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次郎与佐纪》 推荐序纯属虚构的真实和真情 吴念真(导演、作家) 这个人即便不说话,光就一张脸摆在那儿也是有味道的。 那神情总让人无法猜透,这家伙下一刻究竟会出手还是张口,是会做出一些让人瞠目结舌的事,讲出一些让人无法预料的话,还是,忽然搞笑起来。 但无论他做什么、讲什么,铁定就是有他独特的风格(或说是“魅力”),不是戏谑地严肃着,就是严肃地戏谑着。 从搞笑艺人、电视红人,一直到威尼斯影展金狮奖最佳影片导演,这人一路走来仿佛都是这种调调:我行我素、游戏人间,工作或言行举止“不惊人,誓不休”,总是跌破一堆人的眼镜。 例如,我想许多人应该都还记得他当年喧腾一时的“暴走事件”——就因为某杂志登了一篇让他不爽的报道,这家伙竟然就带了一众人马直接杀到杂志编辑部,翻桌、揍人,完全不顾艺人形象、法律后果,甚至未来前途等等的“普遍性价值思维”。先干再说,完全符合他的作品主题之一:不尊严,毋宁死! 又例如拍片现场,看到摩托车觉得好玩,根本还没搞清楚性能和操控细节,骑着就走,结果连人带车撞个稀巴烂。人是救回来了,脸孔也经过修补勉强恢复原貌,但却留下了面部神经损伤、悲喜表情无法完全准确表达的后遗症。 不过,有个日本记者就曾十分诚恳又略带着艳羡和醋意的语气跟我说:北野武这是“因祸得福”!因为他觉得,北野武受伤之后,脸上少了“浮气”,多了一股憨厚和无辜,于是“成了许多女人都想把他抱在怀里,好好疼惜的伤痕累累的大孩子”! 其实这样的描述并不离谱,如果你愿意多认识一点这个人的话,我想你会跟我一样,觉得他骨子里原本就是一个大人和小孩的综合体,仿佛在外表、言行都很man很man的男人身体里,却有一个调皮捣蛋、活泼过度,而且可能随时闯祸的小北野武共生着。只是这两个形体同时也共用着一颗心,一颗多情、易感而且柔软的心。 这个令人好奇的综合体,到底“起源”于什么样的环境,经过了怎样的“制作过程”,同样让人好奇。 过去我们虽然在零碎的报道或者他朋友的著作里(比如岛田洋七《佐贺的超级阿嬷》),看到一些点点滴滴,但总不及主角自己站出来表白来得完整过瘾,而这回北野武就用文字亲自告诉你。 你将读到的是他的出身、他的父母、兄弟和家庭的故事。但请放心,这绝对不是一个自我感觉良好,或自我感觉伟大的人所写的那种仰之弥高的“优良课外读物”。相反地,北野武用的是搞笑到甚至刻薄的角度和叙述方式描绘这些人和事,但也让我们在笑与泪交织的阅读过程里,看到真情和真实,看到前头说过的,那么多情、易感而柔软的心。 一直觉得中国家庭和日本家庭仿佛都有一个相似之处,那就是“一家之主”这个名号对男人来说,通常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虚位,实际的权力通常掌握在看似弱势(甚至永远相信,并且不断抱怨自己弱势)的女性身上。北野武家当然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母亲不但不觉得自己弱势,相反地,始终以贵族家庭出身自傲的她,老觉得自己根本是“旧时王谢堂前燕”,倒了大霉才掉进这个寻常百姓家。在北野武的白描下,母亲这个角色,在我看来简直就是cute版的武则天,势力范围虽然只有屋顶之下的小小江山,但她不仅掌控了所有人的生活起居,甚至还干涉到家里每个脑袋的思维、意识。 北野武说,这辈子和母亲的相处过程基本上是一种“折磨”,然而最后却不得不承认:正是她的折磨,让他这只失控的野马成为良驹。 忽然想起好久以前听来的“小知识”。据说早年台湾鳗鱼销售到日本的时候,因为保鲜技术尚未成熟,运送过程中死亡率偏高。后来有人便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在每只鳗鱼箱里放进一只梭子蟹,鳗鱼因为害怕梭子蟹攻击,一路上,不得不逼迫自己分分秒秒活在生死一线间的警戒状态里,于是抵达终点时,果然每条鳗鱼都还雄赳赳、活跳跳。 北野武和母亲的关系好像也是如此。因为有一只梭子蟹随时虎视眈眈,所以鳗鱼不得不在自我警觉之中认真地活着。 不久之前,一堆老男人聚在一起谈婚姻、谈女性,最后的结论是:男人不管多老,心里永远都隐藏着一个好奇、好动,对未知世界充满想象、欲望无穷的小孩;至于女人呢……不管年纪多小,心里都有一个巴不得全世界都能依照她规范的方式运转的妈妈藏在里头。 既然如此,再厉害的男人都得乖乖认命:除非女人已经不在意或已然放弃了你,否则没有一个“小孩”可以逃离“妈妈”的掌心和眼睛,但是相应地,你也将得到她全部的爱和理解,以及永远不间断的关心。 北野武对母亲的总结正是如此。 如果说北野武对母亲始终心存敬畏,相较之下,对父亲的描述则充满男人和男人之间的那种相知相惜。 在以贵族后裔自居的母亲那庞大阴影和强大气势之下,以刷油漆为业的父亲再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卑微而窝囊。 我不知道作者是有心或是不自觉地,总把有关父亲的记忆留在最苍凉的残影中,以至于身为读者的我,记得的他的父亲不是穿着沾满油漆的衣服委身在阴暗、老旧的工作场所,就是无神地叼着烟呆坐在“扒金库”的机台前,或者喝醉之后脚步蹒跚地踟蹰在黑夜的街道上。 然而,当我看到北野武在写完父亲记忆的最后,竟然写下“以上纯属虚构”这个看似画蛇添足的注记时,却忽然热泪盈眶。因为我理解这是一个儿子对父亲最深沉的同情、思念与不舍。 记得父亲过世后的几年间,也许是某种心理防卫机制自然启动的关系,每当和朋友谈起父亲时,说的往往都不是父亲正常、温暖、动人的一面,反而是一些荒唐、好笑,抑或不堪、悲凉的部分。好像唯有这样说着,才能让自己心里最痛的部分,透过听者的笑声得到纾解。然而,当别人的笑声即将消失之际,自己却又会忍住即将泛出的泪水,笑着说:没有啦,我编的,骗你们的啦。 “以上纯属虚构”,北野武真的够搞笑,但我好像真的理解,真的懂。 别人的书竟然可以说到自己的心事,可见这家伙的文字的确触动到自己某些隐秘之处。 忘了是谁曾经说过,种族、国家和父母是人无法预先选择的部分,歌颂他们不难,抱怨他们更是容易。一旦可以毫不隐讳地说出他们过往的一切,以及包容、接受他们曾带给你的种种不悦或磨难的时候,方才意味着你已经是一个成熟、有自信,而且可能为他们带来荣耀与骄傲的人。 北野武做到了,我们共勉之。 佐纪 “妈说你不孝呢!” 在轻井泽经营家庭旅馆的姐姐打电话来。好像在轻井泽医院养病的母亲,因为我迟迟没去探望而生气。病名是骨质疏松症,因为缺钙,骨头脆弱。 回想以前的生活,她的饮食一向清淡,果然造成钙的摄取不足。我不免有些感伤。那就去医院露个脸,让她高兴一下吧。于是选定了早春的某一天,空出行程,走一趟轻井泽。 慎重起见,我提前一天打电话到医院。 “我是北野佐纪的儿子,请问我母亲的情况怎么样?” “请稍候。” 我以为会是医生来接电话,有点紧张,冷不防传来母亲的声音。 “你不来也没关系啦。” 不来也没关系?不可能吧。 “你身体不是不好吗?” “电话上说说就行啦。不过,你真的要来?什么时候?” 瞧瞧,这不挺期待的嘛。 “明天,十点从上野出发。” “既然要来,那就帮我办点事情。记下来,护士就有二十个哩。” “什么?” “二十个人哪,这医院。她们好像都到高崎的高岛屋买东西,你就帮我买二十张高岛屋的一万日元的购物券。另外,负责我的医生有三个,送的和护士一样不好看,就三张十万日元的购物券吧。还有,我的零用钱三十万,你姐的二十万……” “等等!” “这点事都办不到啊,混蛋!” 电话挂断。母亲即使住院了,脾气还是一点也没变。 * 我当然没时间去买高岛屋的购物券。在发车的广播声中,我匆匆跳上了浅间9号列车。 平日的特快绿色车里,都是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总觉得自己不能以一副清醒的面孔去探病,我不由得跟车上的售货小姐要了一罐啤酒。车厢中没有一大早就喝酒的人。 电车几乎要擦着人家的屋檐似的,驶过从上野到莺谷、王子一带的杂乱街区。我生长的足立区梅岛附近,也是这个样子。不过东京依旧留有几许令人怀念的风景,还是值得欣慰。于是,我想起了小时候难得坐电车时的往事。 小学六年级生日那天,母亲要去买东西,突然叫住我:“小武,快去穿衣服!” 那是除了远足以外,我第一次坐电车,而且还是要去买东西,这令我兴奋不已。一路上,我盘算着是买棒球手套好呢,还是电动火车好呢。最后,我们在神田站下了车,我被带进一家大书店。才刚嘟囔一句“买书啊”,后脑勺立刻挨了一巴掌。 如果是世界名著全集,也就罢了。当母亲买下算术以及什么什么的总共十本“自由自在”系列儿童用参考书时,我头都昏了。哪有什么自由自在? 明明是不自由不自在的日子嘛。直到现在,一听到收音机或哪里唱什么“飞马标志参考书”,我心情就无端灰暗起来。 那天晚上,一回到家,母亲立刻要我翻开“自由自在”。稍微偷懒就一巴掌打过来,或者用扫把柄戳我,逼我读书。 当时的父母,多多少少都有那种心理。我母亲也一样,把一切,包括自己剩余的人生,通通赌在孩子的将来上,相信一定会有所回报。 母亲自认出身和某个男爵世家有关系,一向和做油漆匠的醉鬼老公格格不入,好像这里不是她应该在的地方。 她似乎想借着培养孩子出人头地以拯救自己。她的计划也确实收到了一定的成果,至少,在我哥哥们身上…… 我的童年正逢经济高速发展初期。考上理工大学,读机械系或工程系,学得一门技术,进入国际知名企业任职,才是正道。 当然,我也和其他兄弟一样,必须倾注全力迈向那条路。 不过那时候也是大哥和姐姐找到工作,家庭经济负担稍微轻松的时期。全家只有我,幸运地躲过了贫穷时代。 常言道“家贫出孝子”,身为孝子们的弟弟、家中老幺,我却完全没有为家里打拼,要出人头地的想法,总是按捺不住想玩的心。 小学时,母亲是如何逼我读书,而我又是如何不肯读书、老想着打棒球,一直是我最深的记忆,也是我们母子之间的较量。 邻居大婶看我那么爱打棒球却没有手套,觉得我可怜,于是在我生日时偷偷帮我买了棒球手套。但母亲根本就不准我打棒球,就连拥有手套也会惹她生气。 我家只有两个房间加一个厨房,一个房间四叠半,另一个房间六叠1。根本没有“自己的房间”这类时髦玩意,没处藏手套。不过走廊尽头,有个勉强算是院子的地方,种着一棵低矮的银杏树。于是我把手套包在塑料袋里,偷偷埋在银杏树下,假装没事的样子。 每逢打棒球时才挖出来。有一天,当我挖开泥土时,手套不见了,只见塑料袋里装着一堆参考书…… 母亲认为我迷恋棒球,是因为时间太多,便又安排我去英语和书法补习班。