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楼别久不成悲》 第一章.羊眼圈 第一章.羊眼圈 夜已深了,西苑墙外梨花满树,寂静中隐隐传来男人压抑的低喘,女子呻吟声委婉,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撩人心弦。 “沈老板好风情,”男人面容极俊朗,眼神却十分阴郁,大掌死死掐着身下女人的纤腰,“今日与左相聊得可好?” “额……啊!” 套在男人身下那东西上的羊眼圈(一种性工具)起了作用,柔韧的绒须徐徐剐蹭,深浅碾磨,身体最深处酥麻又瘙痒,实在无法克制。沈渔勉力绷紧脚尖,今夜已是第五次了,秦楚好像不知疲倦似的狠命操干,不留给她片刻喘息的余地。 沈渔额头上汗珠凝成一颗,又顺着下颚滴落,瞬间便渗入锦被之中,不见踪迹。 “秦楚……停下,”她终于察觉到不妥,男人的眼神越来越狠厉,力度大到几乎要把她贯穿,胃里极其难受,阵阵干呕感袭来,令她眼前发黑。 “停下来……你明日还有武试……” 男人动作稍缓,喉间翻滚出一声闷哼,胸膛健美,锋锐性感。 须臾,他撤腰抽身,沈渔误以为这场情事已毕,方要开口解释今日之事,不料秦楚只将身下那物上的羊眼圈摘下去,再度长驱直入。 她刚要出口的话便成了一句疼痛的叹息,在喉咙里徘徊许久,还是咽了下去。 秦楚眼眶发红,埋下头吻她,那个吻绵长而充满侵略性,好似蛮横地攻城略地,宣誓主权。 沈渔脑海中白光阵阵,迷蒙里只能看见他深不见底的双眼,被强硬的动作弄得小腹仄痛,却也不加制止,只是心中担忧,怕他明日武试体力不济。 今夜的秦楚与往日不同,沈渔感觉到他平日的自信与意气风发一朝褪尽了,胸膛里心脏跳得剧烈,说不出的不安。 今日方考完了文试,秦楚派人到峥嵘苑传口信,只说想听沈老板亲自弹琵琶。沈渔甫一到他的私宅,便被强拉着荒唐了一遭——缅玲(性工具)、羊眼圈、角先生(性工具),那些青楼勾肆里的风流手段一应用了个遍,他仍不尽兴,几乎要将她弄伤了。 见她走神,男人又狠狠顶了一下,整撞在敏感之处,她上身弓起,仰头激喘,“秦楚!” 沈渔想推开他,秦楚胸膛如铁,令她无从推拒,热辣的疼痛夹杂着隐秘的欢愉,缓缓灭顶而来。逼得她筋酥骨麻,无处躲藏,只能死命咬住锦被,眼泪却仍旧无法控制地滑下来。 秦楚怔了一下,似乎是许久没看过她流泪,觉得新奇又可笑。 “哭什么?风尘女子不就该承欢身下?”他不屑道,“还是沈老板更希望睡你的人是段浊清?” 眼前模糊一片,沈渔终于明白他在气什么,哽咽着辩解,“没有,没有跟段大人说话……只是遥遥……行了个礼。” 闻此一言,秦楚身上的戾气终于消退了几分,他尚未发泄,那物依旧怒张着,却也不愿再继续,抽身而出,大手胡乱给她擦了一把眼泪,继而穿衣束发。 “扫兴。” 秦楚穿戴完毕,将武试要用的准考玉牌放在案台下的抽屉里,旋身两指捏着沈渔下颚,逼迫她抬起头来,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 “你记着,”他一字一顿地道,“干净,是你留在我身边唯一的优势。” 鸡啼三声,天光隐隐发亮,晨起摆摊的阳春面铺子已支起棚来。秦楚走了良久,沈渔推开窗户,清晨熹微薄雾晕开,带走室内残存的情热。 她从案台底下掏出一支水烟袋,咕噜噜地抽两口,眯起眼靠在窗棂上。 小丫头坠儿端着汤入内,不住低声嘟囔,“秦爷又没用鱼泡(避孕工具)啊,这可怎么成,红花喝多了伤身子的。” 那鱼泡沈渔洗了许久,又用香料熏了又熏,没半点腥味儿,秦楚还是不愿用,她知道他不喜欢,欢爱时被那东西间隔着,情事的快活会打折扣。 “罢了,”沈渔莞尔,一双凤眼细梢微挑,说不出的倾城柔顺,接过汤碗来,“他能尽兴就好。” 第二章. 飘零久 第二章.飘零久 今日科举武试,秦楚走得匆忙,沈渔特地准备的那一曲殿前欢,终究没能弹给他听。左右大早上峥嵘苑里无事,便在此处多逗留片刻。 “把我的琴拿来。” 坠儿忙不迭将她的琵琶捧了来,沈渔接下琴,抱在怀里,轮指试了试音,又转动上方弦轴,轻轻调了调弦。 指尖一拨,琵琶声铮然抖开,清脆如泉,指法变换之间,又隐有风雷之音,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说不出的婉转顺畅,道不尽的撩拨蛊惑。 沈渔正弹到情动之处,大门一声巨响,轰然踹开,七八个凶神恶煞的家丁鱼贯而入。沈渔琵琶上的弦骤然断裂一根,割破了食指,站起身来,将坠儿挡在身后。 家丁分列两边,一名富贵妇人迈进门槛来——那妇人四十上下年岁,保养得宜,并不显出老态,发髻束得极高,反倒别有一段刻意流露出来的慈祥和宽容韵味。 但沈渔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此人来者不善,她自然知道她是秦楚的母亲,却不曾料到秦老夫人来得这般快,令她措手不及。 “沈老板好生清闲,峥嵘苑里迎来送往的生意不好做罢,”秦老夫人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是按捺不住的尖酸刻薄与颐指气使,“老身听下人说,沈老板昨夜未曾回你那青楼里去,想来必是在楚儿的私宅住了一宿,不知我儿可曾怠慢?” “不曾,”沈渔将鬓角碎发抿到而后,不卑不亢道,“老夫人大可不必忧心,秦楚待人向来客气。” “你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秦老夫人愤然道,“我儿子愿意给你几分颜色,你倒拿来开染房了!”说罢一挥袖摆,“给老身把她的琴砸了!” 下人小厮一哄而上,将她手中的琵琶抢下来,狠砸在地,琴柱登时折断,木屑四飞。 小丫头坠儿眼圈通红,咬牙便要往上冲,被秦老夫人身旁的嬷嬷擒住,狠狠扇了两耳光。 “别动她!”沈渔道,“琴可以砸,别伤人。” 秦老夫人嗤笑一声,“琴要砸,人我也要伤,我儿眼拙,竟然与你这样的风尘女子纠缠不清,实在有辱我秦家门楣,不整肃无以正家风,给老身打——!” 小厮将沈渔按跪在地,以铁棍紧紧压住她的脊背,令她无法抬头。铁棍起落之间,敲击皮肉的闷响声格外刺耳,沈渔咬牙死扛,额头上汗雨岑岑,嘴唇咬破,也不肯叫一声疼。 “沈老板应该知道,秦楚是老身独苗,秦家对他寄以厚望,他的姑母在妃位上,更可保他仕途畅通,”秦老夫人微微伏下身,低声道,“老身不希望,他的前途毁在你手中。” 她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更何况,老身自己生的儿子,就如我身上掉下的肉,老身比任何人都了解他。这孩子打小儿性子冷,对人对事,皆不过是一时半刻的新鲜,新鲜劲儿过去了,你连条后路都没有,岂不可悲。” 字字诛心,秦老夫人十六岁嫁进秦府,至今已有近三十年,秦老爷早逝,膝下唯有一子,做了这么多年当家主母,自然比旁人更有手段令人屈服。 “我与秦楚之间,并非是我一厢情愿,”沈渔疼得脸色发白,惨然笑道,“秦老夫人却只来教训我,恐怕没什么用。” “敬酒不吃吃罚酒。”她云淡风轻的表情彻底激怒了周秦氏,她反手给了沈渔一耳光,“宋妈,给她点苦头吃。” 身后一名满脸横肉的嬷嬷旋即站出来,粗声粗气道,“是。” 第三章. 与君书 第三章.与君书 宋妈体型健硕,形如小山,粗糙的手掌拉扯着沈渔长发,将她半提起来,口吻阴狠毒辣,贴着她耳边恫吓。 “姑娘别怨老奴,这罪过可不是好受的。” 头皮撕裂一般疼,沈渔别过脸,宋嬷嬷便似被激怒,一把将她贯在地上,命几个下人将她翻过来,掰开双腿,压住手脚。 “别动我家小姐!谁允许你们擅用私刑,我先在就去报官……啊!”坠儿奋力挣扎,不住大声呼喊,被家丁一脚踢在后脖颈处,尚且来不及呼救,便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宋嬷嬷从腰间取出小手指长的一根牛毛针,针鼻儿上连着乌金丝线,一把扯了沈渔亵裤,“姑娘既是一点朱唇万人尝,管不住自个儿这双腿为谁开,老奴便帮姑娘把这祸患之处缝上,断断念想。” 说罢,宋嬷嬷面上笑意阴森,把针尖朝前一送,狠狠刺进她下身细嫩的皮肉—— “啊——!” 剧烈的刺痛瞬间穿透四肢百骸,那要命的地方如何能遭这痛楚,沈渔终于喊出声来,眼泪混着汗珠一起滑落。拼命挣扎着想用衣物遮住赤裸的身体,却被家丁死死按着,其余几人倶目露淫光,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下面瞧。 “有甚好害臊的,”宋嬷嬷一针穿出,拉着丝线收紧,“姑娘那生意不就是让男人瞧的么。” “皮肉生意也是生意,”秦老夫人用丝帕掩住口鼻,不疾不徐地道,“沈老板是生意人,就该知道什么东西是你沾不得、碰不起的,不要以为你曾为他做过些牺牲,便能赖在他身边不走,想为我儿死的人多的很……” 话音未落,守在门廊处的一名小厮突然诚惶诚恐道,“少爷,少爷怎回来的这般快……” 秦老夫人一怔,忙使眼色令宋妈住手,不料秦楚已先跨进门槛。 “娘今日怎有工夫来此处,”他心神不宁,走的满头大汗,见此情景,眼中骤然阴云密布,口吻冰冷,“沈老板可做了什么糊涂事,得罪了母亲么?” 一室寂静,秦楚眼神如刀,眼底黑云翻滚,所过之处没有人敢言语。沈渔挣脱束缚,勉力把亵裤提起,遮住赤裸流血的下身。 “这时辰武试还在进行,”秦老夫人面色更不好看,“你怎么回来了?” “准考名牌忘了带,”他绕到案台侧面,从抽屉里取出玉牌来,从始至终没有低头看沈渔一眼。 秦老夫人松了一口气,心说自己确实高看了这娼妓,秦楚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口吻便缓和了些,“那拿上便快些去,别耽搁了武试。”转而朝跟随秦楚的小厮道,“竹山,这么大的事,怎也不帮少爷打点好,要你何用!” “不怨他,”秦楚道,“儿子自己忘了,府里事忙,娘这便回罢。” 怕他耽搁了武试,秦老夫人也不敢再啰嗦,起身带人朝外走,“罢了,你也快些去四方馆罢,竹山去牵匹快马给你家少爷。” 这厢秦老夫人刚出门,秦楚走至沈渔身侧,提着她胳臂一把将人拉起。沈渔痛得抽气,下身还坠着针,却不敢反抗,任由他拉着朝外走。 “那些家丁看见你身子了?”秦楚问。 沈渔的心瞬间一坠,寒意自脊背窜上来,冰冷刺骨。 第四章.遴选武 第四章.遴选武 秦楚说完,转身在四方馆大门前交了玉牌,走到朱门大关前,又回头朝她望了一眼。 他容貌生得太过出色,堪堪一个眼神便有动人心魄的力量,沈渔忘了呼吸,仿佛冥冥中注定回眸,四目相对,身周一小方天地忽然寂静下来,抬眼便看见他。 喜悦被具化成一汪暖流,随血液游走四肢百骸,再转回心脏,如此温暖美好。 秦楚转过头,面上的暖意褪尽,逢场作戏一般弯了弯嘴角,随即高抬左脚,迈过四方馆高门槛,功名利禄就在眼前。 今日,他势在必得。 四方馆朱门关闭,武试的号角声悠悠吹响。 天空骤然一声闷雷炸响,万顷闪电扫过天幕,斗大的雨点紧随在后,顷刻间,雨水倾盆而下—— 这是春夏之交的第一场雨,一扫前几日闷热的时气,四方馆外学子亲眷各自寻屋檐避雨,很快便四散而去。 雨帘之中,唯有沈渔一个人仍在原地苦等,接连两日未睡,惊惧与伤病交织,令她下身患处疼痛加剧。 雨水极快地打湿了头发,又顺着脸颊蜿蜒而下,眼前微微模糊,几乎难以站稳。 风雨如晦,她却如一块磐石般立着,苦苦守着秦楚的话,他说想武试一结束就看见她,于是她画地为牢,寸步不敢挪动,甘之如饴地等待。 头顶忽然不再有雨水落下,沈渔抬头去望,便见伞面上绘着脉脉黄芦,两尾锦鲤戏水,风雨之中格外生动,一双根骨分明的大手握着伞柄。 “许久不见,”段浊清道,“沈姑娘别来无恙。” 她转过头去望段浊清时,眼前更加迷蒙,似乎隔着一层什么,着实看不清晰。 “段大人。” 她只说了这三个字,浑身上下的疲乏感就一涌而出,迅速霸占了所有感官。晕厥的前一瞬,她仿佛瞧见四方馆朱门洞口,秦楚从中走了出来,他周身披着光芒,朝自己奔来。 旋即心中又明白过来,他在考场上为秦家挣前途,又怎么可能中途离场,胸口不由苦涩的难受。 “沈渔?你怎么了……” 浑浑噩噩中被人拦腰抱起,身上依旧像压着千斤巨石一般沉重,小腹中没有来由的隐隐发痛。意识彻底陷入漆黑泥沼之前,她心中感到无比庆幸——好在今日被秦老夫人砸碎的那一把,不是秦楚送给自己的琴。 与此同时,秦楚调转枪头,使出一招迅疾无比的回马枪,身法大开大阖,气势如虹。挑得对面那精壮学子横飞出去,直撞上比武台角石柱,更冲势不减,翻下台去。 登时鼻血长流,半晌才爬了起来,抱拳认输道,“秦家回马枪,果真不同凡响,领教了。” 秦楚旋身耍了个枪花,枪头呼啸生风,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芒。他肩宽腿长,身形极是挺拔颀朗,眉如鹰羽一般浓黑,五官深邃立体,说不出的骄傲飞扬。 “承让。” 秦家上两代出过一个将军,秦楚这一招回马枪耍得极传神,颇具乃父风范,台下学子之中轰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远处看台上,一名扮着男装的娇俏姑娘看得出了神,情不自禁将两指并拢,含在口中,“哔儿——”打了一声呼哨。 全场学子考官全朝处望去,那姑娘顿时羞得面色坨红,又看见台上风度翩翩的俊逸男人也朝这边望来,便骄傲地昂起头,朝他笑了笑。 秦楚勾起唇角,那一笑如二两春风撩拨心弦,鲜衣怒马,风流无匹,十足的动人心魄。 “当——” 考官敲响磬钟,扬声宣布道,“秦楚,胜——” 第五章. 莫回首 第五章.莫回首 风消雨住时已近黄昏,夕阳残照,长安城中青石镂着金辉,仿佛滚金热浪铺就长街窄巷,燕已归巢。 坠儿无精打采,边揉着脖颈,边指使下人在峥嵘苑门前挑起红灯笼来。 室内烛影晃动,沈渔猛地惊醒,腾然坐起—— 下身一阵刺痛,火辣的疼痛感令她不由抽了口气,方才噩梦中的场景竟全然忘了,只隐约记得铺天盖地的红,秦楚站在远处,与别人拜天地。 唇上隐隐有些温暖的感触,她晃了晃头,没当回事。 “你醒了。”段浊清的声线低沉,格外安定人心,坐在榻边关切地望她,面色有些发红。 沈渔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十分疲惫,“让段大人见笑了。” “跟你说了多少次,私底下,唤我名字便可。” “段大人身居朝堂,位高权重,自然与民女身份有别,”她笑了笑,亲切又疏离,“礼不能废。” 段浊清便不再坚持,他生得周正整齐,不同于秦楚的俊朗逼人,那是一种不具压迫性的儒雅英俊。眼神温润而时刻带着温暖的笑意,接人待物倶一视同仁,令人感到安稳。 “昨日自巴蜀十二郡视察民情归来,十里集上远远望了你一眼,当时人多,也没说上话,”段浊清道,“你面色不大好,可是苑中事情太忙?” “没什么可忙,民女不过是一介青楼楚馆的小老板,比不得段大人您。” 冷风穿堂而过,吹熄了蜡烛,段浊清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了,低声叹道,“渔儿,你还在怪我。” “两个月之前的那晚,我酒后失言,但浊清待你真心真意,你若愿……” “不愿,”沈渔制止道,“多谢段大人垂爱,民女早已心有所属。” “渔儿,”段浊清突然欺身靠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便要强吻下来。 沈渔心头一震,似乎不曾料到他会用强,与此同时,脑海中电光火石间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来—— 秦楚! 她猝然挣脱,翻身下床,段浊清伸手拉住她胳膊,“你若不愿提那件事,我便不再提,何必总是躲避我。” “民女有要事,”她焦急万分,想着或许秦楚仍怒不可遏地在原地等待,心头又不知不觉升腾起一股难以说清的情愫,“段大人请自便罢。” “渔儿,你知道我……” 沈渔没听完他的话,段浊清伸手强留,还是晚了一步,沈渔飞快地跑了,他已许久没见过她因为什么事情而如此焦急,连鞋都忘了穿。 黄昏天边火烧云翻滚,十里集上已渐次摆开夜市,四方馆朱门大开,陆续有学子考完离场,或得意或颓丧,皆将成败挂在面上。 沈渔气喘吁吁,狼狈地站在原地,不断有人与她擦肩而过,他们都不是秦楚。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珠一错不错地望向门中,仿佛那个人下一刻便会跨过状元门,步步登科,朝她走来。 他在演武场上必定所向披靡,今日志得意满,想必心情极佳。沈渔最喜欢他的笑容,桀骜的,爽朗的,发着光的,好似这人天生便是一副天之骄子的高傲品相,却总拥有让人莫名依从跟随的力量。 她喜欢看秦楚笑。 天色渐渐暗下来,最后一丝红光也收进地平线,四方馆中再无一人走出,两名小兵自内将大门关闭。 她心中一空,忙要上前询问,却听到背后有人唤了一声—— “沈老板?” 沈渔僵硬地转过头来,见一名秦府小厮打扮的清秀少年朝自己跑来,正是秦楚的贴身随从竹山。 “沈老板怎么还在此处呢?”竹山疑惑道。 “你家少爷……叫我在此处等他。” “咦?这就怪了,”竹山道,“少爷老早就走了,跟宋公子几个结伙儿去喝酒……”话音未落,又觉得有些不妥,忙解释,“少爷想必是考得太好,一时高兴,把跟沈老板的约定给忘了,沈老板千万别生我们少爷的气……” 不知何处吹来的冷风,像是凉水兜头而下,浇熄了酝酿许久的期待。她的胸口突然窒息般闷闷地发痛,以至于良久说不出话来,无端端觉得寒意彻骨,就如同赤身裸体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尊严,又无处遁形。 第六章. 罗生门 第六章.罗生门 “无妨,”半晌,沈渔敛眉,夜色掩盖了所有情绪,淡然道,“你怎么回来了?” 竹山挠挠头,“少爷走得匆忙,将长枪落在演武台上了,让我回来取,眼看着关门了,只能明日来取了。” “罢了,那我回去了。” “呀!沈老板,你的脚流血了!” 沈渔低头去看,才看见小脚趾不知何时被尖锐的石子划破了,血染了一小片青石板。 她茫然摇了摇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转身往回走,竹山好像在身后说了什么,她却置若罔闻,一路赤着脚穿过来时的十里长街。 华灯初上,十里街两边勾栏酒肆灯火通明,琵琶声与侍娘娇笑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文人商贾叫好声,人影如走马灯般来去,歌舞不夜。 林林总总,都与她无关。 沈渔叹了口气,她在风月场上混迹这许多年,本是八面玲珑之人,一碰到与秦楚有关的事,却又似乎回到了青葱时候,格外沉不住气。 喜欢一个人便似渡一场劫,她喜欢秦楚,欢喜伤怀全系于他一身,求着他施舍些疼爱,好艰难挨过这一生。 回到峥嵘苑时,正听得里间喧闹,不消片刻,头顶竟轰然一声巨响——众人惊呼声中,窗户被撞破,木块四飞,一名男子翻滚而下,整摔在正收摊的梨车上,摊子砸翻,将黄橙橙的梨子碾烂了一地。 摊主震惊大骂,疯狂抢救出几个还算完好的梨子。 一旁百姓倶围拢过来,有人认出他来,低声嘀咕道,“这不是宋家小公子宋濂么,怎么来这花街柳巷……” 宋濂方才被打得够呛,现下又摔的不轻,缓了好一会儿才狼狈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梨子泥,忿忿仰起头朝破碎的窗户望,抬手戟指,“秦楚!你给小爷等着——!” 秦楚?沈渔心头一沉,他来做什么?又为何会生这么大的气,连平日要好的兄弟也下了这么重的手。 宋濂揉了揉屁股,转而又朝周围人大喝,“看什么看!没见过失足跳楼的么!” 百姓一哄而散,宋小公子的随从打峥嵘苑里追出来,扶着自家主子一瘸一拐走了。 沈渔看了这么一场闹剧,心中惊疑不定,不知为何,又升腾起一丝细微的期待。或许秦楚并非像竹山所说,秦楚不是和宋公子来喝花酒,而是见自己没在门外等待,心里着急,特地寻自己而来。 这么想着,又觉得心里温吞的高兴,至少他还是在意那个约定,在意她的,兴许也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沈渔不敢奢求。 她喜欢他,就全心全意的喜欢,知道自己与他身份有别,不敢再滋生出一丝一毫期待回应的心思,只敢默默等着,守着,待他累了乏了,便会回到自己身边,寻求片刻发泄或者宁静。 哪怕一时半刻,她也觉得欢喜,至少那片刻光景,这个人完完全全的属于自己。 