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还在,你还在》 似是故人来 是谁说过要为她戒烟的?又是谁,现在在寒风中,一直一直地抽烟,任由思念随着淡淡的火光化为灰烬? 人来人往的高级写字楼。苏岩若站在楼前广场仰望这光可鉴人的楼宇,许久才拾起勇气往里走。她来这儿参加安信会计师事务所的终轮面试,面试官一边翻她的简介一边问:“在英国念的研究生,可是……肄业?”苏岩若不免尴尬:“家里破产了,没法供我继续读下去。”面试官又问了一些专业问题,面试就此结束,苏岩若不免沮丧地往外走,心想:这次肯定又没戏了。她回国以后投了不少简历,却至今还没找到一份工作,对此她近乎绝望。 苏岩若出了面试室朝电梯间走去,身后突然响起面试官的声音:“苏小姐!” 苏岩若一愣,回头看,面试官竟追出面试室,在其他面试者诧异的目光下小跑到苏岩若面前,问她:“你是……梁赫先生介绍来的?” 苏岩若一愣。 面试官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前脚刚走领导就打电话给我说了这事儿,原来你是梁赫先生介绍来的,真是不好意思,人事部稍后会打电话通知你来上班的。” 面试官说完又走了,苏岩若避开一众旁观者的狐疑目光,躲到角落拨通梁赫的电话。电话一接通,苏岩若就气急败坏道:“我都说了不想欠你人情,不需要你帮我。”“你大可以直接回去跟面试官拍桌子说:‘老娘不干’。” 梁赫很无奈,“到时候你饿死街头了可别怪我。”苏岩若顿时语塞。她与梁赫之间不知算不算孽缘。她在英国的第三年家中破产,为了躲债主,她不能回国,只能到处打零工养活自己,就在她当导游时,认识了当时正在环游欧洲的梁赫。当时她带团游景点,团里的日本游客问她问题,她根本听不懂,支吾了半天,梁赫就这样奇迹般地出现,用流利的日文和游客沟通,帮了她一个大忙。 此后他们的关系就朝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方向一路发展下来,梁赫在第三次表白遭拒后,终于沮丧地问:“大家都是单身,你为什么不能尝试着接受我?” 她沉默了半晌,终于找到托辞:“我不想谈恋爱。” 每个说不想谈恋爱的人,心里都装着一个不可能的人。梁赫无奈:“除非你心里住着某个人。” 她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住着某个人……苏岩若用力摇摇头,挥去某些让人心酸的记忆,把神志揪回当下,对电话那头的梁赫说:“那我就在此谢过了。” 梁赫终于笑了:“我也不强求你现在就请客,不过等你拿到第一个月的薪水,得第一个请我吃饭。” “没问题。” 终于找到工作,心里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苏岩若把好消息告诉家里人,妈妈和妹妹都很开心,妈妈念叨一定要在下次扫墓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岩若父亲,苏岩欣则十分崇拜地看着她:“安信可是出了名的‘三高’公司,工资高、要求高、压力高,姐姐你好厉害!” 妈妈听了也不免担忧:“岩若啊,可千万别没过试用期就被开了。” 曾经的苏岩若仗着家庭条件优渥,读书时课业成绩十分糟糕,后来学金融,也只是因为某人是金融专业,如今的她悔得肠子都青了,母亲担心她,她又何尝不担心自己? 第二天9点上班,她5点没到就醒了,窗外的天还是蒙蒙亮。幸好苏岩若起得早,今天上班路上她竟然遇到难得一遇的大堵车,千赶万赶才赶在9点整到了公司,算是有惊无险。刚走出电梯,苏岩若就看到数名工人正忙着换下“安信会计师事务所”的招牌。 因为是第一天上班,苏岩若也不好开口询问这是怎么回事,看了忙碌的工人们一眼,再看看刚被摘下的“安信”二字,之后便离开,拿着自己的资料去人事部报到。 因为她还没有通过cpa考试,只有最基础的执照,人事部先安排她做文职,工作就是给所里的前辈打打下手。 苏岩若刚把自己的办公桌整理好,正快步路过她办公桌的前辈见她闲着,就让她帮个忙:“那一箱水去大门口分给工人。” 苏岩若立马起身:“好的。” 不久,她就搬了箱水到公司门口,苏岩若一边发水,一边和前台的同事聊天:“为什么突然换招牌?” “林先生升级做了合伙人,得把他的名字加上,以后我们这儿改叫‘安信辰会计师事务所’了,所有招牌、名片都得换掉。”前台没听到苏岩若接腔,不由得扭头看苏岩若,见苏岩若面色煞白,问:“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安、信、辰?”苏岩若喃喃自语般反问。“是啊,怎么了?”“你说的林先生该不会叫……林瑞辰……吧?”苏岩若的表情已近惊慌。“没错。林先生正在国外出差,听说回国以后,所长要大手笔为他办个入伙宴。”耳边响着前台的话,苏岩若呆呆地看着工人刚换上的“安信辰会计师事务所”的招牌,心底一片凄凉。 林瑞辰……林瑞辰……“林瑞辰,你怎么穿来穿去都是这几件旧衣服?我陪你去买新的吧。”“林瑞辰,你的观念太老土了,谁说男人不能花女人的钱?”“林瑞辰,别生气嘛!我以后再也不花钱帮你买东西,这总行了吧?” “林瑞辰,这道题我不会……这道也不会……你是教过我很多遍了,可我……要不干脆你帮我做完吧?”“是,我任性,我花钱大手大脚,我待人不友善!可我就是离不开你林瑞辰,就是要死皮赖脸黏着你!”“林瑞辰,毕业后我们一起出国深造吧。钱让我家出……好好好,不提钱,你别用这么恐怖的样子看着我。”“林瑞辰,这女的是谁啊?”“林瑞辰,我们……分手吧。”……苏岩若猛地从梦中惊醒。一时还没回到现实,愣愣看着被自己压在胳膊下的各式文件。“你也算倒霉的了,上班没几天就碰上通宵加班。”一同加班的前辈之一对苏岩若说。另一同事接话道:“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撑过忙季就好了。”苏岩若这才理清梦境与现实:“对不起对不起,我竟然睡着了。”“没事,反正东西都快处理完了。”前辈伸个懒腰,“大家辛苦了,我请喝咖啡。”苏岩若立即自告奋勇:“我去买!” 片刻后,苏岩若已拎着满手的东西从对面大厦的星巴克出来,回到写字楼乘电梯。 正值上班时间,电梯里人进人出,苏岩若试着挤进去,不仅没成功,退出电梯时还差点崴到脚,苏岩若低叫一声,眼看自己要向后跌倒,手里的咖啡也岌岌可危。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靠过来,顺手扶了她一把。 终于端稳咖啡,苏岩若松口气,抬起头来:“谢……”她愣住。面前的这个男人,还是苏岩若熟悉的样子,熟悉到她身体里某一处突然揪心地疼起来。好久不见,林瑞辰……见这女人抬起头来,林瑞辰猛地一怔。黑色的眼眸中几番潮涌,仿佛有什么要从深埋在心底的记忆里呼啸而出了,可转瞬之后,他只是冷漠地放开搀扶她的手。只是看着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仿佛空气都变得稀薄,苏岩若忍不住叫了声:“林……”另一部电梯却在这时“叮”的一声抵达:“林总?电梯到了。”林瑞辰醒过神来,当即视若无睹地走过苏岩若面前,朝另一部电梯而去。目送这个男人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苏岩若呆了许久。 苏岩若回到公司已是十分钟后,前辈接过咖啡问她:“买咖啡买了这么久?”“不好意思。”前辈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反倒挺担心她:“你脸色不太好啊,身体不舒服吗?” 苏岩若强颜欢笑地避过了这个话题,她去给别的同事送咖啡,又被前辈叫住:“对了,小苏,林总今天出差回来,你送杯咖啡去他的办公室。” 苏岩若猛地顿住脚步。半晌才找到借口,抱歉地说:“人事部让我填一个宿舍申请表,马上就要交过去。”“那好吧,小周你替她去送咖啡。”苏岩若松了口气。可隐隐的,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人事部让她周末之前把表格交过去,她却不出十分钟就填好了表格,因家住得远,她上下班十分不方便,虽然人事部告诉过她,新员工很难申请到宿舍,但她还是想尝试一下。 苏岩若去人事部交表格,路过某间独立办公室,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紧闭的门扉上,贴着写有“林瑞辰”三个字的牌子。他应该在办公室里吧,与她只有一扇门的距离。可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苏岩若感到眼眶一阵阵发酸,怕是快要掉下泪来,赶紧吸吸鼻子调头就走。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开门的声音——转眼办公室的门就被拉开,开门的人正是林瑞辰。“待会儿开会你把这些资料……”林瑞辰回头对助手说着,扭回头来,正准备走出办公室,看到门外的苏岩若,他的脚步生生一顿。虽然苏岩若迅速地低下头去,他仍旧看见了她眼中蕴着的……泪。 见林瑞辰一动不动地堵着门口,助手纳闷:“林总?”林瑞辰猛地一闭眼,又把一切情绪都深深隐藏了,对助手说:“你先去会议室,我待会儿过去。” 助手打量一眼苏岩若,似乎有些诧异,可还是遵命走了。苏岩若醒过神来,用手背擦擦眼睛,也想调头就走,林瑞辰却突然开口:“为什么要回来?” 他问的语气很冷淡,冷淡到足以让人忽略他眼中的那一阵阵疼痛。苏岩若不敢正视他,错过了这样揪心的一幕。“你就那么不想看到我?”苏岩若尽量让自己声音不要发颤,“我以为我们还是朋友。”“朋友?”他嘲弄般反问,原本就清寒的声音顷刻间又冷了几分,“如果可以,我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如果可以,我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再想起他的这句话时,苏岩若正在茶水间里热自己带来的午饭。为了省钱,她都不在楼下的餐厅吃午饭。人事部的同事进来找她:“正到处找你呢,原来你躲这儿来啦?” “怎么了?”“你前几天不是申请了宿舍吗?恭喜你啊,让你申请到了一间,这是钥匙和地址,你随时可以入住。”苏岩若脸上的愁云顿时被赶跑:“真的?”同事已经把钥匙送到她手里了。苏岩若看着钥匙,难得地笑起来。隔周她就搬进了新家,那是个环境很不错的单身公寓。3楼,坐北朝南,还有个很有格调挂了秋千的阳台。 虽然有些纳闷为什么公司的宿舍和她想象中的这么不一样,而且也没有同事住在她隔壁,但总算有了像样的安家之所,苏岩若已经很满足,工作起来也更卖力,连续一个星期的加班,她也欣然接受了。 前辈为了安慰大家,提前透露道:“这周末公司要为林总办入伙宴,所有同事都受邀参加。到时候大家可以轻松一下了。”所有人听到消息都止不住地欢呼,只有苏岩若,满心苦涩地沉默下去。 忙碌了一上午,午休时间快到时,苏岩若又准备把饭盒带去茶水间加热,却在这时接到梁赫的电话:“待会儿一起吃午饭吧,我正好要路过你们所。” 苏岩若下意识地就要拒绝,梁赫早料到似的,哭丧起来:“你对我太狠心了,吃顿午饭而已,跟要了你命似的。” 沉默许久,苏岩若终于妥协:“好吧。” 片刻后当她走出写字楼,远远就瞧见了停在路边的车子和倚着车身的梁赫。 苏岩若一走近他,就被他揉了揉头顶:“怎么半个月没见,你又瘦了?”说着又要捏她脸,被苏岩若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梁赫正要说些什么,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视线不由得越过苏岩若的肩,看向她身后。见梁赫皱眉盯着自己身后,苏岩若疑惑地回头。 她愣住——不远处站着个男人,正看着她与梁赫,眼里没有一丝温度。苏岩若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那人却已经一低头,坐进了停在隔壁停车格的轿车里。 林瑞辰的助理随后也坐进车里。车子沉默地驶离,一脸惨白的苏岩若和一头雾水的梁赫——两人的身影,从车窗上一闪而过。助手看着林瑞辰锋利的侧脸,犹豫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问:“林总,你皮夹里的那张照片……就是刚才那个新进职员吧?”林瑞辰对此置若罔闻,依旧沉默不言地坐在那儿,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早已僵硬到发白。 苏岩若这顿午饭吃得味同嚼蜡。坐在她对面的梁赫见她的牛排动都没动,叹口气放下刀叉: “怎么,胃口不好?”苏岩若笑着摇摇头。他那样聪明,又那样懂她,怎么会读不懂她的强颜欢笑? 而梁赫,心里也早就凄凉成一片冰洋:“是他,对吧?”一直住在你心里的那个人,是他,对吧? 苏岩若让自己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去,逼自己不想无关紧要的事。 因为是新人,前辈手头的杂事都会让她来代劳,苏岩若知道自己专业能力不及,后悔大学时不努力学习,可已来不及;现在工作了,杂事自然能做就做,一般都是她最后一个下班。 前辈今晚有约会,下班前又来找苏岩若帮忙:“能不能帮我把这些东西校对一下?校对好了之后归档就行了。” “好的。”苏岩若接过一沓文件,立即忙碌起来。“辛苦你了,那我就先下班了。”就这样,苏岩若又成了办公室里最晚走的一个。她校对文件到深夜,梁赫约她吃晚饭她也没空,就算困了,也只能趴在桌上休息一小会儿。可苏岩若没想到,自己趴着趴着竟真的睡着了。 林瑞辰和客户商谈到大半夜,才从客户的公司离开,开车回家。这清冷的城市,即使万家灯火也令他寻不到一丝温暖。林瑞辰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把车开到了某幢公寓楼下。3楼的那户人家没有开灯,林瑞辰望着那扇黑着的窗,表情比这寒夜还要孤寂。 手里的香烟传来的唯一温暖像是对他的嘲讽,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林瑞辰得不出答案,最终只能苦笑着摁熄了烟,坐进车里,扬长而去。 他不想回到自己那个冷清的家,那还能去哪儿?思来想去,林瑞辰最终决定回一趟公司。他没想到这么晚了,竟然还有人在加班。偌大的公众办公区里,只有那一个格子间还亮着灯,林瑞辰站在门口,看不清趴在桌上的那个身影,可他认得那个格子间的位置……那是她的座位……他这段时间上班,每次路过大众办公区,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有时只是驻足片刻,根本没有勇气扭头看向那个格子间,终于有一次鼓足勇气扭头看了,她却不在座位上。林瑞辰忘了是谁形容过他,外表越是强势冷酷,内心越是对在意的人或事小心翼翼、不敢触碰。林瑞辰无声地叹口气。agonie,法文中折磨的意思,中文发音却是:爱过你。而明知靠近是折磨,林瑞辰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这个女人睡得很沉,完全没有被惊醒,林瑞辰默默站在她的桌边,台灯在她脸上落下柔和的阴影,林瑞辰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触碰她的脸颊,不敢太用力,怕自己会把此刻的宁谧打破。“岩若……”他轻声地唤她,如梦中无数次梦到的那样。 睡得迷迷糊糊,苏岩若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还有温柔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她。她悠悠地睁开眼,看清面前这张脸孔后猛地惊醒,下一秒已经闪避开。“你怎么来了?”她问突然出现的梁赫,还有些惊魂未定。梁赫无谓地耸耸肩:“来慰问下工作狂呗。” 苏岩若兀自点点头。梁赫并没有抚摸她,那之前她所感受到的……苏岩若猛地闭了闭眼摒除杂念,回神看到桌上的宵夜,她抬头看看梁赫:“谢谢。” 梁赫也看向桌上的宵夜,皱了皱眉说:“那不是我送的,”然后才提起自己手里的塑料袋,“这才是我送的。”苏岩若纳闷了,看看桌上的宵夜,又看看梁赫手里的宵夜,满脸不解。 周末,入伙宴如期举行。大老板个人提供郊区的别墅作为场地,所里的一众职员加上三个老板各自请的朋友,入伙宴显得尤其热闹。 葡萄美酒夜光杯,苏岩若一边在自助餐桌前夹食物,一边听身旁的同事说:“哎!什么时候我也能混到林总这个等级就好了。” 苏岩若笑笑:“那祝你美梦成真喽。”“对了,岩若,听说你家原来还有自己的公司呢,那你可就是十足的千金小姐了,哪像我……”苏岩若脸上的笑渐渐有些僵了。“我还听说你现在的男友是梁赫,那来头可不得了,大老板都要卖梁家几分薄面的,给你介绍个工作那都是小意思了,总之你这种呢,就是天生富贵命……”尴尬万分的苏岩若最后只能躲到二楼的露台。可一推开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她就后悔了——一抹身影正靠着围栏抽烟。那人虽背对苏岩若,可挺拔、高傲又落寞的身形,苏岩若再熟悉不过,熟悉到她要紧紧咬住牙齿,才能不被汹涌的回忆吞没。 “林瑞辰,抽烟对身体不好。”“林瑞辰,你再抽烟就别想再亲我。”“林瑞辰,戒烟成功第一百天喽!奖励你一个,么!”是谁说过要为她戒烟的?又是谁,现在在寒风中,一直一直地抽烟,任由思念随着淡淡的火光化为灰烬?“为什么不说话?”现实中的声音突然传来,把苏岩若狠狠从回忆里揪了出来。她蓦地回神看向林瑞辰。他仍旧背对着她,微微弓着身,手肘搁在围栏上,手边一杯红酒,绝世而孤立。应该是早发现她在身后,却这样不动声色,不动声色到最后却又破功,没忍住,开了口。 苏岩若调整好了呼吸,走近他。犹豫了很久才开口:“别抽这么凶,对身体不好。”林瑞辰淡漠地笑:“你以什么身份关心我?”苏岩若不由得也笑了,却是苦笑。是啊,她以什么身份? 凭什么? 风吹散了她的鬓发,有洗发水的清香蹿进林瑞辰的鼻尖。香烟在昏暗中氤氲出微弱的光圈,一如他心中那点微弱到快要被忽略不计的奢望。林瑞辰听见自己问她:“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苏岩若一愣。他的语气那样柔,一如……当年。“当年”,是苏岩若所知的,最残忍的一个词。“虽然有不如意,但总的来说,不算太糟,”苏岩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破产、家道中落……这些,她早已守口如瓶,“你呢?过得好吗?”她变了。现在的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样了,过去的骄纵跋扈成了如今的小心翼翼。林瑞辰在黑暗里观察她,又在黑暗里微微一笑,可即便是微笑,侧脸线条仍一如既往的、冷硬得可怕。“不好。”他很确定也很淡然地说。“……”“这些年,工作是我的全部,我拼命地向自己证明:我可以忘记。可是……” 可当她再一次出现,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些年如此拼命地想要成功,只是因为潜意识里一直认为,只要成功,她就会回到他身边,一切就都能恢复成最初的模样……林瑞辰笑着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他狠狠摁熄了烟,就这样调头走了。留苏岩若一人在冷风里,陷在他模棱两可的话中,欲哭无泪。 吹了许久冷风,苏岩若与另两个女生搭同事的顺风车回家,坐在后座的她时不时地换纸巾擦鼻涕。“你回家赶紧泡点热茶喝,把寒气去掉,要不然真要生病了。”同事对苏岩若说。苏岩若点点头。车载广播里正在放歌。 这城市那么空,这回忆那么凶,这街道车水马龙,我能和谁相拥……每一个音符都那么撕心裂肺。 苏岩若扭头看向车窗外的车水马龙,眉头深重,思绪凄清。 同事先送另两个女生回家,苏岩若到家时已是几小时之后。夜里温度低,打着哆嗦的苏岩若小跑着上楼。到了自家公寓门前,苏岩若低头在包里翻着钥匙,恰逢此时,上边的楼梯处突然传来脚步声。 刚找出钥匙的苏岩若疑惑地仰头看去。楼上走下一个人来——苏岩若先看到一双样式考究的皮鞋,继而是笔挺的西裤,当她看到那人的面孔时,错愕地连钥匙都拿不稳。 转眼钥匙应声落地,林瑞辰也已经来到苏岩若面前。他已经等了她很久。苏岩若慌得连瞳孔里的光都在闪烁:“你怎么……”林瑞辰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却始终不发一言,沉默地蹲下身为她捡钥匙。苏岩若条件反射地也蹲下身去捡,指尖正好碰在他的指尖上。二人一同僵住。林瑞辰抬眸看她,这样近的距离里,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她眼里倒映着的他……一切都那样清晰可见,林瑞辰放任自己抬手抚摸她的脸颊。皮肤的记忆力有时甚至好过头脑,头脑会逼自己遗忘,皮肤则不会。 指尖传来的触感,一如记忆中的那样柔润……苏岩若瞪着眼睛看着他靠近自己,还不确定他意欲何为,他就已用力吻住她。“唔……”苏岩若的惊讶全被他吞了去,霸道的吻,真实的厮磨,一如过去的亲密无间,苏岩若睫毛微微一颤,情难自已地闭上了眼。这些年她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梦里是他,心里是他,回忆里是他……她苏岩若怎么逃得过这座叫“林瑞辰”的围城?一切的不可明说都融化在了交缠的吻里,苏岩若搂着他的颈项,狠狠地回应他,直到自己快要窒息。林瑞辰放过她的唇,轻柔的吻落在她的下巴、眼角、眉心……唇齿间真切的感受仍不足以让苏岩若相信此刻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急急地喘着气:“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苏岩若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却也不解释,手指略过她的脸侧、脖颈、锁骨,一路的抚触引得她止不住地微颤,最终他的手指停留在她胸前,勾出她藏于衣领内的项链。项链的尾端挂着一枚尾戒。“为什么还留着它?”他轻轻地问,似乎怕语气稍重一丝,就要把彼此都打回残忍的现实。“我……”刹那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到头来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苏岩若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下去,短暂的沉默间,林瑞辰抬起她的下巴,燃尽生命般迫不及待地吻下来。从小到大,他从没对任何事物有过贪念,遇见这个女人,才开始明白爱是件多么卑微又可怕的事情。他也曾试过忘记过去,却发现每一次的呼吸,都已刻上她的名字……林瑞辰一手搂着她,另一手已拿钥匙开了门,他似乎对这间公寓格外熟悉,一路拥吻着牵引她一步步退进玄关,最终将她压在墙上,也已不再满足于唇齿间的纠缠,手伸进她的衣领,渴望更亲密的接触。 苏岩若快要溺毙在他久违的性感的喘息之中了,她抬手解他的领带,顾不上包已掉落在地,她的衣扣也被他扯落在地,纷乱间,渴望他的念头占据了一切。 与其独自痛苦,真的不如抱着彼此一同跃入万劫不复……却在这时,从苏岩若包里掉出的手机,突然间铃声大作。苏岩若一惊,手下意识地抵住林瑞辰的肩,林瑞辰却不管不顾地继续,直到她又全心全意地融入他的吻里。铃声很快停了,却是停了又响,对方孜孜不倦地重播着,林瑞辰终是不耐地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手机。梁赫的头像与名字一齐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林瑞辰顿住。 瞬间恢复的理智狠狠地将一切残念撕裂。他放开她时,表情是那样的冷。苏岩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机,她也猛地僵住——这样的反应落在林瑞辰眼里,除了讽刺,只剩悲凉。林瑞辰往后一退,倚靠在对面墙壁上。彼此只隔着一个走廊的距离,却仿佛再也触及不到。林瑞辰微微仰起头,不再看她,也不让她看到自己眼中快要满溢的落魄。苏岩若一瞬不瞬地看着梁赫的头像,确切来说是她和梁赫的合照,那时梁赫趁她睡着,吻着她的脸颊照了一张,又逼她用这张照片做来电头像……林瑞辰顿时溃败,兵不血刃。苏岩若整个心脏都被掏空了似的呆愣着,来电铃声终于彻底停了,随即响起的却是林瑞辰的轻笑声。“我真傻……”他笑着说。这笑,没有半点开心。这笑,把最后一丝希望都磨灭了。 苏岩若把辞职信送到人事主管手里时,人事主管惊讶地大张着嘴:“你才来一个月就要辞职?”苏岩若还生着病,一边解释一边止不住地咳嗽:“因为一些私事……”人事主管十分为难:“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你这一辞,我们不好跟上头交代啊。”向上头交代?或许指的是梁赫吧……苏岩若也觉得有些对不住梁赫,可她真的没有勇气和某人共处一室。苏岩若只能耷拉下脑袋:“对不起……”“这有点不好办啊,要不等我这边问过上头的意思以后,再通知你。” 想要辞职却遭到这样的挽留,自己是不是该庆幸?起码还有人在乎她……苏岩若买了感冒药,回住的地方等消息。她暂时还不打算搬回家,怕母亲知道自己丢了工作而担忧。 一个人的房子,着实冷清。吃了药头有些晕,苏岩若裹着被子坐在沙发上看碟片,面前的茶几上全是擦过鼻涕的纸巾。 她上次这样把擦鼻涕的纸巾丢得满桌都是,还是大三暑假在林瑞辰租的房子里。林瑞辰一边拿着扫帚收拾她制造的垃圾,一边叹:“以后谁还敢娶你?真是遭罪。” 当时的苏岩若当即扑过去,把鼻涕蹭上他洁白的衣领:“你敢不娶?你敢不娶?你敢不娶,我就……就把感冒传染给你!”随后她就被林瑞辰深深吻住了。苏岩若还真就把感冒传染给了他。 回忆很美好,但也提醒着她所失去的一切。如今的苏岩若只有在回忆里偷偷感慨的份儿,感慨完了,只能自己拿过纸篓,收拾好茶几,起身去换一张碟片。 换好了碟片,苏岩若回到沙发上按下开始键,电视机却突然蓝屏。 苏岩若不解地皱起眉头,这儿的碟片在她住进来的时候就有了,有些是有封面的,有些则是什么封面都没有的裸碟,苏岩若还以为换的这张裸碟有问题,却在这时,电视机突然传出沙沙声,随后,画面里出现了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孔——“2006年11月。”