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作者简介 林奕含 出生于台南,现居台北。没有什么学经历。所有的身分里最习惯的是精神病患。梦想是一面写小说,一面像大江健三郎所说的:从书呆子变成读书人,再从读书人变成知识份子。 推荐语 这是个恐怖,耽美,像转动音乐盒那样各部位小齿键,又像无数玫瑰从裂缝伸出,绽放的故事。很像纳博可夫和安洁拉.卡特的混生女儿。在一栋高雄豪厦里,作者可以写出下妻物语那样的洛可可洋娃娃少女,迷雾森林的纯洁仪式,但其实是将强姦这件事在时光中慢速地展演。那个强姦成了少女在现代古堡里的鬼故事,她们出不去,从性,从诗意的伪造,从像花瓣枯萎的青春,从爱的未来积木,正常的日光下的那个「好女孩」,原本可以通往未来的时间感,都被姦污。但她写的那些少女,又那么地美。 这真是一本懂得「缓慢的,充满翳影的光焰,骇丽的疯狂」的小说。 ──骆以军 有一种故事像受害者遗留在案发现场的指纹。无论是性作为一种暴力、或是暴力以性施加,这本小说乍看谈论权力不对等之性与暴力,实际上更直指文学及语言如何成为诱姦与哄骗之物;在加害者对受侵害者不可逆转之剥夺和取乐中,成为残忍的同谋,背叛了沟通与文明,也使人迎向了失语和疯癫。在此意义上,这个故事讲述的不只是恋童的变态,也是恋物(文学)的:「我已经知道,联想,象徵,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然而,正是以其精彩的联想、精準的象徵、深邃的隐喻、高度自觉而辩证的文学性……等,这部作品显然不只是一本最佳新人等级的作品。作者的文字同时是一座富丽堂皇金色宫殿之建筑、以及宫殿建筑深处一张猩红波斯地毯之绣工:挥霍,而颇有余裕。这是将使读者追问作者过去行蹤的那种作品:想知道作者过往都在哪里躲藏,直到现在才探出头来。 ──汤舒雯 第一章 乐园 刘怡婷知道当小孩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人会认真看待她的话。她大可吹牛、食言,甚至说谎。也是大人反射性的自我保护,因为小孩最初说的往往是雪亮真言,大人只好安慰自己:小孩子懂什么。挫折之下,小孩从说实话的孩子进化为可以选择说实话的孩子,在话语的民主中,小孩才长成大人。 唯一因为说话被责骂的一次,是在饭店高楼的餐厅。大人聚会总是吃一些难得而无聊的食物。海参躺在白瓷大盘里就像一条屎在阿娜擦得发光的马桶底。刘怡婷在齿间吞吐一下,就吐回盘子。笑得像打嗝停不下来。妈妈问她笑什么,她说是祕密,妈妈提起音量再问一次,她回答:「这好像口交。」妈妈非常生气,叫她去罚站。房思琪说愿陪她罚。刘妈妈口气软下来,跟房妈妈客套起来。而刘怡婷知道,你家小孩多乖啊,这一类的句子,甚至连语助词都算不上。一层楼就两户,怡婷常常睡衣拖鞋去敲房家的门,无论她手上拿的是速食或作业本,房妈妈都很欢迎,笑得像她是房家久未归的游子。一张卫生纸也可以玩一晚上,时值欲转大人的年纪,也只有在对方面前玩绒毛娃娃不害臊,不必假装还看得上的玩具只有扑克牌或棋盘。 她们肩并肩站在高楼的落地窗前,思琪用她们的唇语问她:你刚刚干嘛那样说?怡婷用唇语回答:「这样说听起来比说大便什么的聪明。」刘怡婷要过好几年才会理解,运用一个你其实并不懂的词,这根本是犯罪,就像一个人心中没有爱却说我爱你一样。思琪呶了呶嘴唇,说下面高雄港好多船正入港,每一艘大鲸货轮前面都有一台小虾米领航船,一条条小船大船,各各排挤出v字形的浪花,整个高雄港就像是用熨斗来回烫一件蓝衣衫的样子。一时间,她们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点凄迷。成双成对,无限美德。 大人让她们上桌,吃甜点。思琪把冰淇淋上面旗子似的麦芽画糖给怡婷,她拒绝了,唇语说,不要把自己不吃的丢给我。思琪也生气了,唇形愈动愈大,说你明知道我喜欢吃麦芽糖。怡婷回那我更不要。体温渐渐融化了糖,黏在手指上,思琪乾脆口就手吃起来。怡婷孵出笑,唇语说真难看。思琪本来想回,你才难看。话到了嘴边和糖一起吞回去,因为说的怡婷,那就像真骂人。怡婷马上发觉了,孵出来的笑整个地破了。她们座位之间的桌巾突然抹出一片沙漠,有一群不认识的侏儒围圈无声在歌舞。 钱爷爷说:两个小美女有心事啊?怡婷最恨人家叫她们两个小美女,她恨这种算术上的好心。吴妈妈说:现在的小孩,简直一出生就开始青春期了。陈阿姨说:我们都要更年期啰。李老师接着说:她们不像我们,我们连青春痘都长不出来!席上每个人的嘴变成笑声的泉眼,哈字一个个掷到桌上。关于逝去青春的话题是一种手拉手踢腿的舞蹈,在这个舞蹈里她们从未被牵起,一个最坚贞的圆实际上就是最排外的圆。儘管后来刘怡婷明白,还有青春可以失去的不是那些大人,而是她们。 隔天她们和好得像一罐麦芽糖,也将永永远远如此。 有一年春天,几个住户联络了邻里委员会,几个人出资给街友办元宵节汤圆会。即使在学区,他们的大楼还是很触目,骑车过去都不觉得是车在动,而是希腊式圆柱列队跑过去。同学看新闻,背面笑刘怡婷,「高雄帝宝」,她的心里突然有一只狗哀哀在雨中哭,她想,你们知道什么,那是我的家!但是,从此,即使是一周一度的便服日她也穿制服,有没有体育课都穿同一双球鞋,只恨自己脚长太快得换新的。 几个妈妈聚在一起,谈汤圆会,吴奶奶突然说,刚好元宵节在周末,让孩子来做吧。妈妈们都说好,孩子们该开始学做慈善了。怡婷听说了,心里直发寒。像是一只手伸进她的肚子,擦亮一支火柴,肚子内壁寥寥刻了几句诗。她不知道慈善是什么意思。查了辞典,「慈善」,「仁慈善良,富同情心。梁简文帝,吴郡石像碑文:『道由慈善,应起灵觉。』」怎么看,都跟妈妈们说的不一样。 刘怡婷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一个人能够经验过最好的感觉,就是明白自己只要付出努力就一定有所回报。这样一来,无论努不努力都很愉快。功课只有她教别人,笔记给人抄,帮写毛笔、做劳作,也不用别人跑合作社来换。她在这方面总是很达观。不是施捨的优越感,作业簿被传来传去,被不同的手複写,有的字迹圆滑如泡泡吹出来,有的疙瘩如吃到未熟的麵条,作业簿转回自己手上,她总是幻想着作业簿生了许多面貌迥异的小孩。有人要房思琪的作业抄,思琪总是郑重推荐怡婷,「她的作业风流」,两人相视而笑,也不需要他人懂。 那年的冬天迟到了,元宵节时还冷。帐子就搭在大马路上。排第一个的小孩舀鹹汤,第二个放鹹汤圆,第三个舀甜汤,怡婷排第四,负责放甜汤圆。汤圆很乖,胖了,浮起来,就可以放到汤里。红豆汤衬得汤圆的胖脸有一种撒娇赌气之意。学做慈善?学习仁慈?学习善良?学习同情心?她模模糊糊想着这些,人陆陆续续走过来了。脸色都像是被风给吹皱了。第一个上门的是一个爷爷,身上不能说是衣服,顶多是布条。风起的时候,布条会油油招摇,像广告纸下边联络电话切成待撕下的细长条子。爷爷琳瑯走过来,整个人就是待撕下的样子。她又想,噢,我没有资格去譬喻别人的人生是什么形状。好,轮到我了,三个汤圆,爷爷你请那边,随便坐。李老师说三是阳数,好数字,老师真博学。 人比想像中多,她前一晚对于嗟来食与羞耻的想像慢慢被人群沖淡。也不再譬喻,只是舀和打招呼。突然,前头骚动起来,原来是有伯伯问可不可以多给两个,舀鹹汤圆的小葵,他的脸像被冷风吹得石化,也或许是给这个问句吹的。怡婷听见小葵答,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啊。伯伯默默往下一个人移动,他的沉默像颗宝石衬在刚刚吵闹的红绸缎里,显得异常沉重,压在他们身上。怡婷很害怕,她知道有备下多的汤圆,却也不想显得小葵是坏人。接下塑胶碗,没法思考,递回去的时候才发现多舀了一个,潜意识的错误。她回头看见小葵在看她。 有个阿姨拿了塑胶袋来,要打包走,说回家吃。这个阿姨没有刚刚那些叔叔阿姨身上颱风灾区的味道。之前风灾,坐车经过灾区的时候她不知道是看还是不看,眼睛忘了,可是鼻子记得。对,这些叔叔阿姨正是猪只趴在猪圈栅栏上,随着黄浊的水漂流的味道。没办法再想下去了。这个阿姨有家,那么不是街友。不能再想了。 又有阿姨问他们要衣服。小葵突然非常做得了主,他坚定地对阿姨说,阿姨,我们只有汤圆。只有汤圆。对,但我们可以多给你几个。阿姨露出呆钝的表情,像是在计算汤圆或衣物能带来的热量而不能。呆钝的表情挂在脸上,捧着两大碗进去帐子了。帐子渐渐满了,人脸被透过红帆布射进来的阳光照得红红的,有一种娇羞之意。 思琪好看,负责带位子、收垃圾。怡婷唤思琪来顶她的位子,说一大早到下午都没上厕所实在受不了。思琪说好,但是等等你也帮我一下。 走过两个街口,回到家,一楼的大厅天花板高得像天堂。进厕所之前瞥见李师母在骂晞晞,坐在背对厕所走廊的沙发上。她瞄了一眼,沙发前的宽茶几放了一碗汤圆,汤圆一个趴一个,高高突出了红塑胶碗的水平线。她只听到晞晞哭着说这一句:「有的不是流浪汉也来拿。」一下子尿意全亡佚了。在厕所里照镜子,扁平的五官上洒满了雀斑,脸几乎可以说是正方形的,思琪每次说看她不腻,她就会回,你只是想吃东北大饼吧。大厅厕所的镜沿是金色的巴洛克式雕花,她的身高,在镜子里,正好是一幅巴洛克时期的半身画像。挺了半天挺不出个胸来,她才惊醒似洗了洗脸,被人看见多不好,一个小孩对镜子装模作样,又根本生得不好。晞晞几岁了?彷彿小她和思琪两三岁。李老师那样精彩的人──晞晞竟然!出厕所没看见母女俩,碗也没了。 沙发椅背后露出的换成了两丛捲髮,一丛红一丛灰,云一样不可捉摸。红的应该是十楼的张阿姨,灰的不知道是谁。灰得有贵金属之意。看不清楚是整个的灰色,还是白头髮夹缠在黑头髮里。黑色和白色加起来等于灰色,她热爱色彩的算数,也就是为什么她钢琴老弹不好。世界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情愈是要出错的。 两颗头低下去,几乎隐没在沙发之山后面,突然声音拔起来,像鹰出谷──老鹰得意地张嘴啼叫的时候,猎物从吻喙掉下去──什么!