走上了那巨大而神秘的游轮。 那上面的轮子诡异地转了起来,让寇桐想起很小的时候看过地一部怎么也看不懂的坑爹动画片,里面有一个神神叨叨的少女总喜欢念叨“命运之轮开始旋转了”——从头到尾也不知道念了多少遍,仿佛命运之轮是个二十四小时卖票的摩天轮,所以他的印象特别深。 他猛地抬起头来,感觉这两个二点五次元的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28、第二十八章 无名岛主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譬如考试的时候碰到的最苦逼的一种题目,就是明明记得自己看过,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以什么姿势看的,就是忘了看的内容是什么。 寇桐坐在游轮上,另外两个不知是什么来头的人在一边,谁也不说话。他们三个围着一个小圆桌,一人坐一把椅子,还有一条好奇心很重的小狗,湿漉漉的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寇桐看,还带着某种警惕似的。 圆桌上有一束花,每个人面前放着一个小茶杯,寇桐突然感觉自己像是闯进了爱丽丝的梦境,旁边这两个人就像是另一个版本的三月兔和帽子先生。 他目光一扫,“魔术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他手里的百合换成了玫瑰,而衣服上的花却从玫瑰换成了百合,这一个神奇的时刻发生在什么时刻,寇桐居然完全没有留意到——好像他本来就是那样的,那些花就像是开在他身上,自然得让人熟视无睹。 “那是什么?”寇桐打破沉默。 魔术师解释说:“这些花是一种哲学。玫瑰是红色,代表火热的生命,百合是白色,代表另一个极端,像是死亡,或者所有流动的,冰冷的东西。生命和死亡无时无刻不在转换,没有一刻是停滞的,每一刻的改变,都象征着固有的死去,也是新生的开始,它们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寇桐觉得哲学这东西很装逼,但是此时他没有笑,也没有点头——因为他听完以后,觉得这个男人说得居然有些道理。 魔术师继续说:“这就是自然,创造必然伴随着毁灭,它们相伴相生,直到无穷。人类用一个符号表述了这个意思,就是‘∞’。两级之间永无止境的转变,就是无穷。” 寇桐皱起眉,心里越发无法评估出这个男人究竟是一个意识主体,还是被意识主体中的某种物体投影出来的了。 他于是问:“你的意思是说,没有什么东西是我们能留住的?” 魔术师说:“连我们自己,都是不断死亡不断新生的,走在一条永远也停不下来的时间线上,怎么样能留住其他的东西呢?” 寇桐心里隐隐一动,他问:“变化了的自己,还是自己么?” 魔术师没有回答,戴帽子的人却笑了起来,他问:“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个答案呢?” 还不等寇桐说话,戴帽子的人就低下头,这使得他的脸从帽子下露出来,显出一个有些忧郁的表情。 “你自己承认,就是你自己,不承认,就不是你自己,也没有什么。然而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它都是你的命运。”他语气略微有些冷酷地说,“就好比我们,我们每个人都掌握着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秘密,可是却必须一丝不苟地执行主人的命令,这就是命运。” 寇桐注意到他用的字眼:“你们?” 戴帽子的人伸出一根手指,用他那总是透着忧郁的眼神笔直地看着寇桐,他说:“嘘——” 寇桐无言,感觉此情此境非常熟悉,有点像是季老头装神弄鬼骗人钱的模样。 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再次诡异地沉默了下来,寇桐在打量着两外两个人,他发现他们两个有点像是设定好的程序,不被触动的时候,永远就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喝茶的频率都非常固定。 看来应该是某个意识主题的造物——寇桐想,而且看起来不应该是由现实生活中的某个人投射而来的,对应的很可能是他们那个空间中的某种物体。 动画片? 不……寇桐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应该是。 他经常会有一些青少年的病人需要辅导,为了交流方便,也曾经一目十行地了解过青少年们充满了体育明星、娱乐明星和各种动漫人物的兴趣爱好,并不记得有什么动画片里的人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呢…… 他们身上带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神棍气质,衣饰复杂,有一些带有非常明显的符号学意义上的象征意,有一些则是隐晦的暗示,寇桐的术业不专攻这个,所以也说不大清楚。 是某种神秘学的道具,还是某个宗教的相关物品? 船速突然慢了下来,一直盯着寇桐看的小狗突然举起前爪,说:“汪!” 戴帽子的人松开手,任凭它从自己怀里跳了出去。寇桐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小岛已经近在眼前,岛上弥漫着一层白雾,有植物和山丘若隐若现,只有风吹过来的时候,才露出地面的一点端倪。 飘开的云雾中露出一块巨大的白色石头,它濒临海边,就像是一个坚定地守卫者,后面是两根巨大的柱子,一黑一白,像是一个没有建立完全的拱门。 一个身上穿着袍子,带着奇怪的高帽子的女人站在那里,她双手张开,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远看寇桐还以为她是个石像。 直到靠近,他才发现那竟然是一个活人。 女人的身体里不知道是有什么血统,眼珠的颜色浅极了,在被白雾扭曲地诡异的光线的作用下,竟然有点像是透明的。 魔术师和戴帽子的人站在船上,目送着寇桐下船,走向两根石柱的地方,没有打算送得意思。 直到寇桐走到女人身边,她才像是身体里有某种程序被启动了一样,眼珠慢慢地转向一边,深深地看了寇桐一眼,说:“请和我这边来。” 她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居然让精神异常强悍,神经异常粗大的寇医生恍惚了一下——非要形容的话,那简直像是某种来自天国的声音,凡人无法说出里面蕴含的巨大的神秘和美。长袍女人周遭总是有白雾缭绕着,无论距离她多近,都无法把她的全身看完整,那白雾也像是有生命一样。 七个意识主体同时被卷入这个异常程序空间里,然而不用说降落到了一个地方的寇桐他们三个人,就是后来加入的曼曼和何晓智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地域意识,而是以一种又和谐又诡异的方法,和其他人的意识投影混合到了一起。 这个人却不一样,他或者她好像已经占领了整个无名岛,与大陆的方向遥遥相望,又泾渭分明。 寇桐忍不住想起曼曼转述的话,“入侵者”,只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是某个地方的主人,才会说出这个词语。 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后路已经不见了,白雾就像是产量过剩的棉花,把整个小岛都给严丝合缝地盖上了,那一瞬间,寇桐心里忽然划过一个念头——黄瑾琛要怎么跟上来? 跟在女人身后不知道走了多远,寇桐才到了一座城堡前面——真的是一座城堡,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东西给他的感觉很奇怪,好像和整个泛着神秘主义气息的无名岛格格不入似的,它突兀地站在那里,像是来自世俗世界,像神学领域致敬的一面锦旗。 城堡的大门在寇桐面前打开,女人停住脚步,好像马上要恢复npc状态了,寇桐赶紧抓紧时间问了一句:“我需要一直走进去么?” 女人转动着无机质的目光,落到他脸上,默默地点点头。 寇桐皱皱眉,即兴冒出了一句:“这位美女姐姐,我看你特别的帽子有点面熟,是不是我们以前见过?” 高帽女人即使是个智能npc,也有程序限定以外的东西。 然而她只是无言地看了寇桐一会,并没有对这句近乎调戏的话做出什么恼怒的反应,站在那里和寇桐大眼瞪小眼。 寇桐叹了口气,心想这都不言语,看来这个npc好像不如前面两个智能嘛,然后他转身走进阴森的城堡里。 在他身后,城堡的大门慢悠悠地自己关闭了,就在这时,已经快要和他隔一个门的女人出了声,她依然用那种神迹一样飘渺的声音说:“因为我们无处不在。” 寇桐蓦地回过头去,在女人的脸上看见了一种熟悉的忧郁,就像是被折断翅膀禁锢于某地的神明一样,她美丽,神秘,却并不让人不安,身上反而带着某种类似母亲一样的温暖。她十指交握在胸前,垂下那双仿佛透明的眼睛,像是无声地念诵着谁也听不懂的祝福。 就像是个神圣的女祭司……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寇桐突然像是被雷劈了一样——魔术师,女祭司,带着高帽仿佛流浪的哲人一样的男人,象征诡异命运的命运之轮……满是象征象征意味的符号,强烈的神学主义色彩,是塔罗牌! 这是一种起源于十五世纪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纸牌,严格来说,是一种西方神秘主义哲学的表达载体,也可以说是新柏拉图主义流行的产物,有不同的版本,不同版本也有不同的牌面,而关于塔罗牌的解析,也算众说纷纭。 后来也被人当成一种类似于心理辅导的启示工具……再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变成了青少年们喜闻乐见的一种算命道具。 其中大阿尔卡纳一共有二十一张带有数字的,和一张愚者牌组成。 有魔术师,女祭司,教皇等等——现在想来,带着一条狗的那个“帽子”先生,有可能就是代表大阿尔卡纳的愚者。 塔罗中的每一个牌面都被投影了出来,每一张牌带有固有的意义,据说和共济会与蔷薇十字会有不得不说的关系。体现出另外一种文化体系里面某种古老的异教徒的哲学观点,这些观点并不是意识主体的想法,而是他出于“常识”而被动接受的东西。 寇桐飞快地穿过城堡,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他还没有动,门却自动打开了,里面有一个极高的拱门,上面刻着那个装着永动机一样超级马达的命运之轮,下面是卷起来的帷幕,几乎看不见光,高高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全身裹在黑色袍子里的瘦小身影。 寇桐看出,她应该是个女孩。 她抬起头,用一种让寇桐毛骨悚然的目光看着他,然后轻轻地说:“寇医生,好久不见了,还记得我么?” 这个称呼立刻让寇桐想到,这很可能是他经手过的某个病人或者病人家属,但是他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只得打量了她一番,做了个手势:“你……能把脸上罩着的那个东西弄起来么?” 她笑了起来,依然用那种近乎火辣的目光盯着他,慢慢地卷起自己的面纱,轻声解释说:“这只是为了占卜的纯洁性,你已经见过我的仆人们了么?” 寇桐突然睁大了眼睛,脱口说:“你是……秦琴!” 这句话一出口,寇桐立刻就后悔了——鉴于他看见了秦琴脸上的表情好像被什么点亮了一样灿烂惊喜了起来。 这个女孩不是他经手的病人,他见到她的时候,投影仪正处于调试阶段,寇桐到他的一个教授那里采集参数,在这位教授的接待室里见过这位特殊的病人。 那大概是……五六年前吧,眼前的人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青春期的激素让她急剧地发育起来,身材显得有些圆润,胖乎乎的。他见到她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沙发里,脸上也是围着这么一块黑纱,手里摆弄着一套塔罗牌。 她的妈妈正和教授在外面说着什么,寇桐因为一份落下的资料而匆匆忙忙地回来,看见她孤零零地在那里玩自己的东西,好像个大龄自闭症患者似的,就自然而然地打了个招呼,随手倒了一杯水给她。 结果找到东西,准备走的时候,一回头,就发现小女孩的目光直直地落到了他身上。 “妈妈说我有病。”寇桐记得小女孩说。 寇桐脚步顿了一下,弯下腰,放柔了声音问她:“为什么呢?” 女孩冷酷地说:“因为她才有病,我说的话她不肯相信,不管我干什么她都要尖叫、大惊小怪。” 这样的家长不是没有先例,寇桐虽然不大相信,却也理解地点点头,试探着问:“是不是因为你总是带着面纱呢?有些大人不大能接受你们年轻人的新潮打扮。” 女孩就轻轻地解释说:“这只是为了占卜的纯洁性。” 寇桐并没有和她谈什么,教授就匆匆赶过来了。让他印象格外深刻的是,他走了几步以后,有意无意地回了一次头,正好透过玻璃窗和女孩的目光对视了一下,那女孩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饿了很多天的人盯着烤牛排一样,有些叫人毛骨悚然。 直到很久以后,偶然谈起,教授才告知他,这个叫秦琴的女孩,是一个幻想症患者。 而现在,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她居然能准确地认出自己,并且那种饿死鬼盯着烤全羊的目光依然不改…… 寇桐心里忽然生出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29、第二十九章 营救 秦琴的脸上露出梦幻一样的笑容,这使得她看起来真的有点像传说中能沟通某种不祥神灵、永远流浪在路上的古老吉普赛女郎,然后她突然抓住了寇桐的手,那手心冰凉,就像是某种冷血动物,冻得寇桐打了个寒战。 不能和她有身体接触——这是寇桐的第一个反应,这使得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微微曲了一下,想要做出躲避的动作,随后寇医生绝望地意识到,貌似已经晚了。 一般而言,妄想症患者有偏执型人格障碍基础,对其所望向的东西非常根深蒂固,妄想的内容可能有很多种,怎么样猎奇的都有可能,日常生活中不会被正常人注意到的细节,都可能成为某种对于妄想症患者而言具有强烈暗示意义的载体。 其中又有系统性妄想和非系统性妄想,后者一般会比较混乱,期限也比较短。 非常不幸的是,这位秦琴姑娘,她的妄想症状是典型的系统性妄想,并且相当根深蒂固。 寇桐一边沉默地被她像是亲密的情侣一样拉着走,一边回忆——那位教授当年对她的病症提过两句,并没有多说,只是说这个女孩的情况很复杂,在她身上可能存在多种妄想症状,除了比较明显的“暗示型妄想”之外,还有“情爱型妄想”的迹象。 通过整个无名岛的旅程,寇桐目前已经深切地意识到了这个姑娘情况的复杂性。 “这是我的城堡。”正在他走神的时候,秦琴的话音响起来了,她比寇桐矮一头,拉着他的手,正好能小鸟依人地偎依在他身边,兴致勃勃地介绍说,“我和我的仆人都生活在这里。这个岛上的所有东西都归我支配。” 寇桐心里一动,问:“老鼠和乌鸦也是么?” “乌鸦是魔术师的道具。”秦琴毫不犹豫地说,“老鼠是我们国家的通讯工具,都是非常乖的孩子,一开始它们告诉我说,发现了入侵者,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是你。” 她脸上露出了一个让寇桐毛骨悚然的甜蜜笑容。 “你看,很不错吧?”秦琴说,“这里风景也很美,城堡的后面是一个小山丘,上面有漫山遍野的花,我的仆人施了魔法,它们四季都不会枯萎。山的后面就是海,一望无际的大洋……” 寇桐皱起眉,为什么她对这个空间的控制程度这么高?是因为偏执症? “你喜欢这里么?”秦琴摇晃了一下寇桐的手臂,然后她看着寇桐略有几分凝重的表情,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你不喜欢?” “秦琴,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寇桐把自己的胳膊从她手里抽了出来,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非常严肃地看着她——其实他心里也很没底,这个岛有太多的东西超出了他的认知,程序到底失控到了什么程度? 秦琴愣了愣,表情有些疑惑,随后点点头:“这里是无名岛。” 寇桐说:“不,我不是说这个地方,我说的是这整个世界的维度,你没有发现,我们现在所处的维度并不是真实世界的维度么?” 秦琴歪了歪头,这使得她脸上即使还挂着半边诡异的黑纱,也有几分可爱俏皮来,她问:“你在说什么?” “好吧。”寇桐耸耸肩,换了一个比较容易接受的解释方法,“当时我正在‘投影仪’里面记录一个病人的情况——不是我们平时说的放幻灯的投影仪,而是一种特殊的心理临床治疗辅助仪器,它能把人的意识投影到某个不同维度的空间里,但是突然出了一点意外……抱歉因为仪器故障,我的主体权限设备剥夺,现在没法联系到外面的人,也不知道究竟投影仪出了什么故障,反正你,我,还有另外五个人,一起被卷进了这个未知的程序里……” 他话还没说完,秦琴突然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肢体语言不言而喻——寇医生,你发烧了么? 寇桐立刻闭嘴。 秦琴体贴地问:“寇医生,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和我在一起,就不用再工作了。” “你不相信么?”寇桐问。 好像唯恐他不高兴,秦琴赶紧点点头说:“相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不过你说的什么维度不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从小就是生活在这里的啊。” 寇桐知道,这就是最坏的结果——整个无名岛,曾经都是出现在秦琴的妄想里的,现在妄想被投影成了真实。 投影仪是个什么玩意?寇桐第一次质疑起自己最骄傲的发明来。 他有些头疼,秦琴就趁机轻轻地靠过来,伸手揉着他的太阳穴,女性身体的气味传过来,寇桐避无可避,只得往后倒了一下,躲开她的手指。 秦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表情淡了一些,问:“你怎么了,寇医生,我怎么觉得你对我冷淡了很多。” 寇桐站起来,表情自然地说:“没有,你误会了,我最近烦心事太多了。” 秦琴用一种带着强烈怀疑的目光看着他:“烦心事?你指的是刚刚说的事么?” “对啊,因为我曾经随手写过的一段程序,把大家都卷了进来,严格来说这是我的错,”寇桐尽可能真诚耐心地解释说,“所以我要想办法,把程序修复好,让大家都回到原来的地方——你会帮我的吧?” 秦琴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然而还是显得疑虑重重,寇桐知道,刚才自己那一躲,恐怕对这个女孩来说,是代表了某种别人不知道的意义的信号,问题是他不知道简单的一个动作被她引申成了什么。 每一次对付这种沟通起来就需要万分小心的认知有障碍的患者,都是对一个心理医生生理和心理上的极大挑战。 病人和医生之间会小心翼翼地相互试探,异常劳心费力。尤其眼下情况复杂极了,这使寇桐越加紧张起来——眼前这货现在不是个女孩,而是个□□,他现在就是那苦逼的没有说明书的拆弹人。 秦琴迟疑了片刻,她脸上温柔讨喜的笑容一旦不见了,就会显露出一种病态的狡猾和冷酷来,寇桐手心的汗都快出来了,秦琴才突然开口:“我看你还是先在我这里休息几天吧,今天也赶了很远的路,应该很累了。” “我……” 秦琴轻轻拍了拍巴掌,一排全身包裹在铠甲里,连脸也看不见的骑士整齐划一地跑了过来,浑身散发着“你被捕了”的不友好气息,把寇桐包围了起来。 秦琴不由分说地吩咐说:“带医生去休息。” 寇桐犹豫了三秒钟,放弃了反抗——谁知道这姑娘的地盘上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力量,万一真的惹恼了大神,她给招来一道天雷,真把自己栽进土里,搞不好死翘翘就坏了。 他决定大丈夫能屈能伸,乖乖地跟着这些把自己捂得跟阿拉伯妇女似的“骑士”们走了,临到离开大厅的时候,寇桐脚步才突然一顿,他知道秦琴正在背后看着她。 眼下他无法确定秦琴那成分复杂的妄想回路里,哪跟哪是连在一起的,只有一点很确定,就是在她的印象里,自己这个只跟她有过简单交谈,萍水相逢的人,变成了她多年不见彼此相爱的恋人。 寇桐非常不想利用这一点,于是他和他自己的道德观拔河了三秒以后,终于道德观这种关键时刻总被抛弃的东西被踹飞了。 寇桐扶着古堡沧桑的石柱,做了一个回头动作,极自然,像是和自己亲近的人分开的时候,过了一会,会下意识地回头确认对方位置的寻求安全感的行为。 秦琴已经拉上了面纱,这使得她的脸看起来有几分阴郁,然而在和寇桐回头的目光对上的一刹那,寇桐清晰地看见她的表情松动了。 人……特别是这种对暗示格外敏感的妄想症患者,对动作的敏感程度其实不比语言差多少,甚至肢体语言传达的信息更容易被对方接受。 不管怎么样,先把种子埋下,其他的……只能回去再想办法。 寇桐被带着在这个迷宫一样的城堡里转了无数圈,然后给扔进了一个房间,门在他身后被关上,寇桐还听见了落锁的声音。 他一屁股坐在床上,苦中作乐地嘀咕:“原来这就是三藏兄被女儿国王逼婚的感觉,这滋味真是难以言喻。” 然后他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床极软,寇桐整个人陷了下去,他于是毫不客气地打了个滚,捂住脸自语:“我擦,看上哥哪了,哥改还不行么?” 艳遇……真是种甜蜜的负担。 寇桐翻到左边:“御弟哥哥,我再也不说你是男人公敌了。” 御弟哥哥大约在另外的某个时空,隔空抚摸着寇医生的狗头,笑而不语。 于是寇桐又像条死鱼一样,打着挺地翻到了右边,哀嚎:“悟空,快来救为师……” 然而悟空不是召唤兽,显然没有接受到寇医生怨念的脑电波。 不过悟空没来,另一个人却来了,窗外突然传来一点动静,寇桐猛地坐起来,瞪大了眼睛往窗外望去,只见黄瑾琛正一只手扒在窗棂上,对他咧开嘴,露出高露洁广告一样的灿烂笑容。 寇桐立刻从床上蹦起来,打开窗户,鬼鬼祟祟地把黄瑾琛放进来。 黄大师敏捷地往里一蹦,回头确认了一眼自己没有被发现:“怎么样?” “谈判破裂。”寇桐说,“这个意识主体是个妄想症患者,还想把我留下做压寨相公。” 黄瑾琛脸上露出假装惊悚的表情。 “赶紧想办法把老子弄出去,今天都沦落到出卖色相了。”寇桐说。 “好嘞!”黄瑾琛嘴里这么说,却突然拉起寇桐一只手,非常娴熟地做了个吻手礼,一只手放在胸前,拿腔拿调地说,“美丽的公主殿下,你伟大的骑士来营救你了!” 寇桐翻了个白眼:“能麻烦您快点么?最好在我没叫破喉咙之前。” 黄瑾琛眨眨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两个人同时神色一凛,接着,锁着寇桐的门被人猛地推开,黑纱女秦琴怒气冲冲地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大群闪闪发光的铁骑。 “你背叛我!”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 寇桐绝望地想,真是背到一定程度了——于是他用胳膊肘戳了戳黄瑾琛的胸口:“二胖,你行不行啊?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黄瑾琛说:“屁,肯定是巫婆有水晶球,打算偷窥你洗澡睡觉,这才不小心发现我的。” 然后两个人互瞪一眼,同时默契地动了起来。 黄瑾琛架起枪往前,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扫射,寇桐往后撞碎了窗户,百忙之中喊了一声:“别打死‘真人’!” “我有分寸!”黄瑾琛说。 窗户应声而碎,寇桐敏捷地钻了出去:“跳!” 黄瑾琛一枪把大水晶吊灯打了下来,正好砸在一群向他扑过来的骑兵们面前,像只猎豹一样更加跟了出去。 30、第三十章 第二条时间轴 沉寂的小岛上突然人声鼎沸起来,寇桐和黄瑾琛这两个身上都曾经有过“种子”烙印的人,终于把那些曾经经过严酷训练得到的能力用在了这个巨型的种子上。 黄瑾琛此刻已经充分理解了动物的恐怖之处,什么站在枝头、眼睛闪闪发光的猫头鹰,树丛里跑过的老鼠,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乌鸦,乃至海边的海鸟,都能点燃他身上x光一样四处发射的杀气。 寇医生也充分见识到了黄大师的点射水平,绝对是一枪一只,一路跑过来,飞禽走兽全部放倒,带着□□的枪只在近距离能听见空气摩擦的声音,寇桐能从他绷紧的后背和侧腰看出黄瑾琛正处在某种非常紧张的精神状态里。 曾经就是这把枪,把归零队里最敏捷没有之一的苏轻追得大街小巷四处乱窜,现在变成了小岛生态环境破坏的大杀器,没有人知道那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哪些是无辜中枪的普通动物,哪些是纸做的、或者会交头接耳的“打洞小特务联盟”。 耳边响起紧密的脚步声,寇桐和黄瑾琛闪身躲到一片林子里,只见月光下一队身批铠甲的骑士走过,黄瑾琛悄悄地抬起枪,寇桐却皱皱眉,抬手把他的枪口往下压了压。 “怎么了?”黄瑾琛问。 “我怀疑这些不是人,打不死。”寇桐压低声音,“等等,让过他们,别打草惊蛇,碰见落单的我们试试。” 黄瑾琛不言声了,端着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有那么一刻,寇桐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声,好像他已经和周围的树木山水融为了一体。 然而找落单的骑士非常困难,刚刚寇桐就注意到了,几乎每一组骑士都是十个人一组,非常整齐划一,不光长得一样高,就连走路的时候手抬的高度都严丝合缝地一致。 寇桐觉得,如果这些是真人,那把他们放在一起,一定连亲妈都认不出来。 等到一群骑士路过,黄瑾琛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他们是不是连上厕所的时候也结伴去?” 寇桐抬头看着旁边的大柳树垂下的柔软的枝条。 黄瑾琛继续说:“有一个人负责喊号,一二三,大家一起脱裤子,一二三,大家一起掏鸟,然后就预备——尿!” “行行好吧大哥!”寇桐小心地拉下一根柳条,用随身的小刀割断。 “你干什么?” “绊马索,玩过么?”寇桐几不可闻地小声说,“我观察他们每个人走路抬腿的高度都是一致的,觉得可以用这招让他们‘稍息’一下,最好能把这些排队生物放倒,我们趁机从这里跑出去。” 黄瑾琛看着他熟练地割柳条,然后手法异常漂亮地把柔韧的柳条连在一起,一看就是熟练工了,忍不住问:“你连这个也会?” 寇桐露出一个坏笑。 黄瑾琛又看了一会,评价说:“可见医生你即使人模狗样地穿着白大褂,其实一定是个上房揭瓦、偷鸡摸狗无所不为的倒霉孩子。” “……还不帮忙!” “哦……” 两个人很快拴好了简易版的“绊马索”,萎缩地蹲在原地等着守株待兔。 很快,方才经过的那队追捕“骑士”没找到目标,转了个圈,又回来了,寇桐等待着第一个人临近的时候,在黄瑾琛背上拍了一下,黄瑾琛就像被坏猫指使着捣乱的笨狗一样,脸上带着让人想抽他一巴掌的傻笑,兴奋地一拉…… 第一个骑士应声倒下,由于他们队站得太齐了,第二个很快也被第一个绊倒,第三个一脚踹在前面的人的腿上,也跟着趴下……于是一串都倒下了,最后一个最惨烈,头都摔掉了,黄瑾琛和寇桐睁大了眼睛往那边看去——那盔甲下面什么也没有,是一团空气。 最诡异的是,这些空荡荡的盔甲脑壳,正整齐划一地回过头来,盯着他们两个人的方向。 黄瑾琛说:“耶!” 寇桐拍了拍黄瑾琛的后背:“别耶了,先跑吧!” 黄瑾琛扛起他的枪跳了起来,两人往林子里钻去。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仿佛从某个山洞深处传来的猛兽的巨吼,把整个小岛的地面都给震荡了起来。 寇桐猝然抬起头,看见城堡上,一头异兽的身体在雪白的月光下若隐若现……不,是两头,另一头太黑了,被当成背景忽略了。 黄瑾琛喃喃地说:“怎么长得那么像狮身人面像?怎么没人跟我说过狮身人面像有个双胞胎?而且它的鼻子不是让拿破仑给打没了么?” “不是狮身人面像,是狮身人面兽。”寇桐纠正。 随后隆隆声伴随着野兽的咆哮从远处传来,只见一座巨大的战车开了过来,一个男人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成为石头插/在战车当中,正以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样的气势,无视交通规则行驶了过来,所经之处,一切草木全部被碾碎。 “战车……”寇桐低声说。 “这货比坦克牛掰!”黄瑾琛感叹,随后他又哀嚎,“这不公平,为什么他们有这么多道具!我就只有一堆枪。” 寇桐随口说:“显然是你想象力不够丰富。” 黄瑾琛随后扭头看向寇桐:“你还什么都没有。” 寇医生说:“我的想象力被狗吃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异常苦涩,脚步也停了下来,黄瑾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也胃疼了。 只见他们正前方,千万只乌鸦正在迎风举翼,活像是在月光下开会似的,有序地冲天飞起,魔术师不走寻常路、常年悬空的身影在背光的地方出现。 左边,一个巨大的翅膀从地上缓缓抬起来,一个体型活像小恐龙一样的生物慢慢扬起了它那张长得像一头羊一样的脸,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身体下面却是十分不协调的、像鸟类一样的小细腿。它手里举着一根火把,做出活像招财猫一样的手势,一座小山似的守在那里。 最要命的还是右边,那位打算把寇医生留下来当压寨相公的新潮少女秦琴,带着她的一堆空壳打手,正雄赳赳气昂昂地往这边逼近。 黄瑾琛说:“战友,我们被包围了。” 寇桐说:“我看出来了——怎么办,投降么?” “我靠!”黄瑾琛鄙视他,“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向帝国主义妥协?我真是看错你了!” 寇医生问:“你有主意么黄烈士?” “先沟通。”黄瑾琛说。 寇桐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再看要不要投降。” 寇桐:“……” 秦琴的脚步顿住,黄瑾琛和寇桐背靠背地站在那里,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枪,另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与对方华丽阵容对比,显得穷苦得有些悲壮了。 寇桐叹了口气:“秦琴,我说过了,我有急事,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我要把你锁起来!”秦琴怒不可遏,“你竟然敢背叛我!” “他不是个好东西,烂桃花多得能挖坑沤肥。”黄瑾琛说,“小妞,听哥一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这一棵呢?” 寇桐心想,你妹…… 秦琴伸出手指指着黄瑾琛,冷冷地说:“先杀了他。” 话音才落,黄瑾琛脚下突然一空,他们两个人同时往两边蹦开,只见地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出了一条锁链,它缠在那有翅膀的怪物的脚上,像是活的一样,扭动着去扼黄瑾琛的脖子。 黄瑾琛一皱眉,一脚把锁链踹开,随后一枪打向怪物的头顶。 那怪物“嗷”一声叫,看来受伤程度有限,锁链更加疯狂地扭动起来。 黄瑾琛接着一枪打在了它的眼睛上,那巨大的眼睛就像灯泡一样炸开了,锁链被高高地挑起,劈头盖脸地向黄瑾琛砸下来。 黄瑾琛一击得手,打算再用一次这一招,谁知道他还没来得及动枪,就被无数只自告奋勇来堵抢眼乌鸦给包围了。 寇桐已经没有了第二个打火机,黄瑾琛出来得急,竟然也忘了带! 锁链擦着他的身体落在地上,把地面砸出了一个一米多深的坑,怪兽怒了。 就在黄瑾琛叫苦不迭、寇桐与秦琴沟通未果的时候,突然,他们两个人之间凝成了一面镜子,上面放射出强光,所有的乌鸦触碰到光都被驱散了。 黄瑾琛回头一看:“何晓智?!” 只见何晓智正站在镜子对面,先是愣了一秒,随后看清了镜子那边那丰富的背景,惊恐的目光落在了大怪兽身上,立刻向他伸出一只手,手从镜子里伸出来,少年的声音仿佛隔着什么似的,有些不清楚地喊:“快过来!” 刚才还抱怨没有道具的黄瑾琛乐了:“寇桐!任意门!” 寇桐惊讶:“怎么会……他怎么做到的?扭曲时间?这不可能,同一个维度里面,方程式应该是……” “咱们回家再算,别废话了!”黄瑾琛一把抓住寇桐,一边去拉何晓智伸出来的手,就在两个人进入镜子的刹那,只听一声脆响,寇桐勉强回过头去,发现镜子被怪兽的锁链打中了,整个镜面碎裂了开。 何晓智短促地惊叫一声,三个人同时陷入一片黑暗里。 他们一直往下落,不知过了多久,才看见一点细微的光,随后脚接触到了地面,何晓智脚一软趴下了,寇桐一边扶起他,一边往四下看去——只见这是一个小小的庄园,无边的田野中包围着一个小小的木屋,带着露水的蔷薇花从围栏里露出头来,院子里还有一棵上面结着会发光的果子的树。 “又穿了,不会吧?”黄瑾琛说。 寇桐知道,他不是胡说八道——那种“落下来”的感觉,实在太像空间维度转换时候的经历。 31、第三十一章 一生之地 “什么情况?”黄瑾琛把打空的弹夹换下来,“寇医生,报告情况。” 寇桐看着整个平原发呆,完全没听见他说话。整个人陷入了疯狂的学术状态,黄瑾琛观察了他一会,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在寇医生身上同时按下“ctrl”“shift”和“esc”的话,肯定能发现寇医生的cpu占用率高达100%——已经快卡壳了。 于是黄大师只得转换目标,回头问呆呆的何晓智:“小孩,你刚才那手是怎么弄的?” 何晓智茫然地摇摇头。 “好好想想,你现在是我们的a极作弊器。” “我当时一个人……在客厅,寇医生家客厅里有一面穿衣镜,我就坐在那。” 何晓智的语速很慢,一般而言,他有两种状态,一种是情绪不高,反应比较慢,像现在这样,但是心态也相对平稳,可惜这种平静但是低落的情绪保持不了很长时间,他时常会崩溃,崩溃时脾气比较差,虽然看得出他在极力克制,但是病人身体内的各项激素分泌异常造成的情绪不稳定,并不是克制就能解决的,有时候他会靠在墙角一言不发地哭,有时候会大吼大叫,甚至自残,一般而言,这时候就要靠专业人士寇医生配合着药物上了。 “本来那镜子里反射的是我的影像,但是我中间走神了几分钟,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从镜子里看见了你们,还有那个……”他皱了皱眉,有点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个长了翅膀、会用铁链的山羊,“那个恐龙一样大的怪兽在尖叫,我觉得你们可能很危险,就不自觉地伸了一下手,没想到穿透了镜子。” 寇桐这时候回过头来,问:“你走神的时候在想什么?” 何晓智一愣。 寇桐走到他跟前,弯下一点身子,把自己的目光和何晓智放平,用一种非常轻柔的声音说:“没关系,我说过,你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记得么?” 何晓智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仿佛找到了某种力量来源似的,他点了点头,然后说:“我当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我是个只会拖累人的废物——我妈就是这么说的,我什么都不能做,连死也死不了,死了会连累很多人,每天看着你们奔波,什么忙也帮不上……” “谁说的。”寇桐打断他,他心里大概明白了,那面镜子应该就是何晓智在空间的映射了,他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反应会比较迟缓,系统分析时间也比较长,经过刺激才能被发现,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寇桐指着黄瑾琛说,“你救了我们的命,如果不是你在镜子里一伸手,这家伙就被那个长着翅膀的大山羊给砸扁了。” 事实不是这样的——因为乌鸦虽然讨厌,但是并不致命,其实再给他一点空间和时间,这个神奇的狙击手能通过怪物的眼睛把它干掉也说不定,何况旁边还有寇桐配合。 不过黄瑾琛虽然比较冷漠,倒也并不是脑残,一点无关紧要的事也不想拆寇桐的台,就说:“老子是为了谁才被堵到那里的,红颜祸水的公主殿下?” 寇桐说:“你还好意思说,是谁那么不小心一出现就被发现的——你不来我也有办法脱身。” 黄瑾琛问:“脱身?我看你脱光了去□□那个小巫婆还比较行得通。” 纯洁少年何晓智感觉到深深的压力,听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黄,小媳妇似的低着头跟在两个男人身后,顺着田野的小路往小木屋的方向走。 黄瑾琛却转过头来,语重心长地对何晓智说:“这个教训告诉热血少年们,当骑士之前要先找准目标,公主和公主也是不一样的。” 也许是田野的视野开阔,也许是植物的香味带着大自然特有的安抚气息,何晓智常年低水平不稳定的心情难得地好转了一些,有些疑惑地看着黄瑾琛,问:“为什么呢?” “公主分成很多种,”黄专家从地上拽下一根小草,叼在嘴里,慢腾腾地说,“有的公主美丽可人,有的公主美丽动人,有的呢,美丽迷人,还有的……” 他指了指寇桐的背影,表情悲痛地说:“美丽坑人。” 寇桐回过头来,幽幽地说:“二胖,咱俩无冤无仇吧?” 黄瑾琛问:“为了表示你不坑人,能想办法把哥几个弄出去么?” 寇桐想了想,说:“这段程序其实像一个黑箱,每个人进来的时候都对应一段极为复杂的方程,理论上是这样实现的,因此我看见那面镜子的时候感觉很不可思议,因为投影仪设计的时候用的时间轴只有一条,并且是单向的,如果空间是稳定的,那它的维度是固定的,所以几乎不可能出现空间折叠或者时间穿梭的现象。” 何晓智:“……” 黄瑾琛:“……” 黄瑾琛揉了揉额头:“咱能用人类的语言么?” “很多数学物理方程的应用里都会引入时间轴,非零,并且大多数情况单向不可逆,好比你一个人,在同一个空间同一个时间里,不可能出现在两个空间坐标点上一样。”寇桐说,“空间不能折叠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从岛上到我家里,是多远的距离就是多远的距离,在同一个时空维度里,绝对不可能出现一条捷径,或者一个门,可以让我们无视掉这个长度,直接从岛上回家一样。” “但是刚才如果不是镜子被打碎,我们确实能被小孩从镜子里拉回家。”黄瑾琛想了想,“而且他确实人在你家,手伸到了我们所在的岛上。” “所以我刚刚判断,这个空间里存在两条时间轴。”寇桐说,“而另一条……”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小木屋的门却突然打开了,从里面跳出了一条蹦蹦跳跳的小狗,后面跟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从没想过这里还会有人的寇桐愣住了,忘了自己下半句要说什么,老人也愣了一下,好像也很意外。 小狗睁着好奇的眼睛,围着他们绕了几圈,闻了闻,然后本能地离黄瑾琛远了点,蹲在寇桐脚下,摇着尾巴吐着舌头友好地看着他。 寇桐摸了摸小狗的头,小狗就在他的手心舔了一下。 老人笑起来,对小狗招招手:“欢欢,咱们来客人啦。” 叫“欢欢”的小狗汪汪叫着冲着主人的方向跑了回去,寇桐他们走过去,老人忙招呼他们进屋。 这是一个非常平常、却又让人感觉极温暖的一个小屋子。 老人手上的皮肤非常松弛,手背上长着老年斑,看起来异常得瘦,身体一定不大好,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却不知为什么,就是让人有种这个人活得优雅的感觉。 