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锦》 第一章 入京 七月过半,盛夏酷暑。 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官道上往来的客商百姓不多,只偶有一两辆马车经过,速度并不快,能听见马儿哼哧哼哧的喘气声。 谢筝走得摇摇晃晃的,本该出一身大汗,但似乎是中暍了,不仅不出汗,还闷得慌。 这般下去,还没入京畿,就已经要倒在半途上了吧? 谢筝迷迷糊糊想着。 前头不远是一处茶摊,去讨一碗茶水吧…… 她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了,也不知道店家肯不肯施舍。 谢筝努力抬手揉了揉脸,视线好不容易才聚起来,落在自个儿的手上。 那是一双与乞儿差不多的手了,划了好些口子,脏兮兮的,指甲缝里全是泥土。 岂止是手,她现在全身从头到下,又有哪儿不似乞儿? 又赃又破,穿着不合季节的少年儿郎衣衫,脚上的鞋子开了口,走路越发艰难。 正经做生意的店家,指不定会把她轰走。 谢筝用力咬着干裂的下唇,痛感让她一瞬间清醒了些,她告诉自己,断不能倒在路途,就算是爬,也要爬进京城里去,父母死得不明不白的,她侥幸活下来,就不能把命废在了这里! 离茶摊还有几十步路,要是店家不肯,就给他跪下吧,只求一碗水。 她连乞儿都能当,还不能给不相识的人下跪吗? 谢筝提着一口气往前走。 茶摊外停了两辆马车,谢筝脚下发软,一不小心撞在了车厢上,嘭的一声,痛得她一屁股就瘫坐在了地上。 “哪个不长眼的!”一个婆子粗着嗓子从茶摊里出来,见了谢筝,她眉头紧锁,啐道,“哪里来的叫花子,年纪倒小,算了,我们主子心善人,不与你计较,你快走开!” 谢筝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半点使不上劲儿。 绡纱帘窗掀开了一个角,露出半张脸儿,车里人带着帷帽,谢筝抬眸看去,偏偏迷糊得看不真切,只觉得那只挑着帘窗的手素白素白的。 “我不是故意……”见车里的人在望着她,谢筝出声解释,嗓音干涩,哑得厉害。 话没有说完,却见那人惊呼一声,一把掀了帷帽,顾不上备脚踏,直接从车上跳下来。 脚下踉跄两步,她半跪在谢筝跟前,丝毫不理会婆子的大呼小叫,青葱般的手指捏住了谢筝的下颚,深深望着她的眼睛。 比在车里看得更加真切。 五年不见,容貌已然变化,耳垂上有泥污,细看能发现打过耳洞,这就是个姑娘。 而这双凤眼,与印象中格外相似。 “阿筝?”声音颤着,几乎是用劲了全力,才试探着问出了口,“可是阿筝?” 熟悉的称呼让谢筝怔住了,她眨了眨眼睛,面前的人的容颜慢慢和记忆中的一人重叠。 眼泪倏然落下,几乎是本能的,谢筝唤道:“救我!萧姐姐救我!” 许是突然有了依托,屏着的气泄了,谢筝一头扎在了萧娴怀里,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屋里点着昏黄的蜡烛,外头已经黑了。 谢筝猛得坐起来,视线迅速扫了一周。 这是一间厢房,除了桌椅榻子,显得有些空荡,斜角上挂了竹帘,从外头传进来低低的说话声,而她正是躺在了榻子上。 没有精致的摆设装饰,简洁不似居家院落,大抵是在驿站之中了。 再低头一看,她换上了一身轻纱袄裙,双手擦拭过了,露出原本白皙的肤色,伤口涂了药膏,微微清凉,乌发披在脑后,亦是梳洗打理干净。 有那么一瞬,谢筝有点儿分不清今夕何夕,仿佛她依旧是父母健在的官家闺中女子一般。 “萧姐姐?”谢筝抬声唤道。 听见动静,外间的萧娴快步进来,在榻子边坐下,柔声道:“醒了?医婆来瞧过了,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那副模样了?不对,我经过镇江的时候,城里都说你死了……还有你父母……我去府衙瞧过,我……” 萧娴有点儿急,越说越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谢筝听闻萧娴去镇江府衙看过,心里突突跳,鼻子一酸,眼泪又落下来。 她与萧娴闺中亲密,但仔细算起来,自从谢筝五年前随着父亲外放离京,就没有再见过萧娴了。 这些时日突遭巨变,又颠沛流离,谢筝对萧娴没有半点儿生疏,反倒是亲切和依赖。 她抱着萧娴大哭。 萧娴见她哭了,也忍不住掉眼泪,两人依着哭了一场,才让丫鬟打水进来。 浅朱放下水盆,绞了帕子替两人收缀,嘴上道:“筝姑娘您不知道,我们姑娘途经镇江,听闻噩耗,险些就背过气去了……” 萧娴冲浅朱摇了摇头,止住了她的话,又与谢筝道:“祖母身子骨不大好,我是随父亲回京探望她老人家的,原想着路过镇江就去看你,哪里知道……” 谢筝闻言,问道:“伯父也在?” 萧娴颔首:“父亲就在隔壁厢房。” 于情于理,谢筝都要过去问了安,刚站起来,眼前又是一片白光,跌回到榻子上。 萧娴连连摇头:“你看我,一急起来什么都忘了,医婆说你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了,我给你备了粥。” 谢筝挤出个笑容来,她岂止是没有好好吃东西,她根本是没吃上什么东西,没有银子铜板,前两日,饥肠辘辘的,偷了个烙饼被追了整条街,饼没吃成,还差点挨了打。 可那些苦楚,与突然家破人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浅禾提了食盒来,谢筝饿得久了,不敢多吃,稍稍填了肚子,便让浅禾帮着梳头,随萧娴去见她的父亲萧柏。 萧柏过了而立之年,气质沉稳,目光炯炯,他背手而立,待谢筝行礼后,开门见山道:“阿筝,整个镇江城都说你死了,跟谢慕锦还有你娘一起死在府衙里,而你偏偏还活着,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筝长睫颤颤,深吸了一口气。 镇江城里的传言,她一清二楚。 差不多半个月前的七夕夜里,她的父亲镇江知府谢慕锦和妻子顾氏死在了府衙后院,一把火烧得面目皆非,一起烧死的还有一位少年、一位姑娘,衙门里说,那是谢筝与她的情郎。 真真是荒唐又可笑!更叫人毛骨悚然! 谢筝明明还活着,她还活着,却成了死人,害了父母的死人。 第二章 罪名 谢家原也是名门望族,三代往上时没落了,书香的底蕴依旧在,谢慕锦弱冠之年金榜题名,谋了缺,做了大理寺平事。 踏踏实实为官七八年,仗着一身断案的本事,升任正六品寺正,是个做实事的官职。 五年前,外放出京任镇江知府,旁人都说,这就是去镀一层金,再回京时,就能平调大理寺左右少卿,将来做大理寺卿 平步青云,光耀门楣。 只是,谢慕锦终是等不到回京之日了。 七夕那夜,谢筝偷溜出城去放花灯,错过了关城门的时间,就在赵家嫂子家里宿了一夜。 她难得睡得沉,醒来时已经正午,念着回家少不得挨骂,干脆破罐子破摔,贪吃了嫂子的一只母鸡。 正啃着鸡腿,赵捕头急匆匆回来,脸色难看。 那时候,谢筝才知道,她的父母都没了,她就算回去了,也没有人会骂她一通了,晴天霹雳一般。 更让谢筝诧异的是那不知何处冒出来的情郎,她几年前就定亲了,那人在京中,这镇江城里,哪儿来的情郎? “赵捕头告诉我,四更天的时候,是从我的屋子先烧起来的,等衙役们发现走水了,赶过来救火时已经来不及了,扑灭了之后,发现里头烧死了四个人,赵捕头是天亮后进城当值的,刚到衙门里,就已经定了说法了。“谢筝说得冷静,唯有她自己知道,每一个字出口,心都在滴血。 那是她的父母,是她的亲人,他们不仅死了,还死得那般惨,连谢家的名声都被谢筝的罪名给污了。 “说我有个情郎,又受婚约所苦,因而在七夕夜里,与情郎两人在房内殉情,结果被父母发现了,推挪之间打翻了火烛,自个儿死了不算,还连累了父母……”谢筝咬紧了后槽牙,凤眼里氤氲一片,“太可笑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萧娴站在一旁,静静听谢筝说着,下意识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她与谢筝虽多年未见,却一直没有断了书信往来,萧娴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谢筝绝不可能会有一个情郎,且不说谢筝早已定亲,本身也不是个不知轻重之人,怎么会做出那般自损名节之事? 可整个镇江城都传得有板有眼的,萧娴再不信,也无法证明谢筝的清白。 直到在官道遇见谢筝,萧娴就知道,她没有信错谢筝。 萧柏在屋里来回踱步,良久叹道:“你是个通透的,亏得是没有站出去。” 谢筝苦苦笑了笑。 她不是没有想过要站出去,只要露了面,殉情一说不攻自破,她的父母死于非命,定要查到底,为父母伸冤。 是赵捕头不让她冲动行事,拦住了她,反问她“不是殉情,那又是为何?”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谢筝霎时间醒悟过来,泪水簌簌落下,她也一眨不眨。 寻常鸡鸣狗盗之辈,断不敢入府衙后院为非作歹,那歹人分明就是冲着他们一家而来的,要置他们于死地。 谢慕锦是朝廷命官,若死于凶案,必要彻查,少不得费些时日,歹人才能把事情抹干净,而“殉情”害死父母,则是家中事情,人都死完了,简简单单就能结案。 这个法子是最好的。 眼下敌在暗,谢筝若站到明处去,还未弄明白其中关节,恐怕就会遭人暗算。 她只是一介女流,偷学了些拳脚,却都是花拳绣腿,真遇到了凶狠之徒,连自保都不成。 连自个儿的命都填进去了,还能有人能替他们一家报仇吗? 她必须活下去。 萧柏在大案边站定,指尖敲打案面,沉声道:“你一路从镇江来,是打算进京?打算去寻陆家?” 谢筝抿唇。 陆家是她定了亲的夫家,也是萧家的姻亲。 谢家早已败落,谢筝几乎是孑然一身,若说依靠仰仗,就唯有陆家了,萧柏如此猜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只是他猜得不对。 谢筝想入京,并非是为了寻求陆家庇护,而是为了弄清楚父母的死因。 无凭无据,没有线索,靠着直觉,谢筝唯一能入手的地方便是京城宁国寺。 两年前,谢慕锦曾回过一趟京城,带回来了一块温润玉佩,环状的,没有任何雕刻,顾氏串了绳子,给谢筝挂在了脖子上。 谢慕锦说过,这东西来自宁国寺,是他对一位故人的承诺,也是故人对他的托付,至死不能相忘。 父亲断案无数,见过多少生死,以至于他从不把“死”字挂在嘴上,那偶然提及的一句,深深刻在谢筝心底。 谢筝想,既然无从下手,不如就去往宁国寺,兴许会有收获,再往后的时候,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出发之前,谢筝装扮成赵家嫂子的模样,去府衙后院看了一眼,她住的厢房烧空了,父母的正屋损害不大,只是被翻乱了。 当天夜里,她就离开了镇江,揣着赵捕头给她的银子,独自入京。 这一路并不好走,那点儿银钱不够雇车,即便换了少年装扮,也必须千万分小心。 小心贼盗,也小心隐在暗处的敌人。 死了的是她的丫鬟,若敌人缜密,早晚会发现本该活着的小丫鬟不见了,再一想,大抵就想转过来了。 谢筝走了七八天,身心俱疲,再是谨慎,也还是遭了贼——钱袋子没了。 身无分文,亏得是遇见了萧娴。 谢筝感激地看了萧娴一眼,琢磨片刻,没有说出玉佩一事,而是道:“镇江城是不能待了,我没去过其他地方,打小在京城长大,就想着还是回京城吧,许是能有一条活路,再者,天子脚下,我站出来击鼓鸣冤,也不像在镇江,会被人彻底拿捏住。烦请伯父带我入京。” “你不说,我和娴儿也不会扔下你,”萧柏宽慰谢筝,思索一番,道,“入京之后,你先在萧家住着,陆家那儿,我会去跟你公爹说,你父母的案子,少不得要你公爹出力。” 谢筝一怔,摇了摇头:“留在萧家?” 第三章 阿黛 “怎么?怕给我们添麻烦?”萧柏显然并不在乎,“女大十八变,娴儿与你相熟,才能认出你,其余谁能晓得?你既然德行无亏,陆家不会弃你于不顾,萧家与陆家是姻亲,我若不管你,又如何向陆家交代?阿筝,你一路来,没有路凭、没有信物,陆家又要怎么确定你的身份?” 谢筝沉默了,她知道萧柏是对的,即便她没有立刻向陆家求助的念头,但也没有天真到以为只靠着一张嘴就能在京城活下去,就能替父母报仇的地步。 虽然,谢筝不想那样“利用”陆家,她只遥遥见过那人一面而已,她也不想“利用”萧家,她在乎萧娴,怕萧家牵扯其中,带来灾祸。 不想牵连旁人,又不能只靠自己,如此无力,真真是左右都不是了。 萧娴看在眼里,上前握住了谢筝的手,劝道:“阿筝,世上没有那么多面面周到的事情,你就听父亲的吧。” 萧柏仔细想了想,摩挲着玉扳指,道:“在暗处总比在明处方便,你莫要露出本名,就以娴儿的丫鬟阿黛的身份入京吧。就算哪天真的叫人认出来了,那也不用怕,害人性命的不是你,有我们萧家老太太在,谁敢动你?” 这话不假。 萧家老太太傅氏是先皇后的嫡亲胞姐,颇受圣上看重,此番身体不适,外放的萧柏就被召回京城探望。 若不是傅老太太执拗,要让萧柏在外多多历练,只要开一个口,就能让萧柏回京任职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谢筝再做推诿就不合适了,她点了点头,向萧柏道谢,与萧娴一道退了出来。 庑廊下,虫声阵阵,吵得厉害,谢筝却觉得踏实了些。 这小半个月,她担惊受怕,不曾有过这般平静的时候,此刻回想起来,甚至有那么一丁点不真实。 可惜,那些都不是一场梦。 “萧姐姐,”谢筝出声唤萧娴,疑惑道,“我成了阿黛,那阿黛呢?” 谢筝幼年在京中时去过萧家小住,除了萧娴身边的丫鬟,长辈还拨了与她年纪相仿的阿黛过来伺候,谢筝印象里,那是个整日里乐呵呵的小丫鬟。 提起阿黛,萧娴有些低落,道:“我随父亲去明州时,母亲把阿黛拨给了我,这次回京,除了许妈妈和浅朱,也带了阿黛,没想到半途阿黛突染恶疾,没熬过去……” 谢筝闻言怔了怔,生死一事,总是刺耳的。 萧娴见她沉默,以为她介意,赶忙道:“以阿黛的身份妥当些,她的事儿,除了路上这几个随行的,其余各处都还不知道,便是有心人往明州去问,阿黛也是跟着我归京的,再者都过了五年,阿黛没有父母兄弟,京里也认不得她的模样。” 谢筝一听就知道萧娴想岔了,摇头道:“瞧姐姐说的,我怎么会介意呢,话说回来,我本身就是个‘死人’。” “莫说那些,”萧娴抱了抱谢筝,轻轻拍着她的背,“我还有一事不明,就算是有心人急于结案,殉情一说怎会如此顺利?你行得正站得直……” 谢筝垂眸,避开了萧娴的视线。 那般急着结案,便是谢慕锦的上峰怕坏了自家名声,赶紧和稀泥抹平了,但也不至于在短短两三个时辰里就拍板定案,镇江衙门里的同知、通判,肯定有人牵扯在内。 这些人作为谢慕锦的下属,家中女眷亦与顾氏和谢筝往来,很清楚谢筝的状况,要定为殉情,必然要佐证。 如萧娴所说,谢筝行得正站得直,只凭空口白话的抹黑,未免站不住脚。 当时用作盖棺定论的是从谢慕锦和顾氏的屋里搜出来的一封信。 信是萧娴写给谢筝的,上头有一句话:相逢已晚,你又何必惦念。 也正是这句话,被解读为谢筝在定亲之后认识了放不下的情郎。 谢筝没有与萧娴提,是怕萧娴自责,可萧娴问起来了,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推托之词,干脆实话实说了。 果不其然,萧娴眼底全是后悔,她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阿筝,你说是我救了你,可分明是我害了你啊……” “总是要给我安上这种罪名的,没有萧姐姐的信,也会有别的,”谢筝挤出笑容来,“但今日你若没有认出我来,我可能就真的要丢了性命了。” 理是这么个理,可萧娴依旧觉得愧疚。 心有所属的其实是她,她在明州遇见了名满江南的世家儿郎,那人已有婚约,萧娴便把心思都埋了,只在信里告诉了谢筝。 谢筝在镇江五年,不似京中拘得紧,性子也跳脱些,回信里连连为萧娴可惜,倒叫萧娴哭笑不得,在信里写了那么一句。 只是没想到,被断章取义,成了谢筝殉情的证据。 当真讽刺! 萧娴抬眸看向谢筝。 谢筝有一双好看的凤眼,眼尾挑起,透着几分俏丽,却不会给人轻佻之感,偏偏那双眸子似有水雾,如同浮着一湖面的晶莹星光,让注视着的人不禁心神平静。 萧娴也慢慢静了下来,道:“不说我了,还是说你,陆家那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其实父亲说得对,真要给伯父伯母翻案,少不得陆家伯父出力。” 敢向朝廷命官下手之人,又岂是没有半点儿背景的?只怕那买凶之人亦是官身。 翻案不仅要真凭实据,还要上下有人打点。 朝中有人好办事,半点儿不假。 谢筝苦笑,陆家也是“倒霉”,案子埋下了,要被人笑话没过门的媳妇宁死也不嫁,案子想要翻,又要费心费力动用关系去走门路。 “陆家伯父……”谢筝喃了喃,“我记得我那个‘公爹’升官了吧?” “是,”萧娴答道,“前两年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正二品的大员,在京城里头还不够横着走,但到底是在都察院,各处都要卖个面子。 如萧柏和萧娴所言,谢家要翻案,得他相助,势必顺畅许多。 谢筝倚着庑廊柱子,垂着眸子沉默。 萧娴琢磨了一番,试探着又问了一句:“不说陆家伯父,衍表哥那儿……” 第四章 初遇 话才说了一半,谢筝猛得就抬起了头,对上萧娴关切目光,她又抿唇低下头去。 对于未婚夫陆毓衍,谢筝是相当陌生的。 五年前,谢慕锦还未外放,谢筝去萧家做客,恰逢陆毓衍跟着父母来看望傅老太太,两拨人隔着半个园子匆匆一眼。 陆毓衍的母亲讲究眼缘,向萧家打听了两句,陆毓衍的父亲陆培元听闻是谢慕锦家的姑娘,顿时生出了结亲的念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陆家和谢家兴高采烈要做亲家,这婚事在谢筝还稀里糊涂的时候就定下来了。 陆毓衍的事情,谢筝知道的不多。 他比她大两岁,生辰是十一月初七,两家合八字时,谢筝听顾氏念叨了一句,她记性好,听过的看过的轻易不忘,这才一直记住了。 要再说别的,都是萧娴半打趣半揭底似的说出来的。 等谢筝和萧娴先后离京,萧娴不知陆毓衍的状况了,也就不能与谢筝说了。 因而,谢筝对陆毓衍的印象还停留在五年前。 “遇上了再说吧……”谢筝叹道,“一切要看陆伯父决断,毕竟是大事,本就不由他做主。” 萧娴牵了谢筝的手,安慰道:“也是,先不说那些了,早些睡吧。” 谢筝颔首应了。 这一夜,她睡得倒也平静。 有了马车,速度远胜之前,入京的前一夜,许是“近乡情怯”,谢筝睡不着了,翻来覆去直到天蒙蒙亮才闭眼。 萧娴起来的时候,谢筝也不能再躺着,麻利起身梳洗,又去厨房里领吃食。 提着食盒回来,浅朱正好替萧娴梳完了头。 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取出了一碗绿豆羹,一碟米糕,谢筝道:“驿馆里没什么好吃的,姑娘将就将就,等回到府里,再让厨房里备些姑娘喜欢的。” 萧娴转着眸子笑了:“这一路都将就过来了,我又不似你,最贪口福之欢。” 谢筝爱吃,但那都是闺中事情了,不想过了五年,还叫萧娴记着,她苦笑道:“姑娘快别笑话奴婢了。” 一声奴婢,让萧娴脸上的笑意淡了,她起身走过来,扶住谢筝的手,语气里几分难过几分别扭:“阿筝,我还是习惯你唤我姐姐,姐姐顺耳多了。” 谢筝垂眸,道:“姑娘,奴婢是阿黛。” 萧娴叹了一口气,想着今日要进城了,不管她习惯不习惯,都要改过口来,便狠着心点了点头,在桌边落座,让谢筝伺候她用早饭。 从此处驿馆到京城门外,马车只需行半日。 离城门越近,车厢外的人声就越清晰,热热闹闹的,马车慢了下来。 一等就是两刻钟,还不见马车前行多少,许嬷嬷心说奇怪,探出头去问了车把式一声,才又退回车厢内。 “姑娘,”许嬷嬷禀道,“京里这些天不晓得出了个什么案子,衙门里正在查,不说出入城的百姓,连官家马车都要查验,所以要费些工夫,咱们且等等。” 浅朱瞪大了眼睛,奇道:“什么天大的案子?连官家马车都查验,冲撞了女眷,就守城的这些官兵,哪个担待得起?” “就是说啊,”许嬷嬷咋舌,“也不知道是哪个衙门揽的事儿。” 谢筝并不担心,京里不管查什么案子都查不到她头上来,她又是在萧家的马车上,有合适的身份。 又等了一刻钟,才轮到了萧家。 前头马车上的萧柏使人来传话,隔着车帘子道:“姑娘,今儿个带人查验的是衍二爷,老爷说了,都是自家亲戚,只是在城门口多有不便,您带上帷帽,由衍二爷来查,合了衙门规矩,也免得冲撞。” 衍二爷? 陆毓衍? 萧娴扭头看向谢筝,谢筝亦是诧异不已,进京迟早会遇见陆毓衍,只是谢筝压根没料到,竟然在城门口就要遇上了。 这叫什么?冤家路窄? 萧娴戴上了帷帽,谢筝是丫鬟装扮,自然不能用帷帽遮挡,只好深吸了一口气,规矩坐在车上。 车帘子被撩开,七月正午的阳光刺目,霎时间撒了进来。 一人站在外头,颀长身影挡住了半侧光线,阴影斜落,正好盖在谢筝身上。 谢筝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迅速挪开了目光,低眉顺目。 只一眼,饶是她看东西快,记得也快,亦看不清那背着光的人的模样,但谢筝晓得,那正是陆毓衍,是她五年多不曾见过的未婚夫。 比那年在萧家园子里瞥见的少年要高了许多。 许嬷嬷和浅朱给陆毓衍请安,谢筝也赶忙跟上,唤了声“衍二爷”。 陆毓衍撩着车帘子,静静看向车厢内,一双桃花眼细长,眸底平静,看着四人。 萧娴隔着帷帽看他,见他目光似是停在了谢筝身上,她赶紧清了清嗓子,道:“什么时候表哥也管起了城门协查的活了?” 陆毓衍的视线移到了萧娴面上:“公务在身,见谅。” 他的声音清冽,如春日化雪,丝丝凉意绕过心头,一扫酷夏炎热,谢筝本能地又要抬眸,亏的是捏着帕子,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车帘子被放下,隔绝了陆毓衍的目光,也隔绝了阳光,谢筝提着的心骤然落了地。 马车入城,不疾不徐前行。 萧娴掀了帷帽,附耳与谢筝道:“我觉得他看你的时候怪怪的,会不会认出来?” 谢筝摇头,就那么几眼的工夫,有什么怪不怪的,只是因为她们心虚,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半个多月了,消息早传到京里了,摊上个与情郎殉情的未婚妻,他定然颜面尽失。我猜他恨死我了,若是认出来了,可不会放过我,最少也要拿眼刀子狠狠扎我。” 萧娴摸了摸鼻尖:“未婚妻呢,便是从前只遥遥见过一面,他大抵也能记住。” “他不似我,我过目不忘,他么,怕是记不住的。”谢筝道。 萧家的园子说小也不小,那时还不知道两家会定亲,陆毓衍即便看清楚了她,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何况那又是五年之前,她还是个九岁的小丫头片子…… 萧娴歪着脑袋,嘀咕道:“谁知道呢,便是从前不记得,出了这等事情,他颜面扫地,日日咬牙切齿地想,说不定也想起来了。” 