那么年轻的老婆他捨得打?张阿姨压下声音说:「所以说,都打在看不到的地方么。」那你怎么知道的?他们家打扫阿姨是我介绍的嘛。所以说这些佣人的嘴啊,钱昇生不管一下吗,媳妇才娶进来没两年。老钱只要公司没事就好。怡婷听不下去了,彷彿被打的是她。 含着眼皮,蹑手蹑脚,走回大街上。冷风像一个从不信中医的人在遍尝西医疗法而无效之后去给针灸了满脸。她才想到伊纹姊姊还暖的天气就穿着高领长袖。不能露出的不只是瘀青的皮肤,还有即将要瘀青的皮肤。刘怡婷觉得这一天她老了,被时间熬煮透了。 突然,思琪在街角跳进她的眼皮,刘怡婷你不是说要帮我的吗,等不到你,我只好自己回来。怡婷说对不起,肚子痛,一面想这藉口多俗,问你也是回来上厕所吗。思琪的眼睛汪汪有泪,唇语说回来换衣服,不该穿新大衣的,气象预报说今天冷,看他们穿成那样,「我觉得我做了很坏的事情。」怡婷拥抱她,两个人化在一起,她说,旧的你也穿不下,不是你的错,「小孩子长得快嘛。」两个人笑到泼出来,倾倒在对方身上。美妙的元宵节结束了。 钱昇生家有钱。八十几岁了,台湾经济起飞时一起飞上去的。有钱的程度是即使在这栋大楼里也有钱,是台湾人都听过他的名字。很晚才有了儿子,钱一维是刘怡婷和房思琪最喜欢在电梯里遇见的大哥哥。唤哥哥是潜意识的心计,一方面显示怡婷她们多想长大,一方面抬举钱一维的容貌。怡婷她们私下给邻居排名:李老师最高,深目蛾眉,状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钱哥哥第二,难得有道地的美国东部腔好听,又高,一把就可以抓下天空似的。有的人戴眼镜,彷彿是用镜片蒐集灰尘皮屑,有的人眼镜的银丝框却像勾引人趴上去的栅栏。有的人长得高,只给你一种揠苗助长之感,有的人就是风,是雨林。同龄的小孩进不去名单里,你要怎么给读幼狮文艺的人讲普鲁斯特呢? 钱一维一点也不哥哥,四十几岁了。伊纹姊姊才二十几岁,也是名门。许伊纹唸比较文学博士,学业被婚姻打断,打死了。许伊纹鹅蛋脸,大眼睛长睫毛,眼睛大得有一种惊吓之情,睫毛长得有一种沉重之意,鼻子高得像她在美国那一年除了美语也学会了美国人的鼻子,皮肤白得像童话故事,也像童话故事隐约透露着血色。她早在长大以前就常被问眼睛是怎么化的妆,她也不好意思跟她们说那只是睫毛。怡婷有一天眼睛钉在思琪脸上,说:「你长得好像伊纹姊姊,不,是伊纹姊姊像你。」思琪只说拜託不要闹了。下次在电梯里,思琪仔细看了又看伊纹姊姊,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长相。伊纹跟思琪都有一张犊羊的脸。 钱一维背景无可挑剔,外貌端到哪里都赏心悦目,美国人的绅士派头他有,美国人那种世界警察的自大没有。可是许伊纹怕,这样的人怎么会四十几岁还没结婚。钱一维给她的解释是以前接近我的女人都是要钱,这次索性找一个本来就有钱的,而且你是我看过最美最善良的女人,种种种种,恋爱教战守策的句子複製贴上。伊纹觉得这解释太直观,但也算合理。 钱一维说许伊纹美不胜收。伊纹很开心地说,你这成语错得好诗意啊。心里笑着想这比他说过的任何正确成语都来得正确。心里的笑像滚水,不小心在脸上蒸散开来。一维着迷了,一个纠正你的文法的女人。伊纹光是坐在那儿就像便利商店一本四十九元的迷你言情小说封面,美得飘飘欲仙。她欲仙而仙我,她飘飘然而飘我。 那一天,又约在寿司店,伊纹身体小,胃口也小,吃寿司是一维唯一可以看见她一大口吃进一团食物的时光。上完最后一贯,师傅擦擦手离开板前。伊纹有一种奇异的预感,像是明知光吃会被呛到却还是夹一大片生姜来吃。不会吧。一维没有跪下,他只是清淡淡说一句:「快一点跟我结婚吧。」伊纹收过无数告白,这是第一次收到求婚,如果笼统地把这个祈使句算成求的话。她理一理头髮,好像就可以理清思绪。他们才约会两个多月,如果笼统地把所有祈使句都计成约的话。伊纹说,「钱先生,这个我要再想一想。」伊纹发现自己笨到现在才意识到平时要预约的寿司店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维慢慢地从包里拿出一个丝绒珠宝盒。伊纹突然前所未有地大声,「不,一维,你不要拿那个给我看,否则我以后答应了你岂不会以为我考虑的是那个盒子而不是你本人?」出了口马上发现说错话,脸色像寿司师傅在板前用喷枪炙烧的大虾。一维笑笑没说话。既然你以后会答应我。既然你改口喊我名字。他收起盒子,伊纹的脸熟了就生不回去了。 真的觉得心动是那次他颱风天等她下课,要给她惊喜。出学校大门的时候看到瘦高的身影,逆着黑头车的车头灯,大伞在风中癫痫,车灯在雨中伸出两道光之触手,触手里有雨之蚊蚋狂欢。光之手摸索她、看破她。她跑过去,雨鞋在水洼里踩出浪。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早知道……我们学校很会淹水的。上车以后看见他的蓝色西装裤直到小腿肚都湿成靛色,皮鞋从拿铁染成美式咖啡的颜色。很自然想到三世因缘里蓝桥会的故事──期而不来,遇水,抱梁柱而死。马上告诉自己,「心动」是一个很重的词。很快就订婚了。 结婚之后许伊纹搬过来,老钱先生太太住顶楼,一维和伊纹就住下面一层。怡婷她们常常跑上去借书,伊纹姊姊有那么多书。我肚子里有更多喔,伊纹蹲下来跟她们说。老钱太太在客厅看电视,彷彿自言自语道:「肚子是拿来生孩子的,不是拿来装书的。」电视那样响,不知道她怎么听见的。怡婷看着伊纹姊姊的眼睛熄灭了。 伊纹常常唸书给她们,听伊纹读中文,怡婷感到啃鲜生菜的爽脆,一个字是一口,不曾有屑屑落在地上。也渐渐领会到伊纹姊姊唸给她们只是藉口,其实多半是唸给自己,遂上楼得更勤了。她们用一句话形容她们与伊纹的共谋:「青春作伴好还乡。」她们是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姊姊的帆布,替她遮掩,也替她张扬,盖住她的欲望,也服贴着让欲望的形状更加明显。一维哥哥下班回家,抖擞了西装外套,笑她们,又来找我老婆当褓母了。外套里的衬衫和衬衫里的人一样,有新浆洗过的味道,那眼睛只是看着你就像要承诺你一座乐园。 好一阵子她们读杜斯妥也夫斯基。照伊纹姊姊的命令,按年代来读。读到《卡拉马助夫兄弟》,伊纹姊姊说,记得《罪与罚》的拉斯柯尼科夫和《白癡》里的梅诗金公爵吗?和这里的斯麦尔加柯夫一样,他们都有癫痫症,杜斯妥也夫斯基自己也有癫痫症。这是说,杜斯妥也夫斯基认为最接近基督理型的人,是因为某种因素而不能被社会化的自然人,也就是说,只有非社会人才算是人类喔。你们明白非社会和反社会的不同吧?刘怡婷长大以后,仍然不明白伊纹姊姊当年怎么愿意告诉还是孩子的她们那么多,怎么会在她们同辈连九把刀或藤井树都还没开始看的时候就教她们杜斯妥也夫斯基。或许是补偿作用?伊纹希望我们在她被折腰、进而折断的地方衔接上去? 那一天,伊纹姊姊说楼下的李老师。李老师知道她们最近在读杜斯妥也夫斯基,老师说,村上春树很自大地说过,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背得出卡拉马助夫三兄弟的名字,老师下次看到你们会考你们喔。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谢。怡婷心想,思琪为什么没有跟着唸?一维哥哥回来了。伊纹姊姊看着门,就像她可以看见锁钥咬啮的声音。伊纹姊姊对一维哥哥手上纸袋投过去的眼色,不只是宽恕的雨,还有质疑的光,那是说,那是我最喜欢的蛋糕,你妈妈叫我少吃的一种东西。一维哥哥看着伊纹姊姊笑了,一笑,像脸上投进一个石子,满脸的涟漪。他说,这个吗,这是给孩子们的。怡婷和思琪好开心,可是对于食物本能地显得非常淡泊。不能像兽一样。我们刚刚还在读杜斯妥也夫斯基。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谢。一维哥哥笑得更开了,「小女孩不吃陌生叔叔的食物,那我只好自己吃了。」 伊纹姊姊拿过袋子,说你不要闹她们了。怡婷看得很清楚,在伊纹姊姊碰到一维哥哥的手的时候,伊纹姊姊一瞬间露出奇异的表情。她一直以为那是新娘子的娇羞,跟她们对食物的冷漠同理,食,色,性也。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维在伊纹心里放养了一只名叫害怕的小兽,小兽在冲撞伊纹五官的栅栏。那是痛楚的蒙太奇。后来,升学,离家,她们听说一维还打到伊纹姊姊流掉孩子。老钱太太最想要的男孩。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谢。 那一天,他们围在一起吃蛋糕,好像彼此生日还从未这样开心,一维哥哥谈工作,上市她们听成上菜市场,股票几点她们问现在几点,人资她们开始背人之初、性本善……她们喜欢被当成大人,更喜欢当大人一阵子后变回小孩。一维哥哥突然说,思琪其实跟伊纹很像,你看。的确像,眉眼、轮廓、神气都像。在这个话题里,怡婷掉队了,眼前满脸富丽堂皇的彷彿是一家人。怡婷很悲愤,她知道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孩都来得多,但是她永远不能得知一个自知貌美的女子走在路上低眉歛首的心情。 升学的季节到了,大部分的人都选择留在家乡。刘妈妈和房妈妈讨论送怡婷和思琪去台北,外宿,两个人有个照应。怡婷她们在客厅看电视,大考之后发现电视前所未有地有趣。刘妈妈说,那天李老师说,他一个礼拜有半个礼拜在台北,她们有事可以找他。怡婷看见思琪的背更驼了,像是妈妈的话压在她身上。思琪用唇语问怡婷,你会想去台北吗?不会不想,台北有那么多电影院。事情决定下来了。唯一到最后才决定的是要住刘家还是房家在台北的房子。 行李很少,粉尘纷纭,在她们的小公寓小窗户投进来的光之隧道里游走。几口纸箱躺着,比她们两个人看上去更有乡愁。内衣裤一件件掏出来,最多的还是书本。连阳光都像聋哑人的语言,健康的人连感到陌生都不敢承认。