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之诀》 引子 七月。黄昏。江边渡头。 空气粘稠湿热,渡头的杨柳站在残阳里,连叶尖也不打一丝颤。渡船的老渔夫拱着手打盹,斗笠歪在胸前。 渡头上站着一个女人,美丽的女人,皮肤雪白,五官精致,眸子散发着暗红色光芒,身体曲线玲珑丰满。无论谁看见了都会忍不住惊叹,忍不住想掏出身家性命博她一笑。然而此刻女人只穿了一条破烂的裙子,上面沾满了泥污和鲜血,她的身上布满伤口,有的已经干涸,有的正在流血。女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她拢在袖子里的指尖绷得紧紧的,还有四根金针,来的刚好五个人。 女人身后站着两个七八岁大的女孩,穿着同样式样的白裙子,都已经破烂污秽不堪,其中一个女孩长着又大又亮的眼睛,紧张地看着前面,虽然极力控制,仍然看得出她在发抖。 女人不禁皱起眉头。 旁边一个圆脸的女孩靠上来,握住她的手,贴着她耳边说:“师妹别怕,我保护你。” 大眼睛的女孩点点头,紧握住师姐的手。 女人松了口气,就在此时,五道黑影从暗处窜出来,五把剑从前后左右以及上方同时攻来,每一把都是致命的,更重要的是快,这一击配合得完美无缺,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能从这样的剑下逃生。女人没有逃,她只是本能地射出袖子里的金针,本能地比他们快一点,所以其中四个人倒下了,每个人喉头上一个黑点,毒针没入咽喉。 还有最后一把剑,在头顶上,距离女人不过一寸,她绝不可能躲开。女人没有躲,只是将头偏开一点,剑锋从她的耳鬓划过,刺入肩头。女人摔倒在地上,肩头鲜血直冒,头顶上的人跟着摔倒,然而已经死了,他的喉头同样被刺破,不过用的是女人头上的金钗。 两个孩子跑过来扶女人。老渔夫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朝女人兜售起生意:“客官要不要渡河?”他满脸笑容,屈着身子,活脱脱一个巴结客人的老倌。假如没有岸上的五具尸首的话,因为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女人的脸顿时暗下来,两个孩子不安地左右张望。忽然,女人笑了起来,毫无预警的笑,像暗夜里绽放的罂粟,神秘惊艳,眼睛发出宝石一样的光芒。两个孩子看得痴了,老渔夫也看得痴了,他连嘴巴都忘记合上。 女人说:“能让‘水鬼’为我渡船,也不枉来世上一遭。”她说起话来也动听,像珠玉落盘。 女人领着孩子坐上船,老渔夫脸上浮现出神秘的笑容,竟然认真地渡起船来,他又老又瘦,好像一不小心能被竹篙带下水去似的。女人直直盯着她,忽然问:“不知道水鬼怕不怕火?” “水鬼当然怕火,但是水鬼在水里,火烧不到他。” “我听说鲁门曾经造出一种机关,能在水里燃烧,连水鬼也烧得死。” 老渔夫的眸子突然缩紧,因为女人手里多了一条木鲤鱼,流线条的身体,漂亮的尾巴,身体缓缓摆动,几乎是一条完美的真鱼了。 小船已经渡到江心,老渔夫站着不动,他脚底踩着船板,只要稍稍松开,船身立刻会折成两半,将上面的人抛到水里。因为水鬼总是在水里比较厉害。然而他现在却不敢了,他无法分辨女人手里东西的真假。 女人也没有动,她手里的鱼却还在悠闲地摆动。 突然,老渔夫气急败坏地扔掉竹篙,“休要骗我,鲁门机关失传已久……”他说话的时候小船底下冒出数十条铁链,扔掉的竹篙竟然神奇地从水底冒上来,长矛般刺向女人。 然而女人已经不见了,她带着孩子跳下了水。老渔夫望着江面上漾开的一圈涟漪,脸上再次发出神秘的笑,这一次他的笑忽然僵在脸上,眼睛里发出死一般的恐惧。 那条木鲤鱼在江面上飞快一闪,像只美丽的蝴蝶。 “轰——”巨大的爆炸腾起数十丈高的水花,火光从水底冲上来,蔓延上岸,迅速吞没岸边植物。 “大火连烧三日,江面通红一片,两岸草木皆成灰烬,三寸之下无黄土,一年之内寸草不生。”说书人仿佛也觉得干了,放下醒木,饮一口清茶,“西域妖女终于化为灰烬,中原武林亦折损良将无数。” 座中有客问:“那两个女娃娃怎样了?” 说书人摇了摇头,“女娃娃投错师门,也只好化作一坯沙土随水去了。” 第一章 翡翠山庄 翡翠山庄在江湖上并不有名,然而提起山庄主人唐元,却有很多人认得,他原本是江南一带的玉石商人,唐家累世经商,到了他这一代,“翠玉轩”已经拥有一百零九家分店,遍布江南各地。 唐元中年以后,渐渐淡了逐利的心,将生意移交给儿子打理,自己携家眷住进了翡翠山庄。唐老爷从此赋闲山水,广结游侠义士,他为人豪爽不拘,能助人于危难,好留八方客,渐渐许多江湖客慕名而来。 江南五月轻雨,翡翠山庄被水洗一新,翠柳碧树环绕着亭台楼阁、曲径大道,别有一番滋味。操练场上一早排开庄上弟子,清一色棕灰色镶黄边短衫,灰色捆脚裤,手执木剑而立。唐老爷近来沉迷布阵之术,招揽一批弟子每日操练。 山庄总管楚昊面向众弟子站着,他年纪轻轻,穿着件老成的黑色锦缎衣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黑眸眼睛深水片一般。管事的大弟子走上来递上名册:“报总管,弟子悉数来全。” 楚昊目光沿着众人扫了一圈,道:“今天继续操练‘霁云阵’,务必练熟了,老爷日里来查看。” 众弟子齐声道:“是!” 亲自查看一遍阵法操练,楚昊出了操练场,问身旁跟着的小厮:“老爷起来没?” “老爷昨夜陪铁手李老三通宵畅饮,五更时分才睡下,现在怕是还没醒。” 楚昊“嗯”了一声,“你将今日庄里投客的名册送去老爷书房。” 小厮答应着去了。楚昊站了片刻,折转身子往后园去了。 后园较之前庄多了份婉约,石间水边开着鲜花,小桥流水倒映着柳条碧丝,庭院深深,高阁寂寂。楚昊一路走来,停在一座院门外。 “小姐,你醒醒……”厢房内传出急促的呼喊声,雕花隔断里映出玉儿焦急的脸,玉儿连唤十来声,床上的人终于睁开眼睛,一双美丽的眼睛,带着初睡醒的迷蒙。 “我不过做梦,又不是死了,你哭丧着脸做什么。”婉棠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转头看向窗外,石榴花开得正好,几只麻雀绕着枝头叽叽喳喳个不停。 “我这就去打水给小姐洗脸。”玉儿抽搭着鼻子往外头去了。 婉棠坐起身,镜子里照出她苍白的脸,一双乌黑流盼的大眼睛,下巴颏尖尖一片。 “给表小姐请安。”冷不防外头响起一个声音,荷风送香双面刺绣的屏风里映出个朦胧的黑影。 婉棠心头一沉,冷冷地问:“什么事?” “夫人叫我给表小姐送衣服。” 忍不住蹙起眉尖,“我不要,你送回去。” 沉默片刻,“夫人说表小姐平日里穿得素净,特地请人做了这件送来,表小姐要是不喜欢可以亲自和夫人去说。”外头的人放下衣服。 婉棠咬了咬嘴唇,没有开口。 “楚昊告辞。”来人准备离去。 “你站住!”婉棠从床上下来,光着脚追出来。 “表小姐还有什么吩咐。”楚昊回头看着她,眼神寂静如水。 “我叫你把衣服拿走!”婉棠气鼓鼓地瞪着他,不觉仰起头,长发一泻而下。 楚昊眼里荡起一圈涟漪,迅速消失无痕,上前拿走衣服就走。 婉棠忍不住又蹙起眉尖,气馁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等抬起头,发现院子里早已空了,只有石榴花站在晨光里,肆意开放。 后园里有座二层阁楼,婉棠最常去,此刻她正凭栏远眺。 “婉儿。”唐夫人带着两名丫鬟上来了,她年约四十,穿着墨绿绣花绸缎衫子,头戴翡翠珠玉簪,圆脸肤白,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姑妈怎么一早来了?”婉棠迎起身。 “我来瞧瞧你,觉得怎么样了?”唐夫人上来拉着她上下打量。 婉棠睥了玉儿一眼,“姑妈不用担心,我很好。” “脸色这样白,是不是哪里疼?” 婉棠摇头,“怕是早上做梦有些伤神了。” “身上疼了或者不舒服了千万要告诉,别嫌麻烦不肯说。” 婉棠点头。唐夫人见她穿了件白色素绢长裙,头上只一支翠玉簪,尤其娇怜,“早上送去的衣服收到了?” “嗯,”婉棠想了想,“姑妈送东西来叫个丫头就好了,何必劳烦他。” 唐夫人愣了一愣,顿时笑出来,“我倒忘了你不喜欢他,我一时图顺便,加上他办事妥帖,就叫他去了,他可又恼着你了!” 婉棠不语,望向楼外,操练场上弟子练得如火如荼,遂问道:“姑妈这是什么阵法,我怎么看不出来。” “这叫‘霁云阵’,意为风吹云动,变幻莫测,同时又要循风而动。” “我倒没听过。” “我也是刚听到不久,是别人新想出来的。” “是谁?”婉棠饶有兴致。 唐夫人抿着嘴笑:“楚昊。” 婉棠无语,连摆阵也不愿意看了,道:“姑妈,我下去玩。” 唐夫人点头,道:“去吧,玉儿小心伺候着。” 婉棠下楼往园子北边去了,路上折了两根柳条在手里玩。 “玉儿不明白小姐为什么不喜欢楚总管。”玉儿问,带着些许打抱不平的愤懑。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婉棠淡淡的。 玉儿一时答不上来,想了片刻道:“老爷夫人都很喜欢楚总管,老爷把山庄的事务都交给他打理。” “那又怎样,与我何干。”婉棠手里编出半个小篮子。 玉儿被小篮子吸引了注意力,也忘记要打抱不平了,道:“小姐的手可真巧,这个篮子真好看,小姐就送给玉儿吧。” 婉棠有些累了,正好走到湖边,就着岸边一块石头坐了。玉儿挨着婉棠坐了,看她编篮子,道:“小姐手法这么好,是谁教的?” 婉棠手中顿了一顿,“我师姐教的。” “小姐拜过师吗!”玉儿很惊奇,“小姐的师父是练什么武功的?” 婉棠有些好笑,拜师就一定是学武功的吗。她将编好篮子递给玉儿,“给你。” 玉儿满心欢喜地接了。 婉棠一时兴起,逛了小半日,不知不觉走到园子尽头,正要折返回头,余光瞥见一道黑影一闪,她回头再看,却是空荡荡一片。婉棠心里疑惑,迟疑着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折转回去。 玉儿不解:“小姐,前面已经没有路了,我们还回去做什么。” 前面的确没有路了,但是有一堵墙,墙边种着翠竹,翠竹后头有扇小门。门上没有锁,虚掩着。 玉儿奇怪道:“这里怎么有扇门!” 婉棠心头一沉,玉儿不知道这扇门,她也不知道,那么山庄里有谁知道?她伸手准备推门。 “小姐你要做什么,外头是荒山,你千万不能出去啊!”玉儿着急地说。 婉棠没有答话,径直推开门。 第二章 唐二公子 唐二公子唐铭辰站在门外。婉棠意外地看着他:“表哥?” 唐铭辰笑了笑:“我刚从后山练剑回来,你们怎么在这里?”他穿着件锦缎织花的白衣,背上背着一把长剑,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子。 婉棠将帕子递给他,问:“表哥什么时候回来山庄的,我怎么不知道。” “早上刚回,同父亲母亲请了安,就来看婉表妹了。”唐铭辰边擦汗边往回走,神态散漫,一副富贵公子样。 婉棠知道他素性如此,平时爱玩,做事还算妥当,不然姑父不会将偌大的家业交由他掌管,然而嘴上却不饶他,“我没见你来看我,倒是我看着你了。” 唐铭辰笑了笑,也不以为意。 婉棠问:“我问你,刚才的黑影是不是你?” “什么黑影,我一直在后山,没看见有人。”唐铭辰不解地道。 婉棠心想难道真的是自己眼花了,又问:“那扇门是哪来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唐铭辰故作神秘地笑了笑,靠近她耳边道:“是我悄悄叫人在动工的时候留的。” 婉棠疑惑地看着他,“好好的留它做什么?” “从前师父来后山教我武功,我每回从这里偷偷溜出去。” 婉棠微微抿起嘴唇,“是不是那个不愿意告诉别人姓名的酒鬼老头子。” “可不是,当年还问你要酒来的。” 四年前,唐老爷一家还住在城里,唐铭辰的师父半夜潜进后院教唐铭辰武功,被婉棠撞见了,老头子一时情急把唐铭辰孝敬他的好酒弄翻了,硬拉着婉棠要赔还给他。 “那时候怀玉表哥也在……”婉棠脸上掠过一丝温柔快乐,正好落在唐铭辰眼里。他心中一动,她如今连喜怒也不肯轻易表露了。唐铭辰忍不住止步,扶住她的肩膀道:“怀玉走了还有我,我一样会好好照顾你。”他看着婉棠,神色极认真。 婉棠看着他,他的眼睛清透明亮,比孩子还漂亮,让人很难想象他是怎样一个浪荡公子哥。婉棠想起怀玉的眼睛,厚重柔和,透着安全感,让人不自觉想亲近。“嗯,我知道。”婉棠浮现出一个甜美的笑,露出极浅的酒窝,她本来很少笑,自从怀玉走后更是难得一笑。然而铭辰却不愿意此时看见她笑,这表明她在他面前依然戴着面具,只不过换了个样子。 婉棠走得远了,唐铭辰凝望着她纤弱的背影,心中闪过万般念头,终究没办法吐露出来,因为她不肯在他面前低头,她总以那样高高的姿态看着世界。“在她心里我终究比不上怀玉。”唐铭辰看着手中的帕子,白绢绣的梅花,随手塞进袖囊里,往外头走去,他已经好久没痛痛快快地喝酒了。 已是深夜,倚红楼才刚刚苏醒,灯光旖旎,酒色撩人。 薄绡帘子里灯火朦胧,唐铭辰已经醉了,金玉堂的钱老板正和美人调笑,赵公子与人嘴对嘴喂食,王公子正蒙着眼睛在与人追闹……他身边坐着两个美人,一杯又一杯地送上美酒。唐铭无力地趴倒在桌上,四周在起哄,隐约里看见门开了,老鸨扭着身子进来了,后头跟着个仪态万千的美人,美人踏着小碎步走上来,唤他:“公子,公子……”柔媚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唐铭辰彻底醉倒了。 第二天晌午,唐铭辰醒来时发现身边睡着个女子,他有些意外,但也不吃惊,毕竟是烟花地里惯了的。他坐起身穿衣,忽然怔住,回过头,女子已经醒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正望着他,唐铭辰顿时乱了阵脚,“你……” 女子仿佛看透他的心思,眼圈微微泛红,尤其娇弱柔媚,“公子不必介怀,盼曼自从沦落青楼,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与公子……”毕竟是初不谙事的,已经红了脸,“盼曼绝不拖累公子!” 唐铭辰此时已经完全醒了,见她楚楚可怜,言辞恳切,不由心生怜惜,道:“昨晚我酒后误事,害了姑娘,假如姑娘想离开倚红楼,我一定……” 盼曼伸手捂住他的嘴,摇头道:“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然而盼曼从小被拐卖,记不得亲人故乡,出去也只有饿死,还不如在这里,好歹有口饭吃。” “如果你愿意,”唐铭辰道,“我出钱买你一年,让你住在倚红楼,不必接客。” 盼曼温柔地低下头,“嗯。” 唐铭辰看着她,忽然想起婉棠,她总是仰着她苍白的小脸,即使低头,也总是在想事情。他决定回山庄去,看看她,还有一些事情要和父亲交代。 婉棠此时一个人在竹林子里,林子深处,杂草丛生。她摘了一片草叶放在嘴边,吹出一声尖利的呼哨声。草丛里无声地游出一条小赤练蛇,婉棠伸出手臂,它腾地窜起来,咬住。 蛇毒缓缓蔓延,手臂已经麻木,渐渐半个身子也麻木了。 “如果你一直让它咬你,你很快会活不了了。”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婉棠敲了敲蛇头,它松开嘴,很快窜进草丛里不见了。她大半个身子已经麻木,吃力地转过身,扬起下巴看着楚昊,“要是你告诉别人,我先让你先活不了。” 楚昊冷冷地看着她,“你的病就这么痛苦?” 婉棠愤怒地惊叫:“不要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滚!”