他们坐在别致的木头桌子上,桌子上摆着一瓶水灵的花,旁边小茶壶里正煮着水。 “我姓田。”老人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一睁眼就到这里了,还有我年轻时候养过的一条小狗作伴。” 寇桐就知道,这个老田就是最后一个意识主体了,感慨了一下这个随即抽搐的投影仪果然够随机,男女老少居然都全了,寇桐只得再次把投影仪失控的事解释了一遍,没想到老人却一点也不吃惊,只是用煮好的水泡了茶,端给几个人,感慨着说:“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个世界真是神奇,一天一个变化。” 随后老田端起小小的茶杯,就着氤氲的水雾闻了一下里面的香气,这才说起来:“一开始,我以为我死了——我是个骨癌患者,晚期,来这里之前已经被下了病危通知,每天都很疼,疼过了就昏迷,癌细胞扩散,很多器官都已经衰竭了。” “他们在我这里,”老田比了比脖子的位置,“开了一刀,插了管进去,我就每天靠那些管子活着。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清醒了,我感觉自己从来已经好长时间没这么清醒过了,而且居然能坐起来,能动了。于是我就明白了,这就是回光返照。儿女都不在身边,他们忙,我觉得有点可惜,没能跟他们说最后一句话,本来打算叫护工进来,交代几句遗言,谁知道下一刻就到了这个小园子里。” 寇桐立刻尴尬了,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每一个被机器故障卷进来的人,他都可以跟别人说,自己一定想办法尽快解决问题,送大家回去,这个……该怎么说? 把一个人卡在生死边缘,这是个多残忍的事不说,将来大家都要离开这里,他怎么办?要知道七个人同在一个意识投影里,构成的诡异的平衡就像是一个纸牌搭建的大厦,稍微一砰就可能失控,所有人离开必然是同一时间的事,不可能把他一个人留在投影仪里。 就算真的能做到,没有了交互感应,老田的投影方程式也必然会改变,那条诡异的多出来的时间轴消失了,难道让他死在这么一个……与所有人都隔着一个不可逾越的维度的空间里么? 何晓智呆呆地抱着茶杯,就连黄瑾琛也不言语了。 “对不起……”寇桐支吾了良久,总算是吐出这么一句话来,“我不知道要怎么……对不起。” 老田却笑了:“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要不是你们这一回出事故,我现在早就被埋在土里啦,能健健康康地多活些日子,谁不愿意?” “来。”老田站起来,招呼一声,小狗欢欢就跟着他蹦了起来,老田打开门,小小的篱笆上开着不知名的花,像是还凝着清晨第一缕晨露一样,那么娇艳,那么美,“我观察过,这些花每天都是一样的,有时候掉下来两朵,过一会一看,又和刚才一模一样,年轻人,能解释么?” 寇桐迟疑了片刻,嗓音稍微有些嘶哑,他说:“这一条多出来的时间轴被空间异化了,它并不是一条线,而变成了一个循环,循环才是永恒的,就好像如果一个平面是闭合的,生活在上面的人就永远‘走’不出去一样。这条时间轴就是一条循环的时间轴,它总是重复一段很短的时间,所以你才能……” 回光返照地活着。 “哦。”老田恍然大悟,笑眯眯地说,“设计它的真是个天才啊。” 寇桐心情沉重,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天才。 老田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别人的一条时间轴,就是我的一辈子,这不是很神奇么?我打算给这个院子也起个名字,就叫一生。不过你们这机器还是该修修,等修好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还能找人说几句遗言,你们多提前一会功夫,让我可以别着急,慢慢说,就更好了。” 黄瑾琛突然插了一句嘴,他像是看着什么让人惊奇的东西那样看着老人,问:“你不怕死么?” “我不愿意死。”老田想了想,说,“可是人总是要死的,这是谁也没办法的事,活着就好好活着,该到死的时候就死,从古至今,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黄瑾琛愣了愣,像是也呆住了。 春天的时候,满山的花会长出细小的花苞来,一股从水和土里幻化出来的香气会蔓延到很远的地方,引来蜜蜂和蝴蝶,夏天的时候,草木会变得无比强大,长出能遮天蔽日的枝叶,绿得能滴出油来,星空也会特别清晰,银河像是一条缎子,秋天的时候,那些碧绿的枝叶会变黄,长出果子,河水越发清澈,打算在冻冰之前跑到无边的大海里面。 而到了冬天,一场大雪下来,所有的生命都将归于沉寂,天地莽莽,一切都会被洗干净,埋葬那些死去的,等待来年的新生。 这就是世界的规则,好像一个人的生和死。 垂死的老人卡在生死夹缝的无限时间循环里,端着一个小茶杯,扭过头背对着把他的影子打得长长的光,小狗在一边咬着一会功夫就会恢复的植物。 寇桐突然有种想要如同何晓智一般、想要潸然泪下的感觉。 32、第三十二章 大本营 老田家里有一面镜子,有些脏了,寇桐小心地用袖子擦干净了,然后摆在何晓智面前:“试试这个。” 老田抱着欢欢坐在木头椅子上,非常感兴趣地围观。 何晓智愣了愣:“我……这个要怎么做?” 寇桐伸出手指,在空气中捏了一条线出来:“假设这是我们所处的空间维度,因为时间轴……呃,如果不明白,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条铁丝,支撑着这里,然后在同一个坐标系里面,每一点的坐标都是固定的。” 寇桐的另一只手握了个拳,放在刚刚的手掌下面:“这个就是田大爷所在的无限循环世界,它就像是一面镜子,小智能通过镜子把两个空间捏在一起,就是因为经过这个在时间中‘固定’的点,反射到了我们那里。而镜子中途被打碎,所以我们落到了‘半路’上,也就掉进了这里。” 除了老田给面子地发出惊叹,欢欢已经睡着了,何晓智依然一脸迷茫,黄瑾琛表情艰难地问:“你就直接说我们应该怎么回去就行了呗。” “这个需要计算。”寇桐摆摆手,跑出去捡了一根小树枝回来,学术地蹲在院子里写写画画,他一蹲下,欢欢就清醒了,以为是他捡东西要和自己玩,立刻从老田怀里蹦了出去,欢乐地咬住了寇桐手里的小木棍,跟他拔起了河。 黄瑾琛叹了口气,肩膀垮下来,在何晓智头上摸了一把:“你看我说吧,美色什么的就是靠不住,咱们还是想办法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按照寇桐的说法,空间会根据你的意愿,调节……调节个什么东西,反正非常让人心想事成,于是它给了你一种超能力。” “欢欢大哥,麻烦您高抬贵爪,啊!刚写的别给我擦了,还没算完呢!”寇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还有二胖,麻烦你不要误人子弟,这不是超能力,这只是个简单的时空映射……” 黄瑾琛把何晓智扭过去的脑袋扒拉过来:“不听他的,他连一只狗也搞不定,咱们顺着刚才的思路想,假设你希望你对别人有用,你希望找到那个什么……被需要的感觉?” 他有些不确定地看了何晓智一眼,鉴于黄“医生”是个隐藏在医务人员队伍里专门卖假药的存在,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会需要别人“需要自己”,只能照本宣科。 何晓智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 “行,那就对了嘛。”黄瑾琛身体往前倾了倾,指着镜子说,“我们现在特别需要你,帮我们打通这个回去的通道,我们被一个女疯子盯上了,现在必须马上回去,否则我怕家里剩下的老老小小时间长了不安全。” 说完,黄瑾琛回想起寇桐的动作,一只手按住何晓智的肩膀,放满了语速,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诚恳地说:“靠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革命同志的信任太让人感动了,只见何晓智对着镜子看了一会,然后镜子里原本映照的东西都消失了,里面出现了寇桐家里客厅的陈设,镜子对面还站着一个人——抱着小熊的洋娃娃曼曼。 曼曼一双几乎占了半张脸的大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镜子,好像一点也不怕里面突然出现的人影似的,指着正站在她对面的黄瑾琛说:“啊,出现了。” 寇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脸上的郁闷不加掩饰:“怎么可能!难道这证明了唯心主义优于唯物主义,凭空臆想优于逻辑推理么?!”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黄瑾琛摇头晃脑地对何晓智说,“有文化真可怕。” 寇桐仰望天空,可是已经作古的先哲没能给他答案,于是他只能把小木棍远远地抛了出去,欢欢终于如愿以偿,像一颗圆滚滚的炮弹,四脚离地地施展狗刨式轻功,向着远方飞奔了出去。 曼曼肉呼呼的手指头穿过镜面露出一个关节的长度,老田在一边瞪大了眼睛,活像个小孩看见新鲜玩具似的,惊讶地说:“还有个小姑娘啊!” 黄瑾琛把曼曼的手指拍了下去,教训说:“没礼貌,你要说爷爷好。” 曼曼拿白眼翻完他,才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着老田说:“爷爷好。” 老田试探地伸出手,却没有敢穿透镜子,只是在镜面这边,轻轻地握了握曼曼伸过来的小手,笑着说:“我有个小孙女,也像她这么大——来,爷爷送你一个礼物。” 他从桌子上把花瓶里永远不会枯萎的花抽出了一朵,放在小姑娘手里,曼曼接过去,花被她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就带到了另一条时间轴上,然后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水灵灵的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光彩,枯萎了。 老田脸上的笑容微微黯淡了一些,他叹了口气:“连我养的花也跟我这个老东西一样,黄土埋到脖子梗啦。” 何晓智半个身体已经站在了镜子的边缘处,听了这话,有些迟疑地看了看老田。 “我们还会回来的。”寇桐说,“您过不去,我们还会回来看你的。” 老田摆摆手:“走吧走吧,跟我在这混有什么出息,赶紧把你们那破机器修好才是正事,下回使用之前多检测检测,别那么粗制滥造,小心消费者投诉你们。” 欢欢叼着被寇桐丢出去的小木棍,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尾巴摇得跟电风扇似的,老田就把木棍捡起来,重新扔了出去,这个整个世界里只有一条小木棍的简单动物,就再一次兴致勃勃地把自己发射出去了。 寇桐沉默着跟在何晓智身后穿过了镜子,黄瑾琛却回过头来看了老田一眼,然后他就终于知道为什么前面两个人走的时候都不肯回头了——老人站在空荡荡的小木屋里,桌子上还摆放着他们刚才用过的茶杯,光影稀薄,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注视着这些难得的、来去匆匆的访客们的离开。 他脸上的皱纹沟壑清晰,因为面带笑容,弯起了一个非常慈祥的弧度,他好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一个停下脚步、目送着别人远去的动作,腿脚已经跟不上别人的脚步,只能用目光送走他们。 黄瑾琛心里忽然涌上了某种陌生的东西,像是被一只手没轻没重地捏了一把似的,这使得他加快了脚步,面无表情地跟在寇桐身后,穿过了镜子,眨眼的功夫,就回到了寇桐家。 寇桐他妈山呼海啸地冲出来,面对着客厅里突如其来多出来的两个大男人,还保持着向前冲的动作,目瞪口呆地呆立在那里。 寇桐没时间理会,他以一种异常谨慎小心的动作靠近了窗户,侧过身贴在墙上,往外看了一眼。 “怎么样?”黄瑾琛问。 “暂时没动静,但是我觉得……” “怎么?”姚硕从房间里出来,毕竟是个老牌军人,即使落魄到被归零队的一帮小崽子们调查,身上也还有着那种笔挺而镇定的气质。 寇桐三言两语交代了一下社会不安定因素秦琴的情况:“这个人很麻烦,固执的妄想症患者,偏执型人格障碍,本来就是个不定时的炸弹,现在出于她的妄想,被赋予了某种力量,更是个很大的威胁。” 老姚皱皱眉,扫了黄瑾琛一眼:“尽管规则匪夷所思,但是这不是个游戏,结果会作用在真人身上,我们不能对她做出任何伤害。” “但是反过来可以。”黄瑾琛用手掌摩挲着他的枪管,声音压得有点低,“即使她把我们都干掉,将来也最多是被送到精神病院,而不会被定罪。” 寇桐妈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非常诧异地说:“你们……在说什么?” “妈。”寇桐一脸苦逼地说,“一个精神有点异常的姑娘看上了你儿子。” 寇桐妈气愤地睁大了眼睛:“什么?!” 寇桐继续掰:“她家里上面有人……你懂吧?反正就是那样的,然后她雇了一大群妖魔鬼怪,打算强抢民男。” 寇桐妈表情柔和了一点:“她爸干什么的?” 寇桐噎了一下:“……这事不能说太细。” 寇桐妈眼睛开始发光:“那她家里有房么?有车么?有几口人?” 寇桐的脸黑了,黄瑾琛乐呵呵地插嘴说:“不但有房,还有个小岛。” 寇桐妈于是整个人都打了鸡血:“什么?有小岛?我看这姑娘靠谱啊,挺好的!哎呀桐桐,不要太苛求,女孩子嘛,有点小敏感、小神经质啦,小感性什么的是正常的。” 寇桐说:“行了妈,你去忙吧,该做饭了。” 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她推出去了。 黄瑾琛唯恐天下不乱地在后面说:“公主殿下,我感觉你家太后要通敌。” 寇公主白了他一眼忙得没空理会他流氓的骑士了,急匆匆地闯进自己的书房,把一大堆笔记翻出来,打开其中的一页,以一种非人的速度浏览了一遍,然后随手拿了一根圆珠笔在纸上演草了起来:“别管她了,二胖,你立刻出去,批发一堆镜子回来,我估计那疯丫头正在搜查我们的位置,小心别让她发现。” “发现了呢?” “你问我?”寇桐抬头看了看他。 “哦。”黄瑾琛笑起来,“我明白了,除了那个丫头之外,全部做掉。” “你要干什么?”姚硕问。 “我们发现了另一条时间轴,小智有沟通这条时间轴的能力,通过这个,可以把一定范围内的空间折叠起来,我觉得我可以通过这个构造一个相对安全的大本营。”寇桐一边飞快地演算一边说,“我现在有点明白这层维度里的结构了。” 黄瑾琛应了一声出去了,所有人都被寇桐指使着忙了起来,测量,计算…… 四个小时以后,满屋子堆满了镜子,寇桐从大门开始,用大小不同的镜子把整个房子封锁了起来,每一点都需要何晓智用他的特殊“穿越”功能,穿越一次,每一面镜子后面都标了一个数字,寇桐说那是什么叫“群论”的东西,他按着编号,模拟了一个一点生成的循环群。 所有人都用如同驱蚊香的眼神看着他。 寇桐说:“实验一下,二胖,你去。” 黄瑾琛瞟了他一眼:“就知道指使我,欺负别人喜欢你是不是?即使是美人,傲娇也是不对的。” “哪能啊?”寇桐说,“就你本事最大,要是能通过你的测试,世界上什么特异功能,超人鸟人都平趟。” 黄瑾琛被夸得心花怒放,屁颠屁颠地跑出去了。 这一出去,他骤然发现了不对劲……很难说这是怎么样地不对劲,那就是一种直觉,无数生死之间锻炼出来的直觉。 然后黄瑾琛回过头,开门回到了屋里,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整个房间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家具,像是从来没有人居住过。 他愣住了。 33、第三十三章 表白 黄瑾琛伸手触摸了一下墙壁,又看了看地板,确定没有任何装修过的痕迹。他知道,寇桐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一回头的功夫就把整个房子给搬空了。 黄瑾琛在空屋里转了几圈,觉得寇桐肯定在某个镜子后面观察着他,脸上一定还带着幸灾乐祸的猥琐笑容。他就双臂抱在胸前,往墙角一坐,抬头望着没有天花板,发现自己有点被美色迷昏了头,智商真是越来越低了,居然这么屁颠屁颠地就被扔了出来。 黄瑾琛静坐了一会,心里脑补了一下,是抓住寇桐打屁股,还是扒光他的衣服把他绑在床/上呢? 这样又那样地意/淫了半天,他估摸着再这么下去要流鼻血了,终于感觉心理略微平衡了一点,黄瑾琛就对自己说,好,可以进行客观的思考了。 乍一看,这种情况像是寇桐移动了空间维度。 和科技恐怖主义乌托邦的最终一战里,黄瑾琛本人这个终极卧底,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存在,他当然知道当时那个邪恶的天才想了一个什么方法——他想整个人类生存的空间移动到另一个维度上,重新制定所有的规则。 但是他现在基本可以排除空间转换,因为投影仪的设计者寇桐自己说过,在一个稳定的投影下,空间频率必须只能有一个,否则很不稳定,容易崩溃。 那么问题一定是出在那条以外多出来的时间线上。 寇桐用非常复杂的算法用镜子把整个屋子填满,镜子当然是不管用的,管用的是那个整天不想活的小崽子何晓智,他能通过某种方法把两条时间线连起来,从而穿针引线地折叠空间。 黄瑾琛的手交叠在一起,默默地念着这个词:“穿针引线……” 寇桐提到了“群”,这是个比较初级的数学概念,通俗地描述,指的是一个元素集和一种运算方式构成的一种特殊的东西,使元素集里面所有的元素根据这种运算方式,能保持结合律,含有单位元,并且每一个元素都可以通过单位元找到一个与之对应的值,通过定义的运算方式运算后,得出这个神奇的单位元。 简单而言,如果把“群”看成一个特殊的空间的话,它当中的每一点,都可以通过单位元和某种算法,找到对应的那一点,严丝合缝,不多不少。 黄瑾琛并不知道这个简单而美丽地概念,他只是用自己的直觉去理解寇桐方才做了什么。 他认为寇桐是用何晓智这根“线”,把家里的这一小块空间通过两条时间轴折叠后,“缝”出了一个闭合的回路,所以对于外人而然,寇桐的家被隐藏了。 按照这个逻辑推算下去,黄瑾琛就知道,寇桐通过一个何晓智,两条时间轴和一对镜子,最多只能做到“缝合”,很难像人的静脉瓣膜那样,只像一个方向打开——而且寇桐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软禁在房子里。 也就是说,他既然刚才能出去,就一定能通过某一扇看不见的门“回去”。 黄瑾琛拍拍屁股站起来——这世界上对他而言,没有杀不了的人,从而也就没有潜不进去的地方——何况那就是他本人刚刚出来并帮忙参与布置的地方,简直是把难度降低了不止一个点。 黄瑾琛开始在屋里踱步,如果寇桐能通过某种方法看到他的话,就会发现黄瑾琛走的每一步都是按着他树立镜子的先后顺序来的,他们方才兵荒马乱,七手八脚地在寇桐的指挥下摆放了几十面镜子,当中有十多次摆上去以后又被寇桐打乱了重新来,可是黄瑾琛竟然一丝不差地记住了。 他慢慢地顺着镜子的顺序走到了最后一块——在卫生间,卫生间里本来就有一块梳妆镜,被寇桐调整了一个角度。黄瑾琛歪头打量了一下那原本应该有一面镜子的墙,然后竖起手掌贴在墙上,慢慢地转动了一个角度,目光顺着手心正对的方向看去。 目光落到了一个水龙头上——那里其实本来应该是一个洗脸池,黄瑾琛松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幸好宝贝你还没有猥琐到极致,没有让我用马桶把自己冲下去。” 他拧开洗脸池上面的水龙头,一条水流冒了出来,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小水潭,黄瑾琛把手伸到了水龙头下,再拿出来,手心却一点也没湿。 水潭慢慢扩大,映出了他自己的影子,黄瑾琛想了想,抬脚踩了进去,脚下一空——他就知道自己的判断是没错的。 眼前一黑一亮,黄瑾琛在瞳孔没有调整好的片刻本能地贴住墙,脊背绷得紧紧的,像一只随时有可能扑上来露出獠牙的野兽,那只握着枪的时候好像神一样的手一半插/进兜里,然后他听见了一阵掌声和孩子的笑闹声,这才放松下来。 寇桐倚在卫生间门口,对着手机上的计时器笑盈盈地说:“六分三十五秒,黄大师,我决定以后就是你的脑残粉了!” 黄瑾琛皮笑肉不笑地冲他呲了呲牙,心想很好嘛——把老子当实验品,让老子在空房子里乱转不说,还计时,还笑得那么春满人间——很好。 寇桐还毫无危机感地说:“我听说黄专家一向神出鬼没,不管什么地方都能随便出来进去,看来我这个‘隐藏’做得还挺不错,在你看见布置过程的情况下还能拖住你六分多钟……” “四分半。”黄瑾琛打断他。 寇桐眨眨眼。 黄瑾琛突然往前一步,凑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说:“我用了几乎两分钟的时间,来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压在了嗓子里——因为他看见寇桐妈站在一串被固定的镜子中间,大惊小怪地说:“干什么在墙上弄这么多镜子?” 寇桐还没来得及回过头去跟他妈编瞎话,就被黄瑾琛一把拦腰抱住。寇桐头皮一紧,本能地意识到,这个贱/人被闹急了,要出大招。 果然,在寇桐妈一双睁得杏核一样,好像看大熊猫蹦迪一样看着黄瑾琛。 黄瑾琛虽然不是真的“二胖”,可是肩膀常年扛枪,也比寇学者宽了不少,这个姿势看起来就像是把寇桐这个衣冠禽兽包裹在他怀里一样,他透过寇桐的肩头,用一种又深沉又痛苦的目光和寇桐妈对视,一边暗中较劲镇压着寇桐的反抗,一边保持着影帝一样完美的造型。 “阿姨。”黄瑾琛深情地说,“对不起,虽然您又年轻又漂亮,但是我还是不能叫你那声姐姐。” 寇桐妈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很难做出正确的反映,于是又闭上了。 寇桐挣扎未果,一脚踩在了黄瑾琛脚背上:“妈,他撒癔症呢,你别理他!” “我很清醒!”黄瑾琛化身言情剧咆哮男主角,用小说里的话说,就是一身“骆驼”又“王八”的气场,水陆两栖地狗血着。 “阿姨,对不起,我爱他,我忍耐了很久没有说出来,但是刚刚在我们分开的六分半里,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那种快把我逼疯的感觉告诉我,我必须要说出来,即使得不到你的祝福!” 寇桐妈在风中凌乱着,整个人就像个走错了房间被雷误劈的无辜群众,她说:“……啊?” “我无法把他让给任何人,因为每一次他看我的眼神,都刮走我一层魂魄。”黄大师不愧为地铁里卖艺的民间艺术家,张嘴说话一套一套的,寇桐用脚跟在他的脚背上捻了捻,于是黄大师痛苦的表情就更真实了,“日积月累,我感觉自己的灵魂越来越难以留在身体里,不见了他,就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这时寇桐终于一把把他推开,暴跳如雷地说:“黄瑾琛!不带你……” 他下一句话是:不带你这样的,开个玩笑而已,还告家长! 结果黄瑾琛手快地一把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做西子捧心状:“不……桐桐,你别说,我知道你现在还不能接受我,我知道你……只是喜欢自由,喜欢玩,可是你能给我时间么?让我照顾你,让我跟在你身边……哪怕你喜欢别人,我……我再也不会干涉你的自由,你和别人出去,我再也不会暗中尾随,或者突然踹开你住的旅馆房间的门……可是你听我解释,那次我真的是情难自禁……” 寇桐妈这回反应快了,横眉立目:“等等,你说什么旅馆?跟谁出去?” 寇桐一脸狰狞地瞪着黄瑾琛,心想好嘞,二胖,这回咱梁子结大了。 黄瑾琛低下头,好像在黯然销魂,实际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呲牙露出一个坏笑,心想,寇宝贝,你也有今天? 然后他调整好心理状态,再抬头,又深情地苦逼上了,他摇摇头,沉痛地说:“阿姨,不要紧,没关系的,我爱他,我用我的灵魂爱他,为了我的灵魂,我可以等,可以忍耐,无论他想走多远都行,只要他记得我,心里给我留下一点位置,将来……玩累了,还会回来。” 曼曼跑过去,摇晃着寇桐妈的手臂,也称呼错辈地说:“阿姨阿姨,你看这个是无情汉子痴情女的故事么?” 寇桐木然说:“曼曼,从今天往后,你只能看新闻联播和人民日报,禁止一切动画片和电视剧谢谢。” 寇桐妈看了寇桐一眼,又看了黄瑾琛一眼,感觉自己不说点什么不大对,可是脑子里空空一片,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低头和曼曼大眼瞪小眼了一会,终于转过头,她说:“哦,那什么,我看看锅里的粥煮好了没有。” 走了两步她又退来,指着寇桐说:“你,过来,跟我说说那个什么旅馆是怎么回事。” 寇桐整个人就变成了一个大苦瓜。 34、第三十四章 隐瞒 这一天,寇桐和黄瑾琛一直掐到了晚上,大有战斗到底的架势。 战斗方式如下——寇桐无数次完善隐藏方式,无数次把黄瑾琛踢出去当小白鼠,而黄二胖就像是认识家的流浪狗一样,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找回来,并且速度越来越快。 当他最后一次爬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被略微有些小完美主义倾向的寇医生折腾趴下了,只有黄大师还一笑露出八颗闪亮的牙,活像给牙膏做广告一样,张开双手说:“亲爱的公主,你的勇士回来了,给我一个拥抱吧!” 寇桐扶了扶眼镜,不苟言笑地说:“哦,吃饭了。” 仿佛是为了像他的母亲大人证明,他不是个随便的人一样。 “这是钥匙。”寇桐指着黄瑾琛手里那个形状古怪的挂坠说,那东西大概有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大,是用曼曼玩的软陶捏成的一个多面体,外面粘着小镜子的碎片,“每个人出去的时候带一把,把这个尖端对准墙角反光的镜子,然后拧开水管,才会开启‘门’,不然里面流出来的是真正的水。” 黄瑾琛提起裤脚,向大家展示自己湿身的模样。 “如果有人知道了这个方法,并且通过某种方法盗取了钥匙怎么办?”姚硕问。 “通道只能供一个人通过。”黄瑾琛说,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个枪的手势,“怎么,老将军没有信心搞定他么?” “那如果我们都不在家呢?”姚硕问,“如果只剩下孩子或者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的人,怎么办?” “沿着时间线路去田大爷那,小智的话能自由开启线路,就可以先去田大爷那里躲一躲,至于曼曼,以后我们至少留一个人在家里陪着孩子。” 寇桐妈也跟着站在一边,听着寇桐仔细讲被隐藏起来的“家”和开门的方法,不知道为什么,黄瑾琛觉得,或许“她”就是因为寇桐的愿望而出现的,所以干脆连脑子里的数据库也共享了,无论看见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她都能保持住应有的淡定——哪怕是自己的儿子被一个男人深情表白。 寇桐从专业人士的角度分析了一下这个妄想症患者的危险性,然后几个人在寇桐妈早早地去睡美容觉之后,偷偷在客厅开了个小会。 寇桐说:“她把这里视为她自己的世界,而我们都是入侵者,所以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消灭我们。” 姚硕插嘴说:“没有理由么?” “有。”寇桐说,“但是她的逻辑和我们不一样,这个理由是我们无法理解的。” 这一天最辛苦的是何晓智,但是他反而没有一句怨言,并且连精神都似乎比平时好了很多,寇桐端来水和药,示意他吃下去,何晓智居然还笑着道谢,对他说:“寇医生开的药很有用,我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像今天这样好了。” 寇桐像是顺口一样地说:“坚持吃药,都靠你了。” 这句话简直就是何晓智的一剂强心剂,对他来说比任何抗抑郁的药都管用,他的眼睛一瞬间就亮了。 寇桐的手掌和他的身体做了一个简短的接触,他用手掌按了按何晓智的肩膀,像是并肩作战的同伴间的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别人或许都没能注意到他这个动作,何晓智却突然有了一股归属感。 不知多久了,他心里好像一直缺了一块东西,何晓智觉得这种感觉快要把他逼疯了,因为他并不知道这种东西是什么,缺了它,他感觉生活越来越空洞,到最后简直要被那种情绪淹没,险些就从高楼上跳下去。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是一种被人需要着的感觉,被别人保护着,同时也被别人需要着,属于一种什么,或者是一个家庭,或者是一帮朋友,或者是一个团队的感觉。 连日的折腾,寇桐就算是铁打的,也终于很累了,他没有去书房通宵,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等黄瑾琛陪曼曼看完星球大战的老片回顾以后,回到卧室里,发现被他鸠占鹊巢了好几天的卧室主人,连衣服和鞋也没脱,两条长腿一半悬挂在床沿外面,居然就那么睡着了。 黄瑾琛走过去,摘掉他歪了的眼镜,寇桐瞬间就醒过来了,使劲眨了眨眼,然后揉了一把头发坐了起来,发了一会呆,声音有些沙哑地说:“哦,我去洗澡。” 黄瑾琛坐在一边,看着他左摇右晃地站起来,突然问:“你……是不是还隐瞒了什么?” 寇桐回过头来,大概是刚刚被弄醒,寇桐的眼角显得有些红,像是睁不开的样子,斜着眼看人的模样,就有了点眼带桃花的样子。黄瑾琛心里有些痒痒,心里想,如果人也是一种收藏品,能把这个人收藏起来,一定非常有面子。 “我隐瞒了什么?”寇桐问。 “你刚才在外面说,那个女的会把我们当成入侵者,无差别攻击,我看不大像是真的。”黄瑾琛说,“见过她的只有咱们俩,你就别绕圈子了。” 寇桐清醒了一些,他沉默了一会,问:“那你的意思呢?” “姚硕是个老宅男,我发现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好像不大喜欢和别人交流,大概也知道自己说话不好听,所以整天在屋里上网看书,无所事事。”黄瑾琛不错眼珠地看着他,“何晓智是个小宅男,我就没见过他和你以外的人多说半句话,尤其他犯病的时候,根本见不得人,来了你家以后,从来也没过门,更不用提曼曼,那是个电视小土豆,小鬼虽然烦人了点,但好在让干什么干什么,绝对不会出门乱跑。” 寇桐面无表情地垂着眼。 黄瑾琛兴致勃勃地观察着他,说:“综上所述,其实我们躲在家里就足够了,不在那个神神鬼鬼的岛上,就不在那个小姑娘的地盘上,她总不可能真的挨家挨户来搜查——就算她挨家挨户来搜查,你也有本事躲开,没有必要把家隐藏起来。” 寇桐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黄瑾琛继续分析:“除非你想有什么动作——我猜,你要开始寻找操控匣了。” 寇桐犹豫了片刻,又点了点头。 黄瑾琛放松了身体,靠在寇桐的床头上,寇桐的卧室说不上很大,装两个手长脚长的男人就显得很拥挤了,黄瑾琛说:“哦,我明白了,你和那女孩的基本矛盾,除了说不通以外,还有她拒绝回到外面的世界——她把那视为幻觉,但是其实她潜意识里知道,你说的话不是无稽之谈,你们俩就这个问题谈不通,她于是自动认为是你背叛了她。” 寇桐嗤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翘起二郎腿,弯下腰,胳膊肘抵在膝盖上,夹着烟的手撩了一下前额掉下来的头发:“专家,我看你比我专业多了。” 黄瑾琛说:“坐直了,别诱惑我。” 寇桐翻了个白眼:“醒醒,别自作多情。” 黄瑾琛就笑了笑,然后他压低了声音说:“怎么,你怕他们和那个……秦琴一样?”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老田那样。”寇桐叹了口气,一脸疲惫,对别人来说,小动作是无意中做的,说话是在放松或者聊天,而对寇桐而言,无论是语言还是肢体语言,很多时候,那是一种技巧。 就像一个人用母语聊天,聊一下午或许只觉得嗓子干,如果换成一门外语的话,同样的时间就会叫人觉得累了。 “秦琴在这里满足了控制欲,何晓智在这里找到了被需要的感觉,老姚没有了来自家庭和事业的压力,完全放松了下来,曼曼能和别人交流。”寇桐低低地说,“你说……如果被他们完全知道了真相,他们是会站在无名岛那边,还是我这边?” “那我和你呢?”黄瑾琛问,“如果我也不想离开这里的话,你觉得我会是一个巨大的阻力么?” 寇桐苦笑了一声:“那我真的只有孤军奋战了。” 黄瑾琛沉默了一会,突然一本正经地说:“我不会不想离开,这个程序给我的东西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怎么说?”寇桐问。 黄瑾琛严肃正经的脸上就露出一个淫/荡的笑容:“因为我得到的是一个我喜欢的大宝贝。” 寇桐顿时又想起了白天的事,扑过来掐他的脖子,咬牙切齿:“你这个专门打小报告的贱/人。” 黄瑾琛配合地伸出舌头:“谋杀亲夫了!” 寇桐狞笑:“黄二胖,你是想被爆/菊呢还是爆/菊呢还是爆/菊呢?” 黄瑾琛一把掐住他的腰,把寇桐甩了下来,然后抛了个媚眼:“宝贝,你真是太奔放了,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两个人的睡前活动就恢复到学龄前儿童水平,你掐我的脸我咯吱你一下,谁知滚了几圈,黄瑾琛却突然僵了僵,寇桐抬手一推他,结果感觉自己的膝盖轻轻地擦过了一个……嗯,变硬了的东西,于是表情突然也变得有点怪异,黄瑾琛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一点也不脸红地说:“这是个意外。” 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卫生间。 寇桐拽了拽被折腾散的衣领,摇头失笑。 第二天,寇桐一大早就出了门,当天的晚报就登出了一则寻物启事——七个意识主体全部找到,可以开始寻找操控匣了。 35、第三十五章 困惑 凌晨四点钟,曼曼像小猫一样在外面挠门。 寇桐大概睡得正熟,翻了个身,把脑袋往枕头里埋了埋,没动窝。黄瑾琛却睁开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简直像是整整一宿都在闭目养神,完全没睡着一样。 他偏头看了背对着他的寇桐一眼,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打开门。曼曼抱着一个腿拖在地上的大娃娃,穿着毛茸茸的睡衣,小脸被一点微光照得惨白惨白的,加上她那稀缺的表情,叫人看了觉得有点渗得慌。 黄瑾琛回手合上门,蹲下来问:“怎么了?” 曼曼揉了揉眼睛,说:“我觉得有人来了。” 黄瑾琛挑挑眉,知道这小妞儿是个超级雷达,于是轻轻地问:“哪个方向?” “那边?”曼曼抬手一指。 黄瑾琛抬头扫了一眼她指的方向,然后粗鲁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知道了,乖,睡觉去吧。” 曼曼说:“哦。” 但是脚没动,黄瑾琛就问:“又怎么了?” 曼曼认认真真地问:“你表白成功了么?” 黄瑾琛眉心一跳,感觉她又要语不惊人死不休,果然,曼曼说:“那你们俩是一被被了么?” 黄瑾琛:“……” 曼曼的视线略微放低了一点,诡异地停在了黄瑾琛的小腹上,又说:“可是一被被不是为了有小宝宝么?” 黄瑾琛感觉自己这个凡人,已经在曼曼大神的威猛想象力下颤抖了,他赶紧拎起她的胳膊,半拉半拽地把她推向寇桐妈妈的卧室,把她本来被枕头蹭得乱乱的小辫子扒拉得更像鸡窝,语带哀求地说:“行了小宝贝,那个要男人杨柳细腰塞笔杆就算了,到你这干脆变成男男生子了,你的口味比那位大宝贝还重,赶紧去睡觉吧,我求求你了。” 曼曼扒着门框,最后还不依不饶地安慰着他:“不过书上说小宝宝要长在妈妈的子宫里,你没有的吧?” 黄瑾琛看着她充满求知欲的眼睛,痛苦地说:“对,我没有。” “哦,”曼曼点了点头,又歪过头想了想,说,“书里还说,不能生小宝宝的话,就会被‘七出’,那以后,你会不会被‘七出’呢?” 黄瑾琛一手握住她的小脑袋,把她从门缝里塞进了寇桐妈的卧室,然后关上了门,自言自语地说:“小崽子……” 小崽子真是太可怕了,宁可被七出,也不要养这种东西。 随后黄瑾琛打了个寒战,回过味来了。 不过我为什么要被“七出”?他想,操…… 他悄无声息地背起自己的枪出了门,以沉睡中的人们想象不到的速度和角度穿过整个城市,就像一个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徘徊在人间,逡巡不肯离去的幽灵。 他来到一个相对比较高的楼顶,远远地透过瞄准镜往曼曼指着的方向望去,那里正好是无名岛的方向,中间有一条大桥连着,而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塌了,很多车辆在那里围着,大概是探查事故的工作人员,在桥地废墟上,凭空起了一座塔。 塔顶上有一个巨硕无比的王冠,挂在那里摇摇欲坠,上面有一小块云,也好像配套的一样,只管着高塔的那一小块地方,不停地有雷劈下来,每次都正好劈在塔尖上,弄得它一柱擎/天,简直像支高香。 最诡异的是,上面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穿得花花绿绿地站在那“高香”上,乍一看像假人,可是黄瑾琛微微调整了一下瞄准镜,发现那居然是两个会动地活人。 “我靠。”黄瑾琛说,“这是日照香炉生紫烟?” 他记下了位置,打算回去。然而就在他准备起身的刹那,高塔上站着的两个人突然一起从电闪雷鸣的塔尖上跳了下去,海面黑沉沉的,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第二天,早间新闻里报出了昨天晚上奇迹一样涌起的塔,那东西在天明的时候就消失了,桥也好像完好无损,电视里的专家声称,那是个罕见的在内地沿海城市里出现的海市蜃楼。 专家不愧是专家——一言以蔽之,不知道昨天那些在海边嚷嚷了一宿的检修人员们,会怎么解释他们看见的断桥。 “你昨天看见的是塔。”姚硕查资料说,“据说这张牌表现出一种突如其来发生的意外,,表示一种剧变,很可能是坏事,会让人不安。” 隔壁传来寇桐通过变声器压低的声音,“悬赏”广告登出以后,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给他打电话,有的听起来有一点道理,有的听起来完全是扯淡,寇桐仿佛突然开始干起了警察的活,每天都要和黄瑾琛分头往外跑好几趟,核实这些信息,虽然到目前为止依然是一无所获的。 “那……这个是代表了什么样的转变?”何晓智小心翼翼地问。 “有可能是一个信号。”姚硕分析说,“比如寇桐说的那个女的可能要干些什么。根据他们的表述,我们现在能有两个结论,第一,这些被想象出来的牌本身带着自己的性格,第二,他们不能违背这个意识主体的命令。从与寇桐交谈过的那些牌的性格来看,它们或许是被动的,也就是说,它们很可能和自己的主人并不是一条心,这很可能是塔罗牌给我们的一个提示。”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小女孩有可能筹划着攻击我们?”黄瑾琛问。 姚硕摘下鼻梁上架的花镜,点点头:“对,关于这个,我一会可以就我们目前收到的信息,做一个关于局势和对方可能战略的分析。” “行,辛苦老首长了。”挂了电话的寇桐走进来,随手捡起仍在一边的外衣说,“我出去一趟,刚才有人打电话说他看见过我要找的东西。” 关于操控匣,寇桐给的解释是,他要找一个系统自带的位点控制器,能分析出所有意识主体对空间的影响份额,并且能想办法把那个恐怖分子小女孩的特异功能控制住。 何晓智结结巴巴地说:“寇……寇医生,你自己小心。” 寇桐冲他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我也要出去一趟。”过了一会,黄瑾琛突然对何晓智说,“你送我去老头那一趟。” 虽然他总是笑嘻嘻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何晓智总是有点怕他,赶紧应了一声,打开一面背靠在墙上,被钉在墙上的帘子遮住的镜子,闭上眼睛,轻轻地扶住镜子的边缘,过了一会,老田那个农家乐的小院子就出现了他们面前。 自从知道自己有这一点用处以后,何晓智几乎像是发现了武林秘籍的少年,认真的人最无敌,他除了吃喝拉撒偶尔犯病撒癔症,其他时间都在对着镜子练。