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旅馆》 room01.夏日旅馆 那时他那麽年轻,年轻到孤自一人从登记房间、独卧一室,到第二日清晨在那廉价旅馆醒来,一切皆新鲜而无有客途陌生床铺之酸疼疲惫。那沦浃了许多别人体味的暗红薄被、灰旧的塑胶壳水银胆僧帽热水瓶,小几上不锈钢盘倒扣着几只印了红字黑松汽水的玻璃杯,或那台权作摆设的萤幕随转台展演不同液态流动模糊人形的小电视,没有中央空调而出风口叶片积满白蚁屍骸的歌林一吨冷气……这样尘蟃满布的寒酸小闭室,亦能朦胧召唤他「在一陌生地召妓」的旖旎想像。主要是他太年轻了,没有记忆的垂累,他到一陌生小城的空旷街景,马上能成为那样一幅水彩画的构图元素;他置身在一无有身世历史、无品味无讲究的旅馆房间,亦能安惬融洽地将自己的体味混在那一屋子阴凉霉旧的气味中。 清晨他醒来时,赤膊着推开那新刷上松节油的厚木框格窗,突然被如此贴近楼下又像人家後院又像村里民众活动中心的水泥空地上,一个八家将打扮脸用油彩绘得赤艳妖厉的少年吓了一跳。那少年恰正抬头用一种翻白眼的角度望向他这边,他於是向後退缩回那个充满自己身体气味的房间。不会吧,这麽早就出阵头。他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弹簧已松坏的床沿,从小冰箱里拿出他昨日从公路局车站买的易开罐台啤,啤酒是温的,他才发现小冰箱的插头根本没插。像是欣赏自己在这爆干处境犹能保持幽默感,他模仿着电影里那些成年男子,摇头苦笑地拉开拉环灌一口温啤酒下肚,然後点了一根菸,整个人空荡荡地抽将起来。 这时他听见门外走道传来一阵小孩的尖锐哭声,接着是一个女人压低嗓子恫吓加抚慰的断断续续声音。他蹬着旅馆的深咖啡色皮拖鞋走到门边,听不清楚那个女人说话的内容。那个嗓音是所谓的「沙嗓子」,低沉而性感。在他成长经验通常是母系亲族这边一两个像离群孤雁的阿姨有这样的嗓音:她们通常是从家族照片漂流脱离的吉卜赛,少女时光即「学歹」出走,加入康乐队巡回驻唱或在林森林北路伴阿凸仔跳恰恰。吸菸,酒量很好,不,应说是酒精中毒,高粱白兰地玫瑰红坐着撑着手肘一杯接一杯自己乾。他遭遇到这些阿姨时她们总已倒了嗓,用那样乾枯中带甜腻的特殊腔口和他身旁的长辈说话,「阿尼基……」她们的脸廓极深,肤色暗沉,头发焦黄,肩背宽阔不论年纪多大小腿弧线都极瘦削优美极适合穿上黑丝袜配细跟高跟鞋……。到他过了一个年纪後开始认真思索这类女人的人种混血之隐密源头,那些「阿姨」们突然就从後来的那个金属感未来感女性时尚杂志上全是漂白纤体婴儿肥稚脸的女体革命中消失了。 那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在他那个大哥大手机未普及的年代,人的存在感尚未被那些如影随形的电磁短波编织进别人任意侵入的关系之网,在一个陌生城镇陌生旅馆的闭室内,一通电话的响起确实令他困惑而忐忑。什麽人知道他正在「这里」?他记得前一日他住进这间旅馆之前,他是无目的地地徒步漫走了很长一段路,一身大汗临时起意,「好吧,就在这间小旅馆待一晚吧。」他是随机的移动体(某种时空定义下的「幽灵人口」),他们是如何准确地追袭着线路而切进那个静候在这个房间的电话? 他拿起听筒,不敢出声。 对不起。电话里,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电话线路潮湿或接触不良的哔剥杂音,充满了捂住他一边耳朵的那整个另一端的世界。他以为那只是一个发语词:对不起,请问这是某某的房间吗……对不起,我找一位什麽什麽先生……对不起这里是柜台想确定先生你今天要续住或退房……对不起你要不要找小姐…… 但是对方只是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什麽?他迷惑地问了一句,但电话已经挂掉了。 那似乎便是,这通电话所要传递的完整讯息,对不起,但那是什麽意思呢? 在他住进这间旅馆的前一天,他和他的朋友w,还有另两个女孩,住在那条,他一路走来像蒸熟的猪血糕、冒烟腴软变形的海岸公路,那一端有火车停靠的滨海城市的另一间旅馆里。不,不是现在这年代所臆想的「两男两女开房间」种种淫乱狂欢的画面,他们的年代在男女这回事上,拘谨忸怩到即使是闭室内的两对男女,仍会被看不见的每一细部分解的举止言谈间之踌躇谨慎,压抑到喘不过气来。旅馆内的两张单人床,他们是男孩和男孩挤一张,女孩和女孩挤一张。在那样的旅途中,他们会不怕笨重地背着一把尼龙弦吉他。白天他们坐着公路局到无人海滨,他们会像那些青春电影演的,男孩捡岸上的薄削卵石对着大海打水漂;女孩们则看似无忧其实充满自觉地提着洋装裙裾涉水走进潮浪里,互相泼水然後哗哗笑着。入夜困在旅馆房间,男孩便拿出吉他演奏其实也就会那几首的古典曲子:〈望春风〉、〈绿袖子〉、〈爱的罗曼史〉、〈史卡保罗展览会〉、〈yesterday〉……。女孩们会支颐聆听,似乎静穆下来,但很快即在她们的那一张床上咬耳朵,然後笑着滚在一起。 那是在那个恍若搁浅停顿的年代里,无比静美的一幅图画。但他们欠缺对自己的了解,无能翻弄嬉耍那僵硬羞怯的细微礼仪之间,巨大的可能。男孩担忧着第一个晚上便将所学的几支曲子演奏完毕,那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呢?他的朋友w和他一样,完全没有和女孩交往的经验。女孩们则较他们稍世故些。她们之前各自有一段不愉快的恋情经验。而那两个偶尔在她们自怜自艾口中闪瞬即逝的男人形象,年龄明显大了她们一截,於是对他们来说,那亦是一遥远陌生而难以理解之「成人世界」的隧道另一端。他们完全不理解成年男人对自己女人的躁烦不耐;他们亦不能理解(许多年後他们将置身其中的)男人可以一边揶揄地冷眼旁观自己的女人和一群雌性同侪争奇斗艳,一边面不改色地欣赏那些她的敌人的小腿弧线或狐媚眼睛或裙底风光…… 礼仪和教养。在他们置身的那个年代,在那间昏暗而无事可做的旅馆里,他们只能用夸奇描述自己身世的说故事方式,遮掩他们在这方面的空白和心虚。女孩中叫凤的那个较其他三人大上三岁,也因此她似乎较其他三人更厕身没入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近距离、轻暴力剧的真实世界,而较心不在焉地似休憩状况和他们共处在这种天真无知的停顿时光。凤长得很美,骨架大,手长脚长,眼梢很长,皮肤黝黑,某部分可以说是前面所说那种近乎绝迹的「沙嗓子」沧桑美女的前身。她在还未蜕脱到那样将不幸沦肌浃髓进灵魂的暧昧时刻遇见了他们。她有一种他们这种台北长大孩子不熟悉的、女孩在群体中对男性的宽容和耐性。男人的好吹牛、男人的好结党结社、男人的好色、男人的愚蠢冒险冲动、男人的天性好赌……她总是像警谶又像挑逗地对他和w说:「你们两个很好……可是有一天一定是一样的。」她总是不那麽认真、慵懒而善聆听。事实上两个男孩背地里是将凤当作他们共同的假想情人。但似乎又隐约认识到凤之所以和他们混在一起,其实是处於一种旧伤未癒、情爱引擎熄火的状态。他们像幼兽凭气味分辨边界一般,知道凤有一日要找男人,定是即使又扮演情妇或被遗弃者,也必然是「正常世界」的事业成功男人。 另一个女孩叫贞。贞是他的同班同学,本来和他鲜少交集,因为w退伍後准备重考大学寄住在他的宿舍,有一日和他到学校附近女孩打工的便利超商买菸,在柜台和女孩半斗嘴半调笑了半天,算是认识了。後来倒总是w提议说我们去贞的宿舍混混,我们买些卤味和啤酒去找贞打屁吧…… 凤即是他们在贞的宿舍偶遇几次而慢慢熟识起来的。 那样的年代。很多年後他回想起贞,或在那个旅馆房间里表情变换如梦中人的他们四个,不禁会想:如果是在另一状况、另一时空切面认识贞,或许她原该是个较美好境遇的一个女孩吧?贞是一个从脸蛋、颈项、肩膀乃至整个身体,皆充满一种纺锤曲线印象的年轻女孩。她其实远较凤擅长描述他人。他们对凤的朦胧理解,对凤那哀伤静美的身世的片段,都是从贞那儿听来的。他相信他和w的事也是她用一种说故事人的姿态说给凤听的。他们且断断续续从贞那儿听来一些认识或不认识人们的故事。贞讲故事,很像他们那年代矸仔店里的古早玩具:不复杂、没有错繁累聚的背景铺陈、有趣而简短。譬如说,她会说:那个某某(那是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个班上的男生),其实他噢,他有一年多的时间被鬼压,你们知道他整天在睡觉,慢慢分辨不出真实和梦境的世界。或者她会说一个他们皆不认识的学长小时候在河边撞见一位山神的故事…… 贞且具有凤或是他们那个年纪所认识同年龄女孩鲜见的喜剧天分。但或许在他们那个过度单薄如纸摺的四人相处闭室里,贞无机会将她的这些天赋立体长成一个迷人女孩的完整形象。她变成了凤的影子或插科打诨的配饰角色。她像是依偎着凤那流动又蒙暧的女性气氛,而扮演一个较明快麻利的和他们打交道的交涉者。有时她会不动声色告诉他们一些凤的缺陷或阴暗面,但又像对自己生气地替凤辩解起来…… 他後来是怎麽离开那个他们四人如胶粘苍蝇愈想震动翅翼将个人的特殊性挣跳出来,却被愈来愈黏稠、喘不过气来的某些暗示--性的暗示、青春的暗示、某些陈旧故事或电视剧里四人关系的套式--的旅馆房间?他记得前一晚他和w、凤和贞男女分据挤睡一床。那只是他们四人旅途的第一个晚上,但贞似乎被这样类似小学生毕业旅行的亲昵气氛召唤着某种情感。即使他们讲了一晚上故事和笑话後躺卧在黑暗中,贞仍亢奋无厘头地说些滑稽逗笑的句子。偶尔靠近她们那侧的w回敬了一两句嘲谑的玩笑话,贞会将腿自薄被伸出,悬空过来踹他们的床侧。 後来他在巨大的乏倦下睡去,朦胧中仍断断续续听见邻床两个女孩嘁哧耳语声。半夜时他被一种房间里有巨大禽鸟拍击翅翼的幻听惊醒。黑暗里他先听见凤的低微啜泣声,待他的瞳孔收缩至能简略分辨暗室中的灰黯线条,他发现贞背对着凤,脸面向他们这边垂头坐在床沿。他听见贞用一种枯燥厌烦的老妇口吻说:「我痛恨再这样一直当你的老妈子了。」 他复昏困睡去,但在梦境中他似乎明了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第二天早晨,贞完全变了一个面貌。原本纺锤意象的年轻紧绷脸庞突然变得阴暗模糊,且一改前晚的聒噪变得沉默冰冷。w小心翼翼地陪笑了几句,她却扯着脸不回话,最後她突然用唇音轻轻地说:「闭嘴。」 w当即炸开,他听见w咆哮地说出一个遥远年代摇曳生姿的戏词,w说:「你不要愈扶愈醉!」 贞站起,摇晃着身体,有一瞬他以为她的脸会像倾洒了过多酵粉的面团那样膨胀变形,但她只是像喝醉酒一般摇晃着拉开房门走出去。他成了旁观者。凤对w说:「我昨晚都对她说了。」後来他才发现自己亦被浸泡在一种强酸腐蚀内脏般的生理不适。原来那就是嫉妒。等许多年後他才更理解那是无意义并非由爱或感性能力所莫名炽烧的黑暗情感。原来在他们这看似无忧的四人嬉游,凤和w已瞒着他和贞在一起了。原来贞也一直隐抑地暗恋着w。他发现他在这四人关系的交集游戏中成为真正的剩余者。他告诉凤和w,他去劝劝贞,也许他能搞定,然後他便也推门出去。他在旅馆门口一个公共电话下面找到蹲着哭泣的贞,他站在她的上方,看着她枯褐头发中央的发旋随着抽噎而抖动。那时他心里想:她真是难看哪。他听见自己说:「不然就我们两个在一起好了。」 贞抬起头来,用看见什麽不可思议的怪物的憎恶眼光瞪着他。然後便是他离开那间旅馆,走过那一段炽烫到将鞋底融化成麦芽糖的漫长滨海公路,走到这个边僻小镇,住进这间旅馆。 那天近中午时分,他离开他的房间,走到甬道转角楼梯间旁时,发现一个小男孩抱着膝盖坐在墙角。他猜想那是否就是之前隔着门在外头哭泣的孩子。那男孩似乎发着高烧,满脸通红。男孩的身旁有一台投币式自动擦鞋机,他很迷惑在这样一间什麽设备皆简陋破旧的小旅馆,为何会放置这样一台时髦的机器?他从口袋掏出零钱,投币时男孩也站起身好奇地观看。那是一个用马达牵引转轴让三只滚筒状毛刷不停打转的机器,毛刷上分别注明了:「除尘」、「深色」、「浅色」三种功能。那一次投币而让毛刷旋转的时间出乎意料地长。他分别将两只皮鞋伸进那孔洞里掸灰上油,再好玩地攒掇。那男孩把他穿着布面童鞋的脚也伸进去,逗得那男孩咯咯直笑。 後来他们两人便一直站在那个阴凉的旅馆走廊,看着那三个不同颜色的鞋刷,不停地空转。 room02.梦中老人 山谷里的风把他们的衣服吹得沙沙作响,马尾也挥赶着苍蝇,连日的疾行让他们的头发盘住了。 风沙和汗水调出的泥浆,结成张牙舞爪的硬块,他们的眼珠通红,向外突出,像要挣脱那微血管布下的蛛网,整丸眼球滚落下来。 恐惧在背後追赶,奇怪的是他们每一个人想像的追兵,都是一队穿着白衣的蒙古骑兵,好整以暇优雅轻发地驾马趋近他们。 老人说:那时我已经两百多岁了。 李元昊被杀的那年,我已经是个孩子了。 幻觉的大船穿行其间。 那些船上载着银镯玉佩,赤足但脚掌纹路比手纹还要复杂且可预卜命运的肚皮舞女郎;还有一群屁眼会分泌爱液所以比女人xx道还要濡湿温暖的少年;一些手长脚长可惜阴蒂已被切除的黑女人;额头发光的幼麒麟;还有从传说中的「极南之境」捕抓到的,一种肥胖、雍容、像穿着华服的皇帝的直立步行巨鸟。 他分不出是梦境中大船的摇晃造成他的晕眩,或是那一整船载着不可思议神物往波光水影,一片蛋白色强光的腾空柱状水气冲撞的死亡预感令他悚栗欲狂。 那些被冲上空中的萤光乌贼、像刺蝟的海胆、抽搐的水母、马头鱼双髻鲨、或是渔人的舢板,像夜空的晨辰飘浮飞翔在他们四周,闪闪发光。 这就是死後的景象吧? 老人在梦中问男孩:这就是海洋的模样吧?他终其一生未曾亲眼目睹过海。 许多年前,他在元昊手创的「蕃学院」见过一位陷於造字苦思困境的老学者,野律遇乞?他说:世界那麽大,我替皇上造出来的字,根本覆盖不住那每天滋生冒出的新事物。 就以新发明的杀人方式来说吧? 就以遥远的海边,那些我们不曾见过,名目繁多的鱼类来说吧? 就以男人的嫉妒、女人的嫉妒、老人的嫉妒、帝王的嫉妒、对才华高於己者之嫉妒、对较己貌美者之嫉妒、对财富之嫉妒、对青春之嫉妒……这些不同的字,汉字里都没有的,我该如何自虚空中乱捞乱抓发明呢? 他们趁夜间疾行(正午烈日时跑马只会弄死牲口),常看见地平线那端同时一轮未落尽的惨澹红日瞪着天顶巨大像要坠落到地面的辉煌月亮。他们被一种沉默的暴力控制着,不知道是从谁开始,当一路南逃到第七天时,马队中有较年幼者受不了那饥饿口渴及全身各处肌肉被疲倦击溃轮流抽筋,而发疯般地狂叫着,马队长便有人抽鞭加速,从後面用马刀割断他的脖子。这时全部的人马会安静下来,似乎所有的人皆同意这麽处理,似乎那发疯者被割开的喉咙里泄出的幽魂,可以均分吸入他们乾裂冒血的鼻腔,变成他们的力气。 老人说,有几度我的腔体里有一个瓷器摔碎的尖叫,「我走不动了。」那不是我在说话,是我的肝脏在说话。我捂着嘴巴骇怕那声音被听见。最初几天,我们通常是坐在马鞍上一颠一颠两腿失去知觉地溺在裤子上,那种风乾成盐粒的骚臊加上马背身上的牲畜汗味,我知道即是不久後我自己屍体被丢弃在这焦枯草原上发出的气味。连兀鹰都不想吃我两百岁的肝脏哪。但後来我们几乎都没有尿了。有尿我们得勒缰停马,珍贵地捧着自己喝下去。 我知道我们这几个人都会死。我们的死意味着西夏党项的全族覆灭。像汗珠滴落在被烈日晒得赤红的马刀刃上,化成轻烟。 长生天哪…… 难道长生天要用这种方式收回祂寄放在我两个眼眶里两百年的火种?我们这最後几个西夏人,竟在没有城市,没有历史记载,没有经文颂咒,没有女人的眼泪和颤晃rx房的吼叫,没有草原白酒的快速移动中,骑在马背上,颜色愈来愈淡地变成鬼魂?我们快马跑进某一个人的梦境里,然後被惩罚地永远不准下马地在那儿跑啊跑着…… 男孩想到一个画面:在一个黑幽幽的封闭房间里,孤寂地置放着一颗皮肤包裹住颅骨的长毛象象头。灰棕色的额头肉褶上布了一层像冻原苔藓的毛发(像一个熟睡在藤椅上,脸上布满丑陋老人斑或褪色疤癣的老人),眼袋周围是一圈漩涡状皱纹,有一些铁绣色的色块分不清是微生物在其上侵蚀并代谢的痕迹,或永冻土之色渍沁染。美丽弧弯的巨大象牙则像跳着印度舞的少女曲拗手指翻向天空的两条白皙手臂。那房间里的空气非常寒冷,像是大型冷冻柜里那种可以让嗅觉失灵的零下低温。 男孩想:这是在这间旅馆里的某个房间吗? 他想对那梦中老人描述他曾看过的这个画面,却发现自己没有足够的语言表达他脑海中的这个记忆存档。 他想起来了。那是在这个铺着厚地毯、像迷宫般的走道之中,其中一间放着电视的阅览室。 那时那个男人正专注看着那个节目。 电视上,是翻译成中文但背後像哗哗两声一般没被覆盖住的日语访问。他听到那个电视里的老头说:「时间永远不够用。」那是什麽意思呢?旅店的阅览室里放着一副核桃木雕的、精致小巧可折叠收藏的磁铁跳棋,男孩和自己走了一回跳棋,也跟着那男人注意听起萤幕里的日本老头说话。 似乎是一个关於爱知博览会的专题报导。老头提到他和他领导的团队,试图将死亡、授损的长毛象细胞核,植入现代象的卵细胞内。因为以他们目前找到的,从北极圈冰原下挖出的长毛象遗骸,大抵皆损害严重,难以找到仍具活性的长毛象精子。但他仍相信这个近乎科幻小想的遗传工程狂想有可能实现:即让一万八千前即灭绝消失的古代长毛象和现代亚洲象重新配种,反覆筛检重配,而培养出一只和古代长毛象极接近之混血种。或者,用桃莉羊的生物复制术,借现代亚洲象的卵细胞,以品质较佳之长毛象体细胞的细胞核植入,有一天可能让这种消失的巨兽,穿越时空复活…… 他想告诉梦中老人:也许灭绝并不真正意味着时间的溃散星灭,消失於太虚。也许那只是……一组被藏起的密码。 他想告诉老人:也许你们抵抗灭绝的方式并非加速而是缓慢。老人或会问他:有多缓慢? 他说:缓慢到像那只冰原下的长毛象,感觉着一代一代的微生物在牠的脸颊上用餐、排泄、跳社交舞、繁殖,然後在一种「我这样过了一生」的感叹中死去;接下来是它们的下一代,下下代……一直到亿万代。他说,缓慢到对往事的回忆都像刹车不及撞击後充涨而起的安全气囊,但回忆竟超越你们正在进行的「现在」。他说,缓慢到你们自觉变成草原上静止不动的监柱,但後面追击你们的蒙古骑兵以一种看不见的方式超过你们,他们无功而返,但每一个的印象中皆在眼皮一闪间曾掠过你们这一队人马的视觉印象。但他们活着的那个世界的转速使他们无法钻进这细微分格其中一页你们藏身其中的时光之隙。且随着他们持续老去的往後岁月,那快闪翻过的记忆画面会随时间比例扩大,他们会无比懊恼地反覆看见你们在那他们错过的那一小格时间里,仍在缓慢地逃着。 高挂在城墙上的长竿,每一支的末端像捕鱼人把带血羊头垂进黄河浊浪长诱捕水蛇,垂着一只一只灰不溜啾刚砍下的人头。有男人的头,有女人的头,有怒目圆睁像死前一刻犹在骂人的,有沉静闭目嘴角带着一抹殉教者神秘微笑的,挂钓有的穿过那些头的鼻梁软骨的,有的则粗率地从嘴里进从腮帮子刺出,也有不用钩直接用草绳像悬汤锅那样系着两耳提吊着,或像绑皮囊把头倒挂用绳一圈圈系着裂口中可见一些粉红白色的管道横切面的颈子。……就那些砍断的头颅长相来判断,可说是什麽人种都有:回纥人、契丹人、汉人、栗特人、吐蕃人、蒙古人(但这城里的蒙古人极少),高昌人……这些密密麻麻从城墙内伸出墙头的竹竿人头串除了制造一种和四周空旷场景十分不协调的恐怖感之外,实在并没有造成对围城的蒙古骑兵有任何打击士气之影响。