第五章 萧家 许嬷嬷在一旁重重咳嗽两声。 萧娴猛得醒过神来,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还不知真相,即便误会了,等过几日说明白了就好了。” 见萧娴紧张,谢筝反倒是笑了。 陆毓衍恼了就恼了吧。 这事儿换过来,陆毓衍在京中冒出个非卿不娶的心上人来,消息传到镇江,谢筝叫人看笑话,定然也会恼的。 马车入了萧家院落。 萧家是百年望族,祖宅在旧都,坐镇京中的是傅老太太,作为圣上器重的大姨子,几十年风光无限。 傅老太太生了一女一儿,幼子就是萧柏,而长女萧玟嫁给陆毓衍的大伯父陆培故。 陆家亦在旧都,萧玟常年在旧都生活,隔几年才入京小住数月,探望傅老太太。 为怕老太太孤寂,萧柏外放时只带了萧娴赴任,妻子沈氏与儿子萧临留京侍奉老太太。 而陆家那儿,除了入宫的婕妤娘娘陆培静,就只有陆毓衍与他父母在京中了,这些年,一家子逢年过节都会来萧家,也算是替陆培故和萧玟尽孝心。 陆毓衍与萧临同岁,两人一道长大,在傅老太太跟前,陆毓衍反倒是比萧玟生养的陆毓岚还像嫡亲外孙儿。 人口少,萧家宅院并不小。 沈氏等在二门上,见萧娴踩着脚踏下上,一把搂在怀里,仔仔细细地看,嘴里不住念着“心肝”。 谢筝看在眼里,想起母亲顾氏,心里酸溜溜的,忍不住偏过头去。 “安语轩里都收拾妥当了,备了热水,娴儿赶紧梳洗一番,老太太那儿也是翘首盼着。”沈氏一面说,一面引着萧娴回屋里。 谢筝和浅朱紧紧跟上,留下许嬷嬷一人,指挥着人手抬箱笼。 傅老太太还等着回话,沈氏交代了一圈,便先走了。 待萧娴梳洗妥当,道:“阿碧随我去祖母那儿,阿黛和浅朱一路上也累了,回去擦洗擦洗。” 谢筝和浅朱福身应了,萧家上下人多,不如留在安语轩里清净。 两人住的东厢靠北的那一间,收缀好了,谢筝进正屋里整理箱笼,浅朱立在庑廊下,催着小丫鬟们做事。 窗户启着,露出里头谢筝身影,穿戴体面的婆子时不时往里头张望,想来想去,还是凑上前与浅朱道:“我怎么瞧着,阿黛与从前不同了呀,那眉眼……” 浅朱心里直跳。 萧家有不少老仆是见过真正的阿黛的,有人记性好,看出些端倪来,也是意料之中。 她照着之前设想好的答案,抬手抚了抚耳后的绢花,嘻嘻笑道:“都说女大十八变,赵妈妈,你看看我变了没有呀?” 赵妈妈哈哈大笑:“变了变了,变成大姑娘了!” 这一打岔,饶是赵妈妈觉得阿黛五官变化大,也没再往心里去了。 五年光景,正是姑娘们长身子的时候,与以前不同也不稀罕。 另一厢,萧娴入了傅老太太的延年堂。 萧柏已经在里头了,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子话,老太太本就在病中,数年不见幼子,情绪起伏,颇感疲惫,躺下歇了,让萧娴候在西次间里,等她睡醒了再说话。 萧娴左右无事,也就不急着走。 萧柏退出来,低声与萧娴交代:“老太太禁不起大喜大悲,谢家的事儿先不与她说了,等她身子骨舒坦些再提。” “那陆家那儿……”萧娴问道。 萧柏神色一凝,沉声道:“我问了潜儿,培元兄一旬之前奉旨巡察西蜀,这一去少说两个月,毓衍倒是在京里,但官场里的事情,他也帮不上忙,你让阿黛莫要心急,先等一等。” 萧柏自有一番打算,谢家的案子无从入手,但案卷是清清楚楚的,就算是作假和稀泥,也能晓得哪些官员经手过。 陆培元不在,陆毓衍的身份和立场调案卷不方便,少不得另想办法。 时机不巧,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萧娴颔首应了。 一整个下午,萧娴在延年堂没有回来,谢筝与浅朱一起,总算理好了几个大箱笼。 正坐下歇口气,就听见外头脚步声,浅朱当是萧娴回来了,起身迎出去。 来的是个眼生的小丫鬟。 她脆生生道:“阿黛姐姐在吗?老太太请姐姐过去说话。” 浅朱扭头去看落后几步的谢筝。 谢筝亦是诧异:“老太太唤我?” 那小丫鬟点头。 既是傅老太太有请,断没有推脱的道理,谢筝随着过去,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她不知道老太太为何寻她,是不是萧娴已经和老太太交了底…… 她要在萧家生活,要靠萧家庇佑,事情就不能瞒着傅老太太,只是谢筝没想到会这般急。 入了延年堂,绕到内室里,傅老太太靠坐在床头,抬眼看谢筝。 谢筝恭谨行礼,目光往萧娴身上瞥,萧娴冲她打眼色,意思是还不到说的时候。 谢筝心里有数了。 傅老太太唤谢筝到近前,眯着眼睛端详她:“从前在我院子里做事的时候还是个没留头的小娃儿,几年不见,长开了,我记得你伺候过谢家阿筝的,老婆子瞧着,这眼睛倒是像阿筝,一个样的。” 谢筝和萧娴两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这个岁数的姑娘,脸盘子长开了会变化,只有眼睛不会变,偏偏谢筝与小时候最像的也就是眼睛。 萧娴当日就靠眼睛认出了谢筝,不晓得傅老太太…… 边上伺候的李妈妈亦是一个头两个大,京里的传言她是听说了的,不说老太太挺喜欢谢筝,只说她是陆毓衍的未婚妻,出了那等事,李妈妈也不敢让病中的傅老太太知道,整个延年堂里都被她耳提面命了一番。 提起了谢筝,傅老太太偏头去问萧娴:“你与阿筝亲厚,这些时日有跟她写信吗?提起来我还怪想的。” 李妈妈背着老太太,一个劲儿冲萧娴摇头。 萧娴硬着头皮笑道:“她呀,她好着呢,我经过镇江的时候还去看过她。” “那就好,”傅老太太笑道,“算起来她来年春天就要及笄了吧?早些办了喜事,我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李妈妈赔笑着道:“这事儿您催大姑娘没用。老太太,时候不早了,该吃药了。” 傅老太太一听吃药就脑壳痛,又怕药味冲着萧娴,就让她回去了。 第六章 红玉 谢筝跟着萧娴出了正屋,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萧娴也是如释重负,示意谢筝跟上,趁着仆妇丫鬟们没有近前,附耳与谢筝说了萧柏的交代。 陆培元不在京中,这一点让谢筝意外,好在她原本入京就不是为了投奔陆家,趁着这一两个月去了宁国寺,若玉佩来历真的与父母的死有关,那请陆家施援手的时候,众人也不至于没有查询的方向。 而傅老太太的身体欠妥,谢筝亦不愿心急火燎地给她老人家添烦心事。 沿着庑廊,还未走出延年堂,一个婆子匆匆从外头进来,见了萧娴,略有些惊讶。 “哎呦大姑娘回京了,您看奴婢这还没去您院子里请安呢。”那婆子道。 萧娴一眼认出了她,道:“妈妈是大忙人,办事儿要紧。” 这牛婆子是沈氏跟前的红人,素来体面,胖乎乎的身子笑得一抖一抖的:“奴婢是来给老太太传信的,衍二爷过府来请安了。” 谢筝心里咯噔一声。 萧柏回京,陆毓衍是该过来请安,既然来了,少不得来内院里陪老太太说说话。 白日里已经冤家路窄了,这会儿莫不是又要撞上? 既然定下了由萧柏告知、引见陆培元,那她还是先不与陆毓衍说了。 原本,她也不晓得该怎么说…… 名义上是未婚夫妻,两人却是一句话都没说话,一开口难道就是“我是你的未婚妻谢筝,我没死,我也没情郎,没跟别人殉情”,饶是谢筝胆子不小,这样的话还是很难说的。 萧娴亦想避开,可才刚出了院子们,就见陆毓衍迎面过来了,只好顿了脚步在一旁候着。 谢筝抬眸看了一眼来人,这一回光线合适,她看得一清二楚。 与城门口不同,陆毓衍换了身牙白袍子,腰间束带,显得身形修长,比之五年前,五官更显俊逸,一双桃花眼给清冷的气质添了几分温和。 谢筝想,这个人若是笑起来,只靠这双眼睛,都会给人春风拂面一般的感觉。 而真正让谢筝挪不开眼的是陆毓衍挂在束带上的一块艳如鸡冠的红玉。 红玉稀缺,素来是宫廷之物。 谢家祖上风光时,曾得宫中贵人赏赐,传到谢慕锦这儿,只有谢筝一个姑娘,没有儿子。 两家定亲之时,谢慕锦就把红玉做信物给了陆毓衍,即便大礼未成,他对这个女婿已经是一万个满意了。 这事儿京中官宦之中都有流传。 谢筝认得家中祖传之玉,自然看得出陆毓衍身上这块就是谢慕锦给他的。 心酸、感慨之余,更多的还是不解。 京中已知镇江事情,陆毓衍肯定受了不少风言风语,他为何还要挂着这块红玉?还要彰显他谢家女婿身份? 谢筝死了,死得那般丢人,陆家就算立刻与谢家划清界限也不突兀,可偏偏他…… 还不急再细想,陆毓衍已经在几步外站住了。 萧娴唤了“表哥”,谢筝福身唤“衍二爷”。 陆毓衍道:“我去看看老太太。” 只这么一句话,就抬步进去了。 萧娴暗暗啐他,性子比几年前愈发冷了,以后有哪个姑娘受得了…… 哦,不是哪个姑娘,是阿筝,要是阿筝都受不了,就让他自个儿把自个儿冻死吧! 萧娴转头去看谢筝,却见谢筝依旧望着陆毓衍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模样。 左右还有人,萧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唤了谢筝一声,一道回安语轩去了。 陆毓衍入了傅老太太屋子。 傅老太太刚用了药,摇着头道:“别叫药味冲着,等里头透透风再进来。” “不妨事的。”陆毓衍在一旁坐下,仔细问老太太身子。 “不是大病,却劳师动众的,不说把柏儿叫回来,前几日连圣上都来探望,老婆子心有不安!”傅老太太含着蜜煎,道,“娴儿刚走,遇见没有?” 陆毓衍点头。 傅老太太笑了起来:“她说经过镇江的时候去看了阿筝,说起来阿筝来年就及笄了,打算什么时候完婚?老婆子能吃酒了没有?你这孩子,成天就挂着这红玉,有给阿筝写过信、送过东西没有?” 陆毓衍清了清嗓子,延年堂里都瞒着傅老太太,他更是说不得,只能含糊应着。 “这事儿还是要你母亲出面,她去年就回旧都了,京里留下个姨娘能抵什么事情,你不好开口,我给玟儿去信,让她跟你母亲说去,”傅老太太越说越来了兴致,“老太婆保的媒,盼了这些年了,就盼着吃酒了。阿筝打小就水灵灵的,现在肯定越发好看了,唉,我还说呢,娴儿身边那个阿黛,一双眼睛像极了阿筝。” 陆毓衍闻言,微微抿了抿唇:“说得是,还是您老人家眼神好。” 傅老太太抬手,指尖指着陆毓衍,大笑道:“就你会哄我!你就见过阿筝一回,还隔着老远,能看清她眼睛是圆是长吗?” 老太太开心,屋里人人都陪着笑。 陆毓衍并不反驳,也不解释,掌心托着红玉,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动作轻柔。 桃花眼似是蕴了水,浮着一层浅浅的光,眼底更是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只那么一瞬,笑意消逝,再也看不出来端倪。 陆毓衍坐了一刻钟,起身退了出来。 他有公务在身,此刻是抽空过来的,出了萧府,又往顺天府去。 夏日里天暗得迟,刚刚日薄西山,街上依旧热闹。 顺天府大堂里,或是站、或是坐,已然到了不少人了,不仅是顺天府的官员,还有刑部、大理寺的官员,各个都是神色凝重。 顺天府尹擦了额上汗水,苦着脸道,“这几日还是没有进展,我是夜不能寐啊!” “本来就是你们顺天府的活,拖拖拉拉的,好嘛!叫圣上知道了,大发雷霆,我们这些但凡沾得上一点儿边的,都来给你们擦屁股。” “擦屁股也就算了,连乌纱帽都挂在腰上了,这案子办不好,大家都完蛋!” 抱怨的话一出,更是没完没了起来。 陆毓衍远远的就听见了,绷着脸迈进大堂,里头的人一见他来了,顿时歇了嘴。 第七章 倒霉 陆毓衍年轻,在一众官员老爷们之中,愈发显得与众不同。 不卑不亢行了礼,有人不以官衔压人拱手回礼,有人依仗辈分慈爱言语,亦有人瞧不上他,嗤笑一声回应。 自从陆毓衍牵扯进了这案子里头,这也算是常态了。 他耳力不错,众位大人的声音都熟悉,也辨得出嗤笑之人的身份,是刑部左侍郎田大人。 说到底,田大人也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与他父亲陆培元政见不同,不是一路人罢了。 田大人的眼珠子在陆毓衍腰间的红玉上转了转:“流年不利,是不是啊贤侄?” 陆毓衍抬眸,桃花眼淡淡从那位面上略过,没有丝毫停留,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扫过,最终落在了大堂正中的大案上。 “我不曾步入官场,家父亦不在京中,原本这案子轮不到我置喙,与众位大人们相比,我是半点儿也沾不上边的,皇恩浩荡,我帮着殿下跑跑腿,来与大人们一道处置案子,是圣上和殿下器重,给我历练的机会,怎能说是流年不利呢?” 陆毓衍声音清朗,说出来的话却绝不动听,正如这夏日夜里迎面而来的风,吹散了沉闷,又裹着热气,自在又特别不自在。 堂中之人皆面面相窥,一时堵得慌。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流年不利”指的是陆毓衍的未婚妻殉情都不愿与他完婚的丑事,可叫陆毓衍四两拨千斤,倒说成了他牵扯进案子里头的事儿了。 五殿下挑的人,圣上点的头,在场的谁敢说这是“流年不利”? 传到那群整日里等着挑刺的言官耳朵里,大不敬的帽子就扣下来了。 陆毓衍这几句话是真真要人命,刚刚出言寻事的田大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里连连唾弃。 真不愧是陆培元教出来的儿子,嘴上功夫倒是厉害。 顺天府尹与陆培元熟悉,对陆毓衍很是关照,听他一番话,就晓得刚刚大堂里的那些推三推四的话语全叫陆毓衍听见了。 说什么“但凡沾着一点儿边的都来擦屁股了”,案子成了今日这局面,分明是那贼人太刁钻,怎么能说是他们顺天府上下不做事呢? 比起那一个个端着架子的老狐狸,陆毓衍的确是半点儿也沾不上边的,纯属“倒霉催的”搅和进来的。 两个月前,城外一座香火不兴的尼姑庵里,死了一个四十岁出头的村妇。 村妇是去拜佛的,就跪在菩萨跟前,叫人从背后用布条绞了脖子,当场毙命。 虽说是人命案子,但也不是惊天大案。 庵堂怕坏了名声,一直遮遮掩掩的,只配合着那村妇出身的村子的里正调查。 里正稀里糊涂的,没往衙门里头报,事情就耽搁了。 哪里想得到,两个月内,不同的庵堂寺院,陆陆续续死了几个妇人,都是拜菩萨的时候叫人勒了脖子。 其中有一个村子死了两个人,里正赶忙报到了顺天府,府尹往细里一查,又揪出来了几处瞒报的。 加在一块,竟然有七八个。 说多不多,说少,也足够人心惶惶的了。 尤其是人都死在菩萨前面,各种说法的都有,不仅仅是死过人的村子,京郊各处、甚至是皇城脚下,都有说道的。 隔了一两个月了,顺天府即便去查,也要费些心思。 前几日,萧家傅老太太卧病,圣上微服出宫,亲自前往探望,回宫途中,听了百姓传言,转头就往顺天府里来,正街上遇到五皇子李昀,也被圣上一并唤来。 顺天府尹抬头在自个儿地盘上瞧见两尊大佛,当时险些没五体投地。 看了案卷,圣上发了通脾气,不说顺天府,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谁也没逃过,一溜儿骂了一通。 圣上日理万机,就让李昀主事,盯着这三个衙门,务必早日破案。 而陆毓衍,则是被李昀推出来办事儿的。 顺天府尹听说,那是淑妃娘娘的主意。 淑妃娘娘担心李昀没处置过衙门案子,不能让圣上满意,正头痛呢,转身在御花园遇见了陆婕妤。 陆婕妤是陆培元的嫡亲妹妹。 陆培元在调任都察院之前,曾在刑部任职多年,耳语目染之下,陆毓衍不说精通,皮毛总归是懂些的吧? 淑妃娘娘一拍脑袋,与李昀一块推举了陆毓衍。 皇子毕竟是皇子,没有跟衙役们一起追凶的道理,多个陆毓衍做先锋,正正好。 圣上听了在理,对陆毓衍的印象又素来不错,想给年轻人多一些机会,就允了这事儿。 思及此处,顺天府尹摸了摸下巴,深深看了陆毓衍一眼。 什么“机会”,莫名其妙牵扯进来,办好了是应该的,办不好损了陆家颜面,偏偏陆培元还不在京里,指点不了儿子,连顺天府尹都觉得,陆毓衍纯属倒霉。 腹诽归腹诽,这种话他是不敢说的,只好堆着笑,凑过来道:“五殿下那儿怎么说?我们底下人做事是应该的,叫殿下跟我们一块犯愁,啧啧,惶恐惶恐呐……” 陆毓衍勾了勾唇角。 李昀的意思么…… 这几日衙门里办事儿的样子,李昀连看一眼都嫌烦,拉着陆毓衍连连说“瞎折腾”。 岂不就是瞎折腾嘛! 案子没有多少进展,去村里庙里查案的衙役亦没有带回能用的线索,连凶手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都不晓得,一个个查出入城的百姓有什么用处? 凶手的脸上又没有写凶手二字。 可几个衙门也是没有办法,圣上要的结果暂时拿不出来,只能想方设法地弄些“过程”来撑场面。 城门巡查,好歹是在查。 反正做事的都是底下人,主事的官员们只要在衙门里坐着便好,不费半点力气。 别人省事儿,陆毓衍却不行。 他是被李昀挑出来做事的,李昀端坐书房,他就只好跑腿了。 即便知道城门巡查无用,也要去露个脸做点事儿。 也因此,正好遇见了回京的萧柏和萧娴。 指腹划过红玉,陆毓衍低声与顺天府尹道:“殿下不满,趁着城门还没关,我先去静心庵看看。大人,我先走一步了。” 静心庵是最新报上来的案发之处。 顺天府尹心里透亮,点点头,道:“贤侄快些去吧,我陪他们在这里打嘴仗,你自做事去。” 第八章 上山 晚上是谢筝值夜。 白天说话不方便,从延年堂回来后,萧娴没急着开口。 此刻夜深人静,萧娴躺在千工拔步床上,枕着手臂歪着脑袋看谢筝:“才回来头一日,就遇见了两回。” 谢筝拿着剪子拨灯芯,闻言头也没抬,嘴上道:“正是回来头一日,才少不得过来请安。以后大抵要十天半个月才过来,奴婢又不往老太太跟前去,姑娘且放心,轻易遇不着。” “不就是不放心嘛,”萧娴叹气,“我担心他认出你来,又担心他不认得你……” 谢筝一怔,琢磨着这话,没忍住笑了。 真真是瞎操心。 五年前远远的、那么匆忙的一眼,不认得也是寻常,等萧柏与陆培元说透了,陆毓衍也就知道她的身份了,不想认得她,也只能认。 思及此处,谢筝猛得又想起陆毓衍腰间的那块红玉来。 风口浪尖还戴着红玉,又是个什么意思…… 萧娴良久没等到谢筝开口,抬起眼帘望去,见她出神去了,心中有些惴惴。 下午,她分明是瞧见了谢筝望着陆毓衍的背影若有所思的。 许妈妈说得对,她就是管不住她这张嘴。 在江南时,她也曾爱慕过俊朗少年人,品味过心情起起伏伏的滋味,谢筝与陆毓衍再是陌生,也是五年的未婚夫妻,成了今日这般局面,又怎会心如止水? 偏她就是喜欢说道…… 萧娴一面自责,一面把话题带开了:“祖母的身子不好,我想着去寺中拜一拜,晚上与母亲提起,母亲却不大愿意。” “毕竟人心惶惶的。”谢筝回过神来接了一句。 谢筝的目的地是城外山上的宁国寺,她如今出入要跟着萧娴,琢磨着寻个时机与萧娴说一说礼佛祈福的事儿,傍晚时听了几个婆子说道案子,立刻止了心思了。 萧家好心帮她,她怎么能为了私心,在这个当口上让萧娴去寺中? “你听说了?”萧娴诧异,“我寻思着问题不大,我听哥哥说,几处事发之地都是香火不盛的庵堂寺庙,我们就去香客不断的大寺,僧人多、香客多、大殿里也全是人,凶手不易下手。” 谢筝只晓得是菩萨跟前出了几宗人命案子,多的事情并不清楚,听萧娴一说,也觉得在理。 萧娴让她在床沿边坐下,仔仔细细说了从萧临那儿问来的状况。 说了两刻钟,连谢筝也认为去大寺里并无危险,便建言去宁国寺一趟。 宁国寺是皇家敕造,百余年间,经过几番修整扩建,俨然成了京畿一带最大的庙宇。 虽说菩萨跟前众生平等,但去宁国寺中礼佛的多是京中勋贵簪缨,不少人家还在寺里点了长明灯,一年到头,供奉不断。 案子里遇害的女人都是平民百姓,没有一个是官家女子。 一来,官家女眷出门前呼后拥,二来,她们不去小庙小庵。 像宁国寺这样的地方,想来是妥当的。 翌日一早,萧娴去了素芳苑给父母请安,又与沈氏说了上香祈福。 几年不见女儿,沈氏正是耳根子软的时候,拗不过萧娴,只好去看萧柏。 萧柏任明州知府,圣上让他回京探望傅老太太,他也放心不下那一城事务,最多留京两月,等秋天时就要往江南去。 去佛前拜一拜,求个心安也是好的。 再说了,那是宁国寺。 萧柏放下茶盏,道:“让临儿与你一道去。” 礼佛的日子定了三天后。 傅老太太病中,延年堂里的丫鬟婆子整日里只与她说些高兴事儿,因而不知案子。 晓得萧临与萧娴要去宁国寺,傅老太太笑了起来:“都是孝顺孩子,上山辛苦,宁国寺干净齐整,你们不如住上一夜再回来,也听师父们讲讲早课。先皇后还在的时候,我陪她一道听住持大师讲过佛理,颇有感悟,你们若能参悟一二,也是福报。” 沈氏在一旁听得心急,让萧娴去上香已经让她担忧了,再住一夜,她这几日是不能心安了。 可偏偏在老太太跟前,又什么都不能说破,只能顺着应了。 萧柏在外几年,好不容易回京,官场上要有一番打点,他又要悄悄了解谢慕锦的案子,这几日都在外头走动。 萧娴兄妹去宁国寺,沈氏就必须留在府里伺候傅老太太,脱不开身,她只能是叮嘱又叮嘱,耳提面命,又点了几个得力的婆子丫鬟。 萧娴带上了谢筝。 从北城门出去,马车上了山,行至半山腰,山路不易行车,又换了小轿。 山道上都是进香的人群,也有不少官家女眷,谢筝做丫鬟打扮,在其中并不打眼。 到了山门外,设了让女眷梳洗整理的帷幔,谢筝扶萧娴下轿,进去净手净面。 “今日人多,看着越发安心。”萧娴笑着道。 谢筝点头,比起她提心吊胆离开镇江时的那几日,今天这段路走得极其心安,虽不着男装掩饰,也没有戴帷帽,但她只要规矩不出挑就好,毕竟,谁能想到,那个传言里已经死在大火中的镇江知府之女,摇身一变,会成了萧家姑娘身边的丫鬟呢。 进到幔帐里,迎面遇见一位妇人。 那妇人半百模样,头发有些银白,一身素净,但料子却不差,手上戴着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看着模样,也是官家女眷。 萧娴和谢筝没料到里头有人,一时微微怔了。 “怪我,”那妇人先笑了起来,“我年纪大了,不爱身边围着一群人,带出来的人手少,外头就没让人守着,没想到惊了姑娘。” 萧娴赶忙摇头,福身道:“是我冲撞了夫人。” 妇人从衣着装扮看出萧娴绝非普通官家女,身份远在她之上,她没有套近乎的心思,便没有自报家门,又冲萧娴笑了笑,先一步出去了。 谢筝与萧娴收拾好,两人出了帷幔,随着萧临进了山门。 只他们兄妹出行,萧家没有大张旗鼓,只提前定好了宿夜的厢房。 萧娴不觉疲惫,便先去了大殿拜佛。 观音殿中,香客极多,各自自矜身份,只管低头拜菩萨,没有人贸然打量攀谈。 萧娴跪在蒲团上,合掌低低替家人祈福,待睁开眼睛时,身边的谢筝依旧是一副虔诚模样。 第九章 字迹 谢筝低垂着头。 夏日阳光从大殿外撒入,在佛前落下斜长的光影。 谢筝就跪在阳光里,可萧娴觉得心里冷冰冰的,仿若一下子到了三九寒冬,连日光都不添丝毫暖意。 