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 自序 前几日,我乘公共汽车去农村。农村青壮大都打工去了,沿途停车上来的多是走亲访友的蹒跚老人。这些老人乘车大都以同样奇怪的姿态:他们蜷进座位的角落,枯瘦的手紧紧锁住边上的栏杆。那几个坐在过道包袱上的老太太神色更加紧张,她们尽量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到最小,眼睛不安地盯在地板上,一旦有谁上下车从她们身边经过时,她们都毫无必要地颤颤巍巍地把小脚盘起来让路,人过去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来。 这就是传统的中国农民的典型神态:在自己熟悉的一亩三分地之外,他们永远是紧张的、怯懦的,似乎周围充满不可测的危险。 我想起了作家关仁山讲过的一个故事:在抗日战争期间,日军在河北滦县进行扫荡。他们把一个村子三百多口人集中起来,叫他们挖一个大坑。村民们知道这个坑是用来埋葬自己的,然而还是一锹一镐,认认真真地挖好了这个坑。然后,三百多人全部被枪杀,埋在这个坑里。 抗日战争过去六十多年了,我们在电视上还是能看到这样的新闻:一个歹徒,两天之内,仅凭手里的一把小小的水果刀,就能在长途客车上,当着大家的面连续强奸几个女孩,全车乘客,包括其中一个女孩的亲哥哥,都一言不发。 汉语里有一个独特的词——“顺民”,我不知道还有哪个民族的语言里有。那些农村老太太的神态,就是“顺民神态”。这种“顺民神态”告诉你,他们准备在任何公权力、暴力和不合理现象面前低头。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会选择顺从,而不是反抗。 是什么,造就了中国人独一无二的“顺民性格”? 是中国独特的历史和独特的政治文化。 黑格尔说中国是个“停滞的帝国”,汤因比说中国几千年里处于“僵化状态”。如果因此而认为中国的传统社会没有发展,那无疑是错误的。几千年的中国史其实就是一部专制技术发展史。 专制制度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一种制度。为了让这一家一姓能够千秋万代享有全天下的膏脂,它尽最大可能地压缩社会其他人群的权利和利益,尽最大可能地消灭一切对专有权力的觊觎和挑战,尽最大可能地维持稳定,保持现状,防止社会发展变化。套用鲁迅在《春末闲谈》中的比喻,专制技术就是掠夺者刺在中国社会神经上的一根毒针,它使得中国社会麻痹、僵化,失去反抗力,以利于它肆无忌惮地敲骨吸髓。 因此中华民族最大的发明创造不是“四大发明”,而是专制技术。这一技术,有高深的理论,有精密的设计,有庞大的体系。从韩非子到董仲舒,它背后有许多理论提供者。秦始皇在全国范围内确立郡县制度,是这一技术大规模应用的开始。汉武帝“独尊儒术”给秦始皇创立的硬制度,配合上了非常适用的意识形态体系。唐太宗完善了科举制度,把社会的智力资源统一到“皓首穷经”这一条路上来,有力地从制度上控制住了知识分子的头脑。清代诸君则大兴文字狱,在人们头脑里直接建立监狱,终于把专制制度推上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峰。中国社会几千年的“停滞”“僵化”,正是专制制度所要达到的目标,正反映了专制技术不断发展所取得的卓越成就。孟德斯鸠说:“中国是一个专制的国家,专制的原则是恐怖,专制的目的是平静。”(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 因此专制技术发展史的另一面,或者说这种技术成果的体现,就是一部漫长曲折的国民性演变史。 今天的中国正处在新旧交汇的河口,传统与现代,在各个层次交错重叠。从表面上看,或者用一句学术术语,从“器物层面”上看,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是全面西化了。西服领带早已取代了长袍马褂,大巴和小汽车取代了马车和轿子。在“文化大革命”把“四旧”破坏殆尽的基础上,我们再以现代化的名义,扫荡掉古老民居,建起一幢幢面目雷同的钢筋水泥大厦。但是,这仅仅是表象。改造一座城市远比改变一个头脑容易。请问,我们那些坐奥迪、用笔记本电脑的官员,他们跑官、买官、贪污腐败的方式,和明清那些坐八抬大轿的官僚,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吗?我们那些施用化肥、使用含激素饲料、每天晚上在电视前兴高采烈地看《康熙王朝》的农民父兄,在政府、权力和暴力面前的表情,和秦汉时代,有什么不同吗? 在现代化的外衣之下,传统中国的内核正在如几千年前一样安详地、不动声色地可怕地静静旋转。这种传统与现代的交错,造成了中国社会的变幻莫测、光怪陆离。这种错综复杂,不但让外国人迷惑,也让中国人眩晕。世界诸重要国家中,只有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最为崎岖曲折,多次重复缴纳高昂的学费,依然在同一个地方不断跌倒。西方国家的事物移植到中国,似乎逃不了被染上“中国特色”的命运。到现在为止,在中国人与中国人的面对面斗争中,成功者无一不是更“中国”的人。在晚清,慈禧太后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斗争中,那个深懂中国权力运作机要的老太太胜了。在民国初,从海外回来的孙中山被土生土长的官僚袁世凯轻而易举地打败了。 因此,认识清楚古老中国的内核,是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必须做的。这是我们走下去的前提和基础。 第一编 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 第一章 爱罗先珂和李鸿章 说到中国国民性,我们还要从欧洲人和乾隆皇帝的那次见面讲起。 公元1793年,也就是乾隆五十八年,世界历史上发生了一件大事:英国的一个外交使团成功抵达中国,使团的目的是和中国建立平等的外交关系。 使团的团长叫马嘎尔尼。这个人是英国资深的外交家,二十多岁时就曾经做为特使,被英国国王派往俄罗斯进行重要谈判,在舌战中一举成名,此后飞黄腾达,做过爱尔兰事务大臣、格林纳达总督和马德拉斯总督。他走遍了大半个世界,这一年五十六岁,本来已经打算退休了。英国国王给他提供了很多有吸引力的官职,让他随便选择,他都拒绝了。他这一生该见的都见过了,该做的都做过了,心满意足,已经没有什么遗憾。 但是一听说国王要派他前往中国进行访问,他一下子兴奋起来,立刻同意了。原来他是一个“中国谜”。 中国谜?是的,那个时代欧洲有许多中国谜,也就是向往和崇拜中国的人。那个时代欧洲不仅有中国谜,还有中国热:一股向往中国的热潮。 明代后期,随着环球航道的开通,一些传教士来到了中国。到了中国之后,所闻所见让他们感觉非常震撼。他们没有想到,中国幅员这么辽阔,历史这么悠久,文化这么发达。当时欧洲四分五裂,战争连绵。中国却是个统一大帝国,几千年来一直沿续着一种文明。在传教士看来,中国有贤明的君主、良好的法律、健全的行政机构,比欧洲强太多了。传教士在发往欧洲的信中,对中国大加赞赏,还把中国的四书五经翻译到了欧洲。因此欧洲文化界的许多著名学者都对中国文化大感兴趣。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在他家的小礼堂中,毕恭毕敬地供奉上了孔子的画像,他称中国是“举世最优美、最古老、最广大、人口最多和治理最好的国家”。德国大数学家莱布尼茨被称为“狂热的中国崇拜者”,他认为中国拥有“人类最高度的文化和最发达的技术文明”。 今天的中国积极向西方学习,与世界接轨。那时欧洲学者们却说,要向中国学习,要与中国接轨。伏尔泰说,“在道德上欧洲人应当成为中国人的徒弟”。莱布尼茨甚至建议:“在我看来,我们目前已处于道德沦落,难以自拔之境,我甚至认为必须请中国派遣人员,前来教导我们关于自然神学的目的和实践。” 马嘎尔尼就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成长起来的中国谜,他一辈子最向往的事就是去中国。能到中国去,对他来讲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他已经走遍了世界各大洲,从加勒比海到印度,但神秘的中国对他来讲仍然是一个谜,一个让他魂牵梦绕的谜。在并不知道自己可能出使中国时,他已经在诗句中这样表达了对中国的向往:“仿佛我游览中国幸福的海滨,攀登她无比自豪的杰作万里长城。眺望她波涛汹涌的江河,她的都市与平原,她的高山岩石和森林。越过北方疆界,探研鞑靼旷野,不列颠冒险家从未到过的地方。”(转引自《中英通使二百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集》) 他曾经在梦中多次游历了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国家,如今有机会梦想成真,他怎么会不激动万分呢? 1792年秋天,马嘎尔尼率领一支由三艘军舰,和七百多人组成庞大使团,由英国的朴次茅斯港出发前往中国。经过九个月的艰难行驶,他们终于抵达了中国海面,见到了梦寐以求的中国。 但是一到中国,英国人就开始了一个又一个的吃惊。他们发现中国和他们想象的如隔天渊。他们经历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对中国的看法发生了剧变。 欧洲人传说中国人是“全世界最聪明最礼貌的一个民族”。他们传说,中国是以孔夫子的理论来指导的国家,整个国家就和一个大家庭那样亲爱和睦。“皇帝被认为是臣民之父……总督被认为是一省之父,知州为一州之父,他们像一家之父照料管理家庭生活那样,用同样的权威、关心和慈爱来主持工作”。统治者是“充满了仁慈”的,老百姓则是诚实而礼貌的。莱布尼茨说,中国老百姓“服从长上,尊敬老人……中国(即使)农夫与婢仆之辈,日常谈话或隔日会面之时,彼此非常客气,其殷勤程度胜过欧洲所有贵族……”然而亲临其境的英国人却发现,事实与此截然相反。英国人发现,中国政府的统治充满“暴虐,压迫和不公”,而老百姓对政府的态度则是“畏惧,欺瞒和忤逆”。 英国人与中国官员的首次交往,就让他们看清了这个帝国维持秩序的基本手段:暴力。到达浙江沿海后,英国人需要一个熟悉海路的人把他们领航到天津。他们登陆定海,对当地总兵提出了这个请求。总兵对英国人极其热情,一口答应,不过与英国人设想的出资招募不同,定海总兵的办法是派出士兵,把所有从海路去过天津的百姓都找来。 英国人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巴罗说:“他们派出的兵丁很快就带回了一群人。他们是我平生所见神情最悲惨的家伙了,一个个双膝跪地,接受询问……又有两个人被带了进来,他们似乎比先来的人都更能胜任这项工作,却又早都不再下海,而是经商有成,无意再重操旧业。他们跪着恳求免除这趟劳役,但是毫无成效。皇帝的谕旨是不得违抗的。他们徒劳地哀告道,离家远行会坏了他们的生意,给妻子儿女和家庭带来痛苦,总兵不为所动,命令他们一小时后准备妥当。” 中国人司空见惯的一幕让英国人不寒而栗,在欧洲这是不可想象的。走出了中世纪的英国人信奉的是“权力源于人民”“人格独立与平等”“法律至上”“人的尊严不可侵犯,尊重和保护它是国家的义务”。他们发现中国的信条则与此相反:“权力源于皇帝”“官员至上”“国家的需要压倒一切”。英国人说:“总兵的专断反映了该朝廷的法制或给予百姓的保护都不怎么美妙。迫使一个诚实而勤劳的公民、事业有成的商人抛家离子,从事于己有害无益的劳役,是不公正和暴虐的行为。除非是在一个专制的,其子民不知有法而只知有暴君的国度,这是不能容忍的。” 让英国人更震惊的是中国人的道德水平并不如传说中的高。歌德说:“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比我们这里更明朗、更纯洁也更道德。”伏尔泰通过《中国孤儿》这样表达他对中国人的看法:“我们的国朝是建立在父权与伦常的信义之上的,是建立在正义、荣誉和守约的信义之上的。孝顺忠信礼义廉耻是我们立国的大本。” 英国人却注意到,在暴力统治下,中国人的国民性格出现了很大的扭曲,缺乏自尊心,冷漠、自私、麻木。中国政府派了一些人上船来伺候英国人。那些中国人给英国人留下了这种印象:“撒谎、奸诈,偷得快,悔得也快,而且毫不脸红”。英国人说:“他们一有机会就偷,但一经别人指出就马上说出窝藏赃物的地方。有一次吃饭时,我们的厨师就曾想厚颜无耻地欺骗我们。他给我们上两只鸡,每只鸡都少一条腿。当我们向他指出一只鸡应有两条腿时,他便笑着把少的鸡腿送来了。” 当然,更让英国人吃惊的是中国人的冷酷无情。使团的船经过运河时,一伙看热闹的人压翻了河中的一艘小船,许多人掉进河中。巴罗说:“虽然这一带有不少船只在行驶,却没有一艘船前去救援在河里挣扎的人……劝说我们船上的人开过去援救也得不到响应。不错,我们当时船速是1小时7英里,这居然就成了他们不肯停船的理由。我确信这些不幸的家伙中有几个一定是丧命了。” 英国人说在世界其他国家他们不会看到这种现象,只有中国人这样对自己的同胞没有感情。 英国人分析说,中国人的这种国民性格,是中国统治者精心塑造的结果。因为他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接触过中国人,那些人看起来都很正常。在菲律宾群岛、巴达维亚(今雅加达)、槟榔屿,“和其他我们东印度公司属地”,中国移民的“诚实跟他们的温顺和勤奋一样出色……在那些地方,他们的发明创造和聪敏似乎也跟学习模仿的精确一样出色”。然而,生活在自己国家中的中国人,却远没有海外中国人那样活泼自然,也缺乏创造力。他们比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更胆小,同时也更冷漠、麻木和残酷。 英国人注意到,在没有官员的场合,中国人的表情也十分正常。只不过一旦有官员出现,中国人的神情立刻变了:“中国普通老百姓外表非常拘谨,这是他们长期处在铁的政权统治之下自然产生出来的。在他们私下生活中,他们也是非常活泼愉快的。但一见了官,就马上变成另一个人。” 英国使团的成员们第一次向世界详细描述了中国人的国民性格及其起因。巴罗说,“这些事例再清楚不过地昭示了中国人自夸的道德品格中的巨大缺陷。不过就像我先前说过的,其错当在于政治制度,而不在于民族的天性或者气质”。 巴罗的话说得相当深刻:就现政权(清廷)而言,有充足的证据表明,其高压手段完全驯服了这个民族,并按自己的模式塑造了这个民族的性格。他们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完全由朝廷的意识形态所左右,几乎完全处在朝廷的控制之下。 “中国朝廷有的是闲暇和精力,按自己的意愿来塑造国民。这样的实践足以证明,中国朝廷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 “……灌输清心寡欲的思想,摧毁相互的信任,培养人们的冷漠,使他们对自己的邻居猜忌和怀疑,凡此种种朝廷煞费苦心做出的努力,不能不使人们终止社会交往…… (中国人)满足于在朝廷中没有任何发言权,他们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是否有任何权力。” 巴罗说,中国人缺乏自尊心,是因为政府从来没有把百姓当成成年人来看待,而是当成了儿童和奴隶。“在这样的国度里,人人都有可能变成奴隶,人人都有可能因官府中最低级官员的一点头而挨板子,还要被迫亲吻打他的板子,鞭子或类似的玩意,跪倒在地上,为麻烦了官府来教育自己而谢罪。于是荣誉观和尊严感就无处可寻了……人的尊严的概念巧妙地消灭于无形。” “事实上一个奴隶是没有荣誉可被剥夺的。依赖并受制于他人,没有权利申述,这种状况本身就是侮辱。不幸陷入这种境地的人不会有更大的羞辱感了。这种处境的恶果是数不清的,显现在这个以风度优雅和政治文明著称于世的——我认为是名不副实的——民族的一切方面。” 马嘎尔尼对中国政权的结论更广为人知:“这个政府正如它目前的存在状况,严格地说是一小撮鞑靼人对亿万汉人的专制统治。”这种专制统治有着灾难性的影响。“自从北方或满洲鞑靼征服以来,至少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没有改善,没有前进,或者更确切地说反而倒退了;当我们每天都在艺术和科学领域前进时,他们实际上正在成为半野蛮人。” 中国传统文化中,并没有“国民性”这个词儿。 在和近代欧洲人迎面相撞以前,中国人一直自认为是天下的中心。只有中国人,才是世界上最文明、最礼貌、最有教养、最有文化的人,世界上其他民族,都是蛮夷。那个时候,不是别人妖魔化中国人,而是中国人妖魔化别人。确实,我们的老祖宗看世界,充满了种族主义和文化歧视。他们认为别的民族都是粗野的、落后的,甚至半人半兽的,还没有进化成完全的人。你看中国给周围民族起的名字,不是“犬”字旁就是“虫”字旁。比如“蛮夷”的“蛮”字,下边就是从“虫”。中国人描述起这些蛮夷的性格来,则是充满了猎奇和夸大,“戎夷性贪”“夷性蠢野”“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无父无君”“不知礼义廉耻仁义道德为何物”等等。中国人对西洋人的歧视最为严重,因为他们碧眼赤发的外貌与中国人相差最大。直到义和团时代,中国底层民众还在一个揭帖中这样评论洋人:“尔试揽镜自照,尔模样与畜生何异?不过能言之禽兽而已。” 而那时的周围世界,对中国也是毕恭毕敬,充满了崇拜和羡慕。在马嘎尔尼访华前,只有几个欧洲人在与中国人的短暂接触中,发出过零星的批评声音。比如英国海军上将乔治·安森在1748年出版的畅销书《环球旅行记》。安森在乾隆初年曾不顾中国官员的警告率领船队强行驶入广州湾,修理船只和进行补给。那时中国社会正处于最鼎盛的康乾盛世之中,可是他们对中国人印象十分不好。他们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物品不是腐烂变质就是缺斤短两、残缺不全,比如“动物的胃都灌满了水以增加斤两”。在安森看来,中国人的这些行为是不可理解的。所以他在《环球旅行记》说中国人的特点是不诚实,他说他每天都可以目睹中国人的不诚实行为,他也担保中国的官员同样是不诚实的。安森的部下对中国也有类似的记录和见解,其中以理查德·沃尔特的记载流传最广。他描述了澳门官员的拖拉作风,“这一自私自利的民族对商船队和随行人员进行敲诈和欺骗的事例简直不胜枚举”。他举例说:一次我们从中国人手中买了许多鸡鸭,但没过多久就死了大半。我们开始还以为是中毒,但检查的结果却是为了增加重量而在肚内填满砂砾和石块;买到的猪肉也灌满了水,是中国屠夫宰杀时注进去的。商船队离开时许多中国船跟在后面,捡拾起船队扔下的许多动物尸体以便再次发财,因为“中国人从不反对吃任何自行死亡的动物食品”。他对中国人的总体评价是“感觉迟钝”或“麻木不仁”。 不过这些零星的记载多感性描述而缺乏系统分析,加之这些书发行量不大,没有什么影响,对世界的中国观并没有起到什么改变作用。 英国人对中国的造访,像戳破一层窗户纸一样轻易打破了传教士们在欧洲建造起来的中国神话。英使团为后代留下了厚厚的文字记录,其中包括马嘎尔尼写下的大量公文、报告、书信与出使日记。 这是西方讨论中国人国民性这个话题的开始。西方人的中国观念从此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中国从天上掉到地下,从文明变成野蛮,从光明变为阴暗。欧洲人发现,多年来他们崇拜害怕的居然是一个半开化的野蛮国家,这个国家“沉沦在‘卑鄙的暴政下’,皇帝昏庸暴虐,官吏贪赃枉法,百姓生活在棍棒竹板的恐惧中,他们禁闭妇女,残杀婴儿,奸诈、残酷、胆怯、肮脏,对技术与科学一窍不通,对世界一无所知。一切都愚蠢透顶”。这让他们感到奇耻大辱。“欧洲人好像大梦初醒。‘现在该是让中国人名声扫地的时候了’批判贬低中国是一种报复。对自己受骗上当的经历痛心疾首、恼羞成怒的欧洲人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 妖魔化中国的大门从此打开了。在马嘎尔尼使团来访四十多年后,英国人就发动了鸦片战争,轻松地打垮了中国。这让西方人对中国更加轻蔑。西方的传教士、外交官、商人和旅行家在鸦片战争后成批涌入并深入中国。这些西方人看到的中国城市每一个都那么肮脏污秽,看到的中国人大部分文化落后,表情麻木呆滞。他们写了大量游记,来记载他们的所见所闻。 在这些游记里,中国是一个由辫子、小脚和鸦片组成的黑暗世界: “许多年来,全欧洲都认为中国人是世界上最荒谬最奇特的民族;他们的剃发、蓄辫、斜眼睛、奇装异服以及女人的毁形的脚,长期供给了那些制造滑稽的漫画家以题材。”(《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 这种中国形象发展的顶峰,出现在1896年李鸿章以中国最开明的政治家的身份出使俄国,参观莫斯科盲童学校那一刻。后来成为鲁迅好友的盲诗人爱罗先珂此时正是盲校中的一个小学生,他听说有中国大官前来,特意跑到前列,与李鸿章握了手,然后蹲下身来,摸了摸李鸿章的脚,把李鸿章搞得莫名其妙。爱罗先珂后来回忆说,在那时俄国人的头脑中,中国男人都穿着裙袍,套着小木鞋,因此都长着畸形的小脚。这个形象是如此离奇,所以他早就盼着能有一天亲自检验一下。除此之外,爱罗先珂时代俄国人头脑中的中国男人形象还包括“拖着滑稽的辫子,爱钱,只知道谋自己的利益,喜欢看酷刑,多妻,重男轻女对女儿冷漠无情,喜欢吃虱子,用黑猫当早餐……” 真不知道李鸿章当时如果了解了这个男童的动机,会作何感想。 鸦片战争后,对中国人国民性的探讨,已经成为一门显学,许多人因此得到了“中国问题专家”的称号。一方面是由于中西社会发展水平的巨大差距,另一方面是西方人的“西方中心论”的优越感和殖民主义心态,他们对中国人国民性的探讨局部很有见地,但整体上却无法避免过于夸大中国人弱点的倾向。在他们眼里,中国人身上优点有限,缺点无穷,比如“利己心强”“因循守旧”“理智混乱”“没有时间观念”“含糊对付”“没有同情心”“爱撒谎”“不守信用”“表里不一”……在所有的“中国人国民性专家”里,最有名的是传教士明恩溥。他在中国待了三十多年,曾经深入中国腹地,和不同阶层的中国人,从达官贵人到街头的乞丐和苦力,都打过交道,还学会了多种中国方言,写下了著名的《中国人的气质》一书。这本书一出版,就被认作是对中国人性格的“最深刻、最珍贵的研究”,成为到中国来的外国人的必读书。他认为,中国人如同带着镣铐的犯人,在专制的统治下变得“脑力衰弱”“缺乏创造力”。他和中国人打了三十年交道后得出的结论是:“中国多方面的需要,归根结底就是一个迫切的需要——人格与良心。” 从此之后,西方人对中国的看法就基本变成了负面,一直到今天,也没有多大改观。而“国民性”三个字,不久之后也进入汉语。从梁启超到鲁迅再到柏杨、龙应台,多少文化精英接力激烈批判中国人的劣根性,认定中国人身体里有一种难以治愈的“过滤性病毒”。报刊杂志上,关于“国民性”的案例和报导每每引起全体中国人的热烈讨论。当然,也有人说,所谓中国人的“国民性”,是西方的传教士和鸦片贩子对中国人“精神殖民”的一种手段,其目的是为了打击中国人的信心,好乖乖接受他们的殖民统治。不论如何,“国民性”已经成为上个世纪以来中国人最热衷讨论的一个词汇,殆无疑义。 第一编 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 第二章 国民性会变吗? 记得读到过一个日本人写的帖子。他说,我们尊敬古代的中国人,看不起后来的中国人。因为古代的中国人和后来的中国人很不一样。 这话听起来刺耳,细一想确实如此。如果仔细翻阅中国历史,我们会清晰地看到,古代的中国人和后来的中国人,似乎根本不是同一个物种。从春秋、到唐宋、再到明清,中国人的性格历程如同直跌下来的三叠瀑布,其落差之大,令人惊讶。源头的中国人,品格清澈;唐宋时的中国人,雍容文雅;及至明清,中国人的品质却大幅劣化,麻木懦弱,毫无创造力。 如果你不信,我在这里可以随手举几个例子。 先说尚武精神。 春秋战国时代,那些争雄竞长的大国,个个都强悍好战。《诗经·秦风·无衣》的“注”中就说:“秦人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班固在《汉书》中也说:“秦之时,羞文学,好武勇。” 当时东方大国齐国民风剽悍,百姓都是急性子、倔脾气,和今天的韩国人差不多。贵族们常常在道路上驾车相撞,国家立法也不能禁止。 连今天说着吴侬软语的吴越地区,在先秦时代也是一片气质刚劲的土地。《淮南子·主术训》篇说:“越王好勇,而民皆处危争死。”班固这样描写这片土地的尚武遗风:“(吴·粤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 春秋时代,贵族个个都下马能文,上马能武,侠客遍地,武士横行,一言不合,就拔剑相斗。那时候的中国人,不喜欢一步三摇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不论男女,皆以高大健硕为美。所以《诗经》言庄姜之美,必先言“硕人其颀”。写鲁庄公之美,必说他“猗嗟昌兮,颀而长兮”。那个时代美男子的标志是大个子,卷头发,浓胡须,最好还带点狐臭味儿。《诗经·齐风·卢令》赞美猎人,就说他“美且鬈,美且偬”,也就是说他卷发多须。同样,《诗经·陈风·泽陂》中说,“有美一人,硕大且卷,有美一人,硕大且俨”,于是令女主人公心生爱意,在单相思中苦闷不已。 我们再来看看后来的中国人。 在明朝万历年间到达中国的传教士利玛窦意外地发现,中国的男人都如此文弱。他在写给罗马的信中说,“很难把中国的男子看作是可以作战打仗的人”。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帝国里最聪明的人看起来都像女人:“无论是他们的外貌气质,还是他们内心的情感流露,他们看起来全像是温柔的女子。要是你对他们尊敬礼让,他们便会比你更加谦和。”居留中国的几十年里,利玛窦也看过上流社会的人打架,不过其情景却让他哑然失笑:“彼此争斗时表现出来的,也只是妇道人家的愠怒,相互殴斗时揪头发。”“他们很少残杀,他们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这种争斗的方式。这不仅是由于他们没有什么真正的男子阳刚之气,主要是,他们大多数人连小刀之类的兵器都没有”,“这些男人不惜每天花费两个小时来梳理他们的长长的头发,考究地整理他们的服饰,他们就这样悠闲自得地打发着美好的时光。” 鸦片战争后来到中国的外国人,更惊讶于中国人的胆小。古伯察说:“傲慢尊大的、看上去颇具刚毅的中国人,一旦遇到态度坚决,意志不挠的人,马上就会变得软弱,像患了癔病。面临困难的中国人嘴里常说‘小心’,即‘胆子要小’。”罗斯则说:“中国儿童不像欧洲儿童那样蹦蹦跳跳……对武力的赞赏已经完全没有了。大男子当众啼哭而不以为耻。” 侵华日军对中国人的驯服也让人印象极为深刻。看过《南京!南京!》的人,一定记住中国人在枪弹面前的英勇不屈。但是导演并没有以日本人的视角来表达过这样的感觉:《南京大屠杀资料集》中收有日本军人的回忆。有一个日本兵十分惊讶于数千中国士兵驯服而默然地经过如山的同伴尸群,走向死亡,而毫不反抗。那个日本人说,他百思不得其解。是中国人太容易驯服,或者是中国人对死亡悟得太透?日本指挥部在处死中国俘虏时曾经日夜提心吊胆,因为日本人经常以一二百人的小分队来屠杀上千上万的俘虏。日本人担心数千俘虏一旦暴动,即使手无寸铁,也会将行刑的两个日本中队杀得一人不留。