如前所说,那些悲惨滑稽的头颅里只有寥寥几颗是蒙古人的头,且因是早已迁居融入西夏国境,和那些蒙古鞑子们非亲非故,更何况那更多的人头其实皆是成吉思汗要将他的铁骑推往世界尽头,所有已经或将要屠城的民族人种。蒙古贵族们在马阵前诧异地看着城里人忙录着举起这些头,且天空被上万只盘旋飞来啄食的乌鸦弄得乌云罩顶,有一瞬确实整个战场静默下来,他们以为那是党项人的某种诅咒巫术 事情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进入一种时间异常缓慢,所有人如在一种酩酊梦境中不知该做些什麽的真空时光。 有一个黄昏,在那座围城里,那种街廓、城楼、院落建筑、寺庙佛塔、摩尼教寺院、清真寺,以及沿街一眼一眼派士兵戍守怕人下毒的水井……全被一种蜜蜡般的浓郁金黄胶状光影困住,彷佛全城的人们皆要在这无望的等死时光里集体睡着,突然这一切稠状的疲惫与对疲惫的反抗(像苍蝇群被麦芽糖黏住时的挣扎),被一个妇人的厉声哭叫给撕裂: 「头被砍掉了……但是身体呢?身体都到哪去了?身体总该留着吧……」 一开始那哭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奇怪的在那全城竟全然静默的辰光,那乖异的一句话,竟像被全部人听见那样造成整座城嗡嗡轰轰的骚动。是啊……身体都到哪儿去了?似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抬头看着横七八竖乱插在城墙上的那些悬挂摇晃的头…… 这确实造成一种比围城更难以言喻的恐怖:没有人看见那些刽子手把头砍了之後如何处置那些没有头的身体。城墙上悬挂了那麽多颗头,与之相配的身体应该是一批极大数量的屍体啊?但大家的注意地全集中在卫戍士兵们怎样像开玩笑把那些皮球般的,上头有着死亡张力之强烈表情的头颅,系在绳索上,然後像抛甩鱼杆那样将它们弹射到竹杆的上方。甚至有一些家伙拿一支擎举的长杆上装了个网篮,一群人拿着一家被砍头的汉人男女老幼七八个头朝上投掷比赛。但是,竟然没有人有印象,士兵们曾有任何处置无头身体的公开行动…… 那些数量上堆叠起来起码像一座小山丘的身体都到哪儿去了? 没有一辆一辆的马车或骡车来载运;城里的砖道或铺石路或任何空地,皆没有大量挖坑的痕迹;也没有堆柴火烧那些身体的浓烟和焦肉香味;一些阴郁邪妄的画面潜进人们的脑海:那些身体们,承平时不可能这样慷慨地被暴露的女人的xx子、手臂、大腿、肚脐或阴阜,或那些异族男人的胸膛和睾丸,还有它们肌肉结实的臂膀和臀部!没有人敢说出这些渎神的猜疑,但这些失去了头部的身体竟像一大批马贼巢穴里的可疑珠宝,集体发出它们各个部位、各种姿势,诱人且封存着巨大狂欢能量的光辉。有没有人(那些国之将亡的党项贵族)趁乱把这些身体们偷运进皇宫里的密室,在那进行着大家无从想像,却朦胧被那极限狂欢所发出之强光瞎蔽了双眼的可怖淫乱场面? 那些纯粹的身体——没有嘴可以亲吻或以秽语骂你或哀求告饶,没有眼珠可以流泪或怒目相视,没有鼻子可供囓咬,没有脖子的上半部可供调情的近距欣赏那浮起的疙瘩,没有耳朵可以对之轻语猥亵、恐吓或吹香送暖——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像最珍贵的私人收藏品。静态的,可反覆不同角度品监观赏的,可以任拥有者之间比较、争胜、挑选出精选极品的,像丝绸、和阗白玉、宝石、金饰佛像那样的收藏品。只剩下造物令人叹赏之匠艺,却逸失了从那些身体上端孔洞跑走了,生命,灵魂,或力量。 当然这些身体之後总会腐败、发臭、塌陷变黑变丑(像它们悬在城墙上的那些头颅),於是猜臆里这大量的资产一定在一种严格控管的保鲜时限内,由色情狂欢的功能转移到另一组专业人士以自尊守护其艺术性的房间:厨房。 男孩日後回想:老人在梦中那昼夜互相侵夺、娓娓细诉忘其疲劳的叙述中,鲜有曾巨细糜遗回忆他曾见识过的,亡国之前的西夏王朝的宫廷宴席场面,有多豪奢?有多巧夺天工?有多让人光听闻即垂涎欲滴叹为观止?只有在那次,他提到那批像在梦中沼泽回游的,像一群错失了繁殖期的萤光乌贼,那群没有头的身体时,才灵光瞬现地讲了几种应当是从「全羊宴」发展出来的西夏烹饪工序。 room03.洗梦者 有时候你脸上有一种表情,让我想起我父亲过世以前的样子。有一点朦胧模糊的感觉,好像是拍照时摄影师的手晃了,就像罗宾威廉斯在那部电影里一样,一直都是处於失焦状态。我有一次问我爸爸那种神情是什麽意思,他跟我说那是一个人花太多时间跟其他人类相处才会有的神情。──鲁西迪,《愤怒》 不知为何,房间里的灯都不会亮了。 他清楚地去按那触碰式开关,开关旁的开关。房间在黑暗中如水银泻地一闪即逝它全部的轮廓。但又瞬间消失。见鬼了。他想。他专心地调控其中一个旋转式开关,像多年前揉弄他那因忧郁症而变得冷感枯槁的妻子rx房。「我的身体坏掉了。」他总在恐惧着,下一个瞬间,这样温柔细腻的试探动作会带来天崩地裂的结果。歇斯底里。恸哭。捶打头部。伤害自己。穿着性感细肩带丝绸睡衣的,曲线毕露的身体,上面挂着一颗披头散发的,眼睛鼻子嘴巴全颠倒移位的头颅。 一张破碎的脸。 光慢慢地出现。像黑色画布上的白色粉彩画。光晕的技法。月光穿过风中摇摆之薄纱窗帘。无人巷弄里的街灯。光像积水那样敷在柏油路面。 光慢慢地出现了。他妻子的脸悬浮在这个房间的正中央,不怀好意地冲着他笑。哦,不,也许是同样复杂却相反的情感,她的眼皮浮肿,眼瞳无神,上唇略向外翻,脸色惨白--让他想起儿时庙会市集摊车上,那些插在竹签上,用麻糬一般的黏湿白面团在摊贩手中捏扁揉圆的白脸小人--一种倔强性格之人,乞求原谅却摆出倨傲神色的脸。你不能不承认那是一张美丽的脸。曾有一位深谙颅相学的长辈,见过一次他妻子後,笃定地告诉他们:她的祖籍是泉州。那个城市可是十四世纪的纽约。世界中心之都。您夫人的祖先肯定有阿拉伯人的血统。那个眼珠(淡褐泛绿)、肤色、高鼻梁绝不是汉人的特徵。 他记得他童年时每见那些白面团在捏面人的手指间翻来覆去逐渐成形,总是忧心这样奇异的小细节:最後那张脸,那张描上胭脂插在竹签上的脸,不是印满了那个师傅不同手指的螺纹? 一张密密麻麻印满他人指纹的脸? 在他妻子那颗美丽的头颅下方,连接着一具,像深海萤光水母、近乎透明的胴体。即使在这样微弱的光照下,仍可透过那玻璃般的皮肤,蒙暧影绰地看见那里面奼紫嫣红像那些煮熟的薄皮汤圆里,呼之欲出的红豆芝麻抹茶内馅。怎麽回事?不对,在那颗头颅下方,真的是一只仿希腊陶壶造型的绿玻璃花瓶。他想不起这房间里是在何时出现这麽一只巨大玻璃瓶。玻璃的厚度改变了折光的效果,雾蒙蒙的,瓶身腰腹上的几何纹浮镂全泛着一层流动的绿光。他把妻子的头颅拎起(那一瞬他有些踟蹰,不知该抓她的鼻子或耳朵,或像抓美杜莎的头那样一把抓起她的乱发),望那瓶身里看,原来那些花花绿绿的物事是一些大小面额的钞票,有成叠的百元钞,有捏绉成一团的千元钞。 他隐约想起,似乎是在南亚大海啸那阵子,这个旅馆的大堂,不知怎麽福至心灵,学人家便利超商或三十五元咖啡店的小捐献箱,在柜台上也摆了这麽一只大肚花瓶,一旁搁着一张小卡片:「送爱到南亚。」瓶底银光闪闪堆着一些十元、五十元的硬币。怎麽跑到他房里来的? 想不起来了。记不得。像雨丝斑斑点点落在车子的挡风玻璃上,他正要,快要从那逐渐成形的轮廓中分辨事情的真貌,哗喇一下,雨刷便把所有的成串的水珠和它们周边的蛛丝网络全抹掉了。 发生了什麽事? 他妻子曾和他玩过一个游戏,即她念了一本书里的一段故事给他听。「你听清楚喔,我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念,有听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叫我再重念一遍。」逐字逐句,眼前清楚地浮现那个故事的场景,人物在里头说的话。过了约两个月,她要他把故事重述一遍。然後翻出那本书里的故事原文比对,发现他从记忆里捞摸拼凑出来的版本,和原来的情节有着许多出入。一些细节被省略了,原故事里一些歧突古怪的逻辑也被重新修改变得合理了。故事中一些不起眼的小物件(类似橡树籽、独木舟、猎海豹的特殊刺枪),他反而没有误漏地记得。「这是什麽怪书?是在测绘你的记忆幽谷下面隐藏的人格特质吗?」 他的妻子一直咕哝着他的记忆形式和书里分析的完全不同。那些遗漏、替代、修改,或图像移转的方式,完全不同。「也许你是个残忍的人。」你记得的全是那些别人不以为意的部分,别人记得的你却用一种滑稽的方式将之修改…… 什麽意思呢?他记得那时他妻子要他两年後提醒她再对他作一次测试。看看那时他对这故事残存的印象。但後来他们根本忘了这件事。生活本身像一只不断蜕皮的蛇。他觉得他的记忆像一个浮满烂叶的淤塞沼泽,里头每天有成千上万的蜉蝣生物在进行着朝生暮死的繁殖和死灭。一代替换着一代。如果他这个人的本身是由这些在时间流中浮起又殒逝的记忆蜉蝣聚落组成,那其间代谢抽递之快,现在的这个「他」,和多年前的那个自己,早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星体。 许多年後,他努力回想当年的那个故事,好像是两个青年,原本要去猎杀海豹,其中一人却在途中被一群人拉去参加一场印地安人的战役。他记得那场战役似乎是沿着一条河流,双方死了非常多人,场面相当惨烈。不知在哪个关键时刻(他不记得了),年轻人悟出他正参加的是一场幽灵战役。後来他回到故乡,夸耀地把战争的经过描述给他的族人听,没有人相信他说的。但当天晚上他就口吐黑汁死了。 後来的记忆像找不到归乡路的鬼魂,漂泊不知今夕何夕,不知置身何处,不知自己原来的面貌该是啥模样? 他试着回想:那天夜里,还有没有别人进过他的房间?一些近距离的、像撕破的人皮里再跑出一具新嫩光滑的身体,或是像少年时为了观察「太阳黑子」,和同伴耐心一根火柴接着一根火柴燻烧敲破的碑酒瓶底那样的悠缓时光。他记得女人的身体像浮潜时遭遇的鱼群在他周身穿绕回游(所以毕卡索画里的那些女人绝对是处在作爱时刻的女人,非如此不可能在短暂瞬间翻动,移形换位,变更那许多不同角度的近距特写),在那近乎冥修的恍惚静默时刻,女体的每一部位每一角度尽皆秀色可餐。无所谓之敏感带。他有时俯瞰着观察,有时置身在其中,有时竟像用肩脊在驮背(女人强烈的气味从他头颅上方传来),因为他们皆不断在变动、移换着各自身体的造型。在那持续的、像牛奶河流(从各方来的水流朝着同一方向汇聚,但又有表面的急流覆盖住底层的缓流,或是在较陡深的河床地形处形成漩涡)一般的沉醉时光,只有一些突兀的、锐角切割的动作打断了整件事的完整性。有一幕是,女人帮着他,两人一起费劲地剥下那紧束在她胯骨和臀突间的「塑身裤」,但那件裤子像章鱼吸盘一样怎麽样都脱不下来,女人喘着气说:「我自己来好了。」她先把丝袜脱下,再努力地扯下塑身裤,再把丝袜穿上,现在她又变成那个轻覆蝉翼,可以一层一层轻轻揭开 手指残存的记忆。一晃即逝的念头。那时他似乎摸到一个类似喉结的硬物。所以那个女体并不是他的妻子? 有这样一种说法:这名哈扎尔使者死在哈里发的宫廷里,他的灵魂被颠倒过来,像一只里子翻转向外的手套。他的皮被剥下後,经过鞣料处理和拼缝,好似一大张地图,铺在萨马拉哈里发宫廷里的贵宾座上。另有一些史料这样说:那名使者曾备受摧残。还在君士坦丁堡时,他就不得不让人砍去一只手:希腊宫廷里的一个大人物用黄金买下了纹在使者左手上的哈扎尔年表的第二部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一些说法……使者有如一部活着的哈扎尔人百科全书存在於世,为了获得丰厚的钱财,使者彻夜伫立着,全身一动不动。他凝视着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宛如烟霞的银白色树顶,彻夜不眠。与此同时,希腊的文书录事等人在一旁从他背部和腿上抄录有关哈扎尔人的史料。……使者言辞确切地说,哈扎尔文的字母是由各种菜肴名称组成的,而数字则用哈扎尔人众所周知的七种不同的盐来表示的。他还留下这样一句话:「哈扎尔人在他们自己的都城备受尊重,来到君士坦丁堡亦优待有加。」其实,他还说了许多与纹在他皮肤上内容正好相反的话。──帕维奇,《哈扎尔辞典》 我之所以能在半世纪後,仍能背诵出那本童年令我痛苦不已,拗口赘舌漫篇不知其意的晦涩故事书里的其中这一小段,或许就因那一段既孤寂又空旷的视觉性句子深深触动我懵懂年纪心底的哀愁预感:「使者有如一部活着的哈扎尔人百科全书存在於世……彻夜伫立着,全身一动不动。他凝视着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宛如烟霞的银白色树顶,彻夜不眠。」那像是我的写照。 也许在我父亲的意志里,那是他的,或我爷爷的故事。在那些颠倒迷离、欲睡不能的梦游之夜,他倾身就着暗澹的烛光,将我爷爷睡在长方形棺木里的白胖屍身作轻微的挪移,在腴软的皮肤局部上纹刺「我们这一族的」,如烟消逝的,暗影层层聚集的,编织着谎言和夸大的孤儿哀感的迁移记事。我到长大至足以暗中将「我的记忆」与世界之事区隔分离、不致惊惶恐怖的年纪,才发现我的同侪们,他们幼年时期的枕边故事或童谣背诵教本,不外乎一些狐狸、熊、小鹿、睡美人或天鹅王子之类的简单情节,或是「人之初性本善……」、「子曰克己复礼……」等等;无人如我在父亲的严肃惩罚下,背诵一本「辞典」。我曾被夹手指、用烛油滴脚背、臀部被藤条打得皮开肉绽、寒冷长夜端坐在父亲书房的小板凳不准上床……只为了背诵这整本--後来我才知道那竟不过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外国人异想天开、唬烂、满纸荒唐言地描述一个「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国度」的--小说。我父亲曾在以他父亲为羊皮卷轴而他自己为刺青工匠的蒙暧时光,挫折地转身看见我,而转念想让我当「使者」吗?传信息给谁?那些未来世界的他的後代子孙?传什麽信息?他的那部、耗尽晚年全部艰苦独处神秘时光以便秘般的西夏文书写,无人会想去翻翻碰碰的小说:《如烟消逝的 关於西夏,有更多的证据证明我父亲当年为了支架起那个时空异端的「另一个国度」,他大量伪造、错误连结了一些不相关的北方民族史论文与考据,作为他小说里那些痛失祖先记忆,在灭族的恐惧中摧残坐骑,狂奔突走穿过沙暴、海市蜃楼、枯草河道以及穹顶极光的无脸孔人物们,某种实体静止物件的造景。譬如说在他小说篇章里历历如绘描写的,关於西夏人墓葬中发现的皮子、毛皮或粗糙丝织品,陶质纺轮,染色的毛织物和毯子,或是贵族木椁中的昂贵外来织物(我差点粗心写下:舶来品。舶?在那个无由想像海洋为何物的极旱之地?),如各色呢绒、绸缎、布帛,或精致绣花之织物;或是战争场景里,他写到他们的战弓是复合组成的,带有骨质或角质的扣环,因此具有很大的坚固性和弹力。每张战弓长达一点五米,有很大的杀伤力。所用的箭,带有骨质或铁质的箭头,青铜的箭头则很少见。铁或青铜的箭头大部分为三棱形并带有铤。另有一种所谓「鸣镝」--固结在箭头,安入部分的骨质钻孔小球,飞行时能发出使人害怕的啸声。弓装在专门的套内,背在左边,箭装在右臂上的箭筒里。 另有一些段落写到铁制马嚼环,马、牛、羊或狗这些畜类,或橐驼、驴鸁、駃騠、騊駼、驒騱……,这些罕奇坐骑或是他们的黍粒或如铁锋、铁镰刀、石碾这些农具,还有保存谷物的窖。另外还写到他们的殡葬、流行病、作为取暖系统的烟道炉灶。还有他们的「寡妇内嫁制」之类的父系种姓制度…… 总而言之,这部小说想把那个宛若遗迹的世界,描写成一个「活着的世界」,却不知在哪出了差错,给人一种「用个人dv拍摄一座出土的活埋古城遗址」的死灰印象。那像是一个因历史的误差而被集体灭绝的国度,他们在一个文明极盛期,生气蓬勃、繁文缛节、对未来犹充满美好憧憬的扩张时刻,被突然降临猝不及防的灾难(瘟疫?北方强国?火山灰?首领的贪婪误判?)给灭族灭种。确实这部小说写的正是这个王朝覆灭亡国前夕,充满张力,像纺锤宿命地将预言、巫术、魔法、屠杀前的战栗、伪降诈术、男女颠倒狂欢……种种奇景旋转包裹於其内的神秘时光。 我手中有一份父亲遗留的手抄稿,用古典汉文书写,并未收入小说章节中,我在一次私人性质的小型研讨会中将之当作第一手资料发表,以推论父亲的小说艺术其实潜藏着不为人知的魔幻创意,却在席间被一位父执辈的严厉学者(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极浓的南方口音,据说他曾以一批私密材料写了一部华丽的论文体小说,证明原先的台湾地图是像一只竖立的蝾螈幼体,而非如今旋转九十度横躺的汤匙状)指斥为「无知」。他举证出我手中的那批「父亲手稿」,不过就是包括《蒙史》卷三〈成吉思汗本纪〉、《蒙古源流笺证》、《元史》卷一〈太祖纪〉、《蒙史》〈脱栾传〉里的一批有关西夏的资料。 71、岁次丁亥,三月十八日,行兵唐古特之便,於杭爱之地方设围。汗以神机降旨云:「今围中有一郭斡马喇勒,有一布尔特克沁绰诺出,此二者毋杀。有一骑青马之黑人,可生擒前来。」遂谕将郭斡马喇勒、布尔特克沁绰诺放出,将黑人拏至汗前,汗问约:「尔系何人所属?因何至此?」答云:「我乃锡都尔固汗属人,遣来哨探者,我名超诸,唐古特素号善驰之黑野豕,今殆我黔首将灭之时乎?束手就擒。向并未转动,遂尔被擒!」汗降旨云:「此人果系大丈夫。」遂未杀。又问云:「人言尔汗向称『呼必勒罕』,彼果如何变化?」答云:「我汗清晨则变黑花蛇,日中则变斑斓虎,晚间则变一童子,伊断不可擒。」…… …… 77、六月,……是月,夏主李睍请降,遣脱栾扯儿必往抚纳之。汗次清水县知西江。 78、丁亥,从征积石州,先登,拔其城。围河州,斩首四十级。破临洮,攻德顺,斩首百余级。攻巩昌,驻兵秦州。 79、进逼中兴。是时,李德旺已殂,从子睍嗣位,度国势已去,遣使乞降。谓不敢望收之为子。时行在清水,汗不豫,伪允之。 80、至唐古特地方,将图尔默格依城围困三层,有善法术之哈喇刚噶老媪,在女墙上摇动青旗,施镇压之术,倒毙骟马二群。苏伯格特依巴图尔奏汗曰:「吾主,今军中骟马将尽,是今哈萨尔出,射之。」汗以为然,将备用之淡黄马给哈萨尔乘骑,令其发矢,哈萨尔即指老媪之膝盖射之,应弦而毙。锡都尔固汗遂变为蛇,汗即变为鸟中之王大鹏;又变为虎,汗即变为兽中之王狮子;又变为童子,汗即变为玉皇上帝;锡都尔固罕,势穷被擒。遂云:「若杀我,则害於尔身;若免之,则害及尔後裔。」汗云:「宁使我身被害,愿我後裔安善。」因用箭射、刀砍,俱不能杀。锡都尔固汗云:「任尔以诸般锋利之物砍我,无妨。惟我靴底藏有三折密萨哩刚刀,方可刺砍。」遂搜取其刀,又云:「尔等杀我,若我身乳出,则害於尔身;若血出,则害及尔後裔。再,古尔伯勒郭斡哈屯,尔若自取,可将伊身边详细搜看。」遂将彼之密萨哩刚刀砍其头,杀之。乳出。即取古尔伯勒郭斡哈屯,并占据密纳克。唐古特人众。汗欲在彼阿勒台汗山之阳,哈喇江岸边过夏。 其古尔伯勒津郭斡哈屯甚美丽,众多奇异之。古尔伯勒津郭斡哈屯云:「从前我之颜色尚甚於此,今为尔兵烟尘所蒙,颜色顿减,若於水中沐浴,可复从前之美丽。」於是令其洗浴。古尔伯勒津郭斡哈屯前往哈喇江岸边沐浴,时有其父家中豢养一鸟绕空飞至,因获住,向随去人曰:「吾为尔等羞,尔俱留於此,吾独往沐浴。」