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日记》 第一章 这个局长有意思,日记啥都写 作为《云海日报》的记者,史彤彤敏锐地觉得局长日记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天大的秘密。堂堂一局之长,凭借手中的权力贪污受贿、玩弄女人,他前半辈子奢侈、荒淫和无耻的生活,就要用后半辈子的家庭、事业全体覆没来埋单了。 1 史彤彤身穿镂空花边的短袖白色睡袍,睡眼惺忪地站在18层高楼的阳台上,注视着暴雨中行色匆忙的人海,突袭的感触令她陡然清醒。 那些从散落在南洋街和华侨街之间的骑楼里优哉游哉走出来的人,绝对是树大根深的“金钻”。日记中的局长,一定也是居住在骑楼里的吧?金钱、名誉和地位将他们的日子粉饰得如骑楼般壮观。 通向云海市高新区的那些名车,它们的主人要么是经济领域中的精英,挥笔签字值千金;要么是管理高层,对上唯唯诺诺,对下狐假虎威,遇到名车谦卑地绕道,遇到打短腿的人,喇叭作威作福地一个劲儿地鸣叫,直到嘶叫着逼出一条前行的路。 而从低矮租居区涌出来的人群,显然是带着致富梦来到这座城市的打工一族。工业区宿舍前,洗掉满脸牙膏沫、理顺长发、微施脂粉、撑着雨伞走出来的打工妹,扑闪着眼睛,撒一路银铃般的笑声,像悄然绽放在云海市一隅不沾尘埃的莲。 局长日记中的嫣然,显然就是这种人,可惜容颜如花谢,被“打入冷宫”后,争吵计较拉远了她与局长之间的距离。而日记里的景青只要肯顺水推舟,投怀送抱、投其所好,她的命运也会发生改变吧…… 史彤彤斜倚在阳台的曲栏上,一任脑海里的幻想驰骋。她的身后是透着一股豪华之气的卧室,楠木雕花特制的电脑桌上,一台液晶电脑屏幕上不时闪过12月14日更新的那篇“局长日记”。 灵珑这丫头太野了,居然还电话告知我开了房。她似乎要释放尽所有的疯劲、全部的热情,浓情四溢地与我做了一夜的爱,凌晨才沉沉睡去。 睁开眼来已是上午10点,灵珑还在睡梦中,上完洗手间我也想睡个回笼觉,却想起老妻昨夜的煎熬,有些于心不忍。起床,梳洗,续了一天房,匆匆赶回家,带妻喝了早茶,商议今年春节飞昆江过,妻同意后,我电话通知了司机小丁,让他负责监督、提醒。然后带妻去新世界购了一双8888元的皮鞋,作为昨夜的补偿,午饭一同在椰岛咖啡店吃。 手机将灵珑懂事馨香的千恩万谢和风细雨般送到耳旁,再面对老妻皱纹都花团锦簇的笑脸,感觉生活真是惬意多彩。 作为《云海日报》的记者,史彤彤敏锐地觉得“局长日记”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天大的秘密。她每次阅读、研究网上更新的局长日记,就感觉有一种熟悉的芬芳酝酿而成的激情在血液中流淌。这些几乎每天更新的局长日记,给了她许多的创作灵感,点燃了她的创作激情。史彤彤坐在耀眼的电脑屏幕前,手指敲打着键盘,一个个灵动的文字组成了一篇让云海人民拍手叫好的《双规局长》。 如果不是有一个局长父亲,如果不是对这一阶层的生活、习惯,甚至是言谈举止都了如指掌的话,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双规局长》能一下在全国颇有名气的《云海之窗》连载,并且一下受到广泛关注吗? 父亲史荆飞,身居省矿业安全监察局局长。关于他的许多业绩,在史彤彤的视听中,已成为一种传奇。 雀儿崖的蓝贵人曾对她说:“你爸具有非凡的能力,要不是他,我们雀儿崖早毁了,哪有今天‘中国最古朴的乡镇’之称?恐怕雀儿崖早就在开矿、挖矿中毁于一旦了!” 蓝贵人是从雀儿崖走出来的第一位80后女大学生,现在云海师范大学读研。蓝贵人的父亲死于矿难,史荆飞将失去了父爱的蓝贵人收为“义女”,并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照顾着蓝贵人。雀儿崖许多矿工家属都能得到史荆飞的帮助,也正是如此,史荆飞一度成为崖儿崖矿工们眼中的神! 然而,蓝贵人的母亲蓝芝芳却拒绝了史荆飞的所有物质帮助,她在煤矿学校图书馆当管理员,是一个有志气、有能力的独立女性,但她对史荆飞的帮助同样怀有浓浓的感恩之情。这让史荆飞夫妇对这对母女更是赞赏有加。当得知蓝贵人考取了云海师范大学时,史荆飞夫妇特别高兴。每逢周末,史荆飞夫妇都会热情地邀请蓝贵人来家里相聚。那种连史彤彤都没有享受过的贵宾级待遇,大有夺取史彤彤父母宠爱之势,史彤彤起初并不喜欢她。 蓝贵人的母亲蓝芝芳拒绝了史荆飞想调她到市矿业学校图书馆的决定,辞职后毅然办起了雀儿崖首家私家侦探所。史彤彤在对蓝家母女猎奇探究的过程中,倒也慢慢将蓝贵人当成了家中的一员。 “……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环保的重要,可是你爸却掷地有声:‘当你们像芝麻开门一样挖掘出一孔矿井,从漆黑的矿洞里源源不断地运出自己梦想财富的同时,也在大量毁坏森林,为自己掘下了另一口黑洞——坟墓。’硬是将一群要钱不要命、不讲道理的雀儿崖汉子给镇住了……”父亲这样的英雄壮举,史彤彤从来不曾听闻,她在年龄尚小时,就被母亲朱韵椰带到了云海市租房求学。从蓝贵人嘴里说出的“雀儿崖”与在网页上飘浮的“局长日记”一样,对于彤彤而言都是一种真实中的虚拟,只不过前者铸就了父亲的辉煌,而后者一定能成就史彤彤的梦想——只要史彤彤把握得好,一定可凭借《双规局长》大火一把。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断了史彤彤的沉思。她扭过头,将目光探向楼梯间。 婆婆余一雁的头顶从红木阶梯间太阳一般浮上来,接着是慈祥干净的笑脸,然后是用圆盘托着的丰富早餐。 史彤彤惊愕得张大了嘴,这个从雀儿崖矿区出来的婆婆,完全跟矿区人描绘的她麻雀一样懒散、嘴碎闲话多是两回事儿。 母亲朱韵椰也曾以过来人的经验,对女儿的婚姻表示了担忧:“矿区人的媳妇儿难当,矿区人有出息的人的媳妇儿更难当,矿区寡妇培育出来、小有出息的儿子的媳妇儿尤其难当!”尽管母亲绕口令般的言词确凿,似乎也不无道理,但史彤彤还是嫁给了被寡妇母亲余一雁一手拉扯大、现在云海市公安局预审科当干警的徐泽如。 本来,他们的新婚旅游计划,彤彤嚷着要去泰国曼谷,她想看泰国的风情,也想窥视泰国人妖。结果,临到快要动身的前两天,《云海之窗》的主编不停来电话催促稿件,该杂志凭着史彤彤《双规局长》这部小说的连载,月销售量竟增加了两万多份! 史彤彤挂了电话,仔细想了想主编的话,觉得确实有道理。在工作与个人愿望面前,彤彤选择了前者。她的决心一旦下定,徐泽如当即退了去曼谷的机票,陪她自驾游了云海市附近的景点。沐浴在爱情中的人,将旧风景看出了浓浓的新意。他们相偎相依的幸福,镶进了每一张优雅的照片里。 最后,他们将剩余的十天假期安排在龙牙湾。当史彤彤流露出对龙牙湾“一溪二排三岛四湾五湖十岭”的深深喜爱时,徐泽如就笑言:“我们就住在这儿玩个够!” “十天,十天的时间全在这儿?”史彤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儿比曼谷别有一番情趣。” “是啊,这儿能看到网络局长日记的更新,你也能继续写作。”徐泽如拉着彤彤飞奔向南面的大海,张开双臂夸张地高呼,“大海啊,你要铭记,在你的怀抱里,就要诞生一个史无前例的伟大美女作家。”这时的他不像干警,而更像一个狂傲浪漫的诗人。史彤彤笑倒在他怀里,在这绵延十余里的沙滩上,他们赤着脚在洁白细腻的沙粒上孩童般嬉戏追逐…… 彤彤玩累了,回到宾馆,打开电脑,点开收藏夹里的“局长日记”,开始构思自己的《双规局长》。等到她眼睛疲倦了,刚刚有些不耐地皱皱眉头时,徐泽如总会轻悄悄地打开门,手里捧着椰子、菠萝、榴莲等水果,含笑立在她面前。她在贪婪的咀嚼中才知道,在她创作时,徐泽如去附近探寻了更好的“世外桃源”。 在龙牙湾的日子,史彤彤真有种身在天堂的感觉。她要么在虚拟的网络间游逛,要么在徐泽如引领下走进错落有致、四季瓜果飘香的黎族村寨。许多时候,她分不清到底是网络世界更真实,还是眼前的风情更虚无。 小夫妻沉醉在爱情的甜蜜中,完全忽略了母亲余一雁心中的失落和不甘。 余一雁曾参加过无数次婚礼。可是,没有一次她是主角,没有一次盛大的筵席属于她。从儿子、儿媳富丽堂皇的婚宴上归来后,余一雁就喜欢在家中楼梯间那个堆放杂物的储藏室逗留。她时常鬼鬼祟祟将自己反锁在杂物间,在她的潜意识里,所有的美好、华丽、光鲜的一面都是属于别人的,都是粉饰给别人看的,唯有这间储藏室才是她私有的,就像她二十多年如一日对史荆飞如火如荼、从不削减的暗恋。 儿子、儿媳都外出旅游了。她从从容容地来到储藏间,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在这个孩子们不屑进入的狭小空间里,时光的灰尘如灰色的飞蛾,随着从窗户徐来的风炸裂飞舞。在这个小小的储物间里,冷藏着她的过去,收藏着她所有的企盼和快乐。 余一雁伫立在这个光线相对阴暗、空间相对杂乱的空间里,透过昏黄的光影,窗户下三款迎风舞蹈的婚纱蓦然间姹嫣然红开遍,像青春、似爱情,更像迎风招展的某种强烈欲望,那么热烈而懵懂地装饰着杂物间。 反锁上门,余一雁轻轻抚摸着这三款婚纱,日常生活里从来不曾显露的浅笑轻愁,随同三款起舞的婚纱一同绽放在幽暗的空间里。 冷香端凝的大红、晶莹剔透的洁白、高贵典雅的浓黑——三款华丽的婚纱在风中飘逸着,超凡脱俗,仿若心事万千,细探却又不着痕迹。 可惜啊,天下男人,不管是英雄,还是无赖,喜欢的都是白痴一样的美女!余一雁心里明白却又不甘,夜夜和着梦,和着泪,缝制着这三款彩虹般的婚纱,她期待某一天,史荆飞突然醒悟过来,能挽住她的手,让她身穿红艳的婚纱,以圆润、小鸟依人的样子映红雀儿崖灰黑的背景,在那里走上三圈。可是她的婚纱还没缝制好,就得到了朱韵椰与父母脱离关系,毅然嫁给史荆飞的消息。 三款俊逸的婚纱,是淤积在余一雁心口的一滩鲜血。余一雁的等待,余一雁的守候,余一雁的暗恋,就像一直流淌的小河,不会轻易沸扬,也不会断然干涸。 余一雁有时候也明白,也许史荆飞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只不过是她对眼前肤浅无知的男人大感失望,便将这个给了自己一点点支助的男人,慢慢粉饰成美轮美奂的梦幻,一厢情愿地挂在墙上,画饼充饥。可是,老寡妇的爱,就像面对悬崖上突然绽放的红梅,愈是得不到,愈想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它。 缝衣人不堪憔悴已渐老,而朱韵椰好像永远停留在少妇阶段,婷婷袅袅的身材,温润如绸的细腻肌肤,简洁的发式夺人心魄地自由绽放着,不给余一雁一点自由幻想的空间。余一雁多想像朱韵椰那样穿上任意一款婚纱,从容、婉约,像美丽的燕子一样行走在雀儿崖人们的记忆里啊!可是,缝衣人幻想虽然青葱,面容却已苍老。 2 “传说天堂一日,人间一年!一晃我们出来十多天了,回去肯定会不习惯的。”直到徐泽如掐断了网络,收拾好笔记本,拉着彤彤准备上车时,彤彤还是一副迷途不知返的迷盹样子,逗得徐泽如摇头不止,大笑不止。他将彤彤塞进轿车,钻进驾驶座,系上安全带,深深看了彤彤一眼说:“彤彤,你找我,算是找对了!” 彤彤一撇嘴,“没你之前,我已洒脱地生活了26年啦。” 跟记者斗嘴,他没法不输!徐泽如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发动了车。 回到家,彤彤才觉得徐泽如的话千真万确:她找泽如,算是找对了!婆婆余一雁一天到晚只知道奉献,完全不知道索取,除了睡觉的时间,就一直埋头做家务,她不仅将宽大的复式楼收拾得纤尘不染,还将阳台、空中花园里的花养得朝气蓬勃。 更难得的是,徐泽如有时对她讲话稍微大声、就连她本人都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婆婆会拦住儿子说:“妈平时是怎么教你的?你对彤彤怎么能这样粗门大嗓地讲话?以后绝对不许,彤彤多好的姑娘啊,嫁你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 彤彤一愣,徐泽如愕然而又无奈地张开双手,对母亲解释着:“没有哇,没有!妈,你知道我们当警察的,基本上是清一色的男子汉,平时粗门大嗓惯了,不是针对彤彤的。” “那也要改!”余一雁说着说着就泪光盈盈,“想想你爸在你3岁时就因矿塌方压在井下,这些年来咱娘俩儿的衣食住行,你能上大学,你能有今天,没有史局长的帮扶能行吗?你是人家的女婿,更是人家的儿子啊!懂不懂?你不能让史局长的掌上明珠受半点委屈,不然妈可不依!” 一丝小小的不悦掠过彤彤的心头,难道徐泽如对她的爱不是源于她本人的魅力,而完全来自于父亲对他们孤儿寡母曾经的恩典?难道他们的小家庭不是因为爱情组成,而是因为报恩? 彤彤缓慢地上了一层台阶,看清了婆婆不依不饶要儿子认错的真诚表情,转念一想,婆婆夸赞的是自己的父亲,如果她听到的是婆婆对父亲不恭不敬的闲言,那自己真正应该生气才对。于是,彤彤笑着重新折回身,为老公好言解脱。 可是婆婆对自己再好,彤彤也万万料不到她会将早餐搬到自己的卧室里来,一时竟愣了。 彤彤愣神的当儿,余一雁已将早餐搁在电脑一旁的小桌上,从床上拿起一件苹果绿的风衣,走到空中花园,将风衣披在彤彤身上。 “快披上,当心着凉!”婆婆疼爱地说,“泽如上班去了,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余一雁替彤彤穿好衣服,又说:“你不上班,怎么不多睡会儿?早餐早好了,为了让你多睡会儿,我一直温在锅里的。要是知道你早醒了,还在阳台上吹风,我就早点端来。” “别,别,妈!”彤彤慌忙说道,“以后早餐好了你就自己先吃,我肚子饿了要吃的时候,自己会下楼的。” 余一雁定定地看着彤彤,“过几天你回娘家,你爸妈看到你瘦了会心疼的。” “妈……”史彤彤本想对婆婆解释老爸老妈没有娇惯女儿的习惯,但想想一时半会儿还是很难改变已在婆婆脑海中形成的印象,便依顺地回到房间,钻进了洗手间。出来时,她看见婆婆正襟危坐在电脑前,正在看“局长日记”。 “妈,可别关机,待会儿我还要找一些资料。”史彤彤坐到小桌前,看着圆盘里黄澄澄的比萨,迫不及待地拿起来咬了一口,她丝毫也没注意到婆婆脸上的探究及担忧。 “妈,你怎么会做比萨呀?”史彤彤喝了一口椰汁,“做得这么好吃,远超必胜客!” 余一雁摇摇头,笑了:“我从来没见过在蜜罐里长大的姑娘这样好招待!面饼上放些蔬菜、水果,就是一顿……” “你怎么有这么一手啊,妈?” “我当年在雀儿崖矿区就是卖葱花大饼的啊,只不过我先前做的大饼肉馅是包在面粉里的,而现在的水果、蔬菜却是撒在面粉外,微波炉里一烤,简单得很。” 史彤彤笑了:“妈,你真能干!” “唉,再能干,也不能跟你妈比!”余一雁的眼中是无法掩饰的失落。每次她不知道要在杂物间花费多大的心力、多少的时间,将沮丧、妒忌之心锁在杂物间,才能微笑着出现在别人面前。 “妈,我们现在难道不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吗?”彤彤适时的打断,使余一雁变得愉快起来。 “说起来也简单,这比萨用的许多材料食品店里都有卖的。只不过是将面团多揉揉,放微波炉里多烤烤,然后将蔬菜水果剁碎,撒在面团上烤出香气,就成了!”在婆婆质朴的描绘中,史彤彤风卷残云般吃了两个比萨和一个水煮鸡蛋,喝了一杯椰汁,她站起来拍着肚皮:“我要减肥,妈!你知道吗?减肥比增肥更花钱,更需要时间!” 余一雁看着彤彤:“胖点好,瘦得麻秆似的有什么好看的?减什么肥啊,这孩子!” 余一雁收拾完桌子,端着托盘下了楼。 静寂中,彤彤又点开了“局长日记”!“局长日记”干脆简练的文字,完全是长篇小说中的故事梗概,自己只需加一些作料,加一些精彩的细节就行了!彤彤轻按键盘。在滴答滴答的敲击声中,一个个句子战士般踏实地履行自己的责任,跑步进入指定的岗位,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一一排列在《双规局长》的大标题下。 史彤彤在自己的卧室看着更新的“局长日记”时,云海市大街小巷里热议的话题也是“局长日记”。有人认为这是炒作,为引起读者的关注,现在的文人奇招百出。一个堂堂局长,大会小会不断,哪有时间天天写日记?而且,即使他有时间写日记,又怎么可能把自己的臭事都写出来呢? 还有这些日记的来源,发帖者一会儿是“七色草”,说自己是局长情人中的一个,被局长甩了,一气之下复制了局长的所有日记,想让全天下人看清局长的真实面目;一会儿署名又是“三色鹿”,说是日记中灵珑的新婚丈夫,自己的新婚妻子在结婚的前一两天还被一个人不人鬼不鬼、黄土半埋脖子的老家伙,凭借手中的权力给玩弄了,他扬言要弄得对方家破人亡…… 尽管如此,还是有细心的读者发现,发帖者大有置局长于死地而后快的感觉,但奇怪的是从2008年9月底至今,每天更新的近150篇日记没有道明局长具体从事的行业、具体工作的单位,所用的局长戴乐乐还是假名。这本身不是一个矛盾、一个破绽吗? 但大部分网友却认为“局长日记”的真实性毋庸置疑,“七色草”与“三色鹿”没准儿就是一对新婚夫妇,他们之所以暂时没有揭露局长的真实身份,可能是在私下同戴乐乐局长进行某种交易。一旦交易成功,这些日记就是假的;一旦交易失败,“七色草”和“三色鹿”就会撕破脸皮,将“戴乐乐局长”的真实面目大白于天下……问题是,有这么傻、这么不自量的局长吗?他肯定会用手中的权力来收买发帖者,来个“和平演义”。 更有阅历丰富者断言,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从日记门曝光事件折射出,网络舆论力量已经逐步形成一股强有力的社会监督力量,这是一介草民的监督力量的崛起,而不仅仅是捅出“局长日记”这一爆料事件! 如果“局长日记”是真实事件,那么一定是局长对他的几个情人疲于应付,一时疏忽大意或没满足对方的要求,得罪了这位网名为“七色草”、看中局长手中权力的情人,或是他们之间的私情被“七色草”的老公窥探到了,为了表明某种立场或是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是请人将平日里私存下的局长日记公布在网上…… 这把报复的怒火真可谓是狠、毒、准,堂堂一局之长,凭借手中的权力贪污受贿、玩弄女人,他前半辈子奢侈、荒淫和无耻的生活,就要用后半辈子家庭、事业全体覆没来埋单了。 一年时间,“局长日记”在云海网络社区的点击率已突破亿万,回帖率已上千万。 3 《云海日报》大楼坐落在一片辉煌的苍翠园林中。今天是史彤彤婚假结束、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很自然地,格子间里纷纷扬扬浮现出来的黑脑袋全是窥探彤彤的,婚期的操办、去哪儿度假、二人世界是否甜蜜全成了众人关心的话题。 彤彤给办公室的同事带来了纪念品——价值百来元的玉手镯,女人见了爱不释手,可男人却感慨万千。尤其是总编室的郑正好,他从礼品盒里拿出玉镯,对灯照照,然后又拿到窗户跟前,在阳光下仔细瞧着,冷不丁鼻梁上的眼镜“啪嗒”一声,脆生生摔在瓷砖地上,镜片飞溅,惹来一阵哄笑:郑正好哇郑正好,人家史彤彤结婚,你激动个什么啊? 郑正好对着一堆碎镜片,捶胸顿足间一身肥膘颤抖,他抓住了胸口的衣服,做出一副痛苦状,不料却像圆滚滚的熊猫一样令人发笑:“史大记者,赔我眼镜!玉镯我宁可没有,可我不能没有眼镜。” “带回去给你老婆!”彤彤故意板起脸。 “我没老婆!我……我……离了!” “那……给你新任女朋友!”不等郑正好还击,彤彤已连珠炮地发射,“没有女朋友,就留着给未来的……丈母娘。” 整个上午,彤彤楼上跑到楼下,从这个科室跑到另一个科室,俨然成了一个大忙人。再回到办公室时,她的办公桌前已是芳香四溢。这无疑是同事们回拜时留下来的礼物。 彤彤幸福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浓郁的花香使她精神为之一振。她在鲜花锦簇的办公桌前坐下来,有些洋洋自得,被众花环抱的感觉有些像被带着余香的温馨双手拥抱的感动。 彤彤吻了吻花束,开始拆看一封封笺,大家都强烈建议彤彤对“局长日记”作后续的跟踪调查,创作更精彩的小说。还有一些读者写了《双规局长》的读后感。一封封来信,让彤彤陷入了深思。 不知不觉间,就到午餐时间了。大家纷纷从格子间走出来,围着史彤彤,提议在绿梦咖啡屋为史彤彤接风。就在大家哄笑成一团时,副社长夏力却来了。夏力搬过一把椅子,坐在史彤彤办公桌对面,稳如泰山,那些刚刚抬起的屁股不得不尴尬地重新钻进格子间。 “彤彤,你下一步怎么打算?”夏力开口了。 “啊?”彤彤一下没反应过来,“夏社长,您说的是哪方面啊?” “当然是你小说创作的问题啊。许多读者的电话都打到我办公室了!”夏力说,“尽管不是在我们报纸上连载,但你可是我们报社的才女,也是报社的荣耀啊!所以我考虑着咱报社也得揩揩油。” “社长,读者是怎样建议的?”彤彤问道。 “读者强烈建议史大记者对网络日记做跟踪调查,就在咱报社做跟踪报道!” “是吗?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郑正好兴奋地拍着桌子,“这个局长真是有意思,什么都写,他的工作重心就是喝酒、受贿、玩女人,简直就是一部现代官场现形记!从日记事件观察,随着互联网的逐步发展,中国网民人数的快速递增,中国的互联网舆论力量已经变得越来越强大,其对社会的监督作用大有取代传统纸质、电视媒体的趋势,成为中国的一支新兴社会力量,这是广大百姓监督力量的崛起!”郑正好一旦开口,就激情地挥洒着双臂,浑身的脂肪跟着激情舞蹈。大家的笑声似乎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他望着彤彤,说话的节奏缓慢下来,“可惜,还是史彤彤这丫头灵敏,通过日记,再加入了大量的想象及生活理念,这样的小说,想不火都难。” “你是不是也想跟着彤彤火一把?”夏力道。 郑正好挠着头,看着彤彤。 夏力一板一眼地说道:“先不管日记本身内容是什么,不管日记的真实性如何,单是从日记门事件的始作俑者选择的手段分析出发,我们就可以探究到,发帖者已经深刻感受到了互联网舆论监督的力量,而选择了通过互联网的形式来公开日记内容。如果没有互联网力量的崛起,或者互联网舆论监督的积极性不够强烈,力量不是足够强大,那么估计即使别人拿到了日记内容,也是无法掀起任何浪花的。” 众人纷纷点点,夏力盯着郑正好,话题一转:“郑总编,你想不想跟彤彤一起调查?” 郑正好沉思着,一丝惊喜浮上面孔:“想,当然想。作为一家新闻单位的编辑,探寻事实的真相,揭开冰山的一角,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是每个码字人的梦想。” “好,跟踪调查的事情,就交给你和彤彤了!”夏力站起来,在众人的愕然中走到门口,又转回头补充道,“史彤彤的好奇心、探究心强,但毕竟年轻,大的方向,还得郑总编把握。” 彤彤从车库出来,胸前抱着一大摞书信。她一抬头,徐泽如正逐渐隐入电梯,她忙紧跑几步,扬了扬手。 徐泽如伸手按住暂停键,即将合上的电梯门又大开。史彤彤跑进去,电梯徐徐上升。彤彤举起手里的大摞书信,徐泽如说道:“这么多啊!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你只不过利用一个月的婚假,闭门造了一个月的车,所得的业绩快超过你四年多的职业记者生涯了吧?” “你可不许因妒忌我而说风凉话,为写好这个,我准备了大半年的资料,除在网上收集大众看法,街头巷尾的故事也没少听。婚期的创作,只不过是我平时准备的一个成果……”彤彤有些兴奋,“不过,今天真的挺开心,我一进办公室,就被同事大呼小叫围住了,都说想不到我还有写小说的天赋……” 正说着,电梯停了下来,鲜红的“17”眼睛般眨呀眨。徐泽如刮了一下彤彤的鼻尖,伸手按住了电梯键:“史大小姐,请出电梯。” 彤彤吐了一下舌头,率先走出了电梯。当初在规划婚房时,两家人还产生了不同意见。彤彤当时看上的是18层,她觉得这数字吉利。可是未来的婆婆余一雁附和着母亲朱韵椰的意见,坚持要买17层,因为七上八下嘛。父亲和这个即将做自己老公的男人,却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史彤彤狡黠地一笑,干脆两层一起买了,两人各付一层楼的首付,打通做了复式楼,宽敞舒适,上也在自家,下也在自家,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二人刚进门,余一雁已将丰盛的晚餐摆上了桌。饭毕后,彤彤刚准备帮婆婆收拾碗筷,婆婆忙阻止着,“别油了你的手,工作了一天,快歇歇,这点活我都做不上手,一会儿就做完了,哪用得着你?” 彤彤以为是婆婆客气,正要争取一下劳动的机会时,徐泽如已沏好三杯茶搁在茶几上,然后倒在沙发里,一副极享受的样子,并悄悄对彤彤说:“让我妈做吧,不然她会闲出病,你只要做出享受的样子,我妈就觉得她创造了价值。”他顺手拿起搁在茶几上的大摞书信,“这么多读者来信,不会把你乐晕吧?” 彤彤精神一振:“你知道乐极后面是什么?” “生悲?”徐泽如摇摇头,“不会,不会,你这么聪明,处事不至于这么糟。” “少给我戴高帽,将所有困难顶到我肚里,不帮我分担一点。” “那——将你肚里的苦水尽情向我发泄吧!” “正经的,现在街头巷尾不是都在议论局长日记吗?报社也接到不少要求调查局长真实情况的电话,我们夏社长将跟踪网络、深入调查的任务交给我了。你看我应该从哪儿着手?” “局长,什么局长?”余一雁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手里的菜碟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哦,妈,你安心洗你的碗,慌什么!这局长是网上的,谁也不知道具体人是谁!”徐泽如拍拍脑袋,“哎呀,说了你也不懂!”说完,拉着彤彤噔噔跑上楼。 余一雁打扫着摔碎了的菜碟,不安的眼神往楼上窥探。 打开电脑,“局长日记”占满整个屏幕,徐泽如鹰一样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探究着。 “首先,要找到戴乐乐局长这个中心人物。”徐泽如胸有成竹,“这下你总算知道找警察做老公的好处了吧?帮你提供线索,帮你破案,使你的调查在第一时间抢占先机。” 彤彤懒洋洋地往床上一躺,长叹一声:“唉,你等于没说!”白天的一幕,似乎在她瞪得大大的眼睛里继续上演着。夏力走后,郑正好这个制造气氛的能手将众人的谈兴调动得空前的高涨,趁着一股谈兴未尽的激情,他当即回到办公室鼓动大家查阅“戴乐乐”的资料。 出乎意料的是,云海市各行各业、五花八门的局长确实不少,但偏偏没有一个姓戴的。 “先从市烟草局着手吧!”不等彤彤的询问出口,徐泽如就已重整旗鼓地说,“电力、烟草都是肥差,但电力局近年来的发展趋势,比不得烟草的实力。” 接着,徐泽如替彤彤拟好采访计划:“先从烟草局办公室着手,这个办公室是一个局的心脏,是生产基层与领导上层的联系枢纽,上通下达,局里发生的大小事都知道;二是到办公室直接找秘书,文秘写材料的暇时,难免挥毫泼墨,挥毫之人现在谁不上网?如果网上的日记写的正是自己局的局长,敏感的秘书能不对号入座?单纯的文人心里是藏不住秘密的,只要给他机会,他恨不得知一说二……”徐泽如的话直鼓动得彤彤信心十足。 计划总是热情的,失望却是巨大的。彤彤蔫蔫地从烟草局出来,郑正好肥胖的身体紧随其后,一走全身的脂肪跟着颤动,十分吃力的样子。但是,此时郑正好没有考虑到自己的累,而是急切地想安慰彤彤,鼓励起彤彤新的斗志:“第一个回合你就气馁了?” “人家单位三个月前整顿,整个中上层干部都是新换的,大家都在共谋烟草行业的发展大计,哪有时间管前局长的闲事?前局长因受贿巨大,早监禁等着枪毙呢,能与网上晚上陪情人,春节陪妻游昆江秀恩爱的局长对上号吗?” 郑正好挠挠头:“或者,‘局长日记’原本就是假的?真的是文人间的炒作?” “虚拟的网络怎么能等于真实生活呢?” 彤彤苦想了一阵,决定征求一下家人的意见。老爸史荆飞有阅历,老公徐泽如有判断力,二者合一应该不会差得太离谱。 “彤彤啊,我近来在文柳,你妈一个人在家挺寂寞的,你代我去看看你妈。”电话声音很嘈杂,史荆飞不等彤彤应答,就匆匆挂了手机。 彤彤纳闷地想:“老爸这是怎么了,真没风度!”事实上,当史彤彤对父亲的敷衍充满抱怨时,史荆飞正在文柳矿区面临一场博弈。 文柳市坐落在云海市东部,曾因“第一热带雨林原始森林”的称号而成为扬名海内外的旅游城市。近来,省矿业安全监察局却屡屡接到当地群众投诉,原因是矿产资源开采破坏环境。 文柳矿产资源丰富,共有矿床14处,矿点17个。为达一日暴富,不少矿商疯狂钻门道,乱开乱采,严重破坏了当地环境,使昔日郁郁葱葱、藤蔓交错、花香四溢的旅游之城变成了“白色沙漠”。 奔驰的轿车刚驶入文柳市,史荆飞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森林覆盖率曾高达90%的文柳,现在一望无际的却是一片连绵起伏的“白色沙漠”。时值中午,雨后的太阳似火,照在热带“沙漠”上,白晃晃的让人不敢睁眼。 史荆飞驱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了锆钛矿区面积最大、群众投诉最频繁的文柳海边。环岛矿主章华熙、章子硕父子俩正在自建的“木板房”吃瓜避暑,听到矿工的汇报,两人一同走出来,经过已被掘地数十米的矿区,向史荆飞迎来。 “哎哟,史局长大驾光临啊,怎么不早说,我们好亲自迎接你!”章华熙摘下墨镜,一扫在矿工们面前的威风,“这哪是你待的地方啊,这么大的风沙,快,快去咱的木板房将就将就!” “是,这么大的风沙,确实不是人待的地方!”史荆飞放眼矿区,环岛矿业的招牌之下,机器轰鸣,尘土飞扬,刚上井的一队队矿工们在层层矿灰中,黑得像煤球一样来来往往地滚动着。 “那,去咱们的木板房避避暑!”章子硕到底年轻气盛,财大气粗被人捧惯了,早在风沙中站得不耐烦了。他丢下这句话,一手插在屁股后的口袋里,吹着口哨,不以为意地朝木屋走去。 章华熙有些尴尬、有些紧张地看看史荆飞,他与姓史的交锋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无数次,先是因为女人,后是因为矿业。可惜的是,他章华熙只要想在海南矿业界掘金,就不得不在姓史的面前装孙子。想不到这次,史荆飞倒不像以前那样剑眉一拧,大刀阔斧地一刀切之,义正词严地要求改之,这一次他倒是很随和地跟在章子硕后面。 说是木屋,但里面宽广豪华,空调、冰箱、液晶彩电等装备一应俱全。 “快,快给史局长拿凉茶,快,快给史局长切水果。”章华熙忙不迭声地吩咐着儿子。 章子硕对父亲这副样子很不以为意,什么大人物没见过,反倒让一个破局长搞得慌里慌张? 章子硕不屑地从冰箱里拿出一听罐装啤酒,打开来,一阵凉丝丝的气体雾一样挥发了一阵后,兀自对着自己的嘴喝了起来。 “这……”章华熙有些恼怒地看了看儿子。 “不必客气,自己动手!”史荆飞看着屋角还有成扎的纯净水,拿起一瓶,拧开盖,仰脖灌了一气。 这当儿,厨房里走出一个漂亮的打工妹,手脚麻利地切好了各色水果,摆在桌上。 史荆飞提着矿泉水走出屋,来到500米外的矿工宿舍,预制板的屋顶,低矮的水泥墙,空间狭窄,里面热得像蒸笼。史荆飞刚一进去,汗水就汩汩往外涌。见状,章华熙忙讨好地凑上来:“太热了,气味难闻,哪是人待的地方……” 史荆飞点点头:“对,这不是人待的地方!”退出来,看着尘土飞扬的掘土机前,大片大片的树木倒下,大片大片的绿色消失,“那儿,也不是人待的地方!” “对,对!还是去我们的木板房将就一下。”章子硕说,“如果是在海口,你即使要天上的星,我也能命人给你摘下来……” 章华熙狠狠地盯了儿子几眼,章子硕“嗤”了一声,不服气地住嘴。 “这儿,这儿原本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人与自然共舞的天堂。”史荆飞收回远眺的目光,变得锋利无比,配合着他狠狠指戳着地方的手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到底是什么让这儿的蓝天碧海变得满目疮痍,变成不是人待的地方?究竟是谁让这个昔日人来人往的旅游之城变得面目全非?” 章氏父子面面相觑,大有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你们——你们矿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一只不叫的狗!章子硕暗暗骂道,咬人真疼!如果姓史的唆什么滥开采,讲什么法规法纪,他有得一拼,有得一击,可这滴水不漏的寥寥数语让他无懈可击。 姜到底是老的辣。章华熙讪讪笑着:“话不无道理,可为实现经济效益最大化,有时不得不付出环境受损的代价。” “环境受损?”史荆飞指责道,“将好山好水的旅游胜地变成人不能多待片刻的荒芜之地,只是一句轻飘飘的环境受损?” 章华熙讪讪地笑着,章子硕从屁股后的口袋里夹出一张银联卡:“20万,小意思!密码是六个8。只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后还有你想不到的好处……” 章华熙压抑着凶狠的眼光,使章子硕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办错了事情,他一向办事的惯例似乎对这个局长不管用。 果然,史荆飞勃然大怒:“有这些钱,为什么不投资到环境保护上?有这些钱,为什么不投资到整体规划、安全生产上?有这些钱,为什么不改善矿工生活条件、提高矿工们的工资待遇?尽扯一些没用的事情,尽花一些没用的歪心思。” “立即停止生产,全体整顿!”史荆飞的话赛过火辣辣的日头,“罚款一百万,作为恢复环境的投资!” 章华熙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还在软硬兼施地拉史荆飞去木屋好说好商量,章子硕则悄悄溜进了矿区。 4 史彤彤对老爸的抱怨还没散去,突然想到自己结婚后,幸福得都没时间去看老妈,真是嫁了老公忘了娘,没良心!彤彤一边想着,一边独自将车驶到水果街,买了一篮水果,捎带上一束鲜花。 “彤彤回来了?”母亲朱韵椰正在电脑桌前,地上地下地寻找着什么,对于女儿的突然出现,并没有表现出母亲的热心和惊喜,她甚至有些慌乱地关了电脑,才抬眼淡淡地看了看女儿。 彤彤放下礼物,堆满笑脸迎合着母亲:“妈,上网哪。近段时间没来看你,生气了?” “生什么气!”朱韵椰这才直起腰,“彤彤,你看没看见我的一个草绿色u盘?我记得明明放在电脑桌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我找了好些天了,里里外外全找了,也没看见,真是奇怪!” 彤彤无奈地耸耸肩:“难怪家里这么纤尘不染,你都打扫了一遍啊?妈,不就是一个u盘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重新换一个得了!” “你呀,许多事情,你往往只是看到了事物外面包装的那层浅色的锡纸,没办法发现中心真正的东西……”韵椰的语气很轻,像一面宁静的湖泊没有任何波动,随着她转身离开的脚步,她说出的话立即被无形的风吹散,不着一丝痕迹。 “妈,你说什么啊?”愈是听不清,愈显得母亲的话波谲云诡。 “啊,丢了就丢了吧,我说改天重新再换一个!”朱韵椰缓和了脸色,“幸好你没来,你来了我们也不在家,你爸年节时陪我去昆江走了一趟,前几天刚回。” 彤彤盯着母亲,眼皮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个王八蛋如果不是借工作之名躲到了文柳市,否则我一定砍死他……” “我近来在文柳市,你妈一个人在家挺寂寞的,你代我去看看你妈。” “吃了早餐和妻在小丁的陪同下,一起去昆江。休息一下,下午3点半的飞机……” “……你来了我们也不在家,年节时你爸陪我去昆江走了一趟……” “局长日记”与父母的对话在彤彤心里回闪、交织,难道一切都是巧合?彤彤摇了摇头,也许只是巧合罢了吧。 但愿一切都是巧合! 听说要发工资,无论是刚下矿井、依旧呵欠连天的矿工们,还是因上夜班正在闷热棚区内日夜颠倒、疲倦酣睡的工人们,大家都一扫疲倦,精神抖擞地相约着奔赴财务室。 在一群漆黑、健硕的矿工人群里,一张白皙的脸庞显得格外稚嫩,分外引人注目的同时,彰显的是孤独。在矿区,学识、英俊不是资本,有资本令人叫好的,恰恰是那些虎背熊腰、皮肤黝黑得像抹了一层黑漆的矿工,他们干这行时间长,有经验。 “小孟,小孟,你老往前挤干什么?”范声同回过头来吼叫道,“我们是火烧眉毛,一家老小急等钱解决衣食住行。你一个娃娃,又没家拖累,急什么?” 后面的矿工起哄道:“谁领钱不积极啊?谁嫌钱多烫手啊?你要领钱养家,人家小孟还要领钱给女朋友买漂亮衣服哪。” “是啊,是啊,人家小孟的女朋友还是一个大学生呢,有档次,更是马虎不得啊。” 范声同这才回过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孟荫南,嘀咕着:“孟荫南啊孟荫南,一看就是你爹妈想发财想疯了,又是蒙骗、又是阴招,指望你葫芦天那大,你小子瓜瓢也不结,就想着攀女款啦?” 众人哈哈大笑,孟荫南极不自然地用脚在地上划着圆圈。 范声同说得更来劲了:“你这小子,就苗子长得还行。为啥不在云海市谋个保安之类的差事干干?人家小姑娘、大学生一见那架势,帅哇酷哇,就会黏乎着你不撒手。跑这儿来挖矿,不担心你女朋友被人勾走?” 众人说:“是啊,是啊,小孟,赶快领了工资上云海看你女朋友吧,请她下一次馆子,不然真被款爷勾走,你可就是白闯云海了。” 孟荫南的头更低,嘴倔强地撇向一边。 财务室门口很快排成了长龙。出纳喊一个人的名字,会计就递给对方一个棕色的信封,小队长则在一旁递给对方一扎瓶装啤酒。章子硕背着双手,不时拍拍矿工们的肩:“好好干,跟着我干不会吃亏,有环岛发财的机会,绝对少不了大家的好处。” “谢谢啊!”矿工们点头哈腰,一时分辨不清手上微薄的收入到底是矿主的恩典,还是自己的血汗钱,“谢谢啊,出门就为挣俩儿钱,过年过节回家时,让家里娘们儿眼里的盼头不至于落空。” “是啊,是啊,我们有的是力气,只要能挣来钱,不让一家老小的希望落空,我们啥苦也吃得了。”矿工们纷纷表态,“人只有病死了的,没有累死了的,力气越用越长。” 章子硕满意地点点头:“是啊,是群爷们儿!”然后激情昂扬地说,“你们出门在外图的是什么?除了省吃俭用地吃喝,不就是希望多带一些钱回去吗?我知道钱对你们是太重要了,一大家子过年的新衣,诸亲六戚的新年礼物,大至小孩学费、盖房子,小到一家人过日子的盐罐酱油壶,你们能两手空空地回去,让在家操持了一年、盼了一年的老小失望吗?” 大家面面相觑,显然还不适应少矿主如此体贴民情的话语。 “不能,对吧?是爷们儿就要千方百计支撑起家庭的那片天,对吧?我保证,在环岛扎扎实实、诚诚恳恳、忠实耿耿干过三年的人,一定能在自己的家乡竖起一栋漂漂亮亮、威风八面的小洋楼。” 矿工们低头私语,漆黑的脸盘上,眼睛梦幻般燃烧着炯炯有神的火焰,咧嘴憨笑的时候,满嘴的牙齿分外整洁白亮。 “你们想不想衣锦还乡,让自己的父母吃香的喝辣的,让自己的老婆小孩穿戴得跟城里人一样齐齐整整?你们想不想在家乡竖起一栋楼房,让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羡慕你,以你为傲?” 不是爷们儿的人都想,何况是爷们儿!更何况都是从穷乡僻壤的山村出来寻觅淘金梦的纯爷们儿! “可是现在,有些政府官员吃咱老百姓的饭,就是不想让咱们老百姓有个挣大钱的出路啊。”见大家的激情调动得差不多了,章子硕话锋一转。 “谁能那么缺德?我们告!” “我们挣自己的血汗钱,合理合法,我们不管什么官,不为民做主的狗官,来一个揍一个,来一双揍扁一双。” “对,当官的作威作福惯了,给他们点拳头尝尝就老实了。” 一些年轻力壮的年轻矿工们不耐烦了,范声同率先回到工地,抓起了一把铁锹。 小木屋里,章华熙继续对史荆飞软磨硬泡。 “50万,行吧?你就高抬贵手了,我的史大局长!在外讨碗饭吃,谁都不容易,罚款100万我们也认了。但停业整顿,一棍子打死,不适合云海市的经济发展吧?” “是你们的滥开滥采破坏了云海的旅游经济、自然资源、生态平衡,是你们富了个人,却给这座城市抹黑。再不整治,这座城就要毁在你们手上。”说完,史荆飞拉开木门就要出去。 门外,一群矿工手拿铁锹、木棍等器械,围了过来。 史荆飞后退几步,镇定地站住。 章子硕出现在头阵,他冷哼着:“姓史的,少以私报公!在你面前,我他妈的点头哈腰熊够了,今天也要扬眉吐气一下。休怪章某人无礼,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以私报公?环岛滥开采矿区、蓄意破坏当地自然资源,环岛为节约投资,不顾矿工们的生命安全,蓄意开采,到底是谁以私报公、不服裁决?”史荆飞义正词严,“人命大于天,资源大于天,我今天就是躺倒这儿,也要停止环岛继续带头作业,破坏国家资源,破坏国家山河……” “好大的口气,不愧为局长!可是你别忘了,25年前,你穷酸到了何种地步、无耻到了何种地步!现在居然还人模狗样来我环岛的地盘,叫嚣国家,叫嚣山河,无耻!” 众人对章子硕的话虽然一知半解,但也随机暴发出一阵哄笑声:“无耻,无耻!” 史荆飞孤独地与章氏父子对峙,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背。他在章子硕的提示下,潜意识里回到了一个叫雀儿崖的国营矿区,他年轻的身影跃过堆积如山的黑色煤矿,立即被一双双热羡的目光包围,他没有停步,像是被谁牵引着似的,径直走进煤矿学校的一个副食店,想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可是偏偏在他踏进副食店的一刹那,就注定了他将与眼前的章华熙是一对情敌:他无法抗拒同样来购物的朱韵椰的美丽,无法拒绝她与众不同的温顺之下那惊人的才华,更无法改变他没来之前,朱韵椰就是章华熙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英雄不问出身,好汉不问来路!25年前,我是条敢拼敢闯、敢爱敢恨的汉子,现在依然是爱憎分明、处罚分明的一个国家矿业干部,没有什么需要藏着掖着、见不得阳光的秘密!”史荆飞面对着章氏父子,“史某人向来是公私分明,从不将感情的沼泽带入公事的范畴。” 好一个公私分明!好一个不将感情的沼泽带入公事的范畴!章华熙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嘴角挂着洋洋得意的冷笑。他手上的资产不说富可敌国,富可敌市绰绰有余,足够他章氏家祖孙三代奢侈的挥霍。这些年来,业内的人士、身边的亲戚朋友总是劝他见好就收,该享享清福,不用再拼命了,可他总是像一辆加足油的动力车,根本无法停止,奔驰是他的快乐! 现在,他突然找到了答案,他愿意天下的女人,尤其是史荆飞的女人,都仰视他的财产、事业!他要看到事事超过自己的史荆飞陷入进退维谷的痛苦里,那才正是他赏心悦目的追求,他的乐趣是看到姓史的逐渐被逼得像只缺氧的大鲸鱼,口吐白沫,痛苦挣扎。 火热的风直吹进史荆飞的心脏,他清楚地知道,这种场合,他只能自己救自己。他按着疼痛的心脏,镇静地与章氏父子对峙。 “难怪,难怪朱韵椰……”章华熙欲言又止,改口说道,“朱韵椰嫁你,是她的失误!” “是么?”章华熙的话如同针尖刺进史荆飞最柔软的地方,“任何流言蜚语于我们夫妻间的感情,丝毫无损。” 史荆飞看了一眼章氏父子,大踏步走到拿着器械的矿工们面前。“父老乡亲们,我是站在你们的利益来执法的,你们带着聪明才智、勤劳善良来云海市寻梦,云海欢迎,可是环岛这样滥采滥伐是不合法的,是不安全的,对自然破坏性极大……” 人群中,开始有人抹眼睛。 孟荫南悄悄离开人群,掏出手机:“喂,公安局吗?文柳矿区即将发生械斗……” “你们是带着全家人的希望而来,我们当然希望你们是健康、怀揣着自己的辛苦钱而归。”史荆飞说道,“可是仔细想想,有多少人就是被不合法的矿区夺去了宝贵的生命,永远也听不到妻儿的呼唤?有多少人来时是鲜活的,去时却只剩一捧骨灰……” 有些人开始扔掉了器械,有些矿工开始哭泣。孟荫南悄悄钻进人群,一脸忐忑不安的表情舒展了很多。 章氏父子眼见事情要朝他们期望中相反的方向发展,忙调转风向。章华熙半真半假地对矿工们怒喝着:“你们都待这儿干什么?谁叫你们来的?这是史局长,心系矿工安全、情系国家矿业发展的局长,你们不看电视读报纸吗?你们这群有眼无珠的人……” 矿工们面面相觑,陆续离去。孟荫南离去时,还对史局长点点头,以示恭敬。 史荆飞突然两眼一黑,一下栽倒在地上。 第二章 官有官道,商有商谋 一个人有多大的本事,平日里是很难弄清楚的。官场有许多隐形的好处,真刀真枪的江湖比官场现实得多,也残酷得多。现在衡量一个人的价值,都是凭财富!杰出人士与平庸之辈的差别不在于机遇,不在于运气,而在于谁能冲出人为的限制。 1 朱韵椰在彤彤游离物外的眼神中,净手点香敬完设立在门口的一尊观音菩萨神像,然后才从冰箱里翻出各色蔬菜,一样一色地搁在托盘中。她原本想叫女儿帮她洗洗菜、切切肉,但看着彤彤人在曹营心在汉的样子,朱韵椰暗暗摇了摇头,端着托盘走进厨房。直到一桌香喷喷的饭菜摆齐了,彤彤还雕塑一般坐在沙发上。 “彤彤小姐,我的史公主,开饭了,开饭了啊——”韵椰催促了一阵,见彤彤没理会,便用筷子敲着碟沿。 彤彤惊得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她努力摆脱心中的联想,现在天南海北到处飞的人多得是,父亲去了文柳,父亲陪母亲去了一趟昆江又怎么了?飞机上天天载满了走这条线路的游人,能怀疑所有去过昆江的人都是日记中的局长? 彤彤甩了甩头,抢到桌前,添好饭搁在母亲面前,再添一碗给自己,与母亲对坐,她将饭菜夸张地嚼出一些喷喷香的滋味,希望能让母亲这张忧郁的脸上挤出一些满足、平和的笑容。 彤彤将清蒸的和乐蟹剥开来,咸蛋黄般的膏脂金灿灿铺满整个后盖,肉质坚挺而又劲道,用筷子分开来,放入葱姜蒜、油盐酱醋的小碟中,用牙签挑起来吃,满口溢香。 “妈,我爸要长相有长相,帅不说,事业有成也不说,对你对咱们这个家始终如一,这就难能可贵!”彤彤不时察言观色,“这证明你当年很有眼光哟。” “哦,这倒是!”母亲轻笑着点了点头,彤彤敏锐地捕捉到自己拍马没拍错地方,“你说,要是你当初听从了外公的安排,嫁的是章华熙,现在的日子该是怎样的呢?” “别总是盯着人家的日子,却忘了自己正过着什么日子!”朱韵椰皱皱眉头,轻描淡写地岔开女儿的话题。 沉默了一会儿,史彤彤还是打破了咀嚼中的沉默:“妈,有时候我会突发奇想:章华熙的老婆许润莹一定会特别羡慕你嫁了个事业有成的老公吧?你是不是在她面前特有优越感?” 彤彤的话犹如一场不留余地摧毁一切的龙卷风般呼啸而来,许多画面像被风吹乱的书页,在韵椰眼前翻飞。章华熙、许润莹,简简单单的两个人名,却载着韵椰密密麻麻的回忆,在她周围翻飞,她仿佛跌入了一个无尽的黑洞。 往事又一股脑儿朝她袭来。若不是在30岁生日那天,痒痒的心突然耐不住孤独,突发奇想地想去龙牙湾旅游;若是旅游途中没有偶遇许润莹,她从来就不会想着改变什么。 那天,是她的30岁生日,正在她梳妆完毕准备出门大肆采购时,事先承诺一定会从矿区赶回来陪妻子过生日的史荆飞却打来了电话。 “你不用解释,这种时候你打电话,肯定是你又回不来了,我已经预感到了,还解释什么呢?” 朱韵椰挂了电话,她的心被暖暖的风一挠,痒痒的,仿佛生出毛茸茸的翅膀,想飞出家门,飞向蓝天,飞向青山。反正,女儿已上了寄宿学校,丈夫为前程一直努力着,她能决定自己的时间。 朱韵椰最终选择去龙牙湾旅游。那里海天一色,海滩宽广,白沙细腻,亭台楼阁间绿树成荫,果树成林。 海滩暖暖的阳光将韵椰的骨头都浸泡得酥软,倦意一阵阵袭来,于是她站起来,准备回房睡一觉。可是,路过荔枝园时,满园红艳艳、玛瑙般堆积在翠绿枝头的荔枝把她吸引住了,那种渗入心肺的阵阵清香让她睡意顿消。只要掏150块,就可以包下一棵荔枝树,就可以坐在树下放开肚皮地吃。可韵椰觉得自己最多只吃得下十来个,这样包一整棵树有些浪费,便左右张望着,看看有没有像她一样肚量不大却想吃新鲜荔枝的人经过。 “大姐,看什么呢?来,来,来吃荔枝。”韵椰循声望去,只见在一棵荔枝树下,竖起一把巨大的圆形太阳伞,伞下有一张小圆桌和几把椅子,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正朝她招着手。 韵椰朝她走去:“你是一个人吗?你一个人怎么把这么多家当搁置在这里啊?” “全是司机帮我摆弄的。”女人财大气粗地指指桌边的椅子,再指指桌上的荔枝,“随便吃吧,你还包什么树啊?这些够我们吃了。” 韵椰坐下来,剥了一只荔枝放进嘴里:“你包的这棵树算我一份儿,咱们平摊。” “什么呀,见外不是?叫你来一是看你面善,不是平庸之辈,二是看你我都是孤独之人,来这儿拉拉话,解解闷,你还认这个真干吗啊。” 正说着,三个小伙子遛着两只小狗走了过来。女人对她解释着:“这是我的三个司机。” “三个司机?”韵椰迷惑地说,“要那么多司机干吗呀?”立即,她觉得自己不该问,因为显然地,三个司机各有分工:一个照看宠物,一个帮着倒茶,或是女人临时有什么要求,就准备随时跑腿,另一个则已爬上树,捡一些熟透了的最大、最红的荔枝剪了下来,一枝枝、一挂挂地递下来,摆满小桌。而女人就架着双腿、翘着手指,优雅地享受。 “我每次出门,都带三辆车,我又懒,加之曾经出过一次车祸,不喜欢开车,不带三个司机行不通啊。”女人的话语间透出炫耀。 “三辆车?你带三辆车干吗?” “你看啊,我的宝贝小猫、小狗得一辆车吧?我的衣食住行、宠物的粮食得一辆车吧?”女人白嫩的手指上套着金戒、玉戒、钻戒,一伸一屈地扰乱了韵椰的眼睛。 “另外,我住惯了宽敞的房子,总得坐一辆宽敞、讲究点的名车吧?” “你……你老公在哪儿高就呀?”韵椰瞠目结舌。 “他呀,和菲律宾人合伙开矿。呵,菲律宾人可真是又笨又老实!”女人的不屑再次让韵椰感到震动,她向来对黄发碧眼的老外敬而远之。 “他们只知道探测矿产,提供机器设备,凡事只按合同办事,取得应得的报酬就心满意足了,其他具体的细节根本就不管不问,你说他们迂腐得可笑不可笑?” 女人指着自己的额头:“外国人是一根筋,凡事只按合同办事,根本就不顾一些实际情况,所以我们也赚得心安理得。” 许润莹似乎很欣赏韵椰的雅致,在龙牙湾的休闲时光,她总是叫上韵椰一起泡温泉、摘荔枝、做美容、打高尔夫球……而费用全是她出,韵椰一旦有了掏钱的姿势,她就急,觉得自己被韵椰小瞧了。 龙牙湾旅行结束时,韵椰接受了许润莹半个月后在云海市举行家宴的邀请。她想找个合适的机会,送许润莹一件礼物,以对她多日来的照顾表示谢意。 就是因为那次家宴,韵椰心底的欲望一步步浮上了头顶,将她自己一步步淹没。 许润莹的住宅豪华程度远远超过韵椰的想象,房间的金碧辉煌更让她瞠目结舌:雕花的古典家具与名贵花草相得益彰,最现代的家庭影院与古色古色的瓷器相映生辉,脸盆大的瓷盆里盛着鱼翅、燕窝摆放在餐桌中央…… “这算什么?春节期间宾客多,用瓷桶装鱼翅、燕窝也有的是。”许润莹洋洋自得地听着众人“啧啧”的称叹声,一时没把握住自己,风一样从卧室里拿出一张存折,让众人过目,“你们知道我每个月的零用钱是多少吗?” 众人的目光齐聚在许润莹身上,她才不无得意地将存折展开,伸到众人眼皮底下:“瞧瞧,7000美元,我每个月的零用钱就是7000美元。” “哇,那我们这些人跟你比起来,活得太不值了!”“你太有福气,太有眼光了,找了个好老公!” 当趋炎附势的哄闹声响起时,韵椰突然深切地感觉到了什么叫妒忌,也终于理解了余一雁对自己的尖刻——人以类聚,她能从余一雁的冷嘲热讽中找到一种优越感,而许润莹带给她的只能是自叹不如。 韵椰本是带着礼物来拜访的,可是面对许润莹的气派,她所精心准备的礼物根本就拿不出手。在吧台间昏暗的灯光下,靡丽的音乐缓缓地流淌,几个女人流云似水一般故意放纵着身体,坐在沙发上的韵椰如坐针毡。欣赏了一会儿,她实在忍耐不住,决定先行告退。就在她的手刚碰触到门把时,门外钥匙细微的声响过后,推门而入的竟然就是章华熙! “你……”彼此都愣住了。 原来,许润莹会挣钱、有本事的老公,竟然就是韵椰曾经解除了婚约的未婚夫章华熙。 章华熙除了有些发胖,发式、衣着打扮都很上档次,人也显得风度翩翩。经济决定了男人的自信,而自信往往决定着男人的风度。 “韵椰?我不会是做梦吧?”他一脸惊异地说,“怎么不去跳跳舞,而站在门边呢?” “我也觉得有些意外。”韵椰用微笑掩饰着自己的慌乱,“玩了一天了,我该走了。” “你们认识啊?这么巧,看来不用我介绍了!”许润莹走过来,似乎是心无城府地摇着丈夫的手臂,“快点过去,快点过去,那边有许多新贵等着认识你哪。” 章华熙“哦哦”地应付着妻子,从屁股后摸出一张名片,悄悄塞到了韵椰的手里。 骤然而起的手机音乐,打断了朱韵椰的回忆。彤彤看了看来电显示,对母亲招呼着说:“妈,是泽如!”按了接听键,“喂,老公啊,我在妈这儿,妈刚提到你呢,这么巧,要不你赶过来一起吃……” “我在文柳赶往海口的路上,你赶快联系医院,爸、爸、爸心脏病突发,倒在文柳矿区了!”徐泽如焦虑的声音生愣愣地插进来,残酷得不容彤彤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2 “啪——啪——啪——”,急切杂乱的脚步搅动着医院惨白的灯光。一群医生和护士气喘吁吁地从救护车上抬下一副担架,直往医院里冲。章华熙、章子硕父子也气喘吁吁地紧随其后,但眼神里掩饰不住的却有丝丝喜悦。 史荆飞躺在担架上,俊逸的面孔布满了皱纹。 徐泽如急切地高呼:“医生,医生——” 医院里沸腾起来,窗外传来鸟儿恐慌的鸣叫。 史彤彤晕头晕脑地赶到病房时,史荆飞已挂上了点滴,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朱韵椰守候在老公床前,一脸的宁静,一个整天冲锋陷阵般忙碌的男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完全属于她。 史彤彤一下扑到父亲床前,抓着父亲的手臂,蹲了下来。 “爸,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彤彤的泪大颗大颗地滚滚而下,砸蒙了病房的所有人。 史荆飞伸过没挂点滴的左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没什么,心脏病突发,挺一挺就好了!” 彤彤将犹疑的目光投向纷杂的病房外。章氏父子在走廊间向前来探询的省矿业安全监察局的副局长戴伟表示,环岛矿业愿将功赎罪,毫无怨言地停止文柳矿产的开采,并接受百万元的处罚。 矿区家属们提着鸡蛋、活鸡,围绕在戴伟身边,大谈特谈史局长如何帮助他们开了餐馆、副食店,让他们的收益大增;史局长如何掏个人腰包,让他们辍学的孩子重新上了学…… 病床前的朱韵椰热泪盈眶地说:“荆飞,值了,你这一生值呀!” 彤彤的心完全安定了下来,“局长日记”与父亲的形象丝毫不沾边,自己怎么能怀疑父亲呢?彤彤甚至有些内疚! 走廊上,护士们耐心地劝解前来打听史局长是否脱险的矿工家属们,让他们早些回家忙自己的事情。 病房里,韵椰耐心地劝徐泽如、史彤彤回家好好休息,安心工作。这里有她,他们的父亲不会有事。 华灯初上,众人离去。一切喧闹消失在深夜人静之中,一切伪装,掩饰在夜的静谧里,一切新旧的交替,在夜的静养中悄然滋生、茁壮。脱掉一层华丽的衣服,摘掉头饰,去掉手腕上、颈项间贵重的金银首饰,洗尽残脂,放下局长夫人的面纱,韵椰,只是一个有几丝细纹爬上眼角的平凡女人! 还原真实的韵椰接过护士手中的瓷盆说道:“我来,你们忙去吧,有需要的话我会按医务室铃的!” 护士嘱咐一些注意事项后,才小心翼翼离去。韵椰将双手浸在盛满热水的瓷盆中,柔软的巾绢搅起一圈涟漪,腾起一阵阵水雾。水温冷热正适宜,韵椰拧干巾绢,仔细擦拭着老公的每一寸肌肤。擦到被摔破的伤口时,史局长叹息了一声,皱了一下眉头。 韵椰擦拭的动作,便改为拈,巾绢换得也更勤了。她将拧好的巾绢抖开来,哈哈热气,敷在他的伤口上,用指肚轻轻按、揉、搓,待毛巾吸尽了伤痕里的腐蚀物,再揭下来扔进瓷盆。不知道换了多少盆温热的盐水,换了多少条巾绢,用了多少时辰,韵椰累得满天大汗。 洗完澡浑身放松的史荆飞翻了一个身,他紧闭双目,皱着眉头,似乎心事重重。尽管他是省矿业安全监察局的一局之长,管理着矿业的肥差,尽管他是叱咤风云的男子汉,是大韵椰几岁的伟丈夫,可是此时,坦露在韵椰面前的就是一个无助、需要帮助的男子! 突然,窗外一个身影一闪而过,韵椰悄无声息地奔出去。走廊里空荡荡的,她俯身望向楼下,正与章华熙向上仰视的目光不期而遇。 韵椰忧心忡忡地看着章华熙,万千忧思凝成一声叹息。她朝章华熙挥挥手,劝他离去,自己则飞快地回到病房。 “笃笃”的敲门声,使韵椰心惊肉跳地想到了章华熙,她欲作未听见状,可是敲门的声音愈来愈响。 她看了一眼病床上昏睡的丈夫,拉开门,却是章子硕一副嬉皮士的笑脸。 “你来做什么?他都人事不知。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章子硕不慌不忙地掏出一份材料,舒展开来:“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份开采可行性报告,就差史局长的一个签名。” “你……你……无耻!”韵椰欲关房门。 章子硕猛地伸出手,抓住韵椰的胳膊,将她拉到面前,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挟持着她来到过道上。 “别乱来,再乱来我就喊人了!”韵椰小声说着,分辨不出她是在央求,还是在威胁。 “真看不出来啊,你还是情圣!”他盯着她,眼里不无讥讽。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现在人事不知,你们还不放过他?你家的钱够你挥霍几辈子了,为什么还不放手?” 章子硕猛然捏住韵椰的下颌,如鹰般犀利的目光盯得她瑟瑟发抖。 “耍赖,也要分清时间、地点,是否有把握!”他的冷笑刀子般剜入她的心肺,“否则你将威风扫地、名节扫地!” “他现在昏睡不醒……”她在他的掌控之下,瑟瑟发抖。 章子硕松开手,将展开来的可行性报告抖得“哗哗”作响:“这个不需要你操心,他的字迹我已请人模拟好了,剩下的——”他的左手变戏法似的托着一盒红印油,“你只要将他的印章偷出来,往这盒子里一蘸,然后在他的签名处按一下,就十拿九稳了。” “是他叫你这么干的吗?”韵椰叹了口气。 “你说谁?”章子硕想想,她也许怀疑的是自己的父亲章华熙,“你就帮我们办成这件事吧,只要他的一个印章,我们环岛就可重新开工了,到时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的印章总是放在办公室的,从不带回家。”韵椰思忖着,“手印,可以吗?” 韵椰在得到章子硕肯定的答复后,接过他已预备好的两样东西,颤抖地走入病房。 她一边颤巍着走向病床,一边悄悄踢倒一张竹藤椅,一边故意大声地惊呼:“哎呀,老史,你醒了,老史……” 病房里发出的巨大响动传到了过道上,章子硕忙戴上宽大的墨镜,飞奔而去。 海口的夜空,繁星与霓虹相互映衬,像碧波上撒满宝石,又像千百万闪光的眼睛。韵椰仰头看着缀满繁星的夜空,心里悲伤不已。再明媚的夜空,此时也显得悲凉;绿叶摇曳,唱着幸福的人听不见的哀歌。 史彤彤回到家,立即打开电脑。她和郑正好已发动了近千名网友“人肉搜索”日记中的三个情人:嫣然、灵珑和景青。既然局长大人是这样老奸巨滑,那么先从局长情人那儿打开缺口。 “局长日记”还是2月28日的更新。截至目前为止,“局长日记”一共更新了178篇,记载了戴乐乐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玩女人27次;公款喝酒、吃饭109次;陪夫人旅游32次;在家28天;学习、开会45次;受贿两箱茅台、两箱烟、近12万元钱。这是个典型的“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腐败官员,“两面人”! 彤彤正在总结“局长日记”的内容时,qq亮了,点开来,是“千里眼”郑正好发送来的消息:“稍等,我已发动了千名网络高手,正在找。” 彤彤的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嗯,一定要想方设法,查个水落石出。” 一时间,彤彤的qq闪烁不停。大道无形回言说:“正义必定战胜邪恶,只要有这样的局长,凭借现在的网络监督力量,一定能查找出来,还大家一个真相。” 彤彤回道:“正是。” 梦幻星空:“我们搜索到了一张照片……” 彤彤惊喜:“真的?发过来呀,快——” 梦幻星空:“可与日记里的形象对不上号……” 彤彤:“她很丑?丑得有特点的话,说不准也对局长的口味,呵呵。” “千里眼”的图像亮了起来:“主角灵珑太狡猾了!不过,我们搜索出了景青的照片,请接收。” 彤彤只得回复梦幻星空:“稍等,我正在接收另一张照片。” 彤彤接收完照片,回复:“不愧是‘千里眼’,利索,干脆!” 彤彤接着点开梦幻星空的qq图像:“发照。” 梦幻星空:“呵呵,对方不是丑,而是老,不符合做情人的标准,没做情人的资本。” 彤彤:“发照。” 梦幻星空也很快传过来一张照片,照片接收后,彤彤忙关了闪烁不停的qq。上千名网友的问询,她一人回复不过来,更不能因为回复影响她对照片的分析判断力。 彤彤点开第一张照片,顿时大惊失色,她发出了恐怖的尖叫:“不会吧,怎么会……” 彤彤意识到什么,忙捂住自己的嘴,四下里张望,幸好徐泽如和彤彤一起在外吃过晚餐后就赶到单位加班去了。屏幕上,婆婆余一雁正手捧着一杯椰汁,谦卑地微笑着。 楼梯间传来了脚步声,彤彤慌忙将照片收进图片夹里。 余一雁托着圆盘拾阶而上,圆盘里是一杯椰汁和一个水果馅的比萨。 “彤彤,饿了吧?”余一雁说,“一天到晚盯着电脑,眼睛不累吗?” 彤彤被比萨飘溢的温热香气吸引住了,将圆盘端到面前就吃。“妈,你什么时候学会了上网?” “上网?上什么网呀?”余一雁难为情地笑着,“我不会上网啊。” 彤彤托腮沉思,是啊,婆婆连电脑都不会开,到底是什么人将她的照片上传了呢? 余一雁一边收拾圆盘,一边说:“你早些休息吧,我等泽如回来。” 彤彤一愣,忙说道:“妈,你也早些睡吧。他有钥匙,不用等。” “妈每天要亲眼看着你们高高兴兴回到家,心里才踏实。”余一雁收拾好盘杯,看着彤彤欲言又止。 “妈,你有事?” “史局长他……不会有事吧?” “他……手术很成功,恢复得挺好!只是,他的心脏内安装了一个三角形的铁架!”彤彤奇怪地盯着婆婆,这话她问过不下百余次了。 “哦,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我明天煲些新鲜的猪肝绿豆汤,你给你爸送到医院去。” 彤彤望着婆婆下楼的背影,一种负罪感袭上心头。婆婆一直不喜欢和别的女人讨论八卦,总是一个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她和彤彤的婆媳感情却出乎意料的好。婆媳之间能维系这么好的感情,一是婆婆对父亲带有报恩情绪,二是源于婆婆那种不争不抢、总是很淡然的性格。连“千里眼”都说她不具备当情人的资本,一个威风八面的局长怎么可能看上她? 彤彤点开第二张照片,又是一声意外的惊呼:“怎么可能是她,蓝贵人?” 鼠标落在蓝贵人的脸上,彤彤眼前浮现出一张清纯的面孔…… 3 史荆飞依然在昏睡中,韵椰不时拿毛巾给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韵椰喃喃地说道:“老史,手术只能治你的病,却救不了你的命啊,你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咬咬牙,吃几粒药就挺过去了,完全想不到自己的心脏出了问题吧?唉,这命啊,可是你自己的,还得你自己挺回来,捡回来……” 史荆飞在床上蠕动着:“矿……矿……安全……注意……” 泪水从韵椰眼角流了出来。“老史,你醒来了?你都睡了两天了,你都两天没吃东西了,我去给你买碗粥吧?” 清晨,住院部很安静,除了值班护士和几名清洁工外,所有密闭的病房似乎都在沉睡中。 韵椰皱着眉头,快步走到院子里,章华熙正坐在院中央喷池边的一棵棕树下,朝她诡秘地笑着。韵椰调整了一番心绪,准备做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径直朝医院大门口走去。章华熙见状,甩掉手中的烟蒂,大踏步跟了上去。 韵椰叹息一声,慢慢站住。她觉得搅动的舌头都僵直得言不由衷,“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放过他……你们已经害得他够惨的了,他没你值钱……” “你嘀咕什么呢?莫不是他病了一场,你就吓出精神病了吧?”章华熙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还是老夫老妻的情深意长啊,换作是我,将自身的肉割下喂了你,你也不见得会这么焦虑吧?” 韵椰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她无奈地将那份可行性报告递给章华熙,“我希望下不为例!” 章华熙伸出手接过,见是可行性报告,大喜过望,“啊?这……” 韵椰回避着:“这样的损招,除了你们父子,还有谁能想出来?” 章华熙愣了:“啊?子硕?是子硕让你这么做的?为难你了,不过,确实只差你们家局长大人的一个印章!你看看,这么多人签字画押,出了事也不会要你家史局长一个人担着,你怕什么?” 韵椰无奈地看了章华熙一眼,接着走到院子的侧面,靠墙站定,坚硬的围墙给了她一丝反抗的勇气。 “你不是常吹嘘你能呼风唤雨吗?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局长,哪是你挤兑的对象?你确实不值!” 章华熙愣了一瞬,表情缓和了许多。 “这,官有官道,商有商谋嘛。一个人有多大的本事,平日里是很难弄清楚的。你看,那宋江只不过是一小官吏,却挥金如土,他把官场的种种风险都遇测到了,但仍不愿到江湖上混,可见官场有许多隐形的好处,真刀真枪的江湖比官场现实得多,也残酷得多,所以你必须帮我——必须!” “到底多少财富才能满足你?” “现在衡量一个人的价值,都是凭财富!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杰出人士与平庸之辈的差别,不在于机遇,不在于运气,而在于谁能冲出人为的限制。”章华熙突然变得无限温情,“难道你不渴望我脱离平庸,攀上杰出?” 韵椰双手抱在胸前,软弱无力地靠着墙,幽怨的目光抛向天际。金红的霞光氤氲着蓝蓝的天空。 章华熙突然被某种情愫打动,有的女人羞怯是故意做作蓄谋勾引,而这个徐娘则是女人天性自然流露。她的衣服不张扬不时尚,却是一种保守的优雅。衣服穿在她身上,不是为了包藏,而是为了暗示,为了启发你的想象。她细长的双眼散发出奇妙的感情,就像活在酸酸甜甜的梦里一般。 突袭而至的情欲,使他猛然张开双臂抱起韵椰:“想死我了!” “你……放下我,快放下我!”韵椰在他怀里扑腾,双手在他肩上捶打,双眼紧张地睃着三三两两进出的人。他却搂得更紧。 “放下我,求你了,别让人看见!”韵椰见来硬的不行,只得附在他耳边哀求,“放下我,你要的印章我会想方设法帮你取到的,你还想怎样?” “我对你稀罕得很哩!”章华熙仰首向着天空,放肆而得意地暴发出一阵狂笑,不无讥意。 院外的景色,透过铁栅栏,化为斑斓的掠影。她看着他,悲伤趁势而入地裹紧了她。 史荆飞盯着天花板发呆。 韵椰提着保暖壶走进来,她面红耳赤,头发显得稍微有些凌乱。她将保暖壶放在桌上,下意识地拢拢头发,然后打开暖壶,从壶里舀出一小碗稀饭,坐到了床边:“老史,吃点东西吧,你已经饿了两天了。” 史荆飞把头别向一边。 韵椰放下碗,拿起一个苹果削起来:“不吃稀饭,就吃个苹果填填肚子!”韵椰纤巧的手转动着。 史荆飞看着妻子,当年那个梳着两条长辫、嘴唇微微上翘准备随时开启微笑的秀丽面庞又浮现在眼前。 这个像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天使,沉静时脸上却是挥之不去的忧伤,还有她的眼底,竟那么凝重地积压着一种看破红尘的味道。 史荆飞抓住韵椰的手:“岁月真不饶人哪,你憔悴了许多。” 韵椰将苹果递到史荆飞嘴边:“人嘛,总是要老的。只要你能好起来,我宁愿少活十年。” 史荆飞坐起来,韵椰忙拿过枕头垫着他的背,看他大口地咬着苹果。 史荆飞突然叹了一口气,痛苦地抱住头:“唉,老天,你怎么对我这般无情啊!我要趁热打铁,尽快结束文柳滥开矿砂的现象,亲眼看到文柳变得绿树如荫!我不能在这儿白白等死啊!” 手机突然响起,韵椰拿过来接听着:“喂,文柳规划局……”史荆飞对妻子喊着:“快,快给我——” 史荆飞镇定自若地接听电话,生龙活虎地大谈特谈如何科学有效地保护矿产资源,如何保护当地旅游资源的规划,韵椰只得在一边无奈地摇头。 4 整个上午,史彤彤的思绪都跟随着“局长日记”的信息漫步。近来,“局长日记”又停止了更新。调查的唯一线索,就只有这两张照片了,可是余一雁不具备当情人的资本,而蓝贵人是一个校园里的女研究生,她怎么可能与网上描写的妖精般的景青对上号呢? 史彤彤从收藏夹里点开两张照片,反复端详,可怎么也理不清头绪,最后还是神色黯然地求助于网友。 回复最快的总是“千里眼”郑正好:“拍《画皮》时,导演当初确定狐狸精由周迅担任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周迅长得清纯端丽,丝毫不像狐狸精。” 回复之二是“千年妖姬”:“呵呵,你史彤彤充其量也只是中上之姿,你个儿不够高,脸还有点婴儿肥,但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总是让无数男女在你需要时,甘愿为你效命!” 史彤彤咯咯笑着:“清纯的外表和勾人的内心,才是骨子里的狐狸精?” 千年妖姬:“对呀,那些媚眼啊风情啊,即使再热闹,也是表面文章;绯闻啊艳遇啊,即使再逼真,也是飞短流长。老奸巨滑的局长是深谙此道的,他看女人的眼光肯定独特。行动吧,亲爱的。” 彤彤关了电脑,屏幕上一片黑暗,彤彤的心却一片亮堂。 11点40分,大学里的最后一节课上完,11点45分,彤彤就准时拨通了蓝贵人的电话,想去师范学院请她共进午餐。 “啊?彤彤,恐怕不行,我不在学校。”蓝贵人轻飘飘的一句回答令彤彤大跌眼镜。 现实比网络变化更快,比网络更精彩。史彤彤调查了大量资料,吸取了无数网友的智慧,掐定了相约的最佳时间和地点,可对方居然不在学校。 难道她正在宾馆?旁边就是日记中的戴局长?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一扫史彤彤的不快:“那——你在哪里?我不方便来看你吗?” “彤彤,看你说什么呢?我正在医院里,陪着我干爸呢,要不你来,咱们一起去外边逛逛?”蓝贵人说道。 “你在医院里陪着我爸?”史彤彤疑惑了,“你怎么知道我爸动手术了?” “是干妈打电话叫我来的啊,干妈昨天守了干爸一夜,熬不住了,叫我来照顾一下,她回家休息去了!” 