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浦浮生绘》 序 春暮夏初,在万物复生时节,我出生在宁夏城。然而伴随着我啼哭的,是一片呜咽--我的生日,是母亲的忌日。 父亲在一片啼哭声中,含泪为我起了名字——挽释。 父亲说,我的出生为他的世界增加了光和色彩,他很庆幸我和母亲中有一个人能活着陪他,挽救了他濒临崩溃的人生。 小时候的我不能理解这话的意思,睁着蒙昧的眼睛看着父亲,却看到父亲满脸的慈祥与宠溺。就像我不能明白父亲的话一样,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街坊四邻看我的目光,总是充满疼惜。 我的童年是在宁夏度过,陪着我长大的,还有一棵海棠树。父亲告诉我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母亲娇弱美丽,如同这海棠花一般。母亲无法陪着我长大,那就让这棵树来替代吧。于是我的脑海里就勾勒出母亲清雅娇弱的面孔,却总是模糊,不知道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但感觉总是亲切的让我想接近。 我也曾哭诉为什么我没有母亲疼爱,明明比我小的宛言都有母亲,虽然她的母亲只是姨娘。我的母亲却缺席了我的成长。 直到现在,我也记得牵着我的手倚坐在门扉前,父亲那悠远的目光。悠远的直达天际,嘴角含着笑,似是看到什么美好的东西,却抑制住自己不要去接近,带着害怕自己破坏它的惶恐。 我不懂这些东西,我只是需要母亲的孩子,只是一个不想要一棵树来代替母亲位置的蒙昧孩童。 我四岁的时候捡到了一个哥哥,那是一个仲夏雨夜。人们关于仲夏夜总是有太多美好的幻想,于是幻想终究还是幻想,那晚大雨滂沱,我透过层层雨幕看着小男孩被一个妇人骂骂咧咧的推搡出门外,跌坐在泥泞中。他不停的说着什么,然而大雨下落的声音掩住了我他的话,我听不清他的哭诉。虽然后来他解释说他是没有办法挽救那家男主人的生命,女主人失控将他赶了出来。我一个字不信,男人么总是要面子,即使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屁孩。就像爹爹喝醉酒耍酒疯,第二天明明记得却非说自己喝断片了,昨天做了什么都不记得。最后偷偷在手札里记下某年某日醉酒做了某事下次绝不再犯。就像我那哥哥,绝不承认他是我捡来的,也绝不承认他被自己的亲戚在雨夜赶出家门。 终归他医学天分高,之前在药铺当学徒后来跟着告老还乡的老御医学医术,自己封自己为“不悬壶公子”,不愿意给别人随意诊治。我总是嘲笑他是走不出小时候的阴影,怕病人家属拿着扫把赶他出门。他总是笑笑,看着我不说话。在我的童年时代,他是我哥哥的存在,后来入了族谱变成我的亲哥哥。他宠我护我,我定不忘恩泽。 乳母劝我待人要知恩图报,大家小姐可不能爱记仇的小家子气。我的乳母是当地的农户,朴素善良。在她的女儿得病逝去后,把所有的母爱都给了我。在一定意义上,她就是我的母亲。 我的童年过得快活肆意,父亲留任,我继续在塞上江南上奔跑。我央了父亲学武术,然而至今只会甩鞭子。倒是哥哥,使得一手好剑法。我喜欢看男子舞剑,气势磅礴,温和的人也带了杀气。 我酷爱看武侠,那些话本子藏得到处都是,哥哥一翻就是一话本子,反而更易被发现。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光明正大的组建起自己的帮派。他们都当我是玩玩罢了,甚至我自己也是这么想。万万没想到我竟然收获了许多人心,并成为我以后的一大助力。 当初一起习武的人,有点成就就被我扔到边角里,自己发展自己的势力,几年过去,竟也颇有收获。我不懂这些江湖的规矩,但是那些我当初收留的乞丐们懂。我让他们习武,让他们走自己的路,这点知遇情,江湖汉子们似乎总是记着,并且记一辈子。然而官场上的人似乎并不是这样,权势富贵迷人眼,话本子里尽是些除暴安良的好汉故事,然而事实上,被除暴安良的都是那些江湖好汉。哥哥告诉我,那是因为他们太暴力,世人总是喜欢温和的解决方式。我想,这或许就是哥哥性格温和的原因?至少不会被除暴安良。 我一直以为人的生命很长很长,足够我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父亲会看着哥哥娶妻生子,会看着我嫁人,看到我穿上嫁衣最美的样子。他的头发会变的苍白,他的脸上会有岁月雕刻的皱纹,他会慢慢老去,最后变成一抔黄土。我想不到灾难来的那么突然,就像预料不到命运终将把我带向何方。 在我十六岁的夏天,那天的天空很是阴暗,有风雨欲来之势。黄河决堤,正吃着饭的父亲扔掉筷子就跑出家门,碗筷相撞发出叮的一声,匆忙中父亲嘱咐我们,“不要出去乱跑,好好呆在家里等爹回来。”他奔入黑暗,恍惚中我好像看到父亲奔向怪物口中,只等着被吞噬。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哥哥依偎在一起忐忑。那时我尚不知,这一面已是我见爹爹的最后一面。 记忆中的天空是黑色的压抑,父亲静卧在院中,奇怪,竟然有暖暖的日光洒落,父亲似是睡了一般安详。我顿住脚步,不知是什么力量阻止我前进,似乎前面有什么令人惧怕的东西,攫住我的心脏,阻碍我的呼吸。直到温暖的手掌附在我肩上,耳边低低传来一声“不哭”,我才有了力气前进,一抹脸上,满满的冰凉。在这炎炎夏日,我却身处冰窟,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凉。 父亲走的那天,院里的海棠花一夜之间全谢了,花瓣泥泞在土中,痴缠着永不分离。 府门祭起白绫,灵堂布置了起来。我迷茫的跪在父亲灵前,想着父亲的音容笑貌,想着昨天他的匆匆离去,想起原来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别乱跑。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昨天还言笑晏晏的人,怎么今天就没了呢?那个满脸宠溺,满脸追忆的人,就这么走了?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早已泪流满面。 哥哥嗓音沙哑。挽释,来看看爹爹吧。我狠狠擦掉了眼泪,最后一面了,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好好看看爹爹,以后想看,也看不到了。父亲合着眼睛,睡得安详,然而嘴唇发青,总不是那么好看。我笑,爹爹你好丑,醒过来变好看再睡好不好?却没有人回答。 泪水啪的落在爹爹衣襟上,又迅速被吸干,泅开一片水渍。哥哥扯住我,哽咽着说,让爹爹睡吧,他也累了。是啊,这些年,他也累了,原来,爹爹也会累啊。我牵了牵父亲的手,就像小时候他牵着幼小的我蹒跚学步,紧紧的攥着,手指关节变得青白。我不想松手,我怕一松手,就再也不能抓住了。父亲的手虚握着,似是想抓住他最心爱与渴望的东西,那么用力,却没有握住。不知道在人生的最后一瞬,父亲是不是遇到了早已逝去的母亲?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父亲走后,我与哥哥成了真正的孤儿。朝廷的使臣到了,我跪在地上麻木的听着圣旨中对爹爹的赞扬。原来爹爹也是满身荣耀呀,我呆呆的想着。“谥号忠康,追封为安定侯,其子宁元景即日为安定侯。其女宁挽释秀贞静雅,特赐婚靖国公世子,婚期另定。”传旨的使臣声音嘹亮,我拿着这纸旨意却不知该喜还是该悲。最疼爱我的爹爹走了,用爹爹的远去换来的一切权势地位,我宁可不要。使臣正被哥哥殷勤招待着,我浑浑噩噩的被侍女们服侍着穿好素白的孝衣,呆呆的看着父亲的棺木流泪。父亲躺在里面,无声无息。 是不是人死了,就不会有烦恼,不会有伤心难过,就不会害怕了呢?永运的陷入沉眠,对外界无知无觉。 我挥退周围的侍女,膝行过去,侧脸贴着父亲的棺木,静静的流泪。我们只隔着一层木板,实际上却是隔着一个世界。他在阴,我在阳,从此阴阳两隔,在我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父亲,在我的生命里再也不会出现这么一个放纵我宠溺我的男人了。 爹爹,让我再看你一眼,爹爹。 天光渐渐暗了,我能看到的那一方天空,晚霞红的像血色渲染在青白的宣纸上。爹爹的脸缓缓消失在阴影里,沉寂于黑暗。我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京城宁家的人来了,聚在大堂里争吵。 世情当真凉薄,有时候利益远远重于人命。 父亲走了,与我未谋面的娘亲合葬,一起留在塞上江南。他们要求我们一家回京城。没了父亲的宁家就如砧板上的鱼肉,他们就是饿狼。两眼冒着绿光盯着我们。他们在乎的或许只是利益,谁的权势大谁就是老大。如同我养的一只叫大白的汪和一只叫小白的喵召集伙伴打群架,谁赢了就要听谁的。可是如今情况,是我们压根没有伙伴。即使他们十几年来从未关照过我,我也未曾见过他们。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弱小的我们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我直直的跪在爹爹的牌位前,尖锐的指甲掐入掌心,刺刺的疼。我知道不能和他们翻脸,我们要在京城生活立足,需依附京城宁家。 我咬紧唇,只能拖着哭腔道:“伯父伯母,我们想在这里多待些日子。”我看了一眼沉默站着的哥哥,他看着我,微微点头。“挽释想守着父亲,挽释想陪着爹爹走完七七,挽释以前顽劣,我……”我已泣不成声。 周围一片寂静。 我顿了顿,“我们终是要回去的,不如伯父伯母带着刘姨娘和宛言妹妹先行一步。我和哥哥安顿好之后就走。”他们一愣,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我看着他们的眼神交流,心里忐忑。这就如同一场豪赌,比的是谁技高一筹。我是把自己的全部搭进去的赌徒,破釜沉想要赢一次。 拥有一双灵活眸子的妇人拿起帕子逝去并不存在的泪水,哽咽道:“老太太可是想你想得紧,这么多年也未曾见,这天南地北的,若不是我们在这见了你,我都认不出来。三弟,三弟也是心狠的。”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况且哪有父亲去世,女儿立即离开的道理。挽释乖侄女可能是没听周全,我们这次来只是告诉你们这个意思,并非要你们立刻回京城。”。 我立刻接口:“是挽释的错,挽释不孝,这么多年都未回去拜见祖母。望伯父伯母代挽释给祖母问安,挽释要迟些才能回去见祖母。”我朝那些伯父伯母们叩首,哽咽道。 幽暗的天色,灵前的白烛火焰跳动着,映出虚虚实实的暗影。哥哥嘶哑的嗓音响起,“挽释,这个家就只有我们了。” 我苦笑。“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他们说要照顾我们,我却是不信的。”前方黑暗,看不到出路,徒留我们迷茫。 “我看刘姨娘挺积极的,就想着把宛言送进去。况且白天我那提议一出,刘姨娘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我何不帮她们一把?”我冷漠的道。 拿起纸钱放进铜盆,薄薄的纸片瞬间被火苗舔舐。火光盛起的一刻,我看向哥哥,“哥哥是不是觉得挽释狠毒?明明知道他们不怀好意,依旧把自己的亲妹妹推进去。”紧握的双手,掌心再次疼痛,牙齿切过唇瓣,咸咸的。 我顿了顿,“即使哥哥认为挽释错了,挽释也还是要这样做。”泪水已滑落,我用手遮住眼睛,轻轻道:“为了爹爹,为了哥哥你,更为了挽释自己。”哥哥始终沉默的脸终于变了,他看着我,近乎失声:“这些都应该我来考虑,挽释。我是爹爹的儿子,你的哥哥,这辈子都是。”他认真的看着我,灯火闪烁,明明暗暗如我的心情。这是哥哥的承诺,这般重。 “可是哥哥,”我认真的看着他,轻轻道:“挽释想陪你。”即使明知前方暗藏刀剑,我们也要坚定的走下去。 第二天,天空泛着鱼肚白,西方浅浅的挂着一弯月亮,几粒星子洒在上面。车马腾起灰尘,伴着一声声的吆喝,渐渐驶向远方。此时的东方,上方是掩盖在云霞中初升的太阳,下方是通往地平线的官道,远行的车马最终化成彩云在霞光中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几十天悲伤压抑,最悲伤的莫过于我亲手养大的大白走了。大白是我最爱的狗,父亲在的时候告诉我猫和狗是天敌,在一起就打架。我却放出豪言:我养的猫和狗绝不会打架。缠着父亲帮我找来了大小白,结果我只能无奈的看着幼小的大小白天天打在一起。吃饭打,洗澡打,睡觉打,无时无刻不在打架。 多年后的今天,当小白在树林里找到大白时,它已经死去了多时。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小白的眼眶周围,有泪水沾染。我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个意外,每天看着小白盯着饭盆发愣似在追忆以前打架吃饭的时光,心里总是钝钝的疼。哥哥说大白是中毒死亡,我想,在我们没有看到它的时间里,它一定误食了有毒的东西吧,以至于送了命。 我发现小白自大白逝去后就对我的贴身婢女瑾年充满敌意。我不知因何缘故,于是每次看小白的时候,就把瑾年支开。小白对瑾年的敌意让我伤脑筋,看着它尖利的爪子划伤瑾年,我只好在瑾年身上找原因。 我自认对瑾年不错,样样不曾亏待。可她见了我却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浑身瑟瑟发抖。 我生了疑。 小白看见她就张扬着爪子要扑过去,我牢牢的抓住小白的胖身子,看着瑾年慌张的想要夺门而出。我忽的说:“大白的死与你有关。” 瑾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声泪俱下。“小姐瑾年没有办法,瑾年对不起小姐对不起老爷对不起大白。他们带走了瑾年的家人,若是瑾年不听他们的话,死的就是瑾年一家。小姐饶瑾年一条命,瑾年愿生生世世服侍小姐。”我一时呆住。 小白跃下去喵呜嚎着给了瑾年一爪子。我脑中一片空白,好久才颤着唇,吐出的字散着不成句:“你说……爹爹的……死,是你,是你动的手脚?”脑中有了一瞬的清明,大白的死,小白的敌意,大白的食物,爹爹的饭…… 天旋地转间,我已经扑到瑾年身上掐住她的脖子,“我家到底哪里亏欠了你,你害我家破人亡。你家人虐待你是我收留了你。我拿你当姐妹,你就这样对我们?”愤怒铺天盖地而来。 耳边传来的几声猫叫换回了我的几线清明。我僵着身子松开掐着她脖子的手,狠狠的盯着她:“他们是谁?你怎么没被灭口?” 她捂着脖子死命的咳嗽,大口的喘息。 “我,我不知道。咳咳。上次奴婢爹来看瑾年,交代瑾年怎么做。”她抚着胸口,面带惊恐。“可是瑾年担心爹娘,当晚就偷偷跑回家,偷听到他们说一个都不放过。”她有些歇斯底里。“我害怕,我知道我是逃不过了。可我还是要逃,不能就这么死了。我拼命的跑,拼命的跑,忽然有个黑衣人把我拉住。我真的绝望了,怕是要死在这里了。”她的眸子忽然充满神采,“可那个黑衣人他救了我,他居然救了我。还告诉我说老爷挡了太子殿下的路,让我转告小姐你要小心。还,还听到他自言自语说:‘他们真没有人性,居然在黄河堤坝上动手脚。’” 她不停的朝我磕头,“小姐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了,请小姐饶了我,饶了我。”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红着眼睛。我觉得我要疯了。“瑾年,瑾年不敢……”我一把把她掼在地上。 猫在民间一直有阴邪的传说。小白对瑾年莫名其妙的敌意,让瑾年心里发虚,忍不住露出马脚。我想,我真是幸运呀,要不然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爹爹离开我们的真正原因。虽然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它背后的丑恶。就像以前觉得竹厘子肉好吃,非要刨根问底,发现自己吃的是老鼠肉,然后再也不想吃那道菜。有些东西,我想着,只要知道表面就好了,何必追根究底。可是当我瘫倒在地上的瑾年,这个害死我父亲的刽子手。心里的恨意翻江倒海,手忍不住颤抖。 金秋九月,风景正好。自十里长亭始,两支车队先后离开。哥哥手中折扇啪的合起,他眺望着远方渐行渐远的车队,“挽释,可就咱们两个了。”我笑着瞥他一眼,“可不是,咱们两个浪荡子可以闯江湖了。” 第一章 白衣庵 即使心里不情愿,我们也要上京了。回望一眼待了许多年,给了我太多回忆的宁夏城,我掩上了车帘。 窗外是一派山清水秀的和美,绿色一路蜿蜒。路途遥远,地面凹凸,我忍不住喊停,利落的跳下马车扶着粗壮的树呕吐。哥哥抚着我的背,眉头紧紧皱着遥遥的看向远方:“天马上就要黑了,赶不到镇上,难道要宿荒野么?” 正吐着的我身子抖了抖。我自小听乳母讲故事长大,故事中的荒野是妖精鬼怪出没的最佳地点。我抬起头看了看渐暗的天色,皱眉打量了一下哥哥俊朗的容颜。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哥哥目光呆滞,一个被厚厚头发挡住半边脸的女人露出尖锐的獠牙,慢慢的靠近哥哥脖颈的画面。 我呆了一呆。 哥哥被我眼神看得发毛:“挽释你那什么眼神?”我笑得意味深长,“在想我未来的嫂嫂得长的什么天仙模样才能配得上我哥哥。”他揉了揉我额上的碎发,“怎么忽然想到了这个。莫不是我家挽释,”他做出一副我都明白的表情,“恨嫁了吧。” 我说:“……” 其实我并不能理解那些话本子上的痴男怨女的离愁别恨。望穿秋水等待恋人还家,不还家就变成怨妇的呆笨妇人,到底不是我的风格。寒窑苦守十八载的王宝钏最后只过了十八天好日子,她丈夫还另娶新欢。要我说,我早就不要这种人渣了。自己有才有貌又有钱,离了那一个男人就不能活了不成。我宁愿在死讯传来时甩甩衣袖跟他两不相欠,从此天涯陌路人。不过这些想法可不能让哥哥知道,不然他定会提着我的耳朵告诉我:这种想法要不得。扯远了,扯远了。我打了个哈欠,眼皮沉重,眼睛要睁不开了。 马车猛的颠簸,继而停止。我扶着额头疼得呲牙咧嘴,缓了好久才探出头去,幽怨的瞧着哥哥:“这回你妹妹的头可真差点开了花。” “前面有个人。”他语调严肃,让我一瞬间收敛了神色。 说到底我哥哥是医者,做不到见死不救。于是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正蹲坐着拿一块湿帕子给躺着的少年敷在额头上。 我愣了愣。站起来揉了揉酸麻的腿,飘着撩开了车帘。外面已是晴空万里,太阳升的老高了。马儿在悠闲的吃着草,旁边是几行老树,枝桠横横斜斜剪碎阳光,投在地上斑斑点点的。 我在原地转了一圈,眼珠转了转,立马三步凑做两步奔上马车。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倚着,继续睡觉。 果然,不一会儿,踩碎干枯树叶发出的细碎声音传来,哥哥已经到了我的面前。“别装了,我刚刚摘了些浆果,凑合着吃吧。”他笑着,递给我一些果子。 “里面那个怎样了?”我朝车厢努努嘴,捡起一个果子用袖子揩了揩,咔嚓咬了一口。 他看着我皱了皱眉,错开眼答道:“我们此行带的药材多是温补的,他身上多处刀伤,伤口又深。不对症下药的话,怕是我也没办法。” 我扔掉果核,若有所思:“且不说这人来历不明。若我们带着他上路,怕是会沾惹上麻烦。再说,”我回头看了一眼被车帘遮掩的少年,似乎能看到他痛苦的蹙着眉。忽然联想到自己,若是我也这般无助,是否有人会毫不犹豫的帮我脱离困境?胸腔里传来一种陌生的感觉,闷闷的压抑。我顿了顿,像一瞬间失去所有的力气:“医者仁心,虽说你是不悬壶公子,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咱们就带着他吧。” 昨夜的惊恐已经过去,我盯着眼前少年精致的眉眼。有谁能想到这么俊逸的少年郎,身体里有那么大的能量与狠绝。一人独战,浑身浴血,剿灭敌人居然还活着。“你到底惹了什么人呢?”我喃喃问道。床上的少年睡得一派沉静。 天黑的时候,我们一行人终于遥遥看到了村庄。青山掩映下,屋舍交错分布,三三两两挨在一起,其间是错杂的阡陌。哥哥说,按照我们的行进速度,怕是明天才能入得村庄。今晚怕是又要露宿荒野了,我心里哀嚎。 “咱们就在此处借住一宿吧。”哥哥清越的声音传来,马车停了。我心中一喜,莫非此处有人家不成?我猛的拉开车帘,看向洞开的大门。门上牌匾在灯笼的映照下,泛出莹莹幽光。“白衣庵”三字映入眼帘。 既是庵庙,那应是不乏光线与声音。可此处幽静,竟像无人居住。我朝着正中的房间走去,敲门的手还未落到实处,房门忽然开了。吓得我三魂去了六魄,大叫一声就往外跑。 第二章 如真 “施主。既然来了,何不拜拜菩萨?”身后幽幽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山中风吹过的飒飒声,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讪笑着,在心里呐喊“怎么办怎么办”,抖着身子慢吞吞的转回去。 我顿时松了口气。 月下门前站着的是个秉烛的美貌尼姑。说是尼姑或许有些不妥,她俨然有如瀑的青丝。穿着一袭青色素布做的僧衣,衣服宽大更显的她身躯娇小。只是脸色青白,形容憔悴,就像好久没吃饱过似的。我偷偷咽了咽唾沫。 “师,师太哈。我们途经此地,想在此借宿一晚。”我硬着头皮开口,偷偷觑了一眼她的脸色,连忙补充:“就一晚,就一晚哈哈。”好久没有听到回应。我尴尬的笑笑,“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们现在就走。现在就走。”声音已经弱下去了。 “这白衣庵好久没有人来了。”她的声音如同幽幽的风,有种透骨子的寒凉。“白衣庵里就我自己一人,你们想要借住的话,就帮我一个忙吧。”她说完就径直回房关上了房门,纤细巨大的人影映在窗户上,不安的晃动,忽的归于黑暗。 我深呼吸一下,使劲闭了闭眼,安抚跳动的格外兴奋的心脏。 耳边有鸟叫声飘过,有人在推我。我使劲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哥哥正含笑看着我。 我又揉了揉。 “别揉了,师太等着我们呢。”哥哥的话传到我耳朵里,我机灵灵的打了个寒颤,所以神智瞬间归位。昨天晚上那个冰冷的女人划过我的脑海,我警惕的问:“找我们?为什么找我们?” “走吧,去看看。”哥哥已经朝着大殿去了。我急忙跟上。 大殿里的金装菩萨低垂着眉眼,面带慈悲的俯视众生。昨晚奇怪的女人身着青色僧衣,头发全部圈进同色僧帽,跪坐在地上,左手拨着佛珠,右手打击着木鱼。眼睛微合,嘴唇翕动,隐隐能够听到她念的是心经。香炉里的香快燃尽了,我走上前去拿了几支香,亲手插在香炉里。哥哥束手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大殿里的金装菩萨。 “昨晚休息的可好?”幽冷的声音响起。我猛得看向跪着的女人,立马想客套几句。“还……”我的好字还没有说出口,哥哥已经接口道:“君子一诺,当驷马难追。师太有何要求尽管提便是。”原来是要账来了,我扶了扶鬓上银簪,暗忖道。 “在帮忙之前,你们要听我说一个故事。”她慢吞吞的拨着佛珠,“白衣庵算是周至村的一个禁忌之地,犯了大错的妇人多送来这里清修。我自请来此地,自愿与世隔绝,就是想让自己忘记一些事情。”她抬眼看着我们,阳光正好洒进大殿,她身上似乎有了淡金色的光晕,甚是灼眼。 “我天天面对着菩萨念经文,山中越是幽静,那些往事反而越加清晰。我终是无法遁出红尘之外。”我眯起眼睛,终于看清这女子的相貌。她长得颇秀丽,眉宇间却有股英气。她本是温婉之人,那点英勇在她身上本应是矛盾的,然而她巧妙的融合了两点,圆圆的大眼睛让人看上去舒服又自然。 “我本名萧如真,是镇上商户萧家庶长女。六年前嫁给了当地胡家长子。”她遥遥的望着虚无的前方,嘴角微挑,似在追忆当初成亲时的盛大场面。 萧如真虽是庶女,但萧家向来讲究富养女儿,她又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自然颇多宠爱。民间素来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萧家作为周至的第一富商,他家的女儿也是不愁嫁的。这个道理很简单,就像你卖水果,明明一样的果子人家非要买红富士,你来个绿富士不是说没人买,只是买的人相比较少。人家买的就是品牌。比如胡家娶的,就是萧家的钱。但是萧如真不明白,因此她下场……咱们都看到了。 我这样说有点不地道,也显的我思想太消沉,但是可悲的是,事件的发展方向正是如此。至少在萧如真的角度看是这样。 六年前的灯会,最受瞩目的灯塔轰然倒塌,人群骚动引起踩踏事故。萧如真与家人被人群冲散,她被人流推挤着,越是想要往前走,被人流推挤的越远。她大声喊,可是人声鼎沸,她的声音混杂在里面,连她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喊的是什么。她随着人潮流动,有人踩到她的脚,有人碰掉她的珠花,她都无暇顾及。她眼睁睁的看到好多人,摔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被众人踩踏。她不想被踩死,只能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平衡,忽略掉那些疼痛。 忽然她的身子一歪,她想,这回完了。紧紧的闭上眼睛等待疼痛与死亡的来临,腰间却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搂住,接着后背砸入一方温暖的胸膛。头顶上的目光如此灼热,她听到那人强劲的心跳,他身上有着微微的汗味:“姑娘,得罪了。”萧如真脸上绯红一片。 第三章 阿庆 那一晚他在人潮拥挤中拥住了她,他护着她,退出人潮。萧如真站在高台上向他道谢,犹带惶恐的小脸染着醉人的绯红,他不禁看呆了。 人总是存在着惯性,以前不注意的人在有意的关注下,处处都有他的影子。小丫鬟出府一趟,回来就显摆路上的见闻。胡家男子过了武举解试,好厉害。小丫头满脸崇拜。主母去上香偶遇胡家老母,她家儿子看起来真英武。 于是一切就顺理成章,两家交换了庚帖,定下了亲事。出嫁那日,萧家出了十里红妆,那场面,当真是三十年难得一见。萧家宠爱女儿可见一斑。 拜了天地,进了洞房,新郎满脸喜气,到处都是喜气洋洋。在一片红色的海洋里,新娘子满头的金饰真的要晃瞎众人的眼。 我想象了一下那场景,新娘被淹没在红色里,金饰闪耀,满面白粉。我悄悄跟哥哥说话:“萧家这是怕女儿受欺负么?做什么暴发户的打扮?”“哦?你喜欢?要不你将来出嫁也这样?”哥哥戏谑。我恶寒,赶紧凝神继续听。 萧如真和胡家长子胡庆,的确过了几年好日子。如同许多恩爱的夫妻一般,男主外女主内,不必为柴米油盐烦恼,一家人过得体体面面。胡庆的仕途也在萧如真的打点下一帆风顺,一路闯过殿试,御赐武举出身,转身就在朝中担任官职。美中不足的,就是萧如真三年无所出。萧家也替萧如真担心,为她搜罗了不少偏方,一一让她试。胡庆安慰她,不急不急,咱们多过几年这样的日子不好么?她虽笑着答应,心里却在暗暗着急。 好在嫁给胡庆的第四年,萧如真怀孕了。与此同时,胡庆听召上京。于是,萧如真的幸福在此终结,开始了她的噩梦。 “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了。”萧如真目光幽怨,叹了口气。 如我所说,萧如真的嫁妆十分丰厚。可是再丰厚,也禁不住胡家的挥霍。萧如真这几年里出银子给丈夫铺路,出钱改善胡家生活,嫁妆早已所剩不多。当初萧家同意他俩的婚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看中胡庆前途光明,以后会是萧家的助力。事情的转折点是小姑胡翠儿的婚事。儿子不在,胡家老母要求萧如真给小姑出嫁妆。萧如真自然不答应。她给婆母讲道理无果,一气之下把嫁妆箱子锁了,跑回娘家。她以为婆母最后还是要求她的,自然会把她恭恭敬敬的请回家。她在娘家一待就是好几个月,却听到小姑子胡翠儿出嫁,嫁妆丰厚的消息。她一惊,赶回胡家看到空空如也的库房,萧如真气得仰倒。 “我问我婆婆,你把库房给搬空了,以后咱们娘俩怎么过?”萧如真淡淡的讲述着,说到这里的时候表情奇异,似哭似笑。“她居然说给我扬了名,在街坊眼中我是一个疼爱小姑子的嫂嫂。这么好的名声,我还不应该感谢她?” 我嘴角抽搐了下。 更神奇的还在后面。家中没了余钱,胡母没脸出去借,就逼着萧如真拿钱。“我哪里还有什么银钱?家中中馈皆是婆母主持。我向来不存私房,没了就是没了。”萧如真眉眼低垂,素手拨着佛珠,淡淡道。可惜胡母不信,她坚信萧如真手里有钱,能够养活自己。就算萧如真手里没有,那萧家没有?逼着萧如真去娘家要钱。萧如真没这么厚的脸皮,与胡母关系越来越恶劣。 一转眼,萧如真生下了一个女儿。胡母的脸色越来越差,萧如真干脆找借口回了娘家,在胡家待的日子越来越短。 “囡囡甚是乖巧,我母亲和爹爹对她是打心底的疼爱。我想着,若是我跟婆婆的关系这辈子就这样了,囡囡还有疼爱她的外祖父母,这样也不差。”萧如真提到女儿,眼中的宠溺简直要溢出来,可瞬间哀伤就袭上双眼。“可囡囡终究没这福分。” 胡囡死于今年初春。小小的孩子发热,呕吐,哭着喊着要娘亲陪。平日里的乖巧沉静,在病痛的折磨下,早已不见踪影。 “我真恨,真恨。”萧如真的手紧紧握住佛珠,眼泪一颗颗的砸下来。“刚开始以为是风寒,婆母说按着以前的方子熬药就行了。”她使劲咬住下唇,似乎这样能够减少她心里的痛一般,“不管用,这才请了大夫。可是太迟了,太迟了。”她摇着头,声音因痛苦低落下去。 熬了三四天,胡囡还是走了。水痘这种病,能不能好全看熬不熬得过去。就算萧如真拜痘娘娘拜的再真诚,该来的总要来,该走的总是要走。我想,我其实是不信神佛的。 “我夫君终于回来了,在囡囡走后。”萧如真开口时有些沙哑,“囡囡走了,我们都很伤心。阿庆告了几天的假,陪我一起忍受这丧女之痛。”我看着萧如真,她神色复杂,且喜且悲。眸中闪过多种情绪,最后归于沉寂。“那时我一直相信,他是爱着我们母女的。可是两个月后他回来,直接以不敬婆母的罪名,给了我一纸休书。” 那晚胡庆自京城归来,直奔书房,久久不出。萧如真以为他有什么急事,备好食物去看他。一进门就发现胡庆盯着她看,眼神复杂多变,渐渐归于平静。萧如真不知为何,心窒了一下。她上前一步,刻意忽略掉心里的不安,柔声开口:“可是有什么……”话未说完,却听嘭的一声,胡庆猛的站起来,吓得萧如真退后一步摔倒在地。胡庆也不扶她,右手颤巍巍的指着她,一字一句念她的罪行:“……你不敬母亲,行事莽撞。现在我胡庆赠你一纸休书,从此男婚女嫁,再不相干。你我夫妻情义已绝,萧氏如真,你回吧!” 萧如真愣住了。 第四章 胡家 “这本是家事。虽说家丑不宜外传,可我自认已是方外之人。况且心中存疑,惴惴难安。”萧如真站起来,朝我们行了一礼。 哥哥手中扇子唰的打开,他风骚的摇了两摇:“不知师太想要一个什么答案?” 萧如真看着他,一字一顿:“我只要真相。” 我紧跟着哥哥的步伐,回头看了一眼留在殿中的萧如真,她站在阴暗的角落里,阳光照不到她。我心里暗暗可惜,人生有那么多选择,她偏偏把自己逼进死胡同,窝藏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她前六年活得太糊涂,最后倒是想要个清醒了。何必呢?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哥,按照话本子里讲的,再结合〈孔雀东南飞〉的大致情节,事件很明朗了呀!胡母看儿子出息了,嫌弃萧如真商户出身,想要给儿子娶个罗敷呀,啧啧啧。”我从车厢里探出头去,托着下巴讲自己的推论。 我们已经从被树木层层掩映的白衣庵里出来,朝着周至村胡家行进。昨晚我直接入了白衣庵,还不知道白衣庵是建在白衣山半山腰处,只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可以上山。真不知道哥哥是怎么知道山里有座庵庙的。 我撇撇嘴凑上去,“哥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哦?那罗敷在哪里?”哥哥头也不回的问。“我哪知道。”我悻悻的摸摸鬓上银簪。 我表示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按照话本子里三角恋法则,难道是胡庆以为自己爱的是他妻子可是到最后胡母受了委屈去找他哭诉,胡庆赫然发现自己更爱胡母,所以就把他妻子休了?当然还有一种英雄救美的戏码。胡庆很爱萧如真,不满胡母老整她,又碍于孝道不敢顶撞老母,所以就把萧如真休了救她脱离苦海?嗯,有道理有道理。可是这道理又不能给哥哥讲,真是郁闷。 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把猜测告诉了哥哥。哥哥眼神奇异:“为什么在你的三个猜测里萧如真总是那么无辜?”我轻蔑的白他一眼,“你懂什么,话本子里的哪个女主不是清白无辜惹人怜惜?” 哥哥:“……” 终究我了解的只是片面,不能以此推测全局发展。我随手倾了杯茶。彼时我们身在周至村唯一的客栈里,身后床榻上是我们捡回来的玄衣少年,我坐在桌前歪着头看窗外晃动的枝叶。身后有沙哑的声音传来:“挽……”,莫名顿了一下,“晚间了。” 我愣了愣,慢了半拍去看窗外天色,窗外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对,你睡了两天了。现在是傍晚。”我端起茶杯,“要不要喝杯水?” 所以说,哥哥把我这个妙龄少女和一个重症伤者安排在一间房,特别是这个伤者是个妙龄少年的时候,真真是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看看他一杯接一杯的喝水,压根不说话的节奏,这是多渴呀。我啧啧的想,哥哥才不会这么善解人意的不说话,他只会引着人家伤者说话,特别是面前少年这种来历不明的人物。就是一点不好,今晚是注定睡不成觉了,我心里哀嚎。 忽然有叩门声传来。是哥哥。他身旁还立着个与我一般穿着素色锦衣的女子,神情哀戚。“是胡翠儿。”哥哥向我解释。他看到斜倚在床上的少年,微微一愣,朝少年轻轻颔首。我已经无暇去顾及哥哥的异常反应。我紧紧盯着胡翠儿的素衣,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谁去世了?”胡翠儿的泪水哗的流了下来。 “一个多月前,胡庆,她哥哥战死。她母亲得知消息后,悲伤过度也跟着去了。”哥哥边走近桌子边告诉我情况,顿了顿又说:“这是胡家街坊的说辞。” 我瞟了一眼胡翠儿,在桌前坐定:“她的说辞不一样?”“嗯。”哥哥浅浅的答道,“据她说她哥哥在上战场之前曾让人给她带了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事,听到什么消息,一个月内不准回娘家。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碍于她哥哥的警告,她不敢回来。也因为此,她觉得她娘和哥哥的死,有蹊跷。” 我看向胡翠儿,她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在抹眼泪。话本子里老说什么女人是水做成的,以前我认为是无稽之谈,现在忽然有点认同了。我看到她这一副模样,刚刚的那点疑惑顿时烟消云散。这么,这么柔弱的女子,听她哥哥的话绝对是可能的,即使那话只是她哥哥托人传给她的威胁。 那么问题又来了,胡庆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妹妹提这样的要求呢?总不会是因为出嫁妆的事情惹得老母和妻子的关系恶化,他又休了妻子心里不爽,所以迁怒了她吧?我甩甩头,真是,迷一样的男人。 第五章 推测 我在桌子的掩护下踢了哥哥一脚,眨着眼睛示意他:“咱们是不是有点跑偏了?我们的目的不是搞明白胡庆为什么休掉萧如真么?”他不动声色的放下手中茶杯,甚是真诚的看向我:“我忘了。” 我:“……” 说实话我觉得哥哥真是不靠谱,别看他平时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答应别人要求答应的干净利落,可真到履行承诺的时候,他绝对是状况百出。看看,这不又跑偏了。 又要靠我出马了,我白他一眼,“你别说话。” 诚然我是个女子,还是个女孩子,可是我也没有像胡翠儿这样泪水一掉就没完过呀。我颇觉头痛。 只好慢慢引导她:“你想想你哥哥走之前有什么异常?比如说,你哥哥和嫂嫂的情感问题?”说完我自己都汗了一把,有点思维的人都能听出来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哪有什么关联。谁知道胡翠儿一听泪水掉的更欢快了。 我呆了。哥哥在旁边闷笑,我给了他一脚。 她哭得我心烦,忍不住讽刺她:“哭什么哭,哭就能把人哭回来么,哭就能解决问题么!我看你哥哥是白疼你了,你就会哭,怎么没把眼睛哭废了!”我心里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甚是难受。 “你,你不知道就别乱说。”胡翠儿抽噎着反驳我。我心中一喜,原来胡翠儿吃这套激将法,赶紧顺着她的话没好气的问:“哦?那你做了什么?从傍晚进门开始到现在,你可是一直在流泪水。你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你这表现我也猜不出你能做什么。”为了增加表现力,我特意冷笑着睨她一眼。 “我,我,我没证据,只是怀疑能怎么做?”她咬着唇甚是委屈。我摆摆手,示意她别再说了。 “说说你哥哥和嫂嫂的事,我刚刚一问你哭什么?”我盯着她。“我,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她稍稍抬眼,瞄了一眼哥哥和床上的少年,低低的说道。我甚是无奈。 最终我还是单独听完了这个故事。 故事里的胡翠儿柔弱天真,敬仰着她的哥哥。胡翠儿自幼体弱多病,被胡母和胡庆娇惯着,不知世事。她每天都在家后的树林里,备好几碟点心,一壶茶,捧着茶杯看哥哥矫健的身影在树木掩映下翩翩。她想,愿岁月静好,永远这样过下去。然而现实并没有顺遂她的愿望。六年前的灯会,她吵着闹着要哥哥带她出去玩,她确实憋坏了。一路上她又蹦又跳,似是把前十几年欠缺的活力,全用在了那天晚上。 我想,世间看似最美好的相遇,其实在你看不到的角落,都有灾祸酝酿着。在萧如真的眼里,那场灯会是她与胡庆的爱情的开始,可在胡翠儿眼里,那场灯会却是她的哥哥被人抢走的开始。萧如真和胡庆不知道的是,那年灯会,不只是成就了他们两人的姻缘,同时也隐藏了毁坏他们姻缘的利刃。 胡翠儿站在高台上,眼睁睁的看着她哥哥飞入人群,拉了个大眼睛的美貌小姑娘出来。他们彼此对视,完全忽略了她。她心里涩涩的发苦,黯然离开了高台。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受,她迷茫而又无措,直到撞上了人。她愣愣的模样落到那人眼中,误以为她迷路了。那人告诉她:“小姑娘,我送你回家吧。”胡翠儿忽的哭了出来。这个人,就是现在胡翠儿的夫君。 胡翠儿在灯会后变得沉默寡言。她睁着双眼看着她哥哥每天欢欢喜喜的,人也变得精神爽朗。她闷闷的想着:“哥哥的变化就是因为灯会上的姑娘么?”她不得不承认那姑娘长得比她好看。她看着两家交换庚帖,灯会上的姑娘成为她的嫂子,揭开盖头的那一刻,她看到哥哥的眼睛都直了。她有些赌气的不去关注新娘子面容,却还是被新娘子的富贵闪了眼。 如此过了三年,三年里她从未与她的嫂子多加接触,日日躲在自己的院子里。有一次随母亲进香,偶遇到那年灯会送她回家的少年,他跟她打招呼:“听说你家娶了个有钱的嫂嫂?”她脑中忽的炸开,对呀钱,是钱。嫂嫂受到家中优待,可不是因为她有钱么?若是嫂嫂没了钱……胡翠儿打了一个激灵。她不知道,他俩的这番相遇,其实是胡母的相看。她已经到了岁数,该说人家了。两家顺利结亲,她的主意也想出来了。 哥哥上京,更方便了她的计划。她跟胡母哭诉,嫂嫂是十里红妆人人艳羡,却没有那让人羡慕的命。她跟胡母提议,借借嫂嫂的嫁妆撑撑场面,胡母心动了。她冷眼看着,看着胡母与嫂嫂的关系越来越差,心里想着,嫂嫂没了钱撑腰也不过如此。 据胡翠儿讲,她不过是看不过萧如真抢了她哥哥对她的宠爱,想整整萧如真,让她日子难过些罢了。她没有想到萧如真气性那么大,在胡囡生病时因为胡母说了句“真是娇贵,害个风寒就要死要活的请大夫”萧如真就按照以前方子给囡囡熬药,结果害了囡囡性命。更没有想到她哥哥居然休了萧如真。她心里愧疚,都是她的错。 我不知该做何表情。世事之所以无常,就是你能够猜的中开头,却猜不到结尾。话本子看多了,里面的故事一看就能猜到结局,那叫套路。人生不可能尽是套路,所以多是无常啊无常。 可惜事情还是没有解决。萧如真的疑惑也是胡翠儿的疑惑,我表示我也很疑惑。 我只好请教哥哥:“如果你是胡庆,你会在什么情况下会休了妻子,勒令妹妹不准回家?” 哥哥笑眯眯:“有了小三?” 我给了他一枕头。 倒是玄衣少年若有所思:“莫非得罪了人?”这倒是说的通。 胡庆在外面得罪了人,并且是大大的得罪了人。他担心他上了战场,被得罪的那家伙不会放过他的家人,于是就算准时间警告妹妹在那时间段内不准回家,并寻理由休了他的妻子来保护她们。可这样一来,若是再动胡母,痕迹就太明显了。于是他只好忍痛舍下胡母。所以最后胡母死了。 “可这胡庆怎么就料定此行自己回不来了?万一没有战死呢?他可是个副将不是普通士兵。”我迟疑道。哥哥放下笔,嗤笑一声:“战场上杀人不眨眼,谁知道你是被敌军砍死还是被自己人捅死。他既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就说明他有必死的理由。”他伸了懒腰,“让你的小白给萧如真送信吧。”他喃喃的抱怨:“终于结束了,真是麻烦。”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小白扑到了我的怀里,看样子它的任务已圆满完成。我把它抱起来,竟发现它给我带来了回信。我就着并不明朗的天光,看完了萧如真的信件。 有时候我真的很不喜欢萧如真这样的人,明明自己的过得迷糊,看别人时却有一双透彻的眼眸。她洞悉了我感情上的弱点——太现实。在我看来,感情是以一定的经济做基础的,一个男人想要娶一个女子,看上的一定不是女子本身,而是这个女子身后所代表的东西。或者是钱,或者是权,或者是钱和权,总之,不存在什么真性情只要你一个的荒诞情节。就像萧如真和胡庆的结合,不过是两家钱和权的相对扶持罢了。当然,萧如真足够幸运,胡庆真的是到死都在为她着想。 说实话我对我将来的婚姻压根就没抱多大希望。御赐婚事,听起来让人艳羡,可实际上却是盲婚哑嫁谁也不认识谁。若是对方品行不错还好说;若是品行恶劣,连反悔的余地都没有,只能凑活着过一辈子,等到把他熬死,这辈子才算熬出头。我不无悲哀的想着。 萧如真在信中告诉我,她自幼跟着母亲学老庄,学得不争不抢,淡泊名利。母亲总喜欢抱着小小的她看梁上飞燕,日出出巢,日落入巢,与人类毗邻而居,却不曾遭人类驱逐。不像她嫁入胡家几年,就遭了婆家人的厌弃。她说,她很高兴她夫君从未有背叛她,厌弃她。她现在尘世心愿已了,愿与青灯古佛为伴,为亡夫祈福超度,了却残生。昨晚她抱信含泪入眠,梦中她夫君驰骋疆场,手握长枪。她身着红衣翘首以盼,哒哒的马蹄声中,他策马扬鞭向她驶来。 第六章 遇袭 此间事毕。因玄衣少年的伤势较重,我们决定在此停留几天。周至村虽是个村,可因它离镇很近,繁华程度较别处不同。近日外来者只有我们三人,周至村民充分展示了他们的热情好客。我和哥哥领略了一番周至村的自然风光,遍尝村民家中饭菜,玩得不亦乐乎。哥哥更是在村中大展身手,当起了赤脚大夫,免费为人治病,“不悬壶公子”的名头在周至村附近迅速传播。 傍晚的时候我和哥哥喜欢爬上客栈的屋顶,背靠背看太阳沉没,晚霞灿烂,渐而月亮升起或者星光璀璨。这晚爬上屋顶的时候,我看到几道黑影在附近屋舍上借力跳跃朝客栈逼近。我跟哥哥开玩笑:“不知道哪块肥肉被盯上了,要趁黑劫人舍?”哥哥脸色一肃,我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客栈里只住着我们三人。我脸色变了变,想起还在房间里的玄衣少年。不管是冲着谁来的,我们三个一个都跑不掉。 “你们快点走,我殿后。”哥哥拉着我跳下屋顶,匆匆叮嘱我。“让小白跟着你,它会带你来找我。”我把小白扔给哥哥,头也不回的往房间跑。 玄衣少年明显听到了我们慌乱的声音,他费力的拄着剑站在门前,脸色苍白无血色。我犹豫了一瞬,立刻上前拨开他的左胳膊,让他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压在我身上,半拖半扶的往外走。我知道这家客栈的后门在哪里。 我们在这多呆了几天,摸清楚了这的地形,算是我们不可多得的优势。 后方有金属碰撞声传来,我知道这是哥哥与黑衣人交手了。我咬紧唇扶着少年往外跑,破旧的大门被我嘭的一脚踢开,脚尖隐隐作痛,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眼前是泥土踩踏形成的街道,右前方有一头骡子在悠闲的甩着尾巴,丝毫不知我们被追杀的惶恐。我摸了摸头上银簪,抿了抿唇。手一扬,银簪精准的插在拴住骡子的绳结上,绳结应声而开。我一马当先爬上骡子,少年似犹豫了一瞬才将手递给我,我们一路狂奔。 等到骡子筋疲力尽慢慢停下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迷失在幽暗的树林里。真是讨厌,那些搞刺杀的为什么不换个时间点,非要在晚上行动?明明那些被杀的都是要死的人了,难道他们还怕死人泄漏什么秘密不成?就算人家不小心活下来了,他们不是还蒙着脸么?好吧再退一步讲,人家根本不认识你,你就是一把刀,谁会理会刀的好坏?真不理解那些杀手的思维。 身后少年身体在隐隐的颤抖,我反过手去扶住他:“应该没人了,我们休息一下可好?”没有听到回答,我愣了愣转过头去看,少年头微微垂着,头发散下来遮住半边脸,剩下的半张脸在昏暗的月光下似在熠熠发光。我伸手拍拍他的背,满手的湿腻。我吓得失了声,身子一歪带着他从骡子背上翻滚下来。我死死扣住他的肩膀,在地上滚了几滚,以减少撞击对他的伤害。 我不敢生火,怕引来杀手追杀。我望着头顶上繁密的枝桠,找到较为稀疏的一面,借着月光检查他的伤势。玄衣染血,在这一路颠簸中原本有些愈合的伤口又撕裂开来,洞开着粉嫩嫩的血肉。我看得脸色发白。 匆忙出逃,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带,整个人束手无策。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在他腰封和袖袋里摸了摸。果然,他自己备了药。我把自己的衬裙撕成条来给他包扎,雪白的绫锻刚刚接触到伤口就染上了血色,等到包扎好,绫锻早已被血浸透。我观察了一阵,狂乱的心跳这才渐渐平稳。血止住了。 隐隐的有马蹄声传来,在静寂的林中声音越见清晰。来着不知是敌是友,若是友还好说,若是敌……我仅犹豫了一瞬,就把腰间一直缠着的鞭子解下来,在路上靠近地面一寸左右的地方拦了一道绳索,鞭子两端分别绑在树干上。来人若要接近少年,定会经过这条路。此处离少年有一段距离,驾马不需减速,我也能有段反应时间。我抱着少年的剑,估算着人在马上跌出的距离,蹲在荆棘丛后掩好身形,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 马蹄声哒哒的响,越清晰,我越警惕,手紧紧的握住剑柄。终于传来扑通一声,闻得一声马嘶哀鸣。我猛的站起身飞奔过去。看到来人黑衣蒙面与追杀我们的人装束别无二致,我亮出剑朝他胸膛狠狠的刺了下去。利刃穿透血肉发出闷闷的哧声,那人睁大双眼,喉中呜咽,似是不相信自己丧于女子之手。我冷冷的嗤笑一声,把剑拔了出来,血液顿时喷薄而出。我侧了侧头。 手中剑落在地上,闷闷的啪的一声。我颤抖着手,把它举到自己眼前看。手上染血,手指纤长白嫩。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双女子的手,这样平素不沾阳春水的手,竟沾染了鲜血?我浑身都在颤抖。 一只覆着玄衣的胳膊伸过来,我没有动。那只胳膊牢牢的圈住我的肩膀,我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我能听到他的心跳。稳稳的安宁。“怕什么,不是还有我么?”叹了口气,接着道:“我还在这里呢。” 我不想哭,可是心中震颤,泪水不听话的流了出来。我赶紧抹去眼泪,拖着哭腔问他:“你怎么样了?” “无事。”他低低的应答。 发髻一重,我伸手摸了摸,竟摸到了熟悉的银簪。贴梗海棠的式样,三三两两的盛开在枝桠上,花蕊是淡淡的紫色。我愣了愣:“不是被我当暗器用掉了么?你什么时候捡回来的?” “你还没有问过我的名字。”他淡淡叙述这事实,转移话题。我愣了一下,知道他是不想回答,顺着他的话回道:“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我知道你这个人就好了呀。” 他沉默了一瞬。 “记住,车昭,我的名字。”他看着天空淡淡道:“你也可以唤我子瑜。” 我又愣了愣,想着我要不也做个自我介绍?他已经松开我的肩膀,转身坐在地上唤我:“挽释,过来坐吧。”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哥哥天天这样喊我,他知道也不奇怪。我在心里替他解释。 我凑过去靠着他:“哥哥说上次你独战的那批刺客,其实是来刺杀我们的。”说起来车昭着实冤枉,不过比我和哥哥先走一步,竟替我们处理了大批刺客,甚至连命都差点搭进去。说到底爹爹并非自然死亡,不知道是谁把我们存疑的事情泄漏了出去。看来幕后之人是准备杀人灭口了。 “上次你们救了我,这次我跟你们可都是他们的目标。真算起来我还欠你们一条命呢。”他冷漠着声音。“不用较真呀。”我讪笑。 后半夜车昭发起高热。幸好黑衣人骑来的马上备有酒水,可以临时拿来救急。明明他身体滚烫,他却梦呓般的直喊冷。我抱着他,脸颊贴着他的额头,感受着他火热的温度,似乎回到两个月前爹爹走的那几天。我脸颊靠着棺木流泪,却再也不能与爹爹相见。我喃喃的告诉他:“我不会让你死的,绝不会。” 他唇瓣干裂开来,双唇紧紧的粘连在一起。我用帕子沾水给他润唇,滴几滴水到他嘴里。一遍又一遍的用酒擦洗他裸露在外未受伤的肌肤降温。忙忙碌碌过去了大半夜,车昭的高热终于降下来了。 我瘫倒在了地上。 天亮了。 第七章 文宣 经过黎明前短暂的黑暗,太阳升起来了。树林里的一切都带着晨起的潮气,露珠晶莹的布满枝叶,耳边传来鸟儿的啼叫。被繁密枝桠绞碎的阳光,稀稀落落洒在我们身上。 我用手掌挡住眼睛,透过指缝看太阳。时间万物皆有定数,正如太阳周而复始的东升西落,我与车昭定不会在这树林里长久迷失。 周至村已经不能再回去,我拍拍骡子的颈项让它自己回家。我牵着马,马驮着车昭,慢悠悠的绕出树林。 不过一山之隔,走过去就是熙熙攘攘的城镇。我们一行素衣染血尽是狼狈,行人都躲得远远的瞅着我们。我很是无措。 脑中变换过百种主意,话本子里的落难少年男女扮夫妻遇险博同情的想法在我脑子挥之不去。我扭头看向仍在昏睡的少年,脑海中闪过昨夜他为我插簪的一幕,玄色衣袖扫过我的脸,布料触感滑腻,带着淡淡的血腥气。我不禁暗暗咬了咬牙,红了脸。我双手捧脸捂住红彤彤的脸颊,在心里恼怒: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呀!赶紧加快步子往前走。 说话的时候还是卡住了。 “要几间房?”客栈掌柜低着头噼里啪啦的打算盘,见我久久不答,抬起头了看了我们一眼:“说呀,要几间房?” 脑中飞过一群呱呱乱叫的乌鸦,我暗恨自己没有想到这问题,咬着牙:“两间挨着的。” 所以说话本子什么的都是骗人的。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哪里有什么好心的妇人收留我们,哪里有热心的大夫免费为车昭治伤。就像我们刚刚出现在街上时,行人都避的远远的。若不是我遮掩掉身上的血迹,估计客栈都不会收留我们。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更是没有人关心。之前的一切设想都白想了,我忍不住叹气。 交完房租,我手里已经没有多少余钱了。我趴在桌子上撑着头数钱袋里的铜板:“一,二……”哥哥从来不会给我太多钱,说起来这还是我前两年自己作的。那时父亲我有父亲宠着,在银钱方面向来大手大脚。逛街时看中一块和田籽料,精致的,闪着莹白的光芒,紧紧的吸引住我的眼球,再也移不开。卖家看我年纪小,各种花言巧语把玉料夸上了天,出了高价来匡我,我傻傻的就付了钱。 想到这里,我摸了摸颈上玉牌。玉牌是羊脂白玉的质地,我自出生起就带着它。父亲说这是母亲的遗物,牌面上雕刻着一枝精美的垂丝海棠。花瓣娇艳,喷薄着生气,一只蝴蝶颤巍巍着翅膀停落在花瓣上。小时候的我非要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名字,爹爹被我缠得没了脾气,只好自己费劲心思在玉牌背面给我刻了个章。我手指抚摸过繁复的篆文,透过红色的朱砂,看到爹爹手中的刻刀划伤手指,鲜血浸染的场景。悲伤铺天盖地袭来,似一张密密的网罗织住我,心里酸涩,眼眶发烫。我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睛,把泪水压抑回去。咧了咧嘴角,想做出笑的模样,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做到。 眼下车昭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我虽不如哥哥般熟识药理,却也知道他这番情况是伤了元气,只能用药材温养着。可我最缺的,正是钱财。我又看了眼玉牌,狠了狠心,却仍抱一丝侥幸。 “姑娘,我们小本生意,不做抵押。”药铺伙计一脸为难,把玉牌递还给我:“要不您出门左转,那有家当铺。您换了钱再来?”我咬紧了唇,死死握住手中玉牌,半晌才回了个好。 我记得幼时第一批被我放出去的人中有在这县城附近开药铺的,可这伙计明显无法识别玉牌,想来并不是这家。我又没有办法挨个药铺去问,抱着的一丝侥幸终被无情击碎。当掉么?当掉也好。我闷闷的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门。只是刚迈出一步,手臂就被人死死抱住。我讶然看过去,抱住我手臂的少年身着青衣锦服,一张脸庞微微透着稚嫩,白白嫩嫩的甚是讨喜。娃娃脸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泫然欲泣,真是我见犹怜。只是抱住我胳膊的动作……我嘴角抽了抽。他的半个身子都拖在地上,远远看去我就是抛弃他的负心人,这厮拉着拽着挽留我。 我扫了眼被惊掉下巴的众人,心都在抽搐。“这位……公子,”我咬牙,“麻烦你先起来好不好?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娘子~”他大喊。我这回连杀掉他的心都有了。 “你起来!”我心里恼怒,不明不白被认作别人的妻子,不揍他是我修养好。我想我此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青衣少年瘪了瘪嘴:“挽释~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文宣呀~”说完可怜巴巴的瞧着我。 我愣了一愣,着实没想起来。 青衣少年恼羞成怒,三下两下从地上爬起来。我看着他这熟悉麻溜的身手,恍然大悟:“哦~是胖猴呀。”青衣少年动作僵住了。 第八章 旧事 “所以你这是逃婚了?”我好奇的看着他。他连连跳脚,“都说了我是来找你的,找你的!”我撇撇嘴。 彼时我们已经在附近茶楼落座,他正在告诉我他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话说宋国疆域辽阔,却处在三国包围的尴尬境地。宋国地处北方,西以宁夏为界,接西域诸国;西南接南国;南以长江为限,接唐国。因此宋国虽是各国中土地面积最大的国家,却时时遭受周边小国威胁。朝廷为解决这一问题也是颇费脑筋,主和派和主战派每日都要在大殿上掐架求认同,皇帝很头疼。 父亲生前任宁夏总督,掌管军务,是主和派成员。爹爹逝去后,新接任的宁夏总督是是主战派,也是太子党。皇帝年纪已大,太子需要功劳来拉拢人脉,巩固自己的位置,于是就向皇帝进言,以大不敬之罪发兵南国。 于是就在宋南交界的六盘山附近有了一场大战,萧如真的夫君胡庆就是阵亡在这场战役里。据说这场战役之惨烈,前所未有。南国派出的士兵年龄越来越小,面孔越来越稚嫩,连那些在生死场上混的将士们都忍不住为他们痛心。可是战场上无情,即使再不忍,也要把他们青涩稚嫩的面容永远留在这片土地。 文宣的父亲即是出征六盘山之战的将军。据文宣所说,他听闻我爹爹逝世的消息就从家里跑出来找我,可是半路上遇见了他爹被逮去了战场,做了整理战场的士兵。他那么玩世不恭的一个人,提起战后沙场也是一脸不忍。他说,结束战事的时候,整片天似乎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他小心翼翼的踩着遍地的断肢残躯,去寻找存活的士兵。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刺入鼻腔,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不小心触到地面,居然渗出一汪鲜血。后来下了大雨,在氤氲的空气里血腥气更加浓重,血水从四面八方汇入低洼水坑,真的红的潋滟,红的残忍。 南国战败,不得不向宋国求和。南国自愿成为宋国附属国,每年向宋国进贡。并送出最有声望的永仁公主,望宋南两国结秦晋之好,有生之年不兴战事。古往今来,和亲公主皆是与皇室成员结亲以求稳固,只是宋国如今的情况却不乐观:当朝皇帝子嗣不丰,成人的皇子都以妻妾成群,幼年的还在牙牙学语,当今皇帝近年注重德行,不忍自己一大把年纪了再去祸害小姑娘。以至于永仁公主的和亲对象成了问题。 此次出征的将军也就是文宣他爹,脑子转了转,直接在和谈场上写了奏折自荐自己儿子并着南国议和条款八百里加急送去了朝廷。为皇帝解决了此等头疼之事。皇帝高兴的大笔一挥,“准了!” “我一听说我老爹给我求了公主,吓得我二话没说连夜收拾东西跑出来了呀。”文宣一脸的生无可恋,“你说,有这样当爹的么?!” 我闷笑:“你就如同街上卖的不倒翁,别人再怎么劝你揍你你都坚持按自己的想法走,有个公主娘子用权压着你……” 说到“娘子”这个词,我又想到刚刚他在大街上的熊样,脸色青了青。我恶狠狠的盯住他,他往后缩了缩,颤着声问我:“你,你怎么了?”看到他这副模样我就来气,深呼吸压下即将喷薄的怒火,我恨声道:“娘子是能随便叫的吗?我看我是揍你揍的轻了,你记不住是不是?” “你不承认吗?”他一脸悲痛欲绝,“你看了人家就要对人家负责!”我梗着一口气没上来。 文宣的父亲是镇远侯,与我父亲是挚友。六岁的文宣初来宁夏城,看什么都新鲜。上树捉鸟,下河摸鱼,整个人活泼的猴子一样。多年的养尊处优让幼时文宣体积大增,白白嫩嫩像包子一样的面孔,笑起来被脸上的肉挤成一线的眼睛,非常有亲和力。 我初遇他,是他从天而降吓了刚进门的我一跳。那时哥哥尚在附近老御医家学医术,我照例去送哥哥,回家进门就被惊了一惊。我家大门附近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那时正值夏天,梧桐花未谢。他从天而降带来一树花雨,场景甚是美丽。只是刚落地就哇哇大哭,着实煞风景。我拉他起来,才发现他背上衣服被树枝挂破,树枝上那条碎布随着夏季的暖风摇啊摇。我眼神飘了飘。他捂着屁股悲愤的看着我,看着看着忽然又笑了:“看你长的不错的份上,我就委屈一下娶了你吧。”我推了他一巴掌。 我着实不知他为何要这么说,当年年纪小并未深思,如今想来他竟是当了真。 我顺了顺气,尽量表现的心平气和:“小孩子而已,还未到避嫌的年纪。就算看了又如何?”何况又没看到。我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他很委屈:“娘亲自小就告诉我不能随便看女孩子的身体,她说看了就要对那女孩子负责娶了她的。你看了我,难道不应该嫁给我么?”我无言以对,默默咽下了涌上来的那口血。 “总之,以后不准叫了!咱们都已经被订了婚事了。”我只能讲现实。他嗷呜一声趴在桌子上,右手乓乓的捶桌子。我甚是无奈。 第九章 永仁 “南国开平六年,肃王谋反,一路势如破竹杀入皇城。年近四岁的永仁公主随母亲被迫出逃。然,肃王在举兵逼宫前夕轰逝。叛兵群龙无首,叛乱危机解除。永仁公主母女却不知所踪。”楼下说书先生的声音朗朗传来,我戳了戳还在嚎的文宣,努着嘴示意他仔细听。 “这永仁公主,据说她是神使之女,自幼会通灵之术。”听到这一段,我忍不住调侃文宣:“通灵术耶。要是你以后不听话,她随随便便就能召唤个鬼怪来吓……”文宣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匆忙打断我:“你信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 我讪讪的笑了笑,继续听。“两年后南国丞相忽然携呆呆傻傻的永仁公主出现,将她送入宫廷。然,公主之母却不见所踪。因此南国出现诸多传闻,竟传成了一段风流艳史。”耳边传来茶杯重重放下啪的一声,我转过头去看,却见右边偏角里一位生的极像女子的公子冷着一张脸坐着。侧脸弧度美好,隐隐约约看到他放在桌上的左手,晕染着大片的青色胎记。我收回目光。 “南国向来信奉神明,然而当代女神使却嫁与了当朝皇帝,并诞下了永仁公主。这本就是一则风流韵事。”我啧啧评价,“况且世人关心的不是朝局大事,而是这些宫廷八卦。” 文宣斜睨我:“你又有什么见解?” “见解谈不上,我想呀。”我抬眼看向房顶,三角结构稳固整洁。“你知道一潭水和一条河的区别在哪里么?” “一个是潭水一个是河水呀!”文宣很迷茫,“这和你的见解有何关系?” 我殷切的看着他:“继续说呀,潭水和河水的区别。” 他想了想,试探道:“一个是圆的一个是方的?” 我呆了呆,恨铁不成钢道:“一个是死水一个是活水呀?!” 他疑惑:“万一那潭水是与河水相连呢?那就是活水了呀。万一那河前后河道被阻隔,那河水就变成死水了呀。” 我怒:“你到底还听不听?” 文宣忙陪笑:“听,怎么不听呢?” 我怒火稍平,顿了顿:“我刚刚说到哪了?” 文宣笑脸僵住:“我不知道呀。” 这就麻烦了。 我使劲想了想,只好总结道:“平民百姓基本没什么乐趣,村里发生点什么事都能够成为饭前的谈资。更何况总是充满传奇色彩的宫廷秘闻。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人们才有丰富的想象力把它还原出来嘛。虽然不一定是真相。” 喝完茶,我终于想起了被我扔在客栈的车昭。呼吸窒了窒,拉着文宣就往药铺跑。 一踏进客栈,我的视线就落在角落里那玄衣背影上。