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传》
引言
1969年4月25日,《明报》头版刊出查良镛执笔的社评《自来帝皇,不喜太子》,预言当时正红得发紫的林彪没有好下场:
从前的皇帝不得不立皇太子,由于在“家天下”的制度下,若不立皇太子,自己死后政权可能落入别家手中,那是非立不可。但在中共的制度下,竟然也公开规定了接班人,这显然是违反毛泽东本愿的。所以如此,当然由于林彪造成了这样的形势,好像唐朝玄武门之变之后,唐高祖欲不立李世民为皇太子,其可得乎?
同一天的副刊上,他的武侠小说《笑傲江湖》已连载到708段,江湖上正在“比武夺帅”,杀得难分难解。
《笑傲江湖》模糊了年代,并不是有意要影射“文化大革命”,但金庸当时天天关注内地的时局动向,不经意间受到影响也是可能的。“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他的笔下是江湖还是江山已不重要。他直言,在他心中不管任我行、东方不败,还是左冷禅、岳不群,都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问天、方证大师、冲虚道长、定闲师太、莫大先生、余沧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个朝代都有,在别的国家也有。
自1959年5月20日在香港创办《明报》,“十年辛苦不寻常”,他想起《明报》创刊的第一天,他在九龙尖沙嘴那间小小的编辑室中写下:“如果我们能多报道一些社会上美好的事物,如果我们这份小小的报纸能增加读者们生活中一些喜悦,那将使我们感到很大的幸福。”他在《创刊十年,亦喜亦忧》社评中说:
十年后,《明报》已不怎么小了。然而,我们的国家和人民,这十年来却历尽了苦难。我们企图报道整个世界、中国(内地)和香港的进步和幸福,但不幸的是,十年来报纸的篇幅之中,充满了国家的危难和人民的眼泪。
十年来,吞噬数千万生命的大饥荒,席卷内地的“文革”波涛,在《明报》都留下了深深的辙痕,香港也经历了1967年的“五月风暴”,他本人还上了暗杀名单。
到1969年,《明报》已摆脱初创时的艰难,俨然成为一张大报,严肃的思想文化期刊《明报月刊》、娱乐性的《明报周刊》,以及海外的《新明日报》先后创刊,明报集团粗具雏形,《明报晚报》即将诞生。金庸从事武侠小说创作已有十几个年头,大部分作品都已完成。他恳切表示:
我们相信,读者们喜欢《明报》“客观报道,客观评论”的作风,赞同我们“明辨是非”的办报方针。这方针和作风是永远不会变的。我们只希望,《明报》今后能有更多令人喜悦的消息向读者们报道,希望我们的国家和社会中,今后会有更多的欢笑,更少的忧伤。
虽然未来还有不确定的因素,但《明报》此时日销10万份以上,从零起步,聚沙成塔,已在香港站住了脚跟,《明报月刊》则在知识分子当中受到尊重。
1949年就到过香港的白先勇(1937—)说,香港这几十年来的发展是一个世界奇迹。香港人凭什么创造出这个奇迹来?简单的答案恐怕是,香港人享有了其他华人地区罕有的自由:经济自由、思想自由、言论自由。有了自由,人便有了无限的可能,人的聪明才能发挥到极致,香港人便可以白手起家,在这块弹丸之地聚集起惊人的财富。“多年来,当海峡两岸铁幕深垂,戒严令森森的时刻,香港报纸一直是黑暗中的一盏探照灯,穿过重重封锁,将我们民族的大起大落,悲欢离合,揭露于世人的眼前。新闻自由的确是香港弥足珍贵的一个传统。”《明报》“也是香港奇迹之一”,金庸就是这个“香港奇迹”的产物,或者说,他参与创造了“香港奇迹”。
金庸两手写文章,一手写武侠小说,一手写社评,在现实的家国世界和虚拟的江湖之间纵横自如,在知识分子和市民大众中都拥有广泛的读者,在高度商业化的香港取得了空前的成功。白先勇很早就在台湾岛上读过金庸的武侠小说,将《射雕英雄传》当作那个年代的“天书秘籍”,却多年没有将金庸与《明报》的查良镛联系起来。1
作为小说家,金庸的武侠小说到底有没有文学价值,至今仍不断引发激烈的论战。他早年坦承:“我说老实话,我以为我的武侠小说是第一流的,但说是伟大的文学作品,那就不够资格了,这是真心话。”21956年,金庸谈到《书剑恩仇录》时,认为这只是“娱乐性的通俗读物”“无所谓的通俗小说”,不是“真正的文学著作”。1969年他说:“武侠小说本身是一种娱乐性的东西,不管写得怎样成功,能否超越它形式本身的限制,这真是个问题。”他还多次说:“武侠小说本身是娱乐性的东西,但是我希望它多少有一点人生哲理或个人的思想,通过小说可以表现一些自己对社会的看法。”3这一点他实际上做到了。他的小说写作出于商业动机,却着力刻画人性,把人文精神注入古老的武侠小说之中,创造了一个独具魅力的虚拟世界。
金庸经历了大时代的烽火硝烟,饱尝过生离死别的痛苦,母亲死于20世纪30年代的日寇入侵,父亲死于50年代镇压反革命大潮,香港成为他最后安身立命的地方。对于生和死、和平与战争,他都有刻骨铭心的亲身体验,这一切都被他概括在小说中。无论如何,他的小说保持了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当整个大陆陷入反右、“文革”的灾难深渊时,他在遥远的香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古老的汉语,保留了中国文化的一脉温情,给无数海外游子带去心灵的慰藉。
作为一个报人,查良镛在香港这块特殊的土地上手创《明报》,他的社评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老《大公报》“文人论政”的传统,他有幸亲沐胡政之等一代报人的教诲,虽然为时很短,却长留在记忆的深处。老大公报人最特出的一点就是他们深入骨髓的民族感情,面对日本强敌入侵时如此,“二战”以后民族尊严遭到伤害时也是如此,无论这一伤害远自美国,还是来自近邻苏联,更无论它们立国的价值观如何。这一点在他身上也得到了体现。1972年4月25日,他发表社评说:
人类目前的当务之急,并不是如何增加生产,因为总生产早已够了。最重要的事,是怎样使全人类和谐相处。在这件事上,中国人应当当仁不让,因为任何外国都不及中国的经验丰富。
我们如果存一种自省精神,对中国人的民族性作自我批评,必须承认,一般说来,中国人远比外国人狡猾、诡计多端。这正由于中国人累积了数千年的经验,深知人性的弱点,因而善于利用别人的贪婪、虚荣、骄傲、好色、愤怒等七情六欲。但另一方面,我们重视温情、家庭、亲谊、友谊等感情,人与人之间少走极端,不爱打官司,不喜欢做到无法转圜的地步。“仁义孝友”等道德观念深入人心,尽管大家未必能做到,但都知道是好事,认为理应如此。4
他的大量社评传递的是中国立场、中国情结。但他是香港的产儿,有香港才有金庸,是香港成全了他。有人问起他“文革”时的敢言,他淡然表示,“因为香港是一个自由港,说几句真话毕竟算不了什么”;当时毒骂他为“汉奸”的人,有些也许是身不由己;他的言论若有人敢在内地提出,方为真正的勇者。5
他是一个色彩复杂的人物,香港山顶道宽大的书房里摆满了外文精装书,但他很少受西方文明的影响,终其一生都是一个传统的中国人,他的小说、政论都是典型的中国文化产物,他身上有很深的“大中国主义”情结和香港商业社会的特质。
有人说他是郭靖,有人从他身上看到陈家洛,也有人说他是“韦小宝的化身”,他对记者说:“我肯定不是乔峰,也不是陈家洛,更不是韦小宝……因为我做事毕竟是严谨的,不可能会这样潇洒风流……”与他认识多年的沈西城说:“他一向木讷,不喜多言,他心里面的话,似乎完全宣泄在他的小说里,读者所喜欢的郭靖或者令狐冲,大半是金庸的化身。不过,活生生的金庸,略略要比郭靖、令狐冲多了一份狡黠……”6
第一篇 生逢乱世
第一章 海宁袁花
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锋,于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墙直向海塘压来……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奋蹄疾驰……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顷刻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净净。
金庸本名查良镛,他幼时即熟悉每年农历八月十八的“海宁潮”,这是他生命中刻骨铭心的“海宁潮”,所以,他在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以动情的笔触写下“十万军声半夜潮”这一大自然的奇观。
地处钱塘江北岸的海宁在清末和民国初年,不论叫海宁州还是海宁县,都属杭州管辖,1935年后才归嘉兴。这个以海潮出名的滨海小县自古以来人文鼎盛,被誉为“文化之邦,藏书之府”。据吴晗的《江浙藏书家史略》统计,海宁历代藏书家达38家,超过绍兴、嘉兴、海盐等地,仅次于杭州,文风之盛,可见一斑。近代以来著名的人物王国维、蒋百里、徐志摩都是海宁人(蒋、徐还是查家的亲戚),查家也是人才辈出。
1923年,查良镛出生在海宁袁花赫山房(今袁花镇新伟村一组)7,“一个五进院的大宅子里,院内有90多间房子和一个大花园。”8赫山房离观潮胜地盐官镇相去不过十数里地,幼时他几乎每年都要跟母亲去看海潮,上小学时做童子军,还在石塘边露营过,半夜里瞧着滚滚怒潮汹涌而来……
良镛的“良”是排行,他这一辈兄弟的名字中全有一个“良”字。《海宁查氏族谱》称,先祖查瑜以下六世,没有严格的字辈排行。自第七世起规定了字辈排行:“秉志允大,继嗣克昌,奕世有人,济美忠良。”到查良镛这一代正好是“良”字辈,再往下是“传”字辈,“传家孝友,华国文章,宗英绍起,祖德载光”。祖父给查良镛取了个小名宜孙,因他排行第二,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大人都叫他宜官。“宜”“二”在海宁方言中同音。9
在他出生的年代,军阀混战连绵不断,1924年上半年浙江军阀卢永祥与江苏军阀齐燮元为争夺上海地盘,垄断鸦片买卖,在离海宁不远的上海附近大打出手,史称“齐卢之战”。9月,孙传芳乘机自福建长驱直入浙江,赶走卢永祥,独霸浙江三年之久。1927年国民党和蒋介石的势力进入江南,南京国民政府在“四一二”政变的血泊中浮起。
在动荡的乱世,海宁仍保持着一份难得的从容与安宁,使查良镛得以平静地度过飘逸着书香的童年、少年时代。
一、海宁查家
自唐宋以来查氏即是大族,“查祝许董周”是海宁的五个大姓,查姓居首,查家成为历久不衰的名门望族,袁花镇上姓查的人很多,有“袁花镇,查半边”的说法。10
元朝末年,天下大乱,查氏先人查瑜为避兵祸,携妻带子,从婺源沿着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顺流而下,先在嘉兴落脚,不久发现海宁龙山(即袁花)一带土地肥沃,依山面海,民风淳朴和婺源相似,而且海宁与查家祖籍休宁的旧名相似,遂决定在龙山之东定居下来,时在1357年(元至正十七年)。从此,他恪守祖训,以儒为业,耕读传家。到查良镛出生时,查家已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了五百多年。11
明清两代,海宁查氏科甲鼎盛,成为江南有数的“文宦之家”。民国《海宁州志稿》载,明代查氏中进士6人,中举人17人,查继佐是1633年(明崇祯六年)杭州乡试的亚魁(第二名),负有盛名的画家、学者。到了清代,查氏科甲更盛,有进士14人、举人59人,仅康熙年间就有10个进士。查慎行本名嗣琏,和二弟嗣瑮、三弟嗣庭都是翰林;此外,堂兄嗣韩、侄儿查昇也是翰林;大儿子克建、堂弟嗣珣都是进士,当时有“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之说。查昇以人品、书法深得康熙器重,入值南书房三十八年。康熙亲书“嘉瑞堂”匾额赐予袁花的查氏宗祠,还有“澹远堂”“敬业堂”匾额分别赐予查昇、查慎行。海宁查家被誉为“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查家三兄弟的藏书闻名遐迩,查慎行藏书处在袁花镇西南三里,名“得树楼”,藏书两三万卷。查嗣瑮藏书处在袁花镇横涨桥边,名“查浦书屋”,有书五千卷。查嗣庭的藏书室在袁花西南,名为“双遂堂”。12
1662年(清康熙元年)发生一起文字狱——湖州庄家《明史》案,查继佐受牵连,入狱五个多月。“江西科场试题案”是查家第二次遭遇文字狱。1726年(清雍正四年),查嗣庭以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乡试正主考。后世野史、笔记小说盛传他出的试题是“维民所止”,出自《诗经·商颂·玄鸟》,有人向雍正皇帝告发,指控“维止”两字即是“雍正”两字去了头,意在影射。雍正初登大位,砍了不少人的头,不免心虚,将查嗣庭全家逮捕严办。另有一种说法是,查嗣庭写了一部《维止录》,被一个太监举报。
其实,查嗣庭在江西出的试题,首题是《论语》:“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廷旨举出《书经·舜典》“敷奏以言”四字,硬说尧舜之世尚以言陈奏,怎么能说“不以言举人”,当时正行保举,这试题就是对此不满、暗中讥讪。第二题是《孟子》:“君犹腹心,臣犹股肱。”廷旨指控,为什么称“腹心”,不称元首,分明不知有君上之尊。第三题是《孟子》:“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这题出得较为偏僻,挑不出什么毛病,廷旨说“不知何指,居心殊不可问”。还有《易经》次题:“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诗经》次题:“百室盈止,妇子宁止。”雍正点出这二题中“正”与“止”大有文章,查嗣庭先用“正”,后用“止”,显然是诽谤“雍正”年号。后世传查嗣庭以“维民所止”惹祸大概由此推衍而来。