毕竟是一夜家破人亡,谢筝比她还小几个月,对父母的思念都深深压在了心底里吧…… 思及此处,萧娴眼眶微红,没有出声催促,陪着谢筝又跪了一炷香。 两人从大殿出来,谁也没有说话。 萧临疑惑,低声道:“娴儿什么时候这般诚心了?” 萧娴嗔他:“为祖母祈福,怎能不诚心?我在明州数年,那里佛寺兴盛,多得是诚心人,我看得多了听得多了,也就信了。” 兄妹两人絮絮说话,随着知客僧往厢房去。 左右四间,除了兄妹两人的,另有两间给了随行的仆从仆妇。 萧娴不歇午觉,用过了午饭,与谢筝一道在寺中行走。 未免萧临担忧,两人也不去远处,就在舍利殿西侧的碑廊里走动消食。 碑廊不长不短,石碑上是百余年间书法大家们的墨宝篆刻,萧娴喜好这些,一碑一碑看过去,格外仔细。 谢筝的字是母亲顾氏教的,幼年时,一笔一划扶着写,偏她性子跳脱,根本耐不住,刚起笔时还拘着,等过了两年,龙飞凤舞起来。 顾氏无可奈何,请了谢慕锦来。 谢慕锦看着谢筝的字哈哈大笑,说随心之中自有风骨,虽不似闺中女子刻板规矩,但也独具风味,随她便好。 从此谢筝写字,愈发随意,谢慕锦还给她寻过不少大家字帖,行书草书,只叫她看风韵,不叫她习外形。 因而她看得懂,却从不会写那些。 再后来,那些字帖也随着那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 谢筝心中涩涩,看碑铭也不上心,随意撇两眼,直到她站在了一块石碑跟前。 那石碑在这一众碑刻中显得有些新,谢筝估摸它顶多二三十年,她看东西极快,即便是匆匆一眼,也能留下记忆。 她下意识抬手,指腹擦在石碑上,用劲沿着刻印描画。 萧娴诧异,低声问她:“你喜欢这字?” “喜欢的,”谢筝笑了,眉眼弯弯,掩了其中落寞,“父亲的字,应当是临的这一位吧……” 谢家败落得早,银子家底都没了,徒留书山,谢慕锦幼年开蒙,都是从祖上留下来的书山里翻出来的三字经、百家姓。 练字的时候,祖父挑的是旧都大儒柳泽的旧帖子。 谢慕锦自始至终练的都是柳泽的字。 等谢筝开始看字帖的时候,她说谢慕锦学了八九成。 谢慕锦摇头,他道:“这是柳先生年轻时的字帖,他如今的笔力,父亲连皮毛都不及。” 谢筝彼时不信,偏又无处寻找柳泽年老之后的墨宝,只能把这事儿放下了。 现在,看着这碑铭,她想,父亲果真没有诓她,也不是自谦,是真的不及柳先生的皮毛。 她看向碑铭的落款:“正恩?” 怎么跟个法号似的? 萧娴想了想,道:“宁国寺的住持大师法号正远,这位正恩,许是住持大师的师兄弟?” 谢筝心思一动。 她为了玉佩来宁国寺,可到底来了之后要找谁,要问谁,她并没有底。 谢慕锦说,玉佩是一故人所留,而正恩的这一手字,分明就是柳大儒的笔迹,进步不少,但其中脉络韵味是相同的。 莫非所谓的故人,是柳大儒? 若是寺中高僧,问一问僧人就能知道了。 谢筝想着,偏过头去,另碑廊的另一头,一位妇人带着个小丫鬟过来,细细一看,正是在山门外帷幔里遇见过的那一位。 两厢一照面,彼此皆怔了怔,复又笑着问安。 “您也来看碑?”萧娴问道。 妇人颔首:“我就爱好书写,时不时来寺中小住,看一看石碑。” 依着身份,妇人原本不想与萧娴攀话套近乎,但两人都喜欢书画,不由就聊到一块去了,亦提起自家夫家姓郑,在国子监里做个五经博士。 郑夫人已经半百,郑博士的年纪自然也不轻了,如今还做着从八品博士,可见学问不缺、官途不济。 萧娴怕家中身份唬住郑夫人,便只说父亲在地方做官,外放有几年了。 郑夫人的心思不在拉拢上,也就不多问,两人只谈书画,倒也其乐融融,直谈到了萧临让婆子来寻,这才不舍地一道往回走。 待走到厢房外头,郑夫人不禁笑了,道:“我就住在最前头,沿着庑廊走,到尽头拐个弯儿,后头第一间厢房。” 如此看来,也就没几步路,实在是有缘了。 到傍晚时,寺中响起晚课的钟鼓声,遥遥的,能听见大殿里僧人们诵经的声音。 谢筝站在庑廊下,听着迎风吹来的声音,心慢慢的就静下来了。 沈氏准备了不少素点心让他们带来,萧娴用了些,道:“你装一些给郑夫人送去。” 谢筝应了,她有事情打听,正好出去走动走动,便没有让婆子动手,各式点心都取了些,装入盒子里,亲自提着去。 郑夫人的厢房里点了香,味道并不浓郁,清雅宜人。 小丫鬟低声道谢:“我们夫人在里头诵经。” 谢筝抬眼看去,只瞧见落地罩后头跪在地上的郑夫人的背影。 厢房的布置大同小异,谢筝晓得,被落地罩挡住的位置摆的是尊观音像。 诵经之人讲究,没有念完回向文不好打断起身,谢筝压着声儿,比划道:“就一些点心,不要打搅夫人,我先走了。” 小丫鬟连连点头。 谢筝出来,没有回萧娴那儿,而是往前殿去。 正是做晚课的时候,僧人多在大雄宝殿,离厢房最近的舍利殿附近没什么人。 谢筝转了一圈,才寻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和尚。 “正恩大师如今在寺中修行吗?” 小和尚摸了摸光光的脑袋:“施主是说正恩师叔祖?师叔祖不在这里,喏,沿着这里往东边走,从藏经阁后头上去,他在上塔院。来回要半个多时辰,你现在去,天都要黑了。” 正是日薄西山时,余晖映在飞檐翘角上,如佛光万丈。 谢筝与小和尚确定碑廊里的碑铭为正恩大师笔迹后,也没有急着去上塔院。 天色渐晚,只在几座大殿之中也就罢了,去后山上塔院,她不熟悉路,天黑行走不便。 反正夏日里天亮得早,明天早早起来过去,比夜里安心。 “我能参拜佛舍利吗?”谢筝又问那小和尚。 小和尚合掌道:“可以进去大殿,能不能参拜佛舍利,要看缘分。” 谢筝浅浅笑了。 仔细算起来,今夜应当是谢慕锦和顾氏的三七夜里,父母突遭劫难,谢筝自顾不暇,这一路来,别说做七,她连替父母入殓都做不了。 不能烧些纸钱,便在佛前拜一拜,以求超度。 谢筝入了舍利殿,大殿之**奉舍利塔。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机缘,只口诵六字大明咒,转塔而行。 绕了几圈,终是在塔前跪下,合掌替父母祈求。 日光只余几缕,殿内渐渐暗了下来,谢筝正欲起身,突然听见轻轻脚步声停在了她的身后。 谢筝心里一惊,正要扭头,眼前却是一条白绫,横在了她的脖子前。 第十章 遇袭 白绫绷得很直,没有丝毫犹豫,就往谢筝脖子上招呼。 谢筝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不见旁的动静,她只是瞪大了眼睛,凭着本能去抓白绫。 身后的人力气不小,谢筝被钳制住了要害,即便是费力挣扎,都无法挣脱开。 身子往后头倒去,全身都倚在了来人身上。 脑海之中隐约有一个念头,她若是个胖妇人,许是能把身后的人拖得一并倒在地上,那就能够脱身了…… 日光愈发暗了,整个大殿如同张开了漆黑的大口,要把殿门处那丁点儿光线吞尽。 意识变得模糊,视线也不清明。 挣扎的力气变小了…… 谢筝想,她要死了吧,就这么死在这里,跟那些被勒死在佛前还抓不到凶手的被害妇人一样,死得痛苦、死得莫名其妙…… 她死了,就是阿黛死了。 因为谢筝早就死在了七夕夜里。 可分明,她是谢筝啊…… 分明她是有血海深仇的谢家阿筝。 她若真死了,她的父母呢? 谢筝的眸子一紧,她不能死,她还不能死的! 她不能让自己跟父母一样死于非命,她要活着,她逃离镇江,像个叫花子一样,为了一口粮食被追被打,她好不容易才进京,怎么能够就这么死了! 那些恨、那些仇,在一霎那间化作了力气,她拉不开脖子上的白绫,便用劲扭动身子,撞不开背后的人,就往边上摔。 身后之人似是没有料到已经力竭的谢筝会突然发难,被她带了一个踉跄,手上的白绫松了松,而后又快速稳定下盘,咬着牙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施主?施主还在拜佛舍利吗?” 小和尚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他年纪小,清脆的声音一下子划开了室内的沉寂。 身后的人微微一怔。 谢筝想说话,可嗓子烧得厉害,她一个音都发不出来,求生的本能让她清醒,她快速地褪下了手腕上的镯子,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得砸在了不远处的柱子上。 哐的一声响。 掐住脖子的劲儿轻了,许是怕那小和尚寻进来,身后之人转身就走,匆匆离开,再也没有管谢筝。 谢筝全身紧绷的弦松了,她扑在地上,双手捂着脖子,张大嘴喘息,复又重重咳嗽,嗓子胸腔里的灼烧感几乎让她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小和尚循声而来,见谢筝痛苦模样,一下子也懵了:“施主?” 小和尚想去叫人,谢筝一把抓住他的手,她不能一个人留在这儿,天知道还会不会出状况。 她狼狈不堪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出了舍利殿,前头大雄宝殿里做晚课的声音随风而来,一点点吹散了胸中的灼烫。 “谢谢你救我。”谢筝匀气,这五个字几乎是一个音、一个音,断断续续蹦出来的,耗费了她全部力气。 小和尚摸了摸脑袋,他还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照着师父们教的,回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谢筝笑了,咧开嘴,嗓子眼又痛得岔气。 坐在石阶上缓了缓,谢筝刚准备起身回去,就见许嬷嬷来寻她。 “你迟迟不归,姑娘着急了!”日已西沉,谢筝又坐在背光处,许嬷嬷起先并未发现她的不妥,等走至近前,眯着眼一看,她哎呦一声叫了起来,“这是怎么了?” 头发散乱,衣着不整,整个人都奄奄的。 谢筝扶着许嬷嬷的手站起来,声音喑哑:“我差点没命了,亏得小师父寻来救了我。” 夏日衣衫不厚,露出半截脖颈,许嬷嬷看到上头的痕迹,想起传言里被勒死的妇人,顿时心惊肉跳。 一面念着阿弥陀佛,一面连连朝小和尚道谢,许嬷嬷这才搀扶着谢筝回了厢房。 萧娴歪在床头看书,听见响动,探头一看,惊得手中书册砸落在地上。 顾不上趿鞋子,她几步过来,紧紧握着谢筝的手:“阿筝,出了什么事儿?你这是……” 谢筝瘫坐在椅子上。 屋里点着蜡烛,一室昏暗,却也温暖,尤其是对上萧娴关切的目光,谢筝的心一点点踏实下来。 张口想说话,才冒出一个音,就成了一串咳嗽,唬得萧娴一怔一怔的,又是倒水又是拍背。 相较萧娴的慌乱,谢筝此刻倒平静了,她看向萧娴,扯扯嘴角,浅浅笑了。 “亏你还笑得出来!”萧娴半嗔半脑,“你这幅样子回来,真真是吓死我了!” 谢筝想揉揉喉咙再说话,指尖刚一碰到脖子,就痛得她龇牙咧嘴,只好作罢。 歇了口气,她道:“换作是从前,我遇见这种事,肯定要抱着你大哭一场,可是现在啊,还真不算什么。你看,人就是这么长大的。” 萧娴愣在了原地。 驿站里那个抱着她大哭的谢筝还清晰地印在记忆里,她没有忘,过多少年都不会忘。 与当时痛哭的理由相比,今天这状况似乎真的没那么严重了…… 可是,道理是这个道理,萧娴还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不如不长大,她不想阿筝就这么长大…… 遇到歹人这等大事,萧娴让许嬷嬷去寻了萧临。 萧临就住在隔壁,听闻状况,沉着脸就过来了。 他想说不该天黑了还一个人去拜佛,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怎么自个儿就不能上点心,非要被别人有机可乘。 可看到谢筝那脸色发白、惨兮兮的样子,训斥的话还是都咽了下去。 罢了,反正是萧娴的丫鬟,小丫头片子不懂事,赏罚都轮不到他,他也不做那个恶人,反倒惹了萧娴。 “冷静下来没有?”萧临在一旁坐下,尽量放平稳语调,“事情怎么发生的?你看到凶手的模样了吗?” 谢筝能说明白事情,但凶手的模样,她彼时并未看到身后之人。 萧临见她说话条理清楚,不似被吓得晕头转向的样子,颔首道:“寺中有歹人,我使人去和大师们说一声。今夜来不及下山,未免夜里出事,我会让人守着厢房前后,你们屋里就许妈妈顶一晚上,我们人多,不用害怕。 等明早下山就报去顺天府,圣上盯着的案子,不能瞒着,说起来这案子毓衍也奉命在查,我就寻毓衍吧。都是自家亲戚,也免得你们去衙门里回话。” 萧临的安排都妥当,萧娴一一听着,待听闻陆毓衍的名字,她下意识地瞥了谢筝一眼。 谢筝闻言亦是一怔。 原以为她不去延年堂里走动,也就遇不到陆毓衍了,不曾想,竟然出了这等事,要撞到他手里去了。 她是当事人,问话时是躲不开的。 第十一章 黑暗 萧临回去了,屋里只剩下萧娴、谢筝与许嬷嬷。 许嬷嬷打了水来,伺候萧娴梳洗。 谢筝自个儿顾自个儿,绞了帕子擦脸,看着从帕子里被绞落的水滴,她不由勾了勾唇,笑容自嘲。 双手能使出力气来,刚才在舍利殿里被制服得十指无力的人,仿若不是她一般。 彼时恐惧,此刻散了大半,谢筝也不许自己再害怕。 见过烧得只剩下乌黑梁柱的府衙后院,旁的事情,不该再神思恍惚、回不过神来了。 脑海里有些空,帕子擦了脸颊,习惯性地又去擦脖子,温热的感觉刚一触及脖颈肌肤,就痛得她头皮发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萧娴听见了,扭过头来看她:“当心些当心些!你看不到不好擦,我来帮你。” 话说完,也不管谢筝肯不肯,萧娴一把夺了谢筝手里的帕子,一手托着她的下颚,一手只用食指裹着帕子,让许嬷嬷拿蜡烛来照着,细细致致替她擦拭。 因着是白绫勒的,谢筝的脖子上红的青的,甚至有些发紫,还擦破了皮肤,饶是萧娴再小心,还是会碰到伤口。 萧娴眼下发红,垂着嘴角,让谢筝忍着些。 等擦好了,萧娴把帕子扔回水盆里,与许嬷嬷道:“妈妈去找找,我们有没有带药膏来?” “只一盒跌打擦伤的药膏,”许嬷嬷一面说着,一面翻了出来,没让萧娴动手,自己替谢筝抹了,“不是什么上等货色,姑娘将就将就,等明日回去,府里有宫里赐下来的,涂抹些时日,不会留疤留印子。” 许嬷嬷知道谢筝来历,萧娴也没避讳,拉着谢筝坐下,低声道:“虽说案子闹得厉害,可我们来时就琢磨过,歹人下手的都是小寺小庵,从未在香火繁盛的大寺里动手,遇害的亦都是些妇人,你这样的姑娘家,按说不该……” 萧娴的话说了半截,谢筝已经晓得了她的意思。 歹人行凶,尤其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犯案,他的行为、想法应当是有迹可循的。 真遇到那种一拍脑袋、遇见谁就害谁的歹人,那作案的地方、遇害人的身份,都应当是凌乱的。 而这一次的案子,歹人的思想分明是清晰的,他就寻那些在小寺之中跪在佛前的妇人下手。 除了同样是在诵经,谢筝与那些妇人根本不同,宁国寺也绝不是香火不盛、连和尚尼姑都没几个的小寺小庵。 也正因此,最初她们才选择来宁国寺上香。 谢筝捏着手指尖,她思考的时候总喜欢捏着些什么:“兴许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以至于歹人开始出入这等大寺了。” 萧娴皱眉。 谢筝看在眼里,叹道:“姑娘是怕奴婢叫人认出来了,凶手借着这作案的手段来谋奴婢性命,奴婢真被勒死了,也会被记在元凶的头上……” “是,”萧娴握住了谢筝的手,“就像父亲说过的,就算你被认出身份,祖母在一日,萧家就能护住你一日,可若是你已被人看穿了身份,对方潜在暗处谋你性命,我真的怕。往后我再不许你一个人走动了,最少也要跟着个人。” 知道萧娴是一片好心,谢筝也不与她争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她歪着脑袋琢磨着,道:“那歹人有机会杀了奴婢的,奴婢当时差不多力竭了,他再使几分力气,奴婢不死也要晕过去了,小师父即便寻来,五六岁的孩子哪是一个大人的对手?他即便仿照案子来,杀了我,再杀了小师父,也会被算作是行凶时叫人撞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灭口了。” 萧娴垂眸,犹豫了一番,还是道:“你当真没看到凶手模样?我晓得不该让你去回忆,但明日报了案,表兄来问话,肯定会让你回想的。你既然眼下想躲着他走,不如先想好说辞,一股脑儿丢给他,免得大眼瞪小眼,你坐着想,他逼你想。” 谢筝点了点头。 事发突然,她正静心诵经,根本没有顾忌其他事儿,等留意到脚步声的时候,白绫已经横在眼前了。 脖子被勒住,连求生的挣扎都是本能反应,哪里顾得上去观察去思考? 这会儿回过头去想,亦是一片空白。 萧娴见她一时想不起来什么,便道:“算了,夜也深了,早些睡下,明日天亮时还有工夫想的,现在睡个好觉最要紧,怪我,心急火燎的,一着急的时候就顾前不顾后。” 厢房里只一张床,一把榻子。 萧娴与谢筝歇床上,许嬷嬷就在榻子上打盹守夜。 香炉里点上香料,许嬷嬷道:“姑娘们安心,大爷安排了人手在前后守着,你们只管睡吧。” 说完,便吹了蜡烛。 室内一下子暗了下来。 临近晦日,没有月光,隐约星光照不进屋里,就算是窗边都是黑漆漆的。 谢筝依着萧娴,两人的手握在一块,彼此添一份心安。 听着萧娴平缓的呼吸声,谢筝亦有些迷迷糊糊,眼看着要睡着了,猛一激灵,身子不禁微微一抽,瞪大着眼睛望着这一片黑暗。 再是把恐惧压在心里,毕竟是离死不远,这身子骨、内心深处,都还是怕的。 徐徐吸气又吐气,谢筝闭上眼,逼着自己入睡。 这一觉歇得并不好,似是一直在做梦,又不晓得到底梦见了什么,在黑暗之中起起伏伏,最终重重砸落下来,谢筝也就彻底醒了。 浑身大汗。 萧娴还睡着,谢筝轻手轻脚爬起来,冲许嬷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拿昨夜留下来的水绞了帕子抹了抹汗,整个人清明了许多。 梦境虽缠人,但在沉浮之中,遇袭时的一些细节也回到了谢筝的脑海里。 她看东西快,记得也牢,即便只是一眼,也会存在心里。 虽然谢筝想去寻正恩大师,但这个节骨眼上,她也不好贸贸然再孤身出去了,尤其是上塔院来回还要半个多时辰。 本以为用过了早膳之后就收拾东西下山,可他们一行人还是没走成。 一声尖锐惊叫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萧娴被惊醒过来,诧异地看着谢筝和许嬷嬷。 谢筝亦是一脸意外,她听得出来,那声音是个女子的,带着浓浓的恐惧,离她们不近也不远。 许嬷嬷推开门出去,萧临也从隔壁屋里出来,唤了一个守在外头庑廊下的小厮,催他去打听事情。 没一会儿,小厮跑回来隔着窗给主子们回话:“大爷、大姑娘,前头厢房里出事了,半夜里死了个妇人,她的丫鬟发现后叫了起来。” 第十二章 细节 前头厢房里死了个妇人? 谢筝下意识回头去看萧娴,耳边听见许嬷嬷连连在念佛号。 萧娴惊讶极了,心中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好的不灵坏的灵,等萧娴梳洗整理妥当,谢筝也从小厮那儿问明白了,出事的厢房正是郑夫人的那一间。 “昨儿个还一道说话……”萧娴垂着眼帘叹了一口气。 萧临提着食盒进来,交到许嬷嬷手里,一面吩咐她摆桌,一面道:“寺里有师父去报案了,我已经使人回去请毓衍了,听说那妇人也是被勒死的,让他也一并看看。” 这一顿早饭,几个人都食不知味。 等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萧临才见到了匆匆赶来的陆毓衍。 陆毓衍的身边还有一个锦衣少年人,萧临认得他,那是李昀的伴读、已经告老的太傅苏大人的孙儿苏润卿。 三人见了礼,陆毓衍先带着衙役们去前头厢房里看了状况。 屋里头不见凌乱,妇人倚靠在佛龛边上,衣衫整齐,只脖颈上显露出勒痕,仵作验了,估摸着是昨夜三更时断气的。 地上歪倒了一把椅子,听那小丫鬟讲,是她惊恐之下撞翻的,也没顾上扶起来。 桌上摆了茶盏水壶,另有一个食盒,陆毓衍瞧着有些眼熟。 萧临便道:“是我们家的食盒,昨日娴儿与这位夫人相谈甚欢,就让阿黛送了些点心来,阿黛又去舍利殿里拜了拜,不想遇见了歹人。” 陆毓衍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复又松开:“这儿不是问话的地方,去你们那儿说话吧。” 萧临引路。 哭哭啼啼的小丫鬟跟在后头,怯怯问道:“我们老爷怎么还不来?” 苏润卿头也没回,嘴上道:“郑博士不会骑马,马车还在路上。” 几人进了萧临的厢房,因着苏润卿在,原是让许嬷嬷陪着谢筝过去,萧娴不肯,只说苏润卿也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公子,她又是兄长、表兄都在座,哪里就那般讲究了。 萧临说不过她,只好随她去了。 谢筝跟着萧娴过去,刚一进门,抬头就对上了陆毓衍的目光。 陆毓衍坐在桌边,腰间依旧挂着红玉,谢筝抿了抿唇,错开了视线。 几人落座。 “伤到脖子了?”陆毓衍开口问道。 毕竟是萧家的丫鬟,又没有闹出人命,也就不叫仵作过来验伤了。 案情询问就是如此,谢筝低低应了一声,抬起头来,让陆毓衍看清楚她的伤情。 谢筝肤色白皙如玉,愈发显得脖子上的伤势骇人。 青的紫的,甚至破了皮,落在陆毓衍眼里,竟是比郑夫人脖子上的印子更让人烦闷焦心。 看伤情,视线自然直白、毫不回避,谢筝叫他看得如坐针毡,眼瞅着陆毓衍抬起了手,手指似乎往她脖子探来,慌得谢筝往后仰了仰身子,这才看清陆毓衍只是把手作拳抵在了自个儿唇角,清了清嗓子。 谢筝立刻坐直了,亏得她躲避一般的动作无人在意,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陆毓衍添了一盏茶,把茶盏推到了谢筝面前:“仔细说说经过,你看到凶手的样子了吗?” 谢筝端起茶盏,热气氤氲,入喉温暖,让人心神平静许多,她小口小口抿了,理着思路说了从郑夫人的厢房去舍利殿参拜,到小和尚出声吓跑了歹人的经过。 陆毓衍眸色沉沉,深邃幽深,似是见不到底。 苏润卿问了一句:“你是说,那凶手一直在你背后,你并未看到人?” 谢筝颔首,复又道:“但奴婢知道,勒住奴婢脖子的是一个女人,做过粗活的女人。” 几人具是一怔。 萧临奇道:“昨晚上问你的时候,你不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吗?” “为何这么说?”陆毓衍顺着问道。 “那时候慌张,等夜里静下来了慢慢想,就想起来了些细节,”谢筝语调不疾不徐,道,“奴婢为了挣脱,身子又往后仰,整个后背都贴在了她身上,她有胸的。白绫横到面前的时候,奴婢有看到她的手,能确定不是男人的手。而且指关节粗大,皮肤发黄,是做过力气活的。” 谢筝说得一本正经,又是谈论人命官司,谁也顾不上尴尬。 苏润卿打量谢筝,摇了摇头:“你险些丢了性命,匆匆忙忙看那么一眼,你有把握吗?” “有,奴婢确定看到的。”谢筝丝毫没有迟疑,语调笃定。 陆毓衍深深看了谢筝一眼,不置可否,而是转头去看停下哭泣的小丫鬟,道:“你现在能说明白了吗?” 