彤彤挂了电话,感到极度的郁闷。母亲有什么事情不能吩咐自己的女儿,而去找一个外人?母亲明明知道自己的工作是轻松自由的,熬不住了为什么宁愿让一个学生请假停课,而不叫自己? 彤彤突然改变初衷,将电话打到了家里。可是,家里的电话回音四溅,没有人接听。难道是母亲太疲倦,睡着了?彤彤再拨,那种气势,地球人都可以吵醒。可是,电话仍然无人接听。家里显然没有人,母亲不在家,也不在医院,她会去哪里? 韵椰从的士上下来,朝四周睃了睃,径直飘入芙蓉楼。她穿了一袭质地优良、做工考究的黑色套裙,发髻绾在脑后,一明一灭闪烁的灯光,使她淡妆修饰的脸庞显得瓷器般细腻。鲜红的地毯悄没声息地吞咽着她的脚步声,烘托着她优雅而华贵的韵味。 韵椰在308房门口立定,房门猛然大开,伸出一双急不可耐的手将她拥入怀内。 “我的美人啊,搞得这样扎眼,总是让我忍不住想要。”章华熙凑过嘴,被她轻轻避开来。他疑惑地望着她,这个女人虽然不再年轻,可优雅却与日俱增。她对美似乎永远拥有独到的见解,她的着装永远都不张扬而富有格调,那感觉就像静静地聆听苏格兰风笛,清清远远而又沁人心脾。 韵椰从手提袋里掏出那份可行性报告,扔给他,冷冷道:“我们之间,两清!从此各走各的道,谁也不欠谁。”说着,她径直走向门边。 章华熙摊开可行性报告,史荆飞的大名赫然被鲜红的指纹覆盖。 这个女人,床上是火,床下是冰。他对她的好奇,不是因熟悉而日渐消失,而是因日渐好奇而更加浓烈。他轻轻拉扯着她几乎拖到地上的披肩,将她拉扯到怀里,然后跪了下去,脸庞在她膝间磨蹭。 史彤彤赶到医院时,韵椰正站在床头,倾斜着身体,将电话搁在史荆飞的耳朵边。 史荆飞对着电话的一端高谈自己的见解,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一定要严厉打击为追求暴利,使文昌矿区遍地开花的现象,要鼓励当地农民多植树种草,尤其是三茬铺,上面就是淡海,乱砍乱挖,一旦发大水,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文柳国土资源局局长熊小华苦着一张脸:“可是史局长,当地百姓都喜欢种西瓜,一年可种收三季,当年受益,效益可观。而植树,至少得到六七年后才见效果……” 章华熙坐在熊小华的办公桌前,悄悄对他竖起大拇指。 “眼前利益、短期效益蜂拥而上的结果,就是使文柳沙漠化,一座好好的旅游之城,就毁在我们手里。只有植树造林,严厉打击乱开矿产,才是文柳经济持续发展的唯一出路……” “理是这个理,只是实施起来,还是有难度……” 史荆飞剑眉紧皱:“没有难度,国家、百姓还养我们这些当官的干吗?植树造林、保护资源、造福子孙后代这些道理,我想我们的百姓还是深有体会的,就看我们的工作怎么做了!” 熊小华又唯唯诺诺了一阵,挂了线。 章华熙站起来,踢了一下办公椅说道:“这个老顽固,就说不通吗?” 熊小华无奈地耸耸肩,将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来擦了擦,再戴上眼镜时,才发觉章华熙已走到门口,忙招招手:“章总,章总,别急,别急,来,来,还有一点事……” 章华熙不得不折回身,看着熊小华在抽屉里翻腾了一阵,拿出几张银联卡,讪笑着:“这……这无功不受禄啊,事没办成,这些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 “扯淡!”章华熙勃然大怒,手指几乎戳到了熊小华的额头,“熊小华啊熊小华,在这儿,在文柳,我说你是局长你就是局长,我说你是操蛋你就是操蛋,少跟我来你们官场上的那一套,送你的东西又收回来,那是我办事的风格吗?” “是,是。”熊小华唯唯诺诺地将几张银联卡又重新塞回抽屉。其实,眼看到嘴的肥肉又要被吐出来,他心疼着哩,章华熙的豪爽正好缓解了这种疼痛。 章华熙指戳着桌面:“打了几年的交道了,我是那种小人吗?说句不该说的话,十万二十万在我章某人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钱,我章某人现有的资产,足够我儿子、我孙子、孙子的孙子衣食无忧了!我会在乎这几个小钱吗?” “那是,那是。”熊小华的脸向日葵般迎向章华熙飞溅的唾沫。 “我之所以不想收手,我之所以想拿下文柳锆矿,原因就在于有难度。”章华熙狠狠地敲击着桌面,“越是有难度的东西,我越有兴趣。不管他姓史的骨头有多硬,不啃下这个矿,我将我的章倒过来写。” 病房里,史荆飞挂了电话,精疲力竭地滑倒在床上。韵椰捶打着擎电话的右手臂走到床前,默默地为丈夫搭上一块床单。 “你是一个病人啊,粗门大嗓的,一讲一天,不要命了?我一个好人拿着听筒都累得受不了,你却一讲几小时,早就口干舌燥了吧?” 彤彤忙倒了一杯水递过来。史荆飞舔舔干裂的嘴唇,接过水杯,手颤抖着,水泼洒了出来。 韵椰赶忙接过杯子:“看你逞的什么能?没力气了吧?一拿起电话你就是粗门大嗓,完全没想到你是几天粒米未进的病人!” 韵椰在杯里搁上一根吸管,端到他唇边:“就这样喝吧,杯子我拿着。” 彤彤看着父母的恩爱,真不想提及蓝贵人的事儿,以免让担心和猜测来破坏这种温馨氛围。可是,蓝贵人管自己的父母叫干爸干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蓝贵人也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分子,她的荣辱也关系着这个家庭的快乐和喜悦。 “妈,贵人刚不是在这儿看护爸爸的吗?她走了?”史彤彤从洗手间出来,确定蓝贵人确实不在病房。 “嗯,她一个学生,当然是以学业为主,我回家睡了一觉,体力恢复了,就赶过来让她回了学校。”韵椰边给丈夫喂水边说。 母亲在撒谎,母亲为什么撒谎?她没有回家,绝对没有回家!有种声音在史彤彤心中沸腾,几乎呼之欲出。 “是啊,妈,我的工作可以自由支配,你熬不住了,首先应该想到通知我,不是吗?”彤彤盯着母亲。 韵椰继续忙碌着,一边替丈夫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轻摇着芭蕉扇。史彤彤奇怪母亲总能在巴掌大的地方,自然而又合理地找到某种事情来做。彤彤刚想说打开空调,但立即有个声音制止她,爸爸刚动完手术,吹不得空调,母亲是对的,爸爸需要这种细腻体贴的关怀。 “她是一个很自尊的孩子,让她适当付出一点,她会更快乐,不然她时刻将咱们家当救世主似的,她也压抑。” 史荆飞睁开眼:“彤彤,别较真了,病房里只要有个人看着就行了,谁来不是一样?你妈是对的。凭人家贵人的高考分数,680多分,几乎满分,她为什么不报考清华北大,而偏偏是云海师大?可见她是带着报恩的意愿来云海上大学的……” “在你们眼中,谁都是好人!”彤彤脱口而出,“也说不准,别人是为了逃脱老家的僻壤,来云海抢抓一切际遇,改变自己的命运呢?” “这孩子,脑袋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不知道都是从哪里来的?”史荆飞叹息着。 “可是,现在网上都谣传她是小三,就为了傍大款,还是一个局长呢……” 韵椰跳起来,一把抓住女儿:“彤彤,你瞎说什么呢?什么乱七八糟的网络,以后不准再上。” 史荆飞反而大笑:“大凡在网上公布的隐秘事儿,都是假的。”他迎着彤彤迷惑的目光说道,“你动动脑子想一想啊,什么养情人、包小蜜、搞小三等乌七八糟的事情,当然都是秘密进行,谁愿意破坏生存规则,还在那儿引火烧身、摇旗呐喊?” 彤彤愣住了,爸爸的话似乎不无道理。 “问题是,揭露他们可耻行为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他们露出破绽后,一些知情人士网曝了他们。” 韵椰担忧地看着彤彤:“那,网上,对蓝贵人有什么议论?” “多了,说一个局长对她一见倾心,为她一次就花费了4万多元。”彤彤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当然,网上并没有直接点名道姓地说蓝贵人,而是说她叫景青。”彤彤将照片递到韵椰眼前,“我是通过网友人肉搜索查出来的,妈,这张照片我是从网上下载来的,你帮我看看,这是不是蓝贵人?” 韵椰接过照片,似心酸地说道:“可不是贵人嘛,难怪说山清水秀的地方出俊丫头,这丫头呀,出落得真是标致。如果不让男人动心,也着实很难。” “哼,爱就爱嘛,可也不能拿国家的钱来讨好小三呀。”彤彤心无城府地说,“我一定要揪出这个官场败类。” 史荆飞挣扎着坐起身,不无伤感:“我看纯是扯淡,蓝贵人是一个自尊的孩子,她不会自甘堕落。倒是你,彤彤,你成天就知道上网,他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其实肤浅幼稚得很。尽扯一些一知半解的信息来骗人,来骗你们自己,这就是你们这群上网族的共同毛病。” “网络发展得这么快,自有它不可替代的优越性,不是你说的那么一无是处,爸爸!”彤彤僵直了脊背,“你训我的时候,完全不需要人照顾啊。” 史荆飞气得脸色铁青:“我训的就是你,因为你懒得动,懒得思考……” 彤彤委屈的泪,奔涌而出。“我不知道动脑子?我的大学是你帮我考的?我没要你走后门求过人吧?我的工作是自己找的,同样没有要你弯过腰求过人吧?”彤彤盯着父亲,“是吗?史局长!老革命!!” “彤彤,你,你出去散散心吧。”韵椰过来将女儿轻轻拉向门口,彤彤却站着纹丝不动。 史荆飞突然感到理屈,女儿什么时候变成了浑身长刺的刺猬?可是,父亲不能在女儿面前没有尊严。“滚——你自己的事情自己不把握,谁也代替不了你!”史荆飞勃然大怒,“不要总是盯着别人干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彤彤揩了满把的泪,夺门而出。 第三章 做人要低调,做事要高调 瘾——你得的是官瘾、名瘾!表面上看你不贪财,可事实上无论多大的官,无论多大的名,都满足不了你的“瘾”!我也一样,我得的是财瘾,再多的财富我都不会嫌多,毕竟钱多不烫手嘛! 1 史荆飞疲倦地进入梦乡时,韵椰坐在安静的房内,心绪却不再平静。她看了看病床上的丈夫,轻手轻脚站起来,走到洗手间,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彤彤站在海边,远处海天一色,点点白帆点缀在蔚蓝的大海上,万丈霞光氤氲着平静的海面,温馨而浪漫。 “彤彤,你在哪里?泽如已几次打电话来找你,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不回去?”韵椰叹息着,“舌头与牙齿都有相碰相磕的时候,以后别动不动就玩消失,害得父母担惊受怕。” “妈,我是你和爸亲生的吗?”彤彤的眼泪流了出来。 韵椰愣住了。 “我只不过是根据网络大众所言,讲了几句蓝贵人的事情,看你和爸紧张得恨不能掐死我的样子,好像我压根儿就不是你们生的。”彤彤踢踏着脚边的沙子,“我压根儿就想不通,蓝贵人对你们就那么重要?妈,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彤彤,这个时候你什么都不要问了,赶快回家,如果你觉得父母都不心疼你了,你再不心疼自己该有多傻。” 彤彤挂了电话,突然大哭出来。 韵椰伏在病床前,疲倦地进入梦乡。史荆飞在病床上翻来覆去,拼命抓挠背部,不时发出呻吟。韵椰被丈夫的痛苦呻吟惊醒,她上前一把掀开丈夫的睡衣,一团团红肿的胞块像小虫一样爬满了他的脊背,许多地方已被他挠得血肉模糊,睡衣、床单上东一块西一块地沾满了血迹。韵椰惊呆了,她抓住丈夫的双手:“荆飞,你别怕,我去找医生。”史荆飞在韵椰的怀里扭动着身躯:“痒,真的很痒。”韵椰拍打着他,连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值班护士过来看了看,嘱咐道:“用热毛巾给他擦擦,没事的。” 韵椰将暖水瓶里的热水倒进脸盆里,轻声对丈夫说道:“你忍一忍,我这就去超市买一袋盐来,用凉盐水敷一敷。”在妻子轻声细语的关照下,史荆飞慢慢停止了抓挠,呼吸变得平缓起来。 韵椰走下楼梯,拐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使她险些惊叫起来。她扶着楼梯,定了定神,前面的身影也停了下来。 韵椰想了想,迎着章华熙继续下楼,擦身而过的刹那,她丢下一句话:“不是说好了吗?我们之间两清了。” 韵椰提着食品袋回到病房时,史荆飞正拄着两根小圆木缓缓走动着,木棍突然在瓷砖地上一滑,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韵椰忙扑过去,抱住丈夫失声痛哭:“荆飞,你不要命啦?动那么大的手术,等于是从阎王殿里走了一趟,还经得起这样的摔打吗?” “别管我,谁管我……”史荆飞大吼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气喘吁吁,额头上汗水涔涔。 “我……我不能躺在床上受罪,我要恢复体力,早些回岗位……”他胸口发疼,双腿发软,险些又要跌倒。韵椰忙伸出双手将他扶到床上,拿来枕头塞在他背后,让他倚着床栏。 韵椰无奈地叹口气:“真拿你这人没办法!地球少了谁不是照样转?” 史荆飞皱着眉:“可是不抓紧矿业安全,千万个矿工如果倒下了,就有千万个家庭不能团圆;如果不严厉打击滥开乱采,大片森林倒下,大片田地被毁,要想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却不是一日之功!”史荆飞看着外面的太阳,“这样锻炼下去的话,我很快就能返回岗位了。” 韵椰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手机铃声瞬间又大作,史荆飞拿起电话:“喂,我是省煤矿安检局局长史荆飞,有事请讲。” “史局长,您好,您好!我是文柳矿区的农户代表,拨通你的电话真不容易。” “您好!您有什么事?” “经过您的严厉打击,文柳非法开采区曾经一拥而上开矿的形势虽然得到有效控制,但巨大的经济利益还是让许多矿主站在岸上关注,他们虽然暂缓开采,却一心盼着风头过后,立即投入生产……” “是吗?”史荆飞拿手机的手颤抖着。 “是的,环岛矿业即是如此。有个姓章的老板,您听说过没有?” “环岛的章华熙、章子硕父子?曾交过几次回合,前几天不是勒令他关矿整顿吗?他们竟然对执法令不顾,公然开采?” “是啊,整顿期间他们一边让矿工们自由消遣,一边花费大量的财力物力,寻找国土资源管理局、林业等部门,争取到合法开采的手续了。” 史荆飞的眉毛蹙了起来,“真是胆大妄为!自然保护基地,谁敢行使特权?” 韵椰的脸色变得苍白。 “是啊,环岛矿业的人四处放出话来,说是经过您的特批,允许他们环岛独家开采。我们这一带的农民被搅得日夜不宁,大家思忖来,考虑去,决定选我作为代表,前来证实一下真假。” “没有的事情!”史荆飞猛地一吼,“我这就过去与他们当众对质。” 2 史彤彤打开门,将手中的钥匙丢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婆婆没有像往常那样殷勤地出来递拖鞋、嘘寒问暖,于是彤彤判断,婆婆一定是在房间睡着了。 彤彤思忖着,换了拖鞋,蹑手蹑脚走到厨房,拉亮灯,揭开电饭锅,上层是温热、精致的三小碟菜,彤彤呵着气,拿出菜、揭开隔热层,泰国大米饭松软、晶莹洁白地在底层散发着温热的稻香。 彤彤添出饭,扒了几口,蹑手蹑脚上楼。卧室的床头霓虹灯幽幽地散发出温柔的光,落在彤彤迷惑的脸上,临下班时老公给她打过电话,今晚加班审核材料,她的卧室里怎么会有人? 彤彤在楼梯间倾身向卧室里张望,一个头披宽大黑衣的背影,正坐在她的床边专心致志地摆弄着电脑,黑衣严严实实地从头顶垂到脚下的地板上,在不断变幻着红、蓝、绿三色光芒的壁灯下,瘦弱的身影如鬼魅一般空灵、虚幻。 彤彤情不自禁地发出尖叫,黑影惊慌失措地站起来。 “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余一雁所受到的惊吓显然超过彤彤,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变幻不定的灯光下,她惊恐、不安的眼神一会儿红得像只委屈的兔眼,一会儿阴森得像只可怕的狼眼。 彤彤冲进房间,按亮卧室中央的吊灯,室内如同白昼,然后气急败坏地奔向床边,狠狠关了床头的壁灯。 “妈,怎么是你?”彤彤惊魂未定地拍打着心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余一雁一脸的诚惶诚恐。彤彤打量着她从头披到脚的黑色披风,奇怪地问道:“妈,你怎么这样的一身打扮啊?不热吗?这披风哪来的,怎么从来没见你穿过?” “哦,是我把一件黑色风衣拆开做的。”余一雁淡淡地解释着,“闲得无聊,想做几双鞋垫打发打发时间,就把过去一件没用的衣服拆了。”余一雁看着彤彤仍旧闪烁着迷惑的眼神,镇定下来,“泽如今天加班晚回,我本来是想早点睡觉的,却发现楼上的灯没关,随便抓了件衣服就上来了,又发现电脑开着,想关了就下楼,哪晓得捣鼓了半天,还是不会,还是没关……” 原来如此!彤彤摆摆手,“我来关,妈,你下楼休息吧。” 余一雁内疚地看了看彤彤,然后转身出去了。彤彤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直怔愣着。直到楼下传来婆婆关闭房门的声音,她才在电脑桌前坐下来。 彤彤晃了几下鼠标,桌面上是“局长日记”的页面。彤彤拍拍惊甫未定的心,突然觉得蒙在眼前的那层薄膜瞬间被揭开:摸摸电脑电热板,都是凉的,显然这电脑不是她自己早晨出门时忘了关机。再说,自己开机时,往往是邮箱、qq一起挂在桌面上的,为什么现在邮箱、qq都消失,唯剩下“局长日记”? 是泽如忘了关电脑?不大可能,他只关注新闻、国家大事,除非是彤彤登录上环海网络,喊他一起来分析局长日记,他才会过来陪她一会儿。那么很显然,电脑是婆婆打开的。她不是一直说自己不会电脑吗?她为什么要隐瞒? 彤彤将日记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依然是2月28日的更新。 身体恢复了,上午在家工作,进度不错。9点30分司机打电话说已到楼下接我去市委,我给市委领导汇报了一下局里近来发生的一些要事,下午是重要领导人发言。 晚上大家一起搞了两桌,先吃饭,再去唱歌,喝了不少酒,灵珑鬼丫头在招待所开了房。 正思虑着回家如何对妻圆昨晚的行踪,嫣然发疯了一样打来电话骚扰,老女人,像没有谈过恋爱一样,真是吓人,坚决不理这样没素质的女人! 回到家,妻正在准备下面条吃早餐,于是叫她多准备一碗。从洗手间出来,一海碗鸡蛋肉丝面摆在桌上,油亮油亮的,上面漂着小撮葱花。 中午开了一下手机,嫣然又来骚扰,太讨厌了!不能再亲近她了,发信息批评她要注意在儿女面前的影响,她才偃旗息鼓。在家陪妻聊聊家常,回忆一些往事,然后出去买了一袋米、一桶油,感觉也挺不错的。 2月28日是父亲住进医院的日子,那天,彤彤通过网络人肉搜索,搜索出了蓝贵人、余一雁的两张照片。 为什么在父亲住院这段日子,日记停止了更新?为什么人肉搜索后,日记便停止了更新?是因为发帖方忙碌,还是因为被揭露的一方服软了、发帖者的紧迫感消失后放松了报复?还是,发帖者与被揭露者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在看不见的角落已达成,发帖者得逞后便准备“太监”此帖?如果,如果彤彤再晚上楼一刻钟,日记会更新吗? 越来越明晰的猜疑,越来越具体的分析,越来越迫近的预感,越来越明确的画面,似一条条凉丝丝的铁链,紧紧勒住了彤彤的脖子。很显然,发帖的人一直就在她周围,一直就在暗处幽灵般注视着她。 彤彤冲动地站起来,冲下楼。然而,她嗅觉到的,只是婆婆在黑夜里发出的均匀而平静的鼾睡声。彤彤准备伸出的拳,像打在一团棉花球上,弹回到自己身体上。她只得怏怏地上楼。随着鼠标的点击,“局长日记”不时变动着页面,一个巨大的疑问随着电脑的画面不停闪烁在彤彤脑际,婆婆那间幽暗的房内到底蕴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彤彤将鼠标定格在2009年12月14日更新的一则日记上——“应趁早甩开嫣然,这女人喂不饱,总是狮子大开口。” 嫣然,是婆婆么?婆婆是局长想尽办法想甩掉的年老色衰的情人?否则,无缘无故地,婆婆的照片怎么会出现在“照片门”?婆婆一个家庭妇女,为什么会集中精力关注“局长日记”?自己的突然而至怎么会让她惊魂未定?她刚才到底在干什么?冷汗从彤彤脸上滚下。婆婆看似波澜不惊的内心,到底深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彤彤敲开母亲的家门时,韵椰套着一件白大褂,正在厨房轻轻搅拌着一罐心肺汤。天然气上,袅袅香气伴随着“咕嘟咕嘟”的声音从瓦罐里飘出来,韵椰的脸色细腻而红润,仿佛面对的不是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而是在做蒸气美容。 难怪母亲40多岁的人了,还是如此年轻靓丽,轻灵优雅!彤彤感叹着,刚开口叫了声“妈”,眼睛一眨,泪水滚落了下来。 韵椰看了看彤彤憔悴的脸庞,并不惊奇。她盖上汤罐,拧小火的同时,又拧开了另一个炉孔,将锅铲在锅上敲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趁早收起你的眼泪,那不值钱,趁早咽下去,上趟洗手间,冲入下水道……” 彤彤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哪有你这样的妈……” 韵椰自顾自忙碌着,油盐酱醋在她挥动的锅铲间翻飞,变成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美味:“是,你妈没有姓徐的小伙子好,也没有你婆婆好,但是,你别忘了,你妈比他们多爱了你26年……” “爱?”彤彤突然破涕而笑,“你爱过我吗?我怎么感觉不到?” “没良心的东西!”韵椰将锅铲在水龙头上冲洗了一阵,回头吩咐彤彤,“别以为自己是客人,站着不动,帮妈端菜。吃完饭赶紧将心肺汤给你爸送到医院里去。” 彤彤想笑,她很奇怪,从小母亲就好像不屑正眼打量她,可是内心的许多秘密,她还是想与母亲分享。 “唉,婆婆还是婆婆,母亲总归还是母亲。”彤彤添好饭,递给母亲。 “得,得!别老是别人如何,却不知道自己如何!”韵椰夹起一只虾,放进彤彤碗里,“我还不知道你?宁可听一句虚假的赞美,也不愿听一句逆耳的忠言!” 彤彤无声地笑着,这样智慧、体贴的女人,丈夫怎么可能背叛?相比现在在官场上混有一官半职的人,爸爸的一腔正气,跟母亲的见识还是息息相关的。网上的局长,怎么能跟爸爸相比? 彤彤思虑着,张口想打趣几句,但是嘴巴刚蠕动了几下,韵椰一句句裹成砖头一样的话,就扔了过来:“多吃饭,少说话!你们啊,不如意了就不停地抱怨,一时得到了就是傻笑,泡沫般浮起,沉下,用不着解释,一日堆砌一日,发生过就如同没有发生。” “妈,你别自作多情。”彤彤的话如出膛的子弹直射向韵椰,“我过得很好,我喜欢没有多少文化的婆婆,胜过你一百倍,因为婆婆什么都不懂,只懂得付出,只懂得爱,而你,看似什么都懂,就是不懂怎么去爱。” 韵椰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她站起来,点点头:“好,我等着,我等着你哭着跑回来喊妈的那一天。” 吃完饭,韵椰洗完碗筷,将瓦罐里的汤盛入保温瓶中,盖上盖,拍拍手,看了看彤彤。彤彤拎起保温瓶,嘟着嘴走到门边,换上高跟鞋,打开门,快步下楼。 “彤彤!”韵椰在身后喊了一声,彤彤一回首,母亲在楼梯间向下凝视的脸,向日葵般靓丽沉甸,“其实,不如意的事情在许多家庭都有,只不过有的女人善于加一瓢清澈的水,将琐碎的事情咽进肚里,增加了一些扛着生活前进的力量,多了些在婚姻里幸福的勇气,而有的人遇事,或是对方不按自己的主意行事,就将小矛盾捅成天大。妈希望你是前者。” 彤彤愣住了!这就是母亲与婆婆的区别!婆婆在家里像绷紧弦的士兵一样,家里的门铃响了要开门,家里的电话响了要接听,谁的筷子掉了得重新拿一双……好像随时待命出击;而母亲并不是事事亲为,可她的一句话、一声叹息,就会引人浮想联翩。 彤彤停下脚步,等着母亲下楼,她想与母亲交流一下夫妻、婆媳、同事之间的相处之道,想问问母亲是否知道“局长日记”。自从接受日记调查的任务以来,史彤彤每一次面对这个帖,每次发现寂静的声音涌入房间,她的胸口就持续着无法想象的疼痛。 可是,韵椰并没在意彤彤的等待,她浑身飘逸着居高临下的流光溢彩,径直与彤彤擦肩而过的同时,只说了一句:“走吧。” 韵椰和彤彤赶到医院时,却发现病床上空荡荡的,走廊、洗手间都寻遍了,依旧不见史荆飞的踪迹。直到韵椰额头上都急出了汗珠时,一个护士才跑来告知,史局长接到文柳矿区的一个投诉电话后,就急匆匆跑出了医院。 文柳非法采矿区,白色的矿砂被环岛的机械从数十米的地底下翻出来,形成一道道绵延起伏的白色沙漠,偶尔有几株复活过来的绿色小苗在白色沙堆上有气无力地苟活着。 “你居然从医院里跑来了,”章华熙丢掉烟蒂,伸手拦住有几分得意洋洋而按捺不住的儿子,讥讽地盯着史荆飞,“没见过你这样不怕死的局长!” “你居然明知故犯,”史荆飞回敬着,“环岛一日不停止非法开矿,文柳一日不恢复昔日的原貌,我就要坚持蹦一日!” “你……”章华熙抓挠着头皮,突然放肆地大笑,“用心良苦啊,告诉我,你不图钱,就是为了图名、图官?” “你得坦白,你不缺衣少穿不缺金钱,常人拥有的你都拥有了,常人无法拥有的,你也得到了,为什么还要拼命谋财,并不惜以毁坏环境作为代价?” “与你一样,就一个字!” “什么?” “与你患的是一样的毛病啊:瘾——你得的是官瘾、名瘾!表面上看你不贪财,可事实上无论多大的官,无论多大的名,都满足不了你的‘瘾’,我也一样,得的是财瘾,再多的财富我都不会嫌多,毕竟钱多不烫手嘛!” “幽默!坦率!可是别忘了老祖宗留下的那句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好一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章华熙胜券在握的自得,使他更加无所顾忌起来,“钱,跟你没仇;钱,跟你没冤吧?你也渴望多些财富留给子孙后代,甚至支援老家吧?干脆辞了你的鸟局长,跟着我干,给你一个副总当当,我可以给你相当于局长二十倍的年薪!” “道不同,不相为谋!” “露馅了吧?官场上没有种种隐形的好处,面对这样优裕的条件,你会不动心?有官瘾就是有官瘾,别故意装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清高,久而久之,别人真会拿你当包青天的。” “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不管什么瘾不瘾,我只管行为处事要合情合理合法……” “哈哈,史局长,史荆飞,姓史的,别在这儿唱高调,影响我的工作,知道吗?我此时的行为合情合理合法,而不合常理、私搅劳动区域的人,恰恰是你!”章华熙一字一顿,有恃无恐。 “砍伐树木,破坏生态环境,乱开滥采,合情合法合理?是谁给你的这个理,给你的这个法?”史荆飞义正词严。 “你跟我章某人打这么多年交道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谎?”章华熙慢条斯理地说着,慢吞吞对身后的助手一挥手,助手在公文包里鼓捣了一阵,将一份文件递给章华熙。 “我既这么说了,自然是有证有据!”章华熙展开手中的《环岛矿业可开采可行性报告》,在史荆飞眼前抖动着:“史局长,史荆飞,姓史的,你可要看清楚一点。我章某人在此开矿,上至你局长大人,下至林业局、土地局,可是层层把关、层层签字画押许可的。” 章华熙得意地看着史荆飞,慢慢亮出自己的“尚方宝剑”,他之所以不用再在史荆飞面前装孙子,点头哈腰企图用金钱笼络,就是因为拥有此剑! 史荆飞愣了,报告虽然是打印的,可鲜红的手印的的确确覆盖在“史荆飞”三字上。 热风吹拂着,白沙腾起白色的帐幔。史荆飞的心脏如同针尖刺进的伤口,他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助、迷惑。史荆飞的绝望、失去方向感的迷茫,准确无误地被章华熙捕捉到了,他放肆地大声笑起来。 “假的,绝对是假的。”史荆飞端详着报告上的手印,逐渐冷静下来,“在鉴定结果没有出来之前,环岛必须停止作业,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好,我奉陪到底!”章华熙挺直了腰背,盯着史荆飞。再没有一个人比章华熙更清楚了,这手印千真万确是他姓史的,是他在病床上昏睡时,他的枕边人韵椰拉着他的手指,轻按在一盒鲜红的印泥上。韵椰悄然完成好这一切时,姓史的依旧沉睡在梦里,丝毫没有觉察。 想到这里,章华熙冷笑了一声:“平日里看不出来啊,史局长是如此幽默,白纸黑字、通过层层管理部门签了字形成的文件,怎么可能是假的?怎么能出尔反尔要鉴定?这事如果被捅出去,恐怕又是今年云海市的一大新闻吧?” “准确地说,是某些矿主为追求眼前利益,在文柳大肆乱开滥采热点旧闻的延续。”史荆飞犀利的目光盯着章华熙,“这份报告的手印是通过怎样不光明的手段来的,恐怕只有你知道!当然,通过鉴定后,真相很快会大白于天下。” 死到临头的倔驴,还这样嚣张!章子硕避开众人,来到一僻静处。看着史荆飞浮动在烈日尘沙中的身影,他掏出手机,打出一行信息:网上的小打小闹丝毫没有暴露他,他丝毫无损,要来得更激烈些,必要时暴露出他的单位、真实姓名,多拖一天就多消耗无数资金…… 3 彤彤将母亲送回家,安抚了她一番,就直接驾车来到师大。 “啊,彤彤姐,你在我学校门口啊?怎么这样不巧?我刚启程去了文柳!”蓝贵人带点撒娇语气的话传入耳膜,无疑给彤彤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文柳?你到文柳干什么?” “嗯,我的一个老乡在环岛矿业打工,我过来看看他!” 是这样,真的是这样么?又是巧合么?彤彤挂了手机,凝视着掌心中的手机出神,母亲因爸爸突然从医院消失、不告而别去文柳而怏怏不乐,而蓝贵人,一个在校女研究生,会有什么比学业更重要的事情,冒着烈日亲赴文柳矿区? 只能是去会情人! 也许郑正好的分析是对的,情人并不是千篇一律的狐狸精模样,有可能正是凭借单纯,她才能打动阅人无数的局长! 彤彤的眼皮突突跳动着,眼前浮现出第一次见到蓝贵人的情景,她无论是坐在餐桌边,还是坐在沙发上,双手总是拘谨地搁在双腿间,温顺中仿佛带点演技的成分。通过了解,彤彤发现,学校里的蓝贵人是一位活泼开朗、聪明伶俐的女孩,她门门功课优异,计算机尤其得心应手!由此可见,这个出身雀儿崖的女大学生,内心有一股不甘久居人下的冲劲,她比常人更懂得自己需要什么,更懂得把握稍纵即逝的机缘! 彤彤海阔天空般地分析着,对呀,为什么非得将目光锁定在局长这个层面的官员身上,为什么不先从蓝贵人这个毫无背景、却有一大团根系纠葛在一起的人物身上顺藤摸瓜?许多事业有成、屡破奇案的神探,都是不按照常人的思维出牌、独辟蹊径啊!彤彤思虑着,此时如果驱车去文柳,逮住了与蓝贵人在一起的男人,不说事情会水落石出,但至少冰山会逐渐浮出水面。 彤彤掉转车头,准备离开师大,直接去文柳找蓝贵人。 不对,不对,从网吧间慌里慌张奔出来的那个黑瘦、矮小的身影,怎么眼熟得使彤彤来不及打量,就有种脱口而出的冲动:“妈,你来这儿干什么?”彤彤下意识地将车停在余一雁的跟前。 余一雁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会被人认出来,并且还是自己的儿媳妇,她本能地在戛然而止的车前后退了几步。 “哦,是彤彤啊。”惊慌过后,余一雁脸上重新布满带点讨好的笑容,“泽如打电话说他的u盘放在家里的茶几上,忘了带到办公室。他让你打开后给他从网上发过去,可你不在家,我也弄不懂那玩意,就想着跑到网吧里花些钱请人给他发过去,谁知道给出租带到这儿了!” 是么,真是这样么?从家里到这儿可不是三五步距离,也不是三五里路,而是近三十里路!如果不是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勤俭惯了的婆婆怎么会舍得打的?不懂电脑、不懂网络的婆婆为什么能轻而易举拿到徐泽如的u盘,能轻车熟路找到这样偏僻的网吧?并且能清晰地记住泽如的邮箱、qq密码,寻找到如此贴心相助的人! 泽如若真的是急需材料,就算他没有吩咐人替他回家去取的习惯,但他完全可以打电话给彤彤啊!为什么要麻烦不懂电脑的婆婆,让她费尽心思、花大半天的时间来完成这个彤彤举手之劳就能办妥的事情? 彤彤走下车,下意识地用手机查看时间,她的手指一番点拨,“局长日记”3月20日11点30分的更新准确无误地出现在手机屏幕上,她蓦然一怔。这篇日记就是5分钟前更新的,恰恰是婆婆从网吧出来的前一刻! 彤彤竭力镇静着表情,内心却发出一阵警报,脑子里下意识做出判断:日记就是婆婆上传的。彤彤呆呆地看着立在自己面前,慈祥而无辜的婆婆,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身边的人是怎么了?爸爸史荆飞、母亲韵椰、老公徐泽如、一直受父母关照的蓝贵人、还有眼前的婆婆……他们原本是从彤彤心底蔓延出来的一条温馨的纽带,联结着彤彤成长的记忆和未来。可是突然之间,在彤彤进行“局长日记”调查的时候,怎么一张张面孔都变得那样神秘难测?这样的事实,到底是一直就存在生活中,只不过以前曾被单纯的彤彤疏忽,还是彤彤在关注“局长日记”的真相后,她自己开始变得敏感起来? “彤彤,你还回单位吗?”余一雁有些紧张地回望网吧,转头又盯着紧握方向盘的彤彤,似乎有些担心彤彤会进入网吧,真的刨根问底起来。婆婆的心思与担忧,彤彤捕捉到了!但,她得给徐泽如面子,得给婆婆留些体面。她宁可事后再单独来一趟网吧,也不愿就这样当着彼此的面,撕开生活的面纱,将彼此的遮掩掀得一干二净:家无常理,自作聪明地将别人身上的毛剃得一根不剩时,也就是自己的穷途末路。 彤彤回味过来,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哦,不了,今天我采访了几个大学生,任务完成了!” “那——我们直接回去吧?”余一雁思忖着,“要不,你先回去,我再去超市买些新鲜的水果给你做比萨?” “妈,现成的车不坐,你就这么喜欢打的啊?”彤彤打开车门,“走吧,你想上哪个超市?我陪你一块去!” 彤彤发动车后,突然直往老城方向驰去:“要不,我们今天去我妈那儿揩油吧?甭上超市了!” “这……这……行吗?”余一雁拘束起来,显然她想拒绝,但看着彤彤兀自开车,根本就没有想征求她意见的意思,只得说道,“会不会太麻烦你妈了?” “一点都不麻烦!”彤彤说道,“我妈为我爸准备了心肺汤、猪肝汤、鱼汤、龟汤……材料冰箱里都塞满了,谁知道我爸不领情,去了文柳两天还没回,我妈正瞅着那堆食品发愁哩,干脆我们一起消灭去。” 余一雁不再做声,只是挺直着后背,两腿并拢,拘谨地坐在后座。 彤彤掉头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婆婆,有些想笑。她本欲劝婆婆放松一些,但想想每次婆婆在见父母之前,总是这样一副谦卑却又不屈的样子,便作罢了。习惯成自然,不是偶尔间的善意提醒就能改变的。还有母亲,居高临下的神态里对婆婆却总有一丝说不出的内疚或畏怯。母亲与婆婆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故事?她们之间,一定隐藏着彤彤和徐泽如不知的秘密。 前面是红灯,彤彤停了车,再次登录上环海网站,细细浏览着刚更新的“局长日记”。 “上午在宿舍,下午到办公室,晚上继续处理文件,直到7点多,才和一帮中层领导陪交警大队的林政委吃饭……”这位局长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办公室,而身在商海的章氏父子早被金钱收购,哪还有记日记的习惯?而爸爸常年奔波在基层,家都很少回,在他眼里,消遣的文字、网络,都是浪费时间的行为!推理,不能再信马由缰,不遵守某种定向和规律。 尽管彤彤有时候会在各种脸谱面前感到迷茫,尽管彤彤走着走着,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需要什么,可是彤彤的最终坐标依旧会落在调查“局长日记”的事件上。 走进韵椰的家,余一雁波澜起伏的遐想在心中杂草般丛生。漂亮的女人,天生就是被命运垂青的对象,别人费尽心机一生追求的东西,于这个女人却是唾手可得,天生享福的命! “你来了,稀客啊!彤彤,你也太不懂事了,也不说提前打个电话,让我准备准备!”韵椰热情地招呼着,各色瓜果、茶点已利索地摆满了宽大的茶几。 韵椰越客气,余一雁反而越拘谨,她坐在茶几边豪华的真皮沙发上,双手叠在大腿上,看着韵椰娴熟而优雅地沏着铁观音。她用闪着金属光泽的夹具,从紫砂大盆里夹起小小的紫砂壶、紫砂杯,搁在铺展开的洁白毛巾上,放茶,倒水,用翘成兰花状的指尖掐起盖儿盖上壶口,一气呵成。那份气定若闲的优雅、高贵、从容,不由使余一雁发出轻轻的叹息。 “喝杯茶吧!”韵椰将茶杯递到余一雁面前,客厅里已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梅花般香甜的茶香。 余一雁嗅了嗅,品了一口,赞叹道:“真香!”转过头冲着彤彤道,“这么好的茶,你也喝一杯吧。” 彤彤笑着摇摇头:“我不喝茶,你要喜欢,走时带些回去。” 韵椰为余一雁续满茶杯道:“你喝吧,她呀——可没苦着!” 唉,不管时光如何倒退,她余一雁还是无法与眼前的女人抗衡! “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余一雁说道,“我虽然和你一同在雀儿崖矿区长大,双方的父母同为矿工,可你的境况却与我大相径庭。”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朱韵椰的口气冷淡。她之所以在彤彤读小学之前就来云海市租房寄住,除了为彤彤的学业、前途考虑,她更想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把自己装得更像一个普通人。可是余一雁像是个老谋深算的猎人,看似不经意脱口而出的话,却随时随地让她想起,余一雁这个女人,手里握着她的一张“王牌”,一张足以让这个平静的家庭烈焰四起、瞬间成为粉齑的“王牌”。 余一雁说:“你就是比我强多了,雀儿崖矿区还没开发之前,家家户户都很穷,可成帮结队的伙伴,特别是章华熙那臭小子,隔三差五会塞给你一把豆子,一个水果……” “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你倒是记性好!” “那时候,我眼巴巴看着你,多羡慕你啊!回到家哭着闹着要我阿爸阿妈把我重生一次,生得像你一样漂亮……” “是么?有这样的事情?我倒是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我当时哭闹得几乎要把父母逼上墙!”余一雁擦擦笑出来的眼泪,“矿区刚开发那一年,你轻而易举地就可以被安排到矿区服务社,当体面干净、人人羡慕的售货员,你却不干,还继续读高中,然后是大学,再后来当了人敬人爱的老师,而我阿爸、阿妈求了无数的负责人,好话说了几大箩筐,只差跟人家下跪了,最后才被分配到食堂……” “是啊,提起来好像是有这档子事!唉,许多事情回想起来,好像做梦一样,转眼间我们都老了,只等看着儿女这本戏了!” 母亲和婆婆一起回忆着,热闹成一团,彤彤便走进了父母的房间,走向那台电脑。 彤彤的手指刚碰一下鼠标,才发觉电脑是开着的,再摇了一下鼠标,桌面上赫然浮现出2月28日更新的“局长日记”。很显然,在彤彤没有来之前,朱韵椰也在网络闲逛,关注着“局长日记”的进展情况。 母亲仅仅是关注这个街头巷尾的热门事件么?还是,更关注某一个人? 彤彤突然浑身一颤,怆然地坐在电脑桌前。 “……嫣然又来骚扰,太讨厌了!幸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她,这样搞真的要出事的!不能再亲密她了,发信息批评她要注意在儿女面前的影响,不要疯子一样纠缠不休,她才偃旗息鼓。今后再不理她了……”彤彤手中的光标一遍遍落在这几行字上,突然感觉冷汗涔涔:很显然,嫣然确实不年轻,也不漂亮,并且儿女都已成人!那么,这个人是谁,是谁?! 彤彤脑际里飘过“千里眼”郑正好曾搜索出来的那张余一雁的照片,电光火花般的联想与分析让她不寒而颤。照片,行行字体,在她潜意识里反复交替闪现…… 彤彤回过头,婆婆与母亲刚刚还在热烈攀谈,此时却似北方的寒流一样冰冻着。母亲虽然依旧在应付婆婆,但面若冰霜,她的整个人似乎被层层晶莹的冰片包裹着,那颗清高的心冰棍一样拄戳在躯体中。彤彤不懂,母亲除了会教训彤彤以外,对左邻右舍、对亲戚朋友从来都是一副亲和力颇强的慈爱容颜,她何以会常常在婆婆面前竖起她满身的刺? “瞧我这张乌鸦嘴,说着说着就走调,”余一雁将身体倾向韵椰,谦卑的脸上布满讨好的笑容,“我这张嘴,你又不是不清楚,有口无心的,别往心里去啊……” 母亲挂着冰霜的脸,流光溢彩得像一位施舍的公主;婆婆被动接受而讨好的黑瘦面孔,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副奴才相。 母亲,婆婆,到底谁有当情人的潜质?这念头浮上脑际的同时,一丝丝罪恶感也如蚁般浸入彤彤的思维。理智提醒彤彤不应该这样来衡量母亲和婆婆,可是奇怪的念头一旦产生,紧接着就冒出一连串的疑问:婆婆刚才到底说了什么,使屋里的气氛竟然翻转直下,到底是什么话能如此刺激母亲? 彤彤收回狐疑的目光,目光又落在电脑屏幕上。她的怀疑该不该告诉泽如?如何告诉?万一是自己神经过敏呢?婆婆,还有多少岁月可活?就算她曾经是一个局长的情人,也是过去时了,这样的调查还有必要进行下去吗?彤彤苦恼地抱着头。 余一雁低眉顺眼地喝了一阵茶,吃了些茶点,抬眼看了看壁柜间那座金碧辉煌的观音铜像时钟,如赦大罪般站起来,拍拍手道:“不早了,该做午饭了,彤彤喜欢吃水果馅的比萨,家里有面粉吗?” “你会做比萨那洋玩意?”韵椰站起来,走进厨房,从壁橱里拿出小袋精致的饺子专用粉,“看来你的手艺大有长进啊,只是时间来得及吗?” “来得及的。彤彤说她今天的采访任务也完成了,晚点吃也没关系。”余一雁打开水龙头,净了双手,打开面袋往盆里倒舀面粉,得多少面粉、多少水——她只有在厨房里,才流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只是彤彤喜欢吃,我便留了些意,现在倒是越做越好吃了,待会儿你也尝尝。” “既是这样,那我让彤彤给泽如打个电话,让他也回来一起吃。”韵椰的话让余一雁为之一怔,她停住了和面的手,足足盯了韵椰一分钟。 可韵椰像没事儿似的,华丽地转身去房间吩咐彤彤给徐泽如打电话,将厨房的天地留给了余一雁。 提到彤彤,提到徐泽如,提到她们各自的儿女,凝重的冷空气立即重新充盈着放松后的温馨。 妒忌,也是需要资本的,即使时光能倒退三十年,自己也未必是她朱韵椰的对手。更何况,她现在已经老了,更何况,她们现在已是一家人,史家的一切财富,注定是儿子徐泽如和她未来的孙子的,何必还表现得像年轻时那样尖刻、浅薄? 余一雁如此一想,愉快的心境在砧板、菜刀利索的乒乒乓乓操作中,心安理得地跳跃着、铺张着,凑出一副热火朝天的过日子的盛况。 很快,朱韵椰从冰箱里搬出各种新鲜蔬菜、海鲜、各色肉制品……她的行动总像随性而为,实则条理分明:海鲜、肉制品搁在水池内解冻,新鲜蔬菜则按种类一一堆放在瓷砖上,她坐在小凳上不紧不慢择菜的样子,还一如少女时代…… 余一雁的动作渐渐缓慢下来,这个处处占尽优越的美丽伙伴,曾经引起余一雁多么强烈的妒忌啊,用走火入魔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韵椰的美丽,韵椰的衣作,投注在韵椰身上一双双火辣辣的眼神,韵椰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工作待遇……这所有的一切都刺疼着余一雁的眼睛。 她曾花费一切心思,将韵椰那套吸引了无数矿工眼球的红色裙装,欣喜若狂地套在身上。可气可恨的是,商店宽大的镜子前没有浮现出一只白天鹅,她黑瘦的身材在飘逸的红色裙裾里显得更加矮小、更加黑如煤矿……就在余一雁对镜顾影自怜时,售货员却毫不留情地走过来告诉她:这条裙子不合适你!白色、淡黄、浅绿也许适合你一些,你不妨去那边试试!原来,不是改变一件衣服就能变成韵椰的!原来,衣服穿在韵椰身上能激起男人的幻想!而穿在她余一雁身上却是不伦不类。 那些年,韵椰靓丽的身影在她心中舞蹈成一片忌妒的火海,她将韵椰的言行举止、衣作打扮人前人后拿出来嘲讽,希望以此引起矿区女人们的共鸣,将这个暗暗自鸣得意的女人孤立起来,打落她的清高,打落她的痴笑,打落她事事超过自己的劲头…… 可是,一切显然是枉费心机,眼前的女人照样美丽着,优雅着,幸福着,倒是她余一雁幽怨地嫁给了矿工徐妙根,一向被自己抱怨责怪的妙根死于一次矿难,自己带着年幼的儿子泽如陷于寸步难行的境地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之人!那些年,如果不是史荆飞资助儿子读书,给了她绝境中的一丝亮光,她可能真的挺不过去了。在难料的世事面前,她不得不心怀敬畏,不得不收起满身的刺,谦卑地在这个女人眼前晃来晃去,尽管她内心有许多不甘,可她确实再没有忌妒的资本了…… 朱韵椰淡淡地坐着,慢慢悠悠地择着青绿的蔬菜。可是她的心里早在余一雁那句“你得到了史局长这个全世界最好的男人却还不知足”的玩笑中,翻起了激浪。往事似一群狂奔中的兵马在向她撞击,更像一道在雨水中浸泡了太长时间的蚁堤终于抵挡不住洪水的冲击,一点点地溃堤。 现在,虽说她们是亲家了,可韵椰总觉得余一雁是她生活中的一颗不定时炸弹,有意无意一漏嘴,就可能引爆他们这个看起来和谐、安宁的家庭。 彤彤与徐泽如的婚姻,韵椰本来是不赞成的,表面上挑剔的是“门不当,户不对”,内因实则是想结束与余一雁如履薄冰、如踩钢丝般的交往。她知道,只要面对余一雁,就得面对一列火车一样隆隆冒着热气向她驰来的往事…… 朱韵椰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雀儿崖的矿区中学时,章华熙的父母就在儿子的催促声中上门去求婚,考虑到章家有三个壮劳力,日子也算富足,而朱家仅有韵椰一个宝贝女儿,缺少的正是劳力,所以父母经过慎重的一番思虑后,也就应承下了这门亲事。 那些日子,章华熙跟着朱父忙前忙后,朱家的一点自留地,朱家需要体力的劳作,章华熙全包了,甚至矿区职工的一点福利,他领取后都会全部送到朱家。 可是,朱韵椰和章华熙的婚姻并没有如设想中那样的水到渠成。当史荆飞穿着那身草绿色的军装出现在雀儿崖灰色的天空下时,韵椰就已经模糊地意识到,她的丈夫可能不是章华熙。当史荆飞将一次矿难转危为安时,韵椰不顾一切地挑明了自己的爱恋…… 那次男人们下井与平日没什么两样,先是由新任小组长史荆飞一一点名,叮嘱矿工们检查衣作,是否佩戴了安全帽,然后再三申明了下井必须注意的安全事项。 中午时分,突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韵椰在送走最后一批学生后,关上了校门,径直回到学校图书室。她沉浸在书的海洋里,不时抬头瞅瞅窗外灰蒙蒙的天,内心感到一种烦躁。不知何时,她潜意识里开始不喜欢这座乌漆麻黑的小镇,不喜欢指甲里怎么擦洗也无法彻底除尽的黑色煤灰,她怀念没有掘矿时那个青山苍翠、碧水荡漾的雀儿崖! 突然,余一雁一身泥浆地跑进来高叫着:“你还有心思搁这儿悠闲着,矿塌了,塌方了,知道不?你阿爸今晨也下井了……” 韵椰一头扎进了雷雨中,她深一脚浅一脚、一身煤浆一身透湿地赶到矿井口时,主井口早已经围满了黑压压的人,雀儿崖的人似乎全体都集中到了这里,不少人已开始低头呜咽。矿区领导正围着煤矿主井在商议对策,主井进水了,唯一的方法就是抽水,可不巧的是现在正是农忙季节,村里那台唯一的抽水机在黑水河对面的农田里。 “那还犹豫什么?说一千道一万,现在最关键最需要的是行动!”史荆飞大吼一声,“黑水河在哪里?你们指道,我们去将抽水机抬来!” 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下了河,河水里的人头鸭子般繁密,真可谓盛况空前。可是不久,岸上观望的老幼女人们眼里立即充满着失望、甚至是绝望:有的男人双脚在激流中挣扎了一下,就爬上了岸;有的男人游了三分之一,却被激浪冲回;在激浪中搏斗前进的最后只剩一个身影了…… 守望的人们不再抱任何希望,即使有一两个强者能顺利渡过黑水河,也不可能将一台三百多公斤的抽水机搬运过河!唉,生死由天啊! 岸上,已是哭声一片。 可是过黑水河的那个身影竟然坐在泥沙中歇息了片刻后,爬上田埂,朝手掌心里吐了口痰,地动山摇般大吼一声,将抽水机头高高举起,一步步移下田埂,一步步越过河滩,一步步迈入河心…… 当岸上惊悸的人停止抽噎,回过神来一齐奔向河边时,史荆飞竟然奇迹般独自一人将抽水机头从黑水河对岸扛到了黑水河这边,此时正像一条濒临死亡的鱼儿一般躺倒在湿渍的河滩上,在人们惊奇、赞叹的目光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男人们蜂拥而上,抬起抽水机头向主井一路呐喊奔驰。经过三天两夜的战斗,那场矿难终于转危为安,矿井下的36名矿工有惊无险地从阎王殿逃了回来。 自打这件事情后,韵椰对章华熙的帮助、讨好反应越来越淡,她的全部心思完全放在史荆飞这个与众不同的血性汉子身上。关于矿业、关于环保,他们之间永远有聊不完的话题。 可是令韵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她对史荆飞挑明情愫时,余一雁也如痴如狂地爱上了他。韵椰更没想到,她的衣服,余一雁曾经偷偷试穿过;她与章华熙订婚时,余一雁擦过泪;当她冲破重重阻力终于与史荆飞拉开生活的大幕时,余一雁更是怒火中烧,有意无意地,人前人后,她总是将韵椰贬得一文不值…… 4 自从知道是章华熙创造了许润莹的贵太太生活,韵椰的第一反应是唯恐避之不及!尽管那晚的意外重逢,章华熙依然没忘偷偷塞给她一张名片,可她从没想到过主动联系他。 有一次韵椰在清洗衣物时,从湿淋淋的手提包里掏出了那张已被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名片时,她怔了怔,顺手丢进了垃圾桶。潜意识里,她觉得章华熙之所以那么做,一定是以他今日成功人士自居,来羞辱她当年的另择所爱,让她产生一种当年有眼无珠的悔意。 可是,韵椰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她的丈夫工作努力勤奋,她的女儿乖巧,他们一家子的生活也许永远无法企及章华熙那样的大富大贵,可是家庭条件也总是在彼此努力工作、勤俭持家中逐渐改善,连顽固不化、曾因不接纳史荆飞而拒绝承认她这个女儿的父母,对史荆飞的勤奋、能力及孝心,逢人也是要夸奖三分的。 虽然,韵椰将他的电话抛之脑后,但章华熙的电话仍然隔三差五地打过来。 那天清晨,她在送彤彤到校后的归途中,竟与章华熙不期而遇。雨后初晴的云海市空气湿润,街道两旁粗大的棕色椰子树干,顶着如荷的绿叶,将天空切割成反差巨大的幻境,最纯粹最天然的一颗颗晶莹的雨珠,以一种无与伦比的方式跌落、汇聚,蔓延成最鲜艳、最深邃的海洋,起伏在这座城市的四周。 韵椰突然感觉不祥,欲回身退却,章华熙的轿车却已停在她跟前。 韵椰坐上车,忐忑不安的拘谨中,潜意识里已深深地知道这次单独赴约会发生什么。章华熙的脸上露出几分得意、胜利的笑容。 章华熙径直将轿车停在海边一幢淡黄色的别墅前。大朵摇曳的玫瑰花迎接着他们的脚步。 韵椰还来不及深嗅一口满园的玫瑰花香,就被章华熙拽着手,跌跌撞撞如受惊之兔追赶着他大步流星的步子。 韵椰还电击一般呆立在华贵气息四溢的房间时,突然感觉身上的衣服一件件、一层层羽毛般纷纷扬扬地脱落,流光似水般倾泻在淡黄色的木质地板上…… “靠,就这回事!我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章华熙不无得意,“后悔了吧?我哪方面都超过姓史的……” 韵椰迷茫的眼神瞬间变得忧郁,甚至充满屈辱。她的绝望,阻止着他进一步探试的欲望。她闷声不响地收拢起地板上的衣服,覆盖着疼痛的伤口,一声不响地拉开了门。在章华熙的目瞪口呆中,她缓缓抬起头,如久囚笼中渴望天空的小鸟般倏地弹射了出去。 可她没有预料到的是,当她走出那间豪华的房间时,余一雁落寞、甚至带着不平情绪的身影竟然像不散的魂魄,冷笑着从她面前一掠而过,似一阵轰隆隆迎面而来的列车,掀起一阵飓风…… 第四章 他再清廉,真查起来也会漏洞百出 “这次下狠心搞垮他,你给我想想办法,给我往死里搞,出了事由我顶着!我就不信,他一个局长再清廉,真的查起来,还能不糊一屁股屎尿?不能我鱼死他网都不破……”章子硕对着电话吼叫着。 1 章华熙看着史荆飞怒气冲冲、急欲奔赴公安局鉴定报告真伪的身影,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讥笑。鉴定的结果已清楚无误地躺在章华熙心底:史荆飞必输无疑!软硬不吃的史荆飞白白爬到了局长的位置上,白白空坐了一趟局长的宝座,球事也办不了!让姓史的折腾去吧,让姓史的鉴定去吧!有这样的心思和时间,还不如用来发财。有了金钱,就没有他章某人摆不平的事情! 章华熙缓缓地移动微微发福的身体,走向了矿区。巧的是,恰恰这时候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退一步海阔天空,报告上的手印不用鉴定,内行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一个女人的。 这条致命的短信,几乎打垮了章华熙所有的自信,覆盖住了他波浪起伏的满腔欲望和志在必得的胜利感。权衡再三,他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章华熙在千疮百孔、坑坑洼洼的矿区挥动着双手,吩咐孟荫南道:“孟队,你传下我的话,全部矿区停机、停产!原地等候命令!” 孟荫南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表情。这么热的天停工,况且章总承诺停产时的工资照发,矿工的衣食住行环岛矿业照常承担,倒也引不起矿工们多少在意。他们长年累月跟着矿主谋生,早就习惯了这种与政府捉迷藏的开工方式。他们暂且忘却远方期待的目光,脱掉一身矿衣,将几张矮几拼成麻将桌,高声甩出几句粗话,制造出一片兴高采烈的氛围。 乱糟糟的工棚里,孟荫南蜷缩在床角,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嘴里默念着什么,独拥自己孤独而充实的世界。 “哇噻,你输了,又输了!”众人哄笑着往范声同脸上贴上封条,“想不到昔日风光无限的老范同志也有今天!快钻桌子,快钻桌子!老范,晓得你今天为什么光输吗?因为你开端不好,开端就是一个八万……” 搬开椅子正欲低头钻桌腿子的范声同愣了。 “因为你的心思全在女人身上,不在麻将上。”李声涛起哄着,“八万,八万,就是女人叉开的两条腿啊。” 范声同猛地一下扯掉满脸的封条道:“这话还真他娘的让你们说对了,老玩这几招也没意思。要不,我给你们讲讲故事吧?” “故事?得了吧,你会讲故事?”不少工友将目光投向孟荫南,“小孟,你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吧,别将你的满肚子好文章、好故事烂在肚子里。” 孟荫南抱着书,有些腼腆地站起来:“故事?什么方面的故事?我……我这不是故事书……” “都是一群大老爷们,还羞涩个卵子!”范声同一把抢过孟荫南的书,一把扔在床上,“讲吧,讲故事,学问学问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烂在肚子里怪可惜的。” “要带色的,有刺激的。”工友们在一边起哄。 “这……我真的不善于讲故事……”孟荫南更窘了,“我自学的是管理……” “管理?管理啥子嘛,嘴巴皮子都不会耍,还管理个屁。”范声同乱抓着头皮,“算了,看你也是一肚子蛋倒不来,一棍子打不出屁来的人,大家也甭难为他了,还是我来讲吧。” 众人一起叫好,孟荫南解脱似的叹口气。 “这话说呢,有两个女人在郊外喝酒……” “为什么不是一男一女?”有人小声起哄。 范声同一愣,继而耍赖地眼珠一瞪,众人不做声了,范声同这才津津有味地续下去:“她们一直喝到天蒙蒙亮。在回家的路上,她们内急难忍,于是硬着头皮走进路边的一片墓地。因为没带手纸,第一个女人便脱下内裤擦了擦,并扔掉了内裤。第二个女人发现旁边有个花圈,便撕下挽联擦了擦……” 众人嘿嘿笑着,纷纷说别看女人平时外表光鲜,其实跟男人没什么两样。 “这两个女人回家后没多久,她们的丈夫便互通电话。”众人好奇地盯着范声同。 “第一个男人说看来我们得当心了,昨晚她们俩肯定有事儿,我发现我老婆回来后没穿内裤!第二个男人说我比你更糟,我发现我老婆屁股上贴着个纸条,上边写着: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众人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互相逗趣着“你比我更糟”。 范声同突然一摆手,叫嚷着:“这故事也没啥子意思,要不咱们去城里撮一顿,找个女人看看?” 喧闹的工棚一下安静下来,这提议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 “要不,我们上云海市看看小孟的女朋友?请她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范声同突然冲坐在床角的孟荫南喊道,“还看什么书?该你请客了!” 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一起盯向孟荫南,“是啊,是啊,提升为队长了,早该请客了!早听说你女朋友是大学生,光鲜照人,百闻不如一见!你就请她出来跟大伙儿一起吃餐饭,见识见识吧?” 众人欢雀般的提议的确触动了孟荫南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不是为向女友炫耀他的提升,也不是为了向这群工友炫耀他的女友,而是因为萦绕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的相思。 范声同、李声涛、何海鸣等不急了,走过去夺下孟荫南手中的书,扔在床上:“章总提升你这种人,也是一时鬼迷心窍!还啥球质量管理呢,再不去看看你媳妇儿,她就跟别人跑了!” 孟荫南笑笑,一挥手:“我答应你们,但——你们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跟你这种文屁甩甩的人说话憋死人!” “第一,你们都得去水龙头洗洗干净,换套干净衣裳;第二,从现在开始忌口说粗话……” “第三,不许大门一闯,掏出家伙就撒尿!”范声同眉毛一皱,将毛巾往肩上一搭,率先冲向棚外的水龙头。 霎时,一张一合的水龙头跟前挤满了一群黑黝黝的光脊梁的汉子。几十只龙头喷涌出来的白色水流以迅猛的速度撞击着简陋的水泥水槽,奔涌,翻腾,旋转,溅起一朵朵硕大的水花,欢腾起一片炫目的白色香皂泡沫,沸腾起一片心无城府的粗野笑骂声。 章华熙低垂着阴郁的脸,反复看着掌心中手机里的那条短信:退一步海阔天空,你斗不过史荆飞,那指纹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的…… 章华熙气得一把将手机扔在茶几上,倒在沙发上,双手抱住头。朱韵椰欲说还休的忧郁气息,雾一样穿过他心灵的罅隙,萦绕着他。看来,他疏忽了那个看似弱小怯懦的女人!她盖上的一定是自己的手印!章华熙突然像醉酒的汉子,怒火烧得浑身赤红,颤抖的手拨弄着打火机,竟然无法使叼在嘴里的香烟燃起来。他索性扯过烟,连同打火机一起扔进垃圾篓。 章子硕看着气急败坏的父亲,有几丝愤愤不平,有几丝幸灾乐祸。 “爸,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在矿业界你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再大的官,再大的款,谁见了你不是礼让三分?可你为什么对姓史的总是这样心慈手软?你欠他的?你怕他?我就想不通你为什么在他面前总是节节败退?” 是啊,这一切全是因为一个女人吗?他在心里狠狠骂着,他一直扬言要报复的女人,是一个脸上虽没有皱纹,心里却很有些阅历、既知进退又识大局的人!这样的女人在侧,从来不曾让他有过心累的感觉,他是越来越迷恋她了!可是今天的事情着实让他恼火! “爸,你不是常告诉我说,掘矿人每天面对的凶险,就像一块石头多余的边边角角,没有勇气去打磨,去开凿,去清扫方方面面的拦路虎,他就是只永远不能展翅高飞的鹰吗?”章子硕小心翼翼地修剪着指甲。 章华熙抓起桌上的矿泉水,猛喝一气,拉开门将空瓶像投掷手榴弹一样抛了出去,困兽一样地回过头,对儿子喝道:“你有什么反败为胜的招儿,亮出来啊!”接着冷冷一笑,匆匆离去。 确定父亲走远了,章子硕扑到窗前,扔掉手中的指甲剪,拨打了一个电话:“……只怪我手慈手软,总是听从你的建议,搞什么迂回战、警告战,不管用,全不管用!姓史的毫发无损!这次下什么狠心能搞垮他,你给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给我往死里搞,往臭里搞,往大里搞……出了事由我顶着!我就不信,他一个局长再清廉,真的查处起来,还能不糊一屁股屎尿?不能我鱼死他网都不破……”章子硕对着电话吼叫着,“就这样,往死里搞,往大里搞,天塌下来,我章子硕顶着……” 2 史荆飞的轿车刚驶回单位,就一反常态地被鼎沸的人流堵在昔日肃穆安静的大铁门外。史荆飞只得吩咐司机小丁将车停靠在马路边,满腹狐疑地走向局大院。 “我们是《云海晚报》记者,一直关注着‘局长日记’,苦于找不到采访线索,刚看了下午的更新,就及时赶到了,我们要见见这位神通广大的史大局长!” “我们是《云海晨报》记者,为了见一见你们的大局长,都等候了一个下午了,这说明了什么问题?这折射出了什么性质?——腐败!懂吗?难怪会犯那么多严重的错误!” “我们是《焦点空间》记者,请问史局长是真的去文柳搞他的清廉面子工程了,还是被你们实行行业间的保护主义,把他保护起来了?只待风声劲头一过,又放虎归山,继续作威作福……” 彤彤泪眼蒙蒙地看着各路记者、各路人马把戴副局长包围得水泄不通,各种尖刻的提问声音尖厉地划过她的耳膜,血淋淋地直刺她的内脏。 一言击中要害!有的放矢!!语不惊人誓不休!!!这是各路记者提问的风格,是各路记者办事的风格!也曾经是史彤彤行为处事的风格——风风火火,简明扼要的犀利一语,似寒光闪闪的匕首,干脆利索地切中问题的要害! 曾经,她在这样的场合出足风头;曾经,她在这样的场合光芒四射;曾经,她在这样的场合总有被同行拍案叫绝的创意。可是现在,彤彤默默无言。一顿饭的工夫,不,确切地说是她在厨房洗碗的工夫,她的世界就倾斜了。 她和母亲、婆婆挺热闹地吃完了一顿中西合璧的丰盛午餐后,彤彤主动承担起刷碗的任务。心情愉快的彤彤并不知道,刚刚在网络上更新的“局长日记”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 看来,这年头揪出一两个贪官,人们已经不会大惊小怪了。局长们利用手中的权力贪污、受贿、玩女人,完全是合情合情的事情,否则我家破人亡的泣泪呼唤,怎么就唤不起相关部门的调查? 自发帖到现在已一年半有余,我们受害人仍旧挣扎在水深火热的处境中,看不到相关部门作出任何有力度的深入调查,除了收获同病相怜的网友的抚慰同情,看不到任何希望,处境没有任何改变。倒是贪局更贪,淫局更淫,我们小人物的悲伤、呼吁如果得不到相关部门的重视,我们也只能无语问天! 可面对泱泱产矿业大省、省矿业安全监察局一局之长的史荆飞,我们的公安、我们的媒介、我们的法律法规,就束手无策了吗? 史荆飞自担任省矿业安全监察局局长以来,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一年中先后7次收受贿赂100多万元人民币和300万元港币;利用公款陪妻子无数次旅游全国,耗资35万,一路的挥霍令人发指;借公差之名,到老挝万象南岸娱乐城用公款赌博,并指使下属小丁用白条冲平280万泰铢赌资;指使市矿业公司驻京办事处陈主任挪用公款100万元人民币,以陈的名义进行炒股投资牟利;还指使小丁挪用公款13.2万美元,供他玩养四个女人…… 如此超越职权,淫、烂、差的局长,为什么还高高在上地坐落于局长的宝座?难道局长犯事儿,不与庶民同罪? 郑正好电话通知彤彤,贪污腐败的局长浮出水面了。彤彤擦干手上的水渍,又问局长到底是谁时,电话那端的郑正好却支吾起来,只叫彤彤亲自到省矿业安全监察局去一趟,他正在省矿业安全监察局。 不好的预感像滴落在画纸上的涂料,越扩越大,渐渐渲染成一幕摇曳不定的幻影片,在她脑海里交织、缠绕。彤彤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钻进人流,得到的答案是清廉宽厚的严父竟是这样一个集贪污、玩弄权术及女人于股掌的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她应该早就能料到的,早就应该分析得出来的:这个局长,绝对是父亲!“日记门”里搜索出来的照片不是蓝贵人,就是余一雁,全是在父亲生活周围频繁出现的女人!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只怪她被亲情蒙住了眼睛! 许多次,彤彤按捺不住地想大吼几声:你们懂什么?你们知道什么?史局长为了煤矿的安全工作得了心脏病,他甚至刚动完手术,就去了文柳…… 正义与情感将彤彤撕成两半,她痛苦地蜷缩在人流中,强忍着奔涌而出的泪水。母亲,你相信父亲对你的爱吗?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敏感灵慧的你怎会一无所知、无动于衷? “这个……这个……我相信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人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无论是腐败,还是清廉,我们通过调查后,一定以事实为依据,一定会用事实来说话……”戴伟副局长的额头上遍布着汗珠,“大家请回吧,大家请回吧!相信我们,相信我们通过调查取证,会给大家一个正确满意的答复!” 郑正好肥胖的身躯在人群中被推搡来推搡去,他觉得再保持沉默,就有辱此行。于是他咬咬牙,也挤向戴伟副局长,他想问一个问题:局长是否去过昆江?局长是否去过老挝……如果所有的地名与局长出差报销的往返机票一一对应的话,那么毫无疑问,网上的“局长”绝对就是“史局长”!郑正好好不容易挤到戴副局长跟前,无意间回头一瞥,彤彤被痛苦扭曲的面孔跃入眼帘,他放弃了到手的提问机会,汗水涔涔地回到彤彤身边。 “彤彤,事情还没有定论,你不要太悲观!”郑正好拍拍彤彤的肩,“我们回吧,不凑这个热闹了!” 彤彤感激地一把抓紧郑正好的胳膊,像拽住一棵救命的大树,支撑起她欲倒的身体,大颗大颗的泪很快浸湿了郑正好的衣袖。 “你这是……你这是何苦呢?彤彤,事情还没盖棺定论,也许是误会……”郑正好拉着彤彤的手往大门口挤。 是,但愿这一切是个误会,是一个恶作剧的玩笑,甚至是一个梦! 彤彤抬起头,目光却与伫立在大门口的史荆飞不期而遇。彤彤的思想立即由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她真想迎上前大声责问父亲,你配当人夫、配当人父、配当局长吗?可是,她定定地看着父亲,全身瘫软在郑正好身上,动弹不得。 史荆飞最初是想回到办公室带上相关的文件及证件,去公安鉴定部鉴定文件真伪!一个敢冒充局长签字画押的亡命之徒,竟异想天开地夺取大片土地,心安理得地大发个人横财,行动、方法实在是不择手段,实在是卑劣下贱至极!实在是无法无天!可是,眼前的境况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你们……你们都是记者?你们……你们都是冲着贪污腐败、玩弄权术的史荆飞、史局长而来?”史荆飞突然大吼一声,“我就是!” 于是,围绕着戴伟副局长的各路记者纷纷调转方向,齐刷刷涌向史荆飞。 “您真的就是史荆飞、史局长?云海网上社区没有出现‘局长日记’之前,我们闻之大名,还是如雷贯耳、敬佩有加的:您在任期间,曾查处大大小小的煤矿事件近万起,排除煤矿各种紧急险情上千起,支援过四名矿难工人子女上学……因此,您曾是备受人推崇的清廉局长,曾是人们衷心拥戴的人大代表,曾是市先进、省先进,甚至是全国清廉好局长的一张名片。可是无风不起浪啊,名利双收后,你为什么走向了人民的对立面?” “听听史大局长刚才的一声怒吼,依然保持着一种浩然正气,似乎你想说自己是被冤枉的,网上的种种事情难道只是传言?” “如果网上的帖子是传言,史局长会与发帖者对簿公堂吗?” “史局长平日树敌多吗?” “你觉得揭露你的,会是身边的人吗?” “扯淡!”史荆飞歇斯底里的声音如电闪雷鸣般划破人流,“通通都是扯淡!我没什么时间上网,我不知道什么局长日记,我只知道的确有人为了自己的一已贪欲,不惜将大片土地、森林贱踏为一片白色沙漠,我只知道某些人为了一己贪欲,不择一切手段……” 史彤彤悲喜交加地直视着父亲:父亲,还是一身正气!难道,真是有人想栽赃陷害父亲?如果不是的话,父亲不应该表现得这样临危不惧! 郑正好不失时机地挤到跟前,站在台阶上问道:“我是《云海日报》记者,您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敢用什么保证?” 彤彤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史荆飞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报告:“许多煤矿人有目共睹,许多文柳百姓有目共睹:为了阻止文柳乱砍滥采现象,为阻止文柳白色沙漠进一步蔓延、恶化,我曾多次出现在该地,并且前不久因为阻止还引起了纠纷!”那份报告在史荆飞的手中抖得刷刷作响,“可是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一份居然有我史荆飞亲自签名按了手印的《环岛矿业可开采可行性报告》!我史荆飞难道就是这么一个出尔反尔、自己打自己耳光的卑劣小人吗?” 居然还有这种事情?众记者面面相觑,纷纷低头记录着史荆飞的一言一行。 “那么,为了还原事情真相,也是为了给您自己一个公道:您愿意现在当着我们记者的面,去云海最权威的高院作这个鉴定吗?”郑正好望望彤彤,继续道,“鉴定结果也许说明不了全部事实,但至少可以透露给大家这样一个信息:的确有人为了谋一己私利不择手段。” “我匆匆从文柳赶回来,就是为了做这一件事情!我更想看清这个胆大妄为之徒!”史荆飞清了清嗓子,“不存在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必须要弄清的问题,科学的依据胜却各种假想与猜测。” 警车鸣叫着掠过云海市的大街小巷,直驱向省矿业安全监察局。今天本来是徐泽如最高兴的日子,一上班他就得到提升为科长的命令,前一刻钟,他兴致勃勃想到的是晚上要请岳父好好喝一顿酒,两家人聚一聚,祝贺一下,欢乐一番!万万没有想到,转瞬之间,他的岳父竟然就陷入了囹圄。当涂泽如得知这个消息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史荆飞曾一次次低头弯腰走到雀儿崖那简陋的棚区里,奉送上徐家娘俩儿的生活费和学费的情景。 矿井紧临山路,这是章华熙、谢家彦等首批脱离国营煤矿、实行单干的私营煤矿,由两对每年产6万吨的矿井整合而成,整合后矿井的生产能力为每年15万吨,虽然该矿的技改设计和安全方面未经审批、技改工程未经验收,甚至还没有取得安全生产许可证和煤炭生产许可证,但发财心切的章、谢两位矿主竟然空口许以暴利,在拉拢、游说国营煤矿工人脱离国营煤矿后,立即组织生产。 为了牟取暴利,章、谢二人马不停蹄地安排两个采煤工作面和九个掘进工作面同时作业,徐泽如的父亲徐妙根,这个处处被妻子拿来同史荆飞比较、被妻子抱怨责怪的老实汉子,为了一改在妻子眼中没本事的形象,不顾国营煤矿副矿长史荆飞苦口婆心的挽留,毅然决然地辞职投入到了私营矿区。谁知,一场灾难正在向他袭来…… 要想致富快,必须出煤快——脱离了国营煤矿的矿工们已经没了退路,他们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地苦干。当听着沙沙的挖掘声音,突然变成了嗤嗤的声音,有着多年经验的徐妙根及时向当日监工的谢家彦作了汇报。谢家彦叉着腰,皱着眉,不屑一顾地说:“透水?怎么可能?国营煤矿在雀儿崖开采了这些年,球事也没有,我们首富煤矿不可能这么倒霉吧?” “谢矿长,不是倒霉不倒霉的问题,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老实巴交的徐妙根嘀咕着。 “你的命就这样金贵呀?挖了这么多年的煤,你不是球事也没有吗?人命关天,人命关天,那么多人都是死在床上的,你还不是要每天晚上上床去睡觉?成事在天,富贵在命,生来死在床上的还是会死在床上,生来要死在矿井下的,还是得死在矿井里,而生来富贵的人,就是命大,就是死不了,阎王就是发善心不肯收留这类人!” 徐妙根被谢家彦的这套论调吓得一怔一愣的,眨巴着眼睛不知该如何回应。 谢家彦一手叉腰,一边颇有大将风度地挥动着另一只手:“如今这年头就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挖,接着挖!” 很快就透水了,徐妙根迅速组织矿工们逃出井口,但他发现和他一起下井的另外四名司机都没有跑出来,并且井下还有四十多名矿工也正在巷道里寻找出口。于是,他重返矿井,而这时候,黑压压的大水迅速地涨了上来,很快就把矿工们逃生的运煤皮带堵上了,一股股水没过了矿工们的腰,漫上颈脖,朝他们嘴里灌…… 徐妙根将运煤的三轮车砸进水里,气势涛涛汩汩外蹿的水咆哮着,汹涌着,分分秒秒地吞咽着矿井,一步步威胁着矿工们的生命。 吓呆怔傻了的矿工们渐渐醒悟过来,他们学着徐妙根的样子,将一辆辆三轮车扔进水里,然而水势涛涛,扔进水里的车转瞬就不见了踪影,水势却一直不停地往上涨,龙门眼被淹了,矿工中有人开始慌乱了,他们气喘吁吁忘了奔跑,也无力奔跑…… 徐妙根眼见扔进水里的三十多辆车转瞬不见了踪迹,再看看绝望的弟兄们,大喊着:“弟兄们快走啊,跑啊,拣一条命就是一条……” 矿工们喘着粗气疲于逃命,徐妙根蹲在地上,跑上来的一部分人攀上他的肩,抓住井口皮带,向井口逃生。徐妙根每往井口送上一个人,就嘶哑着嗓音喊道:“快去找谢矿长、章矿长,让他们派人来接应我们!” 徐妙根重新返回到矿工们中间,喊道:“大家往这边跑,我们要死都死在一起!”在徐妙根的带领下,大家跑进了一条废弃的巷道里。井水就像一条巨龙,在矿工们身后吐着长长的舌信。 于是,徐妙根开始组织大家用木桩猛撞挡在路上的墙,以期砸墙通向户外自救。五六个人拿着木头都上去干,一个人捣几下,没有工具的矿工们就用手刨,鲜血染红了墙壁。 徐妙根实在是没劲了,他手里的木头立即被人接过去换着捣,人多力量大,抱成一团的矿工们,六个人抱着一根三米长的木头,拼尽全身力气狠狠朝墙上撞去。 如同天地初开,如同惊雷般一声隆隆巨响,墙壁终于塌了一个窟窿,外界的阳光伴随着生命的希望照射了进来。 死里逃生的矿工们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之下,第一次幸福地发觉拥有阳光就如同拥有生命绚丽的色彩。同时,他们惊疑地发现,在外墙用电钻、铁钎帮他们凿墙钻洞的人,不是谢家彦、章华熙两位本应该承担起全部责任的矿长,而恰恰是与私营煤矿没有多少关系的史荆飞。史荆飞率领着国营煤矿的工作人员在进行紧张的营救,他们在半个多小时内,马不停蹄地打通了三道隔断墙,才让围困在矿井里的弟兄们终于重见天日。 “快,快出来!危险,危险!”史荆飞一抹满面的泥土,将大手伸进墙窟窿中,夹起紧临洞壁对外边天空发怔的一个矿工,硬生生地将他拖了出来。如梦初醒的矿工们一个个弯下身子,一身泥水连拱带爬地挤了出来。 “不能停,不能停!这边,这边!”史荆飞急切地组织众人朝一边的安全出口逃离,“快,快!跟上,都跟上!” 众人奔跑着,跑了两千来米,只见一个矿井风门。史荆飞一推风门,里面早就挤满了焦急不安的矿工家属们,她们不顾保安的阻拦,拼命往里挤,男人生死不知,家里的顶梁柱、经济来源、主要劳力生死未卜,她们生不如死地煎熬着。她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喊着,拼命往矿井里挤。 突然,透过密密麻麻混乱交织的人腿,眼尖的徐泽如突然看见史荆飞带着一小队矿工气喘吁吁奔跑返回。 “他们,他们出来了!”徐泽如脆生生的话音刚落地,突然而至的惊喜惊愕了众人,她们一抹泪眼,扑向各自的男人,在男人怀里又抓又捶,号啕大哭之后,又发出孩子般的大笑。 然而,这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并没降临到余一雁母子俩身上。 余一雁拉着儿子,穿梭在人群中,她寻找着,急切地扒拉着黑柱一样的男人们,然而,在对方转身惊愕的对视之下,在被急匆匆赶过来的别家人相认相拥的瞬间,失望化作水雾,弥漫了余一雁的视线,也许只有在这生死攸关的界线面前,平日里被她横加指责的丈夫此刻才重若千斤。 “妙根,徐妙根!”余一雁挤到史荆飞跟前,“我家徐妙根呢?我家的男人呢?我发誓再也不跟他吵,不跟他闹了,你让他快点回家吧,我……我受不了!” 史荆飞一愣,对着人群大喊:“徐妙根,徐妙根逃出来了没有?徐妙根,你的老婆、儿子在这里!” 声浪溅在人群中,喜极而泣的人群下意识地安静下来。没有人发现徐妙根,徐妙根不在人群中,那么只有一个事实:他还身处危险的矿井中。 不少妇女暗暗拉住了丈夫的手臂,示意孩子抱紧了丈夫的大腿,她们不愿意失而复得的惊喜转瞬即逝,她们不愿意刚刚回生的丈夫再闯鬼门关。史荆飞一抹脸上如雨的汗水,望着安静的人群。 余一雁捕捉到了大家不愿再下矿井冒险的意图,焦虑得失声大叫:“大家可怜可怜我的孩子,救救他爸吧,求求你们啦,大家帮我一起找找他吧……” “你不用急,大家一起下矿,就要一起回家——一个也不能丢,一个也不能少!”史荆飞看着大家,“今天你们受惊了,受累了,早点回家歇着吧!” 说完,他转身朝危险地带奔去。他像一个巨人,维系着余一雁母子唯一的企盼和希望! 史荆飞跑着跑着,突然感觉身后有无数双脚跟随着他,一转身,余一雁紧紧相跟,许多身体壮硕的矿工紧紧相跟。史荆飞棱角分明的脸上现出一丝感动和温情。他朝大家点点头,朝前奔去。 晚了,晚了!史荆飞疾快地赶到那堵逃生墙时,还是晚了一步,徐妙根被压在倒塌的墙根,洪水漫过了他的身体,只有一绺绺挂破了的衣服漂浮在水面。 余一雁惨叫一声:“妙根,我再也不跟你吵了,你起来,跟我回家!”她伸出的手只来得及触到徐妙根漂浮在水面的衣服,徐妙根整个身体赫然向水中倒去。 史荆飞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摸索着从水里托出徐妙根的头颅,一边伸手抹去他满脸的黑水,用手指抠着他满嘴的污泥、矿灰。另两名矿工抱住徐妙根的腰身,试图将他的身体从土墙的压力下解救出来。然而,泥土好像整个砌在了徐妙根的下肢上,矿工们只有伸出两手,刨着堆积在他身上的泥土。徐妙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脸越来越黑,鼻孔、嘴里的血怎么也擦不干净。 史荆飞含着泪轻唤着:“兄弟,坚持,坚持!你要挺住,挺住啊!” 徐妙根艰难地睁开眼睛,浮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几次挽留他留在国营煤矿的史副矿长,而不是私矿主谢家彦,章华熙!他浮现出一丝愧疚的笑容,咧开嘴,艰辛地说道:“谢……了……” 余一雁哭喊着奔过去:“你这死鬼,你要挺住,你可不能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啊。” 徐妙根迷茫的眼神紧盯着余一雁的眼睛,“跟着……史矿……矿长……捡破烂……也比这……强……”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头软绵绵地向史荆飞的胳膊一歪。 “妙根……”余一雁的哀嚎犹如万马奔腾,“妙根啊……” 刺目的阳光透过车窗,晃得徐泽如睁不开眼睛,他擦了擦干涩酸肿的眼睛,从翻飞的记忆里回到现实。 这起事故,由于矿主谢家彦及主要管理人员逃逸,延误了营救时机,给入井人数核查和事故抢险救援工作带来极大困难,致使六人重伤,两人死亡。 副矿主章华熙事发当天在外地出差,但私自开矿引发重大事故,死罪虽免,活罪难逃,他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一年后,据说他去了菲律宾。当他的身影渐渐淡出雀儿崖矿工们的视线时,他却富态毕现地杀了个回马枪。他在云海、在文柳等城市置办豪宅,在边沿地区开拓矿业,据说他富可敌国,他在各大银行的私人存款达到了十几亿,他完全可以开银行置房产,轻松地坐享其成,谁知道他仍然选择在矿业界冒险淘金。 每每回忆起这段往事,徐泽如就情难自已,那死去的两位矿工分别是徐泽如的父亲徐妙根、蓝贵人的父亲蓝海涛。 3 这些天,彤彤一直留在母亲朱韵椰身边,她担心母亲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更担心母亲无法忍受父亲在外包养情人的残酷传闻。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排山倒海般一齐涌向彤彤,将彤彤一家推到了风口浪尖——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家里引以自豪的资本在世人心目中完全颠覆了!更令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将父亲押上警车的竟然是自己新婚不久的老公、一个刚刚得到提升的预审科长徐泽如! 真好笑,彤彤原本只是一个躲在网络外看戏的人,她冷静地关注着日记的更新,然后发挥自己丰富多彩的想象,一行行才华横溢的文字就从她心中、指尖流淌了出来。她认定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有良知的看客,虽然会置身事外,但她会随时竖起自己的好奇心,敏锐地挖掘出幕后的真相。可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生活本身原本比虚拟的网络更精彩。 《环岛矿业可开采可行性报告》鉴定结果出来了,签字不是史荆飞本人的真迹,覆盖在名字上的指纹也不是史荆飞的,而据鉴定人员的判断及分析,那鲜红圆润的细嫩指纹是一个女人的。 女人!这结果一出来,彤彤就非常生气,又是女人!相貌堂堂的父亲看起来虽然严谨古板,实则还是挺有女人缘的。除了余一雁和蓝贵人,那个覆盖在他名字上的鲜红手印又会是哪一个女人的呢?她此时正躲在哪儿发出冷笑? 指纹虽然不是史荆飞的,但由于“局长日记”的帖子影响太大,史荆飞还是被“双规”了。省委领导名义上是说保护父亲,将父亲送往了幽雅安静的省矿区青龙湖老干所疗养,在没有取得充分的证据前,工资还是保持原来的局长待遇,但他的工作却被戴副局长所代替——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都还尚好,省委省政府对于他们一手提拔起来、栽培起来的干部仁政以施,仁至义尽,而实则是对史荆飞实行软禁。在那个不允许跟任何人接触,不准任何亲属探视、基本与世隔绝的环境里,再因势施之情感诱导,史荆飞很快就会交代一切的,即使他的贪念水珠般渺小,可涌现出来的绝对是大海,因为他现在是街头巷尾谈论的焦点,他被万众瞩目,他的一言一行于有形无形之中会被无限放大。彤彤潜意识里感觉父亲自由的日子所剩无多。 网上没有发布的事情在彤彤的生活里真实地上演着,她不是观众也不是演员,台上的主角牵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泪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父亲被软禁,严禁亲属去探视。无能为力的彤彤只能将目光从父亲身上收回,转移到母亲身上:整个残酷的闹剧之中,母亲是最卑微的可怜之人!母亲一心一意为家操持,父亲的一茶一粥、一病一疼,甚至是一声叹息都事关母亲的喜怒哀乐,想不到他在外面却是“彩旗飘飘”,这对母亲的一往情深将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啊! 母亲也许不在乎父亲是不是局长,不在乎父亲的待遇是否是局级,不在乎日后的家境是否会一落千丈,但母亲绝对在乎父亲外面的女人——这对于任何一个女人,绝对都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彤彤每每思虑到这一层,心里涌出的除了对母亲的爱、隐隐的担忧,还有深深的疼。 可韵椰的镇定与悄无声息实在是大大超出彤彤的意料。她宁愿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大哭一场,也不愿意看着母亲病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不言不语,不声不响,看不出哀愁,看不出不平,木讷得一如磐石。 “妈,”彤彤叫了一声,没有动静,她含泪提高了声音,“妈……” 韵椰动了动身体,淡淡说道:“彤彤来啦,妈这就给你做饭去。” 母亲好像不知世外事,好似不知关于父亲的风言风语已铺天盖地,似乎父亲的软禁就与他平日下矿、十天半月后又会回来一样。彤彤伫立在冷清的客厅里,有种曲终人散的惆怅。 彤彤将目光移到厨房,发觉锅里的菜冒着黑烟,母亲还在一个劲儿用锅铲敲刮着沾在碟底的菜心,“哗啦”一声,瓷碟被锅铲刮打成两截。 “妈!”彤彤奔过去,关了煤气,夺了母亲手中的锅铲,扑在母亲肩头痛哭。 整整七天,彤彤没有回到自己的小家,也没有见到新婚不久的丈夫。她只有待在母亲身边,才感觉还有一丝踏实。 凌晨,母亲突然从浑沌的梦境中醒来,她幽幽叹息着说:“彤彤,人人家里都有四季,你不能拿自己的冬季去比人家的春季,你更不能丢了大家,再丢了小家……” 于是,在母亲的劝说下,彤彤跑回了小家。彤彤跑回来才发觉,原来今天是周末,徐泽如也待在家里。七天不见,徐泽如满脸胡子拉碴。在见到彤彤的那一刻,徐泽如黯淡的眼神亮了一下:“彤彤,你怎么老是关机?” “丢了,命都换了一条,手机还不丢?!” “去妈家找你,也叫不开门……” “死了!原来的彤彤死了!”彤彤直奔楼上,这些天来她见到电脑就晕,提到网络就发颤,可是现在她突然明白:要想知道事情突发的真相,就必须查看3月20日下午更新的那篇“局长日记”。 楼上的电脑桌空荡荡的,液晶电脑不见踪影。再目及窗外,岂止只是电脑,阳台上、空中花园里的浓郁植物和玫瑰花都已奄奄一息,在干裂的花盆里悄然消散。 彤彤突然尖叫一声:“我的电脑呢?你们藏哪儿了?我的花,我的树,招你们谁了,惹你们谁了?” 彤彤带着泪浪的尖叫,带着血涌奔流的声音传到楼下,发出隆隆的惊天动地的声音,像瀑布、林涛轰鸣,徐泽如三步并作两步,急速上楼。 余一雁从厨房里奔出来,也跟了上去。 “彤彤,彤彤,你冷静一点……” “冷静?像你一样?”彤彤唇边尖厉地划过一声冷笑,“哈,好一个疗养!囚禁就是囚禁呗,还藏着掖着的。” 徐泽如血红的眼睛盯着彤彤,这也是他几次欲向彤彤解释、而又害怕面对彤彤的原因:在彤彤常常面对网络上的局长日记做出种种推测时,公安局就接到了调查史荆飞的秘密材料,徐泽如知道这个消息,心里焦急万分,却又做不了任何事情。凭着一个警察的正义,他面对黑心的“局长”恨得咬牙切齿,可是一旦想起雀儿崖矿井塌方透水时,他和母亲的生活没着落时,是史荆飞及时伸出了援手,不仅在精神上给予了母子俩照顾和关怀,也在经济上给了徐家大力支持——徐泽如从上小学到上大学的费用,全部由史荆飞解囊相助!他们表面上是岳婿,实则情同父子! “彤彤,你要理解我的苦衷!我是警察,我没有任何办法!” “你没有办法?你却对我的电脑有办法?我的电脑也有罪吗?隐藏我的电脑也是你的职业——徐泽如,你不要欺人太甚!” “彤彤!隐藏电脑那是不想你触景生情,那是为你着想!”徐泽如努力接近拼命躲着自己、与自己刻意保持距离的彤彤,“彤彤,你应该明白,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常常是身不由己,是不由得我们选择的,就像我们不能选择我们出生的家庭一样……” “姓徐的,你可真会为自己脸上贴金!将自己老婆的电脑藏起来,还说是好心,是为了让老婆眼不见心不烦!”彤彤猛一指花园,“那些花儿草儿又作何解释? 徐泽如、余一雁的目光转向阳台,他们这才发现,在调查史荆飞这个案子的当儿,一家人根本没有过日子的心思,空中花园里的所有植物都憔悴成了一片羽毛,随风飘落到了地面。 余一雁拍打着自己的额头,“彤彤,等熬过了这段日子,咱们重新再种!” 彤彤冷冷一笑,尖厉的语言四溅:“谢谢你们的好心!你们秘密调查我父亲是为了关心我;你们藏了我的电脑也是为了我好,你们荒芜了我的花草还是为我好……可我感觉不到你们的好,适应不了你们的好,我们……离婚!我可不想等到你哪一天心情不爽,就起身将自己的老婆给软禁起来……” 云海的白天平淡无奇,到了晚上却五彩缤纷——华灯绽放,水波荡漾,霓虹灯暧昧地倒映在水波荡漾的湖里,五光十色的霓虹闪烁,把整条街纺织成一片华贵的世界。 孟荫南已是第三次因环岛停工,从文柳赶到云海市,驻守在师大门口。第一次从文柳矿区出发的兴奋情绪,由最先的失望窘迫演变成不甘的茫然。 尤其是当他第一次带着范声同一帮同事热情四溢、风尘仆仆找到蓝贵人的宿舍时,蓝贵人竟然不在。同宿舍的一个眼镜女生奇怪地上下打量着他们说:“你们是谁?蓝贵人的亲戚?她不在,她呀,一早就被车接走了。我、我也准备出去的,大周末……” 孟荫南满腔的思念中,不乏夹杂着向众人炫耀的意味,谁知道迎接他们的不是蓝贵人如花般的笑颜,而是一个陌生女生清高的逐客令! “走吧,这鸟窝压根儿就不是人待的地方!”范声同清了清嗓子,吐了一口痰,瞥见女生皱起了漂亮的眉眼,打心眼里觉得满意舒坦,甩着响指招呼众哥们儿,“走,我们去外面的草坪上等!” 一群掘矿汉子高谈议论着学校的布局,穿过茂盛的棕榈林,穿过花团锦簇的草坪,来到湖光水色的中央公园,不时引起学生们的侧目。直到太阳西沉,华灯初上,孟荫南还没有联系上蓝贵人,更没有蓝贵人返校的身影。大家实在是憋不住了,不时翘首,皱眉,但看看沉郁在一旁不时拨打女友手机的孟荫南,欲离开校园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但,时间不等人!最终,范声同在大家的示意下,拍拍孟荫南的肩说:“小孟,我们不能再等了!得搭夜班车回去了!我们都知道你是讲情义的人,可是说句实话,这大学校园就不适合我们多待,这……这女大学生就不适合咱们开矿的……” 孟荫南不愿放弃,他紧紧抓住掌心中的手机,坐在花圃边的铁栅栏上,迷茫地看着众人离开,将头痛苦地埋进臂弯。 他带着农家子弟极具压迫感的情绪,独来独往穿梭于雀儿崖煤矿中学。一天,他捧着一缸米饭回到宿舍,窘迫于自己带的咸菜因天热生了绿毛时,蓝贵人托着一个盘子走进了男生宿舍,穿过众人讶然的目光,径直将那盘红烧肉搁在他面前,那时他是怎样的脸红心跳啊!温热的热液流向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那一刻足以让他铭记一生! 孟荫南几乎每餐都能得到蓝贵人的关照,他原先极具畏怯感的眼里渐渐透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犀利与锋芒。他每次接过她递过来的丰盛饭菜时,就会听到自己心底有冰块裂开的声音,一股股暖流从崩解的冰层汩汩淌出:一定要考上大学!为了自己,为了她,为了他们的未来!就是因为这重重压力,他以三分之差名落孙山!而一穷二白的山沟沟里的那个家庭状况,不可能让他有复读的机会! 其间,他向蓝贵人提出过分手,提出过长痛不如短痛,是蓝贵人骂醒了他,她骂他自轻自贱,骂他不懂爱,不懂珍惜。是啊,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的六年纯真感情已经深入骨髓,岂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他们要用永不放弃的方式来验证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爱情存在!因此,每当她的音容笑貌潮水一般穿过矿井隆隆的杂音,穿过他忙碌的罅隙,在心中波澜起伏、左右着他的喜怒哀乐时,他也固执地相信,她也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样想念他! 可是,在等待的煎熬中,沉重的酸楚在孟荫南骚燥不安的胸膛里翻腾起来,仿佛半空中滚过几声闷雷,在别人听不见的地方响起。 而此时的蓝贵人,并不能体会到孟荫南的情绪。自从结识了章子硕后,在他呼风唤雨、挥土如金的熏陶下,她突然有种混沌初开的感觉。自己原来丝毫也不比史彤彤逊色,母亲蓝芝芳的智商、情商,也丝毫不比朱韵椰差半分,她们欠缺的,只是一棵大树般的男人为她们提供衣食无忧的生活! 蓝贵人就像挂在荒野中孤零零的一个苹果突然吸足了水分,她想老天是公平的,生活里有某些欠缺,就会有某些弥补!章子硕的介入,先是改变了她狭窄的视野,继而为她提供了一个年薪优越的兼职机会。她的野心开始散发出勃勃生机,她现在一心想要的就是挣钱,挣大钱,她要让含辛茹苦一手将她拉扯大的母亲过上好日子,她要在云海市置房,让她的爱情、幸福像史彤彤那样受孕于豪华优雅的环境里,她目前首要的任务除了学习,就是抓住老天赐给她的、一切能挣钱的机会。 蓝贵人记得,认识章子硕,是偶然中的必然。 那是学校对外的一次企业经济演讲课,章子硕也在受邀之列。首席座位上的他看到学生席中专心致志记笔记的她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击中了他。那些奇花异朵的所谓明星他已司空见惯,而与众不同的书包妹是他感兴趣的。她们年轻单纯,富有学识,对物质要求也容易满足,特别是这个不涂脂粉,脸儿红润得像苹果的女孩儿。 演讲结束后,章子硕原本计划立即离开的,可是为了蓝贵人,他留了下来。当从校长的嘴里探知,这位女生名叫蓝贵人,她擅长计算机、网络操作时,章子硕感觉他与她的缘分及共同利益已经如期而至。后来,他让还在校读研的她成为了环岛网络宣传站站长,年薪20万。 章子硕挽着蓝贵人从豪车上下来时,云鹤国际酒店身穿套装的服务员立即在门口的霓虹灯下组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章先生,欢迎您的光临!” 章子硕轻佻地甩了个响指,径直朝电梯走去。蓝贵人在服务员或羡慕或妒忌的目光中渐渐挺直了脊背,略带羞怯的目光聚束在章子硕的脑后。 下了电梯,来到典雅幽静的怡心厅,关上门,章子硕一下拥住蓝贵人:“庆贺一下,我们要好好庆贺一下!” 蓝贵人轻轻抽开身:“你们到底想把史局长怎么样呀?” “哈,那人,茅坑里的石头,臭硬臭硬的,这一下栽了!” “其实……其实,他人不坏!” “凡是阻止我们章家发财的,凡是不将我们章家人放在眼里的,就是我们章家的死对头,不会有好下场的。” 蓝贵人的身体抖了抖,章子硕嬉笑着将她按在座位上,用手捏着她的下颌:“怎么?你的心就是这样温柔?”他按了按墙上的服务铃道,“总算是铲除了章家发财路上的瘟神!今天,我们要好好庆贺庆贺!” 服务员应铃而入,适时递上菜单。 章子硕摆摆手:“不用,不用菜单,就来个雪梨鱼翅、清蒸鲍鱼、油焖大虾、黑鱼丸、四宝蟹钳……” 服务员见章子硕的菜点得没完没了,忍不住提醒道:“章先生!就是您两位用餐吗?如果是的话,我想这么多足够了……” 章子硕将一张诧异的脸转向服务员,发现是一张新面孔,于是冷冷一笑:“难怪,新面孔!完全不知道我每次来这儿消费的规矩吧?”接着趾高气扬地喊道,“豪门六头极品鲍来两只,白松露炖至尊海虎翅来两份,外加……两份生蜂窝炖南非血燕盏……” 这一下,不仅是服务员目瞪口呆,就连见识过章子硕花钱如流水的蓝贵人也感觉不妥了。她站起来悄悄拉拉他的手:“行了,行了啊!够了,够了!” 章子硕一口气报完菜单,逼视着服务员:“再来一瓶茅台酒,算一算,有没有达到十万块钱的消费额?” 十万块钱吃一顿饭?蓝贵人惊愕得一下坐在椅子上。服务员慌忙按动着计算器,诚惶诚恐道:“章先生,一共是十万三千元钱,请问您还需要什么吗?” 章子硕一挥手:“真笨!闭着眼睛我也知道个大概数目,你还真算啊!去去去,快点上菜。” 服务员退去,怡心厅安静下来。蓝贵人靠近章子硕,有几分感动有几分不安地说:“其实,你不用为我花这么多钱。我……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可是有男朋友的人。” “哈,感动了?书包妹真容易感动,要是他妈的带来的是一个下三烂演员,这档次还要遭人白眼呢。”他拍拍蓝贵人的手,无所顾忌地摇摇头,“你也别太自作多情了,今儿个带你出来,确实是高兴,除掉了眼里的一个毒瘤,爽,的确是爽!为你这样的才女花再多钱也是值得的。不过,这样的场合惦记着男友,倒是激发了点我的好奇心,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像你——埋没在雀儿崖只待被人识的宝物?” 蓝贵人暗暗转过脸,蹙皱着眉,擦了擦被章子硕喷射到脸上的唾液,孟荫南俊朗清新的面孔出其不意地随同她的呼吸,像空气一样钻入她的脑间。那个俊美、谦卑的少年,每次到她家里,就会抢着搬米、修理水电,给缺少阳刚之气的家室重新注入一种阳光般明朗、令人愉悦的活力。蓝贵人发现,人就是生活在矛盾之中的,有些人,有些事,不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章华熙为她花再多的钱,她也没有与孟荫南在一起时完全放松的愉悦!随着接触的增多,面对夸夸其谈、财大气粗的章子硕,蓝贵人只感觉到压抑。 “说啊,你还相信爱情?你不觉得爱情都是钱堆砌起来的奢华品吗?”章子硕在蓝贵人面前永远都是一脸霸气,“说说看,那小子吸引你的是什么?” “气味相投!”仓促中脱口而出的话,令蓝贵人先是一怔,继而是心安的镇定,是的,气味相投!孟荫南与她身上都有一种靠自己打拼出一片天地的梦想,都有一种雀儿崖人特有的吃苦、耐劳、重情的品质。这种品质,平心而论,史局长身上也有!想到此,蓝贵人突然隐隐表现出不安。 “史局长……不知道史局长现在怎么样了?”蓝贵人喃喃着,鼓足勇气问道,“你们不会把史局长怎么样了吧?你答应过我的,只是让他知难而退,只要他不太强硬、不挡住你们的财路,见好就收的……” “你呀,少露出这副菩萨心肠吧,你越是替人担忧,我越是喜欢你这个样子,没办法,谁叫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呢?”章子硕欲伸出手指去刮她的鼻尖。蓝贵人巧妙地避开,走到窗前。 章子硕只好跟随着她,盯着霓虹变幻的都市。“他是自找的,我老爸都说了,矿区与省矿业安全监察局的交往中,本来是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是他姓史的自不量力,戴着一个局长的帽子成心跟我们章家过不去,成心跟人民币过不去,你说他傻不傻、活不活该?他自找死路,怨不得任何人!” 此时的章子硕,一扫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模样,变得残忍。蓝贵人转过脸庞,带着点惶恐定定看着他。 章子硕叹了口气说道:“难得我今天这样高兴,你就不能放轻松一点?” “其实,你们的金钱,几辈子都吃不完的,你完全可以让矿区停产,安心过另外一种生活。” “没有人嫌钱多,没有人嫌钱扎手!人,要想有情趣地生活,要想高高地驾驭生活,要想出人头地,就要辛苦要勤奋,要给自己上足马力,要不停地奔驰。奔驰,懂吗?”他又恢复起自己一贯的不屑。 鱼贯而入的服务员进来上菜,打断了章子硕的高谈阔论。他挥挥手,大大咧咧说道:“吃饭,吃饭,我懒得跟你说!说了你也不懂!” 蓝贵人坐下,给章子硕斟满了酒。他仰脖一口吞下,大叫着:“爽!满上,再满上。那个不懂事的服务员,我还得教训教训她,让她长点记性,懂点规矩。” 蓝贵人怔怔地看着他拨动着手机,不知道这个阔绰的公子哥,下一步玩的又会是怎样的心跳。 4 一想到是徐泽如亲手将父亲押送到老干所,史彤彤就无法平静。爱与恨、情与法、亲与理种种交织的矛盾,使彤彤完全失去了安全感和信任感,她对徐泽如和余一雁竖起了满身的刺。她会无端将徐泽如递到她手上的饭碗摔在地板上,看着徐家娘俩儿在刺耳声中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就感到畅快淋漓。 “徐泽如,你已经把对你恩重如山的岳父送进监狱了,你什么时候再押送我呢?”彤彤擦擦流到腮边的泪,“生活在这个破庙里,真难熬,猜不准哪一天,哪一天你也会把我送到监狱里了,我心里反倒会踏实下来。” “你……”徐泽如放下饭碗,望着彤彤憔悴的脸,心软下来,“彤彤,相信我跟你一样的难受!爸爸进的是老干所,我也不相信网上所言全指的是爸爸,我相信爸爸不是那样的人,不是!总会水落石出的,我们一起期待着这一天行吗?” 彤彤的泪流了下来:“少来这一套!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的黑字,亿万网友眼中的贪腐局长,怎么可能有翻案的机会?怎么可能?黑的就是黑的,白的也是黑的。” 听着彤彤的狂呼,余一雁刚拾起碎碗的手一软,碗片又稀里哗啦跌落在地板上,尖锐的声音像铁杵一样扎破耳膜,穿破头颅,灾难般的噪声持续了很久,直到余一雁弄得满手全是血迹。 徐泽如悲哀地看着彤彤:“彤彤,你冷静一点,我们谁都不好受!” 彤彤并不领情,她站起来踢了一脚椅子,冷冷的语调配着决然的表情:“别以为样子老实一点,嘴巴甜一点,我就会模糊真相!我爸我妈去昆江旅游的事情,不是自家人传出去的,外人怎么可能知道?我妈一向深居简出,我爸除了年节能休息几天,陪陪我妈,这些生活内幕是谁说出去的,是谁夸大其词——”彤彤的目光似寒光闪闪的利剑直刺余一雁,“谁内心清楚!” 徐泽如忍无可忍:“你可以怀疑天下所有人,你可以不信任天下所有人,但是——你不能怀疑我妈!你心情不好,我们大家都能理解,但是你——你也不要血口喷人……” 彤彤回过头,悲愤地望着徐泽如:“心痛了?我只是说了事情的真相,还没提及你妈呢,你就心疼了?”彤彤泪流满面,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不是内部人先吵起来的,事情到不了这一步!哪怕他真的是恶棍,是贪官,是对家庭、对婚姻不负责任的人,可他依旧是我的父亲!” “可是,最先将事件捅向外界的,不恰恰是你的母亲吗?”一直沉默寡言的余一雁语出惊人,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她的话却让周围燥热不安的空气一下冰住了。彤彤脑袋发晕,她的整个世界响起了一片蝉鸣。 “妈,史家……亏待过你吗?我爸我妈欠你的吗?你们母子俩害死我爸还觉得不痛快,还想诬陷我妈?”彤彤怒不择言,“眼红史家的财产,想要史家的财产,直说!何苦良心丧尽,演一场场忍气吞声的苦肉计!” “你……”徐泽如腾地站起来,“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的感情!” “感情?”彤彤冷笑着,“徐泽如,我瞎了眼,真的把你看成了铮铮情圣,想不到你就这么急切地表现出你无耻小人的一面,这么快就让我感觉到史家是养虎为患!” “你……”徐泽如紧握拳头的关节处崩崩作响。 史彤彤仰着脸,一脸挑衅地看着徐泽如:“徐大警察,多英雄,多大公无私啊,我怎么早没看出来,你徐泽如竟然是这样的人啊!” 徐泽如一脚踢翻面前的椅子,握着双拳直冲向史彤彤。 史彤彤仰着头,不躲不避,不闪不让。 倒是余一雁急了,她扑在儿子跟前,惨叫着:“泽如,我们欠她的,我们欠她史家的,让她说,让她骂……” 徐泽如愣了。余一雁将一个棕色的信封递到徐泽如手里,徐泽如抓出来一把黑亮亮的、各种形状的种子。 “泽如,你有跟老婆争啊吵呀的时间,还不如把这些种子都种在阳台上,种在空中花园里。”余一雁痛心疾首地看着儿子,“你养死了满阳台、满花园的花,还不去下种弥补,还站着不动僵持给谁看?” 徐泽如捧着花籽,如释重负地上了楼。 彤彤却并不领情,她追着徐泽如上楼的身影,不依不饶地尖叫着:“理亏了,心虚了?有理就来论一论,有本事就来使一使,跑什么跑!” 余一雁无奈地看着彤彤,这个温柔可人的小姑娘,怎么转眼之间变成了这样?可是,谁叫她余一雁是母亲,是婆婆,并且一直那么无怨无悔、死心塌地地暗恋着人家的父亲呢?无论时光怎样流逝,史荆飞的形象早就刻在了她余一雁的心脏里,随着心跳的节律,爱的脉络清晰得毫末毕现。他从容的神态像雨后晴朗的天空,散发出平和明净的光芒,让人有种心旷神怡的虚幻。 余一雁在见到史荆飞的那一刻,觉得世界上那束最绚丽的光线在朝自己奔来。可是途中,那束光线却突然折转方向,朝着朱韵椰那只燕子疾驰而去。她突然心酸地明白,他一开始就不是奔向自己而来,只是自己会错了意。那一阵子,她发疯般妒忌朱韵椰,唯恐煤矿不塌,唯恐天下不乱。可是渐渐地,生活的历练教她学会了抓住生活的刀柄,而不是刀刃。 一个人叫板,一个人无事生非,燃不起一场大火。百无聊赖的彤彤回到空荡荡的房间,寂寞和悲伤趁虚而入,她突然感觉自己还未曾年轻,就被此事击碎而变得苍老。 本来以为嫁给徐泽如只是幸福生活的开幕。可是,意料不到啊,她史彤彤的青春好像一场电影,一开始充满着欢笑,光鲜亮丽,可是随着父亲以极不光彩的形象退出,使得她的生活再难容纳得下值得信赖的人,直到所有与她相依相偎的主角统统不见。 夜尽,舞台灯光暗了,冷清的家里只剩彤彤一个人狼狈地谢幕,那种曲终人散的惆怅,即将永远离开舞台时的心无着落之感,无来由地让彤彤的心充满一种隐痛,这种痛似流水在体内汩汩流淌,然后凝结成一根根疼痛柱,鼓槌般将她的眼眶当鼓钟,时时撞击,满面湿润的泪水控制着那擂鼓的钟声,又化作新一轮的巨痛在她心里来来往往,此起彼伏。 在霓虹粉饰的街道,承受如此巨痛的还有孟荫南。 一个矿工,爱上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也许这只是个遥远的梦,也许正如村人嘲笑所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是,梦境本来就是现实之一种,没有梦,就不能拥有奋斗的征程,就没有力量把世界紧紧地拥在怀中! 孟荫南始终相信,他有力量,他有能力,他总有一天会让蓝贵人过上公主般富足的生活。在矿区繁重的劳作中,他一遍又一遍温习着蓝贵人的话:“生活中遇到不如意像刀一样刺向我们的时候,我们要学会去承受,去积蓄。在生活惬意的时候,我们不能躺在温床上睡大觉,而要主动去寻找,去打造,等我们自己创造了累累硕果的时候,任何人的流言蜚语都不能成为我们生活中的障碍。” 良言在耳,不见玉人!温馨而幸福的记忆一层层地撒落下来,幻化成他陈旧的冬衣,变成疼痛,一串串地缀满他的内脏。孟荫南的身影融于暧昧躁动的灯光,显得单薄而沧桑。擦身而过的人流,疾驰而过的车流,更使他显得孤单而弱小。 人群潮水一样涌向云鹤国际大酒店,触动了疼得麻木的孟荫南。这年头,是什么新鲜事儿能引起人们围观的念头?而且云集的,还有扛着摄像机的记者。 好奇心驱使孟荫南挤进人群,只见云鹤国际酒店的工作人员正围绕着一卡车一元硬币,点数的点数,记账的记账,用麻袋、用托盘一次次搬运着,场面蔚为壮观。 在众说纷纭中,孟荫南总算将事情的原委明白了个大概:一个新来云鹤酒店上班的服务员不小心得罪了一位前来吃饭的款爷,款爷为报复,也为寻开心,打电话让手下人运来满满一车一元硬币,总共十多万元,为他的消费付款。 一晚消费十多万元!到底吃了些什么,是多少人一起吃的?孟荫南同所有围观的人群一样,对这个出手阔绰的大款充满了好奇。他拼命挤过保安人员的阻挠,朝大厅里望去。 剧痛突然袭击而来,孟荫南仿佛被人硬生生地拆去了筋骨,痛苦地蜷缩着。他像一只蜕皮的龙虾,撕心裂肺的愤怒被看不见尽头的五彩斑斓的人腿所吞噬。在他看清了的那一刻,他情愿瞎掉自己的一双眼睛!被前额的一绺头发挡住眼睛的白皙鹅蛋脸,不是他的蓝贵人,还能是谁?再前进一步,可以看见她亭亭玉立的身材,依在她身后洋洋自得的男人,眉宇间带点玩世不恭、脸上轮廓分明,不是他老板的公子章子硕,还能是谁?他日思夜想、苦苦惦念的女人,原来始终就在他眼皮底下与一个花花公子交往着,过着至尊的物质生活。当他带着一群哥们儿步行出矿区时,迎面而来的老板的豪华车上坐着的原来正是自己的女友! “快点,快点数完,我们还有其他事情。”章子硕催促着。 蓝贵人在一旁给工作人员出点子:“要不,你们称一斤硬币点点数,然后将硬币统统放在磅秤上一称,这钱的数目不就出来了吗?再说,章总的脾性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出手往往是只多不少的。” 服务员们忙不迭地点头,正准备实施蓝贵人的点币方案时,冷不防孟荫南像一头暴怒的狮子钻了进来:“贵人,你果然在大学里长本事了!” 蓝贵人愣了,脸颊由白到红,再转变为紫。 “你的面子可真不小,一顿饭有人愿意掏十多万元的腰包,就为你的一顿饭,一卡车硬币忙坏了多少人啊!你真让人羡慕,吃一顿饭就这样引人关注!” 一旁的章子硕不耐烦了:“一只小跳蚤,不在矿区好好待着,来这儿瞎捣什么乱?小心我炒了你的鱿鱼。” “炒吧,炒吧,云海市最牛的煤老板与最牛的女大学生,进一次晚餐就花费十万,并要炒走她的男朋友,你当老板的不怕,我一个无名小辈还怕什么?” 孟荫南愈说愈气,他突然扑向章子硕,那只充满了力量的双臂夹住章子硕,将他高高举起来,任由章子硕像翻肚的青蛙在他头顶上划动着四肢,发出阵阵惊悸的惨叫:“你要干什么?放下我,快放下我!” “我要干什么?你等下就明白了!”孟荫南冷笑着,径直走到卡车前,将章子硕重重摔向车斗内。随着阵阵尖叫,章子硕弹跳的身影在鱼鳞般四溅的银灿灿的硬币中沉落。 第五章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商业竞争中,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你该明白我们的诚意,我们这次来就是想与你沟通沟通,早点让你脱离 这个清闲之地,回到你一局之长的正轨…… 1 徐泽如在空中花园种完手中的花籽,烦躁不安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的骚动不安和委屈似乎连同花籽一起埋进了盆盆罐罐中。 控制好情绪的徐泽如回到房中,拉亮灯,看着睡在躺椅上的史彤彤,心头一疼。是的,母亲是对的,徐家欠史家的,他们一辈子都还不完,哪能为一点委屈,就管不好自己的情绪,又去制造新的悲歌呢? 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每次见到彤彤、岳父、岳母,有些回忆就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他,温暖着他。他深知每个人都有过去,幼年就失去父亲的徐泽如,心灵的天地之所以不曾缺失,不能不归功于对他情同父子的史荆飞。 目前,尽管因缺乏有力证据,岳父在青龙湖干休所食宿无忧,甚至条件相当优越,但是大家都知道,如果岳父不能向亿万网民推翻网上所列的包情妇、贪污、公费旅游等等情状,那么不仅他的政治生命会就此画上句号,人生也可能会就此结束! 即使岳父真的是贪官恶棍,可他对徐泽如一家恩重如山。每次看到岳父的身影,他的心就沉沦于道义和职责之间的刀山火海里。作为一个警察,他不能不忠于自己的职责;可作为一个丈夫,他不能“不义”于岳父,再不仁于岳父的掌上明珠。 冷静下来的徐泽如将空调调到睡眠状态,再从柜子里拿出一条丝织被单轻轻盖在彤彤身上,然后蹑手蹑脚地从壁柜里抱出电脑,接通电源,随后关了灯,坐在黑夜之中进入云海华人网络社区。 以前,徐泽如总以为网络离自己的生活非常遥远,虚构的网络故事永远不可能与自己的生活真正扯上关系,昔日上网看帖纯粹是为了收集信息,抱着游玩放松的态度,而现在他要竭尽全力、审阅卷宗一样审阅所有的帖子,寻找突破点。 如果岳父真是网络爆料中的那位局长,那么他对彤彤母女俩、对煤矿工人是假仁假义,徐泽如的内疚感就会减轻,当然,最好这是一个误会——事实上,徐泽如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网络上的那位局长与岳父的一言一行联系起来,他祈求那些人名、地名完全是巧合,是巧合!在他眼中,岳父一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与岳母朱韵椰相亲相爱。网上爆料究竟是何人?他只有让真相大白,才能结束这种家无宁日、身心备受熬煎的日子。 徐泽如一字一行地阅读着,当读到第十篇“日记”时,心里灵机一动:每一篇日记里,几乎都会出现三个女人:嫣然、灵珑、妻!那么,突破口一定要从这三个女人中入手!徐泽如曾听彤彤提起过“人肉搜索”的事情,那么她是否还保留了相关的资料和结果呢?都怪自己平日工作忙,对整件事情关心不够! 徐泽如望了望彤彤,他很想问问她查询的结果,但看看床头躺椅上那团蜷缩着纹丝不动的黑影,实在不忍心叫醒她。自打网上的局长与昔日威严的父亲融为一体后,她的天地混沌了,她曾经的自信消失殆尽,还将一团无法理清的迷茫变成一股怒火,徐泽如成了她唯一的火山喷射口。现在她累了,好不容易在睡梦中可以暂时摆脱这种纠缠,何苦再将她拉进这恼人的日记之中? 鼠标快速地直击“我的文档”“d盘”“c盘”……徐泽如失望地叹叹气,仰躺在椅背上。突然,他灵机一动,点开回收站,将彤彤删除的照片一一恢复,再查看桌面。徐泽如屏住了呼吸,瞪得眼睛珠子几乎要迸射到电脑屏幕:母亲余一雁的照片下,赫然是彤彤的两行记录:嫣然是婆婆么?婆婆能与嫣然画等号么?情人、嫣然、婆婆,我怎么也无法相信。 余一雁照片的下端,赫然是蓝贵人单纯而甜美的笑容。照片下,依旧有彤彤的记录:这个矿区女孩太会讨人喜欢了,她打小就夺去了我一半的父爱,我虽然不是特别喜欢她,可理智还是时时提醒我,她不可能是局长的情人!蓝贵人等于灵珑? 到底是谁将她俩的照片公开在“日记门”?与局长染指的女人,怎么都是围绕在身边的人,这是巧合,还是另有蹊跷? 徐泽如“腾”地站起来,真想摇醒彤彤问个究竟。稍顷,他退回到座位上,他和她都心情浮躁,完全不能平心静气地沟通什么。徐泽如呆呆地盯着电脑,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呻吟的叹息。 沉重的叹息,带给了他一丝沉重的猜测:难道史荆飞曾经帮助他们孤儿寡母,真是因为对母亲余一雁有情?——不,不!虽说儿不嫌母丑,但母亲与朱韵椰比起来,确实是灰色的麻雀与灵巧的燕子,身为一局之长的史荆飞难道没有审美意识? 徐泽如被自己大逆不道的推断弄得啼笑皆非。可是,如果,如果网上的局长确实是岳父,那么日记中公布的老妻应该就是朱韵椰。为什么“人肉搜索”的照片仅只有余一雁和蓝贵人?而朱韵椰这个关键性的人物,这个幸福的“妻”躲在何处? 徐泽如为自己大胆的设想惊出一身冷汗:难道,这个帖子的真正始作俑者正是朱韵椰? 徐泽如在黑暗的卧室里走来走去,探索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灵感。那么,朱韵椰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是一个全身蓄满了柔和阳光的女性!徐泽如将双手的指关节按得“啪啪”作响! 对了,先从蓝贵人入手!徐泽如灵机一动,看在史荆飞夫妻多年对她母女关照的情分上,她应该对自己实话实说,如果事实完全颠倒,蓝贵人这位网络高手完全有理由和自己一道查明事情的真相! 徐泽如正欲拉灯寻找手机时,手机响了,在床上一明一暗地发着幽蓝的光。 “喂,我正要找你!”徐泽如一看来电显示,接通电话后就直奔主题,“你在学校大门口等我!” “徐哥,你快来啊,云鹤……云鹤国际大酒店……要出人命了!”电话的另一端,蓝贵人在一片杂乱的背景中,带着哭腔急嚷着,并急速地挂了电话。 徐泽如愣了一瞬,抓起床上的短袖警衫夺门而出。 徐泽如的身影从房间消失后,史彤彤从躺椅上坐起来,冷冷地盯着电脑,心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冷笑,继而是泪流满面。 哈,现在的男人有几个是好的?警察又怎么样,该在网上勾引女人还得勾引,该与女网友幽会照样幽会,哪管家里的天要塌下来?唉,清正威严的父亲都不过如此,她彤彤还能相信谁?原来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装的!父母的恩爱只不过是扮演给她这个做女儿的看的,扮演给外界来看的,以粉饰他们虚无的内在世界……史彤彤塌陷的心里杂草丛生。 面对突降的灾难,彤彤无法冷静,无法做到母亲叮嘱的那样回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算爸爸真如网上所言罪有应得,可爸爸于他姓徐的,确实恩重如山!爱与恨、情与法、理智与情感,仅仅只是一步之遥,转眼就会走向完全对立的一面,时时刻刻都能点燃彤彤暴怒的情绪。 月亮在对面的高楼顶端出现,一如闪亮的白绸,宁静而安详地俯视着这座城市。 徐泽如没有回家的迹象,更没有安慰她、和好如初的迹象,他对她失去了耐心,因为她不再是局长的千金,而是一个被千人所指、亿万网民所骂的腐败分子的女儿。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落下来,浸湿了彤彤的前襟。她是不是该接受郑正好的建议离开云海呢? 史家出事后,彤彤没心思上班,郑正好很理解自尊的她无法面对这样的结果,打电话告诉彤彤报社里有一个去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进修一年的指标,如果彤彤愿意的话,就把这个进修指标留给她。 如果徐泽如今夜回家,能在迷途中想到彤彤的孤苦境地,那么彤彤就选择留下;如果徐泽如已跨出了不可挽回的错误的一步,那么彤彤一定接受郑正好的建议,离开云海。暂时的躲避于彤彤是一种解脱。彤彤现在的心态,只能让恨意在心中一天天堆积,大有摧毁周围的一切、破坏周围的一切、怀疑周围的一切之势,离开云海,抛开所有杂念和猜忌,静待事态的变化和结果,也许是她强行扭转自己的一个时机!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对外界充耳不闻,抓紧时间摄取更多养料。一年后,她学习归来,也许云海有关史家的种种风波及传闻也就平息如初了,也许那时候彤彤就能重新面对这座城市。 乳白色的晨光从稀疏的云层中透下来,跃在史彤彤忽闪的睫毛上,像飞蛾落在她粉嫩的面颊上。彤彤移动了一下蜷缩得有些麻木的身体,感觉心像被人挖了个窟窿一样难受,蜷缩在这个悲伤失望的世界中央,泪滴渐渐湿了她的脸颊。 史彤彤摇晃着身躯,从空中花园中立起身。她等待徐泽如回家的热切融化在晨风中,化成了眼泪流淌下来,像从伤口上流下来的血,滚烫滚烫。 她的花园里,知了已经走了,连盆景都褪下了美丽的演出服,她何苦强留?不要抱怨他一夜未归,彤彤擦着脸上的泪迹,她现在已失去了爱的能力,心中只有恨了。还是接受去南京学习一年的差事吧,但愿在那个陌生之地,她能将心中的恨意一天天抹去! 三天后,徐泽如才回了家,他的脸色蜡黄。推开门,凌乱的家里反射出一种空空荡荡的寂寞,燥热的风直直地吹进他的心脏。他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助,那是一种无望夹杂着恐惧感包裹而来的胁迫之感。 “彤彤,彤彤……”回音将他急切地狂呼撕扯得精疲力竭。 “喊什么喊,你还知道回家,还知道有个家啊!”余一雁红肿着眼睛,从楼梯间堆放杂物的储藏室里走出来。 “妈,你在杂物间干什么?彤彤呢?”徐泽如一边解开领扣,一边抓起桌上的杯子去饮水机接了一大杯水,一仰脖“咕噜咕噜”喝完。 “慢点慢点,像从饿牢里刚放出来的一样!”余一雁疼惜地看了一眼儿子,打开冰箱,拿出鸡蛋、面条,“你先去冲个澡,身上都馊了!妈这就去给你下碗面条!” “妈,彤彤呢?她这几天情绪怎么样?”徐泽如依靠在厨房门框上,“她……” 余一雁看似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热油锅上,实则透过余光将儿子从内至外看了个透。 “提起来千斤重,放下来狗屎都不是!”余一雁将炸得嫩黄的鸡蛋盛在瓷碗里,重新放入姜丝、蒜泥,“这就是你们年轻人的所谓爱情。” “妈……她到底怎么了?” “你早干吗去了?” “我……我不是忙吗?” “有多少事忙不完?哼,瞎子走夜路——假忙!等老婆走了再来问妈!”余一雁将炝好的姜蒜倒入碗内,往锅里添水,“即使是人家不走,也该上班去了,你看看现在是几点?说话完全不着调……” “走了?什么意思,妈?你说清楚一点啊!”徐泽如已失去耐心,不停用手捶打着自己的头。 余一雁盖上锅盖,抓住徐泽如的手:“你在外的这三天两夜没睡吗,儿子?你要挺住,彤彤走了,去了南京,说是去学习,但是谁知道这一年时间会发生什么?她那样识文断字又有本事挣钱的女人,身边从来就不缺追求的男人,跟她妈一样!她还会不会是徐家的人,难说啊!” 徐泽如顿觉被人抽去筋骨一样,木偶般默默无言地经过客厅一角,回到卧室。这里是唯一隐藏两人甜蜜的地方,从今天起,三百六十多个孤独的日子就属于他了,至于煎熬一年后的日子是否还能恢复到从前,他已无法预料。徐泽如思虑着,一种烦累的感觉让他疲倦极了。 不,不!他不能让彤彤离开他,远离这个家!家里一出事,人人心里都杂草横生,将得与失、自尊与自负、功与过、爱与恨分析得毫发毕现,而完全失去了力挽狂澜、拨开云雾面对的勇气!彤彤不能这样做,她是最早介入“局长日记”的调查人,许多细微的线索、许多理智的判断,她心中都有数,她应该努力与自己一道面对这一切!徐泽如转身朝楼下跑去。 余一雁将一大碗鸡蛋肉丝面搁在桌上,一见儿子的架势是挽留不住的,于是强硬地横在大门边。 “千事万事,别误饭事!”她指指桌上的面条,“你不吃一口,就不要出我这道门。” “妈,我心里火烧火燎的,哪还管得了什么饭啊面的,你让开。”徐泽如吼叫着,“你让开,也许还能赶上她。” “你睡醒了?这几天你早干什么去了?”余一雁让开身子。 “我……我……”徐如泽慌忙打开门,回转身又急切地对母亲交待着,“妈,你别出门,我回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你,当然是关于史爸爸的事情,我们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办事。”说完,徐泽如风驰一般奔向电梯。 余一雁看着儿子汗流浃背的疲倦身影,无力地靠着门框。少顷,她关上门,将自己深深埋进宽大而孤独的华丽空间。 史彤彤如同她那风情万种的漂亮母亲一样,总是能左右着身边人的情绪。她高兴了,周围的人会不约而同地跟着一同高兴,她伤心或痛苦的一声叹息,就会搅动得周围的人不得安宁。儿子,儿子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有什么理由怀疑自己的亲妈呢?天知道,她也不希望造成今天这样的结局!委屈掀起一阵揪心的疼痛。 余一雁缓缓来到储藏间,在这个孩子们不屑进入的窄乱空间里,那三款婚纱秘密地收藏着她所有的企盼和快乐,余一雁固执地认为,他一定属于她!朱韵椰是什么?一个被男人宠得像白痴一样的女人,除了美丽,她一无所有;而她余一雁则是美貌与智慧并存,只要有眼光的男人,就不会错过她这道风景。 谁知道,竟是她余一雁自作多情、会错了意?史荆飞问清了朱韵椰家的地址后,对余一雁道了谢,径直离去。大红婚纱还不曾缝织好,她就得到了朱韵椰毅然决然嫁给史荆飞的消息。鲜红的婚纱,是淤积在余一雁心口的一滩鲜血。 徐妙根死后,史荆飞对余一雁和徐泽如竭力相助。余一雁觉得史荆飞之所以这样帮助他们孤儿寡母,除了与史荆飞的仗义和他曾经当兵的豪侠之气有关外,还是因为内心对余家母子有情,只是这点关爱在他心里蜷缩着,他本人一直不知道而已。她开始缝制第二件婚纱,那件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白色婚纱。 这件洁白的婚纱,帮她从亡夫的阴影中走出,重新堆积起她重续前缘的向往。她固执地认为,丈夫死了不过三年,她就移情别恋上了史荆飞。而史荆飞与朱韵椰转瞬分别了一年多,在聚少离多的日子里,他们之间究竟还有多少爱存在?以她余一雁过来人的心思去衡量,恐怕离婚问题早已盘桓在他们之间了吧?只是彼此没有时间去领“证”的问题! 如果天遂人愿,将这种缘分再次降临给他们,这袭既庄严肃穆,又飘逸如云的洁白婚纱,会在阳光下让雀儿崖的人们见识到她流光溢彩的面容。她梦想着自己身着这款如雾如云的婚纱,袅袅地行走在苍茫森寒的夜色里,冷艳、幽怨、凄婉、苍凉,带着艳鬼芳魂的味道,向雀儿崖矿区的人宣告:她不是麻雀,她是美丽的、智慧的天鹅。可是,韵椰从史荆飞老家归来,夫唱妇随的甜蜜生活再次宣告了余一雁的无望。 余一雁的等待,就像流淌的小河,流着流着,眼看要渐渐干涸了,她便一厢情愿地、忙碌而幸福地缝织着第三款黑色的婚纱。如水流动的黑丝缎和镂空丝边,躲在储藏间,躺在她忙碌后的掌心里,密密缝织、拼凑,带着一种芬芳散过谁可牵念的苍凉,在她的掌心里有了一种静止的旖旎。 提示做午餐的闹铃骤然响起,像投在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搅动着室内的一团冷清。余一雁慌慌张张站起来,摘掉老花镜,揉着眼睛反锁上门。泪水猝不及防地从心底涌上来,打湿了她的眼睛。 2 徐泽如坐在出租车上,不时催促司机加快速度。 车窗外的景色化为斑斓的掠影,去往机场的大道上,开得正盛的花儿由深到浅层次分明的红,不断叠加成一幅夏日的疯狂。 《为讨新欢开颜,晚餐花费十万元。为报复服务不周,十万硬币付款,险闹人命案》的大幅标题交叠着出现在各大新闻媒体上。在众说纷纭的爆炸式信息里,徐泽如的心绪又飞回到了那令人震颤的一幕。 徐泽如骑着电动车在人缝里左冲右突,当他赶到云鹤国际大酒店时,酒店百米之外的地方已被人流车流围塞得水泄不通。他连忙跳下车,将电动车锁在一棵椰子树下,然后朝密密匝匝的人群里钻挤。 一向争强好胜、呼风唤雨的章子硕,何曾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自己喜爱的女子面前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他从鱼鳞般堆积的钱币上爬起来,顺带着大捧硬币恶狠狠地向孟荫南没头没脑地掷去,银光闪闪的硬币水花般四散开来,带着冲击力,嗖嗖有声直射而来。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尖叫,围观的人们四散躲避。孟荫南在混乱中,鱼一样滑溜到酒店厅堂内,搬起一箱服务员刚点过数的硬币,劈头盖脸朝章子硕泼去,一道道银白色的光影流水一样滑向章子硕,他再次跌倒,淹没在飞溅的钱币之中。 “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要出人命的。”蓝贵人带着哭腔,乞求地望着孟荫南。 孟荫南刚停住手,章子硕从硬币中拱了出来,一摇头,身上的钱币哗啦啦坠落一地,引起周围人群的一阵哄笑。章子硕气急败坏地指着孟荫南:“好,好,你等着瞧!”他掏出手机,“保安队,给我带真枪真刀到云鹤国际酒店来。对,快,快,这里有个亡命之徒,不大卸他八块我不姓章。”章子硕凶残的目光扫射着孟荫南。 蓝贵人扯着孟荫南的手臂叫喊着:“你快逃,你快逃啊!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孟荫南僵持着,他不信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夺人家女友的瘪三,胆敢目无王法,无理伤人! 围观的人群知道接下来不会再有好玩好笑的情节了,接下来将会是人命关天、恃强凌弱的肉搏血战!于是,众人开始慌乱地招妻呼儿、携老拉少纷纷退让。 冷清下来的云鹤酒店门口,两辆没有牌照的银灰色越野车横冲直撞呼啸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横亘在孟荫南跟前。紧接着,从车上跳下来五个身材都在一米八左右的黑衣壮硕汉子。巨大的阴影投身在孟荫南身上时,孟荫南只剩一片后悔莫及。闭上眼睛的一刻,他还能感觉到夜风携带着章子硕阴森森、匕首一样寒光凛凛的目光,直刺向他的五脏六腑。 当巨大的险情袭来,周围的人像被人施展了定身术般,大张的嘴发不出声音,瞪圆的眼睛只剩惊恐。空气冰住了,人群凝固了,所有的声浪都压抑在人的胸腔里,好似苍穹最原始的寂静。 五个巨大的壮硕黑影携带着两尺来长的尖刀,风一样裹挟到孟荫南身边。孟荫南心里发出一阵死亡的警报,他猛地感觉到一阵寒冷,一种散不尽的悲鸣反复在脑海中盘旋,生命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正在从他身体里快速退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枪响,警笛长鸣。 寒光重新裹入黑影人衣内,他们在阵阵警笛的催鸣声中,纹丝不乱地调转方向,奔向钱币中的章子硕,扶着他奔向越野车,风驰电掣般逃去。 孟荫南意识到生命还在时,慢慢睁开了眼睛,汗水淌在眼眶里,火辣辣地生疼。蓝贵人早已吓得缩在他的臂弯里,哭得惊天动地。 徐泽如奔向蓝贵人,很显然,这起事端就是因她而起!好在她及时通知了他,及时阻止了悲剧进一步扩大。几名警察跳下车,在徐泽如的示意下,将孟荫南和蓝贵人押上了警车。表面上是“押”二人到公安局受审,实则也带着保护二人的意味。此时此刻,孟荫南一出现,就会招致杀身之祸。他随时随地都有生命危险,只有待在警察局,才有可能化险为夷。 “你现在明白章子硕是什么人了吧?大祸来临的关键之际,眼里只有他自己,他自己跑了却将你弃之不顾!”在审查科惨白的灯光下,徐泽如面对蓝贵人懵懂无辜的表情,简直有些恨铁不成钢,“别以为他愿意给你花几个臭钱就是因为爱,他常常为一些模特、演员或唱歌的漂亮小姐一掷百万……” 蓝贵人沉默着,不发一言。沉默,是她此时最有力的武器,也是她最后的一点点自尊。 徐泽如叹了口气,一仰脖喝了半瓶矿泉水,坐了下来。零散在云海角角落落的雀儿崖人,连着骨头结着筋,每逢年节都会聚一聚,相互间总是抱成一团。更何况蓝贵人的身世、成长经历与他徐泽如是如此相似。 蓝贵人突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冲向夜空。 “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徐泽如追上去,似一堵墙般横亘在蓝贵人面前,“还嫌你不够丢人?还嫌你不够添乱?”他盯着蓝贵人的眼神渐渐变得犀利起来,“你要死要活请随意,我无权阻拦,但是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网络上的局长日记是谁发到网上的?” 蓝贵人震住了,露出一脸无辜的迷茫。 “难道你不知道所有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事件,都是最先从自己身边的人传出来的?” “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悲剧:不该上床的上了床,该上床的没上床。世界上最危险的战争不在战场上,而在夫妻间那张床上。”蓝贵人在一瞬间成熟得语出惊人,“最可怕的敌人是同床异梦的亲人,你不懂吗?” “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是说彤彤爸妈之间并不是我们看见的那么举案齐眉,那么幸福?” “哼,朱阿姨最会演戏来掩饰生活!那些事无巨细的记录,不是最先出自她之手,还能是谁?” 蓝贵人见徐泽如发怔的模样,突然大笑起来:“哎呀,我算是服了,你这么笨的人,居然进了公安部门,还是科长,大大小小的居然还是一官儿!别人三言两语还不把你搞懵啊,你哪分得清真假啊?” “你……你说话办事负责任一点儿。”徐泽如蹙着眉,他实在搞不清这个女大学生头脑里都装着些什么。 “哎呀,我跑出来就是让你能单独做做那呆子的思想工作呀,让他的情绪稳定稳定啊。”蓝贵人收敛了笑,一本正经地说,“说实话,人命关天的大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而在——呆子那头。” 徐泽如醒悟过来,奔向审讯室。孟荫南正对着日光灯发呆。 蓝贵人没说错,今晚轰动云海的这件事情,孟荫南的境况最凶险,他的工作丢了,女友丢了,生活支柱、精神支柱全没了不说,还随时有轻则致残、重则丧命的凶险。 徐泽如派人去孟荫南的老家、所上过的学校、所工作的矿区调查,不同阶层的人反馈回来的意见却惊人的一致:这孩子勤奋内向,彬彬有礼,有些许害羞,但骨子里对人对事却颇有主见!半年前,阻止了文柳矿区那场史、章械斗,除了史荆飞反应机智灵敏、深得人心外,孟荫南也功不可没——是他率先报的警! 徐泽如将所有反馈而来的信息一一综合,再加上他近三天来对孟荫南的观察,觉得他确实是一个非常有内涵有见地的男孩,那晚的行为,其实完全是为保卫自己的爱情而战。那么,他最安全最保密的去处就是青龙湖干休所,去那里做做清洁、保安之类的活计,顺带着照顾一下史荆飞——他毕竟是自己的岳父,案情毕竟还只是处于调查之中,而做过心脏手术的岳父的确需要有人照顾。 而蓝贵人那丫头,不会轻易摔碎自己的。用她自己的话说,不来报恩的虚话,凭她的好奇心,她也要参与这起网络调查事件,查清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要让亿万网友清楚地认识到“局长日记”与省矿业安全监察局局长史荆飞之间是否真的能画上等号,网上日记所言所指,是否真的就是史荆飞的原型…… 徐泽如将迷雾及疑点暂且搁在了心中,凌晨时分,他将孟荫南送往郊区的青龙湖干休所安排妥当后,才疲倦地回了家。 安检、换登机牌、进入候机室,朱韵椰带着心不在焉的史彤彤,有条不紊地完成着一切程序,好像家里的天未曾被各种流言蜚语凝成的子弹给崩塌,好像针对丈夫的各种言论并没伤及到她。 彤彤有时会发怔地看着靓丽依旧的母亲,心里百感交集,甚至脑里掠过婆婆余一雁的话:“这种事情,当然是从内部先闹起来的,不是你多才的母亲先将旅游之事捅出来,哪个又能将具体事情写得那样详细?” 是吗?是吗?否则如何解释爸爸接受调查期间,一个妻子,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做到稳如泰山、毫发无损?更何况母亲仅仅是一个拿着微薄退休工资的娇小女人,家里的经济来源当然主要还是靠爸爸。家里的顶梁柱十分不光彩地倒下了,彤彤很惊讶于作为局长妻子的母亲却能平静地置身事外。而彤彤,作为一个出嫁的女儿,在这段时间里至少苍老了十岁。这正常吗?家里的天地都要塌了,家里的女主人依旧平静地处理自己的事,就如同看别人的故事般冷静超脱。 母亲朱韵椰清高的性格是与生俱来的,她总喜欢做幕后的看客,冷冷地、静静地看着一切。在她眼里,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并不觉得有什么是新奇的,也不议论男女间的是是非非、家长里短,她像一个看戏的人,永远置身事外。四十多岁的女人,融优雅美丽于一身,笑起来有时候还像一个孩子,有时候郑正好、徐泽如都会开玩笑地对彤彤说:“老天特别宠爱你妈,岁月根本不会在她身上留痕,她天真单纯得像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天使。” 即将分别的时刻,心事重重的史彤彤回头凝视着自己的母亲,她突然发觉,母亲沉静时的脸上居然有着挥之不去的忧伤,长长的睫毛下竟那么凝重地积压着一种看破红尘的味道。这到底是天生的性格使然,还是母亲真的掌握了父亲的婚外情,因爱生恨呢? 史彤彤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冷不丁滑轮车一歪,行李箱从不锈钢的行李车上掉了下来。 朱韵椰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儿,轻轻叹息一声,弯腰将箱子重新扶正,将行李带绷紧固定住箱子。接着拍拍彤彤的肩,从彤彤手里接过行李,从容地迈向候机大厅。 彤彤突然觉得眼眶渐湿,自愧不如。自己大大小小的出行数不胜数,可是遇事依旧慌得像一只没头绪的苍蝇。自己就这样走了,将所有真真假假、是非难辨的责难、蜚语,一下压在母亲肩上,她承受得住吗?母亲,真的像看起来的那样坚强、洒脱吗? 父亲是一路从风雨中走过来的人,从大大小小的煤矿灾难中滚爬出来的人,如果他真是因承受了太多危险而更加贪念花前月下的麻醉,那就让他自己作孽自己承受;若是父亲在工作中得罪了某些人,是某些人恶意诽谤的话,那么问心无愧的父亲总有一天会被还以清白的。他目前处于安全保密的位置,任何流言蜚语都伤及不到他。倒是母亲韵椰,孤身一人独处云海市,只要一出门,只要一上网,所接受到的就会是铺天盖地的关于史荆飞包养情人、贪污受贿的信息,母亲真有超乎寻常的承受力来面对这一支支扑面而来的利箭么? 这一刻,彤彤突然不想走了,她想留下来同母亲一同面对、一同承担生活中的是是非非,理清网络与现实间对对错错、虚虚实实的错综复杂的关系。 朱韵椰将行李倚靠在淡蓝色的塑料椅上,看着女儿发怔的眼神,微笑着走过去,将女儿拉到行李前,轻轻按在座位上坐下。“歇口气!”朱韵椰从随身背带的小包里掏出一盒牛奶塞到彤彤手中,“还有一刻钟,抓紧时间填填肚子。” 彤彤将牛奶吸管吮吸在嘴里时,韵椰已拿出一把桃木梳,轻轻梳理着彤彤凌乱的发丝。那一瞬间,彤彤觉得有种时光倒流的温馨感觉,内心涌起一阵内疚。她怎么能那样怀疑自己的母亲呢? 彤彤记不清有多少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母亲一夜无眠,为待在矿区的父亲揪心;每次听说矿区出事,母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看报纸不开电视,而是在香炉前一跪一天,祈求父亲转危为安;父亲病了,没日没夜守候在床边照顾父亲的,不都是母亲吗? “这样也好,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你也可静心静气地抓紧时间学习,让自己变得更加豁达乐观,不会再处处钻牛角尖,陷自己和身边的亲人于两难的境地还不自知。” 彤彤一抹脸上的泪珠,仰起头,不解地看着韵椰。 “不怪泽如,你知道的。”韵椰将彤彤黑如瀑布的乌发握在手中,一层层缠绕着,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这样不是精神一点么?” “妈,你真这么想?” “其实,有时候啊,得失全是一种心境,心有多宽路就有多宽。你爸爸都被亿万人盯上了,是泽如一个人袒护得了的吗?如果网上所言并不全是空穴来风,你愿意泽如全心全意去袒护他吗,甚至不惜要泽如违法乱纪?” 听着母亲的话,彤彤目瞪口呆,这些她从来没想过,她只是被浓烈的亲情左右着。而家、徐泽如,是她唯一可以渲泄感情的突破口。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彤彤,不如意的事情家家都有,只不过有的女人善于加一瓢清澈的水,将琐碎的事情面粉般揉揉、搓搓、捏捏,再增加些酸甜苦辣的作料,吃进肚里。”朱韵椰收拾起木梳,拍拍彤彤落在肩头的断发,“这样,不是增加了一些扛着生活前进的力量,多了些在婚姻里挣幸福的勇气吗?” “你的幸福,就是这样忍气吞声挣来的吗?” “你……”朱韵椰有些目瞪口呆,她仰起头,看着海一样涌动的人群,立即将自己的情绪掌控好,轻轻说道,“愚蠢的人用嘴说话,聪明的人用脑说话,智慧的人用心说话。好了,时间差不多了,不说了,我们进去吧。” “我知道了,你永远不会犯错,因为你是用心说话的人,而我只是用嘴说话,容易得罪人,包括自己的母亲、自己的老公!”彤彤站起来,直愣愣地拎起行李就走。在即将登机的一瞬间,她又回转身,盯着母亲,“但也有可能会相反,不会犯错的人一旦犯事儿,就是捅破天的大事,而像我这样小错不断的人,也许倒犯不了什么大事儿!” 朱韵椰浑身一颤,她的女儿可能是近段时间体会了人世太多的冷漠与伤害之后,才会变得如此尖刻的吧?她来不及询问,彤彤已登上了舱梯。 “彤彤,不要由着自己的脾性来,不要将你和泽如的小矛盾捅成天那大,记得要给泽如、给你婆婆经常打打电话……”朱韵椰扬着手臂,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风度地扯开了喉咙。泪水再一次翻江倒海般在胸中起伏着,破眶而出。 徐泽如血红着眼圈从出租车上跳下来,憔悴的身影发疯般朝候机室飞奔…… “泽如?”