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别传》 作者简介 陈寅恪(1890~1969),中国历史学家。江西义宁(今修水)人。1890年7月3日生于湖南长沙,1969年10月7日卒于广州。父陈三立,光绪年间进士,晚清著名诗人。 1902年赴日本求学,后因病回国。1910年起负笈欧美,先后在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士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社会经济部、美国哈佛大学等学府专攻比较语言学和佛学,达10余年之久。1925年起,先后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西南联大、英国牛津大学担任教授。1952年后,任广州中山大学教授。在此期间,他还当选为第三、四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并担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历史研究》编辑委员会委员等职务。他毕生从事学术研究和教学工作,培育出大批人才。其谨严的治学态度和待人坦诚的品格,深受中外学术界敬重。 陈寅恪的研究范围甚广,他对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宗教史(特别是佛教史)、西域各民族史、蒙古史、古代语言学、敦煌学、中国古典文学以及史学方法等方面都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发表的学术论文近百篇,后经修订分别辑入《寒柳堂集》和《金明馆丛稿》(初编、二编)中。专著有《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等。1993年4月,《陈寅恪诗集·附唐筼诗存》出版,收集了至今可见的陈寅恪50余年的诗作,并将其夫人唐篔诗收为附录。 第一章 缘起 咏红豆(并序) 昔岁旅居昆明,偶购得常熟白茆港钱氏故园中红豆一粒,因有笺释钱柳因缘诗之意,迄今二十年,始克属草。适发旧箧,此豆尚存,遂赋一诗咏之,并以略见笺释之旨趣及所论之范围云尔。 东山葱岭意悠悠,谁访甘陵第一流。 送客筵前花中酒,迎春湖上柳同舟。 纵回杨爱千金笑,终剩归庄万古愁。 灰劫昆明红豆在,相思廿载待今酬。 题牧斋初学集并序 余少时见牧斋初学集,深赏其“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之句,(牧斋初学集叁陸“谢象三五十寿序”云:“君初为举子,余在长安,东事方殷,海内士大夫自负才略,好谭兵事者,往往集余邸中,相与清夜置酒,明灯促坐,扼腕奋臂,谈犁庭扫穴之举”等语,可以参证。同书玖拾天启元年浙江向试程录中序文及策文第伍问,皆论东事及兵法。按之年月节候,又与诗意合。牧斋所谓“庄周说剑篇”者,当是指此录而言也。)今重读此诗,感赋一律: 早岁偷窥禁锢编,白头重读倍凄然。 夕阳芳草要离家,东海南山下巽田。(牧斋有学集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四十四“银磅南山烦远祝,长筵朋酒为君增”句下自注云:“归玄恭送春联云,居东海之滨,如南山之寿。”寅恪案:阮吾山葵生茶余客话壹贰“钱谦益寿联”条记兹事,谓玄恭此联“无耻丧心,必蒙叟自为”,则殊未详考钱归之交谊,疑其所不当疑者矣。又鄙意恒轩此联固用诗经孟子成语,但实从庾子山哀江南赋“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脱胎而来,其所注意在“秦庭”“周粟”,暗寓惋惜之深旨,与牧斋降清以著书修史自解之情事最为切合。吾山拘执孟子诗经之典故,殊不悟其与史记列女传及哀江南赋有关也。) 谁使英雄休入彀,(明南都倾覆,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金陵。未几牧斋南归。然则河东君之志可以推知也。)转悲遗逸得加年。 (牧斋投笔集下后秋兴之十二云:“苦恨孤臣一死迟。”)枯兰衰柳终无负,莫咏柴桑拟古篇。 右录二诗所以见此书撰著之缘起也。 寅恪少时家居江宁头条弄。是时海内尚称乂安,而识者知其将变,寅恪虽年在童幼,然亦有所感触,因欲纵观所未见之书,以释幽尤之思。伯舅山阴俞觚斋先生明震同寓头条弄,两家衡宇相望,往来便近。俞先生藏书不富,而颇有精本,如四十年前有正书局石印戚蓼生钞八十回石头记,其原本即先生官翰林日以三十金得之于京师海王村书肆者也。一日寅恪偶在外家检读藏书,获睹钱遵王曾所注牧斋诗集,大好之,遂匆匆读诵一过,然实未能详绎也。是后钱氏遗著尽出,虽几悉读之,然游学四方,其研治范围与中国文学无甚关系,故虽曾读之,亦未深有所赏会也。 丁丑岁,芦沟桥变起,随校南迁昆明,大病几死。稍愈之后,披览报纸广告,见有鬻旧书者。驱车往观。鬻书主人出所藏书,实皆劣陋之本,无一可购者。当时主人接待殷勤,殊难酬其意,乃询之曰:此诸书外,尚有他物欲售否?主人踌躇良久,应曰:曩岁旅居常白茆港钱氏旧园,拾得园中红豆树所结子一粒,常以自随。今尚在囊中,顾以此豆奉赠。寅恪闻之大喜,遂付重值,借塞其望。自得此豆后至今岁忽忽二十年,虽藏置箧笥,亦若存若亡,不复省视。然自此遂重读钱集,不仅借以温旧梦、寄遐思,亦欲自验所学之深浅也。 盖牧斋博通文史,旁涉梵夹道藏,寅恪平生才识学问固远不逮昔贤,而研治领域则有约略近之处。岂意匪独牧翁之高文雅什多不得其解,即河东君之清词丽句亦有瞠目结舌、不知所云者,始知禀鲁钝之资,挟鄙陋之学,而欲尚论女侠名姝文宗国士于三百年之前,(可参云间杜九高登春尺五楼诗集贰下“武静先生席上赠钱牧斋宗伯”诗云“帐内如花真侠客”及顾云美苓“河东君传”云“宗伯大喜,谓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杨宛如与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茅止生专国士名姝之目”。)诚太不自量矣。虽然,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缺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 牧斋事迹具载明清两朝国史及私家著述,固有缺误,然尚多可考。至于河东君本末则不仅散在明清间人著述,以列入乾隆朝违碍书目中之故,多已亡佚不可得见。即诸家诗文笔记之有关河东君而不在禁毁书籍之内者,亦大抵简略错误,抄袭雷同。纵使出于同时作者,亦多有意讳饰诋诬,更加以后代人无知之虚妄揣测,故世所传河东君之事迹多非真实,殊有待发之覆。今撰此书,专考证河东君之本末,而取牧斋事迹之有关者附之,以免喧宾夺主之嫌。起自初访半野堂前之一段因缘,迄于殉家难后之附带事件,并详述河东君与陈卧子(子龙))程孟阳(嘉燧)谢象三(三宾)宋辕文(徴舆)李存我(待问)等之关系。 寅恪以衰废余年,钩索沉隐,延历岁时,久未能就,观下列诸诗,可以见暮齿著书之难有如此者。斯乃效再生缘之例,非仿花月痕之体也。 乙未阳历元旦作: 红碧装盘岁又新,可怜炊灶尽劳薪。 太冲娇女诗书废,孺仲贤妻药裹亲。 食蛤那知天下事,然脂犹想柳前春。(河东君次牧翁“冬日泛舟”诗云:“春前柳欲窥青眼。”) 炎方七见梅花笑,惆怅仙源最后身。 高楼冥想独徘徊,歌哭无端纸一堆。 天壤久销奇女气,江关谁省暮年哀。 残编点滴残山泪,绝命从容绝代才。 留得秋潭仙侣曲,(陈卧子集中有秋潭曲,宋让木集中有秋塘曲。宋诗更是考证河东君前期事迹之重要资料。陈宋两诗全文见后详引。)人间遗恨终难裁。 乙未旧历元旦读初学集“(崇祯)甲申元日”诗有:“衰残敢负苍生望,重理东山旧管弦”之句,戏成一律: 绛云楼上夜吹箫,哀乐东山养望高。 黄合有书空买菜,玄都无地可栽桃。 如花眷属惭双鬓,似水兴亡送六朝。 尚托惠香成狡狯,至今疑滞未能消。 笺释钱在缘诗,完稿无期,黄毓祺案复有疑滞,感赋一诗: 然脂瞑写费搜寻,楚些吴歈感恨深。 红豆有情春欲晚,黄扉无命陆终沈。 机云逝后英灵改,兰萼来时丽藻存。 掸出南冠一公案,可容迟暮细参论。 丙申五月六十七岁生日,晓莹于市楼置酒,赋此奉谢: 红云碧海映重楼,初度盲翁六七秋。 织素心情还置酒,然脂功状可封侯。(时方撰钱柳因缘诗释证。) 平生所学惟余骨,晚岁为诗笑乱头。 幸得梅花同一笑,岭南已是八年留。 丁酉阳历七月三日六十八初度,适在病中,时撰钱柳因缘诗释证尚未成书,更不知何日可以刊布也,感赋一律: 生辰病里转悠悠,证史笺诗又四秋。 老牧渊通难作匹,阿云格调更无俦。 渡江好影花争艳,填海雄心酒祓愁。 珍重承天井中水,人间唯此是安流。 用前题意再赋一首。年来除从事著述外,稍以小说词曲遣日,故诗语及之: 岁月犹余几许存,欲将心事寄闲言。 推寻衰柳枯兰意,刻画残山剩水痕。 故纸金楼销白日,新莺玉茗送黄昏。 夷门醇酒知难贳,聊把清歌伴浊樽。 十年以来继续草钱柳因缘诗释证,至癸卯冬,粗告完毕。偶忆项莲生(鸿祚)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伤哉此语,实为寅恪言之也。感赋二律: 横海楼船破浪秋,南风一夕抵瓜洲。石城故垒英雄尽,铁锁长江日夜流。惜别渔舟迷去住,封侯闺梦负绸缪。八篇和杜哀吟在,此恨绵绵死未休。 世局终销病榻魂,謻台文在未须言。高家门馆恩谁报,陆氏庄园业不存。遗属只余传惨恨,著书今与洗烦冤。明清痛史新兼旧,好事何人共讨论。 此稿既以释证钱柳因缘之诗为题目,故略述释证之范围及义例。自来诂释诗章,可别为二:一为考证本事,一为解释辞句。质言之,前者乃考今典,即当时之事实,后者乃释古典,即旧籍之出处。牧斋之诗有钱遵王曾所注初学集有学集,遵王与牧斋关系密切,虽抵触时禁,宜有所讳,又深恶河东君,自不著其与牧斋有关事迹,然综观两集之注,其有关本事者亦颇不少。兹略举其最要者言之。 如遵王初学集诗注壹陆丙舍诗集下“雪中杨伯祥馆丈廷麟过访山堂即事赠别”诗,“贾庄”注,详述崇祯十年十一年于建州讲学及卢象升殉难于贾庄之史实。 同书壹柒移居诗集“茅止生挽词十首”,其第贰首“武备新编”,第四首“西玄”,分别注出止生以谈兵游长安,挟武备志进御事及止生妾陶楚生事。(可参列朝诗集丁下“茅待诏元仪”及闰集“陶楚生”两小传。) 同卷“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其中“高杨”“文沈”“何李”“钟谭”等人皆注出其事迹。又“钟谭”注中云“(王)微(杨)宛为词客,讵肯与(钟谭)作后尘。公直以巾帼愧竟陵矣”等语,可见牧斋论诗之旨也。 同卷永遇乐词“十六夜见月”,注中详引恭国观事,注末数语其意或在为吴昌时解脱。 同书贰拾东山诗集叁“驾鹅行,闻潜山战胜而作”诗,“潜山战”注,述崇祯十五年壬午起马士英为凤督,九月己卯(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己卯”作“辛卯”。是。)总兵刘良佐黄得功败张献忠将一堵墙于潜山,十月丙午刘良佐再破张献忠于安庆等事。盖遵王生当明季,外则建州,内则张李,两事最所关心。涉及清室者因有讳忌,不敢多所诠述,至张李本末则不妨稍详言之也。 又同卷“送涂德公秀才戌辰州,兼简石斋馆丈”一题,“戍辰州”注,言涂仲吉因论救黄道周,下诏狱,戍辰州事。注末云:“道周辨对,而斥之为佞口,仲吉上言,而目之为党私。稽首王明,叹息何所道哉?此公之深意,又当过之于文辞之外者也。”遵王所谓文辞外之深意,自当直接得诸牧斋之口。 有学集诗注贰秋槐支集“闽中徐存永陈开仲乱后过访,各有诗见赠,次韵奉答”四首之四,“沁雪”注,及“夏日晏新乐小侯”诗题下“新乐”注,遵王皆引本事及时人之文以释之。 同书肆绛云楼余烬集“哭稼轩留守相公诗”,“留守”注,述瞿式耜本末甚详。 同卷“孟阳冢孙念修自松圆过访,口占送别二首”第壹首“题诗”注,述牧斋访松圆故居,题诗屋壁事。第贰首“闻咏”下注云:“山庄旧有闻咏亭,取老杜诗罢闻吴咏之句。”检有学集壹捌“耦耕堂诗序”云:“天启初,孟阳归自泽潞,偕余楼拂水涧,泉活循屋下,春水怒生,悬流喷激。孟阳乐之,为亭以踞涧右,颜之曰闻咏。”遵王注可与此序相参证也。 同书伍敬他老人集上“简侯研德兼示记原”诗,附笺语,详述侯峒曾本末及嘉定屠城事。岂因李成栋后又叛清降明,故不必为之讳耶? 同卷“路易(长?)公安卿置酒包山官舍,即席有作”二首之一“怀羽翼”注,述路振飞事迹。 同书陆秋槐别集“左宁南画像歌。为柳敬亭作”注中载左良玉本末甚详,并及柳敬亭事。 同卷“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三十绝句,其第壹玖首“四乳”注述倪让倪岳父子本末。第贰壹首“紫淀”下载张文峙改名事。第贰捌首“史痴”“徐霖”注,言及两人之逸闻。 同卷“读新修滕王阁诗文集,重题十首”第柒首“石函”注云:“彭幼朔九日登高,寄怀虞山太史诗,石函君已镌名久,有约龙沙共放歌。幼朔注曰,近有人发许旌阳石函记。虞山太史官地具载。其当在樵阳八百之列无疑。故落句及之。”检同书壹壹红豆二集“遵王赋胎仙阁看红豆花诗,吟叹之余,走笔属和”诗后附钱曾原诗,有“八百樵阳有名记”句,当即用此事。 同书捌长干塔光集“大观太清楼二王法帖歌”中,“鲁公孝经”注云:“公云,乱后于燕京见鲁公所书孝经真迹,字画俨如麻姑仙坛记。御府之珍,流落人间,可胜惋惜。”或可补绛云楼题跋之遗。 同书壹肆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其第壹叁首“壬午日鹅笼公有龙舟御席之宠”诗,注云:“鹅笼公谓阳羡也。”其第叁肆首“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诗,“看场神鬼”注云:“公云,文宴时,有老妪见红袍乌帽三神坐绛云楼下。”(寅恪案: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黄棃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载太冲批语云:“愚谓此殆火神邪?”可发一笑!又崇祯十三年庚辰冬河东君初访半野堂时,绛云楼尚未建造。遵王所传牧斋之语,初视之,疑指后来改建绛云楼之处而言。细绎之,则知遵王有意或无意牵混牧斋殇子寿耇之言,增入“绛云”二字,非牧斋原语所应有也。以增入此二字之故,棃洲遂有“火神”之说,可谓一误再误矣。详见第伍章论东山训和集河东君“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节。) 诸如此类,皆是其例。但在全部注本之中,究不以注释当日本事为通则也。 至遵王初学集诗注壹捌东山诗集壹“有美一百韵,晦日鸳湖舟中作”诗“疏影词”注,引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及何士龙疏影“咏梅上牧翁”词,并载陆敕先之语,则疑是陆氏所主张,实非出自遵王本意。其他有关年月地理人物,即使不涉及时禁或河东君者,仍多不加注释。质此之故,寅恪释证钱柳之诗,于时地人三者考之较详,盖所以补遵王原注之缺也。但今上距钱柳作诗时已三百年,典籍多已禁毁亡佚,虽欲详究,恐终多伪脱,若又不及今日为之,则后来之难,或有更甚于今日者,此寅恪所以明知此类著作之不能完善,而不得不仍勉力为之也。至于解释古典故实,自以不能考知辞句之出处为难,何况其作者又博雅如钱柳者乎?今观遵王所注两集,牧斋所用僻奥故实遵王或未着明,或难加注释,复不免舛误,或不切当。 据王应奎海虞诗苑肆所载钱文学曾小传略云: 曾字遵王,牧翁宗族曾孙也。宗伯器之,授以诗法。君为宗伯诗注,廋词隐语悉发其覆,梵书道笈必溯其源,非亲炙而得其传者不能。 及同书伍所载陆文学贻典小传云: 贻典字敕先,号觌庵。自少笃志坟典,师(钱)东涧(谦益),而友(冯)钝吟(班),学问最有原本。钱曾笺注东涧诗,僻事奥句,君搜访佽助为多。 夫遵王敕先皆牧斋门人,而注中未能考知牧斋之僻事奥句,即有所解释,仍不与牧斋晚年往来密切,东涧诗中时地人之本事,自应略加注明,而遵王之注多未涉及者,则由于遵王之无识,敕先不任其咎也。又观有学集参玖“复遵王书论己所作诗”云:“居恒妄想,原得一明眼人,为我代下注脚。发皇心曲,以俟百世。今不意近得之于足下。”然则牧斋所属望于遵王者甚厚。今观遵王之注,则殊有负牧斋矣。 抑更有可论者。解释古典故实自当引用最初出处,然最初出处实不足以尽之,更须引其他非最初而有关者以补足之,始能通解作者道辞用意之妙。如李壁王荆公诗注贰柒“张侍郎示东府新居诗,因而和酬”二首之一“功谢萧曹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之句,下引蔡绦西清诗话(参郭绍虞梭辑宋诗话辑佚上)云: 熙宁初,张掞以二府初成,作诗贺荆公。公和之,以示陆农师(佃)。曰:“萧规曹随”,“高帝论功”,皆摭故实,而“请从隗始”,初无“恩”字。荆公笑曰:子善问也。韩退之斗鸡聊句“感恩从隗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也。 寅恪案:王介甫此言可以见注释诗中古典,得其正确出处之难。然史记汉书及昌黎集皆属古籍,虽出处有先后,犹不难寻检得之。若钱柳因缘诗,则不仅有远近出处之古典故实,更有两人前后诗章之出处,若不能探河穷源,剥蕉至心,层次不紊,脉络贯注,则两人酬和诸作,其辞锋针对、思旨印证之微妙绝难通解也。 试举一例以明之。如东山训和集壹河东君次韵答牧翁冬日泛舟诗中“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之句,与最初出处之玉台新咏“歌词”二首之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卢家兰室桂为梁”、“头上金钗十二行”、“平头孥子擎履箱”、“恨不嫁与东家王”等句,及第贰出处之李义山诗集上“代(卢家堂内)应”云“本来银汉是红墙,隔得卢家白玉堂。论证与王报消息,尽知三十六鸳鸯”有关,固不待言,其实亦与东山训和集壹牧翁“次韵答柳如是过访山堂赠诗”“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从”有关,尤更与牧翁未见河东君之前,即初学集壹陆丙舍诗集“(崇祯十三年春间)观美人手迹,戏题绝句七首”其三云“兰室桂为梁,蚕书学采桑。几番云母纸,都惹郁金香”(原注云:金壶记“蚕书,秋胡妻玩蚕而作。”河中之水歌“十四采桑南陌头。”)及同书壹柒移居诗集永遇乐词“(崇祯十三年)八月十六夜有感”云“银汉红墙,浮云隔断,玉箫吹裂。白玉堂前,鸳鸯六六,谁与王昌说。今宵二八,清辉香雾,远忆破瓜时节。(寅恪案:牧斋“观美人手迹”七首之五云:“笺纸劈桃花。银钩整复斜。却怜波磔好,破体不成瓜。”原注云:“李群玉诗,瓜字初分碧玉年。”)剧堪怜,明镜青天,独照长门鬒发。莫愁未老,嫦娥孤另,相向共嗟圆阙。长叹凭兰,低吟拥髻,暗与阴蛬切。单楼海燕,东流河水,十二金钗敲折。何日里,并肩携手,双双拜月”有密切关系。今之读者,若不循次披寻得其脉络,则钱柳因缘之诗必不能真尽通解矣。(寅恪检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有“杂忆诗十首次韵”当赋成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五月间。不知为何人而作。岂为杨汉而作耶?抑或与河东君有关耶?姑识此疑,以俟详考。) 职是之由,此书释证钱柳之诗止限于详考本事,至于通常故实则不加注解,即或遵王之注有所未备,如无大关系则亦不补充,以免繁赘,但间有为解说便利之故,不得不于通常出处稍事征引,亦必力求简略。总而言之,详其所应详,略其所当略,斯为寅恪释证钱柳因缘诗之范围及义例也。 复次,沈偶侩雄江丹崖尚质编辑之古今词话,“词话”类下云: 沉雄曰:花信楼头风暗吹,红栏桥外雨如丝。一枝憔悴无人见,肯与人间绾别离。离别经春又隔年,摇青漾碧有谁怜。春来羞共东风语,背却桃花独自眠。此钱宗伯牧斋竹枝词也。(寅恪案:此二诗乃初学集壹壹桑林诗集“柳枝十首”之第壹第贰两首。作“竹枝词”,误。牧斋此诗乃崇祯十年丁丑初夏被逮北行途中所作。)宗伯以大手笔,不趋佻俭,(寅恪案:“俭”疑当作“险”。)而饶蕴藉,以崇诗古文之格。其永遇乐三四阕,偶一游戏为之。 又袁朴村景辂所编松陵诗征肆沉雄小传略云: 周勒山云,偶僧覃思著述,所辑诗余笺体,足为词学指南。其自着绮语,亦超迈不群。朴村云,偶僧从虞山钱牧斋游,诗词俱有宗法。 寅恪案:沈氏为牧斋弟子,故古今词话中屡引牧斋之说。袁氏谓偶僧所著诗词受牧斋影响。诗固牧斋所擅场,词则非所措意。偶僧于其书中已明言之。(并可下今词话“词品”上“钱谦益曰,张南湖少从王西楼刻意填词”条。)若如朴村之说,沈氏之词亦与师门有关,则当非受之师父,而是从师母处传得衣钵耳。盖河东君所作诗余之传于今者,明胜于牧斋之永遇乐诸阕,即可为例证。不仅诗余,河东君之书法复非牧斋所能及。傥取钱柳以方赵管,则牧斋殊有愧子昂。偶僧诗词仅见选本,未敢详论,但观王兰泉昶国朝词综壹肆所录偶僧词二首,则周袁二氏之语,颇为可信。 寅恪别有所注意者,即兰泉所选偶僧词浣溪沙“梨花”云: 压帽花开香雪痕,一林轻素隔重门。抛残歌舞种愁根。 遥夜微茫凝月影,浑身清浅剩梅魂。溶溶院落共黄昏。 又云: 静掩梨花深院门,养成间恨费重昏。今宵又整昨宵魂。 理梦天涯凭角枕,卸头时候覆深樽。正添香处忆温存。 沈氏之词有何所指自不能确言,然细绎语意,殊与河东君身世人品约略符合,令人不能无疑。东山训和集壹牧翁所作“寒夕文宴,再叠前韵。是日我闻室落成,延河东君居之”诗(自注:“涂月二日。”)结语云:“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疏影蘸寒流。”(自注:“河东君寒柳词云,约个梅魂,与伊深怜低语。”)若取偶僧之词与牧翁之诗综合观之,其间关锁贯通之处大可玩味,恐非偶然也。 至关于河东君诗余之问题,俟后论之。 兹附言及此,不敢辞附会穿凿之讥者,欲为钱柳因缘添一公案,兼以博通人之一笑也。 第二章 河东君最初姓氏名字之推测及其附带问题 大凡为人作传记,在中国典籍中,自司马迁班固以下,皆首述传主之姓氏名字。若燕北闲人之儿女英雄传,其书中主人何玉凤,至第壹玖回“恩怨了了慷慨捐生,变幻重重从容救死”之末,始明白著其姓名。然此为小说文人故作狡狯之笔,非史家之通则也。由是言之,此章自应先著河东君最初之姓氏及名字。但此问题殊不易解决,故不得不先作一假设,而证明此假设之材料,又大半与其他下列诸章有关,势难悉数征引于此章之中。茲为折衷权宜之计,唯于此章中简略节取此类材料之最有关字句,至其他部分,将于下列诸章详录之。读者倘能取下列诸章所列诸材料,与本章参互观之,则幸甚矣。 明末人作诗词,往往喜用本人或对方或有关之他人姓氏明著或暗藏于字句之中。斯殆当时之风气如此,后来不甚多见者也。今姑不多所征引,即就钱柳本人及同时有关诸人诗中择取数例,亦足以证明此点。 如东山训和集壹河东君“次韵答牧翁冬日泛舟诗”“越歌聊感鄂君舟”、“春前柳欲窥青眼”、“年年河水向东流”等句分藏“柳河东君”四字,(其实此诗“望断浮云西北楼”句中“云”字即是河东君最初之名。茲暂不先及,详见后文考证。)及同书同卷“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画堂消息何人晓”(“何”与“河”音同形近)并“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等句分藏“柳如是河东君”六字。又汪然明汝谦者,钱柳因缘之介绍人也,其事迹著作及与钱柳之关系俟第肆章详述之,茲暂不渉及,但汪氏所著春星堂集叄游草中“余久出游,柳如是校书过访,舟泊关津而返,赋此致怀”七律之后载“无题”七律一首,当即为柳而作者。此诗中“美女疑君是洛神”及“几湾柳色隔香尘”等句亦分藏“柳是”二字。(河东君又有“美人”之别号,汪氏因“人”字为平声,故改作仄声之“女”字以协诗律。余详下论。) 至若吴伟业梅村家藏稿伍捌诗话云: 黄媛介字皆令,嘉兴人,儒家女也。能诗善画。其夫杨兴公(寅恪案:即世功)聘后贫不能娶,流落吴门。媛介寺名日高,有以千金聘为名人妾者,其兄坚持不肯。余诗曰:不知世有杜樊川。(寅恪案:家藏稿陸“题鸳湖闺咏”四首之二即此诗。此句上有“夫婿长杨须执戟”之句。)指其事也。媛介客于牧斋柳夫人绛云楼中。楼毁于火,牧斋亦牢落。尝为媛介寺序,有今昔之感。 盖作者于“夫婿长杨须执戟”之句虽已明著杨世功之姓,而欲“不知世有杜樊川”之句,以有所隐讳之故,不便直标其人之名姓也。考“杜樊川”即“杜牧”。李义山诗集下“赠司勋杜十三员外”云:“杜牧司勋字牧之,淸秋一首杜秋诗。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字总持。”玉溪用樊川姓名及字为戏,颇觉新颖,是以后人多喜咏之。梅村句中“杜樊川”三字,即暗指“牧”字。与吴氏同时江浙最显著之名人,其以“牧”称者,舍钱谦益外更无他人。 关于黄媛介之事迹及其与钱柳往来诗词文字,材料颇多,茲不详述。据邓汉仪天下名家诗观初集壹貳“黄媛介”条云:“时时往来虞山,与柳夫人为文字交,其兄开平不善也。”可以推知孝威言外之意。但世传媛介与张天如溥一段故事,辗转抄袭,不一而足,究其原始当是出于王贻上士祯池北偶谈壹贰“黄媛介诗”条。其文云: 少时,太仓张西铭溥闻其名,往求之。皆令时已许字杨氏,久客不归,父兄屡劝之改字,不可。闻张言,即约某日会某所,设屏障观之。既罢,语父兄曰,吾以张公名士,欲一见之。今观其人,有才无命,可惜也。时张方入翰林,有重名。不逾年竟卒。皆令卒归杨氏。 寅恪案:渔洋之说颇多疏误,茲不暇辨。但据梅村家藏稿贰肆“清河家法述”云:“娄东庶常张西铭先生既没之二十载,为顺治纪元之十有七年庚子十二月五日。(寅恪案:西铭卒于明崇祯十四年辛已五月初八日。)先生夫人王氏命其嗣子永锡式似,婿吴孙祥绵祖,以仆陈三之罪来告。”及有学集捌肆“题张天如立嗣议”云:“天如之母夫人暨其夫人咸以为允。”则是天如之卒,上距媛介窥见之时不及一年。若依渔洋之说,黄见张之时当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六月以后。今据吴钱之文,复未发现西铭于此短时间有丧妻继娶之事,则西铭嫡配王氏必尚健在,天如之不能聘媛介为妻,其理由明甚,(余可参蒋逸雪编张溥年谱崇祯十二年己卯条所考。)渔洋之说殊不可通。或疑天如实欲聘媛介为妾,则天如之姓名字号又皆与“杜樊川”不相应,且亦与上句明标杨世功之姓者尤不相称。骏公作诗当不如此。观梅村“题鸳湖闺咏”四首之二“绛云楼阁敞空虛,女伴相依共索居”之句,“索居”二字寓意颇深。(靳荣藩吴诗集览壹贰上此诗后附评语云:“索居上有相依字,共字亦奇。”可见靳氏亦知梅村此句有所寓意也。)更可取邓孝威“其兄开平不善也”之语参互并观,其间有所不便显言者,可以想见矣。 吾国人之名与字其意义多相关联,(号间亦与名相关,如谦益之号牧斋即是一例,但此非原则也。)古人固如此,今人亦莫不然,此世所习知,不待例证。今检关涉东君之早期材料,往往见有“美人”之语,初颇不注意,以为不过泛用“美人”二字以形容河东君,别无其他专特之意义。此为吾国之文人词客,自诗经楚辞以降,所常为者,殊不足异也。继详考其语义之有限制性,而不属泛指之辞者,始恍然知河东君最初之名称必与“美人”相关,或即用“美人”为其别号,亦未可知也。今试略举数例以证明之。茲先举“美人”二字之确指河东君而不为普通之形容语者,然后复取有关河东君之诗词,详绎其中所用“美人”二字之特殊性,依吾国名与字或别号意义关联之例,推比测定河东君最初之名。更就此名所引出之其他问题,加以解释,或亦足发前此未发之覆耶? 牧斋初学集壹陸丙舍诗集“观美人手迹,戏题绝句七首”云: 油素朝模帖,丹铅夜校书。来禽晋内史,卢橘汉相如。 其二云: 花非朱户网,燕蹴绮窗尘。挟瑟歌卢女,临池写洛神。 其三云: (诗见前。) 其四云: 芳树风情在,簪花体格新。可知王逸少,不及卫夫人。 其五云: (诗见前。) 其六云: 书楼新宝架,经卷旧金箱。定有千年蠹,能分纸上香。(原注“用上官昭容书楼及南唐宫人写心经事。”) 其七云: 好鸟难同命,芳莲寡并头。生憎绿沉管,玉指镇双钩。 寅恪案:此七首诗皆为五言绝句。初读之,以为牧斋不过偶为此体,未必别有深意。继思之,始恍然知牧斋之用此体,盖全效玉溪生“柳枝”五首之作。(见李义山诗集下。)所以为此者,不仅因义山此诗所咏与河东君之身份适合,且以此时河东君已改易姓氏为柳也。或者牧斋更于此时已得见所赋金明池“咏寒柳”词,并有感于此词中“尚有燕台佳句”之语,而与义山柳枝诗序中所言者不无冥会耶? 又今杭州高氏藏明本河东君尺牍,其字体乃世俗所谓宋体字,而湖上草则为依据手写原本摹刻者。此草为崇祯十二年己卯岁之作品。自其卷末逆数第贰题为“出关外别汪然明”七律,首二句云:“游子天涯感塞鸿,故人相别又江枫。”乃秋季所作,可证此书刻成当在崇祯十二年己卯冬季,牧斋于十三年庚辰春初自得见之。然则牧斋所谓“美人手迹”可能即指湖上草而言也。此七首诗为钱柳因缘中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前重要材料之一,俟后详论。今所注意者,即就七诗所咏观之,可决定此“美人”之界说为一年少工书,且已脱离其夫之姬妾,必非泛指之形容词,自不待言。当崇祯十三年春初牧斋作诗时,此“美人”舍河东君外,恐无他人合此条件。 更取明确为河东君而作之诗以证之,尤可决定“美人”二字与河东君最初之名有关。如黄宗羲南雷诗贰“八哀”诗之五“钱牧斋宗伯”七律,中有“红豆俄飘迷月露,美人欲绝指筝弦”之句,自注云“皆身后事”,(寅恪案:太冲自注所言,可参第伍章“论河东君殉家难”节。)及王昶所辑陈忠裕(子龙)全集拾“秋潭曲”,(原注:偕彭燕又宾,宋让本征璧,杨姬影怜集西潭舟中作。)