但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 一个例子也许说明不了问题,我们再来看看侠义精神。 春秋时代,是中国侠文化的光芒最灿烂的时代。侠人义士们救危扶困,济人不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知恩必报,赴火蹈刃;受人之托,一诺千金。赵氏孤儿、聂政刺侠累、荆轲刺秦王,一个个动人心魄的故事,演绎了那个时候男人们的壮烈与决绝,告诉后代什么叫轻生重义、生死相许。 春秋时代的侠客,最大的特点是极端重视人格的独立与平等。他们行侠仗义,不是为利,甚至不是为名,而是为了心中的一股豪气。他们如同珍视眼珠一样珍视自己的个人尊严,对“平等”两个字的珍视甚至达到了敏感的程度。“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客怒,以饭不等,缀食辞去。”即使在座位安排这样的小事上,他们也不能容忍任何的不平等。 及至明清,“侠客”们却自愿攀附权力,沦为权力的附庸。春秋时代的侠客们天马行空,无视法律规范,只听命于自己的良心。而《三侠五义》中的侠客却个个自称“罪民”,以向权力规则屈服为荣。第四十五回钻天鼠卢方初次见到包拯,对身边的展昭说道:“卢方乃人命要犯,如何这样见得相爷?卢方岂是不知规矩的么?”于是自上刑具,而“众人无不点头称羡”。 春秋时的侠客傲视王侯,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而《三侠五义》第四十八回写五鼠面见宋仁宗,这些英雄好汉见到皇帝,都“心中乱跳”“匍匐在地”,所谓的“江湖自由身”与权力一遭遇,立刻显出十足的奴性。“钻天鼠”“翻江鼠”被皇帝改成“盘桅鼠”“混江鼠”这类宠物式的命名,他们也都欣然接受。 如鲁迅所说,春秋时的侠客,是以“死”为极终目的,他们的结局也确实是一个个慷慨赴死而去,而清代小说中的侠客,却个个成了地主官僚,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如《三侠五义》所写,双侠丁兆兰、丁兆蕙家里广有田产,实乃地产豪绅,五鼠则是陷空岛渔霸。 读《春秋》《战国策》和读清代《三侠五义》《施公案》《彭公案》《儿女英雄传》这些“侠义小说”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清代侠义小说已经完全成了忠君事上观念的宣传品。侠义精神受到专制伦常观念的深刻侵蚀,礼教尊卑鲜明地取代了自尊独立。鲁迅说,《三侠五义》中的英雄,表面上是侠客,实质上却是奴才,“满洲人关,中国渐被压服了,连有‘侠气’的人,也不敢再起盗心,不敢指斥奸臣,不能直接为天子效力,于是跟一个好官员或钦差大臣,给他保镳,替他捕盗”。他们“虽在钦差之下,究居平民之上,对一方面固然必须听命,对别方面还是大可逞雄,安全之度增多了,奴性也跟着加足”。 说过了侠,我们再来看看儒。 后来被统治阶级做为统治工具的“孔孟之道”,诞生之际其实并不像后来那样充满奴性,而是有着刚健清新的一面。春秋士人每以君王的师友自居,将自己所学之“道”凌驾于权势之上。合则留,不合则去。这一点,以儒家最为突出。孔子周游列国,不留恋高官厚禄,不屈服于任何政治权威,只为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他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孟子则远比孔子更锋芒毕露。孟子性格外向,感情丰富,行事张扬。他自负到公然宣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他特别强调精神的自由和人格的独立,与国君交谈之际,也毫无奴颜媚态:“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胸有浩然之气的他居然敢说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类在后世看来有些大逆不道味道的话。 秦汉以降,虽然在世俗层面,士人们遵守权力秩序,但是在精神层面,他们中的许多人却以“圣人”自期,追求“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保持着一定程度的人格独立。汉光武帝刘秀的同学严光,曾出山帮助刘秀取得天下,刘秀登基后想召他做官,他不肯接受,隐居富春山耕钓自娱。及至唐代,虽然唐太宗发明了使天下英雄尽入我毂的恶毒办法,但是李白仍然可以做他的帝师梦,希望自己能在“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逃离权力的控制。历朝历代,都有人选择以“隐士”这个高洁的姿态终老一生。 及至朱元璋时代,士人们做隐士的自由首次被剥夺。朱元璋不能容忍在他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存在另一种高傲,认为拒绝为他服务的士人必定是看不起他。他发布命令:“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在这道前无古人的“寰中士大夫不为所用律”下,苏州才人姚润、王谟因征诏不至,被朱元璋斩首、抄家。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把左手大指剁去,以示不肯出山做官,被朱元璋“枭令,籍没其家”。中国士人从此失去了最后一块保持独立个性的空间。 到了清代,儒生出身的大臣们更被驯化得百炼钢成绕指柔。历代王朝莫不要求大臣们成为有操守的名臣,然而清代帝王却首次提出,一个大臣不应该追求成为名臣,因为过于坚守道德原则,也会妨碍他们不打折扣地、像狗一样地为皇帝服务。做为臣子,不但身体要属于君主,他的心灵也应该属于君主,不应该有任何自己的独立意志、个人尊严。雍正皇帝就曾直截了当地在《朋党论》中说:“你们各位大臣如果将朕之所好者好之,所恶者恶之,是非画一,则不敢结党矣。”乾隆更提出了一个著名的理论:“奸臣”固然并非国家幸事,“名臣”的出现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国家只需要唯命是从办事敏捷的奴才。他说,“干纲在上,不致朝廷有名臣、奸臣,亦社稷之福耳”。因此清代这些饱读四书五经的大臣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无思想无操守,除功名利禄外无所关心。在皇帝明察之下,他们老老实实,卖命效力,以图飞黄腾达。皇帝一旦放松警惕,他们就会大肆贪污,尽一切可能盗窃皇帝的家产。他们选择了动物式生存。所谓操守、尊严和人格,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不着边际的空话。 最后再让我们来看一看文学作品中反映出的精神面貌。 《诗经》里面有许多篇章,大胆地描写爱情,甚至性爱。例如《诗经·召南·野有死麇》:“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蜕兮,无使尨也吠。” 意思是有个猎人在野外打死了小鹿,用白色的茅草把它包好,用来做为献给少女的礼物。一个少女对他动情,他就趁机挑逗她。最后三句很生动地表现出那个少女和猎人一起走向密林深处的心情:轻轻地走,慢慢地走,不要急躁,不要碰我腰间的围裙,不要惹那黄狗吓人地汪汪叫。 这首诗不直接写性,只是描写二人向林中深处走去的心情,多么含蓄,又多么自然健康!那时候的中国人并不认为性是一件见不得人的需要遮遮掩掩的事,中国人的自然本性还没有被后来的文化阉割。 《诗经·墉风·柏舟》中则说:“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说是一个女子有了一个适合自己的意中人,可是父母不同意,她大声呼号“母也天只,不谅人只!”说你们不体谅我的心愿,我死也要和他在一起!这种表达,多么直率大胆! 先民们的天真烂漫和心无杂念,如同狂风暴雨洗后的天空,高远而纯净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诗经里面充满了生命的欢欣,充满了野性、活力、大自然和美。所以孔子对《诗经》的评价是“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唐宋时代,中国人在思想上的原创力不再,但是文学艺术方面的创造力却突然勃发。唐诗展示了前所未有的艺术生命力,精神蓬勃,气象光辉。其风格或者高昂明朗,或者雄浑壮大,或者具“清水出芙蓉”的自然之美。宋词则为中国人表达情感开辟了新天地,其清新婉约和生活化更胜唐诗一筹。李泽厚说:“只要中国人还说汉语,只要中国人还用方块字在进行写作,那么唐诗宋词的魅力是永恒的。” 然而宋代以后,诗人们的才性、阅历、学识均大幅崩塌。他们画地为牢,处处模仿着过去,重复着过去,以诗写得像唐或者像宋沾沾自喜。遇到花朝或者月夕,或者其他任何人生情境,他们都已经形成固定的解释方式、感受方式和表达方式。他们以拾前人余慧为荣,不敢越藩篱一步。明清五百年的诗坛,没有一点激情和冲动,没有一点真性情,甚至没有一个真表情,除了纳兰容若外,居然没再产生一个有影响的诗人。 宋代以前的中国人,可以说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他创造着,体验着,发现着,说自己想说,想自己所想,生机勃勃,生趣盎然。 宋代以后的中国人不但失去了创造力,也失去了感受力。整个民族只剩了一个外壳,没有了灵魂。社会如同一潭死水,散发出腐烂的气味,从上层到下层,人们都既狡猾又愚昧,既贪婪又懦弱。用汤因比的话来说,这种生活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存在”,“它之所以能活着只是因为它已经僵化了。”(汤因比《历史研究》)如果说这几百年中国人有什么进步,那就是在政治厚黑学和民间骗人造假术上的进步。 因此,宋以前的中国人和宋以后的中国人,其实是两个物种。其差别就好比一个好罐头和一个变质罐头的差别,或者说是石墨与钻石的差别:虽然同是由碳原子构成,性状却已经完全不同。中国人的性格历史如同黄河,先秦是上游,清澈见底,汉唐是中游,虽泥沙俱下,毕竟有波涛汹涌之雄大气象。明清是下游,经常断流,已奄奄一息。 今天的中国人也许仍有人盛赞明清社会之稳定,但西方人的语言里,对这种僵化状态只有赤裸裸的厌恶。赫尔德把中国比喻成一具僵尸:“这个帝国是一具木乃伊,它周身涂有防腐香料,描画有象形文字,并且以丝绸包裹起来;它体内血液循环已经停止,犹如冬眠的动物一般。” 比万博士说:“为了避免中国的命运,欧洲付出了一千年野蛮生活的代价。”这个代价在他们看来是值得的。 第一编 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 第三章 春秋时代的贵族精神 对于贵族精神,中国人已经很陌生了。虽然现在许多别墅小区,都起名“贵族苑”“贵族庄园”“傲城尊邸”之类;虽然今天的中国人开始崇尚所谓“贵族”生活,但是很不幸,大部分人所理解的贵族生活,就是住别墅、开宾利车、打高尔夫,就是挥金如土花天酒地,就是对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其实,这不叫贵族精神,这叫“暴发户精神”。 什么叫贵族精神呢?让我们先从宋襄公的故事讲起。 读过“毛选”的人都知道宋襄公的泓水之战。通过那一战,宋襄公被标上了“蠢猪式的仁义”的标签,成了后世中国人嘲笑的对象。 《韩非子》中是这样记载这个故事的。说是宋国与楚国打仗,宋国军队列好了阵,楚国军队渡过泓水来交战。宋国的军官对宋襄公说:“楚军比我军人数多,我们应该趁他们正在渡河马上发起进攻,那样楚军必败。” 宋襄公却回答说:“不行,那不符合战争规则。君子说:‘不能攻击已经受伤的敌人,不能擒获须发已经斑白的敌人;敌人处于险地,不能乘人之危;敌人陷入困境,不能落井下石;敌军没有做好准备,不能突施偷袭。’现在楚军正在渡河,我军就发起进攻,不合仁义。等楚军全部渡过河,列好阵,我们再进攻。”(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 结果是等楚军全部渡过河后双方才开战。宋军因寡不敌众,落得大败,宋襄公也受了伤,第二年悲惨地死去。毛主席因此有了一句著名的语录,叫做:“我们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种蠢猪式的仁义道德。”由于这一最高指示,这个寓言被选进了中学课本,宋襄公成为全体中国人都知道的著名历史人物。 用今人的眼光来看,这位宋襄公确实愚蠢呆板得可以。但是如果我们对宋襄公所处的时代有所了解,就会知道他的选择,正是对“贵族精神”的诠释。 中国贵族文化的首要标志是“礼”。春秋时代的上层社会中,“礼”如同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就如同今天“钱”的无所不在一样。甚至在战场上,人们也需要遵守“战争礼”。黄仁宇在《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中说“春秋时代的车战,是一种贵族式的战争,有时彼此都以竞技的方式看待,布阵有一定的程序,交战也有公认的原则,也就是仍不离开‘礼’的约束”。 春秋时以车战为主,因此必须选择好一处平坦开阔的地点,双方约好时间,大致同时抵达,等列好队伍之后,鸣起战鼓,驱车冲向对方。这就是所谓的“结日定地,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 这种战争,更像体育比赛,要遵守一定的次序。《左传·昭公二十一年》记载的宋国公子城与华豹之战十分典型。双方战车在赭丘相遇,华豹张弓搭箭,向公子城射来,结果却偏离目标。华豹动作敏捷,又一次搭箭上弦。公子城一见,对他不屑地大喊:“不更射为鄙!”意思是战争的规则是双方一人一箭。你射了我一箭,现在应该我射你一箭了。你不守规则,岂不太卑鄙了!华豹闻言,就放下弓,老老实实地等公子城搭弓。结果是公子城一箭射死了华豹。史书并没有嘲笑华豹愚蠢,相反却肯定他以生命维护了武士的尊严。 在今人看来,这些老祖宗在战场上的表现似乎太迂阔了,其实不然。因为春秋以前的作战方式和战争理念都与后世有很大的不同。春秋时期的军队都是以贵族为主体,战士人数不多,百辆战车而已,每次战争一般不超过一天。因此那个时候的战争更像是一次大规模的绅士间的决斗。贵族们在战争中比的是勇气和实力,偷袭、欺诈、乘人之危都是不道德的。正如徐杰令所说:“春秋战争礼最大的特点,在于讲究承诺,遵守信义,不以阴谋狡诈取胜。”宋襄公所说的“不重伤(不让人二次受伤,就是不攻击伤员),不禽二毛(不俘虏老年人),不鼓不成列(对方没有排好队列时,本方不能进攻)”,和《淮南子》所说“古之伐国,不杀黄口,不获二毛”,正是那个时代普遍的战争规范。 不仅那时的战争规范令人已经十分陌生,那个时代战场上贵族们的风度和言辞,更是今天的读者难于想象的。《左传成公十六年》记述了晋国和楚国在鄢陵打的一场大仗,让我们看到春秋时代的“战争”是多么彬彬有礼。史书的原文是:“郄至三遇楚子之卒,见楚子,必下,免胄而趋风。” 也就是说,在这次战斗里,晋国的大将军郄至前后三次遇到了楚共王。他每次见到楚共王,都脱下头盔,快步趋避到一边,以表示对楚共王的恭敬。楚共王很欣赏这位晋国将军的风度,派工尹襄赠给了郄至一张弓,并说:“方事之殷也,有铢韦(红色皮革)之跗注(绑腿),君子也。识见不榖(国君自称)而趋,无乃伤乎?”意思是:“战斗正激烈的时候,我看到有位打着红色皮绑腿的有礼貌的人。他一见到我,就遵循礼节疾步趋走,让他受累了!” 郄至怎么回答?《左传》说:“郄至见客,免胄承命,曰:‘君之外臣至,从寡君之戎事,以君之灵,间蒙(现在穿着)甲胄,不敢拜命。敢告不宁,君命之辱。为事之故,敢肃(作揖)使者。’”意思是郄至接见了工尹襄,脱去了盔甲,听他传达楚王的话,回答说:“您的外国臣子郄至,奉了我国君主的命令作战,在战场上正穿戴着盔甲,不能下拜。承蒙您派人慰问,我心里实在感到不敢当。因为在战斗当中,只好对您的使者行个敬礼了。”说完,对工尹襄作了三个揖就走了。 正如这个故事所表现的那样,即便是血腥的战争中,优雅仍然是春秋时代贵族的基本追求。虽然彼此的目的都是击败对方,但他们言辞却仍然处处得体。郄至对敌国君主不失尊敬,而楚王在危难之际,竟然也不忘去褒扬对手,并派人给他送去礼物。正如钱穆先生所评价说:“当时的国际间,虽则不断以兵戎相见,而大体上一般趋势,则均重和平,守信义。外交上的文雅风流,更足表现出当时一般贵族文化上之修养与了解。即在战争中,尤能不失他们重人道、讲礼貌、守信让之素养,而有时则成为一种当时独有的幽默。” 了解了这些背景,我们就可以了解泓水之战中宋襄公并非是心血来潮。作为殷朝贵族后代、从小受到严格贵族教育的宋襄公,讲究贵族风度是他根深蒂固、深入骨髓的观念。在战争中,他既要取胜,也要赢得“漂亮”、赢得“合理”、赢得“高贵”。甚至在一定意义上,风度大于胜败。那些今天看起来迂腐的礼仪其实不仅仅是仪式和礼节,更是一个阶级不可更改的文化信念。宋襄公的“愚蠢”,其实是那个时代贵族风度的光彩流露。 其实有很多史书肯定了宋襄公的做法。比如《春秋公羊传·僖公二十二年》对此事的评价是:“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礼,有君而无臣。以为虽文王之战,亦不过此也。”认为即使周文王遇到这种情况,也不会比宋襄公做得更好了。司马迁在《史记》中也说:“襄公之时,修行仁义,欲为盟主……襄公既败于泓,而君子或以为多,伤中国阙礼义,褒之也,宋襄之有礼让也。”就是说宋襄公虽然失败了,但是很多君子认为他值得赞扬,他们感叹在礼义缺失之时,宋襄公却依然秉持礼让精神。 直到宋代苏轼的《宋襄公论》,才开始以成败论英雄。苏轼以反传统的姿态指出,不论如何,兵败于楚,就是宋襄公的罪过:“至于败绩,宋公之罪,盖可见矣。”当然,历代批判宋襄公的言论以毛主席那句名言为登峰造极。后代中国人对宋襄公的唐突,其实证明了贵族传统在中国大地的断裂。 由于中国的贵族传统中断太久,今天的中国人确实已经很难理解先秦时代祖先们的内心世界。 好在大量的西方文学影视使我们对欧洲的贵族多少有一些了解。也许通过援引一些欧洲中世纪的历史,我们更容易理解我们的祖先,因为贵族社会的一些精神原则是一脉相通的。如果我们感觉宋襄公时代的“不重伤,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过于古奥,那么,打这么个比方,也许就容易明白了:春秋时代的战争规则,其实就是中世纪欧洲的“骑士精神”。 欧洲骑士的行为准则是:不伤害俘虏,不攻击未披挂整齐的骑士。不攻击非战斗人员,如妇女、儿童、商人、农民、教士等。 欧洲骑士间的战争,和春秋时代的贵族战争一样,也是要摆好战场之后,堂堂正正地对攻。搞突然袭击,对真正的骑士来说,是一种可鄙的行为。骑士精神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不畏强者,作战勇敢,不得贪生怕死,另一方面则是同情弱者,对失败者宽洪大量。当一名骑士俘虏了另一名骑士后,必须将俘虏待如上宾。英法战争期间在克里西及普瓦泰被俘的法国骑士,在英国人的军营中就经常受邀与胜利者英国人一起盛饮娱乐,活得安然舒适,直到被赎回为止。 这岂不正是我们嘲笑了几千年的“宋襄公精神”?可惜的是,今天相当多的中国人崇拜骑士精神,却很少有人意识到它是“宋襄公主义”的欧洲版。 同泓水之战一样,春秋时代还有许多故事,我们今天读起来,都感觉是那么难以理喻,或者那么可笑。其实,这些故事在西方贵族时代,都能找到类似的翻版。 比如在当年“批孔”大潮中,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个故事是子路正冠。说的是孔子的弟子子路,在战争中阵亡,他临死前还不忘系好被对手砍断的帽缨,正冠而死。人们认为这个故事说明儒家学说是多么害人,死到临头,还念念不忘教条。 其实重视仪表、重视细节,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教养。先秦社会礼仪无处不在,从穿衣、戴帽到在宴会上怎么与客人交谈,每一个细节都有繁缛的要求。今天的读者如果翻阅《周礼》之类的先秦典籍,也许感觉这些记载过于繁琐古板。这也是贵族社会的共同特点。中世纪法兰西贵族以言谈举止的彬彬有礼闻名。法兰西贵族从小也要经过严格的礼仪训练。国王在宫廷女仆面前都要脱帽致敬,公爵们走过凡尔赛宫庭院,由于不断地行礼,只能把帽子拿在手上。 礼教精神的一个重要原则,是贵族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尊严和风度。子路在敌人的刀锋下系好帽缨,其实正体现了贵族式的在死亡面前的从容不迫。西方的贵族社会也能找到类似的例子。法国大革命高峰的时候,路易十六和皇后都被送上了断头台,皇后上断头台的那一刻,不小心踩到了刽子手的脚,皇后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优雅的道歉:“对不起,先生。” 正如这位皇后的下意识反应一样,“贵族文化”的首要特质就是优雅。子路的最后一个动作,不叫迂腐,叫教养,叫贵族风度。 另外一个故事,今天的读者读起来一定感觉更奇怪。 这个故事同样发生在上文提到的鄢陵之战中,晋国将军韩厥打败了郑国的君主郑伯。郑伯乘车逃走。为韩厥驾车的驭手杜溷罗说:“赶快追。他的御者左顾右盼,心不在焉。很快就能追上。”韩厥却说:“算了吧。不能再次羞辱国君了。”他命令驭手调转车头,放过了郑伯一命。 这个故事反映了贵族社会的一个重要信条,就是对对方的君主保持尊重。因此晋国的将军在战争上遇到楚国的君主,也要行礼致敬。春秋小霸郑庄公有一次大胆地挑战周王室,在战场上大获全胜,还射中了周王的肩膀。不过,在周王逃跑之时,郑军并没有追击。庄公说:“君子不欲多上人,况敢陵天子乎!苟自救也,社稷无陨,多矣。”就是说,我与周王作战,是迫不得已,怎么敢再凌辱天子!当天晚上,郑庄公专门派了使者去探周王,并且问候他的左右近臣。 欧洲政治中也有一个类似的传统,那就是做过国王的人即使被从王位上推下来,也会受到必要的礼遇。这是骑士精神的表现之一。因此,欧洲权力斗争中的失败者鲜有被处死的例子。人们无法容忍一个国王杀掉另一个国王。他们不是不知道养虎遗患的道理,可就是不愿破坏自己的骑士风度。1688年,威廉三世征讨英国,从自己岳父詹姆斯二世手中夺取了王位。之后他网开一面,故意在囚禁岳父的城堡前的大海上不设防备,让他顺利乘船逃到法国。第二年,他的岳父就组织了一只精良的雇佣军在爱尔兰登陆。威廉三世不得不从英法战争中腾出手来对付卷土重来的岳父,虽然最后将詹姆斯赶回了法国,却因此在英法战争中失利。不过,似乎没有人因此而批评威廉的不智。 春秋时代的战争中,还有许多有趣的插曲。比如发生在楚国与晋国的另一次战争“郫之战”中的一个画面。那场战争晋国被打得大败。在逃跑时,晋国的许多战车陷入泥坑,狼狈不堪。楚国士兵不但不乘机追杀,反而还跑上前教晋车如何抽去车前横木,以便冲出陷坑。晋军脱离困境后,还回头对楚军开玩笑说:“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就是说,还是你们逃跑有经验啊! 在今天的中国人看来,这种战争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其实这种“可笑”的场景在中世纪欧洲贵族的王位之争中也经常能看到。 1135年亨利一世去世,他的外孙亨利二世和外甥斯蒂芬都认为自己有权继承英国王位,斯蒂芬抢先一步登上了王位,亨利二世不服,从此领兵前来争夺王位。在第一次王位争夺战中,年仅十四岁的亨利二世经验不足,准备不充分,还没开战军队就没有粮饷,陷入饥饿,困窘之下,他居然向敌人斯蒂芬请求支援。而斯蒂芬呢,居然也就慷慨解囊,借钱让亨利二世把饥饿的雇佣军打发回家,第一次战争就这样可笑地不了了之。 数年之后,亨利羽翼已丰,卷土重来,双方再次展开大战,这次亨利很快取得胜利,斯蒂芬俯首投降。然而,双方谈判后达成的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双方约定,斯蒂芬继续做英国国王,不过宣布亨利二世为他的继承人,一旦百年之后,由亨利二世登基。 另一场王位争夺的结局更富于戏剧性。英国爱德华三世的两个儿子兰开斯特公爵和约克公爵的后代都对英国王位发生了兴趣,两个家族各拉一批贵族,发动了内战。因为兰开斯特家族的族徽是红玫瑰,约克家族的族徽是白玫瑰,所以这场战争被称为玫瑰战争。战争的结局是不打不成交,两大家族在战争中打出了感情,兰开斯特家族的亨利第七,娶了约克家族的伊丽莎白,宣布约克和兰开斯特两大家族合并,结束了玫瑰战争,也结束了兰开斯特和约克王朝,开创了都铎王朝。 这些故事反映出,贵族时代的战争与平民时代有明显不同。贵族间的战争一般并不以杀戮和彻底征服为目的,只为分出胜负。所以战争一般点到为止,给对方留足面子。在战场上,大家是敌人,下了战场,大家仍然是朋友。 多年思想政治课教育的结果是,“贵族”在我们的头脑中成了一个负面的概念,它意味着铺张奢侈的生活和抱残守缺的价值观。其实,贵族们固然有保守、特权的一面,也有优雅、超越和勇于承担的一面。 贵族精神的第一条就是勇敢。俄罗斯贵族有为国献身的光荣传统,几乎每个贵族都会把孩子送去当兵,沙皇也经常亲征。《战争与和平》中,贵族安德烈将要走上战将,抵抗拿破仑的侵略。他的父亲老公爵对他的嘱咐是:“记住,安德烈,你要是战死了,我会痛心的,可是假如我知道你的行为不像是我的儿子,我会感到羞耻!”安德烈最终因在战场上负伤而死。 这种情景在先秦其实随处可见。和西方封建社会一样,中国上古的贵族都是武士,贵族男子都以当兵为职业。“吾国古代之士,皆武士也……有统驭平民之权利,亦有执干戈以卫社稷之义务,故谓之‘国士’以示其地位之高。”翻开《左传》《国语》,我们发现那些贵族个个都能上阵打仗,就连春秋末期的孔夫子,也长于武道,精通射御之术。 春秋时代,整个贵族阶级都以执戈披甲为荣,视冲锋陷阵为乐。秦国在选择国君时,首要条件就是勇敢:“择勇猛者立之。”楚康王即位五年而无战事,认为是自己的莫大失职。在整部的《左传》中,我们找不到一个因胆怯而临阵脱逃的人。历史学家雷海宗认为,一般来说,春秋时的人们大多毫无畏死的心理,他们认为死在战场上是最好的死法。 贵族精神的第二条是重视荣誉,敢于承担。毕达哥拉斯说,贵族的生活是荣誉的,而奴隶的生活是牟利的。确实,贵族是一个视荣誉重于生命的阶层。他们自认为血统是高贵的,因此做事要光明磊落,不敢以卑贱的行为来玷污自己的血液。 今天中国人往往认为贵族只意味着特权。有好处时先上,有危险时先逃。其实,权力也意味着责任。打个比方,西方航海业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在一艘船沉没时,船长必须最后一个逃生。贵族在上古社会中的作用就如同船长。在享受特权的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在关键时候必须能挺身而出,为国家和君主献出生命。 公元前541年的时候,在郑国的虢地,各诸侯国召开盟会。这个大会叫“弭兵大会”。“弭”就是停止的意思,弭兵大会,就是停战大会,停止战争,呼吁和平,号召各国和平相处。 但是这个大会正在进行中时,鲁国的大夫季武子就出兵征讨莒国。消息传来,出席大会的楚国代表主张杀掉鲁国的代表叔孙豹泄愤。晋国的大臣乐桓子赶紧去通知叔孙豹,表示要帮他做做工作,免于大难。 