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连孤独都不曾拥有》
自序
你有没有遇到这样的时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种情绪上来,会做一些反常的举动。
比如我早上挤地铁上班,走到宜山路站,正要换9号线到漕河泾。宜山路是最难走(没有之一)的站点。走路,不停走路。转弯,不断转弯。爬楼梯,上上下下五个楼梯。
换乘时,两拨人紧贴墙壁,向着相反的方向前进。左抬头能看到雾霾天,右转身能看到人群。所有人都在走着、赶着,为了打上一个不迟到的卡,我也跟在里面。那个上班点,像是生活唯一的目的,桎梏着所有乘客。
只是一个平常的早晨,不知为何,躲在人群中移动的时候,我的眼泪突然就出来了。我当时很想哭出声。我到底在干什么?真的喜欢这种生活吗?没敢细想,赶紧让自己跑起来。
我在文章里写过:有时候会想,25岁了,我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但更多时候我会想起那句:我才25岁,我可以成为一切想成为的人。
很抱歉,我都快30岁了,也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前想“有趣”,后来想“酷”,但无论是哪种,都不像真的我。
如果不用考虑谋生这件事,我最想去做什么?我坚信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才是真正的我。答案很简单,这么多年一直没变:给我更多的时间读书、写字。
只有读书才能让我有安全感,只有写字才能给我存在感。现在想来,活这么大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每天泡在图书馆的大学时代。
毕业这几年,在上海找过几份工作糊口。每天醒来,跟往日一样,起床、洗漱、坐地铁、打卡、上班、下班。在白天,努力做一个有趣且酷的大人。晚上八九点到家,往沙发上一坐,打开电脑,敲着前晚还没完成的小说。
夜深时,小区静下来,我看向黑漆漆的窗外,夜深沉如死寂,只有我笔下的人物是鲜活的。
所以,特别希望夜能长一点。
对我而言,写作这一年多来,最大的困难不是没时间写,也不是不知道写什么,是我总觉得自己写得太烂。到现在我依然不能用文字很好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后来我释怀了,写得不好没关系,一定要坚持写。写下去,要么更烂,要么更好。不写,就永远只能这么烂了。
写作是一件孤独又强大的事,我把自己安置在一个情境里,按照自己对世界的理解,输出自己的价值观。有时候被理解,有时候被唾弃。我一次次反思:是这样吗?为什么不是?是他们太肤浅!终究是我太幼稚了!
就这样反复挣扎了好几年。只要动笔写字,我总会为了认知问题跟自己较劲。我想,下笔时有所畏惧,才能写出更强大更长久的文字。
比较幸运,写了半年不到,二十多家出版社来找我出书,短中长篇小说、散文随笔都有。但我面对每个编辑和读者,依旧心虚得很。
这本书写了一年多,除了对外发布过的四万字,我又加了八万字新文。所有小说的构思几乎都是在白天完成的。坐地铁时、走路时、吃饭时,或是在冗长的会议上,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就赶紧记录下来。晚上下班到家,赶紧动笔。写好了初稿,我又改了四遍,反复打磨,才终于完成了这本书。
我记得交稿的那天,清明节刚过,天气还有点冷。我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天已经亮了。小区东面的太阳刚刚升起,那是我在上海第一次看到日出。它又圆又大,出现在我的面前,离我很近很近,又越来越远。此时我意识到写书的生活告一段落了,另一种未知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情绪吞噬着我,让我在那个早晨终于大哭了一场。
如果有一天,我能在文字上取得一点成绩,那我要谢自己,谢我对文字还保留着一丝敬畏,以及一种孤勇的忠诚。
如果我对写作还有所追求,大概有一天,我可以大大方方地跟别人介绍我是一名“作家”,而不再是“作者”。
“家”这个字,还可以让我努力很多年。
七毛
2017.5.25
第一章 说不清的情事 分手
01
“饿。”
发完这条状态3小时后,我就成了杨哥的女友。
他把饥肠辘辘的我叫出宿舍楼,问我:“想吃什么?”
“糊汤粉。”我脱口而出,眼巴巴地望着他。
杨哥紧皱眉头,但还是立马揪着我直奔司门口户部巷。
两天没吃东西的我,一脸生无可恋的我,在一碗飘着鲜美鱼香味的糊汤粉面前,现了原形。
我口含米线,感激涕零地问:“杨哥,你怎么不吃啊?”
杨哥顿了顿,抬头望天,又盯着我说:“哥只有10元钱。”
我差点噎住,吸了吸鼻涕,说了句:“哥,我身无分文,你若不嫌弃,我只能以身相许了。”
“好!”杨哥眼睛一亮,笑开了花。
热气腾腾中,我红了眼眶,杨哥那张好看的脸渐渐模糊起来。
杂乱的店铺里,我们用筷子夹起饱蘸鱼汤的热油条,趁热送进嘴里,那种鲜香和酥软的口感,很多年都忘不掉。 02
2010年4月,我们大三,读大学的第3个年头。
那段日子我真的太穷了,吃了上顿没下顿。
说来心酸又励志,读大学起,我就没花过家里一分钱。“一贫如洗”“三餐不继”“家徒四壁”,这些词语大概都是为我量身打造的。
北方小镇的老家中,我妈常年体弱多病,吃了几十年药。我硬是给自己申请了四年助学贷款,周末也不闲着,风风火火到处找兼职,发传单、摆地摊、做家教、当服务员,比我们校长还忙。
杨哥,我们这所不知名学校的不知名学霸,低调寡言。在我弄丢800元生活费的第三天,用他那个月仅剩的10元钱解救了我。
我一直觉得,世上最好听的3个字,绝对不是“我爱你”,而是“有我在”“别饿着”“多吃点”。好的爱情从来不用说,用做的。
跟杨哥相识于自习室,一有空我就去自习,要不是那天他向我借英语课本,两年下来我都不知道后面坐着他。
我们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浪漫。
杨哥大四时已经开始在外面接项目,从来不用为生活费和明天担忧。而我,一个文弱的穷酸文科女,找工作屡屡碰壁,在拥挤的招聘会现场被挤得找不到方向。
“杨哥,我太穷了,什么都没有。”
“我也是。”
“你怕吗?”
“现在有你了,一切都会有的。” 03
2011年6月,拍完毕业照的第二天,我就跟杨哥坐了12小时的火车硬座,风尘仆仆地从武汉奔向上海。杨哥不顾父母反对决定毕业来上海,打算跟着学长一起创业,正好我也有个面试。
上海每天都有人来,也有人走。从上海火车站出来,杨哥提着一大包行李走在我前面,周围霓虹闪耀,夜上海迎来了一千万外地人中最普通的两个。
“小七,你快点啊。”杨哥转身,眼带笑意向我招手。
“好,我来了。”我提着行李箱,加快了脚步。
车水马龙的喧嚣,敌不过此刻的有你真好。
我跟杨哥辗转在长宁租了个隔断间,距离地铁口2千米。租房合同付一押一,只好一次性忍痛交了2000元。交完房租,我们全身上下只剩215元钱。坐在不足5平方米的房间,我跟杨哥长时间沉默。
过道逼仄,灯光昏暗,房间密不透风,一张不足一米宽的床、一个柜子和一张小桌子,就把房间塞满了。唉,原来真的毕业了啊!第一次有了这种可怕的感觉。
隔断间聚集着全国各地的外地人,有我们这样刚毕业的情侣,有卖麻辣烫的一对年轻夫妻,有一对总是把音响开到很大的基友,还有一些愁云满面的单身男女。大家各忙各的,从不交流。
每天,我要跟十多个人抢马桶,排队刷牙、洗澡、洗衣服。马桶一堵,恶臭熏天。
糟糕的隔声最让我崩溃,连隔壁咳嗽声、翻个身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那些日子,我每晚在杨哥的轻鼾声中,听着隔壁情侣的嬉笑怒骂失眠到深夜。对着黑暗的墙,想着微不足道的理想。
早上杨哥起床拉肚子,蹲在里面二十多分钟,隔壁一个男生敲着门怒骂:“便秘还是死了?能快点吗?”
一向处变不惊的杨哥,那天脸色阴沉。
“没事啦,有得住总比没得住好!”我对着杨哥嘿嘿笑。
“委屈你了,等赚钱了咱们搬个大房子。”
“跟你在一起,什么都好。” 04
我的面试很顺利,就是薪水太低:试用期每月2500元,转正后3200元,偶尔会有奖金。刚毕业,慢慢来,先到大平台学点东西,工资是其次。我给自己脑补了几天鸡汤,就正式入了职。
杨哥进入学长的公司参与项目,工资是我的两倍,每天朝九晚九,回到家已是深夜。我也是。
我们当时最大的难题,是如何把这200元钱撑到发工资那天。
十几块钱的外卖肯定是吃不起了。还好天无绝人之路,隔壁男生扔给我们一个小电饭锅,拍拍屁股回老家了。我一激动让杨哥赶紧到超市扛一小口袋米回来,米香味每天飘满房间。
我们中午吃着米饭,就着榨菜,躲在格子间勉强度日。晚上就喝燕麦片,杨哥喝不习惯,我给他买了一袋糖,他也喝得津津有味,但还是很饿很饿很饿啊。
我昏昏沉沉中被杨哥推醒:“面包,酸奶,是不是你偷来的?”
杨哥扑哧一笑:“公司发的。”
“哪个公司发这个?不信!”我满是怀疑。
“没事,正好路过,献血时送的。”
我心咯噔一下,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掉,边吃边哭:“杨哥,我他妈这是在喝你的血啊!”
“放心,哥肾还在。”杨哥像个孩子样笑我。
我呜呜呜呜哭得更厉害了。
到最后几日弹尽粮绝,我俩干脆就喝水,一饿起来,就咕噜咕噜一碗水下肚,然后立马躺在床上不敢动。
“杨哥,要是能来一碗糊汤粉就好了。”
“是啊,放点辣椒,再泡根油条。”
“杨哥,突然好想武汉啊!”
“是啊,去江滩,去东湖。”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说上半天,睡意昏沉就抱着彼此睡过去。
这张不足一米宽的床有一块板塌陷,住进来当天我就让房东换,眼看着快一个月了都没动静。为了避开那个破洞,我俩只能抱在一起挪到最墙角。
那时候我们最穷,却在深夜抱得最紧。 05
当时什么都顾不上,只想租好点的房子,我们努力攒钱,加班加班还是加班。每晚我跟杨哥敲着电脑入睡,他查资料,我写稿子。别人房间啪啪啪,我们的键盘也啪啪啪。
半年后,我们搬到了徐汇区两居室的老公房,跟一对情侣合租。我跟杨哥兴奋地跑去买各种东西。
第一次,终于在房间里添置了落地镜、书架、衣帽架、地毯,贴了墙纸,挂起了照片墙,在阳台摆上花草盆栽。开始认真做饭烧菜,我们尽量不吃荤菜,一个月能省下不少钱。为了省地铁费,我们买了辆二手自行车,每天来回骑行十几千米。
2012年,我们过得清贫又自在。周末偶尔出去吃顿好的、看场电影,或者去图书馆看看书,消磨一个下午。
杨哥每次发工资,都要请我吃一顿火锅。他又恢复了往日轻松的神气。
“杨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长得好看。”
“这个我知道,不算。”
“你又瘦了,多吃点。”
“我很能吃的,小心被我吃穷呀!”
“没事,让你吃一辈子!”
不知道是火锅太辣还是太辣,吃着吃着我的眼泪就被呛下来。 06
没有谁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爱情也是。
上海房价涨一涨,我们心脏抖三抖。意料之中,房东给我们涨房租了。一个月加了800元,我们一合计,不划算,30岁前要省钱攒首付,搬家吧!
在上海找房是场艰难的争夺战,一小时前发布的信息,两小时后房子就能被抢掉。
搬家那天,耳机里正好听到宋胖子《斑马》里那句“我要卖掉我的房子,浪迹天涯”,把我的心听得一颤一颤的。怎么?有房子就好好待着,浪什么浪哟真是!
2013年,股市有所回暖,大涨了一段时间,我们身边同事都在炒股,杨哥也开始琢磨投点钱进去,他把这两年攒下的几万元全部放进去。我对股票不懂,劝他还是见好就收。
他一脸兴奋:“现在一周就能赚到大半年房租了。”
我也没法,只能由着他。接下来大盘跌得我跟杨哥大眼瞪小眼,四眼泪汪汪。完了。
没想到,此后事情更糟。杨哥已经3个月没有发工资了。那几年,多少创业公司崛起,就有多少倍的创业公司倒下。他那段时间常常通宵加班,回来倒头就睡。
看他这个样子,我每天战战兢兢。我告诉自己,要振作啊,老子可不能倒下,不能没了经济来源。杨哥养我一场,现在我要好好养他。
我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回来写软文、小说到凌晨两三点,每天眼睛肿成熊样。虽然稿费很低,但总比没有好。我心想:写完这几篇稿子,这周饭钱就有着落了,于是就写啊写啊写啊。
杨哥那时很有挫败感,终日闷闷不乐。
本以为靠着我能挺一段时间,可我脑袋一热,就把工作丢了。
我的新领导在反锁的办公室里对我动手动脚的那刻,我终于爆发了。算了,为了5000元不到的月薪,我干吗在这种贱人手下糟蹋自己,老子不干了!领导怒吼:“滚!赶紧滚!”
上了回家的地铁,我就后悔了,加上连续一个月来无休止熬夜和无规律饮食,肚子突然疼痛难耐直冒冷汗。
晚高峰的地铁挤满了人,我扶着把手不敢坐下,这个连蹲着都要被拍照的上海,我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概会红遍全中国吧。
迷迷糊糊摸到家里,躺到床上就睡着了。
来上海这两年,我第一次觉得累。
等我醒来,被杨哥的臂膀包围着,他拥着我,昏暗的灯光照在他憔悴的脸上,空气让人心安温暖。
“杨哥,我们来上海是为什么?”
“生活。”
“你累吗?”
“累,但没办法。” 07
一个月后,我们各自找到工作。杨哥在杨浦,我在闵行。相距30千米的我们,只得分开住。
灯火辉煌的地铁口,杨哥在前面拎着行李箱。跟初来上海在火车站时不同,他的身子消瘦了很多,背影更加落寞。
我提着行李袋的手在发抖,太沉了太沉了。
满是名车豪宅的灯红酒绿里,我们拎着大袋子,失魂落魄,像逃荒而来的流民,跟这个城市格格不入。本来,我们也没融入。
我突然心慌起来,没有安全感。
人的心理防线,在一瞬间就能崩溃瓦解。
上海很大,我们很小。我们走得很慢,这次杨哥没有让我快点。两年了,我们还是我们,也不再是我们。
工作日我们各忙各的,周末就待在一起。有时周末加班,我们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能见上一次。我开始习惯一个人的生活,学生时代独来独往的日子又回来了。
没日没夜加班的我,终于在新公司得到赏识,开始升职加薪。
不知道是真的忙,还是为了忙而忙。我们的话越来越少。只是杨哥会主动给我电话,让我多吃点、早点睡,问我钱还够用吗?
我吃着加班的便当,嘴里全是嗯嗯嗯都好。 08
2014年9月,杨哥的父亲突然被送到医院抢救,他连夜回了西安老家,我赶紧打了几万元过去。
两周后杨哥打电话给我,语气低沉:“怎么办,我妈只有我一人了。”
“我知道了,你好好照顾她。”眼泪在眼眶打转。
“你来吗?”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
我憋了几分钟,终于说出:“杨哥,我快28岁了,穷怕了。”
杨哥沉默良久,几乎哽咽:“对不起,没能好好养你。”
“很好了……很好了……已经很好了啊。”
我挂了电话,躲在公司卫生间,泣不成声,心被掏空了一样。
杨哥走了,回老家了,再也不回来了。
我去给杨哥退房,他的房间东西不多。
我们来上海第一个月开始用的电饭锅。每天靠着它煮米饭配着榨菜度日。杨哥说那段日子最苦,我不觉得,最苦的日子我也不记得了。
我们搬到两居室后在宜家买的电脑桌。一到周末,杨哥就把速度卡到掉渣的电脑放在上面,下载一部电影。我俩戴着耳机,窝在床上,搂在一起看到沉沉入睡。
我们在网上买了烤面包机。每天烤上两片面包蘸着花生酱、番茄酱吃得心花怒放。杨哥说我嘴上的酱汁没擦掉,我说是吗,在哪儿?然后他会突然亲上来。
我们刚来上海买的脸盆也还在,搬了几次家都没扔。记得那会儿我忙得5天没洗头,第二天要见客户,我们当时穷得连20元的洗发水都不敢买。我看到一袋洗衣粉,二话没说就往头上撒,一头扎进脸盆里。杨哥那晚在门外坐了一宿。
我们用过的东西,都还在。
只是我们,早已不在了。 09
回到西安的杨哥,生活慢慢安定下来。
我的工作步入正轨,一个人也租得起稍微好点的房子。但我明白,我也会离开上海的,可能明天,可能5年、10年后。
奋斗几十年,还不知道能不能买得起一个厕所。随便吧,不想了。
2016年年初,杨哥的室友老章跟我说,杨哥要结婚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说什么好。关掉手机,挤进人来人往的地铁,脑袋里想的全是昨晚还没通过的策划案。
上海这个城市,人太多了,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都很脆弱。可没有什么,能比挤上高峰期地铁,更让人欣慰的。
我妈常跟我念叨:“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回来找个人结婚了。”
我说:“好呀好呀,春节就带回去,胡歌还是霍建华,您先决定好。”说着说着眼泪哗哗流。年纪大了,泪点也变低了。
春节杨哥举行婚礼,我躲在老家哪儿都不想去。
后来老章跟我说:“结婚那天,杨哥喝得烂醉,哭着闹着要到上海吃糊汤粉,你说上海怎么会有糊汤粉呢?”
是啊,上海没有糊汤粉。
武汉有,我们大三那年的武汉有。
第一章 说不清的情事 11号线的爱情
01
我们不认识,甚至没说过话。我想你应该不记得,12月20日那天,跟往常一样,我挤上了早上8点20分的11号线地铁。上海早晨阴冷的冬风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脸,一出家门,我这迎风落泪流鼻涕的毛病又犯了。
然而今天,我忘带纸了。
我拖着两行鼻涕跑进车厢,门正好关上。毕竟很丢人,我小心翼翼地吸进吸出,生怕被挤在旁边的人发觉。眼睛湿湿的,有点看不清前方。我很难受,还有10站路,还有半小时才能到公司。
忍了两三分钟到了下一站,突然涌进一批人,空间更加狭小,我被挤到门边的扶手旁,前面挤一个,后面站一个,互相推搡,没法动弹。
就在此刻,有人踩了我的脚尖。疼,我啊地叫出了声。为了不引人注意,我尽量压低分贝。怎么没动静?我抬头搜索肇事者,没人看我,四周是一张张冷漠的脸。
算了,我在心里冷笑一声。来上海这几年,早就习惯高峰期的地铁,看到的全是生无可恋的脸。就像此刻玻璃中那个没法动弹的我,疲惫、绝望、隐忍,我看着自己,再次吸着鼻涕,孤独涌上心头。
真的是再也没有什么比在人群中感到孤独更可怕了。
“给。”
我的胳膊肘被谁轻轻碰了一下,听到一个清脆利索的男声。转过头,看到递着纸巾的你。愣了一下,我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哭?那一刻,我脸红红的,穿过熙攘的人群,只看到你。
你长得很好看,是我喜欢的那种浓眉大眼的男生。你穿着一件蓝色短款棉袄,里面配白色卫衣,围着一条黑色的毛绒围巾,比我高很多。你眼神清澈,看着我。我不敢正视你。
你递过来的纸巾,让我的鼻涕突然不争气要涌下来,我迅速接过来,低头简单擦拭几次,完了把纸巾塞到包里。待我抬头找你,你已经走到对面车门倚在玻璃上,也没看我,仿佛刚才给我纸巾的不是你。
人群把我们隔开,我感觉跟你隔着两个世界,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声谢谢。
接下来,我一直用余光打量你。你站在那头,有着好看的侧脸和温顺善意的神态。我就这样痴痴地盯着你,直到你下车。
江苏路站,我记住了。 02
没想到,第二天,我刚上地铁就看到你了。
你说命运是不是很神奇。我们每天都会面临各种选择,今天穿什么,中午吃哪种菜,走进哪节车厢,多看哪个人几眼。可是,我们竟然能连续两个早上遇见。
不,是我遇见你。
等到乘客少了许多,空间也富余起来,你掏出一本书,我看了下,那是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集。我喜欢契诃夫,这本我也看过,冥冥之中,好像跟你更贴近了一些。
你低下头,在这嘈杂的地铁里开始认真翻看起来,你已经看了三分之二,我想你应该看到《伯爵夫人》或是《太太们》那篇了。此刻你是不是也在敬佩契诃夫的毒舌与机智呢?
你站在玻璃门口,空调的热风吹过你的发梢,我看着你,想起岩井俊二电影里,手捧着书站在窗户边的藤井树。我的心跟着你飘远了。
“江苏路站,到了。”唉,你下车了。
你把书放到包里,在门打开的那一刻,紧跟着人群出了门,我往外面挤了挤,看着你上了扶梯,直到你背影消失的那一刻。高高的个头,健硕的身体,离我越来越远。你始终没有回头。
这一天,我脑海里想的全是你。
我上班的时候想你,开会的时候想你,就连中午休息时躺在办公桌上想的也是你。想着你看我的清澈眼神,想着你认真翻书的模样,想着你离开时那高大的背影。
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 03
第三天,我提前半小时起了床。
自从上次分手两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对起床、对上班、对早上的太阳有了期待。今天,我决定认真化个妆。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略施粉黛。眉毛是昨晚临睡前修的,眼线也练习了很多遍,选了最大方得体的口红色,涂了点腮红,看着年轻了好几岁。
我特地挑了件卡其色大衣,配上贝雷帽,穿上闲置在鞋柜很久的黑色高跟鞋,也不算很高,我还能轻松驾驭。出门前又照了次镜子。舒服、精神、漂亮,万无一失。
从进地铁检票口那刻起,我的心率就错乱了,我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下了扶梯,我决定跟昨天一样,从扶梯口第二个车门上车。这样就能遇到你。
3分钟后,8点20分的11号线出现了。我知道,你来了。
屏蔽门打开,我进去,人还不算多。才两秒,整个车厢都被我的眼睛搜索个遍。我在找你,而你正好在。
你手捧着书,站在地铁两节车厢交界处,很稳,根本不需要扶手。我慢慢往你那边挪了下,在距离你一米的位置停下来,扑通扑通的心脏让我不敢再向前。
你用细长的手指翻着书页,还是那本契诃夫,还有三四十页。我想昨晚你肯定看到很晚,我看到你眼睛下的眼袋,你显得有点疲惫。
车厢内一片静默。没有人说话。这时,你的电话响起来了。
“喂。”你轻轻接起电话,声音温柔又好听。
“嗯,做好了,等会儿到公司发你。”你说完挂了电话。
你不紧不慢,态度和善。我被你的优雅从容吸引。
我的意志慢慢失控,我抬头看你。撞上你的眼睛,而你,也在看我,眼睛深邃,像口井。我迅速低下头,局促不安。
“江苏路站,到了。”唉,我有些不舍。你再次把书收到包里,然后抬头,我立马把脸朝向一边,怕你发现。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多看我一眼。
你无意中的匆匆一瞥,把我的伪装打回原形。 04
第四天,我差点疯掉。
从我上车那刻起,你就一直盯着书,没抬头看我一眼,这让我有点失望。我期待昨天像井一样深邃的眼神再次袭击我。
好在下一站,跟往常一样挤进了很多人,纷扰的人群把我挤得往后退了好几步,我终于有理由站到你旁边了。
前面一个矮胖女人被推挤得很不舒服,蓦地她一个大动作把后面的我一推,我就这样“被迫”贴在了你的身上。
几乎是下意识地头皮发麻、心跳加速、脸部发烫,我想我此刻脸一定红透了,不敢抬头。
靠近你,除了眼睛,我全身上下都在看你。
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跟喜欢的人抱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几年了,我都快忘记前任拥抱的温度了。但今天,我压抑的感情突然被你唤醒,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是我自己挤到你的跟前,扑到你的怀里,一头栽进你的命运里。茨威格说得没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一个女人暗中怀有的不为人所觉察的爱情。
我想要跟你靠得更近。
我贴着你,你贴着我。我没动,你也没动。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不敢想。可能是被挤得难受,你把书收了起来,并把身体往后挪了挪。我有点失望。
一站站下来,人群散去。我不敢再靠近你,我离你越来越远。
你掏出书,已经换了一本卡夫卡。我不得不再次佩服你的品位,连看书都跟我一致。你一脸淡然继续读起来,一会儿皱着眉,一会儿舒展着脸微笑。我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你。
你一出站,我整个人都空了。走出地铁,第一次发现去往写字楼的路是那么漫长,一整天都失魂落魄。
于是我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05
第五天,到了江苏路站,你跟随人群走了出去。我踏出车门,跟在你后面。没错,我竟然尾随你了。
你上了扶梯,我离你大概10米。看着你高大的后背,我再一次恍了神。我竟然跟着你出来了。今天你穿了一件蓝色羽绒服,围着一条黑色围巾。我喜欢围围巾的男生,就像电影《情书》里的柏原崇,阳光清澈。
你走出站,往左边继续走。
外面冷风嗖嗖,我很想走到你的身旁,让你看到我湿湿的眼眶和两行鼻涕,这样你是不是还能送张纸巾给我呢?
唉,我知道是自己想多了。大概我是疯了。暗恋一个人,怎么变得这么自作多情。
我继续跟着你,你走进路边的全家便利店,我站在外面,假装看路上的行人。你买了便当。我想你平时应该不做饭,中午都是外卖或者便利店便当打发一下。
你出门拐到一座大厦,径自走了进去。这座写字楼我知道,算是上海非常有名的办公大厦,入驻的企业不是国内名企就是外企。你这么优秀,在这里上班也不足为奇。
鬼使神差地,我继续跟着你走进去。你在电梯口排队,每次人多的时刻,你都能有条不紊不急不躁,安静等待,我想你现实生活中肯定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
我又走近几步,看见你按了23楼后,我马上转身。等确定电梯门关闭后,我从隔壁电梯上去。23楼,23楼,23楼……到了。
你不见了,我也没有再前进。但我知道你每天在上海某个角落上班,从此想念有了落脚地。我对你的幻想,终于超出了狭窄的地铁。
要迟到了,我要赶紧回去。
我再次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打算下次跟你打招呼。 06
第六天,我夜里失眠到凌晨3点。
我一遍遍彩排今天上前跟你打招呼的场景。我想你是知道我的,从第一天你给我纸巾的那刻起,你就认识我了。我被挤到贴在你身上的那刻,你也是认识我的。你有意无意间抬头看我的时候,也是认识我的。
我一头栽进你的眼眸,就像跌进爱情的无底洞。
你认识我,就像我认识你一样,我决定抢先一步告诉你。我看着镜子中打扮得还算漂亮的自己,想着今天肯定会发生什么大事。
8点20分,地铁来了。你来了。
我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你。你今天看起来很高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笑脸,那么惬意、舒服、好看。我整个人都要融化了。
奇怪,今天你手里竟然拎着一个袋子,是那种上班族早上拎在手里的饭盒袋。以前我带饭去公司吃,也是上下班提着。原来他会做饭,这么一看他,有种居家感。
好了,我要往你那边挤挤,打算开口跟你说一句迟到的“谢谢”。我对着玻璃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服,收拾好表情。我脚还没迈出,看到一幕场景,脑子一片空白。
你转过身,对着后面的一个女生说了句话,温柔暧昧。说完你搂着她。我突然定在那儿,如鲠在喉。
她肯定是你女朋友。一种羞耻感吞噬着我。
那个女孩长得精致又漂亮,穿了件白色卫衣,跟你今天的衣服正好般配,哦,是情侣装。
女生笑着跟你抱怨了句什么。
你脸带笑意,说完摸她的头。
我待在一旁,后退了几步,躲到人群里,像个失魂落魄的罪人,用尽全部力气,挤到旁边一节车厢。你跟她的每个眼神、语言和肢体交流,对我来说都是一场凌迟。
拥挤的地铁,我觉得全车人都在盯着我笑话我,在下一站车门打开的那刻我迅速挤了下去。
我憋着一口气,在地铁消失的那一刻,突然哽咽起来。 07
第七天,我提前10分钟进地铁,走到最末尾的车厢。
空调的风依旧在吹,身边挤满陌生疲惫的脸。屏蔽门开了又关,多少人来了又散。从此,我再也没有遇见你。
第一章 说不清的情事 爱与不爱
01
我收到人生中第一张小纸条,是在初二。
当时跟隔壁班女生合住一个宿舍,那天下了晚自习,对床的梅梅鬼鬼祟祟地把我拉到一边,突然塞给我一张纸条,眼神极其暧昧复杂,笑得很诡异。我打开后,蒙圈了,白纸上躺着好看的8个大字:其实你真的很漂亮。
我发誓,在我以后的人生里,再也没听到过这样一句真诚坦率的表白。我也发誓,当时我就心动了。
我知道是谁写的,隔壁班的高帅男。有多高?大概一米八。有多帅?反正女生都在议论他。一般剧情发展是漂亮的女主怦然心动红着脸哎哟一声你讨厌,然后扑通一下倒在男主怀里,牵手并肩共享校园生活的风花与雪月。
但是,我可不是那种专注小情小爱的女主。我,一个以学业为己任、一切向中考看齐的三好青年,对于这种赤裸裸的不良勾引,表现得立场相当坚定。我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场无聊的恶作剧。为了跟这些校内破坏势力划清界限,我嗤之以鼻,当场将纸条撕得粉碎,甩出一句:“神经病!”
我们的故事,就从那一刻开始了。
180从此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恨意,我能感受到。虽然之前我们没有过任何语言交流,但每次眼神交会还算相安无事。我们几个班一起上晚自习,即使不说话,偶尔碰个面还能做个心有灵犀的点头。大概恶作剧不成,颜面尽失才对我反目成仇。我心想。
纸条门事件后,只要在校园遇到180,我都会第一时间避开那恶狠狠的眼神并迅速跑开。梅梅就在后面追着我喊:“你跑那么快干吗!”180总是停下盯着我,我能感受到背后一道杀伤力爆表的视线正疯狂扫射过来,立即加快步伐,心脏扑通扑通仿佛要跳出来。
可剧情发展渐渐失控,我的脑海里总是不自觉地出现那个浑蛋的音容笑貌。每次进晚自习教室第一眼扫到他的位子,想知道他在不在。白天经过他们班,也会装作不在乎地斜看几眼。他在食堂吃饭,他在操场打球,他在开水房提水,我总能第一时间找到他。我讨厌这种感觉,可我又控制不住。我猜,那张纸条一定被施了魔咒。人家的玩笑,我竟然当真了。
我想我是疯了,我最引以为傲的成绩也开始起起落落。而初三下学期,当我得知180突然跟楼下班级一个白富美勾搭上时,我几乎是崩溃地哭了一晚上。可我知道,我没理由怪他,我算什么啊?
我站在开水房打水,想他想得发起呆来,开水漫出溅到我的手上腿上脚上,烫得我哇哇大叫眼泪冒出来。突然一只手迅速伸过来关掉水龙头,把我往边上一拉,我抬头,180赫然站在我的面前,眼里带着焦虑与不安。我第一次跟他离得这么近,整个人都慌了。我看出来,他也很紧张。
“你没事吧?”他问。
“我没事。”我答。
“站着干吗,怎么不打水啊!”180的女友眼带笑意地走进来说了句。场面尴尬让我受到莫名的侮辱,我迅速拎着水壶落荒而逃。180好像在后面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也不想听。撩完老子又去哄女友,什么人啊!
后来,我经常看到这对鸳鸯出双入对,闪瞎整个校园,也刺痛背后的我。没有人知道,我每天活在他们的阴影下,还一度失眠抑郁。偶尔我会碰到180,也是奇了怪了,他的眼神由以前的愤怒变成淡淡的伤感,对,有一点点哀伤。不会是被女友虐待的吧?我当时绞尽脑汁想着怎样做回排行榜上的高分担当,稳固年级霸主地位,也就逼着自己不再去想。
老天还算开眼,情场失意却让我考场得意。我顺利地考上心仪的高中,比重点线高出了几十分。冤家路窄,开学报到的第二天,我就在新高中看到了180和他女友。经过那场阵痛,我对他们已经没太多感觉。我看得出,180想上前跟我说话,但我眼睛一瞥,当作没看见傲气地走开了。后来我听人说,他女友是花钱买进高中的,他们经常旷课出去玩。
没多久,女友就跟他分了手,又没多久,他的女友又重新牵了别人的手。等我再次知道180的消息,是在几个月后的年级大会上。通报批评通宵上网打架斗殴待开除学生的名单,180的大名被明晃晃地摆在第一个。
那天晚自习,我肚子疼去厕所,出来看到一个黑影倚在厕所外面抽烟,红点在黑夜里闪动,等我走近,发现是180。寂静暗黑的校园,他只留给我一个背影,惆怅空虚落寞的背影。我停下来看了会儿,鬼使神差突然想问他当年纸条的事,但我知道这必定又是场自取其辱。最终还是转身走回教室。我明白,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这场恶作剧终于落了幕。因为后来,我再也没在学校见过他。
“你说你当初要是从了他,你们肯定女才男貌比翼双双飞,他也不至于走上歪道沦落到今天这地步。”梅梅后来跟我感叹。
“人各有命吧。”我回了句。
“唉,他当时天天跟我打听你的事情。”
“哦,是吗,都过去了。”
“你没事吧?”
“我没事。” 02
大二时,学校有个理工男喜欢我。那会儿我常在报纸上发表些豆腐渣破稿,也会在网上写些酸溜溜的文字。例如“你一出现,整个世界全是你,你一离开,你成了全世界”。
那时文科生活空虚又散漫,终日矫情做作无病呻吟,没去过几个地方却成天把全世界挂在嘴边,没爱过几个人却天天写着小情小爱。可不知怎的却有人喜欢,渐渐关注我社交账号的人也多起来。理工男大辰就是在此时约了我。
“我看了你所有的文字。”大辰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把我噎住了。本来我是不想见的,但他已经断断续续给我发了一个月私信,我有意无意地回他几个“嗯”“哦”“啊”。作为一个有原则有个性的校园小红人,吊人胃口暧昧不清这事确实不是大丈夫所为。情海无涯,回头是岸。长痛不如短痛,给人家一个痛快好了。走。
我们约在学校荷花池边,那时是炎热的夏季,还好我选在晚上。一是怕热,二是怕熟人看见。这里没有古装剧里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吟诗作对的浪漫,整场会面都是在“啪,蚊子!”“啪,又是一只蚊子!”中展开。
大辰成绩好,年年拿奖学金。大辰性格谦和,说话温文尔雅。大辰长得也不赖,算是人堆里比较出挑的。一看就是根正苗红好少年,只可惜不是我喜欢的款。我喜欢什么样的,我也不清楚,反正跟大辰感觉不对。
大辰一个劲地夸我肯定我,我嗯嗯嗯嗯只知道点头,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眼光还不错。完了我说太晚了,回去吧。大辰顿了一下,说:“好。”送我回寝室的路上,他突然停下来抓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说:“要不我们交往吧!”我的天,上帝做证,我当时吓得差点坐在地上。我承认,那一刻他确实很帅。
“不好意思,可能让你误会了。我觉得我们感觉还没到,这个很难培养。对不起。”我憋了一晚上的话,终于在这一刻说出来了,也松了一口气。
大辰愣住,这回换他傻眼了,后来我默默往回走,大辰一直跟在我后面,也不说话,直到我回到宿舍,他才回去。此后,大辰再没联系我。只是经常会看到他进我空间访问,给我微博点赞,有时记录显示是凌晨两三点。
大三时,校宣传部领导派我去采访报道本校学生的比赛,他们刚在国家级大赛上荣获一等奖凯旋。“这是个非常重要的任务,人家为学校增了光,你给人写好了。好好写,好好宣传宣传!”这句话我的理解是:“写不好你就滚吧!”
我刚进门,就看到大辰跟几个同学坐在里面。很久不见,我们对视,我有点尴尬狼狈,他一直冲我笑。匆匆介绍完自己,除了大辰,其他几个人都在跟我问好,其中一个叫小风的男生突然推了推大辰,有点起哄的意思。
可算是结束了采访,我收起录音笔和记录本,准备逃走。小风却提议说:“我们一起吃饭吧,你也辛苦了,等会儿餐桌上再给你补充下比赛的事情。”想着领导刚才的嘱咐,大辰也在盯着我,我说好吧好吧。
酒足饭饱思淫欲,几个男男女女越聊越开。小风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俗气!但想我活了20年,坦坦荡荡,没恋爱也没花边,更没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也乐意加入。几轮下来,尺度越来越大,笑得把饭店的屋顶盖都要掀了。
终于轮到了大辰,小风更加起劲:“老规矩,真心话!”小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大辰,说:“大辰,你……”
“喜欢。”整个场面突然安静下来。大辰盯着我,静静地说:“我一直喜欢你。”屋顶盖差点又被掀了,场面继续失控,各种起哄,我脸通红,吓得赶紧喝口啤酒压压惊。小风见气氛不对,就说继续游戏。
妈呀,不巧下一个就是我。炸了!小风坏坏地笑着:“两个选择:一、抱现场一个男生;二、回答一个问题。”看着油腻腻醉醺醺的各位男生,我一点欲望都没有,选了该死的真心话。
“那你现在喜欢我吗?”大辰抢先一步提问,场面突然又安静了下来。大辰啊大辰,你何必呢。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盯着我,仿佛要把我吸进去。想起那年的花前月下,我瞬间心软了,不忍心再次伤害他,好一会儿才说:“我喝酒。”感情真不真,酒里一口闷。
饭局就在我的咕噜声中草草收了尾。酒水穿肠过,千言万语心中留。大辰跟上次一样,把我送到宿舍楼下。“我以后不会打扰你了。”他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是生气还是难过,我不知道。
等我再次看到大辰,是大四拍毕业照那天。我们两个班级都在体育场旁边摆造型,散了后,大家三五成群各自留念。我在人群中看到大辰,他穿着学士服,好像比以前更加成熟,也有点说不出来的沧桑。他当时刚被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录取。
小风举着单反,喊我过去,要给我们拍照。大辰站在一边很不自然,我主动上前跟他站一起。“靠近点啊你俩!”小风还是那个坏样子。我用手臂一把挽住大辰的胳膊,冲着镜头笑了笑,很坦然。第二天小风把照片送给我,还给我一份厚厚的文件夹,是大辰要求转交的。小风让我回去看,并骂了一句:“大辰这傻子!”