彤彤情不自禁地呼唤,吓了自己一跳。自己不是一直想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徐泽如的吗?怎么在飞机将要起飞的一瞬,满心满眼里想的都是他?彤彤一张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乳白色的牛奶,忙拿了垃圾袋捂住嘴。近来她常这样,总以为是担忧、焦虑所引起的。脱口而出的“徐泽如”,让她突然得到某种灵感似的,从心尖乍起的温柔让她将手轻轻探向了腹部。那一刻,彤彤突然有种想跑出机舱的感觉,她什么也不想思考了,她只要一家人相亲相爱在一起,她要学会两耳不闻窗外事,像母亲一样为自己的孩子、为自己的丈夫经营一个温馨无比的小小空间。 彤彤刚想移动脚步,一阵振动,飞机已大鸟般展开了机翼。 别了,云海,注定,彤彤还是要回来的;注定,云海才是彤彤永远的家园。那一刻,彤彤心里充满了感激和难以割舍的柔情。 机场外,徐泽如搀扶着朱韵椰,一起将目光投向深邃的蓝天…… 3 史荆飞落寞地伫立在青龙湖干休所的别墅前,淡粉色的晚霞从他脑后投射到前面的树梢上,活像淡绿色的火苗煅烧着越来越黑沉的天空。 想想连日来所接受的调查,他在昔日的领导、同事面前突然变成了“阶下囚”,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爬上了些许迷茫和无奈。 由省公安厅副厅长时俊亲自挂帅的调查小组流水席般向他轮流轰炸、问讯,某年某月某日购了什么物品,花了多少钱,某年某月某晚是不是和一个叫灵珑的女子一起吃过饭……他生活中的隐私、明细账务全都大白在众目睽睽之下。 调查组组长时俊猛地将大堆打印的“局长日记”拍在他面前:“身为一局之长,相关的政策、法规、法纪想你也心知肚明,现在是网络时代,一个官员的所言所行全在人民的舆论之下,想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事情。常言说无风不起浪,呶,这个——你又怎么解释?” 时俊一见史荆飞发怔,便一摆手鸣金收兵,率着众人绝尘而去。接下来,时俊电话命令干休所的相关工作人员断了别墅的网络、电话,没收了史荆飞的手机——让他这样与世隔绝半个月,保证他会主动交代一切。 时俊从车窗内看着干休所这片被森林包围着的别墅,内心不无忧虑。在这之前,他和史荆飞经常在省市各种会议场所见面,工作上也经常接触,两人十分投缘。更何况,史荆飞在任职期间,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下矿区实地考察。时俊曾在私底下提醒他说:“老史,岁月不饶人呐,毕竟年龄大了,有些事情电话遥控指挥一下,有些事情交待手下精干点的人跑一跑,干一干,你不必还月月下矿区的。” “时厅长,没办法啊!这是我的老毛病——喜欢跟矿区工人们交谈,喜欢琢磨体会矿井当时的气氛。我深知如果没有这些,仅仅耳朵听到的东西是很容易让人误入歧途、让矿井险象丛生的。” 史荆飞就是凭着这样一股劲,一年中就排除了矿井透水、塌方、瓦斯爆炸等大大小小的矿灾百余件,不仅在领导班子里声誉四起,就是在基层矿区,他也一直被矿区的工人们视为传奇。 时俊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月前的场景。那次,他与史荆飞一起在省委、省政府联合召开的优秀学习型干部表彰大会上见面了,常务副市长姚晓华讲话:“近年来,全市各地、各部门深入开展的‘争创用人环境先进单位、争当岗位优秀人才’活动,不断创新活动方式,丰富活动内容,使争创活动取得了明显成效,并涌现出了一批刻苦努力、积极进取、成效明显的学习型干部。省矿业安全监察局局长史荆飞同志,就是这样优秀的学习型干部中的代表……” 近五旬的姚晓华一头黑亮的短发,光洁的额头显示着她年轻时的靓丽。姚晓华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翻了几页继续念道:“……官本位的思想和观念,到今天演变成了‘你要升了官啥都有,你要不升官啥也不是’的谬论。如果我们共产党员党性不强,政治修养不够,就很有可能陷入这种怪圈之中。看一看我们查办的那些贪污腐败的领导干部,他们的思想观念中往往打着深深的封建文化的烙印,满脑子封建特权的思想、升官发财的思想、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的思想。在这种思想支配下,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就用权力来为自己、为家族、为亲友谋利益。” 姚晓华喝了一口水,威严地扫视了一下会场:“‘来而不往非礼也’、‘官不打送礼的’等处世理念在很多人的思想中都很牢固,久而久之,‘礼尚往来’就演变成了严重的人身依附、人情依赖。故而有的学者称中国是个关系社会,什么事都找关系,一遇到麻烦,他不找法律,先翻电话本,看能找到谁,然后就是找存折。有些事觉得不花钱心里不踏实,有时候也知道花钱是白花,但花完钱了,他就觉得心理上有了安慰:‘我努力了’。” 与会干部有的觉得副市长的话说到点子上了,暗暗发出理解的笑容;有的觉得姚副市长的发言简直是金玉良言,集中注意力倾听着、记录着。 “在这种文化的氛围中,我们管点事的,做清官很难,时刻在经受着考验。这就要求我们领导干部要自我战胜、自我超越,超越这种文化,用共产党员的理想信念来武装自己的头脑。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清醒,保持廉洁。同时加强先进文化建设,特别是廉洁文化建设,实现社会心理对贪污腐败的‘零度容忍’。” 姚晓华最后将目光落在史荆飞身上:“我们整天说学习型的清廉干部,我看史荆飞同志就是学习型的清廉干部:安全监察机构成立十年来,涌现出了许多先进典型,史荆飞同志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心系安全,爱岗敬业,拼命实干,扎实苦干。在他任职的这些年里,他身先士卒,排除了煤矿透水、瓦斯爆炸等624起重大事故,直接或间接为国家免除了不必要的经济损失近6个亿……这样的干部需要表彰,也应该表彰!”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样一位矿业安全监察局局长走向了人民的对立面?金钱、美色的诱惑?自我放纵?还是因为居功自傲而产生了空虚?人,往往能凭着一股狠气打下江山,建功立业,却很难抵挡住生活中种种低俗的诱惑。史荆飞身居要职,掌握实权,云海市大大小小的矿业不下千余家,哪一家不是资产百万千万、甚至过亿?只要不是傻子,谁不去讨好这个手掌矿业封杀大权的矿业安全监察局局长?他史荆飞又不是神,能抵挡得了送上门的种种好处吗?这年头,谁能跟金钱过不去,谁又能抵挡得住美女的诱惑? 可是也不排除史荆飞大刀阔斧的工作方式,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得罪了某些人,便借助现代的网络工具,以假乱真地虚构着史局长的某些信息。在“局长日子”开始发帖的一年多时间里,为什么没有直指史荆飞的大名?是因为发帖者的初衷只是威胁一下史荆飞,让史局长的工作力度有所收敛,便鸣金收兵?而史荆飞不知趣,依旧我行我素、坚持认死理,对方一怒之下,终于拔刀而起,毫不留情面地直击史荆飞的大名?也许发帖者认为,只要将史荆飞在亿万网民的眼皮底下“炒”了出来,引起了政府的重视,有了公安部门的介入,他就一定会“完蛋”,一定会倒台? 也正是出于对史荆飞同志的爱护,出于他在煤矿工人心目中的地位考虑,省、市各部门的领导才对这件案子高度重视,才调集了公安部门的业务精英,成立了以时俊为组长的专案小组,并做了如此周到细密的调查安排。 时俊深知这个案子早有亿万网民关注,街头巷尾对这件事情议论纷纷,无论调查的结果与“局长日记”有多大的差入,都需步步谨慎。一年多时间以来,许多人都在关注“局长日记”这篇帖子,人们都恨不能将这个“局长”揪出来。所以介入这样的案子,必须万分谨慎。 调查小组一走,史荆飞就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 史荆飞独自正襟危坐在乳白色的桌椅前,看着大堆“局长日记”发怔——这些“小说”似乎与他史荆飞无关,记忆里、生活里似乎都没有这些人物的存在,而在公众场合、假期与家人一起出游的事件经过,甚至是地点、时间,又似乎都与他史荆飞的生活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关联——凭空的捏造、虚构,加上一些顺理成章、周围人人都知道的生活细节大肆拼凑一番,让世人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议论、猜疑的浪潮早已将他塑造成世人心间最不耻、最该死的“贪官”“色官”“腐官”! 正如时厅长所言,无风不起浪,到底是谁将他史荆飞的生活痕迹,加枝加叶涂抹得如此炫目多姿?到底是谁愿意花这么多时间、精力,将他的生活提炼、酿制成一朵足以将他投入牢狱的恶毒蘑菇云? 而他史荆飞对云海这片热土,是怀有真切的热爱和情感的。想当年,他史荆飞风华正茂,作为一个副营级转业军官,带着满脑子梦幻和全身心的创业激情来到雀儿崖矿区。当时的雀儿崖矿区,矮小破旧的民房把整个小镇围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恰恰是在那个贫困落后的迷宫里,他找到了自己;在那里,一个最漂亮的女子——朱韵椰与他共同建筑了一个和谐温暖的家,那是他建业的基石。他在煤矿领域不断掘出奇迹,掌声与喝彩铸就了他高尚的理由,他珍惜这声誉,并自认为配得上一些高尚的东西。到底是谁将他的生活轨迹放在无形的虚幻中捅成了巨大的窟窿? 突然一阵巨响,铁门被冲撞开来,强烈的热气连同强烈的报复感一同侵袭进来,章华熙、章子硕父子俩一身名牌、一身绅士风度地走了进来,可是史荆飞却明显地感到这两人脸上的笑容像刀剑,在他眼前铿锵相见。 “这儿真不错,碧水蓝天,烟波浩渺,简直是人间天堂。”章华熙不停环顾着被大片葱茏的植被掩映着的青龙湖干休所。 章子硕踮着脚尖四处望,吊儿郎当地左右摇晃着身体:“这里的风景确实不错,难怪人人都想当官啊,犯下天大的错,也依旧可以生活在奢侈之中。” “你们……谁让你们来的?”史荆飞腾地站起来,“你们怎么进来的?” 章华熙扶扶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走向史荆飞,“这还不简单?不说在全中国,起码在云海这块地方,只要是我章某人想干的事情,还没有办不成的。你——何苦要跟自己过不去?我——对你还不够承让?” 史荆飞“哼”了一声,站起来背着双手仰望着天空:“这里不是戏台,想看戏不用来这儿!” “哈哈,想不到你史局长,活得还是这样幼稚、这样强悍啊。”章华熙仰天大笑,语气越来越凶狠,猛然间又刹车般戛然而止。姓史的虽然看起来古板,但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女人,他们之间应该可以友好相处;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女人,他们也许会英雄相惜,成为最好的朋友,相互提携,他们在矿业界将会无可匹敌。 章华熙制止了儿子一触即发的怒气,“啪啪”击掌两下:“不愧是局长,不愧姓史,不枉朱韵椰爱你一场、跟你一场啊。”他掏出香烟叼在嘴里,点上火,“而我们,在外人看来活得潇洒无比,内心却万分寂寞。”章华熙叹了一口气,吐出的烟雾笼罩着他。 “每个人的心,都像是上了锁的大门,任你再粗的铁棒、再多的金钱也撬不开,唯有关怀,才能把自己变成一只细腻的钥匙,进入别人的心中——我想,这是我与你最大的不同。” 章子硕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父亲平素忍让姓史的,他觉得还情有可原,可如今姓史的不仅没有实权,还被千夫所指,何苦还要在他面前表面得这样自轻自贱? “你怎么能将你和我的父亲对比?我的父亲创造的价值富可敌国,稍识抬举的人,见他都低头弯腰,礼让三分,而你呢?”章子硕不屑一顾,“一个自以为是的穷酸老色鬼……” “滚——”史荆飞指着大铁门,厉声地喊道,“你给我滚,你不配跟我说话!” 章子硕一时被史荆飞的气焰所震慑,理屈而不甘地慌乱说道:“你……你……永远认不清自己……” 史荆飞“刷”的一声撕开衬衫,将衬衫甩在椅子上,壮硕的身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疤痕,令章氏父子触目惊心。 “到底是我认不清自己,还是你们双目钻进钱孔,分不清东西南北?”史荆飞双手叉腰,满是疤痕的身体树桩般移向章氏父子,“你们看清了没有?这些凸凹不平的疤痕是被煤矿的塌方物所砸的,这些线条状的伤痕是被矿井里的锐器割划开的,还有这儿……”史荆飞指着胸口动过手术的痕迹,“这儿,这儿就是上次阻止你们乱开滥采所留下,你们看清了没有……正是我满身的伤,才使整个云海矿业的矿灾降到全国最低;正是我满身的疤,才使云海每年都能排除几百起矿业透水、塌方、瓦斯爆炸等特大矿灾……” 章华熙缓慢地弯下腰,拿起椅子上的衣服抖了抖,带着英雄相惜的神情披在史荆飞身上:“其实,商业竞争中,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你该明白我们的诚意,我们这次来就是想与你沟通沟通,合计合计,早点让你脱离这个清闲之地,回到你一局之长的正轨……” “条件呢?”史荆飞慢慢扣着衬衫的纽扣,将利剑般的目光投向章华熙。 “条件嘛,好说,也不会为难你,只要你对我们环岛矿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决不会亏待你!”章华熙轻轻地吐了口烟雾,“其实,你也明白,文柳锆矿发达,就是我章某人放弃了,还会有第二家、第三家公司来开采,与其富了别人,何不咱们来个互惠互利?作为一个爷们儿,谁不希望自己的老婆、子女活得风光无限……只要你放环岛一马,在你退休之前,搞个副厅、正厅都是有可能的,你的前途还是一片光明,何必这么死心眼?” “混账!”史荆飞一拳击在桌上,“拿国家权益做私人生意,出卖良心,抢夺子孙后代的资源来做人情,那绝不是我史荆飞所为!” 章华熙的脸由红变紫,他拿下眼镜,擦拭着汗涔涔的肥胖面孔:“虚伪!你史荆飞在世人心目中,只不过是打着清廉的幌子,巧取豪夺、玩弄女人的老手而已!我章某人还是念在尊夫人的旧情和颜面上,想拉你一把……” “管好你自己吧,我史某人行得正,坐得端,不需要任何人操心!” “无风不起浪,你为什么会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哼!一时强弱在于力,千秋胜负在于理。我相信我的事情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用不着别人来操心。” 章华熙仰天大笑,“如果世界由你来定位,你就不会有今天了!好!既然你这样有骨气,那我也就无话可说了!”章华熙站起来,朝儿子使了个眼色,二人一起朝铁门外走去。 章华熙刚走到门口,扭回头定定地看着史荆飞:“这一趟没有白来,长见识了,开眼界了——我要看着你姓史的还能蹦几天!” 章子硕掉转头,走到史荆飞跟前,带着恨意的一言一语蹦了出来:“顺便提醒你一下,首先将你所有丑恶作为捅向云海、捅向网络的,正是你比相信自己还相信她,比疼惜自己还疼惜的人!”他想不来则已,既来之就要先将姓史的精神打垮。他王牌在握的得意嘴脸,比父亲章华熙肤浅,也比章华熙更令人厌恶。 史荆飞顿时感觉脑袋发晕,整个世界响起了一片蝉鸣。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爬上了些许的困惑和无奈,他似乎看到韵椰正微笑地朝他走来…… 调查小组几天不来,史荆飞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万籁俱寂的世界。不知何时,一个瘦高的小伙子身影时隐时现在浓绿的树阴里,或拧开草坪上的水龙头阀门灌溉树木,或熟练地操纵着割草机整理着草坪,或给各个房间送去暖水瓶。他像只勤劳的鸟儿般穿梭在青龙湖的各个角落。 这经常出现的劳碌身影无意间平复了史荆飞心中的巨澜。每次面对调查组,锋利的金属挑开皮肉的疼痛,他体味到了;调查组一旦不来,一种比疼痛更为折腾人的情绪,常常搅动得他昼夜不眠。 章华熙那天来青龙湖抛下的话,毒瘤般在他心中疯狂地生长。平心而论,他史荆飞一个外地转业来的军人,凭的是扎实的基本功,吃苦耐劳的精神,坚定的信念和事业心,成就了他一局之长的位置。他无愧于身边的工作人员,无愧于各个领域的广大基层矿务人员。 韵椰会对自己不满吗?当这样的念头浮上脑际时,他摇了摇头。他对她的情感,虽没有文人那种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绚丽浪漫,但他认定她后,一直在用自己的行动践行着这种爱的誓言。他是一个外来人,没有任何基业,开始岳父岳母本能地从心里抗拒他,瞧不起他,不愿意将他们的宝贝女儿嫁给他。他是用一点一滴的汗水、一点一滴的付出,打出了自己的天地,才让岳父岳母刮目相看。其中无法向人倾诉的艰辛,反倒增加了他对人生、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人,生来就在于付出,在于创造,能付出就是幸福!他渐起的声誉由雀儿崖扩展到了整个矿业界,扩大到省市、乃至全国。 在外人眼中,他管理的是肥差,大权在握,事业如日中天,屋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成为特区后的云海,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大批大批年轻靓亮的打工妹如雨后初绽的花蕾,飘拂在各种服务行业之间,发廊、按摩室、三陪、情人、小三等各种新鲜名词,带着一股股脂粉的神秘味道,穿梭于都市的大街小巷之间。 史荆飞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身边的确不乏为小三一掷千金的所谓成功人士,的确不乏因色而贪的官员。可他史荆飞对朱韵椰的忠诚与疼爱,确实是坚贞不二、独一无二的。究其原因,倒也不是他天生就是柳下惠式的君子,而是常下基层工作太忙,完全没有心思、没有时间去沾惹那些花草。他是理智型的军人,知道沾染了那些花草后的后遗症。在周围人眼中,他是古板不合群的。可他觉得,人与动物的最根本区别,是人有理智,人有更高的精神追求。他不能忘记,当他还是个穷小子时,韵椰就推掉与章华熙的婚约,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她的爱情,将他潜藏在内心的智慧、动力,挖掘得淋漓尽致,发展得紊而不乱,才使他拥有一路绚烂的征程。 在史荆飞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见过朱韵椰市侩、抱怨的丑陋嘴脸。对于生活中的繁琐,她似乎有种种应对的天赋,并且处处温馨地体现在每次离别后的相聚之中。 史荆飞感激这个时时刻刻温婉可人的妻子。有次春节,史荆飞与韵椰去旅行,飞机到了昆江市,他摒弃了朋友们周到的安排,选择了自驾游,一来他不想韵椰错过沿途的风景,二来他也想单独陪陪她。 从昆江市到理顺,再到昆江,近六百里的车程,沿途奇丽的风景要么会让司机精力不集中,要么是陌生的路况让司机手忙脚乱,于是他便替换了司机小丁。有一段路程,一切风景都笼罩在郁郁苍苍的古松柏林之中,史荆飞发觉了韵椰眼中的一丝倦意。于是,他停下车,让小丁坐到副驾驶的位置,叮嘱妻子去后排的长沙发上躺一躺。 车继续前行,沿途大片的柏树不见减少,反而更加茂盛,郁郁葱葱的单调色彩不甘寂寞地一路喧哗着。 史荆飞突然刹车:“小丁,你还是坐后排休息吧。”然后扭转头,期待地看着刚刚倚靠在沙发上的妻子,拍拍身边的座位,居然带着大男人般不好意思的柔情:“你还是坐我身边来吧,你不在这儿,我怎么突然感觉挺寂寞的。” 小丁带着有些调侃的笑容耸耸肩,跑到后面的沙发上重新躺下,不久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而他的韵椰,依旧带着少女的羞赧,温柔而理解地坐在他身边。那一刻,他为自己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声音而激动,他突然感悟许多女人之所以成为了怨妇,皆是做丈夫的不懂妻子的心啊!他的韵椰之所以青春永葆,之所以温柔似一潭清澈的湖水,就是因为有他这样发自内心的关爱和欣赏啊! 在他近乎自鸣得意的情绪中,余下的车程显得轻快而愉悦。他觉得自己在外界,至少在矿业界是强大的,但实则在精神上,他已形成对韵椰的一种依赖。她欢笑时,他觉得生活充满了阳光;她偶尔皱下眉,或是叹息一声,都会带给他沉重的思想负担。 韵椰会背叛他?不,不,那是一个连蚂蚁都不会伤害的善良女人,一定是章华熙对于韵椰当年的选择耿耿于怀,故意挑拨他们夫妻间的是非吧?他怎么可能为一句阴毒的暗示,而去怀疑与韵椰几十年彼此扶携的恩爱夫妻情! 这些帖子如果不是韵椰因幽怨而滋生出的恨意,那么会是谁呢?是司机小丁无意间在公众场合口没遮拦,让别人借机发挥,以至于真假难辨?还是副局长戴伟扶正心切,故意想整垮他史荆飞?他的日常工作、行程、习惯,除了妻子以外,就只有司机小丁、副局长戴伟最熟悉。前者单纯好炫耀自己的见多识广,自以为无所不能;后者看起来是一个戴着眼镜、默默无闻得有几分迂腐的老实疙瘩,可副局谁不想扶正?有几个副局对正局是心甘情愿地服从,心悦诚服地被领导? 史荆飞背着双手,在空荡的院落里冥思苦想着,往往脑子里刚下意识地做出判断,就又被心底随之滋生出来的新意识所否定。“局长日记”虽说满纸荒唐,但文笔流畅,奔着“色”“贪”“腐”直击他史荆飞于死地,这样独特的本事,这样的文字功底,不是小丁之流可以撰写的,也不像是戴伟副局长为贪局长之位所为,戴副局长除了党性、原则,对生活、对两性实在是顽石般缺乏一种灵动的想象。 那么,是她,真的会是她么?史荆飞掩藏在内心的恐惧感随之召回,心里发出一阵警报,真的会是他的韵椰么? 史荆飞脑海里疾速回闪着覆盖在《环岛矿业可开采可行性报告》他的名字上那个鲜红的指纹。根据后来鉴定的结果,鉴定人员作出了详尽的解释:“显而易见,指纹外形就与您的指纹完全不吻合。考虑到事关重大,我们非常谨慎地采取了dna鉴定。百分百地说,报告上的指纹不是您的。” 史荆飞暗暗松了口气,既然指纹不是他的,那么这个可行性报告就是假的,无效的,章华熙父子想要继续破坏文柳生态环境,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那么,可行性报告上的指纹到底是谁的呢?谁敢冒这样的风险为章氏父子牟取利益?重新冒出来的疑问,使史荆飞的眉头皱成一座小山丘。 “其实,合理的解释是,报告上的指纹应该出自一个女性。”鉴定人员解释说,“根据圆润细腻的条纹,按印时轻柔的力度,我们确定上面的指纹是一个女性的。” 为让史荆飞心悦诚服,鉴定人员将一张白纸和一盒鲜红的印油推到他面前:“来,来,咱们不提什么dna鉴定。你在纸上按个手印,我们比较一下你就明白了。” 史荆飞在白纸上重重按下手印,鉴定人员将可行性报告上的指纹与之并列在一起观察:“你大概能判断出来吧?通常男人的指纹粗犷,纹理间距较大,而女性的指纹纹理间距很密,并且细腻。这么说吧,根据报告上的指纹,我可以判断对方是一个一米六左右、体重在95斤上下、年龄为30岁左右的女性。” 史荆飞将身边所有可能接触的女性在脑里过了一遍,似乎只有妻子符合这样的形象,当然,妻子是一个40多岁的女人。可鉴定人员也说了,现在的女人年龄不好说,他的妻子就是一个年龄增长、面容不见变老的美丽女人。 “能看出指纹的日期吗?” 鉴定人员点了点头:“就在半个月前。一般地,过去一个星期,所有油印的干迹基本是一致的,但据其微妙的差别,我们还是可以判断的。” 那么,手印很有可能是在他动手术那几天按上去的。可是,既然这样,她如果真的觉得亏欠了章氏父子,真想帮助章氏父子的话,为什么不在他处于昏迷状态时,在他手指上按上印油,直接将他的指纹按在报告上?这样,不是成就了章氏父子的同时,我史荆飞根本就不会怀疑到她身上吗?是不是,韵椰在我手术时,因为劳累沉睡在床边,被人恶意偷偷为之,以挑拨我们夫妻间的关系? 新一轮的想法,囚渡着他。 自从韵椰因宫外孕动过手术后,史荆飞就让韵椰内退赋闲在家。韵椰在家也没有闲着,她不仅报了家庭装饰工艺班学习十字绣,而且迷上了电脑。并且曾是老师的韵椰,天生就有操纵文字的禀性,她曾半真半假地对史荆飞戏言:“把你在矿区遇到的惊心动魄的故事给我讲点嘛。没准啊,我们家会闲出个大作家来。” 史荆飞虽然对于家里出不出作家的企望并不强烈,但他无法抗拒妻子并不过分的请求,一杯香茶,一个故事,总是让他们相聚的时光变得温馨而充实。虽然“局长日记”这样的文字并不完全像出自韵椰之手,但凭借他敏锐的直觉,凭借他曾因妻子过度地痴迷电脑而忘了做晚饭,他匆匆扫了一眼她的“创作”的记忆,史荆飞就能判断,“局长日记”的雏形出自韵椰之手的可能性的确是非常之大! 韵椰这几年在外结交了怎样的朋友呢?史荆飞用手指轻弹发胀的额头,为自己一无所知的答案而汗颜。既然如此,他与她还算得上是恩爱夫妻吗?还是,他过于信任她,因忙于工作,给了她过多的自由? 史荆飞的心脏隐隐地疼痛起来,他紧紧将拳头抵在胸口,另一只手则在所有衣袋里摸索着寻找救心丸。可是没有找到,他的额头直冒冷汗,浑身酸软无力地跌坐在石凳上。 大铁门“哐当”的响动,让史荆飞惊喜交加地抬起头。只见近来常在青龙湖干休所勤奋劳作的小伙子进来了,他一手提着一只暖水瓶,一手托着三菜一汤的不锈钢圆盘走了进来。一见史荆飞难受的样子,小伙子大惊失色。 “快,快,药,药。”史荆飞喊着,“卧室,卧室……” 小伙子将手里的物品搁在石桌上,飞快奔进别墅内。不一会儿,他一手拿着药瓶,一手拿着史荆飞的保温杯,急切地赶到史荆飞跟前。他将药丸倒入掌心,数了数,这才递给史荆飞,随后递上凉开水。史荆飞咽下药丸,无力地将头垂进臂弯。 “史局长,您好点了吗?吃点饭菜压一压,也许会舒服点。”小伙子用勺子舀了几勺米饭拌入汤碗中,递给史荆飞。 史荆飞抬头一看,似曾相识的面孔,于是便问道:“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吧?你具体在这儿负责什么呢?” “我叫孟荫南。”孟荫南有些男孩气地挠挠头,“刚来这儿打杂的,哪儿缺少人手,或是工作人员休假了,喊我一声我就得替补上。” “小伙子不错嘛,适应能力强,勤奋。” “在文柳环岛矿业,我见过您的。其实,其实,在雀儿崖读中学的时候,我就闻听过您的大名,您将许多眼见就要发生的矿灾转危为安,您关心矿工、资助矿工的许多故事,蓝贵人都给我讲过。”孟荫南一口气讲了许多话,他大胆地抬头看着史荆飞,“那时候,我在心里就一直暗暗地将您视为我的榜样!” “哦?你和蓝贵人是同学?”史荆飞捶捶胸口,感觉舒服了许多,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那是个机灵鬼,基本上什么东西一捣鼓就能学会,她若是不欺负你,那就很有可能是因为爱上你。” “真不愧是局长。我觉得我配不上她,她那么聪明,那么漂亮,追求她的人那么多,可是她偏偏对我很好……”说着说着,些许得意不经意地浮现在他脸上,“也许是她从小就没有爸爸的原因,她显得特别独立。在学校时,我偶尔帮她家做一些搬煤、扛大米之类的活计,她硬是要回报,只要家里煲了汤,做了好吃的,总会用饭盒装一盒带到学校,偷偷交给我……” 史荆飞大笑着:“那你的伙食可就大为改善了!” “可不是!从家里带的两罐咸菜早闷得长出白毛了!” “哈哈,可爱的天使爱上了穷小子!你的故事与我大同小异!” 孟荫南双目炯炯地盯着史荆飞,史局长的故事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其实,每个年轻的男人天空出现乌云时,就会出现一个天使来拯救你。”史荆飞镇定下来,“那种早慧的女孩,在我们还很懵懂、混沌的时候,她就清楚和我们有今生没有来世。这辈子,她铁了心肠似的,眼睁睁看着我们在爱情、在家庭中蹒跚学步,直到我们重新发现自己的世界是那么美好,才会开拓自己的事业,建造自己的家园,让自己成熟起来,自信起来。” “您如果不是一个局长,一定会是一个卓尔不凡的诗人,或者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孟荫南感觉史局长的话,就像一扇五彩斑斓的窗户,将最精致的风景呈现在自己面前。这样的感觉,也许一直蜷缩在他心里,可从来没有人说出来和他勉励。他在同事面前也羞于启唇,害怕遭到的嘲笑比他们嘴里迸出的黄色笑话更为厉害。这样的话在矿区根本是听不到的。在矿区,孟荫南像个另类,一边接受工作的磨炼,一边沉浸在自我幻想中,很难得有这般愉快的畅谈。 史荆飞哈哈大笑着,他擦拭着洇湿的眼眶,感慨道:“原来我还能笑,自从到了这里,我以为我已经忘记怎么笑了,原来还没有。希望,还是一直潜伏在我的内心,我不会因为亿万人的误解,就怀疑自己的过去,就将我过去所付出的一切全盘否定。” “我想,我想您只是被误解了!”孟荫南脱口而出,“也许每一个伟大的爱情,每一个伟大的人,都拥有超出常人的思维。因此,越是伟大的人,越是容易被人误解。” 史荆飞愣了,继而爆发出一阵大笑。良久,他缓缓说道:“可惜啊,刚才的话我从来不曾对我的伴侣说过。年轻人,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你的小对象表达的,还是趁早,别总窝在心里。” 谁承想,这一老一少居然在青龙湖干休所成为了一对无所不谈的忘年之交。史荆飞暂时搁下了生活中的是是非非,在风景如画的青龙湖倒也过得清闲自在。而孟荫南混沌的心智开始得到洗礼,每次做完分内的工作,他便开始想办法弥补他和蓝贵人之间这段悬而未决的感情。 灯下,孟荫南对蓝贵人抒发着满腔的思念。 “贵人,史局长说每个年轻的男子天空出现乌云的时候,便会出现一个天使来爱他,你说是吗?我不知道,反正我恰好是遇到了你。走出阴霾的日子后,我每天都是微笑的。即使是面对高考落榜,我也很快走出了那片暗无天日的自责,灿若阳光般面对生活中的一切。若没有遇到你,我是否还是从前那个抑郁的少年?席慕容不是说青春是本太仓促的书吗?所以在你的快乐渲染我以后,我也曾自惭形秽地仓促离开,是你不计一切的关爱,让我认清了自己的怯懦……” 孟荫南写着写着,看着沉浸在黑夜之中的树林呈现出的幽幽轮廓,一层层忧郁弥漫着眼眶。自从上次将环岛矿业的贵少章子硕扔进硬币堆里后,他便被徐泽如带到这里,再也没见到蓝贵人。此一时,彼一时,她和他之间的情愫还在吗?不发邮件,不打电话,选择书信这样的沟通方式,她会不会笑话自己老土? 第六章 太容易得到的财富,往往藏匿着阴谋 随着交易的进一步深入,许润莹的条件越来越苛刻,蓝贵人这才觉得太容易到手的东西,太容易得到的财富,往往一开始就藏匿着某种阴谋。从那以后,蓝贵人就生活在水深火热的陷阱之中。 1 调查小组将史荆飞遗忘在青龙湖干休所的日子里,史荆飞心里极不踏实,调查组总不至于将他一个局长、尤其是被亿万网民所关注、所指责的腐败局长,丢在这儿养尊处优,然后就给遗忘了吧?更实在一点说,劳碌惯了的史荆飞受不了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清闲生活。 尽管孟荫南的出现,给他的生活带来一丝安慰,但悬而未决的事情总像一把刀挂在他的心上,从短暂的麻痹中一旦苏醒,便是愈来愈烈的痛楚。手机被没收,报纸不下发,电脑网络不配置,他与外界的一切中断了联系。他忧心如焚,甚至总有一种长痛不如短痛、一了百了的念头,他渴盼调查组早日来审问,让事情早日做个了断。 史荆飞不知道,在他内外忧焚的日子里,以时俊为组长的调查小组在公安厅召开了一次重大会议。 时俊在会上发言说:“有关云海史荆飞一案确实非同小可,首先,他在网络上就引起了亿万网民关注,引起了省、市,甚至全国人民的注意,所以我们对这个案子必须要慎之又慎。这次召集大家开这个会的目的,就是要汇集一下每个人调查的情况,并提出新的调查方案,争取早日结案,给关注这个案子的人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急骤的敲门声打破了会场的秩序,一个一脸庄重的工作人员闯了进来,大家都困惑了:到底怎么回事?案情突然峰回路转? “唉,我来是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闯入会场的工作人员与时俊耳语了一阵后,行色匆匆离去。时俊也面色沉重地立即转移了话题。 “怎么?该不是老史那个烈性子畏罪自杀了吧?”席间,有人在窃窃私语,徐泽如没有任何意识地从席位上蹦了起来,椅子也被带翻倒地,仓促间发出一声巨响。 时俊拍拍桌子:“我长话短说,刚刚突然接到市委、市政府更为紧急的任务:文柳私营环岛煤矿突然发生了一起特别重大的矿井瓦斯爆炸事故,现在,消防都在组织人力、物资奔赴那里,我们相关的工作人员也必须要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时俊率领一班人马匆匆赶到出事地点,只见矿区内已成一片废墟,残墙断垣杂乱横陈,惨不忍睹。整个矿区表面建筑全被“端掉”,仅剩半截输送矿砂的传送带横躺着;矿口方向,熊熊燃烧的火焰把天空都映红了,从矿口升起的浓烟滚滚冲天而起。一群妇幼老汉哭喊着要冲向火海,被干警紧紧拦住。 时俊见一老者哭得特别悲哀,于是停下来,俯在他身边询问情况。原来,老者的女儿阿巧家本来只是当地一个老实的庄户人家,一年一半的时间种田种瓜,一半的时间在旅游区卖些土特产,小日子倒也过得去。可是前段时间,环岛矿业集团的章子硕总经理突然在村子四处宣扬、鼓动大家去矿区附近开设商店,活跃、繁荣矿工、矿区的生活。阿巧想这也是一条财路,矿区的大老爷们消费是从来不赊账的,于是就带着孩子,在矿区大门旁开了个小商店。 “大爆炸之后,不说小商店没有了踪影,我女儿和小外孙都被砸在废墟之下,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啊……”老人哭得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剩下我这个死老头子活着有什么用啊……” 老人说着说着,欲冲向火海,被劝阻后,双膝跪在地上,无助地将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时俊示意徐泽如留下安抚老人,自己进入到第一线。 事故发生后,章子硕趁着矿区一片混乱,在一些主要管理人员的护送下,逃逸到云海的私人别墅。当时章华熙夫妇尚在睡梦中,章子硕深更半夜带着一帮灰头土脸的人鬼鬼祟祟进入高级住宅区,引起门卫保安的怀疑,一群人被拦在小区门外无法进入。失去了耐性的章子硕一脚踢向保安,双方随即发生激烈冲突。一直闹到凌晨,保安组长才打通了章华熙的电话,让他到小区保安中心来领人。 “我花千万购的住宅,每年花巨额的物业费,就请你们这帮有眼无珠的穷小子看家护院?我看不如养一群狗,等我手上的事处理完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章子硕走出保安中心还不依不饶,引起所有保安人员的不满。 “你少在外面给我丢人现眼!”章华熙走到儿子跟前,低声喝止。章子硕这才老实下来,这才为矿区的爆炸事件感到惶惶不安。 这次矿区生产,章子硕没有请示父亲,是他自作主张的。自从那个阻挠环岛矿业开工的史荆飞被软禁起来后,章子硕一心想在父亲面前表现一番,开始组织手下的人马大张旗鼓地开始动工。为鼓舞士气,活跃气氛,他还特意在矿区附近动员有能力、有手艺、有特长、想发财的百姓,来环岛矿业附近开店。 一切工作紧密锣鼓地准备到位后,按照章子硕事先确定的吉日良辰,于昨夜8点8分,组织了第一批工人下井,当班共发放矿灯108盏。章子硕别出心裁地组织了一次总动员:全体矿工统一穿着新定做的橘黄色矿衣,戴着统一的草绿色矿帽,凡在矿区附近设点、开店的生意人,一律带着火把前来观礼。 “现在是晚上8点过8分,其意不言自明,就是发、发、发、发!之所以让大家举着火把前来为你们送行,其意就是火、火、火、火!环岛矿业发达了,自然少不了大家的好处;环岛火了,自然……也自然少不了大家的好处;环岛有肉吃了,自然有大家的汤喝……” “哎呀,错了,是有大家的好日子过!”身后的人提示着章子硕。本来,他的发言稿是早已请人写好的,他照着念就成了。可是看着一排排统一服装的矿工们战士般严阵待令,表情肃穆自豪,再看看四周举着火把、欢呼雀跃的激动面容,章子硕就决定来个即兴发挥,丢掉讲稿那些“大家好,领导好,乡亲们好”等等废话连篇的虚假问候,直奔激荡人心的主题,“当年的108好汉创造了梁山的基业,如今你们这108个经过军训的汉子也肩负着环岛的未来、环岛的明天、环岛的希望……” 这里本来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几经矿主偷偷地开掘,这里变成了一片白色荒漠。是他,是他章子硕,摒弃了旧的观念,将这里变成了一座沸腾的城池,重新塑造了一片繁荣、富强的国土——这若是在古代,他章子硕肯定是帝王之命。退一万步来讲,即使当不上皇帝,至少也是一个令万民安居乐业的一方诸侯。可惜呀,他的君子之风、领导之命,全被他创新不足、保守有余的父亲给压抑了,他要大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以证明自己观念的正确,证明自己的翅膀已硬,让父亲明白他的观念已落伍,他章子硕才是正儿八经、响当当的环岛矿业发展人! 章子硕被自己突然而至的畅想所左右,暗暗将预先备好的讲稿在身后捏成一团,丢弃在地。他举起右臂,激情高昂:“环岛荣我荣,环岛耻我耻。” “环岛荣我荣,环岛耻我耻。”全体矿工举起右臂宣誓,激情互相传递,意犹未尽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章子硕。 章子硕急中生智,灵感迸发地突然想起一条颇有创意的口号:“环岛发我发,环岛火我火。” “环岛发我发,环岛火我火。”群情昂然,激情沸腾。 章子硕手执火把亲自开道,接通矿井电源,站在矿井口,与第一批下井的矿工们一一握手,目送着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地下到矿井。 这些带着激情的劳力,年产矿砂20万吨不在话下,一年下来,这就是大叠大叠的钞票啊。现如今的人衡量一个人的价值,谁不是用挣钱的多少来说事? 意犹未尽的章子硕趁着兴致,独自一人在矿区游逛着。“阿巧副食店”还没关门,一个小孩猴子般蹲在店门口的沙墩上,手里拿着一袋方便面,吃得津津有味。一个标致的少妇手脚灵活地将店门前摆着的小货物一一拾掇起来,搬到屋内。最后,只剩下装雪糕的冰柜了,女人将冰箱慢慢移到了门口,但是店门口有几层水泥台阶,女人实在移不动了。她想了想,用手拢了拢头发,进到店内拿出一块丈许长的木板,搁在台阶上,然后将冰柜移到木板上,一点点将冰箱移至店里。 章子硕走进店里,买了一包烟。女人叫起来:“这不是章总吗?小店里还有什么能入章总的眼吗?”女人汗涔涔的脸在灯下红扑扑的,透着自然的淳朴之美。 “照我说,这店里,也就你值钱。”章子硕说着说着,手脚不安分地伸向女人,“想不到,这地方还有你这样耐看的女人!” 冷不丁,从门口飞来半包方便面,击中了章子硕的手臂。小男孩猴子一样蹦跳进来:“妈,妈,我的飞天神刀呢?” 阿巧若无其事地弯腰拾起方便面递给儿子,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笑道:“这孩子,什么到了他手里,都是飞天神刀!” 章子硕擦擦额角的汗珠,讪笑着:“你们这对母子,有趣,有趣。”说完,就离开了。 谁知,就在他离开小店,刚进入睡梦中重温矿井那激动人心的一幕时,连续不断的门铃声就惊扰了他的好梦。他迷迷糊糊地打开门,正欲大怒,却被远方火龙一样腾空而起的大火惊呆了。 “章总,章总,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井矿爆炸了!”范声同直愣愣扑进来。章子硕嫌他年龄大,没有挑选他第一批下矿。“你赶快想办法救人吧,赶紧的,不然来不及了!” 章子硕本能地欲冲向矿井的方向,想想,冲门口的矿工一挥手:“你们先去,我打几个电话,调动一批人来!” 没有下矿的矿工们拿着灭火用具,争先恐后地奔向火海。章子硕下意识地看看墙上的金马座钟:2点48分。天哪,距他豪气冲天的总动员不过6小时40分!短短不到7个小时,他的梦就被一些无能的矿工给摧毁了!短短的几个小时内,他的梦想就被这场大火焚烧得片甲不留!他伟大的抱负,只容他打了一个盹,就全盘破灭了! 就在章子硕发愣的当儿,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刘孝可、何海鸣又冲了进来,这群对他忠心耿耿的铁哥们都是他任用的管理、监工一级员工。平时他们跟在章子硕身后在矿区狐假虎威,章子硕本人也感到十分受用。 “章哥,章哥,快逃吧,快逃吧!等下矿工的亲属们醒悟过来,红了眼,你就走不掉了!”刘孝可将章子硕的墨镜递了过来。 章子硕在一群死党的掩护下,逃到了云海。 可是,这件事情如何对父亲开口?章子硕听着洗手间传来父亲的洗漱声,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阿巧副食店的那对母子。那个小店已是粉尘四散,面目全非,那母子俩肯定被炸死了。想来真是后怕,幸好昨儿个自己心情好,没有在那里强留下,否则,自己现在也成小店里的冤魂野鬼了。章子硕想着,惊出了一身冷汗。 文柳环岛矿灾6个小时内就由矿区传到了文柳市委,很快,省委、中央都得到了消息。中央领导立即作出重要批示:“要千方百计抢救被困人员,严防次生事故发生。”省委书记也作出指示,要求千方百计组织救援,尽最大努力减少伤亡。 省长带领省委、省政府有关部门的领导亲赴现场指挥抢险救灾。文柳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在事故发生后立即赶到事故现场组织指挥救援工作。 大火依旧漫天,粉尘依旧四起。沿途剧烈的震荡,使正襟危坐的姚晓华将目光移向了车窗外,满目起伏的光秃秃山岭让她触目惊心:“两年前组织来文柳参观,我们顺道驱车来这里兜风,沿途繁花似锦,现在怎么成这样子?”司机无言,艰难地顺着消防车碾过的痕迹,驾车前行。 死神像饥饿凶狠的巨兽觊觎着一顿美食一般,发出按捺不住的喘息声。时间就是生命,速度就是生命! “快,快,我们一定要向省领导建议,尽快派史荆飞来一线了解灾情,拿出救助方案——这种事情,他最有经验。” 2 失去自由之后,得失、快乐,全依赖于心境。思虑得再多,于史荆飞目前的状况都无法改变,他现在已基本是处于罢官免职、接受调查的状态了。自信问心无愧,情况还会坏到哪儿去?史荆飞思虑着,心情豁然开朗,对前来送早茶的孟荫南喊道:“小孟,你会游泳吗?” 孟荫南一愣,随即应道:“海边长大的人,哪个不会游几下?” “好,我先陪你将你一天的工作干完。完了,你再陪我去青龙湖游泳去。”史荆飞三下两下扒完饭菜,举起托盘,“走,先去把所有托盘收集起来,我们一起洗了。然后,然后哪块草坪要修理,哪块地方要清扫,我们一起干。” “不,不!哎呀,这些事情你千万不要插手,你要一插手,所长以为我什么都做不好,您什么都不满意,那我的这个饭碗可就丢定了!”孟荫南抢过托盘,“其实,我去给打工的阿妹解释一下,跟她们换个工,事情也就解决了。” 史荆飞哈哈一笑:“那些阿妹愿意给你换工?看来,你的人缘还不错。” “还好吧,在外都是互相帮助的。放心好了,我保证,中午陪你游泳。”孟荫南拿着托盘飞奔而去。 中午的青龙湖碧水荡漾,柳条依依。史荆飞和孟荫南像两条蛟龙在清幽的水中游了两个来回。史荆飞渐感体力不支,于是率先爬上岸,擦拭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冷不丁,从浴巾中掉出一封信,他拣起来,看了两行,原来是孟荫南写给蓝贵人的,小伙子的文笔倒还不错。史荆飞正这样想着,水中的孟荫南已羞红了脸,大叫着:“不要看,史局长,不要看。”一边已飞快地爬上了岸。 “看来,你在蓝贵人面前还是不自信。”史荆飞将书信还给他,边穿衣服边说,“信写好了,怎么不寄出去?你还真以为你心里这样想了,蓝贵人就会灵敏地感觉到?不是的,小伙子,爱情是需要表达的,你要学会表达。” 孟荫南有些难为情地将信叠好,装进兜里:“道理我是懂的,可是我现在工作没工作,钱没钱,一个又漂亮又有才华的女大学生为什么要爱我呢?我有权要求她的爱吗?” “小伙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你虽然没有正式的好工作,可你在自食其力,没要别人养啊;你虽然没钱,可你好手好脚,还有一个不错的脑袋及好的人缘,你会挣啊。” “可是,跟别人比起来,我还是觉得没底气……” “你就是你,永远不要跟别人比。”史荆飞抖了抖换下的湿漉漉的泳裤,“告诉你一个不自卑的秘诀吧:不去逛专卖奢侈品的名店,天价商品你买不起,干吗还要去看那些富人一掷千金,给自己添堵?不参加变了味的同学会,一晃几年、十几年过去了,有的成了大款,有的成了大官,何必再去吃一餐五味杂陈的饭?不去看那些夸大其词的名人传记,那些水分太大,名人常常被人吹嘘得无所不能,品行好得如同尧舜禹,学问大得超过孟老庄,才华高得胜过李杜,看多了心情压抑;不看财富排行榜,不问工资收入,不关注他人消费水平……” 孟荫南乐了:“您说的那些秘诀,我倒真是没时间没机会去实践。可我现在发觉,我是真的崇拜你……” “不要崇拜我,崇拜我给你带不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赶紧地,将手中的那封信发了!”史荆飞看着孟荫南依旧在发愣,极认真地说道,“你配蓝贵人绰绰有余,真的,学历不是问题,而是你的勇气!” 史荆飞突然想起什么:“你的文笔其实挺不错的,你平时喜欢看什么书?小说、诗歌还是散文?” 提到书,孟荫南的拘束表情稍微得到缓解:“那些高雅艺术化的东西,现在很难沉下心来看了。我主要看一些管理方面的书,比如《质量成本分析与6q管理战略》,我闲时非常痴迷这类管理书籍。” “6q管理是20世纪80年代,由美国摩托罗拉公司创立的一种在提高顾客满意度的同时,降低经营成本的过程革新方法,它是通过提高核心过程的运行质量,使组织赢利能力增长的管理方式。对吗?” 孟荫南听得目瞪口呆,继而是欣喜若狂,所有的拘束、腼腆和不安一扫而光:“史局长真是博览群书,这样枯燥的管理知识,不经过特殊的培训,一般人是很难看下去并且记得牢的。有人说它是一种全新的质量战略,是一种使企业效益获得快速增长的有效经营方式,更是翡翠城,是我们的黄金路……” 史荆飞盯着这张在瞬间被激情点燃的年轻人的脸,“你说,这样的管理,能应用到我们矿业界吗?” “当然,我们总是受到习惯、传统的束缚,如果想改变倾向,不是通过威逼,也不是通过诱导,而是要利用类似的场景把未来的成功描绘出来,逐步逐步消除那些白白浪费资源的‘隐藏工厂’,就能减少矿业界巨大的人为浪费……” 这些理论,这些观点,章氏父子不会听,他们只会习惯于命令,习惯于指手画脚,孟荫南接近他们的机会并不多,更难得有恰当的建议时机;这些管理知识,范声同等工友们也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编造传播一些黄色笑话来调节枯燥无聊的矿工生活。 今天,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懂6q管理的知音,孟荫南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如竹筒倒豆般将自己平时的学识倾泄而出:“管理就是服从于质量,煤矿也是有质量要求的对不对?而质量不仅仅是工具和技术的合成,而是矿井各方面、各环节的集成。当某一过程的质量得到提高后,矿业其他环节的质量也会得到相应提高。要从最高管理层开始,利用管理的‘瀑布效应’,使之从上至下,像瀑布一样把每一层管理者身上那些陈旧、不好的管理习惯冲刷干净……” 面前的小伙子突然之间好像换了一个人,口若悬河,一扫平日的木讷、羞涩,变得有主见有个性——这样的人要么因不合群被淹没,要么一经伯乐发掘,那种自主意识的爆发力会让他很快在事业上开拓出一片新的天地来。 可惜的是,他史荆飞现在身不由己,他的举荐有谁能接受? 文柳市环岛矿业集团出事煤矿“六证齐全”、却“五毒俱全”的大幅报道,很快成为《云海日报》《云海矿业》及各大网络的头条新闻。 据《文柳日报》报道,在今天文柳市举行的环岛矿业集团特别重大爆炸事故调查组成立大会上,文柳市市长严肃地发问:“我提出五个问题请大家思考,为什么经过多次整顿关闭,这样的煤矿依然存在?该矿非法开采、超能力生产,国土资源、森林防护等有关监管职能部门就不知道吗?相关部门是如何监管的?井下有这么多隐患,为什么能够六证齐全?是谁在给他们开绿灯?” 文柳市市委书记说,虽然环岛矿业集团的各种证件都有,但在资源管理、安全管理等方面均存在严重的违法违规行为,实际上是“五毒俱全”,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就是因为官员入股,成为黑心矿长章华熙、章子硕的保护伞。这充分反映出安全监管监察工作执法不严、工作不实,安全生产法律法规和一系列政策措施仍然停留在会议上、文件上、口头上,没有真正落实到位。 根据最新核实的数字,环岛煤矿发生爆炸事故时,井下共有108人,其中出井68人,被困40人,被困人数比此前公布的10人增加了30人。矿主章华熙、章子硕父子的逃逸,给搜救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 学校里,同学们都在议论矿难,蓝贵人已被种种鄙视的目光所淹没。“眼镜”一手拿着大堆报纸,一手拿着饭盒,在前往食堂的路上碰到了端着一碗稀饭准备回宿舍的蓝贵人,惊呼道:“蓝贵人,你怎么还有心思来吃饭啊,真是服你了!矿难后,章子硕都逃走了,也没告诉你?” “他是他,我是我,他出事,他要逃走,人家凭什么要通知我?”蓝贵人倔强地挺直了脊背,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她,心理年龄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得多。 “咦?你忘了吗?章总曾为你一掷千金啊!”眼镜女的大呼小叫,立即吸引了一群路过的学生。 “就她?环岛矿业的老总为她的一餐饭挥霍十几万?我看她长得也不怎么样嘛,无非个子高挑点,皮肤白一点,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啊。” “人家现在倒霉,遇到矿难了,她死活不承认自己与别人有来往。唉,真是美女如毒蛇,无情无义。” “一个巴掌拍不响,矿难后人家逃走了,不还是在别的地方呼风唤雨、吃香喝辣?也没见别人说要带她呀……” 蓝贵人倔强地挺直自己的脊背,脸上的表情僵硬。 “蓝贵人,你看起来蛮单纯,实则挺可怕的。”眼镜女生说,“好歹相处一场,人家出了事,送送别人,发个信息安慰安慰别人,也见得你有一颗人心……” 蓝贵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整碗稀饭朝眼镜女生兜头泼去。眼镜女生的尖叫,划破四周围观人群的惊呼。 “我跟你拼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做了无数坏事,还有脸在大庭广众之下甩狠!” 蓝贵人后退一步,定定看着她:“打架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从小就提水,五十斤重的大米一只手就能举起,你要不想更惨,趁早收手。” 眼镜女生畏怯了,看着哄笑的人群,继续过过嘴皮的干瘾:“蓝贵人真不是个东西,读中学时包了一个男生为她家扛柴、扛米、担水、扛煤,说是爱别人,其实是将别人当长工使。上大学后,攀上了章子硕这个花花公子,就将青梅竹马的长工对象甩了。现在章家出事了,她拒不承认与人家章家有什么瓜葛,这种女人太精了,精得令人害怕……” “与其在这里喋喋不休,还不如闭上你的嘴,让别人去猜测你是否无知吧!”蓝贵人转身就走,“你根本就看不懂真实的生活。” 是的,你们根本看不懂生活!蓝贵人来到学校中心花园,郁闷地坐在椰树丛中,叹了一口气。她接近章子硕的目的,只不过是钱的交易,而不是爱情。 在云海的矿主,个个都挥金如土,个个都像螃蟹横着走路。矿老板吃喝嫖赌,包养情人,无所不为。在云海,用“书包妹”待客被认为是很有面子、很时尚的事情。矿老板不仅自己玩“书包妹”,也会带上“书包妹”招待客人。蓝贵人一开始接近章子硕,就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点,她只是陪客人吃吃饭,喝喝酒。后来,章子硕见她精通电脑,熟悉网络的各项操作,于是,将她带到了许润莹面前,聘她为环岛矿业集团的网站设计,给她的年薪是20万元。 20万,蓝贵人的脑袋急速转动着,再干几年就可以在云海拥有自己的房子。这钱,实在是太能吸引人的眼球了。 后来,随着交易的进一步深入,许润莹的条件越来越苛刻,要求越来越多,变味的操纵越来越明显,蓝贵人这才觉得太容易到手的东西,太容易得到的财富,往往一开始就藏匿着某种阴谋。从那以后,蓝贵人就生活在水深火热的陷阱之中,挣扎在道德与是非的旋涡里。她,尝到了心无城府的苦果;她,学会了掩饰自己的脆弱。 3 自从青龙湖游泳回来后,史荆飞、孟荫南这一老一少都焕发出新的精神活力。 “史局长,我将那封信寄给蓝贵人了!”孟荫南将午餐放在别墅的石桌上,“快趁热吃吧。” 史荆飞呵呵笑着:“这就对了嘛,有了想法就要说出来,就要付诸行动。” “我感觉现在社会贫富差距太大了。”孟荫南在史荆飞对面坐了下来。 “早在1999年,世界上3位亿万富翁的资产超过了不发达国家6亿人的生产总值……” “是么?3位富翁的资产,居然超过6亿人的创造?”孟荫南惊呆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史荆飞点点头:“现在最富和最穷国之间的收入差距达到了74倍,世界上3个最富有的人的资产相当于48个最穷国家生产总值的总和。当今世界巨人林立,都说日本是独脚巨人,俄罗斯是生病的巨人,欧洲是缺乏凝聚力的巨人,中国是潜在的巨人。”他说,“以前太忙了,许多资料、信息只是在眼中过一遍,现在清闲下来,我一直在思考着这样的问题:中国的教育、中国的经济到底该如何发展?” “这真是一个重大的课题啊!”孟荫南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你看啊,15世纪巴黎大学的课程设置是:神学、医学、法科、文学;19世纪设置的课程是:化学、物理、电机、机械。”史荆飞娓娓道来,“不难看出,人们由最初的崇尚自然发展到崇尚科学。” “是啊,是这样!” “再看看我们中国,以前是村里没电话,大道尽坑洼,屋里点油灯,听戏找喇叭。现在基本是家家户户,坐在床上看电影,电脑炒股在农家。”史荆飞用筷子点点桌子,“可是我们的教育,除了英语稍为加强了些,还是语文、数学,还是分,分,分!而改革开放后的心理压力,个体与个体之间收入的悬殊,这些却没有人关注。所以我个人觉得,现在中国应该加强心理学、道德学、中国的发展史方面的教育。” “我当局长时,提倡矿业界的后续发展,生态持续发展是基础,经济持续发展是条件,社会持续发展是目的。我不当局长了,还是坚持我们要金山银山,更要青山绿水。我们要传承好城市文明,在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中,缔造城市繁荣,为后代留下一笔让他们引以自豪的遗产,一个适合人们居住的家园,而不是一部经济机器……” 背后,突然响起了一片掌声。 史荆飞诧异地回头,姚晓华、时俊等领导不知何时站在了大铁门外,将他和孟荫南的对话,听了个完完整整。 “老史,感谢你给我们上了这么结结实实的一堂课。”姚晓华的热情让史荆飞一时还无法适应,他站起来,木讷地看着他们:“你们,你们这是……” “我们是请你出山的。”时俊也热情地走过来,“这段日子冷落你了。” “出山,为什么?我的案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来了,然后又莫名其妙地了结了?”史荆飞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总得给我、给广大网民一个说法啊。这不是什么冷落的问题,也不是什么受委屈的问题,而是大是大非、大原则、大方向的问题,你们不给我说清楚,你们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不在网上、各大媒介刊发出调查的经过、结果,我是不会不清不白跟你们走的。” “史大局长好大的架子,我们远道而来,水也不给我们倒一杯,让我们站着听了你的一堂课不说,还发这么大通牢骚。”姚晓华一示意,司机很快从车内搬出来一箱矿泉水。 史荆飞不好意思了,站起来给每人打开一瓶矿泉水,还是振振有词地道:“不管你们是代表个人而来,还是代表组织而来,我都深表感谢。不过这丑话还是得说在前头,我既然是背着众人鄙视、非议的目光而来的,如今不见相关的文件,不见真实的调查报道,我是不会走的。” “看看,看看这个史局长,就认死理。”姚晓华侧着身子,对时俊打着哈哈,“多少人犯了点事,为保外就医,打破脑袋地找我,我都不想见。现在我亲自接人来了,反倒还是我赖着他似的。老时,你来评评这理,你来评评。” 史荆飞依旧虎着脸:“问题是直到现在我还没弄明白,我到底是犯了哪门子事?现在又是以怎样的身份出去?被洗清了的清廉局长,还是戴罪立功的史荆飞?” 左右为难的时俊一听到这儿,突然击掌道:“你说对了,你现在是戴罪立功的史局。” 史荆飞愣了,他站了起来,“告诉你们,我史荆飞就是老死在这儿,也不会不清不白地出去!” “你老死在这儿没什么了不起,你本来就是被亿万网民指责的不清不白之人,你不是需要媒介报道调查结果吗?很简单,史局长畏罪自杀!”时俊拍了拍桌子,眼里的泪奔涌而出,“问题是你现在不能死,我们现在不能还你清白或是定你的罪,因为等你洗清了自己的时候,或是法院判了你的罪的时候,矿井下的近50个矿工就要死于非命了!” “什么?矿难?”史荆飞一愣,“哪儿?” “还有哪儿?文柳!”时俊焦灼的眼神刺伤了史荆飞,他沉痛地说道,“距矿难事发到今天整整一天一夜了,外面的火扑灭了,内燃的暗火又会重新酝酿成新的火灾。老史,说真的,你的问题我们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查清,更无法给你清清白白的交待!”时俊紧紧拥抱了他一下,就像拥抱马上要上战场的战友一样,“老史,在矿业界你本身就是屹立在那儿的一座山,在媒介上发表那些‘将个人荣辱置一边,矿难面前勇在前’,反倒画蛇添足了,是不是?” “看,我们也来了个特事特办,你目前还是以安监局局长、文柳矿灾小组组长的名义……” “哎呀,说这些干什么呀?快,快走啊!”史荆飞“腾”地站起来,“矿难来临,你们为什么不早说?耽搁一天一夜意味着什么?耽搁一时一分一秒,就意味着牺牲,矿难是比战场更残酷的战斗,你们知不知道?” 时俊暗暗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姚晓华暗暗扑哧一乐,向时俊暗示了一眼。时俊立即会意地跑到姚副市长的轿车前,亲自为史荆飞打开车门:“老史,老史,你坐这儿,你坐这儿!” “快通知各大医院紧急调集软塑料袋装的葡萄糖水,火速运往出事矿区,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众人嘘了口气,齐声说:“还是你考虑得周到,还是你有经验,我们这就通知下去,这就通知下去。” “文柳环岛矿业挖掘的那口矿井我熟悉!”孟荫南突然紧跑几步,出现在车前。 史荆飞一愣,隔着玻璃,他仍能感觉到小伙子自信的目光中跳跃着的智慧。 章子硕一家人在一群人的护送下,出现在云海机场。 许润莹低头看了看腕上的劳力士,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往章华熙身边靠了靠,安慰而讨好地压低声音说:“快了,快了,再有半小时,飞机就起飞了。身后的一切事情与我们无关了。” 再过半小时,只要飞机一起飞,身后的事情就果真与己无关么?章华熙一直将黑色的帽檐压得低低的。他靠在椅子上假寐,思绪却离开他的躯体,飘向了千万里。 凌晨,心神不定的儿子才如实地向他汇报了文柳矿难。他失去理智般一掌甩向儿子,“啪”的一声如同惊雷,惊得许润莹穿着睡衣,蓬松着头发从卧室里慌慌张张地跑下楼。 “怎么了?怎么了?老章!”她狠狠地盯了一眼捂着脸的儿子,“又是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惹恼你了吗?” 章华熙冷哼一声,背着手说道:“你问问他,你问问你娇生惯养的儿子,这回惹下了什么事端!” “妈,我也是想给爸争口气,谁知心急了一些,矿……炸……塌了!”章子硕迎着母亲探询的目光,越说底气越不足。 “嗨,矿塌了,这天不是还在吗?”许润莹对着儿子朝章华熙努了努嘴。 “说得轻巧!人命关天的事情,现在又正是在风头上。”章华熙对许润莹气恼地吼着,“一再叮嘱他沉住气,沉住气,我自有办法拿下那块宝地,就是不听!” “不就几条人命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开矿哪有不死人的?你忘了前些年你的雄心壮志吗?开矿业,必须摒弃妇人之仁,如果每个在矿业死掉的人都要算在矿主头上,那世上再无矿主掘宝,还养着一堆废物干什么!”许润莹拢拢头发,讪笑着,“看你现在都变成菩萨心肠了,是因为老了,还是受了朱韵椰那些小情小调的感染?” 一听到韵椰的名字,章华熙的身体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难道老婆对他和韵椰之间微妙的关系有所察觉? 许润莹点到为止,并不深究,话锋一转:“看你都气糊涂了,我的儿子,难道不是你的?”她不停地对儿子挤眼,“快去厨房将煤气灶上的人参汤热一热,给你爸端来。” 以前,只要支开父子俩,她左右逢源一阵周旋,父子俩便会很快和好如初。可是,这次不同于以往。章子硕站着没动,章华熙也很快地摆摆手:“你就别再添乱了,大清早的谁喝得下那玩意儿。” 许润莹愣了,疑惑的目光游移在父子之间,客厅里陷入令人压抑的死寂。 “他……他竟然背着我私自开工,发生爆炸,矿井里的一百多号人据说没几个爬上来的。”章华熙脸色铁青,“如果是一条两条人命,咱可以用钱摆平,可是,可是这是几十条命啊!” 许润莹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她气急败坏地奔向儿子,指头戳点着儿子的额头叫骂着:“你这不争气的家伙,早知道你会惹这大的祸,当初生下你时,还不如一把捏死你……” 章子硕委屈地看着母亲,许润莹眼珠一转,拉着儿子双双跪在章华熙膝下:“华熙,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儿上,你要想办法救救咱们的儿子啊!他再不好,也是章家的一条根。再说,他时刻是想着为你分担一些工作压力,他也想争口气,为章家办些好事!再说,再说,子硕不动声色,没费吹灰之力,就将姓史的整垮了,也算是为你出了一口恶气……” “你说什么?”章华熙迷惑不解地盯着许润莹的脸,“子硕有本事让政府软禁姓史的?他烧的是哪一炉香啊?” 许润莹脸上泛起一股自豪的表情:“他没动一兵一卒,仅仅是利用了咱们策划部的几个网络高手而已!” “啊?这么说网上的局长日记就是子硕一手炮制的?” “也不全是……谁叫他老婆……”章子硕一扫脸上的沮丧,本想大肆渲染一下自己的辉煌战绩,谁知被许润莹悄悄捏了一下他的手臂,只得住口。 “他老婆,韵椰?”章华熙紧张地从椅子腾地站起来。看子硕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章华熙掩饰地端起桌上的茶杯,跌坐在椅子上,“她朱韵椰不是挺爱家的么?她又怎么了?” 父亲失态的表现令章子硕感到非常意外。他紧张地盯着母亲,不知如何回答。 “啊,也没什么。韵椰向来与世无争的,与我又是好朋友,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们本来只是想在网络上恐吓一下姓史的。谁知道那家伙死猪不怕开水烫,对我们章家步步紧逼。他落到今天,也是自找的。” “唉,也是。只是这一招也太狠了!”章华熙长叹一声,想想不狠也扳不倒姓史的,于是摆摆手,十指交叉的双掌形成一个肉乎乎的拳头,抵住前额,像潜伏在额前的硕大蜘蛛。他沉默良久,再度抬起头来,语气缓和了许多:“起来,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一家人,只要有一丝逃生的办法,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你有主意了?”许润莹站起来,满怀希望地望着丈夫。 “唉,事到如今,只有这一着棋了。” “哪一着?” “逃!” “逃?!”许润莹的目光黯淡下来,“逃到哪里?来得及吗?” “干我们这一行,时刻都处在风口浪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章华熙看着面前慌乱成一团的母子俩,内心被某种柔弱的情愫所打动。对于许润莹,他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这个丰满的女人与朱韵椰比起来虽然显得世俗,但她凡事都表现在脸上,只要满足她物质上的要求,她就是一头憨猪,吃睡玩耍,不会花心思在外招惹男人,也绝不会为他在外的某次拈花惹草的花边新闻撕破脸皮大哭大闹——从这一点来说,这是一个虽糊涂但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女人,她不是一个好情人,但她是一个好母亲。而且,他章华熙的东山是在娶了这个憨猪似的女人后建筑起来的,他从内心深处对这个女人有种报恩的情感。 “我们先到香港,然后再去英国,那儿我有不少朋友,我们在那里的资产足够我们在英国的任何一座城市生活一辈子。” 许润莹信赖的目光一直盯着丈夫,丈夫是她的天她的地,只要丈夫确定的退路,一定是万无一失的。比如说机票,他一定会拜托机场的兄弟弄来,比如时间、地点,甚至行李,他都会吩咐手下的兄弟安顿好——跟着这样的男人,根本不用劳累,这么多年来,他已在这座城市的各行各业建立起了密切的关系网。果然,他们在一群兄弟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机场。 经过一昼夜的折腾,章华熙坐在宁静的候机厅里,头靠椅背,由假寐慢慢进入一种迷迷糊糊的睡眠状态。梦中的他是一个阳光的青年,为什么在见到朱韵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总是想笑。他不是没有修养的男人,可他就是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想笑。他觉得自己有时爱的是韵椰的娴雅,有时又为她的妖娆心动,他深深坠入了爱河……可是,就在他们要成婚之际,史荆飞这个转业军人介入了,他不信他与韵椰青梅竹马的感情,抵不过史荆飞踏上雀儿崖的一瞬间。可是,韵椰义无反顾地退亲、决意与姓史的结婚时,他被打垮了,他发誓要报复这对狗男女,发誓要活在姓史的头上,让朱韵椰这个看似纯情实则寡义的小贱人在仰望他金钱名誉地位的同时,悔青肝肠…… 金钱,他得到了,名利地位也有了,可这逃亡到底算什么?他这一辈子,果真生活在史荆飞头上吗?韵椰,曾告诉过自己嫁给姓史的后悔了吗?没有,好像从来没有,无论他与她胶着到何种程度,无论她处于何种势态,她从来不曾在自己面前贬低姓史的半句,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眼神都没有。 逃什么呢?自己是不是该要去问问那女人,自己在她心目中到底处于何种地位?这念头刚一冒出,很不合时宜地,韵椰那长发垂散于唇际,遮掩不住美艳的相貌和柔软的香唇便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情景如同海潮一波一波地扑向天际。 章华熙猛地站起来,一把撸掉头上的帽子。 “怎么了,怎么了?”随着丈夫“噌”的一声起立,许润莹刚刚有一丝解脱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压低声音道:“再有一刻钟就要登机了,天塌下来了你也再别管了,行吗?” “不!”他的断然低喝,使许润莹原本悬着的心更显紧张。 章子硕也大惑不解地挤到父亲跟前,恐慌地看着父亲。 唉,这个只会惹祸,只会花天酒地的儿子,干不了大事承受不了责任!章华熙将目光从妻子身上转移到儿子身上,将拳头狠狠地砸在儿子肩头:“到了那边,一定要好好照顾你母亲,不能再由着性子玩!” 章子硕点点头,随之紧张地盯着父亲:“那你呢?爸!” “我就不去了,我决定留下来!” “什么?”母子俩都大惊失色。 “难道,你真的放不下她?”半晌,许润莹才讷讷问出口。 “章家惹的事,章家就有本事承担……” “华熙,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平时不是说一些道德一些规则只是用来套住那些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小人物吗?” “敛财的时候是要有这股狠劲,走出国门前,我突然感觉到屁股后面生长出了一条长长的根,紧紧拽着我,好像我只要再多迈出一步,就会摔下万丈悬崖,粉身碎骨……”章华熙颓然地拿下眼镜,“我只习惯本土的水土本地的饮食,没有办法,每次出国,不管是访问还是旅游,只有中国的辣椒酱能保住我的命!无法想象,我该如何成天面对面包,面对缺少盐味的蒸菜,无可想象……” 许润莹母子俩面面相觑,从不在他们面前长篇大论的章华熙,一旦为某种决定大加辩解时,不要说十头牛,就是十架飞机也无法移动他。 “这是朱润中、杨心蕊夫妇的名片,你们下飞机后与他们联系,他们会安排好一切事宜;这是我英国律师杰逊的名片,你们到英国后,找他,只要不是大肆挥霍,你们母子俩可以通过我的律师,获得一辈子无忧无虑、吃喝不愁的富裕生活!” 章华熙将名片欲递给妻子,想想,又递给了儿子,然后猛地一拍儿子的肩:“坏一事,也会成一事,儿子,你该长大了,要保护好你妈!”