足立区附近极少有英语补习班,于是我去了三站地之外的北千住补习。 我骑自行车往返,假装乖乖去上课,其实都跑到附近的朋友家或公园,玩到时间差不多时再回家。 有一次,一回到家,老妈迎面就说:“hello, how are you?”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默不作声,结果挨了一顿好打。 “你没去上课吧?!要说‘i am fine’,混蛋!” 这真叫人不寒而栗。她怎么知道那些英语的? 不会是和美国大兵交往了吧?我的补习费可能是美国人出的?太令人不安了。 其实她是为了我,硬学会了那几句。 她还要我去学书法。我照样逃学,时间多半花在打棒球上。偶尔感到内疚时,就在公园的长椅上,拿出砚台和毛笔,大笔挥洒自己的名字。 她突然要看我书法练得如何,我就拿出在公园里写的给她。她一看便勃然大怒:“书法老师一定会用红笔好好批改的,你这胡乱涂鸦的脏字,就是想假装去上过课也没用。” 我听了以后,拿出仅有的一点零用钱,到文具店买了瓶红墨水。接下来,自己先写好字,再模仿老师的笔触批改,等着母亲再检查。 “小武,习字拿来我看看!” 正中下怀,我立刻兴奋地拿给她看。可是批改的红字实在写得太烂,又被拆穿了。 她大概是烦透了,这回倒没有生气,只说:“那么不想去的话,就别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些在学习上和老妈的较劲,我也乐在其中。 与其说老妈是热衷教子的母亲,我倒觉得她更像热心助人的欧巴桑。 我小学时,有位班主任藤崎,是鸟取县人,短期大学毕业后就到我们学校任教。到他租住的地方打扫、洗衣、做饭,是我母亲的家常便饭。当然都是为了孩子。 我爸(菊次郎)因此很不高兴。 “你什么都不帮我做,却跑去帮小武的老师洗衣服,什么意思?可恶!” “因为你是个完全不懂教育的蠢蛋!” 母亲竟然这样回答,两人于是大吵。 的确,老爸很难受,在我们家,他完全没有分量。我很清楚他每天喝醉酒回家的原因。 话说我和母亲的战争,并没有因为习字这事而结束,还一直持续到初中、高中和大学。 仔细想来,我的人生似乎就是和母亲的抗争。 * 后来,我考上明治大学工学院。对母亲来说,这是个小小的胜利。不过,我却以退学这个最坏的结果,来结束母子俩在读书领域的较量。 关于这件事,我只有抱歉。我的行为等于上了擂台却放弃比赛。但是,我们母子的较量,并非只限于读书这个领域。 母亲还有更大的目标,简言之:要我出人头地,至少和哥哥姐姐一样。这也是这场战争的主要矛盾点。 因此,对于总算考上大学的儿子,母亲的干涉并未停止。另一方面,我认为考上大学是凭自己的实力,毫无感谢母亲的心情,反而有点厌烦她,没办法。 不仅如此,我甚至认为,母亲可能会是毁掉我人生的、我最亲的人。 我开始打工,自信可以赚到房租和零用钱,于是决定搬出来住。那是大学二年级的春天。 趁着母亲外出在附近工作的时候,我开着向家具店朋友借来的货车,把行李搬出来。真不凑巧,只见母亲拐过前面的街角,迎面而来。 “小武,你干什么?” “我要搬出去。” 我别过脸去。听见雷鸣般的怒吼: “想走就走,都读大学了,又不是小孩子。绝对别给我回来,从今天起,我不是你妈,你不是我儿子!” 尽管如此,她还是一直站在门外,茫然地看着货车消失在荒川对面。我心里也难过,可是我坚信,不这样做,我就无法自立。 那是朋友介绍的房子。房东是位老爷爷,已经退休,在自家土地上盖公寓,靠着租金勉强生活。一个六叠的房间,一般月租都要七千日元,这里却只要四千五百元,非常便宜。 啊!新生活!起初几天,我的确是早上六点起床做广播体操,然后精神抖擞地度过一天。但果不其然,很快地,我又陷入自甘堕落的日子里。 别说是学校,连打工的地方都爱去不去的,每天游手好闲。一回神,发现房租已拖欠了半年。我不好意思面对房东,偷偷摸摸爬窗出入。 窗外寒风呼啸的季节里,我照例快中午时还躺在被窝里。 房东来敲门。 “我有话跟你说。” 我呆呆站着,只有一句“对不起”。混沌的脑袋认识到半年不缴房租,只有滚蛋一条路,却突然听到怒吼:“给我跪下!” 心想:这房东想干什么?但还是露出一点反省的样子,乖乖跪在地板上。 “哪里有你这样的蠢蛋?” “啊?” “欠了这么多房租,你以为还住得下去吗?” “不,我想你肯定会叫我滚。” 我低头回答。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因为房东很仁慈。” “这就是你幼稚又愚蠢的地方。”房东叹了口气,“半年前你搬来的时候,你母亲紧跟着过来,是坐出租车跟来的。” 我一惊,满脸通红。 “她说:‘这孩子傻傻的,肯定会欠房租,如果一个月没缴,就来找我拿。’就这样,你母亲一直帮你交房租,你才能一直住在这里。我是收到了房租,但没有一毛钱是你自己掏的。你也稍稍为你母亲想想吧。” 房东走后,我瘫坐在棉被上许久。 些许感谢的心情,混杂着永远躲不开母亲的懊恼…… 第二次交手,我又彻底输了。 乖乖听母亲的话,洗心革面,好好读完大学,像哥哥一样当个学者搞搞研究,不是很好吗?不然,跟着父亲一起刷油漆,过油漆匠儿子的人生,可能也不赖啊。处在这个屡屡被母亲算计的世界,我总是感到有些不满,但具体不满在哪里,又怎么也说不上来。 我想起小时候的玩伴,现在不是工人、出租车司机,就是黑道混混。 他们和我哪里不同?没有。不,只有母亲不同。 另一方面,心里也有这个声音:小武,你不是想做只有自己能做的事吗?那是什么?每天露肚皮睡到中午,别说是小时候梦想的棒球选手,连演员都会做不成。那么,只有我能做的事情是什么?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但我愿意向这个未知的事物挑战。 首先,与母亲的交手,我接连战败,虽说有那样的母亲,就有我这样的孩子,但我不要在这种情况下开始我的新人生。至少,我要还击。 这么想后,我下定了决心。 * 母亲今年九十二岁,比刚过世的杉村春子2大四岁,是所谓的明治女人。她四十多岁才生我,或许一开始就是没有胜算的战斗。 小时候,我存心给她好看,故意问:“妈,为什么那个年纪还要生我?” 她答得很干脆:“因为没钱堕胎。” 她的口头禅是:“我是高山男爵家的家教,负责孩子们的教育,教养和你们老爸不一样。” 听起来虽然奇怪,但她好像是师范学校毕业后,应聘到男爵家担任家教的才女。 她还向孩子们灌输:她的爷爷出自名门望族。 因为她爷爷留下的那把日本刀送去当铺时,竟被发现是国宝。而拿着那把刀的我的外公,还被误认作小偷,遭到逮捕。 后来经调查,原来在幕府末期,母亲的爷爷被人包在漂亮的襁褓里,丢在佐仓的村长家门前,身旁放着金币和一把日本刀。如果那把刀真是国宝,她爷爷很可能就是逃避官军追杀的幕府重臣子嗣。 这种不知能相信几分的故事还有很多。母亲后来经由男爵家介绍,和一名海军中尉在一起,并冠上他的姓“北野”。中尉死后,她继续保留这个姓,以招赘形式和我爸结婚。 所以,老爸并不姓“北野”,偏偏母亲也从不讳言老爸是她的第二个男人。老爸感到郁闷而堕落,也不无道理。 * 我计划当天往返。很久没有一个人坐火车旅行了。附近座位上的上班族都已安静入睡。 一大早喝下的啤酒缓缓在全身循环,就连此刻循环到了哪里,我也全了如指掌。摩托车事故3以来,我暂时戒酒,即使少饮,也有点醉意。 早春的阳光刺眼,窗外的景色飘摇浮荡,看不清楚。眯起眼睛,随着车厢节奏摇晃,往事一幕幕苏醒在眼前。 下酒的烤鱿鱼丝味道真好。说起来,我们家的饮食管理非常严格。理由莫名其妙:因为男爵家对食物很挑剔。所以,母亲也要孩子们学到男爵家的规矩。例如,不能吃杂货店的零食,只吃男爵家认为对身体有益的东西。鱿鱼丝是绝对不准吃的。 对于食物,家里人不能有任何抱怨。吃饭时的紧张感真让人受不了,一点乐趣也没有,只能专心吃饭。 才说一句:“今天又是可乐饼!” “对,不吃?不想吃就别吃!”可乐饼立刻从眼前消失。母亲绝对不会苦口婆心劝我:“这对身体好,吃吧!” “不是啦,我还……”即使想要回可乐饼,也只换回这话:“你不想吃吧,不吃也行,反正死不了。” 搞不好,直到隔天都没有东西吃。所以第二次以后,我就只能默默吃下。哥哥们也一样。那时根本想象不到会有自由地吃烤鱿鱼丝的一天。 有钱买参考书,但不愿花什么钱在食物上,是母亲的方针。而为了买参考书,只要听到有钱可赚,什么工都去做。 对面邻居木匠太太经常找到打工的机会。那个木匠不是工头,只是小木工,跟我们家一样没钱,平时关系不错。 那位太太不时找些粗工、做人造花的家庭手工,约母亲同往。甚至去西新井大师4捏过草丸子。只要一听到有好工作,母亲一定立刻冲去,不管是什么地方。 她当然也帮老爸做油漆工作,尤其是用烧碱水洗刷黏在老旧佛寺神社等建筑物上的煤灰尘垢。先洒上烧碱水,再用草酸刷洗,最后用湿布擦拭。使用的化学剂量一搞错,就像苏打粉花开放似的,表面呈现斑驳的白粉状。这项作业相当棘手,常常都是全家人一起做。 一方面是因为老公不往家里拿钱,一方面母亲自己也是那种闲不住的个性。 也因为老爸只管喝酒,对教育这类事情,两人意见完全不合。 老爸人并不坏,主要是太懦弱,只会喝酒。我们家附近还没有电视时,大哥找到门路,买来一台廉价电视。光是因为要送电视来,老爸那天早起就开始喝酒,等到电视送来时,他已烂醉如泥。究竟为什么?我不知道。他只因为电视要来就不能不醉。 不过,母亲尽管瞧不起这样的老公,但还是和他生下一堆孩子,所以大概也不讨厌他吧。 老爸想让孩子学手艺,油漆匠、水泥匠都好,结果孩子都去读大学,害他一年到头抱怨:“工人的小孩读什么大学,又赚不到钱。” “以后不上大学,绝对混不到饭吃。什么蠢工人。” “什么混账话,不正是我这个蠢工人养活你们吗?” 这种争执始终不断。 我们家有大哥重一、姐姐安子、二哥阿大和我四个,还有一个叫“阿胜”的哥哥,可惜已经死了。 二哥说阿胜可能不是菊次郎的孩子,而是那个海军中尉的儿子。 母亲常夸奖阿胜是天才。佛龛上有他的照片,每次上香时,母亲都跟我说:“小武,阿胜很了不起,是你大哥,非常出色。”言下之意,好像你们这些菊次郎的孩子都是笨蛋,让我听得很没劲。 母亲在子女教育上奉行“用教育斩断贫穷”的基本方针,大概就是出自这些复杂的家庭关系。 对此,除了我,其他儿女也确实响应了她的期待。 大哥非常优秀,家里没钱,他去读大学夜间部,毕业后到青山的英语速记行工作,然后又去圣桥高中教书。他还去千叶大学工学院或东工大学进修,应该也申请了不少专利。 除了母亲专注我们的教育,也拜我这位大哥代替老爸赚钱养家之赐,底下的弟妹都一一钻进了大学窄门。 * 一眨眼工夫,列车已经抵达高崎。大部分上班族匆匆下车,换上一批中年妇女旅游团。