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魂者》 第1节 第一章 雪凝在路上河上树上,人走在雪上。 雪晴后的大地就如飘满白云的天空倒影,天堂的寂静由此衍生。 遮掩肮脏与污秽从来都是雪的拿手好戏,昨夜的罪恶痕迹早已不见踪影。 此时,鸣正站在雪上,望着四周一片白雪,脚下的雪不再松软,甚至已是坚硬。他站开一步,弯下腰用手拂去上面的碎雪,一块晶莹剔透的冰出现。鸣的呼吸变得小心翼翼,冰里封着一个人,已经死了。 鸣低着头,试图看清死者的样子,但是失败了。死者的脸被自己的头发完全覆盖,还有几缕缠着她的脖子,之所以是“她”,是鸣根据体形轮廓判断的。她十分纤细,尤其是手腕,手腕上缠着一串链子。鸣几乎整个人趴在地上,眯着眼看这串有些古怪的链子。一丝阴霾从他心头悄无声息地滑过。 就在鸣观察雪尸时,远处一个戴着白色帽子的女人慢慢走过来。她踩在雪上的足音十分清脆,这份清脆是她脚腕上系的铃铛带来的。灰色的长衫一直拖到脚踝,脚上穿的竟然是一双木屐。随着她的走近,鸣站起身目视着她。女人腰间别着一个长嘴酒葫芦,而在长衫下忽隐忽现的右小腿上绑着白色的布带,上面插着一把弯月形小刀。她的手里还拎着一桶水,热气正在上涌翻腾。 鸣默默站开一步,这个早晨似乎不太平常。 女人直接将热水浇到冰块上,冰渐渐融化,化开的水是红色的。很快冰上出现一个冰洞,她却放下水桶,眼神有些薄淡,“已经没有必要再看了,重新埋了她们吧。”她用的是“她们”。鸣往那个冰洞里看去,尸体下面一片幽深,似乎被重重叠叠的一种东西堵住了。鸣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他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旁边的人,她用眼神回答了他。 她正准备拎着水桶离开,不甘心的鸣追上几步,“能借你的刀用一下吗?”她转身看了他一眼,然后弯下腰拔出腿间的小刀,扔给了他。 鸣拿着小刀开始凿冰。一旁的女人沉默地看着,脚踝间的铃铛随着风动而响起,在寂静的雪地里有着说不出的空荡与恐怖。 冰块里的女尸随着鸣的动作逐渐暴露出来,鸣拨开她脸上的头发。一张青紫的脸庞露出。她是被憋死的。而凶器,鸣看着自己手上的头发。这些头发已经完全从头皮脱落,而发根还遗留着血迹,很显然是被人生前强行扯下来的。鸣把她搬移,她的下面赫然躺着另一具女尸,同样发丝缠脖。 一旁的女人忽然开口:“快埋了她们。”她的声音在鸣听来冰冷没有起伏,却含着紧迫的感觉。鸣下意识地松开握刀的手,脚下躺着的第一具女尸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他。鸣开始手忙脚乱地捧起雪掩埋。在撒下第一把雪时,鸣顺手扯走了女尸手腕间的链子。 等到雪地恢复寂静,那个戴着白帽的女人已经不见了。而遗落地上的弯月形小刀也不见了。鸣隐隐约约听到远方传来铃铛的叮铃声,他忽然开始不确定,那把小刀是被谁拿走的。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逃走。 天空开始飘雪,空无一人的原野上只有一种白的颜色,而在白色下面却开始涌动一种鲜血的渴望。 鸣看到那个戴白帽的女人,长衫在风雪里高高拂起,长衫下面是绑着布带的四肢,重叠的白纱一层层裹着她的血肉。那铃铛正响得激烈,她转过身看了他一眼,长衫飘落,重新罩在身上。她的眼睛里似乎也在下着暴风雪,“小鱼呢?”鸣良久才反应过来,那把弯月形小刀的名字叫“小鱼”。它的形状其实更加像一条小鱼。鸣更想问的其实是她为什么走这么快。但是下一秒,她用行动说明了一切,她被一阵风吹走了。 鸣要很久很久才接受,这个戴白帽的女人真的被一阵风吹到了远处。他抓紧追上去,她已经站稳在地面,虽然依旧一副面无表情,但是鸣忽然看懂了她的狼狈。他伸出手,“你抓住我的手臂。” 两个人走在看不到尽头的雪地里,女人的双脚几乎离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抓在鸣的手臂上,她的整个身子几乎飞起平行于地面。那样子,鸣仅当自己是在放风筝。他似乎有点清楚了这个女人的身份。而脚下的雪,开始有了起伏。 她头顶白色的帽子几乎遮住了整张脸,鸣只能看到她的唇一直在抖动。“你很害怕?”她没有理他,却抖动更加厉害。鸣笃定了她的害怕,不觉加快了脚步。 却没有注意到女人腰间那个长嘴葫芦正吸纳着白雪里的丝丝烟气。 雪越下越大。将整个天地混沌成一体。已经无法分辨方向与白日里微弱的光芒。 冤死的灵魂,汹涌的鲜血,黑暗的势力。戴白帽的女人开始哭泣。 鸣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凄惨的哭声。一滴滴的眼泪凝成冰珠,砸在他的脚下。而那哭声连绵不绝地响着,似乎濒临死亡的生命在哀泣。大雪裹着冷气,纷纷落在她的背上。等到鸣反应过来,手臂上挂着的女人已经成了一个哭泣的雪人。 他转过身悚然一惊,他们身后大雪里飘着一丝丝红色的烟气,正翻涌地缠绕上来。在一片哭声里,耳畔忽然响起一道冰冰冷冷的女音,“不要看。” 鸣这才意识到她虽然一直在哭,但是哭声并不是她发出的。 身后传来更加凄厉的声音,似乎还有撕扯的声音。鸣想起埋在雪里的女尸那些脱落的头发。 他隐约地知道了那冰封的女尸下面是重重叠叠的女尸。他们看到的其实只是极小的一部分,鸣甚至想或许这片雪地下面全是这样的雪尸。 雪开始沸腾。颇有些地狱里张牙舞爪的群魔怪兽之气。鲜血的味道开始弥漫。 “是什么在追杀她们?”鸣的体力渐渐不支,他毫不怀疑自己一旦倒下,这些暴雪会瞬间掩埋自己。 “是她们在追杀我们。”她的声音难得带了点困惑,飘在风中却给鸣的心头带来一大片的恐惧感。 鸣的脚步慢慢停下来,“似乎是因为这个。”他伸出的手心里躺着一串银色的链子。 戴白帽子的女人接过那串链子,雪白的唇角扬起一丝笑意。 “不是。”然后又拍了拍鸣的肩膀,“别停下。” 追逐似乎永无止尽,而鸣感觉自己在逃生的同时也在寻求谜底。这是一个幻境,在看不到边际的时候,他渐渐意识到。而这个幻境的编织者,或许是挂在自己手臂上的女人! 他握紧那条冰冷的链子,尽管她说不是,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条链子是关键。 所以,在女人伸手向他要链子时,他拒绝了,然后握得更紧。她的脸呈现出苍白的颜色,“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摇头。她转过头,看着后面穷追不舍的幽灵,侧脸有着冷硬的感伤。 就在气氛最凝重的时候,鸣也不曾停下脚步。直到她低低地说道,“她们需要的,不是放逐,而是归宿。” 鸣知道了,她是一个收魂者。 那条链子,是由无数个灵魂连缀而成的。 女人接过他指间的链子,轻轻一捏,银色链子霎时灰飞烟灭。 整个大地,沸腾的正是没有归宿的怨灵。而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 在最后一抹红烟滑入那个长嘴葫芦时,鸣筋疲力尽,倒在雪地上。一个冷冰冰的女音响在耳畔,“我去找小鱼。” 鸣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客栈房间的床上。四周一片安静,正是雪后初晴的清晨。那个幻境,他想念那些雪,铺天盖地的,没有尽头。但是一切都结束了。 窗外一个戴着白色帽子的女人走在雪地上,长衣长发随风飞扬,腰间的长嘴葫芦左右晃悠,而小腿部赫然绑着一把鱼形小刀。她的手上,正捏着一颗雪白的冰粒子。她把它放入嘴里,嚼碎了,然后咽下去。 冰里,藏着无数的怨灵。 月下问魂 江边,开了一枝花。 遇奂看到的时候,吃了一惊。因为正是冬季,而这枝花不是梅花,也不是水仙。它只是一枝花,被插在泥土里,却没有枯萎。 遇奂刚从一场激战中逃脱出来,现在正是筋疲力尽的时候。他放下手中的长剑,趴在江边开始饮水。原本安静的江面忽然起了一层涟漪。一只彩色的水鸭游过来。遇奂从来没见过彩色的鸭子,所以他停下来静静地观赏了一会儿。笛声从对面悠悠传来,遇奂抬头望过去,却看到一大片的雪花。雪,不知何时落了下来。 他又转过头,看了看自己来时的路。还是一大片的雪,看不清任何东西。这雪来得可真是莫名其妙呀!遇奂裹紧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裳,沿着江边朝着远处的小镇走去。下着大雪的夜晚,足以使得江水结冰不再流动。遇奂开始有点惧怕这种寒冷了。 对面的笛声越来越激越,越来越靠近。遇奂饥寒交迫之中,心里已经感到了一种危险。彩色的水鸭,江边的冬花,诡异的笛声,这一切,都让遇奂非常难受。他握紧手中的长剑,眼睛在四处搜寻。终于,一个身影出现在大雪之中。一条小船慢悠悠地划过来,船头站着的一个身影在雪雾里渐渐清晰起来。 站在船头吹笛的是一个少女,披散着一头长发,没有任何妆饰。一双眼睛清凌凌地看着江边驻足的剑客。她的笛声一直没有停,旋荡在空中忽高忽低,引得江面那只水鸭扑翅乱飞,,江水翻涌不已。遇奂没有心思再听下去,他扬起长剑,劈裂了那只小船。少女凌空而起,立于浮在水面的碎木之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笛声渐渐柔和下来,虽然依旧尖锐得难听。遇奂这次直接击向少女唇边那支笛子,却没有如意。少女闲庭漫步般踩水上岸,然后无视遇奂的攻击,弯腰拔出了那支插在泥里的花。几朵花瓣随着雪落在地上。少女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下一瞬,面对杀机重重的剑招,她竟然赤手夺剑,任凭锋锐的剑刃刺穿了她的手掌。几朵雪落在少女的手心,很快就被染红了。她的嘴角露出诡异的微笑,“你,还想走出这条路?” 遇奂看着她的脸,终于确定了她是谁。他没想到,当初的一时心慈手软,竟然留下这么大的祸患。“你,你怎么还是这幅模样?”十年不短不长,但是她完全没有变化,时间的魔力在她身上仿佛失去了效果。 少女抬起脸,幽幽地说道:“你想知道原因吗?” 遇奂还没有来得及点头,重重剑影从少女手中席卷而来,遇奂失去了知觉。 少女收回长剑,遇奂倒在江边的泥尘当中。她握着那朵花,慢慢蹲下来,“如果,当初你不曾遇见我,多好。” 雪下了一整夜。 清晨的小路上,一个戴着白色帽子的女人踩着积雪慢悠悠地走向江边。腰间的长嘴葫芦咣当咣当地响着。忽然,一阵笛声从江面上传来。笛声有些哀怨。她驻足慢慢听了一阵,微微动容,“是一支葬歌呀!”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声音从她后方闲闲传来。她转过身,有些惊奇,“你怎么会在这里?” 鸣有些愤恨,“你以为用一场梦境就能把我困住吗?!啧啧,你看到那个人了吗?”鸣成功地转移了话题,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江畔一个白衣少女正吹着笛子,长发之下的脸庞虽然没有全部露出,但是也看得出是一个美人。“荒郊野外的,竟然有这样的美女,不会是鬼吧。”鸣嘴里这么说,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继续看着。她却心中一抖,“你还看到另外一个人了吗?” 鸣四处看了看,“没有呀。”她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往下看。”地上赫然躺着一个人。 鸣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跟着你果然没什么好事。”她看着那具尸体,“好重的怨气呀!我们去找他。”鸣拉住她的手,“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淮涟。”说话间,对面的女孩已经注意到了他们。她又加了一句,“小心那个女孩!” 笛声陡然尖锐起来,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正对着他们。淮涟拍了拍鸣的肩膀,“你去应付她。”鸣夸张地跳开一步,“凭什么呀!”淮涟摇了摇腰上悬挂的长嘴葫芦,“那你去应付那具尸体?”话音未落,一支长剑已经斜斜飞来,“你还不动手!”淮涟闪身躲开袭击,奔向那具尸体。身后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怨气,一股浓重的怨气从地上已经僵硬的身体里传来。“啊,鬼差竟然没有收走你的魂!”淮涟低声抱怨着,手中已经拧开葫芦的塞子,“怎么办,你的怨气这么重,我收不了你了。”一股红色的烟荡漾在半空,慢慢被葫芦收了进去。但是还有一缕飘向了淮涟的身后。 淮涟转过身,那丝烟气已经笼罩上了白衣少女的头发上。久久盘桓着没有散去。而少女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似乎在埋怨淮涟的多管闲事。 淮涟看着那丝烟气,摇了摇变得有些沉的葫芦,“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个姑娘,那你回去告诉我你的故事,或许,我可以帮帮你。”葫芦里仿佛传来了一声极其沉重的叹气。 江边客栈二楼。 戴着白色帽子的女子正手握酒杯,看着楼下一个玄色衣衫的男人急急走进客栈。不一会儿,这个男人站在了淮涟面前,正是刚刚摆脱吹笛少女的鸣。 鸣有些狼狈,拿起桌子上的酒杯一口饮尽方才开口道:“那个少女,有问题。”淮涟点点头,手一直摩挲着光滑的酒壶,“你听说过驻颜术吗?”“什么?”“那个女孩,十年未改容颜,而驻颜术只唯流族人所有。更奇怪的是,十年后她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鸣看了看淮涟手中的长嘴葫芦,“你是说,刚才倒在地上的人是她杀的,并且还是她的救命恩人?!但是,这都是一只鬼告诉你的,片面之词而已。”淮涟又点了点头,“所以,我们还得去找那个女孩。” 鸣却大大地摇头,“不去,那个女孩太诡异了。全程打下来,连个表情都没有,她身上一丝活气都没有。对付死人,还是你比较在行。”他想到昨日那些女尸就毛骨悚然,说不定这个女孩就是从她们当中跑出来的。淮涟微蹙眉,声音已经转冷:“你既然能够从我的梦术中逃脱,必定不简单。更何况,你知道了我的存在,那么接下来你的命就是我的了。”鸣扬了扬眉,朝着旁边大声说道:“大家快来看,这里有收魂者……”话未说完,淮涟手指微动,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鸣微张嘴,方才热闹的酒肆勾栏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清幽的森林原野。“你,你……”鸣终究无力地垂下头。淮涟冷声道:“你误闯我的结境本已是死罪,念在你帮了我一次忙,便饶了你。不想又从我的梦术中出来,现在又暴露我的身份,你到底是什么?”鸣一头冷汗,“我就是个普通人,你们收魂者不是守护我们的吗?!这么凶干嘛!再说,你的身份怎么了?这么见不得人!?”淮涟听到“身份”一词,心中一动,又上前细细打量了鸣,神色有了些放松,“你说你叫鸣,那么你的家族姓氏呢?”鸣心中警铃大动,赶紧转移话题:“这里是哪里?”淮涟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仿佛已经得到了答案,一挥手,又回到了酒楼的桌子边。“不过是障眼法。”她淡淡地说道。 这时候,一个白衣黑发少女正从楼梯口慢慢走过了。 “他的魂魄呢?”她站在鸣身后幽幽地开口,把鸣吓了一跳。淮涟却盯着少女头顶上的一缕红烟,眉间怔忪。“你的名字是笛子吗?”少女依旧面无表情,“他在哪里?”淮涟摇了摇头,“自然是去投胎了。” 然后少女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淮涟却知道,她是在默哀,或者,怀念。头顶那丝红烟微微动荡,淮涟摸了摸手中开始晃动的长嘴葫芦,在心里跟他说,“安静!”但是显然这只幽灵安静不下来。少女猛然抬起头,“他还在这里!你把他关在哪里了?”说话间已经拔出长笛指着淮涟的脖颈。 鸣默默退开一步,他打算在她们打起来的时候溜走。但淮涟只是微微一笑,春风拂万物般地温柔,她轻声说道:“笛子,他是喜欢你的。” 少女眉间露出困惑之色,淮涟又说道:“所以,他一直跟着你呀。我只收怨灵的。”少女迫切地问道:“那我怎样才能看到他?”鸣忍不住好奇,“既然你这么想见他,为什么还要杀了他?”少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急切地看着淮涟,对方依旧温柔,“鬼魂只能在半夜出现。”少女收回长笛,“多谢。”在她转身离开之际,淮涟又轻声问道:“你的名字是笛子吗?”少女清冷的声音轻轻地传来,“是。” “你为什么要说谎?”鸣看着少女走远后,对着面前眼神变得莫测的淮涟问道。淮涟握紧长嘴葫芦,“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一直跟着那个女孩。”“那,那这个葫芦里装的是什么?!”鸣心头的疑惑越来越大。淮涟的脸色变了又变,似乎难以说明。鸣偏偏又是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看着她。淮涟轻声道:“你真的想知道?”鸣点点头,“那你跟我来。” 鸣事后才明白,只是夜里风大,淮涟怕自己又被吹走,所以才拉上他的。应该说,这是一份苦差事。 就如此刻,淮涟抓着鸣的手腕,全身的力气几乎全压在了他的身上。一阵风吹过后,淮涟松开手,看着鸣手腕上深深的手指印,默默地拉了拉自己头上的帽子,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鸣以为她在不好意思,却没想到她只是在偷笑。 鸣另一只手还提着一盏灯,在黑夜里给他们指明方向。其实这是一盏寻魂灯。在来到一家小院的时候,寻魂灯骤然大亮,鸣的手一抖,“怎么了?”淮涟收回那盏灯,低声道:“他就在这里了。” 院子里站着白衣黑发的少女。月光下的少女有着无法言说的哀愁,虽然依旧面无表情。淮涟拉着鸣藏在阴影深处,“我们静观其变。” 少女抬头看了看月亮,然后轻声道:“你出来吧。”鸣诧异地看到空气中渐渐幻化出一个人影。正是白日倒在江边的那名男子。却没有发现淮涟微动的手指。少女的声音有些激动,“遇奂?!真的是你吗?”遇奂点点头。少女走近他,打量了他许久,仿佛在确认什么。“你为什么不去投胎?”遇奂仿佛苦笑了一声,“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她沉下脸,冷声道:“既然你知道我的目的,那为什么还跟着我?”遇奂伸出手试图抚摸她的脸,即使知道他根本碰不到自己,少女还是偏过头去了。他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良久开口道:“在放你走后,我去找过你。”她抬起头,喃喃:“是吗?”忽然,一阵摇铃声从屋檐上传来。两个人朝着声音看过去,“笛子,这就是你找到的魂魄吗?”一个灰色长袍的男人从屋檐上一边摇着铃一边走下来。他踏过的空中仿佛有着无形的楼梯,让他可以一步步走到地面。笛子看到他却是脸色大变,“你怎么来了?”对方闲闲一笑,“你出来这么久都没什么消息,主人可是担心得紧呀。”笛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整张脸苍白下来。 暗处的淮涟握紧手中的葫芦,“这个人是流族的祭司,”她看向旁边一动不动的鸣,恍然大悟似地继续说道,“原来笛子这十年都呆在流族人之中,难怪她十年容颜不变,而鸣少爷,你该说出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吧!”鸣睁大眼睛开始装傻,“啊,什么鸣少爷?你快看,那个你说的祭司动手了。”淮涟一边注视着那边的动向,一边低声说道:“待会再问你!”鸣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理她。 笛子看着对方不断地摇铃,心中有些不满,“这是我找到的魂魄!”祭司又是闲闲一笑,“我知道。”依旧摇着铃试图招走这只魂。笛子拔出自己腰间的长笛,冷声道:“你这是何意?”祭司看着对面的遇奂,开心地说道:“因为这是唯一一只会听你话的魂,我可不能让你如愿。”遇奂摇摇头,“你召不走我的。连收魂者都收不走我。”祭司显然不相信,他举起手中的三只铃,一挥手,三只变成了六只,连绵不绝的摇铃声从他指间传出,但是对面的幽灵依旧不动丝毫。祭司神色大变,“这是,这是……”与此同时笛子吹起了长笛,声音尖锐难听,祭司只得收回自己的摇铃,“好了,笛子,我认输。” 少女收回长笛,“你刚才想说什么?”祭司看了看遇奂,欲言又止。终究说道:“主人已经等不及了,你带着这只魂尽快回去复命。”不过,不知这样的魂魄对主人有没有帮助。祭司又闲闲一笑,这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眼看祭司离去,笛子转向遇奂,“你愿意跟我去流族之宫吗?”遇奂看着面前的少女,“我愿不愿意还有什么关系吗?”笛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眼睛,“杀你,是为了我自己,寻你的魂,却是为了主人。”遇奂微叹一口气,“笛子,你为什么恨我?”白衣黑发的少女凝视着他,“遇奂,当初你又为什么放我走。”遇奂没有回答。 淮涟摇摇头,“你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了,她竟然还问你为什么?!”鸣吃惊地看着她,“你在跟谁说话?”淮涟晃了晃手中的葫芦,“当然是里面这个家伙!”“啊,那对面那个是谁?”淮涟又神神秘秘地看向鸣,“你想知道吗?”鸣点点头,“那我们跟着他们去流族之宫。”“啊,这个,”鸣的眼睛躲躲闪闪,“我忽然不想知道了,你自己去吧。我先走一步。”刚跨出一步,一只纤细的手伸出抓住了他的袖子,“鸣少爷,回家不好吗?”淮涟微微一笑。鸣吃惊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淮涟指了指他腰间的玉佩,“普通人家可挂不起,再说这玉佩上的纹样是流族的王族独有,流族可只有一个鸣少爷。” 第2节 噬魂盛宴 流族之宫是流族人最敬仰的地方,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它神圣,高大,纯洁。每一条充满预言性的神谕都从宫中祭司神秘的口中吐出,然后就如冬天的风,在人群里无孔不入地流传着。每一个人都虔诚地遵照着神谕的指示,战争,农事,婚嫁,祭祀等等方面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代又一代,一世又一世,从来没有人提出异议,更没有人反抗。 淮涟站在宫门之前,她上次到这个地方已经是多年前了。这里丝毫没有改变。她看着城墙之上的红色血旗,微蹙眉,“鸣,为什么挂这面旗?”一旁的鸣垂头丧气,“当然是出大事了。”淮涟转过头,“我当然知道是出大事的意思,我问的是出了什么事?”鸣摇摇头,却不肯回答,神色间依稀有着憎恶感。淮涟微叹一口气,“这里,到底还是出事了。” 前方白衣黑发的少女早已踏入宫门。她脚步有些仓促,看来是急着去见她的主人。鸣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真是不懂,流煊有什么好呢,让她这么效忠他。”流煊是这座宫殿的主人,而鸣就这样直呼他的名讳,竟然没有丝毫敬意。淮涟摇摇头,“她跟你一样,也很想离开这个地方。”鸣一愣,良久没有说话。淮涟扣紧自己的帽子,“我们就在这里等。”“等什么?”淮涟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一场盛宴。” 笛子一步步走向高高的大殿,重重宫殿的一旁是一座塔楼。就在这时,白色塔楼的顶端一个白衣老者仰面朝天大声呼喊着:“结束了,快结束了!”笛子停下脚步,仰头看他。她紧抿的嘴唇暴露了她紧张的情绪。然而这名老者喊完这句话后,就直直地跳了下来!一朵极大的血花开在他白色的衣衫上。笛子眉眼一松,重新抬脚朝着大殿走去。在流族之宫,自杀,或者杀戮是一件见多不怪的事。整座大殿又陷入寂静的氛围中。 在十二级玉阶之下,笛子仰望着大殿之门前站着的男子。他正伸着手,仿佛要去托住什么。她听到他一声低叹,“又是一条人命。”笛子挺身跪下,“主人。”他缩回手,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回去好好准备,待会去祭台待命。”“是!”少女趴下,吻了吻地面。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而身后,男子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远。 黄昏的时候,忽然刮起了大风。淮涟呆在宫门一根大柱子后面,苦不堪言。而离去的鸣迟迟没有回来,也不知去办什么事。 太阳的光芒正在渐渐消散,淮涟怔怔地看着天边淡金色的流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一大片云朵含着冰冷的水汽从远处急速移来,而金色的光芒正在被流云的阴影一寸一寸地吞噬着。最后一抹光芒消亡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大雨。很快流族之宫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不远处的祭台上方,血红色的旗子被雨水打湿了,流下被染红的水汁。而正中央一个白衣黑发的少女正朝着那片乌云吹着笛音。笛音依旧的尖锐难听。她低垂着眉眼,在眼底留下妩媚而忧伤的眼影,任凭雨水落在自己的眼睛嘴唇上。宫门大开着,一排碧绿的宫灯悬在半空,摇摇欲坠。淮涟看着流族之宫里十二名祭司簇拥着他们的主人流煊从宫灯之下走过来。奈何大风依旧吹着,淮涟一走出去恐怕还没说话就被吹走了!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着鸣回来,或者等大风偃旗息鼓。 领先的摇铃祭司先是脸色大变,接着怒斥祭坛上的少女,“你竟敢偷学御魂术!”少女没有反应,甚至连眼皮也没有动,只是一直吹着长笛。天空那片乌云越来越低,而四周越发地幽黑了。摇铃祭司还在怒斥的时候,一缕风迎面扑来闯入他的口中,然后徘徊在咽喉之处让他再也发不出声音了。流煊在一旁不作任何反应。其他祭司也就按兵不动。 忽然一声高亢的笛音直冲云霄,仿佛要将吹笛之人所有的怨愤都发泄出来。那片乌云轰然而散,竟然是无数的怨灵集结而成。“你们要弑魂,魂先弑人!”笛子低声说道。 连绵的琉璃宫灯一下子全熄灭了。少女放下长笛,然后在黑暗中慢慢伸出双手,十指缠绕着无数条红色的血丝,而血丝的另一端是无数的怨灵。看着底下对着自己虎视眈眈的十二名祭司,她缓缓吐出一个字,“杀!” 柱子后面的淮涟看着不远处的一片混乱,喃喃道:“好重的杀欲。”而她腰间的长嘴葫芦早已不安地躁动起来。她必须想办法阻止这场杀戮! 但是已经晚了。空中到处飘散着淡淡的绿色光点。从宫中涌出的侍卫陷入一片惨叫声中。而十二祭司正围成一个圈开始施法。他们的主人却一直在冷眼旁观。祭坛上的少女收放着血丝,十指俱裂,涌出的鲜血顺着血丝滴入那些正在激战的怨灵上。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自己造成的惨剧,十年,她忍辱负重了十年就是等着这一天,所有折辱过她的人都不得好死!她看向底下那个一动不动的男子,他正怜悯地看着她。忽然间她好恨,就是这个人,让她成了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而现在他竟然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她正激愤着,一个满含怜惜又无措的声音忽然从她耳畔轻轻响起,“笛子,住手吧。”是死去的遇奂。 少女的手一滞,接下来却是更疯狂的杀戮!十二祭司的指间光芒大涨,形成一个金色的五角星。然后这巨大的五角星缓缓浮在空中,接着飞镖一般快速地移动着。淡绿色点状物被拦腰截断,纷纷落在雨水里,然后渐渐地消失了。笛子一把拂下趴在自己肩膀上想阻拦自己的遇奂,“走开!”遇奂又重新站起来,“笛子。”他只是叫着她的名字。她猛地转过头,鲜血淋漓的十指直接插进了遇奂透明的胸腔,“你也去。”但是遇奂没有被她控制,他一直看着她,然后叫她的名字。一股力道忽然朝着她袭来,少女扣紧丝线,却被一个身影挡住了。遇奂抱着她,“我留在这里保护你。”笛子的脸色却变得苍白,“你竟然不是怨灵!” 与此同时,流族之宫外围的正被这场变动弄得人心惶惶。大街上到处都是奔走逃离的人。鸣混在人流里努力地朝着宫殿跑去。风吹得这么大,他开始担心淮涟。 就在人魂大战之时,一个戴着白色帽子的女人忽然缓步穿过人群,朝着高高的祭坛走去。她走得不稳,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全靠腰间一条白色的纱带支撑着,纱带的另一端系在宫殿长廊一根高大的柱子上。借着微弱的光芒,有的祭司已经看到了她腰间露出一节白森森的骨头。摇铃祭司心头一震,这个女人身上没有血肉。而一旁的主人却被她腰间的长嘴葫芦吸引了。天空飘飞的幽灵一时忘记了战斗,仿佛受到了某种号召,全都跟着她飞。所有的声音渐渐消停下来,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回荡着。祭坛上笛子正跪坐在地上,满脸的迷茫。“笛子,我说过,他喜欢你。”淮涟说道。笛子仰起脸,“不,我不信!”但是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纯洁如此的灵魂,没有丝毫怨恨,只有温情与善良。她杀了他,就是想让他恨自己,变成一只怨灵!但是他竟然没有。她趴在遇奂透明的身子上开始痛哭。 淮涟却不顾她的哭声,继续说道:“所以它在死后一直跟着你,连我都收不走它。它只是想守护你。笛子。”但是,她只想利用它。遇奂抱着她颤抖的身子,“笛子,不哭。”她记起十年之前,自己是笛家大小姐,学得一身剑术便仗势欺人,骄纵跋扈。后来因为看不惯一个女孩,便动了杀念。但是遇到了遇奂,她的命运就此改变。他废了她的功力,然后让她独自上路回家。本是一场善举,到后来却成了罪恶的源头。手无寸铁的她在回去的路上被仇家盯上,然后逃亡,除了逃亡还是逃亡。直到遇到他,那个刚刚在上的男人。笛子抚摸着自己的十年不变的脸,“你们不是好奇我的容貌一点不变吗?!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驻颜术!我给你们看,”她系着血丝的十指从额头开始往下划,一直划到下巴处,一条裂痕出现在她精致的面具上,“看,这就是真相!”少女掀开那张人皮,十二条干瘪的虫子趴在她真实的脸上。遇奂大惊,“笛子,这十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笛子抓着那些虫子,却怎么也拉扯不下来,它们已经牢牢地吸附在她的血脉之中。她凄厉地大喊一声,“十年,我学会御魂术,等的就是这一天!”她的眼睛透过透明的虫身,看着底下一动不动的男子。 而鸣匆匆赶来时,手里正拿着一条手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虫脸女身 祭坛下的男子,正悲悯地看着笛子。他是流族之宫的最高权力者,生杀大权掌握手中,此刻看着自己掳掠而来的女奴在祭坛上兴风作浪,他除了怜悯便再无其他。 他慢慢伸出手,在飘着雨的半空中划出一个圆弧。“十二祭司,你们也看看吧。” 圆弧中先是出现一盏在风中飘摇不定的宫灯。宫灯下是一条幽暗的长廊,一个男子牵着一个少女出现在宫灯旁边,正是十年前的流煊和笛子。 祭坛上的笛子惊得一动不动,画面的内容已经不重要了,而是这个男人可怕的力量,他竟然可以重现十年之前的画面!他仿佛知道她心里所想,眼神更加怜悯。 少女跟着沉默无言的男子,一步步走进长廊深处。宫灯依旧在摇摇欲坠,他们的脚步声回荡在幽静的长廊之上,一步,一步,“主人!”一声绵长而高亢的声音忽然从前方遥遥传来。少女惊住脚步,然后除了这一声,再无其他声音。流煊看了她一眼,她连忙跟上他,却又被突然飞出的黑鸟吓得惊叫一声。他仿佛没有听到,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去。少女提着自己的裙子,终于沉默下来。长廊尽处是十二盏花盆。她看到那花盆上的十二朵白色花朵时,倒吸一口气,因为花朵的中央各有一张沉睡的人脸。而每张脸上,又各自趴着一条白色的透明的虫子。而方才那声绵长高亢的“主人”就是从他们口中一齐喊出。 他们慢慢睁开眼睛,少女看到他们的眼珠里蠕动着一条虫影,正幽幽地看着自己。流煊蹲下来,看着他们的变化。低声道:“十二位祭司,好久不见。” 此话一出,圆弧外面的十二位白袍祭司齐齐白了脸。他们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们的主人,流煊微微一笑,“这就是你们的来历了。”十二位祭司皆有从云端跌落尘埃的感觉,竟然是虫脸花身!流煊伸出手往圆弧中央轻轻一点,画面已经转换到了一间密室。 十二个少年蜷缩在角落里,看着门口高高在上的主人。流煊手里还牵着白衣黑发的少女。那个女孩也好奇地打量着他们。流煊把她往前一推,“这是笛子。”少女腰间多了一把长笛。待流煊离开,十二个少年围着她,“你的脸上是什么?”少女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手的滑腻还有些微蠕动感,她摇摇头,“不知道。”其中一个少年忽然大笑起来,“笨!是虫子,还在爬呢。”笛子一阵惊慌,“哪有虫子?”“在你脸上呀。”那个少年想伸出手帮她扯下来,“疼!”笛子捂着脸蹲下来。十二个少年面面相觑。 笛子脸上的虫子一天天干瘪下去,到最后几乎只剩一层皮了。但是他们也看到虫身已经扎根女孩的血脉之中,再也不可能扯下来了。她每次透过虫身看他们的时候,少年们都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而笛子也慢慢意识到自己的丑陋之处了。她埋下脸,独自哭泣。 画面又很快转变,他们从密室放了出来。站在流族之宫的白塔低端之时。那十二位少年身穿白袍,成为了白塔的主人。而女孩跪在地上,只能虔诚地拜倒在地。那一刻,少女的泪,第一次穿过虫身,落在了她的脸颊,竟然是撕心裂肺的灼痛。直到流煊拿着一张薄薄的人皮过来,怜悯地看着她的脸,“给你。”事后,笛子明白这张脸皮就是不久前流煊从她脸上扯下来的,从额头开始,一直到下巴。然后十二条虫子爬上她露出血脉的脸庞上,开始扎根。所以,这张皮,可以与她的脸如此契合,几乎天衣无缝。 她无声冷笑,所谓的流族驻颜术啊,就是如此。在她明白一切的时候,就是杀欲滋生的时候。 流煊放下手,十二位祭司已经惊骇得目瞪口呆了。而鸣走到自己哥哥前面,“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们这些?”流煊的眼神依旧怜悯,“他们自以为出身高贵,法术高超,竟敢擅自出神谕,与我公然作对,所谓信仰,所谓先知,哈,不过是一些卑贱的蜉蝣在这里妄图冒充天意罢了。白塔,早就可以推了。”他说完,抬头看了看风云翻涌的夜空,“是时候清洗一切了。” 淮涟站在祭坛上,看着这个自负的人,说道,“十二祭司几年前出了一条神谕,百年血劫,噬魂盛宴,亡灵之力,拯救苍生。你以为这不过是虚妄之言吗?”流煊看向她,“你没有血肉,竟还敢行走人间。看来十年前的教训,还不够你反省。今日,我便让你心服口服!”淮涟却摇了摇头,“就是十年前的事,让如今的我站在这里。我早已后悔了。” 笛子吃惊地看着他们,“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淮涟弯下腰扶起一脸茫然的笛子,“我们是站在一边的,”然后她指了指流煊,“他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流煊对笛子微微一笑。而十二位白袍祭司面对陡然转变的局势,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流煊冷冷地宣布,“十二位祭司擅自偷窥天意,歪曲神谕,导致吾族十年间自杀无数。今日便废了祭司一职,焚烧其白塔以祭无辜苍生!” 流煊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回荡在空阔的流族之宫,直到传到大街小巷,万民跪地谢天。而高高的白塔顶端,巫女们听到主人的宣令皆是一惊,“不是要弑魂破劫吗?为何废了祭司!”巫女们连忙点亮占卜灯,看着地上新出的卦象,俱是一脸喜色,“从此不再需要新的亡灵来守护我族子民了!”这意味着,不会再有人被逼自杀了。 流煊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弟,“鸣,等我废了这神谕制度,你不会再离家出走了吧。”鸣一时感慨万千,更多的是自责,“我竟然误会哥哥这么多年!”流煊一笑,有些沉郁的眉眼此刻微微舒展,“祭司一族的力量发展如此迅速,而我只是一介孤王,不假意服从又能如何。他们假托神谕,逼我族良臣自尽,今日便一起帮无辜死去的人血洗沉冤!”他们说话间,祭坛之上的淮涟与笛子早已联手操纵无数亡灵战士与十二位祭司斗起了法。 流煊看到笛子一旁的遇奂,眉微微一皱,“半个魂?”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他顿时失笑,“这几年,她倒学会了骗人。” 笛子的十指早已破裂,血丝深深勒紧了她的筋骨,她看着底下开始有些手足无措的十二祭司,忽然想到那段密室时光,当初的十二少年早已褪尽稚气,十年浸淫在权利中心,如今个个老谋深算,瞒天过海地骗尽天下人。而她却承受着他们本应承受的痛苦,成了如今虫脸女身的怪模样,他们的结局,不都是那个站在那里闲谈漫笑的主人造成的吗?!笛子想到这点,忍不住分神看了流煊一眼,他依旧是满目怜悯地看着自己,不,是看着自己和十二祭司!他凭什么来决定他们的命运!笛子眼神一黯,所有的人都该死!尤其是他! 淮涟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她低声道,“笛子,不要被仇恨蒙蔽了自己。”少女心神一凛,她怎么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淮涟微叹一口气,“待解决了这十二个怪物,我再跟你细说。”话音初落,一阵大风忽然吹来,而为首的摇铃祭司收回自己的手,他刚刚割断淮涟的那根丝带,淮涟又一次被大风吹走了。 鸣眼睁睁看着淮涟被吹走,再看看自己手中特制的拐杖,一时懊悔,“我怎么忘了把这个交给她!”一边说一边急急追去。流煊拦不住他,只好出手相助开始有些吃力的笛子。 淮涟飞在空中摇摇欲坠,直到看到面前出现一棵树,她迅速地从腿间抽出鱼形小刀,经过大树之时用力刺进树杆,成功地停止了这次飘飞之旅。她能听到自己腰间骨节的咔咔作响的声音,她微蹙眉,看来得找个地方好好修复一下这个身子了。鸣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一个浑身绑着白色丝带的女人像一只破布娃娃般挂在树枝上一动不动。鸣叫了她几声,淮涟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我没晕。”她只是有些窘迫,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鸣舒了一口气,“你能下来吗?”淮涟摇头,忽然想到这是夜里,而鸣竟然能一眼看到自己,她忍不住好奇,“你会法术?”鸣利落地爬上树,边爬边说,“我什么也不会。”鸣刚说完,淮涟的脸赫然出现在面前,她眨了眨眼,“你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鸣没好气地一把扛起她,这个女人几乎没什么重量,“是流萤石,它让我夜里也能视物。现在,你感觉怎么样?”淮涟趴在他肩上,“我有几块骨头断了,待会等我修好我们再回去。那些烂摊子就让他们自己收拾吧。” 鸣扶着淮涟靠在树杆上坐下,刚下了一场大雨,到处都是雨水,潮湿的树枝也烧不起火来。好在淮涟已经没有冷热之感了。鸣拿出拐杖,“希望对你有帮助。”淮涟接过来,是一根特制的拐杖。它的底端削成尖形,往地上一按,很容易深进地下。这样风吹来的时候她可以有个依靠。淮涟心中感动,却不知如何言谢。鸣一笑,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什么都不要想。”淮涟抬眼看他,却只看到鸣的下巴,却也心满意足了。她靠着鸣,享受着这难得的平静时光。 却不知流族之宫又陡转局势,半边天早已变了。 血生亡灵 雨水里躺着十二具尸体。 一个有着灰色心脏的少女,浮在半空之中,黑发如墨,白衣欺霜。 以及,无数双恐惧而冷漠的侍卫眼睛。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统治者。 流煊微微抬眼,缓缓地,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印在听的人的骨头里,说道:“凭一只亡灵,就想杀孤,未免太小看孤了。”悬在半空的少女闻言,嘴角扯出一缕笑,她吹起了笛子。 是血音!以己身之血,哺亡灵之身,同归于尽的手段。流煊的眼神开始变幻。所有的侍卫已经惊惧地退后,独留自己的王站在前方。流煊恨恨地低喊一声,“愚蠢!” 尖锐的笛音穿透夜空里的水汽,直刺地面上唯一一只纯真无怨的灵魂。遇奂慢慢显露出身体,原本虚幻的幽灵此刻仿佛复活了,长出新的血肉,生出无与伦比的力量!而悬在半空的少女的脸越来越苍白,透明的虫身下的血管正在涌动着鲜血,朝着她手指尖流去。一丝丝的血注入遇奂的身子,遇奂的眼神开始绝望。“笛子。”即使到了此刻,它依旧只想保护她。所以,它毫无怨言地接受了笛子对自己的利用,它选择了,战斗! 流煊看着祭坛上那只亡灵,准确地说是半只灵魂,迈出重生后的第一步,洁白的地面上留下一只鲜血淋漓的脚印。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些鲜血承载着怎样深重的怨恨。他想起很久以前听到的戏言,如果你想一个女孩一辈子恨你,你就去毁了她的容颜吧。尤其是漂亮女孩子。他好像已经切身体会到了。笛子的怨怒,已经惊天地泣鬼神了。 最后一个音符停止的时候,笛子流尽了自己最后一滴血。她倒在地上,一只血灵正式诞生了! 遇奂承载着笛子的灵魂与鲜血,一步步朝着站在下方一动不动的流煊走去。身后一串猩红的脚印在夜色里触目惊心。流煊缓缓伸出手,在无形的空中划出一道剑光,横在自己前方,只是一瞬,白色的光芒已经染上血色,晕染出一片绯红。对面的血灵仰起头,朝着深深的夜空长啸一声,天边隐隐响起雷鸣。流煊握紧那道绯红色剑芒,朝着它一击,却在半途被狂风抵住了,空气里一片腥气。遇奂的嘴角微微翘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弥漫在它整个面容之上,“接下来,让你看看一只亡灵的力量到底如何。” 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流煊手中的剑芒仿佛热铁遇冷水,“嗤”地一声,冒出滚滚白烟。很快,此夜的第二场雨铺天盖地而来。流煊伸出手摸下脸上的雨水,却是满手的鲜血!真正的腥风血雨。 郊外树下,淮涟腰间的长嘴葫芦开始剧烈地晃动,而鸣抬头看了看天空,赫然发现夜空的黑色中透出一片诡异的红色。就在惊诧之时,红色的雨落了下来。淮涟接好最后一根骨头,猛地站了起来,“不好!是噬血亡灵!”鸣赶紧扶住摇摇欲坠的她,“拉着我的手。”一股风呼啸而过。 流煊手指微动,一道道白色剑芒从他指间激射出去,穿过那面风墙之时,白色早已变成红色,对面的亡灵淋浴在鲜血里,一道道剑芒刺入身体时,很快就无声无息地消亡了。完全没有形成攻击力。流煊的眼神开始变得狠厉,“既然要同归于尽,孤偏不让你如愿!”他凌风穿过风墙,逼近那只亡灵。却在靠近的时候,被一股强大的气流震在原地。那是一股忧伤而绝望的气息。属于遇奂。 这只亡灵正在与自己斗争。流煊疾步越过它,朝着祭坛上走去。祭坛上孤零零地躺着白衣黑发少女的肉身。流煊弯下腰抱起她,“你需要的是她,对吗?”他感觉到下方那只亡灵在努力地看着自己。是的。那股忧伤的气息在说。 雨渐渐小去,风也慢慢停歇下来。流煊手中的笛子轻飘飘地没有重量,她体内已经一滴血不剩。忽然那只亡灵尖叫一声,杀了他!杀了他!没有声音,但是它确实是在说这一句。 流煊忽然一伸手,掐住少女僵硬的脖子,亡灵在痛苦地挣扎。“你带着她,去投胎吧。鬼差也快来了。”“不要!”遇奂的体内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女音!是笛子的声音。 祭坛上的人松开手,却在自己周遭划了一圈,“我还不能死,等有一天,我会以死谢罪,但不是现在。”不远处,一盏引魂灯悠悠飘过来。是鬼差来了。 亡灵们开始尖叫,流族之宫门前顿时一片哀嚎声。有些开始逃亡,有些乖乖就范,而有些开始反抗。流煊举起手来,指尖一片白色光晕,所有的亡灵凝固在原地。鬼差们转过身朝他道了一声谢,然后开始收魂。十二只祭司之魂以及数只侍卫之魂,此时无声地跟在鬼差后方,手脚绑着链子,缓缓朝着黄泉路走去。而唯一剩下的亡灵,鬼差摇了摇头,竟然一时踌躇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收魂者赶来,他们仿佛舒了一口气,“它便交给你了。“他们临走前对淮涟如此说道。 淮涟看着那只鲜血淋漓的亡灵,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而腰间剧烈抖动的长嘴葫芦终于提醒了她。她弯下腰,将葫芦倒置,一抹怨灵慢慢地飞出。流煊收回手,将少女的肉身放在淮涟脚下,“你把她好好安葬了吧。”而遇奂体内注入自己的另一半灵魂之后,一抹红色的烟气悠悠地舒展开来。笛子睁开眼睛,透明的灵魂有些茫然。“为什么?”她跪在地上,问的是流煊。“为什么你现在还不能死?” 流煊动了动手指,却不回答笛子,只是看着完全清醒过来的遇奂,“你方才一心一意只想保护她,那么现在呢?你还想护她周全吗?”笛子抬起头,看看遇奂,又看看淮涟,终于明白了过来,她恨声道:“你骗我,你们竟然都骗我!” 淮涟看着她,冷声说道:“他一边恨着你,一边又喜欢着你。最后只好一分为二,我只收走了他怨恨的一半,另一半是他自己选择去保护你的。你竟然说他在骗你。那么,你又做了什么!你只会利用它!把它当成你的武器去报仇!”笛子透明的脸一阵扭曲,“我搭上自己的性命,就是想杀了他而已!他难道不该死吗?!”她指着上方一动不动的流煊。淮涟微叹一口气,“我只问你,你可曾为遇奂想过?”遇奂也转过头看着笛子,他的眼神万分复杂。笛子冷漠地说道:“他只是我的仇人。”少女说完便垂眼不再说什么。遇奂露出一丝苦笑,“看来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既然都已是前尘往事,为何还在此纠结?一碗孟婆汤,便是了。”一个男子慢慢走过来,打破了沉默。正是在一旁看了许久的鸣。淮涟朝他摇摇头,“他们的怨恨太深,早成了厉鬼。”鸣看着祭坛上的哥哥,“我也很好奇,几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淮涟拉了拉自己的帽子,“流煊,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瞒下去了。”流煊一步步走下来,朝着那两只灵魂走去,“笛子,你恨孤毁你容颜,却从没感谢孤将你从恶人手中救下。你又恨遇奂废了你的功力,却也从没感谢他阻止了你去杀一个无辜的人。现在你不仅杀了他,还利用他的魂魄去杀孤。你却又一点悔过之心没有,孤真是太失望了。”笛子冷笑一声,“你根本在强词夺理,你救我只是因为我对你有用处,他废了我的功力,便将我独自扔在险恶的江湖自生自灭。我杀了他是不错,利用他却是他自己心甘情愿。为何将所有罪责都推到我身上!”少女心中愤慨难掩,只是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而遇奂眼中除了懊悔还是懊悔,“当初我不该将你扔下不管。”将卸去毒牙的蛇扔回草丛里,面对的只能是被欺凌的结局而已。 流煊嘴角微扬,“笛子,孤便告诉你真相。你知道后,便放下怨恨,安心去转世吧。” 宿主之谜 十年前,流族之宫的长长走廊尽处,悬着一盏碧绿的宫灯。 宫灯之下,孤寂的少女抱膝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月光交融着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在高大的男子出现的时候,少女的脸如白瓷破碎般迅速地垮下。“这里是哪里?”她的声音飘荡在夜空里,带着奔波的疲倦。流煊蹲下来,与她的眼睛平视,“这里是以后你呆的地方。”笛子低声道:“我想回家。”流煊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块玉,“笛家已经不存在了。”少女怔怔地看着那块玉,那是笛家族长的信物。“怎么会……”她没有接过玉,只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流煊收回玉,眼神怜悯。 笛子就这样留在了流族之宫。远离江湖的少女开始静下心,面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她却不知道在白塔之端的祭司看到她的时候,她的命运齿轮又重新转动,这一次直接将她推向了地狱。 十年之前,流煊初登王位,王权早已屈服神权之下。老去的祭司开始物色自己的下一代接权者。而流煊也开始暗暗培养自身势力。只是因为祭司内部权势倾轧,神谕混乱不明,无数子民无辜牵涉其中,结果丧失生命。流煊站在大殿之前,望着一旁直冲云霄的白塔。几天之前祭司们刚刚宣布新的一条神谕。他手指微动,一片乌云悄无声息地移到白塔之上,死亡的阴影从此刻开始,徘徊其上,长达十年之久。神谕的内容是:“以灵护国。”短短四字,无数忠臣子民被逼跳塔自杀。祭司还在振振有词,“死去的灵魂将永远守护吾族。所谓忠臣,必须以死为证。”流煊看着那些白衣飘飘的祭司,“下一代祭司,孤要亲自选拔!” 白衣黑发的少女悄悄地躲在门柱后面,她看到一个戴着白色帽子的女郎慢慢走进流族之宫。正是午夜时分,那个女郎如入无人之境,大大方方地走在月光之下。笛子看着她拿出一只长嘴葫芦,弯下腰仿佛在凝视什么,然后一抹红色的烟慢慢流入葫芦之中。月光之下,她竟然听到隐隐的凄厉之音。这时一群白衣祭司从白塔里走出来,看到女郎,皆是勃然变色。为首的祭司难得失去了平日的稳重,失声喊道:“收魂者?!”笛子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收魂者,没想到是如此清丽的女子。 淮涟摇了摇自己的葫芦,“这里这么多怨灵,你们怎么不管?”祭司们面面相觑,总不能说这些怨灵就是他们需要的吧。她眨眨眼,“你们怎么不说话?啧啧,这里有问题呀。”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为首的白眉祭司。对方平静下来,淡淡地说道:“不要多管闲事。”淮涟抬头,忽道:“你们看看月亮。”笛子抬头一看,皎洁的月色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绯红烟雾,在黑色的云朵里透着诡异的红光。祭司们沉住气,他们自然知道那是杀戮之气染成。淮涟眉眼一敛,“早知你们流族信奉神谕,我初到此地便遇冤魂无数,这所谓神谕,恐怕只是你们谋权得利的借口。”白眉祭司再次沉声道:“你不过是初出茅庐的丫头,不要多管闲事,不然引祸上身谁也救不了你。”淮涟收回长嘴葫芦,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闲事我自然不管。”她说完便转身离去,风吹得她那白色的披风高高扬起,月光洒了一地白霜。 后面的祭司们眼神互换,准备围击她。白眉祭司朝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动手。一群白衣祭司悄无声息地退回白塔。而白眉祭司眼睛转向长廊下看痴了的少女,心中暗道,“怎忘了这还有一个宿主!”笛子被他那阴沉沉的眼睛一望,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却不懂他为何要如此看自己。笛子转身逃开。 西方残月越发苍白透明,空气里遍布死灰色的寒气。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慢慢伸出绯红色纱帘,笛子怔怔地看着那只手,那仿佛是一只死神的手,慢慢地朝她伸过来,伸过来。纱帘忽然被高高撩起,一张不怒而威的脸露出来,正是初醒的流煊,“为何出现在这里?”冷厉的剑芒直刺笛子的喉咙。笛子惊得瘫倒在地,“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她趴在地上开始哭诉。流煊收回手,剑芒消失在空中。他有些无奈地下地,将哭得昏天暗地的少女拦腰抱起,将她安置在床榻上。“你早已没家了。”笛子抱紧他,“你可以,你可以带我回家的。”她开始无理取闹。流煊苍白的手抚摸着少女的黑色长发,“你刚才看到什么了?”笛子抬起脸,泪意朦胧的双眼直直的越过流煊的肩膀,看着窗外朦胧渐消的月色,“一双可怕的眼睛。他说我是最好的宿主。我不懂,不懂这里的一切!”流煊松开手,“你听错了,先睡一觉。”说完他急急地出了门。笛子满脸惧色,在后面凄厉地大喊:“没有,我没有听错!”流煊却没再理她。他的寝殿大门开着,凌晨的冷风伴随着月光的冷意,席卷了笛子颤抖的全身。 流煊站在高高的大殿之端,冷眼看着偏居一隅的白塔。宿主?他低喃着这个词。白眉祭司竟然将他的话当成耳旁风,想要亲自选拔下一代祭司。他怎么会再次拱手让权给他们?!流煊嘴唇一抿,他看到宫殿之外一个白影正在踽踽独行,不禁低喊,“来得正好!” 宫殿之外,淮涟徘徊了一夜。长嘴葫芦里的怨灵早已蠢蠢欲动。她微叹一口气,此时此刻她正处于一场梦境,梦里冰天雪地,流族之宫的白塔顶端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员正对天无声呐喊。淮涟置身塔下,依附着塔门的柱子,静静地看着梦境里发生的一切。以灵护国,多么拙劣的借口!淮涟看到了这些怨灵的来源。看来这闲事,她得管管了。一缕阳光斜斜照来,第一块冰雪融化的时候,淮涟走出了梦境。她抬眼,正看到流族之宫的宫门缓缓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晨光里,对方启唇,“淮涟。”正是这流族之王,流煊。 淮涟微微诧异,“你怎知我的名字?”流煊走近她,“按辈分,你还得喊我一声师叔。”淮涟一扬眉,“想不到我的三师叔如此年轻。”流煊见她认出了自己,便不再多言,直接问道:“昨夜你可是到我宫中收魂来了?”两人一边走向大殿,一边交谈。淮涟点点头,“遇到一群祭司。他们阻止了我。不过,”她微微一笑,“我还是收了一些怨灵。不想,竟都是师叔的肱骨之臣的亡灵。”流煊也不在意,只是袖中的手指微拢,“你来得正好。”淮涟看向他,流煊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转开话题,“下一代祭司,我要亲自选。而我需要你的一助之力。”淮涟看他停下脚步,望着白塔下走出的一群祭司,流煊继续说道:“他们也在寻找下一代祭司的宿主。”淮涟诧异:“宿主是什么?”流煊眼神一黯,“历代祭司皆是虫脸花身,若要幻化为人,需要宿主吸走花虫。”淮涟一怔,“想不到平日看上去如此高洁的祭司竟是这样的出身。你,为何不废祭司一职。”流煊只是摇头,“时候未到。这一代祭司若为我所控制,方才有可能。”淮涟皱眉,“那么,你找到宿主了吗?”流煊转过身,“你。”淮涟倒退一步,“你确定你不是在开玩笑?!”流煊眉一扬,“师侄不愿意?”淮涟一时语塞,竟拿出辈分来压她! 而另一边,笛子因为恐惧跌跌撞撞地冲出流煊的寝殿。却被一双大手拦腰抱起。失去功力的少女如同羔羊,被安置在猎人的肩头只能无力挣扎。不知走了多久,她被一把扔在地上。一群人围了上来。笛子睁开眼睛,几盏长明灯悬在她的头顶,面前是几个白袍祭司。她竟然被劫到了白塔里。她挣扎着起来,为首的一个有着长长白眉的祭司伸出手往虚空上一点,一道光弧点中了她的眉心。笛子定格在原地。她有些害怕地看着面前眼神阴沉的白眉祭司。对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小姑娘,不要怕。我们是来救你的。” 笛子一动不动,连表情都被法术凝固了。白眉祭司继续说道:“你想不想回家?”笛子眨了眨眼,对方满意地点点头,“我来告诉你,”笛子睁大眼睛看着他,“王骗了你,你还有家。”一行泪从笛子眼睛里流出来。紧接着一道光芒从祭司指间悠悠亮起,笛子只感觉自己全身血液都往眉心那一点涌去,白眉祭司低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响起,“心性的迷失,往往就在一刹那间,让人心为我所控制,你必为我所用,你可听清?”笛子晕倒在地,只是那句“你必为我所用”一直徘徊心底。 第3节 流煊带着淮涟赶到白塔之时,十几个祭司站在大厅,正恭迎他们的到来。白眉祭司朝流煊一弯腰,“王可找到宿主了?”流煊巡视大厅,并没有看到想要看到的身影,他面上风平浪静,心中早已疑虑重重,“大祭司何以如此问孤?”大祭司连忙道:“王曾说要亲自选拔,我等怎敢插手。只是祭司之位关乎民族兴衰,不敢袖手旁观。”他顿了一顿,见流煊未露怒色,继续说道:“世上宿主难得,吾等也在留意着。不知王心中可有人选?”流煊转身朝一直在边上看着好戏的淮涟挑了挑眉,“孤已有人选。”淮涟不情不愿地站出来,“祭司大人,昨夜你叫我不要多管闲事,不知当了你们的宿主,算不算。”白眉祭司面上不变,“既然是王选的,自然不算。”他身后的祭司们却全都脸色一变,收魂者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走出白塔后,淮涟皱眉,“他们看不上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流煊自顾往前走,随意地回道:“不要小觑他们。这里毕竟是流族之宫,他们知道你是我选的宿主,你要多加小心。”淮涟出师不久,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对他的话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流煊不见笛子身影,心中疑虑更添了一层。 嗜血啖肉 灰暗的光线从大殿一隅悄无声息地爬在长长的走廊,尽处一盏孤灯只是摇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因此异常清晰地透过冰冷的空气传入经过的人的耳朵里。流煊一天未见笛子,心中已经预感不妙。此刻睡不着便走出来透透气,却听到了这毛骨悚然的声音。他朝那盏孤灯走去,幽绿的光芒下,只见一个绿衣女子正坐在地上,双手捧着红色烟雾一点点地咀嚼着。发出的声音是骨节剧裂的声音。他无奈摇头,拍了一下她的肩头。 正吃得忘乎所以的绿衣女子转过身,却是淮涟。她那一身白衣因着绿灯的缘故,染成了碧色。她齿间残留着些许红色,衬得灯光惨绿惨绿,流煊蹲下来,与她的眼睛平视,“你怎么还是改不了吃怨灵的习惯。”淮涟咽下最后一口,将长嘴葫芦盖上,“谁叫你这宫里冤魂这么多,与其让它们在这里害人,不如给我当零嘴。”“好吃吗?”“不好吃。”淮涟老实承认道。要不是葫芦塞满了,她也不想吃它们。流煊无奈一笑,心情却低落了下去。不知还要多少亡灵,才能推了这坚不可摧的白塔。 淮涟抬头看着夜空,正是夏日,繁星满天的夜空美得如天堂。她只是盯着那朵绯红的月亮。“我虽不会夜观星象,但也看出这夜会发生不少事。师叔不用提前准备吗?”流煊手指微动,“我恐怕护不了那孩子了。”淮涟诧异地看着他,“什么孩子?”他站起来,“大祭司已经蠢蠢欲动,你听我一言,不要去与他们斗。我去找她。”淮涟后来才知晓流煊口中的她是指那个白衣黑发的少女。 淮涟没有听流煊的话,她站在长廊檐下,看着白眉祭司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对方的眉毛虽已经白如雪,容颜却年轻英俊。加上眼神的阴沉,整个人透着阴柔的冷酷气质。淮涟暗叹流族的驻颜术果然名不虚传。“这宿主,你恐怕当不了了。”他止步廊下,淡淡地说道。“为什么?”“死人怎么能当宿主。” 流煊步入白塔之时,一声凄厉地笛音骤然响起。他快步朝着声音来源走去,白塔此刻空无一人,无数盏长明灯却一路燃烧而来。大厅里的灯盏更是摆成数个同心圆。圆心站立着一个白衣黑发的少女。此刻正低垂眉眼独自吹着长笛。听闻脚步声,她长而妩媚的眼睛缓缓抬起,红色烛焰在她眼眸里默默地燃烧跳跃着。一缕笛音陡然灭了一排的烛灯。流煊面对她,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笛子放下长笛,慢慢越过烛灯走向他,“我想回家。”她满脸殷切地望着他。流煊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的家早没了。”少女眼眸里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你到现在还骗我!你把我抓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流煊伸出手,“你跟我来。我告诉你。” 月光下,红色的光点渐渐弥漫出来。白眉祭司朝半空缓缓划了一个圈。