怡婷打破沉默,像她割开纸箱的姿势一样,说:「好险我们书是合看的,否则要两倍重,课本就不能合看了。」思琪静得像空气,也像空气一样,走近了、逆着光,才看见里面正摇滚、翻沸。 第二章 失乐园 房思琪和刘怡婷从有记忆以来就是邻居。七楼,跳下去,可能会死,可能成植物人,也可能只断手断脚,尴尬的楼层。活在还有明星学校和资优班的年代,她们从小唸资优班,不像邻居的小孩能出国就出国。她们说:「我们一辈子要把中文讲好就已经很难了。」她们很少在人前说心里话。思琪知道,一个搪瓷娃娃小女孩卖弄聪明,只会让容貌显得张牙舞爪。而怡婷知道,一个丑小女孩耍小聪明,别人只觉得疯癫。好险有彼此。否则她们都要被自己对世界的心得噎死了。读波特莱尔而不是波特莱尔大遇险,第一次知道砒霜是因为包法利夫人而不是九品芝麻官,这是她们与其他小孩的不同。 李国华一家人搬进来的时候,上上下下,访问个遍。一户一盅佛跳墙,李师母一手抱着瓷瓮,一手牵着晞晞,彷彿更害怕失去的是瓮。房家一排书倦倦靠在墙上,李国华细细看过一本本书的脸皮,称讚房先生房太太的品味。他说,在高中补习班教久了,只剩下进步了几分,快了几分钟,都成教书匠了。房太太马上谦逊而骄傲地说,书不是他们的,书是女儿的。李老师问,女儿多大了?那年她们十二岁,小学刚毕业。他说可这是大学生的书架啊。女儿在哪里?思琪那时不在,在怡婷家。过几天访刘家,刘家墙上也有一排书,李老师红棕色的手指弹奏过书的背脊,手指有一种高亢之意,又称讚了一套。那时也没能介绍怡婷,怡婷刚好在思琪家。晞晞回家之后,站上床铺,在房间墙上比画了很久:「妈咪,也给我一个书架好不好?」 顶楼的钱哥哥要结婚了,大楼里有来往的住户都喜洋洋要参加婚礼。新娘听说是十楼张阿姨介绍给钱哥哥的,张阿姨倒好,女儿终于结婚了,马上就作起媒人。思琪去敲刘家的门,问好了没有。应门的是怡婷,她穿着粉红色澎澎洋装,像是被装进去的。思琪看着她,除了滑稽还感到一种惨痛。怡婷倒是为这衣裳烦扰已久终于顿悟的样子,她说,我就跟妈咪说我不能穿洋装啊,「我抢走新娘的风采怎么办呢。」思琪知道怡婷说笑话是不要她为她担心,纠在一起的五脏终于鬆懈。 房家刘家同一桌。一维哥哥玉树地站在红地毯的末端,或者是前端?一维哥哥穿着燕尾服,整个人乌黑到有一种光明之意。西装外套的剑领把里面的白衬衫削成极尖的铅笔头形状。她们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那燕尾很想要剪断红地毯。新娘子走进来了,那么年轻,那么美,她们两个的文字游戏纷纷下马,字句如鱼沉,修辞如雁落。就像一个都市小孩看见一只蝴蝶,除了大喊「蝴蝶」,此外便没有话可说。许伊纹就是这样:蝴蝶!新娘子走过她们这一桌的时候,红地毯两侧的吹泡泡机器吹出泡泡。她们彷彿可以看见整个高广华盖的宴会厅充满着反映了新娘子的身影的泡泡。千千百百个伊纹撑开来印在泡泡上,扭曲的腰身像有人从后面推了她一把,千千百百个伊纹身上有彩虹的涟漪,慈爱地降在每一张圆桌上,破灭在每个人面前。一维哥哥看进去伊纹的眼睛,就像是想要溺死在里面。交响乐大奏,掌声如暴雨,闪光灯闪得像住在钻石里。她们后来才明白,她们着迷的其实是新娘子长得像思琪。那是她们对幸福生活的演习。 结婚当晚的洞房就是老钱先生太太下面一层。买一整层给俩人,两户打通。一维在洞房当晚才给伊纹看求婚时的绒布盒子,装的是镶了十二颗粉红钻的项鍊。一维说,我不懂珠宝,我就跑去毛毛那儿,说给我最好的粉红钻。伊纹笑了,什么时候的事?第一次见面,我看到你包包里东西都是粉红色,就跑去找毛毛了。伊纹笑到合不拢嘴,你常常买钻石给见面一次的女生吗?从来没有,只有你。伊纹声音里都是笑,是吗,我怎能确定呢?你可以去问毛毛啊。伊纹笑到身体跌出衣服,毛毛毛毛,到底是哪里的毛?一维的手沿着她的大腿摸上去。毛毛,不不,你坏坏。伊纹全身赤裸,只脖子戴着钻鍊,在新家跑来跑去,鞠躬着看一维小时候的照片,插着腰说这里要放什么书,那里要放什么书,小小的乳房也认真地噘着嘴,滚到土耳其地毯上,伊纹摊开双手,腋下的纹路比前胸更有裸露之意。伊斯兰重複对称的蓝色花纹像是伸出藤蔓来,把她绑在上面。美不胜收。那几个月是伊纹生命之河的金沙带。 许伊纹搬进大楼的第一组客人是一双小女生。婚礼过后没有多久就来了。怡婷讲的第一句话是:一维哥哥前阵子老是跟我们说他的女朋友比我们懂得更多。思琪笑疼了肚子,喔,刘怡婷,我们大不敬。伊纹马上喜欢上她们。请进,两位小女人。 一维哥哥跟伊纹姊姊的家,有整整一面的书墙,隔层做得很深,书推到最底,前面摆着琳瑯满目的艺术品,从前在钱爷爷家就看过的。琉璃茶壶里有葡萄、石榴、苹果和苹果叶的颜色,壶身也爬满了水果,挡住了纪德全集。窄门,梵谛冈地窖,种种,只剩下头一个字高出琉璃壶,横行地看过去,就变成:窄,梵,田,安,人,伪,如,杜,日。很有一种躲藏的意味。也有一种呼救的感觉。 许伊纹说,你们好,我是许伊纹,秋水伊人的伊,纹身的纹,叫我伊纹就好啰。思琪和怡婷在书和伊纹面前很放鬆,她们说:「叫我思琪就好啰」,「叫我怡婷就好啰。」三个人哈哈大笑。她俩很惊奇,她们觉得伊纹姊姊比婚礼那天看上去更美了。有一种人,像一幅好画,先是讚叹整体,接下来连油画颜料提笔的波浪尖都可看,一辈子看不完。伊纹见她们一直在看书架,抱歉地说,没办法放太多书,要什么她可以从娘家带给她们。她们指着书架问,这样不会很难拿书吗?伊纹姊姊笑说,「真的打破什么,我就赖给纪德。」三个人又笑了。 她们从女孩到青少女,往来借书听书无数次,从没有听说伊纹姊姊打破过什么东西。她们不知道,每一次把手擦拭乾净,小心翼翼地拿下沉重的艺术品,小心拖鞋小心地毯,小心手汗小心指纹,是老钱太太罚伊纹的精緻苦刑。她的罪不但是让老钱太太的儿子从一堵墙之隔变成一面天花板,更是因为老钱太太深处知道自己儿子配不上她。那时候伊纹姊姊还成天短袖短裤的。 结婚不到一年一维就开始打她。一维都七点準时下班,多半在晚上十点多接到应酬的电话,伊纹在旁边听,苹果皮就削断了。一维凌晨两三点回家,她躺在床上,可以看见锁和钥互相咬合的样子。凭着菸味酒味也知道他走近了,可也没地方逃。隔天傍晚下班他还是涎着脸跟她求欢。新的瘀青是茄子绀或虾红色,旧的瘀青是狐狸或貂毛,老茶的颜色。洗澡的时候,伊纹把手贴在跟手一样大的伤上面,新的拳脚打在旧的伤上,色彩斑斓得像热带鱼。只有在淋浴间,哭声才不会走出去,说闲话。晚上又要听一维讲电话。挂上电话,一维换衣服的时候,她站在更衣室门外,问他:「今天别去了,可以吗?」一维打开门,发现她的眼睛忽明忽灭,亲了她的脸颊就出门了。 伊纹婚礼当天早上彩排的时候看着工作人员滚开红地毯,突然有一种要被不知名的长红舌头吞噬的想像。一生中最美的时刻。她后来才了解,说婚礼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意思不但是女人里外的美要开始下坡,而且暗示女人要自动自发地把所有的性吸引力收到潘朵拉的盒子里。她和一维的大双人床,是她唯一可以尽情展演美貌的地方。一张床,她死去又活来的地方。最粗鲁也不过是那次咬着牙说一句,「你不可以下午上我,半夜打我!」一维也只是笑笑摘下袖扣,笑开了,眼尾皱起来,一双眼睛像一对向对方游去欲吻的鱼。没喝酒的一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男人。 李国华李师母领着晞晞去拜访一维伊纹。伊纹看见晞晞,马上蹲下来,说,嗨,你好。晞晞留着及臀的长髮,怎么也不愿意剪。她有妈妈的大眼睛和爸爸的高鼻樑,才十岁就坚持自己买衣服。也仅仅对衣服有所坚持。晞晞没有回应伊纹,用手指绕着髮稍玩。伊纹泡好两杯茶,倒了一杯果汁,说抱歉我先生出差去日本了,没能好好招待你们。晞晞在椅子上转来转去,对客厅的陈设感到不耐烦,对文化不耐烦。 李国华开始大谈客厅的摆饰。话语本能地在美女面前膨胀,像阳具一样。二十多岁的女人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他伸出指头指着书架上一座玉雕观音,食指也兴致勃勃的样子。玉观音一望即知原石是上好的,一点不浊,青翠有光。观音右脚盘着,左脚荡下去,荡下去的脚翘着肥厚的拇指,拇指上有指甲的框。「啊,那个姿势的观音,就叫作随意观音,观世音菩萨就是观自在菩萨,观是观察,世是世间,音是音声,就是一个善男子看见世间有情的意思。随意,自在,如来,这些,你读文学的应该可以领会。有趣的是,东方喜欢成熟丰满的形象,在西方就是童男童女,否则就是像耶稣一样,一出生就已经长全了。」晞晞枯着脖子,吸了一口果汁,转头对爸妈恶声说:「你们明知道我不喜欢柳橙汁。」伊纹知道晞晞的意思是她不喜欢听这些。她惊醒一样,去冰箱翻找,问那葡萄汁可以吗?晞晞没有回答。 李国华继续扫视。好多西洋美术,不懂。不讲,就没人知道不懂。「啊,壁炉上小小的那幅,不会是真迹吧?八大山人的真迹我是第一次见到,你看那鸡的眼睛,八大山人画眼睛都仅仅是一个圈里一个点,世人要到了二十一世纪才明白,这比许多工笔画都来得逼真,你看现在苏富比的拍卖价,所以我说观察的本事嘛!你们钱先生那么忙,哎呀,要是我是这屋子的主人多好。」李国华看进去伊纹的眼睛,「我是美的东西都一定要拥有的。」李国华心想,才一杯,亢成这样,不是因为茶。反正她安全,钱家是绝对不能惹的。而且几年她就要三十了?晞晞突然口气里有螺丝钉:「葡萄汁也不喜欢。浓缩还原的果汁都不喜欢。」师母说:「嘘!」伊纹开始感觉到太阳穴,开始期待傍晚思琪怡婷来找她了。 李国华一家走之后,伊纹感觉满屋子的艺术品散发的不是年代的色香味而是拍卖场的古龙水。不喜欢李老师这人,不好讨厌邻居,只能说真希望能不喜欢这人。啊,听起来多癡情,像电影里的,我真希望能戒掉你。伊纹想想笑了,笑出声来发现自己疯疯傻傻的。晞晞倒不只是不懂事,是连装懂都懒,那么好看的小女孩,长长的睫毛包围大眼睛,头髮比瀑布还漂亮。 手轻轻拂过去,搪瓷摸起来彷彿摸得到里面的金属底子,摸得牙齿发酸;琉璃摸起来像小时候磨钝的金鱼缸口;粗陶像刚出生皱皱的婴孩。这些小玩意,无论是人型,是兽,是符号,或乾脆是神,都眼睁睁看她被打。