唉,现在的家庭主妇太悠闲了,趁着老公辛苦打拼的时候来趟温泉旅行,真有福气。 这和以前的我们家,大不相同。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常一边背着我一边干活。 抽剥微弱的记忆之丝,想起母亲常回过头来问我:“你是谁的小孩?” “我是美国人的小孩。”究竟为什么这么回答,我不知道。我问过哥哥,他们说我一直都这样说。 所以,附近的老婆婆都叫我“美国人”。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或许是母亲还是谁,把美国很好的话题编成摇篮曲印在我脑中,我才会这样回答。毕竟我是父母年纪大时才生的幺儿,我自己虽未意识到,但肯定相当受宠。 上小学后,轮到祖母溺爱我。她是老爸的母亲,以前是女义大夫5师傅,家里经常响起“嘣、嘣、噔,嘣、嘣、噔”的三弦琴声。 我们家只有两个房间和一个厨房,老爸在厨房打地铺,母亲、哥哥、姐姐和我睡一间,但只有两套被褥。 冬天时大家都叫我“快去睡觉”,过一会儿,才一起钻进被窝。原来我成了热水袋的替代品。 祖母独自睡在厨房旁边的房间,她好像是人家的小老婆,分手后年纪也大了,母亲把她接回家里。 因为这层关系,她们婆媳之间完全没有麻烦,反而是祖母和老爸的关系恶劣。祖母都站在母亲这边。 “在那笨蛋回来以前,大家先睡。”因为大家都睡了,老爸一个人被排斥在外,只得小声嘟囔着摸到厨房躺下。 现在这个时代,虽然高喊父权回归、父亲必须伟大,但就算在以前,应该也很少有那种父亲大耍威风的家庭。至少,我们家完全是女权至上。 祖母和母亲嘴巴毒。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完全继承了她们的血脉。但在当时,我以为自己比较像老爸。每每看到老爸被母亲刻薄的语言打击得灰头土脸,总觉得他好可怜:“老爸又遭受荼毒了。” 我的朋友也是母亲刻薄语言的受害者。 朋友来我家,说:“走,北野,出去玩吧。” 母亲立刻叫住他:“等等,和我们家笨蛋交往,你会吃亏,也会变成个大笨蛋,因为我们家孩子很笨。回去吧!”不由分说,把人赶走,“不要再来我们家噢,笨是会传染的。” 接着转头对着我说:“你别跟那种笨蛋来往,那家伙脑筋太差。” * 笨会不会传染?我不知道,反正我考上了大学。只是两年后又退学。 原因是在那以前,我和母亲的战争是一路输到底,我认为那将是我扳回一城的关键点。 想归想,但现实的压力超大。对我来说,退学这事若没处理好,可能就此断绝和母亲的一切关系;甚至告别我过去的人生,堕入新的混沌世界。 我的脑袋轰轰作响,处在一种异样亢奋的精神状态下,我试着把这想做是男人不了解的分娩之痛。 我到新宿的爵士餐厅“vigegate”当服务生,里面一大帮人都是一副青面獠牙的模样。虽然没有直接见过,但那个连环杀人犯永山则夫,当时也在那里打工。只要走错一步,即使我犯下匪夷所思的罪行,也不足为奇;因为时代充满了那种闭塞感。 我半自暴自弃地提交了退学申请书。那一瞬间,周围的风景突然变得不一样,一切都像沐浴在初夏阳光中般闪耀金光。 我自觉和那些称御茶水是东京的quartiertin6,热烈讨论存在主义和萨特的学生完全不同。简单说,我有种变成大人的高昂心情。 不久,我想走艺人路线,跑到已经没落的浅草,敲开了深见千三郎7师傅的大门。 说来奇怪,能够顺利退学,让我产生莫名的自信——因为能够退学,在法兰西座8的生活虽然穷,我却完全感受不到。也因为那时候的大学是那么崇高的存在。 在某一意义上,我或许摆脱了母亲的束缚。但是,我以为不读大学即可结束的母子战争,其实并未结束。最后的交手才刚拉开序幕。 * 我在横川站买了小锅煲饭。和拍子清组成two beat9出道时,常来此地巡回演出,但是酬劳太少,连买便当都不够。当时一看到拥到橱窗前的卖便当的大叔,肚子就咕咕直叫。 尽管饿得发慌,也不想哀求母亲。退学后,我搬离出租屋,投靠朋友,完全不和家里联络,也不见哥哥姐姐。 大概是从祖母身上继承的义大夫艺人的血脉突然骚动,当初一时兴起,投身浅草,我就没打算和任何人提起。 其实,母亲早就知道我偷偷退学,进了法兰西座。不但如此,连我一时离开浅草,在埼玉的家具店打工,她都知道。不过,她不再干涉我。 不久,我离开法兰西座,和拍子清搭档说相声,取名two beat。虽然能在松竹演艺场演出,但机会不多。一天酬劳仅一千五百日元,两人平分,各拿七百五,最少要撑个十天,日子过得比在法兰西座时还苦。 但是希望无穷。虽然没钱,知名度渐渐打响了。 有一天,我和往常一样站在舞台上,忽然看见观众席上有张熟面孔。我家邻居正好来看表演。 表演结束后,那人来到后台,说:“看到你出来,吓我一跳。”然后又问,“去看你妈没有?” “没有。” “偶尔回去看看嘛!她知道你在说相声。有人告诉她了。” 于是我回家。都已经五年没跨进家门,我做个深呼吸,推开大门:“我回来啦。” 没想到一见面就是:“你趁早别干了,艺人什么的,我们家有奶奶这个教训就够了。” 母亲越说越气。 “怎么偏偏就遗传了你爸家的艺人血脉呢?反正不会红,别干了,回大学去,我出钱,回去吧!” “不要,我再也不回去了。” “啊,怎么这副死样子!” 毫无重逢的感动,迎面一顿骂,两人一下子穿越时空,又变回昔日的那对母子。 到了这个地步,我只能道歉、再道歉。她抱怨供我上大学、帮我付房租,结果全都遭到背叛。在她不断的数落声中,往日的内疚全都涌上来了。 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坦然对她抱着道歉的心情,也感觉到我终于完全摆脱她,能够和她一对一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只能道歉、道歉。离开时,一路想着:既然如此,那就非红不可。完全没想万一不红怎么办。 如果是现在,我会多想一点。万一不红,就不会像现在享受着小锅煲饭,没有啤酒喝、坐不了绿色车的指定席10,也不会有这趟探病之行。 很可能还是个不和家人联络,不知流落何方的落魄艺人吧。在那个时点,我认为自己会红,也有未来的计划,满不在乎地离开。 但当时在脱衣舞剧场一起演出搞笑短剧的伙伴,很多人终究没能出头,到现在还是有家归不得。 而终于有天,当我上电视演出,酬劳超过百万时,我不知怎么回事,又想回那个久别的家了。打电话过去时,心脏还猛跳。 是母亲接的电话:“最近上电视,赚到钱啦?”语气非常温柔。 不料,我才说“还可以啦”,她立刻缠着我说:“那要给我零用钱!” 这当妈的怎么回事,真会扫兴。 既然如此,就让她见识一下。我准备了三十万现金,还请她到寿司店。 “妈,这是给你的零用钱。”我想让她惊喜。 她问:“有多少?” 我得意地说:“三十万。” “就这么一点?”不变的刻薄语气,“不过三十万块钱,就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我能怎么办?当然是不欢而散,发誓再也不回家了。 麻烦的是,电话号码已经告诉她,从那以来,过两三个月必定打来要钱。 “零用钱没了,给我二十万。” 为什么母亲眼中就只有钱?我感到有点落寞。可是,想到她的养育之恩,还是托人转交给她,心想:人在穷困辛苦后,果然会视钱如命。 后来,我被警方逮捕11时,她放话说:“要判刑的话,就判死刑吧!”发生摩托车意外时,她说“撞死就好了”,言语刻薄如昔。我很生气,打电话问她什么意思,她竟理直气壮地回答:“不那样说,世人不会罢休啊!” 她究竟真是抱着那样的想法和爱而说,还是认为菊次郎的儿子果然愚蠢而说,我不知道。 可是,我进太田制作时,她又跑到太田制作来打招呼,我越发不理解她存的是什么心。当我脱离太田制作,自行独立时,她又跑去道歉:“承蒙多方照顾了。” 看到我的电视演出,随即打电话来,像评论家一样侃侃而谈。 “你老是说要杀了老太婆这种蠢话,把附近的老奶奶都惹火了,尽说这些无聊蠢话干嘛,不能认真一点吗?” 哎呀呀,我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一想到母亲,脑袋还是莫名混乱起来,难道是我们之间的胜负还未定? 我的人生还在母亲的手掌中跳舞吗?我有点烦躁不安,再喝一罐啤酒吧。扯开拉环的瞬间,泡沫喷涌而出,弄了一脸,感觉好像母亲生气了。 * 擦完脸,列车已经穿过碓冰岭,四周是一片薄雪妆点的世界。天气很好,显得更冷,不能老喝冷啤酒。我已经不年轻。喝得过量,尿意频催。 母亲已经九十二岁。上了年纪,简直拿她没办法,听力不好,还有骨质疏松症。 电话上总是:“什么?不知道,听不见啦。”因为听不见而焦急,接着又发脾气,“完全不知道,混蛋。”实际上她是在气自己吧。 听姐姐说,她嫌助听器碍事,甩到一边,连拐杖也丢:“不要这种玩意儿!” 然后,又扶着墙壁、颤巍巍地走过去捡起来,真是好笑。 她也讨厌戴眼镜:“啊呀,什么玩意儿!”又是随手一丢。 年纪大了是怎么回事?我最近也常感到焦虑烦躁。看书时,字看不清楚,随手戴上眼镜,猛然发现自己是戴眼镜看书,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 母亲不喜欢老人。 “好讨厌,那个样子难看死了,走都走不稳。”“活不久了,那种人。”满嘴刻薄,没句好话。 可是,你自己不就这样吗? “那边那个老太婆痴呆了,烦死了,说什么都没人懂。”或许她说这些,是为调节自己的心情。 轻井泽车站正在进行新干线工程,喧闹嘈杂,附近用有点脏的塑料布围了起来。不久前,结婚就要在轻井泽高原教堂举行婚礼的梦幻形象,已经荡然无存。答应来接我的姐姐还没来。 提到结婚,我想起自己没举行婚礼,也不记得老婆何时入籍,不知是哪一天,老婆拿我的印章一盖,就这样成了夫妻。 唯一记得的,是带老婆去见母亲。狠狠被教训一顿,然后带着满肚子气离开。 “你不认真一点不行呐,钱怎么样了?做艺人的,总有一天会过气,不好好存点钱不行。到时候来找我,我可是一毛钱都没有哦。” 临走时还不忘吩咐:“以后每个月给我送十万块来!” 自己的老公可以随意指使,母亲大概就以为天下男人都可以控制,只想着怎么好好操纵,也拼命教我老婆怎么操纵老公。 我闹出女人问题时,母亲打电话给我老婆:“对不起,那个蠢蛋尽做坏事,可是,你千万不要离婚,不然太便宜他了。” 有了这样的指挥者,男人赢不了老婆。女人绝对站在女人那边。 当新闻报道我可能离婚时,她打电话给我。 “混蛋,让老婆哭,会遭老天责罚。你啊,不要再让老婆哭了,好好去把她接回来。离过一次婚后,肯定会一离再离,会上瘾的。你这家伙,想玩的话,背着去玩不就好了。” 