楚昊那双眼睛几乎要将她看破,她不喜欢。 楚昊这一回却没有走,反而朝她走过来,婉棠下意识往后退,双脚动不了,顿时摔倒在地,她仰着头怒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楚昊抓住她的手腕,掀开袖子,手臂纤细苍白,肘关节内布满密密的伤口,灰的、紫的、暗红的,他的神色微不可觉地起了震动。 婉棠冷笑一声:“看够了吗,揭别人伤痛的楚总管。” 楚昊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垂着眼睛不知道想什么,突然抱起她往外头走去。婉棠没有反抗,其实反抗也是徒劳,她已经全身麻木,软软地靠在他怀里,隔着衣服听见他的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婉棠的眼皮犯困,被蛇咬后病痛会减轻,总能睡一次好觉。她努力睁了睁眼,又禁不住阖上。 “唉,随他去吧。”婉棠心想,沉沉睡了过去。 楚昊抱着她,像抱着个孩子般容易,她很轻,因为中毒而不能扬起头,不能怒视他,不能尖刻地说话,他悄悄低头看她,她的眼皮有一下没一下往下垂,一会儿又努力睁开,她的眼睛那样漂亮,因为困而懵懂地张着,像个小女孩。其实她本来就是个小女孩,她才十四岁,只是叫病痛折磨得更成熟一些。 楚昊突然听见一声很轻的叹息声,低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这一回睡得好熟,梦里闻见玉兰花香,是春天来了么? 第三章 玉兰花香 真的有玉兰花香,从水里发散出来。 水到处都在,在婉棠身体四周,她睁开眼,满眼的水,水上飘着一层雾气,她动了动,赫然发现浑身上下不着一缕。婉棠猛然坐起身,她竟然光着身子睡在水里,水是温热的,她环顾四周,有山,有树有草,她睡的地方有一块瓷枕。 “这是哪里?” “这是药泉。”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一名老妇人拄着拐杖站在泉水边,朝她伸出手,“来,我看看你怎么样了。” 婉棠缩着身子没有动。 “手给我。”老妇人说。婉棠突然发现她是个瞎子。 婉棠迟疑着把手伸了出去,老妇人准确无误地搭上她的脉搏,沉吟片刻:“总算清了蛇毒。”又道:“旧伤难医。” “你能医治我的伤?!”婉棠脱口问道,不经意露出一脸期盼。 “不能。”妇人如实说,“你的五脏六肺受损严重,神仙难医。” 仿佛从云端跌进谷底,其实本不该抱希望不是么。 “不过,”妇人说,“若调养得好可不使过分恶化,兴许活得久一点。” “不使过分恶化”终究是要恶化啊,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衣服在石头上,”妇人用拐杖指了指池子左边,“已经洗干净了。”说完拄着拐杖离开。 药泉在山谷里一片树林后,婉棠摸索着走出树林,看见两间小屋,四周用竹篱笆围成院落,婉棠走进院子,听见屋里有人说话,“……只有这样……婆婆亲自和她说……”声音有些耳熟。 意外地看见楚昊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提着白米青菜,这个画面太过突兀,婉棠一时反应不过来。楚昊绕过她走了好远,婉棠才想起追上去,心想,他突然脸红是不好意思了么? “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对么。”婉棠问。 “我只不想你小小年纪被蛇咬死,我恰好又认识这里的婆婆。” 她紧走几步拦在他前面,“我不会死,我有专解蛇毒的药丸,每次被咬之前会吃一粒。” “你想说什么。”他冷冷地看着她。 婉棠毫不退缩地和他对视,“你看出我身体里的病不轻,你带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替我治病。” “然后呢。” “你讨厌我,从我第一回来唐家我就看得出来。”她紧紧盯着他,他的神色果然起了震动,虽然在极力掩饰,婉棠继续道:“你此番带我来不过是想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到了怎样的程度,你在衡量要不要动手杀了我。” 楚昊显然失控了,看着她眼神充满厌恶,突然狠狠地推开她,婉棠重重地摔倒在地,手掌刺进尖石里,顿时鲜血直流。楚昊突然清醒过来,想要过来扶她,又迟疑着不肯。 婉棠嘴角泛起一抹讥笑,“你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你不仅恨我,还想杀我。” 楚昊手臂上青筋毕露,片刻,拾起地上的米和菜,大踏步离去。 老妇人为婉棠包扎好伤口,“半个月内别碰水,定时换药,小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山谷里路难走,小心着些。”待包好伤口,又道:“我与你也算投缘的,你如今的身子固然是挨得痛苦,但往后切记不可用蛇毒麻木,不然怕撑不过几年了,权当这是我行医一世瞎老婆子的心愿,可好?” 婉棠沉默良久,才说道:“我尽量。” 老婆子叹息一声,转向外头:“是昊儿回来了么。” 楚昊默无声息地站在篱笆外,“是我婆婆,我去煮饭。”低着头进屋去了。 婉棠问:“婆婆就你一个人住在山谷里么?” “瞎老婆子一个,住在哪里都无所谓,山里清净,不用受市井污浊,况且有昊儿每天来看我。” 楚昊已经取出铁锅,挂在锅架上,准备生火煮饭。婉棠问:“婆婆您是他的亲人么?” “什么亲人,不过给过他两天饭吃。” 楚昊正背对着生火,道:“婆婆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火生着了,青烟袅袅升起,融进天空里,夕阳照在山谷里,层林尽染。婉棠的头发全干了,散发着幽幽的玉兰花香。 饭做好了,楚昊搬出桌凳。婆婆道:“你们两个都坐,吃了饭再走。” 两个人都没动。 “怎么了,昊儿快请人家坐。” 婉棠连忙道:“不用婆婆,我自己来。”说着挨着婆婆坐了。 楚昊也坐下了。 太阳下了山,天边余下一层绚丽的火烧云,鸟儿纷纷归巢。婉棠的粥碗里倒映着天空云朵,她吃了一口,仿佛将天和云吃进肚子里去了。心里小小的喜悦,不觉弯起嘴角。 正好落在楚昊眼里,他怔了一下,低头匆匆吃粥。 楚昊带着婉棠回去,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黑一白如此分明,婉棠偶一抬头,暮光里他高大的背影,忽然冒出个念头:“我的这身衣服是谁洗的?” 唐铭辰与唐老爷吵架了,两人闹开了,唐老爷气得要用家法伺候,派人取来鞭子,抽了唐铭辰两下,幸亏被赶来的唐夫人拦下了。唐铭辰却挂了彩,脸上一道鞭痕。 一回来,玉儿就迫不及待地告诉。 婉棠皱起眉头,问:“表哥现在人在哪?” “大少爷怒气冲冲地走了,也不知去了哪儿。” 婉棠低头不语。玉儿忍不住问:“小姐今天去哪儿了,一整天都没见人影,害的玉儿好担心。” “我出门去了。”婉棠漫不经心地答,“回头和你说,我出去走走。” “小姐要去哪?”玉儿急忙问,“天已经黑了,小姐可不能随便乱跑。” “我自有分寸,你回房去吧。”婉棠已经出了门。 月光笼罩着大地,山林环绕着一层雾气。 唐铭辰坐在山顶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婉棠走到他旁边坐下,擦了擦汗,喘息着道:“山路真不好走。” 唐铭辰转过头看她,“你又何必来,累坏身子叫我心疼死了。”他的眼睛在月色下发着琥珀光,脸上一道红色的血印极其鲜明。 婉棠挨上前查看伤口,道:“还知道贫嘴,看来是没事了,我急匆匆跑过来倒显得多余了。”她吐气如兰,玉兰花香。 唐铭辰埋进她颈窝里吸了一口气,“好香……哎哟!”忍不住捂住脸。 婉棠咬牙,“让你没正经。” “婉妹好狠的心,我的这张脸要是毁了,还怎么出去见人。” “世上从此少了一个花花公子,不知解救多少女子,也算功德无量了。” 唐铭辰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今天这般俏皮可爱,忍不住拉住她的手,静静凝望着她。 “你看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婉妹,小时候我们总是一块玩。” “嗯。” “怀玉走后,你就同我疏远了,我很难过。” 婉棠眼神盈盈,蕴藏了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 “我知道你们都喜欢怀玉,可我……” “表哥,”婉棠忍不住道,“在我心里,你同怀玉表哥是一样的。” “那你为什么……”唐铭辰忽然不语,眼神极其复杂地看着婉棠,“婉妹,你是因为自己的病对么,你以为自己治不好了。” “表哥,我已经治不好了,将来我死了,我不要人为我伤心,我原本孤零零地来这世上,何必带那么多牵挂走。”婉棠低声道。 唐铭辰一时无语,“婉妹,我以后绝对不让你孤零零一个人。” “我问你,你为什么和姑父吵架,竟然气得他老人要家法伺候。” “还能为什么,”唐铭辰显然还在气恼,“他说好生意都交给我打理,我做的事他又总不满意,我知道,他心里看不起我,觉得我比不上怀玉……” “表哥,姑父不会这样的,你是不是事情处理得不好惹姑父生气了,你往后多来山庄请教他老人家。” “算了不提了,婉妹你看月亮挺好看的。” …… 第四章 江南往事 江南阡陌纵横温柔,常常不适合打马急行,所以,沈芳洲骑着马缓缓走来,酒楼喧嚣、商铺络绎,市井繁华一一从眼前流过,他在心底轻叹一声,十一年了。 前面街角处坐着个布衣老者,拿着酒葫芦大口大口地喝酒,满头白发在盛夏的阳光里闪闪夺目。沈芳洲不知不觉把被吸引了目光,忽见他踉踉跄跄起身,走到路中间,拿着葫芦往嘴里倒酒。沈芳洲勒住马,静静看着,老者喝完葫芦里的酒,转过身来。 沈芳洲突然像被人打了一拳在脸上,僵在那里。 老者道:“好久不见。” 沈芳洲脸上阴晴幻变,终于轻轻笑了笑,道:“原来你还……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声“好”,跳下马来。 唐老爷正在操练场上看弟子布阵,前厅小厮急急来报:“老爷,苍岭派来人求见老爷。” 唐元一惊:“来人在哪?” “已经候在庄园外了。” 唐元急急往前厅走,一边道:“快快请进来。” 山庄大厅。 唐元抱拳道:“老夫不知有贵客远临,失礼、失礼。” 沈芳洲微微颔首,“唐老爷客气了,弟子奉掌门之命前来拜会,叨扰了才是。” 唐元微微思索,“沈兄弟此次光临敝庄不知所为何事?” 沈芳洲从袖囊里掏出一张请帖,小厮接了递给唐元,唐元一看,上书“苍岭派百年诞辰特邀共聚”,唐元道:“原来是庆贺贵派立派百年大喜之事,老夫早有耳闻。” “掌门听闻唐老爷素来爱结交,所以想请借唐老爷之名将帖子散出去,特地命弟子前来说和。” “侯掌门见外了,老夫定当竭力效劳。” “如此就有劳唐老爷。”沈芳洲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 “休得如此,”唐元亲自上前扶起,悄声问,“不知小儿……” 沈芳洲掏出一封信函交到唐元手中,“此信是令郎写的,托我交给您。” “他的身体……” 沈芳洲按了按他的手臂,“详细情形我过会与您细说。” 婉棠躺在药泉里。她连续来了半个月,病痛稍微缓解,重要的是这里能让她睡好觉。此时她刚睡醒,脸上沾着一层水汽,绒毛清晰可见,她伸了个懒腰,搅动水上的雾气玩。 “婆婆,婆婆……”婉棠缩着身子朝林子外头喊。 “婆婆不在,你的衣服在外头的石头上。”楚昊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婉棠冷笑:“我倒不知道楚大总管有守着女子洗澡的癖好!” “你不必拿话激我,我不过奉命寻你回庄,刚巧婆婆有事出去,托我在此照顾你,如若不然,你大可自己寻找衣服。” 婉棠恨得牙痒:“既如此,请你离开此处远远的。” 海棠笼烟罗裙,明而不艳,婉棠对着楚昊伸出一只手:“拿来。” “什么?” “我的白裙子。” “扔了。” “你!” 楚昊绕过她往回走,“这件是上次唐夫人送给你的,我替你收着了,正好今天穿。” 婉棠气得直皱眉。 “还请表小姐尽快回庄,客人怕是等急了。” 婉棠咬咬牙,愤愤地跟着走了。 “婉棠,”沈芳洲看着眼前的人,“你还认不认得我。” “沈叔叔!”婉棠平时少见生人,此刻却极其开心。 沈芳洲含笑看着她:“你如今都长这么大了,当年还只是个小丫头。” “沈叔叔,怀玉表哥好不好?”婉棠迫不及待地问。五年前,唐老爷突然决定送怀玉去苍岭派学武,来接怀玉的正是沈芳洲,此后一别数年,杳无音信。 沈芳洲递给她一封信,“这是怀玉给你的,他如今在苍岭派,很好。” 婉棠接过来,“婉棠表妹亲启”,熟悉的字迹,幼时曾一起临摹,他们的字迹原本相似。 “怀玉让我转告你‘珍重勿悲,来日重逢’。” “多谢沈叔叔。”婉棠拿着信转身急急走了。 唐铭辰原本站在柳荫深处,看着婉棠走开,转身离开。 街道依旧繁华,“翠玉轩”的百年招牌在明媚的阳光里仿佛新亮不少,唐铭辰站在远处望了片刻,转身离去,他并不想去什么地方,只是想走走。 “这不是唐公子么!” 唐铭辰抬头一看,是“金玉堂”的老板钱万三,钱万三走上前,“唐公子今天怎么得空出来了。” 唐铭辰没有开口,他素来不大喜欢他,只低着头往前走。 钱万三却跟了上来,压低了声音说:“唐公子今天似乎不大爽快,要不我带你去个地方?” 唐铭辰原不打算理他,但他生性见不得人神神秘秘,忍不住问:“什么地方?” “唐公子请跟我来!”钱万三做了个请的姿势。 云宾楼。 唐铭辰望着钱万三,“这就是你带我来的地方?”说着准备离开。 “唐公子稍安勿躁,请听我说。”钱万三连忙拉住唐铭辰,“我想请教唐公子有没有见过这云宾楼的总掌柜。” 若说“翠玉轩”是江南第一大玉石坊,“云宾楼”就是江南第一名酒楼,它同样有过百家分店,遍布江南各地,它每家分店都与主店铺具有同样规模和水准,云宾楼如此有名的原因还有一个,它的总掌柜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个漂亮的女人,据说每个见过她的男人都会为之神魂颠倒,痴迷不已。这个女人却从未在众人面前展示过她的真面目,人们带着好奇纷纷而来,失望而归,这个女人的声名却有增无减,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云宾楼的总掌柜花羞月。 唐铭辰站住了,问:“难不成你见过。” 钱万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做了个请的姿势。 酒楼是个吃饭喝酒的地方,尤其是接近中午的时候,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钱万三带着唐铭辰穿过大堂,由一座小门进了后院,后院有口井,有数十张架子,架子上摆满了肥鸡鸭、熏鱼、酱肉、肥肠、小肚……架子后头有间大厨房,钱万三领着他走进厨房,里头人来人往,水汽油烟弥漫,烧火的呼呼声,油炸滋滋声,说话声混成一片。 钱万三径直走到最里头,在一个烧火的老头耳边说了两句话,老头擦了擦手,掏出钥匙开门引两人往里去,里头是粮仓,吵闹声小了很多。在一堆米袋子后头老头轻轻扣了两声,一扇暗门打开,老头站到一旁。 暗门通往地下。“唐公子请跟我来。”钱万三率先走了进去。 唐铭辰跟着下去,后头的暗门关上了,顿时一片漆黑,唐铭辰在黑暗里走了片刻,远远看见前面一团亮光,隐隐有声音传来。