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溥仪》 前言 爱新觉罗·溥仪,是世界闻名的特殊人物,中国的最后一位皇帝。以前我知道末代皇帝——宣统,那是在看了电影《末代皇帝》以后才知道的。在十年“文化大革命”中,因为我所在单位中国评剧院和全国政协同在一条大街——北京西城区赵登禹路,相隔不远。因此,我的单位有机会组织劳改队去支援政协,我也常被派去。 我是在劳动中认识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的。皇帝是个可怜人,我觉得他很善良。他常说:“我3岁做了皇上,我的七叔载涛3岁做了镇国将军,我能管谁?他能镇谁?现在想想多么可笑!”皇帝溥仪在1959年被宣布特赦,改过自新,离开抚顺劳改监狱,他很真诚地认为他的新生是人民给的,要好好生活、学习、劳动,过好后半生平民百姓的日子。他回到北京在他的七叔载涛家头一次吃的是菜团子,感觉好吃极了,老是说:“这是人民的血汗呀!” 他觉得认识了我这个唱戏的非常光荣。他说:“在宫里看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王瑶卿演戏时,都没有自由,只能看几眼就得回去。演员演完戏来谢恩,都不能多讲一句话,稍有一点高兴就被说‘失去皇上尊严’了。唉!心里想的事一点也不能做,比我在抚顺监牢里都难受!” 本书中的两个主人公——本书作者、著名评剧艺术家新凤霞(左,摄于20世纪50年代)和末代皇帝、特赦后曾任全国政协委员的溥仪(右,摄于20世纪60年代) 皇帝常说:“历代的末代统治者最后的结局,大都被杀死,我得到新生,被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一个平民百姓,得到了学习求知的机会!以前我连穿衣、系扣都不会,真是个废物呀!”皇帝知道入境随俗,努力劳动,使我很同情他。皇帝在北京和北伐成功后与逼他出宫的鹿钟麟、熊秉坤等人见面,高兴地说:“你们那时的行动是为了救我呀!”几个人兴致勃勃地畅谈旧事。 皇帝在“文化大革命”中见到看管监督的人就害怕得要命,于是我问他:“你做过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这么胆小?”皇帝说:“现在害怕是心里愧对于人民啊!1924年被逐出宫,那时心里害怕,是怕杀头。1945年被苏军俘获后送回国,也是害怕,还是怕杀头。可是真想不到哇!十年的学习改造,我这个封建帝王被改造成新人,有工作,有工资,写出回忆文章,还有稿费。心里感到愧对人民哪!” 皇帝时刻不忘自己在人民面前是有罪的,时时处处自觉做好事,回到北京和弟弟、妹妹、叔叔、婶婶家族见面团聚,娶妻组成了新的家庭,得了病有公费治疗。“文化大革命”中,他虽然挨批挨斗,可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皇帝溥仪这人也伤害过人,又当过傀儡被人利用过,可怜又可恨。他知恩报德,不忘恩负义。他总是说别人比他强,有本事,对杜聿明、沈醉给他的帮助和关心,十分感谢……记得前几年,杜聿明在美国的女儿杜致礼回北京到我家来看我,提起她父亲说跟皇帝溥仪一起在全国政协工作,是和溥仪一桌办公,对溥仪印象是好的。溥仪在抚顺十年劳改中和“文化大革命”中,都是个诚心接受改造、真心想赎回前半生罪过的人。杜聿明对他的女儿说过和溥仪一起在劳改队中的很多有趣的事。杜聿明还特别表扬了溥仪。溥仪是个悲剧人物,也是个喜剧人物。因为我和全国政协的劳改队有过一段一起劳改的生活,虽然时间不长,但溥仪、沈醉、杜聿明等给我的印象都很不错,应该记下来。现在,溥仪、杜聿明、杜建时已经去世,只有沈醉仍健在,他也是近80岁的老人了。沈醉和我常常见面,有时也一起聚会,他也鼓励我将我们在“文化大革命”中一起劳动值得回味的事写出来。这些故事也可以作为溥仪传记的一些补充史料吧。 新凤霞 和皇帝谈各自的婚姻 “婉容、文绣给我留下的回忆,是整天吵吵闹闹……” 溥仪在生活中是很不幸的人。 他说:“每次结婚都是看看照片就订了,不是自愿。婉容、文绣给我留下的回忆,是整天吵吵闹闹,一点儿感情也没有。最终文绣在天津跟我离了婚,1953年在北京去世。但我见到他哥哥时,还是说过我对不起她。娶婉容,那是在相片上画了个圈儿,由此与她结了缘也结了怨!后来她惨死在狱中。以后娶谭玉玲,我对她很满意,但被日本人害死了。我虽然先后正式结婚3次,娶过4个妻子,但都不曾有过爱情和夫妻生活。她们是我房子中的摆设,是名义夫妻。她们的遭遇都悲惨可怜,都是牺牲品!最后结婚的李淑贤,是个医务工作者,同情我,也了解我,可是我年岁大了,不能尽丈夫的义务了。我对不起她呀!” 杜聿明说:“你是妨人精,妨老婆,看看你连连妨死了几个?”溥仪说:“我命不好,运气也坏。” 杜聿明说:“你当了皇上还运气不好?还要当什么才算好?”皇帝说:“就是当了皇上才倒霉的呀!3岁,不懂事的孩子就被人耍弄,当木头人玩儿了……多苦哇!” 溥仪的四个妻子。从左至右为皇后婉容、皇妃文秀、“祥贵人”谭玉玲、李淑贤。 皇帝又说:“我娶的李玉琴是东北人,大葱嘴,辣椒心,好厉害呀!” 杜聿明说:“这话可不对,沈醉娶的也是东北人,人家可是个贤惠善良人哪!要不你们看看这伙人,就数沈醉身体精神都好,看沈醉笑的,眼睛都小了,哈……” 沈醉说:“本来我眼睛就不大。不过我老婆是个不错的人,我很满意,很感谢她……” 话题转向我,都问我如何嫁给吴祖光的。我说:“这可说来话长了。”我像讲故事一样一样地说给他们听。这天正是下雨停工,正好我们闲聊天,看管我们的人也停工不干活,找地方去玩去了。大伙都津津有味地听我讲。皇帝听直了眼,好像很不理解。 杜聿明说:“老溥,你不能理解,一个人的婚姻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事,有时是生命的支柱哇!我的老伴跟我出生入死,共患难,这么多年了,我的一群孩子都是她亲自培养起来……” 沈醉说:“老溥,你在那封建时代的特殊地位,你的婚姻史是多么不幸呀!用看相片的方式成婚,这就是荒唐!你16岁就娶婉容为后,娶文绣为妃,可都是加重了你的悲剧!” 皇帝听呆了,情绪也随着低沉了。 我看皇帝这时内心一定很痛苦,说:“不说这些过去的历史悲剧了,婉容是个才女、美人,人人知道。死得悲惨,也人人惋惜!也不能让皇帝负责任,照说皇帝也是受害的人,他终身不能和妻子成为真正夫妻,也是封建历史造成的。” 大家都很沉闷,还是叫我说怎么样和祖光见面,怎么结婚的。我说:“我的婚姻是我自选的,也是我当面谈定的。是我先向他提出:我们结婚你愿意吗?” 皇帝好奇地说:“吴祖光怎么说?” 我说:“他说:我得考虑考虑。这可真把我气坏了!” 皇帝听呆了,说:“为什么?” 我说:“大概因为他没想到,没有精神准备吧。” 皇帝说:“真想不到。” 我说:“我也想不到他这么回答我。” 皇帝放火 皇帝哆哆嗦嗦说:“是,引的,不是故意放火。是……” “文化大革命”发挥“三大”政策:大鸣、大放、大辩论。开始时,大字报贴在墙上,见墙就贴,所有的墙、门、窗户都贴满了。又发展了,拉绳子,挂在绳子上。一条条绳子,看大字报的人一边走一边看,大雪大雨就在室内。后来又发展了,重点批斗对象的大字报铺在地上;这样的大字报就是点名的,如:“某某某反革命分子,你老老实实交代,不投降,就叫你灭亡!不能蒙混过关!”这些都是重点批斗对象。 记得皇帝、杜聿明、沈醉、杜建时和我,去一家纸厂拉大字报用纸和笔墨。因为写大字报的纸、笔都由公家给,可以随便领取。有不少人就拿公家纸、笔、墨随意糟蹋。 我和皇帝进这家厂子大门,皇帝用手指着地说:“看看!啊!一张大纸一个大字:走资派!某某某你必须低头认罪!” 进大门地上就是大字报,满墙也是大字报。皇帝手里还抽着香烟,沈醉看见不敢说他,对皇帝做手势,用手指作熄灭烟头的动作,皇帝不理解,举着香烟来回晃悠。我挨着皇帝小声说:“把烟头熄灭了!快……”皇帝还不理解。这时来了一支男女队伍,穿得破破烂烂,都被剃了鬼头(“鬼头”是指受“管制”的人的头发,被造反小将用理发推子从脑门向脑后推平,也有的从左耳朵根推到右耳朵根,推出个十字)。这是“文化大革命”最缺德的事之一,被推了鬼头的人就可任人驱使,随意批斗,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这一队人现在都低着头、脸上蜡黄,一看就知道是被批斗的“牛、鬼、蛇、神”。 漫画家丁聪笔下在“文化大革命”中正在受造反派训斥的溥仪的样子 造反派小将的口里不停地喊着:“让开、让开!”又对这群人大声嚷道:“快走哇、跟上……”我心想,不是去挨批斗,就是去陪批斗。 看见这群人,皇帝吓坏了!双脚后退让路,吓得周身发抖,忘了手里夹着香烟了。造反派看见皇帝背着的手里有烟,一把抢过来给扔了,正好掉在大字报上。一会儿地上冒烟了,造反派小将早押解队伍走远了。从门口刮进风来,门口、地上的大字报一张接一张,四角用砖压着,风一直刮进来引着了大字报,瞬息之间,蹿出了火苗。立即有人大叫:“着火了呀!”有人忙提水桶泼水,大伙都撒开腿跑,皇帝不跑,闹了个从头到脚满身水。 事情发生,开始紧张,一会儿火灭了,大家自然没事了。皇帝心神不定,也吃不下饭,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他对我说:“新凤霞,我相信坦白卸下包袱好,要连累别人可不好!” 我奇怪地问:“老溥,你不是改造得脱胎换骨了吗?又有什么事背着包袱了?” 皇帝急得脸通红,搓着手含含糊糊地小声说:“这场火是灭了,可这里……” 我没在意:“过去了,这事也没有找上咱们这群倒霉的就算了!还想着这事,瞧你成了多嘴二大妈了……” 皇帝看我不耐烦听他说就不做声了。事过后,我们装上领取的十几大捆各色纸刚要走,被造反派看管人喊住训话:“你们都听着!今天,发生了这场纵火案,你们这些人都在怀疑之列。溥仪!你出来!” 皇帝战战兢兢地站出来了。造反派说:“你坦白自首很好,这场火是你抽烟放的!” 皇帝哆哆嗦嗦地说:“是,引的,不是故意放火。是……” 造反派说:“混蛋!你还来狡辩吗?是你自己向我汇报,你抽烟的烟灰起了火呀!这是万幸,没有着起来,要是着了,你还得蹲十年监狱!你写一份检查!不深刻再写!明天交给我!” 事后我问皇帝:“你怎么搞的?自己没事找事,事情都过去了,又自己去向他坦白。哪门子事呀?看,看,又要写检讨。怎么写?” 皇帝说:“我怕株连了大伙儿,又不敢说出我看见很多人都抽着烟,当我知道背着手时,被……那个领导……他抢去了,扔在大字报上的,可我不敢……说出来。我相信坦白了,就是对这场‘文化大革命’忠实。” 我听了说:“你是够忠的,可是忠实要倒霉呀!” 皇帝写了半夜检查。有十几篇稿纸,交给了看管人。下午我和皇帝倒垃圾,看见皇帝写的检讨,被团成了团扔在垃圾筐里了,皇帝用手捡起来,打开看看说:“我写了半夜,主要说明我不是放火。他们连看也没有看,团成了团扔在垃圾筐里了!我还认认真真检查自己呐。” 皇帝拉架 皇帝说:“我是给一群牲口拉架呢!”他被打了个乌眼青,难过地说:“唉,真冤!” “文化大革命”中对知识分子劳动改造。勤杂工都不干活了,造反,当“领导”。单位里的劳动都让我们这些人干了。“领导”们可是闲得难受,没事找事,天天打架骂人,闹三角恋爱,妻子找“领导”闹离婚,大骂大吵,好热闹呀!抽着烟,喝着茶,坐在办公室领导位上打扑克,玩儿牌,说粗话,讲笑话,用写大字报的红绿纸叠小衣服,粘上个人头,叠出小船、小人、裤子、袄玩儿。掐着腰像演戏一样,说话哼啊!哈啊!气派得很!……可是妻子找来大骂,动手就打,他就吓得溜走了。 我跟皇帝倒垃圾。先把一间办公室内的垃圾和废纸筐里的废纸清理了,倒在一个长方形、两头有把的大木箱里,我跟皇帝两人抬着,挨个地走到每一间办公室门前把木箱放下,再把室内的垃圾和废纸筐里的废纸都清理好,倒进木箱,然后抬出去倒掉,这是每天必干的活。 我俩一前一后抬着大垃圾箱,皇帝在前,我在后头,他高我矮,他在前头走,我随着他。忽然他手向上抬高,我没有准备,一箱垃圾全翻在地上。我赶快抓起烂纸、烟头,向木箱里扔,两手不停地忙活着。真好笑,皇帝对什么都感兴趣,他看见垃圾堆里有叠好的小衣裤,画了鼻子眼的小人头,便随手拣出来摆弄着,他问:“你说说这些当‘领导’的是办公吗?怎么还叠小袄、小裤玩?他们是在玩儿呀,还是办公呀?”皇帝正摆弄着这些小纸人时,造反派领导的妻子突然闯进院里,跳起双脚大骂:“你出来!你天天不回家,说是造反闹革命,可装得真像个人样子!原来是跟野鸡在一起!还说是一起闹革命!我跟你没有完!”这时我和皇帝赶忙收拾好,抬起垃圾箱正要往前走,那发疯的女人边骂边往里闯,狠狠一撞,竟把皇帝撞倒了。皇帝爬不起来,那女人索性反扣木箱当凳子,坐在木箱上,横在路当中。皇帝又拿起垃圾堆的小纸人、红红绿绿的裤袄玩儿起来。 被妻子大骂的造反派领导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皇帝,便大声说:“你干什么?怎么弄了满地?多脏!看看你!还很开心,手里拿着小人在耍哪?你还以为在做你那皇宫里当皇帝的美梦了!快起来,快点!” 皇帝吓得赶快站起来,低头对着造反派说:“是,我是在犯罪!我忘了是罪人了……还在玩儿小人儿……” 造反派领导说:“住嘴!快把这满地垃圾拾起来!” 我跟皇帝把垃圾都拾进木箱,也不敢出声。忽然造反派妻子像疯子一样扑上来就打造反派。这时皇帝也不知躲开,被夹在当中,推过来搡过去。那个造反派真坏,他借机乱打,可是没敢打他妻子,全打在皇帝身上了。妻子看丈夫这样,她也假借打丈夫,痛打皇帝。皇帝还好心地两头拉架,劝解说:“别打,别打……” 大打了一顿,他们夫妻走了。我说:“老溥,你别拉他们,这些人没有人性。为拉架白白挨了一顿打……”皇帝说:“我是给一群牲口拉架呢!”他被打了个乌眼青,难过地说:“唉,真冤!” 皇帝看自行车 其中一个剃着光头的过来就要抢皇帝面前的自行车。皇帝说:“这是人家托给我看的车……” “文化大革命”中,单位的自行车随便被造反派骑走,骑走后还乱扔不管。当时存车处的看车人也不负责任。看见造反派红卫兵来存车,也是来了欢迎,取不取听便,大家都马马虎虎惯了。大街上车主一时没有看管好自行车,自有造反派红卫兵任意骑走。当时有这样的话:“自行车不离手,下车也要推着走。”那时,别说自行车,连公家的汽车都被人随便开。 一天,我和皇帝到西四小吃店买早点,排队的人很多,都从店内的柜台边排出了大门,人挤人,谁抢到前边,谁先买到。我胆小不敢挤,皇帝又是一副窝囊样,抽抽、探探、看看、站站,不敢排队,更不敢去挤。忽然来了两个骑车的造反派红卫兵,都只十五六岁,看见我和皇帝两个这副模样,一定是一对倒霉蛋! 他们立刻就对着我们招手说:“来……给我们看着这两辆车。”说完把车向我们这边一推,放倒在地上,进了小吃店了。 我和皇帝对对眼色,皇帝说:“来,扶起来吧!” 我们把车扶起来,忽然又来了一群红卫兵造反派,也是十五六岁样子。其中一个剃着光头的过来就要抢皇帝面前的自行车。皇帝说:“这是人家托我给看的车……” 这光头可凶了:“看着!先给爷爷用用吧!” 嘴里说着伸手要抢,另一个指着他们胳膊上的红袖章说:“你睁开眼了吗?瞧瞧我们!是什么人?”有几个起哄说:“红卫兵啊!对黑五类格打无论!黑五类你知道吗?地、富、反、坏、右!” 人们围着看热闹,没有一个敢说话。 我跟皇帝小声说:“要不就让他们骑走?” 皇帝很认真地说:“不能,人家托咱给看着,让他们骑走,人家出来怎么作交代呀?” 我们还在僵持中,从小吃店出来了那几个让我们看车的红卫兵!光头红卫兵看见就跑,后面的红卫兵就追,连声喊道:“站住!好哇!你们这几个混蛋!假充红卫兵!还要抢车!”说着几个红卫兵抓住光头就打!光头大声哭喊,还“哎哟、妈呀!”地直叫饶。大打一顿,皇帝吓得躲在一边,一会儿打人的,被打的,戴着红袖章的,真的、假的红卫兵都走了。路上有人说:“这是一个学校的两派人,他们相互打得可厉害了!别招他们!” 我和皇帝赶快向回走,怕误了上班。皇帝说:“唉!我招他们什么了?我白给他们看车,早点也没吃上,多冤!” 皇帝听忆苦思甜报告 皇帝问:“新凤霞,请人作忆苦思甜教育报告,怎么准备这么多鱼鸭鸡肉啊!” “文化大革命”中要接受革命教育,常常听忆苦思甜会,请人来给我们作报告。 一天,厨师长通知我们要开大会,食堂里杀鸡买鸭,又是鱼又是肉,准备几桌酒席,分配皇帝和我给鸡鸭拔毛,清洗干净。皇帝仔细看着我怎样做,他也怎样做。 皇帝问:“新凤霞,请人作忆苦思甜教育报告,怎么准备这么多鱼鸭鸡肉啊!” 我说:“忆苦是忆当年的苦,思今天的甜呗!当然今天甜在眼前,吃这些鸡鸭鱼肉是应该的,快干吧。一会儿去听报告,还得收拾会客室哪。” 在饭厅摆一个桌子,上面铺一块白布,一个茶缸子,一把暖水瓶,一条大毛巾,一排排长木板,用圆木墩支着也高矮不一,坐在上面不稳,稍不留神就“咯吱、咯吱”响。 布置完报告会场。开会前半小时人们三三两两端着茶缸子,说说笑笑地来了。我们这些受审查的人规规矩矩坐在最前面,都拿着本本和笔,而且是自带马扎,因比长木板高,特别突出。我们都整整齐齐排着坐好了,皇帝个子高,坐下也特别显眼。 造反派领导讲话,介绍来作报告的某某某大娘。这位大娘上来了,紫红脸,满脸是皱纹,六十上下的年纪,十分精神。看得出是吃过苦,受过累。穿一件崭新的月白色褂子,黑布新裤,戴着一对很大的银耳环。造反派领导陪她坐在讲台桌子中间。介绍完毕这位某某某大娘,开始报告了。 大娘头上扎着一块毛绒巾,解开毛绒巾向大伙点头问好说:“各位‘通知’(由于口音不同,把“同志”说成是“通知”),我问个好了!”这位大娘问罢好,说话了,她的手忘了放下来,还在脸旁,拿着那毛绒巾,手这样举着不动,等着听者拍掌了。可是坐着听报告的人抽烟的,喝水的,小声说话的,都不安静,也没有人拍掌。我们这些被审查的人都非常守纪律,一动不动,不敢出声。一阵乱声过去,大娘开始报告忆苦。她说话声音很大,震得扩音器嗡嗡响,一个字也听不清。大娘认认真真说当年的苦难,因为开始声音太大了,用劲也过了力,一会声嘶力竭了,台下也就更乱了,就听木板子“吱吱”地响。一个爱闹着玩儿的大声“哎哟!”一声,板子从圆墩上滑了下来,摔了一排人。 造反派领导讲话了:“大家安静些,好好听大娘忆苦,大家受教育!都仔细听着!”又指向坐在最前边的我们:“你们这些牛、鬼、蛇、神!都要老老实实听着,记下笔记,我们要一个个地检查!” 大娘看大家安静了,接着忆苦,双手拿着大毛巾,一把鼻涕一把泪,边说边哭。一会儿甩开了毛巾,一会儿捂着嘴,当中不断加着:“各位‘通知’呀!你们可想不到哇!我是受了苦哇!各位‘通知’呀!今天可吃甜水呀!在蜜糖罐里了……”哇的大声哭,手拍着桌子,前仰后合。 看到大娘哭的样子,大家都不表示态度。这时在我身边的皇帝“扑哧”笑了起来,我用胳膊捅他,小声说:“别笑!”他更忍不住了大声“哈哈……”他坐在前边,又高,这一笑被全场看见了,造反派领导立即对他大喊:“溥仪!你可真反动啊!一点阶级感情都没有,人家痛哭,你还笑?”大伙都骂:“封建反动的满洲国汉奸皇帝,你站起来!” 皇帝慢慢站起来,低着头:“我认罪,我又犯了罪……” 造反派抓住皇帝的衣领子,推着他到院子里。厨师长大声说:“溥仪!赶快去洗白菜!要忙着开饭了!” 这一声替皇帝解了围。皇帝两只胳膊垂着去了食堂水池子房。听完了大娘作的忆苦思甜报告,分组讨论,革命同志都走了,只有我们劳改队讨论。 开饭时才看到大圆桌子坐了几桌人,他们是造反派领导,陪着大娘和跟大娘来的一些人吃饭。鸡、鸭、鱼、肉和各色好酒,吃得嘴里冒油,这叫思甜。可我们吃的是粗皮糠,泡水咸菜。每人一碗,不吃不行,这叫忆苦。皇帝真可怜,跟喝药似的,实在吃不了,又不敢剩下;最后,趁看管人员不注意,他把剩下的用破纸包好装在口袋里,出门后偷偷扔掉了。 在“文化大革命”中吃过“忆苦饭”的溥仪曾过着奢华生活。图为年轻时的溥仪着皇帝服留影。 吃了这种忆苦糠的人,最痛苦的不是吃,而是拉。干得肛门都出了血!两三天肚子都难过,痛苦得不敢坐下!用手捂着胃,但皇帝一句怨言也没有,他只说:“我是应当体会人间的苦!” 皇帝正捂着胃,看管人说:“下午讨论,溥仪要深刻写一个检查,在听忆苦报告时还笑得出来,这是什么阶级感情?写检查要深刻!不然你写了也要重写,什么时候写得深刻了,认识到了才行!”皇帝认认真真写了十几张纸的自我检查,狠狠地给自己上纲上线臭骂自己,但写了两遍都通不过。第三遍通过了,皇帝高兴得像个小孩儿,一走一跳地对我说:“新凤霞!我这回可通过了,还表扬我有点儿进步,挖得深刻了!哈……” 皇帝唱认罪嚎歌 皇帝忽然声音高了八度出怪音,看管人大声说:“行了!这可真是鬼哭狼嚎了,别叫唤了!” “文化大革命”有很多发明,创造出不少史无前例的怪事情:早请示晚汇报,向毛主席像行礼请罪,这是劳改队每天必做的。 忽然一天,不知哪位音乐家为劳改队员作了一首“认罪嚎歌”。监督看管人先训话:“你们这些罪犯听着!都站整齐了。溥仪!” 皇帝答:“到!” “你站好了,看看你歪腰斜腿,像个军事化站队吗?”皇帝规规矩矩站好了,领导接着训话:“接受改造,服罪、认罪,要见行动!当然了,我们也为你们这些罪人创造机会!你们一定满意!” 皇帝扭着腰,他排队总是很巧,挨着我。这是第一次排队定好的,也不能改了。听训话老老实实不出声就行了,皇帝老是点头哈腰,答应:“哈……对……” 我真讨厌他这样,可不敢说话。我用胳膊肘捅他,他下意识地也用胳膊肘捅我,又用腿拱我。 “哎哟!” “什么?干什么?谁?”造反派领导大声问我说。 “是我……” 皇帝很义气,他大声说:“是我踩了新凤霞的脚!我,是我!” 造反派领导听了说:“踩了脚就踩了吧!干什么这么大声叫唤?听着!有位音乐家作了一首‘认罪嚎歌’,让你们学唱。一天唱三遍,一是为了你们自己赎罪!二是为了让你们唱歌轻松一下神经!” 说着,领来了一个搞音乐的“受审查对象”来教唱。大家跟着学,学得还算快。只有我和皇帝怎么教也学不会,一遍、两遍就是唱不好。看管人大骂:“溥仪!你怎么老不会唱!再不会唱就不许你回家!新凤霞!你一定是装的!为什么你是演员连这几句嚎歌都唱不对,是不是有意反抗?啊?你唱!” 我说:“我是唱戏的,唱歌真不行。我唱《东方红》都像唱戏,谁听谁都笑。这个嚎歌是很简单,可我就唱不好。” 皇帝是认真学,可是嗓子嘶哑,唱起来总像哭。他声音越大哭得越惨!因为我们两个总是唱不好,教音乐的叫我们两个单独出来学唱。这一出来,两个人唱得更糟,我个子低,皇帝个子高,可是我声音高,皇帝声音低,这一高一低更不是味儿了。歌词只有几句:“我有罪呀!哎哟!我该死了!哎哟!哎哟,该死、该死!真该死呀!我有罪呀!有罪、有罪、有罪,哎哟、唉唉哟哇!罪该万死了,我有罪呀!唉唉!我该死唉!唉唉、唉哟、唉呀……” 我跟皇帝两个人唱,皇帝弯着腰,瞪着两眼,认认真真唱,我直着身子理直气壮,张着大嘴唱。“我有罪呀!我该死呀!该死,该死!真该死!唉哟!唉哟哟!唉哟哇!……” 看管人看见我们两个这样拼命唱,皇帝忽然声音高了八度出怪音,看管人大声说:“行了!这可真是鬼哭狼嚎了,别叫唤了!” 皇帝不听,仍然大声说:“我有罪呀……我该死了……唉哟唉哟、唉哟唉哟哇……” 看管人走在皇帝面前大声说:“别唱了!” 皇帝唱上瘾了,停不住了:“我有罪呀……唉哟,唉哟、唉哟哇……我有罪呀,我该死呀,有罪,有罪,我有罪了!我该死!该死!罪该万死了……” 看管人笑了,用手捂住皇帝的嘴说:“行了!你还来劲了?不许你张嘴!听见没有,不许你张嘴!”皇帝的嘴才紧紧地闭住了。 看管人问:“你为什么非唱?叫你别唱你不听?你是像鬼嚎哇!你知道吗?啊?说呀?你哑巴了?为什么不回答?装死反抗吗?” 皇帝慢慢翻着白眼说:“你不是不许我张嘴吗?”看管人“哈……”大笑,又翻了脸,怒气冲冲地说:“我是不许你再嚎唱了,我问你话你也不张嘴回答?这回命令你,张嘴吧!” 大伙每天学唱嚎歌,都是站好,排队,教一句唱一句,像我小时学戏一样口传心授。因为大部分人都不会认曲谱,可是学会了串起来一起唱,可就热闹了。当时一串联,各单位都是一样的行动,批斗、打骂,关押游行,夜里不许关灯等等,都一样。各单位都有抓出来的被审查对象,都要唱嚎歌,一天三遍,声音够难听的。老百姓都说:“听听,又唱鬼嚎歌了!鬼哭狼嚎一片叫哇,屈死的冤魂把命要哇!” 皇帝说:我是真不会干! 皇帝可怜巴巴地说:“我是真不会干,我知道抓错了,就再没有抓这个盒里的呀……” 在食堂帮厨跟大师傅一起干活,心情十分愉快,也学了不少知识,每天吃什么由厨师长吩咐。一次说:“今天吃包子,是大白菜、猪肉、鸡蛋、小虾米,三鲜馅。”先把面发好,有一块面肥作发面引子,泡好了加面粉和在一起。要放在暖处面才发起来。和面是很费力气的活,一大盆面有十斤,两个人倒着揣好,皇帝和我两人倒着干,揣面要一只手扶着盆边,一只手揣。可是皇帝他说:“我可顾不了两只手一只揣面,一只扶盆。用两只手一起揣面又快又好。”他特别自信,我也尊重他,让他干,要他小心一些。皇帝不耐烦,对我说:“请你相信我好不好?”我说:“当然了,应当相信你的自信。” 20世纪50年代在抚顺战犯管理所劳动过的溥仪在“文革”中帮厨做饭,闹出不少笑话。 皇帝和面时水倒多了,两只手在盆里被稀面黏住了,手拔不出来,可又不敢叫厨师长知道,他小声喊我:“新凤霞,快过来看看……”我看他两只手在面盆里怎么也拔不出来,看看厨师长没有注意,赶快帮他加了一些面粉才把手拔出来,但面发出来软了些。 面发好了,厨师长说:“老溥干活热情,应相信他会干好!干不好也没有关系,学什么总要经过困难,失败是成功之母,今天看看发得面怎么样。” 厨师长把大盆上盖的一块屉布拉下,用拇指和食指拉一下面,面上都是发起的眼,也拉出丝来,高兴地对我们说:“好极了,老溥发的面很好,看看发得又松又有风眼,就是稀了点儿,可多揣进些干面粉,做好吃的硬面包子。这次把发好了的面要揉好加碱可是难事,碱多了面黄了,少了面就酸了。” 厨师长问:“溥先生,你揣面揉面加碱,愿意干吧?” 皇帝高兴地笑着说:“我愿干,我干什么也不会,都是学,只要师傅肯教我。” 厨师长说:“当然,当然大家都是学来的,没有生来就会。” 厨师长转向我问:“老新你会吗,发好揣碱?” 我说:“试试看吧。” 厨师长高兴地说:“好,那就你和老溥负责揣碱。” 揣发面要冲好碱水,皇帝积极地找了大碗冲好了碱水,他说:“我是应当学会发面,我喜欢吃蒸的食品,像馒头、包子、发面饼……”我说:“你学会了发面,自己想吃什么做什么,发面好消化呀!” 大家动手包好了包子,厨师长因有事也没有亲自动手尝面的碱多少。又因那天赶时间早开饭,七手八脚包子上屉了。20分钟后,打开大笼屉一看,可糟了!一屉包子成了烫面饺子——都塌乎了!根本没有发起来,厨师长和气,好说话:“大伙都尝尝……”我们都拿起尝:“啊?又酸又咸,太难吃了!”问原因,厨师长发现了皇帝抓的是盐面,拿盐面当了碱面了。一屉包子都作废了,皇帝傻眼了。 厨师长悄悄地说:“可不能声张出去,不然老溥会受批评……” 正说着,看管人一步迈进了厨房,看见一屉包子说:“好,刚出屉的包子!先给咱捡一盘来!”可大伙都不出声,看管人自己伸手就拿了一个向嘴里送:“哎哟!什么味?”哇的吐了满地!愤愤地说,“这是什么包子?简直是坑人!厨师长!你过来!这是你们厨房的包子呀?你真不想干了?什么味?不许开饭……”说完,看管人摔门走了。