她另外打电话安慰我老婆:“好啦,只要牢牢抓住重要部分就行了。” 因此,只要一吵架,老婆必定跑去找母亲,婆媳俩一起数落我,很难对付。 二哥改建家里时,我建议把母亲的房间放在家人出入频繁的地方。如果体贴她,让她住在楼上采光最好的那间,那个老太婆肯定会说话:“排斥我是不是?放到那么远的地方。” 如果放在大门边,人来人往必定经过她的房间,她也乐得端茶待客,“你好”、“欢迎”。 二哥认为这是好主意,就这么办,不料母亲却打电话来诉苦。 “阿大那家伙,把我房间放在人进人出的地方,朋友来时,我就必须泡茶招待,陪着说话,烦死了。” 她的眼睛、耳朵、腿脚都退化了,只有嘴巴还是那么不饶人。 母亲还常对哥哥的儿子阿秀说:“秀君要读大学哦,上了大学,奶奶给你买车。奶奶从那个大骗子那儿敲了不少钱,厉害吧。”“那个大骗子”就是指我。 她进轻井泽医院,是因为一年比一年感到寂寞,想到老人医院里交些朋友。毕竟这个年纪,老朋友一个接一个走了。 听姐姐说,她交了一个好朋友,是长野有名的望族。母亲得意地告诉探病的人:“那个人家世不同,很有气质。” “她很有气质。我们很谈得来。她和这附近的土婆子不一样,是出自名门。” 还是老样子,我不禁笑了。直到现在还保有这种名门望族的情结,或许就是她长寿的秘诀。 * 我等得有点不耐烦,心想再等下去就要变成冰雕时,姐姐来了。 我抱怨两句,她笑着说:“还不到五分钟,那么夸张,跟妈一样。” 医院距离车站差不多五分钟的路程,两人并肩而行,呼出白蒙蒙的气息。 “妈说她没有时间了。” “不会有那种事,那老太婆脸皮厚得很。” “可是,她这次好像有心理准备了,说一定要见你,还说,等你回去时把这个交给你,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姐姐递给我一个奇怪的包裹。 “她说你走时再给。她自己给不就好了,还是这副急性子。” “打算要分遗物了吗?” “别胡说!” 姐姐用不输老妈的蛮力狠狠敲我的头。 到了医院,里面的人费心帮我们准备了一间会客室。因为病房还有别的病人,不能畅所欲言。 听姐姐说,母亲离开病房时是让护士推着轮椅,来到会客室前,突然说:“我自己走。” 大家赶忙劝阻:“不行呀,动完手术,还是坐着好。”可是她坚持说“我能走”,随即快步走进会客室。 一看见我,她脸上立刻堆满笑容,伸出手,说:“购物券带来啦?” 没办法,只好把身上的现金都交给她。可是医院方面有规定:谢绝收礼。 但她还是不肯罢休,又动起脑筋:“改变战略,下回换水果吧。” 她还拉着我去跟她的室友打招呼,回到会客室后,兴奋地问:“怎么样?” “是旁边那个吧?对面那个婆婆笨笨的。” “怎么能这么说话。” “有什么关系,她又听不懂。反正,这里的人都是好人,只有我是笨蛋。”气氛顺畅,母子赛着说刻薄话。 * 一家三口人在医院见面,是老爸死后第一次。 老爸卧床多年后过世,那一刻我莫名地感到轻松。 他卧床不起时,我踏上演艺舞台还不久。姑且是和母亲和解了,所以难免要到医院帮忙看护。 哥哥都有正业,所以由母亲、姐姐、我和嫂嫂,轮流照顾老爸。其实我很不想去,但女性阵营一个个累倒下来,母亲说“他是你爸”,不管我答应与否,命令我一定要去。 “你最年轻,也有体力,换你来!” “我有演出。” “那就演完再来!” 没办法,只好每天晚上八点过去,打地铺躺到隔天早上。 医院的地板即使铺上被垫,还是冷得让人无法熟睡,终于明白姐姐她们为什么一个个病倒。而心身俱疲的我,天一亮,又得赶去演艺场。 这样反复下来,我也累了,最重要的是,熬夜照顾病人后,说不出让人开怀大笑的相声。 当名古屋那边有演出邀请时,我霎时感到一阵轻松,心想可以借机躲过看护。我说必须去名古屋十天,母亲说:“好吧,那就我们自己来。”于是把老爸接回家。可是在家不比医院照护周到,老爸的病况再度恶化,又被送进医院。就这样进进出出。一恶化就进去,稳定到某种程度时就回家。 有天晚上,母亲突然有所感触。 “你爸真的不能走了,那是他自己泄了气,一直躺着不动的关系。” 持续多年那种生活后,老爸过世。在病房照顾他到临终的母亲,平静、淡然。 母亲一边帮他擦拭身体,一边嘴里嘀咕着:“你也真不容易啊!”见她口中呢喃,我想她确实难过吧。 老爸一发酒疯,就对母亲拳打脚踢,母亲只会哭。但是长年生活在一起,他们之间还是有外人无法窥知的爱,我感到不可思议。 每一次都是母亲在哭,祖母道歉:“对不起,我儿子是混蛋,看我宰了他!”好奇怪的安慰方式,可是,母亲都没离开过这个家。 只有一次,老爸喝酒后又动手动脚,母亲哭着躲到木匠工头家。隔没多久,木匠工头气冲冲上门:“老菊,你干什么?!” 那时候的工头很有气势,包办一切打架闹事的调停工作。有点像黑道,压得住场面。从那以后,老爸变安静了。 “小武,为什么不说话?在想你爸是吧。他啊,真是个窝囊废。” 母亲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并不打算久待,可是一月的白昼短,四周很快就暮色昏昏。我刚表现出要走的样子,母亲却叫姐姐把护士请来,说:“跟大家打声招呼吧。”母亲一一帮我介绍,我只得轻轻点头示意,有点不好意思。从小就苦于应付这种事情。 母亲接着又说“也去看看医生吧”。到了诊察室,医生正好有空,跟我说明病情。并非如母亲所想的那样严重,尤其是她年龄虽大,脑筋还很清楚。我不禁嘀咕,难怪口齿还那么伶俐,原来是脑筋还好得很。 可是,骨头相当脆弱,虽然做了各种治疗,但年事已高,起不了多大作用。 “我要走了。” 母亲突然握住我的手:“小武!”眼眶湿润。我安慰她说“我还会再来”,她突然回我:“不来也行,只要最后再来一次。”语气变得强硬。 “下次你再来时,我的名字就变了。因为取了戒名12。葬礼在长野举行,你只要来烧香就好。”她又恢复成彻底好强的母亲。 我和姐姐缓缓走下通往车站的坡路,姐姐说,母亲在我面前故作矜持,其实高兴得掉泪。 “从昨天起就好兴奋,也没睡好。” “嗯。” “看到你,虽然还是那个样子,但是她真的很高兴。” 到了车站,时间刚好,列车即将到站。 “我改天再来,帮我向妈问好。” 我挥手跟姐姐告别。 在零售店买罐啤酒,跳上停在眼前的车厢,里头空荡荡的。 钻过隧道,也经过小锅煲饭,远处的高崎灯景忽隐忽现,猛然想起来时姐姐交给我的袋子。 虽然医生说她没问题,但拿这个有点脏的小袋子当纪念遗物,母亲真是年老昏聩了吧?说她脑筋还正常,其实已经痴呆,搞不好里面装着菊次郎的丁字裤。我打开了袋子。 这是啥?我一时无言。竟然是用我的名字开的邮政储蓄存折!翻开来看,排列着遥远记忆中的数字: 1976年4月x日 300,000 1976年7月x日 200,000 …… 我给她的钱,一毛也没花,全都存着。 三十万、二十万……最新的日期是一个月前。轻井泽邮局的戳印。存款接近一千万日元。 车窗外的灯光模糊了。这场最后的较量,我明明该有九成九的胜算,却在最终回合翻盘。 我想起哥哥说的话: “妈一直很担心你,说艺人也不知道哪天会走下坡。她很清楚咱爸接不到生意的时候是什么景况,家里没有存款就完蛋了。她总是说,那小子蠢,赚的钱都会花个精光。” 母亲担心我的人气明天就没了。 我的心中一阵翻腾,打开新的笔记本,不知为何突然想写从来没作过的俳句。下笔的第一句:“旧池子里,塑料袋包裹的,横死尸体。” 即使这个时候,还是只能想出乏味句子的我,果然如母亲所说,不论什么时候,就是没个正经。 啊,我果然继承了菊次郎的血脉,一种似喜似悲、难以言喻的心情涌起,我赶紧打开一罐新的啤酒。 菊次郎 我第一次仔仔细细看老爸的脸,是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说出来或许没人信,但我真的没有在那天以前和老爸说话的记忆。不仅如此,连他是什么模样都不清楚。 第一次见到的老爸模样,印象深刻,至今还留在脑海中。 那个傍晚,他一进家门就大喊:“拿酒来!”母亲回了他一句,他立刻掀翻饭桌。完全是漫画中的烂醉流氓模样,那是我对老爸的最初记忆。 在那以前,对我来说,老爸像个原形不明的怪物。像人们传言里,藏在洞窟湖底,有人接近便会现身,但从来没人见过的怪物。因此,当我看见他掀桌时,就有种“怪物终于现出原形”的感觉。 当然,在上小学以前,我也知道老爸叫菊次郎,是油漆匠。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正面相对过。现在想起来,大概是疼爱我的母亲和祖母,刻意不让我看到几乎每晚烂醉发酒疯的他。 一到晚上,母亲和祖母必定要我早早睡觉,我虽然不想睡,但听到“快去睡”,也只能无奈地走进隔壁房间,钻进被窝。不久,听到老爸回来的动静。 不一会儿,就传来打人的声音和母亲的哭声,然后是祖母不停劝阻:“住手!你干什么!”最后是老爸的怒吼:“啰唆!老太婆……”这种情况始终不断。 我们家有母亲、祖母、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这么多人挤在只有三个房间的小屋子里。但不管老爸怎么发酒疯,只要大哥一回家,他立刻缩进后面的房间。我想是因为大哥很有出息、脑筋好,老爸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关系。 我曾经带一只狗回到那个狭小的屋子,引起家里大惊小怪。那是一只杂种狗,附近煎饼店的老板娘说:“可以的话,带回去养吧。”母亲起初强烈反对:“你爸一定会生气,还是扔了吧!”怎么也不肯点头。因为老爸很讨厌动物,留在家里绝对没有好下场。 没办法,我只好带到附近的野地丢弃,可是没多久,那只狗自己跑回我们家门口。我好喜欢那只狗,想养得不得了,但母亲还是无情地吩咐:“丢到更远的地方去!” 左思右想,我想到一个好方法。我先带狗到比较远的地方,隔了一段时间,又带它一起回家。 “妈,这只狗好聪明,我迷路了,跟在它后面才回了家。” 母亲听了笑着说:“真是好狗,养了也好。” 现在想起来,那或许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耍心机。 我们把狗养在玄关旁边。果然,老爸很讨厌它。 于是,从那天晚上开始,它都会让我们知道老爸回来了。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全家人立刻做好心理准备。不久,“呜”一声狗叫。是醉醺醺的老爸踹了它一脚。母亲立刻说:“你们快点去睡,他又喝酒了。”把小孩都赶到隔壁房间。简直像空袭警报。 那种情形持续了一个月。有天晚上,那只狗不再哀叫,换成了“汪!汪!汪!”的厉声嘶吼,接着听到老爸的惨叫:“干什么!