录像中的林瑞辰轻声说……2007年3月。 我终于买下了这间公寓。 你还记得吗?当时我们路过这个楼盘的时候,它还在修建当中,你对我说:“咱们以后也在这儿买房吧!你看,最好是那间,3楼,向阳,不要电梯,每天下班你要背我上楼,阳台上可以装一个秋千,淡紫色的墙纸,房间也不需要很大,那样我们就可以每天晚上都挤在一张小床上了。” 现在房子有了,3楼、向阳、没有电梯,秋千、淡紫色的墙纸、小小的房间,一切都有了。我却失去了你……2007年6月。你送我的钱包被偷了。小偷怎么会盯上这个钱包呢?用了这么多年,又破又旧,我还以为总有一天它会跟着我一起腐烂,现在连这个愿望都成了奢望……2007年8月。没想到我也做了一次小偷。回学校看望导师,看到我们当年的毕业纪念册,我忍不住撕下了册子上你的照片。你现在……过的好吗?是不是还和照片里一样笑得这么灿烂? 2007年9月。 我在路上遇见了庄婷。 她说我活该过得不好。 谁说不是呢? 当初放弃,以为那只是一段感情,现在才知道,那其实是一生。 如果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就算你父亲一次次地找我谈话让我离开你,就算我们成天为了小事而冷战,就算你身边总是围绕优秀多金的男人,我也不会为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而伤害你,不会假意和庄婷在一起被你发现。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2007年,2008年,2009年,2010年,2011年……画面中的林瑞辰的面孔逐渐变得成熟、坚毅。 2012年8月。我竟然又见到了你。五年,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你,却发现,连你走神的样子我都那样熟悉。我不想知道还需要多少个五年,我才能真的从回忆里走出来,我只想知道……苏岩若,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苏岩若终是蜷在沙发里,泣不成声。碟片不知不觉早已放映完,一室安静,苏岩若狠狠地用胳膊把眼泪擦干,猛地起身朝玄关奔去。却在中途碰倒了电话机柜上放着的相框。相框掉在地上,玻璃应声碎裂,苏岩若顾不上捡起它,只匆匆瞥了一眼就要继续跑。可就是这么匆忙一瞥,令苏岩若的目光蓦地定格。 相框里原本放着从店里买来时就有的风景图,如今相框上的玻璃被打破,苏岩若终于看见藏在风景图下的,他与她的照片……照片上的苏岩若,迎着阳光笑得没心没肺,身旁的他,偏头偷瞄着她,那目光,深情不寿……顾不得身体的不适、顾不得脑袋的眩晕,苏岩若夺门而出,脚上还穿着拖鞋。身体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回想:苏岩若,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还能吗? 苏岩若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苏岩若冲出家门,冲下楼梯。可刚来到二楼转角处,苏岩若就猛地停下了——正拾阶而上的林瑞辰抬起头来,见到苏岩若,错愕在脸上一闪而过。 彼此都僵在原地,之间只有几个台阶的距离,一时之间却没有人有勇气跨出一步。 “为什么哭?”看着她通红的双眼,林瑞辰的语气透着不由自主的心疼。 苏岩若此刻穿着一身家居服,赤脚穿着拖鞋,看起来格外狼狈,此时此刻她想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冲下去拥抱他,或者深情地低喃他的名字,可实际上,她当即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苏岩若看不懂他此刻的表情,他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做了某种决定。片刻的沉默后,林瑞辰走上前来,一手环到她的后肩另一手托住她的膝窝,就这样把她打横抱起。 苏岩若犹豫了一下,伸臂环住了他的颈项,侧脸柔柔地靠在他的胸膛。 林瑞辰抱着她回到公寓。 眼前的境况显得十分凌乱,地上有碎了的相框,擦过鼻涕的纸巾被丢得到处都是,电视机屏幕保持着待机的状态,发出“沙沙”的声音,却只有雪花点而没有图像。 林瑞辰把她放置在沙发上,顺手把带来的一大袋子药品放在茶几上。 苏岩若偏头一看:几乎每一种感冒药他都买了一盒。林瑞辰沉默地看看她,之后转身离开,准备去厨房倒水、喂她吃药,苏岩若见他要走,顿时紧张起来:“林瑞辰!”她那样慌忙地叫住他,他只是缓缓停下脚步,不肯回头看她。苏岩若心里酸酸的,不知是委屈还是心酸:“我根本就没有申请到员工宿舍,是你私自给我安排到了这里,对不对?”林瑞辰似乎笑了:“你还不算太笨。”苏岩若苦笑:“我承认我笨,可是如果我笨到一直不去看你放在这儿的碟片,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 林瑞辰沉默半晌,终是带着绝望回过头来:“我把心情录下来又有什么用?只有我一个人在原地踏步,而你……早就有了新生活,不是吗?” 苏岩若被他斩钉截铁的绝望闹得乱了阵脚,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你又聪明到哪儿去?当年那么轻易地就放弃我,我身边优秀的男生再多又能说明什么?对我来说,从来就只有你一个。你为什么就不明白?” 只有,你一个……她气急败坏的话如醍醐灌顶,令林瑞辰猛地怔住。 世上多少恋人是被猜忌与不自信毁掉的,可苏岩若原本以为,只要坚定地爱着对方,这些都不是问题。此时此刻,苏岩若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自己所希冀的表情,她心里承受了多少苦,但似乎只要他在,一切就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苏岩若郑重地、无比坚定地看着他,说:“相信我。” 林瑞辰从厨房回来,把水杯递给苏岩若。看她吃了药,他才放心下来。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静静地坐在一起过了?林瑞辰突然有些不适应,思量了许久,问她:“你恨我当初放开你吗?”苏岩若一愣。随后低着眉想了很久,微微一笑:“不恨。”“为什么?”“因为舍不得。”因为还爱着,所以舍不得……苏岩若说完,静静地等着林瑞辰的答复。回答苏岩若的,是他轻轻抬手将她的脑袋按向自己、让她枕在他肩上的动作。宁静而安好,苏岩若满足地闭上了眼,听他问道:“你打算辞职?”“人事主管不准我辞,说要先问过上头的意思。这个‘上头’,其实指的是你吧?” 林瑞辰算是默认。许久补充道:“我现在允许你辞职了。”“为什么?”“因为……”林瑞辰没有说下去,只偏头吻了吻她的额角。因为……我终于明白,你其实一直都在我身边,从不曾离开。 两个月后,另两个合伙人收到了林瑞辰亲自送过来的喜帖。合伙人还以为自己看错,再看一眼喜帖上印着的大大的“囍”字,才敢开口:“你这是……准备结婚啦?”“嗯。”“真突然啊!”合伙人接过他的喜帖,调侃道,“你可从来没在大家面前提过有这样一个女人的存在啊。还是该说你的保密工作做的太好了,关于自己的老婆,从来绝口不提。”林瑞辰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绝口不提不是因为忘记,而是因为铭记……发完喜帖回到自己办公室不久,林瑞辰就接到苏岩若的电话,开口就是:“老公!”历来不苟言笑的林瑞辰,此刻眉梢眼角俱是满满笑意:“怎么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下班啊?约好了今天试婚纱的。”“马上。”“那你快点哦,设计师催了我们几次了。”“好。”林瑞辰挂了电话,身还在办公室,心却早已飞回她身边。他望向窗外,那天是入冬以来绝少的好天气,岁月静好,不见一丝阴霾,一如他此刻的心情——青春之后锦年之前,有她相伴,就是幸福。 早安,我的爱 那五年的时光,对你,是一片空白,对我,却是最美好的记忆。如果,我有生存下去的机会,我会……爱她。可惜,上天没再多给我机会。 湖边,草坪,玫瑰,婚礼。两年前在这里相遇,两年后在这里成婚,在外人看来,这比童话故事还要美好。岑静踩着满地的玫瑰花瓣,一步步走向叶安文,走向她以为的幸福。“岑小姐。”听见有人叫她,岑静转身,看到来人时她呆住了。邹杰,宋木西的助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宋木西叫他来的?“岑小姐,宋先生知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特地让我送来贺礼。”邹杰微笑着走近,手里拿着一个盒子。 “谢谢。”岑静伸手想要接过那个盒子,邹杰摇头,直接走到叶安文面前,说道:“宋先生吩咐要亲手交到新郎手里,叶先生,你可以拆开看看。” “宋先生?”叶安文疑惑地看着岑静。 “安文,等婚礼结束我们再一起拆礼物吧。”岑静看着叶安文,带着点恳求地说道。她从没跟叶安文说起过宋木西,现在这个场合也不适合说。她只希望能顺利地跟叶安文结婚,把以前都抛得远远的。 可是,叶安文还是把盒子打开了。正如岑静所料,那就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打开,不幸就会降临。童话故事结束了,岑静在婚礼上被新郎抛弃。 满座的亲友见证了岑静的笑话。他们看新郎都不在了,也就陆陆续续散了。只剩下邹杰站在原地,等着岑静的询问。可岑静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离开了。 “宋先生?”邹杰走到路边的黑色轿车旁,俯身询问车内的宋木西。 宋木西揉了揉眉心,良久,才低声问道:“邹杰,我这样做是不是很卑鄙?”问完也不等邹杰的回答,自言自语道:“算了,在她眼里,我早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浑蛋了,你先回去吧。” 岑静找到叶安文的家,敲开门,他正在收拾行李。 “安文,今天是我们的婚礼,你要去哪里?”岑静站在门口,她再没有力气向前走一步。她本来是想解释的,可现在却什么也不想说了,只是很轻地问道。 叶安文将行李箱拉链拉上,冷冷地看着岑静:“没有婚礼了,岑静。” “为什么?盒子里到底是什么?”岑静问道,宋木西送了什么东西能让叶安文这么生气,她认识叶安文快两年了,两年里叶安文从没跟她发过脾气。这场婚礼,叶安文是很急迫的,他一直说想早点跟自己结婚,可现在,他在婚礼上抛下了自己。 “你很想知道?”叶安文拿起茶几上的几张照片,摔在岑静面前。“这就是宋木西给我们的结婚礼物。” 那是? 岑静呆住了。 一个月前,岑静下班回家,开门的时候,一双手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她吓得要尖叫,却听见很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阿静,是我。”岑静怔住了:“宋木西?”“是我。”宋木西闷笑,“阿静没有忘记我的声音啊。”听见宋木西的笑声,岑静一把推开他,冷笑着:“宋木西,我说过,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可是我想见你,”宋木西靠着墙,笑得很温和,眼里满是宠溺,“阿静,我很想你,回来我身边。” “宋木西,当时是你让我滚的。”岑静忘不了宋木西当时的语气,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看向岑静的眼神里满是厌恶,是的,厌恶。不管她当时怎么追问,宋木西只有一句话,让她滚。 “阿静,我后悔了。”宋木西依旧笑着,伸手想要抱住岑静,却被她避开。“木西,我们早就结束了,况且,我有男朋友了。”“男朋友?”宋木西听到这话也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很快就没有了。” 岑静以为宋木西会对叶安文做什么,可什么也没发生。过了几天,叶安文就跟她求婚了,她很快答应下来,她不知道如果宋木西没有出现她会不会这么快答应。 婚礼日期定下来后,岑静再次在家门口看到了宋木西。岑静不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只知道宋木西唇齿间酒精的味道让她迷醉。当她早上醒来,看到躺在身边的宋木西,一时迷茫了。宋木西也醒过来了,伸手搂住岑静的腰,说道:“阿静昨晚真热情。” 听到他这话,岑静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眼里的迷茫渐渐散去,只剩下清冷:“你走吧,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没发生过?阿静,你还想和叶安文结婚?”宋木西眯起眼,“你从我的床上起来,却要嫁给别人?” “这是我的床。”岑静强调,“我只是结婚之前想要找点刺激,你送上门来了而已。”说完就起身去了浴室,再出来时,宋木西已经走了,地上是被摔碎的花瓶。 岑静觉得很对不起叶安文,想要跟他说取消婚礼,可看到叶安文那兴奋期待的表情,岑静就开不了口了。就这样吧,她想,此生,就如此度过,叶安文会对她很好。 可是,那天晚上,宋木西居然拍了照片,还把它送到了叶安文手里。 “看看你的表情,岑静,我还以为你真的清高,两年里我都不敢碰你。可你在宋木西身下,原来是这副****的样子。”叶安文指着照片愤恨地说完,提着行李箱就离开了。 岑静怔怔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照片,等了很久,才一张一张地捡起来,然后撕得粉碎,丢进马桶里冲掉。下楼,看见宋木西靠在车上,笑得很刺眼。“婚纱很漂亮,”宋木西指着她没来得及换下的婚纱说道,“可惜,新郎选错了。”岑静不说话,直直地看着宋木西,眼里满是恨意。“阿静,不要这样看着我。”宋木西遮住岑静的眼睛,“我不喜欢你的眼睛里有恨,你应该一直是快乐的。”快乐?岑静觉得好笑,她的快乐是被他亲手毁了的?“阿静,回来我身边,我们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岑静推开他的手,冷笑,“从哪里开始? 两年前,你不给任何理由就要分手,现在,你破坏我的婚礼,宋木西,你觉得我们还有可能吗?” “有些理由我不能告诉你,”宋木西看着岑静,“可是阿静,你根本就不喜欢那个叶安文,为什么非要固执地嫁给他?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花了多少心思?” “那天晚上是你算计好的?”岑静问道。“那些都不重要,阿静,”宋木西笑道,“最重要的是你依然爱着我,而你这一生不可能和别人在一起。”“爱?”岑静冷笑,“你拿着我对你的爱一次次伤害我,现在,我对你没有爱了,只有恨。” “阿静,你别撒谎了。”宋木西不相信岑静的话,拍拍她的头,像对待一只调皮的小狗一样。突然的疼痛让让宋木西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低头,胸口上插着一支发簪,血一直流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岑静:“为什么?” “因为我恨你,宋木西,我们的恩怨就此了结,此生再不相见。” 视线越来越模糊,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宋木西听见岑静在打电话,是120。 “阿静,不要……” 宋木西做了个很长的梦。孤儿院里,小小的岑静扎着两个羊角辫,用袖子擦干眼泪,委屈地问他,“木西,为什么阿玉说她是你的新娘?” “哦,因为我要娶她啊。”不出所料,听完这句话,岑静的眼泪再次一颗颗掉下来,她不解,为什么木西昨天才说要娶她,今天却又说要娶阿玉。 “阿玉没我长得好看。”想了半天,岑静红着眼睛说道。 “也是哦,那,还是娶你好了。” 后来,一起上学,毕业,工作,结婚,他们还有个可爱的女儿妞妞,女儿妞妞会脆生生地叫他爸爸。 妞妞很赖皮,爸爸,我们一起去游乐园吧。岑静很严厉,宋妞妞,该去学校了。妞妞很得意,爸爸,你看我的新衣服,好不好看?岑静很不屑,宋妞妞,你鼻涕流出来了。妞妞很惊慌,爸爸快救我。岑静很生气,宋妞妞,你考试居然敢交白卷。妞妞……岑静……一道白光闪过,宋木西慢慢地睁开眼睛,没有岑静,没有孩子……闭上眼,想要再感受梦中的温暖。嘈杂的声音让他不能入梦,冰冷的仪器让他慢慢清醒过来,面对现实,现实中的岑静还在恨他。 医生说他命大,要是再扎偏一点,他就没命了。宋木西笑了,岑静当年可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她怎么会扎偏了呢?邹杰来医院跟宋木西报告公司的境况,看宋木西还是很疲惫,说道:“宋先生,您先休息,我明天再来。”“岑静呢?”“我是接到岑小姐的电话赶过来的,可是我在医院没有见到岑小姐。去她的住处,房东说她搬走了。”走了?宋木西低头,早知道是这个答案。没关系,他总能再把她找回来。 五年后。“岑静,你在看什么?”岑静正站在窗边,看着大海出神,听见许之仁的话,回头对他笑了笑,“之仁,你起来了?”走过去扶他在沙发上坐下,“我去给你拿药。”“等一下,”许之仁拉着岑静的手让她坐下,“岑静,你陪我多久了?快五年了吧,这五年,真是辛苦你了。”岑静摇摇头:“之仁,其实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我真的非常感谢你。”“别说这些了,你愿意跟我回国吗?”“回国?之仁,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长途旅行,医生说你应该多休息的。”岑静很担心许之仁的身体。 许之仁很苦涩地笑了,“难道我休息的还少吗?岑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很想回去看看。你也很久没回去了,我虽然很想为你遮风挡雨,可是我已经没有那个能力了。有些事情,你不能逃避,总要自己去面对。” “我没逃避什么事情。”岑静转头,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许之仁叹口气:“楠楠需要一个父亲。”“你就是她的父亲。”岑静低语。 “是,我很庆幸能有楠楠这个女儿,可是岑静,我没多少日子了。你就当这是我最后的心愿吧。” 岑静的眼眶红红的,她知道许之仁说的是实话,无论花了多少钱,请多出名的医生,都无法阻止癌细胞的扩散。他所剩的时日已经不多。 “好,我陪你回去。”岑静答应。 “岑静,今晚上家里要来客人。”许之仁早上起来,跟岑静说道。客人?岑静很奇怪,她知道许之仁很少在家里待客,“是你以前在国内的朋友吗?”“不,是一个亲人。”许之仁笑道。“亲人?”岑静讶异,她记得许之仁以前说过,他没有任何亲人了。 “他是我妻子娘家的人,这些年没什么联系,不过,那边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总归是彼此最后的一个亲人,最后一面还是要见一下。” 晚上七点,门铃响了,岑静打开门,愣在原地。“岑静,怎么了?”许之仁看岑静站在门口,问道。岑静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事,客人来了。” “木西来了?快进来吧。”许之仁看到来人,忙招呼他进来。宋木西没有动,站在门口,看了许久,才向许之仁问道: “姑父,这位是?”“这是岑静,我太太。”空气瞬间被凝结住,宋木西的脸色非常难看。“别站在门口了,快进来吧。”许之仁说道。岑静看着宋木西僵硬着脚步挪到沙发前,在看到沙发上的楠楠时,表情更加冷了:“这是?”“我女儿楠楠。”许之仁揉了揉楠楠的头发,温和地笑道。楠楠抬头看了一眼宋木西,然后继续看电视,可忍不住好奇,又偷偷抬头看了宋木西一眼,水灵灵的眼里满是好奇。那是小时候的岑静,宋木西摇摇头,退后一步,艰涩地说道:“不好意思,姑父,我有点不舒服,下次再来看您。”走到门口时,看岑静站在那里,眼神复杂地看了岑静一眼,开门出去。许之仁不解地看向岑静,岑静无力地摇摇头,看了楠楠一眼,开始流眼泪。 楠楠被妈妈的眼泪吓着了,忙跑过来抱着她的腿,仰头看着她,眼里也是泪水盈盈。“楠楠乖啊,”岑静看楠楠也快哭了,忙擦干眼泪,蹲下来抱起楠楠,“都是妈妈不好,吓着楠楠了,楠楠饿了吗?我们吃饭好不好?” 晚上,从楠楠房间出来,岑静看许之仁还坐在客厅。“之仁,对不起。”岑静在沙发上坐下来,她觉得对许之仁很抱歉。 “岑静,你从来都不用跟我说对不起的,这五年来,一直是你在照顾我,你让我体会到了做父亲的快乐,我很开心能做楠楠的父亲。好了,别想了,快去休息吧。” “其实,我和宋木西……”“他就是楠楠的亲生父亲?”虽是询问,却百分百肯定。“是。”岑静一点也不奇怪许之仁会猜到。许之仁语气很轻松:“有他照顾你们母女,我就放心了。”岑静摇头,笑得很苦涩:“之仁,你听完我跟宋木西的故事,就会知道,我跟他再也没有可能的。” 岑静五岁的时候,有人把她送到了孤儿院,她很害怕,哭着闹着要找爸爸,可是大家都告诉她,她的爸爸死了。 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岑静不知所措,每天都把自己藏在角落里。然后,她遇见了宋木西,她一直记得宋木西说的话,他说:“你哭什么,你爸爸不在了,才把你送到孤儿院的。你看我,我爸爸还活着呢,他都不要我。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然后,岑静就一直跟在宋木西的身后。有宋木西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岑静的身影。 有一天,宋木西被人领养走了。岑静很害怕,拉着宋木西的衣角不让他走,宋木西承诺会很快回来接她。然后,她一年都没有再见到宋木西。一年后,宋木西回来了,他没有带岑静离开,只是自己留在了孤儿院。 岑静问他为什么,他说自己做错了事,人家不要他了,他就只好回来。 后来,有一群人开着车来孤儿院,把宋木西带走了。 过了两天,有个年轻美貌的女人来孤儿院带走了岑静。 那个女人说,她是岑静的妈妈。 岑静不知道以前为什么没见过妈妈,她不敢问,因为一提起,她妈妈就会掉眼泪。妈妈经常带她去宋家,在那里会见到宋木西,有时候也会在宋家住上几天,直到有一天,宋木西的爸爸去世了,她们就再也没去过宋家。 长大后,有人说她妈妈是宋木西爸爸的情人,可岑静已无从求证。在宋木西的爸爸去世几年后,她妈妈也去世了。妈妈去世后,宋木西把岑静接到了宋家,在宋家,宋木西对她很好,其他人虽说不上很好,但也不差。只有宋木西的爷爷,他一点也不喜欢岑静,可不知道碍于什么原因,也不赶岑静走,只是每次都冷言冷语地对她。宋家正式的宴会上,他也从不允许岑静出现。 后来她去了外地上大学,宋木西也正式进入宋家家族企业,虽然很忙,可宋木西总是能挤出时间来看她。他们陷入爱情里,期待着美好的未来。也是在那时,宋木西跟她说,等她一毕业,就结婚。 她毕业那天,宋木西跟她求婚了。 之后,宋木西说回去准备婚礼,可岑静却再也没见到宋木西。电话永远打不通,岑静以为他出事了,忙去宋家找他。宋木西当然没出事,他好好的。岑静想要个理由,宋木西却什么也不解释,只是说他们分手了,让她滚出宋家。 岑静什么也没带地离开了宋家,在那没有宋木西的两年里,她遇见了叶安文。相识,恋爱,结婚,可在婚礼上,宋木西送来的一沓照片,为她的婚礼画上了可笑的句号。 “做了那么多,他却想要重新来过。他拿着我对他的爱,一次次地伤害我,我想要个了结,将发簪****了他胸口。”岑静抬头,对许之仁说道:“后来我出国,发现有了孩子,就算医生说她会有缺陷,我也没想过放弃她。然后,我遇见了你,谢谢你,之仁,你给了我和楠楠一个家。” 十几年的事,也不过是转眼间。 “原来是这样,”许之仁把岑静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想哭就哭吧。” 岑静的泪就那样一颗颗滴下来,这些年的委屈,她从不知道该跟谁说,现在一口气说完,她感觉轻松多了。 许之仁的病越来越严重,现在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昏睡。 岑静从医院出来,遇见了宋木西。早知道宋木西不会那么轻易放弃,岑静跟他去了咖啡店里,宋木西把一份亲子鉴定的报告摆在岑静面前:“楠楠是我的女儿。” “是又如何?”报告摆在面前,岑静否认也没有用,况且她完全没有想否认。 “离开许之仁。”宋木西冷冷地说道。 “离开?”岑静笑了,“宋木西,你以什么立场要我离开他?” “我是楠楠的父亲。” “那又如何?在楠楠眼里,她的父亲是许之仁。”岑静放下咖啡杯,看着宋木西,恳求地说道:“木西,就算我求你,过去的一切都忘了吧。就当我们从不认识彼此,不是很好吗?” “岑静,你怀着我的孩子,却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那男人还是我姑父!现在,你居然想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岑静,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宋木西,你到底想要什么?”岑静感到很疲惫。 “我说过了,离开许之仁,回我身边。对了,楠楠既然是我的女儿,就不应该让别人来养,她还是跟着我好一点。”说完,宋木西起身离开,他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怕会忍不住掐死岑静。 “宋木西,你这个浑蛋!” 岑静不知道该怎么跟许之仁说,如果她离开了许之仁,谁来照顾他?这么些年来,她早已把许之仁当作亲人,他更像个父亲,他让自己和楠楠有安稳的生活。现在,她怎么能离开许之仁。可是,宋木西带走了楠楠,她不能没有女儿。 “岑静,出什么事了?”许之仁醒过来,看岑静眼睛红红的,刚哭过的样子。“他把楠楠带走了?”“哦,”许之仁说道,“早晚的事,岑静,他是楠楠的父亲,他有这个权利的。那他还有说什么吗?”“没有了。”岑静转过头,低声说道。“岑静,你不用对我撒谎的。”“他说,让我回他身边。”岑静小声说道。“那你想回去吗?”许之仁笑道。“我不知道。”