其中有“明云织夜红纹多,(“云”字可注意)银灯照水龙欲愁”(“龙”字可注意)、“美人娇对参差风,斜抱秋心江影中”(“美人”及“影”字可注意)、“摘取霞文裁凤纸,春蚕小字投秋水”等句。此诗题下并附原案语云:“抱真堂集,宋子与大樽(陈子龙字)泛于秋塘,坐有校书。(寅恪案,此文乃宋征璧含真堂诗稿伍秋塘曲序文。王兰泉引作“抱真堂集”,与今所见本不同。)后称柳夫人,有盛名。”原案语又云:“莼乡赘笔:柳如是初名杨影怜,流落北里,姿韵绝人。钱宗伯一见惑之,买为妾,号为曰河东君。(寅恪案:今检名人笔记汇海中莼乡赘笔四卷本,未载此文。但申报馆印董含三岗识略十卷本,第陸卷“拂水山庄”条之文,与王兰泉所引莼乡笔同。岂王氏所见者,异于名人笔记汇海本耶?”) 今关此明确为河东君而作之诗,其中既以“美人”指河东君,则“美人”二字当是河东君之字或号,而其初必有一名,与此字或号相关者,此可依名与字或号相关之例推知也。 考徐电发“本事诗”选录程孟阳嘉穟“絚云诗”三首,其题下注云: 朱长孺(鹤龄)曰,孟阳此诗为河东君作。 寅恪案:电发与长孺俱为吴江人,同里交好,所记必有依据。又考长孺与牧斋关系至密,如牧斋有学集壹伍“吴江朱氏杜诗辑注序”云:“吴江朱子长孺馆于荒村。”同书壹玖“归玄恭恒轩集序”云:“丙申闰五月余与朱子长孺屏居田舍。余般若经,长孺笺杜诗。”(寅恪案:可参朱鹤岭“李义山诗集笺汪自序”云:“申酉之岁予笺杜诗于牧斋先生之红豆山庄。”)牧斋尺牍贰与毛子晋书第贰拾通云:“顷在吴门,见朱长孺杜诗笺注,与仆所草大略相似。仆既归心空门,不复留心此事,而残稿又复可惜。意欲并付长孺,都为一书。第其意欲得近地假馆,以便商订。辄为谋之于左右,似有三便:长孺与足下臭味訢合,长孺得馆,足下得朋,一便也;高斋藏书,足供翻阅,主人腹笥,又资雠勘,二便也;长孺师道之端庄,经学之渊博,一时文士罕有其偶,皋比得人,师资相说,三便也。仆生平不轻荐馆,此则不惜缓颊,知其不以虚言相目也。”及牧斋尺牍壹与朱长孺书云:“小婿自锡山入赘,(寅恪案:河东君以其女赘无锡赵玉森之子管为婿。)授伏生书,欲得鲁壁专门大师以为师匠。恃知己厚爱,敢借重左右,以光函丈。幸慨然许之,即老配亦可借手沐浴芳尘也。”又如朱鹤龄愚庵小稿肆“闻牧斋先生讣”五律二首,同书伍“牧斋先生过访”七律一首等及同收拾与吴梅村祭酒书云:“夫虞山公生平梗概,千秋自有定评,愚何敢置喙。若其高才博学,囊括古今,則敻乎卓绝一时矣。”等,即可为证。 又潘柽章松陵文献所附其弟耒后序云:“朱先生与亡兄交最厚。”及此书陸人物志陸周道登传末略云:“潘子曰,公于先大父为外兄弟,故得备闻其遗事。盖潘柽章为周道登之姻戚,复与朱鹤龄交谊最厚。河东君本出自吴江周道登家。(详见后章。)朱氏殆由潘氏之故,辗转得知周氏家庭之琐屑,不仅与周氏同隶吴江,因而从乡里传闻获悉河东君早年旧事。然则长孺所言程孟阳之絚云诗乃为河东君作者,实是可信,而河东君最初之名乃“絚云”之“云”字,可以推知矣。 复次,程嘉穟耦耕堂存稿诗中有“朝云诗”八首。又有“今夕行”,其序略云:“甲戌七月唐四兄为杨朝赋七夕行。十二夜复过余成老亭。和韵作此。”据此更可证河东君曾一度称“杨朝”。依上论江总字总持,杜牧字牧之之例,“杨朝”自可字“朝云”。徐虹亭本事诗陸选程松圆絚云诗,引朱长孺之言,知其为河东君而作。但不选朝云诗及今夕行,殆未知河东君曾一度以“杨朝”为姓名,以“朝云”为字耶?然则河东君之此名此字知者甚鲜,观电发之选诗可以证知也。至耦耕堂存稿诗中诸题如“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予家”、“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及“六月鸳湖与云娃惜别”等,又皆河东君称“云”之例证。茲暂不多述,详后论崇祯七年甲戌河东君嘉定之游节。 河东君最初之名即是“云”字,其与“美人”二字之关系如何耶?考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贰“长相思”云:“美人如花隔云端。”(寅恪案:玉台新咏壹枚乘杂诗九首之六云:“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此“云”与“美人”相关之证也。但窃疑河东君最初之名不止一“云”字,尚有其他一字亦与“美人”有关。如陈忠裕全集壹伍陈李唱和集“秋夕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七律二首,宋征璧含真堂诗稿伍“秋塘曲”,及耦耕堂存稿诗中“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靑归雨宴达曙用佳字”七律,皆卧子让木松圆等为河东君而作之诗,可决定无疑者也。卧子句云:“满城风雨妒婵娟。”让木句云:“较书婵娟年十六。”松圆句云:“烟花迳袅婵娟入。”初视之,“婵娟”二字不过寻常形容之辞耳,未必与河东君最初之名有何关连也。继而详绎大樽所作诗词之与河东君有关者,往往发现“婵娟”二字,则殊不能不令人疑其与河东君之初名实有关连。茲仅择诗中有“美人”及“婵娟”两辞并载者,以为例证。 陈忠裕全集拾陈李唱和集“仿佛行”“罗屏美人善惆怅,妙学此曲双婵娟”,虽“美人”与“婵娟”并载,然据此诗后附李雯“仿佛行”并序,知为吴郡女郞青来而作。青来本末未及详考,或与舒章仿佛楼诗稿之名有关,故不举为例证,姑记所疑于此。至于其他可能为河东君而作之诗词中虽有“婵娟”二字,而不与“美人”一辞相连者暂于此不录,俟后论陈杨关系时再详焉。 如陈忠裕全集叁几社稿古乐府“长相思”二首之二云: 又闻美人已去青山巅,碧霞素月如娱婵娟。 同书拾属玉堂集“霜月行”其一云: 我思江南在云端。(寅恪案:此句即用太白诗“美人如花隔云端”句。“云”字可注意。) 其二云: 玉衣不敢当婵娟。 其三云: 美人赠我双螭镜,云是明月留清心。寒光一段去时影,(“影”字可注意。)可怜化作霜华深。(“怜”字可注意。)持镜索影不可见,(“影”字可注意。)当霜望月多哀音。红绡满川龙女寤,买之不惜双南金。温香沉沉若烟雾,裁霜剪月成寒衾。衾寒犹自可,梦寒情不禁。离鸾别凤万余里,风车云马来相寻。(“云”字可注意。)愁魂荒迷更零乱,使我沉吟常至今。 同书壹壹平露堂集“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云: 图中美人剧可怜,年年玉貎莲花鲜。花残女伴各散去,有时独立秋风前。何得铅粉一朝尽,空光白露寒婵娟。 同书同卷汀真阁稿“长相思”云: 美人昔在春风前,娇花欲语含轻烟。欢倚细腰倚绣枕,愁凭素手送哀弦。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写尽红霞不肯传,紫鳞亦妒婵娟子。 据此“婵娟”与“美人”两词实有关连,而其关连之出处本于何等古籍乎?考杜工部集伍“寄韩谏议诗”有“美人娟娟隔秋水”之句,此“美人”二字与“娟”字相关之出处。职此之故,寅恪窃疑河东君最初之名实为“云娟”二字。此二字乃江浙民间所常用之名,而不能登于大雅之堂者,当时文士乃取李杜诗句与“云娟”二字相关之“美人”二字以代之,易俗为雅,于是河东君遂以“美人”著称,不独他人以此相呼,即河东君己身亦以此自号也。 以上之假说若果为真实,则由此引出之问题亦可解决。如东山训和集壹“有美一百韵”乃牧翁极意经营之作,其以“有美”二字题篇者,初视之不过用诗经郑风“野有蔓草”所云“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皆臧”之出处,虽颇觉其妙,然仍嫌稍泛。若其用“有美”二字以暗寓“美人”即河东君之意,则更觉其适切也。 又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之三“曾楼新树绛云题”句下自注云: 古紫微夫人诗云:“乘飚俦衾寝,齐牢携绛云。”故以绛云名楼。(寅恪案:此诗见真诰壹运象篇壹。) 又八首之五“匏爵因缘看墨会”句下自注云: 紫清真刀示杨君有“匏爵分味,墨会定名”之语。(寅恪案:此文出真诰壹运象篇壹。) 及“苕华名字记灵箫”句下自注云: 真妃名郁嫔,字灵箫。并见真诰。(寅恪案:此文见真诰壹运象篇壹。) 初视之,似牧斋己明白告人以此楼所以题名“绛云”之故,更无其他出处矣。但若知河东君之初名中有一“云”字,则用“绛云”之古典兼指河东君之旧名,用事遣辞殊为工切允当。如以为仅用陶隐居之书,则不免为牧斋所窃笑也。 复次,初学集诗注壹柒移居诗集“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寅恪案:牧斋列朝诗集丁壹陸“姚叟士粦”小传云:“晚几数过余,年将九十矣。居谈至分夜不寐。兵兴后,穷饿以死。”姚氏卒年虽未详,然崇祯十三年庚辰秋牧斋作此诗时叔祥之年当已过八十矣。特附记姚传之主,以供参证。)第壹贰首“近日西陵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句下自注云:西湖诗云:垂杨小苑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迩风。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寅恪案:牧斋此诗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秋间河东君尚未过访半野堂之前,实为钱柳因缘重要材料之一,俟后详论之。) 河东君此诗乃其湖上草中崇祯十二年己卯春“西湖八绝句”之一,当日最为人所称道,盛传于一时者也。(诗中“寒食”“桃花”等辞实暗用孟棨本事诗崔护故事。又其用意遣辞实与陈卧子崇祯八年乙亥所作“寒食”三绝句有关,详见第叁章所论。)“美人”乃河东君自比之辞,即以此自居不复谦让。此诗寓意巧妙,所以特见称赏于当时之文士,而“美人”之名更由此广播遍于吴越间矣。(“甲申朝事小纪”载河东君所作五诗中有“横山杂作”七律一首云:“美人遥夜伫何方,应是当年蹭蹬乡。自爱文园能犊鼻,那愁世路有羊肠。徐看雀坠枝先坠,谁惜桃僵李亦僵。只此时名皆足废,宁须万事折腰忙。”寅恪尚未检出此诗所从来,果否真为柳作,且诗意亦不能尽解,故诗中“美人”二字究何所指,须俟详考始可决定也。) 至于河东君之本姓问题,观陈卧子秋潭曲题下自注中“杨姬”之称,则“杨”乃河东君本初之姓,是无疑义。 据李舒章雯撰蓼斋集贰陸“坐中戏言分赠诸妓”四首之四云: 悉茗丁香各自春,(寅恪案:“悉茗”者,花之名,即“耶悉茗”之略称。详见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叁拾群芳类“素馨”条。)杨家小女压芳尘。银屏叠得霓裳细,金错能书蚕纸匀。梦落吴江秋佩冷,欢闻鸳水楚怜新。不知条脱今谁赠,萼绿曾为同姓人。 寅恪案:舒章此诗作于何时虽未能确定,似在距崇祯六年癸酉秋间或前或后不甚远之时,即与卧子作“秋潭曲”相去教近之时也。(寅恪考蓼斋集,此诗之前载“初春得卧子书有怀”云“新年遥接会稽书”。)舒章此诗云间三子合稿未录,依“会稽”二字推之,则必作于卧子任绍兴推官时。据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三年庚辰条,卧子以此年秋赴绍兴推官任,故舒章此诗之作成至早亦在崇祯十四年辛已春间。但此年春间河东君已访半野堂,复归松江矣。崇祯十三年河东君年二十四岁,与诗中“杨家小女”之语不合,且其时河东君已改易姓名,又与诗中“楚怜新”句未符。何况此时河东君之身份亦不应与其他三妓并列耶。寅恪初颇以此为疑,后更详绎李集,始恍然知此“分赠诸妓”诗之排列于“初春得卧子书有怀”之后者,实又依其性质取以为赠答诗之殿,而非以其时见为赠答诗之最后也。盖舒章门人石维昆辑刊蓼斋集,卷首载维昆顺治丁酉即十四年序云:“虽在少作,编录不遗。”故所刻舒章著述当颇完备。集中诗分类,亦编年,“分赠诸妓”诗在卷贰陸,其卷题“七言律诗肆。赠答时贰。”检其内容,又有赠答及哀挽两种性质。“分赠诸妓”诗前为“送友人”,“分赠诸妓”诗之后迄于卷终,共三首,皆是哀挽之作。据此可以推定“分赠诸妓”诗乃以其性质为赠妓,遂附列于赠答诗之后,非因其作成之时间在最后也。恐读者于推定舒章作诗年代有所异议,特为辨之如此。 四诗分赠四妓,此一首乃当时赠与河东君者。诗中“杨家小女”固是河东君之本姓,“梦落吴江秋佩冷”乃指河东君与周道登之关系,此点俟后论之。“欢问鸳水楚怜新”谓此时河东君之新名为“影怜”,“鸳水”者,言河东君本嘉兴人。盖河东君此时自周道登家流落松江,改易“云娟”之旧名,而为“影怜”之新名也。“不知条脱今谁赠,萼绿曾为同姓人”者,用真诰运象篇第壹神女萼绿华赠羊权金玉条脱各一枚事。其文略云:“萼绿华者,云本姓杨。赠羊(权)诗一篇,并致火干布手巾一枚,金玉条脱各一枚。条脱似指环而大,异常精好。”原注云:“此乃为杨君所书者。当以其同姓,亦可杨权相问,因答其事,而疏说之耳。” 寅恪案:羊氏即羊舌氏,与杨氏本出一源,可视为同姓。(参《新唐书》柒壹下宰相世系表“杨氏”条,及其他关于姓氏源流诸书。)真诰之意究为如何,姑置不论,但据舒章此诗之意,已足证明河东君之本姓实为杨氏。又东山训和集贰牧翁“西溪永兴寺看绿萼梅有怀”诗“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妆萼绿华”之句,不仅用龙城录赵师雄故事,亦暗指萼绿华之本姓。然则河东君之姓原为杨氏,更可无疑,而牧翁作诗,其用事工切于此亦可见矣。 又牧翁“有美一百韵”甚夸河东君,广引柳姓世族故实。读者似以为牧翁既称柳如是为河东君,因而赋诗,遂博征柳姓典故以资藻饰,殊不知牧翁取柳姓郡望,号之为河东君者,不过由表面言之耳。其实牧翁于此名称,兼暗寓玉台新咏“河东之水向东流”一诗之意,此名巧切河东君之身份。文人故作狡狯,其伎俩可喜复可畏也。至河东君之改其本姓为柳者,世皆知其用唐人许尧佐“柳氏传”章台柳故实,(参孟棨本事诗情感类。)盖“杨”与“柳”相类,在文辞上固可通用也。 又检宋人某氏所著“侍儿小名录拾遗”引“苏子美爱爱集”述钱塘娼女杨爱爱事。明代人有号“皇都风月主人”者,其所著绿窗新语下亦载“杨爱爱不嫁后夫”条,条末原注云:“苏子美为作传。”(见上海艺文杂记第壹卷第陸期。)所言之杨爱爱亦钱塘娼女。考苏子美即北宋之苏舜钦,今检苏氏集中未见此传,不知是否伪托,但此故事明末必颇流行。河东君之本姓既是杨氏,其后改易“云娟”之旧名而为“爱”者,疑与此事有关,盖欲以符合昔人旧名之故。 “杨爱”之名诸书多有记载,但此名最初见于何书尚难确定。就所知者言之,似以沈虬“河东君传”为最早。此传(据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所引)略云:“河东君所从来,余独悉之。我邑盛泽镇有名妓徐佛者,(徐佛事迹可参仲廷机辑盛湖志拾列女名妓门。)丙子年间张西铭先生慕其名,至垂虹亭易小舟访之,而佛已于前一日嫁兰溪周侍御之弟金甫矣,院中惟留其婢杨爱,因携至垂虹。余于舟中见之,听其间,禾中人也。”是沈次云于崇祯九年丙子有亲见河东君之事。其所言实在仲沈洙撰、仲周霈补之盛湖志上形胜门盛湖八景之八“凌弄寻芳”钱宛朱诗注及其他材料之前矣。至其又称“影怜”者,当用李义山诗集上“碧城”三首之二“对影闻声已可怜”之出处,此句“怜”字之意义复与“爱”字有关也。(寅恪偶检郑澍若“虞初续志”壹贰云:“厉影怜校书得萧仁叔邗上来书,语多未解。问字于陈敬吾,敬吾即其语意,题后一律。”夫此两“影怜”之名,虽同取义于玉溪生诗,然其学问之高下悬殊有如是者,则对厉影怜之影,亦未必可怜矣。) 又沈氏所云兰溪周侍御之弟金甫,当是周燦弟之字。检乾隆修吴江县志贰玖略云:“周燦字光甫,用之孙。崇祯元年进士,知宣化会稽二县。十六年擢浙江道御史,所著有泽畔吟。”沈氏虽不著周金甫之名,但据今所见泽畔吟附录光甫孙师灏所撰后序“向自烂溪(“烂”字沈氏作“兰”。)析居谢天港”及“光甫”“金甫”之称下一字相同等理由推之,可知云翾所嫁之人即吴江周燦之弟。泽畔吟中诸诗当是明亡以后所作,唯其中“杨花”一题有“年年三月落花天,顾影含颦长自怜”之语,实与河东君姓名符会,以光甫与盛泽镇(光甫集中载“盛泽镇”五律一首)及云翾嫁其弟等关系论之,自不能令人无疑。终以作诗时间过晚,不敢决言,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河东君更有一“隐雯”之名,(寅恪案:此名之记载以见于顾苓“河东君传”者为最早。俟考。)此名不甚著称,而取义亦不易解。寅恪疑是取列女传贰陶答子妻所谓“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即文选贰柒谢玄晖“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诗“虽然玄豹姿,终隐南山雾”之义。或者河东君取此二字为名,乃在受松江郡守驱令出境之威胁时,(见后章。)殆因是事有所感触,遂自比南山之玄豹,隐于雾雨,泽毛成文,藏而远害耶?明季不遵常轨,而有文采之女子往往喜用“隐”字以为名,如黄媛介之“离隐”,张宛仙之“香隐”,(见后章。)皆是其例。(震泽吴雷发撰“香天谈薮”载明崇祯中扬州名妓沈隐游西湖,卜居楼外楼,嫁新安夏子龙。夏死,隐自缢以殉事。寅恪案:沈之名与河东君同,夏之名与卧子同,沈曾居西湖,复自缢殉夏,本末颇与河东君相似,殊为巧合。但不知是否实有其人其事?姑附识于此,更俟详考。)此殆一时之风气,河东君以“隐雯”为名殊不足异。后来河东君又省去“雯”字,止以一“隐”字为名,而“隐雯”不甚为人所知矣。 复次牧斋遗事“初吴江盛泽镇有名妓曰徐佛”条云: (杨爱)闻虞山有钱学士谦益者,实为当今李杜,欲一望见其丰采,乃驾扁舟来虞。为士人装,坐肩舆,造前投谒,易杨以柳,易爱以是。刺入,辞以他往,盖目之为俗士也。柳于次日作诗遣伻投之,诗内已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诗,大惊,语阍者曰:昨投刺者士人乎?女子乎?阍者曰:士人也。牧翁愈疑,急登舆访柳于舟中,则嫣然一美姝也。因出其七言近体就正,钱心赏焉。视其书法,得虞褚两家遗意,又心赏焉。相与絮语者终日。临别,钱语柳曰:此后即以柳姓是名相往复。吾且字子以如是,为今日证盟。柳诺。此钱柳合作之始也。 寅恪案:此条所纪多乖事实,茲暂不考辨,惟论河东君改易姓字之一事,今所见崇祯十一年戊寅陈卧子所刻之戊寅草、十二年己卯汪然明所刻之湖上草皆署“柳隐如是”,又汪氏所刻柳如是尺牍一卷亦署“云间柳隐如是”。卷中尺牍共计三十一通,其最后一通有“已过夷门”、“武夷之游,闻在旦夕”、“应答小言,已分嗤弃,何悟见赏通人,使之成帙。非先生意深,应不及此。特有远投,更须数本”等语,据此可知此通乃崇祯十上年辛已春间所作。盖汪氏初刻本共只有三十通,刊成后投寄河东,河东君复从之更索数本。然则第叁壹通乃汪氏后来所补刻者。(详后论证。)今虽难确考汪氏初刻本刊成之时日,以意揣测,当在崇祯十三年庚辰末,最可能在十四年辛已初。由是言之,河东君何待至崇祯十三年冬季访半野堂时始“易杨以柳,易爱以是”,牧斋何待至此时始“字以如是”耶?(今神州国光社影印吴中蒋氏旧藏柳如是山水册八帧,每帧皆钤“柳隐书画”之章,其末帧署“我闻居士柳如是”。此画虽难确定为何年所作,但必在崇祯十三年冬季访半野堂以前。所以如此推定者,盖此后河东君既心许于牧斋,自不应再以隐于章台柳之“柳隐”为称而钤此章也。又“我闻居士”之称即从佛典“如是我闻”而来,据此亦可证知河东君未遇见牧斋之前已以“我闻居士”与“柳如是”连称矣。详见后论。)且据初学集诗注丙捨诗集下“观美人手迹”诗,是牧斋于十三年春初当已见及湖上草(见前所论),则睹河东君投谒之名刺亦必无疑讶之理。故遗事所言诸端不知谁氏子所伪造,无知妄作,固极可笑,而世人又多乐道此物语,尤不可不辨也。 至河东君之名“是”不知始于何时,颇疑其不以“隐”为名之后乃取其字“如是”下一字为名。若此假定不误,则其时间至早亦当在崇祯十四年,或在适牧斋以后。盖河东君既已结褵,自不宜仍以“柳隐”即隐于章台柳之意为名也。(其余详下章所论。) 复检邓孝威汉仪天下名家诗观贰集闺秀别卷中云: 柳因一名隐,字蘼芜,更字如是。生出未详。虞山钱牧斋宗伯之妾。河东君放诞风流,不可绳以常格。乙酉之变,劝宗伯以死,及奋身自沉池水中,此为巾帼知大义处。宗伯死,自经以殉,其结局更善。灵岩抔土,应岁岁以卮酒浇之。 寅恪案:邓氏此条殆出顾云美“河东君传”,唯谓河东君名“因”,疑与“隐”字音近之故。至钱士美文选诵芬堂文稿六编“柳夫人事略”虽亦载河东君名因之事,但其文抄袭前人,往往伪舛,不暇详辨,姑附记于此。 复次,李舒章雯蓼斋集叁伍“与卧子书”云: 又盛传我兄意盼阿云,不根之论,每使人妇家勃隙。兄正是木强人,何意得尔馨颓荡。乃知才士易为口实,天下讹言若此,正复不恶。故弟为兄道之,千里之外与让木(宋征璧)燕又(彭宾)一笑。若彝仲,(夏允彝)不可闻此语也。 考舒章此书当为卧子于崇祯六年癸酉秋冬间赴北京会试至次年留居京邸时所作,然则河东君于崇祯六年癸酉以前即以“云”为名可以证明也。(其余亦详下章所论。) 又后来与河东君有关之谢象三三宾,其所著诗集题为“一笑堂集”,乃用李太白诗“美人一笑千黄金”之典。(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叁“白纻辞”。)谢氏此集中多为河东君而作之篇什,而河东君以“美人”著称,更可推知矣。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三百年来记载河东君事迹者众,寅恪亦获读其大半矣。总括言之可别为两类:第壹类为于河东君具同情者,如顾云美苓之“河东君传”等属之;第贰类为于河东君怀恶意者,如王胜时沄之“虞山柳枝词”等属之。其他辗转抄袭、讹谬脱漏者更不足道。然第壹类虽具同情,颇有隐讳,第贰类因怀恶意,遂多诬枉。今欲考河东君平生事迹,其隐讳者表出之,其诬枉者校正之。不漏不谬,始终完善,则典籍禁毁阙佚之后,精力老病残废之余,势所不能,此生无望者也。故惟有姑就搜寻所得而可信可喜者综贯解释,汇合辑录,略具首尾,聊复成文。虽极知无所阐发,等于抄胥,必见笑于当世及后来之博识通人,亦所不顾及矣。 就所见文籍中记载河东君事迹者言之,要推顾云美所撰河东君传为最佳。就其所以能致此者,不独以其人之能文,实因其人于河东君具有同情心之故。可惜者,顾氏为牧翁晚年门生,虽及见河东君,而关于河东君早岁事迹或欲有所讳饰,或以生年较晚,关于河东君早岁身世,其隐秘微妙者有所未详也。茲先略述云美之事迹,然后移写顾氏所撰河东君传中有关早岁之一节,参以他种史料,解释论证之。 牧斋外集壹陆“明经顾云美妻陆氏墓志铭”略云: 留守相国瞿稼轩既殉国,其幼子玄镜奉其骨归自桂林。甲午正月至常熟,顾苓云美来吊。玄镜从其兄拥杖出拜。云美问其兄。曰:吾幼弟也。生长西南,今九年矣。云美出谓其表弟严武伯曰:子为我语瞿氏,以我女字玄镜。瞿氏诺之。云美告余曰:苓以女字留守相公之幼子矣,夫子其谓我何?余曰:有是哉?后六年己亥四月十日,云美之妻陆氏卒。越七日,云美之父处士君卒。云美居丧守礼,不置姬侍,躬保护其女。服除,而玄镜孤贫无倚。云美收为赘婿。壬寅吉安施伟长见玄镜于云美之侧,喜而告余。及秋,余过虎邱塔影园,云美出玄镜拜床下,抠衣奉手,目光射人。归而贻书云美曰:忠贞之后仅存一线,今得端人正士以尊亲为师保,稼轩忠魂亦稍慰于九京矣。 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捌顾苓传略云: 顾苓字云美。少笃学,晚居虎丘山塘,萧然敝庐,中悬思陵御书,时肃衣冠再拜,欷歔太息。女一,妻桂林留守瞿式耜子,易其姓名,俾脱于祸,人尤高之。(寅恪案:初学集柒肆“先太淑人述”云:“孙爱之议婚于瞿给事之女孙也。太淑人实命之,曰:人以汝去官,结婚姻以敦世好,不亦善乎?”然则云美亦与牧斋为间接之姻戚。但云美以其女妻稼轩之子,时间甚晚,远在钱瞿两氏议婚之后矣。) 寅恪案:顾氏为明末遗老,不忘故国旧君者,其人品高逸可以想见,不仅以文学艺术见称也。清代初年东南诸眷恋故国之遗民亦大有党派及意见之分别,未可笼统视之。牧斋早为东林党魁,晚乃附和马阮,隆顺清朝,坐此为时人、尤为东南旧朝党社中人所诟毁。斯问题于此姑置不论。傥取顾氏塔影园集壹东涧遗老传读之,则知云美对于牧翁平生前后异趣之见解,与当日吴越胜流之持论有所不同,而与瞿稼轩所怀者正复相类也。观全谢册祖望鲒埼亭外集叁壹“浩气吟跋”略云:“稼轩先生少年连染于牧斋之习气,自丙戌以后,牧斋生平扫地矣,而先生浩气吟中犹惓惓焉,至形之梦寐。其交情一至此乎?牧斋颜甲千重,犹敢为浩气吟作序乎?一笑也。可知钱瞿二人关系之密切如此。”全氏之论固正,但于河东君画牧斋复明室之活动似尚有未尽窥见者,关于此点,俟于第伍章论之。 所可注意者,即与稼轩特厚之人不独宽谅牧斋之晚节,而尤推重河东君。就其所以然之故,当与钱柳同心复明一端有关。如牧斋投笑集上“后秋兴之三”第叁首“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句,自注云:“夷陵文相国來书云云。”考牧斋所谓“夷陵文相国”者,即明史贰柒玖有传之文安之,其人之为大学士由瞿式耜所推荐,可知文瞿两人交谊实为密切。云美以女妻稼轩之子,则其于稼轩与文氏有同一之观感及关系,又可推之。文氏既遗书牧斋称道河东君若是,宜乎云美为河东君作传,其尊重之意溢于言表也。后来有“超达道人苇江氏”者,题云美此传后,谓其于河东君“别有知己之感”、“阿私所好”,则未明钱瞿之交谊、钱柳之关系,与夫君国兴亡、恩纪绸缪、死生不渝之大义,所以借是发幽光而励薄俗之微旨,乃肆意妄言,无复忌惮,诚为可恶,更不足置辨矣。 复次,关于思陵御书一事,详见杜于皇濬变雅堂文集柒“松风宝墨记”,茲不移录。恪昔年曾于完白山人后裔家见崇祯帝所书“松风水月”四字,始知于皇此文中“端劲轩翥”之评,非寻常颂圣例语。邓氏家之思陵御书自与云美所藏者不同物,初未解此三百年前国家民族大悲剧之主人翁何以喜作“松风”二字之故,后检杨留垞钟义雪桥诗话续集壹云:“顾云美庐阊门外,半潭绕屋,引水自隔。庄烈帝御书‘松风’二大字,云美得之某司香,遂揭于斋中。顾黄公景星为赋诗四首,卒章有云:奇峰名淑景,御坐正当中。五粒皆银鬣,双珠倚玉童。谓万风山淑景峰有石刻御坐,二白松覆焉。”然则世上留传崇祯帝“松风”手迹不止一本者,殆与景山石刻御坐有关耶?俟考。 顾氏河东君传,寅恪所得见者,节略之本不计外共有四本,即罗刖存振玉礼在斯堂业书塔影园集本(第壹卷),范声山锴华笑庼杂笔本(第壹卷),缪筿珊荃孙秦淮广记本(第贰之肆),及葛雍吾昌楣蘼芜纪闻本(卷上)。四本中以范本为最善,茲悉依此本移录,其他诸本与范本异者皆不一一标出也。 复次,罗振玉贞松老人外集叁“顾云美书河东君传册跋”略云: 顾云美撰柳蘼芜传并画象真迹,乙已冬得之吴中,传载蘼芜事实甚详。吴人某所著野语秘汇,述虞山被逮时河东君先携重贿入都,赂当道,乃得生还。其权略尤不可及,可谓奇女子矣。传中记蘼芜初归云间孝廉为妾,殆先适陈卧子,他记载所未及。其归虞山在明亡前三年,时年二十四。至癸卯下发,年四十有六,逾年而值家难。光绪丁未三月将取付影印,以贻海内好事者,俾益永其传,并缀辞于后。上虞罗振玉刖存父。 寅恪案:刖存先生以“云间孝廉”为陈卧子,五十年前能作此语,可谓特识。但其于河东君适牧斋后尚称之为“蘼芜”,又言其携重贿入都,俾牧斋得脱黄毓祺之案及癸卯岁年四十六下发等事,皆不免差误。详见有关各节所论,茲不辨及。 顾传云: 河东君者,柳氏也。初名隐雯,继名是,字如是。为人短小,结束俏利,性机警,饶胆略,适云间孝廉为妾。孝廉能文章,工书法,教之作诗写字,婉媚绝伦。(塔影园集壹河东君传“婉媚绝伦”作“风气奕奕”。)顾倜傥好奇,尤放诞。孝廉谢之去。 寅恪案:云美此传于河东君之本来姓氏籍贯及在“适云间孝廉为妾”以前之事迹不道及一字,当有所隐讳,未必绝不能获知其一二也。职是之故,不得不取其他史料以补此间隙。但此段时间材料极少,又多为不可信者,故今仅择其材料直接出于与河东君有关之人者,以之为主,而参取后来间接传闻者以补充之,其间若有诬枉或不可信者则稍加校正。固不敢谓尽得其真相,然亦不至甚远于事实也。 茲引王沄虞山柳枝词之前先略述胜时之事迹,盖王氏乃最反对河东君之人,其所言者固不可尽信,然诬枉之辞外亦有一二真实语,实因其人与陈子龙及其家属关系密切,所知河东君早岁事迹必较多于顾云美,特恨其具偏隘之见,不欲质直言之耳。 乾隆修娄县志贰伍沄传略云: 王沄字胜時,幼为陈子龙弟子,处师生患难时卓然有东汉节义风。以诸生贡入成均,不得志。著有辋川稿。 李叔虎桓耆献类征初编肆肆肆顾汝则传,下附王沄事迹,引章有谟笔记略云: 陈黄门子龙殉难后,夫人张氏与其子妇丁氏居于乡,两世守节,贫不能给。王胜时明经沄常周恤之。 及陈忠裕全集年谱下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略云: 岁在癸酉(康熙三十二年)仲春之吉,孺人命从侄倬來,知予子栘有女孙同岁生,请问名。予额手曰:此小子宿心也,敬闻命矣。乃告于先祠,以女孙字世贵焉。(寅恪案:世贵乃陈子龙之曾孙。) 寅恪案:王胜时文章行谊卓然可称,然其人憎恶河东君,轻薄刻毒丑诋之辞见诸赋咏者不一而足,以常情论似不可解。明季士人门户之见最深,不独国政为然,即朋友往来家庭琐屑亦莫不划一鸿沟,互相排挤,若水火之不相容。故今日吾人读其著述,尤应博考而慎取者也。胜时孙女之字卧子曾孙,结为姻亲,时间固甚晚,然其与陈氏家庭往来在卧子生存时已然,卧子死后胜时周恤其家备至,即就卧子夫人张氏欲与胜时之家结为姻亲一事观之,可以推知矣。 据陈忠裕全集所载陈子龙自撰年谱上崇祯二年己巳条云:“(祖母高)太安人以予既婚,遂谢家政。予母唐宜人素善病,好静,不任事,乃以管钥属予妇,予始有晨昏之累矣。”及年谱下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略云:“(张)孺人通诗礼史传,皆能举其大义,以及书筭女红之属,无不精娴,三党奉为女师。有弟五人,庄事女兄如伯兄然。孺人屡举子女,不育。为置侧室,亦不宜子。孺人心忧之,乃自越遣人至吴,纳良家子沈氏以归。”