查嗣庭全家被捕,全部书籍送到刑部,他大受拷掠,死在狱中,雍正还下令戮尸,儿子也死在狱中,家属流放。查慎行和查嗣瑮因受胞弟文字狱之累,1726年(清雍正四年)严冬,全家百口老少奉旨自故乡赴京投狱。1727年(清雍正五年)春,查嗣瑮全家被流放到陕西蓝田,本人客死他乡。当时不少名士受到牵连,浙江全省士人六年不准参加举人与进士考试。
查慎行投狱途中写诗给一位同科进士的难友,留下了“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两同年”的诗句。狱中半年,侥幸活着回到故乡,不到一年就去世了。他的《敬业堂诗集》有诗4427首,《续集》六卷收入731首。《鹿鼎记》有五十回的回目都出自《敬业堂诗集》。13
“江西科场试题案”是雍正初年最大的一起文字狱。查嗣庭获罪,只是雍正登基以后铲除异己的举措。14海宁查家经此一劫,元气大伤,由盛转衰,直到1754年(清乾隆十九年)才有人中进士。废科举以后,查家还出过学者查猛济、实业家查济民、教育家查良钊、法学家查良鉴等,查良镛为故乡与家世感到骄傲。
二、祖父查文清
查良镛祖父查文清本是“美”字辈,字沧珊,故乡的父老们称为“沧珊先生”,1886年(清光绪十二年)中进士,在江苏丹阳做知县,有成绩,加了同知衔。1891年(清光绪十七年)4月发生著名的“丹阳教案”,从丹阳开始,无锡、金匮、阳湖、江阴、如皋等地教堂相继被焚毁,上司要查文清将为首烧教堂的两人斩首示众,以便向外国教士交代。但他同情烧教堂的民众,通知那两人逃走,回报上司:此事由外国教士欺压良民而引起公愤,数百人一拥而上,焚毁教堂,并无为首之人。跟着他就辞官,结果被甄别参革。15查家和袁花的乡亲却引以为荣。
查文清从此闲居故乡,读书作诗自娱,也做了一些公益事业,设立了一座义庄,买了几千亩田地收租,租金用于资助族中的孤儿寡妇,使他们能平安过活。凡是上了中学、大学的人,每年都可分两次领一笔津贴,如果有人出国留学,津贴的数额更大。16他编了一部《海宁查氏诗钞》,有数百卷之多,但雕版未完工他就去世了。出丧之时,丹阳推了十几位绅士来吊祭,领头烧教堂的两人一路哭拜而来。查良镛幼时听伯父、父亲说,那两人走一里路,磕一个头,从丹阳一直磕到他们家。查良镛小时候对此信之不疑,长大了觉得这应该不是事实。不过后来他想,那两个人十分感激,最后几里路磕头而来也是有可能的。
虽然他出生不久祖父就去世了,但祖父是他最敬佩的人,也是对他少年时影响最深的人。他说祖父对他有两个影响,一是使他知道外国人欺负中国人,二是要多读书。祖父去世后,留下的《海宁查氏诗钞》雕版堆了满满两间屋子,成为查良镛童年时期和堂兄弟们嬉戏追逐的常去之处,在雕版堆里玩耍的日子久了,居然对雕版上的诗词也能朗朗上口。
三、父亲查枢卿、母亲徐禄
到查良镛父亲查枢卿时,祖上仍留下田地三千六百余亩,佃户百户之多,雇有不少男女仆佣,并在袁花镇经营钱庄、米行和酱园店等。查枢卿有两个哥哥,大哥是秀才,二哥毕业于北京大学,他本人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似乎读书没有什么成绩,后来在乡下办理钱庄、茧厂、丝厂,也不大成功。查良镛小时候常常看到父亲为业务而烦恼。那时他小小年纪,已察觉到父亲办理企业太不精明,对人过分客气而随便,似乎觉得交朋友比业务成功更重要。他说自己十三四岁时,就觉得父亲没用。父亲借钱给人,有时去讨钱,会带他一起去。人家请他父亲喝酒、讲好话,钱却不还,需要还别人钱的时候,只好卖田地垫了还给人家。他觉得父亲没用,做生意不是这样做的。17
每当春天的清明节,秋天的重阳节,父亲必定带他们兄弟上祠堂,见到任何人都相互拱手作揖。那时查良镛见到族中的白胡子老公公也向他们四五岁的小孩子拱手作揖,不由得心里暗暗好笑。18
他母亲徐禄出生在海宁硖石镇徐家,是徐志摩之父徐申如的堂妹,深得家人宠爱。徐家是海宁的名门望族,世代经营酱园、绸庄、钱庄,徐申如先后创办缫丝、纺织、发电、电话等新兴工业,被誉为“浙江的张謇”。徐禄毕业于杭州的女子学校,写得一手娟秀小楷字,还会绘画绣花,她做的绣花小鞋尤其远近闻名。
大约1914年腊月,19岁的徐禄嫁进查家19,先后生下良铿、良镛、良浩、良栋、良钰五子和良绣、良璇二女。20“按照当地习惯,家人叫良铿为大阿哥,良镛为小阿哥”,叫良浩、良钰为大毛弟、小毛弟。
查良镛幼时聪明顽皮,深得母亲的关怀厚爱。他记得曾被抱到街头去看傀儡戏,猪八戒高老庄招亲,被新娘子大打耳光的情形,过了多少年他都记得清清楚楚。21故乡一带有一种黑色的有花纹的大蝴蝶,总是成双成对地飞,一刻也不分离,蝴蝶就被叫作“梁山伯、祝英台”。如果小孩子捉住了其中一只,另一只就会在手边绕来绕去,飞也飞不走。他六七岁的时候,看着在花间双双飞舞的一对对蝴蝶,家里人给他讲了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世间有哀伤和不幸。22
母亲爱读《红楼梦》,大概12岁时,查良镛就跟着母亲一起看,不大懂。母亲常和堂嫂、堂姐她们谈论贾宝玉、林黛玉等,她最喜欢的人物是探春,其次是薛宝琴,会背诵薛小妹新编的《怀古诗》。23她们常常比赛背诵《红楼梦》回目和书中的诗词,一个人背上一句,另外的人接着背下一句,赢了的可拿一粒糖。幼小的查良镛在旁听着,觉得婆婆妈妈毫无兴趣,但可以从母亲手中接过一粒粒糖果,还是兴趣盎然。24
四、表哥徐志摩
徐禄只比徐志摩大一岁,却是徐志摩的堂姑妈。查家和徐家早就结成了姻亲。徐志摩日记和家书中多次提到的“蒋姑母”,即是查良镛同宗的远房姑姑查品珍,她嫁给了海宁硖石的蒋百里。1900年,徐志摩在家启蒙读书,第二个塾师即是查家“澹远堂”的查桐轸,其子查猛济后来也当过徐志摩独子徐积锴的塾师。徐禄嫁入赫山房查家,与“敬业堂”的查枢卿结婚,查、徐两家再度结亲。
1925年,徐志摩接手主编著名的《晨报副镌》,出版第一部诗集《志摩的诗》,在新诗坛上放射出夺目的异彩。可惜天不假年,“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一诗成谶。1931年11月19日,一场空难夺去了诗人年轻的生命。1932年春天,一代诗人的灵柩在故乡海宁硖石安葬时,少年查良镛代表全家前往吊唁。他回忆:
我妈妈是他的姑母,他父亲比我妈妈年纪大得多,是我的老舅舅。徐志摩在山东坠机之后,在家里开丧。我爸爸辈分比他大,但他家里有钱有势,如果去吊丧,不免有谄谀之嫌,于是派我去。那时我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但他家里当我贵客那样隆重接待,我在灵位前跪拜后,舅舅徐申如(徐志摩父亲)向我一揖答谢。舅舅的孙儿(徐志摩的儿子)则磕头答谢。然后开了一桌酒席宴请。我一生之中,只有这一次经验,是一个人独自坐一张大桌子吃酒席。桌上放满了热腾腾的菜肴,我当时想,大概皇帝吃饭就是这样子吧!两个穿白袍的男仆在旁斟酒盛饭。那时我自然不会喝酒,只做样子假装喝半口酒,男仆马上把酒杯斟满。我不好意思多吃菜肴,只做过样子就告辞。舅舅送出大门,吩咐用自己家里的大船(在我们江南,就像这里各人家里有自用汽车般,各有自家的船)连同船夫、男仆送我回家(我家离他家二十七里路,叫作“三九”),再向我爸爸、妈妈呈上礼物道谢。
……我和徐志摩的干系,到此为止。平时因年纪相差太远,我只和他的儿子做朋友。
徐志摩的儿子积锴1918年出生,是张幼仪所生。张幼仪是张公权、张君劢的妹妹,既能干又有学识,徐志摩与她离婚,徐申如就很不赞成,“因此在亲戚之间,徐志摩不得人心,不获好评,大家也不与他后来的夫人陆小曼来往”25。查家送去的挽联“司勋绮语焚难尽,仆射余情忏较多”,用唐代诗人杜牧(司勋员外郎)、徐州守将(检校右仆射)张建封与歌伎关盼盼的典故,明显对徐志摩的婚变不满。
1937年日寇入侵,良镛的母亲徐禄在逃难途中撒手人寰。等到抗战胜利,他返回家乡时,舅父徐申如也已在1944年3月去世。在杭州《东南日报》工作期间,他读了徐志摩的《西湖记》和一些新诗,深为表兄的才华所倾倒。“我的母亲是徐志摩的姑妈,他是我的表兄。他死得很早,我和他接触不多,但印象深刻。我读过他的新诗,看过他的散文,都是很优美的,对我教益很深。”在《书剑恩仇录》中儒雅的陈家洛身上,隐约可以找到徐志摩的影子。
金庸对记者说,“海宁地方小,大家都是亲戚,我叫徐志摩、蒋复璁做表哥。陈从周是我的亲戚,我比他高一辈,他叫徐志摩做表叔。王国维的弟弟王哲安先生做过我的老师”。
1898年生在海宁硖石的蒋复璁是查良镛的表叔、军事学家蒋百里的亲侄儿,算起来也是他的表哥,蒋复璁与查良镛的二伯父查钊忠在北京大学是同班同学,后留学德国,专攻图书馆学,曾担任“中央图书馆”首任馆长、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后来蒋跟查良镛说过一些他祖父的事,言下很是赞扬,都是他本来不知道的。26
五、龙山小学堂
查良镛没有上过私塾,一开始上的就是现代小学,7岁就读于村口巷里十七学堂,高小转入袁花镇上的龙山小学堂。27龙山小学堂始建于1902年,是海宁最早的四所高等小学堂之一,又名海宁第三高等小学堂。28
从家出发,有一段泥路,路边有池塘柳树,经过一座石桥,再有一段石板路,就到了天仙河畔的龙山小学堂。在查良镛的记忆里,学堂生活带着温情——
江南的小镇,天色灰沉沉的,似乎要下雪,北风吹着轻轻的哨子。突然间,小学里响起了当啷当啷的铃声,一个穿着蓝布棉袍的校工高高举起手里的铜铃,用力摇动。课室里二三十个男女孩子嘻嘻哈哈地收拾了书包,奔跑到大堂上去排队。四位男老师、一位女老师走上讲台,也排成了一列。女老师20来岁年纪,微笑着伸手拢了拢头发,坐到讲台右边一架风琴前面的凳上,揭开了琴盖,嘴角边还带着微笑。琴声响起,小学生们放开喉咙,唱了起来:“一天容易,夕阳又西下/铃声报放学,欢天喜地各回家/先生们,再会吧……”
唱到这里,学生们一齐向台上鞠躬,台上的五位老师也都笑眯眯地鞠躬还礼。
“小朋友,再会吧……”
前面四排的学生转过身来,和后排的同学们同时鞠躬行礼,有的孩子还扮个滑稽的鬼脸,小男孩宜官伸了伸舌头。29
在一堂历史课上,历史老师讲到鸦片战争,朝廷如何糊涂无能,无数兵将英勇抗敌,但终因枪炮、军舰不及英国而惨遭杀害,突然情绪激动,掩面痛哭。查良镛和同学们也都跟着哭泣。30
这一堂泪水横流的历史课永远留在了他记忆的深处。
小学五年级时,查良镛遇到了班主任兼国文老师陈未冬。他的作文中,总是将“大都”写成“大多”,陈未冬老师翻出《辞海》,予以指正。当时他年少顽皮,自封为“独裁者”,老师也颇加优容。
陈未冬是浙江诸暨人,20世纪30年代初到龙山小学堂执教,教书之余,笔耕不辍,在一黑色硬面蓝条簿上写杂感,常拿给查良镛看,其中一篇记叙校长张志鸿赴海宁县教育局追讨教师工资不得之情,老师自称“可怜虫”。这些文字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陈未冬很喜欢这个学生,对他的每一篇作文都细加圈点、认真批改,作为范文在课堂上评析,还让他一起编五年级的级刊《喔喔啼》,把小小的级刊办得生动活泼。他后来说:“数十年来编报,老师之指点,固无时或敢忘也。”虽然等他小学毕业,袁花一别,师生从此失去联系,但陈未冬老师一直记得“查良镛”这个名字,甚至把他的一本作文本保存在诸暨老家,直到“文革”期间,造反派多次抄家,这本作文本在劫难逃,化为灰烬。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陈未冬老师当年为他改正的作文错字,六十年后师生在杭州重逢,提到这些错字时,老师不禁大笑,赞他记性好,并说牢记错误是求得进步的要诀。31
他爱读课外书。龙山小学堂的图书馆藏书相当丰富,老师们很鼓励学生读课外书。他在低年级时看《儿童画报》《小朋友》《小学生》,后来看内容丰富的《小朋友文库》,再似懂非懂地阅读各种各样的章回小说。到五六年级时,他就开始看新文艺作品了。不过他喜爱古典文学作品多于新文学,他自认为是个性使然。
六、读小说的少年
邹韬奋主编的《生活》周刊,以及《萍踪寄语》《萍踪忆语》等世界各地旅行记,是他父亲和哥哥购买的,这些成人书刊却成了他小学时代得益最多、记忆最深的读物。他的童年时代深受邹韬奋和生活书店之惠。课外阅读大大拓展了一个少年的视野,天仙河畔,赫山房里,他终日与书为伴,主要是读小说。
查良镛在一个大家庭中长大,他的曾祖父有两个儿子,他祖父是大儿子,住在大宅的东半部,叔祖父住在大宅的西半部。即使经历了那场悲惨的文字狱,御笔亲书的牌匾依然威严地挂在查家大堂的中央,直到毁于日寇入侵的战火。这座大宅子共有五进,前厅挂着一块大匾,是康熙皇帝给他先祖查昇写的堂名,“澹远堂”三个大字周围有九条金龙作装饰,代表了一个书香门第的荣耀和曾经的显赫。
第二篇 南下香港
第四章 “南来白手少年行”
一、“你去半年再说”
1947年底,查良镛进入《大公报》两个月后,胡政之面对国共战场上的激烈厮杀,感到前途迷茫,在两极对峙的夹缝中,坚持中道而行的《大公报》生存空间越来越窄了。为保存《大公报》的事业,胡政之把目光再次投向香港。
1948年1月25日,胡政之带着费彝民、李侠文等骨干奔赴香港,筹备《大公报》香港版的复刊工作,经过五十天的埋头苦干,3月15日正式复刊。胡政之亲笔写下复刊词,重申《大公报》是“民间组织,营业性质”,重申“文章报国”的初衷,“想代表中国读书人一点不屈不挠的正气”:
现在政治的不安,经济的动荡,差不多成了全世界的一般现象。两极端的政治思想热烈地斗争着,相互激荡着,最受苦的,是爱好和平、倾心自由的善良人群,这些人的环境与中国民众所处的地位正复相同。
他说:“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的《大公报》香港版,只是为了应付抗战的临时组织,这次复刊却是希望在香港长期努力。”104
港版的诞生,是胡政之和《大公报》最后的努力。当时港馆急需一名电讯翻译,原定张契尼,让他在上海工作两个星期,弄熟了即去,但他因太太临产,去不了。杨历樵征求蒋定本、张美余、查良镛三人的意见,他们都表示“如果可能,最好不派我去”,一时僵住。张美余已结婚,太太、孩子在宁波,香港离得太远,那只能单身的查、蒋二人之中去一个了。
查良镛给海宁的父亲和杭州的女友各写了一信,征询意见,父亲的回信是:“男儿志在四方,港馆初创,正阅历之机会。”女友的回信说:“既然报馆中有这些不得已情形,如果你去一个短时期,我答应的。假使时间很长,我不肯!”他将此意跟杨先生说了,表示希望只去待一段时间。杨转达许君远,许又转达王芸生,一一通过,王芸生对他说:“你去半年再说!”