然后,不容置疑地推开儿子,大踏步朝机场外走去。 “华熙……你……”许润莹追到门口欲喊,但广播里已传来乘客即将登机的预告,空姐极具亲和力的嗓音回荡在候机厅,让许润莹的狂呼变得软弱无力,唯有珠泪两行,“你放不下她,你真的放不下她……” “儿子,爸最后送你几句话:太早的炫耀和太急切的追求,虽然可以在眼前给我们一种陶醉的幻境,但是没有根底的陶醉毕竟也只能是短促的幻境而已——你要记住,千万要记住!”章华熙毅然转身,拦住了一辆的士。 章华熙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家,为了章家的根,为了他们母子二人平安!许润莹隔着玻璃,泪眼迷蒙地看着丈夫打的远去。她有些不甘,有些孤寂,她实在不明白,吃喝不愁的丈夫为什么要放弃这个求生的机会,自投罗网去寻一条死路呢?难道那个女人就是这样魅力无穷吗? 的士载着章华熙,绕着云海的大街小巷行驶了一圈又一圈。在一个红灯路口,司机终于忍不住扭过脑袋,望向后排一直盯着车窗外发呆的章华熙,怯怯地低声问道:“先生,您究竟要去哪里?” 章华熙嗯、嗯了一阵,还没有想好要去的地方。对方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到底要去哪儿?你坐不起出租就搭公交!” “老子有的是宝马,有的是凌志车,如果……”他想如果他不是惶惶出行,他才不稀罕坐这破出租。话说到一半,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收住话头,“问那么多干吗?你不想多赚钱?” 司机敏锐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不满的寒气,脸上像突然被扫帚撸过一样,堆起一连串的假笑:“那是,那是,一看就知道,从您指缝里漏出一点,就够我们这些人吃穿用度几日,您不是赖账的主儿!” 红灯已变成了绿灯,司机继续疾驰。章华熙透过窗玻璃,看着椰树长枝沐风袅娜起伏,宛如一抹翡翠的屏障。章华熙收回目光,微闭上眼睛,将头靠在沙发背上,重重发出一声叹息。 当出租车停在骑楼一带古旧的建筑群,经过一条并不太宽的巷道时,一辆有着省文明标志的黄颜色出租车迎面缓缓驶来。司机不得不缓下速度,给黄颜色的出租车让道。 突然缓慢下来的车速让章华熙一怔,他坐直了身体,朝外望了望。突然,他长吁一口气,让司机停下车,微微面露喜色地从耐尔名包里掏出一把钱塞给司机,径直朝虽有些陈旧却依然华丽的建筑群走去。 他走得有些理直气壮,有些心安理得。因为他没有任何吩咐,是冥冥之中出租车载他来的,是老天特意安排他来的。此刻,他来得问心无愧,来得无所顾忌。这条他觑视了无数次的巷道,这片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华贵群楼,那个让他产生无穷动力和报复欲望的名字,此时却像他手掌的血管脉络般,轻轻地、轻轻地由他的心脏流经四肢。 他原来是这样渴望见到她,担心她! 在一扇乳白色的门前,他停了下来。这儿,这儿曾是他的痛恨之地,他曾发誓不会踏进这儿一步,可是,可是这儿也是他梦牵魂绕之地。出租车将他带到这儿,真是他一生中最为精彩的一次阴差阳错,也是他智慧、勇气最为辉煌的一次闪光。 于是,他准备按门铃的手因兴奋而开始发抖,他踌躇了一会儿,他的手指终于落在门铃上,空寂四溅的铃声带着悠长的孤寂,电花火石般覆盖着他的幻想。他像遭到晴天霹雳似的茫然四顾,空壳般恹恹地走下台阶,步履沉重而缓慢。费尽心力,在生死边缘一路狂奔,最终却发现,这是一场空荡的往返跑。他好像一下子变得苍老、迟钝。 天意?天意!他想。 章华熙并不知道,那辆在巷口与他所乘坐的出租车缓缓擦身而过的黄色出租车里,坐着的正是他急切想见到的人——朱韵椰。 朱韵椰下了出租车,从容地走进史彤彤小两口所居住的花园小区,她第一次觉得花园里的蝉鸣如此喧闹,就连那些修建整齐的花圃都变得很碍事。她长舒了一口气,连日来压迫着她的神经和紧张的情绪一瞬间全部放开,破裂成细小的碎片。 朱韵椰按响电铃的那一刻,余一雁正女巫般飘荡在储藏室里,悲哀地祭奠她的三款新娘礼服。她淹没在自己的遐想与回忆之中,自悲自怜的情愫幻化成如丝如缎的绚丽彩带,向她飘逸,向她轻舞……大红的绸缎、雪白的蕾纱、黑色的丝绸,一一掠过她冷峻苍黄的面孔。她颤抖的枯手一一梳理着它们,将它们的下摆一一缠绕在脖上比试。突然,她觉得衣裾下面像生长出一只无形的手,将她的脖子勒得生疼,勒得她呼吸困难,勒得她几乎窒息……她越害怕,越是渴望逃盾,却越是陷入这种窒息的状态之中无可自拔。 突然而来的门铃像一盆泼进来的水,朝她兜头淋来,像透过门缝照射进来的凉丝丝、银闪闪的月光。她想一定是泽如回来了,她得给儿子做饭去了。 史彤彤在家时,余一雁总是瞄准时间备好饭菜,让一桌香气四溢的饭菜恭候着小两口的欢声笑语,如今彤彤去了南京,儿子回家的时间也不确定,余一雁就常常剩饭剩菜地凑合着。如今儿子难得回来一趟,说什么她也得给儿子备一桌丰盛的午餐。 余一雁想着,挣扎着,回应着,儿子,别急,别走,别走,妈来了,妈这就来为你开门。余一雁张开喉咙,双手撑开紧紧裹在自己颈脖上用华丽衣裾拧成的衣绳,努力抗争。她猝然间跌坐在地上,惊甫未定地发现自己已摆脱了一个梦魇般的束缚。 “来了,来了!”余一雁一边应着,一边抚抚蓬乱的发丝。 余一雁打开门,发现立在门口的不是儿子,而是朱韵椰。 “是你?”余一雁稍一吃惊,随即显示出兴奋的表情,提起这个女人她不愉快,可真不见了这个女人,她有时候还是挺想念的。尤其是此时此刻,如果眼前的女人不来,真不知道她余一雁在沉迷之中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快进来,快进来,总说要去看看你的。可巧,你就来了。” “啊,我来问问,你曾经在我家发现一个草绿色的u盘吗?”朱韵椰挽着提包,迈步进来。她身上的黑裙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高贵,随着她的脚步,一颤一颤地柔软地散发着一丝丝隐隐的光泽,一点点地朝余一雁迫近。 这个女人,除了漂亮,就是白痴!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她的天都要塌了,还兀自在那里穷打扮!余一雁心里又“噌”地升腾起一丝不快,“你家已够招人家的议论了,还收拾得这样让人侧目……” 韵椰并没有回应,她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客厅,目光落在余一雁身上:“刚才还在睡觉吗?我只想来问问彤彤这孩子给你经常通通电话吗?” “我刚眯了一会儿。”余一雁下意识地摸摸脖子,“现在的孩子,哪还有一点疼大人之心?更何况是出外由外,哪会想到我这个闲人呢?” “是啊,她爸的事——对她打击太大!她不想理会任何人,也许自我调理一段时间就会慢慢接受现实吧!”朱韵椰转身走向大门,“你忙吧,我只是无所事事转一转……” “亲家,亲家,韵椰,韵椰,你留下来,陪我一同吃一餐饭吧!”余一雁眼眶发红,“彤彤一走,泽如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一星期也难得回家一趟,回来了也很少跟我谈心。你看看,家里冷火冷炉的,哪还有一点人气,哪还有半点过日子的样子?”余一雁对朱韵椰的挽留充满真诚的哀求。 朱韵椰愣了一刻,踌躇着:“亲家,我……我想求你说出一件事情的真相:你平日在我家时,或是闲不住帮我整理书房时,可曾见过我家的一个草绿色u盘?” “什么……u盘,我不懂啊!”余一雁摇摇头,眼前朱韵椰的脚步已退到门边,余一雁继续央求着,“留下来吃餐饭好吗?我知道,这段日子,你也是一肚子苦水无处倒。”余一雁见朱韵椰并没有完全拒绝的意思,走前一步,拉着朱韵椰坐到沙发上,“我是一个人在家,你回家也是一个人,这饭不总是要吃的么?你回家还会捣鼓电脑,还有打发时间的技能,而我呢?整个就是被空巢逼出来的神经病,无所事事……” 韵椰轻轻叹口气,将提包搁在茶几上,与余一雁一同走进厨房。 “唉,以后别再提捣鼓电脑的事情了,也许老史的事情,祸根就出在我的所谓创作中。” 余一雁定定地看着朱韵椰。 “病退后,你们都知道我爱写写画画,写点生活琐事、游记什么的,打发时间——而三色鹿、含羞草正是篡改了我的生活日记,在网络上发帖……” “那你为什么不去相关部门澄清?”余一雁将几个鸡蛋在碗沿磕着,磕出一丝按捺不住的怒气,“啪”的一声壳破,将蛋清蛋黄倒入碗中,将蛋壳捏碎,狠狠扔进垃圾篓,“老史那么好的人,对你好得令我们这些女人眼红,你怎么能不站出来澄清这些事情呢?我早就有感觉,这点霉事怎么就出在他身上?而且都传得有鼻有眼的,像亲自见过一样……” “可是,我所有的文字,一直保存在一个隐秘文档的,是谁盗了我的文档呢?”韵椰写文字纯粹是为了消遣,“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动过我电脑的人,除了身边的家人,还有谁呢?” “身边的人?谁?”余一雁一愣,回头吃惊地盯着朱韵椰,筷子在碗边一划拉,掉在瓷砖地上,“我可不会动那个洋玩意,我可不会电脑,最多只站在旁边看看彤彤、蓝贵人、徐泽如他们几个孩子敲敲打打的……” “是孩子们无意?”韵椰凄然一笑,“彤彤是通过网络的材料来编撰《双规局长》的,所有的人名、故事已全部作了处理,艺术化了,跟原型根本对不上号,我想不会是彤彤。网络帖子,除了人名、时间、地点是真的,其他的都是凭空捏造的。” “蓝贵人?你说会不会是蓝贵人?”余一雁恍然大悟似的叫起来,“凭我个人的感觉,肯定是她。虽说她是这三个孩子中年龄最小的,但她鬼主意最多……”余一雁吁了一口气,狠狠地说道,“她有一次跟我讲,彤彤和泽如拥有一切:富裕的家庭、爱情、事业,只有她什么都没有……”余一雁越说越气。 韵椰摇摇头,见哗哗的水已注满洗菜池,在池中翻着大朵大朵的水浪,便伸手关了水龙头。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老史一直将她当亲生女儿看!老史说会供她上学,是蓝芝芳太自尊而拒绝了!她祸害老史,殃及我的家庭,动机是什么?” “你这样袒护蓝贵人,莫非你心里已有答案,只是不方便说出来?”余一雁冷冷地看着韵椰,“难道说这一切都是一个情字所为,都是报复,都是他——” 韵椰身体一颤:“谁?” “除了他还有谁?”余一雁声音不大,但张口出唇的人名却如电光火花般一下将韵椰击得晕头转向,“章华熙!” 一丝悲哀闪过韵椰的双眼。她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有种什么东西正在前方等待着她,某种恐怖之物,近似于某种恐怖的真相。她渴望真相,但又必须回避真相。 “真是快手不及众手!”余一雁颇高兴地在餐桌边摆着碗筷。自史荆飞出事以来,彤彤与泽如常常在屋檐下仇家似的争吵。再后来远走的远走,忙得不归家的不归家,难得有人陪着她讲几句话了。 韵椰洗了手,在餐桌边坐下。菜很丰盛,几乎全是韵椰爱吃的菜:酱汁卤牛肉、糖醋鱼、银耳莲子百合汤、和乐蟹、芙蓉虾仁、瓦罐红枣鸡汤……小桌上已被摆得没有空隙,几个样式相同的盘子并列在一起,粉红色的花样点缀着细白的瓷器,靠近盘口的地方是一圈淡粉色的边。 “看看,晓得你要来一样,几乎是为你定做的菜。”余一雁为朱韵椰舀了小碗银耳莲子百合汤,拿起一只小银勺放入碗里,递给她。韵椰对她的热切并没有感激的神情,她的思绪依旧沉浸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地方。悲哀悬浮在韵椰的双眼,她只喝了一口汤,就牙疼似的放下汤勺,用手抵住太阳穴。 余一雁看着她的淡然模样,将眉头蹙成一座嶙峋的小山。她大筷地将菜往嘴里夹,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她暗骂自己真贱,这个女人高贵不多久了,自己还巴结她干什么?以前对她客气,是因为老史;后来对她客气,是因为儿子的幸福。而现在,整个偌大的空间只有雀儿崖的一只麻雀和燕子,她余一雁凭什么还要对这个女人低三下四?做了满桌她喜欢吃的菜,又是递又是劝的,完全是一头热。 余一雁大嚼特嚼了一阵子,突然脸露悲伤的神色:“真是财聚人散,财聚人散啊,早知道是这么个结局,忙的忙,走的走,吵着闹着要这么大的房子干吗?” “话不是你这样说,生活不是按自己预想的那样上演……”一种决绝的苦楚在韵椰眉眼间溢出。同时,突袭而来的冷淡,生硬地重新在两人之间摆出一道墙,“人哪里能预料到后面的事情?我想,无论是我们做大人的,还是他们做小辈的,谁也不曾想到,他们的爱情会沦陷到这份忙碌的工作且需要心计整理的家事之中。” “是啊,任何时候,只要你一开口,这理,就总成了你的。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不喜欢你吗?你看起来十分低调、沉默,而你一旦开口,就必然暴露无遗:你那份沉默令人感到你是在蓄势待发,你时时想着语不惊人不开口,这将使别人觉得不安,当然也包括我,隐约觉得你具有出奇制胜的攻击性,而我总是掉以轻心。可事实上,你轻易得到了章华熙的心,然后又让史荆飞一心扑在你身上。我想,这一切的祸根都归结于此:你得到了太多的爱,也必然毁于所谓的爱。” 朱韵椰没有反驳,亦没有承认,在网曝的局长日记与自己的丈夫突然密切相联的日子里,什么样的流言她都听说过,有人主张她主动揭露,有人主张她去找史荆飞的小情人算账,更有甚者劝她席卷家中的一切财物远走高飞。老史这样阴毒的人不值得等,他的案子是铁板钉钉,等来等去就是个无底洞。对此,朱韵椰不置一言,不发表意见的她心里却很执著:她的老史在外可以不顾妻子心里的感觉,可以不问妻子的意见,掏空一切给基层矿工,能收养矿难矿工子女作干儿、干女,但绝不会在外包养情人!这一切的起源,这一个结,其实是出在她朱韵椰身上。她知道,自丈夫出事以来,她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自责之中。 朱韵椰站起来,推开椅子说道:“我想去彤彤的房间看看!”不等余一雁表态,她就径直朝楼上走去。 余一雁撇撇嘴,也放下碗筷,紧随其后。余一雁依然将小两口的卧室收拾得纤尘不染,朱韵椰轻轻吁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向空中花园,园子里的花开了,粉色的花朵柔软层叠,明明闻不到香气,却好像也能感觉到那种幽远古老的味道。她闭上眼睛,努力地呼吸空气中隐隐的香气。 余一雁默看着朱韵椰闭目养神的样子,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找怎样的话题。 余一雁努力用温存的语气说道:“要不你在花园里多待会儿,炉子上还有一道汤没端上桌,我去看看。” 余一雁的语速极快捷,噼里啪啦全都跟随着下楼梯的脚步滑落下去,透过厨房的窗玻璃,余一雁看见深蓝色的天空上镶嵌着几朵白云,炉上咕嘟咕嘟煮水的声音是那样的孤独。 “你慢慢吃吧,我走了!”韵椰的头伸了进来。 余一雁一惊,放下手里的活计看着韵椰:“哪有这样的事情,煮熟了饭菜,忙死了人,饭不吃却要走?” “我本来就吃不下的。看到你对彤彤还是一如既往,我就知足了!”韵椰走近余一雁,轻轻地拉着她的手,“这孩子不懂事,以后就全靠你和泽如多担待了。” 不等余一雁反应过来,韵椰已挎起茶几上的小包,打开门飘然而去。 余一雁怔怔地看着韵椰的背影,突然产生一种错觉:这个女人对她的挑剔没有应战,对她的热情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感激,今天这是怎么了?这辈子还能见到这个女人吗?啊,天要塌下了吗?只要她再多迸出一个字,天就会随之塌下来吗? 朱韵椰再次置身于满园的阳光,回首仰望着高楼,突然品尝出几分心酸的味道。她恍惚地想着,自己要去哪里呢?该去哪里呢?她还回得去吗?如果她消失了,所有围绕在史荆飞身边的明争暗斗,会不会从此就销声匿迹呢? 朱韵椰边走边把玩着手里的手机,浏览到丈夫的姓名时,她的指尖按下了拨通键,她明知道丈夫被软禁后,所有通讯设备已被没收,可是她就是心血来潮般想听听丈夫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手机里传来的是恢复通讯的声音,一抹惊喜浮现在韵椰的眼角眉梢。 4 炙热的气浪,从事发地向空中、向四周蔓延,史荆飞透过车窗看着沿途的农田,发出一声叹息。 环岛矿业井口方向,燃烧的火焰已基本被众人扑灭,但滚滚黑烟依旧像洪水起伏的波浪汹涌而出,扭动着身躯在井口上空疯狂地舞蹈着。 蓦然间,杂乱的人群纷纷朝两旁退却。史荆飞脚下似裹挟着一阵风,大踏步地往前走着。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越是不加理会,鸣叫的声音越是持续不断,他只得停住脚步,掏出手机,是韵椰,他一时眼眶发热,百感交集。从安监局到干休所,从干休所到环岛矿业这段时间,这段距离,并不是很长久,可是他知道,他的妻在心理上一定承担了远不止九九八十一难的煎熬! 无数双眼睛,像无数盏灯,齐刷刷地盯着史荆飞。千言万语,史荆飞不知道从何说起,哪一句话能让韵椰放心,哪一句话又能解释清楚他的担忧、他的处境?史荆飞一咬牙,就按了拒听键。 在众人信任的目光注视下,史荆飞严肃地说了一句:“乡亲们,你们受苦了!” 话一出口,他的眼泪就洇出了眼眶。人群中开始有人小声地抽泣。 “我现在没有任何话语,可以弥补你们对井下生死未卜的亲人的担忧。可是相信我,相信我史荆飞,在明天天亮之前,我会让你们的亲人出现在你们面前——活着见人,死着见尸,相信我会不遗余力地做到这点,相信我!” 弥漫的浓烟,一股一股,一缕一缕,如同披头散发的女人,随着风势忽前忽后,揪扯着不时从井底发出的嘶哑的爆裂声。 “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不是指责的时候,长话短说,我们在这儿多待一秒钟,就有可能使一个原本可以获救的生命在刹那间轰然倒下……” 史荆飞边说边套上橘红色的防护衣,向浓烈的烟雾中奔去。浓烟很快吞没了他,他橘红的身影在滚滚烟雾中时隐时现……愤怼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抱怨,改变不了任何状况,愤怒、指责,更是于事无补。 史荆飞将耳朵紧紧地贴在炙热的井口,阵阵热浪的隆隆声像火车一样推搡着他,他坚持着、分辨着、分析着,汗珠子一落在滚烫的井沿,立即化成腾腾的水雾。 “叮当,叮当……”这声音自井底沿着钻杆,传入史荆飞的耳膜,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脆。 惊喜,激动,史荆飞立起身,挥舞着两条手臂,对远处的人群发出热切而有希望的召唤。 “叮当,叮当……”这生命的信息越传越远,越来越清晰,几乎在场的人都能听到。 史荆飞旗帜一样召唤的身影,矿工家属们紧紧盯着井口的祈盼眼神,深深打动了所有人。不论男女老少,大家自发地从车上卸下一袋袋葡萄糖水,汗流浃背地送到孟荫南等熟知矿井情况的矿工身边,再由他们通过钻杆传递到井下。 朱韵椰的悲喜,随着手机暂未接通的时间延长,在天堂、地狱之间穿越。手机开了,手机是不是又回到了老史手中?老史既然可以与外界联系了,那么,他是不是已获得一定的自由,并将很快洗清自己,让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呢?可是,突然之间,手机的声音中断了,她的世界一下子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也是,如今抓一个贪官也是一件大事,何况是一个被亿万网友关注的贪、淫、贿的安监局长?如今的矿难不断,老史如何脱得了关系?不拿他当靶子射都难,怎么可能轻易恢复他的自由? 韵椰缓缓地将手机从耳廓边移开,塞回手提包。 恍惚之间,她悲哀地意识到,她与史荆飞之间像隔了一道遥遥的银河,相见难有期。韵椰跌跌撞撞地走到大街上,人群、车流如织,一个个年轻貌美的娇艳女子从她身边走过,她单薄无助的身影像瘦瘦长长的芦苇,在人流中左躲右闪、忽左忽右。一束束疯狂而寂静的气流,将她整个人笼罩。 第七章 成功的概念不只包含名和利 “你的眼里、心里只有名和利,你对我根本没有爱。即使躺在我身边,你的温柔与体贴也是表演的。你在我身边,就是为了向外界宣称你是多么模范的丈夫,你是多么成功的人士……” 1 史彤彤一下飞机,便被徐泽如十万火急地拉入车内。她坐在车内,目光从佯装镇定的徐泽如身上游移到车窗。 椰树浓绿的宽大叶片凌乱地切割着云海市的大街小巷,幽蓝幽蓝的海水在这座城市的边缘空荡荡地喧哗着。史彤彤瞪着眼睛,看着车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突然觉得云海是那样单调、乏味。阵阵莫名而来的风掀动着她如瀑的长发,迎面携来一种让史彤彤隐隐感到不祥的气息。 尽管她一再提醒自己,她正是在思绪纷乱之中,在同事、母亲的劝说下,凭借去南京进修的机会,逃离了这座城市。现在,她回来了,而且,是父亲史荆飞的电话让她火速赶回来——父亲的声音尽管憔悴得令她不可捉摸,尽管父亲在电话里说一切事情等她回来再说,但父亲他至少该是获得了自由,该给母亲一个交待吧。情况总不会比她离开云海时更坏吧? 父亲的电话刚一挂断,彤彤略一思忖,立即上网购买机票,当即动手收拾行李,她恨不能一下飞到云海,飞到父母身边。父亲的事情是如何解决的?父亲与蓝贵人、余一雁到底是何种关系?他到底会给母亲一个怎样的交待?母亲会接受父亲的种种解释吗?还是坚决要求离婚?父亲的政治前途、家庭的命运,无时无刻不纠缠在史彤彤的心中。 事实上,她逃遁的位置虽然拉长了与云海的距离,而“局长日记”却无处不在。身边的同学一提到热点网络问题,必定会说到云海的“局长日记”;一提到云海,就会关注从此城而来的史彤彤。关于局长生活的腐败、包养的情人、贪污数额的巨大……有声有色的描绘,让彤彤陷入了另外一种更为丰富、更令人痛彻心肺的境地。 在无处逃遁的孤寂里,彤彤常常孤独地蜷缩在学生公寓里,打开电脑,眼睛却在离电脑极近的地方,让那条点击率过亿的回帖,一滴不漏地滴到自己的心里。她常常感觉“局长日记”的所有留言,会变成张牙舞爪的长长火舌,一下一下地席卷而来,将她的身心完全吞噬。这使她在进修的日子里,常常彻夜难眠。白天,她艰难地让自己的理智一点点清醒,晚上这点清醒又被所有的梦境所颠覆。 在这样的煎熬之中,在心潮激荡难以平复的状态下,接到父亲让她立即返回云海的电话,史彤彤甚至有些欣喜。 彤彤下了飞机,刚走到出站口,就被徐泽如久等无悔的声音所照亮:“你终于回来了!”看着她面容憔悴,他叹息一声,“你瘦了!” 史彤彤看着徐泽如,突然意识到她原来是一个有孕在身的女人。原以为离开云海的时间内,她会凭着一股无法发泄的恨,将这个男人彻底淡忘,想不到半个月后,迎面而来的依旧是这个男人的关照和温暖。 “家里,还好吧?”她努力掌控好自己的情绪,让声音尽量趋于平稳。 徐泽如有点为难地挠挠头,没有如史彤彤所期待的那样说家里的情况好转,更没有兴高采烈地说“事情都过去了,咱爸是清白的,咱妈完全放下了心里的重负”等彤彤所渴望听到的话。徐泽如拎过彤彤手中的行李,径直走向停车场。 “问你呐,家里都还好吧?”彤彤追了上去。 “天塌不下来!”徐泽如打开后备箱,将行李放了进去。 史彤彤在坐进车后座的那一刻,心中不祥的预感就好像滴在纸上的墨水不断扩展,越来越剧烈地向她袭来。 徐泽如将车径直驶过雀儿崖古朴的青石板街道。史彤彤一路狐疑的心,似乎因得到了某种答案而渐渐趋于稳定。原来,父母都回了老家!也许父亲选择了无官一身轻,远离云海,远离官场的是是非非,决定回到老家与母亲一起安度余生?这种选择也不错。毕竟,父亲曾在这里带领雀儿崖的人们,芝麻开门般扣开了地底下蕴藏的煤矿宝藏,从漆黑的矿洞里源源不断地运出了无穷无尽的黑煤,使一穷二白的雀儿崖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尔后又先知先觉地填矿植树,使这个富裕的小镇到目前还保持着碧树蓝天的纯净天地。这儿的空气好,很适宜人静养。这儿的人都对父亲感恩戴德。无论外界的舆论对父亲有多么不利,这儿的人却依然崇拜父亲。回到这儿,于父母的身心,都是百益而无一害的。 在史彤彤思忖的时候,徐泽如已将车停靠在一棵浓密的树下,抓起后备箱的行李,望望史彤彤,一言不发地踏上公路旁那条狭窄、几近被杂草覆盖的泥土小道。小道的另一端,矗立着史家那栋洁白的两层小洋楼。彤彤的第一反应是这不是徐泽如所为,她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站在车旁没动。 徐泽如敏锐地觉察到后面没有跟上来的脚步,止步回头。最后不得不放下行李,跑过去牵起彤彤的手,轻轻说道:“天塌不下来,我们进去吧!” 什么意思?史彤彤的天真要塌下来了吗?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说父亲的劣迹连这个宁静僻远的小镇都不能容忍?史彤彤一愣,挣脱了徐泽如的手,快步向小洋楼跑去。 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些桌椅,屋子里传来一些杂乱不清的声音。史彤彤冲进屋,立即像陷入了一个冰窟。 客厅里悬挂字画的地方,全被蒙上了一层阴森森、白惨惨的棉布,迎门正中央的墙壁上挂着的居然是母亲朱韵椰的遗像。在熠熠的红烛泪光里,在轻烟缭绕的檀香中,母亲似泣如怨的双眸紧紧地盯着彤彤。 突如其来的灾难犹如晴天霹雳,将彤彤整个击倒。一路不祥的预感似一支命中注定的利箭,毫厘不差地击中了她。 她鲜花般芬芳靓丽、永远年轻不老的母亲,突然枯萎消逝了?这一别也不过半个月时间,她的母亲就永远消失了?彤彤将永远失去了母亲?永远,像一把利斧刺痛着彤彤的心,真正的灭顶之灾,像滔滔的波浪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劈头盖脸,一点空气都不留,一点余缝都不给。她迷蒙的双眼里,晃动着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妈!”彤彤长嘶一声,在众人关注的目光中,一下晕厥了过去。 在杂乱的惊呼声中,她似乎清晰地听到了父亲仰天长嘶的哭声:“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 2 浓绿浓绿的宽大椰片,在夜晚黑黝黝的天空下,变成了锐利的鬼魅,坚硬地横亘在史彤彤二楼的卧室窗口。史彤彤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只有梦里的时光能倒流,心中的隐痛只有在梦中才能得以暂时的逃避。 身穿白色公主裙的彤彤在青青芳草地上玩耍,母亲的身影轻灵地飘拂在离彤彤仅有咫尺的地方,可彤彤却怎么也无法抓住母亲的手。彤彤心里着急,紧跑几步欲追,母亲一闪,闪进一片浓密的树林之中,突然不见了,彤彤急得大哭大叫:妈,妈…… 在呼喊声中,彤彤猛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床前的人真多,远邻近亲,黑压压的一片,父亲史荆飞、婆婆余一雁、徐泽如、蓝贵人的母亲蓝芝芳、蓝贵人、老中医……彤彤失望地发现最熟悉、最亲切的脸孔里,找不到母亲的面容,她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她真真切切地永远失去了母亲! “她怀孕了,不能过分激动!”老中医边收拾药箱,边轻声向众人宣布,“没大碍的,就是要好好休息。” 史荆飞悲喜难抑,这也许是史家今年最大的喜讯,唯一遗憾的是韵椰却听不到这个喜讯了。 徐泽如急切地扑到床前,疼爱地握住了彤彤的手。余一雁心情复杂地朝床上望了一眼,坚持提着药箱要送老中药一程。 “医生,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余一雁帮老中医提着药箱,悄悄问道。 “两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余一雁暗暗掐算着,这么说彤彤是在离开云海时就怀了孩子。在史家没有出事之前,彤彤和泽如如胶似漆,那么她肚子里的孩子毫无疑问是徐家的血脉。 余一雁转身回到楼上,急于想告诉彤彤和泽如一些孕妇的养护知识,谁知道她刚踏上楼梯,就传来史彤彤的悲恸哭声,“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啊?” “爸,妈……妈……”只见史彤彤一下翻起身,扑到站在窗前静默的父亲怀里,“妈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将她火化,等不及我最后看她一眼,为什么?为什么呀……” 彤彤哭着喊着,拼命摇着史荆飞木然不动的高大身躯,不一会儿,她筋疲力尽,顺着父亲的身体缓缓下滑,抽噎着蜷缩在父亲脚前。史荆飞很想伸出双手拥抱一下受伤的女儿,哪怕是拍拍女儿的肩,传递给她一份坚强起来的信心也好哇,可是他无法做到。他的女儿,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带着明显的责问,明显的指责。 蓝贵人、余一雁拥上来想搀扶起史彤彤。她却像从地底下得到某种传递的力气,赫然站起来,瞪着通红的双眼,挥舞着双臂:“你们告诉我,我妈是怎么死的?她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徐泽如一言不发地走近彤彤,抱起她,将她放在床上。 “不是我们不告诉你,而是你一回来不是晕倒,就是像一把狂燃的野火,谁离你近,谁对你好,你就会将谁烧得体无完肤。”蓝贵人不知何时下楼去厨房捧来一小碗皮蛋稀饭,递到坐在床沿的徐泽如手上。 众人悄悄转身离开房间,余一雁欲搀扶呆若木鸡的史荆飞,他却蹙眉摆手,向床沿移动了几步,朝彤彤叹了口气,猝然下楼。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彤彤蓦然发现,父亲的头发都花白了,一根根在灯管下刺目地竖立着。 彤彤悚然一惊,她的母亲去了,她的父亲老了! 余一雁识趣地走到楼梯口,又不放心地折转回身,轻轻说道:“彤彤,不是做婆婆的说你,这人死不能复生,你爸比谁都难过,你和泽如也是快要做爸妈的人了,多体谅一下大人的不易,遇事冷静一些……” “妈!”泽如站起身来,袒护着彤彤,“你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情况,彤彤能冷静得了吗?” “唉,现在的年轻人,遇事要么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要么就是哭死哭活抱怨别人。”余一雁看着小两口凄然一笑,同样是人,同样是女人,朱韵椰、史彤彤都被男人捧在掌心里惯着、宠着,而她余一雁付出得再多,男人都是一副不屑的表情,“唉,就是不知道自己承担一丝一毫的责任……” 彤彤的眼泪泛滥,婆婆说的全是实话,如果早知道这一别连母亲的面都无法再见,她说什么也不会去南京学习的。可是,这世间没有如果,只有面对。 “我走时我妈还好好的,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啊?”史彤彤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徐泽如紧张地看了一眼母亲,余一雁反而镇定下来,在彤彤床边坐了下来:“你妈,是在她的房间里上吊死的。” 是么?尽管彤彤觉得母亲死得跷蹊,可残酷的事情一旦得到验证,还是令彤彤心惊肉跳。她猛地推过徐泽如伸到面前的碗,趴在床沿大吐起来。 “妈,你也真是的,你看彤彤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反倒惹她全吐出来了。”徐泽如看着母亲,“一切事情,先让彤彤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说吧。” 彤彤听见此话,立即控制住干呕,祈求地望着余一雁,今晚不能得知母亲的真正死因,她悬着的心不可能落进肚里。 余一雁缓缓走到床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其实,你妈是替我死的。”余一雁幽幽开口道。 不仅是彤彤越来越迷惑,就是徐泽如也感到莫名其妙:“妈,你也是急糊涂了吧?” “我妈死时,你在她身边?”彤彤满腹狐疑。 “如果我在她身边,怎么可能让她死?”余一雁盯着窗外鬼影一样晃动的树叶,“可是如果你妈不死的话,那么死的一定是我!”余一雁回忆道,“自从你爸去了青龙湖干休所后,你就离开了,泽如也整天不知道回家。我那时像着了魔一样,整天整夜地站在窗前,看着云海的灯影,感觉这整个世界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整个城市都成了一个空心子,人活着没有什么意思。”余一雁抹了一把泪,“勤勤恳恳做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结果到头还是操不完的心,担不完的心……” “妈,对不起!”徐泽如将纸巾递给母亲,“你下楼早点歇息吧。” “那段日子,我像被什么东西迷住了一样,总想着一了百了,是韵椰突然敲门,陪我吃了一餐午饭,彻底断了我寻短的念头。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跑回老家的老宅,做下这等糊涂的事情来……” 母亲,真的是回到老宅后,无法面对这样的空寂,无人分担她内心的担忧,突然心生死念? 史彤彤一掌拍打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右眼皮上。母亲的死,真会这样简单?母亲真的死了么?那个在机场为自己送行时还目光笃定的母亲,怎么会自寻短见?母亲临终前有没有留下遗言?父亲是因为母亲的死,被审检组特意批准回家来料理母亲的丧事么?在处理完母亲的丧事之后,父亲还会去青龙湖吗? 彤彤就这样蜷卧在床上,听着楼下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就让这种种念头在心底若隐若现,像附骨之蛆一样折磨着她,让她柔弱的身体不仅没有得到任何休整,反而更加辗转难眠,煎熬无比。 夜,越来越深。留下来为朱韵椰亡灵守夜的男人们,开始摆开了麻将阵,而出出进进的女人们有的在为打麻将的男人们续满茶杯里的水,有的开始洗菜切肉丝准备宵夜,有的则在小院的灯光下生起小土炉,准备煨汤……周遭有条不紊的忙碌声,反倒使房间里显得极度安静。史彤彤迷迷糊糊地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直到床前一个黑影隐隐绰绰地落在她的床头,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谁呀?”彤彤稍微坐正了身子。 转身正欲下楼的身影在听到彤彤的声音后,犹豫了片刻,又回过身,径直走到史彤彤面前,笑呵呵说道:“彤彤,你醒了?吃点宵夜吧?” “是你吗?——蓝姨?!”史彤彤坐直了身子,看清来人微微有些发胖、却有着与蓝贵人颇有些相似的白净脸庞,虽然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面对,但史彤彤还是一眼就将她睿智的双眸,从人群中一下剥离出来,“我妈时常提起与你曾经共事的那段岁月!蓝贵人常以有你这样的母亲深感自豪!” “是的,你妈曾一度只与书本为友,而我恰在图书馆做管理员,所以在雀儿崖的同龄人中,她也的确与我最合得来。”蓝芝芳将一小碗皮蛋瘦肉粥端到史彤彤床前,“都忙乱成了一锅粥,我一直没时间陪你好好说说话。你好点没有?可以吃点粥吧?” 彤彤摇摇头,她干涩的喉咙里咽不下任何食物。 “有身孕的人,哪能硬挺?要逼自己吃点东西才行!来,张开口,蓝姨这是代你妈来疼你哩!”蓝芝芳将一勺子粥递到彤彤唇边,彤彤含泪吞咽着,扑入蓝芝芳怀里,“蓝姨……我妈怎么说没就没了?” 蓝芝芳仰望着楼顶,长叹了一口气,突然幽幽地吐出一句话:“你妈……死得真是奇怪!” 史彤彤一震:“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蓝姨,你得告诉我实话!看在你们以前交往的份上!” 蓝芝芳思忖着,凭感情,史家于她是有恩的。蓝芝芳初婚的第一胎,十月临盆,竟产下了一个没有肚脐眼的畸形婴儿,这个“怪胎”成为雀儿崖众说纷纭的谜团。最迷信的说法是蓝家人心术不正,是老天对他们一家人的惩罚。蓝芝芳在承受畸形婴儿夭折的巨大打击的同时,还要忍受众说纷纭的猜测。有气无处发泄、有苦无处倾诉的蓝家小夫妻,便开始了互相指责,年轻气盛的蓝芝芳屈辱之下就要回娘家。正在小夫妻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史荆飞带着一帮医务人员上门了。医生通过对蓝芝芳夫妇俩细致的检查,得出的结论是蓝海涛在挖矿时没有采取安全防护措施,已被重金属感染,导致了婴儿的畸形。洗刷了清白后的蓝芝芳两口子在医生的医治下,顺利生下一个健康女婴——蓝贵人,这个名字,就是为了表达对史荆飞的感谢。 蓝芝芳关上了门:“说你妈是上吊死的,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凭生活经验,我这个岁数的人都知道,上吊死了的人,死者舌头会伸出老长,眼睛圆瞪。可你妈没有,她死得非常宁静……” “那……”彤彤感觉全身麻木,“我妈……死因究竟是什么?你感觉?” “我也说不好,但凭感觉,她不可能是自杀,更不可能是上吊,反倒像是被人灌了药……我见到她时,她的嘴里流着一股绛红色的涎液……”蓝芝芳比画着,“我也说不好,要不你问隔壁的翁大海吧,你爸是喊他来帮忙将你妈的尸体解下来抱到床上的。” “这么说,我妈死后,我爸才从干休所回来的?” “倒也不是,怪就怪在这儿了——前些日子,你妈突然回来了,我们老姐妹相聚在一起非常愉快。可是隐隐约约地,我也感觉出来你妈有心事,但谁也没想到她会死。”蓝芝芳回忆着,“就是在前天早晨,有些晨练的人看见你爸突然也回来了。不过吃一顿早饭的工夫,你妈上吊死亡的消息就传遍了全镇。” “是么?这么奇怪?我爸回来了,我妈就突然离奇地死了?”恐惧像冰凉的蛇体一样冷飕飕地钻进彤彤的体内,纷乱的杂念纷至沓来,“是不是我爸和我妈发生了争吵,失手打死了我妈?然后制造了一出我妈上吊死亡的假象?然后再故意喊隔壁的翁大海来帮忙,让他见证我妈是上吊死的?” 蓝芝芳怔愣着,站起来端着彤彤未动筷的粥,说道:“你实在吃不下也就算了!唉,大家都在下面忙,我也得下去看看。”又回头看着彤彤,“姨知道,你是个孝顺聪明的孩子!” 史彤彤望着蓝芝芳在灯影下急匆匆下楼的影子,心中怅然。蓝芝芳这句“你是个孝顺聪明的孩子”是否意味着自己的推测是对的,是否意味着鼓励彤彤应该为母亲的冤死找出真相,还母亲一个公道呢? 史彤彤盯着黑压压的天空,感觉好似末日来临。突然,一道刺眼的亮光划破天际,轰隆隆的巨雷震耳欲聋,豆大的雨滴敲打着玻璃,噼里啪啦乱响。大雨如开闸的洪水,倾泻而下,搅动得史彤彤的猜测更是纷乱无绪。 史彤彤挣扎着下床,长裙曳地地摇晃着下楼,只见大厅里挤满了人,他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史彤彤。 “这丫头,小时候黑瘦黑瘦的,现在倒越发漂亮了,越长越像韵椰。”几个镇上的汉子对着正在院子里搬煤的徐泽如讪笑着。 史彤彤没有理会众人的诧异,径直穿过宽大的客厅,朝走廊的左侧房间走去,那是父母的卧室,也就是母亲上吊的房间。 走进房间,一股阴森森的凌乱气息立即将史彤彤淹没。床上的铺盖都已卷起,凌乱地丢在地上。彤彤环顾四周,除了一排纯木家具、几台衣柜之外,没有一处可以悬挂东西的地方,母亲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将自己悬挂起来的呢? 彤彤越看越疑,电闪雷鸣之中,悄无声息地蹿进来一个黑影。彤彤正欲尖叫,对方却急急说道:“别叫,别叫,我是隔壁的翁大海。你想不想告你父亲,我可以为你作证!” 什么意思?平日里不是都为父亲唱赞歌吗?父亲,不是大公无私地救助过许多雀儿崖人吗?怎么私底下有这么多人想将他送进牢狱?彤彤一下子怔愣着无言。 “我敢打包票,你妈不是自杀的!” “你为什么这么说?” 翁大海点点头:“我当时正准备去街上吃早茶,突然听见屋里传来一个男人惊天动地的喊声,紧接着是你爸跑了出来,说他老婆上吊了,他软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让我做个好事,将你妈解下来。” “那男人的喊声,是我爸的吗?” “是的。我想在你妈回来这段时间里,你爸是第一个进入到这栋小楼的男人。” “后来呢?” “后来,我抓了把剪刀,就跟着你爸进了这个房间。”翁大海突然弯下腰,从床底下摸索出一根两手臂长、比拇指粗不了多少的竹棍,放在彤彤面前。彤彤满腹狐疑地查看着,小棍的中央除了系着似乎是从内裤腰里抽出来的一根圆皮筋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说,这样的小棍子,这样的小皮筋,能吊死一个人吗?” 彤彤立即感觉这个带着皮筋的小竹棍非同小可,连忙去抓小棍:“你是说,我妈就是在这样的小棍上吊死的?” 翁大海点点头,拿着棍子走到靠墙的那扇衣柜前,弯腰找到一个与棍子粗细相仿的小孔,将棍子的一端插进孔里,将棍子的另一端搁在一旁的木箱上。 “你说这样的情形,这样的工具能吊死人吗?” 彤彤大惊:“我妈就是这样上吊的?”小孔与木箱刚好两手臂长的间距,而横亘在木箱与衣柜间的小棍,距离地面也不过才到史彤彤肚脐的位置。这样的情景怎么可能置人于死地?即使是儿童,也不可能玩这样低劣的游戏啊! “我进来之后,就看到你母亲软绵绵地仰躺在地上,脸痛苦地扭曲着,嘴难过地咧开,头软绵绵地往旁边一歪,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还……还……”翁大海有点不好意思,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内心真切的感受,“她整个人看上去还是那么好看,完全没有瞪眼睛、吐舌头上吊死亡的迹象。我拿来准备剪断上吊绳索的剪子,压根儿就派不上用场。” “那……你的意思是……”彤彤脑里乱成了一锅粥。 “你不觉得很奇怪,一切都像是人为的吗?你妈颈部的淤痕浅淡,而且没有明显出血的征象,哪像是上吊死亡的人?”翁大海露出十拿九稳的语气,“一切都是有人设的障眼法。你要告,我为你作证。大叔虽然是愚人,但有生活经历,不会撒谎的。” “可是,我妈的尸体都已经火化了。” “请法官来演示一遍,看这样子是否死得了一个人!”对方显然对史彤彤的犹豫不决生闲气,“你自己的家事,你考虑吧!反正该讲的我都讲了,如果需要我作证的话,可以随时找我!” 说完,翁大海欲走却又忍不住回头说道:“我想,只要见到你妈那个凄苦死相的人,都会为她作证的——不然,良心上过不去。” 彤彤一下跌坐在地上,木然的头脑里串联起众人的讲述,就像是一部电影在她脑海里回放:父亲从青龙湖干休所回来后,千般担忧又万分委屈的母亲急切地询问父亲事情的真假。父亲当然不会承认,于是二人发生了剧烈的争吵,父亲失手打死了母亲,一时手足无措,纷乱中就制造了明白人一眼就能看穿的“上吊”把戏……推测着,幻想着,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从史彤彤充满凉意的身体冒了出来。她终于明白,喧闹中的安静,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恐惧的事情。 3 “你这贱女人,我这辈子恨不得将整颗心挖出来熬成汤,端在你面前喂你!你却这样害我!”史彤彤的耳膜突然响起史荆飞的声音,“你说,网络上的事情是不是你无端制造出来诬陷我的?” “你眼里、心里只有名和利,你根本没有爱的依恋,只有征服的目的,即使是躺在我身边,温柔与体贴也是表演性的。真实的你其实已经死了,你早就为自己的感情和真爱开过无数次追悼会,你在我身边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向外界宣称:你是多么模范的丈夫,你是多么成功的人士,你是多么伟大,多么富有人情……”朱韵椰突然从一个漆黑的洞穴里姗姗而来,冷漠地盯着史荆飞。 “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在网上诬陷我啊。” “谁知道你在外养了几个女人?得罪了哪个女人?”朱韵椰唇边浮起一个讥讽的笑意,“是你没满足哪个女人的需求,结果反目成仇,你心里有数,少回家拿我当箭靶……” “你……把你捧上天你就自认为高贵是吧?”史荆飞突然一巴掌朝朱韵椰脸上扇去。朱韵椰站立不住,一下扑倒在床上,身体陷入软绵绵的被子里,就像深陷沙海。她越想抓住被子站起来,被子越像海草一样将她死死缠住。 史荆飞越想越气,觉得自己的一世英名就毁在这样一个柔弱无助的女人手心里,真是天大的笑话,真是他一世的奇耻大辱。他忍不住又扑了上去,像疯子一样抓住韵椰的双肩使劲摇晃着,捶打着……终于,被子里的身躯不再挣扎,不再惨叫,不再祈求。 史荆飞直起了身,欲走出房间,感觉不对劲,揭开被子。朱韵椰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嘴难过地咧开,头软绵绵地往旁边一歪,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整个身体软绵绵地弯曲着,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史荆飞傻了眼,伸出手指在韵椰的鼻翼下探了探,毫无气息。 史荆飞慌了,惨叫着:“韵椰,韵椰,你别死,你别死!” “你别死,你别死!”史彤彤推开了史荆飞,抱起了朱韵椰,“你别死,你别死……” 徐泽如睁开睡意惺忪的眼睛,看着史彤彤抱着身下裹成一团的被子,拼命挤压着,忍不住拍了拍史彤彤的脸:“彤彤,你怎么了?做梦了吗?” 彤彤睁开眼睛,自己竟在母亲临死的房间里蜷卧了一夜。彤彤跳起来,刚才的一切是梦吗?她常以为梦只是人在睡眠时大脑的活动罢了,可当一切细枝末节都活灵活现、丝毫不差时,彤彤突然发觉梦是用心做的。不然她的梦怎么会那么逼真?难道说母亲的确不是自杀,而是父亲所为? 彤彤越想心越寒,眼里的悲伤无可掩饰。 “彤彤,你昨晚在这个房间里睡着了,我想叫醒你去楼上睡,又怕你醒后睡不着,所以就在这里陪了你一夜!”徐泽如将一条白色的镂花披纱搭在彤彤肩上,“凌晨还是有点凉,披上吧!” “泽如……我觉得……我觉得……我妈不是自杀的!”彤彤再也忍受不住了,她扑倒在徐泽如的怀里抽噎起来。一个人背着隐秘的对亲人的猜疑,实在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情。 徐泽如大惊:“你的意思是,妈是他杀?” 彤彤悲怨地点点头。 “你觉得最大的嫌疑人会是谁?” “我爸!”彤彤一脸悲伤,那是一种决绝的苦楚,眉眼间都溢出一股子悲伤。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的坚定不亚于抛出一枚炸弹,炸得徐泽如目瞪口呆。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小楼的轮廓在晨曦中显得越来越清晰。小楼一侧的山林中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鸟鸣,这鸟鸣如同一种信号,唤醒了沉寂的大山,接二连三的鸟鸣在林中各处纷纷响了起来…… 史彤彤走出房间,强烈的热气连同压抑感一齐向她侵袭,她立在院子中央,徒增悲伤。蓝芝芳、余一雁已带着蓝贵人等三四个小镇姑娘,从镇上提回了面包、豆浆、油条、油饼、牛奶等早餐。近十个食品袋搁在院中间的长条桌上,蓝芝芳干脆利落地吆喝道:“楼上、楼下的人都快下来过早了,这里不是讲礼的地方,不是讲礼的时刻,想吃什么拿什么,吃饱喝足了待会儿要出大力气了,出了大力气中午再来好好喝餐酒。” 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小院子里一时挤不下这么多人,准备送葬的人便各自拿了早点,又跑到房间、楼顶,甚至是小楼一侧的山上。 彤彤凝视着母亲的遗像,眼前浮现出母亲鲜活美丽的脸庞,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妈,你在天有灵,请记得一定要托梦给彤彤,告诉彤彤真相! 悲伤是细菌,它的繁殖速度正惊人地在徐泽如体内蔓延。他捧着朱韵椰的遗像,担忧地看着左侧捧着朱韵椰骨灰的史彤彤,突然感到她身上发射出一股不满的寒气。女人就是有这样奇异的力量,不需要任何举动,就能让人感觉到她们身上的杀气。 在阵阵哀乐声中,送葬仪式正欲开始的一刻,奇特的一幕却发生了:只见山上的小鸟成群结队、黑压压一片围着小院悲鸣,久久不肯离去…… 史彤彤望着在小院上空盘旋的小鸟,一种散不尽的悲鸣反复在脑海中盘旋。妈,谁是凶手?连小鸟都在为你叫屈!彤彤紧紧搂着朱韵椰的骨灰盒,将脸紧紧贴在盒上,喃喃道:“妈,我知道你不是自杀的,你是被冤的,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一定要揪出凶手来悼祭你的亡灵!” 蓝芝芳看了一眼史彤彤,仰望苍穹:“昨夜还下了场大雨,今天却晴了,还是韵椰这女人贤德啊!” 彤彤表情虽是竭力镇静,但掩藏在内心的恐惧感随之召回,心里发出一阵警报:她的母亲,鲜艳的色泽,丰美的生命,怎么能死得如此安静、诡异? 送葬的队伍在雀儿崖的小镇街道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在如泣似诉的阵阵哀乐里,小镇的居民、沿途的小商小贩全停止了手中的活计,跑到路两侧行视着注目礼…… 彤彤泪眼迷蒙,随着队伍往前挪动着。突然,前面的脚步迟缓下来,乐队的演奏也戛然而止。 “是他,是他,他竟然来了!”骚动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种隐隐的兴奋。 彤彤感到极为震惊:不是说自文柳矿难发生后,他们全家都逃到英国去了吗?他现在来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公安部门已对他撒下天罗地网,正密切地监视着环岛矿业的相关负责人,一旦出现就立即逮捕,要他们承担乱开滥采、发生重大矿难的相关责任?而作为环岛的总裁、法人代表,他此时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雀儿崖,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他不知道自己身处的危险,还是良知突然如雨后的小草苏醒,前来寻找一个见证人,然后去自首? 彤彤望着阻挡送葬队伍的章华熙,百思不得其解;蓝贵人心里却隐隐地充满了激动与兴奋:章华熙既然留下了,举家逃亡英国的流言也就不攻自破,那么章子硕是否也留了下来?许多她解释不清楚的真相,是否终于可以和盘托出? 蓝贵人暗暗思忖着,她挤过人群想一探究竟,然而,没走几步,她的心里顿时塌陷了一块。孟荫南正站在人潮中的一隅,他显然有很长时间没有理发了,一绺头发挡住了眼睛,眉宇间带着一点独有的凛冽。蓝贵人往后退着,回头一看,身材颀长的孟荫南正向她走来……蓝贵人的情绪从受惊的茫然变成难过,沉重的酸楚在胸膛里翻腾。 父亲的早逝,使蓝贵人外表上看起来总是和善的,她的脸上总是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在学校里认识了孟荫南后,同病相怜的两人迅速由同学关系发展为朦胧的恋爱关系。打她记事起,家里就缺少男人的气息,孟荫南的阳光使她家阴气森森的房子,充满了红木地板的光泽。她认为如此单纯的爱恋便已足矣,她愿意和他白手起家,像燕子衔泥,一点一点筑起自己的小巢。她也确实这么做着,在自己考入大学而孟荫南名落孙山时,她也不曾想过要放弃这段恋情。 可是有一天,章子硕开着宝马香车来到了她的跟前,载着她去了星光闪闪的豪华酒店。从此,快乐像插上了双翅,离她越来渐远。 欲望的黑洞就像密度最大的星球,隐藏着巨大的引力场,这种引力大到任何东西,都难逃黑洞的掌心。就像她的世界,所有的光和温暖都被它吸收了…… 史荆飞直视着章华熙,眼神里透露着异样的警告和震慑。史彤彤明显地感到这两人脸上的笑容像利刃,在晨光里一闪一闪。她周遭密密麻麻的人流突然像被人施展了定身法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余一雁有点眩晕的感觉,她颤抖的身子似乎有些站立不住,轻轻地靠在蓝芝芳身上。她们明白,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在矿业中崛起的赫赫有名的一局之长,一个是凭着矿产成为富甲一方的矿主。这两个男人,是雀儿崖养的两只老虎,都有本事让女人困扰,而这两个人都和朱韵椰有着密不可分的牵扯。 “没想到你到底还是来了!你还算是一个男人!”史荆飞开口说道,“如果不单纯是为挑衅而来的话,如果敢直面这次矿难的话。” “我为什么不来?这门里门外就是一个天地,能装得下你,当然也装得下我。更何况,我从来不曾将韵椰从我章某人的世界里剔除,哪怕是后来我们各自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他章华熙在史荆飞面前、在雀儿崖的乡亲们面前窝囊得太久了,这是他一生中最为精彩的对峙,也是他智慧最为辉煌的一次闪光。于是,他的嘴因为兴奋而开始发抖,“哪怕是这些年来我和她的交往,并非完全出自她的本意……” “无耻至极!无聊至极!”史荆飞的忍耐似乎已到极点,“她走得很凄凉,你少在这儿朝一个不能再分辩的沉默灵魂泼污水……” “哈,没想到史局长真是量大能撑船啊。”章华熙仰天大笑,突然直视着史荆飞,“你懂韵椰这样的女人吗?她的心早被泪水浸透,就像,就像一朵花,在苦水里泡的时间太长了,就再也无法盛开了。或者,她的心花是一直开着的,只是开给自己看而已……” 好熟悉的语言,好熟悉的句子!史彤彤和蓝贵人都一震。对了,网络日记里,“老妻”曾发出过这样的自白!彤彤脑袋里电光火花般飘过“局长日记”,难道说局长日记的炮制者果真是他?否则,浑身散发着铜臭味的章华熙怎么可能讲得出这样的话来?他来,是想看看处处在矿业上“为难”他的史荆飞面临家破人亡的惨局,以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吗? 蓝贵人震惊了一瞬,蓦然回转身,朝章华熙身边挤去。孟荫南悄然跟在她身后。 史彤彤愣了一瞬,蓝贵人怎么会出现在章华熙的身后?这个被父亲视若己出的蓝贵人表情虽然木然,可彤彤总感觉到她平静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什么。 “我们是男人,讲的就是国事,家事永远退居于国事之后。” “你害怕直面现实,所以就拿大而空、空而假的国事来当挡箭牌!”章华熙冷冷一笑,“她的那个男人,娶她到家后,便将她当成他天然不必支付工资的保姆。那个男人是一个事业上的英雄,引来无数人的艳羡。但在她面前却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一味地在她面前暴露他的贪婪、无知、懒惰,并将此作为爱的象征……” 这些瑰丽的话从章华熙嘴里娓娓流淌出来,让史彤彤产生了一种似幻似真的感觉。头……好疼!像要裂开了一样,脑子里好像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身体里的血液像要燃烧起来一样,无法思考! “原来章总裁不仅是煤矿专家,还是爱情专家啊!我的妻子我不懂,就你懂?”史荆飞感到莫名其妙,“她的爱情,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想她懂谁就会选择谁!我尊敬她也尊敬自己,并自认为配得上一些高尚的东西!” “大言不惭不知愧疚者,永远为第一!”章华熙突然从胸口掏出一把手枪,对着史荆飞,“我这是为韵椰报仇——”章华熙的话振聋发聩,激荡起虚空的尘埃。 所有的一切如同一场梦境般,那么神秘莫测、那么匪夷所思地上演着,整个空间充满了诡异又危险的气息。人潮不知道是被震呆了,不知道移步,还是因为对章、史“二虎”有着根深蒂固的信赖,知道他们绝不会伤害无辜,于是人人都憋足气,除了脸上的表情有些讶然的夸张外,双腿都待在原地没动弹。 章华熙要为母亲报仇?难道母亲真是被父亲失手打死?章华熙与母亲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的对话似乎与史彤彤一直无忧无虑的光鲜生活毫无关联。但事实上,这些事情偏偏发生了,并将她的生活打了个粉碎。在她离开云海的这半个月时间里,一定有某些重大的事情发生,或是在父母特意制造的恩爱氛围的表象下,她一直生活在一条潜藏着某种隐患的角落里,因此父母的故事、史家的故事,她所听到的、所看到以及所面对的这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她仿佛贸然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而围观的雀儿崖人见怪不怪的表情让彤彤感知到他们其实是洞悉一切的。 “你这个要了她的命的人,我没时间跟你唆!”在章华熙扣响扳机的那一刻,史彤彤的脑海里还在杂乱无章地跳跃着昨夜梦里的情景,还在回想着翁大海的话:“……你妈绝对不是自杀,是人为的,你只要告,我可以为你作证……”“砰”的一声枪响,使彤彤本能地睁大了眼张大了嘴,而撞入她充满恐慌的瞳孔里的不是史荆飞已倒下,而是余一雁疯狂地冲撞着众人,一路跌撞到史、章对峙的空隙之间,对着章华熙惨叫着:“偷鸡摸狗的是你们,是你们……” 余一雁的惨叫惊醒了史荆飞,他一个在部队摸爬滚打的人,一闪身就避开了枪口。随着“砰”的一声枪响喷出的火焰,直奔史荆飞身后的蓝贵人。在惊叫声四起的同时,孟荫南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按倒了蓝贵人,他也没有时间细想这样义无反顾地去保护她究竟是为什么,他只想他的蓝贵人能够安然无恙。 “贵人……”蓝芝芳撕心裂肺的哭喊被看不见尽头的人影所吞噬,尖锐的声音像铁杵一样扎破耳膜,穿破头颅,在人潮中涌动着。 章华熙猛然意识到自己射错了人,回身欲重新瞄住自己的敌人史荆飞时,如梦初醒的人群突然意识到可能隐匿着致命的危险而纷纷蠕动着,那情景如同海潮一波一波地扑向天际,黑压压的一片,根本无从寻找史荆飞的身影。 章华熙转身钻进奔驰,碾着唯恐避之不及的人流让开的道儿,风驰电掣般向街头驶去。 徐泽如如梦初醒,掏出工作证,夺过路旁行人的一辆摩托车,大叫道:“借用一下!”不等对方明白事由,他已发动摩托车,尾随着章华熙的奔驰车狂奔。 两缕阳光穿透树丛,从徐泽如脑后投射到前面的树梢上。枪口似一个黑洞,阴森森地从奔驰的窗口对准了徐泽如。徐泽如看着那个黑洞,嘴角也微微紧张地牵起了一些弧度。 “砰”的一声,徐泽如空洞的瞳仁里一片漆黑,接着是第二声枪响,清晰地从他耳膜里钻过,接着又是“砰砰”两枪,之后周围的一切陷入了万籁的死寂。 短暂的沉寂之后,徐泽如却没有一丝痛感,他这才意识到从黑洞里喷出来的火苗并没有击中自己。只见子弹穿透了一片树叶,那树叶从树上飘落下来,飘飘悠悠。徐泽如转身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奔驰的踪迹。他横跨在摩托车上,前后左右瞄了瞄,此处只有一条路,章华熙只能走此路。章华熙一心想要对付的人只是史荆飞一人,因此他应该不会带上多余的子弹。这样一分析,徐泽如心里充满了隐隐的兴奋,如此一来,他的安全系数就大得多。 徐泽如返回大路,调转摩托车头,朝一旁的小路疾驰,噼啪作响的绿树枝不时擦着他的身体,弹过他的头顶,鼓噪着,喧嚣着。徐泽如没追多远,果然,章华熙的奔驰在山道上没命地直窜,沿途的椰树在微风中摇曳。 徐泽如跳下车,立在山顶,他知道了章华熙要去的位置——海天一角。 海天一角——章华熙心里一阵悸动,那些因为忙碌而尘封在岁月里的记忆一下又浮现在眼前。那正是朱韵椰与他曾经海誓山盟的地方,他们轰轰烈烈、人尽皆知的爱情没有走到最后,这一度令章华熙心理严重失衡,导致他自暴自弃。他一面视从部队转业而来的史荆飞如眼中钉、肉中刺,一面扬言不坐上班的椅子,只握划船的桨把子,一定要成为轰动雀儿崖的头号人物,让那个有眼无珠的轻薄女人悔青肠子。 当年,雀儿崖的人谁也没在意章华熙的话。大家都觉得,年少轻狂的章华熙是过于顺利、过于被父母宠爱惯了,才会在失恋之时不知不觉间疯长出许多狂傲的枝条,等他找到了新的伴侣,就会淡化这段不了的情缘,也就能放下这段刻骨的仇恨。毕竟,爱情只是人生长河中的一小段,责任与追求才是人生的延续。 然而,当政策鼓励承包土地,实行煤矿私有制时,章华熙就挖走了国营煤矿的许多熟练矿工,承包了煤矿……正当章华熙陶醉在成功的幻境之中,准备下一步抓紧时间掘矿,以便生成更多的价值时,史荆飞却意识超前地提出了“绿化家乡,和谐发展”的经营理念。在当时,“生态持续发展是基础,经济持续发展是条件,社会持续发展是目的”的理念,只不过是流于形式的口号,可史荆飞偏偏把它当成令箭来实施。他号召关闭所有私营小矿,紧接着是周到而细密的设计与部署:矿地幽深的坑洼引水因势利导变成湖泊,含有重金属的矿渣利用石灰石深埋,然后发动全雀儿崖的人植树种草。 从现在来看,史荆飞当初的决定无疑是具有前瞻性的,可是在当时,许多私营小矿主还是怀揣着对峙甚至仇视的目光来对待这件事情。发展势头非常好的章华熙更是不服,他聚集所有小矿主煽动说:“他一个外来的转业兵,一个半路掺和进来的采矿人,凭什么在我们雀儿崖的天地里指手画脚?他说要产煤就挖矿,他说要环保就要填矿!事情真是这么简单吗?我看他是扯着政府的虎皮,打着他私人的小算盘过日子!”章华熙将一份“拒绝环保空口号,坚持合理开矿”的协议啪的一声拍在桌上,“他姓史的在矿业界没有竞争力,混不下去了,凭什么要我们私矿当陪葬品?难道说我们土生土长的雀儿崖人,还抵不过一个外来人?今天,在座的所有人,在矿业界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朋友,在生活、情感上,我们是一起长大的玩伴。要想发财,要想出人头地,要想不被人左右,你们今天必须在这张协议上把自己的名字给签了……” 于是,本来就忽左忽右不想关闭矿井而又深感无奈的矿主们,纷纷涌到章华熙的面前,签上自己的大名,谁想放下在家门口挖掘宝藏的金饭碗呢? 史荆飞实施环保的工作陷入重重困境。止步不前的工作,引来了更多人的唾弃和谩骂。可是不久,雀儿崖发生了一件大事,彻底改变了大家的观点:蓝海涛的媳妇蓝芝芳产下了一个没有肚脐眼的“怪胎”,经医务人员的检查,得出的结论是蓝海涛被重金属感染。煤矿的污染竟使下一代遭到灭顶之灾!蓝芝芳两口子惊呆了,左右邻舍震惊了,一条街的人都被震醒了。这样,填矿环保首先得到雀儿崖的女人们积极响应:“挖再多矿,挣再多钱,环境污染了,我们的孩子缺鼻子少眼的,要再多钱也没用!” 于是,填矿植树、引水造湖、石灰石覆盖矿渣等具体环保措施,在史荆飞有条不紊的具体安排下,搞得有声有色,热火朝天。以章华熙为首的少数私矿主的抵触根本阻止不了大势所趋。 一年多后,雀儿崖经过治理,山山水水基本恢复了原有的灵气。蓝芝芳两口子在医生的医治下,顺利生下一个健康女婴。满月酒那天,蓝家请来了雀儿崖的老老少少,大家都为这个小生命庆贺。 就在蓝芝芳沉浸在幸福的当口,矿工何海鸣一脸黑煤地跑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章华熙家的矿透水了,塌方了,蓝海涛,海涛,海涛他,他,他……” 海鸣的语气已让席间所有的人都明白,海涛遇上矿难了!海涛在矿塌方时没有逃出来!海涛凶多吉少! “早就劝他今天不要去,不要去!”蓝芝芳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可他说干完今天,拿到工资了,就不干这行了……” 史荆飞甩下碗筷,率先奔了出去。在座的男人们相互间看了看,瞅了瞅史荆飞的背影,也冲了出去。蓝海涛没能幸免于难,但在史荆飞的正确指挥下,整体局势得到了控制。 事实胜于雄辩,章华熙不得不关掉私矿!一年后,章华熙突然宣布出国去菲律宾。临走时,他曾咬牙切齿地对史荆飞说:“你之所以能在这方小天地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并不是你比我强,而是老天处处成全你、照顾你!但是你要记住了,风水轮流转,总有一天,我会超越你,夺回应该属于我的一切!” 人是健忘的,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在万物离析的变迁中,雀儿崖人渐渐淡忘了这段往事。只是回到雀儿崖时,偶尔会听到乘凉的人们絮絮叨叨唠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然后点着儿孙们的头说:“少轻狂,人家姓史的若将自己的功德整日挂在嘴边,那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现在最古朴最唯美的雀儿崖,更别说咱家了,可是人家那么认为过吗?人家那么炫耀过吗?在人家面前,你永远嫩着,幼稚着,无知着!” 也正是因为小镇有了这些长舌妇,章华熙潜意识里才不想面对雀儿崖,面对自己的根。 4 不远处的海天一角传来大海低沉的咆哮,那咆哮声在寂静中越过重重荒原,淹没在遥远的森林中。这令人惊悸的凄清景象,将徐泽如的思绪唤回到现实,他的脑海里嗖地潜入章华熙的话—— “……这门里门外就是一个天地,能装得下你,当然也装得下我。更何况我从来不曾将韵椰从我章某人的世界里剔除,哪怕是后来我们各自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哪怕是这些年来我和她的交往,并非完全出自她的本意……” 这么说来,章华熙当年离开雀儿崖出国时的狠话,并非一时之气,而是他终生奋斗的一个终极目标。他和朱韵椰一直都有着联络,亲戚朋友也许都被朱韵椰的不事张扬蒙在鼓里。可是作为丈夫的史荆飞,他能不知道吗?章华熙的这番话是无事生非,对史家歇斯底里的羞辱,还是他和韵椰之间真的存在着某种情感上的联系? “……她的那个男人,娶她到家后,便将她当成他理所当然的不必要支付工资的保姆。那个男人是一个事业上的英雄,所向披靡,引来无数人的艳羡。但在她面前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一味地在她面前暴露他的贪婪、无知、懒惰,并将此作为爱的象征……” 以章华熙敢说敢做的个性,他和朱韵椰间的秘密交往应该是确凿无疑的事情。从他透出的信息来看,韵椰也许是心甘情愿的,并且在他们的交往中,韵椰一定曾经在章华熙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抱怨,才使章华熙有恃无恐地敢于在大众面前,将他们的这段地下情公开。 令徐泽如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朱韵椰与史荆飞是多令人羡慕的一对啊!难道说他们夫妇一直在人前演戏,在人前“秀”着恩爱,而私底下的夫妻情却正是如章华熙所说的那样不堪?可是作为女儿的彤彤为什么没有丝毫的察觉?网络上的局长日记难道是朱韵椰爱恨交加的“发泄品”,后来才被人拿来炒作,成为袭击史荆飞的“罪证”?一时冲动而又完全控制不了事态发展的朱韵椰,在恐惧而又愧疚的事态下,选择了自杀身亡?如果事情真是这样,对彤彤将会存在怎样致命的打击? 徐泽如的大脑高速地转动着,现在章华熙意识到了自己难逃环岛矿难之灾,去了海天一角祭奠他的爱情,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利用这些年的财富渡海外逃,还是选择死亡?这个矿业巨富表现非常极端,有时蜗居在别墅里,像一条无声无息的死虫,有时大肆云集业界巨贾挥洒玩乐;有时分毫必究,有时挥金如土;他藐视的人,他会见一次羞辱一次,他若是动过真心真情的人,他也确实抱定了不离不弃的态度…… 徐泽如的额头上隐隐冒出了汗,他急忙发动了摩托车,朝着海天一角的方向驶去。绿叶摇曳,耳边呼啸的风摇曳着一路哀歌。 章华熙将车停在一块平坦地带,步行到面向茫茫大海的岭头山,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心里乍然而起些微凉意。此时此刻,这里海水澄碧,烟波浩瀚,帆影点点,椰林婆娑,水天一色。 章华熙面朝大海,他的头顶是无限高远的深蓝色天空,看不见任何云朵,如果没有乍起的海风,如果没有随风而动的树叶坠落,在他看来,周围本是一个万籁俱寂的世界。 朱韵椰俊逸含羞的年少面容似乎就在眼前,她轻灵的身影在沙滩上的奇石之间时隐时现,她径直穿梭在“海天”突兀的巨石间,昂首天外……在峥嵘壮观的景象中,章华熙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很久以前,有两位好心的仙女知道渔家打渔为生的辛苦,便偷偷下凡,立身于云海中,为当地渔家指航打渔。王母娘娘恼怒,派雷公雷母抓她们回去,二人不肯,化为双峰石,守护在海天一角……” “她们为什么不听父母的话回到天上去呢?是贪恋这儿的美景吗?” “这只是原因之一,”章华熙趁朱韵椰不备,“啪”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更主要的原因,是打渔的人都是年轻英俊的帅小伙……” “臭美吧!”朱韵椰“咯咯咯”的笑声带着蜜一样酥甜的气息,浸入章华熙的心房。他自信雀儿崖的小伙既然留得住天上的仙女,使天上的仙女都愿化石守在此地,他也能让自己深爱的韵椰为他死心塌地。 可是,一个穿着没了肩章的外来转业军人一下勾去了朱韵椰的魂,她开始觉得他章华熙没魄力、小男人气,性格温顺的她竟一反常态地击败了父母,嫁给了只结识了两个多月的外来男人——史荆飞,似乎这两个月抵得过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美好时光,这对章华熙是一种讥讽,一种沉淀在灵魂深处无法揩净、无法掐掉的耻辱! 关于仙女下凡的故事,章华熙向来只把它当成一个遥远的传说,可是朱韵椰的改变让他彻底相信了女人的绝情:仙女们能背弃父母化为石,朱韵椰也做到了背弃父母而嫁给了爱情。她不仅有化石的勇气,还有背井离乡的勇气……章华熙算是长见识了,开眼界了,女人骨子里强劲的霸气,远非男人所及。