则知大樽之妻张氏为一精明强干而能治家之人,故入陈氏之门不久其祖姑高氏即授以家政也。假使王氏称其能通书史大义之语非出阿私,然绝不能如河东君才藻博洽可与卧子相互训和者,自不待论。傥若张氏转移其待诸弟之威严以临其夫,则恐卧子闺门之内亦不得不有所畏惮顾忌也。又观其为大樽选纳良家女沈氏为妾一端,知大樽之娶妾张氏欲操选择之权,更以良家子为其意中之对象。如取以与牧斋夫人陈氏相较,则牧斋用匹嫡之礼待河东君,而陈夫人亦无可如何,安之若命者,诚大不侔矣。 复观牧斋之子孺饴(孙爱)所辑“河东君殉家难事实”中“柳夫人遗嘱”云:“我来汝家二十五年,(寅恪案:“汝”字指其女,即赵管妻。)从不曾受人之气。”呜呼!假使河东君即仅在陈家二十五月,甚至二十五日,亦不能不受人之气,尤不能不受张氏之气,而张氏更不能如牧斋夫人之受河东君之气,可以断言无疑也。河东君之与大樽,其关系虽不善终,但两方之情感则皆未改变,而大樽尤缱绻不忘旧欢,屡屡形之吟咏。然则其割爱忍痛,任河东君之离去而不能留之者,恐非仅由河东君之个性放诞使然,亦实因大樽妻张氏之不能相容,即不能受河东君之气如牧斋夫人者,有以致之也。 河东君所以不能见容于大樽家庭之事实及理由,王胜时必从张氏方面得知其详。三百年前陈氏家庭夫妇妻妾之间,其恩怨是非固非吾人今日所能确知,既非负古代家属委员会之责者,自不必于其间为左右袒,或作和事老。是以此点亦不须详考。但应注意者,则胜时为大樽嫡妻张氏之党,故其所言者皆张氏一面之辞,王氏既不能不为其尊者即大樽讳,又不能不为其亲者即张氏讳,于是遂陈没其师及张氏与河东君之关系,而转其笔锋集矢于河东君矣。苟知此意,则王氏所述河东君之事迹不可尽信,止能供作参考或谈助,而不必悉为实录,亦甚明也。 王氏之后复有钱钝夫肇鳌著“质直谈耳”一书,亦述河东君早岁轶事,其言颇有与王氏类似者。然据此书钱大昕序云:“吾弟钝夫以暇日撰次生平所见闻,可喜可愕,足资征劝者,汇为一编,名之曰质直谈耳。”又光绪修嘉定县志贰捌艺文别集门载:“巢云诗草。钱肇鳌著。诗规摹盛唐。”则是钝夫生年甚晚,其书所述河东君事自得之辗转间接之传闻。巢云诗草不知尚存否? 茲取王钱两氏所言河东君最初轶事,参以陈子龙及宋征璧暨与河东君直接有关之人所作诗篇,考辨论证之如下。 王沄辋川诗抄肆“虞山柳枝词”第壹首云: 章台十五唤卿卿,素影争怜飞絮轻。(“影”及“怜”二字可注意。)白舫青莲随意住,淡云微月最含情。(“云”字可注意。自注云:姬少为吴中大家婢,流落北里。杨氏,小字影怜,后自更姓柳,名是。一时有盛名,从吴越见诸名士游。) 钱肇鳌质直谈耳柒“柳如之轶事”条(寅恪案:原文“之”字乃“是”字之误,下文同。参仲虎腾盛湖志补肆杂识门及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云: 如之幼养于吴江周氏为宠姬,年最稚,明慧无比,主人常抱置膝上,教以文艺,以是为群妾忌。独周母喜其善趋承,爱怜之。然性纵荡不羁,寻与周仆通,为群妾所觉,谮于主人,欲杀之。以周母故,得鬻为倡。其家姓杨,乃以柳为姓,自呼如之。居常呼鸨母曰鸨,父曰龟。 综合王钱两氏所述,河东君最初果为何家何人之婢或妾,并在何年至此家,出而流落人间耶?茲据与河东君直接有关者之所传述以考定之。 宋征璧含真堂诗稿伍秋塘曲并序云: 宋子与大樽泛于秋塘,风雨避易,则子美渼陂之游也。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凡所叙述、感慨绝不类闺房语。且出其所寿陈征壁君诗,有“李卫学书称弟子,东方大隐号先生”之句焉。(寅恪案:陈眉公严妻幽事载其清平乐下半阕云:闲来也教儿孙,读书不为功名。□□浇花酿酒,世家闭户先生。可与河东君“大隐号先生”之句相印证。)陈子酒酣,命予于席上走笔作歌。 江皋萧索起秋风,秋风吹落江枫红。楼般箫喜互容与,登山涉水秋如许。江东才人恨未消,郁金玛瑙盛香醪。未将宝剑酬肝胆,为觅明珠照寂寥。不辞风雨常避易,鲤鱼跃浪秋江碧。长鲸泄酒□未醉,今夕不知为何夕。校书婵娟年十六,雨雨风风能痛哭。自然闺阁号铮铮,岂料风尘同琭琭。绣纹学刺两鸳鸯,吹箫欲招双凤凰。可怜家住横塘路,门前大道临官渡。曲径低安宛转桥,飞花暗舞相思树。初将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狭邪。青鸟乍传三岛意,紫烟便入五侯家。十二云屏坐玉人,常将烟月号平津。骅骝讵解将军意,鹦鹉偏知丞相嗔。湘帘此夕亲闻唤,香奁此日重教看。乘槎拟入碧霞宫,因梦向愁红锦段。陈王宋玉相经过,流商激楚扬清歌。妇人意气欲何等,与君沦落同江河。我侪闻之感太息,春花秋叶天公力。多卿感欢当盛年,风雨秋塘浩难极。 寅恪案:让木此诗乃今日吾人所知河东君早期事迹最重要材料之一。据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六年癸酉条云:“文史之暇,流连声酒,多与舒章倡和。今陈李唱和集是也。”卧子原作“秋潭曲”载陈李唱和集中,即在崇祯六年秋间所作,第贰章已略引之矣。同为此游四人之内,河东君不论外,尚有彭燕又宾一人,其人亦当有诗纪此游,惜今未能得见,亦可不论。秋潭或秋塘者,据陈忠裕全集拾“秋潭曲”题下附考证引松江府志略云:“自龙潭在府城谷阳门外。花晨月夕,箫鼓画船,岁时不绝。”(寅恪案:陈忠裕全集为嘉庆八年所刻,今取嘉庆二十四年修松江府志玖山川志校之,其文悉与此条相同。然则嘉庆二十四年修松江府志当是承用康熙二年所修之府志,而此诗考证乃录自康熙志也。)故知宋让木于崇祯六年秋间,在公江府谷阳门外白龙潭舟中亲从河东君得闻其所述自身之事迹,实为最直接之史料。 今依据宋氏之所传述,取与王钱两氏所言者参证之,则第壹问题,即“吴江故相”果为何人乎。依让木所谓“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之语,则此“故相”之时间条件为上距崇祯六年不久之宰辅,其地理条件为吴江县籍贯之人。依此两条件以求之,先检崇祯朝宰相之籍贯,惟有周道登一人适合也。 陈盟崇祯内阁行略周道登传略云: 周道登号念西,吴江人。(天启七年)丁卯十二月金瓯之卜,以礼部尚书召入内阁。崇祯(元年)戊辰六月加太子太保,晋文渊阁。(崇祯二年)己巳正月引疾去。归而著书自乐,不问户外。(崇祯五年)壬申以疾卒。 及知服斋本曹洁躬溶崇祯五十宰相传(初稿)周道登传略云: 周道登字文邦(?),吴江人。(天启七年)丁卯十二月由太子宾客礼部右侍郞升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崇祯二年)己巳正月闲住。癸酉年(崇祯六年)卒。(寅恪案:“癸酉”二字知服斋本如此,与胡氏问影楼本及宣统三年辛亥铅印本曹书此传俱作“壬申”即崇祯五年者不同。但知服斋本曹氏此书宰相年表亦列周道登卒于“五年壬申”,岂曹书此传初稿作“癸酉”,后来乃改为“壬申”耶?抑或后人据明史稿及明史周道登传改易耶?俟考。) 又明史稿贰叁伍李标传附周道登传略云: 道登者,吴江人。崇祯初与李标等同入阁。御史田时震(等)先后交劾之,遂放归。居五年卒。 明史贰伍壹李标传附周道登传略云: 周道登吴江人。崇祯初与李标等同入阁。御史田时震(等)交劾之,乃罢归。阅五年而卒。 及乾隆修吴江县志贰捌人物门周道登传略云: 周道登字文岸。(天启)七年冬庄烈帝立,首重阁臣之选,上自祝天,取会推诸臣姓名置金甁中卜之,得钱龙锡等六人,道登与焉。召为东阁大学士。崇祯二年春御史任赞化等交章论列,上遂勒令致仕。归就道,复疏言蓟门重地,兵额不宜过汰。家居一年卒。值温体仁当国,赐祭葬卤杀礼。 谈孺木迁枣林杂俎和集丛赘“周道登”条云: 吴江周相国性木强,不好矜饰。一日侍朝黙笑,先帝见之诘其故。不对,亦不谢。既出,华亭钱相国(龙锡)尤之。曰:已笑矣,奈何!上自此沁疏。讣闻,仅祭一坛,予半葬。典礼虽薄,犹同官斡护之。 寅恪案:周道登之卒年虽有问题,然据陈盟曹溶两书,其卒当在崇祯五年。明史稿“放归,居五年卒”之语,其所谓“五年”者,即从崇祯二年己巳正月算起,亦不过谓道登卒于崇祯六年而已。若明史谓“罢归,阅五年而卒”则殊有语病矣。至乾隆修吴江县志言“上遂勒令致仕。家居一年卒”之“一”字,疑是误字也。 考潘力田柽章松陵文献陸有周道登传,柽章弟耒作此书后序云:“(康熙二十四年)乙丑春,归自都门,有言新志全用亡兄之书者,索而观之,信然。”稼堂所谓“新志”,即康熙间叶星期变所修之吴江志,而乾隆间沈冠云彤所修之吴江县志乃承用叶志之旧文。今观潘氏松陵文献中周道登传,不著道登卒年,故康熙志亦缺而不载。乾隆沈志所书道登卒年殆取他书移补旧志之缺耳。然则潘氏与周氏为姻戚,(见第贰章所引松陵文献。)乃缺书道登之卒岁,可知章作传时已不能详矣。但力田所作道登传末云“道登事兄如父。无子,以兄子振孙为后”数语,与茲所考证者有关。其他如道登人品学术之记载,于此姑置不论。 总而言之,道登之卒早则在崇祯五年壬申,迟则在崇祯六年癸酉。或者其卒实在五年,而京师恤典之发表乃在六年,致有卒于“癸酉”之记载耶? 寅恪以为道登之卒在崇祯五年或崇祯六年固未敢确定,但河东君之出自周家流落人间则当为崇祯四年辛未,可于卧子几社稿中崇祯五年绮怀诸作及“癸酉长安除夕”诗考之,(见下引陈忠裕全集拾属玉堂集所论。)复参以陈卧子崇祯五年所赋柳枝词“妖鬟十五倚身轻”(见陈忠裕全集壹玖几社稿“柳枝词”四首之四)及王胜时虞山柳枝词“章台十五唤卿卿”诗句,尤足证河东君于崇祯四年辛未十四岁时出自周家,流落人间。其始遇卧子实在五年,其年龄正为十五岁。 或疑让木秋塘曲序中“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之“新”字其界说如何?鄙意欲决定此字意义不必旁征,即可于卧子诗中求得例证。如陈忠裕全集陆陈李唱和集“酬万年少”五古二首,其一云“与君新结交,意气来相凭。帝京共游戏,江表观徽绳”,其二云“秋英粲林麓,扬舲大江湄”。考万寿祺为崇祯三年庚午举人,与卧子为乡试同年,卧子之得交年少应在崇祯三年秋南京乡试时。榜后,陈万两人并与诸名士会饮于秦淮舟中。(见陈忠裕全集年谱上崇祯六年癸酉条附考证,并显西草堂集附刻李辅中编万年少先生年谱崇祯三年庚午条。)自陈万两人结交之日起,下距卧子崇祯六年秋作此二诗时止,其间已有三年之久,卧子于距离三年之时间既可云“新”,则让木于崇祯六年秋作秋塘曲时,上溯至四年,更得谓之“新”。然则陈宋辈之作诗文,其用“新”字之界说亦不必泥执为数旬数月之义,固可包括至三年之时日。由此言之,河东君在崇祯四年辛未出自周家,流落人间,让木仍可谓之“新”也。 又让木秋塘曲中“平津”“丞相”之辞自指道登本人而言,其家庭诸男子,如其兄或振孙等,皆不足以当此“平津”“丞相”之名,故河东君其初必为周道登之妾可以推知。若王沄虞山柳枝词谓河东君为“吴中大家婢”,则婢妾之界线本难分判,自可不必考辨。然则钱肇鳌质真谈耳谓河东君乃“吴中周氏宠姬”,要是可信。至言周氏主人在崇祯四年时尚有母在,固为可能之事,但无证据,未敢确定。或者此端乃是传闻之误,亦未可知也。 让木诗中所言河东君事迹,辞语不甚明显,但以其关系重要未可忽视,故姑就鄙见,推测解释之于下。 诗云:“校书婵娟年十六,雨雨风风能痛哭。自然闺阁号铮铮,岂料风尘同琭琭。”寅恪案:“校书婵娟年十六”句,“婵娟”不仅为通常形容女性之美辞,疑亦兼寓河东君原名“云娟”中之“娟”字。此点已详第贰章所论,茲不复赘。“年十六”则正是河东君纪年实录,盖崇祯六年河东君之年岁如此。以若是之妙龄女子,而能造诣超绝,与几社胜流相比并,固不必同于世俗之女性往往自隐讳其真实年龄也。“雨雨风风能痛哭”句,初读之颇不能解,后得见河东君戊寅草,并取卧子集中有关之篇什参互证之,始恍然知让木实指崇祯六年春季河东君所赋风雨诸篇什而言。 如“游龙潭精舍登楼作,时大风,和韵”云: 琢情青阁影迷空,画舫珠帘半避风。缥缈香消动钱钥,玲珑枝短结甃红。同时蝶梦银河里,并浦莺湖玉镜中。历乱愁思天外去,可怜容易等春蓬。 “伤歌”(寅恪案:乐府诗集陆贰伤歌行古辞云:“春鸟向南飞,翩翩独翱翔。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河东君盖自比春鸟,赋此伤春之辞也。)云: 翔禽首飘翳,白云寄贞私。岁月荡繁圃,风物遑弃时。揽衣眷高翮,义大难为持。沙棠亦已实,鸟椑亦已侈。渌水在盛霄,碧月回晴思。厉飙忽若截,洞志讵有私。人居天地间,失虑在娥眉。得之讵有几,木叶还辞枝。诚恐不司此,一日沦无期。俦匹不可任,良晤常游移。我行非不远,我念非不宜。忧来或不及,沾裳不能止。春风易成偶,春雨织成丝。谁能见幽隐,之子来何迟。一言达至道,谅为达士嗤。 又“寒食夜雨十绝句”其五云: 房栊云黑暮来迟,小语花香冥冥时。想到窈娘能舞处,红颜就手更谁知。(寅恪案:全唐诗第贰函乔知之“绿珠篇”有:“此时可喜得人情”,“常将歌舞借人看”及“一旦红颜为尽”等语。河东君诗句,盖即用乔氏诗语也。) 今取陈忠裕全集所载卧子之诗其作成时间确知为崇祯六年癸酉春季者,如“花朝大风”、“寒食雨郊行”七古二首(见陈忠裕全集拾陈李唱和集)及“清明”四首之三(见陈忠裕全集壹玖陈李唱和集)云“梨花冷落野中分,白蝶茫茫剪翠裙。今日伤心何处最,雨中独上窈娘坟”,河东君之“画舫珠帘半避风”、“可怜容易等春蓬”、“忧来或不及,沾裳不能止”、“春风易成偶,春雨织成丝”,即让木所谓“雨雨风风能痛哭”者,而“想到窈娘能舞处”与卧子“伤心独上窈娘坟”同用一典,其相互关系自不待言。又李舒章所谓“春令之作,始于辕文者”(详见下论)当亦指此时而言。盖崇祯六年春季特多风雨,而辕文与河东君此际关系甚密,宜有春闺风雨之作也。 抑更有可论者。据钱肇鳌质直谈耳柒“柳如之轶事”(寅恪案:“之”当作“是”。下同。)条载宋辕文因受责于其母,遂与河东君遗迹稍疏事(详见下引),推计其时间约略相当于河东君赋“伤歌”之际。此歌云“人居天地间,失虑在娥眉。得之讵有几,木叶还辞枝”“俦匹不可任,良晤常游移”“谁能见幽隐,之子来何迟”,岂河东君以征舆遗迹稍疏,出此怨语耶?后来终与辕文决绝,而转向卧子,其端倪盖已微见于此诗矣。 诗云:“绣纹学刺两鸳鸯,吹箫欲招双凤凰。可怜家住横塘路,门前大道临官渡。曲径低安宛转桥,飞花暗舞相思树。”似谓河东君最初所居之地也。其地虽难确定,若依前引沈虬河东君传所云“听其音,禾中人也”之语,应是指河东君原籍之嘉兴而言。但鄙意此点不必过泥,颇疑宋诗之“横塘”,即谓吴江县盛泽镇之归家院。陈卧子为河东君而作之“上已行”云:“重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见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陈诗之“古渡”即宋诗之“官渡”,陈诗之“寒塘路”即宋诗之“横塘路”。卧子赋此诗时在崇祯十二年己卯,河东君于崇祯八年乙亥秋深离松江往居盛泽归家院,虽其间去来吴越“行云无定所”(此句见太平广记肆捌捌莺莺传续会真诗),然其经常住处当仍为归家院,故可以取归家院地理形势以统属河东君。据此陈宋两诗可以互相证明也。余参后论陈卧子“上已行”节。 更考“横塘”地名之出处,时代较早且为词章家所习用者恐当推文选伍左太冲“吴都赋”:“横塘査下,邑屋隆伟。长干延属,飞甍舛互。”其地实在江宁。后来在吴越间以“横塘”为名者更多,故文人作品中往往古典今典参合赋咏。即就让木同时人之诗言之,如吴梅村圆圆曲“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之“横塘”,依靳介人注则在苏州。(见靳荣藩吴诗集览柒上,并参第伍章论圆圆曲节。)钱牧斋“茸城惜别”诗“绣水香车度,横塘锦缆牵”之“横塘”,依钱遵王注则在嘉兴。(见钱曾有学集诗注柒。)此皆其例证。由是言之,让木诗中之“横塘”虽与嘉兴之环境符合,然吴越水乡本甚相似,故亦能适合吴江盛泽镇归家院之地,不必限于禾中一隅也。 仲廷机盛湖志拾列女名妓门略云: 徐佛原名寿羽,字云翾,小字阿佛。嘉兴人,随其母迁居盛泽归家院。 同书肆街里门略云: 巿北自西荡口北岸至东,以弄名者曰归家院,东市口曰梭子归家,百嘉桥之北曰石敢当。 同书同卷桥梁门“百嘉桥”条下注云: 俗称栢家,旧名终慕。 同书伍古迹门云: 归家院在终慕桥北堍,地名十间楼。明才媛柳是故居。下注引王鲲十间楼诗云:柳荫深处十间楼,玉管金樽春复秋。只有可人杨爱爱,(寅恪案:前所论苏子美“杨爱爱传”,王氏未必得见,此不过用昔人李师师之例以“爱爱”为称耳。)家家团扇写风流。及卷末杂识门云:十间楼者,栢家桥北一帯是也。即觚剩所云归家院。 寅恪案:盛湖志所纪徐佛所居之归家院,亦可与让木诗语相合。岂河东君最初亦居盛泽归家院近旁耶?让木诗“绣纹学刺两鸳鸯,吹箫欲招双凤凰”者,谓河东君少小待字闺中也。“横塘”“官渡”“宛转桥”“相思树”等四句,乃指禾中盛泽之地。谓河东君即居其处也。 诗云:“初将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狭邪。青鸟乍传三岛意,紫烟便入五侯家。”似谓河东君初入徐佛家为婢,后复由徐氏转入周道登家。河东君与徐佛本同乡里,云翾收取为婢自极寻常。至周家之收购则必经一度之访觅也。后来河东君被逐于周氏,流落人间,辗转数年,短期与卧子同居,又离去卧子,复返盛泽,居云翾寓所,与诸女伴如张轻云宋如姬梁道钊等同在一地耳。(参乾隆刋盛湖志上形胜门仲时镕凌弄寻芳诗,及仲廷机辑盛湖志拾列女名妓门徐佛传末所附梁道钊张轻云宋如姬事迹。又梁道钊事迹详见邹枢十美词纪梁昭条及徐树丕识小录梁姬传。)又据第贰章所引沈虬河东君传所载崇祯九年丙子张溥往盛泽镇访徐佛,佛已适人,因得见其婢杨爱事,(参陈琰辑艺苑业话玖“柳如是曾在苏属盛泽镇徐家作婢”条。)可知河东君在崇祯九年云翾未适周金甫以前尚与之同寓一处。或者黎既适人后,始独立门户耶?至钱肇鳌云“得鬻为娼”,其实乃是河东君之再度流落。前引沈虬之文谓河东君为云翾之婢,如指未入周家以前则近事实,若言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丙子尚在徐家为婢则时限太晚,殊为不合也。然据牧斋遗事中“初吴江盛泽镇有名妓曰徐佛”条记张溥访徐佛事,作“养女杨爱”。钮玉樵琇觚剩叁吴觚“河东君”条亦纪此事,作“其弟子曰杨爱”,则颇近事实。惟此等材料之作成皆在沈氏之后,岂亦知沈氏所言不合情理,遂改易之耶? 寅恪初读让木“初将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狭邪”之句,以为“平康”“狭邪”出自唐人李娃传,非不易解之故实。至“玉指”“流霞”之句则难通其义。“流霞”之语虽与李义山诗集中“花下醉”七绝“寻芳不觉醉流霞”句有关,然疑尚不能尽宋氏之旨意,当必更有其他出典。因检李时珍本草纲目壹柒下草部“凤仙”条云:“时珍曰,其花头翅足具备,翘然如凤状,故以名之。女人采其花及叶包染指甲。其实状如小档,老则迸裂,故有指甲、急性、小桃诸名。宋光宗李后讳凤,宫中呼为好女儿花。张宛丘呼为菊婢。(寅恪案:“菊婢”之名,可参张耒柯山集捌“自淮阴被命守宣城,复过楚,雨中过孚,因同育楚词,为书此以足楚词”五言古诗云:“秋庭新过雨,佳菊独秀先。含芳良未展,风气已清妍。金凤汝妾婢,红紫徒相鲜”等句。)韦后呼为羽客。”(余详赵恕轩学敏凤仙谱。)始悟让木实有取于张文潜目此花为“菊婢”之意,暗寓河东君初在徐佛家为婢事,其辞微而显,婉而成章,可谓深得春秋之旨矣。又河东君性情激烈,以“急性子”方之亦颇适切。又卧子词有云“小档纤甲印流霞”(见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天仙子),可取与让木此句参证也。 “紫烟便入五侯家”句合用吴王夫差女小玉即紫玉化烟事,并韩君平“寒食”诗“轻烟散入五侯家”之语。易“轻烟”为“紫烟”,与“青鸟”为对文耳,此固易晓,不待多论。至“青鸟乍传三岛意”句,则青鸟为西王母之使者,亦常用典故,无取赘释。“青鸟”与“三岛”连用,自出李义山诗集上“无题”诗“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之语,又不待言也。所可注意者,据钱氏所述周文岸之母以河东君善于趋承,爱怜之,后又因周母之故免于被杀,得鬻为娼,似河东君与周母之间原有特别关系。或者河东君之入周家本由周母命人觅购婢女以侍奉己身,故河东君初时实为周母房中之侍婢。宋氏用青鸟之典以西王母比周母,即指此而言。文岸之以河东君为妾殆从周母处乞得之者,此类事例乃旧日社会家庭中所恒见。若作如此假设,关于河东君所以因周母而得免于死之故更可明了矣。 诗云:“十二云屏坐玉人,常将烟月号平津。骅骝讵解将军意,鹦鹉偏知丞相嗔。”似谓河东君自周家放逐流落人间之由,即钱肇鳌所云河东君为周氏群妾所忌,谮于主人,谓其与仆通,因被放逐之事。据诗意,即河东君所自述,乃周仆不解事与己身无干也。让木诗此节第壹第贰两句言周文岸素以风流著称,姬妾甚多也。“十二云屏坐玉人”者用杨国忠故事,(见苏鹗杜阳杂编上“元载末年,造芸辉堂于私第。其屏风本杨国忠之宝也”条及太真外传上“忆有一屏风”节下注文。)与下文“鹦鹉偏知丞相嗔”句之出杜工部集壹“丽人行”诗“慎莫近前丞相嗔”之指杨国忠者相照应也。“十二”二字出白居易文集伍“酬牛思黯僧孺戏赠,同用狂字”五律前四句“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妒他心似火,欺我鬓如霜”自注云“思黯自夸前后服钟乳三千两,甚得力,而歌舞之妓颇多。来诗谑予羸老,故戏答之”。盖乐天借用玉台新咏玖“歌词”二首之二“头上金钗十二行”之古典以指牛氏姬妾之众多,与“歌词”之原旨并不适合,但其后文人袭用,“十二金钗”遂成习见之俗语矣。(可参全唐诗第柒函白居易叁叁“酬思黯戏赠”,并汪西亭立名注白香册诗后集壹伍此题及汪氏案语引朱翌猗觉寮杂记云:“乐天诗,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以言声妓之多,盖用古乐词云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是一人头插十二钗耳,非声妓之多,十二重行也。”) 让木诗“常将烟月号平津”句,“烟月”者,烟花风月之义(可参陶谷清异录壹人事类“蜂窠弄陌”条),“平津”者,用公孙弘故事(见汉书伍捌本传)。当时党社中人如让木辈门户之见颇深,其诋斥周氏如此固不足异。(可参潘柽章松陵文献陸周道登传论,及乾隆修吴江县志贰捌周道登传后附朱鹤龄语。)并朱氏愚庵小集壹肆“书阁学周公文岸道登事”云:“李可灼进红刃,大宗伯孙公慎行议当加首辅以杀君之诛。公独不附其说,且曰果律以春秋之义,某与诸公同在朝,亦当引罪。及居政府,依傍东林者遂极口排诋,不久去位。然公言实为平论,后世必有能辨之者。钱虞山有方,近代进药之狱有二,以唐事断之可也。援春秋则迂矣。□世宗之升遐也,与唐宪宗相似,柳泌僧大通付京兆府杖决处死,王金等之议辟宜也。李可灼之事与柳泌少异,以和御药不如法之例当之可也。当国之臣,则有穆宗贬皇甫镈之法在,不此这求,而远求春秋书许止之义,效西汉之断狱,此不精于经义之过也。吁!虞山公东林党魁也,而其言若是,然则公之不附孙宗伯,可不谓宰相之识哉?”朱氏之论颇袒文岸,但李清三垣笔记附识上述牧斋阁讼始末,即“钱少宗伯谦益声气宿望虚誉隆赫”条云:“(温)体仁(周)延儒交遂合,始有召对钱千秋之事。谦益等又欲攻去周辅道登,故道登亦从中主持。”夫牧斋在当时俨然为东林党社之宗主,文岸乃与乌程阳羨合流,而为钱瞿所欲攻去之人,宜乎让木有此不满于念西之辞也。长孺之论岂为亲者讳耶?是非如何,茲可不论。但可注意者,即让木赋此诗后七年,即崇祯十三年庚辰,河东君所作“向来烟月是愁端”之语,(见东山训和集壹“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与宋诗此句不无关涉也。此点俟后详论之。 “将军”一辞出辛延年“羽林郞诗”(见玉台新咏壹),以冯子都比周仆。“鹦鹉”乃河东君取以自比之辞,即卧子崇祯六年癸酉“秋夕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七律二首之二所谓“已惊妖梦疑鹦鹉”者(见陈忠裕全集壹伍陈李倡和集),皆用唐天宝宫中自鹦鹉梦为鸷鸟所搏后果毙于鹰之故典,(见杨太真外传下并事文类聚后集肆拾及六帖玖肆所引明皇杂录。)盖指在周家为群妾所谮几被杀之事而言,但不免过于刻薄耳。 诗云:“湘帘此夕亲闻唤,香奁此日重教看。乘槎拟入碧霞宫,因梦向愁红锦段。”让木此诗序言河东君在白龙潭舟中出示寿陈眉公继儒诗,又卧子秋潭曲中“摘取霞文裁凤纸,春蚕小字投秋水”,可知河东君此诗必将其诗稿出示同舟之陈宋彭诸人。让木此四句诗似述卧子河东君两人今夕之因缘也。卧子有先于苏州与河东君相过并在陈眉公处得见河东君之可能,见下文所考,茲暂置不论。“湘帘此夕亲闻唤,香奁此日重教看”即谓此次集会之事。“乘槎拟入碧霞宫”者,自是指泛舟白龙潭而方,但李义山诗集上“碧城”三首之一其首句云“碧城十二曲栏干”,注家相传以为“碧城”即碧霞之城。(见朱鹤龄注引道源语。)义山此题之二其首句云“对影闻声已可怜”,宋氏用以指河东君当时“影怜”之名。又陈忠裕全集壹伍陈李唱和集“自慨”四首之四,其第叁第肆两句“难谐紫府仙人梦,近好华阳处士风”自注云:“予七八岁时梦天阙榜名,题云乘槎入北海,紫府录清虚。余近好读真诰,故有‘华阳’之句。”则让木亦取卧子所梦之意入诗。此梦必为卧子平日或当日舟中与宋氏并其他友朋谈及者。古典今事融会为一,甚为精妙,然今日读此诗而能通解者恐不易见也。河东君平生学问受卧子影响颇大,其著述中吾人今日所得见者亦有明著真诰之名,如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柒通云“许长史真诰亦止在先生数语间耳”之类即是例证。卧子作“自慨”诗与作秋潭曲及“秋夕集杨姬馆中”诗皆在崇祯六年癸酉秋季,此时间卧子与河东君情意甚密,又为卧子好读真诰之时,故疑河东君之与真诰发生关系实在此际。盖河东君于崇祯六年癸酉年仅十六岁,在此以前未必果能深华阳处士之书也。后来牧斋即取真诰之语以绛云为楼名,暗寓河东君之原名(已详第贰章),然则河东君与陶陈居殊有文字因缘,而陈杨关系未能善终,岂“难谐紫府仙人梦”之句乃其诗谶欤?“因梦向愁红锦段”者用温飞卿诗“欲将红锦段,因梦寄江淹”之语,(温庭筠诗集柒“偶题”。)此句言今则两人同舟共载,不必如向时之赋诗寄怀矣。(可参下论卧子“吴阊口号”第拾首“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等句。) 诗云:“陈王宋玉相经过,流商激楚扬清歌。妇人意气欲何等,与君沦落同江河。”似即让木此诗序中所谓“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据此可想见河东君当时及平日气概之一斑矣。 复次,据陈眉公集卷首载其子梦莲所作年谱,崇祯六年眉公年七十六岁,其生日为十一月初七日,则宋诗序中所引河东君寿眉公诗自不能作于崇祯六年,此寿诗之作成疑在崇祯四年冬或五年冬眉公七十上或七十五岁生日相近之时耶?又河东君“李卫学书称弟子”之句,李卫者,李矩妻卫铄之谓,盖以卫夫人自比。此虽是用旧辞,然其自负不凡亦可想见矣。更观此句,似河东君亦赏如同时名姝王修微辈之“问字”于眉公之门者。(参汪然明汝谦春星堂诗集贰绮咏载陈继儒序云:“又有二三女校书,如王修微林天素,才类转丸,笔能扛鼎,清言无对,诗画绝伦。”同卷有“山中问眉公先生疾,时修微期同往,不果”诗,又有“王修微以冬日讯眉公先生诗见寄。有云,何时重问字,相对最高峰。余初冬曾过先生山居,赋此答之”五律,并赵郡西园老人即李延(正)南吴旧话录贰肆闺彥门“王修微”条所记:“王修微将至匡山,问法憨山(德清)师,诣东佘别陈徵君。适有貎者王生在山中,遂写草衣道人话别图”事。以常情测之,当不过虚名而已。) 今资益馆本眉公晚香堂小品伍有“赠杨姬”诗云:“少妇颜如花,妒心无乃竞。忽对镜中人,扑碎妆台镜。”暗寓对“影”不自怜而自妒之意,盖以河东君之名为戏也。此诗后接以“登摄山”五绝,(此集分体编辑,故全卷皆是五绝。)摄山在南京近旁,或疑此杨姬亦与南京有关。但检眉公集十种本中之眉公诗抄陸(此卷亦全是五绝。)有“赠金陵妓”及“马姬画兰”两首,似亦与南京有关。唯未载“赠杨姬”及“登摄山”两诗,不解何故。 考陈梦莲编陈眉公集附梦莲撰眉公年谱,六十岁以后并不载其往游金陵事。眉公集十种本之眉公诗抄及资益馆本晚香堂小品,其诗编纂往往不依年月先后,甚难确定此“赠杨姬”诗之年月,亦不知其与“登摄山”诗究有无地理上之关系也。茲因“赠杨姬”诗,依其内容有“对影自怜”之意,暗藏“影怜”名字,姑假定此乃为河东君而作者,与“登摄山”诗并无关系也。 至资益馆本晚香堂小品肆“端竿日白龙潭同杨校书侍儿青绡廿首”其第壹贰首云:“别后以鱼书一纸,秦淮江上正通潮。”及第壹叁首云:“白门红板渐平潮,侬比垂杨侬更妖。”“醉后思家留不住,傅谁同挽紫罗绡。”则此杨校书及其侍儿青绡居处在金陵必非河东君可知。眉公集十种本中之怍公诗钞伍,此廿首之后即接以“赠妓”一题,(资益馆本晚香堂小品中无此诗。)其诗首句云:“翰墨姻缘岂有私,旧知毕竟胜新知。”故知此妓当是青绡之主人杨校书。眉公因过誉其侍儿之故,遂别作一诗稍慰其意耳。此诗又云“团扇挥毫字字奇”,明是一能书之人。考眉公集十种本中之白石樵真稿壹柒载有“题杨媛书”一文,中有“止生复购永兴禊帖,归作道师。此后散花卷上,不待言矣”,是此“杨媛”即茅元仪妾杨宛。列朝诗集闰肆及明诗综玖捌杨宛小传俱载其为金陵妓,善草书,然则上引眉公集十种本中之眉公诗钞伍所谓“杨校书”及“赠妓”之“妓”乃指杨宛叔而言,与河东君无涉也。 又卧子秋潭曲言及书法一端,则当日河东君在同辈诸名姝中特以书法著称。茲暂不广征,即据第贰章所引牧斋“观美人手迹”七诗已足证知。云美之传及其他记载皆称河东君之能书,自非虚誉。寅恪所见河东君流传至今之手迹既甚不多,复不知其真伪,固未敢妄论,然据翁叔平同和甁庐诗稿柒“客以河东君画见示,伪迹也。题尤不伦。戏临四叶,漫题”云:“铁腕拓银钩,曾将妙迹收。(自注“在京师曾见河东君狂草楹帖,奇气满纸。”)可怜花外路,不是绛云楼。”翁氏乃近世之赏鉴家,尤以能书名,其言如此,则河东君之书为同时人所心折要非无因,而“狂草”“奇气”更足想见其为人矣。 