没几天的功夫,竟然已经炉火纯青了起来,真的就像个任意门,能根据订单把大家送到各种地方。 寇桐说,他大概自己也明白,这是一条能救自己的路,只要一个人的生物本能没有泯灭,他就会在意识到之前,就下意识地抓住那根救命稻草。 黄瑾琛一踏进老田的那条静止的时间轴,小狗欢欢就颠颠地冲着他跑了过来,然后没刹住车,一头撞在了他的小腿上,“嗷呜”一声惨叫,前爪离地,坐了个屁股蹲。 黄瑾琛看着一身白毛的小狗,摸摸下巴,感觉它可能品种不是很纯,但是绝对有萨摩血统,不然不能这么二。 老田扛着一个剪枝的大剪子走过来:“来了?屋里坐。” 黄瑾琛不知道他们的“好几天”对于老田来说,是几个瞬间,或者老田自己也忘了时间。在这个永恒夹缝里,时间流逝成了一种没意义的东西。 萍水相逢,黄瑾琛却感觉他自己就像是老田的一个普通邻居,非常熟,整天互相借油盐酱醋,有空过来坐一坐的那种邻居,亲切又自然。 或许是因为平静吧……黄瑾琛默不作声地跟在老田身后,走进他的小木屋,心里这么想着,曾经有一个教官跟他说过,一个人心里真正平静下来的时候,外界的一切都不会再让他的心神动摇,不会轻易让他感觉惊诧。 如果一个狙击手能练到这种程度,他就成神了。 传说中的11235就是这么个神,但是黄瑾琛知道自己不是,老田才是。 当他感觉被老田的表现带动了心情,跟着他放松下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被对方影响了。 “来,坐这边——欢欢别咬客人裤腿。”老田轻轻用脚尖别了欢欢的尾巴一下,欢欢就老实了,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几圈,窝在了老人的脚底下,“怎么今天想起到我这来了呢?” “嗯……”黄瑾琛想了半天,也不大清楚自己怎么突然抽风,让何晓智给传送到了这里,过了一会,他才突然说,“那个什么,我想问你件事,你跟你老伴感情好么?” 老田一愣,他的笑容淡了一点,然后轻轻地说,“她呀,她比我走得早,在那边等着我呢。” “我们那时候虽说不是包办婚姻,也不像现在的年轻人这么天南海北地海了挑,大多数都是长辈或者单位的人介绍的。”老田说,“也谈不上特别有感情,结婚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之前男的和女的在一起,互相都不大说话,比较害羞,也谈不上什么了解,然后凑合在过日子,天天磕磕碰碰,吵吵闹闹,时间长了,就像是两块被硬塞在一起的石头,磨也磨得跟对方的形状差不多了。” 黄瑾琛认认真真地听着。 老田笑了笑:“跟你们现在不一样,我们那时候讲究‘成家立业’,到岁数就娶媳妇,大家都是这样,你们呢,就自由多了,遇见可心的就结婚,过不下去了就离,不想居家过日子呢,也可以不结婚,别人也都见怪不怪。” 黄瑾琛接了一句:“一辈子和另一个人绑在一起,磨合起来成本挺高的吧,现在不是讲究效率么。” 老田想了想,点点头,说:“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呢,其实也有遗憾。” 黄瑾琛偏过头来看着他,老田就说:“其实是这么回事,就是再喜欢的人,也要互相适应一段时间。不在一起过,也看对方怎么都顺眼,非得一起柴米油盐,你爱吃咸我爱吃淡地吵几句嘴,才能慢慢地下来。过日子这事,好多年轻人觉得它束缚人,其实到底怎么回事呢,没过过,谁也不知道,即使过过,没过到底,也是不知道的。”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将木头桌子上的水珠抹去,说:“非得两个人在一起,风风雨雨,起起伏伏,甚至分分合合,五六十年了,等到一个人已经躺在棺材里等着了,你再回想起来,好像这一辈子,不管到哪,好事还是坏事,这个老太婆总要搀和一脚。等到那时候,你就明白,跟她过这一辈子,是值当还是不值当了。” 一辈子哪都有他——黄瑾琛在心里重复了一回,忽略了“老太婆”三个字,然后他突然有些迷茫地问:“哦,对,其实我是想问问您,有没有一个人,被他碰到的时候,会有头皮一炸的感觉呢?” 老田眨眨眼睛。 黄瑾琛说:“不是那种……应付情人啦,解决生理问题什么的……好吧,你肯定没应付过情人,就是男人么,总会有些时候冲动一下的是吧?可是和生理刺激又有点区别,当然我知道也是肾上腺素上升……就是这种上升是分两个时段的,第一个时段是正常的生理反应,第二个阶段是你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谁,然后就突然……” 36、第三十六章 记忆芯片 老田面色非常古怪地看着黄瑾琛,欢欢蹦q到椅子上,两条前腿搭在桌子上,伸着舌头,也瞪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看着黄瑾琛。 一人一狗的眼神把黄瑾琛从迷茫状态里拉了出来,然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傻事。 老田就笑了起来,黄瑾琛赶紧说:“大叔,你就当我刚才在梦游,胡说八道吧。” 老田摸了摸欢欢的狗头,说:“我小儿子问过一个和你一样的问题,不过那还是在他青春期的时候。” 黄瑾琛嘴角抽动了一下,想解释自己其实不是个青少年,后来又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太傻,弄得他自己好像个欲盖弥彰的小处男一样,于是忍着没出声,自暴自弃地等着听这位前辈高人的高论。 老田说:“有一个元曲里的句子,我觉得很有道理,你可以听一听。” 黄瑾琛面瘫着说:“完了,这个不懂,我就知道‘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老田没理会他,径自慢悠悠地念着,看着小狗对迷失大龄青少年黄瑾琛失去了兴趣,开始咬桌布玩,“有时候,一个人一辈子也不会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管是每天憧憬浪漫爱情的小女孩,还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混成了老油条、不再相信戏文里的话的人,其实都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黄瑾琛想了想,说:“我不是老油条,寇桐才是。” “我的意思是,人,到什么时候要说什么话,有的人一辈子也不相信有‘怦然心动’,有的人就是觉得人与人之间会‘一见钟情’,其实对与不对都是相对的。如果你相信,却一辈子也遇不到那么一个人,那你就信错了,但是呢,如果你不信,有一天真的因为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也就明白什么叫‘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了。”老田说,“世界上就是有一些事,是非常玄妙的,靠你们那些理论解释不了,也难以理解,非要亲自尝一尝才知道酸甜苦辣,现在你不就尝到了么?” 黄瑾琛觉得“老而不死是为贼”这句话是有道理的,起码他感觉自己被老田说动了,于是他问:“那你觉得,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呢?” “那谁知道呢?”老田被他逗乐了,“年轻人,我问你,人这一辈子,有那么多药,那么多养生方式,能预防各种各样的疾病,有那么多安全措施,预防各种各样的事故,为什么这么严防死守,小心谨慎,却每个人都有死的那一天呢?” 黄瑾琛想了想,回答说:“动物都有寿命,什么机器用百八十年也该报废了。” “可以换零件啊。”老田说,“反正我以前是那么想的,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我听说连基因都能随便移植,个把器官又算得了什么呢?原来是活人身上的器官移植,现在都能人工培养了,为什么不能哪坏了就换哪呢,人不就可以一直活下去了么?” “连基因都能随便移植”这句话叫黄瑾琛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他的眼神沉了下来,桌子那头叼着桌布的小狗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瑟缩了一下,带着一点畏惧和探究看了黄瑾琛一眼,后来“呜呜”地叫了两声,蹦进了老田的怀里,不玩了。 “是啊,”他用一种异常平板的语气说,“连基因都能随便移植……” “可是不行,人还是不能长生不老。”老田像是没有发现他的异常,接着说,“你再想,为什么碳这种元素,组装一下,要么成为黑灰,要么成为钻石,还能成为血肉之躯呢?假设这是有科学依据的,那为什么就会那么凑巧,组出了人这种动物呢?人身上有那么多的元素,元素变成分子,再是细胞,那么多种类,哪一点出错也不行,这样大的一个工程是从哪来的?即使你知道了这些东西,给你同样多的材料,你也不可能变出一个人来,最多弄成一具身体,可那也不是人……” “寇医生说心理学其实是生理学的一种,你可以和他讨论一下这个问题。”黄瑾琛有些不耐烦,随口打断他。 老田没有在意他的无礼,只是以一种近乎洞悉的目光看着他说:“心理学家不是万能的,任何专家都不是万能的——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不要执着于‘它是从哪来的’,就好像不要执着于‘人是从什么进化过来’,‘为什么我是我,而不是其他人’‘世界上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些问题一样。”老田最后总结说,“它们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即使有两条时间轴,人也不可能摸索回过去,你只是当下这个你。” 黄瑾琛的目光定在了老田身上,他的眉长而略粗,像是一笔浓墨重彩,目光仿佛有重量,里面有股诡异的压迫力,叫人抬不起头来一样。欢欢梗起脖子,紧张地尾巴尖都颤了起来,跑调地“汪”了一声。老田却表情坦然地与他对视——好像他已经修炼到了头,无所疑惑,也无所畏惧似的。 过了一会,黄瑾琛才慢慢地点了点头,说:“听起来挺有道理。” 随后他笑了起来:“可是我怎么觉得,你是在用一大堆绕来绕去的道理忽悠我呢?” 欢欢歪头看了看他的笑容,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尾巴也不颤了,表情有点疑惑。黄瑾琛伸长手臂,在它脑袋上摸了一把,它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用鼻尖仔细地闻着,好像确认这个是不是认识的人一样。 等黄瑾琛回去的时候,发现寇桐已经回家了,他感觉才在老头那坐了不大一会,这边天已经黑了,果然在两条时间轴上蹦来蹦去容易小穿越一下,寇桐正独自在书房摆弄着一个小小的黑匣子。 这玩意别人不认得,黄瑾琛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和当时他第一次进大锅炉的时候,寇桐从树下挖出来的那个东西一样,是这里的操控匣子。 然而看着寇桐凝重的表情,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怎么?”黄瑾琛问。 “不知道,”寇桐掀开操控匣的盖仔细查看,“这是我在一个卖二手家具的老头那发现的,不知道什么情况,好像被当成旧家电卖给他了,但是当中好像缺了个件……瑾琛,把改锥递给我。” 黄瑾琛应了一声,目测了一下螺丝的型号,从旁边摊开的工具盒里的捡起一把改锥递给他,寇桐头也没抬地就去接,没判断准距离,正好在黄瑾琛的手上抓了一下,然后才摸到改锥,拔了两下,没能从黄瑾琛手心里拔/出来,于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啊……哦,给你。”黄瑾琛回过神来,匆忙撒手,在寇桐没注意到的时候,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被他不小心攥了一把的地方。 的确不一样,黄瑾琛认真地想,怎么被他碰过的地方感觉就那么不一样呢? 寇桐拧开操控匣的盖,里面线路套线圈,线圈连芯片的,寇桐拨了几下,就皱起眉来:“核心记忆芯片不见了。” “啊,什么?”黄瑾琛还沉浸在刚才那个无厘头的问题里,一不小心整个人的智商已经沉底了,压根没听见寇桐说了什么。 好在寇桐在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没发现黄大师的短路情况,他非常仔细地从加密的保险箱里取出设计稿,一点一点地对照着操控匣里的元件,又重新检查了一遍,然后改锥在手指间慢慢地转了一圈,“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黄瑾琛在他对面坐下,寇桐把最上面的线路拨开:“你看,这一层是中心处理器,总共有六个芯片,其中这块核心记忆芯片是最重要的,储存着整个投影空间生成的方程式,没有这个,等于我们无法知道自己是通过那一条线路‘来到’这里的,也就无法和外面的机器产生联系……为什么偏偏丢了的是这一块?见鬼。” 黄瑾琛勉强把注意力集中在这只至关重要的匣子上:“……应该不可能是被人故意拿走的,假设有这么一个人,想阻止你拿到操控匣,他可以把整个操控匣都带走,这玩意不大,不存在携带不便的问题。” 寇桐烦躁地叹了口气,往椅子背上一靠,叹了口气,攥了一下拳头,手指的关节发出一阵脆响——没有核心记忆芯片,任他是神仙也无法推算出这个复杂的界面形成的公式,更不用说和外面联系了,操控匣等于没有。 如果真的像黄瑾琛说的那样,里面的芯片是被人无意拿走的,那么小那么脆弱的一个东西,会不会被弄丢?会不会被损坏?也许拿走它的只是个好奇心很重的青少年,拿去随便装在他一个什么电动小汽车上,发现没反应就随手扔掉了,也许…… “有没有备用的?”黄瑾琛问。 寇桐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这个就是备用的,真正的操控匣在我被当成意识主体卷进来的时候,就因为被强行剥□□限损坏了。” 黄瑾琛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不是技术型的人才,而且他现在的注意力全在“别的”事上,其实也不大关心自己能不能出去。 寇桐坐在那里纠结了半天,也想不出有什么主意来,于是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蹦起来,一扫方才的颓废,中气十足地说:“没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反正钟将军他们迟早会发现投影仪的问题,基地的技术人员也不是养着吃闲饭的,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他推开书房的门,对厨房喊了一声:“饿死了,妈,晚上吃什么?” 寇桐刚才在咬自己的手指,黄瑾琛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想,经过很长时间的观察,黄瑾琛发现寇桐其实没有什么小动作,或许因为专业的缘故,他对自己的肢体语言控制力比一般人都强很多,直到刚才。 寇桐用力靠在椅子背上的那一刻,黄瑾琛从他脸上看出了一种压抑不住的焦虑,这种焦虑叫他连把自己的手指头被咬出血来都没有发现,然而五分钟不到的功夫,他居然又活蹦乱跳了。 没心没肺,耐打击程度非常高……黄瑾琛坐在那模仿着寇桐刚才的动作,轻轻地咬着自己拇指,花痴地想:不错,我喜欢。 37、第三十七章 扫描 归零队不可能总是泡在st基地,因为钟将军是个葛朗台,必然没有预算让这么多人白吃闲饭,于是在常逗和众精英努力了两天,没能把寇桐他们这坨倒霉蛋放出来之后,胡队决定还是打道回府,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常逗一听就蔫了,他还没和讨厌鬼吴香香分出胜负来呢,于是常技术决定当天晚上通宵干活,一定要想办法找出寇医生做的那个像幽灵一样的程序的线索。 钟将军看着他欲言又止,胡队长就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常逗一眼,很上道地说:“最近没有什么紧急任务需要配合,常技术可以先留在基地,协助你们把姚硕他们找出来。” 吴香香双眼闪着鬼火一样的光,怨念地盯着常逗的背影,常逗刚想得意,反应过来胡队说了什么,更蔫了,弱弱地问:“那个……胡队是说把我一个人留下么?” 得到了肯定答复,常逗就像是被人抛弃的小狗一样,往方修旁边蹭了蹭,一双眼睛透过厚厚的眼睛,依然发射出无比怨念的光,特别地强调了“一个人”三个字,又说了一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啊。” 方修正在用手机刷网页,这是个钓鱼网站,需要人随时关注上面的动向,根本没听清常逗说了什么,就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嗯。” 常逗等了一会,发现他没别的反应了,就失望地说:“哦。” 他被打击了,发现原来自己这么不重要,于是就缩了回去,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往沙发角落里缩了缩,可怜兮兮地抱着笔记本电脑,表情呆滞地盯着屏幕上正在自动运行的程序,方才的战斗之火好像突然熄灭了。连吴香香挑衅的目光和摸胡子的动作都难以吸引他的注意力。 苏轻一脚踩在方修脚背上,把他从错综复杂的信息收集工作中踩了出来,然后眼往天花板,干咳了一声。方修这才一扭头,发现头上阴云罩顶,马上就要变成一小撮蘑菇的常逗。 方修表情纠结了一下,苏轻仍然放在他脚面上的鞋底就转了一圈,在他的脚背上……捻了捻。 于是方修只得叹了口气,伸手在常逗鸟窝一样的头发上摸了摸:“这个活目前也就你能干,在总部待一阵子吧,任务完成了我们过来接你。” 吴香香仇恨的目光转向方修,可惜人家是皮糙肉厚的外勤人员,吴香香伽马射线一样的目光完全无法穿透方修的皮。 常逗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来接我么?” ……胡队和苏轻对视一眼,发现他们俩成了被忽略的那个“们”。 方修又纠结了一会,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说:“嗯。” 常逗顿时又精神抖擞了,幸福地抱着电脑,一双鸡爪子就像是突然练成了大力金刚指一样,把键盘敲得乒乓作响。 吴香香酸溜溜地说:“哼,基佬。” 常逗头也不抬地反唇相讥:“哼,山羊。” 吴香香:“四眼蘑菇。” 常逗:“尖脚金针菇。” 吴香香:“键盘不是魔方,你就算把它一块一块地敲下来,也找不出圆满的解决方案。” 常逗:“以你的智商一定是这么干过……等等!” 他这句话音没落,突然猛地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着吴香香说:“我有办法了!” 吴香香一愣,常逗像是爆豆子一样地说:“魔方是一个空间,当中有有限种变换,就是运动规则。每一个空间,无论是几次元空间,都有其运动规则,就像高等代数里定义的线性空间里的矩阵一样!” 吴香香嗤之以鼻:“我当然知道,运动和规则的方程式转换对应,是投影空间存在的基本原理之一。” “我们所谓的这个找不到的幽灵程序,本质上也是空间的一种,只不过它的规则被寇医生本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篡改过了。”常逗语速飞快地说着大多数地球人都难以理解的话,眼睛亮得像是个十万伏特点着的灯泡,“平面扫描,可以用平面扫描!” 吴香香睁大了眼睛:“你是说把投影仪里的所有层次降维,然后无差别扫描么?” 常逗说:“没错!” 吴香香嚷嚷说:“你真是个野蛮人!从阿基米德就知道用杠杆了,你居然要横扫!” 常逗也嚷嚷说:“请问吴博士,你的支点和我们所在的宇宙是同一个么?” 说完,他也不管吴香香,抱着笔记本冲出去了。 吴香香紧跟着追了出去:“那你知道扫描完了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么?每次降维都会有不定的常数项,你知道怎么处理么,你知道……” 钟将军和胡队大眼瞪小眼,心想这些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技术宅,一旦二百五起来,可真是件可怕的事。 方修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刷网页,感觉常逗有时候就像一棵好养的植物,如果一直被忽略,就蔫,然后突然被浇点水以后,就又生机勃勃了,永远不用太费心,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存在感,可是看着他蹦蹦跳跳的样子,总是让人像是补充了叶绿素和糖分一样,心情变得愉快起来。 寇桐正在想办法用自己书房简陋的装备读出操控匣里所有具有记忆功能的元件,信息量很大,他好像一朝回到了解放前似的,在那里一点一点地人工分析,感觉自己又要加班到天明了。 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地好像做了一个梦,寇桐一般并不大会记得自己的梦境,只有太疲惫或者身上不大舒服的时候,才会有那种意识活动强烈而深刻,被惊醒后直到第二天仍然能清晰地复述的梦境。 而这个梦境,通常是同一个。 或许是趴在桌子上的姿势压迫到了哪里,寇桐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知道自己睡着了,却很难醒过来,然后他面前出现了一面熟悉的镜子,里面有一个身处黑暗之中,面容冷漠的自己。 寇桐盘腿坐在了地上,镜子里的人却依然保持着非常端正的姿势坐在椅子上,一板一眼地就像是个机器人,两张高度相似的面孔透过镜子彼此对视着。 “我还活着。”他对镜子里的人说,“我相信奇迹,这个东西困不住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某种坚强的意志起了作用,周围冰冷的烟雾突然变得温暖了起来,把他包裹在里面,让人紧张的神经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寇桐笑了起来,镜子里的人却没有。 “连何晓智那个孩子都在艰难地寻找一条能活下来、好起来的路,我难道找不到么?”他站起来,拎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旁边的椅子,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像是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猛地砸向镜面,像是劈头盖脸地砸在了他自己的头上。 “别在出现了。” 镜子碎了,却发出了什么东西接收信号似的“滴”的一声。 哪来的信号?寇桐感觉意识模糊起来。 然后他突然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壶凉水一样,猛地清醒过来。 这一坐起来,寇桐才发现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批了一件衣服,旁边除了机器和图纸外,还多了个人——黄瑾琛正坐在不大亮的台灯下,一只手托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寇桐感觉自己梦还没醒,迷茫了两秒钟,愣愣地看着黄瑾琛:“你坐这干嘛?” “看你睡觉。”黄瑾琛说。 寇桐皱皱眉,觉得他不大正常,可是大概还不是很清醒,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看出什么来了?” “好看。”黄瑾琛脸上露出一个二货特有的傻笑,好像还带着一点梦幻的色彩。 寇桐机灵了一下,醒了,哑然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屋里的……那个没打扫干净的耗子药,你没有误食吧?” 这回黄瑾琛不说话了,只是用梦游一样的目光盯着他看,看得寇桐后背上窜起一层凉意。 桌上的操控匣又“滴——”地响了一声,这才把寇桐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他趴在桌上仔细看了看,发现屏幕上冒出来的一段正弦波一样的起伏的信号。 没有了核心记忆芯片的操控匣子,就像是没有了sim卡的手机,本身是能开机的,但是不能打电话,那么哪里来的这一段信号呢? 寇桐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说:“难道是钟将军他们找到了这里?” 他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坐了一会,发现操控匣没有别的反应了,只是以一段时间为周期,间歇性地接收这种古怪的信号。 “不……他们应该没能定位到我们,可能是用了某种方法无差别扫描。”寇桐站起来,对黄瑾琛说,“走,我们出去一趟,这种信号周期性出现,很可能是因为这个空间被我用时间轴缝成了一个闭合回路,我们出去试试能不能接到其他的东西。” 黄瑾琛三从四德地跟着他站了起来,跟屁虫一样地跟在他身后。 寇桐终于感觉他不对劲了,回手用手背在他脑门上试了试温度:“不是真发烧了吧?” 黄瑾琛却抓住他的手,捏紧,突然停下脚步。 寇桐眨眨眼。 黄瑾琛用那种让人背后冒凉气的目光看着他,宣布:“我做了个决定。” 寇桐就点点头,表示洗耳等听黄大师高明的决策。 黄瑾琛说:“人这一辈子,心动永远不如行动,无论什么事,光脑补是不行的,总要等真正下手了,才知道水有多深。” 寇桐犹豫了一下,又点了点头,觉得这话从道理上听起来,是没什么问题的。 黄瑾琛“嗯”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所以我从现在开始,打算追你了。” 38、第三十八章 表白后续 寇桐一脸短路,看着黄瑾琛半晌没回过神来,黄瑾琛则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好像个随时准备开口罗密欧两句的男清新。 “……啊?”寇桐问。 黄瑾琛缓慢且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不用追。”寇桐想了想,拎着周期性发出叫声的操控匣,换下拖鞋往外走,“有事好商量,上/床待考虑。” 黄瑾琛:“……” 他感觉自己一往情深被深深地浪费了,于是蔫蔫地跟在寇桐身后,低着头,一副受了情伤的熊样。 寇桐已经习惯了黄大师不定时抽风,完全没有理会他,全副心思都在手里的操控匣上,他们俩一前一后离开了被从空间上闭合隐藏起来的家,往楼顶爬去,就在寇桐觉得黄瑾琛已经老实了的时候,黄大师才幽幽地问了一句:“上回在旅馆里,你不是说你的原则性很强,兔子不吃窝边草么?” 寇桐说:“哦,变通其实也是我的原则之一。” 黄瑾琛抓了抓头发,似乎有点困惑:“你不是应该很震惊,然后要么很羞涩、要么很别扭地摔门走人么?然后我应该再每天甜言蜜语,每天纠缠,每天送礼物,每天发很多短信问候你早中晚安,时刻查岗你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有没有腹泻有没有便秘,然后你再慢慢感动,最后临门一脚的时候,机缘巧合咱俩再生离死别一下,happy ending么?” 不知为什么,到了楼顶,信号反而变得微弱了,原本周期性的信号变得断断续续,好像是很多种频率的波段混合在一起,经过不知多少回叠加弄出的那么一个效果,寇桐立刻意识到这和自己的猜测相符,于是飞快地开始记录所有接收到的信号。 ……当然,百忙之中,他还抽出那么一时片刻,露出了个匪夷所思的表情给黄瑾琛,真心诚意地对他刚刚一番话做出了反应:“贵蛋……康健否?” 黄瑾琛想了想,坦诚地说:“还行吧。” 寇桐就啼笑皆非地问:“你从哪看来的?” “书上。”黄瑾琛说,“你妈给我看的。” 寇桐正在安放连着操控匣自动记录接收信号的笔记本电脑,听见这话,手一哆嗦,差点把电脑摔在地上。 然后他转过头,看了看黄瑾琛,思考了一下措辞,随后说:“别听她的,我妈是神物,人类已经不能阻止她了。” 黄瑾琛就“嘿嘿嘿”傻笑着凑上去,站在蹲着的寇桐旁边,用小腿蹭了蹭他,说:“那能抱一个么?” 寇桐看了他一眼,张开手臂,豪爽地说:“来。” 黄瑾琛就鸵鸟依人地投入了他的怀抱,美滋滋地感受着那股过电一样,叫人身上激素显著失调的感觉,然后埋头在寇桐的颈窝上,深深地吸了口气,闷声闷气地说:“嗯,麻了。” 抱了一会,黄瑾琛又不满足了,抬起头来,得寸进尺地问:“那……亲一个也可以么?” 这回寇桐犹豫了片刻推开了他,说:“这个还是等会吧,我先把正事办完,不然走火就不好了。” 黄瑾琛非常讲理,立刻表示理解,懂事地不再纠缠他,在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吹着凉飕飕的小夜风,安安静静地看着寇桐,心里突然产生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知道传说中的“岁月静好”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然后大概“静好”的时间长了也有点无聊,过了一会,黄瑾琛又出了幺蛾子,他说:“可是我觉得吧,谈恋爱不应该从上/床开始,我们应该先相互了解一下。” 寇桐说:“你还有什么不了解的?” 黄瑾琛顿了顿,想了想,觉得也是,于是说:“那我让你了解一下我吧……” 当他说完这句话以后,突然就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因为黄瑾琛发现,自己的履历实在不是一份很复杂的东西,种子那一段跳过,他们都知道,后来……后来十几年的人生里,好像可以用“服从命令”和“杀人”两个词就一言以蔽之,实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想来想去,终于在词穷之前憋出一句:“我爱吃辣的,不爱吃苦的。” “哦。”寇桐点点头表示理解,“我妈做饭口味淡,明天我跟她说多放点辣椒酱。” 随后两个人同时停顿了一下,然后各自带点自嘲地笑了起来。 黄瑾琛终于从弱智儿童的状态里回归,指着地上正在接受信号的操控匣说:“这东西你打算怎么解决?” “找核心记忆芯片这东西不大现实。”寇桐说,“这些信号通过复杂的叠加和穿透不同频率的空间,到我们这里,变成了这些错综复杂的东西,我可以通过接收分析它们,反推出记忆芯片了记录的轨迹方程,重新组装操控匣。” 黄瑾琛皱皱眉:“听起来挺复杂的,你有多大的把握?” 寇桐耸耸肩:“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打算先试着做一个模型,或者可以,或者不可以。” “如果不可以怎么办?” “再试别的办法。”寇桐轻描淡写地说,“放心吧,有我在,我们不会被这么个玩意困住。” 他身上有一种强大的自信,这种东西支撑着他无论在任何场合都能飞快地把心态调回原位,是一种近乎于聚光灯下,众目睽睽中仍然敢席地而坐挖鼻孔一样的不可思议的勇气。 黄瑾琛顿了顿:“其实除了那个丫头,我不觉得存在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如果我们真的永远也不打算出去,我还可以解决掉她……” “这是一个七个意识体平衡空间,如果一个意识体死亡,连我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寇桐立刻打断他。 黄瑾琛笑了笑:“这大概是这里唯一的缺点了——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急着出去呢?” 寇桐沉默下来,城市里看不见星星,只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发源的光,偶尔掠过他削瘦的脸,扫过那组合在一起就颇为讨人喜欢的五官,过了不知多久,他才说:“大概……因为我也是人吧?” 如果有那么一个地方,总是能心想事成,死去的人可以复生,能有现实生活中不可思议的能力,只要你愿意相信,上天入地,连同时空,都是能实现的…… 除了它并不是真实的。 每个人都会软弱,都会沉溺于舒适和安全,总有一天,会被这种直戳心口的美好侵蚀,想着,我只沉溺一下,享受一下,妥协一下,日复一日……循环往复,直到被蒙蔽,被吞没。 寇桐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但是黄瑾琛奇迹一样地懂了——趁着我还清醒,每天用这种近乎戳自己一刀的形式挣扎于其中,在沉下去之前,一定要找出离开的路。 黄瑾琛就突然想起那个小但是温暖的家,随着寇桐通过何晓智的特殊办法,把空间“缝合”了以后,那个“家”越发在心理上给人一种安全感,像是一个封闭的襁褓一样。 有讨人厌但是非常有喜感的小丫头,不好说话但是稳重的死老头,神奇的少年,会做饭的妈妈,还可以和寇桐挤一张床,每天打打闹闹…… 出去了,或许……“家”就没了。 “火柴”就熄灭了。 他就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裤兜,那里有一把迷你小□□,只要一枪,就能打穿那个脆弱的匣子。黄瑾琛有些不明白寇桐在挣扎什么,在这个资深伪文青看来,浮生若梦,在哪里做梦不是梦呢?为什么要歇斯底里地寻找真实呢?管自己高兴不就得了? 活着……其实不过是吃喝拉撒罢了。 可是他看见了寇桐的表情,到底还是把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松开了,为此,黄瑾琛非常遗憾地想——算了,还是不给他添堵了。 随后几乎是同时,他又有了种十分微妙的感觉——黄瑾琛活过这么多年,想干掉哪个没有干不掉的,一直近乎放浪形骸地活着,没有人敢置喙……尽管他们可能暗中认为他有点脑残。 他非常任性,反正只要完成任务,没有谁会管他如何活着,向来是饿了就吃,渴了就喝,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然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会为了一个别人变得……宁愿不那么随心所欲。 哪怕松开手指的刹那,他知道自己心里充满了遗憾和不爽,也会觉得这么做是对的。 黄瑾琛发现,原来“忍让”从来都不是天生的,需要有一个值得的人出现,才叫人学会,有爹疼有娘爱的,会的比较早,像他这种,大概要靠运气。 如今,运气叫他碰上了。 就在这时,夜色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啸,黄瑾琛眯起眼睛,往声音源的方向望去,大片的黑影从那个方向升起,随后从高处看去,城市的灯火正一片一片的熄灭。 “好像是乌鸦。”寇桐站了起来,压低声音说,“又是那个魔术师么?” “还有别的。”黄瑾琛比他眼神好一些,指着阴影说,“还有那个被我打瞎了一只眼睛的怪物……那边的乌鸦正在撕扯电线。” 寇桐皱起眉:“秦琴到底要干什么?” “冲冠一怒为蓝颜了?美人祸水啊……”黄瑾琛顺口嘴贱,然后他又偏头看了寇桐一眼,终于想起来了,“哎?不对,她是要抢我的人……我靠了,这可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我都被新鲜得不知道先干掉他们哪一个了!” 39、第三十九章 袭击 “他们在干什么?破坏这个城市的供电系统?”寇桐手里拿着黄瑾琛兜里顺来的小望远镜,眯起眼睛往远处看了一眼,“好像是那个小女孩……还骑着个怪兽哥斯拉?她打算搞一场大怪兽入侵城市的故事么?” 黄瑾琛没言声,慢慢地调转枪口。 寇桐看了他一眼,突然本能地有点脊背发凉,他感觉当这个人拿起枪的时候,就好像变成了一个人形的凶器似的。 一个……“人”有这样可怕的能力,又缺少能约束他的东西。种子培养出一个这样的人形武器,真的好么?如果放任下去,他会不会变成某种反社会分子? 可是黄瑾琛却在这个时候回过头来,冲若有所思的寇桐咧开嘴一乐,标准的见牙不见眼,带着背景音乐:“嘿嘿。” 寇桐:“……” 然后他就发现,原来“二”是一种美德,似乎和遏制一个人身上的暴力犯罪倾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真是个全新的专业领域。 街上的警笛已经开始嗷嗷叫唤了,很多荷枪实弹的警察跑出去开始疏散仍然滞留在街上、正四散奔逃的夜猫子们,还好是晚上。 很多人被惊动了,纷纷打开窗户,还有电的都开了灯,不少人挤在窗户阳台上,养着脖子看西洋景。 “真够兴师动众的。”黄瑾琛这话音一落,就扣动了扳机,快得寇桐几乎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生出担心来,唯恐黄大师一个枪子把秦琴姑娘送上西天,然后他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寇桐赶紧端起望远镜往那边一看,只见大怪兽已经被打瞎的同一只眼睛又被打了一枪,这回不知怎么的,好像给它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它剧烈地挣扎起来,扫到了周围一片电线杆子和大树,狠狠地撞在了一幢大楼上。 秦琴直挺挺地从它身上摔了下去,然后又被一群乌鸦托了起来,悬在半空。 魔术师的目光却投了过来。 黄瑾琛不紧不慢地一手扛起枪,一手拎起寇桐放在地上的操控匣和电脑,低声说:“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寇桐奇怪地问:“这回怎么这么强悍?” “看。”黄瑾琛从兜里掏出一个子弹,在各种光下闪闪发光,居然是个传说中的银子弹,“看来多看电视剧和动画片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咱家小怪物给介绍的地方。” 寇桐匪夷所思地问:“银子弹?曼曼?她给你拉了军火皮条?” 黄瑾琛看了他一眼,想了一会:“我不想打击你宝贝,不过按你的理论,这需要一定的想象力——当然不是地下黑市,这是我从超市买的。” 寇桐木然了片刻:“什么地方的超市?” 黄瑾琛耸耸肩:“她就画了张地图给我,其实就是我们来的时候经过的那条黏糊糊都是糖的街道,据说那条街上的超市不卖地球人使用的物品,不过如果有特殊需求的话,可以去逛逛,银子弹就是那弄来的。旁边还有金的,掺了辣椒的,灌了糖水的……最后那种我觉得曼曼是留着给自己饮弹自尽用的。” 寇桐端在逃窜中抽空又扫了怪兽一眼,发现它居然已经不见了,忍不住拍了拍黄瑾琛厚实的肩膀:“靠谱哎,按照正常逻辑,这玩意既然是从纸牌里冒出来的,如果被打死的话,也应该变回一张纸牌,要是刚才那个趴下了,那么大一坨不能突然不见了,很可能就是变回牌了。” 黄瑾琛摇尾巴:“我厉害吧?” 寇桐毫不吝啬地说:“厉害得我都他妈有点崇拜你了!” 黄瑾琛顿时觉得周身轻飘飘地:“那亲一口表扬一个不?” 大群的乌鸦飞了过来,直冲着两个人扑过去,寇桐一把拽住黄瑾琛胳膊往旁边一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楼顶的小通道钻了进去,回手把门一带,铁门上顿时一片撞击的声音,狭窄的通道正好把两个人挤在一起,寇桐就一把勾住黄瑾琛的脖子,抱着他亲了一口,还配了一句台词:“宝贝,你真棒!” 然后寇桐接过自己的笔记本,从窄小的通道里钻了进去,整栋大楼已经被波及的停电了,他打算先把这两个重要物品放回安全的地带。 黄瑾琛靠着墙自己陶醉了三秒钟,反复品味之后,发现有一点……不对劲——怎么寇桐说的这句话这么耳熟呢? 寇桐蹿回家,所有家庭成员居然都是醒的,曼曼站在入口处一本正经地问:“是有敌袭么?” 寇桐百忙之中应了一声,在她的小脑袋上摸了一把,然后把谨慎地把接受到的信号重新复制保存了几份,又把它和操控匣子关机锁紧了保险箱——省电起见。 就听见曼曼在客厅里奶声奶气地对其他人说:“大家准备好,这不是演习,我再重复一遍,这不是……” 黄瑾琛从入口进来,直接打断了曼曼像机器人一样没有语气的话:“行了小怪兽,我知道你是未来的奥斯卡获得者,不用再表演了。” 曼曼问:“我可以演么?演什么?” 