刚才过来的时候,这小丫鬟只顾着哭,除了说屋里椅子是她碰倒的,她的名字叫岁儿,旁的什么都说不清楚。 岁儿哆哆嗦嗦点头,道:“能。昨天夫人诵经一直诵到二更天,然后用了两块点心,说还要再拜一拜,让我别再守着了,早些去睡,我就回了隔壁。天亮去敲门,里头一直没动静,我就推门进去了,夫人就倒在佛龛边上,我扑过去一摸,都凉透了,我吓得叫起来,跑出来的时候撞倒了椅子。几个师父过来,就让我守在房门口,他们去报案……” 谢筝睨她:“郑夫人夜里一个人歇的?” “我们夫人素来不喜欢有人守夜。” 陆毓衍问:“你就在隔壁,夜里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岁儿直摇头:“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今早上屋里的状况,跟你昨夜离开的时候,有什么差异?”陆毓衍又问,见那岁儿还是摇头,他略一沉吟,桃花眼瞥向谢筝,“你昨夜进过厢房,记得清里头状况吗?” 谢筝抬眸看去,她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样子,再往深处去,是幽深而无法看穿的眼底。 她想说不记得,免得再多打交道,余光正好瞧见那块红玉,她的嗓子眼紧了紧,再开口时,道:“奴婢去看看吧,许是能想起来。” “好。”陆毓衍应了一声,站了起来。 谢筝也要起身,叫萧娴扣住了手腕。 安抚一般笑了笑,谢筝道:“姑娘莫急,这么多人都在,奴婢不怕的,倒是姑娘您,与许妈妈一道在这儿等一等,就别过去前头了。” 这个时候说不让去也不行,萧娴叹息着嗔了谢筝一眼,缓缓松开了手,压着声儿道:“说得你不怕那些似的。” 第十三章 无力 谢筝眨了眨眼睛。 她怕,她岂会不怕。 谢慕锦是大理寺出身,在镇江也破了不少案子,谢筝求着央着翻了一些卷宗,可亲眼去看枉死之人,这还是头一回。 谢筝出了屋子,随着陆毓衍与苏润卿往郑夫人的厢房去。 云层散开了,露出被遮挡的日光。 落在宁国寺几处大殿的琉璃瓦上,闪闪泛金光。 谢筝走在阳光里,不觉炎热,反倒是扫去了丝丝紧张和不安。 厢房的大门开着,庑廊下,两个衙役在向几位师父问话,谢筝瞧见了昨日里救她的小师父,她弯着唇冲他笑了笑。 谢筝迈进厢房。 佛龛在落地罩后头,碍着角度,她一眼没有瞧见郑夫人。 “你仔细看看。”陆毓衍退到门边,示意谢筝随意。 谢筝左右看了看,思忖一番,挪了两步,站定了:“奴婢昨日过来,应当就是站在这个位置。 过来的时候,郑夫人正跪在那儿诵经,从奴婢这里看过去,只能瞧见她的背影,从衣着身形看,的确是郑夫人。 奴婢没打搅夫人念经,就把食盒给了岁儿。” 岁儿跟在谢筝身边,猛一阵点头附和:“是的是的。” “屋里其他的东西,”谢筝捏着指尖,拧眉想了想,问岁儿,“夫人念经的时候,你守在哪个位置?” 岁儿道:“一直坐着,就那把被我撞翻了的椅子。” “我离开后,你碰过木炕没有?” 临窗是个木炕,因着是夏日,也没有摆坐褥,香客来歇息的时候,都会自个儿带上引枕靠垫,图一个舒服。 谢筝记得,昨儿傍晚她过来时,木炕上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而现在,上头摆了个引枕。 听谢筝问起,岁儿小巧鼻尖皱了皱,疑惑道:“这个引枕怎么在这儿?” “不是你拿出来的?”谢筝说完,又走到桌边,打开了她送过来的食盒。 食盒里的点心都已经空了。 沈氏做事周全又大方,出府的时候,光各式点心就给萧家两兄妹备了整整四大盒子。 萧娴不是小气的人,况且也就这么些点心,因而谢筝给郑夫人装盒时放了很多,依她自个儿说,那些都够她、萧娴和许嬷嬷三人吃个饱了,倒是没想到,郑夫人这里竟然用完了。 “看来这些点心,郑夫人还是挺喜欢的。”谢筝叹了一声,又诵了句佛号,黄泉路上,吃饱总比挨饿好。 谢筝往里头走,看到了靠在佛龛旁的郑夫人。 衙役并没有收殓,大抵是在等郑博士到了之后看一眼。 一时之间,翻滚着冲进谢筝脑海里的并非惧意,而是无力和落寞。 昨日还在碑廊里与萧娴侃侃而谈,说到兴起处,甚至眉飞色舞的郑夫人,今日再见,已然是这幅模样了。 生命何等脆弱。 谢筝运气好,侥幸活下来,而郑夫人,还有她的父母,就那么一夜之间遇害了…… 桌边,岁儿盯着食盒,柳叶眉皱得更紧了:“怎么都吃光了呢?不可能呀!我们夫人不吃绿豆的,别的点心不去说,那几块绿豆糕肯定是不碰的。” 此言一出,陆毓衍和苏润卿交换了一个眼神。 “莫不是凶手吃的?”苏润卿哼笑一声,挑眉道,“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儿,翻天掘地找她,她倒是厉害了,作了案,还有心思留在这儿吃点心。” 谢筝又仔细回忆了,发现再无其他遗漏之处,便梳理一番与陆毓衍道:“除了食盒、引枕,还有这两把椅子挪过位置。” 椅子并不是岁儿撞翻的那一把,挪动不多,正好让人能够入座,谢筝估摸着一把是郑夫人坐的,另一把许是郑夫人拉开的,许是凶手。 引枕也一样,可能是郑夫人摆的,也可能是凶手。 她来这儿只是为了确定屋里状况,谢筝晓得自己斤两,不会仗着看过些卷宗就指点江山。 后头查案、分析,是衙门里的事儿,谢筝无意置喙。 陆毓衍把谢筝送回去。 谢筝依旧往日头下走,眯着眼抬头看阳光。 “你那样会出汗。” 陆毓衍的声音没头没脑冒出来,谢筝诧异地偏过头去看他,偏偏她的眼睛刚对过强光,突然看人,一时有些模糊,看不清对方神色。 谢筝嘀咕着,这人管得还挺宽,转念突得明白过来——她脖子上有擦伤的口子。 陆毓衍一片好意,谢筝自不好顶着来,乖乖走回到庑廊下,依着规矩道:“谢衍二爷提点。” 走在前头的人仿若未闻,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半点迟疑,继续依着步调行走,只腰间那块红玉,轻轻晃着。 谢筝的目光凝在红玉上。 之前她的注意力总在玉上,这会儿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络玉的络子半新不旧的,应当是用了半年一年了。 拐出去的时候,谢筝回过身去看舍利殿。 正恩大师住的上塔院实在有些远,今日这种状况,她大概是没办法去拜访了吧…… 刚走回去,谢筝就被萧娴拉进了屋子里,陆毓衍与萧临说了几句,又回到郑夫人的厢房外头。 苏润卿倚着墙,问道:“这个凶手,你怎么看?” “是个做过力气活的女人。”陆毓衍一字一句道。 “啊?”苏润卿抬眉,一脸质疑看着陆毓衍,“那个丫鬟说的话,你就这么信了?你别看她这会儿说话条理清楚,昨日遇上事儿,哪个姑娘家不害怕?当时挣扎还来不及,谁能顾得上去观察别人的身形和双手?厢房里的状况也就罢了,要命关头的匆匆一眼,我以为她不能注意这么多。” 深邃眸子瞥苏润卿,陆毓衍背手站着,薄唇微微勾起,笑容若有似无:“那不信她。” 苏润卿瞪大眼睛,一时更懵了。 还没等他说什么,只听陆毓衍又道:“见过凶手的只有她,提出线索的也只有她,要是不信她,你说说我们往哪儿查?” 苏润卿被堵了,摸了摸鼻尖,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听起来总觉得有些怪。 陆毓衍没有再说什么,迈着步子从庑廊下走进厢房,在佛龛前停下脚步,又从里头出来,如此走了两遍,心中多少有了些计较。 苏润卿见他眉头舒展,便问:“想出什么来了?” 第十四章 思路 “郑夫人衣着发饰都还算整齐,可见事发的时候,她并没有歇息,”陆毓衍整理着思路,分析道,“厢房不比佛殿,殿门大开,凶手可以走到被害的人身后而不被提前发现,但在厢房里,无论是翻窗还是推门都有动静。 郑夫人分明醒着,见凶手进来,按说会惊呼叫唤,而且她的体形也不是纤弱女子,即便被勒住了脖子,挣扎起来也肯定会有动静,但是隔壁的岁儿什么都没有听见。 不单没有发出声音,连佛龛上的香炉都没有打翻。” 苏润卿听到这里就明白了过来,抿唇道:“你的意思是,郑夫人认得凶手,甚至可能是她亲自给凶手开的门,所以她没有叫人,也没有对凶手防备。” “岁儿回房时已经二更了,”陆毓衍又道,“夜深人静,女人能允许进房门的,唯有她的父亲、丈夫、儿子、或是兄弟,要么就同是女人了。” 两人正说着,衙役过来报,说是郑博士父子到了。 郑博士突闻噩耗,整个人都瘫软了,双脚打颤,全靠顶着一口气,左右让人搀扶着,才到了这儿。 张了张嘴,郑博士想说什么,终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老泪纵横。 左边的年轻人亦是泪流满面,紧紧扶着郑博士。 右侧的青年状况稍稍好些,与陆毓衍见了礼,又回了几个问题。 他是郑夫人娘家的侄儿,年轻人是郑夫人的独子。 郑夫人的父亲早几年就过世了,娘家只余一位兄长,也就是青年的父亲。 “我过些日子要下场秋考,昨日就与家父一道去姑父家中请他指点文章,因着姑母不在家,我们四个人一直说到了三更天,夜深了就没有回家,宿在姑父家里。 今日一早,衙门里来敲门,家里才知道姑母出事了,家父一时没抗住倒下了,我陪着姑父和表兄上山来。 姑母是在里头吗?” 陆毓衍让衙役引着三人进去,听着里头传来的憾哭声,心情亦是沉重。 苏润卿不忍心听,往前头走了几步,勉强宽慰自己,离远那么一点儿也好。 见陆毓衍跟上来,苏润卿叹道:“没有父亲,丈夫、儿子、兄弟昨夜又在一道,看来让郑夫人开门的是个女人了。” “还可能是情郎。” 苏润卿脚下一撮,转头干巴巴笑了笑:“你觉得郑夫人是那种人?” 苏太傅在任时,曾主持过几次春闱,告老之后,圣上还让他一年里抽出那么两三次去国子监里讲课,算得上桃李遍天下。 苏润卿陪着苏太傅一道去,也听过郑博士的传言。 郑博士的风评极好,一把岁数,再爬仕途无望,博士并不计较,做事依旧诚诚恳恳,与郑夫人伉俪情深,这是国子监里都知道的。 苏润卿不认为郑夫人会德行不端。 再说了,郑夫人都半百年纪、做了祖母的人了,岂会那般想不开? 陆毓衍答道:“不觉得。” “不觉得你还胡说!”苏润卿咬牙道,“亏得是郑博士没听见,不然你莫名其妙整一顶绿帽子给他老人家戴,他不冲过来跟你拼命!” 陆毓衍没理会苏润卿的抱怨,径直往舍利殿方向去。 苏润卿早就习惯陆毓衍的脾气了,也不管陆毓衍听不听,继续嘀嘀咕咕的,说了一周,自个儿猛得就住嘴了。 情郎…… 陆毓衍这些日子最烦的大概就是这个词了吧? 未婚妻和情郎殉情,还连累了岳父岳母,陆毓衍就算想寻人拼命,都没处找人去。 苏润卿摸了摸鼻尖,好在陆毓衍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不然这刀子捅得还真有点狠。 跟上陆毓衍的步伐,苏润卿另起一头:“要说可能,还有另一个可能。杀害郑夫人的凶手真的和之前的凶手是同一人吗?郑夫人与那些遇害的妇人身份截然不同,会不会是有人投机取巧,既害了郑夫人,又转移了衙门的视线?” 这一点陆毓衍亦有质疑,应当说,不算上郑夫人,之前所有的命案,每一桩他都存着质疑。 看似连环,被害人相似的身份、雷同的地点、同样的手段,但若要模仿,其实也很容易。 不外乎寻个寺庙、一根绳子白绫罢了。 陆毓衍这几日查访下来,又与李昀、苏润卿以及衙门里几位老大人细致分析琢磨,倾向是同一人所为。 毕竟,在顺天府接到里正报案之前,已经发生了几起凶案,却没有四处传开,闹得人心惶惶,就算是那些遇害者所在的村子里,都不晓得其他村子也出了这样的命案。 郑夫人遇害,是顺天府接手这系列案子之后,出的第一桩。 陆毓衍神色深沉:“昨日不止郑夫人,阿黛也出事了。” 阿黛与郑夫人昨天才相识,不该有同一个仇家来模仿行凶,若说是不同的仇人用同一个法子模仿,未免太过巧合。 两人走到舍利殿外。 殿门大开着,眼看要到午间,日头高照,正好照亮了舍利塔前蒲团的位置。 陆毓衍迈进去,目光落在青石地砖上,寻到了那只谢筝用来求救的玉镯。 镯子已经碎了,碎片溅射开,大大小小的。 取出一块帕子,陆毓衍蹲下身,一点一点把碎片捡起来。 “碎成这样,很难捡全。”苏润卿道。 陆毓衍头也没有抬:“也是。” 嘴上这样说,手上却没有丝毫停顿,仔仔细细搜寻了,才把帕子包起来收好。 “为了求救,她使了大力气,”陆毓衍顿了顿,才又沉声道,“凶手袭击阿黛失手,再下手时定然格外注意,郑夫人屋里没有多少挣扎过的痕迹,一是凶手趁其不备,二是凶手下了狠劲,提防郑夫人挣扎。” 苏润卿绕着舍利塔转了一圈,闻言道:“确定这两桩是同一人所为?” 陆毓衍的声音不轻不重:“只看郑夫人遇害的案子,三更天进屋的应该就是个女人,女人气力不比男子,郑夫人也不是瘦弱之人,能制住她且不惊动旁人,那女人手上是有些力气的,且与郑夫人相识,以此来查,许是能有收获。” 苏润卿顺着陆毓衍的思路琢磨了一番。 他亦认同陆毓衍的观点,不管昨夜的凶手是不是之前接连取人性命之人,起码从表面看,案子很是相似。 既然以前的案子寻不到有用的线索,不如从郑夫人这儿着手,衙门里认真办事,对圣上也能够交代。 最起码,比在城门口一个人一个人的巡查要靠谱像话多了。 苏润卿点头。 陆毓衍斜斜瞥了他一眼,桃花眼底没什么情绪,却没来由地让苏润卿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之前遇害的妇人之中也不乏身宽体胖之人,凶手必定要手上有些力气,才能夺人性命。昨日动手的是个女人,做过粗活的女人,你看,那丫鬟说得也没什么不对。” 说完,陆毓衍不疾不徐出去了。 苏润卿唇角一抽,眨了眨眼睛,这怎么又扯回来了! 第十五章 玉佩 萧娴拉着谢筝坐下,杏眸里满满都是担忧,柔声道:“有没有被吓着?” 柳眉微蹙,谢筝摇了摇头,说了真实感受:“与其说吓着,不如说是感慨。我看到郑夫人的时候,脑子里全是昨日她和姑娘在碑廊里说话的模样,这才几个时辰,就成了这样了……” 郑夫人对书画见解独到,萧娴对她极有好感,听谢筝这么一说,心里也空落落的。 许嬷嬷在一旁听着,暗暗叹息,她比两个姑娘多活了几十年,也见过不少天灾人祸,对世事无常更有感悟。 人生就是如此,谁也不知道睡一觉再睁开眼睛时,外头吹的是东风还是西风。 视线落在谢筝身上,许嬷嬷略略一顿,又念了句佛号。 这位姑娘的经历不正是一夜天翻地覆吗? 怕她们想得多了情绪更加低落,许嬷嬷捧了食盒来,取了些点心,道:“姑娘早上也没用多少,再填填肚子吧。” 谢筝闻声抬起头来,看着那几碟素点心,不禁笑出了声。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她饿得晕天转地时,盼着的不就是有口吃食嘛。 萧娴心不在焉,被谢筝按在椅子上坐下,嘴里被塞了块百合酥,这才醒过神来:“那表哥呢?有没有为难你?” 提起陆毓衍,谢筝稍稍一愣,复又笑了起来:“奴婢过去帮忙,又是受害的,他为难奴婢做什么。” 萧娴鼓着腮帮子,嗔了谢筝一眼。 奴婢前奴婢后的,她是真的不习惯。 前回与谢筝提过,没有外人的时候,自可以跟从前一般说话。 谢筝却不肯,她说习惯成自然,她们两人打小熟悉,她若不每时每刻叮嘱自己谨慎小心,私下里依旧我啊你的,怕在人前的时候也顺口而出了。 萧娴拗不过她,只能作罢。 谢筝想着正恩大师的事儿,寺中出了人命案子,即便现在太阳当头,她也不能孤身去上塔院。 只是他们一行人下午就要启程回京,今日错过了,再想来宁国寺,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谢筝垂眸,胸前贴身的玉佩凉凉的,她吸了一口气,道:“姑娘,奴婢想去见见正恩大师。” 萧娴讶异,见谢筝神色郑重,不像是随口一提,她取出帕子擦了擦手:“是因为正恩大师的字?” “父亲临的是柳大儒的字帖,柳大儒与正恩大师……” “即便正恩大师就是柳大儒,”萧娴打断了谢筝的话,双手扣着她的双肩,沉沉凝视她的眼睛,“你父亲只是临了字帖,并非入门做了弟子,柳大儒未必认得他。” 普天之下,临过柳泽柳大儒字帖的读书人数不胜数,谢慕锦也仅仅只是其中一人。 谢筝知道萧娴说得在理,但还是摇了摇头,解释道:“父亲见过柳大儒年老之后的字迹。” 萧娴手上的劲儿松了。 柳大儒誉满全朝,萧娴这样的年轻闺中姑娘也听过他的名号,但柳大儒早在三十年前就避世不出,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 谢慕锦见过柳大儒年老后的墨宝,那他就见过避世之后的柳大儒。 也许,就是正恩大师。 “我也去。”萧娴弯了弯杏眸。 她了解谢筝的性子,设身处地想,若她遭遇了家破人亡,偶然发现有那么一个人与父母有些渊源,她也会想见一见,想知道那人的眼中,父母是个什么样子。 这是为人子女的一片心。 萧娴清楚自己出门不易,这回来宁国寺还遇到了案子,起码三个月半年的,沈氏是不会让她再来了。 “我跟你一起去,我也很喜欢大师的字。”萧娴解释了一句。 谢筝的眼眶红了,萧娴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去,这才提出同往的。 也只有萧娴一道去,她们才能带上几个仆妇仆从。 萧娴开了口,萧临即便头痛不已,也实在是拗不过她,亏得上塔院来回也就半个多时辰,不耽搁下山,就使人去和陆毓衍说了一声,自个儿点了人手,陪萧娴一道去。 昨日救了谢筝的小和尚替他们引路,听他说,正恩大师落发剃度已经有三十年了,一直在上塔院里守着塔林,轻易不下山来。 众人行至上塔院,此处不及底下各处大殿香火繁盛,隐在郁郁葱葱之中,更显得超脱于尘世,肃穆且清幽。 正恩大师在厢房里抄些佛经。 小和尚进去,合掌行了佛礼:“师叔祖,有一位女施主看了您的那块碑,想问您几个问题。” 正恩大师道:“说吧。” 小和尚挠了挠脑袋:“女施主问,您两年前见过谢慕锦吗?” 笔尖停顿,正恩大师缓缓放下了狼毫,反问道:“那位女施主多大年纪?” “十四五岁?”小和尚道。 “请她进来,一个人进来。” 谢筝孤身进了厢房,抬头看去,老僧人背手站在窗边,脊背已然佝偻,她行了个佛礼:“大师。” 正恩大师缓缓转过身来,道:“施主想问谢慕锦的事情?” 谢筝直视着正恩大师,在听了她的问题后,还请她进来说话,谢筝心中已经有七八成把握,两年前在寺中把玉佩给谢慕锦的应当就是正恩大师。 她颔首,从衣领里取出玉佩,托在掌心:“大师,我父亲死了,被害死的。” 话音一落,正恩大师的眸子倏然一紧,他没有仔细看玉佩,而是深深看着谢筝,恍然大悟:“原来是你,贫僧听谢慕锦说过你,你与陆家有婚约。” “父亲看重这块玉佩,大师可知其中故事?”谢筝问道。 正恩大师闭眼叹息,良久道:“这块玉是绍方庭交给贫僧的。” 绍方庭? 这个名字,谢筝有些印象,她仔仔细细回忆了一番,心尖不由就是一跳。 前吏部侍郎绍方庭。 永正二十五年,绍方庭的爱妾被嫡妻所害,他愤怒之下为妾杀妻,当时谢慕锦任大理寺正,此案正是由谢慕锦复审监斩。 这也是谢慕锦在大理寺里办的最后一桩案子,没过多久,他就外放镇江了。 “杀妻的邵侍郎?”谢筝询问道。 正恩大师的眼底闪过一丝悲痛,神情戚戚:“绍方庭是贫僧在俗世收的最后一个弟子,他是无辜的,谢慕锦也知道他是无辜的。” 谢筝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玉佩,难以置信看着正恩大师。 既然谢慕锦知道绍方庭无辜,为何他复审时没有翻案?为何还是斩了绍方庭? 她的父亲,不是胡乱断案之人。 倒吸了一口凉气,谢筝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哑声问道:“这件案子的背后牵连了谁?” 能让谢慕锦明知是错案还往下办,可见牵连之人身份特殊,谢慕锦不能翻案,也翻不过来,只能将错就错,以至于三年后获得玉佩,他告诉谢筝,这是故人的托付,也是他对故人的承诺。 这几年间,谢慕锦一直在查这个案子吧?所以他们一家才引来了杀身之祸。 “贫僧不知背后牵连,绍方庭和谢慕锦都没有与贫僧说过,”正恩大师顿了顿,“绍方庭杀妻案的主审是陆培元。” 五年前,陆培元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他还在刑部任职,时任左侍郎。 第十六章 质疑 谢筝愕然,她想说什么,嗓子里却一个音都冒不出来。 就像是昨日横在她脖颈上的白绫又一次勒住了她,无论她怎么挣扎,都发不出声来。 嗓子眼痛,胸口痛,窒息一般。 她想问正恩大师,陆培元审案时到底知不知道绍方庭是无辜的? 他是跟谢慕锦一样,明知是错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就此断案,还是他也身在泥泞污水之中,为了替背后之人掩盖一些事实,故意如此审断。 谢筝不知道。 她握着玉佩的手一点点垂了下来。 良久,谢筝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绍侍郎将玉佩交给大师时,可还有其他物件、其他话语?这块玉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正恩大师笑了。 明明是个连背都挺不直了的老人,可他笑起来的时候,谢筝却觉得,仿若是看到了曾经名满天下的柳大儒。 谢慕锦说过,柳大儒之所以受人尊敬,不仅是因为学问,而是他的品行与为人。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从骨子里都是儒家典范。 谢筝想,即便修行三十年,那份风骨依旧在正恩大师胸中。 “五年前,绍方庭把玉佩交给贫僧的时候,只说了四个字,”正恩大师的唇角微微扬着,似是欣慰,似是感慨,“他说,‘君子如玉’。” 玉有五德,仁义智勇洁。 谢筝合掌谢过正恩大师,从厢房里缓缓退了出来。 萧娴拉着萧临去看塔林了,此处庑廊下,只剩下谢筝一人。 她徐徐吐了一口气,低声念着“君子如玉”。 绍方庭当年留下这四个字,定然是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了吧。 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以至于要赔上性命? 或者说,他想守护住的到底是什么? 陆培元主审杀妻案,若他牵扯其中,那谢家惨案,他是否也…… 谢筝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最初进京时,没有想过要借助陆家的力量,可自从遇见萧娴,心底里还是燃起过仰仗萧、陆两家来替父母伸冤、替自己翻案的念头的。 希望就像是燎原火,从未企及也就罢了,已然冒出了火星,再一桶凉水浇下来,愈发绝望。 手心泌出一层薄汗,连握着的玉佩也湿漉漉的,谢筝突然就想到了陆毓衍,想到他随身挂着的红玉,想到他早晨提醒她当心出汗。 她垂着眼帘自顾自想着,直到听见一阵脚步声。 谢筝抬头,四目相接,她对上了那双桃花眼。 夏日里行上半个多时辰,即便是林荫山道,依旧热得很。 