抑更有可论者。卧子“秋潭曲”及“秋夕集杨姬馆中”两诗皆明著杨姬之名,其为河东君而作自不待言。但有一疑问尚须略加解释,即卧子平生狭邪之游、文酒之会多与李舒章宋辕文相偕,何以崇祯六年癸酉秋季白龙潭舟中及集杨姬馆中,与卧子同游会者仅彭宾宋徵璧二人,而不见李雯宋徵舆之踪迹耶?考光绪修华亭县志壹贰选举上举人表云:“宋徵璧,天启七年丁卯科举人。宋存楠改名徵璧,见进士。案:宋府志作青浦学。今因进士题名录补。”及嘉庆修松江府志肆伍选举贰明举人表云:“彭宾,崇祯三年庚午科举人。”然则卧子崇祯六年秋季作此两诗时与燕又让木皆是举人,舒章辕文二人尚未中式乡试。崇祯六年秋季适届乡试之期,舒章之应试自无问题。又假定辕文虽年十六亦得有应试资格,此两人谅必离去松江。陈彭宋三人则已是举人,因留本籍以待往北京应次年春见之会试耳。此两次游会所以无李宋二人之参者,殆职是之故欤? 河东君自为吴江周氏所放逐,遂流落人间,至松江与云间胜流往来交好。前引李舒章蓼斋集贰陸“坐中戏言,分赠诸妓”四首之四所谓“梦落吴江秋佩冷,欢闻鸳水楚怜新”,正谓此时河东君出自念西之家而以杨影怜为称也。 又钱肇鳌质直谈耳柒“柳如之轶事”云: 扁舟一叶放浪湖山间,与高才名辈相游处。其在云间,则宋辕文李存我陈卧子三先生交最密。时有徐某者,知如之在佘山,以三十金与鸨母求一见。徐蠢人也,一见即致语云:久慕芳姿,幸得一见。如之不觉失笑。又云:一笑倾城。如之乃大笑。又云:再笑倾国。如之怒而入,呼鸨母,问:得金多少?乃令此奇俗人见我。知金已用尽,乃剪发一缕付之云:以此尝金可也。又徐三公子为文贞之后,挥金奉如之,求与往来。如之得金,即以供三君子游赏之费。如是者累月,三君意不安,劝如之稍假颜色,尝夙愿。如之笑曰:当自有期耳。迟之又久,始与约曰:腊月三十日当来。及期果至。如之设宴款之,饮尽欢,曰:吾约君除夕,意谓君不至。君果来,诚有情人也。但节夜人家骨肉相聚,而君反宿娼家,无乃不近情乎?遂令持灯送公子归。徐无奈别去。至上元,始定情焉。因勖徐曰:君不读书,少文气。吾与诸名士游,君厕其间,殊不雅。曷不事戎武?别作一家人物,差可款接耳。徐颔之。闲习弓马,遂以武弁出身,乱中死于炮。其情痴卒为如之葬送,亦可悯也。初,辕文之未与柳遇也,如之约泊舟白龙潭相会。辕文早赴约,如之未起,令人传语:宋郞且勿登舟,郞果有情者,当跃入水俟之。宋即赴水。时天寒,如之争令稿师持之,挟入床上,拥怀中煦妪之。由是情好遂密。辕文惑于如之,为太夫人所怒,跪而南之。辕文曰:渠不费儿财。太夫人曰:财亦何妨。渠不要汝财,正要汝命耳。辕文由是稍疏。未几,为郡守所驱,如之请辕文商决。案愿古琴一张,倭刀一口。问辕文曰:为今之计,奈何?辕文徐应之曰:姑避其锋。如之大怒曰:他人为此言无足怪。君不应尔。我与君自此绝矣。持刀斫琴,七弦俱断。辕文骇愕出。 寅恪案:河东君与宋李陈三人之关系,其史料或甚简略残缺,或甚隐晦改易,今日皆难考证详实。姑先论李宋,后及陈氏。至钱氏所言“徐三公子”乃文贞之后,文贞者,明宰相华亭徐阶之谥。阶事迹见明史贰壹叁本传,茲不征引。以时代考之,此徐三公子当是阶之曾孙辈,观几社胜流钓璜堂集主徐闇公孚远乃阶弟陟之曾孙可以推知也。据嘉庆修松江府志伍肆徐阶孙继溥传附弟肇美事略云:“肇美字章夫,以锦衣卫武生仕本卫百户。亦以不屑谒崔魏告归,终身放于诗酒。”然则此徐三公子或即肇美之子,所以能“闲习弓马,遂以武弁出身”,盖由久受家庭武事之熏习所致,后因承袭父荫以武弁出身,否则河东君恐无缘以“事戎武,别作一家人物”勖之也。河东君除夕之约乃一种爱情考验,其考验徐三公子之方法与其考验宋辕文者虽互异,而两人结果皆能及格则实相同,可称河东君门下文武两状元矣。河东君所以遣人持灯送徐三公子归家者,盖恐其不归徐宅别宿他娼所耳,名为遣人护送,其实乃监督侦察之。于此愈足见河东君用心之周密也。徐三公子固多金,然称李宋三人何至间接从河东君之手受之以供游赏?钱氏所言殆传闻过甚之辞,未必可尽信也。 若“蠢人”徐某者,其人既蠢,又不载名字,自不易知。此“蠢人”固非徐阶徐陟之亲支,但松江徐氏支派繁衍,此“蠢人”所居当距佘山不远,或亦阶陟之宗族耶?又据陈忠裕全集壹贰焚余草“饮徐文在山亭”七古一首,后附案语略云:“徐景曾字文在,华亭人,文贞公阶曾孙。居文贞公别业西佘山庄。”则佘山近旁有徐氏产业可以证知。河东君既居佘山,其与近旁大族往来自为当然之事,故此“蠢人”极有为徐阶同族之可能。至徐景曾虽是阶之曾孙,但颇能诗,宋辕文曾序其集,则必非钱氏所谓“徐三公子”可知。或者徐三公子乃文在之兄辈欤?更有可笑者,今观此“蠢人”与河东君之语,乃杂糅李延年“北方有佳人歌”及白居易“长恨歌”二者组织而成者,是一曾间接受班孟坚白乐天之影响,倘生今日似不得称为甚蠢,然因此触河东君之怒,捐去三十金换得一缕发,可谓非“一发千钧”,乃“一发千金”。但李太白“白纻词”云“美人一笑千黄金”(见全唐诗叁李白叁),后来谢象三以“一笑堂”名其诗集,钱牧斋垂死时“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有“买回世上千金笑”之句,(见有学集一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四。)则此蠢人所费仅三十金而换得河东君之两笑,诚可谓“价廉物美”矣,岂得目之为蠢哉? 茲更有可论者。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云“去年此夕旧乡县,红妆绮袖灯前见”(见下引全文及所论),可知卧子等实于崇祯五年壬申除夕参预河东君在内之花丛欢宴,(第贰章所引李舒章“分赠诸妓”诗或即作于是夕,亦未可知。)肇鳌所言徐三公子欲于腊月三十日即岁除日宿河东君家,当即指崇祯五年除夕而言。检近人所推算之明代年历,崇祯五年六年七年,十二月皆小尽,唯四年八年,十二月大尽。肇鳌是否未曾详稽当时所用之官历,遂以五年除夕为腊月三十日。抑或肇鳌所言无误,而近人所推算之明历,不合实际,如第肆章所引牧斋“〔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二日横山晚归作”诗“最是花朝并春半”句,可证牧斋当日所依据之官历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二日为春分节,但近人所推算之明代年历则崇祯十四年春分节在二月十日,相差两日。吾人今日因未得见明代官历,不能决定其是非,故此问题可置不论。今谓徐三公子欲于除夕宿河东君馆中似应在崇祯五年除夕,盖四年为时太早,河东君尚在苏州,此年除夕未必即移居松江,六年除夕卧子固在北京,而肇鳌谓陈李宋三人劝河东君“稍假颜色”,是徐杨会晤之日卧子等当必与徐三公子同在松江,故可决定必非六年除夕。且据卧子崇祯六年秋所赋秋塘曲及集杨姬馆中诗,知陈杨两人关系已甚密切,徐三公子自不敢作与河东君共渡除夕之事。七年除夕陈杨两人将同居于徐武静别墅,徐三公子更无希望同宿之理。至于八年除夕,河东君已离去松江迁往盛泽镇,徐杨两人应无遇见之可能。然则肇鳌所言之除夕非五年之除夕不可。既为五年之除夕,则河东君以道学先生之严肃口吻拒绝徐三公子者,恐由此夕与卧子已有成约在先,遂借口节日家人应团聚之语押送徐三公子归家。斯为勾栏中人玩弄花招不令两情人睹面之伎俩,其情可原,其事常见,殊不足论。所可怪者,此年除夕卧子普照寺西宅中尚有祖母高安人、继母唐孺人、嫡妻张孺人、妾蔡氏及女颀,并适诸氏妹等骨肉在焉(见陈忠裕全集所载卧子自撰“三世苦节传”),竟漠然置之,弗与团聚,岂不内愧徐三公子耶?于此事可见河东君之魔力及卧子之情痴矣。 王胜时虞山柳词第六首云: 尚书曳履上容台,燕喜南都绮席开。闪烁珠帘光不定,双鬟捧出“问郞”来。(自注云:姬尝与陇西君有旧约,以“问郞”玉篆赠别。甲申南都,钱为大宗伯,一日宴客,陇西君在坐,姬遣婢出问起居,以玉篆归之。) 寅恪案:“问郞”者,华亭李存我待问也。胜时讳其名字,仅称“陇西君”,以其与河东君有旧约为可耻,遂为贤者讳耶?殊可笑也。 嘉庆修松江府志伍伍李待问传略云: 李待问字存我,华亭人。崇祯十六年进士。(寅恪案:据同书四伍选举表贰明举人表,李待问彭宾陈子龙均崇祯三年庚午科举人。)受中书舍人,工文章,精书法。沈犹龙事起,待问守城东门,城破,引绳自缢,气未绝,而追者至,遂遇害。 李伊璜继佐国寿录贰进士李待问传云: 李待问字存我,江南松江人,工书法。董玄宰尝泛滥于古帖,然气骨殊减,自绳头及大额而外,便不令人嘉赏。待问傲然为独步,与玄宰争云间,然位不及,交游寡,其为攻苦不若,要之得意处有过董家者。 徐暗公孚远钓璜堂存稿壹陸“吾郡周勒卣夏彝仲李存我陈卧子何悫人皆席研友。勒卣独前没,四子俱蒙难。流落余生,每念昔者,便同隔世。各作十韵以志不忘。如得归郡兼示五家子姓”其第三首“李存我”云: 李子多高韵,豁然尘世姿。兰风殊蕴藉,鹤步有威仪。不饮看人醉,能书任我痴。笑谈真绝倒,爽气入心脾。观国宁嫌早,释巾稍觉迟。绳头官暇豫,薇省使逶迤。将母方如意,滔天事岂知。恁城鼓角死,捐脰血毛摧。愧我数年长,依人万事悲。几时旋梓里,应得为刊碑。 王东漵应奎柳南续笔三“李存我书”条云: 云间李待问,字存我。工书法,自许出董宗伯〔其昌〕上。凡里中寺院有宗伯题额者,李辄另书,以列其旁,欲以示己之胜董也。宗伯闻而往观之,曰:“书果佳,但有杀气,恐不得其死耳。”后李果以起义阵亡,宗伯洵具眼矣。又宗伯以存我之书若留于后世,必致掩己之名,乃曾使人以重价收买,得即焚之,故李书至今日殊不多见矣。(寅恪案:董玄宰所题道宇寺院匾额亦曾被人焚毁殆尽。见曹千里家驹说梦二“黑白传”条。) 又钱楚日肃润南忠记“中书李公”条云: 李待问号存我,崇祯癸未进士。守城力战被杀。待问善法书,有石刻九歌,仿佛晋唐人笔意。妾张氏,亦善书,人欲娶之,不从。(可参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藏顾云美自书诗稿“李存我中翰示余九歌图并小楷,余亦以隶书九歌索题”七律。) 寅恪案:河东君所与往来之名士中,李存我尤以工书著称,河东君之书法当受存我之影响无疑。至王东漵所言董玄宰购焚李书之事未必可信。据王胜时沄云间第宅志云:“坦水桥南李中翰待问宅有玉裕堂,董文敏其昌书。”是存我亦请香光题己宅之堂额,其钦服董书可为一证。又胜时志中所记如李耆卿之海闾堂、董景傅宅之筑野堂、胜时先人宅之与书堂、李延沉宅之楼云馆、宋存标之四志堂等之堂额,及董尊闻宅内张氏之石坊“威豸德麟”四字,皆存我所书,可见李书之存于崇祯末年松江诸家者尚不少。且香光之声望及艺术远在存我之上,亦何至气量褊狭,畏忌乡里后辈如是耶?东漵推崇存我之书法,遂采摭流俗不根之说重诬两贤,过矣!但东漵之言,即就流俗之说,亦可推知当日存我书法享有盛名,迥非云间诸社友所能及也。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此章所论述分为三期。第壹期自崇祯八年乙亥秋深河东君离去松江以后起,至崇祯十三年庚辰冬河东君过访牧斋于半野堂止。第贰期自崇祯十三年庚辰冬河东君过访半野堂起,至崇祯十四年辛巳夏河东君与牧斋结缡于茸城舟中止。第叁期自崇祯十四年辛巳夏钱柳结缡于茸城舟中起,至崇祯十七年甲申冬绛云楼落成时止。其所依据资料主要仍为顾苓河东君传。此传前章已引者不复重录,茲接录前引顾氏之文有关此三时期者于下。 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顾苓“河东君传”云: 〔河东君〕游吴越间,格调高绝,词翰倾一时。嘉兴朱治愉为虞山钱宗伯称其才,宗伯心艳之,未间也。崇祯庚辰冬扁舟访宗伯,幅巾弓鞋,着男子服,口便给,神情洒落,有林下风。宗伯大喜,谓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杨宛叔与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茅止生专国士名姝之目。留连半野堂,文宴浃月,越舞吴歌,族举遁奏,香奁玉台,更唱迭和。既度岁,与为西湖之游。刻东山酬和集,集中称河东君云。君至湖上,遂别去。(寅恪案:河东君虽与牧斋有游西湖之约,但止送牧斋至嘉兴鸳鸯湖,独自迳返松江。牧斋别去河东君后,遂往游西湖及黄山也。东山酬和集及初学集所载甚明,顾氏语有误。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崇祯十四年辛巳条云:“正月与河东君游杭州西湖,遂别去。”亦沿顾氏之误。详见下文论证。)过期不至,宗伯使客构之乃出。(塔影园集壹“构”作“促”。)定情之夕在〔崇祯十四年〕辛巳六月初七日,君年二十四矣。宗伯赋前七夕诗,嘱诸同人和之。(塔影园集壹“同”作“词”。)为筑绛云楼于半野堂之后,房栊窈窕,绮疏青琐。旁龛金石文字,(塔影园集壹“龛”下有“古”字。)宋刻书数万卷,列三代秦汉尊彝环璧之属,晋唐宋元以来法书,官哥定州宣成之瓷,(秦淮广记贰之肆“成”作“城”。)端溪灵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铜,果园厂之髹器,充轫其中。君于是乎俭梳靓妆,湘帘棐几,煮沈水,门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讹,间以调谑,略如李易安在赵德卿家故事。(塔影园集壹“卿”作“甫”。)然颇能制御宗伯,宗伯甚宠惮之。 ◎第一期 此期之问题为自崇祯八年乙亥秋深至崇祯十三年庚辰冬,历时约为五年,其间河东君之踪迹及相来往诸人与牧斋之关系是也。前引卧子诗“乙亥除夕”云“桃根渺渺江波隔”及“长相思”云“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是河东君在崇祯八年乙亥冬间及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其所在地与卧子有江波之隔。复据前引河东君戊寅草“晓发舟至武塘”及“秋深入山”两诗,更可证知河东君于崇祯八年秋深由松江至盛泽镇归家院,松江与盛泽即所谓“江波隔”也。 此外,能确定河东君离去卧子后最早常寓之地者,唯第贰章所引沈虬河东君传中崇祯九年丙子张溥至盛泽镇徐佛家遇见河东君一事。沈氏既于舟中亲间河东君,则其言自为可信。盖河东君若离去松江他往,则舍旧时盛泽镇之徐佛家,恐亦难觅更适当之地。徐云翾更地适人之故,自急于招致,使河东君与张轻云宋如姬梁道钊诸名姝相互张大其队伍也。但河东君此次之居徐佛家,乃与前此未入周道登家时之为云翾婢者,其身份迥异。沈次云牵混前后不同时间之身份,以河东君于崇祯九年尚为云翾之婢,殊为舛误,前释宋让木秋塘曲“初将玉指醉流霞”句已辨及之,读者可参阅也。 崇祯九年间河东君之踪迹已于前论河东君第贰次嘉定之游节详述之,茲不复赘,唯崇祯十年丁丑关于河东君之材料尚未发现,故姑从阙如,以俟更考,倘承博识通人有所赐教,则幸甚矣。至于崇祯十一年戊寅河东君之踪迹则颇有材料可以依据,茲论释之于下。 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载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引神释堂诗话略云: 河东君早岁耽奇,多沦荒杂。戊寅一编,遣韵缀辞,率不可诘。最佳如剑术行、懊侬词诸篇,不经剪截,初不易上口也。然每遇警策,辄有雷电砰然、刀剑撞击之势,亦鬟笄之异致矣。尺牍含咀英华,有六朝江鲍遗风。又云,如是尝作男洛神赋,不知所指为谁?其殆自矜八斗,欲作女中陈思耶?文虽总杂,题目颇新,亦足传诸好事者。 寅恪案:神释堂诗话之评语,在未得见卧子所刻成戊寅草以前尚不甚明了其所指,今幸得此书钞本,始恍然知其所评之允当也。戊寅草首载卧子一序、诗一百六首、词三十一阕、赋三篇,至诗余一类疑即众香词选柳是小传所谓“鸳鸯楼词”者,前已论及。复据杨陈关系第贰期所录河东君戊寅草中诸词之考证,其作成时代皆不能后于崇祯八年,故戊寅草中之词当即是鸳鸯楼词。卧子是否在刻戊寅草前已别刻鸳鸯楼词,今不敢决言,但就杨陈二人关系观之,以崇祯八年为最密切。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云:“是岁有属玉堂集。”夫“属玉堂”与“鸳鸯楼”两名乃对称之辞,故疑鸳鸯楼词果先别有刻本者亦当在崇祯八年,至迟亦不逾九年也。赋本篇依前所考证,其作成时间皆在崇祯九年以前,诗则若依前所论“八月十五夜”一首,乃崇祯八年中秋与卧子同赋,而排列偶错,仍应计入崇祯八年所作诗之内者。故此首以上共一百一首皆是崇祯八年秋深以前所作,其余自“答汪然明”至“咏晚菊”止共四题五首,皆是崇祯十一年秋间所作,与其前一百一首之作于崇祯八年秋季以前者,其时间相距有三年之久。何以河东君此三年内所作之诗竟无一篇列于戊寅草?其中必有待发之覆,今日虽不能详究其故,姑就崇祯十一年河东君及卧子之踪迹推测,或可备一解也。 河东君于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曾游西湖,详见下论汪然明春星堂集叁游草“柳如是校书过访”诗等条所考,茲暂不论及。又寅恪曾见神州国光社影印蒋杲赐书楼藏柳如是山水册末帧河东君题款中,有报人为其作西泠采菊长卷之语。若此画果为真迹者,则更可与戊寅草中所载诗最后一首“咏晚菊”五律相参证,并疑亦是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河东君曾游西湖之一旁证也。俟考。 至若卧子之踪迹亦有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曾过西湖之事实,据陈忠裕全集自撰年谱上崇祯十一年戊寅条云: 冬,石斋师以谪还,居禹航之大涤山。予往谒之,赋诗而归。 及同书壹肆湘真阁集“石斋先生筑讲坛于大涤山,即玄盖洞天也。予从先生留连累日”五言律诗八首(参同书壹贰三子诗稿“寄献石斋先生”七言古诗五首之一自注云:“指戊寅冬事也。时侍师于禹航。”)云: (诗略)。 又黄漳浦集贰肆“大涤书院记”(参同书所载庄起俦撰漳黄先生年谱崇祯十一年戊寅条)略云: 戊寅冬,余再以逐客南旋。缅念斯山,暌违七载。又以中途警听边氛,未忍恝然绝帆胥江,遂复诛茅其间,徘徊日夕。当时同游者,为嘉兴倪梅生先春、汪尔陶梃、钱仲雍琳,萧山曹林上振龙,松江陈卧子子龙。时卧子以桐杖不遂登高。(寅恪案:此时卧子尚服其继母唐孺人之丧,故石斋引小戴记丧服小记母丧桐杖之义以为说。其实陈忠裕全集壹陸湘真阁集有“戊寅九日同暗公舒章诸子登高之酌”七律二首,读之不觉发笑也。)余病未之能从也。 及同书肆壹五言律诗“出大涤,将渡胥江,而义兆木上诸兄又申湖上之欲。会倪鸿宝祭酒来自山阴,遂偕朱士美〔等〕,同入灵隐,登韬光,有作。嘱鸿宝义兆木上和之。四章”云: (诗略)。 及同书同卷“〔陆自岩〕曾瞻〔陈子龙〕卧子同过灵隐二章”(寅恪案:此诗排列次序先后疑有遇)云: 约尔巢松去,逢余坠叶时。 寅恪案:崇祯十一年冬卧子至余杭大涤山谒石斋后,又从石斋至杭州游西湖,此据陈黄两集诗文可考而知者。疑卧子自松江至余杭往返皆经杭州,其从石斋游西湖之后当即还家,但其往余杭谒石斋经杭州之时可能在十月以前,即季秋之月,此时或与河东君相值于西湖,或二人先后差错,未得相遇,均未可知。今既难证实,可置不论。鄙意卧子或在杭州取其旧所藏河东君崇祯八年秋深以前之作品托人刊刻,而受托刊刻之人遂并取所见河东君最近之诗附录于后,此戊寅草诗中所以缺去崇祯八年秋深以后、崇祯十一年秋季以前作品之故欤?若所揣测不误,则戊寅草之刊行,主持发起者为陈卧子,董理完成者为汪然明。后来汪氏又刻河东君尺牍,袁倩林天素为之序。今戊寅草虽首载卧子之序,但亦不必拘泥认为卧子实亲自督工刊刻也。 复次,河东君崇祯十一年戊寅之踪迹可于汪然明春星堂集叁游草中得窥见一二。汪氏集中疑本有与河东君有关之作甚多,后来因牧斋关系,遂多删去不存,殊可惜也。 春星堂集叁游草“余久出游,柳如是校书过访,舟泊关津而返。赋此致怀”云: 浪游留滞邈湖山,有客过从我未还。不向西泠问松柏,遽怀南浦出郊关。两峰已待行云久,一水何辞拾翠悭。犹疑春风艳桃柳,拿舟延伫迟花间。 同书同卷“无题”云: 明妆忆昨艳湖滨,一片波光欲荡人。罗绮丛中传锦字,笙歌座上度芳辰。老奴愧我非温峤,美女疑君是洛神。欲访仙源违咫尺,几湾柳色隔香尘。 寅恪案:汪氏游草卷首载其秋游杂咏自序云:“崇祯〔十一年〕戊寅季秋汪汝谦书于摄台。”(寅恪案:春星堂诗集首汪然明小传云:“所居曰春星堂。其为董尚书题榜者,曰梦草斋、听雪轩。陈眉公题榜者,曰摄台。”又春星堂诗集陸汪鹤孙延芬堂上寄怀春星堂诗“楼台堪对月,四面摄烟霞”句自注云:“大父习月处,眉公徵君题曰摄台。谓四面湖山俱能摄入也。”寅恪颇疑梅坡解释“摄台”所以命名之意,不过从其家人转述而来,盖有所讳饰,未必得此台名之真意。据同书叁梦附载陈眉公“纪梦歌”跋云:“听雪堂侍儿非异人,即天素也。五丁摄之来试君耳。”并同书壹不系园集“不系园记”云:“陈眉公先生题曰不系园。”及同书随喜庵集题词云:“董玄宰宗伯随喜庵。”然则依当时惯例,命名题字多出于一人。故“摄台”既为眉公题字,其命名当亦出自眉公。眉公既谓五丁摄天素来试然明于梦中,所以即取“摄”字以为台名耶?姑识所疑,以俟更考。)又汪氏游草最前一题为“仲秋同无方侄出游”,最后一题为“出游两月,归途复患危病”,是然明以崇祯十一年八月出游,约经两月始归杭州,“柳如是校书过访”诗在此草中逆数第叁,“无题”诗为逆数第贰,据此推之,河东君于崇祯十一年季秋曾游杭州也。“无题”一诗与“柳如是校书过访”诗连接,此诗中又藏有“柳是”二字,则为河东君而作可确定无疑。或者原题亦非如此,今题殆复为后来然明所讳改耶? 复次,然明“无题”诗不仅藏有河东君姓名,颇疑此诗中尚有河东君之本事。其第贰联自指戊寅草中男洛神赋而言,无待详证。其第壹联上句恐指河东君湖上草“清明行”而言,盖苏蕙回文锦字乃赠窦滔之作品,(见晋书玖陸窦滔妻苏氏传。可参文苑英华捌叁肆及全唐文玖柒武则天“苏氏织锦回文记”,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贰壹“次韵回文三首”及所附江南本织锦图上回文三首题下注,并阮闳休阅诗话总亀后集肆壹歌咏门引东观余论及侍儿小名录等。)“清明行”末二句云“盘螭玉燕不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亦与若兰回文锦字同意,并用玉茗堂紫钗记之旨。余详后论“清明行”节。“无题”诗第壹联下句殆用杨景山“榆柳芳辰火”句,(见全唐诗第伍函杨巨源“清明日后土祠送田彻”五律。)故“芳辰”二字实谓“清明日”,与其他泛指者,如东山酬和集贰牧斋“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末句“与君遥夜共芳辰”之“芳辰”不同。钱诗此题之“芳辰”与“佳辰”“良辰”同义,(可参同书同卷河东君和诗“安歌吾欲撰良辰”句。)至若石头记第陸叁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妙玉祝宝玉生日纸帖云“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其以“芳辰”为生日之别称未知所出,岂栊翠主人亦目怡红公子为群芳之一芳耶?一笑。 戊寅草中诸作品,诗余及赋两类前皆已论证。诗则以其篇什较众,语意亦多晦涩,已择其重要者考释之矣,茲再就前所未及而较有关者略论述之于下。戊寅草诗最后四题五首,观其题目及诗语皆与秋季有关,即崇祯十一年戊寅河东君在西湖所赋,而董理刊刻此稿之人取以附录于诗一类之后者也。 “答汪然明”云: 微雰独领更幽姿,袖里瑯玕今尚持。天下清晖言仲举,平原高会有当时。因思木影苍林直,为觉西冷绣羽迟。便晓故园星剑在,兰皋秋获已荒靡。 寅恪案:前已论述春星堂集叁游草中有七律二首,即“柳如是校书过访”及“无题”两诗皆为河东君而作者。河东君此诗疑是答汪氏第壹诗,而汪氏“无题”一诗则又答河东君此诗者也。河东君此诗乃牧斋所谓“语特庄雅”者(见东山酬和集壹牧斋第壹次答河东君诗题),斯亦河东君初次与人酬答。“因思木影苍林直,为觉西冷绣羽迟”一联,上句谓素仰然明尚侠之高风,下句谓不以己身访谒汪氏过迟为嫌,语意亦颇平常。岂料然明再答以“无题”一诗,中有“老奴愧我非温峤,美女疑君是洛神”一联,含有调戏之意,已觉可笑,至后来然明刊集诗,改易此诗之原题为“无题”,以免牧斋之嫌妒,更觉可笑矣。 “九日作”云: 离离鹤渚常悲此,因向含霞夕树平。不有霸陵横意气,何人戏马阅高清。崚风少叶翻翔婉,菊影东篱欲娈萦。寂寞文园事屡至,海云秋日正相明。 寅恪案:前引黄石斋“大涤山记”,知卧子于崇祯十一年戊寅九月九日实在大涤山,今据此诗知河东君是日适在西湖也。两地违隔,倍深思旧之情,故此诗末二句及之。“文园”自是以司马相如指卧子。“事”字疑是“书”字之讹。然则此时河东君当屡得卧子手书,其中或亦论及刊刻戊寅草事耶? “秋尽晚眺”二首云: 西峦已降青濛色,耿木澄枝亦见违。远观众虚林磬淡,近联流冥赤枫肥。相听立鹤如深意,侧儆寒花薄暮矶。为有秋容在画角,荒台多是草裔菲。 流澌纷影入鱼梁,药径秋岩气已伤。天下嶙峋归草阁,郊原深永怯牙樯。烟苞衰柳余晴媚,日蔼江篱落照黄。丙自红霜夜明灭,文涟丹溜总相妨。 “咏晚菊”云: 感尔多霜气,辞秋遂晚名。梅冰悬叶易,篱雪洒枝轻。九畹供玄客,长年见石英。谁人问摇落,自起近丹经。 寅恪案:“九日作”诗有“菊影东篱欲娈萦”句。“秋尽晚眺”及“咏晚菊”两题皆以菊为言,斯盖河东君以陶渊明李易安自比,亦即此诗以“隐”为名之意也。细思之,河东君之身份与陶李终不相同,虽“秋尽晚眺”第壹首有“侧儆寒花薄暮矶”、第贰首有“烟苞衰柳余晴媚”等语,但“寒花”指菊,既非“似人必于其伦”之义,“衰柳”则就河东君此时之身世论似尚不可言衰。第叁章言河东君于崇祯十二年受卧子是年“上巳行”诗“寒柳无人临古渡”句意之启发遂赋金明池咏寒柳词一阕,鄙说固不敢自信为必然,要可与河东君此数诗共参究也。据蒋杲赐书楼所藏柳如是山水册末帧乃河东君酬报友人为其画采菊长卷者,今止见影印本,作长卷者之名字甚不淸晰,未易辨实。河东君题款中有“西泠采菊长卷”之语,恐与“秋尽晚眺”第壹首“为有秋容在画角”句有关,盖指友人为其作西泠采菊长卷而言也。又观“秋尽晚眺”第贰首“流澌纷影入鱼梁”及“天下嶙峋归草阁”之语,则河东君此时所居之处殆一寻常之临水客舍,与后来即崇祯十二年再游西湖借居“桂栋药房”之汪然明别墅者情况迥异,取此诗与河东君尺牍第壹首参较,汪氏好客任侠之风可窥见一斑矣。“咏晚菊”诗“九畹供玄客,长年见石英”一联,或谓用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及“夕餐秋菊之落英”。“石英”之“石”,若非“食”即“餐”之意,以音同而误写,则当指石上或石间之菊英而言耳。其说亦自可通。 戊寅草中除卧子汪然明外,其他与河东君往来唱酬名士如宋尚木徵璧之类,其事迹作品皆甚显著,可不多述。尚有一二当时名士之可考者,则略论及之,可借此窥见河东君当日友朋交际之情况也。更有可注意者,即戊寅草作品中绝不见有宋辕文徵舆及李舒章雯二人之姓氏名字一事。此草之绝大部份为卧子之旧藏,其无辕文之名字,固由杨宋两人曾有微妙之关系,卧子删去不录,亦颇易解,至舒章则何以绝不一见其名字,其故今不易知,或者河东君崇祯八年首夏离去松江之南园南楼迁居当地之横云山实与舒章有关,盖舒章家本有别墅在其处。茲不须详考,若一检陈忠裕全集拾属玉堂集“雨中过李子园亭”诗题下附考证引李舒章集“张卿南垣行诗”诗“我家横山若培嵝,开生幸入虎头手”,又引梅村集张南垣传“其所为园,李工部之横云”,并参第叁章论卧子“秋居杂诗”十首之七“遨游犬子倦,宾从客儿娇”自注“舒章招予游横云,予病不往”及曹溶静惕堂诗集壹壹“李氏横山草堂歌”等,即可证也。职是之故,颇疑河东君之迁居横云,舒章实为地主,卧子之删去舒章名字殆由于此耶?韩君平诗云:“吴郡陆机为地主,钱塘苏小是乡亲。”上句之切合舒章固不待言,下句则可参后论“有美诗”涉及河东君自称为松江籍事。故河东君亦可谓舒章之乡亲矣。一笑! 戊寅草中有“朱子庄雨中相过”七古一首,其诗颇佳,今录之于下。诗云: 朱郞才气甚纵横,少年射策凌仪羽。(“凌仪羽”一本作“真霞举”。)岂徒窈窕扶风姿,海内安危亦相许。朝来顾我西郊前,咫尺蛟龙暗风雨。沉沉烟雾吹鸾辀,四野虚无更相聚。君家意气何飞扬,顾盼不语流神光。时时怅望更叹息,劝吾出年徒凄伤。天下英雄数公等,我辈杳冥非寻常。嵩阳剑器亦难取,中条事业皆渺茫。郞今见君岂可信,英思倜傥人莫当。斯時高眺难为雄,水云摇落愁空濛。鸳塘蓉幕皆寂寞,神扉开阖翔轻鸿。苍茫幽梦坠深碧,朱郞起拔珊瑚钩。风流已绝人所少,清新照耀谁能俦。高山大水不可见,骚人杰士真我谋。嗟哉朱郞何为乎?吾欲乘此云中鹄,与尔笑傲观五湖。 寅恪案:曹溶静惕堂诗集贰玖“送朱子庄北上赴选”七律二首,其第壹首略云:“辞家北指蓟台云,射策恢奇海内闻。重忆先朝遗烈在,(自注:“谓其祖文恪公。寅恪案:“文恪”乃明大学士秀水朱国祚之谥。)芝兰今日又逢君。”同书同卷“送朱子庄令宜春”七律二首题下自注:“时携广陵姬同行。”其第壹首有句云:“重喜明时早致身。”同书叁“挽朱子庄”五古二首,其第贰首略云:“并辔越承明,直入邯郸市。挟瑟燕姬床,容貎若桃李。惜哉青春姿,独处重帷里。服药媚红颜,终为悦己死。”今检道光修宜春县志秩宫门明知县栏载:“朱茂景。秀水人。进士。崇祯十三年任。吴首昌。贵州人。举人。十七年任。”同书贰贰名宦门明朱茂景传略云:“朱茂景字子庄,秀水人。崇祯十四年令宜春。(寅恪案:表作“十三年”,传作“十四年”,相差一岁。疑传有误,当从表为是。)精勤蒞治,剔奸戢豪。性喜延揽,与诸生课文品题,竟日无倦色。”又陈卧子评选皇明经世文编中,宋徵璧所撰凡例亦列有槜李朱子庄茂景之名,可知朱子庄乃一年少貎美、豪气纵横之风流世冑,柳曹两诗所言颇多符合。故河东君诗题之朱子庄即是此人无疑。但须注意者,同时别有一朱子庄,名容重,明之宗室宁献王九世孙,事迹见张庚国朝画征录上“八大山人”条所附及陈田明诗纪事甲贰下,读戊寅草者不可误认也。 戊寅草“送曹鉴躬奉囗使之楚籓”七律二首云: 纷纷玄意领群姿,寂寞遥闻向楚时。文学方须重邺下,乘传今更属龙池。