我满是疑惑回到宿舍,打开后,大脑一片空白,蒙了。大辰把我大学四年发表在报纸上的各种豆腐块文字全部收集在这儿,就连网上的文字也打印了下来。我看到文件夹首页写着:“你一出现,整个世界全是你,你一离开,你成了全世界。”
我的眼泪瞬间涌出,宿舍没人,没忍住哭得稀里哗啦。我给大辰发信息,写了删,删了写,最后只留6个字:“祝你一路顺风。”他回:“你也是。”
我拿着这沓作品到上海找了首份工作,大辰去了深圳。偶尔他会更新朋友圈,两三个月一条,前段时间看他晒了一张牵手照。我想点赞,又收回了手。
我翻出毕业那天和他的合影,阳光下,大辰分明也在主动靠近我,我们笑得都很好看。 03
我在学生时代始终没有谈过恋爱。
遇见过喜欢的人,也被人喜欢过,但没有一次是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什么才叫对的时间对的人?我想大概就是我喜欢你,你也刚好喜欢我,而我俩也敢光明正大地走在一起。
爱情是件奇妙的事,不是说喜欢了就能在一起的。我在对的时间遇到错的大辰,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180,我们都没有在一起。爱是相互的,不爱也很简单。只愿往后的日子,你们的真心,不再被无情地辜负。
第一章 说不清的情事 今晚一起吃饭吧
01
刘婷从大衣兜里掏出手机,按下电源键,扫了眼屏幕上的时间:19:13。她必须在20点整赶到约会地点——上海书城。时间还来得及,从江苏路站到中山公园站旁的书城只要15分钟。多出来的半小时直接在书店等他吧,到时候不用急匆匆乱了阵脚。
“我已经出发了,待会儿见。”刘婷上了地铁,给对方发了一条信息,最后还配上一颗红红的爱心。表情包的存在,大概是当今亿万网民化解尴尬、加深情感的第一助手。结尾处的这颗红心,既有走心的亲密,也有客套的疏离。礼数中不失热情,若即若离,实在是妙。她为自己的小心机,对着屏幕笑了笑。
“好。”随着一声提示,刘婷点开聊天页面,看到郑生发过来的这个字。她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总结道:高冷,一如既往的高冷。但这种高冷却一点儿不让人生厌,相反这让几年不约会的刘婷欲罢不能。刘婷跟郑生“认识”刚好两个月,但这种认识也仅限于网友关系的熟悉。
两个月前,刘婷在一个国内知名文艺网站上结识了郑生。他发帖问谁愿意领养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猫,常年独居的刘婷萌心大动,赶紧加了微信,问:“什么时候可以去领?”郑生半天才回:“等等吧,过几天再说。”
此后几天,两人无话,他的朋友圈倒是被刘婷刷了个遍。郑生的头像上是个长相英俊的男子,30岁上下。朋友圈100多条动态,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喝茶,偶有几条深夜心灵鸡汤诗句出现。朋友看着刘婷发来郑生的文字,甩下一句“矫情死了”,刘婷却啐了一口:“滚,明明很文艺。”
29岁的刘婷开始向文艺的郑生发起了攻势。给郑生每条新动态点赞,并一定要认真回复。挖掘郑生的兴趣点,听郑生喜欢的歌并分享到朋友圈说好听,看郑生看过的电影截图发到朋友圈说真感动,去郑生去过的茶馆拍照发朋友圈说好好喝哦。
偶尔她还会发自拍,拍上半小时,从七八十张中选出9张,再放到美颜软件里挨个美化,然后分组只对他可见。
郑生毫无回应,静如泰山。刘婷决定换招,打开他的聊天框直接问候他。从猫开始找话题,聊到工作职业、电影诗歌。郑生漫不经心地回上一两句“嗯”“是的”“还可以”。刘婷没辙,打算放弃,却在这时收到了郑生的见面邀约。 02
刘婷在长宁区的上海书城坐了一会儿。她在想等会儿应该跟他聊什么?谈文学,会不会太深奥?谈诗歌,会不会太装了?谈喝茶,会不会太傻了?谈房价,会不会太世俗?
她看着书店最显眼的厅堂处,摆放着村上春树的新书,对了,等会儿就从大门口迎接他,然后带着他走进来,引他到村上春树的新书旁,村上所有的小说她都读过,跟他从村上聊起总不会出错。读书千日,用计一时,她紧张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下。
“我到了。”8点整,郑生准时给刘婷发了一条信息。她对着书桌玻璃,迅速整了整新买的灰色大衣,抚了抚鬓角的头发,往正门看去。
一个30岁左右的男子,身材壮硕,穿着一件黑色上衣,眼睛很大,脸蛋还算好看,全身上下透着一种斯文稳重的气质。其他都没什么异样,倒是他的眼神,是忧郁的、慌乱的、有点疏离的,乃至衍生出一种迷人的欲望。
刘婷对着黑衣男挥了挥右手,他看过来,眼神有一丝诧异。更神秘了。刘婷痴痴地望着,但他立马笑着迎过来。
“你好啊,让你久等了。”郑生表示抱歉,态度诚恳。
“没有,我也刚到啦。”刘婷故意说了一个“啦”,洒脱中带着娇嗔。
“吃饭没,要不一起去吃饭吧?”他又说道。
“是有点饿了,走啊。”刘婷跟着他走了出去。
他们到了上海书城旁边的龙之梦,选了一家日式料理店。他说经常带朋友过来吃,味道极好,再加上这家店处在最拐角处,人少安静。不失为一个约会的绝佳地点,刘婷在心里对他默默称道。
刘婷坐下,开始低头摆弄起桌上的纸巾,她等着郑生能够开口引出话题。她怕自己跟以往一样,和男生在一起时,太主动会吃亏的。在爱情里,一开始太主动的那方,到后面往往更被动。
郑生依然没有开口,安静地坐在对面看她,只是沉默。刘婷只好掏出手机,拇指开始滑来滑去。手机除了联络重要的人,打发无聊的时间,最大的作用大概是缓和聚会时突然安静的气氛,化解陌生人之间的尴尬。
“你比照片漂亮。”他突然开口。刘婷手指一顿,抬头看他。是什么样的眼神呢?刘婷的心一惊,像是被什么冲击了一下。此时他的眼神一扫之前的忧郁惆怅,坦率而真挚,毫无敷衍,没掺半点假。
女生都喜欢被夸,尤其是被人夸漂亮,尤其是不太好看的姑娘被人夸好看。
刘婷深知自己姿色一般,自小就不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同学。她谈过两个男友,全都因为岁月长、感情薄,处着处着就淡了,走着走着就散了。此刻,她在郑生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她有点激动,不知为何,“爱情”这个词突然涌上她的心尖。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跟对面这个陌生男人见面不超过10分钟,说话没越过三句半,连“爱情”这种想法都能蹦出来,真是荒唐。
但是谁又规定爱情一定要跟时间有关呢?只要是有缘人,碰上了就碰上了,跟时间长短又有什么关系? 03
等菜的间隙,郑生离席去了趟洗手间。
菜一道道上桌,麻油鸡的香味飘起来。
刘婷开始问他一些问题:
对了,那只小奶猫怎么样啦?
忘了问你做什么工作的?
还有平时喜欢谁的诗啊?
郑生回答:
猫自己养了。
在互联网公司做市场。
喜欢雪莱的诗。
他的回答过于简单,甚至让她觉得里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明明可以多说一点,分享下养猫的感受啦、工作上的趣事啊,或者为什么喜欢雪莱呀?
刚刚一脸真诚地说她漂亮的那个男人怎么突然之间没话了,那种短暂的温柔也是一闪而过。刘婷刚被男人的甜言蜜语捧到天上,又被他的简洁冷淡狠狠摔下来,还是摔了个大跟头,有点痛。
刚见面的男女,试探也是战战兢兢的,一旦乱了阵脚,就相当于弃械投降,输了气场,露了恐慌,赔了伪装。刘婷心想,男人可真是满嘴假话,连戏都不愿意做足。既然他不吃这套,还是换一种聊天方式吧,她尽量寻找话题。
“上周去了云朵轩茶馆,很不错,改天有空一定请你过去喝。”她故意说了一家他在朋友圈发过的茶馆,想测探下他的反应。郑生愣了一下,刘婷心想终究还是上钩了,可他立马回答的“好啊”两个字还是让刘婷乱了节奏。
这是装傻了啊。既然对方不说话,那就自己多说点,刘婷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大学毕业6年了,有过两个男友,一个劈腿,一个回老家。她在出版公司当编辑,手里出过几本卖不出去的鸡汤书。算是有点精神洁癖,喜欢骨子里文艺的男生,最好是高冷一点,比如郑生这种。最后一句她藏在心里没说出来。
郑生默默听着,偶尔把菜推到她这边,或者帮她倒倒水。她看着他,水壶里的茶水流往杯子里,饭菜的热气遮住了他的脸。他可能就是不善言辞吧,那种不太爱说话的理工男,但他有自己的小爱好,活在自己的世界,也会偶尔走出去关心在他世界以外的人。
只是,倘若这个男人,能来到她的世界,或者让她进入他的世界,会怎么样?
热气弥漫在餐桌上,他的脸模糊起来。刘婷那一刻觉得,或许她终其一生,只不过是为了找到一个体贴她的人。父母会体贴她,可是他们会先走;前男友会体贴她,可是他们都消失了;能给她温暖的,只有身边这个实实在在的人。
聊着聊着聊到了前任这个话题,或许刘婷今晚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这个。她想知道郑生的情事,谈过几个女朋友,对婚姻有什么打算,爱情观是不是跟自己一致,以及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我以前最喜欢的一道菜就是麻婆豆腐。”郑生突然开头,打断了刘婷的思路。为什么突然在日料店,提到川菜?收回自己的遐想,她开始听他说话。
“麻婆豆腐啊,我会烧的。”刘婷应和着。
“不,你做的肯定不好吃,这世上最好吃的麻婆豆腐是龚莉做的。”郑生说完,抿了口酒。刘婷这才发现桌上的酒被他喝了一大半。
“龚莉你认识吧,不,你不认识。龚莉是我前女友,我们在一起8年了。”郑生明显有了醉意。
“不过我们分手了。我在大学就认识了她,本来都打算结婚了。可她有一天突然说要离开我,第二天就搬了出去。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你猜是什么,那婊子直接跟我说,她前公司的总监要跟她好,她要搬进总监月租12000元的房子,不跟我住群租房了。”
郑生的脸微微有些泛红,他继续说:
“那时候我毕业才两年,事业刚起步。她嫌贫爱富,离开我了。往后几年我就没有找过女人。就算现在混得人模狗样,也没让我心动的。”
“唉,可以说,她让我相信爱情,也让我怀疑了爱情。她搬走那天,我站在房间窗户口,头往下看。那个秃头的快40岁的男人,帮他提行李箱,几秒钟吧,车子就走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
“都说骗女人的男人是渣男,女人全世界叫嚣着诅咒负心的男人,仿佛她们是唯一的受害者。那骗男人的女人呢,男人有苦说不出,憋着忍着受着,说了就直接承认自己是孬种。”
“女人被男人甩,是值得同情的,但女人甩掉男人,男人就是无能的。”
“或许真的是我太穷了吧,如果我那时有钱一点、能力强一点,她也不会就这样离我而去吧。怪我无能。”
“对不起,今天跟你说这么多,我本来是话很少的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你,就很想说话。”
刘婷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他这排山倒海式的倾诉,像是在发牢骚,又像是在自责。他脸微红,满嘴酒气,眼神迷迷糊糊的,说不清的感觉。 04
这顿饭吃到了晚上9点半,店里灯光暗下,店家准备打烊,舒缓的音乐也停了下来。满身酒气的郑生,扶着座椅,晃悠悠站起来要去结账。刘婷立马追了上去,自己抢先买了单。刘婷站在收银台前,从钱包里掏出400元。
按理说,这顿饭本该是他买单的,之前她跟两个前男友吃饭,都是男生付钱。都说男人为女人花钱,是天经地义的,不管是出于礼貌还是爱意。但女人为男人花钱,那这份情意中就多了一种罕见的洒脱与厚重。
或许眼前这个男人,跟别人是不一样吧,如果自己抢先买单,他会不会也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呢?她回头看扶着椅子站立着的郑生,他已经穿上了外套。
“郑生,你住哪里啊?我送你回去。”买单后,刘婷走到郑生面前,问他。
“我没家,哪里都是我家。”郑生酒气还没退。
刘婷没办法,打算把他安置在附近的宾馆。她走到大厦门口,外面灯红酒绿,车来车往,身边这个男人,突然搂着她的肩。她跟触电了一样,不敢抬头。这男人是真的醉了,不然也不会对第一次见面的女人做出这样的举动。
与其说他搂着她,不如说他在寻找一个支撑,不然他会倒下。刘婷好久没跟男人有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了,这种感觉让她心跳乱了,全身酥酥麻麻的,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云里雾里,轻飘飘的,她又一次被捧到了天上。
好不容易把郑生扶进宾馆房间,已是晚上10点半。这个星级宾馆,还算安静。干净的床单,暖黄的光线。刘婷觉得安心惬意,坐在沙发上,看着躺在床上的郑生。他穿着衣服,连鞋子都没脱。刘婷上前,把一边的被子盖到他身上,这时郑生突然睁开了眼,眼神像是恢复了初见时的忧郁,甚至有一点点恐慌感。他说:“谢谢你。”
刘婷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打算出门。把他安顿好了,让他今晚在这里睡一觉。
“对不起。”刘婷快走到门口时,又听到郑生说话。这一会儿谢谢你,一会儿对不起的,究竟是怎么啦?
“这时候地铁都停了,还是别回去了。”郑生在后面叫她。刘婷心想,不回去是什么意思?今晚在这儿睡?难道他是要跟我发生什么?在来的路上,刘婷想过要不要留下来这个问题,留下来能做什么呢?还能做什么?心知肚明,但她在心里又是排斥的,这对一个醉酒的温柔的好看的多金的男人来说,今晚留下来,无异于欺负他。
“不了,我打车回去吧。”到了最后关头,刘婷反倒胆怯起来。
“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的。”郑生支支吾吾又说了句。
刘婷想了又想,还是回到沙发上坐下来,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恍惚间觉得像是回到了第一次跟初恋男友开房的那天。当男友进入她身体的那刻,她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那是她的第一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身体像是被撕裂开的痛,那一刻,她心想,可能就是这个人了吧。
眼前这个男人也跟初恋男友一样,躺在床的一边,神态安详。
“我先去下洗手间。”刘婷没有说留还是走。她想先去洗手间缓一下。
卫生间的灯光是暖黄的,照着她还有238天就到30岁的脸。前任们都说过:“你在灯光下更好看。”他们说这话时,眼神放着真诚又渴望的光。她每次听完,嘴角憋不住笑意,原来自己也是美的,不过转念一想,是不是在太阳底下,我又是不值得看的?她突然又焦虑起来。
她掏出包里的化妆品,粉扑往脸上擦了擦,口红往嘴上涂了涂,理了理头发,顺了顺裙子。整理完以后,她一顿,这是在干吗?既然决定离开了,还在这里补妆打扮?
刘婷终究是明白的,自己是要留的。从她第一眼见到他,他跟她吐露过去,他出门搂着她。他每走近一步,她的心就近一点。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争取下呢?
等刘婷出来,郑生已经呼呼睡着了。或许他就是好意想让她休息,自己想歪了而已。刘婷嘲笑刚才在卫生间里的挣扎,故弄玄虚。她在心里笑着,两个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就开房,而且什么都没发生过了一晚上,也是都市佳话了。
她在沙发上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不知几时,等刘婷睁开眼,郑生已经将她抱在了床上。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她吓得赶紧打开床头的灯,当她打开灯的那刻,看到他在盯着她。刘婷吓坏了,各种问题涌上心头:刚才不是在沙发上吗?他什么时候醒的?是他抱我上床的?刚才他抱我的时候进行肢体接触了?他为什么要抱我上来呢?
“你……我……怎么在床上?”刘婷紧张得话都说不清了。
“刚刚怕你着凉,就抱你上来了,我这就去睡沙发。”郑生回答得很坦荡,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做坏事的人。
“沙发上冷,我过去。”刘婷嘴上还是抗拒着的。
“算了,我们一起睡吧。”他自顾自地侧向另一边。 05
刘婷也不说话,平躺着,盯着天花板。怎么会这样,今天真的是越轨了很多次,现在居然跟一个陌生男人躺在宾馆的床上。她试着闭着眼睛睡,可就是睡不着。
郑生这会儿也转过头来,看着她。她也不自觉转身,刚想说话,郑生倒先发制人,他突然蹭到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你在灯光下更好看。”
说完,这个男人就把嘴贴上去亲她的脸。
她吓得把脸撇向一边,他不依不饶,再次上前。亲她的耳朵、脖子,开始解开她的衣服。郑生气喘吁吁,她想这种感觉真是熟悉又甜蜜。刘婷慢慢放下戒备,随着他的节奏回应着。隔着衣物,她能感受到他的热烈。
当他要进入时,她突然止住,问他:“你是认真的吗?”
他愣了一下,动作停了,趴在她的身上说:“认真的,我喜欢你。”
说完,他再用力,刘婷疼得哭了起来。就在这一刻,她想起和初恋男友的那次,他也是这样俯在她的身上用力地晃动着。男友看她哭了,吻她的泪水,在她耳边说:“我好爱你。”
郑生在她身体上起起伏伏,刘婷走了神。等他快到极限时,突然咬着她的肩膀,闷哼一声。刘婷被弄疼了,她脑袋里突然奔出一句话,随口而出:“你爱我吗?”
“爱……爱……”郑生回答得深情又干脆。
刘婷眼泪又出来了。她不知道是他把她弄疼了,还是真的想哭。为什么要这样问他,跟每个男人她都会这样问。她觉得在这最亲密的时刻,男人才能说真话,尽管这真话是有时限的,短到下了床就没了。仿佛让她快活的,不是体内的生理反应,而是这一句比平时更加肯定的“爱”。最终也是这份爱,把她送到了天上,愉悦的最高峰,尽管这也是短暂的。
事后,他们两人裸露着身体躺在床上聊天。他点了一根烟,开始抽起来。床头烟雾缭绕,刘婷翻个身看着郑生。她问了他很多问题,他也热情地回答。末了聊到婚姻的话题,刘婷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结婚啊?”郑生惊了一下,掐掉烟头,说:“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她显然是被惊呆了,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接话,她完全没想到,今晚的一次约会,居然把恋爱、上床和结婚这三件事都给办了。这个男人是要跟我结婚的意思吗?
“我想好了,我们可以试着先发展下。我觉得你是一个好女孩。”郑生说起这些话,丝毫不含糊。女孩,居然还有人叫自己女孩,30岁的女人走出家门,就是年轻孩子的阿姨了,但郑生居然叫她女孩,这让她着实没想到,甜蜜、宠爱、幸福感包围着她。
她刚想开口说“好”,就被郑生压在身下,今晚的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颠簸中,她更看清男人一点。这个男人是温柔的、绅士的、成熟的,也必定是值得托付的。
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她只想跟他快活,今晚,明晚,每一个夜晚…… 06
早上刘婷醒来,发现宾馆只剩自己,她看到床头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公司有急事先走了,你多睡会儿,晚上一起吃饭。
刘婷看完心里乐呵着,郑生毕竟是体贴的,怕打扰她睡觉。她拉开窗帘,外面的阳光明媚,天空湛蓝,一眼就能看到一千米外徐家汇的恒隆广场。
她把昨晚就在充电的手机拿过来看了眼时间,9点20分了。这时候郑生在忙什么呢?昨晚他一次次带她进入一个个羞耻而痛快的境界。刘婷越想越脸红,大白天也这样,还真是有点难为情。
时隔几年,刘婷发现自己又恋爱了。这次她想更认真点,跟这个男人走得更远。
她想跟郑生说她醒了,问他晚上去哪里吃饭。她点开郑生的微信对话框,输入:今晚一起吃饭吧。
刚发过去,就跳出一条消息:郑生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的朋友。
第二章 回不去的故乡 故乡二三事
01
打粮囤
农历的二月初二,也叫龙抬头。那天早上到公司,看着台历上的数字,才反应过来,又一个快被我遗忘的节日。我问群里的姐姐们:“你们还记得二月初二有什么习俗吗?”二姐说:“吃炒面。”我说:“不对,炒面是在六月初六吃的。”
有很多习俗,我都不记得了。比起我这样时常回忆过去,努力向前好像更为人称道。
中午在公司点了黄焖鸡米饭,辣的那种,好吃。晚上回到家点了一盘酸菜鱼,重辣的那种,更好吃。在这个忙碌的都市,身边也没有人提到这个节日。二月初二也叫“春耕节”“农事节”,一听就跟都市关系不大。
我记得读小学时,每年的今天,父亲都会早起在院子里画圆圈。
家里煮饭炒菜时,都会烧麦秸、稻草、玉米棒秸和废弃的木头。土锅底下的“锅堂”每隔一段时间就被草木灰堵满,火势不旺,我们就要掏一次,掏满几个篓筐,把灰烬扔到家后面的沟壑。
只有二月初二这天,父亲才用铁锨铲着灰,在院子里“打粮囤”,也叫“围仓”。以一米为半径,画上七八个独立的圆圈。里面会撒上五谷,稻米、麦粒、玉米,等待着鸡鸟过来啄食。老人们都说,这是为了祈福来年五谷丰登,余粮满囤。
我跟姐姐、弟弟异常兴奋,满院子跑。还不满足,跑到邻居家看看,评一下谁家的粮囤最圆最大。远方夕阳落下,天空中映出晚霞,我们疯来疯去,大概这是童年最好的时刻。
打粮囤有一种美好的寓意:二月二,龙抬头,风雨顺,又丰收。大仓满,小囤流,好年景,春开头。
我读中学以后,很少在家过这个节了。但我知道,每到这个时候,春天就真的要来了。 02
剪头发
二月初二这天,年刚过去,村民们会选在这一天去理发店剪头发,老家“大新年”的正月是不兴剪发的。民谚说:“二月二剃龙头,一年都有精神头。”剪完头发,一切从头开始。可能民俗就是为了给人类一个好的期望。
小时候母亲为了省下两元理发钱,她亲自操刀剪。我跟姐姐、弟弟挨个坐过去,三两下就理完了。每次一剪完,我就哭,谁劝都不听,一路哭到学校,因为剪得太丑了。读中学之前,我没有去过理发店,也没有留过长发,像个假小子,我内心十分渴望长发飘飘。
母亲为了哄我,在我走出家门时追过来,塞给我两元钱让我买零食吃,还说:“别哭了,好看。”我总是半信半疑,她倒是很肯定的样子。
我从小被母亲夸到大,在外面觉得自己丑的时候,就在她那里找存在感。这世上,只有我喜欢的第一个男生和我母亲,夸过我漂亮。那个男生已经不知去向十多年了,而母亲还在坚持夸我。
青春期没做过什么叛逆的事情,勉强算得上叛逆的,可能是在体育课时逃到学校外面的街上吃一顿麻辣烫,或是在刚考完试的晚上跑网吧看一晚上电视剧,还有就是在高二那年去拉直了头发。
那天我坐在镇上的理发店里,花了80元钱,用3小时做了离子烫。学校不允许奇装异服,也不准化妆整头发。当时我想的就是要不一样,生活必须有所改变。仿佛把邋里邋遢的头发理顺,苍白无力的高中生活也能顺畅下去。
但是没有,一切都还是让我烦躁。
我那时候看到又胖又凶的数学老师,就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整日处在焦虑中。我喜欢的男生也没有因为我换了发型,在课间操的时候多看我几眼。
回到家母亲说:“你做头发啦?”
我支支吾吾:“嗯。”
“好看,小女孩还是要留长发。”
她说完我还有点想哭。
大概我永远不会长大,特别是跟母亲在一起的时候。
我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长大。 03
出鱼塘
每次回家都会经过那条河。
小时候那条河水清澈干净,夏天的傍晚,村里的男人披着条毛巾就过去了,他们在里面扑腾扑腾洗着澡。秋天时,岸边长满了芦苇,我在那里钓过龙虾、拔过毛笋、抓过虫蚁。
后来这条河被人承包养鱼用,每到年底,鱼塘的主人就用排水机把河里的水排到另一条河,老家叫“出鱼塘”。鱼塘丰收时是全村最热闹的时候,在捕鱼接近尾声之际,我会带着弟弟围在鱼塘边角处,捡上一些残鱼败虾回家。偶尔遇到大的漏网之鱼,就兴奋地两三步跑到家。
鱼塘的主人把捕上来的鱼拿到村里现卖,这家5条,那家10条,卖不掉的就拿到镇上。母亲会把鱼先放些盐腌制,在除夕之前下锅油炸,最后把金黄的鱼放到空水缸里存着。水缸下面放着一些冰块,就当半个冰箱。
冬天的时候,这条河常常结冰。我在河里跑过一次,在薄冰区踩空,棉鞋湿透,为了掩盖自己去河里滑冰的真相,回到家我就跟母亲撒谎说:“无意中踩到路边的积水沟里了。”
每年回家,我就循着这条河往家赶。我从这条河走过,从孤独的少年时代到不太顺利的青年时代。千千万万人都从这条河经过。它应该知道许多秘密,并愿意为所有人保守秘密。
不论在外面发生什么,回到老家,一切都还是照旧。就像每个村头都会有一棵老樟树一样,这条承载了我无数记忆的河流,在日月更替中,伴着我的童年,陪着这个村庄,度过一年又一年。 04
备年货
每年春节前,母亲就在厨房里忙活个不停。她会蒸上几大锅各种馅儿的包子,能吃整个正月。还要包红豆沙馒头,把煮熟的红豆和红薯切几刀当馅儿放进面里。还会搓几大盘肉坨子,就是官方话说的狮子头。
父亲会去街上挑选一只猪头,煮熟后把猪耳朵切碎倒上酱油、辣椒等调料,这道菜上了桌就能被立马扫光,父亲格外喜欢,炝猪耳是他必备的下酒菜。
除夕夜我们就在一起包饺子,大年初一那天饺子都叫“弯弯顺”,有些饺子里包着硬币,吃到的人大概新年会发财。母亲会做汤圆,老家不叫汤圆,叫“元宝”,我喜欢小时候用猪肉渣做馅儿的汤圆,馅儿放糖,除了酒酿圆子,就再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甜点。
我怀念春节的味道,每年心心念念的仪式感和满足感,只有在回家才能有,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有。
记忆中母亲一直站在厨房忙着,每年我们吃一样味道的食物,去一样人多的寺庙烧香,听一样旋律的《难忘今宵》。生活本该是这样的,仿佛所有事物都是永远存在的。
直到突然有一天发现当年原本高大的父母亲矮了一大截,我站在他们身边,他们比我矮了好多。母亲开玩笑说:“我们长缩回去喽!”我搂着她边走边想哭。
父母常说:以后过年次数都是数着过的。所以我在想,不管以后怎样,能多陪他们一年,就一定陪一年。
其实我们在相聚,也马上要离别。
我们都知道。 05
下雪
大年初五的早上醒来,外面白成一片。读中学以后,我在苏北老家就没见过这样的雪了,算起来有十几年了吧。我激动得到处走走拍拍,不确定下次看到这些画面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是我害怕很难再遇到雪天,还是害怕以后冬天回家的机会太少。童年记忆里必有冬天,冬天里必会下雪。那时苏北的寒冬,河里能跑人,路上能溜冰。常常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白了,推开门看到院里一片白茫茫。这是我童年无声又盛大的礼物。
父亲总是很早起床,扫出一条通往大门口的小路。偶尔我会跟姐姐、弟弟堆出一两个不成形的雪人,鼻子插上一个干瘪的尖椒,脑袋戴着一个破旧的草帽,这是下雪时最期待的事,尽管每次都会被爸妈骂回屋。
面对雪,仿佛每个人都干净纯洁起来。昨天踩在雪地里,吱吱作响声让我觉得自己还是可爱的。一走在雪里,久违的少女心立马被激起。想在雪地里狂奔、打滚,跟美好的男人谈恋爱。
电影里许多抒情桥段都离不开雪。我常想起《情书》里的雪。日本的雪,纯美而温柔。无论是对着空山大喊“你好吗?”“我很好”的渡边博子,还是刚参加完葬礼在雪中奔跑的藤井树。只要她们往雪里一站,就是最好看的风景。
是的,站在雪里的人,都能被原谅。
而中国的雪,总是背负着隐忍和荒芜。念念不忘宝玉最后的出走,白茫茫的一片旷野,并无一人。贾家烈火烹油、穿花着锦、富贵荣华,宝玉却“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中国北方的雪,厚重得很,跟北方的人一样。我一直喜欢萧红笔下的北方,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民国时期的女作家,萧红和张爱玲是我的最爱。一个写北方的苦,一个写南方的毒,冷静克制,字字珠玑。
一直喜欢下雪天。喜欢冷、喜欢静、喜欢透。那白皑皑的一片,仿佛是世间最冰冷无情的东西。一片片把旧世界掩埋掉。它才不管你那么多呢。昨夜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在第二天早晨掀开窗的那刻消逝不见。一切都跟没有发生似的,无声无息,理直气壮。
美好的事物都是斑驳的。“彩云易散琉璃脆,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切像存在,又不存在。等中午吃了饭,外面的雪慢慢化掉。
晚上我赶车回上海。新的火车站离我家将近40千米,我花了2小时换了3辆公交车才抵达。我在市区的车上看向外面,路面上没有雪,房屋顶上也没有雪,有的只是汽车行人、霓虹闪烁。听着满车的方言,坐在同一辆公交车上,他们回家,我离开家。
在家时,我跟母亲说:“我不想回去了,还是在家里舒服。”我妈回我:“可你不能舒服一辈子啊。”
夜幕下,公交车行驶着。家乡也有很高很高的楼,我在想着如果留下来在这里生活,某栋楼某个房间里的某个座位应该是我的。可这并不能让我有多兴奋。村子以外的一切地方,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不管我去什么城市,一切都是从零开始。那就去最不像家乡的那个。
其实我明白的,雪景之所以好看,是因为不常看到。
在火车上,看完一部小说已经凌晨2点,周围的乘客都睡了,这时我又看向窗外。想起2015年4月6日我在微博写的一段话:想去睡深夜的火车卧铺,谁也不认识也不想认识谁,被广播声吵醒,在一个个城市停留,借着微弱的亮光看向窗外,仿佛已经过了几生几世。
我不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知道,我的心从未真正在哪里停留过。
我也知道,以后故乡与我之间的问候,就像除夕那天,留在老家的旧友发来短信:“你还好吗?”我盯着手机,鼻子一酸,立马回过去:“我很好。”
从此我们不再提世事艰辛。
第二章 回不去的故乡 生日礼物
01
父亲的手工面
每年初秋,天气转凉,父亲站在小方桌旁。
盆里放面粉,倒水进去,开始搅和,再加水反复揉按,直到片块状的面全部聚成一大团,这时手和盆都搓揉干净了。
父亲那双手,有着一种我无法想象的魔力。做手擀面这种活,对他来说跟抽根烟似的,熟练、迅速又享受。
醒好的面拿出摊在桌上,轻轻撒上薄面粉,宽大的擀面杖开始动工按压。在我童年时期,别人家的擀面杖是用来吓唬小孩的工具,有些孩子不听话,家长就会假装抄起擀面杖,对着孩子,面露愠色:“你再不听话就打你哦!”
而擀面杖对我来说,是成年人才配用的东西,是神奇的父亲才配用的东西。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支配擀面杖的最佳人选。不论吃面条还是吃馄饨、饺子。
那根木头将这坨厚重的面,慢慢压平直到厚度一致,一大块圆面饼就这样平躺在四方桌上,再抓一把薄面撒上防止粘在一起,这时爸爸迅速拎起那一大层面皮,一层层叠起来,整齐工整。
最后动刀切条,这是做手擀面最神圣的时刻,在缓慢而均匀的刀法下,一条条面条出现了。我们姐弟几个围在桌子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忽上忽下的手。少有的崇拜他的时刻。父亲越发得意,哼着小曲轻松惬意地抖动粗细一致的面条,放到簸箕里摊开,再干晾几分钟,就可以端到厨房下热水锅了。
而我,也得到了当年的生日礼物:那天的第一碗面条。
苏北老家的习俗,生日那天,寿星必须吃锅里盛出来的第一碗面。这一天,是我一年中最受重视的时刻。从第一碗面盛上桌,到全家人吃完收拾碗筷。我无比珍惜这段时间,每次都吃得很慢,我希望这顿饭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
读初中开始住校,每年生日都赶上开学,电话里母亲总是提醒我别忘了吃面,我嘴里含着超市买来的泡面只管点头。
“你爸今天也在家里擀了面,第一碗没吃,留给你。”我妈在那头说着,我眼圈红了。
即使到今天,妈妈不但记着全家7口人的生日,还要一年煮上7回长寿面,虽然我们都不在她身边。
我的父母从来不给我买生日礼物。12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几个月没有好转,我以为我快死了。在市医院旁边,他们把我带到小商品市场,那里有很多玩具店。
母亲说:“你想要什么,就买给你。”店员用异样的眼神一直盯着我,我不知道是我穿得太土了还是年纪太大了还在挑玩具。那天我什么都没买,但我记得出来的时候特别开心。
没多久,我就让自己好起来了。
偶尔我会闪现一丝抱怨的念头,那时候我为什么不能有好看的裙子、不能有酷炫的玩具。可一想到在这世上,有个每年都记得我生日、每年都给我做一碗手擀面的人,这本身就是最好最酷的生日礼物啊。 02
丹的玩偶
我忘记是高几了。
那天生日,出早操,我们站在楼下排队,10分钟前我在自己课桌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玩偶,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祝我生日快乐,落款是“丹”。我脑袋里迅速搜索了下名字里带个“丹”字的人。
原来是她。
跟她同班同镇,每月放假我们都一起坐公交车回家,算是比较亲密的朋友。我排队的时候站到了她的边上,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笑着说:“谢谢你给我的生日礼物。”
她转身看我,也笑着回:“什么?”
我有点不好意思,继续说:“礼物好可爱,嘻嘻。”
她眼神变得疑惑,但还是面带笑意。我心想这是在捉弄我呢,说:“别装了,就知道是你,哈哈哈哈。”
“啊,没有啊,今天是你生日啊?”她突然不笑了。
就在此刻,站在我前面的同桌回头对我说:“为什么名字里带‘丹’字的只有她一个?”
我才注意到,她的眼泪在眼圈打转。我也才注意到,她的名字里也有“丹”。
我永远都忘不了她回头看我时的眼神。
那时候我们同桌,会闹点小矛盾。她的脾气古怪,我的脾气也不好,算是我们班两个古怪的女生坐一起了。女生的感情很微妙,经常为一些小事绝交一个月不说话,也会因为一两件小事突然好得比亲爹妈还亲。
我生日那会儿正是我们冷战期,加上这个误会,我都不知道最后花了多久跟她和好。
高中毕业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几个月通一次电话。聊天内容无非是回忆彼此的过去和讲述各自的现在。大学寒暑假回家,偶尔约见一次,在县城街头吃着高中常去的麻辣烫店,冷风嗖嗖刮过我们的脸,讲到一个有趣的往事在街头笑到眼泪哗哗。
她在外面漂泊几年就回老家生活了。回去之前,她跟我说“陪伴亲人是头等大事”。偶尔在朋友圈看到她的动态,想回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与人慢慢陌生起来,应该是从社交平台上发的东西开始吧。想去参与老朋友的人生,却发现:她晒的人我不认识,她写的事我没经历。我体会不到她的痛苦,也分享不了她的快乐。
她看起来很不错,偶尔跑跑步,发着最近吃到的美食,晒几张真的很好看的花花草草。回到家乡以后,不知道她有没有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也是忽然发现,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想要的人生是怎样的。可能她说过,我忘了。就像我到现在都记不起,那个生日玩偶的具体模样。她朋友圈最新一条动态是她生日那天在吃长寿面,我立马点赞。希望她每年都能这样一直一直快乐下去。
我想,我永远都会在这地球的某个角落,想到她的时候为她祝福。
毕竟当年她小心翼翼地塞在我课桌抽屉里的玩偶,是我仅有的记忆里,收到的第一份正式的生日礼物。 03
第一束玫瑰花
大学毕业那年的生日,一束玫瑰花摆到我的办公桌上。我马上发信息感谢朋友,开心、激动还有点害羞。
朋友说:“有同事问起来,你要说是男生送的。”
我说:“我不好意思看她们的眼神,已经说是女生送的了。”
朋友很无奈:“完了,这花也是白送了。”
我乐呵呵还是很开心。
当然没有白送。那天我下班,抱着这束玫瑰花穿过公司、坐上公交、走过人行道、七拐八拐进了小区,把它插在床头的花瓶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仪式感。直到它干了枯了被扔了,过了很久很久,我都没再收到过人生中第二束玫瑰。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收到第一束玫瑰的场景。是在人群簇拥的热闹街道,是在千万只眼睛注目的高大舞台,是在静谧优雅的烛光餐厅?都不是。是在我最平常的23岁生日,在文件扎堆的办公桌前。那束自由浪漫的玫瑰就这样出现在压抑枯燥的日常。
那时候就觉得,有一个懂浪漫、懂自己的朋友,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后来我开始经常买花,家里的花就没断过,办公桌上的花草也没死掉。应该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减肥打扮自己。我知道,只有更好的自己,才配有更好的人生。
玫瑰花这种俗气又浪漫的东西,希望每个女生都能经常收到。 04
25岁以后,好像不会再因为自己变老了一岁而跟亲朋好友聚在一起找快乐。
我每一年的生日愿望都是“健康、平安、快乐”。以前觉得自己没有追求,怎么着目标也要是赚一个亿再说啊。现在倒认为这六字愿望,才是世间最难实现的。
每年也会收到一些祝我快乐的生日礼物,一想到礼物背后的一份份情意,就觉得生活毕竟是美妙的,人毕竟是可爱的。接下来一年好好过,也许是给自己最好的生日礼物吧。
不管怎样,想跟自己说一句:今年辛苦了,生日快乐。
第二章 回不去的故乡 阿爸的自行车
01
家里离镇上有段距离,没有公交车经过,步行还要一个半小时。我读中学那几年,每月放假回家,你都会骑着自行车到镇上的公交车站接我。确认同学都走了,我才下车走近你。
你在村里屁都不算。
整日吧唧两杯小酒,抽一包廉价的香烟,到村头老人堆里唾液横飞地吹上几句没人信的牛皮,或者玩上几把小牌,夜幕星辰下混着满身酒气,心满意足地晃悠悠回家倒头就睡。
你的一天,活成了一生。 02
“坐好了?走啦!”你喊着,我只看到你的后背。
“哦。”我跟你很少交流。
我是恨你的,男人该有的缺点你都有。但是我又不能恨你,因为你是我阿爸。如果每一个农村家庭有什么不幸,那可能大多是因为有个嗜烟酗酒脾气差,还没什么赚钱能力的父亲。
听说年轻时你不是这样的。
你刚毕业就在村里小学当起了数学老师,走到哪儿都被人“先生先生”地叫着,还弹得一手好钢琴,没事就逮几个学生站在一边听你啪啦啪啦敲着琴键。
1983年,你每周骑着破自行车,到四五十千米的县城去追求阿妈。微风轻轻吹,脚下的每一次踩踏,都是春风得意的步伐。外婆刚抽完你送给她的烟,感激涕零地拉着阿妈的手说:“教书的,不会差。”阿妈就抱着两床被子嫁给了你。
用自行车追来的阿妈,也过了一段不错的生活。你在学校上课,她在一旁当裁缝。阿妈是村里手最巧的裁缝,家里现在还保存着那台缝纫机。只是老了旧了破损了,跟岁月一样。那几年附近的年轻姑娘们都来向她讨教绣花的诀窍。偶尔你心疼阿妈工作辛苦,把班里的学生骗到家里帮忙剥玉米。
可惜好景不长,婚后阿妈并没有多幸福,一连为你生了五个孩子。妯娌关系也不是很好,经常受气。
生二胎把你的教师工作弄丢了,村干部每天来家里闹,要你交几万元罚款。“什么东西!出息了!”你无奈,带着阿妈连夜跑路,把大姐二姐丢在舅舅家养大。大姐从来不叫你爸爸,现在也是。
你是个极其好面子的男人,信誓旦旦:“不生个儿子绝不回去!”直到弟弟出生,我们一家子才回来挤进了泥瓦房。
你出逃后,到了外地,做了许多轻便杂活,也没个正经工作。开了一家小饭店,被你带着新交的朋友吃到倒闭;跟舅舅几个一起做生意,你把凑来的创业基金弄没了;买了辆三轮车打算收废品,又把三轮车弄丢。
那些年阿妈一直很苦。阿妈嫁给你时,留着全村女人都羡慕的乌黑长发,这头秀发总是吸引着路上的人。那年你生了肺病没钱住院,每天咳出黄色带血的痰液。阿妈拿起一把剪刀就把长辫剪掉拿去卖钱。我抱着阿妈,让她别动刀,她边哭边说:“头发没了,还能长。他没了,你们就没爸了。”
几个月后,阿妈洗衣服时从你衬衫上找出了两根长头发。 03
“前面那个是你同学吧。”你边骑边说。
“不是!”我把脸撇向一边。
我怕同学知道你是我爸。你不仅穿得邋遢,肤色也不好,还比我同学的父母大十来岁。你到学校来看我,班里的同学好心地提醒我:“你爷爷来找你了。”
我总是特意避开你,想方设法不让你出现在同学眼前,不让村外的熟人知道我有这样一个父亲。在学校我努力做个所有人眼中的好学生,懂事乖巧,成绩也好。一是我想跟你划清界限,二是优等生不带家长开家长会也能被原谅。
很小的时候,我还没有那样讨厌你。我是你的小女儿,你总是优先给我最好的。不管发生什么变故,你都坚持让我读书。
我考进县城最好中学的第二天,你穿起了几年没穿过的西装,擦了擦皮鞋,风尘仆仆地带我进城报名去了。而我的姐姐们,没有读完高中就被强行停止学业。
我恨过你,为什么不能多赚点钱,让姐姐们都能正常读完书?我也恨过自己,为什么要跟姐姐们抢夺改变人生的机会?其实我更恨的是,为什么要生这么多孩子?连基本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
我的童年,除了好好学习,就是天天挨饿。
大概有大半年时间没吃上肉,家里找人帮忙做农活,中午顺便留人吃饭。阿妈咬咬牙到小店赊了一斤肉回来,配上几个菜就热气腾腾地端上了桌。因为菜少人多,我跟阿妈每次都主动避开,闻着肉香味躺在床上假装睡觉。
我听到你和弟弟嚼肉的声音飘进卧室,肚子空得难受,抱着阿妈哭了起来:“我也想吃肉啊……”
阿妈突然抱紧我,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只有我俩知道这件事。 04
“阿妈身体怎么样了?”我开口问你。
“还是老样子。”你转头回我。
“你别跟她吵架了。”我继续说。
这次你没有说话。
你们每天都在吵架。严重的时候,你会离家出走两三天,第三天晚上偷偷溜回来躲在外面的小隔间里。你跟阿妈分房睡,每晚睡前你都要把房门关紧,你说:“我怕你妈夜里进来把我害了。”
因为你们吵架,我整个童年都是灰暗的。我有想过在你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到锅台上拿把刀冲出去。我想过在你们面前伤害自己,告诉你们,因为你们无休止的争吵,对我的人生到底有多大影响。
我不相信爱情,或者是长久的爱情。我不相信婚姻,婚姻在我看来就是场磨难。我也不想生小孩,我怕他们会是下一个我。
可我又舍不得让你们难过。我还是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你们吵完以后,嘿嘿笑着端上做好的饭菜让你们消消气。我想着法子让你们开心点。
你们吵架的理由永远都很简单:缺钱,缺钱,还是缺钱。阿妈常年体弱多病,生了几个孩子没坐过一次月子,从医院出来第二天就下地种田。去医院检查无果,以后只要阿妈身体不舒服,花钱吃药,你就说她在装病。
有一段时间阿妈疼得活不下去了,每天都在盘算着“死”。她经常半夜醒来,疼得睡不着哼唧到天明。她找来绳子想挂在房梁上,又怕房梁和绳子不结实。我那会儿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屋前屋后找她,一到家就喊“阿妈啊,阿妈”。
我怕看不见她,我又怕看见她。 05
“抓好了啊。”车上颠簸,你叫我小心扶着你。
我双手拽着你后背的衣服,也仅限于此。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很想拥抱你,但是又不敢。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肢体接触。
你从来不抱我的。从来不。
你那双弹钢琴的手沾了泥土以后,什么都不想碰了。从此在家里变得沉默寡言,除了高兴的时候哼哼小曲,醉醺醺的时候骂骂阿妈,就没怎么听你说话了。
你时常默默坐在一边抽烟,也不跟我们讲话,烟瘾重时一天抽两包。没钱的日子,你就自己卷烟叶。放在簸箕里晒了许久的烟叶被你一刀刀切碎,你撕下我们作业本上的纸,一根根卷起来。放在空的烟盒里,装进上衣口袋。
你喝酒也很凶。早上配着稀饭咸菜,也要倒上一酒盅小酒吧唧吧唧。你喝酒的时候最开心,会轻松哼唱起来。我们姐弟几个迅速得到信号,瞬间放松下来,今天家里的天是晴朗的。但你喝多了也很讨厌,经常在别人家喝得酩酊大醉,阿妈每次过去劝你少喝让你回家,你就当着所有人的面骂她。好不容易把你拉回家了,你就连续骂她几小时,一句不停。
如果只是抽抽烟喝喝酒,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偏偏你还喜欢赌。你不赌大的,但阿妈觉得你都是下大的。你站在村头麻将屋里“相眼”,阿妈知道了一定跑去抓你。
前年春节三十晚上,阿妈跟我刚从镇上澡堂出来,她就跑去那家麻将屋里找你。我在后面一直追着她跑。她刚到门口,就看见你手里拽着几张百元大钞打算下注。等我到了那里,已经看到扭打在一起的你们。阿妈要打你,你就往后退,围观的人假惺惺“拉仗”,责怪阿妈:“逢年过节赌个小钱,女人家就别管了。”
我冲上前去抱着阿妈,常年体弱多病的她,突然间力气变得特别大。我对你说:“你快走吧。”你不依不饶,很没面子,但也还是离开现场了。我抱着颤抖的阿妈,眼圈都红了。阿妈开始跟围观者哭诉:“他手里那几百元,够我一个月工资了!我这辈子都毁在他身上了!”
