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落归本之人儿归何处》 楔 公元549年,梁元帝萧蘅驾崩,太子萧纪继承大统,改年号为大昌,史称梁简帝。 梁萧简帝萧纪自登基以来,平叛乱,御外敌,吏治清明,经济繁华,政治稳定。 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一位好君主。 萧纪身边有两个如影随形的兄弟,亦是他在朝堂的左膀右臂,萧宇,廖武。 萧宇,大梁京都建康城的禁卫统领,萧纪的随身侍卫。萧宇是萧纪亲自教养长大的弟弟,对萧纪惟命是从,马首是瞻。未封王,是因为他的身份,虽冠以皇家之姓,却非皇族之人。其中缘由,讳莫如深。 廖武,大梁朝的一品侯爷。文昌侯廖平的独子。大昌二年,文昌侯递了折子,说他剑老无芒,无心朝野,请旨辞官归野,安享晚年。萧纪准了他的请辞,特允廖武袭了廖平的侯爵。廖武,名武,却是文官。下面的人惯拿此取笑于他,笑称他为“武侯爷”。也是因此,廖武特别给他起了一个“文达”的字,关系亲近些的人都喊他的表字,不呼其名。 还有一人,也是这大梁朝一个特殊的存在。与上面几人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便是,穆归羽。 穆归羽,滇西王王府的小王爷。这个小王爷,只不过是个挂名而已。穆归羽仍未成年,自然不能袭得爵位。这小王爷之位,只不过是先帝萧蘅念穆归羽其父穆青云一门忠心,战功赫赫,为王朝立下汗马功劳而许的恩典罢了,并无任何实权。 要说穆归羽与以上几人的关系,那就不得不提到十六年前的那一桩事。至于是什么事呢,这里不细讲,我们文里再论再叙。 玄灵,皇后娘娘身边的小丫头,因一面一缘倾心萧宇。在这皇帏宫苑,这份纯净的情思能否一直单纯无染下去?暗念的蔷薇最终能否开出美丽的花儿?爱与念,舍与得,最终是什么?灭了那一段难得之缘;又是谁?为那一份真情扑了火? 萧绾,大梁朝的宛平公主,梁元帝萧蘅宠爱的三女儿,梁简帝萧纪偏爱的三妹妹。倾一生,爱一人,一片真心相与负。刁蛮任性,温婉良善,只因一人尔。 闲话少叙,我们进入正文。 第001章 京郊疑案 梁简帝大昌三年,仲夏。 怡和宫,宣太殿。 日中,萧纪正坐于书案前批阅奏章,文昌侯廖武火急火燎地冲进了殿。 侍候的小太监是这几日才过来当值的,他哪见过廖武?更不知廖武跟皇上的关系。他只知道,若是这人冲撞了陛下,他就是小命不保啊! 赶紧奔过去,跪在地上用手里拂尘拦下了,一脸的诚惶诚恐。 心中暗自想着,看这人衣着华素,俊俏如女人,文弱不堪的,全身上下难藏的书生气,本该是懂理有矩之人怎的如此没有规矩,皇上的宫殿也是你能乱闯的?怕是个短命相,真真的是糊涂不惜命之人。 廖武被拦下,却并无愠色。摆手让小太监移开,行君臣之礼,“臣参见陛下”。行完礼才道,“臣私闯寝殿,实乃不得已为之,请皇上莫怪!臣有要事禀告,皇上!” 萧纪缓缓看完奏章,朱批,勾上最后一笔,将朱笔靠在砚台上,合起折子置在一旁。 瞧一眼廖武,抬眼示意小太监下去。 小太监领命出去了,心内狐疑,如此胆大失礼的行为陛下居然不去深究,这人难不成是个什么大官么?怎么偏巧生了几分女人相,没有男人的阳刚之气。细一揣摩,却又觉得多了几分英气,虽然生的文弱,却有着不容他人忽视的气场。暗自思忖,这到底是何许人也?下去可得问问师父,长长见识。 小太监的想法,廖武自然是不知。要是知道了,可不得气得吹胡子瞪眼。我可是堂堂的一品侯爷,你竟敢说我生了一副女人相,本侯那叫俊俏,温雅懂不?不识人的家伙。 “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萧纪斥了一句,才问起正事,“出什么事了?” 廖武微不可查地瘪了瘪嘴道,“臣知罪”。一瞬恢复正经道:“晓骑营昨夜在京郊遭了突袭,死伤严重,原定由他们运往滇西的粮草也被烧干净了”。 “什么人可查清楚了?”萧纪也惊了一下,天子脚下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犯案,竟然这般嚣张。 廖武见萧纪脸色不霁,只得小心回话,“目前仍未查清,只是……”忖量,下一句话怕是会惹恼了皇上,犹豫不肯说出口。 “只是什么?”萧纪微蹙起眉头,扬声道。这几十年难得出一次的事,偏偏就被他给撞着了。要说不怒,那决计是不可能的。 廖武只得接话,“现场遗留了一块腰牌,是…是金弁的人”。 不出廖武所料,萧纪果然大怒,拍案而起,“什么?金弁挑事挑到我大梁京都了,是当我萧纪死了吗?” “皇上息怒,此事臣会盯着的”廖武急忙道。 他就知道,平时那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皇帝陛下只要是听到有关那金弁的事,就会暴怒,无法冷静。 金弁是大梁敌国北魏的开国大将军,战功赫赫,声名远播,无人不惧。只是就是一介武人,性子孤傲,性格暴虐,有多少大梁兵士死在他的启月刀下。还有,穆青云,这大梁朝滇西王爷,镇南大将军,也是遭他所害。这穆青云与皇家的关系又有些微秒,与那萧宇又有些牵连,萧纪那般看重之人被金弁所害,他又怎能不怒,不气? 萧纪渐渐冷却下来,思量这案子。 忽尔,意识到问题所在。 “晓骑营的人呢?有人突袭就毫无察觉吗?” “这…臣……” “吞吞吐吐的干什么?说清楚!”萧纪大张着瞳孔,内心又起了一层波澜。 “据臣所查,晓骑营的守将胡善带了一营二营的人去巡逻了,只有三营留守营盘,保护粮草。只是,不是为何三营所有将士都醉了过去,也就无人察觉,被人钻了空子。”廖武也只是知道个大概,早上去现场查探了一番,也就得到这么些消息,都禀告了。 “醉了?”萧纪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就这些子人,怎么跟那金弁斗。 萧纪大怒,低声地吼着,“朕养着他们,是让他们一个个做饭坑酒囊的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朕要他们何用,全部都给朕军法处置!”掀翻的奏折落了一地。 廖武不敢置之一语,只能站在原处等着陛下平息了怒气。不是他不去查,只是他一个文官,再说这也不是他的管辖范围!不能逾矩不是。 萧纪扫了一眼木头似的廖武更是来气,一份奏折就飞了出去,砸在廖武脸上。 “萧宇”萧纪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一个约莫二十上下的青年立时出现在萧纪面前。他不着官服,只是一袭竹青色的袍子披裹在身,腰间挎着宝剑,装饰有香袋佩玉。身姿挺拔,肤色白皙,五官清秀,仿若黑曜石般清澄明亮的眸子里却是难掩的孩子气,折透出心灵的澄净。一眼入心,入心难忘。 这人便是大梁建康城的禁卫统领,萧纪的随身护卫,萧宇。 “皇上”萧宇行一礼恭立一旁静听吩咐。 “你跟他去”萧纪不客气地瞪一眼廖武,与萧宇道。 “是”萧宇躬身应下,退出殿外。 廖武也告了退,抚着额头疾步跟了上去。 “皇上这脾气是愈加厉害了,我可怜的脑袋啊,可是受罪喽!”廖武一边走一边抱怨道。 萧宇斜了廖武一眼,加快了步子,“要是抓不到人,你的脑袋也不必要了!”。 “你”廖武气得说不出来话,气哼哼地跟着。 突然想到什么,“喂”廖武喊了一声。 “我叫萧宇,不叫喂”萧宇头也不回,丢来一句。 “你……”廖武气得噎住,几步跟上去道,“这事跟你这禁军统领脱不了关系吧?仔细皇上治你个‘治管不严,护卫不力’的罪名?” 萧宇猛然停住,回过头,一脸认真道:“不可能。晓骑营是独立的分属营,常年驻扎于京郊,只听从、效命于皇上。不同于我的禁卫军,不归我管,与我无关。就算再牵连,也算不到我头上!” “还有”萧宇轻勾起嘴角,眼里闪过一丝促狭道,“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第002章 难逃罪责 萧宇说完,转身,步子迈的大又快。 “算你小子幸运”廖武大声道。说是那么说,知道这事不会牵扯到萧宇身上,廖武也就放了心。 萧宇走的快,廖武跟不上。有些无奈,有些气喘道,“萧宇,你慢些,我一文弱书生怎赶得上你大梁第二高手的速度!“ “那你缓缓来吧!”刚说完,就没了影子。本来就是为了迁就廖武,萧宇才用走的,这下好了,我先去了,你自己慢些来吧! 廖武对着萧宇离去的方向急急喘气,叫苦不迭,“交友不慎呐交友不慎”。 廖武先去了一趟京都刑牢,借了几个人,几匹马,几辆囚车,想着万事齐全了才出发了。骑着马总归是比走来得快些,虽然廖武的马术惨不忍睹,但好歹也算是个代步工具。 廖武好不容易到了京郊的林子里,案发地,就感受到了萧宇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和杀气,能瞬间将人冻结了。 不明所以地扫了一下,问了旁边的人。 再一瞧这奇怪的布位,明白了。 一位身穿士兵服,面容俊雅,身形单薄,年级大约十五六的少年,跌倒在一旁,衣物有些皱乱,想是被谁打了。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面前的这位禁卫统领萧宇。少年的模样有些卑微,可那眸子里却是满满的倔强。那样的人,如若他对面站着的不是萧宇,是这个他又敬又怕的人的话,就算是不能与之对抗,也能冲上去将折辱他的人狠揍一番,既使被打的再狠,也不会轻易屈服。可萧宇,偏巧是个他打不得,又违逆不得的人,少年就只是那样躺着,不敢动作。 唉!廖武也是识得少年,可又不好说什么,毕竟正主萧宇都没发话,他又能做的了什么?只能且走且看吧,看萧宇的模样又指不定惹出什么事来,廖武还得小心防范着。 事情是这样的。 昨天是三营参事穆归羽的生辰,有将士就提议一起给他过个生辰,一大群人呼呼喝喝地就喝多了,被人钻了空子,突袭了。三营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损伤严重。 也只有穆归羽中途离开了一会,躲过一劫。回来看到那般惨状,也醒了酒,呆呆地站着失了色。 萧宇抓着穆归羽的领子将其掼倒在地,两个眼睛死死地瞪着他,他恨不得亲手宰了地上的人儿。 廖武上前拉开了已经停在那儿半刻钟的萧宇,让他冷静些,不要那么冲动。 “绑了“萧宇喝了一声,偏过头不去看地上的人儿。 两个人立即上前,将穆归羽绑了,押到了囚车上。 廖武几次想开口,又不知说些什么。只得拍了拍萧宇的肩膀,叹声气走开了。 萧宇狠狠地攥着拳头,恨不得把它捏碎了。 他为什么在这儿?为什么独独与这事牵扯了关系?为什么?为什么?…… 萧宇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不是说好了不再管,可看到了却还是失了控,远远做不到置之不理。 这次出来,倒是抓了不少人。 长长的一条队伍,跟着前面的领头的人走着。 囚车行的很缓慢,连那拉车的畜生似乎也知道车上的人命休不远矣,也在拖延着时间。 萧宇跨着马行至穆归羽的囚车旁,以相同的速度行进着,却不去看囚车里的人。 蓦然,听到车里人起身的动静,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到那人道,“穆归羽谢过统领,能送归羽最后一程“ 萧宇偏头去看,穆归羽的头也叩了下去。双手缚住了,重心不稳,摔在了一旁。 穆归羽勉强翻起身,看了看萧宇,却是笑了。 如初阳一般的笑容。 让萧宇有些错愕。 “你笑什么?”萧宇不自觉地问道。 穆归羽还是笑着,“临死之前,还能见统领一面,归羽心里高兴”。 萧宇不理他,只是留下一句“你犯的并非死罪,不用急着道别”。 “那就借统领吉言了”穆归羽道,笑意更浓。 萧宇只觉得心里堵得慌,纵马,走到队伍前面去了。 穆归羽的笑僵在了脸上,眼里的光暗了下来。 囚车缓缓地行着,就几公里的路,却一直也到不了。 穆归羽闭上眼睛,随意地靠在囚车上,一副求死的模样。 萧宇和廖武一并儿行着,一路上静默不语。 到了城门口,萧宇突然停下,望向廖武。 “文达哥,他不会有事吧?” 萧宇敛下眸子,怆然发问。 廖武一顿,沉默半晌,才道:“不会,你放心吧!” 廖武知道,萧宇是真的担心了,也真的害怕。 他比萧宇大一岁,算是从少年时起的好友。平时就见他在自己面前嘴贫了。可这次,他叫他“文达哥”,只有萧宇心里脆弱、害怕的时候才会这样喊自己。 “哦”萧宇淡淡地应一声,夹了夹马肚子,进了建康城。 廖武骑马跟在后面,缓缓地叹着气。 大梁京都刑牢。 一行人被关进了监牢,登记好了,廖武的活也算是干完了。 回宫,禀告萧纪。 萧纪愕然,怎的又将那穆归羽卷了进来。 “皇上您不会治穆归羽的死罪吧?”廖武试探着问道,先为萧宇试试水。 一记犀利的眼神突然扫向廖武,“你说呢?” 廖武心慌,低首,“臣不敢妄言”。 萧纪瞪一眼,收回眸子道:“身居要职,却纵容手下,聚众酗酒,玩忽职守,以致营羽被袭,粮草被烧”“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他?” 廖武心惊,冷汗直冒。皇上如是说,那便是要按国法处置了,这,穆归羽怕是小命难保了。 “皇上不会真斩了穆归羽吧?”廖武顶风问了一句,想探探皇上的口风。 萧纪暗自思忖一番,正欲开口,就被殿外传来的声音阻断了。 宣太殿外,吵吵嚷嚷的。 萧纪隐约听到几语。 “你们让开,我有要事禀报皇上” 萧纪示意贴身太监刘全出去看看。 一会儿,刘全进来了。 “陛下,外面那人是刑牢的牢狱长” “他说,说……统领将穆归羽劫走了” 第003章 私劫囚牢 廖武听言,心下一凛,身形僵住。怎么就这么愚钝呢,明明早就看出了萧宇的不妥,却不拦着,还是将其留在了刑牢。这下好了,又让那浑小子惹了祸端了。 廖武暗自悔恨,下意识地望向萧纪。 萧纪闭着眼,没有言语。 廖武只觉得心更慌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眸子倏地张开,“宿云”萧纪喊了一句。声音不大,恰好让隐藏在这皇宫暗处的人听到。一道黑影立时出现,跪倒在萧纪面前。 宿云,皇宫的影卫机构云凃的头领,负责贴身保护皇上的安全。 这皇宫有两大机构组织,禁卫军和云凃,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保护着帝都统治者和这四方城的安全。它们之间并不互相协作,或者说几乎无有任何联系,都是归皇帝直接统领,命令,调遣。 今日,要非这事出的突然,又牵扯到了萧宇,萧纪是绝不会让宿云去办的。 再有一点,宿云与萧宇也颇有些私交,想着去也方便一些。要是派别人去,萧纪不敢想象那浑小子再做出什么事来,那是万万拦不住的。 “你去,将萧宇给朕带回来”萧纪吩咐,“让萧宇将穆归羽押到刑部大牢去,就说……是朕的旨意”“注意避着人” 宿云遵是,轻声问一句,“要是统领不愿意回来呢?” “那就给朕绑回来,由得他了”萧纪勃然变色,道了一句。 “是”一道黑影瞬间消失在空气中。 “文达,你去瞧瞧外面!把那个牢狱长暂且压下来,好言劝几句。传下话去,今天的事任何人不许透露,否则仔细朕砍了他的脑袋” 廖武愣怔一下,回过神来,行了一礼下去做事了。 “刘全,这时候禁卫军是谁在西城当值?”萧纪突然问。 刘全思量,答道“右统领带人去京郊查案了,左统领应该在西华门附近当差”。 “去给李肃传个话,让他去刑部门口接应宿云和萧宇”既然是他的命令,禁卫军总要动一动,免得到时解释不清。 “是,奴才现在就去” 再说萧宇,将那一行人收了监,送了廖武。身形一闪,拐进了刑牢。 萧宇越想越不对劲,觉得此事绝非这么简单。穆归羽的生辰只是个由头而已,这场突袭怕是预谋已久了,可巧,让这穆归羽做了替罪羊。 “不对”萧宇猛然想起什么,才觉是上当了。穆归羽的生辰不该是十月么,又怎会是这仲夏六月时。再想想皇上之前的态度,要是一气之下直接将那穆归羽砍了。那样,就算是查出真相,也是回天无力了。 这么一想,萧宇马上打定了劫狱的想法。 砍掉铁链,打开牢门,还未等穆归羽反应过来这一切呢,就已出了刑牢的大门,萧宇这大梁第二高手的名号也非浪得虚名,劫个守卫松懈的暂押刑牢还不是什么问题。只是,不巧。刚出牢门,就与吃酒回来的牢狱长打了个照面,更不巧的是,这个牢狱长又恰好识得萧宇。 跑倒是跑了,只是一转身牢狱长就禀奏了皇上,事情也就这样败漏了。 救人不成,反倒是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建康城西南郊,一座独立的府苑。 匾额上书着四个大字“滇西王府”,这是当年先皇赐给穆青云的宅子,上面的字也是萧蘅亲手所书。 萧宇纵身下马,一手拉了横在马背上的穆归羽下来,拖着进了府门。 门口守着的下人赶紧拴好了马。 拖至大院,用力一掷,挥着马鞭就要砸下去。 老管家穆吉急忙来劝,“统领,小王爷还小您慢慢教,别真伤着他了啊!” 萧宇并不理会,马鞭挥就下去,那袍子就破开了一道口子,浮出一道血痕。 穆归羽吃痛,身体抽了一下。萧宇瞧着,冷哼一声,道“教他,我可没那个闲心!” 穆吉赶紧扶起穆归羽,瞧着那一道痕迹有些心痛。可萧宇冷冷的语气,却让他更加痛惜,更加难受。 萧宇看着穆归羽那般的可怜相,更是来气,举鞭又要打,却被一人拦住了。 “行了,我说萧大统领。救人的也是你,打人的也是你,好赖事都让你做了,又落不着好,你这又是何必呢?” 萧宇都不用看,就知道是“黑瘟神”宿云来了。 萧宇紧紧地锁着眉,厌烦的眼神,不耐的语气。 “你来这干什么?” “你说呢?”调笑的语气,像是看猴似的表情绕着萧宇转了一周,啧啧地叹声,频频地摇头。“萧大统领还真是好大的威风啊,可真叫我宿云长了眼了”。 萧宇收回马鞭,白一眼宿云道:“有事说事”。 宿云转过身,朝着穆归羽道:“皇上下旨请小王爷移至刑部大牢,命宿云跟统领护送您过去!案子一经查清,便会给小王爷个交代。” “这又是怎么回事?怎么人都回来了,还要押走呢?”穆吉不明何事,急急地问道。 穆归羽立好,递给穆吉一个宽慰的眼神,才道:“这是自然,麻烦您了”。 “这……”穆吉再要说什么,就被穆归羽眼神制止了。穆吉只得收住话,静候着。 “委屈您了,小王爷!”宿云拿绳子绑了穆归羽,躬身浅笑道,请穆归羽前面走。 “你这是要干什么?”萧宇终于忍不住了,低声吼了一句,紧扣住宿云的肩膀,不让他移动分毫。 宿云凑近,在萧宇的耳边道:“皇上的旨意!你要是不想这事闹得更大,就乖乖地照我说的做。你若是敢抵抗,皇上说了,让我将你绑到他面前来。别让我太为难,别让你丢了脸面!”语毕,迈步离开。 萧宇愣住,不成想一时冲动却将这事闹得更大了,再不回头,那便是再也回不了头了,别弄得事情收不了场。 “吉叔您放心,萧宇会尽力保住小王爷的性命的”话说完,就没了身影。 穆吉怔在原地,从头至尾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宿云与穆归羽同乘一马,避开人多的地,抄了最近的道前往刑部。 萧宇跟在后面闷闷的,一双怨念的眸子瞪着前面的人。好似跟个哑人一并前行,无论萧宇问什么,那人都是置之不理,只是赶路。 “喂,你说句话不行啊?”萧宇实在忍不住,跨着马赶上宿云的速度,望向宿云道。 “不、行”宿云摇头拒绝。 第004章 朝堂哗然 “你……”萧宇气得没了话,轻声嘟囔一声,“木头”。 宿云不以为然,但又有些不忍便透漏了几句,“皇上是没有杀心,可你却让皇上陷入了如此被动的局面;如果今日事情顺利,那便是无事了;如果再横生枝节,那就不好说了!”道完,又加了一句,“皇上现在心情很糟,从刑部出来随你去什么地方,别回宫里!” “哦”萧宇淡淡应一声,不再言语。 宿云兀自觉得奇怪,怎的突然安静了。侧头瞥了一眼,萧宇低首盯着手里的缰绳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宿云拧拧嘴角,不再管它。“做你该做的,听你该听的”宿云在心里暗暗地道了一句。 刑部门口,李肃带着一行人一直候着,看到萧宇过来便迎了上去,“统领您可来了,皇上吩咐我等在这儿等您,已然两个时辰了” 萧宇不明,瞧一眼宿云。宿云满脸写着“我不知道”四个大字。 “辛苦你们了”萧宇很客气地道了一句,下马几步行到了门口。 “统领哪里的话,这都是我等的职责所在!”李肃笑道,命人带了穆归羽过来,跟在萧宇后面进了门。 萧宇跟那刑部尚书云志含交代了几句,将人留下就离开了。 出了刑部大门,早已没了宿云的影子,想必是已经回宫了去了。宿云作为皇上的贴身影卫,几乎从未离过皇上的身,更别提出这宫门了,今日却是在这建康城“飞”了大半日,想着也是有些愧责。 他与宿云的交情不似廖武,宿云属于那种呆瓜似的人物,人很木,又不爱言语,只是默默地做他的事。自然,闲来无事时也爱拿他开涮,却也护着他。 萧宇一直不明白,那么正经的一人,独独在自己面前那么不正经,老是见缝插针般地讽他气他。 不过,很奇怪的是每次被他气完之后,心情反倒舒畅轻快了。 萧宇打发了李肃一行人,自己在刑部门口踱着步子,不知道能去哪儿? 终于,停下步子,眼睛一动猛一拍掌,决定好了。 “去文昌侯府” 文昌侯府,廖武瞧见来人脸色立时变了,拉进屋子就开始数落萧宇。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 “你你你还敢去劫狱,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我当你在监牢待待就回来,你居然……居然跑去劫狱?脑袋不想要了是吧?” “怎么,你还不耐烦了是吧!我看你明天怎么向皇上交代?” “……” 萧宇抿了抿嘴唇,语气带着一丝歉疚的味道:“我知道,害你担心了,对不起!” 廖武没好气地瞪一眼,“不是我,是皇上!” “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去给皇上请罪行了吧。您呢就安静一些,让我好好歇一晚好度明日的生死劫可好?”萧宇道,就将廖武推出了他的屋子,关门,送客,不是商量,是没得商量。 廖武望着紧闭的房门窝着气,停了片刻也就离开了,有些气闷,更多的却是忧心。 翌日寅时初刻,宣庆殿,群臣鱼贯而入,朝参始。 议时事,前共筹怀,然后奏闻。 议事毕,刘全一扬手里拂尘,捏着嗓子喊:“退……” “等等” “朝”字就被生生卡在了咽喉处,俯身望向皇上,懂了。撤回拂尘,退至一旁静候着。 “何事?”萧纪沉声道,知道这时打断,想必是来者不善。 一人手执笏板,从队列里站出来跪倒参拜,“臣刑部侍郎沈参,有本启奏!” 萧纪的眸子瞬时收缩了一下,“奏!”语气不耐。 下面跪着的人却深不以为然,自顾自道:“臣昨日收到京都刑牢衙役的折子,称有人于昨日大闹刑牢,劫了京郊一案的疑犯穆归羽。据那牢狱长交代,来人正是禁卫统领、皇上的随身护卫萧宇;臣属下的人也在昨日于西城一区见过萧统领。那属下虽不识得穆小王爷,却识得统领。见马上人是横着的,双手又被缚着,便留了个心眼!此事还请皇上明察!” 话说完,群臣发出一阵交头接耳之声,议论着此事的真伪。 萧纪一道犀利的精光射向廖武,眸子里传达着意思。“让你安抚好那牢狱长,把这事给朕压下去,你呢?做什么了?就等着被人抓了把柄在此进逼。你等着,下了朝朕绝饶不了你。” 廖武陡然低首敛目,心里连连呼惨。心里又有些疑惑,昨日的事情本就处理好了,那人也答应不会讲出去,就道是他看错了。怎的甫一出宫就诉了刑部,这其中缘由绝不是如此简单,想着定是有诈。 萧纪收回乌眸,不让他人觉察到他的不对。再一想,顿时气的两眼发黑,太阳穴突突直跳,若不是为了大局着想,萧纪恨不得将眼前的桌案劈了,再将那萧宇传至殿上一顿刑仗了事。“朕真是白教了你一场,胆大枉法,私劫囚牢。好好好,既然胆大包天,已经做了,那就不要让人拿住把柄,紧逼挟要。你是真真的没用!” 廖武急忙望一眼萧宇,心里暗道:“皇上您千万要息怒啊,此事有蹊跷,此时有隐情啊!” 沈参俯身拜倒在地上,久久不见皇上发一句,恭敬又道一句,“京郊的案子未结,嫌犯却已被劫走,统领身居要职,却知法犯法,不管此事是否属实,还请皇上将萧宇收入监牢,派专人彻查!” 沈参这一语却让萧纪的怒火平了些,微微勾着唇角,萧纪心里暗道:“沈参啊沈参,未有真凭实据,你就急着将萧宇收监,莫不是太急了些,露了马脚,显了你的诬陷之心。” 朝堂一片哗然,几人附和,齐齐跪倒道:“请皇上明察秋毫、秉公执法,不可偏私徇情!” “各位贤卿请先平身吧!”萧纪笑道,虚晃下手。 “谢皇上”几个人缓缓起了。 “沈…沈侍郎是吧?你也起来吧!”萧纪再道一句。 “谢皇上”沈参起身立着,心里疑惑重重,不明皇上这又是何意。 萧纪扫一下朝堂众人,“哪位爱卿还有本奏啊?”嘴角含笑,面容平静,毫无异色。 “皇上,微臣督下不力,治管不严,纵容手下人污蔑统领,冲撞皇上,臣死罪,还请皇上宽恕!” 一人突然冲至殿堂前,扑倒在地恭声道。 沈参望一眼,吓丢了魂魄,不敢再附一言。 第005章 惶然不安 殿上所跪之人,四方脸,眉眼清明,鼻正准丰,唇方口正,正是刑部尚书云志含。 昨日,从那萧宇手里接了穆归羽,也受了嘱托要他好生照料着。云志含本想今日在大殿之上提及此事,让皇上给个话,该怎么审?谁主审?谁监审?也好早日结了这案子,他也算是了了一桩事了。可这大殿之上竟无一人提及前日的京郊被袭一案,就连主查此案的文昌侯廖武都未回禀什么。云志含私心里想着怕是皇上另有主意,既然如此,他还是持观望之态吧,听皇上吩咐便是了,此案过于蹊跷,还得详查细审才是。 本以为今日的朝参就如此结束了,谁成想那沈参又过去插一脚,状告萧宇擅闯刑牢,私劫囚犯。人现是在刑部大牢关着,人又是萧宇亲自送来的,送到刑部也是皇上亲下的旨意,既是这般,你就敢凭一人之证,一面一言去私定统领的罪名,质疑皇上的命令,言辞尖利,私心不藏,任谁都窥见了你存的那份诬害之心。即使所述为实,也是有理难辨,有苦难言,真真的没脑子。 皇上刚刚之言便是要他出来作证,云志含哪还能站得住,还不赶紧承着皇上的意。 萧纪此言,大有一种“人朕可是交给你了,而你便是朕最好的人证,该怎么说你也该清楚!”之意。 “爱卿何出此言啊?”萧纪心下满意,面上却是不明何意的模样。 “沈参所述不实,不以为据。统领昨日是奉陛下之意,将穆归羽押送至刑部;穆归羽此人正囚禁于我刑部大牢里。沈侍郎又怎能说统领是劫了刑牢,私藏囚犯,这莫不是污蔑陷害统领?皇上早有旨意,让左统领李肃、宿护卫护送统领押送囚犯,刑部的衙役均是亲眼所见。沈侍郎不查事实,偏听几言,笼络臣子,要皇上治统领的罪,又是何意?面上一副恭敬模样,言辞间却是逼迫挟要之行,这莫不是冲撞疑质皇上,这就是你沈侍郎为臣进的本分吗?”云志含声色俱厉,字字句句直戳沈参的命门。 云志含不是不知沈参所言定有几分为实,也不是不知沈参并非没有实据就去告发萧宇,更不是不知沈参还没有能力去笼络群臣。云志含恨就恨在沈参是存了那份诬陷之心,存了那分不忠之心,有了异心,有了算谋,这样的人他的刑部留不得,这朝堂也留不得。云志含是抱了除之后快之心。 一字一句听得沈参心惊肉跳,虚汗直冒,惶恐不得安。膝行几步,连连叩首,急呼“皇上明察,沈参万不敢有此意,万不敢有此意啊!” “哎,爱卿稍安勿躁,此案尚未查清,沈侍郎何必这么早便要认罪?”萧纪抚慰一般的话语,却让沈参彻底慌了神,豆大的汗珠滚落面颊,一颗颗全砸在地上。 “沈侍郎不是说有牢狱长为人证,那便传他上殿来吧!还有你那属下也一并传了来吧!”萧纪道。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那两人已经被带了上来。 云志含暗自惊诧,皇上这是做了万全之备。 沈参望其来人,来的这般早,也就明白了大概,心一沉,已不想再去计较结果,已经无谓了。 是宿云,听沈参说了那两位人证,便去找了。影卫的效率,自然不可小觑。 那两人被带至殿上,诚惶诚恐,栗栗不安,手足无措,早已吓破了胆。 影卫警告过他们,小心回话,否则仔细他们的小命。 “殿下所跪何人?”萧纪问一句。 “奴才是京都刑牢的牢狱长,贱名陆仆” “奴才是刑部巡街的衙役沈一” “哦”“你亲眼看见萧宇劫了囚牢?”萧纪微抬下颌,瞧着陆仆问道。 “我……”陆仆犹疑,他是在牢门口见的统领,要说亲眼见得统领劫囚,那倒是未得。“奴才没有,只是在刑牢门口撞见了统领,统领身边站着囚犯” “那你是亲眼见得萧宇砍断牢门,劫出穆归羽的?”萧纪再问。 陆仆思量一下,道“没有,是奴才进去后看见牢门被砍开了,才道是统领擅闯刑牢,劫走了囚犯” “那你可看见宿护卫了?”萧纪道。 陆仆摇头,“没有,除了统领和囚犯,奴才没有看见任何人了!” “胡说!我当时就在统领身边,你怎能没看见?”宿云突然出现,道了一句。 陆仆惶恐抬首,瞧一眼人,真的未曾见过啊!“皇上,奴才真的没见过这位官爷” “从你进殿开始,你面前这人一直就在这殿中,你可瞧见了?”萧纪循循善诱,快要成功了。 “没有,奴才没瞧见”陆仆本能地回道。 “他是朕身边的护卫,来无影去无踪,你瞧不见自然是正常的!”萧纪道了一句,突然变了语气,“那你是如何确定昨日你瞧没瞧见过他的?” “这……”陆仆不知作何回答,急急地望向沈参,没有应答只好低下头颤声道,“奴才不确定”。 “不确定?”萧纪陡然提声,“什么都不确定?你就是凭这些诬告萧宇闯刑牢,劫囚犯的么?” 陆仆全身一个战栗,吓得六神无主,连连直呼,“奴才不知,奴才什么都没看见,奴才该死……” “带下去,交到刑部!”萧纪道,也懒得再去审他问他了。 “你呢?”萧纪突然瞥向沈一,语气锐利。 沈一比之陆仆更加胆小,早已吓得尿了裤子了。“奴才不知道,奴才只是看见统领带着囚犯去了西城,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萧纪冷哼一声,“西城,刑部在哪儿你不知道?去刑部不去西城,难道到朕的皇宫来吗?” 许是吓坏了,失了理智,沈一直扑了过去抱住沈参痛哭流涕,“姐夫,救我!姐夫,救我……” 沈参闭眼叹气,惨笑一声,俯身叩首,“罪臣认罪!” 仅仅四字,就让这事彻底结了案。 朝堂又是一片哗然。 “原来真的是诬告啊!” “其心可诛啊!” “……” 萧纪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一桩事,毁了三个人。挥挥手道:“带下去,云尚书你自己看着处置吧!” “是”云志含领命,心里也是感慨万千。 第006章 三司会审 陆仆、沈参、沈一都被拖了下去,殿上也安静了些。 萧纪正襟危坐,缓缓开口道。 “各位爱卿啊,朕确实是派萧宇将那穆归羽押解到刑部受审,京郊一案,疑点颇多,牵涉又广,朕本意是让文昌侯廖武主查,刑部尚书云志含,大理寺卿李旸,御史大夫程扉三司使合力侦办此案,三司会审,早日查出真相,完结此案。” 廖武,李旸,程扉听得此言出班而立,与云志含齐齐领命道:“臣等遵旨,定不负皇上众望” “只是”萧纪叹了一声,“萧宇武人脾气,性格急躁,办事莽撞了些,惹了刑牢狱头误会,添了麻烦。朕定治他的罪,给各位一个交代!” “皇上严重了,这都是臣等职责所在!”云志含赶紧道,想着快快了事作罢。 众臣附言,“皇上英明!” 早朝散,萧纪离了龙椅,群臣鱼贯而出,议论纷纷,出了宫门。 “喂,你来干什么?”宿云不知从哪飘了出来,低声吼了一句。 萧宇鬼鬼祟祟地在殿外晃悠着,冷不防被宿云吓了一跳,“你走路就不能有点动静吗?吓我一跳!”萧宇怨怪似的瞪了一眼宿云。 “是你自己心里有鬼,我不一直这样吗?”宿云无所谓地道,说着又要飘走。 萧宇一把拦住,“先别走啊!我问你,皇上心情怎样?里面是几月天啊?” 宿云冷眼将萧宇扫视了一遍,道一句“数九寒冬”就飘走了。 萧宇悻悻地吐舌,那还能进得去么? 萧宇在殿外踅着步子,摸着下颌想主意。忽而看到一小太监端了茶盘正要进去,萧宇急忙拦下了,“我去吧”接过茶盘,挥手让小太监下去。 萧宇刚至门口,就被迎面扑来的寒气冻住了,心里暗道一句:“果是数九寒冬”,猛吸一口气,继续朝里走。 一步步行地小心,不留动静,脚下时刻准备着,若是皇上生气了便撒腿而逃,萧宇私心里计划着。 看到萧纪的那一刻,萧宇就打消了逃走的心,只是暗自悔恨着。 萧纪坐于书案前右手扶额抵在书案上,闭眼憩着,眉宇间紧紧地锁成了一团,疲累不堪的模样。 萧宇轻轻地移过去,不小心弄出了些许动静,萧纪突然惊醒,看见是萧宇便冷了眸子,没有好声气,“你来干什么?”烦躁不堪的情绪。 怎的都一个语气?萧宇暗道。唇角勾起明显的弧度,单膝跪着,将手里的茶递给萧纪,“萧宇给皇上奉茶”。 萧纪白他一眼,不作答理,从左侧的一摞折子里拿出一叠,兀自批阅折子。 萧宇知道萧纪生着气呢,也不敢再说什么,在一边奉着茶等萧纪发话。 一个时辰过去,茶水冰凉,萧纪还是不做言语,奏折看完了,就在一边翻着一本典籍。 两个时辰过去,茶水透凉,萧纪仍是不做言语,翻完典籍,直接扶额憩着了。 萧宇不禁暗暗叫苦,皇上这是在磨他的心性了。昨日不曾思量,就去闯刑牢、劫囚犯,任性妄为;今日朝堂上的事,萧宇也是听了个大概,做事不妥当,留了把柄,让险恶之人要挟皇上,这般先斩后奏、轻虑浅谋,皇上又怎能不怒? 萧宇慢慢运气于两臂,保持住奉茶的动作不变。 “皇上”廖武来了,不等萧宇阻止就已经喊了。萧宇已经将殿里的太监、侍女屏退了,也就无人拦着廖武,廖武直接进了来。 萧纪醒来,捏捏眉宇,“何事?” 廖武侧眼一瞥萧宇,不出声只是作口形道:“怎的了?” 萧宇微微摇头,报以回复:“没事”。“哦”廖武道,“皇上您无事吧?臣过来瞧瞧!” 萧纪气哼一声,深邃的眸子在萧宇与廖武之间逡巡几回,“你们俩跟我这唱大戏呢?” 两人低眉敛目,不敢作语。 “还过来瞧朕的?朕看你是来看那浑小子还活着没呢吧?” “文达不敢”廖武吐舌,回了一句偷看向萧宇让他倒是说句话呀!萧宇摇首,心里暗道:“我哪敢啊!” “正好!萧宇未及通传,私入刑牢,破坏官家公物,行事欠妥,责其五十仗,宿夜跪省。”萧纪道,像赶蚊虫似的赶他们下去,“下去吧!下去吧!”萧纪指了指廖武,“你去监刑”。 萧宇廖武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眼中的话语,一个字“撤”。心领神会,应了声是,便下去了。 五十刑仗下来,萧宇早已是皮开肉绽,又被执行的小太监拖到了宫院跪着。 萧宇痛得发慌,恨不得晕死过去算了,反倒是愈加清醒了,就呆呆地看着日头,磨着时光。 日头偏了西,夕阳西下;黑幕降至,群星闪烁;金轮高挂,浓夜静寂。 东宫,长乐殿。 东宫太子萧曈,正宫娘娘谢湘菡与萧纪正在一同用晚膳,圆桌上佳肴满布,珍馐遍置。萧纪吃着佳肴,却是有些食之无味,嚼之如腊。 “父皇可是有什么心事么?”五岁的太子萧曈是个心灵的聪慧孩子,小小年纪却是人小鬼大,乖巧不说,惯会安慰人。 萧纪笑笑,“父皇无事”眼眸深处一股愠怒、无奈又担忧的情绪更盛了些。 萧曈爬到萧纪腿上,小手慢慢疏开那锁着的眉头,轻揉着萧纪的太阳穴,稚气的声音道:“曈儿不知父皇为何罚宇叔父,但瞳儿知道宇叔父一定不是有意气着父皇的,罚了宇叔父父皇又那么担忧不能好好用膳歇息,曈儿担心父皇。”“父皇您就饶过宇叔父吧,曈儿求求您了!”萧曈径直滑下去,跪在地上轻摇着萧纪的袖袍。 “是啊,萧郎就饶过小弟吧!”谢湘菡笑着劝道,舀了莲子羹递给萧纪。 谢湘菡是武陵侯谢永的长女,也是独女。因是在隆冬之际的初雪所生,小字唤作雪初。六年前,萧纪还是太子的时候,萧蘅就为两人订了亲,择了良辰吉日喜结连理。谢湘菡身体一直不太好,萧纪也照顾的多些,床帏之事也是一直拖着,直到一年后谢湘菡才怀了皇家的骨肉,月满产子,也就是现在的东宫太子萧曈。萧纪即位后,昔日的太子妃成了正宫娘娘,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第007章 情思微动 萧宇是萧纪亲自教养长大的,一直待在萧纪的宫里。许是谢湘菡一直是武陵侯府的独女,无有兄弟姐妹,进了宫遇到萧宇,也就真将萧宇当作了弟弟,称呼也亲昵些,直接唤作小弟。萧宇对这位嫂嫂也很是敬重,也亲近些。 萧纪接过莲子羹,汤匙搅拌了两下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甜甜的又不失清爽的味道,放下了羹碗。萧曈巴巴地望着父皇,谢湘菡也笑意盈盈地凝着她的萧郎,“罢了罢了,我的雪初、曈儿都为那浑小子求情,朕就饶他一次”萧纪浅笑道,一手扶起了萧曈,抱在腿上坐着。 “命人将萧宇扶到齐兴殿,传御医给他瞧瞧去”萧纪吩咐长乐殿的侍女道。 安排完,萧纪也终是放下了心,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用完了晚膳。 从长乐殿的侍女来跟他传话,说皇上允了他回去歇着,还请了御医给他瞧伤,萧宇一直觉得是他魇在了梦里,晕乎的感觉,不太真实。 总觉得这次皇上没那么容易饶过他,却还是这么轻易就解放了?难以置信。 御医瞧完了,开了方子,又喊了两位侍女进来为萧宇擦拭伤处,上外敷药,换掉衣袍。萧宇猛然醒了神,瞬时羞红了脸,埋着脑袋装鸵鸟。 长这么大,除了娘亲,就没跟任何女孩子有过接触。可这第一次,居然是因为这个,萧宇不禁哀嚎,丢死人了。 你说,一个大男人,居然被女孩子瞧了他那个皮开肉绽的臀部,还……,啊啊啊……没法见人了。萧宇嘴上不出声,心里却在狂叫,呐喊。 一世英名,尽毁于此。 “你们下去吧!”萧宇偷眼瞥见那两位侍女一直候在榻旁,一副随时听候差遣的模样,摆摆手赶紧让她们下去。 侍女得令,下去了。 萧宇慢慢地偏过脑袋,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长吁了一口气,“可算是走了”。 “不过”萧宇头枕在手上,侧身望向远处,喃喃地道:“刚刚右边那个小丫头倒是挺漂亮的!” 萧宇傻傻地笑着,想着刚才的那个侍女,意识渐渐模糊,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陡然停住,原是昏睡了过去。 几日过去,京郊被袭一事立了专案调查。重案向来先由刑部初审,再移到御史台复审,最后大理寺核查结案。因这案子特殊,也为了避免麻烦,三司使并案合审,主在刑部。 廖武忙的紧,一直在几处奔走查案,忙得脚不离地,寝食不得安。 萧宇也有好几日未见过廖武了。 相比廖武,萧宇倒是闲的紧,整日无甚事可做。 从侍女那里听说,是太子跟皇后娘娘为他求的情,萧宇心存感激,便去了皇后宫里请安,也是有好几日没有拜见过嫂嫂了。 “萧宇拜见嫂嫂”萧宇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只得浅施了一礼告罪,“嫂嫂请见谅,萧宇没规矩了”。 谢湘菡瞧见是萧宇,招招手让他过来。 侍女赶紧给萧宇看座,上茶点。谢湘菡对身边侍女悄声说了一句,便要她下去了。 “可是几日都未见过小弟了,近来还好吧?”谢湘菡轻轻笑着,打量了一下萧宇便知罚的不轻,本想询问一下伤势,又怕萧宇不好意思也就作罢了。 侍女拿了软绵的坐垫垫在椅子上,请萧宇就坐。 萧宇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道“萧宇谢过嫂嫂”咬牙坐下,表情尽量自然一点道:“萧宇还好,劳嫂嫂记挂了。本是萧宇无礼了,几日也没过来给嫂嫂请安。” 谢湘菡持着手里的帕子捂唇轻笑,“小弟这就是见外了,有空过来嫂嫂这里坐坐。无得空闲便专心忙你自己的事,不用念着嫂嫂,嫂嫂又不会见怪,都是一家人哪来的那么多虚礼”。 “是,萧宇记下了”轻手拿起一旁的糕点塞进嘴里,慢慢嚼尝一番,“嫂嫂这里的吃食味道就是好,宫里其它地方可是尝不到的,萧宇要多来给嫂嫂请安,好讨些吃食回去,解了馋瘾才好”。 “你呀你”谢湘菡觉得不禁觉得好笑,“倒是会说话,想吃什么跟嫂嫂说一声,嫂嫂做了差人给你送一份就是了。就怕是你嫌弃嫂嫂的手艺不肯吃呢?” “哪会啊!”萧宇夸张地道,又捡起两块塞进嘴里吃了,不小心呛了一下,谢湘菡赶紧递过茶让他冲冲。喝了淡茶,萧宇终是缓和了些,红着脸跟谢湘菡致歉,“萧宇失礼了,嫂嫂莫怪”“只是嫂嫂的手艺可是真的好,萧宇可不是吹捧,是实实的喜欢,称赞”。 “好好好,嫂嫂知道了”谢湘菡笑着应是,再不承下这孩子的心意,怕是又要证实一番噎着了。“玄灵,去把这几样点心装几份来,让小弟带回去” “哎”玄灵欢快地应一声,下去了。 萧宇听声觉得熟悉,回首一瞧,居然是那晚照顾他的那个小丫头。原来她是嫂嫂宫里的侍女啊,萧宇在心里暗道。 不着痕迹地掩下心绪,萧宇笑道:“那萧宇就多谢嫂嫂了”。 谢湘菡本是心细之人,萧宇那一瞬时的反应自是没逃过她的眼睛,心里暗笑:“这孩子莫不是看上那丫头了”。又不禁叹一口气,他们怕是有缘无分啊!萧郎那么看重这个小弟,就算是真的给他订婚也得是门当户对的,这丫头不过是她的陪嫁丫鬟罢了,虽然灵巧聪慧些,也会照顾人,只是身份未免低了些,不能结配啊! “无事,要是喜欢的话给丫鬟说一声就是,给你拿过去”谢湘菡掩下那些无由的想法道了一句,终究是不忍心,“刚才的那小丫头叫玄灵,你要是想讨些吃食直接找她就好了”。 “玄灵”萧宇在心里念了一声,私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 “萧宇谢过嫂嫂,今日多有叨扰,萧宇先退下了,嫂嫂好生歇着吧!”萧宇起身告退,心内雀跃。 “哎”谢湘菡应一声,“下去吧”。 萧宇躬身告退,一出门便去找了那个唤作玄灵的丫头。 玄灵拎着食盒,想着那日榻上的萧宇一脸羞愤的模样莫名觉得好笑。可今日的统领却是清俊挺拔,英风盎然,虽是习武之人,却无武人的粗糙,而是带着一股子书卷气,风度翩然却不失亲和,这样的人,是怎样的姑娘才能配得上他…… 玄灵兀自想着,一不小心撞上了人,“哎吆”一声傻了眼,“统领?”略带着点婴儿肥的脸蛋染了一层红晕,“您的食盒”硬是将食盒塞进了萧宇手里就一阵小跑没了踪影。 “喂,下次送我殿里啊!”萧宇喊道,有些莫名,有些好笑。“我做什么了吗?为什么那小丫头像是撞见了鬼一般跑了?本想多谈几句就这么跑了?这可还行?” “算了,来日方长” 萧宇紧紧攥着食盒,把手上热乎乎的,应该是那小丫头残留的温度吧,萧宇想着。 第008章 殿前议案 怡和宫,宣太殿。 萧纪传了廖武过来,想听听京郊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又想着怕是萧宇比他更想知道这案子的进度,便也传了来。 廖武整了整思路禀告道:“刑部将那日出现在案发现场的人都筛选了一遍,查出了一个身份可疑的人,云尚书正在审问,只是那人嘴太硬,还没掏出什么东西来!但有一点可以确认,这人应是金弁派来的细作。我们在他身上找到了和那晚留在现场一模一样的腰牌,事情定是跟他脱不了关系,只是时间的问题,就等他开口了!” “只是”廖武顿了一下,再道“总有些蹊跷”。 萧纪微颌下巴,示意廖武继续讲下去。 “五年前兴古一役,北魏元气大伤,想来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恢复过来。既然无能力再挑起战火,兴兵南犯,又何至于在京郊挑事,难道就只是单纯的挑衅,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 萧纪忖量,确实有理,那日是过于冲动了,没有冷静下来仔细想过。绕过那些,不去谈几年的事,如今的金弁确实没可能在大梁犯案。一来,没那个实力兴兵再战;二来,也没那个必要,逞一时之勇出一时之气;三来,金弁那样的武人脾气,虽然暴虐残狠,却不至于耍暗算偷袭,背后插刀这等为人不齿的小把戏。 “要说主谋不是金弁呢?”萧宇突然插话道,想过所有可能,既然不管是作案动机,还是作案方式都与怀疑之人不相符合,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并不是犯案之人,又或者说他并非主谋。 “你是说嫁祸?”廖武望向萧宇,蹙眉思量道,“如果是这样的话,留在现场的腰牌的也能解释得通。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谁会这样做呢?这样做对他又有何益处呢?” 萧纪微微摇首道,“不会”,瞥到萧宇像是若有所思的模样,“萧宇说说你的想法”。 萧宇微怔了一下,提出自己的猜测,“有没有可能事情的确是他们做的,但金弁并不知道这件事?”萧宇总觉得这事出的不仅蹊跷,而且突然。他勘察过现场,一片杂乱,毫无章法,不像是预谋已久,反像是临时起意。要说是临时起意,那自然与金弁无关,又或者说金弁并不知道这件事。不过没有证据,一切便只是他的猜测罢了。 萧纪没有作语,看向廖武。 廖武想了想,颔首道,“这个推测可以解释他们的作案方式,也符合作案现场的情况。可他们临时起意的动机又是什么?当晚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他们起了杀意?烧了粮草呢?他们的主要目标是那些兵士还是粮草?” 萧宇摇首,这个就只能等那细作开口了。 萧纪开口道:“是什么?现在下结论还为之过早,再去那人身上挖些线索吧,腰牌是主要线索但也不能忽略了其它线索,不要被它带偏了道。” “是,文达明白”廖武应一声。 沉默半晌,廖武一直想说什么却迟迟开不了口,暗暗搓着手想说辞。 萧纪见状,也就直接问了,“还有什么事吗?看你犹犹豫豫的,这儿有什么不能说的?” 廖武斜瞧一眼萧宇,犹豫一下还是说了,“是穆归羽”萧宇果然有了反应,呆怔地望向廖武仔细听清接下来的话语。“问什么也不答话,消极抵抗不肯配合,左右只有一句话‘此事跟我无关’”。 “那你们给他用刑了?”萧宇勃然而怒,质问着廖武。 “刑倒是没用,只是那孩子身体不太好,受了几日牢狱之灾又更虚了些,稍有动作又是喘又是咳的,谁都不敢动他”廖武有些为难道。 “你”萧宇气急,一个健步冲过来挟住廖武的领子,黑亮的眸子里喷着火。 “放肆!”萧纪吼了一句,“在朕面前你也敢如此胡闹吗?是不是前几日的刑仗没有挨够?” 萧宇听言,松开了手,咬牙切齿地瞪了廖武一眼才道:“萧宇知错,皇上恕罪”。 “传旨下去,要是囚徒不肯交代就给朕上大刑,什么都由得他们了,朕的颜面何存?”萧纪面有愠色,低声吼道。 萧宇立时跪倒,“皇上不可,让萧宇去吧,萧宇一定会查清楚的,不辱皇命!” “两天时限,查不清楚朕要你的脑袋” “是,萧宇立刻去查” 语毕,萧宇便像是一阵风一般,没了半点影子。 “皇上,您何必吓唬他呢?”廖武了然,嗤笑道。 “吓唬他?上次私劫囚牢的账朕还跟他没算呢?现在这又是干什么?当着朕的面耍他的统领脾气呢?朕就是太给他脸了,让他是愈加地放肆胡闹了?”萧纪气哼哼地道,明明是在责备,在廖武看来,更像是在倒苦水一般,不禁哑然失笑。 “你还笑?要不是你和宿云都那么纵容他,他会那样吗?学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一点教养都没有!” “是是是”廖武赔笑,“都是臣子们的错。皇上您就消消气,等着大统领查明归来的那天吧!” “查明?朕可不指望他查清。要他一个人去查,朕要你们做什么?三司会审,立案并查,连你这文昌侯都惊动了,能是小案子吗?” 萧纪这一把火烧的范围广了些,未免伤及无辜啊!要不是萧宇搅的浑水,这案子至于闹的这么大吗?萧纪心里憋着火呢?可怜廖武,就被当了出气筒。 “额”“皇上息怒”廖武想了许久,还是只有这么一句话可说,比较妥当些,可以免受波及。 萧纪瞧着廖武一副万事都依着皇上的顺从模样,是有苦难言,有气难出,只能自己憋着,心里窝满了火气,就等着有朝一日触发了,彻底爆发。 无奈,无奈是真无奈。 “你去盯着他,别再让他生出什么事来!”萧纪还是不放心,又受不了廖武那一副谄媚赔笑的模样,干脆赶了去,自己乐得清静,也能稍许放下心来。 廖武像是得了特赦令,心里乐不可支,脚下生风,快速撤离现场,“文达告退”。 “一群不让朕不省心的东西” 萧纪朝着殿门外的方向暗暗骂道。 第009章 监牢与会 京都刑部大牢。 一位身材干瘪、面如土色的老衙役引着萧宇穿过几层高高的牢墙,下了一段青石铺就、残破不堪的石阶路。甫一进入地牢,一股潮湿腐臭的气味扑鼻而来,萧宇一阵反胃下意识地拿手遮住口鼻,感觉才好了些。 老衙役瞧见,一阵冷笑,“你们这些官老爷啊,刚开始进来便都是你这个样子,一副格格不入的清高孤傲模样;后来呢,还不是跟我们这些人一样了,没有外面锦衣玉食、权力地位的庇护,还哪有什么老爷脾气发,一个个还不得求着我们这些奴才办事。” 萧宇听言,心里很是不滋味,想想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放下手不再捂着了了,安静地跟在老衙役后面走着。 地牢两侧牢房里关押着形形色色的囚犯,门口哀嚎着的,跪地求饶的,蜷缩在草席上的,失神地望着牢房通风口的…… 怎么样的都有,但有一个共通点。 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形如疯子…… 谁还能看得出来那些人原来是什么模样。 萧宇心里一阵恐慌,这些人是如此,那归羽……穆归羽会是怎么样了? 萧宇不敢细想,步子移得愈来愈小,愈来愈慢…… 他开始害怕见到那样的穆归羽。原来的期望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是恐惧,骇然…… 老衙役看着那般模样的萧宇,愈发地看他不起,灰暗的,皱缩在一起的瞳眸缩紧,又睁开,好像是瞪了一眼萧宇,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 “呐”老衙役停下,懒得向前再行一步。眸子懒懒地抬一下,像是指了一个方向,不愿再说一句转身离开了地牢。 萧宇顺着老衙役指的方向慢慢扫过去,角落里的牢房里一抹白净的身影,身着着白色囚服,却很干净,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萧宇再走近些。就见少年坐在草席上,背靠着墙呆呆的,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牢房里,一张搭造的很粗糙的床板,上面铺着软褥,叠着锦被。 想必是云尚书吩咐手下人做的吧,倒真是算得照顾了。 可那少年为何偏偏安于草席,不愿在那床板上歇着呢? 萧宇走过去,拿出外牢衙役给的钥匙开了门。 “咔嚓” 牢房门打开了。 穆归羽也循声望了过来。 “统领”少年惊喜地念道,瞬时展了笑颜。 萧宇没料到少年见到他会这么惊喜,他又做不到同样惊喜地回应少年,有些尴尬,不知道做什么,只得轻咳了一声道:“是”。 少年起身疾步接近,“归羽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统领了呢?”瞥见萧宇不善的脸色,收了笑,低首道:“归羽放肆了” 想想又加了一句,“统领想知道什么便问吧,归羽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积极配合”。 萧宇此来的目的就是查案的,可直接就这么问吧似乎又有些不近人情,先找两句托词。 “你在这里还好吧?”萧宇环视一下牢房的四周问道。 问完才觉不对,哪有人问人在牢房过的好不好的?这不是纯属废话吗,要不你进来体验体验。 少年却没想这么多,只道是萧宇关心他的话吧。“一切都好”少年恭敬地回道,唇角不自觉挂上了笑意。 “咳咳……那就好,那就好”萧宇摸摸鼻子道,“廖武说你身体不好,在这里又喘有咳的我还以为你真以为出什么事了?现在看来你这牢狱生活过得还挺滋润的嘛,怪不得什么都不肯交代呢!”。 少年听言心里猛然一沉,低声道:“归羽没有”。 “没有?”萧宇冷声道,“穆小王爷是不是想让我给你上了大刑之后才肯交代呢?”语气陡然变厉,刚刚担忧、温善的情绪一瞬之间消失不见。 少年受了惊吓,慌忙跪倒在地,“不用,统领想问什么归羽全部交代”。 这才是你的此行的真实目的吧,少年心内惨笑,果真是他又想多了。 “好”“我就问你一句,你跟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萧宇如利剑一般的英眸死死地盯着少年,如若少年嘴里敢吐出一句“有”,萧宇就将少年直接就地正法了。 少年慢慢地抬起头,嘴唇紧紧地抿着,眼里还是跟那天丝毫不差的倔强,久久才开口,一字一顿,“如果我说没有您肯信吗?” 萧宇紧捏着的拳头抖得厉害,你不说问什么都交代吗?现在这是在干什么?挑衅我?考验我?还是试探我? “啪” 萧宇一展手掌,阖眼打了过去。 睁开眼,萧宇瞧见少年嘴角挂着的血迹,再看看打过少年的手掌,紧紧握住无力垂下。 少年偏过头,一手擦掉了嘴角的血迹,愤恨的眸子瞪向萧宇。 少年失控怒吼,“萧宇,你不是说你不会碰我一根手指头吗?那你几次三番打我干什么?娘亲生我下来不是给你大公子出气的?……” “我……”萧宇再次怔住,不知该说什么。 “我穆归羽跟这件案子没有任何关系”少年喊道,“生辰是大家一起过的,酒是大家一起喝的,粮草不是我烧的,兄弟也不是我杀的,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生辰?对,生辰不对?”萧宇突然想到,看向少年,要个答案。 少年笑笑,“生辰?统领不知道么?哦不,真是难为统领还记得我这个无用之人的生辰,不是那晚是吧?”“你猜是什么原因?你猜啊!” 萧宇蹲下身子,摁住少年的肩膀,眼神认真地望着少年,“归羽,我不希望这件事跟你有关,我也不希望你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你告诉我,我就带你出去”。 少年听言低下头,积攒许久的泪水一倾而泻,“父王走了五年了,归羽也有五年没过过生辰了。既然现今有人提起,即使是错的,归羽又有什么可介意的呢?归羽太怀念那种一家人能围在一起给归羽庆贺生辰的日子了。归羽不想一个人住在那空荡荡的府苑里,没有父王,没有娘亲,也没有大……统领,那样太苦了,太孤独了……”慢慢抬起头,“归羽真的不知道那晚会发生那件事,那事真的跟归羽无关,统领您相信我!” “相信”萧宇勉强地笑一下,安慰少年,“你放心这事我会禀告给皇上的,过几天,过几天我就带你回府,好吗?” “真的?”少年破涕为笑,认真地问道。 “真的”怎么还是孩子心性,再一想,也对,本就是个孩子。 “以后不许坐在草席上了,去那床板上歇着,身体那么虚就好好养着” “统领您关心我?” “没有,公事公办” “哦” 第010章 案情大白 两日后。 怡和宫,宣太殿。 文昌侯廖武,刑部尚书云志含,大理寺卿李旸,御史大夫程扉四人递了折子,一同觐见,说是那细作招了,京郊的案子查的差不多了,问皇上可否结案。 案子由廖武主查,自然由廖武代为禀述。 “为首的人叫金啸,也就是被抓的细作。他们奉命在这建康城蛰伏了七年之久了。以前在这边匿着,两方毕竟实力相当,也能抗衡的下去,搜集情报再传到金弁手里,也算是一种使命,总归是有些寄望的。五年前一战,北魏彻底伤了元气,虽然埋伏了穆青云的先锋队,但后续部队的快速增援又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兵败如山倒,仓皇撤退,损伤惨重。五年过去了,北魏还是那个模样没什么起色,金啸一行人就着了急,回不去留着又无甚用。几个人一商量便想搞点什么大动作,正好撞上那晚胡善出去巡营,留守的并不多了。金啸随意找了个由头,也就是穆归羽的生辰,撺掇着他们喝酒。而那酒里早已被他下了药了,喝了没多久一个个就都倒下了,昏死过去了。金啸放了信号弹,几个人就将那粮草烧了个干净,泄愤似的杀了多半士兵。” 廖武讲完,看一眼云志含,云志含会意,接着讲道:“我们根据金啸提供的口供,在建康城的一个小酒肆里抓到了五个人,审问的结果和金啸所述无有出入,是临时起意,仓皇犯案,没有后续准备也无处可逃,轻易就被我们抓住了。” 云志含顿一下,才道“至于穆归羽经臣等查证确与此案无关,不知统领可曾向皇上禀报过了?” 萧纪无言以回,心里窝满火,还禀报?这两日是连那浑人的影子都未曾见过。 就在这时,刘全进来禀告,“皇上,统领求见”。 “传他进来”萧纪道,心道:你个浑小子还敢回来,朕倒要看看你又是来搅什么浑水的。 “萧宇参见皇上”萧宇脚步轻快,心情愉悦,跪倒参拜。 “何事?”萧纪冷冷道,也不叫他起来。 萧宇疑惑,这又是怎的了?面色不善,又不叫他平身。 “萧宇是来向皇上禀告案情的。属下前两日去了刑部大牢跟那穆归羽谈了一番,问清此案确与他无关。只是穆王爷早逝,小王爷思父心切,又孤靠无依,只不过是借此生辰聊以慰藉罢了,却不成想被有心之人利用了,才卷入了那件案子,受了牵连。”萧宇仅仅几语,就帮那穆归羽脱了罪。 “那你为何不来向朕禀告?”莫不是忘了朕曾说过的话,两日时限查不清楚案子,提头来见。 萧宇眨眨眼,这有什么的?“萧宇已经禀告云尚书了啊,对,还有廖侯爷”萧宇说的理所当然,“难道他们还没禀告皇上吗?”一句话将矛头指向廖武和云志含。 廖武坦然,心知皇上气的是萧宇,这把火怎么也烧不到自己身上。 云志含不禁暗暗叫苦,“统领啊统领,你我好歹也有过几面之缘,我也因着你的嘱托好好照顾那穆归羽了,你怎么能……说泼水就泼水呢?你这话说的倒是轻松,皇上可会怎么想,我可不想引火烧身啊!” “皇上,臣刚刚本来是要禀告的,统领这不就进来了……”云志含道一句,急忙救火,能救多少算多少。 萧纪瞥了一眼萧宇,微颔下巴,给云志含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云志含会意,放下了心,心内暗笑。 李旸,程扉两位透明人也明白了是由,神色缓然,等着看戏。 萧宇不明所以,瞟向萧纪,眼神问道:“怎么了吗?” 萧纪斜勾嘴角,眼纹微皱,反问道:“你说呢?” 萧宇撇嘴,摇头,心里暗道:“我哪知道?” “宿云”萧纪喊道,“把他给朕带下去盯着,朕处理完这边的事再跟他算账”。 “是” 刚听见一语,一道黑影划过,萧宇就被拖了出去,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殿上其他四人皆是叹了一口气,有些失落,本以为能看场好戏的,主角没了。真是大失所望。 “金啸一行人该怎么处置?还请皇上亲下旨意”云志含道。 “你们怎么看?”萧纪问一句,瞥了瞥静立在一旁的李旸和程扉。 “臣以为应将金啸一行人斩首示众,以扬我天朝国威,让那北蛮之地的宵小之徒不敢再进犯我大梁”李旸回道。 “臣附议”程扉拱手道,正中下怀。 “你们俩如何看?”萧纪再道,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却还是借他人之口说出。 “臣也觉得李旸、程扉二位大人言之有理”云志含也附议,这种细作,祸国殃民早该除之而后快了。 廖武忖量,缓然道:“臣也觉得几位的大人说的合理,只是大梁朝推行‘仁治’,‘德治’,私刑不可太过泛滥,不如给他们留个全尸葬在京郊案发之地,让他们在那儿赎罪怎样?” 云志含哑然。得,说了一大圈还不是得死,你这方法可比我们这损多了,死了也不得安宁,让他们悔罪。金弁明面上不好讲什么,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苦,发不出的火啊! “臣等附议”云志含、李旸、程扉三人一起道。 原以为廖侯爷是个文弱书生,行事软弱扭捏,今日算是长了见识了。 宁得罪武人,不得罪文人。 他们可是真损。 萧纪暗笑,倒是为那私刑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准奏”。 金弁不爽,萧纪心里就爽多了。 “那穆归羽该怎么处理?”云志含又问一句,还是请了旨的好,以免会错意,惹了麻烦就不好了。 “虽然穆归羽与此案无关,但他身上挂了职务,却私容手下,聚众酗酒,玩忽职守,以致营羽被袭,粮草被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念其父为大梁朝立下汗马功劳,便从轻处置。撤了晓骑营的职务,责其二十刑仗便放了吧” “这”廖武犹疑,求情道:“皇上可否免了穆归羽的刑仗,依穆归羽的身子二十刑仗下来怕是彻底废了”。 “哪还要朕怎样?”萧纪遭了反对,自是面有愠色。要不是看在穆青云和萧宇的面上,刑罚能如此轻吗? “臣不是这个意思?……”廖武急急道。 “穆归羽的刑罚由我来替”未见其人已闻其声,回眼看时萧纪已经站在了殿前。 “宿云”萧纪怒喊,黑影飘来,急忙跪倒,“属下该死”。 “罢了,你先下去”萧纪瞧瞧萧宇那一副大无畏的模样,心知宿云是拦不住那人的,只得抬抬手道。 一道黑影瞬时又消失不见。 第011章 秋后算账 “你的账朕还没跟你算呢?这么急跳出来是想做甚?”萧纪恨恨地骂道。 “那便一起”萧宇大声道,一脸的无所畏惧。 “你……”萧纪气得无了话。 廖武瞧瞧萧宇,不肯退让;再量量皇上,气结无词,忖量一下便道:“皇上,臣以为萧宇所言未尝不可。穆归羽的刑罚不可免,他的身体又受不住,有人代替固然可行。穆归羽是将门之后,看在穆王爷的面上群臣也不会说什么;再说如今的穆归羽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而已,他人也懒得为此劳心费神,替了他的刑仗,群臣也只会念及皇上仁慈御术,体恤功臣,怜悯幼遗”微顿一下,躬身道,“既然萧宇有心,皇上便遂了他的意吧”。 萧纪愈加气结,连廖武都站在那小子一边,还‘仁慈御术’‘体恤功臣’‘怜悯幼遗’,戴这高的帽子,不就是让朕遂了那小子的心愿么? 萧纪稍平火气,问另三人,“你们怎么看?” “这……臣不好说”云志含犹疑,如此替代如何为刑罚正名,要人人皆是如此,那又要这规度何用?王爷贵胄犯法找一奴才相替,他便可躲避刑罚,逍遥法外,这不是乱了套了?可廖侯爷已然提议,他一尚书自然不好说什么。 李旸程扉对视一眼,微颌下巴,心中有了思量。 “臣以为廖侯爷所言有理!”程扉道一句,看一眼李旸让他接话。 李旸接道,“是啊是啊!这兵役劳役可由近亲相替,刑罚又有何不可?再说刑罚代替也并非无有先例,只是……” 李旸停住,不再往下说。程扉自道:“这相替也必是近亲才可……这统领与那穆归羽……” 若是近亲,便也使得,云志含心道。法理不外乎人情,既然刑罚的效行达到,执行倒真非得一丝不苟才可。 “萧宇是穆归羽的大哥,算得亲缘了吧?”萧宇出言,不去看萧纪反观云志含。道理也简单,殿上之人除之萧纪,也只有云志含吞吐不愿,不对他又对谁。 廖武闻言,心里讶责,暗瞄萧纪,暗骂萧宇。 李旸程扉呐呐暗语,眼观鼻,鼻观心,心道,闭嘴。 云志含暗道糊涂,怎的忘了这门关系了?穆归羽、萧宇可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只是因十六年前的那桩事,世人便只道是萧宇,不知穆宇。云志含拊手暗叹,这一根筋不思通变的性子也不知何时能改?这真是无异于掘墓自埋,早转过这个弯不就好了。 “臣觉可行,还请皇上裁决”云志含表态。 萧宇闻言,殿上五人捆到一根绳上独与他作对。扫向廖武,廖武身子躬的愈低;扫向三司使,恭敬而立静默不作语;扫向萧宇,萧宇惶然低首不敢对视。萧纪不由苦笑,你们还知道怕朕么?罢了罢了,萧纪抬抬手,“就依你们说的办吧,结了案递个折子上来就是”。 “刘全”萧纪喊道,“朕有些累了,扶朕下去歇着吧” 刘全上前,扶着萧纪下去了。 萧宇心里一阵愧责,唤了一声“皇上”。萧纪也只当没听到,堪堪下去了。 廖武也是一眼瞪过去,两手甩一甩袖袍,背过手踏步离去。 云志含上前,执了半礼道,“统领跟我们到刑部走一趟吧,也好早些结了案”。 萧宇望一眼萧纪离去的方位,回眼道:“好”。 不知为何,萧纪觉得今日疲累不堪,心乏无力。 直至日头偏了西,才醒了过来。 从榻上翻起,只觉得心神恍惚,头痛欲裂,四肢无力,意乱烦躁。 刘全出去换茶进来了,忙过去将几个帛枕堆叠在一起让萧纪靠着,忧心道:“皇上您没事吧?您这一睡可已经过去四个时辰了,奴才可要担心死了”。 “朕睡了这么长时辰么?朕怎么不知道,只觉是刚刚睡着就醒了”萧纪捏着眉中,打个呵欠。 “皇上”刘全递了一杯茶来,“回了寝殿就睡了,奴才叫了您好几次也没应答,奴才正打算传御医过来,皇上就醒了”。 萧纪抓过茶来一饮而尽,口里微干又尝到一丝苦涩不禁皱起了眉,“朕无事,不用传御医过来了” 刘全接了茶盏置在一旁,应一声是。 “对了,萧宇呢?”萧纪突然想起便问道。 “他呀”刘全一脸不愿提及的表情,伺候了皇上这么多年了,还能不了解皇上吗。今日要不是他的话,皇上又怎会这般精神不济,疲劳不堪的。刘全心里气着呢,“在殿外跪着呢!” “什么?跪着?”萧纪惊异,以为自己听错了。 刘全一挑眉毛,微耸肩膀道,“是啊!统领午后便从刑部回来了,在寝殿外说是要见皇上,奴才就说皇上被他气昏过去了,还未曾醒来。他要进来,奴才怕吵了皇上就拦下了。然后就在殿外跪着了,说是皇上醒来让奴才帮他通传一声”。 “哎呀,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啊?”萧纪一拍大腿道,有些怨怪的语气。 刘全赶紧过去,抚着萧纪刚拍过的地方,“哎呦,皇上您手下可轻些”手里不停歇,嘴上继续道,“那皇上刚才那般不适,奴才忙着照顾皇上还来不及呢,哪有时间帮他通传”,刘全起身移移帛枕,再扶扶萧纪,看皇上坐舒服了才道,“奴才要是通传,他可不得又气着皇上了” 萧纪有些无奈,这个刘全,倒真是让他无话可说了。“好了,先传他进来” 刘全一脸的不高兴,又不好违逆萧纪只好应是,传了萧宇进来。 萧宇得了通传,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在萧纪榻旁跪下,“皇上您没事吧?皇上您还难受吗?皇上您还有哪里不适传御医来瞧瞧吧?萧宇该死,都是萧宇的错……” 刘全在暗处白了一眼,心里暗骂:“猫哭耗子假慈悲”。又觉是不对,暗暗打嘴,“呸呸呸”,猫和耗子都是你,可不是皇上。 “哎呦,行了行了,你快吵死我了”萧纪右手抚上额角,拇指揉按着太阳穴道。 刘全一副马上就要将萧宇赶出寝殿的模样,就等皇上下令了。 萧宇闻言立时噤声,又低声道了一句,“萧宇知罪”。 “知罪?”萧纪哧笑,这话也不知说的人信不信,反正他是万万不信的。 第012章 怒火中烧 “刑部去过了?”萧纪问。 “嗯”萧宇答。不敢多语,皇上刚刚已经嫌恶他太吵了,自是不敢多言,只管回话就好。 “刑仗?”刑部去了,刑仗自是受过了,可萧纪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 “嗯”又是一个字,语意明确,没有多言。 “还……还好吗?”萧纪轻声问了一句,瞧着倒是无甚大碍,也不知是不是云志含放水了。可想想又不可能,云志含的性子,太实诚,太依规矩,太秉公执法,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怎会轻易徇私。 萧宇抬首很快地瞧了一眼萧纪又低下头道,“嗯”。 又是一个字,萧纪气结。这又是跟朕赌气呢?刚说完有些吵,便只回一字,对着干是不? “既然无事去一边跪好,朕也好跟你算算近来的总账”萧纪瞬间板脸,失却温和。 刘全瞧见,心下满意,让你气着皇上,便是应该。 “嗯”萧宇应一声,起得身来退至一旁端正跪好。 萧纪气结,又是一字。“刘全,下去给朕寻根棍子来”萧纪吩咐道,瞧见萧宇身子抖了一下,心下满意,不是无有任何反应吗?朕倒是想看看你能与朕对着干多久。 刘全心里更是解恨,舒快。恭敬领命,下去寻那物件去了。 萧宇抬首,黑白分明的瞳眸望向萧纪,求饶的意味十足。 “皇上” “嗯?”萧纪一提音调吓唬他。 萧宇这回只是躲不过了,还是不忘争取一下,死马当活马医。 “二哥” 萧纪在众皇子里排行老二,萧宇便一直喊他二哥。 自从萧纪继承大统,当了皇上;萧宇也做了禁卫统领,萧纪的随身护卫后,萧宇便一直喊“皇上”,不再喊“二哥”了。 这次能让这喊了三年的称呼瞬时变了,想必是真怕了。 两个字了。 萧纪心内笑哼一声,不去理他。 “皇上,棍子寻得了”刘全兴冲冲地进来,像是进宝似的呈给萧纪看。 萧纪一瞧,心里暗叹,萧宇啊萧宇你可算是真的得罪了这位刘总管了。 萧宇偷瞥一眼,心顿时沉了下去,无力地闭上眼,屏息凝神,静候发落吧。 萧纪抬抬手,叫刘全站到萧宇身侧,听他命令。 刘全喜滋滋地站过去,置下拂尘,拿好棍子静静候着。 萧宇身上一阵战栗,手心沁满冷汗。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就告诉皇上受了刑仗,伤势严重再受不得捶楚了,真是自讨苦吃。 “朕且问你,当日那么莽撞地劫囚,你可考虑过后果?”萧纪从始源发问。 “考虑过!依照国法,难逃一死”萧宇微愣一下,道。 “为什么劫囚?朕说过要治穆归羽的死罪了吗?还是你想以身试法?”萧纪言辞厉了些,却还是耐着性子道。 “皇上并未说过。可,依照国法,聚众酗酒,玩忽职守,以致营羽被袭,粮草被烧,按律当斩”和萧纪一样的论调,再道,“即使萧宇再恨穆家,也跟穆归羽无关,何况他是穆家的唯一血脉。滇西王一生征战沙场,战功赫赫。兴古一役,副将叛逃,王爷身中埋伏,以一敌百,血染疆场,壮烈牺牲。王爷的血脉理当保全,萧宇自问并未做错。” “这些事朕自会考虑,还轮不到让你个小小的禁军统领来管?”萧纪愤然,这些他怎会没想过。本也没想难为穆归羽,谁成想被这自做主张的萧宇劫了刑牢。要不是他施得一计,阻了萧宇,还不定能闹出什么事来。 “皇上如是有意包庇穆归羽,只会落了群臣的口实,损了皇上的威信。萧宇只不过是个奴才,大不了一死,无有牵挂,也无甚惦念。正好为皇上解了面前的难,有何不妥?”萧宇说着,两眼直视着萧纪,眼睛里写着三个字“我没错”。 “啪” 只是一瞬,萧纪跳下床来,结结实实地给了萧宇一下。 突如其来的一掌让萧宇怔住了,回过神后,捂着脸委屈地瞪向萧纪。 “混账”萧纪大骂,急急地踅着步子,指着萧宇的脑袋恨恨道,“朕教你十六年,就教得你自卑自怜,自轻自贱,自怨自艾,自以为是了?” 萧宇收回眸子,哼哼着气跪坐在地上,自抛自弃的样子。 萧纪气得心慌,“打……咳咳……打,重重地打,打到他知错为止……咳咳……”萧纪被气得不轻,捂着胸口猛咳,踽踽行到榻上歇着,重重地喘气。 刘全听到命令,举起棍子毫不留情地往萧宇身上砸,一股脑的怒气全发泄了出来,嘴里低声吼着:“我叫你气皇上”“我叫你顶撞皇上”“我叫你不知好歹”“我叫你……” 突然,停住。 萧宇猛然转身抓住了刘全手中的棍子,虎口一阵发麻,萧宇蹙眉忍下,道一句“行了,快去看皇上,有气也不急着立刻撒”话说完,萧宇赶紧跪行过去轻抚萧纪的胸口,急声安抚:“皇上别气了,别气了,气出个好歹可怎么办啊?……” 萧宇一手猛攫住萧宇帮他顺气的手,反手握住稍稍使力推开了,“逆弟,浑人,朕要不得你怜惜,滚开”又是几声急咳,几声急喘。 “皇上”“皇上”刘全急呼着,抚着萧纪的背慢慢地顺气。又狠瞪了一眼萧宇,骂一声,“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皇上看见了你更得火气了,快出去,出去啊……” “二哥,宇儿错了,您就别气了”萧宇爬起来跪好,低眉敛目地道。 “二哥?”哈哈,萧纪冷笑两声,忍不住又咳了两声道,“不,朕可不是你的二哥!十六年了,你恐怕只记得你有个弟弟,有你的父王母亲,从不记得你还有朕这个名义上的二哥吧?”萧纪说的急了,不免又咳两声,“你不是想认穆归羽吗?那好,你立马就去,滚去你的穆王府,不要再在朕的皇宫里装可怜。你是要你的世袭王爷之位吗?好,你去,朕明日就颁圣旨,让你改回穆姓,世袭爵位,滚回滇西去……” 萧宇听得心惊,心里像是翻了惊涛骇浪一般,望向萧纪,恳求道:“宇儿不要,宇儿只想待在宫里,二哥不要赶宇儿走……” 第013章 吐胆倾心 “哈哈……咳咳……”萧纪不由惨笑,“萧宇,不是朕赶你走,是你的心根本不在这儿。朕就算留住你的心亦留不住你的人” “你口上说着不肯认穆归羽,可你还是会救他,朕且不管你会给朕找出什么理由,朕不想听也并不在意。可是你不信朕,你根本不放心将穆归羽交到朕手上,所以你才会冒死劫牢。好,朕与你兄弟一场,朕不忍心,朕救了你,一个小案子,朕劳动三司,命文达主审就是怕你不放心。最后结果出来了,你还是不满意,仅仅二十刑仗你也要去替,文达、三司使堪堪都站在你一边。那二十刑仗是朕的颜面,威信你可知道?最后,朕还是允了你了。” “就此刻,你跪在朕的面前,说你是为了朕,为了朕的颜面,为了朕不落群臣口实。不,你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你的私心,不是朕,一丝一毫都不是为了朕!” “你说你是奴才,不济就是一死,你无畏;你说无有牵挂,无甚惦念,你觉得你才最可怜。不,你不是在自怜自唉,自轻自贱,你是在控诉朕,控诉朕把你当奴才,控诉朕不怜惜你,控诉朕……害得你是这般光景……” 想起过往,萧纪忍不住哀叹,暗自神伤,干哑的嗓子一句句地诉着。 刘全心里不忍,“皇上别说了,别说了……” “不,朕要说!这些话朕憋在心里十六年了,朕要说,都要说”萧纪推开刘全,继续讲:“是,朕承认,萧家对你不起,我,萧纪对你不起。可这就是皇家,皇家向来如此,历朝历代皆是如此,你要怨就怨你投错了胎,入了王侯世家,别的你怨怪不得!” “不管你心里是如何想朕。我,萧纪都把你当亲弟弟…和临儿一样的亲弟弟…朕保不了临儿,亲手杀了他,朕心里就不苦吗?可是你,孤自问没错待过!” “母后、雪初,临儿,曈儿,晽儿对你怎样,你也想想吧!他们哪一个没把你萧宇当做亲人一般待着,他们哪一个不是爱你敬你尊你。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把你当奴才。你说出那般的话,摸摸你的良心,你亏心不亏心呐?……” “萧宇,做朕的随身护卫是你自己的选择,朕反复问过你,你说你不后悔,你说那是你情愿的。朕拗不过你,就让你做了皇城的禁卫统领,这不是虚职吧?可是你如今却又在怪责朕,让你做了护卫,做了奴才,而不是弟弟。不,不是朕要你这般做,是你自己要如此。称呼是你改的,礼是你行的。是你见外,不拿我们当亲人,不是我们拿你当奴才……” “朕也曾说过,世袭王爷之位是朕欠你的,你想要随时可以拿去。朕也相信你能担此大任,不负所托……” “你后悔一念之差救了朕,朕也后悔那时被你救,要是无那事,我们便各有天命,各自安好!”“可命运偏巧如此奇怪,偏得让人心里存着怨,存着恨,存着不公……”萧纪喃喃地道,唇边浮着一丝苦涩酸楚的清浅笑意。 “二哥”萧宇抬首,滴泪如河,却无人再惜,苍白的嘴唇抖着,只喊了一声就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萧纪阖上眼,先是一番难得的轻松,释然。这些话憋在心里十六载了,终于得以说出,像是卸了肩上的重担一般,轻松自得。无几刻却是突然袭来的疲累,痛心。十六载都已承受过来了,这一刻吐胆倾心,就需面对一个结果,一个一直不敢去想的结果。如若彻底失去,那种心痛怕是比这种忍耐,承担,隐藏更盛。 十六年,萧纪已将萧宇当成他的亲弟弟,当成他的亲人。谢湘菡也将萧宇当成小弟,疼爱备至。曈儿、晽儿亦将萧宇当作自己的叔父去尊敬去相与。要是,萧宇一朝离开,他不知这些人该如何去接受?他们该有多痛心? 萧纪不敢去想这些,可已然如此,那便只有顺其心。十六年了,也该给萧宇一个机会,一个自主抉择的机会,他有这个权利,也该有这个自由。 萧纪叹口气,阖目不愿去看萧宇一眼,只是摆摆手道,“这几日,你无须在朕身边随身侍候了,有宿云照着就好。你且回王府吧!穆归羽也应回王府了,你们兄弟便好好聚聚,聊聊。也好仔细思量下,你想做什么?想如何做?朕也累了,你且退下吧!” “二哥?”萧宇还想说一句就被刘全眼神阻下了,只好噤声退出殿。 “伤处上些药,不要像以前那般使性子,二哥可……不可能一直护在你身边”萧纪加了一句,偏过头睡下,眼角一滴清泪滑落,很快干了痕迹。 “是,萧宇记下了”萧宇静静退出。 萧宇出得殿来,已是戌时了。 天地昏黄,万物朦胧,月色清凉,微风拂面。 萧宇心内沉重,思绪怔忡。 轻点足尖,跃上宫墙,几个起落没了身影。 “皇上,统领回王府了”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句,萧纪闻言,心内若五味 杂酿,失落失意失神。 轻抬手,似有一道黑影飘过。 一眨眼的功夫,又掩了形影。 皇城外,文昌侯府。 同样的对白。 “侯爷,统领回王府了” “浑小子”廖武骂一句,摆摆手让那黑衣人下去。 “等等”廖武喊住黑衣人,“给我盯住穆王府,有什么风吹草动立时来报” 黑衣人应一声是,没了影踪。 城郊外,一片林子里。 一人身着灰衫,面带银具,背身站着。 一身身着夜行衣,面上蒙着黑巾。 “主子,萧宇回王府了” “呵呵”被叫做主子的灰衫人轻笑两声,继而道,“动手”。 “今晚么?”黑衣人再问。 “依我看,萧宇既然离了皇宫,想必是与那皇帝二人已然闹掰了,没个几天是不会回到宫里了,事情不需要那么急着办” “可那萧宇一心只有皇帝,难保他……”黑衣人低声劝道。 “夜长梦多,今晚便动手” “是,夜梦马上去办” “别留了痕迹” “夜梦办事,主子还不放心么?” “小心一些无坏处” “是,夜梦明白” 第014章 夜宿王府 萧宇回了滇西王府,本想不惊动任何人,却在院内撞到了穆府的老管家穆吉。没有过多地聊什么,只是打了声招呼便进偏院的客房了。 萧宇进得偏房,踅着步子,行到西窗边,凭窗而望。 清寂的院子,寂寮的月夜,幽暗的灯火。 萧宇微微阖目,收起其它感官,只是去听,静静地听。 习武之人的听觉本就灵敏,现在抛除一切杂念,只是用耳去感受周遭,去倾听内心深处的声音。 乱,繁乱,淆乱。 慌,怆慌,颓慌。 夜很静,心愈加的乱,全然无法静下来。 萧宇猛然睁开眼,双眼无焦距地盯着西窗外院落里的一棵松槐木。 盯着盯着出了神,脑子里空空的,只有一道模糊的重影来回地荡着。 一句呢喃之语于脑中回荡。 这么多年的敦敦教养竟比不过那所谓的血亲么? 能吗? 萧宇不知道。 昼日,萧纪说过的每一句话在他的脑子里一句句、一遍遍地闪过。 每一句,他都无从抵赖。 每一句,他都无从应答。 他是那样么?为何他自己从未这般思虑过,从未那般思量过? …… “扣扣扣” 突然响起敲门的声音。 萧宇猛然回过神来,想着这么晚有人造访,心中不禁烦扰起来,紧紧地攒着眉。 “谁?”萧宇问了一句,并无拉开门让进来人的想法。 “统领,我是归羽,能进来吗?”外面的人轻声问道。 萧宇心下烦闷,自是不想见他。 轻手轻脚移到榻旁,拉过一旁的锦被盖上一角,故意打个呵欠道:“我已歇下了,小王爷请回吧!” 