“你还爱着他,岑静,既然爱着,就去他身边吧,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许之仁说道。 “可是,有多少的爱,就有多少的恨。” 岑静还是搬到了宋家的大宅子里,楠楠见到她马上扑过来,陌生的环境让她很害怕,就连宋木西想要抱她都不行。宋木西看着这一幕,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起自己做的那个很美好的梦,说道:“楠楠,我是爸爸,叫我声‘爸爸’好吗?”楠楠在岑静的怀里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他,却不开口。岑静艰涩地开口:“楠楠不会说话,医生说她有先天缺陷。”宋木西一怔:“没关系,我的女儿,就算不会说话也没关系。” 虽然有遗憾,可现在这样他已经很满足了。 岑静白天还是去医院照看许之仁,宋木西也没有反对,在知道岑静跟许之仁没有真的结婚的时候,宋木西的心情好像好了不少。他每天晚上都很早下班回来陪楠楠,几天努力下来,楠楠已经不排斥他了,还能跟他手语交流。可是,岑静跟他的关系却僵在原地。 在医院里,岑静意外地见到了叶安文。 “你还好吗?”叶安文先打招呼。 “我很好。”岑静回答。 等了很久,叶安文才说道:“岑静,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岑静想问,叶安文已经自己说开了。 “岑静,我骗了你。我早就知道你和宋木西的关系,我慢慢接近你,跟你恋爱,宋木西果然就出现了。他把五百万的支票放在我面前,要我离开你,可是我跟他说,我什么都不要,我要跟你结婚。后来,我跟你求婚,你答应了,岑静,那时我真的很开心。”叶安文停顿下来,看着岑静。 岑静说道:“我相信。” 可是叶安文痛苦地摇摇头,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我知道宋木西来找你,我找人拍了照片。看着那些照片,我知道时机到了。我跟宋木西说,我要五千万美元。” 这就是真相?岑静发现她居然很平静。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以为是宋木西的时候,会那么恨,可现在真相摆在眼前,她却一点也不怨恨叶安文。 “你一定以为我狮子大开口吧?可宋木西一口答应了。那感觉很不好,就像是他一直在等着我开价一样。所以,我不甘心,最后才会把那些照片给你看,我想陷害宋木西,想让你恨他。”叶安文的声音很压抑,“可是岑静,我原以为有了钱我会过得很好,可事实上我过得一点也不好。我买了别墅、名车、游艇,我以前想要的一切都有了,可我的心越来越空虚,得不到满足。我想,如果能得到你的原谅,或许我心里会好受点。” “安文,你用两年的时间做了个骗局?”岑静问道。 “对不起,岑静。我想过放弃的,可我知道,我怎么样也争不过宋木西的,我不能人财两失。那些钱,我努力一辈子也赚不到。” 岑静其实能够理解叶安文,宋家的财力,很少有人能抵抗得住。何况叶安文,他只是个平凡的公司职员。“安文,你想要的都得到了,祝你幸福。”岑静微笑,她是真心的祝福。“岑静,你原谅我了吗?”“我从来就不恨你,那也就谈不上原谅。”不恨?叶安文低下头,是他奢想了,没有爱,哪来的恨。 晚饭时,宋木西拿着勺子想要喂楠楠吃饭,岑静严厉地说道:“楠楠,自己动手。”楠楠委屈地看了她一眼,自己拿起了勺子。宋木西放下手里的勺子,看着岑静,“你为什么要对她那么严厉?她还很小。” “我一直都是这样教育她的,况且,我把她带得很好。”岑静说道。“是吗?”宋木西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餐桌上的气氛很冷。岑静半夜起来倒水喝,发现宋木西的房间里还有灯光,想了下,推开门。看见宋木西正坐在地毯上看电影,眼角是湿润的。 岑静讶异,什么片子那么感人,能让宋木西流泪,便低声问道: “你在看什么?”“楠楠。”宋木西指着屏幕上的小女孩说道。岑静愣住,那是楠楠从出生到现在,她拍下来的片子,里面记录了楠楠的成长。“怎么会在你这里?”“许之仁给我的。”宋木西说道:“他说你很爱楠楠。阿静,你真的把楠楠带得很好。”“她是我的女儿,我当然会爱她。”“可是阿静,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机会呢?我想做一个好父亲,我想宠溺自己的女儿,以弥补我这四年的缺席。”宋木西站起来,走到窗前,才继续说道:“你知道吗?阿静,我之前昏迷的时候,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你,有我们的女儿,我原以为那只是一个梦。可没想到我真的拥有,只是被我不小心弄丢了。”宋木西点了一支烟,想起自从岑静和楠楠过来这边,他就再没抽过烟,于是又掐掉了。“岑静,你明明是爱我的,为什么你不愿回来我身边?” “我现在就在你身边。”岑静回答。“不,你不在,”宋木西摇头,“你不希望楠楠跟我亲近,你的心里在怨恨我,为什么?因为叶安文?可是你不爱他。”“我是不爱他,我也承认,我爱你,木西,一直以来我爱的都是你。”岑静坦诚,“你问我为什么恨你,你难道不知道吗? 当年你不给任何理由地跟我分手,要我滚出宋家。而我听话地走了,你以为我心里不会有伤痕吗?” “阿静,有些事我不想告诉你,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一直爱你,从未改变。”这是宋木西第一次说爱她,就算以前热恋的时候,他都没说过。 岑静低下头,哽咽道:“木西,你总是这样,宁愿我误会,也什么都不肯说。你一直叫我回到你身边,我其实真的很想跟你在一起,但我很害怕,我好害怕我们重新在一起了,要是有一天你又什么理由也不给地就要分手,我要怎么办?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分担啊,恋人不都是这样的吗?我不想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 “阿静,我以为那不是重要的,没想到你那么在意,对不起。”宋木西抱着岑静,不甚在意地说道:“那时候我回去跟爷爷说我要跟你结婚,爷爷不同意,他说你是我妹妹。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才那样对你的。后来发现爷爷在骗我,他只是因为你妈跟我爸的关系而不喜欢你,不想我娶你。” 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却让岑静心里更加酸涩。原来只是一个谎言,她一直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离开父亲,跟宋木西的父亲在一起。可她没想到,正是这件事,让宋老太爷编了这么大一个谎言。虽然只是个谎言,可对于宋木西而言,在知道真相之前,却是怎样的煎熬?喜欢上自己的妹妹,还想要娶她?那时候,他一定接近崩溃。 “木西,”岑静心疼地抱着他,在他最痛苦的时候,自己却什么也不知情,“你怎么可以这样,自己承受所有,却不愿让我跟你分担。” 宋木西紧紧地抱着岑静:“阿静,爷爷之所以把我从孤儿院接回来,是因为宋家只有我这么一个继承人,所以就算是私生子也没关系。我知道我对宋家的重要性,所以就算爷爷不喜欢你,我也要跟你在一起。我以为任何事都无法将我们分开,却没想到只是一个简单的谎言,就让我们错过了这么多年。我甚至错过了女儿的出生和四年的成长。”宋木西声音低沉地说道,那是他此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没关系的,木西,以后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岑静安慰他,“答应我好不好,以后有什么事不要瞒着我,让我跟你一起分担。” “好。”宋木西答应着,此时,岑静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许之仁去世了。在岑静跟宋木西一起到医院看他的第二天,许之仁就安详地闭上了眼。“走吧。”宋木西对着许之仁的墓碑深深鞠了一个躬后,对岑静说道。 “嗯。”岑静低头,“楠楠,我们回去了。”“那天之仁跟你说了什么?”岑静好奇地问道。“没什么。”“宋木西,你说过不再瞒着我的。”岑静不满,“你不能给女儿树立坏榜样。”“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宋木西无奈。 我很幸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有岑静跟楠楠陪着我。木西,那五年的时光,对你,是一片空白,对我,却是最美好的记忆。如果,我有生存下去的机会,我会告诉岑静,我爱她。可惜,上天没再多给我机会。 阿静,这些话,我永远不会告诉你。我想,许之仁也不会想你知道。 胆小鬼 你不是总说我是吗?我是胆小……我从小就害怕奢望,害怕那种实现不了的东西。原谅我的任性。 :过得好吗?呃……我很好。遇到喜欢的人了,而且还对她说了“我喜欢你”。他也很好,诸事顺利。他说那是因为你在保佑他。因为这话,他挨了我一拳。我打伤了他,你会因此而怪我吗?会吗? 爱你的原朝。 我已经不想再接受治疗了。我一个人在楼道里散步。推着助步器,听着助步器的轮子发出的吱吱声。一个同样推着助步器的男孩子与我擦肩而过。他正吃力地笑着,不时看看身旁的女孩子。他很幸福吧?毕竟不像我,孤单单一个人。应该很高兴看到这样一幅画面才对,可是偏偏眼泪太不争气,流得太狼狈。原朝来看我的时候,我总是不理他。如果他再来看我,我一定不再说“我讨厌看到你”这种鬼话了。应该要谢谢他,谢谢这个唯一来看过我的人。 对于我的放弃,医生束手无策。没日没夜地透析、抽样、化疗……我不要再受这样的折磨了。原朝应该是接到医生的抱怨了吧?所以许久没露面的他,终于恶狠狠地冲进我的病房。他骂我,求我,逼我接受治疗。我哭,捂住耳朵,声音大到嘶哑:“我不治,我不治,我不治……” 他终于停止摇晃我,却仍旧紧抓住我的肩,歇斯底里:“那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乔亦辰!听到没有?你想要他和你一样痛,是不是?” 突然就哭不动了。原朝……我讨厌他。他知道我所有的弱点。我讨厌他!可是,他会抱住我,会哄我,会安慰我,他会说“那就乖乖接受治疗,好不好?” 原朝将请帖转交给我。绘直要和乔亦辰结婚了。两个都是让人头疼放心不下的人。他们要结婚,大麻烦自此远离我。呵呵,多好。我拿出很久都没用的手机。收件箱里还存着乔亦辰发给我的简讯。一一回顾,那些开心的难过的,总是让我一遍又一遍地回顾。这次,我终于能够狠下心通通删除。以前的自己很傻,总以为自己会先一步离开他们。其实,我根本就不存在于他们之中。乔亦辰和绘直之间,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好想去看一看,好想去乔亦辰的心里看一看,看看是否有我,那个安安静静待在记忆一角的我。害怕泪水打湿请帖,我只得将它抱在胸前,贴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一字一句地喊着:“乔亦辰……乔亦辰……”这是我唯一欠自己的,一场淋漓尽致的宣泄。 原朝搀扶着我,压低声音问:“可以吗?”我冲他点点头,于是他放开我,闪身靠到墙壁上,把位置让给绘直。绘直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静怡这个伴娘把我的风采都抢去了!”一旁的乔亦辰笑着捏绘直的鼻子:“干嘛?嫉妒了?”“我今天漂亮吗?”我问他。乔亦辰看着我,乖乖点头。“那是你老婆漂亮还是我漂亮?”我扬眉,笑得有点恶意。乔亦辰紧紧揽住绘直的肩膀:“当然老婆漂亮。”他说,表情是孩子一样的。我笑着朝墙边的原朝耸耸肩。原朝看着我,愣住,很快又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他生气了——因为我很虚伪。 真的……很虚伪。 我所向往的一切,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却不属于我。“你愿意接受身边的这位男士成为你的合法丈夫,自此不论贫富与否,健康与否,都伴其左右?”你在难过吗?痛得恨不得立刻死去吗?“我愿意。”“你愿意接受身边的这位女士成为你的合法妻子,自此不论贫富与否,健康与否,都不离不弃?”这里……要碎掉了吧!好听的破碎声。“我愿意。”“在座的各位,有谁要提出异议吗?”……“如若没有,就请永远对此保持沉默。”是王子和公主吧?你算什么?你到底算什么? 似乎在抽离,似乎正升至半空。看着地面的他们,笑得多甜。他们在交换戒指,在许诺对方一生。而那个傻瓜,那个永远跟在他们身后的傻瓜,却没有笑。 为什么不笑?为什么只顾着捂住心脏?为什么只顾着聆听心脏欢快的破碎声?傻瓜!微笑啊!像你一直做的那样……我醒来的时候,病房里只有乔亦辰在。看见我醒来,他板滞的神情突然慌乱起来,胡乱抹去脸上脏乱的泪痕。他哭过,眼眶红红的。我想要坐起来,胃像是被挖空了一样,空空地痛着。他凌乱着脚步上前扶起我。我想要对他微笑,却只是尝到了满嘴的苦涩。“对不起,搞砸了你的婚礼。”“你故意的!”他皱着眉,像是在质问,声音却在颤抖,最终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为什么不说?”他哭着抱住我的头。我贪恋的怀抱。 我贪恋的味道。幻想过,乔亦辰的怀抱;幻想过,被这样的怀抱小心呵护。一定很温暖很可靠。然而……没有温暖!是冷的,颤抖的。因为……没有爱情。有的只是施舍。我开始挣扎,不顾一切推开他、捶打他,歇斯底里:“你滚! 我不想看见你!我就是故意的!你滚……”乔亦辰紧紧抱住我,不知所措,悲悯眼神,声音里带着泪: “别这样……求你,别这样!”你不知道吧?这样的怀抱,拥有过,再离开,便会死。所以,索性,不留眷恋地拒绝。 原朝冲进来,一把扯开乔亦辰。我知道,原朝一直在门外。他说过不离开,就一定不会。绘直急忙拉住还想上前的乔亦辰,匆匆忙忙地问:“你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别……别凶他……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我,不值得。 原朝把我按回床上,俯下身直视我的眼睛。 “我不想看见他。” 听我这么说,原朝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下去,却又很快亮起来,像是霓虹闪烁中摇摇欲坠的危险建筑。原朝走至敞开的门前,示意他们离开。门缓缓地关上,乔亦辰渐渐离开我的视界。他一直一直看着我,直到最后一道缝隙也无情地合上。我恨自己。让他的眼中充满悲伤。 原朝看着我。兽一样危险的目光。他冲我吼,他说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爱乔亦辰,却不告诉他我爱他?临死也不说!“你看,我推开他了。你知道吗?他的怀抱根本没有我想得那么温暖。没有……我想要的温暖。我一点都不稀罕。”我微笑着对原朝说。 微笑。因为,我已经没有眼泪了。最后一滴,都流给乔亦辰了。原朝,你不是总说我是吗?我是胆小。因为我怕乔亦辰会笑我,我怕他会说对不起,怕他会说只能和绘直在一起。我从小就害怕奢望,害怕那种实现不了的东西。原谅我的任性。 她的爱情,过多付出,过少回报。她的爱情,只有一半。我的爱情,过多悲伤,过少快乐。我的爱情,也只有一半。只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们各自一半的爱情,给了同一个男人。静怡是吝啬眼泪的人。在病房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的眼泪。只有一滴,缓慢地、脆弱地流过脸颊。如果,那滴泪最后的归宿是滴落在被单上,那么被单上是否会留下悲伤的痕迹?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她哭。第一次,是在很久以前。很久了……那时候,我很喜欢听爸爸讲故事。爸爸坐在我的小床边,叫我,我的小公主。静怡那时候刚来我们家,晚上就住在我的房间里。她也在听,听爸爸讲给我听的故事。因为我看见她在微笑,笑容让人以为真的吃到了故事里的世界上最美妙的糖果。她是小偷,偷走了属于我的故事。于是我拦住爸爸不让他再讲下去。她吓坏了,愣愣地看着我对她吼:“你不准听!这是我爸爸讲给我听的!不准偷听!”只有我才是爸爸的公主!同样只有一滴,小心翼翼地从眼中溢出,没有抽泣没有哭闹,甚至……没有哽咽。只有一滴闪亮亮的水珠。最后,她捂住耳朵躲进了被子。第二天,我偷偷去翻她的被子,去找那一滴闪亮亮的水珠。可是什么也没有。 那么漂亮的水珠,藏到哪里去了?然而当我终于明白眼泪是什么的时候,她却遗忘了。 我是没吃过苦的人。可是,一场意外,令我成了孤儿,而她,又一次成为孤儿。 在餐馆打工,每天都是碗盘、洗洁精和责骂。静怡总是能在后巷找到我,只有她知道,我的眼泪都流给了这条又脏又窄的后巷。 也只有她安慰我:“不哭。你看,我们有钱了!”我知道,她过得也不好,因为她的微笑,变得很苦很苦。可是她并不想让我知道,所以我只能“不知道”。她在酒吧会受欺负。至少在她自己成为那家酒吧的老板之前,情况是这样。静怡长得很漂亮,对人很好,这些优势在那种地方却只能把人拖垮。一次我去酒吧找她,看见一个男的硬拉着她要带她出去。我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拿酒瓶砸破了那个人的头。鲜红的血涌出,漫过他的后脑,流满了我的手。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静怡,满脸惊恐……什么都忘了。 周围的尖声戏谑都停了,接着,一瞬间再度爆发。有慌乱的脚步声逃出,另一些匆忙的脚步在靠近。那是静怡唯一一次对我吼。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半截酒瓶,冲我低吼:“你快走!不要说你来过!”在警局,静怡冲我微笑。“幸好你跑了……”我看着她嘴角的笑,魂魄已不齐。静怡很久没这样笑过了,发自真心的,溢出满满的欣慰。 我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和辰重逢。在仍旧穿着考究的辰面前,我觉得自己很丑很脏,橡胶手套上都是泡沫,都是……我哭得狼狈,辰却笑着拥我如怀。原来他没忘!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他回来了!我在他怀里又哭又闹,逼他发誓不再离开。“嗯!不离开。”我知道是静怡带他来的。越过辰的肩膀,我几乎张扬着要和她分享我此刻的快乐。可是她留在我视界中的,只是一个转身离开的背影。 辰脸上有伤。他气呼呼地说:“那些人再敢动静怡,我非灭了他们不可!”我笑了!我说:“我也是!”我们都爱静怡,因为她是我们唯一的朋友。 我以为,“那个人”是原朝。我以为,静怡口中说的,爱的是那个人,叫原朝,她酒吧的调酒师。……“我爱上一个人。我可以为他做很多事,包括沉默。”……我以为是原朝。原来不是。那滴泪,我看得清楚里面所包含的东西。静怡的泪,其实应该是忽略我的。只是她的泪水,对爸爸的,对辰的,之所以有我的介入,只因,他们是爱我的男人。 对于和辰的第二次婚礼,我所有的情绪就只剩无可奈何。我和他结婚,因为,那是静怡的心愿。一个不知是残酷还是温馨的心愿。婚礼前夜,静怡走了。她去了天堂。 当辰跌跌撞撞地冲出病房去找医生的时候,我看见了,静怡正对着他的背影微笑——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微笑。一种极其临近死亡的美。可是,美丽过后,就是凝固。那再无生命却仍旧美丽的脸,一点一点消失在门后。婚礼一小时后就要开始了,这一刻,我选择了离开。我把最心爱的两本童话书留给了那个仍旧一无所知的傻瓜。《白雪公主》。《灰姑娘》。亲爱的,辰,我的王子。我,既不是你的公主,也不是灰姑娘。 我不知道原来自己那么依赖她。我不知道原来她和绘直同一天生日。我不知道原来……她也是会离开我们的。静怡是我和绘直唯一的朋友。如果不是她,我可能已经死了,死在年少无知的斗殴游戏中。如果不是她,绘直和我也许会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过。我和绘直,都是任性又固执的人。是静怡,总是她,拉住我们的手让我们和好。在我离开的时候,也是静怡,小心翼翼地收藏绘直对我的想念。“绘直一直希望生日那天,有人为她装饰整个海滩,为她放燃整夜整夜不熄的烟火。”那时候,静怡对我这样说。可是那时,我和绘直已经分手了。因为可笑的理由,因为可笑的误会。我可以八年来只想着绘直一个人,我可以为了和绘直在一起而放弃父母,放弃国外的学业,却不能因为绘直而放任那些可笑的误会。静怡她真的很了解我,所以,当她替我装饰完整个海滩,还替我把绘直约出来的时候,我并不意外。当海面上烟花绚烂绽放,当绘直出现在我面前,当收到静怡的简讯时,我试着搜寻静仪的身影。她总是陪伴在我和绘直附近,可这次,她没有。后来,我收到了她的简讯。“我把绘直约来,可不是要你再次放开她的手哦!静怡。”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一天也是静怡的生日。爱人装饰的海滩,整夜绽放的烟火,其实,也是静怡的希望。然而,她却为了我们,偷偷装扮一切,分别约我和绘直到海滩——这也算是完成了绘直的愿望吧!而她自己的那一份希望,是由那个叫原朝的人完成的。那个有着兽一样危险目光的男人。……“我有爱的人了。不是喜欢,是爱。”……当我从绘直口中得知原朝这样一个存在时,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恐惧——那个男人,会抢走静怡,抢走那个只属于我和绘直的静怡。可是,我仍旧微笑着对静怡说:“如果和原朝在一起,你能得到幸福,我们又能说什么呢?如果原朝是爱你的人,那么,就好好地去幸福。如果原朝是你爱的人,那么,好好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去享受你第一次抓在手中的幸福。否则,我绝不原谅你!” 这些气话,我在静怡昏迷时一遍一遍地送进她的耳朵。她听到了吧?否则,按当时医生的诊断,她是无法再醒过来的。或许,她是没听到的吧?否则,最后她不会死。 第二次婚礼前夜,我躲了起来。躲进酒吧里——这个静怡曾为我清理过伤口的酒吧。 那时候,我刚回国,竟在鱼龙混杂的酒吧里遇到静怡。她那时候遇到了麻烦。我出手了,却被人揍得很惨。是她,替我收拾了狼狈,然后带我去找绘直。在酒吧的这个角落,我可以不受打扰,可以安下心来回顾周围的每个人、每件事。就当作——代替静怡整理她的记忆。我想,她真的走得太匆忙了……这家酒吧,后来属于谁了呢?我听说原朝已经把它卖给了别人。静怡在这里到底推销掉了多少瓶酒呢?又被灌醉了多少次?静怡不爱哭的——大家都知道——可是,那么苦的日子,她真的没哭过吗?我不清楚,那时候,看着我被揍得那么凄惨的模样,她为什么会笑?为什么……她要笑?静怡很喜欢笑,连受欺负的时候,都是笑着面对的。连……死去之后,都是,笑着死去的。 我时常回想起静怡的呼吸停止的那一刻。 医生们把床单盖在了她脸上。 我把床单掀开。再盖上就再掀开。疯了一样。那么美的笑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掩盖在床单之下?外面天气很好,无风无雨。阳光洒进病房,很亮,很暖。她的身体,是冷还是暖?我不敢去触碰。我只是看着那张脸,不敢移开视线。害怕一移开,那么美的笑容就会消失。然后,我就躲来了这里。第二天的婚礼,我失约了。很默契的,绘直也失约了。我看着盒中的对戒。我对自己说:等到忘记悲伤的时候,再戴上你们吧! 在静怡离世之前的几分钟,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必须留下,很多人都说,那个声音,叫作直觉。一种令人恐惧的东西。 我看着此时病床上的静怡。苍白的她。绘直让乔亦辰那家伙单独留在病房。我第一次见连体婴似的两人分开。她应该都知道了吧?知道其实静怡一直爱着她的男人。否则,她不会什么都不说,头也不回地离开病房。乔亦辰说话一直很欠揍。可是,那和静怡喜欢笑一样,那是他保护自己的方法。只是现在,静怡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乔亦辰那张欠扁的嘴,如今也只剩沉默、沉默、沉默……心电图的走势已经不寻常。静怡仍旧看着乔亦辰。从我的角度,可以看见他们轻轻相握的手。从我的角度,可以看见,静怡现在很幸福。而我能给她的,只有不打扰。乔亦辰不是瞎子,他注意到了心电图的异常。“你等我!我去叫医生!”他急急忙忙起身,松开了她的手,松开……直到最后连指尖都不再相触。跑出去。静怡颤抖着伸手,想要挽留。 我知道,那是用生命在挽留。 也许,在她看来,乔亦辰才是先离开的那个。 乔亦辰,总是先离开……就连在她生命的最后,也是。 葬礼那天,我去了。没有哭。我是不会哭的人。静怡曾经说过:“我很羡慕你。我也想做一个不会哭的人。”可是,她做不到。或者说,她在人前做得到,人后却一定做不到。她伤心难过,只会一个人躲起来,哭泣,****伤口。她哭泣的时候,很美。微笑的时候,有如天使。 我开始回忆,回忆静怡每一次对我笑的时刻。当她推开我,笑着对我说“不是你”的时候;当她看着漫天的烟火,笑着对我说“谢谢”的时候;当她仰头对着天空,笑着问我“那里应该会有天堂吧”的时候;当她被推进手术室,笑着问我“会很疼吗”的时候;当她坐在窗边,看着楼下乔亦辰逐渐消失的身影,笑着对我说“没有我想要的温暖”时……哭和笑一样,都是宣泄。她永远也做不成一个无泪的人。因为她会笑,孩子一样的笑。 戏子 他说:“其实……你看着我,都是在看着他……别哭,我不怪你。今后,我便是他的替身,陪着你。” 台上,他是风华绝代的杨玉环。 台下,她是端茶送水的小妹。 第一次描眉涂脂,她在铜镜中的扮相,绝不输于任何师兄师弟。思及此,一滴滴珍珠泪,乱了妆容。躲在门后,一切收进眼底的他,上前,拿了帕子,擦去她眼角的泪。“你替我唱,只一出。” 《贵妃醉酒》。是戏园子里久演不衰的一幕剧。 噙着杯的她,可谓是那杨贵妃再世,惆怅牵扯在那抬眉一笑间。玉一般的风骨。手一掩,她唱道,“醉了,醉了。”台下看客,皆被这一声低唱浅吟弄得醉眼靡靡。 当初,他让给她一出戏。一出过后,又一出。她的心,也是,一点接一点,陷进对他的爱慕里。