沈渔嘴角弯着一个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弧度,迈步朝峥嵘苑里走,刚走没几步,坠儿惊慌失措地迎上来,“小,小姐,您回来了,秦爷他……” 坠儿的语气让她感觉到有些不对,眉心一动,“他人呢?” 小丫头不敢言语,指了指二楼独间,正是方才宋濂翻下窗户的那间,沈渔快步拾级而上,一步步走到那独间门外。 隔着门板,沈渔的呼吸渐渐停止,几近窒息,她清晰听见里面暧昧的喘息声。 第七章. 快活林 第七章.快活林 沈渔的手放在门上许久,不断积攒的勇气又被迟疑不断挥散,她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好像只要推开门,印证了心中所想,某种曾无比珍视的东西就会从指缝里溜走,再也抓不住了。 坠儿追上了,有些难受的小声说,“今天秦爷和宋公子来的时候好像喝了些酒,开始时秦爷没点姑娘,只是喝酒……后来我隐约听宋公子的小厮说起段大人和小姐,宋公子应和了几句,不知提到哪一句,秦爷突然勃然大怒,对着宋公子大打出手……之后才点的青梅。” 坠儿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看沈渔面色,几乎细如蚊鸣,“小姐您别动气,秦爷肯定是在考场上发挥得不太好,本来就带着气,这才……” 别生气,他一定有苦衷……似乎今天谁都要这么跟她说一句,沈渔打心底里厌烦,又平白生出一股怨气,有几句话迫切地想质问那人,她猛地推开房门—— 青梅正坐在秦楚怀中,纤白双腿水蛇一般缠绕,百般献媚。她是峥嵘苑的头牌红倌人,这半晌用尽了三媚一浪伺候人的功夫,秦楚下身还是没有半点反应。 青梅心中疑窦丛生,有些怀疑这俊朗无双的爷,是不是个不举的。 两人都听见这一声门响,青梅见沈渔进来了,慌忙要起身,不料秦楚竟一把掐住她的腰,生生将她按回胯下,冷声道,“继续。” “这……”青梅面露尴尬,回头望了一眼沈渔,“渔儿姐看着呢,不如改日再……” “我让你继续。”秦楚口吻极生硬,带着不容反抗的力度。 沈渔怔怔立在原地,感觉全身上下的力气尽被抽空了,心脏如从高处摔落似的收缩着疼痛,眼前这个十分熟悉的面孔突然变得陌生又遥远,几乎看不清眉目。 秦楚挑衅地睥睨着她,大掌在怀中人半裸的后背上摩挲,又绕到前方,顺着胸口大开的衣物探进去。 “啊……”青梅忍不住叫出声,美目迅速罩上一层薄雾,显得尤为楚楚动人,“秦爷——” 在旁人注目之下,快感来得更快更猛,青梅不住朝秦楚身上挨蹭,伸手解了他颈间一丝不苟的盘扣。感到秦楚胯下一直蛰伏的部分此时却慢慢炙热起来,硬热抵着她股间,不由心头一喜。 这皇城中待嫁闺阁的姑娘们,有几人不是春情泛滥,心里埋着个叫秦楚的男人,这个人如太阳般发着光热,让人避无可避,一见误终生。 她使尽浑身解数,想讨好他,做他的人,哪怕只有一次,也是一辈子值得炫耀的谈资。 青梅仰起头试探着去亲吻他的唇,不料双唇刚要碰上,男人却猛一皱眉,一把扯住她的长发,将人摔在旁边。旋即喘了几声粗气,朝沈渔说出一句话她做梦也想不到的话—— “沈老板既然这么喜欢观战,不如一起快活?” 第八章. 苟相忘 第八章.苟相忘 沈渔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秦楚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她还记得秦楚说过,干净,是自己留在他身边唯一的优势,如今他连最后一点干净,也不愿意留给她了。 心中某种东西分崩离析,几乎能听见破碎的声音,沈渔心脏中许久没有出现过的疼痛,突然卷土重来。 青梅朝她伸出手,做出邀请姿态,平日里癖好奇怪的客人不在少数,莫说是三个人大被同眠,只要出得起钱,再过分的需求她都能欣然接受。 她与沈渔不同,可不会为了什么人守身如玉,妓子要什么尊严呢,有钱就够了,更何况今日这人是秦楚,青梅更是乐意之至。 “既然秦爷有这喜好,青梅也不便忸怩了,”她撩了撩长发,再度爬过去吮吸秦楚的喉结,舌尖勾勒舔舐,媚眼如丝,“就是不知道渔儿姐姐愿不愿了。” 不,不!沈渔心中不断发抖,浑身战栗得难以控制,却仍直直望向秦楚,想从那双眸子里找到一丝一毫怜悯和舍不得,期待他能改变主意,留给她最后一丝尊严。 她什么都没有找到。 “沈老板不愿意?”秦楚道,“还是觉得秦某人的身份,配不上你这娼妓?” 娼妓二字咬得极重,沈渔便似被重重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她咬破了舌尖,剧痛反复侵蚀神经,终于莞尔一笑,朝榻上的二人走去。 秦楚眉头紧蹙,似乎没有料到她竟如此坦然地接受了,一时更下不来台,硬着头皮把手放在青梅腰上,揉搓了一把。 青梅立即夸张呻吟,瘫软依靠在他怀中,腰肢细弱,柔若无骨。 他十分不喜欢青梅身上的脂粉香味,闻着令人头昏眼花,从前沈渔跟他在一起时,总要先沐浴,洗去一身脂粉铅华,只留下令他安心的草木气息,如同清晨一颗挂在草尖上的露珠。 即便如此,他也要挑毛病,说她腰身不够软,叫声不够媚,她总是小意讨好着,极力迎合着,让他又舒心又快活。 沈渔朝他一步步走近,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她离自己越来越远,远得就快要抓不住了,秦楚突然有些心慌。 她还在笑着,那笑容里却有掩饰不住的绝望和悲凉,站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衣物层层剥落,露出雪白的胸口,那皮肉之上,赫然有一道丑陋的疤痕。 秦楚盯着那道疤看,他在黑夜之中要过她无数次,从不知道她胸口上有这么一道疤,正是心脏的位置,若是深一些,足矣要了她的性命。 这伤……是怎么来的,她为何从来没有提起过…… 青梅埋下头,唇舌熟练地讨好男人身下之物,秦楚那东西比一般男人雄伟些,她舌尖婉转勾勒,顺着冠状沟舔舐不休,又去抵前面的小孔。 秦楚吸了口气,一把推开她,将青梅推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秦爷……”青梅委屈地唤。 “滚,”秦楚冷漠道,“滚出去。” 青梅不甘心地望了秦楚一眼,却也不敢违背,抱起衣物推门而出。 不待沈渔出声,面前突然天旋地转,后脑磕在榻头的鸳鸯雕上,一阵头昏眼花,秦楚已狠狠将她压在身下。 沈渔抬头看去,便觉出这人今日实在不对劲来,秦楚眼眶赤红,不住喘粗气,似乎气到极点难以排解,竟突然埋下头,用牙齿狠狠咬在她颈侧,紧接着,以手扶着下身,毫无前戏地长驱直入。 第九章. 难相纵 第九章.难相纵 那处干涩异常,秦楚进入得十分艰难,两个人都疼,他却不肯稍停,给她片刻适应的时间,只一味鲁莽冒进,直至鲜血从撕裂处溢出,成了天然的润泽。 沈渔疼得额头冒汗,却有一些细小的庆幸从心底里汩汩冒出来——秦楚没有让青梅留下来,秦楚还是她的,不是旁人的,他对自己,或许真的有那么一点不同。 只是这一点点不同,就足以让她欣喜若狂,顷刻之间便击溃了绝望的情绪,连身体上的疼痛也可忽略不计,沈渔展臂抱住他,呻吟般唤了一声。 “秦楚……” 那一声示弱的呼唤取悦了秦楚,他稍微停顿,自上而下凝视她的眼睛,随后便是暴风骤雨般的进攻与挞伐。 在后来许多年中,无数个朔风凛冽的夜里,这个怀抱都一如既往地带给他温暖和安稳。明明是个瘦弱的女子,却一次次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让他在颓唐中振作,成为他最坚强的依靠。 沈渔随着他的动作颠簸摇晃,勉力将双腿盘在他腰上,秦楚感觉到她在讨好,心中稍微宽慰了些,却止不住更生气——今日听闻跟着宋濂的小厮说,这个人被段浊清从四方馆门外一路抱回峥嵘苑,十里长街人来人往,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个女人还要不要脸!明明已经是他的人了,却还与左相勾搭不清,她骨子里就这么贱! 不听话也就罢了,竟跟段浊清那冤家在众目睽睽下做出亲密之举,简直就是打他的脸,决不能轻纵,否则日后她更要不知收敛,指不定真要红杏出墙了。 想到此处,秦楚动作更加生硬,弄得她越发疼,极力隐忍着痛吟,秦楚大掌掐着沈渔下颌,“这么着也舒服?秦某果真没看错,沈老板就这般放荡?!” “你跟段浊清苟且了没有?是他弄得你舒服,还是秦某更能做得了沈老板的入幕之宾?” 他的口吻冷淡残忍,仿佛只是单方面的施虐,一丁点儿也没动情,沈渔好似被一柄重锤狠狠凿在心口,打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当即浑身僵硬。 “说话!”秦楚极深地抽插几下,抵在最深处不动,“怎么不说话,难不成被秦某人说中了,沈老板天生下贱。” 低头看去,竟见她连嘴唇都咬破了,也不肯发出一点声音,秦楚心头一颤,猛地抽出来,将她掀翻,架起双腿,从正面进入。 沈渔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喊,借着昏黄烛火,秦楚才看清,那双平日里时常笑着望着他的眸子,蓄满了泪水。 一阵没有来由的慌乱爬满了他的心脏,这个从不知怕为何物的天之骄子,竟蓦地有些害怕,脑中一白,竟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在怕些什么。 秦楚不由放缓动作,埋头在她冰凉的嘴唇上碰了碰,旋撤腰退出,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沿着沈渔腰线向下,以刀尖挑开那处缝的两根线。 沈渔疼得抽了一口气。 “沈渔,”秦楚起身道,“你好自为之,下一次,再让我知道你与段浊清有染,就莫要怪我无情。” 第十章. 情如酒 第十章.情如酒 秦楚走后,沈渔浑身乏力,也懒得起身收拾,便伸手扯散了被褥,勉强盖住身子。 迷蒙中发起高烧,身体仿佛在烈火中煎熬,她做了个梦,梦见许多年前,自己在街头卖身葬父,被恶霸欺凌。 秦楚抱着书卷路过,她高声呼救,用脏兮兮的手指攥住他的衣角,秦楚一脚踹开,极冷漠地望了她一眼,那眼神中爬满了嫌恶,她便收回手,再也不敢触碰那人干净的衣裳。 从始至终,自己在他眼里,都是脏的,那种脏烙印在皮肤下面,刻在骨子里头,永远被人瞧不起。 她在峥嵘苑做了七年清倌人,弹得一手好琵琶,老掌柜将她当做亲女儿,临死时把产业交付予她,她也因此得罪了不少苑中人,从此处境艰难。 声色场所的嫉妒更加下三滥,她忍了这许多年,不过是想挣个清白身,离那个人更近一些。 转过身,竟是漫天满地的大红色,有人高唱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沈渔看见自己身上穿着大红喜服,正要与人拜堂。 秦楚笑着望她,眼睛里像是沉着满天星斗,温柔地唤她一声,“渔儿。” 她要嫁人了,要嫁给秦楚了,即便知道是在做梦,依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嗓音低沉缱绻,徐徐划过耳边,“你可愿,嫁我为妻?” 愿意,愿意,她在心里不住呐喊,想告诉他,这一生一世,她都在等这一天。 下一秒,他面上的笑意尽数退去,沈渔感到心脏刀缴一般疼痛,低头一看,秦楚的手生生插进她的胸口,慢慢的,把她的心掏出来,那颗心血淋淋,还在跳动着—— 秦楚冷笑一声,狠狠一捏! “啊——!” 沈渔猛然惊醒,浑身大汗淋漓。 窗外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户,投射在她脸上,坠儿忙用拧干的手帕给她擦脸,“小姐醒了,您睡了两天两夜,吓死坠儿了。” “烧退了,”旁边坐着一名年轻俊俏的小郎中,白嫩小脸纠结在一起,面上全是埋怨,道,“我就跟着师傅去云游了几个月,你就把自己祸害成这样了,你说你怎么这般不爱惜身体。你当年为他自损,这身子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又有了三个月余的身孕,这么淋雨就不怕……” “你说什么?”沈渔猛地坐起身,一把扯住小郎中的前襟,“小李子,你再说一遍!” 小郎中察觉不妙,弱弱地问,“你……你不知道?” “你不是说,喝红花就能避子么,”坠儿吓得脸色煞白,质问,“怎么还会怀上的!” “本来红花加鱼泡是万无一失的,”小李子懊恼地拍脑门,“怪就怪我怕伤了她身体,红花的量太少,她又不用那鱼泡,故而……不过经了七年前那事,她身体底子太差,这孩子较比一般胎儿要小,所以还看不出显怀。” 沈渔全身遍冷遍热,一阵阵气血直冲脑海,她怀了秦楚的孩子,口口声声‘娼妓’二字言犹在耳,仿佛扇在脸上火辣辣的巴掌。她下意识地用手抚摸小腹,以她这样的身份,秦楚断然不会允许这个孩子降世。 这个孩子……留不得。 第十一章. 双状元 第十一章.双状元 “给我抓一副药。”沈渔别过头,破釜沉舟道。 “你!”小郎中忿忿不平,白皙面孔气得通红,“你怎么就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你明知道,那药对身体的伤害多大,你身体底子本来就那样了,还这般不在意,别说三年,恐怕连一年都难活!” 风月场中这么多年,她比旁人更明白落胎药的效用和后果,但秦楚厌恶的眼神依旧刺在心上,令她的心脏反复揪着疼。爱上他已是千难万险,她不敢,更不能留下这个无名无分的孩子,让他一出生就承担下一个逃生子的悲名。 “你不必多说,我有分寸。” “有个甚分寸!你为了他做这些,他却让你在大雨里苦等,在你病重之时连面都不肯露,整整两日两夜,我去秦府连人面都没见着,就被打出来了,值么,你觉得值么?” 说起来就觉得生气,小郎中揉了揉被打疼的手臂。 “你去找他做什么?!”沈渔道,“谁让你去找他的!若是被旁人知道了,他的名声就毁了!” “都这样了,你竟还要维护他!” “是我犯贱又如何,这与你无关。” 小郎一口气憋在胸口,不再说话,沈渔沉默地坚持,正在两厢僵持,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声。 十里长街尽头,一队朝廷官差押送皇榜,为首一名将士扬声道,“放——榜——喽——” 一声呼喊,万人空巷,沈渔霎时从榻上翻下来,趿上鞋便往外跑,小郎中追不上她,愤怒大喊,“你是疯魔了不成!” 皇榜张贴出来,那光耀门楣的两张金榜之首,赫然同时出现‘秦楚’二字。 这是自赵国开朝百年以来,第一个文武双科状元。 沈渔站在人群最外围,秦楚的名字依旧能看的清晰,她比谁都高兴,手舞足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打心底里为他骄傲,他终于可以光宗耀祖,终于可以入仕做官,不辜负秦家的期望。 可是慢慢的,从那骄傲之中,又生出些悲凉,她离他更远了。 他走的越来越快,越来越远,终于把她甩在身后,沈渔再也追不上他了。 “他竟成了双科状元了,”一名落榜的酸书生嗑着瓜子,跟旁边百姓嚼舌根,“我前日还瞧见他跟人在青楼里打架呢,还跟妓女厮混,丝毫不顾忌名声,听说因为这事儿还被秦家老夫人罚跪了整整两日,就这样的人,作风这么不检点,居然也能金榜题名,朝廷真是……” 那书生话音未落,脑后惊觉一阵剧痛,猛地挨了一巴掌,紧接着后背又是一脚,书生毫无防备,被踹倒在地。 周围百姓一阵惊呼,沈渔眼眶发红,疯了一般踹打那出言不逊的书生。 书生硬生生挨了几下子,方才回过神来,咬牙切齿,就地一滚,把沈渔撞翻,扑上去扯住她的头发,兜头扇了一耳光。 沈渔被扇得踉跄翻滚,啐了一口血沫子,又再度扑上去与他扭打在一处,狠狠撕咬他的手臂,咬住便不撒口,似乎非要撕下一块肉来。 书生疼得哇哇大叫,破口大骂,“这女人疯了!大伙儿快把这疯狗拉开!” 正当此时,长街尽头两旁鞭炮齐鸣,皇家仪仗队鸣锣开道——秦楚身着红袍,头戴羽冠,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走过长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第十二章. 琼林宴 第十二章.琼林宴 沈渔腾然抬头去看,那书生得了机会,左右开张,反手重重扇了她好几巴掌,她被打得嘴角流血,却似毫无反应,只定定注视着骑马的人。 秦楚策马行得缓慢,一步步穿过十里长街,他胸前系着大红花,面上含笑,朝街面两旁的百姓拱手。他俊美的容貌宛如散发着温暖光芒,侧脸锋锐又性感,让人移不开目光,这样一个人,没有人能抵抗他的魅力。 那书生打得累了,突然发现骑在身上的疯女人有点不对劲。她浑身瑟瑟发抖,手脚并用爬到墙角里,朝脸上抹了两把黑泥灰,整张脸上只剩下一双漂亮的眼睛,好像害怕被谁认出来似的。 沈渔极力把自己藏进墙角里,恨不得当场钻进墙缝里,埋进尘埃里。这样肮脏的她,更害怕被那个人看见,目光却实在舍不得从他身上移开。 那个人那么优秀又那么美好,像一颗万众瞩目的明亮的太阳,那些光和热会把靠得太近的人燃烧成灰烬,她奋不顾身地追随,却连伸手抓住他一片衣角,都怕会把他弄脏。 喜欢他,成了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而那些与之俱来的痛苦和自卑,也只能由她一人承受。沈渔就像一个被迫赤足踏在滚烫的铁板上的人,又痛又无助,却还是舍不得抬起一只脚,获得片刻的缓解。 漫漫十里长街,所有百姓都朝着新科状元看,他的目光逡巡过所有人,终于望见了狼狈而仓惶的沈渔。 秦楚的目光不曾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眉头微微蹙起,喉中不耐烦的发出一声‘啧’,接着单手控马,快速掠过人群。 即便只是一眼,那眼神依旧像利箭一样穿透了她的心脏,令她难受的半晌透不过气来,她用了七年时间,拼尽努力去接近,去陪伴,终究抵不过两个人身份的鸿沟。 再如何妥协,秦楚终究有一日会腻了自己,她摸摸小腹,唇角勾出一抹苦笑。 怎么办啊,孩子,你娘更配不上他了。 当夜琼林宴,老皇帝在宫中为新科状元设宴,绾贵妃依偎在圣上身畔,千娇百媚地附耳细语。 晟帝年逾五十,精神倒十分好,抚掌道,“秦楚这孩子不错,颇有乃父之风。” “圣上垂青,”绾贵妃莞尔道,“臣妾这侄儿打小就是人中龙凤,哥哥去的早,秦家的希望便全在他身上了。” 秦楚正襟危坐,容貌万里挑一,言谈举止又甚是得体,引经据典,分析局势,引得文臣武将一派赞许之声。他的目光一一掠过在场大臣,唯独在望向左相段浊清时,眼底不易察觉地出现一抹晦暗神色,拳头渐渐捏紧。 “朕听说他少年时先天不足,心脉比旁人弱,早年跌入冰湖中,还差点因此而丧命,可有此事?” “是有这么回事,但臣妾听家嫂说起,七年前长安来了一位神医,给楚儿重塑了心脉,如今已大好了。” “哦?”晟帝来了兴致,“真有这样的能人异士,朕必要将他寻来,养在太医院中。” “可不是么,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的奇人,想必皆是巴不得为圣上效命呢,”绾贵妃话锋一转,“那臣妾这侄儿……” 晟帝微微颔首,绾贵妃便知道此事无虞,不必多言。无意中朝列位席上瞧了一眼,正见长平郡主面上含羞带臊,不住往秦楚身上打量。 那丫头最是心高气傲,刁蛮任性的很,平日里惯爱穿男装,只恨不得自己也是个男儿身,好能纵马疆场,上阵杀敌,不想竟也有这小女儿态的一日。 绾贵妃心下了然,趁着斟酒的工夫又同圣上低声说了几句体己话儿,说得龙颜大悦,当即唤来从龙太监李四海,低声将那好事吩咐下去。 一场酒宴直至午夜,十里集上三更的梆子刚打响,沈渔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子吱嘎一声响,她刚要坐起身来,昏暗之中黑影一闪,便被一具炙热的身躯压回榻上。唇上一热,柔韧的舌尖撬开唇齿,带着滚烫的酒气,不由分说地滑进她的口中。 第十三章. 离恨生 第十三章.离恨生 “唔……” 黑暗中看不清轮廓,但是沈渔知道是秦楚,他口中带着淡淡酒香,气息浓烈而灼热,一如七年来的无数次欢爱。 沈渔尽力放软身子,迎合他的动作,她感到秦楚在沉默地发泄,恐怕是琼林宴上看见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人。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秦楚气息不稳。 