穆归羽仍不死心,再次问道,“就一小会儿,不会太麻烦统领的。” 萧宇不作回应,拿开灯罩吹了灯。 房间里一片黑雾笼罩下来。 穆归羽的心里也像是被一层浓雾遮住了,有些委屈,有些失落。 悄悄掩下心绪,穆归羽有些歉然道:“归羽打扰了,统领先行歇着吧” 话说完,萧宇就听到一阵的细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想是离开了。 萧宇不禁歇了一口气,轻拍着胸口下了榻,轻步移到门口。 “统领,还是归羽。归羽又来打扰了” 一句话乍然在门外响起,惊得萧宇跳脚,足尖轻点,跳了上去,掩于梁后。 “归羽知道统领受伤了,特地拿了冰玉露过来。既然统领不愿见归羽,归羽便先下去了,药归羽放在门口了,统领记得用” 话说完,萧宇就听见类似于瓷瓶的东西置在地上的声音,外面的人儿好似是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才扭身走了。院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萧宇施展轻功跳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房门,捡了那个小瓷瓶,在手中紧紧握着。 夜色浓稠,像是刚化开的墨一般,萧宇的心奇迹般地安了,静了下来。 有事还是等到明日再说吧,萧宇喃喃自语。 关上门,瓷瓶掩入袖中,和衣而眠。 萧宇眠了,有人还未眠。 “皇上,子时都过了,您别熬着了,歇了吧”刘全轻声劝道。 榻上放着一个小圆几,萧纪就在那前面坐着。 批着折子,也不肯歇着。 刘全劝了不知几回了。 萧纪只道是刘全累了,便打发他下去歇着。 刘全不肯,又忍不下倦意,靠在萧纪的榻旁打着盹。 醒一回,劝一次。 劝一回,眯一会。 眯一会,劝一道。 …… 如是,不知过了多少回,殿外亮了天,一夜就这样过了。 “刘全,刘全”萧纪穿好袍子,喊还睡得迷糊的刘全。 刘全吓醒,赶紧磕头认罪,怎的让皇上叫他,真是该死! 萧纪并不计较这个,只是道:“和朕去仪园”。 “是是是”刘全急忙服侍皇上更了衣,洁了面,漱了口,去了仪园。 萧纪只带了刘全一人,走了好久,才到了口中所说的‘仪园’。 深锁着的宫门,在这皇城的最偏僻处,要非宫里人,是绝不会知道这里还住着人的。 刘全要上去叩门,萧纪拦下了。 “朕自己来” 萧纪轻拍着腐旧木门上的大铁环,心里急切。 久久,没有应答。 萧纪停下手,正打算离开时。 一扇小门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人,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 本该是韶华装扮的年岁,却穿了一身白衣,发髻也只是简单的挽起,没有过多的修饰。 “皇上过来了”小丫头笑道了一句,让开身让萧纪进去了。 “灵萱,今日怎的这么久才开门?”萧纪有些疑惑,便问了一句。 灵萱便是那位小丫头的名字。 灵萱在萧纪右侧偏后的地方随着,解释道“太后这两日有些轻微的咳喘,身子也愈发虚了,身旁离不开人。灵萱一直在内堂待着,便没听见门外的动静。还是太后耳朵利,说是外面或许有人让奴婢出去瞧瞧,才道是皇上来了” 萧纪闻言步子行的更快了,“没请御医过来瞧瞧?” “太后说是老毛病了好好养着就好,这里偏僻了些想着御医也不愿意来,也就不必麻烦他们了”灵萱照着搬了太后的话回答萧纪。 “这怎么行?”萧纪突然停下,“刘全去请御医过来” 刘全应一声刚刚抬脚,灵萱赶紧拦下了,看向皇上道:“太后清修,不喜杂人打扰,如是皇上执意要请御医也请问过了太后再行决定才好”。 “好,刘全你在外面守着朕去瞧了再定” 萧纪自是了解他的母后,也就不再强求了。 萧纪进到屋里,太后廖依不知何时下了榻在地下站着。 廖依一身素衣,面容清稿,身形消瘦,手里捻着佛珠,嘴唇不停蠕动着,也不知是在念着什么。 萧纪只看了一眼淌了泪,心中酸楚难忍。 堪堪跪倒在地,恭敬行礼,“儿子给母后请安” “儿子不孝让母后受苦了”萧纪低首,不敢再去看那样的廖依一眼,心中更是愧责难耐。 “起来吧”廖依停下手里动作,轻声道一句,虚扶了一萧纪。 萧纪不肯起身,“儿子不孝不敢起身”。 “唉”廖依长叹一声,有些粗糙的手一点点地抚摸着儿子的面庞,不舍放手,“傻孩子,说什么孝不孝的,母后何曾怪过你?” 萧纪缓缓伸出手,轻放在廖依摸着他脸庞的手上,握住,轻轻的,不敢用一点力,怕弄疼了廖依。 母后的手竟也糙了。 母后的手怎么可以糙? 怎么可以? 爱若至宝的侯府千金,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至尊至贵的皇太后…… 哪一个身份能让母后糙了手? 都是他不孝。 都是他无用。 第015章 畏罪自杀 廖依抽出手,握住萧纪的手,扶起了萧纪,“起来,纪儿”。 廖依没什么力气,只是虚扶。萧纪怕又累着了母后也就顺了廖依的意起了身,扶廖依到一旁的楠木椅上坐着,奉了一杯茶递给廖依。 廖依轻笑着,伸手挡下了茶杯,柔和地笑,“母后可喝不得这个了”。 萧纪收回茶,羞愤难当,有多久没有亲自侍候过母后了?竟连母后日常的饮食习惯都不知道?竟也不知母后病的这般严重,喝不得冷茶了。“那儿子传些膳食过来和母后同用可好?”萧纪想尽尽孝心,却不知能做什么。 廖依胸腔内堵塞,有些难忍,掩着手咳了一声,笑道:“皇帝就别忙了,陪母后待会儿就好”。 “纪儿……”萧纪低下头,不知说什么。 “纪儿过来是有什么事吗?看你心事不宁的”廖依看着萧纪又在一边自责了,就转了话题。 萧纪本就是心里烦闷才过来找母后的,可看到母后如此就不想说了,也不想给母后心里添堵。“纪儿无事就是过来看看母后”萧纪道。 “母后还能不知道你吗?”廖依笑道,“说说吧”。 “是宇儿”既然母后问了,萧纪也就不瞒着了,“纪儿将他赶走了”。 廖依也不惊讶,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句,“那孩子也不容易,你多体谅着些”“宇儿不是不明事理的孩子,想明白了就会回来的。要是他不愿意在这皇宫待着,皇帝便放了他去,本也不是宫里的人,留不住的”。 “可……” 萧纪要说什么,廖依轻抬手阻了,“凡事强求不得” 萧纪只好作罢,躬身听命,“是,儿子记下了”。 廖依只是轻微地颔了一下首,不再说什么。 萧纪也不说什么,空气突然静了下来。 久久,萧纪才道,“母后,儿子接您到慈安宫住着吧,儿子也方便侍候母后”这事萧纪已提了好多次了,只是廖依从不同意。可看到廖依身体又差了些,萧纪忍不住再提一下。 “母后待在这儿挺好的,皇帝就不必担心了”一提这个,廖依就变了神色。虽然语气还是温和的,说起话来却是多了一份疏离,漠然。 萧纪自然也察觉到了,心内微苦,又不愿放弃,便劝道:“儿子的孝心,母后就遂了吧” “心意母后领了,其他的便罢了吧”廖依摆摆手,从楠木椅上站了起来,又捻起了佛珠,不理萧纪。 萧纪不由苦笑,“临儿的事母后还在怪儿子”。 “那些事过去了便过去了,哀家不想再提了”廖依阖上眼,偏过头面露悲色,许是又想起了那个聪慧灵巧的孩子,那些不愿再去回忆的过往事。 “皇帝国务繁忙,就不必经常过来请安了!退下吧,哀家也累了!”廖依睁眼,捻着佛珠踽踽行至里屋去了。 母后是在赶他走了,萧纪涩涩地笑了,过来一趟不仅没让母后舒心些,反倒是扰了母后,恼了母后,给母后添了堵了。 “儿子告退” 萧纪行礼退下。 行至院外,刘全和灵萱都围了上来。 “皇上还要请御医来瞧瞧吗?”刘全问。 萧纪无力地摆摆手,“不用了,我们走吧”“灵萱照顾好太后,有事直接去朕的寝殿找朕” “是,皇上”灵萱应声,跑去内堂了。 萧纪回身望一眼仪园,牵动了那根深深埋藏的心弦,心里暗道:“母后这一生想是不会原谅我了”,息下心绪,回身招呼刘全,疾步出了仪园。 怡和宫,宣太殿。 萧纪刚一回宫,廖武、云志含就在殿里候着了,面上肃然。 萧纪不禁奇怪,这京郊的案子都结了,怎么神色反倒比那时更严肃了。 “发生什么事了?你俩这一大早的就进宫了还一脸肃谨的。 云志含回禀一语,萧纪的脸色也冷肃下来。 “沈参死了” 沈参,那个“污告”萧宇私劫刑牢的刑部侍郎。 云志含道,“沈参是自撞牢墙而死,留了一封血书:沈参自知犯下大错,罪不可恕,今唯一死以赎其罪。小舅子沈一并不知情,请皇上饶他一命。” “初步判断,是畏罪自杀” 不管怎么审,怎么判,都不至死罪。 萧纪实在想不明白,沈参为何自杀? 廖武也道:“文达也跟云尚书去天牢看过了,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也只能给出‘畏罪自杀’的定案”。 “没有可疑才是最大的可疑”云志含道,就是这个,才一大早协了廖武进宫禀报。 沈参的大殿诉状,沈参的存心诬陷,沈参的畏罪自杀,都像是有人特意安排的。 一切又做的那么精细,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无从查证。 一切看似合理,又有悖于常理。 细一想,更觉不合理,更觉蹊跷。 “那个沈一身上有什么线索么?”萧纪问道。 云志含看一眼廖武才道,“侯爷与臣今早便问过了,那个沈一一无所知。只道是那日看到那幕,回家时随意说了一句沈参便要他作证,说是事情成功后就升他的官,他便做了。沈一生性胆小,怕事,说的该是真的,不会编谎。臣私下查了一下,那日与他一起巡街的衙役,所说倒是一致。” “那个京都刑牢的牢狱长?”萧纪道。 “是陆仆”廖武接话,“那日下朝后,臣就查过他了。是沈参亲自找上他要他诉告萧宇,并答应他事成后给他一笔好处。那人不过是财迷心窍罢了,也没有脑子计划这些事。只是沈参是如何知道萧宇擅闯私牢的事,臣就不得而知了?这也是蹊跷之处,京都刑牢与刑部平素没有任何往来,也无有任何联系,沈参的消息又怎会那么灵通?居然比我们都快。” 云志含暗暗点首,这也是他的疑问。 “这样说来可是更可疑了。难不成我们的一举一动全在他们的监控之下么?”如此清楚几方的行动,背后之人怕是也不简单。 “如若是在监控之下,那沈参也该掌握确凿的实据,当庭诉之,一击而倒。可当日沈参所述句句矛盾,漏洞百出,才轻易揭了他的阴谋,此人不足为惧,绝不是背后人。就是一招棋,还是一招废棋”廖武接话分析道。 “侯爷所言极是”“看这招棋,更像是有人要帮我们除了一个渣子,与我们无损”云志含补一句,又好像是明白了什么。 萧纪暗暗揉着眉中,怎的烦心事都聚到了一起,“沈参的事就以‘畏罪自杀’结案吧,想来有人盼着这般结果,便随了他的心意。你们俩私下去查这事背后的主谋人,不要与外人道。近来不太平,你们手下办事也谨慎些,小心着了恶人的道”。 “臣遵旨”云志含,廖武二人异口同声道。 “退下吧”萧纪摆摆手道。 “臣等告退” 第016章 难藏心事 再说这头。 翌日,穆归羽起了大早,在偏院等了一个时辰也没见萧宇出来。过去俯耳听了听,没有动静;轻轻地敲了敲门,无人回应。 有人起得比他早,又或者说是一夜未眠。 穆归羽有些沮丧,踩着步子慢悠悠地晃到院内的石椅上,两手拄在石桌上,托着脸怔怔地望着紧闭的屋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穆吉过来喊了几次,也没有反应。 再劝,还是不肯离开。 穆吉无法,只得摇着头,叹着气离开。 凝云宫,藏雪阁。 萧宇在宫外压着步子,拢着眉,面露难色。 进,还是不进,这是一个难题。 这个难题,他已想了快一个时辰了。 “统领?”玄灵出了阁来,本是为皇后娘娘去传早膳的,却在阁外撞见了踅着步子的萧宇,不禁疑惑,问了一句。 一瞬,萧宇也不知道说什么,慌乱的眼神望着四处,有些尬然,“是你啊”。 “统领还认识我?”玄灵惊喜道。虽然她对统领颇有好感,可统领于她怕是无有心意,一个小丫鬟而已,又怎能入了大统领的眼。对于萧宇认识她这件事,玄灵自然是很惊喜。 “玄灵嘛,认识”萧宇来得早,却也巧了些,小丫头未施粉黛,还是晨起的打扮。圆圆的脸蛋像是熟透了的蟠桃一般,白嫩水润。双瞳剪水,蛾眉红唇。 萧宇再看时,小丫头却是红了脸,心里正疑惑着,熟不知自己也是红了脸。 玄灵低下头,偷眼瞄着萧宇,语气里带了一丝娇羞,“统领是来找小姐的吧,怎的不进去呢?” 玄灵是谢湘菡的陪嫁丫头,一直唤谢湘菡小姐,从不唤其娘娘,皇后之类的称呼。 萧宇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挠着额角傻笑,“萧宇不知嫂嫂起来了么?不好进去打扰”。 “小姐早就起来了,玄灵帮您通传一声?”玄灵笑,觉得萧宇有些傻。叫人通传一声不就好了,何至于在门外侯这么些时辰。 “好,谢谢你”萧宇放下手,轻笑道。 “无事”玄灵留下一句,莲步轻移,进去禀告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小姐让统领进去呢” 萧宇微欠了欠身,整理一下衣袍便进去了。 玄灵一直望着萧宇进去了,勾起嘴角,绽放出大大的笑容,心内明媚如满园桃花开,下去传膳去了。 谢湘菡知道是萧宇心中甚喜,想着这孩子倒是念情之人。昨日的事情她大概听说了,他本以为萧宇是有一段时间不会待在这皇宫大院之内了,不想仅仅第二日就来了。 “是小弟啊,快快过来让嫂嫂瞧瞧”谢湘菡很热乎地招呼萧宇。 “萧宇给嫂嫂请安”萧宇行了一礼,便坐了。 “几日都未过来了,曈儿可是都想你这宇叔父了?”谢湘菡笑道。 “是吗?”萧宇回以微笑,面上却是有难言之隐一般,“曈儿又长大了些吧?” “是啊,小孩子总长得快些”“这几日总是爱舞枪弄剑的,还缠着本宫求你这位宇叔父教他习武呢”谢湘菡早早便察觉出了萧宇的不妥,想着今日过来绝不是为请安而来的,怕是……谢湘菡不希望真是她想的那般,说话间都是劝阻之意,也希望萧宇能明白。 “皇上才是大梁朝的第一高手,萧宇手下败将怕是会误了太子”萧宇想到昨日之事出了神,没留意说了这么一句,回过神来才知不妥,这话莫不是伤了嫂嫂的心。 萧宇抬眼望去,谢湘菡面上并无异色才稍稍放下了心。 “那便让他自个儿琢磨去吧!萧郎忙于朝事无暇顾及于他,小弟又是心结难解不愿教他,本宫也无能力去管他,随他去吧”谢湘菡但说一语,语气虽是缓和的,说起话来却是不客气。 萧宇听言变了神色,也是坐不住了,起身道,“嫂嫂,萧宇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好,嫂嫂问你,今日前来究竟所谓何事?”谢湘菡收回笑,正了脸。 萧宇听到谢湘菡如此问,便是已经知道了他的真正意图,急忙拜倒,道:“萧宇……萧宇是来向嫂嫂道别的……” 谢湘菡阖上眼,果不出她所料,睁眼,“就为这个?一早便来了我这藏雪阁候着?” “是……”萧宇轻声回道,“萧宇不知该如何跟嫂嫂讲,一直就没进来” “如此这般,你又何必亲自过来,找一奴才传个话不就行了?”谢湘菡言辞尖利,丝毫不给萧宇留些薄面。 “萧宇不敢”萧宇身子伏得更低了,又不知如何解释只能恭顺些,莫再惹了嫂嫂气恼。 “说说,离开皇宫你打算去哪儿?”谢湘菡突然发问,难不成真的回穆王府当王爷去。 “天下之大总有萧宇的容身之所”萧宇对答,语气坚定。 “离开宫里,你可以置本宫和曈儿不顾,那萧郎呢?你的二哥呢?你也不顾吗?”谢湘菡本觉得萧宇明事理,有情义之人,不想萧郎只是辩得几句,萧宇便赌了气一心想着要离开这里,去闯他的天下么? 萧宇顿住,小心问一句,“嫂嫂莫不是误会了?萧宇怎么可能离开皇上,只是这宫里怕不是萧宇的容身之所?” 此话好似有些矛盾,谢湘菡还是懂了。 “宫里如何不是你的容身之所了?”谢湘菡明白过来,却是笑了。 萧宇抬首,望向谢湘菡,“皇上说让萧宇滚回王府去,这宫里留不得萧宇”一脸疑惑,难道不是么? 谢湘菡看到萧宇那般认真的模样,有些无奈道:“就因为这个?” “为何不是这个?”萧宇蹙眉皱鼻,瞳孔大张,一脸严肃地道。 “你去见过你二哥了?”谢湘菡问道。 萧宇瞬间撇嘴,摇摇头,“萧宇不敢去,怕又惹得皇上生气了” 萧宇的模样逗笑了谢湘菡,“这样的话,嫂嫂给你出个主意”,谢湘菡神神秘秘地道。 “什么主意?”萧宇欣喜,真的能让皇上不生他的气么? 谢湘菡招招手,萧宇急忙膝行过去。 谢湘菡贴耳说着,萧宇仔细听着,黑亮的眸子一眨一眨的,闪着微光,面露喜色。 “真的行么?”萧宇不放心地道。 “投其所好,一击必中” “要是皇上识破了,会不会将萧宇乱棍打死啊!” “那……嫂嫂也说不好” 第017章 少年挑衅 萧宇得了“妙计”,难掩欣喜,拒了谢湘菡留着同用早膳的好意,退下了。 谢湘菡笑着摇首,都已二十二了,还是孩子心性,喜怒哀乐皆形于色,不加掩藏。 藏雪阁外。 “统领不用早膳了么?”玄灵传了膳食过来正好遇上了退出来的萧宇,心里有些失落,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 萧宇解了心事,面上尽是喜色。“不了,你快拿进去让嫂嫂用”萧宇挥手让玄灵赶快进去,免得凉了膳食,用了伤脾胃。 “是,奴婢去了”玄灵交叠着手行了一礼,冲萧宇笑笑便领着那一群人进去了。 “玄灵”萧宇斜了嘴角,单挑眉毛,忽想到一事,便唤了一声。 玄灵听声,脑袋很快地从门口探出来,“嗯?” 萧宇摸摸头道,“改日往我那送些糕点可好?上次的吃完了”。 “好呀”玄灵欢快地应道,又可以见统领一次了。 “嗯,麻烦你了”萧宇嘿嘿地笑,暗暗吐舌道。 “玄灵记下了”玄灵笑应一声,眼神瞥了瞥内堂,轻声道“玄灵进去了”,下次再见,这句话玄灵没有说出来,只是对自己说的。 “嗯嗯”萧宇展眉颔首,挥手让她赶紧进去。 玄灵连连点首,撤回头,像是一只鸟儿一般飞走了。 皇城西南郊,滇西王府。 少年在那偏院里已经等了好几个时辰了,还是不见萧宇。 少年心急,也顾不得什么了,撞开门进去了。 屋内扫了一圈也不见萧宇的身影。 少年暗自笑自己,统领那样的武功,来去无踪。如是不想让你看见,你便怎么也见不到了。 萧宇回府,进了屋就见少年呆怔地立在西窗旁,不知在干什么。 “你怎么在这里?”萧宇向来不喜他人闯进他的屋子,更别提这个人是穆归羽,那更是不行了,自然没有好声气,一张脸瞬时拉了下来。 少年回神,见到萧宇破颜展笑,“统领您回来了?归羽在这儿等了您快三个时辰了……还有……统领的伤可好点了?药……涂……了吗?……” 瞥到萧宇冷如冰霜的脸,少年的欣喜一点点消失殆尽,声音越来却轻,直到完全听不见了。 萧宇冷着一张脸,不语不动。就跟一块冰山似的在门口杵着,阴冷的眸子瞪向少年。 少年顿时反应过来,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归羽不是故意的……归羽等不住……才……进了您的屋子……您……您别生气……” 萧宇不顾慌张的少年,冷笑一声道:“小王爷在自己府里,自然哪里都可以进,何况我这小小的客房呢?” 少年的心滞了那么半刻,对上萧宇的清冷的眸子,惨然一笑,“统领别生气,归羽出去便是”,说完,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口。 萧宇突然有些发愣,少年的眼神中满是惨淡,满是悲戚。 忽而,少年停下,转身道:“既然您不肯认我,又何必冒险救我?又何必替我受刑?是可怜我?还是为了显示你萧宇有多么慈善,有多大无畏?” “你……”萧宇再次怔住,嘴唇紧紧地抿着,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了几跳,垂在身边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一掌打飞了门口的少年。 少年却像是很满意萧宇的反应,仰头笑了两声,才道:“怎么?被我说中了?” “闭嘴”萧宇狠瞪向少年,咬牙切齿地道出两个字。 要是平素,少年早就被吓丢了魂魄,不知如何自处了。 可今日,少年道,我忍够了。 “我为什么要闭嘴啊?就准许你萧宇假仁假义,一人千面,就不许我穆归羽说声实话么?你端了大哥的架子来教训我,可你承认过你是我的大哥么?既然你不肯承认,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我又凭什么都要听你教训,唯你是尊,唯你是令呢?”少年一步跨进屋内,仰着头与萧宇对峙。 身高自然比不过萧宇,气势却不输萧宇。 萧宇暗暗咬牙,忍下怒火,阴鸷的眼神逼着少年节节败退,“穆夫人让萧宇照看穆府血脉,你也答应过穆夫人听我教养”。 少年微蹙了一下眉头,提唇而笑,“穆夫人?你竟称呼自己的娘亲为穆夫人,我反倒奇怪了,欠教养的是我还是你啊?大哥?” “你……”萧宇被激怒,一拳直接打了过去。 少年感受到一阵冷风吹来,瞳孔很快地皱缩了一下,本能反应跳到一边,却还是被打中了。立在一旁,嘴角留下一处淤黑,挂着血丝。 “生气了?”少年一手擦掉嘴角的血迹,怪异的声调侃道。 萧宇举拳还要打,少年抬手护住脸,又是那种怪异的声调讨饶,“别啊,大梁第二高手的身手,我这等废物可是受不住啊!” 萧宇无力地垂下手,他不知道少年何时变成这样了?竟叫他奈何不得。 “怎么?又不打了?”少年放下手,冷哼一声,又走近了些。 “罢了罢了,你说得对,我管不了你了,我也没有资格管你,你走吧,走吧”萧宇挫败地摆摆手,回身进了内屋。 少年收回那种怪异的表情,身形顿住,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少年沉默了一会,终是忍不住了,冲进内屋低声吼着,“你凭什么?凭什么什么都由你决定?管我不管我,都只是看你高不高兴吗?乐不乐意?落得空落不得空吗?那我又算什么?穆王府又算什么?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甚至都不跟这府里人打一声招呼。你当自己是主人,还是客人?你当这儿是家,还是客栈?即使是客栈,你还要付账的吧,那你在穆王府又付了什么?留下了什么?这里的人把你当家人,你把这里的人当什么?下人?奴才?还是空气?还是根本什么都不是?……” “归羽……”萧宇深叹一口气,轻唤道。 少年哭了,一手狠狠地蹭掉眼泪,又笑了笑道:“你不要叫归羽!归羽是大哥叫的,不是你,不是你!”少年拼命地喊着,“大哥不是不愿管我吗?那好,我的死活他也不需要管了,我现在就离开这里,不要你们管……” 话音刚落,一个白色的身影就跑了出去,萧宇根本来不及阻拦,少年就不见了。 萧宇气闷,一拳砸在床柱上,床柱应声而断。 第018章 名正言顺 少年这一跑,就失踪了足足三日。 萧宇本以为少年就是赌气,孩子脾气闹够了自然就会回来,也就没有派人出去找寻。萧宇在院子里等了整整一个昼日,也未曾见少年回来。萧宇不禁有些心急,想着不会真出什么事吧。又在门口等了一夜,才知少年是真的伤了心,怕是真的藏起来了。可这大大的皇城,除了这滇西王府,少年哪还有落脚之处,容身之所。要是着了贼人的道,可就…… 想到这个,萧宇彻底慌了神,急急地喊穆吉,让他带着穆府的家丁去外面寻找。 穆吉全然不知自家小王爷跑出去的事,如今被告知早就急坏了,免不了怪责萧宇几句,萧宇也只当是没听见,也出去找了。 穆吉带着人几乎是将整个皇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穆归羽的半个影子。 恰好行至建康城门口,穆吉一拍脑袋,莫不是出了城了。穆吉急忙招呼家丁去城外找。 两日后,穆吉终于在城郊的一个残破不堪的庙宇里找到了少年。 少年蜷缩着身子靠在一个破落的佛像旁,蓬头垢面,瑟瑟缩缩,一张小脸青肿不堪,袍子也破了,脏兮兮的。 穆吉看得心疼,不知道这三日两夜小王爷受了什么苦,哪还有半分贵族子弟的模样,整个一可怜的小乞丐。 穆吉过去扶他,少年闪身躲过;劝他,少年充耳未闻。穆吉软硬兼施,还是无法让少年回去王府。小王爷脾气倔,他要是不同意的事,穆吉也没办法。 几次无法,穆吉想到了主意。吩咐手下家丁去皇城里找了萧宇来,幸而之前有过约定,要是找到了就在入易酒肆留个信。 一刻钟的功夫,萧宇就过来了。 少年看见萧宇,只是一瞬的惊讶从眼中划过,转而冷笑道,“统领怎的有空过来了,是来瞧小爷的惨相,看小爷的笑话的?”少年大声地笑着,泪却是滚了一脸,有些烫,灼伤了少年的敏感脆弱的心。 萧宇瞧着,胸口深处骨髓下面的那个地方是钝钝的疼痛。“跟我回去”萧宇伸出手,望向少年。 “回去?回哪去?”少年抹抹脸上的泪,直直问道。 “王府,你家”萧宇道,心内沉了沉垂下了手。 “我家?那你呢?”少年听得此语,心内惨笑。我家,没有你的家,我宁愿不要,那不属于我,这个废物。 萧宇最是痛恨这样的问题,他不得去承认他是个软弱,怕事之人,不想去直面内心的声音。穆府,早已不是不再是他的家,皇宫也不该是。可是,他舍不得二哥,嫂嫂,曈儿,晽儿,廖太后,所以他不会离开皇宫,除非皇上亲自将他赶出去。可穆府,除了你,我也没有在意的人了,穆王爷当初的一字一句,萧宇可是深深地记在心了。既然这里不属于我,我为何又要回去呢。 “那里与我无关”萧宇紧咬着唇角,咬的发了白,才缓缓道出一句。 几个字,像是费尽了所有的力气,萧宇颓然回首,艰难地踩着步子出去了。 “带回去”萧宇经过穆吉时慢声说了一句。 “是”穆吉应道,示意几个家丁抓了少年过来,带回府去。 少年挣扎着,呼喝着吵得令人心烦。 萧宇突然回了首,怒喝一声,“绑了,带回正堂去”。忍无可忍,萧宇彻底怒了。 少年被唬住,立时安静下来,乖觉地站在那儿让家丁捆了,押回了穆王府正堂。 海陵殿里,穆吉喊人传了家法上来。 一张体态黝黑发亮的长凳,一根光滑修饰精美的竹仗。 少年被捆的结实,在堂下跪着,敛着眸子不作语。 萧宇在堂前背手踱着步子,心内气闷难忍。 萧宇踅了好久才停了下来,终于下了决心。 “绳子解了”萧宇微抬下巴,淡淡地说道。 少年心里一凛,全身一震,瞧着眼前的长凳、竹仗慌了神。莫不是真要打他,你可是说过不会管我的,你凭什么打我?你又是拿什么身份打我? 心里想着想着便喊了出来,“我是穆家的小王爷,你请的也是穆府的家法,就连奉着家法的也是穆家人。那我问你,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指使的了穆家人,拿得起穆家家法,罚的了穆家小王爷的?”“你是以什么身份?” 少年直直逼问,就要站起来,又被身后的家丁摁了下去,直身跪着。 “我是以萧宇的身份拿的起穆家家法,以萧宇的身份指使的了穆家人的”萧宇一字一句、吐字清晰。 少年狠狠地咬着牙,奋力挣扎着,恨不得冲过去将萧宇生吞了。 萧宇?你还真把自己当成萧家人了?可笑,真是可笑。 “跪好”萧宇厉声一吼,冷了脸。那是什么态度?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吗?当真以为我没资格管你吗?不论我是什么身份,教训你这个小畜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许是积威已深,少年果真又被唬住,静了下来。心里却是不服气,气哼哼地呼着气。 “今日我是以大哥的名义罚的了穆家小王爷的,我可还有这权力?可还名正言顺?”最后一句,萧宇言辞又厉了一些,看一眼穆吉。穆吉会意,拿了家法过来奉给萧宇。 少年先是一滞,明白过来后就是一顿嚎啕大哭,将这十几年的委屈都宣泄了出来。 大哥认他了,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不用一人守着这座空荡荡的府苑,不用一人承受那些不堪的事情,不用一人承担重整和重振穆家军的责任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希望,有了理由…… 萧宇知道少年委屈,却也不放任他,一码归一码,该罚的错一样都不会饶,否则,他这个大哥在这小弟面前还有何威信,还教不教得他了? 萧宇接过家法,轻步走到刑凳旁。俊脸一板,竹仗戳一戳长凳,“自己来还是大哥叫人来帮你?” “啊?”少年止住哭声,本能地喊了一声,急急往后退,真打啊?不是都认我这个弟弟了吗?还要罚么?少年下意识要跑,奈何被家丁死死禁锢住了。 完了,跑不了了。 少年没了刚才的气焰,颓然低首,放弃抵抗,轻声道:“归羽自己来”。 第019章 嚣张之果 萧宇给家丁递个眼色,家丁松开手退至一旁立着。 穆归羽缓缓起身,偷眼打量着大哥的脸色,慢悠悠地蹭到长凳上伏下,两只手紧扒住长凳的一头。 穆归羽还未趴伏安稳,连着几竹仗就砸了下来,砸的穆归羽鬼哭狼嚎的,直喊“吉叔救命”、“大哥饶命”。 穆吉立在一旁,视若未睹,听若未闻。你倒是任性了一回,可叫我这老头子好找,如今有人肯教训你这任性之徒,老头子我才不拦着呢。 萧宇听那小畜生鬼哭狼嚎,还敢请救兵心里更是恨极了,手下使力一下下地往穆归羽身后招呼。 “磨磨蹭蹭,躲责避罚,你自己说该不该罚?”萧宇恨恨骂道。 穆归羽不再叫了,轻声回道:“该”。 又是几下落在臀上,穆归羽叫苦不堪。 “忤逆不孝,顶撞长兄,又该不该打?”萧纪继续问责。 “哎呦……该”穆归羽忍不住哼了一声,又怕萧宇因此再狠责于他,赶紧闭上嘴。 又是几下砸在背上,穆归羽心内狂喊。 “顽劣任性,赌气离府,让人好找,惹人担心,该不该罚?”萧宇再问。 穆归羽心内叫苦,嘴上却是老实,“该”。 “该,你还知道该”萧宇气愤,知错犯错,还真是惯得你了。手上又加一分力,挥手打下。 “大哥,归羽知错了别打了”穆归羽实在忍不住了,低声求饶。 “知错?”萧宇听到这个更是怒火难平,“啪啪”再砸两下,成功地让穆归羽噤了声。 穆吉也不忍心了,过来劝道,“大公子就饶了小王爷吧,小王爷真的知错了”。 穆吉适时的改了称呼,萧宇却没在意。 “是啊是啊”穆归羽听到有人帮他求情,忍下疼痛急忙保证。 萧宇打得累了,也就顺了他们的意放了家法。 “身上的伤怎么来的?”萧宇问道,存疑久久了。出去一趟,怎的弄了一身伤回来。 穆归羽从长凳上滑落下来,在一旁跪着回话:“归羽两夜未食,饥饿难耐便…嗯…了一个馒头”咬着唇不好意思说出那个字,只是轻轻地咕哝一句,“被人打的”。 “偷?”萧宇一脸难以置信地说出了那个字。穆归羽微微颔首,一瞬红了脸,羞赧难忍,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鸡鸣狗盗之徒,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萧宇抓起一旁的竹仗,作势又要打。穆吉急忙拦下了,苦苦劝道:“小王爷出去三日了这便是正常的,您就别怪他了。罚也罚了,打也打了,就饶过他吧……” “吉叔,您……”穆吉一把年纪了,又是长辈,萧宇也不好甩开他,只能无奈地停下手。 “吉叔您放手,让大哥打吧”穆归羽跪直身子道。大哥竟骂他是鸡鸣狗盗之徒,他哪里还有脸求饶,有脸让吉叔护着他,心里一横,还不如让大哥打死他算了。 穆吉听言松手,微微一个怔忡,过去挡在了穆归羽身前道:“大公子要是有气就打我,小王爷身子单薄受不住”。 “身子单薄”萧宇冷声笑了,“身子单薄,犯的错倒是不单薄啊?桩桩是要捅破天,件件是要造反啊!” 穆吉愣住,不知作何回答。 穆归羽从穆吉身后移了出来,往前跪了跪,“大哥,归羽犯下大错不敢求饶请您重责,只是……只是归羽求大哥不要再离开了,归羽好容易才重新有了大哥,不想再失去亲人。就当是大哥可怜归羽好吗?” 看见穆归羽那般‘摇尾乞怜’的模样,萧宇只觉得气闷难忍,好好一个孩子现在是什么样子?他何德何能,让一个骄傲之人卑服于身下?像他所说的,唯他是尊,唯他是令呢? “把吉叔扶起来”萧宇看着为穆家劳碌了一生的老人跪在他面前,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这架子端的太大了些,一个外人,全穆王府上下都得听你号令,你倒是有何资格? 穆归羽闻言愣了一下,呆呆地望向萧宇不明所以。 萧宇抬手一个暴栗弹在穆归羽脑袋上,气道:“你犯了错还要吉叔陪着你受罚?” 穆归羽吃痛,却不敢去抚着额角,跪行过去扶了扶穆吉,没得允许又不敢起来使不上力只能悄悄地对穆吉讲,“吉叔您快些起来吧,不然归羽的罪名又大了”。穆吉也就听了劝起了身,欠一下身道:“大公子”。 萧宇回了一礼,执的是晚辈礼,“萧宇没规矩,得罪了”。 穆吉慌忙摆手,“大公子可不要怎么说,这是折煞穆吉了”。 萧宇也不再说谦辞,回以微笑。 “那小王爷?”穆吉小心问道,看着大公子倒是消了气,怎么还不叫小王爷起身呢? 萧宇转向穆归羽,瞧见少年额角上一块淤青,暗自后悔下手过重了,肃了面容,“你可知道错了?” 穆归羽点头若捣蒜,“归羽知错了”。 萧宇听了保证,先不说有几分真假,至少是心安了些,面容舒展了些道,“那便起来吧,若有下次谁人求情可都不管用”。 穆归羽听言又红了脸,重重颔首道:“归羽记下了”,起身恭立一旁,身上痛的紧也不敢喊出声,只是悄悄掩下了。 “请个大夫过来瞧瞧”萧宇自是瞧见了少年面上的难忍神色,吩咐家丁道。 “不用了、不用了”穆归羽急忙摆手,慌了神色。 萧宇一愣也就知道原因了。一来,穆家小王爷因偷了小贩的吃食被痛打一遭的消息若是传了出去,那丢的可不只是他穆归羽的脸,还是整个滇西王府的脸,这是要祖上蒙羞的事,他自然不敢去犯险;二来,刚刚又被自己狠责了一通,又是那个位置,怕是羞于见人了。 “那便不用了”萧宇拦下家丁,让他们下去了。 “去你房里”萧宇道,转身托付穆吉,“今日的事不要让外人知道,待会拿些药到小王爷房里”。 穆吉心下安慰,道一声是,便退下了。 “谢谢大哥”穆归羽抬首,笑的灿然。大哥果然周到,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他是真的心存感激。 第020章 不教而杀 穆王府温春阁,小王爷的阁殿。 穆吉很快便拿了用于外伤的一些膏药过来。 少年端正地站着,萧宇坐在榻上,食指上蘸些药膏轻擦着少年额角的那块青肿,慢慢地揉着让药渗进去好发挥效用。终于弄好了额角,萧宇起身想要瞧瞧少年身上还有哪里有伤。脸上自是不用说,一片青肿;撸起袖子,几处淤青;褪了上衣,背上几道红青色的僵痕,是竹仗留下的。只是再一看,腹部,肋骨处都是黑青的痕迹,萧宇冷了脸,不顾少年阻挡,卷了裤管,小腿、膝盖上又是青色的斑块;萧宇的脸顿时黑了,直接摁倒少年褪了裤子,皮肉肿烂,惨不忍睹。萧宇顿时傻了眼,拿着药瓶不知从何下手。 少年闪身一躲,红着脸穿好衣袍恭敬地立在一旁,低着首手里偷绞着衣袖,一副犯了错被抓了包的小怂包样。 萧宇怔怔地望着少年,良久才反应过来,这伤的来源恐怕并非少年说的那样简单。审视的目光慢扫少年,“说,伤怎么来的?” 少年不敢抬首,怯怯的语调:“大哥打的,小贩打的,自己磕的……” 听着少年的回答,萧宇不禁被气笑了。排名第一是他,他打的,这孩子倒是聪明,一句话就将责任推给了他。小贩打的,为一个馒头何至于将一个少年打成这样;自己磕的,这藉口未免有些勉强。萧宇知道少年没说实话,再问:“除之这些,其他的呢?” 少年咬咬唇角,久久才像是下了决心一般,干脆利落道:“没了”。 “你小子……”萧宇等了那么久就听这么一句不禁气结,骂一句,挥手正要打。少年突然抬起头对上萧宇的眸子,认真的语态,认真的神色道:“大哥这是不教而杀”。话说完,猛然阖目,缩了脖子,一张小脸皱缩成一团等着萧宇的巴掌下来。 萧宇陡然收住手,心内嗤笑,死小子教训起你大哥来了。 “怎么说?”萧宇撤手垂在身侧,轻笑道。 少年微睁开一条缝,瞧见萧宇收了手,长吁一口气才放松了下来,摇头晃脑道,“不教而杀谓之虐!大哥不曾教过归羽,归羽犯了错就来处罚,下手那么重,可不就是虐。” “你……”萧宇被少年说的没了话,伸出手狠狠地捏了捏少年的脸颊,恨恨的语气道,“大哥怎就那么喜欢你呢”。 少年痛的吸气,又不好躲开。亮星似的瞳眸里蓄满了泪,撇着嘴委屈地道:“大哥喜欢就好”,心里却是恨绝了大哥的举动,可奈何胳膊扭不过大腿,只能忍着。 萧宇似是很满意少年的表现,再捏一下便放开了,“伏过去,上药”萧宇直直命令道,不去理会少年怨愤的眼神。 少年一手揉着被萧宇捏痛的脸颊,气哼一声,认命地踩着步子伏过去。 萧宇拿着瓷瓶过去,嘿嘿一笑,伸了魔爪。 少年直觉后背一凉,心里咯噔直跳。侧过脑袋可怜兮兮的望着萧宇,眼睛一眨一眨的,两瓣嘴唇轻轻抖着像是要哭出来一般,糯糯的声音道,“大哥轻点”。 “哦”萧宇满不在乎地应一声,摆摆手让少年转过去。 穆吉从房外都能听到少年闷哼呼痛的声音,一颗心就随着那喊叫的声音七上八下的,拊手痛惜。 这是在上药,还是在上刑。 上完药,少年早已累瘫了,没了生气,若案上鱼肉,任人宰割。 萧宇也累出了一身汗,拉过榻上的锦被盖在少年身上,轻拍着少年的背柔声道:“睡吧”。 少年缓缓阖上眼,嘴角绽放出一丝笑意,气息平稳,睡了过去。 萧宇出了温春阁,就瞧见了一直等在阁外的穆吉。 “大公子,小王爷?”穆吉上前,打问穆归羽的情况。 萧宇摸一把额上的冷汗,轻声道:“无事,睡着了!行动轻着些,别吵了他”。 穆吉悄声应声,步子也轻缓无声跟上萧宇。能看到大公子如此关照小王爷,穆吉总算是安了心了,王爷夫人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歇了。 行地远了些,萧宇才停了下来。 “吉叔,您能告诉我归羽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萧宇轻皱着眉头问道。 萧宇能看出来,少年极力隐藏着什么,不肯与他诉说。萧宇自是无心去窥探少年的隐私,可如今看到少年已经受了那么伤,萧宇于心不忍。要是不查清楚,少年再因此而伤,他这做大哥的于心何安。 穆吉微微一愣,摇摇头道,“没发生什么啊,出什么事了么?”穆吉显然并不知道少年一身伤的事,只当是萧宇今日罚过的伤。 “近日可曾见过他与生人抑或是怪异之人来往?”萧宇再问。想着这皇城之中怕是无有与少年熟识的人。还有谁能伤少年如此,想来想去,也只能是这几日与那少年有过短短交往之人,如若没有交往,不识之人无有什么深仇大恨又何止下如此毒手。 穆吉依旧摇首,忆道:“自从出了天牢,又被皇上撤了职务便一直闲职在家,和任何人都无交往。这几日大公子不是也在这儿吗,就算有生人与小王爷来往,大公子也该知道不是?” “那以前呢?京郊案以前可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不是这几天,那就是以前了。 “这个穆吉倒是没注意过” “那能是什么事呢?”萧宇呢喃出声,却是在考问自己。 “吉叔,您派人去查查这两日归羽都去了什么地方,与哪些人有过交往,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好,大公子,我马上去” 萧宇在院子内踱着步子想着事。 从京郊被袭开始,委以重命捉人查案,心知不妥私劫囚牢,遵听皇命送押刑部,朝堂哗然沈参诉告,为给交代罚了刑仗,愤然不平监牢与会,案情大白判决终下,殿堂顶撞替了刑仗,吐胆倾心驱赶出宫,沈参畏罪自绝天牢,归羽出走破屋现身,心有不忍终认弟弟,浑身是伤又察隐瞒…… 一切好似顺水推舟,来的平顺自然。 可萧宇总觉不妥,有那一环出了问题?好似背后有一人在推着他走,走他为他安排好的路…… 细较得失,他到底失却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混沌,一片混沌。 无有思虑,无有心绪。 第021章 长夜寂寂 萧宇在院外想着事,恍恍出了神,思绪荡了出去,一时寻不回。 