赴港前夕,他去了一趟家乡海宁,去了一趟南京,去了两趟杭州。3月29日,同事在南京路的报馆为他饯行,尹任先为他买好了机票,第二天早晨即起飞。
3月30日,带着半年就回来的期待,带着对陌生的香港的种种猜想,查良镛登上飞往香港的飞机。人生中充满了无数的偶然,他没有想到此行将决定他一生的命运。
到了香港机场,下飞机时,没有遇到报馆来接他的人,他身上没有一分港币,还好同机来的香港国民日报社长潘公弼借了他十元港币。他搭船过海,到报馆报到。这是一支小小的插曲,四十多年后,他仍清晰地记得这一幕,写下“南来白手少年行”的诗句。
当天中午,马廷栋、李侠文、王文耀、李宗瀛、郭炜文为他接风。他说:“一面送行,一面接风,我心中实在有说不出的苦。因为如此一来,一、在香港工作非特别努力不可;二、想要回上海的话总是不好意思出口也。”马廷栋对他说,昨晚就已安排好了他今天的日程,中午吃饭,下午睡觉,晚上工作。105
二、《听不到那些话了》
香港这座小岛,在清道光初年被往来于零丁洋一带的外国船员称为“香港”之前,叫作“石排湾”或“赤柱”。1061841年,人口不过7450人,全部是渔民。
“英国经过鸦片战争而割占香港……任何中国人在谈论国事、关心民族前途之时,无不为之痛心疾首,认为是奇耻大辱。”107查良镛读小学时就为此流过泪,如今这片土地就在他的脚下。
初到香港,他眼中充满陌生和新鲜。“香港有许多好处,风景真美,天气真好。报馆中工作虽多,但他们精神很好,另有乐趣。有太太的报馆中供给房屋(略出少数租金)。广东菜好。马路上五花八门的洋货多,派克笔绝非奢侈品。女人衣服奇花。”
寄一封信,邮资是六角港币,等于国币四万八千元,客饭二元八角(相当于二十二万元),理发三元(相当于二十四万元),看一场电影三元五角(相当于二十八万元)。那时内地通货膨胀,纸币正在贬值。查良镛说平生除看电影外无嗜好,现在除写信外无义务。但每月一两百元的收入,已有不胜负担之苦。他告诉上海的同事,便宜的东西也有,西装每套约一百七八十元,玻璃丝袜十一二元,固龄玉牙膏二元三角,橘子每个两三角,面包二角,牛乳四角。听起来便宜,不过换成国币也很吓人。
香港的面积不过上海的五分之一,此时人口已达180万,典型的“地少人多,竞争激烈”。那时,香港真正繁华的马路只有两条——德辅道和英皇道。和上海相比,经济、文化、生活上都比较落后,城市建设比上海差好远,甚至连杭州都不如。查良镛就像从大城市突然来到一个小地方,甚至有到了乡下的感觉。
但他很快就喜欢上了香港,香港人坦诚直爽、重视信用、说话算数,他对他们产生了好感,觉得香港的人际关系比上海好。而且,“生活安定,毫无涨价威胁”。“共产党来时不必逃难。可以学会广东话,广东文字。可以坐二毫子的双层电车。在街上没有被汽车撞死的危险。出门买东西不必背皮包装钞票……”108
他在《大公报》港版的工作和上海一样,国际电讯翻译兼编辑。到港一个星期,他给《大公园地》写了一篇《来港前后》,介绍这里的情况。港版初创,条件艰苦,一切简陋,办公室一小间,只有上海报馆的资料室那么大,白天经理部用,晚上编辑部用,“地方狭小,连办公桌也摆不下”。晚上他译稿时还要迁移两次,因为午夜十二点吃稀饭,几碟榨菜、咸蛋总要有一个地方摆放。
宿舍在报馆后面的山上,坚尼道的赞善里八号,横街小巷,毫无特色,宿舍是再普通不过的旧楼,楼高四层,四楼连接天台,是唯一的活动空间。查良镛住在四楼的走廊上,到中午十二点必须起来,因为即使自己不吃中饭,别人也要坐在他的床上吃饭。60岁的胡政之和他们年轻人“同吃同住同劳动”,他虽有一间单人房,一张床以外也仅能容一张书桌而已。每天胡先生必轻手轻脚经过查良镛的床边去盥洗室,其实多数时候查良镛老早就醒了。
报馆中年龄最大的是经济版编辑谢润身,人称“老谢”,最小的是查良镛,大家都叫他“小查”。因报馆人手不足,故没有休息日子,好在他年轻,一个人在香港,没有休息天也不要紧。109
距查良镛到港不到一个月,4月24日夜,胡政之突然发病,膀胱膨胀,小便闭塞,27日,被迫离开香港飞回上海就医。查良镛在坚尼道宿舍门口看着胡先生离去……
1948年11月,国共之战胜负将分,国民党大势已去,胡政之缠绵于病榻之上,主持《大公报》笔政的王芸生面临何去何从的抉择。在接到毛泽东亲自邀请他参加新政协的明确信号后,王芸生于11月5日离开台湾,8日抵达香港。两天后,他在《大公报》港版发表《和平无望》社评,标志着香港《大公报》的左转,这张曾经以“四不”方针、“文章报国”立身的民间报从此成了左派报纸。查良镛在《大公报》工作的近十年间,大多数时光都是作为左派报纸存在的。
查良镛一生都怀念几位可敬的老大公报人,对胡政之、许君远以及手把手教过他的杨历樵心存感激。他们把毕生的心血献给了新闻事业,是他办报时常常想到的楷模。“在《大公报》工作时,翻译主任杨历樵先生教了我不少翻译的诀窍。报纸主持人胡政之先生、前辈同事许君远先生都对我有提携教导之恩。”110他是幸运的,初入报界就遇上这些富有人格感召力的报界前辈。
杨历樵毕业于圣约翰大学,精通英、日、俄语,中文功底也很扎实,初在南开学校教英文,1927年4月进《大公报》。他最初是英文翻译,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开始执笔写国际问题社评,先后在天津、上海、香港、桂林、重庆等地担任《大公报》翻译主任,被誉为中国报界两位“翻译圣手”之一。1945年11月,《大公报》上海版复刊,他出任要闻版编辑兼翻译主任,只知道埋头实干、苦干,为人厚道,和蔼可亲,热心扶植年轻同事,大家都叫他“老夫子”。111他对查良镛更有知遇之恩,1948年《大公报》香港版复刊,他先是任编辑主任,1949年起任副总编辑,1967年病逝于香港。
许君远1928年毕业于北大英国文学系,先后在《北平晨报》、天津《庸报》工作,1936年《大公报》上海版创刊,他和徐铸成同为相当重要的要闻版编辑。1946年7月,他出任《大公报》上海版编辑主任,并主编内刊《大公园地》。
胡政之在1926年开创新记《大公报》的新事业前,做过三年旧《大公报》总编辑,他是中国第一个采访巴黎和会的记者。从1926年到1949年,加上1916到1919年,他主持《大公报》先后27年,还创办过国闻通讯社和《国闻周报》,终生以新闻为业,被外国报界视为报界巨子。
正是在他们身上,青年查良镛深深体会到了一个报人的理想、责任。香港《大公报》转向不久,国民党政权在内地全面崩溃,江山易主,一个陌生的红色中国诞生了。1949年1月,天津《大公报》改名为《进步日报》,5月25日,王芸生在上海《大公报》发表《新生宣言》,新记《大公报》的时代永远结束了。此前,4月14日,61岁的胡政之在上海谢世。一星期后(4月21日),查良镛在香港《大公报》发表纪念文章《听不到那些话了》:
与胡先生相处只有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中,因工作、吃饭、睡觉都是在一起,这位伟大的报人对于一个年青的新闻工作者生活和学习上所发生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我常常想起他那些似乎平淡无奇其实意义精湛的话来,现在却永远再听不到那些话了。
港版初创,内容与“香港文化”似乎格格不相入。有一次吃饭时胡先生说:“报纸的任务是教育读者,以正确的道路指示读者,我们决不能为了争取销路,迎合读者的心理而降低报纸的水准,歪曲真理。”
当胡先生病况渐深时,有一次与寿充一112兄及我谈起他的病因,他说:“我这病种因于少年时候,当时年青力壮,不论工作生活,一任性之所趋;现在年纪老了,当时隐伏的病根都发出来了,所以年青人决不可自恃一切拼得过,身体务须好好保养。”
一个下午,胡先生与谢润身兄及我谈到工作问题时,问及我本来学什么,我说“外交”。他说:“外交不是根本的学问,以后当多看一点历史与经济的书籍。”这句话我依照做了,而且已得到很多好处。后来谈到美国人,他说:“肤浅,肤浅,英国人要厚实得多。你不要看美国现在不可一世,不出五十年,美国必然没落。这种人民,这种作为,决不能伟大。”近来看了一些书,觉得胡先生这句话真是真知灼见,富有历史眼光。
去年,也是在这个季节,也是这种天气,胡先生离开香港。我站在报馆宿舍门口,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坚道的斜坡。临别时他说:“再会。”我问他:“胡先生,你就会回来么?”他说:“就会回来。”说了淡淡地一笑,我从这笑容中看到一种凄然的神色,我立在门口呆了许久,心中似乎有一种不祥的对命运无可奈何的预感。果然,他永不会再回来,这些话也永远不会再听到了。113
谢润身退休之后移民美国,活到百岁。对于胡政之“不出五十年,美国必然没落”的预言,梁羽生说了一句不无玄机的话:“像胡政之这样的智者,思想敏锐,论断往往超前,预测失准,不足为病。天道周星,物极必反,只争迟早而已。”114
三、梦断京华
隔着浅浅的深圳河,到处是枪炮声,孤悬南国的香港在英国治下,没有直接置身大时代的天翻地覆之中。1949年是条分水岭,一个时代无可挽回地消逝。和香港向往进步的知识分子一样,查良镛为内地的政权转移而兴奋,他和几位朋友约了当时中共在香港的负责人到太平山上茶叙,提出在香港办一本杂志,向海外宣传“新中国”。这位负责人认为意见很好,答应向北京反映请示,但从此再无下文。115
查良镛先后在中央政治学校外交系、东吴大学法学院学习过国际法,新旧交替,有很多值得分析的敏感问题,他尝试用自己的外交知识、国际法知识对时事作出评论。当年6月间,他写了一篇关于“承认”问题的文章,在《大公报》发表。
11月9日,中国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公司全体职工宣布起义,脱离国民党。11日,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铁道部衡阳铁路局发表声明,“前粤汉、湘桂黔及浙赣各区铁路局所辖铁路存港器材、物资、汽车、款项均为人民国家所有”。14日,资源委员会驻香港全体员工宣布起义。台湾方面也派叶公超等人到香港处理这些财产,双方发生争执。11月18日、20日,查良镛的六千字长文《从国际法论中国人民在国外的产权》分两次在《大公报》刊出,他依据国际法知识——主要是英美法院的判例和英美法学家的著作,论证这些海外资产应当归属新中国所有。透过“国民党反动派”“毛主席”“新中国”等用词,不难看出他当时的立场。
他这篇略显冗长的论文,在香港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应,译成日文后,却意外地得到当时还在日本的国际法专家梅汝璈的赏识。
梅曾担任东京国际战犯法庭中国首席大法官,参与过对战犯东条英机等的审判,是一位享有国际声望的国际法学家,当时还在东京。查良镛的国际法论文引起了梅的注意,梅觉得这个青年人是可造之才。不久这位国民党籍的国际法专家应邀回国,出任政务院外交部顾问。
梅汝璈发现新生的政权外交人才奇缺,具有外交和国际法方面专门知识的人才稀有,他想起了香港的查良镛,便电邀他北上去外交部做他的研究助理,连续从北京发来三封电报。这是查良镛意想不到的。他青年时代的外交官之梦,虽然只是一个梦,却一直藏在他的内心深处,梅汝璈的电报再次搅动了他的内心,他激动、兴奋,带着几分神秘的向往。“年轻人得到一位大学者的赏识,毫不考虑地就答应了。”
1950年,查良镛向《大公报》辞职,满怀着做外交官的希望,只身北上来到北京。这是他第一次踏上这个历朝故都,也是第一次来到北方。梅汝璈见到他也很高兴,但他能否顺利进入外交部工作不是梅先生这个顾问能决定的。梅建议他先去找周恩来的助手、外交部的实际负责人乔冠华(时任外交部政策委员会副主任)。他对乔冠华并不陌生,早年就在重庆《新华日报》上读过乔的国际评论。1946年至1949年,乔是新华社香港分社负责人,常以“乔木”的笔名在《华商报》上发表国际问题评论。《大公报》左转后,乔有时到《大公报》与他们座谈,交换对时局的看法,他们算得上“熟识”。南京解放前夕,查良镛在会上问乔:“乔木先生,将来全国解放后,香港和澳门问题怎样处理?”乔用手指轻弹茶杯,想了一想说:“反对中国人民的,主要是美国政府。我们以后的重要工作,是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据我个人看,香港的现状是否保持,要看对我们的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是不是有利而定。各国帝国主义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但我们不能够一下子将全世界所有的帝国主义者都打倒了。”乔冠华对香港前途的这番分析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16在查良镛眼里,乔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对自己印象也很好。他以为外交官之路已铺在脚下,抱着满心的期待。
想不到等待他的完全是另外的结局,乔冠华直言相告,北京确实需要他这样的人,但外交部是一个特殊机构,政治要求很高,工作人员必须根正苗红,能经受各种严峻的政治考验。他的家庭出身按当时的阶级划分属于地主,他本人又在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上过学,这种背景使他不能进入外交部。乔主张他先去中国人民外交学会工作一段时期,将来再转入外交部。
当外交官是他多年的梦想,他年轻时企盼周游全世界,所以产生了这个念头,高中毕业后他到重庆考取中央政治学校外交系,战后到上海东吴大学法学院读国际法,都与这个志愿有关。乔冠华的一席话无疑给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这是他第一次与红色政权打交道,他清楚以他的出身背景已不可能圆外交官之梦。“乔先生是一番好意,但我觉得人民外交学会只做些国际宣传、接待外宾的事务工作,不感兴趣。”117
查良镛还找到了长期在《大公报》工作、时任外交部政策委员会秘书的杨刚,杨刚也建议他先去革命大学或人民外交学会工作。118
他愈想愈不对劲,对进入外交部工作的事不再乐观。他的思想行为都已是“香港式”的,对共产党也不了解,未必能入党。而一个党外人士肯定不会受到重视,恐怕很难有机会作出贡献。乔冠华跟他说,如果他真心“为人民服务”,一定要入党。当时他是很拥护共产党的,可是又怕党的“铁的纪律”,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决定放弃。
外交官之梦断了,他感到留在北京已无意义,于是辞别梅汝墩和乔冠华,返回香港。但他对乔冠华的尊敬依然,并无一丝怨言。二十多年后,时任外交部长的乔冠华以中国赴联合国代表团团长的身份登上联大讲坛,查良镛在《明报》发表过《乔冠华演辞有才气》等社评:
乔冠华演辞的主要内容不脱中共一般文告声明的范围,但有一些说法却具有个人风格,表现了独特的才华。他是文人出身,以写国际问题分析文章知名,这篇演辞中偶尔也显露了若干他昔年文字中的光芒。
晚年回首,想起外交官之梦的破灭,他不仅不感到遗憾,反而觉得未尝不是好事。他说这一生过得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不必受上司指挥和官职的羁绊,行动自由、言论随便,生活自由舒服得多,对做外交官不再羡慕。
四、父亲的噩耗
查良镛重回香港,回到《大公报》做国际电讯翻译和编辑,《大公报》内有地下党员向新华社香港分社报告,请示如何对待他的去留问题。主持香港“爱国报刊”统一战线工作的负责人说,大陆、香港来去自由,这样的人才在香港别的报刊机构求之不得,我们当然要留为己用,由《大公报》领导决定就是。
1951年4月26日,查良镛父亲以“抗粮、窝藏土匪、图谋杀害干部”的罪名在故乡海宁被处决。噩耗传到香港,他哭了三天三夜。他少年丧母,此时又痛失父亲,伤心了大半年。119
当时,千千万万的人因“地主”这个阶级定性丧失了生命。山东南下的解放军进入海宁,查家是当地有数的名门望族,虽然历经日本入侵之后已没有多少产业,但要评为地主还是绰绰有余的。查枢卿被定为“反动地主”,遭枪决,家产全部没收。梁羽生的父亲陈信玉也有相同的命运,在广西蒙山县被处决。120