今夜,台上,她是风华绝代的杨玉环。台下,他是偕妻前来的座上宾。她听不见台下喝彩,满心满眼,都是他一人。戏未完,她裙裾轻扬,拾阶而下,一步一步,向他走去。所有人,追随着那一抹倩影,望向那最不起眼的角落。她举杯,道一声:“师哥好福气,娶得如花美眷。师妹敬你一杯。” 毁了一场戏,她被师傅逐出了门。辗转间,她做了将军的妾。将军喜欢听她唱小曲。初夜。将军褪尽衣物,领她进他怀里。看着男人胸前的累累伤痕,她泪洒床畔。将军生满茧子的指腹温柔地抚过她娇美的身躯,身体却野蛮地压着她,摧枯拉朽。她捂住嘴,怕那湿稠的呻吟唤出另一个人的名。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再没有婀娜的倩影。将军因此失了兴致。女人他不缺。她挺着肚子去看戏。当初赶她出门的师傅亲自来迎。台上,不再是那出《贵妃醉酒》。师哥早在半年前便已离开了省城。没有人,再唱得他那般好。 她流产了,毫无征兆。将军不要她,她便识趣地离开。是夜,雪下得紧。雪珠子落在她单薄的身上,她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条街巷之中。一个老农夫捡了她。老农夫有个傻儿子。眉清目秀的傻子,其实并不傻,他只是不会说话,村里人便叫他傻子。她唱曲给傻子听,并不指望他听懂。只是想要唱,一遍一遍地唱。她不下田,老农夫妇却也不勉强。他们只指望她能生个大胖小子。 傻儿子听她唱,眉眼尽是温情,然而,他还是不说话。 有一天,他唱了出口,比任何名角儿还要动人心弦。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也不过如此。然而她听了,却直想捂住耳朵。她想要逃。因为,那声声浅浅低吟,像极了她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再见到师哥,他的妻子已弃他而去。 他抽大烟。这个东西,人一沾染上,便是一生的孽缘。她夺过他的烟枪,连声唤道:“师哥……”他却只伸出一手,瘦骨嶙峋的手,伸向她,向她讨那烟枪。她不给,他便出手打她。她却只是抱着烟枪不放。疼,便忍着。她进了妓寨,用身体养着那杆老烟枪。师哥拿了她的大洋,安心地做瘾君子。她会唱曲儿,声音低迷,婉转动听。很多客人听了,甚是欢喜,打赏也就多。 一天,她接客,进门的,是原来那个傻子。不,或者,应该唤他一声:“念衾。”他已是城中最红的角儿。 念衾捧她,夜夜来访。他不像别的客人,一心只想着要她的身体。他不要这个,给过别人,便坏了,脏了,念衾不稀罕。他听她唱曲。她一遍一遍地唱,唱得喉咙嘶哑,他终于,露出一星一点的笑意。隔天,他再来。“衣。”他唤着她的乳名。奇怪的嗓音,仿佛咿呀学语的稚童,没有尘世间的俗,超脱。就在这一夜,念衾要了她,要去了她的残破身躯。这之前,他从不肯碰她,一根手指,也不行。 念衾为她赎了身。自此,她跟着他。日日相处,她觉得自己又是活过来的人了。师哥的死讯传来,已是几年后的事了。听着这个消息时,她哭了。抬手,摸摸自己眼角,有泪,停在指尖。原来,她还是有泪的。念衾搂着她,哄着她。他说:“其实……你看着我,都是在看着他……别哭,我不怪你。今后,我便是他的替身,陪着你。”念衾娶了她。他带她去戏园子看戏。《贵妃醉酒》。她有些慌。这出《贵妃醉酒》,她以为,终其一生再不会听到。戏未过半,台上的竟拾阶而下,款款而来。那走过来,引得所有看客,皆看向这不起眼的角落。道:“师哥好福气,娶得如花美眷。师妹敬你一杯。”她蓦地抬首,看着那。那眉眼,那声音……竟是自己。 青春之后,锦年之前 你做的每一件事,无论我认不认同,都会陪着你;就算你不想和我重新在一起,我也不勉强你。 盛夏的周五傍晚,似乎每一个人都在抱怨这让人汗如雨下的天气,似乎每一条路都在堵车。地区医院外的路边,一个穿着白色吊带长裙,扎着马尾的年轻女人正在路边焦急地拦车。她的手机响起了铃声,她低头一看,接连三条微信都是苏冉发来催她的:“管弦,你到底什么时候到啊?”管弦连回五个“快了”,越发焦急地在路边张望着,终于,一辆空载的出租车停在了她面前。管弦赶忙跑过去,却被突然横刺过来的一个身影撞到了肩膀。 管弦连对方的样子都没看清,那人就塞了几张纸币到她手心里,随后就旁若无人地上了车,坐进车里后,还特别嚣张地把手伸出车窗,朝她摆了摆:“对不起,我赶时间。” 管弦看着手里多出来的这些钱,愣了好半晌,才终于醒过神来,朝着那已经快要消失在她视线中的出租车大喊:“浑蛋!我也很赶时间好不好!” 可那出租车早已扬长而去,管弦的声音下一秒已被这燥热异常的盛夏天给蒸腾得一丝不剩。半小时后,管弦终于打到了车,她把肩上的大包往旁边一放,对司机说:“淮海路。”司机见管弦面目清秀,忍不住从后视镜中多看了两眼。见她从旁边的大包里掏出化妆包与各式各样的行头,颇为诧异。管弦套上抹胸小礼服,解开长裙的肩带,将长裙套头脱下,拉上礼服的后拉链,转眼就从原本的清纯装扮变为性感火辣。她见司机正窥视着自己,却丝毫不在意,从化妆包中掏出化妆品:“师傅,快点,我赶时间。”司机尴尬地收回目光,加速开车。管弦在飞速行驶的车里镇定自若地贴着假睫毛、画着口红。 天色渐暗,城市里渐渐亮起璀璨的夜光。载有管弦的出租车在街道上飞驰而过,急刹在酒店楼下,管弦踩着高跟鞋妖娆地从车上下来,一把扯掉皮筋,随意地抓松头发,走进酒店。 她一路坐电梯来到顶层的ktv,包厢外,周思妍正看着手表,向和她一样等在包厢外的姐妹抱怨:“管弦怎么还没到?苏冉已经把那骗子约到包厢,就差她出马了。” 话音刚落,就看见穿着抹胸小礼服的管弦姿态妖娆地走近她们。这番打扮引得周思妍忍不住多打量了管弦两眼,啧啧叹道:“你要不要打扮得这么妖孽啊?”管弦不以为意地挑眉:“不打扮得妖孽一点,怎么带领你们去收妖?”管弦推门进入包厢前,审慎地回头询问道:“那骗子姓什么来着?”“张。”管弦了然地点点头,推门而入,推开门的瞬间堆起一脸笑容:“张总。” 正拉着苏冉的手吃豆腐的张韬回头,见到管弦,难掩惊艳的神情。苏冉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从张韬手里抽了回来,起身走向管弦。 剩下的两个女人也鱼贯进入包厢。 苏冉特别亲切地对管弦说:“你们总算来了!” 和管弦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苏冉又回头看向张韬:“这就是我跟你提过很多次的管弦。”张韬的目光始终不离管弦,一看就对管弦有点意思,管弦带头与张韬拼酒,张韬也就来者不拒了。于是乎,张韬一杯一杯地喝酒,他腕上的名表指针一圈一圈地转动,服务生一波一波地端洋酒进来。终于……张韬轰然醉倒在沙发上,管弦喝酒的动作定格。苏冉凑到张韬身边,确认他真的醉死过去。在座的四个女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包厢内爆发出一阵高昂的欢呼声。 隔墙传来高昂的欢呼声,连这边的包厢都听得一清二楚。徐子尧姿态优雅地坐在沙发上,表情傲慢地玩着手机游戏,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而在座的其他朋友都已经按耐不住地面面相觑,继而无语地笑起来:“隔壁玩得可真够high的啊!” 坐在徐子尧旁边的林若,也是这家ktv的股东之一,屈肘撞撞徐子尧:“这位爷,我这新开的ktv请你来,是让你来鉴赏鉴赏的,不是让你来玩游戏的。” 徐子尧始终岿然不动,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着。 这时,服务生推门进来,面有难色:“实在不好意思,您要fite我们这儿已经没存货了。”作为股东之一,林若倒是大方,随口就来:“那换瓶petrus。”服务生却更加为难了:“真是对不住,隔壁包厢的客人把咱这儿最贵的酒都包了。” 此话引得包厢内一众憋屈的富二代们对隔壁更感兴趣了:“哟!哪路的煤老板带金丝雀跑这儿撒钱来了?出手这么阔绰?”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依旧对一切置若罔闻的徐子尧突然收起手机站了起来,不发一言地朝门口走去。林若连忙叫住他:“你去哪儿?”徐子尧其实今天挺烦躁的,被自己后妈生的那小屁孩使了绊子,车子当街爆胎,害得他为了赶朋友新店开业的这个局,还抢了一姑娘的出租车,如今回想起来……总觉得有失身份。 此刻,走向门边的徐子尧头也不回,只背对他们,懒洋洋地挥挥手算是道别:“去看看到底是哪路煤老板这么没眼光,看上了这么群嗓门奇大的金丝雀。” 徐子尧很快来到隔壁包厢门外,送酒的服务生端着托盘正欲推门,被徐子尧拦下。徐子尧接过他手里的托盘,在服务生目瞪口呆地目送下,一手戴上口罩,一手推开包厢门走进去。 徐子尧推门而入后,第一眼就看见桌子上叠得有半人高的酒杯塔——而一个打扮性感的女人,正小心翼翼地把最后一杯酒叠放到塔顶。 徐子尧低着头把酒摆放在桌上,悄悄站在墙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屋内的情形。那正在往酒杯塔上叠最后一个酒杯的女人,徐子尧倒是不认识,可这群女人中,确实有一个是熟面孔——那个拿着一叠账单敲着躺在沙发上的醉鬼的头的女人,是叫苏冉吧?他一个不算太熟的朋友的前女朋友。不过这类女人和她们所看上的男人一样,向来在感情上没长性,徐子尧倒还记得这苏冉和自己的朋友交往了不到两个月,就和平分手,各自另寻下家去了。 徐子尧听苏冉一边敲着醉鬼的头,一边愤愤不平:“刷爆你老婆给你的副卡都算便宜你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打着单身的旗号骗女人。”便默默猜测着,苏冉寻找到的“下家”——应该就是这醉鬼了吧? 只不过被骗了……一旁的苏冉却完全没发现戴着口罩的徐子尧,敲够了张韬的头,直接把一大摞账单全甩在张韬的脸上,把两张信用卡插回张韬的衣兜里。 周思妍则凑到张韬身边去摘张韬的手表,被管弦制止: “别摘了,以我曾经多年购买山寨货的经验,这块表绝对是假的。”周思妍膜拜地看一眼管弦,这才直起身子,看一眼被装了酒的酒杯堆满了的包厢,特别有成就感:“那咱们走吧!”周思妍率先走向包厢门,直到这时,才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发现了墙边那个戴口罩的服务生。周思妍上下打量一下这根正苗红的服务生,不由得顿住了脚步:“哟,小帅哥,这什么新潮造型呢?”徐子尧声音不变:“感冒。”周思妍可怜他:“感冒还来上班?真敬业!”管弦最受不了周思妍这种随时随地逮着小帅哥就调戏的癖好,直接从张韬的皮夹里拿出剩下的最后一点钱,塞给徐子尧,拍拍徐子尧的肩膀:“辛苦了。”说完就拉着还流连着想多调戏小帅哥几句的周思妍离开。她们虽然自称要替社会教训教训这个张韬,可刷爆了人家二十几万的卡,还是尽早离开为妙。苏冉也赶紧跟了出去。 管弦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已经是一副微醺的样子,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苏冉趴在她耳边,给她汇报情况:“待会儿来的那人呢,叫徐子尧,这家店的少东家,刚从他爹那里接管旗下酒吧的经营权,平时他超难约,可这次竟然二话不说就答应来了,你俩还真挺有缘的。” 管弦有点不以为意:“那种花心又没定性的富二代又不是我的菜。那个叫什么……徐子尧的,一听就是你的菜啊,你这个‘富二杀手’怎么不自己留着?” “你帮我出了口恶气,我就当这是给你的回礼了。”苏冉真像一个称职的红娘,煞有介事地解说道,“更何况,他是我前男友的朋友,就算是我的菜,可你觉得我下得去手吗?” 管弦一听这茬,更兴致缺缺了:“就你那前男友,俩月不到就跟你分手找下家,他的朋友……靠谱不到哪儿去,你还介绍给我?这不是害我吗?” 苏冉却连连摆手:“这个徐子尧可不一样……”苏冉刚准备继续说下去,一瞥入口处,却猛地音量变小,小到只有近在她身旁的管弦听见:“先别说了,他来了……”可惜管弦连回头看一眼的念头都没有,还在把玩着手中线条漂亮的郁金香酒杯。苏冉见她不动,索性扳过她的下巴,逼她回头。只见徐子尧一身落拓地从人群中走来,见到苏冉后,面无表情地伸出两指飞了个军礼过来算是打招呼。管弦露出颇为吃惊的神情。苏冉屈肘撞撞管弦,邀功道:“我眼光没问题吧?够不够一表人才?”管弦吃惊的可不是这个……这小子不就是上次抢了她的出租车,还丢给了她三百块的那男的吗?管弦顿时语气就不怎么良善了:“外表看起来越没问题的人,越有可能是衣冠禽兽,当然,还有可能禽兽不如。”眼看徐子尧已来到她们面前,苏冉猛掐她一把,管弦疼得“哎呦”叫着直吸冷气。徐子尧耳朵倒尖:“说谁禽兽不如呢?”管弦撒起谎来眼都不眨:“这你都不知道?这里有一款新出的酒,叫禽兽不如。”徐子尧挑起一边的眉毛表示怀疑,苏冉见状赶紧堆起笑容为彼此介绍:“这是徐子尧,这是……”徐子尧笑容可掬地伸出一只手:“管弦。” 前两天在ktv包厢,他是听见那些女的这么叫她吧……管弦,算是个容易记的名字。苏冉瞧出了异样的苗头,顿时两眼发光:“消息够灵通的啊,徐大少!还是我之前约你来的时候就告诉过你她叫什么了?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徐子尧笑笑,没解释,示意酒保:“给这两位小姐来杯禽兽不如……”管弦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真有禽兽不如这种酒?不过显然,酒保听徐子尧这么要求,也不由得一愣,随后酒保看一眼管弦和苏冉,顿时就了然了:他这位才走马上任的老板,是变着法揶揄这俩女的骂他禽兽不如一事……“好的!”酒保说完便随意调了个花式,很快,就把两杯色泽艳丽的鸡尾酒送到了苏冉和管弦手边,“小姐,你的禽兽不如。” 管弦捏着酒杯,看了徐子尧一眼,徐子尧只对她做了个“请喝”的手势。可她真的喝了,不就等于承认自己……禽兽不如了吗?徐子尧有点明知故问:“怎么兴致不高啊……”他的话被一串手机铃声打断——是管弦的手机在响。管弦跟找着救星似的,赶紧从手包中拿出手机,可看一眼来电显示,表情顿时一沉:“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怎么一个电话就让这女的脸色变了?徐子尧不由得带着猎奇的目光目送着她离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僻静的远处。 管弦走到安静的角落接听电话:“妈?”“我在家啊,怎么了?”每次对母亲撒谎时,管弦都习惯性地把手背到身后,比一个中指绕住食指的手势,仿佛那样内疚感就会减轻一些。“你最近是不是很忙啊?要不这样,明天的透析,你就不用陪我了。周末好好在家休息一天。”母亲借了护士站的座机打给她,所以当时一看是医院的分机号,管弦便急急忙忙跑到僻静处来接听。“没事儿,我请假很方便的,再说了,一向都是我陪你去做化疗的。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一早过去,你先睡吧。”母亲又嘱咐了她几句,管弦随后挂断电话,看着不远处露台上的一派声色犬马,她沉重地呼了口气,调头往回走。 管弦回到吧台旁,她的那杯“禽兽不如”还恭候在那儿。 她有点不想喝,徐子尧倒也不勉强她,悠扬的钢琴曲传来,管弦的视线被吸引,落在酒吧一角的三角钢琴上,钢琴漆黑的反光面在昏暗的灯光下发着幽幽的光,有人坐在钢琴前款款地演奏着。 徐子尧顺着管弦的眼神看过去,有点不屑:“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没劲。”管弦斜睨他:“你行吗?” 徐子尧指着酒杯:“那我行的话,你就把这杯喝了?”管弦想了想,点点头。徐子尧站起身准备走向钢琴。管弦却又突然反悔:“我要指定曲目,《超级玛丽》!” 连旁边的陌生客人听到她的要求都忍俊不禁地看一眼管弦,又同情地看一眼徐子尧,徐子尧倒是一点也不以为意,很快坐在了钢琴前。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放在琴键上,跳跃欢快的音符顿时响起,在这间高端酒吧里,让人觉得有种有趣的违和感。只可惜徐子尧架势摆得如此足,《超级玛丽》的开头弹得也算连贯,但很快就卡壳,弹不下去了。徐子尧倒也不急,甚至大咧咧地和管弦讨价还价:“这首弹不下去了,我换一首更难的。”管弦急忙让他打住:“那我们的打赌可作废了……”管弦拿起搁在桌上的手包,正欲起身离开,连苏冉都拉不住她,可就在这时,管弦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钢琴曲。管弦僵住——他弹的是拉赫玛尼诺夫的c小调协奏。缓慢、沉重的开头,每一个音符都像敲在了管弦的心头。继而,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激昂,钢琴曲在露台上扩散,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向钢琴边的徐子尧。 徐子尧认真而专注地弹着,突然手指顿了一下,弹错了一个音,徐子尧不以为意地回头看向管弦,做了个鬼脸,这才继续弹下去。 管弦的深思被他这一举动彻底打散了。 她仿佛看到了记忆中的自己,扎着马尾,穿着校服坐在钢琴前,而严晟臣就站在钢琴旁边看她。那时候的她和严晟臣一起准备校庆表演,可她总弹得没有他好,甚至练习了这么多遍,还总在同一个音节上出错,再一次弹错后,她听见了严晟臣的叹气声。她却似乎没有那样忌惮,抬头看向严晟臣,做了个鬼脸。 严晟臣坐在她身边,声音温柔:“那你再看我弹一遍。” 缓慢版的钢琴曲在管弦手指间缓缓流出,严晟臣边轻声解说着:“这段手掌稍向内倾,力度稍微加强,避免声音僵硬……” 随即,严晟臣示意管弦一起加入弹奏。管弦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缓缓伸出手,和他一起弹奏起来。 四手联弹,笑容那样无忧的彼此……也不知是因为渐渐有泪水蕴在了眼眶中,模糊了她的视线,抑或其他原因,当最后一个音节戛然而止,露台上风徐徐地吹着,徐子尧从琴凳上站起来时,管弦只觉得,这个男人的身影和自己脑海中某个人的身影渐渐地重合在了一起。 管弦觉得自己有点醉了。徐子尧搀扶着管弦进来。服了这女人了,要么不喝,要喝就把自己喝成一滩烂泥——管弦俨然已经喝醉,她大摇大摆地站在沙发上,颐指气使地扫视了一下房间,赞赏地点点头:“这套房还不错,装修得有点品味……”说着又咂摸咂摸嘴,似乎被一阵困意席卷,她浑浑噩噩地揉着眼睛:“一定很好卖……”说完就身子一晃悠,猛地跌倒在沙发上。徐子尧赶紧扶住她,闻着她的满身酒气,徐子尧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他好不容易把她背到床上,躺在床上的管弦皱着眉头,神情有些痛苦,似乎又想吐。徐子尧按了按床边的按铃:“陈妈,麻烦过来一下。”陈妈一会儿就到了,见徐子尧一脸气馁地坐在床边,忍不住笑了:“子尧终于开窍啦?都知道带女孩子回来啦?” “别想歪啊!”徐子尧赶忙让陈妈打住。他十几岁第一次进徐家时,就一直是陈妈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他现在搬出来住,陈妈也就跟着他出来了,比他亲妈还亲,他把这些个随随便便的女人往哪儿带,都不能往陈妈跟前带:“那是因为她吐我车上了,我只能就近把她拖回来。”抬抬下巴指着床上的管弦:“帮她把衣服脱了吧,看她挺难受的。”陈妈别有意味地笑了笑,走到床边帮管弦解开衣服扣子。徐子尧见状也就安心离开了。 管弦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似乎回到了16岁,最好的年纪,也是最坏的年纪……仿佛有一条长长的时空隧道,她站在这一头,看着当年的严晟臣骑着自行车带着她,从隧道另一头的光亮处出现。管弦坐在车后座上,用严晟臣新买的随身听听歌,耳朵里挂着耳机,边听边自我感觉良好地跟唱。事实上管弦的歌声跑调得厉害,严晟臣忍不住偷笑。早恋,就是这么青涩却也恶毒的果子,她和严晟臣虽然不在同一个班,可她带着严晟臣借她的这个当时最新款的随身听一在班级出现就引起了轰动,有人猜到:“这是严晟臣送给你的吧。” “不是啦!他借我听的。”即便如此,大家还是羡慕不已。身为班长的黎曼佳正在收学费,其他同学搬发新课本,管弦那一块发出的嬉闹声引得黎曼佳直皱眉:“吵什么吵?学费都交了没?课本都领了没?” 管弦只得赶紧噤声。 管弦其实已经有了课本,不一会儿已经安静下来包书皮了,调皮的男同学明明见她没有去领新书,怎么就已经在给课本包书皮了? “你这书哪儿来的啊?”说着一把抢过管弦的书,要拆开她刚包好的书皮。 管弦立刻站了起来:“还给我!” 一时间教室里乱成一锅粥,争来抢去间,书直接掉在了正走向管弦的黎曼佳脚边。 黎曼佳捡起书——原来是旧书。应该是从高年级的同学那儿借的,才需要包书皮掩盖一下——黎曼佳笑笑,意味深长地把书慢慢地放回管弦的书桌上:“你的学费。” “那个……我……” 管弦正低着头,紧咬嘴唇不知该如何启齿,就在这时,站在教室后门正用镜子监视着走廊为大家放风的同学,突然看见镜子里出现班主任从走廊尽头走来的身影,立即警报:“班主任来啦!” 大家纷纷或噤声、或赶忙回到座位坐好,班主任很快就走进了教室,黎曼佳来到班主任面前:“全班除了管弦之外,学费都交了。” 班主任接过钱,顺带解释了句:“管弦已经跟我说了会晚点交学费。好了,你也回座位吧。” 黎曼佳坐回自己的座位,路过管弦的座位时,以只有管弦能听见的声音笑道:“用得起这么贵的随身听,却连学费都交不起……” 一句如此轻描淡写的话就令管弦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放学铃响了,黄昏特有的暖黄色光线下,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走出校门,管弦也随着放学的人流走出校门,可刚出校门,就被等在外头的管超拦住:“钱给我带来没有?” 管弦咬着牙恶狠狠地瞪他。 管超也不管那么多了,猛地拽过她的书包,管弦尖叫:“你干什么!” 管超却不管不顾,当着很多学生的面,在书包里翻找了半天,可惜最后还是一无所获。管超恼怒地将书包扔在一边,转而去搜管弦的衣兜,好歹从兜里掏出了二十块。 拿到钱的管超转身就要跑走,管弦赶忙追上,拉住管超的袖子,气愤地瞪他:“学费让你拿走了,妈都没怪你,这是她给我的饭钱,你得给我留下!” 管超不耐烦地甩开她,管弦直接一崴脚坐在了地上,望一眼管超逃走的方向,目光中渐渐堆积起满满的愤恨。 可这一切都已于事无补,管超早就跑得没了踪影,她和严晟臣约好在校门口见的,管弦怕被严晟臣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只能在周围同学诧异的眼光下,红着脸蹲起身来,去捡掉落在地的课本和书包。 不一会儿,严晟臣推着自行车走出了校门,见管弦正笑着等他,他脸上也扬起一丝笑意,可他走近后,一低头就看见了管弦胳膊上的擦伤:“怎么回事?” 管弦目光闪烁了一下,笑容也有点僵了:“呃……不小心摔了一跤。” 管弦把手背到身后比了个中指绕住食指的手势,还没比完就被严晟臣捉住了手:“你每次撒谎又忍不住心虚的时候就喜欢比这个手势,说吧,到底怎么了?” ……曾经的管弦一直以为交不起学费已经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了,可生活最终教会了她,更不幸的事往往还等在后头。 比如,严晟臣对她说的那句:“管弦,我……爸妈决定移民了。” 管弦还记得严晟臣离开后的第三个秋天,她一个人坐在他们曾经最爱的那棵梧桐树下,她身后,枯黄的梧桐树叶纷纷落下,她在心里一遍遍呼唤着:严晟臣……严晟臣……可是都没有回音。 又比如明天陪母亲去做透析,一定又会被催问:“你们在医院的押金都快扣完了,什么时候续费啊?” 管弦被催缴费用的护工的脸给吓醒了。睁开眼睛呆呆地看了会儿天花板,突然,她紧张地坐起来,要去拿床头柜上的闹钟,她可不想陪母亲透析还迟到。 床头柜上却没有闹钟。不仅没有闹钟,连那床头柜都是厚重的实木材质,而不是她家的那个三合板材质的。“醒了?”有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管弦蓦地一惊。放眼望去,只见徐子尧就坐在床尾不远处的吊椅上,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管弦第一反应就是低头瞅瞅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换了。见徐子尧起身走近自己,管弦紧张地拉紧被子,警惕地看着徐子尧:“我怎么在这里?”徐子尧捂着胸口,一副自尊心受伤的样子看着她:“太让我伤心了,你竟然都不记得了?”管弦:“我们做什么了?”徐子尧坐在床边,跷起了二郎腿:“你说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能做什么?”管弦瞪着眼半天说不出话。徐子尧站起来,转身向门外走去:“衣服在衣柱上,不客气。”管弦目送徐子尧走出去,舒了口气,看向床边,一条崭新的连衣裙就挂在那儿。管弦拿起那条连衣裙,标牌还没拆,她看了眼价格,有些肉疼,立即就把连衣裙挂了回去。 幸好在卧室里转了一周,她找到了自己的衣物,套上衣服时一只耳环不慎掉在了地毯上,管弦并没有察觉,以最快速度穿戴好后,拿出钱包,翻了翻,把里头的零钱、整钱全都掏了出来,随后在书桌上找到了便签本和原子笔,她潦草地写了两行字,把纸条和钱一起放在床头。 做完这些,管弦正气浩然地走出了主卧。没过多久,徐子尧洗完澡从客房的浴室里出来,正好看见陈妈迎面朝他走过来。陈妈把钱、纸条,还有捡到的一只耳环交给还在用毛巾擦头发的徐子尧。徐子尧看着纸条,擦头发的动作不由得停了,脸色也越来越差。纸条上的话很简单,但也很气人:“关于昨晚实在是记不得了,衣服钱还给你,剩下的,就当是你的辛苦费吧,不用谢。”徐子尧看着纸条——他的服务就只值507块6毛?气得都笑了。这女人……他记住了。 平白损失了507块6毛的管弦,回家换了身清纯打扮的管弦一手拎着饭盒,微笑着打开病房门走进来,表情瞬间僵在脸上。顺着管弦的视线,病房里,管超正坐在床边,床上的母亲一脸为难。管超回头看见管弦,一脸堆笑:“哟!管弦来啦!”他看一眼管弦手上的东西,“给妈带什么好吃的来了?”管弦恼怒地把他从床边拉起来:“你来干什么!”管超指着桌上的保温桶:“我给妈炖了鸡汤……”见管弦毫无反应,便尴尬地四下看看,“我妹妹真是能干,住这么好的病房,还把妈照顾得这么好。”管弦冷眼看着他,半天后才说:“这次要多少?”