言讫,遂往,写书云:「我溺此哈喇江而死,毋向下游寻我骨殖,可向上游找寻。」因将书系於鸟头而遣之。出浴而回,颜色果为增胜。是夜就寝,汗体受伤,因致不爽。古尔伯勒津郭斡乘便逃出,投哈喇江而死。从此称为哈屯额克江云。後其父因宁夏赵姓女子沙克札旺节所寄之信,来寻骨殖,不获,仅得纯珠缘边袜一只,令每人掷土一撮,遂为铁芦冈云。 81、秋七月壬午,不豫。己丑,崩於萨里川哈老徒之行宫…… 後来这位老学者托人将一套名为《党项与西夏资料汇编》(编者是一个叫韩荫晟的人)的破烂古籍转交给我,那书页一翻开,扑鼻便是混杂了腐潮纸浆、臭水沟、一种叫释迦的古早水果烂熟後的甜腥味,加上馊掉的精液……不可思议之恶臭。我按他用书签标记处,真的找到和父亲那批手抄稿完全相同的原文。但是让我意外发现另一层趣味的是,父亲的手稿只抄到这本书「散见资料编年辑录」(公元一二二四│一二二七年)里的第81条:成吉思汗出征进兵围城灵州时驾崩。但这本书里在这部分继续的几个资料辑录揭示以不同形式描述成吉思汗之死: 82、秋七月壬午,不豫,己丑,殂於灵州。是岁,宋宝庆三年也。汗临殂前顾命曰:「……且以身在敌境,夏主降而未至,为我死勿令敌知,待合申主来,杀之。」言讫而殂,在位二十二年,寿七十有一。诸将秘不发丧。无何,夏主睍来朝,托汗有疾不能见,令於幄殿外行礼,越三日,脱栾扯儿必遵遗命杀之。并灭其族,西夏亡。 83、睍又使人来,以备供物,迁民户为辞,请踰月束身来朝,汗已疾甚,又允之。命脱栾驰驿往安抚其军民。及期,夏主朝灵州行在所,奉金银器皿,童男女及骟马等为挚,数各九九,而先之以金佛。时汗已昇遐,群臣秘不发丧,托言汗病未愈,引睍幄殿暗处行礼。越三日,脱栾奉遗诏,手刃夏主,并赤其族。且命蒙兀人每食必祝言:「唐兀惕灭矣。」庸志成吉思汗遗憾。脱栾以功承赐夏主行宫器皿,视诸将为多。 84、夏主李睍降,执之以归,遂灭夏。 85、猪年八月十五日,帝崩。 86、丁亥,灭其国以还。 …… 复式的特写。那形成一种奇怪的效果。彷佛使用可旋转角度、倒带、停格、细部放大的监视录影机群组,交叉拍下了两个王最後的死亡时刻。据说这种在我父亲那个年代确实存在的高科技仪器是一个普遍安装在便利超商、暗巷上方之电线杆、录影带店或银行天花板之监视工具,当时有一派的小说美学受到了这种监录机器之影响,而称之为「监视录影机写实」。我怀疑这本《党项与西夏资料汇编》的小说,其风格就是介於曾在极短暂时期流行的「伪史料派」、「伪年监学派」与这种「监录机写实」之间的混合体。成吉思汗的死。夏主李睍的死。他们变成两个面孔僵硬分坐长桌两端的赌徒,等着对方叫牌。幻术、伪诈之术、垂手而立、称对方为父亲。「奉金银器皿、童男女、骟马……数各九九,而先之以金佛。」这边则是无法推测表情脸容,头颅被帐幔暗影、藻井垂洒下之光尘给遮去的成吉思汗。你看不到被封冻时刻的,已不在的,真正能记录断裂之瞬:惊怒、哀恸、滑稽、不舍或痛,或是微笑宽容的任何历史特写镜头。他们两人坐在那儿。他们带着他走过列队卫士,那些胄甲的铁器摩擦声和马靴前刺刮地的刺耳声响皆令他险险失禁,他们让他站在幄殿的闇处朝内行臣子礼。他闻到里面涌出一股浓郁檀香压不住的,羊溺死在河滩上,浮涨的内脏臭味 我突然想起幼时父亲叫我背诵的那本怪书的另一个章节: 可汗梦见一名天神,後者对他说:「创世主看中的是你的意愿,而不是你的举止。」他立即召见哈扎尔教信徒中一名最出色的捕梦者,请他详释此梦。那个捕梦者笑着对他道:「上帝并不认识你,也看不见你的意愿、你的思想及你的行为。那个天神之所以入你的梦,是因为他不知道何处可以过夜,外面想必在下雨吧。他入梦的时间甚短,那是因为他受不了臭味。下回,得清洗一下你的梦……」听到这儿,可汗勃然大怒,随即决定请外国人来为他释梦。「是啊,人的梦会散发出恶臭。」哈扎尔使者以这句话来作评注。他已濒临死亡,因为纹在他身上的哈扎尔史料让他觉得奇痒难忍,最後,他如释重负地、幸福地咽了气,因为他最终使哈扎尔史料得以流传开去,从而也获得了他自身的净化。 是啊,清洗一下你的梦。天神短暂入梦只因避雨。但你的梦实在太臭了,那里头塞满了蛆虫自各孔洞拥挤钻出,黏附了暗红屍肉髑髅。长期啃食羊肉不吃蔬果乃至肠道分泌出一种强烈恶臭的发酵霉菌。你梦里的那个西夏男孩,不停地在光秃秃草茎焦枯的乾燥沙壤挖坑埋屎。後来你发现他不只是埋自己的羶腥排泄物,而是近乎偏执妄想地在那空荡乏味的地表上,想出各种埋葬屍体的方法。那些方法异想天开充满创意,并总依附其执行现实面而发展出奇技淫巧之工匠艺术。总之是不愿意让那大量增多的屍骸堆满曝晾在那个梦境的视线可及处。他研究乾屍的制法。他用一种艾草熏灼的羊脾骨,以其兆纹、跋焦精密计算一个屍坑和另一个屍坑的距离。他甚至模仿他的祖先李继迁,为了怕宋人刨了祖坟破坏风水,「寻葬其祖於洪石峡,障水北流,凿石为穴。既葬,引水其上,後人莫知其处」这样神经兮兮的葬法。他且在那乾旱无雾无霜的淡黄旷野,安排一小群人,想像他们是死者的家属,他们在丧柩经过之道建一木屋,覆以金锦绸缎。柩过此屋时,屋中人(他置身其中扮演祭司的角色)呈献酒肉及其他食物於屍前,盖以死者在彼世享受如同生时。他让他们将屍骸装入一木匣,匣壁厚有一掌,接合甚密。施以绘画,置樟脑香料不少於匣中,以避臭气。施以美 空荡荡的梦境中,常孤零零地远景烧着一团红如胭脂的大火。 room04.杀妻者 关於女人,图尼克说,关於爱情,或者是严格定义下所有与这个词悖反的负面品格:见异思迁、喜新厌旧、遗弃、嫉妒、面对被遗弃者之歇斯底里而心虚佯怒,乃至於暴力相向、因嫉妒而起的谋杀、造谣、借刀杀人、对情敌一家的灭门血案、淫人妻女、杀了最忠实的哥们然後上他的娇滴滴的老婆(你该称呼她嫂子的那个)、杀掉情敌及她的儿子、上自己儿子的女人(你该称呼她媳妇儿的那个),或是送自己妹妹上哥们的床教她如何张开双腿以媚术弄得哥们神魂颠倒最好让那精液一蓬一蓬地打进她的子宫怀上他的野种好整个谋夺他全部的家产……林林总总、眼花撩乱、应有尽有,简直可以开一间「败德爱情故事博物馆」,图尼克说,所有这一切,居然全发生在一个男人身上,我的西夏故事的源头,那个矮个子却英气逼人,喜穿白色长袖衣、头戴黑冠、身佩弓矢、乘骏马、从骑杂沓、耀武扬威的大鼻子男人,那个阴鸷残忍、血管里流着大型猫科动物猎杀、多疑、爆发力量的神物。种马中的种马。像我们这种仅靠着腹胁下方袋囊里两颗蚕豆大小的东西分泌一丁点儿萃取物确定自己男性意识的可怜兮兮家伙,一旦见了这种腔体里奔流的、皮肤汗毛挥发的全是纯质雄性荷尔蒙的烈性汉子,恐怕也会情不自禁从喉头发出一声女性的哀鸣。这样的男人,如果? 这个故事从李元昊的七个妻子开始,然後以他被削去鼻子,正中央一个空洞鲜血不断涌出的一张滑稽鬼脸作为结束。 图尼克说,补充一下,这群人在这个故事里的服装是这样的:李元昊在受宋朝封为西平王後,他穿得像他杀祖父仇雠吐蕃赞普:「衣白窄衫,毡冠红里,冠顶後垂红结绶」(这是否亦显示他人格中某些自虐愤厉成分?把自己打扮成自己想去砍掉其人头的仇人?);他手下的朝臣们:「文职官员戴襆头,着靴,穿紫色或红色衣服,执笏;武职官员戴几种不同的帽子:金帖起云镂冠,银帖间金镂冠、黑漆冠,以及间起云的金帖、银帖纸冠;衣着紫色旋襴衫,下垂金涂银束带,垂蹀躞,着靴,佩带解结椎、短刀、弓矢韣,坐下马乘鲵皮鞍、垂红缨,打跨钹拂。」至於女人,那些后妃们的衣饰,则没有详细记载,不过当时西夏地处丝绸之路起点,且宋朝年年有「岁赐」,李元昊的几个老婆,在兴庆府的巍峨宫殿,花园苑囿里,自然是绣花翻领、锦绮绫罗。图尼克说,补充这个,只是为了让那些在故事里拿刀互砍、捧着rx房色诱主公,或在暗室里嘈嘈私语巧设毒计的男男女女,不要太平板空洞缺乏想像力(图尼克说:不要把他们想像成汉人的宫廷喋血!更不要出现妮可基嫚珊卓布拉克梅尔吉勃逊这些好莱坞脸孔!),不要像一张一张只见关节摆动,枝瘦髑髅般的皮影戏偶。 图尼克说,元昊的第一个老婆叫卫慕氏。这是一个没有性格的角色,她出场的时候就是一个不能说话,在舞台上飘来飘去的鬼魂,她是过去式,像灰姑娘死去的生母或哈姆雷特的老爸。她代表这一整个宫殿之人和魔鬼交易而不能自拔集体梦游走进血腥屠杀之前的柔弱良知。史书上说她「贤淑通礼」,虽然没有任何性爱细节描述,但她还是怀了元昊的儿子。她的家族本是银夏党项部落里的大族,卫慕氏同时是元昊生母的部族(所以她和元昊是表兄妹了?),不幸的是,这个部落一位首领卫慕山喜谋叛,元昊震怒之余--也许不是真的动气,而是一种帐幕部落以酋豪贵族动员各氏族部队,半射猎半由首领歃血为盟集结武力的战斗动员型态,元昊所代表的拓跋氏(後被他改为嵬名氏)和卫慕氏两大氏族间惨烈而精密的斗争--不仅诛灭卫慕族人(血洗全族),甚至鸩杀他自己的亲生母亲(想像这样的画面:他的阿姨们浑身是血地躲进他母亲的帐幕,掩面哭泣着,你那头小狼,那个从小我们替他洗澡玩弄他小鸡鸡的男孩,带着人提着铁刀把外头杀得一片血海。多像爱斯奇勒斯的「奥瑞斯提亚」:父的意志与母之罪。封闭血缘之间的谋杀、复仇和悔恨。将死的母亲和杀她的儿子对峙而立,几乎可以听见歌队在他们背後,忧惧且怀疑地唱道:他将要杀死他的 对了,卫慕氏就扮演着那个杀母惨剧的歌队,史书上说她「以大义责元昊」,但元昊恰正是那个砸碎三个乳头大母神石像、抖擞身子带领党项族人从母系社会走向男性暴力历史的第一人。他转身让背景熄灯消音,杀了卫慕氏,也杀了那个混了他们二人之血的婴孩。 第二个妻子耶律氏,是辽国的兴平公主,辽兴宗耶律宗真的姊姊,是夏辽联盟抗宋,三国合纵权谋的政治联姻。史书说「生与元昊不睦,至是薨。」图尼克说,设想:这个满脑子高烧着尔虞我诈、建国霸图的独裁者,白日里在营帐和他的骁将谋臣们在疆界兵图上,像和两个看不见的残忍对手下棋:进贡、称臣、虚与委蛇、迁徙我族流民渗透边界、派出小股部队袭杀对方巡防士兵、争夺城砦、遣使入献驼马同时侦探兵力虚实、鼓动辽国境内的党项部族叛附……,这一切耗竭心力、高速运转着雄性猎杀驱动引擎的灵魂暴冲,入夜後却要钻进「公主」的香帐,像个入赘的驸马爷,一边操她的「凤屄」,一边回想着那些写给她老哥的「奏章」(即使全是假意屈卑)上那些文诌诌的马屁话,怎麽可能不涌涨着交欢时刻乾脆把她勒杀了的幽黯愤怒?据说这位不幸的公主是难产而亡,元昊从未看望探慰。这个公主死得有点烛摇屏影、启人疑窦,史书上写「契丹遣北院承旨耶律庶成持诏来诘其故」。也许我们可以想像一幅画面:元昊满头大汗,赤膊着对那一具女屍猛力摇晃,一旁扔着窒息的婴屍。「这下惨了,真的搞死她了。」他一生杀人无数,第一次出现对一具屍体(或应该说:对一个生命的消失)之恐惧。伐吊之师。辽兴宗的铁骑兵旌旗飘展,浩浩荡荡向边 这就是我们西夏男人!图尼克叹气说。 第三个妻子野利氏,啊那是真正可以和元昊匹配的真女人,据说她长得体态修长,美貌妖艳,连元昊对她亦畏惮三分,野利氏爱戴金丝编绞的「起云冠」,全西夏贵族女子便无人敢戴此冠。她的两个叔父野利王野利旺荣、天都王野利遇乞分统元昊山界战士左、右两厢重兵,是元昊手下心腹大将。野利氏……图尼克说好吧,她真的让人想到玉腿长立到男人胸口,高大的妮可基嫚,我们想像着阴鸷剽悍的矮个子袅雄元昊(啊忍不住想到蓝宝石眼珠的阿汤哥)在她的香闺纱帐里,不止一次气急败坏地怒叱她:不准在那个时候把我举到空中(尤其在他俩皆赤身裸体时,妮可基嫚,不,野利氏的金毛闪闪的玉腿把裸元昊顶在半空,像踩水车那样翻滚他的肚子,让他有一种小婴孩被母亲玩弄,慌张想哭的陌生柔情),且为了印证他的帝王威权,元昊总气喘吁吁地举着那即使作出柔顺娇弱,却长手长脚比他大上两倍的野利氏,在帐幕里旋绕着圈子。 这样的描述好像离元昊和野利氏的真实面容愈来愈远,而愈像狗仔杂志偷拍的阿汤哥与妮可基嫚私密旧照片。图尼克说,这里先插入元昊第四、第五个妻子短短的生平记载,以提醒我们:元昊是个没有感性能力,时间感像爬虫类一般无法连续,所以永远只活在现在的漂浮片段里的,杀妻瘾重症患者。而用自己的美色、身体与他周旋,交换权力,像母鳄鱼狡诈、机警却又带着力不从心的哀伤保护着自己的幼鳄不要被这个以杀自己血亲自虐取乐的变态父亲看见,这样的野利氏,其阴狠残忍、手段犀利、头脑清楚,绝非那些枉担毒辣虚名,其实只是无知软弱妇人之仁的王熙凤、叶赫那拉氏所堪匹敌。 第四个及第五个妻子的记载皆极短,分别是西夏广运三年(公元一○三六年):「妃索氏自杀。始,元昊攻猫牛城,传者以为战殁。索氏喜,日调音乐。及元昊还,惧而自杀。」 以及西夏天授礼法延祚八年(公元一○四五年):「咩米氏,元昊第四娶,生子阿理,无宠,屏居夏州王庭镇。阿理年渐长,谋聚众为乱。其党卧香乞以先,元昊执阿理,沉于河,遣人赐咩米氏死。」 杀杀杀!杀光那些曾经欢爱销魂的女体,那些握在掌心的白色rx房,用劲时她们会发出难辨是恐惧、欢爽或单纯是疼痛的哀鸣。他总不知拿那些像牛奶河流不断变化河道的美丽身体怎麽办?她们总和那些珠摇佩珞的声响、绫罗绮缎的触感,或麝香檀木的气味混淆了,弄乱了他的官能秩序。她们总在他下腹肿胀如火炙的难受时刻以纤纤玉指、以蜜唇、以温润的女阴乖觉地掏空他,让他爽。但他脑袋里面那些鸣金击鼓的小人弄得他头疼欲裂,她们却只能疑惧陌生地盯着他看。这就是物种的限制。她们,他们,都只是他意志的幻影。他创立西夏文字,用他的符号重新描述世界,建连云塔,以五十匹战马向宋请赐《大藏经》。有天竺僧人赴宋进奉梵文经、佛骨及铜牙菩萨像,抵兴庆府时,他向他们求赐梵文《贝叶经》,他们拒绝,他就把他们拘禁在塔寺里。那些宋朝里的白脸君臣们不是笑他是「羌人」吗?似乎他的族人是从高原攀降到沙漠的羊群,在风沙砾石中慢慢褪去羊毛两腿直立变化成人形。那他元昊便是这些半人半羊的肮脏族落里第一个觉知到无常世界只是幻觉投影,只是梦中梦的人类。只有他,只有他一人完成了进化,可以让赵家的大宋和耶律家的大辽,敛衽以对,不敢轻慢。整个西夏王朝像海市蜃楼从幻影中矗立而起,那全是他嵬名元昊一人 图尼克说,回到野利氏--这个女人,在谗杀了之前说的卫慕氏後,被封为宪成皇后--我们只要印证她的儿子们,在元昊这头会扑杀幼狮并吞食之的雄狮的巢穴里的遭遇,便能隐约捕捉到她以玉腿酥胸,以女性荷尔蒙和君王交涉,扞护他们在父之罪的杀戮游戏中幸存之惨烈。 事情一开始挺顺利的,他的大儿子宁明被封为太子,宁明像从元昊的暗黑沼泽意外倒影出来的光的形貌:他生性仁慈、天资聪颖,在定仙山向一个神秘道士学「辟谷之法」(元昊会不会常狐疑地看着这个完全是自己的相反的年轻人,心里想:这真的是我的种吗?)。有一次,元昊问他,什麽是「养生之要」,宁明回答「不嗜杀人」;元昊问「何谓治国之术」,宁明说「莫善於寡欲。」元昊震怒之余(「此子语言不类!」),下令父子不准再相见。宁明又惊又气,气忤而死。 宁明之死,元昊深受打击,以太子礼隆重安葬(他这时又像个哀痛的老父了?或是他恐惧地知道,上天原给他一次种的进化之机会,在万千机率中竟从这个黑暗邪恶的自己身上分芽出一颗文明的露珠,竟也让他踩破了)。野利氏立刻向元昊请立次子宁令哥为太子。这孩子就比较像元昊了,飞扬跋扈,残忍多疑。 图尼克说,请原谅我,故事至此变得有些古怪晦涩。几个不同界面的人物扭绞在一起,成为这个恐怖结局的共犯。男人、女人、父亲、儿子、媳妇、婶婶、侄女……像一个家族之人关在密室里吃了迷幻药,所有人都疯了,他们发生了集体起乩家族轰趴互相施虐互相奸淫的不伦恐怖剧。元昊变得不像元昊了,某部分他变成像一个多疑、软弱、好色的老人,像一个傀儡任人摆布(虽然他死时才四十六岁),他已无法控制自己体内狂暴冲动的野性作为帝国扩张领土之资本,变成了自己的癌细胞,在一个镜廊迷宫里发狂吞噬着自己的投影乃至自己的本体。 这个加速的悲剧尾巴该从他的第六任妻子没氏说起,怎麽说呢,这个可能混有维吾尔族血统的绝世小美人原先是元昊赐婚给宁令哥的太子妃,该死的是她实在太美了,可能就是在大婚前皇帝召见并赐赠皇家宝物的仪式上,元昊见识了原来可以让他一生兵马倥偬、震动宋辽大国、且在金碧辉煌中起宫殿、纳百官、建城市的帝国霸业全变成得了炭疽病的整片旷野牧草,一片死灰且虚无的毁灭之美。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决定要杀自己的亲生儿子了。事情有点复杂,还得杀那个善妒的野利皇后(和眼前这发光的神物相较,她简直就是一匹穿着绣袍的母骡子),噢,等等,还有她那两个手握重兵,「为朕肱股」的骁将叔叔……。没氏的胯下似乎喷散出一种蒙暧晕白的香气,像鼻涕虫钻进他的鼻腔,蠕爬进他的脑额叶,那个浓郁的香味愈来愈浓,在满殿朝臣大庭广众下秘密地、持续地从她的裙胯下繁花簇涌地朝元昊包围而来。 上谕:「太子纳妃之事暂停再议。」 卡。奇幻的生殖器自毁按钮按下。元昊宣布纳没氏为妃,称为「新皇后」,并於天都山建行宫,日夜从游宴乐(这个贪玩的小姑娘。老元昊宠溺地想)。大臣们陷入一种不祥的疑惧中。 天授礼法延祚十一年。春正月朔,日赤无光。元旦行朝贺仪,群臣相顾失色。 原该是媳妇的成了情敌,原该是枕边人的成了皇姨娘,姑且不细述野利氏和宁令哥这对母子强隐杀气的悲愤脸孔,图尼克说,容我插入一段正史,看元昊怎麽拔去野利氏那两个拥兵自雄的叔叔。 杀野利旺荣及遇乞 元昊性忌刻,多诡计,左右用事之臣,有疑必诛。自王嵩间入,忌旺荣有二心,因事诛之,灭其家。其弟遇乞,常守天都山,号「天都大王」,与元昊乳母白姥有隙。遇乞尝引兵,深涉汉境数宿,白姥乘间,谮其欲叛,元昊疑而未发。锺世衡诱得西酋苏吃曩,厚遇之。吃曩之父,得幸遇乞。世衡许吃曩金带、锦袍、缘边职任,使盗遇乞宝刀,刀乃元昊所赐者。世衡倡言:「遇乞内投,以刀为信。今为白姥谮死,乃越境设祭。为文书于版,多述野利兄弟有意本朝,并叙涉境相见之,叹哀其垂成而失。」入夜,令人持其文,杂纸币焚之,照耀川谷。西人走视,悉取所委祭具、金银千余两,并得所赐刀,及纸火中版,其文尚未灭。以献元昊,元昊见刀信之,遂夺遇乞兵,赐死。 好莱坞电影里所有科学怪人的故事:喝了实验室里玻璃试管冒着白烟的化学试剂;改变基因组序;在後脑植入晶体电路系统连接上整座城市的电脑控制中枢;肌肉在失控愤怒的肾上腺素分泌时会变成可把坦克、攻击式直升机扭成稀烂废铁的超人;或是被自己精心设计的智慧机器人狙杀……所有的进化故事,最後都是从人形的内里,失控长出一个智能、力量、意志远超出人类的怪物,它挣破撕裂那个创造它的人体,把变成碎片的人皮像捏纸团那样一把吞进口中。人类只是它的一枚蛹。图尼克说,这个故事里的西夏王李元昊,就像一个吞食着自己的人形之蛹而变态进化的未来人。一个抽象的精神意志,一团白烟,它困惑地抚摸自己肌肉纠结的颈子和手臂,不可思议看着自己的力量竟可以轻易摧毁一整支包围它的机械化部队,让一座城市瞬间夷为废墟。在不断吞食愤怒和力量使自己愈膨胀巨大的过程,作为人类的那个存有意识愈来愈迟钝且微弱。它的线路开始故障走火。於是(电影里都是这样演的)原先被它像蚂蚁随意踩死的人类,找到了一个歼灭它的方式:他们把它诱引进一个错误情境、一个自毁程式、一个逻辑悖论而使它不断攻击自己的回路陷阱…… 於是元昊,忌刻多诡,杀了知兵能战,三川口之役及好水川之役以伏兵袭杀宋军近十万的悍将野利旺荣、野利遇乞--杀了马上知道中计了--野利皇后,我们那位妮可基嫚,自然是惊惧悲恸,以这两个冤死的叔父为那惨烈生殖斗争最後翻盘的鬼牌。她一身缟素、梨花带雨、悲抑抽噎。以元昊一怒即诛杀全族的习性,野利家男女老幼从此灭族的惨酷场面必定正在上演。