阿妈说完,我把脸撇到一边哭起来。我脑海里一直回想着“这辈子”三个字。这辈子,这辈子,我怀里抱紧的这个快60岁的女人,真的这样过了一辈子啊。 06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我竟然也会关心你了。
“就那样,瞎忙喽。”你回我。
时间是个神奇的玩意,它让我们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有些变化并不是我们期待的那样。我对你的恨意,随着年龄增长慢慢释然。我讨厌你变老变弱,让我根本恨不起来。你为什么要变老,走路变慢,目光也和善,这样我就不能理直气壮地恨你了。
如果不是你老了,大概很多事情我也忘了。
小学五年级,我生了一场大病。那两个月,你在我每晚放学后,骑着自行车,带我去邻镇的诊所挂水。那时候下着雨,被冻得直哆嗦。夜路没有灯,我从车上摔下来,你推着我来回走了8千米。
大姐生了女儿第一次带回老家。你笑嘻嘻地站到门外抱着你的外孙女。怀里的她背对着你,你拎起她就开始蹦蹦跳跳,像个老顽童,还对我傻呵呵笑。你动作生疏得让我立马掉了眼泪。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拥抱一个人,即使这个人的妈妈不叫你爸爸。
我高三那年,你每天骑车跑到镇上给我收集报纸,省报市报一张不错过,满满堆了五六箱。“你不是要当记者吗?给你看看这些报纸怎么写的。”我啼笑皆非,鼻子一酸。后来我真的考上了新闻学专业。当然跟那些报纸无关。
我要去武汉读大学。第一次去外省,你骑车送我到公交车站。我想说谢谢你让我读书,但还是忍住了。车来的时候,我突然转身抱了你一下,你眼圈红了。我立马往前走,走得很快。我总不能,也让你看到我在哭。 07
现在每年回家,你再也不会骑着自行车来接我了。你的电瓶车又快又好使,跟老妈人手一辆。你还是会提前到车站等我,远远地躲在一边。
“阿爸!”我老远就大声叫你。
我已经不怕别人知道你了,好像也没什么人关心这些。
岁月不会让我越来越恨一个人,只会生出不争气的怜悯。
我没有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也没有这世上最糟糕的父亲。当我知道你的不完美时,我逼着自己一瞬间长大;当我理解你的善良时,我知道自己也在成熟。
尽管,我根本不喜欢用这种方式成熟。
三姐春节回家时说:“阿爸骑电瓶车来接我了,突然觉得好幸福啊。”
是啊,我偶尔还是会恨你,可能一直会。
但是我也会慢慢接纳你,就像在颠簸的自行车上,你让我一定要抓紧你。
第二章 回不去的故乡 寻找
我要去邻居家看电视,这是我出门的目的。去哪家看?这倒成了我要面对的第一个难题。村里谁家第一个有电视机,我不清楚。但我清楚地知道,每晚哪些人家房间里忽闪忽闪亮着光,伴着狗叫声,房间里头传来电视的声音。
这个声音响彻着我的整个童年,只要一叫唤,我就赶紧跑过去,问一声:“我能进去看电视吗?”如果对方回一句:“来吧,一起看。”我就推门而入,乖顺地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板凳上,盯着屏幕一语不发。如果对方回一句:“不行,我们马上睡觉了。”我就识趣地转身,躲在他们的窗户下,看看他们到底睡了没。 01
我决定把第一个目标放到我同学小海家。
我的同学,小海,那个学习成绩不好,总是坐在边上,托着两行鼻涕的傻子。村里人都认识他,隔着老远看见他晃晃悠悠过来,鼻涕邋遢。大家心领神会:哦,就是他了。
课堂上,他除了抄我的作业,就是趴在课桌上睡觉。上课铃声一响起来,他就跟死了似的,毫无生气。一听到下课铃声,他立马活了。如果不是因为有个大队部上班的老爸在后面给他撑腰,小海应该是被大家唾弃的对象。因为经济条件好,他家还拥有一台让我羡慕得要死的黑白电视机。
想到前天刚跟他吵了一架,在去他家的路上,我一直给自己做思想工作:去还是不去?
我家离他家只有50米之远,小跑几十秒就能到。不过今天这条路却过于漫长。我前进三步,就退回两步。去了显得我没骨气,不去了我心里又焦急。太阳照在我身上,我额头开始冒汗,很热。
小海为什么突然嘲笑我,我记不大清了。他在同学面前说我家里穷,还生那么多孩子,越生越穷。
“穷不穷碍你屁事啊!”
“阿爸说你爸这人没用!”
“有没有用碍你屁事啊!”
“是啊,有本事你以后别来我家看电视!”
“有本事以后别抄我作业!”
那天跟他吵完架,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想一边哭。我家为什么这么穷?我爸为什么这么没用?为什么我家没有电视?等走到家的时候,听到父母亲的吵闹声,我就什么都不再想了。
我现在站在小海家后面的窗户下,侧着耳朵听房间里的动静,蹑手蹑脚。房间里像是有人,不止一个。开着电视,应该是武侠剧。我的心被勾住了,抬起脚尖,偷偷从窗户往里看。窗帘遮住窗玻璃,但隐约能看到里面。
我看到小海带着四五个邻居小伙伴,一起坐着看《白发魔女》。还是那台黑白电视机,此时我躲在外面,只能看到一半屏幕。看到剧里女主角跟负心的男人互诉衷肠。已经播到这里了,糟糕,前面的剧情我都错过了。我有点难过,像错失了重要的东西,而且没有人等我把它找回来。
电视剧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个疑问深深困扰并诱惑着我,我必须得亲眼见证剧中人感情的发展。不行,我要再看看。为了能看到更多,我停下来,在周围寻找石块。搬来一块、两块、三块,垫在脚底。这下完全能看清了。
房间里的人坐在板凳上,我站在窗户边的石块上。剧情看得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不过我都偷偷地,尽量不发出声。
8岁这年的夏天,我站在邻居家窗户外偷看电视。当时我不会想到,这个画面在我脑海里闪现了几十年,这个胆小又大胆的动作,像极了我整个童年时期的样子:鲁莽自负又畏畏缩缩。
我没看多久,听到房间里啊一声。吓得我赶紧从石块上下来,蹲在地上。
“谁啊?”小海对着窗户喊。
“装鬼啊,吓死人了!”又一个人的声音从房间里飘出来。
我心想这下不好了,必须逃,被小海发现可就闹笑话了。小海家的后面是一片庄稼地,种了玉米,还没长到膝盖高,在这里站着、蹲着、躺着,干什么都能被发现,必须逃。
我打算逃到小海邻居家那块地里,再从那边“抄”近路跑到我家后面的茅房里。我刚站起来,就发现自己的脚不听使唤,扭到了,该死。我扶着墙面,还没走几步,小海带着刚才屋里的那群人过来了。
“我说是谁呢?你在这里干什么?”小海问我,吸进吸出两行鼻涕。
“没,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还躲在我家窗户后面。”
“啊,我只是……”
“只要你跟我道歉,就可以来我家看电视。”
我唯唯诺诺地扶着墙面,小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这让我很不舒服。前天他骂我的情景历历在目,我怎可为了看几眼电视,而去跟这傻子敌人投降呢。
我看见路上的行人走过的时候总要盯着我看上几眼,甚至停下脚步端详着我,仿佛我是刚刚偷窃被抓的犯人一样。强大的自尊蛊惑着我,压抑着我的自卑。
“不。”我扔下这句话,从玉米地里出来,歪歪扭扭地走着、跑着、逃离着。我是真的很想看电视,可更不想给那傻子道歉。
我跑了很远,把所有鄙夷的目光和笑声甩在身后。到了另一条路上,我平复下心情,决定去我家后面的二婶家。 02
二婶家条件一直不错,因为有个能赚钱的二叔。他几年前买了个大型收割机,每到农忙,就开着他的收割机去每个镇上收粮食。那时候有机械的人家条件算不错的了,要是再有台电视机,更是不得了。
一般我都不大乐意去二婶家,她每次跟我说话都阴阳怪气的。
这不,我一进她家门,她就赶紧把篓筐盖上布,收起来挂在梁上,弄完了还若无其事地回过头来,笑着跟我说:“呀,你来啦!”见我没说话,她又补了一句:“来我家干吗呀?”
“二婶,我……想看电视。我听到你家电视开着的声音啦。”我实话实说。
“哦,这样啊,我正要关掉呢,看大半天了,电视也要休息一下。”
“我就看一会儿好不好?”我以恳求的语气对她说。
“那好吧,你在这里等一下。”她说完转身去房间了。
我留在这里等她,不知道等了多久。我开始起来走动走动。我打算看一下刚才篓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篓筐被挂在长线钩子上,我够不着,就搬来一个椅子放到篓筐下面,小心站了上去。掀开遮布一看,里面确实装了许多宝贝:馒头、包子、狮子头、烙饼,还有中午没吃完的猪肉,和一条只剩下骨刺的鱼。这筐好吃的,把我对二婶的怒意牵扯出来,当即想到一件旧事。
爷爷去世那几天,大家都在给爷爷操办葬礼。我父亲母亲负责去外面租桌子椅子,采购各种物料。二婶和大婶在厨房理菜、洗菜、切菜。
当二婶切到牛肉时,我们几个孩子的眼珠子就没有离开过切菜板。这种牛肉是我们老家的一绝,不像南方那种水煮牛肉,没嚼劲。老家这种卤过的牛肉,外红里香,好吃极了。
二婶看着我们几个人,停下手里的刀,给我们每人发一片。她刚发完自家的两个孩子,到我们这边时,我和我姐、我弟一直等着,她手里一顿,说了句:“一家两块,不能再多了。”
我一听生气了,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讨厌她的。我把遮布又盖了上去,走下椅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这时候二婶来了,她掀开帘子招呼我说:“来,进去看电视吧。”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不想看了,没心情看了。看到二婶这张不怎么好看的脸,又浮上令我讨厌的虚伪神情,我还是跟她摇摇头走开了。
我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看了眼她家的卧室,电视声音响个不停。我的脚步顿了一下,停了两三秒,不过还是走了,一刻都不敢耽搁。 03
我出了二婶家的门,就看到了母亲。
她扛着铁杵,裤腿卷到膝盖上,小腿肚上全是泥,看样子是刚从田地里上来。母亲老远就骂我:“你个‘电视霉’又去看电视了吧!作业做完没?”我这个在地里忙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母亲,除了关心我的成绩,跟她我也就没有话题可聊了。
“早就写完了。”我怏怏地回答。
“写完就回家去。”她对我还不满意。
“哦,马上。”
我走得很慢,小心跟在她后面,待她进了家门后,我一转身跑远了。我还是要去找个人家看电视。除了看电视,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有时候我也在想,我为什么会对看电视这么痴迷,好像看电视是唯一可玩的。我也想过去找伙伴们玩,可没有固定的玩伴。
村头的寡妇对我倒是客客气气的,但她的房间里总是坐满了打麻将的男人,他们抽着烟,吐着一口口浊气,我被熏得要死。寡妇忙着周旋在桌上,也跟我说不到两句话。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找不到任何可以消遣的方式。只有出门看电视,才不算虚度时光。我整个童年时代,看电视是唯一的娱乐方式,长久的、具有魔力的一种方式。
有时一部电视剧能让我心心念念两个月,电视里主人公的生死命运,让我牵肠挂肚。我会为了《小李飞刀》里的林诗音痛哭流涕,会为了《西游记》里被抓的师父和被误会的悟空而难过,会为了《吕不韦传奇》里大尺度的床戏而脸红心跳,也会为了最后去送死了的马永贞而懊恼。这些人的前途,总是牵动着我的心,有时漏掉一集两集,我会茶饭不思。
不行,我还是要去看电视。这回,我把目标放在了村头寡妇家旁边的小卖铺。
村里的小卖铺,几乎家家都有一台电视机。电视机白天几乎都是开着的,放几部僵尸片、武侠片或动画片,一群孩子坐在里面闹哄哄的,热闹极了。很多村民被这“人丁兴旺”的店铺所迷惑,也过来看看瞧瞧,捎带着买一斤猪肉、二两小酒。
我走到小卖铺门口,在外面就看到里面黑压压一片。都是我认识的村里的小孩,他们手里有拿着甜甜的冰棍,有拿着两毛钱一袋的方便面,也有拿着黏牙齿的糖片。边吃边看,边看边吃。身无分文的我,站在外面,想进又不敢进。
我是不常来这家的,唯一记得的,还是1997年7月1日那天香港回归,学校给我们放了一天假看直播,我混在这家小卖铺的人堆里,乐呵呵地盯着屏幕上正在阅兵的队伍。
此时店铺里放着动画片《龙珠》,里头传来一阵一阵的笑声。我要进去,我要去看动画片,我要成为他们的一员。我想回家跟妈妈要两毛钱来这里买零食,这样我就能理所应当地跟他们一起了。
可我知道回去只有被她骂的分儿,说不定还出不来。没钱怎么办?只能厚着脸皮走进去。
我走近一步,心里就紧张一分。到大门处,把头伸进去张望下。我的天!坐了满满一屋子的人啊。我看到店铺家的儿子小华坐在第一排。
有时我觉得上帝是公平的,平时村里有钱人家的孩子,学习成绩都很一般。而没钱人家的孩子,成绩又很好。
但成绩好只在学校里才能发挥作用,出了校门,走在村上,大家只认有钱人的孩子。
村里头,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欠着村头小店铺的账。我爸就是,去店里赊两瓶白酒要挂在账上,去店里赊一袋化肥也要记在账上。有时他是忘记带钱了,有时他是嫌麻烦不想掏钱,有时他是没有钱。总之,每年年底,店铺主人就到处上门收账。
往日我不跟小华玩,小华也看不上我。他身边不缺围绕着他转的同龄人。我站在他家店铺的门口,他也没看到我。好在还有一个座位,在最后一排,我战战兢兢地跨进门里,直接走到那个空位上。
这长板凳只能坐两人,那头被村里的小胖坐上了,小胖比较善良,没欺负过我。当她发现我坐在旁边时,只是笑笑,就继续啃起了她的粘牙糖,不再看我。
终于看上了电视,一颗心终于落下。我很快忘记之前两次被拒的悲伤,跟着大家认真看屏幕。几分钟后,一集动画片就结束了,这让我又皱起了眉头,还会继续播下一集吧?我在等着。
这会儿小华他妈妈却过来了,那个又矮又胖又凶的女人,她走到电视机前,用力关掉,转过头来对大家说:“都回去吧,太晚了。”她的余光好像刻意看了我一眼。
我讨厌她。每年年底她到我家要账时,都大声叫嚣着,生怕全村人不知道我家欠她的钱。每当她颐指气使地从我家走后,我跟姐姐就躲在后面议论:“有什么了不起,小华反正也不是她亲生的。”人们好像总喜欢拿弱点去攻击别人。
小华妈妈在赶我们,有几个小孩灰溜溜地跑了,我也赶紧跟在后面溜走。
这时候天色已晚,西边落下的夕阳,红红的一个点,照映在整个村庄上。我不知道自己是带着怎样一种情绪,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走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第一个念头是要回去看看。对,回去看看小店铺有没有人继续看电视。我还不死心,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当我走近店铺时,突然听到播放的动画片的声音,那一刻我悲痛极了,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我站在外面张望,里面坐着小华一个人。他一个人在看一整台电视机,绝望与悲伤笼罩着我。我飞快地跑到外面,希望夕阳快点消失,最好黑夜马上布满天空,盖住我这难以诉说的失落。
我就这样被骗了一次,又被拒了一次。我决定再也不来他们家了,以后也不来买东西,也不让爸爸妈妈过来买东西。 04
我继续往家里走,天色慢慢暗下来,但没全黑。夏天的傍晚也还是闷热的,蚊子扑向面上身上就是几个红疙瘩。我走到了大队部,看到一群人。这里每个月都有一场露天电影放映,那天正是放映的日子,也许在这里也能过足电视瘾。
露天电影,大人是去看剧情的,小孩子是去看热闹的。师傅在那边整理放映设备,一群小孩早就端着小板凳占好了位置,没位置的人,要不站在后面和旁边,要不就爬到放映场院边的树上、草堆上,反正怎么开心怎么来。
我对手撕敌军这类电影没兴趣,看着看着就没了兴致。里面有点挤,我跑到草堆旁边,打算躺着休息下。
我听到一阵阵喘息声,像是被欺负的女人在叫唤,还伴着一两声男人的气息。我走过去一探究竟,却没想到撞见两个没穿衣服的人。
我想起电视里也会遇到男女亲热的场景,但最多接个吻,就盖上了被子,或者吹灭了灯。原来他们关灯盖被子以后,居然是在做这种事。这可比电视好看多了。
我不敢叫出声,也不敢告诉任何人,跟着他们一起紧张起来。我退坐到草堆边上,没看他们。只得守在那里,时不时转头看下人群,生怕有人过来告发他们。直到男人嗷地叫了一声,他们才没有了动静。
等他俩穿好衣服一前一后走出来时,我才发现那个男人是学校旁边的张二爷,至于女人,我没看清,像是村头的寡妇,不过不确定。
张二爷是我们村里唯一拥有彩色电视机的人。他在外面打工多年,发了一笔横财,回来就显阔多了。
大晚上的,他居然在草堆里跟女人做那事,这让我兴奋又紧张。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抓着这个天大的秘密,这个只有我才知道的大新闻。如果我就此尾随他们,如果他们还要做那事,我一定会在他们正高兴时冲上去。那时候我就可以跟他说:“以后要让我去你家看电视。”
但我没有,他们出来后就分开走了。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像是没有交集的路人。我有一种到手的鸽子被自己放飞了的感觉。
我就是想看个电视而已,为什么这么难呢?小海不给我看电视,二婶家也不愿意接纳我,小卖铺的小华妈妈也讨厌我。就连在外面看露天电影都能遇到这种事。
我绝望极了。
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到邻村的老太太家里。 05
老太太常年独居。儿子和儿媳去市区买了房子,她喜欢乡下,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离不开了。老太太一个人守着两层小洋楼,一楼的大厅放着电视和沙发,她算是邻村屈指可数的富人了。
只是这人脾气有点古怪,她喜欢拉着小孩子讲一些老旧的鬼故事。我母亲一直让我离她远点。她家离我们村很近,两村一河之隔,几分钟就走到了。
现在这个时段,晚八点黄金档的电视剧已经播了,我听见老太太屋里电视的声音,《包青天》的主题曲已经响起来,黄安在电视里唱着《新鸳鸯蝴蝶梦》。我一兴奋,赶紧敲着门,希望她开门,希望她接纳我,希望她让我看一回电视。
没想到帮我开门的是老太太的儿子,他好奇地看着我说:“找谁?有事吗?”他应该早就不记得我了,我对他印象也不是很深。我探着脑袋往里张望了几下,除了老太太,还有她的孙子孙女,他们一家坐在一起看着电视,其乐融融。
我被这个画面刺激着,内心的欲望终究蠢蠢欲动,受了一天的委屈,必须说出我的心声,我说:“阿妈让我来借手电筒。”
男人听完后点了点头,说:“进来吧。”我走了进去。老太太家的地面铺上了瓷砖,瓷砖上还铺上了地垫,连挂在屋顶的灯都是有纹路的。
屋里太干净,我正在考虑脱鞋子时,男人说:“你在外面等一下吧。”我心想这是门都进不去了吗?
老太太见我,突然对我笑了,说:“不用脱鞋,你进来吧。”她这句话让我彻底放了心,因为担心自己有脚臭,也害怕左脚那只破了洞的袜子被人看到,更恐慌自己进不了屋看不到电视。
进去后,看见她的孙子孙女。之前他们跟我一起在村里读幼儿园,很久不见,他们穿着洋气的衣服,像城里的小孩,他们自顾自地玩着手里的拼图,吃着葡萄,不理我。
“你坐沙发上吧。”老太太很客气地让我坐下。我还是第一次坐在这种软绵绵的东西上,比我家里的床还要舒服。
“吃点香蕉吧。”老太太把香蕉往我这边推一推。我连连摆手,能看到电视就不错了,还让我坐在沙发上,还要给我水果吃,我不好意思,赶紧拒绝了。
我一直窝在沙发的一角,屁股都不敢动几下。男人找来手电筒,递给我。我接过,说了声:“谢谢。”
我没走,就是坐着,耐着,消磨着。
他们没再关注我,一家人有说有笑,我放松了许多,也配合着傻笑几声。这时走进来一个女人,是老太太的儿媳妇,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衬衫,我对她没什么印象,她的打扮像个城里女人,很洋气,有气质。
她端着一个大盘子过来,里面放了几片西瓜。西瓜红红的,上面还有几个黑粒子,在这夏天的夜晚吃上两片,肯定身心舒爽。她把西瓜送到女儿身边,女儿专注地玩着手里的东西,不理会。她笑了笑,又给儿子送过去:“吃不吃?”儿子不耐烦,回了句:“不吃不吃,吃腻了。”
女人又笑了笑,把西瓜放到我边上,说:“拿一块吧。”她慷慨施舍的样子,客套中有种冷冰冰的距离感,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感动了。
我赶紧拿起一片吃起来,可能是吃得太急,嘴里掉了一块西瓜到沙发上。心想这下尴尬了,大家看到会不会嫌弃我。我就是来借个东西,还进来吃人家水果,还把人家沙发弄脏了。这沙发应该很贵吧,只有电视里才有的。我肯定是赔不起的,父亲母亲知道了得打死我,我再也不能跑出来看电视,也吃不了这种西瓜了。
怎么办,我好害怕。
等我缓缓抬起头来,看到两个孩子坐在一起玩拼图,女人和男人相互说笑,老太太品着西瓜。没有人看着我。他们很热闹很美好,可是这热闹和美好不属于我。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自己更是多余的。我进了人家房门,拿到了手电筒,也吃了人家西瓜,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里看电视。我鼓足了所有勇气,说了当天最违心的话:
“我先回去啦。”
说完我赶紧跑了出来。老太太在后面叫了我一声,我也没答应。身后的场景像是我童年一直想得不可得的梦,我配不上这里的一切。
我走出来,这时候温度已经降下来了,月光照在地上,我没开手电筒,摸着熟悉的小路往家走。仍能听到狗叫声,能听到知了在树上叫唤,能听到自己急促的脚步声。看见路旁的小溪在月光下闪着波光,还看到几户人家屋子里透出来的光,他们应该也在看电视吧。
这条路上只剩我在走着。抬头看了眼月亮,她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看着我,审视着我,笑话着我。
我心里突然悲伤起来,眼泪开始往下掉。这种难以言状的酸楚一直包围着我,我的整个童年。但不管怎样,我都告诉自己:明天醒来,我还是要去邻居家找电视看。
第二章 回不去的故乡 弃爷
01
小四爷是我爸的亲弟弟,老家那边叫“爷”不叫“叔”,他排行老四,又是最小的儿子,所以我们都叫他“小四爷”。
从我记事起,小四爷就有智力障碍。听长辈们说,小四爷小时候感冒发烧,被抱到村里的诊所治疗,老庸医用错了药,从此他脑袋就不清楚了。他是我们村里出了名的“大痴子”,最大的爱好就是报天气预报,时常自言自语“今天晴转多云”,“今天有雨有雨”。
他成了村里的天然播报机,跟点歌台一样,一点就播。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喜欢围着他。一出门,总会有一群人看他逗他调戏他:
“小四爷,吃没吃饭?”
“小四爷,今天跟你爹吃死鱼没?”
“小四爷,快说说今天有雨吗?”
“小四爷,这是几?”
我的小四爷总是咧着他的大黄牙,歪着脑袋,用手挠着蜡黄的瘦脸,对着所有围观者嘿嘿笑,大声报给大家“有雨有雨”。别人越是起哄,他就越兴奋。我隔着老远看到了,会绕过他们低头迅速跑开,边跑边在心里怨念:小四爷,真是我们家族的耻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理解他每天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去做一些奇怪的事。他是一个天生的异类,所有人都把他当成游走在世间的怪物。怪物是自由的,但这种自由不被羡慕。怪物是没有思想的,正常的人类可以随时使唤这个怪物。 02
父亲经常使唤着小四爷,不是让他去村头小店买瓶酒,就是去地里扛些稻谷。小四爷乐于被使唤,他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作为一个人来说,还是有利用价值的,也就乐呵呵跑腿去了。
每逢农忙,父亲会让小四爷来我家看门,让他照看晒在门前的谷麦。场上铺满了粮食,太阳很晒,小四爷一人坐在外面直流汗。
有时我从河边玩耍回来,刚进屋就被躲在门后的小四爷抱起来,他那张恐怖的大脸突然靠近我,咧着满口黄牙就要亲我,吓得我哇哇大哭:“你要干吗!你走开啊!”小四爷不安地放开我,蹑手蹑脚地待在一旁,依然嘿嘿笑着挠着他的脸。
爷爷去世前,小四爷都跟他生活在一起。这个重男轻女的爷爷,从来没正眼看过我跟姐姐们。每年春节给爷爷磕头拜年,男孩会收到5元钱红包,女孩是5毛或1元。他咳嗽着把薄薄的红包发给晚辈,表情中闪现一种慷慨的施舍。我拿起钱,赶紧逃出那个黑暗难闻的房间。
爷爷喜欢带着小四爷去村里的鱼塘捞些已经死了几天的臭鱼回来。一来省钱,二来他们觉得臭鱼烧出来的味道很“香”。我的父亲和叔叔们都沿袭着这个特别的喜好。偶尔我家的餐桌上,还能摆上一条父亲弄来的死臭鱼。就着鱼“香”味,父亲的嘴巴在小酒盅上“吧唧吧唧”,随即哼起了欢快的小曲。 03
有次突然下雨了,我跟同学都在教室等着家长送雨伞和雨靴。每来一个家长,班里的男生都要大喊:“xxx,你的爸(妈)来了!”然后我们一齐看过去,看看这大人跟小孩长得像不像,看看这大人穿得时不时髦,看看他们送的雨伞漂不漂亮。
我没能等来爸妈,倒是等来了一句:“小七啊,你的小四爷来啦!”然后全班哄堂大笑,我的脸瞬间红到耳根了……小四爷蓬头垢面,把雨衣夹在胳肢窝,歪歪扭扭地走到教室门口,依然笑嘻嘻的。他喜欢被众人关注,这是他最兴奋的时刻。
他东张西望地在人群中到处找我。还不满6岁的我红着脸立马冲到他面前,用力一把夺过满是补丁的雨衣。我把补丁搓在一起不敢让人发现,并抬头呵斥道:“你赶紧回去啊!”小四爷歪着脑袋说:“今天有雨有雨……”“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去!”我打断他,硬是推着他往外走。
外面雨下得很大。
等我放学走出来,突然看到站在校门口的小四爷,他没打伞,也没穿雨衣,雨水把他淋湿了,他好像也不在意。那张蜡黄的瘦脸,那双灰暗无神的眼睛,一看到我,就乐呵呵笑着。我把脸撇向一边,飞快地走过他,我不想让人看到我跟他在一起。
“小七,你小四爷在后面啊!”
“小七,怎么不跟你的傻四爷一起回家?”
“小七,你家的大痴子在等你啊!”
“小七,你的小四爷成了落汤鸡啦!”
“滚!”面对同学小天的嘲弄,我恼羞成怒地骂了回去。小天不依不饶,挡在我前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用力推了一下小天想尽快结束这场让我无比羞耻的争执。可小天突然上来踹了我一脚,我一屁股坐下来哇哇大哭:“狗小天,你爹是队长就了不起啦!”
就在此刻,泪眼婆娑的我突然看到小四爷冲过来。我的哭声惊动了他。小四爷迅速拨开围观的人群,挥着手抓起小天的衣领就把他推倒在地,我还从来没有见到他有那么大力气。
小天吐了口唾液,恨恨骂了一句:“他娘的,你个大痴子敢打我!”他立马教唆围观的哥们儿,也就是他的同班同学,对小四爷开始拳打脚踢起来,小四爷吓得东躲西藏,但还是被打哭了。他们走后,小四爷慢吞吞站起来拉我。他扶着我,我扶着他。我俩边走边哭。
经过这么一战,我跟小四爷的关系稍稍近了一步。我对这个怪物叔叔的情感开始变得复杂。为什么这么可耻的人,偶尔也会让我有那么一点点感动和自豪。那天也是我第一次,敢跟他一起走在外面。 04
没多久,我那喜欢吃臭鱼的爷爷,就死在了当初将小四爷整智障的诊所病床上。我隐约听到大人们在议论:爷爷挂错吊水了。
自从爷爷去世,小四爷轮流在三个哥哥家生活,亲哥哥也容不下一个白吃白喝的傻弟弟。小四爷每次吃饭,都不能上桌。村里人问起来,大嫂嫂就说:“这四爷吃个饭打喷嚏都对着桌子,咿,太恶心了,谁还敢吃?”小嫂嫂也说:“几百年吃一次肉,他嚼着嚼着还给吐了,嫌肉太肥。我家那些孩子眼巴巴看着,连肉汤都喝不起呢!”
嫂嫂们饭前把做好的青菜叶夹一点到他碗里,他会主动端个小板凳,默默坐在墙角,拿起筷子飞快地往嘴里塞。
很快菜就被吃完了,他慢吞吞嚼起米粒来开始左顾右盼,一双灰暗的眼珠突然迅速转动。偶尔我家桌上会出现几片鱼肉,菜香味总是引诱着尚未饱腹的他,实在忍不住了,他会突然站起,两步就能跨到桌旁,夹上一块肉片或鱼块,塞进嘴里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父亲这才反应过来,放下他的小酒盅,口里的欢快小曲变成拍着桌子的怒骂:“小四子,神经啊!滚一边去!”
小四爷立即蜷缩在一边,我们不收拾碗筷,他不会动一下。
他像是一个累赘,算不上一个完整的人,却确确实实是个完整的存在。嫌弃归嫌弃,总不能放弃他。小四爷不仅吃不好,也睡不安稳。没有人愿意让他睡正房,他通常都被安排在厨房旁边的小隔间。那会儿我家的房子四处透风,一下起雨来没一处落脚地,我跟姐弟抱床被子,躲在大木桌下勉强睡上一夜。一年四季没有消停过,夏天炎热飞蚊子,冬天寒冷进霜雪,小隔间尤其如此。
有一年冬天,零下十几摄氏度下起了大雪,小四爷偷偷跑到灶台旁的草堆里睡下。那晚他胆子突然大起来,在深夜悄悄点起火来取暖,凌晨我们被火烟味呛醒,父亲突然跳起来冲了出去:“混账!”等他过去时,小四爷裹着单薄的被子睡得好好的,但被角已经被烧煳了。父亲把他拖出来,用了两小时才扑灭了火苗。 05
养一个废物已经很麻烦了,更麻烦的是废物还在制造麻烦。
没多久,小四爷就被送到了镇上的敬老院。那时我在县城读中学,不常回家,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他一次。我的大爷三爷后来也不管他了。每回父亲骑车接他回来吃饭,都要从村里绕一圈。在东村见到熟人就开始叫唤着,在西村麻将屋前还要专门停下来。我说:“你不累吗?”他总是大声吼道:“你懂个屁!我就是要让全村人都知道,就他二哥一人带他回来过节啦!”
父亲偶尔会去敬老院看他,带些自己不穿的破衣服和我母亲新腌的咸菜。“你别给他冻死饿死啦!上辈子你欠他的,这辈子他才会托生成你弟,你要好好还债。”信佛多年的母亲经常跟父亲念叨着。父亲每次离开敬老院不久,塞在小四爷床下的咸菜都会被看管员夺走。他的智障室友胖子,白天抢他零食吃,晚上到他床上撒尿,冬天还要抢他被子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规矩。小四爷到敬老院那边,经常因为触犯那里的“规矩”,三天两头被里面的人打。被夺食物还是轻的,说错话会被打,偷藏吃的会被打,没有叫他们大哥也会被打。这孝顺老人的敬老院,一时间成了等级森严的牢房。有几次他被打得急了,一个人半夜走了十几千米路偷跑回我家。他小心翼翼地敲开门,捂着红肿的半边脸哭哭啼啼地对我父亲说:“二哥,他们又打我……又打我……”
“混账!老子去搞他们!”第二天父亲骂骂咧咧地骑着车带他回去了,到那边又是送东西又是赔笑脸的,求着人家一定要继续收留小四爷。 06
突然有一天,小四爷没了。失踪了。
整个村的人都在热议,小四爷怎么说没就没了?有人说他被敬老院的人打跑了,有人说他失足淹死了,有人说看到他跟着一辆车走了。议论纷纷,什么版本都有。
这个村庄因为丢了小四爷,再一次变得热闹起来。那几天,全民掀起了寻找小四爷运动。一点点捕风捉影都能成为街头巷尾的话题。大家走亲访友之时,总不忘跟亲友传达下他们的“担心”。于是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但小四爷的消息却越来越少。渐渐地,没有新料,一个话题传来传去,热度也就过了,村民终究还是对他失去了兴趣。小四爷从炙手可热的“第一村红”一下子沦为无人问津的过气失踪人口。
我那总是在头上包着一块头巾的母亲,一有空就骑车出去找他。她出门前会在正厅香炉里插上三根香,求神拜佛希望找到小四爷。几年下来她跑遍了全市大大小小的乡镇,骑坏了几辆自行车,都没有任何线索。
后来我们放弃了,没人提起,我都快忘记他了。偶尔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当年欺负我的小天,才会想起我家那个失踪了的小四爷。
好多年了,小四爷彻彻底底地消失在村民的嘴里。这个村庄,并没有因为消失的四爷,而有什么异常。大家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年也会被几个八卦事件吸引着围观一段时间,但除了农妇们那几张嘴,生活总归是没有太多变化的。村里有老人死,也有新人生,有儿子娶妻,也有女儿出嫁。每个人的去留,都是一件极其平常的别人家的小事。后来,就真的没有人提起了。那个突然在敬老院消失的小四爷,成了弃爷。 07
永远不要低估命运的安排。
当你越要寻找一样东西,它越是跟你藏着不见。可当你已经快忘记时,它却一夜之间挡在你眼前。
“小四爷找到了!”那天,村头村尾、家里家外都在重复着这句话。他突然被村里跑运输的王大爷发现了。在一个极其平常的晌午,小四爷再次闯进村民的视线,消息几小时内传遍了整个村子。
“开始没注意到,他一直对我笑着,我想可能就是一个捡破烂的傻子吧,可他突然报起了天气预报。我当时就发现那是小四爷啊!”王大爷一脸得意地挥着手,唾液横飞地跟村里人侃侃而谈。
小四爷回来时面目全非,头发几年没剪都快长到屁股了,一身酸臭味,破烂的衣服油腻腻的,整个人骨瘦如柴。但依然对我笑嘻嘻的,歪着脑袋想上前跟我说话,又说不出。父亲请王大爷大吃了一顿。我大爷和三爷不好意思,也轮流请他吃了饭。 08
后来,父亲跟叔叔们盘算着,要不帮小四爷讨个老婆吧,还能照顾他。在老家,有生理缺陷的人找对象,都会顺带配一个有缺陷的。瞎子配瘸子,聋子配哑巴,离异配丧偶。像小四爷这种,情况比较特殊,在相亲市场上根本没有竞争力。哥几个商量着给他讨个媳妇,从邻县找了个又矮又胖的姑娘。
媳妇讨来了,白白净净,勤快利索,就是离过婚。3年前嫁给缺条腿的山东大汉,没多久她男人就死了。“不过这小媳妇配小四爷还是绰绰有余的。”村里那几个农妇,说完还吐了吐嘴里的瓜子壳。
媳妇进门后,小四爷时常痴痴笑。大家心想,看来这媳妇没白买。直到半年后,小媳妇跟侯村鳏夫好上了,被当场抓到。
小四爷被一群大汉推赶着进屋,屋内瞬间安静,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什么。可他走上前去,把被子往她身上一盖,还是在边上痴痴笑。
第二天,小媳妇就跑了。说是出去打工了,反正再也没见过这个人。小四爷不会睡媳妇的笑话,让整个村子炸开了锅。像是意料之中的,又比意料中更刺激一点。大家见到小四爷,不再问他天气情况,而是挤眉弄眼问四爷:“想老婆吗?”“怎么不把她找回来?”“现在晚上一个人睡吗?”