大伙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出声,厨师长说:“换煮面条,拌芝麻酱,黄瓜,快……”大伙动手,这回皇帝也不抢先了,厨师长同情皇帝,看他一声不响,躲在墙边,对他说:“老溥,你搅芝麻酱吧,加水、盐,这活好干。” 皇帝高兴地把芝麻酱倒在一个小盆里加水、盐搅拌,搅好了,累得他满头大汗,厨师长这回可有了经验,亲口尝尝:“啊!唾!”吐在地上。皇帝说:“这回可记住了,不是抓那个盒的了。”另一盒的他不知道是碱面,倒在芝麻酱里了。 厨师长生气地说:“行了!行了!老溥,你先别干活了!今天开饭晚了两个小时,扣我的薪金!你呀!简直是有意捣乱!” 皇帝可怜巴巴地说:“我是真不会干,我知道抓错了,就再没有抓这个盒里的呀……” 厨师长说:“你这回应当抓这个盒里的盐面了,你反倒不抓盐面抓了碱面,这不是有意吗?该抓不抓,不该抓瞎抓!这是帮倒忙!” 厨师长为人很好,他跟大伙说:“这事谁也别说出去,被他们知道了,包子酸了,扣我的薪金,你们都没有事了!” 皇帝抢着说:“不能不能,应当扣我的薪金……” 厨师长说:“那可不行啊!要是知道这事有你呀!就不是扣薪金的事了,就上纲上线到政治上了!有意破坏了!”皇帝再也不敢出声了! 皇帝刷墙 皇帝脚上一只是他自己的松紧黑布鞋,一只是师傅借给他的白球鞋。 劳动改造,什么杂活都干,也确实学到了很多知识,受大累可以不太用头脑,也看到很多想不到的滑稽形象。 粉刷屋子,这是劳动改造时我才学会的知识。先说配料,需要用面粉、火碱、咸盐、白灰面子和在一起;也有技术,先把面粉加水烧成稀糨糊,再加进碱、咸盐成胶性,为了不掉面,再放进白石灰面子。都调制好了,要冷一下,才能使用。 我和皇帝负责刷一间房子。房子不大,墙壁好刷,刷房顶可困难了。男人是上梯子,女人递料。可是皇帝他什么也不会,连扎裤带、提鞋都是后来才学会的。刷屋子他连听说过也没有。可是劳动改造逼着硬是要学会干出来。工具很简单,一个大桶是装粉浆的,一个排笔作刷子,另一个小桶装粉浆,用手提着。 粉刷房这种活,要换上工作服,因白灰溅上就是一个白印,皇帝他不换,开始干这活就憷头,愁得他自言自语,老嘀嘀咕咕:“这得溅一身白呀,怎么小心点?这可真不易呀……” 从开始备料配料,他就一声大一声小不住地唉声叹气。先刷四周墙壁,我们两个并排刷,一声不响,只是“叭,叭!”有节奏的刷墙声。左手提着一小桶浆,右手拿排笔刷,先竖着刷一遍,等干了以后,再横着刷一遍。要刷得很均匀。皇帝他边刷边喘气,抽鼻子,可能是有点感冒,也可能是白灰呛的,又老用手擦鼻子,手上的白灰抹了一鼻子,嘴脸都是白灰,简直成了戏台上的三花脸了。 刷墙上边,要用个人字梯子,两边可以站人,我们两个一边站一个,他哆嗦着上了两层梯,忽然大叫:“哎呀!我看不见了,眼痛!” 我看他手里拿着眼镜,想下来又下不来,不住地揉鼻子。我说:“快把眼镜擦擦。”又被白灰迷了眼。见他没动,我忙说:“老爱!你快下来,下来呀!” 他站在梯子上摇摇晃晃发傻,我又说:“把眼镜戴上。” 我下了梯子去扶他,他两只手扎扎地一脚一脚下梯子,最后,“叭嚓!”一声,不好了,他一脚迈进大粉浆桶里,鞋、袜子都灌进了白浆!教我们刷墙的师傅看见溥仪成了这个模样,热情地说:“不要紧!快……快换上我的这双鞋吧。” 新凤霞吃过苦,干活不怵,会干。溥仪得到她不少帮助。图中50年代的新凤霞就有一种自信的气质。 皇帝脱下脚上沾了白浆的鞋,又有人为他打来一盆凉水,洗了脸,皇帝赶忙说:“我回去了,眼睛看不清了。” 看管人也有点儿烦了,用手摆着说:“你先回去,别误了明天上班,早来!”皇帝脚上一只是他自己的松紧黑布鞋,一只是师傅借给他的白球鞋。 我说:“你那只也换上。” 他急着摇手说:“不换了。” 他满身白石灰点子,如逃命一样向外走。我说:“老爱,你把身上白灰搓一搓。” 他说:“不搓,这是劳动光荣啊!” 皇帝说劳动光荣 母亲双手摆着说:“不能这么说呀!可是折了我寿呀!您是大人物,当过皇上的人,叫我大嫂、大姐哪行啊!” 我母亲是贫苦出身,父亲比她大16岁。她是个童养媳,不识字,可是性格直爽讲义气。我14岁就跟着母亲走南闯北流浪江湖卖艺。母亲胆大、有骨气、讲理,热心帮人,在戏班里是有名的“好妈妈”。 “文化大革命”中,抄家、劳改、批斗、毒打等等,样样都没有少了我。母亲为我也受了不少苦,我被关押,失去了自由。她找到军宣队问:“为什么不许我们母女见面,你倒讲讲,有理讲倒人……”军宣队被她问住了。 母亲知道我跟沈醉、溥仪一道劳动,就想着见见这位宣统皇帝。 母亲专门去政协后院找我,我替母亲介绍了沈醉先生,母亲知道沈醉在“文化大革命”中因为叫他证明我是特务,要他签名,因不签名挨了打。母亲感谢他说:“你是个好人,没有害我女儿。还为了我女儿挨打受骂,我谢谢你……” 我又为母亲介绍皇帝溥仪,皇帝恭恭敬敬向我母亲行礼说:“大妈你好……” 母亲双手摆着说:“不能这么说呀!可是折了我寿呀!您是大人物,当过皇上的人,叫我大嫂、大姐哪行啊!现在不是时兴叫同志吗?就叫我同志吧!再说你是改造好的新皇帝了!” 皇帝摇手说:“不……不是皇帝,是个新人,社会主义的劳动公民,我被改好了。” 母亲看见皇帝这么随和,又诚恳,她高兴地对沈醉、溥仪说:“是新人了,我也一样,旧社会我13岁当童养媳,现在我在街道食堂当厨师,人家劝我说:‘你别干活了,你闺女成了主演了,你在街道干活不丢人吗?’我可不那么想,不吃闲饭,劳动光荣。我老头子是卖糖葫芦的劳动人哪!” 皇帝听说糖葫芦,问:“大嫂子,糖葫芦?” 母亲用手比画着说:“是一串串的蘸糖的山楂!” 皇帝好奇,又问:“我在宫里吃过糖葫芦,那是一个山楂果装在玻璃盒子里,为什么你说一串串的?”母亲说:“那是宫里讲假门面,平民百姓是吃大串的,实实在在。” 皇帝点点头说:“劳动人民实在很好,我就是向劳动人民学……” 母亲笑着说:“你们这不很好吗?当皇帝的,当特务的,现在都是自己劳动,挣钱吃饭硬气是不?” 皇帝双手挑着大拇指说:“是……我现在才觉得心里舒服,不吃人民的血汗饭了,最有知识有本领的是在人民当中啊!” 我母亲说:“我大字不识是睁眼瞎,可是我能干活能劳动,就是光荣的,有人常问我:你女儿新凤霞怎么样了?我回答:劳动了!劳动不丢人,白吃饭才丢人呢。您当过皇帝,是读书、识字、有学问的人,您说对吧?” 溥仪在抚顺战犯管理所时自己做针钱活。 皇帝听了高兴得像个小孩儿,他说:“今天看见新凤霞的母亲才知道平民的老妈妈也是这么懂道理哟!才是真有学问了,我谢谢您了!您给我又上了一课。” 皇帝自己想着笑着,忽然看管人向他走来大声呵斥:“你怎么?大伙都干活了,你为什么四两半斤软磨硬泡的?这算你改造好了吗?就得惩罚你们,快去吧!” 皇帝慌忙跑去,母亲看这情况不好,赶快走了。 我跟皇帝说:“劳动是光荣,他们说这是惩罚,咱不心服!他才得好好改造!” 皇帝吓得说:“忍吧!和为贵,忍为高!无知呀,很可怜!他们才是吃闲饭了。咱们是真正劳动人民,劳动光荣。” 皇帝团煤球 皇帝他两只手团一个,越团越大,比馒头还大,到中午下班时,看管人狠狠地拉住皇帝说:“你看人家团的,再看你团得这么大,这要多么大的炉子?砸碎了重团!” “文化大革命”中劳动改造,扫地干杂活,各单位的勤杂工成了造反派了,被审查的所谓“牛鬼蛇神”对象就干勤杂工的各种活了。 团煤球这是很普遍典型的劳改活。我跟皇帝一起用大圆筛子摇过煤球。后来看管人不许摇煤球,让用手团。但摇煤球、团煤球,都必须把煤末子和黄焦泥土照比例掺和在一起,用水和好。用铁铲在当中铲出一个窝窝,放进水再用铁铲搅拌均匀了,水要不多不少团起来合适。 我跟皇帝一起先备料,三分之一是黄土,三分之二是煤末子,我们两人各拿一把大铁铲搅拌,皇帝主动提起大铁桶放水。他干活总是很积极的,可是水倒多了,成了稀糊糊了。皇帝急得搓手,我劝他说:“不要紧,再加些煤末和黄土。”结果足足加了一倍,才能勉强团起来。 干这活需要细心,煤球才团得紧,既不散,也好烧。团煤球和擀饺子皮一样,手上要沾上些煤面子,这才团得圆,又不粘手。皇帝不会干,一双手沾满了煤末子,结成了黑块块,更显得笨拙了。大家不敢松劲,都得按规定,一个上午团完。这还不算,唉!最难受的是因干冷冻得手上裂开了很多血口子,团起湿煤,忍受疼痛的味道至今都忘不了。 我们一手团一个,皇帝他两只手团一个,越团越大,比馒头还大。到中午下班时,看管人狠狠地拉住皇帝说:“你看人家团的,再看看你团得这么大,这要多么大的炉子?砸碎了重团!” 大伙干完了下了班,他走不了。他让我回去给他带两个馒头来。我看他真可怜,吃完了饭赶回帮他团。他双手都是煤,也没有洗,就接过我手中的馒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他真饿了。 皇帝蹬平板车 皇帝逞能地说:“不,我们三个男人怎么能叫你一个女人蹬平板车呀,我来吧!” 在劳动改造中,帮厨算是照顾的活,我和皇帝溥仪、沈醉、杜建时一组劳动。在这帮人中,我算强劳力,他们都不太会干活,可是沈醉是湖南人,他说从小就会干活,有经验。 我们在厨房干活,洗菜、刷碗这类活大家都能干,只有皇帝溥仪他不会,我们都帮他。拉菜是较重的活,蹬平板车,要把菜一筐筐装上车。 西红柿上了尖满满一筐,沈醉和杜建时两人搬一筐上车,我和皇帝两人搬一筐上车,皇帝愿意跟我搬,我不大同意跟他一起搬,怕他笨手笨脚搬不动。果然,他还没干就抓头抖手发愁,没有信心,说:“太沉了,太重啊!” 他个子高,蹲下身双手抱住筐用足了力气,我双手抓住筐用力提,可是由于皇帝手劲不够,又狠劲用头顶,不好了,筐一歪,西红柿撒了满地,看管人看见了,狠狠地用力踢了皇帝两脚,又骂:“新凤霞!你干活不用力气!真欠揍!”说着抓起摔在地上的烂西红柿对着皇帝说:“你看看,都摔碎了!你吃……”一边说一边向皇帝嘴边塞,搞得皇帝满脸烂柿子,皇帝被推搡着也不动,可两只手不闲着,一个劲地擦抹脸上的柿子泥,搞得一脸。 谁能把照片上这个锦衣玉食的人与在“文化大革命”中蹬平板车的人联系在一起?但这确是一个人——溥仪。 看管人大喝:“你们还看着?还不快快装车!” 杜建时人虽瘦可他机灵,双手从地上拾起西红柿装进筐。我们大伙都抓起西红柿不住地忙活。 皇帝见看管人走开了,笑嘻嘻地对我们说:“我刚才被抹了一嘴西红柿,还觉着有点酸甜味儿了……” 杜建时说:“哎呀!你可真是没心没肺,还尝出酸甜味儿了!” 沈醉有力气,我们大伙也都用力把车装好了。平板车上四大筐西红柿,还有土豆、萝卜、葱头。要蹬车送到食堂,这可看技术了。沈醉很积极,他自告奋勇地说:“来吧,我有劲!” 这个大汉要蹬平板车,可是他上了平板车却蹬不起来,皇帝抢着说:“我试试看,因为我会骑自行车。” 我听了替他担心,看他那副骨头架子,会蹬平板车?我劝说:“平板车可不是好蹬的,会骑自行车不一定会蹬平板车。我会蹬,只要用力,自信使好劲,蹬起来就顺了。” 皇帝逞能地说:“不,我们三个男人怎么能叫你一个女人蹬平板车呀,我来吧!” 皇帝边说边推开我,双手扶住车把就要上车。沈醉、杜建时赶快扶着他迈腿上了车,骑坐很稳当,可是他狠劲踩蹬,车纹丝不动,皇帝用手指挥我们,大声说:“你们别看着不管,快推!快推……” 沈醉带头用力推,我们三个也用力推,叫着号喊:“一二三!”不得了,皇帝随着推起来的平板车,用足了力气蹬。车如放了缰绳的野马,正好这是下坡,一下子车飞快地走出好远,我们三个紧追在后边,就听“咔嚓!”“扑通!”平板车撞到电线杆上了,皇帝倒栽葱,来了个嘴啃泥掉下车来,西红柿、萝卜、土豆等都从筐里翻出来,这可惹了大祸了!食堂等着用菜,怎么办?还好,赶上食堂朴厨师长来了,他热情地去搀扶皇帝,又对我们三个说:“不要紧,不要紧,这些菜捡起来还能用。”他对着刚刚扶起的皇帝说:“摔着了吗?” 皇帝双手垂直,摇摇头笑嘻嘻说:“还算好,我没有摔着。因我有骑自行车的功夫,那时骑车天地小,现在骑平板车天地宽了,要不怎么能撞上电线杆子呢?” 沈醉说:“这辆平板车可不简单呀,皇帝溥仪蹬着,当过天津市长的杜建时,当代评剧大家新凤霞,还有当过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头的沈醉推着,这车威风可不小啊!” 皇帝说:“不要说了,我的嘴破了。”果然,皇帝的手、脸全是血和土!看着他这副样子,叫人眼里含泪笑不出声啊! 皇帝筛灰 “……那时太不自由了,这么大的北京城,我只能关在那么一个黄圈圈里……” 跟皇帝溥仪一起劳动,我很累心,精神稍有疏忽,他就会闹出事来,叫人哭笑不得,但都是他很想把事做好反而办糟了的。 我和皇帝被分配筛石灰,这是轻活;但要找窍门,不然会迷眼,皇帝一看就害怕了。他说:“这石灰迷了眼可不得了,要成了瞎子,那就……” 我劝他说:“不要紧,你只要知道干活的诀窍就不会出事的。第一个诀窍就是看好风向。” 皇帝听了我的话高兴得搓着双手,乐得嘴都有点歪了,他立即积极起来,忙问:“来!怎么干?” 我搬过一米多高的铁沙筛子,用两根木棍把筛子顺着风向支起来。用铁锹铲起石灰向铁筛子甩过去,筛子摆对了,石灰顺着风向筛子后边飞去了。人在筛子这边不会迷眼。我和皇帝两人各拿一把锹,站在铁筛子两边应该一铲一铲地向铁筛子上扔。我把铁锹交到皇帝手中,他狠劲地两只手把住了铁锹把,我说:“你不用两只手攥得那么紧,要随着劲,和唱戏在台上拿刀枪一样不能死把……”我说完做给他看,两只手随着劲铲起石灰甩出去。 皇帝开心了,他像小孩子一样手里拿着铁锹抡起来了。他说:“我小时候在宫里玩过刀枪,那是戏台上用的呀!还画过大花脸哪!哈!想不到啊!今天我真跟唱戏的在一块儿劳动改造了!天上地下呀!这才真是人的生活!那时太反动了!现在自由自在呀!那时太不自由了,这么大的北京城,我只能关在那么一个黄圈圈里……” 我和皇帝他一锹我一锹干得很好,只是皇帝用力太大,不会用巧劲,累得满头大汗大喘气,不想风向变了,忽然风向我们两个这边刮了,皇帝马上大紧张:“不行啊!哎唷!要迷眼了……” 我说:“不要紧,你戴着眼镜呐。来来,咱们把筛子先挪个方向。”皇帝手忙脚乱,我和他两人搬筛子。一阵风刮起石灰,他慌了神,一脚踩进了石灰堆,搞得满腿满身都是灰,皇帝大喊:“不好了!我迷了眼!赶快送医院!我不行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说:“不要怕,是沙子。”他说:“是石灰呀!” 我找了一个避风的墙脚,让皇帝蹲下,摘下眼镜。我洗了手,为皇帝翻眼皮,果然大眼皮上有一小黑点,用手绢擦掉了,小黑点出来,他立即轻松了说:“好了,没有事了……” 这时,忽然“啪”一下子有人在我背上用棍子敲了一下,吓我一跳,原来是监管人,说:“你们两人可好哇!这些轻的活不好好干,在这儿躲懒,聊起大天儿来了!旧戏子照顾封建皇帝呀!真是一路货色!快起来!干活!” 皇帝和我抢着把铁筛子支好,顺着风向,我们又一锹锹筛起石灰来。皇帝干得很带劲,他说:“都怪我太笨,迷了眼,多亏不是石灰,是一个小黑沙子。现在我眼好了。看得清楚了!你可为了我挨了一下子,真对不起呀!” 我说:“别提了,算是让狗咬了一口……”我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皇帝瞪着两只眼说:“真想不到新凤霞不单会唱戏,还会治眼翻眼皮!我要告诉我家那个学医的,她也得佩服你。” 皇帝口袋里的两张纸 皇帝听了,害怕地从口袋里慢慢拿出来两张纸,原来是他结婚时万枚子送他的诗。 我和沈醉、溥仪、杜聿明、杜建时在全国政协后院劳动,是对我的照顾,我是中国评剧院派去支援他们劳改队的。我很高兴去,因为这群人都很和气,又都是男人,唯有我是女人,肯定会照顾我。他们也都很随便,看管的人也睁一眼,闭一眼,干活时间不多,也不累,休息时也可随便说笑,赶上和气的看管人,还跟我们一起聊天。 沈醉爱说爱笑,也会干活,在一次休息时,沈醉对皇帝溥仪说:“咱们劳动干活,饭吃得多,身体也好,吃饱说说笑笑。啊!老溥,你是咱们这个队里最有名气的人。” 溥仪笑了笑说:“屎壳郎坐上大轮船。” 杜聿明惊奇地问:“什么?” 溥仪说:“臭名远扬了。” “哈……”大伙都笑了,这句俏皮话说得多么有意思呀! 皇帝笑得前仰后合,他得意地说:“咱是新人要讲新话了。” 沈醉又逗皇帝说:“皇帝不单平民化,还有了新文化了……” 杜聿明慢条斯理地说:“老溥是有新文化,又有平民化,他娶了个平民妻子,又在文化俱乐部北京有名的文化厅结的婚,还去了很多文化人哪……” 溥仪特别珍惜的最后一次婚姻也得到周恩来总理的关心。图为20世纪60年代周恩来在人民大会堂接见溥仪夫妇。 文化俱乐部,这个地方是当时北京很有名气的文化人聚会的地方,在以前是欧美同学会的旧址。我当年也是在这里结婚的。 皇帝笑着神秘地从制服口袋里拿出两张纸来,可是又怕大伙看,又有意地躲闪着,双手把纸收进口袋里了,沈醉热情,也痛快,小声说:“嘘……别这么躲躲闪闪,叫看管人看见要遭难哪!”皇帝听了,害怕地从口袋里慢慢拿出来两张纸,原来是他结婚时万枚子送他的诗: 难忘锦阏蒙尘日,末代君王命可知。岂意十年沾泽后,居然再世脱囊时。议坛啧啧传佳话,枕边喁喁喜并枝。寄语西湖贤淑女,交融汉满好扶持。 回忆当年祝大婚,清心涤骨作新人。倾读密迩相知永,起舞蹁跹互爱深。自有金针期寿考,还将银表共寒温。新华韵事超今古,红烛高照念党恩。 那时皇帝最大的安慰是有了一个新的家,因此他把这诗抄写在纸上,带在身边当他的护身符。当时最忌讳纸上写东西,被看管人看见就说是写反动的什么……皇帝拿给我们看,我说:“万枚子先生我认识,他是最热情也最爱写诗的有学问人……” 但为了这两张纸,可真是招了事,监督看管人注意到了,大声叫:“溥仪,你过来!……” 溥仪吓得哆哆嗦嗦连脚步都迈不出去了,看管人狠狠拉他的胳膊,说:“你写的什么反动言论?拿出来!快拿呀!” 皇帝吓得不敢回答,也不敢动,我们在一边觉得这人太老实了,拿出来也没有关系。 看管人问:“你们快揭发溥仪,不许互相包庇,订攻守同盟啊!他写了什么?为什么不敢拿出来见见天日,一定是反动的!为什么他不敢交出来?” 杜聿明、杜建时、沈醉等都没有什么表示,大家都心里明白。这时皇帝翻眼看看沈醉,这下子看管人目标转向沈醉,问:“沈醉,你知道他的纸上写的反动的字!说!快说呀!” 沈醉这人可真是脑子快,他说:“是溥仪结婚的诗,‘回忆当年祝大婚,清心涤骨作新人!’……”一下子大伙都轻松了,看管人相互看看点点头,伸手向皇帝说:“行了,你拿出来,要不拿就是见不得人反动的。” 皇帝从口袋里拿出来交给了看管人。看管人翻过来调过去看看笑笑,扔在皇帝面前说:“你这个封建皇帝还有点儿人情味呢!”看管人说完就走了。 沈醉说:“老溥,你快拾起来呀!” 皇帝看看不敢动,沈醉帮他拾起替他装进制服口袋,皇帝向沈醉深深鞠躬说:“谢谢沈先生,你真好!” 我们大伙也都笑了。大伙端起各自的碗喝茶,总算没惹出批斗祸来。 皇帝喊我:下班铃 皇帝溥仪问:“新凤霞,你的眼睛很好,怎么能当钟用呢?” 跟皇帝溥仪、沈醉、杜聿明、杜建时一道劳动,看管人也不严格,反正都是“死老虎”了,不会出什么错。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戴手表的,我是被单位关进牛棚时就把手表、裤带、钥匙等全部给没收了,干活不戴手表也方便,我养成不看表听上下班铃响的习惯。 照片中新凤霞这双明亮美丽的眼睛,在“文革”中受到损伤,每天定时发病,被戏称为“下班铃”。 天气好的时候,我的眼睛就有感觉,心里表很准,太阳到下班时的中午,眼就觉得痛了,我说:“快干吧,要下班了。”果然一会儿下班铃声就“叮铃”响了。下午该下班了,我的眼睛就感到模糊,发胀了。我说:“快了,就要下班了,快干吧。”果然一会儿下班铃又响了,大家各自收拾东西高高兴兴地走了。后来大伙习惯地问:“新凤霞,快下班了吧?”给我起了个外号“下班铃”。 一天,皇帝溥仪问:“新凤霞,你的眼睛很好,怎么能当钟用呢?”他用神秘小声、带有好奇的口吻问。我说:“这是受了关牛棚的罪落下来的毛病,也可说是经验吧。” 皇帝溥仪又问:“关‘牛棚’是怎么回事?多大的‘牛棚’啊?跟牛住在一道?比坐监牢还难受吗?我可在押坐过牢哇,也一转眼过来了……” 我听他说得好轻松啊!我说:“不一样,那是国家监狱,有法律的,犯什么法定什么罪。‘牛棚’是随便关押人无法无天的自制监狱。把我关进一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的小屋,也不说为什么关押,一进门先连打带骂给你一顿难受的气受。小屋里只能搭一块木板睡觉,一个小马扎坐着,木板当桌子写所谓‘交代材料’。被反锁在屋里,上厕所大小便叫看管人开开门,时常因为叫门挨打挨骂,说:‘你还想在台上唱戏时叫人伺候着你呀?想出来就出来,不许!’一次,我真的被看管人有意不开门,尿在裤子里,硬是自己溻干了!睡觉只许一面侧身,脸朝窗户,不许关灯,一个大灯泡照在脸上,闭着眼也照得难受,睁开眼更难受。因此,我的两只眼落下了毛病,怕光怕暗,更不敢哭,因为不敢大声哭,只有暗自伤心,偷偷流泪。可是也奇怪了,打我骂我,批我斗我,我从不流泪;只有好心人在无人看见时说句:‘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好日子是你的,不是不报,时间未到哇……’还有人在看管人不留心时,扔给我一块糖,小声说:‘为了加点热……’这时我就要流眼泪了。我的眼敏感,这是被关牛棚时落下的……” 皇帝溥仪听我说这话,两只眼直直地看着我,他两只手在一起狠狠地搓着,要说什么也说不出来,脸憋得通红。他吃力地说:“哎呀……真是比坐监狱还凶狠啊!我这个大战犯,在抚顺坐牢改造时,也没有受过这样的罪呀!1957年12月被特赦时,领导上还把我的衣物和一块金怀表都归还给我了。哎呀!新凤霞你可真受了罪呀!”皇帝边说边摇头叹息着。 我说:“这才是惨无人道哇!我的眼睛也只落个病,也是万幸啊!没有瞎了,真是应当高兴!” 皇帝溥仪同情地说:“我真想不到,太可怕了!怪不得大家叫你‘下班铃’啦。” 皇帝安炉子 我说:“皇帝!你可真是没紧没慢没肝没肺呀!快起来把烟筒接套好,送给我!” 在北京住平房,冬季取暖生煤火炉子。装炉子、收炉子是很麻烦的事,也是很有趣的事。平时干这些活,一般机关是勤杂工人干的。“文化大革命”了,勤杂人员闹革命夺了权,当了领导,轮到所谓被审查对象劳动改造的人干这些活。 冬天11月上了冻就得安炉子,这是北京人必须做的事。先把炉子打扫干净,一节节烟筒都准备好,新烟筒都是好的铁皮制作的,每节烟筒有一米长,照屋子大小随意安装,喜欢多用几节是为了暖和,也是很好的取暖方法。直烟筒洞要用拐脖转弯伸出窗外,也有从墙上挖洞把烟筒伸出去的。烟筒接口需要用厚纸或布条封上,免得漏烟。炉子用三面铁片制的炉挡围起来,留出炉嘴挡住三面,以免烫着,也有点儿装饰味儿。 安装炉子不是重活,但蹬梯爬高须要安装得结结实实。皇帝干这活可不行,只能干下手活。上梯子他不敢,我把炉子稳好,叫皇帝把烟筒接好,他怎么也接不上,却听见…………地响,哎哟!他拿起锤子砸烟筒,应当一节一节套好,他竟蹲在那里玩起锤子砸烟筒、听响,自找开心起来。 我说:“皇帝!你可真是没紧没慢没肝没肺呀!快起来把烟筒接套好,送给我!” 他举着双手对我说:“砸了手,不行了……” 我怕又被看管人听见,他又要倒霉了,小声:“嘘……别说了,砸了手用嘴咬咬解疼。” 我上的是人字梯,房子不高,梯子也没多高层,照说这炉子不难装,靠墙砸个钉子,用铁丝把烟筒固定,拐脖伸出窗口就行了。原来窗子有铁片,也有原来的圆烟筒口。我看他真够笨的,叫他把烟筒递给我,他又不知道拿锤子还是拿铁丝,甩着两只手不知干什么。我站在梯子最高一层,皇帝在地上,他只要上两层就可把烟筒递到我手里,他却不敢上,双手抱住烟筒不知如何是好。 我说:“你上两层梯子不高,不会摔着,快把烟筒递给我……” 皇帝哆哆嗦嗦上了两层梯子,手抓住梯子仰着头对我说:“我上了两层,可不敢再上了吧?” 我看着他那为难样真生气,对他说:“你倒是上了两层,可是你空着手有什么用?” 皇帝马上回答:“你不是说上两层就行了吗?你没说别的事,还有什么事?” 我大声说:“你递我烟筒啊!忘了?咱们是在干活装炉子!快吧!”我用手指着地上的烟筒。不想这时监管人过来了,用脚踢着地上的烟筒,撞得哗啦、哗啦响,皇帝吓得上不来也下不去,两只手战战兢兢来回摆着,我对他做手势,叫他下去,他摇头不明白,监管人大吼起来:“你干什么?” 皇帝被喊声吓得滑了下去,可他双手抓住梯子愣着,双脚悬空,我在梯子上也不敢出声,皇帝急得脸通红,他满可以下去,只有两层,就是抓住梯子不放,监管人突然狠狠地抓住皇帝后背向下拉,皇帝被搡倒,又立即爬起来。监管人说:“你是练杂技,还是干什么?” 皇帝用手指指我,意思是说我让他上梯子的,监管人看见我了:“新凤霞,这么半天一个炉子都没有安好哇?反正这是你们牛、鬼、蛇、神上班的屋子,别装炉子了,冻着你们,这可是自找!”说完走了。 皇帝蹲在地上,双手抱头说:“我算是白活了。” 沈醉、杜聿明、杜建时却说:“今年咱要挨冻,多穿点衣服吧。” 果然监管人传话,劳改队的房子不许装炉子,大家冻了两个星期,但没有一个人埋怨他。皇帝自言自语说:“唉!挨饿受冻都怪我了!” 皇帝说谎 “……一个大的运动啊!家家都有事,我们这个旧皇族能少了吗?……” 劳动休息后闲谈、发牢骚是最轻松也有些紧张的事,可是都感兴趣。我在自己单位跟劳改队一起干活很紧张,可不敢说真话,劳改队里还有出卖人的“内奸”。记得“文化大革命”1966年8月开始打、砸、抢、烧,逼死了许多人,天天都听说,特别是我熟识的演员自杀了,我心里很难受,很自然地就用笔记在我的小电话本子上。记得著名评剧演员小白玉霜、著名河北梆子演员韩俊卿、著名京剧演员叶盛章、著名电影演员上官云珠、著名作家老舍等都自杀了,我都记在小本上了,偷偷地为他们的惨死难过流了泪。和我一同劳动改造的高某,她知道了这件事。这个小人给我向红卫兵汇报揭发了,把我叫去痛打一顿。这经验我可记住了,在政协劳动改造,我绝不敢说半句这类牢骚话。 一天休息时,皇帝溥仪开口问:“新凤霞,你老是休息时打毛线打个不完,都是给谁打的?” 我说:“丈夫、孩子、爹妈……” 皇帝溥仪说:“听说你丈夫是作家,是爱国的文人,我们在1962年一起参观故宫,爱国人士捐献国家文物,也有你丈夫家的国宝哇!他姓吴对吗?” 听皇帝都知道,我就说:“是……唉!可现在一家分了几处,丈夫关在河北省团泊洼,两个儿子一个上山下乡去兵团,一个去插队。女儿被阿姨带走了,80岁老婆婆一人在家看家,我被关在单位牛棚,就靠天天时时打毛线把我一家人编织在一起了,坐定了都不知应当先想谁呀!人都要发疯了!自己找点儿安慰!给丈夫打毛线,想着丈夫穿在身,给儿子打毛线想着儿子,他们的温暖也焐热了我这冰冷的心哪!” 皇帝溥仪听直了眼,他用手擦着下意识流下来的泪,小声说:“我3岁登基那天,我父亲就成为摄政王掌权管理国家,我一步步走向犯罪,就和家人相隔万里再无音信了。直到1951年后,才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我那时头脑已麻木了,不知道亲人离去而难过,挂念亲人。父亲先后正式娶过两个福晋,就是老百姓说的妻子,新的说法称爱人。正福晋瓜尔佳氏是慈禧的心腹——荣禄的女儿,是我生母,还生了弟弟溥杰和三个妹妹。侧福晋邓佳氏生六个子女,因此我的弟弟妹妹是很多的。我的处境也无法讲了!看见平民百姓对亲人家庭的情义,我很羡慕。” 我问:“这次‘文化大革命’,你的家族亲友也有遭难的吗?” 这一问,皇帝一下子脸变得灰白,吓得双手摆着,声音更小了,说:“可遭了大难了!