红点幽幽地飘向那道光圈。淮涟不禁倒退一步,环顾四周,数十个白袍祭司正默默地看着她。他们到底还是讲公平的,没有以多欺少。淮涟压低白色帽子,手伸向自己的小腿间。“小鱼,看你的了。”她低声道。一把鱼形小刀赫然握在她有些颤抖的手中。她双手合掌,刀尖朝上,正是厚而湿润的鱼唇。一缕白光从鱼嘴悠悠荡漾出来,滑入夜空刹那便幻成了一条巨大的白蛇。对方红色光圈急速飞转而来,白蛇张口一咬,咔嚓一声,无数的怨灵扑飞散去,又重新聚拢。白蛇尾巴一扫,光芒化巨剑,直直地朝着白眉祭司眉间点去。淮涟的白色披风在夜风里高高扬起,手中的鱼形匕首光芒大增,无数条白色光芒幻成小蛇朝着空气里的红点咬去。白眉祭司伸出两指,轻轻捏住来势汹汹的巨剑,一丝血却从指间缓缓流出。淮涟趁机一扬手,“去!”怨灵闻血而来,纷纷围着白眉祭司流血的手指。身后白袍祭司们开始微拢上来。白眉祭司指尖一颤,甩开了怨灵的纠缠。然后扑身而来的白色大鸟让他生生倒退了几步之远,淮涟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她竟不知何时幻化出一只白色大鸟,正驾驭着它将他压在了地上。女子眉一挑,再次暗叹流族的驻颜之术。面前的白眉祭司因为些许惊吓,肤色白里透红,当真秀色可餐。白眉祭司被淮涟的眼光一扫,顿觉自己被轻薄了。当着众多属下的面,跌倒在地更是颜面扫地。他一咬牙,指间光芒一击,生生折断了淮涟的大鸟双翅。淮涟手中的鱼形小刀却在此刻化成一支笔,大祭司只感觉眉心一凉,一点血印已被点了上去。剩余的祭司们看得清清楚楚,顿时一惊,那是收魂之笔!白眉祭司知晓自己已落在下风,若想翻身已是不能,因为此刻他被收魂之笔压住,自身魂魄正被一点点吸走。他心神一凛,指尖光晕渐渐形成,淮涟往里一用力,笔尖已深入三分,此刻她好胜心一起,早已将流煊的叮嘱忘在脑后。而白眉祭司指尖光晕一闪,却是朝着那些祭司而去。正欲转身而逃的白袍祭司们被那光晕所牵引,渐渐朝着淮涟聚拢。白眉祭司被吸去一魂三魄,忽然嘴角一扬,露出阴凉一笑,“女娃争强好胜,竟连自己性命也不顾了吗?”淮涟尚未来得及反应,只感觉浑身一痛,如同被万千虫子同时咬去一块肉。对方竟心狠手辣到如此!她手一时无力,收魂之笔扎根已深,故而她松手之后依旧留在白眉祭司眉心。但是那其余的祭司围着她,手指翻飞,招来无数怨灵。淮涟倒在地上,原来自己也有被怨灵咬的一天呵。那些怨灵本就积着仇怨,此时又饥肠辘辘,纷纷朝着地上细皮嫩肉的女孩子大快朵颐。淮涟起身欲拿出长嘴葫芦,却被一只苍白的手抢先拿走。正是即将魂飞魄散的白眉祭司,对方眼神阴沉:“今日便给你个教训!” 流煊拉着笛子方走出白塔,笛子忽然停住脚步,拉住了他的袖子,“你要带我去哪里?”流煊转身,“去见一个漂亮姐姐。”笛子摇摇头,“你又骗我,你是想带我去那个地方吧。”流煊微皱眉,“你以为我要带你去哪里?”笛子叹道:“他们都告诉我了,我是最好的宿主。”然后她抬头,继续说道,“我虽然不知道宿主是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流煊无奈,“他们的话你都信,你怎么不信我的话呢?”笛子有些茫然,“那我应该信你吗?”流煊拉着她继续走,“等你见了那位姐姐,你就知道了。”笛子依旧不肯走,她抱住一旁的柱子,“我哪里也不去。我宁愿当他们的宿主,也不要跟你走。”流煊弯下腰,心平气和地劝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你再不乖,我就护不了你了。”笛子看着他,“为什么要保护我?”流煊一愣,“我想保护一个人,从来不需要理由。”他要保护她,竟然是如此理所当然的一件事。笛子傻傻地看着他,“以前也有个人说他要保护我,可是后来他废了我的武功,又把我一个人丢在江湖不管不问。现在,我是不会相信了的。”流煊又皱眉,“我跟那个人不一样。”笛子只是摇头。因为笛子一直不肯走,又拖住了流煊的袖子。流煊终于看出了些许端倪,“笛子,你被大祭司控制了。”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什么控制?”流煊头一疼,这幻术真是了得。不知过了多久,笛子慢慢说道:“你在担心什么?”流煊抬头看了看长廊另一端,隔着大殿,他不知道对面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心底已经有了些不安。笛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又问了一次:“你在担心什么?”流煊心头一跳,他拉着她的手,开始狂奔向长廊尽头。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失态。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数十个白袍祭司齐刷刷地跪在地上。他们面前躺着刚刚死去的白眉祭司。绯红的月色照在他们身上,空气里到处是红雾与血气。流煊越过他们,一把孤零零地鱼形小刀被丢弃在地上,而白色披风下躺着闭目的淮涟。流煊弯下腰,试图扶起她。淮涟睁开眼,呼出一口气:“别。”她只说了这个字,便闭上了眼睛。流煊拍了拍她的脸,却沾了满手的鲜血。他眼神一沉,将披风掀开,身旁的笛子尖叫一声,女子的肉身早已被啃得七零八落,几乎只剩骨架。“淮涟?”流煊低低叫了她一声,她眼睫微动,但始终没睁开眼。笛子蹲下身,“她怎么了?”流煊方才想到还有个笛子,他的心沉沉往下坠,他竟连一个也保护不了。他看着她的眼神如此沉痛,竟让笛子心底一颤。 流煊重新将披风覆上淮涟身上,然后转过身,“孤会厚葬大祭司的。”那数十个祭司叩地齐呼:“大祭司遗愿,一日不选出新祭司,一日不准下葬。”流煊呼出一口气,“孤的宿主为你们所杀,新的祭司一旦确定,你们不得入流族之宫半步!”祭司们面面相觑,最终俯身谢恩。笛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死去的淮涟,她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而十年后的笛子,终于明白了。因为她对流煊的不信任,加上大祭司对她的摄魂之术,最终将自己推向了成为宿主的命运。 走向终局 流煊放下手,半空中的以往一幕幕纷纷闪过。最终定格在了十年后的如今。 遇奂扶着摇摇欲坠的笛子,“不能怪你,你那时候被大祭司迷住心性了。”两只透明的灵魂彼此扶持,笛子垂着头,仿佛一下子接受不了自己恨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是恨错了。 而鸣看得心惊肉跳,他竟然错过了这么多。因为哥哥登上王位,作为皇子的他不得不搬出流族之宫。而鸣又看不惯族中祭司们的做法,便出门云游天下去了。他看向身旁的女子,“你是怎么活过来的?”淮涟的眉眼有些冷,“我没有复生,我还是个死人。” 此时此刻,她只是狼狈。每一个人都需要为年少轻狂时做过的傻事或者错事儿付出代价。这个代价或轻或重,承担下来便是走向成熟了。而成熟之路,又何尝不是充满泪与笑。她拔出鱼形小刀,走向祭坛,“你们本性不坏,如今又放下了仇恨,便去转世吧。”她手中的收魂之笔笔尖在遇奂与笛子的透明额间轻轻一点,红色的怨灵一点点散尽。两只纯良的灵魂恢复洁白,淮涟微微一笑:“想必鬼差还在路上,你们一起跟着去吧。”笛子看了看祭坛下沉默不语的流煊,似乎有千言万语要与他说,到最后只是说道:“当初你说要带我去见漂亮姐姐,便是她吧。”流煊点点头,“你的家人灵魂便是淮涟收走,我想让你去见他们最后一面。”笛子点点头,也不言谢,只是挽着遇奂虚无的手臂,慢慢地离开了。他为她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让她恨他,更不是为了让她感谢他。 流煊面对一片狼藉的流族之宫,又看了看天边第一缕晨光,他布的局,终于在这一刻走向终局。身后高高而立的白塔在这一刻,轰然倒下。流族的历史终于迎来了崭新的一页。 他站在高高的大殿之上,缓缓伸出手,似乎要去接住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他只看到远处两道身影相伴而行,如此逍遥自在,竟让他这一族之王都心生舍弃一切,去浪荡天下的冲动。直到一道轻轻的声音响起,“王,新选的大臣已在大殿等候。”流煊心神一凛,不管怎样,他是一族之王。 郊外,淮涟拄着鸣送她的特制拐杖,而鸣在一旁追问,“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淮涟被问的有些烦,“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还是死人!”鸣撇撇嘴,“死人怎么会在人间!?”淮涟压低帽子,“你忘了么,我是收魂者,谁敢收走我的魂。”鸣点点头,“可是我还是好奇你怎么能不用血肉之体就可以行走人间?”淮涟看着他,“你可以问你眼睛里藏的流萤石。”流萤石?鸣诧异,关这宝石什么事?啊!他想到这块宝石是哥哥送的,而哥哥不就是她的三师叔么?!“是哥哥救了你?”淮涟停下脚步,“鸣少爷,你可以再笨一点!我有师父,为什么还要去找师父的师弟帮忙。”鸣仿佛是好奇宝宝,“那你师父是谁?怎么这么厉害!”淮涟一笑:“收魂者的师父,你说是谁?”鸣有些挫败,“还是收魂者。” 长长的小道,回荡着女子清朗的笑声。 (完) 第二章 正逢清明,竹林长势良好,春风吹来,携着淡淡的花香萦绕在青绿色的竹叶尖儿上,一把染着血色的刀锋直指竹竿,一大片的竹子排山倒海地伏倒在地。边上站着一位极美的男子。那把刀正握在他的手中。 他踩着落了满地的竹叶,一步步走向山径的尽头。山花的味道弥漫在有些凉的空气里,男子微微抬头,竟然落了雨。一滴,两滴,到最后他哭了,但是雨水又把他的眼泪冲走了。脚下凸出的竹叶枝刺穿了他的鞋,他浑然不知地走着,碧色的竹叶渐渐染上鲜血,又很快被雨水冲走了。他就这般一路走着,他在想,一个生命何其脆弱,只是不经意间,便消逝得一干二净,他竟再也寻觅不得。他不顾身后的厮杀声,他只是想奔向妻子,给她最后一个拥抱。 小径的尽头,一名黑衣女子正伫立在一座新坟之前。 “她死了。” 他停下脚步,手中染血的刀狠狠插在稀疏的泥土里,雨水沿着冰冷的刀锋一路滑下。黑衣女子冷冷地看着他,“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堂堂的杀风楼楼主,怎可跪在这里。”她手指后方,“你看,他们追来了。” 一群灰衣人正踏过那一片狼藉的竹林,手中的弓箭早已瞄向他们。织风挺直背脊,背后弥漫着的杀气他怎会不知。他直直地看着黑衣女子,“我这是向你下跪,只求一件事。”她眼睛不动,里面寒意漫生,“如果今日你死在这里,我定让你江家不留一个子嗣!”织风浑身一震,咬牙吐出一句话,“深姬,你够狠!”她不再看他一眼,“你若不信,大可一试!”言语未落,黑影已经一闪而走。织风终于仰天大笑,死,死不得,活,活不成,他这杀风楼楼主做得真是够失败的!背后一阵破空声传来,羽箭御风袭来,千钧一发之际,他终于伸手拔出自己的刀,刀光一闪,一把清凌凌的长剑忽然横空伸出,与刀影共舞,羽箭逶迤落地。深姬去而复返了,织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还爱着我。”女子只留给他一个僵硬得有些冰冷的侧脸,“我只希望你活着。”别无他意。此生,织风只属于一个女人,她不可夺,不可说,不可恨,亦不可悔。 织风终于狂怒,他冲向那群灰衣人,手中的刀劈裂了雨帘,雨水混着鲜血溅在他的脸上身上,一支支羽箭断成两截,闪过一道道冷芒。而一旁的深姬只是持剑看着,他从来不曾如此发怒,而他一发怒,必是要人以死谢罪的。深姬缓缓勾起嘴角,只是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却要这么多人陪葬,而她只是想让他活着,哪怕因此要死去很多人,她还是想让他活着。她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女人。 杀戮终于结束了。织风失魂落魄地站在雨里,满身的血,空气里花香早已被血腥气盖住。他大步跨向那座新坟,用手中沾满血的刀劈裂了崭新的墓碑,碑上深姬刻的字“江氏颜颜”跌落在雨水里,她终于看不下去,“你怎敢刨你妻子的坟!”织风手中的大刀早已削平坟堆,他一言不发,仿佛没有听到深姬的指责,一层又一层的泥土被扒开,暗沉颜色的棺材露出一角,深姬忽然冲上前,疯狂地将泥土重新覆盖上棺材,“我一个人,运着装着你妻子的棺材,爬到这半山腰,也是我一个人,独自在深夜里一点点地挖土,是我替你妻子收尸,是我把她葬在这里,你不信我,还是不信她?!”织风看着她,忽然冷静下来,“深姬,你慌了。”她张嘴想说什么,但是织风打断了她的话,“颜颜没有死,对不对?” “她死了。”忽然一道冷漠的女音响起。 他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戴着白色帽子的女人站在一株唯一幸存没有倒下的竹子下,白色的披风高高扬起,正是收魂者。 “深姬没有骗你,你的妻子确实死了。但是,她不是死在这里。”淮涟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过去,“你们可以开馆看看,里面是空的。” 织风颓然坐在地上,“那她的尸身在哪里?” 淮涟高深莫测地看了深姬一眼,“那就要问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笛子的故事结束了。崭新的故事渐渐拉开序幕。这是一场不可言说的爱情,爱着的女人,比被爱着的女人,要更可爱。 希望你们能喜欢这个故事,越写越好的故事。 水流竹影 一条小溪缓缓流下山,淮涟静静地站在溪畔,身后是一大片竹林。这个地方很美。 她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她全身绑着厚厚的白色布带,在风中微微颤抖,要不是手中的拐杖在支撑着她,她还不能这般自由地行走在外面。清澈的水中悠悠地飘游着碧色水草,女子清丽的容颜隐隐约约地映在水面。一条小鱼忽然跃出,她抬头望天,“好像要下雨了。鸣。”但是没有回答她。淮涟转身,身后没有一个人。 淮涟已经对鸣的间歇性消失习惯了,她慢慢坐下来,决定呆在原地等鸣回来。 又是一条鱼,在水上方划出流畅的弧线,水珠四溅。淮涟托着下巴看着水里的鱼。看着看着,她忽然开始怀念起以前尚有味觉的时候,师傅给她煮的鱼的味道来。她咽了咽口水,那美味她甚是想念。女子的手开始不怀好意地伸入水中,一群鱼摇着尾巴四处散去。再伸,她被鱼尾溅了满脸的水珠,一条鱼也没有捉住。淮涟微叹一口气,“我又不会吃了你们。”忽然一条滑溜溜的东西被她握在手里,淮涟兴奋地举手一看,却是一条女子戴在头上的丝巾。她将丝巾拿近了,一股淡淡地的血气扑鼻而来。这条丝巾是染了多少血,才能经过溪水洗涤还残留血味。淮涟握紧它,朝着溪水上流望去,没有什么怪异的东西。除了树就是花。 “你在看什么?”鸣终于出现了。他手里正提着一只兔子。原来是去觅食了。淮涟眉微微一皱,“你感觉到了么,这里飘荡着怨灵。”鸣一边洗手,一边随意地回道:“有吗?”淮涟不确定,“不是那么明显,仿佛只是一飘而过。”她看了看手中的丝巾,欲言又止。鸣瞄了一眼那粉色的丝巾,“想不到你也喜欢这种头饰,女人呐。”淮涟挑眉,“女人怎么了?”鸣一笑,“女为悦己者容,正常正常。”淮涟凑近他,满眼的威胁,“你给我说清楚。”鸣举起兔子,“我要去烤兔子了。”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淮涟握着丝巾,满脸无奈。 不一会儿,鸣急急走出竹林,“淮涟,我想你应该去看看。”淮涟站起来,“怎么了?”鸣拉起她,“跟我来。” 阳光照在竹林上端,日影深深。往里走了几步,除了竹叶香气,还弥漫着淡淡的腐烂味道。头顶不时地传来几声鸟鸣,越发显得竹林的静谧。淮涟已经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腰间的长嘴葫芦微微一动,这里果然徘徊着一只怨灵。鸣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 淮涟看到那堆腐烂的落叶的东西后,浑身一震,或许是感同身受,她竟一时呆在原地,忘记去拨开落叶。鸣捡起地上一根树枝拨拉开了枯黄的落叶堆,一具洁白的骸骨完整地展现出来。 鸣俯下身,“她死亡的时间应该不足以腐烂到只剩下骨头。”淮涟半跪在它身旁,“怎么说?”鸣指了指那白色骨头上的累累伤痕,“你看,这些是野兽的咬痕,她死后肉身被啃光了,但奇怪的是,这一具骸骨竟能保持如此完整,好像,被人拼凑过。”淮涟抚摸上骨骸,“我感觉到了,它就在附近。”鸣看了看四周,“你是说,这里游荡着一只鬼?”淮涟点点头,“是。你能判断出这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男人?”鸣细细打量了一下,“应该是女人。还是生过孩子的。”淮涟微蹙眉,“难道是因为放不下孩子,所以积累了这么多怨气。不对,既然被抛尸于此,一定还有其它的原因。”她正喃喃自语,忽然一股微风吹来,啊,竟主动上门来了,淮涟腰间的葫芦早已摇晃不已,她打开起子,一缕红色的烟袅袅滑入。鸣看着她收好葫芦,“是它的魂魄吗?”淮涟摇了摇变得沉重的葫芦,“是它的怨气。” 鸣重新将落叶覆上尸骸。忽然他想到一个问题,他重新拨开,这具尸体没有头发。他想到第一次遇见淮涟时那些冰雪女尸,她们是被头发勒死,那么这个人呢,鸣看向骨骸的喉咙部位,没有,这具骨骸没有脖子!难道是被野兽吃光的吗?!他正苦苦冥思,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鸣,其实我们可以听它讲出真相的。”淮涟手中的葫芦微微晃荡。 溪畔,淮涟拔出鱼形小刀,一道幽光从刀尖缓缓吐出,她朝着半空一点点描绘,鸣看到一个少妇模样的女子渐渐显出轮廓。 而就在竹林的另一端,织风握着刀,正从一群灰衣人里厮杀出来。天际风云诡谲,一场杀戮已经上演。再过一会,雨水将会冲洗鲜血,涨满溪水。逝去的生命终于可以讲出她压抑许久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可以看到留言~ 多谢~ 杀风楼谜 她的名字叫颜颜。没有姓氏没有亲人。 她第一次来到杀风楼的时候,遇见的不是楼主江织风,而是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人。对方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树下,那身黑色显得仿佛刚从黑夜里出来,沾染着夜的气息,她伸出的手,又是那么苍白,仿佛久不见阳光。“我是深姬。” 深姬,杀风楼的第一高手,身世不明,生辰不明,她一直是神秘的存在。颜颜看着这个传说中的女人,她站在阳光下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因为长久守丧,这个年轻的女子有着久居幽宅的消沉气质,微蹙的眉眼积蓄着哀愁。她没有在意颜颜对她肆无忌惮的打量,她侧身让出一步,“颜姑娘,请。” 杀风楼,是一座楼,更是一个谜。走进它,意味着走进死亡领域,走出它,意味着,走出了地狱冥火,哪怕伤痕累累,也是一场凤凰涅槃般地重生。没有人想再次跨入它。颜颜握紧手,她慢慢推开第一道门。 十二个石头人已经摆好阵型。颜颜的第一只脚刚踩出一声足音,一只粗壮的手臂呼啸而来,她弯腰滑过,脚步轻盈。尚未站稳,楼中一排长明灯一起熄灭,四周陷入了黑暗之中。而石头人硬邦邦的肢体在黑暗中发出沉重的碰撞声,似乎还有几丝火花激射出来。颜颜沉住气,站立在一个角落一动不动。四处都是石头人走动的脚步声,她扯下头髻的一支钗,钗头缀着几颗玉石,她将其中一颗抠出来然后一指弹出,几个石头人闻声出拳,却相击到了一块。颜颜又接连弹出剩余的几颗,空气里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在这一片混乱之际,女子如一条游鱼轻巧地滑过敌人的间隙,脚尖轻点,第二道门已经触手可及,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颜颜跌倒在地。她努力地转头,但是一片黑暗之中根本看不清,只能听音辨位。而颜颜清楚地意识到这个抓住自己脚踝的人,只是悄无声息地来临。那些相斗的石头人也渐渐停下自相残杀,它们隐在黑暗里也在等待对方的出手。颜颜举起手,朝着握住脚踝的那只手猛敲下去,蕴满力量的手一落下,骨节碎裂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她拔出腿狂奔的同时无数只石头手朝她攻击而来,她的手已经扣在第二道门的环上,尚未用力拉开,后面的声音忽然一瞬间寂静下来,此时颜颜听到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那是打铁声。 红色的火光一瞬间照亮了中央,黑里透红的铁浆流满一地,而一个黑影正在一下一下地打着铁。颜颜转过身,那些石头人举起的拳头全都定格在打铁声音里,那声音仿佛不是在打着铁,而是在敲着一颗颗头颅,每一下就断了一块骨头,颜颜受到了蛊惑,她一步步走近打铁人。借着红光,她发现这个人的面容丑陋不堪,顶着一头乱发。对方有些低沉的声音伴着打铁声缓缓响起,“姑娘好像少了一件东西。”颜颜凝视着他的手,“我少了什么?”对方拿起一对刚铸好的双刃,“武器。”颜颜没有接过那对双刃,“不,我不需要它。”“总会需要的。”铸剑师双手奉上。颜颜伸出手,她指尖朝下,一滴药水落在双刃之上,顿时白烟袅袅升起,“果然有毒。”铸剑师的面容有些扭曲,“你,你怎知有毒。”颜颜微微一笑,“你看地上。”剩余的碎铁一旁躺着几只僵硬的死鼠。 铸剑师一挥手,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一排的长明灯重新燃起。颜颜发现自己的一只手已经按在第二道门的门环之上,而在她脚下静静地躺着一只骨节破碎的断手。十二个石头人重新摆回原先的阵型,只是纹丝不动了。而铸剑师走向那截断手,他弯下腰拾起它,然后将方才的双刃重新递给颜颜,“颜姑娘,接下来会更凶险。”颜颜这次接受了这件武器。 她推开第二道门。绯红色纱帘重重垂地,一室静谧。 一缕风从她后方微微袭来,没有任何杀机,吹开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帘,顶端悬挂的铃铛发出清脆的摇晃声。颜颜驻足聆听,是一首优美的曲子,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弦弹琴。只是这乐音里含着凌厉的杀机。一道冷芒刺破重重纱帘,朝着颜颜袭来。她伸出手两指一夹。绯红色光芒倏忽逝灭了,却在女子指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一记印痕。这时足音袅袅响起,一个蒙着绯色面纱的少女穿过纱帘,一步一步走近颜颜。她穿着红色舞裙,面容妖冶妩媚,一双眼眸却极冷,永远在凝视着虚空里的某一点,从来没有注意对手一分。颜颜低呼出声,“是虚女!”来无影去无踪的虚女自从五年前屠尽族人之后就不再出现,人们皆言她是负罪自裁了,不想原来是被困在了杀风楼。不过是一瞬的思索,对面的少女红影一晃,又不见了。颜颜四处望去,一片绯红,只是不见伊人。她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忽卷忽放的纱帘不时地遮住视线,不一会她已不知身在何处,视线所及皆是无尽头的纱帘。而虚女的红色冷芒不时激射而来,颜颜躲得有些狼狈,十指已是伤痕累累。就在下一道冷芒刺破纱帘直击而来之时,颜颜忽然想到那个铸剑师递给自己双刃时那郑重的神色,她竟把腰间的新武器给忘了。颜颜拔出双刃,开始绞碎面前的纱帘。冷芒越来越密集地激射而来,而她手中的动作也越来越快,纷纷扬扬的碎布犹如红色的雪花,飞扬在半空里,又悠悠落地,颜颜就这般踩着碎布朝着逐渐出现的第三道走过去。虚女双脚悬空,踩在一片纱帘之上,手指微动,一条红色丝线如隐蔽的毒蛇向颜颜的脖子缠绕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颜颜将双刃一举,丝线盘上双刃刀锋,果然是一把绝妙的武器,丝线断成几截委顿在地。虚女一双冷眸直直地看着颜颜手中的双刃,她从半空缓缓落地,收起手中的丝线,面纱下的脸一动不动,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颜颜心中惊疑,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过关了。 第三道门,被缓缓推开。 里面下着瓢泼大雨,光线昏暗,整个氛围都是昏沉沉的。就在雨帘中,一道修长的身影渐渐走近,颜颜睁大眼睛,这个人撑着一把暗青色油纸伞,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微露的下巴线条优美,下嘴唇微抿,说不出的优雅。而他漫步雨中,走得不急不缓,一只手提着一盏小小的莲花灯,整个人仿佛神祗降临人间。“虚女怎会轻易将你放走,莫非你有什么过人之处?”他没有露出整张脸,淡粉色嘴唇一张一合,吐气悠然。颜颜一时看得怔住,她没想到这杀风楼竟困着如此美丽的男人。她伸出手,想将他的伞拿开好看清对方的脸。但是一道无形的界挡住了她的手。男人露出的嘴扬出一个淡笑,“我可从不怜香惜玉。”雨珠飞溅,打在颜颜的手指,几欲断裂的疼痛袭来。颜颜从未见过这位高手,也不曾听闻有谁以雨为利器。她不禁握紧手,对方的声音几乎有些惊叹,“想不到你区区一个女子,竟以一双空手打碎石头人之手,铸剑师送你双刃,也是于心不忍吧。”颜颜的双手早已伤痕累累,加之以指夹冷芒,旧伤添新伤,几乎不堪入目。 大雨一直下着,几缕黑色的头发被打湿,粘在女子倔强的脸颊。她站在雨里,背挺得笔直,“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千里诛杀 大雨里,撑伞的男人退后,再退后,最后消失在了雨帘里。 她没想到,这一关出现的是深姬。 那个穿着黑衣的苍白女子站在雨水中央,侧身而立,一只手已经按在腰间的长剑。颜颜看着她拔剑出鞘,剑芒穿过雨珠,雨水从她眉角滑下,在下巴处凝成雨珠。就在那滴雨珠悠悠滑落之际,剑尖已抵在颜颜的喉咙。颜颜握着双刃的手一松,那滴雨珠刚好轰然而碎。她低下头,竟然连拔刃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打败了。深姬冷冷的声音随着剑收入鞘而起,“你太弱了。” 颜颜抬起头,“我一定要见到楼主!”深姬却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她捂着脸跪在雨水里,“我要杀了你,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深姬推开第四道门,“随时等候。” 第4节 第四道门里,提着莲花灯的男子已经放下手中的伞,那张脸,果然美得不可思议。“没想到,她的仇人是你。”深姬站在他身后,“那又如何。”他眉微微一扬,“如果我要帮她呢?”深姬迅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垂眉眼,“若是楼主亲自出手,深姬照样奉陪到底。”杀风楼楼主江织风终于微叹一口气,“你就是太倔了。”深姬握剑的手,越发紧了。 颜颜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难不成她今天就要命葬于此,大仇未报,多少不甘心郁结心头,她捂住疼痛的胸口,哇地吐出一口血来。一盏晃晃悠悠的莲花灯出现在雨里,颜颜抬起头,撑伞的男子又去而复返了。“既然你的仇人是深姬,为什么还找上门来受罪?”颜颜脸色微黯,“听闻杀风楼惜才爱才,有冤不得伸,有仇不得报者若闯过此楼,哪怕仇人是一国之王,照样出力相助。”织风弯下腰,细细打量她的眉眼,“你这样子,倒与我的故人有三四分像。”颜颜微微抬头,“你的故人?”“她也闯到此门,不能再前进一步。后来,你猜,她怎么做的。”颜颜不语,对方也没有让她回答的意思,他继续说下去,“她走回去,把前两门的对手杀了。”颜颜惊得一手捂嘴,“她,她可真有勇气。”织风却说,“此女心狠手辣,不留为己用,总有一日她的刀刃会指向杀风楼。”颜颜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是谁?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织风直起腰,“因为我不想再出现第二个深姬。” 颜颜来到杀风楼的第一件任命就是,到千里之外诛杀西域王。 深姬站在玉兰花树下,望着那个照样身份不明的女子出发离去,“你为什么要将她留在杀风楼,你明明知道她……”“她是来找你复仇的?我说过,我要帮她。”织风从树后慢慢走出来,“还有,我要你立刻出发跟着她,一路护她安全。”深姬的脸逐渐苍白下去,她凝视着对面一脸云淡风轻的男子,“你明明知道我……”她终究没有说完,因为织风已经转身离去。“你明明知道,我一心牵系着你。你怎能还在我面前如此维护另一个女子!”深姬硬生生地咽下了这句话。她拔出长剑,轻轻地擦拭了一遍那锐利的刀锋,冷光一闪,剑已入鞘。玉兰花树下,不见了那道黑色身影。 深姬没想到颜颜首先去的地方是一片墓地。那一片葬的都是墨门弟子,皆是无名无姓的孤儿,正如颜颜。深姬想到她对自己的入骨之恨,她握紧手,当初怎么就漏了一个。那场对墨门的屠杀,仿佛就在深姬眼前,大火,大风,大雨,那般恐怖的夜晚,到处是冤死的亡灵,到处是破裂的残肢,她握着长剑走在微热的灰烬里,雨水浇灭了大火,冲刷了鲜血,却怎么也冲不走她身上的血,她站在雨里,任凭雨水大风的袭击,直到一只颤抖的手抓住她的脚踝,她蹲下身,那只手无力垂下,她清楚地看到一个生命消逝了。她伸出手帮他阖上不肯闭上的眼睛,一串泪水混着雨水滑落,那晚,她才是唯一的屠夫。她站在一片废墟里,心里却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荒凉,一片摧枯拉朽的荒凉。即使是拥她入怀的男子也温暖不了她这一颗冰冷的心,织风抹去她脸上的水,“杀同门的感觉如何?”深姬无力靠在他身上,“从此,深姬永穿丧服,不得好死!” “师姐,当日的誓言你可记得?”颜颜背对着她,望着同门之墓,声音飘荡在风里。深姬一动不动,“那你又可曾记得你们所做之事?”颜颜慢慢转过身,“当年,我还是个孩子。”深姬冷笑一声,“孩子,有时也是这世上最残忍的人,只因为无知,便可将罪行掩去么?”颜颜摇了摇头,“不能。”深姬握紧手中长剑,“那日若不是你已伤痕累累,我定已将你斩杀剑下!”“那如今,又为何不杀?”“我已发誓,永不杀同门。“ 第一缕晨风扬过漫漫尘沙之城,舞姬当街起舞,铃铛之音不绝。被困在杀风楼第二道门的虚女便是西域女子,若是楼主派虚女来此地,倒是可以一解她思乡之苦。深姬望着这异域风情,心中暗想。只是,若真是这样做了,虚女恐怕不会再回杀风楼了,久别故乡的游子,又怎能忍受第二次的离乡背井!而前方不远处的颜颜,已经顺利地与织风事先安排好的人接应了。这次千里诛杀,楼主已经谋划许久。 深姬懒倚酒肆栏杆,黑色连衣长裙虽隐藏了那把长剑,她那双含满冷意的眼睛依旧使得她充满攻击力。她整个人如一张蓄满力道的弓,姿势却又那么慵懒。忽然一只手按住了她,“不许出手!”深姬的另一只手已经点住对方要害之处,却是本应远在千里的杀风楼的织风。深姬脸色一变,手慢慢松开,“你到底还是不信我。”织风目视街头尽处,“若是她立了大功,我便娶她为妻。你不可插手。”深姬心中已是大乱,偏偏只能强装平静,“那深姬预祝楼主这次能如愿娶妻。”织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道:“她会的。” 颜颜手执双刃从西域王坐骑上一掠而过之时,深姬握住了织风修长的手,“我若是不愿你娶妻呢?”此时无数羽箭射向空中那道翩翩身影,织风伸手一指,“你看,西域王倒下了。”深姬不管不顾地踮起脚尖,她拥住他的肩膀,“织风,为什么偏偏是她!”他却挣开了她的手,将摇摇欲坠的她扶稳后,他转身离去。深姬一动不动,她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狼狈,因为只有她最像她。 树下起舞 月牙形的湖畔,晚风袭来,一大片的碧色草叶伏在地上,一株开得正艳的荷花临水照影。颜颜怔怔地看着一步步走近的人,然后站立,她仰着脸,仿佛在遥望神祗,他的声音一如他的容颜,完美得令人心折不已,“颜颜,嫁给我。” 颜颜想,嫁给他是目前报复深姬最好的办法了。她余光掠过湖水对岸伫立着的一道黑色身影,点了点头。 事后想来,这也算最愚蠢的办法了。竹林里回忆往事的灵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淮涟看着这只幽灵,“后来,你不可避免地爱上了自己丈夫,是吗?”悬浮半空的人影画像晃了晃身子,“不,是因为后来我有了叶叶。” 叶叶,是她唯一的孩子。 就在她加入杀风楼的那一年,织风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婚宴,那一天,深姬没有出现。 宾客散尽后,织风将颜颜压在酒桌上,手里举着他们婚宴上的一支花烛,烛光照在颜颜微红的脸上,织风凝视着她,寻寻觅觅仿佛在希冀在她脸上找出什么,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花颜。颜颜沉浸此情此景有些醉了,她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喃喃念出这句诗。织风吻住她滑落的泪水,“颜颜,不哭。”声音温柔似水。颜颜纵容自己沉下去了。 就在此时,杀风楼的楼顶,黑衣女子迎风落泪。她哭得恣意,到最后几乎仰天嘶鸣,手中握着的剑柄几欲捏碎,她从来不曾哭得如此惨烈,几乎将一生的泪水都流光了。东边残月落了满地的霜,她一直呆到月沉寒潭时分。 一连几日,深姬没有出现在杀风楼。 颜颜已经开始期待看见深姬失魂落魄的样子了,她让织风以一道命令急召深姬回楼。织风只是勾起嘴角,“颜颜,不要惹她。”然后,深姬提着一颗头颅回来了。 她站在大厅,面无表情地将手中已发出恶臭的头颅掷在地上,“丘藏堂的首领已杀。”丘藏堂,仅次于杀风楼的杀手组织。织风面色一变,紧盯着深姬,“你一人所为?”深姬摩挲着手中长剑,“楼主不用担心结下怨仇,从此,不再有丘藏堂。”颜颜诧异地捂住嘴,她看向脸色有些苍白的织风,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焦虑,又或者是担忧,深姬瞥了一眼颜颜,“我把丘藏堂弟子杀光了,一人不剩。”颜颜惊惧地跌坐在座椅上,难怪织风叫她不要去惹深姬,如此心狠手辣,她怎是她的对手。 深姬欲转身离去,忽然织风一声喝令,“跪下!”见深姬一动不动,他脚步轻移,颜颜之间一道高大的身影在大厅一闪而过,待一眨眼,织风已重新站在自己身边,而厅下那个有些苍白的女子已倒在地上吐了一口血,昏了过去。织风看她的眼神有些冷漠,但更多的是莫名的戾气,他在生气!颜颜认知到这一点,再看看深姬,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但是又愿深想下去,直到织风唤来楼中大夫替深姬疗伤,颜颜脑中轰然一响,她终于知道他是在担忧深姬的伤势。深姬如此好强,明明身中重伤,依旧强撑回来,织风方才那一击,分明就是将她郁结心口的淤血打出! 但是苏醒的深姬,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织风,他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恨意。原来,她也会恨自己。织风没有解释,他站在深姬的床边弯下腰,看着她那一双冷眸,“以后不要这样做了,颜颜会被你吓到的。”深姬缓缓闭上眼,她把头偏了过去。 偌大的杀风楼,在夏日的午后静悄悄的。颜颜坐在枝叶繁茂的大树下面发呆。一道长影移来,她抬起头,是戴着面纱的虚女。这个美丽神秘的西域女子不会说话,她伸出手指了指颜颜腰间的双刃,颜颜解下它递给虚女。虚女双手握刃,给颜颜跳了一支剑舞。那株枝叶繁茂的玉兰树落了一地绿叶,颜颜看到角落里那个面貌丑陋的铸剑师正默默地看着树下的虚女。原来虚女不是跳给她看的,她是为自己恋人而舞,用自己恋人打造的武器。颜颜有些恍惚,第一次觉得,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是如此美好。 自那次深姬在她面前掷下血淋淋的头颅之后,颜颜发现她的实力是太弱了,她看着自己的仇人在面前,却束手无策。颜颜颓然垂下头,她该拿深姬如何是好? 深姬伤好之后,又做出了令织风震怒的事情。 虚女跟铸剑师一起逃离了杀风楼。深姬一路掩护,织风派出追击他们的杀手都负伤而归。等织风亲自出手,铸剑师已带着虚女回到了阔别许久的西域。沙尘弥漫的小道上,黑衣女子侧身而立,长发飞扬,以剑撑地。织风勒住疾驰的骏马,他的手已经按在袖口微露的刀柄,“深姬,你放肆了。”深姬缓缓勾起一抹笑容,“楼主,你看,大漠的夕阳。”西边金色沙丘之上,正悬着一轮火红残阳。织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仿佛有一道火,正一路连绵烧来。满地的火光,而深姬已经扬起长剑,天空飞扬着金色的沙尘,白光一闪,织风袖中的刀已然出袖。刀与剑,在深红色半空中狭路相逢,正好托住了那西边的落日。深姬竟笑出了声,她的笑颜在阳光下,显得纯净无害,织风心中一刺,笑声中的悲凉被刀剑相击的声音一一绞碎,他们最终还是兵刃相见了。 黄昏刀剑 黄昏老树昏鸦,刀与剑划出优美的光弧,一滴血砰然落地。 遥远的沙漠传来骆驼铃声,又传来苍凉绵长的埙音,骆驼载着一位少女从远处慢悠悠地走来,而一个相貌丑陋的男子正牵着这匹骆驼。 长剑静止在半空中,一滴血正沿着剑刃滑向剑尖,凌空袭来的刀锋接住了这滴血,深姬一脸漠然地收剑,“我认输。”她半跪在沙尘,以剑撑地,鲜血渐渐洇湿了她黑色的袖口。织风弯腰扶起她,“深姬,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她抬起头看着对方俊美的脸庞,夕阳正映照在他脸颊一侧,一半明亮一半晦暝,灰褐色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无奈,她拂开他的手,依旧半跪在地,“楼主,放过他们!”织风无奈一笑,“你看,他们自己回来了。”骆驼铃声越来越近,深姬抬眼望去,铸剑师正牵着一匹骆驼走来。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无限拉长,一步一步,仿佛没有尽头。 铸剑师停下脚步,他松开握着缰绳的手,撩袍跪地,“楼主,属下请罪而来。”深姬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看着织风走向铸剑师,“你何罪之有?”铸剑师低着头,“属下不该拐走虚女,逃离杀风楼。”织风淡淡地瞥了一眼骆驼背上一动不动的虚女,“那么,你打算如何抵罪?”深姬听到铸剑师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响起,“效忠楼主,至死不弃。”深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们为什么……”在看到一动不动的虚女的时候,深姬硬生生地咽下了后半句,虚女死了。 这个不会说话的少女,在屠尽自己族人离乡背井数年之后,跟随自己的恋人回到旧故里,不到一天,就死在了故乡途中的夕阳之下。深姬冲过去将铸剑师提起,“她怎么死的?”铸剑师满脸鞭痕的脸庞有些扭曲,“她是自戕而死。”深姬一把将他摔在地上,“你胡说!”一只手按住了她颤抖的肩膀,“深姬,你以为他们真的是为了所谓的爱逃走的吗?”她转过脸,满眼恨意,“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这些,你不光毁了我,毁了他们,还毁了杀风楼里那么多人!只是为了你的野心,为了你的杀风楼,我们活着完全没有意义!”织风松开手,淡笑,“既然如此不平,当初为何加入杀风楼?”他见深姬不语,又笑,“利用完杀风楼,便一走了之,你们还有理不成,此次我本不欲追究,深姬你如此不知好歹,你说,该如何罚你才好。”深姬手一松,长剑落地。而铸剑师一直跪地不语。 深姬后来才知道,虚女只是想回到故乡,利用她和铸剑师,逃离杀风楼,然后在故乡的路途上向家族以死谢罪了。铸剑师从此呆在杀风楼沉默不语地打铁铸剑,不曾踏出一步。 颜颜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深姬已经被罚不得踏入杀风楼。颜颜想,织风这样安排,倒也两全其美了。但是,她偏不想让他如愿,既然深姬不能进,那她出去找她。 这是一片竹林,竹林一旁是一条小溪,而再过去就是深姬住的竹屋了。这片竹林正是颜颜葬身之处。淮涟看着悬浮半空的虚影,淡淡的悲伤弥漫其中,幽灵伸出虚无的手,“下雨了。”淮涟抬头,一滴雨,两滴雨,春季的雨水就是这般缠绵,又浓烈,耳畔隐隐的春雷遥遥传来,仿佛隔着这片竹林,还有一片刀风带来的排山倒海之势,一旁的竹林竹叶晃动,幽灵茫然地朝着竹林一端望去,“是他的刀风!”虚影摇摇欲坠,“他终于来看我了。”淮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有一片竹林,满目苍绿。“你的孩子呢?”幽灵回过神来,她继续说着未完的故事。 颜颜来到那座竹屋,她推开虚掩的竹门,一室寂静,窗前静静伫立的修长身影,不是深姬,而是多日不见的织风。他闻声转过脸,一脸了然,“颜颜,我说过,不要惹她。”颜颜轻举莲步,“你怎知我会来找深姬。”她走到织风身旁,学他望着窗外的溪水。织风伸手揽住她的肩,“都要当母亲的人了,怎么还要这般满腹仇怨。”颜颜抚着自己尚未隆起的肚子,“这是我唯一能想到可以刺激深姬的筹码。”织风抬起她的下巴,“颜颜,你不了解深姬。”颜颜偏过脸,“我知道,她会爱屋及乌,这个孩子她不会讨厌。”织风无奈一笑,牵起她的手,“颜颜,我们一起回家。”颜颜不动,“阿风,你喜欢的是我吗?”对方微微诧异地看着她,随即一脸平静地反问,“那你喜欢我吗?”颜颜点头。织风握紧她的手,“你忘了么,是我要娶你的。江氏颜颜。”颜颜展颜一笑,“你听到了吗?”竹帘后,一道黑色身影慢慢走出,深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你们演这出戏给我看,真是够幼稚的。”织风手一拉,“好了,戏也演完了,你也该回家了。”颜颜不情不愿地跟在织风后面,走出屋子的时候,她忽然转脸朝着深姬做了个鬼脸,深姬一时愣住,心里却涩然一片。 一年之后,颜颜抱着孩子再次出现在竹屋里。深姬刚刚完成任务回来,正坐在溪水畔擦拭那把沾满血的长剑,颜颜看到她的身影越来越清瘦,依旧一身黑色。孩子出生的时候,深姬托织风送了一只长命锁给孩子。颜颜将那只长命锁扔在深姬脚下,“我不需要你的礼物。”深姬漠然地看了她一眼,脚朝着那长命锁轻轻一踢,金锁掉进了溪水里,颜颜一愣,深姬转身继续擦拭长剑,“既然不要,那就丢了吧。”颜颜忍住气,“阿风说要叫叶叶认你为干娘,我也不允许。”深姬抬头,“既然不允许,你今日抱着他来做什么?”颜颜一跺脚,“深姬,你不是应该很嫉妒很生气吗?!”深姬利落地收剑起立,淡淡地瞥了一眼颜颜怀中的孩子,“楼主怎么放心让你抱孩子出来找我?”毕竟江湖上仇家这么多。颜颜朝后一看,手不知觉得抱紧孩子,“你不看看我跟阿风的孩子吗?“深姬似乎有些动怒,但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颜颜,“我对你们的孩子没兴趣。” 颜颜看着深姬走回竹屋,她转过身,织风从竹林里走出来,“颜颜,到了如今,复仇已经没有必要了。”他接过来她手中的孩子,孩子正睡得酣甜。颜颜一时有些茫然,她这样算已经复仇了么?抢走深姬深爱的男人,拥有他的孩子,她拥有了这些,而深姬依旧守着同门之丧,孤身一人居住在这小小竹屋。颜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些年在杀风楼里,倒是被保护得忘记了以前腥风血雨的生涯。 又是一个玉兰花开的季节,刚刚蹒跚学步的叶叶绕着这株玉兰树独自玩得不亦乐乎,而颜颜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自从那次从西域回来后,深姬就真的不再踏入杀风楼一步,但杀风楼的每一件大事,都会传递到竹林里那座小小的竹屋。颜颜缓缓勾起一抹笑容,太平静的生活,终究不会长久。 魂断尘土 夜有点浓,一片乌黑里,一股劲风穿堂而过,衣衫婆娑的声音带着这股风窸窸窣窣地响起,就在这片寂静里,婴孩的啼叫声破空鸣起。脚步声越来越轻快,简直要御风而行了。一缕月光从堂口淡淡照来,脚步声戛然而止。因为前方站立着一道黑色身影,挡住了唯一的出口。 “阁下倒真有闲情,到这来赏月了。”抱着孩子的灰衣人隐在黑暗里,声音低沉。对方没有说话,微低着头,眼角有一丝冷光闪过。里面藏着的灰衣人不止这一个!堂中夜风呼啸,除了孩子的哭声,许久没有其他声音,深姬耐心地等着,一点两点,越来越多的箭芒悄无声息地闪在夜色里。黑衣女子面无表情地拔剑出鞘,对方有孩子在手,她不可轻易动手,若要出手,定要一招毙命,让他们没有时间出招挟制孩子。抱着孩子的灰衣人慢慢退后,同时手一举,无数羽箭同时从黑暗里激射而出,而那快如疾电的箭影里,只见一道白光直破夜空,“噗嗤”一声,是利器割断肉皮的声音,弓箭落地,同时鲜血四溅。深姬持剑而立,身后是一群倒在地上的灰衣人。而冷光幽转的剑尖直指唯一活着的灰衣人,“你们不该惹杀风楼。”话音未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灰衣人抱着孩子的手一松,长剑刺入喉咙,深姬右脚轻抬,接住了直线下落的孩子。在长剑刺倒对方之时,她已用另一只手抱起孩子,脚下一地的鲜血。 深姬还未站稳,蓄势许久的羽箭从上方斜斜袭来,她侧身躲过,同时快速地抬头望去,入目的是怎样让人心惊的画面呵!一排的灰衣人半跪在屋檐上,手里握着蓄势待发的弓箭,月光下一片冷芒,深姬挺直背脊,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杀风楼的救兵迟迟不来,她手里还有孩子这个累赘,正在高度提防上方对手的深姬不防脚踝被一只冷冰冰的手突然握住,她低头一看,半死的灰衣人乱发覆面,一只含笑的眼睛正阴冷地看着自己手中抱着的孩子。而那个孩子也不哭了,转着黑溜溜的眼睛与他对视,深姬伸出手遮住孩子的眼睛,抬起一只脚,将那颗脑袋踩碎在自己足下,与此同时,几十支羽箭破空袭来。 双刃之光从堂口急速转来,眼花缭乱之际,一只纤细的手伸来将深姬手中的孩子抱了过去。正是急急赶来的颜颜。深姬飞身而上屋檐,长剑击落羽箭,黑暗里只闻金属撞击的清脆声音,月色下的黑衣女子犹如夜鬼游走屋檐,所到之处皆是哀嚎一片。所有声音消灭的时候,深姬望着下方,颜颜和她的孩子已经不知所踪。 而颜颜几乎是以逃命的速度抱着孩子疾奔向那片竹林,忽然意识到什么,她转向早已空荡荡的杀风楼,将孩子放在那株玉兰花树下,希望深姬能够救下这个孩子。待颜颜来到竹林,另一群灰衣人早已在那里等待。 深姬赶回杀风楼时,看到的竟是一座空楼!所有弟子都不见了,她第一次有了被遗弃的感觉。而那群神秘的灰衣人,到底是什么人派来抢孩子的?!小猫鸣泣般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深姬走过去,借着月光看到婴孩的哭脸,她弯下腰将他轻轻抱起。 竹林里,“江夫人利用完我们就想撒手不管了吗?”一个碧衫男子斜倚一株竹子,手里拎着半满的一壶酒,懒懒的声音成功地使得颜颜停下脚步。颜颜倒退一步,手已经握上双刃。“你们西域人就是如此不讲道理。我千不该万不该把你们这群虎狼引来。”碧衫人悠悠走近她,“说来,我们还得感谢你将杀风楼楼主引开,不然,哪能这般容易就抢走孩子呢?哈哈,江夫人,接下来就该轮到你了。”颜颜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对付我!” 杀风楼的玉兰花树下,深姬正抱起孩子,忽然身后移来一道暗影,她快速转身,反手一劈,“是我!”手停在半空,原来是铸剑师。深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其他人呢?”铸剑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跟我来。” 他推开一道门,又一道门,进入楼中的最深层,“他们都在这里。”铸剑师手一指,地上睡了一地的杀风楼弟子。“是夫人,她在茶水里下了迷魂药,他们已经睡了三天。”深姬浑身一震,“那楼主人在哪里?”“楼主还不知是夫人所为,他被骗去找解药了。”深姬抱紧手中的孩子,“那你怎么没事?又是如何知道是夫人所为?” “是近日忽然出现的那群灰衣人让我起了疑心,他们是西域人士。”铸剑师苦笑一声,“夫人做这些,就是想让你孤军奋战。”深姬静立不动,良久才说道:“你说,我该不该去救她。”铸剑师吃惊地看着她,“救谁?”“现在,他们应该已经互相没有利用价值,我们的楼主夫人恐怕有难了。”不等铸剑师反应过来,她将手中的孩子递给他,“你保护好少主,我去去就回。” 一夜又快要过去了,碧衫人露出残忍的笑容,“江夫人,你猜我们要怎样招待你?”颜颜已经被缚住手脚,她狠狠地瞪着对方,对方举起手,轻轻一拍,四个灰衣人从后面走出来,他们手里抬着一具棺材,“你看,我帮你把棺材都准备好了,你们中原人讲究入土为安,那我就成全你。”颜颜惊惧地挪动身体,但还是被放入了棺材当中,碧衫人闲闲喝下一口酒,示意手下继续下一步,颜颜绝望地看着棺盖被合上,在一片黑暗里,外面传来了沉闷的钉棺声,一下一下,迟缓而沉重。她一动不动地听完这凌迟般的声音,脚步声越走越远,很快四周清净下来。看来他们是想闷死自己。颜颜开始撞击,但效果甚微。 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寂静之中,颜颜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空气越来越稀薄,她如火苗之上的一条垂死挣扎的鱼,那火是慢慢地燃烧着的,一点点地侵蚀着一条生命的意识,就在她绝望地停下所有挣扎的时候,她的脚碰到了一件坚硬的东西。颜颜用脚勾住它,凭感觉那是她的双刃。一丝希望从心头闪过,但是她双手被缚,这里空间又狭小幽闭,那双刃只能用脚夹着,颜颜努力抬起脚,试图用锋利的刀刃将上方的棺盖刺穿。棺盖发出咯吱咯吱的破裂声,一些带着漆的木头屑纷纷落下,棺木的厚度令颜颜再度绝望。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竹林上端斜斜照入,不知名的鸟四处啼叫。浅睡着的颜颜被袭来的强大剑气惊醒,她躺着的棺材木板四处飞溅,一道凌光一闪而过。她睁开眼,黑色的身影映入眼帘,是面无表情的深姬。棺材里的颜颜赶紧爬出来,见深姬手中只握着一把剑,她大惊失色,“孩子呢?!” “在铸剑师手里。” “糟糕!杀风楼有危险!” 两道纤细的身影朝着杀风楼跑去。没有跑出几步,颜颜忽然停下脚步,她面色苍白,额头沁出冷汗,深姬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倒在地上,“是毒。他们下毒了!深姬,你快去救孩子。”黑衣女子半蹲下身,出手如电,点住了颜颜几个穴道以迟缓毒发时间,“你撑住。”说完起身离开了。颜颜在剧痛当中悔之莫及。阳光越来越强烈,而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努力地爬向隐僻的地方,隐隐约约听到几声野兽的鸣叫声,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举起双刃朝着自己脖子抹去,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颜颜感觉自己在黑暗里摸索着来路,不知道自己是躺着的还是坐着的,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无形当中一股力量在催促她醒来。深层的无力感袭来,她举不起手,甚至睁不开眼,她到底身处何方?一缕清风吹来,颜颜感觉自己再微微晃动,她慢慢地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副白骨。枯叶红颜,化肉为骨,她死去,竟已如此之久。 初醒的灵魂徘徊在竹林里,它看到那个黑衣女子独自推着沉重的棺材来到半山腰,然后又一点一点地挖土,颜颜努力地呼喊着对方的名字,但是深姬只能感受到一股凉凉的夜风吹在自己耳畔。一座新坟慢慢形成,深姬半跪在地上,手里的长剑一笔一画地刻着碑字,月光淡淡地映在上方,颜颜趴在她肩头望去,正是“江氏颜颜”四个大字,没有生卒年。 作者有话要说:很想开始另一个新的故事。。。。。 龙翔凤舞 空中的灵魂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淮涟提起收魂之笔,空中的幻影一点点消逝,“我们去找他。”他就在竹林的另一端,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淮涟静静地站在竹林下,白色披风渐渐被雨水淋湿,这时一把伞撑在她上端,玄色长袖在风里微微拂动,她转过身去,鸣眼睛看着前方,“你看,他哭了。” 织风站在一片狼藉的坟墓前面,俊美的脸庞上一片雨水。淮涟偏头看向鸣,“你怎么知道他哭了?”鸣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你看那个黑衣女子的表情,你也会觉得他确实哭了。”深姬一贯冷漠的眼神,在此刻变得震惊与痛楚。淮涟微叹一口气,她慢慢走出竹林。她意味深长地看向深姬,“你真不知江夫人的尸首在何处?” 深姬面无表情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白披风女子,她注意到了对方全身绑着古怪的白色布带,仿佛受了极大的伤需要包扎。她眼睛一沉,那么这道伤口未免也太大了!“你是何人?”淮涟微微一笑,“我是收魂者。”深姬和织风的脸色皆是剧变,这世上真的存在收魂者吗?传说中的她们只在黑夜出现,用一支收魂之笔专门收取充满怨恨而鬼差无法牵走的幽灵, 而她们甚至是以这些怨灵为食的。淮涟忽视了他们将信将疑的表情,继续说道,“江夫人的灵魂在我这里,她的尸首就在深姬的竹屋旁边一株竹子之下。不过,已经没有安葬的必要了。” “为什么?” “她在用这种方式忏悔。” 织风一脸木然,“我知道,这群灰衣人是颜颜引来的,其实她没有必要这样,我从来没有怪过她。” 淮涟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腰间的长嘴葫芦却晃动起来,她按住它,“叶叶,我的孩子。”幽灵几乎要冲出那葫芦,那样急切。淮涟转过头,看了一眼深姬,孩子应该在她手里。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淮涟想象的那般发展。孩子被那群灰衣人抢走了! 织风看着自己的杀风楼,里面静悄悄的,繁华不再,他所有的属下在沉睡中被一击毙命,唯一清醒的铸剑师也消失不见了。深姬眼睛里有些沉痛,“我赶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晚了。”织风握住刀,霍然转身,刀架在深姬的脖子上,“深姬,你实话告诉我,孩子是不是已经被他们杀了。”深姬凝视着面前的人,她此生唯一倾心爱慕的人,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刀深入了几分,血从她苍白的皮肤渗出,她依旧摇头,“织风,与其在这里逼问我,不如去找那些灰衣人。”他的目光深沉沉地落在女子波澜不惊的眼睛深处,良久,他放下刀,“我们先去找那个收魂者。”颜颜应该知道,这些灰衣人的身份。 红烟从葫芦里袅袅飘荡而出,月色下虚浮的人影渐渐显现轮廓,颜颜低眸浅语,“他们是西域王以前的部下,我最初以为他们是为了报仇才盯上杀风楼,现在想来,他们真实的目的是孩子。”幽灵透明的手朝着西边一指,“越过那道山脉,广阔的沙漠中央有座绿洲,他们在那里建了一座城,就叫独城。叶叶,应该是在那里。”织风看着自己逝去的妻子,他应该恨她的,但是,看着那道如此飘渺的虚影,他伸手已经触摸不到,所有的爱意与恨意,在生死面前都失去它们的意义。而颜颜始终没有看他们一眼,直到他们转身离去,她才喃喃,“阿风,等你回来,我应该不在这里了。”她已经没有勇气去等待孩子最终的宿命是如何,此番心愿已了,也是离开的时候了。淮涟轻问她,“你真的愿意放下所有怨恨与遗憾了吗?”颜颜点点头,“动手吧。” 淮涟从小腿间拔出那把鱼形小刀,光芒顷刻吐出,一支笔握在白衣女子手中,她朝着面前低着头的幽灵点去,忽然一道充满霸气与杀气的刀影从中袭来,是去而复返的织风。淮涟被刀风袭击,往后退了几步,一只手适时地揽住了她摇摇欲飞的身体,淮涟朝着鸣感激一笑,鸣的目光里有些指责,“你怎么又瞒着我独自行动?!”淮涟拉住他的袖子,“下次不会了。” 织风想要伸手抱住虚弱的颜颜,但望着穿透幽灵玻璃般的身子的双手,他不禁苦笑一声,“颜颜,你真傻。”怀中的幽灵点点头,“阿风,你喜欢过我吗?不,我应该问,你喜欢的,是我吗?”织风一怔,颜颜那双透明的眼睛此刻正温柔地注视着他,眼神宽容而释怀,“你不回答我,我也明白。是深姬,一直是深姬。我恨她,但是,我更嫉妒她。”颜颜偏头望去,一身黑衣的女子隐在黑夜里,但是她依旧清晰地看到了深姬那张清丽的脸庞,依稀记得新婚之夜,织风微醉,口中喃喃念叨的名字是,“阿深。” 怀中的虚影渐渐消散,淮涟手中的收魂之笔吞吐着灰色的烟气,一切的怨恨,都消逝了。一身透净的灵魂朝着他们一挥手,前往黄泉路而去。 而深姬与织风也踏上了寻子的路途,前往那座神秘的独城。 淮涟有些疲倦地靠着鸣的肩头,“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他们所做的事。仇恨,爱情,杀戮,离别。循而复始,永远没有尽头。鸣,你明白吗?”一旁玄色长衫的男子默默地摇摇头,他见淮涟露出不满的神色,才开口说道,“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淮涟站直身子,望着那两道修长的身影渐渐远去,“不如,我们也去独城。” 越过一道山脉,广阔的沙漠中央有一片绿洲,那里有一座叫做独城的小城。这座小城,又即将开始崭新的故事。而在这个故事之前,杀风楼的楼主与它的第一高手却在山峰顶端,与他们的铸剑师,狭路相逢。 铸剑师的一席话,让他们停下了脚步,驻足山顶,遥望着那座神秘的小城。而山脚下,却出现了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不急不缓地朝着沙漠中央走去。铸剑师那张丑陋的脸在此刻露出神秘而古怪的笑容,他指着那个穿着白色披风的女子,“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天空,一抹温柔善良的灵魂正悄悄苏醒,所有的记忆,在此刻苏醒。它掠过山顶的深姬与织风,掠过收魂者的身旁,掠过漫漫沙漠,飘到了那个叫做独城的地方。它的故事,伴随着烈烈焰火,缓缓拉开了帷幕。 第5节 第三章 夜里的风吹过小巷,带来一股凉气。那小巷长长的直直的,凉意也显得特别绵长持久。 收魂者从空气寒凉的野外走来,带着一身夜气走入这条充满冷气的小巷。四周陷入黑暗之中,只有巷口的一盏灯,照得她的脸忽明忽灭。风吹来,那盏悬在半空的灯照旧纹丝不动,仿佛凝固在了空气里。她加快脚步,朝着前方走去,脚下却一滑,她低下头看去,一条巨大的蛇正慢吞吞地朝着长满青色苔藓的角落爬去。小巷越发显得阴森森,而走在前方的玄色衣衫男子仿佛忘记了淮涟,自顾自地走着。淮涟拄着拐杖,在后面喊他的名字,但是鸣始终没有回头。无边的恐惧从她身体里蔓延开来,这个地方显然藏着什么古怪的东西,忽然鸣停下了脚步,淮涟心不禁一跳,她吃力地朝他追去,但是鸣又继续往前走了,并且脚步越来越快,那盏灯继续一动不动。淮涟呆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鸣的背影,他的背影异常坚决与残忍,就在这时,她眼睛慢慢睁大,鸣的背影里浮现出一张古怪的人脸,正好在灯光之下,渐渐清晰的人脸朝着对面一动不动的白衣女子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淮涟感觉到了绝望的气息,带着阴谋的绝望在这条神秘的小巷滋生着。一股莫名的力量袭击了收魂者,她晕过去了。 淮涟醒过来的时候,一滴晨露恰好落在她的额间。她伸手一抹,浓郁的血腥气传来,是一滴红色的血。她抬起头,树枝上挂着一个人,从头到脚沾满了鲜血。淮涟爬上树,把系在树枝上的绳子解下,他整个人掉在地上,像一只熟透的果子落地。身上的血也流了一地。淮涟坐在树上,远远地看见那条小巷。白天的小巷处在薄雾里,灰蒙蒙的,就像潜伏的巨兽,有着莫大的威力与神秘。她又将视线转向自己呆着的这片树林。 但是,事实远不及如此。在看到树林的情形时,饶是见过无数血腥恐怖场面的淮涟也倒吸了一口气,每一株树的最高树枝上都挂着一模一样的尸体,清晨的凉风吹拂着这片充满鲜血与怨气的树林。她又感受到了那股绝望的气息,等待救赎,等待最终的归宿。 淮涟爬下树,那具年轻的身体僵直地躺在地上。她俯下身,撩开覆盖在他面庞上的乱发,铁青色的脸依旧俊美,他一双眼紧紧闭着,淮涟伸出手按在他的眼角,一点沁凉,是一滴凝固的眼泪。 等她起身离开的时候,她怀里多了一抹灵魂,沉重但又毫无分量。环顾四周的树林,一株株树上各自挂着流尽鲜血的身体,山风呼啸,无数的身体在微微颤动,满目的苍凉与荒芜。