好面子的父亲气急败坏,每天回家都是摔着门进来的。他也没办法,让小四爷暂住在我家小隔间里,每天嘴里骂他几百次“废物”。 09
父亲让小四爷没事别出去乱跑,在家待着。小四爷的活动空间也仅限屋前屋后,在小隔间一坐一整天,在茅房旁边一蹲一下午。村庄有一点不好,就是人言可畏。一点点小事传得满村风雨,人人尽知,还夹杂着各版本的流言飞到家家户户。但村庄也有一点好,传得越快的事情,越容易被遗忘。一季农忙、一个春节,就把庄稼人忙得翻新了。再聊小四爷已经不是什么时髦的事情了,于是任由小四爷生生死死。
那会儿我已经在县城读初中了,每月回家一次,周日下午我就收拾收拾准备回学校。我一点都不喜欢学校生活:孤独、贫穷、想家。每次回学校,都会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偷偷擦眼泪,等上了往县城的公交车,终于克制不住地哭起来。
有几次我要回学校,小四爷站在门前,偷偷看着我,我走到哪儿,他的眼睛就盯到哪儿。我提着行李包要出门,他突然走到我旁边,把苹果、橘子或者馒头什么的往我手里一塞,看都不敢看我,迅速跑开。我走出大门,回头还能看到他躲在小隔间的窗户里,仔细打量我。我鼻子一酸。 10
小四爷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就吵着要回敬老院。他的室友胖子已经不在里面了。可能是被家人接走了,也可能是去世了,我记不清了。没人再欺负小四爷。
我读高中以后,见他的机会更少了。父亲也不常接他回来。“他回来干什么啊?在敬老院舒服着呢!”每回母亲提起,父亲就把烟头掐灭开始骂骂咧咧。
路过镇上的敬老院,我也从来没有进去看过他,怕他不认识我了,其实我也不经常想到他。大概几年能见到小四爷一次,他越来越胖,也老了,还有了白头发,今年也快60岁了。
上回见到他,他隔着老远,慢吞吞向我走来,笑嘻嘻地说:“今天没雨没雨。”
第二章 回不去的故乡 没用的桂荣
01
桂荣醒来时,屋内已经照进了微弱的光,隐约能分清墙壁和床的位置。她侧身看向窗外,这会儿五更快过了。外面传来的几声鸡鸣犬叫,提醒她时间确实不早了。这个时节还在农历二月,北方的寒冬没有正式过去,冷不丁就是一场雨雪。桂荣坐起来,把昨晚脱下盖在被子上的棉袄披在肩上,她没有离开被窝。
房间还是冷的,空调挂在墙上,也没有开。桂荣抬头看了眼这台微微泛黄的空调,记得还是3年前,她男人李建成花了3000元钱,从镇上扛回来的。当初买这空调也是迫于无奈。大女儿自从嫁到外地,逢年过节才能带着女婿和外孙女回来一趟。每回走进屋内,夏天热得直冒汗,冬天冷得打哆嗦。不出三日,外孙女脸上不是痱子就是冻疮,小孩子觉得来乡下好玩,乐呵呵也不在意。但沉闷的女婿还是看在眼里、热在身上、记在心里了。桂荣跟李建成一商量,还是去搬一台回来吧。
这空调也就过年那几天吹上几日,夏天三十八九摄氏度的高温,桂荣和建成也舍不得开。“真是的,这空调真费电!”建成热得直骂娘。跟以前一样,每年夏天,两人还是吹着电风扇过来的。热风呼呼送到身上,吹得人头昏脑涨。一晚上要热醒几回。早上醒来发现头发湿了,黏稠的汗液已变成碎盐块。
桂荣把棉袄穿了起来,还是没有下床,她摸黑打开床边的灯开关,房间立马亮起来。看到桌子上是她昨天准备的行李,不禁陷入了沉思。从前的几十年,都是她送别亲人离家,今天这些包裹,却是给自己准备的。
她想到孩子们过完年陆续离开,走时她还挨个塞了几大包东西。是她熬了几个晚上做的藕饼、肉包、豆沙包、米糕,还有咸菜干、油炸秋刀鱼,就连大米、麦子她都想往孩子那里送。
小女儿最调皮,每回桂荣在她临走时塞给她,她都一脸不耐烦,连连称:“阿妈!这些都有的!不用带!买得到!太麻烦了!”桂荣担心孩子在外面吃不饱,吃不到家里的特产,或是外面的物价太高了,买东西贵,她恨不得把家里能吃的都给孩子带走。几个孩子也是半推半就,勉强带走一些。
只有小女儿会把这些东西偷偷塞到被窝里。以前小女儿读书时住校,临走时都会来这么一出。今年初五那天,小女儿回去上班,提着行李要走时,桂荣掀开床上的被子,果然看到刚刚装的东西全部在这里。当场被抓到,小女儿哭笑不得,只好带上。“阿妈,你太狡猾咧!”女儿故意怪嗔道。“带着咯,外面贵。”桂荣一边笑着一边把袋子装进女儿的行李箱。
想到这里,桂荣在心里乐呵着。有孩子在身边,终归是有着落的。她打算起床收拾下,把昨天整理好的食物,等会儿一起带上车。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可以说是她活了58年来最特别的一天,因为她要去外地了,去找她的孩子们,去过另一种生活。她鼓足了勇气,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桂荣做这个决定并不是仓促的,可以说她这一生都在准备着。 02
年前她还在镇上的派出所里做饭,这份工作她一干就是十年。她摸准了所有人的口味,所里十七八个干事,从所长、书记到大队长、联防队长,甚至连记账的会计,谁爱吃辣,谁喜欢吃鸭肉,谁不爱吃香菜,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每个人专属的盛饭的碗,她洗完后,都能摆在正确的位置上。
她做这份工作时,才48岁,所里会计每天给她100元菜金钱,随便她买什么,保证三餐有肉、每餐不少于5个菜即可。她每天5点起床,骑着车去派出所旁边的集市上买菜,天还没大亮,她就把粥煮上了。
因为她踏实肯干,终于说服了局长,让她男人李建成进局里做门卫,辅助做后勤,每天洗洗厕所。两人拿着一样的工资,10年内,从500元涨到800元,中秋、春节还能收到月饼和粮油,也算过得下去。
平时村里谁家办户口、换身份证,找到建成插个队。“没问题,小事,明天就让你家办。”一向没什么本事和追求的建成,接过对方送来的烟,许诺道。因为这层关系,建成自然是喜欢这份工作的。在所里轻松,在村里有面子,偶尔还能捞一把肥水,他干得比桂荣更起劲。
只是去年年底,镇上派出所搬到隔壁镇去了,两镇合并。所长让建成继续过去帮忙,偏偏没提桂荣。桂荣急了,赶紧把去年春节二女儿送给她的好烟好酒拿出来。
她一上班就举着烟酒对所长说:“所长,你就要走了,这么多年多亏你照顾了。哦……那边所里有人做饭吗?”
所长自是明白她的意思,没当场给答复,收下礼物,只是说:“哎呀,你有心了,我帮你问问。”
最后的结果是:那边镇上已经有人做饭,不需要桂荣了。
她听到后,也没有太过失落。管十几个人三餐的活儿确实让她厌倦了。她早就想过停下来不做了,为了这个活儿,她起早贪黑,身体上的毛病也越来越多。几个孩子也早就劝她:别忙了,该休息了。休息倒不至于,她觉得自己还年轻,几个孩子还没成家,她不能停下。她打算再去找工作,最好去外面找。
不知道为什么,忙着忙着就一辈子了。早些年希望几个孩子能吃饱饭、能读上书,她什么活儿都做过。除了家里几亩地,她还去过别的县镇给庄稼主拾花生。农忙时忙完家里的,她立马跑去别人家地里栽稻子。一天插秧一亩,赚个百八十元钱。她也做过轻便的绣花活儿,但不怎么赚钱,一天最多绣10个,一个2毛钱,还是挑着灯干的。
后来她年纪大了,视力下降,连穿根针都困难;腰也不行了,插秧这种活也做不了两小时。所里做饭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每个月的菜金预算里,她总能省下百八十元,勉强每月也能到手过千,现在去哪里找这活儿呢?
桂荣觉得自己是闲不住的,虽然现在几个孩子都成人了,不用她操心,偶尔年底还能收到几个孩子给的三五千元。但除了大女儿,二女儿和小女儿两个都还没结婚,最下面还有个大学毕业刚半年的儿子。女儿的嫁妆钱,儿子在外面买房子的首付钱,怎么说也要拿出几十万元。
她心里明白,她跟建成苦了一辈子,也就这几年才攒下点钱。就这样闲在家里休息,怎么可以呢!一年少赚两万元呢!不行的,要继续出去找活儿做。
她打电话给昨天联系好的大巴车司机。这手机还是二女儿前年买给她的老年机。女儿为了方便她拨电话,把家里几个人的手机号编成代码,她想打大女儿,就长按“1”键,打给三女儿就按“3”键,打给李建成就按“0”键。
此时她已经穿好衣服。怕路上冷,她里面专门多穿了一件保暖内衣,下身穿了两条裤子。她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像个臃肿的肉粽,行动缓慢。她轻轻推开门,一阵寒气袭来,赶紧又关上。她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外面,这会儿天已经微微泛着光。
往常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站在这个院子里。到人生的最后,她发现自己的使命就是热切准备着每个孩子的归来,然后再隆重地送她们一个个离开。
每次孩子的车一走,热热闹闹的家里空余两个老人,寂寞极了。往院子里一走,只有影子跟着自己,偶尔狗会在她腿边跑来跑去。
桂荣回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五点半,可以出发了。她把两扇门全部打开,然后把昨晚打好的包放到外面电瓶车上。风有点大,头上的围巾被吹开,她也管不了。电瓶车后面放了吃的,前面放着她的衣物。
她想好了,这次出去,一年回来一次。东西准备妥当,她把房间里的灯关掉,门也锁上。家里的狗又围着她转悠,她突生厌恶。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告别这个地方,她想跟所有的一切划清界限。 03
与其说桂荣恨这个地方,不如说桂荣恨这里的人,就是她的丈夫李建成。李建成,这辈子做不了大事,这是她嫁给他以后就明白的事儿。既不能吃苦赚大钱,也不能温柔待她。
每回李建成跟村里的人组队出去打工,干不到3个月准自己一个人回来。把被子往家里地上一扔,不骂个三天三夜不消停。骂工头、骂老婆、骂孩子,骂到最后没东西骂了就自己闭嘴。
后来桂荣让李建成出去收收废品,赚的钱都被他打牌输光了。他在离家30千米的地方收破烂,一个月回来一次,偶尔给家里孩子带上收来的破旧玩具,牌运好的时候他回来能给家里二三十元钱。每次他一回来,家里跟过年似的。几个孩子高兴地满院子跑,桂荣拿着他给的钱,去小店买上两斤肉,炒几个菜,一家人欢欢喜喜吃着聊着笑着。
她看孩子和丈夫都高兴,虽然没赚到什么大钱,但全家都和和气气的,也不说什么。
可李建成终究是无用之人,喝酒打牌,输了钱,等第二天醒来,发现收破烂的三轮车也被偷了。交不起房租,他只能回家来,继续骂人,骂房东、骂小偷、骂老婆、骂孩子。
后来他去镇上小学当门卫,干着干着被桂荣找到了派出所里。所里的工作是稳定,可他好赌的毛病并没有减轻。镇上几家打牌的小屋,他经常光顾。多数时候他会站在边上“相相眼”,因为碎嘴,他非要透露信息给别人。他站在谁的旁边,谁就倒霉。长此以往,三家棋牌室,都被他得罪光了。大家看到他来了,就把牌藏得严严实实的。
偶尔他帮桂荣买菜,身上落下一些零钱,就往牌桌上送,“押小宝”。他的牌品是很差的,输钱乃家常便饭。每次桂荣发现他又去赌钱了,就骂他。李建成自是不让,硬说没有。后来只要李建成身上带着钱,不管多少,桂荣总会盯着他。给他打几十个电话,问他在哪儿,如果电话那头是嗡嗡吵闹声,她就明白李建成又跑去送钱了。 04
桂荣骑着电瓶车。这条走了几十年的通往镇上的路,她是看一次少一次了。这时候的村庄还是寂静的,路两边能听到河里的虫叫,树上的枝叶在风中摇动着,桂荣的心情突然愉悦起来。她感谢李建成除夕那次的赌博,是那天发生的事情,让她彻底决定离开了。
年前的除夕,她跟小女儿去镇上洗澡。家里没有热水器,只能一个月来澡堂一回。洗好以后,她跟女儿的头发都湿漉漉的,脸蛋也红红的,澡堂里面太闷了。她们出来后,桂荣打了个电话给李建成,让他带两斤韭菜回家,晚上包饺子初一吃。打了两次,没人接,第三次拨通后,电话那头又传来轻微的吵闹声。她二话不说,开着电瓶车赶紧冲到派出所旁边的棋牌室。
车子停在了派出所门口,她立马跑起来。桂荣自从上了50岁,很少跑步。常年身体不适,泡在药罐子里的老年人的动作都是迟缓的。因为做事慢,李建成没少骂她。而她突然加快的脚步,一时间让人忘了她是个病人。小女儿跟在后面,追不上她。
等小女儿到了棋牌室,桂荣和建成扭打在一起。两人极力要冲上去捶打对方,但都被边上的人拉着。建成脸上的抓痕流着血。
“你个没良心的,又来赌钱!”
“你眼瞎了,我没赌!”
“我看见你往上面扔的,3张100元!”
“瞎说八道,你神经吧!”
“你做了还不让说啊,我苦了一辈子省了一辈子,十几元钱一件衣服都舍不得买,你倒好,几分钟几百元就没了!”
“你嚼蛆!冤枉我一辈子了!”
“我冤枉你,你让大家做证,刚才我在门后看了你几分钟,你那手里塞的钱我看得清清楚楚!”
“二娘啊,你也是的,大过年的,让二爷玩几把又怎样了,真是的。”旁边年轻的男人劝着。
“你懂个屁,是你跟他过日子吗?我这辈子都毁在这个人手上了。你们这些人吃喝嫖赌,我不知道啊?你给我过来,我打死你,一起过不到明天!”
桂荣说到最后声音都哑了,她从来没这样气过。她想把耽误她一辈子的李建成打醒,可打醒了又有什么用呢?一辈子都快结束了。桂荣一次次说过自己瞎了眼嫁给他,跟着他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她看着眼前这个脸上流着血的小老头,气汹汹地瞪着自己。曾经他也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的年老与落魄使得桂荣看到了自己。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悲伤,开始流眼泪。
小女儿见状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抱住要挣脱的桂荣。桂荣的力气太大了,小女儿从来没遇到过她这样有力气的时刻,她一方面觉得除夕本该是大家热热闹闹等待新年的时候,来看看小牌也无可厚非,但父亲要往上面扔几张百元大钞,确实有点过分。
她母亲现在发了疯似的要去打父亲,她一边用力抱紧母亲,一边催促着父亲赶紧离开这里。父亲骂骂咧咧逃开了,桂荣嘴里不停,边骂边哭。小女儿抱得越紧,桂荣骂得越狠。
“这辈子全毁在这狗x的身上了!”桂荣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她大声叫着、哭着,不管不顾。
是啊,这辈子确实太委屈了。以前年轻时,到家里来提亲的几个男人,都比李建成条件好。有个在市区当医生的,也有一个开门面做生意的,当时她年轻气盛,还是嫁给了读过几天书的李建成。桂荣没读过书,自小仰慕读书人。谁知嫁过去以后,吃了上顿没下顿,一直拉扯着几个孩子。而当初那个医生和开门面的,已经在市区买了几套房子。一步错,步步错。她骂着他,也像是在骂当初瞎了眼的自己。 05
因为“除夕赌钱”事件,桂荣坚定了离开这里的想法,这次出来,她是偷偷瞒着李建成的。
她专门选了李建成在派出所值班的这晚。他每次值班,都要睡在所里,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桂荣心里明白,李建成是不会让她走的。他会让她在家附近找个活干干。在跟李建成这场长达30多年的婚姻里,她一直扮演着一个长期受辱的软弱无能的家庭妇女形象。
春节刚过,李建成就给她找活干。就是前几天,李建成让她去镇上中学食堂做饭,她去了一天就不干了。她一站进那个厨房间,厌恶之感油然而生,这样熟悉的环境她待10年了,每天买菜,洗菜,切菜,炒菜,重复性的工序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没有价值的,还要继续熬下个10年吗?
回到家后,李建成骂了她一晚上“没用的东西”。
“我有用也不找你啊。”桂荣坐在凳子上,跟他僵持不下,说完她更伤感,这句话是说她确实是没用的人。
第二天,李建成让她去邻镇一个卖大饼的人家帮忙烙饼。从早上6点半到晚上6点半,连干12小时,一天50元钱。揉面、做饼、烙饼,三个活都是她的。每当她把两百个大饼烙完,还要帮这家理理、洗洗明天做饼馅儿的菜。
半个月后,店家结清了桂荣的工钱,跟她说暂时不做饼了,不用来上班了。李建成一气之下,又骂她没用:“人家是嫌你干活慢啊,你做事怎么这样磨磨叽叽的,到底还能做什么?”说完又加了一句:“没用的东西。”因为李建成那张恶毒的嘴,桂荣每天烧香时都要为他祷告下,祈祷菩萨神仙们原谅这个无知的罪人。
总算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骂她一辈子的人。桂荣已经到了镇上,她看到往上海的大巴车停在十字路口。她不是第一次坐长途大巴车,以前大女儿生孩子的时候,她就是坐这样的车过去的,路上花了她5小时。还有一回二女儿骨折,她也是坐着这种大巴车,过去陪了她一段时间。
她不喜欢坐这种车,空间狭小太过拥挤,伸伸胳膊伸伸腿都困难,里面什么味道都有,泡面、辣条、脚臭。声音也很嘈杂,车内的电视放着早就落伍的歌,旁边的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闹的,嗡嗡个不停。但不喜欢坐也要坐,谁让她不会自己买火车票。
她上车后,找了靠窗的座位坐下来,车前面有个计时器,红红的数字显示6:02。才6点,这时候天已经亮得差不多了。
她看着熟悉的街道,几家早餐店已经开门做生意了。高高的蒸笼冒着热气,店里40来岁的男人开始忙活着。桂荣以前经常光顾这里,派出所里谁要吃包子,她就去买。
男人抬头看了看前方,桂荣吓得赶紧把头往后仰,并顺势拉了拉窗帘。她怕别人认出她,她只想一个人默默离开。
车子发动了,桂荣扫视四周,差不多坐满三分之一的人。
“大新年都过了,淡季。”司机师傅跟后排的女人聊着天。女人占了两个座,人坐在靠窗的座位,包放在走道的位置。
6点半,准时发车。车子开始动起来,越动越快,直到离开了镇上,离开了县城,上了高速。桂荣一直躲在窗帘后面,盯着外面熟悉的一切渐渐走远。
她回过头来躺在椅子上,心想:总算离开这里了。 06
车子在下午2点20分到了上海南站。
下车之前,桂荣掏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她的大女儿在无锡,老二和老三在上海,唯一的宝贝儿子在南京。
桂荣一想到这里,一种长久笼罩着她的悲伤情绪又升了起来。别人家的孩子,一到20出头就赶紧结婚生子,一家几口人扎根在老家,有事没事还能聚聚。她的孩子啊,一个一个的,读完大学已经二十多岁了,还分散到全国各地工作。这就如同她身上的几块肉掉下来,还滚到了自己够不到的地方。
她最终还是打给了小女儿老三。
“你现在有空吗?来上海南站接我吧,我来上海打工了。”
“什么啊,真的假的?开玩笑?”
“是真的,汽车停在南站了,你快来!”
“哎呀,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这正忙着呢,我问下二姐。”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接到李建成的电话。
“你怎么去外面也不说一声啊。”
“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就知道赌钱!”
“你脑子坏了,我赌什么赌!”
“你是没法赌了!家里的钱,前两天都被我存进银行了,你提不出来。我也没有零钱给你了。你的工资是给儿子买房的,要不要拿去赌钱,你自己想清楚!”
“疯了你!”
李建成骂骂咧咧挂了电话,桂荣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说完像是出了一口恶气,心情瞬间愉悦了很多。倘若在他面前,她断不敢这么说的。
她的二女儿在电话里跟她要了具体地址,让她坐在车站外面等她。二女儿开着车将她送到了住处。当桂荣爬上没有电梯的7楼时,两条腿直发酸,头晕乎乎的,呼吸也变得急促。她很久没这样运动了,除了除夕那天去抓赌博的李建成。
二女儿跟她讲:“你在这里住上几天,赶紧回家去吧。”
桂荣一听就急了:“说空哦!我过来就没想过回去,我要在这里打工咧。”
“打工?你看你那身体,病病歪歪的,不给我们花钱就好了。”
“我身体好着呢,不碍事。”
“缺你那点钱吗?一个月赚个千把块,身体要是有什么闪失,医药费都不够的。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
“哎哎哎,我不回去。”
桂荣知道,孩子们不希望她出来,春节时每个人都给她灌输了这个思想。但她想着,如果真的来了,他们不会赶她走的。女儿嘴上虽这样说,但心里还是愿意接受她的。
她的要求也不高,上海这么大,总有她这个老太婆一个立身之地。她想在女儿家附近找家饭店,做做杂活儿,拖地洗盘子这种事,总可以做的。反正比窝在老家好,她坚定着这个信念,几乎是逃似的来到了这里。 07
老二上班去了,她一个人站在老二的厨房里。房子不大,女儿一直独居。二女儿16岁就辍学来外面打工,先是在苏南转悠了一圈,后来稳定在上海,也是什么杂活累活都做过。
关于她辍学的原因,一直有两个版本的说法。在老二看来,当初她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读书,家里经济条件着实困难,被逼无奈,只好从学校下来了。
而在桂荣看来,二女儿辍学那段时间,家里条件是不大好,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老二太不争气了。她跟建成早就跟几个孩子说了:“你们谁成绩好,就让谁上学。”桂荣清楚地记得,当年二女儿在镇上中学读书,成绩不太好。
有一天班主任还找到了家里,那天下着大雨,泥泞不堪,班主任几乎是推着车子过来的。到家里,班主任都没有进屋,直接跟她说:“你家这孩子谈恋爱啊,跟隔壁庄上人家的小男孩,上课期间还跑到敬老院去看电视了,你当家长的好好管管啊。”这是桂荣不让她读书最主要的原因。
“胡说,明明是你们偏心小的。”每回提到这件事,二女儿就反驳道,也不知是真的在乎还是玩笑话。她辍学后在外面打工,谈了个对象,也分手了。到现在一直单着,都34岁了,也不结婚。桂荣对几个孩子的焦虑,一半被老二占去了,什么时候老二结了婚,估计她立马闭上眼睛都是开心的。
看着女儿的房间,放在洗水池里的锅碗还是脏兮兮的,至少是一周前的。碗上的污渍黏黏糊糊的,生出一股怪味。她开着水龙头,水潺潺而下,她把锅碗洗了3遍,放到边上的橱柜里。
锅台下面塑料袋里装着两根莴苣和一个土豆,她看到柜子上还剩下几个鸡蛋。想着为老二炒两个菜,莴苣炒鸡蛋、酸辣土豆丝。她边切莴苣边想到以前在派出所里给别人做饭,那时候是带着压力的,做菜只是一个在有限时间内必须完成的任务罢了。而现在却不同,她想着亲自为老二做上两口饭菜。一个人在外面这么多年,什么都自己扛着。
等菜做好后,她打电话给老二。老二电话那头闹哄哄的,没大听清她说什么。
“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吃饭?吃——饭——”桂荣刻意把最后两字拉长,音调提高。
“哦,你怎么做饭啦!还想带你今晚出去吃呢!”老二也在电话那头喊着。
“别说啦,你下班后就赶紧回来吧。”桂荣挂了电话,开始帮老二收拾房间。
这房子总有20年历史了,比老家的房子还老。她打开女儿的衣柜,里面有股霉味冲出来,这是有多久没有打开来通通风了,床上的被子也有一股难闻的味道,许多天不见太阳的样子。她坐在床沿,想到女儿过着这样的生活,不禁心里一酸。
到晚上10点,老二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一进门她就脱下高跟鞋,险些撞倒了门口的鞋架,她歪歪扭扭地扶着墙进来,摸黑开了灯。桂荣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被灯光和声音刺激着睁开了眼。
“你怎么喝酒啦!这么晚才回来!”桂荣一看到女儿这个样子,就气了。
“就是临时客户有个应酬。”老二把包挂在衣柜上的挂钩处,往床边的椅子上一坐。
桂荣也不知说什么好,赶紧爬起来烧点水给女儿喝,她到现在都没吃饭,看着饭桌上早就冷掉的两盘菜,心里不是滋味。她还把今天从家里带来的藕饼热了下,她知道老二最喜欢吃了。
等她端着水杯进房间,老二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她熟睡的样子,还跟十几岁在老家时一样。桂荣一瞬间觉得自己回到了老家,但眼前的环境又提醒着她,她已经完全置身于上海这个城市了。
她早上从镇上出来,一路颠簸到此。晚上李建成又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她没理他。接与不接,又有什么区别呢?桂荣把饭热了吃了,照顾女儿到夜里12点,看她睡态安详,也放心睡去了。
第二天,女儿一大早就出去了。出门前,桂荣叫住她,让给她赶紧找份工作。老二笑说:“你在这里玩几天,我就送你回去,还真打什么工啊,笑话!”
“没说笑,我是真不回去了。你爸那酒鬼,天天就知道骂我,我不回。”她皱着眉头讲道,老二心不在焉地说了句哦就关门走了。
她前脚刚走,桂荣后脚赶紧跟上,她想看看女儿到底在哪里上班,这么多年了,她就知道她卖房子,房产中介。
桂荣看到老二下了楼梯往墙角拐过,她慢慢跟着,又细细躲着。老二在巷子里走了5分钟,总算到了前面的大路上,桂荣不识路,但她知道这肯定是小路。老二在路口站了好一会儿,她也在后面的墙角躲了好一会儿。
女儿不停看表,又看向远方。远处开来一辆黑色小轿车慢慢停在了她的面前。桂荣亲眼看见,一个近50岁的男人坐在驾驶座。她女儿随即走了过去,开了门,上了车,两人有说有笑。桂荣一时不解,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一种不祥的预感吞噬着她。
她回到楼上,打开门的那刻,就在想,大概女儿很少过来住的,这房间的一切无不在告诉她,女儿跟刚才那个男人是一起的。这种情绪让她一天不安宁,直到晚上女儿从男人的车里下来。
在那里等了一晚上的桂荣直接冲出去,抓住女儿的衣领就骂:“老天爷啊!你跟这男的什么关系,我二闺女啊,你怎么这样气我!”
二女儿被抓得难受,赶紧挣脱,告诉开车的男的:“快走!你先走!”
男人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桂荣,什么也没说就发动了车子。
女儿哭哭啼啼回到了家,桂荣一直跟在后面,她揉着刚刚被刺激的心脏,一口气快喘不上来的样子。
“那个人是谁?你们什么关系?”
“你不都看到了吗?”
“我要你亲口跟我说!”
“不关你的事!”
“玩!玩什么玩!”
“我不管,我开心就好!”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怪我吗?谁让你跟阿爸那么没用,没钱给我读书!我没读什么书就出来了,什么都不会做。要不是他照顾我,我早就饿死了。你来这里干什么?在家里好好待着呗!多管闲事!明天我就把你送回家!”
老二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桂荣见状,她从自己亲生女儿口里听“没用”两个字时,也流出了眼泪。她恳求女儿:“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我不回,死也要死在上海。”老二丢下一句话,盖着被子睡了。
桂荣一宿没睡,她在床沿坐到天亮。 08
天一亮,桂荣的三女儿就来接自己了。老三说帮她找了一份餐厅洗碗的工作。
老三一个人租住在上海郊区的公寓里,一个月一千多元的房租,公寓一个人住刚刚好,两个人就有点挤了。但作为小女儿的她,最疼父母,桂荣在这里也算是得到了短暂的安慰。
上班第一天,桂荣穿起了餐厅洗碗阿姨的工作服,跟着老三去前厅。老三在这餐馆当了几年经理,这次桂荣过去,老员工对她也是百般恭维。每天早上10点开始洗碗,套上皮套的双手没停过,水池里的大盘子、小盘子,各种碗、杯子不间断。洗完这池还有下一池,如果遇到谁家在店里办喜事,中午50桌,晚上50桌,一天洗上千个碗碟也是常事。
老三问:“累不累,太累早点回家也好,哈哈!”
“不累不累,比家里好多了!”桂荣一听到“回家”两个字,就紧张起来。
每到员工用餐时间,桂荣就盛满饭菜,让老三过来一起吃:“都不要钱,多吃点。”
“又不是没吃过饭的,你少吃点,小心脂肪肝指标又超了。”老三笑着讲。
洗碗间里一共三个老奶奶,另外两个是上海本地的。上海老人有个风气,明明条件都不错,还要出来干杂活,每个办公大楼里都有那么几个清洁工,家里房子两三套。
桂荣所在餐厅的两位同事,也是平时闲不住就出来了,赚赚小钱,贪贪小便宜。偶尔店里收盘小哥会把客人没吃完的饭菜端到厨房来,桂荣她们就走过去,偷偷尝几口。没几天,桂荣胆子也大了,每当包厢里的客人一走,她就走进屋内,从口袋里掏出塑料袋,捡些没吃完的饭菜装进去,带回公寓。
被老三抓到过好几次:“你干什么?要这些东西干吗?脏不脏?”
“都是干净的,没有人动过筷子!”桂荣辩解道。
“在我这里我是虐待你了还是怎么啊,被别的员工看到了怎么办?人家背地说经理的老妈偷剩菜剩饭了,我这脸往哪里搁啊?”
“下次不会了不会了!”桂荣不好意思了,答应下次不带了,但第二次第三次,她仍然带着剩下的鱼肉、蛋糕什么的回来,老三见一次扔一次。
桂荣有时候觉得好笑,在家时给女儿准备吃的,女儿背着她往被窝里塞,现在她在女儿这里,偷偷带些剩菜剩饭回来,女儿又极力让她扔掉。有时候她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
桂荣上班时,一个接着一个洗掉手里的碗,一洗一箩筐,洗完就在水池边椅子上坐下,眯一会儿。到第5天时,她洗着洗着腰直不起来了,想走出去,刚一抬脚,整个人都摔倒在地,把几个盘子连番打碎。旁边的阿姨问她怎么啦,也不扶她。老三急急忙忙跑过来拽起了她。
桂荣被抬回公寓去了,在家躺了几天。几天后腰好差不多了,桂荣跟三女儿说:“我明天就可以上班了。”
三女儿支支吾吾,最后还是说了:“阿妈,老板让他自己丈母娘来洗碗了,暂时不缺人,你在我这里休息几天,就回家去吧。”
“唉,都是我不好,我没用。”桂荣自责道。
“没有,你养好身体就好。”
“能不能再去求求情,我拖地也行啊。”
“妈,你怎么就不明白,真的不缺人了,让你过来也是看在我在这做了多年的分上。”
“唉,我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的,我去哪里啊?”
“你回家老老实实待着,多好!”
“回家回家!我不回去!”
两人僵持不下,都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桂荣又问起老三的个人问题:“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也快去谈个对象啊,你谈了对象,我马上就走,把房间让给你们。”
老三本来还好好的,一听到这个,更气了,直接吼道:“阿妈,你这人真讨厌,结婚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管!”
“哎哟,你不能这样哟,我也过不了几年了,都没把你们几个巴望成功。”桂荣想到自己每次走在村里,都会被人编排几句,特别是到村头那家店铺买东西,女主人翠瑛总要问几句:“你家几个闺女怎么一个个都不结婚啊?我都开始抱孙子了。”
每当这时,她就提着嗓子说:“我家孩子一直在读大学,不像老家这里的人。”
说完她有点心虚,她总觉得就算读完大学,二十七八岁也该结婚了,老二这茬她也不想提了,老三也是这样子。怎么也不谈个对象呢?每天见她跟酒店里的那几个女服务员倒走得很近。
想想三女儿长得是不好看的,从小到大也没怎么打扮自己,总是喜欢暗黑中性的运动装,一点都不像女孩子。眼睛也很小,皮肤还有点黑,这个样子怎么有男生会关注到她呢。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像小女儿这样的,很难被他们注意到。
“我不管了,你明天把我送到你大姐家里吧,我去看看我外孙女。” 09
老三当夜买了张高铁票,第二天就带着桂荣去了无锡。把母亲送到后,老三就赶回上海上班了。
桂荣留在大闺女家里,亲家也在。大女儿家的房子只有两个卧室,主卧住着夫妻俩和小孩,亲家一直住在次卧。桂荣这番突然过来,还真是没地方住了。
亲家说:“没事,我们可以挤在一起。”
桂荣道:“啊,不好这样的。我睡沙发就行。”
桂荣本想跟女儿说下出来打工的事情,但到了晚上她也不知如何开口。吃完饭,女婿躺在沙发上看足球,只是进门时生硬勉强地叫了一声“妈”,再也无话。桂荣陪外孙女写作业,她看不懂,也听不懂,就在一旁笑着。亲家在厨房洗碗,女儿在一边帮忙。
她隔着房门玻璃看着水池旁的两人,突然觉得这个女儿不属于她了。她有了新的“妈妈”,厨房里那个女人才是要陪她走完余生的“妈妈”,而桂荣在生下她的那一刻,就在慢慢失去着她。
前几年她出嫁时,桂荣倒没那么伤感,女儿也是嫁给了本分人家,女婿在银行工作,也没有太多经济压力。婆媳关系一直不错,她也能感受到,这让她放心不少。
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好像只有自己是多余的。
她看到客厅中央摆放着一个站立的大空调,空调的风吹过来,整个大厅都是暖的。想到家里那台3000多元一年只开上几天的空调,突然有点难过起来。女儿过得不好,她伤心,过得好,她也有点失落。
“闺女,我想明天去南京看看你弟弟,我来都来了,正好去看一下。”
“你不多待几天了?”
“不用了,你们都忙。”
“那好,明天正好去南京开会,开车送你去。”
桂荣见到儿子时,已是第二天晌午。
儿子刚毕业半年,在一家央企做销售,负责苏南一带的项目,每个月拿着3000元的工资,打算混个两三年,镀层金,再跳到别的企业。老大开车把桂荣送到弟弟楼下,等了好一会儿没来,眼看着开会时间快到了,桂荣让她先走,她自己在这里等。
到了太阳晒到头顶时,儿子才过来,赶紧请她上楼。在楼梯上,桂荣从儿子的讲解里明白了,这房子是三居室,他跟两个男生合租,三人关系不错,这会儿家里还没有人。
“我过来是不是耽误你上班了?”
“不碍事,我上班时间比较自由,想什么时候去都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对了,你在这里能帮我找份工作吗?”
“哈哈,你怎么还想着打工呢?”
“我不打工在家里没事啊。你爸天天就知道骂我,我被他骂得心灰意冷啊!”
“唉,你先在我这里住几天,我再帮你看看。这几天我睡沙发,你睡我房间。”
桂荣走进儿子的房间,还挺大的,足足有二十几平方米,比她家老二老三的房子好。不过待她往里一走,闻到了刺鼻的烟味,她的儿子居然抽烟!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我怎么不知道?”一向乖巧懂事的儿子有这一面,让她很不解。
“啊,这出去应酬,难免的。刚抽不久。”
“少抽点,不要学你爸那个烟鬼!”
“不会的,不会的。”
桂荣几个孩子,她最疼这个儿子。也是老一辈思想,觉得有个儿子,后半生才有靠头。她第一胎生了女儿,被婆婆嫌弃;第二胎又生了女儿,被婶婶笑话;第三胎还生了女儿,李建成一个月没归家;等她第四胎生了个儿子,才扬眉吐气了一番,走路时腰板也直了一点。
儿子出生到现在,她都百依百顺。她想过在孩子定居地买套房子,将来也好娶媳妇。可她想到自己卡里只有12万元存款,连首付都不够,却是她跟李建成一辈子的积蓄。她出来打工,一是为了逃脱李建成谩骂的牢笼,二是确实希望多赚一点。
好在这孩子一直听话,从没给她找过麻烦。读书时认真,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进了央企,也没有催父母买房的意思。桂荣每每想到这里,还算有一丝安慰。
连续几天,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眼看着儿子对找工作这事儿也不上心,她就急了。常住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在儿子出去上班时,她决定自己找。她知道儿子在哪里上班,想着在这附近找一家,也方便。
她在那条路上,用着不标准的普通话挨个问。缺不缺人打扫卫生?需要人洗盘子吗?端菜也行,给工资就干。一家家被拒绝,一家家被赶出来。天气明明很冷,她却热出了一身汗。
中午12点,当她走进一家快餐店时,看到了正在吃饭的儿子。儿子穿着西装,跟他坐在一起的两男一女,看起来也是“正经人”。女孩跟儿子坐在一起,不时还夹菜给他吃,有说有笑,关系暧昧。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男女朋友关系了。
快餐店里人很多,吵得听不见也看不清。桂荣想跟儿子打声招呼,上前去。没走两步,她看到儿子突然离席,拿着手机放到耳边,从另外一个门走了。她很是不解,难道是出去接电话,跟了过去。
儿子一直往前走,她也继续跟着,直到走到一个偏僻处才停下。她刚住脚,儿子转身,看着她,说:“你来干什么?”
质问又不满的口气着实让她吃了一惊,儿子这是在抱怨自己吗?“我在附近找工作,正好看到你了。”桂荣小心说着。
“你别过来了,我同事都在里面,看到了不好。”
不好?哪里不好?是我这个母亲见不得人吗?乖顺的儿子怎么也会嫌弃自己呢?桂荣低头看了眼身上穿的这件衣服,还是她最好的一件呢,平时都舍不得穿,要不是来这里,她还会压在衣柜最里面的,怎么就见不得人了?