我的年迈七叔载涛一家,弟弟妹妹家等等一个也没有少,全被抄了。一个大的运动啊!家家都有事,我们这个旧皇族能少了吗?连你们这些艺术人家都没有逃脱,何况我的家族旧封建遗老遗少哇!不过他们已都是自食其力的劳动公民了,也是人民给培养的本事。唉!这也是中国历史以来多灾多难的封建遗传,一人有事,就总是株连家族哇!中国民族是有道德、有民族自强心的!有吃苦耐劳的骨气!不然叫清朝这样糟蹋,早就亡国了啊!民族自尊还是很可贵的!只希望不要再拾起那些落后愚蠢的封建旧东西了。真该相信人民啊!唉!我也被改造得知道同情人民了……中国人很好,知道国家甘苦不易!我这个过去的封建旧头子,都有了新觉悟,平民百姓还有什么不可信赖的啊?” 我听皇帝说得很有道理,我说:“爱民如子,不能怕民如虎。我说有些基层当官的真可恨,他们喜欢发明创造,举一反三,上头说整一个,他借机报私仇整十个,上边打一下,他打一百下,伤民心的事就是这些人干的哪!” 皇帝说:“中国人真是灾难重重啊,老百姓疾苦是应当体谅……” 这时看管人走过来,他从表面情绪看出我们在发牢骚,就问:“溥仪、新凤霞,你们在说什么?” 这时溥仪吓了一跳,双手抱着腮,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杜聿明大声说:“溥仪,你又牙痛吧?” 溥仪马上回答:“是……是……牙又痛了,哎哟……” 我说:“快去人民医院,今天是星期六,早去好,不然要耽误一天,等到下星期一才能看病。” 看管人也大声催说:“溥仪,你牙痛去看病吧!快……去吧!” 我说:“我也要去人民医院取药,下班咱一道去。” 我跟溥仪一道出来,坐了一站七路公共汽车,皇帝小声对我说:“我不牙痛,这可是我头一次说谎啊!” 皇帝和泥 看管我们的青年们怒气冲冲站在皇帝面前,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在劳动改造中,干泥瓦工活是很普遍的,修建是永远干不完的。我问过一位泥瓦工师傅:“怎么哪个单位都有修建的活哪?”一位很和气的泥瓦工师傅小声用手半挡着,眼睛斜示看管的造反派说:“泥瓦修建任务,永远也完不了,要是完了,我们吃谁去?反正泥瓦工不可擅动,说干完三下五除二,急急交活;说干不完哪,咱就来个磨洋工,他们这些白吃饭的家伙,到月拿薪金交了活算领工钱,暗示我们不要忙着交活,越慢越好。工资国家花钱,个人一点儿也不亏,大家一哄就过去了。现在停产闹革命,就是咱泥瓦工不停,因为哪个单位都有牛、鬼、蛇、神、知识分子臭老九!改造要干泥瓦工活呀?我们也都理解,大伙混日子,到时拿钱能吃上饭就行了。这‘文化大革命’全国大小单位都派出一定比例的被审查对象,需要劳动改造哇。” 我和皇帝溥仪干泥活,我身体好,也会干,皇帝是干什么也不行,但他不嫌脏,不怕累,经常因为帮倒忙受苦自己忍受。 一次,大家和泥,本来没有他,可是他一定要帮大家和泥。这是很累的活,把干泥土中挖出空来,向当中浇水,浇水要细心,浇完了水要用大铲把四周的黄泥土铲到当中,和在一起,水少再加水,水多了再加土。水和黄土需要铲进来回翻搅像和面一样,需要翻搅匀透饧熟好用易粘。皇帝干这活很费劲,他是用尽力气,但还是铲不起一铲泥,铁铲在黄土中抬不起来。两只手来回更翻不动,满头大汗,摘下眼镜用袖子擦汗。我也为了赶快和泥拼命翻搅,看皇帝实在太累了,对他说:“老溥,你可以蹲在地上休息一会儿。” 他说:“不能休息,休息铃还没响,自动休息是逃避劳动,拒绝改造!人要自觉,我这人就是再也不能偷懒了。” 皇帝嘴说不能休息,他已筋疲力尽了,用双手抓住铁铲把拍打着泥水,溅得四周都是泥,慢慢地说:“反正时时处处都要对自己严要求,《红旗》杂志社论不是清楚地写了一篇文章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指南,到工农兵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积极参加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们每天挨一场斗争,受一天打骂,就是参加‘文化大革命’的积极态度……” 皇帝低着头,两只手抓住铁铲把,来回在水泥中拉,但拉不好就狠劲拍,发出“叭叭……”的响声。因水和黄土没有和匀,带着水声音,皇帝好像很开心,他边拍,边听,边看着。啊!几双脚在他面前出现了,他抬头看看,看管我们的青年们怒气冲冲站在皇帝面前,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是劳动改造干活,还是撒尿玩呢?”他说着指了指自己身上。 皇帝看见看管人身上脸上和自己身上一样全是泥点子,恍然大悟是自己拍泥溅的,心里又后悔又害怕,紧张得连忙鞠躬对看管人说:“是,我太笨了,忘记了自己是劳动赎罪,应当兢兢业业的,我又在继续犯罪了,干得不好是我的罪过……你们原谅……” “你住口!你在玩儿还是在劳动改造?”一个年轻的最凶的看管人说完,狠打皇帝一巴掌,引起大伙嘻嘻哈哈都笑了,皇帝戴的长毛绒三块板的棉帽子被打歪,护耳的两片顺势耷拉下来,还有两条带子。皇帝被打愣了,两只手奓奓着呆住了,不敢动。 有一个造反派看管人爱说笑打骂,总是戴着红线帽子,他说:“瞧瞧这可真是猴戴帽子装皇帝呀,太好笑了……哈……”说着他用手抓起一把黄泥向皇帝脸上来回一抹,皇帝成了泥脸。“哈……瞧瞧我给他画了一个三花脸儿,更好看了,哈……太像了,够逗的呀!”他拍着双手拿皇帝取乐。 可怜的皇帝被这伙青年侮辱,面无表情,认认真真地干活,铲着边上的湿泥。造反派一哄而散都走开了,只有那戴红帽子的抓起一把泥向我扔来,扔在我头上、脸上,边走边说:“新凤霞,这台戏要你们两个唱,你脸上也得化化妆,哈……”说完边笑边耍着手里的皮带走了。 皇帝和我相对无言,我用围裙擦干净了脸,皇帝走近两步,小声对我说:“新凤霞别生气,他喝醉了,看看,他脸红了,臭酒味儿。你是好的,我不好,惹得他们生气,不小心把湿泥溅在他们身上了,连累了你。我有罪……” 我说:“老溥,你也不要老是检讨。也不能老说:我有罪……他们搞了咱们一脸一头泥,咱们能洗干净了,可他们干的坏事,永远也洗不掉的。” 皇帝说:“历史是自己走出来的,将来会报应!不是不报哇,时间没到啊!” 我说:“他们向咱们脸上扔泥、抹泥,大伙都看见了。” 皇帝说:“看见很好,这些好人是历史的见证啊!” 皇帝长冻疮 他吓得带哭声说:“我要是长了冻疮可不好了!怎么劳动啊?” 北京进入严冬,是可怕的冻疮的多发季节。南方热带的人是难以想象的。我从小在天津长大,学戏唱戏,常在天津、北京,冬季天寒地冻、肚子饿、身上凉的苦难中生活,落下了手指、手背、脚趾、脚跟、耳朵边冻破的病根。开始冻得麻木,进了暖屋子发痒发热。出门干活发肿,起水泡,发展成了冻疮,流黄水、化脓、溃疡,疼痛得难以忍受!冻疮病是小时候落的病根,每到严冬,冻疮病在原处就发生了。小时候没等破烂,水肿刚刚开始起斑块,母亲就用辣椒水为我泡泡手脚,保暖就好些。 多年不犯的冻疮病,“文化大革命”中跟皇帝溥仪在政协后院劳动时又出现了。我的手背、手指都肿了,我知道这是旧冻疮病要复发。这时皇帝他也闹着说:“不好了!新凤霞你看看……” 他手背肿了,脚也一瘸一拐地走不好路了,说:“我脚跟儿痛啊……” 看他手背发肿,有紫红斑块,我知道也是要生冻疮了,对皇帝说:“用温水赶快浸泡,泡泡好受些,回家用辣椒水再泡,更好得快,可别让冻疮破了……” 皇帝两只眼直呆呆瞪着我,仔细听着,他吓得带哭声说:“我要是长了冻疮可不好了!怎么劳动啊?”他急得双手捂住头蹲在地上发愁,看着手上一块块肿起的紫红斑斑泡泡发呆。他忽地站起来直奔水管子。因为冬天院里的水龙头露在外面,皇帝心里着急,眼神也不好,面对着水管子却视而不见,竟说:“水管子没有了?为什么呀!新凤霞!” 皇帝放开嗓子喊叫,被看管人听见了,问:“溥仪!你喊新凤霞,她没有来吗?” 我说:“我在这了,是溥仪没有看见我。” 看管人手里拿着一条用电线编的鞭子走近溥仪说:“先拿你试试!”打了溥仪两鞭,这时人变得麻木了。皇帝挨了两下打也不觉怎么样,真可怜! 我走近溥仪指给他:“这是水龙头。” 他拧开水龙头向手背冻块肿泡上浇水了,赶快又缩回手说:“哎呀!好冷啊!好冷啊!”他指着手对我说:“用水冲能好吗?” 我说:“用水管子冷水冲,越冲越坏呀!你回家用热温水冲,辣椒水泡。” 皇帝摇着头说:“不行,不行!太麻烦了,谁允许我这么讲究哇?” 年轻时着皇帝服的溥仪面部光滑。可这张脸在“文革”中却长了冻疮。 我注意保暖,用热水浸泡,冻伤就越来越好些,皇帝的冻疮可越来越发展了。在热屋子里,冻疮发痒,他老用手抓,我劝他忍着些,他不听,果然红肿破了,斑斑块块溃烂了!我陪他去医务室,医生为他上了冻疮油膏,还为他用药布包扎好。 皇帝的脚冻肿了,棉鞋剪开个口子才能穿上。一位木工看他冻得可怜,送他一副棉手套。皇帝拼命摆手不要,我们大伙说:“工人师傅好心,你不要看不起人家。”皇帝才收下,可戴一副巴掌手套怎么干活呀!不过,这群劳改的倒是团结的,他在一边不动,我们也替他干了。 冬天的活就是生煤火炉子、劈柴、团煤球。皇帝的手冻坏了,冻疮疼得不能干活,他心里着急,站在一边老爱说话:“你团的煤球太大了!风太大要着火了!” 皇帝的心是好的,可是他太不懂事,监管人闲得难受,没事找事,正想拿劳改队开开心了。看见皇帝在那里指手画脚了,慢慢地溜到皇帝身后,笑嘻嘻地向皇帝耳边大声说:“你在指挥呀?”皇帝吓了一跳,转身看看监管人,立即低下头听候审问。监管人问:“你不干活,站在一边监工,谁给你的权力?” 皇帝朝监管人举起双手结结巴巴地说:“我这……” 监管人急了,问:“你这什么?什么?说呀?真是笨驴!” 皇帝因戴着棉手套,举在监管人面前,这双手特别显眼,监管人上去把皇帝的两只手套扯下来,扔在地上,对皇帝说:“啊?长冻疮了,手坏了?不能干活了?能干点小活吧?”嘻嘻哈哈上下打量着皇帝说:“行啊,皇帝大老爷变成三孙子了!哈……能劳驾给我点支烟吗?” 皇帝说:“可以,可以……” 在大风里点烟划不着火,好不容易划着了又被吹灭了!另一监管人推着说:“行了,三缺一都等着你了,别穷开心了,别抽了!” 监管人走了,皇帝还举着冻伤了的手说:“我手麻木了,也不知道是痛是痒了?” 我从地上替皇帝拾起棉手套,沈醉说:“戴上吧,别再冻了……”沈醉帮皇帝戴上了手套。医务室大夫很好,拿着休息假条对皇帝说:“你休息吧,走吧,这是冻疮膏,别忘了上药,保暖。” 皇帝接过药膏和假条,给大夫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 皇帝挖水碱 大家都为了水碱发愁,皇帝更是看着炉子上边的铁壶纳闷。 劳改队的人都要处处自觉早上班,要在大家上班前搞好卫生,扫院子,收拾好办公室,冬天生好炉子,坐开了水,灌好暖水瓶,等等。 20世纪60年代溥仪(右)参与文史资料研究时留下的照片。溥仪在“文革”中也曾动脑筋想解决水壶内的水碱问题。 我们这伙人早晨冲茶,皇帝溥仪最讲究,他也真冲得好,一样的茶叶他冲得比别人好喝。因此他早早来,先把炉子生起火来,把大铁壶坐在炉子上,水开了他先冲上一碗茶,头一道水冲下不用茶,待叶落下来,把水滗出去再冲第二道。他说:“冲茶是在宫里,那些宫里人告诉他的。”他总是得意地冲好茶,倒一碗让我们尝尝。尝了后,别人说:“不错。”他就高兴极了。 北京的玉泉山水是出名的好喝,甜,在北京是谁都知道的,可是有一大问题:无论是铜壶、铁壶、铝壶,烧一段时间,壶内就会结出很厚的水碱,有时厚得提起壶来加重几倍。倒出水来是浑得像白面粥,这是多少年的问题,没有办法解决,只好水开了,把壶放地上凉一下,等水碱沉淀了。再冲茶,灌暖水瓶。皇帝经常因忘了落开了水碱再冲茶。冲出一杯杯浑茶,他看着生气,最后狠狠心倒掉了。皇帝好奇,爱打听,见着人就爱问:“煮开水壶里有水碱怎么办?”没有人能回答,都摇摇头表示没有办法。 一次皇帝高高兴兴地对我说:“新凤霞,我对水碱有意见,谁也想不出个办法。咱们用小铁勺来狠挖也管事。”随后,倒出来很多白沫沫水碱,非常讨厌!天天挖,天天长,厚厚的水碱倒出的水总是浑的。 皇帝又听人说,向壶里倒些醋,酸碱能中和了。皇帝买了半瓶醋,倒进壶里,水碱一点儿没有下来,冲出茶可更难喝了,不但有水碱末,还有股酸醋味儿。大家都为水碱发愁,皇帝更是看着炉子上边的铁壶纳闷。 一天,炉子生好了,火上来了,皇帝像每天一样坐上一铁壶水,他收拾屋子打扫院子,忽然闻到一股味儿,啊?是什么味,好像是烧干了锅,我们都注意味儿是从哪里来的,看见铁壶嘴冒出烟来,我意识到壶里水烧干了。“叭、叭”又有响声,皇帝伸手要开壶盖,我赶紧说:“别动!”递给他一块抹布,让他垫着手,皇帝高兴地点点头。皇帝用抹布小心翼翼地把壶盖打开,他可高兴了,像小孩儿发现了什么好玩意儿说:“新凤霞。你快看看,壶里的水碱自动裂开了,看还有崩开了一块块的,看!露出了壶底了!” 我看看铁壶里,果然厚厚的水碱裂开了,看见了壶底。我看看水烧干了,水碱底自然被烧得裂开了,这一块块白水碱是烧下来的……皇帝高兴地拍着手说:“好了!好了!这回可把壶里的水碱全部拿出了!”皇帝说着把铁壶扣在地上,壶里的水碱果然一块块倒出来了。可是不完全下来,皇帝又用小铁勺伸进壶底挖,又有很多白水碱末子挖出来,虽然不是挖得很干净,到底壶提起轻多了!我说:“用水冲洗再烧水。”皇帝见着谁都主动说一遍,他是如何把壶里的水碱块块挖出来了!“这可是真解决了问题呀!冲茶吧,看看水都清亮了。”过了一阵,壶又重了,好沉啊!不用说水碱又长了。打开壶盖子果然又结了厚厚一层白水碱,皇帝蛮有把握地说:“别着急,让我来解决这个水碱问题。” 皇帝把没有装进水的铁壶放在火上干烧,眼看着被旺火烧干了,从壶嘴冒着烟,壶里自然“叭叭”地响着。皇帝坐在炉火旁边摇头晃脑,得意地自我欣赏着说:“行了,这回多烧一会儿,水碱自减,这叫水碱自落法!好了……” 忽然,门“哗”地一下子开了,监管人闯进来了,大声问:“这是什么味儿?你们要放火破坏呀?快……” 皇帝吓得站起来,看管人看见火炉子上坐的铁壶,壶嘴冒着烟,急着说:“这是壶里的水烧干了,怎么也不拿下来?”他用手敲打着皇帝的头狠狠地说:“你这个反动封建的脑袋!看着公家的东西有意让壶烧坏了?你是死人?怎么没有感觉,也看不见?” 这回皇帝真大胆了,他哆哆嗦嗦地说:“我是在作烧掉水碱的试验,化水碱呢。壶里厚厚的水碱真没有办法除掉……” 看管人听说壶里水碱能除掉也感兴趣了:“你在搞科学试验去水碱?能除掉?这可是北京多少年解决不了的问题呀!你说说如何解决?” 皇帝听着来劲了!他忘了手指被烫伤了,抓起地上的铁壶打开盖子,用冷水浇透,倒干净水碱块,看看壶内底,用手拿出小铁勺伸进铁壶狠挖,不好了!铁勺从壶底出来了! 看管人大怒,骂:“混蛋!你这是有意破坏!北京壶里的水碱问题,科学家都解决不了!你这个伪满封建皇帝能解决!真他妈见了鬼!”说着抓起铁壶,看看壶底,已被烧干的壶底,用手一捅就是一个洞洞掉下一片,拿到皇帝面前说:“你看看,你说说怎么办?这不是有意破坏吗?”皇帝低头说:“是……我是犯了罪……我认罪……我……”看管人生气地把破铁壶向皇帝手里狠狠一扔说:“这是国家的东西你知道吗?公家的?你有意烧漏了壶底!你说:该怎么办?说呀!别装死……” 皇帝两眼发呆,规规矩矩地站在看管人面前,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慢慢地说:“我应当买把新壶赔公家!” 看管人笑了,说:“行啦,我就要你这句话,限你明天买来!我要来检查!如果误了明天,拿你当壶烧!” 皇帝为了买铁壶,跑遍了东西长安街,最后在缸瓦市黑白铁杂货店买了一把铝制的大壶,他高兴地拿到单位。看看这把漏了底的铁壶,用手掂量着,我说:“这把可以换个底还能用。” 皇帝问:“怎么换?” 我说:“去西四‘黑白铁铺’。” 皇帝说:“那好,你跟我去,我不会说。” 我只好陪他去了西四“黑白铁铺”,好说歹说要求人家给换了个壶底。第二天上班,皇帝就盼着来检查,到了快下班,看管人才来,进门就大声叫:“溥仪!你回答我问题。” 皇帝吓傻了,吓忘了是赔铁壶的事,双手垂下一声不响,看管人大声说:“你别装傻!我问你可给公家买来壶吗?” 皇帝这才明白,忙转过身去,两只手一手一个抓起两把壶,对着看管人说:“这不是准备好了吗?两把壶。” 看管人从皇帝手里夺过换过底的旧壶看看说:“这还不错,以后别再做什么科学试验了!你这个封建反动的旧脑袋,还想做什么科学试验哪!老老实实干活,改造你那反动思想吧!” 皇帝看着看管人的背影说:“唉!我又做了笨事!” 皇帝看大字报 “……我还认为叫咱们看大字报是对咱们的教育,可是还没有看就惹了事,教训啊教训……少事为好。” 勤杂人员闹革命,当领导了。平时上班他们搞卫生,生炉子,倒痰盂,扫院子,擦玻璃,等等。如今当了领导,坐在办公室叼着香烟,端着茶杯,说话装腔作势,找被审查的所谓“牛、鬼、蛇、神”反革命训话审问。两只手叉着腰,仰着脸,走路看天,简直在装腔演戏!看着的人都替他们难受。大伙偷着说:“看看耍猴戴着官帽子,就差给他敲耍猴的锣鼓了……”闹革命了,红卫兵都是各单位的人组织在一起的,抄家,打、砸、抢都一起干。在文艺戏曲界等抄来的戏装用品,等等,流落在各单位,造反派、红卫兵也相互帮助。一次有几个看管监督劳动的红卫兵,他们竟披穿着演戏用的皮大衣,扎着戏台上用的皮带。我看见心想:这可真是演戏了。 当领导的这些勤杂工们抽着烟,吐着烟圈儿,横躺竖卧在大皮沙发上,骂着难听话,讲着他们那些男男女女在一起胡闹乱搞的丑事。争风吃醋,打打骂骂。因三角恋爱,相互闹翻了,贴出大字报揭发,叫作“先发制人”。写出那些房内事情,引得很多人都挤去看。我们这些被审查的人不觉得什么,也不敢去看。可是傻乎乎的皇帝溥仪,不甘寂寞,千方百计想去看看,他可爱赶新鲜了。 一次他非要去锅炉房打开水,大伙劝说:“不要现在去。” 他不听,提起暖水瓶就去了。锅炉房门口的墙上贴着两张大字报,写的是一个男造反派先发制人的自我揭发,内容是说:他跟某某人,发生过几次肉体关系,在什么情况下,是谁先主动……皇帝手提两个暖瓶刚挤进人群,就被几个造反派连轰带打骂出来了。 他出来后还问:“写的是什么?我近视眼还没有看清呐。” 他问谁,谁都不理睬他,有好心人推着他说:“你别问了,没有什么好事……” 皇帝还不想走开,说:“看看大字报揭发的那些不好的,也对自己是帮助……” 有一个爱胡说脏话的年轻造反派对他说:“大字报上是写的怎么样玩女人,怎么样跟女人睡觉,讨女人欢心!你都玩过了,比你在宫里那些臭事还比不上!你作皇帝三宫六院,应酬得了吗?你行吗?会吧?快……挤进去看看,学学……你不行,你没这本事……” 皇帝被边说边推,逼他哈哈大笑,拿他起哄。皇帝闹个没趣,提着暖瓶躲闪,一群青年有意推推拉拉,皇帝成了皮球被踢来搡去。手中暖瓶在人群中挤撒了手,“呼”的一声,暖瓶摔了个粉碎。人们听见响声,集中了目标,原来是皇帝溥仪又在出笑话,七嘴八舌地说:“混蛋!你把公家的暖水瓶摔碎了!公家东西你就有意糟蹋吗?你说!你说!该吗?……” 皇帝低头认罪说:“我不小心,我去买两个,给公家赔偿……” 皇帝连跑带颠,跑到白塔寺百货店买了两把暖水瓶,口袋里的钱不够,沈醉偷偷塞他手里四块钱,在他耳边说:“你别说出去。” 下班时皇帝临出大门,他还回头不住地看锅炉房,心里念叨着叫我们也去看那大字报……还想着墙上那大字报。杜建时说:“行了,你还想那两张大字报,因为两张大字报,你摔了暖瓶赔了钱,太冤了。” 杜聿明说:“伤财不惹气,花钱消灾!算了……” 溥仪哭丧着脸说:“是我看见热闹就瞧,以后少凑热闹,少说话,多磕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我还认为叫咱们看大字报是对咱们的教育,可是还没有看就惹了事,教训啊教训……少事为好。” 儿打爹,皇帝叹气 “……我想,如果在我做皇帝时看见儿子打爹的残忍事,我要负责。” 在全国政协劳动休息了,我和沈醉、皇帝溥仪、杜聿明、杜建时等去政协后边锦什坊街看看一些卖杂货的。忽然,看见一个男青年手提皮带追打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那老人双手紧紧抱着一个布包袱,边哭边逃。街上人看着交头接耳不出声。我们见这惨景心里很难过,不知怎么回事,那青年几步追上老人劈头就狠狠用皮带抽打,那老头惨叫:“救命啊!……”皇帝溥仪说:“看这年轻人这么凶打老人,太惨了……”说着那老人跑到皇帝面前求救,皇帝急忙劝说:“别打,别打……”被青年用力推开,险些被推倒了,他吓得赶快躲闪,看着那青年的凶样,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我和沈醉、杜聿明也走过去,那老人看我们要解劝。壮着胆子大骂:“好小子!你打你爹?你露了脸,不给,就是不给你!你造反有理?”说着要跑,男青年双手抓住不放,边打老人,边大声骂:“老混蛋!你跑不了!我妈给我留下的!你不给我也不行啊!就造你的反!这是大义灭亲,我们造反派六亲不认!”说着男青年又要动手。 杜聿明慢条斯理地拦挡说:“有话好说,别这么吵……” 当过皇帝的溥仪也讲亲情,也看不得儿子打爹的残忍事。图为溥仪(右)和弟弟溥杰(左)、叔父载涛(中)合影。 沈醉一口湖南话很沉重地说:“有理好说,不要动手打人,这样不好……” 青年住手了,一位老大娘在旁边看热闹说:“看看吧!儿打爹,缺不缺德呀……”那男青年听沈醉一口湖南话,以为这准是个首长大人物,住了手,不打了。那大娘说:“回家去分吧!为这点东西吵成这样,又动手打爹,可不好……” 男青年抓着老人走了,那大娘说:“这是个造反派和他爹,他妈被他斗死了,留下钱和几块衣料和首饰,打了爹两三天了!逼得老头想死!” 我们听着心里替那老人难过,不知他回去如何了?杜聿明摇头,皇帝两眼直直地看着那父子的去向。沈醉自言自语说:“野蛮!无知……” 杜聿明神秘地用手半捂着嘴小声说:“这场‘文化大革命’,是打、砸、抢的产物。” 我说:“我们戏曲舞台常演家庭小戏。有一出戏名《不孝子》,儿子不孝顺,最后老子告儿子上公堂,儿子被判了罪。生活中也有老子对儿子说:‘你不孝我,拍脑袋告你忤逆不孝!’拍脑袋是自己打破了头告儿子。” 沈醉说:“那是虚的门面话,那时候屈死不告状,穷死不求人,没有钱告不得状、打不起官司。老子拍破了头告儿子,当官的给你八两给他半斤,各打五十大板。” 皇帝说:“是教育问题,靠打官司不行,人的觉悟哇!应是有法的保证。老子拍破了头,以为只要流出血就可告儿子,这是愚蠢。” 我说:“你当过皇帝,对这样的事有没有想法?” 皇帝凄凄凉凉地摆手、摇头,叹气说:“我当皇帝时是在人民面前犯了很多罪!被改造后我是新人了,认识了在人民面前的罪。我想,如果在我做皇帝时看见这样儿子打爹的残忍事,我要负责。”说到这里,溥仪慎重地看看四周,紧张地摆手小声说:“别说了,再说我又要犯罪了。” 皇帝扒卡车 皇帝像哭一样叫着:“不行了!脚不知向哪里迈呀!哎呀!扒不住了!扒不住了……” 和皇帝溥仪一起劳动改造,他可真够笨的,也真够老实的,时时刻刻都不忘自己在人民面前是罪人,在接受改造。 在本单位劳动干杂活,有时出去干活,拉木料、拉煤、拉菜、拉一些食物,等等,一般近路步行去,远路坐车去。有一次我们集合去木厂拉木料,上大卡车,这是有技术的,必须用手拉住车帮,脚蹬车轱辘当中轴,再向上蹬,双脚蹬上车轱辘,再迈腿跨步,迈进车帮,坐在大卡车排椅上。 这种上卡车对于骑马是踩着人脊梁背上,对乘坐轿子和小汽车有人伺候的皇帝可不是简单事呀!此一时彼一时,这是劳动改造,皇帝也一样得上大卡车。本来他可以不去的,但皇帝说:“我要去,这是劳动改造的好机会,我的罪最大,可不能错过这个光荣的改造机会……” 我们说:“你别去了,你的活我们替你多干,行不?” 皇帝说:“你们替我干活,我很感谢!可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你们替我干活可以,你们可替不了我的劳动改造呀!” 看管人是个和气很好说话的青年,他说:“今天去拉木料,溥仪别去了。”可是皇帝他非要去,抢着说:“连女同志新凤霞都去,我一定去,这是锻炼!对我的考验!” 皇帝认真自觉改造的态度,也使我们十分感动!但他上大卡车实在吃力!我上了大卡车,站在车上指挥着教他!扶住车帮,脚蹬车轱辘中轴,蹬好车轮中间车轴,再上车轮胎,双手紧抓住车帮,用眼看清楚了迈腿上车。 我心想,我先爬上车了,让皇帝看着照样做,可是他真够笨的,又害怕又紧张,满身发抖,双手扒住了车帮,脚蹬住轱辘中间的车轴,就慌了,忽然他脚滑出了车轴,两脚凌空,双手拼命扒住车帮,大叫:“不好了!我手扒不住了呀!眼也看不见了,快来帮我……” 我看他那狼狈样大声说:“别怕,别怕!用脚找车轮踩住车轴轱辘就稳了!” 皇帝像哭一样叫着:“不行了!脚不知向哪里迈呀!哎呀!扒不住了!扒不住了……” 两个年轻的看管人和司机师傅赶紧用肩扛住他的脚,用手撑住皇帝两条腿,我站车上拉住皇帝的手,又有人帮着向上拉皇帝,三四个青年人好不容易把皇帝连拉带拽上了大卡车。皇帝上了车喘了一口长气,“唉!我真笨哪!总算上了车!” 青年师傅扶皇帝坐在卡车排椅上,让他靠着椅背好好休息休息,皇帝说:“我下车怎么办哪?” 青年说:“下车我们再来扶,你别怕了!” 皇帝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用肩扛他上车的青年行了深深的礼,又很不好意思地带有愧意地说:“刚才上车真让你们为我受累了!我一害怕,放出了两个虚恭(北京话即不响的屁)!抱歉了,请罪了!” 他点头哈腰,一副苦苦哀求像,青年师傅们笑着说:“这不算什么,谢谢你的诚恳……” 皇帝闹肚子 皇帝吃了一半核桃,有点儿苦涩,说:“从前我吃核桃要加多少糖啊!又是玫瑰,又是桂花,也没有这好吃。” 在食堂帮厨,什么杂活都干,洗菜、运菜、和面、洗碗、擦洗桌椅、摘菜、剥皮,等等。 记得我和皇帝分配剥花生,一麻袋花生叫皇帝去扛来,我怕他扛不好撒了,就主动去库房扛。皇帝说:“你是女人,应该我帮你。” 我们去了库房,我扛起一麻袋花生,皇帝好心地用双手托住麻袋向上使劲,我双手拉住麻袋口向肩上拉,但皇帝没有等我拉好,由于他用力过猛,我被皇帝托起的麻袋推在地上,更可怕的是我被麻袋压了个嘴啃泥,虽然不是很重。我手松开了,一根小绳也断了,花生从麻袋里撒了满地。 看管人看着皇帝在一边甩着双手的着急样,大声喊:“溥仪!新凤霞!你们这是干什么?”皇帝用手指着地上,看管人大骂:“混蛋!就是问这是干什么?新凤霞起来!” 我爬起来捡地上的花生向麻袋里装,这时看管人走了。皇帝从地上捡起一个花生说:“这花生个头真不小哇!”说着剥开了送进自己嘴里:“不错,生花生敢情也很好吃……”这时厨师长看见了说:“这麻袋上面是花生,可不多,下边是核桃,你们剥了花生,再砸核桃,不要慌,这活得慢慢干。” 剥花生是把皮扔在地上,花生仁扔在小筐里。皇帝剥开花生常常是仁掉在地上。厨师长从地上捡起不少,他随手放进一个小坛里说:“我血压高,花生仁泡上醋吃了降血压。花生吃生的对胃也好,助消化。” 厨师长端着小坛走开了,皇帝对我说:“新凤霞,吃生花生对胃好,助消化,我胃就不好。” 我说:“你可以吃几个……” 皇帝听我说了就边剥边吃,吃得嘴角流着花生浆。还好,没有被任何人看见。中午,皇帝说:“我都吃饱了。”