第三篇 创立《明报》
第七章 《明报》初创
一、同学沈宝新
自1946年进入杭州《东南日报》,金庸已在报界摸爬滚打过十多年,几乎熟悉报纸编辑的各个环节。1955年以来,他的武侠小说在《新晚报》《香港商报》连载,受到读者欢迎。据《香港商报》调查,他的小说有三万读者。当时香港盗版成风,他的武侠小说连载每天刊出千字,七天就有人盗印单行本,速度之快让原定结集出版的三育图书公司措手不及。就在这时,他和分别多年、正在经营印刷业务的老同学沈宝新在香港意外重逢,沈建议,与其给别人盗印小册子发行,不如自己来印,自己发行、赚钱。说干就干,他们决定合办一家刊载武侠小说的十日刊《野马》。187
1938年,他们在丽水碧湖,初中三年级起就是同班同学,金庸是级长,沈宝新喜欢打篮球,是级队的选手,比他大好几岁。浙江省立临时联合中学的档案中,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11月的军训名单记录:
沈宝新秋一年级十八岁吴兴人188
金庸回忆:“我们两人是初中、高中同班同学,沈宝新先生比我大几岁,所以当时并不是很熟悉,他是大朋友,我是小朋友。后来在香港碰上了,老同学相见,自然很亲热,以后大家就常来往。”189
吴兴即浙江湖州,沈在浙江大学读的是农业专业,抗战胜利后,在中国邮政、储汇局银行工作,积累了银行、财务工作的经验。1946年到香港,在印刷厂任职九年。190他说一口江浙口音的广东话,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是“一个随和、够义气的人”,人际关系好,对朋友重情义,又懂经营管理。1959年初,他们注册了野马出版社,准备办一份十日刊,以刊登武侠小说为主,从《庄子·逍遥游》中取“野马”为刊名。
当年3月,《野马》筹备期间,他们在九龙尖沙嘴弥敦道的文逊大厦租了一个写字间,只放得下四张书桌。他们请了《长城画报》编辑潘粤生担任编辑。191就在这时,报贩建议,与其办十日刊或半月刊,不如干脆办一份日报,天天出版,更容易赚钱。金庸犹豫了一番,决定办日报,《野马》不太像报纸的名称,仿效《成报》取单字很成功192,他也想起一个单字的报名,潘粤生提出“明”字,取“明辨是非”之意,他说也有聪明之意,经过一番推敲,决定取名《明报》,以“野马”为副刊(名为“野马小说”)。关于报名,他后来说:“《明报》的‘明’字,取意于‘明理’‘明辨是非’‘明察秋毫’‘明镜高悬’‘清明在躬’‘光明正大’‘明人不做暗事’等意念。”193他们请书法家、国际电影懋业有限公司制片主任王植波题写的报名,一直沿用至今。金庸并不知道中国报业史上至少有过六个《明报》,1911年、1922年、1931年的上海,1925年、1945年的北京及1932年的苏州先后出版过以《明报》为名的报纸。194
查传诗(查良镛长女)与沈宝新夫妇
《明报》最初由金庸出资三万港币,沈宝新出资两万港币。这五万元三四个月就花光了,金庸又投入五万元,共出资八万。《大公报》老同事、广告部主任郭炜文曾出资一千五百元,占的股份很少,1961年《大公报》社长费彝民要郭退股,金庸连本带利都还给了郭。《明报》从此只有两个股东,金庸占八成,沈占两成。
1959年5月20日是金庸终生难忘的一天,这天《明报》正式创刊。创刊号标明:本港零售港币一毫,督印人沈宝新。他执笔的发刊词标榜“公正、善良、活泼、美丽”:
《明报》是一张同人的报纸,也是一张读者的报纸。
……它是读者的报纸,因为我们办报的目的不是要宣传什么,也不是为什么商品做广告,我们只是希望能办成一张精致的、生动的、健康的小小报纸,为那些喜爱精致、生动、健康事物的人所喜爱。
我们的信条是“公正、善良、活泼、美丽”。我们决心要成为你一个甜蜜的知心的朋友,跟你说说故事、讲讲笑话,讨论一下问题,但有时候,也向你作一些温文的劝告。195
这一年他36岁,南下香港第十一年,他踏上了前途莫测的创业之路。
《明报》第一天印了8000份,没有卖完,最低时跌到了6100份,发行了四个月才开始回升。金庸说,出《明报》主要是一种生意上的考虑,当时谁都觉得是一件冒险的事业,旧同事、老朋友在背后人人都说:“小查这次非倾家荡产不可!”他却想,反正没有多少家产,就是“倾家荡产”也没有什么大不了。196
《明报》创刊号
《明报》初时只是一份四开一小张的报纸,属于名副其实的“小报”,头版刊登社会性特稿,二版是副刊,也会登小说,三版是重头戏,连载金庸和其他人的武侠小说,四版是杂文,小品、漫画等,没有新闻。他选择办这样一份小报,或许与他初到香港时,发现港人的读报口味令人“又好笑又好气”有关。《大公报》同事马廷栋有一天吃饭时说起,有个香港友人说:“贵报虽然有些地方不及人家,但有一次登了一条别报没有的新闻。”马受宠若惊,忙问什么新闻,对方说:“那次九龙发现一条一尺多长的蜈蚣,只有贵报上有。”197相隔十一年,也许金庸已淡忘此事,但港人的读报口味他是熟悉的,他有意无意地迎合他们。不久,《明报》迁到中环娱乐行五楼二室,白天是商人的写字楼,晚上做他们编辑部,每天凌晨离开时,都得收拾干净。两个月后,又搬到中环德辅道中239号四楼。198最早的员工只有三个人,金庸是社长兼总编辑,还是主笔,负责编辑部的工作,沈宝新是经理,负责报纸经营,是营业部唯一的员工,谦称在报馆只是个跑龙套的角色,有如整部机器中的螺丝钉,编辑只有潘粤生。后来请了校对戴茂生和办公室助理叶云(原名叶汉辉),诗人何达做过短期的第四版编辑。由于人手不够,金庸的妻子朱玫在《明报》跑过香港新闻,成为《明报》最早的女记者。
二、《明报》定位
办报毕竟不像写武侠小说,一份新报纸一无背景,二无雄厚资金,要在报刊林立的香港站稳脚跟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有人说,“办不了多久吧”;有人断言,“一两年内一定倒闭啦”!
1959年的香港尽管经济还算不上繁荣,但报业竞争已够激烈。单就日报来说,左派除了《大公报》,还有1948年9月创刊的《文汇报》、1952年10月创刊的《香港商报》、1955年创办的《晶报》(原名《明星日报》,1957年改名)。亲国民党的有1949年创刊的《香港时报》以及老牌的《工商日报》。此外大多数报纸处于中间立场,如1925年6月创刊的《华侨日报》,1938年8月创刊的《星岛日报》,1939年5月创刊的《成报》,等等。还有《南华早报》等英文日报,其中也有中间偏左或中间偏右之分。背景各异,左、中、右分明。光是50年代新办的报纸就有85家,平均一年新办8.5家,大部分为中文报纸,但能坚持十年以上的凤毛麟角,至今仍在出版的仅《明报》《新报》《晶报》等寥寥数家。199
在报界默默耕耘了十多年的金庸有自己的考虑,他离开《大公报》的原因之一就是其左派色彩过浓,他不会走这条路;他对国民党也没什么好感,保持中立是必然的选择。“在政治取向上,我们既不特别亲近共产党,也不亲近国民党,而是根据事实作正确报道,根据理性作公正判断和评论。”200
6月6日,《明报》出至第十八期,改为出对开大张,头版改为国际新闻和社评,二版为“银百合”副刊,三版还是“野马”小说副刊,四版为香港新闻(从第二十九期起,国际新闻改到第四版,港闻放到头版,社评有时也刊登在四版)。当天,他在《我们的立场》社评中提出“公正与善良”的办报理想,不再提“美丽”“活泼”:
我们曾在“发刊词”中说明,我们拥护“公正与善良”。这五个字,就可以说是我们的立场。
我们重视人的尊严,主张每一个人应该享有他应得的权利,主张每个人都应该过一种无所恐惧,不受欺压与虐待的生活。
我们希望世界和平,希望国家与国家之间、人与人之间,大家亲爱而和睦。我们希望全世界经济繁荣,贸易发展,也希望香港市面兴旺,工商业发展,就业的人多,希望香港居民的生活条件能不断地改善。
这是《明报》资料室现存的最早一期《明报》。据说金庸愿出资二十万元高价收购《明报》创刊号,但没有结果。201倒是电影界有人收藏了最初的《明报》。
为了拉近与读者的距离,《明报》出版四十多天后,7月1日,在第二版开辟“明报之友”专页,刊登读者来信和他们的答复,并邀请医生和法律、心理、社会问题方面的专家解答读者的问题。当天刊出的《致读者》说,要成为读者与编者、读者与读者之间互相沟通意见、交流情感的园地。
金庸多次表示对左转后的香港《大公报》的不满,力图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不偏不倚、保持中立。香港恰好提供了这样一个自由的空间,从地理上说,这只是一个弹丸之地,却是一个典型的世界自由港,左、中、右各派力量都有发言的机会。
香港是一个政治斗争很尖锐的地方,这一方面是因为这里是一个完全开放的社会,各种各样的政治势力都有。就《明报》而言,在别的方面我们也不见得就比其他报章好!不过,有一点我们却是做到了,那就是真正独立的,任何力量想影响我们的话,我们是绝对抗拒的。这种态度和立场,可能读者在短期内注意不到,但长期下来,读者就会了解,我们是真正客观、独立和公正的……202
他不断重申《明报》“不左不右,绝对中立”的立场,“以前的《大公报》反映当时知识分子的思想,的确是《明报》的楷模,但《明报》是没有任何政治背景的”。1947年,他迈进上海《大公报》的大门,老《大公报》“不党、不盲”等可贵原则深刻地影响了他。“很多技术问题都是我从《大公报》学来的。《大公报》本身有个传统,什么文字可以用,什么文字不可以用……我投身《大公报》,心里很佩服《大公报》当时的不党不卖,评论事件很公正,完全报道。报纸不应该歪曲事实,应该讲真话,不好讲的可以不讲。”他自称,“心向往之,时作东施之效,只恨才识难追前贤,时有画虎不成之憾,但所作的努力,总朝着这个方向”。正是在香港这块特殊的土地上,金庸传承了老《大公报》未竟的理想,《明报》的成功隐约可以看到某些老《大公报》的影子,比如坚持不接受任何方面的经济支援,他说,“在这情形下,我们就能毫无顾忌地公正不偏,就会得到最广大读者的支援”。
1959年10月16日,标榜中立的《循环日报》复刊,金庸在《明报》发表社评说,“全港报纸非左即右,真正中立者唯《明报》一家,本来势孤力弱,发言无人响应,大有孤芳自赏之感”。1960年2月17日,他在社评中说,“本报向来主张和气生财,不反对国民党,也不反对共产党,不骂美国,不骂苏联”。5月20日,他又在《本报创刊周年感言》社评中说,“在政治上我们力求中立,决不对左派或右派作任何不公平的偏袒”。他以后津津乐道的“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其实要等到1962年6月“自由谈”副刊诞生时才提出,1966年1月,《明报月刊》发刊词也以此为编辑方针,以后作为《明报》的报训。1980年,他在聘请董桥为《明报月刊》总编辑时,聘书上就提醒说,必须“遵照《明报》一贯中立、客观、尊重事实、公正评论之方针执行编辑工作”,“在政治上不偏不倚,在文化上爱护中华民族之传统,在学术上维持容纳各家学说之宽容精神。”做了七年《明报月刊》总编辑、八年《明报》总编辑的董桥说:“我虽然无权判断自己是不是做到了查先生给我的提示,却一直没有轻心淡忘那几句话的重量和真谛。”203
三、筚路蓝缕
《明报》初创之时定位还不很清晰,压倒一切的是生存。当时,持中间立场的大报如《华侨日报》《星岛日报》等层次偏高,远离普通读者的要求和阅读趣味,没有大资本撑腰的《明报》不可能冒险走这样的路子。金庸也不愿接受《超然报》《响尾蛇》《响尾龙》这些小报的低俗、色情路线,试图在大报和小报之间走出一条自己的路,介于严肃和轻松之间,既发表武侠小说、香艳小说,又有严肃的社评、香港社会新闻和国际新闻,最早的读者以普通市民为主。
不少人批评《明报》的报格摇摆不定,两面不讨好,这样下去迟早会关门。为了《明报》的生存,金庸和沈宝新绞尽了脑汁。金庸除了不断地写武侠小说、写社评,还要负责报纸的编辑工作,多方挖掘、罗致人才,提高报纸的吸引力。沈则从提早出报以及发行、广告上下工夫,常常半夜三更起来去印刷车间给工人递烟。
从1959年到1962年,这三年是《明报》最艰辛的草创时期,金庸一次次想起香港流行的说法:“假若和你有仇,最好劝你拍电影;假若和你有三世仇,最好劝你办报纸。”204他为报纸的前途苦恼不已。《明报》老职员回忆:“查先生那时候真的很惨,下午工作倦了,叫一杯咖啡,也是和查太(朱玫)两个人喝。”
当时《明报》在中环,金庸家在尖沙嘴,回家必须过海,渡船有两种,一种是天星小轮,一种是俗称“哗啦哗啦”的电船仔。当深夜或凌晨下班,天星小轮早已停航,只好乘电船仔渡海,每次要等齐六个人才能开船,船费比较便宜。如果即到即开,包租费要三元。他们夫妇宁愿挨着深夜凉飕飕的风等待,也不愿包船过海。
当年的艰苦可想而知。咖啡、渡船不过是其中两个平常的故事。那时,金庸对老同学沈宝新有所倚仗,虽然金庸是大股东,但在老员工看来,他们两个股东的权力却是均等的,甚至有金庸怕沈的说法。金庸在家中请客,如果沈还没到,他也不敢开席。205潘粤生记得:“在德辅道中时,《明报》前景还很不明朗。有一天黄昏五六点的时候,大家工作得很累,查良镛说去‘游电车河’吧,于是我们由上环坐到铜锣湾总站,再坐回来。当时查良镛说办报纸很辛苦,希望大家办好《明报》,把《明报》作为自己的事业,永不分手。”
四、《神雕侠侣》
《明报》创刊第一天,《神雕侠侣》开始连载,配有大幅插图。第五期起增加字数,每天由一千字扩充到一千二百字,第二天又增加了四百字。当时《雪山飞狐》还在《新晚报》上连载,金庸每天要写两个连载。
他的武侠小说连载是《明报》的招牌,吸引了一批追读者。7月3日,“神雕”连载未久,“明报之友”专页刊出读者赖辉的来信,还有金庸详细的回信,他说,“目前可以说的,主角是杨过而不是郭靖。……不过郭靖将是个极重要的配角”。
9月27日,报纸上没有刊登“神雕”,编者就得解释,作者有病,暂停一天。第二天还是没有登,又要解释:“金庸先生不适,读者函电纷驰,小说明天见报,神雕迷请释念。”编者还说,这两天编辑部接到许多电话,还有读者亲自送来函件,或问病状,或问“神雕”今天可否刊出,昨天将消息告诉金庸,他在病中非常不安,但力不从心,未能成文,再停一天,今天无论如何可以写了,希望读者再耐心等一天。可见这个连载对于《明报》的重要。
“神雕”接着在香港市民中风生水起的《射雕英雄传》往下写不是无意的,金庸的武侠小说在《新晚报》《香港商报》连载已拥有大批读者,许多人为了看他的武侠小说而买《明报》。《明报》能奇迹般地活下来,首先是他的武侠小说吸引了一批固定的读者,说《明报》是他的武侠小说支撑起来的并不过分。他的老友倪匡就说:“《明报》不倒闭,全靠金庸的武侠小说。”他也不无得意地说过:“我们的半张小报,经半年时间便收支平衡,我的武侠小说可有一定读者啊!”当时还是中学生的沈西城,每天上学都会在报摊上买一份《明报》,上了巴士,如有空位坐下,便会打开登着“神雕”的版面,细细追读,每天千把字,不消五分钟便看完,很不过瘾。他的同班同学中课余不是踢足球就是谈金庸武侠小说的人物,他们最喜欢的人物是周伯通和洪七公,还给脸孔圆嘟嘟的国文老师起了“老顽童”的绰号,没想到老师不以为忤,反而和他们一起讨论这个人物。206电影演员麦玲迷恋“神雕”,租阅六次,挑灯夜读以至消瘦。207读者胡君玉刚上中学,初看《明报》就是为追读金庸的武侠小说。
然而,一张报纸不是单靠武侠小说就能办成,《明报》的前景仍不明朗,为此金庸想尽了办法,把《明报》由纯副刊性的报纸变为重视港闻的报纸,副刊内容也不断充实再充实。“神雕”连载的两三年间,正是《明报》最艰苦的阶段。他说,几乎每一段故事之中,都有和几位同事共同辛劳的情景。
因为请不起专任电讯翻译和编辑,其他报纸的一位记者抽时间来帮几个钟头的忙。《明报》还在筹办时,《晶报》记者雷伟坡便已在搜集资料撰写头条特写。没过多久,《明报》由八开扩为四开,雷伟坡被金庸以每月四百元的高薪挖来,当时他和沈宝新也只拿同样的月薪。雷出任采访部主任,成为《明报》独一无二的记者,在头版显著位置开辟“伶星专栏”,以“柳鸣莺”的笔名专写影视明星的生活、恋情等艳闻。
龙国云当时在《红绿日报》跑社会新闻表现突出,被暗中请来相助,从1960年夏天起,用“陈非”的笔名为《明报》写港闻特写、大案内幕、软性花边,笔名就是雷伟坡代起的。稿费千字十元,可以吃二十碗著名的“牛腩粉”。到1961年9月1日龙就转入《明报》了。
《明报》头版头条几乎都是猎奇、猎艳的社会新闻,以凶杀、奸情、女色等内容为主,字号很大,标题很醒目,以夸张的形式吸引眼球——