就是观世音也不帮她。真丝摸起来滑溜像早起的鼻涕,一维到现在还是过敏儿。玉器摸起来,就是一维。 不知道思琪怡婷,两个那么讨厌被教训的小女生竟会喜欢李老师。好端端的漂亮东西被他讲成文化的舍利子。还是教书的人放不下?其实无知也很好。等等陪孩子们唸书。接着一维下班又要找我。 有一回李国华下了课回家,抢进电梯,有两个穿国中制服的小女孩颈子抵在电梯里的金扶手上,她们随着渐开的金色电梯门敛起笑容。李国华把书包望后甩,屈着身体,说,「你们谁是怡婷谁是思琪呢?」「你怎么知道『我们』叫什么名字?」怡婷先发问,急吼吼地。平时,因为上了国中,思琪常常收到早餐、饮料,她们本能地防备男性。可是眼前的人,年纪似乎已经过了需要守备的界线。两人遂大胆起来。思琪说,「无论你在背后喊刘怡婷或房思琪,我都会回头的。」李国华知道自己被判定是安全的,第一次感谢岁月。在她们脸上看见楼上两位女主人面貌的痕迹,知道了答案。房思琪有一张初生小羊的脸。他直起身子,「我是刚刚搬来的李老师,就你们楼下,刚好我教国文,需要书可以来借。」对。儘量轻描淡写。一种晚明的文体。咳嗽。展示自己的老态。这大楼电梯怎么这么快。伸出手,她们顿了一顿,轮流跟他握手。她们脸上养着的笑意又醒过来,五官站在微笑的悬崖,再一步就要跌出声来。出电梯门,李国华心想是不是走太远了。他不碰有钱人家的小孩,因为麻烦。而且看看刘怡婷那张麻脸,她们说不定爱的是彼此。但是她们握手时的表情!光是她们的书架,就在宣告着想被当大人看待。软得像母奶的手心。鹌鹑蛋的手心。诗眼的手心。也许走对了不一定。 周末她们就被领着来拜访。换下制服裙,怡婷穿裤子而思琪穿裙子,很象徵性的打扮。进门换上拖鞋的一剎那思琪红了脸,啊,我这双鞋不穿袜子。在她蜷起脚趾头的时候,李国华看见她的脚指甲透出粉红色,光滟滟外亦有一种羞意。那不只是风景为废墟羞惭,风景也为自己羞惭。房妈妈在后面说叫老师,她们齐声喊了老师,老师两个字里没有一点老师的意思。刘妈妈道歉,说她俩顽皮。李国华心想,顽皮这词多美妙,没有一个超过十四岁的人穿得进去。刘妈妈房妈妈走之前要她们别忘记说,请,谢谢,对不起。 她们倒很有耐心陪晞晞。晞晞才小她们两岁,相较之下却像文盲,又要强,念图文书念得粗声大气,没仔细听还以为是电视机里有小太监在宣圣旨。晞晞念得吃力,思琪正要跟她解释一个字,她马上抛下书,大喊:「爸爸是白癡!」而李国华只看见大开本故事书啪地夹起来的时候,夹出了风,掀开了思琪的浏海。他知道小女生的浏海比裙子还不能掀。那一瞬间,思琪的浏海望上飞蒸,就好像她从高处掉下来。长脖颈托住蛋型脸,整个的脸露出来,额头光饱饱地像一个小婴儿的奶嗝。李国华觉得这一幕就好像故事书里的小精灵理解他,帮他出这一口气。她们带着惊愕看向晞晞的背影,再转向他。而他只希望自己此刻看起来不要比老更老。思琪她们很久之后才会明白,李老师是故意任晞晞笨的,因为他最清楚,识字多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李老师软音软语对她们说,不然,我有诺贝尔文学奖全集?这一幕晞晞正好。诺贝尔也正好。扮演好一个期待女儿的爱的父亲角色。一个偶尔洩漏出灵魂的教书匠,一个流浪到人生的中年还等不到理解的国文老师角色。一整面墙的原典标榜他的学问,一面课本标榜孤独,一面小说等于灵魂。没有一定要上过他的课。没有一定要谁家的女儿。 李国华站在补习班的讲台上,面对一片髮旋的海洋。抄完笔记抬起脸的学生,就像是游泳的人在换气。他在长长的黑板前来往,就像是在画一幅中国传统长长拖拉开来的横幅山水画。他住在他自己製造出来的风景里。升学考试的压力是多么奇妙!生活中只有学校和补习班的一女中学生,把压力揉碎了,化成情书,装在香喷喷的粉色信封里。其中有一些女孩是多么丑!羞赧的红潮如疹,粗手平伸,直到极限,如张弓待发,把手上的信封射给他。多么丑,就算不用强来他也懒得。可是正是这些丑女孩,充实了他的祕密公寓里那口装学生情书的纸箱。被他带去公寓的美丽女孩们都醉倒在粉色信封之海里。她们再美也没收过那么多。有的看过纸箱便听话许多。有的,即使不听话,他也愿意相信她们因此而甘心一些。 一个女孩从凌晨一点熬到两点要赢过隔壁的同学,隔壁的同学又从两点熬到三点要赢过她。一个丑女孩拚着要赢过几万考生,夜灯比正午太阳还热烈,高压之下,对无忧的学生生涯的乡愁,对幸福蓝图的妄想,全都移情到李老师身上。她们在交换改考卷的空档讨论到他,说多亏李老师才爱上国文,不自觉这句话的本质是,多亏国文考试,李老师才有人爱。不自觉期待去补习的情绪中性的成份。不自觉她们的欲望其实是绝望。幸亏他的高鼻樑。幸亏他说笑话亦庄。幸亏他写板书亦谐。要在一年十几万考生之中争出头的志愿,一年十几万考生累加起来的志愿,化作秀丽的笔迹刻在信纸上,秀丽之外,撇捺的尾巴颤慄着欲望。一整口的纸箱,那是多么庞大的生之吶喊!那些女孩若有她们笔迹的一半美便足矣。他把如此庞大的欲望射进美丽的女孩里面,把整个台式升学主义的惨痛、残酷与不仁射进去,把一个挑灯夜战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个丑女孩要胜过的十几万人,通通射进美丽女孩的里面。壮丽的高潮,史诗的诱姦。伟大的升学主义。 补习班的学生至少也十六岁,早已经跳下罗莉塔之岛。房思琪才十二三,还在岛上骑树干,被海浪舔个满怀。他不碰有钱人家的小孩,天知道有钱人要对付他会多麻烦。一个搪瓷娃娃女孩,没有人故意把她砸下地是绝不会破的。跟她谈一场恋爱也很好,这跟帮助学生考上第一志愿不一样,这才是真真实实地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这跟用买的又不一样,一个女孩第一次见到阳具,为其丑陋的血筋哑笑,为自己竟容纳得下其粗暴而狗哭,上半脸是哭而下半脸是笑,哭笑不得的表情。辛辛苦苦顶开她的膝盖,还来不及看一眼小裤上的小蝴蝶结,停在肚脐眼下方的小蝴蝶,真的,只是为了那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求什么?求不得的又是什么?房思琪的书架就是她想要跳下罗莉塔之岛却被海给吐回沙滩的记录簿。 罗莉塔之岛,他问津问渡未果的神祕之岛。奶与蜜的国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体液。趁她还在岛上的时候造访她,右手食指中指呈人字,走进她的阴道。把她压在诺贝尔奖全集上,压到诺贝尔都为之震动。告诉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个莹白的希望,先让她粉碎在话语里,国中男生还不懂的词彙之海里,让她在话语里感到长大,再让她的灵魂欺骗她的身体。她,一个满口难字生词的国中生,把她的制服裙推到腰际,蝴蝶赶到脚踝,告诉她有他在后面推着,她的身体就可以赶上灵魂。楼上的邻居,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个搪瓷娃娃女孩。一个比处女还要处的女孩。他真想知道这个房思琪是怎么哭笑不得,否则这一切就像他蒐罗了清朝妃子的步摇却缺一支皇后的步摇一样。 李国华第一次在电梯里见到思琪,金色的电梯门框一开,就像一幅新裱好框的图画。讲话的时候,思琪闲散地把太阳穴磕在镜子上,也并不望镜子研究自己的容貌,多么坦蕩。镜子里她的脸颊是明黄色,像他蒐集的龙袍,只有帝王可以用的颜色,天生贵重的颜色。也或者是她还不知道美的毁灭性。就像她学号下隐约有粉红色胸罩的边沿,那边沿是连一点蕾丝花都没有,一件无知的青少女胸罩!连圆滑的钢圈都没有!白袜在她的白脚上都显得白得庸俗。方求白时嫌雪黑。下一句忘记了,无所谓,反正不在教育部颁布的那几十篇必读里。 那时候即将入秋,煞人的秋天。李国华一个礼拜有四天在南部,三天在台北。一天,李国华和几个同补习班、志同道合的老师上猫空小酌。山上人少,好说话。英文老师说:「如果我是陈水扁,就卸任之后再去财团当顾问,哪有人在任内贪的,有够笨。」数学老师说:「海角七亿哪有多少,但陈水扁光是为了一边一国四个字,就应该被关四十年。」英文老师应:「一点政治人物的诚信都没有,上任前四个不,快卸任就四个要,要这个要那个,我说这就是那句英文,不要让老大哥不高兴。」物理老师说:「我看报纸上好像有很多知识分子支持台独。」李老师说:「那是因为知识分子大都没有常识。」四个人为自己的常识充分而笑了。英文老师说:「现在电视在演阿扁我就转台,除非有陈敏薰。」李老师笑了:「那么老女人你也可以?我可不行,她长得太像我太太了。」一个漂亮的传球。话题成功达阵。抵达他们兴趣的中心。 英文老师问物理老师:「你还是那个想当歌星的?几年了?太厉害了,维持这么久,这样跟回家找老婆有什么不一样。」其他两个人笑了。物理老师无限慈祥地笑了,口吻像在说自己的女儿:「她说唱歌太难,现在在当模特儿。」会出现在电视里吗?物理老师摘下眼镜,擦拭鼻垫上的油汗,眼神茫然,显得很谦逊,他说:「拍过一支广告。」其他三个人简直要鼓掌,称许物理老师的勇气。李老师问:「你就不怕别人觊觎?」物理老师似乎要永久地擦眼镜下去,没有回答。数学老师开口了:「我已经上过三个仪队队长了,再一个就大满贯了。」乾杯。为阿扁七亿元的监狱餐乾杯。为只有知识而没有常识的台独分子乾杯。为所有在健康教育的课堂勤抄笔记却没有一点性常识的少女乾杯。为他们插进了联考的巨大空虚乾杯。 第三章 复乐园 怡婷高中毕业之际,只和伊纹姊姊和毛毛先生去台中看过思琪一次。白色衣服的看护士执起思琪的枯手,装出娃娃音哄着思琪说,「你看看谁来看你了啊?」伊纹和怡婷看到思琪整个人瘦得像髑髅镶了眼睛。镶得太突出,明星的婚戒,六爪抓着大钻。一只戒指在南半球,一只在北半球,还是永以为好。没看过两只眼睛如此不相干。看护士一面对她们招招手说,「过来一点没关係,她不会伤人。」像在说一条狗。只有拿水果出来的时候思琪说话了,她拿起香蕉,马上剥了皮开始吃,对香蕉说,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怡婷看完了日记,还没有给伊纹姊姊看。