“你先回去吧,晚上再说。”
桂荣到了住处,心情跌落到谷底。这时他接到了李建成的电话。
“你还不回来吗?”
“回你妈呀,我不回。”
“派出所那个做饭的走了,现在缺人,你快回来干活吧。”
又是回去做饭,桂荣听到这个消息,愤懑到了极点。
“我这辈子,年轻时给家里孩子做饭,老了还要出去给那帮孙子做,每晚回家还要给你这混账弄饭。我就不是人了吗?我不做,我也不回去,我死在外面了。”
她挂了电话。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她坐在沙发上,心里憋屈,想到几个孩子都不收留她,李建成还骂她,委屈极了。这次出走计划是完全失败了,彻彻底底输了。她逃来逃去,也没有找到自己的落脚地。她觉得不能待在这里,必须走,既然儿子不想看到她,那就不让他看到。去哪儿?随便吧,先走着再说。
她出了门,把钥匙丢给了门口的保安,接着走出了小区,走到了街上,走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走了很久,没停下来。从来没走过这么多路。
她想起小时候,去地里拾麦子,一走一天,直到天黑了,看不见了,她才提着一点点麦穗头回家里,等着她的是父母的指责,说她是没用的东西。
她想起她生了小女儿,第二天就从医院出来了。没有雇车,她抱着女儿走回去,也是走了很久很久,李建成在旁边骂她走得太慢,简直是没用的东西。
她越想越来气,不走了,停在路上号啕大哭。
哭着哭着,她听到李建成在叫她。她抬头看到李建成站在路口等她。只是这李建成是25岁时的样子。桂荣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还是年轻时的模样。
李建成外表俊朗,身材挺拔,斯斯文文,这是他最初的样子。那个时候,桂荣是幸福的,第二年她就生了孩子,但往后的每一天、每一年,她都被生活折磨着。
李建成还是远远站在路口,对着她笑,跟她招手,让她过去。桂荣立马站起来,向他奔去。
她跑着跑着,突然绊倒在地上。等到她再抬头,李建成不见了。她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眼角还有泪珠。
这时天已经大亮,站在她边上的李建成,这个快60岁的老头李建成,问她:“你梦见鬼啊,还睡!”
桂荣不说话,只是看着李建成。昨晚脱下来的棉袄还盖在被子上,墙上泛黄的空调也还在。外面狗在叫,她确定是在自己家里。
见她还不起来,李建成又骂了一句:“睡个觉都哭,没用的东西!”
第二章 回不去的故乡 三姐小事
01
我家有7口人,父亲、母亲,还有我们兄妹5个。
1985年后,父母为了生男孩,放弃教师工作,当时提倡计划生育,他们开始“跑反”。在外面游荡了很久,直到1993年弟弟出生,我们才搬回来。
大姐、二姐两人,从小就被送到大舅和二姨家生活,加上比我年长将近10岁,我跟她们关系一直生疏。
在家里,跟我最亲密的是我三姐。 02
我跟三姐、弟弟一起在村里读小学,她比我高一届。我平生最嫉妒那种不努力也能拿高分的人,三姐就是。
课本看看,就记住了;课上听听,就会了。
我在教室埋首背书时,她在我们班门口跟调皮的男生追逐打闹。
我端个小板凳在家门口做作业时,她跟邻居姐姐们满村子玩耍。
我在平房屋顶做试卷时,她跟一群小孩骑着车从楼下飞驰而过。
总之,她就是那种闪闪发光到让我自卑的存在。 03
成绩好的学生,再疯再闹,也是可爱的。
有回她在报纸上发表一篇小稿,风光无限,男生的情书都快塞满她的抽屉了。
偶尔我也能收到两封情书,给她的。 04
每次考完试,三姐就被叫到办公室协助老师批改试卷。
这时,我会交代她:“到我的试卷时,记得笔下留情。”
她回我一个白眼,说:“试卷名字都被订起来了,看不见。”
“那我以后在试卷上做个记号,你到时候留意下。”
“滚!” 05
她不仅学习好,体育也很棒。每年运动会,她都能跑个全镇第一。
“平时疯疯癫癫的,跑来跑去的,不快才怪呢。”我在心里嘀咕着。
能文能武的三姐一时成为学校红人。
她不用功也能名列前茅,我死读书勉强不掉队。她在学校里闪闪发光的时候,我跟在她后面被人说“这不那谁的妹妹嘛”。 06
有一回,在读幼儿园的弟弟被同学揍了,鼻血直流。她一气之下,策划了一起黑夜复仇计划。
她叫上我,挡在大家放学必经的那条小道上,虎视眈眈地等待着霍小五。我吓坏了,全身发抖。她转身看了我一眼,说了句:“没出息,一边去!”
我不管,命要紧,赶紧躲到路边破房子里。
三姐说:“我不发话,你别出声,更不能跑。”
我“嗯嗯嗯”不敢多喘一口气。
直到霍小五出现时,她二话没说,冲上前去给了他两拳,就招呼我往家里逃。一切太突然,等我反应过来黑暗中只回荡着霍小五呜呜的哀号声。
“爸妈问起来怎么办?”
我跑得气喘吁吁,开始担心起问责问题。
“你不说我不说,霍小五说什么都是放屁!”
三姐态度决绝,拉着我跑得更快了。 07
那年秋季开学第一天,我跟三姐、弟弟刚从学校领完书回来,走过那条小河,弟弟凉鞋粘上了泥,要到河边洗。我们仨一起站在岸边,一只脚伸进水里。伸腿、泡脚、撩水,玩得不亦乐乎。
突然弟弟扑通一声大半个身体跌落河里。我傻了,脑袋空白,急得直掉泪。还没想好怎么办,三姐就冲到水里去抓弟弟。河水快把三姐和弟弟淹没了,我整个人瘫软下来坐在岸上。没几秒钟,三姐就拉着弟弟浮到岸边。书包和里面的书本都湿了,人没事。
我喜极而泣,没等他们就往家里跑,跑得很快。
我断断续续对母亲讲着,她听完后大怒,停下手中的农活,跑去将正在路边晒书的三姐和弟弟抓回家。 08
母亲把我和三姐关在屋里,她找来柳树条就开始抽我们。“还去不去河边了?我们受那么多苦,不就是为了这个儿子吗?”妈妈边打边哭,我们跪在地上哇哇大叫。
直到现在我都弄不明白,当年弟弟落水时,我为什么会疯了似的往家里跑,还告诉妈妈这件事。
那是妈妈第一次打我们,也是最后一次。
三姐每回提起这次经历,都说我是个愚蠢的叛徒。 09
如果我父亲母亲只生三姐一个,我想她这一生都会过得风光又自在。偏偏她的出生顺序有点尴尬,上面有大她八九岁的两个姐姐压制,下面有妹妹弟弟跟她争宠。她夹在中间成了受气包、被冷落者。
人的命运,多在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有人含着金钥匙出生,有人出生时就注定要跟别人抢奶水喝。 10
生活困顿,做生意屡屡失败,父母成天愁眉苦脸。
二年级时,我们姐弟仨交不起学费,父亲去借了一圈。叔叔大伯、姑姑家都去了,没借到。
父亲拍桌子说:“三儿,你是姐姐,这学期先赊个账!”
三姐红着眼圈,问:“为什么是我?”
父亲和母亲坐在桌前,沉默不语。
我跟弟弟坐在桌前,不敢吱声。
“那抓阄吧。”妈妈最后建议道。
“人要认命,一切都是自己的造化。”母亲叹着气。
她将三张画了“√”和“x”的纸条折叠起来,打乱,让我们自己抓。
“谁抓到‘x’,谁这学期就赊账。”
我们屏住呼吸,每个人拿起一张。
弟弟心急,先拆开,是“√”。他把纸条拿到天上举着,哈哈笑着。他以为正在做的这件事有趣、好玩,根本不知道严重性。
三姐也随即打开纸条,她看了我一眼,脸色一沉,说:“算了,还是我,都是命。”
她带着纸条,跑出去哭了一场,回来就答应了。 11
只交一半学费,可以进教室上课,但没有书本。因为没钱交学费,她整个学期都没有教材。
每次上课,同桌的女孩子又不跟她共享,她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有时被点名起来回答问题,也不知道如何作答。再聪明的脑袋也经不起这么折腾。语文还能有点基础,数学成绩却越来越差。
这种落魄一直持续到她小学毕业。每学期,不用父母亲提,她自动承担着。
母亲去村民家里找过教材,没人愿意借给我家用,家长们都说自己孩子以后还要用到。 12
四年级时,我的成绩突然好起来,有机会能去镇上参加数学竞赛。能进奥赛班的学生,脑袋都比较聪明。为此,我一直沾沾自喜,在全家人面前炫耀。三姐在一旁表情冷冰冰的。
奥数竞赛实行淘汰制,100个学生中最后再选出5人,代表学校去镇上比赛。我在20强绝杀中惨遭淘汰,没好意思跟家人说。
决赛那天,父母亲在饭桌上问起哪天比赛,有没有把握进决赛时,我支支吾吾地说:“有的。”三姐心直口快,当场拆穿我:“瞎说,今天就是决赛了。”
我脸色难看,骂了句:“关你屁事。”
说完愤而离桌,躲在家里四壁透风的废旧隔间里。 13
那时候正值冬天,零下十几摄氏度,我穿了件衬衫在里面冻到凌晨。母亲找到我时,我全身颤抖嘴唇发紫。
第二天我就生了一场大病,父母亲轮流骑着自行车,冰天雪地里载我去10千米外的诊所,3个月后才好起来。
由于激素使用过多,我胖了几圈,更不敢跟邻班小男生告白。三姐不知怎么看出来了,跑到男生班门口,五大三粗地喊着:“喂,喂,那谁谁,出来下。”
三姐把男生带到我面前,让我说话。
我无地自容,慌得眼泪掉下来,更讨厌她了。 14
三姐成绩越来越差。父亲提议让她留一级,跟我一个班,可以共用教材。她打死也不愿意。
小学毕业后,她就去了镇上中学读书。
母亲每周给她5元钱生活费,家里宽裕点的时候也能有10元。她每周五下午回家,不坐“跑人载”的三轮车,宁愿走15千米的路,为了省下一元钱路费。
她会把剩下的钱用来买肉,吃肉这种好事一年也不会遇上几次,所以每次她一回来,我跟弟弟就跟过年似的。 15
我生病那段时间,不但没有落下课程,成绩还突飞猛进。后来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中学并顺利入学,为此爸妈走在村里背挺得更直了。
我那几年读书很顺利,从县里最好的初中,考到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想起小学毕业那天,校长站在校门口,被一堆人围拥着。他拿着我的成绩单,郑重地指着我说:“你以后肯定是大学生!比你三姐强。”
他说完,我还有一点点难过。 16
三姐在镇上中学念了3年书,考上了南京一家中专。
这成绩虽不算很差,但父亲觉得不读大学去读什么中专,都是没意义的。为了不让三姐去读书,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们把那张可能改变三姐命运的单子,偷偷塞到了厕所旁边的水泥砖里。
后来父亲坐在门口抽着烟,很久才抬头,对三姐说了句:“你下来吧!”
三姐默不作声,再也不读书了。 17
只能承担两个人学费的家庭,让三姐成了贫穷的牺牲品。
母亲后来跟我说,那段时间三姐每天都在屋顶上哭。三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们班成绩没我好的,都读高中去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母亲心疼她,怕她想不开,经常跑上去看看,怕她跳下来。 18
我在县中读书,三姐在县城宾馆当服务员。
跟许多早早“下来”的女生一样,她很早就开始做起了劳力工作。
单纯说当服务员是劳力工作有点不公平,因为三姐觉得每一种工作都是学问。比如餐桌上的餐具如何摆放是有讲究的,给客人上菜从哪个位子端上去是忌讳的,客人嫌弃菜不好吃时该怎么办也很考验能力的。
三姐默默地说:“这些都是你们在学校学不到的。”
说这话时并没有抬头看我。 19
有一回她把我带到网吧,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碰电脑这玩意,当时学校里的电脑课都还没有开放。
三姐说:“你玩qq吗?”
我说:“听过,但是没有。”
“我也是才有,初中同学给我申请的。”三姐说完还一脸得意。
后来三姐每次提到第一个qq,就会讲到这个初中男同学。她每年春节回家参加同学聚会还能见到他,在我们面前提过几次,每次都笑着讲。
再后来,那个男生读完高中出去打了几年工,就结婚了。隔着手机屏幕,三姐嘲笑着新娘子又土又丑。
此后再没听到她说起那个男生,她也没再用那个qq。 20
服务员没做几个月,远房阿姨把三姐推荐到县城里的公交车上售票。一个月400元工资,用我爸的玩笑话讲:“她的工作,一睁眼就是要钱。”
为了省钱,她在公交车售票那一年,我们全家进出县城,都会等三姐的车。
我一个月放一次假,每每在校门口等上一两小时。她那列车一来,我就赶紧跳上去。 21
坐在车上,偶尔会遇到几个蛮不讲理的乘客。
有嫌票价贵的,三姐说那你下去。
也有嫌司机开不稳的,三姐说那你下去。
还有嫌车太拥挤的,三姐说那大家都下去吗?
她很凶。
我躲在一边,看她在人群中吵闹,惊觉一起长大的姐姐跟我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看她常常面红耳赤,我不敢再嫉妒她。
我在学校里学知识,她在社会上赚钱。不知那些日子,公交车每次驶过我学校门口时,她心里有没有失落。
或许从那时起,我跟她的人生在分岔口各自走上了不同的路。 22
有时周末不回家,三姐就让我去她那里住。她当时借宿在城里远房阿姨家的阁楼上。
房间阴暗,气温有点低,白天光线照射不到。
我爬到楼上,只看到空空一张床。等我坐到床上,听见床吱吱作响。一米二不到的宽度,两个人还有点挤。
房间里很冷,那一晚我的脚没热起来过。 23
有一段时间我厌学,常常逃课,去网吧玩上半天。
三姐找到我,把我从网吧揪出来,痛骂我:“你以后一定要考上大学,不要像我一样住在那种地方。”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24
在车上卖票的都是三四十岁的妇女,上车后就跟老司机各种插科打诨聊荤段子。三姐偶尔会跟我说谁和谁有一腿,谁和谁暧昧不清,说完还一脸鄙夷。
在县城公交车上售票的经历,成了她最不愿回想的记忆。我们后来在陌生人面前聊起这段往事,她立马使眼色都不让提起。
没多久,她就去投奔在上海郊区开小饭馆的亲戚。 25
她到上海后,先是在一家工厂里做流水工,每天工作10小时。每到下班,她身上的汗水早已干掉,黏在身上,变成盐巴。时间久了手脚开始长泡,天天哭,最后忍无可忍,亲戚帮她找了个星级餐厅里服务员的差事。 26
在那里,她从底层服务员做起,一个人做3个人的活。半年升领班,两年升主管,再两年熬到餐厅经理。
大学寒暑假,我在她餐厅兼职。年底那个月是餐厅最忙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年会席,常常中午50桌,晚上100桌,人手又不够。三姐阑尾炎发作起来,边拖地边哭。
我说:“你别赚这个钱了,你看你身体越来越差,去找份轻松点的工作,好吗?”
三姐扔掉拖把,对着我吼:“你以为我不想找轻松点的吗?在办公室里随便坐8小时,不用我这样端茶倒水伺候这个伺候那个,一个月万把块,比我工资高多了,舒服死了!可我不能啊,我不当服务员还能做什么!我没知识没文化没学历,我出去能做什么?”
我听完呆在一边,不知道说什么好,跟着她一起哭。 27
三姐每天忙工作,跟她一样早早出来打工的人孩子都有了,她倒是不急。她以前黑,长着长着就变白了,每天忙里忙外,人也瘦了。
我从小学那次生病打激素,就没有好看过。三姐是越来越美,越来越招男生喜欢,追她的人也不少。 28
听店里的人说过,有个富二代男生为了追她,每天开车来餐厅端盘子。三姐那会儿太恐慌了,整日自卑,异常敏感。三姐态度很坚决,门不当户不对,对不起,我们不是一路人。拒绝了男生后,又特别关注男生的一举一动。
富二代无奈,只得作罢。第二年,他就跟家里介绍的门当户对的女生结婚了。三姐躲在包房,哭了很久,对同事说:他怎么真的就结婚了呢?我说的话他都当真啦! 29
她不常在我们面前提起恋爱的事情,关于她的所有故事,是她挤牙缝挤出来的。她的第二段恋情依然不是很顺利。
第二个男生因为工作原因结识了她。一开始三姐很热情,帮他联系各家合作方,把他介绍给客户。但时间久了,她发现男生除了整日跟她聊工作,就没别的了。
三姐醒悟,这男人是在利用她。 30
“男人真是奇怪,你说假话时他当真了,你用真心时他却作假了。”三姐偶尔在空间里发着牢骚。
此后好久,她都不愿谈恋爱,急坏了父母亲。 31
“很多人瞧不起我是初中毕业的。”
一天,三姐跟我聊天,发来这句。
“怎么会,你现在的能力,比大学生还厉害。”
我很真诚地回答。
三姐发来哈哈哈大笑的表情。
我知道,她文化水平不高,但一直喜欢斯文的男生,最好是读过几天书的。 32
我读大学那几年,每个月500元钱生活费,有时提前用完,总是电话里向姐姐们求助。三姐每次都是三百五百打给我。
我大学毕业找工作那段时间,她从卡里取出2000元钱,作为我的就业资金。 33
后来我到上海找了一份工作,刚开始跟她住在一起。每天在路上花费四五个小时,从嘉定最偏远的郊区到普陀区,步行、公交、地铁轮流换。
后来实在扛不住就住在公司附近的隔断间。再后来我又换了几份工作,搬了几回家。 34
两年后我的生活慢慢好起来,工资也涨了不少。我打电话回家给老妈报喜。我在电话里兴冲冲地说:“我涨工资啦!”
我妈嘿嘿笑着,连声说:“管!这么管!”意思是夸我厉害。
等我过几天再打电话给家里,妈妈突然问我:“你是不是跟你三姐说你工资啦?”
我想到前几天在群里跟姐姐们分享过这个消息。
“你知道吗?你三姐打电话跟我哭了两小时。”
“你刚毕业半年工资就比她高了。”
“她都工作七八年了,那么辛苦才那么点薪水。”
“她说读书出来的还是不一样,那时候要是能读书多好,要是读书就好了。”
……
母亲讲完不停地叹气。我后来挂了电话,也哭了。 35
这两年,三姐觉得自己年纪也大了,想回老家生活。
“一切都没意思。”在餐饮业做了七八年,她想回去开一间火锅店,自己当老板,但一合计没钱搞,就算了。她这几年确实没赚到什么钱。
她还是在上海,住在最偏远的郊区,几个月进一次城。偶尔我去找她,路上要花两小时。我说:“你来市区找工作吧,可以跟我住在一起。”她开始踌躇:“我能做什么,除了做餐饮,我也不会干别的咧!” 36
三姐担忧起自己的前途来,离了老本行,什么都不能做,也不敢做。
她开始积极上网。去论坛注册账号发帖,去故事类网站写字,去资讯类app发表热评,还开微博关注时下热点。她比同圈子的人更早更快接触到新闻资讯。
她偶尔也会买几本书看看,都是各大电商网站排名前几的鸡汤书。但还能看书,也总是好的。
“不能太落后啦!”她跟我玩笑着。 37
她还积极去健身。
去年,三姐在骑行俱乐部认识了一个男生,两人没多久就确定了关系。今年元宵节,她还去了男生家里。她发来一张跟准婆婆包饺子的图。
28岁的姐姐,总算谈起了恋爱。
我看着水里的饺子,突然眼睛湿湿的。
我早就不嫉妒她了,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她过得好。
想到小时候姐姐打霍小五那晚,我们一直往前跑,路过那条横穿整个村落的小河。水光潋滟,月光洒下静谧,虫鸟一直在叫。很多年以后,我回想起这一幕,夜色下,有光,有风,还有个英勇的三姐。 38
我还想到当年的“抓阄”事件,那天姐姐跑出去以后,我悄悄打开纸条,没敢告诉任何人,其实我那张纸上是个“x”。
第二章 回不去的故乡 串门
01
三姑家的大儿子大书来我家串门,带着他的妻子和八九岁的儿子。
妻子瘦瘦弱弱的,腼腆又客气,广西人,皮肤还有点黑。一家三口生活在常州,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回苏北老家住上几日。我们也只有在这时能碰上面。走在路上迎面看到对方,马上收拾好表情,刻意寒暄几句。
大书一进来,我就笑着问候:“大哥、大嫂,新年好!”
说完赶紧从沙发上坐起来,把昨晚盖的被子抱到隔壁卧室,挪出位置给他们。那几日天气寒冷,夜间还下了一场雪,卧室有空调,我就在里面沙发上睡了。
我抱被子的时候,把电视机上的电线给蹭下来了。
“别急,别急。”大书关切地说,带着一种长辈安抚晚辈的派头。
“没事,没事。”我也回他。
几步就把被子放好。等我回来,他们一家三口已经坐在沙发上了。我透过窗玻璃,看到外面白茫茫一片,除了中间那条脚印踩成的小路,一切都是静谧无形的。
“现在家里的条件比以前好多了,真不错,真不错呀。”大书嘴里一边说,一边用手按按屁股下面的沙发,还抬头看了眼墙上正在运行的空调。
“也没有,哈哈,不过以前是真的穷咧!”我客气地回应着,把茶几上的花生瓜子往孩子身边推了推。
我说:“一晃都长这么大了啊,想当年大哥在家读书的时候,我还跟这孩子差不多大呢。”
看着吃着糖果的孩子,我突然想到了过去。 02
我八九岁时,大书那会儿十七八岁。
他在市区读大专,当年大专出来的,也算半个文化人。我妈经常在我面前吹嘘大书哥怎么怎么厉害,以后要像大书哥学习,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嫁个好男人。周围邻居都把他当成学习的榜样,俨然“别人家的孩子”,尤其是他下面还有个不成器的弟弟二书托衬着。
二书比大书小两岁,远没哥哥成熟。大书对人客客气气的,走哪儿都笑容满面相迎,谁到他家串门,他又是请上座,又是端茶倒水陪聊的。二书完全面无表情,自己玩自己的,他妈让他跟客人问好,他也不理会。
比如,那会儿村里就几家人有电视机,这让喜欢看电视剧的我们姐弟几个异常激动。没办法,满村子跑,谁家有电视机,我们白天就跟机主家讲好,约几个小伙伴晚上一起过去看。
到了三姑家,三姑提不起兴致,但也没说不行。大书哥就说:“来来来,都过来看,一人看跟一群人没差,在一起还热闹。”看到一半,二书把电视给关了,赶我们走,他要睡觉。
母亲正好过来找我们,骂着:“看什么看,赶紧回去睡觉!别打扰人家!”
不知她说给谁听的,反正声音有点大。 03
母亲突然推门而入,一阵寒气从她背后袭来,冲进屋内。她站在门边端详着沙发上的几个人。
“大书长胖了呀,这么多年变化挺大,这孩子长得真俊,跟他爸小时候一样一样的,俊得咧!”
大书被我母亲看得很不好意思,笑了笑,很勉强。
当年大书确实一表人才,在我的印象里,他身上的衣服不多,总穿那几件衬衫和西服。但任何衣服在他身上,都是舒服的、熨帖的、气派的。
他高中毕业后,到市区读书,谈了一个市区的女朋友。女孩子家里很有钱,三姑经常在我家串门时小心地“透露”女方的一些信息,比如“我们以后姑丈是当官的”“在市中心有两套房子啊”“家里就这一个宝贝闺女咧”。
母亲听着快要羡慕死,连连惊呼:“不得了,不得了!”
大书有一回带女朋友来我们村里玩,很快吸引了整个村的人围观。我几乎五六年也进不了一次市区,看到城里的姑娘,也是很兴奋。
这个女孩白净、漂亮、时髦。被一群人围在房间里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今天就办婚礼呢!她脸红着,有点害羞,也胆怯地偷偷看一眼盯着她看的村民们。
突然,外面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女孩的爸爸从车门下来就冲进屋里。大家哄闹起来,叫嚷着。男人要把女儿拖出房间,带回家。女孩抗拒着,叫了几声“不回”。
“你也来啦,要不一起吃个晚饭吧。”不知三姑是没搞清楚状况,还是故意逞强,我不知道。
她走近西装革履的准丈人,面前的这个男人,应该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破旧的房间。他一走进来,气场跟这里格格不入,大家都怕不干净的地面脏了他干净的皮鞋。
他转身,看着面前这个妇人,说了句:“不用了,我先带我闺女回去,今天打扰你们了。”说完他拖着女儿到了门口,带着一股怒气,把女儿塞进车里。
大书跟在后面,直到目送着车子走远,一语未发。
那次以后,大书就跟女孩子分手了。 04
“你家这液晶电视买得不错嘛!”大书一句问话,把我从20年前拉到现在。
眼前这个男人,38岁,身材早就变形走样,隆起的肚腩和市侩的神色,早就显露他是个被生活欺负过的男人。此刻,他的身边坐着不怎么好看的妻子,在嗑瓜子。
大嫂刚到我们村的时候,挺着个大肚子。
大书大专毕业后,就到了常州工作,在那里工厂车间上班,从800元月薪到现在的5000元,就在那时结识了现在的妻子。
他的妻子是广西人,也是在常州打工的时候认识了大书。三姑第一次看着又黑又矮又瘦的大嫂,面露难色,但生米煮成熟饭,而且那年大书已经快30岁了,三姑只得点头。
等孩子生下来会走路时,他们才在家里举办婚礼。人群喧闹,鞭炮声急促又短暂,“噼啪噼啪”在外面叫嚣了几声,就归于平静。有点躲躲闪闪的意味,生怕别人知道他们结婚了。
大嫂听不懂我们这边的方言,每次问她什么,她只管笑,或者做做手势。结婚那天,我妈让我过去抓把喜糖吃。我一进房间,就看到穿着红衣服的大嫂,她涂着过于夸张的口红,一群人围在这边,盯着她。我突然想到七八岁那年,大书的初恋女友来这里吃饭,就是这样被村民盯着的。
“新婚快乐,今天很漂亮。”我讲着普通话,祝福大嫂。
“谢谢。”大嫂看了我一眼,微微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全屋的人都用方言嘀咕着,她处在另一个世界。一听到我这一声,她面露笑意。
此时,她坐在我家沙发上,孩子吃着糖果,丈夫看着电视。她东看看,西看看。
“我结婚那年,你那时候还在读中学呢,一晃过去这么多年了。”她操着不熟练的方言,跟我慢慢传达着她的想法。
“对啊,都老了呢。”我用方言回。
“不老,正好的年纪。”她勉强跟我沟通着。 05
这时母亲端着一大块热乎乎的米糕进屋,招呼我们一起吃。米糕切成一块一块,我们从茶几上各自抓取,放到嘴里。甜甜的,黏黏的,韧道正好。我看到外面已经出太阳,地上的雪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
我说:“爸妈是真的老了,还要辛苦种地。”
大书不禁皱着眉头,提高嗓音,显然对这个话题比较感兴趣。他说:“阿爸阿妈闲不住,早跟他们说了,把地承包给别人吧,不听,每年辛苦赚那么点钱,还不够现在去医院看病的咧!”
大书确实有让父母把土地承包出去的打算。每次我看到他那70多岁的父母,还要早出晚归往地里跑。推着单轮车、扛着锄头或是背着篓筐,他们佝偻着背,往地里走去。跟我的父母一样,仿佛今生要跟这片地融为一体。
大书说到兴起,摸着口袋,像是要掏烟盒,但又止住,哀叹地接着说:“每年大忙时,累死累活的,把身体也折腾不行了。往医院一走,也是不少的钱。人家是‘脱粒’,两老的是脱层皮。”
“脱粒”是农村农忙时一项最重要的项目。把地里割来的麦子或水稻一捆捆绑好,拉到家院里,堆在一起,抽个时间把粒子“脱”下来。这是农忙的丰收时刻。
脱粒机一启动,得有人专门负责稳住发动机,有人负责递送麦捆,有人负责一捆一捆塞进机子里,有人负责清理脱粒机下面的碎草。至少也要4个人,才能完成“脱粒”这个活计。
我想起有一年农忙时,三姑父运输粮食时从车上摔下来,送进医院。那天,只有三姑和大书在家,我去他们家借木锨,看到正在脱粒的他们,机器“唝唝唝”叫着,尘土草屑满天飞。明显忙不过来,大书一边抱着麦捆给三姑,一边清理机器下面的碎草,还要时不时给机器里面加点水。
我不忍心,主动过去帮忙,一直干到结束,吹得我满脸灰尘。
父亲在这期间来过两次,他在旁边转了又转,就是没有上前来。我想问他找我有事吗?还是想过来帮忙?但机器作业的声音太吵了,根本听不见。
结束后,我因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等着父母亲夸我。刚走进家门,母亲板着脸,她有点生气地说:“你去他家干什么活,我们自家的都没忙完。”
“这孩子不晓好歹。”父亲在旁边帮腔,我快气死了。
到了中午,三姑提着篓筐经过我家,喊我:“今天感谢你啦,到我们家来吃个饭吧。”
脱粒结束,每户人家都要大吃一顿庆祝丰收。我猜三姑的筐子里装着刚从村头小店买来的肉菜,激动地说:“好啊好啊,等会儿我跟爸妈一起过去。”
她表情有点难堪,说:“这样啊,那我让大书多煮几个人的饭。”
“不用了,就她去吧。”我爸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忘记那顿饭具体吃的什么,就记得全程在尴尬的气氛中结束。
我还记得第二天我家脱粒,大书听到脱粒机声响,马上过来帮忙了。 06
“如果他们不种地,会觉得生活没意思的。”我继续跟他们闲扯这个话题。不常联系的旧熟人,除了闲扯过去,也不会为了一个新的话题较真。
大书接着我的话,说:“忙了一辈子,也不知道消停几天。我们这年纪,压力才叫大啊!在外面打工,本来就很累!虽然我住在厂里,不用交房租,但孩子眼看就大了,还是要买房子的。去年我托关系把这个小鬼送到当地好学校,也是花了我一大笔钱的!”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旁边的大嫂面露尴尬,想要阻止,也作罢了,还是让他继续说,不过大书却突然不说了。因为这时二书一家也过来串门了。
二书的命,在外人看来是要好点。中专毕业后,也是去了常州工作,遇到了本地女生,没多久两人就在一起了。女方家本来在市区就有一套房子,结婚的时候他只出了一点装修费。
“也就是一个倒插门。”父亲经常在我面前讽刺人家。
二书带着老婆孩子进门,外面雪已经开始化了,地板上被他们踩出了许多脚印。房间里热闹起来,一时间沙发坐满了,孩子在上面蹦蹦跳跳。
大书妻子说:“别跳了,小心坏掉了,这个沙发贵的。”
二书妻子说:“呀,这沙发不错,正好家里的旧了,回去也换一套。”
我问大书、二书:“你们什么时候回常州啊。”
二书说:“再过几天。”
大书说:“今晚就走,过了12点,走高速不收钱咧。”
说完大书起身要走,拉着还在皮闹的孩子。
外面的雪已经化了许多,门口堆的那个雪人,还立在那儿。不久之后,路上将满是泥泞,踩一步陷一步。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走远,大书牵着孩子的手,妻子跟在他身后。每走一步,脚下的雪片“嘎吱嘎吱”作响一回。
从前的种种,像是一场只有我记得的梦。 07
我还想到一件事。
当年脱粒那天,在三姑家吃饭。席间,三姑讲起一件趣事:“最近一直接到一个女的打来的电话,有时白天,有时是夜里一两点,接通了又不说话,奇怪咧,以为是鬼!”
有一次三姑急了,骂对方。对方说:“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
三姑更急了,莫名其妙,直接回她:“我还想跟你聊聊咧,有病吧!”