亮光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光到最后成了一扇门,唐铭辰穿过这扇门,眼前豁然开朗。 他忽然愣在原地。 第五章 闭月羞花 若说唐铭辰是见惯大场面的,他此刻还是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入眼首先是一幅巨大画幅,上面画着三十六个薄衫蒙面蓝眸的女子,姿态各异地站在花丛中,旁边上书“花好月圆”四个大字。画幅底下是温玉镶嵌的三十六张赌桌,每一张都挤满了人,其中有剑客、镖头、捕快,富豪、甚至有邋遢的肉贩子。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中来回穿梭着的女子,仿佛从画上下来的,薄衫、面纱、蓝眸,同画上一模一样。 最后唐铭辰看见了一个人。 之所以最后才看见,并不是她不吸引人,而是她在最高处,这间地下赌场大约有一层半楼高,顶层镶着大块金丝楠木,赌场中央挂着两条大红绸缎,绸缎上面攀着一个女人,无疑这个女人是美的,比在场的每一位都要美,她穿着件破红绡长裙,长腿从裙子里露出来,攀附在绸缎上,她的腿结实匀称,脚尖洁白紧绷,她内里肌肤若隐若现,身材紧致丰满,她同样以轻纱覆面,肌肤胜雪,唐铭辰看过去时,正好看见她的眼睛,暗红色,像发光的红宝石。 钱万三满面笑容地走上前道:“唐公子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我要上面的女人。”唐铭辰说。 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着他,仿佛他是个什么怪物,座中一个光头刀疤脸跳到桌子上:“小子,想要她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就怕你太嫩,还没上来就被吓得尿裤子了!” 四周爆发出哄笑。钱万三附在唐铭辰耳边道:“上面的女人就是云宾楼的总掌柜花羞月,这里的人都是为她而来,今天酉时为止赢钱最多且不少于一万两的,就能见到她本人。” 唐铭辰抬起头,花羞月正悠闲地斟了一杯酒,放在唇边,遥遥望了他一眼。唐铭辰径直走向一张赌桌。 这张赌桌上共有六个人,刚刚的光头刀疤脸一个,浑身挂满金器的粗气财主一个,还有一个胖子,一个高个子瘦子,一个摇着扇子的白脸朱唇书生,一个背着弯刀的尖脸矮子。 光头刀疤脸拍了一下桌子:“小子倒挺有胆识,敢挑战爷爷几个,在你之前有十八个人从这张桌上被抬了出去,你知道什么原因吗?” 唐铭辰诚实地说:“不知道。” 白脸书生怪笑一声,道:“因为他们的手和脚都输掉了,所以只好光着身子出去了。” 财主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只要你从我们裤裆底下钻过去,就可以带着手脚走出门了。” 唐铭辰想了一下,皱着眉头道:“我还真没有钻人裤裆的习惯。” 财主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光头刀疤脸道:“好,你想怎么赌。” 唐铭辰转过头问钱万三:“钱老板身上带了多少钱?” “总共一千两。”钱万三掏出银票。 “赢了算你的,输了去庄上取两千两。” 钱万三眉开眼笑,“唐公子客气了,咱们还分什么你我,我的不就是你的。”两千两足以再开五间“金玉堂”。 “这里是一千两银票,加上我的两只手两只脚赌你们所有银子。” 六个人顿时黑了脸,财主哼道:“不知好歹。” 蓝眸女子开始摇骰子,“砰”的一声将宝匣搁下,道:“买定离手!” 光头、矮子、白脸书生押大,其余三人押小,六双眼睛紧张地盯着宝匣。 蓝眸女子红唇微启:“开……” “慢!” 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花羞月,她已经从红绸顶端下来了,拖着长裙迤迤而来,她确实美,身段姿态完美无缺,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散发出的高贵迷人气质,别人所学不来的。满屋子都静了下来,所有人目光都投向她,不亚于看着一位女王或公主。 她径直走到光头刀疤脸的赌桌上,纤纤玉手依次拂过六个人的肩头,最后落在唐铭辰的肩上,道:“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孩子,不害臊么。”她换了个姿势搭上唐铭辰的肩头,挨着他耳边道:“弟弟,我看好你。” 众人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了,光头一拳砸在桌子上,喝道:“开匣!” 蓝眸女子开匣,“六六六,豹子,庄家通吃!” 顿时一片嘘声,赌桌上的六个人全都绿了脸,不可思议地盯着那三个六,财主蹭地站起身,“这小子有问题!” 花羞月顿时沉了脸,“金财主这是在说我们‘花好月圆’不公道么,既如此,请自便。”金财主脸色一变,这番出去按规矩要留下舌头。 光头走到花羞月跟前,谄媚着脸道:“花掌柜消消气,财主嘴快说错话,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花羞月冷哼一声,“既然是嘴快说错了,那就掌嘴好了。” “臭婆娘!”金财主恼羞成怒,出手扑向花羞月,花羞月没有动,却有不知哪冒出来的黑衣大汉截住金财主,拖着外去了。 花羞月转过身朝众人道:“还有没有人有疑问?” 没有人说话。 “既然如此,今天的赢家就是他。”她指着唐铭辰。 依旧没人说话。 “大家继续尽兴,恕不奉陪。”花羞月拉着唐铭辰离开,也不管四周妒恨如火的目光。 “现在我是你的了。”穿过暗道时,花羞月附在他耳边说。 “云宾楼”后门外停了辆马车,两人上了车,马车开动。唐铭辰直直地盯着花羞月,花羞月道:“你这个样子像要把人家吃掉。” “为什么要帮我。” 花羞月笑了起来,面纱皱成水波一片,“你说什么呢。” “木匣里原来是吃大赔小,你从上头下来时被蓝眼睛丫头换成豹子。” 花羞月脸上露出一丝佩服的表情来,“看来我小看你了,你比他们都强。” “你不帮我我也会赢,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花羞月的手指从他脸上划过,“你要是女人,觉得整夜对着个丑八怪好,还是对着个英俊公子好。” 唐铭辰想了想,点头道:“有道理。” 花羞月攀在他的肩头上,“那你现在想不想看看我。” “不想。” 花羞月变了脸色,“那你为什么来这里赢钱。” “我想知道你是谁?” 花羞月神色怔了怔,笑道:“我是花羞月啊,你怎么倒忘了。” 唐铭盯着她,缓缓地吐出三个字:“叶霜霜。” 花羞月突然愣住了,那样子就像突然有人上去抓掉她的面纱,然而她真的把面纱摘了,露出完美无缺的的脸,抬起暗红色眸子看着他:“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婉棠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臂下还压着怀玉寄来的海棠花笺,淡淡的清香萦绕在空气里。 那是哪一年的日光,明亮放肆,外头繁花开得热闹,湘妃竹帘子里透进来蝉声热气,她靠在榻上睡着,小窗里传来喁喁说话声,“大爷来了。”“可好些了……我进去瞧瞧……”竹帘子里映出长身玉立的影子,他打起帘子进来,眉梢眼间带着温和的忧虑,唤她:“婉妹……” 一觉醒来,正好看着一张脸,婉棠坐起身,“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叫醒我。” “我怕你难得睡着,不敢吵你。”唐铭辰看了一眼她手臂下压着的信笺。 婉棠不经意地收起来,问:“你一整天哪去了,沈叔叔来也没见你人。” 唐铭辰含糊应了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在动什么脑筋。”婉棠侧头看着他。 “婉妹,”唐铭辰突然抬头,正好对上她明媚的眼睛,猛地被什么击中,又低下头。 “嗯?”婉棠有些奇怪。 “你还记得你初来府里么?” 婉棠点头。 “在此之前,我曾在府里见过你一回。” 婉棠怔了一刻,顿时警觉起来,“你……” 唐铭辰拉住她的手:“婉妹,你不用瞒我,你师父带着你和你师姐逃亡来到府里,我都知道。” 婉棠神情大变。 七年前,她的师父霓迦恃月被中原武林称作西域妖女,被无数“武林正派”日夜追杀,师父带着她们逃亡,在一次血战中利用金蝉脱壳逃脱对手,趁着雨夜潜进唐府。 “不想却被他看着了么!”婉棠心想,眼里不觉流露出一丝绝望—— 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偶尔闪电划破夜空,亮光刺破人眼,婉棠和师姐在深草丛中狂奔,她们已经接连七天七夜没有睡觉,婉棠觉得所有感官都已麻木了,只能凭借本能奔跑,师姐的手依旧牵着她,真实的触感让她感觉到还活着。师父不久前杀掉三名刀客,利用其中一柄刀砍下三个人的头颅,其中一个人的血喷在婉棠脸上,那种温热腥甜的感觉……师父叫她和师姐趁着混乱钻进草丛往渡头去…… 师父说:“你们只要一直往前跑就会到的!”师父受了伤,其实她已经浑身是伤,有几次甚至差点死掉,但她挣扎着挺了过来,婉棠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渡头处已经站了一个人,婉棠眸子惊缩,竟是其中一名刀客!刀客回过头来,是师父!两人狂奔过去,霓珈恃月带着她们跃上船,天开始下雨,狂风大作,雨水淋下来,婉棠闻见一阵血腥味,师父又受伤了,比刚才的更严重。她悄悄伸出小手挡在她的伤口上…… “你师姐名叫叶霜霜。”唐铭辰说。 婉棠的眼神变得冰冷,道:“表哥你要说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在找她。”唐铭辰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我会帮你实现心愿的。” 第六章 师姐霜霜 “你别去找她!”婉棠脱口说道,寻找西域妖女的徒弟是极其危险的事,稍有不慎就会被杀,还可能满门被杀,她不能让唐铭辰冒险。 唐铭辰笑了。 “你笑什么,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婉妹,你的心思我懂,我保证会很小心,没有十分把握绝不行事。” “我不答应,你要是敢乱来我就告诉姑父去。” 唐铭辰笑得更欢了,“你要告诉父亲,我也去告诉。” 婉棠不解:“你去告诉什么。” “我告诉他有些人月例银子全部拿出去了。” “你……你怎么知道!”婉棠吃惊地问,她每月拿银子出去叫人帮寻找师姐,虽然多年来毫无音信,毕竟她只有一张七岁女孩的画像,连名字都不能告诉。而且,她不能确定师姐是否能如她这般侥幸活下来。 唐铭辰没有回答,“那你答不答应?” 婉棠咬了咬嘴唇,“好……但是你也要答应我非常非常小心。” “我答应。”唐铭辰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师父带着她们坐船,悄悄潜进唐家,师父与唐元隔着帘子说话,她与师姐依偎在前厅角落里……然后她睡着了,她实在太困了。当她醒来时已经在逃亡的路上了,她们被五剑客追杀,师父在渡头上将他们杀死。 然后她们遇上了水鬼,这是师父的最后一战,她已经穷途末路退无可退,除了死就是死,所以她带着她们从船上跳下去,并且发动了鲁门机关。 她们三个人拼命往远处游去,在水底师父脱下软猬甲裹在婉棠身上,师姐在另一边却什么也没有……就在这时,机关爆炸了。巨大的力量将她震开,那情形就像一根羽毛遇上一阵强风,她的五脏六肺都被震疼了,江水压迫得她喘不过气,耳鼻口里开始流血,一缕缕鲜红弥漫进江水里,瞬间消散不见……火光就在头顶燃烧……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临昏死前隐约看见个人影朝她游来…… 醒来时已经身在唐家,大夫说她五脏受创伤。 此后受尽病痛折磨。 然而总忘不了当年的一幕,师父替她裹上软甲,师姐看着她,眼里没有一丝怨怼,她常常会被那个眼神刺得心痛,所以她发誓要找到师姐,“只要我还活着,我绝不会放弃!”婉棠心里暗暗道。 盼曼怀孕了。 唐铭辰低着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盼曼坐在床上,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我愿意将孩子打掉。”盼曼终于低声说,眼里笼上一层水光。 唐铭辰怔住了,定定地看着她,叹息一声:“别伤害孩子。” 盼曼意外地抬头:“可是……” “你放心,我会给你们母子一个交待的。”唐铭辰挨着她身边坐了,“现在孩子还小,你先在这里忍耐些时日,等我一切安排妥当了带你出去。” 盼曼乖巧地点头。 唐铭辰看着她,她是那样柔弱,命运全部系在别人身上,连自己的孩子都差点没办法留住,“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婉棠坐在紫薇花下,阳光穿过花梢落在她脸上,留下明灭的斑痕,她的睫毛像两把微垂的小扇子,在眼眸上投下一缕暗影。 “好了!把手伸过来。”婉棠抬眼。 一旁的玉儿平伸出一双手到她跟前,她从清荷瓷瓶里拈出一撮捣碎的凤仙花,均匀地铺在玉儿指甲上,用薄纱裹住,系好。 “小姐自己怎么不染,染上了正好配身上的裙子,这裙子真好看,又美又不张扬,正合了小姐的气性。”玉儿望着婉棠身上的海棠笼烟罗裙道。 “你怎么就知道合我气性了。” “玉儿虽笨,还是能领会一点小姐的品性心思。” “你倒说说我有什么心思了。” “要我说了,小姐一会儿可不许恼我。” “你说。” “我知道小姐最最放不下小姐的师姐,小姐平日里虽不说,可是只要偶然提起就会蹙眉,好半天不说一句话。” 婉棠已经包好她的一只手,“我倒不知道你有这般细的心思。” 玉儿撅嘴,“玉儿只关心自己在乎的人,其余不相干的凭他死活,玉儿还知道小姐一直念着怀玉少爷。” 婉棠的手不觉顿了顿。 玉儿浑然不觉继续道:“从前小姐与怀玉少爷一块玩,小姐总爱笑,如今小姐只一个人发呆,总皱眉,玉儿看着心里着急,小姐身边又没个可以说话的人儿,从前铭辰少爷总寻小姐说话,自从开始打理铺子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了……” “好了,一个时辰以后再拆开。”婉棠系好最后一个结。 “小姐系的结可真好看,倒像我手上沾满蝴蝶了。” 婉棠看着她满面笑容的样子,不觉陷入沉思,怀玉走了,铭辰也不常见……突然瞥见一个黑色身影,竟是楚昊站在不远处紫薇树下,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玉儿,我们走。”婉棠站起身,神色不觉冷了几分。 玉儿不明所以,回头一看,顿时明白了,小姐这些天愈发不待见楚总管了么! 婉棠走了几步,停住,转过身:“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楚昊一张俊脸神情幻灭,却不说话。 婉棠不理他,转身继续往前走,“楚昊特来向表小姐请罪,上次药泉的事是楚昊不对,望表小姐原谅。”楚昊飞快窜到她面前,抱拳垂首站着。 