管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也知道我快结婚了,那我总得有套婚房吧?你都卖了那么多房了,应该攒了不少吧,能不能给我一套,小点没关系。”管弦依旧冷着脸:“别做梦了!”管超有些恼怒,涨红了脸嚷嚷起来:“我这个样子能找着什么好工作,能挣到多少钱?要套房怎么了?算起来都便宜你了……”管弦一言不发,冷着脸把他往门外推。管超气急推开管弦,大吼:“我的手筋是因为你断的,你一辈子养着我都是应该的,你……”管弦被推撞到墙上。 忍无可忍的管母颤巍巍地下床,又急又气地把管超赶出门:“是你自己当初拉你妹妹去陪酒,结果你妹妹跑了,他们才会废了你的手,我真恨当初为什么他们没把你另一只手也废了!” 管母猛地关上门,大喘着气靠在门背上。管弦担心地上前扶她:“妈,犯不着为他生气,你自己身体要紧。” 管母愧疚地看一眼管弦,心疼地摸了摸管弦的脸,欲哭无泪地说:“你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摊上我们这样的家人……” 管弦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只能强颜欢笑:“管超现在根本不能再拿我怎样了,妈你就放心吧。” 这是一条已经有些年头的商业街。严晟臣沿着人来人往的人行道走着走着,忍不住在肯德基餐厅的落地窗外驻足。当年的肯德基还是新奇事物,管弦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朝里看,他端着两份冰淇淋从里头出来,她笑吟吟地接过。而如今的肯德基,已经有些人庭寥落了,严晟臣站在外头透过落地窗看着店里成排的空座椅,脸上露出了略显心酸的微笑。最终,他来到了那棵梧桐树下。梧桐树还是那样生机勃勃,只是记忆中,树旁宁静的石子路已经不复存在,眼前是一大片工地,正热火朝天地施工。严晟臣看得直皱眉,一名施工人员从他身旁走过,严晟臣赶紧叫住他:“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你们这是什么工程?”“拓宽城市道路呗。”严晟臣礼貌地笑笑,指着两边的树:“那这些树怎么办?”“树?还不知道,也没几棵,不能因为这几棵树就把工程给耽误了,你说是不是?”跟工人点点头告别后,严晟臣走到树下,仰头看着头顶的繁枝茂叶。严晟臣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没有收回目光,依旧看着那葱郁的叶子,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个客气的女声:“严晟臣先生您好,您的货已经到达s市的港口,您什么时候来取?”严晟臣这才收回目光:“行,我下午会去取。” 老家到s市只有两三小时的车程,下午,严晟臣准时抵达了码头。 成批的集装箱被大型吊机吊上岸,码头工人们在嘈杂的作业声中,穿梭于集装箱之间,辛劳地搬运着货品。在这一片人影攒动中,有一抹身影格外地格格不入——严晟臣将一箱物品搬上车后,虽已挥汗如雨,但仍准备返回去继续搬运。这时候,一工作人员模样的人紧张兮兮地寻上前来。 工作人员诧异:“严先生!您怎么自己动手搬了?”严晟臣淡然一笑:“有几箱易碎品,我有点不放心。”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一名工人不小心弄掉了怀中的纸箱,包装精美的礼物盒纷纷从纸箱中蹦落在地,严晟臣神情一紧,立即跑上前去,工作人员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行为,看着严晟臣的背影,无语地摇摇头。 严晟臣看着最后一个纸箱被搬上卡车,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严晟臣看向一旁帽檐压得很低的司机:“师傅,走吧。”司机似乎没听见严晟臣的话,只顾着跟着车载广播哼着歌,并未启动车子。 严晟臣不由得多看了司机一眼,只见此人虽和一般司机一样,穿着质感颇差的制服搬运货物,露在制服外的衬衣袖口和手表却十分考究,越发觉得疑惑。 严晟臣果断伸手摘掉司机的帽子,早就准备就绪的徐子尧被摘掉帽子后,立刻对严晟臣展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嗨!”严晟臣愣了一下,两人对视一眼,随后欣喜地给了彼此一个大大的拥抱。卡车启动了,两人说笑着。徐子尧:“你可真够厉害的,运了这么多东西回来,该不会把给黎曼佳的彩礼也带回来了吧?”严晟臣失笑:“怎么可能?”“黎曼佳都追了你这么多年了,你不该对她负责吗?”如此揶揄的话说得连徐子尧自己都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黎曼佳这个女人可怕到让人敬佩,她是大学时出国的,那时候就看上严晟臣了,至今都没断了这份念想,实在是……恐怖。 见严晟臣不太愿意提及这个话题,徐子尧只能改口道:“那黎曼佳什么时候回来?”“好像是后天。”“那正好,我后天办主题party,你带她一起来。”也不知是推辞还是真话,只听严晟臣说:“我这几天都有事,有个楼盘找我去做园林规划,我得去工地看看。”“得了吧!你不愿和黎曼佳一起去就直说,哥们不会为难你。”“真事儿!不信你跟我去工地看看?” 即将开盘的售楼处里,装修得犹如高端酒店大堂,清雅的音乐环绕全场,休息区的沙发上,管弦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蓝色职业套装,笑吟吟地把合同推向对面的客户。客户认真地阅览起来。 客户是广东人,管弦自然也就配合着一股广东口音:“周先森,介个楼盘绝对系全s市里数一数二嘅,很多名人富商……” 管弦身后突然传来“扑哧”一声笑,生生地打断了管弦的话,管弦不满地皱眉,正要回头,客户的一个问题拴住了她:“是在这里签名吗?” 管弦忙不迭点点头。 管弦坐在休息区的沙发里,透过落地窗目送客户上了一辆豪车扬长而去,这才回眸,端起签好名的合同好好地欣赏了一番,兴奋地吻了吻合同。 之前那个想买房的广东客户行事作风十分古板,她便穿那套职业套装,接下来的那个打算在她这儿买游艇的客人,是典型的“精虫上脑”,管弦进洗手间换了件米白色低胸连衣裙出来,袅袅地坐在沙发上,不一会儿就等到了。 她现在还帮人代理游艇,从中抽成,倒也是一笔还算可观的收入。借这么个如星级酒店般的售楼处卖游艇,既省钱又有面儿。等客人到了,果然时不时地盯住管弦那条连衣裙看,管弦说什么,对方都是一脸痴笑。可这人胃口也刁,磨着说要考虑考虑,毕竟游艇不比车子,得慎重选择才行,甚至说要约她去试游艇……难缠的家伙。管弦的生意没做成,等那客人走了,她也就悻悻然地走了。管弦一走远,与她背对而坐的那个一直用宣传册挡脸的男人,才将手中的宣传册放下——竟是徐子尧。 刚才那“扑哧”一声笑,其实也是他忍不住发出的。这女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八面玲珑心,又卖房又卖游艇的……徐子尧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管弦走到售楼处门口,突然被一个身形魁梧的阔太模样的人迎面堵住了去路。阔太来者不善,管弦下意识地打量对方。管弦难免有些忌惮:“你是?”阔太鄙夷地扫一眼管弦低胸的领口以及短裙下的长腿,偏过头去朝一旁怒喝:“你给我出来!”随即,张韬耷拉着脑袋,不甘不愿地走到管弦面前。管弦认出张韬,却还努力掩饰震惊:“我……我不认识你们。”张韬胆怯地扯了扯妻子的袖子:“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吧,这儿这么多人……”阔太一把扯开张韬的手,一步步逼近管弦:“才刷爆我老公的卡,这么快就不认识了?”管弦僵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你们真的认错人了。借过。”管弦要绕过阔太往外走,却被阔太拦住,无奈只得退后一步。“你这包……”阔太扫一眼管弦的包,越发鄙夷了,“不便宜吧?我老公给你买的?”管弦避开她的手:“这位太太,你再无理取闹的话我叫保安了。”“我无理取闹?”阔太冷笑一声,“我今天就教教你,别乱爬男人的床!”说着,那涂着血红指甲油的手便抓住了管弦的胳膊,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开始抢夺管弦的包和首饰。 管弦尖叫着连连闪避,包应声落地,合同洒落一地,被阔太和管弦凌乱的脚步踩得乱七八糟。阔太瞅准管弦戴着的双c耳环,伸手就扯,管弦慌忙反手挡住她,反挨了阔太一记耳光。 响亮的耳光声在大厅回响,除了阔太在外的所有人都呆住了。张韬不知不觉已经躲到了人群外,正杵在那儿远远地观望,大气都不敢出。 管弦僵立在原地,侧脸通红。“都是我老公给你买的吧?我只要回来这么一点东西,算是便宜你了。” 阔太这回伸出手要扯管弦的耳环,管弦已经无力抗争了,可突然间,阔太的胖手就被一只修长的手牢牢地锁住,瞬间动弹不得。 阔太一愣,随即怒目一抬——徐子尧就站在管弦身旁,表情冷冽地看着她。徐子尧的语气和姿态同样的不可一世:“不好意思,我买的。”他抓住阔太的手看似轻松,实则力气很大,阔太再怎么用力,手都抽不回来。 趁阔太不备,徐子尧猛地松开阔太的手,阔太直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等阔太颤巍巍地爬起,等在阔太面前的,已是三名体格壮硕的保安。 有了保安在场,阔太变得忌惮起来,徐子尧依旧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对阔太冷声道:“她身上的东西没有一样是你老公买的。你老公不老实,我倒是有个主意……” 徐子尧伸出手,冲张韬勾勾手指头。张韬怯懦地不肯过去,阔太一把把他推过去:“你倒是过去啊!” 徐子尧假意伏在他耳边说话,张韬一向他探过身就被徐子尧按住双肩。徐子尧猛一抬膝,紧接着,张韬捂住下体哀号着弯下了腰。 阔太被耍十分愤怒,正欲上前找徐子尧算账,被赶来的保安拦下,不忿地大叫。保安见劝阻无效,将二人逼出门外。在阔太愤懑的注视下,徐子尧对着阔太挑眉做得意状:“后会无期。”管弦平生还不曾这么丢人过,冷着脸收拾自己掉在地上的东西。徐子尧站在一旁,低声打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一会儿卖房一会儿卖游艇?”管弦很冷淡:“反正不是卖身。”徐子尧也就不打击她了,走去帮她捡飘落在更远处的合同,就在这时,徐子尧的手机响了起来。徐子尧看了看手机屏幕,笑着接通电话:“你完事了没?”严晟臣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我到售楼处门口了。”徐子尧看向门口,正巧看见严晟臣和严晟臣的同事从门口走进来,愉快地冲他挥了挥手。此时的管弦这边,却没有半点轻松的氛围,她正忙着捡合同,不用抬头都知道有多少人正充满鄙夷地看着她。严晟臣见到徐子尧后,便收起手机对同事说:“大致情况我已经了解,具体的规划方案我做好发给你。”同事点点头:“那今天辛苦你了,随时联系!”说完便转身离开。严晟臣则径直走向徐子尧,余光被那些看热闹的人群遮挡了,并没有看到一个女人正蹲在那儿捡东西。管弦却是在收拾完合同站起、目光不期然地越过人群时,猛地一怔——那个熟悉的身影……此时此刻的严晟臣,一身利落的衬衣和西裤,反观自己,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管弦错愕地退了两步,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只知道调头就跑。 徐子尧见管弦头也不回地跑走,高声呼喊:“哎!你去哪儿啊?”严晟臣随着徐子尧的视线看向门口,只看见一个女人落魄离去的背影。严晟臣好奇:“那谁啊?”徐子尧叹口气:“一个没良心的女人,亏我还替她解了围。” 说完仍有些不忿,直接冲门口高喊,“连句谢谢都没有!”严晟臣无奈,指指周围目光异样的那些人:“注意下形象啊,徐先生,都看着你呢。” 徐子尧不甘心地撇撇嘴。随后,徐子尧就和严晟臣从售楼处走了出来。徐子尧一脸沮丧:“要不是为了等你,我早追上那女人了。”严晟臣只能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膀。两人坐进车里,很快就离开了。完全没有发现,一个瑟缩在拐角处的身影,一直目送着严晟臣从售楼处走到车里,继而离去……管弦终于再次确定,是他……是她的严晟臣……可她再也没有勇气叫住他。 徐子尧的主题 party设在了徐家名下的别墅里。 色彩缤纷的追光从别墅顶端的塔尖投射向四面八方,别墅外停着一溜的豪车,更多的豪车有序地向别墅驶近。别墅内外都是浓重的派对气氛,草坪上摆放着数十米的自助餐桌,到处人头攒动,衣着亮丽的年轻男女们三两成群,嬉笑地聊着天。 草坪旁边就是蓄满水的泳池,不少人坐在泳池边,双腿放在水中玩乐着,现场演奏的音乐声中,服务生托着酒杯四处穿梭,供应酒水。 场面十分热闹,徐子尧却独自一人躺在泳池最角落的躺椅上玩手机游戏,慵懒的样子和周围有些格格不入。黎曼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怎么躲这儿来了?”徐子尧这才收起手机看向声音源头的黎曼佳。严晟臣穿着西装,没有打领带,姿态随意地站在黎曼佳身旁。徐子尧立即笑脸迎上前,拥抱了黎曼佳:“欢迎回来。你们先进去,我等会儿去找你。”徐子尧看了看手表,已经10点多了,徐子尧略显焦急但故作镇定地望了一眼入口处。另一边,苏冉拉着管弦姗姗来迟,到了草坪外的大门。管弦不怎么情愿:“我晚上约了客户吃饭,你把我拉这儿来干嘛?”苏冉连连叹气:“你啊你,真掉钱眼里啦?我拉你出来轻松一下不好吗?再说了,这里的潜在客户很多哦。”管弦思考片刻,纵览一眼周围光鲜亮丽的潜在客户们,一改之前的半推半就,拉着苏冉加快脚步往里走。入口处有保安负责检查邀请函,管弦见有人拦她,顺势将邀请函交给对方。拦她的那人却依旧没有放行。管弦皱眉收回原本看向场内的目光,抬头看向对方,一愣。苏冉:“啊!徐子尧!”徐子尧专注地看着管弦,痞笑着:“又见面了……” 管弦看着徐子尧,立即恍然大悟,她回头瞪一眼苏冉。苏冉心虚地缩了缩脖子。管弦一咬牙豁出去了,没看见徐子尧似的,绕过徐子尧径直走向别墅大门,苏冉连忙跟上。 管弦回头瞥一眼入口:“他让你拉我来的?”徐子尧已经不在刚才的入口那儿了,可她还是心有余悸,毕竟这徐子尧和严晟臣……苏冉被她这么一问,心虚地笑。管弦在别墅内厅的门口驻足了片刻:“算了,看在这些潜在客户的面子上……”管弦拿起服务生托盘上的酒杯,一副胸有成竹上战场的样子,走了进去。 片刻后,她已满场飞了,管弦举着酒杯,芳姿绰约地站在游泳池边,目光扫视周围。距离最近的男人三十出头就已经秃了顶,昂贵的眼镜也掩饰不住充盈血丝的眼睛。 苏冉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个秃顶男人,管弦一脸严肃地摇摇头。苏冉紧接着又用眼神示意管弦看向另一边那位穿着一身奢侈品的年轻帅哥。 管弦满意地点了点头,刚准备走过去,就看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煤老板先她一步走到了帅哥身旁,摸了一把帅哥的屁股,帅哥嫣然一笑,跟着煤老板走了。 管弦、苏冉了然地对视一眼,做个了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动作。……什么叫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管弦算是领教了,到最后管弦和苏冉只能失望地走到僻静处。管弦忍不住抱怨:“潜在客户呢?一个靠谱的都没有!”苏冉不甘心地环顾四周,远远看见人群中的严晟臣,眼前一亮,赶紧拉一拉管弦:“哎!那个不错!”管弦顺着苏冉的示意回头看去,没有在人头攒动中发现苏冉说的身影。苏冉不甘心:“我去勘察勘察!”苏冉很快消失在人群中,管弦揉着脚踝,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秋千上,正百无聊赖地晃着秋千,突然被人叫住:“喂!”管弦回过神来,猛地一抬头,就看见徐子尧拿着两杯酒走近。他来到管弦面前,顺手递给她一杯。管弦不肯接酒杯。徐子尧也不勉强,只说:“你上次还有几张合同纸在我这儿呢,你不要了?”管弦一急:“哦对!合同在哪儿?还给我。”已经签好的合同偏偏掉了签字页,其实徐子尧这次不让苏冉骗她来,她迟早也得找他要合同的。管弦乖乖地接过酒杯,一口饮尽:“好了!我喝完了,把合同还我吧,我待会儿还得进去发展下客户。”徐子尧被她的理直气壮逗得失笑:“赚钱至于这么卖力吗? 钱又赚不完。”管弦无谓地耸耸肩:“其实……”徐子尧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等着她继续。管弦还是一副不怎么在乎的样子,可说出来的话,却令徐子尧越听越心惊——“我有个病重的妈妈,更糟糕的是,我还有个败家子哥哥,韩剧里的苦逼女主角都没我命苦,如果我不努力赚钱,债主就会天天上我家闹,医院就会停止给我妈妈供药,我哥说不定哪天就会被人砍死在街头……” 徐子尧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管弦抬头看了他一眼,顿了顿,突然肆无忌惮地笑开:“这你也信?”她揶揄地笑:“你也太容易被骗了吧?”徐子尧尴尬地干咳:“你不去演戏都可惜了。”管弦这时候的神情,却是真真正正地落寞了下去:“单纯觉得人民币可爱不行吗,哪有那么多悲惨身世?”徐子尧看着她情绪低落的样子,都不知道她哪些话该信,哪些不该信了,“真的?”管弦点点头。可同时,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比了个中指绕住食指的手势。草坪另一头,严晟臣和黎曼佳路过,看见不远处秋千上坐着的徐子尧,和一个女人窈窕的背影。黎曼佳一副写着“我早料到”的笑容:“我猜对了吧?他果然又躲起来泡妞了。”黎曼佳还想要好奇地张望,严晟臣先失笑着摇摇头,对黎曼佳说:“走吧!别打搅他了。”黎曼佳只好作罢,收回目光,对严晟臣点点头。可当她准备随严晟臣离开时,严晟臣却突然僵住了。黎曼佳疑惑地打量他:“怎么了?”严晟臣对黎曼佳的问题置若罔闻,一脸震惊地盯着那个女人在背后比出的手势。这时的管弦已径直起身,“我去找找苏冉。”说完不忘再提醒一句,“记得把我的合同还给我。”之后才一边调头离开,一边拨打苏冉的电话。严晟臣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离开,终于忍不住追了过去。一旁的黎曼佳疑惑地赶紧叫住他:“严晟臣!”回答她的,却是严晟臣加快的脚步声。 黎曼佳也不好追过去,只能尴尬地咳了咳,走向徐子尧:“刚才那个是你的新女友?怎么走了?你惹人家生气了吧?” 徐子尧叹气,望一眼管弦离开的方向——早没了管弦的踪影,他又不由得笑道:“你是不知道那妞的脾气……唉,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那是她吗? 严晟臣不敢认,那个一身性感打扮满场飞着和男人们调笑、交换名片的女人,是16岁时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穿着校服、扎着马尾、一脸肃静的……管弦吗? 甚至如今这个女人,有男人主动把手搭在她肩上,她也只是尴尬地笑笑,以至于那男的跟得到了默许似的,那只手越滑越低——那只手即将勾住她的腰时,严晟臣终于忍无可忍,冲上前去一把拽开那人可恶的手。 男人的面孔和她的面孔双双一惊——管弦诧异地回过头去时,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只是那张脸上有她所不熟悉的愤怒,令她彻底僵在那里。 严晟臣就这样始终阴着脸,不由分说地把管弦拽走了。 严晟臣驾着车在马路上飞驰,一边车窗上映着他冷峻的面庞,另一边车窗上映着管弦疲惫的闭着双眼的样子。 街边的灯景透过车窗玻璃投射在管弦脸上,显得十分落寞。 除了刚上车那会儿他问她住哪儿,之后就再没有过对话,车厢内的沉默逼得严晟臣忍不住猛然踩住刹车:“刚才那个男的那样搂你,你都没半点反应吗?” 管弦冷笑——原来他还惦记着刚才的事。 “我要有什么反应?揍他吗?”如果她说这是生活所迫,只要不吃大亏,她都能习惯——这位司机先生是不是要忍不住揍她了?“你……”严晟臣正要继续说下去,管弦却突然一阵干呕,直接开门冲下车,扶着路灯痛苦地干呕起来。车内的严晟臣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她,双手死死地抓着方向盘,表情隐忍——她陪那些男人女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喝了那么多酒,不吐才怪。可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猛地咬牙拉开车门,拿起车上的纸巾盒冲下来。管弦干呕完,跌坐在路边,严晟臣站在一边,心疼地看着她,递去纸巾。管弦抬头看看他,没有伸手接过纸巾。 夜风吹乱了管弦的头发,严晟臣叹口气,温柔地将她的头发理顺。管弦却把头埋得更低,躲过了他的手。严晟臣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她肩上,管弦还是一动不动。 严晟臣抬头望一眼路边不远处的超市:“我去给你买水。”管弦分明还在和他怄气:“买什么水,买酒!”严晟臣看着管弦确认的眼神,也不知是妥协了,还是在嘲讽她:“行!你要酒是吗?我去买。”严晟臣的脚步声跑远了,管弦才抬起头来——因为忍不住掉眼泪,才一直低着头闷不作声。实在是没有了在他面前哭泣的勇气,也没有了哭泣的立场。可当严晟臣真的提着一袋子的啤酒回来时,管弦却已经睡着了,或者说是醉死过去了,看着她坐在路边缩成小小的一团,严晟臣的心也随之皱成了一团。严晟臣温柔地将她抱上车。车子一路开,严晟臣时不时地看一眼副驾驶座。随着车子的颠簸,管弦的身子歪到一边,严晟臣边开车边小心翼翼地将她扶正,让她有一个舒服的姿势。 她住的是一栋老式公寓,7层,没有电梯,信箱里插着信件,严晟臣背着她走进公寓楼,在信箱旁站了很久,才找到插在信箱槽里的、寄给701管小姐的缴费单。 严晟臣背着她上7楼。楼道里的感应灯一楼接一楼地亮了,又相继灭掉。严晟臣一路背着管弦爬楼,挥汗如雨。可似乎只要想到管弦在他背上酣睡着,便感觉不到累了。从她的手包里取出钥匙开门,严晟臣打开房门,扶着管弦进来,摸索着打开灯,房间里的景象让严晟臣略有些吃惊。 一居室的房间虽是现代装修,却很杂乱,进门左手边是开放式厨房,厨房的流理台上随处摆放着喝过的饮料瓶和吃了一半的食物,洗碗池里堆满了使用过的餐具。 严晟臣皱着眉头向右看,衣柜的门敞开着,旁边的沙发上堆满了试穿过的衣服,严晟臣仿佛能看到管弦早晨出门之前的状况——管弦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又一件衣服,试穿过都不满意,将衣物随手丢到沙发上。终于换好一身满意的装扮,管弦套上高跟鞋,走到流理台旁,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打开喝了一口,随即皱着眉头吐掉,看一眼保质日期,已经过期了,管弦随手将牛奶放在饮料瓶旁,整理下衣角走了出去。 严晟臣屏住呼吸,小心地搀扶着醉酒的管弦踉跄着往里走。流理台下的滚筒洗衣机里塞满了衣物,管弦的高跟鞋被挂在滚筒旁摇摇欲坠的内衣绊到,一下子失去平衡,打翻了流理台上的饮料。严晟臣眼看着饮料落下来,洒了管弦一身,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严晟臣将管弦放在床上,管弦盘扣领短裙的裙摆被饮料弄湿,严晟臣转身看向衣柜,从里面找出睡衣。严晟臣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帮管弦解开裙子的盘扣,解着解着突然看到露出的内衣肩带,动作僵住。严晟臣尴尬地看向管弦熟睡的脸——她已经长大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了。严晟臣将流理台收拾干净,把洗碗池里的餐具洗净,打开碗橱往里放的时候却突然愣住了——碗柜里摆放着一个瓷娃娃。那是他送给她的。他还记得那是管弦的生日,她因为他送她随身听的事被同学嘲笑了,再不让他花钱买礼物,严晟臣便自己做了一个陶瓷娃娃给她。当时严晟臣见她如此大手大脚地拆礼物盒,赶紧帮她扶牢盒子:“小心点,很容易碎的!”管弦这才放轻动作,慢慢拆礼物。直到最后从盒子里拿出了一个他亲手捏制的陶瓷娃娃。管弦明明开心极了,却还笑吟吟地揶揄他:“你不是号称绘画天才吗?怎么可以把我捏得这么丑?” 严晟臣伸手就要夺回陶瓷娃娃:“嫌弃就还我。”管弦立刻把陶瓷娃娃护在手心里,令严晟臣扑了个空。严晟臣至今还记得她把陶瓷娃娃呵护在手心里的模样,他不由得看着陶瓷娃娃走神。就在这时,严晟臣突然听见床上传来动静。他回头看见熟睡中的管弦翻了个身,蹬掉了被子。严晟臣失笑着走过去帮管弦掖被角时,看见枕头下露出的随身听。随身听看起来有些年头,但保护得很好,没有一点损伤。严晟臣拿起随身听,看一眼管弦,眼神中慢慢地流露出怜惜。他坐在床头听随身听,耳机里传出小时候管弦唱歌的声音:“当我还是一个懵懂的女孩,遇到爱,不懂爱,从过去,到现在,直到他也离开,留我在云海徘徊……” 有些跑调的歌曲唱到一半就结束了,严晟臣一动不动,很快耳机里传出成年管弦的声音:“……明白没人能取代,他曾给我的信赖,see me fly,i’m proud to fly up high,不能一直依赖,别人给我勇敢,believe me i can fly.i am singing in the sky,就算风雨覆盖,我也不怕重来……现在我已经不跑调了,可是你再也听不到了。” 紧接着耳机里传出管弦哽咽的声音。严晟臣拿着随身听的手隐隐发抖,回头看着熟睡的管弦,渐渐眼泪盈眶。 天渐渐亮了。晨间的阳光洒在管弦还残留着睡意的脸上,管弦的睫毛颤了颤,抽了抽鼻子睁开眼睛。听见厨房传来做饭声,管弦一时愣住,瞪着迷茫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严晟臣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醒了?早餐快好了,你起来洗漱吧。”管弦反应了两秒,腾地坐起来,看向厨房,只见严晟臣转身背对她,继续在灶台旁忙碌着。