不料叔孙豹听到消息后,却拒绝了乐桓子的好意。为什么呢?叔孙豹说:我来参加诸侯大会,就是为了保卫社稷。我如果避免了大难,各国必然要派兵联合讨伐鲁国。这不是给鲁国带来了灾祸吗?如果他们在这个大会上把我杀了,那也相当于惩罚了鲁国,鲁国就不会遭遇大兵压境之险。所以我宁愿死在这里。 这就叫承担精神。这件事见于《左传·昭公元年》和《国语·鲁语下》。 一个更有名的故事发生在公元前548年的夏天,齐国大臣崔抒,设计杀害了君主齐庄公。事后崔抒找来太史伯说:“前几天主公调戏我的夫人,被人杀了。为了照顾主公的面子,你一定要写‘先君害病身亡’。”不想太史伯却回答说:“按照事实写历史,这是太史的职责。”遂在竹简上直书:夏五月,崔抒弑君庄公。 崔抒大怒,抽剑杀了太史伯。按惯例,太史之弟继承乃兄之职,新太史在记载这一段时,仍然直书:“崔抒弑其君”,崔抒又把他杀了。可是第三个太史还是照样写。崔抒叹了一口气,只好作罢。一个叫南史氏的太史听说几位太史都被杀了,大义凛然,“执简以往”,准备续写史书,走到半路,听说已经直载其事,才回去了。 春秋时代的贵族们就是这么简单,这么执着,这么硬骨头。 在死亡面前的尽责不苟和从容不迫,在影片《泰坦尼克号》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在大船即将下沉的时刻,船长没有选择逃亡,而是走进了船长室。设计师先生对女主人公的那句话深深地印在了观众的脑海里,“我没能为你造一艘足够坚固的船”,然后也选择了与他的船待在一起。这就是“贵族精神”在资本主义早期的遗存:尽责任,敢担当,在关键时候勇敢地迎向死亡。 看过《泰坦尼克号》,相信人们对当年泰坦尼克号在沉没过程中,甲板上的乐队一直坚持演奏这一幕印象深刻。在黑夜寒风中,忘我地演奏的乐手形象,就是贵族精神的最佳诠释。它告诉我们,有一种死,比平凡的生更伟大、更永恒。 我们得重新定义文明与财富的关系。我们曾经说越穷越革命,越穷越高尚。其实贫穷从来不是好事。贫穷遮蔽了人的眼睛,让他看不到食物以外的东西;贫穷枷锁了人的身体,让他像动物一样不停地被原始欲望折磨。贫穷剥夺了人的力量、尊严和权利。在人类文明发展早期,贵族阶层与其他阶层相比,不仅在物质上,而且在精神上、文化上,有很大的优越性。财富和地位让贵族有了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来关心自己的尊严,完善自己的风度,发展自己的精神世界。一代一代的贵族教育,在贵族这个阶层培养起一系列比其他阶层更为突出的品质。 贵族精神之所以宝贵,是因为勇敢、尊严、优雅、荣誉心等品性的成长和发育非一朝一夕之功。贵族精神的产生和完善就像酿酒,需要一个代代承继、陈陈相因的漫长过程。所谓培养贵族需要三代,一般来说,第一代贵族身上的草莽味、江湖味、暴发味是很难随着时间的流逝彻底洗掉的。从第二代贵族开始,由于拥有良好的教育条件,他们开始形成与第一代截然不同的生命经验和价值观。从第三代开始,贵族们追求物质利益和开拓家族基业的激情开始淡化,贵族精神内化到他们的骨子里,举手投足、待人接物都透露出良好的教养和风度。 因此,贵族文化想要产生和传递下去,首要条件是稳定性。 贵族家族的分家方式保证了其稳定性。贵族们分家采用长子继承制,即由长子承袭所有家产,别的孩子没份。这是因为贵族的爵位是没法分的,父亲是公爵,不可能十个儿子个个是公爵,所以爵位只能给一个儿子。有了爵位,就要有与之相配套的土地和财产,所以贵族家的土地不能像老百姓家那样,一分十份,一人一份。儿子们都要争,怎么办?那就法定下来,只给长子。所以就形成了长子继承制。 长子继承制使得贵族家族能保持高度稳定性。英国大贵族往往能存在几百年。1764年,约翰·道尔利普尔估计,大约5%的英格兰地产是根据旧的财产继承制代代相传的。百年之后,法国学者希伯利特·泰纳访英后总结:“多数古老的地产是借助长子继承制法则保存下来。” 这种稳定性是贵族精神产生的容器。只有贵族阶层能提供代代相传的、不间断的、高质量的贵族教育。春秋时代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都是贵族的课程。礼乐指礼仪和音乐歌舞。射御指军事技能。因为春秋时代战争以车战为主,驾车、射箭的技术是武士所必备。书数是指语文和数学。从“六艺”的内容看,它既重视文事,也重视武备;既训练人的外在行为规范,也陶冶人的内在精神情操。这种贵族教育设计是相当均衡而合理的。而在欧洲,贵族的孩子在10岁左右就会被送到比自己家庭高一级的贵族家中充当仆童,接受礼仪教育,观摩骑士比武和训练。 稳定性、优裕的、超越了功利追求的生活条件,使贵族的生活“并不仅仅是一种比普通的生活更舒适、更无忧无虑或更高贵的生活,它是一种质量完全不同的生活。它之所以是‘得体’的,是因为它达到了这一程度——由于已经拥有了纯粹的生活必需品,由于已经从劳作中解脱出来,并且克服了所有生物对自身生存的内在的迫切需求,生物性的生活进程不再受到制约。”(汉娜·阿伦特《人的条件》)据说欧洲贵族家庭一个贴身女仆在文艺方面的知识比后来的专业人员还要丰富。在不必为衣食甚至功名烦忧的前提下,贵族们开始追求更高境界的东西,在这种追求中体现出人之为人的高贵之处。诗人叶芝认为,只有贵族社会才能产生伟大的统治者和廉洁的政府,才能保护艺术,因为贵族阶级不再贪图财富而且深明礼仪,所以他们才能使艺术家有闲暇来从事创作,使公众有文化修养来欣赏艺术。 第一编 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 第四章 不可复制的黄金时代 当然,过分的稳定和过于严格的礼仪约束,会使一个社会失去活力。春秋时代中国之所以能够生机勃勃,绚丽多彩,是因为列国竞争的环境,使得春秋时代远比西周时代的空气更为自由。 在西周前期,在分封制基础上的大一统运转良好,秩序井然,纪律严明,社会安定,堪称“盛世”。然而人们的创造力和活力也被重重礼制严重束缚住了,除了一个周公,西周前期并没有出现伟大的思想家。随着时间的推移,各国诸侯与周天子之间的血缘联系越来越淡漠,周王对地方的控制力越来越弱,中国进入了春秋战国长达数百年的动荡期。在这个动荡时期内,王室衰微、“礼崩乐坏”。多极的政治格局和激烈竞争的社会环境,使各国统治者急于延揽知识与人才,人才可以四处流动,从贵族、士人到普通农民,人人都拥有逃亡的自由,或者说用脚投票的自由。孔子见七十二君,就是说孔夫子他老人家走遍了七十二个国家。由此造成社会控制的松弛,人的身份不再是不可松动的禁锢,人的精神首次获得空前的自由发展空间。同时,正如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所说:“周既不纲,权利四散,游士学者,各称道其所自得以横行于天下,不容于一国,则去而之他而已。故仲尼见七十二君,墨翟来往大江南北,荀卿所谓‘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在一大夫之位,则一君不能独畜,一国不能独容’。言论之自由。至是而极……岂所谓‘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者耶?” 而随着严格等级秩序的破坏,贵族精神逸出了上层社会的樊篱,流布到社会各个阶层,与社会底层的草根活力和创造力结合起来,激活了整个社会的能量,创造了中国历史上一个不可复制的黄金时期。 首先从贵族精神中汲取营养,并推陈出新的是士人阶层。春秋时期,夏商周时代留下来的典籍不再是贵族的专利,普通人也有机会接受教育,进行精神上的探索。春秋时代的“士文化”,可以说是贵族文化的一种延续。事实上,百家争鸣之中,那些起自社会中下层知识分子的惊人智慧并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他们接续的、依赖的精神资源是旧有的贵族文化。钱穆先生说:“春秋时代,实可说是中国古代贵族文化已发展到一种极优美、极高尚、极细腻雅致的时代……此下战国兴起,浮现在上层政治的,只是些杀伐战争,诡谲欺骗,粗糙暴戾,代表堕落的贵族;而下层民间社会所新兴的学术思想,所谓中国学术之黄金时代者,其大体还是沿袭春秋时代贵族阶级之一分旧生计。精神命脉,一气相通。因此战国新兴的一派平民学,并不是由他们起来而推翻了古代的贵族学,他们其实只是古代贵族学之异样翻新与迁地为良。” 当然,士人们在贵族文化的基础上生发出许多崭新的内容。士人们的心灵冲破了三代的鬼神崇拜枷锁,在精神的天空中自由地翱翔。许多底层人士可以以智慧和知识为资本,抗礼王侯,主宰着自己的命运。因此他们一个个活得顶天立地。他们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了自主的欢欣和自由的快乐,也特别强调精神的自由和人格的独立。《论语》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他们坚持以自我的价值判断为标准,不屈从于任何权威,如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许多人宁愿舍弃富贵,也要追求人格的独立。比如段干木“官之则不肯,禄之则不受”。齐国于陵子仲“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追求绝对的精神自由,是春秋战国时期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特征。 除了士人阶层,其他阶层在春秋战国时代也产生了强烈的独立意识和人格追求。在春秋以前,自由、独立这些词是不属于贵族之外的其他群体的。到了春秋战国,在那些底层社会的人才终于不再受制于身份的限制,而是可以以自身本领为资本,主宰自己的命运。 春秋时晋国栾氏家族,依仗有一个著名的勇士督戎,公然与国家作对,相国范宣子为此事极度烦恼。范宣子有一个奴隶名叫斐豹,主动向范宣子请缨,说我可以替你杀了督戎,但条件是你要给我自由。 范宣子大喜过望,马上同意了这一要求,并且对斐豹发誓说:“而杀之,所不请于君焚丹书者,有如日!”就是说,我当着太阳发誓,你杀了他,我一定上奏国君,把记载你奴隶身份的档案烧掉。在随后的决斗中,斐豹杀掉了督戎,为自己赢得了自由。 从这个故事之中,我们可以看出,一个社会地位最卑微的奴隶,在春秋战国时代也可以凭自己的本事来改变自己的地位。斐豹敢于和堂堂一国之相来面对面谈判,向他的主人开出交换条件,凭的是他的能力。做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明确记载的被解放的奴隶,斐豹身上体现了早期中国底层社会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对贵族等级制度的反抗。而范宣子也为这个奴隶的气度所折服,不但接受了他的条件,还向他起誓遵守。这说明那个时代有作为的政治家的共同特点是识时务和通达。 让我们再来看看另一个侠客的故事:晋人豫让本是大贵族智伯的家臣。智伯的对手赵襄子除掉智伯,为了泄愤,又把他的头颅作成溲器。豫让十分生气,他为了给故主报仇,混进赵府做仆人,想趁机杀掉赵襄子,结果提前暴露了身份,被抓住了。赵襄子得知了豫让为主复仇的动机,感于他的忠义之心,居然把他给放了。 然而豫让仍不死心,于是拿漆涂在身上,让自己身上长满了恶疮,又生吞木炭,让声音变得嘶哑。用自残的方式,化妆易形,再次去刺杀赵襄子,结果还是被抓住了。赵襄子说这回我不能再放过你了,你死前有什么要求就说吧! 豫让说,我只想刺你的衣服几剑以尽我对智伯的心意。于是赵襄子就把外衣脱下来给他,豫让对这件衣服连刺三剑,伏剑而死。 很多人对豫让的举动不解。因为豫让当年也曾为范家、中行家效力,这两家都被智伯灭了。在临死之前,有人问豫让:你当初不为范家、中行家报仇,反倒为智伯卖命,为什么今天智伯被人灭了,你就非要为他报仇? 豫让回答说:当年范家、中行家对我并不礼遇,而智伯待我像对待国士,我自然要用国士的行事方式来报答他。 豫让的这一句回答,开了两千年来“士为知己者死”的滥觞。豫让认为,自己不是任何一个贵族的附属品,如果你不肯和我平等相交,我们之间就只有利益关系,人走茶凉。而如果你承认我的人格与你平等,对我以礼相待,那么我愿意为你这份尊重献出生命。归根结底,豫让所追求的,是等级社会里平民的个人尊严和自我价值的体现。在这个时代,平民阶层首次开始用自己的价值标准来指导自己的行为,而不是再被等级和身份意识牵着鼻子走。 有这种人格追求为基础,春秋时代的侠客们把中国侠文化的精神发展到了极致。《史记·游侠列传》对“侠”的基本特征作了描述:“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尊严,是侠客们的眼珠。 侠义精神是贵族精神在另一个方向上的延伸,它们在许多方面都是共通的。那就是对义与名的珍视,对忠和信的珍视。在春秋时代有一个大臣叫赵宣子,他是晋国的大臣。刚好那时候晋灵公在位,晋灵公年纪不大,还小,很不听话,赵宣子就常常直言不讳劝他的君主。结果晋灵公居然起了歹念,派杀手钽鹿(一个很有力气的人)刺杀。钽鹿在凌晨到了赵宣子的家里。结果翻墙一看,赵宣子居室内灯火通明。赵宣子起得太早,已经把整个朝服穿得整整齐齐,正襟危坐,在闭目养神。他这种仪容、威仪,钽鹿一看非常地感动,他说:这个赵宣子在无人见到的地方都如此恭敬,想必在有人的时候也都一定是非常地认真办理国事。这样的人绝对是国家的栋梁、是人民的主人,我不能杀他。杀了他,我就不忠了。可是因为是晋灵公交代他的事,假如他没有做,他就不信(没守信用),所以钽鹿当场就对着那棵槐树撞头自尽。 读这些春秋故事,你会惊异于他们的单纯和透明。春秋战国时的中国人,活得有声有色,死得爽快清白。在后人看来,他们也许有点稚拙,有点简单,但却像少年人一样让人感觉到生命的挺拔和亮丽。春秋时代的主要创造力出现在底层贵族,也就是士人阶层。 因此,春秋战国时期是一个上升时代,虽然战乱不休,但社会仍然发展迅速,大型都市接连出现,新鲜事物层出不穷。这是一个英雄时代,在大竞争、大动荡的背景下,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外交家辈出,导演了一出出惊心动魄、威武雄壮的历史活剧,书写了政治大变革、军事大兼并、外交大纵横、民族大融合的辉煌景象。这是一个创造时代,人们思想解放,智慧勃发,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大的学派。进入思想青春期的他们充满了创造的冲动和诉说的欲望,在早期中国文明史的天空中喷发成一道道绚丽的朝霞。那是中国漫长文化史上唯一一段可以证明中国人拥有不逊于甚至超过其他民族的思维强度、力度、穿透力、创造力的时期。“春秋战国是中国人最能发挥自己聪明才智的时代。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可能成为思想家、政治家、外交家,每个人都可能对中国历史的未来做出决定性贡献。” 第一编 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 第五章 贵族精神的遗失 绚丽多彩的春秋战国时代,被一个叫嬴政的人挥剑斩断了。 秦始皇的过错不在于他统一天下,也不在于他修长城,而在于他建立了皇帝制度。皇帝制度是天底下最自私的制度。这种统治制度的根本特征是,皇帝不是为国家而存在,相反,国家是为皇帝而存在。 皇帝一个人的意志大于所有臣民意志的总和。整个国家,就是给皇帝提供服务的庄园,全体臣民,其生存的意义都在于为皇帝奔走。一切制度安排,都以皇帝一人的利益为核心。 皇帝制度的出现,意味着贵族社会的终结。西方的贵族社会一直持续到十七世纪,而中国的贵族社会在公元前三世纪就结束了。也就是说,中国的贵族比西方早消失了两千年。这对中西方历史的发展影响是十分巨大的。 秦始皇 在秦始皇以前,贵族的权力地位来自血统,而不是现任国王的恩赐。因此国王并不能随意侵犯贵族的权利,更不能随便动贵族们的封地。贵族有相当的独立性和自由性,甚至可以与国王分庭抗礼,对最高权力形成了很大的制约。这就是所谓的“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梁启超说,贵族政治是宪政民主政治的最好基础:“贵族政治者,虽平民政治之蟊贼,然亦君主专制之悍敌也。贵族政治,固有常为平民政治之媒介者焉……贵族之对于平民,固少数也;其对于君主,则多数也。故贵族能裁抑君主,而要求得相当之权利,于是国宪之根本即以粗立。后此平民亦能以之为型,以之为楣,以彼之裁抑君主之术,还裁抑之,而求得相当之权利,是贵族政治之有助于民权者……泰西之有贵族而民权反,中国之无贵族而民权反缩,盖亦有由矣。” 但是秦始皇建立了皇帝制度之后,贵族阶层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皇帝制度标志着一种全新统治方式的诞生:整个天下是皇帝一个人的私产,万众都是他的奴仆。正如黑格尔所说,这是一种“普遍奴隶制,只有皇帝一个人是自由的,其他的人,包括宰相,都是他的奴隶”。秦在统一六国的过程中,对各国贵族大加杀戮,没杀的也大部分流放或者迁徙。秦国原有的贵族,在皇帝制度建立之后,也几乎没有了特权,也和其他阶层一样沦为皇帝的奴仆。皇帝制度下,整个国家内没有任何可以与皇权相抗衡的力量对皇权进行有效制约。皇帝可以任意侵犯任何一个阶级的利益。一切利益都依靠皇帝的恩赐,一切权利都变得没有保障。 皇帝制度的另一个特点是大一统。只有皇帝制度之下,才真正做到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秦始皇以前,中国社会虽然动荡、混乱、征战不休,但是却是自由、开放、多元的。一个知识分子在这个国家实现不了自己的抱负,感觉这个国王不尊重知识,不尊重文化,他可以到另一个国家去施展。现在他没别的选择了,他只能生活在一个皇帝的统治之下,他没有了逃亡的自由,失去了用脚投票的权利。 至于那些社会底层的人,当然地位更为恶化。一个国家的国王过于残暴,国民可以选择向别的国家逃亡。因此国君们都不得不多多少少自我克制一些。而现在,全天下的人没地方可逃了。他们只能听任秦始皇一个人作威作福。 统一了天下的秦始皇视天下人为自己的猎物。他的老师韩非子告诉他,人是一种本性卑劣的动物,他们渴望的只有利益而惧怕的只有暴力,所以,人不值得尊重也不能相信。统治天下的方法就是“执长鞭以御宇内”,用法、术、势来束缚和操纵,就像对待拴在车子前面的牲畜一样。秦始皇是靠军队,靠征服取得成功的,所以他相信暴力和恐怖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这个历来被中国人视为雄才大略的人用长城和大海把中国变成了一个囚禁猎物的大监狱,用依靠枪杆子和严刑峻法,把所有猎物都变成了劳工,变成了为他驾车的牲畜。在这个过程中他只遇到了一个麻烦,那就是人民是有思想的。于是他“焚书坑儒”“以吏为师”“以愚黔首”,全力取消民众的思想自由,终于达到“偶语者弃市,腹诽者诛,道路以目”的程度。 皇帝制度的发明,给中国社会的发展带来了灾难性后果。在皇帝制度下,皇帝支配一切、主宰一切,所有的权力,都为皇帝一个人垄断,社会的方方面面,都为皇帝一个人所牢牢控制。它通过空前严密而有效的专制体制抑制了社会活力,束缚了人民的创造力。在此后的两千年间,中国社会万马齐喑,死气沉沉,再没有出现一个可以与先秦诸子比肩的大思想家,社会制度也没有出现一次大的创新和变革。中国人一直在“做稳了奴隶”和“求做奴隶而不得”的了无新意的一治一乱中挣扎,“奴隶性格”和“专制性格”日益发展成民族性格中相辅相成的两个突出特征。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人国民性劣化的第一个推手是秦始皇。 在秦始皇的统治下,中国文化特别是上层贵族文化受到了一次空前的毁灭性打击。 没有了贵族文化是什么结果呢?俄国小说《沦落的人们》中的一段话,很好地总结了贵族精神消失的后果,也同样适用于中国社会:“自从贵族开始饿死以后,生活里就没有人了……只剩下些商人……商人是什么?……商人不过是人面兽心的家伙,暂时披着人皮罢了。他粗野,他愚蠢,不懂生活的美妙,没有祖国的概念,不知道还有比五戈比铜币更高的东西……他们不但是贵族的敌人,也是所有高尚的人的敌人,他们贪求无厌,不会把生活装点得美丽些。” 换句话说,没有了贵族,一个社会也就没有了精神旗帜,失去了超越性,也失去了精致和优雅。中国人的群体人格受到了第一次粗暴摧残,人的尊严大打折扣。优雅、高贵无处容身,而不择手段的实用主义者更能适应这个严酷的社会。现实主义、贫困文化和流氓文化大行其道。 “贫困对人的尊严和人性的堕落所造成的后果是无法衡量的。”(查尔斯·威尔伯)贫穷使人的行为被现实利益完全控制,不再有想象力,不再有风度,不再有超越性。贫困文化进一步沉沦,就是流氓精神,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为了一口吃的,什么都干得出来。日本人渡边秀方这样评价中国人:“中国人有什么事都专讲实利与自利的性质,所以商业方面,是很拿手的。商业上所必要的宽大的忍耐的性质,是充分所有着。中国人别样事情都是很迟钝,唯商业方面则非常机敏可敬……他们只要能得钱,体面、主义、意见那些麻里麻烦的事都一概不讲的。” 在秦始皇之后,中国社会发展的一条主线就是贫困文化或者说底层文化日益取代贵族文化。秦代末期的楚汉之争,就是底层文化战胜贵族文化的第一例。其结果就是平民第一次登上了历史舞台的中心位置,并且把底层气质注入到最高政治当中。 汉高祖刘邦是一个起自底层的流氓。刘邦从小没读过书,也看不起读书人,看到读书人戴着端正的帽子,就叫人取下来,往里撒尿。他没有名也没有字,兄弟四人中他行三,所以人家叫他季,就是“刘老三”的意思。他从小游手好闲,不事家人生产作业。成年后,做了小吏,成天和那些衙役们勾肩搭背,“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又没钱,便跑到酒铺赖酒喝。年近四十,还没成家立业,只不过在朋友帮助下混到了个小小的泗水亭长。亭长主要职掌“逐捕盗贼”,维持地方治安。用今天的话来说,相当于乡派出所所长。这个位置倒十分适合刘邦的流氓脾气。 楚汉战争中,刘邦被杀得大败,带着一对儿女和谋士滕公坐着一辆大车逃跑。为了让车子跑得快点,刘邦好几次把两个孩子推下车,都被滕公又拉了上来,气得刘邦“欲斩之者十余”。公元前26年,楚汉交战,刘邦的父亲和妻子当了俘虏。项羽在军前架起烧锅,把刘邦的父亲放在案板上,要挟刘邦说,再不投降,我就把你老爸下了油锅。谁知刘邦居然嬉皮笑脸地说,当年咱俩曾结拜为兄弟,所以我爸就是你爸,今天哥们既然打算把咱爸烹了,可别忘了给兄弟我留碗肉汤。项羽见刘邦一副流氓腔,没有半点办法,只好拉倒。 项羽祖先是战国时代的贵族,他身上残留着贵族的高贵和高傲,是一个个性分明的伟丈夫。楚汉战争当中,一次两军对垒,刘邦手下一个神射手叫楼烦,连射死项军三员大将。项羽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自己站出来了。“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就是说,楼烦想射项羽,项羽往那儿一站,眼睛一瞪,大吼一声,楼烦吓得屁滚尿流,跑进军营当中再也不敢出来了。 乌江之战的结果更说明了项羽身上难以化解的贵族精神。乌江之战,项羽本有机会逃亡,因为当项羽来到乌江边时,有一条船在那里等他。驾船的乌江亭长早早等在那里,一心要营救项羽。他对项羽说,现在整个乌江之上,只有臣这一只小船,请大王立即上船,汉军无论如何追不过江的。江东虽小,地方千里,数十万人,完全可以在那里再成就霸业。然而项羽却谢绝了亭长的好意。他只是请亭长把他心爱的战马带过江去,自己却和随扈亲兵全都下马步行,冲入重围,同前来追杀的汉军短兵相接。这无疑是一场寡不敌众的战斗,也是一场无济于事的战斗。项羽受伤十多处,最终不支,自刎身亡。项羽以战死这种方式,维护了他最后的尊严。如果放弃战斗,举手投降,那就不是项羽了。 项羽死得很光荣,然而这个光荣掩盖不了这样的事实:贵族精神和流氓精神斗争的结果,是贵族精神失败了。贵族太好面子,太讲规则,而流氓则更厚黑。在一个恶化的生存环境中,后者当然更有竞争力。项羽的死,象征着贵族精神的失败。满嘴粗话的地痞刘邦的胜利,宣告了中国人精神上的第一次劣化。他证明,项羽式的高贵、矜持、理想主义已经不适于中国,而随机应变,不择手段的卑劣之徒却能脱颖而出。从那时候起,中国式竞争就变成了比谁更痞,谁更赖,谁的脸皮更厚,谁更残忍不在乎。 第一编 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 第六章 淳朴未泯的汉人 秦王朝的自私和残暴太赤裸裸了。皇帝制度这个新型政治怪物在诞生之初毕竟不够完美。秦始皇父子的政治风格过于率真,以为暴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完全无视屁民的力量,终于如泥足巨人一般瞬间轰然倒塌。 秦始皇被钉上了耻辱柱,但是他发明的皇帝制度却得到了后世统治者的一致坚决拥护,所谓“百代皆行秦政制,万年咸用始皇心”。 不过,秦代的瞬间崩盘毕竟给后来的统治者树立了反面样板。汉代帝王从秦始皇身上得到了两个教训。一个是吸食天下膏血不能太急,容易噎死,要细水长流,细嚼慢咽。二是私心和贪欲不能直接昭之于众,必须加上一重伪装。刘邦提倡黄老之术,与民休息,就是等蛋糕做大再切,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是以儒家学说作为门面工程,让老百姓相信,皇帝是为他们服务的。 如同造屋一样,秦始皇浇铸起了房屋的骨架,奠定了专制的制度基础,而汉代的最大发明是抓意识形态建设,抓软实力建设。就好比对房屋进行了装修,使强硬的专制制度更有弹性和欺骗性。实质上,汉王朝就是升级版的秦王朝,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汉朝皇帝一不小心就露出秦始皇的本色。《汉书·元帝纪》记载,汉元帝做太子时,看到父亲汉宣帝喜欢严刑峻法,打击敢言之臣,就劝父亲,咱们的老祖宗不是告诉咱们要以儒治国吗?您怎么忘了?汉宣帝勃然变色,告诉他说:“你小子懂什么?我们汉王朝的统治秘诀就是‘霸王道杂之’,表面上是孔子的王道,实际上是秦始皇的霸道。专用王道,肯定翻车。”(孝元皇帝,宣帝太子也。……壮大,柔仁好儒。见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绳下,大臣杨恽、盖宽饶等坐刺讥辞语为罪而诛,尝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如果说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是“诛身”的话,那么汉武帝的独尊儒术就是“诛心”。 元光元年,汉武帝召集全国著名学者在长安开会,讨论帝国的思想文化建议问题。儒家大学者董仲舒建议说,现在全国没有一个统一的思想,“师异道,人异论”,百家之言,各不相同,老百姓感觉没有主心骨儿。他郑重建议:“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 汉武帝欣然接受。显然,格式化全国人民的大脑,是这个控制欲极强的政治强人乐于做的。 这一决策对后世影响之深远,只有秦始皇建立皇帝制度和隋炀帝发明科举制可以相仿佛。它取消了思想上的竞争,杜绝了思想进化的可能。如同青春期的孩子,被提前终止了发育和生长。思想被剪去了翅膀,由鹰变成了鸡。从汉武帝开始,直到晚清,几千年间中国再没能出现一个堪与先秦诸子比肩的大思想家。 先秦知识分子大都是理想主义者。