陆毓衍一路走来,亦是出了些汗水,那些水雾似乎漫进了眼中,水光潋滟,勾人心魄。 谢筝下意识抿住了唇。 五年前,陆毓衍也就十二岁,绍方庭案子的真真假假,与他毫无干系。 可他是陆培元的儿子。 要是陆培元掩盖了真相、甚至与谢家大火有关,那两家就是仇敌,不管陆毓衍为何还挂着红玉,她都要离他远些。 不仅仅是远些,是断不能让陆毓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能让陆培元知道她还活着。 不能让萧柏把事情告诉陆培元。 萧、陆两家关系亲近,萧柏和陆培元之间…… 一旦开始质疑和猜测,似乎所有人都不能信赖了一般。 谢筝有些发冷,就算是在日头底下,依旧冷得想打颤,她心中暗自讥笑,饶是她的记忆比普通人清楚深刻,屋里一丁一点的变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可她看不穿人心。 这种感觉真的挺糟的。 她想,她需要冷静下来,仔仔细细琢磨一番,而不是由着恐惧支配,把所有人都钉上“不可信”的标记。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陆毓衍不疾不徐走过来。 谢筝福身唤了声“衍二爷”,指了指塔林方向:“大爷与大姑娘看塔去了。” 陆毓衍似是对她的答非所问不满,又补了一句:“你怎么没有去?” 谢筝自不能说实话,急中生智,道:“会出汗。” 陆毓衍一愣,睨着谢筝,唇角似笑非笑:“你倒是听话。” 干巴巴笑了笑,谢筝知道陆毓衍根本不信她的说辞,但他没有继续追问,这让谢筝稍稍松了一口气。 两人站在庑廊下,没有人再说话,酷暑的午间,连知了都发不出什么声响来,整个上塔院安静极了。 正恩大师的话依旧在心头,可谢筝无法再细细思考,亏得萧娴和萧临回来,才打破了此处静谧。 萧临挑眉,道:“你怎么也来这儿了?” “送你们下山回京,免得进城时又遇巡查。”陆毓衍道。 提起巡查,萧临神色凛然,道:“城门口还要查到什么时候?之前还能拿巡查暂且向圣上和殿下交代,如今死了个官夫人,不拿出些进展来,不好交差了吧?” 陆毓衍颔首,一面走,一面道:“大致有些想法。城门巡查是那些老狐狸想出来的,由他们折腾去。” 一路下山,陆毓衍与萧临说着案子的事儿。 谢筝跟在后头,竖着耳朵听,大致明白了陆毓衍的思路,也知道他说出来的都不是最关键、需要保密的讯息。 回到厢房里,简单收拾了一番,用过了午饭之后,一行人启程回京。 亏得有陆毓衍在,入城还算顺畅。 宁国寺里出了人命案子的事儿已经传回了京里,又因为同样是被勒死在菩萨跟前,在百姓之中,愈发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 沈氏从底下婆子那儿听说了,一颗心提着,见萧娴下车,她一把握住女儿的手:“怪我,就不该让你去!亏得你们没出事,吓着了没有?” 萧娴有些倦,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沈氏扭头要问许嬷嬷和谢筝,视线落在谢筝的脖子上,她不禁惊呼道:“阿黛,你的脖子怎么了?” “母亲,我们回屋里说。”萧娴赶忙打了个岔,拉着沈氏回了安语轩。 屋里摆了冰盆,比外头凉爽许多。 沈氏见萧娴眉宇之间透着些疲惫,催着她在榻子上躺下,才又问起了谢筝的伤情。 许嬷嬷替谢筝说了来龙去脉。 沈氏听得心惊肉跳,连连念着佛号,直到傅老太太使人来寻她,便匆匆去了。 萧娴打发了人,又让许嬷嬷守了中屋,压着声问谢筝:“与正恩大师说了些什么?” 嘴唇嗫嗫,谢筝本想说些旁的,讲她与大师说了书道、说了佛法,话到嘴边,她犹豫再三,到底还是都咽下去了。 添了一盏清茶,谢筝一口一口抿完,道:“大师说,父亲的死许是跟五年前绍侍郎杀妻案有关,那个案子的主审是陆伯父。” 第十七章 不易 绍方庭杀妻,彼时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 萧娴亦听说过一些,时隔数年,她一下子有些记忆,却又不甚清楚:“那个案子怎么了?绍侍郎杀了发妻,满京城都知道呀。” “大师说,那是个冤案,父亲亦知是冤案,还是硬着头皮往下办了。” 萧娴正提着茶盏要给谢筝添茶,闻言手上一颤,热茶洒出。 茶水顺着桌沿往下,滴在谢筝衣摆上,留下湿漉漉的水渍。 萧娴很快回过神来,赶紧把茶盏放下,又掏出帕子替谢筝擦拭。 谢筝的话在她脑海里盘旋,她一时之间也没心思再收拾桌面,干脆拉着谢筝挪到了榻子上坐。 “你说真的?”萧娴捏着帕子,指尖用力,微微发白,“正恩大师一个出家人,即便认识你父亲,又是从哪里得知的绍侍郎的案子?还清楚真假冤情?你信他?” 谢筝苦笑:“他是出家人,又何必编排些假话来诓奴婢?他不仅是正恩大师,他还是誉满天下的柳泽柳大儒,他没有理由来骗人。” 读圣贤书,还是念经修佛,无论哪一种人之中,都有与修行背道而驰之人。 但那个人,不应该是柳泽。 她并非全心信任柳泽,她是相信谢慕锦。 谢慕锦一生临写柳大儒的字帖,在柳泽落发为僧之后亦与他来往,甚至在两年前从正恩大师手中收下了玉佩,并让顾氏替她戴上,谢筝想,他的父亲不应该是一个眼拙之人。 那陆培元呢? 谢慕锦又是怎么看陆培元的? 谢筝还未细想,萧娴已经扣住了她的手腕,杏眸沉沉,神色认真:“我们谁也不知道当年旧事,但唯有一样,阿筝,你必须要明白。 若陆伯父是清白的,有他相助,你才能把你父母的案子翻过来。 若你疑心他,你不肯信他,就是把什么路都绝了。” 谢筝怔怔,这些日子,萧娴几乎不曾再唤过她“阿筝”,突然听见这么一声,她有点儿回不过神。 下意识咬住了唇,长长的睫毛微微颤着,谢筝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缓缓吐出。 她知道萧娴说的是对的。 萧、陆两家是姻亲,又同是旧都世家,只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萧娴会因私心助她,但萧柏不会。 萧柏帮她,是因他与谢慕锦相识,而谢筝是陆家的媳妇,若帮助谢筝会损了陆家、损了萧家,萧柏的选择会很明确。 谢筝如今是一介孤女,她就算有勇气去顺天府外喊冤,无人相助,一样没有结果。 顶多是世人知道了谢筝还活着,谢家女没有为了情郎殉情,谢家惨案是有冤情的,至于这冤情到底是什么样儿的,不依旧是靠衙门里的几页卷宗吗? 什么小贼偷盗引发火情,什么谢慕锦从前经手的案子引来了报复。 各种因由,谢筝不用动脑子就能找出来,只要元凶想蒙混过关,一样有办法的。 只不过比起当初谢筝殉情害死父母,稍稍难处理那么一丁点罢了。 萧、陆两家在官场说不上只手遮天,但对付谢筝总是足够了的,就算有政敌想以此打击,谢筝凭什么让别人相信,甚至全力相帮?到最后,底下出力的当枪使的都完了,上头的神仙们拍拍衣袖,收场了。 谢筝不怕被当枪使,她怕站出去了,却不能让谢家案情沉冤得雪。 萧娴的意思是让谢筝赌,赌陆家清白,赌陆培元清白。 谢筝按了按发胀的眉心。 “姑娘,老太太请您和阿黛过去。”许嬷嬷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萧娴站起身来,抿了抿唇,叹道:“先别想了,等陆伯父归京再看吧。祖母应当是听说我们在宁国寺里遇了险情,我们这就过去,免得她惦记担心。” 谢筝跟着萧娴出了安语轩。 萧家内院的屋舍不多,大片宅地开拓成了花园,又引了活水入院为池,养了不少锦鲤,搭了亭台,无论四季,行走其中,自有一番风情。 谢筝小时候就喜欢来萧家的园子,她记得每一处景,也记得每一条小径,还记得西角有一棵树,上头刻了两条短短的横杠,听说是萧临和陆毓衍幼时比身高划下的。 想到陆毓衍,谢筝不禁往池水另一边的水榭看去。 五年前的春日,她和萧娴在水榭里喂鱼,陆毓衍跟着父母入院,两边人彼此交错的一眼,最终定下了亲事。 春日,落英缤纷的春日。 谢筝的心重重一跳。 她记得清楚,两家合八字的时候还不到清明,但绍方庭的案子复审完成、行刑的日子,谢筝一下子没想起来,但起码是过了端午的。 那年端午时,谢慕锦问顾氏要过两个粽子,说过“好歹再让绍大人过个节”。 而陆家来谢家放小定的时候,是八月二十七。 离绍方庭被斩首,过了三个多月了。 若谢慕锦为了绍方庭的冤案与主审的陆培元起了嫌隙,就不该再把谢筝嫁过去。 小定之前,婚事未成,谢慕锦不愿与陆培元做儿女亲家,是可以把婚事缓下来的。 可两家不仅定下了婚约,谢慕锦甚至把传家的红玉给了陆毓衍,来彰显他对乘龙快婿的满意。 离开京城五年,谢筝从未听谢慕锦说过陆家不好,说陆毓衍不好,从宁国寺取玉佩回来后,当顾氏提起姻亲时,谢慕锦亦没有露出过半点质疑、犹豫亦或是后悔。 谢筝捏了捏指尖,她因谢慕锦而相信正恩大师,那她是不是也应该相信陆家? 跟萧娴说得一样,赌一把? 谢筝犹自想着,直到进了延年堂才醒过神来。 萧娴进屋里去了,谢筝站在庑廊下,暗暗想:真遇到了事儿,才晓得相信和怀疑,都那么难。 像谢慕锦那样,每年每月与各种案子打交道,从那么多人嘴里分辨真话假话,当真是难事。 查案不容易。 站在顺天府大堂里,看着那几位你来我往、你吹胡子我瞪眼的老大人,苏润卿的脑海里也只有一个念头了:查案当真不容易啊! 陆毓衍比他晚进来一步,见里头架势,连眉头都没皱,抬声打断众人,道:“几位大人,要不要先饮盏茶润润嗓子?” 第十八章 记仇 话音一落,大堂里霎时安静下来。 忙着争论的老大人们面色各异。 有年纪大的,正是面红耳赤时候,生生叫人打断了,一口气还不顺,哼哧哼哧瞪着陆毓衍,余光瞥见一旁的苏润卿,到了嘴边的讥讽话就都咽了下去。 他们可以不给陆培元面子,但他们不敢不给苏太傅面子。 虽说苏太傅已经卸任,可他颇受圣上信任,在朝中依旧能说上几句,为了一时口头之快,得罪苏太傅,这买卖委实不划算。 陆毓衍性子偏冷,查案就是查案,不会去李昀跟前告状,苏润卿则恰恰相反,他嘴巴快,只要他们在这儿推三阻四,改明儿五殿下就清楚了。 顺天府尹摸了摸汗涔涔的额头,凑过来低声问陆毓衍:“贤侄,润卿怎么来了?” 陆毓衍挑眉,声音不轻不重,正好叫所有人听见:“这案子闹得满城风雨,今早又出一桩命案,殿下不满意,润卿好奇那凶手怎么有那般能耐,大理寺、刑部、顺天府一道出动,都没揪着皮毛,就与我一块上宁国寺看了看。” 苏润卿正寻向衙役讨茶水喝,闻言转过头来,对上似笑非笑的陆毓衍,拼命忍耐住了拆台子的冲动。 是,他是好奇。 相熟的官宦公子之中,谁都知道他苏润卿好奇心重,比起八股文章,他更喜欢市井传奇、鬼怪志异。 苏太傅现今只在国子监转悠,苏润卿平时也接触不到衙门案子,这一次是凑巧,李昀奉命查案,他近水楼台,跟着陆毓衍走了一趟宁国寺。 原本以为是陆毓衍懒得跟他扯皮废话,他要跟着就跟着,这会儿往大堂里一站,苏润卿品过味来了。 陆毓衍根本就是拿他当盾牌,来挡住这些老大人们的唇枪舌剑。 偏偏,他跟陆毓衍是一条绳上的,别人是三大衙门,他们俩是五殿下亲信,不能窝里反。 苏润卿一面在心里痛斥陆毓衍不地道,一面扬起唇角笑了笑:“不止我好奇,殿下也很好奇呀。几位老大人,这都多少天了?不仅没查出个结果来,还死了个官夫人,明日殿下进宫,圣上跟前交代不过啊。” 顺天府尹的笑容挂不住了。 李昀交代不了,他们几个衙门难道会有好果子吃? “贤侄、两位贤侄,”顺天府尹硬着头皮,挤出笑容来,“宁国寺里有什么发现没有?” “我和润卿商量了,有些想法。”陆毓衍道。 这话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眼下最怕的是没有思路,无处追寻,连凶手的性别身份年纪都闹不明白,就算把整个京城翻过来,也一样抓不到人。 能有个想法,有一条线能跟着追查下去,比当无头苍蝇强多了。 刑部左侍郎田大人冷笑一声。 他刚才在与几位大人的口舌交锋中落了下乘,正是一肚子气没出发,听陆毓衍如此大言不惭,道:“贤侄,查案不比吃饭,不是对着菜牌点菜,要是错了方向,我们这些人也就算了,底下跑腿做事的衙役、官员,可就白费劲儿了。” 陆毓衍闻声,桃花眼斜斜睨了田大人一眼:“田大人说得在理,这案子原本就是顺天府的事儿,我就借几个顺天府的人手,要是出了错,烦请田大人帮着收拾收拾。” 苏润卿不知这话因由,其余人却都听明白了。 前回他们说的“但凡沾着一点儿边的都来擦屁股了”,陆毓衍一直记到了现在。 分明那句话是他们说顺天府的,陆毓衍这般记仇是做什么! 前次回敬过了,这次怎么还不放! 大理寺右少卿摇着头,暗暗骂田大人多事。 陆毓衍话是不多,但嘴巴厉害,前次就吃了亏了,这次做什么还惹他? 再说了,田大人是与陆培元不睦,要辩要骂、动手动嘴,尽管朝陆培元去,对着小辈撒气,算什么道理。 这下好了,案子的进展全交给了顺天府,等有了收获,功劳是顺天府的,跟他们没关系了。 真真是挨骂时一块挨骂,褒奖时半点轮不到。 亏大发! 顺天府尹是最乐呵的一个,贤侄长贤侄短的,低声和陆毓衍交流。 陆毓衍道:“也就是个想法,今天在寺中,郑博士一家太过伤心,我也没顾得上细问,还请大人去郑家与郑夫人娘家问一问,家中的仆妇们昨夜的行踪。” 顺天府尹诧异:“凶手不是杀了那么多村妇了吗?怎么查郑夫人家里下人?” “也是以防万一。”陆毓衍解释道。 顺天府尹连连点头。 苏润卿跟着陆毓衍出了顺天府,一前一后往国子监去。 定下往做过粗活的妇人身上查访之后,陆毓衍问了岁儿一些郑夫人的平日起居喜好。 凶手能在半夜里孤身进入郑夫人厢房,她与郑夫人一定是相识的,若不然,即便是妇人,郑夫人也不至于放人进屋,还丝毫不防备对方。 郑夫人久居内宅,接触到的多是家中、或是娘家的粗使婆子,这些人有名有姓,案发时身在何处、做了些什么,先交由顺天府去查。 除此之外,郑夫人每旬都会出门,她爱好书画,与几位兴趣相投的官夫人一道办了个书画社,其中一位是国子监司业梁大人的夫人。 书画社里有几个做事的婆子,岁儿只认得模样,各人的来历背景,她说不上来。 陆毓衍只好去寻梁大人。 再者,郑夫人还接济了十来个善堂。 京城之中,大大小小的善堂有几十处,郑博士的那点月俸只够家中嚼用,但郑夫人的娘家有些家底。 郑夫人信佛,一颗菩萨心,这些年就拿出了些嫁妆银子。 与寻常官家行善不同,那些是只出银子,让底下人送去善堂,得一个乐善好施的名号,而郑夫人是经常去善堂里露面,教孩童认字,给他们做点心吃食。 善堂里头,也是有不少能做力气活的妇人的。 虽然要查访的地方不少,但总比之前大海捞针要好多了。 此时已经到了下衙的时辰,国子监里依旧还有不少人,有些在评说文章,有些在讨论郑夫人的案子。 苏润卿对国子监熟悉,一眼就瞧见了梁大人,两厢见了礼,陆毓衍说了来意。 梁大人连连叹气:“内子经常与我说,郑夫人对书画很有见解,与郑夫人办书画社,她受益良多。没想到出了这种事,两位随我一道回府,我让内子拿书画社的花名册给你们。” 第十九章 奶兄弟 梁宅就在国子监东边的一条小胡同里。 胡同清幽,住的多是在附近衙门里做事的官老爷,郑博士家也在其中。 郑家外头已经挂上了白灯笼,隐约能听见宅子里的哭声。 梁司业是个六品官,祖上不显,夫人娘家亦普通,宅院比郑家还小,就是一进四合院。 三人刚进去,一个总角小童从厢房里出来,扑到了梁大人怀中,好奇地打量着陆毓衍和苏润卿。 梁大人将小童抱起,满面笑容与两人介绍:“这是犬子,年纪小,耐不住,很是淘气。” 奶娘跟着出来。 梁大人问她:“夫人在屋里?” 奶娘眸色一暗,点头道:“老爷,夫人病了。” “病了?”梁大人诧异,“早上起来还好好的,既然病了,怎么没有煎药?” 奶娘讪讪笑了笑:“夫人知道郑夫人没了,伤心之下……” 梁大人长长叹了一口气。 梁夫人病中不能见客,梁大人进屋里取了花名册交给陆毓衍。 册子很薄,字迹规矩中不失大气,据说是郑夫人写的。 两人从梁宅出来,经过郑家时,正巧瞧见几个衙役去问话。 陆毓衍偏过头问苏润卿:“梁大人在国子监有些年头了吧?” 苏润卿翻着花名册,头都没有抬:“是啊,梁大人和郑大人都是圣上登基后前几年的进士,前后脚进的国子监,这都快三十年了,一个爬到司业,一个还是博士。” “难怪。”陆毓衍低低应了一声。 郑家与梁家际遇相似,又同住一条胡同,两位夫人对书画皆有爱好,几十年下来,感情应当不错。 也难怪梁夫人病倒了。 “我们现在做什么?去找名册上的婆子问话?”苏润卿挥了挥手中的花名册,还想说什么,左侧院子里飘来厨房做菜的香味,激得他肚子空荡荡的,“还是先去用饭吧,早上没顾上吃,中午全是素斋,可饿死我了。” 出了胡同,绕到酒楼,酒菜刚上桌,就有衙役急匆匆寻来,拱手道:“抓到人了,是郑家的一个婆子,人已经押到顺天府去了。” 陆毓衍闻言,起身往外头走。 苏润卿放下筷子,催着小二替他把烧鸡和卤牛肉包起来,提在手里跟了上去。 顺天府里,众位大人的面色似是轻松了许多。 尤其是顺天府尹,苦哈哈了小半个月,总算是能摸着胡子笑了。 “贤侄、贤侄呐!”顺天府尹快步迎上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虎父无犬子!陆大人的儿子,果真是,厉害!厉害!” 仿若是没瞧见府尹的激动一般,陆毓衍语调平静极了:“那婆子在哪儿?” “我让人把她关在后头屋子里了,等你们过来问话,”顺天府尹的手悄悄指了指大堂方向,“都还在呢,把人拖到大堂上去审,就他们那样,左右盯着,跟十八罗汉凸着眼珠子瞪着似的,哪个还敢说话。” 苏润卿扑哧笑出了声,越想那场面越好笑,连声说“府尹大人高见”。 陆毓衍亦不禁弯了唇角。 婆子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里头只一张桌子,并几把椅子,再无其他摆设。 三人落座,府尹唤了个主簿进来做记录,清了清嗓子,开始问话。 那婆子显然是被吓着了,瘫坐在地上,问什么就说什么,独独昨夜里的行踪,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也是她被带回来的原因。 婆子姓韩。 郑博士刚出生的时候,他老娘没多少奶水,邻居韩四的婆娘喂了他几个月。 韩婆子是韩四的亲闺女,算起来是郑博士的奶兄弟。 郑博士的父母过世早,没享受过几年的儿孙福,郑博士金榜题名之后,念着韩家喂养过他的恩情,把寡居的韩四婆娘母女两人接进了京城。 韩四婆子七八年前也病故了,韩婆子的男人在一家石匠铺子做手艺活,韩婆子则在郑家做事,一来知根知底,二来银子也大方些。 去年,韩婆子的男人做工时断了腿,家里的嚼用一下子就压在了韩婆子身上。 日子久了,韩婆子心里的意见就全冒出来了。 奶兄弟当着官,她却连日子都过不顺畅,说起这一段时,韩婆子的眼中满是忿恨,咬牙切齿。 她恨的不是郑博士,而是郑夫人。 在她眼中,若不是郑夫人榜下择婿,以韩家和郑家的关系,她才是郑博士妻子的第一人选,她成了官夫人,哪里还会有现在的苦日子? 郑夫人占了她的位置,好好帮郑博士拓展仕途也就罢了,偏偏是个不安生的,不仅没有相夫教子,还整日里往外头跑。 办什劳子的书画社!不如多给男人缝两件衣裳。 还救济善堂,怎么不见她救济救济家里做事的下人? 在韩婆子眼中,郑夫人就是个没有大富大贵命,却偏要生那大富大贵病的女人。 韩婆子吃醉酒时,没少在郑家下人跟前说郑夫人坏话,碍着她是郑博士的奶兄弟,旁人听着不满,也不敢去主家跟前告状。 只是嘴巴不好而已,若真把奶兄弟赶出去,让她跟她断了脚的男人吃不上饭,郑博士一生清名就损了。 却没想到,今儿个闹出人命来了。 衙役一去问话,就有人把韩婆子供了出来,说她对夫人不满,几次三番诅咒夫人,且昨夜该是韩婆子当值,她却一整夜不见人,早上天大亮了才回来的。 顺天府尹问了半个多时辰,韩婆子从一开始的怨气冲天,到后来说话颠三倒四起来。 不单是不认郑夫人的案子,其余的凶案更是矢口否认,张口闭口衙门冤枉人,听得顺天府尹恨不能给她用刑伺候。 陆毓衍抿着唇,看着韩婆子哭天抢地,而后不疾不徐站起来,出了屋子。 见顺天府尹也跟着出来,陆毓衍理了理思绪,道:“她不交代昨夜行踪,大抵做的事儿见不得光,但未必就是出城行凶了。再者,即便真是她害了郑夫人,其余的案子也未必与她有关。” 府尹连连点头:“她在郑家做事,郑家有她当值的记录,我明日让人取来,与其他凶案的案发时间比一比,就有结论了。话说回来,那些案子要真不是她做的,岂不是又成了无头案了嘛!” “大人不如期望郑夫人的案子也不是她做的。”陆毓衍说完。府尹一时惊讶,他也没多做解释。 苏润卿依旧拎着他的油纸包,香味扑鼻,叫人恨不得席地而坐,大快朵颐。 可惜,出门在外,不得不端着架子。 他撇撇嘴,道:“不如叫阿黛来认一认?就算不能断定杀郑夫人的是不是韩婆子,起码能弄明白勒阿黛的是不是她,反正阿黛记东西清楚。” 话一出口,苏润卿自个儿听着就不太对劲,就像是他仍然不信阿黛所言,故意寻事一般。 他摸了摸鼻尖,装作若无其事地瞥了陆毓衍一眼。 陆毓衍背手站着,目光似是落在院中的树上,廊上灯笼光落在一旁,他的半边身子隐在夜色中:“说得在理。” 苏润卿怔了怔,这话似乎不是反话? 第二十章 认人 谢筝对着镜子给脖子上药。 药香清雅,抹上去凉丝丝的,夏日里用,很是舒服。 这药是昨天傅老太太给的。 宁国寺里出了事儿,傅老太太握着萧娴的手一阵“心肝宝贝”,担心她受惊,又看了谢筝的伤,关切地让李妈妈取了上好的药膏来。 等收拾妥当,谢筝出了厢房往正屋里去。 还未进门,就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她转过头去一看,是牛嬷嬷来了。 “妈妈匆匆过来,可是太太寻姑娘了?”站在门边的浅朱笑了起来,指了指屋里,“姑娘正用早饭。” 牛嬷嬷笑容亲切,眼睛却往谢筝身上瞟:“我是来寻阿黛的。” 谢筝一怔,走到牛嬷嬷跟前:“妈妈寻我?” “大爷递了话进来,说是昨晚上衙门里抓了个人,让你去认认。”牛嬷嬷一面说,一面暗悄悄打量谢筝的脖子。 白皙的皮肤上,依旧有青色、红色的勒痕,即便是涂了药,看起来也渗人得紧。 牛嬷嬷心里诵了几遍佛号。 像她这般腰圆体壮的婆子,听闻出事儿的时候,两条腿都直打颤,这细皮嫩肉的小丫鬟遭罪,肯定是吓坏了的。 凶案在京里沸沸扬扬了有些时日了,那么多条人命,阿黛能活下来,也真是运气好、命大。 这么想似乎也不对,真要运气好,就不该遇见那禽兽不如的东西! 真是背到家了! 谢筝不知道牛嬷嬷在想些什么,她只觉得惊讶。 衙门里竟然这么快就抓到人了,她以为少说也要三五日呢。 阿碧挑了帘子出来,道:“姑娘在里头听见了,请妈妈进屋里说话。” 牛嬷嬷应了一声,招呼了谢筝,一道进了东次间。 萧娴听牛嬷嬷讲了来意,柳眉一蹙,将谢筝拉到一旁,道:“你当时又没瞧见凶手,衙门里认人,怎么还寻到你头上了!别去了,我让大哥去回了。” 谢筝摇了摇头,道:“除了我,他们还能找谁去认?就是去看一眼而已。” 听她说得坦然,萧娴一股子劲儿使不上,不由气结:“我哪是关心那个!” 谢筝莞尔。 她的确有彷徨之处。 对于陆毓衍,她一直没有表露身份,原本是等着陆培元回京之后由萧柏开口,但昨日正恩大师说的那些,还是动摇了谢筝。 