沈渔知道他说的是白天在十里集上,自己与人打架的事,忙道,“我听说你在峥嵘苑的事,被你娘知道了,还被……罚跪了。” 秦楚不耐地‘啧’了一声,“提这个作什么。” 说着挺身而入,将她的一声惊呼堵在喉咙里。 今夜琼林宴上,轮番敬酒下来,已经有几分醉意,他心里却始终想着白日里沈渔的眼神,明明被打成那般模样,还直勾勾望着自己,这女人到底是有多弱,被人打了也不敢还手。 他秦楚的人,竟然也有人敢动! “今日打你的人,”秦楚摸摸她被打破了的嘴角,冷道,“我已卸了他两条胳膊,再让我看见你被打,我索性连你一起收拾了。” 沈渔被重重顶弄了一下,险些说不出话来,不住喘息,断断续续低声道,“他说你……啊!说你与娼妓……厮混……” 秦楚冷哼一声,“看来卸他两条胳膊还不够,你……” “你以后……还是少些来峥嵘苑罢,”沈渔心里万分舍不得,却还是道,“被旁人知道了,总会当做把柄。” “你就这么不想见我?”秦楚酒热上头,突然发起脾气来,下身不住顶撞,皮肉碰撞的啪啪声越来越紧凑,“那你想见谁?段浊清?!” “不,不……” 沈渔抓住被褥的指节泛白,恳求道,“慢点,秦楚……慢点……” 她感觉到小腹一阵胀痛,猛然想起那个不合时宜的小生命,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猛地推了秦楚一把。 秦楚一时没察觉,竟被她推到床下,面色突变,震惊不已,她竟然敢推自己了,她为了段浊清敢推自己了! 门外忽传来一阵零散的脚步声,坠儿高声道,“秦老夫人,您,您怎么来了,秦少爷不在这儿,你们……” “滚开!”秦老夫人来势汹汹,喝道,“给老身搜!” 秦楚面上闪过懊恼,当即一个鹞纵,从榻上翻下去,开窗朝下望,果真见峥嵘苑已被秦府家丁团团包围,今日秦老夫人是不逮住他,断然是不会罢休了。 他顿时羞怒不已,满腔被人撞破情事的窘迫,却没有发现沈渔的脸色已经惨白了。 秦楚连衣服带被子卷起来塞给她,一腔火气全朝她迸射而来,“还不快躲起来!你想让我被天下人耻笑么!” 新科状元夜宿青楼,还惊动了秦家上下出来寻找,可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了。可是沈渔心里明白,秦楚真正怕的是世人的嘲讽,他与娼妓寻欢,肯定会有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沈渔被连人带衣服塞进柜子跟墙的缝隙中间,秦楚捡起地上的鞋子,一并扔进去,正打在她心口上,沈渔发出一声痛哼,秦老夫人已推门进来了。 第十四章. 归去来 第十四章.归去来 秦老夫人推门而入,正见秦楚赤裸上身坐在榻上,心里说不出的恨铁不成钢,劈头盖脸训斥道,“你不是应了老身,与那娼妓断了么,你不是说也嫌那娼妓脏,不会再来往了么?” 秦楚面色铁青,不置可否。 “你如今是什么身份,再与这勾栏里的腌臜人纠缠不清,你是想让秦家一门清白跟你陪葬,你想要老身的命么!” 秦老夫人苦口婆心,声泪俱下,“今日老身就在这问你一句,你是要她,还是要秦家?” 秦楚两腮绷紧,迟迟不答,秦老夫人看他迟疑,身形一晃,猛地朝墙上撞去—— 秦楚眼眶发酸,旋身去挡,低声吼道,“我要秦家!我要娘!” 竹山看见柜子后面露出的一小节衣角剧烈地抖动,心里头就觉得没有来由的难受,恐怕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沈老板对少爷更好的人了。 可是世上的情爱是一杆秤,无人能不计后果不求回报的永远对一个人好,少爷若再不懂得珍惜,怕是真的要失去最珍贵的东西了。 秦老夫人被秦楚和小厮丫鬟拦下,满脸是泪,心满意足地半搂着秦楚。 “儿啊,今夜琼林宴后,你姑母已派了宫中人来传旨,”朝柜子后阴影处望了一眼,面上露出一丝阴险的笑意。 “圣上已将长平郡主许配于你,择日成亲,娘还给你在府里选了几个通房丫头,个个儿比那娼妓漂亮水灵,宁儿,去给少爷把衣服穿上。” 秦楚……成亲…… 那个恐怖无比的、她极力退让躲避的噩梦,终于要成真了。沈渔只觉心脏处传来了剧烈的疼痛,那种痛生拉硬扯着她的内脏,就好像要把她从中间刨成两半,自七年前经过剜心之痛,那处已许久不曾这么疼过了。 秦楚没有再说话,面色冷硬,看不出情绪,由着那名叫宁儿的大丫鬟将衣物披上,秦老夫人带着他走出峥嵘苑。 沈渔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秦楚走了。她心底里突然升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仿佛秦楚这次走了,她与他,便再也没有一点干系了,哪怕是最后一点念想,也终于没有了。 圣上赐婚,他就要与长平郡主成亲,就这样……断得干干净净。 不……不……不!不能!不要走! “秦楚——!” 一众人刚走到楼下,秦楚只听身后呼呼风声,心头骤然一紧,回头的刹那之间,沈渔已从小楼上纵身跳下。 那一跳,决绝而无望,仿佛用尽了毕生力气,只求一个回眸。 万籁俱寂,骨骼与地面的撞击声格外清晰。时间被拉得缓慢绵长,周遭的一切都听不见了,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他与她两个人。 沈渔赤身裸体,半阖着双目,有血从她身下源源不断的流出,浸透了随之缓缓落下的衣衫。 一个人……怎么会流这么多血,她该有多疼,才会流这么多血。秦楚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凿了几下,直凿得喘不过气来,迸发出毁天灭地的生痛。他踉跄着朝她走过去时,才发现半边身子麻透了,几乎难以动弹。 她怎么不动了……她……死了?! 不,她不能死,她不是很喜欢他么,她不是总喜欢追着他跑么,现在他已经主动朝她走过去了,他都还没来得及……她怎么敢死,她怎么敢就这么死了! 第十五章. 恩爱绝 第十五章.恩爱绝 秦楚脑中一片空白,周遭喊声被拉得迟钝而遥远,手臂不住颤抖。宁儿上前拉他,却被狠狠甩开,一头碰在柱子上,额头磕破了一块,鲜血直流。 踉跄着走到沈渔身边,深深喘息不止,秦楚颤抖将手指伸向她鼻下,许久才探到微弱的鼻息。旋即握指成拳,狠狠捶向胸口数十下,胸中要炸裂似的痛苦方有所缓解,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反了,反了!”秦老夫人颤抖地指着儿子,“你就为了这么个肮脏的贱人,你……” “她不脏!” 秦楚猛地回过头,狠狠望向秦家诸人,他眼中拉满血丝,两腮紧绷,目眦尽裂。秦老夫人心中乍然一惊,她第一次在儿子眼中看见这样的神情,竟觉得十分陌生。 “不脏……不脏?”秦老夫人指着昏迷的沈渔,目光落到她身下的血迹,“楚儿,你亲眼看看这血,这可是落胎之召,她若是不脏,你敢说这个孩子就是你的骨肉?!” 孩子?什么孩子? 秦楚将她横抱起来,温热粘腻的血液不断滴落,垂头去望沈渔惨白的面孔,嘴唇尚在翕动,他附耳靠近,听见她不断呢喃,“别走……别走……” 秦老夫人冷笑着继续说,“既然尚未显怀,也就不出三个月,两个月前你尚在备考,大门不出……这孩子,恐怕不是老身的亲孙儿呢。” 两个月前……段浊清巡游巴蜀十二郡之前的那一晚,那一晚宫中宴饮送行……段浊清临行之前,的确来过峥嵘苑! 秦楚的心一点点下沉,坠入无边寒冷之地。 沈渔在他怀中逐渐恢复知觉,慢慢苏醒,她睁开眼,便望见秦楚极端阴寒的面孔,他周身散发着森然寒气,即便置身在温暖的怀抱中,依然觉得疼痛刺骨。 “沈渔,”秦楚牙关紧咬,一字一顿道,“这个孩子,你给我一个解释。” 七年了,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唯独沈渔一个,永远在身后,只要秦楚回头,总能看见她朝自己笑。 整整七年,便是块石头,也该化了。 他嘴上不说,却是真的有些动了心,这个人为他付出多少,秦楚一点一滴看在眼里,也只有将这个人抱在怀里,才觉得片刻安宁。 好像已经认识了许多年,可他不记得从前见过沈渔。 秦楚原本想着有朝一日娶她过门,给她一个名分,莫要让她无枝可依,可是这一切,都被这个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的孩子打碎了。 “孩子……”沈渔望着地上的一摊血,心头酸涩不已,心痛几乎盖过浑身上下刀割一般的疼,她和秦楚的孩子……没有了。 “这个孩子,”秦楚双目赤红,手臂勒得她骨头剧痛,“是不是段浊清的?!” 夜色如墨一般浓重,廊檐上的寒鸦受惊飞起,秦老夫人冷眼望着一切。 仿佛万顷雷霆劈过脑际,沈渔感到从身体最深处翻滚而出的恶寒,一口一口撕咬着她的心肺,疼得头皮发麻。 她突然笑起来,癫狂地大笑,眼前曾熟悉的枕边人,竟变得模糊而狰狞,那些日日夜夜的陪伴,那些欢爱与誓言,全是笑话,原来自己在他眼中,终究不过是人尽可夫的娼妓! “是!”她声声泣血,目光如毒箭一般凌厉,“这个孩子,就是段浊清的!” 秦楚一把将她贯在地上,沈渔听见骨头破碎的声音,心里有些极重要东西,好像在慢慢地消散,喉中涌上一股腥甜,偏过头喷了一口血,剧痛和失血令她浑身抽搐。 “沈渔!你竟敢!”秦楚气得狠了,一脚踢在她小腹上,巨力把她踹出半丈远。 “我真瞎了眼!我竟还想,我竟还想……”说罢竟又反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俊朗扭曲的面颊登时红肿起来。 秦老夫人吓了一跳,忙上前来拉他,“罢了罢了,为这么个女人,实在没必要这般自伤,跟娘回家罢,竹山,来扶着你家少爷。” 众人离去时,那名叫做宁儿的大丫鬟走在最后,待人散尽了,她微微伏下身来,凝望蜷缩着的,浑身脏兮兮的女人,眼中闪过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恨意,缓缓抬起脚来。 十六章. 岁月长 十六章.岁月长 那天晚上,长安下起大雨,雪白的闪电照亮整个天幕,小李郎中从城外给人瞧病归来,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手打着把油纸伞,晃晃悠悠在十里集上走过。 他望见沈渔时,那人躺在一片被雨水冲开的血泊之中,赤身裸体,如同一个死物。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睁着,瞳仁没有聚焦,似乎穿过悠长的十里长街,透过灰蒙蒙的天幕,望向很遥远的地方。 小郎中吓得够呛,心如擂鼓,手忙脚乱地脱了衣衫,把她裹紧,那人一动不动,脉息紊乱单薄,浑身僵硬,几乎没了心跳,但还是执着地朝那个方向望。 手指僵硬地伸直,那双手血肉模糊,右手两根指头已露出森然白骨,触目惊心。她想要牢牢抓住什么,宝贝似的攥在掌心里,可是大雨倾盆,冲走了一切痕迹,连脚印也没了,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留住。 李郎中虽年轻,却在江湖上行走了数年,人人称他一声玉面李鬼手,赞他妙手回春,能生死人肉白骨,可是这一回,他却知道,自己治得好她的病,也医不了她的心。 他心疼她被作践,更痛恨她凡事不争,一次又一次被伤,却又一次又一次靠上去,飞蛾扑火,甘之如饴。 可是恨的多了,他又从心底里升起一丝侥幸,或许有那么一天,她突然醒悟了,回头了,一眼就能看见自己站在最靠近的地方。 伤了不要紧,他总能把她救回来。 自那夜大雨之后,盛夏就轰轰烈烈的来了。 热浪席卷了长安大街小巷,连知了也懒怠叫唤,趴在树叶上乘凉,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从秦家出了史上第一个双科状元,变作九九重阳时一场盛世婚宴——天子幺妹长平郡主下嫁秦家状元郎,乃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如此过了月余,沈渔的身体被小郎中调理得好了七七八八,唯独一双手迟迟未痊愈,近日时气燥热,竟又有几处化脓了。 秦楚再也没有来过,她也再不弹琵琶了,温顺的眼梢许久没有笑容,成日望着很远的地方发呆,有时看累了,就摸摸墙上挂着的那一把琵琶。从弦柱摸到琴身,摸了一遍又一遍,那是秦楚送她的唯一一样东西。 病中浑浑噩噩,半梦半醒之间,她总想起七年前的秦楚,高傲得像只昂着头颅的小狮子,明明对卖身葬父的自己不屑一顾,却还是偷偷派人给老鸨塞了银钱,买下一个不被玷污凌辱的清白之身。 过了这么多年,她还能清晰地想起当时那份感激,感激到心甘情愿身心相许。她知道秦楚并不在乎那么点儿感激和爱慕,当时也许不过无意为之,左不过是随手搭救了个还算顺眼的猫儿狗儿。 而她也自觉地成为了秦楚豢养的一只玩宠,心情好时逗弄一番,心情差时一脚踢开,不会反抗也不记仇。不同的是,秦楚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需要她,身体力行地发泄怒气,她勉力承受着,实在太疼了,就咬破自己的嘴唇。 这个人脾气桀骜,嚣张又暴躁,除了那张脸与拿得出手的才华,简直一无是处。可她就是喜欢,喜欢他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刻在骨子里的事,她无力抗衡。 最初的那种情绪仍始终充斥着她,支撑着她,熬过每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夜晚,如今不知为何,却快要散尽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想他,不可遏制的想,想他的笑容,想他抚摸自己时手掌心里的温度,想他某天夜里喝醉了酒,说想要娶她,和她度过余生,想他屈指可数的好。想着想着,她抬起受伤的右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真是贱,你怎么就这么贱。 十七章. 勿需啼 十七章.勿需啼 病中段浊清每日都来,那晚的事想必已传开了,人言可畏,她便闭门不见,觉得像是被扒光了游街,自卑到了极点,恨不得藏进泥里面躲起来。 后来段浊清执意要看看她,在门外站了整夜,坠儿于心不忍,便开了门让他进来。 段浊清在她床榻边默立良久,她一直装睡着,连自己心里也清楚,不过是在逃避眼前的现实罢了。又过了许久,她快要真的睡着时,听见段浊清在耳边说话。 “你值得更好的,”他说,“秦楚并不懂得珍惜,也给不了你名分。” “你若想得通,尽早走出来,或许还有良人。” “渔儿,你若愿意,左相府正妻的位置,永远为你留着。” 沈渔止不住苦笑,名分?她从没敢奢望过名分,从始至终,她就想要个伴儿,而这世上的情爱,向来不讲道理,没有好不好,只有愿不愿。 她爱秦楚,心甘情愿。 她不知道段浊清什么时候走的,便又昏沉沉跌进睡眠,这一觉睡了许久。翌日天光大亮,她被一阵撼天动地的锣鼓声震醒,长安万人空巷,才恍惚间想起来,这一日正是九九重阳。 秦楚要成亲了…… 这个念头像一个惊雷,把她连日来的逃避炸得粉身碎骨,在心里预想了千百回,本以为这一天真正来临时能坦然面对,到头来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全完了。 秦楚终于……要娶别人了。 小郎中端着热好的药刚走到门口,大门突然从里面猛地被推开,沈渔疯了一般跑出来,正撞在他身上,药碗翻倒,滚烫的药汁撒了她一身,她却像感觉不到烫似的,披头散发一味朝外冲。 “你去了有什么用!” 沈渔突然顿住了,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小郎中却看到她双肩不住颤抖,她哭了。 “我……我就看他一眼,就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彻底死心了。 小郎中恨不得骂醒她,都这样了,还放不下,你怎么就这么贱,怎么就这么喜欢他,别人就不行么,我就不行么。 可是她站在那里的背影如此单薄,就好像将自己锁在一个生人勿近的角落里,令他心疼不已。 “那我跟你一起去。” “不,不,”她拼命摇头,眼泪应声而落,“小李子,让我自己去罢。”已经足够狼狈了,就不要让我……更难堪了。 漫天大红,就如她梦中的场景,唯独不同的是,她成了旁观者。远远的,隔着洞开的无数扇大门,隔着欢天喜地的鼓乐与人群,秦楚的身边,站着他要共度余生的人。 那个人,不是自己。 “一拜天地——” 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掌心的温度,他带来的疼痛和温暖,所有与他有关的爱与恨。 “二拜高堂——”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夫妻对拜——” 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太阳雨,周遭的空气如凝结一般停顿。 秦楚似有所感,缓缓回过头去望远处,即使隔着人山人海,仍旧一眼看见沈渔绝望的神情。 她就静默地立在那里,颤抖得几乎站不住,勉力扶着手边的石狮子,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那种神色,秦楚从没有见过。 他死死握紧拳头,抑制住想抱抱她的冲动,负气一般行完最后一个礼,伸手去牵他的新嫁娘。好像就是要给那个人看看,这世上喜欢他秦楚的人多的很,他根本就不在乎一个沈渔。 她都敢背着自己与别人苟且了,还敢怀别人的孩子了,再怎么受惩罚也是应该的,他想。 “送入洞房——” 十八章. 指间沙 十八章.指间沙 小李子找到沈渔的时候,她一个人窝在峥嵘苑天台上,已喝了不少酒,酒坛子东倒西歪滚了满地,面上红得好看,迷蒙地睁着眼看他。 “来,小李子,”她冲他扬了扬酒坛子,口齿不清,“一醉……解千愁……” “别喝了,”他一把夺过酒坛,“酒能消愁,亦能伤身,你的心脏……你的手不想要了么!” “要手做什么,”她苦笑,“还弹琵琶给谁听?” 小郎中盯着她看了良久,从饱满光洁的额头,一直看到被酒水浸湿的胸脯前的衣物,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不自然地别过头去。 他接过酒坛来,“罢了,明日再治你的手,今日我便陪你,一醉方休。” 两人你一坛,我一坛,不多时便都醉了,沈渔仰头去望漫天星斗,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你说……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已经……” “入洞房了呗,”小李子又灌了一口酒,“你还有什么可自欺欺人的。” “我没,我早就知道我不配,本来也活不了几年了,想留个念想罢了。” “沈渔,人呐,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得在周围几棵树上都挂上绳子,说不准哪棵就能吊死人呢。” “再者说,你欠他的,早在七年前就还干净了,何必要再为他祸害自己身体。”他摇摇酒坛子,“你就听我的,好好吃药调理,活个三年不算什么,有我李鬼手在,包你活到死。” 沈渔不置可否,摇摇晃晃站起来,“小李子,我给你……跳个舞罢。” 她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意,但她什么都没有,赤条条来去,唯清白此身一具,早已给了她爱的人。 月辉如水,长安唯闻万户捣衣声,廊檐下的风铃摇曳轻响,她便在那月光下翩翩起舞,衣袂飞扬,眉眼如画,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小郎中眯起眼看着她,这个人从十八岁就爱着一个不可能的人,爱了整整七年,把心剜给人家,浪费了此生最美好的年华。 他笑她傻,恨她痴,可扪心自问,自己又何尝不是痴人。 舞步蹁跹,酒热上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由向后仰倒,下一秒,跌进一个坚实熟悉的怀抱。 “你长得……真好看,”她打了个酒嗝,凑近去摸那人的脸,“就像我爱的那个人……” 小郎中猛然站起,醉意全无,警惕地看着秦楚,“你来做什么?!” 