姊姊现在看起来很幸福。 怡婷上台北,伊纹和毛毛先生下高雄,在高铁站分手之后,伊纹才哭出来。哭得跌在地上,往来的旅客都在看她裙子缩起来露出的大腿。毛毛慢慢把她搀在肩上,搬到座位坐好。伊纹哭到全身都发抖,毛毛很想抱她,但他只是默默递上气喘药。毛毛。怎么了?毛毛,你知道她是一个多聪明的小女孩吗?你知道她是多么善良,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吗?而现在她唯一记得的就是怎么剥香蕉!毛毛慢慢地说:不是你的错。伊纹哭得更厉害了,就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就是我的错,我一直耽溺在自己的痛苦里,好几次她差一步就要告诉我,但是她怕增加我的负担,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毛毛轻轻拍着伊纹的背,可以感觉到伊纹驼着背骨出了脊梁,毛毛慢慢地说:「伊纹,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讲,在画那个小鸟笼坠子的时候,我真的可以藉由投入创作去间接感受到你对她们的爱,可是就像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不是你自己,更不可能是她的错一样,发生在思琪身上的事也绝对不是你的错。」 回家没几天伊纹就接到一维的电话。只好用白开水的口气接电话:「怎么了吗?」省略主语,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一维用比他原本的身高要低的声音说,「想看看你,可以去你那儿吗?」毛毛不在。「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我猜的。」伊纹的白开水声音掺入墨汁,一滴墨汁向地心的方向开花,「喔,一维,我们都放彼此一马吧,我前几天才去看了思琪。」「求求你?」一维装出鸭子的声音。「求求你?」 开门的时候一维还是那张天高地阔的脸,一维默默地看着伊纹家里的陈设,书本和电影乱糟糟砌成两叠。伊纹转过去流理台的时候,一维坐在厨房高脚椅上看着伊纹在背心短裤之外露出大片的皮肤,白得像饭店的床,等着他躺上去。一维闻到咖啡的香味。伊纹要很用力克制才不会对他温柔。给你,不要烫到。天气那么热,一维也不脱下西装外套,还用手围握着马克杯。伊纹埋在冰箱里翻找,而一维的眼睛找到了一双男袜。伊纹在吧檯的对面坐下。一维的手伸过去顺遂她的耳轮。伊纹偏了偏头。一维。我已经戒酒了。那很好,真的。一维突然激动起来,我真的戒酒了,伊纹,我已经超过五十岁了,我真的没办法就这样失去你,我真的很爱你,我们可以搬出来,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你可以像这样把房子搞得乱七八糟的,也可以整个冰箱装垃圾食物,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好吗,我粉红色的伊纹?他呼吸到她的呼吸。伊纹心想,我真的没办法讨厌他。他们的四肢汇流在一起,沙发上分不清楚谁谁。 一维趴在她小小的乳上休息。刚刚射出去的高潮的余波还留在她身体里,他可以感到她腰背规律的痉挛,撑起来是潮是嗯,弓下去是汐是啊。她的手拳紧了浮出静脉,又渐渐鬆手,放开了,整只手臂涮到沙发下。一瞬间,他可以看见她的手掌心指甲的刻痕,粉红红的。 伊纹像从前来回搬那些琉璃壶一样,小心翼翼地把一维的头拿开,很快地穿好了衣服。伊纹站起来,看着一维拿掉眼镜的脸像个婴孩。伊纹把衣服拿给他,坐在他旁边。你原谅我了吗?伊纹静静地说:「一维,你听我说,你知道我害怕的是什么吗?那一天,如果你半夜没有醒来,我就会那样失血过多而死吧。离开你的这段时间,我渐渐发现自己对生命其实是很贪婪的。我什么都可以忍耐,但是一想到你曾经可能把我杀掉,我就真的没办法忍耐下去了。什么事都有点余地,但是生死是很决绝的。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你半夜没有醒来,我死掉了,我会想到满屋子我们的合照睁大眼睛围观你,你会从此清醒而空洞地过完一生吗?或者你会喝得更兇?我相信你很爱我,所以我更无法原谅你。我已经一次又一次为了你推迟自己的边界了,但是这一次我真的好想要活下去。你知道吗?当初提出休学,教授问我未婚夫是什么样的人,我说『是个像松木林一样的男人喔』,还特地去查了英语辞典,确定自己讲的是世界上所有松科中最挺拔、最坚忍的一种。你还记得以前我最常唸给你听的那本情诗集吗?现在再看,我觉得那简直就像是我自己的日记一样。一维,你知道吗?我从来不相信星座的,可是今天我看到报纸上说你直到年末运势都很好,包括桃花运──你别说我残忍,连我都没有说你残忍了。一维,你听我说,你很好,你别再喝酒了,找一个真心爱你的人,对她好。一维,你就算哭,我也不会爱你,我真的不爱你,再也不爱了。」 毛毛回伊纹这儿,打开门就听见伊纹在淋浴。一屁股坐上沙发,立刻感觉到靠枕后有什么。一球领带。领带的灰色把毛毛的视野整个蒙上一层阴影。淋浴的声音停了,接下来会是吹风机的声音。在你吹乾头髮之前我要想清楚。我看见你的拖鞋,然后是小腿,然后是大腿,然后是短裤,然后是上衣,然后是脖子,然后是脸。「伊纹?」「嗯?」「今天有人来吗?」「为什么问?」拿出那球领带,领带在手掌里鬆懈了,叹息一样滚开来。「是钱一维吗?」「对。」「他碰你了吗?」毛毛发现自己在大喊。伊纹生气了,「为什么我要回答这个问题?你是我的谁?」毛毛发现自己的心下起大雨,有一只湿狗一跛一跛哀哀在雨中哭。毛毛低声说,「我出门了。」门静静地关起来,就像从来没有被开过。 伊纹默默收拾屋子,突然觉得什么都是假的,什么人都要求她,只有杜斯妥也夫斯基属于她。 一个小时后,毛毛回来了。 毛毛说,我去买晚餐的材料,抱歉去久了,外面在下雨。不知道在向谁解释。不知道在解释什么。毛毛把食材收进冰箱。收得极慢,智慧型冰箱唱起了关门歌。 毛毛开口了,毛毛的声音也像雨,不是走过橱窗,骑楼外的雨,而是门廊前等人的雨:「伊纹,我只是对自己很失望,我以为我唯一的美德就是知足,但是面对你我真的很贪心,或许我潜意识都不敢承认我想要在你空虚寂寞的时候溜进来。我多么希望我是不求回报在付出,可是我不是。我不敢问你爱我吗?我害怕你的答案。我知道钱一维是故意把领带忘在这里的。我跟你说过,我愿意放弃我拥有的一切去换取你用看他的眼神看我一眼,那是真的。但是,也许我的一切只值他的一条领带。我们都是学艺术的人,可是我犯了艺术最大的禁忌,那就是以谦虚来自满。我不该骗自己说能陪你就够了,你幸福就好了,因为我其实想要更多。我真的很爱你,但我不是无私的人,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伊纹看着毛毛,欲言又止,就好像她的舌头跌倒了爬不起来。彷彿可以听见隔壁栋的夫妻做爱配着髒话,地下有种子抽芽,而另一边的邻居老爷爷把假牙泡进水里,假牙的齿缝生出泡泡,啵一声啵一声破在水面上。我看见你的脸渐渐亮起来,像抛光一样。 伊纹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她笑了,微微夸饰的嘴唇就好像即将要说出口的话极为烫舌一样。她像小孩子手指着招牌一个字一个字认,一个字一个字笃实实、甜蜜蜜地念:「敬、苑。」「咦?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我?」「你又没有问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伊纹笑到手上的香草蛋糕山崩、地裂、土石流。毛敬苑的上髭下鬚迟迟地分开来,说话而抖擞的时候可以隐约看见髭鬚下的皮肤红了起来,像是适红土的植被终于从黄土被移植到红土里,气孔都轰然大香。毛敬苑也笑了。 怡婷看完了日记,她不是过去的怡婷了。她灵魂的双胞胎在她楼下、在她旁边,被汙染,被涂鸦,被当成厨余。日记就像月球从不能看见的背面,她才知道这个世界的烂疮比世界本身还大。她灵魂的双胞胎。 怡婷把日记翻到会背了,她感觉那些事简直像发生在她身上。会背了之后拿去给伊纹姊姊。有生以来第二次看到姊姊哭。姊姊的律师介绍了女权律师,她们一齐去找律师。办公室很小,律师的胖身体在里面就像整个办公室只是张扶手椅一样。律师说:没办法的,要证据,没有证据,你们只会被反咬妨害名誉,而且是他会胜诉。什么叫证据?保险套卫生纸那类的。怡婷觉得她快要吐了。 怡婷思琪,两个人一起去大学的体育馆预习大学生活,给每一个球场上的男生打分数,脸有脸的分数,身材有身材的分数,球技有球技的分数。大考后吃喝玩乐的待做事项贴在墙上,一个个永远没有机会打勾的小方格像一张张呵欠的嘴巴。有老师当着全班的面说思琪是神经病,怡婷马上揉了纸团投到老师脸上。游泳比赛前不会塞卫生棉条你就进厕所帮我塞。李国华买的饮料恰有我爱喝的,你小心翼翼揣在包里带回来,我说不喝,你的脸死了一秒。刚上高中的生日,我们跟学姊借了身分证去ktv,大大的包厢里跳得像两只蚤。小时候两家人去赏荷,荷早已凋尽,叶子焦蜷起来,像茶叶萎缩在梗上,一池荷剩一支支梗挺着,异常赤裸,你用唇语对我说:荷尽已无擎雨盖,好笨,像人类一样。我一直知道我们与众不同。 诗书礼教是什么?领你出警察局的时候,我竟然忍不住跟他们鞠躬说警察先生谢谢,警察先生不好意思。天啊! 如果不是连我都嫌你髒,你还会疯吗? 怡婷约了李国华,说她知道了,让她去他的小公寓吧。门一关起来怡婷就悚然,感觉头髮不是长出来的而是插进她的头皮。屋子里有一缸金鱼,金鱼也不对她的手有反应,显然是习惯了人类逗弄,她的脑海马上浮现思琪的小手。 关门以后,怡婷马上开口了,像打开电视机转到新闻台,理所当然的口气,她在家里已演练多时:为什么思琪会疯?