萧娴与她分析许多,以理智而言,谢筝该赌一把,可内心里,到底还没有平静。 今日若去认人,极有可能会遇见陆毓衍。 脑海里东一块西一块的,怎么都拼凑不好,也想不周全,谢筝干脆不想了,安抚萧娴道:“案子要紧。” 萧娴垂着唇角,她也知道案子要紧。 两刻钟后,谢筝和许嬷嬷在角门外上了萧临安排的轿子,一路往顺天府去。 萧娴原想通往,谢筝劝说她一个丫鬟出门,还要姑娘同行,更加惹人眼,好话说了一通,才算是打消了萧娴的念头,只让许嬷嬷陪着去。 轿子落在府衙外头。 谢筝刚下来,就听见许嬷嬷恭谨唤了声“衍二爷”,她抬眸望去,一眼瞧见了站在石狮子边的陆毓衍。 陆毓衍穿了身蓝灰袍子,腰间依旧系着红玉,背手而立,似是在思考些什么,眉间微皱,显得沉静、却也冷冰冰的。 谢筝跟着问了安。 陆毓衍颔首,云层渐散,日光洒落,映在桃花眼中,仿若是映在了水面上的潋滟波光。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姿态亦与之前相同,偏偏就是这些许阳光,让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 示意谢筝跟上来,陆毓衍一面走,一面道:“是郑家的一个婆子,前夜行踪成疑,就被衙役带回来了。” 许是怕讲多了会误导谢筝,陆毓衍说得很简单。 谢筝随他走到一间屋子外头,道:“当时没有看到凶手的脸,衙门里让奴婢认人,未必能认得准。” “无妨,”目光落在谢筝身上,陆毓衍不疾不徐道,“你见过她的手,就先认一认手吧。” 谢筝的心停跳了一拍。 衙门里认人,的确是有不认脸,只认背影、认身量,也有认手的,但来认的证人相对都是记忆清晰些的,像谢筝这种自个儿都被人勒得快断气了的来当证人,就有些少见了。 陆毓衍的语调平淡,却不似敷衍或是将就,而像是真的认为谢筝认手能认出名堂来一般。 饶是谢筝对自己的记忆有信心,都被他这种笃定的态度给懵在了原地。 暗暗吸了一口气,谢筝琢磨着,也许是陆毓衍淡然的性子,才使得他说话的时候,格外叫人信服吧。 让人觉得,他所言便是他所想,真切极了。 谢筝要认人,韩婆子从大牢里被提了出来,依旧关在了昨夜审问的小屋子里。 衙役替他们开了门,又照陆毓衍的吩咐,抓住了婆子的双手让谢筝看。 有人左右禁锢着韩婆子,谢筝也不怕她发难,走到近前,仔仔细细去看韩婆子和她的手。 韩婆子的年纪按说与郑夫人差不多,可实际看起来,却像是差了十来岁。 手指粗长,骨节突出,看得出来,是做过些力气活的。 苏润卿从外头进来,刚想说几句,见谢筝抿唇看得仔细,赶紧收住了,连脚步都轻了些,就怕打断了谢筝回忆。 谢筝看过了手,退开两步,与衙役道:“麻烦两位大哥让她站直些。” 衙役以目光询问陆毓衍,见他点头,手上用力把跪坐着的韩婆子拖了起来。 谢筝上下打量着,韩婆子有些胖,饶是衣服宽松,也遮盖不住她的粗腰身。 她又用手掌在韩婆子的肚子腰腹上拍了几下,丝毫不理会韩婆子要吞人一样的眼神。 心中有了计较,谢筝从屋里出来。 苏润卿与陆毓衍一前一后,他是急性子,忙问道:“怎么样?认得出来吗?” “不是她。”谢筝道。 苏润卿一怔:“为什么?” “韩婆子的手虽然粗大,但肤色还算白,那日的手,肤色暗黄,”谢筝顿了顿,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拂过脖颈,触及伤口处,她低低倒吸了一口气,“身材不一样,断言凶手是个女人,是因为她有胸,当时靠上去的时候,感觉她身上其他地方没几两肉,有些硬,韩婆子那样的,靠上去会软绵绵的。” 苏润卿被谢筝说得一愣一愣的,转头去问陆毓衍:“你以为呢?” 陆毓衍垂着眼,视线落在谢筝的脖子上,白皙指尖显得青紫勒痕越发触目惊心:“昨夜就说了,郑夫人的案子不像是韩婆子做的。” 闻言,谢筝挑眉,睨着陆毓衍:“衍二爷既然知道不是韩婆子,又为何让奴婢来认人?” 第二十一章 牢靠 陆毓衍的目光上移,略过脖颈唇角,停在了谢筝的眼睛上。 凤眼扬着,眸色乌黑,深得没映出任何影子,却也流露出了几分不满来。 连谢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不满。 她刚刚说的那句话,字面上虽依着规矩,语调转圜起伏,尾音收回来时,却透出了些许内心情绪。 做丫鬟的,对主子们再有埋怨,也都是埋在心里,不该也不会在表面上露出来。 谢筝那一句话,就像是在抱怨,在质疑。 说话的人浑然不觉,许嬷嬷在一旁笑容讪讪。 这哪里是丫鬟与主家表公子说话该有的语气?更像是从前两位姑娘还未出京时,在一道打趣说笑时的态度。 许嬷嬷晓得,经过一番大变故,谢筝变了身份,饶是这些日子再谨慎注意,但脾气是刻在骨子里的,一不小心露出分毫,也是难免的,就是不知道落在陆毓衍耳朵里,会不会不舒坦。 倒不是怕陆毓衍听出端倪来,而是主子有主子的气性,叫一个丫鬟这般质疑,指不定要生气。 许嬷嬷暗悄悄去看陆毓衍的神色,陆毓衍的面上如常,看不出什么,她刚要略略松口气,却对上苏润卿疑惑的目光,心里不禁咯噔一声。 这还有个人精呢! 苏太傅最喜欢的幺孙,又是五殿下的伴读,整天和皇子、世家公子们打交道的少年人,怎么可能是个眼拙的。 许嬷嬷琢磨着怎么打圆场,苏润卿却是在心里给谢筝默哀。 陆毓衍这么记仇的人,被谢筝顶了,这会儿肯定不落位了吧? 虽说是个丫鬟,但也是个姑娘家,要是陆毓衍口下不留情,肯定是要难过的。 他是不是应该英雄救美? 这厢两人都没想明白,那厢陆毓衍却开了口:“这案子是照着你说的往‘做过粗活的妇人’来搜查的,让你来认认,看你的记忆是不是准确,免得错了方向,现在看来,还是挺牢靠的。” 苏润卿愣了愣,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占理的,又似乎怪怪的。 昨儿个在寺院里,陆毓衍分明是信了谢筝的话的,这会儿还谈什么牢靠不牢靠? 谢筝闻言,那股子不满消了一半,又听陆毓衍与她说那韩婆子与郑博士夫妇的关系、以及被抓来审问的经过,她的心思一下子转到了案子上,余下的脾气也都没有了。 “升米恩、斗米仇,”谢筝沉吟道,“韩婆子说不出昨夜行踪,行事肯定不光彩。” 陆毓衍颔首,道:“顺天府跟着这条线去查了,抓不到寺中杀人的凶手,能处置个小案子,府尹大人也能松口气。” 四人走出顺天府,两顶轿子等在树下阴影里。 许嬷嬷福身,道:“衍二爷、苏公子,奴婢和阿黛回府去了。” 谢筝正要跟着行礼,被陆毓衍拦住了。 “有事儿要请许妈妈帮忙,”陆毓衍示意两人走到边上说话,“郑夫人乐善好施,救济了城中好几处善堂,她又亲力亲为,想来与善堂里做事的妇人熟悉。衙门里去查,怕善堂那儿有所保留,想烦请妈妈走一趟,帮着问一问。” 许嬷嬷一听这话,连连摆手:“衍二爷,您太抬举奴婢了,奴婢就是一个老妈子,哪里懂问话查案,使不得使不得。” “妈妈别推拒,你就扮作个商家太太,带着阿黛去行善。”陆毓衍道。 许嬷嬷为难地看向谢筝。 谢筝上上下下打量许嬷嬷。 萧家待底下人亲厚,许嬷嬷又是萧娴跟前最体面的婆子,今儿个出门,她特特换上了在明州做的还没上过身的新衣,戴了一根金簪,不给主家丢面子,因而往那儿一站,倒还真像是有钱商户的主子。 谢筝犹豫,只听陆毓衍又道:“早些抓到了人,也免得你们一次次到衙门里来认人。” 一口气梗着了,谢筝强忍着才没瞪陆毓衍,她以为,这人大概真的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与其一次两次来衙门,不如还是去善堂。 况且,内心里,她也想抓到凶手。 她是个姑娘家,不能入仕当官,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像谢慕锦那样查案断案,但她仰慕父亲,也像学父亲一般。 无法查寻整个案子,能碰到一些皮毛,也能离父亲更近一些吧…… 见谢筝点头,许嬷嬷苦着眉头纠结了一会儿,一拍大腿,心一横,也就定下来了。 怕脖子上的瘀痕招眼,谢筝寻了块领巾来系上,若有人问起,就是说前几日中暍,脖子上刮了痧,痕迹未消便遮起来了。 再坐上轿子的时候,她们两人的身份就成了从江南进京的许姓商人的太太与丫鬟了。 京中善堂多,位置也分散,陆毓衍给了银子,又叫了小厮来给她们当仆从,引着两顶轿子往城北的一处去。 等到了地方,谢筝先下来,走到许嬷嬷的轿子边,替她撩开了轿帘。 许嬷嬷慢悠悠下轿,示意谢筝给轿夫银子,理了理衣摆,扶着谢筝的手往前走。 谢筝忍俊不禁,才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许嬷嬷的商家夫人气派就出来了。 许嬷嬷听见笑声,不由老脸一红,亏得是夏天,热腾腾的,脸红也不突兀,她低声道:“别笑话我,我这不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我们明州那儿的商家太太们出门,都是这样的。” 谢筝连连点头。 不远不近跟在后头的苏润卿乐不可支,与陆毓衍道:“萧家这妈妈太有意思了!不行,我也带人跟去善堂里,做个行善的公子哥,听听她们怎么套话的。” 话一说完,也不管陆毓衍答应不答应,苏润卿招呼了他的小厮跟了上去。 陆毓衍没阻拦,见他们先后入了善堂,打算去边上的茶楼里等一会儿。 “爷,”松烟小跑着过来,拱手道,“爷,竹雾回来了。” 陆毓衍的脚步顿了顿。 松烟和竹雾都是他的小厮,谢家出事的消息传到京城之后,他就让竹雾快马加鞭去镇江打听,眼下总算是回来了。 竹雾也没耽搁,风尘仆仆到了茶楼。 陆毓衍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望着街上的百姓,手掌托着红玉,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镇江到底是什么状况?” 第二十二章 不信 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衬得红玉如血。 竹雾的余光瞄着红玉,脑海里翻滚着一个念头——要是他回禀的消息不合陆毓衍的心意,现在温和抚着玉佩的手掌会挪到他的脖子上,一把掐住他。 想到接下去要说的话,他又觉得,陆毓衍想掐的应该是谢筝的脖子,使上全力。 虽然,谢筝已经死了。 半天没听见竹雾说话,陆毓衍转头睨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把窗子关上,阻隔了街上的动静,而后才缓缓道:“说吧。” 竹雾硬着头皮,道:“据说,四更天的时候,谢大人和夫人听见谢姑娘屋里有动静,一道过去看,结果撞破了…… 谢姑娘原本就想、想那个殉情的,结果两厢争执起来,打翻了油灯,烧起来了…… 等衙役灭了火,已经来不及了。 那一位到底什么来历,没人晓得,但有两位同知夫人见过谢姑娘与一位少年郎一道,似是、似是亲密,说是读书人装扮,谢姑娘有一回坐着轿子去寻他,正好叫同知夫人看见了。 虽然、虽然奴才也不信谢姑娘是那样的人,但镇江城里传得有板有眼的,衙门还寻到了萧家表姑娘的一封信,上头有那么一句,‘相逢已晚,你又何必惦念。’ 表姑娘与谢姑娘交好,她的信…… 衙门里没几个时辰就判了案了,人证、物证都有。 爷,您看,谢姑娘都不在了……” 竹雾越说越觉得气短,起先还壮着胆子暗悄悄偷瞄陆毓衍的神色,说到了后来,只能低垂着头,结结巴巴、别别扭扭地说完。 他自己也闹不明白,他到底是想说“既然谢姑娘心有所念,爷您就别管那事儿了,已经够丢人的了”,还是想说“不管谢姑娘怎么想的,人已经没了,爷您节哀,好坏都入土为安吧”。 陆毓衍倒了一盏茶,热气氤氲。 半个月前,谢家出事的消息传到了京城,谢筝与情郎殉情,连累父母,传得沸沸扬扬的,但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衙门里又是如何断案的,世人并不知道。 陆培元不在京中,陆毓衍不是官身,也没有大理寺、刑部的门路,调不来案卷,只好让竹雾快马加鞭走一趟镇江。 “四更天烧起来,几个时辰就定案了?”陆毓衍沉声道。 “是,午时前就断了。” 陆毓衍哼笑,这案子断得可真急。 镇江知府没了,案子交由洲道衙门审查,如此匆匆结案,看来是相当看重顶上乌纱帽,怕被案子影响了年底考绩。 “后事是谁操办的?”陆毓衍又问。 竹雾道:“当时谢家跟去镇江的一家老仆,收拾了之后回旧都去了,说是让主家落叶归根。 后院里没请几个人手,除了那老仆两夫妻,还有一个厨娘,两个丫鬟。 奴才照着爷的吩咐去问了,厨娘说,谢姑娘那事儿是真的,一个丫鬟被火势吓坏了,现在还疯疯癫癫的,什么都答不上来。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听说是外乡人,孤身一人,当天夜里就不见踪影了。” “不见了?”陆毓衍挑明,桃花眼深邃,“原来如此。” 语气平静,竹雾听着怪,左看右看没从陆毓衍脸上寻到气愤神态,他试探着问道:“爷,您不生气?” 陆毓衍慢条斯理饮了茶,待明白了竹雾在问什么,他才道:“做什么要生气?她看不上什么书生,镇江那地方,她出门还要坐轿子?” 镇江不比京中,谢慕锦又不拘束谢筝性子,她在城中走动,别说是戴帷帽了,从来都是策马而行。 明明是个小姑娘,偏偏要选一匹乌黑的大马…… 陆毓衍不禁微微扬了唇角,连眼神都温和许多,像是蕴了水,潋滟波光浮动。 “你再去趟旧都,寻那老仆夫妇问一问。” 良久,竹雾听到这么一句,茫然抬头看陆毓衍,见他不似随口而言,只好点了点头。 从雅间里退出来,松烟守在外头,冲竹雾笑了笑。 竹雾压着声,道:“都听见了?说谢姑娘看不上书生,明明是爷压根不信,最初收到消息的时候就不信。” 松烟摸了摸鼻尖,不知道为何有些想笑:“反正让你去旧都你就去呗,表姑娘前几日回京了,那封信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问一问也就知道了,若不然,爷指不定还要让你跑一趟明州。” 竹雾干巴巴挤出笑容来,若是去明州问萧娴说谢筝是不是生出了不该有的意思,就萧娴那脾气,能让妈妈们拿鸡毛掸子撵着他跑。 如此看来,还是旧都好些。 陆毓衍听见了外头嘀嘀咕咕的声音,他没在意,转身又推开了窗户。 虽说临街,但底下的街面不算宽敞,一眼看过去,对面的铺面、铺后的宅子有些杂乱,因此此间茶楼生意极淡,连茶博士都无所事事,趴着大堂里打瞌睡。 如此也好,免得书生们高谈阔论,亦或是听书的人热闹,反倒搅了清净。 陆毓衍斜斜倚在窗边,正好能看到由几间宅子改作的善堂,天井里孩童嬉戏打闹,险些撞在许嬷嬷身上。 陆毓衍一眼就看到了那两人,她们衣着出众,很是打眼,天井另一头,是看什么都带着几分稀奇的苏润卿,他身上甚至带了饴糖,掏出来分给了孩子们。 看了一会,苏润卿发现了他的存在,抬起头远远望了过来,而谢筝却似浑然不觉一般,与善堂里的妈妈们说着话,从头到尾都没把视线往茶楼方向挪。 等那三人出来,陆毓衍下了茶楼,没有着急问,而是引着她们往下一处去。 谢筝坐在轿子里,闭着眼睛思考打听来的消息。 依善堂里的说法,郑夫人救济他们已经有十多年了,京中有钱人不少,也不乏善人,但像郑夫人这样又出银子又出力,且十几年不断的,实在是少数。 郑夫人遇难,不说善堂里的老人孩子,其他来行善事的好心人都很难过。 有个孩子叫小五,生来就比寻常人少了半截手臂,脾气孤僻。 需要照顾的孩子多,善堂里的妈妈们忙不转,也没那么多耐性去格外关照小五,也就郑夫人心善,对他特别好。 自打听了消息,小五就一直一个人坐在墙角,不哭不闹的,但也谁都不理了。 第二十三章 偏颇 谢筝试着与小五说话,那孩子却像是听不见一样,只是用乌黑的眸子直直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让谢筝在大夏天里都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这一日间,谢筝与许嬷嬷一共走了六处善堂,得来的讯息都差不多。 谢筝仔细观察了她遇见的每一位妇人的手,却都和印象里的那双手不同。 城南的广德堂,是日落前走的最后一处善堂了。 这里的条件比之前的几处都差些,谢筝刚一迈进去,就闻到了一股酸臭味道。 许嬷嬷亦是皱起了眉头,她是萧娴跟前的体面嬷嬷,与粗使的婆子们不同,平日里闻不到这些糟心味道,一时之间,很是不适应。 谢筝呼吸之间亦不太痛快,她左右扫了一眼,院子里,柴火、蔬果都胡乱堆放着,另一边墙角下,还有几个没有清洗过的马桶,角落有一间茅房,看起来就脏兮兮的。 打理广德堂的一位妇人抬头看着她们,试探着问了一声:“这位夫人是……” 许嬷嬷捏着帕子捂住了鼻子。 谢筝答道:“听说广德堂办得不容易,我们夫人想出些力。” 妇人眼睛亮了亮,赶忙道:“我夫家姓王,堂主这些日子病着,我帮着来做活的,这里地方乱,城里的好心人施银子,寻常也想不到我们,这位夫人有心,我替堂里的老人、孩子们谢过夫人了。” 许嬷嬷点了点头。 谢筝掏了一袋银子交给王妇人:“只要这些银钱能用在孩子老人身上就好,我看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不如我给你帮帮忙吧。” “哎呦,姑娘心善!”王妇人憨憨笑了,“这城里啊,又舍银子又出力气的好人,真是太难得了。” 许嬷嬷此时才开了口,道:“我搬来京城没多少日子,对城里的善堂也不太了解,这两日到处走走看看,这才寻到了这里。 说起来也是遗憾,我听说原也有一位夫人,乐善好施,又亲自来陪老人孩子说话,我有心结交,却听闻她……” “是郑夫人吧?”王妇人叹息着摇了摇头,“郑夫人那么好的人,怎么就……哎!不瞒夫人说,郑夫人以前也经常来我们这里,对几个孩子都关心,尤其是安娘,郑夫人特别喜欢她,听说了噩耗,安娘都哭了一天。” 许嬷嬷念了声佛号。 谢筝余光瞥见许嬷嬷手中的帕子,她的脑袋转得飞快。 陆毓衍让她们来广德堂,正是因为岁儿说郑夫人经常出入这里。 谢筝见过郑夫人,她衣着装扮虽不奢华,但却十分干净整齐,她身为官家太太,娘家亦是有钱,打小没受过什么苦,她真的能受得了广德堂里的味道和杂乱? 一回两回的,许是还忍了,但郑夫人一个月要来这里四五次,一待就是一下午。 谢筝想了想,道:“我能见见安娘吗?有人陪她说说话,也许她会高兴一些。” 王妇人的脸上划过一丝尴尬:“安娘不能出来,我引你去吧。” 谢筝跟着王妇人进了一间屋子,里头一样是乱糟糟的,三四个孩子在桌边喝着粥,另有一个女童端着碗坐在大通铺上,仔细一看,她的双腿只到膝盖。 “这个就是安娘,她不会走路。”王妇人与谢筝介绍完,在安娘身边坐下,道,“这个姐姐是来看你的,你要听话些。” 安娘抬头看着谢筝,杏眸圆睁,透着好奇和谨慎。 谢筝冲安娘笑了笑,等王妇人出去了,她在通铺边坐了,低声道:“安娘,我叫阿黛,我听王妈妈说,郑夫人出事了,你很难过。” 提起郑夫人,安娘的唇角垂了下去,眼睛通红通红的:“夫人很好的,她对我很好的。” “夫人是个好人,她不能来看你了,一定很舍不得。”谢筝道。 安娘咬着下唇,道:“我知道,夫人不是故意要抛下我们的,夫人也是没有办法……姐姐,夫人说,我们会被善堂收养,爹娘也一定不是故意舍了我们,这些年,爹娘一定很后悔的……夫人她……” 也许是没有谁可以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听她说一说郑夫人的事儿,安娘抓着谢筝的手,说了许多许多。 说郑夫人第一次来看她们,说郑夫人待她特别好,说郑夫人答应过她,再来的时候给她带糖吃…… 谢筝认真听着,心情愈发沉重。 日头偏西,谢筝才与安娘告别。 王妇人送她们往外走。 谢筝试探着问她:“安娘与我说了好些郑夫人的事情,她特别喜欢孩子吧?” 王妇人点了点头:“是啊,郑夫人很喜欢孩子的,有几次跟我说,有些不是家里过不下去,却把孩子扔了,当真是罪过,隔几年想起来,肯定要后悔的。做错了事儿,都要后悔的。 我记得那天,有一个女人冲进来寻孩子,说她的女儿被送来了我们善堂里,她要接女儿回去。 堂主问了,可我们这儿没有两岁的女童,就跟那女人说,她准是弄错了地方了。 那女人又哭又闹的。 正好郑夫人来了,帮着安慰了好久,说自个儿与好些善堂都有来往,回头帮着问一问,有没有哪家抱养了孩子,又与那女人说,真把孩子寻回去了,一定要好好养大,这事儿没有后悔药的。” 谢筝与许嬷嬷一道出了广德堂。 陆毓衍与苏润卿就在前头街上的茶铺里等着,见她们来了,引着人去了正街上的一家酒楼。 许嬷嬷只当两位爷要用晚饭,想着事情还没禀,就跟着上了雅间,不想桌上摆了四副碗筷,她连连摆手:“奴婢与阿黛怎敢与两位爷一道用。” 苏润卿支着下巴,道:“哪儿来的这么多规矩,赶紧坐下吃完,我们还要去衙门里做事的。” 许嬷嬷推拒了几句,拗不过那两人,领着谢筝落座。 谢筝还在想着安娘的话,与这一日她搭过话的妇人、孩子的说辞合在一起看,隐约品出些味道来。 理了理思绪,谢筝道:“郑夫人不常与来善堂施舍、帮忙的妇人说话,她都与孩子们一道,而且,似乎对身有残疾的孩子特别关心。孩子身心敏锐,若郑夫人不是真心实意待他们好,他们也不会那么牵挂郑夫人。比起一些身患疾病、体弱的孩子,郑夫人更经常与残疾的孩子相处。她还与一个寻女儿的妇人搭过话,说会帮着打听孩子下落。” 乐善好施,亲力亲为,但郑夫人亦有偏颇之处。 这种偏颇来自于郑夫人自己,只怕是有其因由的。 陆毓衍的指尖摩挲着杯沿,道:“这一点,回头要再问问岁儿。” 第二十四章 客气 脖子上围的丝巾虽然轻薄,但毕竟是夏日里,一整日下来,难免闷热。 在善堂里与人说话时,心思不在伤势上,这会儿一坐下来,突得就觉得脖颈上微微发痒了。 在场的都是知情人,谢筝也就不遮着,抬手松开了丝巾,收到了袖口里。 痒痒的感觉没有褪下,她抬起手,轻轻触碰伤口。 不至于痛得咬牙切齿,可也让她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陆毓衍坐在谢筝对面,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 小二端了酒菜上来。 陆毓衍与他道:“打一盆清水来。” 小二应声去了,没一会儿就端了个盆儿来,摆在了一旁几子上。 “擦擦伤口吧。”陆毓衍道。 谢筝还在想善堂的事儿,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愕然抬眸看着陆毓衍。 她知道小二打水了,原想着是陆毓衍要洗手用的,不曾想到,是打来让她清理伤口的。 想摇头推拒,对上那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桃花眼,谢筝的声音就哽在了嗓子里,半晌才道:“奴婢不要紧的。” 陆毓衍的眼角微微上挑,视线凝在谢筝的脖子上,语气里透着几分不满几分嫌弃:“出了汗,闷得发红了,你自个儿看不见,只当不要紧,我看着就不爽快了。” 