黄瑾琛低头看了她一眼:“比如各种科幻片里那些脑残的超级拟人计算机什么的?” 曼曼在原地思考了一会,穿着毛茸茸的拖鞋,屁颠屁颠地跑到了寇桐书房,抱着她的大娃娃,可怜兮兮地对寇桐说:“叔叔你不要娶他,他不贤惠,还生不出小宝宝!” 黄瑾琛当场炸毛,寇桐妈赶紧救场,一把抱起曼曼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讨债鬼。然而她踮起脚尖也够不着黄瑾琛的脑袋顶,只能退而求其次,拍拍他的后脑勺表示安抚:“乖。” 丈母娘出面了……黄瑾琛纠结了三秒钟,决定卖这个面子,就乖了。 “看那里!”何晓智突然说话了,几个人的目光移到了窗户边上,发现漫天的乌鸦已经把整个大楼都包围了,连街道和天空都看不见。 “她的目的是什么?”姚硕轻声问寇桐。 寇桐双手抱在胸前摇了摇头:“破坏对于她来说,很有可能只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她或许有理智,或许没有理智,但是你无法确定她什么时候是有理智的。” 姚硕皱起眉。 寇桐说:“曾经有一个妄想症患者在他臆想中的‘情侣’背叛了他以后,当天就潜进了对方家里,把人杀了,头抱回去做了纪念品。” 姚硕点了点头,思考了片刻说:“那你看这件事,我们是不是可以从这些牌身上下手,我觉得这些牌带有它们本身的属性,并不一定全都是被那个女的幻想出来的。” 寇桐转过头看着他,停电了不能开灯,在乌鸦包围的缝隙里,窗口透进的微弱的灯光照在老姚的脸上,中年人的五官坚毅而锋利,像是一把微锈但依然锋芒毕露的刀。 “塔罗本身有一套内在的逻辑,而她那里是一套妄想者的逻辑,如果这两者最后自相矛盾,会怎么样呢?”姚硕缓慢地说。 寇桐靠在一边的窗户上,在这个老男人身上隐约发现了他应该有、或者曾经有的那种意气风发和镇定从容,于是顺着他的话音问:“比如?” “比如我研究了几天,发现很多时候这些塔罗牌里面都有一种平衡,比如魔术师张牌里面,玫瑰和百合就是一种平衡,分别代表了两个极端,我个人觉得,有一点像太极那种思想。”姚硕说,“而这个小女孩本人却是个小疯子,用你的话说,她偏执,偏执的人本身和‘平衡’这个词就很难调和,我觉得,这些牌和她本人,总有一天会脱开……如果这个逻辑在这个空间还成立的话。” 寇桐点了点头,想起那天叹了口气,仿佛欲言又止什么的女祭司。 “其他的事我帮不上忙,不过这件事我倒是可以帮着想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姚硕转过头对他说。 寇桐沉默了一会,突然说:“其实那份文件和你没关系是吧?” 姚硕一震,几乎是同时,脸上就带上了某种充满防备的冷意:“怎么,现在还不忘了调查我?” 寇桐脸色平静地倚在窗边站着,表情很平静,尽管旁边就是乌鸦不停地撞上窗户的“砰砰”声——他们都知道空间是被隐藏的,即使乌鸦真的撞碎了窗户,也不会飞到屋里来,可视觉效果就在那,即使是一些纸折成的鸟,也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我并没有恶意。”寇桐的语气丝毫不变地说。 姚硕沉默地看着他,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寇桐失笑摇头,感觉这个男人自尊心强得简直像一只刺猬,有一天如果让他在生存和尊严两者选一,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正义感、责任感、道德感、尊严和控制欲,这些都是他身上的枷锁,他们一道一道地存在,把他整个人锁在中间,让这个曾经可敬的男人变成了一个会伤人伤己、不通情理的怪物。 40、第四十章 开始 “你招惹他了?”黄瑾琛听见门响,走到窗户旁边问寇桐。 “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寇桐耸耸肩膀,目光看着窗外,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不愿意惊动家里其他的几个人似的,他从兜里摸出一包烟,自己叼了一根,又递给黄瑾琛一根,听着客厅里传来的寇桐妈和何晓智的窃窃私语声,过了一会,才说,“有的时候人活得累,都是因为自己给自己上的套太紧。” “嗯?” “比如姚硕,你说他不爱自己的老婆孩子么?那是不可能的,看他刚到这里的时候给家里打电话的模样就知道,那些号码都不是从通讯录里调出来的,全然已经是印在脑子里的……但是他又避免不了地从心里希望他们不存在。” 黄瑾琛光棍一条,完全不能理解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种甜蜜的负担,想了想,发表不出什么评论,于是只能听着。 “老姚的妻子是全职太太,有些女性年轻的时候没有受过很高的教育,也没有自己的专业,年纪大了以后,社会上就不再有她们的工作位置——如果她们本人刚好是那种依赖性比较强,相对柔弱的性格的话,就会自然而然地变成家庭妇女。”寇桐在一片烟雾中以一种非常轻、并且像闲聊一样放松的语气说,简直像是在挠别人的耳朵。 ——黄瑾琛忍不住轻轻地挠了挠自己的耳朵,感觉听着他的声音,心里痒痒得很。 “这个时候,整个家庭的压力,就全部落到了丈夫一个人身上,而时间长了,她在他眼里,将是一个需要保护需要照顾的对象,如果丈夫刚好像姚硕这样,是一个自尊心非常高,一直处在一个指导者或者命令者地位的男人,当他遇到困难或者不顺心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和妻子有任何交流的。” 黄瑾琛点点头:“如果我有老头那样的老婆,我也不会说的。” 然后他偷偷打量了一下寇桐,心想如果有一个这样的老婆呢?两秒钟之后黄瑾琛得出了结论,有一个这样的老婆一定不会有姚硕那样的压力,不过会有时时刻刻担心自己戴绿帽子的压力。 “人过中年,生理情况慢慢开始走下坡路,而事业上升空间不再向年轻人那样宽广,按道理来说,这个年龄应该是一个人事业到达顶峰的时候,可是金字塔形就是这个社会的结构,越往尖上走就越艰难,大多数中年人将在这个年纪遭受事业上的打击,可是无论是他们的妻子,还是正处于青少年时候的孩子,都很难理解他这种压力。”寇桐说,“这就是所谓的‘男人’更年期,失落、茫然、困惑、封闭、强烈的不甘心,如果他始终不能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压力释放方法,就会变成姚硕这样。” “父亲……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寇桐说到这的时候,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太短促,以至于黄瑾琛没能从中分析出什么,然而他听见这个字眼以后,突然想起了客厅里那构图突兀的全家福。 为什么上面没有寇桐他爸? 为什么他对双亲的称呼,一个是随意亲近的“妈”,一个是冷漠疏远的“父亲”? 黄瑾琛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对了,其实我一直想问,怎么不见你爸?” 黄瑾琛对人的动作很敏感,有那么一刻,他发现寇桐所有的动作全部停止了——包括呼吸,男人微微低着头,眼神埋得很深,叫人在极近的距离也很难看清楚他的表情,过了不知多久,寇桐才随意地往一边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轻描淡写地说:“死了。” 然后不等黄瑾琛问出第二句话,他就指着窗外的乌鸦说:“这些东西要想办法弄掉,他们会无差别地攻击人,看来天亮也不会散,秦琴算跟我们杠上了,这么下去城市的供电系统没法修复,笔记本电池能撑的时间有限,我没法分析那些信号。” 他说完,转身走进客厅,黄瑾琛跟在他身后,说:“乌鸦是魔术师弄出来的,把他干掉不就行了?” 他从兜里掏出银子弹,抛了一下又接住:“像打死怪兽那样。” “那个不是怪兽,是恶魔牌。”曼曼坐在寇桐妈旁边,纠正说。 黄瑾琛不敢招惹这位小祖宗,只得从善如流地改口说:“行,恶魔牌,行了吧?” “银子弹能杀死恶魔,但是杀不死魔术师。”曼曼笃定地说。 “为什么?”缺乏想象力和二次元常识的黄瑾琛问。 “不为什么。”曼曼说。 黄瑾琛又问:“你怎么知道?” 曼曼皱皱鼻子:“我就是知道。” “桐桐,你看她怎么这么讨厌!”黄瑾琛抓住寇桐的衣角,企图卖萌博取同情心。 寇桐忍无可忍地打了个寒战,搓着手上的鸡皮疙瘩说:“黄公公你够了……” 黄瑾琛:“你刚才在楼道里还亲我叫我宝贝,怎么这么一会就从爱妃变成公公了?你对我始乱终弃!”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特意用余光扫了一眼总被这种劲爆的奸/情闪得两眼发花地寇桐妈一眼。 寇桐妈果然干咳一声,脸上露出一点纠结的表情。 寇桐在桌子挡着的地方,拿胳膊肘使劲地在黄瑾琛肋骨下面撞了一下。 黄瑾琛西子捧心状,耷拉着脑袋一副小媳妇样,简直就是个痴情圣母遭遇渣。 寇桐妈在道德的谴责下,只能横眉立目地狠狠地瞪自己的儿子。寇桐一低头,假装没看见:“对,我们继续说这个魔术师,曼曼你知道魔术师有什么特点,银子弹不行,什么才行?” 曼曼摇摇头。 黄瑾琛趁机:“切——” 这时,一个声音插/进来:“从塔罗牌的创造来说,魔术师最早代表了一些与教会冲突的小贩和工匠,或者路边卖艺的人。” 寇桐脸上立刻露出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回过头去,只见姚硕抱着一个靠自己电池维持的笔记本电脑,正靠在客房的门边说话。 他的目光扫了寇桐一眼,对那把黄瑾琛心都看软了的笑容毫无反应,平平板板地继续说:“同时,他是旅行者愚人遇到的第一个人,由于魔术师和教会的冲突,这张牌代表了某些狡诈、邪恶的东西,然而除此以外,他又有别的意义——比如一切的开始,自然的权利和创造力。也可以象征艺术家和传说中的炼金术师,他们不同于普通人,有着别人无法理解的力量。” “打开整个世界的第一把钥匙,代表无穷的创造力和希望。”寇桐想了想,对黄瑾琛说,“曼曼说得对,你可以用银子弹打死不洁的东西,但是不能用它打死希望。” 黄瑾琛终于认为这件事扯淡了,他感觉自己逻辑已经有点混乱了,卡在二次元和三次元中间,上不去也下不来,于是认认真真地问寇桐:“那公主殿下,你能告诉你又二又胖的骑士,用什么子弹能干掉希望这种抽象的东西么?” 公主殿下耸耸肩,表示他只擅长坑人,除此以外无能为力。 黄瑾琛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忧郁而深情地说:“那就乖,别哲学也别历史了,咱们一会再文艺,先解决实际问题。” “我倒有一个想法。”姚硕顿了片刻,突然说,“魔术师的力量来自于无穷和创意,是‘开始’和无尽的可能性,有一个地方可以压抑这种东西……” “老田的时间夹缝?”寇桐立刻问。 姚硕点点头,于是下一秒,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在了何晓智身上。何晓智哆嗦了一下,慌乱地四下看看:“我……我怎么行?我不行。” “这个好办,魔术师刚刚就应该看见我们了,一会我可以出去做诱饵。”黄瑾琛一点也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说,“然后我们需要一面镜子。” “还需要有个办法把他引进镜子里。”姚硕接上。 发现没人理会自己的抗议,何晓智简直坐立不安了,弱弱地挥了一下手,又说了一句:“我……” 寇桐却隔空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神经质似的往一起抠的手指摊开。寇医生的手掌修长而温暖,有种奇异地叫人安静下来的力量。 何晓智愣愣地看着他,觉得男人的眼睛里像是有一片海一样,却不让人害怕,反而会叫人沉迷其中,仿佛找到了生命一开始的地方一样。 “我觉得你可以。”寇桐说。 何晓智奇迹似的冷静了下来,寇桐又说:“我相信你可以帮我们办到。” 黄瑾琛看着他拉着何晓智的那只手,不言声了,用深沉而仇恨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里,好像被人侵/犯了领地的猫。 这小子真碍眼……黄瑾琛眯了眯眼,悄悄地磨了磨牙。 那是我的!都是我的——二胖骑士不满意了。 41、第四十一章 希望之死(上) 那一刻,三米之外都能听见黄专家磨牙的声音。可是寇医生神经实在太粗,恐怕就算铁杵磨成绣花针,他也不会回一下头的。 反而是何晓智莫名地哆嗦了一下,刚刚被寇医生冲满格的血差点漏了,讷讷地从寇桐手里缩回来,蚊子似的哼了一声:“我……我尽量试试。” 姚硕看了寇桐一眼,非常不客气地说:“那你现在的目标,就是通过某种方法,把那个所谓的‘魔术师’弄到一面镜子里,但是既然亲眼见过你们透过镜子消失,我觉得那玩意哪怕只有个纸糊的脑子,也不会乖乖地靠近镜子。” 寇桐和颜悦色地解释说:“也不一定是镜子,可以是任何有反射作用的东西,比如地上的一滩水……” 他话还没说完,姚硕再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那你怎么保证把他卡在第二条时间轴上呢?你们上次是进去的刹那镜子被打破,你怎么‘打破’一滩水?” 他的语气非常咄咄逼人,哪怕是用来训儿子,也差不多可以训出一个青春期问题少年了。 黄瑾琛听着就觉得很不爽,想也不想扛了他一句:“打不破还不能用泥糊上么?老年人思维不要太僵化。” 寇桐本意是想一笑而过,结果中途被人横插一杠地“维护”了,只能保持着一个要笑不笑的表情,深吸一口气,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转向下一个话题:“妈,带曼曼去睡觉吧,小孩熬夜不好。” 多贤惠哪——黄瑾琛感动地想。 曼曼已经很困了,寇桐妈抱起她,欲言又止地看了寇桐一眼,她似乎总能隐约感觉到什么,有的时候黄瑾琛觉得她不像是一个人,而是寇桐身上的一部分,只不过装在一个他怀念的女人的躯壳里。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每一个正常人都明白的常识。 寇桐半拉半扶地把她往卧室里推,小声说:“这里这么多男人呢,用不着你操心,早点休息,不然会长皱纹的,别说几只乌鸦不会让天塌下来,真塌下来还有我扛着呢。” 寇桐妈突然在门口顿住脚步,飞快地看了寇桐一眼,那双母子两个惊人相向的眼睛里竟然有水光,寇桐一愣,小臂上突然传来一股尖锐的刺痛,他一愣,下意识地握住自己的小臂,看着他妈放下曼曼,眼前的门轻轻合上。 “没有人比自己更明白真相是什么,所以意识主体在投影仪中一定时间之后,主体本身会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看起来光怪陆离的事情代表了什么样的深层含义。” 这是当年大锅炉设计的时候,他自己亲手写在扉页上的一句话。 ……关于那些你以为你不知道,其实你知道的事。 寇桐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猛地回过神来,看见黄瑾琛一笑一口小白牙地站在那,嬉皮笑脸地说:“宝……” 他一个字才说出口,突然脸色一变,一把扳过寇桐的肩膀,目光飞快地往下扫了一眼,然后略微显得有些生硬地把他拉进了书房里:“你过来一下。” 话音没落,就毫不客气地在姚硕和何晓智的目送下摔上了门。 黄瑾琛表情严肃得有些吓人,动作却很轻地拨开寇桐攥着自己小臂的手。 “放开。”他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气说,寇桐小小地倒抽了口凉气,慢慢地松开手指,把整条胳膊露了出来,血迹已经快从他的手指头缝里冒出来了,浸透了衬衫的袖子。 黄瑾琛弯下腰,极小心地挽起他的袖子,然后狠狠地一皱眉。 寇桐手臂上的旧伤疤不知道为什么全都翻了起来,像是有人用刀重新狠狠划过……不,像是时间倒回到他的皮肤刚刚被划伤的那一瞬间,伤疤变成了伤口,泛着人血的腥味,衬得他手腕上的肤色近乎青白,异常可怖。 “别动。”黄瑾琛像是处理一件重大事故一样,来不及问这莫名其妙出现的伤口的缘由,把寇桐按在了椅子上,“嘘,我先看看——有能处理伤口的急救箱么?” “桌子下面的抽屉里。”寇桐说。 黄瑾琛麻利地拽出了急救箱,驾轻就熟地替他止血,处理伤口,异常利落,这回他并没有刻意放轻动作,因为这点疼寇桐受得了,但是血继续流下去,他可能就受不了了。 等止住血,用绷带缠好他的胳膊,黄瑾琛才问:“疼不疼?” 寇桐耸耸肩:“在忍受范围之内。” 黄瑾琛回想了一下那伤口的形状,突然觉得自己挺疼的,于是飞快地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开,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伤的?” “刚才。”寇桐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说,“一般来说,空间不会主动伤害意识主体,除非……” “嗯?” “除非意识主体出于某种原因,正在濒临崩溃。” 寇桐说这话的时候异常冷静,冷静得黄瑾琛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于是他在寇桐的脚边半蹲下来,抬手覆上寇桐的额头,轻轻地把他额前的头发扶开:“你怎么了?和我说说?” 寇桐又沉默了一会,好像他在做一个漫长而艰难的抉择一样,过了好一会,才轻却坚定地摇摇头:“不了,我不太想说。” 黄瑾琛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却并不像他平常那样直白,他略微垂下目光,仿佛是无意识地盯着寇桐的小臂好一会,才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叹了口气。 寇桐抬起头看着他,黄瑾琛就从旁边抽出一张纸,非常自然地拉起寇桐的另一只手,把他指缝间的血迹慢慢擦去。 “我有点伤心。”他说。 寇桐轻轻笑了起来,嘴唇泛白,显得笑容有些脆弱,黄瑾琛却没有看他,只是垂着眼睛说:“真的,我有点伤心,就像我对你示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结果你在说这货哪来的,该滚哪滚哪去,一脚把我踢开一样。” 寇桐说:“我没有,我接受了。” 黄瑾琛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立刻就止住了寇桐下面所有的话音。 然后他转身往外走去,那一刻,寇桐竟然从他的背影看出一点落寞来。像是一个明明很强壮、被主人轻轻踹一脚却总是呜咽着夹着尾巴缩到一边的大狗,他突然不明原因地有些心疼。 寇桐低下头有抬起来,开口说:“我不能说。” 黄瑾琛脚步一顿。 “如果一个人清楚得意识到自己的心理有些失衡,并且知道积极面对,且去寻找解决方案的时候,我们通常认为他是健康的。”寇桐有些费力地动了动被黄瑾琛包得严严实实的手臂,“所以除了一些生理上的病变之外,很多心理问题始于一个我们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不愿意面对,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因为潜意识里认为这个问题自己处理不了,会受到很大的伤害,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人在被逼着触及到那个自己回避的真相时会崩溃。” 他的语气非常平淡,平淡得几乎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所以通常这种时候我们会停止投影仪的运行,它只负责‘找到问题’,解决问题还需要在真实的世界里。但是现在我出不去,也不能崩溃,七个人的共同意识投影非常平衡也非常脆弱,一旦打破这个平衡,我担心会出现一些我控制不了的事。” 黄瑾琛沉默了半晌,才点点头:“好吧。” 然后他指了指外面:“我有一个主意,可以跟他们讨论一下怎么对付那个魔术师。” ——算是接受了他的解释,同意和好。 “他是一切的开始,具有无与伦比的创造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会有一些攻击性。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小女孩会带他来打头阵的原因。” 黄瑾琛的枪里换了另一种子弹——据他自己宣称,这玩意叫“鬼火弹”,每一颗子弹破空而去的时候,都会在触及到它的第一个目标的时候突然爆炸开,烧起一条火龙来,趋火的乌鸦没命地充当火的燃料。 火在夜空中升起浓烈的烟。而开枪的人绝不会在原地待上一秒,一个眨眼的工夫他就能消失在原地。 “趋火的乌鸦,就像是一种极致的暗和极致的光,它们彼此强烈吸引,相互融合,然而火一旦强于乌鸦,就不会被这些纸糊的东西扑灭,而是越烧越激烈,这会成为一个死循环,一方战胜另一方,这是魔术师不想看见的,但是他无法制止。如果平衡被打破,相生不成,必然会相克。” 魔术师的身影蓦地出现在即将破晓的夜空之中,远处传来女人尖叫的声音:“杀了他!杀了他!” 可是黄瑾琛的身影再次消失——没有人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出现,又以什么样地方法隐蔽。 魔术师的身体悬浮片刻,突然猛地往一个方向“飘”了过去。无数乌鸦跟随在他身后。 “而他的原型是工匠、小贩和艺人,所以他的攻击性并不是面对面的,他一定是善于欺骗,喜欢故弄玄虚。” 不知多少只乌鸦突然擦过一棵大树,竟然生生刮断了大树的树冠,男人敏捷的身影从中露了出来,黄瑾琛身影一暴露,几乎立刻就从树上跳了下来,猛地往旁边滚去,朝着魔术师的身上开了一枪。 中了。 鬼火弹碰到目标,开始燃烧,魔术师却一动不动地站在距离他十米不到的地方,任凭火舌卷着自己的身体。 42、第四十二章 希望之死(下) “他打开从生命到死亡的轮回之路,不污秽,却也不洁净,他代表一个循环的开始,所有的力量来自于未知,所以无论是炽热的火还是冰冷的水,都无法杀死他。他喜欢一切新奇的东西,同时,最初的魔术师代表了一种善于表演的人,他的骨子里带着某种表现欲,或者你说他哗众取宠也可以,他在揭开帷幕的刹那,就开始渴望别人的目光,一举一动都带有某种强烈的渴望得到别人掌声的暗示。” 黄瑾琛一枪打中,像往常一样,他头也不会地钻进了灌木丛,飞快地撤离。 他从来不用确认自己是不是命中了目标,每一条弹道都在他的脑子里,不用看,就像人不用开灯照镜子,也不会把饭送到鼻孔里一样,那些都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没有例外,没有脱靶。 火焰在魔术师身上绽放出一朵花的形状,好像他故意被打中,而开枪的黄瑾琛只是他的一个出其不意的助手似的。 可是他的表演再美,也没有观众,唯一的观众好奇心实在有限,连一个眼神都没有赏给他,魔术师就像是化好妆,调整好了表情,突然揭开帷幕,却没有看见一个观众的小丑一样,孤零零地站在绽放的火花中。 趋火的乌鸦飞快地把他包围,却在下一刻变成了一堆毫无生命力的纸屑,从他身上一堆一堆地掉了下来,连着灰烬一起,被风卷走。 魔术师本能地追了出去。 “他只是一张纸牌,无论看起来多么强大,所有的投影都源自于女孩对纸牌本身的理解,和对这个特殊意识主体的无条件服从,不会有人类那样复杂的喜怒哀乐,他脑子里只有简单的逻辑,不大会感觉愤怒和恐惧,如果他有感情的话,大概也就只有好奇心和展示欲。” 黄瑾琛是个神奇的人,无论从哪个层面看。 种子计划已经被深深地埋藏到了地下,没有人知道曾经那些经过残酷的实验,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来的孩子身上的基因来自于哪里,或者说……究竟是不是来自于人类。 很多时候,黄瑾琛就是一个能轻易在生理上和心理上超越人的存在,尽管魔术师能悬浮在空中,能飞,能飞快地移动,甚至有一大堆纸做的爪牙替他探路,可他就是始终抓不到黄瑾琛,只有每次在他以为跟丢了人,停下来的时候,对方的影子才会从某个角落里一闪而过,放一个冷枪,打中他本人,或者大群的乌鸦。 “出于本能,他会讨厌狭窄的地方,不会往死胡同走,这个时候,然而一定空间的密闭性,是我们需要的,所以需要一点点的诱导。” 黄瑾琛在一条小路口上站定,转过身来,魔术师跟着停下来,距离他只有三米。 两个人默默地对峙了一会,秦琴的命令开始压过魔术师的本能——杀了眼前这个人。 他身上所有的玫瑰开始凋谢,变成百合——“那些白色的花代表了终结的一端,但是魔术师的角色从来都是表演者、开场者和引路人,他并不谋杀,这会让这张牌很难过——这就是塔罗牌偏执的主人和纸牌之间的矛盾。” 三米的距离对于黄瑾琛而言,足够能看清楚,眼前打扮诡异的男人一双瞳孔好像得了什么怪病一样,飞快地变换着颜色,一会是红色,一会恢复蓝色。然后魔术师突然伸出手,枯萎的玫瑰的藤蔓缠上他的手笔,上面开出黑色的花,花藤上的小刺像是荆棘一样锋利,猛兽似的扑向黄瑾琛,黄瑾琛毫不犹豫地钻进小巷子,贴住墙壁躲开,花藤扫空,在它第二次当头砸下来的时候,黄瑾琛才有条不紊地开了一枪,火苗在半空中腾起,飞快地吞噬了整条植物的藤。 然后他就像是一个精密的计算机一样,一把抓住墙头,有力的手臂把自己吊了上去,肩背弓起,丝毫不差地从那火龙下钻过,极敏捷,又刚好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让火燎到,远处一个哨声响起。 被火光吸引得疯狂起来的乌鸦遮住了他的视线,魔术师分了下神,黄瑾琛却再一次在他的视线里消失。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拍手的声音,寇桐一步一步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脚步一点也不匆忙,好像只是随意路过,略微低着头,从兜里掏出一副白手套,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戴上,长长的风衣下摆随着风拖在他身边,碎发搭在鼻梁上,他微微歪了下头,那一缕头发就落在了眼角,与瞳孔的颜色如出一辙——漆黑如夜色。 他走在破晓和晨曦的交界处,身上仿佛蒙了一层薄雾。 魔术师看了看他,自动执行了主人秦琴的第二个命令“抓住寇桐”,于是放弃了追踪黄瑾琛,像是第一次那样,他保持着一个非常非人类的姿势,整个人往空中浮起了三尺,风度翩翩地鞠了个躬,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转身往回走去。 “这张牌并不擅长暴力,如果说他也有某种攻击性的话,他其实更擅长诈骗和引诱。任何一种工具都有其优点和弱点,最好的使用者不一定能做到什么,但至少懂得怎么样物尽其用,怎么样使工具相互配合,扬长补短,显然,对于一个一直沉迷在妄想中,并没有受过很多教育的女人来说,这个难度有点高。” 魔术师走了一阵,却发现寇桐并没有跟上来,他回过头,就看见男人静静地站在小巷子深处,嘴角好像还带了一点笑意,毫不在意地目送着自己的背影。 魔术师疑惑起来,犹豫地转过身来,往前走了一步,然而大概是本能地不喜欢寇桐身后看不见底的小路,他只靠近了一小步,轻轻地说:“我们的主人请您回去。” 寇桐不说话,而是保持着一种神秘莫测的笑容盯着魔术师看。 乌鸦在主人的意志影响下,分分落到了墙上,睁着红彤彤的眼睛看着寇桐,看起来有点吓人,寇桐却毫不在意,甚至一只乌鸦落到了他的肩膀上,他居然还摸了摸乌鸦的脑袋,可惜在他的手指碰到乌鸦的刹那,那玩意就变成了一张纸。 寇桐接住剪成乌鸦形的黑纸,随手折叠几下,把纸的边缘卷了起来,然后变成了一朵花的形状,魔术师终于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又往前走了一步,仔细地看着寇桐修长灵活的十指。 寇桐的手背突然一拢,挡住了魔术师的视线,然后又迅速地移开——他手里的纸花就不见了,变成了一朵好像还在冒着露水的真花。 魔术师愣了愣——虽然这只是个小魔术,但他还是感觉自己受到了挑战。 这个时候,他身上的百合花和玫瑰花就像是彼此争夺领地一样,大片大片地开花,衰败,转换,越来越快。 他模仿寇桐的动作,捏住一只乌鸦,把它变成一张纸,然后在手上捏出了一朵花,再一晃动,也把假花变成了一支真花。魔术师举着花抬头看向寇桐,寇桐却笑着摇摇头,转身往小巷子里走去。 被观众否定了! 魔术师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随着寇桐突然一拐弯,一道刺眼的光从拐角处传来,魔术师感觉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镜子! 他顿时一惊,往后退去,而这时候,突然一盆水当头泼了下来,魔术师一激灵,一个人叫了一声:“何晓智!” 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三个字代表了什么意思,魔术师突然脚下一空,笔直地落了下去。 黄瑾琛立刻把准备好的一盆沙子泼了下去,完美地把水和成了泥,短暂出现的“镜子”就这样被打破了,时间卡得完美。 寇桐探出头来,对墙角放镜子的地方比了比拇指:“干得好少年!” 何晓智这才怯生生地走了出来:“我……我不知道,他不见了么?” “你看。”寇桐指指天上。 弥漫在整个城市上空,遮天蔽日的乌鸦全部变成了纸,缓缓地飘下来,从地面上,就像是下起了一场黑色的鹅毛大雪——然而不等它们落到地上,就全部化成了灰烬,被风吹散了。 “镜子还在那边,我们可以过去看看。”寇桐说着,摸了摸何晓智的后脑勺,带着他往树立镜子的方向走去。 “等等!”被忽视的黄瑾琛突然叫住了他,委屈地看着寇桐,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呢?你还没夸我呢!” “干得好大黄!”寇桐伸出手,本打算做一个同样比拇指的动作,可是看着黄瑾琛得瑟的表情,突然觉得顺了他的意很不爽,就临时换手指,变成了比中指。 “我的差事就从没办砸过。” 黄瑾琛坐在墙头上,晃悠着两条腿,居高临下地看着寇桐,“虽然我知道你想自荐枕席,可是也不要这么直白嘛宝贝。” 然后他火速从墙头上蹦q下来,欢快地跟上寇桐,在他进入镜子的刹那揽住他的肩膀,黏糊糊地趴在他身上走进了老田的农场。 魔术师已经变成了一张纸牌,安安静静地躺在田野里,镜子的另一端。 寇桐捡起纸牌,撕成碎屑,然后低声对其他两个人说:“我们回去吧,别打扰老田了。” 没有了乌鸦,天亮就可以电路大整修了,正好能趁机睡一觉,等他们修好来电,差不多也可以开始分析操控匣接收的信号了。 熟悉的穿越感传来,三个人小心谨慎地回到家里。 何晓智突然问:“我……其实不大明白,为什么他到了那边,就变成了一张纸牌呢?“ “因为按照老姚的分析,魔术师的力量来自于未知,而第二条时间轴,恰好是杀死‘未知’的地方,那里没有生命,所有的东西都是永恒的。”寇桐说。 “可是老田和欢欢,还有那些花……它们都不是生命么?” “生命是一种无常,”寇桐拍了拍他的肩膀,“永恒的东西,永远也不可能被称之为生命。” 43、第四十三章 爱情 寇桐是被来电以后突然打开的灯光晃醒的。 没电他就没事干,于是一头扎到床上,以一种横尸的造型睡死过去了。 黄瑾琛出于本能,对自己藏身的“大本营”一类的东西的安全度非常在意,他们在一宿里弄残了秦琴的两张牌,不知道那个大脑回路异于常人的姑娘会不会恼羞成怒——当然,在黄瑾琛看来,那位姑娘平生一直保持着恼羞成怒的状态——他非常小心谨慎地在寇桐家附近巡视了一圈,没有发现诡异的老鼠和比老鼠更加诡异的东西,一切看起来很正常,这才悄无声息地逆着早高峰的人流,通过特殊的渠道回到了家。 然后就发现寇桐已经睡死过去了,连黄瑾琛坐在床边看了他半天,也没能让寇医生从深度睡眠里清醒过来。 黄瑾琛很感兴趣地观察着他——在狙击手看来,在别人这样的目光观察下还能毫无知觉地睡觉的,简直是个神人,他感觉不到其他人的气息么?感觉不到自己的地盘被入侵了么? 黄瑾琛试着瞪起眼睛,改变呼吸的频率,力图让自己从气势上看起来比较有存在感——终于,等他眼睛都瞪得抽筋了,寇桐翻了个身,大概不小心压到了自己的胳膊,感觉到了疼,他不舒服地皱皱眉,在床单上蹭了一下,挪了一下胳膊……继续睡。 都渗出血来了……黄瑾琛咧咧嘴,好像疼的是自己一样,然后他轻轻地拿出棉签,捧起寇桐的胳膊,拆开绷带,把渗出来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干净,重新给他上药,包扎。 这期间醒着时候万分精明的寇医生就睡得像头猪一样,雷打不动。很早以前,听说对于脑力劳动者而言,睡眠比食物更重要,总算让黄瑾琛体会到了。 他半跪在床边,小心地擦拭着寇桐胳膊上触目惊心的伤口,时不时地抬起头观察一下他的表情,看见他睡得还算安稳,就放心下来。做到一半的时候,黄瑾琛突然停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浮现了古代妇女给睡着的丈夫洗脚的画面,然后因为自己的脑补惊悚了片刻,心里却又奇异地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柔软。 他就像个刚刚学会了喜怒哀乐的机器人那样,带着某种好奇,万分仔细地品位着这种感觉,那是和那种激烈的、像是过电一样的麻不一样的感觉,好像自己被注入了某种奇异的药品,心里含着某种说不清明的期待,这种期待让他的态度出奇温柔,耐心出奇地好起来。 而都是因为一个人。 黄瑾琛心里浮现了一个陌生的词——爱情。 因为某些奇异的契机,对一个人产生了身体上的欲望以外的渴望,这个人不是某种东西,不可拆开,不可代替,一定要是完整的他,而这样的渴望通过调节某些人身上的激素水平,让人处于一种非常态的快乐状态中。 “爱一个人,是比被一个人爱更美好的事。”很久以前,黄瑾琛在一本厕所读物上看到过这句话,当时被他忽视了——因为从逻辑上来说,爱情付出的主动方通常会为对方付出更多的东西,所以他认为这是一句没有道理的废话。 而在这个瞬间,黄瑾琛却突然明白了。 即使这个男人他有点流氓,非常不检点,特别靠不住,时常会办一些让人气得抽抽的事,即使这个男人他嘴里的风花雪月通常都是心怀不轨的前奏,还是个生活不规律的烟鬼,有点小邋遢,睡着了以后像猪一样,会无意识地抢被子,抢不赢还踹人…… 但是黄瑾琛还是觉得愿意、并且乐于为他做些什么……哪怕奖励只是一个竖起来的中指,也能让他满足半天。 有些事,大概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或许从前觉得无聊、傻、嗤之以鼻,可是有一天,想法就突然全变了,他就像是一个发现了世界上另外一个隐秘的门的孩子,悄悄溜进去,才发现这里原来和自己想象得不一样。 从前他的世界里只有任务和死人,无论是做后援,还是做卧底,都时刻要求他的神经高度紧张,和人保持着感情上的距离,时间长了,所有的人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做这个用的”和“做那个用的”。 “属于某种群体”,以及“和某个人有一样的过去,有一样的回忆,他知道我,我也知道他”这样的感情又陌生、又那样直白地触碰到他的心里……真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 寇桐被突然跳开的灯晃醒的时候,就看见黄瑾琛坐在一边,目光望着天色渐晚的窗外,表情异常安宁。寇桐愣了一下,瞳孔收缩,适应了光,感觉还从来没有在黄瑾琛脸上看见过这样平静的表情——他要么是做着鬼脸各种闹腾,要么是冷漠得像个事不关己的机器人。 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棱角柔和起来,连眼睛都被打上了一层薄薄的光似的。 然后黄瑾琛的眼珠转了一下,挑挑眉,脑袋却没有转,保持着这样一个类似于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姿势,用非常文艺青年的语气说:“是不是突然觉得我很帅?” 寇桐想了两秒钟,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在脸上抹了两把,坦诚地说:“是很帅。” 过了一会,又补充说:“不过比我还差点。” 然后寇桐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自己的胳膊,发现明显是被人重新打理过了,他看了一眼笑容可掬的黄瑾琛,颇有些感动地说了声:“谢谢。” 黄瑾琛用三根手指做了一个虚拟地捏帽檐的动作:“乐于为您服务。” 寇桐就笑了起来:“我去洗把脸,准备开工。” “小心别碰水。”黄瑾琛嘱咐说,然后他顿了顿,又补充说,“还有……” 寇桐坐在床边穿鞋,闻言抬起头来,黄瑾琛却俯下身来,飞快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低声说:“我爱你。” 现代人总是更习惯一些更加暧昧的暗示,用更加调侃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好像这样就显得自己不那么认真,也就不那么容易受到伤害似的,使得这三个字的地位变得尴尬起来,慢慢淡出人们的生活,却又同时总在各种各样的影视作品、广告和小说里出现,显得陌生而熟悉,别扭却又耳熟能详。 寇桐当场愣住,他没有想到黄瑾琛嘴里突然正经八百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不是开玩笑,不是故意在他妈面前捣乱,不是演戏,毫无预兆,突如其来。 黄瑾琛等了半天,发现寇桐毫无反应,好像死机一样,于是果断决定不等了,抬起寇桐的下巴就亲了上去——反正他昨天说过正事做完以后可以的。 他的亲吻异常技巧,大概因为心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柔,所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耐心,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缠绵。 寇桐从来屈从于感官,本能地回应起来。 于是就像是寇医生预言的那样——本来甜蜜的、神圣的亲吻……最后走火了。 怪只怪寇医生的裤子拉链实在太松,亲着亲着,他那只没受伤的爪子就习惯性地伸到了别人的衬衫里,黄瑾琛被他摸当然乐意之至,干脆跨坐在他身上,手臂缠住他的腰,压了下来。 然后…… “哎哟我擦,肋骨肋骨!”寇医生突如其来的一嗓子破坏了所有的气氛,他用胳膊肘把黄瑾琛往旁边顶了一下,以解放他被床和某人坚硬的胸膛卡在中间、不堪重负的小肋板。 黄瑾琛郁闷地从他身上下来,衣冠不整地说:“宝贝,你可真是豌豆公主。” 寇桐看着他宽阔的胸膛和半解开的衬衣下坚实的肌肉,沉痛地说:“基友,你实在太丰乳肥臀了,我感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当一个习惯主动的男人,发现他基友的腰围超过了他一臂的丈量,体重超出了他能抱起的范围,重口程度已经让自己不能掌握全部的节奏的时候,大概就能理解寇医生此时的郁闷了。 黄瑾琛粘过来,委委屈屈地说:“那不压着你了,我们也可以试试骑乘——我会很小心的。” 寇桐思考了片刻,发现自己和基友产生了些不同的看法,然后他又瞄了一眼黄瑾琛的身材,认为基友的看法其实……也有些道理。 所以寇桐自己纠结了一会,整理了一下衣服坐起来,干咳一声:“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以后再讨论,我还是先去洗把脸吧。” 就溜进了旁边的卫生间。 等他洗完脸平静下来,准备用大剂量的数据分析来填充接下来的漫漫长夜的时候,就听见房间里传出了一点诡异的声音。 寇桐回到屋里,目瞪口呆地看见黄瑾琛正大喇喇地坐在他床上,自给自足地做某些不和谐的事,最要命的是他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床头的相片,嘴里还好像故意一样地叫:“啊……宝贝……你真棒,宝贝……桐桐你真是太要命了!” 他的脸皮究竟是什么做的?寇桐叹为观止地想。 然后黄瑾琛就发现真人进来了,于是放弃了照片,果断开始盯着真人,明目张胆地对他表达——你就是我的性/幻想对象。 寇桐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下意识地关上门,站在那和黄瑾琛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他终于放弃似的伸出手捂住脸,叹了口气:“二胖,怎么办,你真是贱出了创意……” 44、第四十四章 无题 黄瑾琛非常不满意地喊:“看得见吃不着,还不让人撸管么?!” 