他来做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抛下洞房里的新娘子,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找她是要做什么。可是那个绝望的眼神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怎么都驱赶不走,他必须要见到她,立刻见到她。 “你别碰她!” “滚。”秦楚不想跟他多废话一句,小李子愤恨无比,扑上来要与他厮打,秦楚一手揽着醉醺醺的沈渔,抬手一拳,正中小李子面门,后者被掀翻在地,无声无息地昏了。 秦楚横抱起沈渔,将她抱进屋里,放在榻上,紧跟着自己也脱了靴子,上榻去把人抱在怀里。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连日来心里空得最难受的地方,被温暖填塞得很满。 沈渔身上发虚,意识模糊,手臂攀着秦楚的脖子,努力去嗅他脖颈间干净的气味,“你知道秦楚么……他,他可厉害了,我可……喜欢他了,喜欢了……”她板板手指,数了一会儿,“到今天,整好……七年。” 心脏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醉酒的沈渔格外像个柔软可欺的小动物,眉角眼梢都是柔软,令他忍不住去亲吻,去疼爱。 他听到沈渔继续说,“他娘打了我耳光,家丁用铁棍抽我,用针扎我,他的那个叫宁儿的丫头踩烂了我的手,可是……都不如他踢我那一脚疼,我疼死了……这儿疼死了,”旋即指了指心脏的位置,又凄然地笑起来,“等我疼死了……就再也不疼了……” “我最爱的人……他不要我了,也不要我们的孩子了……” 十九章. 不许还 十九章.不许还 闻此一言,秦楚浑身剧震,猛地低头,去看她湿漉漉的眼睛。 那眼里醉意横生,却尽是最真挚的感情,七年了,那种神情从未变过。原来她竟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受了这么多委屈,他突然觉得自己太混蛋,怎么能够怀疑她,怎么舍得误会她。 他缓缓抚摸着她的锁骨,手顺着脖颈滑下去,描摹着她胸口的伤疤,像是给一只小动物顺毛,口吻温柔蛊惑。 “这伤是怎么来的?” “不能说,”沈渔嘟着嘴亲了他一口,似乎觉得滋味不错,便一口接一口地轻轻啄吻,“不能……告诉他。” “为什么?” “他快要……娶别人了。” 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就这样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秦楚突然有些语塞,他不敢告诉她,自己已经成亲了,心里揪的难受,只得把她抱紧了,狠狠地亲吻。 “就算成亲了,”秦楚说,“我们也还和从前一样,我心里……” “不!”她固执地摇头,“不一样,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她只是摇头,不断重复,“就是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 “不要成亲,”她哽咽着说,“秦楚,别丢下我。” “沈渔!”秦楚有些不耐,他从不曾对任何人妥协至此,都这样承诺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你别太过分,我都已经……” “你走,”她突然说,“你不是他,你把我的秦楚还我。” 把她的秦楚还给她,那个笑着的,救她于危难之中的,亲口许她余生的,只属于她的秦楚,早就没有了。 “沈渔,”秦楚亲了亲她的额头,耐着性子说,“好了,别闹了,我今夜就在这儿,哪都不去了。” “她已说了让你走,”一道低沉的男人声音突然不合时宜地在门口响起,“状元爷还赖在此处,似乎有些于理不合罢。” 秦楚眉心紧蹙,抬头正看见段浊清站在门口,二人目光相接,在空气中爆发出隐约火光,互不相让。 秦楚咬牙切齿地开口,“不知段大人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这长安城夜不闭户,段某人去哪里,与你有何干系?”段浊清云淡风轻,“再者说,今日大婚,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人,可不是我。” 听见大婚这个字眼,沈渔茫然地撑起上身来,目光在对峙着的两个人身上来回游移,秦楚又狠狠将她叩回怀里,“睡你的觉。” 段浊清哗啦一声展开折扇,不疾不徐道,“秦状元大婚繁忙这些日子,想必也派了耳目盯着峥嵘苑,应该知道本相日日来此,最后一夜……本相彻夜在这里,佳人在怀,一夜良宵。” “你住口!” “那一夜,”段浊清越过秦楚杀人般的目光,注视着昏昏欲睡的沈渔,嗓音低沉沙哑,“渔儿很热情,就如两个月前那个晚上……” “住,口!”秦楚额前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眶血红,搂着沈渔的手臂勒得她低低喊了声痛。 段浊清置若罔闻,仿佛专门为了激怒他,“可惜了那个孩子,不过我与渔儿尚且年轻,日后定能一举得男……” 脑中最后一根弦啪地一声断了,秦楚一声怒吼,骤然暴起,眼中拉满骇人的血丝,猛一个鹞纵,立掌如刀,朝段浊清劈去! 二十章. 嗔痴苦 二十章.嗔痴苦 段浊清不躲不闪,生受了那一掌,紧接着肚子上又挨了一拳,这一拳打得极重,几乎将他的心肺震碎。段浊清连退几步,左手折,右手格,费力挡下又一记重拳。 秦楚杀红了眼,接着蹂身而上,手腕扣住肩胛,将他死死压制住,挥拳猛攻。段浊清脸上挨了两拳,也发了狠,面子里子全不要了,与他厮打在一处。 沈渔迷蒙地望着他二人拳来脚往,只觉得头痛欲裂,索性把被子蒙过头顶,不理会他们。 两人打斗足有半炷香光景,屋里就如狂风过境,家具摆设碎了满地,段浊清坐在一地狼藉里喘粗气,舌头顶了顶酸痛的腮帮。 “你从未把她当人看,”他看着秦楚,“你永远不知道她为你付出了多少,秦楚,你根本配不上她。” “成王败寇,”秦楚把指节攥得咯咯响,转身走到榻边,眸子里酝酿着狂风暴雨般的火气,粗暴地把沈渔从锦被里提出来,“弱者才会坐在废墟里放狠话。” 沈渔胳膊被拉得生疼,酒醒了大半,睁开眼看他,“秦楚?你怎么来……” 她的话没说完,只听‘撕拉’一声棉帛裂响,秦楚已撕开她身上的衣物,雪白胸脯坦露出来,胸前伤疤十分刺眼,沈渔奋力挣扎,“你要做什么!秦楚!” 秦楚哪里容她挣扎,怒火铺天盖地的笼罩了他的理智,一手叩紧沈渔的手腕,头埋在那温软的颈项间,一口咬住她的脖颈,手指探下去,粗暴地开拓这具他无比熟悉的身体。 “啊!疼!”沈渔不住求饶,“疼!秦楚……” “秦楚!”恨意像烈火一样席卷过段浊清思绪,“你没有看到她不愿意么!” “呵,”秦楚冷笑,“她愿不愿意,都是我与她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说着将她翻过来,一把掐住她的纤腰,炙热相抵,毫不留情地寸寸推入。 那仅存的一线尊严,也在痛苦之中化作碎片,沈渔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心痛欲裂,喉头涌上一口腥甜。 没有了,她终于,什么都没有了。 身体不会骗人,即便是疼痛灭顶,却食髓知味地在颠簸中体会到快感,她试图把脑袋藏进锦被里,又被秦楚扯住头发,掐着下巴狠狠接吻,侵犯得彻彻底底。 “段大人还要继续看么?”秦楚残忍地笑道,“那一夜又如何,那个孩子又如何?她的心在我这儿,你夜夜在此也无用。段浊清,她是我的,生是我秦楚的人,死是我秦楚的鬼。” 段浊清看着沈渔,那双灵动的,总是笑眯眯的眼睛里,如今只剩下一片灰蒙的绝望,终于不忍心让她更加难堪,艰难地爬起来,转身拂袖而去。 一场单方面的暴虐直至五更天,东方泛起鱼肚白,身下的人已经不动了,眼中毫无神采,却始终在喃喃着什么。 秦楚低下头,借着微弱的晨光看去,才发现她已经把嘴唇咬烂了,鲜血淋漓,顺着惨白的下颚一直流到那处伤疤。 她在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秦楚……杀了我……” 二十一章. 横生节 二十一章.横生节 “秦楚……杀了我……” 脑中轰然嗡鸣,像被铁棒狠狠敲了一棒,秦楚半晌说不出话来,须臾突然冷笑道,“杀你?杀你岂不是便宜了你。” “沈渔,”秦楚残忍地含住她的下唇,去吮吸那血迹,“你敢背叛我,便要承受这后果,你若敢死,你的小丫鬟,你的那个小郎中,这峥嵘苑中每一个人,都要陪葬!” 一字一句,都如钢锥扎在她心上,沈渔直直望着他,这个自己爱了整整七年的人,如今却突然看不清面目了。 天大亮之前,秦楚走了。 翌日下朝之后,晟帝将段浊清留在承明殿中议事,盯着他的脸瞧了许久,问道,“段爱卿这脸上的伤从何来?” “臣失仪,”段浊清拱手道,“昨日臣在十里集探视民情,巧遇见秦家状元郎,正在花街柳巷中吟诗作对,臣好言相劝,不料他竟大打出手……” “岂有此理!”晟帝勃然大怒,猛地将手中茶杯掷出去,“他刚金榜题名,竟做出这般有损门楣之事,朕……” 话没说完,陈四海低声附耳说了几句话,晟帝怒容未消,“她来作甚!叫她进来,听听她那宝贝侄儿做的好事!” 陈四海应声出去片刻,大迎帘被掀起来,绾贵妃由两名宫女搀扶着,面上带着笑意,袅袅跨过门槛。 “是谁惹了圣上生气。” 绾贵妃生得极漂亮,平日里晟帝最是宠爱,见了她,怒气便消了几分,忿忿道,“还不是你那宝贝侄儿做的好事。” “圣上息怒,”福了福身,柔声道,“楚儿是让臣妾给惯坏了,圣上若是生气,便拿臣妾问罪罢,不过……”秦绾瞥了段浊清一眼,“臣妾如今这身子,恐怕要再待些时日,才能亲自向圣上请罪了。” “怎么?”晟帝蹙眉,“爱妃病了么?” 绾贵妃但笑不语,陈四海跪道,“恭喜圣上,贺喜圣上,绾贵妃已有了喜脉!” “喜脉?”晟帝一怔,方才的怒气尽数发不出来,连忙站起身来,绕到龙案前头去握她的手,关切道,“这,可是真的?” 晟帝年事已高,近几年来后宫中不曾添过子嗣,太医院的草药偏方一副接着一副,调理了许久,总不见成效,这才想着寻些民间神医,不料神医还没请进宫来,绾贵妃倒先怀上了。 “自然是真的,”绾贵妃千娇百媚地靠在晟帝身侧,“圣上若是不信,尽可去问章太医。” “章太医自然信得过,朕是太高兴了。” 晟帝龙颜大悦,当即吩咐下去,晋秦老夫人为一品诰命,陈四海方要去宣旨,晟帝又道,“你先等等。” 陈四海和绾贵妃的面色同时一变。 “圣上……还有何吩咐?” “再宣秦楚进宫,”晟帝和颜悦色,指头点了点绾贵妃的鼻尖,宠溺道,“朕还有个大恩典要给秦家。” “另外,”转而对陈四海道,“再将那民间的神医寻来,为绾贵妃保胎。” “是。” 段浊清指掌在衣袖底下攥得苍白,指节咯嘣作响,面上不动声色,抱拳跪道,“臣先告退了。” 晟帝因为绾贵妃这一胎正在兴头上,此时才想起他来,扬扬手道,“跪安罢。” 陈四海奉旨出宫,从北午门出,兵分两路:一路到秦府宣秦楚进宫,一路至峥嵘苑后街的医馆,千金求一位民间神医——李鬼手。 秦楚领旨入宫后,秦府恢复宁静,没人注意到,有几道人影自秦府后门快步离去。 二十二章. 妄相顾 二十二章.妄相顾 沈渔在峥嵘苑中醒转,已是日上三竿,浑身被钉板滚过一般疼,下身却还算清爽,原来脑海里那些零碎的片段,只是一个梦。 思绪混乱,宿醉令她想不起昨夜发生的一切,但那种绝望和痛苦仿佛打心底里翻涌出来,让她心脏钝痛,透不过气来。 似乎做了个噩梦,梦境格外真实,好像梦见了秦楚,还有段浊清,这些年来许许多多不相干的人和事,潮汐一般此消彼长,随着梦醒而消退殆尽,只剩下唯一的念头—— 秦楚昨日,成亲了。 也对,他昨日成亲,怎么可能会来,不过是个梦罢了。 “小姐醒了,”坠儿推门进来,“把药喝了罢。” “小李子呢,”沈渔问,“我记得昨晚与他一起喝酒来着。” 上下嘴唇一碰,疼得直抽气,“镜子拿来,我嘴怎么破了?浑身疼得厉害。” 坠儿神色有些不自然,“想必是昨夜喝多了,一言不合,跟小李郎中打架了。” “我跟他打架了?” “是啊,今日我看他早上走的时候,脸上顶着个乌青的眼圈呢。” 沈渔忍不住想笑,觉得十分滑稽,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到底因为什么会跟小李子打起来,连嘴都用上了。 “怪不得我身上这么疼呢,他这人,看着手无缚鸡之力,打人还真挺疼的。”她揉着腰说,“那他人呢,回医馆了?” “方才宫里头来人了,”坠儿低声道,“把他请进宫了。” 沈渔欣慰地抚掌,“今年宫里要招新太监了?” “诶呀小姐你想到哪儿去了,”坠儿小脸儿一红,“是宫里绾贵妃有孕,圣上遍寻神医,给贵妃保胎呢。” 一听到绾贵妃,她自然又想到秦楚,讪讪道,“哦,这么回事啊,我还以为皇上终于发现了他与生俱来的太监潜质呢。” “小李郎中待小姐那般好,小姐也不知道感激人家,还处处挤兑他。” “我这是刀子嘴,豆腐心。” “坠儿瞧着您这是刀子嘴,斧子心。” “嘿你个臭丫头,”沈渔照着她屁股拧了一把,“我早晚把你嫁出去。” “不嫁不嫁,”小丫头连连告饶,“坠儿一辈子跟着小姐。” “那……你们家小姐想吃桂花糕了。” “李郎中不是说了么,手恢复得这样慢,不能吃甜辣食物。” “辣的不吃也罢了,甜的有什么要紧,我看他就是不想让我好过。” “好了好了,莫要再挤兑他,我去买就是,”坠儿说着便迈出门槛,“想来少吃些也无妨。” 秋意已浓,十里长街两旁的枫树已红,连缀得如漫天红妆,煞是好看。今日十里集上开集,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坠儿出门时,与几个穿着黑斗篷的人擦身而过。 老鸨与龟公自里间迎上来,坠儿隐隐听见为首那人说了句,‘找你们掌柜’。 心头有些疑惑,但急着去为沈渔买桂花糕,到底没有回头去细问,却不想那一日疏忽,竟让她追悔莫及。 沈渔躺在榻上望棚上的梁柱,又举起手来看上头缠着的纱布,想着这几年手头有了些钱,足够在秦淮河上购置几艘画舫。秦楚给的那些钱,她一文都没动过,只想等个合适的机会,亲手还给他便是。 正想着,房门突然被推开,几个黑袍之人鱼贯而入,为首是个身量纤纤的女子,帽兜叩在头上,只余下莹白漂亮的下颚。 “把门关上。”那女子扬了扬手。 二十三章. 情断时(上) 二十三章.情断时(上) 沈渔当即明白他们来着不善,半撑起身子来,“你们是什么人?” 那女子将帽兜朝后扣过去,露出一张娇俏面孔,小鹿似的眸子分外漂亮,眼中却酝酿着滔天怒火,语气极其狠毒逼人。 “就是你么?” “什么?” “李嬷嬷,”长平郡主道,“我不想听她的声音。” 身后一名健硕嬷嬷应声而出,沈渔尚且来不及呼救,便被扯住头发狠狠扇了几个耳光,登时耳边嗡鸣,李嬷嬷叫另外两名小厮压住她,将手绢揉成一团塞进她口中。 那手绢塞得太深,沈渔止不住干呕,长平郡主走近,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来,仔细打量。 “也不过如此么,”长平郡主冷笑道,“今年有二十五了罢?人老珠黄了,还怀过杂种,秦楚喜欢你什么?” 沈渔无力地摇头,心里疼得想哭,秦楚何曾喜欢过她,不过是施舍来的欢爱罢了。 长平郡主扬手打了她一巴掌,难解心头之恨,又照胸口狠狠踹了几脚,将她踹倒在地,“你凭什么?嗯?” 凭什么能让他魂不守舍,凭什么能让他连洞房花烛都不顾,她不甘心,从小到大,她长平想要的东西,就从没有得不到的! 沈渔心脏疼得近乎窒息,艰难地蜷缩起来,长平郡主居高临下睥睨着她,低声道,“你一个不干不净的贱人,其实秦楚也早腻了,既是自己玩腻的东西,还怀过野种,留着也无用,他方才还同我说,想把你卖到军营里做军妓。” 军妓……沈渔心痛得几乎窒息,他不是说过,喜欢她干净,如今恨不得千人践踏,他真的,就这么恨她。 “既是军妓,只留个脏污的身体便够了,你的手……既然不能弹琵琶了,索性耳朵也聋了罢,来个天残配地缺,如何?” “李嬷嬷,”残忍尖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把她弄聋。” 李嬷嬷从怀中掏出一支小瓶子,在她眼前摇了摇,“姑娘可曾听说过王水,平时这东西可不多见,多是用以毁尸灭迹,今日,老奴便叫姑娘好生享受一番。” 沈渔感觉到耳中冰冷,似乎被灌进什么液体,不消片刻工夫,便如烈火灼烧,剧痛剥皮蚀骨,她口里塞着东西,无法喊出声来,只得拼命晃头,呜呜地以头撞地。 有几滴液体溅到手臂上,顷刻便灼烧出一个溃烂的疤痕,沈渔脑子里嗡的一声,血混着脓液从耳朵里往外流,疼得几近昏厥。 视线模糊,她看见长平郡主摘下墙上悬挂的琵琶。 说时迟那时快,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沈渔骤然暴起,李嬷嬷与两名家丁竟没有按住她,被挣脱开来,她口鼻两耳倶溢出血迹,疯了一般扑上去,奋力抢夺那把琵琶。 长平郡主吓了一跳,一时来不及应付,被扑倒在地,狼狈地翻滚两圈,愤恨无比,抬脚去踹。沈渔像是不知道疼了,只把那琵琶抱在怀里,死死抱着,像是守护着最后一点,秦楚喜欢的,最珍贵的干净。 “李嬷嬷!”长平郡主发髻散乱,被两个家丁扶起来,“把那把琴砸了!” 李嬷嬷扑上去抢琵琶,伤痕累累的沈渔却不知何处来的力气,与她扭打起来,狠狠一口咬在她虎口处,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嘶——!这贱人竟敢咬人!”李嬷嬷疼得一声大吼,捂住流血不止的手掌,旋一脚踹在她心窝,双臂使力,夺过琴来,猛力砸在地上。 “不——!”沈渔偏头喷出一口血,双目血红,“不要!不要砸!” “求求你们不要砸,你们打我罢,打我罢!别砸我的琴,我给你们磕头!我给你们磕头!” 那是秦楚留给她的,唯一一样东西了。 二十四章. 情断时(中) 二十四章.情断时(中) 在她的磕头声中,李嬷嬷狠狠砸碎了琴身,琵琶弦根根崩断,弦柱断裂,转瞬之间,那把沈渔抚摸了千遍万遍,曾陪她熬过无数黑夜的琵琶,便碎成一地残败的木片。 沈渔眼睁睁望着那一地碎木,突然发出一阵极恐怖的哀嚎。 “啊——!!啊啊啊——!” 她发髻垂散,形容狼狈,被血迹模糊的面颊犹如厉鬼,几名家丁一拥而上也难以压制住她,长平郡主心生恐惧,连连后退。 李嬷嬷朝窗外望去,喜道,“来了来了!快,郡主快些准备。” “这么快?”长平亦朝窗外瞧,果然见秦楚在长街尽头打马赶来,想必是得了消息,知道自己身在此处,怕自己吃了这贱人的亏,“本郡主这妆发乱不乱?” “不乱不乱,美得很。” 长平瞧了一眼被踩在地上的沈渔,“先给本郡主把此处烧了,省的秦楚总是往外跑,”旋伏下身在沈渔耳边道,“你别怨我,就这么死了,还蛮可惜,望你下辈子能做军妓,受万人践踏,也算了了秦楚一桩夙愿。” 家丁将酒坛打碎,大火熊熊而起,沈渔耳中剧痛,早已听不见那些话,也听不见大火灼烧的噼啪声,她趴伏在地上,颤抖着去捡那被砸碎的木头片。 这琵琶……是秦楚送给她的……那夜秦楚喝多了……说想要娶她……想与她……共度余生…… 长平命人将门锁死,快步跑下楼去,撞进刚进大门的秦楚怀中。 “夫君可来了,”长平把头埋进秦楚的胸膛,娇俏的小脸儿梨花带雨,甚是惹人疼爱,“妾身差点便见不到夫君了。” 秦楚心中焦急,不知沈渔又做了什么事,竟把这刁蛮的郡主给得罪了,想必今日要让她吃些苦头了,她身子尚未痊愈,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你怎会在此?” “妾身得知夫君喜欢这峥嵘苑的沈老板,今日本想着来劝劝沈渔姐姐,入府做个侧室,不料姐姐竟然不屑入秦府做妾,说是想……想要嫁给左相呢。” “什么?”一股火气直冲脑际,秦楚一字一顿道,“她真的这么说!” “我如何能欺瞒夫君,”长平哽咽道,“长平方才劝了姐姐两句,说夫君待她极好,若她愿意,我可与老夫人作保,让她嫁入秦府为妾,她……她却说从未喜欢过夫君,对你,唯有不得已的服从和恨。” 从未喜欢过……只有服从和恨……从始至终,是我强行夺你身子,以峥嵘苑相胁迫,所以服从。是我耽误了你与段浊清,所以要恨。 秦楚拳头攥得发白,才勉强抑制住冲上楼去掐住那人的脖子质问。 “我又劝了几句,她竟……” 话音未落,街面上传来一声大喊,“着火了——!” 秦楚仰头去望,峥嵘苑二楼窗户中已是浓烟滚滚,街上百姓倶驻足观看,不少妓女恩客尖叫着跑出来。 与秦楚擦肩而过的人中,唯独没有沈渔。 他心里狠狠一痛,那间屋子……是沈渔的房间! 