穿睡衣裸下体 少妇神奇毙命208
少女单恋成狂 鲸吞滴露命殒209
赤裸男女艳窟做爱 惨遭炸药定时爆杀 两人下体同被炸碎210
第四篇 两岸三地
第十二章 台湾之行
一、“失民心,则失天下”
高中以来的经历都让金庸对国民党、蒋介石没有好感。他年轻时读过《曾国藩家书》,那时对曾国藩却是否定的,把他看成汉奸。因为蒋介石很捧曾国藩,他就坚决反对,后来才改变看法。369国民党的腐败令金庸刻骨铭心,他认为金圆券政策是无信,因此相信陈伯达对“四大家族”的指控,认为他们“猛刮龙”,不是孔子所说的“节用而爱人”。370“一个政权长期地失民心,即使有枪杆子,这政权还是维持不了,当年国民党政府失却大陆,便是最近的例子。”371蒋介石去世,金庸的评价是,蒋一生有功有过,“大功是领导中国全国人民(包括中共在内)坚持抗日,大过是在大陆时期所领导的国民党政府十分腐败”。所以,1949年政权转换之时,金庸在《大公报》发表文章,直呼“国民党反动派”。这一立场以后慢慢有了变化。
他认定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自那时以来,一直注意台湾的情况。他的《明报》社评对台湾既有肯定,也有否定,大致上在两岸之间保持了一种平衡。他多次发表文章,反对“两个中国”,更反对“台湾独立”,他在1964年3月30日的社评《坚决反对“台湾独立”》中说:“中国人不论左派右派,均反对‘台湾独立’,决不容许有两个中国出现。”这个态度一直没有改变。1972年3月19日,他发表题为《台湾住的也是中国同胞》的社评。
1959年7月3日,《明报》创刊不久,金庸即在《蒋介石是否连任》社评中说,“不民主固然不妙,但比这更不妙的是,要由外国人来决定他是否连任。我们反对独裁、反对不民主,但最最反对的,是中国人的事要由外国人来代劳”。7月6日,他在社评《君子动口不动手》中说:“我们根本反对中国人自己打来打去……大陆与台湾问题最后终于要统一,作为中国人,问题的解决,我们希望这日子越早来越好,最好是用君子办法,俗语有云,‘君子动口不动手’。”
1960年2月21日,他在《明报》社评《民族·民权·民生》中说:“我们不是共产主义者,也不是反共人士,对于蒋介石应不应该连任,事实上不很关心。我们很崇拜孙中山先生,认为他生前所主张的民族、民权、民生这三民主义如果能得到重视,那么对于全体中国人都是很有好处的。……台湾想反攻大陆,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大陆要想攻取台湾,短时期内也难以办到。”他呼吁,“双方各自努力,在民族、民权、民生这三点上力求进步。哪一面的做法对一般老百姓真正有利,人心所向,最后必定胜利”。3月3日,他又在《明报》社评中说:
我们是在香港的中国人,对于大陆或台湾的同胞,都不可存在一种轻视之心。我们虽不认为“大陆就是天堂”,或“在台湾生活自由而幸福”,或“香港人醉生梦死”,但我们承认,生活在大陆或台湾的同胞,往往比香港人更加勇敢而坚强,极大多数是堂堂的中国人。
他站在一个观察者的中立立场,就事论事,既不向着大陆,也不向着台湾。“中立”不是无原则、不分青红皂白地和稀泥,“中立”也有自己的观点、看法,就是独立、客观、公正。1963年12月27日,针对蒋介石说宪法是台湾的“犀利武器”,他在社评《台湾的“犀利武器”》中尖锐地指出:“雷震目前尚在狱中,日前且有遭受虐待之说,单是这件事,便足以说明宪法的本质。”1964年10月22日,他在社评《总统向小民致训词》中批评蒋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在今日世界中,每个人民都是堂堂大丈夫,你做总统、主席、总理、将军,不过是担任一种公共职务,我做文员、卖货员、工人、农民,也各尽自己的责任。你有什么资格来向我训话?”他公开表示,“不赞成台湾的一党专政(事实上是蒋氏一家集权)制度”,“我们绝不赞成蒋介石再参加竞选……本报专栏中有人主张他继续当下去,这并不代表本报的意见”。“我们向来以为,民主自由的主要精义,是容忍异己。报纸上应当容许发表不同意见。”372他对终身制也有尖锐的批评。373
然而,好友周榆瑞当年在《新晚报》写《金陵旧事》《侍卫官杂记》,对蒋介石和国民党要人极尽讽刺之能事,几乎不留余地,金庸则有不同看法。周氏出走英国后,1963年2月25日,他在《明报》的“明窗小札”专栏发表《读周榆瑞兄近况有感》说,“我读榆瑞兄过去的文章,对国民党人员挖苦得太刻薄了些,有伤忠厚之旨”。
不管怎样,金庸对台湾一直抱有希望。1966年9月25日,他在《台湾拘捕三名“立委”》中说,“我们一方面慨叹台湾政界贪污风气之盛,一方面却也觉得,每一件贪污案的揭发和惩办,总有助于政治逐步走向清明的途径。”1971年7月20日,台北在联合国的席位不保,岛上人心不安,他在社评中说:“外交上的劣势已不是任何外交行动所能逆转。自存之道,是在政治清明,经济繁荣,与其竭力争取外国的‘友谊’而不可得,不如民主开明,善待百姓,以争取国人的归心。”此前他在5月16日的社评就说过,台湾是否能维持现状主要决定于三个因素,首先是,“台湾是否政治清明、经济安定,是否能得到大多数人民的拥护”?
二、《在台所见·所闻·所思》
1973年4月18日至28日,金庸接受台湾当局邀请,第一次登上台湾岛,进行了十天的访问。此前他与国民党从无公开来往,他的武侠小说长期以来在台湾也是禁书,这次访问标志着他和台湾的关系开始了一个新时期。那时两岸关系十分敏感,深谙中国传统政治的金庸自然明白个中利害,他一再表示自己只是以普通记者身份访台。不管台湾方面邀请他的动机如何,有机会到台湾走走、看看,与台湾高层见面,是他期待已久的心愿。
当时蒋介石身体不是很健康,在家休养。“副总统”严家淦、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张宝树等政要先后与他会面,特别是“行政院长”、未来的“接班人”蒋经国和金庸有过一席长谈。早在1972年6月7日,金庸即发表社评《蒋经国当“行政院长”》,称蒋内阁起用了不少台湾本省人,应当说是一种新气象,值得赞扬。但他对蒋氏子承父职的做法并不认同。在6月9日的社评中,他认为蒋经国个人的生活倒比较有些民主作风,不大摆官架子。听一位朋友说,某晚看电影出来,见蒋经国在戏院门外买了两个茶叶蛋,剥开壳来就在街上吃,也没带卫兵,相当自由散漫。
这次见面安排在“行政院”会客室,金庸发现正中挂着一幅大油画,画中蒋经国陪父亲在山溪边观赏风景。另外一幅书法写着格言,大致内容是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动心忍性,忍人所不能忍。人们在背后还称蒋经国为“小蒋”,其实他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身材胖胖的,精神很好,似乎不过五十多岁的样子。
台湾经济保持了多年的高增长,自1965年美国对台的经济援助计划终止以来,一直维持每年10%以上的平均实际增长率,是世界上最高的增长率之一。1972年的增长率是11%,国民平均收入超过370美元,在亚洲仅次子日本、香港和新加坡。“行政院”致力于发展经济,因此被称为“经济内阁”。
台湾人对蒋经国的口碑一般相当不差,都说他当“行政院长”后有许多革新,对他寄以重大期望。“小蒋”出任“行政院长”一年,台湾各方面都有显著进步,只在外交上有重大挫折。金庸表示,如果自己在台湾居住,也会给蒋经国投一信任票。1998年,他接受香港电台采访,回忆当年的情景,说蒋经国和他说上海话,“他是浙江人,我不把他看成是政治家,他一开口讲话我就觉得他是同乡,觉得好亲切”。374
蒋经国客气地请金庸对台湾多提些批评,因为已谈得很久了,他只提了一点:“听说台湾的军事、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事无巨细,都要由蒋先生亲自决定。我以为你应当只掌握政策,一般实际事务交由部属分层负责。在一个民主政体中,应当职权分明,同时你也可以节省些精力。”
蒋经国微笑着沉思,然后解释:“你的意见很对。只不过我求好的心太切,总想一切事情推进得快些。看到工作不如理想,心里就很焦急,我亲自去督促推动,总希望大家都加一把劲。”
这种心情金庸表示理解,但他认为这还是家长式的领导,还是继承“老先生”(台湾人背后这样称呼蒋介石)的传统来办事,仍旧是“人治”而不是“法治”。“在目前处变的非常时期,或许暂时有这样的需要,但长期来说,这不是真正民主的工作方式。”
金庸观察到,台湾的政治气氛比以前开明,只是出于当政者主动的开明,既不是源于人民大众,也不是舆论的推动。本质上还是中国数千年来的政治形式,遇到一个好皇帝、好宰相,那是百姓的运气好;不幸遇到了腐败的统治者,人民就大吃苦头。
台湾有地方选举,虽有贿选,但他听说,国民党对地方选举一般极少干预,候选人大都是当地的绅士名流或富商,基本上都是支持国民党的,不论谁当选,对于国民党中央并无多大分别。只是由此产生一个弊病,候选人都拼命花钱。落选的不但失面子,还往往耗去了大半家财,对政府不免极度不满。当选的设法翻本,贪污舞弊因此而生。虽然台湾当局严格禁止贿选,事实上却在所难免。他在报纸上就看到有人因贿选被判刑的新闻。
在与台湾高层政要的接触中,金庸发现他们没有“唱高调”,没有“浮夸吹嘘”,而是“逐渐地脚踏实地”,他对他们普遍存在的这种务实态度深有感触,从中看到了台湾的希望。首次台湾之行给他最深的印象,“不是经济繁荣,也不是治安良好,而是台北领导层正视现实的心理状态,大多数设计和措施,显然都着眼于当前的具体环境”。375
严家淦做到“副总统”,主要是因为经济建设上的贡献。他们在“总统府”见面,从大门起踏着红地毯一直到会客室,两边卫兵持枪敬礼,严肃之至,听严氏谈话却感觉是在听一位经济学教授讲经济理论。严家淦的平易近人金庸早就听说了,并不意外,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从头到尾,严只谈台湾经济上的缺点,而不谈优点,如对外贸易占整个经济的比重太大,有些工业品质量还不很好,等等。严家淦谈到军事费用负担很重,不无担忧,“但我们要尽快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准。……我们要使老百姓的真正收入增加得更快”。严还说起,有一次他去美国遇到几个美国朋友,他们一见到他就吃惊地问:“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以为台湾早完蛋了。”严家淦心平气和地笑笑说:“如果我们勤勤恳恳地为老百姓做事,我们是不会完蛋的。”
问起台湾有没有制造核武器的打算,严家淦回答:“我们绝对不造,我们在军事上唯一要防备的只是中共,他们也是中国人。我们不能对中国人投原子弹,相信他们也不会对我们投。发展核子武器要耗费巨大的财力物力。……我们的钱主要用来发展经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准。我们在大陆上打不过他们,现在就跟他们比赛,谁能使大多数老百姓吃得更好,穿得更好,住得更好,受更好的教育,生活得更加自由而快乐。这要很多钱,很多很多的钱。花钱去造原子弹,老百姓就要勒紧裤带了。办政治和办经济,每一件事都是选择,每一块钱都要发挥最高效用。”台湾在原子科学的研究上已有很多进展,主要是和平用途,金庸在新竹的“清华大学”参观,看到一座原子炉。
短短十天的行程,他的脚步是匆忙的,在桃园、新竹,他随意去看了几户农家,房屋很简陋,家具也有些破烂,但一家有电视机、摩托车,另一家有电冰箱。他感到,台湾人很有礼貌,不管是商店职员、餐厅服务员、出租车司机,还是开电梯的,几乎个个笑脸相迎。这样的礼貌中有一种温暖的亲切。开汽车的遇到交通阻塞,极少有说粗话骂人的。金庸对台湾也有批评,比如什么都讲情面,买一张有座位的火车票、订一个酒店房间,往往要找关系、托熟人。一些在政府基层部门工作的公务员很爱摆架子、打官腔,事情办不好,却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一般人不大守秩序,马路上的汽车交通更是混乱,司机对马路中心的白线视若无睹。金庸在英国治下的香港生活了二十几年,自然感到陌生、不习惯。
金庸还获准访问了金门,那是台湾的前哨,离大陆最近也是最敏感的地方。登上金门岛,他亲眼看到地底的坑道纵横全岛,大卡车和坦克车通行无阻,地面上和地底下,到处都是炮位和机关枪阵地。闻名已久的金门事实上是一个大要塞,而且是个全民皆兵的地方。岛上六万多老百姓,无论男女,年满18周岁,一律参加军事训练,人人发枪发子弹,男子满45岁、女子出嫁后,枪械收回。金门青年人人枕头底下有一支枪,尽管当时两岸关系已不是50年代炮轰金门时的剑拔弩张。金庸认为金门是全世界最清洁的地方之一。
金门之行有军中将校陪同,一路聊天,金庸对台湾军人有了不少了解。台湾是个海岛,一切军事行动都与海洋有关,陆军指挥官也要懂气象学和海洋科学;台湾时有地震,军官还应懂地质学。有些军官读《比较宪法》,知道真正的民主和人权是什么,军人应当是民权的保护者,而不是去侵犯老百姓的人权。也有些军官读哲学、逻辑、外国历史、中国历史,“全军上下要充分明白为什么打仗,为什么一旦有战争时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376
访台结束,金庸写下三万字的《在台所见·所闻·所思》,开篇就说:“有关国家人民的事,做记者的应当忠于职责和良心,向读者忠实报道,如果只讲好话,有失报人的品格。台北当局和我在台湾的亲友看到这篇杂感时,也希望他们能谅解。”他说自己也做不到绝对客观,只是根据十多年来在《明报》写社评的态度来看问题,多多少少以《明报》大多数读者的态度来看问题。对于海峡两岸,他私人都无所企求,希望整个国家好,全国同胞的生活幸福。他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寒眼看到两岸统一:
希望大陆和台湾将来终于能够和平统一,组成一个独立、民主、中立、人民享有宗教自由、信仰自由、言论出版自由、企业自由、居住自由、行动自由、集会结社自由,财产权、人民权利获得充分保障的民族和睦政府。
此文从6月7日到6月23日在《明报》连载十天,轰动一时,还出了单行本,仍供不应求。在读者的要求下,《明报月刊》从当年9月起分三期再次刊出,大有洛阳纸贵之势。
三、解禁
1973年春天,金庸第一次踏上台湾时,他的武侠小说在那里仍是禁书。1960年2月15日、16日,台北市警察局出动大批警察,到市区和郊区大大小小书店、租书店搜查,查禁97种武侠小说,包括他的《射雕英雄传》《碧血剑》,这些小说有许多是从香港运到台湾后翻印的。台湾当局认为,“毒素颇深”,是“统战书本”,“影响读者心理,危害读者安全”。从此,他的武侠小说在台湾长期遭到查禁的命运,但一直不乏读者。
1959年12月8日,胡适在台北木栅的世界新闻学校演讲,主题为“新闻记者的修养”,他说,记者要多看侦探小说,“我们中国文学的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翻译的最好的侦探小说。现在有许多报纸都刊武侠小说,许多人也看武侠小说,其实武侠小说实在是最下流的”。“侦探小说是提倡科学精神的,没有一篇侦探小说,不是用一种科学的方法去求证一件事实的真相的。”胡适当然不知道金庸何许人,但他夫人喜欢看金庸的武侠小说,他家书架上就有。所以他这样说,或许不无针对性。唐德刚回忆,江冬秀找不到麻将“搭子”时,“就读武侠小说,金庸巨著,胡老太太如数家珍。金君有幸,在胡家的书架上,竟亦施施然与戴东原、崔东壁诸公揖让进退焉”。377
看到“中央社”12月8日电有关胡适演讲的内容,金庸生气了。12月10日,他在《明报》发表社评《最下流之胡适之》称,翻阅胡适从前文章,这一观念数十年来一直不变,胡适认为《水浒》是“诲盗之作,粗暴下流”,京戏内容无聊,毫无价值,中国人懒惰肮脏,不可救药。他讽刺胡适,既认中国人如此混账,“胡适之博士胡适之乎?……何以又适台湾也?原来在胡博士眼中,台湾非中国地也,乃美国地也。胡适之适台湾,非履中土,乃处于我祖宗老爷美国之伟大土地也。于是美国人送‘我的朋友胡适之’以博士衔,有骨气之中国人却称之为‘最下流之胡适之’焉”!