他们不迷信权威,也没有禁区,以君王的师友自居,将自己的“道”凌驾于君王的“权”之上。合则留,不合则去。独立不惧,潇洒绝尘。 而汉代知识分子的性格与先秦士人相比发生了明显变化。因为“独尊儒术”,许多儒家大学者成了汉代的高官。匡衡、张禹、翟方进、公孙弘等人都“以儒宗居宰相位”,就是说,因为学术地位高当上了宰相。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精明而滑头。一举一动,都为了保护既得利益,不怕别人的冷嘲热讽。(“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比如公孙弘,他“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凭着这张“文凭”当上了公务员。入朝之前,他摆出一副铁骨铮铮的架势,动不动就批评几句朝政,由此获得了知名度。进入官场以后,却很快“成熟”起来,以“曲学阿世”而闻名。每次召开御前会议,他都顺着皇帝心思,附和皇帝的决定,不肯坚持原则。有时候,几个同僚私下里商量好了怎么办,但上了朝,一听皇帝的口风不对,他马上就背叛同事,讨好皇帝。(“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使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廷争。”“尝与公卿约议,至上前,皆背其约以顺上旨。”)因为这样两面三刀出卖朋友,他顺利地登上了相位。 即使你不想要什么级别地位,想清清静静做学问,汉代也不是一个好的环境。汉武帝允许你思考,但是只许用一种方式思考。“独尊儒术”否认了认识的无限性,圈定了思想的范围和方向。汉代知识分子的一个共同特点是教条迷信、思维僵化,缺乏个性和创造性。他们把孔子当成了顶峰和终极,汉代知识分子都“好褒古毁今”,奉孔子之言为金科玉律,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们终生囿于章句之学,老于雕虫之术。 当然,这只是汉代知识界风貌的一个侧面。另一方面,汉代毕竟去古不远,风气未凿。独尊儒术只是一个模糊的口号,更为明确、精致、有效地控制知识分子的技术,比如科举制,还没有发明出来。政府所能控制的,只是一小部分入仕的知识分子。大部分知识分子还可以不依帝力,自生自灭。因此,汉代知识分子身上还残存着“春秋之风”:单纯朴直,好面子,重名誉。 汉代政治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那就是官员的高自杀率。许多官员获罪被关进监狱后,都会选择自裁,原因是“义不受刑”,不愿意下狱受小吏之辱。 西汉的盖宽饶个性刚正,因直言得罪了皇帝。皇帝宣布要把他关进监狱,盖宽饶一听,拔出佩刀,在北阙之下,自刭而死,一时震动朝野。(“宽饶引佩刀自刭北阙下,众莫不怜之。”) 汉元帝时的著名经学家萧望之想打击外戚势力,被外戚陷害。皇帝要定他的罪,朋友们劝他先忍一时,等皇帝怒气过了,也许还可以东山再起。他说,我六十多了,“老入牢狱,苟求生活,不亦鄙乎”。横下心来,将刀朝脖子一抹了之。 另一位名臣张猛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被押往刑场的路上,在车中自刎而死,保全了最后的体面…… 汉代甚至还出现过“决斗”之风。西汉末年的周党,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乡佐出言侮辱,他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他到长安求学,读到《春秋》中的“复仇之义”,激起胸中往事,便缀学回乡,约乡佐决斗。周党很有风度,让乡佐先动手。决斗的结果是白面书生打不过身强力壮的乡佐,流血过多,昏倒在地。乡佐服其勇气,雇车把他迎回自己家中,亲自伺候,直到他苏醒。(周党……至长安游学。初,乡佐发党徭道,尝众中辱党父,党怀之。后读《春秋》,闻复仇之义,便极讲而还,与乡佐克日交刃。乡佐多从兵往,使乡佐先拔刀,然后与相击。党为其所伤,困顿。乡佐服其义勇,舆归养之,数日方苏,既悟而去。)这一故事听起来更像是发生在春秋时代。清代学者赵翼因此评价汉人“以意气相尚,一意孤行”,“往往周旋于死生患难之间”。 东汉的读书人还开了中国历史上“学潮”之先河。东汉后期,外戚和宦官交替执政,朝政极其黑暗。冀州刺史朱穆为人刚直,公元153年,他因为反抗宦官,遭到残酷打击报复。刘陶奋然拍案而起,率领数千名太学生“闹学潮”,为搭救朱穆而向皇帝上书。头一次遇到学潮,皇帝一时摸不到头脑,释放了朱穆。公元162年,宦官诬陷皇甫规,又一次激怒了太学生。张凤又率三百多太学生再次闹学潮,桓帝不得不又赦免了皇甫规。 东汉末期的“党人事件”影响更为深远。因为知识分子骨头太硬,东汉宦官兴起了两次迫害士人的“党锢之祸”。公元166年,宦官集团对知识分子反对派,也就是“党人”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迫害,抓捕二百余人。将“党人”的领袖李膺“禁锢终身”。但这并没有吓倒读书人,李膺被罢后,威信更高,被士人列为当朝“八俊”之首,成了道德旗帜。这就是第一次党锢之祸。 三年以后,宦官又掀起了规模更大的打击。这一次流放、囚禁了六七百名官员,拘捕了太学生一千多人。经过这场浩劫,天下敢言的儒生几乎被一网打尽。史称第二次党锢之祸。虽然政治抗争最后以失败而告终,但是汉代知识分子那种“杀身以求仁”的气节毕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光辉。汉代士人虽然在思想领域没有什么创造和开拓,却用鲜血和生命为自己筑起了流传万世的纪念碑。徐复观说:“东汉的知识分子,所以在历史中能占一个很重要的地位,乃是另有一部分置生死贫富贵贱安危于不顾,绳绳相继,在政治极端黑暗中,做出各种不屈抗争的节义、名节之士。” 不过,汉代知识分子反复抗争最后归于失败的遭遇也告诉了后代一个事实:在中国历史上,理想与权力斗争,最后胜利的永远是权力而不是理想。这对后世知识分子的心理产生了十分微妙而深远的影响。在两次党锢之祸后,其他朝代极少再出现过汉代那样知识分子的集体抗议行动。 汉代的专制之网还远没有后世那样严密。汉王朝一方面提供了数百年的和平时期,使人性不至于在极端残酷中迅速恶化。另一方面,汉代统治技术的粗糙,给社会各阶层以巨大的自由呼吸的空间。生活在汉代的人们,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保留了上古社会一脉相传的质拙单纯。 汉代仍然尚武。 对人体美的欣赏可以体现一个社会的价值取向。在汉代人眼中,男性美集中在胡须浓密,身形高大,肌肉有力等最能体现男性第二性征和力量感的方面。西汉人王商高八尺余,“身体鸿大”;东汉人虞延“长八尺六寸,腰带十围”。这都是美男子的样板。女性美的一个要件也是身材高挑丰满,出土的汉代画像资料上贵族妇女大都身形高大丰腴,与身边的侍女形成鲜明对照。 后世议论汉武帝时,常有人批评他穷兵黩武。然而击败匈奴,毕竟是中国对外战争中最辉煌的一次胜利。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战争的规律基本上都是游牧民族征服农耕民族,只有汉朝军队能让在欧亚大陆威名赫赫的匈奴闻风丧胆。在汉武帝的大胆任用下,二十多岁的天才将军霍去病率领汉人,出陇西、过焉支、越祁连、绝大漠、“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执卤获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犁庭扫穴般驰骋往来于匈奴腹地数千里,兵锋抵达今天中亚的贝加尔湖。当匈奴浑邪王率十万部在降与遁之间犹豫不决时,是霍去病单骑驰入对方阵中,厉声命令浑邪王杀掉主张逃走者,以惊人的胆量慑服了浑邪王,保证了整个部落顺利归降,这种气概在后世很难复制。 汉朝军队的强大战斗力,是建立在汉代贵族社会经常举行比武的基础上的。贵族举鼎比武相当于今天的举重比赛。汉武帝在乎举鼎比赛的成绩。刘邦少子淮南刘胥,都以力能扛鼎留载史册。 汉代画像砖石上,较力、比武是常见的内容。更值得一提的是,在汉代画像上经常现出人与老虎、野猪等猛兽的搏斗的场景,这些画面不是想像,而是现实生活的忠实记录,其惊险程度在今天看来还令人惊心动魄。汉代著名士人,司马相如、田畴、崔琰都以善于击剑而闻名,王充则经常练习骑兽圈中用刀杀死过野猪。 汉人率直、粗朴,在男女关系上相当通达,汉代墓葬当中男女裸体恩爱图像屡见不鲜。在汉代,男子和女子可以一同宴饮,结伴同路,甚至同车而行,女子也能单独会见男宾。密县打虎亭汉墓画像石上,画着一位插笄的女子与着帽男子并列而坐,其旁又有两个女子对坐宴饮,这就是汉代宴饮男女“杂坐”的情境。汉代妇女改嫁是家常便饭,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好指责的。张负的孙女前后改嫁了六次,汉景帝的皇后王氏曾经离异并与前夫育有一女,曹操在遗嘱中还特别嘱咐他的妻妾“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武故事》),这些在当时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今天的中国人不再会跳舞。高晓松说,“在我曾游历过的数十国及本国数十民族里,汉族在能歌善舞这一单项可排名倒数第一”。阿城也说:“中国汉族很久很久以前就不会跳舞了,普遍是看人家跳舞。”然而我们的老祖宗曾经是非常能歌善舞的。先秦时代,中国人吃饭时酒酣耳热后经常离席,跳上一段。直到汉代,载歌载舞仍然是中国人的拿手好戏。汉代宴会上,经常“以舞相属”。也就是说,吃高兴了,主人先起来跳上一段儿,跳罢,一位客人站起来接着跳,接着第二位客人再下场继续跳,如此循环一圈,才算尽兴。汉景帝年间,诸王来朝,和皇帝一起吃饭,边吃边跳舞。长沙定王刘发的舞姿很奇怪,他“但张袖小举手,左右笑其拙”,景帝很是奇怪,问他怎么回事,他回答说:“臣国小地狭,不足回旋。”汉景帝大笑,遂给他增加了封地面积。(《汉书·景十三王传·长沙定王刘发》注引应劭曰) 星移斗转,汉代人的精神气质大部分在今天被称为“汉人”的后代身上已经不能复识,但是汉砖画像中记录的汉人风貌至今仍能撄动人心。 第一编 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 第七章 不可再现的魏晋风流 不仅汉代人刚劲慷慨,事实上,从汉代到唐代,中国人身上一直保持着尚武、通达、开放的雄性气质。 这种精神面貌是由社会结构背景决定的:从汉代到唐代,中国是“士族社会”,这种社会与先秦贵族社会,有许多相似之处。 虽然秦始皇结束了贵族社会,虽然汉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平民建立的王朝,但是强大的历史惯性决定汉代还不能一步跨入平民社会。 秦始皇的制度设计,是把社会变成一盘散沙,以方便皇权从社会上毫无障碍和最大限度地汲取膏血。因此,秦始皇全力打击贵族、打击大户,建立平民社会。他通过立法的形式,要求“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就是老百姓家里只要有两个成年男子的,就必须分家,以此使富家大族迅速原子化。他不再任用贵族当官,而是训练大批“技术型官员”,并且将其任免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他的目的很简单:要扫平皇权与底层社会之间的一切障碍,把皇权扩张到每一个细胞,每个人都平等地成为皇帝的奴隶。 然而,贵族社会不是一下子能消灭的。皇权的扩张有其必然的规律,即使是再恐怖的癌细胞,也不可能一夜之间蔓延到全身。秦始皇背离传统的高速急转弯,终于导致秦朝的翻车。汉代以后的历朝皇帝吸取秦代经验,不得不从法家激进主义立场上,在一定程度上退回到先秦社会传统。 “贵族社会”借尸还魂的方式很简单,那就是汉代发明的“荐举制”。所谓“荐举制”,也就是由地方官推荐地方上的人才来当官。在无法进行大规模考试的背景下,官员们在“察举”人才时,自然首先会在自己更熟悉的上层社会,甚至是同僚朋友之家寻找发现人才。因此王符在《潜夫论·交际篇》说,东汉末年“贡荐则必阀阅为前”,也就是说,推荐人才,总是以名门大族为先。仲长统也说:“天下有三俗,选士而论族姓阀阅,一俗。”说明当时选拔官员先看其门第,已经形成一种惯例。底层社会的人才,除非特别杰出,声名远扬,否则很难进人地方官的视野。因此“荐举制”的结果必然造成官位基本被上层社会垄断。 所以尽管汉代特别是西汉不乏布衣之士以儒学入仕的个案,但是高级官员大多数都出身世家大族。《汉书》《后汉书》及主要汉碑中现在所能找到的两汉“孝廉”(就是被地方官推荐的人)之中,能确定其出身的一共184人,其中出身于官员贵族之家的128人,出身于地方豪强大地主之家的11人,两者相加,所占比例高达75%以上。 到三国时曹丕制定“九品中正制”后,士族子弟凭借高贵的门第,可以“世仕州郡”,几乎形成了一种变相的世袭制度。直到唐朝中期,士族仍然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张泽咸说:“杨坚代周,只打击了北周统治者宇文氏家族,对于关中士族以及齐、陈境内的河北、山东与江南的士族很少创伤。著名头等大族崔、卢、李、郑、王等姓在隋代仍是声势显赫。”因此唐代门阀观念依然盛行,比如李世民就有着浓厚的“门阀”情结,他即位之后,曾命高士廉修订《氏族志》,重新排列士族等级。虽然隋代就发明了科举制,但科举直到宋代才成为最主要的选官方式。唐代289年间,进士及第年平均只有22名。唐代士族仍然在社会上具有排他性、世袭性的优势,依然“官有世胄,谱有世官”。 因此,从汉到唐,中国社会兼具“平民社会”和“贵族社会”的双重面貌:一方面,中国是专制集权的郡县制国家,从体制上来讲,官位都由皇帝任命,而不是由贵族继承。但另一方面,“荐举制”导致在皇帝和平民之间,又恢复了一个类似贵族的稳定而强大的“士族”阶层。“门第”是决定一个人社会地位的最重要标准,虽然高级官位不再世袭,但却由上层社会垄断。因此,从汉代到唐代,中国社会可以称为“半贵族社会”或者“士族社会”。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之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玻璃天花板,下层社会中的人才除非极为突出,否则无法跻身上层社会。下层文化因此也就无法侵蚀到社会上层,类似于贵族文化的“士族文化”就在这种上下隔离的半封闭状态中发育成熟。这种情况的出现,意味着贵族传统在郡县官僚制的外壳下一定程度上悄悄复苏。 对于“世袭”,我们一直持批判态度。其实在科举制成熟以前,这种世袭也有其必然性。 在科举制兴起以前,底层社会的教育很不普及,教育资源基本上都被上层社会所垄断。只有上层社会才能提供完整、良好的教育。曾经有大臣问魏孝文帝,为什么选官时那么重视门第,孝文帝回答说:“苟有殊人之伎,不患不知。然君子之门,假使无当世之用,要自德行纯笃,朕是以用之。”也就是说,“君子之门”子弟即使没什么特别突出的才能,但是长期受家族的教育和熏陶,通经史、习礼仪、熟悉典章制度,当起官来更有优势。 和我们的想象不一样,士族社会中,选拔人才,靠的主要不是官员政客的权力交易,而是家族声望。一个家族的文化积累和门风传统,是评价一个人的最重要标准。比如“(魏元)帝欲以(荀)组为司徒,以问太常贺循。循曰:‘组旧望清重,忠勤显著,迁训五品,实允众望。’于是拜组为司徒。”也就是说,这个家族旧望清重,此人又忠勤显著,这两点决定他应该被委以重任。 个人的前途建立在家族名望的基础之上。因此,各大家族间的竞争,实际上就是文化积累和文化名望的竞争。正如钱穆先生指出的,许多门第之家绵延百世,背后支撑的是学术的力量:“一个大门第,决非全赖于外在权势与财力,而能保泰持盈达于数百年之久;更非清虚与奢汰,所能使闺门雍睦,子弟循谨,维持此门户于不衰。当时极重家教门风,孝弟妇德,皆从两汉儒学传来。”确实,从汉末到东晋初年,那些单纯凭权力和财富而能世代沿续的大姓门第不多。经历动荡而留存下来的家族,基本都是凭名望服众的士族。许多教育传统良好的士族之家累世相传,根深叶茂。比如颍川钟氏从汉代的钟繇到唐朝中叶500年间,世系不断,几乎每代都有官宦。 这种情况导致世家大族对教育无不极其重视,为保持自己的文化优势无不殚精竭虑。士族为了传承家族精神,制定了林林总总的家诫、家训、门律、门范、素范,家长辞世,也往往留有遗言、遗令、遗命。南北朝集大成的《颜氏家训》一书,就是士族家族教育的经典。王伊同在《五朝门第》中说:“五朝名家,靡不有家教,所以立身处事,有以见异”,“巨宗重臣,咸有训诫”。这些世家大族的文化积淀和教育水平,确实不是一般人家能比拟的。新起的家族门风教养与旧门也就是历史久远的家族相比一目了然。《世说新语·简傲》记载:东晋时,谢奕、谢安的弟弟谢万“在兄前,欲起索便器。于时阮思旷在坐,曰:‘新出门户,笃而无礼。’”虽然谢氏在东晋已经是一流高门,但因门第晚出,仍然会被旧门阮氏公然蔑视。人们对门第的重视和对暴发户的蔑视,无非就是因为其文化根基、家风和教养的不同。 因此,士族社会中,上层文化可以以家族为堡垒,一脉相承,越积累越深厚越精微,传递数代之后,上层文化的精神气质越来越呈现贵族文化的特质。在中唐以前,以荣誉感为核心的上层文化一直是士族社会的主流文化,整个社会保持着强烈的文雅特质。而文化世家也为国家提供了大量的优秀人才,比如东汉的那些著名宰相与东晋的王谢家族。甚至直到唐代,最有名的二十三位宰相当中,绝大多数仍然是出身士族。 这是“魏晋风流”产生的不可忽视的文化背景。 在整个士族社会阶段,魏晋的精神风貌最为特殊。魏晋士人的精神风骨,在从秦朝到晚清几千年间,独一无二,空前绝后。 魏晋士人纵性任情,饮酒啸歌,其风度一直被后人追慕。孙登布衣蔬食,绝人间事。“夏则编草为裳,冬则被发自覆”,阮籍“或闭门视书,累月不出,或登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 许多士人的纵情越礼达到怪诞骇俗的程度。历史上最有名的片断,是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之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阮修则“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阮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邻家处子有才色,未嫁而卒,籍与无亲,生不相识,往哭,尽哀而去”。这些都令后世读者心向往之而行不敢至。 他们公然蔑视礼法,阮籍当众放言:“礼岂为我辈设也!”他在《大人先生传》中说出这样大逆不道之言:“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他们中的很多人视仕途为污秽之地,在权力面前表现出的傲慢令人吃惊:为拒做官,嵇康忍痛与山涛绝交;为拒权贵,阮籍曾一醉六十余日。《晋书·王羲之传》说:“羲之既少有美誉,朝廷公卿皆爱其才器,频召为侍中、吏部尚书,皆不就。”吏部尚书实在是不算低了,而且还是频招,可王羲之却“皆不就”,传统中国社会以功名利禄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体系在魏晋时代坍塌了。 从这些言说、举动和故事中,我们能分明感受到春秋战国时代士人的傲视天地和独立不羁。如果说士族社会中的汉朝和唐朝更像贵族时代的西周,整饬有序,礼乐辉煌,文化雍容大度,那么魏晋就像贵族时代的春秋战国,是一个个性和才情能得以充分展示因此极富创造力的时代。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魏晋时代的社会背景,与春秋战国时代高度相似:魏晋南北朝也是一个大动荡、大变革的时期。魏、蜀、吴三国鼎立之后,紧接着就是司马氏建立西晋王朝,新王朝立足未稳,就爆发了“八王之乱”。永嘉之后,北方陷入十六国割据,江左出现了东晋政权。淝水之战之后,南北对峙局面正式形成。其后则是南朝、北朝政权的不断更迭。 这个时代战争连绵,动乱不断,皇帝如同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与皇权的不稳定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世家大族的稳定性。许多世家大族势力急剧膨胀,甚至发展到“百室合户、千丁共籍”的类似领主状态。许多士族富厚过于王侯。东晋士族庄园遍布江左,他们“势利倾于邦君,储积富乎公室……僮仆成军,闭门成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金玉满堂,妓妾溢房……园囿拟上林,馆第僭太极”。正如柳诒征所说:“魏、晋以降,易君如举棋,帝国朝代之号如传舍然……当时士大夫……以地方绅士,操朝廷用人之权。于是朝代虽更,而社会之势力仍固定而不为动摇,岂惟可以激扬清浊,抑亦所以抵抗君权也。”因此世家大族对皇权形成强大的牵制,天子只能和士族分享权力,有的世家大族甚至可以罢黜天子,以至出现“王与马共天下”的谤语。 在这种情况下,铁桶一般的大一统政治秩序被打破了,许多旧门士人凭借门第资本,不再对权力俯首帖耳:“虽朝代推移,鼎迁物改,(世族们)犹昂然以门地自负。”一些门第高贵的士人,甚至对门第不如他久远的皇帝抱一种隐隐的睥睨之态。面对政治权威,他们保持了一定的独立性,许多人甚至不屑于为皇帝服务。 政治权威的崩溃,意味着儒学也不再是唯一价值体系,士人们的头脑挣脱了汉武帝以来独尊儒术的樊篱,思想文化领域获得了一次空前的解放。这是继春秋之后第二个价值失范、礼崩乐坏的时代。“布衣横议于下……户异议,人殊论,论无常检,事无定价”。(《典论·论文》)魏晋士人对庄子和佛学的兴趣头一次超过了儒家经典,由此导致了玄学的兴起。 哲学是非功利的产物。在西方,哲学是贵族们的专利,因为他们没有物质生活的压力,可以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超功利的玄思之中。魏晋时代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萌芽于类似的环境之中。在南渡的士人之中,流行着一种时髦的活动,叫做“清谈”。其形式类似于现在的辩论会,人们挑选一个清幽安静的场所,比如园林重屋之中,或者山水之畔,坐在胡床之上,铺开棋子方褥,靠着斑丝隐囊,手拿麈尾(和拂尘差不多)娓娓而谈。他们激烈地辩论人究竟该怎样活才算快乐?究竟什么样的人格才是最理想、最完美的?如何协调个体和社会、“自然”和“名教”的关系?这种辩论往往通宵达旦,数日不休。 因此,魏晋时代第一次出现了人的觉醒,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这一时期的文学,主题集中在对人生意义的追寻,对死亡的思索和哀伤。像曹氏父子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如《古诗十九首》中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这种对彼岸世界的思考,是修齐治平时代士人无暇也无意顾及的。 魏晋士人思考的结论是,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一时一事的物质得失,也不在于把活生生的生命去做僵硬的伦理教条的注解,而是在于心的自在,真性情的释放。“竹林七贤”就是这股思潮的典型代表。这个文人群体优游于山林之间,以纵酒谈玄、放任洒脱著称。 他们人品各异,观点有别,人生际遇更不相同。但他们身上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认为人活着应该不受“名教”的约束,而应该向自我、人性、真情回归。他们主“我”重“情”,特别强调一个“真”字。因此,才出现了种种后人不解的行为。 和“竹林七贤”一样,魏晋士人普遍以“真”为美,珍视真本色、真性情。晋书上说:王羲之少年时代,就很有个性。郗虞卿听说大族王氏家中,几个孩子都英俊不凡,就命媒人到王家选婿。其他几个孩子都竭力修饰自己以以待客,只有王羲之,袒着肚子躺在东床上,神色自若地吃着胡饼。媒人回去告以此情此景,虞卿说:“这个吃胡饼的人才真是好女婿啊。”于是把女儿嫁给了王羲之。(《太平御览》卷第八百六十)。 魏晋时代画坛巨匠顾恺之身上“魏晋风度”更为典型。此人喜好清谈,“好矜夸”“好谐谑”“率直通脱”,好吹牛,好开玩笑,史称他言谈举止,“痴黔各半”,也就是说,有时很机巧,一语道破天机。有时又很难解,让人莫名其妙。被时人称做“三绝”(画绝、才绝、痴绝)。他年少轻狂,曾经袋里无钱,却在瓦棺寺写捐百万,最后靠画维摩诘一躯,赢得看画人一捐逾百万。这种传奇式的故事,在春秋之后实在不可多得。 东晋永和九年,也就是公元353年,三月初三,晴空如洗,天气绝佳。浙江绍兴市西南十三公里的兰亭,四十一名峨冠博带的文人,正列坐在清澈的兰溪之畔,纵酒欢会。他们把一种叫作羽觞的轻便酒杯放在水上,任其顺流而下,流到谁的面前,谁就要饮酒赋诗。众人诗兴大发,很快得诗三十五首。席中五十岁的王羲之更是逸兴遄飞,他命人取出特制的鼠须笔和蚕茧纸,借着酒意,即席挥毫,为众人写下了一篇诗序。 坐中诸人可能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天将成为中国艺术史上一个永远的纪念日。连王羲之也没有意识到,他平生最重要的作品,已经在他微醉之时不经意间诞生了。 魏晋南北朝时代,是中国政治史上的一个衰落时代,却是中国艺术史上一个无比辉煌的时代。在这一时代,与中国书法一样,中国绘画、文学、音乐、舞蹈、雕塑等都出现了突破性发展。顾恺之、陆探微等在中国绘画史上划时代的大家纷纷涌现。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出现了山水田园诗,诞生了陶潜、谢灵运、谢朓等大诗人。在音乐领域,诞生了《广陵散》这样直指内心的千古绝唱。 自由洒脱的“玄学”激活了中华文明的创造力,使魏晋南北朝成为中国文化史上不可复制的传奇。这一时期是中国政治史上一个衰落时代,却是中国文明史上一个独一无二的“井喷时期”。在这漫长而动荡的四百年,中国艺术的各个方面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突破,呈现出缤纷绚丽、异彩纷呈的壮观景象。它是中国历史上“人的觉醒”的时代,“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 这是由文明发展的内在规律决定的。大思想家和大艺术家往往都诞生于时代的撞击之中。因为乱世往往打开了新的思维空间,在思想文化方面提供了多元生机。因此,在士族社会中,最有突破性和创造性的时代,不属于汉代,不属于盛唐,而独独属于魏晋南北朝这个纷纭复杂、号角声不断的时代。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动荡时期春秋战国,催生了先秦诸子,催生了百家争鸣;第二个大动荡时代魏晋南北朝,则催生了中华文明和艺术质的突变,为以后隋唐帝国的出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第一编 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 第八章 大唐的雄健与阳光 如果你穿越回大唐的长安,你会惊讶于唐代妇女的服饰。 