再回神,转过首时不禁惊了一跳。 少年未及鞋袜,只着一层中衣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立着。一阵大风卷过,少年凌乱的发丝胡乱地舞着;卷起一层尘土,吹得少年灰头土脸的。许是冷了,两手抱着轻轻地搓了搓灌了风的身子。 萧宇攒着眉板了脸,疾步过去揪住了少年的耳朵,“谁让你出来的?” 少年踮着脚缓解耳朵被拉着的疼痛,直直告饶:“大哥,痛痛痛……” 萧宇并不松开手,另一手又朝少年脑袋上拍了一掌,“我不知道痛?” 少年瘪着嘴,心里无限委屈,轻声咕哝一句,“我不是怕您走了吗?醒了又不见人”。 萧宇听见此语觉得气闷,“那你出来时喊我就行了,何至于站这么些时间?” “那归羽不是怕打扰大哥想事嘛”少年顶道,心道,反正归羽没错。 萧宇自觉理亏,也就放了少年,赶了少年进去堵到榻上歇着,一步都不许离开。 晚些时候,两人就在温春阁里用了些吃食便了了事。 萧宇又给少年上了一遍药,帮少年掖好被角让少年歇着。 少年睁着眸子,始终不肯合上。要是大哥走了怎办?还是就这么盯着放心些。 萧宇无奈,只得弃城而降,将他的手伸过去交予少年,以显诚意。 少年满了意,紧紧地攥着萧宇的手,压在自己身下,安稳地睡过去了。 萧宇苦苦地笑着,自己的东西献了出去便由不得自己了,压得麻木也不好撤回。不禁后悔,该选个别的让少年抓着,抓手不好,一点都不好。 夜色渐渐浓稠,屋内明火低着,晕上一层温黄的光,格外温馨。 少年不安分的手,握他的力度越来越重,越来越痛。 萧宇没想到少年的安全感这么少。 可是萧宇不明白,他于少年,除了名义上的血缘亲情,没有多少交合,甚至没见过几回面,又哪来的这般情分?哪来这么深的依赖? 少年的执著让他惊讶,让他有些心痛,混着心酸。 难道这就是血亲么?什么都切割不断的亲情?还是,少年对自己的情感,只不过是父母逝去后情感的转嫁。 想到这,萧宇不禁暗骂自己。少年的真心,却要遭他这般揣测,又是何等居心?难道是在那充满猜忌、算计的朝堂待久了?失了初心,失了人情。 …… 想着想着,萧宇倒在榻旁,枕着胳臂昏了过去。 子夜时分,又起了风了。 西窗忘了合上,一阵凉风灌了进来。 萧宇冷地一哆嗦,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少年依旧熟睡着,呼吸平稳,脸上有些发烫。 萧宇酸痛难忍,想活动活动手臂,稍稍动弹就被少年紧紧地抓住了。 少年皱着眉头,一脸苦相,“大哥又要走么?”,仔细一瞧还是睡着的,想来是梦呓之语。 萧宇无奈,右手已被少年捏的发了青,又不忍拿开。只得忍着痛,左手掖了掖被角,将少年裹得严实,少年果真安稳了下来,不再动作。 萧宇痴痴地笑,这个少年好像有点可爱。认个弟弟,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好像还挺好的。 萧宇不知道这个弟弟究竟有多少面?温善的,胆怯的,卑微的,炸毛的,对,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他。他都见过了。可是总觉得缺了一点什么。萧宇细细地想了想,好像知道了。 是活泼,是生气,也少了些灵气。这本是这么大孩子的本性,少年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皇宫都未曾抹杀了他的这些天性,区区一个王府又是如何才让一个孩子失了灵气。萧宇怎么想也不明白。 乱想的多了些,又迷糊了过去。 夜色清凉如水,寂谧无声。 只有一处,还响着声音。 皇城城郊外,还是那片林子,还是那块地方,还是那两人。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 灰衫人背身站着,面带银具,目光清冷,寒彻人心。 黑衣人单膝跪在地上,面色恭顺。面上的黑巾已经被撕了开,在几步之外的草地上挂着。一面脸颊高高地肿起,嘴角还残留着血迹。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丢在人堆里怕是再也找不着,更别提如今伤成那般模样,更是丑陋不堪,为人厌恶。 “夜梦知错主子莫气”黑衣人终于开口说了一句。 “莫气”灰衫人冷笑一声,“有你这样的废物我能不气吗?当初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如今事情没办成还想让我轻饶了你么?” “夜梦不敢!只是事情也不是没有办成,只是被他人捷足先登了” 灰衫人听言回身,抬脚踢飞了黑衣人,“还好意思找借口,废物”。 黑衣人跌在几步之远的地方,猛喷了一口血。爬过来跪好道,“主子教训的是”。 “只是主子也毋庸担忧,沈参已经死了,不会对主子构成威胁了,主子大可以安了心了” “混账,废物,我真不知养你何用,早该让你饿死街头” 黑衣人猛咳一声,双膝跪地,俯下身子道,“是,主子救了夜梦,夜梦感激不尽永世不敢忘恩!”“只是,夜梦愚钝,既然沈参已死,主子又何止于如此生气。” “蠢货”灰衫人暗骂一声,要非此人还有用,他必定现在就一掌结果了他。“有人捷足先登,说明除我们之外还有人有着和我们一样的目的,要是他们不知我们的底细还好,如是知道,依他们的能力怕是可以随时铲除我们。沈参是我放的棋子,要除他的也是我。现如今被他人除了,我还该庆幸吗?是不是有朝一日,等他们要除我了,我还该拊掌称赞吗?” 夜梦听言全身一震,才知此事竟然如此严重。 重重叩首道,“夜梦该死!” “十日之内,查清楚沈参的死因还有藏在背后的人。否则,沈参就是你的榜样” 灰衫人说道,飞身离开了。 夜梦冷汗直冒,久久才敢抬起头望一眼。 十日,十日,十日。 夜梦喃喃地念着这个期限。 十日之后,便是他的死期。 他可不敢妄言,十日之内能查出这事。 他就是个杀手,要他杀人还行。其它,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第022章 短暂温情 一夜过去,屋内明烛早就烧完了,只余下一圈圈不规则的蜡油积在烛台里,一天换一个模样。初晨的微阳还未照进屋子,屋内还是有些暗。 少年早早就醒来了,张着眸子,黑亮的眼珠在这光有些暗的空间里慢慢地转悠着。想了一阵,少年起身,轻轻地松开了萧宇被他抓的青白相间的的手。少年悻悻地吐舌,有些小小的歉疚,轻手揉捏了几下便要小心翼翼地下榻去。 萧宇听到些许声响醒了过来,抽过自己的手臂,手指慢慢张合以缓解酸痛麻木。终于轻缓了些,萧宇再揉揉有些肿痛的眼睛,缝隙间瞧见正停了动作呆呆望着他的少年,还是有些困倦道:“醒了?” “嗯”少年应一声,终于动了移到了一旁,冰凉光滑的地面让少年从脚心凉到了全身,禁不住抖了一下。“对不起,归羽吵醒您了”少年一脸抱歉的模样,许是刚起来声音还带着些哑。 萧宇打个呵欠迷蒙着眼睛淡声道,“没事,大哥也该起来了”。 “要不大哥再歇会,归羽守着您”少年一看便知道大哥昨晚睡的不好,不如再补一觉。归羽盯着您,您也跑不了,少年心底暗笑,暗夸自己聪明。 “不用了,大哥还没这个习惯呢!”萧宇睁大瞳孔,捏捏眉心。“对了”萧宇像是突然想起一般道:“身上还痛吗?” 少年眉头皱了皱,展了笑颜,“不痛,好多了”。 “那便好”萧宇喃喃道,一回眼才瞧见少年赤脚站在地上,心里一急又说少年,“你个混小子,还知不知道听话的?”。 少年一愣,不知哪儿又惹得大哥生气了。屈膝跪倒,低首敛目,一副任君教训的模样。 少年的举动反倒是让萧宇愣了神,我何时又让你跪着了?我何时又说要教训你了?我真的有那么恐怖么?萧宇认真反思着,是不是他这大哥当的严厉了些?可皇上之于它,咳咳……相较之下,他还是很温柔的。萧宇暗暗颔首,似是肯定他的想法。 “喂”萧宇蹲下身,食指微勾,划一下少年粉嫩的鼻头,“我有那般恐怖么?” 少年闪着眸子想想下意识地点点首,又觉得不妥连连摆首,“没有,没有”少年嘴角挂着一丝牵强的笑意道。 萧宇即使了然了答案也不愿承认,一手扶一下少年。瞧一眼又觉心气不顺,一个暴栗又在少年头上响了起来,还伴随着斥责之语,“鞋袜穿好,下次这样准保饶不了你”。 做完心中所想,顿时气顺了好许。 少年抚着脑袋跨过去麻利地穿好鞋袜,心中暗暗腹诽,“报复,全然是报复”。 “想什么呢?”萧宇一眼就瞧见了少年心中所想。其实想知少年心中所想之事也不难,那张藏不住事的脸已然将他出卖了。 “没什么、没什么”少年急忙摇首,做贼心虚的模样几下穿好了衣袍。 立于萧宇之前,勾唇一笑,人畜无害。 “咦”萧宇暗道一句,“这小子不简单啊,还真是小瞧了你了”。 “大哥,归羽侍候您洗漱”话音刚落,一道白影就飘了出去。 萧宇用力眨眨眼,似是怀疑他看错了。这像是受伤之人么?行动倒是挺快。 不一会儿,少年端了铜盆和白巾进来,置在六角架上。 “大哥,洗漱”少年笑笑,静立一旁候着。 萧宇淘洗好白巾擦了脸。再淘洗一下,方巾贴上了少年的脸,“脏兮兮的”萧宇一边仔细地擦着一边嫌弃地道。 少年彻底愣住,身子一直僵直着任由萧宇擦了面。又依着萧宇漱了口,少年始终呆呆的,那种感觉太不一样,少年的鼻头酸酸涩涩的。事隔经年,又有了这种感觉,被人爱着的感觉。 萧宇自觉地牵上少年的手,回首淡笑,“去用早膳”。 少年身子一滞,身体不自觉往回缩一下。“大哥”少年轻轻唤道,脑袋埋在萧宇怀里蹭了蹭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怕萧宇反感,只要一下,一下就好。 萧宇似是觉察到了少年心中微妙变化,大手抚了抚少年的面颊,食指摩挲少年还未消肿的唇角,“傻小子,长不大”。 “大哥,大哥……”少年连声唤着,像是一旦停止呼唤,萧宇就会化成幻影飘走了。 萧宇将少年揽入怀中,让他能依靠着他。这么多年,少年的委屈想是成了灾,也该给他一个机会泄了这份委屈,卸了这份心事了。 久久,少年才将脑袋从萧宇怀里拔了出来,偷摸一把眼泪换上释然的笑,“大哥快走,饿”。说完也不管萧宇说什么,一手拉了径直往前走也不回首。萧宇也就任他拉着,不去说什么。 穆吉早早就在前堂备好了膳食,就等着这两人过来了。 萧宇跟穆吉打了招呼便落了坐,少年在一旁立着,面上有些不自然。 萧宇知他所想,也不去理他,只顾自己吃饱了事。 少年站着用了早食,不说一句,心里却是丰富,不知变换了几种角色,有过多少思绪。 有些拘束,有些微妙,又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奇妙的情绪。 用过了早食萧宇刚要离开,就听到少年有些胆怯、有些失落的声音道:“大哥还回来么?” 萧宇觉得莫名,反问道:“大哥何时离开了?” “现在”少年一撇嘴,望向萧宇就要离去的方向。 萧宇笑了笑招呼穆吉,“吉叔”又看一下少年道,“呐,小王爷不肯让我离开,您帮我收拾下外阁,这几日我住到那边,也好照护小王爷”。 “哎”穆吉笑着应是,下去收拾了。 少年不禁红了脸,低声道:“归羽错怪大哥了”。 萧宇笑哼一声,拦腰抱起了少年提步就走,“大哥带你回房”。 少年慌了神,挣扎着要下去,“归羽自己能走,大哥放归羽下来吧”。 “安静待着,不许乱动”萧宇板了脸,命令的语气道。 “哦”少年不敢再动,红着脸被萧宇抱回了房。 少年并不知萧宇是如何想的。 十六年,从小弟出生到如今这般大了,他这个做哥哥却没有抱过弟弟,哄过弟弟,疼过弟弟,哪怕一次也没有。现在又重新得了弟弟,他只是想弥补这个遗憾罢了。 萧宇暗暗叹息,大了,是抱着会觉别扭的时候了。 临儿,都比你得的宠爱多些。 可你,可是我亲弟弟。 第023章 切切问语 萧宇将少年带进温春阁轻缓地放在榻上,又给少年换了一遍药,便放了少年歇着。 萧宇脚踩承足,坐在榻旁看着。 “大哥”少年抿着嘴唇久久,轻轻地唤道。 “嗯”萧宇提提嘴角应道。 “归羽是不是一直在做梦啊?要不您打我一下”少年从锦被里拔出手伸到萧宇面前道,眼神诚挚。 萧宇轻拍了一下少年的手笑道:“傻小子”,又将少年的手塞了进去。 “大哥既认了你便会尽好大哥的责任,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安心” 少年颌了两下首偏过头去,悄然掩下了滴落的泪珠。 萧宇看着少年却不知说些什么,不知怎么去安慰少年。他与少年并无多少交流,每次见面也只是选择视而不见,仅有几句交谈也只是冷言冷语,可这次却是误打误撞了。可他认的也只有少年,跟穆府无有一丝一毫的联系。他曾发过誓,宁为萧家奴,不回穆家门。这一世,他再与穆府没有任何关系了。 久久,少年才转过了头,“大哥是恨归羽的,对吗?” 萧宇怔忡,恨吗?要说没有他也说不出口,那般对一个孩子又能说是心里全然无恨无怨?要说恨那又恨什么呢?少年不过是无辜之人又何必要牵扯到他身上?萧宇不作答,只是等着少年再说什么。 少年苦涩地笑笑,明明早就猜到了答案为何还要再问呢?恨的吧,不然又哪会那样。 “大哥也该恨归羽!是归羽抢走了本该属于大哥的一切,爵位,父王,娘亲……”少年苦笑道,敛下眸子不去看萧宇的反应。 萧宇沉默。那些么?那些东西早早就不属于我了,跟你又有何关呢? “大哥还记得我们之前见过几次么?”少年道,偷偷打量了一下萧宇又慢慢地转过了头。 萧宇再次沉默。不是不想回答,是他真的不记得。 少年也不再等着萧宇回复,只是讲下去,自顾自地讲下去。 归羽五岁那年,父王年节回京述职,带了母亲和归羽。母亲去看你,归羽扑上去叫您大哥,您推开了我,冷冷地道“我不是你大哥,走开”。归羽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大哥却是嫌恶地走开了,甚至连母亲都不顾。 归羽八岁那年,父王归京期间,先皇组织皇子、世子、公子秋猎。归羽最小,只是在一边看着各位哥哥们狩猎。三皇子的马受了惊,直撞了过来,归羽吓破了胆,差点没命。是大哥飞马过来救了归羽,“没用的东西”大哥骂了一句,和太子跨着马离开了。 归羽十一岁,也就是五年前,父王兴古一役尸首分离,葬身疆场。大哥被太子绑来了这滇西王府,不情不愿地磕了头。回头看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归羽,“别哭了,脸都肿了那么丑”大哥道。” “归羽十三岁,母亲因父王的事得了疾,药汤补药养了两年还是跟着父王走了。母亲临终前,嘱托大哥照顾好归羽,大哥应了。“王府的血脉萧宇自然会护着的”,大哥对着归羽道。 “归羽知道大哥恨我,即使不算恨,也是不喜欢,才不想认归羽这个弟弟” 少年说完这一句,轻叹了一口气像是释然了一般,直直地看向萧宇想寻个答案。 萧宇听着,去回想他们兄弟一次次见面的场景,有些很模糊,模糊到甚至忘了他们曾经还有过这么些交合;有些很清晰,清晰如昨,甚至于还记得那时心里想着些什么,念着些什么。 第一次,大抵是忘却了,又或者和他记得的有些出入,也不想再去回忆了。第二次,也是忘了吧,印象不是那么深。第三次,记忆深刻些。穆王爷身殁沙场,战事结束得胜还朝,将士们运了穆青云的战袍回朝,于滇西王府设了灵位。那时二哥还是太子,叫人绑了他带回王府叩了头,他一直不明白那时二哥为何一定要他到穆王爷的灵位前叩拜。可对穆归羽,他并无什么印象了……第四次……第四次…… 萧宇不愿再去想,猛地站起了身,“好好养伤,我还有事先走了”。话说完,几步离开了屋子。 少年伸着手,无力地抓着,想要抓住些什么,却无济于事。 “大哥又被自己弄丢了”少年用被子闷着头,哭的泣不成声。 归羽只是想告诉您,什么王侯爵位,归羽都不在乎,这些归羽早就想还给大哥了,归羽只想要大哥,只想要大哥陪着,什么也不要。 不一会儿,穆吉就进来了。 “怎么了?大公子怎么匆匆就走了?”萧宇出得门去,留下一句“照顾好小王爷”就没了身影,穆吉也有些疑惑。 少年的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眼眶红红的,“大哥,大哥走了吗?” “是呀”穆吉应是,仔细看了少年才发觉了不妥,“又跟大公子吵架了?” “是归羽气到大哥了”少年从床榻上爬起来冲了出去。“哎呦,小王爷你慢些跑,鞋袜还没穿呢,小心伤到了脚”穆吉在后面追着。 穆吉毕竟老了,几步路就喘得不行了。 少年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抱膝哭的颤抖。 唉~穆吉叹气,安抚少年,“大公子会回来的,小王爷就先回屋吧,别让风吹着了”。 少年并不理会,甚至连头都不抬一下。 穆吉止不住地叹息,又无计可施,又想着小王爷只听萧宇的话,也只好拿萧宇来劝。 “小王爷快回去吧,大公子要是看到您这样,可不得又生气了,那后果…可…?”穆吉故意停顿,留给少年自己想该怎么做。 少年终于抬了头,“那进去吧!”乖乖地走进去了。 穆吉刚松了口气,就听少年道:“大哥走了,又不管归羽了,什么事还是归羽自己来吧!” 这又是何意?穆吉一头雾水,没听明白。 终归是进屋了,穆吉也放了心。就是不知道大公子这是又干什么去了,小王爷孩子心性,大公子总不至于吧。应该不会计较的,穆吉尽量往宽心里想。 第024章 莫道亲缘 十六年前,一切还不是现在的模样。 那时候的萧宇还叫穆宇,滇西王穆青云的独子,也是世子。穆府的世袭小王爷,将来雄霸一方的南疆王爷,天资聪颖,独得众宠。 只是这一切还是生了变,那年,穆宇六岁。 穆王爷归京述职,将穆宇也带了来。那日,皇上为几位王侯在太和殿设了宴,穆青云自然也去了。穆宇就在宫内随意玩乐,一人独行至宣仪殿,却意外看到有一少年失了足,正从那正殿的屋檐上滚下来。 出于身体本能,第一反应便是奔了过去想救那少年。可奈何,穆宇年岁太小,接住是不可能了,看准了着落点,飞身过去扑在了地上,做了肉垫。那少年重重砸在穆宇身上,又翻滚了几下才停了下来呼痛不止。 人算是救下了。 少年扶着手臂慢慢爬了起来,才看到给他做了肉垫的穆宇。走过去叫穆宇,叫了几声也没有回应,少年将穆宇翻了过来,才发现穆宇腹部插着根残枝,伤处一汩汩的流着血。少年一惊,急忙叫了人来,将穆宇带回了他的寝殿,传了御医,为穆宇诊治。 幸而,穆宇伤的浅,并无大碍。很快,穆宇就醒了过来,看着那少年还活着,也开心的紧,这还是他第一次救人呢。穆青云赶了来,看见他的宝贝儿子无碍才放了心,去了前朝,留穆宇在那儿养伤。 养伤的那几日,少年就一直陪着穆宇,一刻不离。少年十岁,比穆宇大一些,年岁差些,却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友情。两人聊得投缘,彼此之间颇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再者,穆宇是穆王府的独子,身边也一直没个伴,一个人总显得孤寂了些。现在身边有人待着,一起玩,一起闹;一起习文,一起练武,自然是乐不思蜀。少年虽有弟兄,却不投机,遇到了穆宇,也自得些。 半月后,穆青云便要启程离京了,穆宇自然随行。两人依依不舍地告了别,穆宇就走了。少年心有不甘,便去求他的父皇,能否留下穆宇做他弟弟,抑或是伴读也行。皇上自是大怒,狠罚了少年将其禁闭宫中。皇宫那么多皇族子弟,却非要一个外姓子弟做他的弟弟,简直是大逆。莫说是萧蘅,就算是平常人家,恐怕也不为所容。 而那少年,便是当年的东宫太子,萧纪。受了重罚,萧纪也就收了心,不再想它,只是盼望着有缘再见。可是,萧纪还是如了愿。 时日不多,萧蘅却是变了主意,八百里加急下了一道圣旨。滇西王世子穆宇,聪惠识体,胆识过人,不惜以身犯险,救下太子。今孤破例,特赐皇姓,位太子伴读,永居皇宫。 改皇姓,何等荣耀,是多少人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有多少人艳羡,又有多少人妒忌。穆宇仍小,自然不懂其中道理。 可,穆青云又怎会不懂。皇姓,太子伴读,永居皇宫,这几个词不断地冲击着穆青云的大脑。说好听一点,是改了皇姓,直白一点,还不如说是做了质子。皇上于他,怕是早就起了防范之心,这次,皇上是想永绝后患。 穆宇,是他的独子,做了质子,且不说有了忧虑,不敢再有谋反之心;再者就是起了兵又有何益?无子继承,便是枉然。穆青云细细思量,如今的朝廷,亲王、藩王属他独大了,皇上又怎么会不防着呢。无法,只得送穆宇进了宫,真真地应了那句话,多年父子终成陌路。 穆宇入了宫,起先不懂,可后来知道了不能再见父王母亲后便闹了起来。撕扯着太子萧纪打了一架,还不解恨,将萧纪宫里的物件砸了个遍,统统扔向了萧纪身上。有些打中,额头上满是血,身上也满是淤青;有些没打中,碎了的便碎了,没有的捡起来又扔了一遍。萧纪只是忍着,不作声也不喊停。大一些的他,早就明白了这其中的算计。他不知道,他的一句话毁了一个家庭,毁了一个孩子,他任打,心甘情愿。 皇上知道了这件事,龙颜大怒,下令将其杖毙。萧纪跪在萧蘅腿边求了半晌,无果。萧纪就挡在了穆宇身上,一下下的刑棍都落在了他身上,皇上并未喊停,直至两人昏了过去。 直至后来,萧纪也不知道。父皇是心疼他,还是想给穆宇立威,给穆青云立威;父皇是心疼他,还是怕穆青云起兵造反,才饶了穆宇一命。 他倒宁愿相信,父皇是为了他,哪怕那只是他的自欺欺人。 那之后,穆青云得了重病,卧床不起,足足半年。穆宇整日赌气,不吃不睡,萧纪废了好些气力,想了好些法子,才让穆宇稍微缓和了些。 半年后,穆夫人又诞了一子,取名归羽,穆归羽。喜从天降,当年太医诊断过,以穆夫人的身体是不可能再有二子的,穆青云的病也随着孩子的出生奇迹般地好转了。 幸得那几年,边境安稳。穆青云待在府中,也只是含饴弄子,不理军务。可以说,穆归羽,给了穆青云新的希望,新的寄托。 然而,穆宇便没那么高兴了。短短半年,他也弄懂了这些朝堂的算计,谋略,也懂了其中的残酷,和无情。他深深地明白了,穆归羽才是穆王府众星捧月的小王爷,而他,不过是政权的牺牲品,是一枚弃子而已。 皇上也是大怒,说不出来的恼怒。本以为有了穆宇在手上就可以控制住穆青云了,可谁知又来了个穆归羽,终究是功亏一篑了。既然无用,皇上本想杀了穆宇。可奈何,太子萧纪一直护着,下不了手。 自然,这怎么可能阻挡的了皇上呢。不杀,不是真的顾念着太子,只是不想跟穆青云挑白,做了撕破脸皮的事。毕竟,穆归羽还小,无力承袭爵位,也无力改变什么。穆宇,才是关键,才是最大的威胁。 又或者说,皇上在赌,赌他们之间的父子情分,算计着怎么才能拥有最有力的筹码。可以,一劳永逸。 如此,穆府之于萧宇,穆归羽之于萧宇,不知是怎样的情绪,想爱,却也恨。恨他之于它,只是一招废棋。 五年前,兴古一役,穆青云惨死沙场。三年前,穆夫人也因疾去世。这宅子,本是萧蘅赐给穆青云的府宅。没了本该惦记的人,萧宇却是又回去了。 萧纪说,这穆王府的王爷一位,朕给你留着,随时都可以兑现承诺。 住在客房,下人礼遇,弟弟尊敬而又害怕。而他,只当他是萧宇,只允许别人称呼他统领,而不是那王爷、世子或是公子的称呼。 他,萧宇,永远只是萧宇,而非那个他人口中的世子穆宇。 第025章 亭中激斗 自液幽宫南门而入,向北而行穿过几道游廊门苑,视野豁然开朗。几层白墙交相环护,绿柳低垂,奇花怪草,怪石嶙峋,几处楼榭,几落亭台。再行数步,入眼便是身处假山环抱中的皇城第一碧湖太和湖,水皆缥碧,百丈见底,翠荇交横,游鱼细石,清澈见底;碧波荡漾,黑白鸿鹄,弄水嬉戏…… 碧湖正中孕有一亭,得名湖心亭,白玉石板沿外平铺,可接湖岸。 亭内一人,凭柱而立,手执玉扇,背手望着湖水幽幽,眉目轻锁,若有所思;面浮愁云,似有所忆。 一缕清风拂面而过,亭内人微阖上目,轻嗅风中挟来的淡雅熟悉的味道,愁容有所松动。 一圈圈的微波渐渐荡开,从徐到疾,由少至多。 亭内人竖耳,果然听到声响,水声起,脚步轻,剑声破空袭来。 听到这般动静,亭内人反而镇定不作反应,剑眉轻挑,唇角微勾,面上愁云一扫而尽。 利剑划过长空,直戳亭内之人命门而来。 只余毫厘,亭内之人便会魂归黄泉。 只是一瞬,一道黑影旋身飞下,剑鞘竖直而下挡住刺来之刃,分寸不差微厘。 黑影手腕翻转挑开利剑,将来人赶至一旁远离亭内之人。 两道身影,一青一黑,在亭内打将起来,身法脆快看不清招式,只闻见利剑破空,两刃相接的声音。 亭内那人不思躲避,却是回身撩袍安然坐于亭内石凳之上,面上含笑地欣赏着这场难见的对峙比试。观至精彩之处还会拊手称赞,不吝赞赏之词。 而这事,让打斗之人颇为无奈。 两人的身影终于慢了些,那道黑影曲臂挡住青影刺来之剑,眸子里一片凌厉之色,低声吼道:“你疯了吗?” 青影手中再加一分力压制着黑影,逼得黑影连连后退几步,“我有的选择吗?”。 “你”黑影气结,手中剑向右移动几分,忽而向左闪身躲开了青影的压制。 “好好的计划竟被你所阻了,果然不负‘黑瘟神’之称,晦气”青影收回剑,瞪一眼黑影愤然道。 “继续打啊,为何要停下来?”亭内之人轻抖袍摆,漫不经心地道。 黑影单膝跪倒,垂首恭敬,“皇上”。只两个字,那般为难的语气,任谁也懂了他的意思,不愿再打了。 “宿云,对于大白日行刺于朕的刺客你倒是挺宽容的”萧纪淡淡的语气像是与宿云谈着很平常的事一般,可那话里之意却让宿云心惊肉跳。 宿云双膝触地,面容恭肃,“属下知罪,甘愿领责”。 萧纪扫一眼旁边呆立着的人儿,面上勾画起一抹笑意却让人冷的彻骨,下颌微抬指一指宿云,“去,打赢他朕便饶了你失职之罪”。 宿云不动作,不是他不肯听令,是他根本打不过“刺客”。要说轻功隐身,皇城之内自是无人比得上他;但要说招式,那他可只是手下败将而已。皇上如是说便是不会饶过他了,还是安静待着,静候皇命便可。 青影嘴角一抽,心内暗叹倒霉。扯扯嘴角笑得跟那假花一样,“皇上”,扑身过去跪好,满脸无辜的模样道:“这不管宿云的事,您便饶过他吧”。 “饶过他?”萧纪陡然提了音调。青影还未来及点点头,宿云就说话了,“属下失职,甘愿领责,不敢求饶”。 萧纪满意地勾勾嘴角,摆摆手让他下去。 宿云听令,一瞬隐了身。 “按云凃的规矩办”萧纪幽幽地道。 “是,属下明白”暗处传来一句,几声轻微响动后又静下了,宿云应是离开了。 处理完一人,还有一人。 萧纪扫着腿边的人,“何时来的?”萧纪问道。 “刚刚进得宫来” “想通了?”萧纪再问。萧纪这几日总是愁容不展的,都是因这小子,能见他回到宫里,萧纪也稍许放下心来。 “皇上不赶萧宇走,萧宇便不会走”青影仰着首浅笑道。 “那就是你给朕的见面礼么?”萧纪手里把玩着玉扇,清浅地笑着。 萧宇背后一僵,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着该如何说才能让这罪名轻一些。说这是嫂嫂所教么?投其所好,一击必倒。不可不可,不能出卖嫂嫂不是?说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么?魔怔了?不可不可,谁人能信啊?…… 要不,萧宇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萧宇技痒想跟皇上切磋一番而已,不想被宿云档了前,这不也没能如愿。”萧宇已为这个解释想好了种种说辞。 “你的切磋就是偷袭么?”萧宇停下把玩玉扇的动作,直直望向萧宇道。 “若非偷袭,萧宇哪有胜算嘛”萧宇撇着嘴,说得理所应当。 萧纪听言面上讪然,这么说你还有理了?灵活转腕,还未等萧宇有所反应,玉扇已经砸到了脑瓜上,“哎呦”一声没了声响,只有一双委屈怨怪的眸子偷瞪着萧纪。 “若不是宿云,你的那剑真的会刺下去么?”萧纪起了身,踱到亭子的一边又去观景了。 “皇上不出手是知道宿云定会出手,萧宇怎有机会真的刺下去?”萧宇所说的确为实,却不是萧纪想听的答案。 萧纪回转过身,顿了一会儿才道,“现在宿云不在,朕给你机会让你刺下那一剑”。 萧宇脑子里“嗡”一下,有些吓呆了。话既说到这个份上,萧宇要是再不懂何意那便是真蠢了。 “皇上近几日忧思难解,萧宇才想到这一招。想着皇上痴好剑术,才投其所好。皇上又不情愿见萧宇,萧宇也只能这般了。萧宇要是敢有那种心思,早该自刎谢罪了,还哪敢来烦扰皇上。您就是借萧宇十万个胆,萧宇也万不敢有行刺皇上之意,请皇上明鉴” 萧纪听完面上稍稍缓和了些,其实也只是试探,要非真的相信他,他早就出手了,又怎会安然等着宿云出手。“过来这边”萧纪用玉扇指了指他身前的地方。 萧宇不敢怠慢蹭了过去。 “朕便信了你”萧纪用手中玉扇抬起萧宇的下颌,黑眸像是不知底的深潭,辨不清情绪,猜不透心意。 “谢皇上”萧宇本能地应是。 “起来吧”萧纪移开玉扇,放了萧宇。 第026章 故地忧思 萧宇堪堪起身立于萧纪身侧,颇是低眉顺眼,静默着不言一语。 萧纪知他心中别扭也不去抚慰一句,只是远眺石门绿藤,假山怪石;静观鸿鹄戏水,莲叶轻浮,细石荇草……此番美景,若是错过,不可谓不可惜…… “闲云湖影日悠悠,物转星移几度秋。镇南忠将今何在,庭外长江空自流” 萧纪望湖轻吟,幽幽长叹,旧景依然,烟雨依旧,物是人非,爱恨转成空。 “皇上何必再提这往事”萧宇寻着萧纪的目光望过去,还是这个宫殿,还是这座亭子,还是那座……假山……这花苑已修葺了几番了,可那假山却是依旧,一点儿都未曾变过,也不知那几块碎石移除了没……事隔经年,还是不能忘,还是忘不了么…… “不提你就真的忘却了么?” 忘了么?自然是忘不了。回忆是件磨人的事,你愈想忘却,愈是忘不了,是在脑子里烙上了冲刷不掉的印记,是在心上铸上了永不销蚀的锁链……一生一世,除却死去,怕是再也弃不了了…… “忘了”萧宇道。本以为掩的够深了,本想发出轻快的语调,一出口,却又是那悲苦的调调,五味杂陈,再无力去添上一句,“忘了,真的忘了”。 萧纪听到那声,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没再去问,只是漫着步子走在白玉石板上,缓然离了湖心亭。 萧宇于后随着,鼓足气又瞥了一眼那座留给他难忘愁结的假山,加快步子随上了萧纪。 行至岸旁,萧纪微顿了一下却是转了方向,径直朝着那座假山走去。萧宇停住步子不愿向前。萧纪察觉萧宇没有随上来,停了半刻问:“不过去看看么?”。 萧宇摇首后退,喃喃作语,“不要,不要……” “人已没了,恨也散了吧?”萧纪低声劝道。 “散不了,散不了……”萧宇连步退着,不想上前。 萧纪沉下眸子,心底孕出一毫伤感的情绪。 一只孤燕惨声呜咽着,于低空飞过,不知是失了孩子还是失了伴偶。 不知为何,萧宇只觉心痛入骨,绞痛难忍,禁不住蹲下身子,捂着胸口粗粗喘息…… 一阵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湖面上荡起涟漪,莲叶上巴巴作响…… 萧纪不知出了何事,却见萧宇满身不适的模样也是着了急,几步奔了过来。玉扇轻开,遮在萧宇头上…… “怎么了?”萧纪轻拍着萧宇肩膀,关切地问道。 萧宇摇摇首,痛的说不出话来。仰起脸望着萧纪,嘴里艰难发音,“二……二哥,我们……离开……开这里……”一张俊脸卒然变的煞白,一片潮湿,滚落着水珠,也不知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 “好好好”萧纪着了慌,一连迭声。合上玉扇,扶了萧宇离开这里,回了他的寝殿。 躺在榻上萧宇也没能缓和一些,身体皱缩在一起,右手用力地抵在胸口处,一张脸成了青黑色。这次萧纪看清了,额上、面上不断滚落的,是冷汗,如豆大小,一颗颗地往下砸着…… 喊的御医过来瞧了一番,只道是“急火攻心,郁结急痛”,药也不开一副,就没了下文。 萧纪见他们无用,直接轰了出去,独自在榻旁守着。 萧宇还是一样,丝毫不见好转,汗珠浸透了帛枕,染湿了华被。 萧纪抓过宫女手里的黄巾,手忙脚乱地擦着萧宇额上的汗,却丝毫不见减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萧纪嘴里不停地念着,慌乱地不知做什么。 萧宇的手猛然抓了过来,捏住了萧纪拿着黄巾的手,指根青白,青筋暴出。萧纪吃痛,眉宇紧蹙。 萧宇薄唇惨白,干涩起皮,嘴唇张合着,好似在说着什么。萧纪凑近一听,才听到了模糊、零碎的话语,“打……打……昏……打……”。 萧纪恍然明白过来,一记手刀斜砍脖颈,萧宇一顿昏了过去,身体舒展,两手软软地落下来,面容也稍许沉静了些。 萧纪终是舒了一口气,接过宫女递过的干净黄巾擦了额上虚汗。 萧纪吩咐殿内宫女照着萧宇,沉着步子出了殿。 殿门外,一瞬黑了天,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不几时,淅沥小雨变倾盆大雨,水珠成线,成片,成泉瀑,直逼得萧纪又进了殿,移不出半步去。 萧纪回到内殿,衣袍尽湿,不住落水。 雕饰精美的落地屏风后,宫女为萧纪更换了衣袍;琼林玉树的立体镜台前,宫女仔细擦干乌发重挽于发冠之中用簪固定。 一切弄了妥当,萧纪起身于一旁紧了紧玉带,张着手等宫女将腰间装饰的香袋,翡玉系上去。 “可有过动静?”萧纪进得寝殿,问榻旁候着的宫女。 “回皇上的话,奴婢一直守着,无有动静” “仔细盯着,有动静了禀告朕一声” “是,奴婢记下了” 晚些时候,雨歇了,天晴了,暮色西沉了,萧宇也没醒来。 寝殿里萧宇躺着,萧纪自然不能再这歇了。 萧纪便去了皇后宫中,太子萧曈正好也在,也不知从哪知道的萧宇在这宫中,还在他的寝殿里,又道是萧宇病了,一直吵着要去见宇叔父,要看看宇叔父怎样了。萧纪劝了几次不生效,只好冷了脸赶萧曈回了东宫才了事。 “曈儿就是那般性子,与小弟亲近一时着急才任性了些,萧郎不必因此伤怀”谢湘菡瞧着萧纪紧锁的眉宇柔声劝道。 萧纪摆摆手道:“不是因此”,谢湘菡轻笑着,柔荑般的手轻揉着萧纪的眉心,“萧郎是在为小弟担忧吧”。 萧纪阖上目,安然享受着谢湘菡的服侍。谢湘菡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萦绕萧纪鼻尖,萧纪莫名的安了心,身体舒松,闭目养神,“离开宫好几日了刚刚回来又病倒了,又是不明之症,实在让人担心”。 “小弟是有福之人定会无事的,萧郎放缓了心歇着,明日又会见到生龙活虎的小弟了”谢湘菡的话语轻柔如水,有着安抚人心的奇效。 “好”萧纪吞吐一词,头偏向谢湘菡柔肩睡了。 谢湘菡轻笑着,竟是这般累了么?口型张合,喊了侍女过来帮忙。 几人一通忙活,萧纪也在榻上安稳而眠了。 “小弟赶快醒来吧” 谢湘菡轻祈道,看一眼萧纪温柔地笑了笑,入榻安眠。 第027章 平淡清浅 一声鸟啼,响彻空寂。凝一滴晨曦微露,轻洒树梢;聚一团清冷寒霜,微侵体魄。月落星移,夜幕启帘,万物苏醒,天边的鱼肚白慢悠悠地荡出来,唤出一抹微阳。 一层层宫门由三两个小太监合力推开,沉闷的声音划破了阆寂的清晨,宫里的人儿都忙碌了起来。宫女太监一个个行迹匆匆,都做着手边的事…… 萧纪着了皇袍,漫步到了凝云宫门。 许是昨日下了一场大雨的缘故,清晨雾蒙蒙的,红砖琉瓦上还残存着水滴,一股阴潮湿冷的气息扑上身,刚刚出得宫门便染了一层微露,身子泛冷,萧纪忍不住抖了一下。 谢湘菡紧随其后也出了宫门,手里拿了一领斗篷给萧纪披上,“入秋了,天气寒了些”。 萧纪淡淡笑着,眼中溢满柔情,回身握着谢湘菡的手,微皱了一下眉头道:“手怎的这般冰凉?”白皙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解了斗篷轻轻披在谢湘菡的身上,“身体本来就虚,还不注意养着”低怨却又无奈的声音,又给谢湘菡紧了紧斗篷,用身体替她挡着清冷寒霜,不侵体魄。 谢湘菡嫣然一笑,有意打趣萧纪道,“萧郎是教训完小弟又来训责臣妾了”。 萧纪轻笑出声,有些无奈地道“你呀你,就会挖苦朕”。 “臣妾谢皇上夸奖”谢湘菡浅施一礼道,难得的调皮话调。 萧纪轻叹一口气,拢拢眉宇道,“朕是拿你无法了”。 “在萧郎面前,臣妾何必要端着皇后的架子呢,只当是平常人家的夫妻,平淡清浅才是真”谢湘菡莞尔。 “平淡清浅”萧纪独独念着这几字,身在皇家又怎能平淡清浅呢? “皇上,奴才来接您了”刘全传了宝辇来接皇上去前朝。 萧纪微微颌首,屏了刘全退至一旁才道,“进去添件衣衫免得受了凉”“还有……” 谢湘菡笑着应是,“臣妾记下了,小弟那边臣妾过些时候就去瞧瞧,曈儿也想过去,臣妾就一并带了他过去,萧郎就不必担忧了,这里的事还有臣妾呢”。 萧纪安了心,再瞧一眼便由刘全扶着踏上宝辇离了凝云宫。 萧纪离开不多时,祈泰殿的宫女就来传话了,说是萧宇醒了。 谢湘菡差人去东宫唤了太子来,一起去了祈泰殿去瞧萧宇。 醒倒是醒了,就是没什么精气神。 望见是谢湘菡来了,萧宇急忙起身行礼,被谢湘菡拦下了,让他安心歇着。 “萧宇又无礼了”萧宇侧身撑着身子不便躺实了。 “无事,感觉如何?”谢湘菡摆摆手让萧宇无需因此介怀,关切地问了一句。 “劳嫂嫂记挂了,萧宇已无大碍了,只是身体还有些乏累使不上力来” “那便好好歇着,传御医过来再瞧瞧” “谢嫂嫂” “宇叔父您好点了没?”萧曈突然露出身来,趴在萧宇榻前问道。 “太子”萧宇喊了一声,又是挣扎着要起身,就被萧曈按住了,“宇叔父不乖哦,生病了还是乱动”。 萧宇被个小孩子教训了,有些不好意思,颊上泛了红。 萧曈眨着明眸,抿着嘴唇瞧着萧宇。瞧一眼母后,挤挤眼睛复又望着萧宇道:“等宇叔父好些了,可否教曈儿习武?” 小孩子一脸渴求的模样,眨巴着眸子等着萧宇的回复,这让萧宇有些许的被动。 想了想还是同意了,“好”。萧宇是实在不愿瞧见小孩失望的模样,也不愿睹见嫂嫂失落的神情。 萧曈乐开了花,拼命挤着眼睛向谢湘菡炫耀,好似已然习得了绝世武功一般。 “曈儿以后就改叫宇叔父师傅了” 萧宇看一眼谢湘菡,看到谢湘菡眸中流着赞同之色才颌首同意了。 “曈儿,出去找晽儿玩吧,让你宇叔父好好歇着,歇好了伤好教你习武呢!”谢湘菡瞧见孩子那般兴奋的模样,怕吵到了萧宇,便哄了他出去。 “母后,师傅,那曈儿退下了” 一道小小身影飘了出去,欣喜不掩。 “嫂嫂,皇上是去前朝了么?”萧宇未见萧纪便问道,想着昨日怕是也惊到皇上了,也应报个平安,安了皇上的心。 “是,萧郎可是担心了你一夜”谢湘菡轻笑道,果然兄弟就是兄弟,不管之前那般,担忧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萧宇又让皇上操心了” “你还知道”未见其人已闻其声。 谢湘菡闻声起身,萧宇也起了身跪在榻上迎接皇上。 萧纪进来摆手让谢湘菡免礼,却没说让萧宇起身,“身体好了?”萧纪盯着榻上的人儿问道。 萧宇低首作答,“好些了”。“还没全好”萧宇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那谁让你起来了?朕是猛虎么,吓得你这般谨慎” “那萧宇躺下?”萧宇眨眨眸子,低声请示皇上。 “随你”萧纪哼了一句,不再搭理萧宇。 萧宇自顾自地躺好,张着眸子瞧瞧谢湘菡,再瞧瞧萧纪,瞧瞧大理石玉铺就的地面。再瞧瞧顶上雕梁画栋,不知做什么,说什么。 奉茶进来的刘全说话了,“皇上,既然统领醒了那便让他去别宫歇着去,这祈泰殿是皇上的寝殿,要是他歇着,皇上便没处歇了”上次的事刘全心里还怀着恨呢,将皇上气成那样就离开了。在宫外过的不舒心了,又跑到这宫里来烦扰皇上。哪会那么轻易犯病,怕是有意的,博得皇上同情罢了。既然皇上不舍,那奴才便做了这个坏人,赶他出去。 萧纪自然知道刘全心中所想,却不道破。 刘全说的全然没错,萧纪也不能说什么;真就这样赶了萧宇出去,又怕萧宇有了心结,又跑出宫了,岂不两失。 谢湘菡唇角含着一丝清淡的笑意道,“刘总管说的也有些道理。