我磨磨蹭蹭的凑上去,小声问:“你怎么下来了?你身体那么虚弱。 他冷着脸,哼道:“这不下来看看你被谁拐走了么。” 我着实噎了一噎,毕竟是我理亏在先。无论现在多有理由,我丢下他在客栈久久不回,就是我的错。正好跟掌柜交涉完的文宣走过来,我一把把他拉到我身边站着,向车昭介绍道:“这是文宣……” 话没说完却见文宣已经“嗷”的一声扑到车昭身上,欣喜若狂。我脑中空白了一下:乖乖,我这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拉文宣,“他身上有伤!你悠着点!” 我觉得现在这种情况我应该回避,比如说我拿煎药当借口避开去。可是……我实在是太好奇他们的关系了。 可能我的眼神太过热切不加掩饰,文宣撑不住了。他笑嘻嘻的告诉我,他们是好兄弟。我哦了一声,对车昭的身份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我一直怀疑哥哥是知道车昭的身份的,要不然当他醒来的时候一定会催促他离开。现在文宣也知道他的身份,只有我被他们蒙在鼓里,只能自己瞎猜测。这种感觉,真的很不舒服。我的情绪低落了下去,忽然对一切都意兴阑珊了起来。我闷闷的道了一声“我去熬药。”躲了开去。 药罐子咕咚咕咚发出水泡炸裂的闷响,我拿着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文宣蹑手蹑脚的走过来,用袖子扫了扫地面,一屁股坐了下去。 “挽释,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他声音沉重,不似平时的玩闹。我扭过头审视着他。“我爹说宁伯父的死不简单,让你小心身边人一些。况且此事牵连太大,一不小心你自己都得赔进去。我爹的意思,”他声音艰涩起来,“是让你别查了。” 我握着扇柄的手紧了紧。 “文伯父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文宣摇头苦笑,“他那是在官场多年养成的直觉。”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睁开眼睛时已恢复了平时神色。我笑着看向文宣:“前几年我放到你手里的势力,你给我发展的怎么样了?” 文宣明显愣了愣,“你不是送给我了么?” 我咬牙切齿:“我都说了是借你一部分人,让你在京城自己发展。怎么就变成你的了?” “可是京城你是毫无根基,京城势力可是我发展起来的,怎么不算我的?你这是在否定我的价值,我不干我不干!”他又嚎起来了。 果然让这只……把吃进嘴里的吐出来是个困难的事。我只能妥协:“汇总之后我是正的你是副的,要不然你以为在宁夏附近会有人认你的玉牌?” 说大话威胁谁不会,反正这个县城我的人一个没有,也不怕文宣会找我算账。 第十章 迷梦 我把文宣轰了出去。待他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我才慢慢敛下眉目,幽幽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文宣的苦心,他假装无赖不过是怕我利用起来人脉去报仇。可是杀父之仇,我怎能无视?置身事外过自己的日子,不是我宁挽释的风格。不能急,不能急,要徐徐图之。我告诉自己。 当我端着药出来的时候,文宣已经端端正正的坐在了座位上。我把药碗递给车昭,顺便坐下来跟文宣讨论盘缠的问题。做什么不需要成本的买卖?文宣眼睛一亮,“乞讨!”我刚刚倒进口中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憋得连连咳嗽。 说起乞讨,其实文宣也并无错处。毕竟他是小小年纪就能够施舍给乞者大笔银子的人,他向来觉得别人跟他一样大方。可,问题是,我们都拉不下这个脸来。 我瞪他:“你不如扯个幌子去算命!”他眼睛又亮了亮,殷殷看着我:“哎,挽释你聪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主意?”我已经对他的智商感到绝望了。 文宣蘸着墨汁在脸上画了两撇胡子,扯着白帆拄着竹棍顺便拉着我,在这小县城大街小巷乱转悠。时不时扯着嗓子吆喝一阵,竟真的忽悠来一姑娘。 我心里咯噔一声,文宣虽然跟着他老爹学过几招相面术,可那只是在官场上识人之用,对给人算命没有丝毫用处。急忙想上前给那姑娘解释,谁知文宣张口就忽悠:“看姑娘精神萎靡,眉头紧锁,似是有烦心事。不知姑娘可否给在下说说,让在下给姑娘想想解决之道。” “大师好眼力,小女子却有疑惑之事,请大师相帮。”我默默咽下了差点说出口的话,仔细打量这个傻姑娘。身着翠色衣裙,梳着简单的斜髻,额前覆着薄薄的刘海,双手交叠放于腹前,典型的大家闺秀模样。她带我们回她落脚的客栈,我惊奇的发现我们竟是同在一家。 我们随着她一路上楼,她的双手笼在宽大的衣袖里,窥不见全貌。唯有在她伸手推门时,衣袖滑落露出左手背靠近小拇指的地方,覆着青色胎记。我有些恍惚,感觉在哪里见过。 她已经在跟文宣讲她的难题。“自一年前开始,有个人就一直出现在我梦里。”她眼神迷离,嘴角带笑。我看着她这番姿态,心里隐隐有些明白:她对梦里的人有着感情,他们在梦里定有什么愉快的经历。 “总觉得他是真实的,隔一段时间就会入我的梦里来。在梦里费劲心力去记住他的容貌,醒来却总是模糊。”她皱着眉头,似有些苦恼。 “我只能模模糊糊的记着一个场景,背景是个长亭,旁边是延伸到远方的十字路口。他站在路口向我道别,手里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梦里的我好像很伤心,他为了安慰我,就临时为我描了一张画像,告诉我说,这样就不怕找不到我了。”说到这里,她脸上有几分苦恼又有几分笑意,表情甚是精彩,眼神甚是明亮。 “这是我第一次梦到他的情景。第二次梦到他,是前不久。他说,他要走了。他穿着白色的衣服,沐浴在阳光下,整个人都变得剔透无瑕起来。像即将羽化飞升的天神,遥遥不可碰触。”她眼神黯淡下来,脸上染了几分怅惘之色。 她殷殷看着文宣:“大师有何见解?”我觉得我要呵呵了,文宣能扯出什么来? “这个……姑娘,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这梦定是在现实中遭遇了什么而产生的,不知姑娘能否告知在下你做梦之前都经历了什么事么?如此在下才可……”他欲言又止。我实在是佩服,心中文宣的形象高大起来。 对面姑娘傻乎乎上了钩,转着眼珠想往事。我趁机告辞:“姑娘不妨慢慢想,我们也住在此间客栈。姑娘可以随时下楼来找我们。” 才出得门,文宣就捂着心口哀嚎:“挽释~吓死我了~”我压根不想理他,径直回了房。推开房门,一团白色的影子飞速朝我袭来,我习惯性的移了移身子躲了开去。谁知那白影在对面门板上借了力,又向我弹了过来。距离太短,我只能接住。 哥哥笑眯眯的坐在屋里喝着茶,看到我的一系列反应,赞道:“身手不错。”我被他的白衣恍了一恍,反手把小白扔给身后的文宣,直觉的看向床榻。 “车昭人呢?” “走了。”哥哥答地漫不经心。 我急了。“他伤得那么重,你居然让他走了?!有你这么当大夫的么!万一他在路上伤口感染怎么办!万一他倒在路上怎么办!” 我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口,哥哥脸色变了变,饶有兴趣的盯着我:“挽释你这番姿态是……”我心里慌了慌,急忙掩饰道:“不过是怕死在路上砸了你的招牌,你别想多了!” 他拖长腔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我暗恨。 第十一章 堵门 有些心思,只能藏在自己心里,反复咀嚼品味,不能告之他人。就算是别人看出端倪,即使心里再苦,也要继续藏下去。我不知道对车昭的感情是否是喜欢,可是心要跳出胸口的欢喜感觉,那么明显。然而,那些话本子里的郎情妾意,注定与我无缘。我的姻缘,早已被别人规划好了呀!我拍拍自己脸颊:姑娘,清醒点吧。 我怏怏没精神。哥哥来了,相当于钱袋子来了,我们不知道还要不要帮那翠衣姑娘的忙。仔细想了想,还是趁机跑路吧。 趁着夜黑风高,文宣扒着窗子就要往下翻,我吓得一把把他拽上来。 “你这是做什么呢!不要你的小命啦!” “不走寻常路呀,这就不怕人找来了。”文宣呲着牙笑,小虎牙露了出来。 “一,你们未曾欠店家钱款。二,小宣宣你这样跳下去可是会引起骚动的,你确定要跳下去吗?”哥哥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我却无端端的觉得他笑的像只狐狸。, 拉开门就看到冷着脸站在门边的翠衣女子,我心虚的跟她打招呼:“姑娘,我们正去看月亮呢,你要不要一起来呀。” 她冷冷的哼了一声,举步进门,衣袖摆动间似有寒光闪过。“今晚可没有月亮。”我只能扒着门板傻笑。 她已经自顾自的坐下,冷冷的警告我们。“我不管你们是谁,从小到大还没有人对我说过半个不字。我的事,你们不管也得管!” 这是把大小姐脾气全爆发出来了呀,我暗暗叫惨。瞥见文宣这个愣头青又要凑上去,我连忙用眼神阻止他,谁知他连瞧都不瞧我一眼,大马金刀的坐下。“姑娘你继续讲。” 我愣了愣。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识时务了?连忙也凑到了桌前,方桌正好坐满了。 “第一次做梦是我送哥哥去戍边,在十里长亭分离。第二次是家父给我订了亲事。”她口气不太好。 文宣神叨叨的,“这第一次可就是映证了那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姑娘第一次极有可能是臆想……”话没说完就被一声犹带颤音的厉喝打断:“不可能!” 我吓了一跳,赶紧去瞅这位姑娘的脸色。苍白的很,极力的否认中透着几分疯狂。双眼有些赤红,我仔细瞄了两眼,竟发现眼角有些许湿意。我和文宣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姑娘既然不相信,又何必来缠着我们?姑娘看起来似是南国人,南国向来信奉神明。你如此情况,还是去南国神庙寻求帮助的好。恕我们无能无力。”哥哥嗓音清澈,如玉石碰撞泠泠作响。语气却铿锵有力,毫不退让。 关键时刻,没想到还是哥哥靠谱。我无比痛心的想着。 翠衣姑娘泪眼模糊的看着哥哥,忽然捂着脸跑了出去。 这情况让我目瞪口呆,傻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想刚刚的细节。只是这情况怎么恁的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前几天周至村唱大戏,演的就是娇蛮小姐欺负她心上人的心上人,遭了她心上人的厌恶。当初那个戏子就是一甩袖子,捂着脸哭着下场的。怎的这场景,如此相似?我想的一乍一乍的,惊疑不定的看向哥哥,宁元景。 他到底知道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爹爹的死亡内幕,车昭的身份,翠衣女子的感情,幼时他自己游荡的那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仔细回想,哥哥对我宠溺有加,却不会告诉我太多事情。我其实就是依附于他生活的孩子,没有自立能力。这么一想,眼睛忽然酸涩的厉害。心疼哥哥不求回报的劳心劳力,心疼哥哥为了保护我所做的一切。眼眶一热,眼泪就要掉出来。 哥哥忽然对我展颜一笑,笑得眼睛眯了一道缝隙,笑得露出一排雪一样洁白的牙齿,嘴角更是咧到了耳后根。我憋不住,噗嗤一声把眼泪鼻涕全都笑了出来。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她是南国人?” 哥哥坐的一派悠闲,答的理所当然:“猜的呀。” 我默了一默。 他看到我郁闷的表情,顿时喜笑颜开:“我看她一直带着个香囊。要知道我这鼻子可是很灵的,里面的味道我一闻就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这种香包可不多见,那是南国特有的。你知道南国地处西南,闷热潮湿最适合虫蚁生存。那里的人为了保证自己安全,早年就有配戴驱虫香囊的习惯。多少年慢慢流传下来,这习惯影响的范围越来越大,竟影响了整个国家。这不正是靠它,我才敢猜那姑娘是南国人。挽释,要跟哥哥学习注重细节。知道了不?” 我就知道他定会说教,委屈的转了眼去瞧文宣,这厮自翠衣姑娘走后一直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忽然想起一开始就想知道的问题,连忙问他:“你怎么一反常态要帮她?”文宣无精打采的,“因为她漂亮呀。”我嘴角抽搐,就不该对文宣这厮的智商抱有希望。遂不再说话,房间一时沉静。 文宣“咦”了一声,直起身来看着我,“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没精神没状态?” 我轻嗤了一声:“还用问么?你我还不了解?定是被漂亮女孩子凶了,忽略了,心理不平衡了。” 文宣激动的跳到凳子上,挥着手臂大喊道:“对!本公子如此风流倜傥,英俊不凡的人物,她居然忽视了我,居然凶我。她,她,她一定会后悔的!” 我目瞪口呆。 他喊了半晌,才从凳子上蹦下来,灌了口茶舒了口气,喃喃道:“这下舒服多了。” 第十二章 目的 昨夜跑路没成功的结果,就是继续给翠衣姑娘解决迷梦问题。可我脑袋里的思路缠绕,简直是剪不断理还乱,傻傻搞不清楚。 我不明白翠衣姑娘为什么像被心上人伤害似的跑掉,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揪着一个梦不放。在我看来,梦就是梦,绝对成不了真实。就算一个人连续几天重复做一个梦,那也算不得是预示什么,最多只是心里有事放不下罢了。更何况她是隔了一年半载的再梦到那样一个人,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她特意幻想出来的人,能预示什么?若让我也同她一般认为她梦中的男子是真实存在的,那可真是天方夜谭。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最有可能的倒是……我瞄了一眼哥哥。她不会是爱慕我家这个时而像玉石般温润时而像狐狸般狡诈的哥哥吧?别说,还真有可能! 说实话其实我并不了解闺阁女子遇见自己爱慕的男子时的反应,再说我以往看过的诗词中女子的反应不一,这就让我更加迷茫了。哥哥总是说女孩子面对感情要娇羞,就像“见有人来,袜划金钩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里的少女,青涩稚嫩却忍不住好奇的偷看。 可是我却看到爱慕屈夫子的女子“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何等的放肆,何等的大胆。哪有半点哥哥说的娇羞模样。更有直接准备谈婚论嫁的,“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一见钟情直接想嫁人的,这是成老姑娘恨嫁了么?这些女子大胆奔放,让人叹为观止,我自愧弗如。 话题跑偏了。其实每一个人面对感情,选择的方式都是不同的。我是屈于现实,选择了逃避,谁知道别人呢?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不玩对不起老天爷的好脸色。文宣笑道:“人生及时须行乐,人不风流枉少年。”其实我觉得他是盯上那个翠衣姑娘了,否则说什么风流?说起文宣,那叫一个词劣迹班班。小时候调戏他表妹,在一起坐着就晃着脚玩。他自己晃还不算,非要拉着小姑娘一起晃。小姑娘不配合,他就用自己的脚别着小姑娘的脚,带着她一起晃。更是有次为了哄小姑娘开心,倒在地上身体抽搐口吐白沫扮演羊癫疯病人病发的模样,可把他母亲吓得够呛。如此看来,那翠衣姑娘怕是要倒霉了。 可是……这是什么情况? 门外背景是连绵不绝苍绿色的山峦,门口守着的是一身黑紫色胡服的姑娘。看到我们一行,手中鞭子“啪”的甩了下去,激起一帘飞扬的灰尘。应景的吹来一阵风,瞬间起了巨大的灰尘波浪。黄澄澄的慢慢又重归于地面。 我们都呆住了。这姑娘嚣张的挽起鞭子,冷哼道:“你们解决不了本姑娘的问题,就休想踏出这客栈一步!不信我任咏南的,过来试试!”她挑衅的看向我们,抬起尖尖的下巴,高傲的像个公主。我们默默退回了房间。 文宣哀嚎一声就要翻窗出去,翻到一半停住歪着脑袋可怜巴巴的问我们:“为什么不拉住我?”我送了他一白眼。他老老实实的翻回来坐下了。 这下就相当于被窝囊的软禁了,真是令人不知作何感想。难道老天真的想要我们成才么?真的要降重任给我们么?去他的老天爷! 文宣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极猥琐。我实在看不下去,推了他一把让他注意形象。他一激灵清醒过来,可没一会儿又抱着茶杯继续呵呵笑,一副要笑出口水的样子。我被他这模样唬了一下,干脆去揪他耳朵,让他彻底清醒清醒。他捂着耳朵,依旧乐滋滋的:“挽释,你说那个什么南是不是爱慕于我?她做这一切就是要吸引我的注意力,让我关注她?” “为什么是你不是哥哥?”我呆呆的问他,我觉得我说这话的时候脑袋一定是一团浆糊。女孩子的小心思能跟这两个大老爷们说么,要吐血了。 “啊?!” 哥哥憋不住笑喷了一口茶。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我爱慕的人在这里,我一定会想办法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他看。我会隐藏起自己的坏脾气,自己的一切小毛病,装作完美无瑕的模样。如果能见到他一面,我定会心里欢呼雀跃,不胜欣喜。可是这姑娘就在初接触时展示一点温柔天真,剩下的时间皆在演绎她的刁蛮任性,哪里有一点看到爱慕之人该有的样子?或许她的心路历程跟我不同,可是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自己爱慕的人看不应该是所有闺阁女子最美妙的想法吗?希望他能够被自己吸引,就像自己爱慕他一样,他也爱慕自己。 这么一想,这姑娘如果真的爱慕文宣或者是哥哥的话,那这反应可就有些奇葩了。 那如果不是呢?我心里一凉。 第十三章 穷追不舍 我看着紧闭的门扉,似乎回到了小时候被关进黑屋子。屋子四周有体型高大的人把守,破旧的窗子正被人拿木条当当当的钉死。我和文宣紧紧抱成一团瑟缩在角落里,破旧的木门支呀一声打开,太阳最后的余光洒进来。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精美华丽的绣花鞋,再往上看,是繁复的牡丹花样裙摆,最后是一张漂亮却盛气凌人的脸蛋。一双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挑,本应是衬着她有几分媚色,我却感到了几分狠戾。不过是个与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门口守着的两个大汉却弯着腰鞠礼,不敢起来。 我心颤了颤。这么久远的事情了,如今却仍记得清清楚楚,那个犹如魔鬼的小姑娘……我使劲闭了闭眼睛,把刚刚那些回忆压回去。 定了定神,我试探的问哥哥,道:“有没有觉得这任姑娘行事有些古怪?”文宣闻言惊奇地看了我一眼,赞道:“挽释你这是跟了子瑜两天学了不少东西呀!智商如此之低的你居然看出来不对劲了。” 子瑜。这两个字如同两道冰针,直直的刺入我的心脏。心脏一阵收缩,针扎般密密的疼。我僵硬的勾起嘴角做了个笑的模样。 “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等。” 哥哥装高深的时候,他的话总是那么简单干脆。等?等什么?我一头雾水。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楼下就传来稀里哗啦听起来颇整齐的脚步声。我忍不住想去外面看个究竟,却见平时连坐都坐不住的文宣居然摆着架子一动不动。哥哥更是悠哉悠哉的品着茶。我忍了忍,还是坐下了。心却忍不住飘到了外面。 客栈里的住客都被请回了房间,客栈大厅里肃穆异常。两队带刀捕快列在两侧,留出中间的过道。县令大人带着两个幕僚腆着肚子大摇大摆的走进来,径直上了楼梯,敲响了我们的房门。 “不知镇远侯世子在此受惊,是下官不是。若世子不弃,可随下官到寒舍一观。”如果是我说这句话,定会说的不卑不亢来显示自己的气节,可是这个县令谄媚的语调是怎么回事? 借着县令之手,我们总算脱离了任姑娘的魔爪。其实我还是蛮好奇这个董县令是如何知道我们“受惊”,然后找上门来的。问文宣,文宣总是露出一抹暧昧的笑,让我摸不着头脑。问哥哥,哥哥也是一脸掩不住的笑意,“是子瑜。” 犹如被人狠狠的砸了一下脑袋,我眼冒金星天地旋转。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出现在我身边!明明想要不再记得你,你偏偏要在我眼前晃。胸口又传来熟悉的疼痛,在我的压抑下像是哽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吐不出。我努力调整忽然变得煞白的面色,挤出一分笑,七分好奇。“明明他都走了,是怎么知道我们会惹上任姑娘?” 哥哥朗声笑,道:“你也知道是你们惹了她?子瑜又不会未卜先知,他只是走的时候报官说周至有贼寇惊扰。” 我鄙夷,“车昭都走了快两天了,这个县令才赶过来找到我们。” “非也,非也。他赶过来可是因为我这个镇远侯世子在这里,可不是为了追查什么劳什子贼寇。”文宣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斜倚着身子抖着脚。“再说,这次他过来可是因为我在客栈又找人给他送了信。”他冷冷嗤笑一声,“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我没吱声,心里还是赞同的。那县令在文宣面前奴颜婢膝,谄媚的语调能滴出水了。在我和哥哥面前则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斜着眼看我们。不过是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我心里憋屈的不行,明明知道这是一个百姓口中的狗官,我却要跟这个狗官为伍,要借住他家。混蛋,都怪那个任咏南!我扑到床榻上,狠狠咬了一口棉被,使劲撕扯:简直是靠近他都在玷污爹爹! 本想着速速离开为妙,没想到第二天我们在客厅看到了我们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一个人——仁咏南。她身姿纤纤的站在一个神色萎靡的少年身边,看到我们,向我们投来一个挑衅的眼神。我心里恨的咬牙切齿,却依旧回她一个微笑。心里愤恨道:“我们就要走了,看你能嚣张几何!” 哥哥已经跟董县令客套完,正式表明了自己来意。文宣也跟着帮腔,说他有急事云云。我得意的瞟向仁咏南,她已经气得两眼发直了。我心里暗爽,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终于又再一次赶路。哥哥在驿站给京城传信。前几日走的路途杂乱,根本没有规律可循。他规划了一次路线图并把它告知京城宁家,方便彼此的书信往来。我和文宣无聊的在马车里下围棋,我总是输。忽然就有点怀念前几天被追逐的的日子了,虽然有些惊心动魄,却也不会这么无趣。 太无聊了,我伸手搅乱了棋局,对文宣道:“你说,仁咏南会不会再找到我们?” 文宣正要哇哇大叫,还没出口就被他憋了回去。想了想,问我道:“我们除了坑了她一次,还有得罪她的地方么?” 我还没回答,就听到利刃划破空气呼啸着向我们袭来。我急忙扔出桌案做抵挡,趁机灵活的越出车厢。剑尖从我面前划过,我吓得立即后仰,只看到一道银色的寒芒一闪而过。 “噗嗤”一声,是利刃入肉的声音。我苍白着脸慢慢向后看去,视野中是文宣站在女子身后,冷着脸握住女子手中的剑,反手将利刃送入女子腹部,血顿时涌了出来。文宣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第十四章 受伤 我怔愣着看向那女子,她正努力仰头看向文宣。我想,她眼睛里透出的情绪一定是愤恨与不甘。待看过去,我才发现我错了。她眼里有不可置信,有释然,有惋惜,也有痛苦,唯独没有愤恨。她努力的睁大眼睛,却挡不住身体中力气的快速流失。文宣矮下身子靠近她,她睫毛颤动了几下,眼瞳渐渐失去光彩,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她的身子慢慢瘫软,文宣左手托住着她下滑的身子,右手还维持着刚刚刺她那一剑的姿势,那么亲密。 文宣这才看向我,僵着脸扯了一下唇角,我也僵硬的回他一笑。 是任咏南。 哥哥说,她活不过七天。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生命本就脆弱,从爹爹和大白相继死去的时候我就知道。有时候我也会悲观的想:无论早死还是晚死,最后的结局都是死。那还不如早死呢,不用等到年老色衰,不用等到皱纹遍布。早早的死去,别人就看不到自己变丑的样子,记住的是最美好时候的自己。可是,我又那么贪恋活着。活着陪伴哥哥,活着找出杀害父亲的真凶。 只是任咏南,她还想活着吗?如今的她脸色苍白,气息微弱,似乎轻轻一阵风就能够把她带走。再不回来。教给哥哥医术的老御医,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要让病人有求生欲。有了生的欲望,病就好了一半,大夫不过只是医治身体罢了。我的乳娘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她说:想活的死不了,想死的活不了。小时候我嗤之以鼻,反问乳娘:那些在天灾里苦苦挣扎的人们,难道他们自己想死么?其实若是限定了范围,乳娘说的原来与老御医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心里微微发涩,乳娘留在了宁夏。而我们,最迟两天就要驶出宁夏了。 愣的时间有点久,我的手搭在任咏南的肩头,久久没移开。她眯着眼睛看我,睫毛微微颤抖。我讪讪的收回手,干巴巴的向她解释:“你,你受伤了。我帮你换衣服来着。你醒了,我去叫哥哥来看看你。” 她哑着嗓子,声音如撕开的破旧布帛般刺耳。“不用了。你们想知道的,我全部都告诉你。只告诉你。” 我往外走的脚步顿了顿,我看着她。她躺在床帐内,三面的阴影环住她。似是禁锢,唯一的出口还有我挡住。我想着,慢慢移到床边坐下。看着她先前还青春洋溢红润有光泽的面孔,现在已经变得苍白黯淡。 “你还和以前一样。”她蓦地冷冷嗤笑道。笑着笑着又奋力的咳嗽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连着腹部又渗出大片鲜红。我慌了,直接忽略掉她说的那句话,站起来就往外跑。她在我身后嘶声喊:“站住!”我顿了顿,摸了摸已经握在手里的门板,还是回到了她身边。默默扯了旁边的绷带,又在伤处给她包扎了几圈。她看着我的动作,既不吵闹也不挣扎,看起来完全没有以往那些病人发现自己的痛苦后,很不得死去的想法。我偷偷松了口气,偷的一日是一日吧。 她忽而仰头看着头顶的承尘,简单的青色。她慢悠悠的抬起左手,抚摸着自己脸颊。那只手手指根根白嫩,修长漂亮。唯一碍眼的是覆盖在手背左侧大片的胎记。我看着那眼熟的胎记,呼吸窒了窒。 眼前中忽然浮现出那间昏暗的房子,我和文宣紧紧抱成一团蜷缩在角落里。一个身着华丽繁复衣饰的小女孩,趾高气扬的踩着太阳最后的光芒走进来。她眼里含着轻蔑看向我们,冷冷的笑:“这么胆小?莫不是装的吧?居然还跟本姑娘抢东西!”她仔细盯了我们两眼,大概确定我们是真的害怕,吩咐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俩在这里待一晚吧。”她轻盈的迈出房门,招招左手示意身后在此看门的家丁锁门。我眯起眼睛,看到她手背上有着深深的暗影。 “你跟文宣在茶馆时,我就认出了你们。”她似乎并不隐瞒认识我们的事情。只是,她真的是当初那个趾高气扬的小姑娘吗?又怎么会成为南国人?我很疑惑。 她却毫不关心我的疑惑,把刚刚紧紧贴在脸颊上的手拿下来,随意搁在床榻上,闭上眼睛继续讲述。“我嫉妒的发疯。我明明长得比你漂亮,为什么他眼里只看得到你?”她讲述的语调有些怨毒的味道,我的脑海中却忽然想起文宣那句“因为她漂亮啊”。我把这句话告诉了她。她却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欣喜,只淡淡道:“不过是我故意接近你们,他这才看到我罢了。”我反应了半天才哦了一声,隐隐觉得她面上的平淡并非心里的感想那般。可到底是哪般,我也弄不清楚。 好一会,她才神色怅然道:“如此这般,倒也不枉我花费心力绕了那么大一圈。只是最后的结果,不如我意便是了。”我这时才算明白过来,原来那些所谓的迷梦,少年,长亭皆是她看到我们扮神棍故意编造出来接近我们的。可怜我和文宣还以为有生意可做,傻傻的入了别人的圈套还沾沾自喜。等等,最近我的智商貌似被文宣带低了?我脸色有些差。 “怎么?觉得被骗了生气了?”她好笑道,“你真是没怎么变。”她已经是第二次说这种话了。我斟酌了一番,还是问她:“我们两个以前很熟吗?你怎么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以前啊,以前。任咏南陷入了回忆。蹲在墙角那个胖胖的小男孩对着她絮絮叨叨,说的全是我家挽释怎么怎么。她心里忽然涌起苦涩,她慢慢咽下。“不过听说的罢了。”她回答的冷漠,立即侧过脸去让眼泪滑落在里侧,不让我看到。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还是告诉她一句,“你好好休息,一会再说也不迟。”在床前晃了几步也不见她喊我过去,又晃了几步,还是出门去了。可能是累了,我想。 门外是空旷的院落,空荡荡的没有一点绿色。西边屋子里升起袅袅轻烟,想来是在在做饭。此处是家民驿,破旧的四合院还算干净整洁。 第十五章 话外音 我边在门前走了几个来回,看完了小小四合院的布局,好奇文宣和哥哥去了哪里。直到屋里响起压抑的咳嗽声,我才连忙丢掉脑袋里乱糟糟的想法冲进屋里去。 任咏南抑制不住的咳嗽,咳得脸颊都染了病态的嫣红,眼睛里憋出泪水来。她坐不能坐,只能侧着身子趴在床沿使劲咳。咳得肺都疼了。我忍不住心疼她。 帮她顺了半天气,她总算是缓了下来。她身上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看上去红润的脸颊,摸上去冰冰凉。我扶着她躺下,明明精疲力尽了,还是强撑着警告我:“不准把我刚才的话告诉别人,否则,否则”似乎她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可以威胁我的东西,否则了半天,咬了咬唇道:“否则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我心里忽然涌起无尽的悲悯,这个傻姑娘,怕是不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活不过七天了吧。即使她的求生欲再强悍,医治不好她的身体,她依旧躲不过一个死字。掩住神色中流露出的怜悯,我低声答应她:“我不会告诉无关的人。” 她听到我的承诺似是放下了心,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我呆坐在房间里,望着房梁出神。第一次见任咏南,她穿着翠色衣服,温婉的如同一株垂柳。第二次见她,她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娇蛮和任性,风格转变太快让我们有一瞬间的讶异。可是也仅仅如此。第三次见她,她泼辣的威胁我们,我由此对她产生反感。后面的穷追不舍更是让我厌恶到极点。只是最后她行刺文宣,着实出乎我的意料。难道是因爱生恨?看她刚刚的样子似是对文宣有感情,会关注他对自己的看法,可更可能是她在单相思。可是,除了幼时她曾关过我们黑屋子,文宣跟她能有什么交集?若是没有交集,她刚刚说绕了一圈是何意?如此,她到底为什么要来行刺文宣呢? 我看着她静静的睡颜,有种想冲上去把她摇醒的冲动。我忍,我再忍。忍不住了!我伸出手去。 “你想做什么?” “啊,那个看你受伤了,想给你盖个单子。”我讪讪的笑,绝对不承认自己好奇了。 她瞥我两眼,没有戳穿我的谎言。房间里一时寂静一片。 我忍不住道:“你觉得文宣怎么样?” 她嗤笑,“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我没办法反对,毕竟我连爹爹真正的死因都差点忽略。 她脸上的神色变得凄凉哀伤。“十年前,我六岁。自小被宠着长大,不知天高地厚。也是因此,我敢绑了你们关黑屋子。可是绑了你们的那天晚上,我的家,我的爹娘,就全部葬身于火海。”我保持静默,我知道那种天地瞬间塌陷崩溃的感觉,绝望的令人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我联想到她这般行刺文宣,眼皮跳了跳,心里有点恐慌。 “说来还是托了你们的福,我才逃过一劫。只是家里一出事,跟着我的那些奴仆抢了我身上值钱的东西就跑。就我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了,我浑浑噩噩的在街上走。我抢了馒头,身后一群人追我,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力气了。如果他们打死我,那我也是一种解脱。我就可以去见爹娘了呀。”她眼里忽然绽放出渴望的光彩。 “可是我没有死去。我被老乞丐捡了。整整躺了三天,可我还是没死。我跟着老乞丐要饭,以前最恶心最不屑的事情我做了个遍。我遍身脏污的缩在墙角,等着那些可怜我的人向我扔铜板。可是我看到了你们。你们穿着亮丽的衣衫,手拉着手的在小摊前乱逛。左看看右看看,活蹦乱跳中透着孩子应有的纯粹欢乐。”她空洞的眼中似有悲哀划过。 “我想躲开,躲得远远的。可是我想起了老乞丐的责打,他要钱,要很多很多钱。可是我赚不到。”这么久远的事情了,她想起来时身子还在微微发抖。 “我朝着你们走过去。文宣厌恶的看了我一眼,扔了我一大把银子在我破碗里。我想收,又不想收。我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这件事我记得。文宣给了那个小乞丐大把的银子,我以为他疯了,惊异的看着他。他拉起我就走,我自然顺便在文伯父那里告了他一状,他挨了半天训。原来,那时候他就认出这个小姑娘了吗? “文宣这次,有没有认出你来?” 她的眼泪忽然哗啦啦流起来,划过侧脸顺着耳朵滴落在床榻上。看她这份形容,那就是认出来了。认出来还伤了她,恐惧爬上了我的脊背,冰凉一片。 我艰涩道:“你为什么要去伤文宣?” “不过是气得狠了,想要吓吓他。”她语气淡淡,似乎并不当做一回事。 我想起昨日那阵杀气腾腾的剑风,直直刺向文宣的毫不犹豫,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本来还对她有些同情,现在想来她的娇蛮任性是刻进了骨子里,无论如何都除不掉。 我怒气冲冲,一点都不想掩饰,直接摔门大步走了出去。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待见这种娇蛮的人,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想别人的感受。这根本就是自私自利! 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拿扇子敲了一下我的额头。我捂着脑袋怒气难掩,他奇道:“是谁这么有本事把我们家的大甜椒变成了朝天椒?” 我:“……”文宣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待掩上房门,他们才双双露出凝重的表情。我心里一哆嗦,这是出大事了。文宣平时吊儿郎当嬉皮笑脸,何曾有过如此严肃的表情。我颤着声问:“出了什么事?” 文宣顿时收敛了神色哈哈大笑,“哈哈哈,挽释你被我骗了吧。”可我根本没有看他。 哥哥静默了一瞬,似是在斟酌要不要告诉我。最终还是道:“传闻前面是黄河水灾肆虐范围。可是朝廷派出的赈灾银两,被贪了。” 我久久没有言语。爹爹就是因为黄河决堤引起的这场水灾掩盖了他真正的死因。 有的事情看到的是一回事,真相却是另外一回事。真不知让那些信奉“眼见为实”的人,情何以堪。正如话外音,也是这个道理。 我顿住,任咏南有没有什么话外音是我没有听出来的呢? 第十六章 缘由 爹爹曾给我讲过谈判要领:攻心为上。我向来认为这是对付敌人的手法,可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在我身上。如今,我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就进了任咏南的圈套。真是可恨,可恨! 我觉得我一刻也待不下去。匆匆忙忙跟哥哥和文宣说了一声,就去了任咏南房间。进门之前,我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下心里的焦躁和愤怒。这个女子很可怕,受过苦享过富贵,在深宅大院待过,论心机手段,我绝对不是对手。可我需要知道真相,否则文宣的事情犹如一根刺,时时刻刻都会梗在我的心头。 绕着圈子说话,我向来不喜欢。可现在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我必须学会掩饰,包括表情,包括目的。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文宣的婚约?” “自然。” “不知你知不知道我的婚约?” 她沉默片刻,“你想说什么?直说吧。” “有件事情你不知道吧,其实你也不用太在意。毕竟,人命天定。一棵树在生长荣枯还要看大自然的允许,发场大水可能就淹死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哦,你活不成了。” 说完我就愣了愣,怎么如此顺嘴把想说的说出来了?本来还想安慰安慰她做铺垫呢。难道我心里其实是很想告诉她的?罪过,罪过。 “我知道了。”声音平静,毫无起伏。 我心里有些不安,呐呐开口:“我先出去,你自己安静一下。” “不必了。”她伸手从左手腕上取下一只手镯。镯子通体银丝编织制成,上面镶嵌着几颗珍珠大小晶莹剔透的宝石,细细的卡在她手腕上。她拿着她端详了片刻,递给我了我。 “帮我带给京里的永仁公主。并告诉她一句话:这本来就是你的。” “你怎么跟永仁公主扯上了关系?”我惊疑不定。 她咧了一下嘴角,干裂的唇瓣上出现几条白痕。“别急,会告诉你的。只怕你不想听。” “我听。” “十年前那场毁掉我家的大火,是南国丞相郭廉做的。仅仅只是因为他想立功,想要找回失落民间的永仁公主。而这一切原由,都是因它而起。”她瞪着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胎记,刚刚她还在不自觉的在用手搓它。 “从郭廉来把我带上朝堂,老皇帝检查我手上胎记时,我就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我了。”她眼中难掩愤恨。 “你假冒公主?”我惊叫。 “又有谁知道?”她嘲讽的看着我。 没错,又有谁知道呢?我不会说,京城里的那个不会说,她自己更不会说。唯一会说的那个天高皇帝远也管不到。 “那京城里的那个公主是真的?你居然敢留下她。”我奇道。 “只不过是一时心软在街上救了个乞丐,谁知道她竟然是真的公主呢?何况她当时对以往记得模模糊糊,只有迷蒙的影子。留在我身边也好。”她声音平淡的很。 “竟然对以往没了具体印象?如果这样的话你又是怎样确定她身份的?”我诧异的很。 “自然是她的胎记。” “……能不能快点说。” 她噗嗤笑了一声。“她手上的青色胎记不知是用了什么药物,竟然慢慢淡化。如今看起来不过是比周围肤色深一些。不仔细看的话,真的看不出来。至于她的记忆,她可不曾受到什么外伤的伤害,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的生母对她用了南国通灵术,强迫她忘了些东西。” “竟然真的有通灵术这东西。”我喃喃道。“听说永仁公主自幼会通灵之术,只是不知你会不会?” “他既然铁了心让我要我顶替,自然就有了应对之法。污蔑个把宫婢被鬼怪附身,谁又知道真假,谁会彻查?再说,随着我长大渐渐失去这项能力,也不是不可能。”她语气里的森冷和漠然,让我忍不住感到阵阵寒意。 我沉默片刻,还是问道:“你为什么要行刺文宣?你明明可以嫁给他的。” “我已经说过了。”声音如同淬了水的冰,寒凉刺骨。 “你那是在说谎。你眼里的情谊骗不了人的,你爱慕于他。” “可是谁提点了你?”她沉默片刻,奇怪道。 我摇头。 她笑,“看来你是有了思慕的人了。” 我没有吱声。 “你运气真好。”她叹道。彼时的我,尚不知她感叹的与我想的根本是两回事。我以为她感叹的是我遇上了自己喜欢的人,而她却生生毁掉了她和文宣的缘分。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长亭分离吗?”她语气淡淡。“其实我真的做过这两个梦。只不过我清晰的知道我梦里的人是谁。” “是文宣。”我肯定的说道。 “没错,是文宣。当年的文宣不过是个胖胖的孩子,软软的让人想亲近。他心善的很。看到我不喜欢你,即使当时我不过是个沦落在乞丐窝里的乞儿,他也来我待的那个墙角,给我带吃的,带银子,给我讲你的趣事。可是你根本就不知道。”她直直的看向我,“你根本不知道文宣对你有多好,好的我都羡慕。” 我抿抿唇,还是没说话。她也不需要我说什么。她不过是在表达情绪,我只要听着就好了。 “我说过,长亭送别,我送我兄长去戍边。那时他一身戎马,神采飞扬。脸上绽放的笑容能够媲美那日的阳光。他打马向我奔来,头盔上的红缨随着风飘动,那么英姿飒爽。他爽朗地笑,笑话我舍不得他离开,向我保证他过年一定会回来。可是,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那已是最后一次相见。他是我到南国后最敬重的人,可是他却在南宋两国交战时战死。我恨杀了他的人,恨猜疑他迟迟不派兵支援的父皇!可你知道最后是谁杀了他么?”她狠狠吸了一口气,嘶声喊道:“是镇远侯!是文宣的父亲。”我倒吸一口冷气。 “我在南国一刻也呆不住了。我每每看到熟悉的景色,就会想到兄长,想到他对我的关怀,更想到他的死因。我越来越厌恶父皇,厌恶到想到他都会觉得恶心。”没想到任咏南这么刁蛮自私的人,也有软肋。 “既然镇远侯让我失去兄长,我就让他失去儿子。”她脸色狰狞,犹如索命的厉鬼。 “原本要和亲的公主不是我,是不受宠的景芜。内定消息传到我耳中的当天,我就做了那个他来向我告别的梦。我想,这或许是我的机会,我总要见他一面。适龄的公主只有我们两个,我稍微用点手段就夺来了和亲的机会。” “所以你就中途让京里那个公主顶替你,你趁机跑了出来?” 她微微点头,“我设计与你们相遇。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犹豫了。他那么阳光,就跟在我梦里出现的一样圣洁。”她这形容词……我默默的扭过头去。 “我绕了一圈,把你们骗进客栈不让你们出去,就想十年前我关你们黑屋子一样。”原来我想起当年的那些事情,并非没有缘由。 “可是你们一个个,谁都没有想起我来。你们只是单纯的讨厌我,想要远离我。”我想说我当时想起来了,只是记忆太不美妙。又想她在意的是文宣,我想没想起来真的没有什么关系。还是默默闭上了嘴。 “我决定杀了他。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出其不意的刺杀。可是很明显,我失败了。”或许她已经度过了最初的失望阶段,现在说起结果来不在意的很。 说到这里,她要说的差不多已经说完了。我慢慢的整理前因后果,忽然听到她说:“在我昏倒之前,我听到文宣说,我再也不会对你心软了。我就知道他认出了我,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她眼中慢慢渗出泪水,“即使我死在他手上。” 我一时无言。这种跨越生死的感情,我万万没想到会发生在我们身边。心里唏嘘感慨,“要不要告诉文宣?” “不要了。就让他安安静静的去了南国公主吧,以后好好过日子。”她安静的躺在黑暗里,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好。我不会告诉文宣。”我听到我的声音幽幽响起。 第十七章 最终 人在一生中会面临许许多多的选择,我做不到每一个选择都完全正确,却做得到对自己的每一个选择负责。我选择为任咏南保密,就不会再去后悔。只是我和任咏南的选择,对文宣有那么一点不公平。 那又如何呢?他还是不知道的好。以文宣的性格,知道了怕是要愧疚一辈子。 “任咏南,是你真实的名字吗?。” 她默然,“是与不是有什么要紧。我死后,就让我跟着风吧。” 她以为我是为了她的身后事问她名字。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却没有发出声来。她有句话说的委实奇怪,什么叫跟着风?难道这是南国特有的说法?她这一句话说得我心里酸涩,遂没有多问,看着她喝了稀粥安静睡着之后,我才从她房间里出来。 或许任咏南说的都没问题,可是引起这一切的源头——她兄长的死,我想多了解一下。战死在六盘山的南国皇子,这很好打听。过路的客人来来往往,谁没有听说过几件大事。何况南国最骁勇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战死沙场,这对南国是怎样的打击,宋国对此可谓津津乐道。 听说南国二皇子名唤云游,听说他少年高才,十六岁那年向南国皇帝进言改变租税制度,在试验地区很有成效。听说他骁勇善战,戍边半年打退三次西域的袭击。听说…… 传闻最是能神化人或者魔化人。世人眼里那些值得赞扬的人物,在口口相传中最易夸大甚至到最后神化。然而传闻必定是有根据的,空穴来风必有因。这么说来,云游这位二皇子可真是文武双全的人才。可惜已无缘再相见。 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了。这些人都是听说来的,甚至有人张口就说云游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历劫的云云。我仰天长叹,传闻真是可怕呀可怕。 不如去问文宣,毕竟他是亲自上过战场的,虽然只是去做了一个打扫战场的小兵。 那几天天气大好,两军对垒,黑压压的一片。以前读过的诗词中有一句是描写战争场面的,我觉得很贴切。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铠甲颜色与众人不大相同的,是领队的将领。这些人总要追求与众不同,真不知道这是为了增加敌人辨识度还是怎样。早在魏晋时期人们就讲究与众不同,并视其为风骨。然而在战场上的与众不同被杀的几率可是要比泯然众人的要高几倍。两军隔着几百米的距离喊话,无非是走一遍程序,让双方将领露露脸,混个眼熟。万一逮着了不认识那多冤枉。一切顺利,南国大军最醒目的将领就是阵前的云游,南国二皇子。 文宣说他曾经好奇的多看了几眼云游。云游确实继承了南国的好容貌,好看的让他都羡慕。好吧,我不提文宣打掩护,他是这么怪叫的:“他明明是个女的扮的!”由此可见云游确实好看,容貌甚至不输女子。 文宣说他一直被他爹扔在后面忙着后勤,再也无缘见到活着的云游。六盘山之战战得惨烈,云游率领的二十万戍边士兵,早已被镇远侯用声东击西的法子给分散到各地。不要问我云游怎么可能这么蠢,有句话不是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么。云游就有一个猪一样的下属,可悲的是这个下属忠于远在皇城的皇帝,不知变通。 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云游也想不受,可是有那么个皇帝派来的下属在他不能不受。云游知道他父皇对他的信任远远不如派来监督他的副将。这人虽是他的下属却时刻摆出一副这里我最大的模样,稍不顺他意就搬出皇帝来说事,更是时时刻刻威胁他要把他的委屈告诉皇帝。云游受够了他,可是依旧拿他没办法。 按照皇帝的命令,云游分散出了手里将近一半的士卒去支援。他猜想宋国真正想打的是他这里,可面对他父亲的强权,他无能为力。 手中兵力分散出去的第三天,宋国大军兵临城下。云游亲自出战鼓舞士气,副将已经腿软瘫倒在地。连战三天,朝中迟迟不派援兵来。士气已经萎靡,连云游自己都感到了绝望。他想奋力一搏,最后再拼一把。如果败了……人死了万事都是空,他不会在乎什么了,他已经尽力了。 那晚没有月亮,只有几颗零零散散闪着蓝光的星星点在黑色的天幕上。宋国营帐遭偷袭,熊熊大火照亮了半个山头。在主营帐,在火的包围中,两个人打的不开开交。周围是一片嘈杂,慌张的奔走宣告声,被肆虐火苗舔舐的士兵发出哀嚎声,火被用水扑灭的滋滋声,一切都失去了井然。这一场偷袭无疑是成功的,只要…… “哧”的一声,在烧的噼里啪啦响的营帐里,这声音并不明显。镇远侯捂着胳膊,血从他指缝里密密的透出来,不一会就流成了一道溪。他站在烧的只剩支架的帐篷前扯着嗓门大喊:“抓住他!抓住他重重有赏!” “要奔出我们的营地可不容易,我就奇怪了。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不知道再准备一支队伍来接应他呢?难道他是铁了心来赴死的?”文宣一脸惋惜。 云游最后死在四面八方向他射来的箭矢中。无人支援,他和他带来的八名士兵拼死杀敌。滚烫的血飞溅到脸颊,只剩微微的余温。他们一个个飞扑到身边,用身体为他挡住飞来的箭矢,一个个的倒在他身前。只剩他自己了。他弯腰扶着剑喘息。 他目光遥遥的望向南国都城的方向,似乎跨越了几万里距离飞奔到永仁身边,低低的向她道一声歉:“永仁,兄长怕是回不去了。”他直起身来,拔剑,自刎。密密麻麻的箭矢向他袭来,他摔倒在了地上。 “我去看了,他那时候还没有割破喉咙。”文宣一脸不忍的表情,“人都变成了刺猬,估计刺猬也没他的刺多。” 皇帝派来的副将,亲手破了云游的计划。他坚决取代了云游临行前安排的人,坚持自己的想法死守城池,放弃云游,不派兵去送死。时间越拖越久,南国将士伤亡惨重。他只好在城池里招募士卒,招不到就抓,城里的男丁全部被送上战场。简直是人间地狱。 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任咏南,她神色平静,只是紧紧攥着的手泄漏了她的情绪。不难想出,那个副将为了推卸责任,把云游的死推到了镇远侯头上。只是如果这样,任咏南做过的事情,不过一场笑话,悲哀的笑话。她只是不想承认。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似乎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夜里,任咏南房里居然燃起熊熊大火。我们在滚滚浓烟中跑出驿站,看着房屋被火焰舔舐,轰然倒塌。我忽然明白了她那句让她随着风的真正含义,我苦笑,任咏南到最后还是任性自私了一把。 赔了银子,我们又一次踏上了回京路。只是这一次,身后不会再有一个穿着翠衣的姑娘追着我们跑了。我最后透过车帘,看了一眼任咏南的埋身之地,低低道了一句:抱歉,违背了对你的承诺。 因为,我不忍心让你做孤魂野鬼。 我一路沉默。短短几天内,我见证了一个人从活蹦乱跳到走向消亡。感情,是这个世间最毒的毒药。亲情,爱情,友情是世间每一个人珍而重之的东西。人的思想,都是偏见的集合体。正是因为有这些激烈的感情,哪怕再接受一点点的偏见,都会把人引向歧途。 我不知道所有的真相揭开那一天,任咏南有没有绝望。她隐藏情绪的功力太深,总是一副泰山崩于面前,都不改色的模样,我着实看不出她内心的真实想法。现在想来,那些嬉笑怒骂,不过是她想展示给我们看的情绪。她走的决绝,我忽然想起,她曾经告诉过我的她父母的结局。也许她只是想去陪着父母罢了。 这已经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第十八章 到京 日夜兼程赶路,我们终于在半个月后顺利到达京城。 我站在高耸的城墙下,仰视用青色的石砖累起的城池。它带着古旧的沧桑向我压来,厚重的感觉。 文宣下了车就大摇大摆的进了城门。谨慎起见,我们分先后进城。我们身份尴尬,还是不要太惹人注意的好。可是如果有文宣在,我们一定会是焦点。谁让文宣整日结交那些三教九流呢?唉,看来是我的错。 进得城门,我发现这里繁荣的超乎想象。毕竟是在皇城脚下,总得有些贵族的气度。遥遥看到写着大大宁字马车疾驰而来,想来是匆忙来接我们的了。我们出示了信物,他从马车内探出身子来向我们鞠了一揖,墨青的衣衫毫无华丽装饰,团团的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哥哥向他拱手还礼。这是接洽了,我想。 宁府和众多权贵府邸一样,门口有两座石狮子镇守,中央是一级级洗刷的苍白透亮的台阶,直直接着镶嵌着兽形铺首门环的高大朱门。然而此时朱门大开,通过洞开的大门能看到里面的影壁,曲折的回廊。 马车随着接我们的人驶进侧门,一路向内。下车之时,已经在影壁之后。带领我们入府的青年再一次向我们行礼,哥哥行揖礼,我向他福了一福。 “到了京城,可不能再没规矩了。”哥哥在进城前叮嘱我。 “我在京城是大家闺秀,绝不会丢爹爹的脸,哥哥你放心好了。” 在此处就要分离了。自称我三堂兄的和气青年带着哥哥转去外院拜见伯父们,我跟着早已候在一旁的丫鬟去拜见早已准备好的祖母和诸位女眷。“就算眼前的风景再好,眼睛也不可到处乱瞟。端庄周正,目不斜视,别跟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似的。”耳中响起爹爹曾经请给我的教养嬷嬷的声音,我立马摆正姿态,端庄的,目不斜视的跟着两个丫鬟走。幼时顽劣,让爹爹认为我的礼仪急需调教,他花费重金请了孔嬷嬷在家中做供奉,让她教我京城礼仪和女孩子家该有的仪态。她是我迄今为止最怕的人,印象最深的是她围着我边打转边讲课,时时刻刻纠正我的姿势。她神出鬼没,只要我稍稍松懈不讲规矩她就忽然冷冷出声纠正。害得我做什么都不安生,随时警惕她会从哪个角落里蹦出来罚我一个姿势坚持几柱香,整个人老实的不得了。 不得不说,她教得很有成效。如果不了解我的人远远一观的话,定会以为我本来就是一个安静娴雅的女子。何况本来就对我不熟悉的宁家众人。 第一次见祖母的面,恭敬有余,亲近不足。祖母从我踏进房门开始就打量我,那目光赤裸裸的毫无遮掩。我当做不知道,淡定的行完了叩拜大礼。刚站起身来,就被她一叠声的“过来”一把拉了过去。这回她打量的更仔细了,目光简直是在我脸上一寸寸的挪过去。我忍住不适坚持微笑,顺便也打量她。她并不显老态。头发没有花白,脸上也没有我想象中的皮肤松弛,满脸皱纹。她保养的极好,五十多岁人偏偏一副四十多岁人的模样,就是微微有些发福有了双下巴,就连双手都是圆润有弹性的。 我低下了头。 她哈哈笑着跟众人开玩笑“挽释这是害羞了。”周围的女眷们都附和着说赞同的话,我却没有错过在我低头的瞬间她眼里闪过的满意光彩。我低头抿着唇红着脸笑,一副害羞的模样。 我们兄妹二人不过是宁家庶子所出,庶子嫡女的身份在这种重视嫡庶之分的高门大户最是尴尬。更何况我们此次前来是要依附宁家,态度自然要谦卑讨好。我却不知道这种讨好,我能不能做到。 我看到了宛言。她亦步亦趋的跟在一个盛气凌人的小丫头身后。小丫头一身的珍珠首饰,穿着浅色衣服依在祖母怀中软软的撒娇。她指使得宛言团团转,却没有人多说一句。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一个月前还娇滴滴养着的小姑娘,现在竟然已经习惯了丫鬟的生活了。我心中悲哀。 晚间的时候,我终于找到机会见了宛言。我细细的打量她。削瘦的身姿,尖细的下巴,细细的眉眼,整一弱柳的姿态。只有英挺的鼻梁还有点父亲的影子。我跟宛言长得其实一点也不像,她更像她姨娘,我更像我娘亲。圆圆的娃娃脸看上去稚气未脱,再加上一双大大的杏眼,看上去竟比宛言还小似的。 “宛言你怎么瘦成了这般模样?” “姐姐初来京城,怕不知道京城流行瘦吧?”她有些沾沾自喜,“姐姐现在开始瘦的话也不是问题,宛言可以教给姐姐的。” 我暗暗摸了摸自己隐藏起来的小肚子,呐呐的问她:“我看起来胖么?” “比真瘦的胖,比真胖的瘦。”她一本正经。 “哦,那没事。真胖了再说。” “……” 忽然想起了正事。“你待在宁府的这一个月过得如何?” 她沉默,好一会才叹道:“寄人篱下是什么样的生活,我早该想到的。”我一时无言,是早就该想到的。 “刘姨娘呢?” “来得第三天冲撞了宛珠,被赶到了庄子上去了。”她语气有些凝涩。 “宛珠……是你一直跟着的那个小丫头?” 宛言点头。我总算弄清楚了原委。想来是有人不满刘姨娘或者是不满爹爹,找机会发作了刘姨娘还要折辱宛言。 我气急:“他们欺人太甚!” 宛言吓得连忙去捂我的嘴,“姐姐小心隔墙有耳。” 送走宛言,我才知道隔墙确实有耳。宁家给我布置的院落跟宁家唯一的掌上明珠挨着,临近小湖,开窗就能看到湖上风光。关上房门时忽然听到身后窗子那里传来啪的一声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我猛地看过去。 那人一身玄色衣服抱着剑站在灯火造就的暗影里,嘴角牵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见我看过来,目光流转间忽然露齿一笑。 夜色如水微凉。子瑜,我默念这个名字。 第十九章 迁居 “你,你怎么来了?不对,你怎么进来的?不对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心跳得越加急速,脸颊也爬上几抹羞涩的嫣红,摸上去微微发烫。 “谁说我是来找你的?”他戏谑。 “那,那你出门往左,直走就是宛珠的院子。”我假装赌气道,“慢走,不送。” “你这张牙舞爪的模样……”他自来熟的拉开凳子坐下。还朝我招手,“愣着做什么,坐呀。”我疑惑的看了他两眼,怎么有种哥哥附体的感觉? “文宣让你来的?”我猜测。他跟文宣认识,知道我来到京城并不奇怪。 “是我自己要来的。” “什么?!”我差点跳起来,“你来做什么?我们又不熟。” “不熟?”他托着杯子遥遥看向我,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以后会熟的。” “跟你熟有什么好处?我才不要跟你熟。”我承认我在口是心非,可还是忍不住要反驳他。 “这个……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说得意味深长,一副笑脸狐狸的模样。那种哥哥附体的即视感又来了,我忍不住闭上眼睛扭过头去不看他。 “你觉得,这个宁家如何?”他问的意味深长。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自私自利,极尽排挤之能。”我答的毫不犹豫。 “你看得倒是透彻。” 我不知道他这是夸我还是嘲讽我,遂板着脸回他一句:“难道不是吗?” 一直被他拿在手中把玩的茶杯终于啪的一声落下。他看向我的眸中流露出复杂的感情。有怜惜,有悲哀,也有坚决。坚决?我微微愣神,等再抬眼去看,只见所有情绪都在转眼间被掩去,唯有那一线坚决如同耀进他眼中的火苗,熠熠生辉。 他斟酌着,“宁家……大房要出头,你最好做好做好心理准备。”他随意搁在桌上的右手,食指轻扣两下桌面,似在考虑到底要不要说。“你父亲的死亡,可能与宁家大房有关。” 我啊了一声,不可置信。就算大伯父与父亲再不和,也不能去参与杀害父亲呀。“没有证据你不要胡说!”我恶狠狠的瞪他,拼命压住心里的惊涛骇浪。 他看着我,眼中又闪烁过刚才怜悯的情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亲情在权势与利益面前不过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鸡肋一般的存在。你以为这世间如你一般重亲情的人有几何?都不过是拿亲情做借口来享富贵荣华罢了!” 他情绪有些激动,说完了自己也感觉到不妥,“抱歉,失言了。”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拉开门的时候手顿住,他站在禁闭的房门边头也不回的叮嘱我:“还记得在周至遇到的刺客吗?总之,要小心些。” 我垂着眼睛嗯了一声。燃着的烛火正好烧尽,烛芯混着灯油燃尽最后的光明,烛光忽然大亮又瞬间重归黑暗。 这才发现,今晚月色极好。窗外并非是黑漆漆浓墨一般的夜色,而是清澈安静的蔚蓝。夜空中悬挂者一轮圆月,湖中泛起着粼粼波光。仙境一般美好。 无论是真是假,宁府我再也不想待下去。此时,我终于明白了任咏南在得知所谓云游遇害真相时的感受。都是血脉亲人,倾向哪边自己都难以接受。真的,想逃离,想永远不再看见伤害他的帮凶,想要找一个人承担自己的怒火。 一夜无眠。 早上的时候,哥哥将我和宛言带入安定侯府。安定侯府曾是贵极一时的镇国公府,光宅子就整整占了一条街。可惜好景不长,镇国公因牵涉巫蛊之案全族遭流放,御赐牌匾被摘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久而久之,这座占地广选址好的府邸就被皇室收回,废弃下来。 此番把这府邸赐给安定侯,算是对父亲的肯定和认可。既显示了皇恩浩荡,也算是对我们的弥补吧。只是为何皇帝没有将父亲的功劳记给京城宁家呢?怎么想也是同根同源,家人做出了贡献,功劳都是家族的。这是世族最基本的要求,从小就被教育的伦常。可是,为何我们却…… “姐姐快来看,这座院子好漂亮,我们住在这里好了。”宛言兴冲冲的跑过来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跟着她过去,白色石头雕成的牌坊,上面横刻着“绯园”二字。这个绯园,远远看去是一片金黄花海。空气里传来淡淡的清香,渐渐的却是越来越浓烈。待走进一看,金黄的,米粒大小的花朵点缀满了整颗树的枝叶,香气扑鼻。 “姐姐,是桂花!”宛言已经咯咯的笑出声来。 “表哥,桂花是什么样子的??”声音轻柔。 我们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绯园入口处伫立着两道身影。高者身材修长,一身锦衣。低者身姿纤细,发鬓上的珠翠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待看清男子的面容,我一阵恍惚,竟是子瑜。 他拉着女子的宽大的袖摆,引着她慢慢向我们行来。女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是却毫无光彩,我这才发现这女子竟是个盲人。 