管弦猛地从呆怔中醒过神来,跳下床去准备收拾乱糟糟的沙发,又猛地愣住——沙发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狐疑地环顾一下四周,不止沙发,整个房间俨然变得井井有条。严晟臣端着两份早餐放在茶几上。管弦趿着拖鞋走向严晟臣,扫一眼茶几上丰盛的早餐,有些动容,但很快又板起脸来。管弦扶着沙发背,久久没有入座。严晟臣轻笑:“傻站着干嘛?”严晟臣摁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管弦看着满桌的早点,强忍酸楚。 管弦动作机械地接过严晟臣为她盛好的粥,埋头吃着。 严晟臣看了看她,想起她昨晚对自己的抵触,便有些欲言又止,可他顿了顿,最后还是咬牙直说了:“我请朋友帮你介绍了一份写字楼的工作,你哪天有空?我陪你去面试。” 管弦僵住。 慢慢抬头看严晟臣,表情有点僵:“我很喜欢现在这份工作,没想过要换。啊!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的学历?我一护校毕业的中专生,哪家大公司肯要我?”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做‘那种’工作。”管弦眉一横,声音也尖刻起来:“哪种工作?”严晟臣:“我……”他的话被管弦“啪”的撂下筷子的声音打断了:“你是不是也和那些人一样,觉得我是靠男人吃饭?我没让自己吃一点亏,照样把钱赚了,凭什么你们都瞧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管弦再度打断他:“总之,我的生活不需要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前男友来指手画脚。”严晟臣也笑了:“你当时就发了封邮件跟我提分手,我有答应吗?”管弦目光闪烁,转眼却恢复了冷淡,直接站起,走到门边去替他拉开门:“你走吧。” “管弦!”原来严晟臣每次义正词严地直呼她的名字,就是已经愤怒到极点却还顾忌着她的感受隐忍不发,而每次到这种时刻,管弦就会莫名地内疚,继而讨饶。 可现在——管弦直接撂下一句:“你不走我走。” 说完便气冲冲地回身去拿自己的钱包和手机,留严晟臣一人待在原地,满脸纠结。管弦拿了手机,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拉开门的同时手机却响了起来。管弦接起电话,随即脸色大变。 管弦冲进病房,焦急地抓住站在病床前的医生的胳膊,声线紧绷地问:“我妈怎么样了?”医生看一眼病床上的管母:“幸亏抢救的及时,病人身体太虚弱,以后你也得多注意为她补充营养。”管弦松了口气:“谢谢您!谢谢!谢谢!”医生又说:“费用记得赶紧去缴一下,不能耽误治疗。”管弦点点头。病床上的管母已经睡着了。 严晟臣站在门边看着病房里发生的一切,万分错愕。管弦走到严晟臣面前,面色冷淡:“谢谢你送我过来,你先走吧,我就不送了。”管弦说完,冷淡地绕过他。严晟臣抓住她的胳膊,担忧地看了眼病床上的管母:“她怎么了?”管弦更冷淡了:“严先生,这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管弦拨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名护士悠哉地坐在值班岗里闲聊。“那个管弦又来医院了。”一人刚说完,另一名护士就接话道:“难怪主任今天心情这么好……”说着便讳莫如深地笑了起来。可还有人听得云里雾里:“这跟咱们主任有什么关系?”那两名似乎深知内情的护士环顾四周,见没外人,才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解释:“当年她跟咱们主任的那点事儿,在院里可是传得沸沸扬扬。”三名护士嬉笑着,完全没发现严晟臣就站在值班岗旁的墙壁后,面无表情地听着。 主任带着一群实习医生模样的人巡房,脚步急切的管弦正迎面向他们走去,看见为首的主任,管弦面色难堪地停下,正准备调头就躲,却被主任发现:“管弦?”管弦懊恼地停下。主任撇下一众实习医生,走向管弦。管弦强颜欢笑:“主任好。”主任捏住管弦的手:“对了,你妈妈情况稳定了吗?”管弦紧咬嘴唇隐忍着,却还是忍不住浑身轻微地颤抖。严晟臣出来寻找管弦,恰巧撞见这一幕,渐渐眉头深锁。 狭小的洗手间里,墙壁和洗手池上有陈年累积的污垢,一盏白色顶灯发出刺眼的白光。管弦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冲出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管弦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厕所里哭泣的自己。……照顾权贵病人时,被病人吃豆腐,她愤而离去;病人在主任面前义正词严地指责;她羞愤地当着主任和病人的面脱衣服;保安当着她的面,从管弦的置物柜里搜出一块名表;她躲在厕所的隔间里,看着皮夹里的那张全家福,哭得伤心欲绝。当晚,她就去网吧,发出了那封邮件。因为现实终于让她明白,既然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感情什么的,又有什么好强求呢? 孤男寡女 酒是好酒,却总喝不到醉死过去……麻痹的方式有很多种,遗忘的方式应该也有很多种,他却,迟迟寻不到。 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香港。 周三上午9点,似乎全城的人都在忙碌着,过海隧道、地下铁、中环的各式写字楼里,到处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脚步,唯独这里——孙建岳已经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站在赤鱲角机场接机大厅外的栏杆旁,足有半小时。 终于,他忍不住换了个姿势,倚着栏杆,低头看一眼手表,从纽约到香港的航班一小时前就已经到了,并没有误点,可那个叫梁琦的,怎么还不出现? 孙建岳其实和梁琦本人有一面之缘,当时他跟着自己的老板厉仲谋前往纽约出差,被合作伙伴邀去参加爱女的20岁生日宴——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爱女,便是梁琦。梁琦这次回香港,是因为在港找了一份实习律师的工作。可孙建岳从自己老板那儿打听到,这女人其实是回来追男人的,而那男人正好就是她即将要实习的律师行的合伙人之一。 美女一旦被扣上了花痴的名号,就一点儿也不美了。孙建岳正这么想着,看见一个黑超遮面、身材高挑的女人踩着高跟鞋,从里头出来。 当然,她还推着放有六个最大号行李箱的手推车。孙建岳赶紧把手里那张写有梁琦中英文名的a4纸高高举起。梁大小姐稍稍把墨镜往下拉了一点,露出一双眼睛环顾一下四周,很快就看见了孙建岳,而下一秒,孙建岳就看见梁琦朝他特别明媚地一笑。真是明眸皓齿啊……孙建岳不由得一呆。很快梁琦就来到了孙建岳身边,她一开口,就把之前那抹微笑带给孙建岳的美好幻想给浇灭了:“你是eric的助理吧?”她这样直呼自己老板的英文名,多少有点颐指气使的口吻,孙建岳顿了顿,才点点头。她随即又说:“帮我把这些行李送去酒店,我得先去趟律师行。” 说完就踏着她那高傲得足有12厘米的红底鞋,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孙建岳和六个超大号行李箱。 直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孙建岳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她刚才第一眼见到他时候的那个微笑,应该是因为艰苦地推着六个行李箱走了那么一长串路之后,突然发现了他这么一个现成的推车工吧……至于她说的那句“我得先去趟律师行”,听起来多么像是恪尽职守的好员工,一回国就直奔工作而去,可实际上,她应该是去找她梦中情人了吧……孙建岳不无鄙夷地想。 梁琦到了律师行,并没能找到向佐——向律师尚在休假中。 其实梁琦这次回国的目的很明确:两个月的暑期实习中,拿下向佐。 她还记得自己回国前,把这番豪言壮语说给好友听时,好友一点也不相信她能两个月搞定一个大律师,当时,梁琦回答得十分理所当然:“他喜欢的女人要结婚了,他现在肯定感情上很受伤,很脆弱。”这么好的机会,她当然要把握住。 可直到12小时后的晚上9点,梁琦在酒吧里找到买醉的向佐时,才明白,或许……两个月,远远不够她搞定这个男人。 因为她从这个男人身上,读出了漫天的伤怀——因为那个要结婚的女人吧。 向佐面前的矮几上,放满了空酒瓶,手里的这瓶也快要空了,他招手示意侍者过来。来到他面前的,却不是侍者。向佐微眯着眼,上下打量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女孩。青春洋溢的面孔未施粉黛,薄薄的干净的皮肤,随意扎起的马尾,t恤露着左边肩头,牛仔短裤下是笔直的纤细的长腿。 这个女孩,千里迢迢从纽约来到这里,向佐早前就被她或直白或拐弯抹角地表白过几次,可他实在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 回头算算,他之前已拒绝过她六次,只是仿佛她越挫越勇了。向佐兀自笑了一下,仰头又灌进一口酒。呛人的酒气在口腔中回旋,最后直抵心脏,都说酒越喝越暖,向佐却是越饮越寒。梁琦拿走他的酒瓶:“走吧。”喉管烧灼,他觉得自己有点醉了。否则,他绝对不会顺从她的意思。 如果他还清醒,又或者,如果他不是因为那婚讯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绝望,他绝对会像前六次那样,将对他动手动脚的梁琦安全无虞地送回酒店,然后自行离开。 可这一次,他没有离开。在梁琦的套房继续喝。酒是好酒,却总喝不到醉死过去,向佐微眯起眼,看向一旁的梁琦。麻痹的方式有很多种,遗忘的方式应该也有很多种,他却,迟迟寻不到。梁琦一点一点吻他的耳垂,细细密密、丝丝麻麻地贴着他的耳根,然后俯过身来吻他的嘴,说:“别再喝了。”月光斑驳。深蓝色的夜。酒店套房。铜柱大床,有浪漫的帷幔,有极致的刺激感官的视野。向佐眯着眼睛仰躺在那儿,而他身上的梁琦,正在帮他解衬衫纽扣。她脱去他的上衣,然后是自己的。她在他的身上摸索,动作生涩,隐约急切,向佐的胸膛感受着她的喘息,觉得身体在蠢蠢欲动。他听见体内的血液向下腹流淌的声音,身体里,潮汐翻涌。可就在这个一切都失去控制,一切都丧失理智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另一张脸。向佐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想起那个女人了。他这么想起那张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脸时,不由得睁开了眼。 面前这个女人的脸十分年轻,几乎介于女人与女孩之间,那种稚气未脱、性感未成的女子。向佐看着她,看了许久,一动不动,突然之间,身体里的潮汐迅速而残忍地冲刷掉满涨的情欲。向佐推开了她,不准她再动。梁琦不肯相信在这个时候他还能如此冷静,不,他哪里是冷静,她明明感受到他的坚硬。“身体不撒谎的,不是吗?mark,你别骗自己了!”梁琦的拳头抵住他的肩,要吻他,重新贴紧他。可向佐一只手就阻止了她所有的动作:“gigi,对不起……”梁琦狠狠地咬他:“为什么不可以?你告诉我为什么?”“……”“……”“因为你不是她。”她虽喜欢他,可同时她也是倔强又高傲的女孩,这番话落在她耳里到底会有多刺耳,向佐已无从分辨,他只知道这次她眼眶通红地跑了出去,直到凌晨,都没再回来。 这回,换梁琦在酒吧买醉了。 第七次对大律师欲行不轨未果,被大律师以合法、合情、合理的理由“请”出门的夜晚,当然也是个十分适合借酒消愁的夜晚。 这女人喝懵了,没有钱付酒账,孙建岳被她急call来,就见她在舞池中独自跳得十分起劲。 但孙建岳还是不太敢认这个女人。早上从航站楼里出来的她,还是个高傲的小孔雀;此刻舞池里的她,更像是柔弱无骨的小白蛇,白色t恤,白色热裤,再寻常无奇的打扮了,可……那腰扭得,不知要销掉多少人的魂。 孙建岳之前可不知道她舞跳得这么好,不禁愣在原地,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直到瞥见某个好色的醉鬼借着酒劲蹭到梁琦身后,看样子像是欲行不轨,孙建岳这才冲进舞池把梁琦弄出来。 梁琦被他扣在怀里,一抬头,看着他就笑了:“你来啦?” 这个女人,为了向佐,短短时间里国语进步极快,笑吟吟地盯着一脸菜色的孙建岳:“我们去喝酒!” “我送你回酒店吧。” “不回去!” 梁琦赖着不走,酒量十分好,嘴巴又刁,专挑贵的喝,一瓶黑方见了底,吐完回来,没事人一样,继续喝。 孙建岳想,黎明未至而黑暗未退的时刻,人是不是多少都会有些犯罪的欲望?比如说现在,凌晨三点,酒吧快要打烊,他看着小口嘬着酒杯的梁琦,忽然间,想要吻这个女人。 在他把邪念付诸行动之前,梁琦突然“啪”的一声丢了酒杯,抄起空酒瓶指着他:“我到底哪里不好?你说!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她终于醉了。 孙建岳见她偃旗息鼓,赶紧想办法把她弄下吧台带走,却不料下一刻就被她抓住手。孙建岳反应不及,手心下一秒感触到非比寻常的温香软玉。梁琦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上,那绵软的、线条起伏的软雪,就在他手心的满握之下。看着瘦,原来是深藏不露。孙建岳一时间如遭电击,他发誓自己那一刻是窒息的,梁琦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颓丧,甩开他的手,趴回吧台上。“我差点忘记了,你是gay……你怎么懂得,哪个女人好……”孙建岳一怔。梁琦枕着她自己的手臂:“国语怎么说的?哦……玻璃。”孙建岳好不容易弄明白过来,即刻哭笑不得:“你胡说什么呀?”“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喜欢eric.”eric?他的老板……这女人以为他喜欢他的老板?喜欢一个拥有八块腹肌的男人?孙建岳气得忍不住去揪她的耳朵:“你胡说什么?” 梁琦耳朵疼,报复性地咬孙建岳的手,待孙建岳终于听明白她这乱七八糟的国语到底是在说些什么时,只剩无限唏嘘。 她说:“是你自己说的,说……说你跟在eric身边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过女人,放心,放心,我不歧视gay。” 真是个强悍又执拗的女孩子,无论人或事,只要她认定了,就绝不更改。包括向佐,包括爱情,包括,她矢志不渝地相信孙建岳爱着他那拥有八块腹肌的老板……孙建岳无奈地噤了声。再看向她时,只见年轻女人又给她自己倒了一杯,此刻正品着酒,垂眉低首,醉眼蒙胧,若有似无的酒气,若有似无的伤感。 她的侧脸落在孙建岳眼里,是一个精致却落寞的剪影。 梁琦花了一整个夜晚,外加一整个凌晨,终于成功把自己灌醉,她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个坚定而温暖的怀抱,她被轻柔地呵护在那个怀抱中,听见低沉的声音在对她说:“傻瓜……”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实在是不真实。而又因为是梦,所以才敢理直气壮地倚进那一双臂弯中,低低地吟:“mark……” 孙建岳觉得自己成了垃圾桶,这个叫梁琦的女人,什么不愉快的事,都往他这里倒。 “你知道吗?我要亲他,他竟然捂住我的嘴……”“你知道吗?我竟然在他的抽屉里翻到她的照片!” “也不知道他那些照片哪里来的……你知道吗?他这几天宁愿睡办公室,都不愿回家……你知道吗?我应征去他的律师楼实习……他说要约我吃饭!” “穿什么好?这件?那件?” “你知道吗?他竟然对我说,如果他有妹妹,他希望是我……我,再不去那间餐厅吃饭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孙建岳想说:够了!可其实说出口的却是:“不要紧,没事,他会懂你。”更多的时候,这女人不那么期期艾艾,真是像极了孩子——六月的天气,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可恢复一贯没心没肺本质的她,却更加难缠。加上她又是合作伙伴的千金,孙建岳只能被迫成了梁大小姐的男佣,煮饭、买菜、煲汤,他累,某小姐还恬不知耻:“你下次汤别煲的这么好,他都怀疑是不是我亲手做的了。” 孙建岳正在切菜,闻言愣了几秒——刀一丢,就开始解围裙。他转眼出了厨房,动作太快,梁琦没拦住,她追出来:“你做什么?”“临时有事,要出去一趟。”“那我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她气焰一挫,噤了声。孙建岳在一室安静中换好衣服。从卧室出来,他已是西装笔挺,她还呆立原地——又是那副受伤小白兔的样子。 孙建岳暗自咬牙,他知道的,明明白白知道的,那个在她心灵深处扎了根的男人,占据着她的一切,包括最珍贵的……爱情。 可还是败下阵来——孙建岳没了脾气,走过去轻声细语:“我要去津巴布韦一趟,一个多月。这段时间帮不了你了。”梁琦被他说得越发紧张,可转念一想,又笃定他在开玩笑,不觉没心没肺地笑开。 她俨然把这儿当自己家,对孙建岳的话不太上心,慢条斯理地踱到客厅,准备玩游戏,顺嘴问了一句:“你不是才从那里回来吗?” 孙建岳不置可否,继续之前的话题:“你这段时间可以找楼下茶餐厅的厨师帮你,价格很公道。”茶餐厅?厨师?梁琦不干:“那怎么一样?”“怎么不一样?我在你眼里不就是个厨……”孙建岳说不下去,换言道,“你也可以找jerry帮你,如果你不嫌弃他的厨艺的话。”jerry是他的合租室友,但显然梁琦不这么认为,她总认为jerry是他的恋人——有时真想到她脑袋里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到底是怎样一个强悍又执拗的脑子。有没有一点温婉,有没有半点……他的身影。 孙建岳走了,津巴布韦。临行前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心里没有你的人,不要妄想某天他会被你打动,虽然这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要适可而止,偶尔也要想想自己。” 之后几日,梁琦满脑子都是他这句话。于是难得在晚餐时间单独面对向佐,便有意试探:“我爸爸要我回美国。”对面的向佐执着刀叉的动作没有半点停顿:“是该回去一趟。”真是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我走了谁给你煲汤?” “不喝也可以。”她十分执拗,盘中的意大利面被她无意识搅得稀碎:“你手头这个遗产case这么棘手,营养跟不上你会垮的……”他只是摇头,笑笑,不言,不语。梁琦终于坐不住,拎了包,起身就走,慌不择路,撞到了侍应生也不知道。向佐坐在那里,看着这一切,见她脚步一晃,差点摔倒,他下意识的,几乎要冲过来扶她。只是“几乎”……在起身的那一刻,向佐生生一顿,重又坐回去。她险险稳住重心,第一件事就是回头看他。向佐在前一秒已低下头去。她只看到这个男人,事不关己般,正低头切他的牛排。他的刀哪是在切牛排?明明一刀一刀,全割在她心口。向佐再抬起头来,梁琦早已飞奔向门口。狼狈不堪,再美的小黑裙,也无法让她光彩照人了。这世上没什么事是放不下的,痛了,自然就会放下——她那么聪明,他信她懂。味同嚼蜡,向佐吃完自行回家。前些日子夜夜归家,公寓里都是灯火通明——这个女人在等他。向佐今晚进玄关,面对一室黑暗,心里竟有一丝凉意。 习惯还真是可怕的东西,她鲸吞蚕食般介入他的生活,如今终于肯离开,怎么反倒是自己一时无法适应?苦笑着脱鞋进屋,开了灯。再度熬夜工作,有些撑不住,向佐进厨房泡咖啡。黑咖啡,不加糖——他的习惯。可咖啡机上,花灿灿的一张便利贴令他顿住动作。梁琦的花体签,潦草到除了他没人再看得懂:i boughtcoffee—mate,in these condfloor of the cab. don’t drink ck coffee anymore. 摘下那张便利贴,反覆地看,只能苦笑。他的习惯被她打乱得彻底,咖啡加糖,不调闹钟,亦或是,不再只买暗色调的家具物什……向佐几乎要抬手开橱柜了。 只是“几乎”……她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向佐转念就把便利贴扔进了垃圾篓。 再度工作到凌晨,他看了眼电脑右下角,2:27,这才捏着眉心关电脑。冲澡的时候电话陡然铃声大作,向佐浑身湿漉,不情不愿关了水,伸臂将玻璃外的挂式听筒扯进来。 “梁琦的亲属吗?这里是圣玛丽医院……”向佐猛地一怔。他一生中,心跳从没那么快过。他赶到医院,并没有见到梁琦。“梁小姐在里面录口供。”向佐根本没听清医护说了什么,径自要往诊室冲。医护赶紧来拦:“她只是烧伤了手背,没有大碍!”他神智一晃,这才清醒。一抬头,就从玻璃视窗上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头发犹自滴水,衣衫不整,神色焦急。警员录好口供出来,向佐从门缝中窥见她安好无损地坐在那儿,心下一松。警员苦笑:“一场误会而已。这位小姐为了煲汤,差点把人家公寓烧了。因为公寓户主不在,所以怀疑她擅闯民居。”房屋户主也在,是个叫 jerry的年轻人。向佐在警员面前耐着性子听完,开好支票,要赔给jerry,他没收。 到了梁琦面前,看到她惨白的脸,烧伤的胳膊,向佐再没有好脾气。 眼前这一幕令他的心脏迅速纠紧,那种懊恼的、心疼的痛,无可消逆。向佐终于忍不住发飙:“你就这么有空?除了煲汤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 “我只是想学着做……” 他毫不留情地打断:“你的手是用来拿笔拿书的,不是用来切菜拿锅做家庭主妇的!”梁琦从没被人这么劈头盖脸教训过,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我为了你也有错了?”“错!最错的就是什么事都是为了我!伤了你自己,有必要吗?”他说的很对,梁琦无言以对。心里没有你的人,不要妄想某天他会被你打动……悄然的一句话慢慢在她脑中回响。孙建岳,该死的,你不在,我还能向谁倒苦水?现在心里很苦,很苦……恨,梁琦终究想到了这个字眼。向佐的车子胡乱停在医院外,此刻若不是凌晨,不知会收到多少罚单。 如此担心一个人出事,以至于手足无措,脑子空白,他还是第一次,因此无法解释胸中那口郁结到底是为了哪般。梁琦沉默地跟着他上了车。 “我送你回家。”向佐没再多说,一小时后将梁琦送回她家。梁琦只身一人在外,梁父特地购下这处房产给她,大而冷清。请的工人都被梁琦解雇了,只留下门卫。 她不需要工人,不是因为她可以照顾自己。只是,她只需要他。“留下来陪我。”车停了,梁琦不肯下车。“……”“就今晚。我以后再也不烦你了。”向佐不是容易妥协的人,听了心里烦躁,思忖多时:“好。”房子很大,光主屋就有四卧七卫,他住她隔壁,天空泛起鱼肚白时,向佐依旧了无困意。落地窗外是个泳池,他端着咖啡看着,心里什么都没有。开门声,还有,极轻的脚步声……向佐没有回头。悉悉率率,脱衣服的声音。他拿杯托的手指陡然僵硬。梁琦自后拥抱他。向佐上身赤着,背脊毫无阻隔地感受她柔软起伏的胸部。她贴得很紧,双手绕过来,柔若无骨,一双柔荑贴在他腰上。她轻蹭着他,手指撩拨,她的唇点在他肩胛处,一点一点地啄。小小年纪,竟已经如此懂得挑起男人的欲望……向佐不是不惊讶。“不要让你自己变得这么廉价……”他的嗓音已有些发抖,死死按耐住,终究说出了这句话。她一下子就慌了。“我不甘心!”梁琦手臂收紧,声线也在抖,却是带着哭腔的颤抖。他不喜欢她这样。她该是年轻活力的,甚至没心没肺些都好,总好过她像现在这样——向佐掰开了她的手,将床上的薄毯扯过来覆住她的胴体。她低着头,用胳膊胡乱擦泪。向佐终究没忍心:“你去睡一觉,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她不动。他走。那么多房间,只要没有她,就好。梁琦不知道该如何纾解此时的窒息感。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拨通了远在非洲的那个号码。“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gigi?”“……”“……坏消息。”“我差点把你家烧了,厨房毁了。”“你有没有受伤?”“没有。” “那不算太坏。好消息呢?” “他终于,不要我了……” 翌日下午要上庭,向佐算准了时间起床,打给名品店订西装。向佐知道这骄纵惯了的大小姐挨了自己训,面子上一定挂不住,他想了一晚,终于寻求到解决之道。试着在一起,可以,但不可以再为他付出这么多。算是对她,对自己的妥协了吧。向佐这么想的时候,看见厨房光可鉴人的蒸馏板倒映的自己,是笑着的。他准备了早餐,并不算丰盛,去敲她的门。没有人应。房门没锁,他进去:“gigi?”没人。心里是讶异的,可也没太当回事,向佐走出卧室。宽敞亮堂的全景式起居室跃入眼帘,门卫正在给家具罩白巾。“许叔,这是做什么?”许叔笑道:“向先生你醒啦,gigi旅行去了,说是要走很久,她嘱咐我把房子空置出来。”“什么时候的事?”“就是今早……两小时之前吧。”向佐恍若听到个笑话,十足地可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转念一想,她大概真听他的话,回纽约去了——可这么想,他心里没有半点释怀,半点也没有。 梁琦是一张黑金卡走遍世界的人,一时冲动就上了飞机,在飞机上睡得浑浑噩噩,无数次的转机转得她晕头转向后,她才终于有了点自知之明——津巴布韦对于她来说,实在是一个太遥远的地方。 一下飞机她就打给孙建岳。“我到了。”“什么?”孙建岳完全状况外。她这几十小时一直浑浑噩噩,竟被他一句话问醒了。想到他错愕的表情,她不再觉得心口堵。“我在布法罗兰奇机场,来接我。”“什么?”梁琦没有料到,等到孙建岳已经是17小时后。 他从南非赶回津巴布韦,风尘仆仆地打电话给她:“我到布法罗兰奇机场了,你在哪儿?” 孙建岳在这里,名义上负责厉氏捐助的国际红十字会项目,实际上工作很清闲,唯一焦虑难安的一次,就是这个女人的突然降临。 