澄江历乱吴云没,洛浦皋帝子悲。不是君才多壮敏,三湘形势有谁知。 扬舲历历大江阴,极目湘南才子临。楚水月明人澹黯,吴川枫动玉萧森。因看淮幕风云壮,未觉襄郧烽火深。顾吾相逢增意气,(寅恪案:“吾”字为虞韵平声,此处应读仄声,方协声律。检嘉庆修松江府志肆伍选举表举人栏崇祯三年庚午“李待问”下注“字存吾”,可为松江土语“吾”“我”同读仄声之一旁证也。)如今无事只遥吟。 王士祯思旧录贰曹溶小传(可参浙江通志壹柒玖文苑贰及光绪修嘉兴府志伍贰曹氏本传)云: 溶字鉴躬,号秋岳,别号金陀老圃。浙江秀水人。崇祯〔十年〕丁丑进士。 国榷卷首之一“各藩”栏“楚王”条末载: 武冈王显槐。宣化王华壁。 曹溶静惕堂诗集贰玖“入楚”七律云: 中朝翼轸动文墟,楚国名山入诏书。楼上鹤声回四牡,湘南秋色老三闾。搴流蘅蕙王孙宅,绕地云霞使者车。无俟祝融攀禹迹,章台梦泽总悲歔。 寅恪案:秋岳与河东君两人之诗,其中相符合者颇多。曹氏此次入楚封藩,或封宣化王华壁,或封武冈王显槐嗣子华增。依柳曹诗“湘南”之语,则封武冈王之可能较大。此问题颇复杂,今难详确考证,(可参明史壹壹陸楚昭王桢传并皇明经世文编肆伍肆郭文毅〔正域〕集〔直陈楚籓行勘始末疏”及同书肆伍捌孙宗伯〔慎行〕集“题为恭承恩诏谨条铃束楚宗事”等。)但奉使封藩必在鉴躬中式进士登朝以后始有可能。然则河东君此题乃崇祯十年丁丑或更后之时间遥闻秋岳奉使,遂有是作。此二律在戊寅草列于“晓发舟至武塘”前第柒题。“晓发舟至武塘”一题乃崇祯九年丙子秋深所赋,详见后论。由是言之,戊寅草中诸诗排列亦不尽依时间先后,斯可为一例证也。 戊寅草中更有一可注意之诗,即“赠友人”七古一首。此诗以前后排列推之当作于崇祯七年甲戌。茲移录此诗并论证之于下。 “赠友人”云: 霏微杂雾吹在野,朗月清灵飞不下。流觞曲沼层波青,金塘白苎苍凉夜。矜严之气通英词,神锋高涌涛声时。与君突兀论情愫,四座靓黙皆凝思。君言磊落无寻常,顾盼纵横人不知。当年颇是英雄才,至今猛气犹如斯。我闻起舞更叹息,江湖之色皆奔驰。即今天下多纷纷,天子非常待颜驷。丈夫会遇讵易能,长戈大戟非难为。一朝拔起若龙骧,身师(帅?)幽并扶风儿。大羽插腰箭在手,功高跃马称精奇。偶然蠖落在榛莽,亦当结客长杨媚(扬眉?)。甘泉五柞马虽下,蓝田柳市人多推。千秋以是垂今名,四海因之争心期。嗟哉凤凰今满野,有时不识如山斯。君家北海饶异略,屠肆知为非常姿。一旦匿之心胆绝,三年天下无猜疑。君今负义亦如此,得非石室山人无。揽(览?)君萧壮徒扼腕,城头击鼓乌夜呼。伟人豪士不易得,得之何患非吾徒。 寅恪案:此“友人”不显著其姓名,果为何人耶?诗云:“君家北海饶异略。”检后汉书列传伍肆赵岐传略云:“岐遂逃难四方,自匿姓名,卖饼北海市中。时安丘孙嵩年二十余,游市见岐,察非常人,停车呼与共载。岐惧失色。嵩乃下帷,令骑屏行人,密问岐曰:视子非卖饼者,又相问而色动,不有重怨,即亡命乎?我北海孙宾石,阖门百口,执能相济。岐素闻嵩名,即以实吿之,遂以俱归。藏岐复壁中数年。因赦乃出。”可知此友人之姓氏为孙也。又检陈忠裕全集壹贰三子诗稿“赠孙克咸”七古,题下附考证引王士祯“肄雅堂诗集序”(参陈田明诗纪事辛签陸“孙临”条)云:“孙先生讳临,字克咸,更字武公。少司马晋季弟。少读书任侠,与里中方密之周农父钱饮光齐名。所为诗歌古文词,流传大江南北。崇祯末,流贼蹂楚豫,阑入蕲黄英蓼间,皆为战场,皖当其冲。先生渡江走金陵,益散家财,结纳奇材剑客,与云间陈大樽夏瑗公徐复庵三君厚善。大樽赠先生诗曰孙郞磊落天下才云云。著其事也。”复证以河东君及卧子诗并阮亭序所言任侠尚武之事,则此孙姓友人恐非克咸莫属。又戊寅草中有“剑术行”一篇,神释堂诗话极称赏之,今录其诗于下,并可参陈忠裕全集拾属玉堂集“剑术行”。依陈诗题下案语,以为或是赠方密之之作。鄙意杨陈两诗题目既同,时间相近,不知是否俱为赠孙氏之作。或由孙氏转致密之,亦未可知。姑存此疑案,以待参究。 戊寅草“剑术行”云: 西山狐鸟何纵横,荒陂白日啼鼯声。偶逢意气苍茫客,须眉惨淡坚层冰。手无风云但悍疾,挟我双骑西南行。未闻马上言龙骧,已见门前悬弓戟。拂衣欲走青珊瑚,澒洞不言言剑术。须臾树杪雷电生,玄猿赤豹侵空冥。寒锋例景不可识,阴崖落木风悲吟。(“吟”一作“鸣”。)吁嗟变化须异人,时危剑器摧石骨。我徒壮气满天下,广陵白发心恻恻。视此草堂何为者,雄才大略惟愁疾。况看举袖辰时移,海童江妾来迟迟。杰如雄虺射婴茀,矫如胁鹄离云倪。萃如列精俯大壑,翁(翳?)如匹练从文貍。奇鸧孤鹗眼前是,阴云老鹤徒尔为。丈夫虎步兼学道,一朝或与神灵随。独我慷慨怀此意,对之硉兀将安之。 复次,河东君“赠友人”诗之“友人”果为孙克咸者,则孙氏尚有与葛嫩一重公案,余怀板桥杂记述之颇详,因附录之。且因澹心此条涉及杨龙友事,而龙友节义文艺皆可流传,今日因孔尚任桃花扇传奇于龙友为人颇多诬诋,遂致论人论世皆乖史实。茲以其与卧子辈及松江有关,故余氏所记涉及龙友者,亦不删略,庶几可杜浅识悠悠之口云尔。 余澹心怀板桥杂记中丽品门“葛嫩”条云: 葛嫩字蕊芳。余与桐城孙克咸义最善。克咸名临,负文武才略,倚马千言立就,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号飞将军。欲投笔磨盾,对狼居胥。又别字武公。然好狭邪游,纵酒高歌,其天性也。先昵朱市妓王月,月为势家夺去,抑郁不自聊。与余闲坐李十娘家,十娘盛称葛嫩才艺无双,即往访之。阑入臥室,值嫩梳头,长发委地,双腕如藕,面色微黄,眉如远山,瞳人点漆。教请坐。克咸曰:此温柔乡也,吾老是乡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后竟纳之闲房。甲申之变,移家云间,间道入闽,授监中丞杨文聪事。兵败被执,并缚嫩,主将欲犯之。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啐其面。将手刃之。克咸见嫩抗节死,乃大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杀。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难。 崇祯十二年十三年间河东君之踪迹,更可于汪然明所刊河东君湖上草及尺牍两书中得其梗概。今北京科学院藏柳如是湖上草并尺牍钞本后附载: 汪然明以柳如是尺牍并湖上草见贻,口占二绝。 汪郞元是有情痴,一卷投来湖上诗。脱尽红闺脂粉气,吟成先吊岳王祠。 谪来天上好楼居,词翰堪当女状头。三十一篇新尺牍,篇篇蕴藉更风流。 甲申冬日仙山渔人林云凤题于槜李归舟。 (寅恪案:佚丛甲集牧斋外诗附柳如是诗载南戒跋语,称孙龙尾钞本,卷尾有“武陵渔人”一跋,并附此跋。但“武陵渔人”与此“仙山渔人”即林云凤者当非一人。) 右二种原本藏城南徐子晋家。 寅恪案:此为汪然明刊行河东君湖上草及尺牍之确证。瞿氏铁琴铜剑楼所藏,虽湖上草与尺牍合为一册,但无此附录,当是从来传钞所删遗也。此两书中,尺牍一种实为最有价值之史料,惜钞本多脱误,不易通解之处颇不少。杭州高氏藏有明刻本湖上草及汪然明尺牍,寅恪未得亲见,闻上有“曾在旧山楼”印,然则此本乃虞山赵次侯宗建家旧物也。(参叶昌炽藏书纪事诗柒。)据云,湖上草为写刻,尺牍则宋体字,但皆有讹误脱漏之处,故间接转托校雠外,仍依诸钞本,并参王秀琴女士胡文楷君编选之“历代名媛书简”本移录,略附鄙见,为之冓补。茲仅能择其资考证饶趣味者论释之。至湖上草诸诗原文具在,读者可自得之,不必多论。其有关考证者,亦于诠释尺牍及他处言及之,不复重赘,惟缀数语并择录最佳之作数首,俾见河东君当日行踪交游之一二而已。 关于林氏事迹,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柒长洲林云凤传引徐晟存友札小引云:“崇祯间以诗名吴中。其诗稳顺声势,格在中晚间,不为一时钟谭所移。年八十余卒。”又初学集拾崇祯拾崇祯诗集陸“乙亥中秋吴门林若抚胡白叔二诗人引详琴之礼,劝破诗戒,次若抚来韵四首”,东山酬和集贰牧翁“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喜得有述”四首中第壹第贰第叁首后附有林云凤若抚和章,有学集贰秋槐诗支集“宴新乐小侯于燕誉堂,林若抚徐存永陈开仲诸词人并集”诗,同书钱遵王注本伍绛云余烬集下“林若抚挽词”,列朝诗集丁壹叁唐时升诗中“咏雁字”二十四首序云“郡人林若抚所赋‘雁字’十首,讽咏久之,清婉流丽,姿态横生,飘飘有淩云之思”,明诗综柒壹选录林云凤诗三首并附录诗话一则,徐銶本事诗柒选林氏“鞋杯行”、“虎邱宴集观女郞蹴踘行”、“阳澄湖舟在观众女郞沐发歌”及“陈保御席上赋得相逢行,赠白小姬”等四首,吴伟业梅村家藏稿柒“梅花庵话雨,同林若抚联句”,毛晋和友人诗卷内有林氏“酒蕈”诗及子晋所作“丁亥六月望日若抚七十初度”诗,程嘉燧耦耕堂存稿诗中载“山庄逢林若抚话旧次韵”及“泛湖和林若抚韵”,黃宗羲思旧录“林云凤”条,均可供参考。 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共为三十一通,观林云凤“三十一篇新尺牍”之句可以为证。王秀琴女士胡文楷君编选历代名媛书简肆柳是致汪然明书共三十通,即钞自瞿氏所藏者,盖误合第捌第玖两简为一通也。其后又载柳是寄钱牧斋书一篇,下注云:“清代名人情书。”柳是此书最初由来尚未能考知,但观其内容,事实乖谬可笑,且词旨鄙俗,读之令人作呕,必是伪撰无疑,今竟与致汪然明尺牍共列选中,何厚诬河东君之甚?此不得不为之辨明者也。 茲先论河东君致汪然明尺牍最后一简,即第叁壹通,以其关涉汪氏刻行此书之年月故也。其文云: 尺素之至,甚感相存。知虞山别后,已过夷门,延津之合,岂漫然耶?此翁气谊,诚如来教。重以盛心,引示明恺。顾惭菲薄,何以自竭。惟有什袭斯言,与怀俱永耳。武夷之游,闻在旦夕,杂佩之义,于心阙然。当俟越槖云归,或相贺于虞山也。应答小言,已分嗤弃,何悟见赏人通人,使之成帙。非先生意深,应不及此。特有远投,更须数本,得飞桨见贻,为感!非渺诸惠,谢谢。四箑草完,不尽。 寅恪案:汪氏春星堂诗集肆闽游诗纪第壹题为“暮春辞家闽游。”又此集首载崇祯辛巳中秋闽漳王志道所撰序云:“其少也,尝散千金以济游客,客遂侠之。”故知书中所谓“武夷之游”即指然明赴闽访林天素之行。此行开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暮春,河东君既言“闻在旦夕”,则河东君复此书时恐既在是年三月间也。所可笑者,然明此行本专为访觅林天素,但天素终未能与之偕归西湖。 河东君“当俟越槖云归,或相贺于虞山”之言盖有双关之意,一为然明自闽返时己身或已归虞山钱氏,二为然明或与天素同至虞山,故可相贺,词旨殊为微妙。惜然明此行空劳往返,是其“天福”即艳福(见第叁章论牧斋“采花酿酒歌”)远不及牧斋也。后来李笠翁渔作“意中缘”剧曲,以杨云友配董玄宰,林天素配陈眉公,游戏之笔,殊有深意,(陈文述兰因集下载汪端“翁大人重修西湖三女士墓诗”之三“轻薄烟缘说意中”句下自注云:“李笠翁撰意中缘,以云友配董香光,谬论也。”寅恪案:自然好学斋主人混合文学想像与历史事实为一事,未免过泥矣。)然不及柳如是配钱牧斋,林天素配汪然明,更为理想之因缘。此点笠翁亦未尝不知,不过当时尚有避忌,不便公然形诸纸墨,其中间有关涉然明者则以“江怀一“或“江秋明”之假名代之,实不得已也。(寅恪案:春星堂集伍梦香楼集中载有李渔次韵然明诗七绝四首,但今检笠翁集中与然明有关之诗词,惟卷伍“元宵无月,次在汪然明封翁韵,时座有红妆”五律一首及卷陸“清明日汪然明封翁招饮湖上,座皆名士,兼列红妆”七律一首,其第贰句云:“园在西陵不系舟。”自注云:“舟名不系园。”又卷捌行香子词一阕题为“汪然明封翁索题王修微遗照”等,至汪氏梦香楼集附载之诗则未见也。又牧斋外集贰伍有顺治十八年辛丑夏日所作“李笠翁传奇戏题”一篇可供参证。若曲海提要贰壹“意中缘”条所考,则颇疏略,殊不足取也。) 笠翁此书请黄媛介作序,盖以皆令与戏中女主人类似之故。黄序自写其身世之感,辞旨颇佳。此书卷上复载“禾中女史(卷下作“闺史”)批评”之语。媛介为嘉兴籍,“禾中女史”或“闺史”自是皆令。其第捌出“先订”中林天素答董思白谓:“真正才子也,不必定以姿貌见长。”批云:“此至论也,非千古第一佳人口中说不出。”及第贰壹出“卷帘”中述求画人流言谓有男子于帘内代笔,欲卷帘面试。批云:“余少年时亦受此谤,然坚持不动,彼亦无奈我何。只此一节,稍胜云友,索书画者颇能谅之。”皆有关媛介身世之感者,至“卷帘”一批,则颇为可笑。夫慧林之容貎姿致,虽不及顾媚陈沅,然必远胜“阿承丑女”,(寅恪案:吴伟业梅村诗话“黄媛介”条云:媛介和余“题鸳湖闺咏四首”诗。此诗出后,属和者众。妆点闺阁,过于绮靡。黄观只〔涛〕独为诗非之,以为媛介德胜于貎,有阿承丑女之名,何得言过其实?此言最为雅正云。)不妨任人饱看,皆令何可持闺门礼法以自矜尚,而傲视云道人耶?评语更有可注意者,即“卷帘”出中述杨云友欲为黄天监捐官事。批云:“因妻得官,乃云友良人之实事。杭人无不知之。”则为辑云道为逸事者所不及知。故特标出之,以供后来为“林下风”作传者之参考。 更有可怪者,徐树敏钱岳选众香词里有成岫词三阕,其小传略云: 成岫字云友,钱塘人。性爱云间董宗伯书法画意,临摹多年,毎一着笔,即可乱真。今妩媚而失苍劲者,皆云友作也。年二十二,尚未有偶。戊子春,董宗伯留湖上,见云友所仿书画甚伙,自不能辨。后得征士汪然明言其詳,即为蹇修,遂结缡于不系园。云友归董之后,琴瑟静御,俱谱入意中缘传奇。有慧香集。 寅恪案:徐钱所据不知何书,今止就所述两事言之即见其妄。一为董其昌为万历十六年戊子举人,十七年己丑进士,(见嘉庆修松江府志伍肆董其昌传及同书肆伍选举表“明举人,万历十六年戊子科”条。)在此以前玄宰声名尚未甚盛,书画亦何能为人模仿如此之多?二为汪然明造不系园湖舫在天启三年癸亥,(见春星堂集壹不系园集汪氏自记。)上距万历戊子为三十五年,董成二人岂得预先于尚未造成之舟中结缡?谬误殊甚。此殆后人读芥子园意中缘剧曲,不解所述玄宰与云友之关系乃笠翁游戏之笔,竟信为实有其事,可谓天下之笨伯矣。聊附于此,以博一笑! 又河东君书中“虞山别后,已过夷门”者,“虞山”指牧斋言,“夷门”指然明言。此处“虞山”“夷门”皆借地以指人,乃当时文字所习用。其所以用大梁之“夷门”以指然明者,盖以魏之信陵君比之。湖上草河东君“赠汪然明”诗有“论到信陵还太息”及与汪然明尺牍第叁通有“先生之侠”等句,可与春星堂诗集肆闽游诗纪王志道序称然明“散千金济游客,人遂侠之”、同书伍遗稿(原注:“又“名松溪集”)“壬辰初冬游嘉禾,饥寒之客云集,遂售田二十一亩分应之。腊月得次儿信,差足自慰。因述禾中感遇,补诗八章”其二云“萧条岁暮动行旌,犹集南宫感送迎。(自注:“南宫祠在嘉兴南门内。”)时俗不堪谈雅道,新诗偏喜见多情。但看此时趋炎热,有愧当年负宿名。莫问胸中怀嵬磊,炼师提酒向予倾”(自注:“余别南宫〔祠〕杨世功袖黄皆令诗箑云:谁识君家唯仗侠,空囊犹解向人倾。时炼师曹朗元携酒饯别,感賦,次皆令韵。”)及同书叁西湖韵事“重修水仙庙记”云“二三女校书焚香擘笺,以诗画映帯左右,而余以黄衫人傲睨其间”,(寅恪案:此处“黄衫”二字虽与“布衣”同义,但上文有“二三女校书”之语,则然明实暗以“黄衫客”自居也。)并林天素“柳如是尺牍小引”目然明为“黄衫豪客”等诗文相印证,非谓牧斋于鸳湖别河东君后遂至开封也。据此颇疑牧斋于崇祯十四年二月在杭州或与然明会见,在杭盘桓游赏之后,二月末即往游黄山,三月廿四日过钓台,复经杭州嘉兴返常熟。(见初学集壹玖东山诗集贰“过钓台有感”、列朝诗集西壹叁上程孟阳“次牧斋题壁”诗及陈忠裕全集壹肆三子诗稿“孟夏一日禾城过钱宗伯,夜谈时事。”等。) 检春星堂集肆“闽游诗纪”有“夏前一日至闽浙分疆”七律。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四年辛巳三月廿六日立夏。综合钱汪两氏游踪之时日先后推计,则然明作书致河东君时牧斋尚未由黄山返西湖,可断言矣。若牧斋游黄山前得遇然明于杭州之假定果为事实,则牧斋必请然明力为劝说河东君,而然明亦欲在未赴闽之前了此一重公案也。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君至湖上,遂别去,宗伯使客购之乃出”,此客为何人虽不能确知,然必非然明,因是时然明已赴闽,不能负此使命。其人既非然明,而又能往松江说河东君者,则恐不外然明之挚友冯云将之流。(见下论尺牍第叁拾通。)钱柳因缘之完成然明为最有力之人,顾氏作传时距然明之卒固已甚久,(然明卒于清顺治十二年乙未七月。见有学集叁贰汪然明墓志铭。)至若冯云将,则其卒年未能考知。据有学集伍绛云余烬集下有“寿冯云将八十”诗二首,为顺治十一年甲午所作,又牧斋尺牍上“与宋玉叔书”言云将年八十七,(见下论尺牍第叁拾通。)为顺治十八年辛丑所作,下数至康熙三年甲辰,即河东君之卒年,云将若尚存者其年为九十岁,云美作传当又在其后。云将恐无此老寿,谅已先卒,顾氏犹不显著其姓名,殊未知何故。徐树敏钱岳所选之众香词书集乐队柳是传,其中所言不尽翔实,但谓“虞山见而异之,得汪然明言其详”,则甚符合当时真相也。 河东君尺牍首载三山林雪天素书于翠雨阁之小引,词旨佳妙,特全录之。其文云: 余昔寄迹西湖,(寅恪案:林天素之游西湖,当在天启元年辛酉,不久即归闽。此据春星堂诗集叁梦草董其昌题词、然明自撰“幽窗纪梦”诗并序,及诗后所附陈继儒“纪梦歌跋”等所推定。但春星堂诗集贰“湖上逢方若渊,同访林天素”诗列在天启三年“癸亥元日喜睛”诗之后,则恐是后来误排耳。茲以限于讨论范围,可不详辨。)每见然明拾翠芳堤,偎红画舫,徜徉山水间,俨然黄衫豪客。时唱和有女史纤郞,(寅恪案:“女史纤郞”当指王修微而言。详见下论尺牍第贰伍通。观春星堂诗集伍遗稿“次见请假归省,感怀述事”八首之四“犹喜谭诗遇女郞”句,自注云“昔逢王〔修微〕杨〔云友〕林〔天素〕梁〔喻微〕诸女史,今遇吴岩子〔卞〕玄文黄皆令王端淑诸闺阁”之语,梁女史疑是梁喻微。见春星堂诗集贰绮咏“秋日湖上逢燕姬梁喻微。初冬寄怀”七绝七首及“湖上送梁喻微之广陵”七绝一首。至于同书肆闽游诗纪“梁夷素女史画西湖六桥景,余携游三山,孙凤林学集宪见而爱之,余因题三绝以赠”七绝三首之梁夷素乃梁孟昭。孟昭本末载记颇详,但陈文述西泠闺咏玖“武林咏梁夷素”诗序略云:“夷素名孟昭,武林女子。茅鹿门孙修撰见沧子九成妇。著墨绣轩诗善画。陈眉公比之天女花云孙锦,非人间所易得。”寅恪以为胡文楷君历代妇女著作考陸引王端淑名媛诗纬梁孟昭条,并吴振棫杭郡诗续辑肆壹,阮元两浙輶轩录肆拾中有梁孟昭诗。梁孟昭字夷素,著有墨绣轩集,乃茅瓒孙九仍室。孟昭弟次辰复有文名。与云伯所言大抵相同,惟云伯以九成为见沧即瓒之子,又“九仍”作“九成”,有所掺混耳。余可参胡书陸梁孟昭条引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薑绍书无声诗史柒、汤漱玉玉台画史叁、李濬之清画家诗史癸集上及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壹等。茲有一问题,即依据汪诗自注,“女史”于“闺阁”之界说明白如此,“纤郞”之称“女史”,固自应尔。若梁孟昭,何以亦称“女史”?岂“女史”“闺阁”并举,与单独称“女史”,其定义有所不同耶?俟考。又第叁章论陈卧子满庭芳词,引汤漱玉玉台画史,载黄媛介画扇,钤朱文“闺秀”印,亦足资旁证。至李笠翁意中缘剧本所载黄皆令评语,其卷上作“禾中女史”,卷下则改为“禾中闺史”,当是笠翁先用“女史”之称,后始悟其不妥,故又改为“闺史”。李氏初以皆令为“禾中女史”者,盖与徐銶本事诗“王士祯”条所载王渔洋题黄皆令扇诗,目媛介为“秋娘”,正复相类也。关于皆令之身份问题,俟后论之。今见神州国光社影印海虞邵氏家藏柳如是花鸟着色绢本,其署款为“如是女史柳是作于绛云楼”。若河东君适牧斋后,居绛云楼时尚自称“女史”,似有未便,殊为可疑。此殆第叁章论河东君书法,引翁同和甁庐诗稿柒“漫题河东君画”所谓“题尤不伦”者。假使此画是赝品,则固不能依据之以讨论此问题也。其他可参下文论“纤郞”节。)人多艳之。再十年,余归三山。(寅恪案:春星堂诗集肆闽游诗纪有“福州访林天素,知已移居建宁,赋怀十首”之题。董其昌容台集诗集贰“赠林天素”诗云:“铸得干将剑,遥呈剑客看。”又同集肆“题林天素画”云:“铸得干将剑呈剑客。”皆用晋书叁陸张华传延平津合剑之典,当因天素为福建人之故。但天素移居建宁,或与延平有关,今未能详知。董集乃清代禁书,世不多见,茲附记于此,以备参证。)然明寄示画卷,知西泠结伴,有画中人杨云友,人多妒之。今复出怀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牍寄斜索叙。瑯瑯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然明神情不倦,处禅室以致散花,行江皋而解环珮。再十年,继三诗画史而出者,又不知为何人?总添入西湖一段佳话,余且幸附名千载云。 然则然明之刊此尺牍实在崇祯十四年暮春以前,故先由杭州寄示林天素索叙。其第叁拾通乃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在牧斋家时所寄者。(详见下文。)今第叁壹通云:“应接小言,使之成帙。特有远投,更须数本。”则是然明于未赴闽前已将成帙之刻本寄与河东君,否则河东君不能更向然明索取数本也。由此观之,然明初刻为尺牍实止于崇祯十三年末,其数共为三十通,此第叁壹通乃河东君于崇祯十四年暮春以后所寄者,汪氏遂取此间附于前所刻三十通之后。以意揣测,此附刻之时间当在然明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夏间自闽返杭后所为,其时距河东君与牧斋结缡不久。此简有“此翁气谊,诚如来教。重以盛心,引示明恺。顾惭菲薄,何以自竭。惟有什袭斯言,与怀俱永耳”之语,可知然明原函必多代牧翁劝说之辞。今好事既成,故取河东君允答之札附于其后,不仅以之作跋可以结束一段因缘,且用以庆贺己身介绍此段美满因缘之成功也。然明用意殊深妙矣。 复次,袁思亮君题高野侯藏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及湖上草念奴娇词后附记云:“柳如是与汪然明尺牍及湖上草各一卷,如是归钱牧斋后,然明刊之,以数十册寄牧斋,牧斋拉杂摧烧之,并求其板毁焉。”今观第叁壹通及第叁拾通所云“弟小草以来,如飘丝雾,黍谷之月,遂蹑虞山,南宫主人,倒屣见知,羊公谢传,观茲非渺”,皆盛称牧斋之美,则牧斋不应因妒发怒作斯焚琴煮鹤之举。未识袁兄何从得此异说,惜其久归道山,不能面询,殊为憾事也。 综观此尺牍全部,不仅辞旨精妙,可供赏玩,其中所言足以间接证知当日社会情状者亦复不少。今不能一一考释,唯取关于河东君身世飘零之感及归宿选择之难者略诠论之,其他诸端间亦有所涉及,然非主旨所在也。他日倘有好事者取其全文精校而详释之,则非独可以赏奇文、资谈助,更或于一代史事之研治不无稗益欤? 尺牍第壹通云: 湖上直是武陵溪,此直是桂栋药房矣。非先生用意之深,不止于此。感甚!感甚!寄怀之同,乃梦寐有素耳。古人云:“千里犹比鄰。”殆不虚也。廿八之订,一如台命。 寅恪案:书中“此直是桂栋药房”,即指崇祯十二年春间河东君游杭州时然明所借居之处。据东山训和集贰牧翁“横山汪氏书楼”云:“人言此地是琴台,小院题诗閟绿苔。妆阁正临流水曲,镜奁偏向远山开。印余屐齿生芳草,行处香尘度早梅。日暮碧云殊有意,故应曾伴美人来。”则此书楼必曾为河东君所借居,当即河东君所谓“桂栋药房”者也。牧斋此诗后复有“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七律一首,结句云“最是花朝并春半,与君遥夜共芳辰”,诗后并附河东君和作。此和章初学集不载。或者河东君之作辞意虽妙,然于花朝适值春分一点未能切合,稍嫌空泛,故遂删去耶? “横山”见沈德潜等纂西湖志纂壹叁西溪胜迹门及光绪修杭州府志贰壹山水门(钱塘县),至痛史第贰壹种甲申朝事小纪中“柳如是小纪”附有河东君所赋“横山杂作”一首,此“横山”疑是河东君所居松江横云山之简称,未必即指杭州西溪名胜之“横山”。(可参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捌通。)河东君此诗最初出处未详,绎其语意如“只此时名皆足废,宁须万事折腰忙”等句,颇不合河东君身份,甚为可疑,且其他诸句亦多不可解者。此诗是否真为河东君所作殊不能决定也。 尺牍第贰通云: 早来佳丽若此,又读先生大章,觉五夜风雨凄然者,正不关风物也。羁红恨碧,使人益胜情耳。少顷,当成诗一首呈教。明日欲借尊舫,一向西泠两峰。余俱心感。 寅恪案:河东君此札之主旨乃向然明借舫春游。关于然明西湖游舫一事,实为当日社会史之重要材料,今汪氏全集中诗文具在,不必详引,仅略述梗概,并附记末乱后汪氏游舫之情况,聊见时代变迁,且志盛衰兴亡之感云尔。 春星堂集壹载汪然明小传云: 制画舫于西湖。曰不系园。(寅恪案:春星堂诗集壹“不系园记”略云:“〔天启三年〕癸亥夏仲为云道人筑净室,偶得木兰一本,斫而为舟,四越月乃成。计长六丈二尺,广五之一。陈眉公先生题曰不系园。佳名胜事,传异日西湖一段佳话。”)曰随喜庵。(寅恪案:春星堂诗集壹随喜庵集崇祯元年花进题词略云:“余昔携不系园,有九忌十二宜之约。时骚人韵士,高僧名姝,啸记骈集。董玄宰宗伯颜曰随喜庵。”)其小者,曰团瓢,曰观叶,曰雨丝风片。 及同书伍遗稿“自嘲并示儿辈”八章之五“画舫无权逐浪浮”句下自注云: 余家不系园,乱后重新,每为差役,不能自主。 可知然明之西湖游舫颇多,有大小两类,河东君所欲借者当是团瓢观叶或雨丝风片等之小型游舫也。 观春星堂诗集壹不系园集黄汝亨代然明所作“不系园约款”十二宜中名流高僧知己美人等四类人品之条,以河东君之资格,其为“美人”自不待言,“知己”则河东君与汪然明之情份,即就此尺牍三十一通观之已可概见。其第伍通略云:“嵇叔夜有言,人之相知,贵济其天性。今以观先生之于弟,得无其信然乎?”及第捌通云:“嗟乎!知己之遇,古人所难。自愧渺末,何以当此?”尤足为例证。夫“知己”之成立往往发生于两方相互之关系,由此言之,然明固是河东君之知己,而谓河东君非然明之知己亦不可也。“名流”虽指男性之士大夫言,然河东君感慨激昂,无闺房习气,(见上引宋徵璧“秋塘曲”序。其与诸名士往来书札,皆自称弟。见与汪然明尺牍。)又喜着男子服装,(见上引顾苓“河东君传”。)及适牧斋后,如牧斋遗事“国初录用耆旧”条略云:“河东君侍左右,好读书,以资放诞。客有挟著述愿登龙门者,杂沓而至。钱或倦见客,即出与酬应。客当答拜者,则肩筠舆,代主人过访于逆旅,竟日盘桓,牧斋殊不芥蒂。尝曰:此吾主弟,亦良记室也。戏称为柳儒士。”然则河东君实可与男性名流同科也。至若“高僧”一目,表面观之似与河东君绝无关系,但河东君在未适牧斋之前即已研治内典,所作诗文,如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柒第贰玖两通及初访半野堂赠牧翁诗(见东山酬和集壹),即是例证。牧斋有美诗云:“闭门如入道,沉醉欲逃禅。”(见东山酬和集壹。)实非虚誉之语。后来因病入道(见有学集壹叁“病榻消寒杂咏”诗“一翦金刀绣佛前”及“鹦鹉疏窗书语长”为河东君入道而作二首。至河东君入道问题,俟后论之,茲不涉及。)则别为一事,可不于此掺混论及。总而言之,河东君固不可谓之为“高僧”,但就其平日所为超世俗、轻生死两端论之,亦未尝不可以天竺维摩诘之月上、震旦庞居士之灵照目之,盖与“高僧”亦相去无几矣。故黄贞父约款关于人品之四类,河东君一人之身实全足以当之而无愧。汪氏平生朋好至众,恐以一人而全具此四类之资格者必不多有。当崇祯十二年春间林天素已返三山,杨云友亦埋骨西泠,至若纤郞即王修微则又他适,然明诸游舫若舍河东君而不借,更将谁借耶? 列朝诗集闰肆选王修微关于不系园诗一首(春星堂诗集壹不系园集作“寄题不系园”),茲附录之,以供谈助。 “汪夫人以不系园诗见示,赋此寄之”云: 湖上选名园,何如湖上船。新花摇灼灼,初月戴娟娟。牗系光能直,帘钩影乍圆。春泓千障晓,梦借一溪烟。虚阁延清入,低栏隐幕连。何时同啸咏,暂系净居前。 寅恪案:汪钱两氏所录同是一诗,而其题文略异者,盖经然明删换。牧斋所选之诗其题当仍因旧文,惟“夫人”二字其原文疑作“然明”二字耳,此二字之改易殆由修微适许霞城后有所不便之故耶?其实汪然明之夫人虽不如刘伯玉妻段氏兴起风波,危害不系园之津渡,但恐亦不至好事不惮烦而寄诗与修微也。故作狡狯,欲盖弥彰,真可笑矣。 复次,丁氏武林掌故丛编本不系园补遗载蒙叟“寄题”七律二首,今检有学集叁夏午集“留题湖舫”,(自注:“舫名不系园。”)文字悉同。其诗云: 园以舟名世所稀,舟名不系了无依。诸天宫殿随身是,大地烟波瞥眼非。净扫波心邀月驾,平铺水面展云衣。主人欲悟虚舟理,只在红妆与翠微。 湖上堤边舣棹时,菱花镜里去迟迟。分将小艇迎桃叶,遍采新歌谱竹枝。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凭栏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寅恪案:湘刻丛睦汪氏遗书本春星堂诗集壹不系园集删去“蒙叟”二字,当是然明裔孙簠所为。至同书伍梦香楼集中牧翁所赋“眉史春睡歌”(寅恪案:此诗有学集未载,但牧斋外集壹有“为汪然明题沈宛仙女史午睡图”。作“沈”不作“张”,殊可注意。又诗中亦有数字不同,殆由辗转传钞,致有歧异。又梦香集中女主人张宛仙步然明韵四首之二云:“风韵何如半野堂。”殊可笑。并附记于此。)下题撰人之名为“虞山”,是否后来改易,今未见他刻,不敢决言。坊间石印狄平子葆贤平等阁藏江左三大家诗画合璧,内有〔康熙二年〕癸卯三月十又日龚芝麓鼎孳所书此题第贰首,但未明著何人所作。茲附论及之,以免他日误会。牧斋两诗皆佳,盖特具兴亡之感,非泛泛酬应之作也。第贰首尤妙。“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一联即指河东君而言,下句兼用李义山诗集壹“锦瑟”诗“望帝春心托杜鹃”句及秦少游淮海词踏莎行“郴州旅舍”词“杜鹃声里斜阳暮”句之两出处。