谢筝闻言,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应答了。 有些人就是这般的,看见别人身上的伤口就浑身不舒服,她的母亲顾氏也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口子,顾氏看在眼里都觉得头皮发麻瘆得慌。 可谢筝不信陆毓衍也是这般,若他看不得伤口,还怎么查案子? 偏偏陆毓衍说得真切,语调里的排斥满满都溢出来了。 许嬷嬷见两人僵住了,赶紧打了个圆场:“阿黛,瘀伤看起来是不大好,水已经打来了,你过来,我帮你擦擦。” 谢筝跟着许嬷嬷起身,背着陆毓衍与苏润卿,用帕子沾了清水擦拭伤口。 苏润卿瞥了一眼,托着腮帮子,凑到陆毓衍跟前,道:“说话未免也太不客气了,再是个丫鬟,也是个姑娘家。 人家出力跑腿,辛苦了一整天,这才使得伤口不好了。 不但不道谢,还这般刺过去……” 苏润卿一张嘴嘀嘀咕咕的,直到陆毓衍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他背后一凉,赶紧闭嘴了。 亏得闭得快,不然下一句就是“你这样不知体贴的人,能找到媳妇儿嘛!” 这话要是真冒出来了,今天这一顿菜,大概与他无缘了。 苏润卿干巴巴笑了笑,暗道危险。 他闭嘴,陆毓衍却开了口。 慢条斯理饮了茶,陆毓衍哼道:“你要客气,要道谢,你身上不是有药膏吗?怎么不拿给她?” 苏润卿叫陆毓衍一提,拍着脑袋想起来了。 苏太傅晓得他这几日跟着陆毓衍查案,嘴上骂他外行人瞎捣蛋,实则关心得紧,特特让他母亲嘱咐他出门带上些药膏,免得磕着碰着。 问小厮拿了药膏来,苏润卿交给了许嬷嬷:“这是宫里赐的,涂了就不会火辣辣的痛了。” 许嬷嬷连声道谢,打开那青瓷小圆罐子,沾了一点儿,仔细替谢筝涂上,又把罐子捧到苏润卿跟前。 苏润卿抬手要收回来,余光瞧见陆毓衍似笑非笑的唇角,明明没说话,他却品出了些嗤笑味道,陆毓衍仿若在说“你的感谢就只那么一指头尖的药膏?” 他是苏家最得宠的幺孙,怎么可能小气吧啦? “妈妈收着吧,”苏润卿摆了摆手,“就这么一小罐,不用还我。” 许嬷嬷迟疑,瞄了陆毓衍一眼,见自家表公子不反对,便大大方方收下,替谢筝向陆毓衍道了谢。 谢筝的脖子舒服多了。 昨日傅老太太给的药膏也极好,也许是她捂了一日,伤口极不舒服,这药涂上去,让她整个人都舒坦了许多,果真是御赐的药更好些。 转过身来,谢筝见许嬷嬷收下了药膏,正欲向苏润卿道谢,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下意识地就去看陆毓衍。 陆毓衍自顾自添茶,桃花眼隐在氤氲水汽后面,看不出丝毫情绪,更没有把一丝一毫的注意放在谢筝身上。 要不是陆毓衍刚才说话的语气,谢筝有那么一瞬,还当他是故意帮她的。 重新落座。 这顿饭,谢筝只简单用了些,倒不是不习惯对着陆毓衍和苏润卿,而是她的心思里满满都是案子。 等用完了,从酒楼里下来,许嬷嬷和谢筝就打算回府了。 从这儿回萧家,沿途经过国子监。 陆毓衍唤住了要上轿的谢筝,道:“顺路去一趟郑博士家吧,岁儿对着我和润卿就紧张得颠三倒四说不明白事情,你在一旁,她说话还通顺些。” 谢筝没立刻答应,只转头以目光询问许嬷嬷。 许嬷嬷估摸着时辰,此刻倒也不算迟,今儿个已经帮忙了,不如送佛送到西,也不差这么一程了。 她颔首道:“那就听衍二爷的。” 轿子一路到胡同口,谢筝还未下去,就已经听见哀哀哭泣声与和尚做法事的诵经声了。 走到郑家外头,只瞧见门上挂着白灯笼,大门开着,里头动静越发清楚。 四人一道进去。 郑博士伤心至极,已然卧病在床,白日里来悼念的客人,他都无法接待。 郑夫人的独子跪在灵堂里,一脸木然,事发突然,他到此刻都没回过神来。 给郑夫人上了香,管事寻了岁儿来。 岁儿的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拉着谢筝的袖口,道:“阿黛姐姐,我们夫人真的是叫韩婆子给害了?衙门里昨夜带走了韩婆子,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谢筝握着岁儿的手,柔声道:“衙门里还在审,是与不是,我也不晓得。只是有样事情,我想问问你。我去了几处善堂,做事的妈妈们和孩子们都很想念郑夫人,小六儿、安娘都伤心坏了。我晓得身有残疾的孩子不容易,听说夫人特别关心他们?” 提起这事儿,岁儿的眼泪又簌簌往下落:“我们夫人真的真的是个善心人,她待安娘他们是真的好,在我跟着夫人之前,夫人就在救济善堂了。 我听说过,安娘被扔在广德堂外头的时候,才三个月大。 当时广德堂都不太愿意收她,这么一个没有双腿的女娃,只能白养着,养大一些既不能帮着照顾其他年幼孩子,也不能帮着堂里做些活,是夫人正好经过,说服了广德堂收下安娘,答应了每年捐银子。 夫人总说,人这一辈子,都是戴罪身,做了罪孽事,要替自己赎罪……” 谢筝听了心里发酸,吸了一口气,依旧说了正事:“我听堂中的王妈妈说,前回夫人遇见一个寻女儿的妇人,答应了要替她找女儿,不晓得后来寻到了没有?” 话音一落,岁儿猛得就止住了哭,瞪大着杏眼,别扭道:“姐姐怎么问起这一桩了?” 第二十五章 悬乎 谢筝凝着岁儿的眼睛,听得出来,岁儿对提起那件事情很是排斥,甚至对谢筝都透出了几分疏离感。 郑夫人帮着打听孩子下落,这原本是一桩好事,为何反过头来,岁儿是这种态度? 心中疑惑,谢筝斟酌了用词,故意又道:“安娘他们牵挂夫人,夫人如今在底下,也肯定很牵挂他们的,我想着,夫人从前应下过那么一桩事情,若是没有做好,只怕不能安心。 我们姑娘与夫人有缘,我就想着,要是这事儿没了,我们能出一份力,替夫人做完这件事,也是好的。 夫人那般心善,可不能让她就做了一个失言的人了。” 这番话说得真切,岁儿喃喃道:“可不是,夫人是真的好……” 晚风拂过,带着白日未曾消散的闷热,吹在身上黏糊糊的。 佛音顺风而来,木鱼声咚咚落在心田,岁儿抬手抱住了双臂,上下搓了搓,似是有些发冷。 她低头又抬头,看了谢筝好几次,终是下定决心一般,压着声儿,几乎附耳与谢筝道:“那件事儿,也就是姐姐来问,我才说的。 我知道姐姐与你们家姑娘都是好心人,但好心人碰到的不一定就是好事,就跟我们夫人一样。 那是暮春时候了吧,具体是哪一日,我记不清了,但总归是过了端午,夫人在广德堂里遇见了那个妇人。 妇人哭得都没了魂了,说就这么一个女儿,实在是穷,家里不愿意养,就送到善堂来了,她晓得了之后跟家里吵了一架,心里舍不得,要接女儿回去。 广德堂里没收过,夫人就说去其他善堂帮着问,又留了那妇人名姓和住处,找到了孩子好告诉她。 夫人一直挂着这事儿,几个善堂里打听了两三日,也托了人去其他地方问了,倒是有几个刚收了女童的,但岁数对不上,也不知道那孩子去哪儿了。 又隔了天,那妇人自个儿来寻夫人,说是晓得女儿下落了,往后就在一处不分开了。 夫人塞给她一些碎银,她也没收,我和夫人瞧她神色不对,就让人去她住的村里打听了,一问才知道,可惨了! 那妇人是寡妇归家,婆家骂她克夫,又说孩子是赔钱货,不肯养,她就带回娘家来,哪知道娘家那几个也不是善人,她老娘骗她说送了善堂,其实是扔到山上了,等寻到的时候,孩子已经没气了。 听说死得挺惨的,我胆子小,夫人让我躲出来,别往下听了,等我再进去的时候,夫人都哭过了,说是各家都有各家的难事,但也太狠心了。 我知道夫人伤心,就全当没有这一桩事儿,其实,我也是怕,我们夫人待我好,她没了,我看着只是难受,不害怕,但不认得的,又死得惨的,我怕。” 岁儿年纪小,对生死恐惧,也是人之常情。 “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谢筝安慰似的拥着她的肩膀,拍了拍,道,“那个妇人住哪儿呀?” 岁儿想了想,道:“城南郊外山上的燕子村,那妇人娘家姓罗,三十多岁了吧,她是真的惨啊,听说前头也生了三四个孩子,都没养活,夭折了,后头生的这个姐儿,她很宝贝的。” 又安慰了岁儿几句,谢筝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带开了,两人说了些琐碎事情,见岁儿平静了,谢筝才告辞。 四人出了郑家,陆毓衍他们没过来听岁儿说话,谢筝便把前因后果仔仔细细都说了。 许嬷嬷听了连连念佛号,不停说着孩子可怜妇人可怜。 “燕子村?”苏润卿抿唇,他前阵子似乎听说过有关那村子的事儿,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思及死在山里的女童,他一个激灵,拍着脑袋道,“我知道这事儿!这事儿在村里传得可悬乎了!” 几人同时把目光转向苏润卿。 苏润卿清了清嗓子,道:“我们府里有一个当差的就是燕子村人,他说出来的。 就是五月的时候,有一个老太失足摔下山死了。 他们村里都说,老太在山里害死了外孙女,那天正好是头七,小鬼厉害,抓了她去报仇。” 谢筝皱眉,道:“这老太是罗妇人的娘,被害死的外孙女就是妇人想在善堂里找的孩子?” 苏润卿点头。 许嬷嬷背后发凉,低声道:“亏得是出了七月了,不然真是要吓死人了!” 罗妇人与郑夫人的遇害是否有关,谢筝说不上来,但真算起来,郑夫人是好心帮过罗妇人的,罗妇人即便不心存善念,也不该反过头去害郑夫人。 只是,心底里有那么一份怪异的感觉,总觉得有丝丝缕缕的关系,偏偏又理不顺畅。 谢筝拧眉沉思,猛然间,突然叫人抓住了胳膊狠狠往边上拉,力气颇大,她没站稳,踉跄了两步,额头撞在拉她的人身上。 她倒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去,对上的是陆毓衍的眼睛。 夜色之中,只那两盏惨白惨白的灯笼,桃花眼成了一潭深泉,看不透底。 谢筝想问陆毓衍做什么拉她,话没出口,就听见身后啪的一声,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摔坐在地上,惶恐不安极了。 她一看就明白了,这小厮应当是从胡同深处出来的,他跑得快,没想到这儿站着人,想停下时没收住,自个儿摔了。 正好是摔在谢筝刚刚站在位子上。 要不是陆毓衍拉开她,她跟那小厮大概要摔作一团。 虽然陆毓衍的胸膛硬邦邦,撞得她脑门疼,但谢筝想,总比摔地上好些。 箍在手臂上的力道小了,陆毓衍松开了她,谢筝退开两步,捂着脑门道谢。 陆毓衍瞥了她一眼,当是应了,又转眸去看那小厮。 小厮顾不上痛,麻溜从地上爬起来,一看苏润卿,赶紧道:“苏公子安好。” “你又没撞上我,我怎么会不安好?”苏润卿嘀咕了一句,凑近去仔细打量那小厮,“你有点眼熟。” “奴才是胡同里头梁司业梁大人家跑腿的。” 苏润卿恍然大悟:“梁大人府上出了什么事儿了?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第二十六章 有理 小厮苦着一张脸,道:“这不是、这不是自打郑夫人没了,我们夫人哭了好几回,身子骨一直不大好,白天刚叫大夫看了,刚才一个不留心,煎药的炉子被哥儿打翻了,哥儿烫着了手,奴才赶紧要去寻大夫。” 一听是孩童受伤,苏润卿忙道:“那你就别耽搁了,赶紧去吧。” 小厮忙不迭点头,又连连与谢筝道歉,这才风风火火去了。 苏润卿转头与陆毓衍道:“梁大人就这么一个老来子,我过去看一看。” 陆毓衍颔首:“我送许嬷嬷和阿黛回萧家。” 许嬷嬷和谢筝交换了一个眼神,道:“衍二爷有事儿尽管去忙,这里离萧家也不远了,奴婢们坐轿子回去,很快就到了。” 陆毓衍没说话,淡淡看了两人一眼,转身往胡同口走。 谢筝与许嬷嬷只好跟上去,到了轿子边,她犹豫着道:“衍二爷不是还要去衙门里吗?让松烟送奴婢们回去就好。” 下午时候,松烟跟着她们跑了几处善堂,闻声抬起头来,见自家主子不说话,又赶紧低下头去。 胡同口通着大街,两边的铺子还有不少开着,比在郑家门口亮堂许多。 陆毓衍垂眼看向谢筝,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而是说了另一桩:“燕子村的罗妇人,你怎么看?” 谢筝没料到陆毓衍会问她这个,抬眸,道:“衍二爷认为那罗妇人与案子有关?” “也许。”顿了顿,陆毓衍又补了一句,“燕子村也不远,替我去认认,她是不是在寺中行凶的人。” 饶是谢筝镇定,闻言都不禁愕然。 她是萧娴的丫鬟,到顺天府认人也就罢了,这是衙门办事,但人没抓回来,就去村子里认,这算哪门子事儿? 谢筝张口想要拒绝,话才到嘴边,又被陆毓衍抢了先。 “明日一早去,我现在要去衙门里,让松烟送你们回去。”陆毓衍说完,也不管谢筝和许嬷嬷应不应,朝松烟抬了抬下颚,示意他将人送回去,自个儿转身向西,往顺天府去了。 谢筝被他这自说自话的态度给震在了原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陆毓衍只剩一个远远的背影了。 虽说是扮作了丫鬟,谢筝骨子里的脾气还是冒了出来,忍不住咬牙,与松烟道:“你们爷素来如此?” 松烟眨巴眨巴眼睛,道:“爷是主子,我是奴才,他吩咐什么,我点头就是了,哪里还要问个子丑寅卯啊!” 谢筝被这话堵了个正着,所有的抱怨都给堵在了嗓子眼里,说不出来了。 简直太有道理了,只能怪她是个丫鬟,陆毓衍当惯了大爷,自然是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许嬷嬷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当着松烟的面,她不好开解谢筝,见谢筝鼓着腮帮子闷了会儿气,自个儿先平静下来了,她就放了心。 轿子到了萧家角门时,谢筝的那点儿不满都已经散了。 陆毓衍要她去燕子村,这事儿她点头摇头都不作数,先回去问问萧娴为好。 安语轩里,主屋里点着油灯,阿碧守在门口,见她们回来,长长松了一口气:“总算回来了,姑娘问了好几回了。” 萧娴坐在东次间里看书,听见动静,让浅朱迎了出来。 谢筝与许嬷嬷一前一后进去,依言坐下,仔细与萧娴说了今日的经过。 萧娴的眉头一直紧皱着,良久叹了一口气:“我与郑夫人只说了那么一回话,也感觉到她是个特别好的人,如今看来,她比我想得还要好。” 谢筝道:“衍二爷让奴婢明日与他上燕子村。” “去认那个妇人?”萧娴抿唇,上上下下打量着谢筝,犹豫着道,“你是我身边的,怎么能由他指东画西的!我去明州这几年,是极少见他了,但他以前也不是这么个使唤人的性格。阿筝,他真的没有认出你?” 这个猜测,萧娴之前也提过。 前回像是打趣,这回更添了几分认真。 谢筝捏了捏指尖,下意识故作轻松答道:“前回就说了,真要认出来了,早就掐死奴婢了。” 毕竟,谢筝的死因并不好听,让陆毓衍颜面尽失。 若是认出来了,为何没有质问她?问谢家惨案,问谢筝为何还活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可陆毓衍一个字都没问过。 他看到的应该只是阿黛吧。 隔了五年的远远的一眼,怎么可能会认得出来。 萧娴叹气,道:“你明日若要出门,记得戴上帷帽,也能挡挡瘀伤。” “姑娘这是让奴婢去?”谢筝挑眉问道。 萧娴拍了拍谢筝的手:“早些结案早了事,其实父亲说得对,除了像我这般熟悉你的人,谁还能认出你来?祖母以前还见过你呢,都没认出来。” “老太太分明说了眼睛像。”谢筝嘀咕道。 萧娴忍俊不禁,凑近了些,直直望着谢筝的凤眼,莞尔道:“眼睛是真的没变,还是这么好看。” 这天是浅朱守夜,谢筝等萧娴梳洗过后,就往厢房走。 刚到房门外,许嬷嬷唤了她一声,快步过来,从袖中取出那罐子药膏塞到谢筝手里:“睡前记得再擦一些药。” 青瓷罐子表面平滑,触及微凉,谢筝捏在掌心里,颔首应了。 梳洗过后,她在镜子前坐下,仔细打量脖子上的伤痕。 确实有些泛红,但比起刚受伤的时候,已经好了许多。 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怎么就招来了陆毓衍那么一番话。 打开盖子,挖了一指尖的药膏,仔细涂抹了,鼻尖闻到清新药香,很是舒服。 这一夜,许是白日里走了几处善堂,身体疲惫,谢筝一觉睡到了天亮。 萧娴用了早饭,还在与丫鬟们评说京城与明州早点的不同,前头就来传话了,说是松烟已经候在大门外,请阿黛姑娘走一趟。 许嬷嬷陪着谢筝出府,只见松烟牵着两匹马站在高树底下,左右不见马车踪迹。 她上前问道:“松烟,衍二爷让我们去城外,莫不是这马车还要萧家准备好?” 松烟挥了挥马绳,笑道:“妈妈,去燕子村走不了马车,爷说坐轿子太慢了,让阿黛姑娘跟我骑马上山。” 第二十七章 黑马 骑马? 许嬷嬷看向鼻尖出气,蹄子刨地的马儿,指了指自个儿:“你看我这样子,像是个会骑马的吗?” “不像。”松烟耿直答道,“所以我们爷就让我牵了两匹马,一匹是姑娘的,一匹是我的,今儿个就不麻烦妈妈同往了。” 许嬷嬷晓得谢筝是会骑马的,可阿黛并不会,好在她们在明州五年,真问起来也能圆的过去。 “怎么办?”许嬷嬷低声问谢筝。 谢筝沉吟道:“那我就自个儿去吧。” 她是跟着松烟走的,又与陆毓衍一道,应当不会出什么状况。 松烟带来的是一黑一棕两匹马,谢筝从他手中接过缰绳,这才发现,松烟给她的是那匹黑的。 她喜欢通体黑色的马儿,她在镇江的时候,也有一匹黑马,取名奔霄。 七夕时偷溜出城,怕叫父母发现,她没有从马厩里牵走奔霄,听赵捕头说,夜里失火,奔霄受惊,撒开蹄子跑了,不晓得去了哪里。 拍了拍黑马的鬃毛,谢筝问道:“它有名字吗?” 松烟咧嘴笑:“有呀,叫逾轮。” 逾轮、奔霄,都是书上说的周天子用来驾车的骏马。 这还真是巧了…… 谢筝暗暗想着,嘴上道:“好好的一匹黑马,叫什么逾轮呀,逾轮的毛色分明是青紫的。” “姑娘也这么想?”松烟笑得合不拢嘴,“这马儿是两年前,大爷从关外找来的,带回京里的一共五匹,我们爷就挑了这匹,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大爷都笑坏了,说我们爷连颜色都分不清了。” 松烟说的大爷,指的是陆培元的兄长陆培故与萧玟的儿子陆毓岚,也就是傅老太太嫡嫡亲的外孙儿。 谢筝虽未见过陆毓岚,想起那场面还真有些好笑。 她今日的衣着倒也方便骑马,翻身上马,逾轮晃了晃脑袋,显得十分乖顺。 不管叫什么名字,好马总归是好马。 就跟她一样,不管叫阿黛还是阿碧、阿朱,她其实还是谢筝。 驱马到了正街上,一路往南城门而去。 谢筝许久没有摸着马绳了,如此意外之喜,即便城内不能撒开了跑,也叫她雀跃。 松烟不疾不徐在前头引路,回过头来,道:“姑娘骑马骑得不错。” 谢筝莞尔。 她虽是书香人家养出来的姑娘,但谢家早已没落,谢慕锦与族中人也没什么往来。 那些陈旧的规矩,谢慕锦都不喜欢,更不会来约束谢筝了。 自小,谢筝学会了琴棋书画女红,也学会了策马扬鞭、投壶套圈,她还学过射箭,只可惜手臂没多少力气,拉不开弓,只能作罢,就学了点儿花拳绣腿,摆个架势,能糊弄顾氏,却每每逗得谢慕锦哈哈大笑。 想起与父母在一起时的旧事,谢筝心口发酸,笑容凝在唇角。 松烟察言观色,见谢筝突然就低落了,当即就闭了嘴,等到了城门处,才开口道:“姑娘,爷与苏公子在前头等我们。” 谢筝闻声,赶紧把那些悲伤情绪抛在脑后,打起精神来,顺着松烟指的方向,看见了坐在茶摊里的陆毓衍和苏润卿。 出入城依旧缓慢,因而城门附近的几处茶摊生意都特别好。 许是要去燕子村的缘故,那两人今天的衣着装扮也与前两日不同,用料朴素许多,只是举手投足之间的世家子弟风骨依旧,离得还有些距离,都叫人一眼能瞧出与周边的人的不同来。 陆毓衍眼神好,看到了谢筝和松烟,起身往茶摊外走。 苏润卿跟出来,等他们近了,才抬头与马上的谢筝道:“毓衍说你能骑马,我以为就是摆摆样子,看起来似乎还不错。” 谢筝一愣,下意识偏过头去看陆毓衍,偏偏他背对着她与松烟说话,谢筝看不到他的神情。 许嬷嬷说,阿黛是不会骑马的,陆毓衍怎么会说能骑马呢…… 莫不是真叫萧娴说中了,陆毓衍知道她是个李鬼,不是李逵。 可她的骑术是到了镇江之后才练的,从前在信上倒是与萧娴提过,可姑娘家之间打趣,萧娴会与她说些陆毓衍的事情,却并不会反过来,去陆毓衍那儿说道她,陆毓衍又是怎么知道的? 小厮牵了苏润卿和陆毓衍的马儿来,那两人利索地翻身上马,谢筝一面琢磨着,一面驱着逾轮跟了上去。 陆毓衍和苏润卿领头,他们一行人顺利出了城。 沿着官道往南跑,再岔口处绕行上山,行至半山腰,就是燕子村了。 山道不易走马车,策马倒是轻便。 谢筝习惯了镇江城外的丘陵起伏山道,并不觉得难行,逾轮又是匹好马,她能稳稳当当跟上前头几人的速度。 行了快一个时辰,到了村口,这才纷纷下马。 苏润卿余光瞥谢筝,压着声儿与陆毓衍道:“以姑娘家来说,骑术挺好的。” 陆毓衍看向谢筝,她的气息平稳,面色如常,只两鬓的发丝叫风吹乱了些,丝丝络络的,叫谢筝随意挽在了耳后。 “是还不错,”陆毓衍收回目光,牵着马绳往村子里走,嘴上道,“真撒开蹄子跑,你未必能跑得赢她。” 苏润卿闻言不服气极了,跟上去道:“我晓得你那逾轮是名驹宝马,但说我会输给她,你未免太小瞧人了!我骑术肯定比她一个姑娘家厉害,我的马儿也不比逾轮差,怎么就会输!你这不是胡说嘛!哎,说起来你怎么把逾轮借给她了?上回我问你借的时候,你可是说什么都不答应的。” 苏润卿一面说,一面频频回头往后看。 谢筝就走在后头,被他瞧得莫名其妙的,最后才发现,苏润卿的视线都在逾轮身上。 “你骑术好,马又不差,不牵匹好马给她,难道还压着马速慢慢让她跟上来吗?”陆毓衍说完,唤了松烟上前,让他先去村里打听罗家情况。 桃花眼浮着浅浅亮光,似笑非笑一般。 苏润卿啧了啧嘴,陆毓衍又信口胡说诓人,刚刚明明损他策马赢不了,现在又反过来说。 第二十八章 钱袋 见谢筝从后面走上来,苏润卿没当着她的面,再和陆毓衍争口头高下,只问谢筝:“萧姑娘还让身边的丫鬟骑马?” 谢筝脚下一顿,道:“我们老太太从前喜欢,就不拘着姑娘。” 苏润卿了然。 傅家是百年世家,教养出来的姑娘亦与寻常闺中女子不同,不说傅老太太,先皇后傅氏也是策马扬鞭的好手,连圣上都夸赞过。 “明州城的马场如何?”苏润卿来了兴致,问道,“我没有去过明州,那边靠海,海边景致如何?” 谢筝也没有去过明州,对明州城的所有印象都来自萧娴的信函。 五年之间,两人一两月一封信,谢筝说镇江城外丘陵山水,萧娴说明州城里寺院巷口,还说了不少当地口味的吃食,馋得谢筝恨不能策马奔去明州。 谢筝记性好,看过的信都存在脑子里,抿了抿唇,依着记忆与苏润卿说些明州事情。 不止苏润卿听着得趣,连他的小厮留影都凑过来一道听。 几人站在村口,一面说,一面等松烟。 松烟在村里打听了一些,匆匆出来,正要向陆毓衍回禀,见他站在谢筝几步开外,却也认真在听她说话,松烟便没有开口打搅。 留影听得感慨万分,与谢筝道:“我们爷不去外头走动,我都没有出过京畿一带。” 苏润卿手中的扇子轻飘飘地拍在留影额头上:“你遗憾,爷比你更遗憾!