胡适的“武侠小说实在是最下流的”一语大大刺伤了金庸,愤怒所致,毫无节制。这大概是金庸社评中最轻佻、大失水准的一篇。1962年2月12日,《明报》有一条“本报讯”《胡适公开逼蒋下台》,后面还有一条嘲讽胡适的编者按语:
“国大”开锣在即,胡适却公开要求蒋介石以“鸡犬不惊”的方式将“政权移交”出来。
“鸡犬不惊”,反面就是“鸡犬不宁”。换言之,胡适以此威胁老蒋:如不交出“政权”,今日台湾就会鸡飞狗走。
“不惊”反衬“不宁”,句中杀气腾腾。此事足可证明,鸡鸣狗盗之徒在台湾大有人在,而此辈后面盖有使花旗银纸之假孟尝君作老板耳。
当月,胡适在台北去世,《明报》只是在2月25日第四版中间位置刊登一篇不大不小的报道:《一代学人归道山,胡适博士猝逝世》。金庸没有表达个人的哀悼。
1965年,金庸小说披着“司马翎”的外衣在台湾登陆。1970年以后,他的小说开始通过非正常渠道悄悄流行。他的许多作品改头换面出现在台湾,不仅改书名,而且安到其他作者的名下:《倚天屠龙记》改名为《至尊刀》,署名“欧阳生”;《侠客行》改名《漂泊英雄传》,署名“古龙”;《笑傲江湖》改名《独孤九剑》(或《一剑光寒十四州》),署名“司马翎”。
第五篇 是耶非耶
第十七章 出售《明报》
一、香港大学捐款
1988年12月15日,香港大学校外课程部高级讲师黄康显在《信报》发表《向查良镛教授公开道歉》一文,以嘲讽的口吻,提到1986年3月金庸给港大捐款800万港币,随后拿了个荣誉社会科学博士学位的事。因捐款在前,拿博士在后,为了“避嫌”,捐款的事等到1987年才公布。文章指出,“这不是买与卖,而是施与受。捐八百万港元是施,拿博士学位是受”。“主流方案”风波中,黄康显在香港各报发表了大量批查文章,以这一篇流传最广。当时港大还要聘金庸做名誉教授,他对内地记者说,打算用三年时间,就中国历史、中国文化和中国的民族前途做一系列讲演,先写出讲稿来。511
黄康显的文章自然令金庸气愤,1989年1月初,他委托律师向黄发出律师函,提出四个要求:
一、收回发表于《信报》的《向查良镛教授公开道歉》一文;
二、一周内向查先生公开道歉;
三、赔偿查先生的名誉损失;
四、负责支付查先生的所有律师费。(他请了最昂贵的律师)
没想到在英国国家档案馆研究过几年机密外交文件的黄康显不买账,先回复律师信一封,表示已收到他的律师函,限期到了请另外一律师再复一信,称其指控不能成立。同时继续在报纸上批查,说1988年3月香港《文汇报》就有罗孚的文章说他在得到博士学位前送给港大100万,支票由他亲自交给港大校长黄丽松,黄校长请他加一个“0”而成为1000万,责问他为什么不告《文汇报》和罗孚。
从2月初起,金庸就沉默了。如果要打官司,港大校长黄丽松、校务委员会主席杨铁梁等都得出庭作证,而对方声称有足够证据证明他先捐钱、后得博士学位。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黄康显是《明报》的长期读者,认为金庸的社评文字好,但政治功力不深,武侠小说好,但不是纯文学,消费文化而已。512
黄所说罗孚的文章是1987年12月写的,曾以《金色的金庸》为题发表在《读书》1988年第2期:
前两年,他是得到了一个博士头衔的。送这个名誉学位给他的是香港大学。有这么一个传说,在得到这个学位前,他送给港大一百万元,支票由他亲自送给当时的港大校长黄丽松,黄丽松一边收下,一边笑着说,你写漏了一个“0”了。一个“0”似乎无足轻重,但这一个“0”不是一钱不值的符号,而是九百万!他后来又补送了这九百万。这传说真实程度如何,不敢说。无论如何,以查的才识,即使是仅仅写武侠小说的才识,得个博士也不为过。513
金庸否认了这个传说。1993年罗孚将此文收入文集《南斗文星高》时,加了一句话:
查良镛后来函告作者,他向黄丽松的继任人王赓武校长捐过港币八百万元是获得博士学位以后的事。514
二、退隐梦
在古人中,金庸最仰慕的是范蠡、张良,他们都是在轰轰烈烈之后飘然而去,金庸心中也一直有这样一个“退隐梦”。早在1960年10月5日,他就在《明报》说:“张良的结局怎样?范蠡的结局怎样?因为大家不知道,就容易引起各种有趣的想象。”
80年代后期香港未来政制方案引起的风波,让金庸心力交瘁。“九七”之后的不确定因素,他也不会完全无动于衷。1989年初,他对记者说:“希望能把大部分报社工作托出去,让自己进入半退休状态,过些自己喜欢的生活,比如:弈棋、读书、旅行,或者再写点小说。……如果要写,就写哲理性小说,以哲学为内容,希望新的东西能有新突破。”
这年5月20日,正逢《明报》创刊三十周年,因台风袭港,狂风暴雨,交通停顿,筹备了好几个月的庆祝酒会只好取消,当天刊出随报附送的三十多版报庆特刊,香港总督卫奕信和很多文化名流有贺词,《明报》的编辑、记者、作者、读者都有回忆文章,他在《感恩与报答》中提到了汤因比的话,“一种文明的生存,在于能成功地应付挑战”。原本打算在5月30日举行的宴会也因国事剧变而停办,31日,报社员工在八楼以茶会形式聚会,他在会上颁赠长期服务奖状及金牌,感谢三十年来员工的辛勤服务和卓越贡献。他宣布,自6月1日起,不再担任社长之职,只担任明报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另组行政委员会,由《明报周刊》督印人兼总编辑雷伟坡、《明报》总编辑董桥、《明报》督印人吴霭仪、明报集团副总经理许孝栋四人组成,雷任主席。6月1日,《明报》刊出“本报专讯”《查良镛今日卸社长职,续任明报集团董事长》,公开了他的决定。他表示,“年事已高,不胜剧繁,退休之念存之已久,希望逐步提升本公司年轻一辈接班,从家长式的管理改为制度化的管理”。
1989年金庸在明报大厦办公室
1989年金庸、沈宝新在《明报》三十周年报庆时
自这年4月中旬以来,《明报》社评的标题常常“宋体加黑”——这代表该篇是金庸亲自执笔的,有时几乎天天都是,6月11日的那篇还署了名。他说,“中立与客观”向来是《明报》的立场和方针,他不断提醒年轻的工作人员:“无论如何要冷静理智,要分辨谣言和事实,要记得自己对国家、社会和广大读者负有责任。那一段时期中,不但每天说,在紧急的时刻更加一天中说上数次。但是每个人都是血肉之躯,都有热血和热情,人不是机器,怎么能在这重大的关头保持绝对的冷静与客观呢?”
几乎每一分钟,都有电话打进报馆来,或提供最新消息,或表示强烈的意见,在这样的气氛下,要保持理智客观真是难得很了。但报纸在任何情况之下都必须保持理智客观,应当像一面明亮的镜子,将事实真相不加任何歪曲地反映出来。“由于当时局势的混乱,真实消息的来源困难,采访工作受到当局的严重限制,也由于工作人员个人的热情和冲动,在新闻的发布和处理上,我们不能理智冷静,也曾有不少错误。……我们的方针永远是:尊重事实的神圣,那是不可歪曲的;保持意见的自由,那是应当独立的。”515
不仅一般记者,就是《明报》高层的董桥、吴霭仪、张健波等人也都热血澎湃。五年后,回顾那些日日夜夜,董桥说:“《明报》上下不眠不休的情景恍如昨日。我当时常常想:我们到底不是卖成衣的,也不是卖糕点的!”516
6月份《明报》的日发行量意外地超过20万份,达到《明报》史上的最高峰。《明报周刊》的发行量一度高达30万份,稳居香港娱乐周刊的榜首。《明报月刊》6月号第一版印出,顷刻卖光,改版加印,又卖光。一连印了四次,供不应求,而后面印的内容与前面有很大变化。刚刚接任总编辑不久的古德明说,虽然这是创刊三十三年来销量最高的一期,编辑部里却没有一张笑脸。
当年7月16日,《百姓》半月刊报道,根据可靠消息,金庸已委托律师行安排申请移民外国之手续,目的地为加拿大。报道提到他原有退休后到西湖附近买屋之意,加拿大虽有枫红美景,又如何能跟秀丽江南相比?并感叹他如果真的移居异邦,《明报》是否还继续经营?517
移民的事此后再无下文,金庸倒是向外界透露了出售《明报》股份的消息。三十年来,《明报》一直只有两个股东,他占八成股份,沈宝新占两成股份。消息一传出,不少财团主动表示,希望能收购《明报》,包括国际传媒大王默多克的《南华早报》、英国报业大亨麦士维的镜报集团、新加坡联合早报集团、日本德间书店集团等。香港百富勤证券公司的梁伯韬与创办《资本》《资本家》杂志的出版商郑经翰联手和他有过多次接触、协商,价钱差不多已谈好,梁、郑连一张10亿元的支票都准备好了,但最终没有达成协议,因为金庸觉得他们收购《明报》只是商业行为,无法体会《明报》包含的文化意义。他决定暂时搁置出售《明报》的计划,先将《明报》上市,发行股票。
1990年,明报集团年赢利达到7000万港币,1991年冲破1亿。金庸的个人资产估计超过了6亿。1991年,《资本》杂志的“90年代香港华人亿万富豪榜”上,金庸名列第64位,沈宝新名列第112位。金庸创造了商业社会“文人办报”成功的一个神话。倪匡曾跟黄霜讨论过,“中国几千年历史中,文人不做官而能致富者,怕只有金庸一个人,举不出第二个例子来了”。518
1991年3月22日上午,明报企业在香港联合交易所正式上市,包括《明报》、《明报月刊》、《明报周刊》、明报出版社及翠明假期旅行社等,合并估价5.8亿元,共发售了7500万股新股,每股认购价2.9元,吸纳了2.175亿元,净得资金近2亿元。金庸表示,至少为《明报》再服务三年。
“《明报》的成功,可归功于查良镛个人的远见。由早期以武侠小说的金庸作号召,迈向60年代以政论闻名的查良镛年代,以至目前上市以企业手法经营《明报》,查良镛成功地将《明报》塑造成了一份备受知识分子尊敬的报纸,可见他的高瞻远瞩。”此时,王世瑜还没意识到,金庸已在着手卖掉《明报》。
早在1986年,金庸就在报社内部多次说过:“我希望报馆现代化,我们长期家庭式经营,今后要制度化。”他曾说:“我想报馆由一个人控制,一个人死了,报纸就不能生存。要是制度化了,即使个人被暗杀,报纸还是可以营运下去,所以我提出要制度化。”519其实他也是为“九七”作准备。
1989年,他为吴霭仪《金庸小说的男子》写序说:
我在三十岁稍过后开始写武侠小说,所描写的男主角为数众多,个性和遭遇颇为繁复。但写到最后,男主角的结局通常不出于两途: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或飘然而去,遁世隐居。大概由于我从小就对范蠡、张良一类高人十分钦仰,而少年时代的颠沛流离使我一直渴望恬淡安泰的生活,所以不知不觉之间,我笔下郭靖、乔峰、康熙一类的人物写得较少,多数以另一类的归宿为结局。
连韦小宝最后都坐拥七美,隐居大理去了。但对金庸来说,所谓“退隐”只不过是卖掉《明报》而已。将《明报》上市是他退休计划的重要一步,他并不想通过上市赚大钱,而是想减少对《明报》的控制和参与,最终完全退出。《明报》上市,他的持股量从八成减到了六成。
三、于品海其人
辞去《明报》社长之后,金庸已很少去《明报》,大部分时间在家读书,研习佛经。对于出售《明报》一事,他一直放在心上,一有合适对象,就会约谈,希望尽快实现退休计划。他征询子女的意见,看他们是否有意接掌《明报》,二女一子都不从文,各有自己的生活理想,对接手《明报》也无兴趣。有人说“儿子的死改变了他的一生”,早在1981年他谈到接班人计划时说:“我的儿子和两个女儿中文不好,恐怕没有管理才能,性情和我相差甚远。”520
金庸也考虑过由《明报》的几个得力助手接班,如潘粤生,雷伟坡等,他们服务《明报》三十多年,立下过汗马功劳,但潘已移民加拿大,他最后也没有选择雷。他又不愿意交给从事新闻业的女婿赵国安。为找一个合适的接班人,他费尽了心思。
就在这时,两年前代表日本德间书店和金庸洽谈过收购事宜的于品海再度找上门来,这次他是以智才管理顾问公司老板身份上门的。于品海1958年生于香港,在美国加州圣地亚哥大学读电视新闻系时,办过一份手写的中文刊物。1977年转到加拿大读大学,修读政治经济。因盗用信用卡、冒签他人支票等被判刑两年减一天,服刑四个月后被遣返香港,与朋友一起办了一份政论杂志,只出了五期。随后进入《财经日报》做电讯翻译,1985年创办智才管理顾问公司,在广西桂林经营漓苑酒店成功,并成立多家公司,涉及室内设计、酒店管理、房地产等,业务从内地扩展到香港地区及泰国、菲律宾等地。1991年初,智才出售旗下的酒店赚取1.5亿多港元,全面收购上市公司南海纺织。
金庸最担心的是,这个年轻人有没有改变《明报》立场的企图。经多方调查,他肯定于品海并无特殊背景,才放心继续洽商收购《明报》事宜。促使他作出最后决定的,据说是于品海的一句话:“只要查先生愿意卖《明报》,就是要我等上八年,我也会等!”521
经过多次洽谈,双方终于在1991年11月达成初步协议。12月12日,双方联合宣布:智才管理顾问公司技术性收购明报企业。金庸与于品海合组明智控股公司,智才占60%股权,金庸占40%。然后,通过一系列操作,使明智对《明报》的控股恰好略超过50%。收购完成,金庸仍持有明报企业的5%股权,但与于品海相比,已是小股东。新成立的明智控股公司由金庸任主席,实际工作则出于品海负责。
尘埃落定,于品海成功收购《明报》,引起各方纷纷猜测,人们疑惑,金庸为什么将倾注了几十年心血的《明报》,出售给一个名不见经传、和他毫无关系的年轻人?于品海是否为日本财团做中介,控制香港传媒呢?……一时传言四起,《明报》员工也是议论纷纷,金庸为此解释:
自从我公开表示要退休后,连智才在内,一共有十一个机构向《明报》探询过收购或参股的可能……我一个个郑重研究,有时还请获多利等著名财务公司分析对方的提议条件。但第一,我不想将《明报》卖给外国公司;第二,我不希望收购《明报》的机构纯粹从生意出发,而不是对新闻事业有一种奉献精神与责任感。至于某些我怀疑具有政治目的的探盘者,根本没有对之作任何回应。
经过相当长时间的交往和了解,我觉得于品海先生的经营管理才能令我十分佩服,正是巩固与发展明报企业的理想人才,同时他对新闻事业具有热诚,那是非常难得的性格。他出的价钱不是最高,连第二、第三高也不是,但我很乐意将《明报》的控制股权交在他手里,正如日本的伊藤忠集团、西武集团、南海纺织的唐骥千先生等著名商界人士投了他一票一样,我也投他一票。那是长期性的选择,而不是一时性的“价高者得”,我只盼望他不过分急进,必须未虑胜,先虑败,以稳健手法来经营《明报》。明报集团今后有重大发展,那我是有充分信心的,我们其他同仁的责任,倒是在不断研究各种行动中“失败的可能性”,以及“万一失败”,如何善后。
他对于品海大为赞誉:
如果不是我运气好,不会遇到于品海先生这样似乎“度身定做”的,比我所想象、所要求更加精彩的人才。在和他交往数月之中,倾谈“大计”,投机万分。我们在香港天南地北地长谈,两个家庭又一起去日本旅行,在温泉旅馆中越谈越高兴。他是在加拿大读政治经济系的,对传播事业至少已热衷了十年。至于企业筹划,那是天才。
我了解到,以他的才能和资产,不可能只作为《明报》的少数股东而全心全力地投入经营。那岂不是为我“打工”?我当机立断,建议他买入《明报》的控制性股权。他暂时资金不足,可以通过财政结构上的安排,使他以较少股份而拥有控制权,那便是明智公司的由来。至于股价呢,我们是真正的“君子国交易”,他出一个价钱,我说太多,这比市价高了很多;我出一个价钱,他说太少,不足以反映《明报》的潜力和发展远景。我说在他积极进取的经营下,才有可能这样发展,由我保守地管理,稳健有余,进取不足。终于,在和沈宝新兄数度商议后,以折中的价格成交。