牧斋此诗固赋于清顺治七年庚寅,实涉及河东君明崇祯十一、十二、十三等年间游寓西湖之往事,悲今念昔,情见乎词,而河东君哀郢沉湘之旨,复楚报韩之心,亦可于此窥见矣。 又周亮工赖古堂尺牍新钞肆载汪汝谦与周靖公书云: 人多以湖游怯见月诮虎林人,其实不然。三十年前虎林王谢子弟多好夜游看花,选妓征歌,集于六桥。一树桃花一角灯,风来生动,如烛龙欲飞,较秦淮五日灯船,尤为旷丽。沧桑后,且变为饮马之池,昼游者尚多蝟缩,欲不早归不得矣。 寅恪案:然明此书可与前引其“自嘲”诗“画舫无权逐浪浮”句下自注相参证。盖清兵入关,驻防杭州,西湖胜地亦变而为满军戎马之区,迄今三百年犹存“旗下”之名。然明身值此际,举明末启祯与清初顺治两时代之湖舫嬉游相比论,其盛衰兴亡之感自较他人为独深。吁!可哀也已。 尺牍第叄通云: 泣蕙草之飘零,邻佳人之迟暮,自非绵丽之笔,恐不能与于此。然以云友之才,先生之侠,使我辈即极无文,亦不可不作。容俟一荒山烟雨之中,直当以痛哭成之耳。 尺牍第陸通云: 弟欲览草堂诗,乞一简付。诸女史画方起,便如彩云出衣。至云友一图,便如濛濛渌水,伤心无际。容假一二日,悉其灵妙,然后奉归也。 寅恪案:上录河东君两札,当是然明欲倩河东君为杨慧林作题跋哀悼一类之文辞,故云道人画册,遂在河东君西湖寓所供其披览。河东君因更向然明索其前后为云友所作诸诗,以为资料。“草堂诗”者,春星堂诗集之简称,即指然明所作诗而言,盖春星堂之命名,即取杜少陵“春星帯草堂”之句也。(见杜工部集玖“夜宴左氏庄”。)至关于云友之材料大都见于春星堂诗集中,而听雪轩一集尤专为云友而作者,汪氏诗文具在,茲不必烦引,仅节录董香光一人题语于后,亦足见“林下风”之艺事为一代画宗所倾服,至于此极也。 春星堂诗集叁听雪轩集首载题词两条(第壹条可参董玄宰其昌容台集文集陸“〔题〕林下风画”条)略云: 山居荏苒几三十年,而闺秀之能为画史者,(寅恪案:董集此句作“乃闻闺秀之能画史者。”)一再出,又皆著于武林之西湖。初为林天素,继为杨云友。(寅恪案:董集“杨云友”作“王友云”。)然天素秀绝,吾见其止;云友澹宕,特饶骨韵。假令嗣其才力,殆未可量。〔崇祯二年〕己巳二月望董其昌书。(寅恪案:董集无“己巳”下九字。) 又略云: 今观此册山水小景,已涉元季名家蹊径。乃花鸟写生,复类宋时画苑能品诸人伎俩。虽管仲姬亲事赵之敏,仅工竹石,未必才多乃尔,而生世不谐,弗获竟其所诣。可怜玉树,埋此尘土,随西陵松柏之后,有汪然明者,生死金汤,非关惑溺。珍其遗迹,若解汉皋之珮;传之同好,共聆湘浦之音。可谓一片有心,九原知己。慎勿以视煮鹤之辈也。 尺牍第肆通云: 接教并诸台贶,始知昨宵春去矣。天涯荡子关心殊甚。紫燕香泥,落花犹重,未知尚有殷勤启金屋者否?感甚?感甚?刘晋翁云宵之谊,使人一往情深,应是江郞所谓神交者耶?某翁愿作交甫,正恐弟仍是濯缨人耳。一笑! 寅恪案:此札所言共有三端,一为自述身世飘零之感,二为关于刘晋卿即刘同升者,三为拒绝愿作郑交甫之“某翁”。请依次论之。 河东君谓“昨宵春去,关心殊甚”,然“殷勤启金屋者”尚未知有无其人,则飘零之感,哀怨之词,至今读之犹足动人,何况当日以黄衫侠客自命之汪然明乎?宜汪氏屡为河东君介绍“启金屋者”。虽所介绍之人往往不得河东君之同意,但天壤间终能得一牧斋以为归宿,是亦可谓克尽其使命,不负河东君之嘱望矣。此三十一通尺牍中关于此点者亦颇不少,茲依次择其有趣可考者略论述之,至于不同意或同意之差别及其是非则不置可否,因与所欲考论之主旨无关也。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此章所欲论证者较前诸章尤为困难,盖关于河东君之行事自以牧斋之著作为主要资料,但牧斋诗文于此期内多所避忌,故往往缺略,不易稽考。牧斋外集贰伍“题为黄子羽书诗册”(寅恪案:黄子羽名翼圣,太仓人,事迹见有学集叁柒莲蕊居士传。)云:“余自甲申后发誓不作诗文,间有应酬都不削稿。戊子之秋,囚系白门,身为俘虏。闽人林叟茂之偻行相劳苦,执手慰存,继以涕泣。感叹之余,互有赠答。林叟为收拾残弃,楷书成册,题之曰秋槐小稿,盖取王右丞落叶空宫之句也。”斯则牧斋诡托之辞,非其实情也。至若同时诸人之记载,以门户恩怨之故,所言亦未可尽据以定是非。今就能见及之资料,互相参校,求一最可能之真实,然殊不敢自信也。 茲先移录顾云美河东君传关于此期者于下: 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君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寅恪案:塔影园集壹河东君传“沉”作“投”。)其奋身池上也,长洲明经沈明抡馆宗伯寓中见之,而劝宗伯死,则宗伯以语兵科都给事中宝丰王之晋,之晋语余者也。(寅恪案:塔影园集“之晋”上有“给事”二字,似无此二字更佳。)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寻谢病归。丁亥三月捕宗伯亟,君絜一囊,从刀头剑铓中,牧圉饘槖惟谨。事解,宗伯和苏子瞻御史台寄妻韵,赋诗以美之,(寅恪案:塔影园集“捕宗伯亟”作“宗伯有急征。”“和”作“次”,“妻”作“子由”。)至云:“从行赴难有贤妻”。时封夫人陈氏尚无恙也。(寅恪案:钱曾注本有学集壹秋槐诗集“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之一及牧斋遗事本“从行”皆作“从行”,但涵芬楼本作“徒行”,塔影园集本作“徒步”,俱非。)宗伯选列朝诗,君为勘定闺秀一集。庚寅冬绛云楼不戒于火,延及半野堂,向之图书玩好略尽矣。宗伯失职,眷怀故旧,山川间阻,君则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有鸡鸣风焉。(寅恪案:“闺秀”应作“香奁”。塔影园集“问之”作“报之”,误。)久之,不自得。生一女,既昏。癸卯秋下发入道。(寅恪案:塔影园集无“生一女,既昏。癸卯秋”等七字。)宗伯赋诗云:“一剪金刀绣佛前,裹将红泪洒诸天。三条裁制莲花服,数亩诛锄罢稏田。朝日装铅眉正妩,高楼点黛额犹鲜。(寅恪案:钱曾注有学集壹肆及涵芬楼本有学集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诗”,“黛”作“粉”。是。)横陈嚼蜡君能晓,已过三冬枯木禅。鹦鹉纱窗昼语长,(寅恪案:钱曾注本及涵芬楼本有学集并塔影园集及牧斋遗事本,“纱”均作“疏”。较佳。)又教双燕话雕梁。(寅恪案:钱曾注本有学集“话”亦作“话”,涵芬楼本及牧斋遗事本作“语”,恐非。)雨交澧浦何曾湿,风认巫山别有香。初着染衣身体涩,乍抛稠发顶门凉。(寅恪案:此二句各本均同,惟涵芬楼本异。余详前论。)萦烟飞絮三眠柳,飏尽春来未断肠。”(寅恪案:塔影园集此句下有“时癸卯秋也”五字。)明年五月二十四日(寅恪案:塔影园集无“二十四日”等字。)宗伯薨,族子钱曾等为君求金,(寅恪案:塔影园集“子”作“孙”。其实遵王乃牧斋之族曾孙也。牧斋遗事作“族人”亦通。“为君求金”,牧斋遗事同,塔影园集作“求金于君”,是。)于六月二十八日自经死。(寅恪案:塔影园集无“于”字。牧斋遗事“于”作“以”,可通。“八”作“七”误。)宗伯子曰孙爱及婿赵管为君讼冤,邑中士大夫谋为君治丧葬。(寅恪案:近影得沈阳市博物馆所收罗振玉旧藏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小影并云美河东君传此句“谋”作“课”,盖误。)宗伯门人顾苓曰呜呼!今而后宗伯语王黄门之言,为信而有征也。宗伯讳谦益,字受之,学者称牧斋先生,晚年自号东涧遗老。甲辰七月七日书于真东墓下。(寅恪案:塔影园集“赵管”作“赵某”,“黄门”作“给事”,“甲辰七月七日”作“甲辰闰六月七日”。“申”自是“辰”之误。“七月七日”或取陈鸿长恨歌传意,“闰六月七日”则取牧斋前七夕合欢诗意,皆可通也。“真娘”,塔影园集作“贞娘”。至顾公夑消夏闲记摘抄下“柳如是”条,有“甲辰七月七日东海徐宾为葬于贞娘墓下”等语,见前论河东君崇祯十四年冬留苏州养疴条,茲不赘。) 又虞阳说苑甲编牧斋遗事附载顾云美河东君传,其文与华笑庼本及塔影园本颇有异同,且传后附注云“顾云美河东君传墨迹,文字与此略异”,前已述及。差异之处或是云美原稿,盖此传乃顾氏极意经营之作,必累加修改,故今日流传之本未能一致,亦事理所当然。茲因参考便利,并节录此段文字特异者于后,读者可取相参校也。 其文云: 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奋身自沉水中,侍儿持之不得入。(中略。)是秋宗伯北行,寻谢病归。丁亥三月捕宗伯甚急,时君病,力疾挈一囊,从刀铓箭簇中饘槖牧圉,昼夜不舍。事解归,三十设帨,宗伯和坡公御史台寄妻韵以美之,至云“从行赴难有贤妻”。时封夫人陈氏尚无恙也。宗伯撰集列朝诗,君为勘定闺秀一册。戊子夏宗伯复系白门,判年始归。庚寅冬绛云不戒于火,延及半野堂,图书玩好尽为煨烬。宗伯隐居芙蓉庄,抑郁无聊,日怀故旧,山川间阻。君则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久之,不自得,生一女,既婚。癸卯秋发入道。(中略。)明年五月廿四日宗伯薨,族人钱曾等为君求金,要挟蜂涌,以六月廿七日自经死。长子孙爱与所生女暨宗伯门下严熊为君讼冤,邑之士大夫王梦鼎陈式等为君治丧葬。灵岩储和尚闻之曰:善哉!愧宗伯矣。(寅恪案:严熊事迹见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贰陸严惇传附父熊传,王梦鼎事迹见同书贰伍王梦鼐传附兄梦鼎传,陈式事迹见程嗣立水南先生遗集伍陈式传。灵岩储和尚即理洪储,事迹见小腆纪传伍玖方外门南岳和尚退翁传。)呜呼!宗伯讳谦益,字受之,学者称牧斋先生,亦称虞山先生云。吴郡顾苓撰。 云美此传于弘光元年乙酉之前即崇祯十七年甲申一岁间有关牧斋事皆从阙如,固文章体例使然。但今日考河东君本末者,其主要事迹则不应概从删削也。茲约略论述之于下。 初学集末附“甲申元日”七律云: 又记崇祯十七年,千官万国共朝天。偷儿假息潢池里,倖子魂销槃水前。天策纷纷忧帝醉,(自注云:“贼入长安。”)台阶两两见星联。衰残敢负苍生望,自理东山旧管弦。 寅恪案:初学集本迄于崇祯十六年癸未。既刻成之后,附补此诗于后者,其理由殆有三端,一因此集最后之壹捌、壹玖及贰拾上下共四卷,为东山诗集,遂以七八两句结束之,前已论及;二因第肆句第陸句谓政敌周玉绳已死,代其位者舍我其谁?谢安石东山再起,正是此时,特赋此诗,所以表见意旨所在也;三因集名东山,实取义于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东山葱岭莫辞从”之句。顾云美塔影园集壹东涧遗老钱公别传云“崇祯庚辰辛巳间,延儒再召,疑忌未消,公乃寄情声伎,稍以自污。近陈平之妇人,开马融之绛帐。赵德甫校雠金石,不离易安之堂,苏子瞻不合时宜,独出朝云之口”,夫河东君尝为崇祯初年宰相周道登之妾,以谗谮被逐,几至杀身,乃其一生憾事。牧斋为当时之苏子瞻,不合时宜,未跻相位,虽世人习知,然河东君知之独稔,况又曾自称杨朝,字朝云,尤与东坡妾钱塘王朝云之故事相符合。由是言之,牧斋赋此一诗于初学集东山诗集之末,盖所以慰塞河东君平生欲作裴柔之“兴庆首行千命妇”之愿望,(见才调集伍及元氏长庆集贰贰“初除浙东,妻有沮色,因以四韵晓之”七律。)且借以一快细君胸中恩仇之微意也。 又检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钱牧斋”条略云: 乙酉王师南下,钱率先投降。满拟入掌纶扉,不意授为礼侍,寻谢病归。诸生郊迎,讥之曰:老大人许久未晤,到底不觉老。(原注:“觉”与“阁”同音。)钱黙然。一日谓诸生曰:老夫之领学前朝,取其宽,袖依时样,取其便。或笑曰:可谓两朝领袖矣。 寅恪案:牧斋在明朝不得跻相位,降清复不得为“阁老”,虽称“两朝领袖”,终取笑于人,可哀也已,宽领狭袖之语甚得其实。他记载或有误倒领袖之宽狭者,如牧斋遗事“牧斋游虎丘,衣一小领大袖之服”条之类,盖由记者距离明末清初已远,懵于两朝衣服形式所致耳。顾公夑所记吴音“觉”与“阁”同读,殊有风趣,可参第肆章论“乌个头发,白个肉”节。顾书所记钱柳两事俱保存原语,诚是有价值之史料也。 牧斋于崇祯十七年甲申元日虽附补一诗于初学集之末,以微见其东山再起之可能性,但此后诸诗概从删削,故几无痕迹可寻。 检有学集柒高会堂诗集“赠云间顾观生秀才”(寅恪案:钱曾注本此题“间”误作“开”,“秀”字下脱“才”字)诗并序云: 崇祯甲申皖督贵阳公(寅恪案:钱注本此序“贵阳”均作“桂阳”)抗疏经画东南,请身任大江已北援剿军务,南参赞史公专理陪京兼制上游,特命余开府江浙,控扼海道。三方鼎立,连结策应,画疆分界,(寅恪案:钱注本“界”作“间”。)绰有成算。拜疏及国门,而三月十九之难作矣。(寅恪案:钱注本“十九”下有“日”字。)顾秀才观生实在贵阳幕下,与谋削藁。余游云间,许玠孚为余言,始知之。请与相见。扁舟将发,明灯相对,抚今追昔,慨然有作。读予诗者,当悯予孤生皓首,亦曾阑入局中,备残棋之一着,而贵阳宾主苦心筹国,楸枰已往。局势宛然,亦将为之俯仰太息,无令泯没于斯世也。丙申阳月八日漏下三鼓,书于白龙潭之舟中。 东南建置画封疆,幕府推君借箸长。铃索空教传铁锁,泥丸谁与奠金汤。旌摩寂寞盈头雪,书记萧闲寸管霜。此夕明灯抚空局,朔风残漏两茫茫。 朱绪曾编金陵诗征肆壹“顾在观”条云: 在观字观生,华亭人。居金陵。晚号东篱子。 此条下注云: 观生为杨文总所引,入马士英幕。尝言阮大铖不可用,士英不从。大铖欲起钩党之狱,观生复使士英子銮泣谏,赖以稍止。南都亡,归守二顷,复以逋赋,遂弃产遁。居金陵衡阳寺以终。 寅恪案:今取牧斋此诗并序就涵芬楼有学集本与钱遵王注本相校,注本虽不讹脱,然“贵阳”二字三处皆作“桂阳”,必非传写偶误所致。盖“桂阳”实指马士英,牧斋殆因“桂”“贵”古通,遂改“贵阳”作“桂阳”,以讳饰其与瑶草之关系耶?观有学集叁柒“莲蕊居士传”中“乙酉之乱,桂阳相挟掖廷南奔”及“桂阳亦叹赏”等语,可为旁证。遵王在当日自知其师之微意,故仍用“桂阳”而不改作“贵阳”。金鹤冲撰钱牧斋先生年谱,于崇祯十七年甲申条亦作“桂阳”,固沿用遵王注本原文,但未加说明,恐尚不了解牧斋当日之苦心也。 又顾云美东涧遗老钱公别传云: 鸣镝铜马,骚动中外,江南士民为桑土计者,欲叩阍援豫楚例,请以公备御东南。上亦于甲申三月十一日赐环召公,而遇十九日之变。 寅恪案:钱曾有学集诗注肆绛云余烬集“哭稼轩留守相公诗一百十韵,用一千一百字”五言排律“甘陵录牒寝,元祐党碑镌”一联,牧斋自注云:“余与君以甲申三月初十日同日赐环,邸报遂失传。”即云美传语之所本。但云美作“十一日”,与牧斋自注相差一日。检国榷壹佰崇祯十七年甲申三月(十一日)己亥有“复罪废诸臣冠帯”之记载,云美“赐环”之语与此有关。寅恪初未解牧斋自注何以与顾谈不合之故,后又检明实录怀宗实录壹柒载,三月亦相差一日,始知牧斋自注乃依明实录所根据之材料计己丑朔(明史贰肆庄烈帝本记载:“三月庚寅朔。”)算也。余可参夏夑明通鉴玖拾“崇祯十七年三月庚寅”条下考异。至云美不著瑶草疏荐本末,岂欲为其师讳,而避免吕步舒之嫌疑耶?鄙意云美宅心忠厚,固极可嘉,殊不知牧斋此次之起废由于瑶草之推荐,实为牧斋一生前后打成两橛之关键所在,若讳言此点,则于当日之情事不可通解矣。 检明史叁佰捌奸臣传马士英传略云: 马士英贵阳人,万历四十四年与怀宁阮大铖同中会试,又三年成进士授南京户部主事,(崇祯)五年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坐遣戍,流寓南京。时大铖名挂逆案,失职久废,以避流贼至,与士英相结甚欢。大铖机敏猾贼,有才藻,颇招纳游侠,为谈兵说剑,觊以边才召。无锡顾杲、吴县杨廷枢、芜湖沈士柱、余姚黄宗羲、鄞县万泰等皆复社中名士,方聚讲南京,恶大铖甚,作留都防乱揭逐之。大铖惧,乃闭门谢客,独与士英深相结。周延儒内召,大铖辇金钱,要之维扬,求湔濯。延儒曰:吾此行谬为东林所推,子名在逆案,可乎?大铖沉吟久之,曰:瑶草何如?瑶草士英别字也。延儒许之。十五年六月凤阳总督高斗光以失五城逮治,礼部侍郞王锡袞荐士英才,延儒从中主之,遂起兵部右侍郞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庐奉等处军务。 据此瑶草之起废由于圆海,而牧斋之起废又由于瑶草。瑶草既难不与圆海发生关系,牧斋自更不能不直接与瑶草间接与圆海发生联系。世情人事如铁锁连环,密相衔接,惟有恬淡勇敢之人始能冲破解脱,未可以是希望于热中怯懦之牧斋也。苟明乎此,则牧斋既已是袁绍弦上之箭,岂能不作黄祖腹中之语乎?于是遂有云美“东涧遗老钱公别传”所谓“前此异同,籓棘一旦破除,非得已也”之语。噫! 小腆纪年附考捌顺治元年甲申十月条(可参国榷壹佰贰崇祯十七年八月丙子贡生朱统诬奏薑曰广、夏完淳续幸存录“南都大略”中“钱谦益请用杨维垣”条及南沙三余氏南明野史上“钱谦益心艳揆席”条等)云: 丁巳(初三日)明钱谦益疏颂马士英功,雪逆案寃。谦益以定策异议自危,遂谄附马阮以自解。士英欲起用蔡奕琛杨维垣,恐物论不容,以谦益人望也,屡荐之。谦益乃阿士英指,疏列四事,曰严内治、定庙算、振纪纲、惜人才。其请定庙算也,有云“先臣孙承宗言,以文统武。极是弊端。臣观三十年来,文臣出镇专征,鲜不覆败。其绰有成算、克奏肤功者,承宗之后,马士英一人耳。先帝以楚事付左良玉,而旧疆恢复,以闽事付郑芝龙,而岭海无虞,此专任武将之明效也”,其请惜人才也,“一日资干济。今天下非才乏也,分门户,竞爱憎,修恩怨,即其胸中了然,如喑者之不能言,魇者之不能寐,有物以限之也。今人才当摧残剥落之秋,以真心爱惜,以公心搜访,庶可共济时艰。臣所知者,有英颖特达如蔡奕琛、冯元飏及某某者,谋国任事、急病攘夷之选也;有老成典型如唐世济、范凤翼、邹之麟及某某者,端委庙堂、疏秽镇浮之选也;有公望著闻者词臣余煌、道臣陈洪谧之流也;有沦落可惜者科臣陶宗道、杨兆升及某某之流也。二曰雪冤滞。钦定逆案诸臣,未免轩轾有心,上下在手。陛下既以赞导无据,拔阮大铖而用之矣。若虞廷陛,杨维垣、虞大复、吴孔嘉、周昌晋,乞下部详察录用,许其自新,亦涣群破党之一端也”。又云:“蔡奕琛曾以复社抗疏攻臣,臣心知其误,固已释然置之矣。天下多事,将伯助予;中流遇风,吴赵相济。果有嫌隙,固当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况臣本无仇于奕琛乎?臣亲见门户诸臣植党营私,断送社稷,断送君父,何忍复师其故智。且他日独不思见先帝于九原乎?逆案之贾继春、阮大铖者,皆慷慨魁垒男子也。”疏数千言,烦猥不尽录,大旨在颂马士英功,雪逆案诸臣冤。而亦琛见中有“魁垒男子”语,则不喜,扬言于朝曰:“我自宜录用,何借某之荐牍诮我?”闻者笑之。臣鼒曰:特书何?罪谦益之无耻也。谦益谬附东林,以为名高,既以患得患失之心,为倒行逆施之举,势利熏心,廉耻道丧,盖自汉唐以来文人之晚节莫终无如谦益之甚者。纯庙斥毁其书,谓不足齿于人类,盖以为有文无行者戒哉! 国榷壹佰叁崇祯十七年十月戊午(初四日)记“南京协理詹事府礼部尚书钱谦益上言”条云: 谦益觊相位,日逢马阮意游宴,闻者鄙之。 同书壹佰肆弘光元年正月辛丑条云: 南京吏部左侍郞蔡亦琛兼东阁大学士,直文渊阁。枚卜时,钱谦益阮大铖李潬等各有奥援,而亦琛以诚意侯刘孔昭荐得之。大铖筑堡江上,闻之驰还,怒马士英,无及。 寅恪案:彝舟所引牧斋上疏原文较孺木为详,因全录之。至其痛诋牧斋之言固是事实,但亦因清高宗欲毁灭牧斋文字,不使流传,徐氏著书时禁网已稍疏,然以特录钱氏原疏之故,仍不得不作自解之语,庶免违旨之嫌也。细绎牧斋此疏,措辞巧妙,内容固极可鄙,若就文章论则殊令人欣赏不置。吾人今日读史,应注意其所言马士英左良玉郑芝龙一节,盖此三人乃当时之实力派,牧斋自崇祯晚年至清顺治末岁约二十余年,前后欲依赖利用此三人以作政治活动,虽终无所成,然亦可借是窥见明清间政治军事关键之所在矣。孺木谓“谦益觊相位,日逢马阮意游宴”,此数语最能道出牧斋及河东君心事。但河东君仅得为汧国夫人之李娃而终不得作河东郡君之裴淑,其故虽如东涧遗老别传所言“东林以国本为终始,而公与东林为终始”,然尚未穷溯其渊源,遂亦未尽通其本末也。 史惇恸余杂记“东林缘起”条云: 东林之局,始于神庙宠郑贵妃,有母爱子抱之意,而一二贤者杯蛇弓影,形诸章奏,乃神庙不加严谴,望风者遂疑真有其事而竞起,欲因以为名高,且欲结知东宫,以为厚利。 寅恪案:少时读史见所述东林本末颇多,大抵与顾史两氏之言无甚差异,故仅择录一二条,聊见梗概而已,不遑亦不必广征也。近岁偶检明史,始悟昔人所论只从光宗与福王竞争皇位即所谓“国本”开始,殊不足说明后来南都政局之演变,似有更上一层楼之必要,茲节录明史最有关之材料于下。 明史壹壹肆后妃传孝定李太后传略云: 孝定李太后神宗生母也,漷县人,侍穆宗于裕邸,隆庆元年三月封贵妃。(神宗)即位,上尊号曰慈圣皇太后。旧制天子立,尊皇后为皇太后,若有生母称太后者,则加徽号以别之。是时太监冯保欲媚贵妃,因以并尊风大学士张居正下廷臣议,尊皇后(陈氏)曰仁圣皇太后,(寅恪案:陈氏乃穆宗为裕王时之继妃,隆庆元年册为皇后,实神宗之嫡母也。)贵妃曰慈圣皇太后,始无别矣。仁圣居慈庆宫,慈圣居慈宁宫。居正请太后视帝起居,乃徙居乾清宫。太后教帝颇严,帝事太后惟谨,而诸内臣奉太后旨者往往挟持太过。帝尝在西城曲宴,被酒,令内侍歌新声,辞不能,取剑击之。左右劝解,乃戏割其发。翌日太后闻,传语居正具疏切谏,令为帝草罪己御札,又召帝长跪数其过。帝涕泣请改乃已。(万历)六年帝大婚,太后将返慈宁宫,敕居正曰:吾不能视皇帝朝夕,先生亲受先帝付托,其朝夕纳诲,终先帝凭几之谊。四十二年二月崩。后性严明,万历初政委任张居正,综核名实,几于富强,后之力居多。光宗之未册立也,给事中薑应麟等疏请,被谪。太后闻之,弗善,一日帝入侍,太后问故。帝曰:彼都人子也。太后大怒曰:尔亦都人子。帝惶恐伏地不敢起。盖内廷呼宫人曰都人,太后亦由宫人进,故云。光宗由是得立。群臣请福王之藩行有日矣,郑贵妃欲迟之明年,以祝太后诞为解。太后曰:吾潞王亦可来上寿乎?贵妃乃不敢留福王。 同书同卷孝靖王太后传云: 孝靖王太后光宗生母也。初为慈宁宫宫人。年长矣,帝过慈宁,私幸之,有身。故事宫中承宠,必有赏赉,文书房内侍记年月及所赐以为验。时帝讳之,故左右无言者。一日侍慈圣宴,语及之,帝不应。慈圣命取内起居注示帝,且好语曰:吾老矣,犹未有孙,果男者,宗社福也,母以子贵,宁分差等耶?(万历)十年四月封恭妃。八月光宗生,是为皇长子。既而郑贵妃生皇三子,进封皇贵妃,而恭妃不进封。二十九年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仍不封如故。三十四年元孙生,加慈圣徽号,始进封皇贵妃。四十年病革,光宗请旨得往省,宫门犹闭,抉钥而入。妃目眚,手光宗衣而泣曰:儿长大如此,我死何恨?遂薨。 同书壹贰拾诸王传潞简王翋镠传略云: 潞简王翋镠穆宗第四子,隆庆二年生,生四岁而封,万历十七年之藩卫辉。初翋镠以帝母弟居京邸,王店王庄遍畿内,比之藩,悉以还官,遂以内臣司之,皇店皇庄自此益侈。翋镠居藩,多请赡田食盐,无不应者。其后福藩遂缘为故事。景王(载圳)就藩时赐予概裁省,楚地旷,多闲田。诏悉予之。景藩除,潞得景故籍田,多至四万顷,部臣无以难。至福王常洵之国,版籍更定,民力益绌,尺寸皆夺之民间,海内骚然。论者推原事始,颇以翋镠为口实云。翋镠好文,四十二年薨。四十六年常淓嗣。后贼躏中州,常淓流寓于杭,顺治二年六月降于我大清。 同书同卷福恭王常洵传略云: 福恭王常洵神宗第三子。初,王皇后无子,王妃生长子,是为光宗。常洵次之,母郑贵妃最幸。帝久不立太子,中外疑贵妃谋立己子,交章言其事,窜谪相踵,而言者不止,帝深厌苦之。(万历)二十九年始立光宗为太子,而封常洵福王,至四十二年始令就藩。(崇祯)十六年秋七月由崧袭封。明年三月京师失守,由崧与潞王常淓俱避贼至淮安。四月凤阳总督马士英等迎由崧入南京,庚寅称监国,壬寅自立于南京,伪号弘光。由崧性暗弱,湛于酒色声伎,委任士英及士英党阮大铖,二人日以鬻官爵、报私憾为事。未几有王之明者诈称庄烈帝太子,下之狱。又有妇童氏自称由崧妃,亦下狱。于是中外哗然。明年三月南宁侯左良玉举兵武昌,以救太子、诛士英为名,顺流东下。阮大铖黄得功等帅师御之,而我大请兵以是年五月己丑渡江。辛卯夜由崧走太平,盖趋得功军也。癸巳由崧至芜湖。丙申大兵至南京城北,文武官出降。丙午执由崧至南京,九月甲寅以归京师。 寅恪案:光宗生母王太后乃其祖母——即神宗生母李太后——之宫人,李太后亦是宫人出身。光宗生母与福王常洵生母虽俱非正嫡,但常洵之生母其出身远胜于光宗之生母,光宗所以得立为太子,纯由其祖母李太后之压力使然。李太后享年颇长,故光宗遂能维持其太子之地位而不为福王所替代。潞王翋镠亦李太后所生,与光宗血亲最近。由是言之,东林者,李太后之党也。嗣潞王常淓之亲祖母即李太后,此东林所以必需拥戴之以与福王由崧相抵抗。斯历史背景,恩怨系统,必致之情事也。至若常淓之为人或优于由崧,然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其贤不肖外人甚难察知。就昔时继承权论,自当以亲疏为标准,由崧之血统与熹宗思宗共出于神宗,常淓之血统与熹宗思宗共出于穆宗,故两者相较,常淓之皇帝继承权较由崧疏远一级。据是言之,马阮之拥立由崧实为合法。东林诸贤往往有认王之明为真太子慈烺者,殆亦知常淓之继承权不及由崧之合法欤?至认童氏为真福王继妃者,盖欲借此转证弘光为假福王,似亦同一用心也。(参旧题娄东梅村野史鹿樵纪闻上“两太子”条及“两疑案”条所载:“野史氏曰,余闻大悲初称崇祯帝,又称齐王,继复称神宗子,因宫闱有隙,寄育民间,长而为僧,其言诡诞不足信,然知其决非妖僧也。童氏之为继妃,为司寝,为淮上私奔,亦未可定,然知其决非周王妇,与福王全无瓜葛也。余姚黄宗羲、桐城钱秉镫皆以福王为李伴读,非朱氏子也,而童氏乃真妃。故当时讥刺诗有:隆准几曾生大耳,可哀犹自唱无愁。白门半载迷朱李,青史千年纪马牛。说者又谓东林复社之事,深憾马阮,故造此谤,似矣。然观童氏之哭求一见而不可得,后之人犹不能无疑焉。”)昔年尝见王船山之书,痛诋曹子建,以为陈思王之诗文皆其门客所代作,殊不解何以发此怪论,后来细思之,朱明一代宗藩固多贤者,其著述亦甚丰富,倘详悉检察稽考,其中当有非宗藩本人自撰而倩门客书佣代为者。薑斋指桑骂槐,殆由于此耶?然则常淓果优于由崧与否犹待证实,东林爱憎之口未必尽可信据。 有学集捌长干塔光集“一年”七律云: 一年天子小朝廷,遗恨虚传覆典刑。岂有庭花歌后阁,也无杯酒劝长星。吹唇沸地狐群力,剺面呼风蜮鬼灵。(寅恪案:“蜮”,钱曾注本作“羯”,是。)奸佞不随京洛尽,尚流余毒螫丹青。 牧斋此诗所言固是偏袒弘光之辞,但亦应取与东林党人之记载以由崧为天下之恶皆归焉者参互比较,求一平允之论也。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一年诗”批云:“金陵一年,久将灭没,存此作诗史可也。”然则梨洲以牧斋此律为诗史,则其意亦不尽以弘光为非,可以窥见矣。 又关于阮大铖王铎二人,就鄙见所及,略述数语。 圆海人品史有定评,不待多论。往岁读咏怀堂集,颇喜之,以为可与严惟中之钤山、王修微之樾馆两集,同是有明一代诗什之佼佼者,至所著诸剧本中燕子笺春灯谜二曲,尤推佳作。(寅恪案:张岱石匮书后集肆捌阮大铖传,引罗万象奏言:“大铖实未知兵,恐燕子笺春灯谜未见枕上之阴符而袖中之黄石也。”亦足证当日阮氏两剧本盛行,故万象据以为言。又夏夑明通附记壹附编壹鉴下大清世祖章皇帝顺治元年十二月辛巳条云:“阮大铖以乌丝阑写己所作燕子笺杂剧进之。岁将暮,兵报迭至。王一日在宫,愀然不乐。中官韩赞周请其故。王曰:梨园殊少佳者。赞周泣曰:奴以陛下或思皇考先帝,乃作此想耶?时宫中楹句有“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旁注:“东阁大学士王铎奉敕书云。”亦可旁证圆海之戏剧、觉斯之书法俱为当时之绝艺也。)其痛陈错之意,情辞可悯。此固文人文过饰非之伎俩,但东林少年似亦持之太急,杜绝其悔改自新之路,竟以“防乱”为言,遂酿成仇怨报复之举动,国事大局益不可収拾矣。夫天启乱政,应以朱由校魏忠贤为魁首,集之不过趋势群小中之一人。揆以分别之主附,轻重定罪之律,阮氏之罪当从未减。黄梨洲乃明清之际博雅通儒之巨擘,然囿于传统之教训,不敢作怨怼司马氏之王伟元,而斤斤计较,集矢于圆海,斯殆时代限人之一例欤?(寅恪检明季稗史本夏完淳续幸存录“南都杂志”中“阮圆海之意”条云:“圆海原有小人之才,且阿珰亦无实指,持论太苛,酿成奇祸,不可谓非君子之过。阮之阿珰,原为枉案。十七年田野,斤斤以十七年合算一疏,为杨左之通王安,呈秀之通忠贤,同为通内,遂犯君子之忌。若目以阿珰,乌能免其反击乎?”存古之论,颇为公允。至“十七年合算一疏”之“十”字应删去,盖写刻者涉上文“十七年田野”之语而衍也。)后来永历延平倾覆亡逝,太冲撰“明夷待访录”,自命为殷箕子,虽不同于嵇延祖,但以清圣祖比周武王,岂不愧对“关中大儒”之李二曲耶?惜哉! 王觉斯者,明末清初之大艺术家。牧斋为王氏作墓志铭盛称其书法,而有关政治诸事多从省略,不仅为之讳,亦以王氏之所长实在于此故也。(见有学集叁拾“故宫保大学士孟津王公墓志铭。”)当崇祯十七年三月北京岌岌不可终日之时,钱王二人同时起用,思宗之意似欲使之治国治军以振危亡之局,诚可叹可笑也。 清史稿肆世祖本纪云: (顺治二年五月)丙申多铎师至南京,故明福王朱由崧及大学士马士英遁走太平,忻城伯赵之龙、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三十一人以城迎降。 夫此文官班首王钱二人俱是当时艺术文学大家,太平之世固为润色鸿业之高才,但危亡之时,则舍迎降敌师外恐别无见长之处。崇祯十七年三月二人之起用可谓任非其材,弘光元年五月二人之迎降则得其所矣。 茲有一事可注意者,即二人在明季俱负盛名,觉斯果位跻宰辅,牧斋终未列揆席,盖亦有特殊理由。 