不如让小弟去木犀宫,那里偏静些适合静养,臣妾打发几个侍女过去照应着也会方便些”。 谢湘菡知萧宇心喜木樨,几语解了围,萧纪面露赏色。 萧宇也乐得去那边,急忙表态道:“皇上,萧宇就去那边吧”。 萧纪偷瞪了一眼刘全,眼眸里的神情分明是“你满意了吧”。 刘全瞧见了,微瞥了嘴,心里暗道,“奴才还不是为了皇上嘛”,放了茶盏,躬身退下了。 “那便过去,好好歇个几日” “是”能去木犀宫,那必然是很好的,萧宇私心里想着。 第028章 进宫献宝 “皇上,始英王于殿外求见” 萧纪闻得刘全禀报滞了片刻,手下一顿,画乱了梨木书案上正批阅着的奏章。 始英王,小皇叔?他怎会过来? 说起这个小皇叔,萧纪可是听过十天十夜都讲不完的奇闻逸事。 始英王萧英是先帝萧蘅最小的皇弟,也是一母同胞的弟弟。他是萧蘅最不看重却是最喜欢的兄弟,为何这样说呢?萧蘅这个皇弟,不喜文不喜武,只喜玩乐只好女色。 荒淫腐化、穷奢极欲、醉生梦死。 便是他的生活。 人家十岁时便将这皇城内外的青楼妓院逛了个遍,成了那里的常客贵客。京都各大赌坊,没有一家是不知皇七子萧英的名号的。除却这些,提笼架鸟斗蛐蛐儿更是无师自通,颇为一段传说。 如此这般,萧蘅自是最不看重他了,又因着一母同胞,萧蘅也就护着些,京都封了王,可保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如何荒废便由得他了,只要不过分,便也不节制。 那又为何说最喜欢呢?萧蘅是个集权一把手,独治专断,疑心又重,兄弟皇子只要对他的皇位敢有丝毫觊觎之心,谋反之意,不是贬为庶民,发派流放边远之地,便是借机攘除,不留一丝情面。 萧英虽荒奢腐化,一事无成,好在于他的皇位无有威胁。再说萧英对这位皇兄很是敬重,衷心唯令,心属一主。寻得了宝物,第一时间定是献给萧蘅;听得有人密谋造反,一准儿进宫禀告萧蘅;闻得有人背地里说萧蘅的坏话,不管昼夜就去殿门外候着,等候通传…… 一时搞得众情惶惶,人人自危。那些人怕的不是萧蘅,而是这位小皇爷,生怕招了这位小皇爷,去告了皇帝了。谁人也不敢得罪这位爷…… 可,自从萧蘅驾崩后萧纪当了皇帝,这位小皇爷就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皇城也没了他的名号。据人所报,萧英只是待在府苑之中,饮酒作乐,长乐青阁。 青阁是萧英专为美人建的苑阁,汉有胶东王金屋藏娇,今有始英王青阁纳美。 可这今日,他怎的来了?萧纪百思不得解。罢了,请进来不就知道了。 “请进来” 萧纪置下朱笔,合上刚刚弄脏的奏章,掩进还未朱批过的一叠折子里。 萧纪将将起身,萧英已经大笑着进来了,三年不见,却是颇为熟络,“皇上皇侄,小皇叔来看你了”。 萧英只做了行礼的动作,萧纪便拦下了,“小皇叔免礼”。 进来之人,三十偏上,八字淡眉,三角桃花眼,鼻如刀锋,薄唇面宽,一身锦绸华服,尽显富贵。 “侄儿见过小皇叔”萧纪欠身,执了半礼。且不说萧英为人如何,风闻怎样,他都是小辈,理应恭敬着。 萧英夸张地攒着眉宇,“皇上这可是折煞本王了,萧英可受不起您这大礼啊!” 萧纪浅浅收了礼,没再将这话题继续下去,而是直接问萧英此行的目的,“小皇叔这次来是?” 萧英一拍脑袋道,“倒是差点忘了这正事”,“皇叔这趟来呢”萧英故作神秘地道,吊着萧纪的胃口,可萧纪却并无半点好奇惊喜的表情,萧英稍稍有些受挫,不满地拢拢眉,继续说下去了,“皇叔是来向皇上进献宝物的”。 萧纪听到萧英如是说,不禁嘴角一抽,这位小皇叔莫不是把朕当成父皇了么?想故伎重演么?进献宝物,亏他想的出来,难道不知朕并不吃这套么?且看他能献出什么宝物来。 “哦”萧纪哼了一句,故作好奇道,“皇叔又是寻到什么宝物了?” 萧英很满意萧纪的回应,嘿嘿一笑道,“保准皇上满意”,说话间朝殿外喊道,“拿进来”。 萧纪顺着萧英的眸子望出去,只见一个身着黑绸褂子的家丁捧着一个雕刻精美的桃木红盒入了殿,立于萧英旁侧。 萧英让开身,伸出手道,“皇上请瞧”。 萧纪心下疑惑,能是何物?让小皇叔这般胸有成竹,就能让他坦然收下这份“宝物“?萧纪缓步移过去,萧英就将那盒子打开了。 “华仪剑”萧纪瞧见盒内之物,惊讶失声道。 萧英将那盖子合上,抬抬下巴。那位家丁便将盒子递给了刘全,独自退出去了。 “这宝物皇上可还喜欢?”萧英笑眯眯地道,眼角闪过一丝狡黠的得逞之色,转瞬即逝,不易察觉。 “这真的是华仪剑?小皇叔是从何处得的此物?” 华仪剑,当真是江湖名剑。 前朝剑士韩华,行剑风,脱鞘骨,洒脱俊逸,风姿绰约,以华仪剑闯了半生江湖,而后因人引荐入朝为将,本以为可凭一身所学忠心报国,了却君王事,赢得身后名。却不料遭他人所陷害。帝王信了谗言,下令撤了韩华的职,入了牢狱。那之后,便没了韩华的讯息,不见他的踪影。有人说韩华被秘密处死了,有人说韩华逃出生天,远遁江湖,隐姓埋名去了…… 没有人真正知道韩华是不是真的死了?如若没死又去了何方?…… 韩华失了踪影,华仪剑也随之失踪了。多少年来,无论江湖中人,朝堂之人,还是凡堂之人都在追寻着这华仪剑的踪影,未曾听到过有人寻得此剑。小皇叔又是怎般得到此剑的? 萧纪痴好剑术,瞻仰韩华的为人,遐慕韩华的剑风,更是对这华仪剑感极了兴趣。 “本王也是偶然得之,想着皇上喜欢便进献了来”萧英回道,言辞规避,想是不愿说清来路。 “那侄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纪想着萧英本是藏玩之家,寻的宝物定是有他私密的路子,不愿与外人道,也是情理之中,便不再追问了,只是收下了萧英进献的好意。 萧英打量一眼殿内,有些奇怪道,“今日怎不见萧宇那小子,不在皇上身边随着,倒真是怪异了些,难得啊!”萧英可记得萧宇可是一直随身跟着萧纪,寸步不离的,今日倒真是难得了。 萧纪略一沉吟道,笑道“闹了些许矛盾,便不在朕身边侍着了”。 “哦”萧英轻笑一声,“倒真是见怪了”。 “惹皇叔笑话了,侄儿惭愧” “常情而已” “王府还有些事,本王暂且退下了”萧英像是忆起了何事一般,歉然告退。 “刘全,送送小皇叔” 萧纪望着萧英离去的背影,微微踌躇。 第029章 情起桂宫 木犀宫,又称桂宫,因其后庭净植银桂百千棵,成一片繁秀桂花林而得名。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留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木犀是文人墨客常常吟咏的天外之花,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异相。 木犀宫的银桂开得格外早,七月便已是满庭桂花香。银桂树花朵茂密,馥郁甜香,沁人心脾,花不醉人人自醉。闻木犀花,仿若天外之香;游木犀宫,幻若天宫之境。 木犀宫,桂清殿。 萧宇已在这桂清殿里住了两日了,偏静,清香,自在,自得,歇的好不舒适。 自然,有人相伴才不觉孤寂。 谢湘菡差了三位侍女侍候着萧宇,自然还有玄灵那丫头,也被谢湘菡差了过来,衣食行用,照顾的好生细致。 “玄灵姐姐来了”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欢快地奔进殿来报告消息。 正与另两个小丫头谈笑风生,嬉笑打闹的萧宇一瞬翻上了床,盖好锦被,合眼假寐着。 瞧着萧宇的举动,三个丫头扑哧笑出了声。 萧宇睁开眼板着脸道,“不许笑”,将将说完面颊上便染了一层淡淡的红粉色。 “好好好,不笑了”传话的小丫头捂住嘴绷着笑道,另两位也附和着点头,却是掩不住笑意。 萧宇白一眼三人,阖上目不理她们,好似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玄灵进来,手里食盒置在一旁才问那三个丫头,“统领怎样了?怎的还未醒过来?”。 又是刚才的那个丫头,轻轻挪步过去抱着玄灵的手臂,皱眉撇嘴,“欣宜也不知呢,早上时还是醒得的,还与我们说了几句话。刚刚又说困倦乏力的不行,又睡了。”另外两个小丫头低首偷笑着,欣宜,可是他们中最能编瞎话骗人的丫头了。 玄灵不禁疑惑,出声问,“怎的我每次过来都是这般,都是将将歇睡了”转首问她们道,“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么?”。 “可能是吧”欣宜一脸认真地表情颌首道,另两个小丫头也是不失时机地推波助澜,连连颔首。 每一次都不是时候?玄灵疑惑不解,真有这么巧?“既然统领还歇着,那我便先走了,你们照顾些就好” 玄灵刚迈了一步,榻上的萧宇就有了动静,半睁眼问道,“是有人来了么?” 玄灵停住脚步,转身回道,“是玄灵,过来给统领送吃食了”。 萧宇侧起身缓缓坐起来道,“哦,你何时过来的?” “将将过来,见统领歇着本不想打扰了,正要退下时统领便醒了”玄灵照实回答道。 听得这几言,这两位倒是一本正经,无有异样。旁边的三个小丫头可是乐开了花,心里暗叹统领戏演的真足! 萧宇瞧见那三人的模样便知道她们心中所想了,为了不暴露还是将她们赶走的好,免得坏了事。轻轻摆手道,“你们先下去吧,这里有玄灵便够了”。 三人暗暗吐舌,这是嫌她们多余误事了,欠一礼退下。 看着那三丫头下去,萧宇歇了一口气,可算是安静了。撑着手一寸寸地移着身子,是要下床的动作,玄灵赶紧过去扶着,萧宇挪到圆桌旁坐着,“今日拿的又是什么吃食?”萧宇瞧着食盒问道,胃里空了,有些吃食可是最好不过了。 玄灵轻笑着,看见吃食就两眼发直的统领倒是莫名可爱。拿了食盒过来,揭开第一层,“桂圆莲子羹”。萧宇皱了皱鼻子道,“还有呢?”玄灵打开第二层,“碧羹粥”。萧宇蹙眉道,“还有呢?”。玄灵拿出第三层菜品道,“还有这个,蜜饯金枣,喝完汤药吃的”。萧宇拉下脸,“如此清淡,没有其它么?” 玄灵没有回答,而是介绍了最后一层的菜品,“翠玉豆糕、栗子糕”,“这个放到殿里,腹有饥感时可用”。 说完,玄灵将膳品一一摆好才道,“统领伤还未好自然要吃清淡些,只能吃粥含羹”。 “早就好了,再说又没受什么伤,何必忌口”萧宇侧着嘴还是不愿去吃桌上饭菜,都已三日了,早吃厌了这些。 “那为何还躺着?”玄灵望着萧宇勾唇问道。 “那不是……”萧宇吃瘪,“我吃不就行了嘛”瞧一瞧,看一看,选择了碧羹粥,拿着汤匙一勺勺地往嘴里送,一脸不情愿的模样。 玄灵失笑,这统帅一京之师的禁卫统领,怎的这般……孩子气。玄灵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么一个词去形容现在萧宇的模样,就像是在赌气一般。玄灵无奈地摇摇头,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萧宇吃粥。 “好了”萧宇放下羹碗,松了一口气道,好似那是难以下咽的苦药汤一般为难。 玄灵无奈,也只是收好了没再劝什么,再劝也无用,还不如就随他呢,免得心里又添了堵了,郁郁不欢的,也不利于恢复。 “玄灵,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萧宇透过华饰轩窗瞧着一方小小天地的景色,眸子里蒙上一层暗淡之色。萧宇本是闲不住的人,却是在这大殿里闷了足足两日了,实实的闷坏了,有些透不过气来。 “好呀!只是……”玄灵想着出去透透气也好,只是不知萧宇的伤缓的怎样了,可否出的去。 萧宇眸里闪过一丝微光,嘴角噙了笑道,“伤没好,可我还是想出去怎办?” “……”耍无赖可还行?玄灵撇嘴沉默。 “要不你扶我出去?”萧宇笑道,英俊的面容缓缓往近凑了凑。 玄灵杏眼不止地眨着,红唇紧紧地抿着,好似很慌张的模样。 “好…好…”急忙应了,面泛红潮,真真的羞死她了。 “那便好”“萧宇嘿嘿一笑,满了意,半个身子毫不客气地压到玄灵身上,理所当然地让玄灵扶着他出去。 玄灵哪承受的住萧宇一瞬垮了身,紧咬着那一口细牙,使了全力柔肩硬是扛下了萧宇的重量。 萧宇也觉察到了,也不有意给那丫头加重量了,只是让她虚扶着就好。 刚至殿门外,一股桂香扑鼻而来,萧宇贪婪地吸嗅着,弯了唇角,心情瞬间明朗起来。 “秋花之香,莫能若桂;月中之树,天上之香”萧宇忍不住赞叹道,回身问玄灵,“玄灵可喜桂么?”充满希冀的眸色,自然是想听到肯定的答复。 第030章 柳笛弄桂 “嗯……”玄灵沉吟了一会才道,“玄灵跟统领不一样,玄灵就是个小丫头,没读过什么书,没什么见识,也不懂这些诗话。玄灵喜欢桂花,是因它的清香爽胃,做成吃食味道很好”。 萧宇眨了几下眸子,缓然道:“这样啊”。 玄灵轻轻地应了一声,缓然低首,想着她是否说错话了,是否该换个说法的,统领是会失望的吧。 “我便也是”萧宇清浅地笑着,微微阖目又嗅了一下空气中浮动着的花香味。 “这香味倒真是叫人忘忧” “你且先等一下”萧宇道,回身又进了桂清殿内殿。 玄灵正自疑惑,想着发生了何事,就见萧宇拿着一段竹笛出来了。 竹笛只有两寸之长,却很是精巧,玉穗上系着一块很小的月牙形白玉。 “去后庭”萧宇顺手一拉玄灵,由桂清殿前廊而过,行过侧廊,再下一段阶台,入一如月圆门,再行数十步,一片木犀花林映入眼帘。 千百棵木犀分植于东西两方园子里,棵棵枝干粗直,花朵繁密饱满,于中留着一里宽的青色石板铺成的径道,径道两侧布着青岩长石椅。 银白花色,淡黄骨朵,清翠叶片,淡雅清香。 模样赏心悦目,香味心旷神怡,让人如痴如醉。 “好看么?”萧宇望着这满庭银桂问身旁丫头。 玄灵面上飞红,急忙抽出手才道,“好……好看”。 萧宇微微一愣才知他所做欠妥,只是顺手拉了,却忘了照顾姑娘家薄面,也有些不好意思,“你别介意,我……我并无其他意思……只是……只是怕你不知这里走偏了道才……” “统领”玄灵羞喊一声,不再让萧宇说下去。 “哦”萧宇抬起手摸一摸后脑勺,嬉笑道,“那我不说了”。 沉默半晌,萧宇低声开口,“我们过去坐坐”。 玄灵轻点一下头,默默跟在萧宇身后,去了石椅上坐着。 一人占着一头,相较甚远,各怀心思,却不知如何诉说。 相觑无言,萧宇拿出竹笛,笛孔触在唇上。 几声清音小调,于拇指粗细的竹节中缓缓荡出,听声悦耳,听音轻快,短短几个音调,只是试音而已,玄灵却是起了很大的兴趣。 玄灵侧转过身,佯装不经意地偷望着认真试笛音调的清俊青年,痴痴然入了那一场幻境。 天外有片桂花林,桂花林下玉公子,公子唇边竹笛舞,女儿心中情思动。 试好了音,萧宇转首看一眼玄灵,温雅的眸眼里带着一丝柔和,嘴角噙笑,只是一眼却让玄灵蓦然安心,不禁往萧宇那头移了移,稍稍近了些。 竹笛触唇,长指盖孔,几声调子跃然成声,清脆入耳。 一曲笛声在馥郁芬芳的桂园中游晃,婉转悠扬逗弄卷卷残云,错落声调唤起匿藏飞鸟。 一首音调拨弄谁的心弦,寄着遐思,传着情思。可否撩动女儿心,可否诉尽情郎意。 一段竹笛暗飞声,一起一伏,或抑或扬,轻飘耳际,漫溢心间。 袅袅笛声醉人心,缕缕情丝心花开。 忽而,音调突变。 由徐至促,由脆至韧,由柔至厉。 萧宇缓然起身,旋身拂笛,阖目弄音。 清风拂过,桂影轻动,粉蝶作,飞鸟起。 银白花朵随气而飘,随音而落,洋洋洒洒,飘飘如絮,落了一场桂花雨。 笛音渐变轻缓,幽远,若靡靡之音。 吹笛人已停下动作,纳笛入袖,独身而立,提唇浅笑,深望着听笛人。 听笛人仍听着笛调,耳边轻调,久荡不去,展眉赏雨,轻量着吹笛人。 “玄灵”萧宇轻声唤道。 玄灵依然呆滞,神情淡淡,依旧没回过神来。 “玄灵”萧宇再唤一声,添了声调,拖了长调,却还是那般温浅轻柔。 玄灵猛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喊了一声,“统领”。 “结束了么?”玄灵打量一下四周,双眉轻挑,灵眸微张,斜了嘴角,稍稍有些诧异道。 “嗯”萧宇只是淡淡道,并未说这小丫头已失神了约半盏茶的功夫了。 玄灵缓然起身,端着手在这落着桂花雨的空地踱了几踱,蛾眉轻锁,娇俏的鼻子也皱了起来,“笛声是不错,可惜了这些木犀花瓣了,本能做些好吃食的”。 “这”萧宇哑然,精心计划的一场桂花雨竟被说成是浪掷,怎么说心里都有些…… “无事,拿些布被覆了,明日霜露之时,挑拣些干净全整的,减去蒂萼,顿在磁器内,以水过之,干净尚可,拿器物擂烂如泥,晾干密存,煮汤羹时可用,添鲜增香,美味不减”萧宇补救道,免得在小丫头心里留一个浪掷之人的形象,那可是亏了。 玄灵好不惊讶,“统领怎会知这些?”。 “典书上提过,我也是偶然才读过的”看着小丫头满满崇佩的模样,萧宇才觉平衡了些,“古书记载,有一味汤叫‘天香汤’,所用主材便是打落地上隔夜染了霜露的木犀花瓣。说是这般做,汤味更鲜美一些,我也未曾试过,不知是否可行?”。 玄灵觉得新奇,尚未曾这般尝试过,试试倒也无妨,至多是浪费了么,不定还会发现新用新法,做一味好吃食呢。 “统领”玄灵疑惑地闪着灵眸道,“笛声真的又那样的威力么?竟落一场桂花雨?” 萧宇吟吟一笑,故意逗她道,“你不是看到了么?” “哦”玄灵哼道,“原来真的可以”。 萧宇掩唇轻笑,这傻丫头,居然也信。要非内力,怎能催动桂树,又怎能落下桂花呢? “这个给你”萧宇从袖中取出竹笛道,且当是一个信物吧。 “真的?” “自然是真的” “谢谢统领” 玄灵接下竹笛,喜上眉梢,细细拿在手中,不舍释手。 “回去吧,起风了”天色变了些,又起风了,萧宇穿的少些,却道是有些冷了,便催促着回去了。 “嗯” “统领不是有伤么?怎的……”会如此精神? “嗯……可能是好了” “有那么快?” “有” “真的?” “自然是真的” …… 第031章 云泥之别 那日午后,萧宇便藉口身子已好了大半,毋须这的多人侍候着,遣桂清殿的那三个小丫头回皇后宫里做事,独留玄灵一个便好,聊以为伴,送些吃食,照料他便可。其中私心,实是太过于显然了。 三个小丫头也甚是识趣,彼彼对望一眼,含笑的眉眼递着心语,不能搅了好事不是,行礼退离。回禀了谢湘菡,回凝云宫去当原来的差事了。 谢湘菡闻了回禀,嗤然而笑,这孩子倒是狭直,也不知道避嫌些。忖量些时候,谢湘菡轻蹙起了俏眉,这一段缘分也是难得,只是,不知丫头有无那个福分。那丫头从小便是跟着她的,是她看着长起来的,虽是主仆,她却早已将其当成她的姊妹,情谊甚笃。本想着丫头到了年岁便寻了良家嫁做人妇,相夫教子,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便罢了。一个普通的女子,在这浊世间能平淡安然度过一生,也是难得福幸。只是如今……虽说这件事是她一手促就的,本是好意,想着成就一份好姻缘。终了,是何样的结局,谢湘菡不知,也不敢去想。 皇宫内帏,情爱二字,不过虚浮,不过可笑。得一真心人,白首不分离,多少女子所愿,所争,终了,不过凄然终身罢了,徒留嗟叹。 门不相仗,户不当对,一为王爷之子,皇上信宠;一为无名之氏,微贱丫头。这等云泥之别,又有几人可以不顾桎楛,安自跨过;又有几人能全然不蒂不嫉,只是由衷祝愿。 …… 木犀宫,桂清殿。 几日来,萧宇倒是自在,日子度的颇是洒脱,润泽。 整日吃着玄灵送饭来的餐食,拉着玄灵去桂宫近处赏景游乐,谈笑晏晏地给玄灵讲些宫内外的新奇之事…… 玄灵庆幸万分,她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如此,足以。 只是做他身边的侍俾;只是看他吃着她做的膳食;只是做那个能给他解闷的人;只是静静地在他身旁望着他,守着他,像是守着她的一方天,似是守着她不长的一生一世…… 她所求的不多。 只要那柔情似水的眼眸能为她停顿一瞬,只是那沉稳澄净的音调会轻唤她的名字,只是那驱寒融冰的面容能为她展一笑颜。 这些,她已得了,便也无悔了,只是静静地守着他便好。命运待她不薄,她何其幸运,遇上如斯男子,也不枉在这世上走过一遭。 “傻丫头,想甚呢?”萧宇瞧着身旁失神呆怔的丫头,食指微曲,轻滑了一下玄灵凝脂如玉的额头。 玄灵猛然回过神来,圆圆的脸蛋上晕了一层浅淡的脂粉色,忙忙道:“无事,无事,玄灵没想甚么”,又想着将将那亲昵十分的动作,脸蛋却是愈发烫了些,玄灵偏过头以衣袖遮了面,不让萧宇瞧见她那灼烫的脸颊。 萧宇稍许楞了一下似是了然了什么,更是来了兴趣,左右顾盼,要去瞧那丫头要去遮藏的面颊。 “害羞了?”疑问的话语,却是肯定的语气。 “统领”玄灵难耐羞慌,娇嗔了一句,迈着细碎急密的步子跑出去殿去了。 萧宇正要追出去,还未出得殿门就被一人拦下了。是一个身着深红袍子的内侍,十一二岁的样子,青稚的面庞,想是无意撞到了萧宇,有些慌乱,但也只是一瞬,就恢复了神色,屈膝恭敬道:“小青子冲撞了统领,请统领责罚”。 萧宇眉宇轻蹙,轻轻抬手,“无事,下回小心着就好”。流转的英眸轻扫一下那内侍,才觉熟悉,仔细一想,这不是祈泰殿的人么?皇上殿里的人,怪不得如此熟悉。“你是?”萧宇问道,莫不是皇上找他有事? “统领,皇上传您即刻过去呢” 果真如他所想,只是,这时传他所为何事?难不成皇上知他佯作缓病,闲于桂宫,不理军务,是要问责了?萧宇再望一眼这木犀宫,这一去,怕是再回不了这清闲僻静的心往之地了,心里难免惦念。还有,玄灵,也不知再见是何夕?再齐游是何时?…… 萧宇轻叹一声,迈步出去,小青子也起身跟在身后。 祈泰殿空旷的院子里又添了一抹色彩。 院中廊前新移植了几丛矮生凤仙,片片嫩绿舒展张扬,簇簇雪白点缀其间,素洁纯雅,脱凡出尘。 萧纪立于廊前,观赏着这几丛移来新贵,左臂曲着顿在身侧,拇指轻轻摩挲着食指,唇角浮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刘全执着拂子,候在一旁也瞧着那团团雪白,眸中一片清亮,心中飘过几多不安的轻云。 殿外侍卫来报,“皇上,统领来了”。 萧纪并未回眼,眸光停留在一瓣染了黑杂之色的雪白上,心微沉了一下,淡然道,“让他进来”。 侍卫下去传话了,萧纪招招手,刘全移至近前,“去把那东西拿过来”。 “是” 刘全一躬身,去了内殿了。 小青子领了萧宇到殿门外,与那外侍说了一语就下去了。 萧宇得了通传,紧步进来了,仍是不知皇上传他过来所为何事,心中像是揣着一只兔子,惶惑不安。 “萧宇拜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万福安康”萧宇跪倒行礼,因不知何事,行事不免规矩些。 萧纪回过身来,上下打量了萧宇一番,瞧着萧宇的小心谨慎,反道来了心趣,故意揶揄道:“这不是萧统领么?真是好些日子未见了,萧统领可否安好啊?” 饶是清淡的语气,饶是打趣的语句,那迫人的气压,话语里的怪责之意,还是让萧宇有些心慌。 “臣一切安好”萧宇俯身答道,心中暗自想着该如何应对,才能让那刑罚轻些。虽是佯装病着,却也不想真“病”了。 萧纪轻笑一声,停下左手上的动作,袍袖轻轻甩下,道:“安好便好,否则朕便真要上门请访了”。 “呃……”萧宇伏低身子,一瞬虚汗染上了身,恭声道:“萧宇不敢”。 “起来吧” “谢皇上” 萧宇一抚额上虚汗,暗自庆幸皇上不再追究此事了。 却不知,萧纪叫他而来并非因为此事,而是他事需要萧宇一个合理的解释。 第032章 项庄舞剑 萧纪复又侧眼瞥着那一瓣落了污点的雪白,轻眯双眸,似是自语道:“再是素洁的灵魂,终是会染上杂色的吧”。 萧宇闻言微愣,眸光闪了闪,顺目望去,也瞧见了那一瓣花。轻蹙眉心,移了一步,蹲下身子,捡出怀中帛巾拭掉了瓣上污点,欣然回首道:“不过是泥污而已揩掉就好,皇上不必因此伤怀”。 萧纪轻哼道:“花上泥污好拭,若是人心落了污如何能拭?” 萧宇起了身立在身侧,不知皇上今日为何净说些他听不懂的。“皇上可是有心事?”萧宇小心问道。 萧纪沉吟许久,默然未语。萧宇不得回复,又问一语,“不知皇上传萧宇过来所为何事?”。 萧纪徐缓地踱了几步,淡淡开口道:“几日前,小皇叔进了宫一趟”。 “始英王?”萧宇微惊道,望见萧纪眼里肯定神色又道:“不知始英王进宫所为何事?” “献宝” “献宝?”萧宇闻言又是一惊,惊的不是举动,而是他的意图。自先皇崩逝,皇上继承大统以来,就极少见过这位传闻中的小皇爷,这番又是为何而来?竟又是照仿先帝所在之时,献宝求护么?怕不是如此简单。 “不错”瞧着萧宇的反应倒是与他一般无二,萧纪不觉松了气,面色缓和了不少,再道:“是为进献华仪剑而来”。 “华仪剑?”萧宇讶然失声,今日皇上所言怎的一句一惊,“莫不是皇上极是瞻仰的那位剑士韩华的佩剑?” “是” “真货?”也难怪萧宇怀疑这华仪剑的真假。有关韩华的传闻已经过去近百年了,这个时候又浮出这华仪剑,几分真几分假,尚有待考证。 萧纪轻招手,刘全便奉着那个深赤色精雕桃木锦盒过来了。萧纪眼神微抬,萧宇便打开锦盒,取出了那把华仪剑。萧宇小心翼翼地端着剑,细细端详一番,纹路精巧,流苏玉珠,剑柄短粗,剑鞘细长,磨损染尘,已不复当年色彩;拔剑出鞘,剑身上篆体刻着“华仪”二字,剑老人殁,即使依旧锋利,却已无了那般风采,只因失了主,便没了灵,掉了魄。江湖人大多想一睹此剑,一得此剑,私心以为有了这剑便真能如传闻一般,获那浮名。殊不知,名不在剑,而在人。这把剑,没了韩华,或许只是破铜烂铁罢了。萧宇怔怔地看着,微微叹气,拉剑入鞘,将它放回原处,合上锦盒轻道:“萧宇看不出有假”。 萧纪轻轻摆手,刘全便退下去了。 萧宇还是怔怔的模样,思绪还浸在华仪剑身上。“在想甚?”萧纪轻问。“无事”萧宇回神应道,微顿一下道,“是否真假,皇上该比萧宇更了然”无头脑地来了一句。 “想是真的,小皇叔万没有送朕个赝品的必要”萧纪轻哼一声道,面上没了笑意。 “那倒是,谁愿进宝不成反背上个欺君的罪名”萧宇尚未回神,不作思考便脱口而出,倒忘了他身边站的人就是当今皇上。忽而,瞥见萧纪微变的神色,才知一时失了言,暗自压下了道罪的话,硬生生地转了话头,“始英王真的只是为了献剑?” 萧纪淡了神色,轻轻一笑道:“怕是项庄舞剑”。 “那沛公是谁?”萧宇问。不知为何,眉睫一跳,一丝不安的情绪爬上心头,攫住了那根跳动着的心弦。 萧纪并不言语,只是直直地盯着萧宇,深潭一般的幽邃,寒冰一般的冷冽。那眸光似是冻住了萧宇,让他动弹不得,寒到彻骨。这刻,恍然大悟,为何着人传他过来?为何不计延缓兵务之过?为何那般说?“花上泥污好拭,若是人心落了污如何能拭?”却不知,那人说的便是他吧?心泛过一丝苦楚,酸涩冲鼻,自嘲地笑笑。可……他何曾做过甚么?皇上不会不知吧,一个被困于股掌之间的人能做甚么? 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紧握,咬牙道:“皇上……不是说臣吧?” “除了这华仪剑,萧英独独提了你”萧纪的眸子里依旧阴冷的厉害,没有丝毫缓和的迹象。 萧宇闻言,身子不自觉晃了晃,扑通跪倒道:“萧宇并不识得始英王,何谈深交”。 “如何证实?”萧纪冷声道。 “萧宇……”一时无了话,证实?本就是不实之言,疑心所云,又何以证明? “说”萧纪厉声喝道,眸子里似是在喷着火。 萧宇沉首,死死地咬住了下唇,齿间尝到腥甜的味道,咬牙挤出一句,“萧宇无话可说”。 “抬起头来”萧纪喝道,萧宇闻言抬首迎上萧纪的眸子,眸里一片澄澈。皇上您不是素来识人吗?那您就看看,仔细地看看,萧宇有无二心?有无不忠?有无不义?…… 萧纪眸里精光一闪,面色有些复杂,恨言:“朕道你有便有,不由你狡辩”。萧宇怔了一瞬,垂了眸子,脑里浮出一个无由的想法,不得证实。“不知始英王是如何提的萧宇?还请皇上给萧宇一个解释的机会” 萧纪冷笑一声道:“几年不见,小皇叔对你倒是比对朕更上心些,不问其它,便只打问你的情况。不识?朕看是熟络万分,来往不浅吧?” “萧宇着实不熟始英王,至于始英王为何熟识萧宇……那便是因萧宇是皇上的护卫,常随身边罢了” “不熟?”萧纪长笑道,“你是在跟朕玩文面把戏么?” “萧宇所言句句为实”无可解释,便只能搬出这一句以对其答。 “好好好”萧纪一连道好,“好个句句为实”“朕奈何不得你”。 “刘全” 刘全闻言慌忙过来,刚才对话,他多少也听到了些,虽说他一直是向着皇上的,只是这次也不免为萧宇抱不平。统领从小居于宫中,不出皇城又怎能交于始英王?始英王的为人,统领定然不耻,又如何会深交?统领得皇上教养,只留一片痴忠,要说统领会背叛皇上,刘全是打死也不会信的。可这皇上,怎么就不明白呢? “延耽军务,仗责五十”萧纪丢下一句,甩袖离去。 “萧宇领命” 刘全忙忙扶起萧宇,掸着手里拂尘,良久不言,踌躇再三,才道:“老奴替您去求求皇上吧?” “不必了,多谢刘公公”延耽军务不过是个藉口罢了,皇上是疑他有异心只是无有证据,才借此煞威灭心,又怎会因人求情而免了责罚呢,怕是还会给那求情之人惹来祸端。想到这,萧宇又叮嘱一遍,要刘全万万不要为他求情,以免招致灾祸。 如若真是他所想的那样,便如了皇上的意吧。 第033章 风雨欲起 皇城西郊,穆王府。 暮色西沉,残阳如血;院落空空,枯风萧萧。 西院客房,萧宇跪坐在侧堂几案前,随意翻着案上竹简。 仿若脂玉的额角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恍若秋水的眸子微微闪着,视线虽是落在竹简上,却看不出焦距。看了一会,眉宇便锁了起来,无心读阅,索性卷了竹简顺势扔在案上。眸子张合几下,有些疲累了。 脑中浮过穆吉对他说的话。“大公子,您让我查的事都查过了,那几日并未发生甚事,小贩的事也与小王爷所说一致,并无异常之事发生”萧宇自是不信那事会这样简单,只是他相信穆吉不至虚谎,既然穆吉都不查事实,想是更不简单了,他决定亲自调查此事。 “大哥” 萧宇恍然抬首,一道白色的身影已然飘进了侧堂,殷殷眸光,欣然神色,于他身边坐着。 看着身旁人儿,萧宇脑中烦恼一扫而净,眉宇疏开,展了笑颜,道:“作甚去了?怎不在府里?” 穆归羽抓起茶壶,斟茶,奉于萧宇,一张小脸皱成一团道:“归羽在府时也不见大哥过来,就一刻离府大哥便被大哥抓个正着,要怪只能怪大哥来的不是时候”。 萧宇轻呷春前乌茶,舌尖尝到苦涩,剑眉轻皱。茶香四溢,盈满居室,却是涩涩难咽,胃里泛酸。听到最后一句,萧宇忍不住喷了出来,又呛得咳了几声,“时……时候,那甚才是时候?……” 穆归羽拿出绢巾擦了擦,闷闷地扔远了茶壶,“大哥是喝不惯这个吧?”语毕,神色复杂,垂目不言。 这本也是实言,自小是在宫里长大的,吃食茶水自然是上等的,食的饮的皆是上品,惯得嘴也刁了些,一般茶品是看不上眼的。可见穆归羽那模样,萧宇掩下心里想法,抚慰道:“很好,很好”。 穆归羽扬目,眸眼最深处有了那么一丝欣然,“明日归羽让吉叔换了大哥房里的茶”话是那般说,他自然不会傻到真相信那安抚他的话语。 “不用,这个挺好”似是为了证实他的话,萧宇伸臂捞了茶壶斟了一杯径自饮下,强忍着口中苦涩对着穆归羽笑。瞧着穆归羽紧皱的眉头,难以置信的神色,萧宇又要再喝一杯,却被穆归羽半道截了茶壶,“够了”紫砂壶跌到地上,一地碎片。 “败家”萧宇嗔一句,却没怪责穆归羽的不敬。 “这家早已败完了,也不差这个” 穆归羽暗暗咕哝一句,只是一语,只是一瞬,就肃了面容,恭了回语,“归羽知错”,起身过去,蹲下身子,捡净了碎片。 萧宇看的震惊,一时竟也忘了去阻穆归羽,只看着穆归羽处理好了碎片立好后结巴而语:“你……你……归羽……”突然停顿,良久不言,“你是小王爷”长长的叹息,说出口的只有这一句。 穆归羽先是一滞,旋即省了神,一丝冷笑转瞬即逝,诚挚脸道:“小王爷不能这样么?归羽便不是那小王爷”。 “胡闹”萧宇闻言愠怒,猛一拍几案,震落了几卷书简,扬起粒粒灰尘。“是”穆归羽垂手沉首,淡淡道。“是?”音调提升,几乎是同时,几案又遭一下重击,乌漆茶盏滚落几案。“是”穆归羽又道,微顿,“是,归羽知错”,仍是那句话,恭敬的挑不出任何毛病,可萧宇看的出,那是无声的抵抗。 “今日出去作甚了?”萧宇突然道,穆归羽很明显地滞了片刻,没预料到萧宇突然会问这个。“后山玩乐”“你倒是有闲心”“书读到哪儿了?”萧宇瞪他一眼,继续问。 穆归羽抬首,对上萧宇的眸子,面上尽是疑惑之色,前言不搭后语,这是甚么问法?等不到回复,萧宇沉声又问:“没听到?书读到哪儿了?”“归羽不知”穆归羽答。 “不知?”萧宇失声道,“怎么个不知?”。 “只是幼时识过几字,不曾读书” “父……穆王爷就没给你请过夫子?” “请……请过”穆归羽复又低首,瞥见萧宇并不好看的脸色,声音愈来愈低,“只……只是被归羽气走了,后来……便无人敢当归羽的先生了,功课也就耽误下了……”偷瞟一眼萧宇,心内直跳,吞咽一下才道:“大哥……别……发怒” “荒唐、荒唐,真是荒唐”萧宇冷笑道,他倒是忘了穆家小王爷‘混世废材’的名号。穆青云,威风凛凛的镇南大将军,为人传唱的滇西王爷,一世英名,却有个无用的儿子,朽木难雕,颇的不成器。萧宇自是不会放任他败了穆氏一族的荣兴,他要穆归羽做那个人,那个接替穆青云的穆家家主,承袭滇西侯爵,镇守大梁南境,兴振穆府往昔辉煌。既然他不再是穆家人,不能是再是那人,他便退居幕后,尽心辅佐穆归羽,让穆归羽成为那个人,青云剑,流云氅,银龙驹,一军统帅,傲视群雄,疾驰疆场,血性男儿。 “明日起,每日寅时就去文心斋习书,礼乐文史,兵法经略,都须习得”“过几日我便教你习武,怜你身子弱些我会慢些教你,只是……太子与你一道学武,要是你连一稚童都不如,可就没了怜惜……” 萧宇还未说完,就被来人打断道:“统领,您快去宫里瞧瞧吧”。 萧宇识得来人,福喜,刘全带的小徒弟。既是福喜,定是刘全差来的。刘全如此急忙差人出宫,定是出了什么大事,萧宇心觉不安,猛然起了身,眼前一阵昏黑,冷汗砸下,险些跌倒,穆归羽眼疾手快一步跨过去扶住了,“可是出事了?”萧宇缓过眩晕忡忡问。 “奴才也不清楚详具,师傅让奴才过来请您,说是事关宿护卫,皇上动了怒好像要砍了宿护卫的头……”福喜只是被遣来报信的,刘全只说要他赶紧去请萧统领,宿云恐有性命之攸。福喜匆匆奔来王府,路上胡思乱想一番,也没能想明白,便只是依葫芦画瓢,原本原地传了话。 “我跟你去”萧宇说着就要出去,一只手拉住了他,回首瞧穆归羽像是要说什么,“你先下去,我随后就来”。 福喜退出去,穆归羽径直发问,“大哥您身上是不是有伤?”“无事”萧宇摆手道,前日的廷仗重了,比以往都重,不知是否是皇上特意照顾的。“他打的”肯定的语气,除了皇帝谁还能打的了大哥?萧宇沉了脸色,呵斥道:“胡说甚么,如此不敬君王,是要我也赏你一顿刑仗么?” “不必”“……大哥您不能去”穆归羽跳到前面挡住萧宇,不肯让他出去。 “胡闹!让开!”萧宇蹙眉,轻吼一句。“不让!”穆归羽坚决,寸步不让,“他已将您打成这样了,您还去干甚么,为一奴才求情让他牵连到您么?”凌厉的一掌煽在穆归羽颊上,力道之重,直煽的穆归羽跌倒在地,血沫飞溅。萧宇恨骂:“皇上是君,你是臣,不忠不敬,全无道统。宿云于你有救命之恩,你就那般说他,负义忘恩,实乃畜生之言” 萧宇步过穆归羽,跨步离开,“回殿省着去,回来再跟你计较”。 萧宇嘱了穆吉几言,出了府门,望着下人备的快马蹙起了眉宇,微微踌躇,翻身上马,衣带翻飞,风姿绰然,只,面上泛青,冷汗扑落。 “走了”穆吉回府,对西院的少年道。 “出了何事?” “萧英动了” “他终于耐不住了” …… 第034章 春阁遇刺 建康皇城外,乌衣巷内,屋宇林立,楼台间或。 巷内府门,皆是巍峨雄壮,威武庄重,只有一处全然不同。有它,乌衣巷僻静中平添一分热闹,庄重中又添一浪浮。一方朱漆匾额上烙着赤金大字“春阁”,三尺朱门,门庭大开;一层茶楼,香溢满厅;二层客房,闲静隔音;三层阁楼,半悬于空。阁楼外,着红穿绿的女子扭动身姿,甩着绢巾招揽来客。这自然不是一间普通的茶楼,也不只是温柔乡,浮荡之地。只要是经过此处的人,都不免进来看一看,只是目的不尽相同。饮茶的,谈诗的,论世的,自然大多是来沉溺温柔乡的王爷公子哥…… 三层阁楼最大的隔间里,外堂长木榻上斜倚着一人,八字淡眉,鼻若刀锋,唇薄面宽。面上坨着两团酒红,已是微醺。一双桃花眸子半眯着,伸臂揽着左红右绿,“来,来,给王爷我看酒”。 红人捂唇魅惑一笑,葱白嫩指捻着酒壶为王爷倒酒。绿人不甘示弱,娇嗔一声,伏在了王爷胸口。王爷很是怜香惜玉地拍了拍胸口处的人儿,对红人报以爱抚一笑,“好好侍候本王,本王自然不会少了你们的好处”。 “让阎罗爷去侍候你吧”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破窗而入,剑光一闪,直冲着王爷刺过来。剑光寒利让王爷瞬时醒了酒,银色光芒射的他瞳孔骤缩,只看着那剑朝自己刺过来。倏而,灵光乍现,紧紧攥住了呆怔在怀里绿衣女子的手,一拉,完全遮住了自己。就在此时,剑到,直插入绿衣女子身体中。红衣女子受到惊吓,欲夺门而逃,黑影察得,剑鞘砸去,红衣女子应声倒地。王爷趁机扔开了已然毙命的绿衣女子,慌忙逃窜至内堂,以一屏风护体。黑衣人拔了绿衣女子身上之剑,只追了过来,冷笑一声道:“萧英,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你为何杀我?”萧英瞳孔里满是慌迫,久久才捡回声音问了一句。 “天,是老天爷让我来杀你的”黑影以布覆面看不清面上情绪,眸眼里满是狠厉。 萧英闻言,一阵颤栗险些站不稳,怯怯求道:“侠士饶命,你想要甚本王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放过本王一命……”黑影仰天长笑,“萧英,你荒淫无道,穷奢极欲,敛财纳宝,残害无辜,皇帝老儿为他的一己私欲,不肯杀你,今日我便替天行道除了你个败类”语毕,黑影已提剑来刺,萧英慌忙躲闪,不及反应臂上已受了一剑,绸衣划破,鲜血肆流。 “杀了本王,你也难逃皇城”萧英被逼上床榻,四面被围,无处可逃,只得奋力力争,求一线生机。黑影不置可否,提剑直刺。萧英见黑影无动于衷,彻底失了心,认命地闭上眼等剑刃没入胸膛。 “呛啷”一声,一阵寒风拂过,闻见血溅声音,嗅见血腥气味。 空气重归于静,只余下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萧英紧紧阖目,却未察到疼痛,也未感受到冰刃划过身体的寒凉,怔愕不已,两手在身上摸了摸,完好无损。缓然睁眼,就见黑影端挺立着,一柄短刀穿膛而过,不瞑的眼眸里满是不可置信。绕过黑影,萧英瞧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目光呆滞,不移不动,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柄杀了人的短刀。一个念想占攫了少年的大脑,他杀人了,他真的杀人了,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还是用这把师傅留给他护身的短刀杀人。 萧英知是他杀了刺客,心存感激,又见他年纪轻轻,却是当机立断,出手迅捷,不禁赞赏有加。“小兄弟”萧英轻拍一下少年的肩膀,和善地叫道。少年身体一僵,猛然回过神来,松了手,黑影软软倒地。“小兄弟,你叫甚么名字?救命之恩,本王当涌泉相报”少年又是一抖,救命之恩,定当涌泉相报,虽死不惜,他记住了。“不用了”少年皱紧眉头,思量一会,还是翻了黑影的身体,拔了那柄短剑,夹在腋下衣料抹了刃上血迹,插回腰间。少年转身欲走,萧英不免又问:“少侠是何姓名,告知本王总可吧!不能让本王连救命恩人名姓都不知吧,可是荒唐了”。“辛奴”少年回道,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辛奴自不会忘记自己的名姓的”。 实是等不住少年,窗外人也是急了,飞身进来,捞了少年便走。 萧英瞧见来人身影,轻笑道:“本王当是谁?