他这小心翼翼又温柔的模样,看在眼里甚是刺眼。我扭过头看向繁密的花树,有黑色的蚂蚁在花间穿梭。我以为我可以放下,毕竟本就是不可能的一段缘分。他也从未表示过会喜欢我,一切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在周至遇险,为我插簪,甚至是昨日的叮嘱,他有放在心上吗?不过是我自己情愿牢牢记住,不愿放开罢了。眼泪不争气的脱眶而出,我赶紧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脸,掩饰道:“刚刚看树,有东西掉我眼睛里了。” “姐姐怎么这么不小心,给我看看。”宛言皱着眉,拉开我的袖子,我的眼睛已经红彤彤一片。她吓了一跳,道声歉就拉着我去找哥哥,我松了口气。 趁机问哥哥有没有见过来跟文宣成亲永仁公主,打着关心文宣的名义。哥哥还没开口,反而是宛言一脸惊奇的问我:“姐姐不知道?昨天就有消息称永仁公主去了。据说她从入了咱们宋国边境开始就身体不适,一直水土不服来着。这不昨儿个就去了。一直负责照看她的四皇子都因此遭了皇上的斥责呢。” 看来,无论是真永仁还是假永仁,都没这个福气嫁给文宣了。就连我手中的镯子,想来是再也见不到主人。我默默的叹了口气。 第二十章 欺瞒 这几日过的甚是忙碌。安定侯府要大修,整日讨论布局规划营造出喜欢的风景。这着实不是件易事。幸好子瑜和那姑娘不用天天来参观,心里也算好受些。忙了些日子后整个人顿时懒了下来,每天看着时间流逝,不知道该做什么。 哥哥看我怏怏没精神,提议带我们去城外看红叶。金秋十月将过,满山红彤彤的枫叶甚是喜人。 通过雕刻华美的山门上山,这才发现山上游人络绎不绝,铺开锦缎席地而坐的比比皆是。我倚在树干上,仰头看着枫叶随着风晃晃悠悠的落下来,落在我的发顶上。我随手捡拾几片落叶,细细观察它的纹路。都说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它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留下做个书签也好。 宛言才不会如我这般故作姿态,她在宁府这些时日早就被闷坏了。她踩着地上厚厚的落叶,咯吱咯吱的越走越远。 枫山的另一边山脚有一条溪流经过,溪水汇集在浅浅的河道里,河岸是一片鹅卵石的瓦砾。我以往见到的河,多是波涛汹涌,给人豪放不羁之感的河。哪有眼前河的静美,潺潺的如同京城的女子般安宁。 我不喜欢京城。我想回宁夏。 “这还不简单。”哥哥抚着掌朗声笑。 修缮了几日的安定侯府朱门大关,只留了些从宁夏带来的仆从看管。我们雇佣了一队镖师随行,来保护我们一行的安全。从京城西安一路出发,路过靖国公府时我撩开车帘看了一眼它敞开的大门,幽幽叹了口气。快马加鞭不过七天就走了路程的一半,可我还是觉得慢。当初去京城的时候,我们是能有多慢走多慢,如今却是能有多快走多快。就算如此,我也恨不得能长出一双翅膀来,一眨眼就能飞到宁夏平凉。京城,的确是不适合我。 从此地沿着黄河支流回宁夏,随处可见上次黄河决堤河水泛滥造成的惨象。沿岸原本肥沃的土壤被泛滥的洪水冲散,房屋坍圮。更多的低洼地方存贮着满满的黄澄澄的泥水。地势稍高的地方随处可见流离失所的难民,穿得衣衫褴褛,饿得瘦骨嶙峋。窝在角落里拥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偷偷抹着眼泪。她怀中的孩子一直在喃喃的喊饿,可她已经没有了食物喂她,只能紧紧抱住孩子看着她一点点虚弱下去。 我看不下去,顶着宛言疑惑的目光捡拾了一篮子点心就要冲出马车。哥哥黑着脸一把拉住我:“你不要命了么!你这样下去就是一个死字。”宛言闻言,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挽住我的胳膊不让我移动半步。我皱了皱眉,斥责哥哥:“你没看到他们这么惨了吗?你就不让我送些食物给他们!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 周围的温度猛的下降,我知道他这是生气了。我在他的目光逼视着,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可是又想到他刚刚表现出的无情,我睁大眼睛又瞪了回去。 哥哥怒气冲冲的扯走我手中提着的篮子,大力扔了出去。“你!”我涨红了脸,赶紧拨开车帘探出头往外看。就一眼我就呆住了。 周围的难民转瞬就扑到篮子周边,人挤人人压人,每个人都伸着如同骨架一般的手往点心上摸。我看着看着,脑海中忽然就闪现出一群饿狗抢食的情景。在生死面前,人为了活下去,哪里还顾及什么面子里子。 只要活着,只求活着。 我看的头皮发麻,想到刚刚如果下去的是我……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凉。哥哥喘匀了气,瞪了我一眼:“这回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下去了吧。” 宛如惨白着脸,声音颤抖:“他们,他们在过来!”哥哥黑着脸,催促充当车夫的镖师快点赶车离开。即使马车狂奔,我也感受到那些人的目光,刺透厚厚的车壁,直直的朝我盯来。我额头上见了汗。荒凉凄惨的景象渐渐被甩在身后。直至不见。 停下来时,才发现进了一座城。曾经繁华的县城,如今是一片萧条景象。客栈老板一脸的哀丧,苦着脸为我们摆上了菜。我们也苦着脸——价格高的离谱不说还难吃。幸好我们是来打听消息的不是来吃饭的,于是……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诡异图景:在客栈里,店老板和一男两女边嗑瓜子边诉苦,说的老泪纵横,听的满脸动容。客栈老板讲得深情:“半夜里忽然听到轰隆一声,以为是打雷呢正好那闪电呀闪的勤快哟。闪一下,天就跟被劈开一道似的,亮得刺人眼。谁知道接着就是一连片的轰隆隆,这次可不是天上那是地里传来的,哑着声的闷响。” “我们这离得岸边远没大事,离得近才惨喽。一下子水就奔上来盖过人头顶,你们说说这样人还活的了么!腿脚勤快的跑到高处,眼睁睁的看着家没了呀。”客栈老板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声音里满是沉痛。 我们虽没有亲眼见到河水奔涌而来的瞬间,却看到了灾后的惨象。我们都沉默了。 出来客栈,心里积存的沉郁之气还没有散去,闷闷的难受。宛言泪眼模糊的问我:“姐姐,爹爹就是这样去的么?”我的眼泪忽然就落了出来,拥住她纤细的身子,狠狠的哭了一场。 我建议哥哥,去堤坝上看看吧。曾经瑾年告诉我,救他的黑衣人喃喃说是太子在堤坝上动的手脚。我原是不信的,瑾年口中的黑衣人出现的太巧合太即时。可客栈老板不会有人指使他,他不会说假话。从一个月前就一直煎熬我的爹爹的死亡真相,马上就要查出些许眉目了。我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 堤坝被官兵重重包围,劳役们正在紧张的重筑堤坝。在这里,我又见到了那个大腹便便的肥胖官员,董大人。他站在河边望着有序的施工队伍,嘴角带着满意的笑。看样子是不能过去了,我们瞥了一眼立刻原路返回。 在这里遇见车昭,真是所料未及。他终于换了身衣服,鲜亮的宝蓝色,衬得他唇红齿白,一副白脸小生的模样。他端端正正的坐在客栈里,释放出来的威严就让多话客栈老板半句不敢多说,毕恭毕敬的给他倒水端茶,一副奴仆的形容。我看到他就想起在金黄色的花雨中携手漫步而来的一双璧人,心脏如同被一只手攥住,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语气不善。 “公事。”他简洁明了。 “既是有公务在身,大人不抓紧时间办事,为何在这里驻足?”我寸步不让。 “挽释!”哥哥把我拉开,向车昭道歉:“挽释这几日有些焦躁,多有冒犯还请子瑜不要放在心上。” “焦躁么?我知道了。”他点点头冲我一笑,大白牙反射阳光刺了我一眼。 知道,知道什么!我气结,狠狠踩了哥哥一脚。 哥哥吸气忍着痛笑,我早已跑开好远。 “你跟赵家那小子是怎么回事?怎么见面就不给人家好脸色?”哥哥追上来问我。 “什么赵家,我不知道!” “你个小妮子,你无缘无故朝赵家小子发什么火?你知不知道他是来帮忙的?”哥哥被我气得头昏,忍不住呵斥我。 我愣了愣,“什么赵家小子?你说车昭?” “车昭?他是这么告诉你的?”哥哥面色古怪。 “你说的赵家,可是靖国侯府,与我定亲的那家?”我脸色不好,心里有隐隐的猜测。 “没错,我叫赵轩,外称车昭,字子瑜。靖国侯世子,你的未婚夫。”清越的声音传来,如同往常般温和。他负手站在树下看着我们,泛黄的树叶纷纷飘落,却没有一片落叶粘到他的衣角。他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平静如一潭死水,恰似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此交换姓名,没有半点情谊,更没有之前隐瞒我的歉意。 我的心一瞬间重重的跌入谷底,遍身寒凉再也没有半分温度。 “挽释。”他已经站在我面前。我这才发现原来他这么高,我只能看到他的胸膛,那里绣着繁复的竹样花纹。我被他盖在阴影里,有重重的压迫感。退开几步,直到能看到他的面孔,他的眉心蹙着。 我深深的看了他一瞬,旋即垂下眉眼,“我累了,慢走不送。” 第二十一章 发现 “你们看我在堤坝残墟里发现了什么?”车昭,哦不,赵轩带着晨起的凉意,脸色肃然的朝我们走来。 即使不愿意搭理他,我仍旧被他手中的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黑糊糊的一堆零散的石子,兜在布包里。我看着那布包的料子有些熟悉,愣了许久才挪开视线——赵轩宽大的袖摆赫然少了一块。 “这是什么?”我凑过去看。 哥哥捏起一小撮石子放到鼻子前轻嗅,听到我的话看了一眼赵轩,才缓缓道:“火药引燃后的残渣。” 我拿石子的手僵在了半空。 “今早去见了董大人,让他带我看了另开的河道和堤坝。我特意支开他去看了之前堤坝的遗址。可惜的是大部分残骸都被水流强大的冲击力带走,只剩下小部分浇筑了铁水的还在。”他指着放在桌上的一堆石子,“这些是从水底下摸出来的。” 风声飒飒,吹的树枝摇动,树叶哗啦啦的响。风带来的劲力哐哐的撞着门,门缝里漏进来几分凉意。我看向赵轩,他衣服上仍有未干的泥渍水渍。那么明显,只是我先前故意不去注意他罢了。 我脑子里晕晕的,呆呆的站了起来。明明知道应该去照顾他,却实在过不了心里那道槛。昨日他温和却无情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我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他。忽然,脚被绊了一下,我一个趔趄紧紧抓住了赵轩的手臂。他猛的抽了一口气,发出“嘶”的声音。 我懵了。 “你受伤了?”我直接掀开了他的衣袖,看见我刚刚按住的地方有着青紫的淤痕。 “无事。”他脸色讪讪,想要拉开我的手放下袖子。 “喏,拿去吧。”哥哥向我们在的方向扔了个白色瓷瓶,赵轩用没受伤的胳臂一把抓住。他脸色黑了些,“不把挽释带走?” “我带宛言走就够了。”哥哥笑眯眯的招呼宛言,“咱们走,让你姐姐和姐夫呆一会。”我气得咬牙,刚刚那一绊估计是哥哥的手脚,这不是逼着我跟赵轩相处么? “你跟我有如此深仇大恨,定要废了我一只胳臂才甘心?”温和中带着戏谑,是我曾经最熟悉的语调。我差点掉下泪来。我松开紧紧攥着的他的胳膊,打开药瓶慢慢的给他擦药,沉默了许久才有勇气道:“为什么要骗我?” “骗你?”他惊讶的瞧着我,思忖了半晌才道:“你是说车昭么?这是我行走江湖时所用的名字。告诉你这个名字,怎么能算是骗你呢?” 我气呼呼的把药瓶嘭的落在桌上,红着脸瞪他:“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你是故意的!” 他故作困惑,“你说的不是一回事吗?还是说你只认赵轩,不认车昭?” “难道不应该吗?”我板着脸。 “自是应该,自是应该。只是挽释能不能给上完药?”他陪着笑,故意做出可怜巴巴的模样。 安静了一会,我问他:“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他嘴角带笑:“尚可。” 也就是说他也觉得我任性了?我心情有些低落。哥哥说世人最在乎的不外乎钱财,脸面和权势。这次赵轩眼巴巴的跑来帮我们,我却当面打了他的脸,他怪我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我静静给他擦完了药。 傍晚的时候,客栈老板带来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给我们见。女人穿得破破烂烂,脸色蜡黄,脚步虚浮。哥哥看得直蹙眉。唯有她怀里的孩子还有些精神,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我们。小脸有些脏,沾着褐色的东西。我从女人手里接过孩子,顺手用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只是擦下来的褐色东西,怎么那么像……血。 女人已经跪倒在我面前。 “不知道这位……”我仔细看了看她,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却已经有了许多白发。“姐姐,有何贵干?” 她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响头。“请姑娘收留。” “你不是在,在那个荒镇上的女人么?”宛言自她一出现就在思索,此刻忽然道。 我一听脸色就有些难看。她这是看见我为了给难民食物跟哥哥吵架觉得我心软,一定会答应她么?哥哥和宛言都在,她偏偏一上来就跪倒在我面前。心里先前憋着的不快顷刻就有了发泄的地方,如同破开堤坝的汹涌河水,攒着一股劲往破口那里冲。我冷冷的看着她,不过是一个利用人心的骗子,既然敢到我这里博生路,就要有这个勇气接受我的考验。 忽的,我玩味的一笑,右手慢条斯理的理着左手的袖子,如同理着自己的情绪。“收留?我们正在逃难,怕是收留不了你这个累赘。倒是你带来的那个小女娃,我跟她倒是有缘,不如就收留她一个吧。”我悠悠道完这些锥心的话,双眼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女人。果然,她的双手狠狠攥着,身子微微颤抖。 她这般舍不得女儿,她用鲜血喂养保下来的女儿。我稍微缓和了面色,待她心里煎熬许久终于要把选择说出口时,我才抢先道:“如此,就留你临时照顾我的起居吧。” 她满面惊喜。 待她下去后,哥哥利落的转过扇柄敲了一下我的头顶:“怎么最后又心软了?” “姐姐怕是为了那个小姑娘吧。我看姐姐对小姑娘喜欢的紧。”宛言抿着嘴笑。 为什么呢?我也这样问自己。或许是我从小就没有母亲,没有体味过来自母亲的温暖,所以才会羡慕那些有母亲的孩子吧。因为他们可以窝在母亲怀里撒娇,可以尝到母亲亲手给他们做的食物,可以时时刻刻看到母亲为他们忙的团团转的身影,我却不能。 世间哪有母亲会铁石心肠的舍弃自己的孩子呢?如同这个年轻母亲,为了给孩子一条活路,她只能忍痛选择舍弃。可我的母亲,她不一样。正是因为她为了保全尚是婴儿的我,她才会选择舍弃掉可以更加长久的生命,不能陪着我成长。我的母亲她爱我,她在用生命爱我护我。母亲把生的机会留给了我,孤单的走向黄泉,让我有机会亲自去品味这世界的苦辣酸甜。 哪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呢?不过是因为她是一位为了孩子奋不顾身的母亲,所以值得我去尊敬。 第二十二章 异常 收拾一新的女子亭亭立在我面前,即使布衣金钗也掩盖不了她秀丽的容貌。我必须承认,她长得很漂亮。可是微微驼着的脊背,低垂的头颅,敛下的眉眼,无一不展示着她的卑躬屈膝。这种明显的讨好,我不太喜欢。 “你会做什么?”我捋着袖子漫不经心的问。 “什么都会一点。” “什么都会,就是什么都不会。”我抬起眼来看她,一字一顿说道。 她扑通一声跪下,“姑娘吩咐的奴婢一定会做好。” 我其实不想难为她,只是气不顺想要借题发出来罢了。只是她这番姿态整的我好像想要拿捏她的恶主,我心里的这口气更不顺了。盯了她半晌,想着自己就不该找她撒气,干脆挥挥手让她出去了。 不得不说,顾嫂做饭的手艺不错。终于可以不用吃客栈老板的白切肉和坚果了,这种没有厨子的客栈真不知道老板是怎么运营起来的。吃饭的时候又不见赵轩,我奇道:“这人是铁做的么?都不用吃饭的。” “他是去董大人家蹭饭吃了,他那种金银堆里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跟我们一样有饭吃就行了。说到底到底还是不同的。”哥哥语含嘲讽,似乎带着隐隐怒气。 我奇了怪了,“你不是向来挺欣赏他的么?怎么忽然嫌弃上了?” “那是以前!”哥哥摔了筷子,随即调整面色,不耐道:“吃饭吃饭。” 我被他没来由的怒气唬得一愣一愣的,在压抑的气氛下扒拉两口饭,就去瞥他一眼,扒拉两口再去瞥他一眼。哥哥终于被我看得吃不下去了,虎着脸瞪我:“他让我给她表姐治眼睛!” 我愣了一下,这才反应出来他是赵轩,赵轩他表妹眼睛有问题的,就是上次他牵来安定侯府的那一位。我不明白,遂满不在乎道:“这不是你作为医者的本职么?治就治呗,不就是让你帮个忙么。”哥哥明显哽住了一口气,气呼呼的看我。我茫然的看回去。那个时时刻刻牵着赵轩衣袖走路的小姑娘,看得见了的话就不用再依靠他走路了。这样挺好。况且医者本来就有一颗仁心,我实在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这么生气。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看了我好久才叹了口气:“挽释你呀,到了深宅大院里可怎么活呀。” 我更茫然了。那和这有什么关系? 哥哥也不跟我讲明白,直接了当的问我:“挽释,你可喜欢赵轩?” 我的脸刷的红透,轻斥哥哥:“没事你问我这个做什么?”哥哥疲惫的笑了笑,我却没有看出来,捂着脸跑出房门。被干涩的冷风一吹,我热辣辣的脸才稍稍降了温度。 只是哥哥,怎么会忽然对赵轩变了态度呢?难道与他求治表妹有关?应该不会,我暗自摇头,难道…… 又在戏耍我!竟然拿她表妹开我玩笑,我羞恼的跺了跺脚。 我带上顾嫂在客栈周遭转了转,城中一片萧条景象。出门摆摊的少之又少,大部分的房屋都紧紧关闭着门窗,不知在防备什么。阳光正烈,空气中蕴含着隐隐的土腥气,并不好闻。碧蓝的天空下可见爬满青苔的瓦片规律的摆在房顶,在水汽的氤氲中,瓦片显得更加乌黑厚重。低矮的石头房子连成一线站满街道,地面是青色石板铺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流离失所的群众都在城外五里处聚集着,等待朝廷的救援。可是他们不知,为他们准备的银两早就被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贪掉。 “顾嫂,如果是你要毁掉一样东西并不想让别人发现是你干的,你会怎么做?” 她思索片刻,试探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出钱找别人?” “对,还必须是不引入注目的人。”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赵轩在堤坝旧址发现了火药爆炸后的残渣,若是如此,那么最初救走瑾年的黑衣人说的就是实情,确实是有人动了堤坝,由此才得以除掉爹爹。我紧紧攥住拳头,恨不得立刻揪出背后之人,狠狠给他一拳。我深呼吸,逼自己继续想下去。 只是是不是太子派人做的就不得而知了,毕竟祸水东引这一招是人就会用,也有可能是太子的对手嫁祸给他。现在唯一可以证明太子清白的,就是火药来源。得赶紧查,真相就在眼前,我有点等不及了。 我拉了顾嫂匆匆往客栈走,顾嫂不知怎么了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一路磕磕绊绊的全凭我拉着走,整个人都不在状态。 “你怎么了?”我皱眉看着她,“可是不舒服?” “没,没事。刚刚站得有点久,腿有点酸。”她眼睛转了转,急忙答我。 “真的?” “自然不敢骗姑娘。”她弯腰陪着笑。 我不想看到她这番姿态,走得更快了些。 客栈里放飞了一只白鸽,我看着它扑棱着翅膀飞上天空,慢慢变成一个白点消失在云朵之间。这件事情,还是拜托文宣得好,他人脉广,小道消息来得自然多。 噼里啪啦的一阵响,我回过头就看见顾嫂正在捡拾掉在地上的笔,纸,砚台。墨迹沾染了白纸,黑糊糊的一大片毫无美感,地上也沾了墨汁,一片混乱。我紧紧的蹙着眉,看着顾嫂:“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赶紧收拾了。”刚刚捡起来的毛笔被扔在桌上宣纸上。她听了我的话想把那张白纸扯掉,“哗啦”一声一套毛笔全部又洒落在了地上。我看得直皱眉。 上前一步挡住她又想捡拾的手质问:“你到底怎么了?如此粗心大意我要你做什么?养累赘么?” 她慌忙且利落的跪好,左手按右手交叠置于额头前,身子快要趴到地上。我能看到她用蓝色粗布盘起来的头发和她未束完整的碎发覆着的白皙纤细脖颈。 “我,姑娘,奴婢毛手毛脚的以后会改。请姑娘给奴婢一条活路。” 我气结。我是那种一言不合要人命的主子么?我捋着袖子,冷冷的看向她:“如此,你也没必要留在这里了。既然跟着我随时会死,你又何必跟着我?”又叹息道,“本想着回了京城就去官府给你办户籍和卖身契,现在倒是省了。” 威逼利诱,我看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我双眼紧紧锁住她。 第二十三章 孔嬷嬷 她果然有一瞬间的犹豫。 “让我来猜猜。”我站起来绕着她打转,一边转一边说。“你一开始能够找到我们我就觉得奇怪。马车疾驰一天才到了此间客栈,而你,不过比我们迟了半日。” 我捋着袖子淡淡道:“一个虚弱的妇人,还有一个病弱的孩子。先不说你是怎样想到投奔我们的,单说你知道我们的行程。”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身子在隐隐发抖,不知是累的还是怕的。 “你说,你是怎样找到我们的?” 她一直在发抖,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纤细且坚韧,如同柔韧的蒲苇。 “再说说你神思不属之时,正是我先前在街上问你的问题之刻。不知顾嫂,你想到了什么?” 我微微蹲下身子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直视我的眼睛。她目光躲闪,满头大汗脸色发白,眼皮耷拉着一直躲避我的直视。 “看来顾嫂是没什么想说的了。”我松开钳制她的手,直起身来淡淡道,“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至于顾嫂你,还是带着小姑娘走吧。” “我说,我说。是一个穿着蓝衣服长得好看的公子。是他带我们来的。还请姑娘留下奴婢娘俩,离了姑娘我们就没了活路呀。”她膝行两步,抱着我的腿痛哭。我有些不忍心。 穿蓝衣服的公子?这两天穿蓝色衣服的只有赵轩,难道是赵轩做的?可是他无缘无故的,怎的会带顾嫂来,并且还是与她俩分开。 我定了定神,“你明知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这个……”她迟疑,“奴婢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 “奴婢成亲四年有余,所嫁的却并非良人。那死鬼日日喝酒赌博,醉了输了就会打骂我们娘俩。”她提起往事依旧按捺不住情绪。“可是前些日子,他居然不打骂我们娘俩了,每日也不为钱财发愁。我很开心,以为终于等来了好日子。可谁知,可谁知……”她甩着袖子擦掉脸上的泪水。 “可谁知我竟然在他身上翻到了几万两的银票!” “万一是赌赢了呢?”我抱着侥幸。 她含泪摇了摇头,“我去赌坊问了,那几日他一直在输。可输的人哪里会有那么多钱?我以为他是偷的,就劝他去自首。” 她抽泣道:“他揍了我一回,骂我不不安好心想让他死了我好改嫁。打累了的时候,他终于给我说钱的来路。他说他是在接正经生意,让我别管他的事。” 顾嫂巴巴望着我,“然后,黄河决堤那天那死鬼忽然消失了。我抱着孩子躲到高处,看着我们的小村庄被水淹没。我找不到他了,找不到了。” 心里轰隆一声,我知道我的猜测在顾嫂这里得到了验证。我使劲闭了闭酸涩的眼睛,眨去此间的涩意。 “顾嫂,你跟着我们已经不安全了。”我仰头看着天花板,横梁木上居然有许多孔洞,我从来都没有发现过。“你拿着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别让人找到你。” 目送载走顾嫂的马车走远,我才回到客栈。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她了,殊不知有缘自会相见,即使,是孽缘。 再回到客栈,我一眼就看到四个女子恭谨的站在一位头发花白脸色严肃的年老嬷嬷身后,而年老嬷嬷正坐在客栈方桌前教训着站在方桌对面的哥哥。哥哥舔着脸赔笑,嗯,扇子也收了。不错不错,我暗自点头。 只是,我得在他们注意到我之前…… 赶紧跑! 刚悄悄挪开一步,哥哥已经眼露亮光,招着手大喊:“挽释,你回来啦!”果然风度什么的,都是在无关己身时装出来的。我恨的咬牙切齿,明知道这厮是故意把我推出去自己好脱身,我又怎会让他如意? 我装着乖巧的模样,轻移莲步。待站到孔嬷嬷面前时才细声细气的指责哥哥:“哥哥,你这样子成何体统,哪还有贵族子弟的风范?” “嗯,不错。还没把我教的再扔给我。” 我装作腼腆的样子朝孔嬷嬷笑了笑,笑不漏齿,满分。 “抬头,收腹,再笑。” 身体反应如此迅速,我欲哭无泪。 此时的我正笑意盈盈的望着孔嬷嬷,可显然这笑都是装出来的,我此时内心独白……不说也罢。 “心里怎么想的,脸上不能露出分毫来。宁丫头把情绪写在脸上的功夫见长,老身自佩不如。”孔嬷嬷冷冰冰的道。 我干脆不装了,抱着孔嬷嬷的肩膀就摇着撒娇:“嬷嬷您怎么来了?” 孔嬷嬷被我摇的……纹丝不动。她按住我正在暗暗使劲摇她的手,语气依然淡淡的。“听说宁丫头收留个奴婢,这不是来看看宁丫头你有多缺人伺候。” 我嘴角抽了抽,依旧赖在孔嬷嬷身边撒娇:“你家宁丫头是想你了,可你不在我身边,我就只能收个跟你差不多的人想嬷嬷你嘛。” 她毫不留情的揭穿我。“哦,你家孔嬷嬷我回到了年轻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还生了孩子。” 孔嬷嬷一辈子待在宫廷,她自己从未有过孩子。无论年轻的时候怎样叱咤风云,年老了却总希望有个孩子能承欢膝下。而我,正是扮演了这个孩子的角色。孔嬷嬷不论怎么说,是真心对我好的,即使这般好不容易被人看出来。 我实话实说。 “挽释就是看她可怜嘛。你看她还带着个小姑娘,”我撅起嘴,“挽释的娘亲如果还在,一定也会这样疼挽释的。” 她明显愣了愣,却又板起脸来教训我。“你丫头,这可不是你的理由。你可知道人心险恶,你自己身上的每一处弱点都会被人利用。你就是心太软!”她重重的戳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捂着额头委屈的看着孔嬷嬷,她以前最看不得我这番神情了。可是这次她似乎是铁了心定要把我教育透彻一般,板着脸继续训。 “你可知道她的出身来历?你可知道她这一行是怎么来的?你可知道她的人际关系网是否干净?是否有人派她蓄意接近你?你刚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就忘了被人追杀时候的惊心动魄?这要是身边人动手伤了你,你悔恨有用么?!” 我就说,是谁把铁面女判官迎接进来的?我要让判官也念他一顿解气! 第二十四章 朱彦修 客栈后门站了两棵高大柳树。枝条随着风飘呀飘,顺便飘下来几片干枯发黄的叶子。早前哥哥告诉我赵轩要回来了,二话不说就把我扔在这里,自己板着脸走了。这是要我迎接他么。虽然我心里是迫不及待想见他,可万万不可在哥哥面前表露出来。 赵轩沿着羊肠小道而来,背后是青色的远山,只能看清轮廓。他白衣清浅,似要腾云远去,整个人仙气飘飘。我踮起脚尖,看着他慢慢显露出全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眼前隐约出现了一座汉白玉的石桥,而我心仪之人正踏上桥面,向我行来。他会在我面前停下,伸出修长的手。我会羞涩的搭上他的手,一起走向天涯海角。 “挽释。” “嗯?” 我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赶紧收敛掉脸上傻兮兮的笑容,目光澄亮的望着他。他已经站在我的面前,笑意盈盈的看着我。 “不知两位,看够了否?”声音戏谑,带着些许痞气。 赵轩轻轻咳了声,正色道:“这是朱兄。” 来人穿着青色布衣,身材修长,面颊削瘦,目光矍铄。听到赵轩介绍他,赶紧补充道:“字彦修,姑娘唤在下彦修即可。” 我标准的行了礼。 听说被洪水淹没的重灾区闹饥荒,当地的乡绅在朱家带领下积极赈灾。这个朱彦修不会就是那个朱家的人吧?这么一想,我又仔细的打量了他一遍。他姿态悠闲,知道我在看他也不躲闪,大大方方的任我看。 这么一看,我才发现他竟然长得意外的隽秀。只是这种隽秀是不易被人察觉的的,并非文宣似的给人一眼惊艳的感觉,而是……很耐看。他单单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想到淡雅的竹,没有贵气毕露,却有着自己独有的儒雅气质。 只是……如果他不开口说话就好了。 “北方有璧人,玉容难自弃。厌彼尘俗众,遗世而独立。”他看着前方的天空,悠悠吟诵。 我兴奋的涨红了脸,连忙敛衽行礼:“先生缪赞。” “姑娘误会了。在下只是想说我只想做个安静的美男子。” 赵轩借着宽大衣袖遮掩,拐了拐他的胳臂,他连忙转了语调:“前半句也是夸赞姑娘之意。” 我面子放不下,忍不住嘲讽道:“哪里比的过先生。先生是玉树临风美少年,定是揽镜自顾夜不眠之人,挽释哪里敢得先生一句夸赞。” “呵呵,哈哈哈。哪里还是美少年……”他反而朗声大笑,一点也不在意我的嘲讽。我自知是过分了,退开一步让开门扉,请了两人进去。 落叶缤纷中,赵轩与我擦肩而过。他说:“又淘气了。”我却没有听出话里有什么责怪之意。抿着唇笑了笑算作给他的回应。 每次看见他,所有不愉快都会被我抛诸脑后,只会追逐着他的身影。他对我做过的每一个动作,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深深的记在脑海里。想要记住一辈子。人的生命长短,谁也没办法预测。我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记住喜欢他的感觉。因为他,我会生气,会愤怒,会欣喜,情感表达越来越丰富。人的情绪繁杂,佛家归结为七种,喜,怒,哀,惧,爱,恶,欲。我不知道会在哪一天,我的心会归于平淡,所有的情绪都离我而去,心,再也起不了波澜。 我带着微笑脚步轻快的接近厅堂的时候,他们已经结束了麻烦的见礼,正在讨论政事。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一个个坐的笔直的模样,听到朱彦修一改有些痞气的音调,低沉的道:“前段时间兴起战事,大加征税也就罢了。可现在战事已结束,竟然还在收税!更何况这里遭了灾,朝廷的赈灾银两就到了一批,还是明显缩了水的!朝廷想得到拨赈灾银就想不到减免税款么。” “彦修兄远离京城可能不知。皇上已经下发了免除今年税收的旨意。至于旨意为何没有到你们手里,怕是当地父母官的缘由吧。”赵轩不动声色的转移朱彦修对皇帝的怀疑和揣测,把矛头指向了当地官员董大人。我蛮有见地的想,这朱彦修应该感谢赵轩呢,要是别人听见他的话,那可是大不敬的罪名呢。 谁知道哥哥立刻接口,“地方官的胃口可是跟他的胆量密不可分。不知你们想过没有。”他扫视着桌上的两个人,缓缓说道:“如果是董大人做的,那么他背后支持他的人是谁?”他敲着桌子,“换言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量。” 我也被哥哥的问题带进去,细细想着京中哪位权贵到底谁有可能指使董狗官做事。脑海中又想起瑾年告诉我的话,太子,太子…… “怎么样,听得懂么?” “自然,嬷嬷你别小看我。” “是么。” 阴测测的声音激起了我一身的鸡皮疙瘩。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犯了孔嬷嬷的忌讳。连忙摆出可怜巴巴的表情望着她。她不为所动,拉着我就走。我被他拉得磕磕绊绊,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嬷嬷,嬷嬷你就原谅我这次吧。这对我太重要了。”我连连向她求情,尽全身力气扯住她,不让她再移动半步。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身为女子不可插手朝政。那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小姑娘去听什么!”她板着脸训我。 要是平时我可能会顺着她,可这事是关系我的父亲,我不能坐视不理。我眨了眨眼,眼中已经氤氲出了水汽。 “嬷嬷,您大半辈子都在宫里待着。定深知不知朝局形式的宫中女子,死得更快更容易吧。以前您不让我接触这些,我自己也不感兴趣,所以无所谓。可是现在。我的生死,与朝局变化息息相关。您还让我不理吗?” 孔嬷嬷沉默了一会,仍然坚持道:“那是男人的事情。有他们担着,你怕什么?” 我缓缓脱出被孔嬷嬷攥在手中的手,目光中难掩悲伤,却依旧淡淡道:“嬷嬷,你已经不再衷心于我了。从前的孔嬷嬷,是有原则的,只要我有合适的理由,她定会同意我的做法。如今的孔嬷嬷,不过是打着关心我的幌子来履行他人的指令。说吧,是谁派你来的?” 第二十五章 又见 小院静谧,能够清晰的听到墙角里传来的几声虫鸣。太阳明媚的照着院落,虽是到了秋天,热度依然不减。我却如同躲在黑暗里,阴冷的刺骨般难受。 孔嬷嬷皱眉看着我,责怪道:“你胡说什么?” “挽释有没有胡说嬷嬷自己知道。不是吗?” 无言的沉默。我心里一片冰冷。我安慰自己,怕什么呢?俗语曾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身边的人一个个的背叛自己,不到最后谁会知道到底是福还是祸呢?只是心里,有一点点难过罢了。 “赵轩派人把我找来的。他看你太辛苦,他不想……” 我忽然抱住她,泪水一串串的滑落,浸透了她的衣服,深深的一片水渍。其实我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坚强,被人背叛的感觉太糟糕,特别是照顾我长大的孔嬷嬷,我更接受不了她的背叛。可是幸好,嬷嬷她没有。她没有。我感觉到她微微僵住的身子慢慢放松,她的手轻轻拍打我的背,是无声的安慰。 可是赵轩……又是赵轩。我狠狠的闭上了双眼。 “挽释!”哥哥独自站在门廊里看着我们,满眼的嫌弃,“要抱回房再抱,是谁刚刚一见面就要跑的,现在倒开始母女情深了?” 孔嬷嬷愣了愣。我以为她要生气,赶紧轰哥哥:“你出来做什么?来看我们情深不成?” 他猛一拍脑袋。“你不说我还忘了,我们要跟着彦修去他家,你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百闻不如一见,直接去问赵轩好了。 一路上也没有找到开口的机会。 哥哥跟朱彦修坐在马车夫的位置上充当车夫并探讨了一路医术,赵轩骑马随行,一路微笑倾听。我在月初的陪同下呆在马车里,整个人坐立不安。月初是孔嬷嬷带来的四个婢女之一,她最是稳重,最深得我信任。当初交托给孔嬷嬷训练的四个丫头,如今已顺利出师,可以再次回到我身边了。 “姑娘当初从人牙子那里买了奴婢们,随手赐了个名字就把奴婢丢给了孔嬷嬷。身边就留下瑾年姐姐一人。”月初有些嗔怪。 我尴尬的笑:“不是让你们轮流来我身边做事么?” “哪里有整日待在姑娘身边的情谊?” 我想到瑾年,有些沉默。有些人就算日日待在一起,这种陪伴的情谊跟真正的利益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在离开宁夏之前,我的人在瑾年父母居住的老屋里,找到了大量钱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瑾年所谓对她父母的威胁,不过是引狼入室后的结果。世间事大抵如此,我早就该晓得。我悲哀的想着,月初她们四人都是弃儿,没有父母亲人制肘,背叛的可能微乎其微,我可以放心去信任她们的。 月初看我不应,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努力转移话题。 “姑娘,赵公子可是很照顾你呢。” “嗯?” “姑娘不知道吧,孔嬷嬷可是赵公子派人请来的呢。孔嬷嬷跟那人说话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旁边听着。他说赵公子看姑娘辛苦,想要嬷嬷去开解姑娘些。依奴婢之见,姑娘想的着实多了些,这可是不好。”她先是有些戏谑,最后却蹙起了眉,担忧道。 “那人长什么模样?去请孔嬷嬷的人。” “哎?哦。挺清秀的一个公子。不算太高,有点胖胖的感觉。怎么了,姑娘?”她有些疑惑。 “没事,就是问问。”我敷衍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有种走进别人陷阱的危机感,可是却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我仔细的梳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顾嫂,孔嬷嬷的到来,都与赵轩扯上了关系。他明明可以光明正大的要求我们做,却偏偏选择这种私底下的做法,我有些不解,却找不到空闲亲自去问他。心情一时有些郁闷。 “彦修兄在读书一途上很有天分?”哥哥爽朗的声音入耳,我好奇的揭开车帘往外看去。 路边是几棵杨树,病恹恹的没精神。树叶黯淡无光,略有蜷缩。树干斑驳脱落,露出白色的内里。土路有些泥泞,凹凸不平还粘性十足,土褐色接连天际。 “夫子曾这般夸奖,只是我苦于亲人疾病,而庸医难治,遂弃文从医,研读医术。以期他日能有元景兄这般成就。”声音恭谨,略带几分仰慕。 这个朱彦修佩服哥哥?我不敢想象能大言不惭说出玉容难自弃的人竟去仰慕他人。 果真让人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这是何意?”原来是不小心说出来了。 “我也是醉了。”我晃着脑袋回答。 据传说朱彦修的故事是这个样子的。朱家是传承百年的书香门第,所以读圣贤书、习举子业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彦修自小就在家中族学上课,他天资超群,记忆力强悍,夫子对他可谓大加赞赏。 “日记千言,光大门楣有望啊!”白胡子老夫子摸着胡须,满面红光的夸赞。 平淡的彦修:“这太容易了,没有什么意思,我明日不来学了。” 夫子:“……” 于是民间有了“先生受资爽朗,读书即了大义,为声律之赋,刻烛而成,长老咸器之,已而弃去”的说法。 我嗤之以鼻:“就像一个人非常有当官的天分,年纪轻轻官就越当越大,然后不当了。”我耸耸肩摆摆手,“这可能么?” 当然不可能。这不过是大家族常用的手段。用来掩饰世家子不学无术的真相。特别是朱家这种书香门第,决不能出现医术这类杂学。 “吁~”他们齐声勒住马,我晃了一下,月初连忙伸手扶住我,她的手牢牢抓住车窗横木。 “这是怎么了?”我出声询问。 “前面有个人,你不要下来。”哥哥蓦然严肃了声音。 我撩开帘子探出头就看到外面的景象。灰色素布如同一个破旧的脏兮兮的包裹,被扔在泥泞里。我擦了擦眼睛用力看,才在灰扑扑的背景色里找到人的脸。是个女人。头发沾了泥变成一条条纠结在一起,湿漉漉的粘在她脸上。她似乎看到我在看她,努力伸长脖子要抬头,却没有力气支撑。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看到她在看到我的一瞬间,眸光亮了亮。 “挽释,是顾嫂。”哥哥压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心中一惊,猛的看向哥哥,接着再看向那个趴在地上的女人。 第二十六章 意外 我穷尽目力,却只能看到被泥土糊住的半张脸。她还活着,这是我唯一能够确认的事情。只是,如果她是顾嫂,她的孩子呢?她又是遭遇了什么意外而沦落到这种地步?我明明交代过让她去找宁常玉,一位在附近镇上开粮食铺子的宁家忠仆。她怎么会在出现在这里,并且刚巧被我们遇到? 带着重重疑问,我跟着他们凑上前去。走进了才看清楚顾嫂如今的凄惨模样:全身裹着厚重的泥浆,在脏兮兮的泥中渗出的却是血红的血水,远远的就传来一阵甜腥气。裸露出来的胳膊上满是伤口,一条条的红肿痕迹,如同红色的蛇,缠绕在她胳臂上。 真真是触目惊心。 “顾嫂,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想伸手扶起她,却不知该把手往哪里放。到处都是伤口,我怕我的一时好心加重她的伤势,一时间手足无措。 顾嫂狠狠盯住我,明明她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也不可能伤害到我,我却感觉被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盯住,凉气从脚底开始泛起,激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顾嫂,你……”我不知不觉的后退了一步。 “宁挽释,你别假惺惺的了!你就是一个贱人,整日在男人面前惺惺作态!”她朝地面“呸”的吐出一口血水,“我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拜你所赐!” 她的双眼噙满恨意,有那么一瞬间,我自己也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可是并没有。 她骂的难听,我顾不得她重伤在身,忍不住反驳:“顾嫂你怎么这么说我?我哪里对不起你了?” “哪里对不起我?”她疯癫似的大笑,“哪里对不起我?你夺我孩儿,派人将我殴打至此,你说你哪里对得起我?” “我没有!我既然承诺了你,做什么多此一举取你性命?” 她看着我,嗤笑道:“终于承认了?你根本就没想让我活着对不对?” “我没有!你说的那些我都没有做过,我也没有那样想过!”我声嘶力竭的争辩。 “你不承认?你竟然敢不承认?”她的手成爪,用力抓住地面,手背上青筋暴起。就连面孔,也是一阵怪异的扭曲。 “不好,她咬舌自尽了!”哥哥的人与声同步,我看过去的时候他正掰着顾嫂的下颌,强迫她松开紧紧咬住舌根的牙齿。 血从她的嘴角流出来,沿着耳根流到脖子,一路蜿蜒向下。她歪着头看向我站的方向,朝着我诡异的笑,嗓子里传出咕噜咕噜声。奇怪,我竟然听得懂。她在说,我看谁相信你。 一时间天旋地转。 我忽然觉得顾嫂用语言网罗了一个个圈套,只要我走进一个,就别想再出去。她用她的死亡给这件事画上了句号,我是逼死她的凶手,她以死以证她话的真实性。 “挽释。”哥哥朝我摇了摇头。 顾嫂没救了。 “不是我。”我脑中一片混沌,只知道呆呆的重复这一句话。“真的不是我。我没有做过。” 哥哥摸摸我的头发,低低嗯了一声。“你一直跟我在一起,有什么动作我看不到?” 哥哥相信我,我微微松了口气。可是赵轩呢?我巴巴的看向他。 他袖手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衣服上未曾沾到半点泥印。他目光淡淡的扫过我,道:“别揉了,不过是个奴婢。” 我愣了愣,立刻去看自己袖子。果然,满是褶子。我捋着袖子,一点点抚平上面的褶皱,心里想着赵轩的反应,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伤。 顾嫂的尸体被扔在荒丘,一抔黄土掩盖住,这么年轻就是一生。可惜她拼死证明自己话的真实,事后不过是旁人的一句无关紧要。又有谁会真正在意呢?就连我,气愤过后,心里不过是有点疑惑罢了。 朱彦修一直没有说话。他带着我们一行很快就进了他家所居住的小镇。“朱家镇虽是处在重灾区,可因地势较高的缘故,受灾并不严重。我们发粮食赈灾什么的,主要是救济逃难过来聚集在镇周边的流民。”朱彦修简单的介绍着朱家村的情况。这里看上去确实一片繁荣,丝毫没有之前在别处看到的萧条景象。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刚刚迈进朱家朱红色的大门,还没走进去就听到有人在跳脚怒喊。我好奇的看向坐在议事堂座位上的老爷子,他正吹胡子瞪眼的表示自己的愤怒。脸颊因为愤怒涨的通红,花白的胡子都要翘起来到天上去。这般滑稽,我不厚道的掩唇笑。 “你这女娃,不知人间疾苦,就知道傻笑。”他瞪大着眼睛吓唬我,我笑得更欢畅了。他无奈的捋着胡子,叹息道:“笑笑好,笑笑好,整日板着个脸有什么意思。” “笑一笑,十年少。老爷子也笑笑,保证年轻呢!”他身边的仆从奉承着他,他瞪了那仆从一眼,似是嗔怪。 这老头着实有趣,我忍不住想要捉弄他。 “老爷爷,刚刚我听到你说岂有此理是什么理?” “没有理!小丫头你连这个都不懂?” “……这不显示出您老学识渊博么,晚辈望尘莫及。” “谁老?” 我呆了呆,迟疑道:“您老?” “你在说一遍。”他眯起了眼睛,我直觉感到一股凉气袭来。 “您年轻?” “这还差不多。” “……” 这是哪里来的为老不尊的家伙,赶紧领走赶紧领走! “您刚刚气愤的的可是最近要为您建生祠的事情?”赵轩直接讲重点。 “什么生祠?!我看这个姓董的是打着我的名头来敛财的!”老头气得敲桌子,“不行不行,他要建生祠怎的也得过了我这一关,明天姓董的就要来了,你们也跟着听听,顺便再给我想个主意推脱了他。”这老头指使赵轩起来毫不客气,更令人惊奇的是赵轩居然毫不犹豫直接应下。这样一来,我倒是有些好奇白胡子老头和赵轩的关系了。我绕有兴味的目光在赵轩和白胡子老头之间打转。 赵轩轻咳了一声,低声告诉我:“朱老爷子和家父是挚友,帮忙是应该的。”朱老爷子是如此性情的人,那我未来的爹爹是何种模样何种性情的呢?我忽然有些期待。 第二十七章 敛财手段 所谓生祠,是指给活人修建的祠堂。董县令凭着朱老爷子在民间的威望,想要借机敛财,那也得看朱老爷子自己同不同意。 好久不见,董狗官依然不改做派。从进门开始就摆出一副恭谨的模样,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我冷眼瞧着他朝朱老爷子献媚,冷眼看着他被朱老爷子话里话外的嘲讽。不得不说董县令脸皮厚比城墙,任凭朱老爷子怎么损他他都愣是装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真是让人没脾气。 “老爷子大功德,如何受不了百姓的供奉?现如今河神发怒淹了村庄,只有您老爷子德高望重能够镇得住它了。老爷子您谦虚不受是一回事,让两岸百姓受苦受难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董县令满脸谄媚的笑。 朱老爷子听完差点背过气去。 “不行不行,照你这么说我要是镇不住那河神还是我的罪过了?这样更不成了!你要建就建别人的,可别建我的!”老爷子连连摆手推拒。董县令呆了呆,想必没想到朱老爷子说的这么直接,脸色青青白白的煞是好看。 “要不然就建司命的?司命乃掌管世间生灵命运的神仙,想必定能够给百姓带来福祉。”他思索片刻,立即询问。 想来建谁的工程都无所谓,他本来的目的就是朱老爷子所说的敛财。只要能够实施工程,能够拿钱款就是了。这人真是没有半分良知,贪污了赈灾的钱款不说,还想要在灾区敛财。百姓的生死在他眼里到底算什么?我愤愤的盯着他。 “何况前几日司命给我托梦让我选一个德高望重之人给他建了祠堂接受百姓香火。只是如今朱老爷子您自己不愿意,我也不好强迫您不是?就直接修司命的宫殿,也不难为您老人家了。”他似无奈一般叹息一声。 “你……” “这是神仙的意思!我看谁敢跟我对着干?!”朱老爷子的话没说完就被董县令打断。他登时释放出了气势,目光如电扫视四周,宽大的袖袍一甩,气势汹汹。转眼又温和的笑,凑到朱老爷子跟前腆着脸问:“您说是不是?” 朱老爷子:“……” 我看得想笑。他这是在警告朱家众人么?这种泛滥了的招数糊弄无知妇孺还可以,怎么能唬得住在座的我们? 朱彦修立刻不留情面的回答:“我们的生命是上天给予的,需要修个塑像对司命献媚吗?”他放缓了语速,“若司命不知道乡间此时惨状也就罢了,如果他真的有灵,知道了如今情况的话,那么在这种民间饥荒的时候,老百姓吃还吃不饱呢,就先应该让老百姓吃饱,然后再祈求降福吧。董县令想必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吧。”朱彦修顺便递给董县令一个“你懂的”的眼神,憋的董县令哑口无言: “这个……” 我暗暗叫绝。朱彦修这番话貌似肯定了董县令,其实是彻底否定了他。既然司命知道了不管,我们又何必再建了祠堂给他供奉?你以为神仙跟你似的收了贿赂才肯办事么? 董县令一脸怒容:“怎么又是你?” 朱老爷子声调悠然缓慢,“怎么了?我的乖孙子彦修可是得罪了你?” “没有没有,要得罪也是下官得罪您的乖孙呀。”董县令陪着笑。 “哎,你别说,我这乖孙可能干了……”朱老爷子顿时来了精神,跟董县令巴拉巴拉。董县令笑脸陪着,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扭曲。 我们一行悄悄退出会客厅。 “姓董的以前见过你?”我好奇的看着朱彦修。他跟赵轩并着肩走路,哥哥站在我旁边。 “前不久他在对一个镇上大加征税,有一户人家交不上,那两个小吏就要动手。我碰巧路过,看不过去就上前说了两句。”他笑着说道,一派云淡风轻。 “你可别被他这么忽悠了。”赵轩朗声笑道,“他可是被董大人‘召’走了的!” 我顿时明白过来,所谓“召”不过是一个书面用语,赵轩这么说是给朱彦修留些面子。我看向朱彦修的目光中夹杂了些许同情,估计他是被绳索之类的“召”走的。董狗官这么贪婪自私的一个人,他破坏了董狗官的好事,董狗官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 “你是被老爷爷救出来的?”话一问出口我就知道不对了。刚刚看朱老爷子对董狗官话的反应,明显不知情。 “咳咳,事情的经过是这个样子的!”赵轩不知为何有了耍宝的兴致,即刻演起了朱彦修和董县令交锋时的场景。他背着手走到我们前面,瓮声瓮气道: “嘿,我说你小子胆子够大的啊,敢跟朝廷作对,脑袋不想要了吗?” 随即又换了个动作,拱着手做出恭敬的模样。 “您县令是个大官,当然脑袋是很重要的了,我也就是一芥草民,脑袋并没有那么重要,您就甭替我操心了。今年又是大水又是加大税收,百姓本来就过不下去了。如果您非要干这个坏事,那您干脆把我家的财产连房子带地都收上去,来顶替大家的钱算了,您看着办吧。” 说完,赵轩就快步走到廊柱前,扶着柱子假装撞头,撞了半天才扭过头苦着脸道:“这事要是做不好,我也是要掉脑袋的啊。你说要怎么办,让我好交差呀。” 此时风动,花花草草皆动。他倚在廊柱上的动作带着几分闲散。我微笑望着他。 他离开廊柱转着圈走了几遭,皱眉思索,迟疑道:“我记得有几家富户不算太地道,您要不试试去那几家收?” 赵轩终于恢复了本来的样子,脚步沉稳的走到彦修身边站定,笑道:“最终的结局呀,是那镇上只出了两个富户交了银子。你们说这董大人厌恶不厌恶彦修?”他挑衅般看了朱彦修一眼,“是不是,嗯?” 哥哥一直在看戏,此时才出声:“你叫我们来就是为了这祠堂的事?我看这事是不成了,我们此行也算有了结果,我们这就要回去了。” “多谢。只是你们不多留些日子?” “不留了,我和挽释还有些事要处理。先行告辞。” 直到被哥哥塞进马车带走,我才有时间问哥哥:“你这么急着要去做什么?赵轩呢?你留他自己在这里?” “你心倒是大。”他冷嗤道,“有人污蔑你,你就想这样轻轻放过?不想知道真相么?” 第二十八章 爆发 我当然想知道。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怨恨,顾嫂为何那么坚决的污蔑我,已经困扰了我一路。虽然顾嫂与我只有几天的情谊,可亲眼看着一个人绝决的自杀在我面前,那感觉太震撼也太难以接受。 我想知道原因,无关赵轩对我的看法。 宁常玉的粮食铺子离我们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当初我给顾嫂选择了他,就是因为距离够近不会出什么危险。只是没想到,她到底是出了事。 我怀疑过是太子的人做的,他的丈夫是太子计划的实施者,是罪人,是帮凶。顾嫂是他的妻子,就算有此结局也不算意外。令我好奇的,仅仅是她污蔑我,且决心用她的死亡来让我无从分辩的缘由。 还有赵轩,他虽说顾嫂是个无关紧要的奴婢,要我不用太过在意。可是他在演彦修与董县令对峙时眼神飘忽唯独不看我的表现,明显暴露出他的真正心思。他到底不能够做到如他话一般视人命如草芥,如此会替人着想又不改真性情的人,我想着,他是我的未婚夫君。一个人在偷偷的笑,一时竟有些开怀。只是说到底他还是介意顾嫂的话,我叹了口气。 铺子的大门禁闭,杜绝了街上的黯淡颜色。门口拴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骏马,它甩着着尾巴驱赶虫蝇,时不时轻抬几下蹄子,打个响鼻。我多看了这匹马两眼,绕到后门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里是一座单独的院落。低矮的石墙围起的四方空间,连着一排的房屋平铺开来。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背对着我们站在院子中央,仰头看天上的云卷云舒。 “赵轩,你怎么来了?”我有些惊讶,明明我们未曾告诉他我们的行程。 哥哥则阴沉着脸,“你查了我们?” 我心中一跳,看向赵轩。 “嗯。”他淡淡的回应,不以为意的语气彻底激怒了哥哥。我连忙替他解释:“上次咱们被追杀,是赵轩帮我们查的。他因此查到了这里,也不算意外不是?” 哥哥半信半疑的点了头,道:“你猜到我们会来这里?” “不错。”声音低沉,略带嘲讽。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怒容。“只是我没想到我的未婚妻子竟是这般心狠手辣的人物,倒是我小看了你。” “你胡说什么?!”哥哥气愤的质问,他的手紧紧拉住我,似乎怕我失控。可是我还没有从赵轩的指责中回过神来。 “我胡说?你问问她做了什么事!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这种口蜜腹剑的手段没想到宁挽释你也学会了啊?”耳边传来压抑着悲哀的指责,恍恍惚惚的飘来,却真真切切传入我的耳中。 周围嘈杂的一切似乎离我越来越远,如同被一道透明的墙壁阻隔,我在墙这边,他们在墙那边。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能看到他们滑稽的动作,似是在争吵。我黏住的思想开始缓缓流动,我费力思考着赵轩的话,他这是相信了顾嫂的话么?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认可了顾嫂的话? “都住口!”那道无形的隔膜似是被忽然打破,所有失去了的声音忽然回归。他们两个都在看我,后门露出几颗的脑袋,探头探脑的。我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我才艰难道:“这家主人呢?” “老奴在这里。”略有些臃肿的黑脸汉子抱着灰色的什么东西从门缝你探出身来。他时不时的看看怀里的东西,小心翼翼。 “你怎么现在才……” “是我让他躲起来的。我想要知道你看到我在这里,会是什么表情。”赵轩微微勾起嘴角,是冷笑的模样。 我骤然失去了言语,全身没有力气。 “我来问吧。”哥哥掩盖在宽大袖子里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安抚道。 “宁管家,最近可有带着孩子的女人来过?”哥哥神情严肃。 宁常玉曾是我们宁家的管家,我们回京城后就送了粮食铺给他经营。他似乎意识到形式的严峻,不由肃然:“前天晚上确实有一个女人窝在店铺门口,不知这算不算是公子说的来过?呶,还带着这个孩子。”他把怀中的东西递给我们看。是个孩子,是,顾嫂带着的那个小姑娘。我直觉要大不妙。 哥哥知道已经接近了答案,急切道:“那个女人呢?” “公子不知,那个女人是想杀了这个孩子啊。”他有些怜悯的看了看怀着的小姑娘,小姑娘头一点一点的瞌睡。 “那天晚上天黑渗渗的,我照例查铺子。你们知道现在闹饥荒,铺子里虽然没有多余什么存粮,可是再养活几个人也是够的。我就怕遭贼了。刚靠近铺面正门就听到一个女人自言自语,说别怪我狠之类的话。我贴着门听了听,觉得不对劲,就猛的把门拉开了。结果那女的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把这小姑娘砸到我身上就要跑。我当即就喊了人拦住她,谁知道几个汉子都没她跑得快。”他停下来歇了口气,“公子,事情就是这样。”他抱着怀里的孩子退后一步,垂首站立。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顾嫂在这里跑掉,与我们无关。只是她要杀害她的孩子?怎么可能?我只觉得难以置信。 “那这个孩子说的你要怎么解释?!”赵轩伸手就拉了个小鬼头出来,三四岁的模样。他个子矮,之前一直站在水瓮侧面,阴影覆盖住他,以至于我竟然没有看见。 他被拉到了众人眼前,被众人目光逼视着,慌乱又无措。“我看到,看到,”他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不要在这里,我要找我娘亲。”赵轩无奈,把他领回来,沉着脸道:“他说看见你打了个女人。小孩子可不会说谎,你们当真以为就这么一番话就想糊弄我?” 我激动的冲他喊:“我没有做过!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赵轩甩了袖子,背对着我,细听他的声音下竟压抑着哀丧:“铁证如山,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你可以把所有的心思都告诉文宣,告诉你哥哥,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我在朱家给你演那一场戏,就是为了告诉你,我也可以像文宣一样,我明明才是你正经的应该相信和依靠的人,为什么就我不可以?” 第二十九章 齐聚 此时暮色四合,赵轩一身玄衣,似要与暮色溶于一体。在这种灰色的压抑里,我再一次有了不妙的预感。 “除了一纸婚约,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不是吗?我永远得不到你的信任。”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我急切的辩解,暮色中因他的话带来的恐慌,密密的透过我的肌肤传至心脏,引起一阵阵的抽搐。 “可是,”赵轩打断我,从袖袋中取出一物件。他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他低着头把玩了半晌,喃喃道:“什么都不需要了,不需要了。”他扬起袖子将手中的物件扔到墙角,袖摆在空中展出完整的弧度,他又似留恋般看了几眼那物件呆着的角落,径直走出小院,与夜色彻底融为一体。 眼泪终于随着他的脚踏出院门而滚落。泪水模糊的世界,一切事物都失了真。我努力擦干眼泪,追随着他离开的方向,希望他会回头看我一眼。可是没有。 外面想起哒哒的马蹄声,隐隐的还有挥鞭子带来的呼呼风声。声音渐渐微弱,赵轩离开了我们。他离开了。我意识到这一事实。 我们的感情,起于宁夏,归于宁夏,也算是一个完美的循环不是。陡然间天旋地转,哥哥惊慌的大脸映入眼帘,耳边还有些嘈杂。不过,都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抬手揉了揉眼睛,愕然发现右手腕上竟套着金线缠成的手链,中间穿了两粒红豆。我轻轻播了播挂在金线上的两粒红豆,心里明白这恐怕就是昨日被赵轩扔掉的东西。一直以来以为只有自己动了心思,默默的思慕着他,到头来却发现他实际上也爱慕着我。若没有昨天那一出,该是多么美好的结局。可惜,我们终究没有那样的运气。 “别哭了。他那样的人不值得。”哥哥低声劝慰。 泪珠啪嗒打落在那两粒红豆上,如同两滴鲜红的血。我凝视着手链,即使泪眼迷糊看得并不真切,也舍不得离开半分。 “他是受人蒙蔽了不是吗?不是他的错。” “他不相信你就是他的错!你不用替他争辩。”哥哥气得在我床前打转。 我没有办法反驳。他不信任我,是我心中最大的创口,难以愈合。 “昨儿那小屁孩他娘就来道歉,小孩子不懂事收了别人的糖,听那人的话在门口坑了赵轩。再加上他一进门就看见宁管家抱着个小姑娘,就直接定了你的罪。”哥哥一屁股坐在了床头,困惑道:“我就不知道了,是谁非要摆你这么一道?” 我完全没有听进去。“如果要解除婚约,他会怎么做?” “他敢!”哥哥一巴掌拍到我腿上,疼得我呲牙咧嘴总算活了过来。 “是呢,皇帝的话总么能收回呢。哥哥说得对。”我勉强笑着讨好哥哥。 “所以说,不要担心这个。要把陷害能的人找出来,把那人绑了揍一顿解气。”哥哥握紧拳头示范了揍人的动作,我只是笑着淡淡的应了一声。他无奈的叹口气收了动作。 “挽释你在不在这里?你家小白我看不住,救急啊!” 文宣的声音,他怎么会在这里?我侧起耳朵仔细听,只听到一阵噼里啪啦。宁老伯苍老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清晰传来,文宣略显清凉的声线“嗷”的直冲天际。我抚了抚额,这定时文宣无疑了。 我起身拉开房门,文宣被小白整的一身狼狈,正怒气冲冲的瞪着台阶上小白。小白则竖起一身的毛,低着前半身冲文宣呲牙,喉咙里发出呜呜声。这是攻击的姿势。 我抱起小白,给它顺着毛。“你怎么它了?小白可是很听话的。” “哈,听话?”文宣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表情怪异。“我们刚到这个小镇准备歇歇脚呢,这猫就抓了淑兰一爪子跑了。我一路追到这里,它还不跟我回去!” “它的主人在这里,它为什么要跟你回去?”我语气没什么起伏。 文宣被噎了一噎,“那它在京城总是敌视淑兰,给它顺毛都不行,可不是不听话!” “小白只听它主人的。我把小白教给你照顾,你把它交给了谁?”我声音依旧没什么变化,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小白顺毛,小白舒服的打了个哈欠。 