畜牲!” 原来狗发狠咬住了老爸的脚。 老爸大怒:“饶不了会咬主人的狗,宰了它!” 母亲说:“杀生会遭天谴!” 老爸这才住嘴,拖着脚进屋,一路喊“痛死了”。那模样真的很蠢。我和姐姐躲在棉被里假装睡觉,拼命忍住笑声。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平常爱摆架子的家伙,一旦失态、出丑,特别好笑,那是闹笑话的基础。从当时全家人鸦雀无声到放声大笑之间,有如世界停止的气氛,那种感觉,无疑是我搞笑的原点。 那次骚动后,狗一看到老爸就躲起来。它肯定也在反省自己干的好事。 * 提到狗,记得母亲给老爸取过一个绰号“艾斯”。老爸喜欢理发,即使头发还不长,也要去理个发。当时理一次发的费用和一碗拉面同样是三十日元。每次理发,他一定抹发油,然后顶着油光光的脑袋回家。 当他接近家门时,母亲就对我们说:“艾斯老大回来啰。” 艾斯是我们后面邻居家养的狗,毛色漆黑有光泽,总是浑身油亮亮的。 那种黑色光泽就和刚从理发店回来的老爸头顶一模一样。 “弄个艾斯一样的脑袋,也不会了不起的。” 母亲在老爸背后一直用那个名字叫他。 有一次,老爸满脸是血地从理发店回来。 那时候理发便宜,店里总是挤满客人。老爸常去的那家只有老板和伙计两个人,从早忙到傍晚,累得手脚有点不听使唤。那天,老爸去时正好碰上。 “痛死我了!”老爸捂着脸回家,脸颊和下巴黏着几条血丝,成了红色条纹模样。母亲惊问:“怎么了?”他苦着脸说:“理发店那家伙帮我刮脸时打瞌睡,结果就这样了。” “为什么不当场说他?” “不好意思嘛,我一喊痛,他吓一跳,这才好好帮我刮,可是过没多久,剃刀一滑——大概太累了。”他腆着西瓜皮模样的脸,呻吟了好一阵子。 老爸没喝酒的时候,是个胆小怯懦的人,我常看到他那样。冬天时,我家附近,大伙儿常常聚在一起烤火取暖。就在屋宅之间的空地上,搜集枯草,烧起火堆,街坊自动靠拢过来,闲话家常,老爸也特别喜欢烤火。 有一天,老爸看到有人烤火,立刻飞奔回家,气喘吁吁地跟母亲要地瓜,然后抱着一堆地瓜跑回火堆旁。 他避开别人的视线,悄悄把地瓜埋进火堆,然后回家等着地瓜烤熟。这期间,他不停看钟:“还没烤好吧?”坐立不安。不久,“四十分钟了,应该烤好了”,他站起来,带着我回到火堆旁。 可是,任凭老爸在火堆中翻找半天,也没看到期待中的烤地瓜。他把枯叶都翻了一遍,还是没看到。他狐疑地打量四周,只见附近的农夫正一边呼气,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地瓜。 老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结果什么也没说,直接回家了。没说“那是我的地瓜”。一会儿到家,却又气得直跺脚,“那个老家伙,竟敢吃我的地瓜”。 即使对幼小的我而言,那也是件很丢脸的事。 老爸只参加过一次我小学的观摩教学。 母亲是典型的“教育型妈妈”,即使是“父兄日”,她也必定参加,可是那天正好碰上亲友的葬礼,于是由老爸代她出席。 当母亲说“不好意思,今天请你去趟学校”时,老爸坚决不肯。“不要,我不想去。”他拼命推托。对可能小学都没毕业的中年大叔而言,学校想必是个难以应付的地方。 结果,他还是被母亲说服。但是当天早上我出门时,他已经抱着一瓶清酒在喝。然后,借着酒劲来到教室。 身穿印着“北野”两个大字的工作短褂、脚踩胶底短布袜的他,脚步踉跄地走进教室,四周立刻升起一股异样的气氛,就像luck 713的短剧似的。而且,酒气冲天。 当老师说“知道这题答案的人请举手”,几乎同时,我听到背后老爸的怒吼:“快点举手,你这家伙!”我心想“你这醉鬼还不快点回去”,又听到他对旁边的同学母亲大吼:“怎么?瞪什么瞪,你这家伙!”肯定是那位伯母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打扮得这么高贵,这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无法充耳不闻的话语连珠炮似的蹦出来。老师终于忍不住:“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我是北野武的老爸,混蛋。”老爸威吓说。老师只回答一句:“请你回去。”老爸瞪了老师几秒钟,狠狠撂下一句:“你这家伙给我记住!”走出教室。留下我难为情地缩着身子,静待下课铃响。 这件事还没完。母亲听我讲述经过后,隔天带了一盒点心到学校道歉。 当时的班主任老师藤崎刚从大学毕业,大概对为了我拼命鞠躬道歉的母亲颇有好感,在那以后,常常来我们家玩。 母亲也很高兴,老师来时,一定留他吃饭,还和其他同学的母亲一起到老师家洗衣打扫。她是那么努力想让我的成绩好一点。 后来,藤崎老师在我们家吃完饭后,有时喝点酒,醉了就直接睡下。母亲不但没有嫌恶,反而体贴地帮他盖毛毯,令老爸非常不爽。有天晚上,老师回去后,老爸突然暴跳如雷。 “趁我不在时把那家伙弄到家里,你们搞上了是吧?” 母亲一脸不耐烦,不屑解释,这更让老爸火上加油,铁青着脸继续怒吼:“想养小白脸啊!” 那时候我还不懂“小白脸”和“搞上”的意思,完全不理解老爸在气什么。只知道他在说藤崎老师的坏话。 后来上了高中,突然想起这事。原来老爸当时是怀疑母亲和老师的关系,我还真是够蠢的。 * 总之,老爸比别人加倍害羞又胆小,如果不喝酒,想说的话根本不敢开口。可是一旦发飙,就无法对付。他是那样的人。在我生长的东京旧市区,那种类型的男人很多。 母亲这样说老爸:“从第一次见面时就讨厌他,连吸入他呼出的气都讨厌。”但跟他生了四个孩子,又怎么说?我无法理解。 母亲知道我明显继承老爸的血脉时,颇有怨言。的确,两个哥哥不太喝酒,很能自我克制,绝不发飙。只有我,抽烟喝酒打架……或许我一个人继承了老爸的所有缺点。 老爸没有像样的爱好,唯一的兴趣是喝酒。工作完时必定去喝,去的地方也都固定。 一下班,先直接到信浓屋酒馆喝一杯,配着冷冷的日本酒,吃点味噌小黄瓜和炸竹鱼。下酒菜就是固定那两样。有几分醉意后,转到小钢珠店金龙会馆,偶尔会赢几包香烟和口香糖,但大半时候是两手空空离开。最后再到志野婆婆的店里继续喝,完全过瘾后才回家。每天晚上都是同样的路线,固定得就像森林里的野兽步道。 因此,黄昏以后要找老爸,非常简单。只要循着那条路线反向而行。发薪水的日子,母亲会派我去找老爸,我先到志野婆婆的店,再去金龙会馆,然后去信浓屋。总会在其中一处找到他。 最常看到的,是他摔到水沟里的模样。那时的水沟不像现在的窄,约有两公尺宽,有些地方铺有木板盖,有的地方没有。老爸常常醉得滑到水沟里,我好几次帮浑身泥泞、动弹不得的他爬上来,他那时简直像个走失了的痴呆老人。 老爸的糗事,要多少有多少。没有爱好的他,在工人们流行钓鱼的时候,也被带动想去钓鱼。但他是那种凡事不受教的性格,坚持自己制作钓竿和浮标,还夸口“我绝对比他们厉害”。 有一天,他起个大早,出门时还斗志昂扬,回来时却不但两手空空,还全身湿透。那天明明是个适合钓鱼的晴朗好天,问他怎么回事,他什么也不说。后来听别人说,是他等鱼上钩的时候喝了太多,想跨在水面的木头上,结果掉进水里。大家听了,爆笑不已。 记得他第一次在家泡澡时,也是搞得鸡飞狗跳。 家里买了桧木浴桶,装好锅炉和烟囱,建成一间三个榻榻米大的浴室。老爸兴奋得直说:“泡澡还是得在家里,怎能到澡堂那种肮脏地方呢?”完全忘记以前特爱澡堂,几乎天天都去报到的事。 他进了浴桶后,发现只是温水,大声叫我多加一点柴火。我也是第一次烧水,不知道分寸,不断把木柴丢进炉子里。突然发现老爸久久没有声音,觉得奇怪,探头一看,只见他浸在浴桶里,闭着眼睛。露出的脑袋,脸孔涨得通红。浴室里浓烟弥漫。 我赶忙呼叫哥哥,两人合力把他从浴桶里拖出来。他躺在客厅,身体软塌塌地动也不动。“老爸死啦!”家里霎时乱成一团。 “去买冰块!” “该叫医生吧!” “小武,快去!”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时,老爸“啊——”呼出一口气,大家才放下心来。但他还是那样躺了好几个钟头没动。如果当时再泡久一点,他可能真的就死掉了。 隔没多久,有一天,我又去烧热水,突然看到锅炉旁有我心爱的球棒握柄。 我问在旁边的老爸:“这是什么?” “还用问?看就知道了,柴火啊。” 我不由得头皮发紧:“不是柴火吧,是球棒握柄。” 他却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那玩意儿。” 老爸没想到那是我拼命存钱买来的球棒,因为使用过度,油漆剥落,变得黑黑的,他一定认为拿来当柴火烧正好。那是我头一次想狠狠揍他一顿。 家里每个人都受过老爸的祸害。姐姐心爱的鸡也被他炖成鸡汤。那只鸡还是毛绒绒的小鸡时来到我家,不知是买来的还是人家送的。姐姐给它取名叫“小皮”,细心照顾。好不容易长大后,有一天,姐姐放学回家,没看到小皮。 她到处寻找,这时闻到厨房炖东西的香味。姐姐跑进厨房,看见难得下厨的老爸站在炉子前。 “看到小皮没有?” “在锅里。” 那一瞬间,姐姐哇哇大哭。 我虽然觉得老爸太过分,但是肚子好饿,闻到鸡汤的香味,忍不住也和老爸一起大快朵颐。不料,哭得稀里哗啦的姐姐也坐上桌,连我都惊讶。 “小皮,你好可怜哦,变成这个样子。”姐姐嘴巴这么说,筷子已伸进锅中,还一连吃了两碗。 也许换成现在,我会说:“那是小皮啊!”但那时不只是肚子饿而已,小皮变成炖鸡以后,就不再是小皮了。当时是那样的时代。 受害最深的应该是大哥。老爸在他的订婚宴上喝得烂醉,大吵大闹。 大嫂的娘家在栃木县开洗衣店,她父亲是洗衣公会的理事,颇有地位。 老爸穿着奇怪的和服,刚开始还正襟危坐,客气地说:“我家臭小子能娶到这么优秀的姑娘……”但喝酒后便乱了套。他的酒疯上来得快,两眼一直,冷不防就冒出:“这女孩怎么搞的,长得真丑。” 他话匣子一开,便没完没了。 “是没人要?硬塞到我们家来。”众人哑口无言。他接着缠上新娘的父亲,“你是什么东西?从刚才起就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不过是开洗衣店的,你这家伙。” 新娘父亲虽有气度,也终于按捺不住。 “大家都不说话,你更威风是不?什么不过是开洗衣店的!你呢,不过是个油漆匠,不是吗?” 这一回嘴,更是不可收拾。母亲气哭了,祖母拼命打圆场,但情况越发恶化,简直像战场。 要是平常,这桩婚事肯定搞砸。奇怪的是,哥哥还是顺利结了婚。虽然有当事人两情相悦,但也要感谢新娘父亲的宽宏大量。通常,谁会把女儿嫁到有那种公公的家呢? 