他这一嗓子仿佛练过,丝毫不受眼下的身体状态影响,端是中气十足、字正腔圆。寇桐本来就做贼心虚,立刻扑过去捂住黄瑾琛的嘴,压低了声音说:“你大爷,老子这里是民宅!民宅你懂么?隔音效果没那么好!” 黄瑾琛以一种搞笑地姿势被他捂着嘴,跟他大眼瞪小眼,就在这时候,卧室的门被敲了敲,寇桐妈的声音疑惑地传来:“桐桐你睡醒了么?刚才谁在喊?有话好好说,不要吵架。” 寇桐冷汗涔涔,干笑一声:“哦,没事妈,没吵架,我刚才洗脸的时候耳朵进水了,听不大清楚……” 然后这句话非常不自然地戛然而止了,因为黄瑾琛趁机拽住了寇桐的腰带。 黄二胖这个东西绝对有人来疯的倾向! 寇桐怒,无声地跟他较劲,争夺起自己的腰带,谁知他一松开捂住黄瑾琛嘴的手,就看见这家伙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好像准备长啸三千里,小喇叭广播让全家都知道,他们俩在房间里经历了哪些不和谐的事。 世界如此美好,流氓却如此高段,临危不变的寇医生差点炸毛。情急之下,他低下头一口叼住黄瑾琛的嘴唇,把他的话音堵了回去。 黄瑾琛乐呵呵地想,哎呀,正中下怀,意外收获。于是也不抢他的腰带了,一只手掐住了寇桐的腰,一只手拢过他的后脑,把他按在了自己身上。 寇桐妈在外面疑惑地嘀咕了两声,大意是“洗脸还能把耳朵洗进水,真是越大越长本事”之类,然后又问:“那晚上想吃什么?” 寇桐“唔”了一声,奋力挣开黄瑾琛,百忙之中抽出一秒回答他亲娘:“随便!” 寇桐妈最讨厌别人说“随便”,于是郁闷地留下一句:“烦人,那就做你最不爱吃的。” 终于走了。 寇桐明显松了一口气,绷得紧紧的身体都放松了下来。 黄瑾琛把脸埋在他胸口上,笑得直抽筋。 寇桐恨不得仰天长叹,偏偏还要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真的,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黄瑾琛把他按在腿上,一通乱蹭,寇桐掐住他的脖子晃了两下:“一会我妈来叫吃饭,你希望挑战一下她老人家的承受能力么?” 黄瑾琛委屈地说:“明明是你先挑火的,你这个负心汉,打算始乱终弃么?” 寇桐一张脸黑黢黢的,可是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于是颇为尴尬地干咳一声,狡辩:“胡说,明明是你先……” 黄瑾琛说:“我君子动口不动手,就是你先动手动脚的!” 寇桐:“……” 黄瑾琛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下/身,贱兮兮地说:“你帮我,我就保持安静,这个总行吧?” 寇桐看了他一眼:“不许出声音。” 黄瑾琛点点头,在自己嘴上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这是威胁!敲诈!寇桐一脸不爽地替他纾解起来。黄瑾琛终于不作怪了,轻轻地闭上眼睛,一只手搭在寇桐的后背上,尽管寇医生做的非常不尽职尽责,颇有草草敷衍之嫌,他还是感觉……比任何一次都好。 “寇桐……”他忽然低声叫了寇桐的名字,却不再是故意捣乱,声音压得低低的,略微沙哑,有种说不出的质感,在急促的呼吸中,仿佛在寇桐耳边脱口而出,缭绕不散。黄瑾琛放在寇桐背后的手突然抓紧了他的衬衣,指尖透过薄薄的布料贴在寇桐的后背上。 像是一声午夜梦回的时候无意识的呢喃,从心里最深的地方出来,传达到另一个人的灵魂里。 结果就是,等他们俩腻歪完,已经好半天以后的事了。 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像是耳鬓厮磨一样,黄瑾琛还抱着寇桐不肯撒手,寇桐却想了想,突然说:“这些年……你有没有见过其他从种子里出来的人?” 黄瑾琛顿了顿:“除了小时候那些见几面就被带走的同伴外,这么多年,我只见过你一个。” “因为基因排斥。”寇桐说,“转基因的小孩很难正常地长大,活下来。” “嗯。”黄瑾琛应了一声。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是人。”寇桐偏过头,看进黄瑾琛的眼睛里,伸手抹了一把他额前的头发,“也不意味着我们是和其他人不同的异类。” 黄瑾琛沉默着没吭声。 寇桐说:“我们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一样,你不用觉得……好像世界上只有我和你是同类一样。如果你愿意,可以接近更多的人,和不同人建立不同的关系,然后你会发现,其实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点和你共同的地方,可能是某种兴趣,又可能是性格或者处事的方法,某种经历的相似,或者……别的什么。” 寇桐说完,坐了起来,把几乎被解开了大半的扣子扣起来,乱糟糟的头发稍微整理了一下,弯腰捡起掉落在一边的防辐射眼镜,穿好了鞋,对黄瑾琛说:“你可以试试,我不骗你……” 黄瑾琛却突然打断他:“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更好的。” 寇桐想了想,说:“如果你叫一个人把果园最大的一个苹果摘下来,只能走单程,不能回头,他一定会一直走下去——因为后面有无限种可能性……” 黄瑾琛就笑了起来,他问:“我像是那种傻瓜么?” “我只需要判断手里的这个苹果是不是对我来说足够大、足够好就行了。”二胖骑士坐起来,随意地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懒洋洋的模样显得特别性感,勾住寇桐的脖子亲了一口,“宝贝,我不是自闭症儿童,也不是从世外桃源长大的,我知道人是什么样的,三教九流是什么样的,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 然后他神清气爽地站起来,打开了窗户,对寇桐挤挤眼睛:“通通空气,别吓着我丈母娘。” 说完,哼着小曲走了出去。 投影仪外——通宵达旦的st基地。 “这就是你想出的办法?”吴香香难以置信地问常逗,“无差别扫描后发送探测信号,然后呢?” 常逗说:“持续扫描四十八小时,寇医生能接收到的概率相当高……” 吴香香点点头:“对,你是让他自己想办法爬出来,你可真是太有想法了。” 常逗愤怒地说:“这也是一种方法!寇医生他们被困在里面一定是失去了某种操控机制!他是整个系统的缔造者,只是信息收集障碍,通过这种方法能帮他在里面定位!” 吴香香点评说:“是啊,山不过去,你就让他过来是吧?” 常逗气呼呼地看着他:“这是创意!反向思维!我敢确定你肯定没这么想过!你想怎么样,把这玩意拆了么?” 吴香香抖着山羊胡说:“我讨厌你这个光下巴!我讨厌所有智商低下的生物!” 一群加班加点的技术人员偷眼看了看这两只,心里不约而同地想:这两个到底是来搞技术的,还是来坑爹的? ……大概寇医生真的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45、第四十五章 超市 “我要去淘宝,来不来?”黄瑾琛连门也不敲,直接推开书房的门,探出个头。 寇桐扯着嗓子问:“你说什么?” 黄瑾琛无语,走过去把他开得地动山摇的音乐给关了,双手撑在他的书桌上,扫了他电脑上转个不停的小菊花一眼:“你不是说你家的隔音效果不好么?” “书房不一样。”寇桐说,“这个书房不是我小时候住的那个旧房子的书房,是我后来的家。保险柜保险墙都在,墙壁是加厚的,里面有吸音材料,做什么实验都不怕。” 黄瑾琛想到了某些不和谐的事,上下打量了一番书房,搓了搓手,“嘿嘿“笑了两声:”是么,墙都是加厚的啊……” 还没等他说完,寇桐的屏幕上就一下跳出了四页的分析结果,尖叫了一声,风扇狂转,黄瑾琛定睛一看,只见满屏幕的妖魔鬼怪,除了诡异的符号他基本都认识——就是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可连在一起就完全不知道它写了什么了。 他崇拜地看了一眼寇医生,后者正毫无阅读障碍一样一目十行地往下扫。 黄瑾琛用屁股拱了他一下:“你会几个星球的语言?” 寇桐眼睛没离开屏幕,嘴里说:“精通月球的火星的和m78星云的,北斗星七颗我会四颗,另外三颗两颗初学,一颗正在备考四六级。” 黄瑾琛就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撑在桌子边缘上,趴在寇桐身上,凑到他耳边说:“哔哔——尼巴布巴布咕噜秃噜邦!” 寇桐笑着偏头扫了他一眼,非常配合地说:“哔哔——不拉不拉邦布鲁。” 黄瑾琛想了想,在他侧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转化为地球模式:“你答应啦,就这么定了!宝贝你真好!” 寇桐心里又有了不祥的预感:“我答应什么了?” 黄瑾琛说:“我刚才说要不我们今天晚上在书房来一发,你想叫多大声就叫多大声。你说一发必须不够啊,不通宵不过瘾嘛。” 寇桐:“……” 黄瑾琛得瑟地笑。 寇桐木然地把目光移动到屏幕上:“二胖同志,认识你以后,我才明白,什么叫‘人生愁恨何能免’。” 黄瑾琛装傻:“啊?没听懂,要不咱继续说咱家乡m78星云的话?” 寇桐:“……没什么,我夸你是个人才。” 他说完,已经把计算机给出的分析报告看完了,伸了个懒腰,往后一靠,骨头发出“咔吧”一声脆响,自从他摔断了腿,又经历了一系列的事,已经很久没有锻炼过了,感觉整个人都缺钙了。 “分析得怎么样了?”黄瑾琛用胳膊肘按住寇桐的肩膀,让他趴在桌子上,手上不轻不重地给他按摩起来,“我说你不行啊寇医生,才多大的人这就老胳膊老腿了?” 寇桐“哎哟”一声:“舒服,左边左边,嗯……我不能跟你这种禽兽比,不是一个品种的,我是衣冠禽兽。” 黄瑾琛感觉寇桐这个人最大的好处之一,就是比较有自知之明。 寇桐闭上眼睛,慢吞吞地说:“我做出了二十六个参数,正在理顺他们的关系,看看能不能算出一个最终方程,但是估计应该没问题——啊……轻点轻点……嗯……好多了——利用已经存在的模型,我看看能不能通过建立一个坐标,把它套进去,一个一个试,能行就省事了。” 黄瑾琛问:“这回没压力了?” “有。”寇桐说,“不一定能做出来,到时候我再想其他的办法。” “那你胳膊上的伤呢?” “没再好,也没再变坏。”寇桐说,“哎哟,好舒服,二胖我爱死你了。” 黄瑾琛说:“以身相许!” 寇桐一口答应:“行。” 黄瑾琛用胳膊肘重重地在他背上压了一下,声音却低了下来:“没跟你开玩笑。” 寇桐半睁开眼,看了他一会,说:“好吧,那也可以试试。” 黄瑾琛问:“你不是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么?” 寇桐笑了起来:“我的窝边太小,将来出去了,肯定装不下你这种……重量级吨位的草。” 黄瑾琛在他腰上狠狠地掐了一把:“你这是羡慕嫉妒恨。” 寇桐腰上弱点很明显,属于被别人抱一下都要适应很久的超级怕痒形,立刻从椅子上一蹦三尺高,黄瑾琛鄙视地看着他:“就你这样,也能混成个一?果然这年头靠嘴也可以么?” 寇桐怒:“那是因为你这种扛鼎的红牛男已经不流行了!” 黄瑾琛自信满满,一点压力也没有地抬了抬手臂,亮了一下肌肉,然后用挑衅的目光看了一眼寇医生的长胳膊长腿,伸手蹭了蹭下巴,非常欠揍。 然后他在寇医生炸毛之前勾住他的肩膀:“走啦走啦,你都快和你那保险柜里的小锅炉一样长蘑菇了,我要补充军火,跟我去一趟超市。” 寇桐被他连拉带拽地拖出去了,回头想了想他那句话,总感觉有点不对劲。 去超市补充军火什么的,真是…… 一开门,正好姚硕带着一个小笔记本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他们俩勾肩搭背的模样,本能地皱了皱眉:“过去我带的人里,从来没有你们这么散漫的。” 黄瑾琛翻了个白眼,拍拍寇桐的肩膀:“来,宝贝,亲一口给老首长看看西洋景。” 寇桐捂脸,预感这两位之间,有某种来自极端自律完美主义和自由散漫无法无天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他只得用手掌把黄瑾琛的凑过来的脸隔到一边去,露出一个温和正经的笑脸问:“我们正好要出去一趟,您一起么?” 姚硕挑了挑眉,过了两秒钟,点头说:“好。” 然后回屋披上外套,率先走了出去。 黄瑾琛在寇桐屁股上掐了一把,拧——叫你多嘴。 寇桐保持着略微有些僵硬的笑容——天地良心,我其实真的……只是客气客气。 三人行必有灯泡——黄瑾琛看着在前面走得笔杆条直的姚硕直磨牙,心想这是第一次谈恋爱呢,跟谁谁一起逛逛街,拉拉小手,聊聊风花雪月多好,来这么一位,连他那废话篓子一样的大宝贝寇桐都沉默了,姓姚的何止灯泡了,简直是大红灯笼高高照! 三个人带着比上坟还要沉重、如丧考妣一样的气氛,到了黄瑾琛说的那个神奇的超市——它在糖果街的尽头,那里有一条非常非常窄小的过道,只能供一个人勉强侧身过去,被周围花花绿绿的糖做的植物挡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封死了的。 寇桐看了两眼:“还真是曼曼的投影。” 姚硕回头看了他一眼,寇桐立刻汇报一样地解释说:“小姑娘生来异类,和周遭所有格格不入,就像是这条光怪陆离的街道,她在外面的时候,即使不说话,也一定不停地在用某种她认为可以的方法,试着和别人沟通的,只是一直被忽略,从没有被理解。” 姚硕脚步顿了顿,钻了进去。 寇桐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有些人就是像姚硕这样的,非常善于用自己的情绪绑架周围的人,非要把大家弄得都极不愉快,时间长了,如果是性格软弱的人,就会下意识地一直关注他的反应,小心翼翼地规范自己的言辞,事事揣摩他的反应,顺着他的意思走。 根据姚硕的记录,以及从别人那里了解到的信息,寇桐知道姚硕其实是一个懂得社交技巧的人,那他现在这种表现,多半是故意的了——他因为压力而察觉自己的无力,一点点的完美主义人格倾向和极强的自尊心,他会不承认这种无力,转而通过其他的方法寻求控制欲。 人……有的时候真是一种不大可爱的东西。 寇医生不是神仙,即使再专业,在整天和老姚朝夕相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中,也会产生那么一点不愉快的情绪,虽然很快被压下去——但它依然存在。 小路的尽头,是一闪小门——真的非常小,大概只能让小孩子通过,成年人必须弯下腰,才能费力地钻进去。 钻进去以后,果然是个小超市,黄瑾琛一回生二回熟,欣赏着其他两个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鉴于收银员,他……或者她或者它,居然是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大猩猩。 大猩猩手里拿着一张报纸,鼻子上还夹着一副眼镜,一副文化人的模样——虽然报纸拿反了。 黄瑾琛自己进去补充装备了,寇桐随意地在里面逛着,感觉自己果然是没什么想象力,活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大猩猩收银员抬头看了他两次,寇桐感觉自己好像从中看到了赤/裸裸的鄙视。 然而他忽然看见姚硕迟疑了一会,拿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枪,标签上有小孩子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大象克星。 寇桐:“……” 完全不知所云。 姚硕拿起那只小水枪,表情却柔和了一些,好半天,他才不知是在对寇桐、还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儿子小时候特别喜欢这玩意,天天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他妈后来都给他扔了,那小子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 寇桐没出声,默默地听着。 “后来我偷偷给他买了一把,被他当宝贝似的藏了起来,就跟这个差不多……”姚硕似乎想要笑一笑,可是脸上浮起了一点笑意,飞快地又黯淡了下去。 然后他意识到了什么,若无其事地把水枪放回原处,恢复了严肃,对寇桐生硬地转换了话题:“现在我们等于是解决了两张牌,但是我查了一些材料,不说别的,所谓的‘大阿尔卡纳’就有22张,其中有‘月亮’‘太阳’‘星星’‘力量’这样让人感觉匪夷所思的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寇桐想了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对神秘学一窍不通,现在也只能指望您了。” 对他这种推卸和废物,姚硕一反常态地没有进行攻击,过了一会,才说:“我试试。” 寇桐嘴角翘了一下,又忍住了,尽力保持着严肃沉重的表情。 黄瑾琛很快挑好了他要的东西,一辆小推车装得满满的,往大猩猩面前一放。大猩猩连头也没抬,随手端来一个小筐,黄瑾琛就把钱塞进去,交易过程也非常严肃沉重——好像他们俩都知道应该收多少钱似的! 然后大猩猩找了个大麻袋,力大无穷地把小推车的东西都倒了进去,交给黄瑾琛,后者就像一只没毛的猩猩,把大麻袋给扛到了肩上。 寇桐目睹了这一幕,嘴角终于又忍不住翘了一下,用了更大的力气,又忍住了,跟着刚刚补充完军火的黄瑾琛从原来的小门处钻了出去。 就在他们从糖果街往旁边转到正常的街道的刹那——又出事了。 46、第四十六章 选择 寇桐家住的是老楼, 虽然也算紧靠闹市区,却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 从最近的主干道到他家里,要穿过好几个窄小的巷子。 不幸的是, 很多鬼故事也是这样开头的——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一个男/女/老人/小孩走在一条窄而长的小巷子里,巷子里的路灯坏了,在他头上闪了闪,突然!灯灭了……小巷子伸出响起一声尖叫,好像夜猫垂死的叫声…… 到了人品总是为负的寇医生这里,这个故事变成: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三个男人走在一条窄而长的小巷子里, 巷子里的路灯不知道坏没坏,因为压根没开……咳咳,突然!走在最前面的黄瑾琛脚下一声脆响,他敏锐地停下脚步, 只见被他踩在脚下的石板居然裂开了。 三个人同时愣了一下, 面面相觑。 寇桐大声地叹了口气,拍了拍黄瑾琛的肩膀:“二胖,再不减肥我可不要你了,我只是个穷打工的,没钱天天换地板。” 黄瑾琛抓狂抗议:“我就不应该相信这个城市的基础设施建设!” 姚硕呵斥说:“嘘!别出声!听。” 只听底下传来一片“嘎啦嘎啦”的声音,随后顺着黄瑾琛脚下的裂缝,小路上面铺的石板居然就这么一路裂了出去, 黄瑾琛嬉皮笑脸的表情立刻严肃了:“躲开!” 三个人反应都不慢,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就先后攀上了旁边的窄墙,惊异不定地看着地上裂开的大口子。 它就像是一个活物一样慢慢地从地上蔓延出去,在顶端开了岔,然后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黄瑾琛和姚硕同时抬头看了寇桐一眼,发现寇医生正以一种非常不雅的动作蹲在墙头,托着下巴,盯着地面上的大裂缝思考。 “裂开的地面,分叉……”寇桐皱皱眉,“这个代表了什么?” 黄瑾琛非常不理解地问:“有事为什么不能说事,弄这一大堆神神秘秘,怪里怪气的东西,有意思么?为什么世界上要有什么符号学或者神学的存在?研究这玩意的人是真没别的事好干了么?” 寇桐想了想,用一种黄瑾琛能理解的方法说:“因为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总有一些事不能说太细,你懂的。” 黄瑾琛撇撇嘴,开始翻他的大麻袋,然后从里面摸出了一个溜溜球一样的东西,上面还挂着标签,仍然是小孩子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不怕鬼”——还挺符合立意。 “我拿这东西试试。” 黄瑾琛三下五除二撕下了包装,把小球从墙上扔了下去,小球砸在地上,成功地反弹了起来,好像火车上卖的那种十块钱一个的小玩意一样,里面开始闪光,发出“嘀嘀”的声音,然后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说:“我不怕!气死你!我不怕!气死你!” 姚硕一脸才不忍赌的表情,寇桐抬头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假装不认识旁边这个坑爹货。 “哎哎,快看,那个球开始滚了。”黄瑾琛唯恐天下不乱地补充了这么一句。 只见那个球在地上蹦来蹦去,好像有个人在后面操作似的,一蹦一跳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细声细气地嚷嚷着“我不怕气死你”之类,光芒万丈地奔着裂缝分叉的地方去了,然后在分叉的点上蹦起来没完,只见地面上突然长出一条小小的细芽,然后那细芽突然壮大了起来,一下子把这个傻球给顶到了一边去。 黄瑾琛忙一抄手接住了它,小球在他手里发出一声抽噎的声音:“……我不怕……” ……还挺智能。 交叉点上的植物小芽肆无忌惮地拉长生长,然后在一分钟以内变成了一棵大树,好像要在刹那间把生长发芽繁盛衰败死亡演个遍似的。 树上挂满了苹果,然后一条树枝卷了起来,分出头和身体,眼睛鳞片,以及一条飞快吞吐的信子——变成了一条蛇,最后树梢上长出了十二片金光闪闪的叶子,随后一切终于又归于沉寂,变成了静止的样子。 寇桐偏头看向姚硕:“大白天不可能见鬼,怎么样,这是哪张牌,您看得出来么?” “苹果和蛇……这个应该是圣经里传说的智慧树。”老姚说,“十二片叶子应该是代表黄道十二宫……有一个版本的塔罗牌里,‘恋人’那张牌上出现过这些东西。” “恋人?”黄瑾琛一愣,“那也是一张牌么?” “恋人代表了选择。”姚硕皱皱眉,“据说树上的苹果和蛇分别代表了‘智慧’和‘欲/望’,还有一种说法,说恋人牌上的选择是‘美德’和‘欲/望’,源自于中世纪新柏拉图主义的思潮,有一种脱离物质到达精神的倾向……” 黄瑾琛说:“这不是有病么,没有物质哪来的精神?我怎么感觉这一套和那个什么……什么程朱理学那个‘去人欲’‘存天理’差不多?” 姚硕听到前半句,本来想讽刺一下这个扛枪汉子的不学无术,听到后半句,心想他还知道这个? 就听见黄大师对这个思潮做出了自己的评价:“意思就是叫人拴紧裤腰带活着嘛,一方面吃不饱,一方面不能随便睡老婆,不是放屁么……” 姚硕感觉,自己再跟这个人说话,就是对自己智商的侮辱。寇桐憋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也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黄大师真是……高见。” 黄瑾琛得意洋洋地笑了两声,指了指他们脚下这棵结水果还结蛇的树说:“那这个怎么办?” 寇桐想了想:“不然我们试试,能不能绕过去……”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这棵长在人间的山寨版智慧树后面“长出”了两道墙,并且越来越高,好像传说中的巴别塔一样,要一直捅到天上,分别位于两个分叉的尾部。 寇桐叹了口气:“我知道了,答案是不行。” “那就选。”黄瑾琛从树上跳下来,扛着他那搞笑地大麻袋,大声地对智慧树说,“我选欲/望。” 寇桐在墙头上,惊奇地看着他,感觉这个男人真的是又直白又自我,完全不理会主流审美观,我行我素,有种“老子乐意,管得着么”的横行无忌。 他身上既有一击必杀的冷静,也有这种放诞不羁的肆意,而它们竟然毫不冲突地混合在这么一个男人身上,寇桐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被这个男人吸引了。 他忍不住问:“怎么不选智慧,聪明一点不好么?” 两堵竖起来的墙倒了一堵,一条小蛇从树上爬下来,好像在前面引路一样地爬了出去,黄瑾琛回头对寇桐说:“智慧干什么用,不顶饱不顶暖,你没听说过‘智障儿童欢乐多’么?” 这个有道理! 寇桐立刻被说服了,也紧跟着从树上跳了下来,然而树上却落下一堆小蛇,堵住了他的去路,黄瑾琛前脚迈过那道倒下的墙,后脚那墙就自己升起来了。 寇桐问:“我也选欲/望,不可以么?” 蛇群让出了一条路,通往“欲/望”的那一段墙再次倒下,然而那边却没有黄瑾琛。寇桐心里顿时一沉——这张塔罗牌在利用选择把他们分开,他回过头,想和姚硕说话,然而脚下突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一条火舌从裂缝的地方升起,腾起的温度烫得寇桐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生疼,只得往后退了几步。 然后火舌消退了——一道墙挡在了他面前,姚硕也被隔在了那头。 寇桐回过头去,一面是墙,一面是一个深深的小巷子,不知道要通往什么地方。 他忽然有点没底,在那里站了一会,最后叹了口气,摸了摸裤兜,从里面掏出了一个水枪——就是标签是“大象克星”的那一把,黄瑾琛付完帐以后,他顺便跟着把一个一块钱的纸币也塞在了猩猩的筐里,算是“买了”它。 可是一把水枪够干什么的? 寇医生欲哭无泪,他只是个比一般技术宅稍微强一点的技术微宅,居然打副本连个武器包都没有,直接光溜溜地就让他上阵了。 到现在,寇医生才明白,什么叫“手无寸铁”。 47、第四十七章 恋人 寇医生抬头望了望天光, 感觉前途渺茫,然而他毕竟是乐观的, 因为下一刻,他就对比起了自己和姚硕, 一想到那个老家伙连把水枪都没有,心里就很平衡了。 大象克星——寇桐把标签撕掉,心想这名字听起来挺霸气,但愿功能也霸气。 寇桐顺着窄路不慌不忙地往前走,活像个游手好闲的游客一样。然后他走到了尽头,找到了另一个岔路口—— 寇桐停下了脚步,修长的手指伸进水枪的扳机那里, 把轻巧的水枪绕着手指转了一圈。 选择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 没有选择的时候痛苦,有选择的时候也痛苦。有一些经济学家为了让它看起来更容易被人类理解,提出了所谓“机会成本”这个概念。 走上一条路的成本,就是放弃另外一条路。 寇桐认为这个很有道理, 这就是选择的痛苦之处——选对了不加分, 选错了倒扣分。不管怎么选,前途都是未知,都有很大的可能性要后悔,或者……有可能殊途同归。 大概一个人是不能占用太多社会资源的,按照一些男人的想法,三宫六院七十二宫妃应该是极致梦想了,可是嘉靖皇帝不是照样差点让宫女给勒死么?对于一个天天晚上要翻牌子, 打算休息一阵子都会被各路人士怀疑有问题地皇上,仔细想想,其实跟鸭子也没什么区别。 前途未卜时迷茫,前途多样时也迷茫,因为谁都不能分/身,再怎么牛的人,也不可能走出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路。 寇桐站在原地,往左右两边分别看了一眼,感觉哪边都是前路艰险——他的左手边是一条干干净净的小路,两边有翠绿色的藤蔓植物延伸出来,上面开着不知道什么品种的花,活像是野外婚礼现场新人要并肩一起走的那条长廊一样,非常好看——当然,美中不足的是尽头站着秦琴。 而他的右手边,则像是为了阐述“天堂和地狱只有一线之隔”一样,连阳光都照不进来,黑得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寇桐往那边忘了一眼,感觉到里面吹过来的阴冷的风。 寇桐缩回了脚,冲着秦琴的方向挥了挥手,问:“说话行么?不隔音吧?” 秦琴看他的表情依然是那副饿鬼盯牛排的模样,有种病态而疯狂的执着,没有表情的脸上显出某种暴风雨前的宁静一般的压抑。 “可以,”她点点头,“我听得见。” 寇桐微微歪了歪头,问:“你不能过来么?” “不能,”秦琴说,“这是恋人的规则,只有站在岔路口的人才能选择要走哪一边,只能是你过来,我走不过去。” 恋人的规则——按照老姚的理论,塔罗牌有自己的规则,秦琴熟悉这些东西,她的偏执让她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她在这个意识投影的空间里暂时没有能力超越这些规则,然而等到她愈加愤怒、挫败而疯狂得无所顾忌的时候,她就会无视一切的道德和规则——哪怕这是她自己制定的。 那也就是她失去对所有的牌的控制的时候。 寇桐用食指搓了搓下巴。 秦琴对他伸出一只手:“来,你过来,到我这里。那天是我不对,我以后不会再乱发脾气了,我也不怪你弄坏了我的两张牌,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跟我走吧。” 寇桐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她,又问:“那你说说看,这张牌的规则是什么?” “是内心深处的选择。”秦琴说,“你每走过一个岔路口,就会面临一个心里的两难选择,越往前,这个选择就越逼近你心里最深的地方——不过你放心,我马上就会收回这张牌的。” 寇桐挑挑眉,于是他自己现在的选择组合就是——秦琴和痛苦? 显然,无论是内心深处还是内心浅处,寇医生都百分之百地确定自己没有这种蛋疼的想法,绝对是秦琴这姑娘深信不疑,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牌上产生的结果。 他于是抬起头,靠在分岔点旁边的矮墙上,摸出一根烟,用手拢了一下,挡住了来自右边的小阴风,点着了它,沉默了片刻。 这使得男人惯常温文的脸上染上了一种说不出的痞气,眉眼微微垂下,就像是压住了一片不足为外人道的玩世不恭。 “秦琴。”等到一支烟快抽到底,寇桐终于说话了,“我始终记得自己的职业是什么,我同情被送到我这里,或者别的同行那里的任何一个病人,我也知道,有些时候,会做出不可理喻的事并不是他们的错,我是个医生,有责任迁就病人。” 他嘴角微微牵扯,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冷笑,然后把烟头捻灭在墙上:“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就是个让人随便搓揉的面团,无下限包容凡人的圣母。我这一辈子,死死活活的事都经历过不知道多少件,要是就这么让你一个小丫头拿捏住了,说出去将来也没脸活着了。” 他说完,不慌不忙地把手插/进外衣兜里,转身就往另一条路走去。 就在寇桐走上另一条路的刹那,身后的地面就自动长出高墙来,封死了另一面——大概秦琴忘了说,恋人这张牌里面的规则还有一条:买停离手,不得悔牌。 结果帅完了的寇桐第一脚就迈进了一个大沼泽一样的坑里,寇医生沉默了两秒,弯下腰把陷进泥巴里的小腿像拔萝卜一样地给拔了出来:“他妈的!” 他金鸡独立站在原地,摸了半天摸出了打火机,打着了以后往前边一照——只见他正前方是一个巨大的沼泽,上面不时还咕嘟咕嘟地冒个泡,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爬出来一样,左边是一具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尸骨,整个一条路都冒出一股阴沉的鬼气,好像鬼屋现场一样,一只蝙蝠在他小小的火光照耀下冲天飞起,露出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 再往前,是一眼看不到底的密林,荆棘丛生,阴凉的风从险恶的植物里穿梭而过,模拟出仿佛某种野兽嚎叫一样的声音。 面对此情此境,寇桐沉默了一会,突然转身,死命挠墙:“我错了我错了,妹子我一时嘴贱,没看出红粉骷髅和真骷髅之间的区别,你放我回去再选一次吧,我肯定选你不商量啊啊啊……” 冰冷的墙没有动静,寇医生蔫了,在地上顿了一会,借助他小小的打火机和沼泽上浮起的水泡,高难度地顾影自怜了一会,感慨了一声:“红颜薄命啊。” 沼泽险恶地冒了两个泡泡,作为回答。 寇桐从旁边捡起一根大腿骨,彪悍地在旁边垂下来的一棵大藤上敲了敲,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寇桐眼疾手快地一缩手,一道屎黄屎黄的影子闪过,只见藤上冒出一条蛇地脑袋,盘成一坨,正伸着脖子,以一种随时准备攻击的造型跟柔弱的技术宅寇医生大眼瞪小眼。 “看什么看……”寇桐小小地往旁边移动了半步,“没见过帅哥么?” 大蛇真心没见过帅哥,在树上晃了两下,猛地以一种捕食者的凶狠向寇桐扑了过来,寇桐目光一沉,极快地往旁边侧了一下身,随后他手上的大腿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准头敲中了大蛇的七寸,利落地卷起这畜生丢到了沼泽里,看着它们一起挣扎,然后被黑色的怪物吞噬了。 寇桐面无表情地卷起裤腿,拨开大蛇栖身的藤蔓植物,从后面几近枯死的大树上掰下了一根长长的树枝,非常熟练地开路,往前走去,像是一个义无反顾地走上某条不归路的旅人。 寇桐对付野外危机其实非常有一手,毕竟作为一个总是在别人用得到他的时候找不着人的游医,他有着丰富到别人无法想象的游历经验。 他上过雪山,近距离地和冰川做过亲密接触,失足掉进过海拔四千多米的湖水里,跟一帮小青年骑自行车穿越过大片的高原无人区,钻过原始森林,在金三角迷过路,稀里糊涂地找人借宿,住了半宿发现不对劲,才意识到是住到了毒贩子家里。 知道天高地迥,他却没有觉出宇宙无穷,反而愈加天不怕地不怕地不着调起来。 怎么办呢?闲下来的时候,寇医生也假装焦虑地这么想过,老这样下去,娶不着媳妇是一方面,说不定哪天,也许死翘翘了也没人知道。他曾经怀疑过,是不是多年前种子在他身体里植入的基因破坏了他掌管恐惧的那根神经线,后来用脚趾头想了想,就明白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那是为什么呢? 或许是自己太好奇了,寇桐想。 他经历过很多好的事,也经历过很多不好的事,但是依然对世界上的一切保持着高度的好奇,好像是一个冬天过后,第一次从树洞里钻出来的松鼠一样,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看见什么都想去看个究竟。 也许这种异于常人的活力,才是基因转移真正留给他的东西——他感觉自己就像风一样,一刻也不能停下来,风停下来就散了,他如果停下来,就会发现其实自己一点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无所不能。 会发现……他所有的时间,其实都停滞在了十岁那年的深秋……一想到这里,寇桐就干脆地截断了自己的思维,以免做出什么有辱斯文的事,专心致志地走在萧疏恐怖、好像黄泉一样的路途上。 然后荒腔走板地哼起了黄瑾琛的手机彩铃,听得连蝙蝠都疯了,飞快地逃之夭夭。 48、第四十八章 大象克星 他沿途干掉了三条蛇, 一只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吸血蝙蝠,没留神脚底下, 制造了一条三条腿的蛤蟆,两只脚各有一次陷进泥里的经历, 现在它们看起来对称了。 中间躲闪不及,还被一个不知道有什么食人属性的植物藤蔓卷起来过,这个过程很精彩,寇医生感觉就像是坐了一次游乐场里的“翻天覆地”一样,可惜这一项娱乐设施安全系数不高,到最后如果不是他果断抱住这根管扔不管接的大藤蔓,说不定就死于重力了。 然后他发现……千辛万苦之后, 是另一个供人选择的分岔口。那一瞬间, 寇医生心里顿时涌起无限的苦逼,简直说都说不出来。 只要路没有走到尽头,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选择,他就必须要不停地走下去。 如果说, 杀死未知的力量是绝望的永恒之地, 那什么玩意能干掉选择呢? 寇桐这回没急着看他的选择,而是一屁股坐在了分岔路口上,把已经看不出原来长什么样的鞋脱下来,非常不雅观地往下拍泥,一边拍一边琢磨。 想了半天,也只想到一句“殊途同归”而已,如果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就会遇到无数个岔路口,他需要做的选择题是无穷无尽的。 而且如果秦琴提供的信息是真的,这些选择会慢慢深入他的内心,寇桐做贼心虚,知道自己的内心并不如表面光鲜强大,心平气和的时候或许可以,可是现在……他低头看了一眼因为刚才的一路,又开始渗血的小臂,叹了口气——感觉在想出办法之前,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 寇桐靠在墙上,头上依然是阴沉沉的天空,背后传来各种诡异的声音,他再次摸出烟盒,点了根烟,伸长了两条腿,光着脚,鞋扔在一边,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 每个人都会有烦躁的时候,对于寇桐而言,这一点他和黄瑾琛很相似,大概早年种子的经历,他们都格外的讨厌被束缚——具体表现在寇医生的东跑西颠,和黄大师的惊世骇俗上。 而现在,寇桐的感觉就像是被捆在了一个又一个的箱子里——投影仪是一层,恋人牌居然又给加了一层。 不过这点烦躁很快被他刻意调整呼吸和放缓动作压下去了,百无聊赖中,寇桐开始摆弄起身上唯一的武器——小水枪来了。 为什么这玩意叫大象克星呢?寇桐想着,对着自己对面的空气开了一枪,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水柱立了起来,隐隐约约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大象,在可怖阴沉的黑暗中欢乐地原地奔跑了起来。 寇桐本来也没抱很大的希望,看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如果出去了,他决定以后一定要多和那位深藏不露的猩猩兄弟多交流一下感情,美好的东西总是能治愈人的。 水枪打出这么一个小东西以后,上面就有一个小屏幕亮了,上面弹出了几个选项。有“老鼠”,有“猪”还有“绳子”。 寇桐对准大象选了“老鼠”,又一道水箭喷出去了,变成了一个小老鼠的形状,原来欢乐奔跑的大象脚步一顿,像是突然刹车,然后吓得整个身体都变形了,飞快地往反方向飞奔而去,小老鼠跑得更快,一下就钻进了大象的鼻子里。 然后水花爆开,浇得寇桐一身都是,大象和小老鼠都不见了。 寇桐突然来了一点玩乐的兴趣,他那不分时间场合的娱乐精神再次战胜苦逼的心情,主导了寇医生这个人,他开始挨个尝试水枪给出的选项。 “猪”就是突然一道水刃,把大象的鼻子给割断,于是大象就变成了一头猪。“绳子”的选项则是按下以后,大象的鼻子会像绳子一样地被打城一个节,水团开始百般纠结,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最后结果仍然是水花爆开。 寇桐自娱自乐地欢乐了一会,突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绳子和……打结? 他慢慢地抬起枪口,对着自己头顶上的一根树藤射出了一个“绳子”指令,然后看着它好像被什么刺激了一下,一激灵,随后像大象的鼻子一样,慢慢地打成了一个节。 这个靠谱! 寇桐迅速坐起来——按照恋人的规则,选择了一条路,另一条路自动关闭,那么只要让被选择的那条路像大象的鼻子一样打成一个节,那就会自然走回到先前的岔路,由于另一条路已经关闭,选择也就不存在了。 寇桐简直想仰天大笑三声,决定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带曼曼去吃一顿冰激凌火锅,必须点两个,吃一个打包一个! 他吹着口哨从地上爬起来,蹬上鞋子,随便对准右手边的选择,射出了一道“绳子”命令。 地面传来震动的声音,寇桐心情愉快地看着笔直的道路像是被打结的绳子一样弯了起来,于是他迈步走了进去,欣慰地听见身后传来高墙升起的隆隆声。 方才的凄风苦雨被一墙之隔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前方微微有了光亮。 寇桐心情愉快地往前走,他知道,当他下一次回到这条岔路口的时候,就是恋人牌的规则被打破的时候,不管这条路的选择是什么,只要那么一小段就可以…… 这个时候,寇桐突然看清了不远处那一点光亮中放了什么东西,他抬起的脚步就好像再也放不下去了一样。 