他因此生活在自以为是的悲惨世界里,痛苦得死去活来,既然朱韵椰他永远也追求不到,那么他发誓要强大,他要出人头地,他要报复!任何人都没有权利随意践踏他的心灵绿地,尤其是属于一个男人爱情的土地! 海潮一波连着一波,像一个个串联着的记忆,澎湃着,汹涌到章华熙的脚下。在他选择了报复的同时,也造成了他这辈子的不幸福人生! 章华熙极目远眺,拨弄有些凌乱的头发,他突然感觉到天空是如此寂寞,人也寂寞,心也是如此落寞。往事犹如脚下的海潮,拐过重重叠叠的障碍,毫末未损、清晰异常地飘浮于他的脑际…… 他先是想通过挖掘煤矿,创造财富来打垮史荆飞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野小子,可结果是内外交困,关了煤矿远渡国外。当他在菲律宾掘得金满钵满,娶了许润莹后,他沉浸在耻辱海洋的那颗心渐渐得到恢复。衣锦还乡后,他在云海置办了安乐窝。此时,他对当年那对贱妇贱夫是完全有资格不屑一顾的,可是他却忽略了,在他积蓄了资本的同时,史荆飞也在不停成长。因他“高瞻远瞩”的目光,不到十年的光景,史荆飞就将雀儿崖打造成了中国一流的原始生态旅游小城。他因而一升再升,竟从偏远的古朴小镇一步步调到云海,最终坐稳了省矿业安全监察局的第一把交椅。 每一次得到史荆飞提升的信息,章华熙的内心就像被捅入了一把刀,他抓着锋利的刀刃,被伤得遍体鳞伤。在他因事业陷于困顿,对许润莹的感情陷于疲倦的时候,朱韵椰就是那样令他毫无防备地出现在许润莹举办的晚宴上。 那天,他窝着对史荆飞的一肚子火气,邀请了业界的一群朋友在水王帝国烧钱解闷——每当他在史荆飞面前为煤矿的事情忍气吞声时,他就要找机会享受一次这样的富不可言的“帝王派头”。可这一次,面对光怪陆离、如梦如幻的氛围,他依旧沉闷着一张脸。小矿主谢家彦“谢百万”调侃他说:“不用问,今天章总准是又吃了‘老不史’的暗亏。那个二百五,直肠子,软硬不吃,只讲工作标准,号称真金不怕火炼,难得扳倒啊。” “扳不倒他,就得习惯他,或者——甭再吃这种苦了!”另一矿主“囤钱库”说道,“就我所知,章总的财富就是富三代不挣不劳,也能富富余余生活一辈子,何苦再为几个闲钱受别人的气呢?关门大吉,去各国走走,各地走走。” “说得轻巧!我习惯了芝麻开门唤上几唤,从那些黑洞洞的地下掏出无数的宝藏——我喜欢享受这样的过程,懂吗?”章华熙一口气喝干了面前的酒,“就像将军喜欢枪林弹雨的战场,就像老鼠喜欢与猫捉迷藏……” “那也用不着这样急火攻心啊,你应该多享受一下家庭生活,闲不住了再上战场!” “唉,家庭、家庭可是个烧钱的无底洞。”章华熙无可奈何地说,“不过呢,这话又得说回来,男人挣钱不就是为了让女人花的么?所以为了家庭,我在能动弹的时候,更应该挖宝挣钱,攒一个是一个,别等到哪一天姓史的预言的地下矿资源越来越少,甚至是即将开掘殆尽时,再想动弹就晚了!” “哈,我知道你的成功秘诀了,老大,为这个干一杯!”万矿主站起来,双手高举着酒杯,毕恭毕敬,微微弯曲的十个手指上,有八个指头戴着金戒指,“我终于明白,这些年来你为什么在业界总是遥遥领先,让我们弟兄望尘莫及!” 章华熙手指点着对方:“看你这十指穿金戴银的,你什么时候落后于我了?” “哎,我这点暴富的小九九,哪能跟章总您的不显山露水来比啊。”对方一仰脖喝干了酒,“你之所以富甲一方,独占矿业鳌头,就是因为你的境界高哇。这些年,我们恨姓史的不死,见了他如同老鼠见猫,而你却始终在向对手学习,一想到地方资源的欠缺,就狠命干,拼命干,永不停歇地干——这种境界远非我等所及啊!” 众人唏嘘一片,恍然大悟的样子。 “怎么样?我说得对的话,就请章总干了这杯酒,我若说错了——”对方猛地将酒杯往桌上一掷,举起双手,“我若说错了,今天我就将这指头上的玩意扔进这帝国的水底……” “不要因为一口酒而糟蹋了一堆金银。”章华熙说着,举起了酒杯。辛辣的液体从他的喉头浸入到心口,他闷热的心口里,像有一只小手在挠着他。朱韵椰,算你眼光狠,算你眼光毒,弃我选择姓史的,算你对了!章华熙在沸腾的思绪中,抓过酒杯,又给自己斟满,“知道吗?当你不折磨你自己时,鬼都会来折磨你……” 当章华熙醉醺醺地被众人架进轿车里时,他被火烧般沸腾的心还在说:你们只说对了一半,我章某人之所以不敢止步,还因为害怕被躲在幕后的一双眼睛看不起,害怕那双躲在幕后的眼睛的折磨!在都市里生活的好处是,自己曾经挫败的过往,可以被一笔抹煞,重新挺起腰杆。 多巧啊!那天他走上楼梯,仰首沐浴在从门窗里倾泻出来的阳光时,内心里就有一种不同往昔的悸动,就在他掏出钥匙即将开门的一刻,一切就好像上天安排好了,朱韵椰竟然从他的家里打开了门,出现在他的眼前,似笑非笑的促狭神情在她双唇与眼眸里绽开。 这女人虽然可恨可恼,但是当她从记忆的天涯中突然伫立在面前时,却依旧感觉可以给予他亲切可感的温度,并且无从拒绝。他呆了一瞬的同时,真想展开双臂,拥她入怀。 那一天,章华熙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变化,他还是履行他作为丈夫的职责,对他的家照顾得无微不至。以他现在的人生阅历,他觉得不会超过三天,他暗自塞给韵椰的那张名片,会将她秘密地引到他的面前。她既然是在旅游中与许润莹相识,并特意赶来参加润莹的晚宴,那么至少可以证明,这个女人是贪恋虚荣的。面对朱韵椰的简朴,他已洞悉他的物质生活远远高于史荆飞,也许生活并不如意的朱韵椰来找他,应该是天经地义之事。那段时间,他悄悄躲进海边豪华小楼,眺望大海独领风骚的风情,胜利而盼望的心时时刻刻在跳动着。 可是一晃一周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她却如空气一般又从他的周遭消失。一直不曾冷却的那颗暗燃的心里,时时浮现出她的身影,他的回忆就好像在照镜子,他感觉他和她分明是一个被撕裂的共同体,哪怕他仅仅是渴望看到她的悔意,哪怕那爱会把自己勒住,哪怕无法呼吸甚至死亡,他也一定要得到那个冷硬得不可一世的无情女人…… 雀儿崖的男人们都奔向了海天一角,小镇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个光天化日之下就敢于掏枪的亡命之徒在海天一角。 彤彤走进绿树掩映的小楼,她像是刚从送葬旋涡被拎起的鱼,被扔进了阴森空寂的幽幽深潭,焚香绕房的烟雾让这楼里充满了恐惧。她的胸口一直持续着失去母亲后的疼痛,以及从昨夜的梦中带来的炎症:有多少神秘的东西,随着母亲化为尘埃,被带进坟墓?又有多少潜藏在生活里的东西,是随着母亲的死浮出水面,出乎意料地闯入世人的眼中,引起新一轮的震撼? 章华熙是父亲多年的对手,原来他们不仅仅是事业上的对立,而与母亲还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母亲才是他们针尖对麦芒的焦点。而在彤彤记忆倒流的时光里,她的母亲,那个将家庭生活打理得有条有理、温润绵长的雅致女人,是如何将另一种情感、另一种生活状态完完全全遮掩在家外,竟然让彤彤这样的小精怪也能疏忽的境地?还是,父亲与母亲的感情其实早已破裂,他们为了彤彤的幸福、为了父亲的前途,故意人前人后演绎着恩爱和温馨? 看来,彤彤不仅疏忽了眼前的生活,也疏忽了父母的过去,而雀儿崖的人们对父母的过去却是了如指掌的。彤彤想了想,拨通了蓝芝芳的电话:“蓝姨,我想和你谈谈!” “这……我在医院里。”蓝芝芳看着蓝贵人搀扶着孟荫南走进病房,想了想,“好吧,荫南这孩子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点惊吓。还是我到你家来吧。” 蓝芝芳站起来,走到床边,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人家可是为了你的小命才遭的罪!把性命都愿意搁在你手心里的人,你要是错过了,恐怕一生再难得找到适合你的爱情……” “妈,这话你都唠叨一百遍了!”蓝贵人嘟着嘴,“你就这样担心我嫁不出去吗?” 蓝芝芳摇摇头:“我只是担心你挑花了眼,错过了最好的人。” 蓝贵人与孟荫南相视一笑。芝芳陶醉地看了他们一眼,走出去时轻轻地带上了门。 雀儿崖镇不大,古色古香的韵味荡漾在碧波蓝天间,明净的空气在浓阴的花树间散发着醉人的气息。许多到过这里的游人,都萌生出在此栖居的想法。 蓝芝芳达到史家小楼时,史彤彤已在院子里安置了一张白玉四方小桌,桌上茶香袅袅,白玉闪着温润华丽的光泽。史彤彤静静地坐在桌边,头也不抬地专心致志倒茶。 “你……你太像韵椰了!”蓝芝芳在跨进院门时,两眼凝视着彤彤。 彤彤站起来,将桌对面的椅子拉了出来,示意蓝芝芳入座。“这栋楼房美吗?这院落美吗?”彤彤环视着周遭的绿叶碧墙,凄然一笑,“这些值个几百万吧?”她郑重地转身将双掌撑着桌面,专注地盯着蓝芝芳,“如果你这雀儿崖唯一的一个私家侦探能查出我妈的真正死因,这些我都愿意送给你!” 蓝芝芳淡然一笑:“你妈刚入土,在没有多少有力的证据下,你开这样的口?” “怎么?你害怕了?不敢接?”史彤彤直视着她,“是担心查不出真相砸了自己的招牌,还是缘于外界的压力、感恩的情怀?!” 蓝芝芳一口气喝完了一杯茶,将茶杯猛地往桌上一掷:“韵椰的死因,我会查出来的。不是我贪财,也不是我怕砸了自己的招牌,我只是对韵椰的死因有些感兴趣。” “对,我请你来,就是想听听你讲讲我妈!”史彤彤凄然一笑,“真可悲,我和我妈生活在一起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什么都觉得是天经地义,直到她去世了,才明白我原来是这样一无所知。” 蓝芝芳坐了下来,盯着史彤彤:“彤彤,我发现你和你妈最大的不同点是,你有什么立即会说出来,而你妈则总是将内心的感觉埋藏在心里,没有人知道。” 泪水浮上了史彤彤的眼眶:“正如蓝姨所言,我妈一直像我心口的一个谜!但是蓝姨不也是一个谜么?——记得曾有次在云海家里聊天,我爸我妈谈到你说,蓝姨本来有一次调到云海市图书馆工作的机会,可是你并不愿意……” 蓝芝芳淡然一笑,后背朝椅背闲散地靠着:“我这把年纪,没那份闯天下的霸气了!特别是我们做图书管理工作的,对这里有感觉,从一个地名、一个人名、一份简介里,就能体悟到乡情的温馨。我确实习惯了这里的散淡,我喜欢这种在细碎的日子里穿行,喜欢这种身为微尘的感觉。” “你留在这儿,是你的选择。可是,我妈死在这儿,到底是她喜欢的选择,还是被逼的无奈,或是意外呢?”绕来绕去,也绕不开彤彤对母亲之死的质疑,“很奇怪啊,蓝姨,我妈在云海时很少提及这儿,似乎是想刻意忘掉一些事情。可她没有跟我这个女儿打一声招呼,竟然不声不响地来这儿,竟然就这样离奇地死去!” 蓝芝芳长叹一声:“其实,我想,你妈内心是喜欢这个地方的。她回来时我在街上碰到过她的,开玩笑说她这个尊贵的女人回到这儿是否习惯,她还说在这儿很开心。她身在云海,乡情被掏空一半,总是依靠这儿的地名、人名沉淀下的点滴记忆过日子……” “这不奇怪么?蓝姨,我妈过日子的心这样盛,这样喜欢这儿,为什么突然会死?” “是,这也是我深感奇怪的地方。许多话也许姨不该说,可是彤彤,如果我闭嘴不说,夜里自己会跟自己作对,睡不安稳。”蓝芝芳将手伸到桌面,抓住彤彤的手,“你妈碰到我时,是说家里许久没派人收拾了,凌乱得很,等她将家里整理清爽了,会喊我来家玩儿的,谁知道……谁知道你爸前脚刚回来,后脚就……就得到这个信儿。” 这意思太明显了,傻子都听得出来。蓝芝芳曾是小镇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一个寡妇,她与父母间不存在任何利益冲突。更何况父亲于她家有恩,她没有理由要嫁祸父亲。因此,她讲的是良心话,是事实,不容置疑。 “蓝姨,我妈是什么时候回雀儿崖,我爸又是在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妈应该是在半个月前就回来了,而你爸……”蓝芝芳思忖着,“就是在四天前的清晨回来的,晨练的人都碰到过他……可是不到半个小时,关于韵椰上吊自杀的事儿就传遍了小镇。” 哪有那么巧的事儿?一个被软禁了的局长,早不回家晚不回家,他刚一到家,一个一心一意整理家务过日子的漂亮妻子却自杀了!葬礼上,章华熙又神秘现身,他与父母间、与母亲的死,到底有多少关联? “蓝姨,凭你的直觉,我妈和爸会因为什么吵架?工作、日记,还是……章华熙?” 蓝芝芳怔怔地盯着彤彤,思忖着,良久才发出轻轻的感叹:“彤彤,你和你母亲一样聪明绝顶。姨对于你妈的死,也深感困惑,但是姨想给你讲述一些过去的事情,希望你能从过往中获得一些端倪。姨更希望你守满韵椰的七日后再离开雀儿崖,回云海时,不要记恨这儿,不要像你妈一样,一走便不回,一回就……就是消失……” “我妈会记恨这儿?我妈是因为恨这儿才离开这儿的吗?” “我想,你妈内心不缺乏这种因素——她一直是个谜,只能凭人去猜想,去猜测,却不能下论断。” “蓝姨,今天你就来帮我分析一下这个谜团吧!” “你爸是一个管理矿业的天才,他为雀儿崖的发展,做出过超乎寻常的巨大贡献。他这样的人,当年一身军装来到破落的雀儿崖,着实吸引了许多俊俏女子的目光……” 彤彤点点头:“我妈也是其中之一?” “是啊,不仅是你妈,还有你婆婆余一雁,当初可都是对你爸非常倾心!” 彤彤心头一怔,回想起婆婆提起爸爸时的眼神,语气里充满的暖意,她这才明白了。 “这俊男爱俏女,原本是合情合理的事儿。但问题是当初,你妈和章华熙都已订婚。那个章华熙对你妈啊,真是一个心眼的好,他真是把你妈当成他的女神,心肝似的疼着。你妈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章华熙也会借天梯上去摘的。”蓝芝芳摇了摇头,“可是你爸你妈偏偏一见钟情,不顾一切地相爱了!所以他们的结合,其实是不被雀儿崖祝福,不被雀儿崖理解的。因此,他们最初的日子其实是非常艰辛的。” 彤彤潸然泪下,现在想来母亲的爱情,就是将所有的梦幻所有的未来,连同自己全部的心身,全押在一个男人身上,甘愿为男人受尽苦累——那带着梦幻般的未来,让那段贫累、泣泪交融的日子变得极为幸福。然后将在丰富的物质中滋生出来的空虚变成幽怨,似乎丈夫怎样做也无法弥补自己曾经受过的“苦难”。 “他们的结合,首先是章家人气愤不平,聚众闹事,然后是你外公外婆反对,还有对你爸怀有爱恋之心的女人的风言冷语……” “是啊,拥有爱情的人是不会在乎外界对他们的诋毁的。更何况随着你爸在矿业界的崛起,随着章华熙离开小镇,许多流言也就渐渐消散了,但是——”蓝芝芳犹豫了许久,思忖了许多,实在不忍心面前明灯一样期待的目光突然变得黯然失色,终于,她下定决心,长叹一口气说道,“谁知道,你婆婆对你爸的感情、对你爸的追求,会那么长久!其实,所有的恩恩怨怨对你母亲和你婆婆都是一种折磨!” 彤彤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养尊处优、光鲜明媚的生活里,的确掩藏着她所不知的暗礁。 “可是,余一雁这只小麻雀,哪是你妈那只伶俐的燕子的对手啊!” “这样说来,我妈在雀儿崖人心里的地位倒还不低,她又何来的恨?”史彤彤沉吟着。 “是啊,你妈其实是最有心思、最有能力让自己过上好日子的女人!她聪慧的外貌悄悄打动了你爸!可是,余一雁这只麻雀当年的处境要比你妈难得多,她既不信任感情,却又不远离感情,整天围着人大谈命运对自己的不公。一旦谁安慰了她几句,她就坐下来说得没完没了,惹得人烦不胜烦!哪像你妈那只燕子,趁着你爸喜悦的爱意不顾一切地结婚,然后当他们经济薄弱,当你爸因为打拼要去地质学校进修时,她就主动提出去他的老家居住一年,主动飞走了……” 难怪她与徐泽如因网络日记的事情严重伤害彼此的感情之时,母亲鼓励她远行,让她强烈的憎恨感在远离的日子里慢慢冷却。 “与此同时,余一雁因为你母亲的离去,对你爸又重新浮上新的幻想和希望。她哪里懂得你妈离去后,她的音容笑貌在雀儿崖人的回忆中渐渐变成人们的思念。尤其是你外公外婆,一年后,对于突然而归的燕子,对于突然携幼女归来的燕子,他们能不冰释前嫌、备加疼爱吗?” “余一雁的幻想随着你妈的归来完全破灭后,深受伤害的她变得更加尖刻,看任何人都不顺眼,对任何人都会冷嘲热讽。似乎世间只有她最不幸,似乎你们一家子的幸福就是她的痛苦根源,就是她怒火中烧的火苗……” “你的意思是,我妈为了得到安宁平静的生活,必须离开这儿?” “我想,她去云海,除了要给你更好的教育,也有这个因素:希望被人遗忘!”蓝芝芳继续说道,“你妈是聪明的,尤其是结婚做了母亲后。她很少在人前提及去史局长老家的生活,至于后来,她是否与章华熙有过来往,他们是否冰释前嫌,这些都因她心里装得住事,而成为我眼中的谜团。” 这些关于父母的瑰丽往事从蓝芝芳嘴里娓娓流淌出来,让彤彤产生了一种似幻亦真的感觉。 “也许,那段艰辛困难的日子是我妈的骄傲。现在想来,她只有在回忆中,才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彤彤拿纸巾揩干脸上的泪痕,“我妈活着的时候,与我之间总像隔了一堵墙。我有时候眼睁睁地看着这堵墙长起草丛灌木,越长越高,我和妈都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妈去世后,我才发觉这堵墙脆而薄,一动心就可以推开,但我妈活着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去推倒它……” 第八章章华熙明显不是圈内人 这年头,谁还没个三妻四妾啊?你不带小三,大家都显生分了不是?感觉你总不是我们圈内人。尽管业务上你是头儿,是主心骨儿,我们都得跟你讨主意,可这方面你要么是落后,要么是保守,这可不行啊! 1 海水悠悠,海浪阵阵。人生过半,许多记忆虽已经模糊,但是韵椰依然是他心口的那颗痣,他怎么可能轻易分得清是恨或爱,怎么可能轻言放弃或忘却? 他与韵椰第二次在自家门口不经意的重逢,她那似笑非笑的难堪神情,使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有了等待的勇气。 韵椰愈不来电话,愈见不到韵椰的身影,心里的空虚愈是无边无际。一时的激情,竟不亚于当初彼此携手的初恋。于是,他开始玩起了小伙子们的“踩点”“追踪”游戏,当他的轿车一下将韵椰堵在路上时,她震惊的表情让他充满了男人的霸气和兴奋。他以不容人拒绝的架式,径直带韵椰来到了海边的别墅。本来,他是想将别墅送给她的,当成他们以后聚会的场所,可是她——自命不凡的清高女人,在跳下床的一瞬,脸上立即恢复了冷漠的表情,再一次将他的热切计划立即冰封冷冻,再一次点燃他满腹的仇恨。他穿上自己的铠甲,征战于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事业,他要彻底将这个缠绕了他十几年的阴魂,从他的骨子里彻底剔除。 新矿井的开掘是对情感低落男人的最好补偿。章华熙陪专家探测,开始将朱韵椰从他内心里逐出。可是,她的电话竟然追踪而至:“华熙,是你吗?我……韵椰……” “啊,我发现了一个大矿,正在陪专家和地方上的相关领导,有事以后再说吧!”章华熙不容对方再开言,快速地挂上电话。一丝丝快意水一样漫过心尖。看,这女人就是贱,想当初他是把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她不想结婚,他就一等再等,结果她成了姓史的新娘。他旧情复燃之时,他依然对她呵护有加,可她一副受了耻辱般的逃离彻底伤害了他。现在,他这边冷却了,她却可怜兮兮找了过来。 那一天,章华熙陪着当地领导喝到了深夜。带着几分醉意驱车回到别墅,脱衣上床时,他解下腰间的手机,这才发觉有五个未接电话,竟然全是朱韵椰。 还真以为自己多珍贵!现在的女人,除非是章华熙不放眼里,不然他什么样的人不能找?章华熙关了机,醉醺醺倒在床上,心中充满了报复后的快意。真痛快,当你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时,这日子真叫他妈的爽。 这一觉,章华熙直睡到了第二天上午10点。他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后,思忖着是否要给韵椰回复一个电话。毕竟,她是朱韵椰,他的初恋,他曾经的女神。毕竟是因为她的伤害,他才知道发愤图强,才拥有了今天的一切。 章华熙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随着帘布水一样荡向墙角的两侧,外面的天地好似一款巨大的屏幕尽显眼前。长枝沐风,耀眼的绿滩令章华熙精神为之一振,他索性走到阳台上。 突然,他吃了一惊,一个站在小区外不和谐的身影破坏了他良好的感觉!朱韵椰,那个曾经骄横一世、不知天高地厚的朱韵椰,竟然立在雨中,在小区门口徘徊。她不时朝章华熙的别墅举目眺望,那种令人惊悸的凄清,让章华熙彻底地震动了。 你竟然也有今天!章华熙甩甩头,瞬间的怜悯突然暴发成刻骨铭心的恨意,原来你也只不过是一个俗气的女人!他收起电话,一反常态地下楼,走向了停车场。 当章华熙的轿车经过小区门口时,他特意绕到韵椰面前,将车停了下来,摇下玻璃窗。 韵椰黯淡的眼神突然发亮,她捏着裙摆,似乎以为他是专程来接她。但是,此时的章华熙非彼时非以前的章华熙。 “我还要打报告,还要去拜访专家,等我有时间了再约你!”章华熙从车窗里扔下这句话,摇上窗户,疾速离去。韵椰凄清的身影是那样的孤独和无奈。曾有一瞬间,他想掉转车头,迎着她驰去,但想象她曾经的绝情,他狠心踏着油门,快速离去。 怪你自己!他想,可怜的女人,总是梦想着天边的一座奇妙的玫瑰园,而不去欣赏一直就开放在她窗口的玫瑰。你有今天,也全是自作自受。 当他一路披荆斩棘,在隆重的新矿开采剪彩仪式上,面对各阶层人物的祝贺,面对一张张布满绅士般假笑的面孔,他突然意识到,他与韵椰之间真的永远结束了,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那女人享受不了他的福气,生来只有给姓史的做仆人的命! 可是,可是,他竟然那么渴望那个弃他而去的女人看到他今天的荣耀,目睹他今天的成功。看看,省长、市长,政协、人大的代表都祝贺来了,国外专家都来找他章华熙要工作要饭碗要尊贵的生活了,明星歌星都献媚来了,台商、港商都投资来了……在我章华熙的眼里,你所嫁的一个转业军人算个什么!韵椰啊韵椰,怪只怪你当初目光短浅啊! 章华熙突然心血来潮地想韵椰一睹他今日的辉煌,他来到后台,拨下了韵椰的电话。可是电话回音四溅,竟然没人接听。正当章华熙要挂电话时,电话里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当然,他后来得知那是韵椰的女儿:“你是谁呀?找我母亲吗?我妈小产了,出了好多血,在医院里……” 什么?韵椰小产?几乎是一种本能,章华熙突然预感那突然小产的孩子正是自己的骨血。姓史的老革命下基层蹲点月余不回,韵椰如果不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绝对不会主动跟他章华熙打电话。他是清楚她的个性的,她绝对不会在受到冷落后,还主动联系他,跑到别墅小区守候。 “哎呀,我真浑!”章华熙手中的电话砰的一声掉在脚下,“韵椰竟怀了我的孩子,真是天意啊!” 原来婚姻外的相拥,只是为了以后的各自天涯!韵椰颓废地挂上电话,毅然退出公用电话亭。他拥有的热切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的报复!对于她的电话,她的守候,他能避则避,反复告诉她说等他忙完了会来找她!——这分明是让她冷却的借口啊。 岁月无法回头!原以为逃离了他的别墅,删除了他的联系方式,生活又可以回到以前。孰料一次无法控制的温柔,让她近段时间的生活气息充满树叶腐烂的滋味。而新的鲜嫩的叶片正在腐烂叶片烦躁的包裹之中肆无忌惮地成长着,成为她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条危机四伏的湍急河流。 还是,还是不要把自己变烈女吧,不要因为子宫里突然躁动的生命,让他知道她在深夜是如何的痛断肝肠、焦灼万分。他在征服你时,与你之间会是无言的体贴和默契,一旦花盛开之后便凋零结果,你还指望他能承担什么责任? 闷热的气浪扑面而来,韵椰却感到全身都是凉飕飕的。不要向他倾诉,不要对他有所期待,为了世俗的日子,她还要继续卑贱地活着! 韵椰空洞的瞳仁穿过花坛,火一样熊熊燃烧的无忧花密密麻麻挂满了树枝,在时而灿烂、时而阴翳的天空下闪着奇异的光芒。她无赏花的心情,正欲匆匆穿过马路时,一辆轿车横在她面前。她本能地后退一步,抬起头,许润莹戴着太阳帽的头颅华丽地伸出车窗。 “嗨!朱韵椰,朱大美人,好久不见!”许润莹热情地摇着肥嘟嘟的手。 韵椰挤出几许微笑应付道:“你又要出去旅行吗?去哪儿?” “嗨,男人不在家,自己窝家里抱怨寂寞有什么用啊,还不如潇洒出去玩一趟,寻找些精彩。” “他……你老公总是那么忙吗?” “他呀,下午3点的飞机去北京,去接什么明星,后天要搞新矿剪彩仪式哩。” 韵椰看看手腕上的玉表,2点30分。她突然怦然心动,孩子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是不是还是告知他一声后再作决定? 许润莹心无城府地说道:“怎么样?和我一起去玩一趟吧?不要总想着家里走不开……” “的确是家里走不开!”韵椰应付着,并飞快地做出再见的手势,“祝你旅途愉快。”她径直拦了一辆出租车,飞快地直奔向机场。 韵椰下了出租车,径直走到一家公用电话亭,投了硬币。当话筒里传来章华熙的声音时,她竟然激动得声音有些打颤:“华熙,我现在在机场……” “你回去,你赶快回去!”对方不容置疑地命令着,“我已上了飞机!我马上要关机了!” 不容再言,对方挂了电话。韵椰的视线模糊了又清晰,她倔强地回拨了过去,得到的却是关机的提示。雨,说来就来,韵椰处在这个悲惨世界的中央,温热的液体毫无章法地在她脸上流淌。 韵椰一身透湿地回到住地后,推开虚掩的门,意外地看见史荆飞在家清理杂乱无章的书柜。 “你去哪儿了?”史荆飞放下手中的书,“看看,看看,浑身透湿,快去换件衣服。” “你还知道回呀,你还知道有个家呀……”韵椰期期艾艾地走向史荆飞,屈辱的感觉差点让她将章华熙的突然出现、她无法抗拒的服从并怀孕的恐惧和盘托出,“都两个多月了,电话没一个,信没一封……” “看看你,还像个孩子似的。”他宽大厚实的手掌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珠,“我这不是忙吗?我忙一点,还不是为了你和彤彤将来生活得更好一点……” 她感到血管里的温度突然全被抽掉,她手脚冰冷、全身颤抖地回应着他的拥抱。她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哭泣着:“荆飞,我冷,抱紧我,再抱紧一点。” 史荆飞像是被扔进了激情的旋涡,他夹杂着烟草味的亲吻绵软而悠长,几乎让她不能喘息。她却依旧贪婪,全神贯注地回应着他,抚摸着男人的面部棱角,男人的每一寸肌肤…… 当他覆盖在她身上,她悲伤不已,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痛楚突然撕裂了她的心。随着她的一声惨叫,她下体的鲜血小河一般汩汩流淌,染红了体下的床单,冷冻的激情使室内充满令人惊悸的恐惧。 新矿工程上马后,章华熙身前身后总是拥挤着大群业内外的人士。财大气粗的他看上去潇洒无比,内心却万分寂寞,韵椰究竟怎么样了?为什么关机?为什么不再联系他?为什么突然之间无声无息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他因为报复而产生的空虚里,却时时弥漫着对韵椰的惦念和担忧。他给她拨了无数电话,她却一直关机。 富人本来就如青山一样掩不住,现在又通过各种活动、电视台、媒介的宣传,他的大名早已人尽皆知。他明知道自己去寻找她的风险,但他凭借找史局长为由,几乎问遍骑楼的街坊,才寻到她家的住址。找到后,却总是大门紧闭。她,究竟在哪儿? 蜷缩在病床上的韵椰内心隐藏着无以言说的巨大痛苦。随着体内的鲜血像小河一般汩汩流淌,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痛感越来越弱。最后,她化成了一片羽毛,好似在最原始的寂静悲鸣中盘旋飞舞。 “她流产了,大出血!”在她飘拂的思绪中,医生惋惜地对史荆飞宣告。 “医生,大人没事吧?只要大人没事就好!”史荆飞急切地问询着,一拳打在自己头上。唉,都怪自己冲动,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却使一次原本甜蜜的相聚,差点酿成一起人命关天的惨局。 “只要休息好,多补充一点营养,很快就会恢复的。”医生说完,匆匆离去。 史荆飞坐在床边,拨开韵椰脸颊上的长发,一缕缕发丝全被冷汗和泪水浸湿,在他的掌心里散发着微微的血腥气息,这使他的犯罪感更加深重。 “韵椰,你好受点吗?我不好,我差点要了你的命!”他垂下头,在她耳边低语,“你想吃什么?我回去给你做!” 她哽噎的喉咙塞不进任何食物!她只是自作自受。“你别管我!”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着,在两边的耳廓汇聚成两团清凉的幽潭。 史荆飞慌忙擦干她的泪,赔着小心:“韵椰,你别这样!是我不好,我……我不知道你怀孕,我……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好么?你呀,现在是不能哭的,不然会留下头疼头晕的后遗症。” 史荆飞愈体贴,韵椰愈感内疚和羞愧。她将头埋进枕心,一任泪水成河。 “要不,我去街上的粥馆给你买一份猪肝红枣粥?”史荆飞依旧哄劝着。突然,手机响了,他接听着电话,急切的声调让韵椰立即止住了哭泣:“……什么?有又许多私人小矿出动,大肆滥采滥挖……好,好!我立即赶到!” 史荆飞挂上手机,为难地看着韵椰。 韵椰微微抬起上半身,努力控制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你去吧,你去吧!我这次这个样子,本来就不应该要你照顾的。” “可是……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能放心地走开?”他盯着她,以为她是在赌气。 可是她真的觉得,他愈是站在床边,愈是这样呵护着她,她愈感内疚和不安:“你的心不在病房里,早已飞到矿区了!我懂的,你去吧,这些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史荆飞不再多言,拍拍韵椰的肩,大步走出病房。 一个戴着宽边墨镜、将帽檐压得低低的男人,鬼鬼祟祟地从走廊里过来,与史荆飞擦肩而过。 2 “蓝姨,就你的判断,我婆婆和我爸之间这些微妙的感情,我妈有所觉察吗?这会引起我妈对我爸的仇视吗?”一丝悲哀闪过史彤彤的双眸。她因痛苦而被置换的散乱记忆,似乎就要被蓝芝芳连成一线了。她突然意识到,只要守定父亲这一条主线,局势就会豁然明朗。在彤彤的潜意识里,她从来不敢将一向以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形象示人的母亲,与那些令她作呕的字眼联系起来。 “你妈多聪明的人啊,能不知道吗?更何况余一雁年轻时对你爸的追求可是不管不顾,雀儿崖的人都知道啊。”蓝芝芳叹了一口气,“但是传言归传言,麻雀总归是麻雀,不像你妈那只燕子,越来越变得像一只美丽的凤凰,所以史、余之恋的传闻,不足以影响你父母间的恩爱……” “既然是这样,我妈就没自杀的理由,更没有他杀的可能呀!”刚刚理清的头绪又重新陷于迷局,但史彤彤明显变得明媚了许多,她还是期望父母的恩爱,还是愿意相信爱情传奇,还是愿意相信人世间还存留着比金钱、功利更温馨迷人的亲情! 蓝芝芳沉吟了一下,开口道:“但是,史局长和韵椰实际待在一起的时间肯定不多,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彤彤迷惑地看了蓝芝芳一眼:“你是说,我爸的忙碌为章华熙的介入提供了可乘之机?” “彤彤,不是蓝姨经历太多后感情逐渐淡漠,而是干我们这行的,必须排除感情因素,冷静理智地分析事态。”蓝芝芳接着分析道,“能出类拔萃、有所建树的人物,仅凭天分是远远不够的。你爸没有任何背景,当年来雀儿崖时,他只是一个一穷二白的愣头青。” “可是,他一到雀儿崖不是就备受人关注吗?” “是!最艰苦的地方、最棘手的事情,往往最能看出一个人的能力。就像你这样搞文学工作的人一样,如果你想写出不朽的作品,就必须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体验。事不同,但道理是一样的。你爸就是这样的人,他的能力很快获得雀儿崖老老少少的肯定,尤其是少女的青睐——否则,你妈是不可能嫁给他的。” 史彤彤点点头,示意蓝芝芳接着分析。 “所以像你爸这种没有背景的外乡人,要想立稳脚跟,必须要奋斗。他这个局长之所以当得出类拔萃,并非仅凭天分,而是长久的辛苦。他常帮矿工家属排忧解难,你想想,这得花多少时间?还有,史局长要奉养老家的亲人,他微薄的工资既要寄往老家,又要支助矿难者的家属子女,到你妈手里还能有多少?即使韵椰再怎样洒脱,她能不抱怨吗?” “我以前从未想过这些,我是独生子女,爸妈总是给我穿最好的衣服,吃好的饭食,我真的是忽略了他们生活偶有拮据的这一面。” “还有,史局长一直在矿区家属们的感激和掌声中生活,这也给了他充分高尚的理由。于是,老家来人,看病的、找工作的、借钱的,他都是有接有请有送,有求必应;还有躲在深山无人问的战友,凭借着他名声鹊起,也一窝蜂地涌来,你爸不能不陪同他们,一路安排食宿,这一路一路的时间算下来,他在家陪你妈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交到你妈手上的家庭费用更是少之又少……” “我妈是因为贫穷而当上章华熙的情人?”彤彤怔愣了一刻,拼命地摇着头,“不会,不会,这对我妈是比死还严重的侮辱!” 蓝芝芳不动声色地品着茶,直到一杯饮尽,她才站起来说道:“我之所以不愿意介入这件事情,原因就在这儿——彤彤!你一直生活在童话里,不可能直面残酷的人生!” “我?是因为怕伤害我而罢手吗?”彤彤一愣,可是不调查出母亲真正的死因,彤彤更难过,“难道说你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蓝姨,你坐,你坐,直言无妨!” 蓝芝芳在史彤彤的劝阻下重新坐下来:“你妈的死因,只要你有耐心,我当然会拨开一层层的迷雾,让真相大白于天下。问题是,我们刚才在谈人性……” “是的,是人性。你的意思好像是说我爸的众多情敌引不起我母亲的妒忌,反倒是我爸的勤奋、乐善好施引起了我妈的强烈反感,继而为钱投奔到章华熙的怀抱。”史彤彤期期艾艾地说,“可是,这样的人,还是我超凡脱俗的妈吗?” “彤彤,我没有说你妈不超凡脱俗,我没有玷污你妈的意思。”蓝芝芳在彤彤叛逆的思维下,不得不开始字斟句酌,“我只是说任何一个温情靓丽的女人,在遇到一个事业心强,并且凡事喜欢亲历亲为、尽善尽美的男人,心里不可能没有备受冷落的怨妇情绪。我不想评说你爸你妈谁对谁错,而是觉得一个大男人若对每一个矿友家属,或红颜知己,或双亲,或战友,都事无巨细地照顾,无疑会没有更多的闲暇顾及你妈的感受。” 彤彤托着下颌沉思,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忙忙碌碌、风风火火,而母亲则是闭门少出、沉默少语,就像一团琐碎的谜,就像是置于煤炉上的那壶水,咕嘟咕嘟沸腾的声音是那样的孤独。 “你爸在外风风火火,名声鹊起,而你妈则纠结在自以为是的悲惨情绪里,喜怒无常。”蓝芝芳点拨着,“章华熙如果恰在这时出现在韵椰眼前,并且初恋的情火再次复燃的话,韵椰是无法拒绝的。史荆飞虽是她千挑万选、破釜沉舟不顾一切自愿嫁的丈夫,她愿为之付出所有,但丈夫虽好,却总在天涯。而重现眼中曾被自己遗弃的那个男子,却以巨富的身份出现在她眼前,并给予她亲切可感的温度。她无从拒绝,并且会展开长长的袖子,拢他入怀。她虽然有时也羞惭不已,却也欲罢不能。” 母亲内敛自尊,母亲不是蓝姨分析的这样子!彤彤激愤得面容彤红,欲开口争辩,却被蓝芝芳摇摆的手势制止。蓝芝芳继续入情入理,进入角色地分析着:“章华熙的出现,其实正好迎合了韵椰。她看起来似乎不可能出轨,但是一旦真有了出轨的机会和对象,她内心就像是堤坝内的洪水,哪里是薄弱的地段,就会从哪里决堤溃口,所以在她与章华熙的婚外情中,她也许会比任何人表现得更加狂热……” 蓝芝芳一张一合频繁蠕动的嘴唇,突然在彤彤面前变成深不见底的黑洞,她的眼睛似乎是若有若无的一袭薄纱,冷漠无情而又超脱地注视着人世间的一切。在蓝芝芳无懈可击的分析中,嫌疑人的范围顿时缩小,局势豁然开朗。可是彤彤沉甸甸的内心却感觉到末日即将来临,一种更大的灾难预感在她耳中悲鸣…… 与史荆飞擦肩而过的黑影推开了朱韵椰虚掩的房门,闪身而入。 一瞬间,朱韵椰以为是史荆飞突然决定放下工作,决定回来陪她,突然而到的推门声,让侧身正对着墙角暗自伤心垂泪的她,心中涌满一种惊喜。虽然,她已在内心将自己诅咒了千百遍,虽然她是自作自受,不应该让丈夫为她分担半分,虽然,她觉得自己能撑过来,可是她仍旧在期待丈夫的柔情。 “你……”韵椰扭过头,“还是决定回来了?” “你说他——那部机器?”章华熙站在韵椰床前,“哪个男人都有事业心,可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工作起来就像疯子一样的男人!媳妇住院不知道疼,但是心疼天下人!” “你?”韵椰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像一只刺猬般冷冷地竖起全身的刺,“我们家的事,与你无关,你最好走得远远的……” “你好好躺着,别动!我来服侍你!”章华熙忙不迭地奔到床前,将韵椰的枕头垫高,扶韵椰躺下,在韵椰腹部搭上一袭薄单,“你为我受苦了!我不是那种不负责任、不知好歹的人。” 韵椰背对着章华熙躺下,面无表情,身体僵直。 章华熙却缓缓在她床前坐下,捉住她几经回避却依旧逃脱不了的手,握在掌心中摩挲着:“我真浑!我竟然让你受这么大的苦!——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咱们的?” 是啊,三番几次不顾自尊,卑贱地守候在他的必经之地,给他电话,就是想他为肚里的孩子拿个主意,想出个妥善的安排,如今这一切都没必要了!他的重现是个意外,她委身于他是个意外,从天而降躲在她子宫里的孩子是个意外,突然夭折又是一个意外。孩子的突然消失,也活该是他们之间的那点恩恩怨怨要消失得一干二净的前兆了。她静静地躺着,对他的话反应冷淡,可是她心里早就兵荒马乱,乱成一团了。 “你不愿意说话,你不愿意承认,这都没关系。我明白的,我明白一切!”他将她的一只手牵到自己面前,俯身亲着,吻着,“我们相识又不是一天两天,我还不了解你?遇到意外情况,你随时竖起自己身上的刺,但你的刺不会伤人,只是你用来武装自己……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想说什么,不想承认什么,但我明白。” 韵椰淡淡地、冷冷地抽出自己的手:“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负责,你……该走了!” 章华熙无奈地站起来,掏出一叠钱,看看韵椰越来越冷漠的面容,又讪讪地放回口袋:“我知道,我知道我应该得到惩罚,但求你不要用你的痛苦来惩罚我,好吗?好了,不打扰你休息,但我还会再来!”他走向门边,又回过头,“可是,韵椰,你明不明白,你越是这样,我越是想对你好,越是爱你不能自拔。” 在病房的门从章华熙身后砰然关上的一瞬,韵椰的眼泪流了下来。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她其实并不坚强,她其实并不贤淑,她之所以强撑,只是因为她的婚姻是她力排众议、拼死拼活开出的花、结出的果,她必须得硬撑。她不敢要太多的爱,她怕享受完爱之后,剩下的只是加倍的痛。 章华熙说到做到,每次在史荆飞蹲点基层矿区、韵椰陷于冷寂的时空里,就携带着一腔温馨出现;或在史荆飞忙着开大会小会、韵椰微感失落的情绪里,带一束生机盎然的花束而来;或在史荆飞陪同老家人、战友们参观旅游、韵椰怅然迷茫而略有所期待的时机,突然而至……尽管,韵椰对他依然是淡淡的,对他的出现总是不置可否的态度,但他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章华熙对一个已婚、并不是很年轻的女人念念不忘的事情,慢慢在他的生活圈里传开,所有人都深感不解。 一次,椰海矿主邓耀林为讨好去菲律宾旅游考察的情人杜秋牧,死缠着章华熙说要请客,并且再三声明是特意邀请私下交往较深的圈内矿主们。被邀请的人不多,没有应酬客套的烦琐事,章华熙推辞不掉,只好应充。 章华熙到达蓉鲜楼时,另外四个小矿主已带着情人聚齐了。互相寒暄后,章华熙想想今日请客的主人是绰号“囤钱库”的邓耀林,于是将目光朝他的情人杜秋牧看去,那是一个既漂亮又年轻单纯的女孩子,于是说道:“难怪咱们的囤钱库邓总这样舍得为你付出,原来是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可人儿。今天我们来这儿,可都是沾了你的光呀!” “听见没有,咱们老大一开口就不同凡响吧?”邓耀林将手搁在杜秋牧的肩上,秋牧还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身子朝沙发外挪了挪,有意拉开与邓老板间的距离。邓老板却将她拉得更紧,将嘴凑到她耳边,“怕什么?我们哥们儿从不见外!” “什么不同凡响啊,章总的目光总是盯着最光鲜的新人,我们这些黄花菜伤自尊了!”另外三个女人叫了起来,起哄着说,“要不,我们另找地盘去?” “别,别!不打招呼,不是因为跟你们熟悉吗?”章华熙坐下来。 “别,别,说好今天是我请客!”邓耀林忙不迭地将菜单递给章华熙,“我们点了十只豪门六头吉品鲍,十份白松露炖至尊海虎翅,十份野生蜂窝炖南非血燕盏,另外,我们几个人还根据你的口味点了1980年大拉菲、百年茅台,再加上一些特殊服务费,也就40万元的花费,余下的你再点个十万八万的,凑足50万我也好划账。” “够了,是吃饭,又不是喂猪仔!”章华熙有些疲倦地往椅后一靠,暗暗数数人,连自己在内,一共9个,忍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所有的菜都点十份?还有谁没来?” “还有谁?当然是你的小三啊!”众人大笑,绰号“谢千万”的谢家彦说道,“看看,看看,你不带小三,大家都显生分了不是?感觉你总不是我们圈内人,尽管业务上你是头儿,是主心骨儿,我们都得跟你讨主意,可这方面你要么是落后,要么是保守,这可不行啊!” 金盛的矿主“滚亿元”万金铠也凑趣道:“都什么年代了,还金屋藏娇,带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嘛!” 椰海的矿主邓耀林则说:“早知道不带小三的人可吃双份,我今天就不带她来了!”杜秋牧则点着他的额头娇嗔道:“你敢!” 在众人的哄笑中,服务员们鱼贯而入,每人面前一份精致的美食,多出的一份食物摆在桌上,大家都称没有那么大的肚皮,互相推让,邓耀林拿出手机说:“要不这样吧,今天咱们念一念自己手机上的短信,看谁的最不精彩、最老土、最跟不上时代,谁就是猪——那么多出的一份就该谁吃,吃不完就别想离开这里。” 众人纷纷说这个主意好。邓耀林说道:“那我先念啊!花心练大脑,偷情心脏好,泡妞抗衰老,调情解烦恼。人们常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英雄不这么想,难道把美人留给庸人吗?美人也不这么想,难道美人不该配英雄吗?人们又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兔子不这么想,难道让别的兔子来吃吗?草也不这么想,谁吃不是吃?为什么不让脸熟的吃呢?人们再说了,有钱能使鬼推磨,鬼不这么想,难道推磨不该给钱吗?钱也不这么想,钱给鬼不会祸害人,钱给人就不一定了。” 号称“真富农”的郑伏隆先鼓掌叫好,大家附和,只有杜秋牧保持着该有的矜持,脸上挂着微笑。 “我觉得这条短信,还像专门是针对咱们的章总裁而作的。”杜秋牧笑着。 众人恍然大悟:“是啊,是啊,因此可见找情人好处多多,章总为什么就要众人皆醉之时独自清醒?” 章华熙被众人三番五次地攻击后,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于是道:“实不相瞒,我现在倒是非常中意一个女人,无奈她是冷若冰霜,我只是剃头的挑子啊。” 众人无不惊讶:“让章总这样痴迷的女人是何方仙女下凡?” 众女人附和着:“是啊,是啊,章总讲讲嘛!难不成你害怕我们将她带俗了不成?” “那倒也不是。”章华熙如实说道,“说起来,她还是我的初恋,所以论年龄、论姿色,她与你们比起来,都没有优势,可她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吸引我的力量。” 郑伏隆的情人椰蓉站起来,双手捧着酒杯说:“章总的感情持久,多情而不滥情,来,我敬你!”说着,一饮而尽。 万金铠却不服气地说:“凭章总的身价,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艳丽的明星可养眼,带出去是无形的广告、无形的身价;找一个名校里的大学生、博士生也行啊,她们年轻单纯,要求又不太高。而据章总刚才所言,我判断你现在钟情的对象与我们年龄相仿,弄不好还拖家带口,风险大啊!” “是啊,是啊!情人、情人,钟情的爱人,又不是老妈子!”“谢千万”喝多了,有些口不择言。冷不丁章华熙火了,站起来猛地一拍桌子,震动得盘碟叮当作响,引得酒店的经理、服务员纷纷跑到了包房。 章华熙指着谢千万说道:“姓谢的,别以为自己的腰包鼓起来了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对人说三道四。我实话对你说,我章某人能让你的腰包鼓起来,让你活得像个鸡巴人,可是同样的,我不高兴了,也能让你的腰包瘪下去,让你活得还不如一个鸡巴。还有你们……”他指着四个光鲜的艳丽小情人,“还有你们,别给鼻子就上脸,没一点自知之明。以后你们在我面前,都少拿年轻、身体说事儿,没一点科技含量,一个个地又能被宠得了多久?” 海风低低地在海面上亲吻着,海潮在幽暗深绿的海中央打着旋涡,争先恐后地四处飘荡着、撕咬着、席卷着……整个海面像澄蓝的天上漂浮的白云,看上去是那么轻盈,那么柔软。 如果不是因为那次聚会,如果不是气盛,如果不将对韵椰的情缘从内心不能自拔的旋涡挑明到桌面,如果不是酒的缘故……韵椰会突然死亡吗?自己会被逼到如此境地吗?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当行为将潜意识里的“如果”变成现实时,一切便是覆水难收。 众人见章华熙突然变脸,顿时大惊。这个最先开私矿,有经验有资金有技术的老大平时倒也和气低调,可一旦发起怒来,众人不得不退让三分。 “这……”谢家彦以为今天有女人在场,再怎么样章华熙也会给自己一点面子,谁知道一句玩笑,却惹来这样难堪的下场。他手足无措地讪笑着,空调中散发出的幽幽冷气丝毫也抵挡不住他的冷汗从额头汩汩流向鼻翼的两侧。“当……鸡巴,也好啊,能缩能伸,能大能小,能硬能软!”他极力支撑着,“反正老大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杜秋牧也劝解说:“谢总呀,不是我说你,人家章总朝地上吐一口唾沫,就抵得上你下几天大雨的,谁叫你开起玩笑来没有分寸的!”接着又对章华熙举起酒杯,“章总,既然是玩笑,你就不必介意吧。况且,俗话都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大人大量!” 章华熙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好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并且幽了一默:“好,好,看在你老祖宗杜甫的情面上,我就不再提此事。”众人暗暗对秋牧竖起大拇指。 “滚亿元”适时说出一则信息:“小插曲,大家都不要搁心上,伤了和气。该我念了啊,吃的不是鱼翅,是排场;喝的不是茅台,是威风;抽的不是九五,是至尊;唱的不是卡拉,是气势;品的不是名茗,是气氛;拍的不是马屁,是权势;谋的不是官职,是金钱;住的不是别墅,是地位;坐的不是豪车,是层次;养的不是小三,是富贵;玩的不是小姐,是心情;换的不是老婆,是过去;杀的不是情人,是累赘;你听的不是短信,是镜子。” 大家都在拍手,章华熙说话了:“嗯,听的不是短信,是镜子,这一句特别好,这个短信息有升华啊!” “谢千万”则念着这样的短信息:男人与老婆过的主要是日常生活,与二奶过的主要是性生活,与情人过的主要是感情生活;钱袋子归老婆管,小金库归二奶管,情人什么也管不了,当男人需要时她还可以给他钱,不过,必要时男人可以不顾一切地为她掏空自己的钱;老婆抓住男人的胃,二奶抓住男人的肾,情人抓住男人的心;男人和老婆的快乐时光在饭桌上,和二奶的快乐时光在床上,和情人的快乐时光在随时随地;老婆对男人永远是唠叨,二奶对男人永远是撒娇,情人对男人很少说什么,更多的是听男人倾诉;老婆最希望男人和她共同回忆过去,二奶最希望男人与她谈谈现在,情人最希望男人和她一起展望未来;男人要求老婆有智慧,要求二奶有身材,要求情人有灵气;男人对老婆只想谈柴米油盐,对二奶只想谈自己很累,对情人则无所不谈。 章华熙为弥补刚才对“谢千万”的失态,竖起大拇指说:“老谢,高,实在是高,你对男人和女人算是研究透彻了。” “谢千万”的情人笑着说:“章总,你能坦率地说你有二奶和情人吗?” “谢千万”还有后遗症似的惊出一身冷汗,暗暗对情人挤眉弄眼,责怪她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 “以前确实没有!”没想到调整好心情后的章华熙是那样开朗幽默,“不过,我渴望现在立马拥有一个,不然像现在这样吵架,总是两对一,吃亏啊我!”说完,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谢千万”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对啊,为这个,我也敬你一杯!” “看看,有情人多好:吃饭是双份,罚别人酒也是双份,吵架还是双份!”章华熙再次一饮而尽。 “哈哈,还是这现身说法好哇!”“真富农”对椰蓉使使眼色,二人举着酒杯走向章华熙。 章华熙醉眼蒙:“二对一,明知抵不过,干脆爽快为佳!” 于是,众人纷纷起哄,章华熙来者不拒,将所有举到面前的酒都一饮而尽。 3 车轮转得飞快,史荆飞的思绪比飞轮更快。所有的一切如同一场梦境般,那么神秘莫测,那么匪夷所思,但又偏偏都在史荆飞眼前一幕幕地发生了,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懂韵椰这样的女人吗?她的心早被泪水浸透,就像一朵花,在苦水里泡的时间太长了,就再也无法盛开了。或者,心花是一直开着的,只是开给自己看而已……” 这些话到底是韵椰对章华熙的倾诉,还是章华熙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猜测? “大言不惭不知愧疚者,永远为第一!”章华熙突然从胸口掏出一把手枪,对着史荆飞,“我这是为韵椰报仇!” 章华熙的每一句话都使他愤怒。他以为自己是谁,我们夫妻间的事情,何须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说三道四? 史荆飞一把扯开衬衫的纽扣,催促司机快点再快点,他要亲自问问那个得不到韵椰爱情的人,刚才所言,到底是因妒忌和羡慕的挑拨,还是韵椰真的在他为家、为事业打拼的时候,因空寂还是与姓章的藕断丝连? 想到这里,史荆飞突然感觉手脚冰凉,双手有些微微地颤抖。司机理解地递给他一盒烟,把车窗稍微摇下了一点。 史荆飞颤抖着手点烟,在丝丝缕缕的烟雾缭绕中,他纷乱的思绪瞬间被激活。平心而论,他能保持多年的激情打拼出今天,不能不说是建立在家庭的基础上的。遥想当年,韵椰要死要活嫁给他一个没有背景、没有任何权力的人,当时他发誓要干出一个样子,要打拼出一番天地,让所有不看好他的人刮目相看。他向往成功,家庭的建立让他找到了真正的奋斗方向。但是,成功需要付出,需要智慧,需要时间,需要精力、血汗,甚至是生命。他急于在矿区排除一个个险情,急于安抚或支助每一个有苦难的家庭,因此对家庭的付出也就理所当然地少了些。后来,当上局长后,他就更忙了,现在想来,他对韵椰的感受实在是顾及得太少了,对家庭也确实有些冷落。可是他是爱那个家的,他是爱韵椰的,老夫老妻,难道还要整天把爱挂在嘴上?自私一点盘算,他打拼出的成绩和荣耀,难道不是韵椰享受得最多?她,总不至于因这个而背叛拼死要活在外奋斗的男人吧?史荆飞一直觉得妻子看似脆弱,内心却坚强得像块顽石,她不会吃回头草,她为家庭、为丈夫的事业,她舍得付出,并且总是无怨无悔。可是,她怎么会突然走上绝路呢,难道自己将她想得过于坚强? 窗外的树木不断后退,史荆飞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朱韵椰那张美丽绝伦的脸庞,她的目光清清楚楚地写着幽怨。 史荆飞开始被韵椰吸引时,并不知道她已与章华熙之间有了婚约。他总觉得大丈夫何患无妻,谁离了谁都能活,可感情这东西半点由不得人,想靠近了,脚步就会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心里放下不了,目光就会一直跟随着她,他的目光总是在她身上笼出一层令人嫉妒而羡慕的光圈。毕竟他在部队打拼了多年,毕竟再有成就的男人,也想要一个温暖的家、一个相爱的女人、一份平淡但温暖的生活。他娶了韵椰后,虽然他经常不在家,但他的心是暖的,因为他知道有人在家里等待,他的每一步都可走得踏踏实实。心里有根,走出门走向旷野,脚步都不会乱。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被别人看过多少笑话后,他终于得到了别人的认同,获得了别人的尊重,他终于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网络日记与他画上等号后,他的地位开始颠倒,一些莫须有的生活细节被讹化成谣言后,沸沸扬扬肆无忌惮地在人群中上演着…… 无论是为公还是为私,史荆飞一定要揪出姓章的,让他来祭奠这次矿难的亡灵,让他坦白对韵椰的私情。谁说这年头男人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战?还有什么比占妻之仇更可以激发一个男人的斗志呢?他史荆飞既不想成为励志的样本供人传颂,可也不想稀里糊涂被卷入网络的无端之争后,还要遭受丧妻之痛,还要成为众人的笑柄…… 章华熙依旧纹丝不动地坐在海边的石头上,目光紧盯着波浪起伏的海面。孤独将他缓缓包围,周围的一切在静谧中隐藏着无法逃避的恐惧,而此刻,他只想把切肤的痛苦和无处可遁的恐惧置换成记忆。 朱韵椰弃他全心全意的爱意,投入到史荆飞的怀抱时,在外人看来,那只不过是一次情变,于他却是整个人生的颠倒。他不明白,他死心塌地十几年如一日的爱恋,为何不抵一个才来雀儿崖几个月的小子?他男子汉的尊严,他男子汉的自信,全被她这个残酷的选择所摧毁。他突然觉得,在这个功利心泛滥的时代,谁有地位谁能创造价值,谁就是大爷——虽然看起来恶俗无比,但却是血淋淋的事实。于是,他开矿,他远渡重洋,可无论他走得多远,无论处于何种境地,他心里都埋藏着一股刻骨铭心的仇恨:他章华熙一定要让姓史的俯身屈就,他一定要摧毁姓史的,他一定要击垮姓史的自信心,让姓史的体会失败的痛苦和屈辱。 很多事情一旦开始,便如脱缰野马,不受人的控制,将最炙热的野心点燃。每逢他的事业受挫,每逢在他乡备受寂寞,这种复仇的火焰愈盛。许多艰难的时刻,他都咬牙切齿地告诫自己:你之所以有这样窝囊的现状,你之所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虽生犹死地活着,全是因为她弃爱另投!你要报复,要报复那对狗男女! 娶妻生子的光阴里,他仇恨的伤口有所愈合。润莹虽比不上韵椰的柔情,但她天生有股旺夫相,财产的积累,人前人后的荣耀,自我满足的虚荣和快乐,有时候也会让他将韵椰和姓史的彻底抛向九霄云外。可是,那晚的突然相遇还是让他遭遇电击,他的初恋情结烈火般熊熊复燃起来。对于他而言,离乡后她就像空气一样蒸发掉了,却又无时无刻不在他潜意识里存在着。他如饥似渴地得到她后,她的冷若冰霜灭了他的痴烈,他在屡次拒绝她见面的提议后,得到些许报复的快意,可是当得知她突然堕胎,他的心疼、他的内疚超过了所有报复的欲望。 那次私矿主们的小型聚会,章华熙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当他被“囤钱库”“谢千万”等人殷情百倍地送回家时,他醉醺醺地一头栽倒在床上便人事不知,只有许润莹千恩万谢的感激声在耳边嗡吟。 半夜他突然从火烧火燎的干渴中醒来,蹦下床猛地一下拉开窗帘,那轮被遗弃在高楼大厦之顶的明月,似一把挂在床头的寒光四射的匕首,凉沁沁地直刺他冒着孤寂的五脏六腑。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沉睡的许润莹,拿着手机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卧室。在静谧的阳台上,在拨通韵椰手机的那一刻,他在心里下着赌注:如果她关机,或是此时此刻姓史的在她身边,那么他将一指删除她的号码,他们之间一切的恩恩怨怨从此将画上句号;如果她接了电话,如果她不拒绝他的补偿,那么则是老天对于他生活中曾经的缺失给予补偿,他们之间的一切后果怨不得任何人! 静夜里,手机播放出的古曲丝丝弦弦敲击着韵椰的心扉。她看看来电显示,一气之下按了拒绝键。章华熙,那个惹了祸而又没一丝一毫承担勇气的人深深刺伤了她,她发誓这一辈子再不会与他有任何瓜葛。然而,古曲锲而不舍地在宁静的室内回响着,在孤寂的夜里折射出淡淡的感伤。 朱韵椰干脆气恼地关机。尽管她现在带着满腔的委屈,希望面对着一个很好的听众倾诉一番。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章华熙,她在或忙碌或无聊的罅隙里,已将他连同自己本身骂了不止千百遍了!她不会再理他,不会与他再有任何瓜葛。史荆飞虽然粗心,但绝对不至于像他章华熙那样惹出事端后,就关机、停机或不接电话,只当不承担责任的甩手掌柜。 韵椰将手机握在掌心,因关机而引起的回忆,将她带领到过往的岁月中穿行。史荆飞与众不同的气魄,使她愿意摆脱章华熙小家子气的甜腻,和他白手起家,像燕子衔泥,一点一点地筑起自己的小巢,她也一直这么付出着,支撑着。经过十年的打拼,史荆飞俨然是一个事业上的英雄,引来无数人的艳羡。然而在她眼里,她在他的生活里却占着低微的比重,闲时他和她略作温存;忙时,她却不过是他眼里的一粒尘埃。男人要事业,她支持,史荆飞在矿上一待就十天半月不回她也无怨言,她自己选择的男人,她愿意用孤寂煮成一壶守候的温热茶水;男人要孝顺,要感恩父母,她理解,她精打细算给老家寄钱寄物;他要支援矿难家属,她明白,人生谁没有难谁没有个坎,谁没有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可是渐渐地,老家人结婚生子、生老病死,战友们或学习或旅游来云海的招待……他在她面前越来越不屑解释他的忙碌,工资也是越来越入不敷出。 男人忙、豪爽、仗义、好面子、大方,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越来越在她面前表现着贪婪、无知、肤浅,并将此作为爱、作为亲情的标志。起初韵椰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她的出轨、她的意外怀孕和意外流产,作为丈夫的他竟然还是浑然不觉。她在孤寂的病床上,有时候会气恼地觉得史荆飞娶到她后,便将她当成他天然的母亲和一个不必要支付工资的保姆,要么不归家,归家了必是遇到了倒霉事,要她出资要她理解要她安抚要她支持…… 一早,韵椰就接到史荆飞给她的电话:“你怎么样了?好了就好!我手头上的工作暂且可以告一个段落了。啊,想下午回来吃顿热饭,洗个热水澡,顺便将一包脏衣服带回……哈哈,我一回来,就够你忙一天的吧……” 韵椰挂了电话,内疚和迷茫的矛盾心绪豁然开朗:一定将她和章华熙之间的事情交待清楚,求得他的谅解,否则她一辈子不得安宁! 地板露出整洁如新的光泽,床单、沙发罩换上新的,阳台上的鲜花已浇灌,家在这一刻重新焕发出蓬勃的生机。然后,她去洗手间将自己好好洗涮了一番,上了一趟菜市场,挑了几样史荆飞爱吃的菜,尽管他饮食不挑,能粗能细,但她还是特意挑了些适合他口味的辛辣蔬菜。当瓦罐里的猪蹄翻着奶白色的大花朵时,当一碟碟精致的小炒都已切好、配好,只待史荆飞到家后下锅翻炒即行时,看看时钟,已到下午两点。韵椰这才净了手,坐在镜前,给自己化了一个淡妆,挑了一套深蓝色的裙装。 当韵椰整个人如同阳台上照射进来的余晖,将整个室内的空间变得生动、明媚起来时,史荆飞回来了,他将一包脏衣往洗手间里一放,看看她说:“你好了吧?” “好了!”韵椰沏好茶,转身去厨房,“你先喝杯茶歇会儿!汤煨好了,我去炒几个小菜就可以开晚饭了!” “别,别!”他摆着手,“我有几个战友来云海旅游,约好今晚一起吃个饭!” 韵椰垂下了眼睑,恳求的声音几乎在打颤:“要不,你带战友回来一起吃?我准备了将近一天了,足够几个人吃的。” “嗨,酒店他们早定了!转业后近二十年没见的老战友,少不了神侃海灌,在家里谁放得开?”他摆摆手,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眼中的失落、心中的委屈。 “你……能不能早些回?”她欲言又止。 “唉,都老夫老妻了,不就是出去吃顿饭吗?看你这个样子,好像我是要赴刑场似的。”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看,看看,他们都到齐了,就等我……”他丝毫没注意身后期期艾艾的韵椰,即使是注意到了,他也会不解,他对她的一切问题其实只有三分钟的热度。一旦超过三分钟,他便是不耐。 也许,将一切埋在心里,让那段屈辱长成她心中的一颗毒瘤,永不出唇的好!她倚着门,望着他志得意满匆匆忙忙下楼的样子,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夕阳的余晖随着史荆飞的身影一点点在朱韵椰面前消失,眼前的一切也随之暗淡下来,鲜活的期望突然变得琐碎、困倦不已。她草草咽了点晚餐,就蔫蔫倦倦地倒在床上。床头柜上的手机,在黑暗的寂静中悠悠扬扬飘来的古乐,似投在她宁而不静的心湖里的一颗石子,百感交集的波涛霎时风起云涌。是不是史荆飞在餐桌上又接到了矿区的紧急电话了,是不是在突发事故面前跟她匆匆打个招呼又要投身危险之中?她心惊肉跳地打开灯,伸手去取手机。屏幕上闪动的号码,竟然是她早已删除、但还是有些熟悉的一串数字。章华熙,他还想找她做什么?他们之间的一切,随着孩子的夭折,随着她身心的巨痛与绝望,已是烟散灰灭。 她想想,按下拒听键;再响,再按。而对方锲而不舍的拨打,竟然使她的拒绝变成水里的葫芦瓢,她越按他越打。好不容易,对方安静下来,她竟然期待着古曲再度响起。 然而,这次手机是真的没再响起。她呆呆地跌坐在床头,凝视着屏幕上的时间:午夜2点。心里的怨气浮现在眼帘,就变成了委屈的泪水。作为妻子,丈夫为工作忙,她能无悔;丈夫为国事忙,她能无怨;丈夫为父母尽孝,也能理解;丈夫为矿工忙碌,她已习惯……可是现在,她不知道丈夫到底是在跟谁接触,到底是在跟谁喝酒! 失落,委屈,孤寂,还有一种淡淡的不安全感齐涌韵椰的心头。敲门的声音适时而起,一种本能的惊喜表情已掩饰了所有不满的情绪,睡裙掀起一阵风,她已扑到门边打开了门。 “啊?你……”她愣住了,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是的,既然她能反复拒听电话,却并不关机,并且他凝神静气地也听不到任何争吵声,于是他判断,此时此刻她是独自一人在家。为此,他打电话七弯八拐地得知:史局长在与战友欢聚,并且还骂了今晚值班的副总,原因是副总为讨好史局长,想将这次的食宿以单位的形式予以报销。史荆飞却偏偏不领情,又是吹胡子瞪眼又是拍桌子的,坚持要私人掏腰包…… 哈,这世界上就三种人话最多:一是满世界跑的记者,二是精力永远充沛的当过兵的人,三是靠唾沫过日子的老百姓。史荆飞,那个从唾沫里滚出来的兵油子,平日里在官场装深沉,现在一遇到战友,不聊个通宵才怪!章华熙挂了电话,冷哼一声,一种势在必得的冷笑挂在嘴角。 他盯着她,细长的双眼发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比愧疚更折磨人的痛惜在他心中升腾。他拥住她,嘴唇里呵出的热气,轻轻舔着她的耳廓:“你瘦了!” 她像被施展了魔法般,偎依着他,没有挣扎,没有躲闪,她确实累了,倦了,于是,他出现在她眼前。史荆飞虽然是一个挺负责任的人,却时在天涯,好不容易回到同一座城市,她却更难触及到他的温度。面前的人虽然不负责任,不可信任,却给予了她亲切可感的温度,令她无从拒绝。当他的吻从她的额头缓缓移到嘴唇时,她原本僵直的躯体慢慢被融化,她展开藕节般的双臂拢他入怀。虽然瞬间她也有过羞惭,却也欲罢不能。 章华熙已为韵椰的顺从变得更加疯狂,他终于明白他贪婪这个40多岁女人的身体的原因了,不仅因为她是史荆飞的老婆,还因为她独特的女性魅力。他拥入怀抱的,是一个脸上没有皱纹,但阅历却非常丰富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易激起男人的幻想和挑战。他更加疯狂地俯下身,亲吻着她。 这个吻轻柔而绵长,夹杂着烟草的香味,几乎使她不能喘息,只能顺从内心的回应。这个吻结束的时候,她羞惭不已。她回应抚摸着这个男人的面部棱角、他的每一寸肌肤,她全神贯注地吻他,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痛楚撕裂了她的心,夜色如同人鱼鳞片,在两个交融的身躯上洒下点点光晕。忧伤像一把尖刀刺穿了她,眩晕的灯影下,心底那个虚缈的自责开始光晕般一点点扩大、扩大…… 4 风平,浪静,潮退,雾散,他内心突然升腾起一种要带她私奔的冲动。他们原本就是一个共同体,哪怕那爱会把他勒住,哪怕那爱会让他无法呼吸甚至死亡,哪怕那爱没有办法获得幸福,只要能相互取暖,他们也要迎向黑暗。 在矿界,在商场,表面上他像是一个无情无义的疯子,实则他的内心总是在某种特定的时刻,围绕着她滋生出各种版本的表演。他曾想象着自己会杀了她,想象着她在自己的富有面前的羞惭,想象着报复她的快感,可是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还会重新爱上这个女人! “是你,让我成为了一部挣钱的机器!”他说,“后来,又死去多年,现在,总算又活了回来!” 她已整好衣襟,回头看着他,眼睛里的迷茫和无辜实实刺疼了他。 他咬牙切齿的恨意,像扎在一个瘪瘪的皮球上,霎时疲惫下来。 “不是吗?你能想象一个离开故乡,在一个陌生的国度生存的人的痛苦吗?皮肤不同,语言不同,生活习惯不同,周围的一切一切全他妈的不同,”他盯着她,“在这样的环境里求生存求发展的人,与死有何区别?” “后来,我们的矿井开在一个偏僻的小城市。我在那举目无亲的陌生地域里,一个人奋斗。一次,异乡漂泊的失落感和孤寂感袭来时,我突然看到小饭馆的一块中文店牌,家香菜馆四个汉字立刻就像一团火,像一盏灯,将我吸引到店里,将我带到了许润莹面前……”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你知道,许润莹后来就成了我的老婆。可是我现在才弄明白,我跟她之间根本不是爱情,而是特殊环境里寻找到的熟悉的乡音,她能让我抛却一切疲惫和迷茫,找到一种归乡的亲切,可……我们之间根本没有爱,没有……” 她突然将食指轻轻地放在他的唇边,他便立即遭到电击般噤了声。那根嫩笋般的小小食指在他唇边小草般微微颤栗着,轻柔却坚毅地宣告着:“她在等你回家,你该走了!” 他像遭到催眠术般木然,目光与她对抗了一瞬,他竟然乖乖地收起满腔的激荡,在理智的提示下,站起了身。这个女人,永远不会离开家的。他在手握门柄的同时,盯着她:“我们还会有下一次吗?” 她摇摇头,听着楼梯间传来一阵铿锵的脚步声,脸色苍白,急切地催促他:“他回来了!你快点,快点!” 他反倒不急,返身靠在门背上,盯着她:“怕什么,是他夺我女友在先,我夺他妻子在后!” 她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恐惧,楼梯间传来的阵阵脚步声犹如千军万马,踏碎了夜,震塌了楼,她的世界瞬间变成一堆粉齑。他倾听着上楼的脚步声,将手搭在她的肩上:“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们还能见面吗?” 纷乱的恐惧之中,她连连点头,虽有应付的意思,他却知道她拒绝他其实很难。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才赫然一笑,打开门,蹑手蹑脚几步已窜到楼上,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 朱韵椰这才松了一口气,全身疲倦地靠在门框上。回家的史荆飞惊讶不已,感慨不已:“哎呀,不就是偶尔陪战友吃个饭,回来晚点吗?多大事儿啊,还不快睡,还要等着?”拽着韵椰进屋,“男人嘛,不总要有点应酬,总要在人前要点面子!” 当大门砰的一声在他们身后关上,当史荆飞毫无察觉地走进洗手间时,韵椰在这一瞬间是真的要感谢丈夫的粗心大意。 章华熙一直沉迷在自己恣意妄为的回忆中,他丝毫也没有料到,他的四周已秘密地布置下了天罗地网,公安、特警已在树林中向他悄然靠拢。 这个肩负着几十条人命的特大矿难主要负责人,此时并没有注意到危险的降临,他仍然沉浸在往事之中。他每当产生空虚就会邀请韵椰挣脱家庭的樊笼,与他一起悄没声息地私奔。只是,他却从没想过,她这样做是否出自本意,是否发自内心,似乎她的每次约会都充满艰难,她既要迎奉又要争取,既要热情又要内敛,还必须小心翼翼在自爱、自尊与幸福中之间走出一条窄窄的路。 “唉,孽缘!”他喟然长叹,“她总算解脱了!” 突然,静谧的四周使他心里发出一阵警报,但他的表情还是竭力镇静。