二十五章. 情断时(下) 二十五章.情断时(下) 烈火灼烧,房间里浓烟滚滚,周身的剧痛令她有些麻木,沈渔把那些木头碎片都拾起来,小心地抱在怀里。 就好像……秦楚依然在抱着自己,保护着自己。 模糊中,她似乎看见秦楚就在面前,朝她微笑着伸出手,她伸手去摸,却摸到滚烫的窗台,手上缠裹着的白布被烫焦了一块。 秦楚疯了一般要往楼上冲,长平郡主忙令几个家丁拉着他,极力安抚,“夫君别急,沈渔姐姐定然已经出来了,我们先回府罢,这处危险……”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发细微,因为她看见秦楚的面色已经变了,那双明亮好看的眼睛拉满血丝,面色苍白恐怖,搂着自己腰身的手臂剧烈颤抖。 “夫君……秦楚,你怎么了?” 街面上有人大喊,“那屋子里还有人!” 秦楚猛地推开几人,踉跄着跑到峥嵘苑外的街上,仰头望去—— 火势越来越大,熊熊大火已自二楼窗子蔓延到一层,火舌撩起滚滚黑烟,不少百姓奔走呼号,四处汲水救火,大部分人袖手旁观,只远远看热闹。 沈渔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却好像离得很远,想要仔细听,又觉得耳中疼痛难忍,浓烈的烟尘吸进肺里,呛得她不住咳呕。 耳朵痛,心脏痛,手也痛,浑身上下,无处不痛。 渐渐的,天地之间,唯剩下黑暗。 “秦楚……”她低声呢喃,“秦楚……” 朝他笑的秦楚,送她琴的秦楚,恨她的秦楚,伤害过她的秦楚,许她余生的秦楚,她爱的秦楚……秦楚,秦楚…… 秦楚,是她昏暗的人生之中唯一一束光芒,那么耀眼,那么炙热,明知到靠近就会粉身碎骨,却还愿如飞蛾扑火,一往无前。 “沈渔——!”秦楚看见她就站在窗口,几乎被浓烟淹没,心头窒息般地疼痛,就好像,他就要失去这个人了,“跳下来!” “快跳下来,”他张开手臂,眼眶酸涩得难受,“渔儿,跳下来,我接着你。” 她喜欢过谁,她的身子给了谁,她想嫁给谁,他都不在意了。那些求而不得的恨,早在大火中灰飞烟灭,他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求了。他只想她活着,好好活着,活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疲惫时能看上一眼,在那怀抱里歇上片刻,就足够了。 “渔儿乖,我就在这儿,跳下来,”他的语气极温柔,近乎恳求地呼唤,“跳下来好不好……” 他看见沈渔的衣服已经燃起来了,却迟迟不肯跳下来,秦楚五内俱焚,便要冲进火海中救人。 电光火石之间,混乱的围观人群中突然冲出一名持刀杀手,掌间一柄匕首寒光一闪,霎时间,飞身朝秦楚刺来—— 那距离极近,他躲不开那一刀,人群之中爆发出轰然一声尖叫,秦楚一节一节转过头来,温热鲜血喷了他满身,沈渔就这样仰面倒在他怀中。 二十六章. 无情冢 二十六章.无情冢 一切都只发生在转瞬之间,谁也没有看清沈渔是如何从小楼上跳下,又是如何为秦楚挡下那致命的一刀。 后来的许多年里,总有人问起,那时浓烟障目,她又双耳失聪,是怎么感知到,秦楚有难。 她但笑不语,到底是如何感知到的呢,她也说不清,可是那种胀痛感充斥满心脏,她就是知道,秦楚需要她。 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沈渔什么都听不见了,胸口剧痛,血液不断流失。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天,地,十里长街上的屋舍和人影,被烧得落架的峥嵘苑,她毕生的心血,倶是一片血红。 秦楚的脸浸在一片血色里,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他流泪的时候,依然那般好看。 “秦楚……”她张了张口,血便大口大口地喷涌出来,“我很……喜欢你……” 她断断续续地说,“从七年前……看见你……就欢喜,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这身子,这条命……原原本本,还给你了……” “对不起,你给我的琴……我没有留住……” “我死之后……别让人欺负小李子……也别为难峥嵘苑里的人……他们,都是可怜人……” 她感到秦楚按着她伤口的手剧烈发抖,极力在说着什么,她听不见了,可那个神情,依然让她心疼。 “秦楚……别哭……” “我喜……” 沈渔竭力伸手去摸他的脸,手指在秦楚脖颈上划出几道血痕,便沉沉滑落下去。 她的话终究没有说完,这一生最想要的,亦没有得到。 “沈渔……” 他低低唤了她一声,她脸上为什么有那么多血,怎么都擦不干净,“沈渔,你看看我……” 怀中的人已没了气息,秦楚紧紧抱着她,这一生所有作为,他从没有后悔过,可是现在他后悔了,悔得肝肠寸断。 他后悔那些痛苦绝望的日日夜夜,让她一个人承受;他后悔曾对她说过的每一句怀疑中伤的话,每一件混账的事;他后悔没有在拜堂的大殿上冲出去,拉着她的手,告诉她不要怕,秦楚的心上人,唯有沈渔一个。 “琴没有了,我再送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功名利禄,出人头地,曾都是他想要的,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最想要的,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你不是说,想看江南的花,边塞的雪么,我陪着你,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你不是想要弹殿前欢给我听么?” “你不是说,喜欢我么……” 秦楚泪流满面,像个疯子似的又哭又笑,“你再说一次给我听,就说一次,好不好……” “你是骗我的么……你怎么舍得……留我一人独活。” 他泣不成声,这个人从不争抢,像野草一般默默无闻,可是斜风细雨之中,竟然早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霸占盘踞了整颗心脏,一想到要舍弃,就像用刀子剜心一样疼。 “沈渔,我不让你死!你不许死!我……” “我喜欢你,从七年前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了……”那一眼,便再也不愿离开,喜欢你,喜欢了七年。 她从没有跟自己要求过什么,唯独有那么一回,她喝醉了酒,求自己不要成亲,可是……自己又是怎么回答她的。 “渔儿,我知道错了,我不成亲了,你回来,求求你,你回来……” 秦楚心脏抽搐地疼痛,话未说完,便喷出一口鲜血来,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遥远的小楼上,黑衣人躬身道,“大人,失手了。” 长身玉立的男人阖上折扇,眉间隐隐浮现出不忍,摇头道,“罢了。” “可圣上如今已封了他一品官衔,”黑衣人为难道,“若是今日不能趁此机会斩草除根,来日他在朝堂上与您平起平坐,再要等这千载良机……” “你没有听清我的话么。”男人眼神如刀般凌厉,那黑衣人瞬间满头冷汗,连连道,“小的明白。” 二十七章. 又东风 二十七章.又东风 秦楚……秦楚…… 春日的阳光和煦,照在身上很暖,秦楚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一声一声,是沈渔的声音。 他回头去看,见十八岁的沈渔跪在十里长街上卖身葬父,被几个纨绔子弟围着调戏。小脸儿脏兮兮的,那双眼睛却生得极漂亮,真是好看,明亮透彻,像一颗脆生生的果儿。 鬼使神差的,他便被那双眼睛打动了。 他抱着书走到沈渔身边时,被她出其不意地抓住衣角,秦楚着实吓了一跳,想也不想便踢开她的手。 那一脚踢得狠了,他心里有些内疚,想着若是她再伸手抓自己的衣角,就一定出手搭救。可沈渔被踢了一脚,便畏首畏尾,任由别人欺负,也再不敢伸手向他求救。 回府之后,他总是心神不宁,那双眼睛他喜欢,那个人他也喜欢,或许……明天她还没有被人买走,那么他一定要拔下她发髻上的草标,把她带回家。 带回家,藏起来,让那双好看的眼睛,只看着自己。 那一夜格外长,秦楚数着时辰挨到天亮,第二日一早,便到十里长街上寻她。 遍寻无果,听卖糖人儿的老伯说,她去了青楼……卖身了。 卖身了……卖身了…… 秦楚许久不曾发过那样大的火,他砸了糖人摊子,又发了好一通脾气,她怎么敢,怎么敢去卖身,她为什么就不肯等一等自己! 卖身了,脏了,那就算了,怪她自己没福气。他秦楚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怎么会在意一个脏了的女人,思来想去,越想越不甘心,她就连一夜都等不得么,就这么想要钱,就这么想被人作践! 一想到她躺在别人身下,他便气得发狂,又生气又怨恨,既然那么愿意被糟蹋,那还不如被自己一个人糟蹋,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怎么能便宜了旁人。 说到底还是让竹山送了银子给峥嵘苑掌柜,买下她清白之身,想着日后必得好好惩治,若是她知情识趣,便赎回来也罢,赎回来,对,明日就赎回来,放在身边也安心些。 可是那一日却出了意外,秦楚失足落入冰河,足足昏迷数日,心肺俱损,命在旦夕。秦老夫人请来神医李鬼手。他诊后直言冰寒入体,伤了一瓣心脉,若能换心,可保无虞。 可这换来的一瓣心脏也有讲究,年迈垂老之人不可,惊惧心死之人不可,那样得来的心脏也是残次。必得是年岁相当,还要心甘情愿献心者,才能挖出最鲜活匹配的心脏。 人怎么能没有心,又有谁会心甘情愿把心挖出来送给旁人,秦老夫人哭干了眼泪,眼睁睁看着儿子走向死亡。 可谁也没想到,不出三日,李鬼手再来时,竟真带着一瓣极鲜活的心脏,那心被装在温热的猪血中,还在博博跳动着! 当日李鬼手刨开秦楚的胸膛,将那一瓣心甘情愿的心脏,送进他的心口。 过了这么多年,秦楚总能回想起刨心那一日,在麻沸散的作用下,李鬼手的脸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他浑身上下散发的恨意却格外真实,连下刀都显得凶狠。 他一边咬牙切齿,一边留着泪,把那一瓣心脏缝进秦楚胸膛里,秦楚隐隐约约听见他不断重复着两个字。 ——不值。 大病痊愈后,他生病前的记忆慢慢模糊,很多东西似乎随着被切掉的坏心瓣而丢弃,渐渐记不起。 他想不起来那个卖身葬父的姑娘,想不起曾迫切地想赎回一个人,也想不起不敢承认的一见钟情。却独独记住了那双好看的眼睛,和那个藏在心底,失了约的人。 无数午夜梦回,那脆生生的一双眼就瞧着他,笑起来像一弯新月。 后来,他终于见到了眼睛的主人,竟是在青楼之中,千回百转,他还是被这个人吸引,她在小楼上弹琵琶,他在十里长街上遥遥观望。 ——回眸的这一眼,便是整整七年。 二十八章. 情与辜 二十八章.情与辜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知道是仍然睡着,还是早已经醒了,他只是不愿意睁开眼,怕睁开眼的世界里,就没有沈渔了。 陈四海带领仪仗队到秦府报喜,秦家上下跪迎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状元秦楚,才学胆识过人,颇类其父,特加其官职,封一品,居右相。” 秦老夫人的眼泪就没有断过,又是欢喜又是悲恸,喜的是儿子终于光耀门楣,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悲的是人还在病榻上躺着,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绾贵妃从宫中派了好几拨太医来瞧,看过他之后都束手无策,只说是伤心过度,哀莫大过于心死,至于何时能醒,还要看天意。 秦老夫人又气又急,左不过是死了个娼妓,他居然如此伤心,大好前程不顾,秦家和娘也不要了,竟一心要随她去。 不料当日秦楚便醒了,秦老夫人大喜过望,秦家上下敲锣打鼓,杀鸡宰羊地冲喜。 秦楚醒来之后,似乎与从前大有不同,他茫然地望着秦家喜气洋洋的一切,幽魂一般出门去了。 “楚儿!”秦老夫人一把拉住他,“你要上哪去!” 他充耳不闻,晃晃荡荡地走了。 “快,竹山,跟着你家少爷。” 过了一炷香工夫,竹山便小跑着回来了,“少爷,少爷去了峥嵘苑。” “他……”秦老夫人眼眶红了,疲惫地叹息道,“罢了,由他去罢。” 天色晦暗,缓缓飘起细碎的雪沫,临近傍晚,十里长街上的商铺打烊。秦楚踉跄行走,面色苍白,早没了昔日意气风发的姿态,他立在峥嵘苑的被火彻底焚毁的一片废墟之中,无声地痛哭。 没有了,秦楚什么都没有了。 二更十分,秦淮河上画舫正是繁华,灯影浮动,脂粉飘香,入耳尽是琵琶小调与歌女欢笑,中间最大的一艘画舫,便是峥嵘苑所在。 李鬼手撩起水晶帘子,坠儿朝他努了努嘴儿。 “什么时候来的?” “一早儿就来了,”坠儿低声道,“一来就闷头喝酒,一连喝了六七坛子了,就没见过这么喝的,简直不要性命。” “喝死也是活该,”小李子走过去,狠狠踹了一脚醉得烂泥一般的人,“要喝回家去喝,莫耽误别人做生意。” 秦楚抱着酒坛子,盯着他看,良久又灌了一口酒。 “你跟我说说她的事,”他颓然地扬起酒坛子,“跟她有关的事,什么都好,我想听。” 坠儿推了推小李子,“别理他了,他喝多了,我去找他府里的人来把他抬走罢。” “不必,你出去,我跟他聊聊。” “啊?”坠儿担忧道,“你能行么,你上回那个乌眼圈就是被他打的吧?” “让你出去你便出去,哪来那么多话。” “哦,那你小心点。” 水晶帘子哗啦啦作响,烛火微微晃动,随后又燃得更热烈,发出噼啪一声烛花响,把室内照的明亮。 “你的这半颗心,是沈渔的。”李鬼手道。 二十九章. 夺情毒 二十九章.夺情毒 “剜心之时为保心脏鲜活,不可用麻沸散,是活生生剥开皮肉,以利刃斩断心脉,把心挖出来,此中痛苦,非常人可忍耐。”李鬼手说的云淡风轻,如同在谈论今日雪景,“当时她疼得咬穿了下嘴唇,我帮她缝合胸口的伤疤时,一并缝了。” “那么疼,却还在笑着,说为了心上人,心甘情愿受剜心之苦,从没见过这么傻的人。”他冷漠道,“没了半边心,即便是不死,也断断活不过三年。” ——这儿疼,等我疼死了……就再也不疼了…… 原来她胸口的伤是这样来的,原来那个心甘情愿的人是她,他早该想到,他早该知道! 可世上只有一个沈渔,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李鬼手冷笑道,“如今她死了,也算是解脱了。” “别说了……”秦楚目眦尽裂,唇角溢出一线血丝。 “你的那个叫宁儿的通房丫头,踩断了她的右手,啧啧,”李鬼手继续道,“骨头都踩碎了,怎么都接不好,再也不能弹琵琶了。” 琵琶是她的性命,断了手,无异于要了她的命。 “你明媒正娶的妻子,砸了那把你送她的,比命还重要的琵琶,又将王水灌进她耳中,她早已聋了。” 她听不见了……怪不得那一日,她不肯跳下来。 “别说了!别说了!”秦楚痛苦地抱住头,可那些匕首般锋利的真相还是如影随形。 “哦对了,”李鬼手道,“因为心脏血脉流转不畅,那个孩子在她腹中其实早已三月有余,另外,她为你守身如玉,从不曾与段浊清苟合,是你的私心作祟,杀了你们的孩子。” 是他……伤她,辱她,欺她,不信她,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啊——!” 痛苦的哀嚎响彻秦淮河夜空,带着极度绝望与悲凉,直撕开昏沉的天幕。 雪越下越大,在画舫上铺开薄薄一层雪盖,有细碎的雪沫落下,落进水中,很快便消融殆尽,船尾廊檐上风铃叮铃一声脆鸣。 “小李子!”水晶帘被猛地拨动,哗啦啦乱响,“谁让你同他说这些。” 李鬼手回头瞧了一眼来人,耸耸肩大声道,“我乐意,许你犯贱不许我犯贱。” 后脖颈上挨了一巴掌,小李子疼得龇牙咧嘴,“你这忘恩负义,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傻子。” “还不走?” “走了走了,”小李子道,“你悠着点,伤口刚结了痂。” 窗外冷风吹雪,画舫船舱中却是温暖如春,秦楚迷蒙中感到有人走到身侧,熟悉的气息围绕在脑海,他仰起头,看到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他猛地抱住她,像是要将这个人揉成一个小团,仔细地藏在怀里,再也不松手,她终于肯来他梦中,他再也不醒了,再也不醒了……” 抱着自己的手臂实在太紧,她几乎要窒息,伤口也仄仄发痛,却实在舍不得推开,她能清楚感觉到秦楚的颤抖,他在害怕。 她不知该如何安抚,只得努力回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怕,我在……” 炙热的吻便如期而至,将她拉进近乎癫狂的情欲中去。 三十章. 黄粱梦 三十章.黄粱梦 及至深夜,画舫上的喧闹逐渐沉寂下来,只余下孤灯几盏,映着河上的落雪,随着画舫在河上轻轻摇动而缓慢地摇晃,漾出层层叠叠水波。 夜色中隐隐传来情热的喘息,秦楚放缓了动作,缓慢厮磨,沈渔的手指在他肩膀上收紧,后仰着身子,不断呻吟。 “慢些……嗯……” 秦楚闻言果真慢下来,把她抱在怀里,揉捏抚弄,施力殷勤疼爱,他的面容依旧俊朗逼人,温柔得令她难受。 本打算就此断了,不再见他,可是这样的秦楚让她太心疼,终究没能说出那句话。 “你已有了发妻,应待她一心一意,我……该走了。” “不要走,”他深深埋进她身体里,叹息一般亲吻,“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沈渔,我喜欢你。” 她等这一句喜欢,等了整整七年的时间,可真的听到他说,又觉得耳中有点发疼,像是温水没顶,听不真切,不由问他,“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我钟情于你,我要你,只要你,你可不能再弃我而去。”他寻着她最快活那处缓慢顶弄,将她当做最脆弱珍贵的宝贝一样温柔对待,醉态朦胧,目光却宠溺无比,“你的心在我这里,你哪儿都不能去。” 你是我的,哪里都不要去,就在我身边。 借着那摇曳的微光,他自上而下看着她,那双眼睛,那张脸,眉眼弯弯如新月,倶是最初的模样。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长得这样合心意,容貌也好,性子也好,一颦一笑,都是他最爱的模样。 “我不走,”她的泪终于落下来,勉力迎合那欢爱,回应那亲吻,含糊地道,“我也……啊……喜欢你。” 喜欢,真喜欢,她原以为自己对秦楚的爱是滔滔江河,一泻千里便一去不返,但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才发现那爱是涓涓细流,虽纤弱却细水长流,从无断绝。 听此一言,秦楚似乎安心了许多,埋头在她胸前的伤疤上落下一吻。 “还疼么?” “不疼了,早已不……嗯!秦楚!” 快速的颠簸把她的话撞击得支离破碎,沈渔扬起脖颈,还来不及呼喊,熟悉而甘美的酥麻快感就灭顶而来。 黎明将至,摇曳了整夜的画舫渐渐平稳下来,那是七年之中,沈渔最安稳幸福的一夜,她多么希望时间能慢一些,再慢一些,让她能在他怀中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有片刻也好。 可是她无法左右时光,亦无法留住什么,拼命挽留下的,唯有这一夜抵死缠绵的记忆。 她的指腹缓缓抚摸秦楚俊美无俦的睡脸,从浓黑的眉毛至高挺的鼻梁,又划过好看的唇,“你有秦家,有大好前程,如今也已有了家室,以后……定会儿孙绕膝,金玉满堂。” 她笑着祝福,不知不觉间,却已经泪流满面,“你要好好活着,为了秦家活着,为了你在乎的人活着……” 此生我不能陪伴在你身边,但那份爱却永在,愿你午夜梦回时,有佳人红袖添香,三两故友在侧,朝能合歌,暮能饮酒,平安喜乐,亦不必……再想起我。 秦楚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将她搂得更紧。 一夜宿醉,秦楚在秦淮河畔的杨柳堤上醒来,昨夜的一切,都成了黄粱美梦。 峥嵘苑散了,那个人,终究还是不在了。 三十一章. 不如归 三十一章.