“我是有病,所以才跟你聊天的。”三姑听完,气得直接挂了电话。
我和大书都当笑话听着,哧哧笑着这打错电话的姑娘。
没过多久,大书在城里的初恋女友病死了。
第三章 无解的人生 众生永寂
3月停了工作,每日在上海图书馆游荡。看看书、写写小说。早上9点坐下,到晚上8点半回去,一坐一整天。给自己规定一天写3000字,状态好的时候能写到5000字。懒得下楼找饭吃,不带面包的中午,我就饿着肚子,整日频繁接水来喝。
每天坐在固定的座位上,我周围的人也很固定。通常到了上午11点,图书馆上座率差不多满了。除了我这样的社会闲杂人士,老年人占了三分之一。
我不知道跟我一样来到图书馆的人们做着什么工作,白天来这里的应该是没工作的吧。我也不了解他们的生活,四目相对再转头而过,是我们多数人之间唯一的交流。 01
吃罐头的老奶奶
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奶奶时,我正低头敲着键盘。有人推了推我的右手臂,我抬头就看到她对我笑。老奶奶拎着两个布包,抱着十几本杂志,问:“这里可以坐人吗?”我本能的反应,回答她:“可以。”这是我跟她之间唯一说过的话。
她坐定后,把那白色的布袋放到桌上,袋子不干净,可以看到明显的污渍,像是用了很多年,白色都快被岁月染成混浊的灰色、黑色了。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大罐头瓶子、一个喝水的杯子、一沓档案袋。在接下来的几小时内,她不停地起身,坐下,走动,再坐下,如此反复。
我有点好奇,总是有意无意看看她在做什么。她先是拿出调羹,打开那个罐头盖,咕噜咕噜整罐吃完。然后擦了擦嘴角,就去卫生间旁边的茶水间接水,杯子里浸泡着茶叶和红枣。茶水有点烫,她就随便翻翻刚刚从馆里找来的杂志,封面都带着“养生”“健康”的字样。也不意外,我来图书馆第一天就查了本馆借阅榜,前10名被养生类书籍占了6位。
看了一会儿,她就换了一本。她看书时喜欢倚在椅子上,两腿叉得老远。一只手搭在椅子扶手边,一只手举着书,也离得老远。明明是放松的姿势,外人看起来倒十分吃力。
不看杂志时,她就抄杂志,把养生秘诀抄在自己带的纸上。这在图书馆并不少见,几乎每个老人都带着纸笔,不时低头写写画画。每个老人写字时,都是认真严肃的。每天下午3点一过,她就收拾收拾离开了。
第二天,当她拎着白布袋远远走来时,我主动把书往我这边移一移。有时她会过来坐,更多时候不会。不管坐哪儿,她第一件事是把罐头打开喝掉。
今天她提着买菜用的那种拉杆轮车,拖着她的东西过来。还是穿着相同的衣服,图书馆的老人很少换衣服,她那件深紫色马甲穿了大半个月了,天蓝色棉裤也一直在身上,没换过。
有时我看到她躺在椅子上看书,老花镜下是怎样一种神色,皮囊之下又是怎样一个灵魂?想过许多个可能在她身上发生的传奇往事,我猜她年轻时应该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但她那头银白的短发和脏兮兮的布包总是提醒着我:她大概跟我一样是个普通人吧。
早起的清晨,她可能会去跳会儿广场舞,再送孩子去学校,完了顺道来图书馆。下午她还要提着拉杆车去菜市场买菜,顺便接回放学的孩子。然后,他们一起走回家去。
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晚年罢了。 02
自言自语的老头
这老头处在70有余、80不足的年纪。他每天很早就到了,我来的时候他总在他的“专属”座位上。喝茶,看报,睡觉。图书馆有一人桌和多人桌,他喜欢独自坐在靠着梁柱的那张单人桌处。我也喜欢,但我抢不到,只能坐在他旁边的四人桌上。
我一坐下,就听到边上有人在小声嘀咕,这种嘀咕不是两人窃窃私语的讲话,不是偷偷摸摸的,更像是一个躺在院子里自在哼着小曲的欢愉。门前洒落一地阳光,主人心情愉悦,随即哼起小调助兴。在图书馆听到这种声音,我左看右看,最后根据声音分辨出,是我身边的老头。
老头的外套架在椅子后面,桌上零零散散放着书、茶杯和同样不太干净的包。他戴着老花镜,每看一个字,都要嗡嗡读出声来。声音不大,不仔细听完全可以忽略,反正我是一字没听懂。不看书的时候,他嘴里也会念叨着什么。
老头经常趴在书桌上睡觉,睡得酣的时候还会打呼噜。周围的年轻人听到了也张望下,找到声源处便低头掩面偷笑。图书馆工作人员走过,在他边上站了站,也没叫醒他。他睡到自然醒,迷迷糊糊地寻找着他的老花镜。
中午12点一过,他就离开图书馆。这时,又有一个50岁出头的穿着蓝色外套的人,在他还未离开时,就拿着东西站在他旁边等待着。他一走,蓝外套就赶紧坐上去,完成了一轮新老接替。
蓝外套坐定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书桌方向转过来,他喜欢对着墙。但第二天一早,我来的时候发现,那个总是自言自语的老头已经坐下了,此时书桌又恢复原来的样子。
两个人在方向感这事儿上,一直暗中较量。 03
独行的长发男
这个长发男,是我在图书馆这些天见过的最神秘的人。
他瘦瘦的,不高,头发长到大腿处,扎起来了。他一走动,这根马尾辫就晃起来,左摇一下,右摆一下。在后面看他,会以为是个长发飘飘的瘦弱姑娘。但看他的正面,留的小八字胡出卖了性别。他的脸是瘦削的、疲惫的,让人看了会绝望的。
他走到哪里都提着一个布袋子,倒水时、上厕所时、在室外休息时。袋子里面鼓鼓的,不知道装了什么,应该是珍贵的,不然也不会随身携带。他的布袋子很脏,比所有人的都要脏。经常来图书馆的人好像达成了一种共识:你的袋子必须是脏的,不然你就输了。
我看不出长发男的年纪,30岁到50岁都有可能。第一次见他,看到这样的打扮,以为是搞艺术的,也可能就是,我没有确认过,也不敢上去找他聊天。
他总是一个人,也不跟任何人说话。每天坐在同一张单人桌处,离开座位他就站在外面的廊道,一只手臂挎包,一只手拿着手机刷着。一站可以站两小时,他就在那个角落待着,只管低着头,也不看往来盯着他的人,像是跟他以外的世界隔绝着。
有一回我去倒水,正好他也在。他的包很重,他一边扶着杯子一边转动水龙头,姿势有点艰难。肩上的包太沉了,我靠近时他的包从臂间滑下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碰的,马上说:“啊,对不起!”他听到后抬起头,不解地啊了一声,几乎听不到。我说:“对不起,把你的包弄掉了。”他这次也没抬头看我,只是谦卑礼让地笑了笑。当时我有个奇怪的念头,不知他是长久不说话不习惯开口,还是根本就不会说话。
每晚图书馆8点半闭馆,他8点15分左右就拎包走了,而我是一直写到被管理员“赶出去”的时候。他每次走路都很快,虽是有些佝偻的背,但掩饰不了步调下藏着欢愉的精气神。我看着他的背影,竟也有点羡慕。
不管他过着怎样的生活,拥有怎样的人生,在他的世界里,他应该是一个很酷的人。这种酷,我们不懂,也不该去打搅。 04
跛脚的女青年
我好像更喜欢观察男性,女性的话,我只喜欢好看的。但好看又爱去图书馆的女孩子,真的是太少太少了。要不是这个女生一直盯着我看,我都不知她存在于这个空间。
我写着写着抬起头来,左前方座位有个女生盯着我,盯得我发毛。她眼睛大大的,20岁出头的年纪,穿了件红色的外套。我看了她几眼,她还是盯着我。有一种说法,如果你跟陌生人对视超过3秒,要么是爱上了他,就么就是讨厌他。我既不喜欢她,也不讨厌她,为什么要一直看她?是啊,我立马就低下头来继续敲键盘。
等我再次抬头,看到她拿着绿色杯子喝水。她把腿架在自己的椅子上,抖着。她喝了一口,开始低头看书。这下我才仔细打量她。她长得还不错,黑直的头发不长不短,身材也是不胖不瘦,刚刚好。她的桌前放着一个粉红色小包,配上她的绿色杯子,还真是抢眼,尖锐的配色跟她看我时的眼神一样。她不知道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我的时候,像是盯着一个欠她500元的人。
后来我看到她去接水,肩上斜挎着包。她把椅子推到后面一点,人走出来,直到她往前走了几步,我才知道她跛脚。她跨出去的每一步,都很用力,幅度还很小,每挪动一下左脚,就必须吃力地迈动着右脚。她身体轻微晃动着,能感受到她在支撑着,那种柔弱中储着一股固执的倔劲。
她虽是无力的,但也是有力的。
每走过一排座位,就多了一两个盯着她背影看的人。不知道别人眼里看到的是什么,我只觉得很不好意思,便低下了头。她看着我的眼神,会不会跟外人看她走路时,是一样的。想到这里,我更不敢看她了。
此后,我没跟她对视过。 05
愤怒的男子
我在座位上正写得好好的,对面的男子蓦然站了起来,抱着一沓杂志,轻轻地走到我后面,举起来要打我后面的女子。这个35岁上下的男人,穿着黑色外套,瘦瘦的,个子很高,留着小胡子,很普通的模样。
一时,所有人都看向他,他拿着书,恶狠狠地要砸那个女人,做了几次这样的动作,嘴里还嘟囔着一些话,我没听懂,看起来他很愤怒。
我紧张得要死,怕他把我也砸了,把我电脑砸坏。电脑是我在上海最值钱的东西了,刚买来才3个多月,不想这样报废掉。
没砸下去,几秒后他走开了,离开那个女子,离开我的座位。我继续看着他,他走到我所在这排座位的最前面,从木质推车上又找来一沓杂志。然后还是走到我对面的座位上坐下,低头翻看着。
我更紧张了,一桌之隔的他突然再打人怎么办?我刚这样想,他果真拿起书站了起来,又一次走到我后面的女人那里。我赶紧转头看过去。还是没看到女子的脸,她背对着我。
男人哼哼唧唧咬牙切齿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上海话,拿着书还要往她头上打,但只是做了几番动作,还是没砸下去。整个馆内的人都看向这边,我也跟着尴尬与紧张起来。
好在他跟前面那次一样,做个动作就走了,边走边咒骂着,走的时候还往我所在的方向看,我赶紧低下头来。
后来我听到有人问我后面那女人怎么回事,她轻声地回答:“不认识。”我赶紧去接了一瓶水,回来时发现我后面那个女人已经走了。我生怕男人又折回来,也赶紧收拾书包跑了,真的是跑着出去的。 06
睡觉的男青年
对面的男青年在我面前睡了很多天了。
每天早上他入座后,玩上10分钟手机,看完好玩有趣的,他会对着手机屏幕嘿嘿笑。把手机塞进包里,立马仰躺在椅子上睡着。眼睛闭着,嘴巴张开,身子架在椅子上,有时他的头歪在了一边,我生怕他睡落了枕。沉重的呼吸声,加上不好看的睡姿,我第一天看到时还有点厌恶。
他长得胖,也不高,桌上就两本馆里拿来的杂志,没别的东西。男青年每天都穿着那件黑色的运动服,头发油腻,像是很少洗澡。他上午躺着睡,下午趴着睡,也不喝水,也不走动,连醒来的时间都是有限的。
不管周几,他都在。我盯着眼前睡着的这个男青年,他看上去30岁,或者还要小上两三岁。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每天都来图书馆睡觉?不工作也不吃饭,不看书也不交流。
我很想在他醒着的时候跟他聊几句,兄弟,你好呀。但越到后来,我越不想开口,我甚至有点同情他,也同情要同情他的我。我潜意识里认为他是个蹭座、蹭空调的无业游民,但也可能是个刚上完夜班来休息的打工者。
越来越害怕去评判别人的生活,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小心翼翼地。我,一个快30岁的女人,瞒着家人辞了工作,关了朋友圈,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每天躲在图书馆码字,码到自己都看不下去的穷酸作者,落魄程度也不亚于这个男青年。
我时常用“没有哪种人生是不值得过的”来安慰自己,但也有着“在寂静的图书馆写着写着就能哭出来”的时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难过,好像用力去过哪种生活,都是蠢的。好在这种孤独无助的感伤,总是在我写了一篇满意的好文后,又消失不见。
有时写完一篇抬起头来,猛地发现远处天空已有一弯明月。月亮藏在树枝间,离我很远,恍如隔世。
再回头看着馆内满座的人群,在这片长久的寂静中,每个人各怀心事,各生喜悲。
我们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为了在这场自以为的盛大寂静中,孤独又英勇地做着这件又蠢又酷的事。
并且终生不悔。
第三章 无解的人生 上海租房记
01
在上海这3年,我搬了5次家。
还没从大学领到毕业证,我就在普陀区曹杨路那边的一家上市公司见习。当时借宿在嘉定安亭的姐姐家。我不是第一次来上海,每年寒暑假,我都在三姐所在的餐厅打工,端盘子、洗碗、上菜、翻台,用一些无聊烦琐的杂活,换每天80元工钱。
穿着高跟鞋忙前忙后,机械化的体力劳动,常常让我在下班时脚底酸痛,累到躺在床上就不想动弹。有几次边洗杯子边哭,三姐比我更累,我只是来做一两个月的兼职,她却干了七八年。
每晚10点下班后,我跟三姐步行半小时到住处。常年在上海打工的二姐和三姐,2008年合租了一室户。这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宅,在上海一个极其偏僻的镇上,距离最近的安亭地铁站有8千米,离上海市中心将近30千米。
楼梯很高,每回爬到6楼都要大喘气。过道还很暗,照明灯坏了也没有物业来修。晚上进进出出,我都要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才敢走。房子孤立无援地杵在镇中心,底下各家店铺喇叭里,不停地播放着哄人的折扣信息。
这套一居室很旧,但还算大,有50平方米。客厅、卧室、厨房连在一起,每间房都有一扇门。卫生间空间很小,还放着马桶、热水器和浴缸,只够挪转身子,也还是紧巴巴的。
客厅用布帘拉上,铺上一张床,这就是三姐的卧室,她一睡就睡了七八年。床边的窗户不隔声,每天早上,三姐都在楼下广播声中醒来。而二姐和二姐夫住在主卧。等到我去上海时,二姐和姐夫感情不和,已经分开住很久了。
从镇上到市区很远,附近没地铁,最近的站点要坐20分钟的公交车才能到,且镇上的公交车都是半小时一班次,经常晚点,稍不注意,就要多等半小时。
见习那段日子,我每天6点半起床,洗把脸就冲到公交站,到车上已经被挤得没法动弹,下了车赶去乘地铁。每天早上看到上海匆匆而过的人群,刚毕业的我,还不至于孤单,心想至少大家都一样。 02
我每天上班路上花一个半小时,抢在打卡时间前冲到公司,坐在格子间,开始又一天繁复的工作。我的同事很奇怪,公司包餐,他们喜欢留下来吃顿晚饭,再回办公室继续加班。
说加班也算不上,因为我们是没有加班费的,大家留下来也就是刷刷网页、看看剧。我是刚进公司的新人,不好意思到点就溜,没任务了也要多待一会儿,但内心深处是排斥这种做法的。
因为下班晚,到镇上的公交车7点就停了,我得多花一小时换另外一条线路转车。所以我几乎每天都在11点左右到家。到家的时候,二姐已经睡了。
她自己跑业务,给一些供应商送酒。每天坐地铁奔波联络客户,拿着几千元工资,除了交房租,还要应酬,她生性豪爽,每回跟朋友出去,都是自己抢着买单。导致每个月工资所剩无几,还要寄给留守在老家上学的女儿。几年前她从朋友那儿买了辆二手小轿车,开着车穿梭在每个供应点,没以前那么累了。
我偷偷走进房间,简单洗漱冲澡,上床钻进被窝,一切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打扰到熟睡中的姐姐。我们睡一张床,各睡一头,各自盖着被子。
黑暗中,我感受着一切,看着看不到的天花板,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姐姐呼吸很重,是这个房间仅有的存在感。我还真的就这么毕业了,就这样成了外来务工人员。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第二天继续重复。 03
我在普陀区最有名的大厦里上班,这可能是我这个刚毕业的上班族唯一值得炫耀的地方,戴着工作牌,出入在这个高端写字楼,怎么着也算是个都市小白领,有着一种愚蠢的傲娇。这种傲娇是自欺欺人的,连自己都心虚的。蒙着眼过的日子,被现实一撞,忽一下子就倒了。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有没有走错毕业后的第一步。第一份工作好像怎么选,都是有顾虑的,都是憋屈的。
大四下学期,过得心慌又急躁。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什么,所以我疯狂面试,面试了大概30家吧,上海、苏州、杭州、南京都去了,一天两三场,几乎是场场拿下。但我总觉得最好的一定在后面,挑来挑去快到5月了,时间到了,就定了这家上市公司。
可惜,处心积虑所挑的,得到以后却不知珍惜。最后饥不择食随便选择的,却不是自己最爱的。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离了校园,依然在跟同龄人赛跑。我让自己跟每个人一样,在什么阶段做什么事情。每场考试都有时限,时间一到,匆匆交了卷。
大学同学各自奔波,在班级群里吐槽工作艰辛。我的同事们为了一年前我就听过的段子哈哈笑成一团。我坐在靠窗的工位上,抬头就能看到天空。从23楼的视角往下张望,十字路口的车水马龙从不停息。上海永远都有这么多行人和车子,声音和躁动。
在我发现自己不仅学不到东西,还胖了5斤以后,就提交了辞职申请。这是在我转正一个月后。 04
办离职手续那天,我下楼时遇到了大学同学。“你怎么在这儿?”我俩几乎异口同声,觉得奇妙。她在我楼下的公司当记者,做汽车资讯采编,经常出差,每个月有十天半个月时间不在上海。
我说:“你住在哪里啊?”她回:“公司旁边的小区,走路只要5分钟,我每天睡到8点半才起床。”我听完很惊讶,想到自己每天上下班路上要花四五个小时等车、坐车、转车,羡慕得很。
她说下周要去成都20天,把房门钥匙给我,让我这段时间住过去,省得路上来回跑,我感激涕零,请她吃了碗面。
第二天我就提了个大行李箱到了她的住处,在一个中档小区的10楼。她没有一楼门禁的钥匙,上楼基本靠运气,只有同一栋楼的人过来开门,才能进去。
行李刚落地,我就被房间的格局吓住了。大约100平方米的一套房,被隔成了8间,原来是非法群租房。我所在的那个房间只有6平方米,可能更小,放一张单人床、一个小衣柜几乎就占满了,而这个房间的房租要1200元一个月。
8个房间的人共用一个卫生间。每天早上所有人赶在上班点抢着同一个马桶、淋浴、洗漱池。我每次去卫生间洗漱时,反复确认门是关好的,没人可以进来,即便进来第一时间也能被我发觉,我才畏畏缩缩脱衣服或是蹲马桶。
晚上睡觉时更紧张,房间的门看着就不结实,像是一脚能踹开。每晚临睡前,我都把椅子堵在门缝处,门把手上套上绳子,再绑在墙面的钉子上。
上海这城市大家各忙各的,室友们说着夹杂各地口音的普通话,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矫情,若即若离恰到好处,这也是我很喜欢的一点。我在隔断间半个月,没跟任何人讲过一句话,也没人找我说话。
这里住着各式各样的人,职业、年龄、谈吐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可能就是气质:每个人身上都自带一种无力的憋屈感。这跟上海早高峰地铁上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
记得最清楚的是我隔壁房间住着两个男生,他们的房间只有一张床。群租房环境差、空间狭小我倒还能接受,但根本隔不断的声响却让我时常失眠。两个男生每天下班回来,都会放歌听,那种我老家县城大巴上经常放的网络歌曲,不知几点关掉的,早上6点又被他们的闹钟吵醒。
非常奇怪的两个人。闹钟从6点吵到8点,他们也不关掉,也没有起床的动静。我一度怀疑他们死在里面了,等着房东敲开他们的房门。所谓的歌曲和闹钟只是提前设置好的假象。我害怕极了,没有确认他们存在的勇气,心想也跟我关系不大。
夜越来越深,我站在窗户边,看着远处渐渐暗下去的万家灯火,突然有点孤独。 05
我很快找到新工作,在杨浦区五角场的一家创业公司。新公司有个同事搬家了,把房子转给我。我住次卧,主卧是另一个同事,也是那年刚毕业的女生,山东人。
房子是1994年建的,很老,没电梯。老房里留下许多老人,每天早晚都看到他们三三两两坐在小区的长椅上,操着一口上海话聊着天,晒太阳,或是目送着我们这些上班的年轻人到拐角处。
每次从小区门口进来,走到拐角处那户人家,我的目光会不自觉地跟一个佝偻老头儿对上。他住在一楼,他家对着路口的那面墙只有一扇窗户,他把窗户下面的墙面给打通了,装上了一扇门。
他的房间脏暗破旧,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里面毫无生气。老头儿总是坐在门口,盯着往来的每个人,视线也不离开,每次我都不好意思地把头转开。我跟室友讨论过这个问题,她说“像是脑子不好”。现在即使离开那里好几年了,我都还忘不掉那种眼神。
我所住的两居室房子,总共45平方米,没有客厅,空间很小,次卧10平方米不到,房租一个月1300元,不包括水电费。当时我的月薪是5500元,也还算宽裕。比起陆家嘴、淮海路、静安寺、徐家汇那边动辄八千上万的月租,已经很满足了。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这让我欣喜不已。在老家生活时,跟姐姐们合挤一张床。在外面读大学,也是住四人间的寝室。而此刻,这个房间的完整使用权都是我的了,至少这一年是的。每天下班到家,关起门来,世界就是我的,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只是这房子太过破旧,住进来一个月,马桶、热水器、油烟机、燃气灶、空调都坏了,上门修理的师傅都摆着手皱着眉说:“太老了,年代太久了,该换了。”
我跟室友把情况告诉房东阿姨,她是上海人,跟老公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离这里还有点远。她在电话那头一直抢话,我说一句,她讲三句,根本不给我辩解的机会。最后她总结道:“我租给你的时候是好的,我不管,你们搬走时要是还坏掉的话,我要扣你们押金!”
我当时气哭了,挂了电话不知如何是好。室友也很生气,但也没办法,我没签合同,中介那边也不认账,我们也只好认了。最后跟室友商量,还是得把必用的马桶和热水器一起花钱修了。
后来房东阿姨过意不去,打电话过来说:“明天有人过来修。”第二天来了一个上海大爷,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他在厨房捣鼓了半天,翻翻油烟机,看看燃气灶,还去卫生间测试了下马桶。
最后说了句:“不好修啊。”
我问:“修理费大概多少钱?”
他说:“不好讲啊。”就走了。
不一会儿室友回来,说路上看见房东了,我这才知道刚才上来那人就是房东。
最后还是我跟室友自己掏钱修了。 06
室友长得很好看,高高瘦瘦,人也和善,在上海读的大学,毕业后留在这座城市工作。
她有趣,有自己的想法,我很难想象什么样的男生能跟她恋爱。我们每天在小小的厨房里八卦公司的种种,我们那家50多口人的创业公司,每天也会发生一些有趣的事。她喜欢宅,喜欢上豆瓣,喜欢做土豆泥吃,经常在午夜或周末接到部门老大的附加任务。
主卧月租1500元,她觉得有点贵,就招室友入住,分担房租。
前后住进来两个人,都是外地来上海实习的大学生。第一个女孩子性格爽朗,在一家创业公司做公关,老板经常请员工出去玩一晚上,有些夜晚她就不回来了。
另一个女孩,从四川来上海一家旅行网站实习,长得很漂亮,就是跟我室友合不来。两个为了省钱挤在一张床上的陌生女人,必然是有隔阂的。因为看剧不戴耳机,因为吃完饭不收拾桌子,因为一个打了很久的深夜电话,两个陌生女人的空间,不说话,也是战场。
这两个女孩都是短租,住上一两个月就走了。到了当年年底,室友突然说要离开上海,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在这里工资太低了,交完房租就差不多了,靠家近点也好。”
没多久,她就飞回山东的老家了。走之前取走了这大半年缴纳的所有公积金,还留给我一些带不走寄不了的东西。
我们断断续续维持着联系。她回山东后休息了一段时间,到处找工作,开始我们还能互相吐槽下生活艰辛、活着不易,慢慢地各忙各的,也就不怎么说话了。
前不久她突然发微信问我,可不可以帮她填写一份本地公务员报名表,她说为了完成上面领导的指标,让我充个数。我当时身上没有一寸照片,帮不上忙,就没填。她说没事。
我想她现在应该是在老家做公务员,这可能是每个小城青年最向往的工作。
可我却不知道,是该为她开心,还是难过。 07
她回老家之前,我们担心没有人接盘住进来,我一个人担负2800元的月租太艰难了。我宁愿搬出去。房租一旦超过收入的三分之一,整个人就没安全感。我跟她开始在网上各种发帖,发招租信息。来了好几个人看房子,最后我们定了一个在五角场做建筑设计的女生。
第二任室友叫小静,28岁的沈阳姑娘,矮、胖、拘谨,戴着一副不怎么好看的眼镜。在建筑设计行业工作5年,在国内最好的房地产公司上班,拿着两三万元月薪。
我一周有四五天时间见不到她,她很少在10点之前回来,经常在凌晨三四点回来倒头就睡。我们偶尔在厨房碰上了,点个头打个招呼就当是见了一面。超负荷的工作,让她体内长了肿瘤。
她妈妈刚退休,在东北老家也没事,就过来照顾她。整日在房间里看电视打发时间。我每次下班到家,小静妈妈早就做好了饭,把锅台收拾得很干净,怕给我添麻烦。有时包饺子,有时做饼,菜香味飘满整个房间,我听到她们的欢声笑语,还有点羡慕。有时候她们会叫我一起吃,我也怕给她们添麻烦,接过一根玉米或一块饼,道个谢就回房间了。
第二年春天,小静的病情好转,她妈妈就回老家去了。她妈妈前脚刚走,后脚她就带男朋友到家里过夜。之前我也见过他几次,江西人,不高,戴着一副厚眼镜。跟她是同行,在同济大学附近上班。认识大半年,两人决定结婚了。
在这之前,小静刚跟谈了8年的男友分了手。
小静毕业那年,跟着大学男友从东北一起来上海,男友经常跟公司领导吵架,然后辞职在家,也不积极找工作,到后来都靠她养着。她把攒下的几万元给了男友开店,没做几个月就倒闭了。
“他脾气越来越差,还犯了我不能忍的原则性错误,最终决定跟他分手。”她轻描淡写地跟我说着这些。
“他回老家后,没多久就结婚生子了。跟他在一起快10年了,还是分了。3个月后,我就在微信上认识了现任男朋友。”那天她一口气跟我说了很多,表情没什么变化。
每个住进来的室友,都会被房东阿姨气哭一回。有一次家里水龙头又坏了,小静给房东阿姨打电话,不知怎的,突然听到她跟房东吵了起来,小静在电话里吼着“不帮我们修东西”,“是你不对”,“我要去告你”……
没多久,房东阿姨跟我们说她要卖房子,儿子儿媳需要另外买一套房子,跟老人分开住。她让我们一个月内搬出去,我跟小静也受够了各种家具、电器三天一小坏、五天一大坏的日子,只得各奔东西。
记得那天知道这个消息时,我站在房间窗户往下看:我在前同事那里花20元买来的三手自行车还锁在门口,不远处的休闲区坐着打牌听曲的老头老太,邻居手里提着刚从200米外的菜市场买来的食材,也有年轻的妇人抱着孩子散步……
真是很平常的一天呢,可我却将不属于这里,也不知道我将去哪里。我的到来与离开,跟这个房子这个小区这个城市,没有太多关系。阳光真好啊,外面暖洋洋的,还是得打起精神继续找房子继续生活,不是吗?
当时小静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到现在都记得,她说:“等你第三次搬家的时候,你就特别想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了。” 08
在找房子那段时间,我也换了工作。
我至今都不知道当初辞职的原因是什么,在创业公司没提升了?厌倦了这个沉闷的环境?人生可以有更好的平台?我都不知道。老板对我很好,主动给我加了两次薪水。记得当初来面试时,我跟他聊了很多,最后问我理想薪资,我说4000元就够了,他说别低估自己,然后给了我5500元。我觉得自己被重视了,就过来了。做了一年,又走了。
我入职了新公司,还没找到房子。每天下班后到处跑,地铁转来转去的。在上海找房子确实是一场艰难的争夺战,紧俏的房源太贵租不起,太差太偏的房子不想住,适中的房子一抛出就被秒抢。很多时候就因为晚来了几分钟,一套房子就被前面的房客定下了。更糟糕的是遇到虚假房源,买家秀和卖家秀总是千差万别。
在找到房子那天,我看了三家,第一家被人预定了,第二家是骗人的中介。去看第三家房子的地铁上,我挤在人群中,那是晚上9点左右,望着车窗外灯火通明的夜上海,觉得自己太过渺小与卑微。一个人生活太难了,越想越难过,要哭出来。
我心力交瘁,到最后一家,感觉都还可以,也不想再挑来挑去的,当场付了1500元定金。那天晚上,从徐汇区坐地铁回到五角场,花了我一个半小时,但房子这事定了,总算是安心的。
搬家的那天,五角场的房东阿姨过来跟我们交接,我跟小静紧张得要死,怕她不给我们押金。不过她最后也没为难我们,扣除了当月的水电煤费用,也算正常给了。
我叫了运输师傅过来,送我去二十多千米外的新家。那时候是5月,天气已经有点热了。为了省点钱,我一趟趟上上下下搬运行李到车上。
快发车时,小静叫住了我。她那天也搬家,搬去跟男朋友一起住。男友在同济大学租了一室户,打算过渡一下,因为他们已经在上海郊区嘉定看房子了,打算买一套。
有一回我们聊天,她跟我说了很多:“每个来上海的外地人,在第五年都会决定去还是留。我们打算留下来,但压力也很大。我男朋友前段时间想回江西老家生活,我不愿意,他在阳台坐了一晚上,我去找他时,看到他正要往下跳。我吓得抱住他,哭着跟他说,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不要做傻事。后来他平复下来,决定跟我留在上海买房子。其实我当时是骗他的,他要是回老家了,我是肯定不会跟他走的。我来上海5年了,决定留下来。”
搬家那天,她拿着一根晒衣服的长铁棍。上海这里的老公房想要晒衣服,要在阳台外面架上几根长棍,把湿衣服挂上去即可。她手里拿着的,是搬进来那天,从旧房子带过来的长棍。
小静叫住我的车,我以为是跟我说再见,没想到她急迫地对着司机说:“能帮我把这根棍带到同济大学附近吗?出租车不好塞,地铁也不让上去。”
司机打量了一下这根棍,摇了摇头,说:“不顺路啊,也塞不下。”
她很急,天气又热,她的额头开始冒汗,还不放弃:“我给你100元。”
师傅这下气了,直接说:“我没见过钱啊,不带,就是不带。”
我跟师傅说:“我不赶时间,你不嫌麻烦可以绕个道过去。”
师傅没理我,直接发动了车子,我本想跟小静道个别招招手,但车子已经开动了。从后视镜里看到她跟长棍站在一起,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她比搬进来时胖了许多,远远地看过去,两条粗短的腿和圆圆的肉身。特别是肉鼓鼓的肚子,衬衫贴在她身上,显得更胖了。那根又长又细的长铁棍跟她站在一起,更为突兀显眼。
她捋了捋头发,又擦了擦鼻头的汗液,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对一根普通的长棍这么执着?等我走出小区,才想到一事,她曾跟我说过,这个晒衣服的铁棍,是她那个前男友买的。 09
我搬到徐汇区龙华那边,房子离地铁口步行20分钟,离徐家汇的新公司5千米,每天骑车半小时就到了。也是老公房,但也不算太旧,3年前中等装修过,比五角场的大很多。我也从10平方米的次卧搬到了20平方米带独立阳台的主卧。
我终于在房间里添置了落地镜、书架、衣帽架、地毯,贴了墙纸,挂起了照片墙,在阳台养了花草盆栽。我也有更多时间做饭吃。楼下有24小时便利店,有一个父子俩开的烧烤摊,还有一家每天都想吃的麻辣烫。
房东是个地道的上海男人,在附近的上海植物园上班,温文尔雅,大大方方。有一回热水器坏了,他第二天就过来换了个新的。洗衣机转不动了,他当周就换了台好的。
每次过来修换东西,我说:“麻烦你跑一趟了。”他总是连连说着:“是我东西坏了,你们生活才受麻烦呢!”我一听很是感慨,想到了五角场的房东老太太,越发觉得现在的房东好。
室友是1988年的姑娘,独生女,在人民广场一家证券公司上班,文文静静,有些高冷。佛教徒,每天吃斋念佛,从不吃荤。我经常在深夜一两点上厕所时,听到她在黑暗的房间里念佛的声音。
人还不错,就是邋遢了些。煮完饭的电饭锅两个月不洗都长了霉菌,冰箱里塞满了各种过期变质腐烂的食物,吃饭的餐桌上有时能看到她的袜子,她房间里到处躺着衣服、鞋子、零食袋……我每天再晚回家,也要把厨房、卫生间、客厅拖洗一遍。
她房间唯一干净的地方就是佛台了,她外出时就让我帮她点点香,给佛台换换水。除了长假出去参加法事,周末她都宅在家里念经。也没什么朋友,只结交几个佛友。偶尔她会带着佛友来家里小住几天,一起吃素念佛。
她跟佛友最兴奋的,是一起听电台的讲经大师打电话。大师在电话那头解答每一位热心来电的施主的困惑。每次接通了大师的电话,我的室友和她的佛友就异常激动。
大师在电话那头建议她们多去放生。 10
室友的妈妈也来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她们一起念佛。有一回我晚上回到家,她妈妈敲我的门,拿着一本经书,跟我说:“今天我们打电话给大师,她说你这房间照片太多了,应该拿下来,不然房间里不太干净。这本经书你拿去读读,读完以后烧了,可以驱赶你房间的东西。”
我听完心里直发毛,支支吾吾应答着,当着她的面把我做的照片墙给拆了。经书放在我的房间里,到现在都没有读。
我们上班的时候,她妈妈就在家里念佛,周末她妈妈可能会跟我聊几句。问我家哪里的?做什么的?工资多少?有没有男朋友?男朋友工资多少?做什么的?上海有房子吗?
我说:“工资不高,没房子。”
她说:“最好嫁给一个有房子的人啊。”
我不知如何接话,就走了。
有时我在房间写字,她妈妈过来说:“会写文章真好啊,我闺女工资都没你高呢,快30岁了,才5000元。”
我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继续低头写。
相较于她妈妈,我更喜欢室友。她买了好吃的马上跟我一起吃,有吃不完的东西都让我帮她解决,新买的包包不想用就送给我,每次我打扫完,她都特别不好意思捂着嘴说自己太懒太邋遢。
不过她从来没跟我敞开心扉,也不跟我聊工作和生活。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具体做什么工作的。也没听她提到过要交男朋友。有一回我在看《白夜行》,她走过来,倚在门上说:“呀,你也在看啊,我失恋那会儿也看过这本书。”我没有问她更多,有些话要是想说,总会自己开口,强求无意义。
一年后租房合同快到期了,我去问房东有无续约的打算,他说:“这个房子还是3年前的市场价,现在行情不同了,我们要涨了。”涨了1500元一个月,我跟室友觉得太过夸张,不能接受,决定搬家。
想到客气爽快的房东一口气涨了那么多,我不禁悲从中来。卖方和买方,终究还是利益关系。我更感叹的是,人生要到什么时候,可以不为了突然涨价的房租而焦虑呢。 11
很累。
这次不想自己找房了,让中介帮我看房,我付中介费。第二天,中介阿姨就给我打电话,附近小区有一室户出租,在顶层的6楼。我去看了房后,40平方米,没有客厅,但厨房和卧室够大,3000元一个月。
我想了整整一周,还是决定租下来,贵是贵了点,但我当时薪水也快上万了,勉强还能撑过去。一个人住,总是省心的。可是这3000元房租,都快赶上我老家县城的房价了。不能想太多,想太多就是给自己添堵。既然出门在外,就不要跟老家的人比。
搬家那天,没想到我会有那么多东西,收拾了20包行李。看着满屋狼藉,我这个资深洁癖第一次不想动手整理。其实我当时想的是:我很可能在某一天熬不下去了。
把东西提上没有电梯的6楼,躺在床上就哭了起来。6楼,又是6楼,最高层的6楼。我住那么偏僻的小区,二手房房价都涨到5万一平方米了,更别说市中心的十几万。毕业这两年,卡里的余额越来越多,我那天算了下,离能在上海买套房,大概还差500万元。
房东一家都是东北人,30出头,老婆刚生完孩子。他的父母手头宽裕,给孩子在浦东赞助了一套大房子。房东喜欢看球,整日看他在朋友圈发上海体育场比赛现场的图片和视频,他开车技术好像也很一般,经常收到他车子的罚款单,发信息叮嘱我好好保留着单子。
住了半年,他就把房子卖出去了。新房东一家住在闵行,买房子只是为了投资,自己不住,租出去,等着房价上涨转卖。一年后,我所租的这套房子就涨了100多万元。
我的新房东,是个做生意的商人。我让他帮我办一张上海居住证,房东当即答应,到约定那天早早地过来,我们去居委会开了证明,又打车到最近的社区事务所。他不紧不慢,很是配合。快结束时,他说:“我要和一个朋友谈生意,先走了。”我说:“等下我打车送你去车站。”他说:“不用了,我喜欢走路的。”
据说上海限购后,他跟老婆离婚,又买了一套房子。不过还没到复婚那天,他老婆背着他跟别人再婚了。
一直是他女儿跟我沟通,我每季度把房租转到她账上,也是我跟她唯一的聊天记录。
在这边住了一年多,房租每月又涨了300元,我也没搬家,不想折腾。每到交租那天,就忍痛送出1万元。
除了阳台经常渗水进来,一到雨天就异常潮湿,别的都没大碍。一室户住起来真的很舒服。不管我多晚下班,到家了总可以放心大胆地在房间里走动,偶尔还能在厨房里煮碗面吃。房间里每个角落都是经过我精心布置的,乱了还可以亲手还原它。
我现在的工资还算可观,省一省,每年能攒下一点钱。我也不知道攒这笔钱到底干什么,除非发了一笔横财,我在上海是买不起房子的。这笔钱可能一部分是爸妈老了以后的医药费,一部分给我以后急用,一部分跟未来老公还房贷。钱,要花总是能花掉的。
时常想着,我离开家乡,去武汉读书,又来上海工作。明知道留下来很艰难,还是死扛着。来上海这3年,我从嘉定安亭,搬到普陀曹杨,再到杨浦五角场,最后到徐汇龙华,在龙华还搬了一次。因为房东卖房、房租涨价、换了工作等任何一个原因,都可能再次流离。
我挣扎在这个城市,居无定所,三番五次,只为每次的停留,能久一点,去多看一次展览,去多看一场话剧,去多认识几个有意思的人。哪怕只是多享受一下每天早晨起来后从阳台照过来的光。 12
这几年刷朋友圈,那些留在老家的同学早就结婚生子,住着便宜又宽敞的大房子。曾经最好的女朋友,也为了房子,嫁给了上海郊区矮胖又无能的男人,只因他有一个上海户口、一套上海房子。
上次我跟她见面,我说:“你婚后过得开心吗?”
她扑哧一声,用一种嬉笑的眼神看着我,说:“有什么开不开心的,日子嘛,闭着眼就过了。”
我看着她,眼圈有点红,也跟着笑了。
临走时,她抢着买了单,并对我说了一句:
“你一定要坚持久一点啊!”
第三章 无解的人生 54号楼的老太
01
胖老太坐在54号楼下的躺椅上,一只脚落地,一只脚搭在板上,手里摇着蒲扇,漫不经心。第一次听她说话是在10点多的夏夜,热风呼呼,看不清脸。
“小姑娘,侬那里不能停车晓得伐?”我刚锁好自行车,吓了一跳。仔细辨认后,一个胖黑的身体对着我讲话,是住在4层的胖阿姨。
54号楼的门前,有一块二十多平方米的小树林空地。胖老太说:“这里专供小区老年人‘玩乐’,你们小年轻不要把车停在这里。”我哦一声把车推得老远。
白天,到晚上八九点。破旧的老公房楼下那块空地,坐满了白发的老人,在那里打牌、聊天、犯瞌睡、目送年轻人上班下班。胖老太是闹得最嗨的那个。她的嗓门很大,聊天总少不了她。她的话题也最多,嘴里吧啦吧啦没停过。她也是其中最胖的,每回经过时总能看到她呼吸很重,额头和鼻子都往外冒汗。
或许这就是她想要的晚年生活。在这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堆里,她显然更加有活力,威风而快乐。
有回我加班回来晚,到楼下已经11点了。她还坐在那里,耷拉着脑袋打着盹。这时从楼上跑来一个神色慌张的青年男子,操着一口上海方言,意思是这么晚了快回去吧。胖阿姨只管找掉到地上的蒲扇,捡起来扇了几下,说:回去也是等死,还不如外面舒服。
男子没说话,转头就上去了。胖老太终究还是慢吞吞站了起来,跟在男子的后面,往楼上踱步。她拉着扶梯,每上一个台阶,就艰难地挣扎一回。
我想此刻她肯定呼吸急促,鼻头微微出汗,回去会大睡一场,明天醒来兴奋地跑到楼下。在这方寸之地,她主宰着一切,并乐意虎视眈眈着每一个往来的小年轻。 02
楼下的独居老太已经好多天没动静了。往常我一晒被子,她就从下面伸出头来,叮嘱我晒完一定要把长棍子收回去,不然这几根空心管子就会漏水到她的窗户上,她一开窗,水一瞬间全部流进她家里了。
这都已经好几个星期了,我晒了三回被子,也不见她出来跟我说话。以前上班的时候,每天早晨她都会站在家门口,跟对门那个阿姨聊天。我一经过,她俩总是万年不变的问候:上班了啊?上班好晚的哦?骑车还是坐车?我每次熟练地回答:嗯,不晚,车被偷了坐地铁。
我失业后,整日待在家里走来走去,也没听过她跟对门的阿姨站在走廊聊天。我想她肯定是去她儿子家了。想起有天早上我急匆匆跑下楼,正好看到她在锁门。戴着个草帽,脚边是装满菜的塑料袋,应该是刚从菜市场回来。我说:“阿姨早啊!”她说:“早!早!我正好去儿子家做饭。”讲话有点快。
后来我就经常看到她把肉啊菜啊塞在车后面,然后骑上电瓶车,出了小区后门飞快地往东边拐去。
国庆节那几日,我晾晒在长管上的衣服被风吹到楼下了,去敲楼下阿姨的门,依旧没人回应。问了对门的阿姨,说:“不知道,奇怪了,好多天没动静了。”我继续问她:“是不是去她儿子那里了?”对门阿姨咋呼起来:“瞎说,她哪里来的儿子,她儿子出国好多年了啦,跟她不联系的。”说完眼睛瞪得老大。
“我看阿姨每天都买好菜去她儿子家里做。”我越来越疑惑。
“不是的,她在东边工厂里给工人烧饭的啦。”对门阿姨吐出这句话,不愿多说。
我辗转反侧想了一晚上,如果明天楼下阿姨还不出现,我就让物业想办法进屋瞧瞧。
不过第二天,天还没大亮,楼下消失的阿姨就敲着她的晾衣竿,对着上面喊着:“小姑娘,你的衣服掉了啦!”
恍惚间分不清现实还是梦。 03
三楼的刘老太这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菜市场挑一条新鲜的鲫鱼、两斤刚出市的排骨肉,还有她孙女最爱吃的基围虾。等会儿她两个儿子拖家带口回来吃饭。菜市场一如既往,臭烘烘,热腾腾。
她好不容易挤到家,已经8点了,扔下塑料袋,脱了鞋子,卷起袖子赶紧准备原料。她突然想起来,冲卧室叫着正在看报纸的老头,到厨房帮她剥毛豆。
今天国庆假期,难得孩子们都过来聚聚,常年冷清的家里即将闹腾起来。大儿子在事业单位上班,说出去有面子。二儿子做做生意发了点小财,说出去更有面子。两个儿媳妇也算懂事贴心,逢年过节各自带着孩子上门热闹一番。
还没到12点,两家就聚齐了,平时大到空虚的房间一下子小了许多。锅里煮的排骨汤冒着热气,发出滋滋的声响。刘老太抱着这个乖孙子亲了又亲,围着那个乖孙女说又长高了。欢声笑语飘荡在整栋54号楼。
很快,一个月使用一次的大餐桌上摆满了盘子碗筷。一大家子8口人围坐在一起。说着跟上个月没区别的话,互相夹菜夹菜,说道吃吃吃。刘老太看着一张张熟悉又快乐的脸庞,心满意足地吃了口米饭。
儿子们来得快,走得也快。下午3点不到,两家人就吵着要回去。大儿子心疼她,走时说了句:“每次烧饭太辛苦了,下次我们去酒店吃吧!”
刘老太没多说,目送着两辆车子走远。
不多久,她提着几袋垃圾慢吞吞走到小区垃圾箱位置。
晚上,刘老太洗好碗筷拖好地后走进卧室。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推了推身边快睡着的老头,说:“我总觉得今天的一切在什么时候发生过?”
老头取下老花镜,笑着说了句:“已经发生十多年了。”老头没再理她,盖起被子昏昏欲睡。
刘老太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猛然发觉:原来已经老了这么多年了啊。 04
夜深了,小区白天的各种嘈杂停息了,偶尔传来隔壁楼层年轻男女的打闹声。54号楼里的老太们,早就睡着了。
第三章 无解的人生 独居房东
01
高三上学期,为了每天晚自习后多学几小时,我在学校附近找了间月租100元的民房。房东是个60来岁的老头儿,不足一米六的个头,架不住瘦弱的身子。他走路很轻,不平稳。呼吸很重,像从喉咙里挤出来。我妈关上门偷偷跟我讲:“这老头子有肺结核,你不要跟他离得太近。”
出租屋距离学校一千米,扎在一片老居民区的巷子里,横七竖八绕好几圈才能找到。我每天早上5点多起床跑到学校晨读,晚上10点再跑回来迅速关上门。
房子上下两层,合着有八九间,楼上5间全部拿来出租。我的隔壁住着邻校中学3个高三男生,还有一个在附近县医院实习的小护士。
我偶尔从门缝中看到,那3个男生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和一个烧水的壶。三人横躺在一张床上。他们租在校外,纯粹是为了通宵上网。我经常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他们回来开门的声音,或者半夜三更站在门口跟小护士嬉笑怒骂。
小护士比我小3岁,在卫校读书,被男朋友家安排在县医院实习。她对我很和善,有好吃的会先到我房间塞给我。我除了羡慕她,就还是羡慕她。
她长得好看,穿的衣服也好看。一周只需上3天班,还有个男朋友帮她交房租,给她生活费。而我的生活总是被不确定的未来牵绊着。 02
我的房东,那个得了肺结核的独居老人,整日不出门,一个月我都见不到他几回。楼下只住他一人,他的房间靠东,房门常年紧闭。我在那边大半年,一次都没进过他的房间。
有时他敞着门出来打水,我经过时瞟上两眼,他的房间昏暗、杂乱。被子的污垢累积成块,粘在一起。床头地面是一堆啤酒瓶,还有零零散散一地烟头。
偶尔我下来接水,遇上他,也总是刻意保持距离。他会主动问我一些问题:在哪个学校读书?今年多大了?老家在哪个镇?家里几个兄弟姐妹?我在看房子那天已经回答过他了,他总是时不时重复着。是不是人年纪大了,都喜欢这样问年轻人相同的问题呢?