领地里帐幕烧成灰烬、屍骸遍野,野利家男人的头颅一颗颗插在其他氏族的枪矛上。图尼克说,野利氏一定发着抖,对太子宁令哥低嘱:血债血还,我们野利家全族的血,一定要你那个没过门的媳妇,要她们没氏全族的人头来揩乾。只要你即了位,我要那个臭屄被自己将要经历的折磨活活吓死。我要你派人去中国打听他们最能让人痛不欲生却可以拖延最久不会立即断气的精致刑杀有哪几种,我要你一套一套在那贱人身上玩过…… 其实元昊那时也後悔了,他下令寻访大屠杀後野利氏出亡的幸存者,有关於没氏的记载至此亦完全消失。也许那个裙胯下喷散出致命香气的小美人植进他脑袋里的蛊虫生命周期过短;也许诱奸少女的亢奋激爽在他杀了下意识恐惧会惩罚他的两个野利家男人後瞬即烟消云散;也许是与青春女体缠斗耗尽的精力突然让这气弱老人孤寂回忆起和那些部落首领饮酒盟誓,逐骑射猎,党项武士之间佩刀耳环哗啷响,挨凑坐在一起时皮靴皮盔混着「羌腋骚」的男子体味;也许是两个女人之间在各自帐篷暗处的巫术、诅咒、反诅咒、杀鬼招魂……。总之,没氏不见了,那个造成父夺子妻丑剧的美丽尤物,像天女下凡在众人犹目眩神摇一片花雨光雾中,就彻底从这个故事里消失了,她简直像是荷马史诗特洛伊战争里的海伦,从天而降,释放出让所有男人眼光变直脑波混乱的强烈荷尔蒙,由是所有的英雄豪杰们皆疯狂地拔刀互砍。有一天她突然像被外星人的飞行器用一道光束照射,轮廓愈来愈透明,香气慢慢自空气里消失,也许就那样腾空而去。所有曾砍杀自己亲人挚友的人们这时大梦初醒,全带着迷惑、羞惭,有一种残余的幸福情感却又不记得发生过什麽事的傻笑…… 没氏的消失,发生在对野利家的血洗屠杀之後,那多少令人有点感伤。但在这个悼亡、伤逝的时刻,元昊的第七个妻子,不太适恰地从一片黑暗迷雾中古怪阴恻地浮出脸廓。图尼克说,我知道接下来的情节,会让许多忍耐着听到此处的人们拂袖而去,他们会说,没什麽好分析的,这元昊就是匹禽兽罢了!但我还是要请你们稍安勿躁,故事已近尾声,血腥的人伦悲剧就要发生。如果你习惯於好莱坞那近乎sm的冤仇必报正义必张的道德观,那这个故事的结尾可算差强人意。且正如希腊一位哲学家所说,我们如果不勉强自己盯着天体上那些乖异、不寻常、让我们惊异陌生的天文现象:那些流星雨、日全蚀、彗星、天蠍座逆走、白矮星……我们如何能真正体悟一个更大范畴的,宇宙运行的神秘秩序呢? 这第七个妻子没藏氏,她原是野利遇乞的妻子,也就是长腿美人野利氏的婶母。建国初期元昊与天都王遇乞兄弟在砍杀了上千个宋兵的首级,他们各骑一马,谈笑弯弓一人一箭轮流将跪在土丘上的宋将任福、桑怿射成血刺蝟;或是杀吐蕃王屠城高昌斩回骰兵砍掉那些手无寸铁绿眼珠的景教徒之後,在那样肉体犹亢奋颤抖、灵魂深处像鬼火飘浮着一种和敌对宗教背後愤怒神灵对决的恐惧的夜晚,他和野利遇乞眼睛对着眼睛击杯狂饮(将来谁背叛谁,就杀了谁),一旁屏去侍婢,亲自持刀削切烤羔羊肉,低头服侍的,「嫂子」。在元昊下令血洗野利家族寨时,这个女人仓皇逃往三香家尼姑庵出家为尼。元昊在野利皇后悲愤泣诉两个叔父枉死的愧悔情感下,将这位故人遗孀迎回宫中。 我们不太能重现当时的场景,这一对男女在见面时复杂激动的情感:一个是杀夫仇人,活在猜忌、随时被自己至亲之人谋叛的地狱之境里的疯子,方圆千里内唯一可以随意判人生死的残忍神只。她从子宫深处发出一种揉混了恐惧、仇恨,以及雌性动物繁衍後代面对生殖优势雄性时本能排卵的讯息,她羞辱地发现裹在黑色僧袍下身体的波澜起伏,她的乳蒂肿胀、阴部濡湿、肠子咕噜咕噜响、全身的敏感带全发烫泛起一种蔷薇色潮红。另一个是眼下唯一能让他在虚无之境抓住自己犹活在人世的浮木,他杀了她丈夫,某部分来说是杀了他自己最珍爱的那部分(据说野利遇乞受戳前叫着说:「我是大王绝不能杀的那个人哪!」)。眼前这个女人或是收摄着那冤死挚友某一部分亡魂的载具,另一部分在他这里。他半是作戏半认真地告诉身边人:「从此,直到我赴冥界和那些故人鬼魂重遇,此生我再也不可能快乐起来了。」这个穿着黑色僧袍的光头女尼是禁忌中的禁忌。她是个活物,但起伏的胸膊吐出的鼻息全是他曾发狂展演的死亡图卷里的血液的辛呛味和那些他无法下令他们活回来的屍臭味。後来他下令她卸去僧袍,握着她的rx房,摸抚她受惊的腰肢和丝缎般的大腿,感觉到这具奇异的女体就是埋藏着死神秘密的幻化神物。他像和一只豹子交尾。那发光 接下来的发展似乎不那麽出人意表了:像是在无垠太空漂流了上千年的孤寂太空舱,终於,终於进入了某一颗星球的引力圈,终於朝向一个进入时间定义,或必须付出代价的高速、舱体外壳的烈焰燃烧,或重力压迫造成身体各处关节脱臼裂开的实体坠落。野利皇后发现了她死去叔父的寡妇,取代她成为这场杀戮牲祭最後被叫上君王床上的sm女王(什麽?被杀光的不是她野利家族人吗?关她没藏家什麽事?),她震怒之极,难道这是一个拼字游戏?她必须捧着rx房追在那矮个子屠夫身後,并且把所有亲属网络上的女眷全部杀光?她把没藏氏软禁在兴庆府的戒坛寺,并用尽谋算,让这个没有廉耻的婶婶不准脱去僧衣,保持出家人的身分。 元昊则完全进了那个穿花拨雾、和现实世界悄悄剥离的偷情时光。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着臣下们焦虑惊恐以隐晦辞藻劝阻的进奏。他意兴阑珊地说谎,微服夜巡戒坛寺,安排出猎假意带着没藏尼烧羊脾骨看兆纹卜吉凶,或是彻夜辩证佛法经文,其实皆是在那荒地行营里,像和死神幽会,像中了毒箭的孤狼用一种错误的方式自我疗伤,惊讶地、痛苦地捏塑着那个rx房发烫子宫却冰冷不已的女体。「原来这就是文明。」说谎,不能从心所欲。在一种被监视的紧张关系里体会为恶的刺激。连那女尼在黑暗中用焦炭般的手握住他的xxxx都让他兴奋不已。 第二年,没藏氏便在出猎途中驻紮河边的营帐里生下一子,那条河名为「两岔洞」,於是这婴孩便取谐音名「谅祚」。其实元昊已将国事全交给没藏氏的哥哥没藏讹庞手中。野生子谅祚亦寄养在没藏讹庞家。图尼克说,我听过不少栩栩如生的傀偶在月圆之夜睁眼变成活人,滴着泪用匕首将那个以出神入化手法操控它身上绳索的偶戏师傅刺死;或是画中美女点睛之後得了魂魄,提着裙裾走出绢纸,将那个赋予它生命的画师绞杀的故事。这时,元昊其实已成为他xxxx射出的苍白稠液、洒豆成兵变成人形的男孩们猎杀的神兽。他不能言语。失去时间流动的意识。困在他曾滥杀的那些幽魂们藏匿其中的湿润女阴里。有两组人马:悲愤的野利氏和被自己老爸戴绿帽的宁令哥太子;以及没藏氏,野地里诞生的小男婴谅祚,和手握兵权的没藏讹庞。他们都想杀了对方,或是说,他们都必须在元昊变成一只猫(或一只狼、一只麒麟、一只野骆驼,或他们美人的原形:一只山羊)的魔术时刻将他袭杀,用华丽的刺绣绫缎覆盖他的屍身,「伪诏」,在全部党项人发现他们的领袖已变貌成非人之物之前,夺占那个「进化大机器」的驾驶座。这两个本来只因元昊色情时刻而具存在意义的男孩,这时必须为母系的部族姓氏而屠灭对方,只为了窜夺父之名。披上父亲的人皮龙 西夏天授礼法延祚十一年(终於到故事的尾声了),太子宁令哥持剑直入宫中,有一些史料说元昊那时早喝得烂醉如泥,总之他的脸因无法专心而变得柔和。图尼克说:我很难不想到许多好莱坞经典科幻电影或西部片里父子对峙、决斗、杀掉对方前的静止场面。那时宁令哥或只简短说了一句:「我将要做一件令人困惑的事了。」元昊这时或艰难地想不起来,这个持剑向他冲来的儿子是从哪一节故事里冒出来的?他把手举起来像要阻止,像一位导演在演员脱序演出的一个荒诞动作里,却百感交集地想起许多和这幕戏无关的灵感,他想喊:「ng!」却怕打断那个动作同时会打断突然涌现的心绪如潮。他说:「我很遗憾……」我很遗憾经验无法传递。那些神秘的时刻:那些背德的时刻、孤独、恐惧、杀人後的作呕感觉、爱的感觉和睡醒後想不起那种感觉的虚无感、忏悔的感觉、如饮甘泉的快乐……。我很遗憾这样一来,我们将成为各自孤立的个体。所有我向死神酬换来的经验,都来不及传递给你了…… 宁令哥也许说:「你把进化变成你一个人的故事了。」但其实那一切在静默中发生。下一瞬间,元昊觉得自己的脸的正中央像暗室突然打开一扇门,强光涌进,一群头顶圆光、脸敷金粉、戴着宝冠、臂钏、耳璫、项圈、手镯、璎珞的小人儿,吵吵嚷嚷地从他里面挣挤出去。他的鼻子被宁令哥的剑削掉了。安静了许久,然後听见极远极远的地方有女人的尖叫。他想阻止他们:「不要杀我的儿子。」但他眼前被一片汩汩冒出的红色雨幕遮蔽,嘴巴也被那此生最熟悉之咸腥味道的泥浆塞住。他立刻知道他的儿子宁令哥已在转身逃亡的一百公尺宫门外,被没藏讹庞埋伏的卫士剁成肉酱。 room05.美兰嬷嬷 没有人确知这间旅馆的完整形状。当你置身其中,穿过那些缩小一号的,刻意变得庸俗或贫鄙的巴洛克风或洛可可风的前厅、镜厅、通往花园的中间拱门和通风的小走廊,当你走过那些古里古怪、眼歪嘴斜的复制外国裸女大型雕像、那些灌铅的金漆狮子、石膏灌模假象牙雕佛陀涅槃图,或那些莺歌窑的仿清乾隆猴子蟠桃大花瓶……这些细节和繁复重叠的建筑设计意志,确实令人想到那些艺术史课程黑不见五指的视听教室里投影枪打在屏幕上的凡尔赛宫,它发白妖幻的幻灯片胶卷上的影像——当然这座旅馆像是那座幻灯片宫殿投影向丑恶之池的怪胎倒影,被盐酸腐蚀之后的一坨废弃物——但你可以想象当初这个旅馆的主人,在构造这座建筑物时,一定狂谵妄想不顾自己财力限制地把太阳王路易十四的“重复与管辖”、“将贵族剥夺身份、囚禁在繁华之中”、“在国王卧室上面的天空飞翔”这样的巴洛克建筑狂想烙印在脑中。至少我们走在那些回廊,或走廊再通往的走廊,总有一种迷失其间、无从推断建筑物外貌轮廓的渺小之感。旅馆的老客人们甚至谣传着这是一座像“霍尔的移动城堡”,不断在夜晚入梦后,自体增殖、长出新部位的,“活着的一只被魔法诅咒成水泥化石的巨兽”。他们发誓说在那些迷宫般迂回穿绕的走廊网阵中,有一个房间里锁着的就是“这间旅馆的心脏”。当然这种女子高校毕业旅行式的,“旅馆有鬼”之类的低层次妄想,并无法勾引那些旅馆老皮条的好奇心;有些甚至有房费长期未缴之纠纷;或带着一位外籍看护和一箱胰岛素、注射筒、急救diy便住进来的神秘老头,直到有一天殡葬社的人员推着担架轮车将酸臭的尸体运走(他们认出他:“那不是那个众多美女争当干女儿、女弟子的……”)……这些人的一生见过多少金粉王朝、楼起楼塌、颠沛流离的大场面,谁会去猜臆这座在他们晚年搁浅于此,将他们拘禁于此的蹩脚建筑,有着一颗什么样的xx巴“心脏”? 有道是: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吉鲁巴。 旅馆故事最大的悲剧即在于:当它在全盛时期,恰就是那第一批流亡者大举迁住进来的混乱年代,那时候,人来人往,搬进迁出,每一个人的行头、气势、排场全像那些敦煌壁画里的经变图(漫天飞花、百乐齐奏、琉璃花树、金银玛瑙楼阁、飞天、伎乐天、孔雀、火焰环绕四周),每一个神色仓皇的主子,他们身边的鸦片鬼身段风流的旗袍夫人,那些管家、奴佣、副官兼司机、太太的牌搭子清客、自己带来的厨子,还有那一箱一箱扛进电梯樟木衣箱蝴蝶柜里神秘兮兮的家当……哪一个不是让人眼花缭乱大有文章的传奇故事。但那时谁有工夫去记下他们的故事啊?主要是那些老爷低调到不行。他们的夫人们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金丝银线黑天鹅绒湘绣苏绣缎面旗袍,衣香鬓影,把这旅馆的大堂、咖啡厅、各层楼的走道,还有她们另开房间当麻将吸烟馆的包厢,全当作争奇斗艳别苗头的竞技场;他们的豪仆管家们,把旅馆的正厅弄得鸡飞狗跳(那是真的鸡飞狗跳:那些厨子每天一脸杀气倒拎着那些特殊渠道拿来的白羽黑骨鸡,掀翅尖叫地穿过绣了大牡丹的红地毯走进来;而夫人的哈巴狗儿则翻瓶倒架、随地便溺,后头跟着一群大呼小叫的副官);可这些老爷呢,戴徐志摩眼镜的、留鲁迅胡子的、长袍马褂的、穿中山装的,缓慢沉默地挟着礼帽拿着拐杖,在大厅立轴挂画下(通常是张大千的水墨青绿《临赵孟頫秋林载酒图》)相遇,仅略举手中帽作为招呼。他们的脸总是藏在暗影里:室内南洋盆栽的树影,白日熄灭的立灯盏的暗影、回旋梯扶手的暗影、帽檐的暗影,或直接从他们脸孔中拉长出来的暗影。所以总是面目不真、轻声短句。 “嗳。不想昨日一别,今天是在这种地方相见。” “听说阎百川在广州组阁了。” “有什么用?这样的局势,大势去也。” “听说果公的身子也不行了。” “嗳。” “嗳。” 混杂在这些鲜衣怒冠,像从洋画片里跑出来栩栩如生的美丽人儿中间,当然也进驻了不少可疑的闲杂人等:替夫人们量制旗袍、洋装乃至束裤、洋女人胸衣这些贴身衣物的娘娘腔中年裁缝;为解乡愁应召进旅店表演说书、评剧、单口相声,甚至大鼓、折子戏的流亡艺人;窜货夹包袱替夫人转卖首饰、字画变现的单帮客、倒售水泥公司、糖厂债券的骗子……于是环绕着那座入夜时分灯火如昼、繁弦高屐的旅店故事,又像钻石切割衍生出许多不同的变貌:某个淡妆素净的年轻夫人跟着脸上有颗胎痣的胖裁缝跑了的故事;或是某一个房间被查抄出整组电讯发报机原来租房在此的一对谈吐不俗的年轻夫妻竟是敌人的情报人员…… 这都是那个年代的故事了。 他们被警告面对死亡发生时要保持安静。 但美兰嬷嬷见过、听过太多这个旅馆全盛时期进驻,然后搬走的那些鬼魂幽灵的幻异故事了。她变成了这座旅馆的回忆。所以她说起故事来像是失去了“房客离开房间便是永远离开了”的时空认知,后来住进来的故事无法将原先占据房间的故事赶走,永远不会有让空出来的旧房间,这也是这间旅店得像蜂巢一般持续增殖长大的原因。它被它吞食的故事撑着胀着。其实美兰嬷嬷像那些隐居于骇人复杂之热带林生态系底层的畏光动物,她靠那些季节递换无止无尽由上方飘落的杂色叶片构成她全部的世界,那些叶子层层堆叠,腐烂发酵,有时有雀鸟或狐猴的尸体笔直坠下,但她永远不知道上方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她啮食的故事永远是那些脱离生命本体、掉落在她这个幽暗小世界的腐败物。或许她比那些在这静态旅馆外经历真实生命的人们更精确地掌握那些坠落物的本质。 死亡的本质。在这间旅馆的静置暗影中一层一层剥去木乃伊缠布条的干焦本质。网状叶脉。死禽的硬喙和小小骷髅上两个小空洞。那些老人隔着房门听见旅馆大堂那些校正全球各城市不同时差圆钟的混乱指针、齿轮滴答交响乐时眼瞳里淡褐色的恐惧。或是塞堵在这个水泥建筑体不知哪处角落,哪些互相连通的管道,当初从各房间的马桶出口冲下去的,那些年代久远像深海乌贼发着荧光的保险胶套。 美兰嬷嬷的故事(她自己的)总是随兴而无有时间意义。那常像是一句话便可讲完的,没有起承转合或逗人悬念的戏剧性。譬如说: “我少女时代就是因为听说台北车站有一个黑人牙膏的巨大广告牌广告,那个黑人会张嘴让一支电动大牙刷在半空帮他刷牙,我就是为了看那个,才离家出走跑来城市。”或者 “有一段时光是一个美国老先生在包养我,他很温柔,而且会在房间里吹口琴给我听。有一次他在浴室摔倒了,整个地砖上都是血,旅馆的经理和服务生很着急等在门口要送他去医院,他却坚持要换好西装,把灰头发用发蜡梳成波浪状才肯出门。”或者 “有一年我和一个瑞典年轻人住在七楼,他是个蝈蝈狂。每到下过雨的晚上,就提灯带竹筐到瑠公圳旁田地或三张犁墓地间抓蟋蟀,那时我的房里床下地板全是振翅鸣叫的蟋蟀。后来他在旅馆楼下的晚宴厅,开了一场五百只蝈蝈的演奏会。” 没有人能理清美兰嬷嬷的故事和这栋旅馆之间交互累聚的身世或关系。似乎是,一个年轻的美少女,靠着出卖肉体得以赖住在这建筑物里不同的房间(那昂贵的房费,纸醉金迷的生活),然后她在此遇见,一个换一个,从遥远他乡暂居这座城市,关上门后有着奇怪故事或癖好的客人。他们的身世规模有时甚至远超过这个旅馆,或这座城市。没有她,这些人只是旅馆数十年如一日来来去去没有面目的旅人。美兰嬷嬷久待室内而晕白的身体,至少替旅馆留下了一句一句像备忘录般的简短故事。当然后来她也在这间旅馆里慢慢老去。她有自己固定的房间,她自己付长期房客另外计算的房费。她受到全旅馆上至经理下至房务部欧巴桑或酒馆里像小芬小芳这种年轻姑娘一致的尊重。 一开始你或会用电影《麻雀变凤凰》里那个茱莉亚·罗伯茨的形象来想象她的年轻时光。大饭店里的灰姑娘传奇。从学会正式晚宴全套刀叉如何使用的餐桌礼仪开始,一个年长的权势者重新打造她,让她在饭店的精品街任意瞎拼那些昂贵华服。上流社会的谈吐。走路的端庄模样。一切魔术都在这个旅馆里发生。她的身体像发光的水母,无法止抑地款款摆动,愈变愈透明。即使她有那些年轻时当阻街女郎的粗俗遗迹:抽烟的模样、骂脏话的习惯、一两个不入流的姊妹淘。但她真的可以一个跷腿斜倚沙发的身段,就高雅且风姿绰约地进入那个角色。她装着假睫毛擦了浓黑眼影,母牛一般善良的大眼会专注地盯着你。她会像改不掉某些羞于启齿坏习惯的少女,吃吃笑着告诉你这么多年来,她就是戒不掉(比戒酒还难)贪吃那一听一听、昂贵的纯鹅肝酱抹烤吐司。她比那些含金汤匙出生拥有自己的大玩具(那些法拉利蓝博坚尼莲花)和地下酒窖的企业家第二代还懂得品鉴红酒。他们常常只是皱着眉头装腔作势夜阑人静时痛苦地在自己的房间对着一只高脚玻璃杯,像学生时代被逼迫着背诵化学元素周期表。“这个……大概是……”而美兰嬷嬷却乐在其中。她似乎能召唤那些被蜡封禁锢在玻璃器皿中将果实腐烂永恒静止在某一近似人血的繁复味觉层次,像通关密语,在虚空中一一揭开那严厉工序或神秘魔法的几何学咒语,回到它们所来自的、而她其实从未曾去过的异国风景。她能平静如背诵诗篇般说出它们的身世,它们的家族系谱,它们之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模样的哀伤大历史。一如她能对所有在她房间里裸裎相对时对她略有不敬或任何伤害她轻蔑她的后生晚辈,娓娓细数他们老子的,或他们祖父的,某些不为人知的、脆弱感伤的、彷徨无措的生命某一时刻。 那是她在时光长河中持续被奸污所交换来的赠礼。她是这个世界(在旅馆外活跳跳仍在发生、进行的)和那些墓穴棺椁般的故事之间交叉隐喻的神秘中介。 美兰嬷嬷说:一整个文明,覆灭之后,如烟消逝,如梦幻泡影,如海市蜃楼,什么都不记得啦。 图尼克以为她说的是现在之城,不知她说的是一个曾经建筑在时间针尖上的幻术帝国。兴庆府,那里曾经城郭高墙矗立、宫殿如云霞、宝塔楼阁,铜盾上煅烧着他们的骑兵妖艳又劲悍,甲冑上挂着坠饰铃铛,马鞍上带着鎏金银饰;半男半女、五彩缤纷的弥勒佛像,对那些被他们踩破幕帐,在啕哭中人头滚落的敌族部落来说,他们就是越过冥河抢在死神或瘟疫之前赶至的怨灵。他们的铁鹞子,百里而走,千里而期,倏往忽来,若电集云飞。他们是骑乘阿弥陀佛死亡经幢钻天入地的接引使者。他们所经之地,百里内生灵涂炭,尸骸遍野,他们的身材高大,脱下盔甲后,背光时你只看见一个个带角公羊的头形。他们的野蛮和力量使他们可以和死亡开玩笑。他们在蛇皮酒壶互摔的赌咒中任意切下敌人、朋友或自己的手腕、足胫、鼻子、眼睛或生殖器。因为他们是死亡之佛的麾下,除了那些深奥经书里以玄秘之咒以龙凤藻井宝相花藻井以交枝卷草图案以菩提华盖以连环宝相花图案繁密禁锁住的死亡迷阵,最核心的那个无从究竟的,既无限又虚无的时间源起,那个繁衍变貌出娑婆世界亿万种幻象的精神意志,突然被破解,如刺破的水袋,如流产的死婴,从宇宙的某一个裂口淅沥流尽、枯瘦萎瘪。那时他们或会如收回撒豆成兵法术的剪纸人形,在一阵沙尘暴中消失于无形。