国榷壹佰壹崇祯十七年五月条云: 癸巳南京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薑曰广、前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王铎并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直文渊阁。时同推前礼部右侍郞陈子壮、少詹事黄道周、右庶子徐汧监国,故与铎有旧。 同书同卷崇祯十七年十月乙卯朔条云: 王庸王无党世授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俱大学士王铎子。以舟渡慈銮也。 据此,觉斯之得为宰相由于与由崧有旧,牧斋之不得宰相由于与东林即主立潞王常淓者有关。大悲之狱牧斋亦被牵连(见鹿樵纪闻上福王条下、国榷壹佰叁崇祯十七年甲申十二月丙寅条、小腆纪年附考捌顺治元年甲申十二月己巳“明下狂僧大悲于镇抚司”条及同书玖顺治二年乙酉二月癸未“明僧大悲伏诛”条并夏完淳续幸存录“南都大略”中“妖僧大悲”条等),故知李太后光宗之党与郑贵妃福王之党,其分野恩怨始终不变。牧斋之未跻宰辅,乃佛教“中阴身错投母胎”,如西游记小说之猪八戒,即是其例。龙呆道人(见金氏钱牧斋先生年谱首)往往以老归空门自许,倘亦通解此妙谛耶? 第叁章引玉台画史载黄媛介画扇题有“甲申夏日写于东山阁”之语,因论皆令作画之际似在崇祯十七年首夏河东君将偕牧斋自常熟往南京翋戴弘光之时。茲更据国榷壹佰壹崇祯十七年四月条略云“甲申(廿七日)史可法迎(福王)于邵伯镇。丙戌(廿九日)福王至燕子矶。丁亥(卅日)福王次龙江关”,五月条略云“庚寅(初三日)福王监国。壬寅(十五日)监国福王即皇帝位于武英殿”,六月条云“壬戌(初六日)钱谦益为南京礼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同书卷首之三部院上南京礼部尚书栏载“甲申昆山顾锡畴囗囗囗囗进士,五月任,署吏部”,弘光实录钞壹崇祯十七年甲申条略云“(五月)乙卯召陈子壮为礼部尚书。(六月)辛酉起钱谦益协理詹事府事,礼部尚书。(六月)丙子礼部尚书顾锡畴上言,刻期进取”,同书贰崇祯十七年甲申条云“(九月)甲辰起黄道周为礼部尚书,兼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事”,同书叁弘光元年乙酉条云“〔二月〕已巳礼部尚书顾锡畴致仕,以钱谦益代之”,明史贰伍伍黄道周传略云“福王监国,用道周吏部左侍郞。道周不欲出,马士英讽之曰:人望在公,公不起,欲从史可法拥立潞王耶?乃不得已趋朝。拜礼部尚书,协理詹事府事。而朝政日非,大臣相继去国,识者知其将亡矣。明年三月遣祭告禹陵。甫竣事,南都亡”,综合推计之,则钱柳二人同由常熟赴南京之时间当在甲申七月廿五日福王催其速赴南京任以后。(见下引卧子“荐举人才疏”批语。)其所以赴任之理由,或与黄道周被迫之情势相同,亦未可知。考当时原任礼部尚书为顾锡畴,顾氏署吏部至弘光元年乙酉二月致仕,牧斋乃补其原任实缺。所以不以石斋补顾氏原缺者,因漳浦求去之志已坚,借故出都,马阮辈知之甚审,遂不以黄而以钱代顾。至牧斋是否在此以前独往南京,然后还家坐待新命,尚俟详检。据明季稗史初编壹肆夏允彝幸存录云:“钱谦益虽家居,往来江上,亦意在潞藩。”然则牧斋似曾至金陵谋立潞王也。余见下所论。 关于钱柳同往南京事,旧籍有涉及此时之记载,茲择引数条,略辨之于下。 鹿樵纪闻上(参赵祖铭国朝文献迈古录贰拾)略云: 先是钱谦益入都,其妾柳如是戎服控马,插裝雉尾,作昭君出塞状。服妖也。 明季稗史初编壹陸夏完淳续幸存录“南都杂志”条(参南明野史上“起钱谦益陈子壮,转黄道周,各礼部尚书”条等)云: 钱谦益家妓为妻者柳隐,冠插雉羽,戎服骑入国门,如明妃出塞状。(寅恪案:昭君出塞之装束,可参一九五七年戏剧报第拾期封面尚小云汉明妃图。) 牧斋遗事云: 弘光僭立,牧翁应召,柳夫人从之。道出丹阳,同车携手,或令柳策蹇驴,而已随其后。私语柳曰:“此一幅昭君出塞图也。”邑中遂传钱令柳扮昭君状,炫煌道路。吁!众口固可畏也。 然则,钱柳自常熟至南京,道出丹阳时得意忘形,偶一作此游戏亦有可能,遂致众口讹传,仇人怨家借为诋诮之资。遗事之言最为近情,其他如吴夏诸书所记殊不足信也。噫!当扬州危急之时,牧斋自请督师,河东君应可随行,然弘光不许牧斋作韩世忠,(见钱曾有学集诗注捌长干塔光集“鸡人”七律“刺闺痛惜飞章罢”句下自注云:“余力请援扬,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请自出督兵,蒙温旨慰留而罢。”)故河东君虽愿作梁红玉而不能。迨南都倾覆之后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亦可偕行,但终留江南,故河东君虽可作汉明妃而不愿。其未能作梁红玉,诚是遗憾,但不愿为王昭君,殊甚钦服也。 又检林时对荷会丛谈叁“鼎甲不足贵”条云: 吴伟业辛未会元榜眼,薄有才名,诗词佳甚,然与人言如梦语呓语,多不可了。余久知其迷心。鼎革后,投入土抚国宝幕,执贽为门生,受其题荐,复入词林。未有子,多携姬妾以往。满人诇知,以拜谒为名直造内室,恣意宣淫。受辱不堪,告假而归。又以钱粮奏销一案,褫职,惭愤而死。所谓身名交败,非耶? 寅恪案:林氏之语过偏,未可尽信,然借此亦得窥见当建州入关之初北京汉族士大夫受其凌辱之情况。河东君之独留南中,固由于心怀复楚报汉之志业,但其人聪明绝世,似亦悬知尔翁所述梅村困窘之状欤? 自崇祯十七年五月十五日至次年即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此“一年天子小朝廷”之岁月实河东君一生最荣显之时间也。牧斋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八首之二“几曾银浦(“浦”似应作“汉”)共仙槎”句,盖惜河东君得意之时间甚短也。 关于此时间涉及河东君者亦有数事,茲略述之于下。 计六奇明季北略贰肆五朝大事总论中门户大略“韩钱王邹才既相伯仲”条(参南明野史上“起钱谦益陈子壮转黄道周各礼部尚书”条等)云: 钱(谦益)声色自娱,末路失节,既投阮大铖而以其妾柳氏出为奉酒,阮赠以珠冠一顶,价值千金。钱令柳姬谢阮,且命移席近阮,其丑状令人欲呕。嗟乎!相鼠有体,钱胡独不之闻? 寅恪案:前引谈孺木之言谓“谦益觊相位,日逢马阮意游宴,闻者鄙之”,牧斋与马阮游宴自是当然之事。颇疑钱阮二人游宴尤密,盖两人皆是当日文学天才,气类相近故也。牧斋既与圆海游宴,河东君自多参预,此亦情势所必至。圆海乃当日编曲名手,世所推服,鹿樵纪闻上“马阮始末”条云:“诸公故闻其有春灯谜燕子笺诸剧本,问能自度曲否?即起执板,顿足而唱。诸公多北人,不省吴音,则改唱弋阳腔。诸公于是点头称善曰:阮君真才子。”据此,集之不仅能制曲,且能度曲。河东君之能度曲自不待言,前多论及,不必复赘,观戊寅草中诸词颇有似曲者,如“西河柳”之类即是例证。然则牧斋招宴圆海筵上,柳阮二人必极弹丝吹竹之乐。但歌唱音乐牧斋乃门外汉,白香山新乐府杏为梁篇云“心是主人身是客”一语,真可作南都礼部尚书官署中招宴阮氏多之绮席写照矣。圆海珠冠之赠实为表达赏音知己之意,于情于礼殊应如此,然牧斋此际则不免有向隅之叹也。 夫牧斋虽不善编剧度曲,然最擅长诗什,其与圆海游宴所赋篇章应亦不少,河东君想亦间有酬和阮氏之作。前引牧斋“题为黄子羽书诗册”云:“余自甲申后发誓不作诗文,间有应酬,都不削稿。”所谓“文”者,即甲申十月丁卯日所上“严内治,定庙算,振纪纲,惜人才”四事疏之类,所谓“诗”者,即与圆海等所赋篇章之类。“间有应酬”一语,其“应酬”固是事实,而“间有”则恐不确耳。牧斋之删弃此时作品虽可掩饰其丑行,但河东君之诗篇流传于天壤间者转因是更减少一部份,殊可惜也。 在此时间内,钱柳二人除与马阮游宴外,尚有招宴当日名士即河东君旧交一事,最堪注意。第叁章论河东君与李待问之关系节,已引王沄虞山柳枝词第陸首及自注并其他有关李氏事迹诸条,读者可取参阅,茲不重述。但存我在明南都时为中书舍人。前所引史料虽已言及之,至其何时离去南都则未能确知。检张岱石匮书后集叁肆江南死义列传李待问传云:“李待问南直华亭人,崇祯癸未进士。甲申北变,以归里不及难。弘光登极,待问之南都,授中书舍人。南都继陷,逃至松江。”是存我之离南都,乃在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前后也。王胜时所述牧斋招宴存我,河东君遣婢送还玉篆一事,究在何时?尚待考证。 又检宋尚木含真堂集陸“元宵同陈实庵太史集钱宗伯斋,张灯陈乐,观鱼龙之戏”云: 疏钟箭漏思冥冥,尽醉芳筵日幕情。葭谷渐回春乍暖,金吾不禁月偏明。星桥匝树连银汉,鹅管吹笙跨玉京。莫道上林夸角觝,大官俱得戏长鲸。 寅恪案:陈实庵太史者,陈忠裕公全集壹柒湘真阁集“酬陈实庵翰林”七律附考证,据绍兴府志疑实庵即陈美发。今检乾隆修绍兴府志叁壹选举志贰进士栏明崇祯元年戊辰科刘若宰榜云:“陈美发,左赞善,上虞人。”考证所言当即出此。又检光绪修上虞县志玖陈因传云:“子美发,字木生,幼奇颖,善属文。天启丁卯(七年)举人,戊辰(崇祯元年)进士,授翰林院吉士。辛未(四年)升检讨,分校礼闱,称得士,晋东宫日讲官。丁外艰,特恩赐祭。服阙赴都,转翰林谕德。时会推阁臣,廷议以非祖制,事寝。奉敕封籓。归里,卒,年三十九。(康熙志)美发与族父达生、族弟元映,时称陈氏三凤。”但美发是否号实庵,未见明文,且传文所记甚简略,或有所忌讳,尚须详考。若果是实庵者,则与尚木为天启丁卯举人同年也。(参光绪修华亭县志壹贰选举上举人表。) 或疑尚木诗题所谓“陈实庵太史”乃陈于鼎,其名号“鼎”与“实”有相关之意,其官职与太史又相符合,且陈卧子兵垣奏议上“荐举人才疏”有“庶吉士陈于鼎,英姿壮志”之语,故此说殊有可能。由是观之,卧子诗题下壮师洛之考证未必确切。于鼎事迹见小腆纪传陸叁本传,其人即下引林时对荷闸丛谈叁所谓“小王八”者,是也。 尚木诗题中仅言弘光元年元夕与实庵同集牧斋斋中,然此夕既是张灯陈乐观鱼龙之戏,如是盛会,所招之客绝不止陈宋二人。让木不过举实庵以概其余。或者实庵亦有同赋此题之诗,遂语及之耳。让木此时与存我同为中书舍人(见下论),又同为松江籍,更俱是河东君旧友。揆以物以类聚之义,牧斋此夕颇有招宴存我之可能。问郞玉篆之送还恐即在此夕。盖预宴者既甚多,依当日礼俗之限制,河东君若以女主人身份亲出陪客,且持此纪念品面交问郞,在河东君方面虽可不介意,在牧斋方面则难免有所顾忌,故遣双鬟代送耶?俟考。 第叁章论河东君居松江时最密切之友人为宋辕文、李存我、陈卧子。当钱柳南都得意之际,辕文在何许,尚无确证。据陈忠裕公全集贰陸“三子诗选序”略云:“三子者何?李子雯宋子征舆及不佞子龙也。今天子起淮甸,都金陵,东南定主。予入备侍从,请急还里。宋子闲居,则梓三人之诗为一集,大率皆庚辰以后之作也。”并云间三子新诗合稿陸辕文“野哭”题下自注云:“五月初一日始闻三月十九事,越数日,始得南都新诏,臣民哭临,服除而作。”及同书捌“闻吴大将军率关宁兵以东西二虏大破李贼志喜二律”等(参国榷壹佰壹崇祯十七年甲申四月丁丑“吴三桂大破贼于关内”条),可略见辕文此时踪迹,而其详则不得而知。(今峭帆楼丛书重校刻云间三子新诗合稿王培孙植善序,吴以宋征璧所撰陈子龙平露堂集序中“乙丙之际”为顺治二年乙酉,三年丙戌。其实宋序之“乙丙”乃指崇祯八年乙亥,九年丙子也。特附正之于此。)但河东君早与辕文绝交,假使此时在南都,亦必与钱柳不相往来无疑也。存我此际供职南都,河东君既已送还问郞玉篆,则昔日一段因缘亦于此了结。至于卧子则为河东君始终眷恋不忘之人,前述崇祯十七年甲申夏日黄媛介画扇,河东君题有卧子满庭芳词即是其证,故寅恪戏作一绝,中有“一念十年抛未得”之语,实能道出河东君之心事也。今所欲论者,即卧子在南都之时间是否亦曾与李存我宋让木陈实庵辈同被牧斋招宴等问题。茲择录卧子自撰年谱、兵垣奏议、焚余草及让木含真堂集,并参以国榷等,综合考释之于下。 陈忠裕全集年谱中崇祯十七年甲申条略云: 弘光帝监国南都,予补原官(兵科给事中),随奉命巡视京营。予以国家倾覆之后,义不敢申前请(辞兵科给事中),而又决江左事尚可为,决计赴召。……予遂以六月望后入都,而是时贵阳(指马士英)入辅,详符(指史可法)出镇,国事稍变矣。贵阳一至,即荐怀宁(指阮大铖)当大用,众情大哗,攻者四起。贵阳先君同籍也,遇予亦厚,其人倘荡不羁,久历封疆,于门户之学非素所深研也。当困厄时,与怀宁狎邪之交,相欢如父子,浸润其言,且曰:苟富贵,无相忘。及贵阳柄用,而怀宁挟其权智以御之,且责前盟。见攻之者多,则曰:彼党人者,不杀我两人不止。又造作蜚语,以为主上之立非诸君子意,故力攻拥戴定策之人,以孤人主之势。盖怀宁挟贵阳以为援,而贵阳挟主上以自解。予因正告贵阳曰:怀宁之奸,海内莫不闻,而公之功亦天下所共推也。公于人无豪发之隙,奈何代人犯天下之怒乎?且公之冒不韪而保任者,以生平之言不可负也。公以素交而荐之,众以公义而持之,使公既信友又不害法,则众之益公者大矣。而公何怒为?今国家有累卵之危,束手坐视,而争此一人,异日责有所归矣。贵阳曰:逆案本不可翻也,止以怀宁一人才不可废耳。予曰:公既不能负怀宁而独用之,则怀宁又何辞以拒同科之数百人而独登膴仕乎?一小人用,众小人进,必然之势。一逾短垣,虽公亦无如之何矣。且公为宰辅,苟能真心以求天下之才,何患无人?如怀宁者,何足数哉!……予私念时事必不可为,而祖父俱在浅土,甚惧。请急归营窀穸之事,蒙恩允放。予在言路,不过五十日,章无虑三十余上,多触之言。时人见嫉如仇,及予归,而政益异。木瓜盈路,小人成群,海内无智愚,皆知颠覆不远矣。 同书同卷弘光元年乙酉条云: 时群小逾张,诸君子多被弹射。予为此辈深忌,而未有以中。私念大母年益高多病,再出必重祸以为亲忧,陈情侍养,得遂宿志焉。 陈卧子先生兵垣奏议上“荐举人才疏”略云: 已补者如钱谦益黄道周徐汧吴伟业杨廷麟等,皆一时人望,宜速令赴阙。庶吉士陈于鼎英姿壮志见累门阀,既以不阿乡衮浮沉至今,困衡之士,荏苒足惜,当量才录用也。(寅恪案:林时对荷闸丛谈叁“东林依草附木之徒”条云:“江南有老亡八小亡八之谣,老谓谦益嬖柳影,小则陈于鼎溺韵珠云。”尔庵之书语多偏激,未可尽信,但所记江南之谣或是实录。噫!卧子为人中之龙,此时荐举二龟,岂神州陆沉之先兆乎?由今思之,可叹亦可笑也。) 此文后附批语略云: 崇祯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奉旨:人才宜乘时征用,说得是。钱谦益等速催来京到任。 同书下“请假葬亲疏”批语云: 崇祯十七年八月十一日奉旨:陈子龙准给假三个月,即来供职,不得迟延。该部知道。 国榷壹佰贰崇祯十七年八月癸酉(十八日)“南京兵科给事中陈子龙言中兴之主莫不身先士卒”条云: 子龙寻省葬。 同书壹佰肆弘光元年二月丙寅(十三日)条云: 许兵科给事中陈子龙终养。 同书壹佰贰崇祯十七年六月壬戌(初六日)条云: 钱谦益为南京礼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寅恪案:卧子以崇祯十七年甲申六月望后至南都,八月十八日准假还里葬亲,其在南都之时间不过五十日。牧斋是否在崇祯十七年七月廿五日以前曾一度独至南都预谋立君之事,今难确考,但牧斋于是年六月初六日已补授礼部尚书,至七月廿五日尚未至都就职,姗姗来迟,颇觉可怪。据国榷壹佰贰崇祯十七年八月廿一日丙子“宗贡生朱统又诬奏薑曰广陈必谦等”条略云:“丙子宗贡生朱统又诬奏薑曰广陈必谦等。初陈必谦北转,邑人钱谦益求复官未遂。今入京首诋之,结欢马士英,同诸勋贵,专言定策,意逐高弘图薑曰广代之,而谦益先入金陵,亦谋迎潞王,又心昧之矣。”夏彝仲幸存录云:“钱谦益虽家居,往来江上,亦意在潞藩。”(此条上已引。)谈迁枣林杂俎仁集逸典类“异议”条云:“钱谦益侍郞触暑步至胶东(指高弘图)第中,汗渴解衣,连沃豆汤三四瓯。问所立,胶东曰:福藩。色不怿,即告别。胶东留之曰:天子毋容抗也。钱悟,乃坐定。遽令仆市乌帽,谓:我虽削籍,尝经赦矣。候驾江关,诸臣指异之。监国初,复官。八月入朝,阴附贵阳(指马士英),日同朱抚宁(国弼)刘诚意(孔昭)赵忻城(之龙)张冢宰捷阮司马大铖联疏讦异议者。胶东解相印,欲卜居虞山,谦益恐忤贵阳,却之,且不祖送。”可为牧斋在福王即位以前已先入南京之一旁证。然则牧斋先至南京预谋拥立潞王之后始还常熟坐待机会耶? 茲姑不深究其迟滞不前之故,惟有一事可以决言者,即河东君之至南都当与牧斋同行赴任,计其抵都之日至早亦必在七月下旬之末,距卧子准假还家之时仅十余日。陈钱交谊素笃,观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年丁丑条略云:“会吴中奸民张汉儒讦奏钱牧斋瞿稼轩以媚政府,有旨逮治。予与钱瞿素称知己,钱瞿至西郊,朝士未有与通者,予欲往见,仆夫曰:较事者耳目多,请微服往。予曰:亲者无失其为亲,无伤也。冠盖策马而去,周旋竟日乃还。其后狱急,予颇为奔奏。”(寅恪案:蓼斋集肆贰有“上牧斋年伯于狱中”五古一首,然则不独卧子,即舒章亦与牧斋交谊甚笃也。)及陈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阁稿“东皋草堂歌”序云:“东皋草堂者,给谏瞿稼轩先生别墅也。丙子冬奸民奉权贵意,讦钱少宗伯及先生下狱,赖上明圣,越数月而事得大白。我友吴骏公太史作东皋草堂歌以记之。时予方庐居,骏公以前歌见寄,因为属和。辞虽不工,而悲喜之情均矣。”然则钱陈两人之旧日关系既如卧子所自述,牧斋之赴南都就礼部尚书任复经卧子之催促,故钱陈此次两人同在金陵,虽为时甚短,揆以常情,必无不相见之理。 倘卧子造访牧斋,或牧斋招宴卧子,不知河东君是否采取如对待李存我之方式以对待卧子?抑或如元微之莺莺传所载,莺莺适人后,张生求与相见,终不为出,赋诗谢绝?今日俱无从得悉。若河东君采取莺莺对待张生之方式以对待卧子者,则双文诗“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之“眼前人”,即卧子崇祯十四年辛巳所纳之沈氏。但不知此宜男之良家女(见卧子年谱后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能及崇祯六年癸酉秋间白龙潭舟中、八年乙亥春间生生庵南楼中旧时“眼前人”百分之几耶?噫!吾人今日追思崔张杨陈悲欢离合之往事,益信社会制度与个人情感之冲突,诚如卢梭王国维之所言者矣。 寅恪曾寄答朱少滨叟师辙绝句五首,不仅为杨玉环李三郞陈端生范菼道,兼可为河东君陈卧子道。茲附录之于下,以博读者一笑。 甲午春朱叟自杭州寄示观新排长生殿传奇诗,因亦赋答绝句五首。近戏撰“论再生缘”一文,故诗语牵连及之也。 洪死杨生共一辰,美人才士各伤神。白头听曲东华史,(叟自号“东华旧史”。)唱到兴亡便掩巾。 沦落多时忽值钱,霓裳新谱圣湖边。文章声价关天意,搔首呼天欲问天。(用再生缘语。) 艳魄诗魂若可招,曲江波接浙江潮。玉环已远端生近,暝写南词破寂寥。 一抹红墙隔死生,百年悲恨总难平。我今负得盲翁鼓,说尽人间未了情。 丰干饶舌笑从君,不似遵朱颂圣文。愿比麻姑长指爪,倘能搔着杜司勋。 又检陈忠裕全集壹柒七律补遗“乙酉上元满城无灯”云: 江皋夜色遍烽屯,鼓吹声销万户春。幕府但闻严戍火,冶城不动踏歌尘。九枝琼树沉珠箔,半榻香风散锦茵。独有凄涼霜塞月,偏乘画角照杯频。 寅恪案:前论宋尚木弘光乙酉元夕集牧斋斋中“张灯陈乐观鱼龙之戏”诗,谓此夕盛会或有李待问在座之可能。尚木存我卧子三人同为河东君云间旧友,而陈李与河东君之交谊时间尤为长久,倘读者取尚木卧子两人同时异地所赋之诗以相对照,则是夕南宗伯署中(参前引有学集贰拾赠黄皆令序),与松江城内普照寺西之宅内(见王沄云间第宅志“陈工部所闻给谏子龙宅”条),一热一冷之情景,大有脂砚斋主(寅恪案:脂砚斋之别号疑用徐孝穆玉台新咏序“然脂暝写”之典,不知当世红专名家以为然否?)评红楼梦“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回中“芳官嚷热”一节之感慨。(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四阅评过本陸叁回。)唯脂砚斋主则人同时异,而颍川明逸(见王沄续卧子年谱顺治二年乙酉八月条后附案语)则时同人异,微有区别而已。至续幸存录于阮大铖有恕辞,论者或据以为几社与复社不同之点在此,今观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七年甲申”条涉及马士英之语,则知几社领袖如陈氏者,其对阮氏之态度实无异复社,或说之未当不待详辨矣。 抑更有可论者。宋征璧含真堂集陸“予以病请假,戏摘幽兰缄寄大樽”云: 采采缄题寄所思,水晶帘幕弄芳姿。朱弦乍奏幽兰曲,郢客长吟白雪词。君子名香心自赏,美人皋佩意何迟。岩阿寂寂堪招隐,不信东风有别离。 寅恪案:此诗之作成当在弘光元年二月丙寅(即十三日)准卧子终养后不久之时间,盖尚木得知此讯,故赋诗寄卧子,观七八两句及兰花开放季节可以证明。其缄封兰花,与崇祯六年癸酉寒日两人同在北京待会试时卧子卧病因缄封腊梅花一夺以表慰问之意者,正复相似,(见陈忠裕公全集陈李唱和集“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夺相示”五古及本文第三章所论。)不过前时为卧子卧病旅邸,此时则为尚木以病请假,略为不同。宋氏往往缄封花夺寄慰友人,何其喜作此儿女子之戏?岂当日习俗如是耶?俟考。 以常情论,卧子必有答宋氏之篇什。今检陈氏诗集未发现有类是之作,唯陈忠裕公集贰拾诗余中有念奴娇“春雪咏兰”一阕,虽未能确定其何时所赋,但必是与尚木寄诗时相距不久之作,故疑是因宋氏之诗有所感会而成。此阕甚佳,因移录之于下。 其词云: 问天何意,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解珮凌波人不见,漫说蕊珠宫阙。楚殿烟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嫣然幽谷,只愁又听啼鴃。 当日九畹光风,数茎清露,纤手分花叶。曾在多情怀袖里,一缕同心千结。玉腕香销,云鬟雾掩,空赠金跳脱。洛滨江上,寻芳再望佳节。 又含真堂集陸有“柬大樽”七律云: 时同侍从武英,陈曰,所谓君随丞相后,吾住日华东。予答曰,不若婉娈昆山阴。 何期束发便相亲,百尺楼边美卜邻。十载浮沉随木石,一时憔悴识君臣。东风苦雨愁啼鴃,南浦扁舟问采莼。知有昆阴堪婉娈,可容觞咏倦游人。 寅恪案:此诗作成当在弘光元年春暮,或即酬答卧子念奴娇“春雪咏兰”词亦未可知,盖两人诗词中其语意可以互相证发也。检陈忠裕全集贰陸宋尚木诗稿序云:“予与尚木同里闬称无间,相唱酬者几二十年。自予治狱东土,而尚木往来旧都,盖四五祀不数见也。今上定鼎金陵,而两人皆以侍从朝夕立殿上,退则各入省治事。诸公相过从报问,忽忽日在桑榆间矣。予既废笔墨,而尚木亦未见所谓吟咏者。及予请急东归,明年尚木以奉使过里门,则出新诗数卷见示。”及嘉庆修松江府志伍陸宋征璧传云:“宋征璧字尚木,华亭人,懋澄子。初在几社中名存楠。崇祯十六年进士,授中书,充翰林院经筵展书官,奉差督催苏松四府柴薪银两,未复命,以回变归里。”颇疑尚木将往苏松四府督催柴薪银两时先以此诗柬大樽,故第陸句有“南浦扁舟问采莼”之语。“南浦”指松江而言。第捌句“可容觞咏倦游人”之“倦游”,出史记壹壹柒司马相如传“长卿故倦游”。裴骃集解引郭璞曰“厌游宦也。”汉书伍柒司马相如传王先谦补注曰:“倦游谓游宦病免而归耳。言其曾为官也。”葵园即袭用景纯之解,而不著其名。尚木以长卿自比,谓将因奉使归里也。宋氏赋诗之时当在弘光元年暮春,其至松江,以所作诗稿示卧子,嘱为之序,未及复命而南都倾覆矣。尚木此诗所言可与卧子所作“宋尚木诗稿序”所述两人同在南都供职时事相印证。故尚木诗题序所言即崇祯十七年甲申六月望后至八月十一日间陈宋两人之情况,读者不可误会,以为尚木赋此诗时之事也。 尚木诗题序中引卧子之语出杜工部集拾“奉答岑参补阙见赠”五律第壹联,盖是时尚木任中书舍人,卧子任兵科给事中,正与杜岑当日情事符合。详见诸家杜诗注,不须赘述。 尚木答语出文选贰肆陸士衡“赠从兄车骑”五古,其诗云: 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翩翩游宦子,辛苦谁为心。仿佛谷水阳,婉娈昆山阴。营魄怀茲土,精爽若飞沉。寤寐靡安豫,愿言思所钦。感彼归途艰,使我怨慕深。安得忘归草,言树背与衿。斯言岂虚作,思年有悲音。 尚木诗语意全从士衡此篇得来,故不避钞胥之嫌,特移录之,并以见几社名士之熟精选理及玩习盛唐诗什之一斑也。 当南都钱柳得意之际,河东君男性旧友如李存我宋尚木二人确有相与往来之事迹,陈卧子是否亦有一见之机缘,尚待研考。其他男性故交更不易详知矣。至女性朋辈,则据前引牧斋“赠黄皆令序”中“南宗伯署中闲园数亩,老梅盘拏,奈李子花如雪屋。烽烟旁午,诀别苍皇”等语,知皆令自弘光元年正月至五月必在南都留宿礼部尚书署中,为河东君之女伴兼作牧斋之清客。或者钱柳崇祯十七年甲申秋季就南宗伯任时皆令即已随行,若不然者,皆令仿效程孟阳至常熟伴牧斋度岁之成例,亦至南都伴河东君度岁。今以缺乏资料,无从详考。但有可注意之一事,即皆令留居钱柳家中,河东君璧还问郞玉篆之际,能否从青琐中窥见是夕筵上存我及牧斋并诸座客之面部表情如何耳。一笑! 钱氏家难 关于牧斋八十生日,除前论“丁老行”谓丁继之于干戈扰攘之际特来虞山祝寿,殊为难得外,牧斋尚有红豆诗十首,皆关涉其己身及河东君并永历帝者,故与颇饶兴趣之牧斋辞寿札及归玄州恭寿序各一篇,录之于下。至钱曾“红豆和诗”十首并其他涉及牧斋八十生日之文字尚多,不能尽录,读者可自阅也。 有学集诗注壹壹红豆三集“红豆树二十年复花,九月贱降时结子一颗,河东君遣童探枝得之,老夫欲不夸为己瑞其可得乎?重赋十绝句,示遵王,(寅恪案:此题前第陸题为“遵王赋胎仙阁看红豆花诗,吟叹之余,走笔属和”八首,故云“重赋”。其诗后附有钱曾“红豆树二十年不花,今年夏五忽放数枝。牧斋先生折供胎仙阁,邀予同赏,饮以仙酒。酒酣,命赋诗,援笔作断句八首”一题。)更乞同人和之”云: 院落秋风正飒然,一枝红豆报鲜妍。夏梨弱枣寻常果,此物真堪荐寿筵。 春深红豆数花开,结子经秋只一枚。王母仙桃余七颗,争教曼倩不偷来。 二十年来绽一枝,人见都道子生迟。可应沧海扬尘日,还记仙家下种时。 秋来一颗寄相思,叶落深宫正此时。舞辍歌移人既醉,停觞自唱右丞词。 朱噣衔来赤日光,苞从鹑火度离方。寝园应并朱樱献,玉座休悲道路长。 千葩万蕊叶风凋,一捻猩红点树梢。应是天家浓雨露,万年枝上不曾销。 齐阁燃灯佛日开,丹霞绛雪压枝催。便将红豆兴云供,坐看南荒地脉回。 炎徼黄图自讨论,日南花果重南金。书生穷眼疑卢橘,不信相如赋上林。 旭日平临七宝阑,一枝的砾殷流丹。上林重记虞渊簿,莫作南方草木看。 红药阑干覆草莱,金盘火齐抱枝开。故应五百年前树,曾裹侬家锦绣来。 有学集叁玖“与族弟君鸿求免庆寿诗文书”略云: 夫有颂必有骂,有祝必有咒,此相待而成也。有因颂而招骂,因祝而招咒,此相因而假也。今吾抚前鞭后,重自循省,求其可颂者而无也。少窃虚誉,长尘华贯,荣进入名,艰危苟免,无一事可及生人,无一言可书册府。糊里濒死不死,偷生得生。绛县之吏不记其年,杏坛之杖久悬其胫。此天地间之不祥人,雄虺之所慭遗,鸺留之所接席者也。子如不忍于骂我也,则如勿祝。子如不忍于咒我也,则如勿脱。以不骂为颂,颂莫祎焉。以无咒为祝,祝莫长也。 牧斋尺牍中“与君鸿”云: 村居荒辟,翻经礼佛,居然退院老僧。与吾弟经年不相闻问,不谓吾弟记忆有此长物也,日月逾迈,忽复八旬。敕断亲友,勿以一字诗文枉贺,大抵贺寿诗文只有两字尽之:一曰骂,二曰咒。本无可贺而贺,此骂也。老人靠天翁随便过活,而祝之曰长年,曰不死,此咒也。业已遍谢四方,岂可自老弟破例耶?若盛意,则心铭之矣。来诗佳甚,漫题数语,勿怪佛头抛粪也。诗笺已领,不烦再加缮写也。谢谢!(寅恪案:此札与前札辞寿之旨虽同,而详略有异。颇疑此札乃复其族弟之私函,前札则属于致亲朋之公启。故此札乃前札之蓝本也。) 归庄集叁“某先生八十寿序”略云: 先生之文云,绛县之老,自忘其年,杏坛之杖,久悬其胫。据所用论语之事,先生盖自骂为贼矣。吾以为贼之名不必讳。李英公尝自言少为无赖贼,稍长为难当贼,为佳贼,后卒为大将,佐太宗平定天下,画像凌烟阁。且史臣之辞,不论国之正僭,人之贤否,与我敌即为贼。是故曹魏之朝以诸葛亮为贼,拓跋之臣以檀道济为贼。入主出奴,无一定谓。然则贼之名何足讳,吾惟恐先生之不能为贼也。先生自骂为贼,吾不辩先生之非贼,又惟恐先生之非贼,此岂非以骂为颂乎?先生近著有太公事考一篇,(寅恪案:有学集肆伍“书史记齐太公世家后”末云:“今秋脚病,蹒跚顾影,明年八十,耻随世俗举觞称寿,聊书此以发一笑,而并以自励焉。”玄恭所言即指此文。)举史传所称而参互之,知其八十而从文王,垂百岁而封营丘。先生之寓意可知。庄既以先生之自戏者戏先生,亦以先生之自期者期先生而已,他更无容置一辞也。先生如以庄之言果诅也,果骂也,跪之阶下而责数之,罚饮墨汁一斗,亦惟命。如以为似诅而实祝,似骂而实颂也,进之堂前,赐之卮酒,亦惟命。以先生拒人之为寿文也,故虽以文为献,而不用寻常寿序之辞云。 寅恪案:河东君于牧斋生日特令童探枝得红豆一颗以为寿,盖寓红豆相思之意,殊非寻常寿礼可比。河东君之聪明能得牧斋之欢心,于此可见一端矣。又陈琰艺苑丛话玖“钱牧斋字受之”条云:“柳于后园划地成寿字形,以菜子播其间,旁栽以麦。暮春时候,钱登楼一望,为之狂喜,几坠而颠。”此虽是暮春时事,与牧斋生日无关,但河东君之巧思以求悦于牧斋,亦一旁证也。遂并附记于此。茲更择录后来诸家关于芙蓉庄即红豆庄之诗文三则于下,借见河东君以红豆为牧斋寿一举及牧斋红豆诗之流播久远,殊非偶然也。 柳南随笔伍“芙蓉庄”条云: 芙蓉庄在吾邑小东门外,去县治三十里,顾氏别业也。某尚书为宪副台卿公外孙,故其地后归尚书。庄有红豆树,又名红豆庄。树大合抱,数十年一花,其色白,结实如皂荚,子赤如樱桃。顺治辛丑是花盛开,邑中名士咸赋诗纪事。至康熙癸酉再花,结实数斗,村人竞取之。时庄已久毁,惟树存野田中耳。今树亦半枯,每岁发一枝,讫无定向。闻之土人,所向之处稻辄歉收,亦可怪也。唐诗红豆生南国,又云红豆啄余鹦鹉粒,未知即此种否?俟再考之。 顾备九镇虞东文录捌“芙蓉庄红豆树歌”云: 田园就芜三径荒,秋风破我芙蓉庄。