溜到南非看球赛,原本十分惬意,现在却……彼时梁琦早已找了个英语流利的当地人做地陪,四处游览去了。听到他焦急万分的嗓音,咯咯笑:“你傻呀,我怎么可能在机场等你17小时?”梁琦以为他定要骂回来,都等着招架了——那端半晌没声音。“……是,我一辈子就傻了这么一回……”低沉幽叹,自言自语般的一句。这怎么可能出自孙建岳之口?连厉仲谋都被他气得跳脚,孙建岳……梁琦此时正在别具非洲风味的小店用餐,旁桌有人烤蝙蝠,她的目光定格在那里。吃法,有些残忍……电话那头的他,听着这个女人残忍的调侃:“你慢慢玩,不打搅你了。”“等等……” 孙建岳没有等她。电话挂了,人走了。只留下忙音给梁琦。再没心情看球,可孙建岳还是回到南非,陪香港来的同事。赛后回下榻的酒店,一宅就是半天,至多去楼上酒吧喝两杯。更多的时候,是在房间里喝。微醺时,孙建岳听见门铃响。他问了句:“谁?”答曰:“roomservice!”他扭头问同事,同事皆是耸肩或摇头:“没叫客房服务。”孙建岳去开门,门开,他微怔。捧着一大篮子水果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服务生,是梁琦。 她的眼睛,总是富含水分,盈盈地泛着水光。这女人一脸忏悔,纠着眉头仰着脸,望着他,把果篮往他面前送:“sorry!”她太适合楚楚可人的表情了,即使孙建岳深谙她的本性根本不是这样,依旧被她撩拨了心弦。可不多时,孙建岳后悔了——放她进门,竟一发不可收拾。同事都为男性,出现的是难得的美人,梁琦又乐得被众心捧月着享受殷勤,于是——相约看球。期间,孙建岳基本插不上话。 她送来的水果,他半个都没吃到。喧闹的球场,进球引起看台上此起彼伏的欢呼。孙建岳坐在那里,她靠过来。“闷闷不乐——我新学的成语。你现在,闷闷不乐。”她像小孩子在学造句,孙建岳陪不出笑脸。“……”“是我来疗情伤,你怎么不哄我?反而这么……”孙建岳只来得及偏头看她一眼,同事甲就来安慰:“他最近都这样,阴晴不定的。” 同事乙同一时间递上杯饮料。非洲大陆,天空最澄澈,即使到了夜晚也不例外,深色的夜幕布满星辰。孙建岳一行人去顶楼酒吧消遣,自然,还有梁琦。他知道她酒量好,并不担心,不料几个大男人轮流就把她灌醉了。孙建岳见形势不对,赶紧冲过去拿开她的酒杯:“别喝了!”“shut up!”真是高估了她,她现在已经醉得不轻。为了把她弄下吧台,孙建岳费了好大一番劲,最后几乎是扛着她离开。 对同事们说:“我送她回房间。”她踢了他几脚后,安静下去,可突然就甩脱他,冲上天台去吐。夜风当空,孙建岳跟着她到天台。梁琦趴在护栏上干呕,晚上没吃,呕不出来,越发难受。吹吹风也好,她需要清醒,不论身体、头脑抑或她这颗心,都需要清醒。孙建岳在这里陪着她。她开始说醉话。“你知道吗?他啊……你知道吗?他说……”孙建岳尽量让自己的耳朵屏蔽掉她口中的——那个男人的名字。终究没敌过她反反复复的絮叨。“闭嘴!”孙建岳终于忍无可忍。她不说话了。她,哭了。 孙建岳手足无措,慌了。究竟什么事情,会让她如此痛苦,孙建岳觉得自己知道答案。到后面她哭得闭住了气,就像孩子那样打起嗝来。孙建岳没有纸巾,也不需要给她纸巾——她已拿着他的袖子擦脸。 “gigi,为了他,不值得……” 梁琦似乎没听见:“不准凶我!” “我没……” 孙建岳没说完,“啪”的一声,她竟给了他一巴掌。 出手并不重,可他还是呆住了。 “你……” 他依旧没说话,“唔”的一声,她吻住了他。 吻得很重,辗转着,有酒精和专属于她的味道。孙建岳霍然睁大眼睛。她意犹未尽地放开他时,两人间的姿态,已演变成他坐在观光椅上,而她,坐在他身上。面对着面,胸口贴着胸口,腹部紧贴。她的手,她的腿,都缠在他身上。她停下来,看着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孙建岳这时低头,边摸着口袋边说:“满嘴酒臭……”她竟听明白了似的,吸一吸鼻子,似又要哭。孙建岳终于摸到了口气清新剂,抬起脸来。“张嘴……”她现在很乖,闭上眼照做。“咝——”的几声,清新剂喷进嘴里,梁琦咂咂嘴:“什么口味?” 他在她话音落下的一刻精准地堵住了她的嘴。口腔内彼此的百折千回中,孙建岳尝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很香,草莓味。一切均演变到不可收拾,他和她在酒店套房的床上滚做一团时,孙建岳都没记起他们是如何回到房间的。她要解他的裤子,终于被他阻止。“有没有醉?”她不理,自以为野蛮地扯他的衣服,并不知她这样,只会加重他的破坏欲——他拉住她的手:“有、没、有、醉?”“没有……”她说着,低头去舔他的喉结。孙建岳猛地一怔。一个极大幅度的翻身,孙建岳反过来压制住她。“干什么?”梁琦一点都不避忌地直视着他的双眼……她问他想干什么?孙建岳想了想——“……欺负你。”孙建岳沉声说完,便低头欲吻。梁琦“咯咯”一笑,轻易地就躲开了,可她并没有逃开,而是一个翻身坐在了孙建岳结实的腰杆上,双手捧住孙建岳的脸,眼里淬着酒意,更多的是诱惑的笑意:“我就让你看看,到底是谁欺负谁……”话音一落,主动送上绵长的香吻……销魂的夜晚过后,最尴尬的,或许就是彼此醒来的那一刻。孙建岳清晨醒过一次,醒来时,看着紧挨着他侧睡的大小姐,十分纠结于“尴不尴尬”这个问题。索性再次睡去。再次醒来时,却已是大白天。阳光照在孙建岳的眼皮上,暖融融的。孙建岳终于鼓足勇气睁开眼睛。可是,梁琦已经不在那里。大小姐去哪儿了?——逃跑。一觉醒来,看见自己睡在这个男人怀里,而且是十分黏人地贴着他睡。那一刻,梁琦懊恼地恨不得咬死自己。不能待在南非,更不能去香港,梁琦再次登上飞机,选择了回纽约。飞机上,脑中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放那糟糕的一夜——或许,也不是太糟糕……梁琦用力晃一晃脑袋,禁止自己胡思乱想。在飞机上睡得乱七八糟,梁琦一个劲做梦……有没有醉……干什么……欺负你……我就让你看看,到底是谁欺负谁…………梁琦猛地惊醒。直到班机降临纽约,她也没敢再睡。下了机她直接去车库,那里有她定点停放的车子。梁琦开着车飙回家,打了个电话给家里的总机。她告诉自己,回到家,洗个澡,睡一觉,去公司找爸爸吃个饭……一切就又回到原点,不用她再烦心了。车子开到了山道上,她远远就按喇叭,家里的工人开了大门,她开着车直接冲进去。车也不停好,车钥匙直接丢给工人,她养的雪纳瑞也顾不上抱一下,直接跑回主楼。睡一觉,什么事都没了,一定!梁琦小跑进主楼大门时还在这么自我安慰着。低头快走,她根本没看见谁正朝她迎面而来。突然一下,梁琦就撞在了某人怀里。根本没来得及抬头,那个搂住她的人,就已先开口:“你这半个月到底去哪儿了?从香港跑了,又没回纽约,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担心你!”这担忧的斥责的口吻,这——梁琦慌张地抬起头,一看——“mark?”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她重新回香港实习,梁琦依旧是明恋向佐的梁琦,至于津巴布韦……梁琦不敢再回想。可是在律师行上了没两天班,她就被人堵在了大厦楼下——孙建岳的车就停在路边,他站在车旁,倚着车身抽烟。梁琦硬着头皮,假装没看到他,转身就走,可当她的身影即将成功地消失在人来人往的人潮中时,孙建岳准确地逮住了她。 他的手牢牢抓住她的手臂,梁琦怎么挣都挣不开,周围的路人朝他们投来异样的眼神,梁琦忍不住踢了他一脚,有些愤怒,更多的是窘迫:“你想干嘛?” “这话应该我问你。gigi,你想干嘛?”说到这儿,孙建岳又突然改口道,“不对,我应该问你,你到底想怎样?”“……”孙建岳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吻痕:“都一个星期了,这痕迹还没消,你说我是不是该找你算账?” 梁琦顿时明白过来,他想找自己算的到底是哪门子的账,可她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足够的理由:“我不喜欢你!” “可你睡了我。”他回答得如此理所当然。 梁琦诧异了,强忍住再次狠狠踹他一脚的冲动:“你一个大男人one night stand还要女人负责?” 晚七点,梁琦和一众朋友已经坐满一张长桌。梁琦14岁起每年秋假都会到世界各地去旅行,朋友间语言也混杂得厉害,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由梁琦在香港招待,不少人都知道她有个律师男友,这也是梁琦约向佐聚餐的原因。 历来习惯性拒绝梁琦所有约会邀请的向佐,这次,却是破天荒一口答应。 梁琦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更不是滋味,向佐如此爽快,倒显得她有点小家子气,索性也和盘托出:“我告诉他们你是我男友。” “不要紧。” 他淡淡地回答。 他这么说的意思是……答应帮她圆谎? 梁琦有些不可思议。 向佐迟到了。 本来梁琦没有和男友一起出现,朋友们就已经有些诧异,直到现在,红酒都已经喝了两瓶,侍应生一直在问要不要开始上菜,向佐依旧没现身。梁琦只得躲到洗手间打电话。向佐那边语速很快:“我当事人出了点状况,我要去警局保释,没法抽身。可能要晚点到,忘了跟你说,抱歉。”“……那,不打搅你了。”梁琦绞着手指,看见自己在镜中何等苦涩的面容,心里还是有些不甘的,要不她也不会补上一句:“法国菜起码要吃好几个钟头,你先忙,我们等你。”向佐那边似乎迟疑了,顿了顿才回话,声音柔了许多:“嗯。”在洗手间里躲了许久都没想到该怎么向朋友们解释,梁琦勉强挽起一点笑容,强逼自己出去。餐桌上却少了一个人——金发碧眼的白俄女孩。原来朋友们在长久的等待下终于自行找着了乐子:一个单独出现在餐厅的英俊男子。梁琦身旁座位上的美国女孩见被人抢了先,满脸惋惜:“he is so cute……” 到底是谁?连梁琦都不免好奇。正扭头去看不远处的那一桌,恰逢此时,白俄女孩视线越过男子的肩膀投向梁琦这桌,一挑眉,投来一个胜利的目光。 那个男人,那个背影,那套衣服,分明是——男人这时也回过头来,正与梁琦的目光碰上。梁琦第一反应便是一愣。愣过之后,第二反应,却是心里狠狠一抽。尤其是那两人隔着桌子抵耳低语几句,让梁琦的心脏抽得更是厉害。也不知孙建岳说了什么,白俄女孩笑了起来,本就是金发碧眼的尤物,如今更显风姿绰约。梁琦不觉拉下脸来。这时,谈笑风生的两人竟起身朝这边走来。孙建岳来到梁琦座旁,言笑晏晏:“真巧。” 孙建岳一入座,在座各位的目光,便通通停留在这资质上等的男子身上。梁琦强忍着吃到第四道菜,终于按捺不住,偷眼看向坐得离她最远的孙建岳和白俄女孩。这男人什么时候学会说俄语的?梁琦是失态而不自知,却引来了美国女孩的好奇,她凑到梁琦耳边:“he is more you’re your ordinary friend. right?” 梁琦无法回答,她如今满脑子古怪想法,只觉得请吃法国菜实在是个错误,总共14道菜,她要受这种煎熬到几时?无奈之后,她唯一的方法仍是尿遁。就这样再次躲进洗手间,梁琦坐在隔间的马桶上,再也不愿出去。没多久,竟有人敲门。“有人!”似没听见,敲门声一直持续。“我都说了有人!”那人仍是不理会,继续敲。梁琦霍地站起,怒气冲冲开门。看见门外人,一愣。愣过之后,当即绕过此人出去。孙建岳自然是跟在后边。幸而此时女厕无人,否则梁琦指不定尴尬成怎样,这男人却还要跟在身后不依不饶:“为什么生气?”“我没有!”“你有。”他的语气好似在和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讲大道理,梁琦狠狠呼吸一口,猛地站住脚,扭头便是满脸凶相:“你凭什么跟他们说你是我朋友?”孙建岳仔细看着她,目光复杂,藏着试探:“如果我不是你朋友,那又是什么?” 梁琦回答不上来,比被噎着还要难受。 他的目光一刻不离,想要看穿她,要透过她的眼,看到她灵魂里去:“或者我该告诉他们,我们是……”他一步步靠近,“……sex partner?” “胡说!” “那你告诉我,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 刚说了两个字,唇上便是一闷,他就在这时径自低头,衔去她的吻。梁琦惊得瞪大眼睛,这男人早有预谋,两人之间是何时欺近到如此近距离的,她竟全然未觉。 心里是满满的抗拒,偏偏身体早早败下阵来,与他纠缠在濡湿的吻里,渐渐脑子变得无法思考,就这样直到被他放开,才记起要拼命喘息,汲取空气。 掀眼看他,他也是愤恨至极:“怎么?又想踢我?” 梁琦仔仔细细瞧他,仔仔细细聆听自己心脏狂乱的跳动。 “恨死你了……” 恨你。 恨你毁了我做个执迷不悔的女人的机会……梁琦喃喃自语着,却连尾音都还没消失在唇边,身体已经朝着这男人扑过去。 孙建岳预想的拳头并没有如期降临,取而代之的,是跳到他身上的梁琦,双腿夹紧他的腰身,空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凑上来狠狠地吻。 她拉着孙建岳的手,一步一步走过走廊,走到一桌朋友面前。孙建岳搂着她的腰,听她告诉所有人:他是我的男人。“你真的想好了?”孙建岳仍是有些不确定。梁琦点头,从没有一次像此刻这样,内心平静,这次为了向所有人介绍向佐而办的聚餐,这次为了告诉所有人她梁琦很幸福的聚餐,就这样因为一个突然闯入的孙建岳,因为梁琦的大彻大悟而……无疾而终。 梁琦和孙建岳十指紧扣离开餐厅,正是月色最好时,梁琦另一只手摸出手机拨号码。对方接起:“我马上就……”梁琦不得不承认,他的声音,仍是那么平静到诱人,可她这次,没让他说下去。她打断了他:“我没有勇气用一辈子去赌一个男人。我现在只想和能让自己开心的人在一起……mark,再见。”说完,挂机,不给任何人再后悔再迟疑的机会。梁琦将手机丢进餐厅的垃圾桶,义无反顾地,随着孙建岳离开。这时,餐厅正播放着一首歌。一首老歌:《goodbye my lover》 goodbye my lover. goodbye my friend. you have been the one. you have been the one for me. goodbye my lover. goodbye my friend. you have been the one. you have been the one for me. 那天清晨,花开正好 某个小姑娘偷偷摸摸地将一支玫瑰放进他的信箱,跑走之后却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一眼那支玫瑰,仿佛那晶莹的露珠上承载了她的情愫。 周一上午,明庭人力资源部的hr带着一伙新晋的实习生参观总部。 外头阳光甚好,衬得大楼里处处光鲜亮丽,眼前就是企业资产上千亿的明庭集团,这些全国各大高校最优秀的学生们,每双眼睛里都是充满希冀的光。 hr一边介绍:“这里是市场部,也是公司最重要的部门之一”,一边领着实习生们往里走。就在这时,最里头的会议室门开启,一群身着西装的男人正朝外走。hr当即脸色一变,实习生们自然好奇地频频望向这群男人。其中最打眼的当属为首的那个男人,个子最高,也最器宇轩昂。 待他们走近,hr向为首那人微一鞠躬:“路总早!” 实习生们就这样见到了大名鼎鼎的路征。而立之年的男人,浑身散发着成熟男人的精英气息。 路征朝hr点了点头,便领着自己的人离开,实习生们全都戒备地退后一步,为老总们让路。可偏偏其中一个短发的女孩子半步都没挪,就那么站在原地。路征从他们这帮年轻人身旁走过,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下来,多看了那短发女孩一眼。 所有人一愣,只有那女孩,当即就笑了:“路总,早上好,我是蒋薇。” 早上的这个插曲很快在实习生们当中流传开来。 午餐时间,员工餐厅的这一隅俨然成了八卦场所:“那个蒋薇到底什么来头?敢这么跟老板说话。” “官二代啊,亲爹是市里的官,姨夫是省里的官,她有个表姐——就是她姨夫的女儿,一个叫庄子楠的,前些年还差点成了明庭的未来女主人。” 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再看看被他们排挤到最角落那张餐桌上的蒋薇,虽然官二代也是吃着餐厅的三荤两素,但现场已有不少人在心里默叹:同人不同命……同样的午餐时间,路征前往明庭旗下的酒店吃午餐。服务生见他像在等客人的样子,便拿着菜单在一旁候着。可最终等到的却只是匆匆赶来的秘书。“路总,我替您去请蒋小姐来这儿用餐,但她拒绝了。” 秘书对路征说。 路征没说什么,连表情都没变过,只招手让服务生过来点餐。实际上他心里挺纳闷的,老爷子几天前就告诉他了,这位身份有些特殊的官家小姐要进明庭实习,要他多担待着些,毕竟当年一场婚事的告吹,令路家在政界的立场颇为尴尬。 他当年与庄子楠交往时也不是没见过这位庄子楠的表妹,只是印象里她还是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转眼间已出落成短发齐耳的女人了。 脑中飘过早上的那场偶遇,路征合上菜单抬头问秘书:“她选了哪个部门实习?”“项目办。”“安排她跟个脾气好的师父。”“好的。” 最近明庭有新项目上马,项目办算是全公司最忙的部门,被分到项目办的实习生大多苦不堪言,但很显然上头对实习生们实行的是差别待遇——所有人都忙得回不了家的时候,蒋薇却每天都能5点准时下班。 “哎呀蒋薇,大家都羡慕死你了,早上九点开始就一直坐在空调间里,哪像我们,天天顶着大太阳到处跑,我男朋友都说我快被晒成黑人了。” 同事笑里藏刀,蒋薇被这刀一刀一刀地凌迟,可惜她几次向师父请缨都被拒绝,她擅自跟其他实习生们一道去跑项目,吓得经理当天下午就急召她回公司:“小蒋,路总特意吩咐要好好照顾你,你现在这么做不是故意让我为难吗?” 蒋薇终于明白过来是谁在搞鬼。路征的秘书接到她的电话,格外诧异:“蒋小姐?”“我想和路总见一面。”“实在不好意思,蒋小姐,路总今天的行程已经排满了,要不我帮你安排明天……”“没关系,我可以等,路总所有活动结束是在几点?”“这可说不定,路总今晚要宴客,我也不能打包票客人什么时候能玩尽兴。”蒋薇只能干等了。在这着名夜场的大堂里,一坐就是几小时。浓妆艳抹的美女们成批成批地从她眼前走过,可直到凌晨三点也不见路征出来,蒋薇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惋惜:路征也不过是个寻常男人嘛,和这些搂着美人笑得满脸横肉的暴发户们根本没什么两样,她那个那么优秀的表姐当年到底是看上了这个男人哪一点,以至于退婚的时候哭成泪人……凌晨四点,酒局才散,除了路征,基本都醉得不轻。“路征啊,这个项目有多难批你是知道的,上头现在决定把这个项目给明庭,说真的,我和刘部比你还要开心。”“这个项目能成,最感谢的就是您和刘部了。”说话间余光瞥向大堂一隅,路征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秘书随后也发现了睡在大堂沙发上的那个身影,一惊:“那不是?” 送走了二位部长,路征返回大堂,直到他也在沙发上落座,睡在那儿的年轻女人依旧无知无觉。路征拍拍她的肩膀:“蒋……”话未说完这女人就不耐地挥手,这一挥就挥到了路征脸上,“啪”的一声掌掴,不轻不重,路征被打得愣在那里,她却只是满意地咂咂嘴,继续酣睡。路征叹口气,瞥她一眼,却又愣住。这个女人纤长的睫毛在眼皮下落下小小的一圈阴影,嘴唇微启,正让人看见一颗小小的虎牙。 这场景似曾相识,看得路征心尖一抽。 多年前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女人,睡在这样一个位置,只为见他一面……某些记忆残忍地划过脑海,路征神色一凛,当即拽了拽她的胳膊。 这下可把蒋薇弄醒了。 她受惊地睁开眼睛,一双冷冽的眸子当即落进她的视线。蒋薇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噌”地坐直。 路征敛了眉目坐进一旁的单人沙发中:“不好意思,蒋小姐,我秘书明明说你已经走了,原来你一直在这儿等我。” 蒋薇想了想,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路总,我很感谢您看在我爸和我姨夫的面子上这么关照我,但是,我来明庭是想学真本事的,不是来享福的。我想要进最有挑战性的部门,想要跟最好的师父,而不是每天吹空调、上网。” 小姑娘的神情异常坚定,路征不由一笑:“恕我直言,项目办的人手已经足够了,真的不需要你出力。而且不是我自夸,整个明庭最好的师父,应该是我路征,最有挑战的部门,自然是我的总经办。” “那我可不可以申请调到……” “但是,”路政打断她,“能进我总经办的,个个都是精英,岗位竞争和工作压力都是最重的。你进明庭之前,董事长就千叮万嘱要我好好照顾你,你有什么样的要求我都必须满足,但是你下决定之前,请务必慎重考虑。” 这个男人只是短短几句话就已为她分析好了利弊,如今又把选择权交还给她,蒋薇已经开始相信他所说的:整个明庭最好的师父,非他莫属。 “没关系,我吃得了苦。”她斩钉截铁。 蒋薇说这话的时候绝对没想到,总经办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他确实如她所愿,不再给她特殊关照。 调去总经办的第一天起蒋薇就开始加班,算上今天,她已经连续四天没好好睡觉。刚进茶水间泡杯咖啡顺便打会儿瞌睡,就又有任务下来:“路总待会儿要开会,项目资料怎么还没送过来?你去催下。” 蒋薇忙不迭放下咖啡往外疾走。跑了趟项目办,抱着资料赶往会议室,电梯门一开蒋薇就朝会议室大门冲去,没成想撞到了人,资料全部掉在了地上。蒋薇赶紧蹲下去捡。 被她撞到的那人一边帮忙一边看看她,顿时担忧:“小姐,你……脸色不大好。” 蒋薇刚摆摆手说:“没事。”抱着资料站起来就是一阵头晕,醒了醒神就往会议室冲,把文件交给了等在门外的秘书,见秘书闪身进了会议室,蒋薇眼前一黑,当即跌倒在了一旁的长椅中。 会议两小时后结束,路征率先起身离开,可刚走出会议室大门没两步他就停下了。 与会人员一一从会议室里出来,见路征杵在门口,面面相觑着交换疑惑的眼神。稍前排的人顺着路征的视线望向门边的长椅,只见一个年轻女人昏倒在那儿。 不知谁突然问了一句:“怎么会晕在这儿?” 立即就有人接腔:“我刚才撞着这位小姐,她当时脸色就很不好。” 路征吓了一跳,俯身拍拍她的脸,她完全没有反应。路征赶紧打横抱起她,一边朝电梯间走去,一边吩咐紧随其后的秘书:“备车,去医院。” 此举吓坏了所有人,谁也没见过路总如此这般的紧张过,在场人士对这年轻女人的身份自然备感好奇,可就在这时,抱着她的路征猛地停下了。 他皱起眉低下头,仔细看看自己怀中这个正砸吧着嘴的女人,忽地笑了。 路征背对众人而站,当所有人都看得莫名其妙时,只见路征回过头去,似无奈又似长舒了一口气:“她不是昏倒。”“是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真是香甜。 蒋薇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家里那张异常柔软的床上,而不是会议室门外那膈应人的硬长椅。只是觉得有些怪异,她明明早就已经戒掉了抱洋娃娃睡觉的癖好,怎么如今她好像正抱着一个硕大的洋娃娃? 蒋薇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她抱着的并非一个洋娃娃,而是一个……男人?蒋薇“噌”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掀开被子。 幸好她是和衣而睡,再看看背对她侧卧的这个男人,也是一身完好的衬衣和西裤。 眼见自己的鞋就放在靠近男人的那边床下,蒋薇小心翼翼地想要跨过男人的身体下床,就在这时回眸瞥了眼男人的脸,那沉静地睡着的属于路征的脸——蒋薇惊吓之余一屁股跌到了床下。再柔软的地毯也削减不了她这一记痛摔,“啊”的一声尖叫当即吵醒了睡梦中的男人。他就这样不悦地睁开眼睛,蒋薇就这样陷进他的目光里。四目相对间,路征率先反应过来,起身扶起她。 蒋薇在这个不发一言的男人面前丝毫不敢造次,只能吃痛地揉着腰,环顾四周:“这儿是?” “我的休息室。有时候我加班加太晚,就会在这儿住。” 这位蒋小姐的睡相可真让人不敢恭维,第一次她睡着,他想叫醒她,结果却挨了她一巴掌。这次他想把她放下就走,她却直接抱着不撒手了。 蒋薇也不明白自己在心虚些什么,或许跟这样一个平时遥不可及的人共处一室,本就会心跳加速。她的目光在房间里乱晃,就是不敢直视他,直到看见墙角的座钟,她顿时诧异地张大了嘴:“已经7点了?您7点不是有行程吗?” 他竟也不知不觉地睡了这么久?路征捏了捏紧绷的眉心,放下手对她微微一笑:“抱歉,我得走了,你可以继续在这儿休息,或者我派车送你回家。” 蒋薇立即整理了表情:“不用,我已经休息够了,我回去工作了。” 二人一起乘电梯下楼。安静而封闭的空间,不发一言的男人,蒋薇盯着眼前的背影走神。他应该有185公分吧,自己当时抱着他睡,简直就像是树袋熊抱着挺拔的树。 蒋薇猛然醒过身来,她这是在看哪里?赶紧收回目光,心中直斥责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蒋薇之所以选择进明庭实习,而非长辈曾建议她考虑的那些跨国企业,是因为她知道明庭是一个宝库,可以让她学到很多。可渐渐地她发现了另一个宝藏,一个名为“路征”的宝藏。 这个男人,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办事风格雷厉风行,这是一个极具个人魅力的人,无论是作为一个老板,还是作为一个男人……蒋薇发现自己在对待这份工作的心态上起了一些可怕的变化。是的,“可怕”的变化。这令她惶恐。小外甥的满月酒就设在明庭旗下的酒店,路征礼到但人未到,毕竟他和庄子楠曾经的关系多少让人有些尴尬。蒋薇看着原本属于路征的那个座位空着,多少有些失落,也有些坐不住了,逮着人就问:“庄子楠呢?”“你表姐在休息室哄孩子呢。”果然蒋薇一推开休息室的门就听见尖锐的哭声,正手忙脚乱的表姐回头见她在门外探头探脑,把奶瓶交给保姆,招手让蒋薇进来。小婴儿倒也神奇,一见到蒋薇,竟不哭了,仿佛这么小年纪就已经知道在陌生人面前哭鼻子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庄子楠终于可以缓口气:“你不是说今天要加班吗?还以为你不来了。”“老板知道你今天给儿子办满月酒,特地放了我半天假。”庄子楠自然知道这个“老板”指的是谁,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过来:“你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怎么,实习得不顺利?”