否则他们是杀不死的。 谁能杀死死亡本身。 可怕的是,美兰嬷嬷说,这一支文明(这一个帝国、这一族),为了避免掉入那历史的周期(那些兴亡覆灭的周期轮替),他们硬生生地,举族横移出历史所能覆写的国度之外。他们进入了一个眼中塞满远古水藻、鼻腔结满贝类化石的漂浮时空。他们自创一种非人类抽象思维或借以连接真实世界之表意系统的古怪文字。那套文字至今并未被那些天才语言学家真正破译。据说那套文字发明出来的真正目的,不在于记录他们曾正在经历的当下,而是一种对幻术的隐喻或字谜。不是为了让意义彰显反而是为了遮蔽。那些字的线条造型,不是从灵长类的形体或垂直视觉位置发展,反而像高原上一只一只离群迷路的牦牛。它们披满毛发,随风猎猎,仿佛排在一起成为句子或文章时,作为个体的字形仍会自顾自衰老或蔓长着那些鬃毛。 他们或以为可以借此而逃避人族(汉人)的复仇扑杀。若有一日灭绝时刻来临,意义的被抹消,历史的被篡改。他们像占梦者一样清晰地预言有一日,他们的男子会被屠戮殆尽,妇女被奸淫混血生下(汉人的、蒙古人的、藏人的、回纥人的……)脸孔变貌语音扭曲记忆重新植入的杂种。千百年后他们的后代会说着人(汉人)的语言,虽然常在梦境中插片般被一些光影颠倒,杀戮者与被杀戮者角色互换的神话残迹所祟扰。但族裔的血脉终究会被那些基因喷枪(那些汉人白皙短小的xx巴)所消失。 这个巨大的不幸是,他们的后代,恒只能从仇敌的书本中去理解自己怎么被描述。“羌人。夷狄。党项羌。”他们的喉头咕噜发出声带结构不易共振的僻音,他们在被当作贱民、奴隶、罪民大批迁徙的过程,从那些脏兮兮戴着狼牙项圈xx道发脓长疮的老妈妈们口中,语焉不详(因为恐惧或哀恸)地听见一些他们母系父祖辈集体死亡的超现实画面,一些被肢解的身体,漂浮在他们自己腔体流出汇聚成的血流之河。那些飞满苍蝇的红滟滟的铁剑、马刀、字迹模糊的敕燃马牌。那些被自己的河流载浮载沉漂流向天际不可知之处的男人头颅们,每一个都带着嗑药后晕茫茫的痴傻陶醉神情,嘴空空地张着。这于是使这些后代在理解自己所从出的昏暧历史时,总比一般汉人多了一个奇异赠品般的角色:一个鬼魂。一个死者。母亲本来的男人。它们的存在使他们的母亲永恒成为不贞的杂交贱货,使他们的父亲成为杀人者同时是强xx者。虽然他们的父亲恒是汉人部落里的低下阶层:穷汉、残废、白痴、老迈的下级军人——否则他们怎么可能婚娶这些身体发出牲畜刺鼻臭味的异族女人。这样紊乱屈辱的隐匿母族故事,使这些伪汉人,这些倒影或鬼魂的后代,在祭祀这件事上养成了见神偶必拜的多神信仰习惯:他们怕错漏了祭拜自己那繁枝错接、荒烟蔓草的家族系谱里,某一位可能真正的祖先。 美兰嬷嬷叹口气说,所以你看,他们什么都拜,汉人的神祇也拜、胡人的先祖也拜(神农氏?寒单爷),无主的孤魂野鬼,或是阴曹地府的城隍鬼判,或是用另一套系统去敲开冥门的地藏王互为仇敌的,当初在两军对决时,祈灵以歼灭对方的,各自扶乩上龛的仇对神明,如今他们巧妙各不得罪地在同一座城不同庙里一起祭拜(延平郡王祠和天后宫):现在他们且远渡重洋赴日本去参拜靖国神社里的日本军魂。 像yahoo奇摩拍卖网站的那句广告词: 什么都可以拜,什么都可能(是你老爸),什么都不奇怪。 在那由一只被拉长成壁虎干一般的双头象铜绿斑斑卧香炉所冒出的整室看不见的白烟里,图尼克泪眼汪汪轻声抗议着:您所说的那些,一个如烟消逝的亡灭的帝国(我必须承认它非常好听),前半段像那些耸动却不负责任的野史考据癖者的故事(《1421——中国发现世界》?一个会绘制航海图以重解古地图的潜水艇船长。或是《大同书》?一本前清遗老写的科幻小说),那确实听得我血脉贲张,我灵魂里的那颗心脏,那异族的多一个窍孔或心室的萎白心脏又怒意勃勃充血肿胀地跳动起来了。您似乎在暗示我就是那最后一个西夏人,我是那许多流亡版本的流亡者后裔,我也许有一点点想起那些暗红底片光度极差的快闪画面里我可能真的(在这城市里)杀了一些人。正因为我是专业杀人者的后裔,我也有一点点理解为何不论在什么样欢乐、善意的人群里,我总是难抑那种自我鄙视、无法听懂他们最简单、无害笑话的孤独感,因为我是您说的那些长了毛的文字所书写的历史、算术、天文学、账册、族谱的回文诗镂经塔上的一个单字。我一直被用错误的方式阅读,于是总像别人故事马路上的一颗铁蕀藜,风琴键上一枚永远调正不了的跫音。因为我是党项羌。但您最后说的那些“逢神必拜”,那些拜妈祖拜延平郡王拜三官大帝拜注生娘娘拜观音拜土地公拜吕洞宾拜关云长(那都是他们汉人)最后甚至拜靖国神社里的杀我父祖奸我妻母为鬼雄……那并不是我的故事,那并不是我啊…… 黯黑中美兰嬷嬷的笑声像受了惊吓击翅忽东忽西的夜枭。“你以为……你以为……流亡者后裔的故事,是像丝缎那么平滑纯粹?”图尼克的眼瞳几乎可以分辨那些原先影影幢幢近似死人头颅的一件件摆设,甚至那些玩意上的细微纹路:工字绫、茂花闪色锦挂毡、彩绘木塔、黑釉剔花牡丹纹瓶、双耳瓷扁壶、灰陶鸱吻、力士塑像、泥塑双头佛像、把头缩在肚脐处的,有三个rx房的大嬷嬷母神石座…… 一阵眼瞎目盲的强光,所有黯黑中无比清楚的线条也像被光之风暴吞噬掩盖至一片平面后。是美兰嬷嬷打开了她那盏至少有十枚白烛光灯泡的水晶流瀑垂坠吊灯。图尼克的心底同时出现了棒球场外野照片灯打开及秘密侦讯室里对着全身淋湿的犯人打开货柜车那样的强力远光灯——一种“什么事要开始了”的暴力宣示,他甚至出现一种幻觉:下一瞬间,会有一群穿着制服的家伙(什么制服都好:戴橄榄球头盔护胸垫肩的壮汉、手执短棍小圆盾的镇暴警察,或是她那些黑色幻影里穿着漆黑锁甲腰系黑铁刀前额剃发的西夏武士),破门而入,压制他、痛殴他、剥下他的裤子用短棒肏他的屁眼,围成一圈小便在他脸上,羞辱他,用靴子旋转着踩他的痛穴让他满脸鼻涕眼泪跪着求饶,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扳断,或是拿老虎钳一颗一颗把他的牙拔掉…… 但是美兰嬷嬷只是戴上老花眼镜翻读一份薄薄十行纸手稿。图尼克在那种被强光硬生生撬开扇贝或蟹壳,某种柔韧内里撕裂着强迫裸裎之生理不快里,却不争气地,面红耳赤地盯住美兰嬷嬷那一双修长性感如三十岁少妇的小腿(那绝对不是汉族女人的胫骨长度)。一个老女人竟然有那么一双性感如牝鹿的腿,透明泛着薄光的皮肤像那些包着凝滑水羊羹的薄纸,这样被神宠赐的美丽弧线可能终其一生都不需穿那些丝袜、高跟鞋之类修改线条的人工赘物。图尼克哀叹地想,这个旅馆里的许多传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那许许多多不同年代被困在这旅馆里的男人,不惜代价只求和这个美艳妖妇一夜风流,他此刻才恍然大悟他们为的是被魇咒住的,在自己的色情万花筒各种棱切角度,这双不可思议的美腿或平展或直立或倒插或像投降手臂高举的旖旎风情。他想象着美兰嬷嬷用这双长在人身上的鹿腿,拨光梳影地滑过那些男人的发际、耳朵、鼻前、系着领带的脖子,穿着衬衫的胸膛,像奥运地板操那些精灵少女反剪身躯用足趾、踝部、腿侧弧线耍玩着那颗弹力球。不知为何他充满了一种几乎失控的嫉妒之情。 美兰嬷嬷说:“让我念这段文字给你听……这个叫余阙的家伙……” 元末唐兀(西夏)人 余阙,世家河西武威,父沙刺臧卜官庐州(今安徽省合肥市),遂为庐州人。他曾参加过修撰《辽史》、《金史》、《宋史》的工作。曾在《送归彦温赴河西廉访使序》中说: “……予家合肥,合肥之戍,一军皆夏人。人面多黧黑,善骑射,有身长至八九尺者。其性大抵质直而上义,平居相与,虽异姓如亲姻,凡有所得,虽箪食豆羹不以自私,必招其朋友。朋友之间有无相共,有余即以予人;无即以取诸,亦不少以属意。百斛之粟,数千百缗之钱,可一语而致具也。岁时往来,以相劳问,少长相坐,以齿不以爵。献寿拜舞,上下之情怡然相欢。醉即相与道其乡邻亲戚,各相持涕泣以为常。予初以为比异乡相视乃尔,及以问夏人,凡国中之俗,莫不皆然……” 美兰嬷嬷斜睨而笑,一种女性化的放肆和尤物自觉像某种巫术上身(图尼克想:她发现我窥看她双腿的色情眼神了吗?她发现我难堪地勃起了吗?),那穿着毛巾浴袍的老妇,一室糜烂花香和檀烟盖不去的药水气味、痱子膏气味和老人房间里特有的筋骨药膏或其他乱七八糟的中药汤渣的腥味(图尼克且担忧地发现:她正喝着烈酒),在那一刻,突然都无法拦阻她在自己的性感自觉中发着魅惑人的强光。这个老女人在放电,这个有着一双让人魂夺意摇超级美腿的老妖精在引诱我。但她嘴里讲的那些故事却像通电的刺铁丝网勒绑缠绕在图尼克微血管密布的睾丸囊袋上,那是他秘密身世的黑暗之心,残虐又悲凉,他像被某个变态科学家在身上各处接满了乱七八糟电线的可怜实验动物,只要荷尔蒙不照规矩乱释放,便从那空荡荡、凉飕飕、眼睛看不见的下方,传来如锥刺,如火烧,如撕裂的剧痛。 “安徽人,是吧?”美兰嬷嬷笑着说:“虽异姓如亲姻,凡有所得,虽箪食豆羹不以自私,必招其朋友……你有没有觉得奇怪:是什么样的遭遇——在迁徙的漫长时间河流里,他们怎么阴恻沉默,为了生存,头形变貌成鱼锥、下巴长鳃、皮肤痛楚地绽裂成鳞、手指足趾的末端蜿蜒蔓长成一丛一丛的水草——使得这群呼啸策马杀人不眨眼的幽灵战士的后裔,那次大灭绝的幸存族人,变得那么可爱?那么慷慨?那么严酷信守且代代相传一个‘义’字?” 因为这个族类花了一代又一代被灭绝的代价,痛苦地体会到一个真相:他们永远在歃血为盟的誓咒后被背叛;他们永远在历史的毁灭前夕作出错误的狂赌下注;他们永远颠三倒四,背叛这个投奔那个,然后被背叛者的仇家再一次出卖;他们永远看不到历史如泥潭群鳄互咬的混乱全图,需要以乐曲赋格的理性对位,或高段棋手无有任何意义承受时间空耗之重量的意志,才得以幸存。 图尼克想到他的祖父,想到他的父亲。 “从前我要轻视他们是如此容易,却花这么长的时间才理解他们的痛苦!” room10.城破之日 「话说帝释天和他的三十三天住的见善城坐落在须弥山顶,四面山腰有四大天王,使金斧、银枪、铜鎚、铁剑巡游,而须弥山外围有七香山、七金山,第七金山外有咸海,咸海外又环绕着铁围山。在铁围山外则是四大洲、八小部州。据《时轮经》载,这个世界即由风、火、水、土和空间五种物质及须弥山和七金山所构成。吐蕃人相信宇宙的创造是一位叫南喀东丹曲格的国王拥有地水火风空五大元素,法师赤杰曲巴把它们收集,放入体内,轻轻哈一口气,吹起了风,当风以光轮的形式旋转时便出现火,火的炎热和风的清凉产生了露珠,在露珠上出现了微粒,微粒被风吹落,堆积成山……」 「据说那是一座攻不破之城?」 老人说,作为镜像颠倒於人间之城的兴庆府,其建造即是为了毁劫成逆序转轮的土、水、火、风,对了,它可能剩下一个空间的迷思──一个永远被封印在毁灭之空间中,作为那些唐卡、坛城、吐蕃人作为宇宙缩影、帝释天藉由梦见自己以创造世界的核心之城的相反──这座按李元昊意志搭建之城,它的命运就是毁灭、崩溃、裂解,被旌旗蔽日、甲胄如遍野花朵,马队流动如海洋的蒙古骑兵一层一层包围,像一只垂死巨鲸被密密麻麻的捕鲸小舟用铙钩、绳索、箭簇、镖枪、网罟从四面八方刺进它体内,拉扯,切割,耐性宰杀它,只等那崩毁之瞬终於来到,这座魔城从裂开的各角度泄出强光,所有蒙古人和西夏人皆以为自己幻错地听见那城发出一声巨大恐怖之哀鸣,而後城墙终於崩毁。 老人说,作为追忆者,或那城毁灭时刻的目击者,我该如何向你描述,蒙古人用床弩向这座城射出漫天如蝗虫的飞矢,城垛上上万盔甲被射穿、眼珠成窟窿、肝脏肠子脑浆流满靴底的西夏守军们,在死去後许多世的轮回转世里,耳边总还停留着那咻咻咻咻的金属之雨的死亡之声;蒙古人用投石机将数千颗不知从哪运来的巨石,朝城内狂轰滥炸;他们在城墙基石下挖地道,填入火药、松柴、草垛,用烈焰烧烤我们兴庆府号称比花岗岩还坚硬的夯土墙砖;他们在我们作为饮水渠的河流上游下毒,让那映照着夜空烈焰的河面上厚厚积着一层翻肚且鳞片闪闪发光的鱼屍。城内的西夏守军,李元昊梦境里的无脸孔精虫们,被这噩梦笼罩,强光、爆炸、雷霆和箭矢之雨的毁灭狂欢弄得如痴如醉。他们进入一种慢动作、舞蹈般的临死挣扎:朝城下回射弓箭、火绳枪,投掷硫磺、冒毒烟的「万人敌」炸弹、倾倒滚烫热油…… 老人说,唉,可是这一切都是白搭,那个时候,我们的王,早在跪赴敌帐求降时,被蒙古人捉起来砍头了,那是李元昊的最後一个子孙。我们这一族的头颅早被砍掉了,我们这些无明精虫,仍发冷颤抖地挤缩在这座胄甲护体的魔城里,几度意图从各城门杀出突围,却又硬生生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蒙古骑兵用枪槊逼回城内,那光景,就像一个无头之人,临死前仍抽搐着想射xx精,一种恐惧灭绝之本能,想让带着自己存在之信息的精虫射离这将要死亡的躯体,看能否有一丝一毫种之延续的侥幸…… 但蒙古人连这一丝可能都不给发生,因为他们的成吉思汗早在数日前即崩殂於这次远征西夏的途中。像雄狮要占夺一只母狮的xx道和子宫,光杀了作为繁殖敌手的另一只雄狮还不解恨,牠必须冷酷精准地将偎靠在那只母狮乳头下的所有幼狮,逐一咬断喉咙弄死。在李元昊和成吉思汗互为迷宫的梦境里,如果不将我党项人全部灭族清洗,说不定历史上征服欧亚非大陆的庞大帝国,未必是他成吉思汗的後代,而是李元昊的子裔们。 老人说,兴庆府的地狱变场景,只是蒙古人,那将无数座城池毁灭血洗的永劫回归噩梦的第一夜。瞧瞧他们的骑兵军日後在撒马耳罕、花剌子模城展演的屠城艺术:他们将城破後全城的一百二十万居民赶出城外,不分妇女儿童,用刀砍、枪戳、箭射、马蹄蹂躏,全部杀光;他们将那些城池的宫殿、寺院、邸宅、屋舍全部摧毁。他们让罗斯人和钦察人如散布在草原上宝石的美丽城市全成为鬼域、兀鹰饱食屍骸之废墟、浊臭地狱。他们在巴格达将哈里发埋藏在皇宫水池下的黄金全部掘出,将历代哈里发的大清真寺、诸先圣的陵墓全刨成窟窿、焚毁、用马队踏平。所有抗城顽抗或投降的城民,全部斩杀。 也许李元昊要对成吉思汗说,这是我的梦境啊,那些被回教徒、基督徒、波斯人、大食人、匈牙利人畏怵颤栗视为飓风,视为地底涌出之骷髅兵团,视为死之海啸的狂欢杀人骑兵队,原该是我党项人,你怎偷走了我的梦境? 老人说,即使此刻,或其他无数个我在你梦中描述那在逃亡中慢慢变貌成骷髅、魔兽或牲畜的最後一支西夏骑兵军,那在世界边境逐渐透明乃至消失的党项族幸存者,我总无法耽迷回忆各式各样的屍体:剖肠露肚的、断肢残骸的、头颅被砍掉仅剩腔体顶端碗大一个痂口的;或累聚成一座小丘脸肉尚未被秃鹰乌鸦或蚁群分食乃至挤眉弄眼哀戚茫然最後时刻表情仍停留其上的上百颗上千颗头颅;或是屠杀时刻某种幽微扭曲之心理而被剜去xxxx阴阜和xx子的;有烧焦成仅存一躯干姿势的黑炭;或遍野饿殍眼眶眦裂脸颊乾瘪肩臂四肢细瘦如鸡爪却胀着个小肚子的屍体;有不知自己早已死去和我们错身而过的幽灵吐蕃骑兵;有吊在无人荒村外木架上穿着华丽僧袍的骨骸;有近距离在我们马刀下哀叹如淫浪欢叫的美丽回女体如一颗甜瓜那样裂开;或者是,我们自己的屍体,在另一个梦境而非你这个梦境里,我们看见自己只剩半截上身连结在持续奔驰的马背上,互相为这滑稽的景象而大笑取乐;或者某些黑夜过後我们看见我们这一群鬼脸家伙偎靠着弓腰弧腿上下颠跳在半空飞行,胯下却没半匹马,也没有影子;或某个胡须结霜的酷寒清晨我们悲惨地看着各自倒骑在奔跑中一颠一翘的马臀上用古怪的姿势把黑色xxxx塞进马的屁眼或阴阜,於是我们(或其实只 我的叙事,叙事中展开的流动荒野,几乎全倚赖这些舞踏般的屍体才得以搭筑那恐怖颠倒的死荫之谷,奈何冥桥。 但是,当我想向你回溯那灭绝时刻,那一切流亡离散的起点,那座如地狱鬼域上百万人同时在着魔迷离梦境中集体被屠杀的城池,那死去的亡灵挤满城市半空使得每个驾马斩杀我族的蒙古骑兵,眼中所见的同僚身形,全像被吞没在浓稠光雾中一般摇曳模糊的大屠杀现场,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一具实像的屍体。 主要是那座城。 像所有伤害的起点,时间在那个时刻被冰封冻结,那座城在真正灾难降临,我们惊骇颤栗仰视的半空中被戳刺、冲撞、焚烧、劈砍,被玷污、被凌迟,然後,终於像一尊巨大神灵双膝韧带被挑断,硬生生跪下,然後在灰尘蔽空的昏暗大地向前仆倒,四崩五裂。 那个时刻,如此洁净、肃穆,我们看着身着赤红盔甲的蒙古骑兵像一群着火的乌鸦从这城崩塌後四面八方的裂口,慢动作,喷洒着从这个梦境之壳(虽然已碎裂)外另一个梦境沾带的不同颜色光焰与油彩,踢腾跳跃。那个冻结,我完全没有任何关於屍体的记忆。虽然其时他们正在冷静而疯魔地屠杀我们。包括我,这个孩童时曾亲睹李元昊建起这座城的两百岁老人,还有另几个可能是高阶武士故能熟谙这城暂时能蔽身的密道、城垛死角、粮仓顶檐,或原来用来暗杀敌对皇子的马道旁侧府邸建筑间的暗墙……成为落单旁观者的数人,那时脑海里清楚浮现的意识,完全不是真实展演於眼前的肉体被砍断、变形、喷涌鲜血,或哭喊厉叫,而是一句抽象的,神秘密码的话:「要灭绝了。这一族将要完全消失了。」 老人说,我想我就是这样匆忙又无法思考地被挑选进那在梦境之大厦倾颓,时间之界面乱窜互叠的末日场景冲出蒙古人的灭绝网兜的,最後一支西夏骑兵…… 那个时刻,如脊髓被抽乾之人止不住浑身发冷牙齿打颤,我们(主要成员当然是被召回护王不成的残存横山骑兵,一个巫师、两个军医、一个兽医、两个铁匠,还有一个神色仓惶,换穿女人衣服的皇朝贵族,再就是不知为何被挑选入列的,除了对西夏朝历历如烟之记忆,一无所有的我这个老人)全带着一模一样恍惚迷离,阴郁灰黯的脸孔,发着抖爬上那遮上黑皮罩的西夏战马(当我两腿夹紧那马的腰腹,发现牠也像漏筛麦壳那样哗哗哗剧烈地抖着)。我们按着巫师以兵阴阳占测之刑德钩绳图,在那已毁陷之城的内城秘道地砖上刻画出在这天体运行之仪轨,所有方位皆是死地的无解运算中,找出那一瞬,灭绝钟面森严无误差的时间刻度移动至下一格的那一瞬恍惚,像李元昊最後飙出的一篷精液,朝蒙古骑兵群聚的城墙倒塌缺口猛刺马腹冲去。 是以我对城灭时刻的清晰记忆,是我们这一队全族幸存人马,朝着那逐渐收拢封印的灾难噩梦剩下的最後一个破口奋力冲刺,逆着光出现在眼前的那尊巨神的脸。那张脸不男不女,既悲恸又欢欣,既神圣又猥亵,乃至我日後反覆追想仍弄不清楚,那到底是党项族的祖灵,或是这座覆灭之城原禁锢在地底的大母神,或者,确如那位大巫师所言,那是兵阴阳拨开天地如葵花复瓣之缝隙,露脸而出的方位大神。 大游与小游。天刑与天德。 左刑迎德,战,败,亡地。 左德迎刑,大败。 那一刻,我偎靠着身边甲胄击响,尚未发出日後畜牲臭味的这些同伴们,朝着那张发光的,微笑的美丽大神之脸冲去,我似乎看见祂的鼻翼、唇角、眉眼、颧骨都像夜烛暗室拖开一道模糊的重影,在那重影的下方,是滚烫流动的黄沙,是那座原该天圆地方矗立在那的雄伟城墙。但它确实像日晷仪的机括轮齿,悄悄地挪开一小缝误差,像灭绝之神和护城女神伽陵频迦的交欢勾缠之舞正酣处,一时软弱而让死地之门未完全掩上。 那时,我的王,一身白色闪纹绣龙袍,站在我的面前像一条粼粼发光的银色河流。那时,在我和他之间的空气,完全没有一丝从那地狱般的战场残留的刀锋血腥味,如那些汉人从关外流传至内地的歌谣或演义,把他描述成一团狰狞而肉眼难描其轮廓之煞气。妖魔之子。哪吒。吞食人类以持续膨胀的幽冥之火。事实上,那个清晨,站在我面前的李元昊,如何不能将之描绘成一个哲人,至少绝对是一个仁慈君王的形象。