她拄着拐杖迎风而立,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一两句哀唱,“彼苍者天,歼我良人!”淮涟闻声望去,重重树林遮住了另一端的一切。她决定穿过这片树林,去看看那条小巷尽处是什么。怀中的灵魂没有丝毫动静,因为这是一只不会说话的幽灵! 清晨的阳光照在这片阴森的林子,初醒的黑色乌鸦立在树梢嘶鸣,积满落叶的地上有着深黑色的长影,淮涟穿过树林,入目的情景再次让她呼吸一滞,是一片巨大的墓地。那条小巷从墓地后方斜斜逸出,延伸向不知的地方。一座座整齐的小坟包组成了这片墓地。而歌声越发清晰地传来,一声比一声地凄凉与悲怆。淮涟走下一道斜坡,她一排排地将墓碑看过去,都是无名氏,没有生年,只有卒年。一模一样的卒年。淮涟心中震动,除了战争,很难想出还有什么会使得这么多人在一夕之间全都死去。她又看向那片黑暗的森林,那些尸体又是怎么回事?这番思绪在心中百转千回,兜兜转转终寻不到出口。淮涟微叹一口气,若是鸣在这里就好了。这时,那歌声又清楚地传来。 一群白衣女子袅袅走来,手中撒着白色葬花,所过之处满地狼藉。淮涟站立不动,等着她们的走近。领头的女子一身白衣,而触目惊心的是,她的一头长发也是白色的。她们的歌声久久回荡天空,淮涟看到她们神色木然,如一只只木偶机械地做着事,无形中倒像有一条线在操纵她们。一丝隐约的想法在她心中一闪而过,眼看那群女子快要走近,淮涟侧身一让,白衣翩影而过,竟然没有发现她。淮涟微蹙眉,她拔出腿间的鱼形小刀,朝着最后一名白衣女子后背猛地刺去,她很快发现对方没有流出一丝血来。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被刺的女子发出一声尖叫,歌声戛然而止。领头的白发女子一步步走过来,她伸出手朝着那名无辜的女子一拍,仿佛在惩罚她。淮涟又举刀砍向她的脖子,却似乎碰到了金属般坚硬的骨头,火花激射。白发女子终于发现队伍里出现了侵入者,她眼珠微微一动,血色光芒在眼眸深处一闪,随即她的手慢慢抬起,面无表情的一声喝令,“捉住她!”淮涟倒退一步,果然有人在控制着这些古怪的东西! 烈焰焚婴 白日的独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鸣走在人群里,四处寻找昨夜走散的淮涟。正是夏季,天气非常炎热,偏偏这一日不知是什么特殊的节日,独城里的居民都全体出动,朝着一个方向涌去。鸣不由自主地跟随人群走过去,眼睛依旧四处搜寻,毕竟淮涟那白色的帽子和披风是很好辨认的。但是直到来到人群所到的地方,淮涟一直没有出现在鸣的视线里。 鸣失望地收回视线,忽然一只手从后面悄悄地抚摸上他的后腰,他不动声色地朝后看去,却看到一张极其美丽的容颜。是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人,她那双妩媚的眼睛正大胆地看着鸣的脸,而按在他后腰的手依旧在肆无忌惮地游走着。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只手已经按住了她不安分的手。“姑娘,请自重。”红裙女子红唇一启,竟然逸出一声□,仍旧含情脉脉地看着鸣。而四周的人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全神贯注地望着神坛上的一幕。鸣努力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试图摆脱这个古怪的女人。但是那道红影始终不离左右。 阳光灿烂十足,天越来越热。神坛底下的人群却静悄悄的,没有一声人语,他们充满虔诚的目光凝视着神坛上的一只大鼎,鸣也好奇地看着那只朴实无华的青色大鼎,他很难想象他们在期待什么,而他肩上一直趴着的红影此时也停止了动作,她也凝视着那个大鼎。鸣默默地拂下那只环住自己腰的手。此时,阳光达到了一天当中最烈的时刻。 火,是火! 她伸出自己初生的双臂,小小的手指上长着长长的胭脂色指甲,而那十指皆燃烧着一簇艳红的火苗。她好奇地挥了挥手,黑漆漆的四周滑过火红色的光弧,几乎一闪而逝,但是也留下了淡淡的火之痕迹。看着这些火苗,她笑颜一展,双手兴奋地胡乱挥舞着,四处都燃起了火。“阿瑟,不要动。”火焰之中,一双温润宁静的眼睛正含笑望着她,而声音也仿佛春水般柔和。她呆呆地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心头袭来一阵剧痛,她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惊悚的东西,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竟然无法说出话来!“看来,你还没有忘记。”温柔的声音再度缓缓响起,“阿瑟,忘了它,忘了这一切。”多么顽强的记忆呀!即使大火焚烧了她的躯体,即使她的灵魂沾染了烈烈之火,血肉已经完全毁坏,甚至白骨也腐朽得无影无踪,灵魂再度苏醒之时,记忆也随之而生。阿瑟,我该拿你如何?那双神秘的眼睛渐渐从火焰之中消失,却传来了充满无奈与怜惜的叹气声。她有些急切地抬起脸,想要挽留那双眼睛,但伸出的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火苗已经燃烧到了她的手掌中央。 青色大鼎开始冒出一丝灰烟,在白晃晃的日光下越来越多地涌现出来,寂静的人群终于发出了些微的声音,鸣受到周遭气氛的影响,也无端地紧张起来,手心一片湿润。灰烟里渐渐冒出红色的火光,很快形成了烈烈火焰。整只大鼎几乎被大火包围,红色的火舌窜到了几丈高,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鸣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四周人们脸上露出的那种几乎狂热的表情,因为天气的炎热,他们的脸上都流满了汗水,此刻却没有一个顾得去擦拭。火辣辣的阳光还在照映着这片土地,天空没有一丝云,只有那轮耀眼得无法直视的烈阳。 空荡荡的神坛后方缓缓地走上来一个人。纯白的衣袍逶迤在地,清水洗净的神坛上不染一丝尘埃,虽然他还是一个青年,但他身上带着一股久历人世的沉静老辣的气质,虽然他身上空无饰物,一头墨发散散披落肩头,却能够让人感觉到他身上带着高贵得几乎神圣的力量。他就那般站在神坛的最高端,独尊的身份地位不言而明,神坛之下,所有的人都虔诚地朝他伏拜,他是他们的主人,唯一的主人。 红色的衣袖下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拉住了一旁的玄色衣袖,“公子,快跪下。”鸣从神坛上收回视线,这才发现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唯独他还站着。红裙女子见他不动,又用力一拉,鸣只好蹲下身。那女子又微微启唇,“公子为何不跪?”鸣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看到那只青鼎又有了其他动静。神坛上的白袍青年也看着已经红彤彤的青鼎,一只烧焦的小手慢慢从火焰里伸出,黑中透红的皮肤下隐隐露出白森森的骨节,鸣看到那只小小的手了,但是因为距离他没有看得太清楚,但是那个人却看得清清楚楚,原本沉静安详的脸上露出了期待的笑容。小手有些困难地抓着鼎口的边缘,很快另一只手也攀附上来。火似乎燃烧得更加旺盛了,青鼎开始微微晃动,那是因为有个东西在它壁上攀爬的缘故。鸣深吸一口气,冷汗从他脊梁骨一沉到底,火焰里出现了一只小小的头颅,那是一个烧焦的婴孩! 火还在燃烧!她极其痛苦地向上爬着,这个充满火的可怕的地方,她一刻也不要待了。阿瑟,不要急。那道温柔的声音又从前方遥遥传来。她感觉似乎有一双手臂正等着自己的来临,那个人竟然是如此期待她的苏醒。但是心底残留的恐惧让她浑身战栗不止,她不光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还要摆脱那个熟悉而残忍的声音!火一路蔓延而来,从她指尖开始,从她的脚尖结束。现在她已经浑身是火,焦灼的疼痛让她渐渐失去意识,但她依旧紧紧抓着那仅存的记忆,刻骨的伤痛无法用火燃尽,她的记忆也不能被火侵蚀殆尽!阿瑟,快忘了它!温柔的声音含着紧迫的命令,她摇头拼命抗拒着,手脚不停地努力向外爬着。不能,她永远不会忘记强加在她身上的所有伤痛,哪怕,哪怕那个最尊贵的人跪在她面前!青鼎轰然倒下,她终于爬出了这个古怪的地方,重生的灵魂睁开眼睛,她看到了刺目的阳光,以及,阳光下那个一脸沉静高远的青年。一滴清水落在她炽热的眉心,子午的阳光洒满了神坛。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倒在地上痴痴地看着他。他慢慢走过来,纯白的衣袍随着他的脚步微微拂动,仿佛一株芝兰,清远高贵。无边的恐惧再度袭击了她的内心,她试图站起来逃离,但是她很快发现自己连坐也坐不起来,因为她竟然成了一个婴孩!她崩溃地尖叫一声,久久回荡在神坛之上。底下的人群一片哗然。 鸣震惊地看着那个女婴,竟然在这种情形下还活着,这是需要如何霸道的法力呀,即使是流族之王也无法做到!而这里的人显然也没有预料到青鼎里会爬出一个浑身是火的婴孩,但他们的反应不是惊惧,而是欢喜!神坛上他们的主人弯腰抱起那个孩子,全然不顾她身上残留的火苗。他甚至没有朝他的子民看一眼,就转身离去了。而他们再度趴伏在地,恭送他的离去。鸣慢慢站起来,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只有他看到了神坛上的火焰痕迹。白袍青年的肩头,那个孩子的一只手慢慢伸出来,燃烧着五簇火苗的指尖在空中划了一个奇怪的图案,赤热的阳光照映着它,勾勒了它的轮廓,鸣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图案,那个孩子继续努力地划着,一个又一个,仿佛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忘却的东西。是一个类似迷宫的路线图,鸣从来没见过这个古怪的图案,圆弧形的红色轮廓里划着数条弯弯曲曲的红色细线,交错杂乱。火之痕迹渐渐消散,那个孩子终于无力地弯下五指,手颓然落下。 “是阿瑟,她又回来了。”一声喃喃之语从鸣的身旁响起,鸣诧异地看着那个红裙女子,她那双美艳无比的眼睛里流露出茫然的眼神,在那一刻,鸣从这个古怪女人的身上看到了复仇的火焰一点点燃起,她红滟的嘴唇紧紧抿着,整张脸都在纠结着什么,甚至变得有些扭曲,她好像在下一个极其困难的决定。鸣默默地转过头,直觉告诉他,这个红裙女子所下的决定,不会是什么良善之事。他无意去阻拦她,也无意去窥探她的故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失踪一夜的淮涟。 冰冷的水从头到脚浇下来,她倒在地上慢慢睁开眼睛,浑身的烧伤让她几度昏迷,但是对方似乎不想让她睡着,她一昏迷就用冷水将她浇醒。这样几次后,她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但是,她发现了一件极其糟糕的事情,她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一双温柔的手托着她,她睁着迷茫的眼睛看着他,心底还残留着一种执拗的情绪,那就是要拼命记住某些东西,但是她完全忘记了那些要记住的到底是什么内容!手的主人正安静地注视着她,实际上此刻的她重度烧伤,又因为冷水的刺激,浑身上下没有完好的皮肤。“你终于醒了,那我们开始吧。”他的声音如此熟悉,让她一阵恍惚,竟然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很快,她就明白了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被放入装满热水的一只盆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因为水的热气,她的皮肤开始舒展开来,白日燃烧残留下来的烟灰被一点点地清洗出去,她看到自己的手指伤口已深可见骨,此刻在水里的她就如破败不堪的布娃娃,一切都要重新缝补。她惊惧地团缩起自己小小的身子,她能够感觉到自己体内有股力量在支撑着她活下去,不然在那样的焚烧下她早就死了。而这股力量的主人正是面前即将给自己脱胎换皮的人。“阿瑟,不要怕。”好熟悉的声音,她捂住自己的耳朵,她开始确定,自己内心无法抹去的恐惧都拜他所赐。近乎苍白的手按住了她的额头,“这一次,我要让你幸福健康地活着。”第一缕皮肤被缓缓撕开,她在昏迷之前恍恍惚惚地想,谁是阿瑟? 古墓傀儡 窗外,夜风呼啸而过。 数十盏灯悬在半空之中,而地上点满了红色蜡烛。长长的红影举着火把,推门而入。 越过蜡烛,是一池的水。水里映出一道修长妩媚的身影。正是白日的红裙女子。 她有些疲倦地坐在地上,手浸入水中,一点点地清洗着手指,脸色平静。 忽然,前方的水荡出一层层涟漪,一只白色的狗凫水而来。她摸摸小狗的头,又一把将它抱出来。小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水花四溅。 红裙女子爱怜地搂住它的脖子,小狗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然后伸出爪子,在地上画了一画。“小软,你在画什么?”它举起爪子,在空中挥了一挥,又做了个牵线的动作,她脸色一变,往水中央望去,浸在水里的手不禁握紧,眼色微沉,不好,有人闯进古墓了!她握住水中白色的丝线,手指颤抖,如果古墓里隐藏许久的秘密被发现,那么她所做的努力都将白费,更何况,她朝着那片树林的方向望去,即使是呆在这间距离树林数十里之远的小屋内,她还是感觉到了那些林中挂尸的怨气与戾气。那些枉死的人,何时才能有真正的归宿,她可以等,他们却等不了了。 她收敛心神,感受着古墓里的动静。既然如此,她不得不动用沉睡许久的那些东西了。白皙的手指往水中一点,无数的白色丝线开始浮出水面,美丽的女子低眸一笑,红唇微启,念出古奥难懂的咒语。而她一旁蹲着的小狗静静地看着随着女子的咒语声而发生变化的水中幻影。 喃喃的低语声越过那条神秘的小巷,徘徊在墓地云风变幻的天空之上,不透一丝光芒。淮涟再度听到了那哀凉不已的歌声,彼苍者天,歼我良人!而对面白衣白发的少女手一挥,似乎有着足以令天地变色的力量。淮涟手指微动,指尖闪烁着红色的光束,却没有袭击对方,她抬起手往自己眉间一点,光芒一点点渗入她那空荡荡的体内。白衣少女的动作僵直在半空中,似乎受到了什么阻力无法施展,而淮涟沉沉地低下头,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意识。领头的少女机械地转过身,手高高举起,“走。”后面的白衣少女们继续一路撒花而走。淮涟紧跟其后。 她们的脚步并没有少女那般的轻盈,相反地无比沉重,踏在墓地松软的土地上,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一条无形的线在空中牵引着她们往墓地深处最大的一座古墓走去。 穿过杂草掩埋的一条小道,古墓的偏门渐渐显露。扑面而来的是古墓里传来的腐朽陈旧的气息,淮涟悄悄地抬眼望去,只见里面一片阴森,黑漆漆得什么也看不清楚。这一群白衣少女熟练地踏入古墓,幽闭的空间里响起一声声轻重不一的足音。 小屋水边的红裙女子念了一半咒语,因为外侵力量的忽然消失而蓦然停止。她盯着恢复平静的水镜幻影,她的傀儡们正规规矩矩地排着队进入古墓,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但她心里还是莫名得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好像,有什么她熟悉的东西正在慢慢靠近自己,阔别许久的思念就隐藏在她所有不安的情绪里。她低下头抱起身旁正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小狗,“小软,你说,是他回来了么?”她眼睛里闪过迷茫与期待,“既然阿瑟都已经苏醒,他也应该要回来了吧?”回答她的只是小狗一个轻轻的喷嚏。 淮涟感觉到了怀中那抹无言的灵魂在颤抖,她想到了树林里这个死去铁青着脸但依旧英俊的青年,他眼角那滴冰冷的泪。淮涟轻轻地安抚着他,他情绪的变动,肯定与葬在这座墓里的人有关,那么,这是谁的坟墓呢? 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原来已经抵达了墓地的心脏部分。少女们纷纷席地而坐,围着中央巨大的冰棺。淮涟抬眸望去,这具竖着的冰棺里站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女子,似乎不是死去许久,而只是受了咒语就此沉睡不醒。闭着眼睛的女子穿着华丽的衣裳,腰间绯色的配饰静静地垂挂着,宽大的长袖带着无风自动的飘逸,如瀑的墨发挽成一朵玫瑰花的形状,衬得她宁静的脸庞清丽无双。而她那双紧闭的眼睛,似乎随时可以睁开,眉间隐隐透出一股绝世的哀伤。淮涟没有感受到古墓里有含冤的幽灵,然,这个美丽的女子却给她带来了强烈的冲击,那是一种刻骨的悲痛,即使灵魂已经离去,这份悲恸也一直残留着。似乎这些没有生命的傀儡也感觉到了冰棺女子的伤痛,她们伏倒在地上,开始低低地哭泣。而那抹灵魂也在激动地颤抖着,冲出淮涟的长嘴葫芦,飞向了冰棺,试图拥住那个沉睡的女子。淮涟微微一愣,她没有立刻召回它,这抹灵魂饱含怨气,灰色的烟气几乎盖住了原本的纯白,她已经做好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就彻底毁灭它的准备。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因为它无法说话,所有的事情都汇聚成一个巨大的谜团,这片土地越发显得神秘莫测。 红裙女子手一挥,水镜里的冰棺女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这就是她隐藏在古墓里的秘密。阿瑟,这一次无论他如何护你,你终归逃脱不了前几次的命运。一切都是注定的。她握着水中白色细线的手慢慢攥紧,真正的阿瑟,还没有苏醒呢!到时候,她竟然独自呵呵笑出了声,她很是期待那个高高在上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男人的反应呢! 一阵风幽幽地飘荡而来,淮涟心中一动,有什么人正闯进这座古墓。而趴伏在地的白衣少女们也慢慢直起身子,风回荡在这幽闭的空间,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呜哀鸣声。领头的白发少女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里面黑暗一片的地方,她无神的眼睛再次闪过一丝血色,淮涟也偷偷地看过去,起初黑暗里没有任何动静,接着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声音,然后一点两点的碧色幽光亮了起来,渐渐地越来越多,淮涟忍不住伸出手接住飞近的一点碧色幽光,是萤火虫。 少女们纷纷起身,朝着飞来的萤火虫走去。而淮涟趁机打开长嘴葫芦,冰棺上的无言幽灵不情愿地飞回葫芦里。她收回葫芦,跟着走了过去。黑暗里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声音,沉闷而火花四溅。淮涟侧身依附在冰冷的石壁上,那些萤火虫显然也受着一股神秘的力量操纵,在空中忽而形成一道碧色剑芒,忽而形成一把碧色大刀,忽而形成一弯碧色弓箭,为锋芒所指,是那群美丽的白衣少女。淮涟借着萤火虫之光,看到这群傀儡训练有素地形成整齐的队形,手中白色葬花随着她们曼妙的姿势散发出白色幽光,在黑暗里有着夺目的璀璨之色。花瓣纷纷落下,将飞舞空中的萤火虫拦腰截断,而她们也很快变得支离破碎,到处都是她们僵硬的断肢残体。恐怖的战斗持续了很久,淮涟再度见证了这片土地上神秘的力量是如何令外人称奇。残缺不堪的少女们在格杀完了萤火虫之后,机械地弯腰拾起自己的断了的部分,然后自己安装了回去。咔咔几声之后,完整无缺的傀儡又重新排好队伍,走回古墓中央。而这时,那个领头的白发女子直直地朝着目瞪口呆的淮涟走去,伸出手重重地敲了她的脊背几下,以示惩罚。淮涟忍住背上的疼痛,心里却暗服这高超的傀儡术,竟然能揪出其中偷懒不干活的自己。 淮涟正在暗暗佩服之时,前方的傀儡们却停下了脚步。白色头发的少女一脸严肃地转过身,她伸出手朝冰棺一指,淮涟跟着她们看过去,冰棺竟然变成空荡荡的,那具美丽的女尸消失不见了! 就在她们惶恐不安的时候,古墓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石壁上的碎石纷纷落地。这群傀儡却仿佛已经见惯了这种情形,她们不慌不忙地朝着墓口小跑而去。淮涟带着那抹渐渐安静下来的灵魂紧跟其后。大地仿佛遭受了某种天崩地裂的力量,晃动不已。跑出墓地之后,淮涟才发觉天已经微亮,蓝紫色淡淡地充盈着整片大地,而天际风云变幻,空气里是凉凉的晨风。就在这个震动的清晨,淮涟亲眼看到了一具沉睡的尸体行走在晦暗不明的墓群里,绯色的配饰微微飘荡身侧,耳鬓一朵乌黑的玫瑰花徐徐绽放,她就这般散漫不羁地独行着,有着惊心动魄的绝世之容。淮涟呼吸一沉,她感觉不到对方的灵魂,这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女尸!而她身旁的傀儡少女们仿佛遇到了自己的主人,纷纷跟随其后,渐渐走远了。 淮涟站在墓地前方,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她们的前方是那条野兽般潜伏着的小巷。 骷髅夜舞 鸣再度踏入悬着一盏孤灯的小巷的时候,遇到了一条巨蛇。虽然这里天气干燥,但是小巷里却奇异地长满湿漉漉的青苔,而红彤彤的蛇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个入侵者。 这时,身后传来稳稳的脚步声。鸣转过身,来者是面容沉静的白袍青年,正是独城的唯一主人。他伸手摘下了那盏红灯,手指染上灯火,往前一指,火线绵延而燃,照亮了整条小巷。“这条小巷,是通往独山的唯一路径。不知公子去往独山,是要做什么?”他的声音温柔,更多的是宽慰人心的宁静与慈悲。同样是上位者,流煊给人的感觉是不怒而威,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而这个独城主人却是平易近人得让人常常忘了他手里掌握着千万人的生杀大权。他站在灯火之下,就有种给人安心的感觉。 鸣看着他指尖微燃的火,淡淡地说道:“我去找一个人。”对方似乎叹了一口气,“公子还是不要过去的好。”他那双沉静的眼睛里在此刻染上了忧虑的情绪,仿佛真的在关心鸣的生死安全。鸣却感到一丝阴冷的气息从灯火通明之处幽幽传来,他看着这位白袍青年,心底爬出一丝恐惧,他的真实面目被完全掩盖了。鸣隐隐感觉到,这个独城主人身上有着令人恐怖的气质,却又捉摸不定。他的声音依旧温柔似水,眼神纯良无害,“公子,这小巷里可是藏着很多古怪的东西,不光是那条大蛇而已。”鸣心里一跳,这样的话,淮涟岂不是很危险。 见鸣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白袍青年眼神一凉,笼在长袖的手指暗暗快速翻飞。小巷的灯火越发明亮起来。鸣从这些古怪的火焰收回视线时,对面已经空无一人。他压下心中的不安,继续往前走去。脚下那条巨蛇悄无声息地退后再退后,小巷重新恢复幽静。 沿路的火焰静静地燃烧着,摇晃的火苗之中映出一张张诡异的人脸。鸣走入小巷的深处,脚下湿漉漉的青苔越来越多,一股滑腻而腐朽的气息弥漫四周。就在这一片静谧之中,一种东西正在悄悄苏醒。 青苔上仿佛有着树枝一样的东西,鸣踩上去,只听到一声苦楚的呻吟。他赶紧挪开脚,却又踩到了一根。低鸣声越来越多,紧接着鸣看到了一具瘦骨嶙峋的骷髅,行走在这条幽深的小巷里。地上的树枝状东西是骷髅的骨头,此刻一根根拼接起来,仿佛有了生命力,一具具骷髅挥舞着手,开始了尽情的狂欢。 无数支离破碎的骨头支着自己嶙峋的身体,开始翩翩起舞。咔嚓声此起彼伏,碎了又重新组合起来,空洞洞的眼睛里燃起一点点幽光,像一只只觅食不得的野狼的眼眸,然后又碎了,飞出一群碧色幽光的萤火虫。碧色的锋芒直直朝着鸣玄色的长袖袭去,鸣一拂袖,幽光四处散去。这是一场骷髅夜舞,华丽又凄凉。 鸣穿行在这群骷髅里,所过之处,骷髅的头颅落了一地。萤火虫飞舞得越发迅速,红色的火焰映着碧色的幽光,鸣仿佛置身于一个荒诞不经的舞台,光怪陆离的景象随着骷髅的动作一幕幕闪过。 他踩着零碎的骨头,朝着小巷尽头走去。入目的是黑沉沉一片的墓地。 无数的萤火虫越过他飞向墓地中央,鸣跟随着这些飞虫来到墓地。 凌晨紫蓝色的天空之下,两道矫健的身影从山的另一端凌空袭来。几乎是一路厮杀而来,飞虫坠地,骷髅碎了一地的骨头。等到他们走近,鸣舒了一口气,是杀风楼主和深姬。 黑衣女子的脸似乎越来越苍白,额际滑下几颗冷汗,织风一手扶住她,一手握刀,面色也极其不好。鸣赶紧扶住他们,“发生了什么?”织风抬眼看了鸣一眼,眼神有些暗沉,他不知道将此时如此虚弱的深姬交给这个人是否可行,但是情势不容人,他将深姬往鸣怀里一推,“快救她。”刀影在空中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弧,鸣这才看到他们身后正追击着一大群的骷髅。而怀中的深姬手依旧紧紧抓着自己的长剑,眼睛冷锐地盯着鸣的一举一动。鸣尽可能地表示温善,“你们怎么会遭到它们的攻击?”深姬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孩子被那条巨蛇吞了。” 一滴血顺着织风的大刀往下滑,地上发出噗嗤的怪声后,一簇火苗迅速地窜上来。织风抬眸望去,一个面容沉静的男子正缓缓踱步而来。织风握紧刀柄,这个人,不是已经被颜颜格杀马下的西域王吗?! 独城的主人熄灭那朵火苗之后,看着一脸戒备的杀风楼主,微微一笑道:“独城真是好久没有来这么多客人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他一甩袖,“去。”幽碧色飞虫重新飞回小巷,所有的骷髅碎了一地骨头,再也没重新站起。而他又走近已经半昏半醒的深姬,半蹲下身,“这么姑娘似乎受伤不轻,不如送到城里休养。这荒郊野外的,可是什么怪物都有的。” 深姬微睁开眼,有些吃惊,“你是西域王?”白袍青年摇摇头,眉眼间有些笑意,“西域王是我的孪生哥哥。”深姬闭上眼默然不语。 织风按住他的手,“你不能带走她。”鸣却将深姬交到了独城主人手里,“再不疗伤,她会撑不住的。”鸣伸出方才扶着深姬的手,上面沾染了鲜血。织风眼神一变,转向已经昏迷的黑衣女子,她后背一片濡湿,因为黑色竟然看不出血早已染湿了她后背。白袍青年声音温柔,“五天后,我会把她还给你。”织风一脸漠然地看着他带着深姬离开,背挺得笔直,手早已握成拳头。 鸣刚想说什么,天地忽然震动了起来。几乎是天崩地裂的力量在摧毁这片大地。鸣大吃一惊,而织风已经重新握紧自己的刀,朝着小巷走去。鸣这才想起深姬说过孩子被一条巨蛇吞走了。鸣一把拉住他,“你不要命了吗!那些倒下的石头会压死你的!”这个时候是千万不能离开这片空旷的土地的。织风的眼神有些冷,“与其死在这里,不如去把孩子救出来。”鸣摇摇头,“蛇也会感到危险,这时候估计它早就逃出小巷了。”突然他伸手一指,“你看,它自投罗网来了。”小巷里爬出一条惊慌失措的大蛇。 大地继续在震动着,蓝紫色天空之下一片凌乱。那条大蛇极其敏捷,躲过织风的袭击,朝着墓地深处滑去。那样子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它。 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他看到了墓地中央一袭白影。正是从古墓里出来的淮涟。 淮涟似乎没有看见他,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群白衣少女僵硬地行走在颤动不已的大地之上,而她们的前面,是一个华服盛装的女子。就在那一瞬间,鸣感觉到了一股仇怨与愤恨,越过自己,朝着后方那座正在遭受劫难的独城汹涌不断地缠绕过去。而织风举手落刀,巨蛇发出惊天动地的鸣泣声,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摇摇欲坠地从断成两截的蛇身里爬出来,扑向自己父亲的怀抱。 地上的骷髅,似乎又有了苏醒的迹象。 黑色玫瑰 她沉睡了许久,做了个充满玫瑰色的美梦。 长长的走廊上开满了芬芳的玫瑰花,她蹲着深深地嗅着花香,有些迷醉。玫瑰花丛里那个白袍青年一步步朝她走来,她满脸欣喜地抬起脸,“阿冽,你终于回来了!”她想上去拥抱他,脚下却被花枝一拌,结果就倒在了他的怀抱里。阿冽温柔似水的声音就响在她的耳畔,“阿瑟,你挽的玫瑰花真好看。” 她甜蜜地笑了起来,然后梦就消失不见了。她慢慢睁开眼,看到梦中的男子就在眼前,眼神依旧温柔,但是她感觉,这个人不是她的阿冽。她想起来,却发现浑身无力,“这是哪里?”她想问这句话,但发出的声音竟然成了婴孩的咿咿呀呀。她诧异地看着自己小小的手,哦,终于记起她是一个婴孩。他将她抱起来,“阿瑟,你终于回来了。” 而她终于想起了一切,燃烧的青鼎,刻骨的记忆,冰冷的水池,以及换皮的疼痛。她睁着迷茫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她好想问他,他把她的阿冽怎么了。她心里席卷起一阵疼痛与哀伤,泪水就从眼角滑落了。他似乎有些紧张,“阿瑟,不要去想,忘记了就是忘记了。”她那么努力地记住的东西,她此时已无法握住了。她真的把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他的手温柔地拍着她,“阿瑟,我的阿瑟。”她却绝望得只想哭泣。 她走在风云变幻的墓地之上,身后一群白衣傀儡少女忠心耿耿地跟着她。前方有着神秘的力量在一直召唤她,她想睁开眼去看看这个久违的世界,感受到风的抚摸与阳光的温暖,她忍不住微笑,前方却有道柔媚的声音在催促着她,快到这里来,快点,再快点!她不由自主地朝着声音狂奔而去,腰间绯红色的佩饰被风吹得高高扬起,耳畔缓缓绽放出一朵黑色的玫瑰。 “淮涟!”鸣看着那群白衣少女的后面,想要叫住最后一个白衣女子。但是对方似乎没有听到,依旧脚步不停地朝着未知的地方奔去。鸣伸手拉住她那件白色披风,“你怎么了?”淮涟转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熟悉的眼睛里一片漠然。鸣呼吸一滞,淮涟这是怎么了?只是一愣神的功夫,她已经扯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去。忽然一道冷芒从前方直射而来,鸣抬眼望去,只见领头的白衣白发的少女正充满敌意地看着自己,紧接着仿佛又受到了什么牵引,又转身带领着这群少女踏步离去,一路留下深深的脚印,在墓地上触目惊心。 “姐姐,姐姐!”稚嫩的童音忽然清脆地响起,鸣转身,织风正抱着自己的孩子走过来,臂弯上的孩子伸着肥嘟嘟的手指着最前面的华服女子,一直叫着“姐姐”。杀风楼楼主按住他不安分的身子,“叶叶,你认识这个姐姐?”可是孩子只会说几个简单的词语,甚至还听不懂话,他似乎很喜欢那个姐姐,一直朝着她的那个方向扑去。鸣与织风互换眼神,两人不约而同地朝着她们追去。 第6节 她想睁开眼看看自己在哪里,但是眼前依旧一片黑暗。直到漫天的红影袭来,好熟悉的身影,她是谁?红影一直在向她摇手,过来,阿瑟,快过来。阿瑟又是谁?她心里涌上海水般的忧伤和迷茫,这个名字为什么带着如此惨烈的苦楚?她忽然好恨,却不知道这份恨意来自哪里。红影渐渐清晰起来,一个美艳的女子站在自己面前,一身红裙。“阿瑟,睁眼看看。”她如言睁开自己久闭的眼睛,红裙女子就站在自己面前,她的身后是一方水池,水池中央悬着一面巨大的水镜。“斯媚姐姐。”她喃喃吐出这个久违的名字。 斯媚上前抱住她,“阿瑟,你终于回来了!”她一动不动,任她抱着。良久,斯媚有些失望地看着她那双结冰的眼睛,“阿瑟,你还没有完全苏醒吗?”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一如她身后那群沉默的傀儡。斯媚攥紧手中的白色丝线,“很快,我很快就会让你成为完完整整的阿瑟!” “小狗,小狗。”清脆的童音从小屋门口再度响起。一只白色的小狗欢喜地朝着门口奔去。斯媚不禁喊出声,“小柔!”但是它似乎遇到了自己更喜欢的主人,扑到抱着孩子的男人脚下,摇着尾巴团团转。织风弯下腰,将手中的叶叶放下来,小狗马上扑到了叶叶怀中。斯媚看到门口三个不速来客,手有些颤抖,尤其是看到鸣就是昨日神坛之下遇见的,想到自己那日有些放荡的行为,脸不禁有些红。而鸣只看着低头不语的淮涟,她那样子倒像是被魇住了。 斯媚低头看那个小孩子,不禁讶异,“咦,这个孩子,”她走近门口,细细打量他的眉眼,“这是谁的孩子?”织风一手护住孩子,淡道:“为何如此发问?”斯媚直起身,这才认真看面前高大的男子,他身上有着强大的气魄,眉间却又带着一点忧郁,斯媚柔柔一笑,“原来是杀风楼主,难怪。”“难怪什么?”“难怪这个孩子身上有着血气。”斯媚见对方脸上一变,继续曼声道,“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寄魂宿体。”她微蹙眉,又很快恍然一笑,“难怪他会如此千方百计要抓这个孩子,最后又放了。你真该感谢他是个男孩子,不然,此刻恐怕早已被火烧死了。” 叶叶趁着两个大人谈话,牵着小狗朝着屋里那个面无表情的华服女子跑去,“姐姐,姐姐。”阿瑟低头看着脚边的小人儿,凝冰的眼睛有些融化,“是你。”叶叶拉着她的垂下的绯色佩饰,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然后伸出手,“抱,抱。”阿瑟弯下腰,僵硬地抱起他,“大蛇呢?”叶叶高兴地笑了起来,“大蛇,大蛇,没了。”织风看着面前一幕,脸色又是一变,这个从墓地里出现的女人到底是谁?叶叶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而鸣正围着那群一动不动的傀儡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斯媚款款走过去,“公子似乎对我的傀儡很感兴趣。”鸣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红裙女子,“这个世上原来还有如此精湛的傀儡术,不知姑娘师从何人?”斯媚捂唇低笑,“流族少公子真是糊涂了,傀儡术不是你们流族之术么?!”鸣觉得这个感觉真是不好,原来他走到哪,都能被认出身份。他不禁有些挫败,等等,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眼角朝着依旧一动不动的淮涟一瞥,这个人可是与流煊师出同门,傀儡术这个伎俩怎么可能会轻易制服她?!他心中一笑,没想到她演技这么好,连他都差点骗到了。鸣不禁庆幸,还好没有说出来,不然可要坏了淮涟的计划。只是,淮涟混入傀儡群里,到底要做什么呢?这些念头只是一瞬,鸣朝着斯媚微微一笑,“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在流族也没见过如此高超的傀儡术。”斯媚靠近他,呵气如兰,“公子真是过奖了。”鸣出了一身冷汗。 斯媚忽然脸色一正,“不知公子到我这里所为何事?”她视线扫过织风,以及阿瑟手中的叶叶,娇媚的笑容已经不见了。傀儡群里的淮涟手指微动,这样一动不动真是难受,还有一边鸣似笑非笑的打量,她真后悔自己这个冒充傀儡的决定,而自从踏入这间诡异的小屋,她腰间长嘴葫芦里的幽灵就一直在躁动不安,似乎,是因为那个美艳的女人。淮涟忍不住去偷看了斯媚一眼,她正质问着这三个不速之客。 织风走过去抱起一直缠在华服女子怀里的叶叶,“是叶叶不懂事,到处乱跑,没想到跑到了姑娘这里。还望见谅。”叶叶委屈地搂着自己父亲的脖子,“没,没。”可惜口齿不清,说了半天也没成功地为自己辩解。斯媚诡异一笑,“江楼主,你身边那个黑衣姑娘呢?”织风眼神一冷,斯媚语气轻松,“既然我的秘密都被你们看见,那么,你们也得付出一些代价吧。”鸣刚想说什么,斯媚伸手堵住了他微启的嘴唇,鸣再次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个女人怎么总是对自己动手动脚!“你们最大的对手恐怕也是独城的主人吧,不如我们联手,一起对付他。” “不知姑娘与独城主人有何仇怨?”织风的声音有些冷,深姬如今在独城主人手里,也不知他是敌是友。 斯媚呵呵低笑,“恐怕,这城里的每一个人都与他有着莫大的仇怨吧。只可惜,他的力量,不是我们所能对抗的。” “他一个人的力量?”鸣心中有些了然,那日神坛上的青鼎烈焰,他就已经看到了这个独城主人莫测的力量,他的术法恐怕已经远超流族之王。 斯媚握紧手中的白色丝线,“你们意下如何?” “我们还有得选择吗。”织风忽然展颜一笑,“如果我们不答应,就是姑娘同意,姑娘手中的傀儡也不会同意吧。”领头的那个白衣白发的少女僵硬的眼眸深处闪过一道血色。 斯媚收回白线,满意地点点头,“很好。” 织风手中的孩子忽然吃吃笑起来,“姐姐,姐姐,笑。” 他们一齐朝着那个华服女子望去,她依旧一动不动,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却缓缓露出一个美丽不可方物的笑容,风华绝代的女子此刻仿佛一朵充满邪恶的黑色玫瑰,在水镜面前华丽地绽放,吐出的两个字里含着刻骨的毒,“阿冽。” 怨灵骤起 绯红色的纱幔下,一个黑衣女子面色苍白地平躺着。她沉睡了许久,但即使是在睡梦中,她的手还是紧紧握着自己的长剑。 直到一道小小的力量在推着她,深姬慢慢睁开眼,满眼的绯色,那一瞬间她原本朦胧的眼开始变得清冷,杀气瞬间弥漫在她四周,她以为重新来到了杀风楼的第二道门,虚女喜欢用绯色的纱帘装饰自己守护的密室。一只小小的手攀爬上来,深姬看到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婴正在自己身边爬来爬去。“你终于醒了。”一道温柔似水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深姬循声望去,一个白袍青年正面容沉静地看着自己。她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只能冷眼看着对方,他浅笑,抱起床上的婴孩,“放心,我不会害你。阿瑟很喜欢你呢。”女婴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看着她。深姬心中却涌出一种无助的迷茫,她是杀风楼的第一高手,每一天都在刀口行走,如今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如果有谁想杀她,她绝对没有对抗的力气。而面前的女婴,她竟然也感觉到了这个孩子身上也有着如她一样的无力与迷茫。她疲倦得无法再想下去,闭上眼很快又睡着了。 他抱着孩子慢慢走出房间,阿瑟趴在他的肩头,怔怔地看着纱幔下沉睡的女子,她对这个抱着自己的男子有着无言的恐惧,明明他是这么温柔,从来没有生过气,但是她依旧莫名地惧怕他。她希望那个大姐姐能够快点醒来,或许她可以救出自己。他此刻正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就如一个父亲在哄自己初生的孩子。她无助地搂着他洁白的脖颈,她有好多话想跟他讲,但是发出的声音全都成了咿咿呀呀。 阿冽,我有还多话要跟你说。很快,很快我就可以见到你了。到时,你一定要静下心听我说。那个华服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水池上方的水镜,水镜里正映出白袍青年抱着女婴观赏满园玫瑰的景象。她心中有着难以抑制的悲伤涌上,玫瑰,原来你还记得我们的玫瑰园。她僵硬的手慢慢蜷缩起来,阿冽,我很快就来了。 这片大地遭受了一场天崩地裂的洗礼之后,独城的人们纷纷来到神坛之下祈福求天。而他们的主人一直没有露面,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敢把心中的怨愤表示出来。不敢是一回事,但更多的是迁就。他们一直都是有罪的,那个充满罪恶的秘密,即使将众多子民当成祭祀品,吊祭在那片树林里,也依旧折磨着他们心灵。彼苍者天,歼我良人!独城主人的怒气,带来了无数的怨灵,而幸存的他们只能拜倒他的脚下,以罪赎罪。 “是什么样的罪过,让他们对独城主人负罪如此。”鸣站在神坛之下,望着这些祭天的人们,他忍不住对身边的红裙女子发问。斯媚却浑身一颤,“他毕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我们对不起他,他又何尝对得起我们!”鸣诧异地看着这个有些激动的女子,他默默转过身,因为她刚才正仓促地抬起手,似乎,正在抹眼角的一滴冰凉。 斯媚忽而捂唇低笑,“公子,你转身做什么?”鸣有些尴尬,颇有些后悔跟着她来到这里看祭典。斯媚拉住他的袖子,软软地说道:“公子,别走嘛。你不是问我们为什么要愧对独城主人吗?”鸣无言地看着她,这个女人刚刚是真的流泪了吗?!斯媚娇笑一声,“好啦,我回去慢慢告诉你。” 小屋内,华服女子慢慢弯下腰,斯媚姐姐已经出门,她能把握的机会很少,而这次,她一定要所动作了。她一把握住水中的白色丝线,身后的傀儡群有了动静。 她低低念出古奥的咒语,十指翻飞,无数根白线缠在她的指间,“走!”白衣白发的少女机械地举手,数十个傀儡排着队整齐地跟在她后面,走出了小屋。其中的淮涟心中却一惊,这具没有灵魂的尸体竟然也会傀儡术,而且术法不比斯媚弱。她偷眼看了面无表情的华服女子一眼,她驱使傀儡,是要做什么?而她的怀中的幽灵又一次不安起来,淮涟有些头疼,她至今还没有弄清楚这个灵魂是什么身份,还有森林里那些惨死的挂尸是怎么回事! “看,看。”清脆的童音在一旁响起,只见织风正抱着叶叶回来,却看到了如此诡异的画面。原本一动不动的傀儡们竟然全部出动,朝着墓地的方向走去。而她们身后,那个神秘的华服女子正手牵白线操纵着她们。她看到了面前高大的男子,极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帮我。” 鸣和斯媚回到小屋的时候,面对的是空荡荡的屋子。斯媚脸色苍白下去,“阿瑟,你竟然如此心急!”她急急打开水镜,风云变幻的墓地之上涌现的东西竟让她惊得一动不动,阿瑟,你的仇怨竟然是如此之深么,竟然不惜动用这些东西!她忽然又想到什么,转身急急朝着那群白色傀儡追去,阿瑟,你疯了吗?你有想到之后的代价吗?鸣也赶紧追上去,那些东西,他的手慢慢握紧,不会是淮涟召唤出来的吧?! 阴森森的墓地上,有几滴雨水落下,但落在泥土上之后,又化为了白烟消逝。阿瑟惊惧地望着面前飞来的红烟,无数的怨灵,它们的仇怨甚至比她还有深刻,天际乌云沉沉,它们攀附在白衣少女们身上,红烟之中隐隐有着白森森的骨节,而更让她惊恐的是,地上支离破碎的骨头都纷纷组合成骷髅,到处都是咔嚓咔嚓的声音。它们走近白色傀儡,很快就与她们合二为一。白衣少女们发出凄厉的哭声,骨头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阿瑟握紧手中的白线,她的傀儡术失败了! 所有的傀儡很快就被骷髅控制了,唯独只有一个白衣少女,她清凌凌的眼睛正穿梭在这些红烟里,面前的骷髅还没有走近她,就已经怕得退后了。淮涟缓缓拔出小腿间的鱼形小刀,她指尖微颤,仇怨如此之深的幽灵,恐怕连她也无法控制。既然如此,只有借用斯媚的白衣傀儡了!她手中的鱼形小刀迅速幻化成一支笔,光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红烟袅袅飘飞,朝着白衣少女们身体内飞去。淮涟一直在驱使着它们,直到最后一抹红烟消失在白衣少女的袖下。淮涟缓缓呼出一口气,手中的笔尖朝着少女傀儡们一指,“停!”整个天地瞬间寂静下来。 华服女子怔怔地看完这一切,而一直袖手旁观的织风也忍不住对这个收魂者好奇,她的法术,似乎一直深藏不露。淮涟看向他们,解释道:“是那片树林里的怨灵,你们看。”她手指着山的一端,织风只看到一片绿森森的树林,没有发现里面挂着的死尸。而阿瑟一直面无表情,她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斯媚惊呼的声音遥遥传来,“不要,不要杀了它们!”但是终究晚了一步,天地间竟然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怨灵的气息。红裙女子茫然地环顾四周,真的空荡荡地没有了。他的神魂俱灭了吗?!斯媚绝望地抱住一脸漠然的阿瑟,“阿瑟,你的哥哥也在其中。”华服女子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哥哥,阿牧。”斯媚竟然伏在阿瑟的肩头开始痛哭。原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所在意的人。 淮涟微叹了一口气,“我想,你的阿牧在这里。”她缓缓打开长嘴葫芦,一抹温柔的幽灵滑出。斯媚怔怔地看着面前,不行,她无法看到这只透明的幽灵。淮涟手一指,空中出现一个幻影,俊美的青年朝着斯媚微微一笑,“媚儿。” 阿瑟也怔怔地看着他,“哥哥。”阿牧俊美的脸很快就消散了,斯媚伸出手,没有抓住任何东西。她惊诧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你,你是收魂者?”淮涟点点头,“这里的怨灵仇恨太深,我便将它们困在了这些傀儡体内,这样它们就无法作恶了。”斯媚有些激动地拉住她的手,“那么,你能让阿牧醒过来吗?还有阿瑟,她的魂魄被抓走了!”淮涟摇摇头,“起死回生,我还做不到这个。” 她又看着面前的阿瑟,这具没有灵魂的尸体,她更加没有办法了。这片土地的力量是她所不知的,而那个独城主人,她还没有见过他呢,但是想必他的法术更加高神莫测。“我想,你先得告诉我们,这里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 惨死新娘 阿瑟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淮涟,她僵硬的眼珠缓缓地滑动了一下,一滴冰冷的水滴沁出。即使已经失去灵魂,刻骨的记忆依旧在她苏醒的那一刻如潮水般袭来,但,也只是记忆而已。对于没有思想的她来说,那只是一种感觉,甚至是破碎的,她无助地垂下眼眸。 阿牧的幻影已经消逝的空中,斯媚徒然地放下手,原来这么多年阿牧还在守护着这片大地,黄泉之路,忘川之水终究与他无缘。你这个傻瓜,你要等到神魂寂灭才甘心么!她又看向那个一脸淡然的白衣女子,这个收魂者,真的可以帮他们吗?她叹了一口气,“事情要从很多年说起。” 那一年,她来到这座神秘的独城,为的是躲仇家的追杀。她至今还记得第一次遇见阿瑟,那个美丽温柔的女孩的情景。黄昏的沙漠边缘,长河落日,大漠孤烟,那个将自己一头青丝完成黑色玫瑰形状的女孩子独自坐在沙丘上吹陶埙,哀婉凄凉的乐音在金色黄昏里久久回荡。 她看到一身尘土的斯媚,放下嘴边的陶埙,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夕阳下的阿瑟,给斯媚的感觉,就如一朵黑色的玫瑰在一片火红里缓缓绽放着,就好像穿越了黑暗与血泊,在明亮的天地间独自燃烧着!斯媚摇了摇自己的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你好,我叫阿瑟。”这个玫瑰女孩坐在沙丘上一本正经地说道。 她带着斯媚来到沙漠中央的独城。这座城不大不小,所以初来此地的斯媚受到了无数注目礼。后来,她才知道是因为阿瑟。阿瑟,在这个城被看作不祥之女。 经过那高高的神坛的时候,阿瑟指着那上面的一只青鼎,“如果不是哥哥,我早就被丢进去烧死了。”阿瑟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充满感恩的。斯媚看着她美丽的脸庞,“你这么善良美丽,为什么他们会认为你是不祥的?”“因为,我是黑血的女儿。”阿瑟擦去眼角的泪,露出一个微笑,“我的血,是黑色的。”据说她出生的时候,浑身带着黑色的血,而她的母亲也很快死去。其实,她又提起自己的哥哥,“哥哥说,这是因为中毒了。可是,他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能活着。”阿瑟提起哥哥的时候,脸上一片仰慕之情,斯媚忽然就对他产生了好奇,这是怎样的一个哥哥呀? 一个长相俊美的男子倚在一扇门前,他脚下趴着一条白色小狗,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旁边跟着一个陌生女人,他微微蹙眉,“阿瑟,你怎么能将一个陌生人带回家?”斯媚看着对面俊美的青年一脸冷漠地做着奇怪的手势,好像是哑语。阿瑟攀着他的手臂,脸上露出哀求的神情,她什么也没说,但他很快就妥协了。斯媚小心翼翼地向他介绍自己,但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她。阿瑟轻声对斯媚解释,“哥哥为了救我,用永远失去声音作为代价了。”斯媚有些震动,他应该是很爱自己的妹妹吧!“你看,这就是哥哥养的小狗,可爱吧。”阿瑟有些孩子气地举着手中的白色小狗,向斯媚献宝。斯媚很快就忘记了阿牧冷漠的态度。 斯媚很快就发现这座古怪的小城里存在着一些奇异的力量,而这些力量,她看着不远处那个缓缓行来的白袍青年,他身上莫测的力量令她惊诧不已。只是随随便便一个法术,就已经令人瞠目结舌了。更何况,他竟然用在她看来高深不已的法术来取悦一个女孩。这简直,斯媚生气之余更多的是艳羡,就是暴殄天物呀!如果他知道只是一门傀儡之术就可以让一个百年世家遭受灭顶之灾,他一定会感到很可笑吧。斯媚摸了摸自己怀中的傀儡秘籍,就是这本书,让她失去了所有温情与安宁的生活,被迫逃到这里来。而在这里,这顶多只能算是雕虫小技。 而他呢,他漫漫闲步而来,脚下一朵朵各色玫瑰徐徐开放,而伸出的手一瞬间就出现了一簇黑色玫瑰,阿瑟站在漫天花雨里,开心得跳来跳去,“阿冽,你真好!”而白袍青年只是一脸温柔地看着她。这一招空中移物,向来都是杀人的招术呀!斯媚在以后还看到许多高深法术,结果他全都用来取悦阿瑟了。有一次,他甚至改变了天气,让这座炎热的小城下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大雪。而最开心的,当然是阿瑟。 这个独城主人宠着阿瑟的方式,几乎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了。斯媚每次看着陷入爱恋之中的阿瑟,心里都会有种异样的感觉,阿瑟只是一个天真善良的小姑娘,除了因为不祥而被全城人漠视之外,她无疑拥有了能让这世上女子最幸福的东西。但是,这个力量强大到可以用恐怖来形容的白袍青年的爱恋,带给阿瑟的,绝对不会只是幸福,更多的是,同样恐怖的伤害吧。斯媚越来越担心,之前被追杀的经历,让她学会看得更远。 一只手忽然搭在她肩上,斯媚看到阿瑟的哥哥,阿牧站在自己面前,他的眼神仿佛在告诉她,“再担心,也是没用的。”他是独城独一无二的主人,更何况,阿瑟是如此爱慕这个青年,他们的婚期也快到了。哪怕全城的人都反对这个不祥的女人成为这座城的女主人。 斯媚想起那场婚礼,所有的痛楚都席卷而来。一场爱情的葬礼,一个天大的阴谋,那是一场狂怒带来的绝杀! 那一天,阿瑟照旧挽了一朵黑色玫瑰,新娘的头巾遮住了她那张洋溢着青春与幸福的脸,而红色嫁纱是阿冽派人从他那位西域王哥哥带回来的,斯媚牵着她的手,一直将她送到了婚礼的盛宴上。独城的主人在自己的婚宴上摆放了无数的玫瑰花,阿瑟一步步走向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她沉浸在幸福的世界里,忘记了四周那些赴宴的人是用多么厌恶与嫉恨的眼光看着她。“阿冽,”她将手递给他,他的手修长有力,这是一双能够令天地变色的手,而此刻,不,而是将永远只属于她一个人。 斯媚却感到一股血腥气从这一刻开始弥漫,大家好像都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交头接耳的私语,若有所思的眼神,斯媚忧心忡忡地看着那对璧人,她始终有着不妙的预感。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仪式之后,阿瑟被独自送到新房。直到宴席结束之后,一切都风平浪静。阿牧甚至难得没有对她冷漠相待,曲终人散之后,两个人一起回到没有了阿瑟的家里。斯媚心里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那些独城人的眼神吗?她摇摇头,不对,不是眼神的问题,或者,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一群人的古怪。对,就是一整群的人,她悚然一惊,宴席期间有好长一段时间,那些人似乎极有顺序地轮流离开过,离开去哪里?她抬起迷茫的眼睛,却发现阿牧正在怔怔地看着自己,斯媚的思绪戛然而止,“阿牧,你在看什么?”阿牧抬起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蕴含着一丝痛苦,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也无法说。他是一个失语人。 斯媚很快就明白了阿牧为什么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原本寂静的独城忽然喧闹起来,人们一路提灯涌向刚刚离开的城主府,那天夜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即使是接近午夜时分,整个独城依旧明亮着,斯媚知道,这是不正常的现象。而原因,独自呆在新房的新娘阿瑟,被刺死在了婚床之上。 足足三十刀,每一道刀痕都深浅不一,阿瑟没有挣扎反抗的一丝迹象,就这样平静地被活活刺死了。 令斯媚感到诧异的是,新郎阿冽的反应也极其平静。他很快就宣布了准备葬礼的事宜,在他说完这些的时候,斯媚明显地感觉到四周的人群都齐齐舒了一口气,她握紧手愤怒地想,他们都有罪!但是,为什么她身边的阿牧,也舒了一口气? 阿瑟身上的新娘礼服早已被刺得稀烂,独城的主人弯下腰,直接将她从染满血的婚床上抱了起来,斯媚站在门口,看见那些血,都是黑色的。 阿冽经过她身边时,她看着这个青年苍白僵硬的侧脸,她几乎听不见来自他的任何呼吸声,但他一跨出新房的大门,天边急速地闪过一道蓝紫色光芒,狂怒的气息瞬间席卷而来。他在发怒!如此霸道的怒气,几乎要塞满天地间的任何缝隙,所有的人都有种天要塌下来自己要完蛋的感觉。地上早已跪满了心虚的人,斯媚大声地向他喊道:“是他们,他们把阿瑟杀死的!就在宴席上,一个接着一个地溜进新房,把阿瑟一刀刀刺死了!”阿冽抱紧手中已经没有呼吸的女孩,他冷声道,“我知道。”说完他就大跨步离去了。 阿牧抓住斯媚的手,他的表情在告诉她,不要再说了!阿牧的态度如此古怪,他明明是最喜欢阿瑟的,甚至可以为了阿瑟而失去声音,为什么,阿瑟的死亡让他舒了一口气? “滚出去,你这个异族的女人!”那些独城的人见城主已经离去,开始驱逐斯媚。阿牧拉着她,一路狂奔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斯媚一直在问他原因,阿牧只是摇头,沉默到底。 阿瑟很快就被下葬了。冰棺里的华服女子一脸平静,为什么,她面对死亡,也是如此平静?阿冽一直抱着她,直到放入冰棺的最后一刻。“阿瑟,你很快就会回来的。”在葬礼上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地胸有成竹。 斯媚很快就不再纠结阿牧态度古怪的问题了,因为,很快,阿牧也死了。 这个独城的主人似乎遗忘了还有斯媚这个红裙女子的存在,他将那三十个人作为阿瑟的陪葬品,以祭天的形式在同一天吊死在了那片树林里。这个原本沉静温和的青年,面不改色地下令屠宰牛羊,将这些牲畜的血涂抹在这三十个人身上,挂在树林枝头,几年如一日,不腐不朽,灵魂永远禁锢其中。而这三十个人的妻女被迫在阿牧之墓的四周挖自己丈夫的墓穴,一座座空坟围绕着中央的古墓,生生世世以阿瑟为主人。墓碑上,有着一模一样的卒年,没有生年,没有名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失去丈夫与父亲的女人们,终于对这个唯一的主人产生了怨恨。而斯媚的怨气,是最深重的。因为无辜的阿牧,也以这种方式失去了生命。“他明明什么也没做!”斯媚站在阿冽面前,喊得声嘶力竭,“他是阿瑟唯一的亲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独城的主人一脸沉静地看着她,“你怎么会知道,罪恶最大的人就是他。阿瑟她,根本没有什么亲人。”他转身离去,忽然又转过身,诡异一笑,“我放过你,是因为你还有用,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斯媚不理会他那最后一句,她跌跌撞撞去找阿牧,但是,一道巨大的界将那片树林挡住了,她徒劳地撞击那道无形的墙,阿牧被挂在树枝上,浑身都是血,他低着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眼角缓缓沁出的一滴冰凉。 斯媚就在这绝望的处境里想到了那本傀儡之术,因为这本书,她遭受了家破人亡的惨剧,但也是这本书,让她看到了复仇的希望。而傀儡,墓地里那些哀怨的女人,不就是绝妙的现成傀儡么! 于是,斯媚安静地呆在那座小屋训练傀儡,而阿冽,也静静地等待着阿瑟的再度回归。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一种植物的名字,空心莲子草,蛮好听的 鸣之推理 不对!真实的情况不是这样的。淮涟能感觉到那只无言的怨灵在无声地表示着。 岁月已经消逝,所有的人事摆在显而易见的位置反而会让人产生错觉,仿佛事情就是如表面如此,阿瑟因为被独城人视为不祥之女而惨死刀下,阿冽一怒之下将这三十人作为陪葬品祭天。但是,阿牧痛苦地颤抖着,事实远不止如此! 鸣看着面前有些悲伤的红裙女子,他冷静地说道:“你被那个独城主人利用了。”斯媚惊诧地看着他,鸣继续说着,“他作为一城之主,新娘竟会死在新婚之夜,那太荒谬了。除非,是他默许的。当然从他后面的愤怒程度来看,他一定是不想阿瑟死去,但是,阿瑟在那时已经不得不死。我想,他一定是自己下不去手,只好借他人之手。这样看来,那些人死得未免太冤。”斯媚惊得捂住嘴,“但,他是那么喜欢阿瑟!” 鸣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墓地构造,良久才恍然地说道:“那个阿瑟姑娘肯定也有什么秘密,那日神坛之上她利用火焰画出的图形,我一直想不通,现在重新看这块墓地,原来她画的是墓地路线。”淮涟微蹙眉,“但,这块墓地不是什么迷宫。”鸣摇摇头,“她要告诉我们的不是如何走出墓地,而是,如何走进墓地。” 在场的人都吃惊地看着鸣,“走进墓地做什么?”鸣看向那个面无表情的阿瑟,“找到她。”找到可以唤醒她的记忆的东西,而最能够提示她的当然是她的身体,不,或许是另一个原因,但她一定是希望人们能找到她的身体,毕竟,墓地是埋葬尸体的地方。 鸣见大家依旧似信非信的样子,微微一笑,继续解说道,“所以我会说斯媚姑娘被独城主人利用了。一个来到自己领土的异族女子,他怎会不调查清楚就允许她继续生活在这座城里,他一定已经清楚地知道斯媚姑娘手里有着一本傀儡术秘笈,他当然也会傀儡术,但有了斯媚姑娘,他更喜欢坐观其成,不然,他怎会允许一个异族女子肆无忌惮地训练一群傀儡来对付自己。你们别忘了,这个独城主人再怎么温和慈悲,他终究还是一个掌权之人。上位者,即使不无情,也会冷血。他的招魂之术早就可以将阿瑟姑娘的魂魄召回,但是他竟然选择在多年以后才开始行动,很明显,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等待斯媚姑娘练成傀儡之术,但我想一定还有一个更加重大的理由,让他等到如今。” 此刻的鸣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之中,而其他人也专注地听着,旁边那群白衣傀儡体内三股力量依旧在互斗着,但表面上看来依旧一片平静。墓地之上风卷云移,似乎即将变天。 “等所有的条件都成熟了,他用火焰召回了阿瑟的魂魄。而我马上就想到我此次来到这座城的目的,寻找杀风楼的独子。”织风抱紧怀中的叶叶,他眉间一沉,“独城主人想用孩子来当寄魂宿体。”鸣点点头,“对,这世上有着血气的人不多,随着人的长大这股血气也会渐渐消散,所以他只好寻找孩子。我记得斯媚姑娘说过,幸好叶叶是个男孩子。这就是他为什么没有选择叶叶的原因吧。他要召回的魂,是自己的恋人。终于,他找到了一个符合所有条件的女婴,所以就有了那场烈焰焚婴!真是残酷的人呐!还有,他选择在所有独城人的面前演这场戏,是为了证明,这次的阿瑟不是不祥之女了。虽然我不太熟悉独城的信仰。” 斯媚恍然道,“青鼎,红焰,那个女婴来自这些神圣之物,在独城人眼里,这就是一个火神的女儿。他为了阿瑟,处心积虑如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他那份深沉的爱,不惜背负数十条人命,不惜焚烧一个婴孩,都要让阿瑟回来! 淮涟轻轻地摩挲着自己腰间的长嘴葫芦,“那么,你怎么解释阿瑟的哥哥阿牧被杀的原因?还有,独城主人拿这些傀儡有什么用处?” 鸣一摊手,“这也是我还在疑惑的地方。独城主人竟然对斯媚姑娘说阿瑟根本没有任何亲人,那么这个哥哥又是怎么回事?我只能猜测,这些傀儡最大的用处就是唤醒阿瑟的尸体吧。