文宣却知道我生气了。 他慢吞吞的移到我面前,“我不是不用成亲了么,兴奋过度出去玩了一遭。小白它……”他迟疑,“它合了淑兰,就是赵轩那个表妹的眼缘,我就让她帮忙照顾了。”他腆着脸笑。 我这才看向文宣。每个人似乎都有几张面具,在不同的人面前展示不同的感情。他可以对任咏南无情,也可以对我痞气。只是把自己想给别人看的一面展示给别人看,我又有什么区别。 “她也来了么?” “不止。赵轩堂哥护送史淑兰来的,还有她的婢女。”文宣补充道,“只是她那个婢女半路就被派去京城拿东西了。那婢女会些外家功夫,自保不是问题。” “回来了吗?” “刚刚回来。”他奇道:“你问她干嘛?”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句话。“问问表示关切,不行么?” “哦。” “你跟我来,我有话要问你。”文宣拽住我的袖子就扯。我一把拉回来,“你带路。” 哥哥被请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外加一只毛色雪白的猫。 “挽释我问你,你是不是准备动手了?”文宣难得的严肃。 “你听谁乱说的?” “是不是乱说我自己知道!”文宣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你手中的人私底下联系受灾地区乡绅准备要联名上书,别告诉我这不是你的手笔!” “你果然安插了人,”我有些意外,顿时又释然。“你准备阻止我么?” “这不是重点!”文宣脸上带着急色,“重点是这事不能你来做!” 他踱着步子给我分析:“你的人都在民间,朝堂上几乎没有人脉。宁家本来自己就动了手,怎么可能会帮你。你一个女子,联名上书这种手段最多只能扳倒董县令,并且还暴露了你,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我默然。“我不来,谁来给我报此仇?总要试一试的。” “赵轩可以。” 我猛的抬头看向他。 第三十章 纠葛 晨光自窗间洒落,房间里光影斑驳。细碎的光点落在文宣脸上身上,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移动。 “看来你已经知道我要针对的是谁了。”我直视光线射来的方向,强光刺激得我下意识要闭上眼睛。眼前光影绚烂,只留白茫茫的一片。 文宣站过来,用自己的身影挡住我眼前的日光。忽然的昏暗,我闭了闭眼睛。 “是赵轩告诉你的,京城宁家动手的事?” “嗯。”他低低的应答,“我自己也猜出来一些。” 我扯了扯嘴角,眼神却是黯然。“这事连我哥哥都不知道呢。就凭我给你传了一封信,你就猜到了我的计划。呵,你终于聪明了一回。可是,”我低低的笑了声,“有些事你不知道。” 全身的力气似乎都在流失,我倚在门上,一句话要耗尽我所有气力:“我只能靠自己。赵轩他……他不会帮我的。” “怎么可能?他为了你都亲自……”文宣蓦然捂住了嘴巴。 “他亲自跑来看看我是否清白!你消息可真是灵通。”看来他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我话里依旧带着嘲讽。 文宣久久不说话,我冷声道:“怎么,你也以为是我做的?赵轩也就罢了,你跟我十几年的交情,你也不信我么?!”我看向窗外,只有摇动的枝叶在阳光下闪着银白。 “我当然信你!”文宣大喊。 “我知道。”我的心落到了实处,却也没有多余的欣喜。 “挽释,你这事真的只有赵轩能做,你听我一句,别自己犯险!”他拉着我的衣袖,恳求道。 我打开他的手,板着脸。“先不说赵轩会不会答应。难道我做有危险,赵轩做就没有危险了吗?” 文宣狡黠一笑,娃娃脸脸上满是阳光,恍得我微微移开了眼。 “听我讲个故事吧!”他自觉已经劝下了我,一扫之前的忧郁肯切,悠哉悠哉的找了个凳子坐下。在我的注视下伸手斟了杯茶,然后朝我招招手。 我略一犹豫,就接过他手中的茶盏,坐在他对面。他呆了呆,摸摸鼻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个故事呢,可是关系到当朝皇帝和靖国公的爱恨纠葛。”文宣神神叨叨。 “啊?” “哦哦,说错了说错了。是关系到当朝皇帝和靖国公对一个女人的暗恨纠葛。” “他俩共同喜欢上一个女人?” “嗯嗯,对。” “然后呢?”我压根没指望文宣讲出什么来,就他这样问一句说一句的讲故事水平,呵呵。 那一年繁花落尽,车熙熙始来京城。她白纱覆面,一袭白衣妖娆,如同盛放的琼花,淡雅出尘,一人竟然比得过百花全盛之时。 车熙熙不知,她几乎是同一时间入了两双眼。一双是当今皇帝,一双是当时的靖国公世子,如今的靖国公。 彼时的靖国公世子,是皇帝的伴读,两人向来形影不离,堪称兄弟。 对于车熙熙,兄弟二人如何争执的内情我尚且不知。不过从结果看,是当时的靖国公世子最终抱得美人归。 为了避嫌,他主动向皇帝求了外任,带着妻子远离京城,一别就是五年。在这期间,他们有了赵轩,他们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五年还不足以忘记对一个人的感情,对于当朝皇帝来说确实如此。 五年后,他们受召上京。那时的赵轩,不过一岁半。车熙熙接到皇后的召见,带着幼小的赵轩入了宫廷,进了皇后的宫殿。 第二日,靖国公发了讣告,靖国公夫人病逝。 没过多久,皇后因善妒被废,进了冷宫。皇后宫中所有侍从皆仗杀。太子尚幼,被交给贵妃养育。此间种种,都显示出车熙熙的死亡与皇后有关。 “他的仇怨早已在当日了结,他又何必帮我?”我有些愣神,我以为赵轩是如今靖国公夫人的孩子,想不到他竟然还有这样的经历。 赵轩拍着自己大腿,恨铁不成钢。“我的挽啊,我的意思是赵轩被揭露出来也没事啊,皇帝和靖国公都会保住他!” “你说的没错。”这确实是最好的主意,可是我做不到。 我站起身来,“走吧”两字还没有说出口,后颈一痛眼前就是一片漆黑。唯有听觉还算灵敏,“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我同意。” 是哥哥的声音,我心里忽然涌现未知的惶恐,想要说不要,却发现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没有办法吐出半个字。额头上爬满冷汗,后背已经沾湿内衣。踉跄着倒地的时候,有人揽住了我,我终于陷入一片昏暗。 梦里浮浮沉沉,尽是不好的事情。有时候我能够意识到自己已经醒来,被人喂进苦涩的药汁,随后又昏昏沉沉睡去。后来我渐渐的意识到药汁会让我继续昏睡,学会抗拒,喝了会再吐出来。我想反抗,拒绝喝药,可是全身软绵绵没有力气,被有力的手按住灌了药,继续一天的昏昏沉沉。 梦里有个小男孩,枯守在河岸旁的茅草屋,等待着他母亲的到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他等的是他的母亲而非别人,我也不知道谁是他的母亲,他为什么要等待,为什么只有他自己在这里等。我想着,或许他是被抛弃了? 后来才发现自己只是一抹意识,只能看得到小男孩的枯守,却不能接近他与他交流。春去春来,河边草木一度荣枯,他谁也没等到。 春光明媚时,我坐到了门前的台阶上,托着腮看着他。感到手上有些冰凉,我低头一看,却是一滴眼泪。小男孩在静静的流泪,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你怎么哭了?”我听见有人问,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的声音。 “都结束了。”有人回答,也不知道是不是小男孩在说话。我趴过头去看他的嘴形,却赫然发现梦中所有的东西都淡去,只留我自己在昏暗的空间里,空荡荡的毫无声息。 我重新跌入黑暗。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眼前是青色的帐顶,干净而整洁。我动了动手,全身的力气不知流失到了哪里,软绵绵的酸涩。我拖着身子坐了起来,倚在床边缓了缓,力气恢复了些就要站起身来提鞋,头发散落了一地。我抬手把头发扔到身后,眼角余光蓦然看到一双绣花鞋落在了眼前。 我停滞了动作。 第三十一章 主动 “你醒了?” 眼前之人声音温婉,鹅黄色裙衫点缀了细碎鸢尾,文静中带着些俏皮。 “史淑兰?”我试探道,声音有些沙哑。 “你识得我?”她有些惊讶。 “听说过。”我已经站起身来,平视着她。她仔细打量着我,肆无忌惮的目光盯得我浑身不舒服。 等等,“你眼睛好了?” “多谢你哥哥的药方,早就好了。”她笑了笑,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的笑容有些阴森。 “我哥他们呢?”我不想跟她多做交流,装作四处环顾的样子转移话题。 “如果你想问赵轩的话,他在京城脱罪。”她语气有些幽怨。 “你们做了什么?”我的心脏一阵狂跳,手指有些痉挛,抖得不成样子。我双手缠在一起,用力按住。 “你想知道?”她有些嘲讽的笑,“看来你还蛮关心他的呀,这么关心他,怎么还让他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我一时无言,又有些烦躁,“我不同意,结果睡在了这里。” “终归是你的原因。”她冷着脸。 没错,终归是因为我,才牵连了赵轩,牵连了那么多人。房间里的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坐。”她指着一个座位,我稍加犹豫便走了过去。 她已经缓和了面色,托着腮望着虚无。 “小时候跟着轩哥哥学骑马,因为一点意外,我被甩下马受了伤。头撞在了石头上,”她摸了摸着后脑勺,估计是她受伤的地方,“我因此失了光明。” “轩哥哥说会照顾我,直到我的眼睛变好。”她叹息一声,“他确实是做到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他成亲,所以你们的婚约传出来的时候,我心中没有半分波澜。”她笑了笑,“我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些,但是上次轩哥哥说你有些闹脾气,怕是因为我吧。” 她笑眯眯的看着我,是和善的模样。我扯起嘴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你不知道吧,你这婚约是他亲自求来的。你不用多想,他对你的那份心思总是真的,否则又何必求了你呢?你说是不是?”她风轻云淡的斟了杯茶,端在手里轻轻晃着。 婚约是他求来的?为什么,我们本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我心里有点乱。 “至于外面的消息,”她顿了顿,“受灾地区的乡绅们联名上书,细数董县令的五大罪。”她歪着头,掰着手指数,“贪污受灾银两,大加征税,倒卖火药,乱施工程,嗯……”她细细想了想,“好像就这些吧。” 她皱着眉头,有些忧愁。“只是轩哥哥在倒卖火药一条上直接参了太子,所以他有些麻烦。” 火药本就是外人难以拿到的东西,而兵部的人归附于太子,自然容易的很。估计又完了呢,太子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倒掉,估计就是一个御下不严的罪过吧。就算他倒不掉,我想我的执念也该放下了,不然,就会害了身边之人。尝试过了,就不会有遗憾了。 我闭了闭眼,轻声问她:“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总会回来的。”她声音平静的出奇。 “姐!你醒了吗?刚刚淑兰姐姐让我去看小白,我刚刚有听到你声音,你醒了吗?”宛言边说边走进屋来,声音轻快的很。我清晰的看到史淑兰皱了皱眉。 宛言最近确实是野了些。 “你元景哥呢?” “啊,去给你配药了呀。” 我这才发现我们并没有回客栈,而是都来了宁常玉这里。 “你们怎么都来了?孔嬷嬷也来了?” “是啊,文宣哥把我们都叫了来。”听着宛言轻快的语调,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苍老的不成样子,没有了少女该有的天真朝气。 “我出去透透气,躺了这么久,身上都发霉了。”我找理由离开这间房。 “嗯,加件衣服。”史淑兰提醒我。 “多谢。” 外面风挺大,呼啦啦就是一阵风沙。地上的落叶沙石都被卷了起来,打个旋又落下。门前两棵杨树枝叶干瘪,怏怏的没精神。 哥哥左手托着腮,右手持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药罐子里冒出的药香朝我吹来,我浅浅呼吸一下,暖暖的舒服,如同沐浴在阳光下。走进一看,哥哥竟然在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我看得好笑又心疼。 忽然觉得周围的人都在围着我转,这种感觉幸福又温馨。我咧开嘴笑了——无论如何,我的执念该放下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如同在黑暗了躲了太久的人,暴露在阳光下,脱胎换骨一般。我张开双臂,想象着自己拥抱大自然,拥抱接下来的生活。 “喵。”小白蹭着我的衣角。是了,还有赵轩,他要平安,我要对他道一声谢。 “姑娘好兴致。”我晃了眼,以为是赵轩回来了。这人长身玉立,与赵轩一样风度翩翩,却是极温和。不像赵轩,带着几丝冷漠。 “你便是子容?” “姑娘错了,是赵辙。字子容。”他温和的笑,带着几分纵容。 我定了定神,“不一样么?” “自然不一样。想当初轩弟告之姑娘一个便名,姑娘就气得不行。我想我还是交代清楚的好。”他故作严肃,眼里却有掩饰不掉得笑意。这人自来熟,上来就开玩笑。我却没有什么反感,真是奇怪。 “你跟他对我而言是不同的。”我看向门口那两棵正在落叶的树,“恰如这世界上没有完全一致的两片树叶,在我心里也不会出现有着相同地位的两个人。公子可懂?” “自然是要懂得。”他笑得玩味。 我忽然想起一事,“听说我和赵轩的婚约,是他自己求来的?” “嗯?我并不知情。等轩弟回来姑娘直接问他多好。” “多谢,我知道了。”我朝他行了礼。 “不谢不谢。”他哈哈笑着远去。他跟赵轩,真的有点极端的感觉,火与冰,真不知日常是如何相处的。 我笑了笑,他们怎么相处倒是无关紧要,关键是史淑兰的话,她说的是真的的吗? “姑娘,要吃什么点心,采思给你做!”采思沾着满手的面粉,从厨房里跑出来,附耳对我道:“有个人自称是靖国公府的下人,避着众人来了好几天了,要单独见姑娘。可姑娘之前一直睡着,我就把他安排在了厨房。姑娘要不要见一见?” 我暗暗点了点头,随着采思进了厨房。要求单独见我的那人正在灶前忙碌,手脚倒是勤快。 “是你要见我?” 他朝着我“扑通”一声跪下,“小的身份卑贱,自知有些事说出来就无法继续待在国公府,还请姑娘给些银两放小的离去。” 第三十二章 颠覆 听说,董县令被立即问罪下了天牢。 听说,太子被皇上责备结党营私,关了禁闭。 听说,赵轩已经安然无恙。 天冷了,下雪了。我围着厚衣服站在门前看雪。 不知不觉就在这里呆了两个多月。听说,董县令招供太子指使他损坏河段堤坝。皇上大怒,责怪他心无百姓,竟然要改立太子。闻言站出来阻止的人数之多难以想象。太子先是哭诉自己遭了冤枉,后来又说自己是中了南国的通灵术,那些命令都不是自己下的,甚至扯出了当初安排南国公主食宿的四皇子作挡箭牌,说就是他控制了自己。我冷笑,以为这样就能逃过责罚?真是天真。 况且这世上哪有哪有什么通灵术,哥哥曾告诉我,南国的通灵术与我宋国的祝由之术相似,古时的巫医,就是用这种术法给人治病,哪里能够控制别人。所谓的神奇能力,不过是虚幻谣传罢了。太子真正犯忌的是结党营私,拉拢了太多大臣,老皇帝感受到了威胁,太子这次怕是难逃一劫了。太子也是够蠢的,史书就没仔细看么?我轻蔑的想着。只是,事情似乎有些太顺利了。 树叶掉落的干净彻底,堆积在地上由枯黄到灰白,堆积了厚厚一层。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脆响。待到来年,地上的落叶就会变成树的养料,糜烂腐败,枯叶碎裂,只剩残骸。 眼下正是白雪纷纷时,落叶还保留着最后枯黄的颜色,憔悴却美丽。细雪打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清响声,细微入耳。不过一会功夫,地上就有了一片洁白晶莹。我走进雪中,雪花落在我睫毛上转瞬就化成一滴水珠,凉凉的。我眯了眯眼睛。 那人踏雪而来,身后带着一串黑色的脚印。他发上沾染了白雪,不曾消融,如同一夜白头,容颜未老。他神色严峻,我看着竟比这天气还要寒凉几分。 经过我身边时,他脸色没有半分波动,直直的走了过去。 “为什么?”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轻轻的问。我知道他听到了,但是最终他只是顿了顿脚步,径直走开了。 我愣愣的看着他留下的脚印,在白色的雪地里显得尤为刺眼。我以为他是径直走过来的,其实不是。在他第一眼看到我时,就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路线。就如同我们的感情,偏离了原有的轨迹,不复当初。 我蹲下身抱住了自己。耳边嗡嗡的,又想起了那个小厮的声音。 “国公爷说是他们亏欠了姑娘,姑娘以后孤苦无依,不如就让公子求娶了您。” “小的只是个往书房端茶送水的,此行请了国公爷跟表小姐来了这里,本就没有想过回去。”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人只听国公爷的话就觉得良心过不去,太委屈姑娘了。” 没有人是傻子。他说良心过不去,定是知道些什么,却不好告诉我。有什么难猜的呢?我孤苦无依的起源就是爹爹的逝去,靖国公,怕是与此事有关系吧?或许关系还挺大。那赵轩呢,怕是并非心甘情愿的娶我吧? 一切都解释的通了。他给顾嫂指了路来寻我,不过是第一步。顾嫂会听他的话把需要告诉我的透露给我知晓。我走得每一步,他都看在眼里,引我一步步落入早已织好的网。我即使有再多力气,再努力挣扎,都脱不掉,离不开。 那日暮光中他流露出的悲凉,那么真实,没想到终究是假戏一场。我站在顾嫂的尸首前,那么肯切的请他相信自己。那日日光刺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今想来他不过是看了一场笑话,心里不知在怎样嘲笑我。那句不在意,想来也是真的不在意。即便是后来的渐渐疏远,也不过是有了顾嫂的事情作理由,不引人注意罢了。 原来,一切只是他想推掉这门亲事的策略。我抬起头望着苍穹,雪花仍在飘散,一片片落进我的眼睛,瞬间化成水滴的冰凉,刺激得我眼睛一阵疼痛。我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雪花顺着风的方向倾斜着飘落,如同帘子的纹路,简单均匀。 天,蓝的很,雪,白的很。天地之大,独留我一人。 “回去吧,眼睛都红了。”哥哥疼惜道。 我也只有他了。“哥,以后娶一个我喜欢的嫂嫂好不好?” “怎么说这个?自然是要你喜欢的。”他拍了拍落在我发顶上的雪,“再待下去,我就要多个雪人妹妹了。” 我佯装生气,“雪人妹妹不好么?” “自然是好的,就怕她化了我就没妹妹了。”他忽然认真起来,完全不像一句说笑。我蓦然哑了声音。 “会在的,我一直都会在。”我低下头睁大眼睛不想让哥哥发现我的情绪,可是鼻头酸涩,眼眶胀痛,眼泪吧嗒就落在了地上,砸出了一个豆粒大小的空洞。 “好了,我的好妹妹。你已经郁郁寡欢快两个月了。赵轩回来了,咱们给他解释解释,和好不就好了么?可不能他不不理你,你就放弃了。哈,听话。”他谆谆告诫我。 我却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或许哥哥会比我更难过,他那么看好的一个人,忽然就变了样。一边是朋友,一边是妹妹,哥哥夹在中间选择也是艰难。我沉默着,听了哥哥一路的念叨。 “你跟他敞开了说,别把心思憋在自己心里。你们又不会读心术,怎么对方心里在想什么?”是啊,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在温和的表象之下,是怎样丑恶的想法。 暮色四合之后,哥哥推着我到了赵轩房门前,他闪身躲在了廊柱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看着我。我僵着身子不动,侧过头看着他。他连连摆手催我进去,我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的上前走了两步。我不应该怕,大不了就是结束。你又不喜欢他了,不是吗?心里虽然这么告诉自己,可是窝在心里的感情还是冲得我难受。 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已经恢复平静。我看着房间内灯影幢幢,赵轩高大的身影映在窗纸上,随着火焰微微跳动。 我扣响了门。屋里人影半晌没有动一下。我犹豫一瞬,推开了房门。 “啊!”宛言衣衫不整的扑入我怀中,撞了我一个趔趄。 我看清了她的形容,不可思议的看向赵轩。 第三十三章 转机 “姐姐,他,他……”宛言说不下去。赵轩束手站在那里,灯火明明暗暗,映照出他的半张脸,脸上神色未曾表现出半分慌乱。 我直直的看着赵轩的眼睛,压抑着心底的震撼,颤声问:“你就没想说的?” 他皱了皱眉,“你要我说什么?” 对啊,说什么?不过是心里对他还有分信任,希望他能够解释这一切。我低头帮宛言整理好衣服,把她推向了门外正怒瞪着赵轩的哥哥。 “我想跟他谈谈,哥你先带宛言回去。” “你……”哥哥欲言又止。 我朝他笑笑,“总要有个了结不是?你们去吧。” 我站在门前看着赵轩,一身青衣,竟被他穿出了几分仙气。即使身处暗室,也掩盖不了他的光华。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无故去招惹宛言?只怕又是为了推掉我的计策吧。 “赵轩。”我唤他,一步一步如同走在刀尖上。距离他越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就越远。最终我站在了他的面前,灯火在在我们之间闪烁,我们正好可以看到彼此的神情。真奇怪,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他的瞳孔漆黑如墨,幽深如泉,我根本就看不懂他眼神中隐藏的情绪。 以前我对他有几分感情,跟他说话都会紧张羞涩,眼神飘忽不敢看他。就算看他,也不会去刻意接触他的眼神,怕自己欢喜的说不出话。最后了,我终于可以正视他了。不带半分情感,只留一腔愤恨。 我蓦然扬起手。 “啪!” 右手被惯性带着垂落,晃得我手臂生疼。掌心火辣辣的疼痛,长长的指甲似乎划到了他的皮肤,带着几缕血丝。我愣了愣,没想到真的打了他。我以为他会拦住我的手,以他的身手,这简直是小儿科。 心有些发凉,我谨慎的后退一步。他抚了抚胀痛的面颊,眼中情绪变幻莫测。我紧了紧衣服,偷偷咽了口唾沫,忽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打够了?气消了?”他声音有些低沉。 眼泪忽然如水而至,我捂住眼睛,任由泪水从指缝间滚落,不发出一点声音。若是没有那些事该多好,我们就像闹了脾气的小夫妻,再吵再闹也分离不开我们彼此间的感情。 “别哭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他拉开我的手,用袖子给我揩泪。 我一把推开他。 “你别装了!都到现在这种时候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胸口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感,我紧紧攥住手心,似乎这样疼痛就是减少一般。全身的肌肉都僵硬起来,我咬紧后槽牙,挣扎着开口: “你指使顾嫂冤枉我的时候,用宛言折辱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既然不想娶我,又何必亲自来招惹我!” 忽然想到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路上,周围是残缺不全的尸体。那些本该是我们承受的厮杀,他阴差阳错的帮我们搞定。当初那个玄衣少年,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这样的……面目可憎。 “你根本就没想过履行婚约,是不是?”我嘶声质问他,眼泪模糊了视线,我抬起手一把擦掉。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似乎有了些怒气,蹙着眉头眯起眼睛看我。 “呵,你不知道?你会不知道?”我退后着,站不稳踉跄一下。他伸手过来似乎想要扶我,可半空中滞了滞,又缩了回去。我眼泪又忍不住流了出来。这些不经意的小动作,总是会精准的命中的情感,让我舍不得这段感情。我狠了狠心,不再去看他。 “你们以为自己做的足够隐秘,”我顿了顿,平复了些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平淡道:“可还是有人听到了你们的谈话。父亲的逝去我已经全盘算在太子头上,你们在那件事上到底做了什么我不想知道,你也不用怕我会报复。等到太子一倒,我就和哥哥一起离开。” 我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哽咽道:“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赖着你,也不用费劲心思的推掉我。因为我,不会嫁给你。” 说出来,其实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难。甚至,晚感到了些许轻松。独恋一个人太累了,结束了也好。我解脱了。 他忽然攥住我的手腕,劲道之大让我觉得我的骨头都要碎掉了。他双目中似乎有火焰在燃烧,瞳孔更加幽深: “你在胡说什么!谁告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第一次看到他发这么大的火,心里有些害怕。手腕上的疼痛一阵阵传来,如同被钢针刺穿,一下接着一下。额头上有些冷汗冒出来,我咬牙挑衅道: “怎么?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告诉我你们谈话的人早就被我送走保护起来了,你休想找到他!” “你……”他太阳穴处的青筋隐隐跳动,我甚至能看到那蹦出来的血管纹路。他瞪着我,我毫不客气的回瞪过去。 他叹息一声,骤然松开了紧攥着我手腕的掌心。 “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他轻轻揉着我被攥得通红的手腕。他指尖凉凉的,触到我疼热的手腕,舒缓疼痛。 “信任?”我甩掉他的手,手腕一阵热辣辣的疼。我冷冷的嗤笑: “我们之间有过这东西吗?” 他有一瞬间的沉默,“是我的错。” 他承认了。他承认了。我眼前闪过片片黑暗,连忙扶住桌子稳了稳神,头痛的厉害。模模糊糊听到赵轩的声音: “顾嫂的事不是我指派的。我只派人请了孔嬷嬷。” “这事有点蹊跷,挽释我觉得我们被人设计了。你告诉我,你怎么会怀疑是我做的?” 脑海中一片昏暗,我迷失在记忆里找不到出来的方向。所有的一切忽然倒转,赵轩,哥哥,宛言,雪地,小厮,采思,子容,淑兰……脑中画面忽然定格在我初醒那天,我眼前的那一双绣花鞋。 史淑兰。是她告诉我赵轩求娶的我,可是连赵辙都不知道的事情,她又怎么会知道?紧接着又有了那小厮的告密……那小厮和史淑兰,是一伙的。我眼前豁然开朗。 “你说淑兰?怎么是她?”我听到赵轩喃喃自语。原来我不小心说出来了么? 我看着陷入沉思的赵轩,侧脸弧度美好。我忽然无比希望史淑兰告诉我的是假话,通通都是假话。 第三十四章 上当 动摇不过是一瞬间。 “你以为我会信你?”我双眼直视着他的面容,微微抬起下巴,一步一步退出房间: “是真是假,我自己会看。” 就算是错了,我也不想承认。总想着保存自己最后一点骄傲,况且,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用诬陷和不知情作为借口来洗白自己。 我不信,赵轩和史淑兰我谁都不信。 “子瑜,”哥哥失望的摇了摇头,哀伤道:“你若不想娶挽释,直说就是,何必这样折辱她。”我知道哥哥动了气,可我丝毫不想劝阻。宛言和我受的委屈,总需要有一个人承受。我看着赵轩努力的辩解,忽然想起那日我被顾嫂冤枉时百口莫辩的无奈。那日赵轩背对着日光,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语气平淡的说,不过是一个奴仆。那么的云淡风轻。 这人,当真是无情。 或许早早认清他的真面目也是好的。 我越过哥哥,直直的走向自己的房间。 眼前蓦然黑了半边,廊边灯笼只能照到隐隐的人脸。“姑娘不进来坐坐。”声音粗哑,我生生停住了脚步。 我面前站着得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目测要高我一头,虎着脸跟我说话。我心情不好,也懒得跟她虚以逶迤: “你家姑娘让你来的?她要请我做什么?” “姑娘跟我来不就知道了吗?” “你有话快说。”我不耐烦的看向别处。 旁边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身睡衣的史淑兰出现在门口。“筱筱不得无礼,她笑着打圆场,“她是乡下庄子里提拔上来的,乡野气重了些,妹妹别在意。” 我向来不喜欢大宅门里的弯弯绕绕,可这不代表我是傻的,连这明显的讽刺都听不懂。 “还是乡下人好些,至少纯朴听话,不像那些家生子,肚子里满是主意。姐姐你说是不是?”我明明笑着,眼神却是清明一片。 史淑兰怔了怔,依旧邀请道: “妹妹进来坐坐吧,有些事姐姐要告诉你。” 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耳语,“宛言做了这等糊涂事,却是我的错。” 她满脸痛色,“若不是我跟她开玩笑说了句不该说的话,宛言或许也不会这么糊涂!” 据她所讲,两月前的一日,她的婢女正好外出,她房里缺了茶,央了正好路过的宛言帮忙。宛言热情的自己去了厨房,可是回来时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双眼无神,如同呆滞。她吓了一跳,遂想开玩笑唤回宛言的神思。因此随口道了句:“宛言你这是夫君恋上他人的形容?” 宛言倒是回了神,道了声歉就自己飘回了房间。她虽不放心,可因有事绊住了脚,那晚也没再去看看她。再见宛言时,宛言又恢复了玩闹,让她一度以为那天的宛言是自己的错觉。 史淑兰说的那天……难道是采思拉我去见那小厮的时候?我心剧烈的跳了跳,有些慌乱。那日采思确实看到一抹粉色,她告诉我时我还怪她眼花来着,没想到竟是宛言。 只是……宛言出赵轩房间时我已给她整理好着装,后又有哥哥的帮忙隐瞒,史淑兰怎么知道的?我冷眼看着她绘声绘色的表演,脑子里却在飞快思考。 除非……她早就知道所有的真相,是她在一一安排。想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怒气。 我一把把对我毫无防备的史淑兰推搡在地上。她踉跄着退后几步,眼看要跌倒,她的侍女筱筱赶忙扶住了她,转而怒瞪着我。我被筱筱那双带着凶狠的大眼睛瞪着,心底有几分发虚。 “筱筱,我没事。你先出去吧。”史淑兰柔和的吩咐着她。我松了口气,心里的怒意减了几分,仍然嘴硬道: “你别以为你把她支出去我就原谅你了!” “是我的错,不敢奢求妹妹原谅。” 她这不温不火的态度再一次成功的激怒了我。笑面虎般的人物,不动声色就能要了人的命。 “你以为我说的单单只是宛言一件事吗?我说的是所有,你为了离间我跟赵轩所做的所有事情!” “妹妹在说什么,姐姐着实听不懂。”她做出困惑的模样,蹙着眉头看我。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 “呵,我就这么告诉你吧。宛言的事情除了刚刚我们三人,没有人知晓。你是怎么知道的?别告诉我你自己猜到的,除了我们三人,谁也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算猜,也猜不准吧。” “姐姐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想到了那日对宛言说的话。何况一直跟着宛言妹妹的婢女来告……” “你住嘴!宛言哪里有什么婢女?那是我的人!我的人会不告诉我而去告诉你?你想到了那日的对话,怎么早不想晚不想偏偏这时候想起来!” “妹妹是怀疑姐姐么?”她有些委屈。 门外响起一声压抑的咳嗽,她脸上的表情终于变了。她冷笑着朝我靠近,脸几乎贴到我的脸上。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没错,都是我做的。顾嫂是我派人打的,是我抢了她的女儿逼迫她污蔑你,也是我哄了那个孩子骗赵轩。都是我做的,可是你有证据吗?”她的声音轻柔,吐出的气息热乎乎的贴着我的耳朵,激起了我一身鸡皮疙瘩。 “你!”我浑身颤抖,呼吸急促几乎说不出话。她退开一步满意的看着我的表情,嘴角噙着的那一抹笑如此讽刺。 我用尽全身力气打了她一巴掌。 “啪!吱呀……”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史淑兰已经倒在地上,看着我的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神情错愕。演的真好。我慢吞吞的回头,正好看到赵轩融入黑暗的身影,只有他的脸还有些亮度。 他看着屋子里场景,嘴角勾了勾。真是奇怪,这么暗的屋子,我竟然能看到他细微的表情。 “打够了么?打够了就回去。”他板着脸,语气不知怎的,我听来竟有些嘲讽。 地上的史淑兰张大了眼。这回不是装的了,我心里冷嗤。 目光瞥过站在赵轩身后垂着脑袋的筱筱,我冷冷的嘲笑自己。原来这又是一出戏,没想到自己还是上了当。 不过,这当,我上的心甘情愿。 我扬长而去。身后传来冷冷的责怪声:“还不扶你家姑娘站起来?” 第三十五章 蚀骨 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女子,会心思深沉到如此程度。或许是我生活的环境太简单,把人心也想的简单。 一切都是欲望。 比鬼怪更可怕的是人心,比人心更可怕的则是最原始的欲望。因是欲望,所以无穷无尽,所有的桃花灼灼,所有的春风十里,皆在此之下化为灰烬,化为虚无。 连着吵了两场架,我已精疲力尽。 晨起,雪晴。 大雪已停,厚厚的积雪压着枝桠,发出隐隐的咯吱声,似乎在不经意之间就会断掉。眼前是银白色的天地,低矮的房舍拥积着白雪,恰似人的青丝在一夜间变为华发。文宣正挥舞着大扫帚扫雪,满脸通红。扫帚抬起的瞬间带起纷纷雪粒,薄薄的一层落在身上就是一滴滴的水珠。 “哎呦,我这冻得脸红,你倒好冻得眼红。”他拄着大扫帚,带着羊皮手套的双手合拢在扫帚柄上。 我奇怪的看他这副形容,“这么好的兴致?” “哎哎,来,过来我问你。”他冲我招手,只是那表情怎么看怎么猥琐。 我不动,他丢下扫帚跑过来把我拉到院外的墙根下。白色石块垒砌的高墙,石块与石块之间满是缝隙,更有干枯的草从中探出头来。我隐约猜到他要跟我说什么,昨天打了史淑兰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我抬手揪断了那根枯草。 “你觉得赵轩对我怎么样?” “那叫一个字,好!” 我愣了愣。都说旁观者清,我跟哥哥已经入了局看不清不足为怪,可再看不清,身在其中的感觉错不了啊。 “你别是因为他是你兄弟你就说他好话!” “咱俩谁跟谁呀,我帮你都不会帮他!”文宣伸手就要过来拍我肩膀,我嫌弃的躲了开去。他郁闷的看了看自己的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爪子,犹豫了一瞬没有摘下来。 “我可是实话实说!要说我是把风骚展示出来,”他自恋的撩了撩额前垂下的头发,“那赵轩可就是把风骚藏起来,简称闷骚。” 我:……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算了我继续说。赵轩可是帮你手刃了仇人,这你不知道吧?”我做了一个向下砍的手势,挑着眉问我。 “他砍了太子?”我惊愕。不可能,太子还在京城处理困局,怎么可能死掉了? “我知道你一直在查幕后之人,可是这个真正动手的你想放过么?赵轩在你们还不认识的时候,就央了我父亲把他带到战场上,他要亲手杀了他。”文宣叹了口气,“那人是太子亲自派上战场的,就是想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 我动了动,身后树枝上啪嗒掉下一堆雪,飞起的雪花迷了我的眼。 “这些呢,都是我上次回去听我爹讲的,可见赵轩对你是真的好。” “那人是谁?” “啊?我想想,好像叫胡什么的吧?”他右手食指轻敲着太阳穴,看起来一派天真。 胡庆。脑海里忽然跃进这个名字。当初萧如真想要知道真相,苦苦追寻。没想到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有因果,我们的因,他们的果。如此循环,绝不往复。斜倚在床前的赵轩说,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吧。原来他早就知道,所以说的如此笃定。 我有些难过,我最信任的人不过二三,他们却都有自己的计量。 “赵轩怎么会理会太子手底下的一个小喽啰的去向?除非……”他原本就知道些什么。 文宣点太阳穴的动作滞了滞,他眼珠转了两转,显然想找理由搪塞我。 “说实话!”我的声音刚落,树枝上的积雪就扑簌簌的落了许多。文宣低着头,半晌才道: “炸河堤的主意是靖国公提的,本意是想拉下太子。”他偷眼瞄我,嗫嚅道:“没想到太子竟然把宁伯父也算在了计划里……挽释!” 我倚着墙壁,石墙透骨的寒气争先恐后的往我骨子里钻。文宣慌乱的解释,“我,我这也是听说的,也有可能是假的。挽释你……” “你们在说什么?” 我抬头看过去,赵轩站在院门口,墨青衣服白色背景,如同点在雪白幕布上的唯一一点清浅颜色,流潋生艳。 我直起脊背,揉了揉脸,轻声道:“我要跟赵轩谈谈,你继续扫雪去吧。” “我不走。”他有些倔强。我冷了脸,“不走就在这里站着,哪里也不许去!” 我快步走近赵轩,拉着他的袖子往山上走。许是我盛怒之下力气大增,也许是我的脸色铁青过于可怕,赵轩居然乖乖的被我拉着走了好远。 待回头只能看到被积雪覆盖的青色屋顶,在阳光的反射下熠熠生辉,我才停了脚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的近乎残忍。“我要你回答我,我们在周至的第一次相遇,你为什么会出现那里。” 他没有迟疑,只是眉目间略有痛色:“我想亲眼看看父亲要我求娶的姑娘长什么模样。没想到半路上竟然……” 我冷眼看着他,没想到赵轩在表演方面也是个天才。还是说在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孩子,天生会演戏。若不是先有文宣的话作底,我或许还真的信了他。 等等,他说他父亲让他求娶…… 我脑子一片混乱。竟是真的,那小厮告诉我的竟是真的。 “哎,你们两个让一让,让老夫过去。”赵轩伸手将我拉到他跟前退至路边。我们看着这个村民打扮的老年男子背着竹篓,佝偻着腰,艰难的走在山道上。 “老人家,雪未化开,这时进山不好吧?”赵轩迟疑着问道。 “哼,你们懂什么?雪化了才不是进山的时候,到时候天冷不说,路还滑。还是现在进去的好,至少不滑脚!” 我直觉奇怪。这老者竟然毫不畏惧赵轩,他这身衣服和气度,足够震慑一般人了。这老者居然这么大胆的说话,难道是没有看清我们?还是跟姜子牙一般做出奇特举动想要得到位高权重者的垂青? “你这是进山去砍柴?”我试探着问。 他摆摆手,头也不回的往山上走。“非也非也,老夫前日丢了东西在山上,要拿回来。急着用呢。” 如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看了一眼赵轩,心情有些复杂。 目送背着竹篓的老人消失在树木掩映之下,我抿了抿唇,轻声道:“走吧。” 第三十六章 失落 穹顶泛白泛蓝,横为一线皆成背景。白雪覆盖的山峰极有层次的铺展开,如同层层叠叠繁复的裙摆,如此纯粹素洁。我们沿着狭窄的山道往山上走,这山道就像一座桥,路面宽阔,两旁却是被雪覆盖的平直的陡坡。在陡坡的半腰处开始,接连着一层一层像是垒砌起来的田地。 我想了很多。文宣的劝慰,史淑兰的高密,赵轩的坦白。他们一人一句,帮我还原了事情的全貌,把我带进一个我不曾接触过的,权谋的世界。一个人看到的或许是偏见,个人言辞所描绘的世界,都是地基浅的楼阁,极易倒塌。可是顾全多人说辞的结果不一样,那极有可能就是事情的真相。 半年前京城风平浪静,阳光明媚的洒下里,把大地照的暖暖的。迎春花初绽花蕾,嫩黄色米粒般大小的花绽放在褐色的藤蔓上,显眼的亮丽。行人悠闲的来来往往,谁也不知这番平静下酝酿着的杀机。 事情的一切都源于靖国公告诉太子的一句话,或者说是一个计策。我不知道靖国公明明是太子的党羽为何要这么坑太子,或许又是官场权谋也不一定。靖国公告诉太子一个关于毁坏堤坝的计策,我不知道这计策能够带给太子什么好处,也不在乎他能够得到什么好处。我真正在乎的不过一个人,我的父亲。 靖国公没有想到太子的野心如此庞大,居然在这计策中加上了我的父亲。具体计划或许连他也不知晓,在事发之时,他已无力阻止。那几日或许他愁云遍布,整日抑郁。他思索了许久,终于在某一天夜晚对自己的大儿子说,咱们亏欠了她。 赵轩听从他父亲的话求了一道赐婚的旨意回来,他不知道自己亲手求到的妻子长了什么模样,脾气是好还是坏,到底合不合自己的意。他不过是遵从了孝道,听了他父亲的吩咐,因此他没有反驳半句。 可到底是好奇的。赵轩刚刚对我说,我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因为他想来看看自己的未来妻子是何种模样。我相信赵轩告诉我的是真话,可之前文宣告诉我,赵轩亲上战场杀了胡庆——那个动手的人,在我们还不相识的时候。由此看来,赵轩那时候想见我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一念之间,让他碰巧遇到了黑衣人,有了我们的相遇,萌生了我对他的感情。 我不知道真正的战场惨烈到何种地步,只是文宣的只言片语中提到过,那种血腥之地,不会有人想二次踏足。其实把胡庆放进军营,他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数,一切皆靠气运。而赵轩的出现,则是把胡庆的那一点点气运全部打散,他只能死掉。我想,若不是赵轩出手,怕是我会忽略掉他吧。我这个人不懂什么顺藤摸瓜,也不会把小角色太放在眼里。可正因为这种对不太起眼人的无视,最容易坏了大事。 其实真正算起来,我倒是欠赵轩良多。欠她一个他自己挑选的心仪的妻子,因为他被逼着求娶了我。欠他两条命,在不曾谋面之时就帮我们处理了那帮黑衣人,救了我和哥哥。欠他两份天大的人情,指点我宁家的不良居心,冒着没命的风险帮我针对太子。一切从靖国公的那个计策开始,兜兜转转,因果循环,到了如今境地。我曾说过不予计较,把一切都算在太子头上,想来这算是我说过的最正确的一句话了。 赵轩真的不必如此。 我压抑住即将出口的呜咽,轻声道:“走吧。” 却见他脸色变了变,揽着我悬了身子落在别处。呆愣间我看到赵轩坚毅的下巴,上面有青色胡茬。耳边传来破空的呼啸声,我看向我们刚刚站的地方,那里插着一支短箭,箭翎微微颤动。 我猛地看向山林方向,刚刚进山的老汉说,山里有件他急着用的东西。怪不得态度如此奇怪,若是知道我们是必死之人,何必要卑躬屈膝的对我们。赵轩拉着我就跑,身后的破空声又来,我们一边闪避一边拼命向前跑。前方路径曲折,赵轩似乎是慌不择路,我却隐隐有些明白他这是担心回去的路上也有埋伏,在绕着道走。心里暗暗庆幸,幸好我的体质不错,提着裙摆能够勉强跟上赵轩的脚步。 果然人还是不能太得意的,我趴在地上欲哭无泪。到底是谁这么缺德在路边上挖坑啊!手底下的雪冰凉冰凉的,我接连捶了地面几下,心里恨得咬牙切齿。赵轩单手就把我提溜了起来,我更郁闷了。此番狼狈全被赵轩看在眼里,衣前沾雪,发髻凌乱,也是够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种危急关头还能想这么多,或许是身后的箭矢来得断断续续,让我以为此境不太危险。也或许我身前站着的是赵轩,我相信他有能力保护我们两人的平安。我竟然从未怀疑过他会失手,所以当我看见已经快冲到我们面门的排成一线的箭矢时,我居然僵在了原地。心里急的不行,可是全身僵硬自己居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吾命休矣。 我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我连眼睛都无法闭上,睁大眼睛看着其中一支箭矢,直直的刺入我的眉心。双腿后忽然被棍子样的东西袭击,我控制不住的往后仰倒,双脚总算恢复了灵敏,察觉到那东西从我脚下扫过。我想止住下冲的力道,奈何旁边竟是堆起来的枯草。雪覆盖其上倒是平坦的很,可是一踩就会漏底。 滚下去的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脚下并非如前面那样的田地,而是采石留下的矿坑!这下惨了,掉下去不死也得残了。我心里哀嚎。天旋地转间,我竟然很有预见的用双手护住了头。好吧,我承认我此举只是为了保护脸蛋。耳边隐隐传来一声呐喊,一阵嘶鸣,喊的似乎是我的名字。赵轩这次回去不得被哥哥和文宣活剥了,我有些忧虑。 再见,赵轩,再也不见。我哐当一声巨响,掉进了雪里。 真奇怪,我竟然还醒着,抬眼就能看到头顶上晴得发蓝的天空,以及看似高的遥不可及,摔下来就会死人的光滑石壁。上面已经没了赵轩的身影,我揉了揉摔的发疼发烫的屁股,一瘸一拐的站了起来。 啧啧,我还真是命大。坑底有厚厚积雪,刚才我就恰似镶嵌在雪中。雪底下是……我摸了摸我刚刚躺着的坑底,是泥土,这里是田地? 有幸躲过一劫,经历过生死瞬间,我忽然看开了许多。过往皆浮尘,一拂即逝。前路渺渺,还需亲自踏足。抱歉,关心我的人们。 世界之大,吾欲往观之。不日必回。 挽释留。 第三十七章 貌似 深更半夜,一阵婴儿的啼哭响彻院落。嘹亮的声音击穿房顶,直透云霄。我被惊起来,晕了半晌才想起自己起来是为了做什么。 “归归不哭,不哭。”我摇着臂弯里躺着的小小女婴,轻声哄着。 “少夫人,奴婢来吧。”孩子奶娘接过了哇哇大哭的孩子,撩开了衣服。我脸上表情凝固一瞬,尴尬的转过眼去。 问我怎么成了少夫人?还有了孩子? 呵呵,呵呵呵。别问我,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自从在雪地里留了字迹,我就决定离开宁夏,自己闯闯江湖散散心。哎,全是被话本子里的侠女故事欺骗的,以为世事变化,本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本姑娘也,要本姑娘仗剑走天涯,除恶扬善。结果嘞,来了越家当了孩子她娘。当时我还庆幸自己真是命大,整个采石坑就我落下的那个地方是块方形的泥土地,四边全是平整的石质地面。 结果没走两步,我就看见滚落在石坑边缘的马车残骸。忽然想起在踩空掉下来的时候是听到一声马嘶的,我以为是幻觉,没想到竟然真的有马车。如此看来,这车竟然是因为追杀我们的箭矢惊了马,这才翻了下来。那底下可是纯正的石块啊,我全身都有些发凉。 里面的人还活着吗?我不敢去看,呆站在原地。残破的马车里忽然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即使伤痕累累满是血污,也掩盖不了那只手的纤细漂亮。 那只手在缓慢的蠕动,或许是抽搐,我根本分不清。颤抖着手掀开几块碎裂的板子,露出了底下女子的容貌。我吓的“啊”了一声,扑通就坐在了地上。 让我如此惊吓的并非马车里隐隐约约露出的血肉模糊,而是额头染血的女子的脸。与我有极为相似的好看的脸。她也看到了我,表情极为诧异,却也极为困惑。 “原来我已经死了吗?”她自言自语,情绪蓦然激动了起来,“我的孩子呢?我刚出生的孩子呢?”她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撕扯,似乎极力想要想起什么东西。 我心情有些复杂。这个人长了一张与我极为相似的脸,与我一同落崖,命运却截然不同。我看着她费劲全身力气掀开压在她胸口上的马车残骸,露出旁边被紧紧抱着的小小襁褓。而抱着襁褓的女子,早已摔的血肉模糊。她颤抖着手一寸寸抚过抱着襁褓的女子那遍布血污的面孔,泪水一滴滴的滑落,最后才使劲掰开她的手,抱出了被鲜血浸透的襁褓。 她手指轻触婴儿的鼻息,应该是感觉到了微弱的气流,她顿时松了口气,全身都轻轻颤抖着。我此时已经站了起来,看着她此时的动作忍不住心酸愧疚。悄悄的走过去,想要接过她手中的孩子。 我伸手轻轻拍了拍她手中婴儿襁褓,见她没有挣扎,只是眼光有些深邃。心里越发忐忑,是不是她猜到她摔下崖是因为我们……我狠了狠心,手上又用了点力气,想要把孩子从她手里夺过来。没想到她的手抓得极紧,似乎这是她的生命。可不是她的命,每个孩子都是她母亲的命门。 “接过她去,你就是她的娘。你可想好了?”她幽幽开口。我愣了愣,“她的娘是你啊,怎么成我了?” “你看我们长得那么像,若没有我,她的娘不就是你么?” 我笑了笑,“你这是什么道理?自己的娘可以被长得像的人替代么,没有你哪来的她?把孩子给我吧,小心摔了她。”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熟睡的婴儿,眼里有浓浓的不舍,以及无可奈何。她的手无力的松开,依依不舍的看着小小的婴儿从她的手中转移到我的怀中。 小小的孩子忽然哇哇大哭。我手忙脚乱的调换抱她的姿势,没有看到刚刚交给我孩子的女子,已经倒在了地上,留恋的看着小小的婴儿。 她已经停止了呼吸。我呆呆的站在原地,只有婴儿的啼哭声嘹亮,回荡在山谷之间,不绝于耳。白的雪,红的血,刺得我眼睛疼痛,忍不住闭眼掩住眼里的涩意。 我不知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我不知道怀里的女婴多大,叫什么名字。她有一张与我极为相似的脸,看着她死去,就像看到自己死去。死在如花的年纪,再也不会枯萎。我觉得我站了许久,站到怀里的婴儿哭得没了力气,站到寒气刺入我的骨髓。 我环望空荡荡的四周,三面皆是高高的石壁。我忽然觉得萧瑟。天地俱静,只留我一人守在未知的角落,看着广阔的天空,却永远无法触及。 趁着雪还未消融,赠你们一抔雪吧。只为纪念真挚而纯洁无瑕的感情。 出了采石矿区,步行两炷香的时间就能够进城,看到了繁华的街道集市。这里当真是繁华,只是我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抱着怀里的女婴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中央,没有人上前关心我的去向。似乎我与这世界隔离开,别人看不到我,我却能看到别人,有着亘古的寂寞。 “哎,娘子你来找我?”先是一股刺鼻的酒味掺杂着呛鼻的脂粉香味袭来,伴随着痞里痞气带着浓浓醉音,一只手直直的揽住我的肩膀。我目光深了深,看向这个富家公子打扮的男人。脸长得倒是不错,衣服穿得也算有品,就是可惜了,是个人渣。 刚刚没发现自己竟然站在花楼门口,而这个人明显是从花楼里出来的。这种青天白日就去花楼饮酒作乐睡美人的男人,即使打扮得再人模人样,也改变不了他是人渣的事实!竟然一见面就如此轻薄,这人我不亲自扁一顿简直对不起我练了多年的鞭子!我把怀里的孩子悄悄往左胳膊移了移,右手已经摸向腰间。 “馨开,你让开!”一名身着黑衣,头戴玉冠的男子似乎带着天大的怒气,带着一帮抄着棍棒的家丁,浩浩荡荡而来。 我只看了一眼,就默不作声的退到了墙根。只有那个人渣还呆呆傻傻的在原地晃荡,看着我问:“娘子你怎么走了?”待看清眼前自己被包围的困境,他依旧一副脑筋打结,转不过来的傻乎乎模样。 “你们想干嘛?” 第三十八章 殴打 街道上人们都如我一般避在了墙角,空旷的大街给那帮人留足了空间。有不少大爷大妈忍不住好奇,指指点点的议论。更有人偷偷瞄我几眼,似乎确定了什么,低头与旁边的人咬耳朵。 “没错,就是她。我家就在越家对面那个巷子里,认得她是越家少夫人!那男的是她夫君,每每他出来沾花惹草,都是她护着那个醉汉。这回奇了怪了,她怎么不拦着那个男人?” “这女人啊,这有了孩子哪还跟没孩子似的!我看她就是为了孩子也得护住自己的地位,不让她男人被那些狐媚子勾引了。” …… 我有些无语,这些都是什么什么呀。抄着棍棒只把人围起来,这是威慑?怎么还不动手教训教训那登徒子告诉他什么叫尊重!那登徒子还在耍酒疯: “你们要打我?哦,又是你!”他重心不稳,左歪一下右歪一下,摇摇晃晃的走近站在包围圈外长身玉立的黑衣男子。 “没错,又是我。这回没有她拦着,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他一边嘴角扯起上扬的弧度,颊边竟然有颗浅浅的酒窝,倒是削弱了他带着的几分恶意。周围的家丁随着他的一声令下,皆持棍退到两边,给他俩留足了空间。 却见黑衣男子缓缓上前,行走间宽大袖摆随风扬起,一副翩翩少年的姿态。他手一扬,被他卷做一团的广袖华服,飘 起落下,蒙了他身后站着的家丁一头一脸。此番已经露出穿在里面的黑紫色窄袖胡服,没想到他竟然为了揍人早有准备,我啧啧赞叹。 他整了整紧扣手腕的袖子,咬牙道: “小爷我早就想收拾你了!” 说话间手臂已经出击,看方向是哪醉酒登徒子的眼窝。却见那登徒子微微侧身,似乎是喝晕了站不住的样子,却正好躲过了那胡服男子的攻击。胡服男子一击不中也不恼,只见他俯身一个扫腿,将将狠狠打到醉酒男子脚腕处。醉酒男子受不住冲击,扑通一声脸朝下倒在了地上。胡服男子似乎还不解气,又上前狠狠踹了他几脚,边踹边骂: “就你这熊样,真不知道馨开怎么嫁了你这种人!要是我再看见你在外边风流,哼哼……”他俯下身子,扯着他的耳朵,轻轻说了什么。 那醉酒男子毫无反应。胡服男子又恨恨的捶了他一拳,这一拳直接打的那醉酒男子咳嗽了起来,接着唔得一声吐了满地的污秽。胡服男子嫌弃的移开眼站了起来。 我也有些嫌弃。他明明是一副名门公子的行头,却偏偏混成了街头落魄的风流浪子,着实是,着实是…… 太不争气了! “馨开。”刚刚没有注意到胡服男子已经拨开人群向我走来。其实也不用拨,围观的众人早已见识到他揍那醉酒男子的彪悍模样,见他走过来,皆自觉的退让到两旁,给他留下了过道。他目光略过我,径直落到我怀着抱着的小小婴儿身上。 “上次见时还是一个皱巴巴红彤彤的丑小孩,没想到这才一个多月竟然长得这样白白嫩嫩了。”本该是惊叹的语气,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在他话里察觉到几分讨好。只是,这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现在的他在我眼里不过是处理这个婴儿的最好工具。 “我不是你口中的馨……” 一抬眼我就看到站在人群尽头的赵轩,本来就要说完的话顿时哽住。没想到他还是出来找我了,然后呢?然后我就会被他带回京城,继续在京城里无趣的生活。我不想这样。他在我的注视下向我走来。我看到他眼中一闪即逝的亮光,还有脸上的一丝沧桑。沧桑?我定睛去看,却什么却没有也发现。他走得缓慢,似乎脚下踩的不是普通的石质路面,而是我们分离的那段时光。 “挽释。”他唤我。不待我应答,已是轻轻拥住了我的肩膀。我侧脸贴着他的胸膛,能够清晰的听到他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他在我头顶上方轻声说话,呼出的热气吹动我的发丝。 “你哥哥和文宣他们都在担心你,你怎么这么任性?记得报一声平安呀。” 我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应该是什么感受。平静,皆是平静。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无比清醒的认识到,我早已不再喜欢他。我静静的推开了他。 他沉着眉目看了我半晌,艰涩道:“你决定了?” 我看着天边云彩,正好有霞光侵染,整边天都红透。“你是男子,可以随时仗剑走天涯。我却是女子。世人对女子的要求总是尖刻些,不在尚还自由的时候走走看看,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他似乎不认同了我的看法,“你以后绝不会只被困于内宅。至于你的打算,我会传达给你哥哥的。”他恢复了从容的姿态,对我承诺道。 被晾在一边的胡服男子此刻才算反应了过来,大声质问:“你是谁?!”赵轩并不回答他,我想起准备要交给他的婴儿,对他道:“这是你口中馨开的孩子。她,她掉落采石矿坑里,已经遇难了。这个孩子,既然你认识她的父母,就帮她回到她父母身边吧。” “他父母?!”他怪叫,脸上表情变幻莫测。他狐疑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被他揍趴在地上的男子,忽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他拉着我的袖子缩在墙角跟我讲悄悄话:“馨开,你就是馨开对不对?你不要不承认,世上长得这么像的人能有几个?你是不是因为那姓越的老是在外面沾花惹草,所以不想跟他过了?” 我目瞪口呆。看来胡服男子的想象力蛮丰富。可是我并非真正的馨开,也不会成为这个孩子的母亲。我正要跟这想象力丰富的胡服男子说明馨开落崖托付给我孩子的过程,就听到身后传来醉醺醺的呼唤声。被揍了的醉酒男子从地上爬起来,一眼就看到我。 “哎,娘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赵轩闻到他身上散发的酸臭味,几不可见的后退一步。胡服男子则揉着手指,关节发出克吧克吧声。他安慰我,“馨开你放心。你这种爱在外面沾花惹草的夫君就是欠收拾。看我不再揍他一顿!”说完就冲到醉酒男子跟前给了他一拳。 我呆了。 第三十九章 越家 我无语望天。 老天爷似乎总是爱跟我开玩笑。先是落崖遇见托孤不说,就在大街上站了站想要亲手教训个人,这个人还是孩子她爹。 哎,我悲哀的摇了摇头,本姑娘的命途怎么就这么多舛呢? 胡服男子还在对那醉酒男子拳打脚踢。我赶紧拦住他:笑话,打残了孩子她爹,这孩子怎么办? 我腆着脸笑:“误会,呵呵,都是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大嫂,每次在街上看见你,你都在跟这男人卿卿我我。你可有把我哥放在眼里?”这声质问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特别是说出这番话的人是个声音稚嫩,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他一眼就看到被揍的鼻青脸肿的他哥,暗暗挥了挥手示意身后人上前把他哥扶起来带走。 我皱了皱眉,尽量心平气和的跟他说话。“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知道你这随意出口的一句话会给你大嫂带来多大的麻烦吗?” 那小子斜着眼看我,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的轻蔑。 “大嫂还是想想怎么跟祖母交代吧。” 我气结。怎么一个个的就是没人相信我呢?这些人眼都是瞎的,看不出我跟他们口中馨开的不同么? 赵轩呢?怎么也不帮我说话?我四处找寻他,却见他正在靠近墙角的地方,微微低了头在听站在他身前的男子说着什么。看起来他是顾不得我了,我也分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绪是无奈还是什么,摇了摇头把杂念全部甩开。 那小少年摆摆手,冷着脸道:“全部带走!” 不等我再辩解一声,就被他带来的仆从团团围住。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我默了默,不再说徒劳的言语。他们已经认定我就是馨开,跟这种小喽啰啰嗦我向来不屑,实际上也并也无用,只会浪费时间。不如直接去见他们的当家人,那时辩解也不迟。 与赵轩说话的那个少年,不知不觉间已经溜进了被围住的人群,站在了我身旁。赵轩早已混入人群不知去向。不知为何,我感到有些失落。 平城,越府。 坐在上座有些年老的女人敲着太师椅的扶手,一副怒不可遏的形容。我有些担心她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接晕过去。醉酒男子被人用凉水泼醒,湿着衣服跪在大堂里。头发上挂满了水珠,先是呼啦啦的像水流,后是一滴一滴的落在地面上。地面光滑,水流蔓延流淌了很长一段距离。 我无视堂中众人流露的些许恶意,抱着在我怀里咿咿呀呀睁着眼睛玩耍的婴儿径直走到了坐在上座的女人面前。她有些惊讶,随机敛了怒容,温和的对我说道:“这些别让孩子听见,你先避到里间。” 随即她身后候着的婢女就站了出来,似要引我进内间。我把孩子交到那婢女手里,赶忙抓紧时间说明情况,“这孩子是你儿媳馨开托付给我的,现在我人已交到,该告辞了。” 瞧着众人都在呆愣着,我想趁此时机溜走。刚刚动了几步,赫然发现身后原本坐在太师椅上的女人居然已经站起来拦住了我。她说:“随我来。” “你说你不是馨开?”我话中带着狐疑。 我愣愣的点头,“对,不是。” “怎么可能?”她猛的上前一步,那模样就像要在我脸上瞧出个究竟来。我骇然后退。 她这才像是确定了什么一般,喃喃道:“确实,你太嫩了些。”我松了口气,想着这回终于可以成功脱身了。冷不防听到她对我承诺: “姑娘,虽然老身不知道你们为何长得如此想象。可馨开出事是不争的事实,我们越家定会好好安葬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承诺这个,虽然我有些愧疚,可不代表我事事亏欠她。我想说:“她是你的儿媳,此时全凭你们做主。” 话未说出口,却见她忽然转了口风。“可不是现在。越家老太君几年不出自己院子了,这次出院庆生动静太大,可不能因一个晚辈而拖延。最好的办法,就是……”她目光凉凉的打量我,“虽然比起馨开来稚嫩了些,可别人是认不出来的。” 我愣了愣,忽然就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是让我假扮馨开,而真正的馨开,需要待老太君寿诞风头过后,才能正经的死去,下葬。 我气得全身发抖。“难道就因为一个寿宴就不让已去的人入土为安吗?” 她倒是平淡,“怎么不入土了?只不过是迟些日子。” 我漠然的看着她,“要是我不同意呢?” “你就要看看你能不能走出这个门了。”我猛的回头,这才看清围在门满满的婢女。我自信这些人根本不是我对手,右手已经滑向腰间鞭子。 “夫人,这孩子……”先前接过孩子的婢女站出来请求示意。