传统的中国女装像粽子,把手和脸之外的所有地方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似乎春光稍泄天就会塌下来。但是盛唐的长安,居然出现了西方妇女那样袒胸露乳的“时装”。这种服装领子开得很底,不着内衣,胸乳半露于外。为了充分突出细腻的肌肤,裙子往往以轻纱为质地,露肩裸背,行步之间,春光四射。唐诗中这样描写这种风韵:“粉胸半掩凝晴雪”(方干《赠美人》);“雪胸鸾镜里”(温庭筠《女冠子》)。 唐代女人的“自由度”不光表现在服装的惊世骇俗上。唐代人还没有学会裹小脚、谈道学、立牌坊,没有发明出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清规戒律。离婚改嫁在唐代是家常便饭,丈夫固然可以“休妻”,妻子不高兴了也可以“离家出走”。因为再嫁不难,人们一嫁再嫁,也不以为耻。就以公主为例吧,唐肃宗以前唐代前期几位皇帝的公主中,再嫁者达二十三人之多,三嫁者则有三人。 在唐人那里,性还没有变成需要遮遮掩掩的罪过,文人们甚至用华美的词赋公开歌颂性爱,比如白行简的《天地交欢阴阳大乐赋》。唐代人在性上比较随便,男女“瓜田李下之疑,唐人不讥也”。大历年间的民女晁采,与邻家男孩文茂“自由恋爱”,“乘间欢合”。晁母得知之后,居然说:“才子佳人,自应有此。”遂把晁采嫁给了文茂。所谓节烈观念在唐代虽然也有人提倡,但实践者不多,在《古今图书集成》所列烈女节妇中,宋代有267人,明代达到36人,而唐代只有51人。 唐代上层社会,对“性”更是持宽容甚至放纵的态度。文人狎妓是公开的时尚,李白这样无职无官之人固然可以“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白居易这样的“高级领导”也公然养妓。后世宋人读到这些,惊异之余,不胜感叹:“可见当时郡政多暇,而吏议甚宽,使在今日,必以罪闻。” 后世所谓“脏唐臭汉”,指的就是唐代上层社会的淫乱之风。确实,唐代的王公贵族们在这方面是有点离谱了。武则天公开养“面首”就不说了,唐中宗的韦后先后与武三思、杨均、马秦客等人私通,为史所明载;唐肃宗的女儿郜国公主在丈夫早卒之后恣情纵欲,阅人无数,“秽声流闻”;唐顺宗的女儿襄阳公主下嫁张克礼后,性情“纵恣,常微行市里,有薛枢、薛浑、李元本皆得私侍,而浑尤爱,至谒浑母如姑”。唐太宗的女儿高阳公主嫁给了房玄龄的小儿子房遗爱,婚后这公主嫌一个老公不够玩,还跑到外面找和尚和道士。为了补偿,她找了两个美女供老公享用,夫妻之间“各行其是”,生活倒也相当“和谐”。 这些床笫秽闻其实反映出唐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妇女解放”的年代。在其他朝代,女人们“笑不得露齿”“行不得动裙”“站不得依门”“出门不得露面”。而唐代的女人不但可以在上元节、端午节、七夕节出来游玩,平时也可以自由参加种种娱乐活动,如《开元天宝遗事·探春》记载:“都人士女每至正月半后,各乘车跨马,供帐于园圃或郊野中,为探春之宴。”唐人的女权意识在历史上空前绝后,不但出现了上官婉儿、韦后、太平公主等一系列弄权的宫廷女性,更产生了唯一的女皇帝。这种宽松的环境使唐代女人性格独立而刚强。《隋唐嘉话》记载,任瓌的妻子柳氏是著名的妒妇,甚至连皇帝的账都不买。唐太宗赐给任瓌两名宫女做为小妾,柳氏说什么也不同意。唐太宗听说,不相信天下有敢违抗圣旨的女人,遂召柳氏入宫,说如果你还不从命,就赐你毒酒自尽。柳氏居然昂然不屈,说死就死,没什么大不了。唐太宗命宫女拿来一杯醋,谎称毒酒,柳氏竟一饮而尽。搞得唐太宗也无可奈何,最后只好命任瓌在别的地方再盖一处住宅安置两名宫女。“吃醋”这个词就是因此诞生的。当然,刚烈表现并不全是妒妇,而更多的是侠女。阅读唐代小说,你会发现其中女性大多侠气逼人。比如打抱不平的荆十三娘,为民除害的李诞女,以及夜奔李靖的红拂。她们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或报恩复仇矢志不渝,或身怀绝技铲除邪恶,个个刚猛豪侠,与其他朝代中国人喜欢的女性形象大异其趣。 唐代之所以如此被今天的中国人推崇,一个重要原因是它的“现代气质”。与“妇女解放”类似,唐代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具有“体育精神”的朝代。中国皇帝多不喜欢运动,独唐代除外。马球是唐代的“皇家运动”。唐代贵族马球风气之盛,在我国历史上乃至世界历史上都属罕见。甚至在金城公主出嫁西藏这一外事活动中,还出现了“马球外交”。据记载,“景云中,吐蕃遣使迎金城公主,中宗于梨园亭子赐观打球。”这是一场由吐蕃球队与唐代宫廷球队举行的一次马球对抗赛。球赛最终结果,以临淄王李隆基、嗣虢王李邕、附马杨慎交、武秀为一方的唐代球队获胜。特别是后来登上皇位的李隆基在这场比较中发挥十分出色,“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中宗甚悦,赐强明绢数百段,学士沈佺期、武平一等至皆献诗。”后来直到花甲高龄,唐玄宗仍打球不辍,同羽林军将士在骊山脚下的球场上驱马争夺。唐玄宗以后,宫廷球风更盛,唐僖宗李儇甚至曾经说过:“若开马球进士选,我当为状元。”他在逃亡期间,也不忘身带马球。 唐代的种种与众不同,都源于这个朝代的宽松、自由。而这种宽松自由,又是因为数千年汉族文化中那优质、健康、成熟的部分,和北方少数民族天真、刚劲、开阔的气质的偶然结合,催生了独一无二的自然、丰盛、灿烂。盛唐是中国人永远的回忆,也是中国历史不可超越的顶峰。那是中国人最自信、最放松、最自由的如同鲜花着锦的一段时光,不但绝后,而且空前。 唐代皇帝是胡人。李氏家族父系到底是不是汉人迄无定论,但是母系是胡人则毫无疑问。陈寅恪说:“若以女系母统言之,唐代创业及初期君主,如高祖之母为独孤氏,太宗之母为窦氏,即纥豆陵氏,高宗之母为长孙氏,皆是胡种,而非汉族。故李唐皇室之女系母统杂有胡族血胤,世所共知。”唐王朝是在中国经历了十六国至南北朝近三个世纪的大分裂、大动荡及民族大迁徙、大融合之后,在隋代短暂统一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李渊的生母、皇后、一个儿媳均为鲜卑人,他有十九个女儿,女婿近半数为少数民族。唐太宗李世民的祖母、生母和皇后都是鲜卑人,唐高宗李治的曾祖母、祖母和生母是也都鲜卑人。即使李氏一族本是汉族,几代连续杂交混血,使中国最伟大的皇帝之一的唐太宗李世民最多只有十六分之三的汉人血统。而唐高宗李治,最多只有三十二分之三的汉人血统。从隋炀帝蒸父妃、唐太宗纳弟媳、唐高宗以父亲的才人武则天为皇后、唐玄宗以儿媳杨玉环为贵妃等种种事事看,他们的风俗习惯的确带有浓重的“胡风”“胡气”。 少数民族做皇帝,唐代并非空前绝后。但是唐代与元代、清代完全不同的是,唐代皇帝的少数民族血统是隐蔽的。盖古人观念之中,父亲提供了全部的遗传基因,母亲只提供了血液营养而已。所以在社会心理上,唐代帝王从来没有被当做少数民族看待。这是隋唐与元朝和清朝至关重要的区别。唐代皇帝既不必像元代与清代皇帝那样,对汉民族及汉文化抱着恐惧提防心理,同时又拥有根植于少数民族血液的蓬勃生命力,因而也就造就了他们博大开阔的胸怀与视野。正如陈寅恪所说:“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起,盖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伟业。” 这种“胡气”使唐初诸帝有着海纳百川兼容并包的心态。唐太宗宣称,他没有民族歧视心理:“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他说:“夷狄亦人耳,其情与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泽不加,不必猜忌异类。”唐代公主和亲于史可据者有二十三次,且并不视为屈辱之事。唐代对异族人的任用,其人数之众、族别之多、任事之广,前朝后代几无可比拟者。据统计,唐代少数民族宰相即有24人,分别来自15个民族。将军、节度使多不胜数,以致《唐书》专立《诸夷蕃将传》。 唐代前期帝王大都自信大度。中国历史上人格最健康者,当数唐太宗。他为人理智而又富于感情,自信而又能信任他人。唐代高层政治中,充满了人情味儿。性格豪放的唐代帝王对体制上的贵贱尊卑原本不那么在意。臣下偶尔失仪,在其他朝代多被严谴,在唐代却往往不被当回事儿。以开元盛世时“班秩”为例,“在朝百僚,多不整肃或纵观敕旨,或旁阅制词,或交首乱言,或远班问事,或私申庆吊,或公诵诗篇,或笑语喧哗,或行立怠惰,承宽既久,积习如常。不增祗惧之容,实紊矜庄之典”。上朝之时,有人在那儿读公文,有的聊天,有的还作文坛,更有人站没站样,靠没靠样。这样的情景,在其他朝代不可能出现。 唐宣宗时还发生过这样一桩有趣的事:宣宗宴罢,见百官与卫士拜舞,遗下果实食物,上怪之。咸曰:“归献父母,及遗小儿女。”上敕大官:今后大宴,文武官给食分与父母,别给果子与儿女,所食余者听以手帕裹归。遂为故事。 就是说,唐宣宗请百官吃饭,饭后百官行礼之时,不少人怀里都滚出水果点心。皇帝很奇怪,百官纷纷说,这是回去给爸妈和孩子们尝尝的。皇帝于是下令,今后大宴,专门给百官的父母儿女准备些点心和水果带回去,著为定例。 把一桩朝拜失仪事件变成了一件流传史册的美谈佚事,这只有在唐代能够发生。 在处理家庭关系上,唐代皇帝也往往能够注意尊重他人,而尽量不偏袒自己的骨肉。《因话录》卷一载:郭暧尝与升平公主琴瑟不调,暧骂公主:“倚乃父为天子耶?我父嫌天子不作。”公主恚啼,奔车奏之。上曰:“汝不知,他父实嫌天子不作。使不嫌,社稷岂汝家有也。”因泣下,但命公主还。尚父拘暧,自诣朝堂待罪。上召而慰之曰:“谤云:‘不痴不聋,不作阿家阿翁。’小儿女闺帏之言,大臣安用听?”锡赉而遣之。尚父杖暧数十而已。 就是说郭子仪的儿子郭暧做了驸马。有一天,和公主吵起架来,郭暧骂道:“你觉得你老爸是皇帝就了不起吗?那是我老爸不愿意做才让你老爸做的”。公主哭着回宫向皇帝告状。代宗皇帝说:“你还小不懂事,郭暧说的是老实话,如果郭子仪要当皇帝,那皇帝早就是他的了”。说完也哭了,不过还是让公主回家了。郭子仪知道这件事后,就把郭暧捆绑起来,亲自带到皇帝面前发落。皇帝安慰郭子仪说:“常言说得好‘不痴不聋,不作阿家阿翁’,小两口在家里吵架,你就装做听不见就行了”。赏赐了郭子仪一些物品,让他回去了。郭子仪回到家里,打了郭暧几杖了事。 这种事在其他朝代,实在不可想象。 因为君臣上下森严关系的淡化,双方都少了些“犯上作乱”之忌。所以唐代士人多和他们的作品一样狂放。或“恃才傲物”、或“言论倜傥”、或“诡激啸傲”、或“不拘细行”、或“狂率不逊”。 天宝初,李白奉召入京既不诚惶诚恐,也无受宠若惊之态,他“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玄宗都“不觉无万乘之尊”。 初唐的时候,有一个叫员半千的人,考中了进士,却没有官做,于是给武则天直接写信,信中说:“臣……于今立身,未蒙一任……陛下何惜阶前方寸地,不使臣披露肝胆、抑扬辞翰?请陛下召天下才子三五千人,与臣同试诗策判笺表论,勒字数,一定一人在臣先者,陛下斩臣头,粉臣骨,悬于都市,以谢天下才子。” 那意思是,我要向你推荐我自己。你不了解我,我有一个办法让你能够了解我。你招三五千天下才子,和我一起考试,考六种文体。如果有一个人的成绩排在我的前面,你把我的脑袋砍下来挂在城门楼上,向天下才子谢罪。 这封信放到别的朝代,作者早被杀头了。在唐代,他不但没有被杀头,后来还做了奉阁舍人,专门起草诏书,参与国家大政方针。 因此,唐代前期政治的特点是宽大通脱,文网也非常宽疏。唐太宗认为:“人之意见,每或不同,有所是非,本为公事”,为此,他明确要求“勿上下雷同也”。对于那些只知“顺从”“顺旨”之人他严加责斥:“比来唯睹顺从,不闻违异。若但行文书,则谁不可为,何必择才也。”说你这个人从来都唯唯诺诺,没有独立见解,朝廷要你何用? 唐代统治的最鲜明特点就是三教并行,信仰自由,没有禁区。儒学虽被奉为正统,却始终未达独尊。唐玄宗曾亲自注《孝经》《道德经》和《金刚经》这三部儒家、道教和佛教的经典,颁行天下,以示对三教合一的提倡。唐高祖、高宗、德宗时代,都曾经召集过儒师、沙门、道士进行讲论诘难。三教并行,自由竞争,终唐一代持续不绝。三教并行形成了唐代朝野一种较普遍的自由宽松空气。所以李白才敢写诗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高适也才能公然在诗中说:“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乃至以循循儒者形象留存史册的杜甫诗中都有“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之句。到了晚唐,杜牧居然这样写:“跳丸相趁走不住,尧舜禹汤文武周孔皆为灰。”非儒薄孔,非圣薄尊,在唐代人眼中习以为常,并不视为大逆不道。 所以唐代言无禁忌。唐代大臣甚至可以在奏折中公然谈论皇帝的性生活。比如朱敬就在奏折中直接批评武后弄了太多的“内宠”,说你有这方面的欲望,大家都能理解,找一两个“男宠”,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现在太多了:“嗜欲之情,愚智皆同,贤者节之不使过度,则前圣格言也。”南宋洪迈说:“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他罗列一长串例证后,很是感慨地结以一句“今之诗人不敢尔”。 “宫禁嬖昵”这样的禁忌,唐代都可以“反复极言”。那么对“当时事”的抨击的无可顾忌就可想而知了。事实上,唐人对时政的讥讽、揭露,间或有碍作者仕途,却从没有人被指为“污蔑、攻击”而遭到贬杀。白居易创作乐府诗“规讽时事,流入禁中”,宪宗“见而悦之,召入翰林学士”。他的《长恨歌》讽刺玄宗荒淫误国,《琵琶行》倾诉仕途的不平,唐宣宗毫不介意,还作诗纪念白居易:“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这种宽松的环境,是唐代文学艺术繁荣的重要原因。唐代那些文人学士画家书法家,个个个性十足,举止率性。正如杜甫《饮中八仙歌》中所写:“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唐代文人的喜怒哀乐,倾泻而出,毫无滞碍。他们勇于标新立异,作品风格迥异,流派纷呈。后人评价唐诗“永远是生气勃勃的,如旦晚才脱笔砚的新鲜”。 唐代文化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是开放性。唐代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开放的一个时代,被外国人称之为“天可汗的世界”。唐朝的长安是常居人口超过百万的国际化大都市。长安的大街上,陈列着欧亚大陆各国的货物,随处可见来自各国肤色各异的商人和求学者。外邦远洋人有日本晁衡、新罗崔致远、大食李彦升、波斯卑路斯父子等著名人士。因此唐代文化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吸收和融和,它以博大的胸襟如“长鲸吸百川”似地吸收外域文化,从其它文化中采撷英华。南亚的佛学、医学、历法、音乐、美术,中亚的音乐、舞蹈、杂技、魔术,西亚的祆教、景教、摩尼教、伊斯兰教、建筑艺术乃至马球运动等等,如同八面来风,从唐帝国开启的国门中一拥而入。唐朝敦煌壁画中著名的飞天形象,就是印度的干达婆、希腊天使和道教羽人等多元文化因素的混合物。唐代的音乐充分吸收了西域音乐的精华,唐明皇和杨贵妃联合编导的大型歌舞剧《羽衣霓裳舞曲》,源于由河西传来的婆罗门曲,其中也加入了胡旋舞等中亚歌舞元素。“胡食”“胡服”也随着具有胡汉混杂血统的隋唐皇室的入主中原而风靡朝野,为隋唐中原文化注入了刚强热烈的生命活力。 第一编 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 第九章 平民的盛世:宋代 第一节文弱的宋朝 如果直接从唐朝跳到宋朝,你会打一个冷战:这两个时代的气质,是如此不同。从唐到宋,中国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唐代女人外向泼辣,宋代妇女却内敛柔和。唐代女人喜欢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宋代妇女却只能站在重重帏帘之后,掀起一角向外悄悄张望一下。唐代妇女可以和男人一样,大呼大叫地参加集体体育运动,宋代妇女却裹起了三寸金莲,讲究起行不动裙,笑不露齿。唐代妇女以丰肥壮硕为美,而宋代追求瘦弱和病态,比如张子野的《菩萨蛮》中所描写的那样:“轻怯瘦腰身,纱窗病起人。” 唐人粗豪,宋人细腻。凡是唐代的瓷器,无一不博大恢宏,健硕丰盛。唐代洛阳龙门石窟中的大卢舍那佛,气势不凡,雍容华贵。韦炯墓壁画中那肥硕的女子和强悍的男人,李爽墓中那双手握拳、瞪目怒吼的天王陶俑,昭陵石雕中那八匹神采飞扬的骏马,无不体现出唐人强烈的自信和力量。而宋代文物的风格则细腻而文雅。最有名的宋代雕塑是晋祠的侍女像,艺术评论家说它的特点是“流畅、秀丽,特别是在刻画性格、心理方面更有超越的成就”。和这尊侍女像一样,宋代雕塑体型普遍变小,竹雕、木雕、象牙雕大行其道,它们均以小巧细致,富有生活情趣而取胜。 唐人热烈,宋人内敛。唐人喜欢画骏马、苍鹰和牡丹。因为这几种热烈、奔放、大气的意向正抒发了唐人性格中的慷慨和雄健,特别是牡丹,因为其热烈奔放,艳压百芳的强劲感官冲击力和至强至烈的色彩感染力而成为唐代的国花。宋代的文人画家却偏爱画梅兰竹菊,它们独处山中,低调含蓄,幽冷寂寞。 唐瓷大气,宋瓷精致。唐瓷以雍容自然而取胜,宋瓷则精致而谨慎。小山富士夫说:“唐瓷华贵,宋瓷纯净,明清瓷器精细俗艳。”宋瓷或为纯白、漆黑,或为清澈无垢的青白,或为幽玄深邃的粉青。与大气粗朴的唐瓷相比,它简洁清秀,反映出宋人细腻内向的心理性格。 唐诗热烈,宋诗沉思。唐朝文人们“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他们热情地向往建功立业。李白“十五学剑术”“一射两虎穿”;岑参“近来学走马,不弱并州儿”。他们下马能饮酒,上马能杀人:“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杀人如剪草,剧孟同遨游。”(李白《白马篇》)宋代文人却不再向往到边塞去领略风沙,习武从军在他们看来是卑贱的事业。宋诗中很少出现边塞、骏马和战争。唐人笔下的边塞壮丽无比:“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对比之下,宋代为数不多的边塞诗词中最有名的那一句范仲淹的“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读起来是那么的凄凉。如果说唐诗体现的是少年精神,那么宋诗则充满了中年人的冷静和沉思。 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唐宋两代的面貌如此迥然不同?这一切源于宋代统治者对武器的深深恐惧。 也难怪,从开元盛世到宋朝建立的二百二十年间,中国都是在打打杀杀中度过的:先是生灵涂炭的安史之乱,然后是动荡不安的藩镇割据,后来又是乱成一团麻的五代十国。 篡弑和兵变是五代十国的主旋律,每个政治人物的辉煌都不过是昙花一现。欧阳修有过一个统计:“五十三年之间,易五姓十三君,而亡国被弑者八,长者不过十余岁,甚者三四岁而亡。”也就是说,五十三年间,换了五个家族十三位皇帝。被杀的皇帝有八个,其中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甚至三四岁就死于非命。 武人统治的时代,人人都朝不保夕。不但老百姓流离失所,连皇帝都是高危的职业。梁太祖朱温、闽主王延钧、赵王王镕,义武节度使王处直等人都是死于儿子(或养子)之手。兄弟相残更是司空见惯:梁太祖的儿子们互相残杀,到梁朝灭亡时,8个儿子(养子)一个不剩。五代十四帝中,除唐庄宗、周世宗留了几个子嗣外,其余十二位皇帝的子嗣,都被人斩草除根。 枪杆子决定一切的世界,实在太让人绝望了。费尽心机得来的荣华,转眼又成泡影。在这个世界里,没有胜利者,所有人都同归悲惨结局。以兵变从孤儿寡母手中夺了江山的赵匡胤不想再继续这无望的恶性循环。结束它的办法只有一个:建立新的游戏规则,让人们不再凭枪杆子,而是凭笔头子来进行竞争。 因此,宋代政治设计的第一个特点是对武力的全方位防范。 开国不久,赵匡胤就通过“杯酒释兵权”,戏剧性地解除了几位最有实力的将军的军权。接着,他又在制度设计上费尽了脑筋。 在成为皇帝之前,赵匡胤的最后一个职务是“禁军统帅殿前都点检”,也就是皇帝的禁卫军司令。他深知在这个职务上,一个人可以做成什么样的事。因此,宋朝建立后,这个职务被取消了,赵匡胤把禁卫军的最高统帅权一分为三,变成“殿前都指挥使、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分别称殿帅、马帅、步帅,合称“三帅”)”。“三帅”三足鼎立,谁也无法独立掌握禁军。 与此同时,赵匡胤又把军事指挥权和军队调动权分开。就是说,这“三帅”平时可以训练和指挥禁军,但是没有权力调动禁军。调动权归中央最高军事机关枢密院,没有枢密院的正式文件,任何人别想调动一兵一卒,这就从制度上杜绝了军事政变的可能。 赵匡胤从方方面面限制武将的权力,降低武官的地位。他把武将排除在最高权力中心之外,朝廷大事,武官没有什么发言权。为了降低人们对武官职务的兴趣,在宋代官僚制度设计中,文官升官很容易,武官晋升却非常缓慢。武将晋升中比文官凭空多设了许多等级:“(武将)非有奇功殊勋,无因超越,故文臣正郎、员郎各止于三转,而武臣正使、副使必各九转。”(王株《燕翼诒谋录》)因此宋代朝廷之上,武官见了文官,总是自觉低人一等。《宋史·曹彬传》记载,即使是曹彬这样位居枢密使高位的武官,每次在道中迎面碰到士大夫的车马,都会主动地命车夫驶入旁街小巷,所谓“必引车避之”。 除了给武将戴上枷锁,赵匡胤破天荒地给武器也加上了锁链。 开国十年之后的开宝三年,以一条哨棒打下了四百八十座军州的宋太祖颁布了一条意味深长的法令:京都士人及百姓均不得私蓄兵器。他显然不想再有第二个人用哨棒把他的子孙赶下皇位。 赵匡胤的子孙们十分重视祖宗的这条“祖制”。淳化二年(991)、天禧五年(1021)、景佑二年(1035)、庆历八年(1048)、嘉祐七年(1062)、宣和六年(1124)、宣和七年(1125),宋代七次颁布禁止私人藏有武器的各种法律,禁止的地域范围从首都扩展到了全国,武器种类则从兵器扩展到了老百姓生活日用的刀具。宋代南方林木繁密,百姓通常用袴刀(又叫畲刀、博刀、拔刀)来开荒种田。天圣八年,宋仁宗却下诏禁止老百姓再使用这种刀:“川陕路不得造着袴刀。”景佑二年,皇帝又下诏重申此令,并规定,不但使用者有罪,连造刀的人都要严惩:“广南民家,毋得置博刀,犯者并锻人并以私有禁兵律论。” 宋代禁止武器的法令到后来发展到了这样可笑的程度,以至连民间祭祀、社戏时所用的仪仗刀枪也被禁止。《宋会要辑稿·刑法》载天禧五年诏曰:“神社枪旗等严行铃辖,如有违犯,内头首取敕裁,及许陈告。”宣和六年,朝廷又一次强调,带刃的家伙,一概不许使用。朝廷建议说,在祭祀活动中需要仪仗的时候,可以用木头做成兵器形状,贴上锡纸冒充一下。被史书中的刀光剑影吓破了胆的宋代皇帝对武器的提防,已经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 除了对武将大力防范,赵匡胤也没忘了给文臣套上笼头。精明的宋太祖运用“分权”和“制衡”之术,消除了文臣在制度上对皇权形成威胁的可能:他把宰相大权分割成了几块,将军权交给枢密院,将部分行政权交给新设立的“参知政事”,即副宰相。他又设“三司”来专门管理财政,分掉了宰相的财权。在地方上,他同样也大行其“分权”和“制衡”的秘诀,规定地方官由中央派出,任期只许三年。为防止一把手独断专行,他为各地知州设立了名为通判的副手,来监督知州。他又派转运使到各地管理财政,取消地方上的财政处理权。 虽然代价是形成有宋一代难以根治的“冗官”格局,但是赵匡胤终于排除了一切使贵族阶层死灰复燃的可能,独揽军、政、财一切大权,达到“百年之忧,一朝之患,皆上所独当,而群臣不与”的干纲独断境界。宋太祖显然是一位爱读历史并且热爱思考的武人。我们不得不说,他在制度设计上表现出的天才,除了秦始皇外无人之及。在专制集权的方向上,赵匡胤做到了他那个时代的极限。有宋一代,继秦朝之后,实现了专制政治制度的又一次重大升级。 宋代的基本政治设计,大幅度地改变了中国人的性格。中国人历史上第一次不再以立功疆场为荣。宋代民间流行的俗语是:“做人莫做军,做铁莫做针。”在宋代,将军们不管立了多大功勋,也难有文臣那样的风光。有人说,即使是率兵数十万,收复幽蓟十六州,也赶不上一个状元及第时的荣耀:“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强虏于穷漠,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可及也。”(田况《儒林公议》)宋代男人开始失去了尚武精神,他们沉醉在案头书牍之中,在日复一日的浅吟低唱中把时光送走。他们的体质越来越差,性格也越来越细腻。正如梁启超所说:“相尚以文雅,好为文词诗赋训话考据,以奇耗其材力,即有材武杰勇,亦闲置而无所用武,且以粗鲁莽悍见屏于上流社会之外。重文轻武之习既成,于是武事废坠,民气柔靡……奄奄如病夫,冉冉如弱女,温温如菩萨,敢敢如驯羊。”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赵匡胤通过整体民族的文雅化保证了赵氏的身家安全,却导致整个民族失去了安全。虽然宋代物质实力远在四夷之上,但缺乏战斗力的军队,过于分权的官僚体制,使宋朝数百年间积弱不振。在北宋几次耻辱的失败之后,赵宋王朝终于被驱离中原,南渡另立。 从北宋中期开始,亡国灭种的威胁如同乌云一样,一直笼罩在每一个宋人的心头,并且终于在南宋末年变成事实。这是分析宋人性格的不可忽视的一个背景。事实上,在大宋王朝的大部分历史时期,宋人都生活在一种惴惴不安之中。越到后来,他们对未来的预期,就越灰色和悲观。 这就是宋人痴迷梅花、竹子、兰花、菊花这些幽雅冷静意向的原因。 梅兰竹菊在宋代以后被称为“四君子”,成为中国文化中一种代表性的意向组合。分析这四种意向,我们会发现它们有一种共同的精神特点:梅在严寒中怒放,展现着严酷环境中的不屈;兰独处于幽谷之中,代表着寂寞中坚守情操;竹则未曾出土先有节,表达是士人的自制和节操;菊花傲霜而开,残败犹抱霜枝,象征的同样是在逆境中的抗争。总结起来,这四种事物所表现的,其实都是对即将到来的严酷环境所做的一种心理准备,为在死亡、在被征服的威胁面前坚守气节而进行的自我精神动员。 这是宋代士人独特的共同文化心理。宋代读书人普遍意识到,“文明的深秋,甚至文明的冬天就要到了,霜雪将摧残中国的士人,于是士人们只好为此做精神上的准备,用梅兰竹菊的精神来‘武装自己’”(朱建军语)。 因此,宋代士人的性格与唐代完全不同。唐代文人傲岸不逊,豪饮高歌,笑傲王侯,斗鸡走马,出塞入关,挟妓交游……身上充满了充沛的活力和无忧无虑的乐观。他们是青春、自由和欢乐的。 而宋人不再有可能跨上战马,去寻找自己的理想。