庄中红豆久枯绝,村人犹记花时节。花时至今七十年,我生已晚空流传。一宵纤芽发故处,孙枝勃窣两三树。此树移来自海南,曲江(自注:“族祖讳耿光。”)手植世泽覃。钱家尚书我自出,庾信曾居宋玉宅。红豆花开及寿时,尚书夸诞赋新诗。我尝读诗感胸臆,鸠占中间仅一息。今得神明复旧观,古根不蚀精神完。(下略。) 孙子潇原湘天真阁集壹玖“芙蓉庄看红豆花诗”序云: 吾乡芙蓉庄红豆树自顺治辛丑花开后,至今百六十又四年矣。乾隆时树已枯,乡人將伐为薪,发根而蛇见,遂不敢伐。阅数年荣,今又幢幢如盖矣。今年忽发花满树,玉蕊檀心,中挺一茎独如丹砂,茎之本转绿,即豆荚也。辛烈类丁香,清露晨流,香彻数里,见日则合矣。王生巨川邀余往观,为乞一枝而归。叶亦可把玩,玲珑不齐。王生言至秋冬时丹黄如枫也。道光四年五月记。 复次,红豆虽生南国,其开花之距离与气候有关。寅恪昔年教学桂林良丰广西大学,宿舍适在红豆树下,其开花之距离为七年,而所结之实较第壹章所言摘诸常熟红豆庄者略小。今此虞山白茆港权氏故园中之红豆犹存旧箧,虽不足为植物分类学之标本,亦可视为文学上之珍品也。 寅恪论述牧斋八十生日事既竟,请附论牧斋晚年卧病时一段饶有兴趣之记载于下。 恬裕斋瞿氏藏牧斋楷书苏眉山书金刚经跋横幅墨迹,其文后半节云: 病榻婆娑,翻经禅退,杜门谢客已久。奈文魔诗债不肯舍我,友生故旧四方请告者绎络何!今且休矣,执笔如握石,看书如障绡,穷年老朽,如幻泡然,未知能圆满此愿否?后人克继我志者,悉为潢池完好,以此跋为左劵云。海印弟子八十一翁蒙叟钱谦益拜书。 又后跋云: 老眼模糊不耐看,翻经尽日坐蒲团。东君已漏春消息,犹觉摊书十指寒。立春日早诵金刚经一卷,适河东君以枣汤飨余,侍谈镇日。检赵文敏金汁书蝇头小楷楞严经示余,余两眼如蒙雾,一字见不,(寅恪案:“见不”当作“不见”。)腕中如有鬼,字多舛谬。诧筋力之衰也,口占一绝,并志跋后。甲辰立春日蒙叟题。 寅恪案:依郑氏近世中西日历表,康熙三年甲辰立春为正月初八日,若有差误亦不超过两三日。考牧斋卒于甲辰五月廿四日,其作此绝句时已距死期不远。河东君本居白茆港之红豆庄,正月初八日其在常熟城内钱氏旧宅者,或因与牧斋共度除夕,或由牧斋病势已剧,留住侍疾,不再返白茆港,皆未能确定。但据此两跋及诗句可以推知牧斋垂死时犹困于“文魔诗债”有如是者,殊为可叹。又观其与河东君情感笃挚,至死不变,恐牧斋逝世后若无遵王等之压迫,河东君亦有身殉之可能也。 关于钱柳之死及钱氏家难本末,本章首已详引顾苓河东君传,今不重录。虞阳说苑甲编有“河东君殉家难事实”一书,所载韩世琦安卋鼎等(韩氏见乾隆修江南通志壹佰五职官志江苏巡抚栏,安氏见同书壹佰陸职官志苏松常兵备道栏)当时公文颇备,不能尽录,但择其最有关者稍加解释。茲除河东君遗嘱并其女及婿之两揭外,略附述当日为河东君伸冤诸人之文字,亦足见公道正义之所在也。至同时人及后来吟咏钱柳之诗殊多,以其无甚关涉,除黄梨洲龚芝麓等数首外,其余概从省略。 黄太冲思旧录“钱谦益”条云: 甲辰余至,值公病革,一见即云以丧葬事相托。余未之答。公言顾盐台求文三篇,润笔千金,亦尝使人代草,不合我意,固知非兄不可。余欲稍迟,公不可,既导余入书室,反锁于外。三文,一顾云华封翁墓志,一云华诗序,一长子注序。余急欲出外,二鼓而毕。公使人将余草誊作大字,枕上视之,叩首而谢。余将行,公特招余枕边云:惟兄知吾意,殁后文字不托他人。寻呼孙贻(寅恪案:牧斋子孙爱,字孺贻。梨洲混为“孙贻”。)与闻斯言。其后孙贻别求于龚孝升,使余得免于是非,幸也。 柳南续笔叁“卖文”条略云: 东涧先生晚年贫甚,专以卖文为活。甲辰夏卧病,自知不起,而丧葬事未有所出,颇以为身后虑。适齿使顾某求文三篇,润笔千金。先生喜甚,急倩予外曾祖陈公金如代为之,然文成而先生不善也。会余姚黄太冲来访,先生即以三文属之。越数日而先生逝矣。(寅恪案:牧斋尺牍中载“与陈金如”札十九通,其中颇多托代撰文之辞。又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叁壹陈燦传附式传云:“陈式字金如。副贡生。行己谨敕,文步温丽”等语,皆可供参证。) 江左三大家诗钞叁卷末载卢纮跋云: 吴江顾君茂伦君山子有三大家诗钞之辑刻既成,乃以弁言来命。忆纮于虞山,相遇最晚。壬寅岁以驻节海虞,始得近趋函丈。初见欢若生平,勤勤慰勉。不二年,且奄逝矣。易箦之前二日,贻手书,以后事见嘱,是不可谓不知己也。康熙七年岁次戊申春季楚蕲受业卢纮顿首撰。 民国修湖北通志壹伍贰卢纮传略云: 卢纮字元度,一字澹岩,蕲州人。顺治乙丑进士。屡迁松参议、长庐盐运使。尝修蕲州志,钱谦益甚称之。著有四照堂文集三十五卷,乐府二卷。 牧斋尺牍壹“致卢澹岩”四通,其一略云: 老公祖以迁固雄文,发轫蕲志。谨承台命,聊援秃管,以弁简端。承分清俸,本不敢承。久病缠绵,资生参术,借手嘉惠,以偿药劵。 其二略云: 顷蒙翰教,谨于尊府君志中添入合葬一段,以文体冗长,但撮略序次,不能如梅村志文之详赡也。腆贶郑重,不敢重违台意,敢再拜登受。(寅恪案:有学集补“卢府君家传”及“卢氏二烈妇传”并牧斋外集捌“四照堂文集序”等,皆牧斋为卢氏一门所作之文也。) 其三云: 昨者推士民之意,勒碑颂德,恨拙笔无文,不足以发扬万一,殊自愧也。(寅恪案:颂德碑乃歌功颂德之文。牧斋作此碑文必有润笔。此润笔之资虽非澹岩直接付出,但必乡人受卢氏之指示而为者,其数目当亦不少。然则此亦澹岩间接之厚贶也。) 其四云: 重荷翰贶,礼当叩谢。辱委蕲志序,须数日内力疾载笔。(寅恪案:据其内容,此札应列第壹通之前。) 寅恪案:牧斋卖文为活之事,前已于第伍章黄毓祺案节论及之。今观梨洲东漵澹岩关于牧斋垂死时之记载,益可知其家无余资贫病交迫之实况矣。至若牧斋致卢澹岩札,尤足见其晚年之穷困,非卖文不能维持生计及支付乙药之费。总之,此虽为牧斋家庭经济问题,但亦河东君致死主因,故不惮烦琐为之绕舌也。 “柳夫人遗嘱”云: 汝父死后,先是某某并无起头,竟来面前大骂。某某还道我有银,差遵王来逼迫。遵王某某皆是汝父极亲切之人,竟是如此诈我。钱天章犯罪,是我劝汝父一力救出,今反先串张国贤骗去官银官契,献与某某。当时原云诸事消释,谁知又逼汝兄之田献与某某。赖我银子,反开虚帐来逼我命,无一人念及汝父者。家人尽皆捉去,汝年纪幼小,不知我之苦处。手无三两,立索三千金,逼得汝与官人进退无门,可痛可恨也。我想汝兄妹二人必然性命不保。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今竟当面凌辱。我不得不死。但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我之冤仇,汝当同哥哥出头露面,拜求汝父相知。我诉阴司,汝父决不轻放一人。垂绝书示小姐。(威逼者姓名未敢原稿直书,姑缺之。) “孝女揭”云: 揭为婪赃杀命,奇陷屠门,势抗县宪,威胁大吏,母泣冤沉,女号公磔事。窃父母与舅姑一也,不能为孝妇者,窃愿为孝女。生事与死事一也,不得报恩于生前者,窃愿报仇于死后。如今日活杀吾母柳氏一案,操戈而杀母者,兽族谦光与兽侄孙曾也。主谋而令其杀者谁?呼其名,无不疾首痛心,称其爵,无不胆战股栗,叙其恶,无不发竖眦裂,在今血控,不敢显触其凶锋,嗣后登闻,势必直陈其恶款。止就二兽之罪案,涕泣而历陈之。我母柳氏,系本朝秘书院学士我父牧斋公之侧室,本朝唐令兄孺饴之庶母也。母归我父九载,方生氏。母命不辰,止有一女。我父不忍嫁氏,因赘翰林院赵月潭公之第三子为婿。依依膝下者,四历寒暑,每以不得侍奉舅姑为疚。不料父年八十有三,染病益笃,氏助兄嫂日侍汤药,身不克代,乃于五月二十有四日一旦考终。呜呼痛哉!方思与兄公守苫块,以尽半子之谊,以终哀戚之期,而后托吾母于嫡兄,从吾夫以归养。岂期族难陡作,贵贱交炽,昔之受厚恩于吾父者,今日忽挺戈而入室,昔之求拯救于吾父者,今日忽背噬而甘心,昔之呼高上于堂下,执弟子于门墙者,今日忽揭竿树帜,耽耽而逐逐,如钱谦光钱曾,其手倡斩丧者也。谦光系行劣徒夫,不齿姻族,曾则为销奏之黜衿也,(寅恪案:奏销事可参孟心史森明清史论集刊上“奏销案”一文。)于份为曾侄孙,于谊为受业门人,其饮斯食斯,学书学字,得以名列胶庠,家称封殖者,伊谁之力?而一旦背义灭伦至此。噫!异矣!其挟命而酷炙,则曰某,其狐假而虎逼,则曰某,其附会而婪烹,则曰某。始焉逼我杯皿,以九爵进未已也,少焉扦钉腴六百亩矣,少焉俘获僮仆十数辈矣。痛毁之余,不敢爰及干戈,而恶等反视为弱肉,益肆鸱张,复于六月二十八日大声疾呼曰:我奉族贵命,立索柳氏银三千两,有则生,无则死,毋短毫厘,毋迟瞬息,毋代赀饰。忽而登幕,忽而入室,忽而渐卧,直逼吾母无地自容,登楼吮血,嘱付煌煌。嗟乎!以吾父归田之后卖文为活,茕茕女子蓄积几何,而有此现帑三千以供狼兽之婪逼哉?族枭权仆密布环纠,擦拳磨掌,秽身肆詈。斯时吾母即不死不可得也,即不速死亦不可得也。因遂披麻就缢,解绖投缳。威逼之声未绝于阃外,而呼吸之气已绝于闺中。呜呼痛哉!比之斧踬为尤甚,较之鼎镬为尤惨者也。五内崩裂,痛声彻外,恶始抱头鼠窜,弃帽微行,追之不及,奔告捕衙门验缢解经,随告本县验伤暂敛。复控粮道,仰系审解。兄随刊布血情,近陈都邑,远达京师。巨恶情虚虑播,哀浼戚绅,吐脏服罪,尽收梓刻。至今揭板原脏现贮居间,岂其阳为求息,阴肆把持?赫赫当权,谁能抗令?虽有执法之神明,莫制负隅之魑魅。仅将兽光薄杖,兽曾薄拟。嗟乎?以立逼立毙之人命,与六百两六百亩之真脏,而止以薄惩定案,岂所以上报王章,下慰冤魂哉?兄因一控盐宪,再控抚宪,俱批苏常道亲审招牌。恶复夤谍贿县,任意抗违。贿差杨安不解不审,视宪词为儿戏,贱母命为草菅,棺骸惨暴,案狱浮沉,五罪五刑,有此不论不议之律乎?恶虑命确脏真,到底难逃重辟,乃遂幻造流言,凿空飞驾,始焉杀吾母一人之命也,今且杀吾父兄阖门之命及其子孙也。狼谋叵测,一至是哉!在兄孺饴赋性柔孱,或迫于权重,在夫赵管弱龄缌婿,或阻于严亲。而氏也仰事惟母,母也俯育惟氏,母既不惜一死以报父,氏亦何惜一死以报母?从此身命俱损,舅姑莫养,行即触阶哭宪,旋复击鼓叩阍,誓不与杀母之贼共戴一天。嗟乎!帷车袖剑,有白日报父之赵娥;抉目掩皮,有道旁殉弟之聂姊。事状罄竹难书,止就六月廿六日至廿八日。谓区区女子遂无尺寸之刃哉!敢揭之以告通国,伏乞当道满汉大人各郡缙绅先生鼎持公道,斧磔元凶,慰死救生,合门幸甚!康熙三年七月嫡女钱氏谨揭。 “公婿赵管揭”云: 谨陈逼死实迹事,痛岳父于五月二十四日去世,蓦遭凶恶钱曾钱谦光等构衅谋言,恣意择之,逼写田房,扼阱僮仆,凌虐岳母绝命时,三日夜内事言之。岳母柳氏有籴米纳官银两,向贮仓厅张国贤收管。钱曾钱谦光控知,廿六日擒国贤妻并男张义至半野堂,官刑私拷,招称仓厅上有白银六百两。钱曾即遣家人陆奎先索去银杯九只,此廿六日午后也。黄昏后,复令陆奎押张义到仓厅取前银。义将蒲包裹木匣,付陆奎手持去。曾又突至孝幕中,岳母以曾为受恩岳父之人,伏地哀泣。曾犹谈笑自若,其时恐吓之语不可尽述。廿七日曾遣奎来传言,其话比前尤甚。是日逼去家财及叶茂陈茂周和。僮仆辈尽皆股栗散去。黄昏时,曾复唤徐瑞来传述云:要我主持,须先将香炉古玩价高者送我。廿八日浅光先来向管云:汝与岳母说云,速速料理贵人,否则祸即到矣。言毕竟出。顷之曾来,直入孝幕,坐灵床前,大呼曰:止隔明日一日矣。各贵诸奴俱已齐集,即来吵闹,不得开丧。复至书房内,大张声势。管惧其威焰,不敢置可否。坐逼良久,曾方出门,而谦光又踵至矣,云:汝家事大坏,遵王现在坊桥上,须请遵王来方可商量。适曾亦令奎来,谦光随令请至,二人一唱一和,皆云我奉族贵令,必要银三千两,为少一厘,不少事。令管传言。岳母惊骇不能答。二人复传内王进福妻出去,所言皆人所不能出口者。复命一催促几次。许之田房,谦光云:芙蓉庄已差十六人发四舟去搬矣,谁要汝田?管复力恳一时无措。二人云:三千两原有几份分的,断少不得。随分付要吃荤点心。吃过,复唤王进福妻传话,大声叱咤:今日必等回报,然后去得。岳母云:稍靜片刻,容我开帐。携笔纸登楼。二人在外大叱管云:初一日先要打汝夫妻出门,还不速速催促。被逼不过只得入户,见楼紧闭,踢开时岳母已缢死矣。管急趋出,二人弃帽逃窜。赶至坊桥,二人拼命逃奔,躲匿族贵家中,不能追获。此实情实事也。乘丧威逼,固非一人,投缳之时,惟此二贼。悉载岳母遗嘱中,另录刊布。先此略述一二,以俟伸雪云。 寅恪案:河东君遗嘱前已节引,以其与赵管夫妇两揭同为钱氏家难主要文件,故全录三文,并略加以论述。遗嘱中所谓“某某”,即钱朝鼎。由遗嘱后其女所附“威逼姓名未敢原稿直书,姑缺之”及其揭中所云“主谋而令其杀者谁?呼其名,无不疾首痛心,称其爵,无不胆战股栗,叙其恶,无不发竖眦裂。在今血控,不敢显触其凶锋,嗣后登闻,誓必直陈其恶款”等语,可知此人当日在常熟之势力为何如矣。 “原任苏州府常熟县知县瞿四达揭”略云: 揭为贪绅屠族逼命,义切同仇,冒死直陈事。今夏五〔牧翁钱〕夫子亡后匝月,遽有逼死柳夫人之变。及问致死者谁?则贪恶俗绅朝鼎也。请陈其实。朝鼎为浙臬司,婪张安茂厚贿,内有银杯两只,工镌细文“茂”字于杯脚。钱落四达之手。先年具揭首告,朝鼎挽腹亲,王曰,俞解其事。此大证佐也。为科臣柯讳耸张讳惟赤交章通劾,故虽蹿升副宪,并未到任,旋奉严旨,何尝一日真都宪哉?今犹朱标都察院封条告示封芙蓉庄房屋。其逼死柳夫人实案一。朝鼎居官狼藉,如湖州司李龚廷历情极刎颈,若浼钱夫人舍身挽救,得豁重罪,乃反诬以受赂。当夫子疾笃卧床,即遣狼仆虎坐中堂,朝暮逼索,致含愤气绝。随逼柳婿赵生员含泪立虚契,夺田四百亩。其逼死柳夫人实案二。夫子生前分授柳家人张国贤,以知数久,家颇温。夫子亡未及二七,朝鼎遽拿国贤于灵柩前,杖八十,夹两棍,逼献银四百六十另,米二百右。柳母子痛哭求情,面加斥辱,秽媟不堪。其逼死柳夫人实案三。凡此三案,法应按律治罪,追脏充饷,朝鼎其何辞?乃仅治虎翼之罪,卸祸钱谦光钱曾二人,欲草草了此大狱。夫谦光等行同狗彘,死有余辜,虽肆诸布朝,岂足令堂堂宫保烈烈幽魂瞑目地下哉? 光绪修常昭合志稿陸耆旧门钱朝鼎传略云: 钱朝鼎字禹九,号黍谷,顺治丁亥进士。授刑部主事,历员外郞中,升广东提学道。端士气,正文风,为天下学政最。转浙江按察使,誓于神曰:归槖名一钱,立殛死。超擢副都御史,忌者托词稽留钦案,露章参之。丁内艰,服阕,补鸿胪卿,迁大理少卿。 寅恪案:瞿四达此揭所言钱朝鼎豪霸恶迹,即就以解任已久之封条封闭芙蓉庄一事可为明证。至牧斋之殒命,亦因朝鼎遣仆登堂朝暮逼索所致。然则朝鼎不但逼死河东君,亦逼死牧斋矣。朝鼎在乡何以有如此权势?恐与四达揭中所云“朝鼎挽腹亲,王曰,俞解其事”等语有关。“腹亲”二字疑为“福晋”之别译,即满文“王妃”之义。以当日情事言之,汉人必不能与满洲亲王发生关系,疑四达所指之王乃尚可喜。据道光修广东通志肆叁职官表叁肆载:“钱朝鼎,顺治十年任广东提学道。张纯熙,顺治十三年任广东提学道。”清史列传柒捌尚可喜传略云:“尚可喜辽东人。崇祯初,可喜为广鹿岛副将,据广鹿,遣部校卢可用金玉奎赴我朝纳款,时天聪七年十二月也。崇德元年封智顺王。七年锦州下,赐所俘及降户。可喜奏请以部众归隶汉军,于是隶镶蓝旗。八年随郑亲王济尔哈郞征明。顺治元年四月随睿亲王多尔衮入山海关,击败流贼李自成。六年五月改封平南王,赐金册金印。统将士征广东,携家驻守。十三年赐敕记功,岁增藩俸千两。是时粤地皆隶版图。〔康熙〕四年谕曰:近闻广东人民为王属下兵丁扰害,失其生理。此皆将领不体王意,或倚为王亲戚,以小民易欺,唯图利己,恣行不法之故。自今务严加约束,以副委任。”可知朝鼎任广东提学道之时,在可喜“统将士征广东,携家驻守”之期间,岂朝鼎为平南王之亲戚,故习于“唯图利己,恣行不法”耶?俟考。 虞阳说苑乙编后虞书云:“瞿知县四达比较钱粮,即过销单,必加夹打,云以惩后。”又云:“瞿知县杀诸生冯舒于狱。邑中各项钱粮惟舒独知其弊,诸生黄启耀等合词上瞿贪状。瞿以贿饰,疑词出舒手,故杀之。”今若揆以常昭合志稿所载朝鼎事迹,则为能“端士气,正文风”“归槖不名一钱”及“执法持正”之人,而后虞书则谓瞿四达乃一贪酷之县官。由是观之,明清间之史料,是非恩怨难于判定,此又一例也。 家难事实附各台谳词“督粮道卢,为伐丧杀命等事批”云: 钱谦光以宦门宗裔,甘作无良,乘丧挟威,逼柳氏投缳,命尽顷刻,诚变出意外也。尤可怪者,钱曾素以文受知太史,宜有知己之感,奈何亦为谦光附和耶?审讯犹哓哓申辩,如诈赃一百廿两,银杯九只。据张国贤供称,陆奎经收分受,则光等之婪赃杀命,律有明条,该县徇情玩纵,大乖谳法。但人命重情,必经地方官审究真确,方可转报。仰常熟县再将有名人犯各证严加讯究,并分赃确数、致死根由,依律定拟入招解道,以凭转解抚院正法,移明学道革黜。事关重案,该县务须大破情面,赃罪合律,毋得徇纵,复烦驳结,速速缴。康熙三年又六月十九日。 寅恪案:有学集补“卢府君家传”云:“〔康熙元年〕壬寅奉命督粮苏松,建节海虞。”可知“督粮道卢”即上引江左三大家诗钞之作者卢纮,亦即上引“孝女揭”中“复控粮道,仰系审解”之“粮道”。澹岩跋云:“易箦之前二日贻手书,以后事见嘱。”可知牧斋早已预料其身死之后必有家难(此点可参上引瞿四达揭文“当夫子疾笃卧床,〔朝鼎〕即遣狼仆虎座中堂,朝暮逼索,致含愤气绝”等语及寅恪所论),故以后事托卢氏。今观澹岩批语,左袒河东君而痛责钱谦光钱曾等,可谓不负其师之托。而河东君遗嘱(详见上引)云:“我之冤仇,汝当同哥哥出头露面,拜求汝父相知。”据此,澹岩乃河东君垂绝时心中所认为牧斋相知之一无疑。斯又可证澹岩跋中“不可谓不知己”之语诚非虚构矣。 又各台谳词“盐院顾为乘丧抄逼,活杀惨命事批”云: 钱宦弃世,曾几何时,而族人遽相逼迫,致其庶室投缳殒躯。风俗乖张莫此为甚,仰苏松道严究解报。 寅恪案:此“盐院顾”当即上引梨洲思旧录中之“顾盐台”及柳南续笔中之“鹾使顾某”,亦即求牧斋作三篇文之人。此人既欲借牧斋之文以自重,其批语亦左袒河东君,殊不足异。但其人与牧斋似无深交,非如澹岩受业于牧斋者之比,故其批词亦不及澹岩之严厉也。 复次,观上引钱氏家难三文,当日河东君被迫死之情状已甚了然,唯其所谓“三千金”或“银三千两”,与虞阳说苑甲编冯黙庵舒撰虞山妖乱志中所言钱曾为父裔肃有关。黙庵之文(可参同编据梧子撰笔梦末两段所载及河东君殉家难事实顾苓归庄致钱遵王两札)略云:钱裔肃者,故侍御岱孙宪副时俊子也。岱罢官归,家富于财,声伎冠一邑。裔肃亦中顺天乙卯举人,诸孙中肃赀独饶。有女伎连壁者故幸于侍御,生一女矣,而被出。肃悦之,召归,藏玉芝堂中三年,而家人不得知,与生一子,名祖彭,为县庠生,其事始彰。万历丁巳,侍御举乡饮,将登宾筵,一邑哗然。监生顾大韶出檄文讨其居乡不法事,怨家有欲乘此甘心者。〔钱〕尚书〔谦益〕素不乐侍御,口语亦藉藉。钱〔裔肃〕乃大惧,遽出连璧。已而侍御死,宪副亦殁。诸兄弟皆惎裔肃,有为飞书告邑令杨鼎熙言连璧事者。杨以谂尚书,尚书答曰:此帷箔中事,疑信相参。书似出匿名,盍姑藏弃之,当亦盛德事耶?有钱斗者,尚书族子也,素倾险好利,裔肃以尚书相昵,故亦亲之。遂交构其间,须三千金赇尚书。裔肃诺。斗又邀其家人赍银至家。斗居城北,其邻有徐锡策者,称好事,诇得裔肃危赇事,遂讼言告人。银未入尚书家,而迹已昭著不可掩。裔肃族人时杰者又白之于巡按御史。尚书亦唯唯,无所可否。于是其事鼎沸。时杰得贿几与尚书等。裔肃始以其事委尚书,出重贿,要万全。已而尚书不甚为力,故怨之。裔肃诸弟又日以宪副政妓人纳之尚书,裔肃不得已亦献焉。凡什器之贵重者,钱斗辈指名索取,以为尚书欢。是时抚吴为张公国维,尚书辛丑所取士也,以故府县风靡,无不严重尚书者。裔肃所费既不赀,当事者姑以他事褫革,而置奸祖妾不问,邑人自此仄目尚书矣。 然则河东君遗嘱所谓“手无三两,立索三千金”,孝女揭所谓“奉族贵命,立索柳氏银三千两,有则生,无则死”,及赵管揭所谓“必要银三千两,如少一厘,不下事”等语中之“三千金”,疑即此文裔肃赇尚书之“三千金”,而遵王向微仲索取之“香炉古玩价高者”,恐即指钱斗向钱裔肃“指名索取,以为尚书欢”之贵重什器也。如此解释是否合理,仍俟更考。 又虞阳说苑甲编“过墟志感”一书虽为伪托,但其中用语可与孝女揭相参校者,如称钱曾为“兽曾”之类是也。至刘寡妇以其家资全付与其婿钱生者,殆常熟风俗,妇人苟无亲生之子,例以家资付其女及婿。此所以钱朝鼎钱曾等由是怀疑河东君以牧斋资财尽付赵管夫妇,因而逼索特甚,致使“进退无门”,且叱管云“初一日先要打汝夫妻出门”。故过墟志感虽为伪托之书,于当时常熟风俗仍有参考价值也。 复次,遵王与牧斋之关系,除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叁贰及同治修苏州府志壹佰本传外,章式之钰钱遵王读书敏求记校证补辑类记所载“钱曾传”颇为详尽,茲不备引,读者可自取参阅。唯忆昔年寅恪旅居北京,与王观堂国维先生同游厂甸,见书摊上列有章氏此书,先生持之笑谓寅恪曰:“这位先生(指章式之)是用功的,但此书可以不做。”时市人扰攘,未及详询,究不知观堂先生之意何在?特附记于此,以资谈助。 又家难事实载严武伯熊“负心杀命钱曾公案”文云: 窃闻恩莫深于知己,而钱财为下;罪莫大于负心,而杀命尤惨。牧斋钱公主海内诗文之柄五十余年,同里后学砚席侍侧者,熊与钱曾均受教益。今公甫逝,骨肉未寒,反颜肆噬,逼打家人徐瑞写身炙诈银三十六两,今月廿八日复诬传族势赫奕,同钱天章虎临丧次,立逼柳夫人惨缢。亘古异变,宇宙奇闻。熊追感师恩,鸣鼓讨贼。先此布告,行即上控下诉,少效豫让呑炭之意。 王渔洋感旧集壹贰“严熊”条卢见曾补传云: 熊字武伯,江南常熟人。有雪鸿集。 小传下附宋琬安雅堂集“武伯诗序”(可参陈寿祺郞潜纪闻捌“虞山钱宗伯下世”条)云: 钱牧斋先生常顾余于湖上,语及当代人物。先生曰:吾虞有严生武伯者,纵横跌荡,其才未易当也。后与武伯定交吴门,先生已撤琴瑟再闰矣。武伯身长八尺,眉宇轩轩,骤见之,或以为燕赵间侠客壮士也。酒酣以往,为言先生下世后,其族人某妄意室中之藏,纠合无赖嚣于先生爱妾之室,所谓河东君者,诟厉万端,迫令自杀。武伯不胜其愤,鸣鼓草檄以声其罪。其人大惭,无所容。聆其言,坐客无不发上指者。呜呼!何其壮哉!又一日饮酒,漏三鼓,武伯出先生文一篇示余,相与辩论,往复不中意,武伯须髯尽张猥毛,欲掷铁灯檠于地者再,厥明酒醒,相视而笑曰夜来真大醉也。虽狂者之态固然乎?而其护师门如干城,不以生死易心,良足多也。 龚鼎孳定山堂集肆贰康熙丙午迄庚戌存笥稿“严武伯千里命驾,且为虞山先生义愤,有古人之风,于其归,占此送之”七绝五首云: 清秋纨扇障西风,红豆新词映烛红。扣策羊昙何限泪,一时潬洒月明中。 死生胶漆义谁陈,挂剑风期白首新。却笑关弓巢卵事,当时原有受恩人。 河东才调擅风流,赌茗掸花是唱酬。一着到头全不错,瓣香齐拜绛云楼。 高平门第冠乌衣,珠玉争看彩笔飞。曾读隐侯雌霓赋,至今三叹赏音稀。 君家严父似严光,一卧溪山岁月长。头白故交零落尽,几时重拜德公床。 寅恪案:牧斋与严氏一家四代均有交谊,前已言及。晚岁与武伯尤为笃挚。观上列材料并有学集叁柒“严宜人文氏哀辞并序”(此序前已引)、同书肆捌“题严武伯诗卷”及“再与严子论诗语”等篇,可知武伯之“为虞山先生义愤”固非偶然。但武伯之“纵横跌荡”,“眉宇轩轩,燕赵间侠客壮士”,自是别具风格之人,故其与钱曾辈受恩于牧斋者同,而所以报之者迥异也。 河东君殉家难事实一书中尚有严熊“致钱求赤书”一通云: 往年牧翁身后,家难丛集,破巢毁卵,伤心惨目。孺贻世翁长厚素著,饮恨未申,至不能安居,薄游燕邸。弟客春在北,每见名贤硕彥,罔不怜念之者。岂归未逾月,仁兄首发大难,出揭噬脐,必欲斩绝牧斋先生之后,意何为耶?况仁兄此揭不过为索逋而起,手书历历,要挟在前,难免通国耳目。呜呼!索逋如此,万一事更有大于索逋者,仁兄又将何以处之乎? 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贰陸钱裔僖传附族人上安传略云: 族人上安,原名孙爱,字孺贻,顺时曾孙。性孤介。顺治丙戌举于乡。父殁,蒙家难,必伸其意而后已。谒选除永城令。始至,人以为贵公子,不谙吏事。升大理评事。遂归,闭户不见一人,即子孙罕见之。 同书叁贰钱孙保传云: 钱孙保字求赤,谦贞子,赵士春婿也。 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乙龚鼎孳传略云: 康熙元年谕部以侍郞补用,明年起都察院左都御史,三年迁刑部尚书,五年转兵部,八年转礼部。十二年八月以疾致仕,九月卒。 据上列之材料,可知严武伯至北京乃在康熙五年丙午后龚氏任职京师之际,而此时牧斋之从侄孙保曾再发起向孙爱索逋之事。牧斋身后其家况之悲惨如此,可哀也已! 又曹秋岳溶静惕堂集肆肆“严武伯钱遵王至”二首其二云:“浮云劫火动相妨,红豆当年倚恨长。容我一瓻鸳水北,往来吹送白蘋香。”岂由于秋岳之调解,后来武伯遵王复言归于好耶?俟考。 据康熙四年正月廿七日总督郞宪牌及同年同月廿九日理刑审语(据见河东君殉家难事实),知此案悬搁“五月有余”,及郞廷佐追问始草草了事,而所加罪者惟陆奎杨安等不足道之人及细微之款项,而钱曾等取去之六百金及勒索三千金逼死河东君一事则含糊不究,可知其中必有禹九之权势及遵王之“钱神又能使鬼通天”,(见家难事实归庄“致钱遵王书”,并可参同书李习之洊“致钱黍谷大宪咸亭御史书”及“贻钱御史第二书”。黍谷即朝鼎,事迹见上引常昭合志稿贰陸。咸亭即延宅,事迹见同书同卷。)故可以不了了之也。当日清廷地方汉奸豪霸之欺凌平民,即此一端可想见矣。 复次,河东君缢死之所实在荣木楼,即旧日黄陶庵授读孙爱之处。(可参陆翼王辑黄陶庵先生集壹陸和陶诗“和饮酒二十首序”所云“辛巳杪冬客海虞荣木楼”及陈树德辑黄陶庵年谱崇祯十四年辛巳条所云“先生三十七岁,馆虞山”等语。)徐芳“柳夫人小传”等所谓“自取缕帛结项,死尚书侧”,则齐东野人之语,不可信也。至若俞蛟梦厂杂著齐东妄言玖“柳如是传”等所言昭文县署之事,其为妄谬,则更不足道也。 归庄集捌“祭钱牧斋先生文”云: 先生通籍五十余年,而立朝无几时,信蛾眉之见嫉,亦时会之不逢。抱济世之略,而纤毫不得展,怀无涯之志,而不能一日快其心胸。某性迂才拙,心壮头童,先生喜其同志,每商略慷慨,谈宴从容,剖肠如雪,吐气成虹,感時追往,忽复泪下淋浪,发竖蓬松。窥先生之意,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盖,何天之待先生之酷,竟使之赍志以终。人谁不死,先生既享耄耋矣。呜呼!我独悲其遇之穷。先生素不喜道学,故居家多恣意,不满于舆论,而尤取怨于同宗。小子之初拜夫灵筵也,颇闻将废匍匐之谊,而有意于兴戎。哀孝子之在疚,方丧事之纵纵。虽报施之常,人情所同。顾大不伐丧,春秋之义。虐茕独者,箕子所恫?闻其人固高明之士,必能怵于名义,而涣然冰释,逝者亦可自慰于幽宫。虞山崔崔,尚湖沨沨,去先生之恒干,飚举于云中。哀文章之沦丧,孰能继其高踪?悲小子之失师,将遂底于惛懵。自先生之遘疾,冬春再挂夫孤篷,入夏而苦贱患,就医于练水之东。尝驰问疾之使,报以吉而无凶。方和高咏以自慰,(可参有学集壹贰东涧集上“赠归玄恭八十二韵,戏效玄恭体”及同书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序。)岂谓遂符两楹之梦,忽崩千丈之松。呜呼!手足不及启,含敛不及视,小子抱痛于无穷。跪陈词而荐酒,不知涕之何从。尚飨! 南雷诗历贰“八哀诗”之五“钱宗伯牧斋”云: 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后与谁传。凭裀引烛烧残话,嘱笔完文抵债钱。(自注:“问疾时事。宗伯临殁,以三文润笔抵丧葬之费,皆余代草。”)红豆俄飘迷月路,美人欲绝指筝弦。(自注:“皆身后事。”)平生知己谁人是,(自注:“应三四句。”)能不为公一泫然。(自注:“应五六句。”) 定山堂诗集壹肆康熙壬寅迄丙午存笥稿“挽河东夫人”五律二首其一云: 惊定重挥涕,兰萎恰此辰。甘为赍志事,应愧受恩人。石火他生劫,莲花悟后身。九原相见日,悲喜话綦巾。 其二云: 岂少完人传,如君论定稀。朱颜原独立,白首果同归。绝脰心方见,齐牢宠不非。可怜共命鸟,犹逐绛云飞。 寅恪案:当时名流与牧斋素有交谊者,除黄龚归三人外,如吴梅村者必有追挽钱柳之作,但今不见于吴氏集中。世传梅村家藏稿必非最初原稿,乃后来所删削者,由此亦可断言矣。 钱泳履园丛话贰肆“东涧老人墓”条云: 虞山钱受翁,才名满天下,而所欠惟一死,遂至骂名千载,乃不及柳夫人削发投缳,忠于受翁也。嘉庆二十年间,钱塘陈云伯〔文述〕为常熟令,访得柳夫人墓在拂水岩下,为清理立石,而受翁之冢即在其西偏,竟无人为之表者。第闻受翁之后已绝,墓亦荒废。余为集刻苏文忠书曰“东涧老人墓”五字碣,立于墓前,观者莫不笑之。记査初白有诗云:“生不并时怜我晚,死无他恨惜公迟。”(见敬业堂集壹陸“拂水山庄”三首之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信哉! 翁同和甁庐诗稿捌“东涧老人墓”云: 秋水堂安在,荒凉有墓田。孤坟我如是,(自注:“墓与河东君邻。”)独树古君迁。(自注:“柿一,尚是旧物。”)题碣谁摹宋,(自注:“碑字集坡书。”)居人尚姓钱。争来问遗事,欲说转凄然。 邓文儒之诚君骨董全编骨董琐记柒“钱蒙叟墓”条云: 常熟宝岩西三里许,曰刘神滨,再西三里,曰虎滨。两滨适中曰界河沿,又曰花园滨,钱牧斋墓在焉。有碣题“东涧老人墓”五字,集东坡书,字迳五六寸,嘉庆中族裔所立,本宗久绝矣。河东君墓即在左近。其拂水山庄今为海藏寺,距剑门不远,有古柏一,银杏二,尚存。 寅恪案:此俱钱柳死后有关考证之材料,故并录之。 草此稿竟,合掌说偈曰: 刺刺不休,潬潬自喜。忽庄忽谐,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悯生悲死。繁琐冗长,见笑君子。失明膑足,尚未聋哑。得成此书,乃天所假。卧榻沉思,然脂瞑写。痛哭古人,留赠来者。斋 附 记 史家纪事自以用公元西历为便,但本稿所引资料本皆阴历,若事实发生在年末,则不能任意改换阳历。且因近人所编明末阴阳对照表多与当时人诗文集不合,不能完全依据也。又记述明末遗民之行事而用清代纪元,于理于心俱有未安。然若用永历隆武等南明年号,则非习见,难于换算。如改用甲子,复不易推记。职是之故,本稿记事行文往往多用清代纪元,实不获已也,尚希读者谅之。 钱柳逝世后三百年,岁次甲辰夏月,陈寅恪书于广州金明馆,时年七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