婉棠顿时明白了几分,他这般不甘不愿地来道歉,不是有事相求就是奉别人命令来了,想来自己也没什么可让他求的,“能让自视甚高目中无人的楚大总管低头,真是难得!” 沉默。他还真忍得住! “只是楚总管一向不大待见婉棠,如今这般大礼婉棠受不起。”绕过他往前走。 “只要表小姐肯消气,随我去看望婆婆,要楚昊做什么都愿意。”楚昊在她身后说。 婉棠终于明白他的用意了,想了想,转身,“好,既然楚总管这这么说,我也不好不给面子。” “那表小姐的意思是……”楚昊抬起头。 “要我原谅也行,只要你做一件事。”婉棠扬着下巴看着他。 半个时辰之后,楚昊千年不变的眼睛里突然掀起了大波浪:“你真的决定这样……” 婉棠昂头负手从他面前走过,“嗯。” 盛夏的日头照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开店的、摆摊的、送货的、买卖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欢笑声一股脑扑人面而来。婉棠兴奋得两眼放光,这才是生活哪!然而还要做出一副随意的样子,清咳两声道:“楚兄,请!”说完径自往前去了。 楚昊眼前晃过她嘴唇上的两撇小胡子,眼角抽了抽,怎么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楚兄,我饿了。”婉棠看着街头搭着个布篷底下摆着两张油腻桌子的面摊。 “这……街头吃食怕不适合……”楚昊住了嘴,因为婉棠已经走过去坐下了,“老板,来两碗面条。” 楚昊跟着坐下,“表……林兄,我不吃。” 婉棠瞥了他一眼,“我没说要你吃。” 楚昊脱口道:“你一个人吃两碗?!” 事实证明他的疑问是多余的,桌上两只空荡荡的碗就是证据,楚昊有些发愣,心想,她用什么方法长这么瘦的…… 婉棠已经走了,楚昊连忙付了钱跟上去。 “嗯,糖葫芦不错,来一串。” “风筝挺好看的,买一个回去和玉儿一起放。” “咦,这个泥人长得好像楚兄,”婉棠拿着个泥人对照楚昊的脸比了比,“越看越像,送给你了楚兄。”楚昊黑了脸,自己长得很像猴子么!咬着牙付了钱,臭丫头你等着,最好别落在我手上。 “云锦阁……”婉棠摸着下巴对着店铺的牌子研究了半天。楚昊一颗心惴惴的,这可是给宫廷提供织品的绸缎庄,里头一块布都够普通人家吃半年了,楚昊直觉荷包里头的银子要飞了。 果然—— “名字不错,进去看看。”婉棠大摇大摆进去了。 “这块不错,来两丈,这块也要,还有那块,那块……”楚昊的脸越来越黑…… 抱着一大包绸缎走在大街上,楚昊头上沁出密密的汗珠子,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不得罪女人了! “咦,楚兄你好像很热的样子。”婉棠突然回过头关切地问。 楚昊心中一跳,对这种亲热的语气本能地恐惧,连连摇头:“不热不热……” “这样啊……”婉棠想了想,“我有些热了,咱们进去那里休息会儿吧。” “不要……”楚昊一个“要”字还没说出口,婉棠已经一步跨了进去。 楚昊这会儿整个脸都绿了。 “哎哟,这位公子生得好生俊俏!公子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吧,那您可来对了,我们这的姑娘不单品性样貌百里挑一,琴棋书画、歌舞辞令样样在行……”老鸨唾沫横飞地说着,手帕扬起的脂粉香直往楚昊鼻子里钻,他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楚昊俊目沿着大厅梭了一遍,一眼看见坐在中间桌上左拥右抱着的婉棠,怒气冲冲地走上去:“表……林兄,你不要太过火了!” “呀,楚兄也来了!”婉棠朝左右道,“姑娘们快去招呼我楚兄,可别怠慢了他。” 那些姑娘们早就看上楚昊高俊帅气,听这一说,蜂拥而上,将他围得个水泄不通。周身花花绿绿晃得楚昊眼睛都花了,香浓的脂粉气差点熏得他窒息,“让开,让开……”他怒喝。 姑娘们被镇住了,讪讪地走开,楚昊上前拉住婉棠的手臂:“跟我出去!” “我不出去。”婉棠反拉住他的手臂,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楚昊故意不看她的眼睛,沉着脸道:“由不得你!”说着拖着她往外走。 扮可怜没用。“楚兄,你要再不松手我喊非礼了。”婉棠低声威胁。男人非礼男人,还在妓院里,看你怎么办。 这一招果然奏效,楚昊虽未松手,却不往外走了,愤愤道:“你究竟想怎样?” “楚兄别生气嘛!”婉棠笑看着她,眼睛像两汪明晃晃的溪水,“只要楚兄肯陪我在这里喝上一回酒,我就原谅你了!” 楚昊压住怒气:“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婉棠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楚兄请!” 第七章 白发老者 楚昊黑着脸跟着婉棠回去了。 “好酒啊好酒!”婉棠喝了一杯美人送到唇边的酒,赞叹一声,“咦,楚兄怎么一个人喝闷酒!”朝身边美人道:“你们怎么也不招呼招呼他。” “不用!”楚昊立即说,“我只喝酒就行!” 婉棠也不再理他,拉着身边一名美人的手道:“你叫……” 女子微微垂首,“娇杏!” “对对,娇杏,听说你舞跳得很好,要不来一段!” “这……”娇杏四下望了望,大厅里人头攒动,“在这里吗?” “嗯,”婉棠点头,“难不成你还害羞?” 娇杏躲进她怀里,“公子真坏,成心要娇杏出丑呢!” 婉棠挨着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逗得娇杏咯咯直笑,起身道:“娇杏献丑了。” 只见其轻轻一跃,顺着凳子上了桌子,四周美人顿时一片娇呼。莲步轻移,脚尖轻点,起舞。腰肢婀娜,手臂软娇,时而柔情似水,时而轻盈比燕…… 四周渐渐围满了看客,叫好吆喝声此起彼伏,婉棠悄悄打量楚昊,见他看得目不转睛,显然是看呆了。 “楚兄觉得怎么样?”楚昊正看得入迷,冷不防耳边响起一个声音,转头瞧见婉棠一脸戏谑。不自在地低头饮酒。 婉棠拍拍他的肩,“楚兄不必矜持,自古男子皆风流,哪有不爱美人的,楚兄往后可常来与娇杏作伴……” 楚昊清咳两声,阻止她继续乱七八糟浑说,“你如今该尽兴了,可以回去了吧。” “不急不急,看娇杏跳完这支舞。” 一舞终了,欢呼不绝。娇杏下了桌子,径直走道婉棠跟前:“公子觉得可满意?” 婉棠点头,“好极,惊若翩鸿。” 娇杏羞涩垂眸,“公子过誉了!” “娇杏你来……”婉棠拉着她走到一旁,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娇杏不时掩嘴轻笑,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楚昊。 楚昊抱着肩等得不耐烦,偶一抬头,看见二楼闪过一个女子,那女子生得极其婀娜娇媚,却给人一种清冷之感,与四周环境格格不入。楚昊突然觉得这感觉有些熟悉,不觉朝婉棠看了两眼。 “楚兄,可以走了。” 楚昊回过神来,婉棠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旁边,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楚兄刚刚可是看娇杏姑娘看得痴了。” 楚昊不理。 “呶,这个给你。”婉棠拿着一张帕子在他面前晃了晃。 脂粉香钻进鼻子,楚昊连打了两个喷嚏,挥手道:“拿开!” 婉棠抓住他的手一把塞进去,“收着,我和娇杏说了你看中了她,下个月去捧她的场,这是她给你的信物。” “你……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了,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楚昊突然醒悟她最后鬼鬼祟祟和人说什么了。 婉棠疑惑:“楚兄这话好不讲理,你明明看人家跳舞看得痴了,岂不是对人家有好感,何故现在翻脸不认账。” 楚昊忍住和她争辩的冲动,争辩也未必有用,她总有一堆歪理。低头看见她抓着自己的手,掌心一弯淡淡的疤痕,不由握住,问:“这是……” 婉棠收回手,淡淡道:“这个正是拜楚兄所赐。”说着沿街往前走。 楚昊怔了怔,自己那日太过分了么? “咦!”婉棠突然止步,回过头来问:“楚兄,你刚刚有没有看见个白头发老头?” 楚昊摇头,自己正出神呢。 婉棠突然急急往前跑去。 “你去哪?”楚昊连忙跟上去。 转过几条巷子,来到一处僻静处,两旁是人家院墙,尽头长着一株歪脖子老槐树。楚昊问:“你找什么?” “找人!”婉棠不停地左右张望。 “这里一眼望得到头,哪有什么人!” “我要吃冰糖葫芦!” “啊?” “你去买,我现在就要吃,快去。” “可是……” “快去快去,你再不去我生气了,从此以后再不理你!” “好好,我去买,你在这等着。” 楚昊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婉棠转身走进巷子里,压低声音喊:“老头,老头……” “丫头是在叫我么。”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婉棠转身一看,墙边坐着个白发苍苍的布衣老者,正用酒葫芦大口喝酒。 “老头,真是你,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呢!”婉棠兴奋地走上前,“这些年怎么都不见你来山庄,你这个师父当得可真不称职!” 老者笑了笑,“你怎知我没去。” 婉棠瞪大眼睛:“你难不成又是半夜偷偷去的?” 老者含笑不语。 婉棠忽然醒悟,“我知道了,表哥说你在后山教他武功,你一定是去了后山!” 老者饮了一口酒,“是前两年的事了,这两年不去了。”转头打量婉棠,“丫头长大了么,也好看了,只是嘴上这两撇胡子……” 婉棠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胡子,“这不是方便出来行走么……老头你为什么这两年不去了呢,我可一直盼着你来!” “那小子的武功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剩下的就要他自己琢磨,能到什么境界全凭他自己了。” “那你也来耍耍,我请你喝酒。” 老者眯起眼睛,“我好像记得小丫头惜财如命的么!” 婉棠撅嘴,“把我说得跟小气鬼似的,只要您老肯来,我一定买最好的酒孝敬您!” “好!”老者转头望向巷子外,“那个后生是……” “他是山庄里头的总管,名叫楚昊,与我一同出来的。” 老者神色似若有所思。 “老头,说好了,你一定要来啊!” “好,”老者饮一口酒,“我该走了,后会有期丫头!”转瞬便站到墙头上。 “哎,我以后要找你了怎么办?”婉棠连忙问。 “城东桃花坞桃花溪。”老者已经不见了身影。 “你的糖葫芦!”楚昊满头大汗地出现在婉棠面前,盛夏的日头真不是一般毒辣。 “唔,”婉棠不知在想什么心思,头也不抬,“我现在不想吃了,给你吃吧!”转身走出巷子。 楚昊无语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擦了一把汗,咬了一口糖葫芦,味道还不错。 第八章 病痛鞭伤 “婆婆我来看你了!”婉棠走进院子喊。 “你终于舍得来了,看来是原谅昊儿了。”老人拄着拐杖出来。 “婆婆说的哪儿的话,我早就想来看您了,就怕楚总管不乐意。”婉棠瞥了楚昊一眼。 老人拉着婉棠的手,“他就嘴上不好,心里是好的,你多担待他。” “婆婆,这是我给你带了些布匹来,上回瞧您的衣裳有些破旧了,您用这些做几身新的穿。”婉棠将云锦阁里买来的绸缎送到老人手上。 老人接了,“你有心了。” 楚昊惊讶地看向婉棠,她买绸缎竟是为了给婆婆做衣服,一边责怪自己粗心大意,是了,婆婆已经好些年没有添置新衣了! 老人拉起婉棠的手,“我瞧瞧你身子怎样了!” “婆婆我好得很,”婉棠不着痕迹地躲开,拉着老人的手臂,“我还想喝您这里的粥!” “好好,”老人朝楚昊道,“昊儿,你去——” “嗯。”楚昊答应着走进屋里,瞥了婉棠一眼。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楚昊快走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婉棠的手臂,一双黑眸冷冷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又去让蛇咬了!” “要你管!”婉棠暗暗挣扎。 楚昊抓着她的手紧了紧,“不要我管?婆婆为了替你清毒,整整配了一天的药,你竟然又去让蛇咬,你是不是疯了不想活了。” “我想不想活与你何干!”婉棠嘴角爬上一抹讥诮,“你不是巴不得我死么,如今岂不正好称了你心意。” “你……”楚昊怒看着她,又来了,又是这副表情,她总知道怎样激怒他,楚昊冷笑,“既然你一心求死,我也不必楞充好人,只是一样,你往后别叫婆婆看出来,省的她老人家一把年纪还为你操这无谓的心。” 婉棠冷笑:“谁愿意为我操心也轮不到你管。” “你……” “松开!” 楚昊狠狠地松开,婉棠一个趔趄摔倒。楚昊也不管她,气呼呼径直往回走。走了许久不闻身后有动静,不由放慢脚步,又走了片刻,楚昊疑惑地回过头,后头空荡荡的没个人影。楚昊心一沉,连忙飞奔回去。 婉棠倒在原地,海棠笼烟罗裙铺了一地,仿佛凋落了一地的海棠花。楚昊连忙抱起她,她已经昏迷了,脸色苍白,嘴唇乌青,楚昊连唤了数声毫无反应,心感不好,连忙抱着往婆婆处去了。 半个时辰后。 婆婆擦了擦头上的汗,“污血放出来了,总算没性命之忧。” 楚昊低头看着婉棠,她的嘴唇已经恢复了血色,脸色还很苍白。 婆婆叹息一声,“她的心脏出现衰弱迹象,刚刚一口血堵在胸口出不来,好在及时施针放血……” 楚昊脸色爬上一抹愧疚,你既然病成这样了,为何要装出一副强干的样子,为何偏要惹我生气…… “昊儿你随我出来。”婆婆站起身。 婉棠病得迷迷糊糊,好容易恢复一点神智,隐约听见小窗里传来说话声。“……我知道你一直耿耿于怀,但那件事也不能怪她……她这个样子,怕是……小小年纪受这般苦,从不哭不怨的……” 婉棠听了片刻,支撑不过又昏睡过去。 “婉棠,婉棠……”耳边有人呼唤,声音低沉柔和。 婉棠睁开眼,发现已经睡在自己床上,“沈叔叔……”想要起身,使不上力又倒在床上,玉儿连忙上前将她扶起靠在枕头上。 “沈叔叔怎么来了?”婉棠问。 “我听说你病了就来瞧瞧,带了些苍岭派的护心丸来,希望对你有用。”沈芳洲取出一瓶药。 “让沈叔叔费心了!”玉儿上前接了,小丫头眼睛红红的。 沈芳洲道:“婉棠,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婉棠一惊,“沈叔叔要回苍岭了吗,怎么走得这么突然!” 沈芳洲点头,“我来出来已有月余,得回去准备庆贺教派百年诞辰的事宜了。” 婉棠垂眸,“沈叔叔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一早。” “怎么如此仓促……” “婉棠不必难过,山高水长,来日再会……我来想问问你有没有话带给怀玉。” 婉棠凝眸,“沈叔叔只说我很好便可,其余的……其余的就没有了。” 沈芳洲等了片刻,起身道:“我一定将你的话带到,如此我也不久留了,你好好休养。” 婉棠点头,又忍不住道:“沈叔叔能否帮我一个忙。” 沈芳洲回头:“你说。” “我的病……我如今这个样子望沈叔叔不要对表哥说起,可好?”她抬起头,神色倦怠,眼睛也失了往日的神采,极显得楚楚可怜。 沈芳洲点头,“我不说便是,婉棠尽管放心。” 