他说: 「我的梦境,在这片地图上无限宽广,但只有你双足站在其上才知是一片将所有生物、帐幕、城垒、白骨、战士和他们的马、女人和她们的绫罗花裙,全部掩埋覆盖之沙漠。那是造物主双手平放在这一片地区时恰好脑海中一片空白的枯寂时刻的结果。这里千百年来弯腰缩头抵住风沙和太阳火球的羌人们从来就不是人类。他们内心的图象如果织成一幅唐卡挂毡,你会发现和牛群或羊群的内心世界没有差别。 如果你问我为何要杀戮如此之钜,把那些身上沾着马粪和羊羶味的史前人体披挂上金属鳞片,数以万计地推向宋人那些头颅被砍掉即从腔体中涌冒出文明、文字和人类时间的现代军人们(他们连恐惧都属於文明人的恐惧)?我为何要让生灵涂炭,制造出这样一幅人间之地层塌陷,大批人体像豆子摔落进地狱牛头马面国境的混乱场景? 我必须要说:战争只是刺激,我的横山羌兵们在杀戮和恐惧中砍断汉人的身体或让宋军的火药炸成四分五裂,只是用每一个个体有限的时间,交换一个整体的时间。那不是将所有死灵魂的生命相加成一无限长的时间计量。而是刺绣,一幅时间意义消失的文明全景。 这一切只是为了一个类似谜题的设计。当死亡如沙漏或如瘟疫中纷纷灭绝的鸟群如此巨量地在我的国境周边发生。我的骑兵们和宋军、辽军互相用铁铸利器戳入对方的躯体。在此处,我的窑场工匠们正日以继夜将他们反覆实验,从宋官窑学来的拉胚技法、瓷土比例、釉料秘方挪换成另一种完全相反的物件,送进窑炉的熊熊烈焰中。 如果有人质疑我这个用上百万浑浑噩噩党项人的恐惧、激情、汗水、男人的精液和女人的污血搭建起来的浮图幻影,不过是沙漠上热空气中扭动摇晃的膺品,我凭我的宋朝叛臣和曾进贡入汴京的使臣们口述的错误知识仿冒的歪斜城国。我赐你可以变成我的唇舌和声音反问他们:整座汴京城不正是出自於青兀术和他的儒者大臣们对天体苍穹的错误想像而搭建起来?我曾亲睹宋天文官用木人木马齿轮与旋轴交错嵌合的「浑天地动仪」。如果那是宋皇帝相信的宇宙缩影,我只能说在那个严谨、肃穆、渎神的机器里所运转的一切,没有我们党项人的所有活着和死去的时间,即使被缩藏在最小一格刻度的阴影里。 我必须要说,如果你眼前的这一切是一个颠倒的国度,作为创造者,我蔑视那些建筑镜中之城的无想像力君王,或替他们的墓穴里设计水银冥河、鲛鱼油灯为日月星辰,陶俑文武百官士兵奴婢以为宛然如活着的世界投向地底倒影的那些工匠。我说过这是一个谜题或刺绣。从每一个作为单元的细节开始,我皆采用不同的相反逻辑让它背转向它们原本在中国这个国度里所是的原貌。当中国的天子和他的臣民们已进入黑夜的深沉睡梦,我的党项美人们犹在辉煌的白昼里骑马奔驰;当他们按植物的枯荣生死或霜雹蝗虫之来袭画分四季与节气,我们则是从马匹的牙齿、褐羊的交配周期或牠们死亡时眼珠不同的颜色折光来理解时间;他们哄骗他们的君王,整个帝国是以他为中心上串祖先而空间向四面八方延伸的静态秩序世界,我则让我的羌人骑兵们成为无数个我的分身的,每一个「现在」的剧烈运动;他们相信阴阳,惧谈生死,喜欢「寰宇昇平」、「礼乐奏章」这种万物在光天化日无有阴影的稳定;我和我的族人们则是从死亡的陡直深渊以鬼魅之形,从难产的母马屍体阴阜中血淋淋地摔落尘土,我们太熟悉死亡那种黑色稠汁,带着羊尿骚的气味了;他们以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义为庞大钟面的傀儡悬丝;我则用马刀剁下背叛者的睾丸,毒杀不忠於我? 那是城破之日,我眼中最後所见。 这座城。 老人说,镜中之城。亡灵之城。海市蜃楼。李德明「遣贺承珍北渡河城之,构门阙、宫殿及宗社」,李元昊「广宫城,营殿宇,於城内作避暑宫,逶迤数里,亭榭台池,并极其胜」。魔都。李元昊的鬼魂骑兵横山羌兵有七万驻紮以护城。自灵州逐赶而来并怀远镇原居民、僧侣、工匠总数二十万。凤凰之城。宋京师开封投影日晷偏西北的歪斜倒影。人形布局。大殿如头。帝后嫔妃之宫殿如双臂垂展。祖庙、坛台如拳握。中书、枢密、御林军住所、仓库则如腿脚。城中之城。迷宫之城。梦城。李元昊梦境的核心。入宫城第一道门为车门,第二道门为摄智门,第三道摄智中门,入大殿,过广寒门,再过南北怀门则进入皇帝宠宫。李元昊在此淫欢并杀后妃之地。枉死之城。鬼城。传说中除了帝后大臣,其余城中卫士宫人俱是无影之鬼守护之、伺候之的妖术之城。後宫楼阁重重。皇城外戒坛寺、承天寺诸佛塔镇住满城森森鬼气。传说中「攻不破之城」。 城曰兴庆府。 李元昊建西夏王国二百年之帝都。自沙漠中升起的梵音之城。火焰之城。弥药之城。飞天之城。伽陵频迦之城。 ──刊载自联合报副刊(2008/03/24、25) room26.骗术之城 关於好水川之战,我们在《宋西事案》里读到的战争场面简直像黑泽明的《乱》或是梅尔吉勃逊的《英雄本色》。大战揭序之前,烽烟四起,廷奏在京城和边关间快马来回。陕西经略安抚使韩琦主战,副安抚史范仲淹曰不可。两人有一番该出战或该缓征的精采辩论,但这不是此处重点。总之,宋皇帝决定一战,「自畿甸近都,配市驴乘军需入关,道路壅塞,晓夜不绝」。配备了现代化武装的宋骑兵调集数万(据说宋军研发一种由江南造纸司制造的「纸甲」,比铁铠坚韧难用枪尖戳入。且在韩范新式军事训练整顿之下,弓箭手、骑兵枪手、铁鞭、铁简、棍、双剑、大斧、连枷……俱经过现代军队之分工与阵式操练),与「种落散居,衣食自给,忽尔点集,并攻一路」,所以实在弄不清楚确实数目的党项羌兵,为即将上演的沙漠旷野大战各自聚集。 但是接下来的战争场景,就全被李元昊那狡猾男童般的魔术手法给催眠了。数万宋骑兵队的铠甲撞击配鞍声,或腰际扁壶里的酒水晃摇声,集合成一种巨大的、迷惑的嗡嗡响。西夏人全不见了。宋军部队指挥是战功彪炳的任福将军,他带着八千精兵,在好水川的谷地和砦寨间转悠,彷佛闯进了一座陌生神灵巨大风琴的音箱。演奏不知何时会开始,或者取消了,但空气中隐隐约约全是像人数远超过他们的埋伏者低抑的呼吸声。 他们在好水川北一处叫张家堡的地方,好不容易遇上一小支鬼鬼祟祟的西夏部队,宋军们掩袭而上,像为了一吐这日夜颠倒如梦中倒着行走的恐慌与愤怒,把那数百西夏军全斩首了,夺下了大批马羊、橐驼和物资。 这当然不是个好的预兆。任福的心里暗暗嘀咕着:小心哪,小心哪。但李元昊那引敌入梦境,在慢动作中杀戮猎物的神秘唐卡织毯已经展开。士兵们如醉如痴,心里悲凉空荡座下马蹄像踩着一种娘娘腔的繁琐舞步。 摄影棚灯光大亮,对不起,是黎明时刻,原本鬼魅般缠着整个部队的迷雾散去。他们发现方圆数里,在一片叫人发毛的黄沙和点缀其中的灰绿荆棘丛之间,数以百万,非鬼非兽的党项羌人散布集结着。 另一个版本是说,此刻宋军前哨发现道路旁置放着一只巨大银漆泥箱,谨密封盖,里面似乎有生物的动跃声。士兵们惊疑不敢触碰,里面关着的是一群裸体的妖精女儿?会喷火的怪物?或是即将爆炸让人血肉迸飞的火药? 任福走到那只木箱前,宝剑电光一闪,如此戏剧性如此好莱坞,劈开的木箱里数百只哨鸽如丧礼撒向天际的白色冥钱哗哗哗腾空而起。 接下来的大屠杀在好莱坞电影里通常会出现几分钟的「音盲」──配乐、背景音、人马厮杀、金属穿透皮革没入人体的锐响,或从人体喉咙深处发出的哀嚎……全部消失──像某种祭坛演剧在人类终於犯下最恐怖、最不被神原谅故而最绝望孤独之罪时,包括演员、观众、伴奏乐手、旁白者,全部会不自觉掉进一种肃穆的安静之中。西夏羌兵从四面八方扑向任福和他穿着雪白纸铠甲的宋骑兵。那个时代的感官经验或无法如discovery以一种奇怪距离的摄影角度,无比清晰凝视上百万只红火蚁淹覆爬过一群来不及逃走的水牛,离开後只剩一架架晶亮的白色骨骸;或是亚马逊河水面下,整群食人鱼在短短数秒内让失足跌入水中的斑马瞬间消失。西夏部队中有人竖着鲍老旗,左麾右麾,那整群饿极的猎食者便忽而掩袭左方忽而掩袭右方,像用斧头锯刀快意地凌迟一只奄奄一息的大象。纸盔甲下的宋人,不论是挨聚的整体,或单独各自的身体,皆被肢解、切削、砍断连结系带,血肉剁开成烂泥。 所有的军官在马背上被镖枪刺成怒张刺须的河豚。主帅任福,力战,身被十余创,挥四刃铁简,终於被一支长枪像钩鱼那样穿过左颊,戳破喉头而死。 这便是宋夏战史经典的好水川之役。宋军被屠一万三千人,京师大震。 另一场以李元昊诡秘微笑的特写脸部作为淡出画面背景的战争,是夏辽大战。152年冬十月,契丹主耶律真宗亲率十万铁骑出金肃城,兵分三路直捣西夏首府。 辽枢密使将六万兵马与元昊战於贺兰山北,败之。元昊见契丹兵漫野如天上彤云覆盖而来,请和,退师十里,请收叛党以谢,且进方物。契丹主遣枢密副使拒绝,继续进军。 李元昊,比堂子里的女人还善变,还识时务,还刁钻难缠,撒泼不成立刻媚态可掬,他换上辽国朝臣服,亲率党项三部以待罪。据说耶律真宗在野兽临时指挥部接见了他。贵族出身的辽皇帝看着西夏皇帝小丑般的服饰,三杯酒下肚,忍不住嘟嘟囔囔责备起这位背信忘义的对手兼妹婿。还赐了酒,婆婆妈妈地劝那整幅地图只有他与耶律真宗可称为枭雄的矮子好好重新作人。 头脑未被庆功宴御赐马奶酒和西夏人进献的烤羊腿薰迷糊的枢密使萧惠,席间泼冷水向皇帝进言,二十万大军难得动员进击至此,宜加伐,不可许和。耶律真宗陷於贵族出身的公子哥话说满了即耻於收回的尴尬,犹豫难决已经赐酒给那元昊还抢白了他顿,难不成食言再袭杀了。 元昊见势头不对,回营即退师三十里以後。如此像辽宋两支军队踩狐步跳探戈,一退一进。如此三退,将近百里。每退便要夏兵将草原烧夷成荒地。二十万大军契丹兵马这时也走进李元昊的魔幻梦境了。所有的马无草料可吃,契丹军人们在主子们开玩笑似的忽进忽退的梦游中,疲惫、狐疑,又开心。 元昊迁延退师到国境深处,评估一下契丹大军应已马饥人疲,乃挥骑纵兵急攻辽营。辽另一场史载发生於李元昊建国初期的经典战役是和吐蕃王唃厮罗的河湟之战。 图尼克说,我之所以在此插入描述这场与西夏、宋、辽乃至後来之金的典型大国和战、对峙、纵横、虚与蛇委、倾国动员……相比,规模小上许多,对象国力亦远不及己的战争。主要是在这幅战争图卷轴中,李元昊和他的幽灵骑兵团,远征吐蕃猫牛城的路线,恰正与二百年後,西夏王国被蒙古铁骑歼灭,党项人遭屠杀灭种而有传说中最後一支西夏骑兵仓皇往南出走的路径神秘重叠;那也正是我祖父带着我父亲在1949年那次古怪、残酷,离开「中国」之境的步行路线。 重要的是,这场战争,李元昊惨败。他确在这个战争故事里,秀出他让人痴迷梦幻,哭笑不得的魔法骗术,没想到这次的对手,是个比他还诈炮还下三滥的家伙。吐蕃人称「佛子」的唃厮罗,性格比元昊更阴郁,因疑忌而虐杀亲信比元昊还明快,对噶举派藏秘佛经里虚无神秘的宇宙时间观理解得比元昊透彻,且他和他的子民长期活在一个较李元昊的兴庆底海拔高上三、四千米,空气稀薄许多的天空之城。 这场党项人与吐蕃人在这座高原上「镜中魔城」的围城之战,後来在吐蕃皇室壁画中呈现而出的惨烈、壮丽、恐怖场景,可能远超出如今日本大阪城中的「德川军团大阪丰臣秀赖壁画」数十倍。图中围城的,攀上墙垣的,眼睛中箭而掩面痛苦状,或城下方对墙垛上发射燃火之箭的,已攀过墙垛和吐蕃士兵拿马刀与藏刀互砍的西夏人,不知是吐蕃画师之污秽敌方心态,或确实因高原反应而使这些可怜的沙漠羌兵,在极高明的藏彩颜料的填涂下,脸部全呈酱紫色,且形状已变貌成半狮子半犁牛的动物邪灵。那像一场地狱之战,天昏地暗,鬼哭神号,烈焰焚烧,神鬼战士和未进化成人类的动物神各以千手举眼花撩乱之法器互扔向对方之战,或如分据画面右上侧与左下侧的,「佛子」唃厮罗的头顶光圈之佛陀造型与獠牙犄角怒目圆瞪的「阿修罗」元昊的战争。 图尼克说,《宋史》上关於那场战役着墨甚少,且因结局是元昊以他一贯施加於敌人的恶戏模式输了,形式上多少带有一种兴灾乐祸的成分。事实上,这场围城之战,初始是以元昊的西夏羌兵们,头戴金镂起云盔,银帖金镂盔、皮革黑漆盔,灰色的眼球露出犬只成群包围住猎物时的冷静与耐性。根据出土史料,西夏军以骑兵旷野运动战为强项,突袭、突袭、铁鹞子,且有一种安装在骆驼背上的「旋风炮」轰击平原上的人马。但他们似乎并不擅长攻城。据说他们亦发展出一种,名为「对垒」,一次可运载数百人登上敌方城墙之机械,可以想像绝不可能用在对猫牛城这样需长途跋涉之远征中。 那是李元昊第一次在他的男童式恶戏中感到莫名的焦虑与困惑。围城的他的士兵们因相信他而无比安静。空中那饰了华丽装饰,装了狼头柱顶的西夏军旗迎风猎猎。他们配着一种柳弓皮弦的穿甲箭,另有连发弩机,有火矢。攻城的时候(如今只剩用登云梯了),他们可以用硫磺火烧城墙,待土方烧裂崩出大洞,他们便可蜂拥而进。当然他亦可以看见他们的猫头鹰展翅头盔被吐蕃人的天王锤砸扁脑浆迸流,倒栽而下时,缀有流苏和金属叶片的护裙像发着银光的蒲公英籽那样打开,或吐蕃僧兵们把从波斯人那里学来的「地狱之火」秘方──一种混杂了沥青、硫磺、酥油渣、松木屑,和一种磷矿的高燃点烧夷弹──往攀墙的他们身上丢去,他们会在那炽亮带着爆炸声响的烈焰中,像魔术那样缩小成乌鸦或某种发出尖叫的黑色胶状物。 「妖术啊!妖术啊!」他们的士兵们用一种梦呓的声音哭喊。那是李元昊第一次发现战争并未在他的梦中却在另一人的梦中进行。一种烦躁的等待情绪在西夏兵中扩散着,「元昊的魔术该要出现了吧?」是的,之前他已用伪诈约和,骗了唃厮罗开城门,而连攻下青唐、宗哥、带星岭诸城。他想起那句古谚:「暗夜火镰只打一次。」翻译作白话就是火柴盒里只剩一根火柴,所以必须用在最重要时刻。 他已经用了。那是在渡湟河围城之初,西夏骑兵不善水性,李元昊派人先渡河,於浅处插上小旗,再让大军看着旗帜渡河。 战史没有记录这场围城之战是如何进行,只短短几句:「唃厮罗潜使人(将旗)移植深处。及大战,元昊溃归,士卒视帜而渡,溺死者十八九,虏获甚众。」鬼脸对鬼脸,恶童对恶童。像孙悟空与二郎神的变身斗法,既调戏又残虐。这三场大战,似乎关键处全在李元昊那充满创意与灵感的某个小动物:被目瞪口呆的敌方掀盖振翅飞天的鸽子;百万部队像跳探戈一样你退我进;或是一脸诈笑在河里预插旗子让大军渡河,而结果是好水川那布满旷野被风沙乾燥化的上万具宋军骷髅;或是猫牛城渡滩湟河面上漂浮着数万具甲胄仍在,但脸部朝下发白肿胀的西夏人屍体。 诈术。以虚为实,弄假成真。 图尼克说:李元昊的叙事黑洞即在此。从他启动了那几场原该是人类战争,却成为他梦境中所有战士皆在没有影子没有疼痛的魔术中死去之後,西夏终将成为一种在它自己的字典被归类与流沙,谎言、谜、午睡之梦……同性质的事物。 它成了它本来所是的相反。 在那样的夜里,图尼克总在高烧中陷入那些不属於他的梦境彷佛有神秘的意志用油磊枪嘴把那些黑乎乎黏答答的梦境注入他的灵魂里。在梦中,总是一大群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骑着马匹橐驼,在炙热沙漠中神出鬼没。他们作着鬼脸,嘻嘻哈哈,和另一群穿着宋人士兵愁苦躲在城寨中的小人儿追逐骑射。他们烧村毁寨,把抓来的俘虏砍掉鼻子驱赶回边界的那一边。有时他们像小学生运动会那样分工合作在罕见人迹的沙丘间建筑佛塔。有时他们身裹银甲头戴盔帽,在注矢如雨下的城墙边攀爬云梯,偶尔脸部被流矢穿个窟窿仰跌摔下。有时他们的王(长得也和图尼克一样)死了,他们会无比哀戚穿素衣白缟,向边界这一边的宋兵小人儿递哀表。但第二天也喧闹恶戏地骑马控弦来攻打。偶尔他们之中有一小撮人会背叛这个群体,越过边境向宋兵小人儿投降,但躲在城寨上的宋兵首领害怕那是伪诈奇袭,便不肯开城门。於是这一小撮背叛者会活生生在城墙下被追击过来的他们的骑兵鬼剑射死。 成为你本来所是的相反,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呢? 家羚说,图尼克,我知道这个点子很屌,「西夏王朝」,如烟消逝的两百年帝国。自己的(或是完全像镜子把所有大宋朝的符号全颠倒相反),文字、服饰、发型、瓷器、官制、祭祀仪式。然後蓬一下全部不见,只剩下那些被盗墓贼和中乐透般的俄国英国考古学家在历史舞台换幕的空档时光把所有经书宝物一搬而空的,被摘空了的卵巢那样的空墓穴…… 但是,有一些类比的程式设计我被搞混乱了啦。譬如说:那个独立建国而致毁灭的西夏,在几个大国间用狡计、变貌,移形换位,挑拨离间,忽称臣忽寻衅的阿米巴草原部落,我隐约看出它像台湾。好,在这个模型里,大宋朝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吧?辽是美国吧?女真人是日本吧?但党项羌的贵族阶层据说是由北方南迁的契丹人,这一部分是设定为曾受日本教育具日本国民身分的老一辈台湾人或是第二代全部拿美国护照的国民党外省高官集团,而在历史的下半场,西夏的灭亡,是发生在草原崛起铁木真他的蒙古骑兵队。这时候的类比,一直是你这个大叙事背後「灭族」恐惧的巨大阴影,不正是以稳定步伐增建航母舰队、核潜舰队,借建苏恺二十七、歼十,发展可以将美国间谍卫星打掉的远程导弹的现代化战争能力的人民解放军?或是所有的经济学者恫吓的「磁吸效应」、「黑洞效应」,有一天将台湾经济彻底蒸发掉的「大中华经济巨兽」?这时的宋、金、辽皆被覆灭,後来连西夏的宿敌吐蕃也被摧毁。 但这个「蒙古大海啸」,席卷了当时的全世界,不到五十年即分崩离析。你的灭绝叙事里那些离散混入汉人社会的党项人,是在明朝的国境内重新学习汉字、汉语、汉习俗,这是怎回事?还是我搞错了,这个模型中的「蒙古」是把一切独特文明皆淹没的全球化?网路?麦当劳?好莱坞?lv和gi?nba和职棒大联盟?饶舌乐和街舞?西夏文字在这个虚拟世界是什意思?还有,你的那支「最後一支逃亡的西夏骑兵队」,怎那像(根本就是)1949年国民党溃败,外省人的大逃亡?那,这时的「西夏」反而不是台湾,而是「外省人及其後裔」,那,台湾在此又成为他们之後混迹隐身其中的「汉人社会」?这里的汉人反而是台湾人,而外省人是西夏人,但改繁体字为简体字的是当今中国啊你这个模型中的「西夏文字」是「镜子的另一面」比汉字还要繁复难解的「繁繁体字」吧?这是怎一回事? 家羚说,我总是反覆揣摩那些说谎者藏在蛾翅被烛火烧焦发出爆裂声油焦味那一瞬的辉煌热情,他们是怎样进入那变脸之瞬。把自己烧熔、蜡滴结成另一个身分另一个角色的记忆。我像那些春宫画艺匠在昏黄抖动的烛光里,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精密将那些细微如最细叶脉如昆虫肢解上须毛的白色褞单凤眼中国古代女人描绘在比一枚钱币大不了多少的琉璃鼻烟壶上。我盯着新闻画面上李聚宝李泰安那一对父子如何在全国二千万人目视睽睽下变魔术。别忘了他们都是党项人,老人李聚宝有着一双和三十年前抢银行大盗一样的流浪老兵眼睛:漆黑、细眯藏在颧骨和眉头间沟渠纵横的皱纹里,像无心事的草食动物,不引人注意。然而他们是从杀人放火的战乱中跑来这个大惊小怪的寂静之岛。当他的两个儿子像擅用保护色的杀手蜥蜴匿踪在人群里,让整个岛的警骑团团转地布下比美好莱坞电影的拆铁轨让火车翻覆并在那布置成大型灾难的车厢里将蛇毒注射进他们为之投保了七千八百万的越南新娘体内。这个老人,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在那些年轻傻气的女记者和摄影机前面悠闲读着《孙子兵法》,但他的小儿子已因被检警采到线索要求验亡妻屍体的前夜上吊自杀。那个大儿子口嚼槟榔,一脸南国土生土长仔模样,嬉皮笑脸,打菸给男记者,和女记者调 但是,人怎可能无中生有地发明出他自己呢? 