到了下午,快下班了,他嘴角长了泡,舌头也像长了刺,去了医务室,大夫给他上紫药水,门口一位大娘抱着孩子过来看皇帝嘴边一块块紫药水说:“老溥先生哇,你这是食火!” 皇帝吃了一惊:“啊!这怎么办?” 大娘问:“大便干燥吧?” 皇帝说:“是,是……” 大娘说:“不要紧,喝口凉水就好了。” 大娘的话可对皇帝起了作用,他连着喝凉水。劳改队的活头一天干不完,第二天接着干。第二天上班,皇帝捂着肚子来了,见着我说:“新凤霞呀!我听了大娘说喝凉水对大便好,拼命喝,闹了一夜肚子,哎哟!又要来了!”说完转身就跑,边跑边说:“看看又来了不是?先去趟厕所!” 花生已剥完了,皇帝开始跟我砸核桃,厨师长让我们坐在马扎上,扔给我们两把小榔头说:“砸吧。”我用一只手扶着核桃,另一只手拿小榔头砸开。皇帝也照我一样砸,可是皇帝眼神不好,手又没有准,老是砸不上。一个核桃很大,他说:“这个核桃够个儿呀!”我说:“拿来我砸,怕你砸不准。” 皇帝递到我手中,我一下砸开,核桃分成两片整整齐齐,厨师长正好过来说:“真好!砸了两个大蝴蝶,正好你们二位尝尝……”说着送到我们手里。我们各吃了一半,很好吃,香极了,只是有一点儿苦涩。 皇帝吃了一半核桃有点儿苦涩,说:“从前我吃核桃要加多少糖啊!又是玫瑰,又是桂花,也没有这好吃。” 我说:“这是咱们自己砸的自己吃,自己劳动自己享受,不信你自己砸一个再吃更香了。” 皇帝说:“对,对,对。”说着,照我说的拿起一个大核桃用力砸。“哎哟!不好!”皇帝砸了手,他下意识地把手含在嘴里,又赶快爬起来,找到书包,从里边拿出几张便纸,嘟嘟囔囔又捂着肚子,向我摆手说:“我还得去趟厕所啊!” 皇帝烤鱼 皇帝说:“你们太讲究了,很鲜很嫩的肉,尝尝吧!” 劳改队的人干什么都是起哄一起干,天天在煤球炉子上烤小鱼。北京的煤球炉子有特色:圆筒炉子有四条腿,上有方炉盘,炉膛里有炉条装煤球下炉灰。这个炉盘可顶用了,早晨上班炉子也旺上来了,炉饼烤面包。沈醉最会劳动,总是烤好鱼干给大家吃。他看大家吃得很高兴,便说:“人顺了想得开,吃什么都是香的。”有人说是讲究吃喝的杜建时先生发明的烤鱼:在炉盘上烤小鱼撒点盐,烤出来味道鲜美,杜建时也不否认。小鱼只有一两寸长,最好是小鳊鱼更好吃。有人身上带一小瓶酒边吃边喝,有滋有味儿的,很香。 谁赶上买小鱼都会分给大家,皇帝溥仪赶上了,他买了很多,但不能烤,是黑鳗鱼,长长的圆身子。可是他不相信,送给谁都不敢吃,说:“这种鱼只能红烧着吃,炖着吃,还要加很多作料。”皇帝他不管这些,一定要烤,把长长的一条条鳗鱼都平放在炉盘上,排得整整齐齐。 烤鱼干吃都是河鱼好吃。鳗鱼是海鱼,海鱼比河鱼、江鱼腥味大,肉厚刺少,皇帝来回翻弄着,他自己得意地用小刀一段段地切开,撒点盐,很好吃又没有刺。他还让给杜建时、杜聿明吃,大伙都怕腥不敢吃。 皇帝说:“你们太讲究了,很鲜很嫩的肉,尝尝吧!”可谁也不肯吃。 杜建时说:“生吃鱼,活吃虾,可是也要讲究些。老溥你也太马虎了,这种鱼太腥了……你多撒些盐也许会好吃些,反正我不吃。” 杜聿明爱开玩笑,他说:“兄弟哥儿们,吃吧,喝吧!多吃多喝,吃饱了喝足了等着批斗,挨整,也顶得住劲儿!” 皇帝烤的鳗鱼,满屋子腥味儿,我尝了一下,加了盐还是不错,我又连吃了半条。皇帝高兴地说:“新凤霞还真捧我的场,好吃吧?” 看管人闯进了屋,多事爱打人的胖子进门大声说:“快!拿上铁铲!看见没有?雪停了,去扫雪!”他边说边闻说:“啊?什么味儿?”眼睛四处看,这时大伙都一声不响,皇帝用一块抹布向炉盘上盖着,被胖子看见了,上去就抓下来,也就更闻到鱼腥味儿了。“啊,唾!什么?长虫?这么多?快……” 他说着用炉旁边的捅火棍把炉盘上的鱼全部扒拉下来了。皇帝上前要说话,被胖子狠狠一推,皇帝倒退了几步,脚踩在鳗鱼上,粘得鞋底很厚,他说:“这不是长虫是鱼……” 看管人胖子是最爱找麻烦的,看见地上的鳗鱼,指着皇帝骂:“你这个封建加伪满汉奸皇帝,吃够了山珍海味,猴脑子燕窝,现在你又想吃臭鱼、烂虾、死蛤蟆?” 皇帝被问傻了,他哆嗦着手指说:“这不是我一人吃……是……大伙都吃早点的。” 胖子吼道:“你们说:是劳动改造还是享受吃点、喝点、玩点?” 胖子说着又闻出一股酒味,大怒:“你们还敢喝酒?有名的反革命杜聿明,伪满皇帝溥仪,军统特务头子沈醉,伪市长杜建时,反动戏子新凤霞,你们这一群特号‘牛、鬼、蛇、神’聚会在这里喝酒、抽烟,还吃这些臭鱼?以后不许!太不卫生了!扫雪去!”看管人说完摔门走了。 皇帝看看炉盘说:“这么多鱼全都扔在地上,太可惜了。”他说着低头要去用手拣起来,忽然看管人在窗外大声喊:“扫雪去!”吓得皇帝赶快向外跑,被地上的烂鱼险些滑倒。 杜聿明说:“老溥,你拿上工具,快去吧!”皇帝听说“快去吧”,心慌了,拿起一把大笤帚,他想为大家多拿几把,不想抱起三把就跑,滑下去两把,他又拾起来,可是这两把又滑下去一把,看管人大怒:“溥仪!你还没有出去?”皇帝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抱起沾有雪的笤帚,向大门跑去扫雪了。 皇帝会做戏了 皇帝竟也变得聪明了!他装着很难受,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地低着头,弯着腰突出了驼背,跟医生走向了医务室。 在和皇帝溥仪一道劳动时,溥仪最不爱听有人说:“咱们是难友……”这类话,他总爱听“新”字,遇见“新”字就喜欢。他说:“你新凤霞就是最好的,而且是很有意义的。杜聿明、杜建时就最喜欢说:‘咱们难友们在一起要原谅……’”可是溥仪干什么事都要出点儿差错,拿东忘西,记性太坏,有时刚放下的东西就找不到了。可是又有些事,他会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记得杜聿明对我说:“溥仪虽是岁数不小,社会上的人情世故、生活劳动经验太少了。” 沈醉为人厚道,说:“一个人生下来从刚刚会说话了,就被做了木偶傀儡,他的一行一动就在别人指使下干事,也够可怜的呀!我常常替他做点儿事,就是同情他的处境,难友嘛,就是要帮助……” 我们在说溥仪,杜聿明认为溥仪不会注意,也不会多心说他,反正溥仪很简单,不怕人说……可是这次皇帝溥仪他真的听见了,他生气地小声嘟嘟囔囔地说:“谁可怜谁呀!还不都是犯过罪的人呀,大家都是各有不幸的道路,不同的遭难。要知道那是在人民面前犯罪就不会干了,我喜欢人家同情帮助,可不喜欢人家可怜我,叫我难友,我是改造好的新人。再说谁可怜谁呀?都是又可怜、又可恨!” 杜聿明看出了溥仪心里有点儿不大满意了,沈醉用话有意岔开说:“人生道路弯弯曲曲,谁也难以预料自己,从记事就选择一条永远平安享福的道路,可是你溥仪得到新生道路,是被宣布特赦的第一人,难道这不是最新生最庆幸的事吗?要想想这些……” 沈醉这段话,我听了很新鲜,可是溥仪皇帝又一下子惊喜了,他本来情绪有点儿低沉,这段话让他激动了,忽地站起来,用双手掸掸坐在台阶上沾的土。这么多人都是坐在地上、台阶上,他这一站起掸灰,个子这么高,大家对他旁若无人大掸灰,都吃了他掸的灰而对他提意见:“唉……老溥、溥仪……别拍灰了!我们脸上都是灰了,你呀,心中就是没有别人……快别掸了。”溥仪这才感觉掸了大伙一身灰,又点头行礼说:“又做了坏事。” 溥仪又重新坐在台阶上,四平八稳,不紧不慢带有节奏的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句句实在,字字清楚。他说:“那是1959年……” 杜聿明说:“又是那段,成了祥林嫂诉苦了。” 沈醉说:“你快讲讲你那幸福事。” 溥仪接着说:那是1959年9月17日后,1959年12月4日,特赦令对在押的伪满洲国战争罪犯爱新觉罗·溥仪,男性,54岁,满族,北京市人。该犯关押已经10年,在关押期间,经过劳动改造和思想教育,已经有确实改恶从善的表现,符合特赦令第一条的规定,予以释放。皇帝像背戏词一样熟练地一字一句念出来,大伙都笑了。 溥仪终生记着自己获得新生的那一天。从20世纪60年代毛泽东接见溥仪的这张照片中,可以看出溥仪内心的欣喜已挂在脸上。 我是头一次听,心里还真有些感动!溥仪又哆嗦地从口袋里拿出那随身带的小本子,又对我仔细地介绍说:“新凤霞,你看看,这是我记下的,一字不错,人不能忘了好呀。特赦那天释放我们的是辽宁省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刘生春,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特赦大会上宣布的。当天被特赦的还有9人,他们是:伪满战犯郭文林、国民党战犯孟昭楹、赵金鹏、周震东、杜聚政、业杰强、唐曦、白玉昆、贺敏。他们也都获得了新生,这个日子是我一生也不能忘的呀!也是我的新生,我把这天当做我的生日了……” 杜聿明说:“看看,这下子又叫老沈把你的话题勾出来了。” 溥仪的眼里又有泪水了。我听溥仪说出他特赦这个日子,心里轰的一下子!因为我虽不是战犯,但也是1959年12月,我也是同样的感受!看见溥仪沉重的情绪,我也难过得两眼潮湿了!杜聿明问:“新凤霞,你怎么了?也哭了,替老溥兴奋感动的是吗?为了溥仪的事也伤心了?” 我双手摆着解释说:“不……不,我有亲身体会……” 皇帝说:“怎么,新凤霞也是战犯?也是难友?我怎么不知道哇?你怎么是……” 沈醉说:“老溥,你听着,别乱说。” 大家情绪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慢慢冷静下来对大家小声说起我的一段经历,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西北风吹着树唰唰地响着,看管人也找地方休息去了,我们这伙劳改队的人很轻松地借休息谈心,这是当时很难得的机会,我说:“自1957年我被划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右派分子就成罪人了。” 皇帝问:“怎么划?什么颜色的?向哪儿划?” 沈醉同情我说:“过去的事别太伤心,慢慢说,心里痛快……那时我们在押,不知道反右。”又用手势对皇帝摆着说:“老溥别搅闹乱问,听着好不好?” 我看大伙都不能理解,得仔细向他们说:“右派分子什么颜色也没有,只是因为我丈夫吴祖光,他提意见,照说是好心,动员他说是帮助党,多说更好。他真的说了,就成了反革命向党进攻了,给他戴上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右派分子帽子……” 皇帝又不解地问:“是铁帽子还是钢帽子?反正是沉重的。监狱罪犯,戴的手铐、脚镣?是刑法呀?……”杜聿明说:“别乱说了。”沈醉说:“是个名称,战犯不也是名称吗?”我说:“就是个运动中时兴的罪名。” 皇帝仍是不解地问:“你干了什么犯罪的事?”我说:“我是从小唱戏的,也没有读过书,从来一步两个脚印,不敢做错事,连话都不敢多说,哪敢做错事,哪敢犯罪呀?我看见警察就鞠躬,面前有个电线杆子,我都行礼。” 沈醉、杜聿明等都笑了,唯有皇帝不笑,还在认真地问:“那你怎么也在1959年12月又得到新生的体会?我更不明白了……” 我就进一步回答说:“我丈夫在1957年因提意见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定了反党的罪,逼我和丈夫离婚,我想我们结婚后生了三个孩子,他在文化上、艺术上都帮助我,生活上照顾我,是夫妻也是师徒。他在好的时候是专家,是爱国的名人,我跟他结了婚,现在我也受了冤屈被划成了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人了,我要跟他离婚,以后怎么做人?会应了那句旧话:‘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了,我把心一横说:‘我是唱戏的,演的尽是贞烈节妇,要是跟祖光这时候离了婚,人家会骂我杨花水性,我不能这样。他改造好了,我们还是一家人!’对方说:‘我们把他送走!’我说:‘送他走,我等他回来!’‘你……你等他多少年?’‘王宝钏等丈夫18年,我等28年!’对方大怒,拍了桌子,我也胆大了,豁出去了,心里坚定了。 “由于这次对话不顺对方的心,因此我也被判了罪,被戴上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帽子。从那天起,我的罪可受多了,一家人骨肉分离,深夜冰天雪地,丈夫被送到远离北京的北大荒劳动改造,因为需要我唱戏,台上唱戏,台下劳动改造,观众看戏还没有全部离开剧场时,我这个台上唱主角儿的已经脱了戏装去扫厕所了……从1957年后戴着右派帽子的我,盼啊!盼啊!盼来了1959年,这年12月的一天,我也被宣布摘掉了右派帽子,也说我改造得好,那一时刻,我从心里感到轻松,也认为是得到了新生啊!和溥仪当时有共同的感受。” 听得出神的皇帝溥仪两眼泪汪汪,他说:“原来是这样,要不咱们怎么成了难友了,难友有共受难的感受,难友真好。”我说:“没有几年,这不是又来了个‘文化大革命’吗?我又是个名牌摘帽右派死老虎,痛打!也好,能和你们这些有名的人物一起劳动改造,在我的生活上又丰富了一页呀!” 这时,巡诊的医生过来了,因为医务人员也是属于旧军、警、宪、特、地、富、反、坏、右知识分子臭老九之列的人,也大都是批斗对象,他们对我们也有同情,也有挨批斗的感受,大都对我们不错。皇帝听到我的这段苦难经过,两眼哭红了,他本来有点儿牙朝外,这时下意识地张开了一点儿嘴,流出了口水。听直了眼正发呆,看管人大声说:“干活!你们这些‘牛、鬼、蛇、神’干什么?开什么反党会议?” 大伙都听着没有动,只有溥仪紧张地站起来了,个子又瘦又高,很突出,医生这时走近皇帝,用手摸摸他的头对看管人说:“溥仪他发烧了。”说着用手指着溥仪说:“你跟我来,到医务室拿点儿药!” 沈醉看皇帝发愣不敢走,说:“你去吧,这些活我替你完成好了,快去吧。” 皇帝竟也变得聪明了!他装着很难受,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地低着头,弯着腰突出了驼背,跟医生走向了医务室。沈醉、杜聿明跟了几步对我说:“溥仪他也学聪明了。” 我说:“这叫随机应变,连皇帝也学会做戏了。” 皇帝怕孤独 皇帝有些不高兴,赌着气说:“一团毛线算什么,我赔你行吧?别说这难听的话,那些老话过去了,现在我是新人,别说了。” 跟沈醉、杜聿明、杜建时、皇帝溥仪等人一起劳动,干活、吃饭、休息,总是集体活动,一次我们一起参观一个机关劳动改造成果,看到被改造好的人学了技术、木工、瓦工,等等。我们这些人是很特殊的,穿戴的都很好。很多人用手指指点点,大家都很自然,唯有皇帝总是向人家点点头,不自然地笑笑。 看管人不耐烦地说:“溥仪!你别自讨没趣了!老实一会儿!” 他不敢笑了,但他的手总是狠劲地拉着杜聿明。 沈醉小声说:“拉着人他觉得有点依靠,叫他拉着吧,他怕孤独。” 有一天劳动完,沈醉提议去新街口吃羊肉泡馍,路不远,要坐两站车,我们几个人出门,只有皇帝动作最慢,一会儿衣服忘了,一会儿烟盒丢了,大家等了一阵,便一起坐七路公共汽车。挤公共汽车,在北京可要靠点儿本事呀!排队上车,要在后门上好些,也是上车的窍门儿,一个挨着一个上车,忽然一个年轻的冒失鬼猛地从车上狠劲地一推,我和沈醉、皇帝都被推下车,摔倒在便道上,我手提包里老爱装着毛线活,毛线球掉在车上,我说:“别关门!我的毛线在上边……” 司机哪里听得到,车开走了,毛线拉了好长,这时沈醉已爬起来,可是皇帝却坐在地上不起来,仰着脸伸出双手,沈醉也伸出双手把皇帝扶起来说:“老溥哇!看看女同志都爬起来了,你这个男子汉,伸着双手像个小孩子,乖乖呀……哈、哈……看你这一屁股土,快把灰打掉吧!”说着沈醉帮皇帝打灰,皇帝双手垂下就一动也不动,让沈醉帮他打灰,沈醉为他打干净了,大家笑笑。 我为丢了一团毛线在公共汽车上,心情很坏,便对皇帝说:“老溥是有时还带封建专制的旧习,看看他那依赖性,摔倒了就赶快爬起来,还在等人扶拉你!你起慢了,眼看着一团毛线被汽车拉走了!真是倒霉!” 皇帝有些不高兴,赌着气说:“一团毛线算什么,我赔你行吧?别说这难听的话,那些老话过去了,现在我是新人,别说了。” 我看皇帝真生气了,感觉到有些失口,我向皇帝道歉,说:“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我不该说那些老话,以后保证不再说了,请原谅。” 皇帝反而向我点头哈腰说:“我是太不努力,太不要强了,依赖性大……” 这时有人大声叫:“快吧!集合了……” 那是叫别人的,皇帝狠命地跑过去,他认真地说:“是叫我吗?”我们一个也没动,他去了,东看西看,一个我们这边的人都没有,又被人家轰赶回来了。 汽车又来了,还得上车,皇帝呆呆的,沈醉赶紧走近他,用手拉住他小声说:“咱们拉着手好吧?”皇帝笑笑点头,感到有了依靠和温暖,又排队上车了。 皇帝溜窗缝 皇帝迎着我,得意地用手指着说:“你看,我都贴好了……”我一看,糟了! 北京的春、夏、秋、冬气候,四季分明。春暖花开,夏天闷热,金秋时节是最好的气候了,冬天西北风刮起来如老牛叫,尤其夜里大风飞雪,好冷的天气啊,走在街上,风如小刀子割脸! 风从窗户缝刮进来,飕飕的透骨寒!北京人习惯冬天用纸把窗户缝糊上,叫“溜溜窗户缝”。 在十年“文化大革命”中,我对和别的单位合组劳动很感兴趣,因为和外单位劳改队的人一起干活,看管监督人也对我松些。 记得一个冬天来了,派我跟皇帝溥仪先生在全国政协后院糊窗户缝。这个大院窗户多,每个缝都要糊,工作量很大!我们两个去领了糨糊、纸、刷子、裁纸刀、笤帚。我用一块旧白布蒙上头,一块白布折成三角形,像扎头巾一样扎在下巴颏。皇帝叫我老新,我叫皇帝老爱,这样不被别人注意。 皇帝说:“老新,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又不是唱戏,干什么还扎上块布哇?” 我说:“干什么活都要做好准备工作,我扎上布了,你也要扎上布,要不弄一头一身灰土。”我说着递给他一块旧布让他扎在头上。他接过去反过来,调过去,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看他实在困难,我说:“先别扎了,来来,你是文人,你把这些纸用刀裁成条。” 皇帝说:“你先裁个样子我看看。” 我把纸折好剪裁成了条,又把一条条的摞在一起,平摆在木板上,纸裁好了,我说:“老爱,你也拿一把笤帚,咱们把窗户上的灰土扫掉,好粘纸。”皇帝双手接过笤帚,两只眼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说:“上边窗户得上梯子扫,下边好扫。” 皇帝自信地说:“上边活应当男人干,我扫。”但我不放心,怕他摔着。 我抢着爬上梯子三下五去二扫好了。皇帝站在梯子下边,被扫下的灰土落了一身。我说:“老爱,你快蒙上那块布。”他这回真不错,把布折成三角形扎在头上了,不过就是扎得不正,一边披在肩上,戴着眼镜,活像个狼外婆。 用刷子刷好糨糊,再向窗缝粘贴,但必须刷好了一张,揭下来再刷第二张。先是我刷糨糊刷出样子来,再一条条揭下来,皇帝再刷糨糊,我去贴在窗户缝上。皇帝很认真虚心地照猫画虎地刷。可是由于他刷得糨糊太多了,搞了满手满身。他一条条地揭下来,临时沾在手上身上,准备贴。 我说:“老爱,你先别刷了,等一会儿我去趟厕所,回来我上梯子贴,你在下边递给我就行了……” 我走了一会儿回来,皇帝迎着我,得意地用手指着说:“你看,我都贴好了……” 我一看,糟了!他把纸条倒是全贴上了,可是全贴在玻璃上了,而且是横的、竖的、交叉的、井字形的。我说:“老爱呀,这不是溜窗户缝,这是战时防空怕震坏玻璃窗啊!” 皇帝改名 “……随便一想,我给他改了个名叫黑小三……现在想想也真太可笑了。”“江青心里也有一种独裁兴趣。” “文化大革命”中,江青搞八个样板戏,她接触文艺界人,给人改名是她的最大兴趣。她给当过我们评剧院领导、后调北京京剧院当领导的薛恩厚,改名为薛今厚;给京剧演员钱浩梁改名浩亮;给钢琴家殷承宗改名殷诚忠,还给很多人改名……当时很轰动。 由于“文化大革命”中改名风很盛,改名“革”字是革命意思,改名“武”字是武装意思,改名“争”字是斗争有理意思,改名“翻”字是翻身的意思,改名“造”字是造反的意思。 我们单位有一位唱三花脸的老演员,他叫窦立如,忽然有一天,他胸前贴了一张白纸,写着:从今改名“斗批改”。他从前院走到后院,边走边自我介绍,改名“斗批改”……敲着一面大锣高喊:“革命了!革命了!改名‘斗批改’!”大家互相看,用眼色表示好笑。 过了这阵风,他又照样胸前贴着白纸写着:“改窦立如”。他从前院又走到后院,仍大声自我介绍。后来我们问他为啥改名?他说:“现在是唱戏闹革命,咱就跟着哄!反正大伙都在演戏,咱也跟着过过戏瘾,起哄!别认真……” 坐在乾清宫宝座上的皇帝溥仪也曾给别人改过名;成为新人的他对江青随便给别人改名不以为然。 我跟皇帝溥仪一起在全国政协后院劳动,休息聊天,皇帝也偷偷地议论江青,我说:“江青是演员出身,她对文艺界感兴趣,改名是关心人,她是毛主席的夫人,她给谁改名,谁敢不同意,还得说是光荣了,她要给我改名……” 皇帝接着说:“她是有道理的,要新。你已是新凤霞,不能改成旧凤霞。” 我说:“给我改成旧凤霞,我也不敢说不好哇。” 皇帝说:“人就是在当权的时候要独断,我也有这种唯我的独裁心理。记得在宫里,有一个小子他姓黄,叫黄立金,听了这个名字,我当时心里就反感,好像他姓黄就不该,他还叫立金,黄和金部应是皇家的,随便一想,我给他改了个名叫黑小三,但不许说姓,只叫‘小三’,因为他在兄弟中行三。现在想想也真太可笑了。”他用手捂着嘴对我说:“江青心里也有一种独裁兴趣。” 我说:“要是封建不倒,你哪能跟我一起劳动改造哇。” 皇帝说:“这是挽救了我,要不我哪里知道这么多知识,又学了这么多能耐呀!”接着,皇帝又说:“人生一世能够干活,懂得什么是真正人的生活,我得感谢劳动人民,想想前半生,我才真是个会吃不会干活的废物了,可怜又可恨!” 皇帝煮屉布 “老溥先生还是会干活,看看这屉布干净又透亮儿啊,真好!” 在食堂劳动干下手活,不是很累,但要细心干净。厨师长为了照顾皇帝溥仪的情绪,说:“老溥先生,你把抹布、屉布、围裙、套袖等都煮一煮,多放些碱。你摸摸都黏手了,太脏了……”煮抹布、屉布、围裙、套袖,在厨房是三两天就得干的事,因为油太大,要用大铝盆煮。皇帝看着我,一副为难样子。 我说:“干这活不难,你先把碱面准备好,冲水倒进大铝盆里。再把要洗的东西,都找到一起。铝盆放在炉子上,煮开了后,用小棍在盆里来回翻挑匀了,煮20分钟后就可端下来了。别忘了,你端铝盆千万要找块布垫着手,别烫着!” 皇帝抢着说:“这我知道,不会烫着,以前我被烫过,现在干活可小心仔细了,你放心吧!我在厨房干的是下手活‘小催巴’(北京人常说的和戏班里常用的名词,指那种听人使唤、呼来喝去的小人物),可我自己要自强自信哪!” 这天是星期六,每星期五澡堂子有热水洗澡。可是皇帝从来不在机关澡堂洗澡,他也不注意大师傅们前一天洗澡的事。水放好了,也冲好了碱面,大铝盆坐在炉子上了,皇帝很麻利又高兴,抱了大批抹布、围裙等放进大铝盆里煮,很细心地用小棍翻挑。 煮了半个小时,他高兴地问:“新凤霞,我眼看着煮了半小时了,行了吧?” 我说:“可以了,你把盆端下来,放在一边,再找个大盆用冷水掺和可以下手了,把这些煮好的抹布、屉布等放进大盆用搓板打上肥皂搓干净,再用热水涮一遍,屉布就不黏手了。” 皇帝很卖力气,把操作过程一样样都记在一个小纸条上,他说:“这回我可都要做好,当个‘小催巴’也应当是好样的……”厨师长看见绳子上晾着皇帝煮的屉布干干净净,用手摸很滑溜,说:“老溥先生还是会干活,看看这屉布干净又透亮儿啊,真好!” 过了一会儿,朴师傅找袜子,王师傅找短裤,都说:“我昨天洗完了澡,把袜子和短裤都扔在墙角了,怎么不见了?” 皇帝说:“我知道,都在后边绳上晾着了,现在干了吧?我给煮了又洗了,丢不了。”说着皇帝出门果然取回来袜子和短裤。 厨师长不声不响在纳闷,然后小声和气地问:“老溥先生,你煮的抹布、屉布都很好,怎么把袜子、短裤拿去了?” 皇帝理直气壮地说:“是我找屉布看见了有袜子、短裤,我看革命同志们都讲给人做好事,我就一起拿去都煮洗了,是不是没有洗干净?” 厨师长听了惊问:“放在一起洗的吗?” 皇帝说:“都是放在一个大铝盆里,也没有浪费水和火,一起煮好用搓板都搓干净了。” 厨师长脸气红了说:“哎呀!老溥哇,老溥!你想了没有?袜子是臭脚穿的,屉布是蒸馒头、包子用的,抹布是擦吃饭桌子的,能和袜子、短裤一起煮,一起洗吗?” 皇帝被问傻了眼,吓得不敢回答,厨师长又急又烦说:“以后谁洗完澡都把自己的换洗衣服放进自己的包,不许乱扔了!老溥先生,你再受累一回,把屉布、抹布重新煮洗!要多煮半小时,消毒!这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尽量少换屉布!” 星期六,大伙都下了班,我跟皇帝没敢走,煮屉布又干了一个半小时,好在我帮皇帝干得都很快。皇帝边干边说:“真没有想到,干好事想进步又错了!我真该死!我太恨自己了!” 皇帝搬砖 皇帝他也想劳动好,干些好事,由于他的出身和他的生活基础,想干好可总得反效果,干坏了,叫人哭笑不得。 看了《末代皇帝》电视片后,想起了跟皇帝溥仪认识的一些事,我觉得他为人很老实、善良,也知道同情人。可是在封建宫廷里,他是那样凶狠。环境造人,解放后的新社会里,他被改造得懂人情,老实可亲。 1966年“文化大革命”,皇帝溥仪和我都被列为是封建残余,被打倒的对象,他的单位是全国政协,我的单位是中国评剧院,两个单位都在北京西城区赵登禹路一条街上,劳动、学习、上班也经常组织在一起。 皇帝他也想劳动好,干些好事,由于他的出身和他的生活基础,想干好可总得反效果,干坏了,叫人哭笑不得。 我是历来运动的对象,哪一场也没有漏掉我。“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就被关押、批斗、打骂、示众……审查结束了,什么事也没有,我又被派到单位深挖防空洞,长达七年之久。 深挖防空洞,干的是重体力活,推车、抬泥土、搬石灰、抡大镐刨冻土、和泥、洗石头子等。 一次,我出了单位的院子,过马路去装砖,装满一车砖,千斤以上的分量啊!一个上午推砖多少趟。用钉子在墙上画“正”字,一个“正”字五趟,一个上午至少要画两个“正”字。这天我干得很顺。推车速度也快,已推十几车了。这回又装满一车砖,扶起车把转头,过马路准备向单位推到防空洞口,忽然过来了一辆大卡车,我一急,他也开得太快。我没来得及停,撞在我的小推车头上了,我赶忙撒手跑开了,小车被撞翻了,大卡车飞快开跑了。 我只有扶起车,蹲在地上拾砖,这时皇帝正好上班路过我们单位,看见我这个狼狈相,他好心地说:“凤霞,我来帮你装砖吧。”他哪里有这么大的力气呀,一把砖夹子夹起四块砖,就是20斤重,他哪儿成!可又不能伤害他的自尊心。我用砖夹子一把四块,向车里摆得整整齐齐,一夹四块,双手两把夹子向小推车里摆八块。 皇帝用手一块块地向车里搬,搬了一会儿,他说:“用手摆砖手痛!我用砖夹子吧!” 我说:“这砖夹子太沉了,一夹子20斤啊!” 溥仪说:“我干过泥瓦活,这分量我知道。” 