婉棠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多谢沈叔叔。” 沈芳洲转身离开,心里暗暗叹息,这两个人竟是一模一样的。 沈芳洲入前厅时,外头一众小厮噤若寒蝉地站着,大厅里灯火通明,唐老爷手拿鞭子连连喘息,唐夫人在一旁抹眼泪,地上躺着一个人,身上满是鞭笞痕迹,血肉模糊已是奄奄一息。沈芳洲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唐铭辰是谁。 “你说,你知不知悔改!”唐老爷指着地上的人道。 “不……我要娶……”唐铭辰连说话的力气都不齐全了。 唐夫人哭道:“辰儿,为娘求求你,你就答应了你爹吧,天下好女子那样多,你何苦执意娶一个青楼女子。” “我……非她不娶!” “好好,既然如此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不肖子,今天就打死你罢了。”唐老爷提起鞭子。 “唐老爷息怒!”沈芳洲连忙上前道,“恕沈某多嘴一句,世子如今这副模样要再打下去怕不好。”沈芳洲走上前拉唐老爷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老爷先消消气喝口茶,有什么事慢慢好说。”递上一杯茶。 唐老爷接了喝了一口,道:“让沈兄弟见笑了,小儿顽劣,实在是老夫管教不严,以致他如今沉迷烟花之地,还要娶个青楼女子回来,真是……真是气煞人了!” “她……与旁人不一样。”唐铭辰气若游丝。 唐夫人哭的眼泪涟涟,直道:“你这是何苦呢,何苦呢……” “你听听,你听听他说的这些话,”唐老爷手指发抖,“勾搭青楼女子不说,还大言不惭什么‘与旁人不一样’,你要花一半的心事在生意上,也不至于到现在一事无成!” “唐老爷且息怒听我说,他如今在气头上,故意说些话来激您也未可知,你这样将他打死也于事无补,到时还是苦了您二老的自个儿。”沈芳洲伸手在唐元手臂上按了按,“依我看还是先叫人将世子抬出去治伤要紧,那样的事许是他一时冲动,新鲜劲过了也就放下了。”见唐老爷神色稍稍缓和,又道:“谁没有过年轻冲动的时候呢!” 唐老爷长叹一声,看着底下唐铭辰奄奄一息的样子,一时又气又心疼,摆摆手道:“罢了罢了……” 唐夫人连忙叫外头小厮抬走,去请大夫不说。 第九章 幼年旧事 辰时末,婉棠倚着床头看书,她久病肤色偏白,双目漆如点墨,长发随意拢着,平添几分柔和。 推门进来个人,玉儿端着新熬的汤药,“小姐,该喝药了。” 婉棠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满头大汗,拿起手边的帕子就帮她揩了,“瞧你热的。” 玉儿嘻嘻一笑,“天可真热,这辰时还没过呢,热气就逼得人出汗。” 婉棠端起药一鼓作气喝了,眉头也不皱一下,她打小自创的一套喝药方法,猛灌一大口,不待停顿又灌一口,等药都下肚,还没吃出来苦。 “这药效真好,小姐才喝了大半月,气色比从前都好。” 婉棠漱了口,“说来也奇,自从吃了这药我竟能睡上小半夜,身上也不怎么疼了。” “可不是,改明儿我去问夫人多要几服来,留着慢慢吃。” “又不是当饭吃,要那么多做什么。”她抬头望了望窗外,入眼一片葱绿,“你去打水给我沐浴,我想出去走走。” 蝉鸣声声,热浪阵阵,婉棠在后园逛了小半个时辰,出了一身薄汗,身上畅快许多,待走到唐铭辰住处,只有二门下守着两名小丫头,其中一名眼尖,一早迎了上来,“奴婢见过表小姐,二爷才睡下,吩咐过表小姐若是来了,请进里屋。” 玉儿嘴快,笑道:“二爷难不成有未卜先知的本领,知道我们小姐会来。” 那丫头道:“姐姐有所不知,二爷日里都会如此吩咐一两回,奴婢们听多了自然记着了。” 玉儿扑哧一笑,挨着婉棠道:“小姐,二少爷这是盼您盼魔怔了呢。” 婉棠睨了她一眼,径直往里走去,“你在此等候。” 近屋并无下人伺候,婉棠转过雀戏翠竹屏风,就见唐铭辰正趴着睡觉,他半张脸枕在竹枕上面,身上搭着条薄衾,睡得正沉。 婉棠就着床边的小杌子坐了,他的脸便在眼前,只觉消瘦不少,然而面容依旧俊朗,此刻嘴边不见那抹戏谑的笑意,同怀玉竟有七八分相似,她忽的记起一个情景—— 她幼年与怀玉、铭辰同吃住,有一回唐元请来先生教三人写字,婉棠正专心临帖,耳畔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扭头一看,唐铭辰已经趴在纸上睡着了,笔尖的墨汁在纸上晕开了,染花了他的半张脸,婉棠捂嘴偷笑,一抬头正对上怀玉充满笑意的眸子…… 一回神,发现唐铭辰已经醒了。 “你可总算来了。” 婉棠望了一眼他搭着薄衾的部位,“伤怎样了,可下得了床了?” 唐铭辰唇边冷冷一笑,“横竖死不掉。” “此番姑父虽下手重了,站在他老人家的立场,确是你做的不对。” 唐铭辰盯着她,“如果站在婉妹的立场怎么看?” 婉棠呆了一呆,道:“既然是表哥豁出性命要娶的,婉棠自心底替表哥高兴。” “这话说得蹊跷,难不成我挨打了婉妹竟是高兴的。”他隔了片刻又道:“我娶她自有我的用意,然而叫我豁出性命的定不是她。” “你倒是说说什么原因。” 唐铭辰盯着她看了许久,道:“她怀孕了!” 玉儿正同两个小丫头在廊下说话,瞧见婉棠出来了,连忙辞了人跟上去了,见婉棠只顾低头走路,便问道:“小姐,二少爷的伤势可好了,我听小红说二少爷之前烧得糊涂了,嘴里喊着都是小姐的名字呢。” 婉棠喃喃道:“小红。” “正是二少爷屋里那名粗使丫头……小姐您怎么往南走啦,咱们院子在西边。” “我去和姑妈请安。”婉棠头也不回往前走。 二人穿过一座回桥,路过一片湘妃竹林,婉棠忽地站住不走了,玉儿奇怪道:“小姐怎么不走了?” 婉棠一双星眸灼灼射向林子里面,竹叶茂密,风动鸟鸣,她蹙眉观听,忽地呵斥一声:“是谁,给我出来!” 玉儿吓了一跳,顺着婉棠的目光望去,只见竹林深处乌漆一片,看不见何物,不由低声唤一声:“小姐……” 隔了片刻,婉棠转身往林子里走去,就在同时,一条人影从林子里蹿了出来,骇得玉儿一个趔趄。 婉棠冷笑一声,“楚大总管真是无处不在,这寂寂竹林也藏得。” 楚昊规规矩矩作了个揖,“昨夜投宿庄上的冷月仙子的猫走丢了,属下一早接到命令四处寻找,不知表小姐可有吩咐!” 婉棠并不理他,扭头就走。 隔了片刻,楚昊转身走进竹林。 “出来!” 林子深处闪出一名黑衣人,其头脸被黑布蒙住,只露一双冷冽的眸子,语气却带着几分戏谑,“好厉害的女娃。” 楚昊没有看他,“你来做什么,我之前好像说过这里一切归我负责。” “倒不是我要来,只不过师父他老人家等急了,命我来催上一催,或者你有难处可由我接替。” “不必。”楚昊眸光一沉,“我的任务定能圆满完成,不劳你费心,只不过你若是再像今日这般坏我事情,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来人无奈地耸耸肩,“是我低估了。”他望着林子外头,似是喃喃自语,“改日若有缘,见识一番倒是好的。” 因唐铭辰受伤,唐元早前亲自去店里打点生意,故婉棠径直进了唐夫人平日起居的厢房。一进门就看见唐夫人倚在榻上同婢女说话,她今日穿了件墨绿绸缎衫子,头上仅两样寻常饰物,神色略显倦怠,婉棠计算时辰,知其应才处理了庄上杂务,正在小憩。 “给姑妈请安。”婉棠拜见了。 “哟,你怎么来了,身上可大好了!”唐夫人坐直身子,伸出一双手唤她,“快到我跟前来我看看。” 婉棠依言走上前,由唐夫人左右查看了,才挨着下首坐了,“我如今身上大好了,便想来给姑妈请安,省得您替我忧心。” “遣个丫头来告诉不就好了,还亲自跑一趟。”又观她面容,“气色倒还不错,想来那药是对你的。” 玉儿连忙道:“夫人有所不知,小姐自从吃了那药,晚上能睡上小半夜,疼痛也减轻许多呢!” 唐夫人笑道:“如此最好不过了,改日我请人再配几副给你带回去,调理好身子。” “有劳姑妈费心了。”婉棠想了想,“只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这药同我先前吃的差别并不大,不知为何药效如此好?” 唐夫人笑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只因当中的灵芝是与众不同的,为西域灵山顶上产的血灵芝,这血灵芝补气血功效本就不一般,加上高人调药,你的身子偏偏又极对这味药,这也算是造化吧。” “只是这血灵芝极其稀有,姑妈是从何处得来的?” “这可不是我的,是别人奉献出来的。” “谁?” “楚昊。” 婉棠呆了半刻说不出话,唐夫人拉着她的手,“我知道他素日不对你脾气,好歹这份心意是真的。”又道:“你去见过辰儿了?” 婉棠点头。 唐夫人思索一刻,“他如今还怨老爷么?” “姑妈说的哪的话,表哥平日里是最孝顺的,这回怕是……有什么隐情也不一定。” 唐夫人叹息一声,脸上慢慢浮现一丝愠色,“何来隐情,定是狐媚子勾引,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迷惑了辰儿,想进我唐家的门,便是我,也坚决不许的!” 婉棠连忙道:“姑妈休要动怒,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唐夫人又叹一口气,脸上愈发显出疲惫来,拉住婉棠道:“婉儿,他平日里最听你的,你替我劝劝他,万万不能叫他再和老爷冲突了!” “嗯。”婉棠低声应了一声。 第十章 青瓷红鲤 雕花檐廊,海棠树下,青花瓷缸里头一汪碧水,里头种的并蒂莲花,红鲤在花间悠闲游戏。婉棠倚着鱼缸坐着,她今日穿了件平常的素绢长裙,长发随意拢着,时不时撒下一两撮鱼食。 “……前几日庄中来了客人,正是老唐管家媳妇带着老唐家大孙来探望夫人,老唐管家媳妇原是夫人的陪嫁丫鬟,夫人顾念旧主情谊,与她同吃同住,闲聊得知大孙在路途中感染热病,幸得人赠药送医才免于危险,巧的是此人竟是二少爷的心上人,由此竟引出一桩惊天大秘密来!”说到此处玉儿满脸雀跃,“小姐你猜猜是什么事情?” 婉棠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情?” “原来二少爷的心上人竟然已经有了身孕,正是抓保胎药的途中碰巧救了老唐管家的大孙!夫人听说此消息惊了好半天,当下派人前去核实,果然不假。夫人为此唏嘘不已,直说之前错看人家,其一,此女肯相助陌生人,为人善良正派;其二,此女虽怀有唐家骨血,却不声张作态,可见处事得体。”玉儿如数家珍地一一道来,脸上说不出的得意,“老爷昨夜连夜赶回,今日一大早问二少爷要了女子的生辰八字,差楚总管去城里请人合婚,说是要在近日把婚事办了……” 婉棠撒了一把鱼食,清水里朦胧倒映出她的影子,纤白的一张脸,眸子失神得很,像个无神的纸片人……她兀自发起了呆,玉儿的话早已听不见了。 忽的耳边一阵清净,她蓦地抬头,发现玉儿早已不见了,面前站着个高大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她脸上难得扯出些笑意。 唐铭辰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忽的大踏步跨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他一双手骨节分明,抓得尤其用力,隔着衣服甚至能感觉到他手掌的老茧。 婉棠眉心突突直跳,强忍着不适问道:“表哥你做什么?” 他眼里风云变幻,沉声吐出几个字:“你干的好事!” “我不明白表哥在说什么。”婉棠别过头去。 唐铭辰看着她,满目的风云渐渐散去,乌沉沉的眸子里头尽是灰心的冷意,到最后连冷意都没有了,只留乌沉沉的一片。他嘴角噙起一抹笑意,蓦地站起身,“你心里终究没有我。” 他大笑着推开门,在门外大喝一声:“来人备马!” 婉棠定定地看着被他推开的大门,盛夏的热气混合着植物的香气一阵阵扑人,她脑中一片恍惚,仿佛周遭的事物都不存在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天地间,到最后连她自己也不存在了。 等缓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跌坐在地上,玉儿用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盯着她。“你盯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我头上有角?” 玉儿依旧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指了指她的脸,“小姐你怎么哭了?” 婉棠伸手在脸上一摸,满脸湿的,这湿咸的竟是泪水么! 若江湖上有人想见云宾楼的掌柜花羞月,最好的办法就是每月十五去云宾楼的地下赌场赌钱,然而江南各地遍布一百一十八家云宾楼,所以能够恰巧走进花羞月所在的酒楼且能赢得最多银子的那个人势必是运气极其好的。 今日不是十五,唐铭辰却见到了花羞月,他原本在云宾楼喝酒,此时喝的有些醉了,看见一个风姿卓越的女人走了进来,便斟了一杯酒给她,“我请你喝酒!” 花羞月喝了酒,道:“唐公子今日似乎不大开心。” 唐铭辰喝尽自己杯中的酒,“何以见得!” “姑苏城里谁人不知,唐公子每逢喝酒必有诸位公子相伴,像今日这般喝闷酒的倒不多见。” 唐铭辰放声大笑,“巧的是今日有佳人可作伴。” 花羞月贴近唐铭辰耳畔,“我看公子今日醉了,不如我改日再来告诉你个好消息。” 唐铭辰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你既说我今日不大高兴,何不说出好消息叫我高兴高兴。” “公子真要听?” “要!” 花羞月璀然一笑,“既然如此我便只好告诉公子了,我找到叶霜霜了。” 只一瞬间,唐铭辰酒醉的眸子透出清亮的光芒来,一双手猛地抓住她,“你说的是真的!” “不敢有假。” “你如何找到她的,她现在在哪?” 花羞月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了,“我记得与你说过我追查叶霜霜下落多年,当年霓迦恃月启动鲁门机关与水鬼同归于尽,按说她及两名弟子是无法生还的,但西域五毒教武功以用毒和防护为主,霓迦恃月更是数百年来难得一见的武林奇才,假如她以毕生功力护一人,或许可保其周全。” 唐铭辰听到此处,下意识握紧拳头。 花羞月继续说道:“但鲁门机关威力巨大,爆炸后接连大火,故必须有人从旁接应,我排查多年,终于发现五毒教下一名女弟子娘家曾在七年前投奔过一名女孩,后举家搬迁,当我追查至搬迁地,竟发现其地灾荒,一家人早饿死了。”花羞月嘴角噙起一抹笑意,“我偏不死心,总归叫我查到了,这家人曾为了讨几口粮卖过女儿。” 唐铭辰抬起头,“她如今在何处?” 花羞月眼神里透出奇特的亮光,“说来你也许不信,她如今身在倚红楼,与唐公子还颇有渊源!” 唐铭辰眉心一跳。 “她便是公子包场的盼曼姑娘。” 唐铭辰神色大为震动,他沉默片刻,眸子里现出一片冷光来,直射向花羞月,“你究竟是什么人?” 花羞月冷冷一笑,“你若怀疑我,大可当我今日未来过。”她起身欲离去。 唐铭辰沉默片刻,大笑道:“你有什么目的,说吧!” 花羞月折回坐下,轻笑一声,“公子是个聪明人,我只有一个目的。”她伸手从袖囊掏出一样东西来,“请公子帮我找出这另一半血玉佩如今在何处。” 