家羚说,但是在我们这间无中生有的旅馆里,我从小到大听到的,或者说他们刻意塞进我的脑袋里的故事,全是一些「无中生有者励志故事」:譬如么三○八房那个老万,他本来是抗日名将吉星文麾下的猛将,据说原本一脸坑漥、鹰勾鼻、铜铃眼。脑袋左侧凹陷一块拳头大的陨石坑,有人说是八二三那第一波「地狱之火」漫天炮弹如雨下时,其中飞溅的一块滚烫炮弹碎片给凿的。住进这儿的时候,与所有房客格格不入,性爆如焦炭,常在走廊嚷嚷,酒气冲天。传说那时美兰嬷嬷还是个美人(图尼克说:她现在还是),看不下去了,穿着驼毛绒拖鞋,千娇百媚地走到么三○八房前敲门下战帖。战什?巾帼不让须眉,好男不跟女斗。就此一桩:斗酒,七十度的金门陈高,那晚老万与美兰嬷嬷对坐在大厅长几喝光了我们这间旅馆窖藏的六十几瓶白乾,那个场面据说鬼哭神号,两个人的脸都肿得像河豚,鼻孔喷出来的挥发酒精有人在一旁点菸还发生气爆。他俩算喝成个平手。 因为我生未逢其时,无法向你描述更多细节,重点呢,是这个老万摇摇晃晃走回房,在洗手台放水冲脸,据他後来回忆,那脸伸进水槽里,就像灌满水的猪膀胱,沉甸甸坠着,手托不住,千根针扎般刺痒,他醉糊涂了,用食指往脸窟窿处一戳。碰整张脸真如水气球炸得酒水四溅,脸皮碎成片片黏在墙上、镜上、天花板上…… 那不死了?图尼克说。 不,这人醉茫茫中机灵,把那软乎乎要流出来的脸(或说里面的脸),用两手掌捂住,蹲下不敢乱动,这样在浴厕待了一夜,第二天,么三○八房门一开,吓,大夥说是不是老万喝挂了,哪来一个俊俏後生连夜赶来给他老爹奔丧。 完完全全换了一张细眉凤眼的傅粉笑脸。 图尼克说,这是什麽胡说八道? 图尼克想,她现在讲话的方式,怎麽那麽像那些老头子?完全不像那个睡意朦胧的纯洁睡美人或是烟视媚行的酒精中毒洋娃娃? 家羚说,是的,我後来发现,所有为我们准备的故事,全部不是关於「扮演」的故事,而是「变成」的故事。 哪吒的故事。他剜肉还父剖肠还母一缕怨灵如何借莲蓬为头莲花为脸莲藕为手足莲茎为身荷叶为股臀变成不死之身的故事。雷震子的故事,如何从一白面俊俏少年变成一乌鸦嘴河童脸背後有肉翅的丑怪。孙悟空变成仙桃的故事。蜘蛛精变成赤条条美人儿的故事。关云长变成无头厉鬼孤独骑着赤兔马腾云驾雾找他的面如重枣之头颅的故事。後来我的书架上多了一些制作精美的立体书,书页翻开那些原本摺叠在一起的纸卡会层层支撑站起:一座立体城堡、一座有拱廊有希腊神庙遗址的花园、一座中世纪城市、一幅立体的〈清明上河图〉,当然还有许多不同年代不同故事里的立体旅馆,变成巨大无比的爱丽丝,变成比老鼠还小的爱丽丝。变成青蛙的王子,变成屍体或半人半鱼怪物的公主,变成猪的魔鬼、狼人、吸血鬼,变成永远不会死的僵屍。除非你用木钉打进它的心脏。变成穿墙人、透明人、毛怪、史瑞克、哈比人,变成蟑螂,变成游乐园惊奇屋里的机械木偶。 在我们这个旅馆里,几乎每一个房间都有一个「变成」的故事:「我是如何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有一些老一辈的,在意识到自己将终其一生困居於这幢旅馆,或因下意识对自己无法传宗接代而深愧家乡的父母,竟然集体变成雌雄同体的蚯蚓。他们的xxxx缩进腹内,下体变成像女人那样的凹陷。一开始他们非常恐惧,羞辱地找同层楼其他男客帮忙将缩进去的xxxx用力拔出。但後来他们意识到严重变身成腔肠纲或环节纲之低等动物,是生物本能度过大迁移可能造成之集体种族灭绝而自然启动的「生殖休眠」措施,遂安心认命於自己所变成的这个模样。有一些人则在一起住进旅馆的亲人陆续死去後,得了畏寒症,变成无比怕冷的爬虫类,这一类长辈的房间最恶心了,臭气薰天,因为他们即使在高温炎夏,也不开空调,把自己裹在大棉被里,屋里像蛇的巢穴潮湿燠热(对他们而言则如同睡在殡仪馆冰库里),所有食物、垃圾、尿桶(他们通常会喝自己的尿以补虚寒)全偎挤在一块儿发酵。你别以为我胡扯。後来有个台大医学院精神科教授,还曾写了一本学术专着《文化精神医学的赠物──从台湾到曰本》,专门讨论这些集体迁移者的缩阳与畏寒。 主要还是关於「变成」(而不是扮演)。 家羚说,你稍微留意,便会发现我们这一支迁移者後裔,不,我们这整幢旅馆里看似时光冻结的住客们,其实无比关注──简直是神经质地迷恋──任何与「变态」有关联的知识:污黑水沟中的肥蛆如何慢慢变黑长出覆满细毛的细肢和薄翅的苍蝇;蛹中的蚕如何从光滑的身躯变成裂茧而出时布满鳞粉如苍白枯叶的丑陋之蛾;蝌蚪那黑色晶莹的卵囊身躯的何处细胞发出神秘讯息而突冒出小小後肢。当然这旅馆里的老人喜食某些「变化时刻」的象徵物也已是公开的秘密:那些敲开蛋壳连着不成形的喙爪羽翅和血迹蛋汁一同流成一滩的「鸭仔蛋」;那些豆腐皮上刻意培养一丛白毛一丛绿毛的霉菌菌落;那些发出腐败恶臭却用硝粉将腐败暂停在一奇妙时刻而不致完全变黑长蛆的猪屍後腿;那些一肚子鼠嵬来不及分娩的油炸母鼠;那些大型猫科动物临死之瞬惊怒恐惧来不及充血完全勃起的xxxx软骨…… 有些文化人类学者声称这些专注於某些器官的病态贪食缘於中国人阴阳五行以食补气的错误宇宙观。他们却没留意到这些古怪食材的时间特质:即将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的那个神秘时刻…… 虽然在家羚那像女童故作纯真盘腿坐在你面前说故事却不经意让你瞧见纱裙下没穿底裤的模糊光晕;或是酒精在视网膜造成的摇晃魅影;或是该死的她点燃在屋子哪个角落而不断从鼻孔钻进脑前额叶的迷魂檀香……这一切让她叙述的人脸全成了融化的蜡面具,动物全成了鲜艳流动的柏油,建筑成了海市蜃楼,死亡变成类似嗑药或性爱狂欢的颤栗;但是图尼克仍挥之不去对眼前这女孩那种深烙於灵魂的演员气质深抱戒心。 家羚说,从小我就被大人刻意地强押在那些「人正在变成不是他的那个东西」的场面前,让我专注盯着不准把头转开,从中理解学习某些已无法靠语言传递的我这一族的宿命,我印象最早的是他们带我到一间神坛,一个胸部、肚腩、下巴、胳膊全堆着层叠肥肉的白胖男人,却穿着一件女人的桃红绫肚兜,发出娇嗲的幼童嗓音,眼睛翻白,口吐泡沫。他们说这是乩童,正被「三太子」上身,我那时忍不住被这粗糙的伪扮惹得哈哈大笑,身旁我母亲却将手指甲掐进我的手臂。那个胖子把那双垂死骆驼的觑眯之眼朝我转来,童腔童调地说:「何方大胆愚民,本三太子巡驾在此,竟敢无礼。」那一刻我体内某一根神秘的琴弦突然颤抖了一下,彷佛我这一族人流浪者之歌在无数个类似场合的集体演奏。我翻身而起,以单指撑地倒立,口中喃喃念诵古老又遥远的咒密经文。在围观大人们的惊呼声中,我体内一个不属於我的声音像蜜油从倒张的口里淌出,我对那假乩童说: 「吾乃三太子李哪吒本尊,何方妄诈之徒,在此僭冒本太子,招摇撞骗?」 人格解难症患者。家羚说。 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对经验的狂迷耽恋,却又相信经验可以毋需单调、无聊、冗长的古典时代,一个人一生只能获得一、两种经验这种原始人方式取得。所得的经验像百货柜架上一瓶一瓶的彩色维他命胶囊。於是我们像单细胞草履虫或变形虫,任何用乳头滴管吸取滴进玻璃培养皿里的彩色试剂皆可使我们变色,我们把嘴变成水蛭的吸盘,贴覆在无数别人经验筑成的蜂巢孔洞,把藏在每一框格里经验的白色幼虫吸进我们肚子里,拥有愈多他人经验者便是这个新时代里进化愈高等的人种。於是像唐璜、妓女、流浪艺人这些从前低贱的身分,因为其总是处在和他人交换身世故事的状态,所以翻身变成经验世界的高等人种。 room40.图尼克造字 (西夏旅馆)图尼克造字:不存在的字07 这次,他在纸上乱糟糟地画了堆细线条如发丝的草图,第一瞬间我心里想:这不是个「蒸」字吗?仔细瞧才发现不是。构图的上方是一排杂草,他说那是秋天河滩边的芒草,可惜原子笔不能着色,那是一整片发亮的枯黄,像透视某些老人雪白美丽的华发下,婴儿般淡粉红色的头皮,下面画了两个卧姿的小人儿,他说那是两具男孩的屍体。最下方他画了一条河流。水纹、流动的线条(就是此处让我确定他在画图而非写字,「蒸」字下面的四点不是个「火」字吗?但他画的是横向的水波弧线)。 他说那是新店溪。可惜现场不能重建。头顶福和桥像被诅咒巨人的巨大水泥桥墩,砂石车每驶过便发出巨人关节被拗折的痛苦咆哮。轰隆、轰隆,湍急溪流充满力量的筛豆子声。遍野芒花,朔风在其上打旋的尖哨,盗采砂石的怪手把河床挖出一窟窿一窟窿的漩涡陷阱,使得这溪边成为我们那年代父母不准小孩靠近的禁地。灰扑扑的荒凉空景被低语成「有溺死水鬼会潜在水底拖小孩下去当替死鬼」的恶形地。 那里其实极靠近枪毙政治犯的刑场。 倒是在河岸看过几回孤零零的羊只两眼惊惶,挣扎着被暗流拖卷没顶的悲惨画面。 他又在纸上画了个「骨」字,但原来那又不是个「骨」字,他接连画了四个上下叠在一块的「骨」,他说:「这是楼梯,这是一栋尚未完工的公寓工地。」 他说,故事是这样的,那时我家有一位女佣,不、不该称之为女佣,应该叫「清洁妇」,现在的说法应是「钟点家管」。那个年代整个社会都灰扑扑集体贫穷,我父母也不过是一般收入的基层公务员,但或已足以形成薄弱的、恍惚的阶级--我们喊她蔡阿姨。她称我父亲「先生」,称我母亲「太太」,似乎延续着日本人遗风的下女教养。 每天黄昏,蔡阿姨就会在我家出现,洗衣、晾衣、扫地、拖地、收叠衣物、洗餐後的碗盘,她鲜少和父亲或我们这些小孩对话,除了洗碗时在厨房和母亲用台语低声交谈,印象里她就是静默地在我们那屋子里工作,大约九点左右她就离开。偶尔我会偷听到母亲对父亲闲聊起一些零碎的,关於蔡阿姨家的一些,对於那时的我来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昨天又被她丈夫打了,或是钱又被她丈夫拿去赌光了,她想起一个会要我跟,我没答应…… 那是个什年代呢?我也搞混了。江子翠分屍案、李师科抢案、外双溪无预警泄洪淹死的十几个在溪畔烤肉的景美女中学生、青棒青少棒少棒世界锦标赛三冠王、范园焱驾米格十九投奔自由、火车对撞、远航三义空难……灾难如黑白鬼片里旷野荒坟的磷火,黯夜中此起彼落,似近还远。环绕着你的少年时期,你闻到空气中那不寻常的紧张和仓皇,却触摸不到那些灾难的实体。 有一段时日,蔡阿姨突然没来了,我们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了什事。有一晚,母亲从外头回来,把我们三兄妹叫到跟前,脸色异常严厉,说:以後谁敢往河堤那边溪边跑,她就打断他的腿。然後,她用一种只有那个年代的母亲会有,可能无从保护自己孩子的恐惧口吻,告诉我们:蔡阿姨的两个儿子,跑到福和桥下的溪边玩水,先是哥哥被吸进一个暗坑的漩流里,弟弟急着去拉,结果兄弟俩全溺死了。 他说,这种事当然不会真正进入我那年纪孩子的心里,似乎过了一个月吧,蔡阿姨又於每天黄昏钻进我们家。母亲则严禁我们在她面前提到她小孩的事。印象里她似乎变得更黑、更瘦、也更老了。另一个相反的转变则是,她的嗓门突然变大了,咭咭呱呱在厨房里对母亲大发议论,有时我父亲不在,她会在客厅拖地拖着,便自己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看连续剧,我们走出去时,常发现她自个儿坐在那儿打盹。 袜子、内衣裤洗着洗着搞丢了;碗盘上残留着滑腻未冲净的沙拉脱;有时则是坐在电话机旁笑不可抑和不知什三姑六婆讲一个小时以上……我不记得这段时日延续了多久,总之,有一天,我父亲终於辞退了她。也许那时我们也稍大了些,可以轮流分担这些洗衣扫地的家事。 又过了几年,有一天,我母亲派我去吃一个喜酒,说是蔡阿姨认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养子,且基於某种习俗的隐晦私下交易,她必须给那养子的生父母一笔钱,并且替他办喜事娶了个媳妇。那天的喜酒对我而言真是怪异极了,我父母都不能出席,竟派只是国中生的我作为代表。 那个喜宴酒席是在一座刚盖好水泥结构、却尚未铺地砖墙上亦未刷漆的公寓建筑工地。没有扶手,暗灰色的梯阶上布洒着刨木屑和工人着胶鞋的石灰鞋印,甚至连照明的灯泡都是拉电线接楼下的发电机。建筑体四周有方形窗洞却没有窗框和玻璃。各层楼皆摆了四、五张大圆桌,桌面上倒是热菜腾烟,摆满啤酒、果汁、黑松汽水,但空气中始终有一种捏泥巴、潮湿腥臭的水泥未乾气味。 我和一群我听不懂他们话语的大人们坐在一道儿--他们可能都是蔡阿姨先生的同事--一些抽水肥的工人。那些菜色也和我寻常与父母参加应酬见识的馆子菜完全迥异:一大盘的炸青蛙,一大碗带着白色黄色胶糊筋带的鸡睾丸,或是油炸小鸡,或是中药炖甲鱼(後来我才知道那是乌龟)、泥鳅糊……这些脸上有着强烈线条的苦力们,在那炽黄灯泡下,影影幢幢把那些高蛋白但古怪腥羶,带着强烈的动物原始意象的食物,一勺勺、一筷筷塞进嘴里。 新娘新郎敬酒的时候,我发现蔡阿姨穿着一件鲜红色的透明薄衫,那使我可以看见她贴身的黑乳罩。她的脸上浓妆艳抹,那个印象让我非常刺激且嫌恶,似乎她变成一个令我陌生的、与那个每晚在我家那破败浴室外面的防火巷从洗衣机捞出湿淋淋衣物挂上晾衣杆的黑瘦妇人,是不同的一个充满女性气味的,女人。 场景,这一对男女在见面时复杂激动的情感:一个是杀夫仇人,活在猜忌、随时被自己至亲之人谋叛的地狱之境里的疯子,方圆千里内唯一可以随意判人生死的残忍神只。她从子宫深处发出一种揉混了恐惧、仇恨,以及雌性动物繁衍後代面对生殖优势雄性时本能排卵的讯息,她羞辱地发现裹在黑色僧袍下身体的波澜起伏,她的乳蒂肿胀、阴部濡湿、肠子咕噜咕噜响、全身的敏感带全发烫泛起一种蔷薇色潮红。另一个是眼下唯一能让他在虚无之境抓住自己犹活在人世的浮木,他杀了她丈夫,某部分来说是杀了他自己最珍爱的那部分(据说野利遇乞受戳前叫着说:「我是大王绝不能杀的那个人哪!」)。眼前这个女人或是收摄着那冤死挚友某一部分亡魂的载具,另一部分在他这里。他半是作戏半认真地告诉身边人:「从此,直到我赴冥界和那些故人鬼魂重遇,此生我再也不可能快乐起来了。」这个穿着黑色僧袍的光头女尼是禁忌中的禁忌。她是个活物,但起伏的胸膊吐出的鼻息全是他曾发狂展演的死亡图卷里的血液的辛呛味和那些他无法下令他们活回来的屍臭味。後来他下令她卸去僧袍,握着她的rx房,摸抚她受惊的腰肢和丝缎般的大腿,感觉到这具奇异的女体就是埋藏着死神秘密的幻化神物。他像和一只豹子交尾。那发光 接下来的发展似乎不那麽出人意表了:像是在无垠太空漂流了上千年的孤寂太空舱,终於,终於进入了某一颗星球的引力圈,终於朝向一个进入时间定义,或必须付出代价的高速、舱体外壳的烈焰燃烧,或重力压迫造成身体各处关节脱臼裂开的实体坠落。野利皇后发现了她死去叔父的寡妇,取代她成为这场杀戮牲祭最後被叫上君王床上的sm女王(什麽?被杀光的不是她野利家族人吗?关她没藏家什麽事?),她震怒之极,难道这是一个拼字游戏?她必须捧着rx房追在那矮个子屠夫身後,并且把所有亲属网络上的女眷全部杀光?她把没藏氏软禁在兴庆府的戒坛寺,并用尽谋算,让这个没有廉耻的婶婶不准脱去僧衣,保持出家人的身分。 元昊则完全进了那个穿花拨雾、和现实世界悄悄剥离的偷情时光。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着臣下们焦虑惊恐以隐晦辞藻劝阻的进奏。他意兴阑珊地说谎,微服夜巡戒坛寺,安排出猎假意带着没藏尼烧羊脾骨看兆纹卜吉凶,或是彻夜辩证佛法经文,其实皆是在那荒地行营里,像和死神幽会,像中了毒箭的孤狼用一种错误的方式自我疗伤,惊讶地、痛苦地捏塑着那个rx房发烫子宫却冰冷不已的女体。「原来这就是文明。」说谎,不能从心所欲。在一种被监视的紧张关系里体会为恶的刺激。连那女尼在黑暗中用焦炭般的手握住他的xxxx都让他兴奋不已。 第二年,没藏氏便在出猎途中驻紮河边的营帐里生下一子,那条河名为「两岔洞」,於是这婴孩便取谐音名「谅祚」。其实元昊已将国事全交给没藏氏的哥哥没藏讹庞手中。野生子谅祚亦寄养在没藏讹庞家。图尼克说,我听过不少栩栩如生的傀偶在月圆之夜睁眼变成活人,滴着泪用匕首将那个以出神入化手法操控它身上绳索的偶戏师傅刺死;或是画中美女点睛之後得了魂魄,提着裙裾走出绢纸,将那个赋予它生命的画师绞杀的故事。这时,元昊其实已成为他xxxx射出的苍白稠液、洒豆成兵变成人形的男孩们猎杀的神兽。他不能言语。失去时间流动的意识。困在他曾滥杀的那些幽魂们藏匿其中的湿润女阴里。有两组人马:悲愤的野利氏和被自己老爸戴绿帽的宁令哥太子;以及没藏氏,野地里诞生的小男婴谅祚,和手握兵权的没藏讹庞。他们都想杀了对方,或是说,他们都必须在元昊变成一只猫(或一只狼、一只麒麟、一只野骆驼,或他们美人的原形:一只山羊)的魔术时刻将他袭杀,用华丽的刺绣绫缎覆盖他的屍身,「伪诏」,在全部党项人发现他们的领袖已变貌成非人之物之前,夺占那个「进化大机器」的驾驶座。这两个本来只因元昊色情时刻而具存在意义的男孩,这时必须为母系的部族姓氏而屠灭对方,只为了窜夺父之名。披上父亲的人皮龙 西夏天授礼法延祚十一年(终於到故事的尾声了),太子宁令哥持剑直入宫中,有一些史料说元昊那时早喝得烂醉如泥,总之他的脸因无法专心而变得柔和。图尼克说:我很难不想到许多好莱坞经典科幻电影或西部片里父子对峙、决斗、杀掉对方前的静止场面。那时宁令哥或只简短说了一句:「我将要做一件令人困惑的事了。」元昊这时或艰难地想不起来,这个持剑向他冲来的儿子是从哪一节故事里冒出来的?他把手举起来像要阻止,像一位导演在演员脱序演出的一个荒诞动作里,却百感交集地想起许多和这幕戏无关的灵感,他想喊:「ng!」却怕打断那个动作同时会打断突然涌现的心绪如潮。他说:「我很遗憾……」我很遗憾经验无法传递。那些神秘的时刻:那些背德的时刻、孤独、恐惧、杀人後的作呕感觉、爱的感觉和睡醒後想不起那种感觉的虚无感、忏悔的感觉、如饮甘泉的快乐……。我很遗憾这样一来,我们将成为各自孤立的个体。所有我向死神酬换来的经验,都来不及传递给你了…… 宁令哥也许说:「你把进化变成你一个人的故事了。」但其实那一切在静默中发生。下一瞬间,元昊觉得自己的脸的正中央像暗室突然打开一扇门,强光涌进,一群头顶圆光、脸敷金粉、戴着宝冠、臂钏、耳璫、项圈、手镯、璎珞的小人儿,吵吵嚷嚷地从他里面挣挤出去。他的鼻子被宁令哥的剑削掉了。安静了许久,然後听见极远极远的地方有女人的尖叫。他想阻止他们:「不要杀我的儿子。」但他眼前被一片汩汩冒出的红色雨幕遮蔽,嘴巴也被那此生最熟悉之咸腥味道的泥浆塞住。他立刻知道他的儿子宁令哥已在转身逃亡的一百公尺宫门外,被没藏讹庞埋伏的卫士剁成肉酱。 别册《经验匮乏者笔记》 搜寻骆以军的七个关键词 【学徒】 说到关于手工艺学徒这事,小说家最为人传称的是大学时代,避居陋室抄写经典小说,一字一句一行地抄写,一本一本地抄写。那是不同于阅读所认知的小说,需靠强大的耐心与毅力才能完成。是把小说当成宗教般的信仰吗?骆以军说自己不是天才型的小说家,所有他身上的技艺,全是辛苦一步一步自我磨炼而来,心中完全不存在一丝侥幸的想法。 小说家说了一个“学徒”的故事。 重考大学那一年,他常到k书中心k书,由于迷上了打篮球,为了锻炼自己的弹跳能力,他每每用蹲跳的方式从逃生梯往上一阶一阶地跳上楼(那栋楼的人开始谣传有鬼,因为每到晚上,便有不明的啪嗒啪嗒声从楼梯间传来)。然后有一天骆以军发现一跳竟然可以摸到篮筐了,楼梯间的鬼也才消失不见(离题了,很抱歉)。 