如今他已经找到了寄魂宿体,这些傀儡也就没有任何用武之地了。而骷髅,长巷里的骷髅应该是他拿来控制这些傀儡的!呀,”鸣忽然惊讶出声,“这个独城主人,竟将每一步都计划得近乎天衣无缝!”他看向那群白衣傀儡,“它们果然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连那些守护墓地的怨灵,控制傀儡的骷髅,他都要一起全部毁灭!” “什么?!”斯媚看向自己的傀儡,依旧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迹象。 织风将叶叶放在地上,然后拔刀猛地劈向其中一个白衣傀儡,灰色的烟气飘散出来,这些傀儡体内竟然都是零散的白色骨头,冰冷的金属零件落了一地。 不远处,长巷尽头静静地站着一个白袍青年,他缓缓走过来,“看来,我还是小看了流族的少公子。”鸣嘴角微扬,“看来,都被我猜对了。” 阿冽就站在那里,目光沉静温和,“我是来接阿瑟回家的。” 第7节 一直面无表情的阿瑟僵硬地走向他,“阿冽。”这个名字她叫得极其艰难。 一只纤细的手拦住了阿瑟,“你不能去。”是斯媚。 阿瑟一动不动的眼珠此刻渗出一丝寒意,“我,有,事,跟,他,说。”她一字一顿地讲完这句话。秘密,鸣说她有什么秘密,而她的秘密,只能跟阿冽一个人说。她隐藏了这么久的秘密,一旦说出,带来的,该是如何惊天动地的变化呀!她已经被摧毁如此,阿冽,她的阿冽又怎能逃脱这样的罪罚! 阿瑟直直地走向那个白袍青年,她伸出手,阿冽牵住她的手,然后对其余人微微一笑,“接下来,你们可以慢慢观看一场好戏了。” 红裙女子黑色的长发随风飘扬,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所有的努力,在此刻崩溃坍圮。 就在独城主人离去之后,墓地上的天果然变了。淮涟低头轻声念了句口诀,“我只能做到如此了。”说罢,手一扬,手中的收魂之笔幻化出重重幻影,温柔地缠住白衣少女们,“你们安心离去吧!”灰色怨灵渐渐飞出少女们僵硬的身体,白色的骨头落了一地。而一缕缕纯白的灵魂如重获自由的白鸽,优雅地飞向天空。她们崭新的一世,在禁锢如此之久后,终于要降临了。 斯媚的小屋水池里,那些水开始沸腾起来,白烟滚滚,那只白色的小狗恐惧地跑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湿漉漉的眼眸里只见中央那面巨大的水镜开始出现一丝裂痕,数年来的斯媚训练傀儡的画面纷纷闪过,水镜碎成了千万块,落在水中。从此,再无那些回荡墓地的哀歌! 以父之名 层层叠叠的绯色纱幔被拂开,黑衣女子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手中依旧牢牢地握着自己的长剑。她推开紧闭的大门,外面看满了各色玫瑰,而正中央是一朵巨大的黑色玫瑰。她四周望去,这院子看似平静,其实充满了暗哨。面色苍白的深姬慢慢退回房间。 脚踝却被一把抓住!深姬低头看去,只见一个脏兮兮的婴孩正努力地抬头看着她。深姬弯下腰将她抱起来,这个孩子竟然是从另一个房间一路爬过来的! 怀里的女婴明明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但她那双眼睛却如此悲痛,她抓紧深姬黑色的衣袖,仿佛在说带我离开。 深姬摇摇头,“这里到处是监视的人,我不能带你走。” 这时,门又被缓缓推开。那个白袍青年漫步而来,“把她给我。”他的声音明明温柔如水,深姬却感到怀中的孩子一阵颤抖。深姬垂眸静立了几秒,然后将阿瑟递给了他。“等你伤好了,我自然会放你走。”他走之前淡淡地说道。 “你是,寒冽?”身后一直静立的深姬忽然出声,近乎不可思议的语气。 独城主人停下脚步,一直装饰得完美无瑕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你认错人了。” 深姬垂着眼眸,看着手中的长剑,那古朴的剑柄上有着一个刻字,正是“寒”字。她曼声说道,“当年寒家的铸剑师亲自打造这把寒剑,赠予寒家幺女,之后便一去不知所踪。就在这个铸剑师离开不久,寒家全族被墨门屠杀。寒家幺女携带此剑独自逃脱。当年的铸剑师,名字就叫寒冽。”面前的白袍青年依旧一动不动,她慢慢拔出长剑,“我比较好奇的是,这个铸剑师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这独城的主人?” “寒深。”独城主人第一次失去了温和的表情,声音含冰带霜。 深姬身形如魅,眨眼间已站在独城主人前面,清凌凌的长剑直指他的喉间,他下意识地以手护住怀中的孩子,神情已经开始不悦。深姬几乎是厉声而道,“当初是不是你引狼入室的?!”阿冽举手一拂,把面前的长剑一挥落地,“寒深,即使二十年后的你站在我面前,你在我眼里也永远只是那个五岁的孩子,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 深姬颓然垂下手,枉她被称为杀风楼第一高手,在这个男子面前,她竟真的什么也不是。身侧的手慢慢蜷缩一团,眼里有些湿润在弥漫。 白袍青年怀中的孩子拼命朝着面前黯然神伤的黑衣女子扑过去,他将她牢牢按在怀中,“阿瑟,不要动。”他越过深姬,朝着门口走去。 深姬拾起地上的长剑,那古朴的“寒“字在她视线里渐渐模糊了。 门外的独城主人看着自己怀中的孩子,这个女婴睁着大眼睛,一直朝着屋内看去,满目的担忧。他抱着她朝玫瑰园里走去,自顾喃喃,“真是不懂你呢,对自己的仇人之女如此关心。”女婴在他怀中微微颤抖,终究伸出小手抱紧了他的脖子。 玫瑰花丛里,一身华服的女子缓缓转过身,她耳畔那朵黑色玫瑰摇摇欲坠,“阿冽。”女婴睁着大眼看着面前的女子,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想喊出她的名字,但出来的都是咿咿呀呀的牙语。阿冽感受到她的激动,不禁苦笑一声,“看来带你来见她真是失策了。这些记忆,你记得倒是很牢。”女婴的眼眸深处闪过恐惧之色,罪恶,这个笑竟让她想到了罪恶。 华服女子在看到这个女婴的那一瞬间,体内潜伏许久的命令开始启动。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他。 她僵硬的眼珠渐渐涌出黑色的血水,红唇一启,原本生涩的语言方式竟然在此刻变得顺畅自然,“阿冽,我要告诉你,那夜我死在刀下,是我的授意。我知道我体内的毒已经发作,活不了多久了。而我也不得不死,独城的人早已谋划许久。而你,也想让我以那样的方式死去。我也知道,阿牧不是我的亲哥哥。在我知道我的诞生是以两条人命为前提的时候,我就想以死谢罪了。他们说我是不祥之女是对的。我,这个早已经死了一回的人,竟然在孕妇分娩的时候乘虚而入,侵占了她初生孩子的身体。阿冽,我好恨,你怎么能在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这样安排我的命运。早在二十年前,我就该去转世了!” 阿冽的脸渐渐苍白,但他的声音依旧温柔似水,“阿瑟,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那具没有灵魂的尸体继续机械地复述着储藏体内的记忆,“你看,连上天也对我们这种行为看不过去了。它安排了那个孕妇刚好身中剧毒,将毒血传到我寄魂的身体里。阿瑟,我才不是什么阿瑟。真正的阿瑟早在初生的那一刻死去。我们都有罪!你知道阿牧看出了我的真实身份,便默许独城人夺走阿牧的舌头,你错了,你以为我这样就永远无法知道真相了么!每一次转魂,你都夺走我的记忆,这次,我终于把所有记忆牢牢记住了。我不会,永远不会忘记。” 阿冽伸出手扼住她的喉咙,“不准再说了!” 但是,她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了出来,“即使你用大火焚烧我,也没用的,我早已把所有的记忆寄托在我的身体内。我清楚地知道,这次的寄魂是失败的,你开始瞄准新的目标。所以那时的阿瑟,非死不可。这样,重获自由的灵魂才有机会重新进入健康的寄魂宿体。所以,阿瑟在她新婚之夜死了。你说,我说得对吗?下一次,不知道下一次你会选择怎样的宿体,但不管怎样,我决不再接受你的命运安排。我要永远记住这一点。” 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阿瑟头一歪,就此长眠不醒。阿冽看着面前软瘫下去的阿瑟,他半跪在地,“阿瑟!”倒在地上的尸体终于失去了魔力,迅速地腐朽下去,最后成了一副白骨。红颜枯骨,独城主人手一挥,四周开得纷繁的玫瑰花也迅速地枯萎了,落了一地的枯花。他竟然不知道,他的阿瑟,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并且,她竟然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与自己宣战!是的,他怀中的女婴也想起了一切,她在青鼎里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忘记的内容,就是这些。她,全部想起来了。 阿冽缓缓站起来,整座玫瑰园此刻变成荒凉凄冷,他看着怀中正愤恨但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女婴,“阿瑟,那一世的名字就是我给你取的。你知道么,你的名字就叫阿瑟。你不该抛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上。我那时就在想,不行,我寒冽绝不能让你独自一人含冤死去。我跋山涉水,来到这个地方,不惜出卖自己的所有获得这里至高无上的力量。而你,你竟然一直陪着我。我很容易就召到了你的魂魄。我帮你报了仇,整个寒家都灭了。我得到了独城,成了这里独一无二的主人。但,我最想要的是你。” 他闭上眼,想起那些黑暗的日子,他选择了寄魂术来使阿瑟苏醒。不想,第一次选到的胎儿竟然中了剧毒,他想放弃已经来不及了。阿瑟就这样以不祥之女出生。他给了她世上最好的一切,但是整座独城都在厌恶他的阿瑟,而阿瑟体内的毒也开始发作,活不了多久了。既然这样,他默许了他们的刺杀行为。那样可以将阿瑟体内所有的毒血放光。崭新的纯洁的灵魂再次获得自由。即使他们无罪,他还是忍受不了他们在他心爱的女子身上刺下那么多刀。他知道,他已经在这条黑暗之路走了很久很久,他早已忘记了当初温良的自己。他下令以祭天形式,将那片树林变成了屠宰场。他纵容怨灵与骷髅徘徊在自己的领土之上,只是为了与那群傀儡对峙。他不惜到处寻找血气婴孩,来当阿瑟的寄魂之体。他甚至,让阿瑟的灵魂禁锢在这片土地里,永不能超生。 不知何时,他的初衷全变了。等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已经万劫不复了。 而这一次,他深吸一口气,“阿瑟,我决定以父之名,将你抚养长大。你的这一世,一定要过得幸福快乐!” 以父之名,不再有所奢恋,不再以爱的名义禁锢她,不再,逆天而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将前因写完了~ 寒家三子 阿瑟伸出手,朝他身后一指。 黑衣女子握着长剑,正静静地站立在一地残花之上,“她是寒瑟。”她一贯冷漠的眼睛在念出这个名字之时,竟然泛出了水光。 那个抱着长剑投奔到寒家的孤女,后来被换名为寒瑟,再后来她与寒家的少年铸剑师寒冽成为了一对人人称羡的情侣。寒深站在后院桥上,看到那个面容沉静的少年第一次露出属于那个年龄的笑容,有点羞涩,“你好,我是寒冽。”他对面前的美丽少女说道。 两个孤苦无依的少年从此相依为命,在寒家这个大家族里默默无闻地生存着。寒冽最擅长的是铸剑,每一天,寒瑟都会站在一旁当他的助手,火炉里的火光映在两张年轻而幸福的脸上,红彤彤一片。寒瑟越长越漂亮,举手投足间一派娴静温柔。在寒冽眼中却有着惊心动魄的危险。因为寒家那些有权有势的领头已经注意到了。 “你知道,我们寒家从来不白养人。”寒瑟静静地垂手而立,上方是虎视眈眈的寒家头领。寒瑟缓缓地点点头,面上一片平静。 下了大雨,流光阁里依旧灯火通明,酒宴中央半蒙面的女郎翩翩起舞,露出的一双眼睛澄澈温暖,耳畔挽着一朵大大的黑色玫瑰,随着她的舞步摇摇欲坠。喝得熏熏然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到舞娘群里,他揭开了领头女郎的面纱,她的美貌,摄魂夺魄。 寒瑟一脸平静地看着面前丑态毕露的男人,她伸出手,一道寒光闪过,面前的人已经胸口中刀倒在了地上。一刀致命。 四周一片混乱,温柔娴静的女子弯下腰拔出了那把匕首,然后用掉落在地的面纱轻轻擦拭刀刃上的血迹,这是阿冽铸造的小刀,她不允许有血迹残留在上面。 周围的喧哗声忽然安静了下来,寒瑟看到门口站着的青年,一身白袍上沾着点点血花,他一如既往地沉静着,即使手中握着嗜血的武器, 寒冽如入无人之境,径直走到微愣的寒瑟面前,“我们走。”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阿冽竟然没有忘记带伞,他撑着伞,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阿瑟有些冰冷的手,开始狂奔。 “我们离开寒家,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们心里不约而同地这样想着。 面前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是寒家幺女,寒深。 寒深拉住了他们的衣袖,“你们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五岁的孩子在大雨中手足无措地哭泣。 后面流光阁的人已经追上了。寒瑟拉着她继续往前跑,而寒冽在后面争取时间。 “阿瑟姐姐,我们回寒家吧。”寒深渐渐停下脚步,有些胆怯地提议。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们?”寒瑟俯下身静静地问她。 “因为你们要离开我!”五岁的寒深有些委屈,在寒家最关心她的只有他们。 “好,那如果我们要离开寒家,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们?” 寒深摇摇头,她毕竟是寒家的女儿。她伸出手紧紧握住阿瑟的袖子,“我不准你们走!“ 寒瑟想要离开也来不及了。因为寒家的人也到了。 寒家铸剑室,面容沉静的青年默默地打造着自己平生的最后一把长剑。寒深呆呆地立在一边,“对不起。”但是阿冽没有理她。 足足半个月,寒冽终于造好了这把刻着“寒”字的长剑,他将它扔在寒深怀里,“这是我送你的最后礼物,希望你以后不要恨我们。” 寒深当时不明白他这一句话,但现在的深姬,已经明白了。 寒瑟因为任务失败,被寒家秘密处死。才华横溢的铸剑师一夜失踪,之后,武林世家寒家被墨门一夕灭门。唯一存活的寒家幺女死里逃生,却拜入墨门,成为绝代高手。再然后,江湖上出现了杀风楼,专为人复仇。墨门数十名弟子被杀风楼第一高手深姬屠灭。 如今,深姬站在当年的铸剑师面前,看着他怀里的女婴,“她是寒瑟。” 依旧是青年模样的寒冽一脸沉静温和,“过了这么久,原来你还记着。”他眼睛深处闪过一丝怀念,自从阿瑟死去,他万念俱灰,却在最绝望之时,想到自己那个西域的孪生哥哥。西域之王的争夺,使得他改名换姓,投奔寒家成了一名铸剑师。他知道流族有招魂术,而那座沙漠中央的独城,却是流族所有法术的滥觞之地。 他出卖寒家的秘密通道地图给墨门之后,就踏上了漫漫求术之路。 他跪在那个独城主人整整三个月,终于他打开了门,“我可以教你招魂术,甚至可以给你我所有的力量,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阿冽指天发誓,他一定会做到。那个面容依旧年轻的老人终于长叹了一口气,“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二十年后,会有一个戴着白帽的骷髅女子出现在这座城,她所有的要求,你都必须答应,不可违背。”阿冽有些错愕,二十年后的事情,他竟然能够预料到!老人看出他的疑惑,“所以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就如,你的恋人早逝。”他伸出手朝阿冽身旁一指,“她一直陪着你。”透明无言的灵魂依偎在阿冽身边,仿佛,从不曾离去。 阿冽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望着昔日的寒深此刻冷漠的眼神,他微叹一声,“你是来报仇的?” 深姬摇摇头,“我只是想问清楚当年的事。” 阿冽抱着怀中一直挣扎着的孩子,越过一动不动的深姬,“既然不是,你就好好养伤。伤好了,我自然会放你走。”对当年的事,一字不提。 深姬霍然盯着他的眼睛,“那么,你对阿瑟姐姐的魂魄做了什么?” 地上残花被风席卷得七零八落,阿冽温柔似水的声音在风里悠然响起,“这个孩子,是我和阿瑟的女儿,你只要记住这点,就足够了。” 唤雪少年 下了大雪。 这座沙漠中央的小城,居然下起了大雪。似乎,想以此掩埋滔天的罪恶。 淮涟拄着那把特制的拐杖,行走在大雪里。白色的披风猎猎作响。她能够感受到那股能够呼风唤雨的力量。羽毛般轻柔的雪花温柔地服从在它的权威之下,连大风也吹得缠绵缱绻,将金色的沙子一点点吹进雪里。 这样的力量,她想起了那场梦境的冰天雪地,那些深埋雪地的女尸至今还是一个谜。但是,那时操纵风雪的力量竟然与这股力量一模一样!汹涌的鲜血,黑暗的势力,涌动的杀机,就这样一代一代承袭下去,甚至变本加厉地血腥着! “你忘了你那个誓言吗?那个骷髅女子的所有要求你都必须答应,不可违背!”冥冥之中老城主的苍凉的声音从风雪里传来,传到正在施法的白袍青年耳里。 没想到,二十年前老城主的那个预言,是真的。收魂者踏上这座小城,是命中注定的。 他微敛眉眼,依旧一脸沉静,“我不允许任何人从我手里夺走阿瑟。” 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就在一大片白色里,玄色衣袖微微晃动,大雪深处一个身姿挺拔的身影快速走了来,正是鸣。他身后跟着红裙女子,是斯媚。 “整座城,都空了。”鸣看着淮涟,一脸担忧。 淮涟的整张脸几乎都被帽子遮住了,因此她眸中深切的震撼之色鸣没有看到,“是唤雪。”唤雪,流族术法中最厉害的一招,即使是流族之王也未能达到。而这里,这座沙漠之城里竟然有着如此惊天地的力量!连鬼神都在地府深处开始鸣泣。 第8节 独城主人端坐在高高的神坛之上,青鼎再度冒出了烈烈火焰。而落下的扬扬大雪衬得那烈焰红光暴涨几分。他手中依旧紧紧抱着阿瑟,女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漫无边际的天空,她想到了那些年独自飘荡这片天空的日子,没有去处可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恋人一步一步地入魔,她想逃离这片土地,却被永久地禁锢着。她想陪伴着他,却意味着一个无辜生命就此消逝。倒退一步,是绝境,前进一步,是深渊。那么,她只能选择原地不动地自我毁灭了! “住手!”风雪里黑衣女子握着长剑一路狂奔而来,后背的伤口早已撕裂,鲜血浸湿了黑色素服,白色雪花温柔地覆盖上去,带来的却是冷热相间的疼痛。 “已经来不及了呢。”阿冽轻轻地说道,眼中一片温柔。唤雪,将会把那个骷髅女子永远地阻隔在风雪之外,收魂之笔因此无法点上他怀中女婴的额间,阿瑟的灵魂将安栖在宿体里,平安地度过此生。这是阿冽,唯一的愿望。哪怕他就此死去,背负着深重的罪孽永世不得转生! 淮涟停下脚步,抬眸望去,前方漫漫风雪深处,一只雪白的大兽正摇晃着大头一路走来,是唤雪神兽。 斯媚惊诧地捂住微张的嘴,这只巨大的雪兽与傀儡秘笈里所提及的傀儡神竟然一模一样!天地万物皆可成为傀儡,无形的线能操纵所有生灵,哪怕是没有生命也可以灵活地四处游走。风霜雷电,雨雪雾雹,这些天气现象更是傀儡的上层之选,随时随地可以操纵。而唤雪,是来自雪山的神兽,高洁神圣得不可侵犯,此时,竟心甘情愿地成为了一个凡人的傀儡!斯媚第一次对那个有着沉静气质的白袍青年产生敬畏之心。 深姬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一脸平静的阿冽,“你疯了!竟然要与收魂者对抗!”阿冽手指微动,一朵黑色玫瑰花绽放指间,他看着那朵玫瑰,“寒深,如果我死了,你要照顾好这个孩子。”阿瑟扭过身子,她看着面前的阿冽,慢慢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脸庞,掌心里有着冰冷的液体。他们都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一道凌厉的刀风从天而降,空中的大雪被这股力道吹散了,雪花四处乱飞。高大的身影站立在雪兽前方,也显得异常渺小。是织风,杀风楼的楼主。 俊美的脸庞此时正阴沉如水,但他依旧是极其美的男子。鸣有些恍然,那个身受重伤的黑衣女子此刻应该被独城主人挟持着。 “他竟然也来了。”神坛上的阿冽感受到那股刀风,朝深姬微微一笑。深姬后背挺直,手里的长剑却握得更紧了。“明明深爱对方,却都深埋心中。寒深,你的性子应该改改了。”阿冽一如二十年前那个知心的大哥哥,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时的阿冽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力。 唤雪却一跃而起,庞大的身躯席卷着大片雪花与大风,雪白的尖爪朝着织风一掌拍去!织风身影如魅如电,一闪而过。却依旧被唤雪带来的大风吹歪了方向,摔倒在地上。就如被一鞭甩到了地上。淮涟疾步前进,手中的小鱼匕首已经光芒暴涨。一道道冷芒激射过去,唤雪提起双蹄朝天嘶叫了几声,落地之时轰然巨响,积雪被四处拍飞。转瞬之间,织风从地上一跃而起,脚尖点地,几乎是凌风而行,竟然跃上了唤雪的脊背。他一手紧抓着它背上厚厚的白色毛发,一手高高举起手中的大刀,就势砍去。 “刀下留情!”一声疾呼,却是刚才一直旁观的鸣。他这一喊出,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连唤雪神兽也怔怔地看着他。幕后的阿冽也是一怔,流族的少主! 玄色衣袖在风雪中微微拂动,鸣一路走近唤雪,他伸出手亲昵地揽住它的脖子垂下的长毛,“唤雪,还认得我吗?” 脊背上的织风跳了下来,顺势收刀静立一旁。接下来的一幕,让大家都惊诧不已。这只巨大的神兽周身白光一闪,等大家睁开眼,地上卧着一只美少年。 一头雪白的长发懒散地披在肩上,而一袭白色长袍几乎与地上的积雪融为一体,他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来,拂去脸上的碎发,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让四周空气降温了不少,但他咧嘴一笑,冰消雪融的春风吹面,“流鸣!你终于来看我了。” 他这一笑,风雪就止住了。 神坛上的阿冽手一松,青鼎的火焰渐渐熄灭。命中注定地,这只神兽竟然与流族少主是旧识。他千辛万苦召唤而来的神兽,竟然是对方的旧友! “寒冽,你住手吧。”深姬刚想继续说下去,背后却传来一阵剧痛,她负伤跑到这里终究已经到了极限,眼前一暗,她晕倒在了地上。 手中的阿瑟咿咿呀呀地朝着深姬扑去,阿冽抱紧了她,“会有人来救她的。我们走!” 魂飞魄散 天上地下,非尔独尊。 唤雪朝着远方的雪山长长呼啸一声,纵身奔向了那白茫茫的冰川之地。 鸣迎风而立,墨发飞扬,一直目送着旧友消失在了沙漠边缘。 “我们去找那个独城主人。”淮涟收回鱼形小刀,一双眼睛有些淡漠。 织风早已不见踪影,想必已经先去救深姬了。鸣收回视线,微叹了一口气,他还不知道唤雪为什么会听命于独城主人。这只不理尘世的雪兽,一旦踏入人间,福祸渺茫不清。 “你们等等。”斯媚一直站在最后面,半犹豫地喊住了他们,“你可不可以把他留下。” 淮涟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红裙女子,“我把他留下又如何,他的魂魄,你又看不见。”斯媚执拗地摇头,“我不管。你带着他去见独城主人,他岂不是很危险。我不允许你利用他当你的武器!”淮涟微微一笑,“我不会的。” “你把他留下来吧。阿牧从始至终都是无辜的。”斯媚眼中涌出水光,有些悲切与苦楚。“你这样拘禁他的魂魄,又有什么用呢。”说到后面已经变成喃喃了。 拘禁?淮涟听到这个词,神色一怔。她一直认为这些怨灵需要的不是放逐,而是归宿。然而,在这只灵魂的恋人眼中,原来她所给予的归宿,是一座囚牢。竟然,是用拘禁这样冷酷的词眼来形容。淮涟默默地将长嘴葫芦摸出,一抹半灰半白的灵魂悠悠地飘飞而出。那么,自由的他最终的归宿在哪里? “阿牧,”斯媚朝着虚空的面前伸出手,试图拥抱自己的恋人。但是,淮涟诧异地看到那抹灵魂毫不犹豫地朝着神坛的方向飞去。斯媚依旧伸着手,竟是一个如此寂寞的动作。 “鸣。我们快去那边!”一大片阴影从淮涟心头掠过,她看到了一大片火焰,无形的火焰渐渐充盈了这片土地。摧毁,独城主人竟然要摧毁了这座罪恶之城。 无形的大火连绵而来,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席卷了整座小城。疏松的土地渐渐裂开,烧焦的房子散发出一阵阵臭味,而土地里撕裂出了罪恶的根源,也是那无上力量的滥觞,土地里埋着无数的枯骨。 淮涟飞奔向神坛,那股力量的气息,汹涌的鲜血,黑暗的势力,涌动的杀机,一切的一切都埋藏在这里。那个温和的白袍青年,竟然会接受这样黑暗的力量!那是承受了怎样的痛苦与自责!他已经踏入了一步深渊,还有一步,留在原地。现在,他将一切都焚烧殆尽,将所有的力量祭奠在神坛之上,让千千万万沉睡许久的怨灵从尘土深处苏醒。 神坛之上,织风抱起昏迷不醒的深姬,她的后背一片鲜血。“深姬。”他叫她的名字,深姬脸色苍白如死去多久,此刻一动不动地躺在织风怀里,更如一具失去魂灵的尸体。织风站起来,四周望去,这座城早已成了地狱之城。 “呵呵呵。”诡异而纠结的笑声忽然从地上传来,织风低头望去,瞳孔一缩,满目的血色。一个女婴正躺在一条裂缝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此刻,她正独自低低笑着。 四周的白骨支撑着她,朝着织风爬过来。此刻的女婴就如一只有着冷而白的八爪蜘蛛,笨拙但是快速地行走大地之上。织风将依旧昏迷的深姬放回地上,手里已经握紧了冷刀。 女婴澄澈干净的眼睛一直看着织风,眼睛里有着深切的哀求。织风慢慢松了手,这个孩子没有伤害人的意思。他弯下腰,“你要我帮你什么?” 白袍青年站在神坛之下,一动不动。他看着阿瑟被一排白骨搬走,一直无动于衷。垂在腰侧的手早已微微颤抖不已。他已经将所有的力量弃掷大地之上,含冤千百年的怨灵重新得到自由,整座城成了一片废墟。而这一切,都是阿瑟做的决定。这个温良如斯的女子,最终选择了原地毁灭。阿冽望着神坛之上几步之遥的女婴,接下来的命运,是连他也无法挽救的魂飞魄散。从此,天上地下,再无阿瑟与阿冽。 女婴挥舞着双手,地上一节节骨头仿佛有了生命力,纷纷跳舞着。她的指尖缓缓地燃烧起一朵小火苗,她将这朵火花递给了织风,竟然是一朵火红的玫瑰花。 生于火,亡于火。阿瑟小小的身子迅速被火光席卷,一朵巨大的红色玫瑰绽放在寂静无比的神坛之上,地上是累累白骨。 白袍青年一脸沉静,缓步踱入那片火海之中。大地白骨狂舞不休,火焰燃烧不止。这场大火,连蓝色的天空也变得一片红彤彤的,夕阳时分,火烧云蔓延了天边一角。连火焰也无法烧尽的岂止是那段充满负罪之疚的记忆,还有一场情。 淮涟被火焰的热浪阻挡在外面,那个温善的灵魂,她再也感受不到了。 大地茫茫,火焰将所有的一切烧空烧尽,火红的玫瑰花徐徐枯萎在地,黑色的灰烬又铺出了一朵巨大的黑色玫瑰。正如那个华服女子耳鬓挽成的那朵黑色玫瑰,迎风摇摇欲坠,却带着无限风情。淮涟默默将手中的鱼形小刀收回,竟然是玉石俱焚的惨烈收局。 织风指尖那朵小小的火玫瑰将他与大火隔绝开来,形成一小块宁静之地。他抱起地上的深姬,沉默不语地看着大火之中的阿瑟与阿冽渐渐消失不见。不知烧了多久,漫天都是灰色蝴蝶般的烟尘,就在一片灰蒙之中,白色披风的收魂者踩着地上的白骨朝他们走来。 “一切都魂飞魄散了。”淮涟站在高高的神坛,望着这座地狱之城。那些怨灵,包括阿瑟与阿冽,他们选择了玉石俱焚。从此,这座拥有神秘之力的小城也覆灭了。 一只白色的小狗匆匆跑来,后面还跟着跑得踉踉跄跄的叶叶。叶叶跑到织风面前,“阿爹,带叶叶回家。”织风抱着深姬,点点头,“好,我们回家。” 淮涟拦住了他,“你回去的时候,放过那群灰衣人吧。”织风摇摇头,“杀妻之仇,怎能轻易放过。”淮涟微叹一口气,“他们也是受这独城主人之命,此时大火又焚烧他们家园,流离失所不知所踪。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她看向他怀里的昏迷的深姬,“她此生恐怕是早已无法握剑了。你又忍心让她跟随你再次踏入江湖纷争吗?” 织风静立原地,“那么,颜颜又该如何?” “难道,你准备就这样将仇怨一代代传下去么?叶叶,他还是一个孩子。”淮涟的侧脸有着冷硬的感伤。这个她无法改变的世界,她总是试图去抓住一些东西,到了如今,终于有些疲倦了。 织风没有再回答,大步离开了。以后会如何,没有人可以预测。 身后,是一片大火燃尽的废城。 第四章 半步一生路,千回九曲低。 遥远的雪山,他坐在山崖之巅,望着远处的白色巨兽狂奔而来。因为雪兽的到来,这里飘起了大雪。 好大好大的雪呀!他那一头墨发也渐渐染白了,所谓朝如青丝暮成雪,他就像一座冰雕,冷凝在大地之上,却没有人来观赏。因为双腿的残废,他可以长年累月地呆在同一个地方,呆在那一方天地默默等待着。这种等待,是他心底的一个小秘密,守护着,虔诚而庄重。如果有一天,他等待的人归来了,他一定会像完成了一场盛大的宗教仪式那般,去迎接对方。他会摇着座下的车轮,慢慢滑到对方面前。岁月忽已晚,思君令人老。那时候,他所等待的人,应该也是老了吧。因为他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那只叫唤雪的神兽依旧狂奔在雪山脚下,席卷着大片的风雪朝他而来。而他还在想,如果他终于等来了对方,在璀璨的雪光之下,苍老的眸底下将会是泪水,含着不可思议的,怜惜的笑的泪。他那双搭在轮椅上的手一直在发抖,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他一定会凝视着对方,把这几年的缺憾一起补齐,把对方的容颜一笔一画地刻在心头,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废腿,如果可以,他多希望离开这座死寂的雪山,去天涯海角寻找对方。 看一场雪,是那个人的愿望。而如今的他,可以天天观雪。只是,身边的那个人一直不在。彼此,不知彼此身处何方。他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雪没有一下子融化,而是冷凝成了一滴冰,正如情人的一滴泪。 唤雪矫健的身影从雪山小道上迅速地飞跃而来。一路的大雪,衬得它那一身皮毛越发白如雪。此刻处在雪山,几乎分辨不出哪部分是积雪,哪部分是属于它的。他转动轮椅,身后已经站着一个白发少年。唤雪满目热切地看着他,“那个人来了!” 他望着唤雪,有些迟疑,“谁来了?” “那个,你等的人,终于来到了这里!” 大雪纷纷扬扬不止。 淮涟扶着鸣的臂弯,走在雪山脚下。他们已经穿越沙漠,离开了独城。此时,淮涟腰间的长嘴葫芦变得空荡荡,她将那些怨灵永远地留在了那座废城里,那里依旧残留着白骨幽灵。但是整座城都被独城主人释放出来的巨大力量所控制,实际上,那已经是一座鬼城了。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进不去。 而那个红裙女子选择了永远留在那里,陪伴着自己的恋人。淮涟想到这里,微叹一口气,斯媚的勇气,是一个平凡女子所不能及的。 她抬眸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鸣,“你一定要跟着我去那座雪山找人吗?”鸣别过脸去,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唤雪也在那边,我去看看也好。”其实,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鸣继续沉默着,想着自己的心思。他与唤雪的结识是儿时的事情了。那时候哥哥流煊作为流族之王的诸君,被送往雪山历练。而他作为小跟班,也就跟着了。他想起来雪山里还有其他在修炼法术的弟子。而淮涟提出要去雪山寻人,他想那些弟子当中应该就有淮涟吧。 他想到这,转过脸对她说道,“我们早在十几年前便该相识的。”淮涟偏过头看他,微微一笑,“我却记得你呢。煊师叔的弟弟。”鸣有些诧异,“那你一开始还假装不认识我?”淮涟摸了摸自己的白色帽子,“那不是不想将你卷入吗,但是没想到你好奇心这么重,闯入我的梦境也就算了,还敲冰发现女尸,那时候我就想,你这个人还是有些用处的。既然你知道了我的秘密,那不如好好利用你的那些聪明劲呢。”淮涟难得心情大好,又忍不住继续说道,“看了你腰间的玉佩,我才完全确定你就是那个流族少主。” 鸣扬眉,“淮涟,想不到你有这么多小心思,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行走人间收取这些含冤的魂魄是有什么用处?” “自然是为它们鸣冤。人间有判官可以洗清无辜之人的冤屈,冥界有冥王可以为鬼魂主持正义,而这些逃脱鬼差的怨灵,当然也需要有一种力量可以让它们得到依靠。”淮涟摩挲着腰间的葫芦,白色帽子的脸隐在一片灰影里。她行走人间数载,每一只怨灵都有它难言的故事。归宿,放逐,自由,她越想越迷茫,却又身不由己地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谓收魂者,应该是这人世间最寂寞的人了吧。 不知道,这一次,前方又有怎样的故事等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新的故事,正在缓缓拉开帷幕~会越写越好的! 雪灵女子 她跪在风雪里,结满冰霜的眼睛直直地仰望雪山之巅。 这是一个绝望的姿势。 鸣看到这座人体冰雕的时候,一股寒冷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她跪在这里不知有了多久,雪一层一层地积累着,压得她的背弯下来,腰部以下都被厚厚的雪埋着,头却依旧倔强地抬着,满头的白雪。 淮涟弯下腰,一丝温暖的呼吸从雪里透出,这个人还活着。 她白色的眼睫毛抖了一抖,细细碎碎的雪花飘落,眼眸微微一动,干净而冰冷。 鸣想把她从积雪里拉出来,“别动。”她冷冷地拒绝了。 “你跪在这里有多久了?”鸣只好收回手,有些诧异。她这般跪在这里,无端地有种虔诚的庄重之意。仿佛,正在膜拜一座神明。 “不关你们的事。”她甚至直接下了逐客令。继续仰头望着那遥不可及的雪山之巅。 淮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是一座山崖。 一面巨大的冰镜闪着冷芒,斜斜挂在崖壁之上。冰镜折射出五彩的颜色,整面崖壁都架着一轮轮七色彩虹。大雪之上,光怪陆离的光线弯弯曲曲,左右摇动。 跪在积雪里的女子一直望着这些光芒,一动不动。 淮涟走到她面前,将她的视线遮住,“你可以给我们指路吗?” “你们到这里故地重游,这样问不是太可笑了。”她冷冷地看着淮涟,眼睛里有着莫名的敌意。“你们为什么要回来,不是一个接着一个都走光,还回到这个荒凉之地做什么?是来看我们的笑话么?!” 第9节 鸣和淮涟听得一头雾水,“这里发生什么了?” “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偏头,不再看他们。手却紧紧抓着一把雪,止不住地颤抖着。 鸣拉住淮涟,“我们先上山,她不会告诉我们的。” “雪山上,可是有个大惊喜等着你们呢。你们去吧,希望你们不要笑得太开心。”她恨恨地低声说道,声音里含着冰般寒冷。 淮涟望着她的侧脸,这个女子阴阳怪气的性格,跟一个人可真像呀。想到此,她摇摇头,“鸣,我们走吧。” “你怕了吗?淮涟。”她依旧一动不动,却不想他们真的离开,或者是不想让他们爬上雪山。她守护山脚多年,一直在等待有一天雪山之巅可以下来一个人。但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愿意来拯救她。 她每一天都在遥望雪山之巅,冰镜将雪山脚下所有景象收纳其中。这个地方多么荒凉,长年不见人迹,连飞鸟也只是掠过,没有一只肯停歇下来。她独自等待着,等待着。心情慢慢冷却,一直到如今的坚不可摧。 每一天,她三跪九叩地来到这里,一跪就是一天一夜。下了大雪也是如此。她尝试过像动物一样长久地冬眠,但是梦中只有连连噩耗,即使是冰天雪地,背后也出了一身冷汗。她甚至尝试过躺在雪堆里,任凭雪落满身体,期冀着能被一夜冻死。但是,每一次那只叫唤雪的雪兽都会将她从雪堆里叼出来,然后用它身上厚重的皮毛包裹着她。 “淮涟,当年我们一起在雪山之巅修炼,师傅为我们每一个人占了一卦。你还记得吗?”她看着冰镜,继续说道,“你恐怕早已忘了卦的内容,因为你从来不相信占卜。” 淮涟微蹙眉,她并不记得她有这个同门。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到了如今,事实证明,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已经步入师傅所预测的轨道。你的生命,早在数年前就结束了。”淮涟脸色一变,她怎么会忘记那次占卜,收他之魂,失己之命。她后来果真成了一个收魂者,也因此丢失了性命。到了如今,不过是一抹幽魂苟延残喘在骷髅体内。她看着淮涟的反应,冷冷一笑,“师傅真是偏心,明明都是他的弟子,却只救了你。”她又转过头,不再说话。 淮涟有些踟蹰,“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既然不懂,就永远不懂吧。”她冷声道,“我再奉劝你一次,不要上雪山。” 一阵风雪忽然袭来,淮涟抓住鸣的手腕,摇摇欲坠。一只巨大的雪兽正向他们奔来,是唤雪。 等它跑到了他们面前,风雪渐止,白发少年有些欢喜地拉住鸣的另一半衣袖,“流鸣,你来看我的吗?”鸣拍拍它的头,“正好,你带我们上山。” “我不准!”积雪上的女子恨声道,“唤雪,你来做什么!” 白发少年左看看,右看看,一头雾水,“灵巫儿,你生什么气?”淮涟跟鸣一起重复那个名字,“灵巫儿?!” 唤雪更加诧异,“怎么了?她不是你们的同门师妹么?” 淮涟站在原地摇摇欲坠,白色的披风高高扬起,而抓着鸣的手不禁用力了几分,鸣痛得直皱眉,“淮涟,快松手。”她一时惊醒,松了手。却被风吹倒了在地。她连忙握紧手中的拐杖,这才没有被吹走。有时候,她可真痛恨自己这弱不禁风的身体。 灵巫儿再次冷嘲热讽,“你活着还不如死去的好,站都站不稳,跟废物有什么区别!”她虽然跪在地上,气势却异常凌人。淮涟没有在意,只是索性拄着拐杖坐在了雪地上,与她面对面。 “原来你就是那个雪灵女子。那些卦,都是你占的吧。”淮涟看着她,眼神也变得有些冷漠,“你居住在雪洞深处,从来不露面。却在我们要离去的最后一天,假托师傅手谕,给我们每一个人占了一卦。你自以为将占卦学得炉火纯青,却不想中途出了差错,你算错了一个人的命格。” 灵巫儿怔怔地看着她,“你胡说,我怎么可能算错了!” “不,你算错了。你算错了我的命格。”淮涟冷静地说道,“我还活着。”灵巫儿吃吃笑了起来,又摇头又叹息,“淮涟,你真可笑。你知道你活着的原因么?” 唤雪却扑上去捂住了她的嘴,“灵巫儿,不准你乱说话。” 灵巫儿有些恼羞成怒,拍走它的手,“你走开,我就要告诉她!”鸣一直在旁边观望着,也不说话。他也很好奇,淮涟是如何复活的。 唤雪有些讪讪,“好,你要说就说吧。他生气了我可不管。”灵巫儿却成功地被吓住了,“他还在生我的气吗?”唤雪朝她做了个鬼脸,“不然你干嘛还跪在这里赎罪,他不下山救你,不就是因为他还没有原谅你。”灵巫儿低下头,“我就知道。”她望着飘落在自己指尖的雪花,有些忧伤。 淮涟却被勾起了好奇心,“你们知道什么?还有谁惩罚你跪在这里?”灵巫儿偏过头,没有再理她。这样的脾气,淮涟抿着嘴,简直跟那个人一模一样。是被宠坏的骄纵吧。 白发少年有些雀跃,“既然你们都到了这里,我带你们上山,你们就知道了!”他又对淮涟做了个鬼脸,“他可是等你等了很久,走吧,他会告诉你一切的。” 唤雪重新变回雪兽的模样,驮着淮涟和鸣奔向雪山。淮涟还在纠结,他是谁? 灵巫儿仰着头,看着那面巨大的冰镜,一些画面纷纷闪过,速度异常快,她没有看清是什么。但是她最擅长的就是占卜了。她弯腰用手指在洁白的雪地上划痕,一串古怪的字符划在雪地上,她凝视了良久,又抬头看了看冰镜,果然是算错了,收魂者的命格,竟然如此变幻莫测。她手一抖,一条长长的划痕偏离了主图案,灵巫儿惊呼一声,那个流族的少主,竟然硬生生地将淮涟的命格延长了,他的命运又是如何呢? 灵巫儿伸手抹去雪地上的划痕,又重新占了一副新的卦象。这次,是流水般的图案。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线条绵延在雪地之上,竟然比淮涟的命象还要错综复杂。“流鸣。”她低低地念出这幅卦的主人名字,精通卜算的她竟然第一次对自己的卦象感到迷茫了。她百思不解之时,一阵大风席卷而来,刮走了一些积雪,地上的卦象已经面目全非。灵巫儿颓然放下手,这两个人不知谁遇到谁,谁是祸,谁是福。而福祸之间,全在一念而已。 灵巫儿虔诚地拜服雪山之巅之下,一动不动地,仍凭雪花重新落满她的肩头。 久冰君主 这是一个如梦如幻的世界。 一路行来,冰雪漫天。淮涟置身其中,就如在一场梦境,通透干净的世界里只剩下冰雪了。她记得十几年前的雪山还不是这般仙境般远离尘世,此时的雪山之巅,纯洁神圣。 当她看到坐在冰雪深处的人,有一阵恍惚。他摇着轮椅,朝她滑来。脚下是如镜般的冰面,映出所有人的倒影,凌乱绰约就如淮涟心头所思。 鸣站在一座巨大的冰雕旁边,冰镜映出他有些苍白的面容。他想,这个人就是淮涟前来寻找的故人吗? 淮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对面的人朝她伸出双手,她看到他眼底有些泪光,“你一直在这里,不曾离开?”淮涟记得大家学有所成之后,都已经下山去更大的世界历练去了。而他,竟然一直呆在这座雪山,这片绝域之境,是多么冷清与寂静呀。他一呆就呆了十几年。淮涟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在颤抖。 她蹲下身的时候,清楚地听到骨头断裂的咔嚓声,疼痛席卷周身,就如死亡之后苏醒的那一刻,脱胎换骨的痛楚她永远不会忘却。那双手扶住了她的肩头,他问她,“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淮涟抬头看他,他静静地坐着,面上风轻云淡,但内心的气息难平怎么也掩饰不住。“我以为你会去找我呢。我一直在找你。”淮涟轻轻地说道。 没想到,他一直呆在这里等她。难怪,她怎么也找不着他! 他伸着手,去揭开她发上的白色帽子,却被淮涟一把按住了,“不要看。”淮涟的手有些发抖,帽子下的自己,丑陋得无法见光。没有一缕发丝,只有斑驳的咬痕伤疤。甚至这半遮半掩的容颜也只是幻术幻化而成,实际上的她,只是一具骷髅而已。 他摇头,“我不介意,让我好好看看你。淮涟。”淮涟没有再拒绝,帽子被摘下,纵横交错的伤痕从她头顶连绵而下,深可见骨。他手指微颤,摩挲着那些伤痕,“疼吗?”淮涟摇摇头,“早就不疼了。” 淮涟感到头顶落下一滴温热的水,她诧异地抬头,他竟然流泪了。这个坐在轮椅之上的男子,惊才绝艳,冷情冷意,一直是同门弟子心目中永远的小师叔。她还记得第一次上雪山时,流煊师叔的法术已经让她惊艳不已,没想到这个一向自傲的流族储君也有诚心敬服的人。而这个人,就是雪山之巅的主人,久冰君。 传说中的久冰君,冷清冷意,法术高绝。人们都说他这是太上忘情,世间也没有一个女子配得上他。他注定孤独终老。淮涟那时对他除了仰慕,还是仰慕,她也觉得这般完美的男子,是应该如一座神明般高高在上,不受红尘纷扰。只是,太久没有接触尘世的人,一旦沾情,是不是注定了就是弱势的那一方。他的无助,让淮涟心疼。 久冰君别过脸去,良久才平复下心情,“淮涟,你还没介绍跟你同来的那个人。”鸣这才慢慢走上前去,他自然知道这位是淮涟的小师叔,他恭敬地朝他行了个礼,淮涟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他就是三师叔的弟弟,流鸣。”久冰君恍然,“想不到,你长这么大了。我记得,那时候你还是孩子,跟唤雪常常在一起玩。”鸣点点头,“难为您还记得我。”他将小辈的礼数做得十成,这样,反而显得依旧年轻的久冰君一下子老了许多。 淮涟蹙眉,有些不悦地看了鸣一眼,却不好责怪他。总觉得鸣变得怪怪的。却没有细想,自从她见了久冰君,就几乎把他忘在了脑后。 唤雪适时地凑上来,它已经从兽形变成了少年模样,“好了,你们就不要叙旧了。我肚子都饿了。”他夸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一头白发摇晃地披散了满肩。 鸣朝四周看了看,这个地方已经改变了好多,少了人味,一派冷清。流族弟子原本居住的雪洞小屋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雪地,已经整齐平滑的冰镜。他看了看久冰君的双腿,知道这些是为了他行动方便而改变的。 但是,他怎么记得久冰君的双腿原本是正常的?而淮涟竟然没有吃惊,她之前就知道了吗?直觉里,这与淮涟的死而复生有着关系。鸣的眼睛一直停留在久冰君的双腿上,心思万转,竟然没有注意到,淮涟的眉簇得越发深了,最后她站起来,扯了扯他的衣袖,“我们去准备吃的。” 久冰君推着轮椅,“我跟你们一起去。”唤雪惊得瞪大眼睛,“你,你怎么能下厨?”这样高洁绝尘的人,沾染了烟火气息,该有多可惜呀。 他一脸平静,没有回答唤雪,淮涟已经乖觉地推起了他的轮椅,朝着唯一的小屋走去。“我倒是很期待小师叔下厨,只是不知道手艺如何。”她笑言,心情难得很好。 久冰君眉间也涌动着笑意,“你们别忘了,我再厉害也是一个人。” 唯独鸣不是很开心。因为他不会烧菜。 久冰君果然惊才绝艳,一餐饭吃下了,唯独他烧的菜被一扫而空。唤雪连连赞叹,“想不到你手艺这么好,竟然也不烧给我吃!”在淮涟回来之前,可都是他下的厨,他一直以为久冰君没有厨艺。久冰君只是微微一笑。 淮涟却在下筷之时才想起来自己早已是死人之身,哪里可以吃出什么味道。她只好问一旁的鸣味道如何。鸣不好意思说违心话,只能默默地点头,表示肯定。淮涟竟然比被赞扬的久冰君还有高兴,扬起大大的笑容,“小师叔果然不是一般人。” 鸣看着她那副高兴样,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持续着这样的心情直到夜幕降临。今夜竟然是满月,天空也没有飘起风雪,地上的积雪映得天地一片澄净,即使是黑夜,也如亮着一片朦朦胧胧的灯光,实在是仙境般飘渺美丽。 淮涟推着久冰君踩在雪地上,寂静的大地发出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你这些年,一直在等吗?”她轻轻地问他。 久冰君坐得笔直,眉间一片沉寂,“我还会继续等。”唤雪一直以为他等的人是淮涟,其实不是。他等的那个人,怎会轻易来找他。 淮涟微叹一声,“我行走人间数年,一直在找你们。不想你不曾走出雪山,而她,我竟也一点消息也没有。”她想到久冰君的双腿,心里又是一阵悲伤。 久冰君轻笑出声,“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我用情有多深。”似乎有些自嘲。 淮涟不语,两个人之间又重新恢复了沉寂。就这样,静静地走在月色之下。 而小屋的窗前,久久地站立着一道身影,一直注视着他们。 幽冥冰镜 清晨,光芒从悬崖侧面悬着的巨大冰镜折射出来,灵巫儿仰着头,虔诚地合掌凝望。雪山上遥遥传来几声雪兽的嘶吼声,一道雪白身影跑了过来。 是唤雪。它跑到山脚下,就停了下来,然后将庞大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懒散地望着雪地上跪着的女子,雪白的尾巴一下一下地拍打着积雪。 灵巫儿淡淡地瞥了它一眼,又转过头继续遥望冰镜。 此时,冰镜停止了转换光线,映射出雪地的一切。灵巫儿静静地看着,近日来客倒是真多。雪地远处正走来两个人,一路嘻嘻哈哈的样子。 他们越走越近,冰镜里的景象也在悄悄变化,灵巫儿专心致志地一动不动,而不远处的雪兽还在悠闲地拍打着自己毛茸茸的尾巴。一个极其平常与安静的清晨。 灵巫儿慢慢挺直身体,眼睛一瞬不瞬,冰镜转换出一片血色,几乎是暴涨光芒,她惊得捂住嘴唇,眼睛一眨,冰镜又恢复了原样,恍如错觉,而雪地上的两人已经走到了她的旁边。 “咦,怎么有人跪在这里?”他们停下脚步,说话的是一个身材微肥的女人,此刻嘴里正咬着一只苹果,说话声音含糊不清。唤雪几乎在她开口的同时站了起来,做出准备攻击的动作。 灵巫儿转过脸,示意唤雪不要攻击他们,他们看到不远处虎视眈眈的雪兽,一时惊奇大于恐惧,想要上前抚摸这只雪白的灵物。唤雪低低地嘶吼了一声,露出尖利的牙齿。胖女人手中的苹果砰一声落地,她又慌忙蹲下身捡起它,一旁的同伴却拉住她的袖子,示意她去看悬崖上的巨大冰镜。 一片绯色弥漫镜面,远远望去就如溅满了鲜血,她吓得跌倒在地,“幽冥镜怎么会挂在这里?!” 灵巫儿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赶快离开这里。” 胖女人坐在雪地上,最初的惊慌慢慢平息下去,手里的苹果残核却早已被她捏得粉碎,“幽冥镜已经出现血色,我们还走得了吗?” 幽冥冰镜涌现血色,预示镜子之前的人有血光之灾,生命沉浮一线无法明确。 唤雪歪着头一直打量他们,既然知道这面冰镜是幽冥镜,可见不是一般人。再看他们的相貌身影,女人微胖,却有一双如含春水的大眼睛,衣兜里藏满了苹果,而男人精瘦如一株竹子,矮小不善言语,这样的两个人,真是怪异。 胖女人原本还有些恐惧,但忽见这跪在雪里的女子清灵无比,微扬的脸如画中的美人图,不禁起了心思。一直沉默不语的瘦男人抬头,多年养成的默契让他们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彼此心里所想。 胖女人豪爽地哈哈大笑起来,“想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有这样的美人儿,”她从衣兜里又掏出一只苹果,也不洗就咔嚓咔嚓地咬了几口,含糊不清地继续说道,“我叫水烟子,旁边这位是我家老爷,大家都叫他今尘老爷,小美人,你叫什么呀?江湖人,走到哪都可以交个朋友,以后也好有个照应。”她噼里啪啦地叫完这一大串,见灵巫儿没有反应,又嘻嘻地自顾说了下去,“也是,小美人这样的贵人,不想结识我们也正常。我跟我家老爷走到这里,迷了路,小美人给我们指指路,做点好事,行吗?” “都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思打我的主意,你们这些花花肠子,也该收一收了。”灵巫儿凝视着雪地上一点,连一眼也不想看他们。水烟子脸上有一丝被识破的狼狈,但又觉得不太可能,于是继续演戏。 “幽冥镜说有血光之灾,也不一定就是我们主仆俩,镜子前面的,不是还有你和那只大雪兽么,一开始还真被它唬住了!”说完还不忘愤愤地瞪了冰镜一眼。 唤雪听到她出言不逊,又呲牙吼叫了几声,带来一阵风雪。今尘人默默地扯了扯忘乎所以的水烟子的衣角,示意旁边还有一只难以对付的雪兽。 灵巫儿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难得来到这荒雪原地,不如我给你们算一卦,再给你们指路,如何?”水烟子与今尘对视一眼,原来这小美人是算命的,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显出跃跃欲试的欣喜表情,今尘老爷文绉绉地回道:“既然尔主动要求,岂有不应之理。” 唤雪见灵巫儿要算卦,便又懒懒地躺了下去,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那对怪异的主仆组合,水烟子还在津津有味地大嚼苹果,一会儿原本鼓鼓的衣兜就瘪了下去。 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水烟子刚想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灵巫儿摇头,“不用。”她在洁白的雪地上写下了他们的名字,水烟子,今尘人。 第10节 两个人顿时面面相觑,因为水烟子刚刚明明没有告诉过她,今尘老爷的全名叫今尘人。 她却又在这两个名字底下各添了一个字,分别是,妻与夫。 水烟子忘记了吃苹果,愣愣地看着那两个字。这个小美人分明是认识他们的。 她刚想说话,灵巫儿又打断了她,“我便算算你们来到此处的目的。” 水烟子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今尘老爷已经开始坐立难安。 雪地上弥漫着一股冷气,唤雪慢慢站了起来,却被灵巫儿一声轻笑惊在原地。 “哈,竟然是来拐卖你们中原第一美人。”她笑得俯下腰,把雪地上的卦象拨乱,“你们夫妻俩可真是够大胆。”却没有了方才的冷眼相待。 这一胖一瘦的夫妻俩顿觉自己成了不自量力的小丑,竟然被他们盯上的猎物取笑,水烟子愤恨地咬了一大口苹果。 “既然你们有了这贼心,那我便给你们指个路,”灵巫儿止住笑,指着悬挂冰镜的崖壁,“你们爬上那座雪崖,便能找到这里最有钱的买主了。”她见他们面露忧色,又说道,“至于他买不买你们的美人,那我可就算不出了。” 水烟子又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苹果,“第一美人就了不起么,给我们出这样的难题,哼,不管怎样,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卖出去的!”也不想想这口中的“她”远在中原,根本听不到。灵巫儿恢复冷然的模样,“至于你们其他的打算,我奉劝你们,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能力。”竟然敢打她的主意,灵巫儿冷傲地偏过头,不再看他们一眼。 今尘老爷将还在啃苹果的夫人一把拉起来,“尔勿吃多苹果,快快上山方好。”水烟子气得将手里的苹果核砸向他,“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又不是什么秀才举人!”今尘老爷默默地拾起苹果核,然后自顾地走向雪山。水烟子在原地跺了跺脚,最终提起过长的裙摆急急地追了上去,因为跑得太急,几只苹果掉了下来,她又走回去捡,等直起身,今尘老爷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等她。 唤雪懒懒地伸了个懒腰,这些中原人真是无聊,它这般想着。灵巫儿却叫了一声它的名字,唤雪一阵哆嗦,每每她这样唤它,都是有事相求之时。 “你看他们上山不容易,不如载他们一程。”唤雪万万没想到是这个要求。 “他们,他们不是你们常说的人贩子吗?”唤雪结结巴巴地说。 灵巫儿偏过头,眼睛冷冷的,“不帮忙就算了。” 唤雪看着灵巫儿负气的侧影,她手里还抓着一把占卜用的雪,脸色已经冻得毫无血色,而她这般跪着不知还要跪到何时,心里顿时不忍,“那你先说清楚,为什么要让他们上山?他会生气的。” “不会,他不会生气。”灵巫儿轻声说道,“淮涟已经回来了,她也应该要回来了吧。”唤雪眼睛一亮,“她?她是谁?”灵巫儿却没有再说,“唤雪,你就帮他们上山吧。我不想淮涟一直呆在他身边,万一,万一……”她没有说下去,万一他被淮涟抢走了可怎么办! 唤雪还是懵懵懂懂,他一直以为久冰君等的是淮涟,并且淮涟回来,他不是很开心么?为什么灵巫儿却说还有另外一个人? 唤雪最终没有抵抗住灵巫儿可怜兮兮的眼神,这个被骄纵的小女孩呵! 雪山脚下,水烟子望着遥不可及的山顶,心里哀叹一声。而今尘老爷就像一只木偶,只管呆呆地往前走。水烟子小心翼翼地捧着衣兜里仅剩的几只苹果,也不知道呆这个鬼地方要多久,一想到要好几天吃不到心爱的苹果,就感觉生不如死。 “尔勿多想,伊是第一美人,巨钱可入吾囊矣。”今尘老爷文绉绉地劝道,脑海里已经浮现出财源滚滚而来的景象。水烟子呸地一声,“什么第一美人,就比我美个几分,提的要求一个比一个难,要是这买主出不了钱买她,我就把她卖到青楼里去!”今尘老爷打断她,“伊不会欺吾,尔勿要乱言,坏了钱运。”水烟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看你是被她迷了心!” 今尘老爷刚要辩解,一阵风雪袭来,却是那只雪兽。两人脸色大变,以为它要攻击他们。 唤雪不情不愿地蹲下身,“爬上来,我背你们上山。” 结果一路都是水烟子的哭嚎,“停下了,快停下来,我的苹果掉了。” 伊真是爱果如命,今尘老爷这般想着,却没有让她去捡苹果。 苹果迷香 一片洁白,水烟子用手捂住眼睛,因为雪色的刺眼。 今尘老爷却默默地环顾了四周,他看到雪地小屋前坐着一个墨发垂肩的男子,他正静静地看着他们这两个雪外来客。四周有细细碎碎的雪花飞舞,他就那般安静地坐在那里,分明的五官透出一股冷清幽静的气质,又带着难言的神秘感。 他微微抬手,身后站着的白色披风女子弯下腰,她在风雪里摇摇欲坠,身子骨显得尤其瘦弱,而身边的玄衫男子一直扶着她纤细的手腕,她手中还握着一把模样怪异的拐杖。今尘老爷扯扯一旁的夫人,“吾过去看看。” 水烟子渐渐适应这刺目的雪地,她朝那坐着的男子一瞥,可谓惊鸿。她夸张地捂着嘴大笑,“这里居然有着这般妙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佳人藏此山。”今尘老爷无言地看着已经想入非非的夫人,水烟子几乎以扑的姿势奔向那三个人。 一股风雪袭来,水烟子被冰在原地,手还朝前伸着,微胖的身子颤了一颤,终究没有倒下。今尘老爷敲敲她身上的冰块,水烟子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可置信法术竟然可以如此迅疾,“夫人勿忘此行目的,此等美人非吾可以所得,切不可贪心。”水烟子痛苦地眨眨眼,表示答应。今尘老爷这才上前,朝久冰君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吾自中原而来,有一美人,欲自卖雪山主人,不知尔等谁为雪山之主?” 鸣微皱眉,这人身上一股腐酸气息,说话皱巴巴的,再一听他说的内容,原来是贩卖人口的。心里大大吃了一惊,他看向一直不发一言的唤雪,眼睛里都是疑问。唤雪伸了伸爪子,表示什么都不知道。 久冰君也微皱眉,但还是礼貌地微俯身,作为回礼,“在下正是。”今尘老爷又不急不缓地做了个揖,慢吞吞地朝冰冻着的水烟子一指,“不知雪山主人可否撤了法术,拙荆唯恐忍受不久此等冰寒。”久冰君手微微一拂,水烟子身上的冰块很快就消融不见了,她顾不得惊奇这神奇的法术,几乎跳脚指着自己的丈夫大声叫嚷,“你这个慢蜗牛,不好好说话就算了,做什么事都这样慢吞吞的,你要急死我呀!冻死老娘了,这什么破地方呀!”今尘老爷默默地听着她的训斥,良久才慢条斯理地提醒她,“夫人勿忘了谈生意。” 水烟子拍拍自己的脑门,“你怎么不早说!真是的。”转向久冰君已是面脸笑容,“不知您听说过我们中原第一美人没有,没听说过也没关系,她呀,指定了要雪山主人买她,出价么,也由她 定。不知您对她感不感兴趣?”久冰君困惑地看着这个滔滔不绝的胖女人,慢慢摇了摇头,“恐怕夫人找错了人,我对这个美人没有什么兴趣。”说完脸已经偏过去,大有逐客之意。 唤雪无聊地趴在雪地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只等久冰君一声令下,就将这对莫名其妙的夫妻重新带回山脚。这样,唤雪美滋滋地想,又有理由去见正罚跪着的灵巫儿了。 水烟子笑容不变,“您话先别说得太绝,我们这个美人呢,真是只应天上有的美人儿,您不见见可就太遗憾了。一眼,就看一眼,我保管您出什么价都会买了她!怎么样,要不要看看?”久冰君语气变冷,“夫人将此地看成什么了,竟敢在这里拐卖无辜女子,再说下去,不要怪我无情。”水烟子捅捅一旁的今尘老爷,低声说,“你看,我就说那妞在诳我们,这个金主什么身价,什么姿容,还要靠买得到女人么?!现在好了,白跑一趟了。你说怎么办!”她口里这么说,心里早已打定主意,回去就把那傲气的小妞卖到青楼里去! 今尘老爷摇摇头,“夫人此言差矣,尔尚未将袖中之图献上,雪山主人自是如此义正言辞。”水烟子怯生生地看了周身透着闲人勿扰气息的久冰君,实在没了勇气再靠近他。今尘老爷又伸手一指,“尔可从此女子入手。”他所指的正是一直神情漠然的淮涟。 鸣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对夫妻,真是为了钱财什么都敢做。妻子伶牙俐齿,却呆呆傻傻,丈夫腐气十足,却精明藏智。他那些年历练大千世界,自然耳闻过有一对天下闻名的人贩子夫妻,专门拐卖美人,做这暗黑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正大光明。今日竟然到了这荒雪之原做生意,还编造出什么中原第一美人,他忍住笑,刚想将这对夫妻的逸事说给淮涟听,却听到一直不言语的淮涟朝那个微胖的女人开口,“有什么话要说,就直接说吧。” 淮涟示意转过头看她的久冰君听对方还有什么话还有说,水烟子看着这个有些冷漠寡言的白披风女子,无端有些紧张起来,她一紧张就想吃苹果,所以她先狠狠啃了一大口苹果,这是唯一一只没有掉下去的苹果。今尘老爷无语地看着自己妻子举动,心里想着这可是她最后一只苹果了。 淮涟微微一笑,“夫人不用紧张,你这么能言善辩,还需要用迷术吗?”