那半块血玉佩形状为八卦中的一仪,上面雕刻着一只蜈蚣、一只蝎子、半只蜘蛛,花羞月摩挲着玉佩,“这半块血玉佩是我自出生便带着的,另外半块玉佩则在我亲生母亲身上,我在襁褓中被义父收养,成年后义父将这半块血玉并写着血玉含义的书函给我,我便发誓要寻找我的生母。” “这玉佩上刻着五毒教圣物中的三样圣物,假如另外一半刻着其余两样蟾蜍、蛇,以及半只蜘蛛的话,便可断定这是五毒教之物。”唐铭辰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怀疑你的生母与霓迦恃月有关。” 花羞月抬起她暗红的眸子望向远处,“怕生母便是霓迦恃月了。” 第十一章 晚来花香 夏夜的风极是舒适,带着些许不浓烈的暖意,明月高悬在天上,柔和的光辉洒遍了万物,这世间的情仇哀怨仿佛也被抚慰得淡了。 婉棠洗了澡,穿了件半旧的小衫坐在窗前,她手执轻罗小扇将将扇着,神情很是仄仄无趣。楠木小窗外头不知何时来了个白衣公子,长身玉立地站着,一双好看的眸子正望着她,嘴角不沾笑意,眼里光华濯濯,或许因着月光的缘故,竟堪堪显出些很是深情的意味来。 婉棠眼圈发红,慌忙敛了眼皮怕他发觉,一面暗自发恨,明明是要强孤冷的性子,何时也变得伤春悲秋来的,语气不觉发硬,“你又来做什么。” 唐铭辰走了进来,挨着她身侧坐了,见她长发半湿,满身香软,一把抱住了,一张脸全埋在她发间。 她挣脱不开,就由他抱着,闻见满身酒气,知他喝醉了,便下决心不和他计较,只默默受着。 过了许久,唐铭辰抬起头来,眼神却清亮得很,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婉妹,我爱你,自从七岁那年初见你我便爱你。” 婉棠心里猛地一跳,慌忙闭了眼。 “与你相处的这七年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日子,我知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了,然而我总还不死心,我总想来问一问你,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情意,抛却你的身世、你的病,抛却怀玉,抛却这世间的所有,你可否爱过我这个人。”他巴巴看着她,眼神里既有期盼、踌躇、苦痛,又有教人无法直视的盈盈深情。 婉棠的心突突直跳,呼吸早已乱了,她这两年逼着自己将世事看淡,同身边的人疏远,久而久之连感情也封闭了,她并不是不知道唐铭辰对自己的情意,只不过克制着或者习惯着不往这方面想。 假如抛却这世间的一切,她痴痴地想,少时他爱和她斗嘴取乐,恼着她了又千方百计找来稀奇玩意哄她,春日带她离家出走,上山看云海,林间赏桃花……她爱不爱他?犹记得初来府里,他朝她眨眼一笑,道:“这位妹妹往后便跟着我罢。”她心中一派欢喜,初到的局促凄惶减了大半。 “我……”忽的脑中猛地一片清明,再无法吐出一言。隔了许久,她扯出个极淡的笑意,“表哥怕是醉的厉害了,又说些疯话来诓我,都要娶妻的人了,可不能同小时候一般浑闹。”她站起来欲往外走,“我叫人沏壶茶给你醒酒。” 唐铭辰拉住他,“不必!”他低着头,叫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低声道:“从前我呵护你,往后我将一如既往呵护你,只是有一样,你往后不许将自己躲起来,你将人拒之千里之外,以为便可斩断情意,可知叫人难过。”他话到最后几乎听不清所说,复而起身出门。 白衣在花影幢幢间一闪而过,带得晚来花香四溢。 楚昊在倚红楼喝酒,伺候的姑娘一边斟酒一边软语道:“公子来得不巧,妈妈才去招待客人,已有小厮去候着,等忙完了立即请过来。” 楚昊“嗯”了一声,抬头见女子面容有些熟悉,不觉多看片刻。 “公子何故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脏了?” 楚昊清咳一声转过头去,“我瞧姑娘有些面熟,不知姑娘贵姓。” 女子莞尔一笑,“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奴家花名娇杏。” 楚昊脑中飞快转了一遍,猛地记起这是上回收了人家帕子的那位,顿时有些尴尬,忖度片刻道:“上回误拿了姑娘私物,改日定当前来奉还。” “区区小物公子不必介怀,公子若觉得不便丢了即可。” 楚昊连忙道:“万万不可。” 恰好老鸨推门进来,楚昊方才如释重负,等众人退去,楚昊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是来赎人的。” 老鸨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公子看上我这里的姑娘我自然高兴,只不过我是打开门做生意的,要是姑娘都叫人赎去了,我这店不是要关门了……” “你开个价!”楚昊打断她。 老鸨眼珠子一转,伸出一只手,“五百两。” 楚昊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这里是一千两,我另外有个要求。” 老鸨一张脸乐开了花,“哎哟,公子请尽管吩咐,别说一个要求,就是一百个我也答应。” “我只有一个要求,”楚昊郑重地说,“你若是达成了银子归你,我还可以托官府的朋友多照拂倚红楼,若是达不成,”楚昊脸色一沉,“我前日听闻官府打算盘查地方商铺历年赋税。” 老鸨心中一惊,知是遇上贵主儿了,连忙起身亲自斟酒,“公子有事请尽管吩咐,我定当竭尽所能!” “我今日所赎之人不可叫第二人知晓,具体怎么做你来安排。” 寅时初,姑苏城万籁俱寂,连热闹的倚红楼门口也散了一众莺莺燕燕,只留几个当班的姑娘接待晚来的客人。夜色已深,一弯勾月斜挂在天边,一顶双抬小轿悄无声息出了倚红楼后门,趁着夜色掩护飞快往西街去了,及至西街口,轿夫弃了小轿,各自奔走离去,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一名黑衣男子来到轿旁,低声道:“张姑娘,在下唐家总管楚昊,奉命前来迎接姑娘。” 只见一只纤白的玉手撩起帘幕,下来个曼妙女子,穿一身云霞笼烟裙,体态婀娜,其面如皎月,目含秋波,姿态自是风流无双。她微微屈膝,“有劳楚管家。” “请随我来。”楚昊接过其手中的包袱,转身在前头引路。 西街多住殷实富庶人家,路也修得格外好走,二人走至一片府宅处,楚昊道:“前面第二家便到了,张家老爷是我家老爷挚友,此番姑娘只肖当做是远房表亲前来投靠,府宅里头事宜都已提前打点妥了。” “多谢!” “不必……”楚昊忽然语气骤变,盼曼只觉得面上一阵风拂过,整个人被带了起来,她来不及反应脚又接触到厚实的地面,只听一声“小心”前面已经响起冰刃相接的声音,借着微薄的月光,她看见前面数条人影缠斗在一起,顿时心中大骇,脚下却挪不开半步。 及至打斗停止,她被人拉起匆忙奔逃,夜色愈发浓了,她跌跌撞撞跑着,兜兜转转了许久,终于躲进一座宅院里,楚昊锁了门,贴着门缝倾听片刻才领她进了屋。 等掌了灯,盼曼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楚昊左边胳膊被鲜血染透,肩上一处伤口还冒着鲜血。 “你受伤了!”她上前查看他的伤口,“肩被刺透了,要立即止血。” 楚昊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床头柜子里有药品,劳烦姑娘替我取来。”说着一面撕开伤口四周的衣裳。 药品取来了,他拿起一瓶金疮药倒在伤口上,又取了绷带用牙齿咬着包扎。 “我来。”盼曼走上前接过绷带,娴熟地捆绕打结,须臾之间就完成了。 “多谢,不想姑娘竟如此心灵手巧。” “从小挨打惯了,总要学着给自己包扎。”盼曼淡淡说到,一面替楚昊清理手臂的血迹。 楚昊震惊地看着她,她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脸上竟丝毫看不出情绪,楚昊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盼曼轻轻一笑,愈发显得风姿绰约,“我十岁被卖入青楼,我不听话他们就打我,初始用针扎我不伤我肌肤,后来我每每逃跑,他们便失了耐心,用鞭子抽,棍子夹,热铁烙,所有的招数我都尝尽了,后来我就乖了,因为我不想死。”她收拾干净楚昊身上的血迹,道:“你失血太多,去休息吧。” 楚昊躺到床上,见盼曼正要出去,道:“此番来人是冲我而来,与姑娘毫无干系,等明日一早我便送姑娘去张家。” 盼曼点点头,出去了。 第十二章 红翡簪子 七月初八,黄道吉日。 翡翠山庄少东家大婚,唐家迎娶张府表亲侄女,虽是娶妾,却备花轿迎娶,送嫁的妆奁虽谈不上十里长街,倒也绵延了姑苏城大半条街道,等花轿抬上翡翠山庄,新娘在爆竹声中被喜婆搀下来,从侧门进了,送入洞房内,一应亲朋好友便看戏吃酒,好不热闹。 此番唐家娶妾,礼法上除了半路候轿鸣炮、拜堂之礼未行外,其余事宜皆不含糊,一时之间姑苏城皆传唐家对娶回的妾氏是极看中的,只因出身差了些才嫁入府中作妾的,更有知情的传闻唐二公子对此女痴情已久,拼了半条性命才娶回来的。 唐铭辰今日是极高兴的,才迎回新娘,便连饮三大壶酒,方上来一一见了客,少不得又是一番畅饮,如此闹到三更天,唐铭辰才在小厮的搀扶之下入了洞房,因其酒醉不省,故之后吃合家欢以及吃桂圆枣子等环节都略去了。 次日清早,唐铭辰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有人唤,睁开眼便看见一张盈如皎月的脸,“夫君醒了!”才说一语又连忙低头红了脸,一派小女儿情态。 唐铭辰呆了一瞬,想起来这是自己已过门的妾氏,隔了片刻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卯时已过,我怕耽误了敬茶时辰,便叫醒了夫君,可是吵着夫君了。” 唐铭辰温和地说道:“怎么会呢,是你想得周到。”他起身下床,盼曼上前服侍更衣,新做的金丝苏秀红锦缎衣裳,配着金丝缠枝腰带,直衬得人俊采非凡。盼曼早已装扮完毕,一式粉红锦缎的对襟罗裙,配着几枝精致的珠钗,粉面含羞,亦是十分动人。 山庄正厅一早坐开了唐家宗氏族人,当中有一人是极其难得的,便是前文所提的老唐管家,此人姓唐名纪才,为唐家世仆,幼时便服侍在唐元左右,少年时代陪伴唐元游历中原,待唐元接手翠玉轩又扶持在侧,以至于翠玉轩今日之规模很赖他的功劳,后唐元归隐翡翠山庄他便携妻儿回归山东老家。此前其妻携孙儿来山庄拜访,途中与盼曼有过一些机缘,故而此次大婚唐纪才亲自前来道贺。 一对新人由唐夫人引着见过众亲,收了见面钿,唐元夫妇嘱咐一番伺候夫君、孝敬公婆之类,便吩咐与族中小辈一并退下。 众人出了正厅便往后花园去了,因大多年龄相仿,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一时之间气氛十分融洽。唐氏这一辈中属唐铭辰出身最好,加上年纪轻轻就接掌家业,故而格外受人青睐,众人大多围着他说话。盼曼少不得也被夹在其中,开头倒也仔细听他们说话,后来见他们谈什么新贸易法则、土商类要,便失了兴趣,只做个倾听的样子,眼睛却四下梭巡。 一眼便望见园中有一对少女极其出众,其中一位一身素衣,形容气质清冷出众;身侧的一位一身整洁布衣,形容却分外活泼。盼曼在脑中想了一遍,记得素衣的是姑表侄亲,布衣的是老管家之女。 婉棠这会儿正被唐瑶拉着可劲儿说话,唐瑶自幼生长在唐家,自打婉棠入府便于之一见如故,虽然她年纪比婉棠还长几个月,却只爱跟着她玩,记得幼时婉棠每回下学她总要缠着教她作诗,为此二人常常喁喁至深夜,和衣相卧。 唐瑶挨着婉棠耳边道:“你来信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你的计策我考虑再三并无差错,后来我想带上哥哥的孩子或许能叫夫人动些祖孙情义,哪成料到宝儿中途竟患上热症,由此耽搁了许多时间。” 婉棠低声说:“幸亏宝儿没事,否则我怕死了也不够。” “呸呸呸,”唐瑶连忙唾晦气,“什么死啊生的,我要你再活一百年,我会一直在旁监督的!” 婉棠忍不住抿嘴一笑,“那我两岂不是都要成神仙了。” “有何不可,成了仙我两天天在一块作诗,多好!” 婉棠满脸笑意,“你如今还天天作诗么?” 这话正巧被一旁的唐瑶兄长唐岐听见了,他凑上前说道:“表小姐有所不知,令妹如今倒不常作诗了,却整日吵着要嫁个会作诗的郎君呢!” “哥哥!”唐瑶羞得满面通红,“你尽浑说,被人听去了岂不是笑掉大牙!”走上去要拧他胳膊。 唐岐连忙闪到一边去了。 盼曼闲看了一圈,偶一抬头,发现唐铭辰嘴角挂上一抹笑意,愈发衬得整个人俊彩非凡,她心中一动,柔声问道:“夫君何事开心?” 唐铭辰看了她一眼,笑意有些淡了,“我瞧今日园中的花开得很好,倒叫人高兴。” 浓夏永昼,玉儿领着小丫头搬了冰镇瓜果进屋,一进门就看见唐瑶盘坐在榻上,一只手揪着头发打圈,眼睛直勾勾望着桌上的棋盘,对面的婉棠气定神闲地坐着,手中拿着本书读着。 玉儿笑道:“小姐们歇歇罢,都下一上午棋了,来吃些瓜果解解渴。” 唐瑶头也不抬,手里打圈打得更勤了,“不吃不吃。” 婉棠道:“你站起身松松精神,说不定反而想出破解之策呢。” 唐瑶忽然伸手一推,把一盘棋子推得七零八落,咯咯笑道:“不来了不来了,你又不让着我些,输得无趣得很。”站起来走了一圈,就着青花瓷瓮里挑来一块西瓜吃。 婉棠道:“好不讲道理,是你叫不许让的,现在又来埋汰我。” “我叫你不要明着让我,私下让两步又何妨。” “听听,愈发浑闹了,将来哪个娶了你,不要多长颗心来领会。” “那倒不必,他只要能作诗赢了我,我便许他赢我棋。”她眼睛在婉棠身上梭了两回,“倒是你这心气模样的,倒不知哪般英雄豪杰娶回去才般配。” 婉棠一听便急了,上来要撕她的嘴,唐瑶哪等她动手,早躲开去老远,二人追着满屋跑,唐瑶正四下乱蹿,忽然一头撞着个障碍,被婉棠逮个正着,她气得破口大骂,“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一抬头看清来人,立刻眼前一亮,“二哥哥来了!” 唐铭辰今日穿了件半旧湖蓝绸衫,头上束着白玉冠,笑意盈盈看着二人:“这是在做什么?” 唐瑶正要开口,婉棠抢先说道:“她输棋耍赖,我正要打她呢,表哥怎么来了。” “今日回庄上向母亲请安,顺道来看看你们。”唐铭辰径直走到桌前端起茶一饮而尽。 唐瑶最先叫出来:“二哥哥,你喝的是婉棠的茶……” 唐铭辰早一口喝完了,捧着个茶盏脱口而道:“咦!”婉棠早已经冷了脸,上前一把夺回茶盏塞在玉儿怀里,“以后这副茶盏不许给我瞧见。” 唐铭辰凑上去告饶:“好妹妹,我赶了一路渴得很,一时没看,你可别因此气着自己了。” 婉棠别过脸不理他。 忽然耳边珠玉叮铃,一支翡翠玉簪出现在眼前,只见其簪体透白,簪面雕刻的海棠含苞半放,花瓣顶部染几缕淡红,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连婉棠也忍不住被吸引了,接过来细细观赏。 唐铭辰道:“这是新得的红翡,我瞧着素淡不浓,倒很配你,特地请人雕好了送来了,你看可还喜欢?” 唐瑶凑上来观看,言语间十分羡慕:“这般美物世上无双,婉棠好福气!” 唐铭辰取出另一支晴水绿簪来,“这一支俏丽可爱,正配你。” 唐瑶欢喜地接了,拉着丫头去里屋试戴。 婉棠忽然把簪子往唐铭辰手中一塞,“我不要!” 唐铭辰拖着她的手道:“这翡翠讲究缘分,我既将它送与你它便认定你是主人,再送与他人就失了灵气了,你忍心抛弃它么。” 婉棠睨了他一眼,“一堆歪理。” 唐铭辰拿起簪子替她戴上,观摩片刻,道:“这无双之物配绝世之人,倒可算得上凡尘仙子了。” 婉棠低声啐了一口,“什么仙子凡人的,满口胡话。”