他极目四望,四周露出了一双双猫头鹰般犀利的眼睛,他的一举一动果然进入了被监视的范围中。 章华熙突然间暴发出一阵狂笑,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当他在机场华丽转身时,就已经没打算活着走出去。他拿起手枪,对着天空一阵猛射,“砰砰”两枪之后,世界突然陷入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他长舒了一口气,一直以来压迫着的神经和紧张的情绪,在子弹对空射击的一瞬间全部放开。就在他手中落下的枪被足下的海涛吞噬的瞬间,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 “出来吧,出来吧!”他站在礁石上,张狂地挥舞着双臂。他虽然为钱会不择手段,他虽然为开掘矿井不遗余力地实行“糖衣炮弹攻击人”和“豪取巧夺掘宝藏”的方略,他的钱虽然来得不是很光彩,但在此时此刻,他还是敢作敢当的。 第九章 人前人后两张脸,一门真正的技术活 “别以为你装得高高在上,就是一个威严无比的父亲;别以为你表面四处施舍,就是一个清廉局长!遮人耳目罢了,我妈早看清了你,所以她活不成……”即使是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彤彤,即使是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看待的女婿,竟然也对他充满了猜疑。 1 韵椰那个极富诗情画意的女子,之所以永葆青春,难道就是因为章华熙在他忙碌时,填补了他的空缺?她原本传统保守的性格,在追求诗意般的浪漫飘逸之后,一旦回归到现实,心灵会不会像跌入残酷苍白得一如狰狞恐怖的黑洞?她之所以在他面前总是表现得像一个宽厚大气的母亲,几乎对他是百依百顺,难道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出轨后的羞惭? 这些潜意识里的疑问和假设,排山倒海般朝史荆飞涌来,迎面而来的海风并未让热气退让,他下车走向海边时,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有种什么东西,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他要把这个危险的秘密挖掘出来,不一定有用,但他哪怕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他们在一丈之外冷冷对峙着,空气似乎在他们之间凝固了,海水似乎在他们之外冰冻成一片片蓝色的琉璃,阳光跌落在上面,折射出令人头晕的斑斑点点。在矿区,他们有过多少次这样的对峙?章华熙记不清,唯一刻骨铭心的,就是他章某人看在韵椰的份上,对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过于客气,过于谦卑了一些。 “我们之间,是该算算总账了!”章华熙冷哼着,挺直了脊梁。他与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是犯冲,自从姓史的来到雀儿崖,他在一帮当地后生中最优越的地位就一落再落,以至于连最心爱的恋人都迎头给他一刀,投奔到姓史的怀抱。他开矿,他远渡国外,无时无刻不想韬光养晦几年,再把姓史的给扳倒。许多年来,他都被内心的斗志所鼓励,他将史荆飞踏在脚下的美好幻想,幻灯片般每天在他眼前循环播放,让他从不知倦怠,从不想后退。 可是,虽然他拥有的金钱越来越多,姓史的地位也一次次往上升,想扳倒姓史的并不是那么容易。他又一次次被韵椰的感情所左右,他一次次的心慈手软,一次次的手下留情,听从着韵椰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劝解。凭他的实力,凭他黑白两道的朋友,早将姓史的大卸八块了,哪还有他今日这样人模狗样的逼视? “跟我去文柳看看!”史荆飞勃然大怒,“去看看你自己伐的树木、毁坏的良田,去看看那片烧焦的废墟,去看看那儿几十家失去了顶梁柱,只剩下弱妇幼童残缺不全的家庭,你去那儿听听他们的哭诉,谈谈你一手炮制的杰作的感想,然后再来跟我谈感想!不然,一个逃避责任的人,有什么颜面找我算账?” 章华熙突然仰头大笑,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屑地说道:“这年头,不要脸的人我见得多了,但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要脸的人!装,装,装,你再怎么装,可你皮囊里装的是什么,别以为除了你自己,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天在上,地在下,我史荆飞做任何事,从来就不怕第二个人知道!” “果真如此?”章华熙犀利的目光刺向他,“韵椰的死,你敢说不是你的责任?” 史荆飞疼痛的伤口又被人用锐利的铁器挑开。谈矿业,谈矿工,他史荆飞可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可是谈韵椰、谈家庭,说些所谓男欢女爱扯淡的事,似乎倒是完完全全掉进钱眼里、大肆乱开滥采的章华熙更在行。 为什么会这样?章华熙与妻子韵椰之间,到底有一种怎样隐秘的关系?史荆飞迫切地想要知道,可是他应该相信韵椰的声音又宽厚地将这种尖锐的疑问一点点覆盖,就像缓缓上涨的潮水,轻轻覆盖住了沙滩上的脚印。 对于一个神秘死去的人,是非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可是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却至关重要。史荆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心中的疑问。 与此同时,不想打草惊蛇的徐泽如弃了摩托车,悄悄摸爬着跃过山道,攀着堤坝上的崖石,紧贴着崖上的草丛朝二人一点点接近。冷不丁,随风飘来的章华熙的叱喝,使他打了个冷颤。 “……韵椰的死,你敢说不是你的责任?” 徐泽如紧贴着崖石定住身,充满期许地盯着史荆飞,他渴望岳父能迎头一棒将章华熙驳倒,能理直气壮地将章华熙驳得哑口无言,因为只有这样,他才相信岳父的无辜,所有关于岳父或暗杀、或失手打死了岳母的谣传才能不攻自破。可是,徐泽如失望了,原本气若雄狮的史荆飞,在面对章华熙发出的指责时,竟然哑口默认。彤彤,可怜的彤彤,从小以父亲为傲的彤彤,该如何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 “做矿产生意,最忌的就是妇人之仁。谁都知道在矿里刨食,原本就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可是我章华熙再怎样心狠手辣,也还是有人性的。那些所有不幸的殉矿职工,并不是我想置他们于死地,而是纯属天灾人祸,纯属意外,怨得了谁?如果每个掘矿出事死掉的人,都要算在矿主头上,那世上再无掘矿人!”章华熙气闲若定,话锋一转,直取史荆飞的软肋,“可你呢?横刀夺爱后又不知珍惜,发现了蛛丝马迹后,又大动干戈,致使韵椰一命呜呼!你的良心何忍,你情以何堪?你在外道貌岸然,豪气万丈,可是在家里,你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刽子手!” 章华熙的声音裹挟着骤风暴雨,噼里啪啦打在史荆飞身上,更像从某座碉堡里嗖嗖喷射出来的子弹,隔崖正中徐泽如的心坎。 史荆飞的沉默,让徐泽如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史荆飞在学校作环保报告,在电视上构想着矿业管理的方针……所有的往事如幻灯片般一幕幕在徐泽如的脑海里循环播放。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将岳父同章华熙嘴里喷出的恶魔形象联系在一起。 可是,岳父的沉默,不正说明他内心有愧吗?霎时,徐泽如感觉到自己的天地突然颠覆…… 章华熙的诘责,像骤雨一阵一阵地兜头朝徐泽如身上浇灌着,像子弹一颗颗地擦着徐泽如的耳膜呼啸而过。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猜测、这样的煎熬,他转身攀上崖,爬上堤岸的山道。 一个是道貌岸然的刽子手,一个是有案在身的逃亡人,两人都难逃其责!徐泽如想着,掏出手机,传达着命令:“1号1号,进一步缩小包围圈;2号2号,你从两人的左面抄袭过去;3号3号,你从两人的右边包抄过去,我断后!” 秘密移动的花草树林,在蓝天碧水间霎时变成了天罗地网,一层层将礁石上两个铁墩般伫立的男人,围成了一个圆圈的中心。 海潮汹涌着,咆哮着,不断地冲撞着岩石,终于粉碎成泡沫,蜷缩在崖石边,慢慢地重新化成一滴滴晶莹的泪,重新融于大海的深处。 被章华熙夹枪带棒地一番猛击后,从丧妻之痛中渐渐醒悟过来的史荆飞猛然醒悟:章华熙想避重就轻,想避大就小,想推过就义!致使他的思绪长久以来陷于章华熙的话题里不能自拔,不能自卫。好!章华熙现在主动将话题引到了个人情爱上,定点在韵椰身上,他史荆飞就来坦率地接他一招,与他直面相谈。 “你说我横刀夺爱?” “难道不是?”章华熙冷笑着,“你想说韵椰是一个不自尊、不自重、主动投怀送抱的人,以证明你的高尚?为你今天的痛下毒手自行恕过?” “不,恰恰相反!我正是在韵椰的支持下,才有了今天!”他缓缓说道,“不过,确实是韵椰三番几次跑来找我反映树木减少、河流污染……确实是她最先的大智吸引我的……” “吸引你,还是你勾引她?真不愧是当了多年的局长,这遣词造句还就真他妈的有别于常人!就是因为她主动,所以你从没将她放在眼里,所以你在外要朝三暮四,漠视她的存在、她的需求?” “你本没有资格问我这些问题,我本来也没义务在你面前高调炫耀我和韵椰的情感,但是你既然要算总账,并且口口声声要为韵椰讨个公道,我倒是不妨谈谈我们之间真正相爱的往事……” “哈,你那浮烟般恩爱的假象,不说也罢,说出来只会让我恶心。”章华熙恶狠狠地说道,“如果往事需要重提,那也是在你没来雀儿崖之前。你没来之前,我是雀儿崖最帅最出众、也最有前途的小伙子,你一个当兵的,没本事在城里钻营投机,捞个一官半职,却来雀儿崖横插一杠。接着看我不顺眼,处处与我作对,步步想打垮我……别否认,原本我和韵椰相爱,你为什么还要掺和?” 当年,史荆飞身穿一身没有肩章的军装来到了贫瘠的雀儿崖,很快与矿区的人打成一片。最为精彩的,莫过于矿井透水时,他一人居然将一台抽水机扛到了矿区。那一次,他救出了井底二十多个矿工,无论是矿工还是家属,都拿他当救命恩人看!就在史荆飞豪情万丈地准备大刀阔斧地大干一番时,人群中总会有一双美丽而忧郁的大眼睛盯着他。那样专注而倾慕的眼神,无法不吸引史荆飞,无法不令史荆飞豪情万丈。 终于有一天,他在煤矿中学的演讲上,又将那年产百吨、率领全体雀儿崖人共同致富、齐奔小康的美妙前景勾勒了一番。这时,坐在后排的那个有着一双美丽眼睛的女子悄悄走到前排,挤坐在一个同学的座位上,匆匆书写着什么,然后在掌心揉成一团,五指轻轻一弹,纸团跌落在演讲台上的史荆飞面前。史荆飞来不及多看一眼女子,她已满面羞色地站起来,背转身消失在人群中。其实,不用摊开纸条,史荆飞都能预感到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摊开的纸条证明了他的预感:恳请晚上去椰树林一叙。朱韵椰。 啊,原来这个美丽的女子叫朱韵椰,史荆飞第一次对着台下突然离去的婀娜多姿的身影怅然若失。他觉得那一天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好不容易挨到了太阳西下,炊烟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上弥漫,他就早早地来到了椰林。 夜空之下,她坐在林边柔软的草地上,阵阵馥郁的海风吹拂着,勾画出一幅令人陶醉的图画。 不待他开口,她却发出一阵喟叹,轻轻地,像怕惊走身边欢唱的草虫:“美吧,这夜景?”她缓缓地站起来,走近他,“可惜啊,如果按这样的速度不断发展矿业,恐怕再过几年,这些平凡的美景都要从我们身边消失,变得遥不可及了!” 他愣了,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走过去,在她坐的草毯上坐了下来。 “小姑娘,你想说什么?痛快一点,别话没说完,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倒折腾得我这个还没品出味的直肠子瞎猜想。” 她站在一棵椰树旁,指间卷着一片叶尖无病呻吟:“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 他想笑,小姑娘犹如不沾尘垢的一株青竹,说真的,如果她不是长得美,如果她不是这样楚楚动人,他会起身而去。他忙得很,矿上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去解决,他根本没有工夫听她在这儿对月吟诗。 她回头望着他,在幽黑的林中,他依旧能感觉到她眸子里传递过来的炙热:“多少古人拥有的风景,在我们今天都消失了!”她严肃的表情吓了他一跳,使他不得不正视。 “你是说,是说……我们的矿井摧毁了许多山林,极大地污染了我们生存的环境?” 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觉着,现在孩子们的情感体验是苍白的,孩子们感受到的是缺水的干燥,如何能让今天的孩子们想象出诗中那‘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磅礴气势?又怎能打捞起千年前李白心中的那份感动与豪迈?现在的学生,不是怀疑古人的夸张与信口开河,就是认为文学是扯谎与胡扯的,这难道不该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吗?” 这些问题是史荆飞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他的任务就是带领大家开矿挖煤,将煤源源不断地运往全国各地,以改变雀儿崖贫困的现状,让雀儿崖的人们奔向小康。 “你不觉得现在的经济发展,是拿我们的生存环境作代价的吗?一边是荒山秃岭,雀兽绝迹,一边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书写;一边是泉涸池干,一边是‘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朗朗抒情;一边是霾尘浊日,黄沙漫卷,一边却勒令孩子体味‘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盛况!这让涉世未深的学生们的遥想是何等艰苦啊。明明那些诗情画意的自然风情早已不再,明明那些场景早已荡然无存,在眼下的生活里根本找不到任何对应,却还要学生们自我抒情和陶醉一番,不是荒唐是什么!不是悲怆是什么!不是我们自作自受是什么!不是……”即使是在凉沁沁的月夜,他看她的目光也能令她感到炙热滚烫的温度,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不讲了?讲完了?”他觉得她未免有点杞人忧天,可是她的言谈举止,她侃侃而谈的气势,她出口成章的柔柔声音,深深打动了他。这是一个带着艺术气质的老师,确实是与众不同。“学生嘛,小孩子嘛,都是胡闹,他们的话怎么能当真?” “可是,孩子们天生具备的敏锐洞察力,我们怎能视而不见?”她一指远处雾蒙蒙的天空,“知道几年前那儿是什么景象吗?一望无际的花树,一个个小池塘里面,鱼儿戏睡莲的清悠,可是现在,俨然是一个乌烟瘴气的垃圾场。” 他为她的一本正经感到好气又好笑:“唉,是不是所有的女孩都是这样小家子气?居然为了一些花花草草、虫虫鱼鱼,而去阻碍发展经济的大潮,这岂不是荒唐吗?” 如水的月光邀请星群,一齐把一束束光芒投射到树林中最深的黑暗处,一排排椰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纵横交错的宽大叶片在他眼前形成绿海飘浮的影子。 这样富有诗情画意的时刻,他宁愿她找他出来是谈一场恋爱,而不是谈论这样矛盾的话题。他潜意识里觉得,这应该是科研室里男人们的重大话题,而不应是从眼前这个小女子眼里流露出来的类似于无病呻吟的担忧。 “你知道吗?你我面前那条干涸的土坡,曾是一条流淌的小河,我们对面的那片土场,曾是郁郁葱葱的草地。可是,它们现在都已经从我们眼前消失了,只存在我们的记忆里。”她幽幽的叹息,让他感觉到一丝沉重。“以前,在我们小镇上逛上几天,皮鞋会被草丛越擦越亮,可是现在呢?早晨出门,中午回家洗一把脸,就是一大盆脏兮兮的污水,耳朵里、鼻孔里的煤灰,不用手指卷着毛巾掏过十遍八遍,就不可能清洗干净,这些变化,难道还不够让人害怕吗?” 那晚直到分手,他都为这个不适宜的话题破坏了那弯如水的月光而感到遗憾。可是后来,当一条条河沟在他眼前消失,一片片树木倒在他们的掘井机下,他的心,竟然会随着倒下的绿色生命而震颤;越来越多的矿井被他们探测出来,越来越多的矿井被他们开采出来,越来越多的黑煤占领了绿地,雀儿崖的四周几乎全被山一样的黑煤所包围,雀儿崖的天空煤雾弥漫。年终的庆功宴上,工人们举杯相庆,可是史荆飞心里,感觉到的却是沉甸甸的、煤山一样的压抑与窒息。这两年,雀儿崖人的生活确确实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草棚变大院,大院变楼房,一排排的街灯亮了起来,可是椰林上空那弯如水的月亮,却在他视野里消失不再…… 史荆飞每每走到一堆黑煤前,每每看到一片片即将倒下的森林,脑海里不由自主地蹦出那夜朱韵椰的话: “……现在我们是变富了,我们对孩子的关爱和教育已是前所未有的重视,甚至是每天下午都有岗警值勤,以给孩子们一些保障,可他们的精神家园呢?” 史荆飞每次路过煤矿中学,看着白底红字的标志上沾满煤灰,伸手去拭,竟然是难得再现本色,心里就会一阵怅然。 “许多自然风景的消失,不仅意味着生存资源的流失。我真担心在不久的将来,对大自然丧失原始记忆和想象力的孩子们,最终对那些古典诗词彻底地不知所云,如盲摸象……” 史荆飞跋山涉水,在一个小水塘的一隅采撷到一片睡莲叶,问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孩:“小朋友,你知道这植物叫什么名字吗?” “神经病!”儿童的目光从孤零零的睡莲叶上漠然地转向史荆飞,猛地骂出一句,飞奔到学校的大铁门内。 望着孩子的背影,史荆飞喟然长叹。其实,朱韵椰还是低估了采矿业对自然的破坏,根本不用担心等到将来,眼下的孩子们已对消失的许多自然景物漠不关心。 “……其实,在我们拼命开矿发展经济的同时,有多少珍贵的动植物已永远地沦为了标本?又有多少诗词风景成为了遥远的绝版?那些沾有它们最后体温和风姿的文学辞章,既属不朽之经典,更是幽怨的悲歌,你听到了吗?” 原来,朱韵椰那夜的一言一语,已华丽地依附在他的骨髓,根植在他的血肉中,左右着他的思想。 “……那些沾有它们最后体温和风姿的文学辞章,既属不朽之经典,更是幽怨的悲歌,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每每遇到新矿的开采,夜深人静时,他总是发出这样的疑问。 随着矿业的发展,随着经济的腾飞,随着高楼大厦的林立,史荆飞发现自己的努力并没将全体雀儿崖人带入天堂。相反的,往日里在旷野里探测矿资源感觉到口干舌燥时,往往能在田沟水塘边寻找到清泉,而现在这样的清泉竟越来越少,以至于镇上的人们为了安全的饮用水而发愁,新产下的畸形婴儿竟也越来越多…… 感到事态越来越严重的雀儿崖人四处求仙问灵,寻找着答案。可是史荆飞却明白,这一切不怪鬼神,这一切都是人为! “……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良知迫使史荆飞不停地寻找着答案,探索着解决方案。 是啊,当我们挖掘出一口矿井,从漆黑的矿洞里源源不断地运出黑煤,满足自己无休止的贪欲时,也在毁坏自己的家园,为自己掘下了另一个黑洞——坟墓。 他走访老者,听取民心民意,但对于整改这一现象,他仍然一筹莫展。更令他触目惊心的是,现在人们的物质生活的确是富有了,生存状态确实有了很大的改观,但实则人们的精神生活变得更加贫乏。他的思绪在矛盾的罅隙中穿越,调整矿业发展已刻不容缓,可他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他的身心被围困在愁云惨雾中一筹莫展之时,他想到了矿区学校老师朱韵椰——是那个心灵敏锐的女子最先预料到了破坏大自然会给小镇人带来的噩运!于是,他们之间的接触越来越多,他们互相欣赏的目光已浓稠得如糖水一般化不开。 他们经常相约去图书馆,书籍开拓了史荆飞的眼界,给了史荆飞力量。他开始寻找各种政策的支持,在每次会议上都宣讲环保的意义。整整用了十年的时间,雀儿崖终于成了碧水蓝天下中国最古朴最原生态的第一乡镇。 “……大自然本身就是根据自己的自然属性决定地球的构成,它展现给我们的是超越人类的想象和无法预计的美,人类虽然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但是在自我意识的支配下,人类发明了各种工具,开辟了适合居住的沃土,并渐渐过上了不完全依赖自然的生活。从整个自然发展的历史来看,这些发明或许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人类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人类的文明正是从这里起步,人类的文化从这里走向发达……” 多少闲暇时光,他和韵椰的足迹遍布雀儿崖镇的山山岭岭;多少个华灯初上时分,他和韵椰的身影融于到千家万户的矿工家中。韵椰结合他给各级政府的报告,也利用自己的有利条件,在学校开办“我们要金山银山,更要青山绿水”的演讲、习作活动,环保理念渐渐深入到雀儿崖的千家万户。 也正是有了这令人瞩目的成绩,史荆飞才被破例提拔到省安检局,从主任干到局长,并且在局长的位置上一坐便是十多年。 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事业上,史荆飞对妻子都是倍加信服。如果没有韵椰的帮助,他不可能在全省、甚至全国的矿业中铸就今天的辉煌。很多时候,他甚至会内疚地想,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工作,需要韵椰承担更多的养老抚小的责任,如果不是后来韵椰的身体虚弱辞职在家,她也会干出不凡的业绩,她的才智本就不在他之下。 韵椰走到哪儿都是引人注目的女人。她生性恬淡,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被她安排得有条有理。对她,史荆飞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也没有什么不信任的。只是,她的离奇死亡,确实是他内心迷雾重重的一条难以跨越的坎。 章华熙冷冷的表情,具有讽刺意味的稀落掌声,将史荆飞从往事中拉回。 “真不愧为局长!”章华熙冷哼着,“真是吃了人肉不吐骨头,吸了人血不沾牙齿!——你的大肆褒扬,你的空口抛花,不就是需要韵椰为你更多地付出,为你更多地奉献,为你的前程和需要,更多地牺牲她自己吗?” “我们夫妻素来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她不是孤独的,更不是孤立的,我们生命的根部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夫妻间可以完全敞开心胸,用我们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感受这个世界。我的妻子向来是她自己的船长,把握她自己生命的航程。”史荆飞的话锋犀利地一转,“倒是你,你让那么多家庭陷入悲伤中,他们有的阴阳相隔,永世不得团圆;有的人正在医院垂死挣扎,健康难料;有的还在深矿之中,生死未卜。我建议我们先将个人恩怨抛在一边,日后再论。现在需要我们去挽救更多的家庭和生命。” 山道间突然警车狂鸣,像晴朗的天空中突然滚过几声闷雷,打破了所有的宁静。章华熙心中响起了可怕的声音,那是一种无望的恐惧感。 “我真服你了,大言不惭的史局长!”经过瞬间的慌乱,章华熙佯装镇定下来,他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你永远抹不掉心坎里的自私,却在这儿堂而皇之地给我讲什么自主,什么拯救……” “你算哪根葱?你除了钱、钱,还有什么?”史荆飞心中凛然,他必须要赶在警察还没围上来之前,抛出他心中最大的疑问,“你对韵椰到底做了什么?韵椰怎么可能与你这种造钱机器有来往?你说啊,说啊,你是男人,就要坦率!” “她是潘金莲,我是西门庆!”章华熙发出一阵颤栗的狂笑,令史荆飞浑身堆起一层鸡皮疙瘩,“我说清楚了没有,你听明白了没有,史大局长!如果你还不清楚,我可以进一步说得更通俗易懂:韵椰——是我的情人。韵椰本来就是我的恋人,被你横插一杠;她回心转意,本来就是老天成全!只是,她所谓的爱啊情啊欲啊,有损你史局长的面子,有失你史局长的清白和英明,有辱你的门第、身份和声誉,因此,你对韵椰痛下了毒手。问问你的心,是不是这样?” 章华熙的一字一句,似长了飞毛腿的钝器,重重地砸在徐泽如的心坎上。在微微疼痛的迷茫情绪中,他似乎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冰住了。 2 史彤彤和蓝芝芳呆坐在木椅上,太阳渐渐西斜,院子里的树和小楼的巨大阴影将她们紧紧包围,在两杯热气散尽的冷冷绿茶中,似乎隐藏着无法逃避的恐惧和无奈。 “这年头资讯发达,谁都甭想长久地保留什么秘密。如果我妈和章华熙之间确曾有某种纠葛,我妈又是如何将她的婚外情,化成一道不可示人的秘密,在她心里苦涩而秘密地绽放?”母亲的离去于彤彤而言就是天地的崩塌,她越来越喜欢让自己沉睡,让时光倒流,年轻的母亲牵着幼小的她,还是在离别的青青芳草地上,千叮万嘱,而她总是无法看清母亲的脸,但母亲的身影总是那么年轻,轻灵地飘拂在她的梦里。 “你的意思,还是不愿意相信你妈的感情会出轨!”蓝芝芳叹息着,“你妈其实永远只是一个看戏的人,永远置身事外。她像一只燕子,随时张开翅膀,准备起飞,远离人类的伤害,而用距离来武装她自己。” 难怪即使是网络上的“局长日记”炒得沸沸扬扬,母亲也能冷静!难怪在父亲被软禁的日子里,她也极力主张彤彤远离云海去异地学习! “她其实是不敢要太多的爱,她怕享受完爱之后,剩下的只是加倍的痛。而她清楚地知道,爱往往伴随着恨。而恨呢,又是太沉重的伤痛,爱情也只是太容易让人疲倦的感情。她不想痛,也就懒得去恨,于是,为了防范恨与痛的到来,她只好选择不爱。即使爱,也是淡淡的,这也就是她与章华熙的地下情为什么在很长时间内都没被发现的原因。”蓝芝芳顿了顿,严肃地说,“但是一旦被对方发现,那也将是致命的。没有玩火不自焚者!” 史彤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母亲的不忠,到底会是谁发现的呢?也许整个云海的人都发现了母亲的“外心”,而爸爸如果不是在外力的教唆下,一辈子也不会怀疑母亲。到底是谁将母亲和章华熙的事情对父亲告了密?很显然,自然是暗恋父亲的人! 史彤彤脑海里猛然闪过在师大门口碰到余一雁的情形,是她将父母平日里的一言一行告诉给某个高材生,然后由某个高材生来编写,发布于网络,然后再从章华熙那儿得到某些好处。可是将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的父亲,根本不会留意网上虚构的东西,于是日记开始还有些隐晦,接着含沙射影,最后直接点名道姓……一定是这样的,自己总是将世界的一切想象得过于美好,而到现在才明白,她决意要嫁给徐泽如时,母亲欲言又止的无奈;现在才明白,余一雁对自己所谓的关切,只不过是怀抱着某种目的;现在才明白,围绕在史家周围粉妆玉砌的笑脸之下,其实深埋着许多险恶和丑陋。父亲的政绩、母亲的漂亮,他们得不到了,便想方设法去践踏、去破坏…… “妈,你死得冤,死得屈,彤彤一定要揪出那些背后使鬼的人来,祭奠你的亡灵!”彤彤咬牙切齿地发誓,也许只要众人齐心协力地将章华熙追回来,她所有的困惑也就会迎刃而解。 史彤彤用双手环抱着自己,她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彤彤,你自认为年轻有为、才华横溢,可在突降的灾难面前,才发现自己天真而又无知!” “可怜了,韵椰这些年的爱情。”蓝芝芳看着彤彤,幽幽说道,“不管她曾经历过多少刻骨铭心或放弃了多少刻骨铭心的爱情,但她总要寻找到一种常人的生活方式让日子继续……” 蓝芝芳的话像波浪起伏的海浪,一波波朝史彤彤涌来,而她则像一叶孤舟,行驶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揭开母亲死亡背后的真相,这是一条充满危险的道路,却也是唯一一条能治愈她内心伤痛的道路啊,她无处逃遁。 密不透风的紧张气息笼罩着深蓝的天幕,章华熙大肆发动语言的进攻:“天真而又无知的史大局长,你根本不知道爱为何物,何言爱护百姓?你连一个女人的爱都得不到,却还装得高高在上,戴着虚伪的面纱……” 海风裹挟着章华熙恶毒的话语,暴风骤雨般扑打着徐泽如。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在他心中聚成铭心的伤痛。他真想立即从隐避的岩石后跳出来,喝令章华熙留点嘴德。可是当他有强烈的情感表达欲望时,职业道德又将他向后猛力一拉:要按捺得住自己,要沉住气! 尽管如此,徐泽如还是暗暗希望岳父史荆飞能对章华熙的话进行强有力的抨击,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洗刷他自己,只有这样,眼前的岳父才能与他平日里慈祥的形象吻合……徐泽如蹙眉凝听,指挥器几乎在他的掌心被死死捏成了一堆碎片。 然而,史荆飞背靠岩石,就像靠在自家墙壁上,兀自点燃一支香烟,白色的烟雾缭绕在面前,遮住了他深邃的目光。于徐泽如而言,史荆飞的沉默不啻于理屈词穷,不啻于默认。徐泽如终于按捺不住,一咬牙,大拇指深深按住了指挥器。霎时,郁郁葱葱的树林间、层层叠叠的岩石间、曲曲折折的山道上,一下冒出无数身穿警服的人,他们似从天降,一步步逼近章华熙和史荆飞。 章华熙平静的外表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慌乱。他清楚自己肩负着许多条矿工们的生命,他明白自己有重大的携巨款潜逃的嫌疑——仅凭这两项罪过,政府就不会轻饶他。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罪人! 其实,当他断然离开飞机场候机厅时,他就知道自己难逃一劫!只不过,现实中的一切比他预料中来得快,朱韵椰的去世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按他的设想,儿子妻子一定能在国外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已经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对于韵椰,他还有满心的愧疚。他要为朱韵椰赌一把,他要带着她远走高飞,在芸芸世间过起隐居的平凡夫妻生活。那么作为一个情人,他也是称职重情的。为了韵椰,他愿意放弃地底下的一切宝藏,他不屑再与史荆飞争斗! 当惊获朱韵椰的死讯时,他不顾一切心急火燎地赶回雀儿崖,在红花绿林中不时掠过的古朴农家小院,突然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些回忆,骨子里那些怪诞的誓言仿佛都受到了激发。他和韵椰童年快乐的欢笑声不是依旧在这样的青山绿水间回荡么?青山依旧苍翠,碧水依旧荡漾,只是人却不再! 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爬过章华熙的脸颊,他突然惊觉,回忆原来是这样美好,人嘛,就应该在琐碎的忙碌中时不时地回忆点什么,记得住自己的来路。 可是,自史荆飞的出现改变了韵椰的选择,他章华熙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一天不夺回朱韵椰,一天不压倒史荆飞,就永不回雀儿崖”的誓言,让他陷入疯狂的报复之路,而几乎完全遗忘了这一片赋予他美好回忆的出生之地! 韵椰,你选择在这片土地里归去,是要告诉我什么吗?是要我醒悟什么吗?他突然间有些哑然失笑,一个走南闯北、历经风霜雨雪的大老爷们,哭什么?笑过之后,却是强烈的不好的预感向他袭来:半生积攒下来的一滴泪,是为告慰韵椰的芳灵,还是为自己送葬?去他妈的,既然又重新回到了起点,他就要一条道走到黑! 章华熙渐渐横下认命的心,面对半生的“情敌”,他的眼睛里透射出一种嗜血的兴奋。章华熙嘴边浮现出一抹阴冷的讥笑,他做梦也不曾想到,他孕育多年的报复计划,直到今天才成熟,今天才是报复的最好时机!他的一字一句已落入岩石后的一双耳朵里,并将被当成姓史的犯罪的证据,直到他众叛亲离。 “道貌岸然的史大局长,你一辈子不知道如何安放自己的心灵,一辈子只知道忙一些往自己脸上贴金的面子工程,蒙蔽一些无知的妇女听从你的召唤,而不停地朝韵椰的眼睛里揉沙子,不停地折磨她,冷落她。”章华熙朝远处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液,“这还不够,你还利用亲家母对你的痴情,伙同她一起谋杀了韵椰,你才是故意杀人的恶魔……” 徐泽如突然从岩石后腾空而起。史荆飞不由自主地叫喊着:“抓住他,抓住他,泽如,不要让他跑了……”史荆飞的音量慢慢变得低沉起来,徐泽如的目光冷冷的,让他不寒而栗,“……不要让他……跑……了……” 史荆飞的话反倒提醒了章华熙,他快步奔向轿车,钻了进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了车,冲向悬崖。 “他……他跑了!”史荆飞担忧地说。 “他跑了,死无对证,难道不是你期望的结果?”徐泽如的表情依然木然。 “你……泽如!”昔日的威严终于回归到史荆飞体内,“凡事大局为重,国事为重,先尽好你的本分!” “不消你操心!”徐泽如突然之间对岳父的做作感到非常反感,“没有你的提醒,姓章的倒未必会逃!” 泽如眼中透出来的丝丝寒意,蛇信子一样钻进史荆飞的心窝,他顿觉寒意丛生。 章华熙驾着轿车在特警队的包围圈中左冲右突,车头刚冒出悬崖的一瞬间,一双双警靴组成的铜墙铁壁就出现在章华熙的视线里,他不得不猛地停下了车。 既然韵椰已去、妻儿远走,他还有什么可担忧的?想想他章华熙周围的哥们儿,谁不曾拥有情人?而他则是凭自己的智慧和执著,一点一滴打入初恋情人的内心,一寸寸瓦解一个女人的防守!拥有这样的一个女人,胜似拥有名不副实的千万个情人!他死有何憾?! “我是有罪,但史荆飞名为局长,实为杀妻灭口的贪官、人渣和败类!他不死,天理难容!”章华熙将头伸出车窗,竭尽全力呼喊着,“杀妻凶手史荆飞不死,天理难容!”章华熙的面孔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他一个倒回车,轿车像从天空突然降落的小型飞机,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贴着崖壁翻滚着、腾飞着,漆黑的车轮像朵盛开的黑牡丹,跌落在深海里的刹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犹如半空中滚过几声闷雷,铁杵一样扎破耳膜。巨浪堆起的冰山化成雨落下来,一滴两滴,瞬间便成密集的雨雾,铺天盖地,溅起丝丝寒意,然后蔓延开去,成为洁白的烟雾,散落成一团团轻盈的泡沫。太阳的光芒笼罩着大海,浪花堆砌成的冰山回落后,形成巨大的泡沫旋流。一缕阳光突兀地刺进画面,在水面映下片片幽深的苍凉…… 惊诧在史荆飞饱经风霜的脸上蔓延开来,眼里也爬上了些许无奈。徐泽如呆呆地站在岩石上,周围的一切在静谧中隐藏着无法逃避的恐惧:章华熙选择了死亡,这使他着手调查的案件开始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了。他现在一头雾水,本来拼了命弄清的事,现在又蒙上了一层水雾。他对岳父的质疑,成为他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条湍急河流,无法泅渡。 史荆飞很想提醒徐泽如该回去了,可是对方冷冷的目光,犹如利箭一样直中他的心窝,让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一向按传统的理念经营着家、经营着事业,他觉得国以家为基,家以和为贵。他与朱韵椰恩爱和睦,幸福和谐的家庭是他人生旅途的温馨驿站,是他事业进步的坚实后盾。他在努力做一个组织和群众信赖的人,一个同事和朋友敬重的人,一个亲属子女可以引以为荣的人,一个回顾人生能问心无愧的人。可是自从韵椰死后,曾经所有的荣誉都变成了对他不利的因素,即使是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彤彤,即使是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看待的女婿,竟然也对他充满了猜疑。难道、难道章华熙的话令他们深信不疑?难道他们真的认为自己是对韵椰暗下毒手的伪君子?难道他们都相信网络日记里的局长与眼前的史荆飞是同一个人? 房间里没有灯,厚厚的呢绒窗帘拉得严实,一点光线也透不进来。史荆飞点燃一支香烟,灰白色的烟雾丝丝缕缕围绕着他,在他面前形成了一道雾障,遮住了他深邃的目光。他想在纷乱如麻的思绪中理出一点头绪,他的心沉浸在各种杂念中,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孤独的隐疼就像附着在舌尖的辛辣,任凭你刷牙、洗漱,它都久久不会散去。 突然间,随着房间“砰”的一声被推开,晚风肆虐而疯狂地将窗帘掀起,幽静的空间瞬间灯火通明。 “彤彤……”史荆飞睁开眼睛,怜爱地看着彤彤,“你不能累着……” “我可没你这样好的心理素质——”史彤彤竖起全身的刺,“在妈死得不明不白之际,你居然还能平心静气、闭目养神!” 尴尬的空气在父女二人之间弥漫开来,空间瞬间变得狭窄而局促。沉默,良久的沉默!史彤彤盯着父亲,她知道接下来的对话会很坎坷。 “彤彤,对你妈的死,我和你一样,情愿短自己十年寿来换回她!”他努力用温存的语气平缓她的情绪。 “是吗?”彤彤内心突然涌起一股无法控制的厌恶情绪,“我妈活生生的一个人,为什么那么巧死在你回家的那个早晨?一根手指粗的竹枝,一根橡皮筋,一个几尺许的高度,能吊死一个人吗?我妈凭什么要自杀?不,不!我妈一直是眷恋生活的,她常常对我说这么好的生活,谁不想多活几年!”彤彤灼热的泪滚出眼眶,“种种迹象表明,我妈不是死于自杀,而是你——而是你……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只有你心中有数!” “你认为你妈是我逼死的?”他是个不喜欢浪费时间,更不喜欢猜谜的人,开门见山是他一贯的作风,心中的急切体现到史荆飞脸上,就是显而易见的迫不及待,“我没有,没有,没有!这次用‘没有’回答你后,以后再遇类似怀疑,我只有保持沉默,因为真话说了一百遍,就变假了!” “为什么?因为你心里还爱着余一雁?因为我妈与你朝夕相处,知道得太多?因为你怀疑在网络上传日记揭露你的人,正是我妈所为?”灼热的泪流进嘴里,变得辛辣,“你什么时候能不装?你什么时候能放下你伪装的面孔,做一回真实的自己?” “你……”史荆飞忍无可忍,蓦然间举起了手,可看着迎上来泣泪纵横的脸庞,他慢慢放下手掌,指着门,沙哑着声音说道,“看在你死去的妈的份上,我不打你!你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别以为你装得高高在上,就是一个威严无比的父亲;别以为你四处施舍,就是一个清廉局长!遮人耳目罢了,我妈早看清了你,所以她活不成……” “闭嘴,闭嘴!”史荆飞气得浑身颤抖,“出去,出去!我没你这个女儿,你不配做你妈的女儿!” 史彤彤冷冷地盯着父亲,好像他对母亲多么感恩戴德,好像彤彤从来就是多么不孝!真是滑稽!真是一个好演员!清廉的表象之下,竟是贪婪的暴君! “是,我不配做我妈的女儿,可是你就配做她的丈夫吗?你配做我的父亲吗?”史彤彤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真是难以想象,我们居然和你这个道貌岸然、自私自利的人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 说完,史彤彤不管不顾地挣开徐泽如、余一雁的阻拦,直往漆黑的夜里奔去。余一雁看看史荆飞,望望儿子。徐泽如大叫着彤彤的名字,也夺门而出。 余一雁走进房间,轻轻关上房门,倒了一杯茶,递给史荆飞。 “韵椰就这么走了,大家心里都不舒服,你别介意!” “你……”史荆飞低下了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仿佛又苍老了十岁,她转身出去时,还不忘周到地为他带上房门。 沉寂的氛围里,朱韵椰含情脉脉的笑脸浮现在史荆飞眼前。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有些回忆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他。“韵椰啊,你就这样抛下我一个人,让我情何以堪?” 3 史家老宅一夜灯火通明,天刚蒙蒙亮时,沉默了一夜的一家人开始各怀心事动手收拾自己的行李。朱韵椰的“七期”已满,他们得离开这个令他们既伤心又满怀眷恋的地方。 史彤彤久久凝视着香雾缭绕中的母亲遗像,不觉间眼眶又开始湿润。 余一雁提着整理好的行李,迈向门口的瞬间,又回头欲催史彤彤,然而看到彤彤那副模样,她却不知如何开口。自网上日记与她父亲联系起来后,这位昔日乐观开朗的史家小姐、徐家媳妇性情大变,一句不经意的话都会使她竖起全身的刺,韵椰的死更使她专剔出最犀利的恶毒语言,扎向关心她、爱护她的人,似乎身边所有的人都有谋杀她母亲的嫌疑,似乎是只有将她周围的人都扎得头破血流,她才能得到安全感。 “彤彤,走吧!”徐泽如提着行李箱,充满祈求地望着她,“妈走了,我们都和你一样地难过。” 一丝讽刺的讥笑寒霜般涂抹上彤彤的唇翼:“是么?只怕未必吧!”她仰着头,目空一切地越过等候在门口的史荆飞和余一雁。 身后的大门“砰”的一声关闭的那一刻,史彤彤清晰了的视线又开始模糊,温热的液体毫无章法地在脸上流淌。 她的母亲死得太冤,太不明不白!不是她史彤彤在母亲去世后变得疑神疑鬼,更不是想将自己承受不了的痛苦强加于人。很浅显的道理,不管什么人,都会对死有着同样的恐惧。投水、上吊、喝药或割腕自杀的人,真正濒临死亡时,所有人都对有挣扎。如果说一根小竹棍、一条充满弹性的橡皮筋确实能置人于非命的话,那么在这个濒临死亡的痛苦过程中,母亲只要一伸手,或只要头部稍一用力,搁置在衣柜间的竹棍就会被折断……无论如何,那不可能置人于死地。她的母亲不是死在父亲被软禁起来的绝望里,而是消失在与余一雁共进了一餐午饭之后、死在父亲恰恰被解禁踏上并不常回的雀儿崖旧宅里。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即使史彤彤愿意相信,雀儿崖的左邻右舍也充满怀疑啊! 史彤彤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之中,突然,小路上变得热闹起来,蓝芝芳、孟荫南、蓝贵人引领着一群老老少少的小镇人向他们迎来,打破了他们沉寂、压抑而有点凄清的行程。一群老老少少围着史荆飞嘘寒问暖。 如果是以往,史彤彤一定会为父亲感到自豪。可是现在,这一切在她眼中都是做作、虚伪。她冷冷地伫立在轿车前,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当看到蓝芝芳忙前忙后地往车厢里装着雀儿崖的水果、蔬菜,然后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挤进围着史荆飞的人群中,拼了命似的想要跟史荆飞依依道别的情形,彤彤的眼里竟涌现出深深的悲切。 “难道蓝大侦探忘了前几天在我面前的推断吗?”史彤彤实在忍无可忍了,她走过去站在蓝芝芳与史荆飞之间,蓝芝芳准备与史荆飞相握的手尴尬地横留在彤彤的身体前,“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蓝大侦探呢?我该相信你哪一句话呢?” 蓝芝芳明白过来,作为一个侦探,不应该对一个杀人嫌疑犯这样毕恭毕敬!可是私家侦探只是她的职业,她除了职业的一面,还有很真实的个人性情!拥有一方净土的雀儿崖,之所以拥有今天繁荣的旅游资源,难道大家最该感激的人不是史荆飞吗?更何况,作为一个侦探,除了在生活的点滴中建立起自己的推断,更该凭借生活中新的点滴发掘,汇聚勇气去推翻旧的论断。她突然觉得,朱韵椰选择来雀儿崖,是不是有意重新激起故乡人对史荆飞的感恩呢?让故乡人对史荆飞的真切感恩之情,覆盖网络上对史荆飞的猜疑? 就在蓝芝芳想要对史彤彤阐述自己新的推断时,史彤彤已有些不耐地钻进车,“嘭”的一声紧闭车门。史荆飞忙不迭地对众人道歉:“这孩子心情不好,越来越不像话,大家别介意。” 在众人表示理解之后,史荆飞不得不结束与众人的寒暄,钻进副驾驶室,在人群中热切感谢乡亲们相送的余一雁也讪讪地坐进车里。 徐泽如坐在车里,目光复杂地扫视着面露懊恼之色的岳父史荆飞和悲伤的妻子史彤彤,欲言又止。发动车子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还不时闪过史荆飞与章华熙对峙海边的那一刻,“是你杀了她!你才是真正的凶手!” 是否,史荆飞的沉默代表了默认?是否,史荆飞容忍史彤彤的无理取闹,出于失手打死了朱韵椰而对女儿产生的愧疚?将章华熙的话与史彤彤的态度一一对照,徐泽如不得不怀疑,岳父史荆飞是否真的是杀死岳母朱韵椰的凶手?杀死韵椰,也许并非出于史荆飞本意,很有可能是失手为之,那么引起他们争端的会是什么事呢?岳母向来深居简出,难道,网络日记真是她在极度的寂寞与幽怨中,在章华熙的诱惑和教唆下一手炮制……二人因此争执,岳父因此失手打死了岳母? 朱韵椰的死带给史荆飞的何尝不是一个巨大而又神秘的隐痛呢?韵椰的死于他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甚至超过网络上千万读者对“局长日记”的攻击。“局长日记”在网上炒得沸沸扬扬时,他完全置身事外,仅仅在工作劳碌之余也当当观众,坐在电脑前看看这起事情的起因与结果,像看一部小说一样引以为鉴。软禁在青龙湖干所休那段时间里,他甚至还有一个家可以怀念,可以期待真相大白于天下后,还有一个温馨的家在等待他。现在韵椰的骨灰躺在雀儿崖冰凉的泥土中,他的家没了。他不想出门,不思虑吃喝拉撒,他只是将身体蜷缩在沙发上,任由思想像孤魂野鬼,带着他在荒山野岭之间攀爬。 章华熙的话有几分真假?韵椰是拼了命要挣脱章华熙打着爱的旗号的囚禁、拼了命要嫁给自己的,怎么可能还会再吃回头草?韵椰一死,女儿就变成了一个疯子似的,非要将自己当成是杀妻灭母的凶手,就连徐泽如看他的眼神也是充满鄙视的寒光,让史荆飞不寒而栗。当年,他史荆飞之所以能坚持向金矿银矿索要青山绿水,那是因为他背后有着强大的精神支柱!而如今,韵椰死得这样不明不白,他史荆飞活着的意义在哪里?难道他在矿区所创造的奇迹与光辉,不足以让韵椰感到自豪吗?是谁在虚拟的网络空间引领周围人的目光,将他拖入恐怖的境地…… 当门铃再一次响起时,史荆飞思虑了片刻,无奈地起身来到客厅。他实在是不想有人来打扰他,他需要安安静静地思考一些问题,但门铃发出的声音是那样顽固,他只能带着无奈和郁闷的情绪喘息片刻。 正午灼热的气浪裹挟着一群矿工站在门口,他们个个面沉如水,带着内疚和不安讪讪地站在他面前,一个个窘迫地搓着大手,欲言又止。 省矿业安全监察局的代局长戴伟讪讪地走进来,同情地看着史荆飞:“我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打扰你!可是不这样,安监局的大门都打不开——”他向众矿工努努嘴,“他们都向局里询问,我没办法……”说完,戴伟担忧地看着骨瘦如柴的史荆飞,“要不,你还是好好歇歇吧。我做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劝劝他们先回去……” “啊,不,不!先说事,先说事!进来,你们都进来!坐啊,你们都坐啊!” 难得史荆飞沦落到了这般田地,还有一群人如此地信任他!他本能地挺直腰板,昔日的威严和干练又回来了,“你们吃饭了没有?哎呀,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吃的……” 女工们面面相觑,几个伶俐的女工钻进了厨房,厨房里传出一阵忙碌的声音。 “这——道理是每个人都懂的,我们要青山绿水,我们要安全生产,可是我们的矿工要生活,要饭碗……”戴伟无奈地看着史荆飞。 “是啊,我们这次来,就是想请史局长具体规划一下我们矿工饭碗的问题……矿主携巨款逃往了国外,我们的法律就拿他们没有办法吗?环岛的章华熙死了,我们的补偿款就拿不到了吗……” “凭什么?”老者的话还没说完,一个青年人已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出两声,“他章华熙吸我们的血,喝我们的汗,他快活过,罪有应得!可我们呢?我们不能落个人财两空吧?你们安监局难道就不负责,不想办法?” “环岛……我爸妈都死在了矿底下,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下来,活下来除了开矿还能干什么?”一个稚气未脱的小伙子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 “是啊,矿工的后代不开矿,还能干什么?” 史荆飞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听着大家的发言。他走到客厅的一角,停下脚步,蹲了下来。客厅里一片寂静,不一会儿,他站了起来,走到客厅中央。 “是的,不管安监局如何宣传、监督,可是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史荆飞托着下巴,“不幸的事如同一把刀,如果我们抓住的是它的刃,它就会把我们割得血肉淋漓,但是,如果我们抓住的是可以让我们使用的刀柄,情形会怎么样呢?” 屋里陷于一片静默。 “如果我们抓住的是刀柄,不幸反而会激起我们的斗志,被我们所用!我们到底是要青山绿水,还是要从地底下掏出大把的财富?矿区与安监局到底是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合作关系好呢,还是将环岛的灾难重新笼罩在安监局头上,互相责难、抱怨,互相推诿?我们在选择不同道路的通向时,每一个选择都会带来相应的后果和责任……” 说着说着,史荆飞顿觉心胸豁然开朗。在青龙湖干休所里与孟荫南的交谈,以及他关于矿业发展的思索形成的6q管理理念,像开戏的幕帘般向两边拉开,露出一个入口,金黄灿烂的太阳正高悬天空,天地间一片明亮……他将苦恼、忧伤的种子埋于心灵的土地之下,绽放出来的竟是一朵充满魅力的鲜活之花。 史荆飞一拳砸在桌上:“我们既要金山银山,更要青山绿水。我们要传承好城市文明,在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中,缔造城市繁荣,为后代留下一笔引以为自豪的遗产,创造一个适合人居住的家园……” 4 蓝芝芳和蓝贵人帮助孟荫南收拾行李出院,一本本有关矿业管理的书、一本本笔记,让蓝贵人感到十分惊奇,她嘟噜着:“这人真不得了,将医院当书房啊!我就不明白了,这一本本枯燥无味的煤矿资料,他就怎么能看得津津有味呢?” “就凭这一点,我才觉得他能胜任当我的女婿!”蓝芝芳将孟荫南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行李袋,拉上链子,“他将来,绝对是……是像史局长一样的人物。” “史局长?他、他有什么好?”蓝贵人重新打开皮箱,抱出笔记本电脑。登录上环海社区,网络“局长日记”的点击率依然很高。随着省安监局局长史荆飞被软禁调查的爆料,网民对这件事更加关注了。而和之前网友一边倒讨伐局长不同,已经有一些网友在“唱反调”了。一个署名为“世袭矿工”的网友回帖说: 关于环海“局长日记”牵引出的云海史荆飞一案,本人持反对态度,虚拟的空间,最多只能作为一个疑点,而不是证明一个人好坏的全部证据。因为现实生活中的史荆飞并不像日记里描写的那样腐败、贪恋女色。至于春节旅游,在当今社会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一个局长近万元的工资,他完全有这样的能力陪家人一起去各地逛逛——别说是局长了,就是普通人也完全能够趁着春节时携家人出去逛逛。真不知道发帖者安的是什么心,想凭网络炒红自己吗?方法多的是,凭什么要将自己的光辉建在毁人之上?要知道毁人者必自毁…… “啊?妈,你刚才说什么呀?”看着回帖,听着母亲的唠叨,蓝贵人手指一颤,抬起头,“什么是堕落之源?” “你呀,总是这样心不在焉!”蓝芝芳还在忙碌着,“我说的是,自觉心是进步之母,自贱心是堕落之源。别小看孟荫南古板木讷,可是他肚子里有货。” “哎呀,妈的嘴真能!总是能将自己看上的人夸出一朵花,自己认为不过眼的人就说成一堆狗屎。妈,我觉得你最好是去当小说家,而不是什么私家侦探。”蓝贵人利索地将电脑收起来,放进行李箱,“走吧,我们到家后准备好晚餐,他就该回来了,天天让他吃饱喝足,一个像史局长一样的人物就诞生了,是不是?” “你呀你,不是心不在焉,就是没一个正经!”蓝芝芳提着行李,望着女儿,“也不知道史局长找我们家荫南是因为什么事情?” “哎呀,能谈什么话?还不是煤矿上的事情。除此之外,他们还能谈什么?”蓝贵人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扶着母亲的胳膊往医院门口走去,“只不过是一场谈话而已,没必要看得那么重!” “其实,人和矿井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但是在自我意识的支配下,人类发明了各种工具,开辟了适合居住的沃土,并渐渐过上了不完全依赖自然的生活……”这个木讷的小伙子侃侃而谈,“通过我们的发掘壮大,我们源源不断地从地底下运出财富的同时,我们的生活也发生了大大的改观……” “对,以前是村里没电话,大道尽坑洼,屋里点灯蜡,听戏找喇叭。”史荆飞适时接话,对他流露出赞许的表情,“可是现在呢?现在基本上是家家户户有电视,坐在床上看电影,电脑炒股不出门。但是,我们的生产工具和生产方式,却并没有大的改变。” 能遇到这样一个畅谈的对手,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孟荫南越发激动起来:“是呀,我们煤矿现在还处在最原始的发展阶段,完全还是粗放作业。您不是说中国是潜在的巨人吗?只要我们改变思维,一切皆有可能!” “对呀,经你这样一说,我才明白堵在我胸中的一块石头是什么。”史荆飞盯着孟荫南,一字一顿,“小孟,明天省矿业学校面向全社会公开招聘校长,你一定要试试!” “我?”孟荫南睁大了眼睛,这才惊觉史局长找他的目的并不是随意畅谈,而是给他指了一条通向希望的路。 史荆飞充满信赖的目光笃定地落在孟荫南脸上。 当史彤彤出现在办公室时,所有的同事都大吃一惊,他们争先恐后地询问着:彤彤,你这么快就结束学业了?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 彤彤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家里有什么好待的?女人最重要、最关键的事情是不要为男人荒废事业!”彤彤的眼中有一汪不可察觉地看透世事般的沉重,“对男人来说,没有事业的女人只能拿来暖床,不是吗?” 她的母亲漂亮又如何,充满才气又怎样,一辈子躲在家庭里,耕牛一样操持着一家大小的生活,结果呢?父亲感激她了么?父亲哪怕有一点点良心,她的母亲也不至于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彤彤,你的脸色不大好,需要放松。”郑正好盯着彤彤的眼睛,“要不,我们晚上到芙蓉酒吧为彤彤的归来举行一个欢迎晚会好不好?” “好哇,好哇!”一群同事立马欢天喜地的回应,他们期待地望着彤彤,“彤彤,去吗?” 为什么不去?彤彤轻佻地吐出一口烟圈,以示同意。不仅如此,她还特意去了一趟新秀服装城,从高档衣橱里挑选了一件高雅的丝绸吊带裙。她喜欢丝绸吊带裙贴身的感觉,喜欢短裙只能遮掩臀部的放肆,尽管小腹好像并不喜欢被丝绸束缚着的感觉,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了。 酒吧里,快乱的节奏,疯狂的灯光,一直扭动的身躯,混合着红红绿绿的液体,令史彤彤思绪飘摇,情绪高涨。她穿着艳丽吊带裙在舞台上肆意地闪耀,同事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徐泽如坐在餐桌前,下班都很久了,彤彤还没有回家。他放下筷碗,不顾余一雁担忧的目光,打开了门。开车寻找到报社,再问询到芙蓉酒吧。看到彤彤在舞台上放纵,听到台下看客们放肆而夸张的尖叫,徐泽如坐在一角,期待着彤彤一曲舞完,能重新回到他身边。 暗淡的灯光掩盖着史彤彤的悲伤,她疯狂地扭动着腰肢。突然,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徐泽如身上。她怔愣了一瞬,突然冷硬地想,为什么不为自己活一回?母亲事事、时时为父亲着想,甘当贤内助,父亲以前或许因母亲的娴雅而爱过她,但母亲最后的结局又怎样呢?随着时间的变迁,父亲还不是为更妖娆的女人心动。男人到底还是喜欢有挑战的女人,如果不是这样,她的母亲何至于死得这样悲惨? 两行泪滑过史彤彤的面颊,她悄悄扭转身,佯装着擦汗。哪一个女人的婚姻不是女人全部的心思?她史彤彤要做回自己,为自己而活,决不像母亲那样甘当爱情的牺牲品。 一曲既终,台下的看客们爆发出一阵阵尖叫,鲜花、水果或荧光棒一齐朝舞台上抛掷。 史彤彤躲开抛掷物,捏着裙裾的下摆,顺着舞台的右侧台阶快速地飘到台下。她同郑正好打了一声招呼,从一个同事手中接过自己的坤包,悄悄从酒吧的侧门溜了出去。徐泽如悄然跟了出去。 郑正好扶了扶眼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发现史彤彤已离开了酒吧时,郑正好端起面前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大手一挥,发出了撤离的命令:“明天还要按时上班,今天见好就收——撤!” 史彤彤拐到一条偏僻的街道,路灯投射在道路两旁幽深的椰树上,活像连绵不断的小山峰,矗立在黑沉的天幕下。突然,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尖叫。 “彤彤,是我,跟我回家!”徐泽如从后面拥住她,彤彤在他怀里扭动着身体。 “不,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安排,我不喜欢别人干涉。”彤彤挣脱开徐泽如的拥抱,冷冷地看着他。 徐泽如靠在路边的椰树上,并没有立即去追赶前行的彤彤。在晚风中起伏的椰树,像是一个柔软的巨大怪兽一样,吞噬了五色繁杂的人间。 彤彤负气地超前走着,突然她心里产生了一丝负疚。停下脚步回望,小路银溪一样蜿蜒流过两旁的椰树,棵棵主干生出许多幽绿的枝条,枝枝迎风颤抖,只有一缕突兀的月光刺进画面,映照出一抹斑斑点点的苍白,悬浮出一枚破碎的月影。彤彤近段时间没有好心情,尤其对丈夫徐泽如的感受常常是视而不见,但他对她,还是一如既往,甚至更为温柔。 史彤彤思忖着,又缓缓往回走,停在徐泽如停靠的那棵椰树旁,落在徐泽如温柔的阴影里。徐泽如睁开了眼睛,悲伤地拥住她:“我突然感觉到,在一瞬间突然长大的女孩子确实很可怕。你每天清晨只要睁开眼睛,不管是5点还是6点,就迅速起床,收拾自己,然后出门,你到底在忙碌什么?是因为睡梦里长不出探究事实真相的硕果吗?是因为连我这个警察也不值得你信任和依靠吗?是因为最亲的人成了你质疑的对象,你就缺乏安全感吗?可是不管你有多任性、多自私,我一直都不曾冷却自己的这颗心!” 史彤彤还没来得及完全适应室内的气息,徐泽如已拉着她的手进了家门,登上红木梯,越过卧室,一步一步地朝天台走去。她犹如一个温顺的木偶,跟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 突然,彤彤感觉眼前一亮。在繁星璀璨的夜空之下,阳台的空中花园里,一盆盆、一株株鲜活的植物像撒在碧波上的宝石,璀璨夺目。又像千百万双闪光的眼睛看着彤彤。 “这……”彤彤记得,当她知道网络上的“局长日记”并不只是自己小说里采撷的花朵,而与她最亲最敬爱的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时,在她与徐泽如冷冷相对的那些日子里,这些盆栽曾经全部干枯,她曾经一度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枯萎了。 可是现在,曾经枯死的花儿一盆盆在月夜里怒放着,散发出沁人的香味。史彤彤有种失而复得的欣喜,此刻她觉得面前的花儿比珍珠更珍贵,比宝石更晶莹,比群星更璀璨。“这些花又都活了?”史彤彤穿行在枝枝叶叶之间。 粉红色的花蕊嵌在金黄的花瓣中,像一个少女翩翩起舞。碧绿的叶片,绽蕾吐艳的花儿,将阳台装点得如繁星点点的天空般华美。 “是的,万紫千红的花儿,最懂得女主人浓浓的情谊。”徐泽如跟在史彤彤后面,他活泼、天真浪漫的小妻子似乎又回来了。 “你一定为它们浇了不少水,施了不少肥,付出了不少心思吧?”史彤彤完全沉浸在花香四溢的月夜里。 “是的,爱永远会朝气蓬勃,永远垂着绿荫,开着明媚的花,结着芳香的果,在这里静静等待女主人的回心转意。” 她和他并排伫立在阳台的幽深浓绿里,紧紧盯着月色里的一盆昙花,只见花苞慢慢翘起,红色的外衣徐徐打开,无数花瓣就那样突然开放了。一瞬间花红似火,花瓣和花蕊都在轻轻地颤动。他们被震慑了,他们交握的双手颤抖着,他们欢喜地大喊大叫:“开了,开了,真美!” 彤彤张开双臂,深嗅着昙花四溢的芬芳,蓝天、星星、海水似乎全都浸透在花香里。枝叶翠绿、含苞待放的花朵,在月夜里静静地闪着幽光。 “枯死的花还会再活,受损的感情也会,你觉得呢?”徐泽如拥紧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跟你始终是站在一起的。不要因为某些不如意,就否定我们之间的全部感情好吗?也许等你冷静下来,再静观整个事态,也许会发觉你之前的推断、设想,甚至是你所说出的话、做出的决定,都是错误的。” 他温热的手指碰触到她冰凉掌心的瞬间,她听到自己心底有冰块裂开的声音,一股暖流从崩解的冰层汩汩淌出。 “你一定为今夜昙花的开放,付出过不少心思!”她将头倚在他怀里,“其实,这些花不是曾经枯死的花,而全部是你重新栽种的。” “你离开云海不久,有一天我突然看到花盆里的幼苗长出了一片片嫩绿的叶子,简直太神奇了!于是,不管工作多忙,心里有多烦恼,回家有多晚,我都始终坚持给种子施肥、浇水,于是就经营出了这片小小的花园,喜欢吧?” 把心中的烦恼种下去,就能开出芬芳的花,真是太神奇了!自己努力微笑地生活着,原来是想验证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幸福存在呀!史彤彤注视着徐泽如温情的目光,内心里又充满了温暖,有这样的爱人相伴,有这样的男人牵手,她还有什么不可依托的呢? 第十章 有官在身,不要轻易得罪人 电话、信息、偶遇……如影的跟踪,让我不得不怀疑这是一个预谋,他和他老婆——那个叫许润莹的女人,他们俩共同的阴谋!他们想掌控我,进一步控制史荆飞,以达到独霸矿区的目的吗? 1 史彤彤正在办公室专注地干活,突然接到了市政府办公室的电话,常务副市长姚晓华要找她谈话。史彤彤一时有些惴惴不安,一旁的郑正好也惊讶不已。她这个《云海日报》的普通记者,能和副市长有什么交谈的呢?虽然凭借《双规局长》的热卖,她顶着个省作家的虚名,但平时她也就是负责个采访、写稿、发稿,副市长此举是为了什么呢? “是不是因为你工作突出,受到了市里领导的注意?”郑正好摸不着头脑。 “什么呀,你就只会想着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年头,会平白无故提拔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萝卜头吗?更何况,你们知道,我爸的事情……” 是的,史荆飞的女儿,如果不是确有才华,如果不是平素平和,现在大家对她都会唯恐避之不及的。那么,副市长到底找她干什么呢?在同事们捉摸不定的目光中,史彤彤一时如坠云雾之中。 “管他是福是祸,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反正是躲不过。”史彤彤到洗手间,化了个淡妆,换了一套职业套装。去见副市长总不能穿得过于寒酸,这样穿看起来既淑女,又显年轻。 打的来到云海市政府门口,醒目的“云海市人民政府”的烫金牌子,令她生出几分敬畏之感。市委的绿化工程搞得非常好,道路两边高高的塔松亭亭玉立,树荫下不时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史彤彤迈步踏上楼梯时,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响起昨晚与徐泽如“审问”父亲的计划,心突然怦怦跳个不停。难道是父亲出事了?难道,是父亲的案子有结果了?若不是因为父亲,一个素昧平生的副市长,怎么会什么知道她史彤彤呢? 史彤彤来到副市长姚晓华的办公室门口,刚好安监局的戴伟从办公室出来了。姚市长也正好在门口,笑呵呵地和彤彤握过手后,把她请进了办公室:“哎哟,我们的大作家史彤彤来了。坐,请坐。” “不敢当,不敢当。”史彤彤第一次与官场上的大人物面对面交谈。 “你可就是个大作家呢,你写的反腐倡廉小说真好,你的《双规局长》我抽空看了好几遍,很受教育,咱们的市委书记都说你是个有良知、有正义感的作家呢。你的作品也在警示着我这个副市长要好好为人民服务啊!” 副市长的话落进一个漂亮的女秘书耳朵里,她目空一切的脸庞上瞬间露出微笑,她拿了一个纸杯,走到接水机前,给史彤彤泡了一杯茶,轻轻搁在彤彤面前的茶几上。 姚晓华非常优雅地坐在沙发上,被几丝浅显的鱼尾纹衬托的大眼睛显得妩媚而威严。姚晓华开门见山地说:“网上的‘局长日记’想来你应该不会陌生。” 姚晓华一开口,史彤彤就觉得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里。果不出所料,副市长之所以召唤她,是因为正被人传得沸沸扬扬的父亲!一个平素里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突然被大人物惦记,绝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可是,通过我们的调查走访却发现,你父亲的口碑却是出乎意料的好,尤其是在雀儿崖,那里的镇长和百姓竟有上万人联名要求为他平反……” 史彤彤惊讶极了,怎么回事?父亲在云海一直是被人们争议的人物,自母亲在雀儿崖离奇去世后,连彤彤都对自己的父亲产生了怀疑,可雀儿崖的人怎么会仍然认同他呢?而且就连副市长似乎也认为父亲是一个“好人”。 冥冥之中,到底是谁扭转了对父亲不利的舆论?到底是谁颠覆了网络里要将史局长重重压在“贪、污、色”三座大山之下的世态?史彤彤思忖着,网络里似乎没有特别为“局长”平反昭雪的帖子,是谁能够这样无声无息地做到扭转千万网友的观念?母亲,亡于雀儿崖,难道真是带有某种深不可测的寓意?她的母亲亡于雀儿崖,到底是要唤回一些什么,还是要彤彤明白一些什么?可是,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如果网络日记出自母亲之手、父亲是诛母凶手——如果这仅仅是史彤彤荒谬的推断,是史彤彤的苦闷找不到突破口时的撒野,该有多好哇! “……矿主的利益与安全监察局的某些宗旨,比如说环保理念是相冲突的,史局长在工作中得罪了某些矿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关注这个案子的人太多,网络影响力巨大,我们也迟迟结不了案……”姚晓华说着说着,瞥见史彤彤心不在焉,忍不住提醒说,“哎,我说的,你在听吗?” “在听,在听!”史彤彤连声答应着,将并拢的双手搁在膝上,努力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我听着呐,姚市长!您接着说!” 姚晓华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可是法律只相信证据!没有证据能将网上所有攻击的条款一一击破,没有文字记录他的廉正,就不能消除外界对他的攻击,这样组织上就不能彻底给他平反,让他重新担当局长的重任!而他不在任,戴伟又没有基层工作经验,不知如何抓管矿业管理,这样就势必会给矿业界造成重大损失!” “啊,是么?”史彤彤努力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心里的猜疑与惊叹却风起云涌。即使是逃离了云海,网友们在网上对“局长日记”群起而攻之的谩骂,还是一刻也不得消停地涌进她的眼里。到底是谁,不仅让事情有了根本性的转机,而且还使领导出面“袒护”? “那……姚市长的意思是让我用事实说话,对网上的‘局长日记’作一些调查?” “不愧是史荆飞的女儿,不愧是作家,一点就透。”