水烟子忘记了啃苹果,她怎么知道,这些苹果只是迷术的道具?!她爱吃苹果,是因为她在苹果里放入了一种药水,药水可以散发出一股宁人心神的气味,以此将对方的戒心降到最低。因为没有什么危害,一般人不会在意这小小的迷术。 而她用苹果气味将淮涟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这里来,淮涟竟然马上就知道了是苹果缘故。水烟子咽下嘴里的苹果,在心里暗叹此次生意真不好做。 而一直竖着耳朵听着这边动静的唤雪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灵巫儿对这对夫妻的态度实在太过良善了,一点都不像她平时骄纵傲气的性格。原来是这个胖女人做的手脚,难怪在山脚下的时候啃苹果啃个不停。 唤雪朝水烟子抛去一个大大鄙夷的眼神,却被今尘老爷看到,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唤雪一眼,唤雪张开血盆大口,唬了唬他一下,今尘老爷这才转过脸,看水烟子拿出这次生意的最后法宝。 久冰君漠然地看着水烟子从长袖里慢慢抽出一副卷着的图册。几片温柔的雪花落在素色的图上,水烟子又白又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走这些雪花,缓缓展开,久冰君搁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颤抖,他看到了图上的画像。 淮涟清晰地感觉到了久冰君内心的波动,一些欣喜一些恍然一些苦涩。因为,这所画之人,正是久冰君所等之人。 墨发垂肩双腿有疾的雪山之巅主人,朝后一靠,靠在轮椅背上,良久,他优美的唇形微微一翘,水烟子仿佛看到了一朵长久结着冰雪的白莲花正在缓缓绽放,一刹那的美丽惊心动魄,“不知,夫人出何价。” 有别于妻子眼中的白莲花,今尘老爷在那一刹那看到的是金光闪闪的金子,他稳住心神,这次可真是发财了。 没想到,水烟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之后,痴痴傻傻地回答道,“只要美人喜欢,就好。”久冰君不悦地看着她,今尘老爷更加不悦地瞪着她,“夫人,勿花痴!”水烟子猛地一醒,想起自己方才所说,内心一阵震惊,没想到自己长到这个年纪了还能被美色迷得七荤八素的!她在心里把自己狠狠骂了一顿,然后重新堆满谄媚的笑,“是美人主动要求卖给您的,她出的价是,一条人命。而我们么,嘿嘿,自然免不了要收笔跑腿费。”这跑腿费自然要狠狠地敲他一笔。 久冰君一愣,一条人命?良久,他眼中浮现苦色,“果然,这种事只有她才做得出来。” 雪地凶案 她走在江南水乡的小巷深处,撑着一把油纸伞,转头嫣然一笑。 修长的手指抚摸着画上巧笑嫣然的女子,几片雪花纷纷乱舞,他将搁在双膝上的画册卷好,然后抬头,淡然开口,“我要先见到本人。” 水烟子眼睛一亮,“那自然是要的,不过,您得亲自去。”久冰君静静地看着她,“夫人以为,以在下的情况,可以亲自去吗。”若是能下山,他自然早就去找她了。 水烟子有些为难,她转头看看一直默然的今尘老爷,对方略一皱眉,然后才慢吞吞地向她支招,“尔可退一步,派人即可。” 话未说完,淮涟已经开口,“既然这样,不如我跟你们去看看那个中原美人。”淮涟寻她多年,竟是在这样情形下得知她的下落,她心里喟叹一声,这样的自卖行为,果然只有她才会想出来。想到以前她那些事迹,淮涟心里忍不住发笑。鸣在一旁看她咬唇憋笑,碰了碰她,示意她去看久冰君的表情。 久冰君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一片怔然。最初的喜悦过后,他想到横隔在两人之间的鸿沟,这么多年之后,非但没有消弭,反而愈来愈深。他慢慢握紧手,一条人命,她要谁的命呢? 他抬头,看着淮涟,“你去把她带回这里,也好。” 四个人来到雪山脚下的时候,灵巫儿还跪在那里,眼睛看着那面巨大的幽冥冰镜。 等他们一走近,冰镜弥漫出一片红色,远远望去就如鲜血洒满了镜面。 灵巫儿冷傲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当中有人要死了。” 她眼睛看着的是其中的水烟子。今尘老爷紧张地抓住自己妻子胖胖的手,水烟子却大大咧咧地一笑,“小美人就喜欢诳人,镜子前面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淮涟仰着头,一滴血落在她的额间。她悄悄地将这滴血摸下,血滴已经结成冰粒子,捂在她没有温度的手里,没有融化。 鸣默默地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天空竟然会落血,这不吉的凶兆,已经明明白白显示了有凶案即将发生。他环顾四周,却发现唤雪在后面跟着他们。雪兽朝他刺了呲牙,它的四周都是风雪,莫非,鸣心里一紧,冰镜显示的血色,是唤雪的? 但是直到他们离开雪山脚下,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鸣悄悄地握住淮涟冰冷的手,他们手之间是一颗同样冰冷的血粒子。淮涟转过头,鸣幽深的眼睛正望着前方一大片雪地,“别动,待会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 那粒血在鸣温暖的指间很快就融化了,他转头看了一眼慢吞吞地走在他们后面的水烟子与今尘人,悄悄地对淮涟说道,“死的,很可能就是他们之中一个。”淮涟想停下脚步,鸣却拉着她的手往前走,“不要试图去改变,也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淮涟蹙眉,“幽冥镜不会错的。” 她转过头,白色披风一扬,站在雪地里就如遗世独立的一株雪莲,孤独又悲天悯人,“你们走快一点。”然,还是迟了一步。 水烟子刚刚笑着说,“姑娘未免太着急了,那中原美人可是在……”话只说了一半,她握在今尘老爷手心的手无力一滑,胖胖的身体就倒在了雪地上。 最后半只苹果从水烟子衣兜里滚落出来,洁白的雪地出现一道歪歪斜斜的痕迹,今尘老爷惊慌失措地蹲下身,抱住水烟子沉重的身体。水烟子微张着嘴,终究没有把那后半句话吐出来。 今尘老爷哭了起来,天空开始飘起鹅毛大雪。 淮涟握着收魂之笔的手颓然放下,没有灵魂,水烟子体内竟然没有灵魂。 鸣握住淮涟有些颤抖的手,“怎么可能没有灵魂,她又不是傀儡。”淮涟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我感受不到她的魂魄在哪里?”并且,鬼差也没有出现。 他们有些惊惧地看着跪在雪地里的今尘老爷,如果水烟子不是活物,那么,他也应该不是。他们竟然不知道,这对夫妻到底是何方怪物。 今尘老爷吃力地抱起水烟子的身体,闷闷地对他们说,“勿要停步,吾要快快回家,好将吾妻安葬。”鸣问他,“你不好奇她怎么死的吗?” 今尘老爷默默地摇摇头,不再说什么,自顾往前走去了。淮涟看着他怀中的水烟子,没有伤口,没有流血,看上去就像睡着了而已。 鸣已经弯腰捡起了那半只苹果,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有股安定心神的香味。“既然本就没有生命,她尝得出苹果的味道吗?”淮涟摇头,“当然不能。”鸣看着前面走得异常慢的今尘人,他在雪地上留下一排印痕深深的脚印,一步一步踏得有些艰难,“最怪的地方是,水烟子怎么会突然死了?!”而今尘老爷安然接受的态度,也实在反常。 淮涟却怔怔地看着今尘人的背影,“你说,这样没有生命的两个人之间,会有爱情存在吗?”没有魂魄的行尸走肉,也会产生七情六欲吗?鸣摸摸鼻子,“我也奇怪,水烟子明明就有人的感情,为什么会没有魂魄?” 今尘老爷忽然转身,“勿要多加猜测,赶路要紧。” 淮涟和鸣无奈对视一眼,或许,水烟子根本没死,只是昏睡过去了。或许,杀水烟子的就是这个沉默高深的今尘老爷,或许,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谋杀水烟子。 太多的可能,只有继续走下去,或许还会有什么情况发生。 雪下得越来越大,他们越走越远,后面的雪山已经渐渐看不到山腰以下部分。淮涟压低帽子,免得雪花迷住自己的眼睛,而鸣一只手扶着她,一只手撑开他送给淮涟的拐杖,那拐杖是一把收敛的伞。 今尘老爷一直抱着水烟子,他们想帮忙却被他拒绝了。因此一路走得很慢,虽然慢,今尘老爷却没有一点疲累的样子,他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朝前走。雪渐渐积在他的头顶,远远望去,不祥的阴影一直笼罩在他头上。 鸣心里一动,为什么接下来死的不会是今尘老爷呢? 淮涟没听明白他的呢喃,鸣又重新换了句话,接下来,死的很可能是今尘老爷! 如果是这样,对方的目的就一清二楚了。 两个人快步上前,走在今尘老爷的两侧。淮涟看了一眼他怀中的水烟子,脸色一变,那胖胖的女子现在竟然消瘦不已,整张脸变成瓜子脸型,若不是五官未变,几乎已经是另外一个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1节 今尘老爷低下头,也发现了水烟子的变化,他竟然跪了下来,又哭了起来。 他一直在低喃着,“伊诳吾,伊竟诳吾!”越说越轻,越说越轻,最后已经听不见了。 鸣推了推他,没有反应,他伸手晃了晃他,依旧一动不动。 淮涟慢慢站起来,她手里握着收魂之笔,面无表情地说道,“他已经死了。” 亦匪盛颜 风雪如一只张着翅膀的白色大鸟从雪山之巅一路席卷而来,狂风凛冽,带来刺骨的寒冷。 淮涟收好收魂之笔,微叹一口气,“我们得回去了。” 这两个中原人一死,那位中原第一美人的消息也就断了。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 鸣指着雪地上的两具尸体,“那么,他们怎么办?”话音未落,一阵风雪从身边刮过,等消停下来,地上白茫茫只剩下积雪。 仿佛是一场梦中的闹剧,那个爱吃苹果的胖女人和喜爱咬文嚼字的老爷刹那间无影无踪。连唯一能够证明他们存在的尸身也消失不见了。 风雪中的女子慢慢蹲下身,捡起那半只已经冰冻得坚硬的苹果,“至少,还有它。” 顿了一下,仿佛想到什么,她露出恍然一笑,“我到现在才明白,他们名字的含义。水烟子,不就说她就像一阵烟不可寻觅,今尘人,应该就是说他想一粒灰尘那般不起眼。如今,一个已经化烟而去,一个已经变为空中尘埃。能够起这样名字的人,除了她,还会有谁呢。” 淮涟环顾四周,将手中的伞慢慢放下,“鸣,你听,除了风的声音,你还听到什么?”鸣诧异地望望四周,除了风与雪,四周并没有什么。 “是雪,这些雪在呼吸呢!”淮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气弥漫着,“是它们把水烟子和今尘老爷杀了。” “雪,怎么杀人?”鸣慢慢握紧手,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想相信。 “你明白的,鸣,这世上除了你,不会有谁再比你更明白了。”淮涟朝他走近了一步,“你告诉我,那个叫唤雪的少年,到底是谁?” 鸣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握紧手,“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唤雪不过是一只雪山小兽,还能是谁。”他也不明白,唤雪为什么要杀水烟子和今尘老爷,或者更准确地说,它为什么要阻止他们去找那个所谓的中原第一美人? 淮涟偏头看着他,“既然你不说实话,那么我亲自问唤雪。”她说完不等鸣回答,便抬起手,手中的剑芒直指风雪中心,光芒中的女子眼中是义无反顾的决然,雪花急遽地飞舞着,紧接着就幻化出一只巨大的雪兽。唤雪跌落在地,龇牙咧嘴之时,风雪渐渐停息了。 原来这一路的风雪,都是唤雪幻化而出。它一直跟着他们。 白衣白发少年倒在地上,有些委屈地看着淮涟和鸣。他的额间,赫然多出了一粒血色痣点。在洁白的雪地映衬下,触目惊心。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淮涟开口问他,语气淡然无比。 唤雪慢慢坐了起来,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鸣,却发现他一直在看着淮涟,它抿了抿嘴,“我不想你们找到她。” 淮涟扬了扬眉,“原来,你也知道她?”唤雪摇摇头,“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一直以为久冰君等的人是你,但灵巫儿说不是。直到看到那幅画册,我才确定久冰君等的另有其人。并且,我还知道,她要的是谁的命!” 鸣打断它,“这只是你的胡乱猜测,你竟然不等确定,就冒然杀了他们,倘若他们是无辜的,你岂不是懊悔一生。”唤雪的手握成拳头,“它们不过是一阵烟与一粒灰尘,不知谁让它们幻化出了人形,竟然这么惟妙惟肖,我居然信以为真!” 原来如此,怪不得淮涟感受不到灵魂的存在。鸣一摊手,“那你回去怎么跟久冰君交代,他好不容易有了她的消息,现在所有线索都断了。”唤雪负气地背过身,“找不到她最好,找到了她,久冰君就没命了!”鸣默然无语。 淮涟也一怔,“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残腿困于雪山之巅,一个失踪不见踪影,一现身便要取他之命。 唤雪重新变成雪兽的模样,白色的毛发在寒风里速簌簌抖动,“我带你们去问灵巫儿。”淮涟想到灵巫儿那倨傲的性情,连连摇头,“只怕她不会跟我们说。”唤雪鼻间喷出一股白气,风雪弥漫四周,“我不想她再跪下去,她跪在幽冥镜前,寻死不能,赎罪不允。真不知要跪到何时!” 鸣拍拍它的头,“也好,你带我们回去。我们来问灵巫儿。”淮涟立在风雪里,只好点头赞同。她压低自己的帽子,眼睛里流露出的担忧之色被遮掩住了。 唤雪载着他们飞驰在雪地之上,大风从身侧呼啸而过,就在这萧萧风声里,淮涟忽然意识到,水烟子与今尘老爷一去不复返,她会怎么想?这样一来,久冰君与她之间的误会岂不是越来越多,等真正见面之时,只怕会拔剑相对。淮涟越想越糟糕,却对此无能无力。只希望灵巫儿能告诉他们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暮色四合的雪地,淮涟看到那雪地里跪着的纤细身影,她来到这里不过两天,竟恍然感觉已经过了好久,这寂静得有些空洞的地方,只有风雪与寒冷,孤独与无言。而这样正值妙龄的少女天天跪于此地,怀着无名的赎罪之心,遥望那面冰镜,她究竟在期盼着什么?淮涟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情绪,这个倨傲得有些任性的灵巫儿,究竟在期盼着什么? 她又仰头望着雪山之巅,那道终日坐在轮椅之上的身影,不期然地浮现在她脑中。他就那般置身冰天雪地里,安安静静地等着一个人,不管天老地荒,沧海桑田,他只等着一个人。淮涟有些淡漠的眼睛浮现一点泪光,情这种东西,之于她是砒霜,之于他,却是良药。淮涟只害怕,他等来她的那一天,便是他殒命之时。她更害怕,那个人终于回来之时,他已经老了,而她,亦匪盛颜。 灵巫儿转过头,看着淮涟与鸣向自己走来,她冷傲的神色有些崩裂,语气隐藏不住诧异,“你们怎么回来了?”不是去找她了吗? 淮涟弯下腰,与她的眼睛平视,“水烟子和今尘人都死了,幽冥镜是对的。” 灵巫儿古怪地笑了起来,“这样,你们又找不到她了。”那个因为仇恨与误解远走他乡的女子,她又一次被推向了远方。“她不会回来了,她肯定会以为是他把她派来的人杀掉的!” 白衣白发的少年从后面慢吞吞地走过来,“她不回来才好,她回来就是要久冰君的命。”灵巫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这个傻瓜,你会后悔的。”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转过头不再看唤雪。唤雪听得一头雾水,他不明白,他会后悔什么。鸣看着他,欲言又止,淮涟瞥了眼面露难色的鸣,心里暗想他果然隐瞒了什么事情,等哪天可以从他嘴里套套话。 淮涟心里打定了这个主意后,才开口问灵巫儿,“你能告诉我们,他们为什么分散两地吗?”灵巫儿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能。”鸣摸了摸鼻子,这倔强的少女可真难伺候。唤雪却还在纠结那个后悔的问题,他想不通,干脆变回兽形,在雪地里打着滚。 鸣沉思了一会,“我想,我们最好先别告诉久冰君这件事,我们可以去江南找画册上的人。”灵巫儿有些讥讽地看着他,“你以为凭借一幅画,就可以找到她吗?真是不自量力。”淮涟趁机问道,“那么,你能为我们占一卦吗?”灵巫儿看着那面冰镜,“你们与其让我占卦,不如去问幽冥镜。”幽冥镜,生死之镜,镜中万象皆有,光芒烁烁,却只能等到机缘巧合,才可以一窥真相。灵巫儿这样说,不过是托词而已。 灵巫儿想到雪山之巅那个人,心里一动,“你们最好不要让他知道,就这样让他等着你们的消息,如今他心里必存着一丝希望,我不想,连这一丝希望都被打破。”淮涟轻叹一声,“你既然如此关心他,为何不帮帮他找到她呢?”灵巫儿一直冰冷的眼神闪过一丝茫然,“就如唤雪所言,她回来之时,怕就是他丧命之时。”她语气陡转,直直地看着淮涟,“就算这样,我也希望她尽快回来。”淮涟忍不住失笑,“灵巫儿,你多心了。久冰君只是我的小师叔而已。”少女偏过头,脸上清清楚楚写着我不信。淮涟笑叹一声,她到底还是个任性的小女孩。 鸣看着淮涟的笑颜,心里忽然一松,他忍不住去握住淮涟垂在身侧的手,淮涟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两个人的手皆是冰凉,心里却都是暖意融融。 灵巫儿低着头,凝视着雪地的一点,她竟也算不出那个人究竟有着如何的命运,她的命格定在离开雪山那一年,便静止不再转动,但她的生命痕迹却依旧存在着。那个女子,究竟藏在哪里了? 等她抬头,那白衣女子与玄衫男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唤雪不知何时趴在了她身边,懒洋洋地告诉她,“他们去江南找那个人去了。” 灵巫儿抬眸,那面巨大的幽冥镜散发出翠绿翠绿的光芒,而绿色之中,点点粉色缤纷飞舞,竟然是江南的桃红柳绿之色。江南呀,这一次,恐怕是找对了。 作者有话要说:江南好,最忆是江南~ 第五章 冬季渐渐远去,冰雪融化,一江春水流在江南的一座小镇旁边,青瓦黛房,桃红柳绿,春深,杏花乱。 迷乱的花雨里,她撑着一把伞默默站在杏花树下,手温柔地微微抬起,花瓣仿佛受到了什么力量的牵引,在空中形成一个个圆弧,纷纷围绕着这个官家小姐。 淡淡的花香弥漫着,一个青衫小丫鬟小心翼翼地走近她,“小姐,我们该回去了。” 女子轻叹一声,手缓缓放下,半空飞舞的花瓣霎时失去了力量,乱坠了一地。她手中握着的伞面早已落满了粉色花瓣,微微一抖,花瓣又落了一重,粉色的绣鞋踩在这些娇嫩的花瓣上,“好。”她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粉色的轿子缓而不急地朝着小镇中心走去,走到一座桥头,却停了下来。她静坐在轿内,对外面的青衫小丫鬟问道,“小杏,怎么了?”小杏隔着轿帘,低声说道:“小姐,有人在前面拦轿。”“殷小姐,你的伞掉了。”一个翩翩公子站在桥边,手里握着一把粉色的油纸伞。她隔着轿帘悄悄打量着他,良久才伸出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伞。却忘了其实可以吩咐丫鬟们做的。轿子远去,而那个公子还在桥边驻足望着。 “小姐,他还在看你呢。”青衫小丫鬟隔着那门轿帘,娇娇软软地对她说道。她垂眼抚摸着手中的油纸伞,那上面描着一朵灼灼桃花,仿佛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她无声地叹了一声,掀开轿子的窗,外面是桃红柳绿的春日繁景,她心里一动,春天就是如此多情。 桥头的公子驻足良久,他虚握的手放在唇间浅浅咳嗽一声,几瓣花叶落在他肩头发间,粉色的软轿渐行渐远,他忍不住追上了几步,忽而想到什么,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这事不急于这一时。 她慢慢走出轿子,伸手就打开了手中的伞,大半张脸掩在伞里。踏入殷府,初开的杏花香气扑面而来。殷家小姐撑着伞,行走在殷府开得极其茂盛的杏花树下,伞面上落满了浅红色花瓣。极其文静的官家小姐手微微一抬,飘散空中的杏花仿佛受到了一股力量的牵引,空中出现了粉色的三个大字,“古律清。”淡粉樱唇微微翘起,她的眼睛里是势在必得的温柔,手温柔地放下,无数杏花纷纷扬扬而落,那三个字昙花一现,也碎了一地的落花。 踩着一地碎花,她走入一座小阁楼,一股幽幽的冷香扑面而来。手中的伞缓缓掉落在地,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她半跪在地,“小姐,怎么出来了?”对面与她装扮毫无差异的女子冷冷地看着她,“起来说话。”她低垂着眉眼,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你今天又去哪里了?”她问这句话的时候,一向温和平静的脸忍不住浮现嫉妒与讥讽之色,手中粉色的团扇早已被她捏得起了褶皱。 “奴只是去江边看了杏花。”她一脸平静地站在那里,又缓步踱到大厅前方的桌子前面,“小姐若有兴趣,奴画出来如何?”对面因为久居深闺而面色苍白的女子摇头,“你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她脸上的讥讽之色加深了几分,“府中来客,爹特地指明要你这个殷家大小姐去招待呢。” 她依旧平静地看着对方,“奴不会忘记自己身份的,殷家大小姐,永远只会是小姐你。”“是吗,呵呵,”对方手指一用力,团扇碎成几片簌簌落地,“你不要说这些好听的话给我,我不会相信你的!”她慢慢走近她,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面对面,“既然这样,那今日还是小姐亲自去招待客人吧。”对方苍白的脸浮现愤怒与一丝快速闪过的恐惧,“你大胆,竟敢威胁我!”“奴不敢,是小姐不信任奴而已。”她黑沉沉的眼睛里一派温柔。 对方一愣,随即厉声喊道,“你还在这里废话什么,还不快去。不然,爹又要生气了。”她朝她行了个礼,才走到阁楼门口,弯腰拾起地上张开的伞,感觉到身后的视线,她静立阳光里,背对着对方,“小姐没事,最后不要走出阁楼。” 然后,不顾后面传来摔茶杯的刺耳声,她迈出阁楼,背后的门缓缓被一阵风关上了。似乎,那摔东西的声音里,还夹杂着低低的啜泣声。她走得极慢,嘴角始终含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殷府的大厅里,上座坐着一个须眉皆白的中年华服男子,正是殷府的老爷殷立肃。她站在门侧,先默默地打量了座下那两位客人。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消瘦的女子,她没有坐下,而是立在一旁,白色披风遮住了她那绑着层层布带的身躯,一顶雪白的帽子低低地压在额间,将大半张脸遮住了。而披风一直垂在脚踝之处,那纤细的脚踝上绑着铃铛,而她穿的竟然是一双木屐。腰间悬挂着的长嘴葫芦随着女子的动作忽隐忽现,她立在原地,一朵浅红花瓣缓缓从指间飘落,这竟然是一个会呼吸的骷髅女子。 她视线往下移,看到那白衣女子身旁坐着的男子,他一身玄衫,华而不显的花纹细细密密地绣在袖口与领口,显示主人尊贵无比的身份,而男子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更是让她倒吸一口气,流萤石,他的眼睛当中竟然镶嵌了一粒流萤石。这个,她苦寻不到的宝石,竟然藏在一个人的眼睛当中,难怪,难怪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捂住有些疼痛的胸口,手里的伞砰然落地,里面的谈笑声随着这声音戛然而止。 淮涟朝着殷府的大厅外面望去,一个粉色长裙的绝色女子正手捧心口,眉尖微蹙地走过来,她缓缓地朝他们行了个礼,“不知家中来了客人,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上方传来豪爽的大笑声,“这正是小女,殷流雪。”殷立肃随即朝她招手,“阿雪,过来认识下这远道而来的流族少公子。”她抬眸看了一眼玄衫男子,侧身行了个礼,眼神温柔,“阿雪见过少公子。”鸣上前虚扶了她一下,“殷小姐多礼了。”那双藏着流萤石的眼睛正在眼前,她凝视着,最初得知下落的震惊与惊喜退去后,一种无望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若要取得这宝石,她就不得不剜了面前这个男子的眼睛,就算她有能力动手,她也不忍心下手。鸣见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有些莫名地退后一步,淮涟适时地上前,“殷小姐,似乎有什么心思?”她心中一惊,连忙偏过头,只见面前的白衣女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她浅浅一笑,“流族少公子的英姿果然名不虚传,公子难得来到这江南小镇,方才不免多看几眼,不知公子此次不远千里来访,是有什么重要之事要办?”她边说边走到一旁的座椅,坐了下来。 她不顾上座殷立肃不满的眼色,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也不看自己父亲一眼,这让淮涟和鸣有些诧异,这殷家小姐行为举止虽然温柔安静,但决不是久居深闺的等闲女子,她那举手投足之间,竟让淮涟隐隐感觉到了金戈铁马之势,这样的女子,让她久历人间的心也忍不住森森发冷。 鸣似乎也察觉到了她身上隐伏的气势,他闲适一笑,朝着殷立肃回答,“方才谈笑许久,竟忘了说明此次来访殷府的目的了。我想借殷府的飞情阁一用。”殷立肃微微变色,飞情阁是他一手建立的情报组织,网罗天下消息。“不知公子有什么难题,直接道予老夫便可,何需假手飞情阁。”殷流雪垂首默听,不置一词。 “只是想找一个人,不需要大动干戈,怎好劳烦殷大人亲自办事。”鸣淡笑着,闲适地靠在座椅之上,心里却暗想这飞情阁莫非有什么秘密,竟让这殷立肃宁愿自己出手,也不愿动用它。殷立肃果然面露难色,“这飞情阁,不瞒少公子,如今已是小女一手掌管。” 殷流雪抬头,温柔一笑,“话虽这么说,这决定权还是在爹爹手里,借,或不借,还不是爹一句话的事。”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上座的白须白眉男子,语气无比平淡。 鸣有些愕然,原来这殷府的掌权者竟是这个看似柔弱的大小姐,他轻叩茶盏,沉吟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等殷府消息,若是愿助一力再好不过,若是实在无法,也无需勉强。”殷立肃捋了捋白须,笑着点头,只是这笑,笑得有些狼狈。 鸣就此告别,淮涟跟在他身后,慢慢走出殷府大厅,迎面正匆匆走来一个青衫小丫鬟,在一路浅红杏花映衬下,正如一枚青色杏子,显得格外出挑。淮涟不禁驻足,这个小女孩,竟让她有无法言说的熟悉感。等她走近了,白衣女子有些失望,并不是认识的人。 鸣回头,“怎么了?”“没事,我们继续走吧。” 两个人踩着满地落花走出殷府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流萤石第一次出现在第一章的虫脸女身~为流族之物 阁楼双珠 她缓缓推开阁楼之门,里面满地白色碎瓷,正中央坐着的女子还在低低啜泣。 “小姐,你受伤了。”殷流雪小心翼翼地越过碎瓷,伸手将她扶起,却被对方一甩而开。“不用你的假惺惺,你走开!”苍白的女子捂着脸,泪水从眼中滑落。落到指缝间。殷流雪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坐在了她的对面,“小姐的脚流血了。”她看着对方赤着的双脚,莹白如玉,足下却流出几缕血丝。她摇摇头,“本想今夜与小姐一起去划舟赏月,看来是去不成了。” 对方不禁抬头望着她,“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可以走出这座阁楼吗?”她浅浅一笑,“当然不行。”说出的话却是如此残酷。对方勃然变色,“你真是越发大胆了,竟敢戏弄我!”“奴不敢,是小姐多心了。”她继续温柔地笑着,“小姐还是安静下来,让奴给您好好包扎一下。” 一室的安静,殷流雪低着头专心给她包扎,而对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一缕夕阳的光芒透过阁楼古朴的小窗,悠悠地洒了满地,而面前乌发粉衣的女子低眉抿唇,手中握着自己的赤足,专心的模样仿佛什么也无法打扰到她。这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顶替着她殷家大小姐的身份,一手掌管飞情阁的全部权利,一手控制着堂堂的殷家老爷,她的行事作风铁腕血腥得不似一个女子,而此刻,竟然如此温柔地为自己包扎伤口,她在心里悲哀地发现,自己永远都逃脱不出这个女子给自己精心打造的囚笼,这座阁楼呵,莫非她要呆上一辈子? “小姐在想什么?”冷不丁地,殷流雪启唇问道,打破了一室的寂静。她不安地动了一动,足腕却被她牢牢握在手心,“小姐不要乱动,不然伤口又要流血了。”她怔怔地看着殷流雪,她为什么如此关心自己?她默默地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被对方迷了心窍。 乌发粉衣的女子眉轻轻一扬,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小姐还是不要再如此纠结了,奴对小姐,从来都是忠心的。”一丝讥讽之色爬上她的脸庞,“你说你对我忠心,就是把我关在这座阁楼,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你说我不相信你,你自己想想,把飞情阁的权力从爹手中夺走的又是谁?”她说到这,泪意上涌,闪着碎光瞪着对方。殷流雪懒懒一笑,“小姐此话差矣,把你关在这阁楼的,是你那可亲可敬的父亲,飞情阁的权力,不是在殷大人手中好好地握着吗。你不怪你那个父亲,竟然怪我这个还记得要来陪你聊天的奴。”她摇摇头,似乎在无奈地叹息。 “呵呵,你永远都会说这些漂亮的话,可惜都是假的!我不相信你,我永远不相信你!”苍白的女子此时沐浴在如血残阳里,眼角有狠厉的恨意闪过,殷流雪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下去,她低下头,将她包扎足底伤口的布条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小姐,奴说的那些漂亮话,有这个蝴蝶结漂亮吗?” 说完,她竟然抬头朝她调皮地眨了一眼。一模一样的两张脸面对着面,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在那一笑,她差点又要溃不成军。“你快点走吧,我不会再做傻事了。伤的永远是自己,我可真笨。”“小姐这样想就好,奴觉得,小姐还是笨点的好。”殷流雪慢慢站起来,伸手扶起她,“小姐若是呆得烦了,看看那窗外的景色也好。这个季节,杏花都开了。”对方正愤愤地看着她,因为那句说她笨的话。 说到杏花,殷流雪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知小姐可否有兴趣看看河边的杏花开得如何?”对方冷冷地看着她,“明知故问。”她缓缓走到书桌之前,“我画给小姐看,好吗?”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便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奴画完就走。” 她有些呆愣,随即冷笑一声,“你爱画,便画。我还能阻拦你不成!”何必假惺惺地来向她征求意见。殷流雪已经提笔落墨,她做事便是这样,一旦沉浸其中,什么也打扰不到她。哪怕只是包扎一个小小伤口。她心中郁卒,跛着一只脚来带窗前,外面残阳如血,花园里的湖边一排杏花树沐浴在余阳里,浅红色花瓣随风四处飘动,而地上已经重重地落了一层花瓣。殷府的丫鬟奴仆们偶尔穿梭其中,整座殷府安静温和,空气流动着淡淡的花香。 她忽然有些恍惚,原来冬去春来,又一年已经过去。而她,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踏出这座阁楼一步。自从,那次从杏花树下救下这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她不禁握紧手,她真的后悔,救下她了。 第12节 她在她面前永远自称奴,恭恭敬敬,温温柔柔,没有一丝逾矩,但是她所做的事,又是那么雷厉风行,不容抗拒。这样的女子,不知是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才会如此强势与善于伪装。将自己每一丝情绪都不动声色地隐藏好,滴水不漏。 身后传来簌簌的响声,她从思绪中转醒,转身,只见殷流雪手中正捧着刚刚画好的画,正对着她。看清画的内容后,她心中一动。 点点红色是飘飞的杏花瓣,而墨色桥边立着一个翩翩佳公子。他手中握着一把粉色油纸伞,墨发垂肩,几片红杏落在肩上发间,正对着她微微一笑。 她从惊艳之中晃过神来,脸上浮现愤怒与不知名的红晕,“你,你怎画了这个?!”殷流雪靠着书桌,柔柔说到:“小姐喜欢吗?”对方原本按在窗栏上的手死死按压着,指间有些泛白,“你,你怎画了这个?!”她似乎只会说这句话了,反反复复,脑中纷纷闪过一些画面,心头却生出大片大片的恐惧,她知道了自己心里所思吗?还是,她要对这男子做什么? 殷流雪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看来,小姐是喜欢极了的。”她轻轻地放下手中的宣纸,“那么,奴就先退下了。” “慢着!”她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脚伤,走上前要拉住她离开的衣袖。殷流雪勾唇一笑,“小姐紧张什么?您脚痛不痛?奴还是扶一下您坐下吧。”她苍白着脸拼命摇头,“你,你不要,我求你。”“小姐不要奴做什么?您求奴什么?”殷流雪温柔地看着她,轻轻问道。 她忽然意识到,站在面前的女子不是一般人,她铁石心肠,怎会因为她一句哀求便改变心意。“我无话可说了。你要做什么,就做什么,都与我无关。”她说完便转身朝着一旁的座椅走去,足底的伤口隐隐传来疼痛。 殷流雪浅笑一声,“小姐怎么如此轻易便放弃了,说不定,您再说下去,奴便答应了呢。”她缓缓坐下,恢复平静的脸庞依旧苍白着,犹如没有抹彩的白瓷,通透洁净。“我不求你。你已经存了对他动手的心思,我再怎么求你也没有用。”听完她的话,殷流雪竟然笑出了声,“我的小姐,你太天真了。奴怎么会对他动手呢,奴动的若是心呢?” 坐在座椅上的女子呵呵低笑,“你这样的人,也会爱人?”殷流雪怔在原地,心里一阵苦涩,她怎么不会去爱人?她的爱,就如她所隐藏的情绪那般,没有人看得穿,即使,即使是那个她倾尽一生去爱的人也没有。“小姐若不信,明日奴便派媒人说亲去。” 这句话终于成功吓住了她,“你不要太胡来,无端败坏我的名声!”自古都是男方去往女方求亲,哪有女方主动上门提亲的?!殷流雪眼睛里流露出温柔的神色,“小姐,你若真心爱上一个人,还会在乎这微不足道的名声吗?”是了,她这样的女子,离经叛道,又怎会在乎这虚无的名声。 “可是,你并不爱他。”苍白的女子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却被她眼中无端的温柔惊住了,她心里大乱,莫非她真的动了心?继而又一种悲愤的情绪上涌,这个人抢了她的大小姐身份不算,现在还要来抢自己的爱人,而她,却只能呆在这座阁楼里无能无力地看着一切事情的发生。 殷流雪推开阁楼之门,淡淡地说了今天的最后一句话,“小姐,你错了。” 孤舟微月 春江潮水,江南小镇一旁的河流之上,小桥独立,孤舟轻泛。 她撑着伞,临水而站,脚下是波光粼粼的河水,一轮残月正挂在柳梢头。河面上划来一艘小船,在哗啦啦的水声里渐渐靠岸。 殷流雪一旁的青衫小丫鬟低低地向她说道,“小姐,你看,白天的那位桥边公子过来了。”伞略略抬高,她清丽安静的脸庞露在月光之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此时两道身影从小舟里钻了出来,正是殷府里的那两位不速之客。 “不知殷小姐可有雅兴与我一同泛舟江上观赏这月夜。”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随着脚步声的停止徐徐响起。殷流雪微转眼眸,看着面前仅仅邂逅一面过的男子,“那再好不过了。” 两个人携手上了小舟,往河水深处划去,木桨碎了满江的月影残光,偶尔一两条小鱼跳出水面,啪地一声打破夜的寂静。岸边的淮涟与鸣默契地对视一眼,他们决定沿着这条河流往小舟划去的方向走去。 河边一排烟柳,还有几株杏花树。在浅浅的月光下,仿佛笼上了一层纱雾。一阵夜风吹来,花瓣簌簌而落。淮涟伸出手,指尖拈着一朵杏花,“你看这花的颜色,像不像那位殷小姐?”鸣心中一动,“红色?”淮涟手指一颤,杏花落地,终究不忍,她又捡起它,把它放入河里,随着江水往东一路流去了。“红,但不鲜明。只是浅浅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不等鸣回答,她又继续曼声说道,“她那样的人,手里不知沾了多少鲜血,却唯独不会让自己受伤。”鸣一笑,“你不过才见了她一面,怎么说得好像很了解她。” 淮涟摇摇头,“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因为之前就遇到过与她相似的人,大抵那样的人,拥有的命运都差不多吧。”鸣侧头去看她,悲天悯人的女子正怔怔地望着江水,眼神里有些哀伤。“那么,那个与她相似的人,后来怎么样了?”“后来,他爱上了一个人,却因为这份爱,死去了。”淮涟忽然微微一笑,“但是,他应该从来没有后悔吧。”鸣忍不住问她,“那你觉得她这样做值得吗?”淮涟飞快地摇头,“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他本来是那样自由的一个人。”鸣看着她眼中的悲哀,“看来,你不相信爱情。”淮涟看着他,“是,我从来不相信那种毫无用处的感情。”似乎,是特意说给他听的。鸣有些黯然,但很快就释怀了,“你这样说,是因为,你不想伤害别人吧。”淮涟嘴唇微动,一年多的朝夕相处,让他足以了解她的全部了,毕竟他是这样睿智的一个人。 淮涟偏过头,不再看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鸣拉住她的手,“其实,你不必在意自己的骷髅之身,总会有办法的。这个世上,总会有办法能让你恢复正常人的样子。”淮涟有些悲哀地微笑,“这些年,我四处游历就是在寻找方法,几乎已经走遍了所有的地方,希望也越来越渺茫。”鸣抓紧她的手,“你是收魂者,怎么会没有办法。更何况,还有一些地方没有去过。这次帮小师叔找到那个人后,我们就去更南边看看吧。那里巫术盛行,碰碰运气也好。”淮涟看着面前一脸担忧的玄衫男子,神色渐渐变得温柔,“好,我听你的。” 原本安静的江中忽然扬起一阵琴声。铮铮作响,似乎带起了一片刀光血影。他们两个人驻足朝江中望去,那条孤舟在江面之上缓缓滑行,微月倒影,船头坐着一道纤细的身影。正是殷流雪。这琴声,杀气十足。 淮涟却没有在意这古怪的琴声,只是看着那个船头女子,月光下只有模糊的身形,却让她心头一跳,白天的时候,只关注于她那美丽的容颜,竟忽略了她的身形,现在一看,无比的熟悉感油然而生。但是,她微摇头,早已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更何况,连性别都不同。她极力压住心里隐约的猜想,对鸣说道,“我们得走快点,不然就与他们错过了。” 江水,孤舟,微月。 她低垂着头,眼神无比专注地看着置于膝盖的七弦琴,“想不到,我久寻不到的流觞琴在这里。”手指随意一拨,琴弦铮铮,竟然泛出一股杀气。站在一旁的男子抬手低低咳嗽一声,似乎被这股杀气伤到了心肺,咳得有些绵久。他吃力地开口,“这琴,久经沙场,杀气太足,又沾了血,咳咳,你一个女子,怎么会喜欢它?”他又低低地咳嗽了一会,极力忍耐着。殷流雪恍若未闻他的咳嗽声,浅浅一笑,“喜欢便是喜欢,还要理由吗。”她又低头,连连拨弄琴弦,杀气连绵不绝而来,旁边的男子终于不敌,弯下腰咳出了一口鲜红的血。 琴声戛然而止,温柔的粉衣女子满目同情地看着他,“没想到,堂堂古家大公子如此脆弱,只是区区琴声便受不住,若是仇家上了门,你可怎么办?”古律清擦拭着嘴角的鲜血,虚弱地坐在她身边,“若是仇家上门,不是有你这个堂堂殷家大小姐在吗。” 殷流雪扬唇一笑,“若是,这仇家就是殷府派来的,你可怎么办?”古律清神色里有些茫然,有些认命,“若是殷小姐想要我这微不足道的性命,我一定双手奉上。”殷流雪这才满意而笑,“公子这般回答,我一定不负公子这番心意。”她举手将膝上的流觞琴举起,双手一用力,竟生生地将这把绝世之琴折成了两半,然后丢入了水中,“我今日折琴起誓,还希望公子也不要负了阿雪一片心意。”古律清微愣,看着面前乌发粉衣的女子,明明是如此温柔的女子,身上竟然有着死士般决绝的气质,他几乎可以预见倘有一日他辜负了她,他定会死得毫无葬身之地。 他低低咳嗽了一声,“小姐厚望,只是我这多病之身,恐怕终有一日会辜负了。”殷流雪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生死有命,我不在乎你的寿命有多久,我只在乎,你活着的时候。”古律清微愣,从来没有人这般跟他说过这些话,生死有命,他又何必苦苦执着这无法躲避的命运,活着一天便是一天,而原来,他的存在,会被一个人如此在乎着。他不禁大笑起来,在月光之下肆无忌惮地笑着,“殷小姐果然不是等闲之人,纵然你接近于我别有目的,我也无所谓了。就算将来殷府将古家赶尽杀绝,我也决无异议。”殷流雪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笑得连说话也毫无顾忌的古家公子,心里也不禁舒了一口气,今夜所做的一切,不就是等着这句打破所有虚以委蛇的话,她眉间温柔之色尽显而出,“有了古家公子这句话,以后阿雪便不手下留情了。希望到时候公子不要反悔。”古律清嘲讽一笑,“古家与我无关,殷小姐从来就不用手下留情。” 他说完又是一阵咳嗽,此次几乎已经无法再抑制住,他的手抓着一旁的木桨,趴伏着喘气。殷流雪无动于衷地看着,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等他慢慢平息下来后,木桨之上已经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手印。他抹去嘴角残余的血丝,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讽刺,“殷小姐果然铁石心肠。”殷流雪递给他自己的粉色丝帕,“公子是在怪我不帮你吗?还是怪我没有一点担心的样子?”古律清无力地摇头,“你不用再说,你若真的关心我,我也是不信的。”殷流雪的嘴角慢慢扬起,勾勒出深刻的笑纹,“你果然是明白的。公子,我只希望你以后好好待阿雪。”古律清偏过头,“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他的眼睛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悲哀。 殷流雪看着他的侧脸,她从来不想伤害他,这个她早已听说过却直到今天见到的男子,她低眸,掩住自己真实的情绪,她是心狠手辣,铁石心肠之人,怎能去想这些没用的事情!古家与殷府早已水火不容,等到那一天,她绝不会手下留情! 小舟缓缓靠岸,方才一直在船尾划桨的青衫小丫鬟走过来,朝这两个独自沉思的人行了个礼,清脆的嗓音打破了死寂,“小姐,公子,天色已经不早。”殷流雪抬头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古律清,温柔一笑,“公子,那我便先行回家了。公子也早先歇息吧。”古律清侧转过脸,默默地看着她,缓缓点头,却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殷流雪撑起伞,走下小船。小杏跟在她后面,“小姐,天没有下雨,为什么要撑伞?”殷流雪抬眸,喃喃,“是吗?”可是,她怎么觉得漫天都是水珠,她躲在这把小小的伞下,无比地安心。 并没有走几步,杏花树下的两道身影让她停下了脚步。一黑一白,就如正与邪的化身,朝着她走过来。她手中的伞缓缓落下。 番外 沙场遗骨 它没有生命,它只是一根骨头。因为战乱,遗留在战场上的一根骨头。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它还记得,在它有意识的那一刹那,蒲苇冥冥,,水深激激,到处都是浮尸,流满了一地的鲜血。军队呼啸而走后,空留满地死寂。它睁开虚无的眼睛,一只乌鸦的眼睛正盯着它。 新生的怨灵从深水里伸出白森森的手骨,似乎在试图抓住它。它看不到自己长什么样子,所以它对这些白骨有着深深的厌恶与恐惧,它依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身边的乌鸦却被惊得飞走了。不知道躺了多久,一阵泼水声忽然从远处传来。这么荒凉的野地,怎么会人的气息? 红色的烟雾从水里袅袅升起,那些怨灵尖叫着飘了出来。仿佛受到什么力量的牵引,朝着那边一路而去。连它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留着深深血迹的泥土里有它走过的划痕,清水哗啦一下浇了它满身。它看到面前站着一个白披风女子,她手里提着一桶清水。 原来,她在清洗这片战场。 它愣愣地看着她,满场的鲜血与死灵,一桶水怎么可能清洗干净呢?她直起身的时候,怀中已经抱着无数灵魂,长嘴葫芦一直在吸纳着那些红色烟雾。它在她那双有些疲倦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悲悯与怜惜。她是这片大地的收魂者。 它继续躺在泥土里,甚至半截已经镶嵌在了地下。一滴水从上空飘落而下,接近黄昏的时分,天下起了大雨。这场雨,似乎是发怒的上天倾尽了他的全部气力,一掷而下,它忽然有些想哭,茫茫大雨之中,它看不到所有,只有它这根沾着鲜血的骨头,以祭奠的姿势直指苍天。它只不过是一根骨头,什么也不懂,但它也懂得死亡的悲哀。 一声轻微的轻叹声从雨声里传来,它寻声望去,一只苍白的手握住了它。噗嗤一声,它被拔了出来。“你不过是一根小小的骨头,怎么有这么深的怨念?”女子有些淡漠的声音轻轻响起。它默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拈着它,任凭雨水打着它白森森的身体,“你还不会说话?”她蹙起来的眉笼着一层纱雾,美极了。“几百年不朽的骨头,积累了无数血灵之力,怎么不会说话呢?”它这才懒懒地开口,“我只是不想说话而已。”“骨头,你陪我说说话吧。”女子忽然说道,它想,这个孤身收魂的女子,注定了一生孤独吧,因为,她竟然还在心里存着平常人的感情。 大雨依旧在下着,却让淮涟舒了一口气,一场雨足以将这片沙场上的血迹清洗干净。她将这根难得一见的灵骨带回了自己的小屋。因为难以免除的血腥气,她便将它泡在了一碗清水当中。水面飘着几朵浅红色的杏花瓣。 原来,这场战争发生在江南水边。那一年,淮涟还未遇见流族少公子,她的身边,只有这根骨头陪着她。那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骨头,你想出去走走吗?”一天,刚刚收了一只怨灵的淮涟推门而入,直接这样跟它说。它浸在清凉的水里,舒服地翻了个身,“外面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水呀花呀的。”淮涟拈起一朵杏花,花瓣粘在了白骨身上,一股淡淡的幽香飘散出来。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香。不过,我还是不想去。”淮涟坐在桌前,不管它的反对,直接捧起了那只青碗,“你不想去也得去,哈哈,我的小宠物。”它有些郁卒,什么时候它已经沦落成她的宠物了! 罢了,她这样孤独的一个人,就当陪陪她好了。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让它遇到了那个粉衣少女。从此,一见便是沉沦,它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小桥,流水,杏花,春雨。多美的一天,它趴在青碗里,探着头张望着,因为它的眼睛是虚无的,所以没有人看得出这根骨头是有思想的。淮涟安静地走在河流一侧,两旁都是杏花树与烟柳。细细的春雨一直绵绵而落,却不妨碍他们两个的兴致。“骨头,你看那个少女。”它顺着淮涟纤细的手指望去,一个撑着粉色油纸伞的少女正款款走来。不过是豆蔻年华,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不容忽视的美丽。 她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视线,伞被略略抬高,温柔安静的眼睛露在江南烟雨里,直直地落在淮涟手中的青碗。一抹新奇的笑容浮现在她有些苍白的脸旁,“这是什么?”话音未落,它有些羞怯地一滑而下,钻进了清水深处。淮涟举给她看,“这是我的宠物。”毕竟是女孩子,淮涟也有那种天真烂漫的性情。“咦,竟然有人将杏花当宠物的。”伞下的少女伸手拂动了一下那些浅红色花瓣,淮涟低头一看,那根骨头早已藏在杏花之下一动不动。 嘁,原来你也会害羞。淮涟心里感觉好笑,却没有出卖它,“是呀,这些花多美呀。”对面的少女仿佛遇到了知己,“真好,你也这么喜欢杏花,我也喜欢。” 回去的时候,淮涟把它从水里一把捞了出来,“骨头,你为什么要躲呀?”它有些羞恼,所以没有开口。她却变得无比正色,“你可不能动情,骨头,那可是万劫不复的结局。”它气得自顾跳入水中,“我可什么也没说。你别乱想。”淮涟瞥了它一眼,“那就好。” 但是,它没有想到,它又这么快遇见了她。淮涟把它放在屋子外面,说要给它晒晒太阳。它向来不喜欢过于灿烂的阳光,因为生于那么血腥惨烈的战场上的它,怎么能够去享受这种从来不属于它的温暖。趁着淮涟出门,它走到了阴暗的墙角,躲在湿滑的青苔底下,浅浅地呼吸。 它听到了一道温柔的声音,是属于那个喜欢杏花的少女,似乎还有一个人。“你好,我是殷流雪。”原来她叫殷流雪,它皱了皱眉,多不吉利的名字。应流血,如此美好的一个女孩,为什么她父亲要给她这样的名字。它又听到一道淡淡的有些沙哑的声音,是个少年,“殷小姐,我是古律清。”她飞快地说道,“我知道。”然后是一阵寂静,它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原来是一边走一边聊天的。 青苔下的它望了望自己四周阴暗潮湿的泥土,它不过是一根骨头,竟敢奢求一个人的爱情。它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有些悲凉。 作者有话要说:唔,其实这根骨头是淮涟划龙舟捞到的,已经沉睡江底百年了 哈哈~ 鱼骨风铃 粉色的油纸伞缓缓而落,殷流雪立在那里,杏花树下的那两个人正看着她,黑夜里鸣的眼睛格外明亮,一道隐约的光芒闪闪烁烁。她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鸣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手指竟直接按在了自己的眼珠上,那是一粒宝石,让他能够在黑暗中视物。殷流雪看到他的举动,微转眼眸,心里暗悔将自己心思表露得如此明显。然,那是她不惜生命代价也要得到的! “不知二位在此等候,有何事吩咐。”良久,她开口问道。淮涟只是默默地打量着她,这个人,竟让她频频产生不该有的熟悉感。此刻,她背后的广袤天穹正显示着最浓的黑,而一轮淡白的残月冷冷地悬挂其中,那么遥不可及。 “不知殷小姐可考虑好将飞情阁借我们一用。”鸣开门见山,直接问道。殷流雪闻言一笑,“原来是这件事,那自然要问我爹了。我不懂,你们来找我有什么用。”她垂在身侧的手无意地微动,但就是这样小小的手势,她身后那条河流忽然涌现出了一层层波浪,仿佛海水的涨潮。她一松,波浪便消退而去。远方早已划桨而去的小舟,传来隐约的咳嗽声。 鸣继续说道,“不知殷小姐为何连连拒绝,不肯帮我们。”“不是不帮,是你们求错人了。”她不想再说下去,转身便要离去,忽然一道极轻的,近乎呢喃的声音在杏花树下传来,仿佛穿透了三年的岁月时光,历经跋涉之后抵达她的耳畔,“骨头。” 乌发粉衣的女子僵立在原地,她低下眼眸,当作什么也没有听到,“小杏,我们回去。”青衫小丫鬟连忙拾起地上的伞,跟着她匆匆离去。 淮涟看着她的背影,她忽然不确定了,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她那年在战场上捡到的那根骨头所幻化而成。但是她身上那种金戈铁马的气势以及来到这里之后听闻的殷家大小姐的雷厉风行手段,都说明了她不是真正的殷小姐。 鸣疑惑地看着她,等着解释,淮涟微摇头,“看来是我弄错了。”毕竟,当年是她前往那片沙场,将它那近乎透明的魂魄沉入溪水底处,如今那里恐怕早已水藻丛生,深不见底。 殷流雪踏入殷府阁楼的时候,真正的殷家大小姐正笔直地坐在座椅上,明明灭灭的烛光里一袭剪影,仿佛午夜沉寂的一朵杏花,早已过了白日的花期。她轻移脚步,走到她面前,弯下腰,“小姐在等我?” 微暗的灯光里,她苍白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嘲讽,“我做什么还要跟你说吗,这里你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你还管我做什么。”殷流雪站在光影里,白日里黑沉沉的看不分明的眼睛,此刻褪去那层雾,所有的情绪都如破冰浮现的溪水,清澈得一览无余,那是怎样浓烈的爱慕!同样身为女子的她悚然一惊,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忽然间,就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殷流雪浅浅一笑,“既然这样,那小姐早点休息吧。”说完却没有离开,她朝着阁楼的阶梯走去,一步一步地爬到了阁楼最顶端。那里悬着一盏冷冷的孤月。 一阵夜风吹来,挂在阁楼屋檐底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她,或者他,亦或是它,抬眸凝望着那串风铃,白色鱼骨雕刻的挂饰在冷月残光里泛着寒森森的冥色,就在这清冷的铃铛音里,它慢慢撕裂自己洁白的皮肤,从头到脚,虽然没有流出一丝血,浓重的血腥气还是散发出来了。冰冷的液体从那模糊的面容滑落,仿佛一滴冷水滴到了灼热的红炭上,它望着自己血腥丑陋的身躯,终于哭了起来。 她静静地坐在烛光里,阁楼的顶端是她从来不敢踏入的禁地。但在这深夜里,上方隐隐约约传来了凄厉的哭声,虽然这哭声常常听到,她还是从心底生出恐惧来,她脚步凌乱地跑到阁楼门口,一道无形的墙将她弹到了地上,哭声还继续,那么悲哀与凄凉,她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一直摇晃不停的风铃忽然被一只失去皮肤的手抓住了,尖利的鱼骨被摘下,它举着鱼骨开始朝着自己□的躯体一道一道划去,没有血痕的伤口翻卷出苍白的肉,又被慢慢剔除,渐渐露出白色的骨头。漫漫长夜,它一刻不歇地刮着自己的肉,直到成为一副骨架。这,就是它最原始的生命本质。 它是一根骨头,原本没有生命,长在沙场积满鲜血的泥土里,因为吸纳了无数血灵的力量,有了意识与灵魂。 后来,它遇见了这片战场的收魂者,成为了那个孤独的骷髅女子的宠物。那时候,它被养在飘着杏花瓣的清水里,过得无比悠闲安适。 再后来,它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从此沉沦,万劫不复。 黑暗里,依稀传来一道神秘的女音,“我可以赐你身躯,赐你力量,但是每隔十天,你都必须经历撕皮剐肉的痛苦,你还是想要成为一个人吗?”它心里有了一丝惧意,但想到那个杏花树下浅笑的少女,它还是答应了。终于,它成为了一个人。 那时候的它,没有想到自己会两度幻化成人,第一次是男子,第二次,却成为了女子。 阁楼顶端的骨头渐渐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每一次撕皮剐肉的过程,它都沉浸在那些记忆里,这样似乎就不那么疼痛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冰凉的云层,洒在阁楼之上。那副沉眠的骨架遇到了重生的光芒,迅速地重新长出肉来,长出皮肤来。她慢慢睁开眼,鱼骨风铃微微晃荡在晨风之中,宁静悠远的声音让她渐渐平息体内汹涌的疼意。现在,她又是那个温柔娴静的殷流雪了。这可怕的一夜里,它不知道阁楼底下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也煎熬了一夜。 殷流雪慢慢爬起来,重新穿好衣裳,却在不经意地一瞥中看到那排浅红杏花树下一道碧色的身影,那是她的青衫小丫鬟,小杏。她似乎也在仰着脸看它,不知道看了多久。殷流雪一怔,莫非她看到了昨夜自己那可怕的模样?小杏很快转身离开了,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 殷流雪走下楼的时候,一只颤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昨夜你有没有听到可怕的哭声?”面前一夜未眠的女子面容更加苍白了,整个人惴惴不安的样子。“没有。”殷流雪听到“可怕”那个词,心里一阵苦涩,她的眼睛里有着疼痛消退后的虚弱,对方诧异于她的态度冷淡,倒退了一步,有些混乱地说道,“没有吗,可是明明有呀。而且不止一次,你怎么都没有听到呢?”她满怀惊疑,一直在低声自问。殷流雪不发一词,越过她就走出了阁楼。她追上几步,想拉住它的袖子,但无形的墙将她阻挡了,“你怎么又这样走了!什么也不说,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人,这个阁楼有多可怕,你不知道吗!”身后的女子心惊胆战,满腔的委屈。虽然知道对方铁石心肠,她还是忍不住宣泄了出来。 殷流雪的背影一顿,却没有转身,而是直接走出了阁楼。照旧撑着一把伞,她对阳光有着无言的恐惧。小杏一路穿花拂柳,小跑着过来,“小姐,老爷在大厅等你。”她侧身盯着她,“这么一大早,有什么事吗?”小杏似乎有些羞涩,“是古家上门提亲了。” 她立在阳光之下,有些恍惚,“这么快?”原本还想问小杏昨夜有没有看到阁楼上的状况,也来不及问了。她不禁加快脚步朝着大厅走去,却又慢了下来,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身后的阁楼,不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让她开心点?有些冷峭的笑意从殷流雪黑沉沉的眼眸中浮现,那一刻,旁边的小杏在她一贯温柔平静的脸上看到了绝望的悲哀,那种无望的爱与无奈就这样清晰地浮现,小杏的心里竟然有着一个荒唐的想法,这个假冒的小姐,其实是最爱真正的小姐的吧。 粉色的杏花瓣微微拂动,殷流雪压低手中的伞,“小杏,你扶我过去。”伞下的女子脸色苍白得厉害。那道黑暗里的仿佛带着魔力的女音又从她心底缓缓响起,“不要犹豫,走过去,走到大厅里去迎接你未来的夫婿,去迎接那不能预测的未来!”她拼命压抑住那道女音,但是它一直在回荡回荡,她从来不知道,这个能让她幻化成人形的声音是属于谁的。 殷流雪痛苦地压住嘴唇,女音仿佛已经在她灵魂深处扎根,永远无法拔除!她终于妥协了,“好。”苍白的唇齿间逸出了这个几不可闻的字眼。体内所有魔力满意地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而殷府大厅已经赫然在眼前。 第13节 殷流雪松开小杏的手,“你在这里等我。” 流觞琴君 大厅里,那个虚弱的青年低低咳嗽着,他的面前摆满了聘礼。 殷流雪朝他款款行了个礼,坐在了他的对面。两个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一点都不像是即将结为夫妇的一对情人。 坐在上方的殷立肃却一直怒目看着自己这个假女儿。古家与殷府向来不对头,这个古家大公子竟上门提亲,他觉得荒唐之极,二话不说便要拒绝,忽然想到,这个殷府早已不是他做主了。白眉白须的殷立肃坐在上座,沧桑不已。 殷流雪极温柔地说道:“一切都听爹的安排。”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盯着殷立肃,搁在座椅上的手指微动,殷立肃坐正身子,一脸假笑,“女大不中留,阿雪想嫁人了,爹还能留住你不成。”她微微弯腰,“谢谢爹的成全。” 一阵压抑的咳嗽传来,古律清有些无力地放下手,“至于婚期,古家会选个好日子,拜帖上门。”他说完便起身告辞离开了。殷流雪也慢慢起身,却被殷立肃叫住了,“你到底要做什么?”殷流雪转向他,“老爷请放心,我不会害小姐的。”殷立肃站在那里,整个人簌簌发抖,“你是在嘲讽我这个做父亲的对女儿做事不仁不义吗?!