我不好再说了,交给他一把砖夹子,他又帮我向小推车里装砖,虽然很吃力,倒还能干,我是一手一把砖夹子向车里摆,他是两手一把砖夹子向车里摆,我看他很吃力,但他很用心努力,这时我们单位的一个小青年造反派看见了,大呼一声:“新凤霞!你干什么?洞里等着用砖了!” 我惊了一下还没有说话,溥仪被吓得一哆嗦,手一松,四块砖掉下来砸了他的脚,这可糟了,鲜血湿透了袜子,我扶他到我们医务室,杜大夫为他上了药,包扎好,他走不了哇,这可怎么办啊?好在政协离我们单位很近,我一看有这辆小推车可好了,我把车上摆的砖都卸下来,对皇帝说:“那只好让你受点委屈了,你就坐在小推车上,我推你去政协上班,别误了上班啊!” 我把劳动围裙为皇帝垫在车上,溥仪开始不太愿意,我说:“这叫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别误上班,你就坐在车上,我推你去政协,比推砖还轻呐!” 皇帝被我一说,侧过身,用手托着脚坐在小推车上,显得很憋屈。好在很近,到了政协,几位老人扶着他进了门,他回头还向我招手说:“太谢谢你了,凤霞。哎呀,坐车可真累呀!” 皇帝扫地 皇帝心急手慢,他嘴里不住地答应:“是……是……我快,我快……” “文化大革命”劳动改造,扫地是必干的。我和皇帝扫院子,先用喷水壶向地上洒水,扫起来不沾土,不扬尘,好大的院子呀!洒一遍水也是很累人的。 我和皇帝两个人分工,我洒水后,皇帝用笤帚扫,这样很快能扫完;我提起大喷壶去水管接水,得快跑,我边跑边洒,这就要求洒得均匀;为了快,我跑去跑回,水喷得也均匀。 皇帝他两只手死死地拿着笤帚,用力地扫地,东一道子,西一笤帚,慢得又叫人着急,水一会儿就干了。我看他实在不会扫地,可又没有办法改变他。皇帝也看出我实在太累了。水干了我再洒一遍,紧跑,满头大汗。皇帝他提出来说:“我洒水,你扫地,你也太累了。”我听了十分感动,觉得皇帝也知道关心人。 因为看管人不断地来回溜达,我们不敢多说话,也不能耽误干活;皇帝把笤帚交给我,他提起喷壶去水管子接水,他看见我接水喷地洒水了,应当会洒了。我说:“你边走边洒就行,我一定扫得跟上你洒……” 皇帝用力提起喷壶去水管接水,接满水转身就跑,一大喷壶水洒得湿一块,干一块,我怕看管人又来找我的麻烦,我就提一桶水,把笤帚沾一下水扫,这样不扬灰,也不溅土,皇帝他仍是四两半斤,慢慢腾腾地提着喷壶接水。看管人在精神集中地想整皇帝,不住地跟着催他:“快……快……”皇帝心急手慢,他嘴里不住地答应:“是……是……我快,我快……” 嘴里说着,手里的喷壶他忘了,下意识一抬手,“哗……”喷了看管人从头到脚都是水,成了落汤鸡,看管人也没有注意皇帝手里的喷壶,生气地边躲闪边对着皇帝拳打脚踢,皇帝边挨打,边说:“我该死,我犯了罪……” 他一手提喷壶,一手给看管人擦脸上的水,看管人狠劲推搡皇帝,皇帝倒在地上,头上立即起了一个大包,他挣扎着起来,抓起喷壶又去水管子接水。 “在太阳下边晒一会儿就干了。”监管人嘻嘻哈哈骂着他:“这种废物!他也算是个人!混蛋!笨猪!”又转身对着皇帝大声喊着:“快点!干不好,我们不轻饶你!你是罪人……” 皇帝手忙脚乱接满了水向回跑,咔嚓!喷壶头撞在墙角掉下来了,只有一个长喷嘴,更喷不均匀了。 看管人从皇帝手里抢过喷壶骂着:“你看看,这个嘴能喷均匀吗?你试试!”说着向皇帝头上喷去。没有喷头,喷嘴一直流水,皇帝头上身上湿透了。 皇帝一动不动,看管人笑嘻嘻地边走边用手指着皇帝说:“你也该尝尝这水浇的味道了!你还真老实,别动,站着!等着太阳晒干你吧!” 皇帝直愣愣、规规矩矩地站在太阳下,我看他低着头,散乱着头发,突出撞得青紫的包,双手垂下,一副可怜相,看管人也早就走开了。我小声对他说:“过来,别晒着了,都晒干了。” 皇帝好像被我提醒什么,他提起被看管人扔在地边的喷壶,对着嘴大口大口地喝,皇帝说:“喝他个痛快!” 我说:“喷头掉了,变成个大壶嘴,喝水倒方便了。” 皇帝喜欢孩子 小孩“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这可急坏了皇帝,他干着急,双手伸出甩着。 在劳动改造中,穿的是劳动服,干活不怕脏和累,带一块毛巾,擦汗、洗脸、擦手很顶用。穿上这身衣服,好像就能很自然接近群众了。 我跟皇帝溥仪在一起拖地,搬房间里的木器。这活不累,皇帝穿一身破旧的灰布制服,戴着一顶旧干布帽子,脖子上搭着一块毛巾,卷着袖子和裤腿,看上去很像干活的能手,实际上他干什么也干不好。 拖地板可是累活,应当先把地扫一遍,再用水拖。我拿起墩布,溥仪严肃地说:“来,把墩布交给我,我来,这是男人干的呀!” 我把墩布交到他手里。我提来一铁桶水,皇帝拿着墩布向水桶里一涮,墩布沾上水,他拿着墩布的把,可是他没想到,干墩布沾上水可就沉了。 他说:“怎么拿不出来!”我说:“你得用点力气呀。”他拼足力气用双手抓住墩布把,提起来狠劲一甩。 可巧,一位职工家属老太太抱着小孩子走过来,皇帝手中的墩布甩了老太太和小孩满身满头水,小孩“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这可急坏了皇帝,他干着急,双手伸出甩着,“哎呀!这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 我认识这位大娘,赶快跑过去抱过孩子,对大娘说:“是我们不好,小孩儿吓着了吗?跟我玩儿玩儿。” 孩子不哭了,对着我叫:“阿姨,阿姨!”气氛一下子松下来了,皇帝也安静点儿了。 “大娘,我不好,是我……” 皇帝也学着我叫大娘,那老太太也不知他是皇帝,但看态度就消了火说:“别叫我大娘,你比我还大。” 大娘不住地给孩子擦脸上的水,皇帝站在那里一声不响,小孩儿很可爱,他对着皇帝叫“伯伯”。 从这张婉容(后中立)、文秀(后立右)和溥仪弟妹们的合影中可见溥仪的弟妹不少,但他本人却终生未育。可能是这个原因吧,他很喜欢孩子。 皇帝受宠若惊地双手摆着说:“不……不要叫伯伯,我犯了罪!犯了不可饶的罪,甩了你一脸水呀!” 他认真着急的样子,孩子一点儿也不明白。老太太说话了:“不要紧的,一点水怕什么?擦擦就没有了。还说是犯了罪,哪那么多的罪呀!” 老太太看看皇帝脸又瘦又干戴着眼镜,对孩子说:“不要叫伯伯,要叫爷爷……” 孩子立即改叫:“爷爷、爷爷!”皇帝当时高兴得要跳起来,他笑着对孩子拍双手说:“太可爱了!真是好孩子!” 我把这乖孩子递给皇帝说:“来,叫爷爷抱抱。”皇帝双手要接,可是他笨手笨脚,我又怕把人家孩子摔着,好在这孩子双手搂着我脖子说:“不,不……” 正好我没有把孩子交给皇帝。 一次,我们劳改队几个人出来又碰见老太太抱着孩子,我和皇帝走过去,我对孩子说:“叫阿姨……”孩子双手扑向我,嘴里叫着:“阿姨!阿姨……”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交给皇帝,用手势叫皇帝给孩子,皇帝手里拿着糖对孩子说:“好孩子,你吃糖吗?”孩子看见皇帝想了想,叫了声:“爷爷!”皇帝高兴地答应:“哎!”忙剥了糖放进孩子嘴里,皇帝好高兴啊!接着他又有点儿难过地说:“我一生无子女,也感觉不到孩子可爱!我这也是做人一生吗?” 看皇帝有点悲哀,眼里也含着泪,我对孩子说:“宝宝,快亲亲爷爷。”孩子真的亲亲皇帝,我们都笑了,皇帝从我手中抱过孩子。 我看见皇帝流下了眼泪。 皇帝闯女厕所 他去传达室借火柴,点好香去厕所,一推门,就听:“哎哟,该死!混蛋!来人哪,了不得呀!……” 扫厕所我十分认真。我把厕所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厕所门关好,点上一支玉兰香。皇帝也照我这样做。他是实在不会干活,问我:“你干吗对扫厕所那么认认真真?还点上一支香?” 我说:“我认为劳动是好事,也有兴趣,也应当干;变成被惩罚的人,这我心里不服。我要让他们看看新凤霞干什么都是好样的。我扫的厕所让她们进来就想到我,从心里佩服。” 皇帝点点头有些感慨,又沉思地摇着头说:“是……是,我也愿意劳动好,也真羡慕你会劳动,真有能耐!可我总是心里愿意干好反而干坏了,我不是有意的。” 皇帝也学着我把厕所门打开,拉起水管子先把厕所冲洗一遍。再用笤帚里里外外都把水扫干净。点上一支白玉兰的香,把门关上。但必须等厕所里干了些,再把香插在窗台铁丝坨上。皇帝忘了带火柴,他去传达室借火柴,点好香去厕所,一推门,就听:“哎哟,该死!混蛋!来人哪,了不得呀!……”几个女人乱打他。 原来,皇帝手举着香走向了女厕所,这可炸了锅呀!里边的女人大声喊叫,惊动了监管人,还有造反的革命同志。当时,停产闹革命,大伙都闲得难受,这回可有事儿干了,人们都出来了,像雨点一样都指着皇帝,当场批斗,当场交代!一个女造反派大声喊叫:“你这个封建皇帝,汉奸卖国贼,反革命!还想当个坏分子呀!跪下!向革命造反派请罪!向毛主席请罪!” 皇帝跪下了,低着头。周围的人你一嘴他一嘴:“混蛋!你没有长眼啊!你怎么闯进女厕所!瞎了?你说出你的反动思想!不说过不了关!装死不行,你想软磨硬泡,没有门!快说……” 皇帝哆哆嗦嗦,结结巴巴说:“我真不是坏意,我是送一支白玉兰香……我不……不是……我认罪,我真该死!饶了我吧!” 造反派问:“你说为什么闯进女厕所?你想干什么?” 皇帝手指着我说:“我看新凤霞她……” “她什么?” “她扫完点支香,我也照她这样点玉兰香进了女厕所。” 他这一说,全部目光都对准我了,有人从后背把我踢了一脚,跪在地上,正好跟皇帝跪个并排,皇帝还转过头看看我。有人喊叫:“新凤霞!你是陪斗!一个封建皇帝!一个反革命右派分子,臭戏子!你们敢造反?交代!说反革命内心活动!” 皇帝低头不出声,我也不响,有人狠劲用脚踢踹我和皇帝说:“新凤霞!你陪斗!不许起来!”我们只好在太阳下跪着。 下班铃响了,大伙起着哄嘻嘻哈哈都走了,唯有我和皇帝还跪在地上。看看四周没有人,我站了起来,小声对皇帝说:“起来吧,人们都下班了。就这么闹了一个上午。” 皇帝说:“他们斗一会儿,就休息一会儿,他们歇一会儿,斗一会儿,我可够累呀!” 我用手指着他:“你快起来呀!干吗还跪?” 皇帝说:“我没听见让我起来。” 我拉他起来,对他说:“你是不该闯进女厕所……” 皇帝坚定地说:“我是看见男厕所才进去推门的。” 我说:“两个厕所是并排在一条胡同,可是你也要看看字呀!” 皇帝强调说:“我不是戴着口罩吗?眼镜被哈气盖了,看不清了。” 皇帝站起来又冷静了些,他捂着肚子说:“肚子里咕噜响,也饿了。” 我说:“走,去找点儿饭吃,咱们吃顿好吃的,白白挨了顿斗,太冤了!” 皇帝说:“没有那么多钱啊,好歹填饱肚子就行了!” 皇帝帮盲人 皇帝扶盲人,可惜他们不知道是真正的宣统皇帝搀扶他们。 在政协劳动,休息的时间较长。 有一天,沈醉说:“咱们去白塔寺副食店看看。” 我说:“走吧!” 沈醉说:“叫着老溥吧?” 我说:“叫他准去,可他太迟钝了,看见什么都爱问,行动又慢腾腾的,别叫了,省点儿事吧……” 沈醉是个热闹人,说:“叫着吧,他也高兴,凑凑热闹……” 我一叫:“老溥,你去白塔寺副食店看看吗?” 皇帝果然热情答应:“我去,我去!” 我们走在赵登禹路口过马路。这是十字路口,车来人往很热闹,是东、西、南、北繁华的大道。忽然过来一群盲人,他们相互拉着,手里都各自拿着棍儿要过马路。 沈醉说:“看!这几位盲人要过去,我去领他们。” 皇帝说:“我也正想去领他们了!走,咱们一起过去。” 我当然也要做好事了。我过去先跟一位年长的女盲人说:“我拉着您走好吗?” “谢谢,谢谢!当然好哇!这个十字路口可乱了,我们可不方便呀!” 我拉着她并肩走,随着皇帝、沈醉也都拉着男盲人一道慢慢走过马路。这位女盲人听我说话口音,就知道了我是什么人了。她客气地说:“您可帮了我的忙了,您是唱评剧的新凤霞吧?” 皇帝插话了:“是……她是唱评剧的新凤霞……” 女盲人说:“我从收音机里常常听您唱的评剧《刘巧儿》、《花为媒》。我也是咱们作艺的呀!唱过西河大鼓、单弦牌子曲,串街走巷,在天桥还唱过地摊哪,我们天天走这条马路,老遇见好人帮忙,这回可碰见同行了。” 我们正说着热闹,皇帝又插话了:“你们都是唱戏的,我也是唱戏的呀!” 女盲人问:“您是唱京戏的吧?” 沈醉说:“是,他是唱京戏的,您听出来了吧?” 女盲人说:“听出来了,听他的口音就知道,他唱什么呀?” 我说:“他唱老生的。” 那女盲人摇摇头说:“嗓子可不大好哇!” 沈醉说:“他唱戴帽子的。” 我说:“他唱老生戴皇上帽子的。” 女盲人不客气地说:“唉!和我一样,是个穷艺人呀!戴上皇上帽子也是个零碎演员‘小菜碟’哈……”大伙都笑了。 “别耽误时间了,我们都是临时工,每天都在这时候从这条路口过。”皇帝还热情地补充说:“我可以天天来接你们……” 沈醉说:“可以,当然可以了……我们来……” 此后,皇帝和沈醉差不多每天都在休息时,来这个十字路口接这群男女盲人上班过路口。 我去得很少,因为这边人大都认识我,又因我有时不被派去参加全国政协劳改队,也就出不来了。 沈醉和皇帝做这样好事很多次。有一次,因送盲人回来时间晚,迟到了,挨了批评。这两位特殊的人物,为盲人服务,是很可贵的。至今,我见到沈醉先生,还常为他当时的热心助人而感动哪! 沈醉先生说:“现在有很多盲人都是正式工了,希望他们都好。” 我说:“皇帝扶盲人,可惜他们不知道是真正的宣统皇帝搀扶他们。” 皇帝闯祸了 “你看看,你把这么脏的痰盂!里里外外都是痰!放在上有毛主席像、下有重要文件的办公桌上?想找死吗?跪下!” 劳动改造早晨6点上班,比所谓革命同志早两个小时。收拾房间,打扫擦洗桌椅,倒烟灰缸,扫厕所,倒痰盂是最脏的活了。 我扫女厕所,皇帝扫男厕所。每天烟灰缸是皇帝倒,痰盂是我倒,因为痰盂里有茶水根、烟卷头,泡起的一股呛鼻子的味儿好难闻啊!烟灰缸也因有茶根水、烟头泡在里头,实在冲,呛得难受。皇帝每次端着痰盂、烟灰缸都是紧皱起眉头憋着气。 我看他那难受样对他说:“你可别叫监管人看见呀!看见可要挨批斗了。” 皇帝点点头,他对我说:“这活虽然不累,也不危险,可……可实在难闻,我真怕这股味儿!” 我听了也没有在意,随便说:“怕味儿,你戴个口罩呀!” 皇帝他还真聪明,果然来上班就不摘他的口罩,眼镜上有了哈气就得摘下擦擦。他双手端着痰盂,哈气盖了视线,就顺手把痰盂放在办公桌上,正在聚精会神地擦眼镜,就听大皮鞋嚓嚓响声,手里拿着皮带的造反有理的红卫兵小将大喊:“溥仪!你好大胆啊!”说着用手抓着皇帝后背脖领子:“你看看,你把这么脏的痰盂放在桌子上!里里外外都是痰!放在上有毛主席像、下有重要文件的办公桌上!想找死吗?跪下!” 皇帝赶快戴上眼镜,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造反小将又说:“你向毛主席请罪说该死……”皇帝转向毛主席像,低着头说:“我该死!我该死!我认罪……” 皇帝可怜巴巴地跪在地上,忽然有个女造反派说:“你这个封建孽种!还不快把这个又臭又脏的痰盂搞干净?看看桌上都湿了!脏水都流出来了!拿走!真是笨蛋!还愣着呀!你也是个人吗?快呀……”很多人又跟着大骂:“快点!拿走!” 皇帝站起来不敢抬头,伸着一只手抓报纸,另一只手端桌上的痰盂,刚刚要擦,因为里里外外都是痰,又掉在桌上一些,这时又惹了祸:“哎呀!看看,大家看看他:手里拿着有我们革命旗手江青同志照片的报纸,用革命旗手像擦这么脏、臭的痰盂!看看他多么反动!你交代!你说!” 皇帝急得迷迷糊糊,晕头涨脑,他赶快扔了手里的报纸,又去拿另一张报纸,由于一摞报纸,他心慌手乱,拿起一张,地上掉下来几张,这时他要再擦像上的痰,一个造反派逼问说:“你还坚持反动立场?把有革命旗手江青同志像的报纸扔在地上,你说你内心的反动实质!”边说边用手指着皇帝逼问。皇帝傻了,被逼得退着走,身后的门槛绊住他的脚后跟,竟摔了一个屁股墩,皇帝摔倒,手里的痰盂也摔在地上,痰盂里的烟头洒了满地。有人指皇帝:“你装死!还不快……看看溅了我满脚痰……” 皇帝爬起去抓报纸,又出事了!有人大声吼叫:“你们看看这个反动透顶的封建卖国贼!他脚踩着毛主席像!快看呀!”他吓得倚在墙角,一动也不敢动。 原来皇帝脚踩的是有毛主席像的报纸,这又犯了大罪了!皇帝吓得扑通跪下了。有人说:“你快请毛主席饶恕你!”皇帝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大伙骂:“你可真是罪该万死呀!你敢用革命旗手江青像擦这么脏的痰盂,脚下还踩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像!你这个反动家伙!装得老老实实,你反动透了!你跪着!敢动一动要你的命!唾……” 不住地唾着唾沫,监管人对皇帝狠狠地说:“你快把痰盂洗刷干净了!” 皇帝双手端起痰盂,脸色铁青,战战兢兢,痰盂在哆哆嗦嗦的皇帝手里不稳,把痰盂靠贴在胸前,制服、裤子被洒了很多痰水。 我看着他,心里好难过。有监管人在一边,也不敢帮他!只见他弯着弓背,直奔传达室地沟洗刷痰盂去了。 皇帝做鱼 皇帝高兴地记下了做糖醋酥鱼的方法。可是他忘了一包小鱼带着水装进包包里。 沈醉、杜建时、皇帝和我在工间休息时,去西城区白塔寺副食店,看见卖小鲫鱼。皇帝说:“多买些,我现在可爱吃小鱼了。” 杜建时说:“吃东西也要换口味儿,老吃一种没有意思,我也想多买些小鱼。” 沈醉说:“小鲫鱼新鲜,煮汤、红烧都好吃。” 皇帝说:“我是喜欢吃,可是吃不了多少。” 杜建时说:“你老溥是不错,食不亲,财不黑!” 沈醉说:“老溥对吃从不在心,财也不贪,他没有什么喜欢的。只知道说:我犯了罪!我要求给我改造机会……” 皇帝生气了,说:“你不也是常说有罪吗?也说过应当改造,也说自己现在是‘自食其力’了,吃的是劳动得来的呀!光荣啊!” 沈醉说:“我说话让老溥不高兴了,今天小鲫鱼我请客。” 沈醉买了两斤小鲫鱼,叫售货员给包了两包,自己装起一包,给皇帝一包。皇帝不好意思要,沈醉一定让他装在包里。 我们也都各买了一斤小鲫鱼,还真不少。皇帝高兴地走在前边。沈醉小声对我说:“我知道老溥口袋里没有钱了,所以我送给他一斤……”皇帝问:“这种小鲫鱼能烤鱼干,还有几种吃法,怎么做才更好吃呢?” 杜建时说:“问老沈,他是会做也会吃,问新凤霞,她是家庭主妇,一定会把这小鱼做得又鲜又嫩。” 我说:“我在天津学戏长大,天津人喜欢吃小鱼,有名的贴饽饽熬小鱼,柴烧一锅熟。这小鱼肉嫩好做,可以做糖醋、葱烧小酥鱼,先用热油炸透了,放料酒,大葱段,要多加醋,一层层把小鱼摆好,再一层层加些酱油、糖。加水没过小鱼,用微火炖,时间长一些。烧好连骨头带刺都是酥的,又酸,又甜,很好吃……” 我这一说,皇帝感兴趣了,说:“新凤霞,你再说一遍,我记下来,回家请我家里的吃葱烧小酥鱼。我要好好学做鱼,亲手做。” 沈醉说:“中国的吃是艺术,要是学会烧菜也是很好的享受,这糖醋酥鱼我也会做,我们湖南人吃小酥鱼还放小辣椒呢,又脆又好吃。老溥你忘了可找我。” 皇帝高兴地记下了做糖醋酥鱼的方法。可是他忘了一包小鱼带着水装进包包里。到了下午下班回家的时候,已经向外流了汤。 沈醉说:“不好,我这包小鱼已流出水了。你们看看,我这包已湿了。” 皇帝手忙脚乱翻开包,用手拉包内的纸,连纸带小鱼拉了一地,把包倒翻干净,臭味难闻。 皇帝说:“得!看看这些小鲫鱼,本来很新鲜,现在都在包里捂臭了。又洒了满地,成了什么?” 沈醉说:“成了泥滚小鲫鱼了,也别想糖醋小酥鱼了!我这一包也得扔了。” 皇帝说:“我这个做鱼的条子得留着,下次买了再做……” 皇帝管闲事 红卫兵抽出皮带要打躺在地上的两个老人,皇帝走过去劝解:“别吵了,好好说。” 我和皇帝去西四大街找个小饭馆吃饭,从白塔寺去西四,走在便道上。这时一群戴红袖章的造反小将,男男女女都骑着自行车,有的在便道上,有的在便道下边,还有的在大马路当中,都是骑得飞快,横冲直撞。我和皇帝边走边躲闪,可是一男一女两个红卫兵,并排骑车,好像为什么事在争吵。女的一手扶把,一手打男的。一对胖男女老人怕惹事,就拉着手赶快躲到便道。 忽然后边又来了一男一女,腰间都扎着皮带。女红卫兵剪着齐耳朵的短发,梳一个造反撅撅辫,男红卫兵歪戴着帽,旁若无人地边说边喷唾沫星子,骂着难听的话。这时,两位老人牵着手正慢慢走着,这两个男女红卫兵骑车上了便道,对准胖老人直撞过来,由于两人并肩骑车,又在吵架,车把挂住男红卫兵大衣了,两辆车一起倒了。两位老人也双双摔在道边,老人被撞,也一声不敢响。两个男女红卫兵看见两位老人害怕的样子,就欺负。 男红卫兵扶起女红卫兵,看见自行车摔断了车条,对躺在地上的老人大骂:“混蛋,老东西!你们是反革命,看样子就是地主!你们是什么出身?”女红卫兵也大骂:“没有话说,你们赔我车条!” 两位胖老人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站起又起不来。那男红卫兵从腰上解下皮带大声说:“你说不说?是什么出身?你不说就是黑五类,牛、鬼、蛇、神!格打勿论!”这样一说,围观人一个也不敢解劝。 皇帝要过去,我拉他不听,他走过去劝解:“别吵了,好好说。” 女红卫兵说:“赔钱,赔钱!别空口说白话……” 皇帝问:“两根车条多少钱?” 男红卫兵用手比画着:“八块!” 皇帝说:“好……我给……” 皇帝从制服口袋拿出八块钱赔了这两个红卫兵。他们接过钱,骑上车飞快走了。 皇帝眼看着他们背影说:“这简直不讲理,他们骑车上了便道,撞了两位老人,还叫人家赔钱,这是什么道理呀?” 这时旁边忽然有人大喊:“混蛋!你骂谁?那两个人。一个是我哥哥!”又一个女红卫兵说:“好哇!你这个伪满汉奸皇帝,敢骂我们无产阶级造反派?”皇帝吓坏了。又一个说:“这是反革命新凤霞!”这群红卫兵是西城区某某中学的,他们打人出名,认识我和溥仪皇帝。 这下子可捅娄子了,他们抽出皮带就要打人,地上躺着的两位老人,“哎哟!”大声哭喊。 这时有一位人民医院的某某大夫骑车路过,看见这情景下了车问是怎么回事。这群红卫兵指着皇帝说:“是他把这两老人撞倒了,伤了……”问大夫怎么办?大夫说:“先送医院吧!”好在路不长,大伙让皇帝搀扶着男老人,让我搀扶着女老人,送到人民医院。 医生说:“人怕出名猪怕肥呀!谁让你们都是名人哪!”皇帝和我签了字,说好两位受伤人的医治费要皇帝付。 观察了半日,伤不重,皇帝借钱给了手续费。 皇帝说:“这都怪我管闲事。” 皇帝打鸡蛋 你们看看,这一锅烂鸡蛋!你们再看看,老溥衣服裤子都是鸡蛋黄,成了嘎巴大爷了。 厨师长开会,安排好开饭前的准备工作。把一天三顿饭说清楚:早点油条、大饼、豆浆、烧饼;中午包子、米饭、馒头、红烧排骨;晚上饺子、茶鸡蛋、炒白菜、炒土豆、黄焖肉条、米饭、稀粥、花卷。 厨师长说:“干什么说什么,卖什么吆喝什么,咱们是食堂,供大家吃饭的,要说中午吃饱,晚饭吃少,早晨吃好。这是卫生保健常识。咱们食堂就要按着这个规律安排早、中、晚的饭菜……” 厨师长分配我和皇帝做茶鸡蛋。厨师长分配说:“先把鸡蛋都洗干净了,茶叶水放进锅,加酱油、花椒、大料、五香粉。上火煮,煮到七八成熟,就用筷子把锅里的鸡蛋一个个地打一下,开了缝再上火煮一会儿,然后冷一下,倒盆里泡一段时间。必须过四五个小时,就可以吃了。” 皇帝听说是分配我们两个做茶鸡蛋,高兴得眉眼乱转,真是受宠若惊了。他对我说:“好极了!这回一定要百分之百完成任务,叫他们等着吃茶鸡蛋!” 皇帝刷盆、换水,找大料、花椒,用水冲洗,再用开水泡上,又把酱油瓶摆放在大铝锅旁边。我看皇帝干活拖泥带水,袖子、胸前都搞脏了,说:“老溥,你赶快戴上套袖,穿上围裙,看看,一身灰,太脏了……” 皇帝非常自信地说:“那些臭毛病我早就改掉了,干活就不能怕脏嫌累,劳动人民的本色。看看那些劳动人民,哪个怕过脏?做茶鸡蛋,这是轻活,看我的吧,等着吃咱们的茶鸡蛋吧……” 我看皇帝这么自信,也十分高兴。我接水,备好作料,说:“我是您的‘小催巴’。”有意给皇帝打下手。 皇帝洗鸡蛋,一个一个的很用心。但头一个就出了错!洗鸡蛋像搓土豆一样用劲,几下子就搓破了。 我问:“老溥,你为什么这么用力?” 皇帝说:“我听人说,多么有劲的人,也攥不破一个鸡蛋。没想到这鸡蛋为什么这么不结实,一洗就破了呢?” 我说:“您想,一只手攥是破不了,两只手搓还不破呀?咱们当心,慢慢地洗吧,可别再两手搓了,也没有多少泥。” 我们两个把鸡蛋洗干净了,把冲好的茶放进锅,又倒上酱油,加一些盐。王师傅叫:“新凤霞,你来一下,你给缝两个口袋。”说着递给我两块布。 我去了后院屋,用机器缝好了两个口袋。回到厨房一看:糟了!一箱鸡蛋皇帝已打在锅里一大半了!皇帝高兴地用手向我打招呼说:“新凤霞,我会打鸡蛋!真会了呀!你看我一人也能干。看看茶鸡蛋快好了,你看……” 我说:“糟了!茶鸡蛋要整个放进锅里煮,不能打开呀!” 皇帝说:“不打开怎么吃呀?再说这么多样作料都怎么进味呀?” 我没工夫和他胡搅蛮缠,赶快把锅端下来,放在一边。 厨师长回来知道了茶鸡蛋没煮好,揭锅盖看后摇着头对大家说:“我是气不得,笑不得,又恼不得。你们看看,这一锅烂鸡蛋!你们再看看,老溥衣服裤子都是鸡蛋黄,成了嘎巴大爷了。他真是认认真真地干活,一心想干好,可是太没有知识了。我都跟你讲了做茶鸡蛋的过程,老溥。” 皇帝立即答:“到!”规规矩矩站在厨师长面前,像听训话一样。 厨师长说:“用不着这么紧张、害怕。我问你,你不是都写在纸上了吗?为什么不照着我说的做茶鸡蛋哪?” 皇帝傻了眼,慌忙地用手伸进制服口袋,找出一个纸团,打开看看:“哎哟!”对厨师长说:“我忘了看,只记住打鸡蛋了。” 厨师长说:“错就错了吧!咱们来个将计就计,肉烂在锅里,加水煮茶鸡蛋,改做茶鸡蛋汤,不卖了,咱们厨房自己吃。不收钱,大伙随便吃,保管营养好。” 煮了一大锅茶叶鸡蛋汤,大伙每人一大碗,可以随便添,说实在的,真不是味儿。 这天,皇帝吃得最多,他看见大伙都像受罪一样勉强吃茶叶鸡蛋汤,说:“这是我闯的祸,对不起大家,唉!我可是没有吃亏,白喝了两大碗茶叶鸡蛋汤,还学会了打鸡蛋呢!” 皇帝爱吃臭豆腐 他向大伙行礼挑起大拇指说:“谢谢大伙让我知道,我就是臭豆腐。” 跟政协劳改队一起劳动,对我来说,算是照顾。这个劳改队老人多,和气谦让,看管人也比较松。记得我和我单位的老郝被派到政协支援干活。活不重,是给花换土。十几盆玫瑰和月季,五颜六色又香又好看,干这活真是一大享受。 除我和老郝,还有杜建时、沈醉、杜聿明和皇帝溥仪。准备好新土筛细,把疙瘩块块都挑出去,再把每一盆花土都倒出来,垫上新土加好底肥,再把花放进好盆,培好土,但上土不能太满,留有浇水的空间。 沈醉先生很会干活,杜建时先生也因年岁大了,干活很细致,筛土倒盆都慢慢来,皇帝说:“我在植物园劳动时对植物了解,培土、施肥、浇水、剪枝我都会,见阳光,还得通风,你们放心好了。”他一定要去帮忙。他不帮不忙,一帮就是倒忙。 皇帝看见杜建时把土换好了,他就把盆都搬到没有太阳的一边。一会儿太阳转过来他不管了。他边闻香边放在阳光下边。可是刚刚换了盆的花,不能晒,应当先放在阴凉地,浇上水,过一两天才能见光吹风。每盆花晒了一两个小时,眼看着全都打蔫了,花朵叶子都耷拉下来。皇帝大惊说:“怎么了?这么好看的花,怎么全都死了?我说过不能换盆倒土吧?这也是小生命啊……” 我看着害怕,这些花都死了就糟了!我找来管花的师傅,师傅说:“不要紧,把每盆都搬到阴凉地慢慢地就缓好了。” 总算花又慢慢地缓过来了。有几朵掉下的花瓣,皇帝心疼地都拾起来,他说:“太可惜了,放在口袋里闻香。”他对花的喜欢传染了我们,我们也都拾起来一些装进口袋留着闻香。 跟这些老人们干活,休息的时间长,喝水、抽烟、吃点东西……大伙坐在台阶上凳子椅子上休息。 