原来是宿护卫降驾春阁,救鄙王一命。宿护卫救命之恩,鄙王定上报皇上,好好嘉奖宿护卫一番”。 宿云脚下一软,险些跌下楼去,右手摸面,面巾依在,他又是如何认得他的。“王爷认错人了”宿云变声道一句,也不管萧英回应,飞身离去。 宿云离去,萧英冷笑一声,眼里闪过一丝狠戾。缓步行去,蹬靴用力踢了踢地上刺客,嘲讽地骂一句,“真以为本王那般容易被你刺杀,还真是高估了自己”。 离了乌衣巷,宿云经东直门穿过巷道入宫。巷道悠长,思绪纷杂。自萧英无由入宫进宝后,皇上便起了疑心,要他派人跟踪追查萧英,且看他是否真如传闻所言,闲待府苑,饮酒作乐,长宿青阁。几日查访下来,倒真是无甚可疑,除了待在府苑青阁,出门去也只是留连些烟柳之地,便是这建康第一奇阁,春阁。何奇?其一,乌衣巷内多是王公贵侯的府邸宅院,独独有个另类的存在,便是这青阁。其二,春阁是为一夜兴起,旦暮之间,平添了这一座楼阁。其三,春阁之内,营生俱多,茶楼,驿馆,妓院只是明白的生意。私下里颇多营生,颇多私路,大多是翻不到台面上的生意。其四,经营春阁的人,来往于春阁的客,身份不查,意图不明。春阁建立已是二十余载,两任帝王也多次派人查访,每次都是无功而返。不是说,春阁是铜墙铁壁,不得攻破;而是内疏外松,谁人都能进的去,一般也可出的来。只是二层一阁,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与人完全开放,明了清晰。多少人明察暗访,都是不得奥门。也是因此,春阁倒是更神秘了些,大都是慕名而来,客源不断,生意隆兴。 第035章 心中抉择 枉费一番劳辛,不得实果,却是漏了身份,宿云自觉死罪,不得饶恕。只是,少年所做倒也无错,要是真让那黑衣人刺杀了萧英,他更是吃不了兜着走。一来萧英身份尊贵特殊,若是被他守着丢了性命,不仅他难辞其咎,整个云凃都会被牵罪。二来,若是萧英真有可诛之心,那他培植的实力自然不小,萧英活着,尚可顺藤摸瓜,有逆转之势。若是萧英被杀,那便彻底断了这条线,无从查起才更危险。群龙无首,做事便不按计划而来,乱刀砍死会武人,无章法作案,才更具威胁。 甬道无限蔓延,像是怎么也走不到头,正如宿云的心,不知前路,无所归向。心中权衡,欺君?还是灭亲? 宿云束发之时,被他的师傅,也是那时云凃的领头溪棋指派去保护韶年时的萧纪,并告诫他“一生只侍一主”。这是云凃的规矩,万事皆由命,你跟了那个主子,便要与他荣辱与共,忠心护主,不有二心。宿云很幸运,护的是太子,保的是皇上,荣尽享,辱不遇。皇上也并未亏待过他,待他宽和,于他荣权,最难得,是毫不存疑的信任。有主如此,夫复何求。 可这少年,却是他的徒弟,唯一的徒弟。他救他,教他,对他委以重任,只是从不让他手里沾惹上血污,清白干净。只这一次,本想让他出宫历练,以便将来能挑起大梁,却没想到出了这事,虽不能说他做错了,但也坏了事,饶恕不得。要是实报,皇上怕是不会饶过少年;要是瞒哄,宿云难安其心。 不,少年他不能不救,已经存了一份悔憾了,他不能再让那事发生一次。即使这次,会赌上他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 “启儿”宿云突然停下步子,回转过身道。宿启一直怔怔地跟在宿云身后,不知想着些什么,冷不防撞到宿云身上,额头磕在宿云腰间佩戴的宝剑上,迅速红肿了一块,眼眶里蓄满了水珠。宿启不敢呼痛,退开一步站好才道:“师傅”。 “今日的事怎么解释?”宿云提先发问,至少要知道少年被问会说什么。宿启以为师傅是怪责他杀了人,“扑”一声跪在地上,“启儿知错,请师傅责罚”。“要是皇上问你,你也这样回复么?”宿云语气厉了些,要是如此回复,不是不打自招了么,我还怎么斡旋求情。“启儿不该违背师命,自作主张杀了刺客,引了王爷怀疑,坏了皇上的事。宿启知罪,师傅莫恼,将徒儿送交皇上处置便可”宿启叩头道,径直将罪名揽到了自己身上,他不愚傻,知道这几语意味着什么,只是不愿牵连师傅。 “蠢货”宿云暗骂一句,而后词严厉色道:“是我要你去杀了刺客,可记住了?”宿启怔怔抬首,师傅的面色从未如此肃严过,颔首,坚决的声音飘出,“宿启恕难从命”,宿启在心里暗道:“师傅,任何事启儿都听您的,除了这件事” “你想死么?”宿云气得咬牙,低声骂道。 “师傅您蓄意瞒哄,包庇下属,这份欺君之罪,宿启不敢同领”宿启抬首,眉眼里满是嘲讽之色。 宿云被徒弟嘲弄的神色气得涨红了脸,反手一掌劈下,切齿而语:“浑账”。 宿启身子偏倒,顺着掌风的方向喷出一口血,急咳了两声。宿启明白,他触了师傅的禁脔。师傅寡言少语,性格却很温和,极少动怒,又何提动手。今日是破了两戒了,只是不曾想过,让他破戒的人却是他这个平素最疼爱的徒弟,宿启不由苦笑,还真是可笑,好笑。师傅,辛奴这个畜生已然害过您一次了,宿启决不能再害您了。宿启以手撑地,慢慢跪好,垂目不语,心中却是坚定,今日,不管怎样,他都是不会妥协的。宿启等着,等着师傅的下一道指令,是容许他去认罪,还是将他就地正法了。 他等来的只有两个字,“掌嘴”,冷冷的语气,那不是师傅的,师傅绝不会说出那种话的。 宿启抬首,问询的眼神看向宿云,这次他听清了,也看清了,那的确是师傅所说。“掌嘴,没听到吗?想明白该如何讲了再停手” 宿启笑了,那么狠厉的语气只是叫他妥协,只是想保护他么?可是宿启不能,不能那么任性,不能牵连您,即使让您怪我,恨我,也不能。君王怒不是谁都能承得起的,您更承不起,若是被皇上知道他最信任的人对他瞒哄欺骗,阳奉阴违,您还能如何立世。宿启抬首,左右开弓,毫不留力地朝颊上甩去——面上红肿透亮,高高隆起。宿云掴的那一掌很重,现已破了皮,嗒嗒地滴着血——宿云竖眉紧攒,又是一掌呼上另半边面颊,漫不经心地道:“拍蚊子呢,重点打”。 一掌下去,少年莫名的委屈,他明明一点都没偷懒,师傅却还冤枉他,颊上是撕裂一般的痛,心中涌着酸涩的感觉,直达鼻间,直冲眼里。金豆豆一滴滴掉下来,少年像是发泄般地掌着嘴—— 瞧着少年的模样,宿云真是无奈至极,暗道:自己犟的不行,反倒怪起我来了。“停手” “啪”少年补了一掌,嘶嘶的吸冷气。 “说话” “树——”宿启没错,面颊肿胀滴血,话语冲不出口。 宿云的冰山脸缓和了许多,道:“树——树怎么了?”“树——气——”少年努力了好久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一出口就变了意思。宿云闭合几下眸子,“树生气了?你是想说你生师傅的气了是吧?”“木——”少年急忙摆头,暗恨自己的嘴不争气,心里一急,又掉了两滴金豆豆。“哦!木头也生气了——”宿云恍然大悟道,“行,我知道了”。 “宿护卫”一个身穿青黑袍子的外侍跑了过来,站定后,还是粗粗喘着气,缓和了些才道:“可找到您了——皇上传您即刻过去”。 “好,我知道了”宿云在心底冷笑一声,消息传的这般快么,王爷啊,您还真是高看了宿云,把宿云当个人物了。不过也好,要处理的早就处理好了,该解决的迟早得解决。 “还有这个小兄弟——皇上指名要见他”侍卫瞟一眼地上跪着的宿启,瞧着跟王爷描述的人差不多,该是他了吧。 第036章 以退为进 宿云面无表情的脸上扯出一丝笑道,“知道了,你前面走”。 宿云扯了少年的后领提了起来,耳畔轻语道:“不许轻举妄动,否则师傅饶不了你”。少年刚想反驳,却再也发不出声了,心下愕然,眼神去问师傅,宿云淡淡一笑,低声道:“委屈你了”。少年猛然反应过来,师傅为何要他“掌嘴”,是让他闭嘴,彻底的闭嘴。打的这般恨也只是让他的“闭嘴”有一个合理的理由罢了。师傅,您何时也用这迂腐蠢笨的法子了?少年奋力挣扎,宿云在耳侧低语一句,“别逼我让你全身动弹不得”。少年安静,乖巧颔首,随在宿云身后进了宫。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宿启想起王爷说过的话。救命之恩,便以命相抵吧,宿启对自己说道。 怡和宫,宣太殿。 萧英早已离了大殿,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那个小护卫是如何救他于剑下的,不吝言辞大加赞赏宿云治管下属有方,万般叩谢皇恩宥他一命,献了些宝物,一表忠心。目的达到,便措辞受了惊吓回府歇着去了。 宿云领着宿启进去,跪倒行礼。 萧纪摆手叫他起身,屏退殿内杂人,道:“宿护卫今日是大出风头啊?”宿云惶恐,又是跪倒道:“属下不敢”。萧纪不去理会他的惶恐,又问:“你的那个小护卫呢?总该让朕见一见吧!救了朕的小皇叔,朕是该当面感谢他呢!”宿云一拉身后人,低声道:“快拜见皇上”。宿启惶然跪倒叩首,却说不出一句话。萧纪眉心轻蹙,“为何不言语?”宿云赶紧接言,“小奴才搞砸了皇上的差事,被属下轻责了几下,不便说话”。萧纪恨瞪宿云一眼,将视线落在宿启身上,“抬起首来让朕瞧瞧”。 宿启沉首不抬,一张脸肿的跟猪头似的怎好意思抬首?宿云听不见动静,斜瞥一眼,才瞧见扭捏的宿启,一掌拍过去,低声吼道:“抬起来,听不懂话么?”宿启吃痛,乖乖抬首。萧纪瞧见,也是惊了一跳,那张脸上哪还有半分好的地方,於肿滴血。 “宿云”萧纪怒喝一声。 “属下在” “你就是这样管教下属的?” “皇上以为惩的不够重么?”“宿启,掌嘴”宿云又命令道。 宿启抬手,轻轻瑟缩,有些下不去手。“住手”萧纪喝道,“朕在这里哪轮到你下指令” “是,属下遵命” “他犯了何错?你将他打成这样?”萧纪问道。“回皇上,属下派他去盯着王爷,几日来一无所获。今日,属下亲去,不想撞见一黑衣人欲刺杀王爷,属下瞧着情势危急便要他去解决了刺客。宿启手下狠厉,没留下活口,断了线索,查不得事实,属下才严惩于他”宿云将准备好的说辞娓娓道出。 以退为进。表面听着是怪责宿启之语,实则早已将责任揽到了他身上。 “你为何不去擒拿刺客?”萧纪问道。 “王爷识得属下,属下不敢贸然行动” “如此小皇叔又是怎么认出你们的身份的?可是你这位下属泄露了什么?”萧纪再问。 “是——是属下!属下等不住宿启出来便潜身进去带了他出来,却不慎被王爷识出了身份”宿云有些心虚道,这确是他未料到的,堂堂一个不理朝务的王爷,怎么就识得他一个“影子”式的人物呢?莫不是自己太招摇了些?这宫里大半的人也都识得他,看来,作为一个影子,他确是不合格。宿云想想,狡辩一语,“属下是遮了面巾的”言下之意,无心之过。 萧纪听完,面上挤出几分笑意,“宿启?——”宿云颔首。“宿启,你先且下去,云凃的规矩朕也不便干涉,你家主子要怎么处罚你,便看你的运气了,去歇着吧”宿启恭敬叩首,眼神瞥向宿云,深深受了宿云一记眼刀,宿启敛目退下。 宿启刚至殿外,“朕就是让你这样‘保护’王爷的?”隔着一道门,宿启都能感受到皇上的盛怒。又听到茶碗落地的声音,还有师傅恭肃的认罪声:“奴才该死,皇上息怒”。 不知怎的,宿云的“奴才”二字,让宿启心里猛然抽痛。师傅,您心里定是愧责难耐吧?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犯了心中的忌讳,瞒哄皇上,为这人开罪。因为有愧,才自降身份,如此卑怜。胸膛处一阵阵抽痛,宿启有些受不住,疾步离了去。 “说吧”两道血迹顺着宿云额角缓缓流下,遮住了半边面颊。许是血迹有些刺目,萧纪的怒火减了些,长吁口气道。 “奴才无话可说——”顿了顿,还是解释了,“奴才有负皇上所托,王爷已经察觉了我们对他的监视,以后更是难觅踪迹了。王爷察觉到皇上对他的不信任,怕是——更促反心。如若王爷真如我们所想那般,经过此番,想必会加快动作。奴才愚蠢,一时失察,才将皇上置于如此被动境地,万死难辞其究,烦请皇上降罪” 萧纪冷笑一声,缓慢开口:“降罪?降你何罪?监视不当?保护不力?还是——欺瞒于朕?” 宿云耳边响起一声巨雷,顷刻之间,将他炸的粉碎。宿云惨笑一声,自不量力,在皇上面上耍心机他果然是嫩了些。“奴才只求一死,请皇上成全”缥缈的像是天边之语,恍惚残破。 师傅说,一心不事二主;师傅说,要与主子荣誉与共;师傅说,要对主子赤诚相待,不得藏有私心;师傅说,做了影卫,一心便只能有主子一人。即使是亲生爹娘,要是对主子有威胁,也要斩草除根;师傅说——影子,就是要与主子同心同德,如若主子对影子有了疑心,影子也就该消失了,彻底的消失。师傅是如何消失的呢? 先帝生性多疑,只因师傅多嘴给获流放罪的三皇子求了一句情,先帝便疑心师傅勾结皇子,居心不良。师傅知道后,惨笑一声道:“云儿,切莫多言!保命用的!”,拔剑自刎,魂断乐宫。影子便是影子,只能在暗处,不到明处。既然到了明处,他便没了本来的作用,也该消失了。只是,自云凃成立,历经四朝帝王,影卫赐死,都是因主生疑,才枉送了性命。可他,可是第一个因欺主叛主而死的人,倒真是可笑,又可悲。 第037章 情牵过往 萧纪根本不理会他,叫刘全进来,研磨侍候,朱批折子。 一个时辰过去,刘全轻声提醒道:“皇上,一个时辰了,可要歇息下?”萧纪看完最后一本折子,置好朱笔。颈椎酸痛,覆手摁捏。 刘全搭好拂尘,指法灵活地给萧纪揉捏着,心中酝酿着该如何开口。“想说甚便说吧”萧纪觉察到了刘全手下的犹豫扭捏问道。他自然也知道刘全要说什么,既然想说便说吧,萧纪倒也不想拦着。一局棋,牵涉了多少人,来人不齐全,怎能随意结束这盘棋。 “他——一个时辰了——”刘全的意思很明显,宿云已伏跪在那儿一个时辰了,皇上您就发句话吧。 是杀是剐,总得给句话,这般晾着又算是怎么回事。 萧纪瞥一眼那已有些抖的身体,淡淡道:“一具尸体罢了,会疲还是会痛?”宿云身体猛地一抽,额头触在地上,一阵闷哼。皇上,奴才跟了您这么多几年,您就不能给奴才个痛快吗?非要这样没脸的折辱一番才肯让奴才死么?也罢也罢!总是他不忠在前,皇上又何必有义?还有甚么怜惜可讲—— 刘全闻言也不再劝,只是徒劳罢了,何必多费口舌。 又是三个时辰,地上的人抖得像是风中的叶子,一滩水逐渐在身下化开。萧纪视若无睹,刘全静默不语,只是侍立在一旁,看着萧纪批阅奏折,翻读萧英送来的几本古书。 这个小皇叔,倒是对人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所送之物,都是他痴好之物。不知,从何而得? “萧宇在殿外求见皇上” 萧宇快马扬鞭终于赶了过来,扑倒在殿外求见。萧纪闻言轻笑,似是自语,又似是对刘全道,“今日倒真是热闹得很”刘全心下一抽,皇上莫不是知道统领是他叫人请来的吧?“皇上”萧纪伸手阻了他的话语,“传他进来”。 萧宇进殿就看到了一旁的宿云,微微吃惊后复了神色,“萧宇参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 如此周到的礼数,恭敬的请安,嗯,便是又要求他了。“平身”萧宇道。 “谢皇上”萧宇起身,再看一眼宿云,望向刘全,想在刘全那儿得到些讯息。刘全只是低着首,不敢去说什么,莫再牵连到他身上了。萧宇颓丧地收回眸子,思忖着。思忖一番也无甚结果,毕竟他了解到的信息实在有限,全靠揣测,又怎得真相。思来想去,不如直接发问,“皇上,宿护卫可是犯了甚么过错?” “你是来质问朕的?”萧纪笑道,只是那笑却不怎么和善。“萧宇不敢”“想知道自己去问他”萧纪甩手不答,继续翻书。 “喂!你——”这是他一贯的称呼,从不呼名道姓,倒像是宿云无名无姓似的。 “——奴才身犯死罪,全有皇上处置,统领就不必问了,不必沾惹奴才的晦气——” 瘖哑的声音飘入在场所有人的耳际,让每个人心里一紧。这里面,自然不包括萧纪。 “皇上——萧宇求您——轻饶宿云一次”萧宇全然不知事情原委,贸然求情,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为情,好似是在无理取闹,声音便愈来愈低,直至完全听不到了。可这在场之人,又无一人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何事,他再急,也是急症难下药啊! “也可”萧纪思虑一番道,还未等萧宇欣喜一瞬,萧纪冷淡的话语又将他打回了地狱,“那朕便留他个全尸,好生埋葬。由你亲自送他上路可好?” “皇上?”萧宇失声惊叫,不敢置信。 “奴才谢皇上恩典”宿云却松了一口气一般,颤抖着身子叩谢皇上恩典,于他来说,这便真是莫大的恩典了。不似师傅,挫骨扬灰,不得善终。 “明日午时三刻后,这世上便不再有宿云此人”萧纪轻道,甩袖离去,刘全紧随其后也离了大殿。 “你究竟做了何事,皇上非得要了你的性命?”萧宇伸手扶起状似软泥的宿云问道。“统领只须执行皇命,毋须多问”宿云木然,一味拒人千里。“榆木不化”萧宇骂一句,狠掼住宿云领子问道:“到底何事?说清楚!”宿云避开目光,消极抵抗,一味求死。萧宇无力地甩开宿云,宿云又跌回地上,“你不说,我便去问皇上!皇上不愿说,我便大闹皇宫”萧宇恨恨地道,说着朝外走去。 “别闹了”宿云一把抓住萧宇道,“莫去烦扰皇上,我告诉你便是”萧宇计谋得逞,面作不情愿的模样,转过去细听端详。宿云倒是无一丝一毫的瞒哄,据实道来。“我去跟皇上说实情,皇上定会留你一命的”萧宇听完急忙道,几欲奔走。宿云用力摁下他道:“这事总要人担责,启儿还小,还有很多可能,我定要护他周全”。 “你想护他也行,我们再从长计议,总会有办法——” “宇儿”萧宇愣住,从未听宿云如此叫过他,有的便只是他恭敬而疏远的称呼,世子,统领。可他忘了,宿云对他不一样,对他是照顾有加的。那是为何?他倒也不知。 宿云木然的面上慢慢浮出一丝笑意,只是一丝,却让人如沐春风,如浴暖阳。 萧宇呆怔地望着宿云,今日才明白,这榆木疙瘩也是会笑的。笑起来倒也不错——萧宇暗道。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宿云道,“只因幼时的你很似韶儿”。 “韶儿?” “我弟弟” “原来如此”“那他现今在哪儿?”萧宇好奇心起道。 “——天上——”宿云沉默久久,扬首望天而语。 “对不起——” “无妨,二十余年了,早没了悲伤的情绪,或许也从未有过吧!毕竟他那么无足轻重,想来也无人在乎。有的只是一份悔憾,谈不上惦念”“那个傻子,也是活该那样!在乎了一辈子的东西,到死也未曾得到,不得不说可怜” 第038章 诉诸往事 萧宇凝眉不语,心中却是对宿云口中的“韶儿”感极了兴趣。是怎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让这个榆木脑袋惦念了一生呢。 宿云自然知萧宇所想,心中忖量一番道:“罢了”,二十载过去,除却他也再无人记得韶儿,如今他也要离开了,这世上怕是再也无人惦念那个孩子了。若是告诉萧宇,或许还能有个人还能记着那个存善的孩子,还能有个人惦念他,倒也算是他能为韶儿做的最后一事了吧。“诉你也无妨” 萧宇闻言寻目望去,等着那人诉说。 宿云阖目轻叹,缓道:“韶儿与我并非一母所出,韶儿是为小姨娘所生。小姨娘出身低又不受宠,韶儿也不得爹爹欢心。小姨娘多半是个多情的女子,不得丈夫心,郁郁而终,那时的韶儿也只五岁而已。姨娘在偏院内油尽灯枯,韶儿知道后却是出奇的淡然,不出一语,不留滴泪。爹爹骂他是块薄情寡义的劣石,弗配为人,也更加不待见他,儿子俨然成了仆奴。”“韶儿整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过的清冷卑怜,爹爹依旧苛责于他,动辄责咎,从未对他有过好面色。而我,宿家大少爷也只拿他当小童使,从未当他是兄弟手足” “许是轮回果报,十岁那年家乡发了大水,又是遭了饥荒,阖家几十口人,除却我与韶儿两人,均均丧了名。两个将将逃出鬼门关的懵懂无知的少年,爬于高处,并肩而立。一个失却一切,茫然无措;一个面无神情,眸若死灰。默立良久,韶儿小心翼翼地碰碰我的手,见我没有骂他,才又握上了,拉着我离开了那个地方。” “韶儿看起来是个榆木疙瘩,却极有主见。他说要去京都,只有那儿才会有一条生路。他也才八岁而已,来京一道都是他带着我,打点一路。去外面讨了吃食拿于我吃,去找无人的破庙残屋让我歇息,他就在外面守着,说是夜里野兽觅食会吃小孩,他要盯着点才安心。我骂他愚痴,他也只是笑笑不理,永远那般,不改主意,固执如顽石——” “这么年逼迫着自己忘却那些事,却是怎么也忘不了韶儿傻傻的笑面。不知为何,那段日子,那个榆木那么爱笑——” “一直嫌弃的笑容,有一天终于不用看到了——那日我回到破庙时,韶儿缩成团状躺在草垛上。我以为他是又想偷懒了,喊他,不见他反应;踢踢他,也是无动于衷。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韶儿不会也和爹娘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抓起他死命摇,叫他不要装死。韶儿缓缓睁眼,疲累不堪似的,嘴里咕哝着一句——好吵——” “浑蛋——我恨骂了一句,挥手一掌掴在韶儿干瘦的面颊上,韶儿皱紧了眉,扯嘴道:大哥好凶——我心中又是来了气,挥手再要打时韶儿求饶了一句,也就顺势放下了手。”“韶儿在他那件破烂灰衫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两个黑亮的馒头递给我。韶儿说:大哥,再坚持下,有人会来接你——我笑他昼日做梦,他只是笑笑不作回应。” “韶儿又阖上目,气若游丝,喃喃作语:爹爹说韶儿生来就是侍候大哥的——如今大哥有了归宿,韶儿便也放心了——韶儿好想爹爹——只是——不知这次再见到,爹爹是否还会那样厌恶韶儿——没了大哥我就是爹爹唯一的儿子,爹爹该不会那么不待见韶儿了吧——韶儿不贪心,只要爹爹能喊一声:韶儿——我的儿——这样便也足以了——韶儿便还想贪心一下,爹爹能对娘亲有几分怜惜,几分就够——娘亲痴心了一辈子,却是不得其心,做儿子的却不能为她做什么,韶儿苟活于世——大哥好好活着,韶儿尽——尽孝去——去——” “韶儿话还未说完,头无力地偏过去,身子滑落到了一旁——这次,韶儿再未醒过来——” 一幕幕画面闪过脑海,一丝丝酸楚涌上心头。 原来他才是愚蠢的傻瓜,才是无知的白痴。 “大哥,馒头给你吃——”“又臭又硬,不吃!——” “大哥,韶儿去守夜,夜里有野兽——”“愚痴——” “韶儿挨不住饿,路上吃过了,大哥吃吧——”“没规矩——” “大哥给的就是好吃——”“没出息——” “韶儿一副怜相更易讨得吃食些,大哥一身贵气的出去更易被人打——”“小浑蛋,你再说——” …… “爹爹为何那般厌恶韶儿呢?——”“因为你看起来很讨厌——” “要是韶儿不在了,大哥会惦念么?——”“不会——” “大哥总是这么凶——”“滚一边去——” …… 宿云回忆着,那些过往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钝刀,不急不缓,在心上划下一道又一道。宿韶说过很多话,大多已经忘却了。他不知道,宿韶有未说过,“若我不在了,爹爹会后悔吗?”。爹爹如何想,他不知。可他会,会后悔。不惦念,只有悔憾。要是再有一次,活下来的那个人该是你。爹爹那般讨厌你,他不乐意让你侍候的。你该有你的人生,而不是沉溺在“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幻想中,自毁于世—— “他说的是真的?”萧宇轻道。 宿云微怔,旋即才明白萧宇所问道:“是,那个人便是我师傅,云凃前头领溪棋”。 那时,他怀里抱着宿韶,满心无望,机械地啃着宿韶留给他的黑馒头,哗哗滴泪。 暮沉时分,残阳斜坠。破庙里来了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一身玄衣,面宽且黑,面沉似水,看不出任何神色。“你是宿云?”男人问,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我为何要告诉你?”宿云并不喜这人,心里无比抵触这人冰冷的性子。“韶儿让我带你走”男人懒得跟他废话,要非宿韶黏着他求了他七日,他才不愿收个累赘放在身边。 宿云震住,韶儿所说竟是真的。宿云望着怀里已变得冰冷的人儿,雾气又蒙上了眼,“好!我跟你走!只是我弟弟——” “这个不用你管,韶儿与我有缘,我自会妥善处置他” 宿云将宿韶轻放一旁,蜷膝而跪道,“宿云叩谢师傅大恩,来世自当结草衔环,以报师恩”语毕,恭敬地叩首三下,当是拜师。 这下轮到男人震惊了,心中腹诽,“我何时收你做徒弟了,真会顺杆爬”。也罢,收了就收了罢,难得妥协。而他,便是云凃头领溪棋。 “我欠韶儿一条命”宿云以一语结束回忆。 “我真的很像他?” “刚进宫时很像,后来便不像了。” “哦” “启儿就像是韶儿的翻版,你该明白,我已悔恨过一次了,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萧宇呐呐点首,又急急摇首。“替我照顾好启儿——今日狠责他,也非我愿,只是那孩子性子太犟,我只能出此下策,要他不要恨我——韶儿恨我,启儿决不能再恨我了——” “替我——保护好皇上!”“愿这一死,宿云能尽赎罪孽” “喂——” “宿大哥——” 萧宇再喊,宿云已没了身影,只飘来一语,“我想去看看韶儿” “疑心么?怕不只是你——”萧宇身后隐隐作痛,心内五味杂陈,不是滋味。“皇上你可信萧宇——” 第039章 情薄如此 同乐宫,宣庆殿。 是夜,寂夜清冷,金轮高挂,月满不缺。 一袭月白长袍,一把灰黄折扇。翩翩玉公子,安于殿檐,月下独酌。 一股愁绪凝于眉间,久久不散;一抹凉悲染了英眸,层层不尽。 萧宇问了刘全才知皇上来了这里,抬首望去,心内却步,他竟忘了今日是何日子。飞身檐上,抓了一杯酒饮着。萧纪不顾形象抓着酒壶乱灌一通,才道:“来求情的?”不知为何,萧宇觉得这语调无限的悲凉。“是”萧宇应道,瞒不过也不愿瞒。 萧纪哈哈地笑了几声,径直灌了几口酒,手下一松,酒壶滚落飞檐,摔得粉碎。“说” 萧宇微怔道:“皇上非要置宿云于死地?这么些年,您当真不知他,不信他?”“知又如何?信又如何?能让他不死吗?”萧纪反道。 “若您信他就知事不关他,他心有苦衷” “苦衷?是为了包庇那个叫宿启的小护卫么?”萧纪冷笑道。 “皇上?”萧宇愕道,既然知,又为何如此? “怎么?很惊讶?在你眼里,朕真就那么昏庸,偏听偏信,不睹不察?”萧纪语气很厉,语调涩涩的。 “萧宇不敢”“那皇上为何?” “疑心,你不知道君王疑心重么?一个藏了私心,瞒哄主子的影卫你叫朕该如何相信?” “疑心”萧宇呐呐地念着,“竟是因此,只是如此,仅是如此” “不错,仅是如此!” “皇上就不丝毫念及旧情?宿云跟了您这么多年。他弟弟当年舍命保了宿云的命,皇上就不能怜一下宿韶,留宿云一命?”萧宇苦苦求道。 “宿云欠宿韶一条命,朕让他还了岂不是成全了他?”萧纪笑道。 “皇上知道?”萧宇惊问道,想想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云凃都是皇上的,影卫的身份自然是知道的,何况是宿云。保护太子,皇上的影卫身份自然是清白的,怎会不明不白。 “旧情?那朕倒要问问萧统领了,是父子情深还是主仆情深?” 萧宇无了话,他知道萧纪所说是何。 今日,七月十五,萧临的生祭。萧临,先皇的第五子,萧纪的胞弟。萧临殁时,不过八岁而已,是被萧纪亲手所杀。说来也可笑,一个八岁的孩子竟背上了“大逆不道,弑父夺位”的罪名,任谁也不情愿相信,但这就是事实。 五年前,一个夜晚,也像今晚这般静,这般寂。八岁的萧临身着夜行黑衣,手里握着先皇御赐的金刀,就在先皇寝宫的榻前,目漏凶光,意欲刺下。幸而被守夜的太监撞见,萧临慌忙逃走,先皇才没有被刺,这是当时那太监的描述。先皇安然无恙,只是得了心病,夜夜难眠,不能阖目,直到后来寻的江湖方子才根治了此疾。自然,这是后话。当年,是萧纪亲手抓萧临入了监牢,人证,物证俱在,莫口难辨。 萧宇犹记得,萧临抓着当时还是太子的萧纪,求皇兄相信他,求皇兄救他。稚嫩的额头磕在坚硬的地上,砸的破烂不堪,羊脂白玉似的脸蛋上满是血污,不忍卒看;小小的身体拼命地撞着监牢的门,直至撞断了手脚,才停休了下来。黑亮若星的眸眼一片灰暗,眼里仅藏着的一点情绪,萧宇至今也未看清。仅仅三日,萧临便疯了,疯癫如狂,凶狠异常,谁人也不敢接近。 萧宇仍记得,萧纪在先皇殿前跪了两日两夜,求父皇给他一个机会查明案情,还萧临清白。先皇只是称病不见,直至萧纪昏了过去才命人送了回去,好生看着,便再无下情。 萧宇还记得,祸事刚出时,廖妃也是整日整夜的跪在殿外求先皇饶稚儿一命,先皇自是不回复。只是三日后,廖妃慌慌张张地回了华秀宫,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再出来。萧纪去找母妃,也被赶了出来。 一切都是那般怪异,只是这一切还是结束了,是萧纪亲手结束的。 那一日,萧纪失魂落魄地撞到了萧宇身上,萧宇惶然,再一瞧,更是胆战心惊。锋利剑刃染着鲜红,滴滴落在硬石板上,一道曲折紊乱的痕迹。“我杀人了——杀人了——”萧纪念叨着,拖着剑踽踽离开了—— 萧宇猛然醒过神来,拔足奔至牢房时就见砍断的牢门铁链,四溅的道道血痕,半身覆了白布的临儿,眼眸紧闭着,神情详然。死了,真的死了。杀了,太子真的杀人了。杀了他一母同胞的亲手足。 只是那次,先皇却并未因此降罪萧纪,甚至连句怪责的话语都未曾说过。萧纪回去后得了重病,红热病。高烧不退,遍布红疹,作呕不止,足足余月,才见好转。廖妃,便也是如今的太后廖依,一人搬去了常宁宫,自己将自己打入了冷宫。萧纪即位后,这里就改了名字,仪园。也是因为萧临的事,母子疏隔,廖太后永居仪园,从不肯踏出仪园半步。萧纪为廖太后收拾的慈安殿,一直闲置无人。 五年了,每年的这一天,皇上都会在这宣庆殿的屋檐上灌酒看月。每年的这一天,皇上都会在这宣庆殿的屋檐上放肆一回。不理政务,不理俗事,只是饮酒赏月。宣庆殿,是当年萧临的寝殿。萧临走后,萧纪命人日日打扫,不允脏乱。因萧临喜干净,不容脏乱。萧临最喜赏月,每年的生辰都会吵嚷着他俩陪他在屋顶上看月亮。直至凌晨,才肯回房歇着。因萧临喜团圆,不喜分离。 是啊,萧宇长叹口气,父子尚且情薄如此,又何谈主仆?可萧宇又怎能轻易放弃,事关好友性命,怎能意气。“萧宇斗胆求皇上饶过宿云,临儿已殁,宿云仍在,皇上难不成要再添悔事——”。 “放肆——”萧纪一瞬怒火攻心,萧临,是他心里的禁脔,谁人都不可触。 萧宇顺势跪下,面色不惧,早有所料。“皇上发怒不过是因萧宇说到皇上心上罢了,既然如此,皇上何必要再做后悔事” “滚——给朕滚下去——”萧纪愤然而起,暴怒骂道。 “皇上——” “莫说宿云,便是你,朕要是有了疑心,也是定斩不饶——”萧纪恨恨道,“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萧宇如闻惊雷,手足寒凉,心中钝痛不已,足下一软险些滚下檐去。萧宇像是瞬间失了言语的能力,薄唇张合几下,也未能吐出一个字来。 时间仿若静止,萧宇被冻在原处,不能动作。“如有那一日,萧宇也当如宿云,愿以死谢罪” 萧纪已然离开了,萧宇依旧失魄呆立。 第040章 万事皆空 乐宫,这个空荡无物的宫殿,何曾有过乐事。 宿云选了这儿了结一切,多半是因溪棋,溪棋也是命丧于此。韶儿走后,便也只有师傅伴在他旁,待他如徒如子,他也该去尽份孝心。韶儿说,要是无他,爹爹可否会不那么厌恶他?可否会对他好些?——韶儿,不知你过的还好吗?你放心,大哥不会再回去了——你是爹爹唯一的儿子,爹爹定会好好对你的——大哥去陪师傅了,也替你尽了那份孝心——宿云知道,师傅真正看上的徒弟是韶儿,而非他。只是,韶儿将机会让给了他——韶儿,大哥欠你的再来生还吧!转世为人,大哥做你的小童,任你差遣,随你欺负—— 宿云提剑而起,架于颈上。 萧宇视若无睹,倚在门上,眸眼空洞,失却思考能力。 宿云叹口气,取下颈上剑道:“萧宇!萧宇!”萧宇受到惊吓,猛然回首道:“别杀!别杀!”宿云有些无奈道:“我是自愿的,不怨怪任何人!你这般又是何意,最后一程也不得统领好送”宿云玩笑的口吻让萧宇一瞬回了神,哼哼骂道:“榆木脑袋,这时候还有心情玩笑”。宿云浅浅一笑道,“榆木脑袋是韶儿,宿云从来不是那样!”只是后来,他竟不知他活的是他自己,还是替韶儿而活。这一刻,生命要终结时,他才恍然明白,他是宿云,不是宿韶,一直不是,也不可能是。 “罢了罢了,你走,快走——”萧宇转首不去看,嘴里催促,心里却是千百个不情愿。他在等着,等着皇上后悔,收回成命,可他怎么也等不住,希冀渐渐破空,心上渐渐寒凉。 宿云笑道:“好好好,真是烦劳统领了,还得监刑!”提剑上颈,闭眼用力,一道血痕浮现,一道声音同时响起:手下留人。宿云心内一顿,陡然停手,张目望去,就见刘全已进了殿来。“刘——刘公公——怎么了?”宿云开口问,咳了一声喷出一口血,话语被截的断断续续的。 萧宇眼神发亮,深望着刘全,等他说出那句他期盼的话语。 刘全却像是很为难一般,踌躇一番才道:“皇上说不想见血”刘全挥手,福喜进来,乌漆托盘里端着一壶,一盅。“宿护卫该知道这是什么?” 宿云放下剑,脖颈间有血滴下来。面上歉然,衣袖拂过,用力揩掉。还是那股淡淡的笑意:“知道,宿云谢皇上恩赐”。壶里并非毒酒,而是丧魂散,云凃内部的专属毒药,处决叛徒所用。小小一粒,以水化开,乌黑如墨,一盅魂丧。 “刘公公,皇上——宿云——”萧宇刚问一句,宿云伸手,揽去茶壶,一饮而下,嘴角噙着笑,直直倒下…… 萧宇来不及扶一下,宿云已跌在了地上,眸眼紧阖,没了气息。 “宿云——榆木——刘全,这是何毒?为何这么快?——”萧宇红着眼,冲着刘全吼道。 “是丧魂散,统领。只要沾上,立时毙命!” “皇上真的恨绝如此吗?片刻都不留人性命——”只是一瞬,宿云已全身青黑,身体冰凉。 刘全急忙覆了萧宇的口,谨慎望向四处,急急道:“统领可不敢乱说!难不成你想做下一个宿云——”萧宇闻言,点了哑穴一般,闭了嘴,跌在一旁,不发一语。“统领快离开这里吧,不祥之地还是少待的好——”刘全一扶萧宇,耳畔轻语道:“别再惹皇上生气了,该回哪里回哪去!有些事还是装聋作哑的好,不可太过精明——”刘全顿顿又道:“统领是聪明人,有些事自然会想通的!不要涂添烦恼,惹麻烦上身——” 萧宇软着身子任福喜和刘全拖出了殿,一句话也说不出。 西华门,一顶小轿停在角门处。 “福喜,皇上是何心思?” “大人玩笑了,皇上的心思哪是我们这些奴才猜的——” “哼哼,今日倒才发现你这奴才不简单,心思玲珑剔透,又是奸诈无比,刘全倒是收了个好徒弟” “大人谬赞了” “别以为你做的我不知道,你最好给我放规矩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福喜谨遵教诲” “你这颗七窍玲珑心只能为我所用,否则别怨我一刀一刀帮你除除腐肉” “福喜不敢” “你主子那儿知道该怎么说吧,要是漏了马脚——” “福喜明白” “去吧,回去复命去吧!” “是,大人” 萧宇回穆王府,入偏院客房,几日来闭门不出,拒不见人。 就这几日,外面可是没停歇下来。 刑部门口惊现移尸,尸体一身黑衣,破衫褴褛,面容臃肿溃烂,身上沾着灰尘碎石,辨不出身份。仵作验尸,身上几处乌黑,腿骨几处断裂,脖颈后一处血黑色,擦拭干净,发现是被利刃削掉一块,血凝不动,应是死后才添上去的。死因应是短刃从身后入胸,一刀毙命。云志含立案调查,心中纳疑,请了廖武确认一番,才去王府去请萧英。 这尸体形状,与那日刺杀始英王之黑衣人,倒是颇为神似。云志含也只是听人传说,并未亲睹那人,才请了廖武查验一番。这才知,两日前,那刺客的尸体不知所踪,萧英也不知下落。只是人都死了,何必要寻个尸体,惹那晦气作甚。 云志含、廖武亲上门请人,萧英闻言欣然前往。到刑部辨认一番,确认是那日刺客无疑,要他紧着结了案罢了,何必废着人力物力去调查一个死人。云志含正要说,此案疑点尚存,还需详查时就被廖武拦下了。云志含会意,应言结案,送了萧英回府。 云志含、廖武回了刑部商议一番,又觉怪异。萧英并不追查刺客身份来历,只是急于结案,这是为何?尸体被盗,又弃尸刑部,这是警告?还是暗示?或是还有另外的意图?尸体身后被削掉一块,是为了毁灭什么线索么?那块印记是否有关刺客身份?盗尸之人是否就是要除那块印记—— 只是这些只是猜想,还需证据证实。云志含、廖武对望一眼,便知对方所想。明着结案,暗中调查—— 云凃内部大动,宿启成了新的头领,大改大革一番,有出有入,有拔有贬——皇上不置可否,暗里许他权力,由他定夺—— 有人不明。既不信宿云,又为何提拔宿启成云凃新的主子?既信宿云,又何以大肆换血?——君王心,果难揣测。 第041章 草芥敝屣 穆王府,偏院客房。 “吱呀——” 房门缓缓拉开,吟着悠长深远的调子,在这僻静的院子里,很是突兀。眸眼还未适应院内明媚光亮,忽然涩痛迫得萧宇偏过头去,移目微缓,才张开眸来。初秋的天气已然泛了凉,拂面而来的风中也藏着一些些萧然,寒瑟。只这明媚初阳,给人心上添了一份轻快,一份龢暖。萧宇嗅见柔暖的气味,愁哀的心绪淡了些,稍稍畅快了些。 拔足而迈,出了屋子。 萧宇漫无目的地行着,恍恍无神,忽闻见朗朗读书声,怔然停下步子,抬首望去,才知是不自觉来了文心斋。匾额落笔,严谨规整,笔力深厚,一如穆王爷其人,持重有矩。不逾矩,道统之矩。萧宇涩涩苦笑,他这个世子,不过是“道统”的陪葬品罢了。长长吁气,朗朗的吟诵之声又从斋里传出来。 “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人告知以有过,则喜”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四端,尤其有四体也。” “……” 萧宇掩下心绪,背手进去,就见穆归羽端坐于书案前,手中抓着一本书册摇头晃脑地读着。穆归羽倒是看的仔细,连萧宇进来都未曾觉察。萧宇于门口立了一会,轻咳一声提醒少年。穆归羽将脑袋从书里拔出来,循声望去,眸子急速闭合几下,眉宇拧成一团,微微吃惊。但也只是一瞬,少年很快起身走了过去,屈膝跪下轻声道:“归羽给大哥请安”。 萧宇眉心轻蹙,神色淡淡道:“起来”。 穆归羽听命起身,立于一旁不敢声色。大哥脸色不好,很不好!少年心道。所为哪般?少年也知。 萧宇移步书案旁,撩起衣袍后摆坐下,一手执着穆归羽将将吟诵的书翻着。书册并不厚,一盏茶的功夫萧宇就已看完了。书册被轻轻置在桌案上,一言缓缓飘出,“书读的如何了?” 穆归羽俯首作答,“还好” “还好?是何意?”不经意上升的音调让少年禁不住一抖。 “就是——是——归羽用心在学了——” “那好!今日便考校下你的功课” 穆归羽抬首偷瞄,触到萧宇探究的目光又迅速沉首,认命般地道:“是,大哥”。 “就说说你今日背诵的那几段,讲与大哥听来”萧宇道,又见穆归羽不知何故的模样,只得点名提问:“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穆归羽颔首称是,接上余下几句,又作释解,“仁、义、礼、智即是人的四个初始,有它们,就像是人有四肢一般。恻隐之心是仁的初始,羞恶之心是义的开端,辞让之心是礼的初始,是非之心,则是智的开端。人之四端,人之四肢,有且全,始而为人”穆归羽见萧宇久久不作回应,便补了一句道:“大哥,这便是归羽的理解”。 萧宇淡淡“嗯”一声,不作评述。“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穆归羽会意接语道,“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语毕,便不再言一语,沉首陷入深思。 