那天的婚礼在我们家举行,老爸又喝得烂醉。邻居都来喝喜酒,家中的隔扇门全都卸下,敞开屋子摆席宴客。起初一切正常,后来老爸说“今天太高兴了”,接着不慌不忙脱光衣服跳起舞来,真拿他没办法。而新娘穿着传统礼服,顶着头纱啜泣。 不过,二哥则让老爸成为撞车逃逸事件的受害者。他读大学时,考到驾照后,忍不住想骑车,就跟朋友借了摩托车出去兜风。没多久,他就脸色惨白地回来,垂头丧气地说:“撞到人了。” 母亲也不知所措,想了一下,嘱咐我:“小武,记住,警察来了,什么也别说啊!”接着吩咐二哥,“先睡吧,车子就放在那里,什么都别说,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开始铺床。 这时,老爸回来了,鼻子流着血,血都染到衣服上,自行车前轮也扭曲得不成形。只见他气呼呼大吼:“这附近有个家伙撞了我就跑。”大家瞬间明白:二哥撞到的是老爸。 在大家紧张至极时,一副蠢相回来的老爸,让人忍不住想笑。实在按捺不住了,一家人哈哈大笑。只有老爸一人莫名其妙,流着鼻血,张着嘴,愣在那里。 * 老爸除了酒品差,还有一个坏习惯。那就是明明没钱却爱买新东西,街上有人兜售,立刻上钩。他常常上街头叫卖者的当,买些完全没用的东西回家,惹母亲生气。 现在我手边的老爸纪念遗物——雪屐,也是其中之一。老爸买它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盛夏酷热的艳阳天,他一副“买到好东西”的样子,喜滋滋地回家,脚下发出“铃、铃、铃”的声音。仔细一看,崭新的雪屐后跟部分,绑着一个小铃铛。“这双雪屐怎么样?鞋带是鳄鱼皮,踏板用的是好材料,还有,这个铃铛,是纯金的哟。” 老爸得意洋洋。母亲瞥了一眼,摆出“又来了”的表情。 “别傻了,纯金的铃铛能拖在地上到处晃荡吗?到底多少钱买的?” 老爸说出价钱,怎么看都像是正常价格的十倍。他大概以为那是真的纯金铃铛。但是不论母亲怎么反驳,他都不听:“吵死了,混蛋!” 我也不知道那双雪屐怎么成了老爸留给我的纪念遗物。 老爸这个人,即使买了莫名其妙的东西,也会一直使用。我想起他戴的那枚印章戒指。金光闪闪,戒台是枚印章,怎么看都是便宜货,低级得不像样的东西。 自从买了那枚戒指后,老爸整天等着邮差上门。邮差一来,他立刻冲到门口。 “没有印章,用这个代替吧!”坚持要用那枚戒指按印。万一母亲替他盖了章,他会真的生气:“混账,用印章时要告诉我!” 而从那时起,他去信浓屋喝酒,必定戴着那枚戒指。右手拿着酒杯,不自然地盖住左手,故意要让旁人看到戒指。 “老菊,这戒指不错嘛!” “咦?你怎么知道?”老爸语气掩不住得意。 要付钱时,又会突然跟老板说:“收据拿来,我要盖章。” 老板吓一跳,因为老爸从来没要过收据。老板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说什么啊,收据上是盖我们的章!” 老爸听了,搔搔脑袋,简直像演了一段蹩脚的相声。 * 家里刚装电话那天,想起来也让人忍不住喷饭。 虽然没什么钱,但我们家里买电视、装电话,在邻里都算早的。 那天,电话装好了,老爸呆坐在刚装好的电话旁几个钟头。最后,他终于气得忍不住大吼起来:“怎么都没人打来?” 你又没告诉别人电话号码,当然不会有人打来。可是,他一直焦躁不安。没办法,哥哥只好骑脚踏车到火车站,从那里打回家。 电话铃响了,母亲催他“快点去接”。老爸却说:“别开玩笑,谁知道是谁打来的?混蛋。”他一定突然害怕起来。磨蹭了许久,终于拿起话筒,一开口就是:“哈啰!” 哥哥想必也吓了一跳。 “我是老爸,你是谁?”问这种蠢问题,除了哥哥还会有谁啊。接着他说“听得到啦”,便不由分说地挂掉电话。之后,他又想打给人家,可是那时候我们认识的人里有电话的不多。没办法,只好打给工头,但也无话可说,随便敷衍两句就挂掉电话。不久,又打过去。 第三次打过去,工头生气了,骂他:“明明没事,打来干什么?”总算制止他再打了。 现在的年轻人若是见到我老爸,肯定说他是“天然呆”。 这话从我这做儿子的嘴里说出来确实有点奇怪,但老爸工作确实很认真,从没见他怠工休假,只要有工作,哪怕是星期天,也一大早赶在约定的时间上工。 我和二哥常去帮他。中学时,星期天特别想打棒球,但还在睡梦中就被二哥叫醒:“小武,起来,跟爸干活去。” 我无奈地起床,跟着他们走。别人都在玩,为什么偏偏我要工作?这令我懊恼不已。 老爸身高只有一米六几,但身体结实,动作敏捷。到了工地,不绑安全索就站在四楼高的地方,轻松自在地刷油漆。踩在悬空的板架上,旁边放着油漆,弯着上身用力刷。那个姿势宛如攀岩。 他常去附近的工厂刷油漆,有一次,他在石棉瓦屋顶上轻快移动,突然不见了人影。原来屋顶有个洞,他一脚踩空掉下去,而油漆正好当头罩下。 回想起来,他工作似乎没有受过大伤。板架有时候坏了,油漆匠受伤是常事,往往只有老爸没事,大概天生具备运动神经吧。我感谢老爸遗传给我的,也是那个运动神经。老爸常自诩年轻时做过器械体操,但肯定是骗人的。 老爸常把“我不是普通的油漆匠”挂在嘴上,“我和宫大工14一样,能把木头漆得晶亮”。这话我听得耳朵都长茧了。 木头刷上底漆,再上清漆,光泽十足。他似乎擅长用这种手法把小酒馆的墙壁弄得亮晶晶。 我常去帮他清洗神社建筑的尘垢,先用烧碱水冲被灰尘、香烟熏黑的原色天花板,刷洗掉灰尘污垢,天花板干了以后,再涂上清漆。这工作说起来很简单,可是烧碱水浇在天花板上,会滴得我们全身都是。这是需要动员全家人一起的麻烦工作。 更惊讶的是,老爸会先用手指蘸烧碱水放到嘴里,一面尝一面摇头说:“不行,还甜。”这都是很危险的行为,但他不在乎:“这东西不尝就不知道可不可以。” 他也说“漆这种东西,尝多了以后,身体就习惯了”。听说油漆匠当学徒时,就开始练习一点一点品尝油漆。好像不这样锻炼下来,就会中毒,不能工作。从那以后,我对这些工匠都抱持敬意。 有一年,老爸的工作一直忙到除夕。就要过年了,工厂找他刷油漆,于是全家总动员,完工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回到家里,母亲立刻煮过年吃的荞麦面条。 “今年终于平安结束了!”母亲吃着面条,突然想到:“看样子债主不会上门了吧?” “混蛋,当然不会来,都除夕晚上十一点多了!”老爸笑说。 但就在差十五分钟过新年时,大门猛然被推开,只听到一声“北野桑”。 瞬间,全家僵在那里。 没办法,二哥赶紧骑车奔到工头家。“对不起,请先借我们工资。”总算度过年关。 说起来虽然凄惨,但当时债主上门,我们好像也没什么好伤心的,觉得很平常。我还记得后来大家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面条。 * 那样的老爸有天突然不工作了。他到了七十多岁,却仍以为不工作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万万没想到一开始休息,就永远停止工作了。 在那不久前,他下工回家,常会呼吸困难,大口喘气。大概心脏有点问题。他还说:“我不中用了。”终于有天,老爸断然停止了工作。 后来的老爸,不断进进出出医院。情况恶化时住院,两三天后出院。烟抽得比平常多,酒也喝得比平常多。于是身体又恶化,又进医院。倒下去又爬起来,倒下去又爬起来,像个不倒翁。 当哥哥的身体和臂力都比老爸强以后,老爸不再发酒疯。有一次,被哥哥呵斥:“别太过分!”从那以后,他就算骂“混蛋”,声音也像蚊子叫,顶多趁哥哥不在的时候嘀咕“你这混蛋”,样子有点可悲。 生病更增加了他的胆怯,泪腺特别发达。一点小事情就说“是我不好”,然后放声大哭。中风以后,成了爱哭鬼爷爷。 从那时候起,他和母亲的关系,就像是一搭一唱的相声组合。母亲总是面不改色,言语辛辣地数落他:“这个人真是蠢蛋,就会喝酒,脑筋都断了,右手抖个不停,拿得住逗弄猫咪的狗尾草吗?”“让他去逗猫,恐怕会被咬得满手是血。”“啊,热死了,还拿得住扇子呀,那就不用开电扇啦。”对这些刻薄话,老爸只能回以“混蛋,你以为我是什么”,毫无气势。 就连我都想劝母亲说话不要那么过分,但那是她对年轻家暴岁月的反扑,以前被老爸拳打脚踢从而产生的报复心。 老爸最后不能下床,身边的人也不轻松。 他住的是四人病房,另外三个病人不是脑梗,就是癌症晚期。尤其是脑梗的老爷爷,整晚哇哇号叫。听到那叫声,本就怯懦的老爸就跟着哭。后来,癌症病人死了。晚上家人来看他,他说“那个老爷爷死了”,随即又哇哇大哭。于是,惹得脑梗的老爷爷说“我也要死了”,叫得更惨。然后是老爸接着说“我也不行了”,哭得更凶……简直是人间地狱。 生性胆小的老爸,这辈子可能只有母亲一个女人。虽然夫妻争吵无数,但从没一次是为女人的事情。工会团体旅行到热海,在旅馆观赏八毫米胶片的成人影片,大概算是他唯一有关女人的乐趣。 因此,闹出私生子骚动时,我真的吓了一跳。 周刊记者突然来找我,劈头就说:“菊次郎好像有私生子!”我立刻不假思索,回他:“别开玩笑,我爸没那个胆子。” 当然,调查后知道是误会一场。认识老爸的人,肯定会异口同声作证:“就只有他不会做这种事。” 我认为,一个人是不是长大成熟,要从他对父母的态度来判断。当你面对父母,觉得他们“好可怜”、“真不容易”时,就是迈向成熟的第一步。一把年纪,还把“不能原谅我爸”挂在嘴上的人,充其量只是个小鬼。 可是,放到自己身上,未必那么简单。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谅解老爸的呢? 小时候我总埋怨怎么有个这么差劲的父亲,向往有个体面的好爸爸。 我常常想:如果有个会打架,常给孩子零用钱,也会适当管教孩子的父亲多好,从未对老爸满意。这种心理,在我离家自己赚钱后也没变,或许这就是我直到今天还像个调皮小鬼,无法成熟的原因。 最近,我突然发现老爸在世时是常对我笑的。我几乎没有他跟我说话的记忆,但随时可以想起他咧嘴一笑的表情。我帮他刷油漆时,他笑着看我的表情,我去信浓屋接他回家时他的高兴表情,不知怎的,时时浮现脑海。难道过了五十岁的我,终于变成能够谅解老爸的成年人了? 回想起来,我用老爸的故事编了好几个相声段子: “混蛋,男人跨出大门一步,就有七个小人等着。” “是七个敌人15吧。有七个小人等着的是迪斯尼乐园。” 那是老爸和母亲的对话,原汁原味。老爸在信浓屋听到其他客人说的谚语,回到家立刻现学现卖,得意扬扬,但每一次都说错。 “人啊,最重要的是忍耐,因为三个人坐在石头上。” “是三年吧16?三个人坐在石头上干什么?” 母亲一脸“这家伙真蠢”的表情,那模样已经进入相声的世界了。 