国家和个人的命运时刻处于威胁之中,他们所能做的,却只有老老实实寒窗苦读,在案牍中消磨掉自己的一生。因此宋人比唐人敏感、脆弱得多,作品中迷漫着对人生茫然无着。连宋代的少年都是少年老成,愁绪满怀的。唐代“少年负胆气,好勇复知机”(崔颢),宋代少年却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淡淡忧伤中得到心理的满足。 亡国灭种的威胁,是理学兴起的直接原因。 在死亡面前,宋代士人不自觉地开始思索生命的意义,开始到超越生死的佛教禅宗之中去寻找精神力量。外在的环境是如此动荡不安,他们只能依靠内心的强大去适用锚定自己的命运。在宋朝以前,中国人并不压制自己的欲望,活得健康而自然。而宋代开始,不会骑马的士人们不能比赛疆场杀贼,只能比赛谁更能“杀心中贼”,也就是谁更能“克人欲,存天理”:他们必须磨砺自己的意志力,才能保证自己在任何逆境面前都能生存下去。 心理学家朱建军说,理学的兴起,其实是基于一种心理误区:“宋代中国人没有了自信,因此他们靠守节来获取安全感。在他内心中隐隐约约以为,只要他用强意志力谨守一些细微的行为准则,灾难好像就不会降临于他。这迷信的想法使他尽心竭力地坚守一些也许本来是很无谓的行为准则。”这种心理误区使中国知识分子从宋代开始都染上了“强迫性人格”,都成了完美主义者。他们给自己提出的标准非常高而不切实际,要求自己必须成为“圣人”,不允许自己犯哪怕最微小的错误。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获得真正的心理安全。这就是宋明理学的诞生背景。 男人们缺乏自信,妇女的命运因此遭遇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宋代男人在女人面前则严重缺乏安全感,文弱的宋代男人怕女人比他们健康,怕她们红杏出墙,怕她们去寻找比自己性能力更强的男人。因此从宋代开始,男人开始了处女嗜好,三寸金莲普及,致力于把女人如同粽子一样用礼教和衣服重重包裹起来,要她们三从四德、站不依门,要她们性格怯弱,弱不禁风。因此唐代女装以宽大为尚,而宋代则以窄小为美。窄瘦贴身、交领深掩的窄袖衣是宋代流行的女装。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宋代男人宣称,女性的贞节是关乎国家前途的大事。如果女人们不守贞节,那么国家的道德就会崩溃,会招致亡国灭种的危机。一个女人在买肉的时候,被屠夫碰了一下胳膊,她就得毅然砍断这只胳膊,因为它被男人碰过了,是“不洁的”。这就是理学家宣称的“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从心理学角度来说,“缺少安全感的人,都善于推卸责任”。宋代男人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把亡国灭种的责任转嫁到了女人身上,通过盯着女性守贞洁,缓解自己的心理压力:“通过贬低和侮辱失节的女性,男人也可以宣泄自己心中的不愉快。”(朱建军语)梅兰竹菊这四个节操的象征物,也越来越多的被男人用做女性的名字。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暗示。 第二节平民社会的崛起 在宋代以前,虽然中国人经常抱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事实是确实贵族“有种”。除了起兵造反,或者疆场立功,一个人很难突破玻璃天花板,从底层社会爬到上层社会。而到了宋代,这一切变了。下层社会中的人也可以通过个人奋斗,在短时期内改变自己的命运,即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火箭式升入最高层,“骤得富贵”。 除了从武勇变得文弱,宋以前的中国和宋以后的中国还有另一个不同,那就是从“贵族一士族”社会,变成了平民社会。 在宋代以前,贵贱之分严明,高门大户往往能传递几百年,底层百姓也永远安于被剥削的命运。而从宋代开始,这一定势被打破了。“贫富无定势,富儿更替做。”富家大族的传递变得极为困难,更为常见的情况是“富不过三代”“朝廷无世臣,无百年之家”。这种情况下,阶层之间不再有明显界限。郑樵说:“自五季以来,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故其书散佚而其学不传。”下层文化和上层文化开始融合,开创了中国文化的新境界。 这一切发生的第一个原因,是从中唐到五代一百多年的战乱,使得整个社会天翻地覆,那些从汉代传到唐代的相沿几百年的世家大族在这个空前的乱世中,终于被毁灭了。特别是五代的极度混乱,如同一个炒锅一样,将社会各个阶层颠簸出原来的轨道,上下颠倒,贫富易位。无数个积累了几百年建起的藏书楼被一把火烧掉,相守了无数世代的大家族分崩离析,原来养尊处优的士族们或死或逃或成为乞丐奴仆,士族阶层连同他们创造的士族文化在整体上被毁灭了,社会成了一锅原子粥。 第二个更主要的原因,就是科举制的成熟。 隋炀帝创建进士科,标志着门阀士族制度的瓦解。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科举发明于隋,实行于唐,但科举在隋唐两代都没能成为入仕的最主要途径。隋唐为了保证当朝权贵和高官子弟的特权而创立了门荫制度,就是说高官和贵族及五品以上官员子孙,都可以根据他们父祖的身份,直接授以不同的品阶。况且隋唐两代教育并不普及,只有上层社会才能获得较好的教育环境,因此中举者基本上也都是士族。因此,唐代基本上还是一个半世袭的士族社会。 而到了宋代,科举制才真正成为入仕的最主要渠道。宋朝皇帝们的制度设计,是使全社会通过文字而不是刀枪进行竞争。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将其他功名利禄之途关闭,只留下科举这一扇门。赵匡胤和他的弟弟对科举制度进行了全方位的升级。他们不仅废除了唐代由当朝显贵公荐举人的惯例,而且打破了唐代科举考试的门第限制,让所有人都能走进考场。在宋代,只要不是残疾之人,皆可应举,甚至以屠牛为业者,也能赴试。对于那些拿不起路费的穷人家孩子,国家还给他们应试补贴,“自初起程以至还乡费皆公家”。(《燕翼贻谋录》卷一)因此宋代科举录取人数大大增长。唐代进士平均每年录取不过二三十人,宋代翻了十倍,平均每年二百多人。太宗在位二十一年,由科举为官者近万人。仁宗在位四十一年,仅进士出身的官员就有四千五百一十七人。可以说,宋代政府是一个权力开放型的政府,每个智力正常的男人都有可能通过笔头子为自己博取一个官位。 在唐代称一时名宰者二十三人中,绝大多数出身士族。而北宋的七十一名宰相中,除赵普等四人为开国功臣任宰相外,只有三人不由科举而任宰相,其他六十四名均为进士或制科出身。所以宋人不再喜欢象征贵族的牡丹,而是欣赏起代表平民的朴实的枣花。王溥的《咏牡丹》诗,辞句浅白而寓意鲜明:“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解吐丝。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 历史学家大多承认,从唐到宋,是中国历史的一次极为重要的转折,其重要程度,可以与从战国到秦朝的更迭相比。 钱穆先生说:“论中国古今社会之变,最要在宋代。宋以前,大体可称为古代中国,宋以后,乃为后代中国。秦前,乃封建贵族社会。东汉以下,士族门第兴起。魏晋南北朝迄于隋唐,皆属门第社会,可称为是古代变相的贵族社会。宋以下,始是纯粹的平民社会。除却蒙古满洲异族入主,为特权阶级外,其升入政治上层者,皆由白衣秀才平地拔起,更无古代封建贵族及此后门第传统之遗存。故就宋代言之,政治经济,社会人生,较之前代,莫不有变。” 孙国栋在《唐宋之际社会门第之消融》一文中说:唐代以名族贵胄为政治、社会之中坚;五代以由军校出身之寒人为中坚;北宋则以由科举上进之寒人为中坚。所以唐宋之际,实贵胄与寒人之一转换过程,亦阶级消融之一过程。深言之,实社会组织之一转换过程也。 平民社会在政治结构上的主要特点,是皇权独尊。到了宋代,政治权力全归天子所有,不再有可与政府相抗衡的庞大家族,君主独裁统治正式开始。因为不再有贵族和皇帝相抗衡,所以赵匡胤才可能随心所欲地对传统政治制度进行大幅度的修改,以进一步强化皇权。北宋皇权之重导致了中唐之后难得的政治稳定,一百六十多年中不但不再有贵族与之相抗衡,也不再有权臣、外戚、宦官的威胁。即使在仁、哲、徽三帝前期母后掌权的情况下,外戚也未能把持朝政。 平民社会的另一个特点,是更多的智力资源被激活,社会变得更平等、更合理也更有效率,因此迸发出来的活力是以前的时代不可比拟的。科举变成了选拔人才的独木桥,这一政策使宋朝人比以往任何时代都重视读书。宋朝儿童启蒙读的《神童诗》,一开头就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因此,宋朝的识字率、教育普及率大为提高。 深厚的文化基础、安定的环境、优厚的待遇,使宋代成为一个文化异常发达的文质彬彬的朝代。明代著名文学家宋濂说:“自秦以下,文莫盛于宋”。(《太史苏平仲文集序》)“唐宋八大家”,宋居其六。《全宋诗》的作者近万人,是《全唐诗》的四倍。宋词更是宋代文学最辉煌的代表,苏轼、辛弃疾、姜夔等词人成为后世不可能超越的顶峰。宋代的哲学、绘画、雕塑、瓷器等,在文化上也都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峰。 宋代文化与以前历代最大的不同,是雅文化从俗文化中吸取了大量营养,中国文化头一次出现大众化和世俗化倾向。随着科举的普及和文化的繁荣,上层文化扩展到全社会,宋代平民百姓比其他朝代的人更为彬彬有礼,连市井小贩说起话来,都带着几丝文绉绉。与此同时,随着底层成员通过科举不断涌入上层社会,富于生活气息的底层文化与高雅的上层文化也开始大面积交融。在宋代以前,中国文学一直用典雅的文言文进行创作,宋代则开了以口语化的民间语言进行文学创作的先河。小说、评书、戏剧等俗文化在有宋一代蓬勃发展。宋代雅文化从俗文化中获得大量灵感。比如苏东坡就非常善于运用街谈市语:“如街谈巷说,鄙俚之言,一经坡手,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自有妙处。”市民文化的活泼自然激活了一定程度上已经僵化的雅文化,使宋代的上层文化富于生活性、感染力。宋代书法从以前庄严刻板的碑书变为更自然洒脱的帖书,士大夫绘画首次出现了百姓的货摊、城中的店铺、市民的生活,比如李嵩的《货郎担图》、王居正的《纺车图》以及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等。宋词更是将士大夫语言和民间语言融合起来,柳永等人的词受到上下层社会的共同欢迎,以致“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如果有人问我中国哪个朝代最适合穿越回去生活,我的答案是宋朝。因为大宋的市井文化悄然崛起,可以提供更适合普通人的文化娱乐。在瓦市勾栏中听评书,看杂技,在州桥夜市煎茶斗浆,在相国寺内品果博鱼……以今天中国人的文化水平欣赏汉唐大赋之类的贵族文化无疑有些吃力,但如果穿越回宋代就可以找到种种平民化的文化享受。 许多学者都说,宋朝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比唐代还伟大。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金明馆丛稿二编》)李约瑟博士说,宋代是中国“自然科学的黄金时代”。(《中国科学技术史》)确实,从许多数字指标看,在唐代臂膀上建立起来的宋代,许多方面远远超越了唐代。唐朝中国人口最多时才五千多万,而宋朝人口超过一亿。“四大发明”中有三项,活字印刷、指南针和火药出现在宋朝。有学者认为宋仁宗时期,宋王朝的gdp占当时全世界gdp的65%。综合各个角度,宋朝在历代王朝中确实是经济最发达、文化最繁荣、人民生活水平最高的繁荣鼎盛朝代。 当然,宋代之所以能取得以上成就,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主要因素是统治者的开明。提出著名的“唐宋变革论”的内藤湖南说,“君主在中世虽然居于代表贵族的位置,但到了近世,贵族没落,君主再不是贵族团体的私有物,他直接面对全体臣民,是他们的公有物”,在平民社会,君主的个人价值取向,对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命运影响更为直接。 虽然为了一家一姓利益,把脑筋动到极致,但是赵匡胤在后人的印象中并不是一个自私、冷酷的人。事实上,“开明专制者”这个词用到他身上真是再适合不过了。他的审时度势能力,他的自知之明,在历代皇帝当中除唐太宗外无人能及。 在抑武的同时,宋代大力崇文。既然不靠武将,那么就必须依靠文臣。虽然对文臣不忘防范,但是与对武将的恐惧和厌恶比起来,赵匡胤对文人们的提防心却小得多。在与宰相赵普的一次谈话中,赵匡胤曾这样说:“朕今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 文臣的理性和谨慎显然更有利于王朝的长治久安。文臣饱读诗书,熟悉历史上安危治乱之由,可以给统治者提出更为合理的建议。他们治理地方,比武将更有办法,更有条理。与此同时,文人胆子小,就是做得再出格,其破坏力也不过是武人的百分之一。所以,宋代统治者对文臣特别信任和优待。据说赵匡胤曾立下誓碑:“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有宋一代,确实基本没有杀戮过士大夫。宋人在怀念赵匡胤时,最常提到的是他对文臣特别优礼:“艺祖救百王之弊,以‘道理最大’一语开国,以‘用读书人’一念厚苍生。”宋太宗进一步提高了文臣的待遇,确保他们都能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并使“与士大夫共天下”成为北宋帝王与大臣的一条不成文约定。宋代文官即使受到处分,也不过是贬官而已。因此宋太宗自己曾经总结说:“朕于士大夫无所负矣!”(《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4,太平兴国八年六月戊申)宋代文人则说:“待士大夫有礼,如本朝,唐时风俗尚不美矣。”所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贵耳集》卷2)在经历了百年武人的摧残和压制后,到了宋代,士人们终于遇到了文化的春天。 宋代皇帝们在士大夫面前一直保持着谦逊的传统。有一次,名臣程颢与宋神宗一起讨论人才问题。宋神宗说,现在天下人才太少了,“朕未之见也”。程颢一听大不高兴,当场指责皇帝:“陛下奈何轻天下士?”您怎么敢这么轻视天下读书人?宋神宗马上“耸然”连声道:“朕不敢!朕不敢!”(《河南程氏外书》卷)南宋宋高宗在聊起学问时,则明确承认:“朕学问岂敢望士大夫!”(《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51,绍兴十四年三月癸酉)这既说明皇帝有自知之明,又说明他在文臣面前刻意采取低姿态。 宋代士大夫在皇帝面前的地位,通过这样几个故事就可以看出: 宋真宗有一次遣使持亲笔诏书来见宰相李沆,诏书的内容是封刘氏为贵妃。李沆认为这个命令于理有违,竟当着使者的面,把皇帝手诏烧掉了,并且让使者传话:“但道臣沆以为不可。”此事遂罢。(《宋史》卷282《李沆传》) 北宋名臣韩琦有一次在和神宗聊天时,曾经说:“先帝,臣所立;陛下,先帝儿子,做得好,臣便面阔;做得不好,臣亦负惭愧。”(《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63,熙宁八年闰四月己酉)俨然以皇帝的恩人长辈自居,但无论皇帝还是在场的大臣,居然都不认为这是跋扈之举。 在这种尊重文臣的氛围下,宋代形成了朝省集议制度,即集体决策制,就是遇到重大问题,一定要文臣百官一起开会,商量解决,皇帝虽然手握全权,并不干纲独断。所谓“国朝以来,凡政事有大更革,必集百官议之,不然犹使各条具利害,所以尽人谋而通下情也”。(《却扫编》卷中)有的决策,朝廷甚至会邀请平民参加,形式有如今天的政策听政会。比如陈恕为三司使时,“将立茶法,召茶商数十人,俾各条利害”。(《宋史》卷267《陈恕传》)熙宁年间,“其议财也,则商估、市井、屠贩之人,皆召而登政事堂”。(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25,熙宁四年七月丁酉) 尊重文臣的效果非常明显。北宋士大夫所表现出的责任感在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 在权力体系中占据如此巨大的优势,使得士大夫群体一定程度上可以左右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王安石诗中豪迈地宣称:“男儿独患无名尔,将相谁云有种哉!”因此,士大夫也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联系在一起。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言,正是士大夫这种责任意识的真实写照。王禹偁诗云:“男儿得志升青云,须教利泽施于民。”(《对酒吟》)在国步艰厄之时,陆游说:“位卑未敢忘忧国。”(《病起书怀》)他们对国家和民族,也确实尽了自己的心力。 有了“不死”这一保障和“与皇帝共天下”的责任感,宋代大臣的胆子都相当大,在皇帝面前敢于直言。建隆元年的一天,宋太祖正在后苑弹雀,一位官员称有急事求见。赵匡胤急忙跑出来接见,却发现所奏不过是平常之事。太祖很不高兴,说,你这根本不是什么急事,却害得我停止弹雀跑出来一趟。那位官员说:“臣以为尚亟于弹雀!”武人出身的赵匡胤勃然大怒,顺手抄起一家伙事儿砸在大臣嘴上,打落两颗牙齿。那位大臣拾起牙齿,装入怀中。赵匡胤骂道:“汝怀齿,欲讼我乎?”你还想告我吗?大臣不急不忙地说:“臣不能讼陛下,自当有史官书之也!”赵匡胤一听马上冷静下来,立即换了副笑脸,给这位大臣赔了不是,并且赐金帛以表歉意。 宋太宗时期,进谏之风更炽,有一个小小的县尉竟然上疏,说皇帝的后妃太多了,应该减少点。皇帝听了,感觉自己很委屈,他对大臣说:“内庭给事二百人,各有执事,而洒扫亦在其中,若行减省,事或不济,盖疏远之人所未谙耳。”就是说,加上扫地的做饭的,我后宫一共才有二百人。要是再减少,人手就不够用了。地方小官,对宫内情况不了解啊!宰相想以“妄言”罪处理此官,太宗却说:“以言事罪人,后世其谓我何?小官敢论宫禁之事,亦可嘉也。” 宋真宗时,因为国家救灾不力,田锡曾这样批评皇帝:“陛下为民父母,使百姓饿死,乃是陛下孤负百姓也。”宋真宗并不以为冒犯,反而听取他的建议。漳州通判王迈更为离谱,居然敢对着宋理宗破口大骂他老爹宋宁宗:“天与宁考之怒久矣。曲蘖致疾,妖冶伐性,初秋逾旬,旷不视事,道路忧疑,此天与宁考之所以怒也。隐、刺覆绝,攸、熺尊宠,纲沦法斁,上行下效,京卒外兵,狂悖迭起,此天与宁考之所以怒也。”话说到这个上,即使在唐朝,可能也要掉脑袋,在宋朝却安然无恙。王伯大则干脆直接骂宋理宗是暴君昏君:“陛下亲政,五年于兹,盛德大业未能著见于天下,而招天下之谤议者何其籍籍而未已也?议逸欲之害德,则天下将以陛下为商纣、周幽之人主!”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论居然也没有受到严厉处理。宋高宗时,更有监察御史方庭实对皇帝宣传民主理念:“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皇帝也没能拿他怎么样。这种“容受谠言,养成臣下刚劲之气”的做法,成了宋代的一种政治传统。 宋代皇帝的理性,还表现在社会管理特别是舆论管制的宽松上。 宋代的读书人言论自由度很大,可以随便批评时政。比如郓州“郓俗士子喜聚肆以谤官政”。没事聚在一起批评官府、谈论政治是郓州读书人的最大爱好,有人甚至敢于当面给官员起外号,也从来没有人被跨省、被“诽谤罪”。 宋真宗时,有一年大旱,宰相王旦在下朝回家的路上,“路由潘氏旗亭。有狂生号王行者,在其上,指旦大呼曰:‘百姓困旱,焦劳极矣!相公端受重禄,心得安邪?’遂以所持经掷旦,正中于首。左右擒之,将送京尹。旦遽曰:‘言中吾过,彼何罪哉?’乃命释之”。 也就是说,有一个叫王行的读书人,在路上指着宰相大骂:“老百姓都过不下去了,你还领这么高工资,你好意思吗?”拿着书本朝王旦砸去,正好打到脑袋上。宰相的左右人等上前抓住王行,想要送官,王旦却说,他说的有道理,把他放了。 宋仁宗时,四川有一个老秀才怎么也考不中进士,一着急居然献诗给成都知府,说:“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也就是鼓吹知府分裂割据,起兵造反。成都知府立刻将其逮捕上报,宋仁宗看来却只是哈哈大笑:“此乃老秀才急于仕宦而为之,不足治也。可授以司户参军,不厘事务,处于远小郡。”既然你那么想当官,就给你个官当当吧。结果这位老秀才到任不足一年,“便惭恧而死”。 宋代社会的一个引人注目之处是文艺界经常上演讽刺现实的剧目。比如“参军戏”就专门讽刺“龌龊无能”“昏不任驱策”的庸官,以及“诛求刻剥,猥迹万状”的贪官。朝廷对此没有限制,既然老百姓爱看,就可以随便演。甚至宫廷内专门给皇帝演出的戏班也编了不少讽刺现实、拿宰相开涮的小品。王安石变法之时,著名的小品演员丁仙编了小品,专门讽刺王安石的新法:“丁使遇介甫法制适一行,必因燕设,于戏场中乃便作为嘲诨,肆其诮难,辄有为人笑传。”刚强暴烈的王安石十分生气,“因遂发怒,必欲斩之”。结果宋神宗偷偷命人把丁仙送进自己弟弟的王府保护起来。宋高宗时,有人编了一个讽刺秦桧走后门让儿子成状元的节目,“四座不敢领略,一哄而出。秦亦不敢明行谴罚”。秦桧也无可奈何。宋徽宗看戏时,戏子在戏中公然批评朝廷政策乖张,“只是百姓一般受无量苦!”宋徽宗听了,“为恻然长思,弗以为罪”。 宋代人还享有空前的出版自由和新闻自由。宋代是印刷术迅速发展的时期,宋人出书,可不需要什么书号。明人胡应麟曾言:“雕本始唐中叶,至宋盛行,荐绅士民,有力之家,但笃好则无不可致。”只要有财力,任何人都可以自己出版书籍。宋代还出现了报纸,专门报道朝中政治消息。最重要的是官办的报纸:“日出事宜也。每日门下后省编定,请给事判报,方行下都进奏院,报行天下。”此外还有许多民间的小报,称作《新闻》:“其有所谓内探、省探、衙探之类,皆衷私小报,率有漏泄之禁,故隐而号之曰新闻。”南宋时,小报已经成了最迅速的消息来源:“小报者,出于进奏院,盖邸吏辈为之也。比年事有疑似,中外未知,邸吏必竞以小纸书之飞报,远近谓之小报。如曰‘今日某人被召,某人被召罢去,某人迁除’,往往以虚为实,以无为有,朝士闻之,则曰已有小报矣;州都间得之,则曰小报已到矣。他日验之,其说或然或不然。”也就是说,小报登的是谁谁被召入宫中,谁谁被罢了官。朝中公文还没下发,小报就已经先注销来了。当然,有一些消息缺乏准确性,“其说或然或不然”。由此可见宋代也没有新闻审查制度。小报因为需要量大,发展极快,甚至有了自己的传播系统和专业“报料人”“记者”:“近年有所谓小报者……访闻有一使臣及合门院子,专以探报此等事为生。或得于省院之漏泄,或得于街市之剽闻,又或意见之撰造,日书一纸,以出局之后,省部、寺监、知杂司及进奏官悉皆传授,坐获不赀之利,以先得者为功。一以传十,十以传百,以至遍达于州郡监司。人情喜新而好奇,皆以小报为先,而以朝报为常,真伪亦不复辨也。”由于消息新奇快捷,发行面广,势头甚至压倒了政府发行的朝报,因而大赚其钱,成为我国最早的新闻产业。 另外宋人还享有广泛的结社自由。只要不拿武器,政府保证人民的结社集会自由,从不加以干涉。所以,宋代人享有的各项基本人权,是后世许多时期无法比拟的。《历史研究》的作者,著名史学家汤因比说:“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 第一编 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 第十章 铁骑踏断民族脊梁 中国人原本是世界上最骄傲的民族。他们自认为是世界上最文明、最强大、最光荣的种群。中国领导世界,中国统治四夷,中国人高高在上,这是中国自古以来的思维定势。中国人在乐于“教化”那些“非我族类”的同时,也不免轻之贱之,认为他们是不完全的人类,甚至半人半兽之身。所谓“南方蛮国,从虫;北方狄,从犬;东方貉,从豸;西方羌,从羊。此六种也。”(许慎《说文解字》卷四)在嘲笑和污辱这些民族时,中国人从来都不加掩饰。 在汉族人看来,这种安排是天经地义的。宋儒陆九渊说:“圣人贵中国,贱夷狄,非私中国也。中国得天地中和之气,固礼义之所在。贵中国者,非贵中国也,贵礼义也。”(《陆九渊集·大学春秋讲义》)也就是说,中国高贵,四夷卑贱,这是上天的安排,因为全世界只有中国才得了天地中和之气。宋人石介说:“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天地为之乎内外,所以限也。”同样是说,中国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居天地之中,而其他国家,居天地之偏,这是上天有意的安排。 然而,1276年,中国人的世界颠倒了:大宋王朝被掀翻,蒙古骑兵的铁蹄一直踏上了海南岛。“夷狄”成了整个中国的统治者。 蒙古人是汉民族遇到的最善于使用暴力的少数民族,“屠城”是他们最广为人知的战争手段。“凡抗拒他的帝王、君主、城镇长官,成吉思汗统统予以消灭……毫不夸张说,原有十万人口的地方,所余的活人不足一百。”(《世界征服者史》) 虽然蒙古人在东亚进行的屠城要少于中亚和欧洲,但中国史书上关于“屠城”的记载仍然比比皆是:1213年攻密州,屠之。1216年攻广宁,除工匠优伶外,悉坑之。1219年,屠绛州。“肃州城破,有旨尽屠之。唐兀人昔里钤部请入城救其家族,于是幸免者仅一百零六户。”(《元史》卷122)……1229年窝阔台继位后,屠城渐少。但据说伯颜攻宋时仍然屠城二百。 可以想象,在蒙古征服中国的过程中,人口损失是何等惊人。蒙古军长驱直入两河山东时,“所过无不残灭,两河、山东数千里,人民杀戮几尽,金帛子女牛羊马,皆席卷而去,屋庐焚毁,城郭丘墟矣……” “既破两河,赤地千里人烟断,燕京宫室雄丽,为古今之冠,鞑人见之惊畏不敢仰视。既而亦为兵所焚,火月余不灭……” “鞑靼过关,取所掠山东两河少壮男女数十万,皆杀之……”蒙古攻灭金朝之后,进行过一次人口统计,发现金国境内的人口,比战争之前,减少了百分之九十。四川在宋代曾繁盛一时,人口近两千万。蒙古大兵过后,仅剩八十万…… 事实上,汉民族能继续存在,都是一桩幸运。与汉民族的征服不一样的是,蒙古人的征服并不宣传什么“替天行道”“吊民伐罪”。草原民族从不掩饰他们征服的目的,他们一直视汉人为猎物。征服了汉地之后,蒙古贵族们认为“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地”,打算把汉人统统杀光,把广大中国变为一片牧场,事实上,他们在俄罗斯的许多地方已经这样做了。幸亏耶律楚材向蒙古大汗百般解说,说留着汉人剥削他们比杀掉他们有利百倍,才使汉人免遭灭族。 有位著名的外国学者说过:“鞑靼统治不但压迫了为其牺牲品的人民,并且凌辱而且消磨了他们的灵魂。” 由于华夷之辨独盛,所以蒙古人在中国所遇的抵抗是他们征服世界的过程中最为顽强的。