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归羽又何曾不是呢?人必先有自取其辱的行为,别人才会侮辱他。可,如若怕别人侮辱自己,倒不如先自取其辱。自己侮辱总好过听他人的辱没、烂俗粗鄙之词吧。家,又是什么呢?先有自取毁坏的因素,别人才能摧毁得了它。那穆家呢?自取毁坏?什么因素才导致了它的自取毁坏呢?不过是奸佞的谗言,帝王的猜忌罢了。仅仅这些外在因素,却让这穆王府毁于一旦。国呢?被攻打的原因?不过是南北之争,扩充疆域罢了。而这些,却让那兵士命丧沙场,有家归不得;让那百姓受了无妄之灾,挨饿受冻,失却亲人,一家惨死。帝王,就用这些在扩充他的疆域,用铁腕之术控制他的国家,他的臣民。而那些人在他眼里,不过是“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屣”。用时,加官进爵无上荣光;弃时,设计陷害命绝黄沙-- 萧宇不见穆归羽有何释解,只是默默不语,沉首不见面色,不知在想什么?“释解”萧宇提醒道。穆归羽仍无回应,萧宇又提声道:“穆归羽!释解”穆归羽猛然抬首,对上萧宇眸眼,神色复杂。丧然垂手,唇角紧抿,好容易从嘴里挤出一句,“归羽不知”。“你再说一遍!”萧宇沉声道,眸眼已染了愠色。穆归羽咬一咬唇角,壮着胆道:“归羽愚钝,不知何解”。 “不知何解?我看你是不屑释于我听吧?”萧宇急速起身,甩下袍摆。 “归羽不是这个意思”穆归羽忙道,唇角咬的发白。 “你倒说说你是何意啊?”萧宇冷笑道,满脸的嘲讽之色。 “大哥,宿云——死了——”穆归羽抬首,对上萧宇的眸子,一字一句道。 萧宇闻言,若受重击,连连退步,一手扶住桌案才稳住身形,面色一瞬惨败,呼吸骤歇。穆归羽话中意味,萧宇怎会不解。从溪棋到穆王爷再到宿云,哪一个不是一朝帝王心腹?终了,都是以何状收场。那他呢?“莫说宿云,便是你,朕要是有了疑心,也是定斩不饶——”“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下一个,是他?又会是以什么理由?——一个孩子能看出来的事,他就看不出来么?不过是不愿承认罢了——萧宇哈哈长笑,胸中血气翻腾,几欲喷涌—— “大哥——”萧宇的模样有些愕人,少年也受了惊吓,急忙奔过来关切道。 “无事”萧宇道,轻手推开少年。 少年颓然退至一旁,怔怔然。他好似后悔了,是否太操之过急了。 “逝者已逝,还请小王爷能敬重些”萧宇阖目恳道,摆手离去。 “是——”宿大哥,穆归羽于心中唤道,又唤了一遍这个久唤的称呼。 第042章 少年兵团 月明星稀,乌鹊巢眠;寂寂冷夜,哀哀难眠。 院内檐下,石成圆桌,石凳环绕,苦酒孤壶,瓷白小盅,一盅接一盅,无有停歇。 酌酒之人,浓浓愁哀,眉间满溢;浓浓伤悲,面上难掩;浓浓惆怅,心中难藏。一盅一盅不断绝,以酒浇愁,不觉愁更愁,悲愈悲。 朗朗夜空,一团乌云,轻浮慢动,聚合离散,飘忽不见。 “宿云——是你么?——” 面上酡红,已是微醺,萧宇望着浮动乌云,喃喃作语。 “你也去了那里了,可曾见到过溪师傅了?可曾遇到过你一直惦念的宿韶了?——” “如此死法,你是否觉得不值,觉得枉屈?心中里可曾还有遗憾?——” “皇上于你,尤竟情薄如此?那我又算什么?——一个质子,一个奴才,不过两方权衡得利,不过被弃之人,君王天子,又何谈兄弟?何谈君臣?——” “而我——是否就是下一个你?——” “又是以何理由?——“ “……” 院内外墙一处,窸窸窣窣,一阵轻响,人影飘走,复又安静下来。 这种声音,常人自然不察,萧宇习武之人,又怎会不觉。只,离却一人而已。萧宇于唇角浮起淡笑,捞起盅中清酒,一饮而尽,朗声道:“这穆王府倒真是热闹,萧宇今夜算是见识到了”。语毕,就是死一般的沉寂,就像是萧宇在自说自话一般,又或者只是酒醉之语。 无人回应,一片死寂之声,萧宇不觉朗朗笑道:“怎么,道是哪位远来之客?可否现得真身来,与我这伤怀之人共饮一杯酒可好?” 萧宇随意地扫向院落一方,树影婆娑,飒飒影动。 感受到萧宇利刃一般的目光,掩于树后的人身下一抖,不觉紧张起来。 “怎么办?”细碎声忙道。 “……” “被发现了!回去可如何交差啊?” “……” “撤吧?” “……” “你是死人啊,不能说句话啊?”轻轻一掌拍于另一人脑后,带出细微声响。 “……”另一人捂住脑袋,眨巴着委屈的眼神道:三哥,不是你怕我坏事,点了我的哑穴么?我就是想说话也说不出来啊! “呀!我给忘了”被称三哥之人拍拍脑袋,解了另一人的哑穴。 “撤”果断而坚决,再不跑更待何时,难不成等人家抓住时再逃,他可没那么愚傻。 “好,撤!”另一人附和道。 两道黑影瞬间飘离,带下几片落叶。 萧宇饶有趣味地听着二人的对话,不去打断他们,兀自浅酌。听声听语,年纪应是不大。直到他们准备好撤离的那一刻,萧宇把玩着手中酒盅,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回去代我向你家侯爷问好啊!”二人脚下一软,直直跌在墙外,呜呼哀哉,不敢呼喊,只是低声吸气,连道:“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那位三哥哭丧着脸,埋怨似的瞪着另一人道:“都怪你”。另一人更委屈了,小声嘟囔道:“明明是您,管我什么事嘛——”三哥还想说句什么,就被忽然飘来的一句话打断了,“二位,府外天凉,要不去我房里再争论啊?还是去侯府争论呢?——” 二人一惊,相觑一眼,摘下面巾,恭敬行礼。 “魏三见过统领” “李进见过统领” 二人异口同声道。 “起来吧!”萧宇俯首扫去,观察地下两人。不大的少年,一个与穆归羽差不几何,一个稍小些,面上稚嫩的很,个头也是很小,还未张开。只是,面容倒是俊朗清秀,气质难掩,想来也不是一般小门小户里的纨绔公子哥。 “统领——”小一些的李进拉了拉魏三,没有起身,犹豫的声音试探着问道。萧宇挑眉轻笑,微微颔首让他继续说。要说什么,萧宇不听也知道。少年团的人,私自出府,泄露了身份,搞砸了差事,责罚定是不轻。只是,萧宇不知,这两人为何跑到他这里来凑热闹。要说是廖武派他们来的,萧宇自是不信。即使要派人,也不会派他俩—— 李进眼珠滴溜乱转,诺诺道:“今日的事还请统领不要告诉侯爷——”不然我俩就该吃不了兜着走了。“哦?”萧宇眉尖轻扬,面容严肃。魏三暗瞥一眼李进,跪近了些求道:“我二人任统领处罚,只求统领莫将此事告知侯爷”,“是啊是啊”李进赶紧接道,眼神诚挚。 “行了,起身回府去吧,要怎么回复是你们俩的事,我不干涉”已是深夜,夜色寒凉如水,又只是两个少年,萧宇倒真无心为难他们,放了便是。他们,萧宇还不放在心上。萧宇更感兴趣的是最先离开那人的身份,如果没猜错的话,便是你的人吧!—— “谢统领”二人道谢离开。 魏三、李进都是廖武侯府里的少年府兵。人尽皆知,侯府里有一队少年兵团,都是些孤儿、乞丐。身体强健,无病无痛,有些武学资质的少年都被纳入那个少年团里,明里暗里保卫侯府上下安全。鲜有人知,少年兵团实则是两队人,一队是府兵,另一队则是暗卫。只是,暗卫的选拔严格苛刻些。除却武功资质高,最重要的身家清白。而侯府的暗卫里,很多都是逝去将士的遗子,而魏三、李进就是其中的两位。侯府,一道天然的屏障,也是保护障。将他们纳入暗卫,说着是保护侯府,实者是为了保护他们。 两位少年离开,萧宇转身回屋歇息。 夜色寒凉如水,深入骨髓的冰冷,卷进屋内,萧宇禁不住一抖。踱步西窗边,顺着缝隙望去,月光晕下一圈又一圈的影子,院内几处月白亮光。抬首再去望天时,乌云散尽,不留一丝痕迹。 宿云,彻底消失了。 暗影,也慢慢浮出。 萧宇上榻而眠,沉沉睡去。 只是他知道,某个角落里,有人依旧没有离去。 只是他不知,那人是敌是友?为何而来?背后的又是谁?—— 这些,他不想再去考虑。 饵已经撒了,就等鱼儿上钩了吧! 第043章 王府夜谈 月夜寒凉,侵入体魄,黑暗中腾跃的身影也有些禁受不住,瑟缩发抖,紧紧外袍,急速起落,又消失在夜色中。 乌衣长巷,门户紧阖,一片通黑,不见点亮。 “咚——咚!咚!咚!” 一行两人,身着马褂,头戴皮帽,佝偻老翁。一人手提灯笼,侧前引路;一人随后,一手执梆,一手持锣。一长三慢,已是四更天了。清脆的梆子声,伴着亮堂的号子,“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鸣锣通知,关好门窗”另一人也喊,“寒潮临袭,门户紧阖——”—— 长巷尽尾,街市东南,六尺朱门,柱石画壁,气派华贵,便是始英王府。 府宅大院,寂寂无声。家丁护院,尽责职守,组队巡夜。树影花影,斑驳如画;暗香轻浮,宁人心绪。府苑东南,高阁耸立,灯火通亮,依旧不息。阁中人影,犹疑踱步;时急时缓,心绪不宁。闲散王爷,面沉如水;临面细望,不察思虑。 灰黄纱窗,暗沉一瞬,似有一道黑影飘进。萧英望见,八字眉蹙,面容上终于浮出一丝神色来。“王爷”萧英回身,就见黑影不知何时已立于面前,恭声行礼。萧英眼帘微垂,颔首让他免礼。黑影立身不语,萧英也不怪,不是他的人,又怎会听他的令。他虽不肯言语,萧英倒也猜得到是何情况,也就不去问了。黑影静默,杵在一处,柱子一般;萧英回身,继续踱步,心绪安宁。 “王爷”人道,只是不是黑影而语,而是另外一人。一身灰衫,身长七尺,身形挺拔。乌发尽束,浓眉明目,尖鼻薄唇,翩然飘逸。萧英闻声展颜,叹道:“韩公子可算是来了,老夫见你一面实是不易啊!”灰衫人讪然拱手道:“萧韩不敢!”“王爷请就坐,萧韩禀告王爷一二”萧英也不客气,信步落座,闲饮听语。 萧韩看向黑影道,“夜语”。夜语正欲近身禀奏,就被萧韩厉声挡下,“王爷面前不可遮遮掩掩的”夜语陡然停下,轻声应是,沉首道:“如主子所料,萧宇在偏院借酒浇愁。宿云一死,萧宇与皇帝之间早已心生嫌隙,即使不明着说,心生埋怨,少了忠信。”萧韩听完不做表述,径直望向萧英。“好!”萧英轻拍几案,声调愉悦,一对桃花眸中精光四溢。 萧韩见萧英很是满意这次的差事,面容松动了些,压下心中缥缈的甚至无法捕捉的疑虑与不安,因自笑道:“王爷此计,当真为妙!”萧英哈哈笑道:“韩公子也学起了恭维人的那套了,倒真是叫老夫汗颜不已”。萧韩轻握垂在身侧的拳头,明目几阖,难为情道:“该汗颜的怕是萧韩啊!”萧英望着萧韩稍显局促的面容,不禁浅笑。模样倒是承袭了那人,也带了些那人的风度,就是年轻了些,也缺了些历练,心中究竟是藏不住事,禁不住试探。话说回来,几朝几代,能让人那般遐仰的又有几人,即使是后人,也再不如矣。 “罢了,不打趣你了”萧英爽朗笑笑,“谈正事”。 “谢王爷”想到身后站着的夜语,萧韩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道:“这次的差事你做的很好,主子少不了你的奖赏。暂且下去吧,那边派人盯着点,有任何状况立时来报” “是,夜语谢过主人”夜语道,转身向萧英行一礼便飘了去,不见踪影。其实,萧韩倒真不必担心夜语会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又会去想什么。像夜语这样的人,除了主人的命令,其他杂事一概是不闻不见不思,犹如聋人、哑人一般,何必担忧。 “那个刺客的尸体可处置好了?”夜语刚一离去,萧英立即收了笑,肃容道。 “刑部衙役将尸体入殓的那晚,城郊忽起了‘鬼火’,尸体早已焚成灰烬了” “鬼火”,能是随意起的,不过是毁尸灭迹罢了。 这所谓的春阁遇刺事件不过是萧英安排的一场戏罢了,目的无非有二。一来是告诉皇上,我萧英并不是深居府宅,长乐青阁,我也是会出来的,只是目的纯良,只为美酒美色,对它事并不感兴趣,您就不用对我再存疑虑了。二来,便是他的一石二鸟之计,计杀宿云,离间萧宇。 那位刺客不是别人,便是萧韩的手下,夜梦。 不惜被刺重伤,不过是想引皇上的这位贴身影卫一现真身罢了。只要是现了身,后面的一切便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只是让这位影卫现身倒真是一件难事,要非在他身边插了人,又是他心腹,又怎能轻易让他现身呢!萧英想过要杀宿云,却非这次。本想着借这次让皇上对宿云存了疑心,不再信任。至于要了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影卫的命是他后来的计划,却不想如此顺利。宿云心内存愧,自绝宫城了,倒是省了他好一番心思。不止于此,还有意外收获,萧宇又因宿云之死与皇上生了嫌隙,毫不费力又成全了他一桩心事,倒真是天也助他。 “刑部那边?”萧英问道。 “案子已结!”“只是,刑部的那个云尚书似是私下再查此案”萧韩蹙眉道,云志含此人不好对付。 “又是那个云志含,找机会给本王除了他!”萧英恨恨道。 “王爷不可——此人不能除——”萧韩阻道。 萧英桃眼圆睁道:“难不成他还能为我们所用?” “那等老顽固,自然不能为我们所用!可我们能借他之手做成好多事。云志含,暂时还不能除!”萧韩道,眉目深锁,不容置疑。 “那便由得你”萧英愤愤甩袖,不愿却还是妥协了。 “廖侯爷也卷进了那趟事”萧韩道,“要是无他在背后出谋划策,云志含定是沉不住气,早就掀了底了” “照你说,我们该如何?” “少年兵团”萧韩道,眼角闪过一丝狡黠的精光。 “如此甚好”萧英疏眉展颜,深合他意,拊掌暗赞。 “宫里?”萧英笑容顿住忽道。 “一切如常”萧韩神色安然道,“辛奴得了高位,权力在握,王爷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萧英长长叹息,眼眸飘向远处,没有焦距。“希望是我多虑了”。 第044章 侄儿何人 续断的梆子声穿过长长巷道,越过道道重墙,声音渐渐弱缓下来,但依稀也听得见是一长四慢,已是五更了,天将破晓。 明烛几乎燃尽,一层层滴落的蜡油裹住烛台,已瞧不见烛台本来模样。微弱的火苗明明灭灭,挣扎几下,还是灭了,彻底熄灭了,混沌的昏暗即刻笼罩了阁间。 昏暗中,全然看不清阁间人面上神情,更不知他们心中所想,脑中所计。 萧英盯着明灭火苗直至它彻底熄灭。 “我那侄儿怎样了?”萧英依然瞥着烛台的方向,桃目皱缩,沉默半晌后轻道。萧韩应话:“主子还是那般,自那时死里逃生后便是病体缠身,卧床不起,闭门不出。近来稍稍好了一些,能出得了房门见见光亮了,但还是咯血不止,身旁一直离不开人”“天下之大就找不到一个能人根治他的病疾么?”即使看不见面上神情,也能听见萧英的恼怒、无力。 萧韩长长叹息,长到甚至有些呼吸停息,心跳骤歇,心口处涩涩的痛感不间断袭来,直到眼中酸涩不已,才缓缓呼出那口浊气道:“能保住性命已是不错,还能多求什么?”“要是真有什么圣手神医,王爷想是早该寻到了,又怎么让主子受那么些折磨?”萧英颓然丧气,缓缓才道出一句,“是啊!是啊!”“我还能为那孩子做些什么呢?” 萧韩见状有些不忍,劝慰道:“王爷已做了很多了,主子深感肺腑!主子说,那便是他的命,是天想要他的命,人又怎能与之对抗呢——”萧韩停住,胸腔里满是酸楚,主子老是对他说:这五年已是苟活了,等他做完自己想做无了牵挂,便可放心离去了。这话语就像是交代后事一般,令萧韩担忧不已。 萧英闻言,气哼一声道:“怕不是天,是人!泯灭了良心的人——”“王爷!”萧韩急声喊道,“这话说不得,大逆不道之罪!”萧英回眼望着萧韩,目光闪烁,笑哼道:“大逆不道!说这话是大逆不道,那我们所做之事便是十恶不赦了——”萧韩无力偏头,屡屡晨光泻进,照出眸中落寞沧然,“王爷说的是——只是——毕竟——罢了,萧韩多言了——” 萧英前移两步,冷厉的眸子紧紧攫住萧韩的偏躲的目光道:“怎么?后悔了?——想退出便趁早,免得以后来不及!”后一句不掩的讥讽语气刺地萧韩胸口深处发痛,咬牙握拳,强迫自己对上萧英的眸子道:“萧韩誓死追随主子,一切皆由主子处置” 萧英收回眸眼道:“我知你忠心,也知你在犹豫什么——都说江湖险恶,令尊半生闯荡江湖,侠义孤胆,世人遐仰,可曾遭人羡妒,恶意陷害,丢了性命?朝堂之上人心险恶,多少算计,多少谋划。令尊不懂官场规矩,初初入世为将,不出半年就受了牢狱之灾,差点命丧监牢。我那侄儿心志良善,忠君护父,最终不也这般光景么——这就是你所追求的正义、道统?——愚忠愚孝,腐朽至极——” “令尊得王爷周旋才逃出牢监,得了自由身。萧韩得主子所救所教,主子吩咐什么萧韩便做什么!” 三十五年前,萧蘅还是邵阳郡守,因不满南齐皇朝荒淫治统,广招幕僚,培植亲兵,准备两年之久,于邵阳起兵诛暴君,立正统。苦战三年,终于推翻了旧政权,建立大梁,改江陵为建康,定都于此。五年后,政权稳立,世通人和。 那时的萧英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已是“名满京都”。为何呢?前面已经提过。这个七皇子,是为萧蘅的同胞兄弟,不喜文不喜文,只喜烟柳之地,只恋玩乐之地,可谓“年少成名”,成事也早。却无人得知,萧英的真实目的,除了尽掩锋芒之外,还在私下谋划着“大事”。 萧英暗地周旋,救了已被多年牢狱之灾折磨的不成人形的韩华,并将其秘密送出京都。时年不多,韩华就命丧异地。多年的寒苦牢灾,湿寒侵体,早就落下了病根,无法根治。一代侠士,终究寂寂离世,无人知晓。韩华离开了,却留了后在世,是他与萧英派去照顾的侍女留儿所生,取名余憾,韩余憾。 志学之年,韩余憾才从母亲那里得了他的身世,得了爹爹亡去之因,得了爹爹一生余憾,就独自离乡,一路南下,到了京都。本想谋一份差事,入职朝堂,步步进阶,圆了爹爹护国保疆的心愿,却不想孤身无援,无处安身立命,无意荡于后山,险些给狼崽子喂了食,幸而被主子所救。那之后,他便有了安身之处,主子养他教他,对他有再造之恩。也是那时,主子给他更了名,韩萧。萧——是代表他的身份,他是他的人,不容他人欺侮。韩余憾不肯,私自又更名姓,萧韩。并非他往面上贴金,主子对他恩同再造,就该为家奴,为主子效力。 萧韩打定了决心,不肯再改。主子规劝打骂一番,不过是徒劳,便也随了他了,只是告诫他,更了他姓,但绝不能忘了先祖,忘了他的身份。萧韩满心欢喜,满口答应。主子也只是叹叹气,不再说什么,只是心中暗道:“韩家后人决不能毁在他手上,他定要让他为士成将,建功立业,圆他父愿”,只是天公不做美,他终是无能,负了他了,还要赘连于他。 萧英行步过去,轻轻拍了拍萧韩的肩,停顿一会儿,又拍了两下移开了手。 “本王定要为我那侄儿讨个公道!”萧英出声自语道,也不知是否说给萧韩听的。 “萧韩听王爷吩咐!” “原本该他的东西,本王要那人一样一样的还回来——连本带利地还回来——”萧英恨言。萧韩抬眸,恍惚瞥见那桃花眸中闪过一丝异常的狠戾,转瞬即逝,好像那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若是为真,他倒也不惊讶。王爷视主子为亲子,又因着年纪相差不大,又作挚友视之。主子沦落如此,王爷不平甚至怨怪那人倒也正常,即使那人才与主子是为血缘至亲。 一切便只是造化作弄人吧! 第045章 重归京都 秋风刮过巍峨厚重的城墙,卷起阵阵尘嚣,带来瑟瑟寒凉。门口当值的士兵挺身拔背,丝毫不为所动,只有泛红的眸眼提示着他们刚被风沙迷了眼。 不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声,节奏很稳很慢。 兵士循声望去,就见一辆乌蓬四辕的马车正朝这边行来。 就在几步开外的地方马车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不再往前行进。 一身灰衫的青年人从马车后跨马行至轿帘旁,凑过头去低声道:“主子,到了!”灰衫人,正是萧韩。 默默半晌,马车内才传来低弱的声音:“到了——到了——”“是,主子,到了!”灰衫人轻回道。 “余憾——”马车内唤了一声。余憾便是那位灰衫人,又或者叫他萧韩。 萧韩微微怔忡,挥手示意车夫将马车掉转了一下方位,掀起了马车侧旁的那一方幕帘。一双灰暗的眸子透过马车小窗望着城门,缓缓移目,深望着城门上方的“建康”二字,目光转而炽热如火,明亮似焰—— “余憾,我又看到了——看到了——我又回来了——回来了——”马车内苍白面容的人颤声道。萧韩看着,心中也难掩激动道:“是,回来了!再次回来了!”“余憾啊!世德再无余憾了——”那人低低长笑,一滴清泪从眼角缓缓滑下。忽而,笑意止住,一阵急咳,来不及遮掩,衣袍上已染上了刺目的红色,“余——余——”萧韩大惊失色,慌忙跳下马上了马车,抓着脉探了一下,面色煞白。“主子——” 萧世德缓缓抬起手朝萧韩道:“药——这——这里——”萧韩反应过来,急忙取出萧世德袖中瓷白药瓶,倒出一粒让他服下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萧世德面色渐缓,还是那般苍白,却也如平素一般,无甚大碍了。“吓——吓坏了?”世德勉强挤出一声笑道,“平日里这般,柳儿她们倒是见得多了,还不至于如此惊慌失色。反是你,这般沉不住气,慌慌张张的不成气候——”后一句,萧世德没了笑意,有些责备似的地瞥了萧韩一眼。 “是,萧韩知错!” 萧韩扶着世德坐好,沉着一张脸,默默收拾着马车内的一片狼藉。 “行了,板什么脸色给我看”萧世德瞧一眼萧韩臭的不能再臭的脸色,只好再道:“你放心,暂时我还死不了。待我拿回我的东西,我才能真正无憾地离开”。 “主子命大,想也不会那么早死的”萧韩垂着首低声咕哝一句,将药瓶塞回萧世德便手里下了马车。“走吧”车夫闻见,轻挥马鞭,马车又缓缓向前移动。 折腾了那么久,想不被注意都难。马车刚至城门口,不出意外地被拦下了。 车夫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交于门口将军,将军一看,恭敬递回,让开路让他们进了城。 入了皇城马车行的更缓了,穿过熙攘长街,从西绕行进了乌衣巷。车夫赶着马车沿着长巷走了很久,忽而调转方向,拐了一道窄巷,接着又是七拐八绕,在后面跟着的萧韩快要绕晕了的时候,车夫终于停下了,敏锐的目光于四周扫视一番,握着马鞭的手也紧紧地攥着,尤为的谨慎小心。 过了一刻钟,车夫还是不走,萧韩终于忍不住问:“怎么还不走?”“王爷吩咐,为了主公的安全起见,需慎之又慎,出不得差错”车夫回道,都没偏一下头。“要是因此,你大可不必担心了!城门口那番折腾也很难不让他人知道,你这样反会引人怀疑了”萧韩以一副调侃的语气道。车夫闻言却是轻笑,“等的便是他们,来了总比不来好些。明明暗暗,暗里不好防,倒不如拉到明处,以诚相见嘛——”萧韩翻个白眼,不去与他理论,回首望一眼马车,这么久可曾有一丝声音传出来。不会?——萧韩紧紧蹙眉,忧虑的情绪更胜,试问道:“主子?——”里面轻轻“嗯”了一声,萧韩才放心了些,“还活着”。虽然这样说很是不敬,可谁让主子说那些话呢?不是早就看淡生死了吗?这些话自然也不是什么忌讳了。 “赶紧走吧,再等下去,主子真要是这会儿出了事,就不用你考虑慎不慎了”萧韩还是那副调侃的语调,毫不客气道。“余憾?!”马车内传来不轻不重的一句,“主——主子——”萧韩闻声不妙,心下一慌,一句话就被截成了两段。莫非,玩笑过分了?主子动怒了?—— “走吧”过了半晌,才听得马车内人道,还伴着些无奈的叹息声。 萧韩长长舒气,道:“走吧”。 车夫轻应一声,慧黠的眸子扫向一处,一抹不明何意的笑意从唇角荡开。 马车径直出了暗巷,没行几里就停在了一处木门前,“到了,主公请下车吧”车夫从车上跳下,拉住马头道。 萧韩下得马来,将左臂递过去让萧世德扶着下了来。 乌云半遮着落日,不是很强的日光,对萧世德这久病不见光之人来说还是有些刺目。萧世德不由用衣袖遮住了面,阖目适缓。 长久沉寂于黑暗中的人对阳光总有着一种近似乎痴狂的迷恋。 萧世德便是如此。 五年了,所幸捡得一条命回来。却只能生活在黑暗中,见不得光亮。 萧世德慢慢向下移开手臂,最后只剩一只大掌遮着“夺目”的阳光。五指缓缓分来,透出一丝丝缝隙。他就从这缝隙里望着太阳射出的那道最强的光线,直望到眼睛酸痛,眸中泛着水光也不肯移开眼。萧世德贪婪的深望着那道光亮,心中也是暖洋洋的,早已死去的心好似也微动了一下。 萧世德正望着,一道黑影突然盖下来,全然挡住了那缕光亮。他趁此阖眼缓了缓,再睁开眼要去看时,一个不识趣的声音传来:“主子,该进去了”。 那道挡住他光亮的黑影便也是这人,真是扫兴,“越来越不懂规矩了?”萧世德移开步,萧韩也移步挡住,一张脸黑的跟锅底似的,“主子,该进去了”。 “是,韩公子”萧世德瞪他一眼,挖苦般道。萧韩无所谓地耸耸肩,随着主公进去了。 这处木门只是这座府苑的后门,那前门呢?自然是在乌衣巷旁。 这儿不是别处,正是建康城里的那座奇阁,春阁。 也是萧英安排世德住在这儿的。 第046章 少年烦恼 穆王府,文心斋。 一身白衣的少年跪坐在花纹考究的厚毯上,身体趴伏在几案旁。嘴角微微朝一侧撇着,俊秀的眉头几乎拧成了麻花,托腮凝思状。“唉——”少年长叹一声,一脸愁苦的表情让人觉得莫名好笑。 让少年如此愁苦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大哥萧宇。 近日以来,萧宇白日在皇宫当值,日沉时分就回了王府。回了王府自然不是就回房歇着去了,不然少年也不会如此烦愁了。萧宇倒真是如他所说,亲自“披挂上阵”,做起了穆归羽的先生。每日晨起授课,留下温习任务,晚上回来首要事便是考校少年功课。萧宇可谓是兢兢业业,穆归羽可谓是战战栗栗。饶是萧宇良多耐心,良多忍耐,穆归羽的蠢笨不化还是让他几番压制不住无端升腾而起的怒火。怒不可遏,不免责就一番。半月下来,穆归羽可谓是叫苦不迭。 七日前,堰江筑护堤坝坍塌招致水患,死伤严重,又逢粮食歉收,灾民无可安置。皇上召集群臣商讨对策,萧宇也被叫了去,不眠不休,思虑应对之策,最终拟决旨意:开国库放粮,令周邻郡县相济,命受灾地以富济贫,遣萧宇、廖武亲去堰江治理水患、安置灾民。 直至昨日暮歇萧宇才回得朝来。未及停歇,入宫去回禀皇上了,再出宫时天已大亮。 萧宇拖着乏累的身子回了王府,刚踏进他的院子又想起被他晾了几日的穆归羽,抬首望天,霞光万丈,微阳初起。“罢了,先去看看归羽吧!”萧宇轻言,打消了好好歇息一番的念头,拔足离开,直接去了文心斋。 甫一进门,就听见了细微的呼声。萧宇心下疑惑,走近看,就见穆归羽正伏在桌案上,睡得香甜,微微打鼾。 这不看倒也无事,一看心中顿时堵满了气,“咚咚咚——”萧宇猛敲案桌,原本的疲累一瞬消失不见,全然被怒火填满。“这才几日不曾看管着你,竟是如此放纵了?文心斋岂是你睡觉的地方?还真是放肆到了极致——”萧宇心中暗骂道,愈骂愈气,便直接揪上了穆归羽的耳朵。 穆归羽瞬间哀嚎起来,“哎呦——吆—吆—吆—”也不知是吓醒的,还是痛醒的。穆归羽被揪着,从桌案前直到了堂前。 穆归羽扬起眸子,可怜兮兮地望着萧宇求饶般地喊了声:“大哥——”声调拖得悠长,伴随着一声惨叫,消失在房中。萧宇不过是发狠又扯了一下。 “大—哥—”穆归羽低下头道,面上却是比耳朵更红一度。抬首间,他瞧见大哥满面的倦容,稀疏的胡茬,黑沉着的脸,还有——英眸中掩藏不住的失望失落,或许还有些恨铁不成钢吧,穆归羽想。 萧宇可不知道穆归羽想的这些,只以为又在求饶了,看着弟弟红的滴血的耳廓,心有不忍松开了手,只是面容依旧黑沉着,眸眼依然冷厉,沉默不语。 穆归羽低垂着脑袋,心中的愧责、羞愤令他不能安然立在那里。手足无措,也不知如何是好,手指绞着衣袖,直绞到衣袖那块皱得不成样子,快要破开之时,才鼓足勇气说了一句:“大哥,您——您别动怒——”“要不——您先歇着——歇好了再——再处——处置归羽——”穆归羽本想着劝解大哥几句,要大哥消了气。后来转念一想,就他今日这般,大哥要是不生气才是怪了,那不如就先让大哥歇着去,歇好了——大哥或许就不气了呢,穆归羽天真地想着—— “大哥不累”萧宇以一种穆归羽形容不出的语气说道。穆归羽闻言心里禁不住一抖,这话意味可不就是要将他“就地正法”了吗?穆归羽哭丧了脸道:“归羽随大哥处置”。当然,萧宇也真没怎么了穆归羽,不是说他就此饶过少年了,而是有人“救”了穆归羽一命。 “皇上传召,烦请统领走一趟,侯爷在宣太殿等着您”来人是廖府的管家廖察。萧宇见人听言,便只是又是堰江水患的事。毕竟这才是急要之事,萧宇来不及换身衣服,就跟着廖察急匆匆地走了。萧宇虽然走得急,却也瞧见暗松了一口气的穆归羽,斜睨他一眼说了一句话。穆归羽那口气便哽在了喉头,上不去下不来,憋得满脸通红。 “回来再收拾你” 萧宇就丢了这么一句话,留下穆归羽和穆吉立在原地面面相觑,心惊胆战。 夕阳西沉,金黄的光芒笼罩着大地,大大的院落,像是被斧子砍成了两半。一半披上夜幕的暗黑,一半染着夕阳的浅黄。不是交互混杂,却是泾渭分明。不突兀,不奇怪,反添了幽美和静的感觉。 堰江水患之事终于得以处置妥当,好在处理及时,没再造成伤亡灾祸。萧宇处理完了宫里的事也就回来了,比以往更早些。萧纪念廖武、萧宇治理水患功高劳苦,特放了二人几日的休假,让他们能好生休养一番再来上朝。 也不知,穆吉从哪儿听的消息,说他一回来他们的小王爷就惨了。从萧宇甫一进门到文心斋,是变着法儿的给穆归羽求情,这让萧宇莫名头疼,更甚者,是有些心虚。 “大公子,您这劳累几天了,要不先回房歇着,别的事暂且放一放” “大公子,小王爷在文心斋习书呢,一步都未曾出来过,午膳也没吃得” “大公子,其实小王爷也是挺懂事的,一时糊涂,您看您就饶过他吧” “大公子,小王爷孩子心性,贪玩罢了,您……您干嘛跟一个孩子计较” “……” 萧宇无奈,停下步子回身道,“吉叔,我何时又说过要罚他了?” 穆吉没预料到萧宇会突然停下步子,径直跑了过去。意识过来后便又退了回来,疑惑道,“不是您说回来再处置的吗?” 萧宇不由苦笑,“吉叔,在您眼里,我萧宇就是个魔头么?” 穆吉夸张地扯着唇角,牵动了脸上松动的肌肉,频频点头。 萧宇无语,以手扶额叹息,就这么一个要敬着的长辈,也没给人家留下个好印象,不可谓不失败啊!萧宇侧身伸手做出请的动作,道:“那吉叔就进去看着,看看我能把那小王爷怎么样?”。 穆吉皱起鼻子,略略思考,灰色的瞳眸里闪出一道光,侧眼说道:“这……不好吧?” 萧宇陪着笑,“好的,您是长辈”萧宇依旧保持着“请”的动作,无限诚恳地道。 穆吉微微顿首,面上浮上满意的和暖笑意,伸手道:“大公子请先走!” 萧宇放下手举步而行,心里暗道,“得!还是不放心”。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文心斋,刚走至正堂门口,就听到里面少年的一声短叹。 “唉—”然后便是书页翻动的声音。萧宇偏头看一眼穆吉,穆吉自然也听到了,心里还想着小王爷这是干甚呢?偏巧被大公子抓了个正着,穆吉虚虚地笑了笑,没有言语。萧宇也没说什么,举步正要进去时,又听到少年叹出的语句:“王侯非所愿,只求安其身——”。穆吉听言不觉心惊,下意识抬头去看萧宇的反应。而萧宇早已阔步进去了。 “敢问王爷,是如何安得其身啊?” 第047章 不过人祸 穆归羽抬首望去,就看见了不知何时步入正堂的萧宇、穆吉二人。大哥面沉似水,语气不辨喜怒,直直地望向他质问;吉叔面有忧色,隐隐不安,急急地朝他使着眼色——穆归羽堪堪略过萧宇,故意不去看,而是朝穆吉笑了笑,似是让他安心的意思。 “大哥”见穆吉微微点了点头,穆归羽这才移回眼,无事人般的笑面道。“大哥那般称呼归羽,实在是有点折煞归羽了”穆归羽不是不知道,萧宇是故意那样叫他的,不过是让他清楚他的身份,明白他的责任罢了。可正如刚才言语,“王侯非所愿,只求安其身”。只是,王侯确非他所愿,独安其身却是不得也,自然,他也从未想过要独善其身。他,才是这一盘棋中最不可或缺的棋子,又怎么跑得掉?又怎么能跑掉呢? 对于穆归羽想要独善其身的想法,萧宇实为不屑,冷哼道:“萧宇只问王爷,如何安其身?是学道家避世隐世、还是从佛遁入空门?还是朽木行事,行尸走肉,只图荒淫享乐?——” “大公子——”穆吉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选择沉默。 “大哥觉得呢?”穆归羽反问道,面上灿然,眼神里闪着略微有些稚气的光芒,又好似有着甚么特殊的期待一般。 “道佛两家思想玄妙深厚,朽木怕是不得其理,只能为其所困,不得始终”萧宇出言道。 “大哥说的是呢!”唇角噙着明显的笑意,穆归羽连连点首道,很是赞同萧宇的说法,就像是不知道萧宇所说“朽木”就是他一般。穆归羽思虑一番,眨了几下眼睛,笑道:“既然如此,归羽便不求独安其身了”说完,便煞有介事地朝萧宇躬身拱手道:“朽木不才,还请大哥多加指教”。 萧宇微忡,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以何言语,以何神色去反应少年的话。“好”,萧宇吐出一字便当是回复他了。 穆吉更是愣怔不已,久久不明何意。这俩兄弟是在打哑谜么?——他有些看不懂了。穆吉无意识捻着下颌处地已是花白的须髯,兀自感叹一番:老了啊!真的是老了!—— 嗟叹一番后,便抽身离去,只是穆归羽并未察得。 “堰江水患治控好了吧?”穆归羽忖量久久,还是问了,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眸里神色。萧宇未料到穆归羽会问这个,愣怔一下后才道:“嗯!还好处置及时,那些灾民也都安排妥当了,国库拨的粮食也到了,周围郡县筹集的救济粮到的更为早些,确是解了一大急。堰江县官府已经在组织劳工重建屋院了,想着不出半月就可恢复原本模样——”说着,突然意识到少年是在关心国事,担忧百姓——他也并非“避世”之人——萧宇想着,眼眸渐渐柔和,面色缓然,又不免多说了些。 “恢复本来模样,怕是不能了——”穆归羽神色哀哀道,“村庄可以恢复原貌,那些无辜死去的人呢?再也回不来了——” “是啊”萧宇也道。即使救控还算及时,那些之前死去的人也是无法救回了,萧宇也为此难受过很久,现在提起,又不免有些难过,可看到少年那般模样,还是暂且掩下心绪安抚道:“这是天灾所致,我们不过是凡人,无法揣测,无法躲避,也只能尽己之力做了就好,毋须如此伤怀”。 “天灾是不可避,可人祸呢?——他们不过是无辜之人,却被无妄牵连——”穆归羽低声自语道。萧宇并未听清穆归羽所说,正要仔细去听时,少年却不再说了。“此事已过,便不要再想了”萧宇抬首拍了拍穆归羽的肩膀道。 “大哥,您就真的相信它只是天灾使然?”穆归羽抬首直直望向萧宇,眸里夹杂着些热切的复杂情绪。 萧宇暗叹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萧宇偏过头不愿再去谈论此事。“也就是说,大哥也认为堰江水患绝非是简单的天灾?”穆归羽没有去管萧宇话语中不想再谈下去的意思,继续追问道。 “这不是该操心的事”萧宇又说道,想了想又道:“好好习你的书就好,将来你有能力去管的时候,大哥便全力支持你!” 穆归羽依旧不肯放弃道:“既然大哥知道就该去管,给那些枉死的人一个公道——” “归羽——”萧宇皱眉喊了一声,“别再说了——” “大哥——”穆归羽不甘心道,颇有些以死进谏的架势。 萧宇板了脸,一对剑眉狠狠地蹙着,踌躇一番,最终还是开口道:“皇上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此事牵扯太广,如果贸然下令调查,怕是——怕是会动了大梁的根基——” 萧宇没再说下去,穆归羽却是知道了这样做的严重后果,不再说话了。“归羽知道了,是归羽无知了!”少年颓然垂首,似是冷霜打了的茄子一般。 萧宇望之,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你呀你,倒真是孩子,这情绪阴晴不定,反复无常,耐人寻味,大哥也捉摸不透你了——” 少年反应过来,是他过于愤慨了些,摸着后脑勺憨笑道:“归羽哪有?”狡辩,实实在在的狡辩,萧宇却也没说什么。 “吉叔呢?”少年突然反应过来,穆吉早已没了踪影了。 “你安全了,吉叔自然就离开了”萧宇故意揶揄道。 “啊?归羽什么时候不安全么?”少年一脸迷茫的问道,瞥见萧宇毫不掩藏的玩味,甚至有些不怀好意的笑面,才突然是明白了什么,一拍脑袋道:“原来,吉叔是来救我的啊!”萧宇不置可否,只是望着他不言不语。 少年嘿嘿一笑,眸中闪过一道奸诈的光芒,抓着萧宇的手道:“吉叔是多此一举了,大哥那般疼爱归羽,又怎会舍得狠心责罚呢?——” 萧宇否定地摇摇首,这个还真没有。就刚才那般嚣张跋扈的模样,他就真没打算放过他,舍不得?笑话!再舍不得,这小子是要造反了,都敢跟他大哥对峙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要是他,敢跟皇上顶一句嘴,怕是半条命都没了——萧宇想到这里身形一抖,忽然感觉冷的厉害。 ——抖了一瞬,又有一道寒流遍袭全身,所到之处,一片冰寒。 现在,还能是以前? 他想问,却不知该去问谁? —— 第048章 花园来客 翌日,寅时未至穆归羽便已在文心斋温书了。摇首晃脑,朗朗书声,容严目肃,眉锁思意——若让外人见到这刁顽任性、不学无术的穆小王爷这般勤奋克己,志坚行苦,下巴颏怕是都要惊掉了。 每日进宫前,萧宇都会过来这文心斋瞧一眼。有了上次的经验,萧宇觉得还是亲自盯着更放心些。只是这宫里也是一堆事务,又是延耽不得的,他自然也不可能一直在少年身边待着,只是朝暮得见其面。仍是放不下心来,只得让穆吉看着些,穆吉应承地倒是挺好,“大公子放心,我一定会照看好小王爷的”可他总觉得萧宇对穆归羽就像是防得过了些,因而是满心的不满意。虽然,那孩子是有点——咳咳——这点穆吉还是承认的,可,也不能那样看着吧。毕竟是他看大的孩子,心里总是存着几分别扭的,即使他是小王爷的好容易才“认”回的大哥。 穆吉的心思一丝一毫也没能逃过萧宇的眼睛。倒也不是说萧宇有多“慧眼察人”,而是穆吉的心思全写在了面上,一目了然。 萧宇倍感无奈,腹诽道:“我也是您老看着长大的呀,您咋能偏心的如此明显呢?——好吧,虽然只有六年——” 穆吉护犊的心多少让萧宇有些无可奈何。只是有一点萧宇可以确认,在这王府里,穆吉一直很敬重他,就像——对,就想是对穆王爷那般的敬重——至于穆归羽,却更像是对自己孩儿那般,关切疼惜——这也是萧宇一直想不通的问题,比之于他,穆归羽才是这穆王府名正言顺的主人。而他,怕是什么也不曾是,又何至于受到老人如此的敬重与尊从?—— —— 建康皇城,百花园内。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难得不错的天气。 萧纪下了宝辇,想要在这百花园里走走逛逛一遭,便屏退身后仪仗,只留了萧宇一人,随侍一旁。 已近中秋的百花园中,佳木葱郁繁茂,鸟语清脆悦耳,秋花清香淡雅,赏之心旷神怡,烦忧不复。 萧纪闲闲踅步,剑眉飞扬,眸溢流光,面上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淡笑意,似是心情不错,看起来也是极为的温雅和暖,远不似几日前那般。无色的面,窥不得心中幽谷,深邃的眼,探不得眼底空潭。 萧宇偷眼细探,妄自揣测一番圣心也未得其果,只得收回眸眼,颌首静默,凝神于思。眉睫微微垂下,细长浓密若蝉翼一般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细碎的光影,挺直的鼻梁上挂着几滴晶莹水珠,色淡如水的薄唇紧紧地抿着,面容好似又白了些,几近透明颜色。 “怎么?这一园秋景也入不了你的法眼?”萧纪倏然回首,瞧见萧宇失神模样便问道。萧宇恍若回神,身后冷汗扑簌而下,却不是因皇上突然问话于他,是他心中所思那事惊觉到了自己。萧宇急忙掩下心绪,努力不让萧纪看出异样,“萧宇失态!实是园中百花秀美芳艳、馥郁清雅,才让萧宇一时失了神,还请皇上勿怪”萧纪听着他现拽的蹩足藉口不禁失笑,瞪他一眼便不了了事。 萧宇垂首,很自然地避开了萧纪的目光。 “这般景色也不定心欣赏一番,真是白白糟践了”萧纪道,似是嗔怪,又似是惋惜,眼波流转,眸光逡巡之间,见的是东南一角妖艳多姿、秀丽雅致的金花茶;文弱清秀、楚楚动人的含羞花。目光右移,又见的是朝开暮落的白粉木槿;疏条纤枝、横斜披展的蔷薇花儿;娇艳欲滴,花繁似锦的垂丝海棠——视线最终落在北园角的几株丹桂上—— 恰时微风拂面,一阵桂香扑鼻而来,气味沁人心脾,甜香醉人—— 萧宇嗅见熟悉的桂香,抬眼望去,几株新桂静静立在那儿,清风拂过,枝条轻摇,几片花瓣离开花苞,空中飞舞一阵才翩翩落在地上——像极了那日不算成功倒也不算失败的“桂花雨”——那个小丫头——萧宇想着忆着,嘴角不自觉已扬起了明显的弧度,心中一瞬放晴,烦忧之事也好像瞬间飘忽不见。 却是萧纪不明何意,不禁嘴角一抽暗道:“莫不是中邪了?”思想几番,还是打断了萧宇正自怡自足的美妙模样,“堰江的案子办的不错,想要什么封赏尽管说于朕听”这自然不是萧纪心血来潮之语,而是思虑已久的事,不过几日来政事繁忙了些不曾说过,今日瞧见了丹桂才想起萧宇的喜好,也就想着问问他想要什么?赏罚分明,一向是他的行政准则。只是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存了一份私心——宿云的事,于萧宇怕是一直的心魔——也就想借此机会抚慰一番,至于有无实效,这真非是他能决定的了了。或许为君为王可以决定一些事,却非所有事——至少人心,谁也说不好,谁也控制不了——那些扼腕权术终究是控制不了人心的,人心何向?人心何所?他虽是帝王,却也不得之,只能尽心尽力而为罢了—— 这次,萧宇反应倒是奇快,拱手答道:“这是属下本分所在,不敢讨赏”。 “朕许你说” 似是未料到萧纪再问,微微怔忡后萧宇回道:“属下确无所求,还请皇上成全”微顿后又道,“若是——若是有的话,属下也只求能随侍皇上身边,护皇上安佑就好”萧纪不解,“现今不也如此,还需何求?”唇角闪过不易察觉的笑,意味也不甚明了,萧宇俯身而跪谢恩道:“萧宇谢皇上成全”。 萧纪明白了。 果如他所料,宿云便是他心上一道难以痊愈的伤疤,一道难以磨灭的痕迹。信与不信,只在一瞬之间。若是不愿再信,说再多也是徒劳,至少,他还愿意再信一次,再赌一次,又或者与他父王一般,不计代价的忠——不是不察不明,只是不甘心后的甘愿—— “起来吧” 萧宇缓身起来,还未立直身子就觉一阵寒气扑身而来,抬眼望时,一道飞影直朝皇上冲了过来,破空叫嚣的鞭尾直扫向皇上的面门。 “皇上,当心”萧宇本能反应推开萧纪遮于身后,急速出手,以手握住了扫来鞭梢,因是半空截下力道自然减了许多,只是那使鞭之人亦是高手,深谙用鞭其道,手腕轻旋,鞭梢灵活地打个弯以十分的力度落在萧宇手下,勾出一道血痕。萧宇生生受了一鞭,吃痛紧眉,更加用力地抓握住鞭梢,指间迅速缠绕,距离很快缩短,待到时机正好之时突然转身腾跃,猛然朝侧使力一拉,便夺了刺客手中鞭子,随手扔至一旁,又与那人打将起来。没了鞭子的刺客徒手迎战,不善此道,无力招架萧宇快又厉的招式,不过几何就已被制服了。 萧宇将其手臂攫于身后,一手摁住刺客肩臂将他押至一旁,眼神投向萧纪道:“皇上不必担心,刺客已被属下擒住了” 萧纪忙忙颔首几下,转身快步疾走。 萧宇一脸茫然疑惑,皇上只是被刺客惊着了?走得如此急快—— “啊——” 一声凄厉的惨呼与百花园中炸开,萧纪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原本深邃的眸眼里满是无奈与宠溺。 第049章 宛平公主 惨呼的不是别人,正是擒敌有功的萧统领。 就在他疑惑皇上异常举动的空当,被他所擒的刺客气哼一声,脚下轻移瞅准位置发狠地踩了下去,正中萧宇足面。萧宇一时无妨竟是又失一城,被刺客占了便宜去,心中愤懑难耐,足面却是刺痛不忍,禁不住喊不出声来,松开了捉着刺客的手,兀自抱着膝盖在原地转圈—— “如此损术,非君子所为——”萧宇暗诽。 刺客解了束缚得了空隙轻揉着被萧宇弄痛的柔肩,娇俏的鼻头一张一合的,呼呼哼气。“啪”挥手就是一掌,毫不留情地掴上面颊——打完也不说何话,转身离去跑到萧纪那儿去了。 一掌让萧宇本就因气闷又委屈的红面更加红了几分,印着一道浅淡的掌印。萧宇也顾不得面上的灼烫微痛,眸眼轻眨几下,有些发愣——女儿,扮了男相的女儿——眸眼轻阖,脑中才清亮起来,不对啊——你打我作甚?我又何得招惹过你了?保护皇上安全可不是他分内职责吗?又有何错?—— 萧宇忍下痛,装作无事人一般稳稳走过去,输人不输势,今日还非是要讨个公道回来—— 那位扮作男相的女儿瞧着萧宇一步步过来,站定。纤眉轻扫,面上挂着娇俏,又有些调皮的笑。萧宇又是一愣,这还是刚才那个刁蛮无力的刺客吗?与这么一位姑娘计较,倒是他失了风度了,心胸隘狭了—— 只是,这个想法在萧宇脑中停留了不过刹那便就烟消云散。 女儿秀目波光微转,绛唇微勾,眼角闪过一丝微光。只是一瞬又是变幻了神情,嘴角一撇,俏脸一拉,极为愤恨地瞪了萧宇一眼,轻摇着萧纪手臂,语气颇为委屈地道:“二哥哥,您看看,他又欺负我了” 二哥哥——如此称呼,除了她还能是谁—— 萧宇石化成像,心中暗叹倒霉:这哪是什么刺客啊?便是那个混世小魔女宛平公主萧绾。 梁元帝萧蘅生有三女。大公主萧绮远嫁番外,不复还朝;二公主萧渺嫁了一位状元,七年前也不幸病死香山;只剩了这个三公主萧绾。也就因着就这么一个小女儿,萧蘅倒是宠得紧,也就生的刁蛮任性了些。只是因她母淳妃身份低微,宫里人不怎么看重她们,有时还会欺负她们,也就萧蘅和他的二哥哥萧纪对她关切些。萧绾又是聪明的主,会撒娇又服软,很是知道怎么才能讨得父皇和二哥的欢心。就这样,即使她再刁蛮任性,萧纪也是宠着的,又或者说是放任,毕竟孩子身份引怜又及聪慧便也从不多说什么。 这可苦了萧宇了,幼时的噩梦,如今梦魇重回,大有盖过以前之势,萧宇暗暗叫苦。 萧纪向萧绾投去和暖宠溺的眼神,抚慰妹妹,让她暂且稍安勿躁。 终于称了心也就安静了下来,一对灵眸满是得意之色,直直瞥向萧宇,大有挑衅之意,好似再说:“你完了”。 萧宇垂首避开萧绾目光,不用公主提醒,他也知道他的确是——完了。 “还不赶紧向公主道歉”萧纪板着脸,厉声斥道。这一碗水自是端不平,毕竟亲疏有别。萧宇本想反驳甚么,无意窥见萧纪不善面色便知道今日他是又得无妄受罪了,正如幼时一般。或许还不如幼时——那时太子毕竟是将他当作兄弟的,如今皇上当不当他是个护卫尚且难说,又何谈庇护?—— “属下冒犯公主,深知有罪,请公主责罚”萧宇转向萧绾,躬身俯首道。 “绾儿?”萧纪看向萧绾道。 萧绾绛唇撇下,眸眼里满是失落,她的“诡计”得逞了,却无丝毫轻快之意,反倒是有些沮丧,有些酸涩。萧绾虽是女流之辈,却是爽朗性格,原来所想也只是一时的念头,只是一瞬,早就忘了去了,大气地摆手道:“本公主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了”。 “谢公主” “绾儿这是刚才回来的吧?舟车劳顿也是累了,先去奚晚阁歇着去吧,改日我们再叙”萧纪温然道,心里却想着让这小祖宗快些离开吧,指不定又生出什么事来呢? 萧绾聪慧,自是明白萧纪话中赶人意味,也知今日不能再胡闹了,只是——萧绾眸色复杂,暗瞥了萧宇一眼,才道“是,绾儿退下了”,步伐轻快,几步就没了身影。 二人一同叹息,长舒一口气,可算是走了。 只不过,是在心中罢了。 “属下保护不力让皇上受惊了,请皇上责罚”萧宇单膝触地恭敬领罚,事情自然不可能就如此结束了,失职之罪,冒犯之罪,无论哪一样,要是皇上真追究起来,责罚想是不轻。 萧纪不免又是一声长叹,这一个个的都是不让他省心,虚扶萧宇道:“行了,在朕面前就别再演戏了”“说你两句,就摆脸色给朕看是不是?” “萧宇不敢”萧宇起身道。演戏——就只是演戏—— 萧纪也不再去说什么,只是解释道:“你也知道淳妃是皇祖母身边的丫头,后来被父皇看上,一朝临幸封了妃子。淳妃生性温厚,又记念着皇祖母的恩遇。皇祖母薨逝,淳妃便带着绾儿去皇陵守着了。半年之前,淳妃病逝,就留绾儿一人了。又时近中秋,朕就将绾儿接了来,宫中人多毕竟热闹些,也好让她早些忘了伤心往事” “那——”萧纪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说是好。 萧宇会意,接话道:“萧宇明白!公主心情不佳,若是生了气属下便多担待些,就当个下人,让公主出了气就好——” 萧纪刚要点头,冷不防听到后半句,下意识一掌挥就过去,面上也染了愠色,“绾儿将你当甚么你不知道?说的那是甚么混账话。从小就爱缠着你,你真以为她是个傻丫头,什么都不懂?——”萧纪气不过,又瞪一眼才道:“比之于你,绾儿可是聪慧多了——” 许是刚与“刺客”动了手,反应太过灵敏,萧宇下意识地躲开了那一掌,然后傻眼而望,躲避责罚?这下罪名更大了。幸而萧纪也不与他计较,只是道:“你小子要是敢欺负绾儿,朕就新账旧账一并与你算”。 “是”没的选择。 “中秋宫宴不许缺席”萧纪道,中秋将至,宫里庆宴,自然一个人也不能缺。 “皇——” “将穆归羽也带过来——” “可——” “没有可是,别忘了你的身份!”“宫中家宴你要敢不来,朕断了你的腿——” “我——” “曈儿念及师傅,雪初念及小弟,母后——母后也会过来吧?——母后不喜朕,你替朕陪陪她,就当朕——” 还未等萧纪说完,萧宇就道:“宇儿知道了,二哥” 只此一句,其他便不用多说。 第059章 能者居之 建康皇城,乌衣巷旁。 正谓堂前热闹堂后寂,春阁的后院远不似前堂那般热闹,甚至有些清冷瑟落。除却几间齐整平屋,院中空留枯木残枝,杂草丛生,不沾人气,倒像是为人所弃的普通民宅,跟这奇阁可扯不上一丝联系。 西南院墙下,巴丹青藤摇椅规则轻柔晃动着,像是稍稍乱一些,重一些,便扰了藤椅上人难得的浅眠。那人阖目憩着,面容上仍是一派病态的白,不见血色——仔细瞧去,一字粗眉,眼睫轻盖,鼻锋如剑,唇淡无色——本是英气的相容,现在看来也只余羸弱、病倦,再无了以前神气。 日渐西移,天又阴了些,一阵阴风刮过,一团寒意袭来。世德只着一层轻薄素衫,襟子尚未结紧,微敞着,不敌寒意,身子一阵颤栗轻抖,清浅睡意也扰没了。世德缓缓张目,已看不见了日头,难怪身子如此泛冷——世德试图勾起唇角轻笑自己发了傻,却是徒劳——笑,一种原始人类本能的能力——唇角该是上翘还是下沉呢,世德只觉有些恍惚,已分辨不清楚了——罢罢罢,只当是笑过了吧,反正他自己也看不到,倒也无妨—— 世德正欲起来往屋内歇了去,面前又是一暗——世德顿住身子,没有抬眼,心中纳疑,难不成这起身的功夫,天又黑了些?—— “主子——” 分不清喜怒的声音恍惚飘来,世德立眉而蹙,道:“嗯?”萧韩没再多说,只是将手中薄毯覆到世德身上,移开身体站在一侧久久不语。世德本是要回屋歇去的,如今得了薄毯,又有“黑面”一旁候着,倒也不想去了,西方残阳,只余点点亮光,如金如血,似白似墨—— 世德直直地望向西方,定定地凝着夕阳。这已不是第一日了。东升西落,从晨光到残阳,就在那儿待着,像是空度浮生一日,见证轮转一回,想要窥透这定常之道—— 可再如何做,也得照着自己身体才是,如此下去怎还行?萧韩想着,终是忍不住道:“主子,您——”实是不好直说,便换言道:“您不说一声就跑这儿来,柳儿可是急坏了,今日的汤药可还未饮呢?——” 世德收回眸眼,暗沉的眸色中多了一些不为人所察的神色,缓道:“柳儿早知我就在这儿” 萧韩恨恨咬牙,既知过来也不拦着,汤药不饮也不劝着,这差事当的果真是不耐烦了——“不怪柳儿,你便知道,她是拦不得我的”萧韩暗惊,怎的他心中所想全被主子瞧了去,难不成真是火眼金睛不成。“有事便说吧!”世德朝后躺去,阖目道。 “那便是了”萧韩道一句,顺手将薄毯拉了拉盖好了去,“柳儿他们管不得,萧韩也需管了!您的身体想来您比我们些子人更清楚些——既然清楚,那便该护着些,大夫的嘱咐也该听着,不进食不饮药,不歇息不静养,偏偏每日跑到这冷院里受凉禁寒——萧韩便只当是您生死淡看,无谓茶凉,可是手下那些弟兄,那些枉死冤魂,王爷多年费心统筹谋划,就该功亏一篑吗?——这些,主子不该想一想吗?——” 萧韩说得愤慨,一时也未察得别事。 “侄儿可好些了?”萧英不知何时进了来,只站在离世德萧韩不远的地方。萧韩停住话,向萧英躬身答礼。 世德一瞥眼,看的是萧韩的方向道:“好许了,正自恭听韩公子的说教呢!”萧韩听言红了面,搭手扶了世德起身,向萧英行礼,萧英急忙拦住道:“绍儿这可是见了外了,歇着就好,你我叔侄之间何须这些繁礼”世德尽力扯了扯脸,方显出半分神色,应了声是。 萧世德,是为萧绍,世德为其表字。 一双桃花眸子四处顾盼,逡巡一周,大大的院落里空无它物,自是没什么看头,可萧英偏却看了一盏茶的功夫。再回眼时,眸中已染了怒色。 萧绍心内微沉,不知何故,轻问:“小皇叔?”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萧英猛地瞥向萧韩,愤然骂道。萧韩暗瞥一眼萧绍,不得反应,便只好低了首听训。想着王爷倒真未如此说过他,今日这又是怎的了?不知又触了什么霉头—— “这种院子也能住人吗?本王姑且当你们是为了打着僻静的由头偷懒,总也该收拾一番,这般寥落脏乱成什么样子?绍儿身体如何,你们这些做下人不知道?竟也拉他过来此地厮闹,病情加重了又该如何?你们可担得起这个责?”萧英再看一眼萧绍身上薄衫,又吼一句:“你家主公的衣服呢?秋中的天气还能穿得这个吗?胡闹!——” 萧英一番训话,萧韩听的几欲笑出,强忍着颔首认错,“是,萧韩知错,萧韩该罚”。 萧绍面上更是精彩,一番红面,一番青面,最后彻底黑了去。不错,这一切便只是他所做。为了僻静,从萧英给他备好的上房里搬了这瑟落后院来;也不许下人打扫此间院落,说是这般凌乱才合他口味,或是合他心境吧;也是他不听劝阻跑了这里盛暖纳凉;还是他不着厚衫便偷跑了出来——明着是在说萧韩,实则训责他而已—— “是绍儿之错,小皇叔便饶了余憾吧”萧绍道,软了声音。 萧英也不再追究了,袖袍一甩,两手背于身后道:“再过两日便是中秋了,可想好如何过了?” 萧绍刚想回一句,“已多少年未过的节日了,又不过几人而已,不过罢了,倒也清净”。 “王爷摆宴,主子定来赴会”萧韩快道,截住了萧绍的话。“好,那本王便在青阁设宴赋诗赏月,权当给绍儿接尘了”萧英哈哈笑道,心情甚为愉悦。 萧绍无语,不好再阻,便道:“绍儿先谢过小皇叔了”。萧英拍拍他肩膀,报以爽朗长笑。 “中秋——中秋——”萧绍默念着这几字,恍惚间回到过去—— 一道颀长的影子,一团小小的黑影——孩子团在男人怀中,拧着眉头解着手中的九连环玩物;男人静静地看着孩子,眼眸里满是温腻、疼爱——宴席间觥筹交错,丝竹乱耳,人声嘈杂,笑声欢语——金轮高挂,夜凉如水—— 小孩是个刚出生就没了娘亲疼着的孩子,不过好在,他身份尊贵,父亲对他疼爱备宠—— 如水潮漫来的回忆被萧英生生打断,“这个中秋,本王给宫里那位也备了份薄礼,就不知他当受不当受?”萧英顿下,桃花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便也是给你的厚礼”。 萧绍回神,眼皮微阖,停了一瞬,睁眼又朝西方望去,斜阳已坠,暮色渐深。 久久,萧绍才回过眼来,瞳孔骤缩,忽而冷哼道,“中秋,这般好的日子是该好生庆祝一番了!” 萧韩望之,呼吸骤了那么半刻。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刚才那一瞬,萧韩似乎感觉又回到了主子英姿勃发的年纪,不过个中添了些岁月雕蚀过的痕迹,不过是些无妄的仇怨罢了。 萧英幽幽笑着,能者才该居其位嘛,不才之人也该让贤才是。 第051章 何以启齿 滇西王府,海陵殿外。 朗朗白日,暖阳和煦,秋风拂面,遥寄芬芳。殿前院下,萧宇翩然而立,温若玦玉,宽袖青衣加身,乌发尽束于冠,面容清爽俊逸,身量挺拔称匀。看着眼前飘来飘去,不曾停歇半刻的白色身影,萧宇紧紧抿着唇角,万分为难,归羽如此欣喜地在准备家宴,他又怎么与他说宫宴之事。穆归羽拿捏不定之事,都会跑来询问他的意见,触到穆归羽闪着期待亮光的明眸,萧宇更是难以启齿,只好先自应和着,寻了良机再与他说。 “大哥,这个还有需要改的吗?”穆归羽又奔了前来,捏着一道纸折子递给萧宇,欣喜难掩。 萧宇自接过来,翻开细看,原来是中秋家宴上菜品、果品的样式。规整的蝇头小字落在上面,旁边有些别的注解,涂画,和那些齐整小字不太搭称。落墨不均的歪扭字体实是入不了眼,一笔一划画写地却是极其认真,纸上缓缓渗开的不规则团状墨点,大抵是少年凝思细虑时,顿笔所致;远不止一处,想来每一道菜肴,都是经少年细思孰虑过后才敲定下来的—— 萧宇凝眉翻着,不过两三页而已,却是翻覆看了很多遍,终合折,温笑道:“由你定吧,挑拣些你喜欢的就好!”穆归羽唇角轻凝,眸中欢色微滞:“大哥就没点意见么?”萧宇轻抚下颌,抬首微思,而后又道:“菜少些吧,吃用不完,不免浪费了”。“哦!”穆归羽接过折子,垂首应了一声,便走开了。 萧宇并非未察觉少年的垂丧,只是也未多说一句。这是他与少年同度的首个中秋,少年自是格外上心,凡事亲力亲为,阖府上下,也随着小王爷去闹,皆是一片欢庆之色,如是无有他事,他也乐得陪少年吃过家宴,共赏圆月。可他早已应了皇上了,无法脱身。 往年只有中秋宫宴,太后才会走出仪园,与皇子皇孙聚宴。虽只是薄待片刻就不胜寒凉,咳喘急了,就回宫去了,少得算是露个面了,也是难得圆聚。皇上甚喜,不免大操大办一番,思虑周全,宴旁设了暖帐,添了暖炉一应御寒之物,也好让太后多待片刻,闲言几句,聊表孝义。只是太后却怎么不受用,仍是不多片刻,又回宫去了,皇上也只能亲自陪送回去,只余满面落寞,心中寒凉。太后面上总是一片和祥之色,实则疏离之意过甚,外人不知,近人却是心知肚明,哪有不知之理,皇上又是何等心思剔透之人;察之又如何?便只得佯作不知,笑面敬之—— 想到这儿,萧宇不由蹙起眉睫,轻撇下唇,自语道:“这么多年,娘娘当真不肯原谅皇上?”皇上也是不得已,即使有过错,这些年也该赎还清楚。”萧宇犹自见过;辗转反侧睡不成,梦魇昼夜久缠身,时时梦中惊醒,扑落一身冷汗,眸中尽是惊惧骇然——皇帝又如何?霜寒露重,不过破落朱门前迟迟不敢叫门,瑟缩久立,终就寞然离去的孤影;不过亲力亲为,精细准备,还不得平素人家,与母闲言多絮几句;不过满心孝义,无人愿受,至亲近缘幻为泡沫罢了;不过心中钝痛,亦无人诉倾罢了—— “可娘娘那眼底深藏着的怜爱疼惜,多遣身边丫头打问皇上近况,暗托皇上身边人尽心照侍——”又当如何解释?若真是那样,又为何如此? 萧宇正自想着,却听穆吉通传,“大公子,侯爷——”话语还未吐尽,廖武已迈步进了来,朗声笑着,朝萧宇这边过来了,穆吉浅施礼退下身去。 萧宇未及反应,还自沉浸在将才的思虑中,未换面色——英眉紧蹙,薄唇轻撇。廖武看到,俊面拉长,怪道,“你小子不欢迎我来?”萧宇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复色哼道,“少胡闹”。 廖武毫不在意,轻抬双手,拢着宽大袖子,转眼间,已将这王府布景瞥了来,心中难免得疑,疑问的眸子直直瞥向萧宇。萧宇轻挑双眉,示意他讲出来;“你——你不是应了皇上去宫里么?这又是——”廖武道,眼神微抬,看向穆归羽,在堂下站着,指挥着几个家仆挂绸幔。 萧宇轻出一口气,缓道:“我正为此事发愁呢,宫宴定是要去的,又不想扫了归羽的兴,让他白忙活一场——”唉——萧宇再叹一声,“又是一桩难事啊!” 廖武闻言轻笑,“放心,此事交于我来替你搞定!”廖武拍着胸脯保证道,“咳咳咳——”没防拍重了些,不免咳了几句,引来萧宇一顿好笑。廖武重重哼气道:“没良心的家伙”。 萧宇自是不去理他,由他去闹。两人一起看向殿院堂前。穆归羽还在那个指挥着,饶是秋日天凉,高凳上的小仆,后背已是湿了一片,一件棉褂黏腻地紧贴于身后,自家小王爷却还是不满意。萧宇无奈地叹叹气,几次想去阻下,还是忍住了。 廖武依是那副温雅笑面,不见有丝毫波动。 “今日又是作甚来的?怕不只是与我解难来的吧?”萧宇并未回眼,仍看着不远处的少年道。 “闲来无事,来你这王府逛逛也不可吗?”廖武侧目笑道。 萧宇无声轻笑,不置可否。穆归羽正自跑了过来,白净的俏面上虚浮着细密银珠,在太阳下闪着晶莹光亮,也不知来回跑了多久,累成如此,“大哥,还好吗?”穆归羽转头,望向折腾了许久的绸幔,问道。 萧宇轻“嗯”一声,转眼望向廖武,眸中意味清明,“你不是有法子吗?请吧!” 廖武清淡一笑,一手拉过穆归羽道,“小少年,我来帮你看看!”说着,顺手拭净少年鼻尖处,欲要滴落的晶莹珠子。“文达哥——”穆归羽匆忙瞥了萧宇一眼,俊秀的面上泛起一阵红潮,轻声喊人。廖武也顺着少年的目光瞧过去,忍不住笑出来。萧宇眼中尽是警告意味,满脸就差写着:那是我弟弟,几个字了。 第052章 莫说惊喜 廖武打瞧着,嗤的一声笑出声来。萧宇被人看破心思,面色讪讪的,恨白一眼廖武偏过首去。 廖武唇角微拧,摊手不语。也不管萧宇,情愿不情愿,径自拉着穆归羽,过去堂下,口中还道:“这般好的孩子,你要不要便给了我罢,我可乐意!” “你——”萧宇气结无词,小时就爱与他争东争西,他事暂且不关紧要,如今这弟弟你也要争去,那可是没得商量! 穆归羽被廖武拉着,却是一直回头看着萧宇,想喊他过来。萧宇自得其意,暗道,这血缘至亲可是轻易断不得,也是争抢不去的,心中不甚满意,信步移过去。 就这会儿的功夫,廖武已吩咐着小厮拾弄好了绸幔。穆归羽瞧着,也是满意十分,又有些小失落,他怎的如此无用,弄了如此半天也不见效果,非是文达哥几下就拾弄好了—— 廖武无意瞥间少年神色,心中已是了然,那般胡乱思想的性子,也不知何时才能改的了——右手抬起,食指微曲,少年的光洁白皙的额头上传来一声闷响。“小孩子想那么多干甚!”廖武板脸道。 穆归羽讷讷抬首,怔忡半刻,而又半沉首,吐着下唇道:“归羽知道了”。廖武这才满了意,报以温面笑颜。 萧宇望之,脚步凝滞,胸间塞堵,仿若有失,细究下去,却又不知失了甚么——“你们何时如此熟络了?” 廖武、穆归羽暗暗相觑一眼,两颗心同时一紧——大意了,这不过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而已—— 穆归羽眸中带着些慌乱,忙低下首去,绞着手指不知作何应答,那便装作甚么也不知吧—— 廖武摆摆手,胡乱打着哈哈道:“啊?哦!——谁跟你似的,对孩子那样苛厉,不给笑面的?不怪孩子不愿亲近——” 廖武只是随口一说,萧宇却入了心了。暗暗反思,他是否真的严苛了些?是否不该如此急于求成?是否揠苗助长了些?——之于少年,最珍视的只是那失而复归的亲缘,不是强行让他担于肩上的重责。或许,就真的如他所说,他要的不是王侯爵位,只是要大哥回来就好—— 萧宇心中蓦地抽紧,王府皇宫,归羽皇上,他又能作何抉择?——他也只能两者都选,两样皆要,说他贪婪不足也罢,说他不知好歹也罢,这两者他一样都不会弃掉——想到这,萧宇愈加坚定他之所想。怨就怨罢,大哥也只能如此。只有如此才能两全。——萧宇收了心,便没了先前醋性大发的神情,而是语气恳切道:“那便拜托你宠顾着他了”。 廖武先是一滞,而后明白了甚么,没再多说。却是穆归羽惊得抬首望去,萧宇面上无有任何波动,无果,复垂下首去,不知嗅见了何种味道,有些冲鼻,酸酸的,涩涩的。 “归羽可想去宫里?”廖武踌躇半刻,才道。“嗯?”穆归羽哼道,没懂是何意思。“宫里的中秋宫宴可是热闹,还有许多如你半大的孩童,你想去不想去?”廖武再道,瞥一眼紧紧蹙眉,仔细瞧着少年反应的萧宇,心中微微一动。 穆归羽转首,望向萧宇问,“大哥——也去?” “去”回话的不是萧宇,是廖武。 穆归羽听到回复,却还是盯着萧宇,不肯移开眸子,萧宇只得颌首说是。 穆归羽终究撤回眸子,扯扯唇角,笑说,“大哥去归羽便也去好了”。转首的瞬间,分明有泪划过眼角,滚落面颊,半刻而已,便已风干,再无了痕迹,谁也不曾看出。 三人一时竟无了话,只闻见远处下人走动忙碌声音。 “欸——”廖武朝向萧宇,下颌轻抬叫道。萧宇顺音看去,眸眼快速眨了几下,不知所以。廖武耸耸肩,接着道:“小少年可是伤心了,你还不哄哄?你那惊喜就别藏着了,告诉他也无妨嘛!” 萧宇闻之,更是不明何以,惊喜?为何他一无所知?英眸扫向廖武,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却也是徒劳。只得使眼色问去,到底是何惊喜?有倒也罢了,如若没有,归羽不是更失落了,也不知你这出的尽是些甚么馊主意—— 穆归羽缓缓侧目,眸中闪着粼粼微光,心中也是微有动容。 “你竟忘了?”廖武摊开手,面上尽是讶然。萧宇自顾自翻白眼,忘了?从来就不曾有过,真是无事寻事,早知就不找他帮忙了,尽做些没谱的事情—— “灯会啊,你忘了?”萧宇微怔半刻,恍若明白了。廖武继续道:“不是你说这府里太过冷清了,倒不合适孩子欢喜热闹的天性,才想带他去宫里热闹热闹。还说——还说宫宴结束后,要去夜市上游街,燃灯去呢?” 至此,萧宇才全然明白了廖武的意图。也就顺着接话道,一拍脑袋道:“是呀,几日前还说呢,这都到日子了反而是忘了”目光落在少年身上,问:“归羽想去么?” 穆归羽顿时又来了兴致,喜眉笑颜,转动着眼珠不知在想着甚么。还未等穆归羽回一句,廖武就插话道,“不去了!”又一拉穆归羽,径直走开,“这事竟然也能忘记,我们不理他了。甚么破灯会,不去了,文达哥带你去个绝妙之地顽去”。 萧宇无奈苦笑,这两人专是来哄顽他的吧。 “文达哥,我想去”穆归羽忽而停下,脱开廖武的手,“和大哥一起去”少年补道,唇角高翘,眉目飞扬。 廖武皱了鼻,故作委屈地连连咂舌道,“欸——果是别人家的孩子,断不跟我一条心啊——我可是伤了心了哦——” “文达哥可以一起去嘛”少年当了真,凝眉急道。廖武见其状,更是起了逗玩他的心,夸张地撇唇道:“我可不去,难免打扰了你们齐伦既翕之乐,可是罪过,罪过——” “可——我——我——”穆归羽急急地抓着头皮,俏面皮一片红粉,嘴也笨拙了起来,不知说甚么,才能不教廖武误解。 萧宇也看不下去了,迈步过来,手搭在少年肩上,轻拍抚慰,而后反唇相侃:“那可不如你‘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呀!”穆归羽不解地眨眨眼眸,萧宇因笑释道,“不用管他,你文达哥还有个美娇娘在侯府等着呢,可是无空和我们一起厮混去”。 “你——可真有意思——”廖武扯起面皮强笑道。“呀!你文达哥与慕婍小姐风韵往事堪为一段奇谈呢!”萧宇并不打算放过他,谁让他之前如此口无拦挡,得理不让的,也该好好将将他了,免得一时忘了形。 廖武吃了瘪,一时也无话可对。 第053章 兰陵奇缘 穆归羽孩子心性,猎奇之心自然更胜,摇着萧宇手臂催道:“大哥快讲,快讲”,丝毫没注意到廖武那并不友善且青白相见的面色。 萧宇并两人移去抄手游廊,休憩闲坐,慢慢絮叨。有眼力的下人已上好了茶水,点心,招待备至。萧宇清清嗓音,思绪又回到那段时月,缓缓道来。廖武也似跌入回忆的漩涡,眸中清波微漾,移向一处去,温面含笑,唇角轻提。只有穆归羽右手托着下颌,拄在桌上,极是安静,目光殷殷,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萧宇,似是在茶楼听书一般。不过书中之人是他识得之人,此刻又居身边之人,这样也别有一番趣味呢—— “那是普华十三年,文达年方十七,生有好皮囊,又修得好文华——”刚说一句,萧宇停话却道,“年岁倒是与你不差多少”穆归羽自知萧宇所说何意——人家年少有为,人人赞颂,而你——吐吐下唇,佯作不知。 萧宇暗自嗟叹,也没再说甚,继而道:“名满京都的侯府公子,偏不喜在朝为官,独好洒脱豪逸的魏晋风流之气,**山水,喜好诗风,乐善民风,一心想离了京中,去民间采风——老侯爷只有一子,自不可放他散漫飘转,要他入官又是抵死不从,侯爷也无了法子。只好与他妥协,两年为期,允他去做他的风流名士。期到,则归京入仕,再没了争讨余地。文达私心量之,有总好过没有,只得应了,去了兰陵乡下,颇为快活了一段时日。” “令老侯爷称奇的是,只却半年,文达便已回了来。这遭回来,自然不是想了通明,而是彻底不欲涉朝廷之事了,要去兰陵定了居去。” “为何呀?”穆归羽托着腮,神色微凝,偷眼旁瞧,转而嘻嘻好奇地问萧宇道。萧宇轻笑,让他接着听下去,“侯爷也是大惊,忙问,又是遇了何事?——” 原来—— 一日,廖武与友人游船赋诗之时,远远瞧见一妙龄女子,乘一荷轻舟,浅绿罗裙,素手采莲,吟吟笑语,袅袅美姿—— 由他看去,娉娉身影,幽幽湖景,好一幅妙笔丹青,画中人入湖中景,湖中景衬画中人,如梦若幻,倒真是绝妙的存在。廖武长身立在船首,心中神往不已,忙忙将船篷靠了岸,寻了一叶小舟,一人划了过去,也不管友人诧异目光,只叫书童招置了他们去。 廖武拨竿轻行,离得愈近时,行得愈慢。待近前时,弃下竹蒿,忙整容衫,生怕不慎唐突了这般女子。拾整一番,因自失笑,他这堂堂的侯府公子,不慕风韵,不拘俗规,向往世学之人,何时如此扭捏,方寸大乱了。自笑一番,才定了心神,便没了先前忙乱,无措,复了往常模样。 手中折扇轻摇,举止风流,又是那个温雅公子。再至近前,便得细看,果真见了诗文中所描画的女子,手如柔荑,肤若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思至此处,不觉轻吟出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世间当真有此女子也,我竟只当是诗文中的不实夸言,如今看来,倒是真真地浅薄无知了。 那位采莲少女并未搭话,只是她身后身着鹅黄轻衫,娇俏十分的小丫头笑问,“公子又是何人?怎的无端闯了我家小姐游的荷塘?” 采莲少女将手中所采一藕拨给黄衫丫头,素腕微露,蛾眉未拢,含笑薄责:“菱烟,不可无礼”。饶是责人的声音,也是如丝如竹,悦耳轻缓。“菱烟年少不懂事理,还请公子勿怪”。廖武握手施礼道:“是在下唐突无礼了,菱烟姑娘问的是。”“小生与友人吟诗赋兴至此,不想误闯了姑娘宝地,多有歉怀,还请小姐万莫怪责!” 采莲女子因笑道,“公子严重了!”柳眼向侧斜去,细瞧细量廖武,宽袖窄身的鼠灰色云纹团花锦衣,外搭宝蓝缎面对襟半臂袖长褂,腰间扎束着靛青色宽带,上悬着白玉环佩。再往上瞧去,束起乌发以巾冠包之,余发顺势垂落下来,粗看是面容俊俏白面书生,眉若翠羽,面似白雪,如此精致的相貌,倒叫女儿也自惭愧了几分;细看时,又不失英气,且多了几分贵气,此样的人儿,此地怕是不得有吧?“公子不是此地人吧?”采莲少女因问道。 “小姐如何得知?”廖武因自惊讶道,莫不是他漏了怯了。采莲少女掩唇轻笑,与那菱烟丫头对觑一眼,才道:“公子生的这般温雅贵气,怎是兰陵这小地方孕得出的!”廖武闻言朗笑,这少女倒不是旁家女儿娇羞忸怩,举止得体大方,却有男儿直爽之态,“如此说来,小姐也非此地之人了”。 采莲少女未有应答,菱烟丫头就插话了,急道:“胡说,我家小姐可是实在的兰陵地界人——”。采莲少女向廖武投来抱歉的神色,自家这丫头是与她一起长起来的,宠的过了些,才在人前失了规矩。 廖武摆手笑道:“菱烟姑娘倒是活泼大方的紧,小生与之也甚是欢喜”。菱烟面上飘着几团红云,恍然垂了首。“小生唐突,敢问小姐芳名?”廖武正问道。 “家父柳姓,取名慕婍”采莲少女回道,毫无扭捏之态。 “柳慕婍——”廖武心念着少女名字,不觉有些熟悉,忽而,想起同道友人曾说过,兰陵石羊岭柳家,有位妙龄女子,年方十五,容貌美好,聪慧质仁,才情出众,俱称‘才貌双绝,男儿羞见’——此地界的有志男儿皆是自愧不如,弗配相与,心中多加爱慕,也不敢上府求亲——这位,莫不就是那位柳家小姐? “公子是?”柳慕婍轻问,倒还不知公子名姓。 “小生名叫廖武,京都人士,小姐喊我文达就好?”廖武忙道。柳慕婍含笑不语,如此书生以‘武’作名,想来定是有一番缘故,便也不去问。 两人再聊一番便各自散了去。有一自是有二,两人几次往来,久而久之,便生出了缱绻情意,公子玉人,当是古今佳对。 廖武亲上府提亲,柳父自是不肯,就这一个千金女儿,怎能让他带离了兰陵,不在身边的。廖武无法,只得顺应柳父心意,他便与慕婍定居兰陵,再不回去京都——柳父勉强同意了亲事,还要他答应女儿的两个条件。 柳慕婍自说了那两个条件,廖武惊了一跳,沉默半晌,还是一一应了。 第053章 琴瑟和鸣 如此,廖武回了京去请示老侯爷的意思。自然不好直言相问,旁敲侧击说了几次,都没甚么直接回应。廖武也耐不住久耗,正当他终于做好打算要与侯爷摊牌直言时,还未走出房门就被府中下人拦住,只有一语,“公子下乡半载已是辛苦,须得在此间多加休养,有事让下人代劳就是”。如此说来,父侯怕是早看出他的意图,只等着他忍耐不住,径直跳出来捉个正着,只让这一些摆到明面上来。 廖武不敢硬闯,一则不敢贸然违逆父侯命令,二则,以他实力怕也出不去硬。硬拼不行,只待智取尚可。只是待在屋内,也将情况摸了清。院中的侍卫比之平素添了一倍不止,身边侍着的人,也尽是些生面孔——不用想也知是父侯的心腹,都调来盯着他了,倒是自身安危都不顾了,廖武无奈苦笑,还真是“知子莫若父”。他的这些小心思,可是丝毫都未逃过父侯的眼睛。只是,这次—— 几日过去,侯府上下仍是一片安宁。 除却—— 内堂里哼气踱步的老侯爷,一旁不知作何劝解的夫人秦氏,还有门首处大气不得喘的小书童示儿——公子走了,一声未曾告他亦未没带他走,还要惹他无妄承罪,示儿真是委屈的不行。八九龄的童儿,“哇”一声就痛哭不止,倒吓了侯爷一跳。 “这孩子,我何曾说过你了?”老侯爷不由攒了眉,随即缓和面色道:“去把你家公子找回来,我就不治你的罪了”。 示儿闻言,忙忙用衣袖净了面,叩首奔出去了。 示儿还未曾到兰陵,就撞上了廖武。廖武揭帘看着路旁流逝之景,正好看到与车夫同坐御位的示儿,忙命车夫停了。 示儿听唤,瞪大眼睛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跳下马车,一阵风似的扑到了廖武怀中,泣怨不止。 “你看看你,一声不响跑出来倒是为难了人家孩子”醇厚低嗓,示儿好奇地拔出脑袋,一位衣着不素、体态微臃的官人,并不识得。接着,从另辆马车下来的二位女眷,他却是识得的。猜想那官人应是那位柳家主人了。廖武安抚示儿几句,一行人又上了车,继续赶路。 同行的几辆大马车住进了京里一家宽敞闲静的酒家。廖武独一人回府面见父侯。 廖武整整衣冠,大步踏入府门。 一切与预想中的有些不一样。 “公子好——” “公子——” “……” 一切如常,无有异相。 本以为一进门就会被下人五花大绑带到父侯面前,免不了一顿重责。这样,倒实是令廖武惊讶不已。 府门,前院,后堂——一路畅行无阻。父侯书房。廖武进去,拜礼,说意——老侯爷尤为心平气和,个个苍遒有力的草体字跃然纸上。神情始终淡淡的,也未作任何应答。 廖武瞧着有戏,撩袍而跪,全盘托出。 廖平听着,手才猛然顿住,滴墨扑落,晕染一片。“可是不改了?”廖平沉声问道。廖武跪地直挺,郑重道:“不改了”。“果真不改?”语气转厉,气息紊乱。 廖武忽而展笑,叩首道,“孩儿心意已决,求爹爹成全!”丈人为孩儿着想,已是情愿将他唯一千金远嫁京中,要是再不能满足婍妹夙生情愿,他也无颜娶佳人为眷。 “好好好——”廖平口中一跌几个好字,手中狼毫应声而断,一副墨宝瞬间化为废纸。 他事不得问,只知那次,从来温和、随善的文昌侯喝令左右将儿子打的半死。只余一口气,也只是扔进地牢,不管不顾,任其自生自灭。后来,还是夫人秦氏苦苦哀告,几次昏死过去,文昌侯才歇了气,将其放了出来。卧床半年才能下地走动,清瘦单薄,风流不复,更似女相了。那些公子哥儿,也惯爱拿此取笑于他,他倒是无所谓的模样,反唇相讥回去。 你当是何?柳慕婍其女,如此为人传道,定自有奇处。她提的两个条件,一为一生一人,白首相伴;二为二人相持,不延子嗣。 一生一人,廖平权且接受罢。可这不延子嗣,实为大不孝之过,且侯府又只有廖武这一独苗,这是万万容不得的。自然,廖平最容不得的还是那位柳家小姐的真实身份——皇裔。不过不是这朝,而是前朝。柳实为刘,刘家王朝灭亡后,皇帝刘昱被斩杀,太子刘泞却逃了出去,普华三年才被抓到,密斩于荆州。柳慕婍可是那亡太子之女,其父柳钟澄,不过是太子远房表亲,只是受命照顾遗孤,并非亲父。 前朝遗孤,廖平不知皇上是否察知?却也不敢冒险,背了这杀头的罪名,只好将儿子狠责一通,愿他改了心意。 身体刚好些时,廖平便又去问儿子,是否改变心意?廖武不愿,扑跪于地痛哭道:“爹爹就应了孩儿吧!”。廖平怒不可遏,几欲又传人进来杖打一通,死了倒也不恼了。奈何秦氏护的周全,不得机会。“爹爹若是不愿,孩儿便自行了结于此”廖平目眦俱裂,骂喊着“浑账”,狠踹几脚拂袖离去。 皇上得知,细究缘由。问清缘由大笑道,朕当是何?不就是子嗣,朕延你一个就是。如此,朕便成全了这一对孩子,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半月后,皇上赐婚,侯府大喜,痴公子迎娶才女子。 数十里红妆铺路,百里巷车马相接;千人吹打弹唱,万人踮足探脑;丝竹乱耳,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其笑融融—— 时隔半年,心愿终成,没有想象中的种种情绪——一切顺和吉利,水到渠成,像是本该如此,命中注定之人。 行过各种繁复规矩,直至深夜,廖武才跌撞进了婚房。 皎皎明月夜,二人当窗牖,相顾无言,只有相拥而泣。 最后,只有耳际一句承诺,“文达此生,绝不负卿”。或许,只有他们才知道这句话有着何等分量,又是何等不易。 说来也怪,自柳慕婍入嫁侯府,再没了先前那些闲言闲语,不顺言论。下人们对这位,对上恭敬,对下不傲,言谈行止,俱是妥帖的新夫人很是敬重;秦氏对其也是喜爱至极,与之相处,甚是自在;就连老侯爷也是态度大变,对儿媳称赞有加。 不几时,廖武没了心中沉压、愧责,又复了往日神采。公子玉人,出入成对,和如琴瑟,颇成一段佳话。 “完了吗?”萧宇戛然止住,喉中干涩,捻一杯茶饮尽,穆归羽还自沉浸在故事之中,意犹未尽地问道。 萧宇了然轻笑,道,“我只知这些,你想听别的,问你文达哥就好?”他可是讲的累了,将问题抛给廖武就不管了。 廖武扶额阖目叹息,真是损交,忙着说他闲语,还嫌累着自己了。“文达哥!”廖武不甚烦躁,用力捏捏眉中,咬牙道:“还想知道甚么啊?小少年”“皇上缘何同意呢?”穆归羽攒着眉头问。 廖武萧宇皆是一愣,后又是苦笑一番,廖武心中更是涩涩,当时只觉皇上豁达通明,怨责爹爹不通情理,后来才懂这其中缘由。 “自是看他二人琴瑟和鸣,不忍分离,才遂了他们心意”萧宇瞥一眼廖武,自接话道。 “哦”穆归羽点头道,眸眼微微沉着,也不知是信了与否。 一时,三人又是无话,正巧穆吉过来,请他们去正堂用膳食。廖武也不推脱,迈步前行,以客居之占了主座。三人吃聊一番,又在府苑中闲晃了几圈,廖武就告辞回了府,萧宇穆归羽二人也自回房歇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