杜建时说:“饿了。”说着拿出一块乳白面包,他笑着说:“吃口再干活有劲。”这时皇帝拿出一块馒头,老郝拿出发面饼。大伙喝着茶吃着,老郝说:“我可有好吃的。”大伙注意他,他说:“今天干的活是闻香的,现在我给大伙来点臭的。” 老郝拿出小饭盒,刚刚打开,一阵臭气放出来了,啊!“臭豆腐!”还有点儿鲜红的辣椒油。 皇帝特别讨厌这个臭味儿,“哎呀!刚刚闻到的是香花味儿,怎么一阵臭气,真叫人……” 沈醉为人和气,他抢着说:“臭豆腐好吃,我也喜欢。” 我说:“上海臭豆腐干,北京王致和臭豆腐,都是美食。” 老郝说:“这你是享受不到的,爱吃臭豆腐是个学问。你就是臭豆腐,大家不是批那些专家名人是臭豆腐,闻着臭吃起来香吗?” 杜建时说:“我吃的乳白面包不好加臭豆腐……” 我说:“要窝头就好了,我从小就爱吃。” 大伙这么一说,皇帝拿过馒头说:“我吃一点儿尝尝。” 老郝给皇帝夹了一些臭豆腐说:“臭豆腐你先吃一点儿尝尝,有点儿辣椒油不辣。” 皇帝把馒头送到嘴边,咬了一口,他脸上从紧张变得高兴说:“真好吃!”摇着头说:“美味!”他向大伙行礼挑起大拇指说:“谢谢大伙让我知道,我就是臭豆腐。” 皇帝卖饭 看管人对皇帝要求:“来头大头的蒜!”皇帝就不敢不给…… 北京人吃炸酱面可有说头了:“吃炸酱面,要黄瓜拌,解毒多吃,加大蒜。” 北京的黄酱是特产,食堂改善伙食吃炸酱面,这顿饭比炒菜米饭简单,切好肉末,炸好黄酱,煮好面条,不过冷水,热锅挑。吃的人满意,食堂的人做得也满意。上班后,厨师长给大伙讲话说:“咱们食堂是保证生活的单位,吃什么要多样新鲜,便宜还得好吃,吃炸酱捞面简单省事!可是咱们最主要的是洗干净黄瓜。” 年轻时有几分威严的溥仪,“文革”中卖饭时却不能不屈服于造反派的淫威。 皇帝最热情、积极了,当时无论什么都叫作“自动抢任务”,皇帝高兴地说:“咱们食堂的工作都是自报公议,看谁干合适。这回我争取最简单的任务,洗黄瓜,保证完成任务,又干净又快……” 厨师长挑起大拇指对着皇帝高兴地说:“行啊!好样的!来着!溥先生负责洗黄瓜!” 厨师长向大家说出后,大家齐声说:“好!同意……”有压切面的,有搅拌黄酱的。 皇帝负责洗黄瓜,得去库房搬一大筐黄瓜来。我看皇帝一人绝对抬不动这一大筐黄瓜,看看厨师长,我说:“我跟老溥先生去抬黄瓜吧?”厨师长说:“当然,当然喽!你跟老溥干活我放心!溥先生为人忠厚,最大的好处是不怕失败,而且错了不灰心!哪里错哪里再找回来,多好哇!哈……好样儿的。” 皇帝听厨师长亲自表扬,很得意,美滋滋地说:“厨师长这么表扬我,不敢当啊!我是天生就笨,可笨不能甘心笨下去,得学呀!还得用心做好,哪怕是一点儿点儿小活,也要干得出色!我努力努力,请厨师长放心好了。” 我把黄酱倒在小缸里放盐时,皇帝大声说:“新凤霞,你抓那个盒的是盐!可别抓碱面呀!千万看好了。” 我说:“知道了,谢谢你提醒!”皇帝过来亲自看着我抓了盐放进黄酱里,为厨师长炸酱下锅作准备。 皇帝洗黄瓜可真用心,有人对皇帝说:“洗黄瓜用手不容易洗干净,你找个刷子刷刷就快了,要不这一大筐黄瓜什么时候洗完哪?” 皇帝真的找来一把大铁刷子,在水管子下面接了一大盆水放在地上,坐在台阶上用劲儿地洗刷黄瓜。 黄瓜拌面需要切成丝丝,皇帝找来切菜刀,放在一块菜板上切。皇帝哪会切黄瓜丝呀?切得乱七八糟,粗的,细的,一段一段的,自己看着也不行。 厨师长看见说:“老溥很用心,努力是好的,切黄瓜丝拌面是对的,但时间来不及了,不用切丝了。吃的主儿用牙咬吧!谁来买一碗面配上一条黄瓜,大条的一条,小条的两条。只要求老溥把每一条黄瓜洗干净就行了!” 开饭了,食堂很热闹。人们很早在买饭窗口排了长长的队,大师傅在大盆里用手抓起面向碗里放,二两,三两,四两,问一个抓一碗,全凭这只手,很有准。面抓到碗里了,另一大师傅浇上酱,厨师长分配皇帝站在一边帮卖饭、递黄瓜和大蒜。 买饭的人从领导到每个人都在排队,因为厨师长很有威信,不排队不开饭。称面,浇炸酱都没有人提意见,唯有皇帝递黄瓜、大蒜,看管人对皇帝要求:“来头大头的蒜!”皇帝就不敢不给,他给一头大头蒜,有时还给两头。黄瓜也是一条不行要两条,皇帝不敢不给呀!可是排队的人看在眼里气在心中,就有人大声喊:“溥仪你是开饭啊?还是拿着公家东西买人情?你要买人情自己掏腰包!别拿公家东西送人情!你照顾他就减轻了你的罪吗?他能照顾你吗?我们花了一样钱买饭,干什么有偏有向啊!”有人说:“你溥仪专会拍马屁!你拍了日本人,才当上满洲国皇上,这可不行!”建议厨师长开除溥仪!不许他在食堂劳动!七嘴八舌大家乱嚷。 皇帝吓得手忙脚乱,一大筐黄瓜虽然都发完了,可是地上一片都是扔的黄瓜,有人骂:“这食堂是坑人居!这是他妈的黄瓜吗?简直成了烂菜瓜了!”原来是皇帝用铁刷子刷的黄瓜皮掉了,成了浅绿色,像烂菜瓜。 闹得最厉害的是造反派。看管人大骂:“溥仪!你是有意搞破坏!看看这地上的烂黄瓜,又是你有意浪费!厨师长!你说怎么办?” 皇帝吓得在一边低头不敢开口,只说:“我犯了罪……我该死……” 厨师长说:“也不能把老溥怎么样,这样吧,先不叫他参加卖饭了!”又转向我:“新凤霞,你发蒜和黄瓜吧!可不能有偏向啊!” 我想这是难事,皇帝发蒜都是多给造反派,我怎么办?我想了个办法,改了每人配蒜、黄瓜。把蒜分成了份,大头的一头,小头的两头,再小的三头。买饭人自己可以随便挑,不经我的手递了,这样我不担责任,就没有挑毛病的了。 厨师长对皇帝说:“老溥你先干下手活,洗洗碗,擦擦地和玻璃窗吧!” 皇帝低着头对厨师长鞠躬说:“您叫我干活就是给我改造机会,我接受您的指示……” 皇帝迟到 他总是爱牢骚满腹地说:“公民了,可是老是抓住那些旧根子,我可真是从内心改造好了。我是新人,对任何事都先引火烧身了,不护短哪……” “文化大革命”停产闹革命,大部分单位的原领导人都成了黑帮,《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说这是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有最新指示和社论,就要学习,学习、听最新指示就是听毛主席的指示。学习都是结合触及自己灵魂,自己骂自己越上纲、上线越好,大都是认认真真地结合自己。对我们这些劳动改造的更严了,要随时准备背诵最新指示,背不下来就挨斗、打骂,皇帝挨打骂最多,因为他最记不住。 最新指示都是随时下来的,时间不准。大高音喇叭传出来最新指示,立刻就上街游行,敲锣打鼓,轰轰烈烈,高喊口号。各单位都一样,而且常常是深更半夜下来最新指示,高音喇叭大喊:“集合!集合……” 皇帝这人有个毛病,有急事,心里紧张就先跑厕所。他因听到有人说:“国家养着李宗仁和伪满洲国皇帝溥仪,就像动物园里养着老虎一样,还每天喂他们吃肉,是留着当反面教员。” 皇帝心里十分难受,他常说:“我已经脱胎换骨了,改造成新人了,是公民了,怎么还有人这样说我……” 我劝他:“你别在乎,他们说你死老虎、活老虎,人不会被说死,更不会叫尿憋死。” 皇帝人也很简单,一句话能把他说哭了,一句话也能把他说笑了。他听了我的话,脸上好像轻松了些。皇帝可能从小就处在那个特殊的位子上,对事很认真。比如不叫我们参加一些带有政治性的活动,他总是爱牢骚满腹地说:“公民了,可是老是抓住那些旧根子,我可真是从内心改造好了。我是新人,对任何事都先引火烧身了,不护短哪……” 一天,忽然高音喇叭传出:“大家注意了!最新指示来了!立时在大门口集合,上街游行啊……”两个看管人来通知我们说:“快些上街游行,你们也去,这可是对你们的信任哪!别迟到!” 我们听了都不在意,皇帝溥仪可认真了,说:“这是政治待遇,能随着队伍上街游行,也可高喊革命口号了,这可是政策……” 沈醉提醒说:“老溥你动作慢,快些准备好,时间不多了。游行可不是短路哇!从西长安街到东长安街,走到体育场,有时要走四城啊!快准备,别迟到……” 皇帝立即紧张起来,他急着找手提包。慌慌张张拿出便纸对大伙说:“我先去趟厕所。”说完紧跑去了厕所。大伙都各自准备,去集合。 皇帝从厕所回来,看见屋里人都走了,他心慌了,进了屋看看,转身就走,把门反手带上了。弹簧锁很灵,可是皇帝的手提包和衣服忘在屋里了,他急了,狠命推门也进不去,因为他是最积极的一个,早来晚走,钥匙在他外衣口袋里,他急得打转转。高音喇叭又在喊叫:“到门口集合!还有15分钟。”他抓耳搓手,急得要命,狠劲用胳膊砸门上的玻璃。“哗啦”一声窗玻璃砸碎了!想扒窗进屋,被扎破了手。这时电工师傅正好看见,问原因,他说想进屋拿衣服,可看看手已破还流着血。电工拦住说:“你不行,我进去替你拿吧!” 电工师傅用手中的铁钳子把窗四周破玻璃碴子敲打干净,手向窗伸。进屋开开门,皇帝高兴地拿出衣服和手提包!正要跑又转身向电工师傅鞠了个躬说:“谢谢!” 皇帝拼命向门前集合处跑,但他这头一次的光荣却迟到了。 幸亏大队还没有出发,皇帝跑到领导面前鞠了个大躬,说:“我又犯罪了。下次再有这最新指示,我保证不迟到。唉!太不应该了。” 皇帝出操 溥仪吓得又说:“我答了,就是没敢大声……” 劳改队都是军事化,编制也是连、排、班,作息时间、行动都是军事化,比如早晨出操,跑步,是劳动前必做的,要说有好处就是整齐不散漫,大家觉得活动腰腿,对身体也是锻炼。早上点名、站队,教练指挥练操。大伙集合,指定时间,不许迟到早退。 早练操,大伙都觉得对身体健康很有好处,也都积极,练操时人人必须精神集中,心里也别走神,专心听指挥口令。但就是皇帝溥仪,他简直是我们大伙的累赘,说他装傻吧,他又真是挨批挨斗,叫人看着同情,很简单的动作,口令很清楚,他就是能搞错了,不会做!大家都为他提心吊胆。 监管人领着劳改队练操,先是点名,皇帝就紧张了,脸色变了,眼也直了,搓着手左看右看,一会儿眉头皱着,一会儿又有意装松弛,放下手。 点名开始了,看管人叫“某某某”,答“到。”叫“爱新觉罗·溥仪!”他没理睬,叫完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声答:“到。” 监管人生气了,大声问:“溥仪!你听见了吗?” 溥仪战战兢兢地低着头小声说:“听见了。” 监管人又问:“听见了为什么不答到?” 溥仪吓得又说:“我答了,就是没敢大声……” 监管人说:“你不大声,我们怎么知道你到了?下次大声,记住了!” 皇帝听后,他出了队向监管人行个礼说:“我记住了,是我该死!是我不对,该死……是声音小了。” “行了!你哪,这么多不对呀!该死?你早就该死了!不是还活着糟蹋粮食吗?快归队!” 监管人说完,皇帝答:“是!”转身双手垂直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总算今天大伙放了心,没有惹出事来,没叫大伙跟他倒霉:不是集体挨训就是每人写检讨,更倒霉的是大伙为他挨打。 第二天早操又到了,大伙都预先提醒他:“你答到大点声,心里不高兴也别带出不高兴的情绪……” 皇帝辩解说:“我不是有意的,就是到了时候就不由我了,我真不敢答,惹出事大伙请原谅我,不知怎么我看见监管人就心跳,有时跳得眼前发黑,耳朵听不见,我也恨自己,真想痛打自己……” 有人说:“好了,大家都入队,等待监管人点名。” 一个个点名答到都很正常,又点到:“爱新觉罗·溥……”皇帝撒开了嘶哑嗓子答:“到!”这一大怪声把监管人也吓了一跳,监管人发火了:“你怎么了?忙什么?还没有念完你的名字,你就穷喊叫,是报复我嫌你声音小了?”皇帝吓得出了队,低着脑袋双手垂下,监管人说着用手推推搡搡地让皇帝入了队,总算没有更大的训斥。 站队后要听口令,监管人喊:“向左转!”大家都照口令作,唯有皇帝向右转,脸对脸了,他再转过去;叫向右转,他又向左转,反正总是不对。一次,他在队尾,向右转,他向左了,倒是没有对脸。“开步走!”大家都走,他一人掉了队。“跑步走!”大家跑步,皇帝狼狈地跟在后边。“立定!”他一人定在后边,离队伍一大截子。 一次,监管人生气地让大家解散,就训练他一个人,他也好了,口令向左向右,他都做得对。监管人有意让他:“跑步走!”他一个人转了有七八圈儿,虽说圈不大,皇帝也满头是汗,然后站在那里,脸累得好像拉长了一截!叫:“溥仪!”皇帝答:“哈依!”他站出来面对监管人。 监管人笑着用手指着溥仪说:“你这奴才相,怎么不忘你当满洲国皇帝的‘哈依’呀?你说说你是不是反动啊?” 皇帝低下头说:“是,是……我真反动!” 事后,他对我们说:“练操跑步我行。我这些年也练出了功夫,就是看见监管人就害怕,一害怕就糊涂了,唉!怎么连日本话‘哈依’也吓出来了!” 皇帝抬煤 我转过头对皇帝说:“你用手拉一下筐子,就不会向我这边滑了,快拉……” 在劳动中也可建立友谊,我是有感受的。记得在政协后院抬煤,我和皇帝溥仪一组,两人抬一筐煤,他高我矮,用手提筐,他得弯着腰,用一根木棍抬,他手没有劲,我们两人商量用一条扁担抬。皇帝他真笨,反应极慢,又不用头脑成了习惯,碎煤末子装筐,用铲从煤堆铲起装进竹筐,再把扁担穿进竹筐绳子套,抬起来走。 皇帝根本不会铲煤装筐,但他很努力,一铲铲地在煤堆上乱搅,煤末子撒在地上更不好装筐了。我和他抬筐可是不容易呀!一根扁担一头在我肩上,一头在皇帝肩上,他在后我在前,他高我矮,煤筐在扁担中间,走起来这个筐自然向矮处滑,我是越走越沉,皇帝眼看着扁担滑溜到我这头,他说:“不行了!怎么办?先别走了……” 我也感觉到了,转过头对皇帝说:“你用手拉一下筐子,就不会向我这边滑了,快拉……” 皇帝在后边看得见,我在前边当然看不见了,他问我:“怎么拉?拉不了啦!别走了!” 我停了脚,又加上煤筐在我这头特别沉,扁担头滑下去了,一筐煤末子全都撒在地上,撒了我们两个一身,鞋、袜子都灌了煤末子。 我又跟他一起把煤末子重新装进筐里,我让他拿把铁铲铲成一堆。这活他能行,但总是慢慢腾腾,磨磨蹭蹭的。我也知道他实在不会干活,只能耐心合作。皇帝是非常爱出汗的,他笨手笨脚,真用力,满头大汗!不嫌脏,不怕累,任劳任怨,谦虚有礼貌,使人同情他。 干活中间休息是可以的。我们两人并肩坐在阴凉的台阶上,皇帝这时问我几句话,我对皇帝转变了看法。他说:“我不太好意思问您,因为我家里内人她老是让我问问您,可是不大好说……” 我问:“您说吧,什么事不好问呢?都在一起劳动,一起吃饭,患难中的朋友还有什么不好问呢?您说吧?” 皇帝鬼头鬼脑的神秘样子,声音又小了些。我理解,在劳动改造中是要注意看管监督我的人,闲聊也要小心些。他严肃又诚恳地说:“我能问问您的男人吗,要不能问,我就不说,因为我现在方懂得有了家人的重要……” 我听了,差一点儿笑出了声,我坦率地对他说:“你真有进步了!能关心人,这是多么大的进步哇!您问我丈夫,我感谢您!您问吧,我都能回答您……” 皇帝又强调说:“因为我知道您的丈夫现在……他……” 皇帝声音更小了,用眼四周斜视看,我说:“不要紧,他也是被审查对象,不在北京,他在河北干校……” 皇帝好像放松了点儿胆子,他又问:“您丈夫会劳动吗?” 我说:“他爱干活,他虽是书香门第出身,但他从小就养成爱劳动的生活习惯,因此我对他一切都放心。” 皇帝感叹地说:“唉!我这一辈子啊!从小就给废了呀!”他伸出自己两只手,眼看着难过,唉!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这双手也是肉长的,怎么干什么都不行啊!” 忽然,有一位岁数很大的老人走到皇帝面前,要跪下。我愣了,心想怎么回事?那人说:“主子,我知道您在政协了,我就天天在这边转悠,就是想见您,今天咱爷俩总算天保佑见着了……”皇帝马上翻了脸,摆着双手说:“给我滚!哪儿的事呀!我不是主子,我是中国人!”说完他脸朝里,背着手生气了。 那人吓走了,我问他是干什么的?皇帝说:“是当年宫里的宫人。”我问什么是宫人?他勉强着说:“是太监。” 我跟皇帝一起劳动改造,很少有机会能谈家常,也老觉得他是个非常残酷的皇帝,不懂人情无心肝的君主,经过这次谈话,觉得他也是有感情的,有血有肉的人。监督看管人来了,大声说:“该干活了!”我们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起身干活去了。 休息以后就是收拾工具了,先是把路上、台阶上撒的煤末子,都要扫干净了。我和皇帝每人拿一把大笤帚把地上的煤末子扫在一起,再装进筐。皇帝是想干好,可他有心无力,就是干不好,用笤帚狠劲地乱扬,他自己搞了一身煤灰,也搞了我一身。正在这时,沈醉先生告诉我说:“凤霞,白塔寺副食商店卖排骨了,你们去买吧……” 那时供应很紧张,排骨不易买到。我边答应,边收拾干净,对皇帝说:“我去买排骨。”出乎我的意料,皇帝说:“我也去,等等我。” 我高兴地对皇帝说:“您可真是进步了,也知道跟我们一起为家里买排骨了!” 皇帝笑了,对我说:“我是做人从做小学生去开始努力,快走吧!” 到了副食店,沈醉先生规规矩矩地站在人们后边排队,我也赶紧把皇帝推在沈醉先生身后,我站在皇帝身后边。当演员也有好处,就感觉有个人在我身后捅了我一下,我转头一看,是副食店的一位售货员小兰,她把我拉出了队,悄悄对我说:“我们爱看爱听你的演出,咱认识,不用排了,我给你准备一份吧!三块钱一份儿。” 我说:“我们是三个人,那个瘦高个是溥仪皇帝,那个身体很好的老头是沈醉……” 小兰一听热情地说:“好说,好说,都是名人,跟我过来。” 也快排到了,皇帝不动,沈醉也不动,他说:“就要排到了,还走后门……”我不答声,怕人认出。 一会儿,大家买走了,只剩下我和皇帝、沈醉三个人,售货员拿出了四份儿,一份儿是一块大排骨,四份儿如何分呢?售货员说:“两份儿给你的,他俩一人一份儿。” 我说:“这么办吧,每人一份儿,多了这份儿给老爱先生。” 沈醉抢着说:“当然好了。尤其是皇帝排队是天下奇闻啊!” 皇帝有些不高兴,他说:“大……”可是他已把排骨装进他的塑料网线兜儿,售货员高兴地说:“好了,您给6块钱。” 皇帝给了6块钱,我和沈醉各给了3块钱,把排骨装进手提小包,只有皇帝他一只手抓住网线兜儿,另一只手抓住网子底向肩上一送,把排骨扛在肩上走,但身上的煤末子沾在排骨上,我说:“这排骨都是油,沾在衣服上,你回家不好交代啊!” 他说:“这样回去就可讨我内人的好了……” 我想想说:“唉!皇帝他也知道讨别人的好了!”他改造得真不错! 皇帝哭了 小白玉霜笑,皇帝也跟着笑,可是皮笑肉不笑。 “文化大革命”中,我跟小白玉霜同时被打成反革命,一起被关在我们中国评剧院的澡堂子牛棚里,一起写所谓“交代材料”。但因小白玉霜身体弱,支援外边劳动,她都不能去。我是经常到全国政协支援劳动,小白玉霜好奇,她听我讲我跟皇帝溥仪一组劳动,溥仪常常闹出一些笑话的事,她想见见这个可怜、滑稽可笑的人物。 一次倒垃圾,在胡同墙角等大卡车来装垃圾上车,小白玉霜和我等车,皇帝和沈醉也在胡同等车,一会儿沈醉走开去厕所了。皇帝一个人东看西看想靠墙歇歇又不敢,想蹲下也不敢;一会儿拿下眼镜擦擦,一会儿搓搓手。 这位曾和溥仪开玩笑的评剧名伶小白玉霜被迫害致死后,溥仪曾为之大哭。 小白玉霜让我把皇帝叫过来,我对皇帝招招手叫他过来,他傻乎乎跟我过来了,小白玉霜因被红卫兵剃了鬼头,蒙着一块面口袋拆的脏旧发黑的布,两只手拉着布角仰着头对皇帝笑嘻嘻地说:“您就是皇帝大老爷呀?见笑,见笑了!我不给您下跪磕头了!”皇帝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呆呆站着。小白玉霜摆着手让我们两个全蹲下,皇帝戴着破旧干部灰布帽,我戴着一顶食堂劳动发给的白布工作帽,三个人蹲下凑在一起,小白玉霜开玩笑、找开心地对皇帝说:“我差一点儿成了你们家的皇亲国戚,当了您的嫂子……” 皇帝傻呆呆不明白只是说着:“啊?” 我说:“那是40年代,你的堂兄哥哥溥光,他在天津北洋、北京开明等大戏院看小白玉霜姐的戏,还捧过她呢……” 小白玉霜插话说:“可是我没有正式跟他,他可真是个风流皇家人儿呀!捧角,跳舞,成天吃、喝、嫖、赌、抽哇,就差坑、蒙、拐、骗、偷了,哈……” 皇帝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回答。小白玉霜笑,皇帝也跟着笑,可是皮笑肉不笑。 自这一次皇帝跟小白玉霜见面后,小白玉霜因在单位挨批斗,回到家,她丈夫汪某某跟她结婚时带来了三个儿子,父子四人也对她进行批斗。小白玉霜被里外夹攻,在一天夜里,吃了大量的安眠药片,又喝了大量的酒,并抽了很多烟,扔了满地烟头,含恨死去了。 我跟皇帝、沈醉、杜建时等一起劳动时,告诉他们,小白玉霜一代名伶、好演员,含恨死了,一个亲人也没有,儿女没生,一辆平板车,一块塑料布盖身,四块砖压角送到火葬场,结束了她悲惨的一生,真惨哪…… 沈醉、杜建时流了眼泪,我们都偷偷哭成一团,不敢出声,大家都为小白玉霜的惨死伤心流泪。唯有皇帝,他愣愣地两眼发直,一点儿反应没有。我想他心真狠哪!真是个没有心肝的皇帝!有人说:“干活吧!走吧!” 我们刚刚要走,忽然“哇”的一声,皇帝摘下眼镜大哭起来,像个小孩用袖子不住擦着脸。我们说:“走吧,干活了,别哭……” 他越哭声音越大,惊动了看管人大声问:“怎么啦?哭谁?你们这群牛、鬼、蛇、神!”说着上去打了皇帝一巴掌,用手扳着皇帝下颊问:“哭谁?你说?你哭谁?说呀?到底哭谁?” 皇帝结结巴巴说:“哭我的嫂子……” 看管人狠狠推搡他说:“哭你的婊子!” 看管人走了。我问他:“你怎么说哭你的嫂子?这不是找着让他们骂你吗?” 皇帝说:“唉!真惨哪!她跟过我堂哥哥一天,也应叫声嫂子……”可怜的皇帝痛哭不止!杜建时用天津话说:“你呀,望乡台上打秋千,不知死的鬼!你死了,还不知谁哭你呢……” 皇帝买砂纸 我纳闷皇帝为什么排到这么多人后头,我走时才两三个人。皇帝吞吞吐吐地说:“人家来了就挤我,我就让了人家,就这样挤挤让让地把我挤到最后一个了,反正能买上就行了……” “文化大革命”中,我和溥仪、沈醉等人在一起劳动,也互相帮助。一次,我和沈醉先生、皇帝溥仪三个人劳动完,到西四找个小饭铺吃饭。从全国政协后院出来,走到白塔寺十字路口,看见两个人抬着一个大筐,边走边吆喝:“虾子,两块一斤,快……晚了就没有了,虾子呀!甩卖了!甩卖了!就这一筐,卖完了,晚了买不到了!” 皇帝溥仪直呆呆地听着,好像不懂,我仔细听着,对沈先生说:“虾子,虾子可不好买呀!虾子和酱油烧一下,放进点儿大油或香油,拌面、拌凉菜都好吃。” 沈先生更内行说:“放进点儿辣椒、味精,炒肉丝,就更好吃了,好吃得很哪……” 卖东西的人把大筐放在墙边,围拢起一大圈人,那时候很多的人都这样,一见街上有排队的,不管是卖什么,排上再说。我摸摸口袋,看带的钱少,就对皇帝说:“您先排上队,替我站个位子。” 沈先生说:“好了,好了,我们排上两个队,总能给你留个位子。” 我跑回单位取钱,想多买几包虾子,我单位中国评剧院不远,我跑去跑回,到了十字路口一看,皇帝在最后,还被一个人推推搡搡说:“别挤,夹塞不行……”皇帝脸急得通红,也说不出话来,两只手来回翻着,想说话讲理,可是又说不清楚。 沈先生说:“我不排了,闹肚子,不买了。”沈先生急忙走开了,皇帝说:“我是答应在这顶着新凤霞排队的,这么多人,要不,我也走了……” 我纳闷皇帝为什么排到这么多人后头,我走时才两三个人。皇帝吞吞吐吐地说:“人家来了就挤我,我就让了人家,就这样挤挤让让地把我挤到最后一个了,反正能买上就行了……” 我们正说着,那个卖主又大叫:“快……没有几包了,虾子呀!不好买的虾子,就这几包了。” 我看看那一包包方方正正的有些怀疑,心想:这是虾子吗?小声对皇帝说:“咱不买了吧?” 皇帝固执地说:“得买,我内人要是看见虾子一定高兴!买,为了让她高兴,一定买,快排到了!是我排的队,我喜欢排队……” 我和皇帝好不容易排到了,皇帝买两包,我买两包,我接过来看看,用手掂掂,不对,我再用手狠掐了一下。啊,这么硬!是虾子吗?我拉着皇帝进了一个小胡同,我说:“打开看看!” 打开包一看,真气人,是一张张摞在一起的砂纸!我心里这个别扭,皇帝更发愁,他说:“这可不好办!我回家怎么说呀,买了两斤砂纸,有什么用?” 我说:“你可以回家做木工活。” 皇帝认真地摇头摆手说:“不行,我可不会做木工,做土工都不会。” 我看他为难的样子,我从口袋里拿出四块钱,举在他面前说:“你卖给我吧!我买下了。” 皇帝坚决地说:“不……不……这怎么能让你多浪费钱哪,我回家宁可跟我的内人一顿吵闹,也不能让你浪费钱。” 皇帝说完,他手提着二斤砂纸耷拉着脑袋,驼着背,好像给谁哭丧似的,一会儿七路公共汽车来了,他拼命跑,赶到车站,又排着队挤上车,回家一定是挨骂去了。这回可是我害了他了。 皇帝挤车 皇帝被售票员夹住了手,他倒向售票员点头行礼说:“谢谢了,对不住你,没夹破……” 皇帝溥仪属全国政协劳改队,我属中国评剧院劳改队,都在西城区赵登禹路。也真怪了,什么人找什么人,同是“文化大革命”中受冲击的所谓审查对象,相互见面点点头,看看四周没有人,客气几句,劳动也有机会被分在一起,上下班中午休息吃饭,买早点都能碰上。 我们这些劳改队的人下了班,洗洗,赶快出去找饭吃,大都是在白塔寺或西四等小饭铺吃饭。一次在西四北京小吃店,我看见溥仪正在门前站着,我看他双手搓着冻得发紫的脸,我问:“老爱,你怎么不进去吃饭?” 溥仪为难的样子跺着脚说:“哈!太冷啦!我排了一会儿队,想买碗豆腐脑儿,可是烧饼已卖完了,豆腐脑凉了,我一扬脖子全喝了,可是……”他指着自己的肚子。“不饱哇!下午咱们抬煤,你们还来政协支援哪。我想再排一个队再买两个炸糕,可是时间太紧人又太多,迟到了,咱们劳改队又要挨批斗……” 我看他那副可怜相,又看见排队的都到马路上了,我说:“老爱,咱们快跑,你跟我来,看!13路汽车来了,咱要见机行事。上车赶到沙滩去吃四川担担面,进门就吃,不排队。吃完了,门前就是13路汽车站,咱们上了车就回来了,误不了上班干活。下午我也要去你们队支援抬煤。” 皇帝跟我跑,可是他两只脚像拴着块石头,赶情他跑不动。我撒开了腿跑上了车,还算不错,皇帝满头大汗死拉住车把手也上了车。“哎哟!哎哟……”原来皇帝一只手拉住车门把手,另一只手甩在背后,售票员吹口哨关门,把皇帝手腕夹住了。我看见他被夹住,手背着夹在车门缝里,头低着,腰弯着,那副痛苦样。我大声喊叫:“售票员同志,快开开门,夹住人了。” 售票员按了一下电钮,门开了,皇帝手已被夹红了,他说:“幸亏我的袖子挡着,要不手腕被夹破了……” 皇帝被售票员夹住了手,他倒向售票员点头行礼说:“谢谢了,对不住你,没夹破……” 一会儿皇帝又叫:“哎哟!哎哟!我的鞋!我的鞋!”原来他被夹住手时鞋掉了,售票员说:“你的鞋掉在站上了?那可不好找了!”皇帝急得团团转。 我劝他说:“先别急,你是感觉鞋被关车门时掉在外边了吗?”皇帝用手推了一下眼镜嘟嘟喃喃说:“我不知道,没有感觉。” 这时正好到了站,售票员报站:“北海到了!”溥仪还堵着车门站着,售票员生气地说:“你快上来,不要在车门这儿堵着。”溥仪上了台阶,进到车厢,我看见一只鞋在门边那儿,我说:“鞋!”皇帝傻了,糊涂地问:“在哪儿?”我用手指着:“瞧!不是在你的脚旁边吗?快拾起来!”说着到了站,门开了,到站的乘客又把皇帝挤下了车,可是还好,他手里抓住那只鞋死也不放。我说:“你快上来!”皇帝手里拿着鞋又跟着人挤上了车,售票员关了车门。 1964年就是全国政协委员的溥仪乘公共汽车时手被车门夹了,却很有礼貌地向售票员道歉。图为溥仪的全国政协委员证。 一会儿到了沙滩,进了四川担担面小饭铺,我和皇帝各要了一碗凉面,皇帝一边吃一边看,对我说:“哎呀!我不吃辣椒哇!”