老人常年独居,如果不是一个周末来了个女人,我都以为他没有亲人。楼下一阵争吵声打乱了正在楼上写试卷的我。我穿起拖鞋就匆匆走到楼下假装接水。
女人30来岁,矮胖,穿得倒很得体。两只胳膊交叉着,生着气,表情狰狞。老房东的门敞开,他坐在床边抽着烟。
“我为什么不能见我孙子?”很少见到房东这样激动。
“你过去干啥啊,你过去不方便。”女人说。
“你们一起过吧,当我死了。”房东突然吼了一声,我一惊。
“你这样子,活该没人跟你过。”女人狠狠地甩门就走。
我吓得不敢说话,赶紧跑到楼上。
房东那晚咳了很久。 03
一个月后,老房东的房间里突然多出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那天,我第一次看到房东家的厨房有了烟火气。他炒上3个小菜端到那个昏暗杂乱的房间,男孩手里拿着一只塑料玩具风车正晃悠着,老房东不停往他嘴里塞菜。
当天下午,之前那个矮胖女人就急匆匆接走了孩子,那架势简直可以用“抢”来形容。她一边拖着男孩往外走,一边认真教训他:“以后别来你爷爷这里了,他有病。”
房东的房间又恢复死一样的沉寂。那个玩具风车还插在大铁门上。风一吹过来,风车就开始转了。
小护士吐着瓜子皮,坐在我的床边,跟我小声嘀咕着:“我听邻居说了,这房东自从得了这病,就没人跟他一起了。他还有个老婆子,嫌他这毛病,就去儿子家过了。”
小护士又重新抓了一把瓜子,继续说道:“说来也是可怜,一个人守着这套房子。不靠我们这点房租,他早就死了。对了,你看他那样子,走路外八字,还慢吞吞的,跟个王八似的,嘿嘿嘿。”
小护士边说边笑,瓜子壳粘在了嘴角,我没好意思提醒她。 04
离高考还有两个月,我紧张的神经更加紧绷,终于在某一天熬不下去病倒了。
我拿着水桶晕乎乎地下楼打水,扶着墙,步履蹒跚,眼前差点一黑倒在地上。
“我来吧。”我转身看到房东,好久没认真打量他,他精神越来越差。说完上前提着我的水桶。他比我身子虚多了,可还是提着水桶上着一个个台阶。本来十几二十秒可以走完的楼梯,他跟我用了两三分钟。
“谢谢啊!”上来后,我试着对他挤出笑容。
“不客气,睡一觉就好了。”房东丢下水桶,就连忙站到门外去,跟我轻轻摆摆手,嘴唇动了动,笑了下,转身走了。
随着高考的临近,隔壁3个男生愈加狂躁。不知他们从哪里搞来一台音响和话筒,不去网吧的夜晚,他们仨就在房间唱到半夜一两点。这破房子隔声本来就差,再加上家庭式ktv的“助阵”,有很多次,我都想冲上去砸门,但理智告诉我,一切以高考为重,能忍则忍。
这道数学题还是不会解,那章历史知识也记不住。有很多次,隔壁房间歌声荡漾,我在被窝偷偷抹泪。人一矫情起来,不能感动天地,倒是能感动自己。
我像是向老师打报告的女同学一样,跟房东抱怨糟糕的环境。房东扶着门框,颤巍巍地站在门口,微微点了点头,说:“你先回去吧。”我被房东房间的恶臭熏得难受,飞快地走掉。
每一次都想快点逃离。
第二天起,我再也没在晚上10点以后听到他们的声音。
他们跑了。欠了房东3个月房租。连夜跑了。
“对不起!”我觉得是我的错,房东不去激怒他们,或许就没事了。
“算了,又不是第一次了。”房东喘着气,挤出几个字。 05
高考结束后,我没有马上退房。
我把房间留给了到县城补课的弟弟,他当时正在读高一。一个平常的午后,房东叫住我弟,让他帮忙去小卖铺买包烟。我弟照做。几天后,我弟补课回来,发现一群人在房东房间。房东的身上盖了一片白布。
房东死了。
走得很安静,没打扰任何人。
我弟当天就回家了。后来我妈跟我讲起这件事,还一惊一乍。我“哦、啊、呀”表示知道了。
只是我妈不知道,很多年过去了,我时常想起那个时候,半夜2点的数学题、隔壁房间的男生和小护士、得了肺痨死去的孤寡老人、大铁门上的玩具风车,还有那个我永远不敢跨进去的阴森房间。
这些,一次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零零散散的一些片段,总是不合时宜地闯进我的记忆。
我想我是害怕的。我内心深处有一种恐惧。我害怕死亡,我害怕苍老,我害怕绝望。
我更害怕自己。当年听到我妈说老房东去世时,我竟然没有难过。
第三章 无解的人生 弱者
01
当记者是我从小到大的理想。高考填志愿,我几栏都选了新闻学专业。有时候我也矛盾,究竟我是喜欢报道更多的事实真相,还是享受记者这份职业带给我的成就感。
一到大学,我就加入了学校的新闻媒体做学生记者。刚开始写着学校社团的活动新闻,报道学院的娱乐晚会,每周能有一两次上校报的机会。
因为表现良好,我在大二那年被学校宣传部的老师叫过去帮忙。学校每年都有宣传指标,必须达到一定曝光量。老师让我多写写学校的丰功伟绩,他再拿到外面的省市报纸上投稿,我也的确写出了几篇漂亮的稿子。
虽然只是豆腐块的版面,但毕竟是省市级媒体,一上稿,足以让我开心好几天。每次跑到报刊亭买当天的报纸,看着自己昨天敲在键盘上的文字印在了可触摸的纸张上,可以说是大学最开心的时刻。
我的名声逐渐在学校打响,走到哪儿,大家都对我多了几分远远就叫“姐”的敬意。我也不知道这个称呼里掺了多少真假。当然,也免不了有一些找我帮忙的人。
有个学弟找到我,跟我说了最近遇到的一件难事:他打算在学校开首家校园话剧院,设备器材已经租好了,要跟校方申请一间500人左右的大教室,方案提交上去,却被领导叫停了。
“学校领导就是这样,怕麻烦。我这话剧院也算是全国高校第一家,开创先河啊!”学弟满是怨念。
我抓住“全国”“先河”几个词思考了好一会儿,决定报道。
第二天,我以学生记者的身份去领导办公室做采访。领导拍着桌子训了我一通:“学生的职责是去学习,他想创业我不阻止,但我们只鼓励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去创造价值的,他这个商业性太强,还要占用学校资源,绝对不行!”
我被领导臭骂了一顿,灰溜溜地走出了办公室。不过我已经要到了新闻素材,很快把新闻稿写好,主动联系了当地日报的记者,把稿子给了他。
报社记者问我:“稿子要署你的名字吗?写了名字会不会对你不太好?”我没有丝毫犹豫,说:“写。”
有很多事情,在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或许报道真相是我的爱好,想借此成名也是我的潜在目的。
第二天稿子见报,100多家网站主动转载,还有国家级媒体联系我的学弟做后续深度报道。大学生创业的话题在各大论坛、微博引发网友热议。这篇报道也在学校引起了轩然大波,宣传部老大请我到办公室喝茶,意思是以后这种稿子少发,不然连毕业证都难拿。
我还沉浸在一炮而红的胜利喜悦中,根本听不进这些话。
晚上学弟打电话给我:“大记者,多谢你啊!因为你的报道,有很多商家联系我要合作!你太牛了呀!我就知道的!既然学校不让搞,我就让别人帮我,可能利用了你,但我知道你不会介意的。”
我挂了电话,可笑至极。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支写新闻的笔,用不好了也可能是把玩火自焚的刀子。
后来学弟的剧院没开成,这个项目搁浅了。没过多久,他又琢磨了新的项目,找我报道,我推托道:“最近太忙了,没时间。” 02
因祸得福,因为此事,省里日报的记者让我做报社的通讯员,帮他在外面跑新闻。
不上课的时候,我就到处跑。他做的是教育版,一到周末我就去各种招聘会现场。我不找工作,只是挤在水泄不通的场馆,看一群毕业生胡乱撒下一沓沓简历,然后寻找可报道的信息。
看到可挖掘的新闻点,我就打电话给报社的记者报个选题。要是通过,就上前采访。采访结束,我在附近找个网吧写稿,只要在下午6点截稿前交稿就行。
我每天都盼着能有大事发生。我觉得自己像狗一样,嗅觉灵敏,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有一回在招聘会现场,我碰到省台一档求职类节目正在录制。节目组声称:现场求职者可主动上台自荐,是否录取由台下的企业嘉宾决定。
有个大专毕业的白化病男生,举着牌子站在台上,所有人都被他白白的毛发和过于惨白的脸吸引了,我心想这可能是节目组请来的托儿。
白化病男孩在台上颇显激动,差点哭了,哆哆嗦嗦地说:“台上更公开、更公平,所以我上来了。”男孩说他几个月已经找了几百家,被各种借口拒绝。
最终,这个男生当场被一家名企录取。
录制结束后,我上前采访,男生的妈妈也在。面对记者,她有点紧张,不时脸红。我再三求证,才知道男孩父母从农村来省会打工,家里还有一个同样患病读高二的弟弟。他们已经跑了一个月的招聘会,一直受歧视。
“我们每天啃着馒头跑来跑去的,饭都舍不得买。”她眼角有泪,说完偷偷迅速擦了擦。求职这么久,白化病男生也算是被录取了。我觉得有新闻价值,值得写。
第二天,报社在头版刊登了这篇报道,还配上母子俩的照片。这是我新闻生涯的第一篇头版。当天,母子俩打电话给我:“谢谢你的报道,这么好心的公司,一定要好好宣传一下。”
我客气地回了她:“没事,都是记者该做的。”说完抚摩着刚买回来的报纸头版,扬扬得意。
没过几天,我又接到男孩妈妈的电话:“记者啊,那家公司不要我儿子了!”
我当时在学校食堂吃面,听她一说,立马放下手中的碗筷,飞快地跑回寝室,我说:“阿姨,你慢点说,我都记下。”
原来男孩去公司报到那天,公司又给他加试了一轮,答题无误,操作顺利,但还是被刷了。
“骗子,他们就是骗子,记者,你可要曝光他们!”她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我觉得愧疚,他们要是骗子的话,那我也算是帮凶了。经过几次核实,确实是企业反悔了。我把几方取证的稿子发给报社,报社反馈:不登!这种负面稿不能登!
我不知怎么办,这种新闻确实不是大新闻。但我自己又能做什么呢?我只是一个学生记者,一个普通的记录者,我什么都不是。
但一想到男孩妈妈在电话里哭哭啼啼的样子,我心里就过意不去。我跟报社记者讲:“新闻不就是客观报道事实真相吗?企业的用意,我之前没有了解全面。”
“你啊,还是太小,别把记者看得太重。世间有那么多的不公平,都来找记者,要警察和法院干吗?”记者安慰我,继续说,“我们只管记录,登不登报,这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我一直沉默,挂了电话,在阳台坐了很久。后来我辗转联系另一家媒体发出此篇报道。不过这篇新闻也石沉大海,没有惊起任何波澜。但因为做了这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我心里稍微舒坦了点。
此后,我没再接到她的电话。偶尔在qq空间,看到那个男生发一些我看不懂的文字。我也强忍着没有问男孩现在有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我心虚,事情弄成这样,我也很无奈。
记得那天在招聘会现场采访时,男孩的妈妈说,如果实在找不到工作了,就让儿子在家修电脑。“儿子电脑修得可好了,全班就他每次修得最快最好。”她为儿子感到骄傲。
我也一直忘不了,那个企业招聘官接受我采访时说的:“社会责任感是每个企业不可缺少的部分,对待他这样有能力但有身体缺陷的求职者,我们一视同仁。”
当时他那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恐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03
大三暑假,我联系上了一家在全国影响力很强的报社实习。考完大学英语六级的第二天,我就坐上15小时的硬座火车过去。
那天,我正坐在办公室看报纸,把我晾在一边好些天的报社记者,对着我,手指一勾:“走!”我就第一次跟着记者老师去现场了。是一桩诈骗案,一家工厂两个月诈骗近百家供应商3000万元货款。
供应商堵在这家工厂门口,刚下车他们就拥围过来,七嘴八舌讲个不停。
有个供应商老板拉着我,满脸焦虑地说:“记者,你行行好,帮我们找到他,我已经破产、妻离子散了!”还没说完,我被另一个人拉过去,又是一番哭诉。
我的记者老师不停地跟我说:“记下!记下!统统记下!”
临走时,我把电话号码留给其中一人,让他们有什么进展记得联系我。回到报社,我就赶稿,其间我的手机震个不停,收到了二十多个人的短信。
“记者,你好,这次一定要帮帮我!”
“全厂的钱都在那里,你一定要曝光他们!”
“求求你把我们的钱追回来吧,求求你!”
“我孩子马上读大学了,一分钱都没了。”
“你能救我们,我代表所有供应商感谢你!”
“我已经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了,我熬不下去了。”
“如果追不来那笔钱,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
他们是四五十岁的男人,是公司老板,是丈夫,是父亲。虽然不是大企业,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用这种口气恳求我。我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和莫名其妙的职业荣誉感写完了这篇稿子,第二天发在了版面头条。
可这种事全国各地每天都有,许多稿子发完了以后,也就完了,不会有什么惊人的后续反转。
半个月后,我接到了其中一个供应商的电话:“记者,你好,我们发现那个浑蛋跑到江西老家了,我们一群人正在火车上,要去抓他。你能派个记者过来报道一下吗?追不到这笔钱,我老婆都要抱孩子跳楼了!”
我回了一句,说:“我尽量。”报社这边是没有然后了。
我在那边实习那段时间,记者带着我跟另外一个实习生,到处喝茶、蹭饭,被人追捧着,然后拿拿通稿。
我去报道一场发布会,签到时主办方给我一个红包,说是“车马费”,我回到报社打开一看,10张百元大钞躺在里面。我把红包交给记者。记者说:“你们今天辛苦了,一人拿两张去买点冷饮吃吃。”
我有点迟疑,不是在思考能不能拿这笔钱,而是记者为什么要拿钱?我的老师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疑虑,跟我说:“不拿钱的话,你这篇报道估计也难写。这是按规矩办事。”
我最终提前结束了实习。
供应商们那几年也没放弃追查。其中一个男人偶尔会给我发信息,关于又去哪里抓他了,叮嘱我:“一定要过去报道啊。”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短信,思考着这是哪个人发给我的。当天有几十个男人围着我诉苦,这个号码对应的是哪张脸呢?我想不起来。最终我实话实说:“我已经实习结束离开了。”
对方在电话那头失落地哦了一声。
“不过我可以跟报社联系一下。”
“那太好了!”
我能感受对方突然开朗的语气。
意料之中,报社还是无动于衷。后来,我换了手机号,供应商们也没法跟我联系了。
毕业后我没有进入媒体圈。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有没有追回那笔钱,有没有跟老婆孩子继续好好活下去。
有时候我会想,终究没能为他们做过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想起我时,会不会怨恨当时我为什么不争取一下。
偶尔我会突然想起那几年的采访对象,他们当时的问题都解决了吗?有没有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
这些想法总在一瞬间冒出,可能答案我是永远不知道了。
第四章 消逝的青春 少女书琴
01
书琴那天早上升国旗时又晕倒了。
她当时就站在我的前面。10分钟前,我就看到她的身体开始轻微地前后晃动。小镇的6月总是让人闷热不安。我想可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毒辣的太阳照得我难受极了,四周的同学也都在偷偷擦汗。
砰!她扑通一声倒在我脚前的地面上。“书琴!”所有人的目光都因我的叫喊声聚焦过来,周围的同学开始乱成一团。
“都别动!”我们的班主任老霍突然喊道。那个50出头的矮胖丧偶老男人,立马冲过来,撸了撸袖子,拨开众人,三两下就把虚弱的书琴背了起来。
老霍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英勇的战士一样一脸得意,气喘吁吁地向村里的诊所踱去。我陪在边上,扶着晃悠悠的书琴。
当老霍把她放到病床上时,他总是多看书琴几眼。还是小学六年级的书琴,身高已经一米六,胸部发育得像个成人。
“贫血。”40来岁的女医生平淡地挤出两个字。这是第几次因贫血晕倒,恐怕书琴自己都记不清了。 02
书琴是我们小学长得最好看的姑娘。才六年级,她就已经一米六了,亭亭玉立。
她的成绩也很好,学期末只拿一张奖状回去,可能会委屈地哭起来。男生喜欢她,女生嫉妒她,男老师偷瞄她。
上帝总是给你打开一扇门,却又关掉一扇窗。书琴永远的噩梦就是她的父亲。在这个苏北小镇,跟很多农村家庭一样,重男轻女的父母对她十分冷淡。
书琴出生后,从来没跟父亲和弟弟同在一个餐桌上吃过饭。在他们家,女人是没有资格跟男人一起上桌吃饭的。只能等着他们吃剩的混着酒味的残渣冷饭。偶尔家里来了客人,书琴姐妹跟母亲,在厨房忙活好后,都得关起门躲到卧室去。
“他们家的女人都是喝稀粥长大的。”书琴一贫血晕倒,班里的女生就学着从长辈那里听来的话,边模仿边打趣。
书琴也不理会,只顾低头做题,有时我能看到眼泪滴在她的作业纸上,但她总是倔强地头也不抬,笔速加快。 03
我跟书琴从小就玩得好。
一是我们两家住得近,是隔着一道墙的邻居。二是我们同龄又同班,每天结伴上下学。
一到周末,我俩就趴在细长的板凳上写作业。我们总是比赛谁的字好看,谁写得快,谁这道题解法好。每当这时,书琴总是乐呵呵笑着,眼睛弯弯好看极了。
我们喜欢在河边看叶子一片片漂远,喜欢爬到屋顶躺在玉米上看蓝天白云,喜欢并排坐在门口看夕阳西下。
“两个小鬼,有毛病啊!”书琴父亲经常这样嘀咕一声,我就灰溜溜跑回家了,书琴满脸无奈,端着小板凳怏怏地回去准备晚饭。
没多久,书琴家里发生了一件震惊全镇的大事。她那17岁的姐姐在家上吊自杀了。
“读什么高中啊?读了有什么用?给她找那么好条件的男人都不要!瘸腿怎么啦?你说这小蹄子脑子是不是粥喝多了!”那几日,书琴父亲对着借安慰之名来看热闹的村民喋喋不休,她的母亲在众人面前呼天抢地哭个不停。
书琴没哭,只是好些天都不说话。我很心疼,却不知道如何安慰,那时我还体会不到失亲之痛意味着什么。
某天上学的路上,她突然开口跟我说了句:“我一定要考上最好的中学。到那时,一切就会好了。”看她眼神中透着笃定与决绝,还有一丝我当时不能理解的哀伤,我愣了一下。 04
书琴很争气,考了全镇第一,全县第五。
村里的喇叭连续播了三天,学校门口的大字报鲜红而闪亮。全村人都忘不了她父亲那几月走到哪儿都昂首挺胸春风得意的样子。书琴也很开心,自从她姐姐去世后,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那笑起来弯弯的眼睛。
可书琴的人生被800元出卖了。
班主任老霍急匆匆跑到书琴家里,希望书琴能报考镇中学,对于书琴这样品学兼优的学生,镇中学给予了800元入学奖励。而老霍也能拿到200元“辛苦费”。
书琴的父亲颤巍巍地接过塞着8张钞票的信封。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被人重视,他突然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这笔巨款抵得上他家一年的收入,够他吃半年的肉一年的酒了。
我的父亲带我去县城中学报名那天,书琴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心揪了一下,想上前跟她说话,她突然转头飞快地跑进房间。
以后,书琴总是刻意躲着我。 05
冗长而闷热的暑假很快过去。一切都在无形中消逝。
我跟书琴各自去学校报到,我也是第一次离开生活了13年的土地,第一次到了光鲜亮丽的县城去。没有书琴的陪伴,我就像失了魂的孤鸟。
没学过英语,不会从a背到z;没玩过电脑,连开机和打开文档都不会。寒酸的我,跟这个县城中学格格不入。特别想念跟书琴躺在屋顶上看蓝天白云的悠闲日子,不知书琴在学校过得如何?
“你回来啦!”
好不容易熬到月假回家,我还没进门,就看到坐在自家门口的书琴,她笑着跟我打招呼,还是那么好看弯弯的眼睛。我心情一下子变好了。
“你在写作业啊!”看到铺在长凳上的书本,我马上大声回了句,想通过高音量表达喜悦。
我们有了聊不完的话。书琴好像过得很好,依然那么上进。她很快适应了新环境,当上了班长,每门功课都很优秀,同学也很喜欢她。这次见她,明显比暑假时开朗多了。
她说:“我要努力考个好高中。等上了大学,一切就好了。”
她还是她。 06
我跟书琴说好,我们每月都要给对方写信。
虽然一个月能见上一次,但似乎有很多话要迫不及待跟对方分享。那时候的很多小心思,全部写在那些满是褶皱的纸张上,随着岁月慢慢泛黄、模糊、消逝。
“这次月考又得了第一,不过有道题不该错啊!”
“新来的数学老师很严,我们都不太喜欢他。”
“运动会我跑了800米,不过得了倒数第一,哈哈。”
“我爸又喝酒了,还打了我妈,那天我哭了很久,我很伤心。”
“你别担心,英语多花点时间练习,慢慢就好了。”
每次读书琴的信,是我在学校最开心的时刻。我们就这样一直断断续续地联系着。
可到了初三,书琴的信件越来越少,篇幅越来越短,到最后不给我写信了。我很恐慌。
“书琴那鬼丫头在学校谈恋爱了,班主任还找到家里。唉,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丢死人了。他老子气得把她脸打肿了。我跟你讲啊,你好不容易考上县中,要好好学习,听到没有?”
几个月后,我的母亲无意中跟我说着这些。说完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我的脑袋都要炸了,不敢相信这一切。
我满是疑惑,把书包一扔就跑过去找书琴。他的父亲坐在院子里,抽着一根卷烟,烟雾缭绕,怡然自得,不耐烦地指向一边,说:“那小蹄子下地干活了。”
我汗津津地跑到她家地头,辽阔的田野上,风吹着庄稼,零星有几人低头忙活,我大声叫着:“书琴!”
书琴好像看到了我,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走过来了。
“你怎么来了?”书琴说话时,眼神有点躲避,脸上还有瘀青,她的表情让我猜不出她的心情。
她长高了,穿着蓝色破旧的大褂,戴着手套,手臂上套着两个袖套。但那张清秀的脸蛋还是那么好看。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站在那边很久。
“我去忙了。”她说完,挥动着手里闪闪发光的镰刀,转过头割起了庄稼,闪耀的刀光刺痛我的眼,我红着眼眶走了回去。 07
书琴再也不跟我联系了。
我常常觉得恍惚,为什么她会突然变成这样,为什么我们突然变成这样。没有书琴信件的日子,我只能努力学习,打发这磨人又寂寞的学生生活。
中考前一个月,我收到书琴的最后一封信:我没有谈恋爱,是同学诬陷我,老师也不相信我。我不会考高中了,我知道我考不上。你是知道的,就算考上了,我爸也不会让我去。我很羡慕你,你要加油。
我看到信纸上有水迹弄湿过的印记,突然哭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我擦了擦眼泪,收起这封信,继续低头做题。
那一年,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那一年,书琴没能毕业就辍学了。
她开始去深圳打工,在流水线上消耗着青春。
每年春节,我能见上她一次。那么冷的天,她穿着所有工厂打工妹都会穿的艳俗土气的短裙,腿上的黑色丝袜破了几个小洞,脚上套着一双及膝的皮靴,头发染成了不怎么顺眼的黄色。但还是很漂亮,路上的男人都在盯着她看。
我们站在镇街心,不知所措。她先冲我笑,我好像不认识她了。这不是我最熟悉的笑脸。我心痛,笑不起来。
身后一个瘦高的男生突然过来搂着她,她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又冲我笑了笑,说:“这是我对象,不要告诉我爸妈。”说完更加害羞,眼神躲躲闪闪。
可能是天气太冷,男生的嘴唇青得发紫,手里夹着根烟头,露着两颗大黄牙,斜着看了我一眼。我看着眼前的一对,点了点头,立马骑上自行车,往家里跑去。 08
我高二时,书琴的对象犯事入了狱,而她几个月前正好怀孕了。
他父亲跑到千里之外的深圳,把她抓了回来,第二天绑着她,坐在男生家里,拍着桌子咒骂着,要男方父母给个交代。
“那小丫头人小鬼大,竟然瞒着家人在深圳跟那男的同居。”
“就是,这下好了,肚子搞大了,人又进去了,谁敢娶她?”
“看不出来啊,这丫头还挺那啥的,以前成绩不挺好的吗?”
村里人议论纷纷。
我走过她家门口,看到她微隆的肚子和哭肿的眼睛,走上前去,想安慰她。书琴抬头看我,泪光在她眼眶打转,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句:“你放假啦,在学校还好吗?”
在学校还好吗?不知为何,听到这句,我呜的一声哭了出来。书琴愣了一下,马上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是他晚上偷进我房间里来的。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完她哭得比我还厉害。
后来,书琴挺着大肚子,嫁给了入狱的丈夫。
书琴父亲对于2万元彩礼钱非常满意,没过几天,就把书琴送到婆家待产了。听说,书琴的女儿一周岁时,才见到刚出狱的父亲。 09
书琴生第三个孩子那年,我考上了武汉的大学。
书琴后来在镇上摆了个凉粉摊,每天在街头叫卖。
偶尔我假期回家能从村民的议论中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丈夫整日游手好闲,出轨,打架,再次入狱。
书琴一人抚养3个孩子,还要养着2个老人。
书琴跟各种男人厮混。
“她可真会来事啊!”
“那是人家长得好看。”
“嘿嘿,真有她的。”
我听着这些,五味杂陈,只能沉默。
直到大四快毕业那年,我带着男友回来过年。到了镇上,拥挤的街道,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家生意最惨淡的凉粉摊,只是差点没认出她来。
摊前站着一个肥胖的女人,皮肤黑黑的,是那种常年在田地里干活才有的肤色,看上去像三十多岁。她围着油腻腻的围裙,两手拌着盆里的面团,拿出来时习惯性地在脏兮兮的衣服上擦拭了一下。旁边一个矮瘦女孩在帮她洗碗,长得跟她很像。
书琴抬头看我,身子定了定,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空洞、贫乏。她刚想上前开口说话,被一个前来买凉粉的中年男子打断。
男人用色眯眯的眼睛打量她,盯着她的胸,看直了眼睛。书琴随即用手捶着男人的胸口,做撒娇状,然后他们暧昧地笑着。
我像被电击了一下,忽然想到那年书琴晕倒在升旗仪式上,班主任老霍盯着她胸口的场景。
“你认识她?”男友推了推我问。
是啊,我认识。我多想跟他说,她是我们村最好的书琴。
可我没有。我把目光收了回来,看着眼前疑惑的男友,平静地摇了摇头,挽着他往家里走去。
傍晚的冷风吹着发烫的脸颊,我突然特别想念跟书琴在院子里做作业、在屋顶上看蓝天白云的日子。
书琴,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你的日子有没有好起来。
我走得很快,一次都没敢回头。
第四章 消逝的青春 只是暗恋
去看了《我的少女时代》,不得不再次感叹,台湾校园片拍得清新自然让人心头一暖。老土到丧心病狂,感动到一塌糊涂。旁边一个阿姨边看边哭,我看着难受,也跟着哭起来。我既羡慕平凡路人女主林真心能同时被校霸徐太宇和校草欧阳追求,又不禁伤感起自己毫无声息的少女时代。
每一场暗恋都是相似的,可结局却各有各的不同。
那时最爱升国旗和课间操,从下楼梯那刻起,总能在第一时间找到他。他还是漫不经心地做着不标准不费力的动作,一脸不耐烦,腿也伸不直,腰也抬不起,糊弄糊弄就想快点结束。我最爱每一节的转身动作,可以明目张胆、理直气壮地看向他的后背。总期待偶尔有那么一次,他那双世上最好看的眼睛,也能看上我一眼。
喜欢看他打篮球。每周三下午,他都在西区球场。我会躲在一群少女后面跟着偷偷叫喊。我根本看不懂什么三分球、两分球、前锋、后卫、盖帽,我只想看他。他的红色球服还是那么耀眼,他的投篮动作还是能引来女生的尖叫,他奔跑的身影还是会一次次出现在我每晚的梦里。
想摸一摸他放在球场座位席上的外套,可我不敢;想在中场休息时给他递上一瓶矿泉水,可我不敢;想在他突然摔倒时像英勇帅气的电影女主角一样冲上去陪他,可我,还是不敢。
为了多看一眼他,我可以每节课间跑去上厕所。走过他的窗前,总是能第一眼扫到他的位子,他不是趴在桌上睡觉,就是在做题,有时候会跟前后座几个讨厌的小女生嘻嘻哈哈讲笑话。能够多看他一眼、多看他一秒,我都能开心一上午。要是他也扫我一下,我可能会脸红一整晚,失着眠给自己安排几十种玛丽苏剧情。
偶尔他会站在走廊上看向远方。我或低头飞快跑开,或跟身边女生大声说笑。他白色的衬衫还是那样干净迷人,他那让人捉摸不透的侧脸时而阳光时而忧郁,世上怎会有这么好看的脸呢!跟他靠近时,除了眼睛,我全身都在打量他。
有女生给他送情书,是时候好好侦查一番。如果女生长得漂亮,就多了一个敌人;如果女生跟我一样,也就无所谓了。稍微有点感情绯闻,比如有人传出他喜欢某某或某某喜欢他,我就像失了魂的怨女,整日盯着他周围的女生。每一个神经,都被他牵动。
听他喜欢的歌,从bobo的《光荣》、吴克群的《为你写诗》到周杰伦的《青花瓷》。把这些歌的歌词抄了厚厚一笔记本,比我整理的数理化笔记还要认真。还会在歌词本画上各种小图案,期待有一天他能借去看。去广播台央求站长播他喜欢的歌,看着他在课间跟着广播轻声和,我感觉自己灰暗的人生开出了明媚的花。
茨威格讲得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始终会为他紧张、为他颤抖,可是他对此毫无感觉。他从来都没有认出过我,他从我身边走过像是从一条河边走过,他踩在我身上如同踩着一块石头,他总是走啊,不停地走啊,却让我在等待中消磨掉整个青春。
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会努力把名次考到最前面。他当然不会知道,每次他在我面前说:“哎呀,这次又是第一,厉害啊!”我多想多想告诉他:“都是因为你啊!”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会报名参加运动会,因为他也会参加。虽然终点没有他,虽然最后会跑到差点断气,但我知道他就在那个角落,我一圈圈坚持下来就是为了能经过他,听到他那一声又一声哪怕是礼貌性的“加油”。
我这平凡无聊的青春也有了狗血的转折,突然收到了他递来的小纸条:“嘿,歌词本借我看下?”简短的几个字把我整个青春都照亮了。我鼓足勇气给他回了封长长的信,为了显示我的文学造诣,抄了肉麻的歌词、泰戈尔的诗和连我都看不太懂的英文。趁着教室空无一人,将纸条和歌词本偷偷塞到他的抽屉里。
我不知道那个紧张不安到快要窒息的下午是如何熬过来的。晚自习他经过我的位子,我都不敢抬头,不敢说话,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下课后他把歌词本递给我就走开了。我脸红心跳悄悄打开,然而什么都没有。
后来一个月我每天翻看歌词本几十次,总奢望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伤得我强迫自己3个月不去看他,我那不可一世的热情和自尊就在自己跟自己赌气中慢慢耗尽。后来,我又喜欢上了别的男生……
每一个我喜欢过的人,身上都自带光环。我总可以最快地在人群中找到他的位置,找到他在哪里。仿佛他在哪里,光就在哪里。
我喜欢过爱穿白衬衫、弹得一手好吉他的学霸校草欧阳,也喜欢过球打得行云流水、架打得惊天动地的学渣校霸徐太宇。可他们都不喜欢我,甚至不认识我。我是林真心,土肥丑无人问津的平凡少女。我不是林真心,我的青春没有配合电影剧情发展,既没给我配上两个校园风云帅哥,也没给我林真心的勇气和运气。
我爱的男生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喜欢校花陶敏敏。在做操时他们偷瞄的是陶敏敏,在打球摔倒时冲上前去关心他们的是陶敏敏,在运动会他们站在终点敞开怀抱迎接的是陶敏敏。而我,没有向前的勇气,哪儿来的被爱的运气。
多年以后当我在影院一边哭一边羡慕别人的少女时代时,我那经常打架逃课、翻墙通宵上网的徐太宇,已经结婚生子开始晒娃,还每天群发鸡汤测试别人删没删他;我那爱穿白衬衫爱听周杰伦歌的欧阳,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做着什么工作过着什么生活;我那让人羡慕了整个青春的校花陶敏敏,早已为人妻,在朋友圈做起了代购,卖起了保险,晒起了大浓妆,也有运气好的做了一个让人羡慕的白富美。
而我,也一直在用力过好自己的生活,认识不同的人,每天做着相同的事。后来我才承认,青春里的那些人,其实并不认识我。偶尔我怀念的,不知道是他们,还是那个平凡又无助的青春时代。是啊,多么可惜,都没能来得及对我的青春说一句“我喜欢你”,也没能有机会说上一句“好久不见”。
电影落幕后,我偷偷擦了擦眼泪,牵着男友的手走出影院,想着今晚吃什么好呢。
第四章 消逝的青春 再见初恋
你离开家乡,来上海打工。傍晚,我在公司附近的商厦见到了你。高考一别,已过6年,我还是能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认出你。
你坐在路边座椅上,手里拿着别人强塞给你的地铁宣传单,旁若无人地盯着地面。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18岁的男孩。
那时你就是这样,经常坐在学校操场边,不知你在看什么想什么。我隔着老远偷看你,站在离你很远的教室走廊处。胆子大一些的时候也会脸红心跳地上前,假装从你眼前经过。
就在今天中午,你突然在微信上约我见面,说以后要来上海讨生活了。当时我坐在办公室,嘴里塞着外卖,盯着手机屏幕,一时间不知该回什么。
有很多年不联系了,一年几次的“过节好”,是我们之间唯一的问候。我也确实在过去的几年里,没有经常想起你。
对着办公桌上的小圆镜子,我看着自己邋遢又肥胖的脸,头发3天没洗了,因为昨晚熬夜,黑眼圈也比较重,而且早上穿着凉拖鞋就来公司了。那一刻我突然嫌弃起自己的生活状态。
我也必须承认,我还是害怕见到你。就像当年,害怕你知道我这卑微又无望的心意,害怕你看出我一点点的不好而讨厌我。面对喜欢的人,我总是自卑的,一直如此。
我还是拿起手机,回了你“好的”。我向同事借来口红和bb霜,往脸上嘴上涂抹着,仿佛多涂抹一点,落魄与不堪就少一分。
吃饭的地方离我1500米,我提前半小时下了班。每走过一个店家的玻璃门窗处,我就在里面看看自己好不好看。在路上,我一直在心里练习着时隔6年的第一面,该以何种姿态跟你打招呼。站在你面前的第一眼,跟你说的第一句话,我该说“你好”还是“你好啊”。
看到你的时候,你一个人坐在路边。身后是来来往往的车辆,晚上6点的上海,是最拥挤的时刻。行人在你边上走来走去,大家三五成群,急匆匆往前赶。只有你是孤独的、静止的,像是永远停留在那个青葱的高中年代。
我走到你边上,还没开口说话,你抬起头来就看见我。我们四目相对,忘了问候一声“好久不见”。你只管笑着,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在刚分别的那一两年,我也曾经幻想过这个场景,可绝对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实现着。
“等很久了吧?”
我终究还是说了这句无关痛痒的话。
“没有,刚到的!”
你说话的声音和表情也一直没变。
我们等电梯上楼,站在一起也是无话。我用余光看你,你似乎比以前更高了些,只是身子还是那么瘦。岁月是优待你的,它不曾在你脸上驻足,你这张跟6年前几乎一样的脸,仿佛在昭示着作为女人的我被时间无情地打败。
入座后,点好了菜,等着。你坐在我对面,灯光下,我看着一桌之隔的你。如果回到以前,那时的我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以后,我还能在一个距离高中几千里的陌生城市,跟你单独坐在一起。
高一认识了你,开始喜欢你。你占据了我整个高中时代,只是你都不知道。在这场长达3年的暗恋里,只有我一个人无声无息在消化着你带给我的各种悲欢喜乐。
我知道你通常几点进教室,也晓得你喜欢喝的牛奶牌子。听着你喜欢的歌,嫉妒着你喜欢的女生。慢慢麻木到好像喜欢你,只是一种习惯而已。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你,反问自己当年喜欢你哪里。我早就忘了最初的那种情愫从何而生,喜欢一个人是一定要有理由的,只是这种理由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讲不清道不明。是因为你长相清秀?眼睛好看?全校跑得最快?还是因为我偷偷回头时,你也多看了我一眼?我都不确定。
此时你坐在我面前,如果不是因为认识你,你对我的意义,可能就是路上随便一个擦肩而过的男人,我并不会为了他多思考人生一会儿。
“怎么想来上海的?”我开口打破这种平静。
“家里没法待呀,之前自己做事,赚不到钱,就出来看看。”
“哈哈,大学毕业后,你都在忙什么呢?”
“我在家做点生意,后来不赚钱,就关了。”
“好可惜,真没想到啊。”
“哈哈哈!”
你笑着,跟我诉说着毕业后的遭遇。我没想到你会留在老家生活,做着我完全想不到的工作。我也才发现,其实我对你的生活和理想,根本一无所知。你是一个躺在我过去记忆里的人,那个单纯朴实的过去,只会为了每次月考分数踌躇着,不像现在这样现实又无趣。
你跟我说,你为了送货,可以通宵驾驶,赶在开门前把货物送到客户店里。你缺少资金,让家里的亲戚一起投钱进去,后来赔了,你一人偿还了所有债务,卖了车,第二天就出来打工了。
我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你说:“先找份销售的工作。”
“销售也好,最好找那种提供住宿的地方,上海租房太贵了。”
“嗯,昨天面试了两家,一个房产中介,一个是卖家具的。”
“那你为什么会选上海呢?”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问你这个问题,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执着于你的答案。其实我心里是抱有希望的吧,我希望你来上海,至少是因为我在这里。虽然你为不为我来,都无关紧要了。但我还是有期待的,就像当年我期待你偶尔能看我一眼。
那时候喜欢你的女孩子可真是多啊,每个女孩都比我好看。我看你偷偷跟隔壁班的姑娘谈恋爱,躲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哭了很久。
我永远记得那个晚自习,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操场,天黑黑的,根本看不到什么。空无一人的场地,也不能放声哭。你们手牵手并排走的场面一直在我脑海里闪现着,如果我长得再好看点,如果我穿得再洋气点,如果我平时主动跟你多说几句话,或许被你牵着的女孩就是我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等等,不等我变得更好更美更勇敢呢?