我顿了顿,颓然放下了手。 “我答应你。不过,这孩子得交给我。” “自然,哪有让孩子离开亲生母亲的道理。”她笑容满面,我却看不到丝毫的温度。 处处是豺狼虎豹环伺,这孩子在这种充满鬼蜮伎俩的内宅,活不活得下去呢?就算活得下去,她也定会是个富有心计的女孩子,失去了她本该拥有的童真。 夜晚,越府,宜知院。 半夜忽然想起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接着是一阵哇哇大哭。继而响起迷迷糊糊的男人的抱怨,不一会儿就归于平静。 我却再也睡不着。 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绣着石榴蝙蝠的帐顶,心里替馨开悲哀。明明那女人以为我是馨开的时候表现的很是疼爱她,可一旦她的死亡与老太君的诞辰冲突,她便毫不留情的舍弃了她。 耳边又想起她白日派人叮嘱我的话。 “你只需扮演几日,过了寿辰夫人就派人把你送走。” “别让除了夫人的人之外的人看出你不是馨开,特别是要瞒着少爷越青。” “你也不用担心,少夫人的尸骨夫人会收敛好的。” …… 我揉了揉头发,揉得乱成了一团。 “主子夫人!”一黑影骤然从房梁上跃下来,恭敬的跪在了地上。 我吓得啊的叫了一声缩在了墙角。房外有人在轻轻敲门,“怎么了,少夫人?” “没事,我做噩梦了。你去睡吧。” 待屋外没了声音,我才敢接着月光打量他。黑,黑,黑,真黑! “你是……” “主子夫人别在意,我刚刚不小心滚了灰堆。是主子派我来保护夫人的!”声音清越,似是个少年。 第四十章 涵宇 彼时天光未明,灯火已息,四周黑漆漆一片。如此夜黑风高的夜晚,自己的房间里忽然如鬼魅般出现一个黑衣人。我觉得我没被吓死是因为我受的惊太多了。 “你是谁?” “我是涵宇呀。主子夫人你不记得我了?” 我莫名其妙。“我应该记得你?” “哦,哦哦。”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即使看不见他的表情,我也能猜到他此时的一脸自得。“定是主子夫人那奴婢觉得我太帅了,怕引起主子夫人误会才瞒了您。” 我的奴婢?我想起了瑾年。 “是你救了瑾年?” 他忙不迭的点头,我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照瑾年所说他赶到的时候正是事情发生之时,也就是说赵轩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来帮我们。我默了默,心情复杂的很。 “我能自保,你回去吧。” 他笔直的跪姿霎时变了形,有些急切的靠近我,却又生生顿住。“别呀”他哀嚎,“我要是这么回去了,公子不打断我的狗腿!” 看样子是缺根筋的货,我现在严重怀疑赵轩是嫌弃他麻烦才想办法把我弄到我这里。这可不行,内宅的斗争不见硝烟,却比真刀实枪的战场严酷百倍。要身边跟着这么个缺根筋的货,我着实不放心。 我思量片刻,“你不走?那你就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如果我有事你再出来好了。” 眼不见为净,别让我看见他就成了。 半梦半醒的熬过了黎明,天还未亮就有人来敲门唤我起床。我坐在梳妆台前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眼圈发乌面色发黄,这是忧思过重了。要来冰块敷了敷脸,又细细敷了一层粉增加年龄,这才收工。 按照越家规则要先给昨日那女人请安,然后那女人再去给老太君请安。一层接着一层,这等级真是森严。昨日听她派来的婢女说,我现在的夫君名唤越青,听起来女里女气的名字。昨日宿醉,他现在仍沉睡未醒。这样也好,面对面多尴尬。听婢女说馨开与他的感情并不好,只是外人看起来和睦些。尽管如此,我还是担心与他面对面碰上。 幸好请完安之后就有人邀我去园中看雪景,这样也不必回自己院子碰见越青。邀我同行的女子看起来年纪并不大,还是未出阁的小姑娘。 “大嫂今日怎么不讨好母亲了?难道去了趟庄子回来大嫂就变了想法,想去讨好祖母?大嫂还是看清局势的好,否则你就等着被关在院子里跟我那没用的哥哥过一辈子吧。”声音稚嫩,却字字恶毒。他们越家人似乎都带着一种对众人的轻蔑,每个人都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 “你多心了。”我只能这么说。 “哎,大嫂二妹你们怎么在这里?”云青色衣裙的漂亮姑娘站在廊上,笑着问我们。 原来是越家二小姐,我暗暗记住这个排行。见她并不答话,我应了声: “二妹非要逛园子,这雪景极美,我就陪着她来了。” “谁要你陪着!”她甩了袖子,风风火火的离开了园子。我有些尴尬,“哎”了一声也没再开口唤她。 “二妹被母亲娇宠了些,大嫂还是别放在心上了。” “当然,当然。”谁敢跟她计较,那不是自寻死路么?有她娘撑着,就谁也别想得罪她。 人都走光了,整个园子空荡荡的就只有我一个人。我忽然知道了别人常提及的孤独是何物。空虚,寂寞,整个人心里没有半分温度。无边的寒意袭来,就如同被整个世界抛弃。 “主子夫人。”涵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担忧的望着我。 我不是被孤立的。就算孤立,也是暂时的。我不会在这里久留,等老太君过完寿辰,馨开就可以下葬。而我,会在那之前找机会失踪。虽然我不知道馨开为何回冒雪进了山上庄子,可她赶着回来却是应了那女人的要求来帮忙处理举办寿宴的事宜。可馨开她自己没想到,她的婆母在她逝去后,都不曾问过一句她的尸骨在何处。何其凉薄。 “我们回去吧。”我不想再说话。 越青坐在窗边不知道在看什么,我不想理他,直接去见了小女婴。 “鬼鬼离了你总是哭,以后多陪陪她。” “鬼鬼?她的名字?” “嗯。不是你当初坚持要用这个名字吗?说是希望她长大后鬼灵精怪的。” “啊?是吗?”我僵硬的笑了笑,没想到馨开竟然有如此恶趣味。想了想,道: “我想了想哈,还是叫归归好些。你看她这么爱哭,这不是盼着她娘亲归来么。”可惜她的娘亲,早就回不来了。 “你高兴就好。”他似乎笑了笑。没想到这个我昨天还想揍一顿解气的轻薄男子,正经起来是这样的温和有礼。果然啊,人是不能只凭第一印象来下论断的。 他见我一直看他,挑了眉笑:“怎么,娘子是终于恋上为夫了吗?” 我呆了呆,果然他是风尘里混过的,怎么也脱不掉那股风流气。 我冷了脸径直的进了内间。 刚刚把门掩上,他就跟着进来了。我有些局促,第一次跟陌生男子同处一室,真是万分尴尬。我尽量平静的倒了杯水,递给了他。他看着茶杯一笑,对周围道了一声: “你们都出去。我跟娘子要好好聊聊,难得她这么温柔。” 他声音较之前阴沉的很,我直觉感到不妙,刚想阻止她们离开,却见她们已经鱼贯而出。这……她们手脚什么时候麻利了?! 不过眨眼他的手已经抚上了我的脖子,如同一条滑腻的蛇,缠在我脖子上慢慢收紧。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好的身手,看来昨日种种都是他在假装。这人能有如此心志,我是服气的。 “说,你是谁?为什么假扮馨开?!” “我告诉你,你先放开我。咳咳。”他圈住我脖子的手缓缓松开,我渐渐松了口气。 “主子夫人!”涵宇拨开窗子跃了进来。我察觉到又在瞬间被越青捏住的脖子,心里直想骂涵宇真是个十足的蠢货,坑货! “你别伤主子夫人,否则我主子饶不了我。” 我:…… “你闭嘴!”我朝涵宇吼。又安抚越青,“馨开她不知何故去了山上的庄子,前几日接到夫人的信函,急着赶回老处理老夫人寿宴的事宜。” 看他面色缓和了些,“事情比较长,坐下里我慢慢跟你说。” 终于可以安心的喘口气了。我示意涵宇站到我身后来。这蠢货总算懂了一次我的意思,站在我身后防备着越青。 静下来的越青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宇间略带痛色,但仍是坚持着,“讲。” 第四十一章 虐恋 人在盛怒之下最易失去理智。我不敢随意说话来激怒他,即使我身边有涵宇护卫。 我离他远了些,目测能够来得及阻挡他的攻击,才微微安下心来。我向来惜命,就算有深仇大恨我也未曾想过把自己的命搭上。如此,就算我对馨开愧疚,我也不可能给她抵命。我眼珠转了转,含糊道:“馨开她,她走了。” “走了?”他声音低沉近乎喃喃自语,“没想到有了鬼鬼也没能留住她。是我天真了。” 我呆了呆。莫非这还另有隐情不成,怎么他一副早有所预料的形容。还有,不是传言说他俩夫妻感情不好么?怎么他是现在这样一副深情厚谊的模样?果然啊,果然,三人成虎,并非虚言。 只是,他理解的那个走了跟我隐晦表达的是一个意思吗? “你知道她迟早会走?”我抑不住好奇,试探着问他。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他脸色铁青,严厉的警告我。看来他所理解的并非我那个意思,否则他又怎会如此平静。还知道隐瞒。只是不过一瞬间他就换了一副轻佻的姿态,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探出来挑我的下巴。“告诉少爷我你是谁,少爷我考虑考虑让你当越家的少夫人。” 我瞪着他,不知道他又在耍什么手段。耳边忽然想起一声厉喝,“你大胆!竟敢动主子夫人!” 哎呦不错,没想到涵宇喊起来蛮有气势。只是可惜了,有点蠢根本不会看形式如何。这下惨了,涵宇激怒了他,我有什么好果子吃! 我闭了闭眼,猛的跳出他手掌能够触及的范围。右手利落的抽下腰间鞭子,指着他骂:“没想到馨开居然嫁了你这样的人。日日流连烟花之地,如此不务正业,馨开又如何看得上你!” 越青沉默的看着我指责他,半晌才笑道:“馨开知道我是什么人,而你不知道。” 我才不管他说什么,不把馨开已死的事情说开怎么可能脱身,不如让我借着发怒的由头来替自己开脱。“怪不得她费劲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告诉我不要把孩子交给你,就你这种人如何能照顾的了孩子!” 越青声音颤了颤,似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她坠崖死了。” “你开玩笑的对不对,哪里有什么悬崖!她又怎么可能坠崖!”有涵宇拦着,他不能靠近我半步,只能趴在涵宇肩头焦急的望向我。我淡然收了手里的鞭子,看着他急切的目光,不知该说什么。 说起来,馨开的死,我们应该担一部分责任,可是这责任却不能明说。一但放在了台面上,那有人企图刺杀我们的事情就会翻出来,继而牵扯到赵轩,牵扯到我。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在街上我会毫无反抗的跟着越家二少爷来越家的原因之一。 “平山采石矿坑。雪天路滑,跌至坑底。”我咬了咬唇,挑了关键告诉他。 “适逢越府老太君大寿,不宜办丧。越夫人找了我来扮演少夫人几日。” 他痛苦的抱住了头蹲在地上,浊世里的翩翩佳公子骤然失去了形象。此刻的他不过是痛失爱妻的男子,平凡的俗人。 我不知道他是否落了泪,他把脸深深的埋在了衣袖中,久久的无声无息。 “她在哪里?” “我不……”我哪里有时间给她整理尸骨。 “跟我来吧。主子已经准备好了。”涵宇轻声道。原来赵轩一直没走,我愣了愣。涵宇凑过来跟我咬耳朵:“看见越少夫人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主子夫人,当场就哭了。”他有些不好意思,腼腆的掩着脸笑。“还是主子厉害,就站着雪地里看了一眼就知道不是主子夫人,进去一看就看到了您留的字。我们拿着您的画像找了一路,这才找到呢。” 原来所有的寻找成功都不是一蹴而就,过程漫长,只是我不知道。无知,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 “快带路。”越青见我们说起来没完没了,焦急的催促涵宇。他等不及了。我却细心的看到他的腿似乎在颤动,宽大的衫子下摆微微晃着。也许,他是害怕的吧。 我越过他去前面带路,他唤住住我,凝视着我的脸。“等等,没人的时候就不要带着馨开的脸了。” 我讶然看向他,又有些明了。他以为我带的是面具,虽然这玩意我只在话本子里听说过,却不知现实里到底有没有这东西?看来馨开对他意义非凡啊,只是如果他如此重视馨开的话,越青又怎么会是个流连烟花地的酒肉之徒呢? 这当真是奇怪。 路过厢房的时候有隐隐的说话声传来,那男声有些熟悉。可不是在街上帮我教训越青的那男子。越夫人那婢女告诉我他叫什么来着?哦,嘟嘟。不,杜都。 我让他俩先行,自己去看看杜都。被越夫人扣留在越家,全都是因为他打了越青为我出气的缘故。做人还是要知恩图报的。 只是他正在跟一女子说话,我想了想,退在了一旁等他们说完。 “祝竹你给我带了这么多好吃的,果真我没白宠你。”杜都应该是吃的鼓鼓囊囊,说话都含糊不清了。 “哼,宠我?你给越家少夫人打抱不平的时候何曾想到过我?”这是一个女人的娇声指责。 “这不是我欠馨开的么。要不是他哥哥,哪里还有现在的我……”杜都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 原来中间还有这么一段呀。我摸着下巴想着,莫非馨开他哥哥救了杜都然后去世了?这才让杜都觉得亏欠了馨开。我定了定神,听他们继续说下去。 “别说了,我都知道。我只是看不过去每次你出手的时候馨开妹子还拦着。这不是让你平白做了恶人么。” “哼,这越青真不是东西!要不是我早就娶了你,我……” “你就什么?娶了馨开妹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哎,祝竹你听我说。” “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起那么个念头,我就嫁给别人去!” “别呀,你要是穿上别人的嫁衣,你这不是把我往和尚庙里推么。” “哪有……” …… 这俩人也是够了,甜言蜜语说的这么大声,难带怕别人不知道么?我抖了抖身上起满的鸡皮疙瘩。不行了,回来再道谢吧。 第第四十二章 愚蠢 人生总是艰难,很难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就像越青,因求而不得产生的执念,导致他日益消沉。 我不知道赵轩跟他说了什么,越青回越家之后看我的眼光,总是有些深沉。 “天寒,过来陪我喝杯酒。”他不知从哪里拎来两坛酒,拍开瓶口的封泥闻了闻。 “我不会喝酒。”我已经确定他是一个腹黑男,又怎么会轻易的上了他的当。 “你不喝我自己喝。”他自嘲的笑了笑,双手举起酒坛猛灌一口,酒水顺着他嘴角一路流进衣服里。 “那你慢点喝。”我猜他这番是想不醉不归了,可我向来看不上这豪放的做派,慢慢喝一样也是喝呀。 “呵,你这皱眉的样子跟她真是像。”他又灌了一口酒,叹息道:“可是再像也不是她。” 因他前一句话提起的心微微放下。历朝历代总是不乏这样的人,打着纪念亡妻的名义,去搜集各个与他亡妻有相同点的女子。依我看,这不过是为他们自己好色找寻的借口,能有几分真。特别是越青这样风流之名远扬的男子,他做出这种事的概率实在是高。只是我着实没想到他竟有这番觉悟。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你很喜欢她?” 他随手从旁边柜子上拎了只酒壶,往里面注满酒水。听到我的问话他也不答,自顾自的斟了杯酒水递给我。 我接过酒杯慢慢啜着。 他却站起身来打开了窗子,冷风一下子灌进来,我抖了抖身子打了个寒颤。他却站在风口看着外面的雪景一动不动。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这样的雪天,与爱妻拥毳衣炉火看雪,多自在逍遥啊。” 可惜他永远都做不到了。我啜了口酒水看着他萧瑟的背影,默默想道。 “那你何必要做出平日里的风流假象?”那多伤馨开的心啊。 “她哪里在意过。她能为我做到的最大程度,就是好好的当她的越家少夫人。”他痴痴的笑一声,“她甚至恨我。” 脑海中忽然想起昨日杜都与祝竹的对话,杜都说,没有馨开哥哥,哪里有他。难道这件事还与越青有关联? 真是复杂。 “哦。”说实话我对他们的事情并没有多好奇,此行不过是履行托孤之责,保证归归的安全。 可他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闷在心里太久,总想要找个人倾诉,特别是我这样与馨开有着极为相似容貌的陌生人。 他闷头灌了一杯酒。“小时候我们三人约了一起去河边玩耍。河边好啊,浅水坑里有鱼有虾,随手一摸就是一串。河滩边的软泥踩着也有趣,赤着脚一脚下去就能踩出印,看从;脚印被泥里渗出的水填满,也蛮有意思。”他又灌了自己一杯酒。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或许这些三人在一起的记忆太过美好,后面发生的事情也太过沉重,致使他的记忆停滞,牢牢的记住了那天。 “谁能想到水里有毒蛇?”他把重音拖在毒蛇两字上,近乎痛哭。 我却能想象那时那情景。三个半大少年定是惊慌失措,呆呆的立在原地盯着那条拱起身子吐着芯子的那条蛇。 那条毒蛇。 “都怪我。若不是我跟阿都故意去踩它一脚,它也不会咬人。” 我愣了一瞬才想起蛇一般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越青跟杜都犯二去踩蛇,这不是找咬么。看来旧事已然明了,救了越青和杜都的人是馨开哥哥,而他自己却被蛇咬伤,毒发无医,因此逝去。馨开因此,对杜都冷漠如冰霜,对越青不理不睬。 “鸿雁被蛇咬了,也许送到医馆还有得治。可是我们为了玩的刺激,本来就跑得远,这下却是耽误了他性命。”他抱着脑袋不停喝酒。 “我们还蠢到扶着他让他自己走了好久。” 果真无知害人性命,这可真是血的教训。 “于家第一任夫人就留了馨开和他哥哥两条血脉,我们自然是要多多照拂馨开。我亏欠她太多,就自作主张求娶了她。” 原来是这样。越青对馨开的感情不过是恩情与亏欠,不是我想象中的深情厚谊。越青,不过是一个讲义气的人。恰似我自己与赵轩的一纸婚约。我抿了抿唇: “你,有没有对她付出过真情?” “什么是真情?活着不就是演戏么?我是庶子过继的嫡子,以前受宠。可自从有了真正的越家嫡子,哪里还有我的半分位置。我不扮的浑浑噩噩些,又怎么活下去。” 他“嘭”的一声摔断喝空的酒坛子,吓了我一跳。 “可是她连演戏都不愿意陪我演!”昨日那个可以因为一点点怀疑就利落的掐住我脖子威胁我的男人,此刻没了半分风度,失声喊道。 他对她,终究是有感情的。只是他不愿意承认。 这是我的直觉。 我警惕的关注着他的动作,就怕他发狂突然扑过来。却见他无力的瘫在椅子上,喃喃道: “靖国公世子的未婚妻她都请的动,真是运气。我也可以放心了。” “不过巧合。” “你的易容术挺高,若不是你态度露出端倪,我都分不出来。” “这……”我想解释这并非易容术,可是这极为相似的面容该怎么解释。顿了顿,终是选择了默不作声。 “我态度哪里有端倪?” “你是临时找来的,扮演的是外人口中馨开对我的样。我们怎么相处,难道还要告诉你?” 不告诉我,我自己也可以猜到。对他冷若冰霜的人又怎会和颜悦色的跟他商量孩子名字的问题?没想到第一回合,我就输了,真是挫败。 “一个人的神韵,单单只有面容是扮演不来的。” 这是对我的否定么?我忍了忍,还是出了门。身后传来他哈哈的笑声,“把你的身份告诉越夫人,她不敢动你的!” 我恨恨扫了手边枝桠上的积雪,白色的雪粒簌簌落了我一身。 我气结,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会塞牙。 “馨开妹子。在街上揍越青的事情是我思虑不周,给你惹麻烦了。”我呆了呆,杜都的意思是下次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揍他?越青那么高的身手,在街上碍于人前装醉不敢显露。要是在没人的地方,还不一招就掀了他。 “哎,不用不用。他跟我保证了以后绝不出去风流了。”我勉强笑着摆手,心里直窝火。 第四十三章 寿宴 雪化初晴,越家老太君的寿宴如期举办。 邀客的帖子已经如数发出,一切都布置的井井有条。侍婢们端着姿势穿梭在廊上院落,竟是这般宏大场面。看来越夫人对这事很重视呢,我想着。越夫人吩咐我,“去看看大少爷在做什么?” 看来这是不放心他呢。越青识破她的骗局,她怎么可能丝毫不知。她平心静气的等着越青来闹,不过是有更深层次的打算。如果我是她,我一定会逮着越青来闹的机会狠狠的治他一罪,让他给真正的嫡长子腾位子。 想来越青即使是醉着,脑袋也是运转着的。他不会这么傻,搭上自己的身份与前途。也是,跟个已经逝去的人相比,还是眼下与将来更重要呢。他又喝了酒,单看他如今的烂醉如泥,估计也没有劲头去参加寿宴了。 我瞧了一眼就离开了房间。 我从未学习过管家,对这忙碌的人群不免有些局促。越夫人不耐烦的指挥我:“去前面接待客人。别冷了场子就行。” 幸好之前做过功课,知道谁是谁,家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这就简单了,聊天么,胡扯就行了。场面立即热闹了起来,欢声笑语不断。 只是这待客时间也太久了,我有些担心。本该出现受众人拜见的越家老太君迟迟不出来,我打发身边的侍女去打探情况。她神色略显惊慌,却勉强压制不敢让别人看出异常。她对我耳语道:“大少爷在老太君那里出事了。” 我呆了呆。越青不是刚刚还在房里睡觉么,难道出去耍酒疯了? “看着他的人呢?怎么不拦住他!” “大少爷一路打出去的,奴婢们哪里是对手。” “你看着这些人。” 我站起来,找借口跟几位年长的妇人道歉,这才匆匆离开。 刚刚跨进老夫人的院落,就看到屋子里站满了人。越老太君拉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越青的手满脸震惊:“你说真的?” 越夫人试图想解释什么,张了张口。眼角余光瞥到刚刚进屋的我,忙三两步小跑过来把我拉进越老太君面前。 “您瞧瞧,馨开不是好好的在这里的吗!”她脸上细纹堆积成小褶子,笑眯眯的样子令我生厌。 看来越青是趁着醉意把这事捅到老太君面前了。我眼神复杂,不知道他清醒之后会不会后悔?得罪了越夫人,以后能有什么好结果。 越老太君眯着眼睛看我,我也看着她。这老人满头银发,脸上的皱纹深成沟壑,特别是太阳穴的位置,褶皱的皮肤里裸露着青筋,薄薄的一层覆盖在脸上。她牙齿有些稀疏,嘴巴周围的纹路深刻的皱成一团,皮肤没有年轻人的弹性,干瘪的厉害。眼睛却没有老人家该有的浑浊,反而是锃亮锃亮的。这老人很睿智。这是我的第一印象。 越夫人手底狠狠掐了我一把,示意我说话。我站得离他远了些,笑着问越老太君: “您看我是不是馨开?” 我不知道越青是不是耍酒疯。都说酒后吐真言,或许这是他的真情流露也不一定。不如帮他一把,完成他的愿望。一个在他清醒后不知道会不会后悔的愿望。 “像,实在是像。”她咧开干瘪的嘴巴,啧啧称赞。 我抚掌轻笑,“是您儿媳妇费心了。” 她目光瞬间变得冰冷,凉凉的刺向越夫人。“看来我久不出院子,你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越夫人瞪了我一眼,腆着脸笑:“媳妇哪里敢,她真是馨开,这可假不了。媳妇再有本事,也不能短时间找到一个如此相似的人不是?” 这番话听着倒是挺有道理。只是…… “越夫人,你可知道我的身份?” 她又瞪我一眼,“你什么身份?你就是我儿媳妇,我儿越青明媒正娶的妻子!” “主子!她要抢主子夫人做她儿媳妇!”我一听这咋咋呼呼的声音就知道来人是谁了。只是,赵轩也来了?我看向门外。 或许因为是来参加寿宴的缘故,他身上总算出现了些明亮的颜色。紫色的衣服镶边,为他增了色彩。 “晚辈不请自来,还请不要见怪。”他团团拱手。这种虚礼,总是必不可少的套路,也不嫌麻烦。我叹息。 “在下未婚妻误入了越府,晚辈是来寻她的。” “你是?” “晚辈靖国公世子,来此地游玩。” “那你就是宁大人之女?”越老太君激动的看着我,眼里忽然泛起粼粼水光。我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情况? “您?” “哦哦,没事没事。宁大人是好官呐。”她攥着帕子揩眼角的泪水。她反应有些大,我却可以理解。老人总会念旧的,她会如此也是常情。我没再继续问。 “先把客人带进来吧。你们都下去!”老太君这声喊可是威严十足,我自觉的出去安排客人的拜见。越夫人不愧是内宅出身,演技杠杠的。刚刚还一副愁容,现在招待宾客已经是笑容满面。 我忍不住想刺一刺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无坚不摧。 我压低声音,“越夫人找我的时候怎么忘了查一查我的身份呢?” 她咬着牙,嘶声道:“谁说我没查。可查来查去只查到你是个父母双亡来投奔亲友的破落户女儿。” 原来是有人对我的身份做了手脚。难怪追杀我的人再不见踪影,难怪越夫人放心留下了我。又是赵轩做的吧。 我没再言语。越夫人却似乎并不想这么就算了。 “你以为仅凭一人言语就能定了你的身份?就算真的我也要把它变成假的。”她悠悠的,丝毫不在意的模样。 我笑了笑,这女人在越家独霸惯了,就以为天下事尽在她掌握之中么?真是自不量力。 “那就看你本事喽。” “越青我也不会放过。”她在我身后微微放开了声音。 这女人疯了。真疯了。 “你就这么想要权势?你看看你亲生儿子女儿被你养成了什么模样!目中无人,刁蛮任性!你以为你给了他们最好的,可他们未必稀罕。” 我沉下声音,“你根本不了解他们。” “哼,你个小丫头片子又知道什么?我会给他们最好的,整个越家,都是我儿子的。越青算什么?他一文钱也得不到!” 原来她的孩子就是她的逆鳞,不可触碰。又是可怜的慈母心。 第四十四章 诡计 母亲这职业做着着实费心。先不说累死累活的把折磨了自己十个月的孩子生下来,单说费劲心思的为了孩子将来打算,我想想都憋屈。可母亲天性,却是心甘情愿的为孩子打算。 越夫人的慈母之心,对别人却残酷了些。 “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你的孩子并非你印象中的完美无缺。” “越青媳妇怎么说话的?我都不下去了,怎么能在婆母面前非议自家兄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穿着华贵的矮小妇人,听话音就知道她站在了越夫人一边。 我目光有些深沉,越夫人之前用言语拖住我不想我马上离开,难道是为了等这个人? 这是一场阴谋。我试图用话圆过去: “不知这位夫人是?之前没有见过您。” “哎呦喂,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这就不记得小妇人了?”她脸部表情夸大到扭曲,一副惊讶过度的形容,“我是你现在的母亲!” 真是石破天惊的一声吼。难道母亲还分过去和现在么,这是继母无疑了。难道越夫人想用她来否定我的真实身份?这也太天真了吧。 “我不认识你。”我声音有些冷。对不怀好意的人,我一向懒得搭理。 “哎呦喂。”她一骨碌就瘫坐在地上,我惊得瞪大了眼。园中风景虽美,寒风却刺骨,地面更是冰凉如铁。即使衣服穿的再厚,也抵不住往骨头里渗的寒气啊。这大婶真是拼。 她连连用手拍着冰冷的地面,不忘嚎着:“我怎么就养了奴这么个白眼狼呢,嫁了好人家就不记得娘了呀。”整一泼妇的扮相。 而刚刚还对我面露得意的越夫人,此刻已是一脸的关切以及悲痛欲绝,“越青媳妇,你怎么能这么说?她虽不是你亲娘,却也养你多年啊。” 我环顾四周围上来对着我们窃窃私语的宾客,如坠冰窟。她们两个想毁了馨开的名声。如此,明日馨开横死就有了说法。 没想到风景如画的花园一角,竟成了心机与阴谋的发生地,着实玷污了这如血的红梅。 不知道这主意是谁想的?越老太君,还是越夫人? 越家不能出一个受婆母之名为了给老太君过寿着急赶路出了意外的儿媳,难道就能有一个不孝不义的儿媳?笑话!怕是休书一会就送来! 我能怎么做?我只能颓然放弃。 她这一生真是悲哀。先是哥哥救人离世,后是哥哥的朋友因愧疚娶了她。先前待她如同亲女的越夫人在得知她逝去后,毫不犹豫抛弃她选择了当前利益。最后竟然因为她走得不体面,越家选择给她安排一个死法。 真是悲哀。或许她唯一所幸的,就是越青足够爱她。虽然越青并不愿意承认。 “哎,你们在……在干嘛?”越青带着浓浓的酒气,酡红着脸醉醺醺的出现,晃晃悠悠走了两步就学着那矮小妇人坐到在地上。“这,这样好玩么?我也,来玩玩。”他大着舌头,吐字有些不清。 我上前把他拉来。真奇怪他怎么这么轻了?我愣了愣,细细瞧了瞧他的眼睛,却没有醉酒人的迷离。 他在装醉。那刚刚在老太君那里…… 不等我想明白,他已经挂在了我胳膊上,“回,回去!这里冷。” 我被他的体重强行拖着走了几步,这才明白他这是在为我解围。连忙顺着他离开人群。 刚刚走到较为隐蔽的角落,他就松开了我的胳膊,苦涩道:“想不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对啊,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现在肯承认对馨开的感情了么?”我问。 “说句实话。我甚至庆幸她死在这个时候。” 我愕然。 “我看你未婚夫很喜欢你呀。”不知为什么他要把话题转到我身上来,我还是很老实的答了。 “他喜欢很多人的,并非我一个。” “哈哈哈,花心么?跟我一样。”他懒懒的倚靠在墙上,丝毫不在意渗进体内的凉意。我并不觉得他有多花心,可是他既然自己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还反驳他。 “我看得出来,他在意你,可你不在意他。不知你想不想要知道怎么毁掉他对你的在意?” 我不想知道。他却根本不用我的回答。 “第一啊,先搞没他的朋友。每当他出门会友人的时候,你就撒个娇耍个赖别让他出门。这样时间长了,他在友人眼里就是个见色忘友的东西,谁还理他。”本该是他幸灾乐祸的给我传授知识,不知为何我却从他话里听出几分矛盾。既有幸福,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恨。 “第二啊,管着他别接触别的女人。要求他只能有你一个,问问他能否做到?” “第三么,使劲作。把他钱挥霍光,把他权充分利用。没事再找小事天天闹。”他坏笑着看我,我却觉得他的笑有些凄凉。 “就这样天天闹,反正你也不想嫁给他。把他对你的好感消磨没了,你就解脱了。” 解脱?我可不认为这是解脱。真正的解脱只有死亡能够带来。谁说感情一定要有回复,伤害一个喜欢自己的人,根本没有必要。 “这对那个喜欢自己的人来说,何曾公平?” 他似乎愣了愣,犹豫着道:“你又何必在乎他的感受?” 我笑了笑,“每个人的感情都是珍贵的,容不得别人来践踏。当你把别人对你的感情践踏在脚底的时候,可想过因果循环,终有一天自己也要遭遇这些?” 我看向开得灼灼的红梅,“不过是给自己多留条路罢了。” 身侧久久没有声音传来。我看向越青,他正痴痴的看着我的侧颜。神情有些恍惚,似乎透过我,看到他想念的人。 难道他经历过他所说的那些?馨开对她做过? “你们一点也不像。” 我微微笑,很是骄傲。“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宁挽释。” “也只有一个于馨开。”他叹息这补充。我笑有些僵住,怎么老是提到她。 他沉默片刻,“我把归归交给你如何?” “啊?!” 他皱着眉看我,“你一个小姑娘,肯定是不会照顾小孩子的。” 我送了口气,赶紧辞别。“我虽没帮上什么忙,可馨开的事情想必已经解……” “一定要带着奶娘。不够,万一生病了怎么办?还要带着大夫。”他自己沉浸在思绪里,压根没有在意我说了什么。 不行,我得赶紧跑。 第四十五章 生别 人生总是相逢太短,离别太多。有位悲剧小说家说的好:人不是正在分别,就是正在分别的路上。 如此,我也该走了。 前几日要独闯江湖的豪言还在,我可没脸就这样回去被他们嘲笑。可是要躲着赵轩出走真是件困难的事情,瞧瞧这大冬天的,冰冻虽然没有三尺,可是寒气扑面绝对不是好受的。我紧了紧身上衣服——已经够厚了,还是觉得冷。 我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只要我出了越家这扇门,天下之大就任我遨游了。我双眼紧紧盯住大门的方向,势在必得。门外守夜的丫鬟小厮不知为何今夜睡得那么沉,我开门闹出声息他们也没有动一下。我扒住门缓缓打开,总算没有闹出大动静。看来哥哥说的没错,有的动物在冬天会选择冬眠,不冬眠的动物包括人在内冬天都会变得反应迟钝。当然,我说的是那些没被我吵醒的奴仆,不是我。 我可是相当灵敏的。不信就看看我现在站在里哪里。没错,我身后就是红漆大门,上方黑色洒金牌匾内刻着“越府”两个大字。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出来了。不过管他呢,跑路重要。只是,我该去哪里呢? 沿着路一直向前走,走累了就找人家借宿吧。我想着。 有人忽然拉住我的袖子。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就绊了身后人一脚。身后人站立不稳,着急的喊了声:“是我!”居然是个女子,而且这声音还有些熟悉,似在哪里听到过。我伸手扶住了她,借着街边的长明灯看了看她的容貌,可惜并不认识。 “馨开妹子。”她唤我。我愣了愣,忽然想起那日听墙角时与杜都说话的那个女人——祝竹。 “你怎么在这里?”我上上下下怀疑的打量她。 “我并无恶意。只是受人之托要给你送东西。”她嘴角含笑,带着几分温柔。 我一听受人之托这个词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警惕道:“受谁之托?” “随我来。”她一转身就消失在黑暗的胡同里。我咬了咬牙,还是跟了上去。昨日越青的话仍在耳边徘徊不去,他说,把归归让你带着如何?他说,要保证她的安全。 我不是不曾担忧过小归归的处境。没有娘亲疼爱与保护的孩子就像野草,倔强而孤独。我与她不一样,至少我还有疼爱我的爹爹,而归归的爹爹日日买醉,怎么可能顾及的了她。 只是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随她进了一所院落。推开老旧的木门,一眼就看见投射在窗杜都抱着抽噎着的孩子在房间里行走,胳膊微微晃着助她安眠。祝竹望着杜都的方向,眼里满是温柔。 我却站在门口僵了僵,果然是这样。那么轻易的让我离开越府,竟是在这里等着我。越青果真是老谋深算。 “我不知道你是谁。有这相似的容貌,硬说你们之间没关系怕是也没有人会信吧。”她看我的目光中透着怜悯,“我已经听杜都说了,越兄弟想把这孩子交给你。” 我抑制不住的怒火涌了上来,猛的扭头看向她。“越青呢?弃自己亲女不顾,日日继续花天酒地的生活?难道他就不能为了他的孩子,稍稍做一下改变吗?!”我愤怒的指着屋里的孩子,“她还这么小,你们想就放心让我照顾她!” 或许是我的声音太大,屋子里响起了嘤嘤的哭音。她似乎明白这是关于她的归属,不敢大声哭出来。我心中一酸,声音不禁弱了下去。 “我年龄还小,怕是照顾不了她。” “这……”祝竹也明白这样的安排并不妥当,若我现在心存怨念,怕是日后不会仔细照顾这个孩子。 “你别说了,我是不会同意的!告辞!” “姑娘留步。”老旧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杜都迎着风看向灯影下的我们。在长明灯的光影里,我清晰的看到他通红的眼眶。 “我与越青多年的误会,前几日已经解开了。这是他留给你的信。”他顿了顿,诚恳道:“我们也不强求,终究是我们强人所难了。” 他们知道就好。我凑着火光,勉强看完了越青的叮嘱。没错,是叮嘱。满满的都是对归归的关爱。 “他既然这么关心归归,为什么就不愿带着她生活?没有父亲同样是孩子的缺憾!” “姑娘别说了,”祝竹拉住我,眼中泛起泪花,“他已经下定决心追随馨开妹子,这孩子根本就是没爹没娘啊。” “祝竹!” 我呆了呆,好一会才恍惚的看向杜都。以前那个当街打人的直率青年,现在已经急红了脸。 “姑娘,我们不是想让你可怜这个孩子。可是……”他自己找不到合适的词。我明白的,我都明白。他之前不说是想让我自己选择,一旦说了就变成了逼迫,是道德绑架。 我沉默了许久,那对夫妻焦急的等着我说话。我说:“我想见见越青。” 我不明白他对馨开的感情,就像我不明白这世上为什么有爱情这东西。看似恨得要死要活,最终却执意追随她离去。我问杜都,为什么不拦着他? 不用他回答我自己也明白,怎么能拦得住呢?不过是想与人说说话,缓解自己心里恐慌的情绪罢了。 我没想到杜都会把我带到这里来。我和馨开初遇的平山。此时天光已然大亮,远远就看到站在山顶的那个黑点。寒风猎猎,他却不动分毫,笔直的站在山路上眺望。唯有黑发黑裳被风带着,狂乱的舞动。 杜都望着他,声音轻得近乎喃喃:“我能做的,不过是避开他死亡的过程。没想到到头来连这都做不到了。” 他闭上了眼睛。 难道他想经历一遍馨开坠亡的过程?看着那高耸的石壁,我一阵心惊,原来就我跌落的山崖低,自己果真命大。 我不知道他在上面站了多久,内心挣扎了多久。他似乎看到了我们,抬起手臂朝我们做了个手势,杜都就不再前行。我眯起眼睛看他,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难道就这样……”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自绝吗? “心死了,活下来也是行尸走肉。不如让他走吧。”我想起自己的父亲,闲暇时总是看着院中海棠,眼神中透着几分追忆。他孤单了一辈子。 我闭上了眼睛。 恰恰一阵狂风吹来,我顶着风偷偷睁开了眼,看见山路上的那个人如同一只乘着风的黑鸟,骤然失去了踪迹。 万籁俱静。 第四十六章 死别 风中似乎夹杂着嘭的一声巨响,其实除了风声,没有半分声息。都是我的幻觉。 可我却知道他已经死了。 泪水迸出眼眶。 他明明那么坏,那么不负责任。为了感情可以抛弃亲女。他明明那么腹黑,满肚子的坏主意,我那么讨厌他。 可是接受他的离世,为什么这么难呢? 我捂住眼睛。 我不想去看他,一点也不想。双腿沉重没有力气,定是我站得太久了。 “这车倒是有了用处。”杜都压抑着悲伤,强笑道,“正好可以带他回去。” …… 没想到馨开也在。她安安静静的躺在雪地里,双手交叠于腹前,若不是她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以及早已僵硬的身躯宣告她的死亡,就像是睡着一样。而一身黑衣的越青,衣服早已被鲜血染透,他匍匐在馨开身上,左手紧紧揽住她的腰。再也不放开的亲密姿势。 我忍不住侧开脸。 地上有着长长的血痕。那些刚刚还滚烫的鲜血落在白雪上,晕染开刺目的鲜红色。他把馨开遗体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样陪着她吗?可是又有什么意义!于馨开永远不知道他为她做了什么,即使为她放弃活下去的机会。 当越青伸出伤痕累累的手爬着靠近她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后悔过? 可这一切都已经没了意义。人死如灯灭,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这两个人。 我有些茫然。这一切就如同环环相扣的锁,少了任何一环都无法锁好。第一个环,是我。若我当初没有朝这个方向跑,这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 源头,在我。 文宣说的不错: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归归,以后就只有我了。 “越女不知春意好,青山深处有人声。越兄,有你陪着,不怕她看不到春天。” 可是他们都没有等到春天。 杜都倚在车壁上望着穹顶。冬季的天空干净的一塌糊涂,蓝中泛着白。他身前横着相拥着的两具躯体——我们谁都没去打扰他们。 “你看见了吗?越青左手里握着的那一块木板,是琴身碎片。” 他并没有看他们,依旧仰头望着天空,似要压抑住泪水。我歪头看了看,有身躯挡着,正好看不到越青的左手。 “他们两个,以前感情很好的。” 越青和于馨开,以前的感情确实很好。那时越青的养父还在,即使有了真正的嫡子,他也没有亏待过越青。那时的越青风度翩翩,是平城数一数二的少年郎。那时的于馨开,还是刚刚失去哥哥羽翼保护的天真柔弱少女。 越青求娶于家馨开,这桩由越老太君亲手撮合的婚事,在当时看来,是如此圆满。于馨开感激越家,她清楚的知道是越青的求娶,让她免受继母的苛责,救她于水深火热。 于馨开擅琴。她喜欢临水而坐,伴着春时杨柳风,夏时蝉鸣,秋时枯叶,冬时白雪,弹出泠泠乐声。她母亲是越人,来自氤氲着水汽的美丽江南。于馨开受她母亲熏陶,身上没有宁夏女子该有的粗犷,反而有几分水乡女子的柔美。她酷爱瑶琴,最喜欢那句“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于馨开与越青,相识于琴,相知于琴。越青一定记得初识的那年三月,满街迎春花开,却敌不过馨开回眸低笑的娇艳。他拱手相让两人一起看中的琴弦,只为多看她一眼。 他们共同居住的宜知院,总是传来泠泠琴音。宜知,宜相知,这是属于他们的共同幸福。 可惜他们并没有做到彼此相知。越青早就该清楚纸包不住火的道理,若是当初他主动告诉馨开,事情是不是会有所改变?当然这一切都是假如,而现实早已发生。 “我们走吧。”我吸了吸被冻得通红的鼻子,先行离开了平山。 于馨开以为越青对她的感情是愧疚,他根本就不爱她。她悲观,她失望,她不停的打乱越青的生活节奏,她变得喜怒无常。于馨开爱他,同时也恨他。她心中有着深切的矛盾,她奋力挣扎却始终不得解脱。她一定想过放弃这段感情,就像现在的我一样,对那人冷若冰霜。 于馨开被婚姻束缚住,无法得以解脱。或许死亡,正是她想要的归宿。在是这人间,她所留恋的,不过是她的女儿罢了。也是,人多自私,哪里还会顾及别人如何。亲友就算失去了她,也不过是伤心一时,不会伤心一世。 难道我跟赵轩,最终也是这样的结局?不,最终的结局是我独自上路。 我最后看了一眼平山,近距离来看山上松树稀疏,树与树的间隔里填满了白雪。山上松正青,些许果树裸露着干枯的枝桠,也有几分活力。 可惜并非春天。 在街上随意指了个孩子让他去给越家送口信,直到看门的小厮匆匆忙忙的进了越家,我才随杜都去抱归归。我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又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只好木着脸一副面瘫的样子。 大人的世界太过复杂,我牵涉其中也只是懂得皮毛。还是这般不懂事的孩子好,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用烦恼。我一直觉得自己有变老,涉世越深,心境越老,再也没有了之前深闺里的浪漫与天真。 抱在怀里小小软软的一团,她身体散发出浓浓奶香。白白嫩嫩的脸颊让我有趴上去亲一口的冲动。她干净的如同一张白纸,大人世界的缤纷繁杂,皆与她无关。 我整了整包裹着她的襁褓,赫然发现她脖子上系着小巧的青玉铃铛挂饰。看来小丫头没少啃绳子,红绳湿漉漉的。我帮她解了下来,一瞥眼就看到青玉铃铛中空的内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赵姑娘: 遥想越青当年,馨开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宜知院已现。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等身虽不存,魂魄仍在。还请好好照料越氏归归。至于姑娘薪资,以青玉铃为信,我名下所有资产全凭姑娘调动。 最后我只有一句话要说——别忘了给我女儿找个好人家多存点嫁妆。别了,再会无期。” 我:…… 我拖着哭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人明明是去阴曹地府,信却写得这么轻松。我透过信纸,似乎能看到原本略带伤情叙述的越青转瞬移到我面前,严肃的告诉我:你给我好好参谋,给我女儿找个好人家!他仿佛只是出个远门,不久就会回来。可我清楚的知道,我们就如同他说的再会无期,今生再也不可能相见了。 就如同南飞的大雁,来年返回的,再也不是前年飞走的那只。 第四十七章 春来 阳光明媚,莺飞草长。【零↑九△小↓說△網】 不知不觉已然到了三月底,昨日还初现蓓蕾的花树,今日就落了满地花瓣,如同下了一场花雨。 春天来了。 “挽释就跟这花骨朵似的,越开越漂亮。”祝竹拉着我的手夸赞。 “嫂子可别这么夸我,再夸挽释就要飘到天上去了。” “你呀。”她笑着摇头。 年前杜都一家随我离开平城,一路向西南方向走。我们大多时候沿着河流,看青山冻水,绿水蓝天。更多的,是看是河流里来来往往的船只渡客,看他们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 我们接手了一家破落茶馆。经过重新装潢,给它命名为“南浦茶居”。为什么名为南浦呢?或许只是我站在茶馆门口就能看到迎来送往的船只与留在岸上挥泪分别的家人,忽而想起了那句“与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的诗词罢了。 “呀~”奶声奶气的稚嫩声音唤回我的神思,我朝归归看去。她自己扶着廊上栏杆站着,柔软的头发被我扎成小辫子垂在脑后,隔着花瓣雨看过去,倒有几分像神话故事里花童。八个月的小孩子不能久站,就这一会功夫归归的小身子就颤巍巍的要倒。【零↑九△小↓說△網】她的奶娘站在她身后,一副老母鸡护崽子的姿势,伸手臂紧张的虚扶着她。 我朝她笑了笑,她乐得直接撒了手拍巴掌。身后的奶娘脸都吓青了。 我忽然想起前几日她脱口而出喊出的那个“娘”字,虽说后来就一直呀呀的唤,没有再清晰的说一次,可依旧喊得我心酸愧疚,有种让她认贼做母的感觉。我走近把她抱起来,“来,跟着我学,姐~姐~” 其实没什么不同,无论叫什么我都会是照顾她的人。我只是不想让她唤一个间接导致她亲生父母悲剧的人叫娘而已。我也不知道将来她会不会恨我,但这个秘密,除了我和赵轩,以及朝我们放冷箭的那人,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四个人知晓。我希望这个秘密,可以被我带进坟墓。 “呀~”纵然她吐字不清,我也清楚的知道她叫的是娘。我有些无力,“吴妈妈,过会到我这里来一趟。” 她身子顿了顿,不过一瞬就恢复了平稳,“是,姑娘。” 平日都是吴妈妈照料归归,姐姐与娘的称呼问题,更多的时候都是她在教导。我又怎么不懂吴妈妈的心思,她是怕我以后没有牵绊,会抛弃归归。 要论起来,她才是真心疼爱归归的。【零↑九△小↓說△網】 我故意曲解她的用意,“吴妈妈,你可是觉得归归可怜?” 她垂首站着,从侧面正好看到她紧紧抿着的唇。 我继续道,“吴妈妈,归归不需要同情。”在充满同情的环境下养出来的孩子,总是太敏感而且缺乏安全感。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她依旧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父母,始终是她的缺憾。” 没错,确实是缺憾,而且这缺憾还与我有关。她这句话无疑加重了我对归归的愧疚之前。 我叹了口气,“娘就娘吧。” 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地。只是我不想再一直这么愧疚下去,亲口答应成为她的母亲,我想,我已经为此事付出了相应的代价。我告诉自己,我将不再欠她。 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哥哥又在后院捣鼓前几日摘下的花蕾,说什么花治疗什么什么病,宛言跟小孩子似的跟着他打转。伴着漫天花雨,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唯有赵轩,不太好解决。 最近一次看到他,是在三月前。他一身青衣背着我站在街角店门口。同是着青衣,文宣跟赵轩的气质却全然不同。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却不想与他说话。说什么呢?估计对了面也不会说两句话,只是无边的沉默。 说到底我跟于馨开是一样的人,想要寻找一份纯粹的感情。曾经听人说,爱情大多数时候都是从同情开始的。越青说他看得出来赵轩对我有感情。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我愿意相信他的判断。若是连越青这种混迹风月的人都能看错人,那只能说明赵轩这个人的深不可测。只是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么赵轩对我的所谓感情,不过是同情。 我不需要。我不想走上于馨开经历过的老路,不仅活活的把自己逼疯,也把越青逼疯。 他拦住了我。他说,我要回去了。 也好。听说时间可以消磨掉一切感情,我们在此定下两年之约,婚约未至不可相见。我想看看这段感情,是否能长久。 他沉默许久,说,到期之时记得回来。 我答应你。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个约定又有何用途,我只是想放弃,也让他放弃。我想,我会想方设法的推掉那纸婚约。 我没有背景,不能给他带来助力。我没有相应的德行,来搭配京中数一数二的翩翩青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若没有他亲自求来的那一纸婚约,我们根本不会有任何的关系。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我才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又就我自己了呢。 “挽释。”身后有人叫我,这声音如此的熟悉,熟悉到我一听这声音,心里就燃起熊熊怒火。 “史淑兰。”我沉下了脸,面露不善。 “是姐姐,可惜姐姐要跟轩哥哥回京城了。”那时她裹着厚厚的斗篷,双手塞进绣工精湛的袖筒里取暖。只是站在那里,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以后妹妹要是想姐姐,就难了呢。” “怎么会难,妹妹会随时去京城找你玩呢。” “放心,我一定帮妹妹看好轩哥哥。”她捂着嘴笑,指甲被鲜红蔻丹染得剔透。 我气得牙痒。 “妹妹不说一声就跑出来,可知有多少人替你担心?”她话中微微有些抱怨,一副知心大姐姐的模样。我却极讨厌她这副看上去柔柔弱弱为我着想,实际上却在拐弯抹角说我任性胡闹歪曲我形象的“大姐姐”模样。 我扑哧笑了一声,“姐姐随意。” 心里有些酸涩,没想到自己竟然学会了利用。若是史淑兰挑事毁了婚约,对我而言也是好事一桩不是。 宁挽释,真的变了。 由此,我又见到了与我久别的亲人。只是,又该分别了。文宣带着孔嬷嬷以及四个侍女,随着自京城来的那一批人浩浩荡荡的赶回京城,原地只剩了我们三人。我们都是宁家人。 第四十八章残疾少年 春天乃万物复生之机,冬天看上去光秃秃的枝干,不过一眨眼就冒了新芽。【零↑九△小↓說△網】不久前还裹着厚衣拥着炉火的人们,转眼间就清爽起来。而这一年的第一声婴啼,似乎是打开了生机的阀门,一切都变得盎然。 大早晨的就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吵醒,出门一望就看到巷子里那家门口站满了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满的喜气,脚边是满满的红。我一时缓不过来神来,“这是办婚事呢?” “三日前那家有孩子出生,当时给送了帖子,我忘了给你。”看着哥哥又在大早晨的分拣药草,我醋了醋。 “到底是我重要还是你的草药重要啊,你天天都在跟它们打交道。”都不管我了。 “没了这些药,过几天你病了怎么办。” 我:……这是亲哥吗? “那还是我重要,药草是给我治病用的。” “你说怎么就怎么吧。喏,帖子在那里。”我蹦蹦哒哒在他一堆医书中找到了那张烫金的喜帖。 听说红色是最辟邪的颜色,我近来甚是倒霉,事事不顺。新的一年,总要沾些喜气给自己写安慰。好吧,我说实话,我只是闷得慌想去凑个热闹。 听说,每个人脸上都有一张笑脸面具,遮住了真实的喜怒哀乐。此时,我更愿意相信,这一切的欢乐都不是假象。 “洗三”在华池县可算是一件大事。看看这浩大的阵仗,啧啧。我挽着宛言的胳膊,一路好奇看过去。热热闹闹多好,看多了别人的离愁别绪,很少有这样轻松快乐的时光。 “红色的,这是怎么做到的?蘸着朱砂涂上去么,姐?”宛言握着分发给她的红鸡蛋兴奋得脸通红。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输人不输阵,就算不知道也不能失去作为姐姐的气势。 “定是蘸着颜料染的。” “我真聪明,一猜就对了。”她高兴的拍掌,我却看到她身后颤巍巍的探出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慢慢靠近她的肩膀。我心慌了慌,惊得几乎停滞了跳动。 “哎,小心。”连忙抓住她的肩膀,强迫似的带她转了身,眼角余光正好看到那只手落了个空。 “你!”我瞪他。他也在看着我,只是神色茫然,仿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不知道自己差点吓到人。他歪着身子跪倒在地上,身上是灰色的素布衣服,明明是少年的容貌,整个人却带着暮色。 我皱了皱眉,“还不站起来。” 他似乎被我吓得瑟缩一下,继而双手紧紧的扒着他身侧粗壮的树干,似要使劲支撑着上半身站起来。我看着他紧咬着牙关,枯瘦的脸额侧爆出青筋,双腿一度弯曲成诡异的弧度——就像久跪的人抬不起的膝盖,刚刚离开地面就重重的跌落下去。他似乎不想我们看到他的窘态,竟然拖着腿膝行了几步,终因重心不稳,再次重重的跌倒。 站在他身后,我终于看清了他的形容,没想到是个残疾少年。 宛言咬着下唇,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 我看了她一眼,没有犹豫,上前搀住他一只胳膊。灰衣少年看我的眼神中泛着浅浅懵懂,似乎不明白我刚刚还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怎么眨眼就主动来帮他。 目测他这副小身板,我应该可以扶得动。遂没有再唤宛言上前来帮忙,而是让她去附近找找认识他的人。目送宛言离开,我又打量他一眼,用力搀了搀,不动?再搀了搀,却看见他呲牙咧嘴起来。 我动作滞了滞,莫非我高估了自己?还是别丢脸了。我干脆斜着腿坐下跟他聊天。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席贤。”没想到这么一副被暮色掩盖的少年,他的声音竟然意外的好听。 “姓席?这户人家不是姓姜吗?” “姜,小姐姐你也知道姜糖?”他双眼放光的盯着我,仿佛我就是他口中所说的姜糖。我呆了呆,“我刚刚有说姜糖吗?” “小姐姐有说姜。”他双手撑地,身子大幅度的想我倾斜过来,甚是认真道:“姜糖很好吃的。贤儿经常吃。” 我觉得我脑袋有些不够用。这少年,是个傻的?不是吧! “姐,我回来了。”宛言带着一紫衣女子翩翩而来,远看那女子身材不是很好,略有些矮胖。走近看却发现她除了肤色深了些,五官却精致的很。再搭配上她长得蛮漂亮的鹅蛋脸,以及走路是利落的身姿,柔美中倒透着几分干练。 “不好意思哈妹子,这是我大嫂家兄弟。平日里都是有人照他的,今日忙着大嫂孩子,也就忽略了他。”她上前握住我的手,“幸好是妹子你俩遇到了他,不然我们得一番好找。” 我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真是是假,但我我不得不承认,她的场面话说得真是好。这么一番话,不仅拉近了我们与她的距离,同时也让我们对席贤出现在这里释了疑。宛言已经被她姐姐妹妹唤的失去方向,在跟她热情攀谈。 其实仔细想想就能看到她话里的漏洞。席贤的腿脚不便,难道他能自己爬到这里吗?原来不止是深宅大院充满阴谋诡计,连这种小门户,也不缺乏斗争。我来时的好心情,赫然消失殆尽。 离开之时,我又看了眼被人扶着的少年。他与我差不多年纪,却是经历着不同的生活。我以为自己苦,其实是没有见到真实的苦难是什么样子。 “姐,良姿姐说的那些你觉得怎么样?” “啊?” “姐姐没听吗?我们一直都是有孔嬷嬷教导规矩,从来没有上过私塾。良姿姐说的那个地方我好生向往。可是,”她有些失望的敛下眉眼,“没人陪我,我不敢去。” 我反应了半天才想明白良姿姐是何方人物,原来是那紫衣女子。没想到她竟然有这种能力,寥寥几句话就让宛言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尝试。 “学堂么?叫什么名字?” “贤者学舍。” 我:……这听着怎么那么像专门给男子设立的呢? “你确定你良姿姐没有忽悠你吗?这名字怎么这么不靠谱?” “怎么会?她骗我有什么好处?”她激动的反驳我。 我也不恼,只是悠悠的看着她,“你钱多,坑你银子呗。” 她说:…… 第四十九章 入坑 我说的都是真的,可是被诱惑的人听不进去。世人都说良药苦口,真是太有道理了。 如今这世道,总是有太多人为了赚钱而。想出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营销手段。就如同找宛言的这个紫衣良姿,她能够准切的掐准宛想进学堂的渴望,对她进行劝说。像宛言这种没见过多大世面容易被诱导的小姑娘,三言两语就把她诓骗了去。 仔细想想,学堂这种类型的,应该只是为了招生赚束宥吧。不像某些不法组织,暗地里倒卖大烟什么的。唔,这事朝廷也不管管。跑偏了,我回过神来,只是这学堂是到了何种落魄的境地,竟然需要女学生来充数。我表示深感好奇。 能在稷下学舍看到昨日那少年,我有点惊讶。转眼想到它连女学生都可以收,收个残疾的男学生似乎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也就没什么好奇的了。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富有同情心,如今经历了许多,恍然明白不是所有的同情都可以得到回报,一时的同情更可能为自己沾惹上麻烦。而这个少年,在我眼里不过是麻烦的集合体。 宛言显然不这样认为。我看宛言,就想看之前天真的自己,躲在父亲和哥哥羽翼的保护下,不知世间疾苦与世人冷漠。我想拉住她,阻止她去跟那个缩在角落里的伶仃身影。只是探出去的手停了半空,半晌没有落下。 都是可怜人罢了。活着不易,让宛言知道世间人心险恶,也是件好事。 “你是昨天那个姐姐!” 听说被孤立的人在与别人相处时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几分腼腆不适。每当有人注视他们时,他们会控制不住的眼神游移不敢看对方。可是在席贤身上,我看不到丝毫的迹象。 此刻他正目光灼灼的看着我,似乎我是照进他世界的唯一一抹光。我晃了晃神,侧眼看宛言。很明显,她微微有些失望。我冷了脸, “她跟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他愣了愣,脸色又浮现出茫然神色。他视线游移,看看我又看看宛言,似乎不知道应该先给谁说话。宛言于心不忍,拉我到一旁,“姐,你看……”她伸出纤细的食指指着自己脑袋,“他这有些问题,能体谅就体谅嘛。” 我沉默。我只是不想让宛言受委屈,也想让她看清事实——不是每一次友善的付出,都能够得到相应的回报,我们真的没有不要对他这么友好。 免费的讲授看起来充满乐趣,实际上却没有学到什么有用的知识。一群女子端庄的坐在早已备好的椅子上,授课的女夫子脸上挂着和蔼的笑,一一指导坐姿。她头发略显花白,应该是家教慎严然而晚年生活并不好的女子,来稷下教书赚些生活费用。能够自食其力,这倒是值得尊重。只是……我抿了抿唇,有些不耐烦。我是孔嬷嬷亲自教授出来的,即使并没有学到她的全部真传,也勉强学了七八分。这七八分足够让我看出这位授课的礼仪老师的真实分量。我估摸着,她约莫是我这七八分水平的五六分。嗯,足够忽悠这小县城的小老板姓了。 果然,每次讲到要紧处的时候,她总要找些故事来岔开话题。或是她以前因不懂规矩做的错事,或是她因恪守规矩而呆板没有灵气遭人训斥,总会得到在座的少女一片的好奇与认同。似乎仅仅只是一个回眸,漫长的一个时辰就过去了。最后是报名咨询环节,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容。屋子一侧一溜儿排开多张桌子,每张桌子后都稳稳而端正的坐着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子,而那紫衣姜良姿,也赫然在列。她脸上敷了粉,白白的很是可人,没了那日见她的发黄发黑。第一次明白,原来化妆对女子的容貌改变如此之巨大。 我忽然有种冲动。 “你们这里教化妆吗?” “教的。” 等我回过神来,我手中已经握住了一个桃木做的牌子,木牌还有刚刚些发白,散发着木质特有的馨香。我翻了翻,上面赫然刻着“稷下易容学”五个楷体字。听说这个叫学子牌,只认牌不认人。 “姐,我刚刚没拉住你。”宛言嘴角有些抽搐,“化妆不应该是丫鬟学的吗?姐你学了干嘛?” 我:……冲动了。“这是易容学,哪里是什么化妆术。”我心虚的掩饰。 “你报了什么?”我凑活去从她手掌中抽出了牌子,“稷下刺学?”我把牌子还给她,“你学这个做什么?” 她含笑低头,声音轻得近乎蚊子哼哼,“人家喜欢诗词嘛。” 我……我信你就怪了。就这副模样,八成是思慕了谁。我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是谁呀,是谁?文宣?不对,他爹逼着他他都不学什么诗。那……”我仔细想了想跟宛言有过接触的男子,“是赵子容?” “好啦好啦姐你别猜了,咱么回家去说好不好?”我这才注意到自己还在稷下学舍门口站着,我激动的拉着宛言就往家走。 “姐姐。” “姐姐,你别走啊。” “姐姐,等等我。” “姐姐。” 为什么我总觉得身后有人唤我们?我停住脚步问宛言,“有没有听到有人叫我们?” “原来姐姐你不是故意不理他的呀?我还以为姐姐是故意的呢?”一听她说我就知道是谁了。 “席贤?” “姐姐我在这里。”他被一年轻的小厮背着,趴在他背上欢快地跟我们招手。我眼角抽了抽。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可怜巴巴瘦弱的形容,怎么再见面就感觉自己见到了一逗比孩子呢? 我站在了前面,正好若有若无的挡住了宛言。“姐姐不要生贤儿气,贤儿不该惹姐姐生气。”他伸出手臂似要碰我,然而背着他的小厮不敢冒犯我们两个姑娘,站得较远。席贤探头伸手一副一定要碰到我的模样,真是有些搞笑。见这样还是碰不到我,他又在那小厮背上使劲爬了爬,努力伸手要碰我。一只干枯的手指已经渐渐接近我的肩膀,眼看就要碰到了。席贤眼中的焦虑慢慢隐去,浮现出欣喜的情绪。 我猛然退后一步。“你想做什么?” 他委屈的收回自己的胳膊,瘪着嘴道:“贤儿喜欢姐姐,想要跟姐姐走。” 宛言脸色剧变,冲上来打断他:“你不也胡说!你一介男子,怎么如此轻薄的说出这种话!” 