事实上,南宋军队虽称软弱,但是也涌现了众多铁骨铮铮的人物:襄阳之围,宋人坚守了五年。1275年的常州之战,数千守军战斗至死,只余六人,反背相柱,杀敌多人后才壮烈殉国。元兵围扬州,守将李庭芝誓死坚守,甚至南宋太皇太后亲自劝降也拒不接受。他们杀掉元朝的招降使者,焚招降书于城上。“城中粮尽,有自食其子以坚持者”……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数十年的抗元战争,最可怕的后果是消耗掉了汉民族最精英的人物。那些有血性、有骨气、有胆量的人都大面积地被消灭。上文所提到的常州之战,“知州姚訔、通判陈照、都统王安节、刘师勇,力战固守”,巴延反复派人劝降,“遣人招之,譬喻百端,终不听”。在全部守军战死之后,“巴延命尽屠其民”。那些给守军提供了支持的平民百姓皆被屠杀,全城仅七人伏桥坎得免。 有人说,在文天祥赋诗而死,陆秀夫负幼主蹈海而亡后,中国作为一个文化体已经灭亡:“崖山之后,已无中华。”这一方面是指中国文化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另一方面也指中国的脊梁已被打断,中华精神已经灭绝。 和后来精明的满族人不同,粗豪的蒙古人以赤裸裸的征服者心态来对待汉人。他们的手段刚性有余而柔性不足。难以想象的屈辱不由分说地倾倒到活下来的中国人头上:蒙古人将全国人分为四等。汉人(北方汉族)为第三等,南人(南方汉族)居于最低层。四等人之间的待遇当然是不同的:蒙古人杀死汉人,只需打五十七下,征烧埋银。而“汉儿殴死蒙古人”,则要处死,并“断付正犯人家产,余人并征烧埋银”。 蒙古王公经常突然间把汉人从肥沃的农田上逐走,任凭农田荒芜,生出野草,以便畜牧:“今王公大人之家,或占民田近于千顷,不耕不稼,谓之草场,专放孳畜”。(赵天麟)蒙古大汗可以随时把汉人视如生命的农田,连同农田上的汉人,赏赐给王公功臣。汉人忽然间失去他祖宗传留下来的农田,而自己也忽然间从自由农民沦为农奴,却没有地方可以申诉。 汉人们每二十家被编成一个“甲”,由北方派来的蒙古人做“甲主”控制,这个蒙古“甲主”的吃穿花用,要由这二十家共同负担。许多甲主为所欲为,“衣服饮食惟所欲,童男少女惟所命”。 汉人活得如同囚犯和奴隶,甚至生活起居都要由蒙古人控制。晚上一更三点之后,禁止出行,禁止点灯,禁止活动,直到早上五更三点:“一更三点钟声绝,禁人行。五更三点钟声动,听人行。”(《元典章》卷五十七) 不仅是几十家共享一把菜刀,汉人还不得学习拳击武术,不得乘马,也不许用马来拉车,甚至不许用马耕地。还有一项十分奇怪的规定:禁止汉人买卖竹子。原因是因为竹子可用于弓箭。 对蒙古人来说,汉人和南人存在的理由是给蒙古贵族提供劳力、粮食和酒。在蒙古统治者眼中,汉人与牲口,其实没有任何区别。民族歧视粗暴地践踏了汉族人的心灵。“整个汉民族在自己的家园里失落了自我,失去了立足之地;在有着辉煌历史的故土被打入监狱,汉民族和它的心理皆受到巨大伤害。”这种屈辱对汉人的心理打击是空前而致命的。 从地主到贫民,全体中国人都生活在不公之中:元帝国的特征之一是官员数量特别多,人浮于事。一块玉石的发掘或一张弓的制造,都会有若干官员管理。因此政府效率低下,贪污腐败横行。蒙古官员断案判狱,根本没有公平可言,因为他们都是目不识丁的贵族,“高坐堂上,大小事务一切付之于吏,可否施行,漫不省录”。吏员有了权,就拼命敲诈勒索,遇到讼事,“事事不为断决。至于两词屈直,显然明白,故为稽迟”。 旧有的纲纪、伦常、道德标准都被打碎了,金钱主宰一切。那些富商大贾,上与权豪贵要勾结,下则买通关节衙吏,颠倒黑白,为所欲为。民众的道德水平迅速滑落,社会风气持续恶化,元代杂剧中,泼皮无赖、贪官酷吏、权豪势要、地痞流氓成了主要角色,手足相残、妯娌成仇、杀夫夺产、嫁祸亲人、嫌贫悔亲,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成了大部分元代杂剧的主要情节。 在这样一个屈辱、不公、没有希望的世界里,中国人的心理由失衡直到扭曲,人们由被动苟活,渐渐演变成主动的流氓化生存。 流氓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先秦时代的侠文化。侠以武犯禁,冲破了社会规范之后,侠士分成了两途。一途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另一类则变成了流氓、纵横家和食客,他们在各个权势中心奔走流动,鸡鸣狗盗,唯利是图,什么都敢做,所谓“日暮而途远,故倒行逆施”。侠与流氓的共同点是都蔑视社会规范,纵横于王法之外。不同点则是一个有精神追求,一个没道德底线。至于生存方式,侠客单纯以暴力为生,流氓在暴力之外,更愿意用欺诈、恫吓等所有成本更低的手段。 随着中国历史的演进,流氓这个阶层也不断发展变化。早期的流氓身上还残留着几分侠义基因,比如三国时代那个以除三害闻名的周处,年轻时凶暴强悍,争强好斗,被乡人认为是地方三害之首,后来因一念之变,又成为除暴安良的英雄。 事实上,汉代的流氓并不畏权力。他们敢于袭击官吏,甚至介入上层政治斗争:“长安中奸猾浸多,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赇报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丧;城中薄暮尘起,剽劫行者,死伤横道,枹鼓不绝。”也就是说,长安城中的流氓少年们专替别人刺杀官吏,他们以三色泥丸为分工:摸到红丸的负责杀武官,摸到黑丸的负责杀文官,摸到白丸的负责治丧事。到了薄暮时分,他们就纷纷出动,劫掠行人,死伤不绝。这分明是介于强盗和流氓之间。 唐代流氓,亦如唐代其他事物一样,作风鲜明,明火执仗:“或危帽散衣,击大球,尸官道,车马不敢前。”戴着高帽,散着衫袍,在街上或击球或横卧,行人车马不敢上前。他们大多绣着“文身”招摇过市:“率髡而肤札,备众物形状,恃诸军张拳强劫,至有以蛇集酒家,捉羊胛击人者。”其中有一唤张干者,在左膊刺上“生不怕京兆尹”,在右膊刺上“死不畏阎罗王”。 随着宋代市民社会的兴起,流氓阶级迅速发展壮大,成为市井之中的重要角色。不过,从宋代开始,随着专制统治的细密化,流氓阶层的集体性格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他们很少再公然挑战国家权力,而是越来越倾向以欺诈手段生存。流氓文化中的豪气率性越来越少,流氓们变得越来越肮脏和油滑。在宋代,流氓的奸骗、讹诈、乞赖、放刁等各种巧取行为激增。史籍中有大量关于宋代流氓欺诈花样的记载: 浩穰之区,人物盛伙,游手奸黯,实繁有徒。有所谓美人局(以娼优为姬妾,诱引少年为事)、柜坊赌局(以博戏、关扑结党手法骗钱)、水功德局(以求官、觅举、恩泽、迁转、讼事、交易等为名,假借声势,脱漏财物),不一而足。又有卖买物货,以伪易真,至以纸为衣、铜铅为金银、土木为香药,变换如神,谓之“白日贼”。若之地,则有剪脱衣囊环佩者,谓之“觅贴儿”。其他穿窬肢箧,各有称首。以至顽徒,如拦路虎、九条龙之徒,尤为市井之害。(宋·周密:《武林旧事》卷六“游手”条) 元代则是社会整体流氓化的起步期,元代流氓化最引人注目的特点是流氓进入了官场。越来越多的汉人走不了正路就走邪路。既然无法抗争,他们就选择了攀附。按照规定,汉人和南人不能充任怯薛(禁卫军),但因为怯薛享有种种特权,汉人千方百计钻营其间:一些人“但挟重资有梯援投门下,便可报名字,请粮草,获赏赐,皆名曰怯薛歹”。“屠沽、下隶、市井小人,及商贾之流,军卒之末,甚而倡优、奴贱之辈,皆得以涉迹宫禁。又有一等流官胥吏,经断不叙,无所容身,则夤缘(攀附巴结)投入,以图升转。趋者既多,岁增一岁,久而不戢,何有穷已。” 有些汉人假冒成蒙古、色目人,来猎取一官半职。他们起蒙古、色目名字,效仿蒙古、色目人生活习惯。元时有人说:“精铨选之本,在于严族属之分;以尊吾国人……今之女真、河西,明有着令,而自混色目;北庭族属邻于近似,而均视蒙古,乘坚驱良,并列通显。盖我国人天性浑厚,不自标榜,愚恐数百年之后,求麟趾之公姓,不可复别异矣。”也就是说,元代政治本来是以严格的种族区分为原则的。但北方的女真人和汉人却经常冒充色目人,更有许多北方部族也被视为蒙古人,得以混入上流社会。如果这样下去,数百年之后,就分不清真蒙古和假蒙古了。 汉人冒充蒙古人充当达鲁花赤(地方、军队和官衔的最大监治长官)的现象,成了元朝政治中一个难以处理的痼疾。元代统治者三令五申,严禁和革罢汉人、南人、女直、契丹人充达鲁花赤者,反复多次,也没什么明显效果。那些冒充怯薛、达鲁花赤的汉人,大多是市井无赖,本身素质低下,一旦当官,则明目张胆,颠倒黑白,不顾廉耻,拼命捞钱,官场风气更加腐败。 元代流氓化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流氓阶层与专制权力高度结合,变成了专制权力的打手和工具。能当上官的绝顶聪明之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选择攀附于官员和权贵脚下,为他们驱使,替他们办事,于是出现了一个特殊的土豪恶棍阶层。在他们之下,则是以捞点残渣剩饭为生的充当打手的无赖流氓。《元典章》说:“一等骤富豪霸之家,内有曾充官吏者,亦有曾充军役杂职者,亦有泼皮凶顽,皆非良善。以强凌弱,以众害寡,妄兴横事,罗摭平民,骗其家货,夺占妻女,甚则伤害性命,不可胜言,交结官府,视同一家,小民既受其欺,有司亦为所侮。非理害民,从其奸恶……”就是说,那些最有权势的大户,家里都养着当过官吏或者做过军人的帮闲,还有泼皮凶顽之人。这些人专门以强凌弱,骗人家财,夺人妻女,做尽坏事。 元代“权豪势要”驱使流氓为非作歹的记录比比皆是。“至元二十年十一月二十日,中书省奏:哈剌章富强官豪势要人每根底放利钱呵,限满时将、孩儿、女孩儿儿女拖将去,面皮上刺着印子做奴婢……”就是说,权贵们以流氓打手为帮手,放高利贷,到期还不上,就将人家的媳妇儿女面上刺字,充作奴婢。“红贴粮者,成宗大德五年始行。初,赈粜粮多为豪强嗜利之徒,用计巧取,弗能周及贫民……”朝廷本来制定了周济贫民的政策,结果这些粮食都被豪强流氓们用歪门邪道弄走了。“诸豪横辄诬平人为盗,捕其夫妇男女,于私家拷讯监禁,非理凌虐者……”他们诬良为盗,私设公堂,严刑逼供,肆意凌虐。因此社会混乱,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元代的泼皮无赖是如此之多,以至元朝皇帝不得不专门命人研究对泼皮无赖横行的处理意见。 如果颠倒的统治只持续二三十年,人们还可以恢复旧有的记忆和风气。然而元朝统治持续了九十多年,整整三代人的时间。培养贵族需要三代,培养流氓也只需要三代。三代过去后,中国人整体上流氓化了,这就为有明一代之成为流氓朝代奠定了基础。 中国文明发展到元代,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局面:上层文化遭遇到了毁灭性打击,下层文化或者说俗文化首次取代雅文化,成为主流。徐子方在《元代文化转型与古典文学》中说:“翻开一部中国文学史,即不难感受到,一直处于正宗主流地位的诗歌散文,到了元代即一下子失掉了无可争议的优势,其黄金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而且不仅在元代,即使这以后的明清两朝,尽管还有不少作家作品产生,但诗歌、散文的衰落已是无可挽回,作为文学发展中的主流地位它是永远地丧失了,取代它的古代戏曲一下子由过去被鄙视、一直处于非正统世俗地位而跃居传统诗文之上,成为时代文学之主流。” 元代是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上层文化遭遇彻底破坏的时代。在以前的中国历史上,即使在目不识丁的武人统治时代,将军们也都承认文字是需要敬畏的。而马背上的异族根本不能了解汉文化的价值。忽必烈就曾发出疑问:“汉人惟务课赋吟诗,将何用焉?”虽然后来忽必烈决定以汉法治汉人,但是对汉人的礼法传统,始终不予重视:“(世祖)忽必烈篡江南后,一应渐习,僭行大宋制度……终非其本心。故辫发囚首,地坐无别,逆心恶行,灭裂礼法,卒不能改也。” 蒙古统治者能理解的是工匠、大夫甚至算卦先生的重要性。从成吉思汗到忽必烈,蒙古大汗在屠城时,无一例外地要求保存工匠们的生命。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要求保证读书人的性命。在征服中国的战争中,大量的文化典籍已经毁于战火,那些名臣儒士也被残杀大半。在元朝建立后,出于对汉族文化的畏惧心理,统治者切断了汉族士大夫的人生前途,政府明确规定,各级政府的主官(达鲁花赤)必须由蒙古人充任。科举制一度被取消,部分恢复后也形同虚设,有元一代,由科举入仕者一共也不过千余人,当了官也不过是政治摆设。汉族知识分子的地位在历史上头一次从“四民之首”跌落到了“十丐九儒”的地步。 汉族精致高雅的上层文化对蒙古人没有吸引力。来到汉地之后,蒙古人所能理解和欣赏的,只能是汉人的俗文化。最能吸引蒙古人的是戏台,即使是在汉语不纯熟的时候,蒙古人也能大致看懂戏的内容,更何况以后文人们刻意逢迎蒙古人的喜好,编写了许多适合他们口味的作品。因此,戏曲业在元代获得空前的繁荣,就在情理之中了。“在元朝这一民族文化交融广泛展开的大背景下,蒙古民族作为统治民族,其审美观势必对作为俗文学的元杂剧产生影响……元杂剧的审美趣味是汉族下层人民和以蒙古族为主的少数民族人民的审美趣味的有机结合,以酣畅、本色、拙野为主要审美特征。”成为老九之后的读书人只能与戏子娼妓等打成一片,成为戏曲创作的主力,以此换碗饭吃。因此,元曲成为元代文化最辉煌的成就。 宋代底层文化和上层文化的交融是健康可喜的,它并不是一种文化革命式取代另一种文化的过程,而是相互吸取,相互激发。而元代却是俗文化压倒雅文化的时代。扎拉嘎说:“在元代以后,中国古代文学结构进入到俗文学为主体的时代。”从雅文化到俗文化的转变,是中国文明发展的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 俗文化包含着人性解放等许多平民社会的健康要求,有它清新、自然的一面,但是也传承了底层文化的大量负面因素。我们仅以产生于元代的《水浒传》为例。底层文化对暴力有一种病态崇拜,《水浒传》中那些好汉有许多热衷于过度使用暴力。在梁山泊好汉中,被誉为“革命性最彻底、反抗性最坚强的一个”的李逵,在劫法场的过程中,“火杂杂地抡起大斧”,只顾砍看热闹的百姓。从城内直杀到江边,身上血溅满身,兀自不休。晁盖叫道:“不该百姓事,休只管杀人。”结果“那汉哪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去”。这种反人类的罪行,在这部书里却被当成英雄行为刻意渲染。 梁山好汉们从不掩饰他们对财富的向往。因为对底层人来说,生存、温饱、发财永远是他们最迫切的欲求。许多好汉上梁山的动机很简单,就是“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绸缎,成瓮吃酒,大块吃肉”。连整部水浒传中最为正面的人物之一鲁智深,在桃花山不辞而别时也没有忘记把金银酒器踏扁了裹在包裹里顺走。这种行为在上层文化中是不被认同的,但对最底层的人来说,却天经地义。 梁山好汉们的义气,在今天看来,其实不过是一种帮派意识。这种义气所施的范围只是自己的兄弟。只要是兄弟,干什么都是对的。戴宗在江州做狱吏,欺压犯人,逼勒财物,作威作福。张清孙二娘开人肉包子铺,专取过往客商性命。这在任何主流文化中都是不能容忍的犯罪行为,在水浒传中,却被称为是好汉的作为。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后来上了梁山。 水浒英雄们的妇女观更令人绝望。《水浒传》中提到某人喜爱习武,肯定要附上一句“不爱女色”。如晁盖“最爱刺枪使棒,亦自身强体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卢俊义“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水浒》中的年轻妇女很少有好下场。连女英雄扈三娘也被指婚。拥有海棠容貌的她被许配给矮小丑陋又好色的王英,她的反应是“低首伏心,了无一语”,木然处之,这种描写显然反应了底层民众对女性的要求。 通俗文学因其巨大的影响力,对整个民族素质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水浒传》一出现便拥有了大量读者,上自皇帝,下至贩夫走卒都不乏“水浒迷”,到今天为止,仍然是影响最大的俗文学作品之一。正如鲁迅所说:“我们国民的学问,大多数却实在靠着小说,甚至于还靠着从小说编出来的戏文。”对于文化水平不高的普通民众,他们的价值观念、是非判断,都受到从小接触的俗文学、俗文化的强力塑造。因此,俗文学取代雅文学,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无疑是中国人国民性演变史中的一个关键转折点。 第一编 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 第十一章 流氓化的大明王朝 提到明代的国民性,我首先想到的三个字就是“流氓气”。 明代社会的最大特点是,几乎所有社会阶层都呈现出“流氓”面貌。 首先是皇帝们。开国皇帝朱元璋出身流氓,这是尽人皆知之事。朱元璋最喜欢的肖子朱棣,表面上慷慨仁慈,处处以唐太宗为法,骨子里其实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氓。正史记载,当大臣汇报说他的政敌的女儿们“平均每天被二十条汉子轮奸。年小的都怀身,春节除(夕)夜生了个小龟子,又有个三岁的女儿”时,朱棣哈哈大笑,说道:“依由他,小的长到大,便是摇钱树!” 明武宗朱厚照更是著名的“流氓皇帝”,他不爱读书,不认识多少字。在位短短的十几年间,曾收有100余流氓做义子。他在出巡路上,和大臣抓阄比酒,自己输了却不认账。在扬州城到处追逐处女和寡妇,在清江浦把自己钓的鱼卖给臣下,要价奇高,弄得有的大臣几乎破产…… 他的继承者明世宗则是性变态,公开命大臣们进献春药,有时一天临幸多达数十人。他派人到民间强抢了一千零八十个八岁至十四岁的幼女,来炼制“元性纯红丹”。为了采得足够的炼丹原料,他强迫宫女们服食催经下血的药物,许多人因失血过多甚至血崩而死。 我们再来看王公贵族。朱元璋的儿子们大半都有流氓性格。洪武初年,封在山西不久的晋王,威逼民间子女入宫,不中意者打死烧成灰送出宫外;将七至十岁的幼男阉割150多名,伤痕尚未痊愈,就令人送到府内,致使多名幼童死亡。朱元璋十三子代王,“早年作了多少蠢事就不必说了,到晚年头发花白了,还带着几个肖子,窄衣秃帽,游行市中,袖锤斧杀伤人,干些犯法害理的勾当”。末子伊王“封在洛阳,年少失教,喜欢使棒弄刀,不肯呆在宫里,成天挟弹露剑,怒马驰逐郊外,人民逃避不及的被亲自斫击,毫无顾忌。又喜欢把平民男女剥光,看人家的窘样子,高兴发笑。”(吴晗《朱元璋传》) 到明代中后期,朱氏后人这种流氓气愈演愈烈。伊王传了六代到了六世孙朱典模时,有一次忽然把洛阳城门关闭,派人在城中大抢民女。共抢得七百多人,留下九十人供他玩乐,其余的则叫其家人用银子来赎。代王朱桂的后代也绍承家风。他的孙子辅国将军朱仕则,强占寺庙财产,被僧人告到地方官那里,巡按御史因此上疏参了他一本。朱仕则闻听此事,怀里藏了一把小刀,直奔巡按御史衙门,要求御史为他平反。御史不准,他从怀中抽出小刀,麻利地割下自己的右耳,扔到御史怀里,然后一个“撞羊头”把御史老爷撞个倒仰,把这位御史老爷弄得狼狈不堪,无法招架。最后还是衙门里人多,连推带劝,总算把这位瘟神弄走了。 明代其他勋戚贵族大半都在地方上胡作非为。贵族阶层流行的发财方式,是收养大批黑社会成员,把持行市,霸占渡口,强行收税。翊国公郭勋即以黑吃黑而闻名史册。甚至孔圣人的后代,历代衍圣公中,也出现了很多流氓成性的人物,比如孔弘绪贪淫暴虐,奸淫乐妇四十余人,还无故勒杀一人…… 看了以上数例,你也许会说皇帝王公们荒淫贪婪,历代皆然,明代不过是特别突出罢了。那么以下现象,则是历朝历代很少出现的风景,那就是连官员阶层、和尚道士以及知识分子,也呈现出流氓化面貌。 我们先来看官员。 明代正统以后,从朝廷首辅到普通官员,争相向皇帝献房中术以邀宠,成为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一道奇景。为了投皇帝所好,搜集各种房事秘方、炮制各式房中药的风气流行于官场之中。甚至一代名将胡宗宪因贪污被指控后,也不得不“献秘术十四,帝大悦”。(《明史》卷二百五《胡宗宪传》) 中国历史上虽然屡有太监之祸,但士大夫们总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尊严,不至于在太监面前卑躬屈膝。但在魏忠贤时期,很多三甲出身的资深文臣,都甘心拜倒在大字不识一个的魏忠贤脚下。进士翰林出身的顾秉谦以内阁首脑的身份,竟然在一次家宴中对魏忠贤叩首说:“本欲拜依膝下,恐不喜此白须儿,故令稚子认孙。”挽弯抹角地硬要给魏忠贤当干儿子。另一位曾以兵部侍郎衔总督川贵的张我续更有高明的办法,他因为有一个婢女是魏忠贤的本家,于是“加于嫡妻之上,进京八抬,称‘魏太太’”。公然以魏家姑爷自居。 魏忠贤“阉党”成员大部分都是进士出身,饱读四书五经,这些人居然都各有诨号,其形式如同一个黑社会团体:当此之时,内外大权一归忠贤……外廷文臣则崔呈秀、田吉、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主谋议,号“五虎”。武臣则田尔耕、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主杀戮,号“五彪”。又吏部尚书周应秋、太仆少卿曹钦程等,号“十狗”。又有“十孩儿”“四十孙”之号。而为呈秀辈门下者,又不可数计。自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遍置死党。 再来看僧道集团。明代的和尚道士们结交衙门、吃酒赌钱、靠诈骗为生,形成了一股风气。有打油诗说:“三件僧家亦是常,赌钱吃酒养婆娘。近来交结衙门熟,蔑片行中又惯强。”嘉靖年间的陶仲文、段朝用等人,以长生之术为名,骗取皇帝的无数金银,师徒之间因为分赃等原因相互揭发,甚至杀死对方的家人(《明史》卷三百七《陶仲文传》,同卷《段朝用传》)。龙虎山张真人张元吉,经常强夺民间妇女,诈取百姓财物。一有小忿,张真人就“指以伪造符录,棰之至死”,前后杀死四十余人…… 明代士人的无赖化更是普遍。管志道评论说,秀才们“一呼则数十成群,强府县以理处法外不可从之事。稍拂其意,则攘臂奋袂,哄然而起,提调官莫可谁何。于是‘蓝袍大王’之号兴,而贤者却为不肖者所累矣”。所谓蓝袍大王,是因为秀才穿的是青衿。很多秀才替人包打官司,有了“讼癖”,而所讼者均无中生有,只不过是敲诈钱财而起。秀才们“尊访行为父母,结衙蠹为前辈”,结为一体,“终年以讼为疗贫之药”。秀才们流氓化倾向如此严重,以致明代一则笑话说:凡市井之人相争斗,则曰,我雇秀才打汝!(以上参考陈宝良《中国流氓史》) 至于底层政权,其流氓化程度当然更深。明代小说中最有名的人物西门庆,就是底层社会精英流氓化的典型代表。他虽然不过是破落商人之后,又“不甚读书”,但因为有流氓手段,因此在地方上十分吃得开:“因为这西门庆生来秉性刚强,作事机深诡谲,又放官吏债,就是那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门路与他们浸润,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他通过行贿,买通当朝太师蔡京,就轻而易举地由一介流氓变成金吾副千户。 正如金瓶梅中所描写的,明代地方政府中,具体办事人员也大多是流氓。基层衙门吏胥的流氓化,达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明代通俗文学中,出现了大量的专靠吃衙门饭谋生的流氓地痞形象。如《禅真逸史》第六回:“老妪有一兄弟,是本县罢吏,人不能及:第一件,一张好口,能言善辩;第二件,一幅呆胆,不怕生死;第三件,两只铁腿,不惧竹片。是衙门人取他一个诨名,叫做曾三绝……” 明代社会流氓化的根子,当然是大明王朝的开创者朱元璋。 流氓这一生存方式虽然令人不齿,然而一旦出现,即在社会中迅速蔓延,盖因它拥有强大的生命力。流氓精神的核心是十六个字:不讲规则,没有底线,欺软怕硬,不择手段。因为不择手段,它的身段异常柔软油滑。因为敢于泼胆使用暴力,所以它的威慑力非常强大。因为肮脏下作,所以它可以使正人君子主动退避,将生存空间让给它。它又因为狡诈机变,时刻可以披上“义气、豪爽”的外衣,所以如同变色龙一样可以适应不同的环境…… 流氓这个物种出现之后,很快就获得了生存优势。流氓手段成为追逐权力必不可少的工具。 秦始皇之后的历代开国皇帝,除了北魏隋唐等有少数民族血统者之外,几乎都有着或浓或淡的流氓气:汉高祖早年就是一个小流氓,就像司马迁那部文笔生动的《史记》中记载的那样:(高祖)从小游手好闲,不事家人生产作业。成年后,做了小吏,成天和那些衙役们勾肩搭背,“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又没钱,便跑到酒铺赖酒喝。 刘邦的本家刘备是个织席小贩,没什么文化。“先主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少语言,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其素质作为颇类当今黑社会小头目,故能结识关、张,共同起事。 南朝的第一个开国皇帝刘裕“家本寒微,住在京口,一直以卖鞋为业。为人剽悍,仅识文字,因好赌而破家,落魄至极”。 五代时五个开国皇帝均为流氓兵痞出身。十国的开国之君也大半如此,比如前蜀皇帝王建“少无赖,以屠牛、盗驴、贩私盐为事,里人谓之‘贼王八’”;吴越王钱谬“及壮,无赖,不喜事生业,以贩盐为业”。 正史对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出身多有掩饰,其实他亦出身游民,其父流浪于杜家庄,做了当时谁都瞧不起的倒插门女婿。匡胤少而流浪四方,从军后才渐渐发迹。 而朱元璋则是他们中最杰出的代表。朱元璋出身赤贫,又做过游方和尚,在社会上游荡过三年。晚年他曾颇为得意地对自己的子孙们说:我“阅人既多,历事亦熟”,“人之情伪,亦颇知之”。(1959年,毛泽东谈论刘邦的成功时说:“刘邦能够打败项羽,是因为刘邦和贵族出身的项羽不同,比较熟悉社会生活,了解人民心理。”)三年的流浪生活毁灭了朱元璋的道德底线。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成了他的生命哲学。在个人奋斗和治理国家的过程中,朱元璋多次表现出他的流氓意识。 还从来没有哪个王朝,在开国之初的制度设计中,将自己的自私表现得如此不加遮掩。开国之初,百姓贫困,朱元璋为禁止官吏们过度剥削,在诏书中打了个生动的比方:“且如人家养个鸡狗及猪羊,也等长成然后用,未长成,怎么说道不喂食,不放?必要喂食看放有条理,这等禽兽畜牲方可用。”在朱元璋眼里,自己是天下的主人,普天下的人民都是他的所有物,是他可以计数的财富,可以由他任意处置。朱元璋制度设计的核心理念,就是打造一个坚固的笼子,把这些鸡狗及猪羊牢牢关在里面,没有一丝一毫逃逸作乱的可能。虽然朱元璋赶走了蒙古人,在中国历史上被称为汉族的光复,然而朱元璋的统治比蒙古人更为野蛮强硬。他继承了蒙古人统治的精髓——户口世袭制。他把全国人口分为农民、军人、工匠三大类,在三大类中再分若干小类,比如工匠之中,还分为厨子、裁缝、船夫等。