他张开嘴一副狼狈样,我看他实在难受,是真吃不下。我说:“你可用水冲一冲。”他在水管子里果然冲了一冲。 吃完赶快上汽车回去上班,皇帝这回有了经验,他脱下鞋拿在手里拼命挤上车,下了车他连头也不回,忘了穿鞋直奔政协上班,我看手上的表已要晚了,我也撒开腿就跑,可是还没进大门已经响了上班铃。我迟到了,等着挨批挨斗吧! 皇帝生火 我把斧子交给他,可是看他哆哆嗦嗦的实在可怕。 北京人冬天要生煤炉子取暖,虽然很麻烦,可是也是住平房的一大乐趣。外边滴水成冰寒风刺骨冷,房内火炉上一壶开水冒着热气,坐在炉旁看书读报或是跟家人亲朋聊天,吃着北京“心里美”萝卜,喝着浓茶,会抽香烟的点一支叼在嘴里,真是别有一种风味,神仙生活。 我跟皇帝溥仪在“文化大革命”中分配在政协后院劳动。平房里生炉子,先把劈柴、煤球、烟筒、拔火罐、引火纸准备好。劈柴是要技巧的,原木剁成一截截的,劈成条,把木头立在地上,要用左手拿一块长木头压住短粗的木头,右手举起斧子用力劈。这活我不让他干,皇帝感觉有伤自尊心了,非要劈。我把斧子交给他,可是看他哆哆嗦嗦的实在可怕。我从他手里把斧子拿过来劈,看管人看他那笨样,说:“你还当过皇帝?手里拿过刀,还打过枪?这时你连拿把斧子都不会?你才是会吃不会拿的,不会站就会爬的货色了!” 皇帝自己发呆难过,我劝他:“环境造人,现在咱要自信,你干不好可是态度好,我觉得你不错。”皇帝连连点头。 我和皇帝两人干,这活不算什么,可是他可真够费劲的。皇帝穿一身棉制服,蹲在地上砸煤核,认认真真,用力过猛,常常把一个煤球砸得粉碎,白费力气。还搞一身煤灰。皇帝对生煤球炉子很感兴趣,我生火,让他站在一边,做辅助工作,我让他看着我。 生煤球炉子要先把整炉子里的乏煤全部倒出来,把炉箅子清理完,再把乏煤垫上一些作底,然后放进废纸引火,点着后放劈柴,劈柴点着了,先放进砸好的煤核,再加些煤球,盖上拔火罐,火苗旺了才算生好这个炉子。 我生煤球炉子,皇帝打下手,我点着了纸,让皇帝向炉内倒煤核,他双手端着一簸箕煤核,因为太沉,他把簸箕紧靠着肚子,搞得手上身上都是煤灰。他端着簸箕站在一边发愣,我把劈柴引着说可以倒了,皇帝他低头对准冒着火苗的炉子好奇地向里看,“哎呀!不好了,把我头发眉毛烧着了!” 我一看眉毛烧着几根。我说:“不要紧,没有烧掉多少。” 我把煤添好,又说:“快把拔火罐盖在炉子上,拔火。” 皇帝手里提着拔火罐转圈说:“在哪儿呀?” 拔火罐是一截短烟筒,下宽上窄,中间有一个提手把。皇帝说:“哪里有罐呀?”他慢慢腾腾,我怕火烧过了,从他手里拿过来拔火罐,盖上炉子,总算把火生着了,火苗冒得很高,皇帝高兴了,他用手去拿拔火罐,就听皇帝“哎呀!”一声把手赶快缩回,他被拔火罐烫着了,皇帝甩着手,我说:“快!快摸耳朵……”皇帝果然摸耳朵,说:“不疼了,烫着摸摸耳朵真管事。” 皇帝找眼镜 这天他拿出报纸,着急地说:“哎呀!我的眼镜呢?啊?” 溥仪的眼镜如果拿下来,他简直什么也看不见了。一次,我在白塔寺刚刚下车,就看见一群人在看一个人在地上摸找什么,我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溥仪,我低声在他耳边说:“你在找什么?” 溥仪的耳朵听力很好,一下子就高兴地说:“新凤霞!”我立即捂住他的嘴,他也小声说:“你来了,太好了!我正着急呢!”说着,我把他拉起来,他用手挡着阳光。 这里很多人认识我,溥仪对我热情地说:“新凤霞,我碰见你就好了。” 我不能叫他的名字,怕被人知道就更热闹了,我喊他:“老爱,你怎么了?” 他说:“我下公共汽车被人一推,撞在树上,那眼镜被撞掉在一边,快帮我找找。” 我帮他找到了眼镜,可是摔掉了一支眼镜腿,正好我包里带着打的毛线活,我用一条毛线给他拴了一个套,让他先戴上眼镜,等下了班我去白塔寺为他找朱师傅修修。我说:“你先上班,我还得买早点。”话刚出口,我面前立刻出现了油饼、麻花、火烧,都是一些熟观众送我的,都说:“新凤霞,吃我这份儿吧!”我就说:“谢谢大家了!”我分给溥仪一半,打发他赶快上班。 大伙都坐在政协大院子树阴下边学习、读报,因为合组,溥仪口齿最清,读得最好,他也积极。这天他拿出报纸,着急地说:“哎呀!我的眼镜呢?啊?” “眼镜不是你戴着吗?”有人说,溥仪站起身来用手向脸上抓,糟了,眼镜被溥仪抓掉了,可是我给他拴的眼镜套还在耳朵上,但这个唯一的眼镜腿被他抓掉了,溥仪还很机灵,他把没腿的眼镜拿到我面前说:“劳你驾,这个腿也掉了,再给我拴一个套吧!” 我看他仰着脸诚恳求我,我连话也没说,又用毛线在这边也拴了一个套,溥仪高兴地说:“新凤霞,你真好说话,这个眼镜不是你给拴了两个套,我真成了瞎子了!”他说着把眼镜架在鼻梁上,两个套都套住耳朵。 溥仪戴着满意地说:“嘿!这回摔跟头也掉不了!太合适了……” 溥仪读报字字清楚,还不时摇头晃脑,自我欣赏,带有感情。正在大家认真听他读报,他又忽然喊叫:“我的眼镜哪?呀!眼镜……”他边说边用手乱摸不停地找,我看看他,果然脸上没有眼镜了,他两眼无神,双手伸进制服口袋,桌上椅子乱找,急得直想哭,“我没有眼镜,啊!可寸步难行啊!” 他顿足捶胸,满地团团转,我也为他着急,怎么一转眼工夫眼镜从他脸上消失了?真见鬼!我看溥仪团团转找眼镜的狼狈样子,忽然在他头上一晃一晃的大红色闪光,好了!那是我用红毛线给溥仪拴的套,可是眼镜哪?我心正在想,忽然一下看见了,我说:“眼镜有了!” 溥仪高兴地伸出双手,问:“在哪儿?快给我戴上!” 我用手指着在他头上,溥仪双手向头上一捂,笑着说“哎呀!真是笨得不顶事!”他说着把帽子摘下来,眼镜从头顶拉回鼻梁,两个红毛线套仍然在耳朵上,他笑着向大伙点头说:“我在念报纸,随手推眼镜,下意识地把眼镜推在脑门儿上,可我忘了!又让大家跟我着急,这个眼镜可不能丢哇!这是新凤霞用红毛线为我拴的套!” 有一位老人说:“新凤霞给你拴的套像上吊,可不吉祥啊!” 溥仪双手摇着说:“不——可不是上吊,是让眼镜戴得结结实实的,永远念得清清楚楚!” 皇帝劈柴 他身体瘦弱,没有多少劲。但他还是很努力地干,常常累得靠在墙边喘气…… “文化大革命”中,劳动改造是经常的事。本来是不认识、没有接触过的人,在劳动改造中成了朋友,难兄难弟偷偷地说心里话。 在1966年8月大抄家,大砸、大打、大抢后闹革命的造反派,都各地串联去了。当时是停产闹革命,出门串联,全国去哪里,都可以一切不收费。北京也接待全国来串联的造反派,照样不收费。 我在这时学会了很多劳动知识。北京冬季生煤火炉子取暖,可是大事,劈柴很重要。 我和沈醉、杜聿明、皇帝溥仪等人大量劈柴,手裂得都是血口子。大伙忍痛,拼命干。斧子震手,疼得发抖,也不敢出声。尤其是皇帝劈一下甩甩手,很可怜! 劈柴是用电锯先把大圆木头锯成一节一节的,然后用大板斧劈成一条条的柴条,点火生炉子,好烧。电锯一开动,震天震地,“咔咔”的电锯响声,吓得皇帝缩躲在墙边一动不敢动!用电锯锯开木头是木工干,锯成一节节圆墩,我和皇帝、沈醉、杜聿明等劈成木条。电锯停了去搬圆木墩,皇帝竟不敢靠近电锯搬拿。 看管人大骂:“你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强盗!装得这么胆小!电锯停了,你还不敢走近点儿?吓死了也得搬!”皇帝也只好跟在沈醉身后去搬了。 干这活不能怕脏、怕累。我双手抱着两三个木墩摞在一起搬,沈醉还开玩笑说:“咱们比赛好吗?看谁搬得多……”他有力气,也肯干,一次搬三四个木墩,连跑带颠。皇帝就只能一次搬一个,还很费力。他身体瘦弱,没有多少劲。但他还是很努力地干,常常累得靠在墙边喘气…… 劈柴要坐在小马扎上,抡起斧子劈,这把锃光瓦亮的快斧子,一手拿起就够分量啊!皇帝把木墩放在地上,用斧猛劈,根本劈不开,木工很好,他看见我们这群老弱病残的劳改队,看着木头为难、发愁,主动向我们提出:“我再用电锯把这圆墩锯成四块就好劈了……”我高兴地对这位工人千恩万谢,尤其皇帝对着工人不住鞠躬。 我们劈木头,是沈醉去工具房领工具,柴筐、斧子、笤帚……坐在马扎上,把木头放在石头台阶上劈,可是斧子下去,木头总是滑开。又是会干活的沈醉出了个主意:找一块薄些的圆木墩,放在地上,把要劈的木头放在墩上,右手用一条木头条扶住。左手抡起斧子劈,这样一下子就劈开了,下边有大木墩垫着也不滑了。 我们劈木头也很有规矩,军事化。在大院中一排,都是坐在马扎上。面前摆一个圆墩,在上面劈。劈好了装进大筐抬进库房里。好大的库房堆成了柴山。 劈得最快的是沈醉、杜聿明,我当然干得不少也不慢。唯独皇帝最慢,手拿不好斧子,又哆嗦,又没有劲。监管人叼着烟卷,看看我们每个人都劈了一堆木条。皇帝才稀稀拉拉地劈了有数的几根。监管人走到皇帝身边,伸着懒腰打个哈欠,打哈欠传染,皇帝拿着斧子也打了个哈欠,这下子惹恼了看管人,大骂:“看你这懒懒散散的反动相!快些!你拿着斧子干活还打哈欠?”说着他自己又打了一个。 几个造反小将嘻嘻哈哈推着监管人说:“快走,快走,你看看。”手里拿着一副很漂亮的扑克牌。说完走了,显然是打扑克牌去了。我们都眼看着他们的后背心里真是不平啊!监管人转身大骂:“看什么?快劈!” “咔嚓”!“扑通”!“哎哟”!皇帝的声音,他出事了!劈手了!劈手了?大家目光看皇帝,七手八脚,大伙把他扶起来,手好好的。问他“怎么回事?”原来他坐的马扎坏了,是旧木条制作的,糟朽木断了,皇帝被摔坐在地上,拿着的斧子居然没有撒手,万幸,万幸! 皇帝买鞋 皇帝从脚上脱下鞋又用纸包上了,他说:“这双鞋是刚刚在白塔寺地摊上买来的,我先不穿,拿回家给我内人看看,让她知道我也学会置家业了……哈……” 皇帝对于买东西很感兴趣,全国政协是在北京赵登禹路大街,出了这条大街,就是白塔寺,热闹场所。各种小吃、地摊,买卖多得是。 一次,皇帝下班了,他得意地买了一双布底鞋,他手拿着对杜聿明、沈醉、杜建时等说:“你们看看我的这双鞋真便宜呀,比正式买卖家便宜多了!” 杜建时说:“穿鞋要到鞋铺正字号,地摊没有好货……” 沈醉有经验:“好货也摆在地摊甩卖呀!” 我看皇帝手里的鞋,他穿着一定合适,圆口布底。但拿过来用手掂量一下,觉着太轻了,对皇帝说:“你最好先试试。这么轻的分量怕是不结实。” 皇帝从我手中抢过鞋,用肯定的口气说:“一双布鞋还能穿一辈子?”说着便穿在脚上,有意地在地上踩踩,他对大伙说:“看看这不一点儿也没有坏吗?很轻啊!” 杜建时笑着说:“一双鞋落地就值了,再走上一两步也是试了新,坏了就扔吧!” 皇帝从脚上脱下鞋又用纸包上了,他说:“这双鞋是刚刚在白塔寺地摊上买来的,我先不穿,拿回家给我内人看看,让她知道我也学会置家业了……哈……” 第二天,在大伙集合前,监管人点名,皇帝奓奓着两只脚不敢快步走,监管人大声说:“溥仪!你快点!”他仍是不敢快走,点到他让他站队,他勉强站好了队,点完名,他用手抓抓杜聿明,监管人喊:“解散!”皇帝原地坐下了。 杜聿明问:“你抓我干什么?幸好没被监管人看见,什么事,说呀……” 皇帝站起来对大伙说:“你们说得对,便宜没有好货。”指着脚接着说,“看看这双鞋!” 杜建时说:“成了一对蛤蟆嘴了,张开了真漂亮,袜子还破了,露出了老哥五个指头……” 大伙一齐都笑了,皇帝有点儿恼羞成怒,双手拍起大声说:“别笑了!我都要哭了!” 杜建时又说:“脚下没鞋穷半截!哈……”前仰后合地对着皇帝笑! 皇帝生气,严肃地说:“别笑了……我脚下没有鞋,看看我一步也难走了,别说还要干活,怎么办?真叫人急呀……” 我说:“我去白塔寺给你买一双?” 皇帝说:“行了!还买,再买还上当?”他摇着手,我是没想到,他是在白塔寺地摊上买的。 发了半天愁,还是杜聿明说:“我这里有一双胶鞋,是怕下雨准备的,你先穿上干活好吗?” 皇帝边点头边用脚甩出两只破鞋。杜聿明拿着一双胶鞋,让皇帝穿上,可穿上太肥,皇帝脚瘦,我说:“不要紧,用条塑料绳绑在脚上。”勉勉强强干了一个上午活,好在是劈柴,不用跑路。 下了班,皇帝手捧着破鞋,脚穿着一双用塑料缠捆着的胶鞋回家,一定很难受。 皇帝受伤了 我们都各自干各自的活。就听皇帝大声“哎哟!”袖子撕得破破烂烂,在流血。 在劳动中建立感情,这种说法很正确,我是有体会的。我去支援全国政协劳动,和爱新觉罗·溥仪、杜聿明、沈醉等一起收烟筒。这是北京三月天春暖花开了一定要做的收炉子工作。拆了火炉子,烟筒还要经过一次刷洗。先用一个长把鸡毛掸子,把一节节烟筒里外都通掸一遍,然后用洗衣粉冲水,再洗刷一遍。把烟筒一节一节都摆放在太阳下晒干,再一节节用铁丝捆起,拴好,挂在一间库房墙顶上。 杜聿明年老手慢,又比较小心谨慎;皇帝很积极没本事,可好强又爱逞能;沈醉会干活,热情帮人。这个劳改队唯有我一个女人,也是年纪最轻的。沈醉提水、掸烟筒,心灵眼快干得很好,杜聿明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些,拿着掸子、笤帚,掸扫炉子,收拾烟筒,不紧不慢;看见监管人过来就用点儿力气,监管人走了,他就干会儿歇会儿,省点儿力气。大伙也相互帮忙。有时也因帮忙而挨批斗。 杜聿明掸烟筒,他掸了一面就放下了,监管人翻过一节烟筒看看另一面都是灰,我看看没敢出声,拿过掸子替他再掸,结果被监管人抓住了,狠狠推搡我说:“你干什么来掸?你替得了他吗?反革命!你们是一丘之貉!” 沈醉他很聪明,看看监管人走开了,他手拿长把掸子,假作溜达着找东西,看一排排地上的烟筒,边走边看边掸,走到头也掸干净了,监管人也看不出来。 洗烟筒要用洗衣粉水,皇帝端着一个小搪瓷盆,一袋洗衣粉全倒里了,冲了多半盆水,他端着盆来回转弯也不知放下,监管人在一边蹲着抽烟,我用手势示意叫他放下盆,他倒是放下了,可是他不知是洗烟筒还是拿掸子。我让皇帝拿一个掸子来蘸上盆里的水,冲洗烟筒里外的烟灰。皇帝拿掸子要转过房后小胡同墙角,掸子把儿很长,别住了,横扁担进城,皇帝硬拐,“咔嚓”一声,掸子把折断了。还好,勉强能用,我看监管人没有发现,小声说:“别响……”我做出样子冲洗,让皇帝照样干。 我们都各自干各自的活。就听皇帝大声“哎哟!”袖子撕得破破烂烂,手在流血。我问他怎么回事?皇帝也说不清,先看看手上流血是什么伤吧。他因拿着短把掸子,蘸上水向烟筒里伸着冲洗,因为一会儿水冲完了,再狠掸用力过猛,袖子边全被烟筒口划破了,最后把手腕也划破了多处。 我飞跑去医务室,大夫来了,给他上了消炎药,用药布包扎,还给他拴了一个布套吊在脖子上托起胳膊。他当然不能干活了,在边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血一会儿都浸出来了,皇帝看着笑嘻嘻地自我欣赏。监管人看见大骂:“你他妈的是个伤兵呀?看看你这份儿德行!滚一边去!” 皇帝手托着医生开具的休息证明,可又不敢休息,也不敢回家,默默地走到墙边靠墙站着,不敢出声。 皇帝帮厨 我让他把烂菜赶快挪开,他用手去抱,衣服袖子全沾上了烂白菜,一股烂菜味儿很臭。 在“文化大革命”中,劳动改造干的都是勤杂工干的活。帮厨房干活是对劳改者的信任优待。我对于在厨房干活很感兴趣,因我从小就会烧饭菜干家务活,可是这对当过皇帝在皇宫长大的溥仪可是件难事。 在食堂帮厨,分配我和皇帝一组。十冬腊月为食堂倒白菜,干这活不大累,因怕白菜烂,为了通风,要过十天半月倒一次。一层倒过的白菜要垫一块木条,一层应当是头摆一层,调过来是尾摆一层,要求整齐横竖形成一条线似的。可是皇帝抱着白菜,随便乱摆。 我们两个各从一边摆菜,我让他从这头开始,我从那头开始,皇帝他乱放,烂菜东倒西歪扔了一地,我让他把烂菜扔在墙角,他根本不理解,就随便一甩。因为他把烂了的白菜摆上,结果一棵烂菜引烂了一大堆,看管人说他有意破坏,他吓得低头哈腰认罪,说:“我认罪,我真该死……” 后来,我让他把烂菜赶快挪开,他用手去抱,衣服袖子全沾上了烂白菜,一股烂菜味儿很臭。皇帝说:“这是我没搞好,应当惩罚我,因为我太笨了!我不能讨厌这种烂臭味儿。” 下大雨,要把一筐筐菜挪到房檐下边,皇帝也很努力,我抱起一筐筐黄瓜、豆角都摆好了,皇帝他早搬挪完了。我一看,糟了!他把西红柿摆挪在院当中,被雨水淋透了,幸好没被看管人发现。我把西红柿又重新挪摆在房檐下,皇帝说:“我这才知道是为了不让雨淋了菜,我想让菜多淋雨水长得好呢。”我说:“那是在地里种菜时!” 还有择菜,如择芹菜,要把叶子都择掉吃菜秆。皇帝把叶子都留下了,把芹菜秆都扔了;择韭菜,他把大捆韭菜择成一小把。那天吃包子等用韭菜,我害怕被看管人知道,赶快从垃圾箱把扔掉的抱回来,又大略挑择了一遍,用水冲干净,动刀切韭菜我可不敢让皇帝动手了,总算这次没有洒汤漏水,遮掩过去了。可是后来他又一次择韭菜被看管人发现了,说他有意糟蹋破坏…… 在厨房洗碗是很容易干的活,皇帝放开了水池子上的水龙头,拿着碗用水冲,一动不动,水管子水任意流,池子满了,又流了满地,我说开小点儿好,他不明白,就听“叭……哗……”他双脚踩在水里,因为水流得太多了,皇帝像小孩儿玩儿水一样,手接着水,脚蹚着水,自己还很得意地说:“好极了,这样刷碗还很干净……” 就在皇帝最得意时,看管人发现了,大声说:“溥仪!你是有意浪费,还是心里明白假装糊涂?故意浪费!” 皇帝吓了一惊,手忙脚乱,碗掉在地上,哎哟!碗破了!我看皇帝慌乱中拾起破碗碴子对在一起,我说:“你别对了,别伤了手!” 果然皇帝的手被刺破了,出了血,我说:“赶快按住!按住小口子,你用嘴赶快吮吮血。这样好让脏水进不去……” 皇帝也很听话,按住的伤口不出血了,小伤口用嘴吮吮血也止住了。皇帝情绪也不紧张了,带有感激的语气说:“在劳动改造中也真是学习到想不到的知识,手刺破了,用嘴吸血,这真有意思!我还是个吸血鬼,可这是吸自己的血。” 皇帝唱样板戏 可怜的溥仪,外头受管制,家里又有母老虎,真是里外受“样板气”啊! 劳改队的人早晨上班,为了节省时间,各自带早点来,每人都有一个搪瓷缸子,冲好茶,拿出带的馒头、烙饼、花卷、面包、糕点等现成食物,赶着吃了好劳动。 大伙都是集体活动,干活、学习、吃饭、休息都是在一起,因此也随时都可看到每人的行动。大伙都带早点,只有一个人总是不带,每回买早点迟到挨批是经常的,他就是末代皇帝溥仪。他动作慢,反应迟钝,讲话又不清。大伙问他:“老爱,你为什么不带早点来呢?”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是想带早点来,可是我家里的不同意。她一甩手,我就不好再要带早点了,免得惹她生气。”溥仪面无表情地干喝水,时常不吃早点,干活没有力气。 看他那副可怜相,才知道他在家里的地位,连带早点的自由都没有。 大唱样板戏的年代,上班、工作、学习前都要全体唱样板戏,我们这个组老年人不少,不会唱就张着嘴,做样子跟着哼哼也不能不唱。可是唯独溥仪总是傻乎乎地愣在那里直着眼睛发呆。监督劳动的看管人看不见不理睬他,可以混得过去,可是就有爱找事的,故意找他的麻烦,一次把他叫出来问:“皇帝你出来!”溥仪吓得像一根直棍似的站出来,两眼失神,眼镜滑到鼻尖也不敢推一下,一声不响地听着。监督人问:“溥仪,你唱的是什么?”溥仪结结巴巴地说:“《红灯记》李玉和”,看管人嘻嘻哈哈地用手推着溥仪说:“好,还不错啊!你还知道是《红灯记》李玉和!什么词?”本来李玉和的词是:“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可是溥仪说:“提着白菜要回家,七叉八叉哗啦啦。”看管人手里提着皮带上去猛抽了一下,打得溥仪直哆嗦。看管人说:“你倒是反动。什么七叉八叉哗啦啦?非给我唱好!”溥仪哆哆嗦嗦地说:“我学,我学,我是真不会呀!”“不行!你不知道人人唱样板戏,人人革命吗?”监督人狠狠地说。溥仪拼命行礼说:“我有罪,我有罪,我一定好好学唱样板戏。” 这天干活是团煤球,和煤泥是用三分之二煤面子,加入三分之一黄土,煤球团出来不会散。我们都蹲在地上团煤球,溥仪边团煤球边用手推眼镜,这时监督人来了,大声叫:“溥仪!你出来!”溥仪浑身发抖站起来了,大家害怕地相互递眼色不敢说话。溥仪又要倒霉了! 监督人却和气地对溥仪说话,他是在开心解闷呐:“皇帝,你单独给我好好唱一段样板戏,这叫单出头,独角戏!”溥仪满脸愁苦,脸上皱纹都挤在一起来了,站在那里直搓手。我们都低下头装作干活没看见,都盼望让溥仪顺利过了这一唱样板戏的关。监督人非叫他唱,手里提着皮带也实在吓人!可是没想到溥仪放开了破锣嗓子真唱起来了,一连串哇哇的怪声无字大唱,太难听了!简直没有办法用语言和文字来形容。他越严肃认真,我们听了越可笑,但不敢笑,把嘴唇都咬疼了。开始监督人也绷着脸,装着严肃地听着,忽然监督人大笑,笑得双手捂住肚子。我们看见监督人笑了,大家也笑出了声,大伙笑成一团。只有溥仪不笑,更认真放开嗓子唱个不休。监督人说:“行了!别唱了!”再看看溥仪两手不住地在脸上擦汗,摸了一脸煤灰,更叫人看了可笑!煤面子摸进嘴里,拼命啐。溥仪唱样板戏的形象我今生今世忘不了。 电台播放样板戏,台上唱样板戏,报上宣传样板戏,全国只有八出样板戏,要说样板戏的质量还过得去,也真有好演员,又有新创造。但观众听烦了,听腻了,一听就有气,再也没人看了,电台一广播,人们就赶快关机器。 样板戏不上座,没人看,发票叫人去看也没人去。发票给家属看说没车钱,公家发车拉人去看。看戏算上班,不扣工资,也没有人去看。发票给我们劳改队看,不去就不行。看戏算政治学习,回来讨论。看样板戏成了惩罚的手段。 溥仪拿着样板戏票好像千斤沉,说:“我看一回样板戏,我家里的跟我吵一顿,这可太为难我了。” 那时又印了许多样板戏的书,可是卖不出去,监督我们的人,就让我们劳改队的人买。监督人手里拿着个登记本、笔,问溥仪:“你买几本?这可是革命样板戏书哇!有剧本,有曲谱,看看,还有剧照,精装本啊!处理了,减价一半了,皇帝说话呀!”溥仪翻着眼看着监督人不开口,监督人发火了:“买几本?这可是学习样板戏的好机会呀!你买回去跟娘娘在一块儿学唱样板戏,多来劲儿啊!几本?快!”溥仪结结巴巴慢条斯理地说:“一本。”监督人听了大声喊:“啊!怎么着?一本?十本!”溥仪失声:“不行啊。”他哭丧着脸抱着头哀求说:“您可别写啊……”监督人把笔、本向溥仪面前一摔:“说,皇帝!你说买几本?反正你得买!”说完双手叉腰满脸怒气。我看样子不好办,要是再僵持下去,我们又要跟着倒霉了。我对溥仪说;“这样吧,你也跟我们一样买两本吧。”监督人拿起笔写上了,他转身对我们说“好了,八出样板戏,每出两本,共十六本,准备钱吧!”说完就走了,我们都愣了,我劝溥仪说:“买吧,这书卖不出去,就得卖给咱,虽说是自愿,谁也不敢不买,我们都是每月发工资就把买书钱给扣了。” 溥仪手抓着头发,满面愁容说:“唉!这样板书我买了,拿回去怎么跟我家里的说呀,这不又要惹她生气吗?难了,这可怎么办哪?不买不行,买了回家没有办法交代!她又要发脾气,样板书真要我的命啊!” 可怜的溥仪,外头受管制,家里又有母老虎,真是里外受“样板气”啊! 皇帝搬家 溥仪回来很高兴,卷起袖子,来,咱们搬吧! 全国政协搬房子,劳改队有活干了,我们中国评剧院劳改队也去帮助,又把我跟溥仪编在一起,这次还有沈醉,我们三个一组。劳改队干活不许说话,叫“不许串联”。溥仪太笨!根本不会干活,也没有眉眼高低,沈醉能干,机灵。因为沈醉机灵,他被派干重活,溥仪被派跟我一起,是女人干的轻活,算是照顾对象。可是照顾了他可苦了我,搬家是很杂乱的活儿,椅子分一堆儿、茶几分一堆儿,大沙发、小沙发都要分一堆儿,分类摆放,最重要的是书箱子等大件的木器。 每一件都要过水擦干晾起来,再用干布擦好,摆放在指定的地方。 溥仪说:“打水活太重,我去。”他端起盆去了,从水管放了满满一盆水,快步积极向我这边走来,可由于水太满,走得太急,边走边洒,他把盆边靠在肚子上,因此水全洒在衣服上,从裤子一直流到脚下边,两只脚像蹚水一样,大伙都笑他,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开始用水擦椅子了,他三下两下把水用光了,又积极端起盆再去打水,还是照盘吃炒肉,洒了一身水。我说:“溥仪先生,您太累了,歇会儿,让我去打水吧。”溥仪英雄样摇着头,摆着手强调说:“哎呀……这是男人干的活儿,怎么能让女人去?人家看见会又笑话我,算什么男人!你快等着吧……”他又拿盆走了,从水管到我们擦椅的地一条路都是水,这就是他干的打水活,全喂了地龙王了。 擦完木器家具,就要把瓷器瓶等都样样摆好,我真怕他给摔了,我双手抱瓶做样子叫他看着,果然他很虚心,跟我一样抱起来,边走边看我,他学着,我们俩一前一后,把所有瓷器都摆放好了,一件也没摔碰,我心里很满意。沈醉一人干重活,肩担、手搬,样样都干得好。溥仪得意地对沈醉说:“你看我不是也干得很好吗?就是把我当女人照顾,我有点儿不服气……” 搬书箱是两个人各搬一头,我说:“我在前退着走,你在后能看准正面走,这样好不出错。”溥仪觉得我看不起他,他有点儿骄傲地说:“行啊,我怎么能让女人照顾?我反而在正面你退着走,这人家看见不说我?来吧!别看不起我行吧,改造这么多年,这点儿力气还没有!”我们刚要搬,吹哨了,“大家休息!”他坐在台阶上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跷着二郎腿高兴地说:“咱没有白流汗!看,这些瓷器木器擦洗得多么干净啊!”休息10分钟,溥仪茶喝好了,他说:“新老师您先等着,我去方便方便……”他走了,沈醉过来对我说:“咱们不能多说话,我只说一句:溥仪自尊心很强,你就多依他,好吧?”溥仪回来很高兴,卷起袖子,来,咱们搬吧!他搬起一个大箱子的一头,我搬起另一头,他果然退步向大厅走,我跟着正向前走,开始走得很快,但后来越走越慢,我像推石头一样推不动,溥仪两只手已经平横了,右手已要沉在地上了,腰也弯了,满头大汗,这时沈醉扛着一个木箱子落地。溥仪一下子起来了,他抢着边说边动手:“我来,我行,快……”他又搬起箱子退步走,我跟着他越走越快,就听“嗵!哗啦!”把玻璃门撞得粉碎!沈醉为了溥仪受了监督人的批评,我也挨了骂。 皇帝赔鸡 这时皇帝双手揣在一起可怜巴巴地走向大娘说:“这是我不好,推车太急了……我赔,我赔。” 在劳动改造时最难受的,不是批、斗、打、骂,是孤立。在剧院我是主演,人缘不错。剧院领导虽然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我,几十年运动中,把我当运动员,运动我,整我,但又需要我演戏。我自信,从不低声下气,挨了批斗,自己降温;看到自己的优势,穿得干干净净,显得沉着大方。 最痛心的是合作多年的老伙伴,见面板着脸,装看不见。更多的是见我来了,像躲瘟疫一样,远远地躲开。我心里明白。他们也很可怜! 我在深挖防空洞劳动改造时,最感到自豪的是,我能干活,多重的活也压不倒我,叫我干什么我都努力拼命地干好。 记得我推从三四十米地下运上来的一千多斤沉的湿泥土。开开卷扬机,一车湿泥土从洞下上来,我要双手扶住车把,倒退着从高坡退下来,这可要技术还要力气,松一点儿就会被这沉车压下来。随着劲退下来,要转头从洞口推到大门外,倒出这一车湿泥土也是相当不容易呀! 小推车这头有两个把,那头有一个挡板。停车倒泥要把挡板卸下来。车头着地才能倒出土来。一次刚刚下过大雨,地上又滑又淌泥,我推着这沉重的泥车好容易出了大门,用力直奔土堆倒泥,这时车轱辘被陷住了。很多我的老伙伴看见了,都高高仰着脸走过,没有一人帮我一把。 我用足了全身力气向前推,车仍是纹丝不动,急得我简直想死!这时就觉得有人双手扶住车帮向前用力。人要借劲,一下子车轱辘开始活动了,再用一把力,车子离开了泥坑。