没错,即使他的智商真的停留在几岁,只要他少年人的身体不会改变。那么他在我们眼里,就是一个要为自己行为承担责任的男子。 第五十章 新客 席贤如愿住进了南浦,而南浦茶居也终于迎来了他的第一个客人。白发苍苍的布衣老丈拄着杖,一步一挪进了店门。我赶忙丢下手里的活计,扶他落了座。 “您从哪里来?需要喝些什么?” “我,我就是来歇歇脚。” 我笑僵了僵,开店时也不是没想到过这种情况,没想到第一位客人就是来歇脚的,我心里着实有些失望。 “您真的不喝些什么?” 他摸了摸腰间袋子,沉吟半晌。想来这是没戏了,我直起身来正要招呼哥哥倒壶清水来。他却先开了口, “盖碗红茶。” “什么?”我呆了呆。但凡盖碗茶都是用得很名贵的茶叶,我没听错吧。这老丈喝得起? 他顿了顿,沉稳的重复,“盖碗红茶。” 我还是懵的,心里不断涌起各种各样的猜测。家道中落?投靠富家亲戚? 茶室里热气腾腾,布满水汽,如同身处云里,不辨方向。 我破云而入。 “姐姐,你来了!”席贤两眼放光的望着我,眼眸里似乎洒落了细碎的星子。真奇怪,这明明不是晚上。 “嗯,你先出去吧。” 席贤一来,我就把他扔进了茶室帮忙烧火。不得不说他虽然智商不高,但是学习力特别高,更特别的是,他烧水烧得更好。我面前的一排茶壶坐在炉火上,正咕咚咕咚的泛着水泡。热气从壶口散发出来,蒸了我一脸热气。 “哥,你过来弄啊!难道要我弄不成?” “你要是学会了,我就不是你哥。”他面不改色的嘲讽我,依旧是一副悠闲的模样,慢吞吞的从隔壁走出来。 “你明明是大夫,就你这慢吞吞的走路姿势,还不知道要延误多少病人的病情呢!” “病入膏肓之人,走得快与慢又有何区别?” “若是有个并不致死急症,你这速度是要愁死家属!” “我本就是不悬壶济世之人,哪个顺眼救那个。” “你……”我瞪着他,却是无话可说。没错,他对外号称“不悬壶公子”,打得就是这个名号,否则他只是个疲于奔命的普通大夫。 “快去给客人沏茶。”我摆摆手,让他赶紧在我眼前消失。哎,还是归归好呀,什么都顺着我。 再回到店里时,布衣老丈已经颤着手端起了青花瓷的茶盏。他右手掀起杯盖撇了撇,似是在鉴赏茶汤的好坏,端起来久久没有动一下。 “怎么不喝?既然花了钱,就要享受了不是?” 哥哥也端了杯茶在桌上,坐得位置正好是老丈左前方,背对着他。哥哥揭开茶盖,悠悠撇着浮沫。 “看老丈动作,应是出身良好,过过许久奢侈日子的子弟。然家道中落……如今动作略显生疏,您怕是许久没有这么喝过这么好的茶了吧?” 老丈久久不言语,呆呆望着宁元景的背影有些失神。“当喝盏茶都是奢侈的时候。年轻人,你就知道什么是穷了。”他狠狠的灌下一口茶汤,“什么从容优雅,在钱财面前,什么也不是。” 老丈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再也停不住的抱怨。“你们看我老,我今年不过四十有余,就成了现在这模样。” 我惊讶的瞄了他好几眼,怎么也看不出他身上有半点中年人的样子。苦难是人成长,更使人苍老。 “您此番前来,是来探亲的?据我所知,这几日也只有姜家有了喜事。您,是打算去姜家的吧?” 咦,我怎么没看出来?我走到店门口瞧了瞧,果然看到被仔细摞在墙根的一个个灰布包裹,而包裹缝隙里,隐隐透出些红色。真的是来探亲的?不对啊,姜家给孩子“洗三”那日,姜家大嫂的娘家人不是都被发了帖子请全了吗?那阵仗大的,啧啧。这老丈,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去贺喜的? 不对,谁说一定是娘家人。万一只是凑巧打秋风的呢?嗯,一定是这样。 “我倒是想见她,只是她怕是不愿见我。”这调调,怎么一副要开讲故事的节奏?我立马自觉的端了茶水,稳稳的坐在了哥哥对面。 “她小时候很乖,整个人小小的嫩嫩的,就像刚刚冒出的花骨朵,漂亮稚嫩极了。她很听我话,最喜欢黏着我要我抱她。举高高,转个圈,她都兴奋的哈哈大笑。” 这是属于父亲的快乐,我的小归归,怕是要有一辈子的缺憾了。我侧过脸,不想让哥哥看到我的哀伤。 “想爹爹了,嗯?”他低声问我。没有,并没有。我已经许久不曾主动去想爹爹了。 “在想归归。” “她么……”,他手指有节奏的敲着桌子思考,“我多看着她吧。” 舅舅,又怎么替代得了父亲的位置?有些东西是唯一的,谁也无法替代。其实,我只是个冒牌货,是归归的冒牌母亲。 老丈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满含悲怆的讲述。“我却狠心把她送了人。” 第五十一章 意想不到 文宣曾经说过,不要小看世间的任何一件小事,一不留神,那小事就会变成大事的转折点。到时候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这话说起来拗口,真难为能想出这番道理的文宣。说起文宣,他这人从小立志要做个成功的商人。奈何现实不遂人意,先是我撂挑子强迫他做了我宁家的帮主,后是被他威武的老爹逮去了战场。他忙忙碌碌近二十年,居然没有没有做过一件属于商人的事,着实可悲。 “南浦?这里是南浦!哎呀呀,难道走错了地?” 听到门外传来的气喘吁吁声,我脑门上爬满了黑线。我长这么大,从来不知道南浦是我宋国一个确切的地名! “南浦,俗指南边的水边。文宣,欢迎来到南浦茶居。” “啊,我果然没找错地方!挽释,我想死你啦!”他把手里的东西唰的扔出去,噌噌噌跑上台阶把我搂了满怀。 我:……你个熊孩子要不要这么激动。心里虽然在吐槽,脸却不争气的红了。 “放开,你这是谋杀!”我被勒得喘不过气来。趁他松开了手,我赶忙退后一步顺着气。 “哎,挽释。你最近心宽体胖啊,有胖了不少,看来元景哥没少给你补身子。” 我:“……你就不能说句好话。” “这叫忠言逆耳,你看看你身边有几个人给你说你胖了?我是第一人吧。”他凑过来,“快,夸夸我。看在我这么诚实的份上。” 我气结,咬着牙道:“谢谢你啊胖猴。” 以前他可是最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这外号的,只要我提这事,他就恨不得过来堵我的嘴。谁知道他这次只是摆摆手,“不谢不谢。” 他这反应倒是让我吃了一惊,“小宣子,你这回怎么不跳脚了?” “切,”他傲娇的扭过头不看我,“大丈夫怎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他轻蔑的看我,“我这是让着你,知道吧?” 我有些悲哀,如今连文宣我也吵不过了,唉。 别问我文宣为什么要来,他纯粹是无事可做,自己蹦蹦哒哒问到了我们的地址,自己跑来的。如今我们已经安定下来,他来了凑趣倒是一件美事。 “听说你们又遇到有趣的事了?快跟我讲讲。” 这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哥哥虽说自称不悬壶济世,可他向来看不过那些眉宇间带着抑郁之气的行人。有事没事就去开解开解那些在此间歇脚喝茶的,我看这间茶馆,迟早要变成哥哥的心灵慈善堂。 南浦茶居的第一位客人,就是老丈。那日席贤一声爹爹,让我以为哥哥是多么的威名神武神机妙算,几乎要给他跪了。谁知道,就如同文宣曾说的那样,世间走有些不经意的事成为转折。比如说,席贤并非如同姜家小姐紫衣良姿说得那样,是姐弟。姜家大嫂是……席贤的亲姑姑。没错,那白发苍苍的老丈,是姜家大嫂的妹妹。 不要好奇,不要好奇。在老丈这种曾经富贵的人家来说,三妻四妾实属正常。并不是所有的夫妻都是对彼此真心实意甚至生死相随,更多的众多女人被锁在大宅门里争夺地位。想来,姜家大嫂是老丈父亲的老来子,而她出生不久,老丈家就因故败落了。我总结了下思路,这才顺畅的讲给文宣听。 “你别看老丈看着老,实际上不过四十多。他家败落之时,他趁机将他妹妹送了人,如今想要跟她相认了,却怕人家不想见他。” “这怕什么!要是我,我早就杀上门了。”文宣义愤填膺的一脚踩上了凳子,“送走她是为了她好,如今过得好了就不想认自己亲亲兄长了?啊?有我在,她休想!” 这就是文宣令人无奈的地方,这么冲动。 “你就这么肯定那老丈说得是真的?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你就不想知道姜家大嫂本人是怎么说的?” 他讪讪收回了脚,顺便拿袖子抹了抹被他踩出来尘土,问我,“那我们现在去问?” 我不想理他,“哼,你就不想知道席家为何会败落么?” “当然想!是仇杀?”他两眼放光。 第五十二章 私心 生活的精彩之处,就在于它的不可预知。当我欣喜于初春的百花齐绽时,我不曾想到此时的赵轩,正奉命周旋与之间。 此时的我,什么也不曾知晓。 姜家喜庆的气氛还没有过去,站在门外就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生机与喜气。借着与紫衣良姿的好交情,我顺利的入了姜家。 想之前无论文宣如何撒娇卖乖,姜家佣人就是不让他进门。而我,不过打声招呼,就有人来迎接。果真再次验明了交情的重要性理论,人情甚是好用啊。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姜家少夫人。洗三那个不过是远远的望一眼,那时她似乎是刚刚生产的缘故,有些发胖,面色却极红润,显得气色很好。这次见她,不见有分毫变化。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又给姜家添了一个嫡孙,姜家自然待她极好,她也身心舒畅。 我从来不想用恶意来揣摩别人的心思。可是我看到她活得这么滋润,而她的哥哥和外甥却在苦苦的挣扎,为生计发愁,我心里就会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似是愤怒,似是哀叹。 “我刚刚在来的路上看到一只老鸟,不知怎的落在了地上,怎么拍翅膀都飞不起来,文宣好心,爬树把塔放回了巢穴。”我假装不在意的看向院外的高树,“没想到啊,一只小鸟正好就带着食物飞回来了,还差点啄伤了文宣的手呢。他赶紧跳下来,正好看到小鸟正在喂老鸟吃虫子。啧啧啧。” 文宣摆出一张无辜的脸,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朝众人点头,证明我说的是真的。谁知姜家少夫人根本不为所动,冷声问道: “宁姑娘说的可是那黑漆漆的乌鸦?姑娘在说笑么,这时节怎会有老鸟在?此时还并非繁殖季节,它们刚刚从南方飞回来。” 我呆了呆,没想到竟然出了如此纰漏,果然谎话最难说。真难为那些谎话连篇的人,每次说话之前得斟酌多久才能说出口啊。我思量了思量,“不过给夫人你开玩笑嘛,看看你能不能看出来。” “结果呢?” “哈哈,少夫人果真聪慧。” “姑娘缪赞。” 如此不卑不亢不慌不忙的态度,让我有点摸不着门道。这姜家少夫人一副冷冷淡淡生人勿近的模样,我真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人家私事。怎么说我不过是个未曾经历过太多事情的姑娘,没有太成熟的思想与手段。面对姜家少夫人,我直觉要败下阵来,在她面前,我就是弱小的那一方,那句疑问,怎么也问不出来。 文宣看情况不妙,直接吊起了书袋子,他摇头晃脑的念,“乌鸦反哺,羊羔跪乳。”我打住他的话头,直直看向姜少夫人。 “可否进一步谈谈?” “在这说吧。” 我惊讶的看向她。她如此聪慧,我不信她听不懂我跟文宣说的那些话隐含的意思,可是她依旧没什么反应。不对,她或许是有了什么对策? 我整理了语句,自觉没什么问题了,问她:“前几日有一老汉前来为你贺喜,自称是你娘家人。” “我知道。那人还是我亲自让人哄走的。” “啊?!” “我既然嫁了姜家,自然就是姜家人。我既入了纪家,就是纪家女儿。席家哥哥算什么?生恩养恩他占了几件?上次我就告诉他,帮他照顾贤哥儿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他还想做什么!”姜少夫人重重拍了桌子,一脸的无可奈何。 果然是各执一词。我来的时候就早已想到他们会有不同的说法,只是没想到这说法还如此的,如此的有差异。 “他只是来跟你道贺啊。” 姜少夫人轻蔑的瞟我一眼,嗤笑道:“姑娘你想得太简单了些。有些人贪得无厌,得到一点就想要更多。你应该听我那哥哥说她娘子喜食福寿膏的事情了吧。” 我愣愣的点了点头。她笑,“那你觉得这花销他自己可供的起?戒不掉只能等死,是我每年会给他们能够用一年的银子,让他们安安稳稳活到现在!” 她气愤得转过了脸,“可现在呢?现在才三个月不到,来哭穷了吧。宁姑娘,你说我能怎么办?”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原来处在风光中的姜家少夫人,也有自己的烦心事。那些耀眼的繁华假象,不过是遮掩掉底下脏污的现实。 “那你要见死不救吗?”文宣整着他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问。 “小兄弟,不是我见死不救,是我救不起了。” 我听哥哥说过,毒品这种东西让人上瘾,根本断不掉。长期吸食的人,需要剂量会越来越大,直到他们在毒品带来的欢愉中死去,这事才算真正结束。而这些费用,席家人自己肯定负担不起,最后要依靠的,还是姜家少夫人。当初他们无奈送出去的小女孩,如今竟然成为了他们寻找帮助唯一人选。 “我不能帮他们,我只能把他们推出去。不推出去,姜家就是另外一个席家。”确实,如同一条靠吸食人血为生的蚂蝗,最后先死的,一定是人。 “难道就不能不让她用了吗?这点小东西而已。”文宣有些不以为然。 “我当初也这样问过,到底是那是天真。这种东西,只是凭借自己的毅力是万万戒不掉的。我虽然没有亲身试过,但是看着嫂嫂到了如今这模样,想来她也是无可奈何。” “你哥哥为什么还要留着她,这样不是只会拖累他自己么?” “他心甘情愿,别人又有什么办法。她那样的女人,其实可以用七出之条休了她的。哥哥是个好人,他舍不得,也狠不下心来。” “好人也就是滥好人了吧。一辈子也没什么成就。” “能有什么成就?这一辈子,他除了感情,什么都没了。” 我冷眼看着文宣跟姜少夫人理论,眼前却闪过文宣衣袖染血,一副冷酷的脸。当时以为是错觉,不愿再去深想。如今听他这番论调,我忽然意识到,在京城的波澜诡谲中生长的孩子,又怎会如同他表现的一般天真。 也没什么,只要他愿意给我看他天真冲动的一面,他依旧还是那个文宣。 “我们走吧。文宣。” 从姜少夫人不愿进一步说话我就知道,她这是在说给纪家的仆从听,也是说给纪家的掌权人听。她不愿让任何一个因素,成为阻碍她与纪家关系的东西。她更倾向于纪家。 第五十三章 绑见 我早就该想到的。人性本来自私,真正无私的又有几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就像席贤父亲和姑姑的说辞不一,还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隐瞒了一些重要的东西。而这一切,就像一链珍珠,缺了其中一颗,就再也无法穿成完美的一串。 我不想管了。 “挽释,做事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是你说的吗,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我一把推开了在我周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文宣,“想看热闹就直说,何必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场面话!”他嘿嘿的笑着挠挠头,“直说多伤人心呢。我这么善良,怎么会看热闹?” 明明是温暖的春天,我却感到一阵恶寒,忍不住抖了抖起满了的鸡皮疙瘩。文宣果然没变,跟以前一样,表脸!我头也不回的大步往前走。 “哥,哥哥?” 四处寻不见哥哥的影子,只有席家老汉呆在南浦,连席贤都不见了踪迹。我问他,“哥哥有没有说去哪里?” “带着贤儿去练步了,我在这里等着。” 文宣挤进来,“练步?我也要去!” “在后山。” “哎,你去不去!”他拐了拐我的胳膊。我没好气的打掉他的手,这些人还郁闷着呢,哪里有闲心看那些有的没的,直接干脆的拒绝他,“不去!” 世界终于安静了。 “喝杯茶,消消火。” “哼,有些火不是一杯凉茶就可以浇熄的。你的事情我会告诉哥哥,我们不会管。”我憋屈的难受,仰头喝了一大口茶,撂下杯子就径直回了房间。 杨晃,动荡。我被困在梦里,挣扎不出。 这里是哪里?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应该在哪里? 外面在喧哗的是谁? 我勉力睁开眼睛,只能看到微微颤动的木板。原来我在做梦,眼皮沉重,我又合上了眼睛。 “这是给你的钥匙。看看是不是很别致?我特意设计的呢。” “三叉树?鹿角?你这是什么钥匙?”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特制的钥匙当然是为了开特制的锁啊。” “那锁呢?” “本少爷还没研究出来。等本少爷研究出来,第一个送给你!” “文宣!你这牛皮吹得可真大!” “挽释你不信我啊,你怎么能不信我!”这厮一副伤心欲绝的脸给谁看,我不耐烦的挥了挥。 咦,文宣送我的钥匙呢?我记得明明放在枕边的呀。怎么回事?迷迷糊糊的就摸向枕头,却是摸了个空。 没有,难道刚刚又是梦? 醒过来,醒过来,快清醒过来。 “这房间占满了,你等会儿。” “我找李大人。” “行,你等着。别走哈。” 我使劲睁开睡得有些浮肿的眼睛,眯缝着看周围的一切。封闭的空间,中间被固定住的桌椅。像是马车。可是我怎么会在马车里,哥哥和文宣去了哪里?我揉着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脑袋,皱眉想事情的原委。 在茶居时,只有我跟席贤父亲。我喝了他递给我的茶就回了房间。难道?刚刚那个说话的人,是席老汉?怎么可能,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里?我要哥哥,我要文宣! 我撑起睡得头重脚轻头晕目眩的身子,小心翼翼的接近出口。从车帘缝隙里看到的场景,熙熙攘攘似是集市。我睡了多久?听行人问价的口音,我可能已经出了宁夏。我双腿有些发软。诚然我再胆大,再心大,也觉得恐慌。乳母讲过的故事又一一浮现在脑海,想着被拐带女子的结局,被卖入青楼,被卖给别人当小妾……我又气又恨,全身都在颤抖。 姜少夫人说,“我被他卖了!”一个瘾君子的丈夫,在那时尚可为了钱卖掉自己的亲妹妹,我一个与他无干多管闲事又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怕是结局会更惨吧!宁元景,你害死你妹了!真的! “李大人,人已经带到了。” “哦?” 车帘被“哗”的一声拉开,春日阳光刺眼,我条件反射的侧头遮了遮眼睛。他似是瞧了我一眼,“不错,正是她。你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大人,您看这路费……” 来人朗声笑,“放心,定不会少了你的。” “哎哎,谢大人赏。” 看他这副谄媚的样子真心恶心,我厌恶的转过眼去。 “宁姑娘,下官姓李。” 我敷衍的行了个礼,“李大人。” “姑娘好定性,不问下官为何会把您带到此地吗?” 我微不可见的抖了抖,各种可怕的猜测在脑海呼啸而过,我颤声道,“来都来了,难道我能逃掉吗?” “自然是逃不掉的。”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垂着头不再搭理他。可能他自己也觉得无聊,干脆跟我摊开了讲。 “宁姑娘,在下并非故意得罪。实在是受人所托,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宁姑娘放心,在下定竭力保证姑娘安全。”看他的样子,倒是个正直的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神坚毅,鼻梁挺拔,嘴唇紧紧抿着,似是因为得不到我的答案而愧疚。我还是表示怀疑,“真的?” “在下李瑞,愿以身家性命发誓,定保姑娘周全。”说不动容是假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在天地之间立誓,誓死保我安全。 “何人要见我?” “宁姑娘随我来。” 下了车才看到自己站在一处庭院门口。朱色大门洞开,露出里门宽阔的行廊。他引我一路向里,在佛堂门外停下。 “下官只能送姑娘到这里。姑娘安心,里面并非洪水猛兽一样的存在。” 我笑了笑,“佛堂有菩萨坐镇,洪水猛兽怕是被关在门外了吧。” 他微微笑着,“下官先走一步。” “嗯。” 我站在门外等着里面的人礼佛结束。木鱼敲击声声声清脆入耳,安抚着我跳动不安的心脏。 里面的人是谁? 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见我? 能指派朝中人为她做事,她身份定然不平凡。只是,她为什么要见我? 难道是因为赵轩?不对,赵轩已经走了,他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绝不会在食言。那,他表妹呢? 想到这里,我握了握手掌心。就算嫁过去,算起来,我才是妻。她算什么?败坏我名声的事情,我还没把帐算彻底呢!她来,更好,可以清算了。 木鱼声停了,我睁大眼睛盯着禁闭的房门,嘴角扯着若有若无的笑。史淑兰,咱们又见了呢。 第五十四章 贵妇人 房门洞开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是错的。一个人身上的气质,是对生活满满的反映。我面前这个人,周身虽然没有华贵的饰物,可她一举一动间的风姿,证明她绝不仅仅是个普通的妇人。她就像一个身居高位者,眼角眉梢都带着威严,只用一个眼神就能摄住我。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时间似乎凝固,气氛有些异常。 听说,眼神的对战最考验胆量与气魄。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明明虚得很,却偏要不肯认输。 眼前这人已然不再年轻,嘴巴周围铺满浅浅沟壑,可仍遮掩不掉她漂亮至惊艳的容貌。奈何时间不饶人,即使再费劲心力地保养,皮肤依旧脆弱得像纸,被光阴的爪子一揉就是满满的纹路,怎么也消不掉。我松了口。 “这位……夫人,您找我?” 她满意的收回目光,抬手示意我跟着她去旁边的房间。我跟在她身后想着:我不知道她是谁,更不知道她带我来此有何目的,可我能做的,只是听话。听她的话。 “你应该认识我的。” “啊?”我反应不过来。心里一时间过了万千想法,所有与我有关系的人,都在眼前飘过,可我对她没有丝毫印象。 “想不起来就罢了。毕竟你那时候还小,记不住也正常。” 她刻意为我找的理由,我却并不相信。一个不能来光明正大来看我的人,又怎么会轻易相信 ? “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是你要知道,我这样做定有我要这样做的理由。我也有我的身不由己。”我一惊,她怎么会如此准确的知道我的想法?可那一瞬间,我几乎能够感受到她热切的真诚,即使笑着,那笑容里也有几分苦涩与无奈。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我不问您是谁,我只想知道,您找我是要我做什么?” 她噗嗤一笑,姿态倒是落落大方,“你倒是直接。” “我从来不知道怎么委婉。” “是有北方的特色,但是这委婉,你到底是要学会的。哪怕不是现在,也是不久之后。” 我有些不耐烦,我知道我的未来不可预知,我也反反复复的想过我要是处在深宅,哪些手段是非学不可的,我要怎样活下去。可这些东西,现在想得再多也没有用处。就如同那日我与赵轩投宿,之前想了太多主意,可到了眼前,却发现都是用不到的。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哥还等着我回去,能快点吗?” “呵,你还想着回去?” 心脏窒了窒,转而是更加急促的跳动,她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我不能回去吗 ? ” “当然要回去,只是……回得是京都,而不是你哥哥那里。” 我心慌的厉害,京都危险重重,而我又对那里毫不了解。文宣,哥哥都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知道他们始终会站在我前面,帮我阻挡敌人明里暗里的攻击,可离了他们,我就犹如被拔掉了刺的刺猬,失去了保护自己的铠甲,敌人轻轻一击,就能够要了我的命。说到底我的底气都是他们撑起来的,没了他们,我就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空有獠牙,却没有打败敌人的能力。 “你到底是谁!带我来这里有什么目的!”指尖传来刺痛,我这才发现自己紧紧抓着门板,似是害怕会被带走,连指甲都被崩断。 我却没心思关心这些。 她叹了口气,看着我这副反应,似乎有些无奈。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带你回京都与赵世子成婚。之前告知过你哥哥,他不同意,我这才出此下策。” “婚期不是在两年后吗?现在成什么婚,别以为我会信你!” “赵轩两年后怕是没时间回来,他等得起,你等得起吗?挽释,你已经十八了!” 对啊,我十八岁了。大多数的女子在我这个年纪早已做了母亲,在世人眼里,我已经是个老姑娘了。 “之前是你爹爹宠你,不愿你早早出嫁,留你留到了十七岁。若不是圣上赐婚,怕是有多少人以为你是有什么隐疾,才没有人敢娶呢。挽释,”她一副长辈的语重心长模样,“我也是看着你从一个小婴儿长成个小人的,简直把你当成我亲闺女,难道我会害自己的女儿不成?” “女儿 ? ”我嗤笑一声,直觉她在骗我。遂有些鄙夷的看着她,“你以为我会相信吗?”她早不说晚不说非要这个时候说,不就是明摆着看劝服不了我,改打亲情牌了么。难道她真的以为跟别家亲人相遇的套路不同,我就会脑袋短路相信她是吗?我从未听说过我有姨母,要是真的有这个人存在,那也是八竿子打不着,到了用到的时候乱攀扯的“亲戚”。 “好,就算您把我当做亲女儿,”我刻意加重了亲这个字眼,却见她不为所动,似乎没有听出我话中的讽刺之意。我更加气闷,“我嫁不嫁的还要听圣意,您说多了也没用。您想让我提前日期,您有什么高见?” “听我的就对了,我哪里会害自己的孩子?你只要乖乖听我的安排就行了。” 看到她伸过来的手,我似乎看到一只要把我拉向深渊的魔爪,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啪”的一巴掌扇了过去。这一声脆响终于把我从幻想中拉了出来,我小心翼翼的觑着她的脸色,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她那张好看的脸青青白白变幻过各种神色,最终归于平静。短暂的沉默之后,她笑着拉起我的手,笑言道:“挽释啊,你这暴脾气……” “我……不是故意的。” “哎,量你也不敢是故意的。” “呵呵,呵呵呵。”我配合着她傻笑。 “哪咱们走吧。” “走去哪里?” “放心,不会把你卖了的。” “卖了我也能跑回来。” “要是买你的那家人对你特别好呢?” “那也无法抹去他们曾经请人来卖我的事实。” 她一直笑着的脸僵了僵,垂下眼睑思量许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坐。我呢,也不跟你绕弯子了。挽释,我知道你是记仇的性子。现在这样不明不白的被我带走,以后肯定要想办法把这事还给我。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我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这苦衷,连我是谁我都没有办法告诉你。挽释,体谅体谅我好吗?” “现在的我能体谅,你能保证将来的我不会后悔吗?” 第五十五章 请君 哥哥总是说我是诡辩,把现在跟将来分割开来,说得好像过去和将来不是一个我自己一样。怎么会一样呢?人的想法是在不断变化的,如同以前做错了事情,现在想要悔改却无能为力一般,又怎么会一样!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轻扣门扉,婆子略微低哑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夫人,姑娘,该用饭了。” 我知道我逃不掉。这一方小院如同一方牢笼,紧紧的束缚住我。外有李瑞,内有这个女人。纵然李瑞表现得再友好再有亲和力,我也不敢放松警惕去信任他。我见过很多人,和气的表面下埋藏着祸心,一个人到底如何,又怎么会这么轻易知道呢?也许在这个女人眼里我应该是受她摆布的木偶,不该有自己的思想。可是,我终究做不到成为任她摆布的木偶。 如此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援兵没有找来,我倒是跟这儿的人混熟了。此刻,我正费劲心力的套李瑞的话。 “李大人,听说夫人从京城来?” 他微微弯下腰,对我倒是十足的恭敬,“确是如此。” “夫人的要事……可是在我一人身上?” “下官不知。” “我许久不闻京中之事,李大人可听闻京中有何趣事?” “有文世子在姑娘身边,哪里轮得到下官来讲。您说是不是,姑娘?” “呵,是这回事。”这人对我的一切都那么清楚,我却对他们一无所知。深思下去,真真的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情。 “你走吧。”我黯然挥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左手捂着胸口,暗暗告诉自己,不能慌,不能慌,挽释,你只能靠自己。没错,只能靠自己…… 可我自己……又该怎么办呢?怎么……那么想哭呢? “宁姑娘?姑娘?姑娘你没事吧?”站在我身边负责照顾我的嬷嬷看我木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急忙把你唤醒。 “我没事。你帮我沏杯茶吧。” 端着温热的茶杯,我才静下心来想这一切。夫人似乎真的只是单纯的把我留些日子,就连之前说得进京的话,也一直未再提起。这两日我看遍了这小院子,毫无奇特之处,平凡的就像普通的中产人家,一点也不引人注目。难道从一开始,这位夫人就一直注意着我们?不对,应该是在华池定居之后。这么说来,那席老汉,想必也是故意安排进去的?不,他那么缺钱,半路收买也说不定。啊啊啊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哥哥找不到我,会不会急疯了?想到此,我“噌”得站了起来,吓了忙着收拾的嬷嬷一跳,连连唉声,“姑娘稳重点。” “我去找夫人,你不用跟着了!” “姑娘,夫人在佛堂,可不能闯进去!姑娘!哎,姑娘!我的小祖宗哎!” 不知道为什么,恍惚中我竟然感到了几分家的感觉,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竟然让我忍不住流下泪来。 “哎,姑娘这是受了什么委屈?怎么哭了?姑娘可不能哭,夫人看到该心疼了。” 我转身扑到嬷嬷怀里,“嬷嬷,我想知道夫人是谁。您告诉我好不好?我想我娘,夫人好像我娘亲。” “哎,这个奴婢真不能说。夫人下令要对姑娘禁口的。” 我呆了呆,“为什么!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姑娘,夫人有夫人得难处。”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乱说!这些东西都死死得烂在我心里,直到带进棺材!嬷嬷,我好不容易找到个真正对我好的人。嬷嬷……” 我泪眼模糊的望着她,我真的很想知道。这种感觉,我只在父亲身上找到过。 佛堂的门咯吱一声打开,素衣的夫人肃着脸看我们。“过来吧,你就是个藏不住事儿的。” 我有些害怕她。第一面时与她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劲头,不过是被逼无奈下的奋力一搏。那一搏我赌输了所有的勇气,此刻在她面前,我竟然没有半分的反抗能力。 “夫人!” “这些事还是我来说吧。” “你可听说过赵轩的母亲?” 我想起很久以前文宣告诉我的那段纠纷往事,“略有耳闻。” “哦?那你可知她是如何去的?” 如何去的……应该是废后善妒,可民间到底没有传开这样的言论,我顿了顿,“挽释不知。” 她似乎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我回答,自顾自的说下去,“都是旧事了。当年那事儿一出,皇上当即废了正宫,任谁都会想是正宫害了她吧。呵,皇上这一举,可不是坐实了这谣言。”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小心翼翼得去瞧她脸色,“您要说得就是这事儿?这和您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唉,是了,就算当年有再多的委屈怨恨,这会心气儿也该平了。毕竟那么多年了。” 我着实吃了一惊。难道我眼前的夫人,是……废后!怎么可能?! “当年靖国公什么也没做,带着轩哥儿沉寂了那么多年。可如今看来,他那份心思可没变过。” 我压制住心里的那份惊诧,“您说得心思是……?” “哼,还能有什么。” “你是说太子他被……那事儿吗?” “那也是他自己糊涂,听了这样的馊主意。到了如今地步,他也怪不得别人。” “夫人,那是您……”说到一半忽然顿住,我记得哥哥告诉过我废后并没有孩子。如此,她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倒也正常。 她低头看着我,眼神中竟然流露出几分慈祥。 “挽释,你可知咱们的关系?” “我……”怎么可能不知。卫家出了个皇后,这是多么无上的荣耀。原本已经开始败落的卫家,因为这个进宫的女儿,又焕然煊赫了起来。我的娘亲,就是卫家女,是废后的嫡亲妹妹。 “你跟你娘长得可真像。特别是这一双眼睛,就跟会说话一样。挽释,当年我走得时候,你娘才五六岁,拉着我的裙子哭姐姐别走。那么一点的小人,我到现在都记得她的模样。” “娘亲走得早。”我低下头,心里难过得想哭,。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如今,连父亲也没了。 “是我害了她。”夫人长长得叹了口气。“车氏娇弱,来我宫里请安那日,茶水中竟被人投了毒。皇上认定是我治理不严才出此疏漏,一怒之下就把我送进了冷宫,算是废了皇后。”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真实的状况一定要比这惨烈。更有可能是皇帝认定她是主谋……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么久了好没有说到我的事情,我连忙问她,“那您说要帮我是何意?” 第五十六章 奇兵 以前我常常想:假如母亲还活着,我一定会整日腻在她身边,直到她不耐烦的赶我走。我会敬她,爱她,甚至会保护她。我会把我努力学会的鞭子甩给她看,连鞭梢击打空气发出得呼呼风声都带着欣喜。我会把我的烦恼和快乐通通说给她听,只要她在,于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幸福。我会嬉笑玩闹,有孩子般的娇憨,也会动动小心思完成自己的目的。犯了错有人护着我,会把我视为她的生命,不讲道理的护着我…… 可是这些,我都没有得到过。看看,上天是何等的不公平,我没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可上天又是如此的公平,我还有哥哥,还有文宣。现在,以及将来,会有更多的人站出来,站在我的身边。 “您想怎么做?” 她看着我目光复杂,“我应了车夫人照看轩哥儿,上辈子的情分可算是还了。没想到又牵扯上了你……”她欲言又止,终是说道:“这牵牵扯扯的……拖一拖,或许会有转机不是?” 我皱了皱眉,“你们所谓的拖延,就是把我藏起来?” 这话委实不客气。不仅仅是对他们策略的轻视与嘲笑,也是对他们不尊重我以绑架的方式把我带来此地的气愤,即使他们以保护我的名义。 或许她听出了我语气中的愤慨,却不以为意。也是啊,我自嘲的想着,我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失去爪牙的猫,连抓伤人的能力都没有,我的情绪,有什么可在意的呢?我颓然。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直絮絮叨叨,“我从来就没有看好过你跟轩哥儿,毕竟旧日恩怨在那里摆着,长辈的态度哪里有那么好改变?有些新媳妇为了讨婆目欢心,不知道受了多大的罪,更何况是你这样复杂的……” “别说了。”我没了力气。她没有错,谁都没有错。错得是时机,我们就不该相遇。 也许文宣说得对,相见不如不见,不相遇就不会相聚,更不会相伴。如此,也不会有这么多的纠缠,单纯的爱恨或许更容易挥剑斩断。只是如今……早已理不分明了。 “算算时辰,他们也该到了才是啊。”她目光穿过院墙,似乎已经看到了灰尘四起,踏马飞奔而来的人,归人。 “谁?” 她抿唇一笑,我看着竟有些几分调皮。她说:“你等待的人啊。” 哥哥?文宣? 她却不再理我。 “回去吧。回去,等着人来全了,戏就可以开唱了。你们这些戏子啊,好好演,哈!”她脸上带着笑,毫不客气地轰我离开。 我迟疑着不肯走,在原地嬷嬷蹭蹭。她却不耐烦了,拔高声音喊了声,“嬷嬷进来!” 如此,我是真的不好待下去了。对于她的话,我虽然有几分莫名其妙,心中却直觉明白得很。这一回,我想我跟赵轩,怕是要有一个结果了。只是不知这个结果,会是何种模样。 这样,也好。 这一天,也许半个南家村的人都见到了这样一行人:他们锦衣华服,或乘车或骑马,行路匆忙。马蹄哒哒的踏击青石板,车轱辘轱辘的响,纵使并无尘土飞扬,竟从中透露出决绝气势,径直入了村尽头的一座宅院。 来了,都来了。想见的,不想见的,奇迹般的汇集到了一起。我站在门口,看到这些人,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挽释你真是头猪!”文宣蹦下来先给我脑袋一巴掌,搂着我就哭。我的愁肠百结被他那一巴掌打得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懵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又被他扒住,愣是被他挡得严严实实看不清状况。 我晕了片刻,“老娘还没死呢,姓文的你先给我放手!” “谁敢要你命我先要他命!我就不放你咋滴!” 我能怎么办?我翻白眼,我其实一点也不想看到你啊。 还是哥哥懂我的心思,“文宣你俩以后再说,现在先拜访夫人。”对,这才是要紧事。我正想挣脱开文宣,他却一下子把我俩之间的距离拉开,双手扶着我肩膀,一脸苦相:“挽释你难道就不想我吗?你难道就不想跟我单独聊聊吗?咱们之间的时候情谊难道就如此单薄吗?” 文宣这厮好想又长高了,把我挡得丝毫不漏,我愣是只能看到他留给我那么一小点空间。只是这么个高个子的汉子一副要死要活马上就哭出来的样子,真真是……不能直视。 “你给老娘滚一边去,我告诉你老娘不吃这一套!” “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他还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委屈的语调都是软的。可只是瞬间就恢复了气势,推着我往里走。我被他推得淬不及防一个踉跄,心中恨恨却听到他朗声道:“我要跟她算算账,你们先忙着,别打扰我们!” 我莫名其妙,“我们有什么账可算?!姓文的,你放手啊。”没想到他力气那么大,竟然径直把我拎到了房间里,毫不留情的咔嚓锁上了门。 我懵了。 “宁挽释,你要记住。我不是打不过你,我只是让着你,也不让别人欺负你。我不能欺负你,别人也不能!” 他太严肃,让我有一瞬间的恐惧。我好像,不认识他了。 “今天你就在这里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对得起我。”脚步声响起一瞬,又静了下来,想来是他停住了脚步,“别妄想出去。” 我想笑,算账算到这种地步,文宣也是独一无二了。外面静悄悄的没有声音,想来那群人都进了夫人的居所。我趴在门缝瞧了瞧,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切,文宣也是小瞧我,我在他心里难道就只会走正门么?窗子半开着,我把头弹出去一点偷瞄外面,冷不防被敲了一下脑袋。我一惊,果然看到了板着脸的文宣。 我扬起一脸笑,“啊,文宣。好巧哦。” “是好巧啊,看来你是想孔嬷嬷了。” “啊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啊。咱们的账一会算行不行,我现在有急事啊,先放我出去。” “你出去干嘛?急巴巴的跑去见赵轩?你的仪态呢,你的端庄呢?” 我狐疑的打量他,“孔嬷嬷派你来的?她给了你多少银子?我加倍给你。” “你!你气死我啦!反正你就是不准出去!” “好好好好好,我听你的还不成。可是你就这样让我面壁思过啊,就不给我碟子点心吗?”我捂着心口,“文宣,你这是跟我有多大的仇怨要饿死我?” 他怔了怔,“没有吃得东西?” 我气急败坏,“这是闲置的客房啊,里面能有什么?快去给我拿,老娘就早上吃了点子茶,现在要饿死啦!” “好好好,小姑奶奶你千万别发火啊,我这就去,你不准出来!”他跑出去几步又返回来,哐的把窗扇拉了下来,顺便还掩了掩。 我彻底黑了脸。 第五十七章 挟持 趁着文宣离开,我立马扑到紧闭的门扇前啪啪拍门。我想出去,文宣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把我锁起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想来哥哥也是赞同文宣做法的,不然他绝对会阻拦文宣。 只是我想,这到底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应该知晓。 拍门声果然引来了人,“是何人在里面?” 这声音好熟悉,“李瑞李大人,是我!” 问外响起哗啦啦找钥匙的声音,“姑娘怎么会在里面?” “哦,这个。”我手指卷着垂下来的头发找理由,“我跟人打赌,看他能不能找到我,所以想了个笨主意,没想到倒是把自己困在了里面。” 言语间门已经打开,我立马跳出去合上门扇上了锁,转身就往正屋跑。 “哎,姑娘。”身后李瑞快步跟上了我,我却没有在意他。反正没有允许他连内院都进不去。 正屋果然很热闹,一群人愣是站了哥满满当当。满院的静寂只能怪,只能听到一个女子带着哭腔的控诉与请求。 是她啊,她竟然也来了。所以今天,就会有一个结局了吗?居然这么快。 “挽释!”没想到文宣眼这么尖,我这还没进院呢他就黑着脸撂下手里的杯杯盏盏,径直朝我走来。我笑了笑,无论他对我怎样的恶声恶气,都不曾改变他对我好的事实。只是这件事,我却不能如他所想那样避开,我要亲手了断。 我利落的抽出了腰间鞭子,啪的甩了个响。院子本就因为我的到来人声皆停,这声响如同一道闪电,劈散了静谧,立马惊走了周围旁观的人,院子又动了起来。 我说:“文宣,我要亲手断了这孽缘。不要拦我。”文宣迅疾的脚步在听到我话时缓了一缓,随即恢复如常。他似乎惊讶于我为何做出了这般决断,瞟了一直站在我身边的李瑞几眼,迟疑道:“挽释你可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 “没有。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全都知道。我只是累了,不想再这样无谓的纠缠下去。” “你想怎么做?” “你……”原来真正的信任是这样,无论我做什么选择,都会无条件的站在我这一边。哪怕明明知道我们实在闯大祸。 “你什么你!快点进去,里面正热闹呢。”这感觉来得怪异,我怎么觉得他是迫不及待要看热闹呢? “你干嘛这样看我?”他耸了耸肩膀,一脸无辜。 “没事。咦,李大人你……”怎么也进来了? “我是夫人的人。” 我瞧了瞧漫不经心玩茶盏的夫人,讪讪笑了笑,这答案没毛病。 请问看到旧日情人该是什么反应?要怎么说第一句话才不会显得尴尬? 我看着对面的赵轩。好久不见,他黑了,也瘦了。其实想那么对也没用,我们早就站了对立面,就像要打官司的两家人,彼此之间是对手,心里早就恨不得对方就此消失,哪里还有心情想怎么打招呼。不对,我们之间还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最近可好?”最终还是他问,声音让人怎么听怎么酸涩。 “好,当然好。都陪着我呢。” “那就好。” “……” 不敢相信,我竟然跟他无话可说。哥哥唤我,“挽释,到这边来。” 我摆了摆手,想了想问他:“这也是你的意思?” 为什么说也呢?呵,这不是显眼的很。史淑兰在这里闹,他却在冷眼旁观,这一副态度可不是摆明了的。 “夫人,看在我们青梅竹马的分上,求您成全我们。”史淑兰娇娇怯怯地哭,即使全场的人都选择无视她,她也根本不在乎。 可不是,她已经没有选择了。我围着她转了几圈,细细地把她从头看到脚。她一副受了莫大惊吓的模样,我弯下腰问她,“在你眼里,我很可怕?” 她满脸泪痕,我却在她眼里看到了些与她外表完全不相符的东西。自私与狡诈,得意与欣喜。对赵轩的贪欲,快要把她毁了。 “姐姐饶命,求姐姐饶了我。”她拼命朝我磕头,额头撞击地面传来的嘭嘭声响,我听着都感到肉疼。 “宁姑娘!” 我一时恍惚。好久都没有听到赵轩以这样责备的语气这样的称呼来唤我了吧,可明明没有那么久。看啊,就算再鲜明的记忆随着时间逝去也会褪色,短短几个月,我都差点忘记他的声音。 我寒声道:“都别过来!我要跟她单独谈谈。” “淑兰,你可知道赵文两家乃是皇命赐婚?你这么急巴巴的要我们成全于你,你是要过去当妾吗?哦,你父母早逝,你可能不知道妾过得是什么日子。妾啊,就是……” “别说啦,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姐姐,爱慕一个人有错吗?你就不能发发善心成全我们!” “我成全你们,那我算什么!你们眼里的摆设?当你们郎情妾意的时候我应该怎么办,你们有替我想过吗?”我压抑着即将涌出的泪水抬眼,“我就是你们之间的第三者,你们真自私。” “自私有错吗?难道你就不自私了?”她喃喃,“世上有几人不自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错,我没错!”她扑过来抓住我的裙角,“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我没有父母亲人,我只有我自己。你看看,有多少人在护着你,把赵轩让给我,让给我你又能怎样?” “淑兰,不是所有付出的感情都会有回报。凭你的身世,怕是只能是个妾了吧?就算不是我又如何,总会有人高你一等,处处辖制你。为了所谓的感情把自己投入虎口狼穴,值得吗?” “我心甘情愿。”她咬着牙,五个字是一个一个蹦出来的。我闭了闭眼,扬声道:“我放弃!” 放弃了,全身的压力就都没了。有长辈真好,什么麻烦事就交给他们处理好了,我掺合什么。我拔脚就往外走。 脖子一凉,有锋利的东西拦住我的喉咙,低沉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姑娘等等。” “李瑞你要做什么?放开她!”没想到第一个发声的竟然是一直稳坐主座的夫人,我微微侧头,看到了快步将我们包围起来的哥哥们。 文宣眼尖,看到我的小动作,忙喊了一声,“别动!”我知道她是怕刀刃伤了我,不过也没什么要紧他们都在就好。 我稳了稳心神,“李大人这是何意?” 他却压根没理我,朗声跟赵轩说话。“赵世子。您觉得她的命值不值得一个世子夫人的位置?” 第五十八章 平妻 脖子上传来的冰凉触感提醒着我,这不是假的。李瑞劫持了我,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漫长的僵持。 “不值。”赵轩声音冷淡的没有温度。 “赵子瑜你在说什么!”文宣刹那红了眼,狠狠瞪着赵轩。我感到放在我脖子上的那把刀紧了紧,一时心惊胆战。 我颤着声问他,“你要做什么?你说过要护我周全,食了言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小姑娘,没有哪一个坏人是相信誓言的。”他对我轻声慢语,猛地就拔高了声音,“赵世子,我自觉要求不过分,不过是要你给淑兰一个平妻的位子。您要是不同意,要不这样吧,我让她……”他目光肆意的缠着我身体游走转两圈,“彻底腾开世子夫人的位置。您说如何?” 我抖了抖。哥哥板着脸威胁他,“李大人,你这是何苦?伤了我妹妹,你也没甚生路。” “我不求生路。”他看向哥哥的方向,史淑兰躲在最里面往外瞧。他看得莞尔,“不过是了结自己的心愿,对得起自己就够了。” “你的心愿是……”哥哥还没问完,刚刚被惊起来的夫人已经扬声制止了他的问话,“景哥儿回来!” 我就想被束缚住的人偶,看着人来了又退去,自己却不能动弹分毫。文宣一脸的焦急,扯着赵轩在说些什么,可他们压低的声音,让我只能零零星星的听到几个字眼。 “……是我做……对不住……” “……信仰……不后悔……” 我完全不能理解。 “早不做晚不做,要想让她腾位置你何必到现在才动手?”赵轩终于开了口,他这一副不动如山的表情,让我心凉了半截。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如同拉开了水坝闸门,河水汹涌,倾泻而下。 史淑兰最先疯狂,不管不顾的要冲上来,流着泪咆哮:“宁挽释,你果然不放过我!你这恶毒的女人,你怎么会这么恶毒,这么恶毒啊。” 是啊,我怎么会这么恶毒?我呆呆的想着。要是仅仅是为了帮史淑兰要个位份,那他于我相处的每一天都会是除了我的契机,又何必到现在才冒险?可见他根本不想伤我。赵轩轻轻一句话就把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揭开黑幕推给了我,是我答应她成全他们,又是我被挟持,可这个挟持我的人是为了帮她要一个名分。这不是明晃晃的陷害史淑兰吗? 可我却什么都不知晓。 “宁挽释,我不是贪婪之人,我只是想跟在他身边,哪怕无名无份都行。我聪未想过跟你争,你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我呢?” “切”文宣不屑的冷哼一声,“刚刚是谁情真意切跪在这里请求成全,就这么一会就变了样儿了?” 不,这不是思考谁指使他的时候,更不是争执的时候。可能是李瑞长得太儒雅太没有威慑力,眼看着两个人就要吵起来,他自己也耐不住了,恨声吼道:“够了!” “是该够了。”哥哥冷淡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剑刃已经横在了李瑞脖颈。我利落的跳出来他的攻击范围,心还在扑通扑通直跳。 “说吧,为什么要劫持宁姑娘。”赵轩始终冷静的近乎残忍。 “你对史……姑娘可是真心的?”李瑞避过他得问题,径直问。赵轩皱了皱眉头,“雨你无关。我再问一遍,你可是受了谁的指使?” “你对淑兰可真心?”他一遍又一遍的问,似乎得不到答案就会一直问下去。 “你无权知道,我也没必要告诉你。” “要是我也想知道呢?”我忽的问他。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想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果然回答我:“她既跟了我,我自然会尽力护她周全。” “就这样?” “就这样。” 这个人心里哪有什么情爱,不过是责任使然。他会是一个负责的男人,却绝对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夫君。我倒是有些庆幸自己的选择了。 “这样,你可满意?”我冷着脸问李瑞。 “不满意又能怎么样?她心意早就定了。” 我恍然,原来是这样。又是一个为情所困之人,知道自己已无望,舍命想帮心上人达成夙愿。 我叹息。 “是她自己说的,她根本不在乎什么位份,你又何必去帮她争?这事我不会与你计较,你好自为之吧。” 他深深地朝我一拜,“与姑娘无关,谢姑娘。” 他踩着他的谢声走近史淑兰,心里却在感慨,这人果真是榆木脑袋,想要一条道走到黑,撞了墙也不回头。 人心本就贪婪,跟何况是处在她那位置上的女子。当她是独一无二时,她自然不会在意什么身份地位。可若是她受到了威胁,将不再独一无二时,她就会狠辣的出手,毫不留情的将敌人击垮。就像她之前对我做的那样,不择手段。 “淑兰姐姐你仔细看看他,可认得他?” “宁姐姐到了这种时候还要陷害我么?”她冷嗤,语气里是满满的不屑。 “淑兰姐姐,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当不起你的一声姐姐。况且我本就年纪小,还是唤我名字吧。”她脸色稍稍好看了些,我接着问她,“你真的不认识?” “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你想干什么?”她警惕了起来。 “哦。”难道是我想错了?或者他是别人派来陷害史淑兰的,并不是真的对她有感情?不,不对。我要是处在史淑兰的位置上,也绝对不会承认认识他。这……可就有些难办了。 “宁姑娘想要知道什么,问我不就是了。她不识得我,”他有些落寞,“她先前眼盲,又怎会识得我?她虽一直以靖国公世子表妹自居住在国公府,可也不少人知道她其实是个商户之女。自四年前花市一见,我时刻不曾忘怀。”他目光越过我,落到了史淑兰身上,“那样活泼高贵的姑娘,怎么能是一个盲女呢?我想上天待她真是不公平,她的姻缘想来也会很坎坷。我想了想,不如我自己娶了她吧。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我官职虽低,可她身份也不高,只要我待她好,想来她也会愿意的。只是没想到……” “我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我差点吐血。他这力助得可真好,他的心上人差点就连妾也做不成,就是现在估计也心里堵得慌。他确定不是来给大家闹笑的吗? 第五十九章 共白头 “哦,大戏结束了?李瑞,回去。”看似心不在焉了观了一场戏的宅院主人,带着几分看完戏的随意慵懒,唤着随从要求离去。我脑子忽然炸了一下,原来如此,我看不懂的转折都有了答案。 李瑞本就是她的人,她指使他做事岂不是简单?禁不住想笑,看不顺眼就想整整她,都要走了也不忘坑她一把,真是耿直的脾气。不过,这种耿直,我真的好喜欢啊。 不过还是有些小悲伤。 “文宣,你说我是不是把自己位置放得太高了?谁不是非谁不可,世上也不缺我这一个人。”若不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把自己端得高,又怎么会去故作姿态的玩失踪呢? 虽然是个意外,可又何尝不是我不愿意面对。大张旗鼓的闹着离开,不过是试探。真正想要出走的人,不过是挑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穿着自己惯常的衣裙,一去不归。 我却没有这个勇气。 “不啊,你看我们都是亲人,少了谁我们都会难过的。你在我心中,是顶顶重要的人。” 我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我当然是你心里顶顶重要的人,我都不重要了,那还有谁重要?” “对对对,就是这样。我告诉你哦,不要太轻视自己了。你在我们眼里就跟你认为的那样重要。” 我忍不住又笑,“‘你在别人眼里远没有你自己想的那样重要’,你可真会改句子。” “这是事实啊。” “我知道,你是个诚实的孩子,不说谎。” “我本来就是好孩子,啊哈哈哈。” 最喜欢这样重逢的时刻,轻松而闲适。亲人在侧,说什么都可以肆无忌惮,不用瞻前顾后。只是,先前亲近的有些人,没了关系得束缚,此刻见了只会尴尬。 我依偎到卫夫人身边,“我跟赵轩的婚约怎么解?” “钻空子啊。你不想嫁,可有人舍不得这个好位子呢。就让你们宁家自己去争,去抢,抢来了再过继到你父亲名下,顺理成章的事不是嘛。” 我伸手托了托惊掉的下巴,尴尬的看了看赵轩的方向。真是的,这样的话给自己人说就是了,明晃晃的在那个挨算计的人面前说,这不是拉仇恨么。 “您,您好策略。”我言不由衷的夸赞了一句。 “所以现在需要回京城一趟了?”哥哥若有所思。 “那挽释的亲事可以重新订了,我看镇远侯世子不错,你们觉得呢?” “哎……”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到哥哥应和道:“他俩青梅竹马,确实不错。” “我……”我想说不要急,又被赵轩打断,“现在订下也好,免得宁家欺人。” “你……”我瞪文宣,你倒是反对一下啊。 “啊,”文宣笑眯眯的,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露出小虎牙,“我觉得很好啊,难道挽释你不喜欢我了吗?” 我哑口无言,“没……” “这不就好了嘛!夫人,夫人这是婚书,您签一下啊。” …… 难道我就这样被卖了?天理何在啊。 我怅然。我的婚约似乎变成了我的护身符,一道有一道的枷锁加诸在我身上,我却反抗不得。 “文宣。” “嗯?” “三思。” “我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都很喜欢你啊,还要三思什么?” “……当我没说吧。” 我忽然有点羡慕越青和于馨开的感情了,不管不顾,自己做主,始终在一起。我哪里能有那么幸运,正好碰到那么一个人,正好我们都互相喜欢着。 文宣喜滋滋得拿到婚书,站到我身旁拐了拐我的胳膊。“我听说你遇到了有个跟你长得很像得女人?还差点被扣留?” “哦,算是我表姐吧。”我自从离开了越家,有着手去调查于馨开的身世,被绑走那天刚刚有了结果。只是没想到她竟然和卫家有关联。 记得卫家的人,相信很多人都知道我母亲有一个双生子哥哥,名唤思徽。当年卫家败落,不少府中人收拾了细软逃出来,各奔前程。于馨开的母亲,就是那其中之一。 命,缘,有时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 上一辈的因,在我们这里结了果,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想起他们夫妻俩,我连忙问哥哥,“小姑娘呢?” “宛言帮忙看着呢。我们一行来得急,都只是简单做了交代。过来,谢过卫夫人。” “叫姨母。”卫夫人板着脸更正。 “是,谢姨母。”我端正的行礼。她瞥了一眼哥哥,“你呢?” “是,谢姨母。” “姨母!”文宣兴高采烈的插了一句嘴,却听见卫夫人淡淡嗯了声,真是见了鬼了,他俩怎么这么有默契。 赵轩跟史淑兰默默缩在角落里,看着我们这一群人热闹。这种冷落是很难受的,我知道。我正想怎么说句话化解尴尬,他已经开了口,“我们要走了。” “要回京城吗?” “不,去执行任务。” “去哪里?” “这不便相告。” 我沉默,“现在就要动身吗?” “嗯。” 他抬脚就往外走。我连忙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再也不回来。” 他踏着天光而去,牵着马渐行渐远。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我想我应该知晓,他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把责任看得比情爱更加重要。时移世异,本该顺应旨意走下去的两人却越走越远。我想要脱离圣旨束缚重获自由,他需要荣光加身换取皇帝信任,他不是不晓得我的想法,他只是装作不晓得。 我承认我知晓他对我的全部感情,可我不打算选择接受。不是所有的感情付出都会得到同等的回报,所以我们都不曾宣之于口。 我不曾,他也不曾。 所以当像现在这样活在刀刃上时,他才会痛痛快快的决断,让他一个人潇洒肆意的奔上更辽阔的路程。 心无牵绊,他自己去流浪。 我知道,他对我真的足够好。 当他有一天回来,我们再次相见。不知道会不会想起我们的第一次的相遇,他在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最后昏倒在我们车前。 那时不知,原来我们此生无缘。即使携手也无法共白头。 第六十章 晨昏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大概少年人总有这样的迷茫。 走在街上看到提篮叫卖的少女,布衣荆钗,头发因营养不良而微微发黄,皮肤也不是健康的颜色,瘦弱的身躯却承担起养家的重担。我目光追随她很久,心里想着:也许被重担压身,囿于贫困,也就没了这样想东想西的资格了吧? 好不巧,我却有这样的资格。 “看什么呢?是不是第一次来庐州备觉兴奋啊,嗯?” “你不也第一次来!”我嫌弃地拨开了叽叽喳喳的文宣,快走几步跟上哥哥,“咱们要去哪里找?” 哥哥手中合拢的折扇有节奏的敲打着手心,沉吟道:“咱们去李府旁周围候着。” 我本以为卫夫人是专程为我的事情而来,直到赵轩离开,我才知道原来不是。不是才对啊,不然她怎么能出得了深宫? “只是……您的正事就耽搁了吧?”我记得我当时这么问她。 “你们小年轻的事儿你们自己去处理。既然你们没事做了,就一起去趟庐州吧,把淳安给我找回来。我这把老骨头啊,要好好看看这山水。” 我知道淳安,当今最受宠爱的公主。听说状元郎游街之时,她隐在闹市茶楼之中,只一眼就被俊朗的状元郎迷住,情不自禁的扔了一张绣帕定情。而状元郎似有所感,勒住缓缓前进的马匹,扬手接住了那一方在空中飘摇降落的帕子。 我无缘看到这盛况,这些不过是听来的言论,传于众人之口,恰如三人成虎,只怕最后都变了味道。即使……这是天赐良缘的好话。 卫夫人语焉不详,我们无法预知淳安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她出走庐州,只是为了跟随李状元。 李状元姓李名菁字致远,祖籍河南鄘城。许是生在鄘城,自小沾染了庸字,他一直普普通通,无甚才名。我想,正是因为他普普通通,少了众人浮夸的才名,肯踏踏实实的做学问,才在殿试中脱颖而出。想到这里,我连忙问哥哥: “淳安一眼就看中了李致远,这个李致远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哈,你开什么玩笑。”文宣一脸鄙视,“殿试里不成文的规矩,前三名里长得最好看的那个一定是探花郎,状元什么的容貌也就一般般。”给我解释完就低声嘟囔,“真是在外面待久了,连这都不知道。” 身体像被人射了一箭,满满的冰凉。我冷了眼神,“我本就不是什么城里姑娘,我就是一个乡下野丫头,你能怎么着?”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我就是喜欢乡下野丫头。不对,乡下野丫头哪有你这么有气质?”