那里是一个小小的医药箱,上面的盖子敞开着,里面只有一个速效救心丸和硝酸甘油的空瓶子。 它们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是一双空洞洞的眼睛。 那一刻,寇桐手足冰冷,每一秒在他面前都好像被拉长拉长再拉长,他整个人都像是被冻成了一尊人像。 突然,寇桐闷哼一声,一把握住手臂上的伤口,那在黄瑾琛小心料理下本来已经有愈合趋向的伤口好像被什么人用刀使劲划了一下似的,伤口骤然变得深可见骨,血很快就从他的指缝之间冒了出来,顺着他筋骨分明的手背滴到地上。 “我……现在需要出去,对……我要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他脑子里木然地出现了这一句话,然后就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行尸走肉地往前走了出去。 流下来的血就洒了一路。 恋人牌的规则毫无预兆地失效时,黄瑾琛发现自己其实就站在原来那条小路,往前走了没有几步,他挑了挑眉,不知道是他两个同伴中的哪一个这么神通广大,破坏了“恋人”的规则。 黄瑾琛放下手里的枪,一转头,就看见姚硕在另一边,那个疯婆娘秦琴在更远的地方,正仇恨地看着他们,寇桐背靠在墙上,站在路口。他立刻眉开眼笑地扑过去:“桐桐宝贝我跟你说,我刚才看见一排你在我面前跳脱衣舞嘿,我想也没想就飞奔过去了,结果……” 他的脚步突然停顿。 寇桐的外衣衣角已经被血打湿了,猩红一片。 “寇桐?” 寇桐极缓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散得收不回来,然后他的身体晃了晃,突然一头栽了下去。 黄瑾琛感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同时停顿了一下。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接住了寇桐倒下来的身体。他本能地调转枪口,指向了在不远处漠然地看着他们的秦琴。 姚硕被他们俩吓了一大跳,想也没想,立刻扑上去按下了黄瑾琛的枪口,几乎就在他按偏枪口的同时,黄瑾琛扣动了扳机,子弹在姚硕的干扰下打偏了,击中了秦琴旁边的墙壁,弹了起来,贴着她的身体落到了地上。 黄瑾琛抬头看了姚硕一眼,那眼神几乎叫姚硕头皮一麻,他一把揪住黄瑾琛的领子,吼了一声:“你想谋杀么?出去想吃牢狱饭么?” 黄瑾琛的两颊咬紧了,杀意像是凝成了实质,直指挡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 姚硕攥着他领子的手情不自禁地就松了,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然而到底还是脸色惨白地忍住了,他指着黄瑾琛怒骂:“你他妈是什么身份?你怎么不想想你是什么人?你是土匪还是毒贩子,说打死人就打死人?你肩膀上扛得肉球是夜壶么?!” 一声尖啸从空中传来,一个鸟人一样的女人从上面飞了下来,一把拉住秦琴的手,把她从地面上拉了起来,往天空飞去。 姚硕敏锐地发现黄瑾琛拿着枪的手一动,立刻不知怎么的福至心灵,冲着他的耳朵嚷了一句:“投影仪是寇桐做的,出了事故也少不了算他个连带责任,要是里面死了人,你想连累死他么?!” 黄瑾琛的目光盯着秦琴飞走的方向,他的目光始终平静无波,看着她们就像是看着什么死物一样,直到她们消失在视线之外。 姚硕赶紧趁机检查了一下寇桐这个祖宗到底是怎么了,发现他除了胳膊上的伤口恐怖了点,卷起的裤腿下面露出的脚踝微微有些擦伤之外,就好像没有别的外伤了,只是脸色不好看,但呼吸还算平稳,于是终于放缓了声音,对黄瑾琛说:“还是先带他回家吧,看看需不需要送医院,或者……” 他这话没说完,黄瑾琛就收回目光,对姚硕点了点头,把枪塞在腰间,弯下腰抱起寇桐,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他的姿势,抱着他大步往回走去。 姚硕看了看黄瑾琛扔在一边忘了管的大麻袋,纠结了片刻,只得叹了口气,自己捡起来扛在肩膀上,跟了上去。 49、第四十九章 梦魇 等寇桐醒过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家里了,他全身被紧紧地裹在被子里, 有点热,就无意识地挣动了一下, 又被人按住,黄瑾琛在旁边小声说:“你发烧了,别动,别走了热气,我去给你找点水来。” 寇桐脑子里像一团浆糊一样,于是毫无异议地“嗯”了一声,躺了回去。 黄瑾琛出去和谁说了句什么, 然后端了杯温水进来, 自己先试了一口,才抱住寇桐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给他喂下去。半杯水下去, 他又从旁边拿过了一个小瓶子, 低声说:“把药也吃了吧,你妈给你打了一针消炎的。” 寇桐沉默了一会,才慢半拍地说:“……她以前是护士。” “嗯。”黄瑾琛看着他吃完药,才把水杯放在一边,轻手轻脚地叫他躺好,“你先睡一会吧。” 寇桐皱了皱眉,浑身酸, 从骨头缝里往外冒酸水似的,什么动作都觉得不对劲,好多年没生过什么病了。 “二胖,”他说,“我难受。” 他声音微哑,略带鼻音,中气不足,听起来居然有点软绵绵的。黄瑾琛轻轻地笑了起来,双手撑在他的两侧,低下头,就像是要和他额头相抵一样,他问:“你是在撒娇?” 寇桐想了两秒钟,果断承认了:“嗯。” 黄瑾琛翻身上/床,挤到他身边,隔着被子搂住他:“行,那我抱着你睡。” 这是什么烂主意……被他连着被子囫囵一捂,连身都翻不了了,不是更难受么,寇桐眼皮有些重,但是依然侧过头去,睁着烧得微微有些血丝的眼睛表示抗议。 黄瑾琛却把脸埋在了他的肩窝上,没有接收到这个信号,过了好一会,才闷闷地说:“我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教官就说我是个天生的狙击手,在扣动扳机确认人死的整个过程里,血压心率和呼吸全都保持平稳,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我的表情有点奇怪,一边夸我,一边又很沉重,好像觉着我这人残杀起同类来像切萝卜似的,有点反社会倾向。” “其实我也觉得我有点反社会。”黄瑾琛说,“当然,我平时不想炸政府大楼,也不想拿着枪等在路边,双数干掉单数放走什么的……包括在乌托邦里做卧底的那些年,接到什么命令,我就执行什么,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欺骗别人感情,一点也不觉得紧张、内疚、矛盾痛苦什么的。我一直觉得……我不是正常人。” 寇桐眉眼柔和了下来,想抽出手拍拍他的头,可是被黄瑾琛按得死死的,一根手指也拿不出来。 黄瑾琛抱着他的手越来越紧,乃至于透过厚厚的棉被都让寇桐有种勒得慌的感觉,男人的身体甚至微微颤抖起来:“但是你刚才吓死我了……你他妈吓死我了!” 寇桐心里突然狠狠地抽动了一下,他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那有如实质的、炽热但隐而不发的感情,不是逢场作戏,不是暧昧调/情,是真真实实的……感情。 一万句精心准备的甜言蜜语,大概也比不上歇斯底里时低声咆哮的那一句“你吓死我了”。 寇桐被烧得迷迷糊糊,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有些百感交集,酸甜苦辣都混成了一锅,沉甸甸地灌在他心里,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也只有不再挣动,靠在黄瑾琛怀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下去。 这一回,他睡得就不太安稳了,乱梦一团,愣是有点不知今夕何夕,好像醒着,又好像怎么也醒不过来。 半个小时以后,大概是热,寇桐开始无意识地挣扎起来,黄瑾琛把他抱得更紧了些,轻轻地抹去了他苍白的额角浸出的冷汗,看着他皱起的眉,骤然一阵心疼。 黄瑾琛感觉寇桐从来都是那种给他一张床,他就能睡到世界末日的人,还从没见他在睡着的时候皱过眉。他用手指轻轻地抚平寇桐的眉心,隔着被子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原来这个光凭声音也能给人莫大的安全感的男人,也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这有在这个人身边,才让他有种……自己是个真实的人的感觉。 这让他忽然有种危机感,黄瑾琛看着寇桐,心里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怎么办? 他攥住被角的手心突然握紧,手背上的青筋暴了出来,那一瞬间,黄瑾琛的眼神近乎凶狠地看着毫无知觉的寇桐,好像变成了一头野兽,随时准备扑上去咬断寇桐的脖子似的。然而最后,他却只是俯下身,在寇桐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然后拿起旁边的水杯和小棉签,轻轻地润着他烧得干裂的嘴唇。 “那我就打死你。”他一边做着这件事,一边又温柔又冷酷地宣布。 过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被噩梦魇住了,寇桐突然抽动了一下,缩成了一团,喉咙里低低地发出一声变了调子的呜咽,烧晕了头了,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了什么胡话。黄瑾琛凑过去,仔细听了半天,却没听出什么来,寇桐已经快从被子里挣扎出来了,他就把掀起的被角拢了一下,却感觉寇桐好像在发抖。 这时,突然一声脆响,周围好像小幅度地震动了起来。整个屋子的空间是用镜子“缝合”的,墙壁上挂满了镜子,为了不吓人,平时都是用布或者墙贴盖住的,黄瑾琛一抬头,就发现墙上的一块布掉了下来,里面的镜子上平白无故地裂了一条口子,桌上水杯里的水泼了出来,留下一小层水渍。 “寇桐……”黄瑾琛眼睛盯着那条口子,伸手推了推寇桐的肩膀,“醒醒。” 他觉得自己没吃过猪肉,也见过好多次猪跑了,这种情况就像是他们俩第一次和老姚进投影空间,空间突然崩溃之前的样子,就像何晓智要跳楼的时候,被投影的那一条街…… “寇桐!” 寇桐没动静,卧室的门却被人砸得通通作响,黄瑾琛一开门,发现一家老小都站在那,紧张地问:“怎么了?是突然地震了么?寇桐还没醒么?怎么办?” 黄瑾琛二话没说,用冰凉的水浸了一条毛巾,糊在了寇桐脸上。 寇桐一激灵,立刻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就在他的瞳孔开始有了焦距,醒过神来的下一刻,房间里的震动立刻消失了。 黄瑾琛把手背在身后,轻轻地对他摆了摆手,寇桐一抬眼就看见屋子里裂开缝的镜子,本来还有些迷糊的表情立刻更清明了些,随后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了?” 黄瑾琛:“没事,你休息。” 然后他淡定地用三寸不烂之舌把全家人哄出去了,并且让他们相信这只是一场四级以下的小地震。 寇桐吁了口气,重重地往后一倒,重新躺回床上,出了一身冷汗,浑身黏答答的,脑子倒是清醒了不少,而此时的清醒,让他有了种快要歇菜的不祥的预感。 过了一会,黄瑾琛推门进来,弯下腰,用自己的额头在寇桐的额头上贴了一下:“怎么样?” “好多了,头还有点疼,”寇桐顿了顿,又问,“身上黏糊糊的,不舒服,我能洗个澡么?” 黄瑾琛拖过一把椅子,在他床边坐下,用毛巾给他擦了把脸:“再忍一忍,你妈说等烧彻底退了才可以洗。” 寇桐闭了闭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刚才怎么回事?”黄瑾琛问,然后看了看寇桐的脸色,又补充说,“能说么?” “大概是噩梦。”寇桐乏力,话音都压在喉咙里,“有点记不清楚了。” “还是不能说么?” 寇桐在考虑这个事,有一些事,如果被逃避了,就会从意识里被压抑到潜意识里,他醒着的时候,可以平衡自己的心态,可是在梦里却无法逃避。这里不是现实,现实里没人管他半夜睡着了做什么梦,这里是所有人意识投影堆积到一起,构建的一个岌岌可危的平衡世界。 而人,是无法逃避自己的记忆和心情的,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的,那是事实。 “去端一盆水来。”寇桐说,“凉水。” “你干嘛?” “我会试着解决这个问题,”寇桐说,他费力地爬起来,黄瑾琛眼疾手快地在他身后塞了个枕头,寇桐接着说,“有些事我记不清楚了,需要挖掘,硬想肯定是想不起来的,所以需要想办法让我代入到当时特定的时间和环境里,当情绪产生共鸣的时候,会更容易想起来,这一般需要专业人士诱导,也一般有专业人士控制。” 他抬头看了黄瑾琛一眼:“显然你不是专业人员。” 黄瑾琛不满意了:“那我总是个活物,能干点什么吧?” “能。”寇桐说,“你去接一盆凉水,如果发现再出现刚才那种震动,你就用凉水泼醒我。” 50、第五十章 谋杀 寇桐要下床, 被黄瑾琛按住,围了一条毯子在他身上:“好不容易才出点汗, 找什么?我给你找。” “保险墙里面的东西。”寇桐说,“所有东西都拿出来——开关在柜子最上头, 你摸一下就摸出来了。” 巨大的书柜分开两边,露出里面的密码箱。黄瑾琛回头看着他,寇桐顺口说:“密码是bodebx。” 黄瑾琛顿了顿:“你……告诉我这个……” 寇桐靠在床头上,抬头对他笑了笑:“里面没什么国家机密,有也是技术性的,反正你看不懂。” 不知道为什么,黄瑾琛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小小的密码盒子从里面弹开, 泛黄的文件袋像是陈列着埋藏在久远时空中的秘密一样, 静静地躺在那里。黄瑾琛手里拿着它,突然有点诚惶诚恐起来,好像拿的不是一个旧文件袋,而是寇桐的心和记忆。 “关上灯。”寇桐轻轻地说, 黄瑾琛关上了灯, 他就抬手拧开了一盏挂在床头的昏黄的小灯。 黄瑾琛坐在他的床边,抬手拢了拢寇桐身上披的毯子,看着他打开文件袋,倒出里面一股含着霉味的东西。不知道是灯光的缘故,还是因为发着烧,寇桐的脸显得极苍白,长而浓密的睫毛并不像西方人那样上卷, 而是直直地垂下来,打下一层阴郁的影子,那一刻他没了笑容,就像是个被禁锢在废墟里、忘了自己是谁,十年如一日的幽灵。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寇桐才拿着一张被折叠过的录取通知书说:“这个是投影仪进入试验阶段,我正式‘退休’之后收到的第一份礼物,算是这些年行动不自由的补偿。” “o大给你的?”黄瑾琛虽然属于半个文盲青年,对一些知名的学府也偶尔听过那么一两耳朵,“哎呀我老婆真能干。” 他一嗓子出来,整个卧室黑暗静谧的气氛就被打破了,寇桐刚刚连上过去的思路陡然被打断,感觉像是一口气卡在嗓子里一样。 片刻,寇桐轻轻地笑了一声,并没有抬眼,阴影下的眼神却柔和了不少,显得不那么阴郁了,他竖起在嘴唇前,轻轻地“嘘”了一声:“别打岔。” 黄瑾琛乖乖闭嘴。 “我第一次出远门。”过了一会,寇桐合上了录取通知书,捡起旁边的旧照片,“有一些是在大学里的,有一些是没事的时候在欧洲四处玩的时候留下的照片。” 黄瑾琛模仿着他的语速,把声音压得极低,极柔和地问:“后来怎么不照了?” “后来发现我对摄影其实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天分。”寇桐说,“就不再洗相片了,最多拿卡片机或者手机随手拍几张,都懒得往外拿,就在存储卡里放着了。” 黄瑾琛看着他一张一张地翻过旧照片,照片上的人看起来和现在的寇桐没什么差别——阳光灿烂的笑容,摆出各种猥琐或者故意装逼的姿势,应该也是没几年前的事,然而翻到最后几张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些更旧的照片。 黄瑾琛一愣。 照片上的小男孩看起来都不超过十岁,小孩子男女莫辩,这使得他五官看起来更像寇桐妈,然而黄瑾琛看了好半天,才想起……那小男孩可能是寇桐小时候。 他于是轻轻地问:“是你么?” 不怪他一时没看出来,任何一个人,都很难把照片上的小男孩和现在的寇桐联系起来——那小家伙眉目精致,带着幼童特有的纯净好看,却显出几分死气。 他就像是一个……没有生命力的娃娃,安安静静地站在女人身边,透过相片往外看,一双眼睛里没有一点小孩的活泼和灵动,反而让人感觉出那么一点无法言说的木然和冷漠。 他没有笑,旁边的女人却是在强颜欢笑——嘴角生硬地往上扯着,眼角却没有一点弯起来的笑纹。 女人和孩子只占据了半张相片,另外半张却是空的,有人用鲜红的水笔在上面打了个大叉。 寇桐拿着那张照片,整个人都静止了,有那么一瞬间,黄瑾琛几乎有种错觉,好像他的呼吸都消失了。 “是我。”过了不知多久,寇桐才犹如梦呓一样地说,“旁边的是我妈,打叉的地方应该是我……父亲。但是他在这个空间并不存在,所以所有有他位置的照片,都会有这么一个人空出来。” 他用指甲轻轻地掐着照片纸,这期间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只听到纸张悉悉索索的声音:“我记得……他在这里。” “那天下着大雨。”寇桐轻轻地说,“他却很高兴,因为是他们两个的结婚纪念日……” 记忆里褪色的东西好像浮光掠影一样飞快地闪过他的脑海,就像是尘封的宝箱被人突然揭开,里面所有的东西依然如旧,窗外仿佛响起细密的雨声,天阴沉沉的,压在城市的上空,空气也变得黏糊糊湿淋淋的。 “他猛地推开门,大声说‘走,我们今天出去吃,还要照全家福。’”寇桐的瞳孔好像陡然没了焦距,透过旧照片,落到不知多少年以前的……失落的岁月里,“我们一起出了门,吃了东西,然后在饭店对面的影楼里拍了很多照片,还放大了一张在客厅里。” “怎么,小时候过得不好么?”黄瑾琛低声问。 “他不喝酒的时候,是个爱说爱笑的男人,喝了酒以后……”寇桐顿了顿,平平淡淡地轻声说,“就不是人了。” 黄瑾琛试探地伸出一只手,握住寇桐的手背,感觉他不受控制地挣扎了一下,整个人打了个机灵,大大咧咧的寇医生突然之间对别人的触摸变得极为敏感,黄瑾琛问:“是家庭暴力么?” 寇桐点了点头:“他不许我妈和别的男人说话,从年轻的时候起,他就是个不要命的,靠混居然还混出了点名堂,人到中年,更不像话,我后来翻过他的案底,好像还有过涉毒的记录。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喝酒,然后……” “他打你妈妈?你呢?”黄瑾琛问,“碰过你么?” 寇桐的侧脸绷得紧紧的,不知道是回想起了什么,半晌,才冷冷地笑了一声,手指点过那个血红的叉子,并没有正面回答黄瑾琛的问题:“真想杀了……他。” 黄瑾琛有股野兽一样的直觉,尽管他完全不明白什么是记忆的规律,什么是知觉,什么是非结构性诊断,但他就是觉得,不正面回答问题本身就是一种逃避,即使他本人不想逃,本能却依然让他技巧性回避。 于是黄瑾琛握着他的手紧了紧,逼问:“回答我,他打过你么?” “他掐过我的脖子。”过了好一会,寇桐才艰难地说,好像有些呼吸困难似的,声音愈加细弱,“他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在墙上,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呼出的气里都是酒味和臭味。就像个怪物。” 黄瑾琛心里一紧。 “我妈尖叫着扑上来,他随手把她推到一边,扔下我,用酒瓶子砸她的头。打了她很多下……酒水和血混在一起——直到她一动也不动地躺在了地上。” “然后呢?”黄瑾琛放柔了声音问,“然后她怎么样了?” “然后他几个兄弟正好来家里,不知道有什么事,一看要出人命,才把他拉开。她被送到医院了。”寇桐说,“每次都是这样,他醉酒,打她,然后酒醒了,后悔不迭,下跪,道歉,毒誓……” “闹成这样,她还愿意和他一起么?” “她出院以后,就带着我回家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这个酒鬼。” 一声巨响,女人的尖叫和小孩突然爆发出来的歇斯底里的哭声,男人的怒骂……那些声音混杂在一起,仿佛能直接击中一个人的灵魂一样,寇桐突然伸手抱住头,手指尖发白,死死地抵住太阳穴,靠在床头上团成一团,肩膀从毯子里露了出来,衬衣已经湿透,紧紧地贴在他削瘦而蜷缩着的肩膀上。 黄瑾琛搂过他的肩膀,不顾寇桐的挣扎,死死地把他按在怀里。 “嘘……”他说,“没事,你看,空间还没有异常震动,我们还不需要凉水,冷静一点。后来没走成么?” 寇桐闷在他怀里,连声音都显得有些低沉:“……他突然扑上来,锁上了门。打晕了她,然后拖在地上,一直拖走……像是拖着一具尸体,期间狠狠地盯着我。然后把她锁了起来。” “非法拘禁么?” “嗯。” “然后呢?” 这回寇桐久久地没了声音,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想……不起来。” 黄瑾琛沉默了一会,可毕竟不是专业的,虽然隐隐猜到想不起来的地方才是最关键的,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过了一会,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契机点,问:“你手上的伤,是自己割的么?” 寇桐一震。 “是那个时候割的么?” “……不是。”寇桐挣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仰头看着被打下一片影子的天花板,“那是后来的事,她过世以后。” “为什么呢?”黄瑾琛问。 寇桐闭上眼,看得出他想尽量平静下来,可是眉间一直在微微颤抖,过了一会,他睁开眼,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 果然心理医生不是那么好当的,黄瑾琛蹭了蹭下巴。 他拿起被画了叉的照片,看了看,评论说:“你妈那时候脸色不如现在好看。” 寇桐苦笑一声:“脸色好看才怪吧?” “唔……”黄瑾琛看了她一会,描述说,“她脸上都没肉,瘪下去了,嘴唇也青青紫紫的,显得一脸病容,不精……” 寇桐突然睁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说什么?” “我说她一脸病容,不精神。”黄瑾琛重复了一遍。 “不是这句,你说她嘴唇青紫……” 黄瑾琛骤然感觉到那熟悉的震动传来了。 他纠结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凉水,事到临头却怎么也舍不得用凉水去泼他——正常人都要阿嚏几声,寇桐本来就发烧,这不是不要命了么? “嘴唇青紫……”寇桐恍然未觉,竟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灰败极了,几乎就像个死人,“对……她嘴唇总是显得发青,因为她有心脏病。家里……有个药箱,常备着她的速效救心丸和硝酸甘油。” 他的语速越来越急,房间里的震动也越来越大,客厅里兵荒马乱起来,又有人开始玩命地敲门喊“地震”,黄瑾琛没理会,他只是越来越心惊,隐约感觉到了寇桐下面要说的话。 “她被锁在一个小房子里,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我试过很多种方法,家里有他的人随时看着……我保护不了她,也救不了她,哪怕接近她的房间,都会被人飞快地捂住眼睛抱走……”寇桐眼角竟然湿了,他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眼泪却一串一串地滑下来,烫手,“我只能……只能解脱她。” “我只能解脱她。我只能……解脱她……” 他一遍又一遍近乎癫狂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重新目睹了那个无能为力的瘦小男孩,把小药瓶倒空,救命的药片洒在沙发底下,然后一直等到她有一天病发,呼吸不了,脸上泛出青紫色,眼睛往后翻去,像每个垂死挣扎的人一样丑陋…… 难得有点神智的男人疯了一样地翻箱倒柜找药,只找到几个空空如也的瓶子。 十岁那年,一个小男孩以他最大的勇气和计谋,谋杀了他的妈妈。 他知道他这一辈子,自己再不会那样深刻地爱第二个女人,或许……也再没有第二个人会那样爱他。 悬在空中的镜子一下碎了,黄瑾琛咬咬牙,一把按住寇桐的肩膀,凑上去凶狠地把他所有的呜咽堵了回去……他决定用更激烈的方法让这个人清醒过来。 51、第五十一章 回头 整个屋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地板裂开了一条缝,随后一切震动诡异的停止了, 寇桐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一把推开黄瑾琛, 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本来已经干了的眼睛里不知道怎么的又泛起泪花。 过了好一会,他才抽着冷气说:“你妹啊……” 黄瑾琛做无辜状。 寇桐捂着嘴的手没有拿下来:“不是让你用凉水,凉水的么?!” 黄瑾琛用脚尖把地下的盆子踢远了些:“我怎么舍得用凉水泼你?” “……”寇桐恶狠狠地盯着他,“那你就舍得咬我舌头么?都出血了我靠!” “呃……”黄瑾琛低下头做小媳妇状,“那啥太激动了么。” 门口砸门的明显换人了,只听曼曼嫩嫩的声音在外面叫:“阿姨说让你们克制一点, 都地震了就忍忍, 只要房子金枪不倒,床单床板依然在,回来就可以继续滚的。” 寇桐和黄瑾琛面面相觑,寇桐用膝盖碰了他一下:“石头剪子布, 谁输了谁去摆平他们。” 黄瑾琛盯着他看了一会, 低声说:“我输了。” 然后他伸手抹掉寇桐脸上的泪痕,把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躺好,刚吃了药,别着凉。” 他走了出去,还带上了门,门外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寇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发现所有的血奇迹一样地止住了, 伤口依然在,却仿佛已经有了要愈合的迹象。 “丢人了吧。”寇桐苦笑了一声,感到一股近乎自暴自弃的解脱。 人活着不易,恐怕非要歇斯底里、痛彻心扉,到刻骨、到铭心、到在灵魂上打下烙印,非转世投胎不可抹去那么几回,才能修炼成精。 黄瑾琛好半天才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安抚了外面的几个人,一回来发现寇桐背对着门,侧身躺着,微微蜷着,像是已经睡着了,于是立刻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坐到床边,伸手探了一下寇桐的额头,感觉烧似乎已经退得差不多了。 突然,寇桐攥住了他的手腕,黄瑾琛这才发现,他眼睛睁着。 “二胖,你想上我?”寇桐透过眼角扫了他一眼,睫毛似乎还湿漉漉的,他眼角极长,好像被人一笔勾勒出的似的。 二胖没抵御住美色的诱惑,没出息地点了点头。 寇桐问:“反过来行不行?” 二胖打量了一下寇医生横尸在床的小身板,纠结了两秒,感觉这事有点难度。 可是还没等到他回答,寇桐就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笑了笑,痛快地说:“行啊,那你来吧。” 黄瑾琛喉头艰难地上下移动了一下,往他身边蹭了蹭:“那啥……真的呀?” 寇桐拖着长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黄瑾琛就被他这一声鼻音弄得鼻子一热——这货是人么?是人么?苦逼的二胖在心里呐喊奔跑着,顿足捶胸发出狼嚎一样的声音,眼睛里放出饿狼一样的幽幽的绿光…… 然而他只是像手电筒一样地放了会光,就没动静了。 好半晌,浑身绷得紧紧的黄瑾琛才在寇桐身边躺下,搂住他,轻轻地在他额角亲了一下,抬手关上床头灯。 “别闹了,睡吧。”他说,“我不趁人之危。” 他像哄孩子一样地一下一下拍着寇桐的后背,感觉对方的呼吸慢慢平稳了下来……然后寇桐突然在黑暗里动了动,一本正经地问:“怎么?你不举了?” 黄瑾琛额头上爆出两条俏皮欢乐的小青筋,在寇桐腰上掐了一把,恶狠狠地说:“闭嘴,睡觉!” 寇桐无声地笑了一下,合上越发沉重的眼皮。 大梦浮生,荒唐故事,谁知道却是这么个结果,可见世界上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原来都来去得迅疾无常,难怪世上那么多人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第二天寇桐一动,黄瑾琛就醒了,他没睁眼,只是抬起压在人家身上的胳膊,摸索着探了探寇桐的额头,发现体温恢复了正常,才放心地翻了个身,表示禁欲了一宿很辛苦,需要继续补充睡眠。 等他神清气爽地起床时,发现寇桐人不在屋里,却已经把碎了的镜子换了,地面上的碎片整理了,还弄来一排小地毯,把地面上的裂缝给糊了起来。 寇桐在书房里试模型,光着脚,两条长腿搭在桌子上,鼻梁上架着他那副斯文禽兽代言人一样的防辐射眼镜,以一种猥琐大叔的造型叼着根烟。 ……虽然动作猥琐,但是表情却异常认真,连书房门被人推开都没注意到。 黄瑾琛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又悄悄地关上门自己退了出来。结果一回头,就看见寇桐妈探头探脑地站在他身后,一脸探究。 黄瑾琛:“阿姨。” “啊……哈哈。”寇桐妈面色古怪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甚至在他的屁股上多转了一圈,“起来啦?刚起来呀?辛苦了,饿不饿?” 黄瑾琛木然地看着她——阿姨,您是想太多了呢?还是对您的宝贝儿子太自信了? 寇桐妈被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大概觉得老脸挂不住了,抱怨了一句:“真是的,那臭小子一大早起来就去鼓捣他的电脑,一点也不温柔,将来一定会变成个猥琐宅男。我去教训他!” 黄瑾琛感觉面皮抽搐了一下,赶紧拦住她:“他有事要忙,阿姨那个……还是别吵他了。” 寇桐妈露出一副“这孩子真懂事,真是太让人窝心了”的表情,然后大刀阔斧地转身往厨房走去:“想吃什么?来,随便点!” 黄瑾琛摸着鼻子笑了笑,可是一想起这个女人就是昨晚寇桐说的故事里的女主角,就说什么也笑不出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书房门,心里想……将来就算他们都出去了离开了,这个世界将变成一堆垃圾数据,在寇桐心里,她也依然会这么二百五又彪悍地活着吧? 乐莫乐兮心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黄瑾琛突然气沉丹田,大喊一声:“何晓智!” 何晓智屋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然后他匆匆忙忙地从屋里冒出个头来:“啊?” 黄瑾琛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镜面,对他招招手:“你懂的。” “哦。”何晓智慢吞吞地挪出来,突然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怎么觉得我变成了一个传送阵?” 黄瑾琛斜眼看他——这小子这一阵子没有闹要死要活,居然还长行市会顶嘴了! 何晓智立刻把话吞了回去,乖乖地做好一个苦逼传送阵的本职工作——送黄瑾琛去老田那。 等人已经不见了,寇桐妈才拎着个铲子冒出个头来,对何晓智招了招手:“哎哎。” 何晓智:“?” 寇桐妈扭了扭手指,颇为不好意思地说:“怎么跑了?哎,你觉得我是不是太直白了?是不是把他说得害羞了?” 何晓智沉默了一会:“应该……没有……吧?” ……阿姨您真是想太多了。 姚硕听见动静,却没有出来,他只是端坐在那里,看着面前的小水枪——这是寇桐给他的,据说也是破除恋人选择规则的终极武器。 寇桐说:“你看,这么小的东西,其实也有自己的用处,您拿着吧,想家里人可以拿出来看看,我会尽快送大家出去的。” 姚硕默不作声地接过水枪,看着一夜之间又重新活蹦乱跳起来、好像准备好继续祸害人间的男人,突然想,世界上是不是老有一种人,天生高贵冷艳,自己的事还没料理清楚,一身是血狼狈不堪的,总想着做别人的救世主呢? 于是面无表情地对着寇医生招财猫一样的脸关上门,却轻手轻脚地捧着那好像脆弱,又好像不可思议的小小水枪,点着了一根烟,自顾自地沉默。 黄瑾琛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老田的地方,自来熟地自己钻进木屋,自己倒水喝茶。 老田:“来了啊?” “嗯。”黄瑾琛说,“我们家那口子把我吓着了,过来喘口气,休息休息。” 老田默不作声地等他往下说。 “我看见他掉眼泪,整个人就傻了,什么办法都没有。”黄瑾琛叹了口气,“今天见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老田听了一笑:“胡话。” “怎么是胡话?”黄瑾琛皱皱眉。 “人一出生的时候,就哇哇大哭,那是孩子在他妈的产道里挤的,你想想,小娃娃一生出来就有那么大个脑壳,出生的时候得受多大的罪?” “那谁知道?”黄瑾琛嗤笑一声,“早忘了好不好——这有什么关系?” “一样的。”老田说,“你生出来受罪,长大的时候受罪,变老了以后还要受罪,等将来有一天嘎嘣一下死了,就不知道谁受罪了。” 老田看了黄瑾琛一眼:“一辈子跟谁再好,也不能变成谁,除非你把他切吧切吧炖成一锅,煮下去吃了,不然就算在一起过一辈子,有些时候,仍然他是他,你是你。” 黄瑾琛默默地喝水,不知道是不是在考虑切吧切吧炖一锅的那个建议。 “他碰破了皮,你看着心疼,也只能是心疼,不可能替他肉疼。”老田轻描淡写地说,“总有生离死别,到那时候,你就会发现,人这一辈子其实很短。” “所以?”黄瑾琛问。 “事事求个明白,那你就什么都不明白。”老田说,“得过且过,他过不去的坎,你要是重情义,就拉他一把,或者在旁边等等他,可是你不能代他跳过去。等他过去了,你也不用老回头看,老放在心上。” “别回头。”老田轻轻地说,“人不老,就别回头,你心里知道一回头,故人故事就都不见了,但是感情上还是不愿意相信,那就别看,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人不能总是叹气,叹气多了,要折福的。” 52、第五十二章 憎恨 秦琴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个穿着白大褂,冷冰冰的男人指着她对旁边的女人说:“家里没有遗传病史……那听说她小的时候曾经出过一场事故?” 女人说:“是啊, 保姆一时没看住,让孩子跑出去了, 结果被车撞了。” 男人冷淡地点了点头:“那就对了,如果遗传因素影响不大的话,很可能是因为脑部外伤,造成了她颞叶区受损,从而使她产生了妄想。” 他说这话的时候,站在很远的地方,秦琴抬起头, 仔细看也看不到他的眼神, 只是觉得他的目光很歹毒,她有些害怕,觉得这个男人随时有可能变成一个吃人的怪物,他的嘴有那么大, 会咧到耳根, 说话的时候隐约可见参差不齐的牙齿,像一大片尖锐的武器,随时准备刺进人的心脏里。 秦琴捏紧了兜里的牌,那是一张死神牌,上面是她手执白色玫瑰旗的死亡骑士。这张牌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样可怕,它的身后不是深渊,而是重生, 一切旧的东西即将结束,新的路途马上开始。 她一直喜欢这张牌,并且坚信穿着黑色盔甲的骑士会保护她。即使他只剩下一具骷髅,也依然高举着曙光和玫瑰的旗。 他一定有着一双坚定而温柔的眼睛,说话的时候,每个字就像是打在别人心上,总是独自一个人走在生死边缘之路上,在昏黄的晨曦之光下投下夜色一样的影子,一面收割,一面播种。 耳边响起女人的哭声,秦琴木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心想,愚蠢的凡人。 她一直很讨厌这个女人,秦琴曾经以为把自己带来这个世界的人,应该是一个凡人中的圣母,虽然肉体凡胎,但是有智慧,温柔美丽,可是她发现自己错了。 这只是个比普通人还要愚蠢一点的妇人,当真相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不但不感到自豪和敬畏,反而哭哭啼啼,好像被吓软了腿的老鼠一样。 男人歹毒地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伪善的笑容:“秦琴,能在这里稍等一会么?你自己玩,我和你妈妈说几句话。” 然而秦琴的目光只是警惕地盯着他,盯着他那偶尔会闪过一丝红光的眼睛,以及会呲出来、露出锋利而狡黠光芒的牙齿。 他们两个出去了,秦琴独自坐在沙发上,手里紧紧地捏着她的骑士牌。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男人突然匆匆忙忙地推门进来,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秦琴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呆住了——他有一双温柔而坚定的眼睛,无意中扫过她的时候,会带上非常恰到好处的亲切笑容。 秦琴的目光黏在了他身上,片刻也舍不得离开。 那一刻,她清楚地感觉到手里的牌在发热,是的,他们是有感应的。 你就是……我复活的死亡骑士么? 秦琴的心脏越跳越快,然后男人弯下腰给她倒了一杯水,弯起眼睛笑了笑——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她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她觉得自己来这个世界是个错误,因为她所有的仆人都无法通过那个透明的结界,结果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荒谬的世界里,而他们都变成了一张一张只能默默守护她的纸牌。 只有你么?她想,只有你才是永远保护我、追随我的人么? 然而他们只来得及匆匆交谈了两句话,秦琴从对方英俊的脸上看到了心领神会的表情,那些话是只有他们那个世界里的人才听得懂的,他一定明白——可是冷冰冰长着獠牙的男人很快带着哭哭啼啼的女人回来了,她的死亡骑士被迫离开。 而后多年,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过。 直到世界的结界被再次打开,所有的牌从纸面上自由起来,可是秦琴找了半天,发现二十二张大阿尔卡纳都齐了,唯独缺少那张她最魂牵梦萦的死神。 他们的相聚相逢总是一波三折,然而那并不要紧,只要相爱和忠诚,任何时间和空间都无法分开他们…… 然而……世界上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然而呢? 秦琴憎恨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它虚伪、污秽、愚蠢,每个人都自以为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才是对的,他们就像被困在狭小世界里的虫子,为了微末的一点光亮或者面包屑,垂死挣扎,贪婪而可笑。 他们说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其实她对别人的目光以及一举一动都十分敏感,他们把她关在医院里,四周都是白色的墙壁,然后他们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户,在外面对她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所有这些,秦琴都感觉恶心。 喜欢的东西总是被迫别离,而憎恨的东西却永远在眼前萦绕,整个世界对她而言,就像是个无法解放、无法逃脱、无法挣扎的炼狱。 每次她忍受不了,开始高声尖叫的时候,都会有人冲进来,他们强行按住她,然后用针管插/入她的血管里,把这个世界的毒素打进去,她每次都把肌肉绷得紧紧的,然而衰弱的身体依然无法抵挡那些毒素的入侵。 