我转身一看,是皇帝溥仪,他一声不响仍在帮我推车。我顺着劲双手压住车把向土堆上倒,皇帝也帮我边跑边推。我叫:“停住!”便拔出车前头的挡板,又扶起车把,皇帝仍扶住车帮向前推,到了目的地我用足了力把车把仰起,让满满一车土倒出去,车把仰起来了,一车土也都倒出了。 由于皇帝帮我推得太急了,车头落地,压死了一只鸡,这可惹了事,我和皇帝正在发愣呢!一位花白头发的胖大娘说话了。“你们这怎么啦?看看这一大堆土,要把我家的大门堵死了。还压死了我的鸡,这怎么说呢?今天压死了鸡,明天我家的猫也会被压死的!” 我刚要开口,那大娘说:“不问你,我知道你是咱们的街坊邻居,江青点名的新凤霞。” 这时皇帝双手揣在一起可怜巴巴地走向大娘说:“这是我不好,推车太急了……我赔,我赔。” 大娘说:“好,你赔,我就收钱,因为你是个男人。” 溥仪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皮钱包,拿出五块,递给大娘,大娘说:“不要这么多,两块吧。”大娘又对我说:“行了,我就是为了这个男人才收钱,要不哪能为了一只鸡还收钱呢!” 溥仪是无力,不会劳动,他在这困难时刻帮助我!真是使人感动!他帮我出了力又替我赔了钱!在困难时帮助我,至今使我不忘,但也无法报答他了! 皇帝怕猫 忽然溥仪大叫:“哎呀!快来看蛇!”有人说:“哪里会有蛇呢?”我们跑过去一看,是从湿草中爬出来的两条蚯蚓。 在全国政协大院里,地上的砖缝里长着很多小草。下过雨后就绿葱葱的一片片。记得我被调去参加政协劳改队干活,这是伙伴照顾我,因我血压高,高压一百九,低压也九十以上,但我不太难受,大夫说,血压高感觉不太灵敏很不好,容易粗心大意了。 在政协跟一群老先生,如杜建时、沈醉、爱新觉罗·溥仪等一起劳动,都是轻活。这些人也都谦虚客气,也很有趣味,比如老人们干活慢慢腾腾,细致,我跟他们一起干活,很轻松,他们的专政监督队管理得不太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在他们当中算是能劳动的。 每逢立秋,我总是想起“文化大革命”中立秋的一天。我跟皇帝溥仪一起拔草,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干部,她是管理劳动中最严的,她忽然大喊:“早立秋冷飕飕,晚立秋热死牛。”由于她这一喊,本来大伙都蹲在地上拔草,听到这一说,一个个都感觉虽立了秋,天气仍闷热得受不了。女干部又说:“今年晚立秋因此这么热。大伙休息一会儿吧……” 大家在阴凉的台阶上凉快,忽然溥仪大叫:“哎呀!快来看蛇!”有人说:“哪里会有蛇呢?”我们跑过去一看,是从湿草中爬出来的两条蚯蚓。 沈醉说:“蚯蚓这么小会是蛇?”他说着用手抓起来,溥仪吓得站在沈醉身边,小声说:“有毒别用手摸它呀!” 我好奇地用手也摸了一下,果然蚯蚓很凉。 溥仪说:“你们赶快去水管子洗洗手。” 有人说:“皇帝也知道关心人了……” 溥仪笑了。他得意地笑着说:“作了真正的人才知道关心人,我都活了大半辈子了,才明白一些事……” 远远看见一只波斯长尾巴白猫,因太胖了,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地,特别好玩儿。我从小就喜欢猫,赶快走过去抱起来,它很乖,不怕人,跟我很亲热。我跟它说话,它仰起头,“喵喵”的好像回答我。由于天太热,我抱着这么一只猫满头大汗。听见有人说:“快放下它,让它跑了吧,太热了!”我一看是溥仪,我说:“老爱先生您一定喜欢猫吧,来……抱它玩儿一会儿。”说着我把猫放到他怀里。 “不,快让它走开!我不要……我怕!”他像见着毒蛇一样怕得闭上两只眼睛,两只手摇着,眉头拧着,“哗啦”一声,他下意识地把茶缸子松了手,好在是搪瓷缸子,茶水洒了一身。 猫吓跑了,他告诉我们:“我小时还喜欢小动物。可是后来太可怕了,狗哇,猫哇!唉!我看都不看!烦透了!” 溥仪又很沉重地说:“在宫里玩儿的玩具还不如老百姓的,后来婉容玩儿猫、玩儿狗实在讨厌。这叫见景生情!” 一会儿,那只胖猫一扭一扭地又向我们走来了,我又把它抱起来,白猫将头靠在我的胸前,小爪子还不住地抓我的肩膀,我高兴地说:“太可爱了!” 溥仪说:“远点儿抱它,太热了。”我说:“北京有句话:秋老虎热天抱猫,就是抱只老虎,你抱抱?” 溥仪说:“我怕热。” 我说:“你怕猫。” 皇帝扫雪 太阳出来了,雪化成了水!溥仪汗水泪水也流了满脸,我满身湿透,感到周身冒热气,同时亦是一肚子的气! “文化大革命”我被审查批斗关押劳改,也有一些有趣的事。如我跟末代皇帝溥仪在一起劳动,他是全国政协劳改队的被审查人员,我是中国评剧院的劳改队被审查人员。中国评剧院在赵登禹路,和全国政协一条街,相隔很近,政协的劳动我们常去,因此常常跟政协的被审查人员一起劳动,如搞卫生、扫雪。 记得在冬季大雪后,各单位的劳改队都出来扫雪,混合编队。我正好跟溥仪编在一组,溥仪简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他双手拿着推雪的木排,推不动,就用肚子顶住向前推,一下子用力过猛,他感觉头昏,滑倒了。 有监督的红卫兵在一边看着,溥仪的眼镜摔掉了,坐在雪地里两眼直望着,督促的人们取笑地有意把眼镜踢开。 他爬着用手摸着找,我看他实在可怜,就作扫雪的动作,替他把眼镜找到,故意用木排推到他前面,他看不见,我用木排有意推他,他不理解地问:“你有什么事?你说呀?”坐在地上两只手比画着。 怎么能回答他?我不开口低头扫雪,监督的红卫兵看见了,他们手里提着皮带,啪、啪、啪!照我背上打了几皮带,还算好,没打溥仪,这时站我身边的一个红卫兵发了善心说:“新凤霞!你跟皇帝难兄难弟!你还很照顾皇帝!反动一伙!你过来!快!”我以为他要再打我了,慢慢过去,红卫兵说:“新凤霞!你帮你的主子把眼镜找着,给他!” 我低头把眼镜拾起来,交给溥仪,溥仪坐在地上双手接过来戴上后问:“你怎么找到的?”我刚要说话,那红卫兵狠狠用脚踢着溥仪说:“混蛋!你快起来吧!哪有这么多废话!快走!” 看着溥仪吃力地从雪地里爬起来,仍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红卫兵生气地大叫:“你还发愣?真是废物!快扫雪!”说着用力推他,又一人用力搡他,他被推来推去,低着头好可怜啊! 又过来一个有意拿他开心地问:“你有罪吗?说呀!” 他吓了一哆嗦!声音很小说:“有罪!我是罪过很大的人……” 大伙又一阵笑声!他低头,红卫兵又问:“你是罪该万死吗?” 他低头说:“是……”向红卫兵鞠躬行礼说:“我是罪大恶极……”他深深地作揖,红卫兵嘻嘻哈哈地笑着说:“皇帝遇难,磕头如倒蒜……哈哈……你能想到你也有今天……”一声大喊:“快干活!” 我们又开始扫雪了,溥仪冻出了鼻涕眼泪,用手擦鼻涕,我看他实在可怜,把一条手绢送给他,还好,我们单位的一个女红卫兵看见了,没有出声,我向她点头表示感谢!这次溥仪总算没有出事,他也知道我是同情他的。 在扫雪、推雪时,我看见监督的红卫兵不注意就尽力帮他扫几下,因为我俩并排扫也好帮他,扫得很干净。红卫兵拿溥仪取笑说:“你这两只手还像人手,不是爪子!没有白吃饭啊!”说着他们又转向我说:“新凤霞你在台上唱的帝王将相!反动的封建阶级,现在在台下,你也是封建皇帝反动溥仪的奴才!还他妈的跟倒台皇帝共患难了!” 我一声不响扫雪,扫得干干净净。 太阳出来了,雪化成了水! 溥仪汗水泪水也流了满脸,我满身湿透,感到周身冒热气!同时亦是一肚子的气! 皇帝拍手 皇帝溥仪问沈醉:“沈先生怎么认识名角新凤霞呢?” “文化大革命”中,我跟沈醉、溥仪两位先生一起劳动,我记得为他们当面唱了一段戏,这情况很特殊。在一起劳动改造,劳动我不怕,不服气的是把劳动当做惩罚。有时休息时自己找点儿趣事,也是一种逆反心理。 1961年,我们中国评剧院演革命历史小说《红岩》改编的戏剧《烈火中永生》。我因当过“右派”,不许主演剧中的党员江姐,只能演剧中配角——一个进步的学生孙明霞。 因为排演前,沈醉先生应邀来我们单位,向演员介绍当年国民党特务的生活经历,我见过沈醉先生。那时因剧院领导跟他拉手,沈醉先生热情地也和我拉手说:“很高兴!见到演《刘巧儿》的名演员新凤霞……” 这事过后我也没再见过沈醉先生。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人“揭发”,硬说我是特务,而且是沈醉发展的。打骂逼问,因没有真正事实,后来就算了。 想不到跟溥仪、沈醉先生在“文化大革命”后期被编在一起劳动改造,看管的监督人对我们不太严,都是老弱病残,干的活也不太重。 一天休息时,皇帝溥仪问到沈醉说:“沈先生怎么认识名角新凤霞呢?” 我说:“沈先生是给我们介绍特务生活时认识的。” “啊!特务!这可太吓人了!介绍特务生活?”皇帝认真地问。 沈醉先生赶快解释说:“那是新凤霞唱戏……” 皇帝感兴趣了,他以好奇又神秘的诚恳口气说:“唱戏?真是太好了,沈先生,我可真是想听听新——新——新老板唱戏,没有听到过,现在也没有这个福了……” 沈醉先生说:“这不算什么,新凤霞是好求的人,是吧……” 我说:“可以,就是现在不敢唱,一唱就算犯复辟罪呀!不过我感谢沈先生没有在证明我是特务的材料上签字,还为我挨过批斗,我可以小声为你们唱一段。” 沈先生和皇帝很高兴,皇帝兴奋地喊叫,沈先生堵住他的嘴说:“小声些!”又转向我说:“就请新老板小声唱一段《刘巧儿》吧!” 我就凑近了皇帝和沈醉小声唱:“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怎能嫁他,我叫我的爹跟他把亲退,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 溥仪激动得拍手,失声说:“好!这是宣传婚姻自由,太好了!” 沈醉先生用手拉住皇帝制止说:“别出声!” 但已经被看管人看见听见了,他凶狠狠地对我们训斥:“你们老实点!真不知道自己是罪人,嘿嘿,还唱上了!快起来干活……” 沈醉先生很仗义地对看管人说:“是我又犯了罪,我让新凤霞唱的,我有罪……” 皇帝又点头又哈腰向看管人鞠躬行礼说:“我有罪,我又犯了大罪,我——我让新凤霞唱的……” 我也吓得不敢出声了。看管人看我们三个这样,反倒笑了,狠狠地推了沈醉一下子说:“算了!你们都有罪!罪上加罪呀!以后不要再唱了!”他说着推了我一下说:“你老实点!” 事后溥仪对我说:“就怪我,不该拍手!” 皇帝发烧 忽然护士从房里出来叫号:“爱新觉罗·溥仪!”他站起来答:“在!”声音很大。可是忘了口表在嘴里…… “文化大革命”中打、砸、抢的野蛮行为,使人变得没有同情心。记得爱新觉罗·溥仪在西城人民医院看病,他是全国政协公费医疗,我是中国评剧院公费医疗,我们同在西城人民医院看病,我们碰见了,溥仪为人非常善良老实,我看见他缩着脖子低着头,坐在长椅上,可能因为生病太难受吧。 我没跟他说话,坐在对面长椅上,一会儿护士在叫人把医疗证交过去,护士喊:“新凤霞!”我赶忙站起来过去。因为“文化大革命”中早不许我演戏了,叫我的艺名容易被人注意,有人在看我,我交了医疗证又回到位子上坐下,这时又叫:“爱新觉罗·溥仪!”大家注意他了,自然就不看我了,他一下子站起来,愣愣磕磕地双手垂下,两只眼直着不知怎么回事,一位护士笑得直不起腰来,用手指着说:“那里叫你交医疗证!那里,去吧……” 他像一根直棍走过去,护士说:“真可笑,他还是在皇宫的习惯,看他两只手垂在下边,清朝人的奴才样子……”他也不敢走快了,还是护士向他要去医疗证。他回来时,他坐的位子已被别人坐下了,他不敢问,站在那呆呆地看。 丁聪的这幅漫画惟妙惟肖地重现了溥仪到医院看病的情形 我向他招手,向边上挤了挤,还能坐下一个人,我对他说:“来……你坐在这里等吧。”他看见我叫他,应当高兴啊,他不是,反而说:“这里不是我的位子……” 我拉了他一下胳膊,好烫啊!他好像不太愿意坐下。我对他说:“你别死心眼儿,你的位子别的病号坐下了,你就坐在这里吧。” 他身上冒出一阵热气,准是发高烧了,几个年轻人看他那样,有意开心,对他说:“哥们儿你别冒傻气了!这是医院,你还在想我坐了你的位子,是吗?你过来坐呀!”他站起来让溥仪坐,溥仪真转身要去坐,他坐在当中,一边一个年轻人有意挤他,他一动不动,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可能很难受。 护士出来给病人们试温度表,每人给一支口表,都各自放在嘴里,我是看高血压病,不太难受。溥仪可能是发烧,很难受紧张的样子,护士把他的表拿过来一看就停了一下,一会儿又拿出一支甩了甩送给溥仪让他再试一次,本来溥仪应当接过表自己放在嘴里,他不接过来,坐在那里,反而仰着脸张着嘴等待。 有人对他说:“你把表放在嘴里呀!”溥仪张着嘴,摆了摆手说:“我手没消毒。”意思是让护士给他放在嘴里。 那位护士早就不耐烦地要走开,他急了,紧拉护士的白大褂,护士甩开他的手,把温度表交给了他,快步走了。大伙看他那样都说:“你放在嘴里,快试表吧。” 看来他反应太慢了,旁边一个人抢过温度表,硬塞在他嘴里。可是他直呆呆地坐着非常可笑,两个年轻人有意挤他,他高烧已很难受了,也不敢对年轻人表示不高兴,他右边被推,左边被挤。忽然护士从房里出来叫号:“爱新觉罗·溥仪!”他站起来答:“在!”声音很大。可是忘了口表在嘴里,已经断了的温度表弄得他满嘴是玻璃碴子,还有水银,他狠劲向外唾,连血带碎碴子唾出来,扎破了他的嘴,因为溅了旁边年轻人一身,年轻人生气地推搡他,不许他进房里,他吓得低头,一动不动。 护士又出来急着叫:“爱新觉罗·溥仪!快进来,你已发高烧39度多了!” 我向对面年轻人说:“他人很迟钝,原谅他吧!他发高烧了,让他进去先看病吧!他也怪可怜的!” 我看完病,问大夫:“溥仪怎么样?”才知道他已经住院了。 皇帝吃烧饼 我转身看看溥仪,却见他靠着树,嘴里叼着半个油饼,正在高兴地大口大口地吃着呢! “文化大革命”中,劳改队都比别人上班早一点儿,爱新觉罗·溥仪是政协劳改队的,我在中国评剧院劳改队,都在赵登禹路这条街上。我碰到溥仪最多的时候,是在上班前吃早点的时候,出了赵登禹路就是白塔寺。这是最热闹的地方,什么小吃都有。白塔寺对面拐角有一个小吃店,油饼、炸糕、烧饼、麻花等最好。早晨,排很长的队。 一次,我在西四下了电车,到单位换上工作服,照例赶快到白塔寺小吃店买早点,看见爱新觉罗·溥仪,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在小吃店门口转弯,我不能叫他溥仪,就喊“老爱”。他听见我叫他,一转脸看见了我,我摇了摇手,不准他叫我,三步两步走过去,我问:“你干什么?”溥仪心急,但说话很慢,声音也不大,他说:“我想买早点,怕误了上班,太挤,人太多。”他又用手比画着,很着急的样子。 我说:“买早点都是怕误了上班,都得挤,不挤怎么行?您挤吧,男同志还害怕挤?”溥仪停顿了一下,转身就进去了。一会儿,只听见有人喊:“哎,别加塞!”好多人把他推了出来。 漫画家丁聪所描绘的溥仪靠着树吃油饼的情形 我说:“老爱,我让您去排队,谁让你去夹塞呀!您看,挤出来了吧?你要买什么?我给你带来,你要什么?” 溥仪说:“那太好了,您就给我带两个油饼一个烧饼。”我说:“您在这边上等着我,不然,我找不到你。”溥仪人非常老实,边答应,边从人堆里挤出来,身体靠在墙上等着我。我就挤过去,跟我认识的服务员刘雅珍说了。她知道我每天都来买早点,怕误了上班时间,她嘴问着排队的人:“买多少?买什么?交钱,交钱……”两只手不停地拿着,很快打发了那些排队的人。她问我买什么,让我快说。 我说:“四个油饼,两个烧饼。”她很快地拿张纸包好递给我,收了钱。我接过来,转身就走,我低着头挤出人群找溥仪,怎么边上没有他了呢?人又多,我又怕人们发现了我这个狼狈样。挤出排队的人群,发现溥仪皱着眉站在马路边上,老老实实地在那儿等我了。我赶快挤过去。 他说:“您看,我挤到里面出不来了,制服扣子都挤掉了。” 我说:“别说了。”交给他两个油饼,转身就要向外走。 他忽然喊上了:“哎,新凤霞、新凤霞。”白塔寺离评剧院不远,他一喊,好多人都认识我,把目标都集中在我身上,街上人都看我。溥仪又在喊:“烧饼,烧饼。”我一看,原来我忘了给他烧饼,急忙递一个烧饼给他。正好我们剧院唱三花脸的杨星星过来看见了,他是我的老伙伴,也认识溥仪。他把溥仪拉开,推着溥仪往外走,后面跟着好多人。 杨星星跟溥仪说:“哎呀!我的皇帝,您不能喊。你看看凤霞,戴着两只套袖,穿着围裙,满身都是黄土泥,这些观众都看她。” 溥仪两眼瞪着我:“哎,我没想到。”后面跟着的几个人哈哈大笑,也跟着说:“没关系。” 我说:“穿着这样的劳动服,一身泥,都能理解。” 有人说:“这是深挖防空洞。凤霞同志,您挖了多少年了?您跟溥仪不都是劳改队的吗?” 杨星星就推着我赶快走,我转身看看溥仪,却见他靠着树,嘴里叼着半个油饼,正在高兴地大口大口地吃着呢! 皇帝理发 皇帝缩着脖子连连大声“哎哟!”连连欠身挪。忽然,“嗵!”不好了!皇帝从方凳上滑下来了!他傻呆呆地坐在地上。 “文化大革命”了,因为造反有理,理发店的工人都去干革命造反去了,理发很难,大家都为理不上发发愁。我看沈醉先生的头发不算长,杜聿明先生头发长得过了耳朵,杜建时先生的头发更长了些,皇帝溥仪的头发也不短,照说都该理发了。 食堂朴师傅找我说:“新凤霞师傅,我听人们说了一件事,不知你好求不好求……” 我看朴师傅那么诚恳的样子,走过来说话又退了几步,为什么事这么不好意思呢?原来是求我理发。我会用理发推子。我站起来让朴师傅先坐下,把我的搪瓷缸子放在朴师傅手中说:“朴师傅,您对我这么好,也不嫌弃我是被审查的对象,您求我干什么,只要我会干,什么都可以,您是看得起我,才信任我给您理发了……” 朴师傅哈哈大笑说:“如今的‘文革’把善良欺!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改日人们得胜利,凤凰是凤凰,鸡还是要变鸡!”朴师傅原是山东农民,喜欢说笑,热情待人,特别是对我们这些被审查的人很好。 乍看著名评剧艺术家新凤霞1953年的这张照片,谁也不会想到她后来竟然学会了理发,并且给溥仪理过发。 朴师傅约好明天休息半天,让我带来理发工具,为大家理发。 沈醉一向是替人着想,走过来坐在朴师傅坐的方凳上说:“来吧,理发,新师傅给我先理,别担心,先拿我来练练手!常说:剃头图凉快。顶多剃个光头,没有关系。” 我看沈醉先生这样大方,对我鼓励,我就放心大胆了。理了几下,推子也顺手,然后用剪刀又用梳子垫着理的,总算不错。 杜聿明看沈醉的发理得不错,也坐在方凳上了,我用心稍微给他理了几下,杜聿明用小镜子照了照说:“真好,真好!理得整齐又不变形,太好了。” 杜建时讲究得很,就是不敢让我理,怕理坏了。 轮到皇帝溥仪了,他站在那里不出声,我看他是害怕,怕让我给理坏了,但又不好说出来,沈醉先生笑着说:“老溥,你不理?怕理坏了?都是一把子过了的岁数,还怕老婆不喜欢?” 皇帝说:“不是,不是,我怕新凤霞太累了!” 皇帝说着坐在方凳子上,我替他围上那件白工作服,用左手扶住皇帝的头,右手拿着推子从下向上推,皇帝坐在凳子上,如坐针毡,紧张地皱着眉头,直着身子非常可笑。 我刚推一下,皇帝欠身一挪,“哎,哼!”皇帝大惊小怪闹“哎,哼!”我一推,他一挪,又“哎,哼”一下。我以为皇帝是虚张声势,故意地大惊小怪,可是又很像真是被我推痛了,我看推子也没有问题,皇帝一声哼比一声大,一下下的欠身挪着,我问皇帝:“怎么了?” 皇帝说:“夹头发太痛了……” 我说:“真对不起!我注意一下吧!”又用手推。 皇帝缩着脖子连连大声“哎哟!”连连欠身挪。忽然,“嗵!”不好了!皇帝从方凳上滑下来了!他傻呆呆地坐在地上。 我赶紧把皇帝扶起来说:“行了,不理了。” 皇帝急忙说:“今天一定要理好,新凤霞,你别急……” 我说:“老溥,你别太紧张,是我这把推子夹住了你的头发。你太紧张了,应该松弛些,我也会放松一些:看你太害怕了,我也紧张了,手不准,给你推得太慢,因此老是夹你的头发;一甩推子,夹了你,你就自然叫痛。” 皇帝说:“行了,你放心大胆给我理吧!”说着他又坐在方凳上。 他两眼发直好像什么大祸要临头似的。我心里不紧张了,给皇帝仔仔细细用心理好了发。说:“你照照镜子吧!” 我用了半天休息时间给几位先生理了发,这几位都十分感谢。 朴师傅过来看看皇帝说:“还是老溥贵人相,看看理好了发多精神啊!还不谢谢理发师?” 溥仪皇帝向我行礼说:“好!我年轻了十岁,下次还要请凤霞给我理发。” 皇帝报名 我报名完轮到他了,他结结巴巴地报:“爱……新……” 在“文化大革命”十年劳动改造中,随时随地都可把人吓得发傻发呆。我从小就胆小,从不敢办错事,大半世我问心无愧。几十年在各项运动中,政治上整我,扣大帽子;在生活品质上,连一张大字报也没有,我时刻小心谨慎,台上做戏,台下做人;台上做戏讲戏德,台下做人讲人格。 “文化大革命”中劳动改造,集合点名。有时候红卫兵中监督看管的人为了解闷开心,他不点名,叫我们这些劳动改造所谓有罪的人自己报名。 一次在劳动前,一群看管监督人,嘻嘻哈哈地互相笑着说:“今天一定得找个乐子……”他们说着,当中一个人喊:“集合了!”我们这些人都站好了队,这是“文化大革命”中创造的“一切军事化”。一个挨着一个站好队,皇帝溥仪正好挨着我。他长得又高又细,而我比他矮小多了。另外一些也都是又老又弱,腿脚都不方便,驼背弯腰,还要硬挺着,七长八短的,形象十分可笑。 这两个看管监督的年轻人,坐在一条细长板凳上,嘴里叼着香烟,跷起二郎腿训话:“你们都是犯了大罪的人!劳动改造是看你们态度!你们一个个都是吃剥削饭长大的!叫你们劳动,你们也干不了多少活!就是考验考验你们对人民赎罪的这颗心!我们对你们是够宽大的了!” 这时在我旁边的皇帝认认真真地自言自语小声说:“是,是……”我用胳膊捅他一下,小声说:“别响!”他对我也说:“是……” 年轻人带有嬉笑的口气说:“今天该我们来值班,是监督你们!也是观察观察你们这些人!”另外一个补充说:“看看你们都是什么货色!”那个坐着的接着说:“今天要认识你们一下。不点名,你们一个个自己报名,挨着个儿地报下去!快,快……报名!” 一个个的报名开始了,某某,某某某……报到我这儿了,我大声报:“新凤霞!”可能嗓门大了些,吓得我身旁的溥仪一哆嗦,我报完轮到他了,他结结巴巴地报:“爱……新……” 青年嬉笑着说:“行了!你爱新……新凤霞,瞧你这德行!快报!”溥仪接着报:“爱新……觉……罗……” 看管人:“别啰唆了!快报!看你这个德行!你还当过中国的皇帝了,快,你就快报名吧!” 皇帝又报:“溥……”显然他忘了自己叫什么了,我小声说:“仪!”皇帝大声:“仪!” 看管人大怒:“一一?你还一二三四开步走了?再报!” 皇帝又报:“溥……”他转脸看看我,我低声说:“仪……”皇帝吞吞吐吐报:“溥鸡!” “哈……哈……”看管的小青年笑得前仰后合,坐在板凳上的也笑得滚下来了,他们滚成一团,又相互用手捅着玩儿说:“溥鸡!溥鸡!皇帝变成溥鸡了,过两天变成溥狗了!哈……” 点名的和被点名的大家都笑成一团,连溥仪也笑起来了。 皇帝安葬在人民公墓中 1967年10月17日,这个末代皇帝溥仪因肾癌、尿毒症、贫血性心脏病,医治无效,在北京人民医院9号病房去世了。 1966年七八月,“文化大革命”打、砸、抢的高潮过了之后,当时停产闹革命,全国开始了大串联,造反派们都去各地串联了,被审查的所谓“对象”也轻松了些。在这段时期,我跟皇帝溥仪、杜聿明、杜建时、沈醉等人一起劳动干活,干的活不多,在一起休息聊天时间不少。 皇帝最爱说的是他生活在平民百姓之中,过家庭的幸福小日子的事,妻子虽然脾气大些,但很疼爱他。我送他两句唱词:“知疼知热是贤妻,不嫌丈夫工资低。”说得大伙都笑了,皇帝说:“是……对……” 杜建时的妻子李念淑是我的老朋友,她爱说爱笑,性情直爽,正好她来了,跟我一见面就大声说:“啊!真热闹哇!你们这群帝王将相、子孙娘娘呀!” 我们大伙都坐马扎,念淑大姐一屁股坐在杜建时身边的石头台阶上,大伙在台阶上边喝茶边聊天,念淑大姐来了就更热闹了。最有趣的是说起李念淑刚跟杜建时结婚不久的爱情生活。杜建时说:“我有点儿怕老婆……”接着你一句我一句都说:“怕就怕,皇帝溥仪还怕得更多呢。” 溥仪不同意大伙对他的这种说法,他说:“我对我的妻子是很尊重的。她也很尊重我,体谅我,我认为夫妻应当这样,才算是正常夫妻的良好风气。” 说起1963年全国政协组织溥仪、沈醉、杜聿明、溥杰等一对对夫妻去江南参观游览的事,溥仪一边回忆一边得意地摇着头说:“我在年轻时是荒唐地过去的,把好多好的时间都干了坏事,连去南方玩儿玩儿都没有机会!” 沈醉热情地说:“溥仪应当知道满意了,现在多么自由自在呀!有爱妻和保姆伺候着就不错了,还跟我们一道游览开开心……” 皇帝神秘地说:“老沈啊,你是真胆大呀,江南参观那年,咱们参观了中山陵、梅花山,你竟敢去看军统头子戴笠的墓,太胆大了,我说你,你还不听……” 沈醉半开玩笑说:“戴笠是罪人,可他已死了。他的墓碑保存在那里,谁都可以去看,我怎么不能去看?别忘了咱们现在是公民了。” 皇帝有些害怕,小声说:“公民是公民,可是要知道,咱们跟一般公民不能一样。” 沈醉说:“有什么不一样,咱们的新生还要宣传呢,还要叫台湾的同胞们了解了解……” 李念淑插话说:“行了,胆大也好,胆小也好,反正打砸抢也都过去了,想点儿美的、好的,你们不是都不错吗?都有称心如意的老婆陪伴,总比发愁强啊!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你们这几个人能在一起吗?多有意思呀!小白玉霜也是我的好朋友,她就是没有熬过来,自杀了,她才真冤啊!”这一说,大家都不出声了,一下子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们中国评剧院是当时接待全国红卫兵来北京串联的点,我被分配接待红卫兵,照管全国来的红卫兵造反小将,因此就不大可能去全国政协参加他们的劳动了。 大约是1967年,我因关牛棚住潮湿房子,腿关节发炎肿痛,我们合同公费医疗在北京西城区人民医院。溥仪他们的医疗合同医院也是人民医院,我去看关节病,一位我熟悉的护士告诉我说:“皇帝溥仪又住院了!” 我知道皇帝平常身体非常虚弱,他总是因发烧等种种疾病常常住医院,这些日子他又住了医院,真可怜!我去问了护士,说溥仪住的是内科病房。医院人不多,我站在他的病房门外,看见溥仪正在吊着输液瓶,是从小腿扎进吊针的,他的妻子守在他身边。我没有惊动他,赶快走了,自此以后再没有见过他。 溥仪墓地 1967年10月17日,这个末代皇帝溥仪因肾癌、尿毒症、贫血性心脏病,医治无效,在北京人民医院9号病房去世了,1967年12月22日,他的骨灰盒安放在北京八宝山人民公墓骨灰堂。1980年5月29日,在全国政协礼堂,北京各界人士为他和同样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林彪、江青一伙极“左”路线迫害而先后病逝的王耀武、廖耀湘举行了追悼会。 溥仪活了60岁,他的一生经过了多少个苦乐悲欢,成为世界注目的人物,最终他能安息在人民公墓中,这是他的最好的、也是一个光荣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