不如归 三个月后 近日时气冷,齐云山山麓的小村庄里早早购置齐了年货,只等年关热闹热闹。 这小村拢共不过百余口人家,民风淳朴,如世外桃源。 三个月前村子里来了一位姑娘,这姑娘长得好看,性子更和善,虽耳有残疾,却擅以左手弹琵琶。乐声悠扬美妙,宛若天籁,村民们都把孩童送去学琴,无人不敬她爱她。 这日下大雪,沈渔刚将二狗娘送来的腌肉压进缸里,门帘子一撩,李鬼手卷着一身风雪,哆哆嗦嗦地往炕头儿上坐。 “这鬼天气,”小李子打了个喷嚏,“冻死个人了。” “哟,”沈渔笑着递了杯热茶,“李太医今儿个怎么有工夫来了。” “宫里没意思的紧,那绾贵妃要生了,太医院好几十人鞍前马后地忙活,我根本靠不得前,不如你这儿清净。” “他……”沈渔垂眸道,“她这一胎如何?” “还能如何,妇人生孩子罢了,”小李子抿了一口茶,缓缓呼出热气,“你就不想问问朝堂上的人?” 屋外鹅毛大雪连天,温暖的小屋冒出阵阵炊烟,仿若隔开的一小方天地。 “他呢?” “谁?”李鬼手佯做听不懂。 “你说呢。” “哦,你说那个谁啊,他挺好的,气色红润,夫妻和睦,在朝堂上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圣上夸赞了好几回,估计早把你忘……诶呦!” 片刻后,李鬼手脑门上顶着个大包,老实了许多,低声道,“明明比谁都在意,还死鸭子嘴硬。” “你说什么?”沈渔没听清,侧着耳朵凑近听。 “我说你这耳朵,”李鬼手拔高音调,“这么久了都不见好,我给你的药是不是又没按时吃?” “都吃了的,”沈渔浑不在意地道,“不过是耳力弱些,没甚大碍,能活着就知足了。” “还说呢,好在当时那一刀,恰巧扎在你切掉的心瓣那一边,不然你早该归西了,”小李子得意地扬扬手,“本神医救你这许多次,在你这儿过个年总不过分罢?” “滚蛋滚蛋,回你的药铺子去,旷工这一天要少赚多少钱。” “嘿你个忘恩负义的市侩女人,掉进钱眼儿里了你。”说罢又小声嘟囔,“早晚有一日,本神医名利双收,退出官场,就在这齐云山上做个隐居的逍遥神仙,盖一座小药庐,收一个小徒弟,春赏百花秋赏月,岂不妙哉,到那时候,看你还怎么撵我。” 傍晚时分,大雪渐渐停了,山间云雾缭绕,衬托出一个慵懒的黄昏。 沈渔将小李子送到出山口,转身要回去时,隐约在雪野中望见一个背影,只是匆匆一瞥,那背影转瞬便消失在视野中。 她定定望了许久,旋即摇了摇头,莞尔叹了口气,恐怕是太过思念,都已出现幻觉了。 夜晚炭火烧得不旺,到后半夜便熄灭了,屋里寒冷起来。 沈渔蜷缩在榻上,换心之后,她便落下了畏寒之症,每到秋冬的夜里,就从脚尖一直凉到腿肚,只能尽力缩成一团,让自己好受些。 半梦半醒之间,周身又渐渐回暖了,有人将她冰凉的脚抱进怀里,用体温暖着。 沈渔不安分地挪动,蹭进一个温暖如春的怀抱,寻着舒服之处,依偎着睡去,一夜好眠。 三十二章. 山中日(上) 三十二章.山中日(上) 她已许久没有睡过这样安稳的一觉,梦乡甜美,仿佛又回到秦楚送她琴的那一夜,她来来回回地抚摸琴身,喜欢得不得了。 后来在梦中便已经知道是梦了,那把琴早已经没了,可是她还是舍不得放下,死死攥着琴柱,醒来时指甲都扎进掌心里,流了满手血。 沈渔盯着掌心发呆许久,想着应该再搬到离长安远些的地方去,或许听不到他的消息,执念就会轻一些。 忽然想到什么,抬头去看榻下的炉火,竟然烧得正旺,仿佛有人在夜间填过炭一般。 沈渔越想越害怕,此处……莫不是个凶宅,夜间有厉鬼出没,仗着自己耳朵不好使,给自己打扫了屋子,还填上了炭火! 可这厉鬼……图什么呢?难不成……是个有洁癖的鬼? 沈渔百思不得其解,想着还是尽早搬家的好,省的有朝一日被厉鬼吸干了阳气,死在这小村子里,一时半晌没人发现,变成臭水淌一地,多恶心人。 午间二狗带着村子里几个小孩儿过来学琵琶,沈渔忙起来便又忘了要搬家的事,专心致志倾囊相授。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窗外似乎有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瞧。 几个孩子进度有快有慢,最后只剩下二狗一个,碍着他娘送礼的缘故,沈渔也时常给他开开小灶。 待教完了一首曲子,沈渔亲手弹了一遍完整的给他听。 那乐曲铮铮,初时犹如大漠狂风,携沙卷石冲破天幕,洪流滚滚而去。转瞬之间,又如长风吹过草海,万千花朵随风浮动。旋即调门一转,仿若战场上红旗烈烈,马蹄达达,将军挥舞着胜利的旗帜,刚柔并济,变化万千。 曲中有说不出的大气浩然,道不尽的震撼人心,弹琴的时候,这个人仿佛发着光芒,令人不敢错目。 一曲终了,二狗听得痴了,瞧着她的眼神也更躲闪,嘟囔道,“我怕是这辈子也弹不出这么好听的曲子了。” “你才十三岁,言之尚早,”沈渔摸摸他的眉眼,“你很有天赋。” “真的?” “当然。” “那……那……”二狗吞吞吐吐,浓眉大眼满是期待,“你愿不愿意,等我三年?” “嗯?” “我娘说,我到了十六岁就能娶妻了,到时候,我就娶你过门。” 沈渔哭笑不得,正要说话,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匆忙赶出去看时,只见储存年货的大缸不知怎么碎了,里面的腌肉酱菜撒了一地。 “你别动手,”二狗蹲下身去捡,“我娘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让媳妇儿受累。” 沈渔简直要被他认真的小模样逗笑了,打趣道,“我这身子残败,活不过三年,你娶了我,岂非要终身守寡?” “守寡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死以后,你一生不能再娶旁人。” “啊?”二狗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笃定道,“我那么喜欢你,你若嫁了我,等你死了,我自然也跟着死。” 看着他严肃的神色,沈渔突然说不出话来,良久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温,名字是如风,我娘说生我的时候是春天,春风吹拂,很温暖。” 温如风,暖如春风,又温暖,又和善,的确是他给人的感觉,沈渔笑着摸摸他的发顶。 如风的小脸蛋通红,不知为何,突然脊背发凉,感到一道杀人般的目光牢牢钉在后背上。 三十三章. 山中日(下) 三十三章.山中日(下) 一连几夜,沈渔都睡得安稳,每每清晨醒来,炉里的炭火都被填得很旺,屋子也打扫得干净。最近几日,晨起时灶台上竟用笸箩扣着酱菜馒头,瓜果糕点,换着花样儿来,倶是按照她的喜好。 渐渐的,沈渔也不害怕了,暗自揣测自己是不是招了个田螺姑娘。 除夕这一日,小李子果真带着坠儿来蹭吃蹭喝,午后小如风提着一篮子鸡蛋送来,小屋里增了不少热乎气儿。 傍晚时四个人围着案台打马吊,沈渔手气颇好,赢了好些铜板,小李子直嚷嚷着她出老千,与小如风吵得不可开交。 临近半夜,坠儿与如风走后,小李子打着哈欠宿在外间,屋外鞭炮声阵阵,红灯笼的光晕透过窗格,照进屋里,一派平安喜乐。 沈渔却怎么也睡不着,人散了,她便又是孑然一身,只觉得小小的屋子也显得空旷,周身寒冷。 三更十分,窗户发出悉悉索索的细微响动,沈渔在浅眠中不曾在意,以为是小李子起夜尿尿。过了须臾,那声音更大了点,似乎靠近炉火边,朝里头填了两块炭。 沈渔屏息凝神,缓缓翻了个身,把能听见的一边耳朵露在外面,那声音渐渐靠近榻边,稍微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注视她,继而开始宽衣解带。 沈渔:“!” 紧接着,她被小心翼翼地抱进一个怀抱里,那怀抱坚实而温暖,如同置身与温暖的炉火旁。 沈渔蓦地睁开眼睛。 秦楚被逮了个正着,俊美非凡的脸上当场出现了即窘迫又无措的神色。 “我……”秦楚面色发红,慌忙解释道,“我已向圣上请罪,休了长平郡主,你若不愿嫁进秦府,我便在此处陪你终老,你若嫌我烦了,便打我骂我,别……再离开我。” “你……”沈渔仔细打量着他,皱眉道,“田螺姑娘,原来是男的啊……” 这下轮到秦楚震惊,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渔儿,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男的也好,”她笑着亲亲他的嘴唇,指尖顺着那健美的胸膛缓缓下滑,低声道,“你长得这般好看,可会暖床么……” 秦楚攥住她的手腕,翻身压下,直直地注视那双眼睛,眼神清明,并无半分醉意,他心下便了然,从容地与她接了个吻。 “你想要田螺姑娘怎么做?”秦楚压抑地喘息,吮吻她的脖颈,轻轻啮住胸前的红果,嗓音沙哑低沉,“这样?还是……这样?” “啊……” 进入时,沈渔依偎在他怀里,身心交付,颠簸之中,如同置身汪洋,随波起伏,心里却熨帖快活,仿佛只要这个人在身边,就觉得安稳,风雪再劲,也不害怕了。 原本是该恨的,也不是没有恨过,七年来无数次妥协与纵容时恨过,失去腹中孩子时恨过,眼睁睁看他成亲时也恨过。 可是时过境迁,那些恨与爱相比却被衬托得渺小,到头来还是这个人,被他抱在怀里就觉得暖和,像寒冬腊月依偎在炉火旁,睡也睡得安稳。 秦楚……她在心底里,叹息般地唤了一声。 那些相思辛苦,一并化作欢爱中的催化剂,他顾不得所有,亦忘了今夕是何夕,只知道浮生苦短,这一刻,还能拥她在怀,便觉得知足。 “渔儿……喜欢么?” “喜欢。”她媚眼如丝,热烈地回应,“秦楚,我喜欢你。” “再说一次。” “我喜欢你……啊……” “再说。” “我喜欢你……好喜欢你……喜欢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一次一次确认这不是梦境,她就在自己身边,就在自己怀了,三个月日日夜夜的思念,终于可以完完全全向她倾诉。 “渔儿,我好想你。” 像是枯坐整夜却依然落不下的泪终于决堤而出,一发不可收拾,这个人,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三十四章. 奎木狼 三十四章.奎木狼 翌日晨起,李鬼手面色铁青地坐在桌边,沈渔给他和秦楚的碗里各自舀了一勺燕皮儿小馄饨。 那小馄饨是沈渔亲手包的,碗底铺着一层雪里红,上头各坠一勺猪油,一小撮虾米,暗色的肉馅从半透明薄皮里透出点颜色来,煞是好看。 秦楚在李鬼手杀人般的目光中从容地吃掉一整碗馄饨,而后站起身来绕到他面前,“走罢,较量较量。” 想到之前那一拳,小李子隐隐觉得脸疼,又实在不愿服输,嘴硬道,“较量就较量,怕你不成。” “诶,”沈渔伸手去拉秦楚,莞尔一笑,“你可别恃强凌弱。” “嘿!”小李子骤然暴起,“你也觉得我弱是不是?” “没没,我可没说,这不明摆着呢么。” “你这个,你,忘恩负义,有异性没人性的……” 秦楚偷偷用小指勾了勾沈渔的指头,笑了笑,阳光照在他侧脸上,极是潇洒无双,“娘子放心,为夫自有分寸。” 沈渔尚且来不及答话,只听小李子一声大吼,“谁是你娘子——!” 秦楚拎起小李子的后领子,不顾挣扎,一把将他提起,走到院外一个纵越,平地而起。耳边风声呼呼刮过,李鬼手甫一张嘴便被灌了一肚子凉风,初时速度极快,复缓缓慢下来,约么过了一炷香功夫,脚才沾地。 小李子低头一看,只见脚下就是山巅上的佛塔顶,佛塔百丈高,鸟雀云雾都从脚下过。 “哇啊啊啊——!” “别叫了,”秦楚把他放下,盘腿坐在瓦片上,“有些事想问你。” 李鬼手吓得腿肚子转筋,死死抱着飞檐上的石头鸱吻不撒手,哆哆嗦嗦道,“又屁快放,放完赶紧……把我弄下去。” “渔儿的心病,该如何医。” “医不好的,”李鬼手冷笑道,“心脏生生剜下半边,一般人早都活不成,好在我时时以珍奇草药为她吊命,能活三年已算奇迹了。” “你是神医,定有法子能为她续命,”秦楚用手抵着心脏处,低声道,“哪怕把这颗心,还给她,我亦心甘情愿。” “换来换去,你当我李鬼手是便宜的蒙古大夫?” “只要她活着,你有什么要求,秦楚绝无二话。” “真的?”李鬼手眯起眼,“让她活么,也不是没有办法……” 正说着,塔底遥遥传来一声呼喊,“你们两个,打没打完?” “还没,正打呢,”小李子朝沈渔喊了一声,旋回过头朝秦楚道,“你想知道那个办法么,先给我磕三个响头。” 云雾间的齐云山巅鸟鸣阵阵,塔顶下的六角铃轻轻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山间唯闻清冽风声,刮过苍松翠柏,刮过雪被如盖。 沈渔在塔下等了片刻,秦楚与李鬼手便一前一后从塔里走出来,前者神清气爽,小李子的眼眶却微微有些发红。跟她打了个照面,不自然地偏过头去。 “怎么样,谁赢了?”沈渔语调轻快,任由秦楚笑着展臂搂住她的腰身,“小李子输得哭鼻子了?” “我先下山了,”李鬼手道,“这几日没回宫,想必绾贵妃那边也该到生产之期了,总要回去看一眼才好。” 沈渔一愣,知道他不愿意多说,便点头,“姑母那边就拜托你多照应了。” “那是他姑母,”小李子纠正道,“不是你姑母。” “哦哦,都差不多么。”沈渔笑道,“去罢去罢,有时间过来看我。” 李鬼手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秦楚说,“那方子不能总用,你自己掌握分量。” “多谢。”秦楚抱拳道。 黄昏红日金轮光耀,照亮下山之路,李鬼手沿山间小道下山时,遥遥回过头望他们。沈渔与秦楚在冰雪掩映之中亲吻,秦楚身材健美颀朗,有力的手臂揽着沈渔,好一对璧人成双,他摇摇头,觉得心里酸胀得难受。 后来过了许多年,他终于成了隐居山林、受万人敬仰的神医,但每每当他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想起塔顶一番对话,和秦楚那从容的三个响头,都觉得憾恨。 他终于明白了沈渔爱秦楚的缘故,原来相互折磨而难以分开,是因为彼此相爱至深,为了对方,甘愿付出生命,这是他做不到的。 李鬼手总是想,若是当时便察觉端倪,让沈渔及时抽身,便也不会有后来撕心裂肺的光景。可是时光如斯,不舍昼夜,亦不容愧悔,人们在这时光洪流之中步步回头,却永无再来。 三十五章. 诉衷肠 三十五章.诉衷肠 傍晚时天色渐暗,山间渐渐蔓延起一层稀薄的雾气,秦楚背着沈渔朝山下走,沈渔把头靠在他肩上,嗅他颈间干净的气息。 “干嘛非得背着,”沈渔不解道,“这山路我常走的。” 秦楚笑而不语,大掌托着她的屁股朝上掂了掂,回头亲在她嘴角,“听你喘,我受不了。” 沈渔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那话的意味,笑着亲了亲他的脖子,又舔了舔他的耳垂,吮吸含吻。秦楚顿时浑身僵硬,狠狠喘了几口粗气,方才压下身体里涌上来的躁动。 “莫要使坏,”他道,“回去收拾你。” “我错了,”沈渔连连投降,老实了许多,“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月落乌啼霜满天夫妻双双把家还……” “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般伶牙俐齿?” “你若不喜欢,我不说话就是了。” “喜欢,”秦楚笑道,“喜欢的很,想你每天说给我听,清晨说一次,日暮说一次,睡前说一次,醒来再说一次。” 想每天清晨第一眼见到的人是你,睡前最后一眼见到的人还是你,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每天……沈渔不再说话,她不知道自己与秦楚,还有几个明天。这身躯惨败,不知还能支撑几日,可是偷来的岁月,过一日,便珍惜一日。 “其实这样就挺好,”秦楚接着说,“我们就在此处成亲,生儿育女,可好?”不待她回答,又兀自温柔地道,“只是要再待些时日,等圣上同意我休妻,罢免了我的官职,就能明媒正娶,渔儿,你喜不喜欢?” 他不愿她再受半点委屈,必得先休了长平郡主,才能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大婚。 喜欢,真喜欢。 这个人,这一切,都令她喜欢得像是身在梦境,可是如果秦楚与自己隐居在这山中,那秦家怎么办。这句话在她喉中徘徊许久,终究舍不得打破这难得的安稳。 “我重不重?” “身家性命都在背上,”秦楚低声道,“你说呢。” “真好,”沈渔搂着他的脖颈,一遍一遍地重复,“秦楚,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你若愿意,我便永远欢喜,你若不愿,我便永远相思。 闻此一言,秦楚猛地翻腕把她调转过来,从背后横抱到胸前来,平稳地放下,又展臂抵在树干上。沈渔抬头去看,秦楚深邃的眸子里满是情欲,映出她的影子,嗓音沙哑低沉,“再惹我,今夜便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不回去了,只要是你,”沈渔踮着脚尖啄吻他的嘴唇,以气音道,“幕天席地又如何。” 这就是最直白的邀请了,最后上扬的尾音被堵进嘴里,带着新鲜滚烫的温度,一路高歌猛进,烫进她的心里去。 恍惚之间感觉到秦楚的嘴唇贴着她耳边,热气呵在脸颊上,痒热难当,不禁打了个激灵。 他望着她娇俏的面庞,只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依恋的场景,无奈地叹了口气,口吻中尽是宠溺。 “渔儿,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怎么喜欢都不够,怎么爱都不够,便只能用余生来将她锁在身边,慢慢疼爱呵护。 他如同一个茫茫大漠中长途跋涉的旅人,风沙粗粝,蚊虫叮咬,终于在濒临死亡时寻到水源,便义无反顾地投入那海市蜃楼之中,恨不得把她融进骨血里,再不分离。 头顶便是漫天星河,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大半个山头,与那星辉相映的,是秦楚专注而温柔的神情,注视着怀中失而复得的珍宝,心脏像是在温水里翻滚,错过了七年的情感,终得以安稳。 山间晚风冷冽,他的体温却炙热,贴着她时,两颗心贴得极近,传来相同频率的跳动声。 三十六章. 诛心药 三十六章.诛心药 荒唐的情事过后,秦楚将沈渔包裹在衣物里,一路穿过茫茫雪野,稳稳当当地走回那个暖和的小屋。 后来即便过了许多年,沈渔总在梦中回想起秦楚抱着自己走的那段路,只记得他布袍下的胳肌坚实宽厚,渗出源源不断的温暖,心跳顿挫平稳,身上有极淡的男子汉味,手指修长而有力。 天边微微泛亮,不知何时又下起雪,天色明灭,四野孤独而寂静,他紧紧抱着她,走过苍莽雪原,一步一步,走过七年之中不曾与之相伴的年岁,苦寒被抛于身后,越走越温暖,越走越光明。 翌日清晨,沈渔迷迷糊糊听见秦楚下了榻,半睁着眼睛问道,“干什么去?” 秦楚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亲,温柔道,“你再睡会儿,炉里火灭了,我去添些炭。” 沈渔不疑有他,困意来袭,呓语着翻了个身,接着会周公去了。 不出一炷香光景,秦楚果然回来了,他身形有些晃,伸手抬起沈渔上半身,令她靠在自己怀里,左手端着一碗汤水。 那汤腥味很重,沈渔被熏得眯起眼,仍是半睡半醒,“这是什么?” “你昨夜受了风寒,”秦楚道,“这是治风寒的草药。” “这么腥气,”沈渔把脑袋扎进他怀里,刚睡醒带着鼻音的语气沙哑又撩人,“不喝行不行?” “乖,要喝。” 秦楚温柔蛊惑,“喝了给你吃蜜饯。” 蜜饯?不错。 沈渔凑过去嘬了一口,腥的险些吐出来,“不不不喝了,太难喝了。” 秦楚仰头灌了一口,嘴对嘴渡进她嘴里,沈渔便不敢动了,任由他一口一口地渡干那一碗药,那么难喝的东西,在两人唇齿之间流转时,竟也有了些缠绵的意味。 “原来要这样喂才肯喝,”秦楚笑道,“蜜饯要吃么?” 她被那个笑容晃花了眼,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心里被温暖和甜蜜填塞得满满当当。等反应过来时,圆溜溜的冰糖蜜饯已进了秦楚嘴里,她又不知羞地凑过去,甜腻腻索吻,把那蜜饯勾回来。 来去之间不知是谁先褪了谁的衣衫,谁发出动情的低喘。 天色未亮,窗外冬日的苦寒已过,墙角小草熬过寒冬,冒出春天里第一抹新绿,生机盎然。 