他赔着笑,陡然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难道你质疑我对你的真心?我对你的心意那是真真的不能在真了,比黄金还真。” “哦。” 对于赵轩的所作所为,我看似不在乎,其实心里还是介意的。装作潇洒的放手,不过是想留住自己的一点尊严。我为什么会输?赵轩为什么会变了选择,不过是因为我是个乡下来的。对比之下,我连璞玉都不是。 对文宣的脾气发得毫无道理。我不好意思的转过头去,瓮声瓮气的问他:“难道你比李致远长得好看不成?” “小爷我有迷一般的自信。这天底下像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帅哥能有几个?” 我笑了笑,忽然想逗逗他。 “你有字了没?” “没啊。想不到好听的。” “那你看‘有章’二字怎么样?” 他想都不想,“挽释你起的字当然好。文有章,元景哥,很好听对不对?” 哥哥闷声咳嗽一声,眼神飘忽,敷衍道:“文宣呐,你要不要再想想?” “想什么想!就这个了。”于是我们看了他一路的飘飘然,哥哥摇着头悄悄告诉我,“没文化,真可怕。” 我忽然不想这样损文宣,“算是个希望吧,希望他也能像这个名字一样,才华横溢。” “可现在怎么看都是对他讽刺啊,也就他自己傻乐呵。” “咱们帮他好了。” “别,”哥哥连忙制止我,“他家是武学传家,我可没那能力跟勇气去让他当一个才子。再说了,才子有什么好,你看那李菁,现在可是个才子吧。你看看他,麻烦事一堆。” “不就是淳安看上了她么,这是好事儿啊。” “尚了公主可就不能位极人臣了。更何况现在这情况,只怕宫里那位也不答应啊。” 如此看来,这果真是件麻烦事。 天色有些暗了。我抬头看了看天边,这才发现那里聚拢了一堆云彩,灰色的压抑。 “是不是要下雨了?” “估计。” “可咱们还没找好地方住,”我苦了脸,“谁知道李家在哪里啊?” “老天让你长了一张嘴不是光让你吃饭用的!看我得不就好了嘛。”文宣,哦,现在叫文有章走向一个摆摊的老汉,“老伯啊,你知道这庐州刚上任的李姓县令是哪个县的县令吗?” “哦,你说的是不是今天娶亲的那个舒城县县令啊。” 我亲眼看到文有章脸色变了一霎,他伸手掏了块银子,“老伯我们找他有点事,你能不能替我们带个路?” 老伯掂了掂银子的分量,沉吟片刻,“那行啊,你看我把这面具摊子收一收,行吗?” “就知道扔钱。”我嫌弃的嘟囔。 “有银子不使才是傻。能用钱办到的事情我干嘛还要废闲工夫。” 扇子敲在了我头上,哥哥问我:“钱财身外物,你又不是穷人,怎么如今竟计较了起来?” “我……”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想挑刺而已。 “你们先走,我们一会就跟上。” “哎,元景哥,你们干啥去?” “挽释想饿了,我带她去买些吃的。” “哦,你看着她吧。就她那路痴样,转个弯都能把自己转晕了。” 我瞪他,“……” “哎,别吵。”哥哥拉着我转到墙根,“妹妹,我知道你气不顺,憋了一路也是委屈你了。” 我低着头揪袖子,被他说得眼睛热辣辣的想流泪。 他看我不说话,“赵轩这个人啊,他固然是个重情义的好人,可情义不能当饭吃啊。你想某一天你们成亲了,他兄弟出了事,他铁定是要抛下你去救他兄弟啊。就算你拦,你也拦不住,到时候你自己该多伤心?想想这种日子。” “我不是……我只是不服气。凭什么他宁愿要他表妹也不要我。他明明,他明明为我做了那么多……” 第六十一章 渐明 女子跟女子的较量,无非是才学与容貌。我自认自己比她好看,可最后却输得一塌糊涂。 我没有勇气问赵轩,可我依旧想要知道为什么。 “挽释,你看似事事都明白,其实糊涂着呢吧。”哥哥目光深沉的看了我一眼,“赵轩是个正正经经的世家子弟,他的所作所为都被家族限制。即使他再喜欢你,在家族荣誉面前,他只能舍弃你。挽释,你还不明白吗?文家替赵家谋来了这么好的差事,赵家怎能不如了文家的愿?更何况万一失败,那就是尸骨无存的……” “你说什么?!” 犹如晴天霹雳,霹得我全身颤抖。 “所以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哥,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我是你妹妹啊!你做决定的时候有问过我的感受吗?”我捂着胸口,那里抽抽的疼。 我语气冷淡下来,“被抛弃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哥你了解我,知道在我心里我可以主动离开别人,别人却不能抛弃我。我知道这样很自私很不好,可是现在呢?我就是你们手中的一个筹码。文家给了你什么好处?” 哥哥被我气得脸色发白,劈手给了我一巴掌。“宁挽释你记住,宁元景自入了宁家家谱,今生今世就一定要好好的护着你。我不护着你,谁来护你?靠赵轩?开什么玩笑,他就是个家族的棋子,他爹可以指派他娶你,他的家族一样也可以指派他!挽释你这脾性去了,我还有妹妹吗?那个从长街上把我拉进马车的女孩子,我还能再见到吗?” 我再也忍不住,拉住哥哥得袖子:“哥你别说了。是挽释错了,挽释改。” “别哭了,真丑。” “嗯嗯。那……”我含泪看着他,“还不赶紧给我去买甜点。” “哎,那你在这等着,别乱跑。” 看着哥哥远去,我蹲下身来细细的构思事件的经过。有些事情我不知道,不是因为我忽视掉了细节,而是我根本没有深思。如今想来当我在华池县时,文有章找来就不是偶然。在小院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把我锁了起来,也是因为少了我在场更好的退婚吧。不对,他这样明晃晃的把自己摆在明面上,莫非有诈?也不对,他本来就是张扬的性子,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先不想这些。哥哥刚才说文家替赵家谋了差事,什么差事?难道是去南边缉毒?是了,卫夫人也曾提过这一点,所以才把我扣留下来以求变。靖国公府已经如此显赫了,何必去挣那种功名呢?做得好还好说,声望与权势更增,万一失手,那就是尸骨无存的结局。所以赵轩,是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了我一次吗? “来,尝尝新出的红豆糕。” 我接过触手温热的糕点,边吃边问哥哥,“他为什么要去?” 我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心中忐忑,不安的等待哥哥的回答。哥哥长叹一声,“是咱们欠了他……要不是咱们,他怎么能对先太子……” “不,哥你错了。别忘了父亲是怎么被无辜牵连,这本就是他们的错,与我们无关。”我冷淡道,“本就与我们无关。” “……你说得大概是对的。” 我知道这样的自己冷酷无情不招人喜欢,可我何必要招人喜欢?本就是不服气而已,所有的一切通了顺了,前尘往事也就消弥于尘埃,散了。 我快步走出拐角。 起风了,天边云层更厚了些,似堆积在我头顶上,如同我的心情般压抑。文有章蹲在不远处的路口等我们,手里拽了一根草跟身边的老伯闲聊。那么精致的一个人,此刻却毫无形象。他一眼就看到我,眼睛微微发亮。 “哎,你脸怎么了?” “啊?”我摸了摸有点发烫的脸颊,面不改色道,“有蚊子咬我,挠的吧。” “看看看看,蚊子也知道咬你。你细皮嫩肉的多好咬。” “你皮厚,自然不找你了。” “诶,我只是脸皮厚。” “看看你身上,光土。” “土养人啊,有土怕什么?” “那你还有一点城里人得仪态么,毫无形象。” “这你就不懂了吧?什么人前显什么相,你在一个农夫面前端着架子,人家哪里会把你当自己人,说自己话?” 听着……好像很有道理…… “哎,大家伙快点走吧,一会啊,这雨就来了。”老伯走在前面,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直接吆喝我们。 “听到没,快走。” “不行了不行了,咱们走不远了。看看这云,最多一盏茶工夫就浇下来了。前面有个破庙,咱们去避避雨。” ……所以说看不懂天气可是会吃亏的。 说是破庙,还果真是破庙。门面破败四处漏风,一进去就沾了满脚的灰尘。我掩住口鼻扫视四周,腐朽倒塌的支架,隐藏在层层蛛网下泛着古旧浑浊彩色的佛像,目光低垂似面带慈悲。 “老伯你是舒城县人?” “我家就在县城边上,这次庐州城里开大集,就去看看有没有生意。要说还是这城里好卖……” 我赶紧打断老伯的滔滔不绝,“听说舒城县县令要娶亲啦?” “可不是!就是这天不好,算算时辰这宴席才刚刚开始,你们是去参加的?” “是啊,可这老小子愣是不告诉我新娘子是谁,我心里那个气啊。” “新娘子?那来头可大了,那是庐州知府的女儿,官家的啊。” 不是淳安公主就好,我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淳安去了哪里,我们只见过她的画像,可画像跟真人还是有些差距的。宫廷画师多以画怡主人情,画上人多数美若天仙,哪里能落入凡尘俗世呢?淳安是什么性子,看她能做出出走这种事情,从小又颇受宠爱,想来也是骄纵为所欲为的性子。不知道她看到李菁成亲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李县令府邸在哪里?” “不远了,就在衙门那条街右拐第一家,显眼得很。” “哥,咱们快走。” “哎不行啊,要下雨了。” “前面还有避雨的地方吗?” “李县令家对面倒是有个亭子,不过……”他有些忧虑,“淋了雨,我这些面具可就卖不下去了……” “老伯你看这样,你这些货,你看看价格。我们买下了,你把它藏在这庙里,你给我们带路行不?”文有章再一次出银子解决麻烦。 “行行行!”老伯乐得合不拢嘴,“我哪里能不管你们,哪有帮忙帮到一半不管的道理是吧?” 他快步走到前面带路,“这样走小路能近点,你们是办急事啊不能耽误你们时间。” 果真能用钱解决的都不会是大问题。市井中人整日辛劳,不过也是为了赚点小钱养家糊口。这世道,能有多少好心人? 不过是为了一个利字罢了。 第六十二 途遇 途中果然下起了雨。幸好雨不算太大,我们不至于那么狼狈。但还是用袖子遮着脸,一路狂奔到衙门附近。 老伯卷起袖子擦着脸,气喘吁吁道:“可到地方了,我要回去换衣服。有事找我就行。” 我默默走开几步,与人客套向来不是我的专长,我更喜欢安安静静的活着。 说是正对着李府,其实这亭子也只是建在街角,只能看到李府侧面的轮廓。李家牌匾上牵着红花,两边垂下红绸,端得是一派喜庆。李家大门洞开,即使有雨声淅淅沥沥的隔雨看景是一种特别的体会,雨丝倾斜着落下来,眼前景似乎都蒙上了古旧的颜色,有些昏暗。只有门上那些湿了的红绸,像血一般鲜艳。 走了那么久的路,我腿有些发酸。倚着柱子,整个人才轻松了些。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若我看到自己的心上人成婚,我会怎么办呢?提着鞭子大闹礼堂吗?狠狠的抽新郎官一顿,让他知道辜负我的下场。 只怕到时候我连大门都闯不进去。 我垂下眼睛,现在我能嫁的只有文有章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阿宣。”我这么唤他。 “啊?”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半晌似乎才明白我在唤他。他掩饰不住欣喜,“哎!” “你喜……”想问出口的话转了个弯,“咱们要不要进去?” “没有帖子只怕不好进。咱们也没备礼,就这么空着手……” 我们三人正皱眉思索找什么理由,却听到雨中传来一阵沙哑的女声:“李县令向来乐善好施,你们想进去还不简单,装落魄就行了,能讨口饭吃。” 这话说得真是让人恼火,我气冲冲的回她,“我们又不是乞丐!” “可我是。”她淡然回道。我被噎了一句,再也说不话来。 这人蹲坐在柱子后面,背对着李府大门,不知道待了多久。被雨打湿的头发一缕一缕的贴在脸颊上,挡住了大部分脸,看着脏兮兮的狼狈,唯有一双眼睛甚是明亮。衣服沾满泥土,粗葛布的旧衫子泛着一层油光,在这氤氲的雨天,闻着有一股古怪气息。 哥哥二话没说扒起了包袱,找出他自己的外衫递给她,“将就着穿一下吧。” 她呆愣一瞬,蓦然回神似乎是看到什么让她愤怒的东西,扬手把哥哥的衣服扯过来扔掉。 “你!”我上前一步。 “为什么不是她的?”她伸手指着我,手背上还有淡淡的泥水污迹。 “是在下思虑不周,姑娘勿怪。”哥哥反而向她道了歉,向我请求意见,“挽释你衣服。” 我不情不愿的自己翻了身衣服出来给她,“赶紧换了。”她这才安心接过来,躲在柱子后面套了衣服。 “带我进去。”她说。 她整了头发,可长发还是遮了她半边脸,隐隐约约看不清容貌。不过看她露出的半边眉眼,甚是清秀。 “你的脸……”我迟疑。她垂下头,似是不敢面对众人,嗫嚅道:“脸上有疤,难看。”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一个容貌有损的女孩子。多数女子以容貌自负。漂亮的排挤丑陋的,在这人人都想变美的世道,毁了容貌代表着人生的绝望。我翻了翻袖袋,“你用帕子蒙吧。” 她低声说了句,“多谢。” “你为什么要进李府?”哥哥背对着我们,算是避讳。 “想吃顿饱的。我已经还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 “我给你钱,你去客栈里去吃吧,我们有事要做。”文有章二话不说又要去摸腰间钱袋,我瞥他一眼,同情心泛滥的家伙。 却是被这姑娘急急打断,“今天他家娶亲啊,酒馆都不做生意来蹭热闹了。我到哪里去?” ……竟然有如此奇事,真是好奇啊。 “阿宣,带印没?” “你说啥?” “证明你身份的东西。总不能只认你这张脸吧,在这里谁认识你?” 他摸摸鼻子,甚是不好意思的形容,“说得是,说得是。” 一路畅通无阻。所以说身份这东西就是好用,有身份做什么事情都方便,没身份就算跪死在门口都不一定会有人搭理,没准还会打一顿扔到路边让其自生自灭。 宽敞的院子,因为下雨搭起来露天的敞篷,遍地酒桌,坐着满满的人。时有孩童的笑声传来,我看过去,几个孩子吃着东西在玩过家家,模仿已经举行完的拜堂仪式。这些幼稚的小事,长大后想起来,会不会连自己都会觉得傻呢? “青梅竹马真好。”轻轻的一句低喃传来,我头也不会的接了上去,“怎样坚固的感情也敌不过家族利益。”身边一时静默,我看向穿着我衣服的姑娘,“你也这么觉得?” 她慌乱的低头,低到一半又想起什么,捂着脸回我,“阿乞不懂。” “你当然不懂。”文有章推开阿乞,“这世上哪有比我对你更真心的人?想我这般深情厚谊默默惦记你十几年,你稀罕不稀罕?” 惦记我十几年……亏得他说得出口。我抿嘴笑,“你说呢?” “啊哈,当然稀罕了!”他孩子般的笑,快速凑过来亲我脸颊,轻快道:“我就知道娘子最稀罕我。”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跳开好远。哥哥闷咳一声,不知是为了提醒我们还是缓解自己的尴尬,闹得我更加尴尬。我低下头,捂着自己的脸,想了想还是带了笑,看向地面的目光却复杂。 在我心里文宣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没什么心机,只会大大咧咧的处世。我一直以为他足够单纯,绝对不会参与算计我的一切诡计。可如今想来,从始至终单纯的,只是我自己罢了。 “真羡慕你们这样的少夫少妻。” “要是有人为了抢一个女人而不择手段,你还会羡慕吗?” “那女子可是有倾城貌,她家人可有难以匹及的权势?” “没有。” “那可真是令人艳羡。女子生来就被困于条框之中,难以挣脱,连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在挑选。又不是他们要嫁人,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拿主意呢?要是真有这么一个人,不为容貌,不为权势,只为你一个人的人,那他一定很喜欢你,后半生一定会好好待你。” 是吗? “你这么有见解,可不像是个乞儿。”我笑,“怎么这么不认真呢?” 第六十三章 淳安 我们站在宾客中心,四散的宾客围在我们四周,愣是让我有种被包围的错觉。新郎官带着家人亲自出来迎接,看到我跟阿乞时目光凝固一瞬又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 我斜着新郎官问阿乞,“很伤心吧?” “不伤心,因为他会遗憾,遗憾一辈子。而我只要看着就好了。” “你恨他。”我肯定道,又轻声嘲笑,“可恨有什么用?不过是让自己不痛快罢了。” “你错了。”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新郎官的背影,“我千里迢迢追随他,不是想嫁他。他却误以为我想缠着他,这是最大的笑话。” 口是心非的女人啊,我沉默片刻,笑着反问她:“是吗?” “民间有句俗话叫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你又何必拆穿我?”她面无表情的回敬我一句,径直入了酒席。我拽了把袖子,嘟着嘴跟了上去。 “人人都道状元郎好风采,不过是游街一番就吸引了公主。不过如今一看,啧啧啧,果然还是传闻好一些。”对于这种辜负心上人的渣渣,我向来没什么好印象,自然是不遗余力的损他。 “哦,传闻怎么说?”阿乞一把扯掉了刚刚蒙在脸上的帕子,露出属于淳安的姣好容貌,端起酒杯给自己灌酒。 我忽然想起她自爆身份地那一刹那,“为什么不隐瞒了呢?” 她调皮一笑,“我的靠山来了,我干嘛还藏着掖着?与其窝窝囊囊的躲在角落里,还不如让他不得不朝我行礼。这样多痛快。” 这样多痛快,可是你看起来并不快乐。 “传闻说啊,状元一出场,站在茶楼上观景的公主就坐不住了,看中了人把手里的帕子揉了扔下去,状元郎也真是敏锐,扬手就接住了帕子。可不是一段奇缘。” 听我说完,她笑得前仰后合,连连问我,“真这么说?” 我点头,“京城百姓都在这么说。” “你可别信啊,”她拍我手,“事实上呢,是我用帕子包了块点心砸得他。” ……这有什么区别。 “姐姐养的珍珠鸟要跑,一群人在房间里乱抓。眼看它要飞出去了,那还得了,跑了可不行。我正好站在桌子边上,倒了盘里的茶点就去砸它。这李菁也是倒霉,正好过来,也就被我那一手帕茶点砸了个透。”她看着我笑我,“这人够倒霉吧?” 是够倒霉的。 我取了个碟子给她夹菜,“你们又是如何有了情愫?” 她看我,“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笑,“长得特别好看的那种可以考虑。” 她若有所思,“我看你相公不错啊。” “……”我赶紧转移话题,“所以你们是一见钟情?” “怎么可能?”她轻嘲,“他颜值又不在线。” “那你是怎么……” “倾慕于他的才华。”她纤细的手指拨弄着杯盏,“他这个人看似平庸,其实是不愿出门卖弄。若是他肯参与那些才子们的评比,想来也是数一数二的。” “他对你如何?” “恭敬有余,亲切不足。” “你明明知道你还痴心妄想……” “我没有。我若真想嫁他,大可直接向父皇求了旨意,何必跑到这里来。” 我听得迷迷糊糊,有点搞不清她的逻辑。耳边是有节奏的泠泠敲击声,如同一曲仙乐刺破周围嘈杂,整颗心都静谧下来。 “其实我欣赏他,是因为他淡泊名利的低调。我自小处在深宫,见到的都是些显贵。可即便是显贵,在我们这些皇亲国戚面前都是极尽阿谀奉承。”她漫不经心,“我承认我听到那些奉承很舒服,可一听听那么多年,也是会腻歪的。” 我噗嗤一声笑了。身处高位者哪个人不想听些好话。所谓忠言逆耳,可见有许多人还是听不得否决自己的话的。她倒好,居然说听腻了。 “可以想象,你们是对上了?” 她抬头瞥我一眼,夸了句“真聪明”,继续玩弄手里的杯盏。 “极少有人像他那般对我,不卑不亢的态度,始终进退有度。” 李菁游街当天被淳安扔出的点心砸了脸,他恼得不轻。毕竟考状元就这么一次,游街也只有这么一次,这么光辉的时刻被人毁掉,怎能不恼恨?他当即派身边小厮去淳安所在的茶楼去探个究竟。 人都道有其主必有其仆,其实不仅仅是贬低。一个人的修养可以影响周边人,看贴身小厮的所作所为,就可以推测他主人的品性。而宫中之人最擅长的一项,就是看人识人。 淳安一行人隐匿了身份,装作普通人家的小姐,选了最好的一间房,只为不错过这场簪花游街。当她们几人被一只乱飞的鸟儿闹得满室狼籍之时,李菁的贴身小厮直奔茶楼,给店小二塞了几钱银子,悄悄跟他打听有没有谁家姑娘不小心丢了帕子。店小二自然不知情,主动跑去客房挨间的问。一问,就问到了淳安这里。 “我一脸懵,一摸腰间帕子竟没了。当时整个人都慌了。” 我明白,“要是他是一个心怀不轨之人,这帕子就可以是你们私相授受的证据了。” “万幸他不是那种人。若是,我一定会让父……父亲整残他。一个状元我们还不放在眼里,我朝这十几年出的状元还少吗?又不差他一个。”淳安低垂下眉眼,“苦读十几年一朝中第,就算是头名又如何?都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 “那小二怎么说?” “说有位姑娘捡了我的帕子。毕竟是贴身之物,还希望还给我。” 我夸他,“他真是聪明。” “是聪明。我们当时是装作普通人家的姑娘,做戏做全套,人家找上门来还东西,我怎么能不去道谢?没想到见了那小厮,我就更想见她家姑娘一面了。” 我嘻嘻笑着调侃她,“没想到最后见了个公子。” 她摆摆手,“他把他妹妹派出来见我了。” 李菁的妹妹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来见淳安,不过是替哥哥传话。传话内容不外乎一番读书人的之乎者也,小姑娘背得甚是痛苦。她向淳安抱怨,“姐姐你下次小心些,看见我哥哥要躲远着走。他昨天追着我念叨了好久,非要我背下来说给你听。我,我向来脑子笨,哪里记得住那些。” 淳安被呛得连连咳嗽。 第六十四章 暧昧 淳安和李菁的故事从茶楼开始,又匆匆从茶楼结束。两个月的时间,淳安在皇帝面前说尽他的好话,愣是把他从一个七品的翰林院编修职位上提到了六品。可李菁似乎并不满足,他请求了外任。 我不想以恶意去揣摩李菁的心思,可是我想他一定是发现了他不同寻常的好运气,同时,也一定会好奇自己是如何晋升如此之快。 淳安的存在,不会是个秘密。 他递纸条约了淳安见面。 尚是春季,阳光明媚中透着几丝寒凉。他们肩并肩走完了京城西市,看遍了所有的杂耍热闹。淳安想必从未玩得这般尽兴过,日日端着公主的架子,不可放肆大笑,连站姿都是规定好的。活在条框之中,定是如她所讲的那般无趣与乏累。 每日重复同一种日子,无论是谁都会厌烦吧。我想淳安,她早已厌烦了这样的日子,只是缺少一个释放自己激情的契机。好在,她,结识了李菁。 他们郊外游玩,淳安因他学会了骑马。从第一次顺着马儿的毛发安抚小心翼翼的试探骑坐到它身上,到现在可以风风火火潇潇洒洒的策马狂奔,中间经历了太多太多。 “腿都是淤青的。”她这么说。 我知道学骑马的痛苦,马儿比自己都高,站在它身边都有种被压制的恐惧,没有勇气踏上前去。就算有勇气上了马,视角从平地到高处,一眼望过去都满是惊恐,怕自己被甩下去摔伤。骑行更是一种磨难,稳不住身子是其一,更可怕的是擦伤,正如淳安所说,满是淤青。 游玩那日下了雨,两人冒雨回程,被淋成了落汤鸡。按照话本子里的情节,我想,李菁应该脱下自己的衣服给淳安披上。 淳安白了我一眼,“脱什么脱,都是湿的有用吗?” 我摸了摸鼻子,话本子果然跟现实有些出入。李菁不是那些好色轻浮的书生,明明没甚用处还硬要那样做,只是不知道那些女子们是否会感念他们。不过看结局都是书生成亲后变心,想来是撩成功了。唉,还是李菁技高一筹,知道淳安不是普通女子,不按套路出牌,看看如今李菁另娶,淳安追随的局面,他也撩成功了。 幸好他们出行带了足够的银子,出城之前留下的人马都候在城外长亭,立刻帮他们换了干衣服。正因为李菁一路上并没有什么轻浮的举动,淳安认定这个人是个本分的。她很乐意与这种认得清自己身份的人交往。 也许纯粹的爱情并非是话本子里所讲的那种郎情妾意肢体接触,而是精神交流,以及对人品的互相欣赏。李菁与淳安或许就是这样,他们谈了一场精神上的恋爱。恰如只有书信往来的两人,不知对方容貌,唯有自己想象对方的模样,赋予自己理解的品性。李菁没有让淳安失望,他如同众人说的那样,就是那样一个人,也只是那样一个人。 他们之间的感情迅速升温,相识不过十几天,却已似相识好多年。淳安如同飞脱牢笼的鸟雀,扑棱着翅膀越飞越远。 可惜这并非是一个郎有情妾有意的美满故事。否则,我也不会坐在这里看喝得醉醺醺的淳安看似平淡的讲述。 我看得出来,淳安跟我一样,无论外表怎么温婉,内心都是好强的人。就像我之前一般,在那人变心要推拒我之时,我一定要化被动为主动,甩掉他。淳安晚了一步,只能对外人讲是误会,是李菁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可实际上,不过是淳安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知道他一直就没放开过我的身份,恭敬有余,亲切不足。可我还是喜欢接近他,让他陪我逛西市看杂耍,逛书坊买古籍,想把我们的脚印踏满京城。”淳安醉得一塌糊涂,“可是他要走了,他要回去成亲了。” 她把空掉的酒杯塞给我,“倒酒!” “什么从小订下的亲事?明明就是匆匆忙忙订下来的!当我是夏子么,就这样骗我。我还没瞎呢!”她越说越大声,周围的宾客虽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几个,可我依旧捂着了她的嘴。 “来人啊。” 角落里走出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朝我福了一礼,“姑娘有何吩咐。” 我扫她一眼,模样平平无甚特色。“客房在哪里?她需要休息。” 她上前帮我搀扶住淳安,道:“随我来。” 若我是这家主人,若不想坏勒婚宴,怎么也不可能要淳安进得门来。如此我,这就是淳安冒雨守在李府斜对的亭中缘故吧。自我们落座开始,周围客人就开始络绎离去,想来也是听闻了京城中的传闻,不愿看这种热闹。想想也是,喜欢看热闹是自古的传承,可这种关乎身家性命的热闹,人们都还是有些脑子的。这样也好,淳安失态的那些话,也没几个人听到了。 看着淳安熟睡,我却看着她发起了呆。身为公主尚失却所爱,看啊,即使是身份再尊贵又如何,还不是依旧被人辜负。那这世间众多平凡的女子呢,到底又有多少人失望,多少人幸福?从来都是男人允许三妻四妾,男人允许金屋藏娇,女子呢?我依旧记得奶娘给我讲起那些个红杏出墙的女子时语气中的鄙夷。当时她说,“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就该浸猪笼!” 浸猪笼是什么刑罚?我不记得在爹爹的律书中找到过。哥哥叹息着告诉我,这不过是村中之人对失德女子的惩罚。可这惩罚,在奶娘这类人的眼中竟是如此的理所当然。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连身为女子的奶娘也这么认为呢? 是了,是一代一代的言传身教,是不容许女子失去德行的三纲五常。 可是,那不过是针对愚昧无知的民间女子。像我们这种人,谁敢对我们施如此刑罚呢?就算再私德败坏,连累了家中名誉,也不过是送往家庙,对外宣称暴毙,从此青灯古佛为伴过一生罢了。 而那些被私刑杀害的女子,她们的悲惨并非止于此。因此事臭名远扬给家人蒙羞,甚至子孙都活在她失德阴影下被人指指点点半辈子,难以抬头。他们会怪谁?会不会是造成他们被戳脊梁骨的罪魁祸首——那个早已死去的女子? 真不知道到底是谁想出来这么阴毒的刑罚。若是真按这这所谓的规矩来,我很淳安,怕是一个都活不了。 可,这里的人,谁又敢动我们呢? 第六十五章 亲临 空气中略有莺啼,尖细而稚嫩,掺在扫帚摩擦过地面的沙沙声中,几不可闻。我从朦胧中睁开双眼,只看看眼前绣着蝙蝠与石榴花的红色帐顶。我呆愣了半晌,才想起昨日我们已然找到了要找的人。 而今天对她而言,将会有一场恶战。 当我们来到会客厅之时,李家父母已经早早端坐在了高位。不知是不是早就被告知有公主来访,见到我们进来,李家两老立刻起身来迎接。只是我无论怎么看,他们都有些拘谨,畏畏缩缩没了半分长辈见小辈该有的雍容大方。 我们一行行了礼。他们顿时像被热水烫了一般弹起来,伸出手又缩回去,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我垂着头,看他们的脚步移来动去,最后停下来,“草……”我清晰得看到李夫人袖子动了动,李家老爷顿时住了嘴。看来李夫人还算是个明白人,知道我们不愿张扬身份。 不一会工夫,李家亲戚纷纷到来,屋子里顿时塞得满满当当。男人,女人,年轻的,年老的,还有孩子,汇聚一堂好生热闹。或许我们是生面孔,有人迟疑,“你们是?” 文有章站出来团团拱手,“在下文宣,镇远侯之子。曾在京与致远有同窗之谊,特率妻妹前来拜贺。”我总觉得文宣在说妻妹二字之时瞄了我几眼,可我看过去却什么都没发现。这些玩字眼的小把戏,也就只有文宣这么幼稚了。 镇远侯的名声一报上来,我觉得整间屋子里的人看我们的眼光都有了不同。热切中掺杂着敬畏的眼神,毫不掩饰的攀附之意。我冷眼瞧着,热衷权势的人那么多,直接攀不上我们,李菁怕是要烦恼一阵了。 众人刚刚落座,李菁夫妇便都来了。新人齐肩入门之时,我悄悄握住了淳安的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若我是她,定然抑制不住打人的冲动。但是我可以,此时的淳安却不可以。 “想想你的身份。”有时候越是高贵的身份,越是一种负担。它代表着家族的尊严,给予你一定的尊荣,却也被它束缚,无法随心所欲去做事。淳安即是如此,她自己也明白。 “我知道分寸。”她微微笑着推开了我的手。 听说李菁新娶的夫人闺名桑雨,是个江南女子。今日一见,果然如同山水画般清秀婉约,细雨一般略带愁思。 似乎害怕桑雨与淳安交锋吃亏,李菁急声催促李家两老,“娘,先喝茶。” 喝茶,喝什么茶?难道不应该先给新娘子介绍人吗?我迷茫的看向哥哥。 “是媳妇茶,喝了这茶,表示李家对新媳妇的认可。”哥哥小声对我解释。 文有章趁机插嘴,语调怎么听都有些委屈“娘在家里日盼夜盼,就希望喝你的茶呢!” “你走开。”我瞪他一眼。 “秀恩爱吗?”冷淡的声音传来直接冻得我一哆嗦,赶紧闭了嘴。 “哎,喝茶喝茶。这杯茶我可是盼了好久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不知是等桑雨的茶等了好久还是等媳妇敬的茶等了好久了?也许她没别的意思,可淳安不一定不会多想啊。 想想淳安是那么一个天之娇女,自小被宠溺着长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淳安咱们出去吧。” “出去干什么?” “出去透透气。” “你自己去吧。” “啊,好。” 看来淳安比我想象的稳重,她有足够的忍力和耐性。转身出门之时我忽然想到,她孤身来到庐州,是不是只是因为骨子里的不服输所以追随千里只为一个解释? “姐姐,漂亮姐姐。你能陪我玩吗?”跟着我出门的是一个六七岁小丫头,头发被总成两个包包,各自缠了一串红珊瑚做装饰,粉色的衣裙很是喜庆。 我蹲下身来与她平视,“你叫什么名字,想玩什么?” “母亲叫我越秀,姐姐叫我阿秀好了。” 有丝头发垂下来遮了她眼睛,我抬手给她掖到耳后。“嗯,阿秀。你想玩什么?” 她目光追随我的手,惊叹道:“姐姐你指甲好漂亮。” 指甲?我一愣。收回手看了看才明白她说的是我贴在小手指甲上的花瓣。我不好意思的笑笑,“我无聊贴上的,没甚好玩的。” 她水灵灵的眼睛望着我掩饰不住失望,“难道是姐姐的秘技,不能外传?” 我:“……”这孩子脑洞有点大。 “你年纪还小,不适合这么鲜艳的颜色,这样粉粉的颜色多好看。” 她背着手,眼里是跃跃欲试的欣喜,“姐姐既然要陪我玩,不如就捉迷藏吧!” 多久没玩的游戏了,感觉有点遥远。说是捉迷藏,明明是小丫头仗着熟悉地势,在后院里到处窜。 “姐姐来抓我啊,我在这里。” 越走越偏僻,小丫头也觉出来不对劲,默默跑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 “这里是哪里?” “我不知道,我没来过这里。” 隐隐听到有人声,我抱起阿秀,贴着她耳边说:“嘘,咱们过去看看。” 小丫头不知是不是害怕了,整个人顿时安静下来,窝在我怀里。听到我说话也只是点了点头,乖巧的厉害。 我走了两步,靠近了月亮门。门后传来的女子声音如此熟悉,正是淳安。 “我追随千里之遥,你是不是觉得很自豪?” “没有。”男子声音低沉,应该是李菁。 “你想位极人臣。” “自祖父被贪官害死,我的志向就从未变过。” “你要报仇?” “菁志愿肃清天下贪官,非为一己之私。” “愿你得偿所愿。”淳安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会尽力帮你。” “多谢,公主。” “我走了。” 淳安径直走出月亮门,我躲闪不及,直直的亮在她眼前。她神色略有惊讶,随即便隐去,对着我停在了门口。 “那你,会不会永远记得在京中时的事?” 墙后响起的声音毫不犹豫:“会,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淳安眼角有泪,却被她快速抹去,快步拉着我的袖子离开。我一路小跑出来,气喘吁吁的放下阿秀。 “哦,原来是这里。”小丫头点着投神神叨叨。 “是哪里?” “我家祠堂后面啊,我还是第一次来呢。” 我想了想,拔下头发上的一支珍珠银簪得给阿秀,“今天咱们闯进这里来的事情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这个送给你。” “好啊。但是姐姐我不能收啊,收了我怎能跟娘亲解释。” 我一愣,淳安笑道:“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就说我看你聪明赏你的,别人不会追究。” 说着又从身上扯下来一个香囊,伸手取过我手中的簪子递给阿秀,“都给你,收着吧。” 小姑娘喜笑颜开,“谢谢漂亮姐姐谢谢姐姐。” 我僵了脸。 第六十六章 结解 我默默站在淳安身后,跟着她慢慢走。她一路静默,我也不知道怎么展开话题。 淳安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呢?她能以养尊处优之身追随李菁千里,能弯得下腰来装乞丐博取同情。不,我皱了皱眉,若是想要博取同情,扮乞丐岂不是适得其反?我记得我看到她那衣衫褴褛脏兮兮的衣着时,嫌弃的都不愿接近。 除非……不会吧!!! “淳安,你那身乞丐的扮相……” 她走得笔直的路线忽然歪了一下,“……偷来的。”我差点惊到了下巴。 她看起来有些窘迫,“我身上带得钱刚入庐州境内就被人偷了,我要怎么活?” “看来你来得甚是辛苦。” “那是自然。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嘛。” “在我们来之前,你在那个亭子了待了多久了?” “也就淋了场雨。”她微微的笑,“李菁哪里能不管我呢,不过是不出现明面里罢了。” 我腹诽,管你他怎能不给你送身干净衣服?可也只能说,“原来你早就知道的。” “他一直以为走够了解我的个性,所以他以为我会大闹宴席。可是……” 淳安拉长了声音,我接道:“他只是了解你愿意让他看到你。” “没错。”她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如同一弯肉肉的月牙。 “你相信人有千面吗?”她指着自己的脸,“就像面具,你能时刻展现出你想表现的样子,却不知道面具底下到底是怎么样的一张脸。包括你现在正在看的这张。”她伸手捏了捏,“你永远都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她嗤笑一声,“怕了?” 我没理她,径直走上前去。她站在原地看了我半晌,似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其实我也没什么意思。 “你愿意让我看哪张,我就看哪张好了。明明我没有选择的机会。” “你心真大。” 我嘴角一勾,“在我看来没你的大。” “过来坐。”她拉着我走近假山,虚爬几步坐到了石头上。她叹息一声,“不是我心大,是我知道怎么做对我们都好。有些事情可以放肆一回,可绝大多数的事情都需要顾全大局。” 她歪过身子把重量压到我身上,“你知道吗?在外人看来我风光无限,可实际上我还是很寂寞狠累的啊。要活成父母希望的样子,谦虚知礼,文艺无双,要有趁得上身份的学识与修养。” 她扬起自己的左手,那白皙手穿透阳光,如玉一般温润。她递给我,“你摸摸看我的指尖。” 指尖皮肤有点粗糙,硬硬的像是一层茧。 “从六岁开始学琴,一练就是好几个时辰。时间长了,手指脱皮,疼痛,”她语速加快,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可还是要继续练。哭着练,练着哭,直到把这日功课做完。” 我简直不能想象这样的日子。 “我生来就得到的身份,却不是我的幸运。” 我敏锐的感到警惕,立刻接话,“你是淳安。” 她失笑拍了拍我,“不要紧张啊,我又不会跑。我是淳安,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 “所以……”离开李菁,是为大局? “一个男人,理应爱他的事业。妻子儿女,不过附属。不像我们女子,一生一世受困于一人,难以解脱。” 这是皇家人的看法?“如此说来,李少夫人倒是个可怜人了。” “未必啊,李菁会好好对她的。” 是责任吧,李菁也是个负责人的男人。 “这次回去,你怕是少不得一顿罚。” “罚就罚吧。从小就没受过罚,不知道第一次会不会责罚轻一些。” 我犹豫半晌,终于问出了憋了一路的那句话,“你后悔吗?” 虽然她的一言一行都透露着她的心甘情愿,我却希望确认一遍。她思量半晌,“在遇到致远之前,我一直以为别人的生活就像我的生活一样,规规矩矩的。初见的时候我用点心砸珍珠鸟,那是我第一次那么放肆。也许这就是缘分吧,我们由此相识,由此相知。他于我而言,更像是兄长。你知道我生在皇家,亲兄长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哪里有时间陪我。有过这么放肆的日子……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 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我脑子里却一片杂乱。淳安竟活得如此辛苦,那此时向往放肆生活的她,可曾怀疑过李菁接近她的动机? 这话如此伤人心。我呆看了她侧颜半晌,没有再吱声。既然她不后悔,也就是说她不在乎李菁有什么目的。她也曾说过要帮李菁达成所愿,她心里明白得很,我又何必去讨人嫌。 “我还没有问,你怎么像是早就知道我们是为你而来?” 她轻蔑的瞟我一眼,“你们做得这么大张旗鼓,明明互不认识却费劲心思要进得李府。除了我自己,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我们找人确实是没有经验。我揪了揪袖子,原来那时候就暴露了么。 “咱们去客栈住几天吧。该回程了。” “不能再宽恕几天吗?我穷着来的,都没有好好看看这里。” 我假意板着脸,“这事得怪李大人,要不是他你怎么会过得如此落魄?” “切,”她轻推我一把,“你要感谢致远,要不是他你们怎会来庐州游玩?” 我努着嘴生气,“明明是你啊!” “好好好,是我是我。” 既然说了是因李菁新婚前来拜会,就没有长住的道理。如此,我们就有了辞别的理由。只是这送行的队伍有点盛大,李家所有的亲朋好友挤在门口目送。我多看了两眼站在人后的桑雨,低眉顺眼的跟在她婆婆身后,那顺从柔弱的模样让我心里难受。 谁不是被人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原本父母亲人手里的小公主却要亲手送到别人家受苦受累,原来这就是所谓女儿要富养的道理吗? 早就有人看透了。 听说庐州有首顺口溜,“大麻饼、玉带糕,寸金、百切、加烘糕、小刀面、馄饨饺、旱饺、油香、小笼包,龙灯节子包油条“说得就是庐州的特产和小吃。我们在此停驻几日,只为吃遍这里的美食。 唯一意外的,是看到了我曾经拉进过帮派的老人。他说,他祖上是庐州人,千辛万苦的回来只为等老了可以葬在家乡,让灵魂有所依托。他辛劳几年存了本钱,租了家店面卖糕点,如今也算是个大掌柜了。旧人过得好,对我来说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消息。好吧,我说实话,我高兴是因为我们一行人免费吃了庐州的特色点心,还不花钱。 别说我实诚,我就是个不爱说假话的孩子。 第六十七章 守墓人 “这庐州好玩的地方都在这城里。你们随便看看就行,我这儿要出去一趟,就不能陪姑娘了。”大掌柜忙着把桌子上的点心一碟子一碟子的放在提盒里,不忘交代我们。 “你去哪里,是去看什么人吗?” “对,我要出城一趟。” “我们能跟着你去么?” “哎,姑娘你可去不得那地方。晦气啊。” “既然晦气你为什么还要去?” “哎呦我的姑娘,你可别问了。”大掌柜把提盒挎在胳膊上,“我是去看我的坟地。” 原来他早已为他的落叶归根做好了打算。可是这有什么。“我能去吗?” 大掌柜被我的坚持不懈搞得没辙,只能恐吓我,“坟地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鬼气森森,站到那里身上就冒凉气。您身份贵重,可去不得那种晦气的地方。”他不断的朝哥哥他们使眼色,可惜他们都装作看不见。他没了脾气,苦着脸求哥哥:“公子啊,您倒是劝劝姑娘。那地儿姑娘去不得。” “她爱去就让她去。不亲眼看到日后如何会害怕。” 大掌柜彻底哑了声,“公子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我们本就是来游玩长见识的。何况我更好奇大掌柜提着食物去看谁。 “你要看得人住在墓地?” “嗯,一个看坟场,活不长久的老太婆。” 活不活不长久的老太婆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青衣。可能是她的名字来源于戏曲,致使她的命运也如同戏剧一般跌宕起伏。 没有多少人喜欢跌宕起伏的人生,除非他骨子里就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青衣也不例外,可是她却只能接受命运赋予她的痛苦与颠沛流离。 青衣出生在宋与南疆的交界之地,一个边陲小镇。在我的印象里,边陲之地特别是两国交界处向来不太平。青衣一家小心翼翼的生活在这里,上山砍柴,下山卖货,如同镇里的其他人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贫苦却幸福的日子。 青衣的命运在她爹爹病倒之时开始转变。如同幼时玩弄的弹珠,以不可逆转之势倾泻而下,奔腾向未知的前方。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如同破旧的房子,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病击倒支柱,颤巍巍的矗立在原地。 “闺女啊,咱养不了这么多人啊。”枯瘦的妇人抹着泪,对青衣道。 青衣茫然的看了看这个家。这个家哪里还有家的模样,徒有四壁却不能遮风挡雨,斑驳的黄色泥墙,掉落的发霉的茅草,以及挤在枯瘦妇人腿边的两个幼小的弟弟,被洗得发白破旧的衣裳,玩耍时抹了满脸的灰,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肤色。他们还不知道如今的窘迫,仍然自在嬉戏。 青衣不用思量就知道了她娘的想法,“阿娘,要把我卖掉吗?” “娘也舍不得,可娘没办法啊。咱家实在养不起这么多人了……”青衣看见她娘干枯褶皱的双手,手指皮肤皲裂粗糙,指甲缝里镶嵌着洗不下去的灰黑色泥。 “就我自己吗?我害怕。” “我看桃花家的成子也去,你们俩做个伴,最好不要分开。”枯瘦妇人眼泪啪嗒啪嗒落下,“闺女,咱命苦啊。” 命苦不命苦的青衣不懂,她只知道我要离开从小长大的村庄,去未知的地方。命好能去大户人家做丫头,受主家恩典能回来看看,了。命不好的或许就早早死掉,或许家人连自己的尸骨都找不到。 此去生死未知。青衣离家前跪倒在家门口磕了个响头,算是尽力孝道。 人牙子是个精明而凶巴巴的中年妇女,人称莫大娘。当着两个孩子面给了家人他们的卖身银子。不知道有什么心思,青衣腹诽,可不敢问。 “你们命好,赶着我们来买人了。要是我们没来,你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想要卖身也麻烦。自己在头发上插个草标,跪到县里集市上半天也不一定见得有人买。”莫大娘跟青衣他们讲买卖的规矩,“那些大户人家是眼瞎的还是缺心眼的,敢随随便便从街上带个人回去?别说那些街上来的会不会做杂活,就是这不懂规矩,估计也没几天活头。” “所有大户人家买人都是从我们这些人牙子手里买。别说我们会提前教规矩,就是这琴棋书画我们也会培养啊,比外面那些野路子来的强多少。” “你们也别不服气。只要你们老老实实的认命听话,我也不亏待你们,送你们进个好人家。” 成子机灵些,立马拉着青衣表衷心,“大娘放心,我们一定听话的。” “哎,你上道。就该这样机灵,不机灵就会被主子扔一边,就跟你个丫头似的,木头一个谁喜欢使唤。”青衣无端端招来一通责骂,本就因离家伤心,哪里还能受得了,遮着脸抽抽噎噎起来。 莫大娘最见不惯女孩子哭哭啼啼的样子,眉梢一吊,整个人都多了几分狠辣。“哎呦,你这小妮子还说不得了是吧?没那金贵的身子就别沾染上那些那金贵的毛病!” 成子赶紧和稀泥,帮青衣辩解。“大娘大娘,您别气,青衣她就是想家。” “想什么家?她们都把你卖了换钱了,你还想她们干嘛?!” 青衣抽抽噎噎,也明白只一味的哭只能连累她俩一起受罚,“她们养我这么多年,想到她们亲手把我卖了,我心里难受。” 莫大娘哪里能不明白,叹息一声:“随你吧随你吧,不管你了。以后规矩好好学!” 总归她们遇到了这个看起来严厉内里慈祥的莫大娘。平日里被调教的日子也不难过,跟众姐妹相互帮衬,反而学到了许多自己以前不曾知道的东西。青衣想,若是留在小镇,以后最好的结局不过是相夫教子做个农妇,如同娘一样熬一辈子。一场病就能把一个家摧垮,又有什么意思。她忽然觉得,祸福相依,纵然她失去了人身得自由,入了奴籍,可谁能说她会一辈子低贱呢? 人在外,总是与同乡更亲近些。青衣颇受成子照顾,对他甚是感激。 “成哥哥,你说我们要是能被卖在一起多好?” “我们不现在不就在一起吗?” 青衣红了脸,“哎呀,我不是说这个。” 成子含笑,“我知道。可这种事只能看缘分,我们强求不了。” 青衣静默,“我们去求莫大娘好不好?” 第六十八章 惊变 某些时候某些事情,人往往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却总想要试一试,似乎试一试就会答成自己想要的结果。 所谓身不由己,卖身为奴之人哪里有什么自由。主人家谈好了价格,莫大娘即使对他们再好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成子死了。 成子被人买走三天后,青衣就收到了成子惨死的消息。莫大娘一脸不忍,“青衣啊,你们这些做奴婢的,就要把生死看淡。那些个权贵哪里会把死个八奴婢放在眼里。青衣你就认了命吧,啊。” 认命?何为认命?被他们玩弄自己却不能反抗吗?是了,本就是这样,从签了卖身契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这样。青衣恍惚,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成哥哥怎么死的?” “口风紧,问不出来。总归是犯了错,权贵之家最重名声,定不会草菅人命。” “尸体呢?” 莫大娘长叹一声,“青衣你何必执着?”看青衣不吭声,莫大娘闭了闭眼,“城西乱葬岗。我给你一天假,想去就去吧。” 青衣跪倒在地,沉默地朝莫大娘磕了个头。自此一去,青衣再也没回来过。 …… “青衣找到她成哥哥的尸体葬了?”我好奇的问大掌柜。 他讲了一半就停了下来,难道故事这就没了?青衣带回了成子的尸体埋葬在此处,并守了一辈子的坟? “挽释你管这些干什么,咱们看看就走呗,墓地有什么好玩的。”文有章不满的抱怨。 “阿宣,”哥哥示意他,“她们想玩就随她们,回了京就不能这么自在了。” 我得意地瞪了文有章一眼,“哼,要你管!” 大掌柜仿佛在看小辈的玩闹,笑得慈祥。“姑娘这我就知道了,她就这么跟我说了一点。我估摸着也就是这样了。” 淳安皱了皱眉,“这一下子就守几十年,这不太合常理啊。” “安姑娘,说几十年就有点长了,她顶多在这里守了十几年。这附近的老人都可以作证啊,可无论谁问,她都讲那么一段,再不多说了。” 好奇怪的人啊,我急迫的想见到她。没准里面还有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呢,这可比看那些死物好玩多了。 说着说着就到了地儿,大掌柜先行下了马车。我一眼就看到坟地旁矗立着的一间茅草屋,本该盖在屋顶的茅草掉落下来,枯黄中泛着黑灰。木板条绑成的门扇挂在墙上摇摇欲坠,简直是来一阵风就能把这间屋刮倒。 淳安看着直皱眉,“怎么会有这么破旧的房子?”我也看不下去,“掌柜的你来得时候都不带人来修一修。” 大掌柜很是尴尬,捂着袖子赔笑脸,“我也提过一两回,老婆子不让修啊。说她就是个要死的人了,指不定哪天就没了,修了有什么用。” 文有章从来都不会看人脸色,直接说到大掌柜脸上,“我看是你看她活不成了才懒得修吧?” 大掌柜拽起袖子擦拭着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啊,呃,我回去就找人来修,回去就找人来。” 我不再看他,转身跟着淳安进了茅草屋。屋内倒是另一番景象:一张明显带有岁月痕迹的旧木桌,桌上摆着一把壶,两杯清茶。茶水尚温,人却不知去向。右面墙角横着一张床,灰色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床面里侧。最里面还有几个缸,我走过去看了看,装得是些米面。 “是你给她送过来的?” “嗯,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让店里伙计给她送来。” 大掌柜是个好心人。我没再问,淳安却发了话: “你为什么这么照顾她?” “……”大掌柜似乎是悲伤,“我老娘要是活着,也是这般年纪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让你想起不开心的事情。” “哎不敢不敢。” 再让她们说下去就得没完了,我忍不住想要出声制止她们的客套。 “你们有完没完?这里的人呢?” 却不是我。文有章比我更没耐心。 “应该是在成子的坟那儿,咱们去看看吧。” “快走快走。”文有章不停的催促。 我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哥哥,“哥,还不快来。” “来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在走神,盯着桌子上的两盏茶看了半晌,才应了我的话。 人要老到什么年纪才能老成这样?我不是没有见过老人,可老成如同干尸模样的,我还真没见过。难道是我见过的那些老人都出身富贵,保养得好的缘故? 眼前这个老人如同缩了水,看起来小得可怜。她腰身佝偻,腰弯得简直是在鞠躬,还是个极其标准的躬。右手拄着一根竹竿做得拐杖,外表被抛光或者被她抚摸的光滑透亮。 她站在一个墓碑之前,好久未移动半分。我好奇的瞧了瞧,竟然是块无字墓碑。我们走上前去,这才看清她握着拐杖的手,皮肤皱皱巴巴毫无弹性,就像是,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血肉,只留有一层皮盖在她身上。 我看到了她的脸。脸颊凹陷,牙齿脱落,嘴巴处凹成一圈圈的纹路,满脸的褶皱,一道一道皱纹的缝隙里不知是不是藏着清洗不掉的污泥,看着脏兮兮的恐怖。都说老年人的眼睛浑浊,可我眼前这人,我连她的眼睛都看不到了。 “老人家……”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掌柜提醒我,“她耳朵不好使,要说话得大声吼,很费劲。” 他冲我们面前的老人喊,“大娘,我来看你啦!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啊?”老人的声音浑浊,再也没有如同我们一般年纪的清亮嗓音,她使劲眯缝着眼睛细细瞅着大掌柜,“你是谁啊?” 大掌柜懵了,“大娘你不认识我了?我两个月前还来看过你啊。” “啊,你说什么?我耳朵不好使你大声点说。” 文有章看起来有些烦躁,他大吼一声,“他问你怎么在这站着?” “哦哦哦,我……我来干嘛来着?”她拄着拐杖团团转,完全无视了我们这些人。 淳安小声跟我嘟囔,“她不会是装得吧?” 我也不知道啊。不过装不装的,找哥哥看看不就好了嘛。还有谁装病能逃得过他的眼? 哥哥不说话,只盯着老婆婆看。大掌柜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先扶她回去吧。”哥哥说。 第六十九章 折扇 荒芜的坟地,即使现在是白天也能感到森森的凉气。我抚着胳膊上猛然窜起来的鸡皮疙瘩,默默感叹老婆婆这么多年真是不容易。 眼前的老婆婆神智清醒了许多,先前她迷迷瞪瞪的问了一路,现在似是终于想起大掌柜来了。 “人老了健忘,大娘这是回过神来了。”大掌柜含着笑給我们解释。 我好奇,低声问他:“会不会一会儿又忘了?” 大掌柜僵住,“不,不会吧……” 我倒是知道人到了一定年纪,记性就会不好。比如正在说话,说着说着就忘记自己说了什么,再比如明明是自己放好的东西,过了一会翻来覆去的找,竟是忘记自己放在了哪里。可这种连人都忘记的,这健忘也忒严重了些。 “你们一群小娃娃来这里干嘛?这里哪是你们小娃娃该来的地方?一会快回去。还有你,”老婆婆抬起拐杖霸气的指着大掌柜,“没轻没重的,哪能把小娃娃往这里带?!” 我闷声咳嗽,文有章立刻高声接话,“哎呦我的奶奶哎,我们是想来看看你啊,您总得满足我们想尊老的心吧?” 我憋笑,也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难道婆婆是嫌弃我们?” 淳安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哪里能嫌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高兴还来不及……”她说着话,我却看到她眼神有些恍惚。心中蓦然一惊,坏了! “婆婆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刚去哪里了?”我试探道。 “啊,你说啥?” “……”我说你去墓地里干嘛去了? “哎,小姑娘你怎么在我屋里待着的?你等着我给你去拿糖吃。” ……又忘了?! “婆婆不用,”我起身把她拉回来,“这里有点心吃。” “婆婆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哥哥直接了当的问。嗯,看看她把自己叫什么忘了没。 “别人都叫我青衣啊,就叫青衣。” “婆婆原来不叫青衣?” 老婆婆双眼一瞪,“我怎么不叫啦?!我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是这个名!” 我:…… 果然老人的脾气都很古怪,总找一些莫名其妙的点生气。 淳安也看出来门道,“婆婆你的名字好听啊,我们都羡慕。来来来,喝口水,老人家可要好好保养着。” 她伸手端茶杯,咦了一声,“怎么是凉的?” 哥哥推了个茶杯过去,“这个是热的。” 淳安看了哥哥一眼,低声道了句谢。我看到哥哥笑了笑,笑得贼温柔。他默默把那杯凉掉的茶端到自己的面前,面无表情的凝视着两个杯盏。 我瞧了他半晌,忽然想起我们刚来之时他也是这么盯着这张桌子上的两杯温茶看了良久。这茶难道就是刚刚那两杯? “哥哥,”我凑过去,“你在怀疑什么?” “独居的老人,人迹罕至的坟场,破屋里却颇为讲究的倒了两杯茶水。这茶还不是普通的茶。” 我毫不在意,“万一老婆婆知道大掌柜要来提前备好招待他的呢?” “这是两杯残茶。” “有人来过?!” 哥哥微微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 “万一只是有人来上坟,顺便来这喝杯茶呢?” “可我们没有看到人。” “我们没看到不代表那人没来过。” “你也说了。”哥哥朝我微微一笑。我这次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肯定了他的猜想。 文有章也凑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我朝桌子上的两杯茶努嘴,“喏。” 他伸手端过来,“给你。” “……我不喝。” “哦,那我喝。”他一扬手就喝了个底干,我连制止都来不及。 我捂脸,“阿宣你厉害了。” 哥哥也甚是无语,“这是杯残茶。” 文有章依旧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我不嫌弃挽释啊。” 我忽然想装作不认识他。 “婆婆,你可听说过青本这个名字?” 老婆婆身子抖了抖,语气生硬道:“没有。” 这么刻意的否认,谁都可以看出她有说谎。哥哥不甚在意她的否认,直起身来长揖到底,“不管怎么说,元景已遍寻青衣此人良久,唯见婆婆您一人符合标准。无论您承不承认,元景已认定您是我要找的人。今日元景代青本向您道歉。青本愧对北六,愧对于婆婆您。希望您莫要恨他,他当年也不是故意为之。” 老婆婆似乎很是惊讶,呆滞了半晌,“你是青本什么人?为什么要代他道歉?” 这就是默认了。 “一位故友的父亲。故友辞世之时曾将此事委托于我,他说他父亲良心难安。” “良心难安?”老婆婆眯缝着眼睛打量哥哥,浑浊的目光看得人毛骨悚然。只听她恨恨道: “我伤心了一辈子,他一句歉就想揭过去?做梦!” 虽然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有了故友委托,可帮自己人向来是我的原则。“婆婆话可不能这么说,那青本父子即使早就过世也依旧委托哥哥找你道歉,想必青本他自己也是极为悔恨的。”我心里默默加一句,没准儿还是抑郁而终的呢。 哥哥对我摇了摇头,我知道他这是不想让我出头。可老婆婆对女孩子没准会和蔼些呢?我看了哥哥好久,他也不曾退步一分。袖子动了懂,淳安也在拉我。 没了办法,我只能装乌龟退到了人后。 淳安跟我咬耳朵,“女孩子事事强出头不好,有你哥哥和有章在,咱们在后面兼顾大局就好了。”她话虽然说得委婉,我也听得懂她是在说我没眼色,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可是我想,明明是一家人何必分得那么仔细呢? 淳安是个人精,一眼就看出我的不自在,悄悄问我,“你知道你哥哥口中的青本是什么人吗?” 我真不知道。 文有章低声道:“我曾听爹爹提过,北斗七卫是朝廷为缉南疆毒而准备的,本质就是细作。想来这青本也是细作了。” 淳安若有所思,“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听父皇提起过。据说着北斗七卫皆是以北字为姓排序命名,想来这青本也不是顶级的细作。” 我一脸茫然。 老婆婆开口说话了,“你自称是青本后人委托,可有信物?” “有。” 我盯着哥哥动作,想他身上出现过哪些我不曾见过的东西,却见他递出了手中的折扇。折扇!我瞪大了眼。 第七十章 细作花魁 佛说,因果循环。 世人说,报应不爽。 青衣不信这些。 如果真有因果,她爹爹那么好的人怎么会病倒,如果真有因果,她那么好的成子哥哥为什么会被人活活打死?如果真有因果……那她是犯了什么错来承受这悲惨? 可她却只能接受。 青衣忍着恶臭,翻遍了乱葬岗上的尸身,可没有见到传闻中死去的成子。她心中慢慢升起希冀,或许他还活着? 对,他一定还活着。 希冀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信仰,支撑着青衣活下去的最后一口气。她坐在肮脏的坟地,在一片黑暗之中唯有天际那几颗闪着淡蓝的星星陪伴着她。她蓦然想起老家的传说:人若是死了,灵魂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成为永恒。她慌张起来——若人死于何地,星就现在何地的上空,那这满天的繁星,岂是多少生灵?多少怨灵? 黑暗中似有幽幽歌声传来,悲怆孤凉。“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本是浮萍,怎的贪安定。” 青衣慌张四顾,却不见来人,唯有歌声愈加清晰。不安中忽觉脖颈一凉,有人在她耳边絮语,“姑娘,无处可去了吧?” 青衣的头发都要因惊悚矗立起来,她麻着身子,颤抖着唇,“你,你是人是鬼?” “赶尸人。” “什,什么赶,赶尸……” 脖颈旁的凉气忽然消失,青衣蓦然放松了些许。眼前却是一亮,那人手中托着一盏小小的灯笼,绿油油的发着光。躲在光下的那人,青衣只看到了他满头蓬乱的长发,以及亮得惨白惨白的半张脸。 青衣倒抽一口凉气踉跄着后退一步。 “我眼里有两种尸体。一种是你这样的行尸走肉,一种就是你脚下躺着的那些。而我,”他瞥了眼青衣,似是对她没有兴趣,“就是专门拉尸体的。” “那你大晚上的出来干活?” “我等得尸体出现了,我自然该开始干活了。” 青衣不傻,转瞬就明白他说得尸体是自己。她强忍惊惧,“我要不跟你走呢?你要杀了我不成?” “你想多了。”赶尸人兀自笑了声,似是嘲笑青衣的天真。此时天光甚亮,青衣这才发现他原来是个邋里邋遢的大叔,身上斜披着麻袋似的短褐。 “跟我走吧,或许还能活长点。” “去哪里?” 邋里邋遢的大叔怪叫一声,“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青衣默然,可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走。“去跟你做赶尸人?” “不不不,小姑娘你做不得。”大叔阴鸷一笑,“送你去个好地方。” 可怜青衣天真,不知世上还有青楼妓院这等“好地方”。在有些人眼里,青楼妓院这等人流量大的地方,与之相应的,信息量也大。细作的任务是刺探消息,他们怎能放弃? 伪装成赶尸人的大叔,其实就是寻找那些可以名正言顺送入青楼妓院的女子以刺探消息。青衣毫无疑问就是他的目标之一,也就是说,青衣会是一个细作。 青衣果然成为一名优秀的细作,且成为了北斗七卫里唯一一名女细作。 南疆向来以毒虫传家国,是九州版图上最为神秘的国家。九州历经战乱纷争,如今分分合合各国交替,唯有南疆至今屹立不倒。十几年来,南疆的野心也愈加庞大,流毒已是他们累积扩张资本的手段。我宋朝廷为抑制流毒,成立了北斗。青衣也算是为国家卖命,虽然外界不一定承认。 青衣来到北斗的第一天,被归于北六名下。此时北斗还只有六卫,皆是男性。青楼妓院的路子虽已被提出,却没有合适的人去实施。青衣来得正是时候。 北六是个俊朗的男子,纵然身处黑暗龌龊也不曾失却满身的儒雅清气。 青衣第一眼就看呆了。 身为细作,青衣轻而易举的打听出来北六的身份来历。得知他来历的那一天,青衣独自坐了很久。