假设的事情,都是没意义的。
“反正都要赚钱,那我就来中国最有钱的城市。”
你回答以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我的臆想被粉碎,内心是失落的,但也伪装得若无其事,夹了一口菜。
“你女朋友呢?”我终究还是问了你。
你看了我一眼,我吓得立马低下头,装作吃饭,这种感觉就跟当年因为多看了你一会儿,害怕被你拆穿了心事一样,目光赶紧闪躲。
“早分了。”你说得很平静,我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没有继续追问,自顾自地吃着饭。我不知道你说的是高中还是大学时的女友,对于你的大学生活,我也是一无所知。高中毕业后,我没有刻意打听过你,也就没有再见过你。可能我在你的高中,就是一个“不错的同班女同学”,仅此而已。
你在我面前坐着,这是我认识你9年来,离你最近的时刻。我也是第一次真正近距离认识你。
你用刀叉切割着刚上来的牛排,动作生疏得像是第一次吃,其实我从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该发现,你不适应这种环境。从一进来,你吃饭的时候就是紧张的,露着怯。
你一直在讲着我并不感兴趣的生意经,讲得琐碎又无趣。你说你打算第一年赚3万元,第二年赚8万元,第三年赚20万元。我坐着听你的宏图大志,也不插话,只管点头。
服务员上菜,碰倒了你杯子里的水,弄湿了你的蓝色西装,你有点生气,但不好意思在我面前发作,只是说了句:“这衣服还挺贵的。”我这才发现你这身衣服夸张又老土。
我不清楚你本来就是这样,还是慢慢变成这样的。可能那几年,我把最美好的想象都强加在你一人身上。你有着世间少年最美好的品性,你是温柔善良的、成熟稳重的。我甚至在想,如果当年我知道你是现在这样的男子,肯定不会痴迷成那般自作多情的惨样。
“那你为什么会想起联系我呢?”问出这句话,我就后悔了。高中同学,在上海的,也就我一个。来见老同学,不找我找谁呢?
“来看看你。”你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我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我应该感到庆幸,自己喜欢了那么多年的男生,多年以后还是记得我的、认识我的,也是愿意来关心我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不是吗?
饭后,我抢着买了单,你一直在怨我。我说没事的,下次你请。吃完出来,已是9点。路上行人匆匆,这个城市都是人,到处是,永远是。我问你这几天住哪里?你说最近借宿在一个朋友那儿。
我们走在路上,不说话。我不会想到相识的第九年,我们会在这个意外的夜晚,一起走在上海的街头。在高中时,这种画面就只能是梦了。
跟你重逢在上海是意外,你变成了我不熟知的大人也是意外。
你给我留了刚办理的电话号码,让我有事联系你。我看着那一串陌生数字,想到当年为了给你偷发几条信息,瞒着家人,攒了几个月的生活费,买了一个小灵通。我总是发给你节日祝福和天冷加衣的短信,你不知道那是我,这让我大胆地坚持了两年半。
后来你恋爱了,我删了你的号码,可我总是忘不掉,那几个讨厌的数字像是镶嵌入我的骨髓一样。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都记着。那时我觉得这行数字这辈子都会跟随着我。
走了好一会儿,到了路口。临走时,你跟我说了“再见”,然后转身往地铁口走去。我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你的背影走远。你过了马路,回过头来对我挥了挥手。你站在一棵树旁,黄色的暖光打在你瘦弱单薄的身上,我突然湿了眼眶。
你看着还像当年那个坐在操场上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可我明白其实你已经不是了。我也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黑夜的操场,独自闷头哭泣的小女孩了。
对不起啊,我不能跟你说“再见”了,以后我也应该不会再见你了。
我早就忘了你当年的电话号码,这个新号码我也没有保存。我想我们的缘分,在高中一结束的时候,就已经终止了。
长大后与过往的每一次重逢,都像是一场提前演习的葬礼。
只是这次,是我送你。
第四章 消逝的青春 排挤吴丽丽
01
吴丽丽在我们高中小有名气,她的出名不是因为成绩好到让全校膜拜,也不是打架逃课谈恋爱的问题少女,她出名只是归功于她的“穷”。学校里的穷学生多得是,但吴丽丽由“穷苦”延伸出的“胖”“脏”“粗俗”,却让人过目不忘。
她从走廊那头走过来,隔着老远,你不用细看就知道是她。矮胖的身材,外八字的两腿,使得身体在走路时总是晃悠。她有时嘴里哼着无人听懂的小曲,有时手里拿着一袋辣条旁若无人地啃着。
她的马尾辫一年到头油光发亮,一个月也难得洗一次澡,近了能闻到她身上难闻的异味。至于她的衣服,四季也就那几件,扳着手指能数过来,暗淡、破旧,还有点脏。她一开口说话,总是大张旗鼓煞有介事的架势:“啊!这个我知道!我跟你说啊!”
在所有女生都抢着打扮自己的年纪,吴丽丽无疑是另类的,是被排斥在主流圈子的。每到课间,一群女生围在一起讨论当下最热的偶像剧和哪条裙子最好看时,她总是站在一边听着,偶尔插几句话,大家抬起头看了她几眼,不理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任她在人群外站着。
吴丽丽却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听着、说着。不知是她宽容大度,还是确实没看出来大家不喜欢她。每次她一脸天真的样子,人家又觉得这人应该是个好人,只是没什么脑子。 02
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人,当了我高中三年的上铺。睡在我上铺的吴丽丽,第一天走进我们寝室时,是一个人来的,还拎着三大包行李。当麻布袋一放进屋内,地面就被占满了。她把一个麻布袋里的被子、枕头、水壶、背包、衣服拿出来,里面就空了。
我问:“这两包是什么?”粗麻布做的袋子质量不好,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掉线,掉到寝室刚扫过的地面,阳台的风一吹,麻线就飞起来了。
她警觉地看了眼门外,又伸手摸着那两袋未拆的大包,笑呵呵地说了句:“袜子,我妈让我带到学校来卖一点。”
以后逢人,她就拉着别人的手,问一句:“同学,你最近要买袜子吗?”被她“逮”着的女生也不好意思当场拒绝,总是慢慢推开她的胳膊,客气地回她:“暂时不缺,缺了再去找你。”这样下去,一个月她也卖不出两双袜子,还得罪了寝室内外的同学。
12个人的集体寝室,有一半人当场跟她红过脸。她拉完屎没有冲洗便池,洗完头发掉了一地没有收拾,用了香皂不还说是忘记了,身上总有一股异味。到后来连讨厌都不缺理由了,她一进寝室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她嚼着方便面的声音也太大了,她吃的辣条有异味,她不该这么胖,她更不该这么存在于这个寝室。她一坐一站一动,甚至一出现,都是错的。
吴丽丽却不在乎,还是吹嘘着自己的袜子多么便宜多么好。有一回,寝室只剩下我和她,我看着她把卖不出去的两袋袜子往外面拖。
我说:“你这是干吗?”
她一边擦着汗,一边拖着袋子说:“我要拿到夜市上卖。”
“就这样拖过去?”我看着满满两袋,一个女生拎这么多,不可思议。
“嗯,我慢慢弄,没事的。”她提了提裤腰带,继续干着。
我于心不忍,跟她说:“你等等,我送你过去。”
她突然眉开眼笑,比刚才更真诚。
县城东大街有个夜市,什么东西都卖,每晚6点以后就热闹起来,离学校也很近。吴丽丽在夜市旁边停下,5点不到,她把袜子都拿出来摆上了。
“能卖得完吗?一下子弄这么多。”
“卖得了!卖得了!”她露出自信的表情。
“前几天晚自习我逃课出来看过,我知道别家的价格,到时候卖得比他们便宜就好。”她还真来做过调查,也不怕被老师发现离校出走。
“你为什么降价这么多处理这批货?放在寝室慢慢搞吧。”
“我是不急,我妈急啊。她要生孩子了,我得赚点钱。”
“生孩子,你都快20岁了,你妈妈还生?”
“马上出生的这个是第六个,全是女孩。”
她说完,还伸出手指头,做了个数字手势,生怕我没听清。
“我妈现在也是管不了我了,我只能靠自己赚点生活费。”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但也不好意思就此回学校去,就陪她留下来卖袜子。她的袜子质量很好,各种颜色款式都有,很快被抢购一空。
回去的路上她把皱皱巴巴的纸币硬币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这下两个月生活费有着落了。”这两个月是有了,两个月后呢?下学期呢?我把我的疑问告诉她,她很自然地回我:“再说吧,估计我会去做做兼职,赚点小钱吧。”说完,她又低下头摸起袋子里的零钱。
我们回到学校已是夜里10点,到寝室敲门,敲了好几次都没人开。这会儿正是宿管老师检查寝室的时候。吴丽丽手里拿着两个空的大麻布袋,我身上又背着一个包。我们继续敲门,没人应,眼看着老师要提着手电筒过来了。
吴丽丽突然抢过我的包,让我赶紧放进她的麻布袋里。我说:“你这是干吗呀?”她一边把我的包装进袋子里,一边说:“别看了,快躲进厕所里蹲着。”
我们学校有个怪规定,老师查寝时,所有人必须洗漱完毕躺在床上,连厕所都不能有人。
“别担心,就说你拉肚子了。”说完她还推着我,直到把我推到楼层的厕所门口。
我躲在里面,听到两个老师训斥她的声音,我应该冲出来跟老师解释的,她家确实是因为条件不好,才出去卖袜子的,这么晚回来的。可我太胆小了,躲在厕所,被恶臭熏着,熏得眼泪就要掉下来。 03
后来她被记过处分一次,在全校师生大会上通报批评。我寝室的同学跟我说:“你还是离她远点吧。她只会惹祸,跟着她一起没有好下场的咧。”另一个同学也接过话说:“你发现我们最近都没怎么跟你说话吗?再这样下去,你会被大家一起排挤的。”
室友对我好言相劝,我不知如何作答,虽然我也经常嫌弃她:她每次上床下床,都要用臭烘烘的脚踩在我干净整洁的被子上。每次坐在我床上,她的屁股都动来动去,把我的被子和床单都弄皱了。而且她晚上常常翻来覆去还说梦话,我被她吵得睡不着。但这些都是小事,我也没放在心上。
那会儿学业比较重,我慢慢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也就不自觉中疏远了她。说疏远也是严重了,日常的沟通还是有的。吴丽丽依然我行我素,一到课间就跑到教学楼下的小卖铺买零食吃,平时去食堂倒不见她冲动。
为了节省在食堂排队的时间,高中3年,学生们都会两两搭伙吃饭。一个负责占座、打汤、盛稀饭,一个负责冲刺、排队、买菜。吴丽丽吃得多,人也不大爱干净。我以为大家嫌弃她,她苦心找不到伙伴,几乎很少在食堂见她的身影。
有一回我没吃中饭,提前回了教室,看到她一个人在那边啃辣条。她看到我进来了,赶紧把手里的辣条放到桌上,随即用手抹了嘴角。我说:“你怎么就爱吃这种东西?又浪费钱又不健康,怎么不去食堂吃点饭?”
说完我发觉自己态度太强硬了,像在多管闲事,我说:“你还是要顾及下自己的身体啊!”
她总算抬头看了我,说:“没事啦!我不喜欢去食堂吃饭,干脆面、辣条和鸡爪这些东西都很好吃的。我在家吃不到的。”
她又抹了抹嘴。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回了句无关痛痒的话:“那你记得多喝点开水,不然肚子不舒服。”
说到肚子不舒服,我又想到卖袜子那晚,她让我佯装拉肚子推我进厕所躲过一劫的事,愧疚之感油然而生,我在教室待不下去了,就走出去。 04
吴丽丽还是一个人,一直一个人。因为矮,她坐在第一排,没有同桌。她的座位靠近饮水机,每次水一喝完,好事的男生就拍着她的桌子,鼓动她:“丽丽,该换水了!”
吴丽丽二话不说,赶紧站起来,扯着嗓门喊:“跟你说,这种事我最在行!”她三两下就把桶上的盖子撕下来,一手扶着桶盖处,一手端起桶底,“一二三”,她自己喊着,旁边的男生也喊着为她助力。几秒工夫,水就放上去了。男生都给她鼓掌,夸她力气大。
她也扬扬得意,更加起劲:“这算什么啊,我在家干农活,一口气能扛起一口袋粮食,一百多斤的那种啊!”
男生齐齐发出“哇”“厉害”“猛”的称赞。
吴丽丽继续炫耀:“就你那小身板,我一拎就起来了!”
伴着男生阴阳怪气的起哄声,她一脸得意地走回座位上,像是打了胜仗凯旋的斗士。不,是男生嘴里说的“大力士”。
因为她的“特立独行”,学校里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她。每次开运动会那几天,她都是被人关注的焦点。她力气大,被安排扔铅球。只要她往场地上一站,大家起哄的声音就响起来,此起彼伏。
“吴丽丽,吴丽丽,加油!”
“吴丽丽,吴丽丽,你最胖(棒)!”
“吴丽丽,吴丽丽,你是我们的骄傲!”
吴丽丽一听到大家的欢呼声,就捂着嘴笑,高兴了还要蹦跶起来。她虽有力气,却使不对方向,没扔多远。
运动会最难的项目是长跑。女生对于这种项目一向是敬而远之。只有吴丽丽自告奋勇要参加。她的体力不是很好的那种,加上身体矮胖,没有天生的优势,她也不爱运动。能报名参加每季女子长跑,确实给我们班女生排忧解难了一把。
那次我负责班级后勤工作,她刚跑完,一下子坐在地上,倚在栏杆处,大口喘气,脸色惨白。我端着一杯水走过去递给她。我说:“丽丽,你不喜欢跑,下次就拒绝吧。”
她咕噜咕噜两口把水喝下肚,有气无力地说:“我也不想啊,只是多报一个项目,就可以多领一份运动员补贴,还送我面包和饮料呢。”
我听完心里很不是滋味,是的,我们学校所有参赛的运动员,都可以获得20元现金奖励,但大家都不为所动,只有丽丽当了真。
我看她呆坐在那里,额头上刘海的汗液遮住了眼睛,她那会儿像是被主人遗弃在路边的流浪猫狗,肥的那种。 05
这后来,吴丽丽惹上事了。
班里有几个常年不学无术的富二代,打架、逃课、谈恋爱、校园暴力、搞小集体,几乎所有被禁止的事他们都干了。我们见到他们几人,卑躬屈膝,不敢抬头。
当时他们一直欺负班里一个成绩好的男生,叫李强。李强是那种只知道低头做题目、抬头看黑板的人。两耳不闻班里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高高大大的,斯文礼貌,每次月考,他都能挤进前三,因此有点傲,谁也不放在眼里。
每次走到富二代面前,他也当没看见一样,头昂得高高的。富二代怒了,在某个晚自习后,把李强给堵了。
第二天,李强没有来上课,吴丽丽也消失了。
一直到下午,吴丽丽才出现,她说她在教务处待了一上午。我们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班里的富二代直接走到她面前,提高嗓门:“吴丽丽厉害了,以前有英雄救美,现在这话怎么讲来着,叫‘丑女救弱男’。”这时上课铃声响起,话讲了一半,大家各自散去。
我从别人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那晚富二代几个人把李强拖到墙角,暴打一顿,被吴丽丽撞见了。吴丽丽跑回去喊来保安。后来我问起这个事情,她也不愿意跟我聊。至于李强,一周后回来上课,他躲着富二代,也躲着吴丽丽。
在富二代的强大压力下,我们都刻意避开李强和吴丽丽。如果说高三的教室气氛是让人窒息的,那我们班就是随时都能爆炸的。每个人为了完成自己的目标,只关心自己,吴丽丽完全变成了边缘人。没人跟她说话,也没人给她好脸色。她像瘟疫一样,人人见而避之。
转眼到了冬天,高三那年特别冷,时不时就被冷风吹得直发抖。那天下了晚自习,一出来发现外面下雪了。雪花自由浪漫,跟我们不一样。被压抑的高三生活总算有了点姿色。
我打着伞走在回去的路上,在前方看到独自行走的吴丽丽。她还穿着秋天的外套,布鞋都露出了脚丫子。我想放慢脚步,离她远点,但看着她踱步在风里雪里,但还是加快了脚步。
我往她旁边一站,把伞的一部分打她在头上,然后挽着她的手臂,说:“一起走吧。”她吃了一惊,转头发现是我,开心地笑了笑,也没说话。我们一起走着,互相挽着,这是我认识她3年来,第一次跟她有肢体接触。她身上没有难闻的味道,可能是冬天的缘故,异味分子都躲起来了。
我们安静地走着,雪也安静地下着。
直到快毕业时,吴丽丽突然跟我聊起了李强的事,她说:“其实那晚我是有意跟过去的。因为我早就发现他们在谋划打他的事。我只是想帮他,并没有喜欢他啊。”
讲完最后一句,她还刻意强调下:“我怎么可能喜欢那书呆子,书呆子也不可能喜欢我的咧!”
她说完就跑到卫生间,接着我就听到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 06
吴丽丽的成绩一直不好,但也不是很差。她在学业上不用功,或许在她看来,学出头了也赚不到什么钱。她满心欢喜地等着高考快点结束,这样她就能早点毕业、早点出去赚钱了。
不过,经过一个暑假,9月开学时,我得知她在南京一家专科学校读书。再后来我知道李强也在南京一所“985”大学。
我在武汉,她在南京,高中毕业后,我跟吴丽丽很少联系。大二那年,突然有个人加了我qq,验证消息是:我是吴丽丽。
我赶紧通过并点开她的空间,她的空间上传了一些奇怪的照片。每张照片里,她的脸上都涂着浓艳的脂粉,有些照片上还是妖艳的古装扮相。她比以前更胖了,脸上的肉更多了。
“哈哈,我是吴丽丽,总算联系上你了。”她给我发来第一句话。
“是啊,你这两年都忙什么呢?”我赶紧问下。
“没什么,嘻嘻,最近我在跟一个男的谈恋爱。”
“不是吧,你们怎么认识的,靠谱吗?”
“你也会说脏话了啊,哈哈。没见过面,就是在网上聊着。”
“这样啊,那你有跟他见面的打算吗?”
“暂时没有,我们现在都在网上聊。每天都会视频,他喜欢浓妆的女人,我那天还去照相馆拍了一套写真。”
这第一次聊天,话题就完全跑偏了。同性异性绝缘体的丽丽网恋了?一向土里土气的吴丽丽居然化妆了?我一度怀疑吴丽丽被盗号了,所以想了一个问题发给她:“丽丽,你在那边见过李强吗?”
“见过,不过他没看到我,他谈恋爱了,跟他们学校的一个女生,长得还挺好看的。我那次在他们学校看到的。他当时搂着她,正好回头,我就跟在他不远处的后面,吓得要死,我赶紧转身,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
她断断续续打了很多字过来。看不出任何情绪。我们闲扯着,也找不到新的话题。感怀过去,过去也不值得怀念。说说近况,也不知道如何说起。
她说我们班有许多同学都在南京读大学,她周末会去找他们。但他们都在忙,谈恋爱啊、参加社团活动啊,总是各种理由的忙,都没见成。
我说你什么时候来武汉玩吧。她说:“武汉,有点远,路费太贵啦!”
从那次以后,我就没跟她聊过天,再过几个月,她的号就被盗了,经常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折扣促销消息。
此后很久,我们都没再联系。 07
大学毕业那年,高中班长把组织班级聚会的重任交给我。我从两个月前就挨个打电话通知。全班70个人,我都联系上了。当我辗转拿到吴丽丽的电话拨通她的号码时,手一直在发抖,我还在纠结开口第一句话要怎么说时,电话接通了。
“喂,你找谁啊?”一个男人操着我们老家的方言。旁边还有一个小孩子的哭声。
“你好,我找吴丽丽,我是她高中同学。”我只能这样开场。
“哦,等下,她在做饭,我叫她。吴丽丽,吴丽丽,电话哟,有人找你咧。”他叫得很大声,听口气和声音,挺莽撞的。他应该是把手机放到了桌上,我听到脚步声,听到男人哄着吵闹的孩子的声音。
“喂,你哪个呀?”吴丽丽接了电话,还是熟悉的声音。
“是我啊,哈哈哈哈,还记得吗?”我怕尴尬,故意嘻哈着。
“哦哟,想起来了,你这大忙人找我干吗啊,你是不是毕业了,现在在哪里发财啊,武汉还是老家?”
“不在武汉,也不在老家,在上海工作。”
“哎呀,真厉害,高中时我就觉得你会有出息,不一样啊。”
“我在组织班级同学聚会,你一定要来参加啊。”
“啊,我不一定有时间,走不开,要带孩子啊。”
我了解到,我们大四毕业那年,吴丽丽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她大专没读完早早辍学,在家种了一年地,就嫁给了邻县一个男人。
“我男人,我……我……老公,腿不太方便,还要我照顾着,我估计是走不开。”她在电话里一直强调着。
我说:“嗯,没事的,到时候看你安排,我加下你的微信吧,以后多联系。”
“哎呀,我不会玩那个东西啊,家里就没人会的,我手机不能装微信,玩不来,哈哈。”
她在电话那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没再追问她的过去和现在。留下一句“以后常联系”就挂了电话。当然,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08
聚会那天,来了42个人,我们分成4桌。
李强带着漂亮的大学女友过来了,他们都留在南京工作。几个富二代在老家的各种局里上班,变得和善多了,主动给李强敬了一杯酒赔不是。李强摇摇头,说:“过去的就过去了,都在酒里,喝!”
我的室友们也变得成熟又大方,依然穿得光鲜亮丽、美艳动人。我们所有人共同举杯,开怀畅饮,歌颂着美好的让人怀念的高中时代。
只是,没有人再提吴丽丽。
第四章 消逝的青春 跨年
年上,我给家里买了台网络电视,需要连上wi-fi才能正常使用。父亲兴奋,隔三岔五就骑行10千米到镇上,催促安装宽带的师傅赶紧过来。年底单子特别多,师傅说他每天村里村外跑着,拉网线能拉到凌晨两三点。我们也是在除夕夜,才盼来了他们。
师傅的汽车停在我家门口时,已是夜里11点,春晚都快结束了。外面黑漆漆的,还刮着大风,空中呼呼作响,树枝沙沙晃动,随时都能倒下。狂风吹起院子里的塑料袋、草屑等杂物,吹得人睁不开眼。又加上零下的温度,北方严冬的冷意让人畏惧。
我裹紧一件大棉袄就走出去。两个男人站在车后面,打开后备厢,开了照明灯,理顺手里的线。父亲跟其中一个胖一点的男人聊天。
“你大忙人啊,请你多少次,你才来!”
“哈哈!单子太多了,刚吃完饭就给你家来通了!”
“你这年底要赚发了!”
“哈哈,也就这几天了。”
胖师傅边笑边说,还不忘手里的活儿。我好奇网线怎么装,走上前去一探究竟。到后备厢处,我才留意到边上这个一直默默工作一语不发的男人。可能是因为他太瘦了,身上那件宽大厚重的羽绒服,松松垮垮的。领子上的帽子被他套在头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小小的眼睛和一个红扑扑的鼻子。
“你不认识我啦?”我刚站过去,高瘦男人就转头跟我说话。外面太暗了,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更分辨不出他的声音。
我尴尬地站在一边,慢吞吞地回应道:“啊,你是……”
他看我没认出他,赶紧取下帽子,对我笑了笑说:“这下认识了吧!”
这回我看清他了,他很瘦,脑袋小小的,眼睛也小,鼻头倒挺大,脸红红的,嘴唇冻得微微发紫。即使这样,我还是没认出他是谁。我赶紧从人际圈里搜罗着,小学同学、初中同学和高中同学里都没有,村上的玩伴也不大记得了,那他究竟是谁?
为了避免尴尬,我只好说:“我这么多年不在老家,大家变化都很大,还是没想起来呀!”但我发现说完更尴尬了。
“哈哈,你是贵人多忘事啊!”他笑着说完转头继续干活去。
我站在边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呢?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有过什么交集吗?
他在忙活着,我在思索着。风刮得越来越大,一吹我就发抖。
“估计你也想不起来了,我是安平啊!”他突然转头跟我讲了一句,微微笑着,带有一种自嘲的样子。
我一时间被这个名字击中,有那么点印象,这个名字曾经确实出现在我的过去里。只是我对不上这个名字和眼前这张脸,以及曾经的记忆。
为了不让他一次次尴尬,我假装应和他:“安平啊!原来是你,你都长这么高啦!变样了!”
“我孩子都两岁啦,嘿嘿!”他还是那样笑着。
“都当爹啦!老婆是哪里人呀?”我就这样随便问下去。
“也是我们县的。”说完他又接了一句,“你在哪里发财啊?”
“发什么财啊,在上海打工而已!”我打趣道。
“对象哪里的?怎么不带回来过年?”他倒是问起我的事情了,我跟他插科打诨,闲聊几句,就进屋给他拿扳手。
回到房间里,我跟三姐说了这事,她哎哟一声,跟我说:“安平是你小学同学啊,你不记得啦?就是你们班那个老实头,脾气好,经常被人欺负。他好像一直坐在最后一排的,成绩不好。他家就在我们村后。我跟他姐一班,你跟他一班。想想看?”
经三姐这么一说,关于安平的记忆,慢慢回到我的脑海里,一个两个画面串联起来,渐渐把那片空白填满。到最后,曾经的过往也横冲直撞扑面而来,一下子把我裹挟到早已淡忘的过去。
我跟安平小学同窗6年,几乎没跟他讲过几句话,因为他性格太过腼腆与软弱,印象中他永远坐在后排,坐得端正,腰板挺直,两只胳膊乖顺地放在课桌上,叠在一起。
他的脑袋小小的,一直听人说“脑袋越大的人越聪明”,小脑袋的安平无疑是笨的蠢的,每次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他都是嗯嗯啊啊讲不出个所以然,引得哄堂大笑。他只好失落地坐下,又开始神游。那会儿他很矮,都没我高,不像现在这般高个子。
我想起一件事。五年级时,我因为到学校早,负责教室每天的开门,安平负责放学后的锁门。这个差事可是有名头的,我叫“开门长”,他叫“锁门长”,我们也算小半个班委。
有一天,我跟往常一样,第一个到教室,开了门进去后,看到黑板上乱七八糟地写了一些字。这是昨天最后一节课上,语文老师让我们自愿到黑板上写一句最喜欢的话。有人写“我爱爸爸妈妈”,有人写“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我当时正喜欢听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就上去大大方方地写下了这5个字。
同学们很是激动,搞到最后拖堂了,一放学大家背着书包就跑了。等我早上过来,发现昨天没人擦黑板。想到当天是我值日,拿起黑板擦就开工了,一句一句擦,擦一句读一句。
当我擦到黑板最左边角落的位置时,看到很小很小的一行字,小到几乎看不见,它们安安静静躺在那边,几乎很难被察觉,又丑陋又谦卑的几个字,上面写着:安平喜欢七七。我愣住了,班里只有我叫七七。
我赶紧跑到安平的座位上,掏出他的作业本,对照着字迹,发现黑板上的字迹确实是他写的。再细看那几个歪歪扭扭的汉字,若不注意,完全看不出来。我很紧张,赶紧擦掉,很用力地擦掉,不想被人看到。他来上课,我装作不知道,他也没任何异常。
这件事很快淹没在以后的日子里,几十年的岁月长河,这件小事显得太过微不足道,只是一次风起时的细小波澜,眨个眼的工夫就风平浪静。我跟安平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几个字是不是我看走眼了。
我裹紧衣服,拿着扳手出去,递给正在忙活的安平。
“班级前几名都不记得我这个老同学了,嘿嘿!”我一过来,他就跟我调侃。
“哎哟,说这话!平时我不大回来,也只有过年才能在家几天。”我也跟他说笑。
这时,风吹掉了他的帽子,他被冻得流鼻涕,看到他拖着一根长长的宽带线,往前方走,我跟上去,给他打手电筒,突然觉得他也挺苦的。
“你装宽带挺辛苦的啊,大年三十还过来。”说到工作,总是不容易的。
“没办法,先来学个手艺,等出师了,可以出去做。”
他拉着线,往隔壁有宽带线的人家走,走了50米左右,停在了一根高高的电话杆处,杆子上有各种接线,绕成一团。他手臂上绑着刚理好的线,三两下就爬上了杆子。这时风呼呼的,还有几只狗在叫,我的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冷得往家里跑。
母亲知道是后村的安平过来装宽带,倚在门上,跟我说:“安平这人不错的,有一回我在村里诊所挂吊水,安平也在。知道我是你妈后,还一直夸你,说你聪明,成绩好,在班里数一数二。”
“啊,这样啊。”我跟母亲说着。
“是的,安平这小孩真不错。那回我在医院挂水忘记带钱了,还是他帮我给的。我去他家还给他,他不要。”
“还有这回事啊!”
“是的呢!好像是你读大学那时候,那次他还问你,你在哪里读书。人很好的!他读完高中就去苏州打工了,前几年回老家,跟小霍庄上一个女的结婚了,长得还挺好看的,生了一个儿子,都两岁了,只是……”
母亲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抬头转向门口看了看,又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跟我讲:“只是他小孩身体不大好,经常去医院,也苦哦!”
听到外面有动静,我们马上住了嘴,不敢再说。不一会儿,安平和他的胖师傅走了进来,说外面的线都通好了,房间里装一下就没问题了。
灯光下,我今晚第一次看清安平,他还是像小时候,小脑袋小眼睛大鼻头,规规矩矩的,柔柔弱弱的。那种和气又卑微的神气,13岁和30岁,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有些气质,岁月磨不掉,就真的跟本人一体了。
我们没再提小学的事,我确实也想不起来多少了。
“这路由器什么的,楼上也能有信号吗?”父亲一直忙前忙后,他过来问。
“有好的,也有孬的,看你要哪种。”胖师傅回。
“就好的吧,等会儿我把钱补给你。”我说完,让他们到里屋去,里面暖和点。
安平说:“算了,马上就好了。”
我把母亲做好的糕点给他吃,他说:“这个我吃不惯,倒是可以把糕点装回去,我家那口子喜欢的,嘿嘿!”说完还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帮他装好后,他说了声“感谢”,又问我:“你在上海工资多少啊?你那么厉害,应该不低啊。”
被他这样一问,我尴尬起来。多了少了都不好作答,只得说“没多少,混日子罢了”敷衍过去。
“读书出来的,总比我们这些穷打工的好呀!”他哈哈笑着。
宽带装好后,电视机里春晚已经播到准备倒计时的阶段了。他跟胖师傅准备走了。我一推开门,冷风就窜进身体里。等他上了车,车子立马就发动起来。
我突然想起,追过去说:“把路由器的钱给你。”
安平坐在副驾驶,他又套上他的帽子,笑了笑,谦虚又客气地说:“不用啦,老同学一场,谢谢你的糕。”说完他还把装着糕点的袋子拎起来摇了摇。
我说:“大过年的,早点回去休息,很晚了。”
这时已经开始倒车了,他声音变大,说了句:“今晚我们通宵。”
我问:“那你现在去哪里啊?”
他说:“下一家。”
车子终于开动起来,他也跟着车子消失在夜色中,带着刚刚被我想起的记忆,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的记忆。
风还在刮着,气温也越来越低了。
回到家,我看了眼墙上的钟表,这时刚过12点。
鞭炮声响起,整个村庄热闹起来。
我这才反应过来,都忘了跟他说新年快乐了。
第四章 消逝的青春 男同学死了
李佳永死了。
张东知道这个消息时,正站在地铁里候车。这只是一个平常的工作日,早上8点通往漕河泾的9号线地铁某站,过去了3列车都没挤上。他又从人群中艰难地摸出手机,仔细确认了一遍。
李佳永确实是死了,死在了100天前。中秋节那天,他跟2个同事去游泳,不慎溺水身亡,留在了那条河里。
发通知的是高中同班同学周源。张东看到“周源”这两个字,一张坑坑洼洼的脸浮现在眼前,这个瘦高的身影,常跟李佳永玩在一起。
沉寂了几年的班级群突然炸开了锅,一男生直接问:“真的假的?开玩笑的吧?”又有人问:“不是吧?太突然了!”
发消息的周源没有回复,显然不愿多说。接着陆陆续续有人在群里点蜡烛,一根、两根、很多根,把屏幕点得通红通红,一场无声又盛大的追悼会在群里开始上演。
这时又过去了一趟车,张东终于前进了几步,紧靠车门站着,下一班车肯定能排到了。他推了推眼镜架,又把手机亮度调高,想把群里的消息看得更清楚一些。
“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就这样没了。”班里一个女同学发了这句,配上两个大哭的表情。张东回想了好一会儿,说这话的究竟是谁呢?高中毕业十多年了,刚开始还能在每年聚会时跟老同学叙叙旧,把酒言欢。时间久了,他几乎跟所有人断了联系。现在向他提起一个同窗的名字,他都不能把名字跟一张清晰的脸对上号,不记得了。
“是啊,记得李佳永曾经还给我讲过数学题呢。”又一个女生出来说话,张东记得她,这姑娘当年坐在他前面一排。高中时她数学不太好,月考经常拉低总分,语文和英语成绩倒是比较突出。毕业以后她很少参加同学聚会,算起来他已经十几年没看到她了。据说她后来嫁给了南通一个生意人,张东整日在朋友圈看她晒包包和化妆品,甜蜜与幸福都要溢出屏幕了。不过前年她突然离婚了,很快跟另一个男人再婚。
“他真的很善良,对大家客客气气的。”学习委员也出来了,她说完,底下又是一番怀念。学习委员是班里男同学私底下评的班花,当年张东也曾默默欣赏暗恋过。班花成绩好,长相清秀,对人和气,很讨喜。只是班花高考没考好,上了一所省内普通二本,毕业后做过房产中介,卖过保险,朋友圈里贴满广告推广。昔日才貌双全的班花沦落成一个频发广告的微商,这让许多同学唏嘘不已。
“太突然了,怎么这样啊!”说这话的是一个男同学。张东点开他的头像,同学开车戴着墨镜的自拍,看不清脸,但张东还是认出了他。如果没记错的话,他是当初班里的一霸。那时候这个男同学喜欢搞小集体,排挤孤立过老实巴交的李佳永。但都是陈年旧事,年幼无知,不足记恨。班霸在外面混了几年,惹上了事,被父母花钱弄回来,回到老家后老老实实当起了公务员。
张东努力回想着李佳永,希望能找到一些可以怀念的过往。不过再三搜罗记忆网,也还是不记得跟李佳永之间,发生过什么可以拿来说道的故事。也就是枯燥苦闷的高中3年,在同一个屋檐下熬着,偶尔在厕所撒尿时碰上,不亲密也不疏离地点头,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小插曲。
但李佳永的死,的确触动了他。
就像突然被告知失去了一样找不回的东西,这个东西看似可有可无,平时没大注意到,几乎不存在,可某天蓦然发觉时,竟已失去,还伴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痛楚。只是过了几日,这东西又跟着痛苦一起消失了。
张东形容不出这种感觉。他并不是第一次经历同学去世。他读初中时,班里有个男生为帮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打架,在学校门口被人连捅了数刀,送到县医院抢救时已经死了。
这个消息传到教室那刻,人已经不在了。张东看向最后一排他的座位,书还在上面摆着,他恍惚间以为同学只是迟到了,等会儿就回来。
在张东的印象里,这个男生性子是鲁莽意气了些,但人总是善良的。在出事的前两天,男生还向自己借了5毛钱买圆珠笔笔芯。男同学说过几天就还,现在是永远等不到那天了。
张东那时很想去送送他,不过班主任那几日哭红了眼,险些被学校开掉,最后只让几个班委去追悼他。
男同学刚去世那段时间,班里沉闷压抑。没多久,一切恢复正常,欢声笑语又飘在了整个教室。大家主动避开这件事,再也不提。
时至今日,张东早就想不起来那个男生的名字,似乎马上能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又吐不出来。明明知道有这么个人曾经确实存在,然而碎片化的片段记忆终究撑不起来。那张脸渐渐模糊,留给他的只是已故男同学的一个肥胖的身型、一张圆圆的侧脸,乃至最后一排的课桌。
他知道,就像忘了那个男同学一样,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忘了李佳永的死,再过很久,他就会忘了李佳永这个名字和这个人。
往漕河泾方向的地铁又过来了,还是塞满了人,连挤进一个都很难。边上有人说是前方地铁出故障了。该死!张东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想到自己每个月交1000多元税来供养这帮人,更气了。
后面的男人抢先张东挤过去,跟里面的大妈推搡了几下,被大妈推了出来,没能挤进。车门就关了,男子只好退回来,等下一列车。
张东站在地铁门玻璃前,看着里面这个还有2个月就32岁的自己。十几年前,他也曾是坐在教室里的少年,跟当年的李佳永一样。
张东记得李佳永挺爱笑的,有一对浅酒窝,脾气很温和。李佳永数学也很好,每次走进教室都能看到他趴在课桌上做题。后来李佳永在附近小城读大学,毕业后,留在老家工作,做策划,拿着微薄的薪水。张东还知道一点,他是独生子。这是张东对李佳永所有的记忆。
那他自己呢?他试着去回忆在家乡读书的那几年。也曾享受过青春年少的高中时代,在那个农村中学,他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学了计算机专业。毕业后辗转来了上海,做着底层程序员的活儿,换了几份工作,现在在漕河泾一家互联网公司,薪水还算可观。
这期间,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妻子跟他背景相似(没什么钱)、三观相合(不怎么折腾),很快两人结婚生子。婚后这3年,他们搬了3次家。
也想过在上海郊区买一套小房子,但凑不出的首付让他们望而却步。也想过把攒下的三十多万元拿到老家买房,不过离了北上广,张东知道自己找不到合适的软件开发工作。他跟妻子商量着,先攒钱,等到孩子上学的年纪,如果那时钱够买房了,就留在上海,如果不够,就选二三线城市生活。
明确的计划,清晰的未来。张东也为了这个目标默默努力着。他不敢再随意辞职,一天不上班,就损失几百元。也没有什么特别花钱的嗜好。为了省下孩子的奶粉钱,他宁愿少吃一两顿大餐。他的生活单调乏味,千篇一律,跟全上海成百上千万人一样。
只是他有时候会想,生活就只能是这样吗?仿佛所有人都被教育着毕业后要走相似的路。是谁规定毕业后一定要用这种方式过一生的?不停地工作到退休,赚钱还房贷到老。跟一个人结婚,生孩子,成为父亲。
在老家,特别是在那群老同学面前,他是被羡慕的对象。名校毕业后,扎根在中国最发达的城市——上海,他是这个城市的精英。每次想到这里,张东就在心里冷哼一声:都是屁,也就是一个外来务工人员。
真正的精英是不挤早高峰地铁的。
张东翻开李佳永的朋友圈,想找寻一些过往。李佳永几乎每天都更新,最新的一条动态,停止在中秋节前一天。这3个多月,没有同学注意到他异常的停更。
每个同学都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行走着,只是在高中交会了短暂的3年。大多数人做不到天长地久,几乎都是逢场作戏的短暂客套。谁都是一样的,张东也不例外。
张东退出来,刷着自己的朋友圈。一条条“老同学,一路走好,愿天堂没有意外!”铺满了整个屏幕。还有几个人讲着跟李佳永在高中的感人事迹,说得让人心酸。
但他知道再过几小时,朋友圈又会恢复往日的热闹。班花依然卖力地推销着她的保险,前排的那个谁谁晒着并不好看的浓妆,喜欢隐身的人还是会半年不发一语。每个人都很忙,有人忙着生,有人忙着死。只不过除了自己,别人的生死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相识一场,最终却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张东认为,人跟人之间的交往,都是有时限的。
每个人在自己生命里停留的时间,都是有限的,时间一到,就得赶紧撤了。有人留给自己的是一两秒的匆匆一瞥,有人却是长达一生的漫长陪伴。李佳永在他生命里存在了3年,也只有3年。就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
地铁终于来了,张东不想再等了,他站在黄线边,后面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左边和右边也有一排,放眼望去整个站点皆是排队等待上车的人。
当屏蔽门打开后,一群人下了车,他作为后来的另一群人,冲到车上。他什么也没想,拼命挤了上去。好像错过这次,就完了。他跟后面的人一起挤,里面的人开始叫唤:“别挤了!别挤了!”张东心想,我也不想挤这该死的地铁啊,我也没办法啊。
他总算找到了一脚之地,在车厢里站稳了。此时里面人挨着人,背贴着背,他根本没法动弹。他周围的人也没法动弹,似乎所有人达成了共识,就这样站着,麻木地站着,直到忍耐到各自要到达的终点。
几声提示音后,车门就关上了,张东站在人群中,看着一张张跟他相似的脸,舒了长长一口气。
地铁终于开了,走了。载着张东,载着整车人,走向庸碌的日常。
张东那一刻在想:曾经的那个男同学,确实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