你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竟敢威胁我整个殷府!”他一想到这个与自己女儿一模一样的女人将自己辛辛苦苦建立的飞情阁夺走,心里便觉得梗着一根刺,不拔不痛快,拔了,却更痛。殷流雪冷冷地看着他,“若是我没有出现,小姐现在不知要被你这个亲生父亲折磨到什么时候!”如果有一天,它听到殷府的老爷将自己千金卖到窑子里去,它也不会怀疑。这就是殷立肃会做的事,这个人眼里从来只有他的财富与地位,以至于它将飞情阁夺走后,他竟然一夜须眉皆白。 “我想,就算听闻小姐死去,恐怕你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吧。”殷流雪冷言冷语,话里话外都是讽刺。殷立肃气得伸出手,就要掐住她的脖子。殷流雪不耐烦地一拂手,他整个人倒回座椅上,大口喘气,心里却恐惧起来。这个人的厉害之处,他不是头一次领教。“若不是看在你是小姐的父亲份上,我早杀了你!”温柔的女子眉间尽是狠厉之色。 殷流雪刚踏出大厅,男子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想不到,殷家大小姐的真实面目是这样的。”面前赫然是去而复返的古律清。 她微微变色,知道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她心里暗悔,这样不是将小姐的温柔形象给毁得一干二净了。“你不用恼,我早已知晓你不是真正的殷小姐。”古律清看着面前轻咬下唇的粉衣女郎,轻轻一笑。 两个人并肩走在杏花树下,“那把流觞琴我已经从水里重新捞回来,虽然你将它折成两截,我还是将它当成了聘礼送给你。”古律清轻描淡写地将那捞琴的经过省略,殷流雪却一怔,“你明知道,我不是真的殷流雪,为什么,”他打断她的话,“你喜欢吗?” 殷流雪下意识地朝着杏花林深处那座阁楼望去,小姐应该会喜欢吧。“喜欢。”她低下头,轻轻地说。眉间已经不经意地染上淡淡愁绪,却忽略了对方说的是“你喜欢吗”。 古律清伸手拂去眼前斜斜伸出的杏花枝,“你知道,那把流觞琴,对于我有什么意义吗?”殷流雪摇摇头,这个多病的青年,她从来不了解。而流觞琴,她真的很好奇,怎么会在他手里? 他眼睛里是无言的悲哀与怀念,“流觞琴的主人,是我一直爱慕的人。”他就这样直言,这句话犹如一把利剑,直刺殷流雪心口,她有些惊慌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古律清直直地看着她,“我说,流觞琴的主人,是我一直爱慕的人。” 满目杏花色仿佛成了一张张嘲笑的脸,殷流雪倒退一步,“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殷家的大小姐。”古律清眸间浮现诧异之色,“我不知道,是什么会让你这样觉得。” 殷流雪立在那里,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自顾自忙碌的傻子,它想让小姐幸福,就千方百计地引导古律清前来提亲,等它解决了殷府与古家的恩怨,就可以让小姐风风光光地嫁给她喜欢的人。它想得多美多周到,独独忘了,这个古家公子也有可能喜欢上别家的姑娘, 殷流雪强装镇定,“既然公子有了喜欢的人,为什么还要答应来提亲?”她刚问完,忽然意识到什么,顿了一下,然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古律清也看着她,“我要娶的是你,而非真正的殷小姐。” 殷流雪感到一阵好笑,“我不是殷小姐吗?”古律清握手低咳,“你不是,你是流觞琴的主人。”她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疯子,他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不要这样看着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变成殷小姐的模样,但那夜,你上岸遇见的那两个人,让我知道了,你就是流觞琴的主人。” 她冷冷一笑,“既然是这样,我想殷府得退亲了。”她转身就要离去,古律清忽然轻轻地说道,“那年,你将流觞琴埋在战场,我以为你已经死去。是我徒手掘地三尺,将它挖出来的。”殷流雪转身,“你疯了吗,那时候,我明明是男子!” 古律清诧异地看着她,继而皱眉,“你不喜欢我,也不必用这个理由骗我。”殷流雪觉得这个世界荒唐极了,“我没有骗你,也没有必要。” 杏花树下的男子忽而弯腰,痛苦地咳嗽起来,扶在杏花枝上的手颤抖不止,地上落满了杏花瓣,“我,不会,看错,的。”那个背着琴的身影,纤细柔弱,明明就是女儿身。他看到她坐在三军之前,整整弹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等到他去找她时,大地茫茫,什么也没有了。他以为她就这样死在了战场之上,尸首被埋入长满芦苇的溪水里。他只找到了那把琴。这几年,他始终没有死心,终于,那日在杏花树下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他耐着性子,跟着她的软轿走,捡起她遗落的伞,伫立桥头,依旧觉得是一场梦。 当她如约来到河边,与他共泛江上之时,他才完全确定,那个流觞琴的主人又回来了。能弹出金戈铁马之势的琴音的女子,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她了吧。他忽然又担心自己的病,她那一番生死有命的话,让他觉得双手捧上整个古家都值得了。这就是流觞琴的主人,聪慧而潇洒。 又是一阵咳嗽,“反正我这命也不长了,你若还要骗我,便骗吧。婚期我会尽快定下来的。”古律清靠在杏花树下,脸上因为病情有些泛红,殷流雪竟在他俊朗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羞恼。 殷流雪立在他对面,“是她告诉你的?” “谁?” “淮涟,那个收魂者。” “我不认识,哦,你说的是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白衣女子。没有,她没有见过我。” “那么,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你的身影,还有你的琴音。”古律清看着她的眼睛有些迷离,似乎在回忆什么。 殷流雪粗暴地打断他,“好了,你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是男子。明日便退亲,你不用来了!” 古律清摇摇头,因为方才的咳嗽眼睛里浮现的水汽此刻显得有些迷离,“聘礼已下,全城的人都已经知道古家要与殷府联姻,你若执意要退亲,坏的是你家小姐的名声。” 果然,殷小姐是她的软肋。殷流雪低眸,“你说过,你不会负阿雪。阿雪嫁给你后,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古律清诧异地看着她,“我说过,我要娶的人是你。”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狡黠,“是呀,你要娶的是殷家小姐。” 古律清无奈地摇头,“你还是这样调皮。”说得好像有多了解它似的。 殷流雪轻声问他,“我不记得有见过你,你怎么认识我的?” 他眸间闪闪烁烁,“这是秘密。”其实他心里遗憾得很,因为他永远只是遥遥看着她,一道身影,一声低笑,一片琴音,这便是全部了。 殷流雪忽然感觉不可思议,它那时候,一心一意只有殷小姐,哪里会想到还有个人在默默关注自己。这就是人的情感吗?奇妙而又像是冥冥注定。 她偏头,“唔,那就从头开始讲吧。我想听。” 作者有话要说:唔 我在白合与断袖之间摇摆不定~ 风花雪月 什么时候,执念已经扎根它的心中,等它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 淮涟带着鸣,来到那片她捡起骨头的战场。“我想,我得先确认一件事。”她站在长满芦苇的溪边,几年前厮杀留下的鲜血痕迹早已被风雨洗刷干净,而溪底的那抹魂魄,也早已不在了。 淮涟放下收魂之笔,“果然,它还是不甘心。”她眸间藏着深深的担忧,想到那个杏花树下的撑伞女子,是命运在作弄它吗,竟让它成了一个女人。鸣朝着一面旗帜指去,“你看那里,怎么插着一把旗?”淮涟望过去,褪色的军旗摇曳在晚风里,隐约有个“古”字,这是当年古家军的旗子。 而旗子下面,有个深坑。是当年埋流觞琴的地方。 “骨头,你看,这把琴怎么样?”淮涟有些兴奋地推开门,手里捧着一把古朴的七弦琴。青色瓷碗里懒懒躺着的白色骨头一翻身,面前是相对于它来说是巨大的一把琴,一股浓重的杀气与血腥味扑面而来,“你,你怎么找到它的?”流觞琴是远古战琴,下落一直不明。淮涟摇摇手中的长嘴葫芦,“我收到一只琴妖,它告诉我的。”骨头目光流连在古琴上,“把它送给我。”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一跳,因为这不是它想说的话。 淮涟拈起它,“你一根骨头,要琴做什么?算了,反正我也不会弹,就把它放这跟你作伴吧。”骨头心里有点惶惶不安,是琴妖在作祟吗? 淮涟走后,那道声音又传来了,“嘻嘻,琴妖哪有我厉害呀!”清水里的骨头循声望去,却只看到一抹淡烟,“不要再看了,你看不到我的。哈哈,你这根骨头,怎么动起了凡心?”骨头滑入水中,决定不再理会这道莫名的声音。 “执念已经如此深重,你以为你逃得了吗?”那抹淡烟不怀好意地靠近它,“我可以帮你呢。”骨头望向它,“怎么帮?” 执念已生,魔音入心。青瓷碗里的清水渐渐染红,碗碎了,水洒了,粉色花瓣里一具崭新的人类皮囊软软地趴在地上,他慢慢睁开眼,面前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嘻嘻,怎么样,你怎么回报我呢?”心底里的女音活泼爱笑,极具感染力,骨头虚弱地爬起来,靠在一边的桌上,“你要什么回报?”他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唯恐被淮涟发现自己竟然学会了与别人交易。“啧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女音忽然很快消失了,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这声音的主人,似乎很怕淮涟。 淮涟慢慢睁大眼睛,面前坐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此时正含羞带怯地望着她。淮涟手中捧着的一杯清水砰一声落在地上,“你,”骨头飞快地低下头,似乎有些难堪与尴尬,他还不是很适应人类的身躯。淮涟脸色有些苍白,“骨头,你还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她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碎瓷,骨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越过小桥,转过那条青石小巷,杏花林里的就是殷府。”淮涟那极平淡的声音闷闷传来,“你去找殷小姐,不要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不然吓着了她,就不好了。” 等她抬头,面前早已不见了那个初生的男子身影。淮涟微叹一口气,“骨头,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让你幻化成人形,但凡事不要想得太简单。”沉寂沙场几百年,人间早已沧海桑田。她坐在他原先坐的位置,慢慢掏出葫芦,“小琴妖,是不是你搞的鬼?”里面传出闷闷的声音,“才不是呢,那个声音,好可怕!是魔鬼的力量呢!” 不久,殷府出现了一个小厮,本来是极普通的一件事。偏生这小厮长得眉清目秀,天天跑到殷家大小姐面前献宝。殷府底下的人都在偷笑,这个小厮真是不自量力,就算长得再好,殷小姐也绝不会嫁给他的。这个小厮,就是幻化成人形的骨头。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骨头捧着一幅杏花春雨图,跑到殷小姐的书房献宝。那个初展眉眼的殷小姐手里握着一把粉色团扇,低低笑着,“阿骨,你画的画越来越好看了。”以往惨败的经验告诉骨头,接下来的肯定不是好话,果然,“不过,我要画有什么用呢,你还是别白费心思了。”团扇后面,是殷小姐冷冷的眼睛。 骨头垂下头,他想着人类的感情真是又矜持又孤傲,心里不免有些郁闷。或许是长久的努力稍稍感动了这个粉衣少女,殷小姐话锋一转,“不过,你若帮我一件事,我就答应你一件事,怎么样?”骨头有些受宠若惊,他点点头。“当然除了嫁给你。”她一开口就打破了他的希望,骨头默默地立在一边,“不知小姐要奴做什么?”“将古家那位大公子约出来。”殷小姐只有在提到古家公子时,才会兴奋。 哎呀,骨头愤愤地看着殷府里的杏花林,这普天下可真没有再比他更可怜的人了,竟然要去约情敌与自己爱慕的少女相会,他踢了踢杏花树,结果落满了一身的浅红色花瓣。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青衫小厮走在人群里。这是古律清第一次看到的骨头。他坐在酒楼楼上,远远望去,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见纤细的身形。他懒懒地倚在栏杆上,手里玩转着一盏酒杯,指着那道青影浅笑,“你看,那小厮身形纤细袅娜,一看便知是哪家小姐身旁女扮男装的小丫鬟,偏生穿件青衫,扎着个小鬟,”他话音未落,对面与他一起饮酒的公子哥儿接话道,“咦,她走过来了。我倒要看看她的脸长什么样,或许真是小厮而已。”古律清一口饮尽杯里的酒,漫不经心道,“我不会错的。” “噗嗤”,一声低笑传来,古律清转身望去,只见那青衫小厮已站在楼梯口,含笑望着一席卷帘后,一只苍白的手卷起帘布,白色衣角忽隐忽现,“既然来了,怎么不见我。”是极淡漠的声音。骨头走进那卷帘后,古律清有些恍惚,莫非真弄错了,这小厮真是大胆,竟出来私会情人。 他的同伴一阵大笑,“你看,人家好端端的七尺男儿,偏被你说成是女子。若要让他听见你那番话,你虽是主子身份,恐怕也是要来与你拼命的.”见古公子满脸不高兴,他才讪讪停止话头,却又忍不住添上一句,“不过,就那样貌与身姿,女子也比不过呢。”古律清心里极赞同,面上却依旧沉沉如水。 帘幕后面,淮涟安静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才回来?”骨头喝了面前一盏茶,眉间尽是笑意,“你别老是催我,这人间繁华热闹,我想多玩玩。”“恐怕,是舍不得那殷家小姐,骨头,你这身皮囊撑不了多久的。”淮涟偏过头,心里已经有了恐惧,因为违反天则,骨头不知要遭受到怎样的惩罚!他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没事,你不用太担心我。有一天,我牵着她的手来见你,你可不要太吃惊。”淮涟心里感到好笑,“吹牛皮,你这些天做的那些傻事,满大街都在传呢,不自量力的骨头。”骨头低下头,是呢,他一直在不自量力呢。 “咳咳,不知可否请这帘后的小姐共饮一杯茶?”卷帘外男子沙哑的声音打破了里面的沉寂。骨头转头望去,卷帘后的影子疏疏朗朗,一看就是那些流连花间的公子哥儿。他示意淮涟拒绝,不想她眸间尽是笑意,“不知是哪家公子?”“古家,古律清。” 骨头眼神瞬间变得愤怒,咬牙切齿地替淮涟回答了,“不可。”淮涟笑叹,静坐一旁看他们隔帘对话。“不知小姐可否亲自回答在下?”古律清不依不饶,骨头继续咬牙切齿,“我已替我家小姐回答,公子还是请走吧。”他不等对方回答,又极快地说道,“这酒楼人多嘴杂,公子若是诚心邀请,月上柳梢头之时,维舟绿杨岸之地,不见不散。”淮涟慢慢坐正身子,帘后的男子已经低咳一声,“不知这是小姐的雅意,还是你的心意?”骨头的声音尚是少年之音,莫辨雌雄,古律清听到那一句“月上柳梢头”,已是心荡驰怡。骨头心中暗恨,觉得自己被一个男人如此一问,颜面尽失,便愤愤而言,“公子若是再废话,小姐便不见你了。” 待古律清走后,淮涟瞪大眼睛,“骨头,你怎么答应他了?”骨头低叹一声,“这是殷小姐要我帮她的,我还不知如何邀请,他既然主动送上门,自然答应了。”淮涟不赞同地看着他,“我倒觉得,他约的是你呢。”骨头勃然变色,“淮涟,连你都来消遣我!”淮涟忍住笑,“骨头,你真是太可爱了。”骨头拂袖而去。 卷帘后,白衣女子笑意渐渐淡去,那青影背后已经笼罩上了一片血色,厮杀的血腥气仿佛就在紧紧跟着他。 她握紧手,一定得想办法阻止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厄运。 月色淡淡,走在杏花柳树下的公子长相俊美,带着病弱的气质,望着河上小桥,迷蒙的夜色里,粉衣少女正信步踏花而来。而那株柳树后面,藏着一道青影。 “古公子,久候了。”殷小姐温柔地一笑,敛着眉,虽然做出了大胆的举动,但终归是江南深闺的女子,温柔含蓄,半张脸被手中的粉色团扇遮着。古律清朝她身后望去,不见那道青影,再听她那温和之音,与白日听到的淡漠女音并不同,知道被那青衫小厮诓骗了,心里大失所望。他低低咳嗽一声,“殷小姐似乎弄错了。在下等的,另有其人。”粉色团扇微微颤抖,她手的力道几乎要捏皱那无辜的团扇,“怎会弄错了,是阿骨传的话。”阿骨?古律清一顿,原来那小厮名字叫阿骨。“那么,可否叫阿骨出来,我一见便知向我传话的是不是他。”殷小姐眼神转冷,“既然如此,看来是弄错了。古公子继续等你的人,阿雪先走一步了。”她将那“人”咬得极重,柳树后面的骨头头皮一阵发麻,这殷家小姐外表温柔,心却是极傲的。这回将事情办砸了,前面做的可就前功尽弃了。骨头远远望着那个病弱的青年,面容看不清楚,心里极其鄙视,这个人真是没有眼光。 回到殷府,殷小姐转身,看着身后亦步亦躇跟着自己的青衫少年,眼睛里有着困惑,“阿骨,你长得这么眉清目秀,你确定,你不是女子?”骨头跌足,它不太照镜子,大家都说它长得好看,却不知原来,他的好看是长得像少女,骨头抹了额间的一滴冷汗,“小姐,阿骨是货真价实的男子。”她蹙眉打量他,“那为什么,”她忽然感觉难堪,她如何能对说,那为什么那古家公子一听到你的名字,眼神就变得那么奇怪?她抿嘴沉思着,手里的团扇被捏得一团皱, 阿骨依旧莫名其妙着。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的骨头,可爱不?(*^__^*) 嘻嘻…… 野死哀葬 淮涟站在那片已经沉寂许久的战场,隐约的厮杀声从夜空里传来。原来,骨头身上那沉沉杀影来自这里。它来自战场,已经是大凶,如今又违则幻化人形,竟引起了这一片大地血灵的嫉妒与怨言。淮涟转过身,却看到一道月下青影,骨头眉眼间透露着冷酷与残忍,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骨头露出这般狠厉的神色,一直的温和相处竟让她忘了,这是一根沙场遗骨,浸在多少鲜血与掠夺多少亡灵才会形成意识的一根骨妖。他站在月光下,眉清目秀的容颜模模糊糊,“如果有一天,我引发了一场战争,你会原谅我吗?”淮涟看着他,不知道他所说的是不该受魔音的诱惑,进行了一场莫名的交易。因为骨头没有想到,这个代价是一场战争。 沉寂许久的战场最近出现了可怕的冥灵战士,它们呼啸遍野,已经包围了这江南小城边缘。作为首府的殷家紧急召来飞情阁领主,而一直与殷府作对的古家也不甘示弱,古家军的旗帜早已飘扬在城墙之上。殷家小姐站在杏花林里,忧心忡忡,因为古律清作为古家大公子,虽然一直病弱,也依旧上了战场,而这一次的敌军,竟是那飘渺的冥灵。 骨头看着她,“如果阿骨也去打战,小姐会担心吗?”殷小姐看着他,眼睛里有着淡淡的讽刺,“你既没有武艺,又没有谋略,就别去添乱了。”她又说道,“阿骨,你没事别老出现我面前,府里上上下下都在忙,就你在偷懒。”骨头沉默,他走之前又回头看这个执着粉色团扇的少女,“小姐,那阿骨走了。”他很想说,这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他真的得去那片可怕的战场了,只是因为,因他而起,终究要因他而结。 他匆匆赶往那冥灵战士的阵营,身上叫嚣的嗜血因子一直让他有满满的杀欲。他看到那白衣女子之时,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淮涟拉住他,“骨头,不要去。”他的指尖因为杀欲一直在颤抖,此刻竟然有将她一刀杀掉的冲动。直到一滴冰冷的水落在他额间,是淮涟的手按在了他的额头。“骨头,你去了就不要回来了。”他扒开她的手,“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收魂吗?”“不会,我从来不为罪孽深重的人收魂。”淮涟失望地看着他离去,他宁愿冒着死亡的风险,也要挑起这场不必要的战争吗? 她却不知,他这是去阻止,以死亡的代价。 那片战场,两军对垒,实力悬殊。这是一场人类与亡灵的战争。冷兵器下的浮尸,或许就是他们曾经最亲的朋友,又或许,是那久远的早已死去的祖宗。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看着这场荒唐的战争,一向温和的眼睛变得冷漠而冷酷,既然因他而起,那么就因他而结吧。心底那道魔音又在嘻嘻地笑着,“去吧,去吧。这就是你命运,我最喜欢看打仗了,你看,那些人多愚蠢。那个士兵刀下的冥灵就是他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呢,现在被一刀劈裂,嘻嘻,不知道知道真相后的他们要多么懊悔呢。”骨头心里又厌恶又憎恨,“你真狠,在他们刀刃上下手,这些冥灵被这样一砍,恐怕就魂飞魄散了吧。”女音很开心地笑着,“原来你知道我动了手脚,嘻嘻,我还将这些冥灵的面貌改得面无全非,没有人会认出它们的。现在,不知道你这个集着数万亡灵之力的骨妖,会制造什么惊喜给我呢?!嘻嘻,我就不打扰你了。”神秘的女音渐渐消失,骨头眉宇冷峭,他看到了对面的领军之人,古律清。 对方也抬头,遥遥望着他。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神情,骨头冷冷一笑,他想到殷府杏花树下的小姐,她还在痴痴等着这个病弱青年的归来呢。 他想毁灭一切,但是,额间那滴冰冷拉回了他的理智。那是收魂者的眼泪,悲悯而多情。 而马上的古律清看到城墙之上那道青影,纤细瘦弱,似乎一根蒲柳。他就那般站在那里,让他诧异不已。但是来不及细想,无数的白森森手骨已经尖叫着袭来。 骨头慢慢走下城墙,却发现底下静静地躺着一把琴。是流觞琴。他四处看去,没有看到去而复返的淮涟。那滴冰冷渐渐温热起来,她在提醒它,不要一错再错。 他忽然感到一阵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不过是为了一场爱恋,为什么要牵涉到这么多事情,而且一切都来得那么突兀。前不久他还在悠哉地画着画,欣赏着江南的杏花,现在他却站在这里,看着自己的同类与人类打起战来,而他,却不得不去亲手毁了它们。这又是何其残忍,骨头默默地抱起流觞琴,他最终还是屈服了这样荒诞的命运安排。 当两军厮杀之时,他一个人坐在溪水边,弹了整整三天的琴。身边刀光剑影,厮杀声也响了整整三天。在他这残酷的琴音影响下,亡灵的力量渐渐消散,他不顾心底那道渐渐抓狂的女音,执拗地弹着弹着。亡灵重新失败,退回到冰冷潮湿的土地里,等待着下一次的复苏。而人类的军队如一条巨大的虫子,蠕动着离开了这片大地。当他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的时候,千万的马蹄呼啸而过,践踏着他的身躯,直到支离破碎。他怀中的琴却一直完好无损。 第14节 古家的旗帜飘扬在战场之上,一匹马疾奔而来。一阵低低的咳嗽,古律清下了马,他面容有些苍白,浮尸遍野,早已不见了那道青影。满地的残肢断手,弥漫着鲜血的泥土潮湿阴暗,他看到了一把琴。它静静地躺在一堆碎骨里。古律清弯下腰,捡起那把琴。却在下面拉扯出了一片青色衣角。那时候,他不知道一抹沉睡的灵魂正依附在这片衣角里。因为三天的不眠不休,它睡得异常酣沉。 古律清将那把琴埋在沾满鲜血的泥土里,又将一面军旗稳稳地插在上方。他总觉得,他还会来到这里,并且,那个人应该还没有死。他还不知道的是,因为呆在这冥气过重的沙场太久,他回去便大病了一场,从此久病缠身,一发不可收拾。 远方的小城殷府里,粉衣少女独自呆在杏花树下,她习惯性地朝旁边望去,却发现旁边早已不见了那道青影。殷小姐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又抿唇而笑,因为古家公子的安全归来。她一点也没有想到,几天不见的阿骨,正孤零零地躺在血泊里,碎成一堆白骨。 淮涟赶到的时候,荒凉的沙场,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点声音,大地就此沉寂,沉寂。流觞琴被埋入浸着鲜血的泥土里,透明的魂魄悬在芦苇叶尖一动不动,无言凝望着远方的小城。就如第一次相遇,淮涟举起手,指尖那抹白烟缓缓流动着,“我这一去,最怕死了没有人给我收骨,虽这一身血肉是幻化而成,我还是希望你能来给我收魂。你便看在这一年的相识份上,把我的魂魄埋在那片长满芦苇的溪水深处,不要任何人知道,悄悄地埋了我吧,就当我从来没有出现过。”依稀是他临死的一段话,如痴言梦语,尽是一些伤心话。淮涟半跪在溪水边,“你后悔了吗?为了她,幻化成人形,又为了她,再度成为枯骨?”这是一场无望的奢恋,指尖灵魂始终沉默,沉默。他已经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了,那根遇到自己命中注定会爱上的少女时,就害羞得躲在杏花底下一动不动的骨头,已经被永远沉入溪水,任凭水藻缠绕住它的一切,就如一场刑罚,永世不能超生。血灵的力量渐渐流失在水里,这里到处是隐隐的白森手骨,溪水那么冰冷,深渊那么可怕,它独自沉睡其中,忘记了孤独,忘记了救赎,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直到那道神秘的女音再度响起。命运的终结点还没有来临,它再一次回到了人间。只是这一次,它不再懵懂,不再纯真。她坐在高高的位置,俯下身看别人的一生,却看到了自己最悲哀的结局。 手骨脱溪 杏花簌簌而落,清晨的微风吹起殷流雪粉色的衣袂,一朵杏花飘落其上。再回首,早已物事全非。 阁楼里,苍白的女子站在窗前,遥遥望着他们的对面而立。搁在红色窗梁的手微微颤抖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站了许久。 “嘻嘻,你伤心了。”忽然一道女音响起,打破了满室的寂静。她按住自己的心口,这道莫名的声音来自她的心底。“你想出去吗?” “谁?谁在说话?!”她厉声问道,手里的团扇断成两截,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她用了那么大的力气。“生气了,你终于生气了。哈哈,我观察你这么多天,终于看到你生气的模样了。”淡淡的白烟从半空中浮现,她慢慢睁大眼睛,这一团白气里有道隐约的身影,这暖春的天气里,她竟然感受到了冰天雪地的冷气,这是一个来自雪地的女子。 她跌倒在地上,被冻得浑身发抖。女音又是一阵低笑,“我可以帮你呢。” “你,你怎么帮我?”那双抬起的眼眸里藏着隐秘的渴望。 战场之上的淮涟,静静呆立溪水畔,直到一只湿漉漉的手伸出来,她弯下腰一把拉住对方的手腕,鸣从溪水里爬出来,眉间有些沉重,“下面什么都没有,连一根水草都没有了。”那么,那些白森森的手骨亡灵也跟随着骨头逃出来了吗?只是,它们并有兴风作浪,甚至悄无声息得连淮涟也没有感受到。她的声音因为悲悯而有些淡漠,“我们去找它。” 这一次,骨头的命运早已被注定。 杏花树下,殷流雪撑开手中粉色的油纸伞,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如果,我没有了这张脸,你还会执意地喜欢我吗?”对面的古律清伸手抬起那微微颤抖的伞面,伞下的女子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你说,你喜欢流觞琴的主人,但他是一个男子,又早早死去。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个披着一具皮囊的我,没有这身皮囊,你还会认为,你喜欢的是我吗?”古律清低低咳嗽着,他似乎比她还来得痛苦,“昨夜,我站在,殷府门前,站了,一夜。”殷流雪的脸苍白下去,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看到,月光下的我了?”他凝视着她,“我早已,知晓,你并非人类。” 她站在那里,仿佛站了一世之久。她以为,她是最勇敢的,为了虚无缥缈的爱,不惜冒着生灵涂炭的风险两度幻化人形。而面前这个因为疾病而显得脆弱的男子,却在更深的无望里独自守护着,更虚无的爱情。她目光变得幽深而森冷,她竟然有着想亲手毁灭他所有一切希望的冲动,体内叫嚣着汹涌的杀戮气息,她伸出手,指尖堪堪点在古律清脖颈上的死穴。他又是一阵绵长的咳嗽,“你想杀我?” 殷流雪偏头,那一刻她的目光空茫得一无所有,又仿佛要流出一些眼泪来,但什么也没有,真正的虚无,“不是,我只是为了告诉你,凡事不要太过自作主张。以后,我就将小姐交给你,你不要负了阿雪。”古律清一声苦笑,“病入骨髓,命已经不长久,又如何能做到不负?”殷流雪冷冷地看着他,“我自有办法救你。” 然,这个病弱的青年比她看得更为洞彻分明,“剜眼之痛,恐怕不比你昨夜的剥皮剐肉来得轻松,你又何必为了我这一微不足道之命,再行伤天害理之事。”他怜惜地看着她,“你虽是异族之物,终究也是一条命。不要如此不珍惜自己。” 殷流雪压低手中的伞,她缓缓地朝他行了一个礼,“公子是个好人,也是明理之人。公子这番话,我也会铭记在心。”她转身离去,脚步有些凌乱,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如此怜惜而尊重。原来,她的存在与生命,并不是一场荒唐之梦。她微微仰头,将泛滥的水意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她竟然产生了感动这样的情绪,如此陌生而柔软的感情,它比爱情来得更为温柔与无害。 “嘻嘻,你竟然哭了。”心底那道女音却在她此刻最无防备的状态出现。殷流雪推开阁楼的门,女音依旧无处不在,“你以为不理我,就没事了吗。哈哈,你看,我给你的惊喜,喜欢吗?”阁楼空荡荡的,那个手执团扇的女子早已不见踪影。 殷流雪站在阳光之下,伞落在地上,她开口,声音温柔安静,“你以为我不理你,是在逃避吗?”女音微微诧异,“咦,她不见了,你竟然不着急。哦,是了,古家那病秧子刚刚对你痴情表白,你变心了,自然不关心这个殷小姐了。”那样自以为是的语气,也没有激怒殷流雪,“我忽然想通了,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引起的。你躲在暗处,卑鄙地操纵着我们的命运,不过是为了看一场场好戏么?我偏偏不让你如愿,你不会猜到,我接下来要做什么,而我,也绝不会再受你的蛊惑。” 半空的白烟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她自顾自地笑着,不知什么时候,笑已经成为了她唯一的武器。仿佛只有一直笑着,她才是真正开心的。但其实,她从来都是不开心的。 殷流雪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它,“你从来不以真面目出现,其实,最懦弱可笑的,是你。”“哈哈,你这根狂妄的骨头,没有我,你怎么能站在这里这样跟我说话!” 就是此刻,殷流雪握着手中收好的伞,朝空中狠狠一掷,伞化为一把利剑直刺那团白烟。一声惨叫传来,白烟消逝了。她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讽刺味十足的笑容。 她早已不是那个无用得只能被迫接受命运的阿骨,她站在高高的位置,要去决定自己的这一生! 江南小巷,阴暗的一座小屋里。苍白的女子蜷缩在角落里。她看到那个端着瓷碗的白衣女人忽然惨叫一声,手中的碗掉落在地,里面装的竟然鲜血。这就是那个女音的主人,原来她是这样一个极普通的女子,挽起的发髻插着木簪,眼睛沉静温和。只是说出来的话永远跟她的气质外貌不符,“哈哈,真是变得有能耐了。”她霍然转过脸,“殷小姐,你期不期待你的婚礼呢?”她有些怯意地看着她,她嘴角因为方才的一击,正蔓延出一丝血迹,“你说要帮我,怎么帮我?你,你看起来,比我还没用。”对方呵呵一笑,眼睛里有着无尽的悲凉,“我确实没用呢,竟然让它反客为主了。”殷小姐看到了她眼里渐渐升起的风雪,她整个人就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寒冷的气息钻入骨头缝里,让她一阵战栗。 轻轻的叩门声忽然传来,伴随着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殷小姐心里一惊,这声音,竟然这么像他。“嘻嘻,你的心上人来救你了呢。”女音眼睛里的风雪渐止,她的手指尖上竟已经凝出了冰霜。门被推开了,那个病弱的青年站在阳光下,看着角落里的苍白女子。 殷小姐转动眼眸,方才几乎是一瞬间女音便消失了。此刻屋内只剩下她一人而已。“你,”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有些难堪地看着面前几乎没有什么表情的古律清。“起来吧。”他伸出手,将她拉了起来。“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她站稳后,讥讽地问他。对方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那你也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在这里吗?” 她紧抿嘴唇,默默地跟在他后面,朝殷府走去。因为许久不见阳光,她一直躲在他的影子里。前面的人轻叹一声,转身递给她一把粉色的伞,“用它吧。”这把伞,是殷流雪留下的。她默默地接过来,撑伞走在他身旁。 “你知道吗,很久以前,我便想这般走在你身旁,就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什么家族,什么恩怨,我从来不考虑。”殷小姐的大半张脸被遮住了,“却独独忘了一点,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古律清没有看她,他只是安静地走着,等着她的下一句话,“阿骨,你喜欢的是阿骨,是吗?”果然,他勾唇一笑,“殷小姐,果然是聪明人。”她眼中升起淡淡的讽刺,“聪明,又能如何。到头来,还不是照样被别人玩弄在手心。”他目光停在那粉色的伞面,变得深沉与无奈,“是,你们都太聪明,反而都误了自己。” “我们?你是说那个冒充我的殷流雪吗?”殷小姐握紧手中的伞,冷冷地说道,“她一定会比我更不幸,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出现,她的下场,一定会很惨。” 身旁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古律清弯下腰,几乎要将心肺咳出来,她停下脚步等他,良久,他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会陪她。” 那双迷离的眼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殷小姐的视线里,她眼中浮现泪意,为什么,你可以喜欢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却独独不喜欢我? 两个人轻轻的脚步声,敲在江南小镇的青石板上,无言地回答了方才那个问题。 桥边骨笛 殷流雪站在高高的阁楼顶端,手里握着那白色的鱼骨风铃。一阵风吹来,便是叮叮当当的声音。她转过身,一双满含悲悯的眼睛正看着她。 是淮涟。殷流雪缓缓一笑,“我正好要去找你,你便来了。”淮涟伸出手,手心里赫然是流萤宝石。她看着光芒流转的宝石,“你,怎么得到这块宝石的?”淮涟微叹一口气,“流萤石,并非只有流族少公子眼中那一粒。我不想你再做什么坏事了。” 殷流雪笑得无奈,“古家公子的病,说起来我也有一份责任。他对我的情,我已经注定不能回报。送给他流萤石,也算一种弥补吧。”她伸手将鱼骨风铃递给她,“我知道,你们到这里是要找一个人。这是飞情阁的信物。至于找不找得到,他们都会尽力而为。”淮涟接过它,“这鱼骨,你竟然还留着。” 那是多少年前,殷流雪还是骨头的时候,在溪水里钓到的一条大鱼的脊骨。淮涟将鱼骨串成链子送给它的。殷流雪负手而立,“不过是旧物,现在我送还给你,你我之间便算两清了。”淮涟淡漠一笑,“骨头,你果然无情。” 殷流雪转眸看她,“若说这世上最无情之人,恐怕是你吧。虽然有着悲悯天下的情怀,却可以对每一个接近你的人无情到底。”淮涟握紧手中的风铃,“不如说,我们是一类人。”“是,是呢,我们算起来,都是异族之物,是一类的呢。”殷流雪无限惆怅。 “那么,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淮涟靠近她,眸中是深切的担忧。“我还有最后一件事,等做好之后,我便重新做回骨头,做一根没有灵魂思想的骨头。”她也望着淮涟,“你说,我这最后一个愿望,可以实现吗?”她问得这么凄凉,淮涟抚摸上她的额间,“会,我会替你收魂的。这一次,我要把你的魂魄送往忘川河,让你忘记一切。”殷流雪缓缓地行了个礼,“我在这里,先谢谢你了。” “骨头,不要做得太狠,对人对己,都不要。”在她转身离去之时,淮涟忽然拉住她的手,眉眼都是不忍。 殷流雪不言,匆匆下了阁楼。怎么可以,从她夺得殷府的权力开始,她就已经走上了一条腥风血雨之路。这最后一件事,自然是将殷府古家一齐扳倒,殷立肃一日不死,殷小姐的命运便一日不能改转。 她眸间尽是狠厉之色,这是她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咳咳,”忽然,一阵咳嗽声传来,殷流雪循声望去,便看到古律清带着寻回的殷小姐站在阁楼门口。苍白的女子慢慢收伞,站在古律清一旁,两个人这般并肩而立,是极登对的。殷流雪搁在楼梯栏杆上的手轻颤,“小姐去哪里了?” 她冷冷地看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殷流雪,“不用你管。”一旁的古律清皱眉轻咳,他似乎有病发的趋势,殷小姐飞快地跑到桌边,给他端了一杯水,“方才你走得太急了。”古律清摇头,压抑着咳嗽的冲动,“既然无事,我先走了。古家此刻恐怕,也乱了。”他别有深意地望了殷流雪一眼,对方平静地看着他,“古公子,我送送你。” 一只苍白的手忽然拦住了她,殷小姐正满眼讽刺地看着她,“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她极轻极轻地对殷流雪这般说道,殷流雪一阵恍惚,什么时候,当初那个烂漫无邪的粉衣少女变成如今这般苍白讽刺,而她,这个最简单不过的一根骨头,披着美丽的皮囊在做着自作多情的傻事。她轻轻地推开殷小姐的手,“小姐,我先走一步了。” 杏花树下,殷流雪撑着伞,夕阳的余晖照着地面金灿灿一片,“给你。”她的手心是光芒流转的流萤石,古律清诧异地看着她,“你,怎么得到的?”殷流雪轻轻一笑,“公子那番话我还记得,我没有做伤天害理之事。你回去便将它磨碎入药,不要负我了这一片心意。”古律清默默地收好流萤石。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掀起殷流雪手中的伞,她微微诧异的脸完整地露在黄昏暮色里,眉眼流转着一丝惆怅,“你终究还是动手了。”殷流雪微转眼眸,“希望公子不要怪我。”古律清摇摇头,“怎会怪你,古家内部早已腐烂不堪,你不动手,也会有人动手铲除。我早就想离开那里,等这些事情结束,我们便离开这里,去浪迹天涯,如何?”殷流雪眼眸转冷,“公子,你答应过我,此生不负阿雪。阿雪,她从今之后,就是独自一人存活世上。我希望,你好好待她。”古律清放下手,眼眸里满是失望,“你,你终究还是将殷小姐放在第一位。” 殷流雪望着他发间的夕影残光,“公子,你不知阿雪活在殷府有多痛苦。殷立肃从来不曾将她当他真正的女儿,她只是他拉拢权贵的一粒棋子。如果再没有人去关心她保护她,我不知阿雪的命运会转向哪里。古家,古家牵制着殷府,早已将殷府当成头号敌人。如果,如果殷府在古家之前衰败,古家定不会放过殷家父女。阿雪,她处在这夹缝间,活得有多不容易,你又何曾替她想过?” 古律清动了动唇,终究沉默,殷流雪继续静静地说下去,“当初,阿雪喜欢你,从不忌讳古家与殷府的恩怨。她一心一意只想你来拯救她。但是你没有,她都不敢跟你说,只是千方百计与你相识,盼着你来提亲。你也没有。只是,因为你不喜欢她而已。”她眸间闪着泪光,“阿雪,她是个好女孩,虽然表面上心高气傲,但她是活得最自卑的一个。公子,你不能负了她。” 当夜,古家惊现幽灵白骨,整座府邸一夜灯火通明,古律清躺在卧榻上,一双眼睛无波无澜地看着外面的兵荒马乱。人们四处奔走逃命,厮杀声不断。夜半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冷雨。当风潜入夜,珠帘哗啦啦作响,他压抑着体内的病,推开房门。 屋檐上方,俏生生地立着粉衣女郎。殷流雪略略抬高手中的伞,雨水形成雨帘,她透过雨水望着屋檐长廊上的青年。古律清唇角有着恍惚的笑意。 他咳得弯下腰,手搭在栏杆之上,白森森的手骨幽灵纷纷越过他,朝着其他古家人袭去。他终于皱眉,忍不住出手拉下了一部分幽灵。殷流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刀滑入身体的声音,古律清一直觉得这是世上最孤独的声音,因为它的余音是红色的血水。他手中半截红透的弯刀露在雨水之下,一滴浓重的血水悠悠落于长廊大理石地面上。古律清忽然踩上这滴尚未散开的血滴,直直地朝着栏杆撞去。他的自残速度如此之快,殷流雪手中的伞剑破空袭来,也无法阻挡住他。伞落在了地上,古律清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正对着踩着雨水而来的殷流雪。 “殷小姐,你的伞。”一个翩翩公子站在桥边,拦下了她的轿子。殷流雪隔着轿帘悄悄打量着他,良久才伸出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伞。却忘了其实可以吩咐丫鬟们做的。轿子远去,而那个公子还在桥边驻足望着。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殷流雪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伞,她直接越过古律清的身体,朝着古宅深处走去。即使他以生命来抗议她的决定,她还是要将事情做得尽善尽美。 雨水里,病弱的青年咽下最后一口气,眼睛依旧望着远去的背影。 是夜,幽灵驱逐着古家人,朝着战场走去。一个撑伞的粉衣女子手缓缓抬起,整座府邸顷刻坍圮,化为废墟。她手指微动,降落的雨水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在空中雨珠形成三个大字,“古律清”,正如那日,她站在杏花林里,用浅红色花瓣拼成的那三个字,她手缓缓放下,雨水轰然飘落,溅了满地的水。 “我来陪你。”她轻轻地呢喃着,然后收好伞,只身进入那堆废墟。她正如当年古律清挖血泥埋葬流觞琴,在那面无全非的废墟底下,找到了沉睡的古律清。 她静静地躺在他身边,侧过身拥住他冰冷的肩膀,“谢谢你。”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此刻,她终于忘记了阁楼里的那个苍白的女子。 废墟之上,白色披风的女子默默地看着那对相拥的情人,她伸出收魂之笔,两抹透明的魂魄浮现雨水里。 她低语,“骨头,你后悔了吗?” 她的手心躺着一根苍白的骨头,而古律清的魂魄已经前往黄泉之路。他转身,看着淮涟手心的白骨,“这就是她吗?”淮涟点点头,这个病弱青年永远是洞彻分明的,“殊途异归,她竟连自己魂魄也一并毁灭了。”淮涟低叹一声,“这是她最后一个愿望。此刻,她恐怕已在忘川河之巅。”就等着终身一跃。 古律清遥遥望着那条向他敞开的黄泉之路,“我想,她从未后悔。” 白披风女子立在雨夜里,看着他渐渐远去,慧极必伤,他就是最好的例子。 一只手按在她的肩头,是刚从殷府赶来的鸣,“原来,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就在殷府。”淮涟微微诧异,“她在哪里?”鸣眉间有些惋惜,“她就是殷流雪身旁那个青衫丫鬟,现在,恐怕早就离开这里了。” 淮涟一怔,她想到遥远的雪山之巅,那个安静地等在风雪的久冰君,他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等来恋人的回心转意。 “是她藏得太好,我们竟没认出她来。”淮涟认命地放回手中的鱼形小刀,“看来,我们还要再去找她。” “我想,你先得去看看那个殷小姐。” 杏花树下,桥头,手执团扇的粉衣女子。 她的半张脸被团扇遮住,露出盈盈一双眼,“不知二位,找我何事?” 淮涟看着她,这个真正的殷流雪。“不知殷小姐从今往后要去哪里?”殷府一场大火,将什么都烧光了。 她眼中漠然而讽刺,“我要去哪里,与你们无关。”“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淮涟一顿,为了骨头,希望你好好活着。 她侧身离去,“我的生死,也不关你们的事。”一阵微风拂来,团扇微移,殷小姐的半张脸隐约露出,丑陋的伤痕遍布原本苍白的脸颊。是烧伤。 而淮涟视线下移,在她脖间发现了一只小小的骨笛。 她下意识地伸向自己的袖间,那里原本放着的骨头,早已不见了。 淮涟轻喟一声,“我们也走吧。” 小桥,杏花,流水。郊外孤零零的一座坟前,殷小姐半跪墓前,那墓前刻着“夫古律清”。她眼里含着泪,将脖间的骨笛取下,放到嘴边,轻轻地吹了起来。 归去来兮,哀哀我思。胡不寻矣,君不知愁。 作者有话要说:唔,这个故事写完了。从雪中梦境,到流族之宫,沙漠小城,雪山之巅再到杏花江南,接下来不知你们想看海边渔村的故事,还是南疆雨林的故事? 第六章 白日虽然来了,对于沉睡的女孩子来说,这段时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等到残阳的最后一抹光芒沉入深不见底的海水,新的一夜就开始了。 第15节 站在海边的骷髅,白森森的骨头在黑夜里泛着冷光。没有尽头的大海,一条飞鱼跃起,滑出流畅的弧线。落水的声音,是闲闲的,透着鱼的优雅。骷髅却逶迤在地,懒懒散散。 衣衫褴褛的女孩子挑着长长的扁担,一摇一晃地走过来。白色的脚踩在湿润的沙滩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女孩子的额上有个红色疤痕,在黑发半遮半掩下,仿佛一条吸满血的虫子在蠢蠢蠕动,极细微极细微地爬着,一直到尾部深深插入头皮隐秘之处。女孩子抿着雪白的唇,扁担将她直直的腰背压成一把弓,她整个人就像蓄势待发的弓箭,脚下却依然极缓慢极缓慢地迈着步子。海风带着腥气吹打着女孩薄薄的衣衫,长长的扁担上爬着几条白色的虫子。身后一根根白骨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跟在女孩子后面,排成长队,像一个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女孩子随手扔下几条虫子,后面马上传来咀嚼的声音。她就这般一边扔,一边走,一直走进黑漆漆的墓地。 黑夜里的骷髅自由地苏醒了,它们开始肆无忌惮地跳舞。 无数支离破碎的骨头支着自己嶙峋的身体,形成一具完整的骨架,然后翩翩起舞。咔嚓声此起彼伏,碎了又重新组合起来,空洞的眼睛里燃着一点点幽幽的光,像一只只觅食不得的野狼的眼珠子,然后又碎了,飞出一群萤火虫来。莹莹碧色里燃着光亮,骷髅舞得更加激情。这是它们的最后一夜,等东方亮起一丝光,它们便无处可藏了,只有海水,永久地沉入海底,那里有着没日没夜的黑暗。女孩子拿出绳索,召唤那群骨头。舞步渐渐慢下来,萤火虫也停下飞舞,很快世界寂静下来。所有的骷髅趴在地上,仰望着她,仿佛仰望着一个神。 女孩子抬起一架骷髅,放在扁担一端的竹筐里,又抬起另一架骷髅。她挑着扁担,背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长长的头发垂到地上,几乎遮盖住了整张脸。一只只深深的脚印刻在土地上,后面骨头间相碰撞,发出清凌凌的声音,伴着风声仿佛一首哀歌。女孩子的灵魂慢慢飞出,飞到声音深处,里面暗流汹涌,杀戮成性。整个过程只有沉默沉默。 海边却波涛汹涌,一阵又一阵的浪袭上海滩,喧哗扑腾着。满身的海水还有白色的盐粒。女孩子忘记了了行走,她慢慢直起腰,眺望月亮下的大海,银色的飞鱼跃出海面,溅了一地的碎光,粼粼地闪着。所有的骷髅停止舞动,睁着它们的空眼,尽情地流光苦苦的海水。女孩子放下扁担,将它们抛入海里。无数的鱼游过来,它们咬住她的脚趾,不肯放她上岸。女孩子自顾自地扔着那些骨头,一直到最后一节骨头坠入深不见底的海水,她慢慢弯下腰,掩在黑发里的眼睛星星般亮着,她捉住了一条鱼,然后拎着鱼尾朝着海岸的礁石狠狠甩去,一缕血浸入海滩,又是一条,又是一缕血。 杀戮一直持续到白天。无数的鱼前仆后继地涌来,又纷纷死去。透明的鱼鳞隐隐显出白色,女孩子站在鱼堆里,雪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沉默沉默。最后她将自己一夜的成果装入箩筐,挑起扁担朝着不远处的墓地走去。原本躺着骷髅的穴墓里,如今躺满了腐烂的鱼尸。 让所有的骷髅沉入海底,让所有的鱼上岸,最后让它们在黑暗里安息。 白日虽然来了,对于沉睡的女孩子来说,这段时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等到残阳的最后一抹光芒沉入深不见底的海水,新的一夜就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呐~~没有留言,只好自己决定了~最近被热得奄奄一息了<。)#)))≦ 美人鱼殇 海边的小村里,有一道独有的佳肴,名字叫美人鱼汤。 据说,这片大海里居住着另一个种族的人群。她们深埋海水底部,只有到了月圆之夜才会冒上来,呼吸新鲜空气。而这时候,也是渔民出动的时候。 海边的杀戮会持续整整一夜,清晨阳光下的海域泛着滑腻腻的红光,那是美人鱼群的鲜血染成的。一年又一年,这些鱼人很笨,她们依旧固执地游出黑暗的海水深处,来到水面遥望海际的那一轮透明冰寒的圆月。 据说,她们最悲伤的时候,会哭泣。哭出来的眼泪砸到海水里,没有沉下去,而是一粒粒地漂浮着,在月光的映射下,透出彩虹般的缤纷颜色。这时候,渔人会暂时忘记捕杀鱼人,站在浅海水里呆呆地望着满满的泪珠。善良的鱼人从来不会想到用眼泪这种武器去攻击他们,她们疼痛地浮在水面,与渔民一起遥望海水。只有这时候,他们才是和谐的。 据说,每一次月圆之后的第二天,渔村里会有一场狂觞滥饮,宴席上摆满美人鱼煮炖的汤汤水水,海滩上燃烧着火篝,少男少女们围着火焰跳舞调情,鱼香味飘满整座村子,甚至将昨夜残留的血腥味也一并掩埋了。 而这时候,他们不知道就在眼前的大海里浮着千千万万条鱼人族,她们遥望着天边的明月,发出浅浅的悲泣之音,温软五彩的眼泪落满了腥甜的海面,她们跳跃在水面,在半空划出优雅的弧线,又轻轻地滑入水里。她们跳着独有的舞蹈,仿佛也同海滩上的渔民一样,正在经历一场狂欢之夜。她们的舞蹈,却是死亡之舞。 不过一夜,海边墓地又多出了几座新坟。 坟墓的主人,只是因为偷窥了鱼人们的月下之舞,就丧失了他们宝贵的生命。一直到现在,也还没有人知道,这些鱼是怎么杀人的。 不过,他们知道,这些鱼有多美丽。 鸣和淮涟初次来到这座渔村的时候,恰是月圆之夜。 他们站在海边礁石之上,看到了月光下的美人鱼。那样的美,已经不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了。她们的美丽,会引诱出人心底藏得最深的破坏冲动与侵犯欲望。因为已经不知道处理这种近在眼前的美,那么只有毁灭,毁灭! 他们看到渔民的残杀行动,丝毫没有手下留情。也有一些年轻的小伙子,看到这些美丽的鱼人不免心生怜惜之意,便偷偷将活着的一条放入自己的扁担筐里,等着人走散的时候,再慢慢处置。但往往到了最后,谁也带不走,因为存着这样心思的人太多了,他们都在等对方先走,结果没有一个先走。 这时候,鱼筐里的美人鱼们就趁机溜走了,留下满筐的温软泪珠。这些珠子没有什么价值之处,年轻小伙子们便用海水里韧性十足的海草将泪珠串成一条条链子,送给自己心中爱慕的女孩子。因此,整座渔村的年轻姑娘们或多或少都有这样一串人鱼泪链。 唯独一个女孩子,她没有。 淮涟看到这些渔民里的唯一一个女孩子。她独自挑着扁担,光着双脚,背弯得极其夸张,一头披散的长发几乎已经垂到了地面。而旁边的渔民都对她视而不见,夜半的时候,人渐渐走光了,她依旧呆在那里,不知疲倦地来来回回。 她杀鱼的手段,比任何一个渔民都来得残忍狠厉。 她手中的鱼,在被狠狠甩到尖利的礁石之前,没有一条来得及发出悲鸣之音,啪地一声,便是一缕血。一条又一条,月光下,女孩子的脸雪白清晰,没有一丝表情。 海面上的鱼哭声越来越悲戚,女孩子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淮涟静静地看完这一幕,直到女孩子挑着沉重的扁担一步一步走回坟墓棺材里。 等淮涟离开海滩的时候,她腰间的长嘴葫芦已经装满了美人鱼魂。 这些鱼人不会人语,不过她们发出的低低喃语,清浅软软,极其好听。就仿佛一首首歌谣。后来,淮涟才知道,她们就是在唱歌。人鱼天生善良乐观,即使是面临如此惨重的残杀,也没有对人类产生任何恨意。她们心中的唯一愿望与追求就是,接近那轮透亮的明月,就仿佛人类的夸父对太阳的追逐,精卫对填海的热衷那般,她们有着趋月倾向。 淮涟踩在浮满泪珠的海水之上,御风而行,朝着那轮明月飞去。鸣站在高高的礁石,远远望去,那轮明月几乎就在白衣女子的手指尖之处。漫漫海水映着淡淡的五彩泪光,淮涟置身其中神情怜悯而淡漠,手心之处是一只只透明的鱼魂。月亮的寒气浸湿了灵魂,飘渺的歌声隐隐约约从光芒深处传来。无数的灵魂飞往明月之上,即使遥不可及,她们依旧执着地向往着。 淮涟转身,她的身后是美丽得不可思议的泪光与月光幻化的海上之境,透明的灵魂仿佛成了她的巨大的双翅,一直托着她飞往海边。鸣看着面前的奇景,他竟然在这些洁白透明的光芒之中看到了淡淡的血色,继而浓稠,仿佛就要袭上前方正微微蹙眉的收魂者。 他心里感到一阵恐惧,忍不住伸出手,“淮涟,小心!” 无数的美人鱼从海水深处跃出,她们开始款款行舞。临近破晓时分的鱼舞,诡异又荒诞。 她手里的收魂之笔散发出比月色更加夺目的光亮,仿佛一支利剑直指海面。跳舞的美人鱼们纷纷退避两旁,海水波光粼粼,淮涟微闭上眼,感到有些眼花缭乱。忽然一只玄色衣袖卷上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往海滩一路滑去。是鸣,他在前方牵引着淮涟一直到海边。 两个人抵达海岸的时候,看着彼此湿漉漉的衣袍,无奈摇头,“看来,我们得去借住渔村里的人家了。”淮涟已经感受不到寒冷,她将手中鸣脱下的玄色长袍递给他,“你太莽撞了,那些鱼人没有恶意。”鸣唇角微动,终究没有说出他方才看到了血色。他将头偏向一边,看着海面上还在跳舞的美人鱼,不对,刚才的血色不是出自这些鱼人的。 “你,生气了?”耳边忽然响起小心翼翼的声音,鸣转头看向近在眼前的脸,淮涟一贯淡漠的眼睛里此刻露出一些笑意,“想不到,流族少公子这么小气。刚才谢谢你拉我一把,行了吧。”淮涟做了个撇撇嘴的小动作,鸣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淡笑,“才没有,不用这么客气。”淮涟指了指他手里的长袍,“还说没有,你要挨冻挨到什么时候,还不快点穿上。” 鸣眼底是满满的笑意,他依言穿上长袍,却打了个小小的喷嚏。看来确实是着凉了,淮涟笑着叹气,“我们快走吧,到渔民那讨点药材。” 正是日出时分,沉寂了一夜的渔村开始有了些许的喧闹声。而喧闹了一夜的海边渐渐沉寂下去了。无数的鱼人悄无声息地重新滑入海水深处,直到最后一抹光芒消逝。 不远的墓地深处,缓缓闭上眼的女孩子也渐渐陷入了沉睡。这一个白天,对于她来说,注定了是沉睡的一天。满满的阳光照在寒湿的棺材里,却照不进,女孩子那幽黑得深不见底的梦魇里。 海神荒庙 清晨的渔村,飘起了细雨。 几乎每家每户门前都悬挂着一条巨大的鱼人,尖利的挂钩勾住厚厚的鱼唇,而这些鱼人有的还存着一口气,垂下的鱼尾有气无力地拍打着虚无的空气。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气与海腥气。 鱼干下面,是低头织网的妇人们。她们一个个面有苦色,脖子上大都挂着鱼人泪珠串成的白色项链,手腕,足腕也都挽着这些美丽而廉价的珠链。宽大的海蓝色长裙草草地套在身上,弯下腰的时候,腰间皱了一重又一重的褶皱,过分长的裙摆直接垂到了松软的沙子土地。她们可以一动不动地坐在屋前一个下午,就为了手中繁密的渔网线。 其中领头的一个妇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忽然出现的两个客人,“我们这里没有药材,生老病死,早就是天注定了的。”淮涟看向身旁浑身湿透的鸣,“那么,有适合他穿的多余衣服吗?” 这座渔村几乎与世隔绝,每家每户都是自给自足,没有集市没有店铺,甚至连一笔交易也不曾发生过。他们沉默地活在海滩边,每一个月圆之夜,与居住在海里的另一个种族进行一场搏斗,搏斗的胜利品就是第二天悬挂在竹竿下的人鱼,搏斗的牺牲品就是旁边墓地多出的几座新坟。循环反复,却没有一个人提出疑问,为什么不能和平共处? 那满面皱纹的妇人默不作声地起身,进入屋内,拿出了一套新洗的长袍,这或许是她拿得出最好看的一套了。她从一旁准备煮鱼的大锅里舀出一大桶热水,一并交给淮涟,“不要再来烦我们了。” 说完,她就重新坐下来继续织纷繁复杂的渔网线。藏青色绳子映着她们海蓝色的长裙,远远望去,也是极美的一道风景线。 他们来到村子一旁原本供奉海神娘娘的废庙,看着彼此落魄的样子,不禁相视一笑。“你快去换一身衣服,我来生火。”淮涟因为早就感受不到任何身体感觉,便从从容容地收集一些干柴,坐下来生火。 而角落里,鸣有些尴尬地看着手中的衣服和那一桶热水,这是他见过最简陋的洗漱条件了,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而淮涟在前面正襟危坐,后背扑满了一头墨发。 鸣无奈一笑,总不能问她。他慢慢脱下身上的湿衣服。 火,渐渐燃烧起来。红色的火焰跳跃在淮涟有些淡漠的眼眸里,她低着头不知在沉思什么,直到一声轻笑从火焰里响起。 淮涟霍然抬起头,只是普通的一堆火而已,而身后陆陆续续传来洒水的声音,她不好转身,却下意识地移了移身体,想遮住什么。 “嘻嘻,你真好玩。”那轻笑声朗朗而言,“竟然追我追到这里了。” 是她,竟然是苦寻不到的她。 “再说,你在怕什么呢?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看了呢。”火焰因为笑声变得摇摇晃晃,淮涟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火苗灼热,但她毫无知觉地将它掬在了手心。 噗嗤一声,是一滴泪,浇灭了手心的那朵火花。 “啧啧,你竟然哭了。真奇怪,铁石心肠的你,竟然会哭?!”那道女音渐渐低下去,几不可闻。 淮涟没有说话,不知是怕惊到身后尚不知情的鸣,还是怕惊到这声音的主人。她凝视着手心的小小烧痕,仿佛她就藏在里面。 “涟,别来找我了。”那道女音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变坏了呢,离开雪山的那一年,我就发誓再也不回去。除非,除非……”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淮涟在心里帮她补充了下去,“除非,那个雪山之巅有着足疾的男子用他的生命来交换。”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若是他死了,她回去,又有什么意义。真真的是,不如不回,从此相隔天涯,永不见面。 “水烟子和今尘人也死了,这是我幻化出来的信使,我以为,以为可以得到他的一些消息呢。结果,他们死了。”女音陡然变得冷漠起来,“我再也不要知道他过得如何,他也不必知道。涟,我走了,不要再找我。”火焰一闪,恢复了正常。 而淮涟低下头,手心的烧痕也不见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竟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久冰君不来找她的原因。 身旁不知何时,鸣已经坐下来烘烤自己的湿衣服。因为一夜未眠,他坐在那里,神色难掩疲倦。“你先休息,衣服给我。”淮涟还有一些恍惚,嘴角挂着飘渺的笑意。手已经伸过去,几乎是夺走鸣手中的衣服。 鸣怔怔地看着她,淮涟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刚才发生了什么?” 淮涟摇摇头,她整个人陷入一种悲伤的情绪,什么话也不想说。外面细雨潺潺,仿佛所有的愁绪都是被这恼人的雨声勾起的。 鸣靠在神台一旁,缓缓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淮涟转头去看他的脸,她竟然从来没有这般细致地打量过他。