山中无日月,再过些时日,秦楚便要回朝去辞官,二人在小村里度过了一段甜蜜又温馨的时光。秦楚日日为她熬那腥气的汤药,只说是治风寒,可沈渔明知自己早没什么风寒,却还是在每日半梦半醒之间,被他哄着喝下一碗药。 她不知道那药是做什么用的,但她相信秦楚。 直到有一日,她后半夜起夜时,发现秦楚不在榻上,屋里遍寻不见,突然心慌意乱,怕他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走了,连忙下了榻,慌忙寻到灶台边上,才看见那个健美的背影。 她心里安稳下来,却没有来由地涌起一阵委屈,鼻子一酸,委屈得想掉眼泪。一点都不安全,一点都不安稳,手脚都冷,想被人抱在怀里暖着。 人是太容易被习惯左右的动物,又自私又贪婪,明明千百次告诫自己不可沉溺,到头来一遇见这个人,就什么都忘了,只想看见他,想听他说话。尝过了甜头,就再也吃不下苦,得到了一次,就想要得到一辈子。 正要上前抱住他,沈渔却蓦然看见秦楚手里攥着一柄匕首,刀刃寒光一闪,直直插进自己的心口! 立时鲜血迸溅,秦楚背影晃了晃,扶住墙勉强站住,用瓷碗接下小半碗血。 不!不要! 沈渔脑中嗡地一声,想叫喊却怎么也无法出声,浑身僵硬无法动弹,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紧接着,她看见秦楚把指掌生生插进胸膛里,痛苦地剜出心脏来—— 三十七章. 心头血 三十七章.心头血 “啊——!” 沈渔猛地从榻上坐起来,满头大汗,浑身不住痉挛,心脏刺痛不已。 秦楚大步从屋外走进来,面色有些苍白,坐在榻上给她拍背,“做噩梦了?” “我梦见,”沈渔大口喘气,伸手去扯他衣襟,“给我看看!” 秦楚温柔地替她擦汗,任由她扯开自己的前襟,借着微弱晨曦,去看他的胸口——那一片肌肤平滑结实,散发着柔润的色泽。 沈渔摸了又摸,确认那处没有伤口,又把头靠上去听他平缓有力的心跳声,心头的刺痛方才减弱了一些,舒了口气。 “好了,”秦楚亲了亲她的鼻尖,“我去把药端来。” 不知怎的,她一听到药这个字就觉得反胃,一股无名火气直冲头顶。 “我不喝药,”她说,“我没病!” “药得喝,”秦楚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屋外灶台上端回一碗药。 “我说了,我不喝药。” “乖些,渔儿,把药喝了,喝了药我带你去集市上卖蜜饯……” 他话音未落,沈渔猛地抬起手,将那药碗打落,秦楚伸手去护,暗红的药汁撒了满被,更有些溅在他手背上,顷刻便烫红了一片。 药碗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碎裂的脆响。 两个人都愣住了。 良久,他朝她伸出手,沈渔下意识地躲避开,秦楚怔了怔,轻声道,“渔儿,我不是要……打你。” 他突然想到很久之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从小楼上纵身跃下,浑身是血,失去孩子时,自己雪上加霜的那一脚。 人还是那个人,可是发生过的事就像心口的刀疤,永不可能恢复成最开始的样子。 “那药,”他俯身去拾地下的碎瓷片,“李鬼手说,能医好你的心病。” “我不知道来生还能不能遇见你了,我们就做这一世夫妻,”秦楚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要三年,也不要十年,我要的是你一生,少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生。” “你再多陪我些时日,哪怕要用我的性命去换,也好。” 沈渔心里酸得难受,捧过他的手来,细细吹上面烫红的一块,“那药还有没有了?” “有,有。” 秦楚走回灶台旁,回头望了望屋里,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旋即回过身来,解开衣襟,将心口那一块李鬼手给的人皮揭下去,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拿起刀,没有丝毫犹豫地快速划开伤口,放了小半碗心头血,兑进药汁里,而后又将那块人皮贴好,毫无破绽。 三十八章. 断肠声 三十八章.断肠声 午后秦楚坐在院子里老梨树下削木头,三月春山如笑,春日暖风和煦,梨花团团簇簇,香气飘了满院。 温如风来学琵琶时,沈渔搬了两把竹椅,在廊檐下教他弹殿前欢,调子急促而欢快。 今日温如风学的出奇慢,顶着秦楚刀锋般的目光,最简单的东西也要沈渔手把手教两遍。 “啊!”秦楚突然痛呼了一声。 “怎么了?”沈渔吓了一跳,忙放下琵琶跑过去。 秦楚攥着右手,手掌上被小刀划了道口子,滚出几个血珠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沈渔心疼坏了,“你别动,我给你拿金疮药来,疼不疼?” “疼的很,”秦楚朝温如风挑衅地弯了弯嘴角,旋即可怜巴巴对沈渔说,“你亲亲我。” “胡闹什么,二狗看着呢。” “疼的不行,手快断了……” “好好好,”实在拿他没办法,沈渔飞快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行了啊,别胡闹了,也别再削木头了,削了好几天了,也没看出个形状来。” “渔儿姐,”温如风道,“我阿娘病了,这几日一直念叨着说想喝你熬的冰糖枇杷膏呢。” “那东西一凉了便失了药性,我一会儿随你走一趟罢。” “不行!”秦楚喝道,“什么劳什子冰糖枇杷膏,我怎么没喝过!” 二狗嚣张一笑,“哈哈,我喝过。” 秦楚把手里东西放下,作誓要取他狗命,一大一小围着天井满院子追打,鸡飞狗跳地喊叫,令小屋平添了不少喧闹的烟火气,市侩又亲切。 那日沈渔随着温如风回家的傍晚,回头望见秦楚坐在树下,削好的木头隐约看出点雏形来,那是一把琵琶。 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秦楚在夕阳的光晕里冲她扬扬手,让她早些归来。那是沈渔第一次觉得,原来有人等待是这么好的感觉,有人等待的屋子,才叫做家,无论过去多少年,那场景都令她归心似箭。 可是红尘滚滚,世上无人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她亦不知道,那一回眸竟险些成了诀别。 沈渔走后,转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秦楚放下手里的活计,极目望去—— 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便到跟前,竹山翻身下马,由于太过慌张,竟不慎跌了个跟头,哭着膝行到秦楚面前。 “少爷,少爷!” “怎么了,”秦楚心知有大事发生,一把将他拎起,“出了什么事?” “绾贵妃生了个男孩,”竹山嘴角淤青,半边脸都肿了起来,断断续续哭道,“本来都很好的,圣上特别高兴,赏了府里许多东西,可是昨日,昨日宫里传出消息,说皇上怀疑那孩子并非皇嗣,是绾贵妃与侍卫……私通……” 犹如万顷雷电劈过,秦楚脑中轰地炸开了。 几乎同一时间,沈渔手里的水瓢应声落地,二狗娘闻声掀起帘子来看,笑道,“丫头,有心事?” “没甚,”沈渔捡起水瓢来,“这几日一闻着药味儿,胃里就翻江倒海的,也不知怎的……” “呀,莫不是……”二狗娘一脸八卦,“害喜了吧?” “害喜?”她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不知是高兴还是担忧。 “这是好事呀,”二狗娘和善地笑起来,“有了孩子,便有了牵挂,男孩儿调皮,女孩儿乖些,”她回过头,温柔地望着正在院子里提水的温如风,“我从前,怀过一个女儿呢。” 她只知道二狗娘守寡多年,拉扯着儿子长大,倒是从没听温如风说过,他曾有过一个姐姐。 沈渔好奇道,“那她现在在哪儿呢,嫁人了么?” “死了,”二狗娘淡淡道,“早就死了,不提也罢。” 三十九章. 钗头凤(上) 三十九章.钗头凤(上) 那日沈渔回家时,屋里没有点蜡烛,冷冷清清,仿佛这几个月来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什么都没了,唯有树下立着那把还没装上弦的琵琶。 秦楚走了。 他还是……一声不响地走了。 屋子显得出奇大,她屋里屋外绕了几圈,眼神呆滞,像个漫无目的的幽魂,从案台底下取出许久不抽的水烟袋,咕噜噜抽了几口,最后把那没有弦的琵琶放在榻上,抱着慢慢睡去。 他怎么走了呢,还没有到回朝的日子,他还不知道,自己怀了他的孩子,怎么就走了呢…… 第二日,秦楚没有回来,第三日也没有,第五日坠儿来探望,见她这般消沉,便留下来陪伴。 如此过了十日,那天午后,小村的宁静突然被打破,长平郡主带着一队兵马闯进小村,将沈渔的院子团团围住。 几名兵士将沈渔贯在地上,以刀鞘压着脊背,坠儿扑上来护主,被长平郡主身后的大丫鬟宁儿扯着头发狠狠朝墙上撞,登时头破血流。 “你怎么还活着呢,”长平郡主居高临下望着沈渔,怨毒地挑起挑起她的下巴,“果真是祸害遗千年。” “你以为秦楚休了本郡主,就会娶你么,”她眼中闪烁着疯狂的恨意,“贱人,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她扬起手臂,狠狠扇了沈渔一耳光,又觉得不够解恨,又一脚踹在她心口上,将她踹翻在地,“你以为你赢了?我得不到的东西,就算毁了,也绝不让给旁人!” “贱人!贱人!”长平郡主死命撕扯她的头发,把她打得口角溢血,“你让我生不如死,我便要让你死无全尸!贱人!去死!去死!” 沈渔越是不喊痛,她便打得越厉害,坠儿拼命挣扎着大喊,“别打了!不要打了!” “你们干什么——!”院外传来温如风一声断喝。 沈渔神色一动,长平郡主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脸上那点变化,冷笑一声,“把那小孩儿拖进来。” 温如风毕竟年少,学的三脚猫功夫很快便被镇压住,扭着胳膊拖进屋里。 “呦,”长平郡主冷道,“好生俊俏的小哥儿。” 温如风啐了她一口唾沫,咬牙切齿道,“毒妇,放了她!” 那一口唾沫正啐到她脸上,长平嘴角抽搐,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别杀他!”沈渔艰难地去扯她的衣角,“别……” “这么心疼,莫不是你的姘头?你这脏女人连半大孩子也不放过么?” 长平癫狂地笑起来,拍拍手道,“来啊,给这位小公公净身。” “不!不——!”沈渔拼命挣扎,“我求求你!不要!不要!” “快点,狗奴才,没听见本郡主的话么?” “啊——!不!不!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报应?”长平冷漠道,“是你先抢了我的东西,若要报应,也该是你遭报应。” 温如风的惨叫声响彻长空,盘旋在屋顶久久不散,沈渔绝望地闭上眼睛。 “把她的眼睛扒开,”残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长平缓缓道,“若是本郡主没有记错,你这小丫鬟……是个清倌人罢?” 四十章. 钗头凤(下) 四十章.钗头凤(下) 长平的话犹如惊雷,劈得她无法喘息,“别……别……” 她不住哀求,头不停地撞在地面上,“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别动她。” 长平置若罔闻,笑着扬扬手吩咐兵士道,“今儿个给你们开开荤,峥嵘苑里的清倌人,可是难得的很。” “不要!不要!”坠儿连连后退,头发被宁儿扯掉了一把,终究还是被一群淫笑着的兵士团团围住。 天黑了,最后一缕夕阳也沉进黑暗里。 棉帛撕裂声与坠儿拼死的呼喊交织进夜色,她嗓音凄厉,一如濒临死亡的杜鹃鸟,一声一声叫着小姐,说小姐救救我,小姐我好疼,小姐我不想死,声声啼血,撕心裂肺。 到了后来,那声音渐渐低下去,留下一个破了的尾音,血淌了满地。 坠儿断气了。 沈渔浑身血液凝固,心脏剧痛,五脏六腑像被钝器击打,反复拉扯。电光火石之间,她骤然暴起,力气大的惊人,两名兵士竟按她不住,被冲开去。 她一把掐住长平郡主的脖子,死命掐着,满眼血红,一口咬在她脖颈上,竟咬下一块皮来! “啊啊啊——!” 长平疼得翻白眼,哀嚎着躲避,“快来人!她疯了!杀了她!快杀了她!” 一名兵士率先反应过来,高举起长刀,向她砍来—— 沈渔感到有重物扑在身上,抬头便看见温如风满是鲜血的面颊,刀尖从他的肚腹里穿过,一刀接着一刀,他却始终朝自己笑着。 那笑容,如春风温暖,正是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怕是这辈子也弹不出这么好听的曲子了。 ——你愿不愿意,等我三年? ——我娘说,我到了十六岁就能娶妻了,到时候,我就娶你过门。 他说他这一生也弹不出这么好听的曲子,沈渔没有想到,昔日戏言,却一语成谶。 “沈渔,”长平郡主捂着冒血的伤口,披头散发,仪态全无,咬牙切齿道,“不相干的人已经除干净了,也该轮到你了,”匕首划过她的面颊,一寸寸朝下划,“我要把你这会勾人的眼珠子挖出来,把你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等到那时候,看看还会不会有人愿意为你去死。” 说罢狠狠扬刀,说时迟那时快,手起刀落之间,一枚石子破风而来,‘叮’一声打在刀刃上,长平手腕一抖,匕首应声而落。 恍惚之中,沈渔看见秦楚从人群中走进来,他比数日前瘦了许多,她躺在血泊中望他,只觉得恍如隔世。 “够了,郡主。”秦楚道。 “你,你怎么来了,”长平捋了捋头发,一地狼藉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了,“这……我……” “你不必朝我解释,只要郡主别忘了,答应过秦某的事。” “那是自然。” “若无别的事,郡主便同秦某回朝罢。” 秦楚说罢,转身要走,沈渔已经站不起来了,疯了一般膝行过去,趟过一地鲜血,拼命抱住他的腿。 “秦楚……秦楚……别走。” 秦楚一脚将她踹开,低下头来看她,神色冷漠而陌生,周遭的空气突然变得寂静。 “沈渔,别再死缠烂打,我已不喜欢你了。”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不想,再看见你。” 四十一章. 欢情薄 四十一章.欢情薄 “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爱了一个人整整七年,春秋冬夏,严寒酷暑,最终只得到了一句,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定定看着那个给曾无数次过她希望的人,如今眼中再无半分温情,往昔种种,都化作泡影。 长平讥讽地笑了笑,随着秦楚朝外走。 沈渔用手按住胸口,勉强抵挡住刀缴般的剧痛,猛地在他背后喊了一声,“秦楚,我已怀了你的孩子!” 秦楚的脚步猛地顿住,两腮绷紧,双手死死攥拳,直攥到指节发白,良久,缓缓放开来。 逆着烛火微弱的光,沈渔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声音并不大,她却听得无比清晰。 “你这么脏,孩子不可能是我的,你滚罢,滚得越远越好。” 这么脏……滚得越远……越好…… 一字一字,如一柄一柄尖刀,狠狠扎进心里,毫不留情,挚爱之人,伤她最深。 ——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沈渔,我喜欢你。 ——你的心在我这里,你哪儿都不能去。 ——我不要三年,也不要十年,我要的是你一生,少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生。 ——你再多陪我些时日,哪怕要用我的性命去换,也好。 “你从前,不是这样说的……”她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你说你喜欢我……你说想要娶……” “那些话,”秦楚声线微微颤抖,几乎用尽全力才挤出几个字来,“你就当我,是骗你的。” “你骗我……” 假的,都是假的……骗她说喜欢她,骗她说要娶她,骗她说想与她做一世夫妻,骗她满心欢喜的等待,骗她的情,骗她的爱,他骗得她好苦! 沈渔的目光扫过满地鲜血,扫过被乱刀砍死的温如风,扫过赤身裸体死不瞑目的坠儿,心脏里的疼得抽筋剥骨,一如当初李鬼手刨开她胸膛,取出心瓣时的疼痛。 脑中那根引线终于燃到尽头,发出毁天灭地的巨响。 她癫狂大笑起来,那笑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刺破耳膜。 “你骗我!秦楚!哈哈哈哈全是骗我的!你骗的我好惨,骗的我好惨啊!” 长平郡主惊骇万分,只觉得沈渔的样子像是恶鬼一般,转身便要扇她耳光,刹那之间,一只大手狠狠抓住她扬起的手臂,捏得她骨头生疼。 “你答应过我什么,”秦楚道,“不要忘了。” 长平恨恨收了手,揉着胳膊哂道,“你既然做到了答应的事,本郡主自然会信守诺言。”而后在莞尔一笑,柔媚地牵着秦楚的手,“走罢,夫君。” 四十二章. 佳期梦 四十二章.佳期梦 沈渔有一个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的梦想,希望有一天,把峥嵘苑做大了,在秦淮河上多买几艘画舫,姑娘们能选客人,而不被人挑三拣四,还要给坠儿找个好人家,她跟着自己,受了太多苦。 峥嵘苑……她突然想起,峥嵘苑早就没有了。 “小姐。” 日光温柔,她看见坠儿站在不远处,朝她笑,“坠儿给小姐叩个头,这便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 她朝坠儿追去,那道影子却越飘越远,怎么也追不上。 “渔儿姐。” 她回过头,温如风俊俏的面庞带着稚气,露出笑容来,“二狗等不得你三年了,你以后,要好生照顾自己,若是谁敢欺负你,我就化作厉鬼,咬死他。” “你们要去哪?别走,别走……” “沈渔。”她听见秦楚的声音,脚步猛地停住了,死死捂住耳朵,他的话还是从指缝里钻进来。 “我不喜欢你了,你滚罢,滚得越远越好。” “我不想,再看见你。” 沈渔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惊醒,她睁开眼,眼前一片血红,脑中嗡鸣,过了半晌才看清—— 二狗娘跪在血泊当中,抱着儿子残破的尸体,死命搂着,一会儿大声哀嚎,一会儿又喃喃自语。 她已经疯了。 “不怕啊,”她把儿子的尸体抱起来,眼底尽是慈母温柔,“娘带你回家,娘这就带你回家。” 母亲艰难地搂着儿子的尸身,一步步走出院门,她经过沈渔身边时,没有低头看她一眼,没有责备也没有咒骂,就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瞳仁里没有光泽,径直走向家的方向。 她记得院子里有一口井,她还记得,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女儿,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女儿很乖巧,会奶声奶气地叫她‘娘亲’,在女儿三岁的时候,她怀了如风。 如风出生的那个夜里,丈夫用被褥将小女儿闷死,扔进井里。她万念俱灰,拖着生产后极度虚弱的身体,用腰带勒死了熟睡中的男人,把他的尸体切成碎块,一并扔进井里。 如风,如风,娘愿你如风般自由,长大之后,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而她只是个见识短浅的寡妇,即便是疯了,心中也唯有一个念头:要把孩子带回去,带到那个安全的、叫做家的地方去。 沈渔在冰凉的地上坐了很久很久,窗外的太阳升了又落,后来,久到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拖着没有知觉的双腿爬起来,用手在院子里梨树下挖了个坑,将坠儿葬了。 一同葬了的,还有那一把没有弦的琵琶。 风吹过枝丫,树上的梨花快落尽了,铺了满地雪白,如同一场献祭。 