她垂了头,脸上却藏不住喜爱之情。 第十三章 同心鸳鸯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人声,有小丫头跑进来通报:“小姐,少姨娘来了,正候在门外头。” 婉棠立即起身迎了出去,唐铭辰亦跟着,出门便看见抄手游廊里站着数人,盼曼正背对着观赏一盆三色堇,不时与身边的丫头笑语两声,她今日穿着件簇新紫云绸罗裙,梳着朝云近香髻,戴一支金步摇,极庄重妥帖。 “表嫂请屋里坐。”婉棠远远道。 盼曼转身笑道:“听说庄上住着位姑表亲妹妹,早就想着来拜会,今日才得空前来……”她一眼瞧见唐铭辰,讶异之色一闪而过,“原来相公也在此,可真巧了。” 唐铭辰道:“母亲前日留唐瑶妹妹在山庄住下,今日恰逢我回庄上,母亲便派我来瞧瞧。”他紧前走了两步,“倒是你,既是有身孕了,行动需小心着些。” “是。”盼曼应了。 婉棠见惯了唐铭辰的浪荡轻佻,何曾见过他如此庄重体贴的模样,一时之间竟愣了神。 正巧唐瑶也迎了出来,相互拜见了引进屋。 “初次拜访,也不知二位妹妹喜欢些什么,便绣了两个香囊,手艺拙劣还望二位妹妹不要嫌弃。”丫头从沉香木匣里取出两个香囊,上前递与二人。 婉棠的绣着清隽梅花,唐瑶的是铃兰,手艺品相俱是上乘,很对二人口味,唐瑶拿起来嗅了一下,道:“这味道可真独特,我还从未闻见过。” 盼曼笑道:“我没事就爱采花调些香料,这味香里头掺了些药草,故而味道特别一些。” 唐瑶再嗅一下,“听嫂嫂一说,果真有些清凉的味道。” 盼曼道:“近日天气热,你们带在身上可提神防暑。” 唐瑶甜甜一笑,“如此就多谢嫂嫂了。” 盼曼见婉棠一直低头盯着香囊,遂问道:“不知花色味道可还称婉妹妹心意?” “……都好,多谢嫂嫂。” 众人说了一回话,听外头有小丫头求见,盼曼的贴身丫鬟莺儿出去查看,不久莺儿手上捧着个物什进来了,朝着盼曼屈膝一拜,“莺儿向少姨娘请罪。” 盼曼有些讶异,“何事起来说罢。” 莺儿却伏着未动,“奴婢今日见到少爷,想起姨娘早前一直说绣好香囊不得送给少爷,便私下遣人回去取来了,自作主张还请姨娘责罚。” 盼曼脸上立即有些羞赧,微微蹙眉道:“你这又是何必,夫君虽在外头铺里理事,好歹时常回来,你又何必急在一时。” “是奴婢莽撞!” 唐瑶上前道:“她也是一片好意,嫂嫂就饶恕了吧!”她顺手拿起莺儿手中的香囊查看,金缎底上绣的同心鸳鸯,赞道:“嫂嫂的手可真巧,这鸳鸯像是要飞出来一般。”她说着一把将香囊塞在盼曼手中。 盼曼神色愈发羞赧,只得将香囊递到唐铭辰跟前,“请夫君笑纳。” 唐铭辰接了,道:“有劳你……往后还是少些针黹,多休息才是正经。” 楚昊今日操练一遍霁云阵法,又沿山庄四下巡查一遍,才歇在屋里喝茶。 外头进来个小厮,道:“总管,外头有你的信函,来人嘱托一定要交到您手上。” 楚昊问:“是谁送来的?” “是个面生的后生,之前未曾见过。” “拿上来吧。”他接了信函,示意小厮退下。封面并无署名,拆开封印,里头仅有一寸字条,楚昊打开看了,他神色突地一变,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夺门而出。 药泉谷里狼藉一片,茅草屋内药罐杂物碎了一地,外头竹篱笆损坏大半。 楚昊捏着拳头站着,眼里露出饿狼般受伤的凶光,他忽然抽出短刀向后刺去,“叮”的一声,短兵相接的声音,身后一袭白衣的男子晃了晃手中的剑,“吁,好危险!” 楚昊微微侧着头,道:“是你。” 男子将剑插入剑鞘,理了理有些发皱的衣裳,走上前道:“你近身攻击的本领果然天下无双……”他突然停止说话,因为楚昊手里的短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你要干什么?” 楚昊脸上覆着一层寒霜,“说,你怎么会在此,屋里的人哪去了。” “你冷静点,”男子小心翼翼说道,“先前派人给你传信的就是我,我是来帮助你的。” 楚昊收了短刀,“说吧。” 男子嘀咕一声:“不识好人心。”看见楚昊杀气腾腾的眼神射了过来,连忙正色道:“毒圣手被残影楼的人抓去了。” 楚昊有些惊讶,“残影楼?” 白衣男子脸上神色冷了几分,“之前刺杀你的也是他们,我搜集到情报,残影楼下了追杀令,取你首级者赏金五百,并且……”他顿了一顿,“封为残影楼第一杀手。” 楚昊冷冷一笑,“没想到我区区小人物值得整个残影楼如此大费周章。” 白衣男子意味深沉看了他一眼,“我摄魂阁兴起江湖不过五余年,声势已有盖过残影楼之势,尤其你刺杀内阁官员成功一事,他们早已将你列为眼中钉。” 楚昊冷哼一声,“要杀要剐冲着我来便是,掳人要挟又为哪般!你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他们,我亲自去换人!” 男子面露难色,楚昊问:“怎么?” “师父他老人家有吩咐,叫你……不要轻举妄动。” 楚昊眼中精光乍现,“请你回去禀告师父,恕徒儿不能从命,告辞!”他转身离去。 “城东悦来客栈。”隔了片刻白衣男子低声道。 楚昊脚下顿了一顿,复又往前走去,“多谢你,冰崖。” 入夜,婉棠依例吃了药,看了一眼一旁的玉儿,“有事。” 玉儿欲言又止,“小姐如今一月只需吃两回夫人配的药,其余每日吃些进补的药便好……” “有话直说。” “小姐,”玉儿满脸担忧,“楚总管失踪了。” 婉棠有些意外,“怎么回事?” “我听前庄的小厮说楚总管自晌午就不见踪影,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婉棠道:“他平日事务就多,宿在外头也常有的。” 玉儿摇头道:“我听说正是夫人安排事务才发现找不到人的……楚总管可从未不告假不见人的。 婉棠沉默片刻,“夫人怎么说的?” “夫人查问之下,门房的小厮说楚总管上午收了一封信就出山庄去了,管事的大弟子在他屋里发现了那封信,上头就写了三个字,叫什么‘药泉谷’的,夫人问遍下人竟没有人知道这么个地方……” 婉棠惊道:“你说什么地方?” 玉儿复又说了一遍,婉棠即刻站起来往外走。 玉儿连忙跟上,不解地问:“小姐咱们这是去哪啊?” “去找夫人,你即刻遣人去山下请少爷回来,务必要快。”她站住思索片刻,“连同老爷一起请回来。” “是。”玉儿应了,飞快走开。 婉棠立即往唐夫人处去了。 第十四章 第一杀手 悦来客栈。 楚昊面前的桌上摆着一盘烧鸡,半斤牛肉,并一壶烧酒,鸡和牛肉已经吃完了,此刻他正独自喝着烧酒。 天已经黑了,他坐在这里将近两个时辰,店里的客人来了又去,此刻仅剩他与另外三桌客人。第一桌坐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长着一双精明的眸子,吃酒的间隙不时转动手上的玉扳指;第二桌坐着个中年樵夫,四方脸,皮肤黝黑,桌子旁边还倚着个空扁担,他只要了一壶烧酒喝,像是卖了柴赶路途中嘴馋进来吃酒的;最后一桌坐着一对中年夫妻并一个五六岁大的娃娃,男的手边放着个两个包袱,小娃娃吵着要吃冰糖葫芦,被做父亲的一巴掌打得哇哇哭。 楚昊不动声色地坐着,他的酒快要喝完了。忽然衣袂一动,他低头一看,那个小娃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旁,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看着他,声音像银玲般清脆:“叔叔你在做什么?” 楚昊做出个柔和点的样子,“叔叔在等人。”他的声音不高,却能让店里的人都听得见。 小娃娃眼睛骨碌碌转了两下,“叔叔也是在等大姐姐么?”他顺着凳子爬上来坐在楚昊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我昨天看见爹爹等了一个漂亮大姐姐,他们还……” “喂小兔崽子你又到处乱跑!”只听一声暴呵,中年男子走上来拎小鸡一样把小娃娃拎走了,嘴里骂骂咧咧道:“你再到处胡说八道,仔细你的皮。” 楚昊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一幕,端起面前的酒杯,稍一迟疑便喝了下去。 “哈哈哈!”门外传来一声大笑,一群白脸面具的黑衣人走了进来,那樵夫一见,连滚带爬地溜了出去,连扁担也顾不上拿。 为首一人坐到楚昊跟前,“摄魂阁第一杀手不过如此,你中了我独门剧毒销魂散,可知!”他面具后面的脸看不见表情,然而眼神却像两把刀子一般剐过来。 楚昊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神情却十分轻松,“我知道。” “你知道?” “第一桌的商人一眼望上去看不出破绽,然而他是个行旅商贩,靴子上却没有灰尘;樵夫看起来反而像是杀手,因为砍柴的一般舍不得下馆子,可是他手掌的裂纹却是真的;最后一桌我确实没看出来,毕竟很少有杀手带着孩子的。” 来人满脸阴沉,“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小娃娃下药手法又快又稳,可惜动作越快就越容易带起轻风。” 面具人眼神已经十分阴沉,他忽然仰头大笑,“你要是入在我摄魂楼门下就好了,可惜!”他最后两个字语气十分阴狠。 楚昊并不惧怕,直直盯着他,“我如今已经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任意处置,与毒圣手不想干,请你放了她。” “你当年为保毒圣手躲避仇家追杀入摄魂阁,如今肯拼了性命救她,果真重情重义,然而你可知犯了杀手大忌。” “生死有命,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信念。” “好个生死有命,”来人冷冷说道,“可惜你现今已经没有资格与我讲条件,毒圣手我一样要杀。”他话未说完只觉面上一阵微风拂过,心道不好,本能侧身闪避,楚昊的短刀从胸前划过,刺破了他的衣裳。 楚昊一招刺过,体内真气翻墙倒海乱窜,勉强压住喉头一丝腥甜,跪倒在地。一群黑衣人迅速包围上来,另有弟子上前询问为首之人:“楼主,没事吧。” 来人摆摆手,“没想到中毒了竟还如此厉害,”他声音一沉,“此人留不得。” 众人一听,一并攻了上去,此番残影楼来的俱是楼中骨干,武功自然不差,攻了几个回合,楚昊隐隐招架不住,一个破绽背上吃了一剑,体内真气愈发紊乱,头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 如此坚持小半个时辰,楚昊身上多处受伤,却拼着一口气不肯倒下,为首那人隐隐觉得心烦,呵斥一声:“都给我让开。”他提起真气凝于掌心,打了上来。 众人面色一变,这招碎心掌为摄魂楼主的成名武功,能叫他出掌的当今武林区区可数。 眼见楚昊将要殒命碎心掌下,忽然一道白影闪过,一名男子持剑攻了上来,摄魂楼主不得已收掌避让一招,与其缠斗起来,男子一套剑法大气磅礴、浑然天成,虽内力修为不如摄魂楼主深厚,但以他的年纪已算佼佼者,转眼间二人过了数十招。 “住手!”忽然一个浑厚的声音贯穿而入,一听便知内力不凡。 白衣男子虚晃一招收了剑,快步走到楚昊跟前查看伤势,“你还好吧。” 楚昊脸色白了一白,“二少爷。” 摄魂楼主眼神却很奇怪,道:“你是何人,与神剑山庄有何关系?” 唐铭辰将剑插入剑鞘,“在下唐铭辰,我并不知道你说的神剑山庄是个什么。” 说话间数十人鱼贯而入,为首是一名虬髯大汉,穿着棕色麻布衣,腰间束一根精钢铁链,其余亦是当今武林颇有声名之人。 摄魂楼主怪笑一声:“想不到今日竟然惊动了少林俗家弟子铁手李老三,以及西荆怪侠,冷月山庄冷月仙子等一众江湖人士,看来是我选的时日不对。”他说完声音一冷,“可今日是我残影楼与摄魂阁之间的恩怨,列为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众人听到江湖上两个最大杀手组织时,不由面面相觑,李老三问一旁的唐元:“唐公只说是庄上管家的事,何故牵扯出残影楼和摄魂阁来。” 唐元面色一沉,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楚昊何时与这些人扯上干系他委实不知。 “残影楼主此言差矣,”唐铭辰嘴角挂上一抹笑意,“我等并不知道你与摄魂阁之间有何恩怨,此人是我翡翠山庄的管家,庄中事务繁杂亟待处理,故我等前来将其寻回,并不管江湖恩怨,只不过……”他顿了顿,脸上表情冷了下去,“此人一天是我翡翠山庄的总管,别人就休想动得。” 旁边的铁手李老三见此景,说道:“我等既是翡翠山庄好友,朋友有难,必定相助。” 残影楼主见此情形,知道是杀不掉楚昊了,心想他中了销魂散,没有解药也活不过几天,便说道:“小娃娃执意如此我也只好作罢,只是翡翠山庄若有意包庇摄魂阁第一杀手,天下人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想。”他大笑两声,引一众人离去。 第十五章 暗夜惊魂 “等一下!”就在这当口,一个声音响起,众人齐刷刷望向说话之人。 楚昊脸色苍白,脸上的汗珠不停滴落,没人发觉他玄色的衣领已经被打湿了,他抬起头望向唐铭辰,一向深沉的眼里竟现出乞求的目光,“二少爷,求你救救毒圣手!” 此话一出,满屋寂然,最先反应过来的冷月仙子问道:“你所说的可是那位前半生用毒害人后半生用毒医人的天下第一毒医?” “正是,”他望向残影楼主的眼里充满暴戾,“残影楼为了杀我,将毒圣手掳去,引我至此喝下剧毒销魂散,仍不守信诺要杀了毒圣手……咳咳……”他一时激愤一股真气没压住,咳出一滩血,“我自是死不足惜,然而还请各位帮忙救出毒圣手!” 李老三第一个站不住了,大喝一声,“好你个卑鄙的残影楼,如此阴狠毒辣卑鄙无耻之事也做得出来,真真侮辱了江湖人士的名号,我今日就要替江湖清一清浊污,还原一片清净!” 残影楼主大笑一声:“说什么还原清净,莫说你们几个,就是放眼整个江湖又有几个是干净的,还不是为了权财明争暗斗不择手段,又有几个只为留个好名声的,我残影楼自然手段非常,可总好过背地里耍诈……” “休要听他胡说,”人群中有人高喝一声,“杀了他们救出毒圣手!”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影忽然拦在两拨人中间,唐铭辰冷声呵斥,“且慢。” “唐公子这是何意,”当中一人说道,“我等助你救人,你为何阻拦。”说话的人身量不足五尺,留着两撇八字胡,唐铭辰记得他是名号黄石灵猴的石山人,微微皱起眉头,道:“我尚未答应救人,便是要救,也不一定非得动刀。”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所说何意。 唐铭辰走到残影楼主跟前,道:“阁下可否赏脸与我单独聊聊?” 残影楼主盯着他看了片刻,面前的年轻人坦然自若,他眼里的那份从容不迫令人叹服。“请!”残影楼主阻止身边人上前规劝,休说自己武艺胜他一筹,论谋略经验更是不输,他不怕他耍诈,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眼前这个聪明的年轻人不是来和他耍诈的。 “辰儿。”这厢唐元却忍不住担忧唤了一声。 “父亲不要担心,儿子去去就回,”他转身朝李老三作了个揖,“外头全部托付李伯父了。” 李老三明白他的意思,双手抱拳,“贤侄放心,有我在,保管打不起来。” 残影楼主亦下令:“尔等没有我的命了不得轻举妄动。”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残影楼主独自从內厢走了出来,众人连忙围了上来,唐元连忙问道:“我儿呢,你把他怎样了?” 