靠得越近一分,心里就哀愁一分,他还不知道,她的命格自她出生那一刻便已注定了。她虽不信那些占卜算卦的,但对于自己的未来会走向何方,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来得透彻明白,就如雪山之巅的久冰君与他的恋人那般,永不相见是唯一可以选择的方法。淮涟伸出手,描摹他沉睡的眉眼,如果,他从来不曾闯入她的冰雪梦境,多好。 她苍白颤抖的手被轻轻握住,“你有什么心思?”鸣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她,仿佛不曾入睡。淮涟怔怔地看着他眼眶里那粒光华流转的流萤石,清澈得将她所有的情绪都照映了进去。“刚才,是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吗?”鸣还在追问。 淮涟直起身,将手里已经烘干的玄色长袍丢给他,“你继续休息,待会我们还要赶路。”鸣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是她出现了吗?”“你说谁?”“我们一直在找的那个人。”鸣说得很笃定,“她一定还是不肯跟你回去。”他站起来,看了看还在下雨的外面,“淮涟,你现在做的事,毫无意义。” 淮涟诧异地看着他,鸣继续说道,“你找到她又如何,那也是久冰君跟她之间的事情,你横插其中,什么也做不了。与其纠结他们这点事,你不如想想这座渔村的古怪之处。”淮涟静下心来,她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儿女情长,在这里独自黯然神伤,她慢慢站起来,看着一脸淡然的鸣,只是,她的忧愁与担忧,他又怎能理解。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好,我们先去找到昨夜那个古怪的女孩子,她似乎很恨海里的鱼。”鸣轻轻一笑,“外面还在下雨呢,等雨停了我们再去。”淮涟看向庙外,细雨绵绵,没完没了的样子。 而寒湿的棺材里,雨水打着女孩子一张惨白的脸。她睡得很沉很沉,即使置身雨水之中也没有转醒的趋势。她的手指蜷曲着,抓着棺木的边缘,指节泛白。她梦到了以前常常去的海神娘娘庙。 那时候的海神庙还没有被废弃,人来人往,都是祈福的渔民,香火不断。她还是一个孩子,整个白天都像一只猫般蜷缩在高大的海神雕像脚下。层层叠叠的帷帐遮住了她纤细的身影。有时候,她也会睁开眼,去偷看外面那些跪在地上祈福的大人们。她看到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似乎这是她天生就有的能力。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她都能看明白这些大人背后汹涌的真实心思。有时候,祈福的不一定是真的在祈福,甚至可能是在暗地诅咒。有时候,外表虔诚的善男信女不如外表那般真诚,心思深处婉转的更多的是如何害人。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会有悚然心惊的感觉,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继续闭上眼,开始沉睡。一直到晚上,她才会爬上高高的祭桌,去偷吃那些贡品。她就大大方方地坐在桌上,两条腿垂在桌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她还会爬到神庙的梁柱顶端,那里不知被谁开了个小小的天窗。她趴在窗口,看月光下的大海。大海上浮动着璀璨的鱼人之泪,她看到那些漂亮的美人鱼在跳舞,鱼尾优雅地划出圆弧,又缓缓地滑入水里。 她趴在那里,却开始看到了大海里漫无边际的血色。整片海域都是鱼人悲凉的歌声,她的手死死扣着屋檐上青灰色的瓦片,眼睁睁看着一场又一场的屠杀在月光下上演。她开始害怕,开始恐惧,似乎,那些被抓住的鱼人就是她自己。沾满血的手,极慢极慢地撕裂着她的皮肤,又将她倒着提,狠狠地甩向尖利的礁石。她的脑袋被撞到石头上,嗡地一声,回荡在脑际。她开始哭泣,却发现哭出来的都是血。满身满手的,都是血。 深深的梦境里,即使黑暗血腥如此,她还是不愿意醒过来。雨绵绵地打在她因为久不见阳光而苍白如雪的脸庞上,她紧闭着眼,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她眼看着自己四分五裂地浸泡在海水里,盐水的咸度让她的伤口加剧疼痛。她依旧在等,等着最想见到的人出现。 她披散的长发遮住的额头上,有一道长长的红色疤痕,一直延绵到头皮深处。睡梦中的她无意识地抚摸着这条疤痕。棺材里的白色虫子也蠕动在她的头皮之上,触手一片滑腻腻。 她还在等,等着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一直到黄昏,她在梦魇里挣扎了整整一天,那个人才姗姗来迟。 她倒在海水里,睁着一只眼睛,看到对方微微弯下腰,吻上了她沾满鲜血的嘴唇。 是了,她等的,就是这个吻。唯一温暖过她的一个吻。 空里流霜 雨歇停下来的时候,夜,也就降临了。 第16节 海滩边燃起一堆堆的火篝,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红色的灯笼,一口大锅正沸腾着热水,鱼香四溢,冲淡了原本的血腥味。 女孩子从梦深处走出,慢慢睁开眼睛。入目的是近乎黑色的天空,一两只绿莹莹的萤火虫飞舞夜空。她从棺材里爬出来,刚刚落地,噗嗤一声,有汁液被挤出的声音。她冷漠地低下头,脚下是一条还在蠕动的虫子。她蜷缩起脚趾,还是感受到了那股血液的粘腻。 女孩子弯下腰拾起爬满白色虫子的长长扁担,随意抖了一抖,然后将它搭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虽然扁担两端的箩筐里什么也没有装,她迈开第一步却极其吃力,背弯成一张弓形,长长的头发垂在地上,两只黑色的眼睛藏在发丝后面,暗黑得看不出她的一丝情绪。她一步一步朝着海边走去。 淮涟和鸣赶到海滩边上之时,渔村的美人鱼盛宴已经开始了。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酒香鱼香飘散在湿润的空气里,而在透亮冰寒的明月之下,海水深处居住的鱼人开始蠢蠢欲动。 淮涟望着那遥不可及的明月,她看到那无数的鱼人族民透明的魂魄,盘绕在大海上方,久久不肯离去。而淮涟,第一次没有履行收魂者的职责,她不想将这些幽灵收走。 渔村里的所有人几乎都集齐在海滩上享受昨夜的胜利之物。明亮的篝火旁围着手拉着手的少男少女们。他们模仿那些美人鱼的嗓音,唱着不知名的鱼人歌谣。在清凉如水的夜色里无数含情绵绵的眼睛互相深情对望,姑娘们戴着的温软鱼人泪链,在月色下闪闪发亮。 其中有一个最漂亮的姑娘,她脖子间戴着一条最美的泪链。她是渔村村长的唯一女儿,在这个闭塞的村子里是以公主般的身份存在着的。 她满面笑容地坐在篝火一旁,手里端着青色瓷碗,因为喝了一点酒,脸颊上浮着绯色红晕。而那些与她同龄的少女们都羡慕地看着她。因为大锅里煮的美人鱼那双能流出美丽泪珠的眼睛,只能给她吃。 年长的妇人小心翼翼地托着已经剐出来的鱼眼,将它搁在村长女儿前面的瓷碗里。在众女羡慕的眼光下,她勾起嘴唇露出一个得意的笑,“今天没胃口,不想吃了呢。” 说罢,她将碗倒置过来,那双鱼眼掉在沙子里,她又懒懒地用手拨了拨沙子,她不想吃,也不会给她们吃的。那群善良的普通姑娘们对她这种浪费的行为都愤愤不平,但终究不能说什么。她的脸上始终露着又傲慢又轻蔑的笑容,实在很可厌。 淮涟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时候,人群里都齐齐深吸一口气,因为这个白衣女子实在太瘦了,戴着一顶白色帽子,几乎将大半张脸都遮住了。而白色披风下只有层层叠叠的白色布带。海风吹来,她拄着怪异的拐杖摇摇欲坠。 白天借给他们衣服的妇人放下手中的鱼汤,冷冷地看着他淮涟和鸣,“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不要再来烦我们了。”她是渔村的村长。 鸣连忙将手中的衣服地给她,“我们是来归还衣物的。多有打扰,还望见谅。”妇人偏过头,“不用还,你们快离开这里。”她将“这里不欢迎你们”咽了下去,因为她唯一的女儿,流霜已经站了出来,“公子真是客气呢,这件衣服是妈妈送给你的,你就不要推拒了。”她眼睛里含着情,妩媚地一笑。 淮涟直觉里,不喜欢这个漂亮的姑娘。 流霜一直自恃美貌,心高气傲里有着出风头的喜好。此刻见好不容易来了个长相俊美的男子,她心里不禁一动,竟动起了心思。 鸣有些尴尬地将手中的衣服重新收回,既然母女两个都这样说,他也不好再还下去了。流霜却心里一喜,这件衣服正是出自她之手,只是当初的心意是给另一个男子的。 她拉住鸣的袖子,“公子难得来我们这里,不如坐下与我们狂欢这一次的鱼宴。跟你一起来的姑娘,也坐下喝一杯,可好?”淮涟半犹豫地点了点头,因为鸣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淮涟忽然就不想帮他解围了。 “嘁”,一声极其清冷的冷笑忽然从人群里隐隐传来,淮涟下意识地循声望过去,却看到一双浪荡不羁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正侧躺在沙滩之上,手指间玩转着一个酒杯,酒杯里装着满满的酒,竟然一滴不洒。他正冷笑看着紧紧依偎在鸣身旁的流霜。 感受到淮涟淡漠的目光,他懒懒地坐正身子,嘴角那抹冷笑始终没有褪去。 不知道是谁惊呼了一声,大家都朝着大海望去。 海面上几条鱼在跳跃,仿佛是一场月下之舞。跳得很美,海岸的渔民静静地观望着,他们心里已经有了惧意,但是就如那些鱼人族一样,明知海面处处是危险,还是忍不住冒上来,哪怕有着生命危险,他们依旧固执地出现在彼此面前。 火篝边的少男少女们依旧不知疲倦地跳着唱着,女孩子脖子间的泪链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而年长的渔民们已经开始收敛笑容。 残夜惨宴 站在海岸上的女孩子,一双眼睛透过披下的黑色长发,沉默地望着波光粼粼的大海。 在大海深处,最后一抹阳光消逝的黑暗深渊里,躺着唯一喜欢过她的人。 女孩子还记得,她趴在海神娘娘庙上那个小窗口的时候,在海滩上赤足拾捡贝壳的那个男人。他衣衫褴褛,只在黑夜出现。女孩子知道,他是渔村里唯一的一个乞丐。 而她,是渔村里唯一的一个弃儿。 这样的两个人,自然走到了一起。相依为命,相惜相怜,相濡以沫。每一次,他都将手中最漂亮的贝壳递给海神庙前的像一只猫般的女孩子。他说,渔村里每个女孩子都有人鱼的泪珠链子,但是,没有一个人有贝壳钗子。他的女孩子,是独一无二的。 女孩子戴着那个镶着小小贝扇的木头钗子,站在海月之下,浅浅地微笑,浅浅地呼吸。他们两个人,就是如此卑微而真实地存活在这个充满杀戮与血腥的渔村里。彼此之间,只有对方。 那是女孩子唯一快乐的时光。她从海神庙里偷出那些祭品,分给饥肠辘辘的他。他们从来不吃海里的鱼。因为女孩子不喜欢。而他不知疲倦地捡着海滩上廉价的贝壳,然后做各种小饰品送给她。他们会在月圆之夜躲在高高的礁石后面,看那一场场与他们无关的屠杀。会在第二天的夜宴上,羡慕地看着那些载歌载舞的渔民。他们也会学渔民在月下唱歌跳舞。女孩子的嗓音甜甜的,柔柔的,像一条上岸的小美人鱼。 他只会痴痴地看着她,他不会说话。而她,也没有名字可以让他呼唤。 她就是女孩子,一个没有名字的女孩子。 有时候,她很羡慕那个村长的唯一女儿。她知道这个最漂亮的姑娘叫流霜。她漂亮,高傲,爱笑。而女孩子,苍白,卑微,忧郁。 这时候,他会紧紧抱着她,他用他的行动告诉女孩子,你很好,女孩子,你是世上最好的女孩子。她就露出一丝微笑,虽然这个微笑也是苍白的。 但是,就是这样唯一一个温暖过她的男子,也狠狠地伤害到了她。女孩子不懂,让你哭得最厉害的人,往往是最爱你的那个人。等到她懂的时候,他已经藏在深深的海水里,再也出不来了。 女孩子静静地站在海岸上,她肩上挑着长长的扁担。棺材墓地里的腐臭味如影相随,但她什么都无所谓了。哪怕躺在一堆虫子里,被咬得千疮百孔,她也无所谓了。 沙滩上,那个美艳的姑娘还在诱惑着新来的俊美男人。女孩子沉默地看着他们,流霜,她就是这个样子,一如当初,什么也没变。 流霜手里端着满满的酒碗,就往已经冷下脸来的鸣嘴里倒。她整个人几乎都要趴在了鸣的怀里。鸣推开她,还未来得及起身,一双芊芊玉手已经环住了他的腰。流霜没有顾忌旁人的眼光,肆无忌惮地展现自己的妩媚与美艳。鸣没有想到,这个村长的女儿浪荡到如此地步,而那个严苛的村长老妇人竟然熟视无睹,一点制止的意思也没有。 淮涟坐在鸣一旁,有些意兴阑珊地看着他们两个的“调情”。鸣已经气得抓住流霜的手腕,几乎要折断她的一双皓腕。淮涟适时地拉住鸣,她什么也没有说,因为那个玩转酒杯的风流男子已经起身攥住了流霜的腰,几乎是一气呵成地将她提了起来,然后一把抱起她大步离开了宴席。 流霜越过他的肩头,还不忘朝着鸣妩媚一笑。鸣没有看她,而是偏转过头,指责一旁的白衣女子,“你怎么不拦着她?!”淮涟淡漠一笑,“你看不出来么,她喜欢你呢。” “恐怕,每一个男人,她都喜欢。”一道艰涩黯哑的声音忽然如鬼魅般从月影深处传来。是那个挑着扁担的女孩子。 不知什么时候,她走近了宴席。而人群里有了一些骚动,但海面上忽然汹涌游出的人鱼又将渔民的注意力转移开了。淮涟慢慢站起来,她看到海面上那些透明的魂魄开始往这边飘游而来。 “它们,来找我了呢。”女孩子放下肩膀的扁担,缓缓坐在篝火旁边,她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听,更多的像是在自言自语,“真冷,我想靠近这些火,来暖一暖。” 而海岸的另一边,风流男子抱着流霜一路走到村子里。流霜收回媚笑,似乎有些生气,“海轲,你快放我下来!”海轲冷笑一声,“怎么,刚才还那么投怀送抱,现在就不耐烦了?”流霜咬着唇,一双大眼里盈盈闪着泪光,“海哥哥,你放我下来,好吗?” 海轲浑身一颤,这个女人是天生的狐媚。 他将她放到地上,流霜还没有站稳,一张冷硬的脸扑面而来。“我不允许你,对别人那样笑。”他摩挲着她那张漂亮的脸蛋,“答应我,好吗?不要再去做那些事情了。”流霜低低一笑,“哦,是哪些事情呢?”她咬住他的嘴唇,含糊不清地,“是这种事吗?”回答她的,是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紧接着,啪地一声,流霜倒在地上,一只手捂着火辣辣疼痛的半张脸,她冷傲地一笑,“就这样,你就受不了。海哥哥,我真看不起你。” 海轲弯下腰一把拉起她,“流霜,你忘了那个人吗?那个因为你,死在海底的那个乞丐!”流霜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什么?因为我?!哈哈,那个人,他根本就是在利用我!你怎么不说,是那个人,他彻彻底底毁了我!”流霜挣开他的手,她眼底是掩藏不住的恨意。因为那个人,那个一无是处的小乞丐,是让她这个高高在上的公主跌倒在灰尘里,即使卑微如此也得不到的一个人。海轲伸出手,怜惜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流霜,不要这样。你已经害死了他,不要再害死一个无辜的人。” “他要开始跳舞了。”火篝旁边,女孩子垂着头,长发几乎覆盖了她整张脸,声音幽幽地传出,因为渔民们的一片喧闹,她的声音轻不可闻。“不会说话的他,只能通过跳舞来告诉我,他要做什么。” 海面上,浮动着一条条美人鱼。她们肆无忌惮地跳着,在月光下划出一条条带着水花的圆弧。海岸上的渔民开始惊恐,这意味着,又有人要死了。 一声长长的呼啸声从海面席卷而来,海浪忽然汹涌澎湃起来,愤怒地击打着礁石。渔民们开始落荒而逃。海滩上只剩下一片狼藉。 一阵大浪打来,将海滩上的火篝全部浇灭了。女孩子从浪里站了起来,她手里握着那条扁担,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月光之下。“你们,谁都逃不了。” 一只苍白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女孩子僵硬地抬头,看到面前戴着帽子的白披风女子。“你,手下留情。”女孩子悚然一惊,倒退一步,“他,他好可怜呐。”女孩子莫名其妙地吐出这一句话,幽黑的眼睛里空茫得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淮涟拥抱住她浑身颤抖的身体,“我明白的,你不要怕。”女孩子还是在瑟瑟发抖,“我不怕,我只是想他。” 淮涟手微微一动,那些白色的人鱼魂魄几乎将女孩子围成了一团。它们不是来复仇的,而是来报信的。 女孩子似乎感应到什么,拉开淮涟的手,“他来了呢。”淮涟一贯淡漠的神色终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苦涩。她并不认识女孩子和她的恋人,但是,她抬起手,看着指尖早已千疮百孔的魂魄,她还是被惊住了。 她第一次,没有将这些幽灵收走,它们需要的不是归宿,而是终结。 女孩子哭倒在地上,她明明已经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但是,她伸出手,触手的是,一片虚空。除了虚空,还是虚空。 妄自菲薄 在海水的最深处,躺着最无望的死人。 他努力地睁开眼,四周一片幽黑,只能听到那些美丽人鱼的软软歌声,就如女孩子的嗓音,穿透几千米深的水域,回荡在死寂死寂的海水深处。 想到那个孤独的女孩子,他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幽黑里四处游走的美人鱼们几乎看呆了,这个凡间男子的笑容很美。他朝她们伸出手,轻轻地舞动着自己的手指,仿佛是两条美丽的人腿在尽情跳舞。 无数的美人鱼学着他手指舞动的姿势,穿越海水往上游去。轻轻一跃,跃到洒满月光的海面。在那轮寒冷的明月之下,女孩子沉默的眉眼显得苍白忧郁。 她感受到了,却不能拥抱自己的恋人。女孩子抬起手,抹去眼角冰冷的泪水。她不想再哭,也不允许自己哭。 不远处,似乎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女孩子恍若未闻,沉默地挑起扁担,继续往浅海区走去。她去捡拾那些渔民不会在意的贝壳。 淮涟和鸣朝着喊叫声奔去,但是终究迟了。地上捂着肚子打滚的渔民一个接着一个死去。而其他安然无恙的渔民麻木僵硬地看着,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每一次鱼宴上,都会有几个人这样死去。他们都认为是人鱼在报复,或者是因为他们看到了那些鱼人诡异的月下之舞。 鸣弯下腰,将地上没有呼吸的渔民翻转过来,面色泛白,唇色泛紫,很明显的,是中毒身亡。 “他们,刚才吃了鱼的哪一部分?”鸣朝尚活着的几个面无表情的渔民问道。他们眸色冷漠戒备,只是盯着鸣和淮涟,没有回答。而那些穿着海蓝色衣裙的妇人们围着村长大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我说过,这里不欢迎你们。”老妇人一脸严肃冷酷,她低下头打量了一眼死去的渔民,然后转向其他人,“把他们拖到坟地里葬了,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仿佛死去的只是蝼蚁般的生命,丝毫没有悲伤怀念的感情。 “等一等,”鸣叫住他们,“你们不查一查他们的死因吗?就这样葬下去,未免太草率。”回答他的是一张张麻木冷漠的脸。他们低下头,沉默地将自己同族放到竹箩筐里,就如昨夜装着人鱼那般,将这些死去的渔民挑到死气沉沉的墓地里。 鸣忽然想起白天前往渔村讨要药材的时候,那个穿着海蓝色长裙的老妇人跟他所说的话,“……生老病死,都是由天注定的……”这座小渔村里,没有任何药材,没有一个大夫,他们对疾病与死亡,采取淡然到冷漠的态度,毫无抗拒毫无悲伤地接受着一场场死亡。 漆黑的墓地小道上,女孩子挑着沉沉的贝壳,一路向西而行。她的背完成一张拉满弦的弓形,长长的黑发之间扑满了绿莹莹的萤火虫。她微微一动,无数的萤火虫飞舞着离开她的长发,不一会儿又重新聚拢。在那些挑着尸体的渔民看来,女孩子就像一盏自行移动的灯笼,泛着诡异的绿光。 滴答,滴答……不知是哪里滴水了,滴答声不断。女孩子循声望去,看到一群陌生的渔民。他们也挑着沉重的扁担。 长长的窄窄的小道上,萤火虫上下飘飞,月光洒满路径。但黑夜的幽黑还是一点点侵蚀过来,女孩子仿佛看到了巨大的阴影覆盖上来,滴答声里,她看到对方箩筐装着一个蜷曲的人,沉沉的头颅就挂在箩筐边缘。 一滴,两滴,三滴……这些无气无力的头颅被长发覆盖住了脸,但是嘴唇里流出的鲜血还是浸染了黑色头发,粘稠地一滴滴落在墓地小道上。滴答,滴答……女孩子弯下腰,再弯下腰,直到额头几乎要触碰到潮湿的泥土,她退到了一边,让对方先行。 她的脸苍白如鬼魅,遮掩在长发后面,在渔民们胆战心惊地走过她身旁之时,她低语的一句,“你们,谁也逃不了”几乎令他们魂飞魄散。这个生活在棺材里的女孩子,是以幽灵的形象存在渔民们印象里的。他们全都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与女孩子和平无事地共存于这个海边。“你,你这是在诅咒我们吗?!”不知是谁,壮起胆回了她一句。女孩子慢慢抬起头,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透过凌乱的发丝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不是诅咒,是天命注定的。你们,一个也逃不了。” 粘稠的血迹一路绵延过去,女孩子莹白如玉的赤足轻轻踩在这些含着鱼毒的血色里,她悲伤得蜷缩起脚趾,站立原地一动不动。这些血里面,含着刚刚被渔民吃下肚的人鱼的血肉。 女孩子重新挑起扁担,现在,她的心里只有那些美好的贝壳。她要花一个晚上的时间,将这些贝壳串成珠链。这是,她活着的唯一一件能够让她开心的事了。她走到那口棺材旁边,却看到一对拥吻的身影。 女子放荡,男子风流。两个人吻得肆无忌惮忘乎所以。女孩子慢慢放下手中的扁担,沉默地看着。直到那个女子美艳的眼眸越过男子肩头,注视着她。女孩子原本以为这不过是山中女鬼勾引凡间男子的戏码,原来却是村长女儿的一次风流韵事。 “流霜。”她艰涩地吐出这个名字,苍白忧郁的脸庞第一次有了怨恨的神色。就是这个漂亮的女人,将唯一一个真心守护她的人,推向了深不见底的海渊。 流霜得意地扬扬眉,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男人身上,“好看吗?”女孩子摇摇头,被虫子咬得千疮百孔的双手紧紧攥成一团,“你,要勾引男人,也不要到这里来做戏给我看。”流霜刚想再刺一刺她,却被一旁的男人一把推下,“流霜,你又利用我。”他是海轲。 流霜睁着水杏大眼,楚楚可怜的模样,“海哥哥,就这点小忙你都不帮霜儿。”海轲心又一软,扶住她的肩头,“流霜,我该拿你怎么办?”流霜依偎着他,“不要丢下我,就好。” 女孩子却看够了这种你情我浓的画面,尤其是流霜那一句“不要丢下我”,几乎已经刺到她的最疼痛的一条血脉,疼得她连呼吸也是痛的。“流霜,你对不起他。”女孩子想到那个沉睡海底的小乞丐,那年的他,是那么喜欢流霜,喜欢到可以为她死去的地步。可是,这个漂亮的女人,是如此水性杨花。 流霜娇娇一笑,“你说的他,是谁呀,我认识的太多,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来呢。”一旁扶着她的海轲眉一皱,终究没有说什么。他看到了她眸底那抹冰冷,流霜她,是在做戏吧。明明心痛得要死,还要骄傲地跑到所谓的“情敌”面前示威。 女孩子却被成功地激怒了,她扔下手中的扁担,几乎是小跑着走到流霜面前,“他,现在就躺在海里,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反而在这里引诱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流霜,他还在等你救他,你为什么不去救他?!”女孩子藏在长发后面的眼睛哀恸地盛满了泪水,却始终没有滑落。流霜高傲地扬头,语气冷慢,“他的生死,与我无关。”流霜心底却是绵绵不绝的恨意,救回他,让他回来继续陪着女孩子活到老?她就是死,也不会去救他! 女孩子重新低下头,她就知道流霜会这么说,“你没有心,就跟那些渔民一样,没有心。”整个渔村的人,都麻木冷漠地活着。她怎么能指望流霜会去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更何况,那个人是她的独一无二的小乞丐,她也不会让出去的。 第17节 她不知道,在那轮透明寒冽的明月之下,无数的美人鱼跳跃出水面,跳着小乞丐教给他们的舞蹈,只是为了表达,他对她的思念。他的独一无二的女孩子。 流霜眼里含着冷冷的恨走了。女孩子疲倦地坐在棺材里,她摩挲着箩筐里的那些白色贝壳。这一次,她决定做一个贝壳风铃。不知道,风铃摇晃在海底,会发出怎样的声音。 “你不该这样。”海轲抱着怀里浑身冰凉的流霜,“你还有我,他既然不喜欢你,何必强求。”流霜眼里都是满满的恨,“他不该利用我!海哥哥,当我利用你的时候,你伤心吗?那种心情,你能明白吗?”海轲心里一阵苦涩,她明知道这样做会伤到他,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做了,现在竟然又如此问他。海轲低下头吻住她,含糊不清地说道,“不知道,是谁利用谁呢。”他想,如果她的利用,能给他带来这些福利,又何尝不可。 流霜搂住他的脖子,“海哥哥,你真风流。” 海面上,美人鱼跳完了最后一支舞。而海底深处长眠的人,也缓缓放下手,接下来,是一个月的沉睡,等到新的一轮月明月圆,他才会苏醒。一条美人鱼悠悠地滑向他,他已经闭目沉睡。美人鱼湿润丰厚的鱼唇吐出一条长长的贝壳风铃,将它搁置在他的心口。这,将会温暖他整整一场睡眠。 一月无梦。 天涯落客 搁浅的小船,逐渐腐烂的鱼身,白色腥味的盐粒。大海慢慢沉寂。沧海桑田是时光最长久的风情。 废弃的海神庙里,流霜站在那尊已经蒙上一层蜘蛛网的海神娘娘雕像前面,金黄色的帷幕层层叠叠逶迤在地,只是后面,再没有当年那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像一只猫般蜷缩在里面了。她伸出手轻轻拂去海神脚下的灰尘,一双美目里尽是冷冷的恨意。 许多年前,这座神庙繁荣热闹,渔村的每个妇人姑娘都会来这里为出海打渔的丈夫父亲祈祷和平,还有一些暗藏杀意的人会来这里悄悄下着狠毒的诅咒。少女流霜跟在村长妈妈后面,常常来到这座神庙祈福。那时候的她,还是纯真烂漫的少女。 她会偷偷跑到那帷幕后面,在神庙顶端挖出一个小天窗,沿着柱子爬上去看那片大海。后来,这扇小窗口被窝在角落里的女孩子发现了,就这样,白天属于流霜,夜晚属于女孩子。她们竟然一直没有遇到过对方,但是,她们都看到了走在海滩边上捡拾贝壳的小乞丐。 他是这座渔村里唯一的乞丐。因为在这里,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也没有房子渔网,他只有他自己。他坐船南下,一路来到这个海边小村。他到的时候,尚是初春,湿湿冷冷的春雨淅淅沥沥,烟雨朦胧,海水涌动。他没有地方可去,就躺在小船上,朝饮露暮观雨,有时能听一夜的雨声。落魄天涯客的惆怅,是绵绵不绝的。 无所事事的他后来迷上了捡海滩边上的白色贝壳。他又将这些贝壳串成一条,挂在小船门帘上当珠帘。几乎是不分昼夜地捡着,串着。因为不会说话,他跟那些渔民几乎没有什么打交道的地方,饿了就捞海螺吃,渴了就向坐在家门口织渔网的妇人们讨淡水喝。他也会看月圆之夜的屠杀,但是他从来不碰那些可怜的美人鱼。 他会静坐船头,默默地听上一夜人鱼歌声。而在海神庙屋顶,有一个女孩子正趴在那里默默地凝望了他一夜。 小乞丐是一个长相俊秀的男人,他其实已经不小了,甚至连眼角都长出了淡淡的皱纹。但他还是很有魅力。至少在这个封闭的小渔村里,他的到来勾起了很多姑娘的心思。每天早晨,他的小渔船上都放满了那些姑娘编织的人鱼泪链和海蓝色衣袍。但他依旧衣衫褴褛,不拘小节地行走在海滩边上。他自己亲手串的贝壳链子谁都没有送。 流霜想到这个伤她至深的男人,心里更多的竟然是思念,而非仇恨。曾经的香案上积满了灰尘,她伸出手,指尖轻划,深邃的眉眼就在她的手指下渐渐清晰起来。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跟他说话,就向他索要那些贝壳风铃,他那双有些沧桑的眼眸淡淡地滑过她,轻轻地眨了一下,然后他摇摇头。流霜是这片天地里的小公主,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她有些恼恨,觉得这个乞丐一无是处,还这么高傲。流霜当时就决心一定要让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现在想来,多少有些幼稚和可笑。流霜妖媚的眼睛微微眯起,这个男人的魅力,绝不只是在于外貌而已。却也是这份过于沉重的心思,让这个天涯过客至今深埋海底永无出头之日。 不知纠缠了多久,她撒娇抛媚眼,示弱假哭泣,甚至是强吻深情凝望,对方依旧无动于衷。流霜为了这份以赌气开始的爱情,将自己的位置放到了最低,就在她以为没有希望的时候,他却主动靠近了她。 流霜还记得村长妈妈对自己说的那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流霜,你是吃鱼长大的,他呢,是吃素食的,终究不是同道中人呐。”那时候,她觉得好笑,这个食物理论也就一笑置之。其实,村庄妈妈的话里意思是,不是同类人终究不会成为一家人,即使成为一家人,也会水火不相容。 因此,当她看到那个猫一般蜷缩在神庙角落里的女孩子脖子间佩戴的贝壳项链时,她第一次尝到了背叛与嫉妒的滋味。这些贝壳,他从来没有送过给她。在白天,女孩子沉睡着,没有看到这个最漂亮的姑娘对自己嫉恨的脸色。 女孩子一心一意地沉浸在没有声音的爱恋当中。夜晚捡拾贝壳的时候,他会背着她,沿着漫长的海滩走着。彼此都不说话,就这样默默地走上一段路。她搂着他的脖子,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孩子。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这一份来自他人的温暖与爱意。 只是,她没有想到,就是这个给予过她最温暖的拥抱与吻的男人,害得她提前将这一生的泪水几乎都流光了。 “小乞丐,你背我好吗?”他蹲下身,将女孩子背起来。“你还痛苦吗?”他摇摇头。“你幸福吗?”他还是摇摇头。“你还在吗?”他轻轻地笑了,女孩子也轻轻地笑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视而笑。前面那个漂亮的姑娘拦住了他们。 女孩子没有想到,这个沉默的小乞丐竟然选择了流霜。流霜趾高气扬地冲着他一笑,“你要我,还是要她?”他放下背上的女孩子,甚至没有看她,就走到流霜身旁,用行动说明了自己的决定。女孩子怔怔地看着那对拥抱相吻的男女,他竟然就在她面前吻别的姑娘。女孩子摸了摸脖子间的贝壳项链,虽然美丽,却廉价。 她沉默地转身,走回那座神庙,像一只负伤的小猫蜷缩在层层叠叠的帷幕后面,默默地疗伤。从此,不再见他。 流霜摩挲着他的脸,“你哭了。”他推开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在说,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流霜又重新抱住他,“你是好人,为什么还要脚踏两只船?”他沉默了,眼睛深邃神秘,他望着流霜身后的大海,那些美人鱼的秘密,他如何向女孩子说明呢。女孩子生活在海边,却从来不吃鱼。这一点,就已经很明显地说明了她的身世来源。 他走回自己的小船,后面跟着不肯罢休的流霜。“你喜欢的是我,是吗?”流霜一直纠缠着他,就像每一个热恋的姑娘向自己的恋人求得肯定。他在前面默不作声,既然已经选择了利用,那么,就欺骗到底,这样,她也不会那么难受。只是,他忘了,流霜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那时候的痛苦会比现在被拒绝的痛苦,还要来得强烈。 女孩子每天黄昏时分醒来的时候,会看到自己身旁放着一个小小的贝壳,很漂亮,显然是被用心挑拣出来的。她沉默地将贝壳放在海神娘娘神像后面,她继续坐在无人的香案上,摇摆着悬空的两条腿,偷吃那些祭品。有时候,她会轻轻哼歌,像一条上岸的美人鱼,柔柔的嗓音里含着绵绵的忧伤与惆怅。 不知怎地,神庙的香客越来越少了。后来,那个她一直羡慕着的漂亮姑娘领着一大帮人,将神庙里的东西搬空,只剩下搬不走的海神神像,他们浩浩荡荡地走了,女孩子躲在帷幕后面沉睡得酣甜。 她醒来,看到空荡荡的神庙,心里一跳,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了祭品,她不得不走出去觅食。她就像一只夜猫子,半夜走在海滩边上寻找食物。她会遇见正在捡贝壳的他,两个人沉默对望,他不能说话,她不想说话。就这样,在无数个夜晚擦肩而过。 他会将自己捞出来的海螺剔出肉,然后腌制起来,装在海蚌的壳里,然后送给女孩子。女孩子嚼着那些咸咸的海螺肉,眼睛里都是泪水。 她会看到流霜来找他,他们两个并肩走在海滩上。有时候,他们会在月光下相吻,女孩子沉默地看着,她不伤心,只是难过。 在每一个月圆之夜,她站在高高的礁石之上,遥望着那场亘古不变的屠杀。而小乞丐会躺在自己的小船上,让彻骨的思念席卷自己整个身心。明明,明明近在眼前,他依旧思念不已。 直到那一个夜晚,神庙里早已结满蜘蛛网的时候。 女孩子看到一大群气势汹汹的渔民朝自己冲过来,她害怕地蜷缩起脚趾。一张铺开的渔网罩住了自己,就像捕获美人鱼那般,他们将她抓起来了。 流霜用脚踢了踢渔网里已经昏迷的女孩子,美艳的脸庞因为嫉妒有些扭曲,“给我打,狠狠地打!” 女孩子感觉自己被放入了凉凉的海水里,沉重的棒打声伴着水花溅起的身音,此起彼伏。她的骨头散了,皮肉破裂了。不知被打了多久,她一头长发被一把攥住,然后整个人被倒提着,狠狠地甩向一旁尖利的礁石。她只感觉头嗡地一响,闷闷的,钝痛蔓延开来。她听到了流霜开心的笑声,她不明白,这个让她羡慕的漂亮姑娘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屠杀结束的时候,残酷的惩罚也终于结束了。这一场挨打,从此进入女孩子梦魇的最深处,她如此害怕恐惧,以致于在梦境深处,他出现了。她常常会梦见他一脸惊痛地跑过来,抱住自己。她倒在海水里,睁着一只眼睛,看到对方微微弯下腰,吻上了她沾满鲜血的嘴唇。这个温暖了她整个身心的吻,只出现在梦里。 废弃的海神庙里,流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没想到那一次狠打,最痛苦的不是被打的女孩子,而是那个躺在渔船上任凭思念侵蚀骨髓的人。 天知道,他看到满身是血的女孩子倒在一片红色的海水里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作者有话要说:啧啧,蓝颜祸水~ 背海和月 是鱼鳃,人鱼有毒的部分是鱼鳃。 每一次圆月夜宴,都会有几个渔民吃了鱼鳃部分而死去。但是,渔村里没有大夫与药材,生老病死,全看天意。 鸣还在调查这些渔民的具体死因,一旁的淮涟却一反常态,一把按住鸣的手,“不要再调查了,我们离开这里。”鸣转过身,满脸疑问。 “每一个地方,都有它的生存法则与风俗习惯,就算查出死因,我们也改变不了这种局面。”淮涟看着那片重归宁静的大海,心里却涌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不是医者,只是空有一颗仁心,“告诉渔民真相,他们也不会改变的。月圆之夜捕杀人鱼的风俗,在渔民心里早已根深蒂固。” 更何况,渔民们已经开始不满他们插手本族之事,有了要赶走他们的风声。淮涟站在海边有些惆怅,她第一次感觉,自己是被排斥的。收魂者,向来为人类所尊重与感激,但是在这个将生老病死看成自然规则的渔村,她明显是多余的。他们死得无怨无悔,不需要被收魂。而那些冤死或惨死的渔民,从此深埋黄土,肯定不会再去讨个说法。 而海葬深渊的小乞丐,他心甘情愿地被埋于此处。他带着一个秘密,小心翼翼地沉睡海底。 鸣慢慢站起来,他的眼睛在白天阳光依旧十分明亮,“你在害怕什么?”一针见血,他竟然知道她心底最真实的感觉。是的,是害怕。淮涟害怕鸣的调查,越挖越深,将被掩藏得极好的秘密挖掘出来,而给这座小渔村再次带来一次深重的伤害。 白披风女子轻敛眉峰,将腰间的长嘴葫芦解下,开了口,一抹红烟袅袅而升。“你听,它在说话。”漂浮在半空的幽灵是一只小小的美人鱼,它低低吟唱着那些海上歌谣,如泣如诉,“乌舟兮泛海江,击空明兮溯流光。飘飘兮遗世独立,望明月兮天一方。”这歌谣竟来自巫楚之地。 “这些人鱼,似乎并不是自然之物。”淮涟手指微动,将幽灵重新收回。歌声还在空气里回荡着,“而是人为之物。”鸣面色一变,“巫楚?是那些道士所为?”淮涟点点头,“巫楚之地,盛行巫术。只是,不知他们将这些鱼人放逐此地,有何目的。” “那么,那些渔民来自何处?”鸣感觉这些事就如一团麻,越理越混乱。现在更是牵扯到了千里之外的巫楚地方。 淮涟摇摇头,“他们似乎只是普通的渔民。与那些巫楚道士并无任何关联。但是,屠杀人鱼的原因,却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这个原因,恐怕就与那个女孩子有关了。”鸣说出了目前最棘手的问题,“如果这些人鱼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为什么要在鱼鳃部位下毒?”淮涟眸间有些淡漠,“所以,我们不要再调查下去了。这里并不需要我们去揭秘。”鸣微叹一口气,“你还是在害怕,为什么不说出来。”淮涟转过身,“说出来又如何,不能改变什么。”只会再次伤害到那个一无所知的女孩子。 就这样吧,淮涟想,不要辜负沉睡海底的那个人的心意,他是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才将女孩子保护得好好的。 湿寒的棺材里,女孩子再次沉入深深的梦魇之中。又是挨打,她浸泡在微咸的海水里,已经流血的伤口更加火辣辣地疼痛着。她被倒提着,狠狠地甩到尖利的礁石上。梦中的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额间那道粉红色的伤疤,触手一片冰冷。 她害怕得蜷缩起脚趾,却依旧不肯想过来。她想他,想得没有时间再去想他。眼角一滴泪缓缓滑落,知道真相的她,几乎将人生的眼泪全数流光了。 废弃的神庙里,有着低低的喘气声。流霜被按在海神娘娘的脚下,衣衫褪尽,眼中是迷蒙的水汽。而趴在她身上的海轲,伸手将她偏过去的头扭转过来,“看着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满地都是灰尘,空气里飘浮着萎靡的气息。流霜咬着唇,有些痛苦地低吟一声,眉间却是淡淡的笑意,“海哥哥…….”他闷哼一声,“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激烈的动作慢慢缓下来,海轲的声音有些冷,“不准说。”流霜低低地笑了起来,她竟然能在这种时刻笑出声,海轲将她抱起来,又用地上的衣服将她包裹起来,“好了,我不该发怒侵犯你。流霜,嫁给我。”流霜偏过头,再次失笑,“村长妈妈说,男人每次得逞后,都会说这些甜言蜜语。果然不假。” 海轲脸色有些不好,“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思,还要来撩我。是你的错。”这座神庙荒无人烟,她将他叫到这里,又说一些刺激他的话,他一时冲动竟做了这件事。流霜眉间尽是媚色,头靠在海轲肩上,“我方才在想,压在我身上的,是他那该多好。” 海轲脸色泛白,环住她的腰的手不禁用力,“你真是浪荡。”流霜被压制得一动不动,“不过,是海哥哥,也不错。”她伸手撩起自己脸庞的散发,“海哥哥,你还要娶我吗?” “你肯嫁吗?”海轲更加用力地将她往自己怀里按,似乎就想这样与她合二为一。女子妩媚的声音从他怀里闷闷传出来,“你敢娶,我自然敢嫁。” 流霜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她坐在婚轿上时,心里还是忍不住去想另外一个男人的眉眼。轿帘被轻轻抬起,一只有些颤抖的大手朝她伸过来。流霜握住海轲的手,走下婚轿。若是他的手,应该是白皙修长的。那双手适合拿着那些白色的贝壳。而他的笑,也不似海轲那般爽朗,他总是抿唇而笑,笑不出声。而他,也必定比海轲要来得温柔。 她在自己的婚礼上,走火入魔般地想着不是她相公的男人,而一旁的海轲,眼中是满满的笑意。流霜木偶般地跟着海轲,一路走到礼堂。 她站在大厅上,却想到那一天,他来找她的时候。 应该是在狠狠地揍了女孩子一顿之后,他第一次主动来找她了。流霜却开心不起来,只有女孩子,才会让他做一些屈尊之事。 他不会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开始发虚。 小乞丐伸出手,将一枚淡紫色的贝壳递到她的手心里,流霜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流霜后知后觉地才发现,他身后拖着一具新做的棺材。 她拉住他,“你要去哪里?”小乞丐挣脱她的手,他将自己那艘小舟劈裂了,做成一具崭新的棺材。这是为女孩子准备的。流霜一路跟着他走,走到海边那片墓地。 那个因为受了重伤而倒在地上的女孩子还在昏迷着,他弯下腰将她抱起,抱到散发着淡淡鱼腥味的棺材里。又弯下腰拖着棺材朝着墓地深处走去。流霜以为他们生不能同寝,死也要同穴。她跟着他走,墓地小道上留下一排深深的足印。 小乞丐将蒲草铺到女孩子身上,女孩子睡得酣沉,额间粉红色的伤口还在流着血。他小心翼翼地抹去那些血,又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她平静的眉眼。流霜上前按住他的手,“你不能死。”女孩子的脸惨白着,就像死去多时。他摇摇头,沉默地站起来,没有看流霜一眼,而是自顾自地走到了海边。 他弯着腰,在沙滩上写下一行字,指给流霜看,他写的是,“请护她周全。” 流霜感觉好笑,他竟将女孩子托付给她照顾。“你难道不知道,我恨不得她马上死去吗?”再说,除了她,还有谁要害她呢? 他又写了一模一样的一行字,写得极其用力,写完又重重地将字涂抹掉了。他望着流霜的眼神殷切而郑重。 这就是流霜见到小乞丐的最后一面了。礼堂上,婚礼仪式已经结束。流霜从回忆里恍神回来,她看到桌上火红的蜡烛,就如几年前,那座海神庙前的香火,燃烧不尽。 就这样吧。一切都过去了。流霜想。 宛转江流 女孩子从寒冷潮湿的棺材里爬出来,披散着黑发,站在海滩边上,怔怔地望着渔村里的张灯结彩。 村长唯一的女儿的婚礼,自然是隆重而热闹的。流霜她,终究还是放弃了小乞丐,嫁给了别人。女孩子长发覆面,一双眼睛沉默而黯淡。 她爬到高高的海崖之上,下弦月挂在海边,似乎触手可及。她站得高高的,头发被吹到后面,褴褛的衣衫猎猎作响。高处不胜寒,她抱住自己的肩膀,像一只小猫般蹲下来,嘤嘤哭泣。 她想到那天,小乞丐抱她放进棺材,她其实已经醒了。流霜跟着他走,她跟着流霜走。她没有看到他写在沙滩上的字,只看到流霜一脸受伤的样子。她不恨他们,只是难过。 她看到小乞丐坐在海滩边上,坐了好久好久,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她看到一大群渔民朝他冲过去,似乎他们叫他“鱼妖”。 女孩子没有看到小乞丐的表情,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渔民用渔网将他网住。她悚然一惊,鱼妖,鱼妖,真正的鱼妖,不就是她么! 女孩子眼睁睁看着小乞丐被抓住,他们似乎打算焚烧他。女孩子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所作所为,原来,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护她周全,原来,他早已知晓,她是一条鱼妖。 第18节 她跌跌撞撞去找流霜,现在能救他的人,只有流霜了。 额间的伤口,还在流着血。女孩子找到流霜的时候,脸颊一侧已经流满了鲜血,披散的黑发被血和汗弄得潮湿黏糊。流霜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你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去救他。”女孩子拉住她的袖子,满眼的泪,“他喜欢你,他喜欢的,只是你。” 流霜自然不信,这个小乞丐不用说一句话,就可以将自己耍得团团转。而这个女孩子,满口谎言。“怪只怪,你长得太惹人怜。”她托起女孩子尖峭的下巴,“他可是嘱托我,要好好照顾你呢。”流霜明明在笑,却更像是在哭。 在海边,小乞丐朝着渔村看了最后一眼,不知道是在看谁。然后,他挣脱了渔网,跑到高高的海崖,毫不犹豫地终身一跃,大海被激起极大的浪花。 渔民们诧异地看向大海,那里,无数的美人鱼从海底游出,托住了小乞丐的身体。“果然是一条鱼妖呀!”他们很愤怒,鱼妖一直以来就是以奸细的印象存在他们脑海里。 月光下,女孩子举起手中攥着的贝壳风铃,“你在海底里,还好吗?” 人鱼跃出水面,划出优美的弧线。仿佛是一支舞蹈。女孩子举手一抛,将贝壳扔到一条人鱼的嘴唇里。在波光粼粼里,仿佛正在闪闪发光。 她轻轻地唱歌,仿佛一条上岸的小美人鱼。而她的身后,是张灯结彩的渔村。两条身影朝她慢慢走来。 “他现在一定很快乐。”一道有些淡漠的声音在月色里极轻地响起。女孩子转过头,看到一个白披风女子,正满怀悲悯地眺望大海。女孩子慢慢站起来,“你是收魂者。” 淮涟朝她额间一点,女孩子这次看清她手中握着一支芒笔。她感到双腿一阵疼痛,抬起眼睛无助地看着淮涟,“你,有没有看到他的魂魄?”淮涟轻喟一声,“你下去找他,便知道了。” 女孩子朝自己双腿望去,那里,赫然变成了一条鱼尾。 鱼妖,人鱼与人类相结合之物。身体可鱼形,亦可人形。寿命虽长,却活得并不长。女孩子是一条被抛弃的美人鱼。 她感激得朝淮涟微微一笑,“你真好。”淮涟弯下腰,她的眸子极淡,仿佛隐忍着什么,“只希望你们,能在海底相遇,再也不要上岸了。” 成群结队的人鱼围着她们的新成员,朝着深深的海底游去。女孩子心里尽是甜蜜,她要听收魂者的话,找到小乞丐,再也不上岸来。 淮涟迎风而立,一只手紧紧抓着鸣的手腕,“我们,也离开这里吧。” 这一次,什么也没有改变。她能做的,也就这些了。鸣忽然伸手抱住她,“不要再伤心了。”月光下,白披风女子的手慢慢抬起来,温柔地环住了鸣的腰,“好。”她低低地回答道。 淮涟想,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她可以这样拥抱他了。她的骷髅之身,早已支撑不了多久。灯油枯尽,竟是如此惶然可怕的事情。淮涟紧紧抱着他,她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鸣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她想,活着真好。 满满的月光下,鸣静静地说道,“我得离开一些天,淮涟,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里?我好去找你。”淮涟离开他的怀抱,偏着头看他,“你离开去哪里?不如我去找你。”鸣摇摇头,“还是我来找你,我猜,你接下来,该去巫楚之地继续寻找久冰君的恋人吧?”淮涟感叹他的聪明,“是,我还要弄清楚这些人鱼与巫楚道士有何关系。她,似乎也牵涉进去了。”自从海神废庙一别,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鸣用力地抱了抱她,“我会尽快来找你,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淮涟却默不作声,她无法给他确切的答应,死亡之身,早已命中注定。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别,竟就是永别了。 一年之后。 就在淮涟前往巫楚之地之时,渔村里的故事,还在继续。 成亲后的流霜,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她学着那些渔村妇人,穿着宽大的海蓝色裙袍,坐在家门口织着繁密的渔网。而她的丈夫,海轲对她真的很好,他每天出海打渔,黄昏踩着一地金黄色余晖归家。流霜起初还会努力露出笑容来欢迎他,后来她连假装也懒得演了,海轲在沉默的妻子面前,也越来越消沉。 流霜有时候会跑到海滩边上眺望大海,她知道,女孩子已经去找小乞丐了。她一想到深海里,他们团圆生活在一起,心里就涌现出一股不甘心。她开始怂恿海轲去捕捞那些人鱼,不管是月圆之夜,还是平常之日,她都要求海轲至少捕杀一条人鱼。 她恶毒地想,或许,女孩子就在里面。 直到有一天,海轲终于忍受不了流霜的要求,“你既然嫁了我,就是我海轲的妻子,你胆敢再惦记着那个乞丐,我便找到他,将他杀了!”流霜眼睛斜斜挑着,“好呀,我巴不得你找到他呢!”海轲转念一想,那个人早已死了,他竟沦落到与一个死人争风吃醋,真是悲哀。 流霜却一直坚信,他没有死。女孩子也没有死。他们一定躲在哪里,成双成对地过着日子。都怪那两个客人,不知做了什么,竟让女孩子凭空消失了。 吵架在所难免,因为流霜的冷淡与沉默,海轲的脾气越来越火爆。他常常红着一双眼睛,“我真后悔娶了你!”流霜没有说话,她的眼眸里早已失去了少女时期的光彩。 直到有一天,海轲失控打了流霜一巴掌,流霜手里还抓着白天织的渔网,倒在地上,眼睛里尽是不可置信,“海哥哥,”她软软地叫了他一句,海轲赶紧弯下腰将她扶起,满怀歉意与自责,“你怎么不躲?”流霜苦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躲?她怎么可能躲得过他的巴掌。她捂着自己的肚子,“我这里疼。” 海轲却不信,明明打的地方是脸。怎么疼的地方会是肚腹那里?“你又要做什么?”流霜抓着他的袖子,“是真的疼,你叫村长妈妈过来,快点。海哥哥。” 没想到,是有了孩子。 海轲很高兴,流霜却悲苦得躺在床上,她捂着肚子,欲哭无泪。海轲安抚她,“别怕,我再也不发脾气了。你以后也别做那些活了。”流霜偏过头,没有看他。 因为渔村里有经验的妇人都跟海轲说,那些人鱼肉是孕妇最好的补品,海轲便天天去捕人鱼。在他家门口,每一个夜晚都有人鱼浅浅的歌鸣声。流霜听着那些歌谣,在白天喝鱼汤的时候,心里总有一些惶恐。更多的,却是解恨。她每天喝了吐,吐了喝。始终没有放弃。 就这样,一直到了临产期。流霜抚摸着肚子,第一次感到了罪恶感。这是因为九个月里,她吃的人鱼肉,不可计数。 流霜去海滩的次数也渐渐少了,在她做梦梦到自己生了一条非人非鱼的怪物后,她再也没有去海边。 最后一天,海轲捕捞到了一条美人鱼。小小的,长发覆面,他什么也没想,就将她剖杀了。晚上,流霜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到青蓝色瓷碗里的鱼尾上吊着一个小小的贝壳足链。她将它小心翼翼地挑出来,是贝壳。 肚里顿时翻江倒海,她打翻了瓷碗,睁着眼看到门帘被海轲撩开,就在这一刹那,她看到了自家门口悬挂着的人鱼头,一条粉嫩的疤痕赫然在额头上。 当夜,她肚子阵痛不已,羊水已经破了。 海轲点起蜡烛,将她放在毛毯上,流霜满头是汗,拉住海轲的手,“不要走,我疼。”不光肚子疼,心也疼。‘ 海轲一手的汗,八尺男儿竟然急得要哭出来,“我去村长,她们比较有经验。”流霜咬着牙,点了点头。 帐篷里点满了蜡烛,虽然很亮,流霜却觉得自己身处黑暗深渊,她终于痛得连连惨叫。村长妈妈赶来的时候,流霜躺着的毛毯里已经被鲜血染湿了。就这样,痛了三天三夜,因为没有大夫和药材,难产死了。孩子也没有完全出来。 海轲将被毛毯裹着的流霜和他们的孩子抱起来,跪在地上,哭了。 门口悬挂的小美人鱼的头,在夜风里,轻轻晃动。似乎,有悲哀的歌谣飘荡着。 这一年,流霜十八岁。 而女孩子,才十五岁。 深深的海底里,小乞丐还在等着他的女孩子捡贝壳回来。寂寞的手指在跳舞,寂寞的人鱼在海面月光下跳舞。他,还在等她,等到沧海桑田,也还没有等到。 海底里,有风吹过,吹过一堆等待的白骨。 作者有话要说:即将开始第七个,也就是最后一个故事。都到尾声了,多多留言嘛~呜呜呜。。。。。。 第七章 他站在地上,看到台阶上站着的尼姑。 一身素服,戴着青色的帽子。双手垂下,右手握着一串佛珠。她的脸庞宁静,洁白。不容亵渎。因为站得很高,他仰起脸遥望着她,仿佛是在瞻仰一个踩着莲花降临人世的菩萨。她的慈悲,也确实可以说得上是一个菩萨。 只是,她还那么年轻。献身佛祖的时候,她迷恋香火气里的诵经声,迷恋清晨古寺的敲钟声,就像一个小女孩迷恋花朵与糖果般。从此青灯古卷,素服无发。倒也乐在其中。 现在,他带着对尘世的迷惘,带着人世间的烟火气息,带着青春的热烈闯入了这间深山古寺。 一切那么措不及防。 “这古庙里怎么也住着尼姑?”他半是打趣半是疑惑地问道。般若垂眸,不愿作答。手里的佛珠悄悄地滚动了一颗,夹在她微微颤抖的指间,有些圆滑。 他拾阶而上,步履不急不缓。一直到走近了般若的身旁方才重复问刚才的问题。年轻的尼姑眼眸有些淡漠,“附近无庵,所幸方丈愿接收小尼,不计世俗流言。”她说完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眼神虔诚感激。却也干净剔透。 黥忆点头,原来如此。她不愿多话,抬脚走下台阶。手里的佛珠随着她的脚步晃荡碰撞,发出清脆的铃铛声。恍惚间隐在树丛中的钟声咣当响起,一声声,不紧不慢。却惊起了栖息枝叶的群鸟。黥忆抬头,看着飞向高空的白鸟心里闪过奇异的想法。 他转身走进寺庙之时没有看见已经走远的小尼默默地站在树下,正凝眸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般若心里有些可惜,她以为这又是一个看破红尘决定隐居于此的人。她低下头默默念了一会经,直到一颗心完全静下来。 下山的路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两旁野花芬芳,蝶蜂扑飞。斜阳入暮的时分,马蹄声骤响。般若正放下手中泛黄的书卷,眼神疲倦而懒怠。她扶着一旁参天大树的树干,静静地看着骑马而来的人沿着那条人烟稀少的小径,旋风一般逼近。那是一个红衣执鞭的女郎。 女郎掠过般若,骑向她身后高大的寺庙。十二级石阶已经近在眼前,般若暗想,难不成她要骑马闯大殿? 巨大的马鸣声打破了山寺的寂静,甚至有些凄厉。白马的前蹄高高举起,却迟迟不肯落下。眼看女郎就要被甩下马背,一道玄色身影从殿前斜斜飞来,伸手接过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正是白日刚来的黥忆。 女郎却反手抓住黥忆的手腕,“跟我回去!” 黥忆只是伸指一弹,抽出手漠然道:“大殿需要安静,你骑马喧闹于此,是对佛祖的不敬。”其实不过是冠冕堂皇的托词。般若却转眸看向他略显淡薄的脸庞,暗道此人慧根不浅。 她不说话,拿着马鞭的手拧得涨红。是极倔强的女子。她牵过马,坚决地看着他。 后来,般若甚至都忘记了这个女郎叫什么名字,但是她这般神情却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坚如磐石不可转移的决绝。 但是这样的决定,也动摇不了黥忆的心思。他转身回去没有再看她,因为再看下去,他怕会抵制不了。 般若走到她面前,敛眉颔首。她没有说话,那份从心底涌动的慈悲,仿佛幻化出来笼罩女郎四周,触动了她最后一根柔软的心弦。 浔月不知为何油然生出一份信赖,“帮我劝劝他。”般若依旧低眸,“所劝何事?”一身红装的女郎莫名烦躁起来,她挥了挥鞭子,满地灰尘扬起。“你也劝不住他,我还是走吧。”还没等般若抬头,浔月已经上马疾驰离去。红影没入幽深的丛林中去。再也看不见。 般若缓步拾阶而上,无悲也无喜。却莫名地叹了一口气,悠悠地,宛若一汪起涟漪的春水,一刹那的悸动。 那是因为她看到了那个俊儿郎正站在大殿门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这样的少年,生来就是祸害女子的。而她,要很久才明白,至美的东西,从来不会只属于一个人。现在,她只知道天下最好的,莫过于佛祖的拈花一笑。 所以,此刻的她可以坦然面对黥忆的凝视。那两粒油黑宝石微微一转,黥忆已经笑着转开视线,头偏向落日坠下的山尖,线条分明的侧脸露在小尼姑淡然如水的眼睛里,仿佛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塑,但是只有般若自己知道,死水之下已经有暗流涌动,甚至还有一丝火花慢慢舔舐着她的心底。她走得越来越近,淡淡的烟香气拂来,还有青灯古卷的隽秀气息。依旧低垂着眼,她轻启苍白的嘴唇近乎低喃,“人生苦短,施主何必流连此地,不念他人规劝。”黥忆扬眉,“照你这么说,这地方不好喽!”般若默念一句佛经,方解释道,“好与不好,全看施主心境。”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推荐一个好看的纪录片《奇形怪物》,海陆空各色怪异动物~ 清水火莲 秋天的早晨阴沉沉的,灰黄的枯草隐在秋霜里,泛着冰冷的白光。淮涟赶了个大早,独自走在板桥上,在尚来不及融化的浅霜上印下一个个足迹。 人迹板桥霜,鸡声茅店月。远处还有隐约的鸡鸣声。而整个天空,唯有此时最美。蓝紫色的淡雾充盈了整个天地,水汽饱满得触手就是湿润。这片土地是被施了蛊的。 不远处的群山之间隐约透着几座寺庙的石钟尖端,淮涟抬眸遥望,因为佛教圣地,这里显得宁静圣洁。凡人的呼吸声稍微重一点,都是一种亵渎。 就在蓝紫色淡雾深处,一个纤细的身影袅袅走过来。想不到也有如她这般一大早就赶路的人。待她走近,淮涟才看清原来是一个尼姑。青袍无发,眉眼慈悲。此时正双手举着陶罐,稳稳地朝着那座古桥走去。淮涟侧身让路,这个正值妙龄的少女低眉念了一句经,“多谢施主。”她整个人就如已经活了一世的老人,有着看透红尘的超脱与淡然。 淮涟站在那里没有动,一直目送着她走到河边。仿佛是一场幻术,原本空荡荡的河边忽然浮现了一道身影。淮涟有些动容,这是巫术里的隔雾显影。 然后,淮涟听到了一声轻笑,那个雾影懒洋洋的,“尼姑也要挑水吗?” 素服少女弯下腰,将手中的陶罐装满清水,才缓缓开口,“众生平等,施主的水,也要自己来打,才好。”那道雾影一阵晃动,然后竟伸出了另一只陶罐,“不知般若姑娘可否代劳。”这又是巫术里的隔空传物。 这个人的巫术,信手拈来,早已炉火纯青。而再听他的声音,分明是一个年轻人。淮涟心里喟叹一声,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般若却没有接过来,她放下手中的罐子,双手合十,低念了几声“罪过罪过”。这里,最忌讳偷懒之事。 雾影大笑起来,将自己的陶罐收了回去,“你小小年纪,竟比书斋里的老先生还要迂腐。这水,我还是自己打好了。”般若眉眼低垂,“如此,甚好。” 半山上的古庙里,黥忆连连摇头叹笑,眉眼间倒都是真心实意的笑意。他偏头朝窗外看去,上山的小路一旁古松奇树,此时山风吹来,哗哗作响。而厢房前院的大庙里,隐隐传来念经声。他悠闲地枕在卧榻之上,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直到小径上出现一道消瘦的白影。 黥忆慢慢坐直身子,满目绿色里的白影就如一缕鬼影,飘着上了山。他推开窗扉,对方越走越近,他这才看清这是一个戴着白色帽子的女人。 对方意识到了他的视线,慢慢抬起脸,黥忆看到了一张骷髅之脸。 他想,这世上真有白骨精吗。这个女人,竟是骷髅之身。 第19节 淮涟停下脚步,立在青松之下,看到倚在红色檀木窗扉旁的男子,他周边还有尚未退去的淡雾,她不禁有些悚然一惊,这个人竟可以一眼看穿她的骷髅之身。 收魂者幻化出来的虚像,在他面前,不堪一击。 她第一次感到窘迫,这个缺陷一直被她掩饰得很好,如今面前这个男人肆无忌惮的打量,让她第一次尝到了难堪的滋味。 她伸手压低帽子,就要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忽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转眸望去,是方才山下偶遇的青服少女。般若手捧装满清水的陶罐,因为走得有些吃力,衣摆走得窸窣作响。她看到淮涟,脚步迟缓下来。却什么也没有说,越过她朝着寺庙厢房走去。她甚至也没有看黥忆一眼。 那扇窗扉被缓缓关上,淮涟独自立在山径之上,神情淡漠而悲悯。 般若走到自己的厢房,刚刚从打来的清水里舀起一勺水,背后的门吱呀一声响,她转过身,是黥忆。 光天化日之下,他竟然就这样闯进尼姑的厢房。般若一贯沉静的眉眼难得出现一些慌乱,终究还是压抑住了。她握着木勺,淡定地看着黥忆漂亮的眼睛,“不知施主来到此地,所为何事?” 黥忆倚在门楣上,懒懒地开口,“不用管我,你就当我没有出现,做你方才要做的事。”般若重新转过身,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她走到厢房的小角落里,那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水缸。她将木勺里的水倒进缸里。黥忆悄悄走近她,却看到,缸里养着几朵血红的花朵。 竟然是难得一见的火莲。红如血,生活在清水里,不见一丝污泥,不蔓不妖,香远益清。 黥忆有些惊奇地伸手,手指刚碰到水里潋滟的花瓣,一只苍白的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还有些颤抖,“不要碰。”