他们侵蚀她的大脑,甚至有时候会侵蚀她的意识,在药物的作用下,恍惚间她竟然有一次怀疑所有的牌都是假的,没有执花的魔术师,没有能许愿的星星,没有站在智慧树下的恋人,没有倒吊人,也没有……那重新生出骨肉来,笑起来的时候会像死亡之境的夜空一样明朗纯净的骑士先生。 好在,她都熬过去了。 可是她的骑士并没有,当她还没来得及从重逢的喜悦回过神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他疏离而游移的目光,她不放心,安排了别的牌在他门前监视,结果遭遇了她有生以来最大的打击——死神骑士背叛了她。 她靠着他那一个笑容的思念,一直撑到了现在,等来的却是他的背叛,即使在恋人设下的迷阵中,他依然头也不回地抛弃她,走向满是泥泞的地狱。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死神在大阿尔卡纳中排行十三,是魔术师之后小循环的另一个起点,而起点牌的背叛,必然导致之后所有牌的能力都被削弱,随着恶魔牌被一颗银子弹打回原形之后,连塔都分崩离析。 恋人规则崩溃之后,秦琴发现,自己能用的牌,竟然只剩下了十一张! 人是不怕来自敌人的打击的,哪怕他再强大,看起来再无法战胜,最致命的一种伤口,永远来自于一个叫“希望”的东西。 秦琴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潘多拉的盒子最后飞出的是希望。 没有什么比希望更危险,没有什么比希望更黑暗。 被女祭司从死去的恋人那里带回来之后,秦琴把自己关在城堡里整整两天,她仿佛陷在一个怪圈里——“死去的恋人”,是不是预示着什么呢? 然后她做了一个决定。 寇桐宅在书房里,连吃饭都在对着电脑。电脑风扇在尖叫抗议,被他毫不留情地忽略不计,黄瑾琛第一次去看他的时候,发现他两条腿架在桌子上,坐没坐相,第二次去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的腿放下来了,坐得非常标准,正在十指如飞地往里输指令,第三次去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翘着二郎腿,双手抱在胸前,嘴里叼着一根笔,头发已经被他自己揉成了鸡窝。 第四次去看他的时候,发现寇医生正在模仿自己那位密切联络的生意伙伴——大猩猩的动作,蹲在椅子上,挂着一双黑眼圈,眼神呆滞地盯着屏幕。 这已经是……他从老田那里回来四十八小时以后的事了。 黄瑾琛终于决定不忍了,直接走进去,拍了拍寇桐的肩膀。寇桐两秒钟以后才反应过来,木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黄瑾琛就俯身一只手抓住他的膝窝,一只手环住他的后背,然后一弯腰,直接把他像个大麻袋一样地给扛了起来。 “啪嗒”一声,寇桐挂在鼻梁上摇摇欲坠的眼镜掉了下来,寇桐嗷嗷叫:“眼镜眼镜……啊!高抬贵脚,别给我踩了大哥!” 黄瑾琛抬手拍了拍他的屁股,感觉手感相当不错:“再叫唤就把你就地正法。” 寇桐说:“行行行!没问题!可是你先把数据给我保存了啊要命了!” 黄瑾琛脚步顿了顿,转回身,好像扛着个大活人一点也不费力似的,又摸回了电脑前面,乖乖地保存了。 “我靠,寇桐你这什么破机子,卡成这样。”黄瑾琛烦躁地把寇桐放下来,“这cpu是直接从电子宠物上拆下来装的吧?” 寇桐:“……好晕……” 黄瑾琛眯了眯眼,直接把电脑推到一边,然后把寇桐放在了桌子上,正经八百地说:“宝贝,勾引一个饥渴的男人是不对的。” 寇桐乾坤大挪移,晕晕乎乎地感觉眼前一片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谢谢,我意识到了……” 黄瑾琛一脸奸笑地扑上去:“嗯哼哼哼,公主殿下,你现在是叫破喉咙也没用啦!” 53、第五十三章 亡灵之海 黄瑾琛走进寇桐的书房, 说是叫他出来休息,后来……他们俩就没再出来。 寇桐妈有点奇怪, 不过没去敲门,她想, 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做的又是很重要的工作,如果把他当成小孩一样,有点鸡毛蒜皮都要去敲门问怎么回事,在他心里,自己一定会变成一个惹人烦的唠叨老女人。 她为自己的开放和通情达理十分沾沾自喜,感觉世界上像自己这么好说话的当妈的少了。 至于黄瑾琛和她宝贝儿子那点不得不说的小基情, 寇桐妈纠结了一下, 就觉得……唉,算了,随他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她提不起管他的兴致, 尽管以她传统的目光看, 这样的组合不够传统,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后半叶,它仍然不是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一种家庭结构。但是……她忽然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果两个人合适,无论其中一个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们都是合适的。 有的人一辈子中规中矩, 有的人一辈子剑走偏锋,谁更幸福一点,其实很难说。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才从里面打开了,寇桐妈脸上贴着面膜,淡定地捧着一本时尚杂志看,好像完全没有被惊动一样。 黄瑾琛是把寇桐抱出来的,他像是做了贼……还成功了一样,脸上带着异常淫/荡诡异的笑容,偷偷瞥了寇桐妈一眼,然后轻轻地用脚带上书房的门,蹑手蹑脚地抱着脸埋在他肩上,看不出是不是醒着的寇桐回到了卧室里。 寇桐妈这才从半天没有翻一页的杂志里抬起头,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心想小样儿吧,以为偷偷摸摸的,老娘就看不见啦?我儿子脖子上那一大片红,是哪个牙尖尖咬出来的? 而后她又有点小不爽,可是后来琢磨了两秒钟,觉得自己不爽得有点没道理,于是心胸宽广地丢到一边,拿出一根笔,继续在时尚杂志上写写画画——这双鞋不错,要买,这件衣服也不错…… 寇桐像一条死鱼一样一动不动地被黄瑾琛清理好身体放在床上,半眯着眼睛,好像下一秒就能睡死过去似的。 黄瑾琛看着不够,于是弯下腰在他嘴唇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寇桐略微有些含糊地说:“行啦……美得快冒烟了。” 黄瑾琛吹了声口哨,然后一只手放到头顶,s形往上移动。 “你看,冒烟了。” 寇桐看着他的傻样沉默了片刻,然后懒洋洋地咧开嘴笑了起来。 “拉我一把。”寇桐说,“……还有下次别使劲掐我的腰,本来就怕痒不禁掐。” 黄瑾琛拉了他一把,自己坐在床边,寇桐就拍拍他的后背:“去给我拿点吃的东西。” 黄瑾琛没动,定定地看着他,低声问:“你喜欢我么?” 寇桐看了看他,反问:“我要是说不喜欢,你就打算饿死我么?” 黄瑾琛非常痛快且没良心地点了点头。 “始乱终弃。”寇桐摇摇头,表情沉痛地说,“负心薄幸、拔那啥无情,当代陈世美……世界上那有限的粮食怎么养育出你这种人中渣滓呢?” 黄瑾琛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表示,就渣就渣! 寇桐笑起来:“喜欢你,行了吧?” 黄瑾琛点点头,然后又说:“我觉得有点没诚意。” 寇桐用表情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你滚! 黄瑾琛拉着他的袖子做娇羞状:“人家要有诚意的。” 寇桐眯起眼睛看着他:“什么时候你让我上回来,我就给你有诚意的。” “那不叫有诚意,那叫甜言蜜语油嘴滑舌哄傻马子。”黄瑾琛一口气说。 寇桐抱着脑袋倒下滚了两圈:“啊!受不了了,你怎么那么多事啊!我像马文才喜欢祝英台,法海老师喜欢白娘子,赵匡胤喜欢李后主一样喜欢你这个人渣行了吧!” 黄瑾琛美了,感觉这回诚意够了——也不知道他是用哪个cpu判断的,大概是从某个计算器里拆下来的…… 然后他屁颠屁颠地出去给寇桐找东西吃去了。 尽管现世不安,前路未卜,很多很多不开心的过去没有来得及一起回味,尽管世界上的任何生命都一样无法脱离苦难而存在…… 尽管还有黑夜会来临,但是他们现在在一起。 不是从前,不是往后,是现在。 就像是在波涛汹涌、站立不稳的海浪吹打下,突然伸过一条链子,把两个人紧紧地锁在了一起一样,他们从来坚强,以后会更加坚强。 那条链子的名字,叫“在一起”。 即使人的一生,痛苦是连续的,而幸福是离散的,人们也仍然因为那一条无边的线上零星的几点,而感觉充满了希望。这使得人类度过了艰难求生的原始社会,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奴隶社会,度过了一生紧披枷锁举步维艰的封建社会,仍然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因为“期待”还活着。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安宁的夜晚,寇桐妈拿着寇桐小时候的画本,给曼曼讲了一个老掉牙的睡前故事——这对于小女孩来说已经是异常受宠若惊了,鉴于她的亲妈从来没给过她这样好的待遇,然后她乖乖地躺下睡觉——在一首极轻极轻的摇篮曲里。 寇桐妈看着她睡下,打算去喝杯水,然后去睡美容觉。 就在她关上灯,自己也变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曼曼的小腿抽动了一下,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寇桐妈清醒过来,摸着黑爬起来,拍着她的小后背,谁知道曼曼突然坐了起来,然后停顿了片刻,“哇”地一声哭了。 寇桐妈以为她做了噩梦,赶紧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背说:“不怕不怕啊,阿姨在这。” 曼曼攥紧了她的睡衣袖口,像小猫一样地说:“阿姨,我妈妈不要我。” 寇桐妈一愣,曼曼继续说:“我不是小怪物……” 然后她好像无从辩解一样,抽抽噎噎地说:“我不是故意长成这样的……我不是故意的。” 寇桐妈轻轻地问:“你妈妈怎么不要你了?” “有一次煤气漏了,”曼曼抽抽噎噎地说,“我看过书上写的,煤气漏了,在里面的人会煤气中毒,会死——我就害怕极了,头很晕,很想吐,可是妈妈把我锁在家里……” 寇桐妈抱着她的手一紧。 “后来我就用椅子使劲砸窗户,砸了好多好多下才砸开,我就搬着板凳爬到了窗台上,手上都是血,我喊救命,可是大家都听不见我说话,因为我不能张开嘴说话……然后我就用血在窗户上划了‘救命’两个字,终于被一个对面楼的叔叔看见了,找了警察来……” 寇桐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她完全不理解曼曼她妈是怎么想的,可是又不能简单粗暴地对孩子解释说“你妈妈是坏人”,如果小孩长大了,以为天下所有的妈妈都是坏人怎么办呢? “阿姨,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我喘不过起来,旁边都黑了,没有人,有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在旁边飘,我怎么跑也跑不出去,我大声喊,别人又听不见了,这回连写救命的地方都没有……” 寇桐妈一愣,想起寇桐和她说过,小女孩对别人的想法特别敏感,有时候做梦会梦到一些特别的事,她“嘘”了一声,打算一会去问问寇桐,小心地擦干净曼曼的眼泪:“别哭,别哭了啊。” 等她好不容易哄好了曼曼,已经是十分钟以后的事了。 看着小孩慢慢平静下来,寇桐妈这才轻轻地起来,敲了敲寇桐的门:“桐桐,我跟你说件事。” 54、第五十四章 深渊序幕 绝望是什么? 曼曼还太小, 不能理解,她只会哭着说“妈妈不要我了”。 如果拿这话去问姚硕, 他一定会异常讽刺地露出一个笑容,然后说些问候别人智商情商一切商的刻薄话, 再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到阳台上抽一根烟,看着窗外的行人、孩子,孤独地体会着自己的心情。 绝望就是——看不到希望。 生命在一天一天消磨,苍老在蚕食鲸吞着他所有的骄傲。他感觉生活越来越强势,而自己越来越萎缩,有时候午夜梦回惊坐而起, 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失去了一些盔甲和力量的虫子, 柔软得被人一捏就死了。 世界上充满了惶恐不安,然而他已经不再有无畏的力量。大树每增长一圈年轮,就会往外扩张一层,而人的年轮长在每一条血管上, 每一根头发丝上, 每增加一圈,未来就狭窄无味一点。 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一个女作家说: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绝望而无可奈何的过程,被迫出生,艰难地长大, 一点一点地强壮起来,逼着世界承认这里有你的一席之地,就以为自己胜利了,然而当你得到它的时候,也再慢慢失去,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如果问何晓智,他会抽象得告诉你,当占领他身体的那个“恶魔”离开的时候,每时每刻都是天堂,而当他想起,那个恶魔还会回来,并从不曾远离他,平静只是如同罅隙一般的存在时,就是绝望了。 世界上最无解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痛苦的人是我,为什么他们每一个人都看起来那么的快乐? 抑郁症患者就像是活在狗的视角里,整个世界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怎么也逃不出去,连一根救命稻草也抓不住,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解释,无法用理智战胜,无法用自我控制的痛苦,想从高楼上跳下去,想结束这种生命。 这一宿,除了还醒着的,每个人都像是被某种脑电波连线影响了一样,城市上空似乎笼罩着一层阴云。 黄瑾琛有一点风吹草动的时候就醒了过来,他多年训练,心智极为坚定,一抬头就发现寇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正皱着眉站在窗边。 “怎么?”黄瑾琛问。 “不知道,”寇桐掀开窗帘,却没有月光透进来,“什么情况……总感觉有什么失控了。” 就在这时候,寇桐妈敲了门,把曼曼做的梦说了一遍,等她走了,寇桐才坐回到床头:“老姚开着灯,何晓智的房间里有声音。他们都被影响了……不知道是秦琴那边出了什么幺蛾子。” “你呢?”黄瑾琛只关心这一个问题。 寇桐揉了揉眉心:“我刚才没睡着——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黄瑾琛弯下腰,点了根烟塞进他嘴里:“安静一会,然后上来睡觉。” 他摸了摸寇桐的头发,手感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柔软:“再睡不着就给爷睡一回,保证你爽得一觉睡到大天亮。” 寇桐感到自己被调戏了,挺新鲜,于是靠在床头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有种黄二胖咧开的嘴里流出了两行哈喇子的错觉,看起来十分搞笑。 回想起来,其实除了得知种子计划之后那一小段时间的不适,这个男人总是带着点离经叛道的搞笑。 心理是不能超越生理存在的,当问题严重到某种症候的时候,一定都伴随着神经系统的损伤。 至少寇桐觉得,严酷的生理训练,很大程度上会提高一个人的心里耐受程度——姓黄的这个没心没肺男,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等黄瑾琛再次被生物钟惊醒的时候,发现屋子里还是黑的。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头,猛地从床上翻了起来,往窗外望了一眼,随后推了推寇桐的肩膀:“哎,醒醒,你过来看这个。” 生物钟这玩意,寇桐是没有的,只要天还是黑的,他的生理机能就会自动判断自己还能睡下去,被推醒了还迷糊地用手背拍了拍黄瑾琛的脸蛋:“乖,别吵。” 黄瑾琛:“……” 完了,老婆是头猪,他默默地想——当然,没敢说出来。 于是黄瑾琛淡定地把手伸进被子,在寇桐腰上掐了一把,后者立刻就像被电击的死鱼一样弹了起来,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才问:“怎么了?” “你看看几点了。” 寇桐伸手捞过床头的闹钟,按下屏幕上的荧光,愣了片刻:“七点钟……是上午么?” 上午七点钟,哪怕是寒冬腊月天最短的时候,外面也不能是全黑的,此刻外面就像是午夜一样,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甚至……没有风。 寇桐的眼神一下子清醒过来:“穿衣服,别惊动其他人,我们出去。” 两个人麻利地换好了衣服,悄无声息地从客厅的小过道里离开,然后钻了出去。 寇桐他们家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而且十分敏感,一般不要说故意重重落在地上的脚步声了,就是衣服摩擦一下,也能影响上下两楼的灯,结果他们两个人走出来,却没亮。 寇桐拍了下手,仍然没亮。 “断电了。”他轻轻地说。 “那你的电脑……”黄瑾琛问。 “不碍事,电池能撑两个小时,数据马上就分析完了。”寇桐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黄瑾琛一眼,“要不是你来搅局,说不定咱们现在已经出去了。” “哎哟我错了!”黄瑾琛顿足捶胸,“我要是忍一忍,现在说不定行李已经搬你家去了!” 本来就黑灯瞎火看不见,寇桐脚下一拌,差点直接滚下去,他干咳一声:“小娘子,慢慢来,回去咱就算不凤冠霞帔,好歹也要八抬大轿一下,你真的可以不用……那么饥渴的。” 黄瑾琛捏着嗓子说:“死鬼!” 寇桐沉默了片刻:“别……别,我……我腰软。”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楼房,整个城市一盏灯也没有,连空气都是凝滞的,一丝风都不见。 所有的声音都隐匿了,偶尔经过的夜车停在半路上,寇桐弯下腰扒在车窗上,发现司机头倒在一边,像是睡着了一样。 “师傅?师傅?”寇桐敲了敲窗户,里面的人没反应。 整个城市的人都意识不清,整个城市的光都被什么东西收走了,漫长的街道,除了两个人的脚步声,没有一点其他的动静。 就像是……变成了一个死寂之地的鬼城。 黄瑾琛不再嬉皮笑脸,两个人对视一眼,感觉秦琴的小宇宙好像爆发到了一定程度,爆炸了。 55、第五十五章 深渊 一 傍晚的时候, 常逗趴在st基地实验室的桌子上睡着了,突然被人粗暴地推醒, 他迷茫地睁开眼,四处摸眼镜。 “这里。”吴香香把冰凉的眼镜塞进他手里, 难得严肃地说,“你过来看,好像出事了。” 常逗一愣,使劲揉了揉眼睛,慌手慌脚地站起来,还撞上了桌子腿:“怎么了怎么了?” “是信号。” 对于大锅炉的研究一直在瓶颈期,这东西的原理他们都清楚, 可及时掰开了揉碎了研究, 也没能研究出寇桐他们到底掉进了哪里——寇医生一个即兴写的程序,只要不是他心里的蛔虫,就很难分析出他即兴到了什么地方。 投影仪的缺点这时候显露无疑——它内部的构造太复杂了。 就连寇桐这个设计者都能被困在里面,而十多天以来, 一群参与过维修或者建造投影仪的技术人员居然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简而言之, 大锅炉就是个深不见底的坑,他们现在知道寇桐掉进去了,却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构造,只能伸着绳子乱搅合,以期待碰到寇医生,让他自己抓住绳子爬上来。 常逗怕寇桐因为什么意外原因接收不到信号,所以一直没有停止扫描和信号发射, 就在刚刚,投影仪突然发出预警,强硬地停止了常逗的信号干预。 “怎么回事?”常逗问。 “某个空间出现了异变,不知道是故障还是人为。”吴香香难得正经八百,随后他下一句话就转向常逗,“都怪你!” 常逗瞪大了眼睛。 “没有理由异变,一定是你胡乱扫描,信号让里面的程序识别故障了!” 常逗翻了个白眼,连理都不想理他,默默地蹲下来检查可能故障原因。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电话响了起来,常逗一看,立刻激动了,是方修打来的! 他近乎颤颤巍巍地接起来,颤颤巍巍地说:“喂……” 对方那边很嘈杂,好像有很多人在搜查什么东西的样子,方修跟旁边的人交代了一句什么,这才对他说:“常逗,你可以从基地回来了。” 常逗眨眨眼。 “我们今天端了个乌托邦的非法窝点,从里面找到了那份东西,胡队说应该可以排除姚硕的嫌疑,他有没有其他问题不归我们管,你可以从基地撤了。” 常逗说:“可是……” 吴香香耳朵尖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露出一脸果然如此,这就是笨蛋,闯了祸就跑的表情,常逗捏着电话的手紧了紧。 “嗯?”方修问,“还有什么事?” 常逗抿抿嘴:“寇医生……他怎么办?” “寇桐?”方修顿了顿,“不用管他,寇桐是个祸害,祸害遗千年,他死不了。” “可是……” 方修本来对他耐心就有限,皱了皱眉,语气也急促了一点:“又怎么了?” 常逗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我能……再留两天么?就两天,现在这边出了点故障,但是一定能很快解决的。对不起,我不是要故意给大家添麻烦,就两天,我觉得或许我们马上就触及到问题关键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听不见方修的回答,心里就越来越虚。常逗就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点小小的自卑,总是需要别人很多很多的鼓励,别人夸奖他一句,他就能高兴半天,别人稍微有些疑惑,他就立刻不自信起来。 方修不出声了,常逗沮丧地想,一定是很为难,我又给别人添麻烦了。 “对不起,要不我还是……” “你暂时留在那边也可以。”方修突然说。 “哎?” “我跟胡队说一声,最近没有很紧急的事,可以给你放两天假。”停顿了片刻,方修又补充说,“在外面硬气点,别老让那个山羊胡的变态欺负你。” “嗯……嗯!”常逗突然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只有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有的力量。 “我认为不是信号造成的故障。”常逗挂了电话,站起来,挺起腰板对吴香香说。 吴香香冷笑:“哼哼哼哼,狡辩。” “不是狡辩。”常逗皱皱眉,“我发的信号是投影仪里专用的一种记录信号,不影响伽马断层,绝对影响不到不同维度的空间合成机制,这个是毋庸置疑的。” 吴香香说:“你就知道……” “这是寇医生留下的,你质疑他么?”常逗咄咄逼人地反问,“你又不是投影仪的发明人!” 吴香香五官都皱了起来——寇医生是他的死穴,他一直觉得寇医生其实是有山羊胡的,一定是因为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人原因才被迫伪装成普通人的样子。 好吧,寇医生如果锅炉下有知,一定会为自己有这么个猎奇的崇拜者而欣慰不已的。 “所以应该是人为因素造成的。”常逗说,“我们都知道投影空间会因为空间主体的意识崩溃而崩溃,但是有一种锁链机制可以锁定空间,而不让这种情况发生。” “锁链机制是被禁止使用的你这个白痴!”吴香香翻了个白眼,嚷嚷起来,“当时寇医生说如果意识主体意识崩溃,还强行留在空间里,一定会对本人产生伤害,所以根本没有设定这个选项。” “我当然知道,但是有意外!”常逗也嚷嚷起来,“意外你懂么?理论上当多重意识体重合的时候,他们之间会有某种影响,而投影仪无法把两个人的意识泾渭分明地分辨出来,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互相影响,到现在为止仍然是个难以攻克的技术难关,所以多人的重合投影不稳定,但是即使它是小概率事件,它也是存在的。” “所以呢?!”吴香香用更大的嗓门嚷回去,好像嗓门越大就越有底气一样。 “所以当一个意识主体强大到影响了所有被卷入其中的意识主体的时候,他们之间会产生某种类似锁链机制的东西,互相影响,而锁住空间不让它崩溃,在一个空间维度存在的时候,把整个空间拖入另外一个维度!懂吗?!” 吴香香:“……” 常逗对天翻了个白眼:“你这白痴,我终于知道了,留山羊胡子对灵长类的智商发育有不可逆转的伤害。” 吴香香完败。 “在多人意识交叠的空间里,意识主体之间会不可避免地有一些碰撞,这就是为什么曼曼总是能提前感觉到好多东西,而当某一个意识主体的某种情绪过于强烈,并且在所有被卷进来的意识主体中,对这种过于强烈的情绪产生某种共鸣,就会造成所谓的锁链机制。”投影仪里,寇桐这样对黄瑾琛解释,“是的,也就是我们现在的情况。” “然后呢?” “然后由于过于强烈的情绪造成的一个意识主体的崩溃,会在所有人当中造成连锁反应,空间被锁链机制锁住,会发生一种极特殊的情况,在一种维度存在的时候,所有意识主体被拖入另一个维度中。” 寇桐停住脚步,轻轻地说:“也就是说,现在这个世界,除了被卷进来的意识主体之外,没有人醒着……因为他们都属于另一个维度。” 黄瑾琛注意到寇桐的指尖微微有些发抖,寇桐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闭上眼又睁开,低低地说:“我早该想到。” “现在怎么办?”黄瑾琛问,他忽然意识到,寇桐的妈妈……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也会被……永远地留在另一个维度里么?他情不自禁地放低了声音,生怕声气高一点吓着了寇桐似的。 “我们……”寇桐嘴唇有些发青,下面那几个字卡在他的喉咙里,竟然说不出来。 “我们……”他又重复了一次,然后轻轻地苦笑出声,重新闭上眼睛,沉默良久,一直挺直的肩膀竟有些情不自禁的弯。 “我们回去。”他终于说完了这句话,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一样,脚步沉重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他们打开门,然而被镜子缝起来的空间已经破了——因为镜子破了几面,何晓智疯狂地敲打着镜子,歇斯底里地哭着,曼曼穿着睡裙,抱着膝盖蜷缩在一边,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寇桐,她好像表达了什么,可是寇桐听不见。 ——没有人能听见,跳转了维度,她不再可以通过脑电波和人交流。 寇桐透过她的目光,往卧室望去,不老的女人像是没有生命力的人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面色苍白。寇桐觉得脚上像是灌了铅一样,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注视了她良久,轻轻地把手指放在她的鼻息下,心里突然凉得一塌糊涂。 56、第五十六章 深渊 二 “寇桐, 寇桐?”黄瑾琛突如其来地拍在他肩膀上的一下,让寇桐猛地回过神来, 他的脸色依然很难看,在夜色中一点不知什么地方透出的微光中显得愈加惨白。 “哦……”寇桐愣了片刻, 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微微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不好意思,有点不在状态。” 黄瑾琛悄无声息地把手放在了寇桐的肩膀上,寇桐回过头去,看见曼曼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 脸上带着没干的泪痕, 好像想说什么,却依然说不出来。 寇桐对她招招手,曼曼就踩着拖鞋,踢踏踢踏地走了过来, 两只小手攥住了寇桐衣服的下摆, 把头埋在他身上。 寇桐俯下身把她抱了起来,拍了拍她的后背,小声说:“会没事的,我来解决。” 曼曼挣扎出一只小手,指着床上躺着悄无声息的寇桐妈。 寇桐顺着她的手指低头看了一眼,随后飞快地移开了目光,轻轻攥住曼曼的小手, 把她抱进了书房,用一种异常轻柔的口气说:“她……暂时离开我们了。” 曼曼的小嘴扁了扁,无声地哭了起来。 寇桐拍着她的后背,男人的眉目清秀好看,仿佛藏着某种浓重的悲伤,悲伤太浓重了,仿佛把他的眼珠都泡成了别的颜色,看起来异常的温柔,他不知在对谁说:“你还小,不明白,人的一生总是要赤条条地来,再赤条条地走的。那一个一个你爱的,或者爱你的人,可能都无法陪你到最后。” 曼曼趴在他的肩膀上,眼泪顺着寇桐的领口一直流到了他的脖子里,然后在他的皮肤上飞快地冷却。 “宝贝,这就是规律。”寇桐抚摸着她披散的头发,一屋子的男人,以后没有人给小姑娘梳头了,“我们都讨厌这样,有人说生活的磨砺会让人坚强起来,变成一个更好的你,但是你记住,这是不对的,厚重的伤口结痂造成的坚强是假的,我看不出生活赋予人们这些悲痛的意义是什么。但是……” 他把曼曼放在椅子上,让她坐好,蹲下来,对着她红彤彤的眼睛说:“但是我们别无选择,我们是人,太渺小了,我们没有办法反抗这些强加到我们身上的,叫人无法承受又毫无意义的苦难,所以只能一边变得坚强,一边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中不断往前走,不断寻找逃离这种命运的方法。” “所以……”寇桐拍了拍她的小脸蛋,“别哭了。” 这话不止说给曼曼一个人听见,靠在门上一根一根抽烟的姚硕,坐在一堆碎片之中的何晓智,乃至一直沉默不语的黄瑾琛,他们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一时整个房子里每个人都鸦雀无声。各自呆愣,仿佛陷入平生一次的那场大梦里。 姚硕想起了仿佛久违的妻子儿子,想起了那些缠成一团的乱事,何晓智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上身上的伤疤,坐在在一地镜子的碎片中,黄瑾琛不言不语地望向地面,他突然发现,除了勉强硬撑的寇桐,他是所有人里面最冷静的一个。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有多了不起,只是因为他的生命最匮乏——他们每个人都有重于性命的东西,每个人都拥有过,唯有他,三十年,快乐乏善可陈,生命一片贫瘠。 几岁的孩子都会为失去的亲人哀痛不已,无从表达,就放声痛哭,唯有他不行。 黄瑾琛想,这大概就是欲哭无泪? 寇桐蹲下来,给何晓智包扎好了伤口,对姚硕点点头,转身走到阳台上,点起一根烟,透过窗户,望向整个死寂一样的城市。 过了一会,黄瑾琛紧接着跟了进来,他突如其来地从身后搂住了寇桐的腰——你算是我的么?他突然这样不自信地想着,感觉自己有点可怜,可是到底没问出来。他不是曼曼,长了这么大,心眼只有多,没有缺,知道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不能用这么绝对的词界定的。可是…… 除此以外,他真的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了。 “怎么?”寇桐问。 “没有。”黄瑾琛顺手把他抽了一半的烟拎过来,塞进自己嘴里,用听起来很正常的声音和语气说,“如果曼曼不能说话了,那是不是说明那个疯丫头也不能操控她的牌了?” 寇桐点点头:“应该是这样的。” “那我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怎么解决?”黄瑾琛问。 “我正在想。”寇桐轻轻地说,过了一会,他开始试着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思路,“锁链机制很少发生,没有先例可以参考,我们只能从理论上考虑,我们跳转了另一个空间维度,其他一切都好理解,但是那里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呢?” 黄瑾琛想了想,突然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嗯?” “你想,我们一开始从老姚一个人的意识投影里跳转维度,跳到这个空间维度里,所有的东西都变了,每一种东西都是一个人的投影,包括房子,街道,车,甚至人,按理说,如果我们现在正处在你说的那个什么锁链里,那……嗯,怎么说,应该又重新换了一个世界,这些人都不会存在,而不是像睡着了一样静止下来。” 寇桐皱起眉,沉默下来。 “有道理么?”黄瑾琛问。 过了好一会,寇桐才缓慢地点点头:“有……道理——我刚才有点昏头,没注意到这个。” 黄瑾琛安静地等在一边,等着寇桐慢慢想,这种大脑的工作他做不了,但是也不无聊,站在一边,贪婪地看着寇桐的侧脸。 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活像神棍一样的老田的话,打算苦中作乐,在一片凄风苦雨的当下里,仔细地从中品味到一点甜。 过了不知多久,寇桐才说:“我……大概明白了一点。” “嗯?” “老田锁在的地方并不单单是空间的维度,而涉及了另外一条时间轴,他是意识主体的一部分,因此把两条时间轴和一个空间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假设我们现在像锁链机制一样,所有人一起掉进了另一个维度,那老田应该是一起的,但是他仍然因为时间,被绑在上一个空间里,所以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 黄瑾琛已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了,只能挑挑眉,假装自己听懂了,以防影响寇桐的思路。 “所以现在老田的地方是一根线,等于把两个不同频率的空间绑在了一起,就像是当年乌托邦打算做的那个,当然……我们依然能触碰到房子里的东西,说明里面的东西是介于普通物质和c物质之间……” “c什么玩意?” “同一个空间里的东西就是普通物质,而c物质代表重叠与同一个点的不同空间的东西,也就是像当年乌托邦的能量塔一样,即使就在眼前,也无法破坏它,因为它在不同的空间,虽然看起来没有多远,但是普通的牛顿规则下的运动永远也不能抵达。” 黄瑾琛犹豫了两秒钟,决定还是先点点头,假装自己听明白了。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找到崩溃点,也就是那个秦琴,然后想办法暂停她的意识活动,想办法联系到老田的时间轴,把这个崩坏的频率掰回去,然后完成之前的信号分析,补全操控匣信息,出去再说。” 黄瑾琛问:“怎么掰?” “这是我要考虑的第二个问题。”寇桐摆摆手,指挥黄瑾琛,“第一件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千万别把人弄死啊,靠你了。” 黄瑾琛把外衣的扣子系上,转身走了两步,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回来,捞住寇桐的脖子,凑过去:“亲我一口,给点鼓励。” 寇桐毫不含糊地捏住他的下巴,一口亲了下去。 过了好久,黄瑾琛才气息不稳地推开他:“行了行了,再下去要走火了。” 寇桐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去吧。” 黄瑾琛冲他挤挤眼睛,转身走了。 他办事效率极高,秦琴没有了那些神神叨叨的武器,也就是个普通小女孩……嗯,比一般小女孩疯了点,再加上踩过无名岛的点,所以没多长时间就扛着一个晕过去的秦琴回来了。 寇桐正在书房摆弄他的操控下,几个人都眼巴巴地在一边等着。 黄瑾琛放下秦琴,用布条把她绑了起来:“然后呢?” 寇桐头也不抬:“看好她,醒了就再打晕,我家里有镇定剂和麻醉剂,如果我一会恢复成功,就给她打一针。” 然后寇桐的目光在所有人期冀的脸上扫了一圈,心情反而更沉重了。 这说明他们渴望回到那个心想事成,所有人都生活得很好的空间,只是简单地跳转一下维度尚且变成这样,将来……回到真实的世界里呢? 57、第五十七章 深渊 三 恐惧, 源于无法抵达的内心。 寇桐的思路没错,操控匣的权限在整个投影仪当中, 是能穿越任何空间的,只要有记忆路径。 而这个记忆路径, 鉴于物质形态和时间轴映射,是可以算出来的,别人不可以,反正寇桐是可以的,至于大家信不信,反正……老姚他们这群人是相信的。 寇桐根据计算结果,手动输入命令, 随后操控匣上显示倒数三十秒信息, 最后一声响起的时候,终于在群众们期盼的目光下,屋里的灯一下子亮了。 姚硕长出一口气,何晓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黄瑾琛不忘使命, 立刻按寇桐说的,找出了镇定剂和麻醉药物,注射到了秦琴身上,曼曼从寇桐身边站起来,啪嗒啪嗒地跑回伸了个懒腰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女人身边,脆生生地说:“阿姨给我梳头。” 寇桐妈好像只是睡了一觉起床,颇有些诧异地站在门口, 迎着好几双复杂的目光,完全不在状态地问:“天还没亮呢,怎么都起来了?” 一切回到原点,一切都恢复了。 是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因为他们“回来”了。 寇桐妈大惊小怪地指着客厅里被捆成一团的秦琴问:“这个……这个是怎么回事?什么情况?!” 刚才气息全无地躺在那里的女人,就像是那些突然亮起来的灯一样,突然从一片停电里恢复了活力,她依然皮肤柔软,身上带着轻柔而好闻的香气,即使刚刚从床上爬起来,也并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特别的居家感。 寇桐坐在地上打量着她,觉得她的脸颊甚至有一点点方才睡醒的粉红。 可是她毕竟不是个活人啊。 现在,恐怕除了曼曼那个孩子,没有人能再把她当成活人看待了,活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活的,而不应该像是身体里装了某种能量源的机器人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一拉电闸,就一动不动了。 寇桐突然站起来,抱住寇桐妈,然后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亲吻了一下,小声在她耳边说:“妈,我最爱你了。” 寇桐妈几乎愣住,长大成人的儿子总是显得不如女儿贴心,和父母的关系,慢慢地也不再那么亲密,有话开始懂得憋在心里,报喜不报忧,开始羞于小时候习以为常的拥抱,亲吻。 寇桐垂下眼,抱起散落在旁边的操控匣,转身回到了书房里。 关于信号的分析马上就要完成了,剩下的事情程序会帮他自动搞定。寇桐打开那个大得会让他配置不高的家用小笔记本卡壳的程序,翘起二郎腿坐在桌子旁边,点着了一根烟。 他的目光盯着屏幕,却又好像越过屏幕绕到了很远的地方,眉头轻轻地锁着,大概是因为连续熬夜的缘故,略微有些憔悴,脸颊凹进去一点,半隐在一片烟雾里,好像个看不开又走不出来的孩子。 程序运行到中午,终于计算出了路径结果,寇桐点击保存,随后把一长串复杂的命令手动输入操控匣中,然后在回车启动之前,用一个二十几位数的密码锁住了屏幕和键盘,起身出去。 黄瑾琛人就在客厅里,非常尽忠职守地看着秦琴,以防她提前醒过来。 寇桐经过,低声问:“药效还有多长时间?” 黄瑾琛冲他比了一个“六”的手势,呲牙一乐,身后好像有一条大尾巴在那里摇啊摇,寇桐福至心灵,奖赏一样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乖。” 黄瑾琛就乖了。 