即使再低的价格,我也会欣然同意。当时市场上许多人不了解,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揣测。其实我的动机很简单,第一,要将《明报》交托给一个我充分信任的才干之士,期望今后至少有三十年兴旺发展,坚持诚信正直的报纸风格。第二,我可以快快乐乐地去享受两大嗜好:读书、旅行。只有在兴之所至的时候,才写一些文章,在全无时间催逼下写文章。
于品海先生替我完成了这两大心愿,使我得以在十分轻松、十分愉快的心情中颐养天年。522
那一刻,于品海成了他心目中最完美的接班人,年纪轻轻就有丰富的企业经营及投资经验,而且对传媒事业表现出异常的热忱。还有另一层原因,有人说于品海长得像他死去的长子查传侠。当记者问及此事,他坦然回答:“理性上我没这样想。但他跟我大儿子同年,都属猴,相貌也的确有点像,潜意识上不知不觉有亲近的感觉,可能有。”523
金庸在港岛深水湾乡村俱乐部设宴招待明报集团高层人员,大家都不说话,气氛凝重,他打破沉默,以不无感伤的语气正式宣布将退出明报企业,由于品海来接管,他简单介绍了于的情况,并表示会一如既往地关心和支持明报企业:
自然规律是不能违反的,我已经67岁了,再过几个月就68岁了,早已到了退休年龄。我精力渐渐衰退,如继续掌管大权,企业和报馆都会老化的,所以应当趁我头脑还清醒的时候,为公司作长期的策划。要使《明报》《明报月刊》《明报周刊》的生命比我个人的生命长得多……老实说,离开总是舍不得的。《明报》由我一手创办,我一直看着他成长,就像我的儿女一样,在感情上我怎么舍得交给别人?但要《明报》能成功地办下去,我则只能放手……
《明报》改组当天,于品海宣布,收购明报企业纯粹是商业活动,是一项长期投资,不涉及政治,更不会涉及《明报》一贯的编辑方针。现在明报企业的市价每股约3元,即使有人愿意出价20元,也不会转让。金庸充满信心地对外界说:“虽然《明报》的股权有变,但报纸、杂志的编辑权仍由自己负责,所以这方面不会有什么变化。”他还说,于品海向他保证,决不干预明报企业的报纸杂志编辑事务,因为于也认识到,明报企业最大的资产应该是《明报》和《明报周刊》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是编辑这些刊物的一批文化界的精英,他不会愚蠢到来干涉这样的刊物和这样的人才。他们达成协议前,于品海承诺不会辞退《明报》的旧员工。至于控制权,金庸表示,这是他和于品海商量后自愿放弃的。况且他对权力本来就不热衷,若按他的打算,他早就想彻底退出《明报》的具体事务,只是同事们一再挽留,他才答应再干几年,这次能找到一个满意的接班人接手他的事业,对他来说,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四、牛津访学
1991年秋天,金庸在加拿大温哥华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演讲,题目是《中国强盛的根源——开放与改革》,指出中国历史上有一个现象,先是有一段社会秩序混乱、多民族杂居、大规模战争、人民大量死亡的痛苦时期,由于中华民族“待人如己”的性格,以及重视“融合、中和”的哲学思想和“天下一家”的人文主义观点,形成了不同民族的大融合和统一,中华民族就此壮大。春秋战国的混乱演进为秦汉的大统一,五胡十六国的大混乱演进为隋唐的大统一,五代十国、辽金元和宋朝的长期战争再演进为明清的统一。他认为汉初、唐初、清初三个时代是最强大兴盛、人民生活最安定幸福的时代,强大是由于开放与容纳,兴盛是由于秩序与改革。这三个大王朝又有一巧合:开国不久,第二代统治者处理不当,形成无秩序状态,国家遭遇危机,通过一场小小的政变,第三代统治者再采取公平、稳定而有秩序的政策,国家因此强盛繁荣,出现了中国史上的黄金时代。
结束语金庸神话
自1955年《书剑恩仇录》问世,金庸的武侠小说先在香港、东南亚等地,然后在海峡两岸乃至整个华人社会长盛不衰,创造了一个奇迹。香港红学家林以亮说:“凡有中国人、有唐人街的地方就有金庸。”据不完全统计,金庸的读者超过一亿人。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金庸的作品在香港及海外一直高居畅销榜榜首。1996年,台湾远流出版公司的调查报告显示,单是台湾从1985年到1995年,金庸作品就发行了四百七十万册以上。如果加上早年的盗印本及以后的远景版,发行量有上千万册。金庸早前自称,他每年从港、台得到的版税(包括电影、电视)为1000万元左右,但一直没有收到内地的版税,只有一次例外,1985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应李瑞环的要求出版了《书剑恩仇录》,他收到过一笔约10万元人民币的版税。这是正式签约给北京三联书店前他收到的唯一一笔版税。565
“金庸是一个现象。他的小说平均每本超过一千版(最多是二千一百二十四版),总销量(连收不到钱的)达一亿!然而,金庸现象的重点,不单是一亿这个数字,而是他的作品历半个世纪而不衰。有好事之徒做过统计,在‘文革’期间,《毛主席语录》的销量,竟然比《圣经》历来的总销量还要大。于今看来,老毛的世界纪录将来可能被老查破了。”566
金庸的作品还被译成各种文字。据首尔信永出版社统计,韩国有十二家出版社盗译了金庸作品,其中不少是一流的出版社。东南亚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出版了金庸小说的越南文、泰文、印尼文、柬埔寨文、马来文等版本,以后又有新加坡、马来西亚的中文简体字本。日本最具规模的出版社之一德间书店,准备出齐日文《金庸全集》。自1993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英译本《雪山飞狐》以来,《鹿鼎记》《连城诀》《侠客行》《射雕英雄传》等英译本已陆续问世。567
1980年10月12日,倪匡的《我看金庸小说》出版,台湾远景出版公司发行人沈登恩在《明报》刊出《等待大师》广告,征集“金学”研究稿件,随后一套23册的“金学研究丛书”陆续问世,以武侠小说而成为“金学”,这在中国尚无先例。三十多年过去了,“金学”俨然已成显学,在香港有倪匡,在台湾有林保淳,在内地有陈墨等“金学家”,出版了大量“金学”著作。各地的“金学”研究会、“金庸学术研究会”、“金庸书友会”等成立也有多年。北大、美国科罗拉多大学、香港中文大学等高等学府都举办过金庸作品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在一些人心中,金庸早已成了一个神话。
以“潜规则”解读中国历史的吴思写过《金庸给我们编了什么梦》,或许有助于破解“金庸神话”。在一个缺乏财产安全与秩序的社会里,对获利能力的幻想,不如对伤害能力的幻想具有根本性。金庸笔下的大侠所具有的伤害能力,只有皇帝能与之相比,但大侠比皇帝要幸福自由得多。武侠梦,实质上就是中国男人改良了的皇帝梦。
为什么武侠幻想在中国格外流行?除了合乎我们的梦想之外,社会气候和土壤似乎也格外适宜。对武侠的幻想,其实就是对拥有强大的伤害能力的幻想。……在武林高手眼里,平民不过是伺候人的店小二,或是用来出气的店小二,或是供他搭救的芸芸众生,这正是皇帝眼中的百姓的功能。568
武侠小说只是金庸生命的一部分,《明报》在他生命中占有更重要的地位。在20世纪香港乃至中华文化圈,他独具特色的武侠小说和明报王国树立了两座高峰。他成为政要和大众眼中共同的明星,文学史上恐怕还没有一个作家拥有的读者数量能与他比肩。文学就是文学,现在给他的作品下结论,也许还为时过早,是否传世的经典,百年之后才能见分晓。
造成“金庸神话”的另一原因是,他一介文人竟登上了香港亿万富豪排行榜。在一个以拜金主义为导向的社会,人们对财富的追求与崇拜心理毋庸讳言。他作为一个文化符号,同时成为商业社会中的财富符号,他身上实在包含了太多的奇迹。罗孚直言,如果没有香港,就没有金庸:
有人说香港没有什么,“除了金庸,只有平庸”。平庸是庸,金庸不庸。金庸是“镛”的一分为二,金庸有金,金庸不庸是尽人皆知的。
“如果没有香港,世上还有没有金庸?”回答是否定的,金庸乃是香港特定时代的产儿——
如果没有香港,世上就没有金庸。如果没有香港,金庸就只有在上海度过四十年代的末日而进入五十年代的日子,当他写他的处女作、第一部新派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时,正好是内地大鸣大放,他这部书还未写完,就进入大反右了,他有可能完成这样的作品吗?甚至他有可能写作这样的作品吗?569
1967年8月,香港正在“五月风暴”当中,风雨飘摇,《明报月刊》“编者的话”大概出自胡菊人手笔,但也代表了金庸的看法:
香港这个在英国统治下的小地方,对于中国人还有一层非常深重的意义。我们除了必须赖此海港来安身立命、成家立室、生儿育女之外,对于中国,特别是中国的文化,香港还可能有很大的贡献。在现今中国的动乱局势中,香港是一个有自由、有机会让中国人能创造学术文化的少数地区之一。
……香港对我们重要,对中国之将来也同样重要。让我们珍惜这种自由,珍惜这种机会。
无论他的武侠小说,还是《明报》和财富,都是香港殖民时代的产物,是香港造就了“金庸神话”。如果他不是因为偶然的机会到了香港,而是留在内地,以他的家庭出身,在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的学历,在国民党背景的《东南日报》和“小骂大帮忙”的《大公报》工作过的经历,就算逃过1957年,也无所逃于“文革”。和千千万万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一样,他将一事无成,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注定将在流放、苦役和批斗中度过。金庸全部的成功都是因为香港,他的成就与其说是“金庸神话”,不如说是“香港神话”。对此他很清醒:
如果我不来(香港),情况可能就完全不同了,我会继续留在上海,在上海《大公报》干下去,但可能在反右的时候就给斗掉了,(笑)最有可能就是在反右时给斗掉了,到后来在“文革”时可能又糟糕了。570
一、俗与雅
金庸说:“香港人的特征之一,跟世界其他地区比较,对追求‘物质’的欲望尤为强烈。香港地小人多,竞争激烈,因而‘想过好生活’的心愿特别大,‘过好的生活’‘发财’‘有社会地位’往往会成为人生的目的。对于文化、艺术也轻易以商业性观点来作判断,以‘那值多少钱呢’来看待一切,这是我所担心的。”
然而,正是在这样一种商业社会,他的武侠小说才取得了空前的成功。经济学家张五常当年曾追读金庸的武侠小说,对时代环境有亲身的体验:
说金庸,我们要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社会说起。“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当时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社会,今天不论明天事,过得一天算一天。市场的取向,是在不知去向的日子中找点刺激。黄色刊物大行其道。……还珠楼主乱放飞剑,牙擦苏与黄飞鸿斗个不休,而写到外国,我们有《陈查礼大战黑手党》。老外当时的文化也差不多。从美国运到香港的电影,要不是《原子飞天侠》,就是《铜锤侠大战铁甲人》。
在上述的文化环境中,好些到香港来的外江佬要写稿为生。其中两个比较特别:一个是梁羽生,另一个是金庸。他们谈历史,说艺术,论诗词。为了生计他们发明了“新派”武侠小说。571
在普遍追求物质的消费型社会,人们的精神需求也是快餐式的,或者说,更需要一种“游戏、趣味和娱乐”。金庸多次说自己的小说不过是“娱乐性读物”:
我的小说也不能说写得好,也不敢说文学家,总之我努力把小说写好。现在我在中国及海外华人中比较受欢迎,我给他们提供一个比较好的娱乐,也不说非常有益,至少没有太大的害处的一个娱乐品,有些读者看了觉得很开心很高兴,我就尽了我的责任。572
娱乐品当然是一种通俗文化,具有商业化的特征。台湾作家柏杨说:“几乎所有武侠小说作者都只为钱而写,只金庸先生别有怀抱,他运用熟练的历史背景对暴政下被迫害的农民和暴政蹂躏下的人权和生命,充满了爱心和不平,对那些贪官酷吏卖国贼,则痛恨入骨。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金庸先生笔下的民族大义澎湃如潮。”573这只是柏杨的解读,并非金庸的初衷。他一直在追求和平、安宁、幸福的生活倒是真的,尽管他细致入微地描述大量的暴力打斗场面,想象了无数惊心动魄的杀人武功,但他在本质上是个反暴力主义者。他不止一次地说:“我祖父、父亲、母亲的逝世,令我深深感觉不遭侵略、能和平生活的可贵,不论是国际间还是国家内部,最重要的是避免战争,让人民在和平的环境中争取进步,改善生活。暴力常是许许多多不幸的根源。”创作之时,他并没有着意于“暴政蹂躏下的人权和生命”,或许那只是不经意的流露。而有了这些,他的“娱乐品”就不是简单的娱乐了。不同的人从中可以读出不同的内涵。
金庸的小说并不因其通俗性、娱乐性就失去自身的价值。“金庸不是说教,不是以批评判断为目标,他是勾画了千千百百个不同的人物,以他们表现出许许多多不同的思想及人生观,供读者参考、感叹、娱乐。”574当浮华散尽,光环隐去,文学裸露出它真实的面孔,他的作品将依然拥有它的读者。也许这是捧杀和骂杀他的人所无法理解的,这是文学自身的秘密,一个永恒的秘密。
金庸小说自80年代初进入内地以来,一直风行不衰。通俗文化的大行其道是有其深刻原因的。1949年以后,先是武侠小说在内地被禁,从反右到,“文革”,尤其“文革”期间,泱泱大国数千年的古老文化遭遇了自秦始皇焚书坑儒以来最严峻的危机。经过几十年的岁月蹉跎之后,传统文化几乎已在内地消失。实际上从20世纪40年代末以来,内地已没有什么独立的文学可言,即使是供普通老百姓消遣的通俗小说也没有。蓦然回首,我们却发现,中国传统文化的一脉星火被金庸在遥远的香港以武侠小说的形式小心翼翼地保存并延续下来了。
金克木称他的小说“迈过前人难有后继,虽有败笔,仍卓然自成一家”。许倬云说他的小说“是划时代了,可以不朽”。正如精英文化有它存在的价值,通俗文化也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在多元的背景下,这不是一个值得争议的问题。倒是金庸登上大学讲坛引发的争议令人深思,作为出色的武侠小说家,他不大愿意在大学纵论武侠。作为报人,他有长达半个世纪的报业生涯,成就有目共睹,但他也无意分享他的新闻经验,做新闻专业的博导。他最希望作为一个历史学家被学界接受。