姚晓华笑容可掬,“据我的观察,你的文字质朴可信,你不仅很有人缘,也颇有网缘,交给你这个工作,可谓是才为任用吧!” 史彤彤点点头:“是,这不仅是我作为一个女儿应该做的事情,也是我作为一个记者应该做的事情。我刚想到一个选题,叫《关于局长日记的追踪调查》,您看可行吗?我所记录的文字一定会忠实我采访中得来的事实,不会因为局长是我爸而人为地完美局长的形象!” “那是,那是,你跟老史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丁是丁,卯是卯,这下我也放心了!你去矿业安全监察局、文柳矿区,还有雀儿崖采访的路费,市办给你报销。”姚晓华窥见史彤彤讶异的目光,又补充说,“你一定要全力以赴地干好这件事情,调查清楚这件事情,是好,是歹,都要对网民们有一个彻底的交代。” 史彤彤非常诚恳地说:“姚市长,我服从组织决定,一定不辱使命。” 姚晓华笑呵呵站起来了,史彤彤顿悟她是要送客,就很知趣地起身告辞。 回家后,史彤彤就劝说徐泽如与自己一道去一趟父亲那里,她想亲耳听到父亲讲出母亲真正的死因。 带着对父亲的猜疑,对母亲之死的迷茫,史彤彤很难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快乐!父亲谋杀母亲的嫌疑像躲在阴暗角落里疯狂滋长的青苔,慢慢攀爬进她的心灵。她的生活顿失阳光的灿烂,悲伤与严重的不安全感紧紧抓住了她。一日不能清楚地知道母亲诡异死亡的真相,那种恍恍惚惚的疼痛就一日不可停止地在她心中行走。只有查明母亲死亡的真相,她才能结束这种阴郁的生活。 “泽如,你这次一定要帮我!一想到她的惨死有可能是我爸造成的,我就感觉到自己的心像是被压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下,明知是疼,心头却因没有答案而杂草丛生,现在时机到了,是该向老爸索要答案、还我妈一个公道了!” “行,不过,你得听我的。” “什么听你的?” “得用软办法!” “为什么?” “因为……每个人的心,都是上了保险的,找不到一只细腻的钥匙,就无法迈入别人的心中,别人怎么能掏出心窝里的话?” “啊,明白了!对付史家的人,你用的都是曲径通幽、糖衣炮弹的方法啊。”史彤彤佯装愠怒地叫起来。 “怎么样,效果明显吧?”徐泽如满脸的笑意。 徐泽如将车停在楼前,史彤彤下了车,目光直直地盯着客厅的窗口。从窗户里飘散出来的灯光好像比平时微弱,史彤彤长舒了一口气,沉重的酸楚在胸膛里翻腾起来,掩藏在内心的恐惧感随之召回。 “怎么了,上楼吧?”徐泽如察觉出了史彤彤的异样。 “泽如……我……怕……”探知母亲死亡真相的第一个怀疑对象,竟然是自己从小一直崇敬的父亲,这令史彤彤心慌。 “你来选择吧——要么我们立即后转,从此再也不将妈的死与爸之间做任何的联想,有些事情我们总该学会接受,学会遗忘;要么立即上楼,了解真相,给亡者公平,给生者坦然。” 史彤彤抱着双臂,收回凝视窗口的目光,点了点头。与其让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着,与其让那把剑在头顶悬着,不如自己先将其打落在地!她想,也许她了解了真相,一切终有一天会了无痕迹。不是么?每个人都有太多无法忘怀的事情,但无情的记忆总会像细沙一样穿过一个人的灵魂,慢慢淡出生活。 她毅然踏上了楼梯台阶。她的猜疑是在暗夜里绽放的苦涩,苦的不仅是她,还有与她同居一室的伴侣。怀疑没有穷尽,再残忍的结果也会有尽头。她只有接受最残酷的结局,才能让怀疑的伤口结疤。 史彤彤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拧开门。史荆飞正在灯下接听电话,紧蹙的眉宇凝成一个问号,可是语气里却隐隐透露出兴奋:“……是吗?我前天上午刚说要给文柳矿区购买百吨石灰,以填坑使用,今天早晨附近的矿工就发现了堆积在矿区附近的石灰……是谁,到底是谁在做这样的好事……” “爸……”史彤彤突然觉得父亲在灯光下的背影,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疲惫。 史荆飞指指耳旁的手机,示意彤彤噤声。 史彤彤环顾着四周,室内的一切摆设如故,只是缺少了母亲细心的打理,四壁的家具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 “是不是?居然是各大矿主所为?他们平素不是唯利是图,对我们的监督打一枪、换一地吗?这次怎么会如此主动配合?看来,这次矿灾带给他们的震撼也是巨大的……”史荆飞一边接电话,一边用嘴努努一旁的沙发,示意徐泽如和史彤彤坐下。 史彤彤顺手操起搁置在电视柜一侧的鸡毛掸,在沙发上拍打了一阵,细微的尘埃在灯光之下如雪花般在室内纷纷扬扬。她这一动手,室内根本无法入座,徐泽如忙打开所有的窗户,和史彤彤在室内擦的擦,拖的拖。忙了近40分钟,史荆飞还没有收话结束的意思。 “唉,我就不明白了,年年、月月、天天强调安全,杜绝滥开滥采,在巨大的经济利诱下,一个个都当成耳旁风,为什么非得血的教训才能唤醒我们的良知呢?虽然危机也就意味着转机,但这付出的代价也太巨大了……” 徐泽如放下拖把的那一瞬,对于史荆飞打这么久的电话,无意间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爸呀,哼,他就总是太注重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身边的人。”史彤彤解嘲道,“我突然觉得他总是右手给别人希望和温暖的同时,左手又给自己的亲人盖上一层孤寂的尘土……” 终于,史荆飞挂了电话,颓废地坐在沙发上,全身是莫名的空洞和虚脱。“矿难,还有许多亡羊补牢的后续工作要做!”史荆飞似乎疲惫到了极点,“要是你妈还在,我就轻松多了……” 史彤彤的目光变得像一辆冰冷的坦克,把这个男人的尊严和虚荣全部碾碎。做作!虚伪!从踏进家门起,近一个小时的忽略,促使彤彤狭隘的哀愁与怨恨,一层层从记忆深处的裂缝中浮出。 “好像你对我妈有多好,与我妈有多恩爱似的。你是如来佛吗?成天就是矿工,矿工!矿井,矿井!安全,安全!环保,环保!完全忽略我妈的存在,让她孤寂的泪不是在转辗反侧的梦里流下,就是在苍凉无边的夜里滴落,并让她一步步陷入这宿命的结局。于是,她只得自暴自弃、自悲自怜,而听惯了掌声与喝彩,遍地享受崇拜与敬仰目光的史大局长,是容不得我妈一丝一毫的怠慢与抱怨。于是,蜷缩在你体内暴力般的魔鬼真实地复苏了,于是在打斗中,你步步紧逼,完全没有顾及到我妈是那么柔弱的人……” 史彤彤的话犹如重新搅动的微尘,在惨白的灯光之下纷纷扬扬,暴风骤雨般扑打在史荆飞身上,呛得史荆飞半晌无言。 史荆飞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不见刀光剑影,如闷雷盖顶的幽暗之中,章华熙的话清晰无比地传入他的耳膜——是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 “是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对不对?”史彤彤血红着眼睛,悲哀地盯着父亲,她用尽全力喊出困扰自己已久的质疑,声音嘶哑,精神虚脱,“也许这并不是出自你的本意,但是你杀了她,杀了我妈……对不对?” 她紧盯着父亲的双眸,她多么希望得到父亲振振有词的否认!然而,蜷缩在沙发上的父亲沉默得如一座大山,倔强得如一头牛。那一团冷硬的身影让彤彤绝望得几欲疯狂,视线清晰了又模糊,温热的液体毫无章法地在脸上流淌。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你在外处处给人春风般的温暖,在家里怎么就是这样冷酷无情?我妈哪一点配不上你?哪一点对不起你……你……你竟忍心对她痛下这样的毒手!” 爱的冲突来得如此清晰而真实、冷凉而残酷!徐泽如凝重地看着这对父女,一个冷如冰山,一个如疯子般在黑夜里埋头潜行。四起的悲哀撞击在纹丝不动的冰山上,只能倾听自己的哀鸣。随着父女俩的抗争,他的心也跌入残酷苍白得狰狞恐怖的黑洞。 2 章华熙在海边的一言一语与史彤彤的字字句句,在徐泽如耳边反复交替着悲鸣—— “你才是真正的刽子手!矿难是出人意料,不可避免,你亲手杀死了知道你太多事情的妻子,却还能在此大言不惭,真不愧为史局长!”章华熙冷冷地盯着史荆飞,而史荆飞竟是缄默不言——他是出于内疚,还是深知章华熙掌握了自己的“罪证”无可推卸,处于理屈词穷、无可辩驳的境地?还是,他自视清白无辜,不屑与之抗争? “泽如,那只是一根弹性十足的橡皮筋,妈在那样的情况下能自杀身亡吗?”史彤彤丛生的疑窦针对的正是自己的父亲,“人,不管男女老少,谁不惧怕死亡?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谁不采取自救措施——溺水身亡的人、上吊自杀的人,完全是因死者的挣扎,敌不过身体所处的绝境。而我妈临死时的情景并非绝境,她只要站起来,只要伸出双手拉动两颊的皮筋,甚至是躺在地下的身体稍微下坠,让横在衣柜间的竹杆弹跳下来或折断……这些本能的措施,就能让她赶跑死亡的糊涂观念,获得自救!” 作为女儿的史彤彤,为什么要这样怀疑自己的父亲?仅仅是朱韵椰死相的可疑,仅仅是邻居们提供的疑点?还是,在史荆飞高尚的灵魂里,的确潜伏着一个只针对亲人的恶魔? 更让徐泽如感到怀疑的是,在海边,如果史荆飞没有大声喊“别让他跑了”,正在唇枪舌战中占上风的章华熙会想到“跑”吗?他如果不跑,会跌入海中而死吗?如果这种推断成立的话,史荆飞是不是故意提醒他“跑”掉而达到让他自灭的地步,使掌握他“灭妻”证据的人如石头一般永远沉入海底? 徐泽如觉得浑身的热血一齐涌上脑门,他为自己这样大胆的推测而感到全身颤栗。 “爸!”徐泽如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史荆飞跟前。他的胸脯激荡地起伏着,分不清是身为一个警察却为一个“罪犯”双膝跪下而深感耻辱,还是为自己推心置腹的方法能否得到掏心窝子的答案而激动。抑或是在为真相大白之后,史徐两个家庭是否还能继续平静安宁的生活而担忧。 “爸,今天晚上这里只有你、你视为掌上明珠的独生女儿史彤彤,还有我——你疼爱有加的女婿,不管你和妈之间发生过怎样的争执,不管你和妈之间有过怎样的心结,但是苍天在上,请你今晚对你的女儿、女婿,对你唯一的亲人,掏出心窝子里的话……” 史荆飞痛苦地蜷缩着。如果说章华熙的居心叵测让他不屑争辩,可是女儿、女婿的质疑令他痛彻心扉。难道他的为人就是这样失败?难道他处事就是这样差劲,连女儿的起码信任也得不到? “爸,拍拍你的心,想想死去的妈妈,再看看彤彤生不如死的挣扎,你一定要讲内心话,妈到底是怎样死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你讲出真心话,我保证我和彤彤还是一如既往地孝顺你,尊敬你……只是,只是你千万不要让我们对任何事情、对任何人总是怀抱着猜疑,让不信任从此淹没我们的生活……” 史彤彤在一旁泪眼朦胧地不断点头。 史荆飞蜷缩在沙发上,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被看不见尽头的浓重黑夜吞噬,他平素最疼爱的女儿、女婿此刻软硬兼施,一起质疑他的“灭妻”之嫌。 现在,他必须强迫自己忆起那个残酷的清晨,回忆起那个充满血腥味道的微凉的清晨。史荆飞多么渴望那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故事,多么渴望那个清晨只是他的一个噩梦。但是,那个冰凉的残酷清晨让他无处逃遁。 “其实,我和你妈真的没有争吵过,年轻气盛时都不曾对她用过重言,怎么可能到了这一大把年纪还对她施加暴力?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你妈的个性,她聪明伶俐得让人恨不能将整个世界都给她还不够,我又怎么舍得对她施加暴力?”史荆飞缓缓地开口,滑落到沧桑细纹里的竟是他的泪,这是彤彤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直到现在,我也和你们一样,不愿相信、不想接受你妈已经去世的事实。我近来时常思考着,一个人的生命就是这样渺小和脆弱吗?” “可是,如何能让我们相信,这样的一根小小竹枝能吊死一个人呢?”徐泽如站起来,掀开垂在一侧的窗帘,从窗框上拿下来结束韵椰生命的“罪恶”之棍,上面的橡皮筋还原样套在竹棍上。 史荆飞凝视着“元凶”,也颇感诧异:“是啊,我也解释不清楚!只记得那些天,因为文柳矿难的缘故,我到矿难现场指挥救灾……” “哦?妈出事之前,你就从青龙湖出来了?”史彤彤忍不住插话道,这是她第一次冷静地意识到,原来父亲当时所处的环境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原来他不是怒气冲冲从青龙湖出来向母亲“兴师问罪”。 “是的。经过各方齐心协力的抢救,矿灾终于得到了有效控制。当时姚副市长及省公安厅时俊副厅长怜我很长时间没有回家,所以让我先回家去看看…… “当我兴冲冲打开家门时,家里却冷冷清清。我稍一思考,韵椰在云海没有多少亲朋好友,除了去亲家家里,还能去哪儿聊聊天、解解闷,寻找一点温暖呢?于是,我就给亲家打了个电话。 “亲家接到我的电话后,对于我的归家很惊喜,可对于韵椰的消失也同样感到吃惊。我们在电话里分析了良久,感觉到韵椰唯一可去的地方,大概只有雀儿崖的老宅子。因为她是那么自尊的人,在一筹莫展之际,她宁肯躲到宁静的老家,让自己冷静下来,从容面对外面的流言蜚语。 “如果当时,我打个电话让司机送我回老家,或者我能主动打电话先问问老家的人,也许你们今天就不会有这样的怀疑。可是,司机那几天奔波于文柳矿灾,也很疲劳;二则我们全家从雀儿崖搬出来已经几十年了,自你姥爷、姥姥去世之后,我们极少回去,老家的邻居也都不太认识了!当然,更重要的是,我还是‘披荆戴罪’之人,又有何德何能去兴师动众?于是,我用冷水抹了一把脸,坐上了最早的一班公车。 “当公交在幽绿的山脉间穿行时,我虽然体会到了一种凄清的孤独之感,但是我做梦也没有预料到,终点的另一端等待着我的,更是令我魂飞魄散的一幕。近乡情更切!想想我平素因为忙于工作很少回老家,却在落魄之际不得不回,我感到很惭愧。下车后,我低着头,步履匆匆。可是,在我刚踏上雀儿崖时,我还是遇到了蓝贵人的母亲蓝芝芳,从她嘴里得知韵椰果然回老宅了,我心里暗自欢喜。 “当我来到咱家楼前时,看着微掩的院门,心里竟然百感交集。我大步踏入大门,边走边大喊着韵椰的名字。可是,厨房里不见韵椰的影子,她会去哪里?于是,我跑进房间,蜷缩在地上的一团黑影让我困惑不解,潜意识里觉得韵椰可能是摔了一跤。可是当我凑上去准备扶起她的那一瞬,触摸到她微微有点僵直和冰凉的身体,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地。” 史荆飞一口气说到这里,接着停顿了下来。他瞅瞅室内,移走两个沙发间的宽大茶几,拿过夺走韵椰生命的小小竹棍,横在两张沙发的扶手上,然后俯身将头钻进橡皮套中,边模拟当时的情景,边解说道:“彤彤,当时你妈的头就是这样套在橡皮套中,后半个身体则坐在地上。她的嘴角居然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我这才陡然发现了使她致命的竹棍和套在她颈脖间的橡皮筋……”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爸,你起来!”那一刻,史彤彤相信父亲是无辜的,父亲没有与母亲争吵的时机,父亲更不可能没有任何事由地杀害母亲。可是父亲,谁能看见你深埋的悲伤呢?一种痛入骨髓的愧疚,使彤彤滚热的泪再次涌出眼眶。 “魂飞魄散的我,瘫软得像堆泥,实在是没有丝毫的力气,可是清醒的意识还是让我发出本能的尖叫:‘来人啊,出事了,出事了,来人啊……’不知道过了多久,邻居听到了我发疯似的狂喊,奔了过来,一起将你妈抱下来,放在床上。”史荆飞想了想,继续补充说,“我没想到,亲家母在接到我的电话后,也不放心,吃过早茶后,居然也赶回了雀儿崖。”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么?”徐泽如沉思着。 “就是这样!”史荆飞思忖着,点了点头。 徐泽如拨通了一个电话,并按下免提:“王法医,麻烦你一件事情,上吊而死的人,会出现什么特征?” “哦,是徐科长啊,又遇到什么案情了吗?” “不,是……是我的一个……”徐泽如下意识地看看岳父,改口道,“我的一个亲戚死得有些怪异。” “这样啊。上吊而死的人,最明显的一个特征是死者双目圆瞪,舌头拉长突出唇外;再一个,颈脖会有紫色或淡红色的勒痕;还有,死者胸口会呈现片状的红斑点,也就是瘀血……”王法医的话,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膜。 “好,谢谢王法医!” “应该的,应该的。如果有什么需要我验证的事情,请徐科长吩咐。” “暂时没有。如有什么疑问,我会随时打扰你的。” 徐泽如挂了电话,直视着史荆飞:“爸,你刚才也听到了上吊死亡者所应有的特征,妈没有瞪眼睛,也没有将舌头伸出唇外……” “是啊,是啊。”史荆飞也百思不得其解,“这些特征她一点都没有。” “是不是因为我妈上吊高度离地面很近,整个身体并没有悬挂起来的缘故?”史彤彤分析着,“或者,是不是因为爸平时为工作得罪了某些矿主,某些矿主买通了黑道上的人,趁我妈形单影只之际,先杀了她,然后制造了上吊自杀的假象?” 屋里一时陷入了寂静。 “不会,不会是他杀。”史荆飞首先打破沉默,“一是左右邻居没有听见过打斗的声音;二是家里的物品一件没丢;另外,黑道上的人习惯了作案,自杀的现场应该会布置得更形象逼真些。” 史彤彤在这一瞬间几乎肯定了父亲的光明磊落。她相信,如果父亲是凶手,一个正想四处寻找替罪羊的人,不可能轻易就否定别人的罪过。徐泽如沉思着,他将头套起橡皮套,双手高举竹棍,立即发出喘息的声音:“的确有令人胸闷、呼吸困难的窒息感。” 史彤彤睁大眼睛,看着徐泽如的举动,神使鬼差般,她想起了去南京时,母亲在机场的轻微叹息:“彤彤,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唉,人就活一个口气,有时候一根头发就会要了人的命。” “也许我妈就是自杀!而且我问过给妈洗澡的顾嫂了,她说我妈的颈下有一条浅浅的红色勒痕,胸口也有淡淡的小块红斑点。我想,当爸爸去了青龙湖干休所以后,妈妈很难过。所以,她选择了放弃,一了百了!” 是么,是么?彤彤的分析不无道理,可是,在海边面对章华熙的指责,史荆飞为什么保持沉默?徐泽如载着一身轻松的史彤彤回家时,他的脑海里仍然蹦出一些疑问。而史彤彤在得出父亲不可能是凶手的结论时,连日来绷紧的神经终于释然了。回家后,彤彤经过楼梯间时,杂物间的门缝里微微透出来的灯光像给杂物间的大门镶上了一道金边,神秘而诡异的感觉,一丝不安猛然掠上史彤彤的心头。 处于惊慌失措状态的父亲,为什么能将当时的每个细节记得如此清晰?他所言及的到底是因为真实的场景令他刻骨铭心,还是他精心编织的谎言?婆婆和父亲为什么会一前一后到达雀儿崖?她到底是不放心母亲,还是担忧父亲?母亲外柔内刚,因父亲“双规”承担不起生活的重压而自杀的可能性不大,那么,如果母亲确凿是自杀身亡,那么到底是何因?如果母亲是他杀,深入简出、低调内敛的她,到底是何种事因让人恨她,恨到了须置她于死地而后快的地步? 史彤彤沉思着,沉重的脚步声在宁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诡异。卧室里飘出来明丽的灯光,晚风舒缓地徐徐吹来,窗纱飞扬。 “局长日记?”史彤彤迫不及待地在电脑桌前坐了下来。 “看看,咱爸的形势好转,网友的言论没有先前那种‘这样的局长拉出去枪毙一百遍都难解心头之恨’的偏激语言了,反之,有人开始怀疑起这些帖子的真实性。” 史彤彤点到帖子的最后一页,只见一则回帖道:“矿业安全监察局局长史荆飞的软禁被审,真是值得玩味!没有网曝‘局长日记’之前,史荆飞在云海,特别是在他曾经工作过的雀儿崖,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有头脑、肯实干、廉洁的人!怎么虚构的网络就颠覆了他以前的形象而让他变得如此面目全非了呢?这些爆料到底有几分真实性?” “也许是现在的爆料趋于理性,没有原来劲爆,也许是现在的文章失去了原日记的文采,追帖者的队伍没有原来那么庞大了!”徐泽如道。 是啊,纵观日记,尽管期间出现过“三色草”等诸多人物,但从字里行间能够发现,前后的日记明显是两个不同的人写的,前者的呼声出自肺腑,后者仅仅是出于理智的思考,缺乏感染力。到底是谁一手炮制了“局长日记”,又是谁在为史局长辩解? “姚副市长今天上午让我去她办公室,让我去文柳矿区、爸的单位等地儿调查整件事情。”史彤彤说。 “彤彤,这是天意!我想你介入了爸的工作环境之后,应该很快能悟出妈的真实死亡原因!”徐泽如在怔愣了一瞬后,意味深长地盯着史彤彤。 3 史彤彤在省矿业安全监察局兜兜转转了好几天,看到的,听到的,无一例外地都在为他们的史局长大唱赞歌。即使是戴局长,也为史荆飞唱起赞歌来:“史局长啊,人真没啥可挑剔的,业务熟练精通,舍得在行业里付出和钻研!将脏、乱、差的矿业界,完全整顿好了,也就只有他一人能做到这一点啊……” 史彤彤盯着戴局长,想从他的面部表情发现一些端倪,以辨别这些话的真假——是因为她是史荆飞的女儿,所以才对她讲违心的话?还是,他真的觉得史荆飞为矿业做出了贡献? “哪座矿井如果通风不够,会引起瓦斯爆炸;哪座矿井如果不这样搭建挖掘,会塌方;哪些矿井存在透水险情……嗨,他像长着火眼金睛一样,只要他能下井探视一番,一说一个准儿。”戴局长将一份资料推到彤彤面前,“你看看,你看看这个,他近五年的工作记录:全年监察矿井305次,查处各类违法违规行为1764起,制作各类执法文书1277份,实施经济处罚107次,罚款1604万元,罚款收缴率为100%;排除各类隐患险情287次,为国家挽回经济损失近两个亿……” “哦,这么说来,好像你们局完全可以给他开一次轰轰烈烈的表彰大会。”史彤彤潮润的双眸焕发着自豪的光彩。 “他善于发现问题,总结经验。就凭他针对矿区的优劣势,制订了近两千条《安全采矿》规则,使全省矿灾连年下降20个百分点,就是当之无愧的煤矿卫士。”戴局长叹了一口气,“唉,近年来矿业界暗藏的巨大经济收益使大大小小的不法矿商群起而攻之,采取打游击的方式,屡禁不止。不然,文柳特大矿难压根儿就不会发生……” 史彤彤离开矿业安全监察局时,看着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突然觉得这个单位好像是矗立在纷扰尘世里的一座堡垒,将外面的所有风雨挡在外面,在问心无愧的宁静中努力地管理自己,使业绩焕发出最大的光芒。史彤彤翻着手中厚厚的资料,尽管这些都是一串串枯燥无味的数字,可是每个工作人员的下矿次数、排险数据、罚款上缴数额都让彤彤觉得惊心动魄。在简单的数据背后,往往拯救的是大片的绿地和鲜活的生命。 史彤彤决定去文柳矿区采访之前,习惯性地事先备了一份当地的现状资料,在车上她便琢磨起了那些资料。很快,她的心再一次被一串串数字揪紧—— 根据最新核实的数字,文柳环岛发生爆炸事故时,井下共有108人,因矿主深夜组织人工挖掘,108人全部被困井下。经过全力抢救,井下矿工有68人获救,40人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 从这些报道中,史彤彤得出了以下结论:父亲史荆飞的确曾参加过这次救灾活动,并且组织得力;此时的文柳一定处在一片愁云惨雾、人仰马翻的悲啼之中。毕竟,那是40条鲜活的生命! 史彤彤隔着玻璃,盯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影。白色沙漠上一株株刚栽种的绿色生命在苍凉无边的凄清幻景格外耀眼。 “我说是谁这么大的架子,居然坐在车上观风景,而不下来搭把手。”戴着工地帽的蓝芝芳浑身透着一股干练劲,看见彤彤来了,她忙不迭地跑了过来,“下车吧,史大小姐。” “是你?蓝姨怎么也在这儿?”史彤彤走下车,跟随着蓝芝芳的脚步,走向一群正在搬运石灰的男子汉。 “一石二鸟!”蓝芝芳说道,“既为见证灾难面前一个人所产生出的价值,也为调查你妈死亡的真正原因——谁叫你开出的价是那么诱惑人哩!一栋别墅啊,一个大院啊!” 蓝芝芳夸张的自嘲让史彤彤脸颊绯红:“蓝姨,这么快、这么短的时间,矿区就赶跑了死亡的阴影,焕发出新的面貌,恐怕不是一人所为吧?” “那是自然,可也要看主事人的风采了,就像现在高科技的核心竞争一样,虽然人人都有一颗不甘沉溺的心,可没有关键性的人物指导,终究也就是一群无头苍蝇。” “嗯,这倒是真的!”史彤彤看着洒脱的蓝姨,问道,“是谁这么有魄力,能这么快就组织起了这样的一支队伍呢?” “哈,今日矿灾的弥补措施可非往日可比。知道吗?这些大量的石灰和珍贵易存活的树苗,都是许多矿主不惜一切代价,一掷千万金,从全国各地调集过来的。” “是吗?在灾难面前,他们终于有所醒悟啦?看来,他们并不是一群只会挖洞的猪脑,也懂补救措施啊。” “哼!补救措施,可不是矿主们出的,他们只是依以往的葫芦画画瓢而已!” “怎么……” “早在四五年前,这儿被非法矿商东一榔头西一吊车开采得不成样子时,史局长——”说到这儿,蓝芝芳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盯着史彤彤,“也就是你爸,早就建议过要用石灰填矿,覆盖所有矿物质的有毒元素,要加大植树造林力度,将这片白色的荒漠恢复成一片葱绿的森林。”蓝芝芳指着不远处的一道堤坝,“史局长每次来这儿,每次都提醒说要植树,要植树,不然水灾一触即发,将会给文柳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可当时就是没有人听,没有人行动,该砍的还是砍,该挖的还是挖,这次矿难出现后,人们才开始警觉。” “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举措,但不是全部。”蓝芝芳看着沸腾的工地,“最重要、最核心的一点,是矿主们这次积极而主动地实施史局长的环保理念,舍得出资,舍得出力,舍得出法子!” “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一下子变得这么积极主动呢?” “我想,能将史局长早几年的管理理念,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运转起来的,一定是他——”蓝芝芳一字一顿,加重了语气,“章华熙!” “什么?”史彤彤惊讶万分,“可章华熙已经死了啊!他生前只想着破坏,只想着谋求最大利益,总不至于死后他内疚的魂灵真的会来弥补他此生的过错吧?” “怎么不会呢?”蓝芝芳看着史彤彤,“在雀儿崖埋葬你妈的椰林一带,有许多居民都发现了‘野人’的踪迹……”她的确定背后,显然花费了大量的调查取证时间,至少是掌握了一些蛛丝马迹。 史彤彤的思维瞬间盛放,依据徐泽如的描绘,章华熙连车带人一同跌入了深海,可是现在蓝芝芳的说法又将她之前的推断完全推翻了,难道…… “你的意思是,章华熙并没有死?” 随着史彤彤给出的答案,散布在蓝芝芳眉眼间的笑意越来越浓,“真不愧是史荆飞和朱韵椰的女儿!说说你的推断。” “第一,据我老公的描绘,章华熙驾驶的车是翻滚着一步步跌入海中的,并不是从垂直的高空直接下坠。那么在这个过程中,玻璃窗必定会有所破损,车子在坠入水中时,还会有空气入内;第二,章华熙是土生土长的雀儿崖人,懂水性,也知道如何在车内躲避车体翻滚时的凶险。”史彤彤知道蓝芝芳手中掌握的证据会比自己多得多,她只不过是想通过自己的推断,来进一步印证她的猜测,让模糊的猜测越来越清晰,让猜测的狐疑越来越趋于明朗。 果然,蓝芝芳在听完史彤彤的推断后,当即作出决定:“走吧,我们直接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史彤彤有些许迷惑,但随即反应过来,“去雀儿崖?” “对呀!”蓝芝芳点着自己的脑袋,“看我这记性,忘了你的家在云海,雀儿崖应该是你的故乡。” “蓝姨别这样说!我想通过这段时间与你们的接触,我发现我的根还是在雀儿崖,我的家还是雀儿崖!”史彤彤搀扶着蓝芝芳一同走向自己的车。 小车驶出文柳矿区的“白色沙漠”地带,阳光下娇红如火的花朵在车窗外织成一幅满目辉煌的流动画卷。 “啊,经过这样的对比,才知道花草树木所营造出的幸福感,是金钱所无法比较的!”史彤彤由衷地发出感叹,“追求片面的经济发展而破坏大自然,真是得不偿失啊!” “我们要金山银山,我们更要青山绿水!——这不凡的人,就是具有卓越的前瞩性,能准确无误地喊出大众的心声。” 史彤彤看着蓝芝芳细纹里的诡笑,灵感一闪:“你不会又告诉我,这话出自我爸之口吧?” “不是他还有谁?他还曾说我们一定要留些空间,宝藏要留给我们的后代去开拓、去发掘、去创造!”她疼惜的目光落在史彤彤微凸的肚皮上,“我可是为此付出过血淋淋的惨重代价啊!在贵人之前,我生下一怪胎,被众人当成妖魔鬼怪一样怀疑、诅咒,如果不是你爸请医生帮我看,得出怪胎是环境污染造成,恐怕今天我都不会坐在车内与你畅谈,而是早变成孤魂野鬼了!”她的唇边浮现出一个凄清的苦笑,“人要知恩感恩。” “所以你决定要千方百计为我爸找到一条活路,而不顾我妈的死亡?”史彤彤冷冷笑着,“忘了是谁最先告诉我,我妈死得挺离奇的吗?忘了是谁提醒我,我妈是非正常死亡吗?” 蓝芝芳并不在意,继续说着:“不,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正在一步步接近你妈的死亡真相!通过你妈的死,对于人生、人性,我已有更多的深省!”她轻轻吁出一口气。 “你是在责备我不懂珍惜与爸爸之间的亲情,固执地为母亲的死亡而想置爸爸于死地吗?”彤彤颤栗起来,“可……” “别激动,千万别激动!你和我的目标其实是一致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探究真相!我们不会伤害任何人。” 史彤彤沉默着,她无法反击蓝芝芳的话。正在思考时,车却停了下来,蓝芝芳大叫着:“到了,到了!下车,下车!” 史彤彤从沉思中醒来,走下了车。当看到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她微微有些吃惊,不明白蓝芝芳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为何要带她来这里? “看,快看下面,章华熙溺水时开的车被打捞上来了!”史彤彤就惊喜地发现,徐泽如正带着一群干警,巡视着一辆搁置在海边的黑色宝马,拍照,记录。 “车内没有章华熙的尸体!”徐泽如说,“你们看,车窗在翻滚时破裂,章华熙很有可能借助车窗逃生。” 史彤彤与蓝芝芳相视一笑,蓝芝芳暗暗地对彤彤竖了一下大拇指。史彤彤看着老公,突然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你笑什么?”徐泽如看着脸上挂着笑容的彤彤,颇感诧异。原以为彤彤在见到这辆车时,会因为联想起母亲的死亡而产生过激行为——这也是他没有告诉她来这儿打捞车辆取证的原因。 “你是不是该去换一件干爽的衣服呀!”彤彤憋住笑意,岔开话题。 “嗨!又是风吹,又是太阳晒的,要不了半小时,自然就会干的。” 海水在车体上四散着流淌,凸起的车身部位只覆盖着一些水珠,在太阳下闪着珍珠般的圆润光泽,而撞击凹陷的部分则汇聚着一窝浅浅的海水。史彤彤看着看着,发觉破碎的最大的一块窗玻璃,正是紧贴副驾驶座的位置,而破裂的残块裂纹斑驳四散,似乎是一锤砸上去的。 “哎——你们看,这窗玻璃好像并不仅是车体翻滚时撞击的,还有人为砸破的痕迹。”史彤彤叫起来。 正在一旁热烈讨论的蓝芝芳和徐泽如听见彤彤的话,一起走了过来。 “哈,我家彤彤这个外行人,也能看出一点门道来啊。”徐泽如笑道。 “那——章华熙的双手绝对受了伤!”史彤彤进一步推断道,“我们去附近的医院打听打听,看看近来是否有双手被玻璃划破的人去包扎过,这样就能确定了!” “你为什么这样肯定?”徐泽如欣赏地看着史彤彤。 “挺简单,海底的水压大,车门不会马上被打开,而水会从破碎的玻璃窗内涌进。情急之下,章华熙会本能地用手撞击,以达到逃亡的目的。” “嗯,有一点道理。” “只是有一点?” 徐泽如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室里,“想想看,当时的章华熙是坐在这儿的,在车体翻滚之时,他势必会紧紧推住扶手,身体紧贴左侧的玻璃,使自己固定在一个安全的角落里……”徐泽如边说边用肢体演绎着,“当车沉入海底,六神无主的章华熙看见副驾驶室的水朝自己涌来,会本能地……” 彤彤恍然大悟:“哦,他会本能地伸出右脚,使劲撞击车窗。” “真聪明!”徐泽如拍拍手掌,“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你都成半个侦探了,坚持下去,真相一定会被揭开。” 徐泽如得知彤彤想留在老宅子里住几天,于是招呼着众干警坐上停在小道上的警车,呼啸而去。 “那么,蓝姨,现在的章华熙一定跛着一条腿,是吗?”警车远逝,史彤彤收回目光。 蓝芝芳点点头,指着一处悬崖:“你看,当初章华熙的车就是从这里翻滚后跌入深海里的……” “那我们上去看看?” “你行吗?要不,你就等在崖底,我上去一趟?”蓝芝芳紧盯着彤彤的腹部,“我可不想成为损害幼苗的千古罪人,让人家徐科长怨恨我一辈子。” 史彤彤点点头,算是应允。然而走到当口,那崖体看似高陡,实则都是许多小坡,一路还铺满了碧草和灌木,一步步抓着灌木上去,应该不会有很大危险。于是,彤彤悄悄跟在蓝芝芳身后,攀登上了悬崖。 史彤彤的双脚踏上碧草铺盖的崖坡,才发觉崖坡是那样松软。她想,难怪章华熙不会死!如果说自然界真如老爸所言,存在着神秘的自救力,那么它们为什么要让章华熙这样的人活下来,而让自己的母亲永远化成了一捧灰烬?一想起母亲,史彤彤忍不住落下的泪就模糊了双眼,身体本能地朝崖下滑去。她一惊,双手紧紧拉着近旁的一株灌木,咔嚓一声,灌木被拉断,她的身体向下滑落…… 4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辉已渐渐散去。孤零零的路灯点缀在椰树宽大的翠叶间,凄清的幽光笼罩着古老而空旷的街道。 蓝芝芳扶着史彤彤,走过静谧的街道,在十字路口处拐了一道弯。 “这儿,这儿有个老中医,看这点小伤小疼,小菜一碟!”蓝芝芳看着彤彤,轻声责怪着她,“彤彤,今天若不是你妈保佑着,我一定会被徐警官打入十八层地狱的。” “幸好崖坡托住了我,并且崖体多是绿草。想想看,我肚里的孩子都没有伤到,章华熙当然是活着的啦。”史彤彤笑着,“只是,很奇怪,我手臂和小腿奇痒无比,好难受呀。” “所以,建议你在野外勇敢的时候,一定要穿严实一点的衣服。” 一个白发、白须、红光满面的老中医观察着彤彤的手臂和小腿上微微红肿的地方,说道:“你没事干,去爬海边的悬崖干什么?” 史彤彤惊奇地叫道:“你怎么知道呀?” 蓝芝芳搬过一张凳子,在一旁沉稳地坐下。 “大约是一个月前的深夜,有一个人来我这里看腿,他的手臂与你的症状一模一样。我一问,他说是走夜路不小心,一下滑倒在海边的悬崖。”老中医边说边开了一个药方,对里间喊着,“小凡,过来抓药。” 里面的人应声走了出来,黑瘦的脸膛,松松垮垮的马尾。“顾嫂?”史彤彤叫起来,想起她曾亲口告诉过彤彤:“你妈不像是上吊死的,倒像是被人喂了某种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史彤彤站起来,很想再问个明白。但对方拿了处方之后,很快消失在药堂后的一道暗红朱漆门内。 彤彤欲起身与对方套个近乎,却被蓝芝芳的眼神制止。 “杜医生,那你治好了那人身上的病吗?”蓝芝芳不动声色地想引老者回到原来的话题。 “其实,没有什么难的。这种生长在海边的荆棘,泥土一样黏在人的皮肤上时,当时并没感觉,可是钻进毛孔里,就会又痒又疼!”老者解释着,“只要用我开的药方洗一洗,然后擦点药,症状自然就消失了。” “哦,这样呀!你还记得当时那个人的衣着、相貌有什么特征吗?”蓝芝芳看着老中医流露出一副不想再谈的样子,便故意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我这职业习惯,见到什么总爱打破砂锅问到底!每天来你这儿看病的人,来来往往的,你哪能记得住呢?” “谁说我记不住?那天我正准备关店门,突然撞进来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吓了我一大跳。他上身穿一件黑t恤,下身是灰色的西裤。我担心是什么不善之徒,本想让他第二天早晨再来,可对方掏出一大把湿淋淋的钱塞给我,痛苦不堪地说他用身家性命担保这钱是真的。他求我救救他,要不等到明天,他腿上的血就流光了,他人就没了。”老中医捧着茶杯,喝了一口茶,“我一看这人出手不凡,穿戴不俗,觉得他绝不是什么抢劫的不良之徒,于是就让他进来了。” 史彤彤随着老者的讲述,心跳加快,那一定是章华熙。 “老先生的记性真好!瞧您这思维,瞧您这说话的精气神儿,活两百岁都不成问题。”蓝芝芳适时送上甜言蜜语,并且恰到好处地拍打在老者的心坎上。对方果然在爽朗的笑声中,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哈哈,住在这山清水秀的地儿,想不长寿都难啊。加之我心宽,想想自己每多活一天,就多解除一些别人的疑难杂症所带来的痛苦,这日子就有滋有味起来。说真的,那夜我精心医治那个男人,不仅帮他止住了腿上的血,还帮他看好了手臂上奇痒的症状。这并不是只看重他的钱,钱嘛,只不过是人身上的一层污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他有钱,只是让我判定他是个有钱的主儿,不可能是打劫的,我是安全的,所以才有精力给他看病……” “杜医生搬来小镇都几十年了吧?您的医德、人品,我还不清楚吗?”蓝芝芳点着头,肯定着老者的话,“您当时没发觉到那人的异常吗?” “异常?那人闪进来后,就催我闭紧了大门,似乎有些紧张。但是当时我没多想,心想也许是人家浑身上下湿透了,晚上又有点冷,关门挡风也很正常啊。”老者说着,“这年头,各地的人为享受一下我们这世外桃源的日子,不远千里奔来的款爷多的是,谁注意那么多呢?” 蓝芝芳点点头,心想:“彤彤这一跤摔得真值,有惊无险,还使我们无意间拾捡到了一些我们险些错过的重要章节。” “来,来,来,浴脚汤熬好了!”顾嫂从里面搬出来一个大大的木盆,放在史彤彤面前。 顾嫂一只手捏着一条黄艳艳的毛巾,在盆里搅动着。霎时,腾起的白色雾气在小小的药堂里弥漫起一道雾障,浓浓的中药味道四散开来。 “别呆着不动啊,快把你的手搁盆沿上,这种蒸疗,是非常有效的。”顾嫂叫起来。 史彤彤湿润的红红脸庞突然变得扭捏起来:“这……这……我衣服太薄了,荆棘都穿透了我的衣服,浑身上下都痒疼……能去里间洗吗?” “一盆水,搞得满室乌烟瘴气的,这位小姐讲究,就去里间吧!我也正好和蓝侦探讲讲话。”老者吩咐着顾嫂,史彤彤心里暗喜。 里面的隔间是个小小的套间,有厨房、洗手间,最里间还有一个床铺。 “说吧,你想问我什么?”顾嫂一边为彤彤蒸手脚,一边发问。 “我妈临入棺时是你帮忙给她洗澡的吧?当时只给了你一千元的洗澡费,想想太少了,我一直想弥补。今天算是天意作美,成全了我。”史彤彤从坤包里掏出一叠钱。 顾嫂立即喜形于色,推辞了一阵,见彤彤将钱搁在身后的床铺上,也就不置可否地接受了。她先将毛巾拧得半干,敷在彤彤手臂上,然后轻轻按摩,史彤彤感到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顾嫂看着几次都欲言又止的彤彤,说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啊,啊,没什么。我很奇怪,你爷爷姓杜,怎么他的孙女儿姓顾呢?” “外甥……我是他外甥女……”对方明显加大了手上按摩的力度。 “镇上就你一家私人中医诊所吗?生意应该不错吧?” “哼,这年头,谁怕钱多了烫手?尤其是我们现在上有老下有小的,负担重啊。” 史彤彤沉吟了一会儿,看顾嫂的神情并不像奸诈之人,于是开口问道:“上次,你说替我妈洗澡时,感觉我妈好像不是上吊自杀,而像是喝了毒药的样子?” “哦,哦,那呀,那是我说错了。”顾嫂突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当时翁大海给我电话,说是小镇上一个很体面的人物死了,让我去帮尸体洗澡。我本不想去的,可大海说你们家开价一千,天上掉馅饼、弯腰捡钱的事儿不干,才是傻子哩。” “于是,你就去了?” “是,当时我见到你妈的尸体时,她嘴里似乎含着东西。我洗着洗着,从她嘴里倒流出来的涎液有点像中药水。可是后来我一问,才知道是翁大海当时朝你妈嘴里塞了一块红糖。他觉得你妈死得太苦,太可怜了,所以往她嘴里塞了块红砂糖……” “不对吧?你生长于中医世家,又长期从事中医行当,对中药的味道、性能、颜色,你岂不敏感?”史彤彤见顾嫂不停地躲避她的目光,双手不停地拧着毛巾,心里愈发有底了,“你与我家没有任何交往,人命关天的事情你怎么可能信口开河?”史彤彤拿出记者证,“我今天是来摸底的,如果你告诉我实话,一切都好商好量,如果你不想说什么,我也不逼你,反正我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我总会将事情的真相调查个水落石出的。” 史彤彤言词凿凿的话,还有她手里的记者证,彻底摧垮了顾嫂的防备之心,她惊慌失措地说道:“不关我的事啊,不关我的事,我是老实人,就这么一点小生意,是你的邻居要我这样说的啊!” “我的邻居?”史彤彤想起那个彪形大汉说过的话:你妈绝对不是自杀死的,如果你要报案,我可以为你们作证——当时我听到你爸的呼喊,第一个冲进你家,见证了你妈离奇死亡的现场,“翁大海?” 史彤彤糊涂了,他这不是明摆着说史荆飞有重大嫌疑吗?翁家与史家到底有过怎样的恩仇,他为什么非要置史荆飞于死地而后快? 从中医门诊出来后,史彤彤恨不得立即去翁大海家问个明白。蓝芝芳察觉到了史彤彤的脸色不对,拉起她就朝自己家的方向走。 “你啊,聪明归聪明,心里却搁不住事儿。心里有事立马就反映到了脸上,然后立马准备着行动,跟你爸的性子差不多。”蓝芝芳用略带责备的口气说道,“你为什么就沉不住气呢?当你有强烈的表达欲望时,记得一定要向后拉自己一把,当你听完、看完全部故事的时候,你一定会发现,刚才自己所要说的话是片面而不完整的,自己立马要做的事情,对整个事件是毫无帮助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想想自己如果就这样怒气冲冲跑到邻居家责问,能从翁大海的嘴里蹦出什么好话呢?人在生气时,往往捡最难听的话刺向对方。无奈中,史彤彤说出了顾嫂对她讲的话。蓝芝芳思忖着,没有言语,只是加快了步行的速度。 二人很快来到了一座红砖垒筑的小院前,蓝芝芳打开院门,沁人心脾的花香扑鼻而来,史彤彤精神一振。 “难怪当年云海那么多单位要调你这位才女,你却不去!”史彤彤环顾着院内的鲜花朵朵,中间的空地上是一张宽大而豪华的摇椅。史彤彤扔下坤包,坐上去吱吱呀呀摇晃了几下,“真是世外桃源,你过的是神仙日子啊!” 蓝芝芳拉亮灯,整个庭院像披了一层薄薄的淡黄色的纱绸,温馨而又美好。 蓝芝芳干练而利索地从室内搬出茶几、小椅,将沏好的茶搁到彤彤右手边:“喜欢这调调,就在外多待会儿吧!自己倒茶,今晚咱俩就吃一碗蟹黄面填填肚。” 说是吃面条,却配了油炸小黄鱼、芙蓉虾仁、蘑菇菜心等精致的小菜。史彤彤吃了一口面条,蟹黄鲜嫩,面条筋道,爽口。 “蓝姨,你可以开餐馆啊!”史彤彤含糊不清地叫着。 “技多不压身啊,等我的私家侦探所不想开了,我就开餐馆玩玩。” 那份洒脱,那份幽默,那份自信,让史彤彤一阵晕眩。“蓝姨,你这么聪慧的女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身后应该不乏优秀男士的追求吧?难道就没有一个你中意的?” “我自己都这么能干,所有的事情都能自己解决,还要男人干什么?” “难道你就真的不向往爱情?” “呵呵,向往啊。一个不向往爱情的女人,内心是空洞的吧?”蓝芝芳吃完面,将碗一推,思忖了一下,“可是爱情是什么?就像神一样,总是在听说,总是在幻想,就是没有遇到啊!” “难怪蓝贵人跟着孟荫南那么幸福呢!”史彤彤说,“你看上的女婿,当然错不了。”孟荫南自竞聘上煤矿学校校长后,将原先主攻单一矿业管理的学校改办成提炼、管理、经济、绿色循环于一体的综合型学校,经济效益、社会效益都初见成效。 “说到我这个女婿,我可是毫不谦虚哟。当初我家贵人带他来我家玩,他不声不响为我家堆砌在院子里的煤搭上雨篷,将我家的水管全部修好。让他晚上早点休息,他还在灯下抱着一本书啃呀啃,我说你累不累呀?可他居然说那是一种享受!”蓝芝芳的疼爱之情溢于言表,“当时我就想,这孩子虽没什么家底,可一定会有出息。” “蓝姨,我突然有个感觉,如果你是我妈,不是也挺好吗?”史彤彤推开面前的空碗,顽皮地朝蓝芝芳眨着眼睛。 “唉,我哪能跟韵椰比啊!她漂亮、聪慧,为爱情也舍得付出,她才是人见人爱的可人儿!” “真的吗?你真是这样认为的?”史彤彤坐直了身子,“说真的,我不了解我妈,只是感觉她漂亮、神秘、不苟言笑。小时候,我特别羡慕别人和妈妈亲密无间的样子。可是,我的妈妈喜怒不形于色,对一切都表现得淡淡的。我与她极少交流,她对于我的所作所为既不会强烈地反对,更不会有激起我自豪感的欣赏。我跟她之间很少交流,我们母女之间就像横亘着一堵墙。我现在才明白,我妈的心触手可及,这堵墙脆而薄,一动心就可以推开,但我就是没有想到去推。直到她去世了,我才体味到妈妈的爱。” 蓝芝芳将椅子移到彤彤身边,疼爱地伸出手拍拍彤彤的后背。 “我想,正是因为这种愧疚的情绪,你才一直逼迫自己要查明你妈死亡的真正原因吧?”蓝芝芳长叹一声,仰头盯着天边几颗稀疏的星星,“当年我和你妈同在一所学校,她是教师,我是图书管理员……”在蓝芝芳娓娓道来的话语中,母亲年轻时的时光好像倒流着回到了史彤彤的眼前,“随着雀儿崖的矿业发展,雀儿崖的环境也遭到极大破坏,全镇的人一边高兴一边忧虑,谁也没有环保意识,更提不出解决方案,可是你妈却凭借过人的胆识和学识,凭着突出的口才,说服了你爸!这个决定摔碎了多少人的饭碗,断了多少人的发财梦啊。就是你妈,就是你认为没有脾气、很冷血的妈妈,凭借着近十年的努力,与史荆飞一起完成了如此艰巨的任务,赢得了掌声。” “那……”史彤彤犹豫了一瞬,终于说出了困惑自己许久的问题,“外面流传的关于我妈和章华熙的风言风语,你认为有多少可信度?” 蓝芝芳叹了一口气,似乎早就期待着史彤彤向她抛出这个问题:“我们姑且先将这个当成事实好吗?”她瞥了一眼欲加申辩的史彤彤,伸手轻轻按住她,“我说的是姑且……” 史彤彤只好耐下性子,按下心中的疑问,继续倾听着蓝芝芳的分析:“我刚才说了,你妈是那么有吸引力的人,欣赏的人多,议论的人多,真正追求她的人却会因缺乏勇气而少之又少。章华熙当年追求你妈的勇猛全镇的人都知晓!可是,不经意地,你爸和你妈兴趣爱好相仿,互相欣赏,彼此吸引,当你妈决定嫁给你爸时,章华熙的天也就塌陷了。这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使他不肯屈于史荆飞的能力之下,他官场无望,便变态地追求财富的富足。这种刻骨的仇恨,会不会在旷日持久的追逐中,变成铭心的爱呢?尤其是,是这种‘恨’成就了他,尤其是你妈的美丽还是那样出色……旧情复燃,凭你的人生体验,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 “这……我没想过,感觉我妈跟别人的交往都是淡淡的,即使她是那么欣赏蓝姨你的才华,她不是也很少找你相聚聊天吗?” “彤彤,姨一直等着你正视这个问题。”蓝芝芳的态度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我们只有正视问题,才能进行全面的分析,才能早日让真相呈现在我们面前——难道你期望的不是真相吗?” “那——如果真有这回事儿,那么最受伤害的将会是章华熙的老婆,对吗?最受伤的人不会永远做沉默的羔羊,她的反击将最为有力!” 终于有了点期待中的答案,蓝芝芳赞许地点点头:“为什么我们遇事就总爱怀疑最亲近的人呢?”蓝芝芳喝了口茶,接着说道,“我刚才说过,人性是复杂的。也许有人会在你们最脆弱的时候,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一己之见,趁浑水摸鱼,看下热闹呢?” 这就是蓝姨没让自己风风火火去翁大海家兴师问罪的原因!彤彤想,自己一方面怀疑母亲是父亲所杀,一方面又会在瞬间产生千方百计为父亲避嫌的念头,处于这种感情矛盾之下的自己哪能不发生推断偏差! “如果我爸确曾知道我妈与章华熙的私情,他苦心要打击的人一定是章华熙;如果是章华熙的老婆发现章华熙的私情,她决意要打击报复的人,那当然就是老公的情人——我的母亲!” 史彤彤的话音刚落,一道刺眼的亮光划破天际,照亮黑压压的天空,轰隆隆的巨雷震耳欲聋。 朱韵椰的身影轻盈,肌肤丰美润泽,双眸盯着彤彤,欲言又止。史彤彤正不知是醒是梦,身在何处梦游,耳边却真真切切地响起一个声音:“彤彤,起来,快起来……” 史彤彤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灯光之下,蓝芝芳正站在她的床前,对她神秘地眨着眼:“快点起来,跟我走!” “这么晚了,你要带我去哪里?”史彤彤边穿衣服,边睡意蒙地问。 “到时你就知道了!”蓝芝芳并没有多作停留的意思,已转身走到院外。史彤彤不得不加快了速度,用手随意捋了捋头发,紧跟了出去。 走在没有行人的古朴小镇,沐风而动的苍翠树枝,枝枝迎风飘进史彤彤有些恍惚的眼里,潦草得像是一幅凄美的中国画。 蓝芝芳打开电筒,拉着史彤彤穿过森然的树影,踏过沉睡的花朵。“你是要带我去我妈的墓地?”史彤彤突然有些明白,“你为什么不白天带我来?” “有些答案是深藏在黑漆漆的夜幕之中的。”蓝芝芳说完,转身继续埋头赶路,此时的蓝芝芳与白日健谈的她判若两人。 一路上,林中不时传来令彤彤胆战心惊的宿鸟悲啼,丝丝寒意凉透了彤彤的骨髓。她跟随着蓝芝芳一路小跑,不一会儿,她的额头就布遍了汗珠。 越接近墓地,蓝芝芳的脚步越轻,身边的树林变得愈发阴森荒凉,夜风愈是哗哗作响。快接近墓地时,蓝芝芳突然灭了电筒。史彤彤惊魂未定,正想提议还是开着电筒行走时,蓝芝芳已在一棵树下蹲下了身子,并顺势拉着彤彤蹲下,用嘴朝韵椰坟墓的方向努了努。 史彤彤顺眼看去,天边有几颗星星稀疏分布,散发出暗淡的光,冷月的幽光笼罩着那片小小的墓地,周围一片静谧。一轮冷月,漠然地照射着韵椰的坟头那一明一灭的红光。 “是谁?深更半夜了,还待在我妈坟头吸烟?”在一片蟋蟀和青蛙的叫声中,史彤彤安静下来,“是章华熙吗?”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看来,章华熙与母亲的私情是不容置疑的了。 “别出声,认真听!”蓝芝芳对着彤彤的耳朵轻轻地说着。 “韵椰,我今天夜里又来陪你了!”那烟头发光之处果然传来一阵伤感的声音,细听,不难辨别出是章华熙的声音,“唉,有些女人的存在就像手中的烟灰一样,一掸就可以从眼前消失,而有些人却像一个印记,永远印在你的记忆深处,无法抹去。你就是后者,韵椰,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个迷人的女人,高雅不说,所有的优点都好像是迎合着我的兴趣生长似的……我自己对你抱着不可遏制的欲望,也就怨不得我们会双双落入我老婆和你老公的圈套……” 朱韵椰墓前一片安详,只有一缕月光映照着章华熙苍白如纸的脸。“其实,没有人知道,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老婆许润莹因为一场车祸,腰以下的身体受伤,我虽然尽最大能力、用最先进的医疗设备使她康复,可是自从那次车祸之后,她就没有了夫妻间的要求,她的兴趣就是喂养猫狗,带着车队外出招摇。”凄冷的月光温和地洒在他幽灵般的脸上,“可我是一个男人,一个好斗不甘认输的男人,我的财富越来越多,精神也越来越空虚。跟着业内的朋友,难免在花红酒绿中麻醉自己,迷失自己。润莹害怕我得病,更害怕我挥金如土败了家。于是,决意要帮我找回我念念不忘的初恋情人。她的理由是,用一个清高的女人拴住一个男人,对自家男人的脾性、气度都有所提升,比跟一群狐朋狗友去纸醉金迷要好得多。她处心积虑地打听,掌握了你和老史的秉性。于是,有了你们那一次的偶遇,因此,你也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你的出现,让我僵死的过去又复苏了。因你的出现,我枯萎的梦境开始有了鲜艳的颜色。可是,我每次与你相会后回家,看着润莹心无城府的憨笑,我就感到很愧疚。我只能对她更好,给她更多的金钱让她挥霍,像她期待的那样寻找更多的矿源,开发更多的矿井,努力让自己成为一部挣钱的机器。这样,我不仅可以积蓄更多的财富,还能打击姓史的傲气。” 史彤彤听着听着,她的目光瞬间黯淡了下去,一种说不清的忧伤仿佛在慢慢侵蚀着她。更要命的是,她喉咙发干发痒,想要咳嗽,她不时伸出手掌捂住嘴,可是越是控制,咳嗽的欲望越是来得强烈。 “韵椰,当我决然要离开机场去见你时,也许润莹知道我是有去无回,于是偷偷在我衣袋里塞了一封信,道出了她所有的秘密。原来,我和你之间的私情不是什么秘密,而是她的预谋,是她的一招棋……” “扑噗”一声,史彤彤的咳嗽到底是没有憋住,冲口而出。 章华熙听见声响,拄着一根拐杖站了起来,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幽蓝色的森林中。 史彤彤和蓝芝芳亮起电筒,猛追了一阵,除了夜风中的树叶瑟瑟作响,周遭一片寂静。于是,她们只得重新回到韵椰的墓前。清凉的月光温和地洒在彤彤干净的脸上,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有泪溢出。 5 一个星期辗转于雀儿崖、文柳矿区、矿业安全监察局等地,史彤彤采访了近百人,掌握了许多史荆飞的有关资料,也对许多事实真相有了了解。彤彤惊奇地发现,事实与她的想象不大相同,尤其是雀儿崖的邻居翁大海使她对人性有了新的认识。 “都是人,凭什么他史荆飞一个外来的当兵人,就能呼风唤雨,一步登天?他走后,雀儿崖的天地不是照样转吗?何必把他个人的力量夸大到无限?他离开雀儿崖后,还占着大片老宅,浪费着资源,如果是在我手里,一楼办餐厅,二楼开旅社,一年至少会赚百来万。”翁大海这个彪形大汉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理直气壮。当史彤彤无意间听到他这言论时,终于明白了那日的蹊跷。 “差不多每天都有游客来这一带出高价找住宿,我因住房不够,不得不将财神爷拒之门外,再看看那空荡荡无人居住的小楼就生气。” 当知道了翁大海的目的后,彤彤反而不再去他家询问关于母亲的死因了。因为一己之私而诬陷好人,自己反而还听信他的谗言,史彤彤感到很惭愧。 得知这个结果,蓝芝芳却一点也不惊讶,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史彤彤仍然纠结在谁是凶手的问题上,蓝芝芳居然劝阻史彤彤说:“知道答案就行了,别再追究了,人家都在国外,查来查去,花费大量时间却又对别人无可奈何,就到此为止,学会淡忘吧。” 一个巨大的问号在史彤彤的脑海里盘旋,可是再调查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结果。史彤彤只得从侧面去了解一些章华熙的信息,为此,她还采访了雀儿崖的一些私营矿主。 “其实,我们不是不知道片面追求矿产经济,破坏环境资源得不偿失。只是,一行有一行的商业规则,一行有一行的门道。章华熙章总,是我们矿业的老大哥,善于发掘资源,更善于组织资源,为人又豪爽,平时兄弟们遇上个大事,只要求助于他,问题很快就能得到解决。你说,他的话不听,我们还能听谁的?” “那——这次文柳矿灾后期的补救措施之所以这样得力,是因为你们在灾难面前的觉醒,还是因为他的命令——” “谁?谁的命令?”谢老板感觉被火烫了似的浑身一震,但很快就平静下来,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史荆飞啊,当然,有他一点功劳,其实我们早就承认他的办事能力、管理水平,再说这些年弟兄们谁没赚个千万百万的,那点钱也算不了什么!” “章华熙!”史彤彤掷地有声,“我见过他,在雀儿崖。我想,如果不是有你们这群朋友保护,他右腿受伤,不可能躲到现在还没落网吧?至于史荆飞发展矿业的方向,当然不会错,只是你们不愿执行,所以发话人只有他——章华熙!” 谢老板定睛看着史彤彤,一言不发,似乎想看到彤彤的心里去,看她是否在撒谎。一会儿,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平静地说道:“你也太小看他章华熙了吧?恢复灾区,重建灾区,就算这是他托付我们弟兄的活儿,也是他用电话通知的,这个时候,他决不会贸然去连累任何一个兄弟!并且,其中大部分的钱是他出的,并不是所有银行都能冻结他的账号!”谢老板哈哈一笑,“他这人,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像史荆飞,总是浩然一身正气,总是一本正经的腔调!” 一个星期后,史彤彤回到了云海。她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完成姚副市长交代的任务,尽快完成《局长日记后续调查》。史彤彤归纳好了资料,为保险起见,她想将近十万字的资料拷入u盘中。可是,挺奇怪,电脑桌、抽屉里都找不到u盘。在卧室里翻来覆去地找了好几遍,还是一无所获。史彤彤准备下楼去找,突然,她发觉楼梯间的杂物间大门洞开。婆婆不是将此地看成她个人的天地,从不让任何人进去的吗?不是她亲自闭门驻守,就是铁将军把守,今天怎么疏忽到门都不关的地步?史彤彤忘了要寻找的u盘,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杂物间里只有一炉香,三个光秃秃的塑料模特——当然,史彤彤不可能知道,在这之前,这三具模特身上分别挂着红、白、黑三件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婚纱,更不会窥见婆婆大半生的时光就深陷在这三款婚纱所带来的渴望里。自朱韵椰走后,史荆飞的目光仍然没有在她余一雁身上多留哪怕是一分钟,她终于明白,她对史荆飞的爱恋只是一厢情愿的梦想罢了。不管他们之间是否存在着朱韵椰,他和她永远只是亲家的关系。痛定思痛之后,她趁着徐泽如出差之际,将这三款婚纱细细抚摸了一遍,接着装进了一个大塑料袋……正是由于她沉浸在告别梦想的痛楚里,而忘了锁上杂物间的门。 史彤彤见杂物间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于是走了出来,并习惯性地随手带上了门。稍顷,她还是感觉不妥,婆婆出来时,门本来是开的,现在自己贸然关上门,会给婆婆带来不悦。于是,史彤彤重新站在门角,推开门,就在这时,她突然发觉杂物间的地上,一个幽绿的小玩意闪烁着光。彤彤捡起地上的小玩意,居然是母亲朱韵椰常用的那个草绿色u盘! 史彤彤拿起u盘,内心狂跳不已:母亲去雀儿崖之前,在云海的最后一站就是这里,母亲来这儿是不是向余一雁要这个u盘?这个u盘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史彤彤来不及多想,一口气跑上楼,惊甫未定地将u盘插进电脑,打开文件夹。那一刻,史彤彤狂跳的心告诉她,她就要接近事实真相,就要找到答案了! 不久,网络上的《局长日记后续调查》重新掀起了“局长日记”的高潮。好事的网友通过网络提供的线索,居然还找到了戴局长、矿主谢老板,甚至有人亲自跑到雀儿崖探询真假。 云海市还联合有关部门专门召开“如何正确对待网络事件”大会。不少公务员认为,从网上曝光“局长日记”事件,再到“局长日记后续调查”,期间起起伏伏的波澜,折射出网络舆论力量已经逐步形成一股强有力的社会监督力量,这是网民监督力量的崛起!是时代的进步!从“日记门”事件调查可见,随着互联网的逐步发展,中国网民人数的快速递增,中国的互联网舆论力量已经变得越来越强大,其对社会的监督作用成为中国的一支新兴社会力量!但是如何冷静地看待帖子本身的内容,如何辨别内容的真假,如何根据帖子的内容得到线索、进行实地调查、取证、如何净化网络文化……这都是迫切需要研究和解决的问题! 公安厅组织的调查小组也很快得出了结论,史荆飞与网络上的“局长日记”无关,现实中的史局长与网络日记中所言及的局长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因此,公安厅厅长亲自到安监局宣布了史荆飞官复原职。听到这个消息,闻风赶来的工作人员欢呼雀跃。 “唉,不当主官一身轻啊!”戴局长激动地握着史荆飞的双手,“自知能力有限,坐在你的位置,心中有愧啊!” 时俊乐呵呵地看着这一对老搭档,打趣道:“你当局长是代局长,不当局长还是戴局长!” 安监局迎来了自“局长日记”与史荆飞对号入座后的第一个艳阳天。只是,网络上突然出现一个高、大、全的正面局长形象,好像激不起网友们持久的兴趣,关于“局长日记”事件也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史荆飞的生活也恢复到了从前,只是韵椰却再也不会回来了。世界上最残酷最公平的只有时间,它带走了成功者的阴谋与胆略、平庸者的落寞与坚持、失败者的辉煌与堕落,生者百感交集的失望和希望,唯一带不走的只有生者对死者的思念。 与此同时,徐泽如发觉自己越来越不了解老婆史彤彤了,她从清晨睁开眼睛就跳下床,直到晚上回家,他都已经沉浸在睡梦中了,她还坐在电脑桌前滴滴答答捣鼓着什么。 “彤彤,几点啊,为什么还不睡?母亲死亡的真相不是已经清楚了吗?抓住章华熙只是迟早的事情!”半夜,徐泽如一觉睡来,看着发光的电脑屏幕大吃一惊。 “哦,我吵着你了吗?”史彤彤看着他,内疚地笑着,“那——我将台灯也关掉好吗?” “这——”徐泽如被彤彤柔弱而内疚的表情深深打动,“我不是那个意思,你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更应该注意休息!” “不要紧的,我中午去医院检查过,一切正常!”史彤彤抚摸着肚皮,“别管我,你睡吧!” 徐泽如仰躺在床上,在迷蒙的灯光中,睡意全消。彤彤经过辛苦调查,已经帮父亲消除了流言蜚语,父亲也官复原职了,日子就像小船一样驶过了惊涛骇浪,进入风平浪静的安全港湾,她还有什么不安心的呢?“彤彤,我可不希望看到你在案件的追逐中迷失了自己,在迷失中丧失了快乐!” “不会的,”屏幕幽蓝色的光折射到史彤彤脸上,好像给她瓷器般的面庞镀上了一层神秘的忧郁。 自从在杂物间找到了母亲丢失的那个u盘后,史彤彤沉默了。她对母亲的死亡、对“局长日记”的始末,又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只是这结果该不该呈现给众人、该何时呈现,答案尘埃落定之后,她将会失去什么,得到什么……种种问题令她无比纠结。 她突然理解了母亲,原来拥有秘密的人内心是那样苦涩而脆弱;也突然间理解了蓝芝芳劝解她放手,别再追究母亲死亡的真相,因为她是蓝贵人的母亲!她要保护她的孩子! 史彤彤常常在思考这个问题,蓝贵人,一个网络高手,一个师范毕业的高材生,具有良好的文字功底,史彤彤怎么能将她从自己的眼底忽略呢?自己不是曾在师大附近碰到过婆婆吗?如果她是蓝芝芳,早就应该料想到其中的交易,可她竟然忽略了这个细节! 只是,令彤彤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视她如同己出的婆婆为什么那么仇恨母亲?宣布这些内幕是凭借自己的力量,让始作俑者得到道德的惩罚,还是将一切原始记录交给公安,让他们得到相关制裁呢?如果彤彤选择了后者,将会有多少个家庭陷入分裂?如果她选择的是前者,母亲会责怪女儿的无情无义吗? 在沉默和思考中,史彤彤做着艰难的选择! 6 2010年10月15日,是一个风和日丽、艳阳高照的好日子。这一天,是史彤彤和徐泽如的儿子满月的日子,也是朱韵椰的祭日。因此,史、徐两家商量,将在这个日子去雀儿崖老宅纪念彤彤的母亲。 小镇上的老老少少全都来了,屋里被挤得水泄不通。蓝芝芳抢着要抱史家的外孙,蓝贵人和孟荫南这对情侣形影不离,看着彤彤的孩子,两人也欣喜万分。 徐泽如陪着史荆飞从楼下走到楼下,发表敬酒感言:感谢父老乡亲的光临,感谢雀儿崖的净土没有抛弃他们这群离乡游子…… 酒过三巡,翁大海带着预先与史家协商好的合同来到史荆飞跟前,原来彤彤同意将屋子出租给翁家做生意。史荆飞看了看,当即签了字,高兴得翁大海眉飞色舞。 午餐吃到下午2点左右,亲戚朋友逐渐散去,只剩史家的几个人在打扫卫生。清扫完大厅后,史彤彤搬了六张椅子摆在电视前,并请来了婆婆、老爸、老公、蓝芝芳、孟荫南和蓝贵人。 “大家都忙完了吗?我想给大家看一样东西!”史彤彤将在场的六人全召唤到电视前坐下后,不慌不忙地从坤包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布包,打开来,拉出一个绿色的u盘。 余一雁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她腾地站起来,颤声问道:“这个东西怎么在你手里?” “这是我妈的u盘,怎么可能不在我手里?”史彤彤反问一声,余一雁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妈,告诉大家真相好吗?”徐泽如及时地扶住母亲,“不然,大家在未明白真相之前,一个个心里都是杂草丛生,亲人间失去了起码的信任,我们还哪来的幸福和快乐?” 蓝贵人咬了咬牙,点点头说道:“是,既然躲避无法让我们逃脱良心的折磨,不如挑明真相,让我们学会承担。”说完,她整个人虚脱般瘫倒在椅子里,孟荫南感觉一片迷茫。 “心里的疙瘩不解开,就成了一块巨石。”史荆飞望望大家,“既然大家都对韵椰的这个u盘充满了好奇,不妨都坐下来看看!” 史彤彤将u盘插入电视的左侧,解释说:“其实,这个u盘里保存着我妈的全部日记内容,我想请大家看看——” 史荆飞、徐泽如、孟荫南三个大男人充满了讶然,余一雁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蓝芝芳担忧地望向女儿,蓝贵人紧张地握紧了孟荫南的双手。屏幕上出现了一行行字: 12月14日 星期三 不知不觉,一晃就到了40岁,躲进自己的世界,我一下陷入了十年前的那个生日…… 其实,因丈夫常下矿区基层,我的每个生日他都不在身边的,我以为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孤独,我以为我早已明白爱情是一件让人疲倦的东西,我以为我早就麻木,我以为我会像以前的任何一个生日那样从容面对。也许是彤彤不在身边的缘故吧,孤独潮水般向我袭来。我决定逃离家庭,出去旅游一周。 尾声 刷刷的脚步声踏过青青的草地,碧绿的杂草随着人影的移动起起伏伏,惊起一群山鸟。史荆飞、史彤彤、徐泽如、余一雁、孟荫南及蓝芝芳母女来到了幽寂的山林。 史荆飞脑海里不时响起章华熙在海边对他的指责,韵椰之死,他史荆飞确实负有责任。人,不能总是依靠着别人的肯定来过日子。他终其一生,为的就是得到别人对他的肯定。可是,他从来不曾想过韵椰的感受! 史彤彤的心里也涌起阵阵自责,对于母亲的死,作为女儿的她也难逃其责。在母亲痛苦的那段日子里,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忽视了母亲的感觉。 余一雁和蓝贵人心怀愧疚地各自想着心事,曾经的迷失,造成了这一家人今天的不幸,“一祭泯仇恨”,一祭,真的就能涤荡这一家人内心的忧愁吗? “啊——”孟荫南的一声惊呼震动飞鸟,震醒一群内疚而自责的人。众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满面红光的章华熙仰躺在朱韵椰墓前,金黄灿烂的太阳透过树枝洒在他的身上,不远处的几页信笺,白蝴蝶般在草丛中跃起、跌下…… 众人一起奔到朱韵椰墓前,章华熙竟已死去多时!史荆飞拾起草地上的信笺。 韵椰,你在阴间一定很冷吧?我在阳间看上去潇洒无比,内心却万分寂寞。爽朗背后,既然没有人能看见我深埋的悲伤,还不如追寻你去吧! 你、我、史荆飞三人的相逢,注定会成为我们一辈子的忧伤。我没想到的是,我四处的漂泊不仅没有将你遗忘,反而因距离的遥远,而让你在我的幻想中变得更加完美。 忘不了你的谈吐,忘不了你的气息,更忘不了你对我讲过的相关环保自识。你说过,环境保护是古往今来永恒的话题,古代环保多以礼、律、禁令、诏令的形式下达,“春三月,山林不登斤,以成草木之长”;“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 只因为你选择的是史荆飞,你爱的、你要保护的、你需要的,便是我要拼命摒弃的、破坏的……姓史的可以为了理想壮烈地牺牲,而我,可以为了理想卑贱地活着。 韵椰,在你离去的日子里,在我本该逃亡的日子里,我却一次次去了文柳矿区,挖掘出的一口口矿井,像开戏的幕帘般向两边拉开,露出一个入口,我像孤魂野鬼般走入矿井口,看到的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世界。这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世界,但是它却活生生地展现在我眼前,并且我知道,这样的现状,正是我报复、发财的杰作。 那些天,我散尽了我的不义之财,托付我的兄弟们填坑、植树,以期某一天,在一片黄沙飞扬的乡村小路上,或者在曲折迂回的荒山野岭间,将有人以祈祷的嘴唇念出我们的名字。 这些天,看着满大街行色匆忙的人,我突然思念起你来,儿子!难道说人的一生只为生存终身劳碌,花掉自己所有的时间,困守在膨胀的欲望之中,然后穷其一生?!儿子,我想有一天你一定会回来! 千财散尽,心却永安!那么,韵椰,请让我再为你哭最后一次,请你一定在墓地的另一头等着我! 蓝芝芳伸出手,挽住了孟荫南和女儿蓝贵人!史彤彤和徐泽如搀起了因沮丧而苍老的父亲。余一雁抱着孙子,紧紧相跟。 太阳西斜,远方灯光闪耀。史荆飞心中暖意蔓延,身后的森林层层叠叠,芊绵如海。海风轻抚,缓缓洗涤着历史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