残影楼主并不理他,领着人往外头走,唐元连忙叫道:“快给我拦住他。”众人立即拔刀挡住去路,一时之间气氛异常紧张。 “父亲,让他们走!”唐铭辰忽然出现在二楼上,“毒圣手已经找到了。”他伸手一拉,旁边出现个五花大绑的瞎老婆子。 楚昊立即喊道:“婆婆!” 老太太“呜呜”两声没开得了口。 众人见此纷纷让出一条通道,残影楼的人大喇喇走了出去。 等一行人抬着楚昊,搀着瞎老婆子回到翡翠山庄,楚昊连吐了两大碗鲜血,毒圣手上前替他号脉,立刻大惊失色,她干瘪的眼窝里头竟然淌出两行清泪,苍老的手握着楚昊,嘴唇颤抖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在座的武林人士均是脸色一变,销魂散是什么毒药他们又怎会不知,此药一经服用便入侵五脏六肺,腐肉蚀骨,使人疼痛呕血至死,这本是失传已久的禁药,不知为何又出现在天下第一杀手组织里。 楚昊一张脸白得渗人,深沉的眸子有些涣散,倒显出些和他年纪相称的样子来,“婆婆,不要难过,生死有命,昊儿要去地下见爹娘去了,您老保重。” 毒圣手嘴唇颤了颤,终于喊出一声,“昊儿,婆婆对不起你……”她的声音苍老嘶哑,带着十分凄厉的哭腔,让人听了心中极其难过。 楚昊转眼望着唐铭辰,“二公子,我此番不是有意要连累翡翠山庄的,我死了你把我弃在外头就好了,外头的人也不至于找你寻仇,只是我仍有一事相求……” 唐铭辰走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你说。” 楚昊拼劲全力凑近唐铭辰耳边,絮絮说了句什么。“你放心!”唐铭辰郑重允诺。 “多谢……”他一语说完,露出满脸轻松的表情,便阖上了眼。 只听“哇”的一声,毒圣手凄厉的哭声传遍大厅,消失在外头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婉棠撑在桌上打盹,猛地惊醒了,她抬头四下望了望,窗外是无尽的黑夜,桌上的蜡烛燃尽了大半,玉儿趴在桌上睡着了,破红绡账内传来唐瑶均匀的呼吸声,她揉了揉太阳穴唤醒了玉儿。 玉儿睡眼朦胧地爬起来,唤一声:“小姐……” 婉棠道:“你去瞧瞧现在什么时辰了,也不知道表哥他们回来没有。” 玉儿去外间瞧了沙漏,回来道:“已是丑时一刻。”说着忍不住兀自焦躁起来,“都这么晚了也不知找着没有。” 婉棠瞧了她一眼,“我瞧你关心得紧。” 玉儿面上一红,竟有些不自在,嗫嚅道:“我不过是惦记着楚总管给小姐配药……” 婉棠一手托腮,“我不过随便说说,瞧你紧张的。” 正当这是,外头门“吱呀”一声开了,婉棠和玉儿对视一眼,连忙走了出去。婉棠一眼瞧见唐铭辰袖口沾着的血迹,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走上前问道:“表哥,怎样了?” 唐铭辰默默看了她片刻,没有说话。 婉棠急了,上前拉着他的手左右查看,“究竟怎么回事,你身上的血迹是哪里来的,可是受伤了?” 唐铭辰一双星眸望着她,沉声说道:“婉妹,我有负你所托,楚昊死了。” “啊!”婉棠一句话没说出口,一旁的玉儿兀自叫了出来。婉棠来不及管她,默默垂下眼睑,那一瞬间,楚昊的样子从她脑海里快速闪过,他那样高大健硕的人,从小就总同她置气,如今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怎么死的?”婉棠问,她乌沉沉的大眼睛里装满了迷蒙,间夹着看不清的哀伤。 “中了残影楼的销魂散。”唐铭辰反手双手握住婉棠,她的手那样冷,“婉妹,我今天在悦来客栈一直想着要回来找你。”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急迫想见你。” 婉棠闭着眼睛,呢喃一声,“表哥……”这一声这样亲切,他们仿佛回到过去两小无猜的少年时光。 二人都默默的了,相拥良久。 第十六章 五大门派 隔了片刻,唐铭辰扶正她的肩,“我有事情问你。” 婉棠神情仄仄的,低声道:“什么事?” “我听闻是你遣人去请我和父亲回来的,是怎么一回事,详细情形你说与我听。” 婉棠愣了一下,道:“表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些个了?” “悦来客栈之事太不寻常,我总觉得其中有所不妥,却抓不着头绪……”他抓着婉棠的手紧了紧。 婉棠反手握住他的手,压低声音道,“表哥,我的事情不可能有旁人知道的……”说完她将入夜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唐铭辰听了,沉吟片刻道:“你说是管事大弟子发现的字条,以我对楚昊的了解,他必定不会疏漏到将如此重要的字条遗留在桌上。” 婉棠想了想,“他做事一向细心,但他心系婆婆,情急之下遗忘也有可能的。” “或许吧……”唐铭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婉妹,你可听过黄石灵猴石山人?” “表哥说的可是以轻功和暗器著称的那位?” “不错,我听闻他在黄山上独自住了十年,每日与猿猴作伴,苦练出一身绝技来,下山便杀了当时暗器排名第一的候笑书,从而一举成名。” 婉棠颇有些惋惜地说道:“候笑书是武林数十年少得的暗器高手,候家暗器随意摘叶取石成利刃,不拘一格,加上候笑书颇有几分才情,只愿用些花枝竹节之类做暗器,反倒成了他的致命破绽,实在可惜!” 唐铭辰道:“如此一说,我倒对这位石山人的品格有些怀疑了。” 婉棠问道:“表哥何出此言?” 唐铭辰便将在悦来客栈石山人所做所言说了一遍。 婉棠揪着眉头想了想,道:“幼时师父令我熟背武林各门派人士简谱,我所知道的大概也就这么多,其余密辛大多由师父口述……”她猛地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师父曾说过这位石山人上黄山前曾去青木派拜师,时青木掌门还是闫慎立大侠,闫大侠观其资质,关起门来点拨一番便打发下山,之后才有石山人上黄山苦练功这一件事。” 唐铭辰摸了摸下巴,“青木派……闫大侠……” 婉棠叹息一声道:“自从闫大侠作古之后,青木派便再无问鼎高手出了,如今倒落没了。” 唐铭辰道:“何止青木派,其余几大门派也不见得好到哪去,川涧派自外祖一辈便再无建树,如今也只有苍岭以及灵鹫还算得上繁盛,苍领派范伯云座下三大弟子一个死了,一个隐退了,如今也只剩沈芳洲师伯撑着门面,好在范伯云师祖身体还算健朗,不至于说衰败。” 婉棠道:“我听闻灵鹫派近几年声势颇大,为何不见出什么有名号的弟子,我所知道的也只有一个掌门侯剑非。” 唐铭辰微微皱眉,“这或许就是侯剑非的不同之处吧,他派中弟子皆攻经营谋略,武艺却不十分看重,是以这些年来他派中收入颇丰,做善事的口碑也越传越广,便有了如今的局面。” 婉棠道:“好在侯剑非自身本事也算顶级的,也不辱没了五大门派的名号。” “说起五大门派,”唐铭辰忽然笑了笑,“昨日竟有人问我同其中之一的神剑山庄什么关系,这可就怪了,我连神剑山庄在哪都不知道。” 婉棠也笑了,“你应该问问你的酒鬼老头子师父,他同神剑山庄什么关系……”婉棠说道这里忽然顿住,她与唐铭辰相视一看,二人眼里同时显出惊讶的神情。 婉棠沉吟片刻道:“或许你真该找老头子问问。” 唐铭辰道:“现在还不急,眼下我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 卯时正,唐瑶望着镜子里的两片小胡子,哭笑不得,“我不粘这两个不行吗?” 婉棠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不行,你从未扮过男相,形容举止本就不像,粘上这个好歹不叫人一眼看穿。” 唐瑶没法,只得跟着婉棠出门,婉棠驾轻就熟,沿着小道一直走到前庄,一路上竟没碰见几个人,唐瑶道:“看不出来,这般僻静小道你都晓得。” 婉棠浑身一僵,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这是楚昊带我走过的。” 唐瑶一愣,上前扶着她的肩宽慰道:“你不用难过,他的事情二哥哥一定会妥善处理的。” “嗯。”婉棠应了一声,再无言语。 前面便是庄门,二人停住检查一遍身上挂的腰牌,便大大方方走上前去,翡翠山庄平日招呼的江湖客众多,皆凭腰牌出入,婉棠笃定守门的弟子记不得每日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便不加掩饰。 只是她没料到经过昨日之事,山庄已经加强守卫排查,守门的弟子拦下两人,待验过腰牌真伪后仍不放行,其中一人竟前去取名册来核对。 婉棠心里非常慌张,面上却十分生气,呵斥道:“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么,好歹我算得上你们老爷的座上宾,连外出行走的自由都没有吗?” 守门的弟子不为所动,“阁下请息怒,阁下既然是我家老爷的座上宾,想必知道昨日山庄里发生的事情,属下只是依例行事,还请贵客稍等。” 二人无计可施,心中焦急异常,正在这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人说话声,众人回头一看,一堆翠佩瑶环的女子走了过来,一路欢声笑语不断,为首那人不是盼曼是谁! 婉棠与唐瑶相视一眼,心感不好。 盼曼走上前来,也不看二人,径直对守门的弟子说道:“老爷同少爷在客厅议事,有事要问你,你且前去回报。” 那人面露难色,道:“可是这二位……” 盼曼看了二人一眼,“这二位客人可是有何不妥?” “他二人验过腰牌,只是我瞧着这二位面生,故而……” “既然腰牌是真的,那便行了,庄上每日进出那么多客人,你难不cd记得?快去吧,若叫老爷少爷久等了,该罚你了。” “是!”那人听了飞快往客厅跑去。 婉棠二人顿时大喜过望,唐瑶低声道一声:“多谢姨娘。” 盼曼朝着她二人眨了眨眼睛,带着丫鬟转身离去,依旧同来的时候一样,欢声笑语一路走去。 第十六章 桃花坞畔 姑苏城内商贾齐聚,游人如织,内城河畔垂柳荫里泊了数艘画舫,丝竹笙歌不绝于耳,清风拂动,带来水上几阙歌词:“……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婉棠与唐瑶坐在街边茶摊里吃茶,唐瑶听得仔细,道:“原来是贺三愁的‘青玉案’,只是歌声甜软,乍一听还以为是寻常怨愁小曲呢。” 婉棠道:“不过是些富贵公子附庸风雅,哪里还顾词曲深意,贺三愁此曲抒写郁郁不得志的‘闲愁’,如今听来倒成了无所事事的‘闲愁’了。” 唐瑶“扑哧”一笑,张眼四下望了望,道:“你如此‘牙尖嘴利’,也不怕叫‘富贵公子’听去了记恨你。” 婉棠喝了一口茶,眉眼不抬,“我说我的,与他人有什么相干,况且……”她睨了唐瑶一眼,“富贵公子都在喝酒呢,哪有闲工夫来此喝茶!” 唐瑶嘻嘻哈哈地笑着,“那可说不准!” 辰时初,姑苏城东桃花溪。 所谓桃花溪,便是护城河出城往东分流出的一条小溪,溪流最宽处约二仗余,沿岸布满桃林,在一处汇入大河,汇入处有座水中小渚,上头长满桃树,每年春日桃花盛放,便吸引许多文人墨客来此赏玩,当中不乏官宦贵胄,官府便设桃花坞,放一条乌篷船,雇了个船夫在此渡船。 此时已值盛夏,桃花早谢了,绿叶长得葳蕤,四下里人烟稀少,溪边芦苇水草长势茂盛,蛙声虫鸣不绝于耳,倒是别有一番清幽滋味,婉棠二人沿途走来,闻着泥草清香,竟不觉疲累。 眼见前头矗着三间草堂,篱笆门上头挂着一块老旧木牌,隐隐可辨上头刻着“桃花坞”三个字,唐瑶看见了立即叫了起来,“林兄快看,到了到了!”二人加快步伐往前走去,走近一望,竹荆门虚掩着,溪头柳树下系着条乌溜溜的小船。 唐瑶对着门里喊道:“喂,有人吗!”一连喊了两声。 “哎,来了!”里头有人应声,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个年逾半百的老倌,“二位公子可是要渡河?” 唐瑶拿眼睛询问婉棠,见她微微摇头,知道来人不是她要找的,便道:“我们不渡河,我们来寻人。” 老倌疑惑地问道:“寻人?公子要寻何人?” 唐瑶从袖囊里掏出一小锭银子,在手里掂了几下,道:“我这里有一锭银子,你要答得好就归你!” 老倌连忙上前推开荆门,“是是,二位公子请里头坐,喝口茶歇歇脚。” 唐瑶凑近他跟前道:“说好了,你要答得不好我可不付钱的!” “是是,小老儿定当知无不言!” 二人进了草堂,里头倒也干净明朗,老倌替二人沏了茶,下意识观察,只见二人衣着考究,相貌白白净净,心道是哪家富贵公子,不知来此处寻什么人的,正疑惑间,其中一直不曾言语的公子开口道:“请问老人家,可否见过一名白发老者,身上不离酒葫芦的。”他言辞温和,气质却很疏离,尤其一双眼睛好看得紧,老倌竟似看呆了。 唐瑶见他不答话,催道:“老头,问你话呢!” 老倌回过神来,道:“公子说的可是先前的船夫,整日里抱着酒葫芦喝酒,除了渡船就喝醉的那位?” “正是!”婉棠欣喜道,“请问他如今身在何处?” “这个小老儿就不得知了,他三日前不干了,临走前还喝得醉醺醺的,说要上山去过生辰去。” 唐瑶问:“过生辰?替谁过生辰?” 老倌摇摇头,“我所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婉棠从唐瑶手中拿过银子搁到桌上,站起身道:“既然如此便不多打搅了,多谢老人家,告辞!”拉起唐瑶出去了。 二人一出来,唐瑶就嚷嚷道:“这还什么都没问到呢,你怎么就走了,还把银子都给他了!” 婉棠撑开手中折扇摇了摇,“他知道的不都说了嘛,我们也该兑现我们的承诺。” “他只说他上山过生辰了,天下这么大,谁知道他去哪座山上去了!” “算啦,若是有缘,一定会再见老头子的。” 二人回到姑苏城中已是午时,唐瑶嚷着肚子饿要吃了饭再回去,婉棠没法,只得依她,二人正一边走一边寻酒楼,忽见前面街道上挤满了人,唐瑶素来好热闹,拉着婉棠凑上前查看。 二人走近一看,云宾楼门外挤了数里远的人群,唐瑶道:“怪了,虽说云宾楼生意红火,可也不至于好到这种程度吧!” 旁边一人搭话道:“大伙可不是冲着云宾楼来的,难道你没有听说天下第一派的灵鹫派今日在此分粮,每户凭户籍可领取每人一斗大米呢!” 唐瑶听见“天下第一派”几个字,声音便提高了两度,“灵鹫派何时成了天下第一派了,要说天下第一派,当然属苍岭派莫属了!” 此话一出,近处几个人都向她投来不满的眼神,然而大家惦记着前头的大米,并没有人真和她计较。倒是婉棠警觉,连忙托着她往人群外面走,等走到空处,婉棠道:“你怎能在此乱说!” 唐瑶依旧不服气,道:“我可不是乱说,苍岭派建派数百年,掌门个个德高望重,门风清正,派中弟子更是锄强扶弱,行侠仗义,如今怎么就被一个建派不足百年的灵鹫派夺去天下第一的名号,实在可气!他灵鹫派不过仗着自己有两个臭钱,便能买去人心了么!” “唐兄!”婉棠喝断她,压低声音道,“现在在别人的地界,我们今日是偷出来的,不可惹事!”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唐瑶气鼓鼓地转身离去。 婉棠跟着往前走,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不可觉地皱起了眉头。 待她二人走远,人群中一名少年青衣小厮低声道:“公子,是他们,在茶摊见到的那两位。” 旁边湖蓝绸缎的年轻公子握着手中的白玉扇坠转了两下,凤目微眯,眼里现出狡黠的光芒来,“走,跟上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