那只手的主人,赫然是眉眼慈悲的青衣少女。 般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回了手,然后双手合十,“施主,火莲乃凶煞之物,不可赤手碰触。” “这佛家净地,为何会养这种嗜血生物?”黥忆扬眉看着她,语气有些戏谑。般若双眼澄净,“就是火莲过于凶煞,才养在古庙深处。”古庙清净高远,火莲的嗜血气息才能渐渐消散。而火莲的妙用之处就在于,它是一味良药。 晶莹剔透的水珠洒在血红的莲花瓣上,又滚落了。水面泛起阵阵涟漪。般若放下木勺,将还有剩水的陶罐拿起,走到迟迟不走的黥忆面前,“下次,还希望施主能够自己下山打水。”黥忆看着面前举着黑色陶罐的少女,忽然觉得这个古板迂腐的小尼姑,也是蛮漂亮的。 盯得有些久了,般若毕竟还是少女,她慢慢低下头,压抑住心间的微微一颤,“施主,为何不接?” “忽然觉得,你是一个美丽的少女。”黥忆接过她手中的陶罐,因为般若握得太紧,黥忆捧着陶罐没有马上拿过来。少女冰凉的指尖堪堪触到他的手心,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而般若却如触到毒蛇猛兽般,迅速地缩手。 这是她第二次失态了。般若心里开始有些慌乱,她发现,现在的她已经无法坦然地直视黥忆那双幽黑的眼睛。黥忆若有所思地看了低着头的她一眼,在手捧水罐离开之前,又朝般若已经涟漪阵阵的心湖扔下一粒石子,“你低着头的样子,真美。” 像静开水缸里的一朵清水火莲。 般若慢慢抬起脸,看到黥忆瘦削的背影,这个年轻人,真真是甜言蜜语。 她走近自己养的那一大缸火莲面前,此时还不是完全的花期,缸里的植物只是初具初开的模样,却已经美得惊心动魄。般若凑近水面,清水里映出一张眉眼沉静的脸。她抚摸着自己的脸,努力地微笑。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颓然放下手,从她被送入这家古庙开始,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阿弥陀佛。”一声沉重的念经之声从门前传来。般若抬眸望去,一个披着袈裟的老和尚正静立清晨的阳光之下。她被惊得浑身一颤,却很快又静了下心。“方丈,怎么来了?” 老方丈默默地看着火莲旁的素服无发少女,他双手合十,万分虔诚地施了个礼。般若连忙弯腰,“受之有愧。”对方什么也没有说,满目慈悲地离开了。她知道,这个即将圆寂的老方丈在向她忏悔,这是他每一天必做的功课。 不远处,沉闷的钟声响起。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了般若心底。她走到厢房前的长廊里,看到禅房里一个个和尚正鱼贯而出,前往庙堂做晨礼。般若慢慢坐了下来,就坐在长廊栏杆上,仿佛一朵开在木栏上的火莲。 那些手转佛珠的和尚都忍不住侧目看过来,看这个庙里唯一住着的小尼姑。 作者有话要说:决定写一个少年郎勾引小尼姑的故事~哈哈哈哈 佛座香火 白烟寂寂地飘浮空中,偌大的佛堂坐满了晨礼的古庙弟子,念经声不断,他们手里转动的佛珠一颗颗地滑过指间,透着无限的寂静。 衣衫婆娑,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从佛堂后方缓缓走来。他坐在首席,四周萦绕着涌动的白烟。 般若青色的尼姑素服在白红相间的袈裟里显得独一无二,她朝首座的老方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这是还方才的礼。老方丈微微睁开眼,一向清明睿智的眼睛闪过不该有的痛色。幸而烟雾遮掩着,众弟子并没有看到他们德高望重的方丈此时不够虔诚的神情。 唯独般若看到了。她垂下眉眼,低念了一句佛经,心里想的,却是那八个字。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山中秋风吹过,金色的帷幔拂过庙堂里的十八尊罗汉雕像。庙堂门口静立的白披风女子透过斑驳的窗户镂花,细数那些佛尊。渐渐地,她将视线投到了坐在首席的老方丈。白眉白须,一脸沧桑。 十年踪迹,十年心。 一晃,原来他都这么老了。 晨礼之后,古庙弟子纷纷退出。深山的钟声适时响起,苍茫飘渺。淮涟一时有些惘然,这样清寂的生活,不知他是如何熬过来的。庙堂里转瞬空无一人,淮涟轻踏入内。却看到那个老人还坐在原先的位置闭目养神。 淮涟慢慢地跪地,轻轻的声音回荡在香火飘浮的佛堂之中,“师父,淮涟来看你了。” 有谁能想到,这座古庙的老方丈,是流族弟子的大师父。一朝剃度,十年不变。 对方缓缓睁开眼,看到面前的骷髅女子,“你来做什么。”完全没有出家人的样子。 淮涟竟然有些不安,她摩挲着腰间的长嘴葫芦,“弟子,是来寻人的。” 老方丈仿佛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个人,不是普通的徒弟。她是收魂者,早已与自己平起平坐了。“你出息了啊,到我这里来寻人。” 淮涟咬着唇,眸间的淡漠神色渐渐散尽,“只是因为,弟子所寻之人,是师父的女儿。” 铛铛几声,一地的佛珠。老方丈看着自己手中断了线的佛链,“久冰君,把她怎么了?” 淮涟有些吃惊,没有想到他一问,就问到了久冰君。原来,那段恋情并没有隐藏得很好。至少,这个粗心的父亲都发觉了。 “她离开雪山之巅,与久冰君永生不见。”淮涟几乎是硬着头皮开口。 “既然是她做的决定,你又为何要去寻她?”仿佛回到了那些历练的生涯,师父坐在上方,循循善诱。淮涟老老实实地一一回答,“弟子以为,他们之间尚存在转机。” 对方竟然低笑出声,“果然是淮涟呐,到哪里都要管管。你这份慈悲,比我们这些出家人,还要来得慈悲。”淮涟心底一哂,谁叫您老人家,一点都不像出家人。 也不知,他是如何坐到老方丈位置的。 白眉白须的老人觑她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转的是什么心思。也不想想,你是谁一手带大的。” 淮涟展颜一笑,“师父,十年了,你还是没变。” 他看着她,脸却严肃了起来,“但是,你变了很多呀。” 淮涟膝行上前几步,“师父,您就告诉淮涟,她藏到哪里了?”此时她已经将头顶白色的帽子摘下,整个虚幻的面相出现在淡烟之中,老方丈离她近了,脸也越发严肃了,“淮涟,你先别管她。她在外面玩野了,自然会回来。倒是你,最近感觉如何?” 淮涟心里咯噔一声,她的身体如何,她自然最清楚。这,恐怕是她能做的最后一件善事了。但她选择了忽视,只有这样,她才可以面对那个玄衫男子。她不想他失望。 如今,鸣不在她身旁,她竟松了一口气,苦苦支撑着的虚像也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只有这时,她才允许自己虚弱。 淮涟低头不语,她明白,如今的情况,即使是面前这个流族大师父,也是无能为力的。十年寿命的延长,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了。 老人悲苦地叹了一声,“你最近几天就留在这里,哪里也别去。” 淮涟抬头看他,“师父。”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她知道,师父是怕她死在无人相识的他乡,到死了,就没人为她收魂了。她眼睛里第一次褪去伪装的淡漠,其实,她也不过是一个凡间女子。 只是,如果这样,她恐怕,很难再见鸣一面。这时候的她,忽然不希望鸣回来找她。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相识一场而已。 没有必要。 “傻丫头,你心里有人了?”老人忽然眨眨眼,看着一脸恍惚的淮涟。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只是,想到路上遇到的一个路人。”“口是心非。”这是她的师父下的结论。 淮涟低头不语,凝望着指尖一缕缕飘散的白烟。只是心念一动,那丝丝缕缕的白烟便形成了一个字,“鸣”。老方丈偏头看过来,暗笑不语。 淮涟回过神来,眸色重新浮现淡漠,“对于生死,弟子早已看淡。师父不必紧张。”老方丈刚要开口,忽见门口不知何时静立了一道青影。是般若去而复返了。 老方丈立刻闭口不谈,他垂下眉眼拾起一旁的一颗颗佛珠,恢复了原先那个高深莫测的老方丈形象。淮涟转头,只见素服小尼姑一步步走来。般若轻念了一句,淮涟没有听清,她又打量了她一眼。般若轻启朱唇,“还烦请施主,避让一下。” 竟,是在下逐客令。 淮涟点点头,朝她双手合十,回了个礼。般若这才抬脸认真地看了看淮涟,她轻吸了一口气,又慌忙低下头,转瞬已经沉静如一汪净水。 “施主,还请自求多福。”她没头没脑地这样来了一句。 淮涟生平最不喜别人给她算卦,而这个小尼姑竟在一眼之后,就给出谶言。她眼珠微转,终究掩饰了不满,“多谢。”般若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这个人,就是传言中的收魂者吗? 淮涟来到庙院里,坐在菩提树下。她确实,需要好好静一下心。沉思之间,竟浑然不觉,脚下正渐渐弥漫上来淡淡的烟雾。 等她惊觉的时候,整座寺庙已经被下了蛊。那个年轻人的巫术,竟是如此信手拈来。淮涟确定这些蛊咒没有恶意之后,心里是满满的好奇,以他的年龄,习得巫术绝不可能如此高深精妙。而他施蛊,又有什么目的? 此时的古庙就如一座海市蜃楼,漂浮在白烟淡雾里。空气里都是饱满的水汽,在秋天里更显得清冷。走在庙里没几步,衣衫便湿了。黥忆看着自己的成果,懒懒一笑。 不过是因为山里寺庙的日子,太过无聊了。 菩提树下,淮涟拂去面前的烟雾,给自己腾出一方天地来。既然无恶意,她便决定视而不见。不远处的厢房里,黥忆敏锐地感觉到了这股侵入的力量。他推开窗,心里隐约觉得是方才遇到的骷髅女子所为,却见到上山的那条小径上,正奔驰着一匹马。浔月又风风火火地来了。 黥忆感到了头疼。接下来又将是一番劝说。 寺庙院子来已经传来马的嘶鸣声,紧接着是凌空的鞭打声。黥忆连忙走出去,越过厢房长廊,来到庙堂前院里。可怜那些花花草草,早已被肆虐得七零八落。 他皱眉,“浔月,你的脾气太躁了。”红衣执鞭的女郎却一脸急色,上来就抓住他的手腕,“跟我回去!” 黥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边,又怎么了?” 浔月这才停下动作,手却抓得紧,生怕他溜走,“乱,都乱了。今天你必须跟我回去。”黥忆淡淡地看了她抓着自己手腕的手一眼,“你这样,好吗?姐姐。”他的眼神有些恶毒。浔月慢慢松了手,转身却狂躁地甩着鞭子,一阵阵鞭风,竟将黥忆方才下蛊的雾瘴给破了。女郎转眸看他,“男子汉大丈夫,岂有你这般扭扭捏捏。如今家族有难,你竟独自躲在这里享福,我不过来劝你回去,你便这般恶毒对待。日后,我若是有难,你岂不是要在一旁再补我一剑。” 黥忆慵懒一笑,“你嫁了南姜,不去跟他过好日子。跑到这里来劝我回去,难不成还要我回去看你们如何恩爱?”浔月脸上有些难堪,“你明明,明明知道的。”“我知道什么?”黥忆咄咄逼人。 “你必须回去!整个家族,只有你的巫术最厉害。”浔月直直地看着他,黥忆依旧在笑,只是不知何时染上了苦色,“巫术,又是巫术。在你的眼里,我这个弟弟可以利用的地方,就是巫术了吧!”他竟忽略了浔月在转移话题。浔月眸间染着厉色,“怪只怪,你生在我们家。” “我若是不回去,你准备怎么办?”黥忆看着浔月牵着马,随时要走的样子。“就像前几次那样回去?”浔月冷笑一声,“你未免小看了我,我今天就是将你打晕,也要把你送回去。”黥忆不语,看来,这次家族遇到的对手,真的很棘手。连他的姐姐都束手无策了。 庙堂门前,般若静立观望着前院,她刚刚跨出佛堂,便看到黥忆上了马,与红衣女郎共骑一马,朝着山下的小路一路骑去。路上,尘土飞扬。般若眼睛里无波无澜,心里却泛着一丝莫名的焦灼。她转动手中的佛珠,有些圆滑,竟就这样从她指缝间溜了下去, 顺着阶梯,佛链落到了地上。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捡起它。般若静静地看着对方,对方也静静地看着她。 良久,淮涟微仰着头,开口,“你很像一个人。” 折情蛊毒 般若平静无澜地看着阶下女子,“众生百态,相似之人何其多。施主此言,所谓何意?” 第20节 淮涟一顿,她说般若像极一人,似乎并无任何意义。但是,她却极其稀奇地说出了口。似乎,这两者之间隐藏着秘密。只是谁都没有发现,或者,发现了却选择秘而不宣。“不知,你有没有姐妹?” 般若选择了沉默。不是她不愿说,而是,不能说。 她望着远山深处的白烟萦绕之处,心念宛转,如火如电,却也只是刹那间之事。 一弹指,不过六十瞬,一瞬,万千生命已然逝去。 “方丈都已告诉小尼,若是施主执意下山寻人,也不是不可。”般若一脸沉静,一步步走下阶梯,“小尼,会陪同施主下山。” 淮涟淡漠一笑,“不需要如此麻烦,办完事,我自然会回到这里向师父禀告。”素服无发的少女静静地看着她,“生命转瞬即逝,老方丈也是害怕施主此行一去便渺无音讯。” 竟是,如此直言不讳。 下山的时候,最后一抹阳光恰好沉入山底。不过是一天的时间,淮涟感觉过了好久。再回到早已消融了浅霜的板桥上,恍如隔世。 般若却注意到了青草泥地里的马蹄印,一路绵延向巫楚小城。而她们的方向,是一样的。那座小城,对于孩提时期的她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的。 就这样,两个不太熟悉的人结伴徒步走了一会,终于在夜色转浓之际入了城。城中灯火通明,已然是最繁华热闹的时分。 青衣小尼姑站在灯下,尘世的繁华触手可及,但依旧那么遥远。她压制住翻涌而来的记忆,整个人如老僧入定,几乎漠然地看着那些红尘男女。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无忧无虑地欢笑着。喜怒哀乐,对于此时的般若,竟成了世上最难的事情。 淮涟意识到身旁少女心境的变化,虽然不知为何,她伸出手,握住了般若有些冰冷的手,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几乎是瞬间,般若缩回了自己的手。她似乎很讨厌别人的碰触。她低垂着眉眼,“施主,小尼无事。”又是这样老气横秋的口吻。 两个人穿梭在人群里,这座小城的特色之一就在于它的夜市。华灯初上,便真真热闹起来。淮涟置身其中,却越发束手无策。茫茫人海,找到要找的人,不容易。而般若整个过程都低首不语,不知在沉思什么。 最终选了一家客栈,歇了一夜。 而就在这一夜,一场空前绝后的巫术大战在城中上空激烈地上演着。淮涟早已被那隐秘的声响惊得寝食难安,她偏头看去,般若正蜷缩在床上,整个人安静地沉睡着。她替般若放好床幔,走到窗前,独自观望了一夜。 整个天空仿佛被烈火燃烧了一遍,空气里有着一股焦味,此时灰烬燃光,夜空的浓黑席卷而上。黥忆站在回廊里,看着夜空的风云变化。心里暗自决定这是他最后一次站在这里为所谓的家族而战。 空气的水汽逐渐饱满,直至渗出了水珠。是下雨了。 窗前的淮涟被飘进的雨丝沾湿了衣襟,雨水淅淅沥沥的声音敲打在窗边,惊醒了床帷里的般若。她缓缓睁开眼,一片黑暗,耳畔只有隐约的雨声。 她没有动,只是无声地躺在那里,呼吸声浅而不闻。她听到了轻轻的女音,一如多年前,将她放入枯井深处的那道声音,手指无力地蜷缩着,她透过帷幔的缝隙,看到那道纤细的身影站在窗前,只有模糊的一个轮廓,一动不动。 她快死了吧。她想。 雨越下越大,这一次的对手真的很强大。黥忆已经感到自己到了极限,他扶着回廊的栏杆,上面留着深深的手印。他看到隔院的厢房内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那里面坐着享受夜宴的,是他的家人。他的可亲可爱的家人呢。 黥忆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杀意。有时候,他真的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杀光,这样,自己是不是就可以不用站在这里,用那些鲜血淋漓的巫术去杀他根本不认识的所谓的敌人? 浓黑的夜空忽然偏了一角,几缕白光幽幽地直洒回廊。黥忆孤零零地站着,因为反噬,嘴角流出一丝血。他半跪在地,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而空气仍在诡异地下着雨。厢房内,浔月最终按捺不住,她急步来到回廊上。却见到了一个脆弱的黥忆。 他几乎就要倒在地上,靠在扶杆上轻轻喘气。在黑暗里,他仿佛一只受伤的猛兽,在默默舔舐伤口。浔月半蹲下身,静静地看着他。“你是来看我的吗?”黥忆的声音也很脆弱,甚至有些可怜。 浔月试图扶起他,但是他摇了摇头。“对方还在施力,这一次,反噬太厉害了。”此时的他,浑身是毒。浔月站在他面前,近在咫尺,手终究放了下来。黥忆的手慢慢蜷缩起来,即使是最亲近的姐姐,在此时也选择了放手。 “下次,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黥忆在浔月转身离去之时,弱弱地开口。此时的他,无助得让浔月想落泪。“忆。那你身上的蛊毒,怎么办?” 雨渐渐小了。淮涟默默地关上窗户。转身,却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 般若不知何时,竟站到了她的身后。两个不太熟的女子在黑暗里面对面站着。屋子里,还有另一道声音,在黑暗深处悠悠回荡着。 那是,另外一个般若。 淮涟忽然想到一个词。双生花。一朵明亮,一朵黑暗。一朵良善,一朵恶毒。 般若低首,默念了一句佛经。她在努力地压制体内汹涌的气势。“原来,你果然还有一个姐妹。”淮涟看着她苍白的脸,她那个姐妹,正是淮涟从雪山之巅,到杏花江南,再到海边渔村,千里迢迢寻找的人。 “嘻嘻,你真执着。”自海神废庙之后,她的声音再度响起。就是这般邪恶的声音,使得骨头有了幻化成人形的渴望,引发幽冥战争。也是这道声音,使得淮涟黯然神伤,竟不敢再面对鸣。因为它在无形地提醒她,你命不久矣。 此时,在客栈黑暗深处,堕落的女音再度幽幽响起,而这次,淮涟看向面前一脸沉静的般若,它的目标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妹妹。 “久冰君,他还在等你。”淮涟还是一心劝说她回到雪山之巅。女音的声音转冷,“你还真是冥顽不灵。”岂止是执着,简直就是顽固。淮涟越过般若静止的肩膀,望向那无法看清的黑暗,“你若回去看一眼他,便知道,我为何如此固执。” “她早已死去,又如何回去。”一直默然静立的般若忽然打破了她们之间的隔空对话。淮涟幻化出的面容微微颤抖,“她是何时死去?” 般若垂着眉眼,良久方才从难缠的回忆里晃过神,“她近在咫尺,施主为何不亲自问她。” 黑暗之处,早已没了那道诡异的女音。 淮涟靠在窗户边上,她竟不知,所寻之人早已死去。那么,她的魂魄必定是遭受了什么,才会让她这个收魂者没有感知到。她眉尖微蹙,事情的发展,似乎越来越超出她的预想了。 般若眉眼间却有些波动,这个人听闻故友死讯,竟丝毫没有悲伤的情绪,真是冷漠呢。转念一想,她对自己的死亡之身都已看淡,生死在她面前,是没有任何区别了吧。 “我也害怕死亡。”忽然,淡淡的声音从窗边响起。般若迅速地抬头,竟看到一双悲悯的眼睛。“我害怕,死亡带给其他人的悲伤。”淮涟偏头看向渐渐正常的夜空,心中所想的,却是那个玄衫男子。曾几何时,她竟然开始害怕了。 “她的魂魄,是老方丈超度的。”般若终于不再隐瞒,“只是,超度之时,她逃走了。” 虽说得轻描淡写,但回想起来,这是需要多大的勇气与决心,才能从法力高深的老方丈手中逃脱。淮涟心里悚然一惊,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结束。果然,般若又开口了,有些压抑,“在逃脱过程中,便堕入了魔道。老方丈已经无能无力。不幸,这片大地巫术盛行,她初为魔,懵懵懂懂。又中了蛊毒。” 难怪,她也不去找久冰君。这两个人,一个腿疾被困在雪山,一个入魔中蛊。又如何能相聚。 般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中了蛊毒也罢,那炼蛊之人见她魂灵澄净,难得一见。竟将她生生炼成了蛊。” 少女的语气越来越不稳,把多年来压抑的情绪都此刻宣泄了出来,“你又如何找她。蛊早已下在人身上,她从此便与那人同根血肉生,生死不能自决。而那道女音,是她作为魔的最后一个幻像。” 淮涟已经预想到,她过得肯定不好,只是,没有想到,是这样不好。若是久冰君知晓了,他又该如何心痛。 般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施主,今夜是小尼多嘴了。”她又成为古庙里,那个波澜不惊的小尼姑。 回廊里,黥忆布下最后一个巫阵,便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浔月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她竟然没有勇气去扶他。只是因为,此刻的他,浑身是毒。 “嘻嘻,你们真是够狠心呢。”那道女音阴魂不散,每次在施咒之后,必然会在浔月耳畔响起。 真是,无处不在。 作者有话要说:黯然神伤地飘走~~~ 梦幻泡影 淮涟站在窗户边上,衣襟微湿,“既然她已成蛊,那是下到谁身上了?”般若摇摇头,“只知是城里的大户人家买去了。这蛊剧毒无比,寻常人家没有用处。”“没有挽救的机会了吗?” 般若低念,“老方丈都无能为力,还有谁可以?”淮涟微微动容,果真人海茫茫无法寻觅了吗? 她伸手抚摸上窗扉,接近凌晨的夜空上方一片幽黑,隐隐中还有红色火焰在燃烧。这一场巫术斗法,持续了很久。 “既然你早已知晓无法寻找到她,又为何随我下山?”淮涟转头,看着隐在黑暗里默不作声的般若。隐约中,素衣无发的少女眼角有泪光闪过,“她是老方丈的女儿。” 虽然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淮涟却也忍不住叹息一声。原来他们也在心里存着一丝希望。找到她,原谅她,甚至还要去超度她。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般若低念了一句,“施主执念过深,我们又何尝不是。”话音刚落,忽而一阵夜风袭来,窗户啪啦作响。两个人朝外看去,只见天空一片血红,几欲滴出血水来。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杀生,不忌。 般若的梦魇再次袭来。多少年前,她还不是古庙尼姑的时候,就是这般大杀大砍的血战毁了她那个原本美满的家。 她至今还记得姐姐将她放入枯井深处藏匿的时候,那道轻柔的女音,“你藏好,等他们杀光了人,再出来。”她很听话,听了两天一夜的厮杀声,才爬出来。 出来的时候,满地狼藉,遍地浮尸。她一具一具地翻着那些尸体,寻找姐姐和父亲,她又听了一天的苍蝇嗡嗡声,终究一无所获。 多少年以后,她出家为尼,削发远离尘世。却在深山禅寺重逢了自己的父亲。那一刻,她站在佛堂神像下面,几欲落泪。 她最想问的是,“父亲,你跟姐姐可曾有回来找我?”面对老方丈愧疚的目光,她终究咽下了这一句话。既然看破红尘,便是六亲不认。从此只是同道中人而已。 再到后来,老方丈收回了一只伤痕累累的魂魄。般若听到那道熟悉的女音,是她的姐姐。 超度的时候,她默立一旁。眼睁睁看着姐姐逃脱而去,却堕入了魔道。老方丈气得口吐一口血,却无能无力。般若依旧无波无澜地看着。 她在想,到底是什么给了姐姐这么大的勇气去逃离,她想去找谁?那个让姐姐穷尽一生的力量也无法碰触的人,是谁?是伤得她遍体伤痕的那个人吗? 她只记得姐姐逃走之前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阿般,不要去爱一个不爱你的人。”般若心想,她早已六根清净,红尘之事,不过过眼云烟。 她回过神来,外面的天地正渐渐平息下来。而一旁的淮涟却对着某个地方出神。她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道玄影立在屋檐之上,临风观望。 他似乎也对这一场巫术之战颇感兴趣。甚至出手相助了斗法的一方。般若听到了淮涟一声低喃,“这,又是何苦。” 隐约间,还夹杂着一个男子的名字。般若怔怔地看着淮涟,面前这个苍白的骷髅女子幻化出来的面容上出现的神情与那时濒死的姐姐一模一样。感伤又甜蜜。 般若还未反应过来,淮涟一个轻影移步,已经跃出了窗户。然而,等她轻踩屋檐之上,那里已是空荡无人。那道玄影的速度,竟然比她还要来得迅疾。 她只听到淮涟一声呼唤,“鸣。”碎在初开的月光之下,无人回答。 般若收回视线,却看到大街尽头摇摇欲坠地来了一个人。初时,她以为不过是醉酒夜归的人,对方越走越近,待她看清容貌身影,心微微一颤。 这个人,是黥忆。 是缘吗?般若看着黥忆倒在她们歇宿的客栈门前,这般想着。她唤住屋檐上的淮涟,指了指大街街面上。 淮涟落地,弯下腰看了看他。幸而还有呼吸,她将他扶了上去。身后却响来急切的马蹄声。淮涟没有注意,楼上的般若看到一道红影迅速闪过。是那个上山带走黥忆的红衣女子。般若选择了关上窗户。 直觉里,般若并不喜欢浔月。 淮涟看着沉睡在床上的黥忆,她看到他额间涌动的凸点,心里一动,这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吗?惊诧之间,手已经按住了那点,熟悉的女音再度响起,“淮涟,快放了我。” 她手指微颤,果然是她。 站在窗边的般若也是一惊,她转过身,只看见黥忆额间那抹凸点滑入耳鬓深处,寻觅不到了。再看黥忆面色发青的脸庞,她低喃,“是蛊毒!” 伸出去的手被淮涟拦住,“别碰,他此时浑身是毒。”般若看向淮涟的指尖,那按过的手指竟已发黑。“那蛊,竟是下到他身上了。”淮涟一时恍然,怪不得这年轻男子年纪不大,巫术却行云流水,信手拈来。原来是体内的蛊毒在催发他的巫术。 只是,这个方法何其残忍。伤人又伤己,更是折寿三十年。 般若更是感叹造化弄人,她低叹,“山中古庙,火莲可以入药疗伤。”淮涟转头看她,“火莲为凶煞之物,怎会养在佛家净地?” “施主有所不知,以凶克凶,以净压煞,这般养出来的火莲,不比那天山雪莲来得逊色。”般若话音刚落,已经走向门口,“小尼这就上山取药,还望施主好好照顾他。” 淮涟看着般若的背影,心中有些疑惑,她这般着急上山做什么。这毒,是一时压制不住的。却不知,关心则乱。 她叫住般若,“不如你来照顾他,我去取药。”般若顿住脚步,疑惑地望着淮涟,淮涟不好意思地压低自己的帽子,“我不太会照顾人,他好像因为淋雨,受凉了。” 淮涟刚踏出客栈大门,一道玄影从屋檐之上闪过。鸣站在黑暗深处,看着淮涟朝着山上走去。他轻轻地呼出来一口气。若是淮涟在这里,就不好办了。 房间内,般若半蹲在床边,看着面色苍白的黥忆。因为过于昏暗,她又点起了烛台。她看着躺在青色被褥里的少年,想起少时姐姐念书之时,也是这般夜里,点着烛火,她最喜那句,“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念出来,口齿噙香。 而此刻,这个少年的体内就藏着她那个红颜薄命的姐姐炼成的蛊。般若已经不知自己是在看姐姐,还是在看黥忆。心若已乱,再沉静的心也无法安定下来。 第21节 就在她凝神之时,身后传来一声吱呀的门开声。她转过头,“是淮涟吗?”回答她的是一记手砍。她晕过去之前,只看见烛火里一片玄色的衣袖。 鸣俯下身,将昏迷的般若安放在地上,然后望向床上依旧闭着双眼的黥忆。他看到那抹游走的凸点,眼神暗沉。手刚刚伸出,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按住了他,赫然是睁开眼的黥忆。 “不知足下要这蛊毒有何用。”黥忆冷冷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对面这个侵入者的眼睛熠熠生辉,仿佛藏着一粒宝石。 而更加让黥忆诧异的是对方接下来的话,“一物换一物,如何?” 黥忆不懂,鸣按住自己的眼睛,“这颗宝石是流萤石,能解你身上的毒。只要,你将体内的蛊给我。”黥忆露出苦色,“我何尝不想把这蛊拿出,只是没有办法。” 鸣担忧地看了一眼地上的般若,再拖下去她就要想过来了。“流萤石,能够帮你。”他甚至不等黥忆反应过来,手已经探入眼内,生生地将流萤石剜了出来。黥忆看得惊心动魄,这样不知有多疼。 他吃力地从床上起来,体内的蛊毒似乎感知到了危险,正四处游走。而熟悉的女音又响了起来,“给他吧,把蛊给他。”黥忆痛苦地呻吟一声,又重新倒在床上。而鸣已经伸手,两指并拢,化为剑刃从他皮肤下捉住那条蛊虫。同时,黥忆感受到了宝石的冰凉感。他在水深火热之中继续沉睡过去。 鸣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将蛊毒放入里面。盒子里还放着这个世上最稀罕的宝物。这些都是刁钻古怪的药材。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这么多天来,鸣第一次放松了下来。他要赶紧上深山寺庙里,找到火莲,这样,淮涟就有救了。 他却不知,他在努力改变淮涟的命格之时,自己的命运早已潜移默化地发生了转变。远在雪山脚下的灵巫儿早在给他算卦之时,便大惑不解。他的命运,斗转星移之间曲折变化,比淮涟还要来得扑朔迷离。 鸣连夜上山,却迷了路。他拿着那些救命药,在山间兜兜转转,仿佛遁入了一场梦境。梦里,都是雪。就如他第一次遇见淮涟那般,风雪弥漫。他一直走,一直走。手里千辛万苦收集起来的药材,也一点点地遗落了。鸣的头也越来越疼。他的记忆,好像也在一点点遗失。走到后面,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又是要到哪里去。 深山古庙里,淮涟步入般若的厢房,那水缸里养着的火莲开得正是妖艳时期。她轻轻折下一朵,便要下山回客栈,转身却看到老方丈正静静地站在面前。 “淮涟,不用下山了。”老方丈拦住她,“已经有人出手相救了。”淮涟看着师父,“是谁?” 在老方丈说出流族少公子的时候,淮涟并没有吃惊。“那他此时应该是在上山的路上了。”老方丈却摇摇头,“本应该如此,只是,忽然间他的踪影不见了。上山的路只有一条,他却迷路了。”淮涟这才面色微变,“连师父,也找不到吗?”老方丈只是沉重地摇摇头。这里是巫楚之地,神秘的法术与境界处处存在。或许,鸣是遁入了一个荒诞的境地。昔日不也是曾有南柯一梦,黄粱之梦。 淮涟看着手中的火莲,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吗?她忽然想起客栈里还有那个手无寸铁的般若。她没有先去找鸣,而是下山去找了般若。 刚刚被巫术洗礼过的小城天空显得格外干净剔透。此时正是早晨,鸡鸣四处,就如淮涟踏入此地的第一天那般,空气里有着浓重的水汽,美丽的蓝紫色遍布天际。 “嘻嘻,你还在找他们吗?”熟悉的女音在淮涟耳畔响起。淮涟慢下脚步,是她,无处不在的她又出现了。淮涟望着虚空一点,“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女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们现在都在我编织的魔境里呢。也不知,身受重伤的那个少年能不能撑得下去呢。”淮涟站在原地,手慢慢蜷缩起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你,很善良。” “驾!”一声凌厉的喝叫声传来,红衣女子正骑马飞奔而来。看到淮涟,急忙止住了马蹄。“你可曾见到一个受了伤的少年?”原来不止她一人在找人。淮涟摇摇头,“我也在找他们。” “嘻嘻,你们永远都找不到他们了。”女音忽然渐渐低迷下去,“我也要走了。这一次,是真的走了。淮涟,永不相见。”淮涟伸出手,似乎想拉住什么,但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浔月烦躁地鞭打着马身,又朝山上奔去了。淮涟呆在原地,她四顾望去,茫茫大地,竟没有她想见的人。 她转身,走回寺庙。她已经感受到了濒死的绝望。她得赶快回去,去找到走失的鸣。 而在女音编织的魔境里,般若背着重伤的黥忆一直在走。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觉醒来便到了这遍地是火的地方。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没有了气力。她坐在地上,希望借着佛经来压制住内心的躁动不安。 黥忆慢慢睁开漂亮的眼睛,入目的便是火红的背景下一个青衫少女垂首低眉念经的画面。他慢慢坐起来,听着般若的低喃声。他只隐约听到了一个词,“梦幻泡影”。 他慢慢伸出手,还未碰触到般若的衣袂,般若整个人如泡沫般破裂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黥忆惊怕得一声喊叫,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安然躺在客栈的床上。他爬起来,发现地上躺着昏迷不醒的般若。 他又安心地躺了回去,原来这只是一场梦。 而鸣的梦,却永远没有醒来。 番外音恋久冰 我姓万,单名一个音。 我有个妹妹,我叫她阿般。她却从不叫我姐姐,她也叫我阿音,跟着父亲一口一个阿音。我也不恼,相反,竟有些欢喜。我喜欢别人叫我阿音。 我第一次出远门,就是跟随父亲来到一个到处都是雪的地方。我第一次看到下雪,也是在这里。我冷得发颤,父亲问我冷不冷的时候,我却咬着唇说,“我想爬到雪山的顶峰。”我指着挂在雪崖上的一面巨大冰镜,“阿爹,那是什么?”慈眉善目的阿爹说这是幽冥冰镜,能照出人的生死。我却在冰镜里,看到一道白影。那是一个好看得不得了的男子。 我选择了沉默,没有告诉阿爹。我们爬到了雪山之巅,看到了很多流族弟子。而为首的男子,他们口中的小师叔,赫然是我在幽冥冰镜里看到的身影。 他叫久冰君。是我人生中的唯一一个死劫。那个藏在雪洞里的雪灵女子在见到我的第一面,就给我算出来了。我看着灵巫儿划出的雪上卦象,看了半天也没看懂。“你不用相信,算卦是最无用的东西。”我听到一个淡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转身,雪地上站着一个白衣女孩,她身上变幻莫测的气质比灵巫儿还要来得神秘与淡漠。 面对我疑惑的眼神,她淡淡一笑,“她还说我活不过二八年华呢,可师父说我是将来的收魂者,这世上还有谁敢收我的魂呢。”我也觉得不可能,因为她的师父就是我的阿爹。如果阿爹的话都有错,那么,谁的话还能听呢? 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叫淮涟的收魂者真的被早早收走了魂魄。而杀了她的,不是什么,正是她收的那些怨灵。这是不是一种宿命呢?我从来不相信,但是,如今,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回过头去看我的命,我相信了。 我呆在雪山没有多久,因为家里还有一个妹妹,所以我很快就回到了那个巫术盛行的巫楚之地。可怜的阿般,等我回来等得望穿秋水。她还很小,什么都不懂。而阿爹已经将我们家族与其他家族之间的宿怨都告诉我了。他虽然很厉害,但单枪匹马,一个人难敌万人敌。我真的无法想象,我们招惹了多少敌人。 我决定,带着阿般逃到那个与世隔绝的雪山之巅,然后再也不踏入巫楚一步。我没有把这个决定告诉阿爹。因为他肯定会拒绝。在他的心里,只有他的流族弟子。而流族,从来不收族外人。 阿爹,是一个例外。他的巫术强悍得令流族最厉害的王也害怕。 但是这一次,我们没有来得及逃出去。有着宿怨的仇家杀到了家里,远在雪山之巅的父亲没有来救我们。 两个弱女子,自然逃不出去。我抱着瑟瑟发抖的阿般,跑到院子里。空气里弥漫着浓烟,水汽凝重得摇摇欲坠。一滴汗从我的额间滑落,落在地上,噗嗤一声,即刻化为烟气。地上铺满了蛊毒。家中的仆人弟子也多中毒而亡。 那时的我走投无路,看了看怀中懵懵懂懂的阿般,她还在问我阿爹在哪里。我将她放入院子枯井深处,趴在井沿跟她说,“你藏好,等他们杀光了人,再出来。”阿般睁着大眼睛问我,“他们什么时候杀完呢?” 啧,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没有回答,转身去找另外一个藏身之处。一路走去,厮杀声不断。我指间还拈着一只小小的护身符,这是我唯一存活的希望了。 浓烟里,护身符幻化成一只小白鹤,扑翅乱飞。乌烟只是被挥去一点点,实在是杯水车薪。很快,小白鹤的一只翅膀就被折断了。我望着掌心的一堆灰烟,低叹了一声。 “这里还有一个!”就在我急步朝着后门奔去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我加快脚步,却被一道黑影堵住了去路。我抬起头看对方,却看到一双充满欲望的眼睛。 我想,他要是扑过来,我就与他玉石俱焚!幸而,他还没有来得及朝我伸出手,就倒在了地上。眼睛里还有不甘与□裸的侵犯的情绪。 然后,我看到了从乌烟里走出来的男子。他两手空空,走在巫术瘴气里就如闲步花庭。只是所到之处,无一不是惨叫声。他就是我在幽冥冰镜里看到的男子,我一生中的唯一一个死劫。这个劫,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我还没有来得及感激,便晕了过去。现在想来,不知是太欢喜,还是因为见到了他。等我醒来,已经身处雪山之巅。 我四处望去,没有看到阿般的身影,却看到阿爹愧疚的脸,他跟我说,“久冰君不知我有两个女儿,只救了你,忘了去救阿般。”而我,这一睡就睡了一个月之久。等他们去枯井深处找阿般,早已没了她的身影。 我至今还是很后悔,为什么不把妹妹带在身边一起逃跑。 我没有想到,在我伤我好之后,阿爹便要赶我下山。而巫楚之地,我是再也不想回去了的。我哀求阿爹让我留在这里。但阿爹只是说这是为了我好。我不懂,那时候是真的不懂,现在我懂了。留在雪山之巅,还不如回到巫楚之地。 阿爹见我执意留下,便勉为其难地让我住在雪山脚下。那里荒无人烟,白茫茫一片只有雪。我也住下了。没有阿般陪伴的日子,有些难熬。我每天去看幽冥冰镜,想看到自己的未来。但是每一次去,冰镜里都是那个只有几面之缘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讲过的久冰君。我有些恼,也有些羞。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如果说了,定是要被他们笑话的。 只是有一次,我在冰镜之下遇见了久冰君。他一身白袍,站在雪地上就如一朵白莲花。我听淮涟说过,久冰君是流族除了我阿爹之外法术最高强的一个。他天资聪颖,惊才绝艳,是所有人心目中的小师叔。也是所有流族女子心中一个无法触及的幻梦。她们都说久冰君是太上忘情,不会轻易动情。 我也好奇,这样一个人,若是动了情,该是怎样的? 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幽冥冰镜。我也看着那面镜子,假装没有看到他。直到他说了一句,“为什么,冰镜里会有你?” 我诧异地看着他,忽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只好随着那些流族弟子叫了他一声小师叔。他回视我,“你叫阿音?” 我说过,我喜欢别人叫我阿音。以至于,他们都忘了,我姓万。我点了点头。 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一声“阿音”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伸出手来,我见他只是微动手指,而幽冥冰镜上变幻的五彩光芒忽然幻化出一张美丽的容颜。在风雪飞扬的雪地里,那张容颜微微一笑。 我惊呼一声,“这不是,”这不就是我吗?!久冰君放下手,冰镜里的幻影也渐渐淡褪了,他转过头,嘴角勾出一抹笑,这一笑,使得他更像一朵白莲花了,“原来,真是你。” 我有一刹那的眩晕,他的笑容杀伤力太大了。以至于我没有去深想他这最后一句话。 后来,也不知是怎么了。我常常在冰镜下遇到他。我们一起仰望那面冰镜,又一起淋着大雪。我跟他说巫楚之地从来不下雪,而我最想看到的,就是下一场大雪。下个三天三夜,没有尽头。他带着我爬到雪山之巅,说看吧,这里的雪永远下不完。从那天起,雪山之巅的雪,就没有停下来过。 这一些,当然是瞒着阿爹的。不然,阿爹早就出来赶我回巫楚了。只是在流族弟子里,已经流传出我在魅惑他们的小师叔的传言了。我也不在意,毕竟我跟他们不是很熟,我跟久冰君也没有什么。我们甚至连牵手也不曾有过。 只是谣言蜚语不是我不在意就会消失的,相反,它传得越来越厉害了。流族本来就不喜族外之人,这下,他们就更不喜欢我再呆在这里了。 我想了很久,决定不再去幽冥冰镜那里。这样,就不会见到久冰君了。因此一连几天我没有去,一直窝在雪地小屋里。是淮涟来找我,她叩响那扇小窗户,透过冰缝看屋里的我,“你怎么躲起来了?小师叔想见你。” 我有些负气地想,他想见我,我就得去见他吗?我第一次庆幸自己不是流族弟子,不用被那些繁文缛节拘束。淮涟摇着头,叹息一声走了。我也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对我和久冰君之间的事这么热衷。以至于到了天涯相隔之时,淮涟还在为我们牵线。要说起来,她这个红娘是失败的。 黄昏的时候,雪下得越发大了。小屋冰窗又被叩响。我以为是淮涟去而复返,便没有好气地喊道,“你回去吧。我才不见他。”外面一阵静默,只有风雪飘过的声音。 良久,我以为淮涟走了,不想一道含笑的声音传来,“你不想见谁?”是久冰君。我呆在屋内,心忽然跳得好快。只是因为他这难得的含笑之语。小窗又被敲响,“你出来吧。”他说今夜月色极美,你不出来看看真是可惜。我想,月色再美,也没有他来得吸引我。 在月色下,他第一次朝我伸出手,我握住,有些凉有些温。这是情人的温度。 他笑得好似一朵白莲花,“我没有骗你吧。”我望着雪地上空那轮冰月,真的很美。流族弟子皆说是我在魅惑久冰君,却不知,是久冰君在魅惑我这个乏善可陈的小女子。我握紧他的手指,仿佛想在他肌肤间印下我的痕迹。久冰君看着指间的红印,笑得无奈。 前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踩雪声,看见熟悉的流族弟子的服饰之后,我下意识地躲在了久冰君的背后。手也慢慢地松开,久冰君回眸看了我一眼,然后就任凭我松了手。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失望与冷意。 我实在没有勇气成为众矢之的。所以我逃走了。逃到自己的小屋里,默默地懊恨。 过了好久,他也没有来找我。我这才恍惚间想起,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之类的话。或许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偏生我还在这里自怨自艾,相思无尽。我没有想到,就是这些日子雪山之巅发生了所有人始料不及的事情。 当那些流族弟子破开小屋的门时候,我正摆弄着手中不知谁放在小屋门前的冰雕花朵。门开的时候,手中的冰花就碎了一地。 我被他们绑到雪山之巅,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我看到坐在首座的阿爹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是阿爹吩咐下来的。 我跪在雪地上,面对冷着一张脸的阿爹,起初还以为是因为久冰君,如果是因为这个,我还不会愤恨至今。可惜不是,阿爹竟然端坐上方,疾言厉色地质问我,“是不是你将那些巫楚道士引到这雪山里来的?” 巫楚,道士,那不是我们家族的宿敌么。只是,阿爹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我仰着头,望着阿爹,忽然觉得他那慈眉善目变得模糊不清。阿爹将所有罪责都归到了我身上。我跪在那里,像一个千古罪人般跪在那里。 在阿爹冷着一张脸宣布要将我永远逐出雪山的时候,那一刻,我万分庆幸阿般不在这里。我情愿像阿般那样死了或者漂泊到另一个地方,也不想来到这片雪山。 在流族弟子的众目睽睽之下,我踩在雪山脚下的雪地之上,朝着不知名的方向走去。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孤独而来,孑然而去。我以为这样就是终局,却不想,这只是开端。 在看到雪地上静立的少女,我有些吃惊。这个久居雪洞的灵巫儿手拈一枝梅,拦住了我的去路。她眨眨眼,说要给我再算一卦。那时的我满腔愤慨,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灵巫儿却递给我一朵冰花,她说这是久冰君托她送给我的。 我默默地接过来,原来每天清晨放在屋前的冰雕花朵是他送的。灵巫儿没有再强求给我算卦。她说,你还会回来的。 我握着那朵花,握得很紧。精致的花瓣渐渐融化变形,最后碎成了一汪冰水。却在那一刻,我才发现冰花里藏着剧毒。我倒在雪地上的时候,依旧迷茫不懂。 为什么要在这绝境之处,再给我补上这么一刀? 等我苏醒的时候,四处都是冰崖,无路可逃。我被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困了七年之久。就在这几年里,流族弟子纷纷学有所成,离开了雪山之巅。而我这个被永远逐出雪山的人,却被困在雪山哪里也不能去。真真是讽刺之极。我抬着头,去看上面的世界。这里应该是一个寒潭,我呆在冰湖里的最深处,每一天越过厚厚的冰面,去遥望那些流族弟子的世界。我发誓,等我逃出去之后,我一定不再如此忍气吞声,任人宰割。 而这七年里,我竟再没有见到久冰君。他从来没有出现在冰面上。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双墨莲般的眼睛透过冰洞看着我,我心里微微一跳,直觉里这是久冰君的眼睛。他可曾知道,我就被囚在这里囚了七年!恍然间又想到那朵深藏剧毒的冰花,一种绝望兹兹蔓延而来。 没有过多久,四周的冰融化了。冰水先是蔓延到我的脚背,然后是脚踝,再到膝盖,铺天盖地的寒湿让我痛不欲生。在寒潭冰水里,我看到那道白莲花般的身影朝我走来,我却怕得节节后退,直到不能再退。 他的眼睛里有隐痛与惋惜,更多的却是期待与喜悦。我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我依旧痴恋着他,关注着他的每一丝情绪。不该的,他都要过来杀我了,我竟还在凝望着他,仿佛要用生命的最后时光,去凝望着他。 他的手伸过来,我僵硬地立在那里,冰水的寒冷让我失去了所有知觉。但是他的手停在了半空,我这才发现,他竟触摸不到我。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我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久冰君看着我,面色难得有了紧张之色,他用口型跟我说,阿音,别动。 这竟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慢慢后退一步,面前的冰崖倏忽间轰然倒塌,直到他的身影完全被覆没。转身,后面却出现了一条路。我提裙狂奔而去,不知跑了多久,终于逃出了这座雪山。 第22节 七年了,这七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包括我,在看到外面的阳光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早已死去。此时的我,不过是一抹幽灵。 我竟以幽灵之身,被囚了整整七年!此时的我,满身伤痕,满面沧桑。 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阿爹。他早已不在雪山当流族大师父了,我在深山古庙里看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方丈。看到他的时候,我哭了。阿爹老了,老得仿佛一截朽木。 他说对不起我,又唤来一个青衣少女,他说这就是阿般。 阿般无波无澜地看着我,她说,小尼,法号般若。这个世上早已没有了阿般,也没有了阿爹,更没有了阿音。 我转身便要离去,却被那老方丈的一声念经困住了脚步,他竟又要困住我。在那个烈火焚烧的丹炉里,老方丈说要超度我。而阿般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那个懵懂的小女孩此刻老气横秋,早已没了之前的活泼与灵动,一双美目里尽是淡然与超脱。 我逃出来了,雪山困不住我,这小小的炉火又怎能困住我。我终于看到阿般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到了诧异,她追着我,问我,阿音,你要去哪里? 我在她身上看到我的影子,我只丢给她一句,不要去爱一个不爱你的人。 我没有到雪山找久冰君,我去了这个大千世界四处游荡,又堕入了魔道,我拆散了很多恋人,只有这样,我才能感到一丝痛快。 或许是报应吧,回到巫楚之地的时候,竟被人捉去做成了蛊毒。那个炼蛊的人说我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毒魂。我竟也无所谓了,只是在这之前,我折了两个纸人,我给他们一个取名今尘人,一个取名水烟子,让他们去雪山找久冰君。 那是一个雨夜,我看着手中变成灰烬的两个纸人,红烛当窗见,夜雨无时期。我想,那就这样吧,从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至于阿般,我看着昏在客栈里的她,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黥忆,我会好好活着,活在黥忆的体内,用这最后的一道声音去压制住蛊毒,保住黥忆的生命。 这就是一个叫阿音的女子的一生。只言片语话尽一生。 我姓万,单名一个音。 最终章 天空飘着大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夜。 鸣走在积雪里,疏松的积雪咔嚓咔嚓作响。他撑着一把大伞,这把伞有些奇怪,因为它的把手是一根拐杖,顶端又十分尖利,看来还有其他的用途。他却想不起,这把伞是怎么出现在他手心里的。 他走在大雪里,走了好久好久,四顾望去,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他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心里有着莫名的悲痛与焦灼。 隐隐约约的歌声从风雪深处传来,鸣抬首望去,只看到一排送葬的队伍,遥遥走过来。雪太密,雾太浓,他仿佛坠入了梦境深处,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之间,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哥哥,流煊。 不止流煊,还有他在雪山之巅修行的时候,一起陪伴的那些流族弟子。为首的是坐在轮椅上的久冰君。他安静地坐在轮椅上,身后是同样沉默的唤雪雪兽。他们一个个都安静地走着,而队伍中是一具冰棺。 鸣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他们走近。他遥望着那具冰棺,心想,这死了的是谁,竟有这么大的排场。 流煊看到了他,这个流族之王第一次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鸣只是奇怪,哥哥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还有久冰君,唤雪以及那些弟子,他们一个个都同情地看着他。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下意识地往透明的冰棺望去,没有衣殓,没用葬花,只是一堆白骨。 鸣往后退了一步,他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雪地这么旷阔,又何须他让路。队伍又重新缓慢地前进,鸣还要去找一个人,正准备与他们擦肩而过。流煊喊住了他,“你,也来送她一程吧。”鸣诧异地望着他,“她是谁?”“她是我的师侄女,算起来,也是你的师侄女。” 鸣就这样给这个他毫无印象的师侄女去送葬了。 雪,继续飘着。鸣看着冰棺里的白骨,不知为何,脑中浮现了一个白披风女子走在雪地里的场景,她似乎在嚼着什么,神情淡漠而沉静。 冰雪天,路并不好走。队伍走得极其缓慢,结果路上看到了一个黑衣女子,她挽着妇人的发髻,一双眼睛却比雪还要来得冷。她拦住送葬的队伍,“我是深姬。”风有点大,她的声音几欲碎在风声里。队伍默默地让出一个位置。她向来冷漠的脸在看到那堆白骨之时,终于有了丝动容。鸣看着深姬,只觉得很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遇见过她。 深姬朝鸣望去,淡淡地开口,“流族少公子,还请节哀。”鸣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来安慰他。明明,他并不认识这个所谓的师侄女。深姬转过身,没有再说什么。她的眼角,有一丝泪光。 “阿娘,你怎么丢下叶叶一个人跑带这里?”一个稚童跌跌撞撞地冲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高大的男子。是杀风楼的楼主。深姬弯下腰,一把抱起叶叶,话却对着那个俊美的男人说,“你们怎么来了?”织风伸手,将叶叶抱了过来,“我不放心。” 队伍又继续朝前走去,途中,叶叶指着冰棺,大惑不解地问深姬,“阿娘,这里躺着的是什么?”深姬似乎有些触动,因为叶叶的娘亲颜颜就是这般,红颜枯骨,被埋在枯叶堆里无人问津。“这里,躺着这个世上最悲天悯人的女子。” 谁会想到,这一代的收魂者,会以骷髅之身死去。 “哼,我看,她是这个世上最冷情之人。”一道冷嘲热讽的女音忽然从前方传来。众人抬眸望去,是一个手执粉色团扇的女子。她一身粉衣,在白色漫天的雪地里尤其醒目。张开的团扇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盈盈杏眼。 鸣看到她脖子间悬挂的一根骨笛。这个人,竟也好生眼熟。 深姬冷冷地看着她,“姑娘出现在这里说这句话,是搅局来的吗?”殷流雪眸间尽是讽刺,“我只是来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她走到冰棺前,却只看到一堆白骨。她竟然大笑起来,“想不到,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下场。”笑着笑着,她眼睛里涌出泪水,“比古律清他们还要惨呢。”鸣看到她一直在摩挲着那根骨笛,原本白色的笛子更显泛白。 “姑娘,不知你能否给我看一下,你那脖子里挂着的骨笛?”一直静坐不语的久冰君轻轻开口。殷小姐抓住骨笛,摇着头不肯。久冰君颓然倒在抡椅靠背上,他闭着眼半响没有说话。 而殷小姐摩挲着那小小的骨笛,她只知道,她很珍惜这根骨头。 流煊一句“继续走”打破了难堪的寂静,队伍又缓缓动起来。鸣却转身想走,他还要去找一个人。虽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流煊一把拉住他,“你还是先送她一程。”鸣挑眉看他,“哥哥这么看重她,难不成,她是我那没有缘分的嫂嫂?”流煊拍拍他的肩膀,“我倒是希望如此。” 队伍不知走了多久,雪越下越大,鸣的心情也越来越烦躁,一丝莫名的恐慌开始蔓延。 走到一个陡坡,抬棺的流族弟子脚下一滑,冰棺大幅度地倾斜着,走在后面的鸣眼疾手快,手中的伞抵在棺材一角,稳住了它。那堆白骨也滑落到了棺材一角,却露出一丝流光溢彩。鸣看到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流萤石。 他下意识地伸手触摸自己的眼睛,却被刺得流出眼泪。那里早已没有了流萤石。 仿佛是一场梦境,他走在里面兜兜转转,所做的事都有种身不由己的无奈感。他收回伞,悄悄地退后一步,目送队伍继续前行。流煊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这次他没有再挽留。鸣的脚步有些凌乱,又有些仓促,他就这样转身急急离去,仿佛在逃避什么。 雪地里飘荡着苍凉的葬歌,起棺,走。 队伍的背后,鸣撑着那把打伞走得跌跌撞撞,最后摔倒在了冰冷的雪地里。他伸手朝脸上一抹,不知何时竟落了泪。他慢慢站起来,四顾茫然,一时又忘了自己是在哪里,又要去做什么。 身后传来踩雪的脚步声,很轻盈。鸣转身,只见一个清灵的少女正俏生生地立在茫茫雪地里,手里握着一枝梅花。鸣也觉得这个人很眼熟,但依旧什么也想不起来。她高深莫测地看着他,“我给你算一卦,如何?”原来是雪灵女子,那个久居雪洞的小师妹,专门给人算卦测命。 鸣摇摇头,虽然他并不排斥算卦,但似乎有人不喜欢,他顺带着,也不喜欢了。灵巫儿却不管他,她扯下手中的梅花枝上的花朵,红如梅,白如雪,洒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她手指微动,那些花瓣似乎受到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渐渐浮现出莫测的卦象。她低头细细看了一眼,这是她给流鸣算的第二卦了。相较前一次的变幻莫测,这一次已经清晰明了地显示出来。鸣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划痕,并不知这就是他的生命线。 一环扣一环,首尾相连。这就是这副卦象的最直接特点。也就是说,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灵巫儿勾起嘴角,她终于明白了。换句话说,这片雪地,是他的起点,也是他的终点。 鸣看着这个古怪少女的笑容,心里有些怪异。他还没有来得及看透这副卦,一阵风雪袭来,将梅花红色花瓣吹飘了。而地上,早已没了原先的图案。 茫茫雪地后面,队伍还在缓缓行走着。一个朝北,一个朝南,越走越远。终于在大雪深处,停了下来。 晶莹剔透的雪洞里早已凿出了冰穴,冰棺被稳稳地安置在里面。众人手捧一把雪,洒在冰上,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整个雪洞寂静着。静坐在轮椅上的久冰君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一片死寂,“她应该不喜欢这些虚礼,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不要再打扰她。”站在冰棺一角的流煊手中正握着一把雪,听闻这番话,他指间一搓,细细的雪纷纷洒下,“魂魄都已不在,她又如何知晓我们在做什么。”久冰君眉间有些动怒,但终究还是掩住了。唤雪在后面推着轮椅,朝洞口外走去。 经过粉色团扇遮面的殷小姐身旁之时,久冰君偏头看了一眼她颈间的骨笛。他什么也没说。 殷小姐目送着久冰君离去,一贯讽刺的笑容竟无力浮现,她急急追上去,来到久冰君前面。 几乎是有些粗暴地,殷小姐一把扯下白色骨笛,“送给你,这根骨笛,我送还给你。”因为动作有些急,团扇下布满烧伤疤痕的脸庞就这样暴露在了冰冷的雪天里,一旁的唤雪不禁深吸一口气,真不知,是怎样的勇气在支撑着她活下去。 久冰君默默地接过来,他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感谢她。只是将那根骨笛放在了自己心口,他听到了那道久违的女音。娇软,尚不知愁为何物。他低低地唤一声,“阿音。” 唤雪推着他,朝雪山的方向走去,而粉衣女子站在雪地站了良久,直到那两道身影快要消失在风雪里之时,她又抬脚走去,方向也是那座雪山。 玄色的衣袖在寒风里猎猎作响,鸣还在继续走着,他还在找那个面目模糊的人。在身后远处那座雪洞里,冰棺入穴的那一刻,鸣感到了一阵悲恸,有什么东西正在他心里渐渐死去,雪太大,雾太浓,梦太深,而他残留的记忆如潮水般退去,不再留下痕迹。他忽然低喊了一声“淮涟”,心里拂过大片大片的恐慌,以及方才冰棺里的惊鸿一瞥,那一堆白骨。 鸣伸手抹去自己额间的冷汗,却发现,自己又流泪了。 他浑浑噩噩地在雪地里走了一夜,清晨的时候,雪停了。而他的记忆,也走到了尽头。 遥远的巫楚深山,端坐莲花席上的老方丈低眉叩首,低念一句,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 雪凝在路上河上树上,人走在雪上。 雪晴后的大地就如飘满白云的天空倒影,天堂的寂静由此衍生。 鸣站在雪地上,环顾四周,脚下的雪,早已不再松软,而是结成了冷硬的冰块。他弯下腰,伸手拂去冰面的碎雪,冰里躺着一个人,已经死了。 就在他观察这具冰雪女尸之时,远处一个戴着白色帽子的女人慢慢走过来。她踩在雪上的足音十分清脆,这份清脆是她脚腕上系的铃铛带来的。灰色的长衫一直拖到脚踝,脚上穿的竟然是一双木屐。随着她的走近,鸣站起身目视着她。女人腰间别着一个长嘴酒葫芦,而在长衫下忽隐忽现的右小腿上绑着白色的布带,上面插着一把弯月形小刀。她的手里还拎着一桶水,热气正在上涌翻腾。他眯起眼,这个人,似曾相识。 对方泼下热水后,偏过头看他,眼睛淡漠,“我是淮涟。” 鸣慢慢站起来,开口,“你好,我是流鸣。” 原来如此,这片雪地,既是终点,也是起点。他们一直在绕着一个环走,如今,是重新认识的时刻。 而一模一样的生命旅程,依旧在前方等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最后一章内容了 从此再无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