被祖父的案子无辜牵连,那些所谓的名门望族,在皇权之下如同蝼蚁,就像她一般。 哪里有什么区别。 青衣受训于北六,成为一名合格的细作是如此不易。可坚持不下来的人,早已在乱葬岗腐化成泥。青衣想活着,活着才有无限可能,才能有一天看到他失踪的成子哥哥。 琴棋书画,调情手段,杀人手法。北六带着扮男装的青衣初入青楼妓院,一掷千金,只为习得那些花魁的风姿。无论青衣如何不愿,想要活着,她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别无他路,也别无退路。 终于有一天,邋里邋遢的赶尸大叔来了。他笑吟吟的打量着青衣,向稳坐的主位的北六调侃,“没想到你用了如此大的心思。” 北六斜他一眼,冷得如同冬天的风:“北七怎能是普通人?” 大叔惊得椅子都坐不住,“啥,啥子?”他颤巍巍的指着青衣,满眼的不可置信,说话都不利落了,“北,北七?!” 青衣也一副见鬼的神情看着北六。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她早已知悉北斗的运作体制,北斗六卫一人分管一部,最上面由朝廷派人来接管,是为总指挥。她,什么时候一跃成了第七位管理? “奇怪吗?青楼妓院她去管不是正合适吗?” “不,不是。总指挥同意了的?这女子怎能……” “有她更方便。” “那现在,我把她送过去?” “去吧。” 青衣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女子想要成为优秀的细作,必须割舍掉许多东西。比如感情,比如……贞操。眼下,青衣默默接受北六的安排,才是最明智之举。何必假惺惺的推辞?就算有这个名头,等到他们功成之时,只怕也没人会接受她。 光鲜一时是一时罢了。 第二日,青衣便站上了青楼的高台。云鬓花髻不过点缀,容貌与身段才是卖点。她站在一众姑娘之间,如同鲜艳的牡丹,旁人皆是陪衬。她如愿成了青楼花魁,开始了她的细作生涯。 青衣如同一只美颜的蜘蛛,在青楼结网经营,靠近她的每个人都是节点,不知不觉成为青衣消息网中的一员。有些人情,是需要金钱来经营的。想来北六深谙其理,交付她大量的金钱让她收买人心,她的消息网才能扩建的如此迅速,如此精准。 可惜再精密的网络,一环断掉,也会全盘崩溃。 第七十一章 崩断 青衣的精密信息网,断于青本身上,也葬送了北六的性命。 青本以青字命名,是青衣捡来的孤儿。我不知道青衣肯收养他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是想为组织培养一个优秀的细作,也或许是看他可怜,单纯的想要收养他。 可终究是这个孤儿,坏了北斗的大事。 当年的情况如何,青衣老婆婆不肯讲述,我们也无法得知。唯有哥哥递交出去的扇子,似乎能为我们还原一丝真相。 青衣老婆婆双手摩挲着扇面,我知道那是一副水墨山水画,寥寥几笔勾勒出大山的轮廓,墨色极淡。青衣老婆婆毫不留情的“刺啦”一声,将扇面撕了个粉碎。她铁青着脸,“确实是他的手笔。” “当年若不是他被个女人迷得晕头转向,我们的计划如此周密怎么会暴露?”提起旧事,老婆婆仍旧恨得咬牙切齿,“我当年就应该让他死在路边,饿死也行冻死也好,早死早清静!” 可是青本早就已经死了,老婆婆无论怎么怨恨,都没用了。 淳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迷住青本的那女子,也是个细作?” 我立即接上,“难道是南疆派过来的?” “果然每个皇帝的思路都是一样的。细作一定要派,对手一定要除去。”看来淳安早已深谙帝王之道,懂得那么多。 “我更好奇青本和那个女的是怎么破了北斗的计划,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事儿。”淳安锁着眉,纤细的手指不自觉的敲着桌面发出“哒哒”声。 “问我啊,”文有章舔着脸过来,“我知道的可多了,叫有章一点也不过分好不好!” 我:“……” “据说三十年前,皇帝老儿想要一举灭了南疆在咱们宋国的那些流毒贩子。这毒品啊种类可多,但它危害也大啊。听我爹说试一回就上瘾,要是我敢试试,他就扒我一层皮。那我可不敢啊,他那鞭子一甩,抽在我身上可是真真的疼。”或许是他看到我那不可置信的眼神,赶紧卷起袖子来给我看,委屈的苦着脸,“挽释你瞧瞧,咱爹是多狠心啊……” 我默默扶了扶惊掉的下巴,顺便偷踢他一脚,“讲正事。”侧头一看淳安已经快把脸埋进胸口,我脸噌的一声变红发烫,赶紧东张西望顺便喝口凉茶冷静冷静。 文有章嘴角咧了咧,终于说进了正题,“北斗本打得一网打尽的好牌,那次行动可算是把整个北斗都调动了,可惜主力到了地方却是连个人毛的没看见,人家早就转移走了。” 淳安最先提出问题,“转移怎么可能收不到一点消息?不会组织里有叛徒吧?” “哎,你别说,果真是一家人啊。皇帝老儿也是这么想的。可巧就巧在,南疆那些细作们压根就没跑,人家去了北斗的老巢!” “……将计就计?” “哎,对,我家娘子真聪明。” ……我觉得我对文宣已经免疫了,完全不为所动。 淳安却看不下去,“可最后依旧要找个人承担后果。那个人是北六,对不对?” 我们都沉默了。若我是青衣,面对如同自己恩师的北六被无辜杀害,那样一个儒雅温和的美好男子,我想我一定会疯掉。会发疯杀掉青本,杀掉骗青本的那个女细作,杀掉那些南疆毒贩子,杀杀杀…… 我冷了脸,“青本有什么资格求得原谅!难道过失杀了人就不算杀人吗?若他还活着我一定带着婆婆去砍了他!” “……挽释你别激动,你砍了他你也要坐牢的。”文有章一脸诚恳的告诫我,我一个凶巴巴的眼风扫过去,他立马转了口风,“……所以砍人的事我去做,娘子你站在旁边看着多好。” 淳安闷咳一声,转了话题,“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你哥哥为什么要帮青本的忙?” 我看了眼站在前面顶着青衣老婆婆怒气的哥哥,“我哥哥发扬人道主义精神,热心帮忙呗。”这是我能想到最有可能的可能。 “你哥哥,是这样的人?” 我:“……不是。”像他那种连给人治个病都看心情,完全不顾别人死活的人,哪里来得那么多热心肠。 “别猜了,那是因为我医死了人。”哥哥不知何时退到了我们身旁,淡淡道出这么一句惊破天的话。 “啥,啥?”我觉得我今天听到的消息有点多,回去会不会被灭口啊? 哥哥淡淡接口,“这是他要的赔偿。” “什,什么时候的事,这是?” 他目光柔软下来,看着我道:“很久之前,你还小,我跟着老太医师父学医的时候。” “那么久了啊……”我呐呐。 “你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淳安赞赏的看着哥哥,忽然道:“我要你一个承诺,你要像待挽释那样待我,可否做得到?” 我呆了,淳安这是发了什么神经?哥哥显然也很意外,“不知公主是指哪一方面?” 淳安看着倒是很冷静,“你自己想。” 我傻傻的扯了扯淳安的袖子,“你缺哥哥疼么?” “昂。” ……我居然无话可说。我撇撇嘴,“那我就把哥哥让给你一点好了,你可不能占。” “不会多占的。”淳安笑得温婉,我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她的笑有些意味深长。 青衣老婆婆气得不轻,此时又有点犯迷糊。拄着拐杖扭着身子就要往外走,大掌柜想要拦住她,哥哥却直接跟了上去。见状,我们一行都跟了上去。青衣又走到了那块无字墓碑前,她摸了摸袖袋,掏出来许多小点心,一块一块抖着手码在祭台上。嘴里念念叨叨,“你可真狠,自己去赴死了,却把我留在这世上忏悔。我悔了那么多年,是不是终于可以去找你赔罪了?那时候让我直接去了多好?你干嘛把我换出来呢?” “你当年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哪里能让自己的徒弟的死?其实我死了才是解脱,可你这个人,你这个人白长了那么一副好人脸,黑起来简直没人招架得住。”青衣老婆婆脸上已爬满了泪痕,“我晕了,晕到第二天你被处决。你说朝廷没几个人知道北七的存在,让我以后好好过日子。可怎么能过得好呢?怎么能过得好啊?!” 背负那么多的心事与人命,要有多大的心才能过得好啊。 我忽然想起她前半段人生里的的成子,“他还活着对吗?” 成子当年被赶尸的大叔救起,同样送去了北斗当细作。只可惜他没有青衣这样好的运道,只是个普通的小人物。南疆的将计就计并没有影响到他,他受北六委托,在他死后跟随青衣一同出来过日子。令哥哥疑惑的那盏茶,就是他带来的。 所谓的师徒情谊,是过命的交情。我竟然觉得,青衣好幸福。 第七十二章 不告而别 庐州之行圆满结束,我们即将启程北归。为避免麻烦,我提议兵分两路,走三角形路线,最后在京城相聚。文宣跟淳安走一条边回京,缩短行程时间,我跟哥哥走两条边回京,只为回一趟宁夏。文有章觉得奇怪,“你把你相公跟一个黄花少女放一起?” “有问题吗?” “问题大了去了!我不管,让你哥去!”他一个人嘀嘀咕咕,“反正我不去。” 其实没什么差别,谁去都是一样的。哥哥自主接下了任务,“你们好好待几天吧,回京就没机会了。” 文有章喜不自禁,“谢谢景哥!” 我:……有这么开明的哥哥真不知是好是坏。 京城对我而言一直是个陌生的地方,即使已经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可没有亲人在侧,总是没有安全感。 哥哥说,“你不能总依靠我们活着,路走要你自己走。”道理我何尝不知,只是觉得自己走艰难,想要偷懒罢了。终归我不是一个吃得苦的人,更喜欢安逸。 一路被调戏,终于在一天看到熟悉的街景之时,满心满肺的兴奋。快要到家了。我忍不住扬起嘴角。 南浦店面仍在,只是那紧锁的门面让我知道,或许它早已因经营不善而关门大吉。文有章嘴欠: “你一看就不是做生意的料,让我来,十天保你这客满了!” 我斜他一眼,“可惜你生在了权贵家,文世子~” 他嘴角来回扯了扯,不高兴了。我却没空搭理他。扒在门口啪啪的拍门,“里面有人吗?喂,有人吗!” 抱着孩子路过的大娘看我拍门许久,慢吞吞的告诉我,“这户人家搬走十几日了,你们要找最好去村长家问问搬哪儿去了。” 比起去村长家,我更好奇这大娘居然不认识我。不过,我仔细打量她几眼,我之前似乎也没见过她。 “大娘您新搬来的?” “哎,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以前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看着您面生。” “哦哦,我是前不久跟着我儿搬过来的。” “您……” 她怀里的小孩子不知为何哇的哭了出声,她慌忙哄着孩子跟我告别,“可能是饿了,我带他回去了,你去村长家问问就应该找得到。” “……哦。”我看着她急匆匆离去的背影,莫名的品出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文有章嬉笑一声,“莫非儿子是个倒插门的?” 我立刻明白,“男嫁女?抬不起么……” “别管他们了,找你妹要紧。” “咱们去村长家。” 华池村的村长是之前我们打交道的姜家。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可现在也顾不得了。只是没想到迎面遇上的,居然是席贤。 他看起来单薄的厉害,脸上泛着苍白的不正常的色泽,连颧骨都凸了起来。他拄着拐杖立在门口,身后是推着轮椅的仆从。 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也许他是一个无辜之人,可一想起他父亲的所作所为,我对他无法不迁怒。我尽量心平气和的跟他讲话,“你爹爹没有把你接走?” “爹爹为什么要把我接走?” 我被他问得哑了声,这个从小跟着姜少夫人的时间多于跟着他父亲时间的少年,纵然脑海里对父亲有些印象,可到底没有那么亲近了。 “没事,你乖乖跟着你姨母,我们是来告别的。” “你们要走了吗?上次那个哥哥说你们会回来,咦,怎么不见那个哥哥?” 文有章有些不耐烦,“他有事要处理,去了别的地方。你带我们去见村长。” “姜爷爷在学舍里呢,不在家。要不我带你们去啊。” 我瞟了他那明显不灵便的腿脚,对他摆了摆手,“良姿姐可在?” “在的在的。”他忙不迭的点头,“在学舍里讲课。” 文有章对他身后得仆从点头示意,“照顾好他。” 稷下学舍,我记得宛言曾经买过良姿推广的稷下学舍木牌。好吧,我也买过,可从未有机会去上过课。更何况我们近日就要离开这里,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怎么,你想跟它退费不成?” 我瞥他一眼,心想他又看不起我。“那么点钱,我还没看在眼里。” “哎,这才是财大气粗的表现啊。有章自配不如自配不如。” 这调戏的调调。我咬牙切齿,“反正我的钱也是你的钱,别忘了咱俩花得是一家的!” 他听到我这句话更乐了,“对对对,咱们是一家!” 我怔愣一瞬,“本姑娘说你挣银子的铺子都是本姑娘的!” “对对对,我家铺子都是你的。” 我:…… 想要跟一个明显装傻的人讲清楚,跟本不可能。我彻底放弃,“你说宛言跟杜公子为什么要离开?” “不知道。” 我嘟嘴,“不是让你猜一猜嘛。” “哦。那我告诉你哦,没准是有人追杀他们,他们没办法才要躲起来的。” “谁能追……杀?”我说到一半就想起前太子追杀我们的情景,心中顿时忐忑,“这么久了他们还有余党?还不放弃?” 看我明显慌乱起来,文有章连忙安慰我,“我瞎说的瞎说的,我就是吓吓你,你别想多了!” “这也是有可能的事儿啊,不行,咱们快点,快点找到他们。”说完就撒丫子跑,留下文有章在原地一脸懊恼。 稷下学舍仍不改其风姿,青砖大瓦略显气派,牌匾上书“稷下学舍”四个墨黑大字,离得老远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这是族学?” “我看着是什么都教,给钱就教。谁知道是不是族学?” 文有章:…… 我抬脚就往边角的休息室走去,“良姿姐,良姿姐你在不在?” “哎,在呢在呢,谁叫我?”她看起来又胖了些,只是身上的精明干练不减分毫,“咦,小宁啊,你还没来上过课呢,要不要安排时间陪你妹妹来上课?” “宛言在这里上课?” “对啊,你家那小姑娘也在呢。你要不要来看看我们的孩童托管机制?” 这热情我接受不了,“不了良姿姐,我这次是来寻村长的。” “寻村长干嘛?” 我欲言又止,“我们离开过一段时间,杜公子一家不知搬到了哪里去。我想找村长问问。” “你问村长?”良姿一脸的不可置信,“你问我啊,什么事村长不是交代给我办?” 我:……还有这种操作? “那他们……” “杜夫人害了病,杜公子说要外出寻医。” 文有章惊叫一声,“不回来了?” 良姿皱眉看他一眼,似乎不明白他的思维,“治不好当然不回来。” 第七十三章 不当 时隔多日,我又再见到了宛言。站在我面前的姑娘不知为何没了以前的活泼机灵,端庄中透着几分旁人难以察觉的木然与颓废。 “你这是怎么了?” 她呆愣愣的,“姐姐请勿担心,宛言尚好。” 她话里礼貌的客套的成分太多,仿佛于她而言,我是个陌生人。我细细看她的脸色,看来这段时间消瘦了不少,下巴都有些尖了。 “你有心事?” 她瞬间慌乱,勉强笑着与我对视,“没,没有。” 我刚想继续问下去,文有章拉住我悄声道:“回去再说。”我看了看待在学堂里眼睛忍不住往我们身上张望的少男少女们,点了点头。 “宛言,带上归归,我们该回家了。” 宛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令她恐惧的事情,她接连退后两步与我拉开距离,倔强的摇着头口中不住喃喃,“我不走,我不走。” 我皱眉训她,“你不走要留在这里不成?” “不,我要等……”有些话即将脱口而出,却被她狠狠地咽了下去,僵硬的转过脸不看我们,“现在就走吗?” 这怎么看怎么反常,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嘴里却快速的回答她,“没事的话就走吧,哥哥在京等我们了。” “哦。”她一路沉默,我们也不甚在意。唯一担心的不过是杜公子一家,我问良姿:“可知杜夫人害了什么病?” 我还记得那个温柔端庄的杜夫人,大度而知礼,只是不知因何原因害了病。 “走得时候捂得严严实实,怕是什么容易过给人的病吧。” 传染类的病?我偷偷瞧了瞧宛言,悄声问良姿,“大夫可瞧过了?” “瞧你说的,不瞧过我也不敢留她们啊。”她伸手拍了我肩膀一下,可能是以示亲切,只是劲大了点,拍得我一踉跄。她手疾眼快又一把把我扯回来,手帕捂着嘴娇笑,“放心吧。今晚来姜家吧,给你们接风顺便欢送。” 有免费的饭吃,文有章先忍不住,眉眼弯弯的答应,“好啊好啊,我们就不客气了。” 比起丰盛的晚餐,我更关心的是杜公子一家。宛言不知为何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连逗小孩子时眉间的愁绪都未曾舒缓半分。 我立在她面前,“你到底有何心事?可是担心杜公子一家?” 她神思不属,“没事,修同没事,你不用担心。” “修同是谁?” “啊,”她陡然回过了神,急切的回答我,“我是说杜夫人,她没事,没事。” 凭我敏锐的直觉,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杜修同,是杜公子的名字对不对?” 宛言有一瞬的沉默,闷声回我,“是。” “你们关系何时这么好了?”我就知道,把一个少女安置在一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青年身边,一定会出事。之前隐隐有这种担心,没想到竟成了事实。 我闭了闭眼睛,这是我们的过失,是我们的错。我无权责骂她。 我抱住她,“抱歉,宛言。” 她安静片刻,忽然在我耳边哭出了声,“为什么?为什么哥哥他们一直围着你转?为什么我就是被舍弃的那个!就因为我是庶出吗?就因为你身份比我高贵吗?” 她抽噎着推我,“为什么受苦受累的是我?一样是爹爹疼爱的女儿,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偏心你?我哪里做得比你差?为什么都喜欢你?!” 我一脸懵,没想到宛言竟累积了这么多怨恨,“你说的哪里的话?我们都想着你的,真的!” 她冷笑一声,“想着我?你们所谓的想着我就是把我委托给他人吗?去京城宁家一样,你被人绑走也一样!为什么不带着我,难道我拖了你们后腿吗?” 我能告诉她哥哥这么安排的时候估计也是这么想得吗…… “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想想你一个弱女子,万一遇到写膘肥体壮的大汉……” “别说了!你们就是怕我拖后腿。” 我好像间接肯定了她的话啊……真是蠢死了!我懊恼的拍了下脑门。 房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文有章啃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玉米,倚在门框上嘟嘟囔囔的讽刺宛言:“先别说拖谁后腿,就说说你跟杜公子的事,你是怎么把人家吓走的?” 不待宛言开口,又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圈她,口中啧啧,“没看出来啊,这么小个身板,这么有破坏力。果然女子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不用看,我也知道宛言的脸一定铁青铁青的很难看。 文有章这么个德行,我真想上去踹他两脚。不过他说的话我更感兴趣,遂压住踹飞他的冲动,“吓跑?你的意思是杜夫人没有害病?” “昂,”他努力的吞咽,“席贤那小子虽说智商低点,可精明啊。知道有些事看破不能说破,给你一直守着秘密呢。”他傲娇的看了宛言一眼,整个人好似要飞到天上去。原来是席贤……我暗自点了点头,顺便一脚把他踹出了门,“你敢欺负我妹妹!” 他被我出其不意的一脚踹得挺懵,不过反应却一点都没慢。跳出门就一路狂奔,我追了两步又补上一脚。 他捂着屁股一路跑一路叫,”哎哎哎,别打别打,我错了还不行。别别别!”这小子跑得挺溜,我实在追不上了,随手捡起他啃了一半的玉米砸了过去,“噗嗤”砸了个正着。 我拍拍手,“让你浪!” 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一声懊恼的叹息,“你妹啊……” 我叉腰站在门口,“对啊我妹!我护着你有意见啊。” “没没没,娘子护那我也护着~” “滚!” 宛言僵硬着一张脸跟我说话:“你们订下来了?我刚刚听到他叫你娘子……” 我点头默认。毕竟婚约都到了卫夫人手里,再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恭喜你。” 我抿了抿唇,“这事你怎么看?” “挺好的啊。虽然赵世子他也真心待你……” “真心待我?可他一直……” “冷淡么?可我看得清楚啊,连你们在闹矛盾的时候,他都在偷偷看你。在你察觉之时,又赶紧装作冷冰冰的样子。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可他是我们的仇人,我绝不,绝不能让你成了他家的人。”她眼神陡然凶狠,“就算有圣旨也不行。” 我忽然想到可怕的可能,“可你做不到。” “姐你知道吗?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只有你不敢想的。”她盯着我,就像一头被逼到绝路准备奋力一搏的豹子,“你从未想过从你自身下手,我却想到了。” 我骇然后退,“你要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已经不需要做了。你看清楚,你眼前这个人,并不是那么的善良可欺。” 宛言的转变对我的冲击不是一般的大,混混沌沌的脑中忽然闪过点什么。我惊恐,“你对杜夫人做了什么?” 第七十四章 熊孩子 曾听折子戏上言:最是无知做错最可怖。宛言并非三岁幼儿,然理智被情感压制之时,怕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曾想对我下杀手,我毛骨悚然,那妨碍她的杜夫人呢? “你对杜夫人做了什么?” 村中人皆道杜夫人染病离开,不知这病是不是宛言做得手脚。 她一脸死不承认的淡然,“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好吧你不说。”我无所谓的找了椅子坐下,“他们如何与我何干?明天启程回京,你收拾一下吧。” “我不能走!” 我冷哼一声,“不走?是想等杜公子回来还是怕回京把你随便嫁掉……” 我话未说完她便忽然发狂,俯身哗啦一声把桌子上的茶具扫了个干净,顿时一片噼里啪啦不绝于耳。她似乎还未解气,连桌子都踹翻在地。整个人哪里还有半分温婉可言。 我呵斥她,“你想干什么!” 她猛然抬起头来,低头时浓密黑发遮挡下的那张脸,此时完整暴露在我面前。眼眶发红脸颊苍白,颊边微微湿润的发丝贴在脸上,对比鲜明而诡异。 她笑了笑,“你眼里只有你自己。何曾想过我?我受得苦你可曾关心过,我的心情你可了解过?”她歇了口气,“你仗着长姐嫡女的名义在人前假惺惺,眼里可有半分我这个妹妹!” 她甩了袖子站起来,“且说为爹爹昭雪之事。你优柔果断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不就是想让人怜惜你帮你么?着世上可真不缺傻子,赵子瑜看起来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也败在了你的手上。” 她摇摇晃晃走几步,“我知道我不如你。我蠢,我笨,我需要你护着才能立于人前。我什么都不会,只会坏事。是不是啊,宁挽释!” 又忽然捂着脸悲伤不已,“有谁关心过我?哥哥只护着你,我永远只能在旁边羡慕的看着。你们才是一家人,我跟姨娘,就是多余的。” 我从不知宛言心中累积了这么多不满。果然人都是偏见的聚合体,她看到的永远是她想看到的东西。 “那你知道我们在上京路上被追杀,一路躲躲藏藏的日子吗?你只看到了我们一路游玩不带你,你可知道潜在的危险?宛言,你又哪里真正理解过我们。” 但她好像对我所讲并没有兴趣,“你为什么不想想我为什么不理解你们?因为你们从未把我当成自己人。” 或许她说得没错。我们一直努力把宛言安置在危险之外,也何尝不是她口中的没有把她当成自己人。 心事积压久了,总想找一个人说说。可放眼华池,哪里有一个人与她真正贴心。不,或许也不需要贴心,只要愿意听她说说话就行了。她一开始把目光瞄准了席贤,可席贤是个藏不住话的,旁人一问,他肚子里的豆子肯定倒个底朝天。宛言不想惹事,更不想坏事。 她向杜修同倾诉实属偶然。 那日宛言如平常一般看水煮茶。煮沸的水腾起气泡,转而又噼里啪啦炸裂,她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仿若未闻。杜修同走过来戳了她肩膀,“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啊,想家人了。”宛言没说谎,她在怀念父亲健在时带给她的自在日子,那时的她是个高高在上的大家小姐,哪里会做这种煮茶倒水的粗活。可杜修同不这么想,他以为宛言是在担心我的安危。 “不用担心,你哥哥他们都去了,想来你姐姐会没事的。” “嗯,”她强忍着嫉妒,“我不担心。”她这副模样到了杜修同眼里,却是强忍担忧。杜修同同情心开始泛滥,忍不住安慰她:“有的事担心也没用,就算你姐姐真的回不来了,你能怎么办呢?去找带走她的人复仇?小姑娘,这太天真了。” 既然提到了我,宛言忍不住想要继续下去,“你觉得我姐姐这个人怎么样?” “很好啊,讲义气重感情,”杜修同想了想,补充道:“嗯,也有点小聪明。” 宛言感到不可思议,“这些?” “你姐姐虽然……虽然很会装,但她心肠不坏。” 被发了好人卡的我很无辜,难道在他眼里我不是温柔端庄的风格么,还是他已经看透了我?! 要是这种人成为了敌人才真正可怕,看破不说破,在你最虚弱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好在他是友人,暂时不需要警惕。 宛言情绪低落,“她在你眼里,很好嘛。” 杜修同温和的笑,“你在我眼里也很好啊。” “那你知道她……她……”宛言明明有一肚子话想说,可又不知应该从何说起。她颓然放弃,“我在她手底下受了不少委屈。每次她惹祸,背黑锅的总是我。被孔嬷嬷罚打手板,被爹爹抄女则女训……从小到大我不知替她担下多少责罚” 杜修同很是惊奇,“你姐姐幼时竟如此淘气?” 宛言被他的奇异关注点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气鼓鼓的模样,取悦了杜修同。他递给她一粒糖果,“你那么委屈,心里很苦吧。吃颗糖甜一甜,心里就不那么苦涩了。” 女孩子的心思百转千结,你永远猜不准她到底在想什么。杜修同深知此间道理,所以对于此时的他而言,故意岔开话题才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他没想到,他随手递出的一颗糖,竟像一颗生命力蓬勃的种子,在宛言心间生根发芽,越加茁壮。 宛言开始缠着杜修同。杜夫人是一个多么精明的女人,怎会不知怎的宛言的心思。孔嬷嬷曾跟我说,深宅大院里赴任们的争斗之激烈不亚于男子在外厮杀的战场。战场上用到敌人身上的计策谋略,自然也可以用在后宅那些不老实的女人身上。后宅也会见血光,只是那些老爷们看不到罢了。杜夫人以退为进,主动找到了宛言求和。 “以姑娘的身份,做了修同的贵妾是亏了许多。只是我与修同夫妻多年,修同又是个读书人最是拘于礼法。姑娘进了我杜家门,我们定会好好待姑娘。” 宛言怎能肯?她清楚的知道做妾之人的悲哀,又怎么会走她姨娘的老路。 她委婉拒绝,语气中似压抑着万千愤怒,“杜夫人怎可如此坏我清誉!请夫人移步他处!” 第七十五章 风格 “是她自己装病,你爱信不信。”宛言像是个固执的孩子,面对不相信自己言辞的家人赌气。 “好好好,我信。”我相信杜夫人绝对不会甘心放手,像她那般稳坐主母之位的女子,懂得所有对付女人的策略。至少,她狠狠打击了宛言。 “我曾经发过誓,绝不会居于人下。哪怕嫁个寒门学子,也不能做了贵人之妾。” “好,有骨气!”我抚掌赞叹。 “你……”她撇撇嘴,“我又不跟你似的恨嫁。” 我:…… 相信宛言对于杜修同,到底是有些感情。只是这似是而非的感情,连她自己也搞不懂吧。 “如果没有杜夫人,或许此刻我就会跪在这里求你把我嫁给他。可是……没有如果。” 看似已经想开了。我微微放下悬着的心。 “哥哥留给你防身的药,你别告诉我你没有想过用它。” “没错,我想过。”人的恶念一旦生成,就如无人管理的野草,疯狂生长难以除尽。“自那天她找过我谈话之后,我就想着怎样取而代之。下毒是最简单的法子,却也是最最危险的。我想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怎么会容易。” 终于听到了她疯狂的想法,我紧张的心砰砰乱跳,“你疯了!” “我没疯!要是我疯了,她早就死了!就算修同以后发现了又如何,他能亲手杀了我不成!”她满脸阴寒,“不,他会恨我,惧我,远离我。那我嫁给他还有什么意义?” 幸好还有几分理智尚存,我欣慰的瞧着她。“所以第二天我就去找她,让她自己选择。要么死,要么走。” 我一口气没上来,呛得连连咳嗽,“你……你果然……” “他若是不走,疯得就是我。你能想象你自己的心上人整日与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却不能阻止的痛楚吗?心疼,心疼却没有办法,因为你毫无立场!” 宛言于第二天中午端着一碗羹汤到了杜夫人房间。她合上房门压低声音,“这汤是我亲手做的。” “哦,那多谢妹妹。”杜夫人礼貌的笑笑。 “你别谢太早啊,你可知这汤里我放了什么好东西?” 杜夫人呆愣一下,“很名贵吗?” 宛言笑得温婉,“能够拿来送杜姐姐的,自然是名贵的。” 宛言表现的反常,杜夫人当然察觉了端倪。“你想做什么?” “你知道吗?我的生母就是个姨娘。从小到大,我姨娘从未受到主母欺负,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主母死了。” 杜夫人吓得脸色发白,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你,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告诉你自然有告诉你的用处。”宛言贴近杜夫人,如同一条吐着蛇信子阴寒的毒蛇,“比如……你如此大度,可不可以用你的命大度一回呢?” “你休想!”因着愤怒与恐惧,杜夫人的声音都不正常了。她慌乱的打翻宛言端来的汤,踉跄着往外跑,“夫君,修同,救命!” 宛言袖手站在一旁,看着杜夫人挣扎着求救,如同看一场荒诞的折子戏。 “怎么了?”杜修同闻声赶来,温声安慰着她受惊的妻子。宛言看着这夫妻和顺的画面,心里轻蔑的想,这杜夫人看似能独挡一面,没想到竟然是个软柿子。 只是……宛言眉眼低垂下去,若是自己怕也是这样吧,明明有人可以依靠,何必再自己坚强?何况,没准儿是杜夫人故意让她看到这种情景呢。 算了,她自嘲的笑笑,她自己不也是想让这情景出现么。 “她……有人对我下毒。” 杜修同皱了皱眉,“是谁,又是为何对你下毒?” “是……”杜夫人窝在杜修同怀里转眼看了看宛言,默默咽下后面那句话,强笑着,“没事儿啊,我们姐妹闹着玩呢。” “那碗里有砒霜。”站在一旁的宛言接口。 杜修同立刻警惕,“有人要暗杀我们?” “不,”宛言笑得灿烂,“是我想杀了你妻子。” 杜修同显然一脸懵,“你在开玩笑。” “不,我没有开玩笑。”宛言脸色肃然,“要么你们一起离开,要么我再给杜夫人上一碗加了砒霜的汤。你自己选择。”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看你不顺眼。就这样。” 这样的理由显然不能让杜修同相信,可他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出宛言的目的。 “你告诉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吃颗糖就好了。可对我而言,你更像一颗让我心情变好的糖。然而对你而言,我就是那一团乌糟糟让你心情不好的烦恼。我不再想看到你们,我怕控制不住自己,让你们一起为我陪葬。” “宛言妹妹你这么想就偏激了啊,你说你小小年纪,怎么就学了这么一副性子?不行,我得给你哥哥姐姐说道说道,怎么也得好好管管你这性子……” “你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赶紧收拾东西滚蛋!” “哎,你这小姑娘还学会骂人了?怎么能骂人呢,骂人是多么恶劣的品性。有教养的人是不能这么直接的骂人的,要委婉,要用之乎者也把人绕晕,这样才好嘛……” 宛言从来不知杜修同是这么一个话唠的人,看着他喋喋不休,嘴巴张张合合完全没有停下的节奏,整个人都奔溃了。 “你们都走开!立刻,马上!!!!” 等到室内再无人声,宛言才捂着脸痛苦失声。 然而他们并没有搬离,只因杜修同的坚持。“她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得弄明白。” 遇到这样的笨家伙,杜夫人想来也无可奈何。 杜夫人中毒了。 当杜修同来质问之时,宛言点了头承认了是她做的。杜修同大失所望,当下收拾了东西告知村长带着杜夫人离去,再也不管宛言。 “是她自己做的,没想到她对自己这么狠心。” 我沉默,最毒妇人心这话,绝不是随便说来听听的。 “你的目的达到了,该开心不是?” 宛言脸上绷着笑,“我很开心,就是开心。” “那为什么不肯离开?” “……我以为他会回来听我解释。” “宛言,既然做出了决断,就不要后悔了。” “对,断就要断干脆彻底不留退路,这才是我的风格。” 明明是一家人,我却是与她截然不同的做事风格。总以为留点人情遇难时别人就会帮我,虽然事实确实如此,可利用感情,到底是小人了些。 第七十六章 望门寡 突如其来的一场降雨,淋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更让我们措手不及的,是哥哥派人传来的消息:靖国公世子卒于冒进。 彼时我们正行路至半,安定侯府侍卫策马狂奔带来急信。我抖着手拆开,本以为是哥哥出了事,没想到竟是靖国公世子,本来提起的心放下又提起,一时不知该作何心情。 文有章一反之前的玩世不恭,沉默地自我手中抽走了信,脸色阴沉的不似他。我忽然忆起很久之前,文有章扑到赵轩身上抱他那一幕——他们关系本来很好的。 我看看天,看看地,最终目光直视着远方问他,“很伤心对不对?” “你不也是吗?” 对啊,我很伤心,可是还不至于用眼泪来表达。“小时候表达伤心失望的情绪,只会用哭闹,以此来吸引大人的注意。可是我们现在长大了……” “就用不着眼泪了?”文有章冷静的接口,可我感受得到周围骤冷的空气。 “别说了,让我安静一会。” 我一直以为,人生命的强弱跟一个人的能力有关。爹爹没有保护自己的武力又不识水性,所以他走了。可赵轩不同,他聪明睿智,武功高强,我想不明白他哪里差一招,竟然这么轻易丢了性命。信纸上轻描淡写的“冒进”二字,就是他的死因?不,怎么会! 许是看我若有所思,文有章问我:“你也想到了?” 想到了什么?我无声的询问他。 他叹口气,轻吐两个字,“出卖。” 我呆愣一瞬,有叛徒?这一刻,我忽然感到无边的惶恐,似是时光倒退历史重演,只是当年死去的北六,换成了赵轩。我努力安慰自己,不会,绝对不会!都说他被指派去充当总指挥,又怎会把自己推出去送死?是计策,绝对是计策,迷惑敌人把他们一网打尽的计策! 可若是计策,又何必搞得人人皆知,甚至已经上报了朝廷。 “不用忍着,眼泪在我这里不是武器。”他一把把我拉过去,按在他肩膀上,“哭吧。” 曾听戏折子上言,女人的眼泪不一定是软弱,也许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我不想软弱,不想流泪,只是还想靠着他的肩膀,允许自己难过一会儿。 也许在帝王眼里,人的性命只有得到充分的利用,展示出他的价值,这个人才算死得其所。靖国公世子明显死得不够格。可是到底靖国公世子是京城权贵之子,皇帝还没有蠢笨到要追究死人的罪孽来得罪京中权贵,因此下旨赏赐靖国公府财物,算是朝廷买了赵世子的一条命! 一路听了太多风言风语,我们早已麻木。披星戴月赶到京城,直奔安定侯府。哥哥似乎已经知道我们归来,站在门口迎接我们。只是站在哥哥身侧头戴藩篱的那一粉衣姑娘,怎么看怎么眼熟。 “淳……”我一声惊叫尚未出口,意识到不对立刻转换,“安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淳安掩在面纱后的容颜笑得温柔,“来接你们啊。” 纵然归家是件如此令人开心的事情,可因着靖国公府那桩事,我们谁也高兴不起来。我们归来不是秘密,宁家也派了人来看望。 “三堂哥快里边请。” 世家大族传承百年,最是讲究那套虚礼。因着我们是小辈,就算独自立了门户,他们派来拜访我们的人也是小辈,即平辈。做事看起来还算老练的三堂哥,进门连口茶都没喝就直接跟我传达宁家的想法。 他看向我的目光复杂,似有抱歉似有悲悯。“长辈们的意思,孝守了一年多,你父亲也知道你的诚心了。靖国公府的这门婚事咱们等闲攀不起,想让你尽快嫁过去。 我满脸不可置信的在心里疯狂吐槽宁家人的不要脸行径,以至于手上忘了动作一下表示愤怒。哥哥却已经啪嗒一袖子扫了个茶杯在地上,他阴沉着脸,“这是谁的主意?” 看着老练实际上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三堂哥立刻怂了,“大,大伯母提的,祖母,祖母被她说昏了头,我也觉得这样不妥,要不……要不你们跟我回去跟她们商量商量。” 我也冷着脸假装愤怒,“三堂兄请回吧,恕不远送。” 看着他灰溜溜的走远,我才有些庆幸早早跟文家订下的婚约。我们尚未长出爪牙,无法与宁家抗衡。就算抗争,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我被一群人逼着,为了所谓的家族利益,出嫁。 哥哥是真生气,“欺人太甚!这是望门寡啊。” 望门寡又如何,作为大家族里的女孩子,不知情的人们或许还会赞一声信守承诺呢。 “哥你别担心,他们愿意嫁,人家还不愿意娶呢。”有哪家狠心的父母,会在自己儿子生死不知谣言不辨的情况下忙活着给他娶妻?不过是宁家想攀附想疯了。 退避在侧间的镇远侯世子与淳安公主不知有没有听到刚才对话,我跟哥哥去到侧间时,只看到他们一站一坐,一动一静,和谐至此。唯有宛言坐在床边哄着归归,有一些没一下的逗弄着她。文有章一看到我们,眼睛就亮了,连跨两步站到我们面前,“他说了什么?” 我抿抿唇,不想告诉他,“就是来看看。你也快回家吧。” 他瞪我一眼,“这就想赶我走?” 我不甘示弱,“不走还想赖饭不成?” 淳安在一旁噗嗤笑出声,“看到你们回来我也就放心了,我先回宫了啦。”她上前两步,似乎发现了身后看似恋恋不舍实则在磨磨蹭蹭的文有章,唤了句,“镇远侯世子不送本公主一程?” 淳安一旦摆出公主的架子,这屋里的人谁敢反驳她。文有章嘀嘀咕咕,“就你事儿多。”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去护送离开。 只剩下了自家人。 “宁家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宛言话中带着轻视,似乎宁家就是一滩惹人生厌的烂泥。 “不用管她们。当务之急是看看靖国公世子的死讯是真是假。” 纵然心里希望这是假的,可靖国公世子妾史氏扶棺回京,打破了我们的一切妄想。 他真的如同爹爹一般走了,卒于冒进,卒于这么美好,空有理想还未大展拳脚的年纪。 “我们去看看吧。”哥哥拍拍我的肩膀。 第七十七章 身孕 真正算起来,我现在名义上还是他的未婚妻。靖国公府一天不出面宣布此婚约无效,我的存在就尴尬一天。 按照原本的计划,赵轩手书一封退婚信,由卫夫人出面求情,镇远侯府再趁机求娶。纵然会有些许责难,可底能够成功。没想到计划还未施行,赵轩就…… 我苦笑,心里酸涩涩的。 靖国公府的人天不亮就候在城门,似在等待远归的游子。可真正等来的,是乌漆漆的棺木以及身着白粗麻布的随行之人。靖国公容颜苍老,我站在一侧,看到他目光触到棺椁之时,原本挺拔的身躯似遭受了不可承受之重,陡然佝偻。我眨了眨酸涩胀痛的眼睛,不敢再看。 磨磨蹭蹭的跟在最后面,始终没有勇气上前问候几句。人死如灯灭,此人已不在,可我们会记得他,记他一辈子。很久很久以后,我们也老去,死去。我们这一代人会活在后辈的言语中,会活在书本的字里行间,活在各种载体里,唯独不会活在世上。 终于到了靖国公府大门了。原本一直走在前面的老靖国公忽然后退一步靠近棺木,压抑者颤抖的手抚摸棺盖,一寸寸细致的宛如抚摸他逝去的儿子的脸颊。四处皆寂,老靖国公颤着声呼唤,“儿啊,爹爹带你回家来了!” 我蜷着手用手背捂住口鼻,不想让自己哭出声来。从得知他逝去那一刻就一直憋着的眼泪,在看到老靖国公这一举动时霎时崩落,竟哭得不能自己。许是我哭得太卖力,老靖国公目光向我投来,周围的人都识趣的退避一步给老靖国公让开了路。他唤我,“闺女,过来。” 他目光慈爱的抚过我的脸,递了块手帕给我。我手忙脚乱的低下头在自己袖袋里一通摸索,拽出来一条绣帕捂住脸,抽噎道:“国公爷,我有的。” 他收回帕子,看着我目露哀伤,“你们这辈子,没了夫妻的缘分。他既走了,这婚约边算不得数了。闺女啊,以后你自去婚配吧。” 我抿抿唇,低头向他福了一礼,哑着嗓子应:“是。” 队列进宅,候在靖国公府的妇人们哭声齐起,哭得愁肠百结又哀怨。虽然不知道到底谁真心谁假意可是这表面上的悲伤,真是让旁观的人心都碎了。看着靖国公府的人一拥而入,我跟哥哥连同围观人站在一起不知是进还是退。正犹豫间,有一执白素的中年妇人自靖国公府内走出,停在门口扫视一周,目光定在我身上。 “你们,跟我进来吧。” 不知道她是谁的奴仆,看打扮应是府中德高望重的老人了。看她领的路,怕是要带我们去…… “世子待姑娘如何,老奴不能说完全清楚。可世子待姑娘的那份心,那是真真的。就是不知姑娘对世子……” 我一直以为感情不一定是相互的,就如同你喜欢我,我不一定喜欢你。可一旦攀扯上权贵,就变成了你喜欢我是我的荣幸,好似我就该很高兴很开心。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不对等。所以我含糊的提了假设: “若能成夫妻,我定也是真心待他。”可是他已经死了。 悲伤感瞬间袭来,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踏入刚刚挂起白绫的灵堂之时,真奇怪,我最先看到的不是乌漆漆冷冰冰的棺椁,而是跪在前面的史淑兰。许是她看向我的的目光太过热烈吧,愤恨不甘中略带杀气,盯得我毛骨悚然。 靖国公正站在一旁把手中的冥币一片一片丢进火盆,看到我们进来也没有多言,想来是他授意那仆妇带我们进来的。站在一侧的丫鬟递了香给我们,我瞟了眼史淑兰,到设好的灵位前鞠躬上香。 “你们,这辈子没缘分,下辈子又不知道能不能相遇。你啊,做不成我儿媳妇,就做闺女吧,做我闺女,等我老了,你呐,也给我养养老送送终,省得到最后就我自个儿孤零零的了。” 痛失爱子,老靖国公的眼角眉梢都流露这疲惫与哀伤。他仍旧机械得一张一张烧着冥币,似乎在对空气说话。 我被他要求惊了下,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哥哥暗中推了我一把,我噗通跪在地上,扣头道:“是,挽释定不负……不负……”不用抬头我也知道老靖国公那殷殷期盼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我咬了咬牙,这是我欠赵轩的。 “……不负父亲所托。” “哎哎,好孩子快起来。” 我们在这里父女情深,史淑兰怕是看不下去了。她高喊一声“爹爹”竟直直的倒了下去。老靖国公几乎可见的皱了皱眉,叹息着吩咐: “找府医给她好好看看,这孩子一路上也累坏了。” 看着史淑兰被人搀扶着下去,不知为何我竟无端端的嗅到几分诡计的味道。只是不知道她又耍什么手段? 老靖国公拉着我继续唠叨,“轩儿是个可怜的孩子,自小没了娘,被我拉扯大。虽然衣食不缺,君子六艺皆通,可那孤冷性子定了,也没几个愿意亲近他的朋友。我本想着……”他看着我叹息,“唉,不说了,都是伤心事。” “可知,他是怎么……” 老靖国公摇头,“除了朝廷的通告,我这一点消息都没有。我这个国公当得,竟连自己儿子怎么走得都不知道!”老靖国公恨得捶胸顿足,“都怪我太放心他,竟没有多给他派几个人。我的错啊,要是多派几个人保护他,或许他还能……还能回来见我这个老头子一面。” 父母爱之卑微,竟卑微到这种程度。守着所念之人遗体的感觉太过冰冷与哀戚,我想,谁都不愿承受吧。 有小厮进来,附耳老靖国公说了什么。老靖国公眼睛一亮,我看他惊喜得身体都有些颤抖,“有了?” “千真万确。” “好好好,这臭小子还算有良心!”他眯着的眼里有泪。 搞不清情况的我静静看着,不知他们在卖什么关子。哥哥忽然开口,“几个月了?” 老靖国公悲喜冲击之下,声音都带颤:“不到两月,小家伙真顽强。” 哥哥叮嘱,“好好养养身体,这些日子怕是有些亏损了。如此,我们就不便打扰,先回去了。” 老靖国公抹了把泪,“我送送你们。” 第七十八章 不原谅 归家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摆弄摆弄花草,跟着来到京城的孔嬷嬷补习以前不愿学的女红,做个糕点指挥得丫鬟们团团转。关起门来过日子,似乎外面的一切事情都于我无关。 至到一份圣旨的到来。 此刻清醒,才知道迎接圣旨的仪式有多繁琐。孔嬷嬷急匆匆的指挥着小厮摆香案扑红布,甚至扒着碎银子急匆匆的装荷包…… 孔嬷嬷拉我过去,边往我袖袋里塞沉甸甸的荷包边叮嘱,“你这嫁了人都是要做的,这礼仪可错不得,错了可不是让人看笑话么。这皇宫里的贵人们就喜欢对权贵的妻妾们评头论足,你可不能被人小看了去。一会礼毕,送传旨公公走得时候塞给他,千万别忘了,啊。” 这阵仗真大,我紧张的握了握拳。来传旨的公公满脸笑意,没有半分倨傲,客气异常。待他宣完旨意,我才明白他这客气,源于何处。看到哥哥接了旨,我立刻站起来跑去跟他客套。 “大人渴了吧,”我动作麻利的塞了荷包到他手里,“要不要留下喝杯茶?” 他笑眯眯的,“恭喜宁姑娘要有个公主嫂子了。奴才要回去复命,就不留啦!” 我福了一礼,“那大人慢走。” 他一招手,“走!”看到跟在他身侧浩浩荡荡的人,我不由感叹这阵仗真大。 “淳安公主果然是最受宠的,以后有她压阵,咱们日子也好过一些。”孔嬷嬷的惆怅只有一瞬,她猛一拍巴掌,想起了某些事:“少爷明日怕是要入宫谢恩,哎呦,今天真忙。” 门面无人支持真的很尴尬,空有华丽的壳子,怎能受得起雨打风吹。 消息传得很快,哥哥要尚公主,这可是个大新闻。哥哥进宫谢过恩回府不久,京城各家的人和礼就都到了。靖国公府的人最先来贺,只是意想不到,来人中竟有史淑兰。 她接近我,状似无意,“看样子,你过得不错。” 我深深看了她一眼,模样消瘦,嘴唇苍白无血色,心中不免升起几分怜惜:“你应该好好歇着。” 她冷笑一声,“怎么,不欢迎?” 面对这样看自己不顺眼的人,说什么都是错。“我没有那个意思。” “最好是。”她冷着脸哼道,“我这种寡妇,不适合在人前。怎么,不带我去避避嫌?” 我有些无奈,腹诽你知道自己不适合你还跑出来,却也只能好好招待她,“来我房间吧。” 其实我跟她也没什么话讲。我们本就毫无干系,不过是因一门亲事联系在一起。她看我不顺眼,我何尝不是?不过是表面上维持好姐妹的假象罢了。 “你知道我夫君,”她挑衅的看我一眼,“是怎么去得么?” 她似乎知道些什么,“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她微微探着身,“但我只告诉你。你想知道吗?” 我本能的警惕起来,伸手把她按在座位上,“我不想知道。” 许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回答,她明显怔了怔,随即恢复常态。“不想知道就算了,有没有点心吃?”她摸着肚子,一副我肚子饿了,快给我吃的不耐烦神情。 “有,你等着我去拿。” 她挥挥手,“快去快去!” 家里仆人本就不多,此番都去了前厅帮忙,我这里反而没了人手。待我端了点心回屋之时,史淑兰迅速躲到我身后,关上房门并上了门栓。她倚在门上,似乎是防着我出去。 她脸色青白,“得到一个人的身子却得不到他心的痛苦你不知道吧?我费劲心机去拆散你们,不动声色的接近他。终于有一天,他接受我了,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开心的想要飞起来,让世人都知道这个好消息。” “可当我们真正在一起,当我幻想着就这样幸福一生之时,我得到的却是他对我满满的疏离。客气可真是伤人心,我费劲心力的讨好他,手被扎的千疮百孔只为给他缝制一件衣服!”她激动起来,“他却看都没看一眼!为什么会这样!” 我没心情理会她的歇斯底里,我嗅到了糊味,烧焦的味道。目光在四处搜寻可能起火的地方,看到她裙角时猛然顿住,心中惊骇: “你疯啦!” 她裙角正被火苗舔舐,火舌一丝一丝的蔓延上来,略过的地方都变成一片焦黑。我扔掉手里的盘子使劲把她拉到地上翻滚,她奋力挣扎,“我是疯了!我杀了他,不爱我的人就该去死!可是他不爱我,为什么要信任我?我那么轻易……”她泪水糊了满脸,“那么轻易就拿到了他的密信。” 被火燎到的疼痛传来,疼得我呲牙咧嘴,她却仿若未觉。“他那么喜欢你,你就跟我一起取陪他吧。我发誓,这次我不拆散你们,我就安安静静的待在一旁祝福你们,答应我好不好?” 房间里是新铺的地毯,着火的裙裾压上去灭不掉,反而愈烧愈烈,我急了,压住她使她动弹不得,“你个疯子,要死你自己死!” 有烟起来。我捂住口鼻踉跄着去开门,史淑兰抱住我的脚,“你不能揍,你走了谁了陪我们?你不能走!” “你自己选得人过不好就不要怪别人无情!你的执念已经让你疯了!”我欠了欠身子,一掌把她劈晕过去。摸了桌上的茶水泼到她裙子上给她灭了火,裙子已经烧得满是孔洞。虽然火不大,可仅有的一点水哪里能全部泼灭在房间里肆意席卷的蓝红色火苗?可谓杯水车薪是也,还是快快出去为妙。 她太重,我背不动她,只能拖着,挑着没有火苗的地方绕出来。幸好门栓她没有做什么手脚,虽有火舌舔上来,却也只是门底。我边拉开门栓边喊人,“来人啊,走水啦!来人啊,叫大夫有人昏倒啦!” 本想着会呼啦啦跑出人来,没想到喊了几声连个人毛都没见到。果然还是自给自足来得快,见她只是晕过去没什么大问题,我跑去池塘弄了水出来灭了屋子里的暗火。 无处可去,我坐在门前等着史淑兰醒来。她悠悠转醒,眯缝着的眼睛似乎看到了我,睫毛颤了颤,又合实了。 我冷哼,“怎么,很懊恼自己没死成?还是懊恼没看到我死?” “你该死。” “哦,那你更该死。身为孩子的母亲,却狠心到连他长大的机会都剥夺,你才更该死。” 她声音低下去,“他……本就是个意外。” “都说母亲伟大,我看你简直不配做一个母亲。” 她被我刺激,“我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的!”我不说话,只是嘲讽的看着她。她顿了顿,眉眼低落下去,“今天就当我发了一场疯吧,以后我们不要再有交集了。” “发疯?”我皱眉看她,“赵世子的事,你说得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她捂住脸,“我抓了一个敌方派到家里的细作,我一时被迷了心窍才偷了他的密信给那人。我不知道那是他的作战计划,更不知道他竟会因此遭了敌方的伏击。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受了太多刺激,心理压力想来也不小,再来一次,估计她就真疯了。她忽然抓住我,“我该死,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我一把甩开她,“今天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所有的话我都当没有听到。你生下这个孩子之后,是去是留没人会管你。就像你说的,咱们以后各走一边!” “你最好说到做到。”我站起来,“进来换身衣服。” 第七十九章 花嫁 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哥哥有了差事,可以正常上朝;宛言被此次高中的探花母亲相中,商量着订下了婚约;史淑兰也不再纠缠,躲在后宅安心养胎。平时淳安偷跑出来找我玩,给我带各种宫廷里才有的点心。听她说卫夫人从冷宫里出来了,又成了皇后。镇远侯世子被他爹提着耳朵教训,整日在演武场练武。 我站在庭下回廊远望荷塘,想着却总是缺一个人。那人曾踏月影而至,恍惚间我以为他是不染世俗的白衣神仙。他终是飞了升,留下我们默默想念。 “文家想让你尽快嫁过去。这样,宛言也好尽快出嫁。”在前厅,哥哥这么对我说。 “长幼有序,理应哥哥先来。哥哥婚期可定了?” “还未,想来镇远侯一定会跟皇上进言催促,也快了。只是宁家那边,想让咱们都在那边办。说若是宁家人就要从本家……” “他们是怕难堪吧。”我语气有些冷,顿了顿又道:“随他们吧,反正以后是各过各的。” 有些世家总是怕自己的声誉受影响,门面的事情永远做得光鲜亮丽。私底下怎样我们不知,所有的龌龊皆隐藏在黑暗里,外人不见。我们都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两家本是一体,给他们难堪,何尝也不是给自己难堪?只为维持和平美好得表现罢了,我们愿意退让一步,只愿他们不要欺人太甚。 皇家嫁女,更何况嫁得是最受宠的淳安公主,景象之繁盛可想而知。只是宁家也轻松了些,毕竟礼仪什么的都是宫中在安排。娶公主虽说荣耀,只是哥哥的地位就被公主压了一头。但看哥哥略有欣喜的模样,似乎是并不在乎这些。我微微放下了心。 “挽释宛言,过来帮忙招呼这些姑娘们。”三婶娘忙得脚不沾地,看到我闲着,忙不迭的招呼我过去。我知道这些来得人大多都是京里的权贵家姑娘,眼高于顶,哪里看得起我跟哥哥这种从外地归来的暴发户。宁家大房故意把我们支开,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女儿多与她们相处么。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没甚用处,装作不知道罢了。 “哎,来了。” 当我拉着宛言站进姑娘们待着的花厅之时,热热闹闹的笑语声竟陡然停了一停。我趁着这静做自我介绍,“各位姐姐妹妹怕是没有见过我吧,我叫挽释,这是我妹妹宛言。”不用我多说,宛言已经对她们施了礼。能被各家带出来参宴的,哪里能没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见宛言行礼,都站起来客气一番,“原来是公主的小姑子,这下可见得真容了。” 可总有那些想让我们下不来台的,比如大房的宛珠。仗着自己年纪小装无知,“真容?难道外面传得释姐姐很难看吗?” 流言蜚语最是伤人于无形,我不常去外面,自然不知外人口中的喔到底是何模样。原本来客套的姑娘很是难堪,她僵硬的笑:“有家姑娘要嫁给咱们京城少女的梦中情人,我们自然想见一见那家姑娘到底美成什么模样了。这一见啊,果真不俗。” 她这话一出,原本在一旁娇笑的姑娘们都沉默下来。因为我们记起,那个俊朗的男子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有人叹息,“有时候真羡慕他表妹。” “别乱说。”又被人轻声打断。 这样下去可不好,我强笑,“我们击鼓传花可好?输了可要罚酒的!”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心却更加寂寥。 我喝得有点多,直觉得自己要飘起来。宛言拉住我把我往房间里塞,“姐,醒醒,有人来了。”来人很是熟悉,他扑过来的动作也是那么熟悉,像我家喵。“我说文宣,我家小白呢。” 他显然没有想到我问:这个问题,拉着我半截袖子不耐烦的抱怨一句,“我娘抱着不松手。都养出感情来了,比对我这亲儿子都好。”接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你快救救我吧,我爹说我补娶媳妇一天,就要把我往死里练一天。”他满眼希冀的望着我,“你也不希望我就这么残了对不对?” 开玩笑,我能信他的鬼话?遂推开他,顺便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祸害遗千年,你残不了。”看他一脸不可置信生无可恋的表情,心里异常舒坦,肃容道:“你与我拉拉扯扯,这副模样成何体统!还不速速离去!” “行,算你狠。”他气呼呼的没甚威胁力,“你等着哈,等着!” 不过几天我就知道了整文宣的后果——婚期定下来了。我苦着脸被孔嬷嬷锁进房间,“好好绣!”作为一个连套针平针都分辨不出的女工渣渣,给自己做嫁衣这么浩大的工程,我哪里能自己完成?红色鲜艳的刺眼,我呼啦啦把一整块红布拿在手里抖了抖,绸缎触手温软,滑润如同玉质。平铺到桌上按着比量了比量,手里的剪刀迟迟不敢下手。罢了,我泄气,招呼站在门旁的月如,“你帮我我做好不好?” “姑娘,这嫁衣理应是您自己绣的。” “难道你就想看到我出家那天没有嫁衣穿嘛。我慢手慢脚有笨手笨脚的,怎么能做得好?你就让我意思意思订个扣子什么的不就好了嘛。” 月如针线好,此番她被孔嬷嬷留下来陪我,我怎么看都觉得孔嬷嬷是故意的。老谋深算的家伙,我腹诽,又忍不住暗笑,她对我真好。 出嫁那天天刚刚泛起鱼肚白,我就被孔嬷嬷从床上挖了起来。本来昨晚就因紧张睡得晚,此刻晕晕乎乎被人拉着扔进浴桶,我才惊醒过来,“你们干什么!” 孔嬷嬷没好气的翻个白眼,“给你沐浴更衣啊。” “大早上的沐什么浴?” “别乱动,这是规矩!” 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我忍着孔嬷嬷有力的手劲,心心念念着想着解脱。感觉身子被搓掉了一层皮,孔嬷嬷才放过我,领着我去前面梳妆。 请来的全福人是寿安伯家的老夫人,她团团的圆脸看着很是福气,“姑娘底子好,等会上完了妆,定让姑爷看直了眼。”我对让文宣看直眼没什么兴趣,可是对夸我漂亮的人那是百分百的善意,低下头笑得很羞涩。 “来,我跟你绞面。” 我对绞面没有半分概念,看到寿安伯夫人手里崩绷起几根棉线之时还好奇那是干什么的来着。直到那几根线绷绷的弹到我脸上,脸皮被刮的生疼生疼我才明白他丫的就是来刮我脸上的绒毛。……脸被刮得通红发肿,就算是个天仙现在也是如花了吧。 幸好妆不算厚,不然一出汗这脸上的白粉就得花掉了。折腾了一大早晨,此刻终于折腾完了。腰封很紧,我抚着被勒得紧紧的腰慢慢呼吸,“什么时候完啊?” 孔嬷嬷此时终于给了喔一个好脸色,“早着呢。” “唉,这样很累啊,只能端着。” “就是让你端着,让你平时没个形象。” “……”嬷嬷你听我解释,不是你看到的那样的。 等端得我腰都酸了的时候,门外才有喧闹,“姑娘,接亲的来了。” 我怒,“让哥哥使劲宰他!” 京城娶亲,向来有为难新郎官的习俗。为得就是为了让新郎官知道这个新娘子是自己费劲心力得来的,可要好好待她。此时不宰更待何时?让文宣出出血才是。 过五关斩六将,文宣彻底出现在了我眼前。孔嬷嬷给我盖上盖头,“以后好好过日子。” 突如其来的伤感,我忍不住哽咽,“嬷嬷,我走了。” “好姑娘别哭,嬷嬷会去看你。” “一定要来啊。” 月如她们扶着我出去,我慢吞吞的走着,红色的盖头遮住我眼帘,让我看不见孔嬷嬷,我却频频回头,想再看她一眼。 却始终不能。 哥哥背我出去,我的视野只能看到哥哥的肩膀。我说: “我要走了,哥哥。” “他要欺负你,回来告诉我。” “我一定会找你的,你别到时候反悔啊。” “不会。” 余路再无言。 豆子落定的迸溅声噼里啪啦响起,在坐进花轿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灼灼视线胶着在我身上,哀伤而缠绵。我偷偷撩起盖头,却只看到满街注目的行人,哪里有什么特别的视线。许是错觉吧,我放下了手。 视线里只有红盖头圈起来一寸土地,却被双脚占了多半部分。月如跟左,喜婆在右,拉着我往前走。少顷手里被塞了红绸,我又被红绸拉着走。 拜天拜地拜父母,最后再拜拜丈夫,被一堆人拥着往房间走。全福人跟喜婆也跟着进来,我被扶着坐到床沿上,只觉得腰都断了。眼前的红布晃晃悠悠着实恼人,我正垂眼仇视着红盖头尾端的流苏,猛然流苏就没了,我暴露在阳光里,眼前是文宣笑吟吟的脸。 我愣了愣。耳边就有轻笑,“新娘子看呆了。”嘻嘻哈哈的轻笑瞬间响满了屋子。 只觉床一重,文宣坐在了我右手边。我带着疑问的眼神刚转到他身上,就被天上乱飞的果子砸的一哆嗦。却不能躲,噼里啪啦挨了一顿砸。 寿安伯夫人边撒边大声念:“一把栗,一把枣,小的跟着大的跑。” 有个小女孩挤到前面来问,“哥哥嫂嫂,那是什么果子?” “枣。”文宣说。 我低头撇了一眼,“栗子啊。” “哈哈哈,走!”众人忽然一哄而散。只留下我们一脸懵。 文宣立刻装得可怜兮兮,掀开袖子给我看伤口,“娘子你看看,就因为你的狠心,我被爹爹打成了什么样子?” 伤口淤青发紫,甚至有的地方都破损了皮肤渗出血。我保持着微笑,从腰封里摸出了一小瓶白酒。 “这是宁夏那边特有的烧刀子,”我拧着盖子,“要不要给你消消毒?” 后记 写到这里,《南浦》就要结束了。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那我这里,也没有写不完的文。说起来,馨开原本的构思只有八万字左右,很简单的一个关于忠孝礼义的故事。按照卷名来分的话,大概止于《掩面纱》部分。也许大家都看得出来,前面大部分的调调趋向于伤感悲剧,其实馨开也是想写悲剧来着。连“南浦”这个名字,都寓意着离别与伤感。 馨开觉得自己犯得最大一个错误,就是不存稿(泪流满面中)。馨开本人又偏情绪化了些,更不更文随性不说,后续故事发展情节又随着馨开的心情和灵感而变化。《雁南边》一卷,纯粹是馨开水群的时候无聊,与群友们玩玩闹闹,结果出来了这么一个故事。写得好不好另说,但不得不说这个小故事让馨开后面又有了内容可写啊哈哈。 关于内容,有些情节确实狗血了些。本来男主当的妥妥的赵轩轩被馨开硬生生改成了男二……(弱弱跟大家商量个事,可不可以当赵轩本来就是男二,你们根本没猜准谁是男主好不好?)本来馨开是很喜欢赵轩轩的,长得好看啦,武艺高强啦,学识渊博啦,有情有义啦,按照套路,优点这么多当然躲不过天妒的命运哎……(别打别打)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了,赵轩也是如此。因为父命招惹了女主,最后又为了家族荣誉不得不抛弃女主。也许有人会说男人要做的事,女人瞎掺和什么,何必要求志同道合?这样想倒也没错,只是赵轩就要失去人格魅力了哦。馨开心目里的赵轩是个遵从他人想法的大丈夫,不是霸道邪魅的大男子主义者。若是他们之间没有先前那些误会,没有各种利用与补偿在里面,若是女主不犹豫,坚定了心意跟轩轩在一起,轩轩怕是排除万难也要带着女主的。可恨女主不坚定变了心,才让轩轩忍痛演了一出出轨……(容我擦把泪) 大家不要嫌弃馨开坑品不佳,这个……这个纯粹是因为馨开懒癌晚期,一段更就会上瘾。更何况一章字一个一个敲出来,往往需要三个多小时的时间……别忘了还有万恶的卡文!!!!所以不要嫌弃馨开嘛(委屈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