记得小学时,邻居家遭小偷。听到有人喊“有小偷”,大家都冲出去抓贼,有个寒伧的男人拼命往前跑,木匠和蔬菜铺老板在后面追:“给我站住!混蛋。”老爸也拿起铁锤,“看我砸死他”,加入抓贼的行列。大伙把小偷逼进了死胡同。 没想到前无去路的小偷一转身,不慌不忙抡起手上的棒子反击。那一瞬间,追兵全部向后转,全速朝向看热闹的我们这边跑来,跑在最前面的是老爸。小偷就这样顺利逃脱。这岂止是丢脸。 我一面是无语,一面也觉得掉头而逃的大人很滑稽,忍不住大笑。那喜剧片一般的光景,直到现在还忘不了。人家说父亲会用背影向儿子传达一些什么,但是老爸让我看到的尽是愚蠢的姿态。 老爸过世已二十年,他生长在什么样的家庭,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问哥哥,也说不知道。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不会写其他字,肯定小学都没读过。 母亲说老爸是弃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没见过老爸家的亲戚,我上电视以后,也没有人上门认亲戚。因此,他有什么样的家世,我完全不知。 小时候遇到的“怪物”,在还未现出原形的情况下消失了。 (本故事纯属虚构,一切与实际人物无关。) 北野佐纪女士过世 电影导演北野武之母,北野佐纪女士,于二十二日(一九九九年八月)上午8点55分逝于长野县轻井泽町医院,享寿九十五岁。丧主为其长子北野重一。次子是淑德大学教授兼著名电视解说员北野大。北野武是三子。 我输了。在守灵夜那天的记者会上,终于放声痛哭。综艺节目一再播出那个画面,真是失态。 我原本一直在想:怎么用笑话带过这件事? “每次都以为这次真的没救了,结果都又活过来的大野狼婆婆,终于死了。” 实际上,我是抚摸母亲的脸说:“好像来自大英博物馆的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来家里的朋友们都被逗乐了。 如果在母亲过世当天就举行守灵仪式,我应该说得出笑话来。 可是,在和葬仪社协商葬礼的准备事宜的过程中,神经渐渐疲乏了。感觉疲劳压在身上,沉重得无法负荷。 而且,守灵仪式结束后,只剩亲人聚集时,二哥放声大哭,引得我心戚戚。 紧接着开记者会,原本想说两句笑话,让人夸赞我不愧是搞笑艺人,心情却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娱乐记者就想让我哭,那个女记者还故意装出哽咽的腔调…… 偏偏那时,突然看到旁边有个女记者真的在哭。 才想着“这家伙干什么?”的瞬间,鼻头一酸,来不及了,眼泪一涌而出,再也止不住。完全被娱乐记者设计了,真丢脸。 心情好像被一击倒地的拳击手,本想让大家见识我把母亲的死搞成一个节目的本事,结果完全失败了。 很想在葬礼后再开一次记者会,但感觉还是会被ko击败,算了。 虽然那是我身为艺人的ko败北,但后来听很多人说,那个哭泣镜头很感人。 “平常嘴巴超毒的家伙哭成那样,其实应该是个好人吧?” 好像因此惹得不少女生跟着哭。 播音员德光在箱根看到电视后也跟着哭,说“我也要参加葬礼”,立刻飞回东京。 新闻主播小仓边哭边在节目中呼吁:“大家赶快打电话给妈妈吧!” 就结果而言,虽然哭了也好,但还是觉得输给了演艺传播的“催泪路线”。 为了筹备下一部电影,我正在减肥,竟被说成“北野武身心俱疲,骤然消瘦”。 不经意地把遗照抱在胸前,被他们拍下那一瞬间:“北野武一直紧抱着母亲”。 * 我很少参加葬礼,但知道葬礼上常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正因为没有比葬礼更严肃的场面,所以一旦发生奇怪的事,反差自然很大。 那种反差正是搞笑的原点,如果伊丹十三17没有拍过《葬礼》,我是很想拍一部描述葬礼的电影。 守灵仪式那天,东京倾盆大雨,雷声隆隆。 二哥怯怯地说: “是妈,一定是妈生气了。” 大哥怒斥他: “又不是平将门18,这个季节打雷很正常。” 后来,雷雨停息。二哥又说: “老妈厉害,太厉害了。” 因为他是拥有博士学位的学者,这个反应还真令人惊讶。 举行葬礼前,二哥愣头愣脑地四处打转。 “小武,町会长那边要打声招呼,你能去吗?” “去不了。”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你就说阿武想过来打招呼,但怕引起骚动,给您添麻烦,所以换我来,不就好了?” “那好,可是,警察那边呢?包多少才好?” “我哪知道。” 虽然这样,他却在守灵夜前一天跟我说: “小武,我要离开五个钟头。” “做什么?五个钟头。” “演讲。” “还演讲哩,我都推掉四五个电视节目了。” “怎么推也推不掉嘛,不好意思。” 虽然他也带了花圈回来,只是他去演讲时,来了个怪人。 那人站在入口处张望,姐姐问他:“您是哪位?” “我和北野太君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起。” 我和姐姐窃窃私语: “太君,谁啊?” “不会是把‘大’看成‘太’了吧?” “竟有这种从小学到高中,都没发现自己看错字的家伙!” 那个人上香后,说声“代我问候太君”,自在离去。 他究竟是什么人,我到现在还不清楚。 因为有这种怪人到场,所以小渊惠三总理送花篮来时,哥哥们还以为是恶作剧。 搞清楚真的是总理后,大家喜出望外。不过,听说小渊总理那边担心送花反而让我们困扰,还考虑了好几个钟头。果然是很会替人着想的人。 在火葬场做最后告别时,又出了意想不到的事。 棺材盖卸下一半—— “各位,请看遗容最后一眼。” 但因为堆满了花,完全看不见母亲的脸。 “小武,看不见脸。” “埋在花堆里了。” 隔一会儿,葬礼公司的人跑来说: “真抱歉,方向反了,这边是脚。” 不知是入殓时放错了,还是打开棺盖时弄错了,实在好笑。 火葬场的气氛实在不适合搞笑。即便是我也不敢说: “帮我烤个三分熟!” 捡骨灰时,母亲的腰部掉出金属片。 我心想:“这种东西放在身体里面,老妈也够受的。”不禁感动。 再仔细一看,还有许多像是订书钉的金属件。 “哇,装了这么多!” “不是,那是棺材的铆钉。” * 艺人本人也就罢了,艺人的母亲过世,还有这么多人来参加葬礼,我真的很惊讶。 演艺同行来得很多。守灵夜前日,森光子19来上香,七十多岁的大哥说:“森小姐多大了?八十有了吧,可还那么漂亮。” 守灵夜时,我低头坐在椅子上,猛一抬头,一张雪白的脸出现眼前。 “啊,来啦!” 是铃木园子20,可是我很焦虑。浅香光代21来时,我也很紧张,万一野村沙知代22这时也来了,怎么办? 这种时候,搞笑艺人当然也使出浑身解数。 诵经开始前,看到一个和尚在鞠躬。仔细一看,是保罗牧23。拜托,宗派不同,别闹了。 岛田洋七24也拿着香典袋来,在接待处,作势把别人的香典纳入怀里。因为我在那里,他故意装疯卖傻。 田代政25提醒欧斯曼山贡26:“不是吃东西哦!” 欧斯曼山贡第一次参加日本葬礼时,有个出名的笑话。 他站在排队上香的人群后面,以为前面的人在吃什么好东西。于是问认识的人: “那个好吃吗?可以吃几个?” “不是,不是,不是吃东西。” “可是,为什么大家都说‘多谢款待’啊?” “是‘请节哀顺变’27啦!” 爱好摄影的林家培28穿着粉红色衬衫,到处拍纪念照片。最后咧嘴一笑,在“遗照”前面,摆出“耶!”的姿势,惹恼大家。蠢蛋一个。 守灵夜那天,正好是我节目的制作人生日,那些谐角特地拿来生日礼物,就在接待处旁唱起歌来。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su-ya.”29 在守灵仪式上祝“快乐”,也太离谱了,只好拜托他们停止。 葬礼之时常有节目组署名的花圈送来,但有些节目名称真的不符合葬礼的气氛。 像《笑笑日本》就是,《尽情大笑!》最是糟糕。 * 葬礼在葛饰区的莲昌寺举行,其实老爸的坟墓也在那里。 可是没有人去为老爸扫墓,说奇怪是很奇怪。 大家顶多只想到“对了,老爸的坟墓也在这里”,却没有人想去扫墓。 老爸大概会生气:“难得都来到寺里了,怎么不来看看我?” 可是,家人都没有受他照顾的记忆。 连我都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东西的记忆。 怯懦的老爸只会喝酒发飙,虽然可怜,但家人确实视他为麻烦。 所以一谈到他,大家就说: “如果把他们葬在一起,老妈肯定生气。” “老妈不都气得打雷,把坟墓摇得稀里哗啦的了。” 回想起来,老爸总是掀桌翻椅,打老妈,弄得她哭个不停。 但,虽然她口口声声说讨厌老爸,还是跟他生了四个小孩,老爸死的时候,还哭着来找我。 我真不明白她是什么心理。 他们的关系是“北野家的谜”,老爸的身世也是谜。 母亲说老爸是浅草的弃婴。 老爸说他真的是贵族后裔,因为是双胞胎,所以他被丢掉。 他大概是看了“乞丐与王子”之类的故事想到的吧。 还有,我小学的班主任老师藤崎也来参加母亲的葬礼,上完香,一直站在祭坛后面。几十年不见,我不禁想起许多往事。 大哥拿着母亲十八岁时的相片: “真是个好女人。” 我是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 我和母亲真的很像,从说话语气到眼神。不过,实在太像也麻烦。 那样的母亲过世了,我茫然若失。 我以为九十五岁的母亲之死,对我完全没有影响,但一遇到事情,仍感觉母亲一直庇护着我。 母亲对我的影响果然很大。 我做了坏事,只要母亲出来说几句话,整个社会就不由得原谅我。 发生《friday》周刊事件时,母亲骂我:“你去死!” 摩托车事故时她也说:“你有保时捷吧,干啥骑那种自行车似的小玩意!” 她如果用奇怪的袒护方式说儿子没错,肯定会遭世人围殴。 “真是个没救的蠢蛋,请原谅他吧。” 她这样说,大家也不会生气,只会感觉:“那家伙确实让人束手无策哩。” 我自认有恋母情结。一有事情发生,都还有想依赖她处理的习惯。 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还是个孩子。 现在为了拍片要减肥,每天在家边看世界田径锦标赛一边跑步。 计划跑一个钟头,但跑了三十分钟就想休息。这时,看到相框中的母亲遗像。 “你干什么?还有三十分钟,没出息。” 有种奇怪感觉好像随时会挨骂。因为母亲“盯”着,我也不能把女人带回屋里。 可是,母亲死了,我也不能永远恋母。 