蒋薇叹了口气:“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谁?”“……”“该不会是你老板吧?”庄子楠这是一句十足的玩笑话,可蒋薇突然一副被人戳了脚底板的样子,庄子楠猛然发现这个玩笑开大了。 “他哪一点吸引你?” “不知道。”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 蒋薇想了又想:“不知道。” “那你有什么是知道的?” 这回她倒是不假思索地就答上来了:“我知道我只要一天没见到他,就浑身难受。”“我能理解,他确实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可是……”庄子楠很替她担忧,“他比你大整整十岁。” 蒋薇颓丧地塌下双肩,庄子楠拍拍她,一举一动间多少有些让她自求多福的意思:“当年我和他交往了将近两年,但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他甚至连我的手都没有牵过。直到现在我结婚生子了,回过头去看,才发现他其实是那种表面上看起来很温和,但内心是座大冰山的男人,如果你不能用你全部的热情去融化他,那么最好离他远远的,不要对他动心。况且……” “什么?” 或许这才是表姐对她如此担忧的最重要原因:“他深爱过一个女人,现在他还爱不爱着,我不敢确定,可那个女人绝对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你要靠近他,起码得先拔掉这根刺。” 蒋薇仔仔细细地观察表姐:“我以为你会坚决反对呢,毕竟你和他……而我又是你妹妹……” 庄子楠这回倒是真的笑了:“其实我也很好奇,这么优秀、这么遥不可及的一个男人,最后到底会被什么样的女人拿下。薇薇,看你的了。” 看她的? 表姐注定要对她失望了。 她所知的所有追求人的伎俩全是从电影里看来的,一点儿也不具备实际操作价值。总经办直属于路征,蒋薇几乎每天都能和他碰面,可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年轻实习生如今满脑子都在想着该如何把他拐到手。 她这样不务正业,终于在工作上出了差池,首席助理劈头盖脸的怒斥冲她而来:“你明明看见对头公司的老总坐在路总的办公室里等路总,怎么还敢把这么重要的文件大咧咧地放在办公桌上?现在完蛋啦,对头公司看了我们的机密文件,我们还怎么在投标案上赢他们?”蒋薇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秘书赶紧朝首席助理使眼色,毕竟蒋薇的身份特殊,连董事长都亲自交代了,要所有人好好关照她:“小蒋也不知道坐那儿的就是经茂的徐总啊,路总正往公司赶了,会想出解决方案的,小蒋你先下班吧,这事儿别往心里去啊。” 正说到这里,有人跑进办公室:“路总回来了,让我们通知相关部门,10分钟后召开紧急会议,务必在三天之内重做标书。” 三天之内重做标书,意味着所有相关部门都要加班加点。 “小蒋你先回去吧,这儿没你什么事了。”秘书拍拍蒋薇的肩,蒋薇却突然调头就往外跑。 电梯迟迟不来,她索性爬楼梯直奔会议室,在会议室门外不远处截住了匆匆赶来的路征一行人。 他朝她迎面走来。 蒋薇鼓足了勇气,才在彼此错身而过时对他说:“对不起。” 她无法分辨他是否短暂地停住了脚步,她甚至无法确定他有没有听见她的话,蒋薇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冷冷地撇下她离去,全然无视她这个人。 这难免让人沮丧。 破天荒得来的假期唤不起她的半点笑容,蒋薇也不确定自己表现得有多沮丧,以至于家中的阿姨把她的情况汇报给了远在国外开会的父亲。父亲打回来的越洋电话里,语气隐隐透着担忧,蒋薇忍不住哭丧起脸:“爸,我捅了个大娄子。” 她把事件缘由和盘托出,蒋父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足有一分钟,终于开口:“薇薇,这事儿你就别往心里去了,爸一定把你欠的这份人情给还上。” 其实蒋薇根本就不确定父亲到底能帮上什么忙,在家待着,越待心里越没底,只好觍着脸打给路征的秘书:“我不想再休假了,娄子是我捅出来的,我能弥补上一点是一点。” “这……我替你问问路总吧。” 或许她真的帮不上任何忙,但碍于她的身份,路征最终还是销了她的假,让她回总经办。其他事情她插不上手,帮忙处理些杂事倒还是可以的。 同事们忙得昏天暗地,蒋薇也挺忙,忙着买咖啡。拎着两大袋咖啡杯回到总经办,迎接她的是个特大好消息:新的标书终于在截止日前赶了出来。同事们欢呼着接过蒋薇递过去的咖啡:“终于可以回家睡个觉了。”见路征秘书也回到了总经办,蒋薇不由踱过去:“路总呢?”“应该还在总裁室。”蒋薇没怎么犹豫就端着咖啡上楼,总裁室并没有人,蒋薇想到另一种可能,果然,她推开休息室虚掩的门,就看见路征睡在那里。 他是真的累了吧,即便睡着仍是满脸倦意。蒋薇蹑着脚步靠近。床头柜上放着瓶安眠药和半杯水。这个男人的睡眠质量是有多差?累成这样,还需要安眠药才能入睡?这个念头一瞬间就从蒋薇脑中划过了,她现在只顾得上欣赏他的容颜。这个距离看他的眉眼,越发觉得俊朗,她蹲在床边,忍不住碰了碰他的眉心。 然后是鼻梁、嘴唇……当她的手指移到他的下巴上时,男人的双眼“霍”地睁开。不仅如此,他还捉住了她的手。 蒋薇惊叫一声,条件反射地抽手,哪料到他力气那么大,她不仅没抽回手,另一只手一挥,床头柜上那半杯水还洒了,当即溅了她一身。 他是警备性极高的人,发现是她,才收回了对她的钳制,咖啡的香气四溢,伴随着路征的声音:“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瞥一眼她湿透的衣襟,当即一皱眉。 蒋薇随着他的视线低头看看自己,白衬衣湿成了半透明,好不尴尬:“我……” 话音未落二人耳边就传来敲门声,门一直是虚掩着的,紧接着响起的,是秘书的声音:“路总?”说着就要推门进来。 蒋薇慌忙指一指自己,她现在这个样子该怎么见人?正当她要开口时,路征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同时对门外的秘书说:“我在这儿睡会儿,你别进来了。” 秘书已然离开,路征随即也松开了捂在她嘴上的手,这个女人却仍旧愣愣地看着他,目光明明灭灭的像是令人迷蒙的霓虹。 “蒋小姐?” 蒋薇被他唤醒了似的,目光忽地一颤,可就在路征以为她会像上次四目相对时那样赶紧起身躲开时,她却一抬下巴吻住了他。 如此猝不及防,路征的呼吸狠狠一滞。这是一个震撼至极却也短促至极的吻,当路征反应过来时,这个女人已经飞也似的跑开,转眼就无影无踪,只留路征一人看着面前敞着的大门,不知是该皱眉头,还是该回味那柔软的触感。 对于这个吻,双方都很默契地只字不提。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她的实习期就快结束,招标案也已尘埃落定,明庭以绝对优势胜出。这个大好消息将在不久后的周年酒会上正式对外宣布。 实习生们纷纷感叹:“咱们这次实习真是赶上了好时候,有幸见证重点项目上马,还有幸参加周年酒会。” 蒋薇却是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毕竟周年酒会的临近意味着她离开明庭的日子也越来越近。她对那个遥不可及的男人的那点坏心思,恐怕也要被扼杀在摇篮里了。这多多少少会让人沮丧。 “对了,蒋薇,你想好周年酒会上要穿什么了吗?”“没。”她满脑子都是对某个男人的那点贪欲,哪还有心思去想要穿些什么。周年酒会安排在工作日晚上,蒋薇穿着上班时的职业套装就去了,一到会场才发现所有人都是锦衣华服,同事们也都趁着下班回家换了身漂亮衣服来。 这倒也没什么,可是当他们的老总挽着一位娇艳欲滴的美人现身会场时,蒋薇今晚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身行头有多暗淡无光。 “路总竟然带了女伴来!” “那女的是谁?” “蒋薇,你认识那女的吗?” 蒋薇俨然已经打算破罐子破摔,假装没听见同事的提问,拿起盘子就躲到自助餐区。所有人都在忙着社交,只有她一个人真的把注意力投注在食物上,坐在最角落的桌上闷头吃着,脑子里却乱糟糟的,最终只能摇摇头,挥去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逼自己去认同这样一个观点:陷在单恋里的人,都是这副患得患失的样子,她不必为此感到羞耻。 余光瞥见服务生走近,她伸手就来:“请给我一杯水。” 服务生把水放在她手边,她端起喝了一口,觉得有些不对劲,目光一斜便看清了是谁正站在她身侧。哪里是服务生?明明是她的老板。 蒋薇当下就被水呛着了,放下杯子,一阵止不住的咳嗽。缓了缓之后“噌”地站了起来:“路总!” 路征扫一眼她的餐盘,眉梢眼角浸染了些许笑意:“你很饿吗?” 蒋薇瞥一眼一盘狼藉,心虚地笑一笑。 见她手足无措地站着,路征只得示意性地拉过椅子:“和我说话没必要这么拘谨,坐。” 蒋薇只得挺直了腰坐下去。 听他说:“你是不是请你父亲出面帮明庭的忙?” 突然提到这件事,蒋薇不由得睁大了眼看他。他该不会要怪她擅做主张吧?毕竟是这么一个天之骄子,或许根本不屑于她的帮助。这么说来也对,不需要她父亲插手,他也一定能拿下这个项目。 一时之间蒋薇想了特别多,担忧地抬眸看他,他却只是很客气但也很疏离地微笑:“替我谢谢你父亲。” 蒋薇在他的笑容之下恨不得狠拍自己那总是胡思乱想的脑门,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成熟的早已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的商人,哪会跟她一样,有那么多愣头青似的傲骨? 话已送到,路征这就准备要走:“你慢慢吃,我还有事,就先过去了。” 说着,微微一颔首,就要调头离开,蒋薇的神经一下子就被揪紧了,此时此刻,她仿佛彻底顿悟了表姐对她说过的那席话。 这个男人是一座看似温柔但冷酷至极的冰山,她如果不能用全部的热情融化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头也不回……蒋薇猛地抓住他的手,想也没想就朝露台走去。 不少人撞见此幕,或满脸不解地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或窃窃私语地交换着彼此的惊讶。但这一切都被隔绝在了通往露台的门后。 露台上,只有风声,以及蒋薇急促的心跳。 她松开了他的手,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蒋小……” 蒋薇打断他:“我喜欢你。” 露台昏暗的光线不足以掩盖他眼中的诧异:“什么?” “我、喜、欢、你。” 她说得那么坚定,一瞬间令路征险些忘了面前站着的只不过是个十分不成熟的小丫头片子。路征足足沉默了一分钟。“我比你大整整十岁。”这就是他想了一分钟想出的答案?蒋薇备感惨淡地笑笑:“你还不如直接说你不喜欢我,这样的拒绝反倒更能让我死心。”路征也笑笑:“那你喜欢我什么?”“不知道。”她倒是答得十分坦荡,苦了路征,被她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小姑娘,我欣赏你这种简单粗暴的表白方式,但是,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些同龄男孩子,更不是橱窗里的洋娃娃……”蒋薇几乎是扑过去捧起他的脸,狠狠吻他。 她甚至还不知道要如何深吻,就已经如此斩钉截铁:“这是我第二次亲你,我从没对别人这样过,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是认真的呢?” 路征无奈地叹口气,她哪儿是在亲他?分明就是撞过来碰一下嘴唇了事,撞得他牙龈都发疼。 仿佛面对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她也确实像个要不到糖吃的孩子般扁着嘴。路征抬起手,几乎要摸摸她的发顶了,最终却调转了方向,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这儿风大,进去吧。” 她愤愤不平地看着他,猛地一咬牙,调头就往里跑。看着她的背影,路征忍不住扶额,小姑娘应该是放弃了吧,这么想着,松一口气的同时,仿佛又有一丝丝的……失落。路征摇摇头,随即也往里走。 回到灯火通明的室内,不少人的目光都往他这儿瞅,他今晚的女伴是父亲为他介绍的对象,也不怪全家人都在为他的感情着急,他上一次恋爱……仿佛都已经是上世纪的事了。 失眠尚有药可医,可没有办法对任何人动心,那几乎可以被归类为绝症了。犹记得父亲那句话:“你不会还等着那个炎凉吧?人家连孩子都生了,你怎么还不死心?”就是因为死心了,彻底死心了,才会沦落到如今这般无法投入到一段感情中的地步。从几乎可以说是遥远的记忆中回到现实,司仪正在讲解下一个环节:“在场的男士可以竞标任何一位女士作为舞伴,竞标的钱将作为善款,归入明庭旗下的慈善基金会。”在场男士们跃跃欲试,女士们也都翘首企盼,路征回到今晚的女伴身边,问她:“想不想跳舞?”“不用了。”出于一贯的绅士风度他这么问,其实他更乐意像现在这样遭到她的拒绝。也许是露台的风刮乱了他的部分理智,也许是小姑娘那蛮横的吻残留下了疼痛,他如今沉下心来欣赏男士们踊跃抬价的场面,借此摒除某些杂念。 可目光有些不受控,只扫了一眼全场,就十分精准地从一片锦衣华服中搜寻到了那个最黯淡的身影。直到女伴第三次低声唤他:“路征?”他蓦地回眸,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在走神。女伴被众人的高涨情绪感染,改了主意:“我突然有点想跳舞了。”路征点点头,举起手的下一秒司仪兴奋的声音响彻全场:“十万!开价人,路总!” 全场响起掌声,就算有人不甘愿,可对手是老板,谁也不敢再往上抬价,就当司仪即将一锤定音时,突然场内响起清脆的声音:“十一万!” 这个声音……路征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僵。 全场安静。 人们诧异的不仅是有人敢抢老板的风头,更是这开价的人……分明是个女人。 蒋薇就这样踏着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上台。不等司仪反应,她已从司仪手中拿过话筒。 虽然司仪没有宣布,但路征显然已经放弃了再加价的念头,毕竟全场没有第二个人敢如此驳了路征的面子,于是乎一来二去,总经办的蒋薇成了最后赢家。 虽然坚定地上了台,但她的声音还是露着些怯:“我是不是可以邀请在场任何一个人做我的舞伴,跳接下来这支舞?” 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回答她的问题,就连方才亲口宣布了游戏规则的司仪也不能确定。 “我刚才向我喜欢的人告白,但遭到了他的拒绝,我现在只想借慈善的名义,邀请我喜欢的人跳一支舞,希望大家能够谅解。” 言犹在耳,路征的女伴笑着问路征:“现在的小姑娘是不是个个都这么勇敢?”语气里多少带着些钦佩,可偏头看向路征,却只看到对方一个十分严肃的侧脸。 她与路征约会过几次,在她的认知里,这个男人就如美好而和煦的春风,虽然难以亲近,但总是十分绅士,最懂得照顾人的情绪。此时此刻的他,却像换了一个人……可她来不及疑惑更多,就听见台上的年轻女人对台下的某个人喊话似地说:“这是游戏规则,你是不能拒绝我的。路征……”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这是蒋薇有生以来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 音乐响起,蒋薇慢慢走到他身边。路征犹豫了一下,执起她的手。 蒋薇笑嘻嘻地凑到他耳边,路征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但没能躲过她的话:“其实我根本拿不出十一万。跳完这支舞之后我就要溜走了,提前跟你说再见。” 真是小孩子脾性,路征不得不低眸看她,但只是一眼,就令他陷进她的眼睛里。明明是十分清澈的眼睛,可他就是陡然跌了进去,一时无法挣脱而出。 蒋薇只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了一丝异样,但不确定他是被她气着了,还是被她闹得哭笑不得了。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当众表白这件糗事传遍公司上下的那一天,就是她离开明庭的那一天,这么想着,也就有些不管不顾了,将全部身心都浸在悠扬的音乐声里。 她的华尔兹跳得其实并不好,但是舞步踏在音乐节拍上,还是挺有模有样的,路征搂着她,不知不觉手臂开始用力,她在他怀里,但他在她眼里。 一曲结束,他并未放开她的手。蒋薇咽了口唾沫才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微笑。路征再没见过比这更动人的微笑。他后知后觉地放开她的手,退后半步,朝她客气地颔首。一切都在提醒蒋薇,他还是那个如平静的湖面一般激不起半点波澜的路征,这使得蒋薇失落地捏紧了拳头。 旁人或惊诧:“她可真大胆,当众表白啊这是!”或揶揄:“人家是官二代,再怎么任性妄为都有人替她收拾烂摊子!”他看向她的冷淡目光,比这些指指点点加起来的杀伤力还要来的大。如失去了水晶鞋的灰姑娘,蒋薇转眼就溜得无影无踪。路征是目送着她逃开的,可他未阻止,未挽留,更未追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并听着自己心中某一处冰川碎裂的声音。 蒋薇第二天上班可谓受尽了煎熬。催债的来了,流言蜚语也来了,几乎每走到一处,她都像动物园的猴子似的被人观察着。最后躲到了洗手间里,才能安安静静地打个电话。 负责昨晚筹款事宜的部门已经来了好几通电话,她都拒接了,如今回拨过去只能装可怜:“能不能,宽限我几天时间?我好去筹钱……” “哦不用了!路总已经帮你把钱补上了,我们早上打电话给你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就算挂了电话,蒋薇还是觉得尴尬,只能狠狠地谴责自己: 昨晚自己究竟发什么疯!显然她现在懊悔已经迟了。犹豫着犹豫着,最终还是拨通了路征秘书的电话,出于礼貌,她确实得请秘书代为转告她的抱歉。电话通了,蒋薇格外小心翼翼:“孙秘书你好,我是蒋薇。”“是我。”淡淡的两个字。蒋薇吓得差点把手机掉到马桶里,缓过来之后,语气更加小心翼翼了:“怎、怎么是你?”路征的声音还是风一般的轻:“我吩咐了秘书,如果有你的电话就切到我手机上来。” 电波之中,蒋薇无法参透他的语气,想到那些难以入耳的流言蜚语,她就一团乱,只好振作起来,安慰他,也安慰自己:“路总你放心吧,今天是我实习期的最后一天,学校很快也开学了,我回英国之后跟明庭就不再有交集了,也就不会对你造成更多的困扰。” “你在哪儿?”他突然调转话锋。 蒋薇愣了一下:“我……我在公司。” “公司哪儿?” 这问题问得太让人不明所以了,可忌惮着他格外严肃的语气,蒋薇还是如实回答了:“女厕。”“哪一楼?”“……你楼下。”蒋薇说完不超过三秒,耳边就传来敲门声。“叩叩叩”三声,每一声都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蒋薇拉开隔间的门,手都在微微发抖。路征就站在她面前。 她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地做贼心虚地越过他的肩看向外头,路征猜到她在担心什么似的,直接说:“总经办的人都去吃午饭了,不会有人过来的。” “你……” “我……”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以缓解紧张的气氛,蒋薇只好垂下双肩,放弃了开口的念头。 “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正好在总经办。” 难怪他这么快就能赶到这间离总经办不远的女厕。可蒋薇更疑惑了:他来总经办干什么?找她?不可能吧?可他此刻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把一切不可能都变成可能了。蒋薇紧张起来总会不由自主地双手握拳,如今她更是连脚趾头都想蜷起来了:“你这是……打算接受我的表白了?”他对此不置可否,只问:“你什么时候回英国?”“开学前的一星期吧,也没多少天了。”蒋薇有点不确定他的意图,可观察他的脸,又读不懂他的表情。“在你离开之前,我应该能得出答案。现在……”他微微勾起了她的下巴。这个动作,蒋薇百分百读懂了。在她犹豫着闭上眼的同时,感觉到他落下的唇。他第一次吻她,竟是在女厕。忽略这一点,这个吻绝对算得上美妙至极。美妙到她根本来不及问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这才叫接吻,你之前的那些……”显然路征对此很怨念。蒋薇点点头表示同意,但已等不及让他说完,勾住他的颈项,主动回吻他。不得不感叹,她绝对是个进步神速的好学生,但路征的这番感叹随即也消弭在了越发热辣的纠缠之中。 广播提醒旅客:飞往伦敦的航班即将起飞,请关闭移动电子设备。 蒋薇最后一次查看手机,依旧没有任何来电。他说会在她离开前给她答案,他骗了她一记缠绵的吻……果然无奸不商,蒋薇狠狠地咬牙,可还是忍不住看一眼手机。 空姐都来催第三遍了:“小姐,请关闭您的……”“再等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空姐无奈地离开,不出一分钟,就再度折了回来,蒋薇几乎是双手合十地抬起头来求她:“我在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我……”蒋薇一愣。站在她面前的哪是空姐?路征回头对着身后的空姐抱歉一笑:“不好意思。”说着便拿过蒋薇的手机,关闭电源。 直到他入座系好安全带,他身旁的小姑娘还没反应过来,诧异地张着嘴瞪着他。路征伸手托托她的下巴,替她把嘴合上:“等很久了?” 等很久了?这话说的,怎么这么有恃无恐?等他的答案,她都快等得地老天荒了。他却没事人似的,揉揉她的脑袋:“怎么坐经济舱?害我找半天。”蒋薇看看他,二话不说,双臂如铁钳似的死死钳住他的胳膊,再也不撒手了。 入夜了。 伦敦的酒店,窗外的夜景里有着大本钟的身影。 站在窗边的两个身影,互相依偎着。 蒋薇拿后脑勺蹭蹭他的胸膛:“喂!” “嗯?” “你怎么不说话?我还以为你已经睡着了。” “我喜欢听你说。” 他肯定是累了,才这么搪塞她,蒋薇用力捏了捏他交叠在她小腹上的手:“飞机上我就一直在说,你还没听厌?”“没。”他连同她的手一同握住。从国内到伦敦,这一路上蒋薇俨然成了“十万个为什么。” 为什么在周年酒会上对她这么冷淡?又为什么一夜之间就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突然肯接受她了?又为什么要等她来伦敦,才肯告诉她答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很简单,我已经麻木了很久,需要一点时间去分辨我对你的那些奇怪感觉,是不是心动。慎重一点对你、对我都好。”对于他给出的这番答案,蒋薇不算太满意,可无论怎样都好,他已经心甘情愿地被她拿下,这一点才是最关键的。窗外的景色不如身后的男人诱人,蒋薇想了想,回头问他: “你是不是经常失眠?”“你怎么知道?”“我看过你吃安眠药。”“我确实有很严重的失眠症。”他微微一笑,“不过,或许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回眸的角度很美妙,他一低头就能吻到她,一边吻一边听她嗫嚅着问:“什么秘密?”“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在会议室门外睡着了?我抱你去我的休息室,结果你拉着不让我走?”“当然记得,怎么了?”“那次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不用借助安眠药,也可以睡得那么好。”这是情话吗?就当它是情话吧,蒋薇压抑着心底泛起的丝丝甜意,眼珠一转,狡黠地笑了:“其实,我也可以告诉你个秘密。”“哦?”路征扬一扬眉,很感兴趣的样子。“我呢,打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甚至你住哪儿我都知道。”她扬一扬下巴,十分骄傲的样子,“你有没有发现你家的信箱里每天早上都会插上一支玫瑰?其实是我干的。”她现在这副样子,憨憨的,十足像个小孩子。路征忍不住屈指刮一刮她的鼻子,语气柔和地粉碎她的骄傲:“我早就知道。”她一震惊起来就会像现在这样瞪大双眼。路征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回身来:“收到玫瑰的前三天,我一度以为是哪个男人记错了地址,第四天我起了个大早,想下楼看看哪个男的这么缺根筋,结果……我只看到一个做贼心虚的女人,往信箱里插上玫瑰就脚底抹油地溜走。” 她这些举动看似荒唐,但细细品味过后,路征又觉得蛮可爱。在他心念一动想要再吻吻她之前,她又说:“其实,我还有一个秘密。”他的手在她背上游走,答得多少有些意兴阑珊:“什么?” 蒋薇忌惮地瞅瞅他,一咬牙,还是说了:“其实之前,你前未婚妻连儿子都生了,你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让我一度怀疑你那方面有问题。” 路征危险地眯起了眼:“哪方面?” “就是……”蒋薇感觉到他托在她后腰的手渐渐开始用力,觉得这可能是这个男人生气的前奏,不由得胆寒,“……那方面。” 蒋薇试着把他放在她后腰的手扳开,他却突如其来一个用力,猛地搂紧了她:“我不介意现在就用实际行动打消你‘那方面’的疑虑……” 她的惊恐融化在随后的缠绵热吻里。 路征轻巧地解开她腰带的时候,脑子里闪现的却是这样一幕:某天清晨,某个小姑娘偷偷摸摸地将一支玫瑰放进他的信箱,跑走之后却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一眼那支玫瑰,仿佛那晶莹的露珠上承载了她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