职业先天决定,代代世袭,任何人没有选择的自由。比如,如果你是军人,那么你的子子孙孙世世都是军人,除非做官做到兵部尚书一职,否则不许脱离军籍。同理,如果你爸爸是裁缝,那么你和你的后代永远都得以裁缝为生,不管你是六指还是残疾。 朱元璋恨不得把全国人民都植物化,只产出果实供他享用。不过这毕竟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人毕竟是拥有双腿的动物,需要四处走动。因此朱元璋又创立了中国历史上最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在大明王朝,每个人一生下来,就会被政府登记在户口本上。长成之后,子承父业,一辈子不许随便迁移。“如今士农工商都要各守本业,医生和算卦的只能在本乡活动,不得远游。”如果你因为天灾人祸在出生地生活不下去逃往他乡了,那么“地方有关部门必然穷究你逃到何处,行文到那里,令当地官府捉拿你回原籍,依大明律问你的罪,命令你依然老老实实在原地居住,从事原来的职业”。 如果大明天下的百姓迫不得已想到外地办事怎么办?朱元璋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开“介绍信”。如果需要出门,请你到官府登记,经过严格的审批手续后给你开“介绍信”,或者叫“通行证”,用当时的话来讲,叫做“路引”。朱元璋规定,全国人民,凡出门百里之外,就必须办理通行证。到每村每镇,吃饭投宿,都要检查通行证。 朱元璋尤其重视对知识分子大脑的控制。他规定:“一切军民利病,农工商贾皆可言之,惟生员不许建言。”这就杜绝了学生参与政治运动的可能。唐太宗通过科举制度,把全社会的智力资源集中到功名利禄这一个指向,限制了智力活动的多极多向发展。不过在唐宋两代,科举制毕竟还发挥了许多正面功能。而朱元璋的改革,将科举变成了一种灾难。他规定应试者只能写八股文,“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礼》《春秋》《礼记》命题。其文略仿宋经义,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相对真知灼见,他更重视的是统一的规格,统一的口气,统一的思想,以此来造成格式化的知识分子。明清两代的读书人因此只能“以摘经拟题为志,其所切者唯四子一经之笺、是窥是钻,余皆漫不加省”。“自四书一经之外,咸束高阁,虽图史满前,皆不暇目。” 朱元璋治国措施的第二个核心,就是防止任何人觊觎他的权力。 为了便于管理,防止豪门巨户的出现威胁朱家天下的安全,在他统治的三十一年之内,朱元璋屡兴大狱,以种种借口,把全国的几万户豪门大户杀得所剩无几。到1397年,即他死前一年,户部向他报告,全国有七百亩以上土地的仅剩下一万四千三百四十一户,并且把其详细名单送呈这位多疑的皇帝御览。朱元璋松了一口气。 相对于富户,那些开国元勋的威胁当然更大。在朱元璋的统治后期,他精心策划了数次巨案,有效地清洗了当时上层社会几乎所有智商比较高、权力比较大的人。他们之所以头颅落地,原因很简单:他们的才智对朱元璋的家业稳固构成威胁。他杀人不眨眼,“所杀的人,从开国元勋到列侯大将、部院大臣、诸司官吏到州县胥役、进士监生、经生儒士、富人地主、僧道屠沽,以至亲侄儿、亲外甥,无人不杀,无人不可杀,一个个的杀,一家家的杀,有罪的杀,无罪的也杀,‘大戮官民,不分臧否’”。为了巩固权力,他对什么人都下得了手,甚至连自己的儿女亲家李善长也不放过。李善长是开国元勋,被杀时已经七十七岁,替朱元璋办了三十九年事,位极人臣,为人也老实本分,本以为能把尊荣富贵享到头,谁料朱元璋借口星象不吉,需要杀大臣应灾,李家及其妻女弟侄家七十余口被杀。由于需要杀的人太多,他也懒得编造像样的借口,后来就一律说他们“串通”“谋反”。 朱元璋以流氓手段治国的第三个表现就是大搞特务治国。因为出身卑贱又防范心重,朱元璋对治下的臣民表现出强烈的不信任心理。因此他对臣民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包括私生活,表现出一种病态的关注。为了满足这种病态心理,朱元璋在中国历史上首创了类似秘密警察的特务组织——“锦衣卫”,用他们来监视全国臣民的一举一动,并且明目张胆,毫无顾忌。锦衣卫“检校”无事不查,无事不报,社会的每个层面都在他们的侦察范围内,人人惧怕,朱元璋却十分欣赏,说:“有此数人,譬如恶犬,人则怕”(《国初事迹》)。 朱元璋生怕别人在背后议论自己,因此特别喜欢侦察臣下的私生活,“(宋濂)尝与客饮,帝密遣人侦视。翌日,问濂昨饮酒否,坐客为谁,馔何物。濂具以实对。笑曰:‘诚然,卿不朕欺。’”老儒钱宰嫌政务太烦,作诗说:“四鼓冬冬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特务侦知报告。第二天,“患者”在朝廷上召见钱宰,说“昨日好诗,然何尝嫌汝,何不用忧字?”遂遣钱宰回籍,说:“朕今放汝去,好放心熟睡。”国子监祭酒宋讷有一天独坐生气,特务偷偷给他画了张像,第二天“患者”拿给宋讷看,询问他为什么生气。 朱元璋的子孙们更继承太祖遗风,将国家恐怖主义推展到极致。明成祖朱棣上台后,对“锦衣卫”一家独大还不放心,又设了“东厂”来与锦衣卫互相监督,后来又有“西厂”“内行厂”等陆续成立,以特务监视特务,让特务相互竞争。明朝皇帝治国,大都不把法律当回事,也就是说对自己建立的“明规则”并不尊重,而是随心所欲地法外施法,刑上加刑,国家在一定程度上实行黑社会式的治理方式。为了满足皇帝们的窥探心理,特务们刺探的范围无所不包,甚至一些张家长李家短,柴米油盐之类的俗事也要汇报给皇上,在宫中当作笑话流传。皇帝甚至派特务假冒仆役到大臣身边充当卧底,有时长达十几年之久。明末许多笔记小说都记载过一个类似的故事:一位提兵在外的大员,身边有个多年随侍的仆人,极受信任。一日,这仆人突然来辞行,因主人竭力挽留,才说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原来他是东厂的探子,多年来一直负责监视主人的一切行动,由于主人长期以来行为端正,东厂当局认为无须再加以监视,所以召他回去另安排任务。主人得知这些情况,吓出了一身冷汗。 中国历代王朝的运转,总要套上一件文质彬彬的外衣,只有明代的皇帝们撕掉了这层外衣,赤裸裸表现出对他人的防范和贱视。从某个角度来说,明朝是一个由流氓建立的、以流氓规则运转的流氓社会,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以流氓手段治国,自然就要依靠流氓,因此明代政治的另一大特点是流氓与权力的高度结合。明代的特务机关所用的人都是从各个角落搜罗来的流氓。因为皇帝对他们的高度信任,东厂和锦衣卫的秘密警察特权几乎不受限制,因此他们就充分利用手中的特权,把办案当成发财捷径,为非作歹,敲诈百姓。他们经常无中生有,凭空陷害那些富户,如果不给他们足够的贿赂,就将他们抓起来罗织罪名。有时有些素质特别低下的特务干脆直接闯到富裕人家索要钱物,要是不给,就立刻把户主拷打一番,然后将其全家甚至邻居家掳掠一空。也就是说,明代特务机关简直变成了一个公开的强盗组织。这样的组织对于流氓恶棍当然极具吸引力,于是“京师亡命,诓财挟仇,视干事者为窟穴”,聚集在厂卫的周围。 流氓们的大量涌入使这些特务机关呈现出明显的黑社会面貌。明代东厂西厂锦衣卫内部,广泛地使用黑话“切口”:他们把到各处打听臣民隐私、搜集情报称作“打事件”,“打事件”主要要靠各地地痞流氓提供线索,特务因此要给地痞流氓一定报酬,这叫“买起数”。特务寻找无人之处私设审讯室审讯叫作“打桩”,用酷刑勒索钱财,叫做“干酢酒”或是“搬罾儿”,暗地里害人性命叫“壁挺”…… 除了在特务组织中大量招聘流氓外,明代皇帝在某些临时事务中为了最大效率地榨取社会财物,也允许太监们任用流氓。比如万历皇帝通过太监网罗地方黑恶势力,充当税监,指使他们用流氓手段搜括百姓。这些“税监”在各地到处“暴力执法”,收取“保护费”,而万历皇帝则成了这个黑社会组织的“老大”和保护伞。 贡斯当叙述专制权力如何摧残社会道德时说道:(专横的权力)毁灭道德,因为缺乏安全感就不会有道德。……德·彼夫说,在受到瘟疫袭击的城镇中,道德会出现突然的堕落:垂死的人掠夺垂死的人。专横权力对道德的影响,就像瘟疫对人的影响。每个人都会抛弃同命相连的受难伙伴。每个人都会公开放弃他们过去生活中的契约。 明代特殊的制度设计和统治作风对民族性格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影响。通过强硬而残暴的政策,朱元璋把传统文化中的负面因素放大到影响整个国家的性格。他的强横残暴,使中国民族的整体性格又一次大幅度软化,他将社会个体的自主性摧毁殆尽,人们原本不多的自尊意识更被扫除一空,奴性从明代开始,在人格空地上如同野草一样长得更加茂盛。 虽然在朱元璋活着的时候,用骇人听闻的严刑峻法压制住了官僚系统的腐败倾向,但一旦这种超常的高压消失,腐败必然报复性反弹,因为官僚体系已经丧失了道德支撑。用学者王毅的话说,明朝中后期官僚体系的日益堕落,使得流氓文化在官场中成为主流文化,具有了“国家行为方式”的典型特征。跑官买官、党同伐异,欺诈算计、营私舞弊,已经成了整部国家机器体内最为热衷的兴奋点,行贿受贿成了官僚机器必不可少的润滑剂。人们对官员贪污并不痛恨,只要你真的能为别人办事。嘉靖时两广提督殷正茂“性贪,岁受属吏金万计”,但举朝上下竟然都给他很高的评价,说他虽然“收钱”,但是也“办事”:大学士高拱曰:“‘吾捐百万金予(殷)正茂,纵乾没者半,然事可立办。’时以(高)拱为善用人。”(《明史》卷二百二十二《殷正茂传》) 随着社会日益腐败,几乎每个社会成员都从中学会了颠倒的社会规则:“故夫饰变诈为奸轨者,自足乎一世之间;守道循礼者,不免于饥寒之患。”“上梁不正下梁歪”,底层百姓们无条件地接受了流氓规则,他们相信,“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须服恶人磨”。对待社会上的不合理,只能用另一种不合理来压服。“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只要舍得敢于并善于用金钱去砸,一切事都可以办成。流氓文化已经浸入晚明社会的空气和水,谁都离不开它。“有钱就是爹,有奶就是娘”“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私酒家家有,不犯是高手”“见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俗语里,大多数都是在明代流行开来的。 因此,明代后期底层社会风气极为败坏,造假之风大兴。明代人以善于制造假银子闻名。假银子虽古已有之,可到了明代,其种类之繁,名目之多,手段之精,工艺之巧,都超越了历代,登峰造极。据史料记载,明代人在白银内添加或包藏铅、汞、铜、铁等金属;细丝制假,有“以手摇动而成丝”“以铁锥画丝”“口含吹筒即吹之以成丝”“以湿纸吸以成丝”等方法;调节剂有硝、白信石(砒霜)、盐、硼砂等材料;制作有倾煎、炒、煮、洗、擦、烧、嵌、焊、铗、鋾等工艺。至于造出的假银名称更数不胜数了:银锭有摇丝、画丝、吹丝、吸丝、茶花、鼎银、吊铜、铁碎鐯、包销银、钞仔银、漂白鐯等等;饼银也有九成饼、八成饼、七成饼、六成饼、梅白饼、盐烧饼、白盐烧、三铗饼、车壳、倒茅饼等等,《杜骗新书》作者张应俞说“非言语笔舌所能形容”。在明代不少史料中,我们都可以感受到那个时代“伪银”的为害之烈。《明英宗实录·卷一百三十九》就有这样记载:“京城内外,有造诸色伪银以绐人者,贫民被绐,往往窘忿致死。”《明宪宗实录·卷二百一十》所收录的户部奏疏中更具体谈到当时北京“伪银盛行”的严重情形:“行使假银,民间大害,而莫如近年为甚。盖昔之假银不辨,今则不可辨矣。昔之行使者尚少,今则多有之矣。昔犹潜踪灭迹,今则肆无忌矣。甚至投靠势豪,广开兑店,地方不敢举,官府不能禁,此万姓之所切齿也。” 卖假药在明代社会上也十分普遍。陈铎在《折桂令·生药铺》中写道:“助医人门面开张,杂类铺排,上品收藏。高价空青,值钱片脑,罕见牛黄。等盘上不依斤两,纸包中那管炎凉。病至危亡,加倍还偿。以假充真,有药无方。” 当然,明代造假者花心思最多的还是伪造古董文物。明末的江南文人李日华说:“自士大夫搜古以供嗜好,纨子弟翕然成风,不吝金帛悬购,而猾贾市丁,任意穿凿,凿空凌虚,几于说梦。昔人所谓李斯狗枷、相如犊鼻,直可笑也。” 明中叶之后,江南地区还出现了专门伪造历史、胡编家谱的所谓“作家”。有个叫袁铉的人,“绩学多藏书”,为了发财,他在苏州专门给人编族谱,“研究汉唐宋元以来显者,为其所自出。凡富者家有一谱,其先莫不由侯王将相而来,历代封谥诰敕、名人序文具在。初见之甚信,徐考之,乃多铉赝作者”。 流氓性格从明代开始,成为中国人性格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西方人刚开始与中国人接触的时候,惊讶于中国人身上的流氓性。孟德斯鸠说:中国人的生活完全以礼为指南,但他们却是地球上最会骗人的民族。这特别表现在他们从事贸易的时候。虽然贸易会很自然地激起人们信实的感情,但它却从未激起中国人的信实。向他们买东西的人要自己带秤。每个商人有三种秤,一种是买进用的重秤,一种是卖出用的轻秤,这是和那些对他有戒备的人们交易时用的……在拉栖代孟,偷窃是准许的;在中国,欺骗是准许的。 二十世纪初,少年胡适到上海求学。在新式学堂中,他的历史课本是美国著名作家霍桑着的《世界通史》。他发现,厚厚的一本书中,只有后面的两页介绍中国,而这两页中,关于中国人的习俗,霍桑是这样写的:中国人都是骗子,嗜于行骗…… 第一编 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 第十二章 清代:世人皆为奴隶 唐朝之后的一千年间,中国大地上政权不断更迭,外族屡次入侵,给中国人的心理和性格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改朝换代”这个词在中国人心中的意义也许和其他任何民族都不同。中国道德的根基就是“忠”和“孝”。君存与存,君亡与亡,此乾坤之大义。一女不嫁二夫,一臣不事二主,改朝换代对每个人特别是每个士大夫来说都是一个考验,一次屈辱,一段尴尬。改朝换代就像一个巨大的刑具,每隔一二百年,中华民族就要被缚上去,生割活剥,从一个家族的权力骨架上剥下来,移植到另一具骨架上。虽然每一次都会有无数的人“投井”“堕城”“阖家自焚”,然而,大多数人最终还是得选择屈辱地活下来。这对大部分中国人来说,无疑是一个人格受挫和自我否定的过程。 不幸的是,中国的皇位实在太诱人了,历代皇帝都为保住皇位绞尽脑汁,然而改朝换代之频繁还是独一无二。不要说没有日本那样的万年一系,甚至也远不如朝鲜王朝那样稳定。自唐亡之后,朝鲜只经历了高丽和李朝两个王朝,而中国却历经五代十国北南宋元明清。仅仅唐宋之间短短的54年,中国北方就换了梁唐晋汉周五个王朝。其中最短的后汉只存在了四年。 再好的钢材,你反复弯折它也会金属疲劳。再质朴的民族,在这样不断的尴尬面前也会变得冷漠。中国人的自尊和自信,本来是建立在忠孝为本的道德之上。然而每一次改朝换代,都是对“忠义”的摧残,都是对“投降”的奖励。“二十四”史就是“二十四”次摧折。走马灯式的攘夺皇位,使血性一次次被嘲讽,使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像以前那样坚持、相信和认真。中国人的单纯和刚烈在这一次次弯折中渐渐消失,维系这个社会的道德纲常日渐被架空,人们越来越油条。不管从哪个方向来的大兵进城,他们都熟练地插上顺民的牌子,摆上香案,跪在城门两边迎接。 然而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尽管皇帝轮流做,毕竟坐在皇位上的以前都是汉人。可是宋朝之后,跪迎大军的中国人两度发现马上的征服者是浑身腥膻的异族。蒙古人的百年统治已经让汉人吃尽了苦头,可是他们还是没法团结起来,抵挡住另一支野蛮民族的南下。 在蒙古人北逃之后276年,又一支异族的军队征服了全中国。已经有了异族统治经历的汉人知道怎么样面对另一次南下的异族。他们熟练地跪在新统治者的马前,举起“顺民”的牌子。他们发现,这些征服者们留着奇怪的发式:头发剃光,清代发型“金钱鼠尾”只留后脑铜钱大的一小片儿,梳成一根小辫儿。他们给这种发型起了个外号,叫“金钱鼠尾”式。在装出忠顺表情的同时,他们对这种古怪的发式暗笑。 然而,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占领北京的第二天,满族人就发布了“剃发令”,要求汉人把以前“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头发剃去,也梳成“金钱鼠尾”。 汉族人毫不意外地发现满族人和蒙古族一样残酷。满族人允许汉族人有一种选择的权力:可以在“头”与“头发”之间选择一样,“倘有故违,即行诛剿”。为了使这道命令贯彻下去,他们不惜动用在以前征服过程中很少使用的“屠城”手段。江阴、昆山、嘉定等均被“屠城”,其中嘉定三进三屠。 在进入北京的第九天,他们又下令,汉人必须搬出北京城,给新主子腾地方。“限期既迫,妇孺惊惶,扶老携幼,无可栖止,惨不忍言。”(《清朝掌故汇编》)进京这年年底,他们又开始大量圏地,汉人无缘无故被从土地上赶走,从土地的主人变成满族人的奴隶。如果他们敢于不甘奴役而逃跑,便依“逃人法”治罪,第一次鞭一百,第二次则斩首…… 和蒙古族一样,从白山黑水入关的这个民族身上有太多落后民族的原始和野蛮性。不过满族和蒙古族之间也有巨大的不同。汉人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 蒙古人不学习汉语,不穿汉族服装,甚至不娶汉族女子。元代诸帝,除最末二帝外,汉语水平都非常差。贵族之中,懂得汉文的,也是凤毛麟角。有的蒙古贵族到地方做官,写“七”字不从右转而从左转,而连续两个蒙古皇帝把自己的弟弟立为“太子”,还有一个皇帝把本来应该封为“皇太后”的母亲硬要封为“太皇太后”,都引来汉人的讪笑。 事实证明,在治理汉地的过程中,汉人积累了几千年的统治经验是不可或缺的。元帝国的统治者始终坚持草原本位和“蒙古旧制”,不能摆脱游牧贵族的行政传统。元帝国治理技术过于粗放,注定这个帝国享年不永。 而满族人则精明太多了。满族皇帝如饥似渴地学习汉文化,他们知道这是成功统治汉地的基础。他们孜孜不倦地阅读汉文史书。他们最大限度地调动了传统人治明君的所有技术资源,挖掘了中国传统体制的全部潜力。 清代是一个集大成的时代,是对中国历史积累大梳理大总结的时代。用史学家高翔的话来说,就是:“如果把康乾朝代和三代以降,号称盛世的其他各个时期相比,就会发现:无论是在繁荣的质上还是量上,它都远逾前代,具有集大成之势。”“康乾盛世无论从政治上、经济上还是学术文化上,都显示出中国传统社会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鼎盛状态。” 清代皇帝们一方面有效解决了民生问题,另一方面也高效地推进了专制制度的严密、严酷。由于他们的精力充沛和才华横溢,由于他们的实事求是精神和完美主义追求,他们把牢笼了中国几千年的专制政体修补、加固、完善得更加牢不可破。因此,在满族统治阶级的意志获得最大张扬的同时,天下万民最后一点自由呼吸的空间也被剥夺了。 熟读汉文史书的清代皇帝们总结中国历史,得出的结论是,威胁皇权的势力无非有以下几种: 第一类是皇族。因为身上流的都是开国皇帝的血,所以皇族后代理论上都有继承皇位的可能。这一点导致了历代王朝无休止的内斗。父子相屠,兄弟相残,成了几乎每个王朝都会演出的血腥剧目。 第二类是后妃和外戚。因为是皇帝的妻子和至亲,这些人深得皇帝信任,危难之际,往往被委以重任。 第三类是太监。这些原本地位卑贱的不幸者,由于与决策核心层太过接近,也容易染指最高权力。 第四是权臣。皇帝是生殖竞争的结果,有机会成为冲锋冠军、制造了皇长子的精子不一定就是遗传基因最出色的那一颗。但是那些经过层层斗争上来的大臣,却个个是人中龙凤,不好摆弄。遇到懦弱的皇帝或者特殊的历史时机,他们常常可以成为假皇帝,甚至夺取皇帝的天下。 第五当然就是农民起义和敌国外患了。这些往往是导致王朝灭亡的直接因素。 在清代皇帝的智力接力下,这些问题都得到了空前成功的解决。 在清代早期,皇族内部发生过很多权力斗争,以雍正兄弟相残为登峰造极。从乾隆时代起,皇帝彻底改变了清王朝的贵族政治传统,把任何皇族人物都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形成了亲王宗室不入军机处的制度,自此历经干嘉道三朝一百二十多年,无宗室王公进人军机处者,直到慈禧时期才被打破。 清代前期的皇帝都较好地处理了后妃与外戚的关系,既让他们坐享尊荣,又成功地根绝了他们的干政企图,外戚后妃之祸的危险已经不复存在。 清代总结历代太监之祸的经验,管理太监非常成功。清朝初期,宫廷典制并不完备,为有效管理太监,乾隆总结积累了近百年的管理经验,下令编纂了“宫廷法典”——《钦定宫中现行则例》和《国朝宫史》,还对太监的管理及处分做了详细而严格的规定。太监一旦犯错,决不宽假。对于太监干政的苗头,打击起来更是毫不手软。为了提醒自己要警惕太监,乾隆还将御前太监全都改姓为“秦”“赵”“高”。由于时刻提防,坚持不懈,清代太监们始终没有对皇权构成真正威胁,即使是晚清的李莲英、安德海,与以前的权监相比,其权势也不可同日而语。 在强化君权、防范权臣方面,清代有许多政治创新。第一条是密折制度。清代以前,大臣们言事,所上奏折都是公开的,皇帝的批复也是公布于天下。清代却规定,中高级官员可以给皇帝上密折,并且在密折中可以汇报其他官员的行为。这一制度,把天下主要官员都变成了皇帝的特务,各级官员被这道无形的绳索紧紧捆住了手脚,畏于别人的监督,只能服服帖帖,不敢越雷池一步。清代的另一个政治创造,就是军机处制度。在雍正以前,清朝实行的是继承自明代的内阁制度。大学士的权力比之以前的丞相之权,固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但是相对君权来讲,仍然是极大的牵制力量。雍正七年,清廷设立了军机处。有关战争的一切事务,不再经过内阁先行审阅,也不经过议政王公大臣们讨论,而直接由皇帝自己处理,大大提高了决策效率。及至乾隆时期,军机处权力较以前大大扩展。军机大臣灵活任用,随进随退,实际上不过是皇帝的高级秘书,给皇帝跑腿打杂,手中不握有任何制度性权力。 出于千方百计防范权臣的需要,甚至连儒学人格追求,都成了皇帝打击的对象。原因很简单。儒学固然有维护“纲常”的一面,同时也有追求自我完善,要求人格独立的一面。儒学一方面要求其信徒尽力为皇帝服务,同时也要求他们不能放弃对自己人格尊严的坚持和精神价值的追求。清代皇帝认为,一个大臣如果过于注重自身修养,过于在乎自身的名誉,也会妨碍他们全心全意地,不打折扣地为皇帝服务,妨碍他们成为绕指柔的奴才。为了彻底把大臣改造成奴才,雍正帝提出一个重要观点,那就是大臣们不但不能图利,也不能“好名”。他说“为臣不惟不可好利,亦不可好名。名之与利,虽清浊不同,总是私心”。雍正乾隆朝,都有大臣因为“好名”而被皇帝严厉打击。比如雍正朝的杨名时,是一个有操守的政治家,在很多问题比如打击科甲朋党问题上与皇帝意见不同。他做了很多减轻农民负担的好事,却忘了推功于皇上,遂引起雍正帝的恶感,说他“性喜沽名钓誉”“欲以君父成己之名”,被寻故抓入大牢。因此清代的内阁成员都周密小心,不图虚名,谨慎小心,缄默持重;坚持不做政治家,而只做大秘书;不做思想者,只做执行人,成为一个个有才干,有风度,没思想,没坚守的奴才典型。在明主身边,他们是襄赞有功的能臣。在暴君身边,他们也会是一个避祸有术的“态臣”。 除此之外,对导致历代亡国的农民起义,清代皇帝应对也非常成功。 在清代皇帝眼中,皇帝、官员和百姓,是父亲、儿子和孙子的关系。不管父亲如何虐待儿子,儿子也不许有丝毫反抗。因此,老百姓无论被贪官污吏如何压榨剥削,走投无路,也只能听天由命,不得“越级上访”。对于群众聚众抗议,维护自己的权利,他们总是视如大敌,一再强调要“严加处置”,甚至“不分首从,即行正法”。他们千方百计防止老百姓联合,严厉打击民间宗教,镇压任何聚众事件。清朝甚至不准汉族人异姓结拜,还曾“禁天下书院”,以杜绝东林遗风。乾隆朝规定,严禁罢市,聚众殴官,如果至四五十人,那么“不分首从,即行正法”。 乾隆十三年,苏州米商囤粮抬价,一介布衣顾尧年和平到官府请愿,请求官员控制粮价,保证贫民能活下去。为了表示自己对大清政府的恭顺,他特意“自缚双臂”,跪在地方官面前。然而禀承乾隆不许对主动提出权利要求的百姓后退半步的官府,竟然把顾尧年逮捕入狱。苏州百姓群情激愤,一起来到官府要求释放顾氏,官府却大加镇压,连续逮捕了三十九人。事情上报到乾隆,奏折中的“聚众”二字令乾隆大为警惕。他说:“因近日聚众之案甚多,特命刑部定议,照陕甘刁民聚众之例,立即正法。”顾尧年等人因此被苏州官员杖毙于大堂之上。 在思想文化领域,清氏皇帝更是取得了开创性成就。韩非子说得好,“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统治者不仅需要有“硬实力”,还需要有“软实力”。经过康熙雍正两代文字狱,清王朝思想专制已经大大加强。乾隆皇帝又通过修《四库全书》,开展“消灭记忆”运动。史载乾隆销毁的书籍“将近三千余种,六、七万卷以上,种数几与四库现收书相埒”。吴晗也说过“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矣!”文字狱最酷烈的乾隆朝,是一个异常恐怖的时期。在风声鹤唳之下,每个家庭都进行自我检查,刨地三尺,消灭所有不安全的文字。文人学士再也不敢吟风咏月,甚至不敢再写日记。朝廷的大臣们之间都不敢相互通信。胡中藻《坚磨生诗钞》案发后,内外臣工惊骇不已,乾隆担心下面或有非议,于新任浙江按察使富勒浑陛辞时,交待他一项特殊任务:到任后留心体察赋闲在钱塘(今杭州市)老家的协办大学士梁诗正的反应。梁诗正一见富勒浑,就大谈自己为官多年的诀窍:“笔墨招非,人心难测,凡在仕途者,遇有一切字迹,必须时刻留心,免贻后患。”在另一次谈话中,他又说:“一切字迹最关紧要,我在内廷时惟与刘统勋二人从不以字迹与人交往,即偶有无用稿纸亦必焚毁。”梁诗正的话典型地反映了乾隆高压政策下臣民的心态。一百多年的文字狱运动,如同把整个社会放入一个高压锅里进行灭菌处理,完成了从外到里的全面清洁,消灭了一切异端思想萌芽,打造了一个清代皇帝自认为万代无虞的铁打江山。用乾隆皇帝的话来说,就是:“前代所以亡国者,曰强藩,曰权臣,曰外戚,曰女谒,曰宦寺,曰奸臣,曰佞幸,今皆无一仿佛者。” 清代皇帝们积三代百余年努力,建立了中国历史上最缜密、最完善、最牢固的专制统治,把民众关进了更严密的专制统治的笼子里。纵向对比中国历史,清代是中国历史上民众权利被剥夺得最干净,意志被压制得最靡弱的时代。康乾的盛世监狱精心塑造出来的国民,固然是驯服、听话、忍耐力极强,却无法挺起腰板,擦亮眼睛,迎接扑面而来的世界大潮。因此,才出现了本文开头,英国人来到中国所见到的那幅精神图景。 第二编 中国国民性探源 第十三章 先秦:专制的源头 尧舜禹时期无疑是中国人记忆中的“黄金时代”。“禅让制”一直被当成“原始民主”的一个证据。事实上,“禅让制”不过是一种“民主作风”,或者说是专制的一种“变态”。和希腊文明比起来,中国文明在发育过程中存在“先天不足”。 当今中国社会的许多问题,其根源可以追溯到三千年前或者更远。文明进化的不彻底与再次发育的艰难,是“中国特色”的根本原因。 第一节寻根溯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