我想稍微放开手,因而写下了这篇文章的题目: ——北野佐纪女士过世 后记北野家的人 北野大(日本淑德大学教授) 一九四七年一月十八日,在东京都足立区的一栋小木屋里,我的弟弟来到这个世界。 他的名字叫“武”,是这个拥有父母、祖母、大哥重一、大姐安子,还有我的北野家的第四个小孩。 可是,我几乎不记得当时有关他的一切。或许是因为我们相差五岁,所以记忆里,完全没有他哇哇大哭的婴儿时期、跌跌撞撞学走路的幼儿时期的印象。那段时光整个脱落在我的记忆之外。 我意识到他的存在,是他要上小学前。那个每天迫不及待等我回家,缠着我陪他玩的弟弟,我记得。那是我和他最初的共同记忆。 我们常常一起出去玩。到荒川河边用长火筷子挟螃蟹、钓小龙虾……那时的小孩总是觉得肚子饿,很会抓小龙虾,烤了当零食吃。所以想尽各种方法,抓到一大堆。他起初学我的样子跟着做,很快就比我还厉害,抓得更多。“游戏天才”的特质那时已经显露一二。我们也去西新井大师玩捉迷藏和武打戏,到千住的模型店看火车头和战舰模型,百看不厌。虽然买不起漂亮的玩具,但我们还是很快乐。 我们很少花钱去玩,但常一起去看电影。当时,附近有一间电影院“岛根富士馆”。母亲忙着做家庭副业,祖母教徒弟唱义大夫时,怕我们吵,便拿钱打发我们姐弟三人去看电影。岚宽寿郎和美空云雀演的《鞍马天狗》30,就看了好几遍。 回家的路上,兴奋不已的我们,经常模仿电影中的场面:“我演鞍马天狗,你演杉作。新选组,觉悟吧!”乒乒乓乓打杀起来。想起那光景,怀念得不禁笑起来。 我们还小的时候,当然有很多难过的事。不,应该说难过的事情远比快乐的事情多,让我懊恼、委屈,为什么生在这种家庭?我偷偷掉眼泪。 最讨厌的是帮老爸刷油漆。我读高中、小武小学五年级以后,几乎每个礼拜天都去。我们的工作是清扫,先弄干净老爸等一下要上油漆的地方。洗垢作业,尤其难受。 为了去除天花板上的尘垢,烧碱水洒到天花板上,水珠便滴滴答答落下,我们淋到夹带煤屑灰尘的烧碱水,全身染成了咖啡色。不止如此,我们还穿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棉衣裤、套上布袜、穿着草鞋……一副青春期少年打死都不愿让别人看到的蠢样,加上浑身咖啡色,那模样已非凄惨可以形容。那时候最怕碰到同学和邻居。因为我的成绩好,班上同学都对我另眼相看,所以真怕在街上让人看到我这副德性。只有下雨,老爸才休息。所以我们不做“晴天娃娃”,而做“下雨娃娃”,祈祷天气变坏。真是不孝。 不过,老爸很喜欢带我们去工地,他觉得骄傲。老爸的文化水平最多就到写出自己的名字“菊次郎”,不会算术,无法精确估算工作面积和工资。没办法,就由我来帮他。这样一起上工后,老爸似乎也想让我做他的接班人,也当个工匠。 我们家不是工头,虽然刷油漆,但连个梯子都没有。每次上工时就到附近的农家去借。所以老爸有个梦想,要我继承衣钵,扩大事业,将来买个电动梯,旗下还拥有一大帮学徒,让人尊称他“北野老板”。 可是,老爸绝不敢在母亲面前提这事。而我,从小就发誓绝对不当这种寒碜的工匠。 虽然这么说挺对不住老爸,但说实话,他留给我们的美好回忆的确太少。 有一次,他带我和小武去王子的飞鸟山公园赏花,果然,又是喝酒坏事。我们不但没有赏到花,反而拖着烂醉如泥的老爸回家。现在聊起来是笑话,但当时真的很懊恼,到底是谁带谁去玩啊? 他曾带给我们的东西,想来想去就只有打“扒金库”时赢来的赠品巧克力,大部分时候他都输得精光,垂头丧气地回家。 老爸个性腼腆,没喝酒时沉默寡言,有客人来,立刻躲到房间里。同业组织工会,一年会去箱根、热海等地旅游几次,联谊喝酒,笑笑闹闹。可是老爸都不好意思参加,总是要我代替他去。我根本不想参加那种聚会。可是不参加,怕给其他会员的感觉不好,只好穿着学生制服参加箱根、热海游。就连我的婚礼他都托病没来参加,可以想象他是多么害羞胆怯的人。 我们兄弟都继承了他的害羞个性,但只有小武把这份害羞升华到搞笑的地步,在悲伤的聚会上的黑色幽默,在正式场合戴着搞怪头套,都是他一流的羞怯掩饰法。 年少时的我,看到喝酒就发飙的老爸,厌恶得不得了。现在才认为,或许他是因为生性害羞,有话却说不出口的个性,所以借酒排解吧。 小武对老爸的感情,似乎和我的不太一样。“厉害噢!”他很佩服工匠,他自己会画图、做玩具,富有制作东西的才华,还拍了一部电影《菊次郎的夏天》。我想他虽不至于尊敬,但对老爸确实有孺慕之情。 他的作品也是这样,他的电影里有很多脆弱可怜但善良体贴的人。经不起诱惑而减肥失败的拳击手,做不成恶棍的流氓……那些人身上隐隐约约都有老爸的影子。或许在小武眼中,老爸是个很有魅力的存在。 再来谈谈我母亲。如果没有她,北野家也没什么好谈的。我们家人完全在她的掌控下,连我祖母都和她同一阵线。因此,老爸完全隐没在母亲背后,作为父亲的存在感极其稀薄。我们家完全没有父亲的威严啦、父权这些东西。领导是母亲,应该尊敬的是母亲,掌握一切权限的也是母亲。 我小学去远足那天,母亲正好发烧住院。正要出门时,老爸却对我说:“家里的事我都不知道,阿大,别去吧。”硬是把我留在家里。母亲不在时,老爸连看家都不行,真是够了。 清楚感受到母亲的气势强过老爸,是我在读中学时。读书、交友、升学之路等,都只和母亲商量,照母亲的指示行动,丝毫没有和老爸谈谈的念头。比我大十五岁的大哥已经走上社会,是北野家实质上的经济支撑,对我们来说,大哥代替了父亲。老爸的存在不断缩小,在某一意义上,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曾经有人问我:“都不曾顶撞过母亲吗?”有一段时期,和母亲对话时,我确实想过“不是这样”、“我想这样”,但怎么也无法说出口。母亲的话不可违逆,拼命筹谋子女教育的她,应当不准我们开口顶撞。她对我们就是那么严厉认真。 母亲相信唯有教育能够斩断贫穷的恶性循环,她把老爸当作贫穷的象征。老爸只会让那样的母亲更辛苦,喝醉了还打她,让她哭泣,我们兄弟每天都看在眼里。 母亲的口头禅是:“给我听好,绝对不能像你爸那样!”也许不是故意,但她确实拿老爸当孩子们的反面教材。 母亲虽然是一个可怕的人,但她也是体贴、热心助人的人。 以前的旧市区,家家户户之间根本没有隐私。没有竹篱笆,没有围墙,左邻右舍就像自家人一样,朝夕相见,热络往来。 我们生长的足立区,是有这种感受的地方,木匠、石匠、螺钿工匠呼朋引伴上酒馆。在那形形色色的人簇拥而居的小区里,母亲的热心助人和机智,颇获好评。她不只照顾小武的班主任老师藤崎先生,一听说有不错的家庭副业,就领着一伙大妈大婶去争取,并维持小区自治会的平衡。 邻居都戏称母亲“博士”,真的很依赖她。她随时不忘关怀别人,相信“没人收礼会生气”,一有机会,就送些合宜的礼物让大家高兴。我大学毕业到研究所上班,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给全所的人送了手帕,后来当同事跟我说“谢谢,你母亲真好”时,我还差点跌下椅子。 她生气的时候很吓人,她的体贴也一样强势。继承她这种关怀别人的优点的,还是小武。 小武有一堆徒弟,号称“武军团”,他们非常仰慕小武,小武也待他们如亲人,那种跨越藩界的交往,令人深刻难忘。 对了,母亲常说“你们还有一个已经死掉的哥哥”。就是书中写到过的那个好像不是她和老爸生的,叫作“胜”的哥哥。起初我半信半疑,以为是母亲编出来的,后来才知道,她在跟着老爸以前,曾和一个海军中尉订过婚,后来那个中尉死了。那中尉是明治大学出身。 我读的是明治大学,小武虽然休学,但考的也是明治大学。或许母亲把她对那无缘未婚夫的思念,都寄托在我们的升学目标上。她虽然说“如果没有你们,我早和你爸离婚了”,但他们还是生下四个孩子,所以,她并不是真的那么讨厌老爸吧。 说到这里,顺便公布一下本书提到的几个小故事真相。 首先,是我骑车撞到老爸的事。电视剧里演的是大哥重一蜜月旅行归来,开车撞到骑自行车的老爸。其实,大哥和我那时都还没有驾照。是老爸自己骑上快车道,前面行驶的某公司的营业用车突然刹车,司机开门。悠哉骑车的老爸也喝了酒,完全没注意,一头撞上车门,满脸是血的回来。幸好没有大伤,但是老爸脑袋流着血,骂司机是混蛋的模样很滑稽。小武把他喜剧化了。 然后是姐姐安子心爱的公鸡小皮。那件事是真的。老爸把鸡拿到后面的农家请人扭断脖子,姐姐知道后气得大哭,大骂老爸。可是那时生活贫困,缺乏吃食,姐姐哭归哭,还是连喝了几碗鸡汤……我目睹了那个场面,但是在小武的笔下,似乎更生动有趣。 辛苦的刷油漆回忆、穷得买不起玩具的童年,小武都能笑着轻松道来。 母亲反对他养捡来的野狗,其他兄弟也认为他绝对做不到,他却机灵地让母亲高兴而得以饲养。那种小故事不胜枚举。 很多人说我和小武不但长得像,说话方式、动作、严肃的地方,甚至害羞的个性都很像,我也这么认为。不过,他有表现的才华,跟苦的时候只会叫苦、想做的事却不敢开口的我相较,他具有巧妙克服困境的力量。 家中无人敢违逆的母亲,只有他勇于对抗,离家生活。 我惊讶于他的厉害,也很佩服。 菊次郎与佐纪——我们兄弟各自继承了他们的血脉。但我常想,小武可能还得到老天赐予的某种特别的力量吧。 再写下去,恐怕要听到腼腆笑着的小武说:“二哥,饶了我吧!”就此打住。 最近和小武见面,是八月在朝日电视台的《哇,风来啦!》节目上,担任来宾。我谈到他因为出国拍片,不能参加母亲三周年忌的事情;他则谈起在意大利拍外景时的见闻。 “二哥,你说好笑不?我打扮成马基雅维里31的样子在意大利街上跑来跑去,就好像金发高鼻的外国人打扮成新选组武士在京都街上奔跑,一样古怪。” 我总是佩服他的比喻。精准刺中事物的本质,轻松笑谈出来,让我再次惊讶于他的才华。 母亲曾经把我们三兄弟比作电视,重一是彩色电视,我是黑白电视,小武是家庭影院。母亲的确厉害。和毫无趣味的我比起来,小武确实有太多取悦人们的能力,而这世上,也有很多人期待他的取悦。 对我而言,他是弟弟,也是“社会性的存在”,大家都关注他。老爸与母亲都过世的现在,虽然犹豫不该再拿家人的琐事烦他,但我还是要实话实说。 持续跑在第一线的他,绝不轻松。有时候连不幸也要化成笑话,因为他必须非常辛苦地继续奔驰不可。我有时难过地想,这或许是具有非凡才华者的宿命。 最近打扫家里时,翻到小武的成绩单。母亲都谨慎收好,完整留下他从小学到高中十二年的记录。小学时成绩很好,中学和高中的成绩中等。成绩慢慢滑落,中、小学的导师评语一贯是“不稳重”。看到这句话,我的心一下子回到中学时期,脑海中清晰浮现出那个紧跟在我屁股后面“哥、哥”叫个不停的他。 我想,小武到底是我的弟弟。 (一九九九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