她疯了啊?喔,我不知道,我好久没联络她了,你找我就是要问这个吗?李国华的口气像一杯恨不能砸烂的白开水。老师,你知道我告不了你的,我只是想知道,思琪,她为什么会疯?李国华坐下,抚摸鬍渣,他说,她这个人本来就疯疯颠颠的,而且你有什么好告我呢?李国华笑咪咪的,愁胡眼睛瞇成金鱼吐的小气泡。怡婷吸了一口气,老师,我知道你在我们十三岁的时候强暴思琪,真的要上报也不是不可以。李国华露出小狗的汪汪眼睛,他用以前讲掌故的语气说,「唉,你没听我说过吧,我的双胞胎姊姊在我十岁的时候自杀了,一醒来就没了姊姊,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听说是晚上用衣服上吊的,两个人挤一张床,我就睡在旁边,俗话说,可恶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怡婷马上打断他的话,「老师,你不要跟我用佛洛伊德那一套,你死了姊姊,不代表你可以强暴别人,所谓可恶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那是小说,老师,你可不是小说里的人物。」李国华收起了小狗眼睛,露出原本的眼睛,他说,疯就已经疯了,你找我算帐她也不会回来。怡婷一口气把衣裤脱了,眼睛里也无风雨也无晴。「老师,你强暴我吧。」像你对思琪做的那样,我要感受所有她感受到的,她对你的挚爱和讨厌,我要作两千个晚上一模一样的噩梦。「不要。」「为什么?拜託强暴我,我以前比思琪还喜欢你!」我要等等我灵魂的双胞胎,她被你丢弃在十三岁,也被我遗忘在十三岁,我要躺在那里等她,等她赶上我,我要跟她在一起。抱住他的小腿。「不要。」「为什么?求你强暴我,我跟思琪一模一样,思琪有的我都有!」李国华的脚踢中怡婷的咽喉,怡婷在地板上乾呕起来。「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麻脸吧,死神经病母狗。」把她的衣物扔出门外,怡婷慢慢爬出去捡,爬出去的时候感到金鱼的眼睛全凸出来抵着缸壁看她。 房爸爸房妈妈搬出大楼了。他们从前不知道自己只是普通人。女儿莫名其妙发疯之后,他们才懂得那句陈腔的意思:太阳照常升起,活人还是要活,日子还是要过。离开大楼的那天,房妈妈抹了粉的脸就像大楼磨石均匀的脸一样:没有人看得出里面有什么。 晓奇现在待在家里帮忙小吃摊的生意。忙一整天,身上的汗像是她也在蒸笼里蒸过一样。每天睡前晓奇都会祷告:上帝,请祢赐给我一个好男生,他愿意和我与我的记忆共度一生。睡着的时候,晓奇总是忘记她是不信基督的,也忘记她连跟爸妈去拜拜都抗拒。她只是静静地睡着。老师如果看到蓝花纹的被子服贴她侧睡的身体,一定会形容她就像一个倒卧的青瓷花瓶,而老师自己是插花的师傅。但是晓奇连这个也记不得了。 有时候李国华在祕密小公寓的淋浴间低头看着自己,他会想起房思琪。想到自己谨慎而疯狂,明媚而膨胀的自我,整个留在思琪里面。而思琪又被他纠缠拉扯回幼稚园的词彙量,他的祕密,他的自我,就出不去思琪的嘴巴,被锁在她身体里。甚至到了最后,她还相信他爱她。这就是话语的重量。想当年在高中教书,他给虐待小动物的学生开导出了眼泪。学生给小老鼠浇了油点火。给学生讲出眼泪的时候他自己差一点也要哭了。可是他心里自动譬喻着着火的小老鼠乱窜像流星一样,像金纸一样,像镁光灯一样。多美的女孩!像灵感一样,可遇不可求。也像诗兴一样,还没写的、写不出来的,总以为是最好的。淋浴间里,当虬蜷的体毛搓出白光光的泡沫,李国华就忘记了思琪,跨出浴室之前默背了三次那个正待在卧房的女孩的名字。他是礼貌的人,二十多年了,不曾叫错名字。 伊纹一个礼拜上台中一次,拿削好的水果给思琪,照往常那样唸文学作品给她听。一坐就是许久,从书中抬起头,看见精神病院地上一根根铁栏杆的影子已经偏斜,却依旧整齐、平等,跟刚刚来到的时候相比,就像是中共文革时期边唱边摇晃的合唱团的两张连拍相片。而思琪总是缩成一团,水果拿在手上小口小口啃。伊纹姊姊读道:我才知道,在奥斯维辛也可以感到无聊。伊纹停下来,看看思琪,说,琪琪,以前你说这一句最恐怖,在集中营里感到无聊。思琪露出努力思考的表情,小小的眉心皱成一团,手上的水果被她压出汁,然后开怀地笑了,她说:我不无聊,他为什么无聊?伊纹发现这时候的思琪笑起来很像以前还没跟一维结婚的自己,还没看过世界的背面的笑容。伊纹摸摸她的头,说,听说你长高了,你比我高了耶。思琪笑着说,谢谢你。说谢谢的时候水果的汁液从嘴角流下去。 和毛毛先生在高雄约会,伊纹发现她对于故乡更像是观光。只有一次在圆环说了:「敬苑,我们不要走那条路。那栋楼。」毛毛点点头。伊纹不敢侧过脸让毛毛看到,也不想在副驾驶座的后视镜里看见自己。不左不右,她觉得自己一生从未这样直视过。回到毛毛家,伊纹才说了,「多可悲,这是我的家乡,而有好多地方我再也不敢踏上,就好像记忆的胶捲拉成危险的黄布条。」毛毛第一次打断她说话,「你不要说对不起。」「我还没说。」「那永远别说。」「我好难过。」「或许你可以放多一点在我身上。」「不,我不是为自己难过,我难过的是思琪,我一想到思琪,我就会发现我竟然会真的想去杀人。真的。」「我知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会突然发觉自己正在思考怎么把一把水果刀藏在袖子里。我是说真的。」「我相信你。但是,思琪不会想要你这样做的。」伊纹瞪红了眼睛,「不,你错了,你知道问题在哪里吗?问题就是现在没有人知道她想要什么了,她没有了,没有了!你根本就不懂。」「我懂,我爱你,你想杀的人就是我想杀的人。」伊纹站起来抽卫生纸,眼皮擦得红红的,像抹了胭脂。「你不愿意当自私的人,那我来自私,你为了我留下来,可以吗?」 怡婷在大学开学前,和伊纹姊姊相约出来。伊纹姊姊远远看见她,就从露天咖啡座站起身来挥手。伊纹姊姊穿着黑地白点子的洋装,好像随手一指,就会指出星座,伊纹姊姊就是这样,全身都是星座。她们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姊姊。 伊纹姊姊今天坐在那里,阳光被叶子筛下来,在她露出来的白手臂上也跟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伊纹跟怡婷说:「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沖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唸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分一起好好地活下去。」怡婷点点头。伊纹顺顺头髮,接着说:「你可以把一切写下来,但是,写,不是为了救赎,不是昇华,不是净化。虽然你才十八岁,虽然你有选择,但是如果你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你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姦汙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姦汙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选择──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的情况下写下这些,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可是,她的日记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经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比如我──接受了这一切。怡婷,我请你永远不要否认你是倖存者,你是双胞胎里活下来的那一个。每次去找思琪,唸书给她听,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家里的香氛蜡烛,白胖带泪的蜡烛总是让我想到那个词──尿失禁,这时候我就会想,思琪,她真的爱过,她的爱只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怡婷,你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你想想,能看到你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伊纹站起来,说,敬苑来接我了。怡婷问她:「姊姊,你会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吗?」伊纹提包包的右手无名指有以前戒指的晒痕。怡婷以为伊纹姊姊已经够白了,没想她以前还要白。伊纹说:「没办法的,我们都没办法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诚实的人是没办法幸福的。」怡婷又点点头。伊纹突然一瞬间红了鼻头掉下眼泪:「怡婷,其实我很害怕,其实有时候我真的很幸福,但是经过那个幸福之后我会马上想到思琪。如果有哪怕是一丁点幸福,那我是不是就和其他人没有两样?真的好难,你知道吗?爱思琪的意思几乎就等于不去爱敬苑。我也不想他守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女人就老死了。」 书评 罗莉塔,不罗莉塔:二十一世纪的少女遇险记 张亦绚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一份具有独特性的珍贵书写。让我先将故事摘要如下:
……已婚补教名师李国华五十岁了,诱姦十三岁的房思琪之前,狩猎学生的经验已很老到。在初次性侵五年后,与思琪情同双胞的刘怡婷,接到警局通知,去带回神智不清,被判定疯了的思琪。透过思琪的日记,怡婷得知思琪五年中的所见所思。五年初始,嫁入钱家的伊纹,是少女的忘年交,但在李国华的用计下,将其「文学褓母」的位置,让出给李国华。二十余岁的她,是丈夫家暴的沉默受害者,如此懦弱的女前辈,形成少女弔诡的守护者。在思琪与伊纹之间,存在某种「不幸的平等」。儘管伊纹的关怀,是思琪的一线希望,但在李国华对思琪的暴力加剧之后,终究未成救援。伊纹鼓励怡婷不忘房思琪之痛──儘管不知内情的众人,尊敬李国华如故,并将房思琪疯掉一事,归咎于伊纹让她们「读太多文学」。
这番内容梗概,未必能彰显书写特出之处,但已揭露不少颇堪玩味的问题意识。以下我将把论述重心,放在文学表现上: 诱姦主题并非乏人问津。歌德、纳博可夫或哈代[1],我们都不能说,小说家没披露少女在年龄、性别与文化上所处的三重不平等。然而要将少女不单视为苦命人,也是具不同视野的社会成员,多少仍未竟全功。童妮.摩里森[2]在回顾《最蓝的眼睛》的写作时,就称在一九六五年,强暴受害者仍是「无人闻问的个体」,而最大挑战,乃是将受暴故事以「少女们自己──的观点揭露出来」[3]。此处「个体」两字是重点。不能说纳博可夫不视罗莉塔为个体──不过若以「赋予个体化深度与生命」的尺度量之,《罗莉塔》仍属失败大于成功之作。也就是在这个检验向度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致力着墨房思琪的文学癡情──这个有代表性,但不见得有普遍性的强烈个人特质──可以被视为此作,值得肯定之处。 此外还有几点是我想指出来的。首先,作者充分掌握了性暴力倖存者的「语言(时)差」特徵。思琪初次倾诉,用的是「……我跟李老师在一起……」──避谈强暴。怡婷想成两情相悦的小三剧,报之以「你好噁心」。这个「语言未能承载经验核心」的吞吐特质,导致思琪与自我及他人沟通的持续断裂。小说处理细腻。然而,更了不起的是,思琪在自我对话以及与加害者对质的过程中,从严重落后,一步步追赶上对她极度不利的「语言差」,运用的并非任何理论,而是以「对手(老师)的语言」反击之。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番语言马拉松,思琪是从鸣枪时的惊慌始,一路等比加速──儘管此番冲刺,我们读来心酸。这并非脱离现实的智商跳表,毋宁说更是绝境逼出的才智狂飙。然而,暴力是对「语言与智识有效性」的绝对否定。思琪虽有「反将一军」的文明,文明不敌野蛮。 其次,在处理人物与文字上头,作者林奕含也有能够生冷的老练。这在笔走性事上是关键功力──在本篇中,作用尤其複杂。故事发生在一个夸夸谈「爱」的语境中,李国华「说爱如说教」,其自我陶醉,也许偶会令人不耐。然而这却是诱姦的重要一环。身体侵犯杀身体,诱姦者「谆谆教诲」,则如同杀灵魂的现场直播。无论少女的文学渴从何而来,如同某些对体育或科学的早熟嚮往,有先见的社会,一向持护,而非扼害。李国华固然是变态地使用文学,品味也堪忧,但对文学的依附俨然更是血腥嗜欲这一层,也隐含精神暴力。──这病灶是社会性的。思琪自省,谓自己有对语言「最下等的迷恋」。语涉自辱,却也是意识萌生。思琪并未从关係中出走,但此节仍为曙光。伊纹说思琪「爱失禁」,也颇值思索。失禁溯其源,与肉体关係密切。失禁一般是肛门括约肌失灵,人不能以己力控制肉体,也是肉体更占上风的回返。思琪的家庭,对性不单贬抑,甚至严重到不认存在。小孩的範型近乎「乾净机器人」。强暴在此发生,女童身体形象看似被高抬聚焦,强暴褒扬的更是非肉身存有,除了暴力,可说也是对肉身存有的二次否定。逻辑推到极端,去性化规训子女的家庭,与「夺处为快」的诱姦,看似分庭抗礼,实则一体两面。作者没有採取统整性的态度,反而以文学的层次与緻密,保留人物自成一格、溢出常规的语言质素──有时任其乖张,有时忠于误用。这是小说书写难度最高,也最挑战读者的风格手法。 思琪回溯自己误信李国华时说:「……不知道,反正我们相信一个可以整篇地背长恨歌的人。」对文学略知一二者,对这浪漫幼稚的高亢,必不陌生。然而,这只表示少女世故几无、被反智青春文学所误、还在「以浅薄为高尚」吗?起句为「汉皇重色思倾国」的〈长恨歌〉出现,原因应不限于其为名篇。能对君王说不者寡,杨贵妃的「高升」,与女性权益更不相关。妃与王的爱情理想,除非如李国华之流关门做皇帝,背着一个社会以儿童为禁脔。此诗有四段,次段中「爱情女王」杨贵妃即惨死,是歌咏或讽刺,也不无暧昧。思琪是囫囵吞枣词句之美?还是在有能力做古典新诠前就已早夭成祭品?小说若干典故嵌入,未必是卖弄词章,它还有如写实的文件大展,清点一时一地少女所拥有的文化(反)资源,有多少是精神先武装?多少是思想预缴械?「对文学的追寻同样也是逃入监禁状态的一种画地自限」[4]──宁乔艾玲在分析文艺少女时,一度直指要害。思琪怡婷会在成人指挥下分汤圆给游民,邻居也相互拜访,似乎不全适用社会学中缺乏联结的说法。然而,针对性别的监禁,必须从思维的空洞封闭这个角度来看。 小说中的张太太,引出「嫁女儿」一线,似与诱姦无涉。但她不愿女儿嫁打人的钱一维,还介绍伊纹嫁钱家──此人麻木,与帮李国华牵线姦污学生的蔡良,可有一比。少女距婚姻预备军尚远,但「不嫁不行」的意识型态已罩顶。「必嫁」会带动各种性别压迫,邻居「守望相助」之「助」,更近「助纣为虐」。少女「从封闭到文学,从文学再到被文学化身以诱姦型态囚禁」的连缀,最早的封闭线索较少,但还是有。失乐园篇开篇写住七楼,下接「跳下去」如何又如何──这是封闭创痛。 最后,儘管「既难且虐」,小说仍能以极度自然的方式碰撞读者内心柔软处。几次读到「如果姊姊能用莎士比亚擦眼泪……」处,我必落泪。难言的神祕,在创作事上,都说是「祖师爷爷奶奶赏饭吃」。这是难得的诚挚之味。 虽偶有造句过多、工笔太力之病,《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仍具足了掷地有声的雏凤挺拔之姿。 [1]?这里参考的分别是歌德的《爱的亲合力》;纳博可夫的《罗莉塔》;哈代的《黛丝姑娘》。 [2]?一九九三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3]?〈后记〉(一九九三年),收于《最蓝的眼睛》(初版一九七○年,新版一九九三年),曾珍珍译,台湾商务,二○○七年。 [4]?宁乔艾玲(erin khuê ninh),《忘恩负义:亚美文学中债台高筑的女儿》,黄素卿译,台湾书林,二○一五年。 书评 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整个社会一起完成的。 蔡宜文 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整个社会一起完成的。 〈强暴是社会性谋杀〉是美国人类学家winkler遭受到性侵后的自述,唸女性主义或性别的人应该都会唸过一篇讨论性暴力的文章。「强暴」或者是好听一点的称呼为性侵,有好多种定义方式,社会学的人类学的女性主义的法律上的,但没有一个定义比这篇文章的标题来得笃定且让我印象深刻: 强暴是社会性的谋杀 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社会性」的,或应该这么说,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不是由施暴者独立完成的,而是由整个社会协助施暴者完成。这句话,很适合作为这本书的开端。 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社会可能不仅仅是协助者,更往往就是施暴者本身。 故事中的施暴者有李国华、钱一维。前者贯穿全文,无论是补习班官方、小孩的家长,甚至是班主任还帮他降低女孩的戒心──把女孩载到老师家里──这些能够看见的旁人凿斧的痕迹,其中更重要的是那些无形的「社会」:「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 李国华聪明,他十分理解这个社会面对性的暴力时,会站在施暴者的那一方。也因此他可以得到许多的「爱」,无论是房思琪的、郭晓奇的还是那一群在后面排队等待的小女孩的爱。因为这个社会允许。而女孩们必须也必然要面对「被强暴后」的自己,说服自己爱上施暴者──「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若与自己不爱的人做爱是污秽的,而既然老师爱的是自己,如果是真的爱我,就算了。若撕开爱的面纱而奔向丑陋的背后,那就是赤裸裸的「社会性的谋杀」,正如同针对晓奇的那些也不虚构的网路评论一般。 另一个较隐隐然发展在故事之中的暴力是一维对伊纹的暴力,知道钱一维打跑几个女朋友,说穷死也不让女儿嫁过去的张太太,把伊纹介绍给一维。估计整栋大楼的人都知道、老钱奶奶也知道,但面对这样的暴力,大家都安静带过。关于性与性别的暴力从来都不会独立而成,必然由整个社会作为施暴者来确定,特别是性,性的暴力,本质上就是权力的展现,而谁掌握权力,往往就掌握这个社会。李国华、钱一维藉由他们的暴力,宰制了女孩与女人的身体,宰制了她们的自由,从而谋杀了一部分的她们。 伊纹姊姊这角色既是房思琪的对照,也是李国华的对照。作为受暴者,作为美丽的相似的人,她就像是房思琪来不及长大的样子,又像是另一个房思琪。但作为同样是思琪与怡婷的偶像、指导者,同样是讲着那些书的人,她又像是李国华的对照,是另一个思想及论述上期待带领思琪与怡婷的人,也因此,某种程度上造成其跟「老师」的竞逐关係。这其实与现实世界多么相符:当女性也开始在知识上逐渐茁壮要成为她人的导师时,那是一种隐含的、私密的,像是「褓母」一样的──同时身兼了引导者却也是受暴者:为了婚姻而中断学业的伊纹,因为婚姻而受到箝制的伊纹。思琪、怡婷与伊纹那珠宝一样的时光,是女性知识的传送,而这些传送,都在努力地与象徵正统有着更权威的李国华进行近乎没有的斗争,但也几乎都断送在男性的暴力、社会的暴力之下。 不过,我觉得仍然是带有希望的,即使这个希望很渺茫。我这边的希望指的并非房思琪或任何角色的「希望」,而是女性知识传送的「希望」,就好像是前一代攻克魔王失败的村民还能够留下一点存档给下一代。伊纹得以离开一维与怡婷对思琪的姊妹情谊,甚至包括了伊纹最后能够传达的东西,都还看出在这个暴力当中,渺茫的希望(虽然对我来说,无论伊纹能与不能再爱毛毛,光是毛毛的存在就有点太美好了,好得不像真人一样)。 也因此,才有了最后的那一段话:
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沖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唸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分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我在想这段话,连同后面的那一连串伊纹对于怡婷的教诲,或许是作者奕含书写的动机,来自于真实世界的故事、恶意,而这本书的书写,本身就是一种知识传递的可能。相较于受害者,我曾经很害怕「倖存者」这个词,从刚开始认识强暴,认识一切关于性暴力的理论后,我一度很害怕使用这个词,原因倒是无他,因为我们几乎不会使用这个词去指涉其他种犯罪的受害者,你不会这样说被偷被抢或是被打的人,当用到倖存这个词时,彷彿都是在描述一种屠杀,像是校园枪击、恐怖攻击等。我害怕使用这个词,不是因为它太大而失真,而是从整个社会的谋害中活下来,除了倖存,没有更好的字眼,太确实,让人害怕的确实──身为一个女人,想逃避的确实。 因为,倖存的何止是遭受过性暴力而活过来的人,怡婷,正如同每一个女人活过的轨迹一般,即使不是亲友,即使未曾切身,当我们看着新闻报导,看着批踢踢八卦版,看着奇摩新闻下方的评价,看他们如何继续与施暴者一起施展性暴力时,才突然深吸一口气,啊原来我今天又侥倖地活下来了。 我相信奕含这本书写得极其痛苦,我无法在序中更多提供一些什么,更无法提供怎样的安慰。唯一只能感谢她,在这一刻,让我们一起倖存于这个时空,拥抱那些被社会谋杀了的女人们的思绪与感受,牢记这些感受,然后,好好地活下去。 后记 「等待天使的妹妹」,我和b结婚了。 我常常对我的精神科医师说:「现在开始我真不写了。」 高中毕业八年,我一直游离在住处、学校与咖啡馆之间。在咖啡馆,戴上耳机,写文章的时候,我喜欢凭着唇舌猜测隔壁桌的客人在谈些什么。猜他们是像母子的情侣,或是像情侣的姊妹。最喜欢自助咖啡厅,看前一秒还对着智慧型手机讲电话讲得金牙都要喷出来的西装男人,下一秒走一步看一脚地端咖啡回座位。一个如此巨大的男人,被一杯小小的咖啡收束起来。那是直见性命的时刻。我往往在他脸上看见他从前在羊水里的表情。我会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 我永远记得高中的那一堂下课。我们班被学校放在与「别班」不同的大楼,我走去「别的」大楼,等那个从国中就喜欢的女生下课。大楼前的小庭院密丛丛种着榄仁树,树下有黑碎白末硅矿石桌椅。桌椅上的灰尘亦有一种等待之意。大约是夏日,树叶荣滋得像一个本不愿留长髮的英气女孩被妈妈把持的丰厚马尾。太阳钻过叶隙,在黑桌面上针孔成像,一个一个圆滚滚、亮晶晶地,钱币一样。我想起国中时放学又补习后我总传简讯给她,一去一返,又坚持着她要传最后一封,说这样绅士。一天她半生气半玩笑说,电话费要爆炸了。我非常快乐。我没有说的是:我不愿意在简讯里说再见,即使绝对会再见也不愿意。那时候就隐约明白有一种爱是纯真到甚至可以计算的。 抬起头看榄仁树,可以看见肥厚的绿叶相打闹的声音。和入冬脚下黄叶窸窸窣窣的耳语终究不同,夏日绿叶的嚷闹有些无知。国中时,为了考进第一志愿资优班,我下课时间从不下课,总是钉在座位上解题目。她是个大鸣大放的人,一下课便吆喝着打球,我的眼睛钉在式子上,她的声音夹缠着七彩的荷尔蒙钻进我的耳孔,然而我写下的答案还一样是坚定、涅槃的。她的声音像一种修辞法,对衬我僵硬的驼背,有一种苦行感。风起时,榄仁树的香味嘘进来,和早餐吃的数学题和三明治做了多项式火腿蛋榄仁三明治,我的七窍袅袅哼着香。望进去她们的班级,粉笔在黑板上的声音像敲门。讲台下一式白衣黑裙,一眼彷彿人山人海,分不清楚谁谁。可我知道她在里面。我很安心。望另一头望去,是排球场。球场的喊声像牧犬和羊群,一个赶便一群堆上去。我想起她打球的样子,汗水沾在她的脸上,我都不觉得那是汗水,而是露珠。那丰饶!当天说了我没办法再等她了。以为闹个脾气,卖个自尊。当时不知道是永别。 那天,你跟我说你的故事。我逃命一样跑出门,跑去平时写文章的咖啡厅,到了店门口,手上不知道怎么有电脑。整个季节当头浇灌下来,像汤霜刑,抬头看太阳,像沉闷在一锅汤底看汤面一团凝聚的金黄油脂。被淫烫之际我才发现整个世界熊熊燃烧的核心题旨是我自己。自动地走进店里,美式咖啡不加奶不加糖,双手放上键盘,我放声痛哭。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时候还想写。后来我有半年没有办法识字。丑恶也是一种知识,且跟不进则退的美之知识不同,丑恶之知识是不可逆的。有时候我竟会在我跟b的家里醒过来,发现自己站着,正在试图把一把水果刀藏到袖子里。可以忘记丑恶,可是丑恶不会忘了我。 我常常对我的精神科医师说:「现在开始我真不写了。」 「为什么不写了?」 「写这些没有用。」 「那我们要来定义一下什么是『用』。」 「文学是最徒劳的,且是滑稽的徒劳。写这么多,我不能拯救任何人,甚至不能拯救自己。这么多年,我写这么多,我还不如拿把刀冲进去杀了他。真的。」 「我相信你。幸好这里不是美国,不然我现在就要打电话警告他。」 「我是说真的。」 「我真的相信你。」 「我不是生来就想杀人的。」 「你还记得当初为什么写吗?」 「最当初写,好像生理需求,因为太痛苦了非发洩不行,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一样。后来写成了习惯。到现在我连b的事情也不写,因为我竟只会写丑陋的事情。」 「写成小说,也只是习惯吗?」 「后来遇见她,我的整个人生改变了。忧郁是镜子,愤怒是窗。是她把我从幻觉幻听的哈哈镜前拉开,陪我看净几明窗前的风景。我很感谢她。虽然那风景是地狱。」 「所以你有选择?」 「像小说里伊纹说的那样吗?我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姦小女孩为乐,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沖咖啡和进口文具?我不是选择,我没办法假装,我做不到。」 「整个书写让你害怕的是什么?」 「我怕消费任何一个房思琪。我不愿伤害她们。不愿猎奇。不愿煽情。我每天写八个小时,写的过程中痛苦不堪,泪流满面。写完以后再看,最可怕的就是:我所写的、最可怕的事,竟然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而我能做的只有写。女孩子被伤害了。女孩子在读者读到这段对话的当下也正在被伤害。而恶人还高高挂在招牌上。我恨透了自己只会写字。」 「你知道吗?你的文章里有一种密码。只有处在这样的处境的女孩才能解读出那密码。就算只有一个人,千百个人中有一个人看到,她也不再是孤单的了。」 「真的吗?」 「真的。」 「等待天使的妹妹」,我在世界上最不愿伤害的就是你,没有人比你更值得幸福,我要给你一百个棉花糖的拥抱。 国中期中期末考试结束的下午,我们一群人总会去百货公司看电影。因为是周间,整个电影院总只有我们。朋友中最大胆的总把鞋子脱了,脚丫高高翘上前排座位。我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把鞋脱了,一个个脚翘上去。至顽劣不过如此。我永远记得散场之后搭电梯,马尾女孩的手疲惫而愉悦地撑在扶手上。无限地望进她的手,她的指甲形状像太阳公转的黄道,指节的皱纹像旋转的星系。我的手就在旁边,我的手是解题目的手,写文章的手,不是牵手的手。六层楼的时间,我完全忘记方才的电影,一个拳头的距离,因为一种幼稚的自尊,竟如此遥远,如此渺茫。 后来,长大了,我第二次自杀,吞了一百颗普拿疼,插鼻胃管,灌活性碳洗胃。活性碳像沥青一样。不能自己地排便,整个病床上都是吐物、屎尿。病床矮栅关起来,一路直推进加护病房,我的背可以感到医院的地板如此流利,像一首童诗。为了夹咬测血氧的管线,护理师姊姊替我卸指甲油,又像一种修辞法,一种相声,护理师的手好温暖,而去光水好冰凉。问护理师我会死吗?护理师反问怕死为什么自杀呢?我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因为活性碳,粪便黑得像马路。我身上阡陌纵横,小小一张病床,一迷路就是八年。 如果她欲把手伸进我的手指之间。如果她欲喝我喝过的咖啡。如果她欲在钞票间藏一张我的小照。如果她欲送我早已不读的幼稚书本作礼物。如果她欲记住每一种我不吃的食物。如果她欲听我的名字而心悸。如果她欲吻。如果她欲相爱。如果可以回去。好,好,都好。我想跟她躺在凯蒂猫的床单上看极光,周围有母鹿生出覆着虹彩薄膜的小鹿,兔子在发情,长毛猫预知己身之死亡而走到了无迹之处。爬满青花的骨瓷杯子里,占卜的咖啡渣会告诉我们:谢谢你,虽然我早已永永远远地错过了这一切。自尊?自尊是什么?自尊不过是护理师把围帘拉起来,便盆塞到底下,我可以準确无误地拉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