在通俗文化与精英文化之间,金庸早年找到了最好的平衡。20世纪60年代以后,《明报》成为知识分子报纸,他的严肃政论尽管有人批评说带有某些商业社会的痕迹,但基本上是“文人论政”,是精英文化的典型。他白天天马行空写武侠,深夜写社评针砭现实,在通俗小说家和政论家两个角色之间游刃有余。他的社评和小说构成了一种“互补关系”,“一主干预社会,一主娱乐人生”。同一张报纸上,他的社评与副刊小说各有各的功能,各安其位,互不相扰。575指向庙堂的文人论政和指向江湖的文人侠客梦,在他身上浑然一体。
金庸说:“商业性跟好坏没有关系,雅跟俗与好不好是两个标准,是不同的。好像一匹马跑得快不快跟马的颜色是两回事。雅俗与好坏也是两个标准,不能相提并论。我个人的看法是,雅的东西会欣赏的人比较少,雅的不一定好,俗的不一定坏。”
俗与雅,通俗文化与精英文化,金庸(查良镛)与穆旦(查良铮),两个海宁查家的同辈人最具可比性,也最富有象征意味。有人评论,“金庸展示了文人的情趣,穆旦却坦呈了文人的灵魂”。穆旦与金庸都是抗战时期接受大学教育,穆旦比他年长,在西南联大受到沈从文、朱自清、闻一多等人的熏陶,又在抵抗外敌的烽火中获得了诗的生命,金庸虽考上了西南联大,却选择了中央政治学校,失去深造的机会。更大的区别是,一个留在内地,一个去了香港,在时代的大变动中,两人的命运也由此滑向不同的方向:一个惨遭迫害,英年早逝,虽然其诗歌注定要长留在文学史上,却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一个风光无限,所到之处冠盖云集,享尽人间的富贵荣华,以武侠小说拥有上亿读者,风靡整个华人社会。这是两个富有才华的个体生命,他们志趣迥异,命运不同,一个是未完成的生命,一个是充分展开的生命。他们的作品也分属不同的世界,有着不同的意义。正如金庸不可能取代穆旦,穆旦也无法取代金庸。
二、知识分子与权力
金庸在《卅三剑客图》中说:“研究中国历史上这些大人物的心理和个性,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千百年来物质生活虽然改变极大,但人的心理、对权力之争夺和保持的种种方法,还是极少有什么改变。”他的武侠小说一开始就对权力进行了无情的否定,一曲《书剑恩仇录》,飘荡在江山与江湖、权力与血统之间,乾隆的阴险、毒辣和狡诈首先来自他对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追求,为此,他不惜背叛六和塔上的盟约,践踏海宁潮前兄弟击掌、互不伤害的誓言。美丽绝伦的香香公主最后留下血写的遗言“不要相信皇帝”,撕破了乾隆道貌岸然的面具。《碧血剑》对李自成们打进京城以后迅速腐化、堕落的叙述,只不过再次印证了“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腐败”这一质朴的真理。《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不具备做“政治领袖”的条件,身上却有许多人性中美好的品质,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这恰恰是那些成了“领袖”的人所不具备的。在人性的尺度之下,小说中的朱元璋与张无忌相比反而暗淡无光,美丽的周芷若也一点都不可爱。从《天龙八部》到《笑傲江湖》,金庸小说中常常出现“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口号,这不过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另一种说法。从庙堂到江湖,没有什么两样。东方不败因掌握大权而腐化,任我行也一样难以幸免,那是人性中的普遍现象。岳不群、左冷禅掌了权一样如此。他们野心勃勃,将获得无限的权力视为人生的最高目标,这是数千年来被专制政治毒化的畸形现象。吴霭仪说:“未把握到权力的人暗里筹谋,既得权力的人处心积虑防人夺权,未得到权力的人洞悉当权者喜听奉承的弱点,但一旦得到权力,自己却不知不觉地重蹈覆辙。”
这位在香港新闻界放过光芒的女性眼光的确不凡,几乎只有她一针见血地看到金庸小说最终对权力的回归:
《笑傲江湖》在内地“文革”时期写成,金庸对政治斗争感到痛恨烦厌,可以想见,显然他并不认为令狐冲是最理想或最后的答案。在《鹿鼎记》中,他从另一个角度探讨这个问题,提供了两条相反的路。韦小宝这个“反英雄”得到激烈反应及广泛讨论,可见多么成功。但我认为《鹿鼎记》真正的主角、乔峰大侠典型的真正对手,是康熙这个雄才伟略的英明君主典型。
从《书剑恩仇录》的“不要相信皇帝”到《鹿鼎记》的康熙,发展过程是有踪迹可寻的,但到了康熙,“为国为民”已不是大侠一己可以担当的事,而是必须靠一个开明的当权者指挥一个有组织的政府去推行。《鹿鼎记》最接近金庸其他小说的侠士的人物是陈近南——天地会的总舵主,然而陈近南与康熙比较、天地会与康熙的亲信比较,谁更能办事,那是十分清楚的。至此,金庸的武侠小说便写不下去了……576
1994年,金庸访问台湾时说:“在中国皇帝中,我对康熙的评价很高,他不但思想开明,而且很好学,还去学了外国的学问。”从否定权力到回归权力,这是金庸的悲哀,但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悲哀,更是这个民族的集体悲哀。
1959年以来数十年间,金庸在《明报》执笔写社评,特别是他早期的社评贯穿着对权力的批判。他甚至得出了“政治上大多数时候是坏人当权”的结论。1972年8月15日,他在《人民、政权与领袖》社评中说得很清楚:
中国的政治,几千年来都是口中说一套,实际上是另外一套,简而言之曰:“杂用王霸之道。”号称行王道,实际上行霸道。政治领袖向来第一抓住自己的权力和利益,第二照顾本集团的利益,国家人民的利益放在最后。君为贵,社稷次之,民为轻。
只读过金庸的武侠小说,没有读过查良镛的社评,看到的只是一个不完整的金庸。多年前,金庸说他正在编新闻评论集,准备在香港出版,今后如有可能再在内地出删节本。“倘若有一天,《查良镛政论集》出版,将其与《金庸作品集》参照阅读,我们方能理解查先生的抱负与情怀。”577
金庸年轻时做过外交官之梦,1950年梦断京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作为成功的报人,他有机会参与香港公共事务,20世纪七八十年代,担任香港廉政专员公署市民咨询委员召集人和香港法律改革委员会委员。从麦理浩到尤德、卫奕信,他是历任港督的座上客,他们几乎每天都要读他的社评。对戴麟趾、麦理浩等人,他都有好评。他说:“英国人对我也很客气。不过英国也不会找我去做些什么。我与麦理浩、尤德、卫奕信交情都不错,朋友式的。”
1985年,金庸应邀担任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1995年他成为香港特别行政区筹委会委员。不过那都是业余政治。2001年5月他在广州说:“我觉得幸亏没有从政,完全不遗憾,运气很好。……从政当然也很好,但是我的个性不大适宜从政,因为个性很不愿意接受上司的吩咐指导,不愿意受约束。从政当然有它的好处,可以服务大众嘛,但是我确实不适合。”578一度有人说他想做香港行政长官,他对此坚决否认。多年后,他在湖南说:
我不是政治家,也不参政。我跟你解释,我参加香港基本法的起草工作……不是作为政治家参加政治活动,是要在政界争取一个地位继续为人民服务。我这个行为比较简单的,就是起草基本法,保证邓小平提出的“一国两制”的顺利实现。……所以我不是什么政治家……579
从1962年的“逃亡潮”到“五月风暴”,《明报》崛起的过程中,几乎每一次重大事件他都站在港府一边,却赢得了香港的民心。80年代以来,面临香港回归,在未来的政制安排上,金庸与北京的立场不谋而合,遭到香港舆论的攻击,示威、焚烧《明报》,但他都不为所动。这里有他少年时的创伤记忆,小学历史课上的眼泪,也有他对既得利益的现实考虑,他坦言自己是“既得利益的建制派”。每个阶段金庸都作出了自己的选择。1967年的选择曾给他带来生命威胁,他成了“左派”的暗杀对象,这是他一生遭遇的最大危机。进入80年代,他的言论倾向发生变化,虽屡遭质疑,却无须面对这样的威胁。他有抱负,更有纵横捭阖的手段与谋略,香港甚至有人说他是“马基亚维里型的知识分子”。他的“政治现实主义”使他在京、港、台之间游刃有余。有一种看法,说他晚年日趋保守,功成名就之后,安享富贵,已失去六七十年代批判的锋芒。事实上没有这么简单。他毕竟是个复杂的人物,而不仅仅是个商人,“他是一位有信念的文化人却是更重要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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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从1981年到2002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中国现代作家丛书”已出了二十二种,素有口碑。如果不是因编辑之约,我不可能去写《金庸传》,虽然从小熟读金庸的武侠小说,但只是当作一种休闲娱乐,放松身心而已。《明报》因为隔得太远,我那时并不了解。对于武侠小说家的金庸,老实说,我的兴趣并不大。
十年前的盛夏,此书初版,金庸在杭州接受央视《新闻夜话》的专访,主持人将《北京日报》的一篇书评念给他听,称新版的《金庸传》说他“口才迟钝,作为老板他抠门,然后为人吝啬,狡诈、多计谋,商人似的斤斤计较,他身上有浓厚的大中国主义的情结,还有他对有权势的人是依附的”(其实这是书评的概括,书中没有这样简单地下结论,而是用材料说话)。他当场就不高兴地说:“我不推荐读,我不认识这个人,他也不认识我。”“不论什么,连篇谎话,我何必去看它?”
因为传主的不高兴,此书一问世即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一些争议,最大的争议是传主还活着,作者没有采访过传主。我的看法是,我写的是传记,不是报道,不一定要采访传主。传主是个公众人物,有大量的作品公开行世,有关他的记录、回忆、报道也不难搜集,只要我采用的材料是可信的,我下笔是客观、持平的,就无须理会传主的感受。我是以平视的眼光看待他,将他看作一个真实的人,是者是之,非者非之。由于掌握材料的有限,我对他生平的把握会有一些空白点,但传记本身就是可以剪裁、有所取舍的。我不曾与传主有过亲身接触,写作没有经过传主的同意,成稿后也没有给他看过,自始至终不受传主态度的任何影响。这是失,也是得,得至少多于失。
我没有采取仰视的视角(在我之前,几乎所有的相关传记都仰视传主),更不想讨传主的欢心,传主是否认可,是否喜欢,跟我无关。我只想抱持严谨的态度,最大限度地恪守客观、中立,以平实的语言,将传主真实的人生、心路历程和毕生的事业写出来,并在他的命运遭遇中,写出一个时代的起起落落、波诡云谲。
我之所以愿意写这本传记,最大的用意不是要为传主树碑立传,而是想通过一个人的命运,呈现他所栖身的时代,以一个具体个案窥见20世纪中国曲曲弯弯的历史脉络。金庸生于1923年,经历“五四”以后中国社会的大动荡、大变局,却在民国教育环境中得到成长,小学、中学教育奠定了他的知识根底和精神气质。他也有幸进入“文人论政”典范的《大公报》,受到前辈报人的熏陶。1948年以后定居香港,处北京、香港、台湾之间,一面守护着他喜爱的故国文化,一面热切地关注着时局动态。他自创《明报》,在数十年间指点国是,激扬文字,并以充满想象的武侠作品赢得广泛的读者群。他的命运遭遇,在每一重要历史关头的选择,都值得细细斟酌。作为一个读书人,他对大时代的回应,和大时代带给他的独特机遇,都是可以长久探讨的命题。
金庸自谦只是个小人物,“不值得写传记,没什么大价值”。又说,“我虽然是小人物,但是我的生活非常复杂”,“我这一生经历极复杂,做过的活动很多,兴趣非常广泛,我不相信有人能充分了解我而写一部有趣而真实的传记”。他一生的经历确实“极复杂”,在他的个人隐私中,无论涉及情感,还是涉及政治,往往都是外人很难知道的。他说,不愿意与大众分享自己内心的秘密,他认识的人很多,也不方便公开谈论。他在香港办报三十多年,他的政治态度,他在京、港、台之间的立场选择,他内心的复杂,这一切都是毋庸置疑的。他受到两岸政要的青睐也不是偶然的(比如,与他熟悉的郝明先生就清楚他一段不为人知的经历,郝明原是中国社科院《新建设》杂志编辑,70年代赴港,后移居纽约,曾将他们之间的渊源、纠葛亲口告诉范岱年先生)。
好在我更关心作为公众人物的他,每个阶段他的表现都是世人能看到的。虽然他晚年的表现引来了许多非议,但我依然认定他在大是大非面前,至少就我目前掌握的材料来看,还是无亏的。钱穆先生曾对弟子辛意云教授说:“看历史要有能力从历史大事去把握,评价历史人物主要看他在历史大事中的作为,以及对大事的影响,不能只看小事。”我想这就是“同情之理解”,对金庸同样要这样看。因为某种原因,我无法将他在一些历史大事中的表现如实写出来,这可能会影响读者对他的公允评价。
此书初版十年来,我继续搜集有关的材料,其间有两次到香港中文大学、香港大学访学,浏览了《明报月刊》、《明报》(缩微胶卷)、《明报周刊》等金庸手创的报刊,他的下属石贝女士等人的回忆也提供了许多新材料,他们对他的生活习惯、个性、口才等都有第一手的具体回忆。此次修订,我增添了大量新材料,极大地丰富了他一生的黄金时代(1959年—1989年)的内容,对于解读他生平的一些重大抉择能作出更具说服力的回答。对他早年在衢州中学,在《东南日报》、《时与潮》半月刊、《大公报》的学习、工作,也有许多新收获。另外,全书在篇幅上也有大增大删,删去的章节主要是他卖掉《明报》以后的晚年岁月,此时他享受盛名、鲜花和聚光灯,对时代已没有多少真正的影响,时代在他身上也少有印痕,虽然他始终是媒体关注的对象,对于传记来说却是无足轻重的。我不知道,十年后完成的修订本是否已真实地写出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的命运,但我已尽力。错误和不足之处,我完全负责,请方家和读者朋友随时指正(我的电子信箱fgy2628@126)。
感谢丁东老师和丁宁大姐,感谢金钟兄、董炯明兄、钱钢兄、蔡咏梅大姐及樊百华兄、陈远焕兄、余国明兄、应辉兄、巫少飞兄等师友为我提供的珍贵帮助,感谢老大公报人的后人王芝琛先生、许乃玲女土帮我复印内刊《大公园地》,如今王芝琛先生去世已有六年半。感谢百岁老人章克标先生为我答疑解难,他是传主初一时的数学老师,如今他去世已有五年半了。我还要感谢董晋之在港大给我的帮助,感谢浙江省档案馆、杭州市档案馆、衢州市档案馆、浙江省图书馆古籍部、香港大学图书馆、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提供的服务。感谢我的妻子曹丽蓉和儿子傅阳一直以来给我的爱与理解,这本书的初版和修订版之完成,离不开你们,我对此充满感恩,愿耶和华祝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