重点当然不是鬼不鬼的,重点是:他要跟人斗牛,他要有一双弹力超强的腿。这是学徒性格。我猜,如果那时骆以军靠着跳楼梯还是无法达成愿望,他一定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譬如把腿打断然后拉长的那种增高术,这可不是开玩笑,他是做得出来的。 那么来想象骆以军为了要上小说竞技场格斗所做的准备。当他一字一句地抄写练习着,他知道终有一天那支笔会化成掌中的另一只手指,源源不绝地流出他小说的血。如是,他盯着这世界,并上台。 词条7八百万种死法 说到“死”,脑海里第一瞬出现的画面:是一个空屋(像乡下空无一人的候车处),一个女孩坐在里头,突然门打开,另一个女孩(她昔日的情敌,但主要是那个男的是个烂人,所以反而她俩之间有一种互相喜欢的女性情谊),“像翻斛斗般的飘到了我的面前”。 这个奇幻形式出场的女孩叫阿春,那时已经自杀死了,这个房间是第一个女孩找人催眠召灵(有点像观落阴)的内在的死之渡口。门外的世界蒙上一层浓浓的灰色,帮她召灵的家伙之前便警告她绝不能走出门去,“有许多人一去就回不来了”。 那是一个人与故人鬼魂相见,写得极动人哀伤的场面,两个女孩像对着一艘远去的船只呼唤爱情。“我真正地喜欢你。”“我也是。”那个阿春的鬼魂还像表演特技一样把头伸向门外灰色的世界。 这是吉本芭娜娜的《白河夜船》里的一个短篇。另一篇写女主角作为一个妻子出车祸变植物人的男人之外遇对象,自己却陷入嗜睡症的长时间昏睡中。睡眠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要长,真实的时序也混乱漂浮了。她的一位好友,一个长得极美的女孩,工作即是“陪睡”,并非肉体上的应召,而是灵魂妓女。她陪那些睡不着觉的富商、政客、大老板睡,将他们梦境中的恐怖、暴力、欲望、羞愧……全吸吮到自己的灵魂里,使他们安睡。后来这个女孩上吊自杀了。 八百万种死法。一长串的死者。 奇怪名单上浮现的死亡经典,有好多日本小说家。他们似乎把死亡摩挲成一只一只薄而透明的瓷器,静静地陈列着。村上春树早期即处理过的亡魂异次元“海豚旅馆”,《挪威的森林》里直子那把一切变成死灰的自杀。大江健三郎《换取的孩子》(把死去的伊丹十三生回来),井上靖的《冰壁》,请登山家男子,在冰雪山巅上烦躁地想着尘世一位美丽的女人(那是别人的太太),抵抗着那致命的魅惑,结果误判天候而丧命。太宰治,数度偕美艳女星自杀,女死而自己幸活。再死,死不成,再死。终于死于投河。《人间失格》,或者他写的不是死,而是一种躁郁的、慢速的疯狂。“战后,即余生。”譬如川端,《雪国》最后的幻美少女从地狱火焰的高台跃下自杀,在死亡发生之前,小说家即已慢速地处理那些标本般活着的美丽女形内里的崩坏。《睡美人》、《山之音》,死神之眼,凝视住青春女体的同时,时间劫灭的风暴声,便在耳际响着。 名单里没有三岛。比较起来,他的死亡太简单了。美形男的肌肉腹部,切开时肠肚如鲜花绽放如妖艳之蛇群舞。 夏目漱石的《心镜》,是死亡之“时间差”处理得最让人震动无言的经典。少年遇见一位先生,视之为启蒙者。先生有一美妇,但两人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防腐剂似的疏离和寂寞。先生在乃木大将切腹后自杀(同样是战败的精神性苦闷),留下了一封遗书。对少年告解了严守三十年的秘密。先生年轻时和另一位挚友赁租一对美丽母女的屋子,两人皆爱上那个小姐,但皆为沉默不擅表达之人。年轻的先生却在他的朋友对他告白了自己对小姐之爱恋隔日,卑鄙地向那母亲提亲(所以小姐就是后来少年见到的那位美妇),他的朋友几天后自杀。夏目写先生目击那自死尸体的场面如此简洁: “……当我再看一眼他房里的情形时,我的眼珠就好似玻璃珠球做成的假眼一般失去了动的能力。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眼看着一道黑光如疾风扫过般的横过我面前,我想我又做错了。我可以感觉一道黑光穿过了我的未来,在这一瞬间笼罩着我面前的生涯,我禁不住开始发抖。” 遗书。设计自己死后的场景。马尔克斯(哦,他是一个写死亡的真正大师)有一部短篇《玛丽亚姑娘》,写一年老的妓女,给自己买一山丘上的墓地,因为她小时候曾看过亚马逊河洪水泛滥,破棺材浮在水面,裂缝中露出破布和死人的头发。“美洲貘在无名坟墓和镶有佛罗伦萨花玻璃的暴发户陵寝之间涉水来来去去。”她训练她的小狗流泪,然后让它学习自个儿从家到坟地的路线(包括途中几处等红灯过马路),只为了自己死后不至于孤单到无人哭坟。格林的《布莱登棒棒糖》写一个苍白瘦小的女孩,死忠地跟着一个同样瘦小但残忍且意志如铁的黑帮老大男孩。她因为爱他,所以跟着他进入一地狱般的——背对这世界,憎恨人,因为疑忌而谋杀自己身边的人——狂人孤独之境。后来那男孩被射杀了,女孩怀抱着唯一的希望作为救赎,他曾在游乐场一个留声机亭子留了一段“私密的告白”。小说的结局是她要去听那张唱片,听他留给她的口信。但其实那里头录的,男孩(当时哄她,表示要娶她,是因为她曾目击他和兄弟们干掉一个家伙)留给她的,并不是爱的告白,而是:“上帝诅咒你!你这小贱人!你为什么不回家?永远不要来烦我!” 有一些古怪的死法,没头没尾的。格拉斯《锡鼓》里奥斯卡的妈妈在一场恶心的疯狂吃鱼(吃橄榄油浸的沙丁鱼,大嚼西鲱鱼,加芥末汁的煎比目鱼或鳕鱼,开肉冻鳗鱼、鲱鱼卷和油炸鲱鱼罐头)之后断气。我读过即难忘。 词条10餐桌 对不起我又提到张爱玲,她的《留情》(时隔多年,我犹清楚记得第一次读时,咦这个男主角米先生的籍贯和我一样是“安徽无为”),一场关于餐桌的戏:经济大萧条的灰惨年代,已经家道衰微仍强撑门面的新派人家,像戏台灯光下的几个角色心思如潮、恍惚微笑,却在密不透风的漂亮场面话之间,你一刀我一钩地向对方试探、伤害、贬抑、示威、调情,有时却又在自我保护的同时跌进自艾自伤。对我而言那一场短短的餐桌速写是金丝银线乱针刺绣的魔术,过气而冒出酸味的交际花,看着她当年一手调教的小蹄子,新贫乍富挽着她视若鸡肋的老男人,来到她的场子耀武扬威。但她即使再要强、妖媚、见过世面且爱漂亮,还是难抵那无教养的新人类夷然轻蔑,背后那黑乎乎又荒凉的、“时代的旋风”。 我最难忘的是那个家的老太太一边热情留客吃饭,一面心里发急(客人真的坐定了不走,得张罗那顿饭了):“以前吃人家两顿总像是不过意,还有时候带点点心来。现在她是不在乎这些了……”而那个无时光暗影纵深,因此无有沧桑无有蛀烂华服以惨然的小女人敦凤,她坐在渐渐黑下去的房间里,享受着空洞的胜利:“在寒冷的亲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见杯沿的胭脂渍,把茶杯转了一转,又有一个新月形的红迹子,她皱起了眉毛,她的高价唇膏保证不落色的,一定是杨家的茶杯洗得不干净,也不知是谁喝过的……” 小说里的餐桌极可能是这个小说家魔术箱的最底层,图穷匕见的小宇宙模型。小津的秋刀鱼;莫言的驴舌驴肝或烹杀婴孩;或是布鲁诺·舒尔茨的,餐盘上被煮得红熟的,变成螃蟹的父亲。我们或可简喻成这个作家将之扩展、辐射,以观看世界的圆心。中央车站。他如何在其中调度微控人心的秩序、错车,或它将被分派前往的远方。但我以为“餐桌”是经验匮乏者最不可能以小说技艺、修辞幻术去伪扮、拟仿、卖弄拼贴的,真正的小说家一出手可使三千粉黛无颜色的,小说的本色。 搜寻骆以军的七个关键词 【外省第二代】 这个身份在岛屿上生存的人的祖先,都曾经有过。如果是两百年前来的,你可能是第十五代,而你的父亲的曾祖的曾祖的曾曾曾祖是当时的“外省第二代”。如果是四百年前来的,你可能是第二十几代,而你的父亲的爷爷的爸爸的高祖的曾曾曾高高高祖是当时的“外省第二代”。小说家的“外省第二代”身份很不幸,来得又晚了两百年,不免被人大哥笑二哥般的欺生。 骆以军很勇敢,那些小说家不曾亲身经历过的被时间泛黄的时代,如果有什么罪愆,他全把它扛了起来。他正面去迎接它,把历史迷魅鬼影唤到眼前,跟它们交手过招。这不是一般小说家能忍受的痛与折磨。但小说家知道,只有经过真正的思索与深究,所有曾经是“外省第二代”的人的后代,才能安身立命于天地。 骆以军说:我已经生了小孩,他们不再是外省,也不可能是外省第三代。这个记号到我们这一代止,那些被定格凝住小说里的逃亡,也到我这里为止。 词条13等待 一开始我们或会问:“等待什么?等待谁?等待个啥?”等待一封始终未寄出的情书?一份暧昧不明的城堡内部官员的明确任命状?一个叫戈多的家伙?或是一场五十年前在自己手中溜走的爱情,只为了等恋人的老公挂了,带着她老头子老太婆两个搭轮船在内陆河道开来开去不下船,等她问你会爱她多久时,回答:“一生一世。” 这似乎是个和邮政系统或铁道交通运输有关的文学主题?二十世纪的好多个令人难忘的好小说总在处理这些那些的等待。《没有人写信给上校》里那个一贫如洗的老上校固执地等着他的斗鸡长大和一封十五年前政府答应发放的退休金通知。那是一个空荡荡的邮局场景。一如他病恹恹的妻子对他说:“我的感觉是那笔钱永远也不会来的。”或是《百年孤独》里那个双胞胎兄弟之一的老婆,整个布恩地亚家族几代人唯一让人难以同情的卡碧娥,她持续地和不见形影的医生通信,信中充满隐晦术语、密码、拐弯抹角,她在她的银制餐具、金夜壶和蛀烂的女王衣饰中等待那些时序、寄信人、邮戳她全搞混弄乱的神秘信件。二十世纪的小说家们好像不得不如昆德拉所说“失去堂吉诃德在无比自由、没有边界的旷野任意漫游、冒险的自由时光”,变成卡夫卡笔下的土地测量员k,和那一幢幢切断城市地平线的大楼(那些法院、医院、证券交易所、电视台、警察局)以及禁锢其内的专业话语打交道。“等待”变成不再是一种时间定义上的身体经验,而是一种宗教情感偷渡到现代性时刻的“人类曾有高贵灵魂形式”之遗骸化石:老人等待海中的大鱼,男孩等待森林或印第安人敬畏传说中的那头熊。等待之所以成为这些沉闷、情节停止流动的荒谬剧里浓雾般笼罩的唯一情绪,乃在于它恰正是康德所说:“笑是一种高度期待而骤转虚无的情感”的反面:当众人皆尴尬笑着,拍拍衣裤离去,等待者仍在疲惫的孤岛中,延续那种高烧的意志,一直等下去。 搜寻骆以军的七个关键词 【快乐】 小说家在有限、破碎、生病的时间里完成了四十五万言的《西夏旅馆》,简直是个奇迹(光用抄写的写足四十五万字,就不知要多久?)。而且如果看过骆以军的手稿,是的,全部是手写稿,写在a4大小的影印纸上,更会觉得不可思议,这些纸张厚厚一叠超过一千五百页排开来足足两座篮球场的面积。 那些迤走于薄暮、黑夜或是清晨时空中的想象魅影,小说家以无数个失眠、失神的白天和夜晚,与其交织缠斗,最后一个字一个字写下——用写一首诗的力气与规格——那才是真正的苦工。 骆以军这么说有一次傍晚他开车把家人一一兜拢,在外头吃完晚餐后,往那时深坑的家前行,车停在一处街口等红绿灯,突然他太太说:“骆以军,你在笑什么……”笑?是的,骆以军手握方向盘,坐在驾驶座已经不知不觉地目中无物地傻笑一段时间了。 他跑到小说时空去了,脑袋里全是一幕幕情节、一个个人物、一句句玫瑰般绽开的文字,所以虽然如此屈身于小小车中,小小家里、小小咖啡厅内、小小岛上、小小地球,相对于小说宇宙无限宽阔美丽的景色,小说家怎么不会默默在那里像个白痴般傻笑呢?快乐!偷来的小说时空。 词条24活着像一支驼队 也许是因为你们启动了某个,密键在我内里的神秘动物本能。 那和我年轻时所想象的“活着”的时间契约大大不同了:那变成一段漫长的旅程。因为你们会纯真无辜地问我(你们常把我当作一个玩伴,或是有时心不在焉的游戏首领):“我们在哪?”“我们将要往哪去?”“还有更好玩的吗?”那使得“活”变成一支驼队。你爷爷已经倒下,在我的面前。此刻我成为这支驼队的领队者,我用我的身躯挡住你们,不让你们看见爷爷死亡这件事。 孩子:“五月和蔼的阳光让我写作时面对的这片大海显得亮炯炯但不是金光四射。潮汐已经平复,海水静静依偎在陆地上,几乎不起一丝涟漪或泡沫。近地平线的海面是一片鲜艳的紫色,点缀着等距的翠绿线条。地平线处的海水则是靛青色。近岸的海水浅绿清冽,倒影的阳光较少,但不是透明的,只是半透明——这里是北方,即使灿烂的阳光也无法穿透海水表面……天空非常苍白,像被铅笔画上了淡淡的银线。近顶部的天空逐渐转蓝,予人一种正在振动的感觉。但整个天空看起来冷冰冰的,就连太阳看起来也是冷冰冰的。” 这段文字是英国女小说家艾瑞丝·梅铎的小说《大海,大海》的开头,此刻我抄写着它们,想象着自己正和许多年后的你说话,那种心情,真像是这两三年来,我独自一人到机场搭飞机,总是仪式般到大厅一个保险公司买一份限时二十四小时的保险,八百多块(很贵,但像赌徒下注),若是坠机,你们和你们的母亲便可获一千五百万的理赔。每回,最后飞机在颠簸震动和逆喷射的气爆声中降落松山机场,我总是额抵舷窗,同时浮现两种心情:“没事了。平安回来了。”以及“唉,彩券扛龟了。”他们总在几天后寄来一张,我的笔迹填写的(无效)保单。一千五百万。受益人:你们的名字。赌注:我的名字。 那样的心情。如果……真的……你们收到那笔奖金,那时我已不在场了。我只能想象:当你们目瞪口呆看着灾难扑头打下,那后面却还带着,我,一个父亲,和恶魔讨价还价后的,托它捎来的,某种想翼护你们的焦虑心思。 当然,在我写信的现下,我是“在场”的(且我希望神能多给我一些时间,给我年轻时默许的时间的两倍),我想让你们兄弟看见更多的画面,或是在同一画面里看见更多的元素。但我似乎力有未逮,你们两个小身体站在我身边,我只能任令时间按它本来的速度贴着我们仨流过,我无法加速或让它缓慢。我没有魔术可变,我无法在你们的梦境里动手脚。 一如信首我引的那段文字,那个海边场景,同样的时间(五月),那时我们真的置身其中。我们眼前的大海完全就是那位女作家描写的那样。那时海浪像一群跳马兼叠罗汉的白色紧身衣体操选手,层层翻扑过来,你们尖叫哗笑地背着浪朝我跑来,然后跌倒,小身体在湿沙上滑动,最后撞在我如庞大海狮的中年肚腹上。那时我的身体是一个父亲的身体。它似乎被放大了。它拦住海浪推送你们的力道,把你们从浅湾中捞起。我和你们一同置身其中,像静止画面的、白色浪峰上的水上摩托车,沙滩上的、各式花色的比基尼,或一些“冷冰冰阳光”下的、男人女人的身体。我也许看到的比你们更多,更具构图之纵深。但最根本的差异是,我比你们恐惧,那眼前的平和安宁时刻所不能测的──我或许用“灾难”形容──但那么实体感冲击、扑打,使我手脚冰冷、畏惧、哀伤……那种种不能测的。 也许是因为你们启动了某个,密键在我内里的神秘动物本能。那和我年轻时所想象的“活着”的时间契约大大不同了:那变成一段漫长的旅程。因为你们会纯真无辜地问我(你们常把我当作一个玩伴,或是有时心不在焉的游戏首领):“我们在哪?”“我们将要往哪去?”“还有更好玩的吗?”那使得“活”变成一支驼队。你爷爷已经倒下,在我的面前。此刻我成为这支驼队的领队者,我用我的身躯挡住你们,不让你们看见爷爷死亡这件事。 我的双腿觳觫,眼前茫茫。 你们的爷爷,我的父亲曾告诉我:“你祖父一生爱重读书人。”(那似乎转喻成一种家训或传奇的口吻:所以记住,我们骆家,世世代代要敬重读书人。)那是什么意思?那似乎表示着,我们这一家,我们这一族,“不是读书人”?(如此“种姓制度”世袭身份?)你祖父说,我爷爷你太祖父是个生活艺术家,一个杀猪的,一个侠义而慷慨之人,一个赌鬼。我小时候,每年除夕,你祖父总要跟我重述一次“我们骆家”的家族故事:那不外乎是一些发生在农村里的赊赠猪肉给穷人,结果自己穷当了裤子之类的粗糙情节。有一些价值在其中:“济弱扶贫”、“光棍”、“众人皆举大拇指说你祖父:仁厚”。像是在对着看不见的观众悲壮地唱戏。 如今琢磨回想:那是否其实是一则“迁移者的故事”呢? 我祖父作为一迁移者(像《百年孤独》里的老布恩地亚,他和兄弟被人设局,一夜之间赌博输光了全部祖产),从安徽迁往南京江心洲;我父亲你祖父作为一迁移者,他混身于一九四九年那上百万名迁移者其中的一名。年轻时我厌腻那回放的叙事,后来我将之作为破绽简陋的小说材料,如今,我猜想:那后面或有某些他们本来预期透过我,传递给你们的价值——可能是某种明哲保身的哲学,可能是在漂流途中下意识让自己较受人喜欢,让第二代活在一较不受人排挤环境的生物本能;可能是一种慷慨或同情心;也可能是相反的面对险恶的自我励志:我奶奶的话:“狼走到哪里都是吃人肉,狗到哪里都是吃屎”——但那些讯息,那些附着在我父亲世故后面的价值,到了我,便传递故障了,它们晕乎、紊乱,或像线路漏电一样把重要的消息给弄丢了。 我是和你们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看《噜噜米》、《豆豆先生》这些卡通看得专注忘我。我没有“我的传奇故事”可以说给你听。有些夜晚,你们和你母亲挨挤熟睡在我们乡下的小屋,我则和我的创作者朋友们,在城市的pub里抽烟打屁,我听着他们说着各种荒诞乖异的故事——在城市迷宫的一间一间豪华得像天方夜谭皇宫的汽车旅馆,和不同的陌生人上床,那种入夜后即变装出门,近距离身体试探、迂回对白、轻暴力、争夺支配权、扮戏……的性冒险——心里涌涨着亲爱之情。他们是我的同伴,我的同一代人,他们有一种从浮华年代长大而今年近四十,既天真又世故,面对权力或爱情的伤害,各种奇奇怪怪、温暖又自嘲的解消方式。他们交换着忧郁症的治疗小百科。他们戏称我是“比较胖、比较丑的夏绿蒂”(那是我这个年代一当红美国影集里,几个女主角中最保守、拘谨、对性事充满中产阶级价值但又对聆听同伴艳异故事最大惊小怪的其中一个)。 我该对你说这些吗?我的孩子。似乎因为有了你们,我以一种稀薄迷雾或是只以脚尖伸进激流的形式参与我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个世界。我几乎不再如年轻时用肉搏去换取经验了。我看见了什么?或是有一天当我不在了,你们会记得我陪在身旁的那段时光,你们看见了什么? 那就好像,我们父子一同坐在沙滩,骇望着远方天际线骤然升高成摩天大楼群一般的浪头。但下一个瞬间,我发现我们坐在客厅沙发瞪着电视里的画面。那时我浑身发抖地站了起来。灾难何其遥远,却有什么巨大近乎神诅的力量劈头打下,把我们打回赤条条猿猴原形只剩下恐怖与哀悯,那些沙滩上成列仆趴在破烂木材间的白色尸体,那些眉心点朱砂脸容像佛陀般标志的待领尸的印度孩童(和熟睡时的你们何其相像),那些跪伏在海滩恸哭的幸余者的脸,什么一列火车在海啸中翻覆瞬间罹难一千多名乘客。死亡人数的估报像久远传说的“金圆券”币额抵膨胀之物价,一日数变:一万、两万、七万、十万、十五万…… “那是什么?”我和你们一同站在那因为将一切画面掀翻拧揉而无从再以一种印象画派细微颤索记录时间和光影的暴动之前,像核爆之瞬被烙印在石墙上的三个人形。那使得我和你们的年龄差而本应传递的经验——包括观察术、多中心主体的人情世故领会、爱或感性的能力、面对死亡的学习,或你们将要进入的某一种分门别类的对这世界的知识——皆失重或失去时间向度。剩下的竟然只能是宗教般的简洁话语。 很多年后(或应说“很多年前”),这样的一封,多余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