李鬼手赶来时,正见她踢了脚下的矮凳,身子便向下一沉,单薄得像一片随风飘荡的枯叶。 “沈渔!”他大喊一声,飞奔过去抱着她的腿朝上托,额上青筋绽裂,“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死也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没了……”眼泪也流干了,沈渔低声喃喃,“什么都没了……” “你还有我,你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沈渔,若是想死,你也把孩子生下来再死,给我留个念想。” “孩子,”她被李鬼手放下来,望着已经凸起的小腹,冷冷地苦笑,“本来也是留不住的,你若想要,便将我的肚子刨开,拿去罢,最好再往我心口上捅一刀,一了百……” “啪——!” 那一巴掌打得两个人都愣了,沈渔脸颊火辣辣地疼,脑中却清醒了一些。 “你清醒点,”李鬼手眼眶发红,忿道,“秦楚拼尽一切,保你一命,你却要这样自暴自弃,寻死觅活,糟蹋他的心意么!” 四十三章. 天涯路 四十三章.天涯路 “你说……什么?” 沈渔迟钝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眼里找到一丝欺骗的痕迹。 “绾贵妃与宫中侍卫私通生子,证据确凿,圣上龙颜大怒,下旨诛绾贵妃九族,秦老夫人已撞墙而死,秦家上下,无一幸免。” “长平郡主知道秦楚休了自己之后定会娶你为妻,那么如若告知圣上,你便也会被算在秦家九族之内,难逃一死。”李鬼手道,“秦家数百口人,圣上不会在意错杀一个,她就以此作为要挟,令秦楚在你面前演那一出戏。” 他接着说,“他为了保你的性命,不得不狠心伤你,我临行之前,在大牢里见了他一面,他托我带句话给你。” “各自天涯,各自珍重。” 只这一句,再无其他,原来,这才是真相。 李鬼手不知他是怎么与长平郡主达成共识,却可以想见,长平狠毒,秦楚是如何叩首,如何祈求,才换来沈渔一条性命。 他为了她,什么尊严都不要了,只想让她活着,哪怕自己要放弃一切,受千刀万剐之刑,亦甘之如饴。 他知道沈渔不会独活,他太了解她,知道她不会如秦楚所愿,离开此地,远走天涯,因为李鬼手在沈渔的眼里,望见了久违的、希望的光泽。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疼又让你苦,让你爱又让你恨,可是无论如何,只要他朝你伸出手,哪怕是推拒,是伤害,你就是舍不得松手。 “小李子,”她平静地说,“我得回去,回长安去。” “来不及了,还有三日,便要推付菜市口,问斩了。” “来得及,若是来不及,也总能送他一程。”沈渔说,“我原以为,爱一个人总有尽头,可今日才知,他骗我,我也爱他,他恨我,我也爱他,这才是真心悦爱一人。” 她不要与他各自天涯,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她也不能没有他。 “沈渔。” 李鬼手道,“若是你到了,他已被斩首了,又当如何。” 沈渔回过头,朝他笑了笑。 他永远记得那日残阳如血,照在沈渔侧脸上,颇有些荒凉和决绝的意味。仿佛时光洪流倒溯,回到七年前的乱葬岗,她用在峥嵘苑卖身的钱,葬了父亲,那是他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 她说,“那就希望在黄泉路上,能赶上他的脚步。” 他便知道留不住她,这个人,他从始至终也留不住,喜欢她,心疼她,怜悯她,却又敬重她,但他终究不是她爱的人,连劝她为自己留下来的资格也没有。 “好,”李鬼手道,“你去罢,我就在这山上等你回来。” 你走吧,若是连我也死了,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人,记得你了。 沈渔颔首,转身要走时,李鬼手又唤了她一声,“沈渔。” 夕阳下,小郎中面容俊朗,朝心上人微笑。岁月滚滚,连同他未曾说出口的爱慕,一起席卷进红尘。 ——罢了,明日再治你的手,今日我便陪你,一醉方休。 ——沈渔,人呐,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得在周围几棵树上都挂上绳子,说不准哪棵就能吊死人呢。 ——有我李鬼手在,包你活到死。 ——沈渔,你还有我。 “把鞋穿上。”他说。 彼时李鬼手并不知道,若干年后,他拼会尽毕生之力,救那个他曾想要留作念想的孩子;也不知道,那日分别时的话,竟让他一等便是数年。 齐云山,入云端,站在山巅望长安,长安路远君莫念,待卿归来,把酒欢。 四十四章. 恶人磨 四十四章.恶人磨 沈渔不眠不休,一路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已是第二日深夜里,明日午时,秦楚便要当街问斩。 只有一个人能救他,她知道那个人是谁。 她极度憔悴,眼珠里拉满血丝,腹中的孩子却似有灵性,安稳地在她肚子里不吵不闹。 沈渔一路催马经过深夜里的十里长街,这里曾给了她七年或苦涩或美好的回忆,路过昔日繁荣的秦府,如今大门紧闭,已是一片荒芜。 她径直穿过街巷,来到右相府邸。 右相府门前挑起一盏灯笼,段浊清在昏黄的光晕里朝她望,仿佛专程在等待着她。 “渔儿,”段浊清道,“别来无恙。” 沈渔翻身下马,低声道,“段大人当年的话,可还作数么?” “哪一句?” “你府里正妻的位置,可还为我留着么?” “渔儿,”段浊清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想通了?” “我肚子里怀了秦楚的孩子,即便这样,你也想娶我么?” 段浊清毫不犹豫道,“当然。” “好,”沈渔道,“只要你答应我,明日斩首之前,用死囚将秦楚换出来,我便随你处置。” 一阵刺耳的笑声突然响起,一尖锐声音道,“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罢?” 一道身影从大门里闪身而出,正是长平郡主。 仇恨滔天涌来,沈渔死死瞪着她,长平接着道,“本想着放你一马,如今你自己送上门来,就不要怪本郡主心狠。”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你该恨的另有其人,”长平发出毛骨悚然的笑,“你可想过当年你为秦楚挡的那一刀是谁刺的?你以为绾贵妃那贱人真的敢与侍卫私通?你以为圣上真的相信那孩子不是皇嗣?若非有人与我联手举发,捏造证据,秦家上下百余口人怎么会跟着陪葬?” “你说呢,”她轻蔑地扫了段浊清一眼,“右相大人?” 犹如惊天霹雳,沈渔难以置信地望着段浊清,“是……你?” 竟然是他!她竟求到了凶手头上! 段浊清避开她的目光,不发一语。 “他不过是圣上的一条狗,不过是我赵家的一条狗,你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你么?你这种肮脏的青楼娼妓怎么会有人喜欢。” 长平不屑地笑道,“段秦两家三代争斗,段浊清和秦楚自小什么都要争,家族之争,朝堂之争,他们不过都把你当做是一样相争的物品而已,哪有什么真感情。”旋弹了弹指尖,“你,还有你肚子里秦楚不愿意承认的杂种,连狗都不如……” “啪——!” 那一记耳光出奇响亮,长平被打得偏过头去,半晌没反应过来。 沈渔掌心生疼,胸中涌起无限怒火,眼底充血,目眦尽裂,她不允许任何人诋毁秦楚和她的孩子。 坠儿,温如风,峥嵘苑,秦楚送她的琴,残废的右手,聋了的耳朵,所有仇恨在顷刻之间喷涌而出! “你敢打我?!”长平眼中闪烁着不可置信的光,“你这贱女人敢打我!” 她从出生到如今,从没有人敢打她的脸,这个贱人竟敢打她的脸!长平反手拔下头上的金簪,癫狂地大吼,“沈渔,你去死,你去死!” 她咆哮着朝沈渔冲过去,却不料被脚下的台阶绊住,猛地摔倒在地,手里的金簪不偏不倚,正插进右眼中! “啊啊啊啊啊——!!” 四十五章. 生死劫 四十五章.生死劫 长平痛苦的哀嚎撕破夜幕,她指尖颤抖,拼命拔出那根簪子,簪子插得极深,拔出时鲜血迸溅,竟带出了一颗血淋淋、浑圆的眼珠子! 她眼睛瞎了一只,视线不清,疯了一般挥动那簪子,“沈渔!去死!去死!” “你凭什么!”她空了的眼眶里流出血泪来,在惨淡的光下显得出奇惊悚,宛若厉鬼,“你凭什么……他竟为了你,连秦家都不要了,连尊严都不要了!他竟为了你,敢休了我,让我被天下人耻笑!你凭什么!” “秦楚是我的!秦楚本来应该是我的!若是没有你!秦楚就是我的!” “我想要的东西……就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她恐怖地笑起来,朝沈渔扑过去,“杀了你,秦楚就是我的!我要把你的孩子从你肚子里挖出来,我要喝你的血,我要把你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 “我……啊——!” “当啷——”长平郡主手中的金簪应声落地。 四野一片寂静,唯有十里集上打更人的梆子声,在寂寥的黎明中回荡。 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仅剩的一只眼死死盯着段浊清,“你……你竟敢……” 沈渔看见段浊清从长平背后拔出匕首,又再次捅进去,一刀接一刀,直到长平躺倒在地,才将刀刃夹在腋下,擦去上面的血迹。 “我的确是你赵家的一条狗,”段浊清冷漠道,“但我是圣上的狗,不是你的狗,再驯服的狗被惹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长平郡主,”他笑得云淡风轻,“您安息罢。” 长平嘴里吐出血沫,嘴唇张合着,似乎还有话想说,她完好的一只眼怨毒而不甘地望着沈渔——这一生一世,她最想要的东西,从不曾真正属于她,即便是嫁给秦楚,他的心也从来没有一刻在自己身上。 她不甘心,不甘心…… 沈渔……沈渔……这个夺走她爱人的人,仍然活着,而自己,却要死了,老天不公…… 东方泛起鱼肚白,天光渐亮,十里集上的百姓渐渐忙碌起来。 长平郡主断气了,她的尸体僵硬,面上血迹斑斑,曾那般颐指气使高傲非凡的女子,被右相府的小厮拖进牲畜棚子里去。 有几个胆子大的,还将她扒光了,恣意奸污一番,掰开双腿捅进去,居然发现,她竟还是处子之身。 随后各自唏嘘嘲笑,将她尸身剁碎,一块一块喂狗了。 “渔儿,”段浊清擦了擦溅到面上的血迹,“我与秦楚争斗数年,但唯独对你,是真心喜欢。” 沈渔别过头去,嘲讽地一笑。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嫁于我,”他径自道,“我可以帮你救秦楚,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他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沈渔的指甲攥紧掌心里,声音颤抖异常,良久道,“可以,只要你能救秦楚。” 段浊清激动地上前揽住她的肩膀,不知如何表达感激,便把她的手摊开,去舔上头被指甲刺破的血迹。 沈渔猛地将他推开,低声道,“你让我觉得,恶心。” 段浊清愣了一下,手臂在半空中僵住,片刻便收回手去,“我马上安排狱卒,将秦楚替出来,你先进屋,外面风大。” 四十六章. 辨浊清 秦段两家,争斗了几代,父辈在这场争斗之中丧命,而今轮到秦楚与段浊清。 从小到大,他什么都要跟秦楚争,可是除了父亲生前拼死将自己推上右相之位以外,他事事争不过秦楚,这厌恨在经年累月里发酵,直到他知道秦楚身边有了一个沈渔。 一开始他的确抱着目的接近,慢慢的,却又觉得这姑娘好,说不出的好,怪不得秦楚喜欢得不得了。 这么好的姑娘,他定要与秦楚一争到底。 争着争着,他也忘了初衷,只是想看看她,听听她弹琵琶,官场上浮躁的心绪便平静下来。他看着秦楚一次一次伤她至深,总觉得有朝一日,她偶然想起自己来,便想通了,愿意嫁了,他便到秦楚面前去炫耀,狠狠嘲讽他不懂得珍惜。 后来,秦家一朝没落,人人都说绾贵妃与侍卫私通生子,触怒天颜,只有段浊清知道,绾贵妃怎么敢跟侍卫私通,无非是她生了个男孩,秦家地位稳固,秦楚在朝堂上风头太盛,功高盖主,圣上已留不得秦家了。 而他,不过是天子座下的猛虎,手中的利刃。 这把刀见血封喉,伤人伤己。段浊清,段浊清,浊与清本为对立,是非黑白,亦在人心。 争斗了这么多年,秦家覆灭,他段浊清终于赢了,在数代的恩怨中取胜,可是他喜欢的那个人呢,那个让他心动的姑娘呢,怎么也不见了。 他等啊等,想着秦楚被斩首之前,她一定会来求自己,那就把她留住,右相府里正妻的位置,永远是她的。 可是如今这个人就在眼前,他却知道,她心里被秦楚占得满满当当,半点容不下旁人。她的心早给了别人,留下躯壳又有什么用。 留不下你,就放过你,至少不再让你恶心。 留不下你,留些别的也好,至少看着她时,便能想起你来,想起那些远远看着你时平静的时光。 四十七章. 情所钟 大理寺地牢 一道人影闪进大牢,沈渔摘下黑斗篷的帽兜,用手指叩了叩秦楚的牢门。 “来吃饭。” 秦楚猛地回过头来,定定瞧着她的脸,随后从牢门缝隙里伸出手来,一把掐住了沈渔的脸。 “疼疼疼疼!”沈渔愤道,“你作甚!” “怎么瘦得这样厉害,”秦楚喃喃着,紧接着反应过来这不是梦,愤怒喝道,“你来做什么,我不是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我不想再看见你,赶紧滚,滚得越远……” “行了行了,”沈渔打断道,“我都已经知道了,明明喜欢我喜欢的要命,还偏要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你不累我还累。” “既然知道了,还回来送死!” “我犯贱成不成,”她学着小李子的语气,吊儿郎当道,“如今来都来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再撵我,我出门就是个死。” “别,别,”秦楚终于服软,普天之下,他就拿这个人没有任何办法,“别走,我……” “说你想我了。” “我想你,”心像沉浸在温暖的河水里一样熨帖,他叹了口气,“日日想,夜夜想,想得满心满意都是你,一想到死了便见不到你,就害怕死。” 这句话酝酿了数年,如今终于说出口来,把心里话说给心上人听,原来这样舒畅。仿佛将心头大石放下,即便下一刻便要赴死,也觉得心安。 “你摸一摸,”他握着她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这是你给我的心脏,它也在思念你。” 他多么思念她,受酷刑时日日夜夜望着窗外的飞鸟,想着自己那一番话,必定是伤了她的心。可是心伤了尚且能够慢慢痊愈,只要她活着,他只想要她,好好活着。 只要她活着,他就算千刀万剐,魂飞魄散,也甘愿。 “你把我骗得差点上吊了,”沈渔泄愤一般捏着他的鼻子,“以后再说那种话,我就阉了你,你信不信?” “你舍不得,”他任由她捏着,顺势亲了亲她的手心,温润的眼角尽是诉不尽的情意,“再也不说了,喜欢你都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再说那种话。” 他在地牢里瘦了很多,面部线条变得锋利,却依旧是光风霁月的好看,那目光灼灼亲热,说的沈渔耳根发红。 生死面前,恩恩怨怨都变得渺小,秦楚只知道见到了她,心里就暖和,即便是隔着牢门,依然能把她抱进怀里,把他们的孩子抱进怀里,像是紧紧抱着自己的全世界。 那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快活从四面八方涌来,填满了心脏,让他忘记了所有苦痛。 他更想活着了,哪怕能多看她一眼,也觉得欢喜。 “把践行酒喝了罢,”沈渔端上酒来,“喝了这一碗酒,壮士一路好走。” “你就这么想守寡么?” “我还没嫁你呢,谈何守寡。” “也对……”秦楚苦笑道,“我们还没有成亲。” 希望长平郡主信守诺言,不会为难与你。 说时迟那时快,沈渔勾着他的指头,极快速地道,“黄天在上厚土为证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从此以后你我就是夫妻了。” “你,”秦楚仰头灌下一口酒,蹙眉道,“这岂可儿戏。” “你若死了,我转头便嫁旁人。” “不许,”一想到她要嫁给别人,就感到心头剧痛,“渔儿,你是我的,这一生一世,我不会再放下你……” “你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你休想带着我的孩子,改嫁……” 他觉得眼前有点花,沈渔的脸逐渐看不清晰,隐约听见她说了一句,“那你便等出去之后,再给我补一个明媒正娶。” 午时三刻,秦家百余口人推付菜市口斩首,一时长安头颅遍地,流血漂橹,唯有秦楚一人死在狱中,经验明正身,尸体已拉到乱葬岗喂狼。 曾盛极一时的秦家,在这场腥风血雨之中没落,长平郡主被休之后伤心过度,无人知道她的行踪。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月色之下,秋风徐徐吹过草海,漫山遍野的枫树沙沙作响,不知谁人在万红之中,铮铮弹奏一曲殿前欢。 那琵琶声如昆山玉碎,凤凰高啼,转过山,转过河,飞像更遥远的万里河山。 四十八章. 终章 琵琶声中,转眼又是一年早春。 “生了,生了,”稳婆怀里抱着个襁褓,欢天喜地迎出来。 “生的什么?!给我看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段浊清一马当先,冲到稳婆面前,紧接着被秦楚推了一个趔趄,二人拳来脚往,扭成一团。 秦楚喝道,“渔儿生孩子与你有什么干系?” “这孩子渔儿已答应了留给我!”段浊清抬臂格挡迎面而来的一记重拳,“你才没有资格问。” “我跟渔儿的孩子,凭什么留给你!” “别……别打了……”稳婆抱着孩子愣在当中,哪个也不敢给,生怕他二人没有分寸伤了孩子,战战兢兢地躲避两人拳脚。 “你根本打不过我,手下败将,”秦楚一脚横踢,段浊清早有准备,侧身出脚,不料那抬高的一条腿被人一掌拍在膝盖,同时那只手一翻,托住膝弯,猛地将他掀翻在地。 “别打了。”一道声音自屋内传来。 二人顷刻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地围上前看襁褓里的小婴儿。 “是一位千金,”稳婆笑容可掬道,“哪位抱一抱。” “我抱!”两人同时道。 “我是孩子的亲爹,我抱。” “我劝你还是别抱,”段浊清道,“越抱越舍不得。” 两人僵持不下,却谁也不敢抢,那小娃娃脸蛋儿红扑扑,嫩生生,正吹着鼻涕泡,睁大眼睛着瞧手足无措的两个大男人。 那双眼睛长得像极了沈渔,自小儿便是个美人坯子。 沈渔又在右相府中修养了十日,从始至终未曾看过这孩子一眼,临走那日,段浊清抱着孩子相送,在马车下轻声问了句。 “这孩子,你可给起了名字?” 秋日里天高云淡,天井内一棵七十年的大梧桐树沐浴着阳光,琉璃瓦光华流转,一只百灵鸟停在车棚顶,欢快地歌唱。 “就叫……灵儿罢。”她说。 “渔儿,”秦楚在马上朝她伸出手,“走了。” 她搭着那只手,纵身上马,车轮滚滚,她想回头去看看那个孩子,终究觉得不忍。 秦楚亲亲她的脖颈,低声道,“我知道你害怕,怕看了一眼就舍不得走。” 沈渔摇摇头,把掌心覆在他手背上,“我们要去何处?” “塞上走马,江南赏花,只要与你在一起,何处不是故乡。”我已没了家,但幸而此生有你在侧,有你在的地方,便是秦楚的家。 他亲了亲她,“先找个钟灵毓秀、你喜欢的地方,成亲。” “另外……”他的手探进她衣服里,“你竟把我女儿送给段浊清了,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 “你……啊……你干什么……又是在马上,秦楚!” “你赶快再给我生一个,不然我就……” 热气呵在她耳边,带着新鲜滚烫的温度,沈渔被那句话羞红了脸,不禁回过头来看他。 天外白云皑皑,碧空澄澈如洗,就如当年一般,她看向他,那一眼便望进了心里,再也不曾移开。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一生一世,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