寇桐坐在他旁边,发现客厅里的镜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修补好了,于是轻声问:“你干的?” “不是。”黄瑾琛指了指另一边抱着电脑上网的何晓智,“小孩上街买回来的。” “啊……嗯。”何晓智抬起头来,有点歉意地抓了抓头发,“对不起寇医生,我犯病的时候总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一不小心就……” 寇桐沉默了一会,何晓智其实已经好了很多,意识到自己对大家的作用,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很积极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控制自己的情绪,以防误伤别人,当他回到这个让他感到温暖和舒服的空间,他就像是重拾希望一样,甚至愿意独自一个人走到大街上,去接触那些以前对他而言非常可怕的陌生人,只为了买几面镜子。 过了好半天,寇桐才说:“其实……我们主要是为了防这个人,现在既然她已经被打晕了……” 何晓智摆摆手:“可是一会万一还会醒来呢?不还是很危险嘛,万一她手下那些个怪物找来了,再发生刚才那么可怕地事,寇医生一定会觉得很麻烦的。” “嗯。”寇桐勉强提起嘴角对他笑了笑,笑容有点苦,片刻,他说,“有道理——对了,我妈呢?” 黄瑾琛指着厨房说:“哦,做午饭去了。” 寇桐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到了厨房里。 寇桐妈在抽油烟机的轰鸣里听见脚步声,百忙之中一回头,就看见寇桐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心情很好地看了他一眼,乐呵呵地说:“瞧我这大儿子,又高又帅,还了不起,比谁家的儿子都好——你进来干什么呀?” 寇桐鼻子一酸,飞快地扭过头去,干咳了一声,挽起袖子问:“用我帮忙么?” 寇桐妈大惊失色地看了他一眼,踮起脚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哎哟我的妈耶,这孩子没发烧吧?” “你手上都是油,别乱摸!”寇桐抗议。 然后他熟练地越过她,把从冰箱里拿出来化开的肉放在案板上切片,过淀粉,然后把已经洗好的菜从控水的小篮子里拿出来,切丁的切丁,切丝的切丝,非常麻利。 寇桐妈看着看着,就移不开目光了,过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真是……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都学会做饭了。” 寇桐应了一声:“你去看电视吧,我替你做。” 寇桐妈手指扣着围裙的带子,迟疑了一下:“真的呀?” “真的!”寇桐在擦手布上擦了一把手,不由分说地把她推出去,“我不会把厨房炸了的,放心放心,哎呀女人,你怎么那么拢斐鋈ィ 只是……想为你做一点事而已,即使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只不过是你在我心里的一个浅淡投影,什么也不能代你感受到。 哪怕是我自欺欺人一次,哪怕只是我做的一个漫长而甜美的梦。 等全家人在一片赞叹里,吃过了寇医生亲自主厨的一顿午饭,黄瑾琛指着手表示意寇桐,还有三个小时。 没做饭的几个人负责刷碗和收拾桌子,寇桐则让何晓智把他送到了老田那里。 依然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依然是活泼过头的欢欢,依然是那些不生不死的花。 老田老远就冲他挥手,快乐地大笑着:“稀客啊!” 寇桐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慢地走过去。 老田笑眯眯地看着他:“每次都是那个后生爱过来,今天怎么是你过来了?是不是机器快要修好啦?” 寇桐低头看地,良久,才不情不愿一样地点点头。 老田拉着他坐在田埂边上,拍了拍他的后背,问:“你是来听我说遗言的?” 寇桐抬起头看着他,每次看着他,负疚感都会很强烈。 结果被老田看出来了,老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抬起头望向渺茫的天际,突然放开喉咙,唱起一首方言腔浓重的民歌,声音含混而沙哑,寇桐几乎听不清他唱了什么,音调却很高,有种异样的嘹亮和放达。 在小狗的叫声里,以一个长长的“嘿哟——”结束,余音久久不散。 老田脸上的皱纹在笑容里变成一道道时间刻下不可逾越的沟壑,然后他说:“我本来以为遗言挺多的,后来在这里面住了这么长时间,就突然没话了。” 寇桐皱皱眉,有些疑惑地望向他。 老田说:“那就一句话吧,算是我们的缘分。” 他看着寇桐那双黑白分明,目光总是显得格外温暖好看的眼睛说:“好好活着,将来等你老了,我们在那边等着接你,到时候大家就又团聚了,不着急。” 寇桐沉默良久,随后站起来,对老田点头致意:“我走了。” 老田没有动地方,依然伸着两条腿,卷着裤腿坐在那,小狗偎依在他的身边,半边身体都被阳光染得金黄,他毫不在意地冲寇桐挥挥手:“去吧。” 算是……生与死的告别。 58、第五十八章 深渊 四 电视里正在播一个选秀节目, 全家人……是的,这么长时间以来, 同吃同住,一同冒险, 经历所有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吵吵闹闹,他们变成了某种临时家庭的关系,一起生活在这个有点危险的世外桃源里。 老姚充分发挥了他刻薄的本色,把每一个选手都极尽贬损地点评过来,寇桐妈笑翻在了沙发上,何晓智坐在另一边, 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点放松愉快的笑容。 老姚好像说得有了点成就感, 总是绷得紧紧的脸颊放松了下来,人来疯似的超常发挥了……大概无论怎么孤僻,无论怎么不讨人喜欢,无论对别人抱有怎么样的敌意, 也都会希望大家注视着自己, 因为自己的话而做出各种各样的反应。 所谓寂寞,归根到底不过是大家都在忙自己的生活,一个人心里有话,却发现没有人听,脸上有喜怒,却没有人看罢了。 寇桐回来的时候,只有正在和曼曼抢水果慕斯的黄瑾琛注意到了。 寇桐肩膀上沾着一片枯叶, 裤子上还有离开循环时间之后就不再新鲜的草茎,黄瑾琛抬手腕看了一眼表,距离秦琴清醒的时间,大概还有一个小时。 黄瑾琛伸手在曼曼的头上摸了一把,手劲太大,直接把小女孩梳得好好的辫子给弄乱了,遭到了小姑娘的怒目而视,于是他愉快地站起来,跟着寇桐进了书房。 秦琴被安安静静地放在一边,怎么看都只是个长得略显阴郁的普通女青年,大街上擦肩而过不会让人看第二眼的,谁知道她的内心世界其实有那么的坑爹呢? 看见寇桐把操控匣重新拿了出来,输入密码打开了键盘和屏幕,然后飞快地修改起已经写好的程序,黄瑾琛抱着双臂靠着墙站在他身后,轻轻地问:“要准备走了么?” 寇桐点了点头:“我会尽量让这个过程显得更突然一些,但是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仍然会产生巨大的恐惧,并且在恐惧过程中,理智尽失,我必须做好防范。” 黄瑾琛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你想得倒是周全。” 寇桐脸上飞快地露出一个笑容,又飞快地隐没,脸上的防辐射眼镜遮住了他的眼睛,使得他的五官显得有些冰冷起来,黄瑾琛突然觉得看起来有点不舒服,于是走过去一把捏住了寇桐的下巴:“来,先给大爷笑一个再说。” 寇桐摸了摸他的狗头:“乖,回家了大爷再疼你。” 这还差不多,好歹有点人气,黄瑾琛笑了笑,双手撑在他的书桌上:“不要把自己逼太紧,你又不要成仙。” 寇桐耸耸肩,随口说:“男人么,就是要对自己狠一点。” 黄瑾琛一听,立刻攥着寇桐的下巴,把寇桐已经转向屏幕的脸又重新给掰了过来,摘下他的眼镜,一本正经地说:“哎哎,看着我。” 寇桐问:“干什么?” 黄瑾琛指着他的鼻尖问:“知道你是谁不?” 寇桐伸手扒下了他的手指:“捣什么乱?” 黄瑾琛手指转回来,又指了指自己说:“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听懂了没有?谁要对你狠,先得过了你男人这关,你自己也不行,明白不?” 寇桐啼笑皆非。 然而当他眯起眼睛看向黄瑾琛的表情时,却发现他并没有在开玩笑,反而异常严肃,还有一点恐吓的意思,声音压得又低又危险:“上了我这条贼船,你想下去就难了,要是以后不想在跟新欢亲热的时候挨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枪子,你就最好明白该怎么办。” 寇桐嘴角的笑容消失了,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看了片刻,反问:“你这是威胁我?” 黄瑾琛皮笑肉不笑地说:“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听到我的威胁,他们大多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去见阎王了。” 有一种男人,笑起来的时候比谁都可爱,比谁都好欺负,想把他揉成圆的,他就自己躺倒地上打滚,想把他揉成扁的,他就乖乖躺平,然而一旦不笑了,就会让人觉得,连和他说一句话都很可怕。 不巧的是,这二位都是这样的人。 书房的空间好像一下子变得狭□□仄起来,方才言笑晏晏的气氛突然冷却下来,好像有种一触即发的…… 黄瑾琛第一次一步不让。 过了片刻,寇桐终于先缓和了目光,笑了起来:“好啊,威胁到了我头上,有气魄,我喜欢。” 黄瑾琛于是伸出手,把他已经长得搭在了鼻梁上的一缕头发轻轻地拨到一边去,这才直起身,算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寇桐看着他,忽然说:“你不用担心出去我就会不见了,只要我不被卡在哪个空间的夹缝里,就一定还在的。” 黄瑾琛顿了顿,过了一会,才慢慢地弯起眼睛轻轻地笑了,低声说:“我知道了。” 寇桐飞快地修改着写好的程序,他要给空间做一个“加固”,如果在意识到自己马上要离开这个空间的瞬间,有人的意识崩溃的话,操控匣会自动锁定空间,并返回先前程序,这并不难,对于寇桐来说,只是十五分钟的工程。 然后他一只手指点在了回车键上。 客厅的灯光透过门缝渗透了进来,寇桐愣了片刻,回手把书房的门打开了一条缝,外面的欢笑声就突然传了进来。他像是听什么美妙的音乐一样,侧耳听了许久,然后皱皱眉,问:“如果我现在启动程序,会不会太残忍了?” 黄瑾琛顺着他的目光往外望去,过了一会,他轻轻地说:“假如都要死一次,我觉得在睡梦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睡死,比被医院宣布绝症,要死要活地拖上一年半载要好得多,尽管结果都是一样的。” 有道理,寇桐想……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手指就是按不下去。 他忽然自嘲地一笑:“幼儿的自制能力差,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就哭,想要什么就要,从来不会克制自己的欲望,很多孩子即使被告知如果手上的糖留着不吃,就能得到两块糖,也仍然会忍不住提前预支掉那一点的幸福。很多人长大了以后仍然会这样,无法克制理智和欲/望之间的冲突,极端缺乏自制力,就像……” “不缺乏自制力的人也会遇到无法控制的局面。”黄瑾琛突然低声打断他,“一个人如果真像你说得那样战无不胜,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什么都可以用理智衡量,他一定很痛苦。” 寇桐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他放在键盘上的手指猝不及防地往下一压,一个长长的警报声响起,他的脸颊和嘴唇都淡得近乎没有颜色,在操控匣的屏幕上飞快地闪过检验数据的时候,轻轻地捂住自己的胸口。 其实没有那么痛不欲生。 其实……只是胸口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揪了起来,然后脑子里短暂地一片空白,寇桐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打开书房的门口,抬头望向其乐融融正在看电视的人们。 寇桐妈擦掉笑出来的眼泪,漫不经心地问:“桐桐,刚才是不是什么响了一声?” “是啊。”寇桐眯起眼睛,浓密的睫毛盖住眼帘,不让人看见里面闪烁的一点泪花,“有人叫我回去。” 所有人都是一愣。 寇桐慢慢地走过去,弯下腰,抱住她,小声说:“妈妈,我要回去了。” 寇桐妈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一样,紧紧地搂住他的后背,指甲揪皱了他的衬衫。 “哦……”过了一会,她应了一声,眉眼里深刻的、别人无法理解的悲伤一闪而过,她轻轻地说,“走就走吧,在外面别忘了还有我这个当妈的就行。” 寇桐闭上眼睛,低声说:“不会忘的……” 永远也不会忘了你,直到我也能穿越生死,等着你来接我。 姚硕恍然间好像明白过来了什么,脸色当时就僵住了,何晓智却在这时突然尖叫了起来,像是面临着极大的恐惧。 然后熟悉的震动感传来,操控匣要把他们送回原来那个……冰冷、压抑、充满了各种不完美的世界里了。 何晓智疯狂地企图逃出去,可是操控匣把一切都锁定了,他就像是一只困兽,死命地往墙上、镜子上撞。 曼曼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过了好一会,她才像小猫一样地说:“我又不能说话了么?” 何晓智双目血红,突然一把抓住了一块碎了的镜子上落下来的碎片,顶端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尖叫起来:“停下!停下来!不许过来!让那东西停下来!” 宁可死在安乐窝里,也不肯重新回到外面。 姚硕蹲了下来,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在少年的尖叫和女孩的哭声里缩成了一团。 59、第五十九章 深渊 五 警报器声响, 整个房间像是地震一样剧烈地晃动,寇桐靠在墙上, 感觉身后抵着的墙壁裂了一条口子,他知道, 这是连锁崩溃开始,第一层锁被冲开,把崩溃的空间冲回了原来的维度造成的。 他看着在晃动的空间和不稳定的频率里东倒西歪的人们,心里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 任何一种东西都是相生相克的,比如刻骨铭心的爱, 看似很有力量, 其实仍然会输给时间,时间会把所有的东西都变质,潜移默化的,而且没有人知道这种反应的机理, 然而更深刻的仇恨却又总是能洞穿时间, 让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心里装着同一件事,哪怕身如魔障,也永世不悔,可是再刻骨的仇恨,碰上缠绵到死的温情,却又总会被慢慢融化…… 所有的东西,勇气, 决心,梦想,仇恨,悲痛,苦难,看起来都那么的强大,能战胜其他许多,又容易被其他许多战胜,就像一场永远也玩不完的石头剪子布游戏。 就像他们所有人身上突然爆发的恐惧和绝望,是为数不多的能超越生存本能的东西之一,却总会被空间规则里更强大的一把锁压制。 寇桐轻轻地叹了口气:“小智,把玻璃片放下,你忘了么,在这里,就算你把脑袋割成两瓣,你也不会死的,程序已经启动,谁也阻止不了。” 何晓智被忽悠了,呆呆地看着他,满眼泪痕,突然一头撞开黄瑾琛,直接冲进了书房,一把拽起还没有恢复神智的秦琴,拼命地摇晃着她:“你醒醒!你有本事停止的,是不是?你有那么多牌,你一定有本事停止这个东西的!” 他曾经因为能救自己的同伴感到莫大的安慰,即使害怕,即使没有自信,也很努力很努力地保护着自己的同伴们,然而却在最后的时候转而投向自己的敌人。 可是没有人责怪他,因为每个人都很木然,寇桐妈抬手把曼曼搂进怀里——其实对于她来说,关于儿子真实的记忆,寇桐也应该是曼曼这样乖巧又偶尔淘气的小东西才是,可是一转眼,他已经那么大了。 黄瑾琛叹了口气,蹲在老姚旁边,拍拍他的肩膀说:“想想你的女人和孩子,没有你,他们怎么活?” 寇桐用脚尖给了他一下,黄瑾琛就意识到自己这个外行说错话了。 如果不是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谁有这个闲情逸致去管他们的死活?他就是因为知道没有自己,他们没法活,时间长了,身上才背了这么重的一副枷锁。 寇桐看着他蜷成一团的背影说:“人总会老的,就像孩子也总会长大的,等你老得实在无能为力,保护不了他们的时候,你的血就会在你儿子的身体里继续流下去。” 姚硕一动不动。 寇桐却笑了:“其实我很羡慕你儿子,有时候我想,要是我有你这么一个老爸就好了,也会在小时候偷偷给我买水枪,不苟言笑,但是有任何困难,都知道还能打电话找你求助……哪怕有一天,我知道你也没那么无所不能。” 又一阵急促的警报,房间开始第二轮的晃动,他上的第二层锁链崩了。 寇桐不着急,手动拆解的路径比不上记忆芯片,当中五分钟的缓冲时间,每一层锁从被出发到冷却冻结空间一共需要三十秒钟的时间,十层锁足够撑到他们离开这里的那一刻,能用简单的四则运算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秦琴终于被混乱的空间频率和混乱的环境提前惊醒了,她瞪大眼睛看着周围不熟悉的人和房间,以及形似疯狂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何晓智,何晓智攥紧她的衣襟:“求求你,我求求你了,让它停下来,我不想走,不想离开这里!” 秦琴下意识地在操控匣上抓了一把,却抓了个空,手指从盒子上穿了过去。 “操控匣倒数计时空间跳跃,为防意外情况,它本身会变成c物质。”寇桐轻轻地说。 秦琴看了他一眼,狠狠地咬了咬嘴唇,突然一伸手,从兜里摸出一大堆牌:“寇桐!你这个叛徒,别想跑!” 黄瑾琛皱起眉来,往旁边迈了一步,挡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秦琴情不自禁地往旁边退了一步,所有的牌在她身前飘了起来,黄瑾琛的手已经扣在了上了膛的枪上,一想起马上这个屋子里就要多出一大堆不知道哪里来的牛鬼蛇神,就觉得异常头大,真想把这个惹事讨人嫌的臭女人一枪打死了事。 可是还没等他们正面交锋,飘起的塔罗牌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突然呲啦呲啦一阵乱响,然后黑炭一样地落到了地上,秦琴脸色立刻惨白,她有种源于想象的错觉,就像是身体里的某种力量被突然抽出去了一样。 黄瑾琛怔了怔,听见身后一个人低低地说:“当你本人的偏执和牌面上固有的含义的矛盾到达一个临界点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他诧异地回过头去,发现姚硕已经扶着墙站起来了,碎裂的空间和造成的镜子碎片在他的手背上割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他却毫无所觉。 纵然一脸疲惫,也仍然拼命地挺直他的肩膀。他用这种姿态过了一辈子,如果不出意外,也会继续这样过下去——他就是这样的人。 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老姚看也不看就甩开了寇桐,冷冷地说:“我不是排在诊疗室外,哭哭啼啼等着被心理医生安慰的小娘们儿,用不着你用那些扯淡的理论假好心。” ……刻薄起来,也依然那么不近人情,把自己的自尊捂得紧紧的。 何晓智面目呆滞,秦琴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幻想就想她的一个保护壳,她现在变成了一个没壳的王八,原形毕露了。 第三次警报响起——这一次的震动比任何一回都要剧烈,因为操控匣追溯路径的过程马上就要结束,这个频率立刻就会被抹杀。 秦琴就像一个柔弱的小女孩一样,发出细细的让人怜悯的哭声,抽抽噎噎地说:“寇医生……寇医生……” 寇桐心里忽然就软了。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这个充满了追溯、回忆和梦的空间里,得到过所想,也遭受过凌迟一样的痛苦,不是嘴里说说的“感同身受”。 任何一个治疗师,都不是机器,甚至出于天生或者经历,他比其他人还要更敏感。 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反移情……可是寇桐没有意识到。 他沉默了一会,走过去,蹲下来搂住秦琴的肩膀——她的肩膀很窄,每次抱着女孩的时候,寇桐都会极小心,他想不出她们的骨头为什么那么纤细,好像两掌就能丈量过来一样,那么脆弱,像是……某个记忆里笑靥如花的人那样。 女性在他心里……总是有某种近乎被神化的意义。 秦琴就一头扎进了他怀里,黄瑾琛眉头狠狠地一皱,可是到底觉得这点小事不好随便计较,于是把枪塞回去,扭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寇桐拍着她的后背,抬头看了一眼操控匣上面走的路径——已经到快到底了。 他心情复杂地松了口气。 寇桐知道,马上会有一次空间频率的剧烈剥离——镜子会全部碎裂,那一瞬间,第二条时间轴完全瓦解,老田停滞的时间再次开始往前,曼曼将再次不能再开口说话。 而她也…… 秦琴突然用一只手抓住了寇桐的领子,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没有水光,却闪烁着……她动了动嘴唇,以一种奇异的语调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 就在这时候,寇桐妈突然冲过来,一把把她推开,尖锐的镜子碎片刺入了她的身体,血珠和碎片一起飞了出去,然后突然定格在了空中。 她的眼珠转到一半,还没来得及转到自己儿子的方向,确认他是不是安全。 只有……妈妈的目光,才会永远停留在儿子的身上。 所有的镜子在一刹那同时崩溃,路径条走到了底,操控匣上面跳出一行小字:检索完毕,命令执行。 坠落感传来,所有人眼前一黑,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寇桐感觉身后传来一个小女孩像小猫一样的叫声,她说:“妈妈……” 那声音沙哑极了,像是很多年没有开口说过话一样,发音甚至有些模糊不清。 寇桐闭了闭眼睛,随后被一双手接住了,眼前突然大亮,刺得他瞳孔剧烈收缩,几乎快要流下眼泪来,不受控制地腿一软,往后退了半步,没来得及跌倒,就被人紧紧地抱住了。 一群人大呼小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出来啦出来啦!我的天呢……太不容易了!” 60、大结局 不知道伤心是不是个体力活。 反正从投影仪里出来的寇桐踉跄了半步, 一头扎进黄瑾琛怀里,摔下去就没再起来, 经闻声急匆匆赶来的钟将军鉴定——他是睡着了。 姚硕比他强不到哪里去,从头到尾都只是靠在墙上, 一声不吭地沉默,钟将军话还没说完,他眼已经合上了。 只有黄瑾琛和钟将军,以及一众不明所以的技术人员大眼瞪小眼。 钟将军迟疑半晌,终于问出一句:“怎么就你没事?” 黄瑾琛默默地把寇桐抱起来,放在旁边一条简易的行军床上,心情很不好地说:“我血厚, 行了吧?” 他不是血厚, 是比普通人的体能和耐受能力都强太多,即使连续上百个小时不睡觉,只靠着几块巧克力也能撑下来,潜伏一个礼拜没有问题。 严酷的训练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 大概就是来自于他那被改造的基因留给他的天分了。 但是他也会觉得累,据说在大锅炉里,人的意识活动能力是在外面的十倍,这一出来,黄瑾琛总算能体会到,为什么那些诸如寇桐的瘦巴巴的技术人员,每天的生活除了干活就是吃和睡了。 非常非常的疲惫——他虽然没有像另外两位那么丢脸地直接过去, 可是也觉得差不多了,脑子里近乎空白,连四则运算都快不会了。 他把寇桐往旁边推了推,直接就着他身边一点小地方躺了下去,对钟将军挥挥手:“等老子睡醒了再说,都出去。” 然后在一群人狗眼爆裂的围观下,一把把寇桐抱了过来,蹭了蹭,闭上眼睛。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只有常逗永远慢半拍的小朋友,还得意洋洋地对山羊胡吴香香说:“我的方案赢了吧?作为赌注,你该把你那讨厌的胡子剃光光!” 同一时间,c市的一家临终关怀医院里,神秘失踪了很多天的老田莫名其妙地重新回到了病床上,他在医生和护士们的惊诧的目光下自己爬到了病床上,摆摆手,拒绝了他们往他身上重新插那些管子。 “我孩子们来过么?”老田问。 “来过来过,您突然不见了,把他们急坏了,现在人都在外面的休息室里,我给您叫去……”小护士愣了两秒钟,立刻反应过来,跑了出去。 老田没言语,仰面躺在枕头上,看了看雪白的天花板,而后又往窗外望了一眼,那里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植物。 他笑了笑,目光开始浑浊起来,脸上漫上灰败的死气,他忽然对着虚空伸出一只手,喃喃自语说:“走吧,不等了,早干什么去了,想他们的时候他们不来,歇菜吧,我也耍回大牌,就咱俩走……” 一阵风吹过来,窗帘微动,老田的大儿子第一个冲到了病房,看见老父背对着他们,望着窗户的方向,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然后陡然一沉,掉了下去。 他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崩塌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痛蔓延过他所有的内脏,很快被身后的弟妹们挤开,然后哭声在小小的病房里爆发了出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谁说老头子就不能傲娇一回呢? 寇桐醒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托钟将军调查何晓智、秦琴和曼曼三个人的下落,这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秦琴非常容易找,前一段时间b市丢了一个精神病人,所有医护人员跟着紧张了半天,却发现她又自己回来了,依然是穿着病号服,据说回来以后精神差了不少,一开始怎么也不愿意吃东西,后来才慢慢妥协,她变得不爱说话,攻击性却没有那么足了。 他们也许一辈子也无法治愈她,可是谁知道呢?这只是个开始。 曼曼就在本市,全名叫陆小曼,和那个著名的美女同名,可惜没有万千宠爱于一身,钟将军借了一些私人关系,最后当地妇联的人介入,把孩子给弄了出来,曼曼的单亲母亲因为虐待儿童被捕,据说曼曼的智商测试超常,很快就被一对因为身体原因不能生育的高知夫妇收养了。 寇桐看过她两次,虽然进展缓慢,依然有轻微的沟通障碍,但是她已经开始慢慢学会说话了。 这个小姑娘就像是一株年幼而坚强的植物,尽管曾经营养不良、奄奄一息,但是只要一点点的阳光和水分,都能让她重新好起来。 养父母对她很好,她那超常的智商让她小小的内心世界比同龄的孩子都复杂得多,只要有一些真心对她好、值得的人,她就愿意拼命地用他们能听懂的方式,叫一声“爸爸妈妈”。 然而事情也有不那么圆满的时候,找到何晓智的时候,他已经从一家精神病院的顶楼跳下去了。 他进入大锅炉的时候就是偷偷爬到了顶楼,打算跳下去,回去的时候,正好把他传送到了原地。 据说他连犹豫都没有,现场的痕迹表明,他的双脚刚刚立到原地,就毫不犹豫地冲向了空中,对死亡的渴望,激发了他生命最大的潜力,连意识剧烈运动之后的疲惫都没能影响他光辉一跳的正常发挥。 有时候,突如其来转的弯,并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兜兜转转,意外连连,却依然殊途同归。 尽管他经历过了一个那么美好的梦,有了爱,关心和所有被需要被重视的感觉,尽管他自己也曾经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 但这些并不够。 没有什么是一定能战胜另一种东西的,同样是掉进泥潭,有的人,只要给他一根浮木,他就能自己爬上来,有的人,即使所有人都用尽了全力去拉他,他也依然会脱手陷进去。 尽管所有人都在期盼着一个happy ending,可是事实就是那样的。 寇桐回到基地,看到姚硕的妻子和儿子都来接他了,据钟将军说,他虽然洗脱了嫌疑,但是林林总总的小问题加起来,也够他喝一壶的,暂时停职反省,不过毕竟多年的老干部,问题又都不是很大,过些日子风平浪静了,也就没什么事了,虽然以后升迁无望,但是好歹能踏踏实实地在原地混到退休。 直升机把一家三口接出了基地,姚硕上飞机的时候回头看了寇桐一眼,可能是想说什么,一不留神脚下绊了一下,他的小儿子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少年身上有着青春期特有的清瘦,脸上还有几颗新冒出来的青春痘,但是身高已经飞快地拔了起来,姚硕回头看了他一眼,感觉这小子好像吃了化肥,比上次见又高了一大块……都快赶上自己了。 就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慨,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钻进了直升机。 剩下的半个月,黄瑾琛把基地附近所有的鸟都打了一遍,寇桐开始带人着手调休大锅炉里的程序,然而那个造成这次意外的小程序,他却没有完全删除,而是拿了块移动硬盘,偷偷备份了一份,准备放在家里那个真正藏着他所有秘密的密码墙里。 移动硬盘的标注黄瑾琛有幸扫了一眼,上面写着:天国预备役。 对啊,寇妈妈还快乐又彪悍地生活在里面呢,寇桐希望她胳膊上的划痕能尽快痊愈,不会影响她做菜的味道。 而那个曾经被预言留不长的人…… 钟将军暴跳如雷地戳着他的后脊梁骨说:“这是生态园!生态园你懂不懂!有没有文化!知道不知道什么叫环保!吃什么不好非要吃烤小鸟!基地饿着你了么?饿着你了么?饿着你了么?寇桐!赶紧带着这货给——我——滚!” 寇桐不用吩咐,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灰溜溜地拖着两个行李箱一路小跑地出来了,依然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笑得招财猫一样春风满面,顺手把一个箱子塞进黄瑾琛手里,对钟将军说:“对不住对不住,家门不幸,管教不严,让您见笑了,我们这就走,不打扰了……” “别回来了!”钟将军火冒三丈。 黄瑾琛:“切——当谁乐意看你的老菜皮脸……” 寇桐一把按住他的后脑勺,打住了他的话音,在钟将军再次暴跳如雷之前,把黄二胖拎走了…… 这个动作,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锻炼了四体不勤的寇医生的臂力。当然,也是后话。 后来呢,后来骑士和公主过上了没头脑和不高兴一样不靠谱的生活……好吧,幸福生活。 他们在有时正常有时文艺的命运的调戏下,一本正经且无限二逼地活着。 事实证明,神马都是浮云,二逼才是王道。 61、番外 合集 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一般和他的性格有关, 两个人在一起,那就要看是东风压倒西风, 还是臭味相投了。 很久以前,钟将军感觉自己对寇桐这个同志, 只是轻度的头疼,鉴于他虽然不总在自己面前出现,但是真正需要的时候还是找得到人的,而很久以后,当一个姓黄的混账东西搬到寇桐家以后,钟将军就开始j不住了。 黄瑾琛和寇桐的组合,并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钟将军有时候会想, 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 他一定把姓黄的和寇医生分得远远的,如果一定要加一个具体值的话,他希望是一万光年。 钟将军一直希望有一个人能和寇桐一直在一起,可以照顾一下寇桐, 或者让寇桐照顾一下别人, 心里有个牵挂,不会每天不着调地四处乱跑,省得有时候一段时间寇桐没有音讯,钟将军就会有他已经死在外面的错觉。 可是天地良心,钟将军想,他真没想到寇桐竟然会和黄瑾琛混到一起去——是应该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还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还是苍蝇追着屁飞呢……呸! 反正他们分开的时候,钟将军还能勉强摸到黄瑾琛卖艺的地方, 以及寇桐摔断腿的地方,等他们在一起了,就谁也找不着了。 在他怎么努力也找不到人之后,钟将军做了一件很贱的事——他把这两个挂名在他部门里的货的工资给停了。 于是寇桐终于携家属就像召唤兽一样出现了…… 在一个光天化日的中午,钟将军正坐在办公室里兢兢业业地扫雷,握着鼠标的手突然顿住了,脑袋后面顶上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一个熟悉的声音阴森森地说:“还钱不杀——” “……”钟将军,“黄、瑾、琛,你妹啊!” 黄瑾琛:“嘿嘿嘿嘿。” 他收起枪,翻到前面,一屁股坐在了钟将军的桌子上,凑过去问:“怎么,基地终于要申请破产了么?” 钟将军深吸一口气:“擅离职守!突然失踪!光吃饭不干活!你说你们俩想干什么?啊?无组织无纪律,还想不想干了!有没有点集体意识?!” “……”黄瑾琛想了想,虚心求教,“基地什么时候有紧急任务了?” 钟将军:“……”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轻轻敲响了,钟将军没好气地说:“滚进来!” 寇桐笑容可掬地走出来:“教官好。” 钟将军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俩这个蜜月假也太长了吧?” 黄瑾琛:“连婚嫁和产假一起修了。” 钟将军眼睛一亮:“谁生?” 黄瑾琛说:“正是因为谁也不生,才觉得不够本,于是自动挪到密约假里了。” 听听,这位同志是多么的有自觉性啊。 钟将军正了正脸色,努力做一本正经状:“叫你们回来确实有点事。” 寇桐和黄瑾琛异口同声:“先给钱。” 钟将军的额角上跳出一个欢乐的小青筋:“下午给你们转账去行了吧!” 寇桐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彬彬有礼地说:“您说。” “归零队请求特别专家组援助。”钟将军揉了揉鼻梁,“他们一会就到,关于一个乌托邦极端分子在边境成立的一个秘社,很多普通民众被卷进去,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等他们来……” 他话音未落,门口一个人就接话说:“这事挺麻烦,他们好像自成信仰,好多歪理邪说,弄了一大堆二傻村民进去当‘教众’。” 寇桐回过头去,看见归零队那个著名的“外交官”苏轻正靠在门口,身上裹着一件剪裁精良的风衣,极合身,一只手插在兜里,耳垂上露出半个黑色的玫瑰型耳钉,把这个人往橱窗里一放,简直可以直接当展台模特用。 依然那么骚包——钟将军闭上嘴,心里想。 黄瑾琛略微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眼前这位毕竟是他提着□□追了八条街的,真是……神交就好,干什么非见面不可呢?弄不好还是个见光死,大家都挺尴尬的。 寇桐眼睛立刻一亮:“苏轻!” 苏轻微微带着杀意的目光从黄瑾琛身上挪下来,立刻柔和了不少:“寇医生,上次来基地也没机会见你一面,实在太可惜了。” 寇桐问:“胡队呢?” “还在d城,我一个人飞过来的。” “哦……”寇桐嘴角压抑不住地往上提了提,心说真是太好了,于是他大大方方地站起来伸出手,“既然他不在,不过来给我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么?” 苏轻按了按额角,本来觉得不大好,就在这时瞥见了黄瑾琛臭得要死的脸,于是立刻改变主意了,上前几步一把抱住略微有些受宠若惊的寇医生,拍了拍他的后背,越过寇医生的肩膀,挑衅地看向黄瑾琛,叹了口气说:“必须的,咱买卖不成交情在,有缘无分的才永远是心里的朱砂痣。” 黄瑾琛脑袋顶上轻飘飘地冒出一股杀气。 苏轻看着他,心情良好地说:“那个谁不是说,人都有白玫瑰和红玫瑰么,唉,其实我觉得挺有道理的,天天看月月看,老对着一个人,时间长了什么玫瑰不玫瑰的,白的是卫生纸红的是卫生巾,实在是太烦人了。” 黄卫生巾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快侧漏了。 寇桐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算是“有家室”的人了,略微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放开了苏轻,被黄瑾琛一把拎住后颈衣领,狠狠地拽到身后。 “哎哟,”苏轻唯恐天下不乱地说,“家有河东狮啊。” “小白脸。”黄瑾琛咬牙切齿。 “羡慕嫉妒恨啊你?”苏轻瞄了他一眼,嫌弃地说,“寇医生你的审美观突然这么扭曲了,从笑靥如花的美少年一下子跳跃到五大三粗的黑脸汉,简直了!” 寇桐表情扭曲了一下,因为黄瑾琛使劲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他的目光落到了作壁上观的钟将军身上,后者淡定地移开了视线,表示无能为力。 寇桐只能讪笑一声:“啊哈哈……返璞归真,返璞归真。” 事实告诉我们,左拥右抱,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可能真是一个甜蜜的负担…… 这个案子办得非常不太平——鉴于特别专家组的谁谁谁和归零队里的谁谁谁,每天都在那上演猫狗大战。 反正真正做专家工作的只有寇桐一个人,黄瑾琛这个混在专家组里吃软饭的,就把有限的经历投入到了无限的斗争里去。 终于,在一群荷枪实弹的人破门而入,抓住了藏匿在一群老农大娘中间男扮女装的恐怖份子头头,技术组解除了炸弹警报之后,不胜其烦的胡队出离愤怒了。 他一把拎起越来越不像话的苏轻……的腰带,把人扛在肩上,像拖麻袋一样地拖走了。 ……还对沿路而来的寇桐淡定地点了点头。 寇桐:“……” 他下意识地晃了晃肩膀,好像肩膀上扛了个人的是他自己一样,一抬头,就看见黄瑾琛一脸皮笑肉不笑地站在那:“哼哼,过来咱俩得聊聊这事。” 寇桐深吸一口气,在受了十来天夹板气以后,他认为自己实在什么都不应该说,像胡队那样,直接拽着人腰带,扛在肩上拖走就可以了。 于是他心动不如行动地就冲动了,一把拽住了黄瑾琛的腰带,恶狠狠地说:“够了吧,闭嘴,还有完没完了!” 黄瑾琛闭嘴,带了点期待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寇桐往前一拎……没拎动,又一拽……依然没拽动。 他气沉丹田,缩回手,手心相对搓了搓,做出仿佛要准备举杠铃一样的动作。 黄瑾琛:“噗……” 他实在不忍心看寇桐那么费劲,于是顺从地往前走了几步,双手拢住寇桐的肩膀,下巴垫在他的肩窝上,一趴……本来就连续数天睡眠不足而体力不支寇桐往后连退了三步,差点坐在地上。 黄瑾琛终于放过了他,抬起自己的头,搂着寇桐的肩膀拍了拍:“还笑靥如花的美少年,这位真够不要脸的,你现在知道黑脸二胖有什么好处了么?” 寇桐木然。 “压得住场面啊!”黄瑾琛意味深长,半蹲下来,“我背你,用不用?” 寇桐二话不说地扑上来,心想压不死你。 黄瑾琛丝毫没有被压死,毫不费力地站了起来,慢慢悠悠地背着他往外走去……大概人和人总是没法比较的,寇桐突然挫败地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威武不起来了,这可怎么办呢? 他在黄瑾琛背上做了一个决定,决定以后不给这东西吃肉了,一定要饿瘦他! 于是寇医生就沉浸在这样美好的幻想里,打了个哈欠,感觉眼皮慢慢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