祖父管得紧,爷能带着你们几个在京畿走上一圈,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留影连声称是。 松烟在一旁低声与留影嘀咕:“你知足吧,我们爷出远门都是带的竹雾,我就只走过京郊!哪里像竹雾,他还去过……” “松烟,罗家在哪儿?” 松烟正在抱怨,突得就叫陆毓衍打断了,他赶忙指了指南边小道:“沿着这条小路,走到底就是罗家了。” 陆毓衍让松烟引路走在前头。 松烟牵着马绳,一面走,一面回头道:“奴才听村里人说的,要真是穷得揭不开锅了,把孩子送走也就算了,但那罗家在村里不算穷破天,一个女娃娃还是养得起的,罗家老太把孩子扔进山里,这才遭了报应。” 正好是村户们生火做午饭的时候,炊烟袅袅,伴着各家菜色香气。 村里不比城中,更比不得大户,平日里也就用点简单的蔬菜,闻不到什么肉味。 在村子破旧的房舍之间,罗家的屋子很是打眼,看得出是两三年间翻新过的。 罗家大门紧闭,隔着院墙,里头传来一阵妇人骂骂咧咧的声音,还不等谢筝几人听明白,又是一阵叮铃哐啷的响动,似是打翻了不少东西。 动静极大,一时像是收不住,男男女女的骂架声劝解声夹着砸东西的声音,乱作了一团。 里头那么热闹,这会儿去敲门问话,显然也问不出什么来。 陆毓衍从腰间钱袋子里摸出了十几个铜板,递给了谢筝。 谢筝微怔,看了看面前的铜板,又抬头看向陆毓衍,她有些迟疑,但想到昨日在几处善堂的经历,大概领会了陆毓衍的意思:“衍二爷是叫奴婢拿着银子去向村里人问话?” 似乎很满意谢筝的通透,陆毓衍的眉梢微微挑了挑:“姑娘家问话,比我们几个方便。” 妇人们爱说道东家长西家短,要打听罗家在闹腾些什么,谢筝出面自然是比爷们强。 人都来了燕子村了,也没什么好推拒的,谢筝双手并排,做掬水状,伸到陆毓衍的手掌边,等他将铜板倒在她的手中。 陆毓衍没有动,谢筝以目光示意,对方还是浑然不觉,一副等着她自己动手拿铜板的模样。 留意到苏润卿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谢筝犟不过陆毓衍了,垂着眼帘去取铜板。 陆毓衍的手大,铜板铺开了些,谢筝小心翼翼地去抓,只抓到了叠在表层上的几个,只好又继续。 青葱十指纤长,她没有染豆蔻,却留了一小节指甲,修得圆润,透着淡淡的粉色。 饶是谢筝再仔细小心,指甲也划到了陆毓衍的掌心。 谢筝硬着头皮取了两个,迅速抬头偷瞄了陆毓衍一眼,见他仿佛没察觉到她的动作一般,她心里的火苗不禁就往上冒了。 再是皮糙肉厚,人的手掌心都是柔软的,谢筝就不信,陆毓衍没有注意到她的指甲刮到了他的手了。 明明知道,却不动声色,即便他是公子,她是丫鬟,那也该要避嫌才是。 这等做派,摆明了就是欺她。 “这些铜板,不晓得够不够大娘们开口的。”谢筝哼道。 “这些不够?”陆毓衍这时才把视线落在谢筝身上,见她紧紧抿着唇,似是强压着怒意一般,他收回了摊开的掌心。 谢筝当他要从钱袋里再抓一把铜板,下一瞬就见陆毓衍解下了钱袋子,扬手抛给她。 脑袋还没转过来,只凭着本能伸手一接,沉甸甸的钱袋子落在了谢筝的手心里。 眸色深邃不见底,辨不得其中情绪,连映在其中的影子都隐在了清辉浅光里,陆毓衍道:“你看着给吧。” 掌心沉甸甸的,谢筝估摸着袋子里少说也有小十两银子,在这燕子村里,够农户家中两三年的嚼用了。 她原本就是气不顺抱怨,那十几个铜板,向村妇问些事情是足够了的,哪里想到,陆毓衍把整个钱袋子都给她了。 谢筝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只好自个儿动手,又从里头取出了六七个铜板,把钱袋子交还给陆毓衍。 陆毓衍没有接。 谢筝干巴巴道:“衍二爷,奴婢手劲小,您这袋子太重了。” 陆毓衍这才把钱袋子收回去,谢筝松了一口气,转身去寻人说话,一面走,一面数了数手中的铜板。 从罗家往北走,谢筝见一家院子开着门,她瞧了瞧门板。 一位妇人提着锅铲从出来,探头问道:“谁呀?瞧着真眼生。” 谢筝笑着道:“嫂子,我能跟你买几个馒头吗?我们经过村里,干粮不够吃了。” 第二十九章 细密 妇人上下打量谢筝,见她模样端正,不似歹人,且摊开的掌心里放了几个铜板,便道:“哎,家里穷,吃不上白面馒头,只有干菜窝窝,你要不嫌弃,嫂子给你拿几个。” “窝窝也好,能填饱肚子。”谢筝点头,跟着妇人进了院子,“嫂子,我们东家要去普渡寺,离这里还有多远?” “也不远,脚程快的,走到天黑也就到了,”妇人道,“你们是外乡来的?不知道京里事情吧?这两个月,好几个寺庙庵堂都死了人了,现在都不敢去拜菩萨了。” 谢筝佯装惊讶:“死了人了?还是好几个?” “可不是!”妇人连连点头,“之前还是些没什么香火的小寺,昨儿个我男人进京,听说连宁国寺都出事了。普渡寺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们既然要去,还是当心些,出事的都是独自拜菩萨的,造孽哦!你们记得多几个人,壮壮胆儿也好。” “谢谢嫂子提醒,我们有五六个人,应当不碍事,”谢筝笑眯眯说,又把话头转到了罗家,“我进来的时候,前头那家吵得厉害,听那动静,家里能砸的好像都给砸了,嫂子,他们家在闹什么呀?” “你说罗家啊?”妇人不屑地撇了撇嘴,把一包窝窝给了谢筝,道,“那家人也是造孽哦!在闹分家呢!” 谢筝多给了几个铜板,妇人见日头正好,也还不到去林子里给男人送饭的时辰,搬了两把板凳来,道:“罗家人做事实在不够良心厚道。” 虽说是人死如灯灭,好好坏坏都盖棺不提了,但罗家老太委实太过狠心,妇人提起来就连连叹气。 依妇人的说法,她与那个罗妇人是打小一块大的,罗妇人上头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她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人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就要伺候一家人吃饭。 罗妇人嫁出去时,娘家拿了好些聘礼银子,加上罗家本身就有些家底,罗老太给三个儿子讨回来的媳妇也都是附近村里条件不错的,一个比一个脾气大,三天两头妯娌起争执。 罗老太还活着时,总算还能压住儿媳们一头,老太婆摔下山死了,这日子就乱套了。 况且,罗老太的死因不太好听。 “又不是养不起,两岁的女娃,乡下人又不讲究,给口粥吃都能活,罗家倒好,全家上下哄骗着归家的寡妇去城里给人当老妈子赚些银钱,拿回来给一家人吃喝用,还把女娃扔到山里去自生自灭!从山里找回来的时候,听说是遇到狼了,咬得一塌糊涂!嫂子都不敢去看!”妇人一面说,一面搓着双臂,正午的大太阳底下,依旧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头七,罗老太就摔死了,我看呐,山神土地都看不过去。” 谢筝晓得罗妇人的女儿死在山上,且死状吓人,却不知道,竟然是叫狼咬死了。 作为母亲,见到女儿如此惨状,只怕是要当场厥过去了。 “罗家那妇人呢?她就没跟家里闹?”谢筝问道。 “闹啊,怎么不闹!”妇人啧啧道,“那三妯娌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反过头来骂她克夫克子还克死老娘,关起门来的丑事,里正都管不住,可怜她孤苦,罗老太没了才两天,就被那三妯娌空着手赶出家门,不晓得去哪儿了。哎,我那两天回娘家去了,要不然,旁的帮不上,好歹拿几件旧衣衫给她。等骂走了小姑,妯娌几个就开始闹分家了,为了点破家具破水缸,都要分出个高低来,我看呐,她们继续砸,砸光了就不用分了!” 谢筝听着心里沉沉的,五味杂陈。 世人多疾苦,她虽出身官家,但谢慕锦为官经常与百姓们打交道,谢筝也听了不少市井人家的生活故事,可谓是人生百态,但罗妇人的经历,还是让她很不舒服。 岁儿说过,罗妇人前头的几个孩子都没夭折了,对这个女儿很是宝贝,幼女被老娘害死,还死得那般惨,谁能忍受得了? 即便是疯魔了也不奇怪。 妇人与她又絮絮说了些罗家事情,便收拾了竹篮,提着窝头干菜,准备去林中送饭。 谢筝告辞,刚起身走出两步,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她转过头问道:“嫂子,罗家里头有没有人信菩萨呀?” 妇人一怔,复又应道:“信的呀,你还别说,那罗老太天天阿弥陀佛挂在嘴上,屋子里还摆了尊佛像,可你看她做出来的事儿,是个慈悲心肠的人能做的?哎,所以说,都是报应!” 谢筝谢过妇人,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思绪。 他们今日为了罗妇人来了燕子村,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总归是觉得她与案子有关,起码与郑夫人被害有关。 郑夫人对罗妇人不说有恩,但肯定无仇,若凶手真是罗妇人,她出手的原因又在何处? 凶手害的都是在佛前诵经之人,谢筝想,那个人一定很恨信佛的人。 要是罗妇人,经历了那些之后,她有此恨意,倒也不难理解了。 两个月间,那七八个死了的妇人,她们出身的村子、年纪、性情各不相同,更别提共同的仇家,也只有像罗妇人这样愤恨信徒的人,才会对她们下手吧。 如此看来,罗妇人大抵与这一些案子有极大的关系了。 谢筝出了院子,一眼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松烟,她走上前去,问道:“怎么在这儿,没在你们爷身边听吩咐?” “爷让我过来的,”松烟把窝窝接了过去,他正好饿了,抓起一个咬了一口,一边走一边道,“这村子人家多,我跟着你,免得出意外,你要是不见了,我们都不知道去哪家寻你。” 谢筝微怔,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脖子,她戴了丝巾,手指没碰到瘀伤,但也回忆起了那日舍利殿里的惊魂。 要不是小师父经过,她大概是脱不了身的。 松烟不远不近跟着她,也是以防她再出意外。 分明她自己都没吓得不敢独自去寻人说话…… 走到路口,谢筝抬眸就看到了树下的陆毓衍,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斑斑驳驳落在他身上,光影之中,整个人不仅柔和,也添了几分温暖。 察觉到了谢筝的目光,陆毓衍偏转过身来,四目相接,桃花眼潋滟,似有笑意。 谢筝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起,指尖捏了捏,她想,陆毓衍这个人,说话冷冰冰的,却是个心思细密谨慎的人。 第三十章 心思 松烟见陆毓衍看到他们了,便加快了步子小跑过去:“爷、苏公子,这干菜窝窝还过得去,你们将就将就?” 留影身上带了不少干粮,都是府里厨房做的点心,很是可口。 苏太傅名满朝野,府中衣食住行不僭越,却也精细,苏润卿平素吃惯了那些,对农家做的窝窝反倒是更有兴趣,伸手拿了个咬了,皱眉道:“有些怪,勉强还能吃。” 陆毓衍没有苏润卿讲究,出远门时,夜宿林中,饼子馒头之类的也吃惯了,接过一个窝窝掂了掂,道:“就这么几个,还不够松烟和留影填肚子的,我们再多分两个,他们就挨饿了。” 松烟刚要摆手说“奴才没那么金贵也不饿”,就见留影从马上取了漆黑镶金的食盒,打开盖子,里头装了不少米糕、团子,这东西绵软,一路颠簸来,也不会像绿豆糕之类的散开。 话在嗓子眼里转了转,松烟险些叫窝窝给噎着,眼珠子暗悄悄瞥了谢筝一眼,又瞄了瞄逾轮。 陆家马厩里那么多马匹,陆毓衍极少以逾轮代步,偏偏又喜欢得紧,不说前回苏润卿开口要借,去年陆毓岚要带去马场跑两圈,陆毓衍都没答应。 今儿个破天荒了,把逾轮借给了阿黛姑娘,这就太稀罕了。 只可惜,阿黛姑娘是萧家的丫鬟,自家爷便是高看一眼,也不可能去跟萧家要人,传出去了不好听。 松烟咬完了一个窝窝,盯着陆毓衍腰间的红玉,暗暗叹息,要他说,他家这位爷,还真不是个管外头说得好听还是不好听的。 他等苏润卿拿了一个团子后,开口道:“阿黛姑娘,你就别吃硬邦邦的窝窝了,吃米糕吧,苏府的点心做得可好了。” 窝窝还是米糕,谢筝倒不在意,她都跟野狗抢过吃食,窝窝又不是馊了,不至于吃不下去,只是她最喜欢品尝各种好吃的,见那食盒里的点心样子好看,不禁也有些心动。 苏润卿大方地点头:“对,我们府里的厨房,做别的都马马虎虎,就点心做得好,不是我自卖自夸,殿下吃过都说好的。” 谢筝失笑,道了声谢,取了一块尝了。 松烟见谢筝吃了,又偷偷去看陆毓衍神色。 陆毓衍面无表情,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吃了窝窝,又打开水囊仰头喝水,喉结滚动,一脸淡然。 松烟吃不准了,莫不是他猜错了?按说他这么机灵地让阿黛姑娘吃些好的,免得咽干巴巴的窝窝,自家爷该赞许才是,怎么没半点儿反应? 猜不透…… 松烟苦闷,他跟在陆毓衍身边好几年了,自家爷的心思,他就没几回摸透过。 谢筝尝了米糕,又尝了团子,果真是配得上苏润卿的这番“自卖自夸”,香甜不腻。 等几人用完,罗家院子里砸东西的声音才歇了,只传出来几句妇人的骂骂咧咧,听起来比起先清楚许多。 “早跟你们说了,兔子急了还咬人,一个小不点,一顿能吃几口?非要扔去山里,出事了吧?现在人不见了,还去哪儿找她要银子?” “就她那一个月拿回来的半吊钱,你还稀罕上了?” “怎么不稀罕!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隔壁那几家,一年也就用个一、二两银子,摊到每个月,才一两百铜板,半吊钱可是有五百文呐,你厉害,你下山去做活,不求多的,一个月拿回来三四百个铜板,老娘就把你们一家子伺候得舒舒坦坦的。” 才你来我往了几句,到底是没收住脾气,嗓门抬上来,又响起了东西打翻的声音。 谢筝摇了摇头,把从妇人那里打听来的罗家事情一一讲了:“那嫂子也说,罗妇人没了踪影,不晓得去哪里了。” “这下麻烦了,即便罗妇人是凶手,又要去哪里找她?”苏润卿叹道。 陆毓衍没有说话,一手背着站在树荫之中,低垂着眼帘,长长睫毛在眼下映出弧形阴影,愈发窥不见眸中情绪,另一手抚着腰间红玉,动作随意,似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 谢筝和苏润卿看在眼中,都噤了声,没有催促他。 陆毓衍想了许久,才又抬起眼帘,落在谢筝身上,问道:“在宁国寺袭击你的妇人,身上可有异味?” 谢筝闻言一愣,而后摇了摇头:“没有,整个殿中点了香,闻到的只有檀香味道,没有其他了。” “看来这几个月间,她一直都有住处,有吃食。”陆毓衍沉声道。 听他这么一说,谢筝也有些明白了。 罗妇人若无处安身,这几个月下来,离开家门时穿的那身衣服早就不能再穿了,身上也有会味道,而谢筝什么都没有闻到。 此刻正是一年间最热的时候,罗妇人起码在一两日内是梳洗更衣了的。 勒死那么多人,手上劲儿不小,罗妇人也不像是挨饿了。 陆毓衍又和他们说了静心庵里的情况。 静心庵是在宁国寺之前,最后报上来的一处案发之地。 庵堂断了香火有小半年了,陆毓衍前几日去探查过,大殿、厢房、厨房里都乱糟糟的,一副破败样子,厨房外堆了些受潮的柴火,看灶底的状况,又像是半个月间有人烧过火的样子。 “当时有猜过,是不是行凶之人动过炉灶,眼下看,只怕是她在庵堂里住过一些日子,直到那个被害的妇人来拜佛,她行凶之后才匆匆离开。”陆毓衍道。 谢筝在进京路途中,也曾向一位老尼讨过吃食,她想,那些香火不盛的庵堂,倒也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 最早发生案子的小庵,听说一月里也难得有十来个香客,罗妇人暂居,在出了事之后离开,庵中的师父也不会觉得怪异。 反倒是罗妇人落脚的地方越来越偏,直到去了静心庵这样彻底没有尼姑的地方。 附近寺庙庵堂虽多,也有废弃之处,但像静心庵这样已经没有人了,但厨房里还留下些米面的地方就极少,这大抵是罗妇人会出现在宁国寺的缘由吧。 无人知道她是凶手,衣衫整齐,向师父们要一些果腹的干粮,夜里就宿在山中空荡荡的某处寺院里。 “京郊庵堂寺院这么多,她要是白天还去其他大寺里寻吃的,那要找到她,可是不容易了。”谢筝喃喃道。 第三十一章 买卖 “倒也未必,她既然出现在宁国寺附近,落脚处大抵不会太远,虽说是出了郑夫人的案子,但她也无需离开,很有可能还住在之前的地方,”也许是有了追寻凶手的方向,陆毓衍的眉梢舒展,桃花眼底的笑意明朗许多,“我去寻里正,你们几个在村子里再问问,看看那妇人说得可有偏差。” 话音落下,陆毓衍的目光从谢筝身上略过,脚步不疾不徐往村里去。 松烟本想跟上去,又觉得刚才那句“你们几个”里也包含了他,脚步顿住,想了想,还是决定跟着谢筝走。 苏润卿示意留影看顾好马匹,自个儿打开折扇遮挡日光,跟着陆毓衍一道走了。 谢筝掂量着剩下来的几个铜板,寻了另一条道。 小半个时辰,她又在村里问了两位大娘,说辞与之前的妇人差不多,皆是说罗家心狠,那罗妇人可怜的,有一位也是婆媳不和睦,拉着谢筝絮絮说了好久,说自家儿媳比罗家那三个还要折腾人。 谢筝回去时,陆毓衍和苏润卿也正好到了,各处得来的消息都对得上,罗家里头又不见消停,他们没有再去问,便启程下山。 较之上山,下坡骑马更困难一些。 谢筝走得稳稳当当,没有叫他们落下,一行人回到南城门。 守备的官兵依旧查着出入城的人员,见他们回来,他赶忙道:“两位公子,顺天府半个时辰前来传过话,杨大人让两位一回京就过去。” 杨大人指的是顺天府尹,陆毓衍颔首应了。 谢筝原本想回萧家去,转念又想,顺天府也算顺路,她跟着跑了两天了,亦出入过衙门里,等抓到罗妇人时,少不得还要再去认人,这会儿避开回去,似乎也没什么必要。 驱马到了顺天府外头,谢筝从逾轮上下来,陆毓衍淡淡看了她一眼,翻身下马,并未出言阻拦她跟着进衙门。 另一头,杨府尹听闻陆毓衍和苏润卿到了,急急从书房里迎了出来。 这桩案子压在他脑袋上半个多月了,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都瘦了小半圈,他搓着手问迎面而来的两人:“贤侄、两位贤侄,那燕子村里可有什么消息?” 陆毓衍没急着回他,反问道:“大人急急寻我们过来,是出了什么状况?” “那韩婆子做的好事,总算是叫我给抓到了,那老太婆,一面在官家做事,一面还做……”话说到一半,杨府尹见谢筝站在一旁,清了清嗓子,委婉道,“做牙婆营生。” 人牙子虽算不得正儿八经的生意,但还不至于叫杨府尹吞吞吐吐,谢筝一听就明白过来,那韩婆子只怕是个虔婆,碍着她这个姑娘家,杨府尹才没有说透。 谢筝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个儿没听懂,垂手站在一旁,一副世家丫鬟稳重又牢靠的模样。 杨府尹看在眼里,略略松了一口气。 他戴着这顶乌纱帽,什么乌七八糟的案子都审过,可他也半百年纪了,虽是案情,但当着姑娘家的面说那些事儿,他的脸皮挨不住。 示意陆毓衍和苏润卿再上前两步,杨府尹压着声儿道:“郑夫人遇害那天,那婆娘做了一桩买卖,一开始说得好好的,结果人送过去了,银子却比谈好的少了,韩婆子不肯甘休,叫了几个人闹了一通。 一直闹到了快三更天,两边都没占着好,韩婆子腰上也挨了两下,当夜就没去韩家当值。 底下人已经查清楚了,也有当天两边的人的口供,应当是没错的。 这事情还真叫贤侄说中了,查那婆娘,还一连串拉起来好几个老虔婆,有两个手上还沾着人命,我全给拉进大牢里了。” 陆毓衍心里有数了,韩婆子做的是那种营生,也难怪她不敢说出当夜自己的行踪。 一旦坐实了虔婆身份,别说她是郑博士的奶兄弟,就算是亲兄弟,郑博士也要跟她划清界限,再不往来。 韩婆子要赚银子,怎么肯丢了郑家那份工钱呢。 杨府尹说完了韩婆子,又迫不及待问起了罗妇人的事儿:“可有证据?晓得她行踪吗?不是我说啊,能早一日结案就早一日,我这顺天府也能按部就班地做事,免得那几位老大人,整天来吹胡子瞪眼的。” “寻了些线索,”陆毓衍没有仔细与杨府尹说经过,只讲了结论,“使人去宁国寺附近的破旧寺庙庵堂里搜一搜,就算找不到人,也能找到些住过人的证据。” 杨府尹听完,一个头两个大,宁国寺在北城郊的山上,整座山头,少说也有百来处,其中香火不兴的恐有几十处,又分散在山中各处,真要一处处去查验,实在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 正想诉苦,猛然想到城门口挨个寻常百姓的衙役、官兵,他暗暗叹了口气。 上山去查,辛苦是辛苦,但好歹是条正路,怎么看也比在城门处瞎折腾强。 杨府尹大步流星地安排去了。 谢筝几人刚从衙门里出来,天色就猛得暗了下来,乌黑云层从远处飘来,眼看着就要落雷雨了。 夏日里的天气说变就变,这雨不见得要下很久,但来势汹汹,谢筝估摸着这点儿工夫,应当能赶回萧家,便与陆毓衍告辞。 陆毓衍这次没出口拦她,让松烟把谢筝送去,与苏润卿两人往李昀府邸去。。 驱马比走路快上许多,谢筝到了角门外,翻身下马,颇有些舍不得地拍了拍逾轮的脖子。 逾轮嘶嘶吐了两口气,似乎很是愉悦。 松烟从谢筝手里接过了马绳,等她进了府,这才牵着马儿出了胡同。 乌云压得更低了,蜻蜓在园子里盘旋,远远的,传来几声闷雷。 陆毓衍和苏润卿刚进皇子府,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沿着庑廊一路绕到了书房外,只见窗子大开,李昀坐在窗边饮茶,白玉杯热气氤氲。 雨水沿着屋檐落下,雨势大,积成了水帘,伴着风,院子里那几株芭蕉晃得沙沙响,而水势的另一头,书房之内,饮茶的李昀眼角眉梢含着笑意,目光沉静,温润如玉。 第三十二章 为难 李昀今日穿了一身牙白长袍,腰间束带亦是清雅,长发束冠,插了一根白玉簪,只有薄唇才给整个人添了几分血色。 朝臣们都说,五殿下李昀性子沉稳平和,虽不露锋芒,但也不是庸庸之辈。 他就像是夏日里的一眼泉水,沁人的凉,也舒心。 甚至有人在私下议论过,李昀若登大宝,未必能压得住其他兄弟、外戚、朝臣,但若只是个闲散皇亲,他能无功无过地活一辈子。 在这桩案子之前,陆毓衍与李昀接触极少,他反倒是与苏润卿更熟悉些。 苏润卿做了李昀小十年的伴读了,依他的说法,五殿下是个能叫人如沐春风的人。 陆毓衍与李昀交谈几次之后,多少能明白苏润卿的意思了。 两人进了书房,与李昀见了礼,这才落座。 苏润卿仔细把查访的经过说了:“杨大人已经安排了人手,若我们的想法没有偏差,应当会在一两处废弃庵堂里找到些痕迹。” 李昀听完,没有开口,又煮了水,重新泡了一壶茶,给两人添上:“淑妃娘娘送来刚送来的老君眉,你们尝尝。” 苏太傅爱茶,苏润卿跟着祖父,也品过不少好茶,其中不乏宫中御赐的珍品。 端起茶盏,苏润卿闻了闻茶香,又观茶形茶汤,笑着道:“这是贡品吧?前几日,圣上还使人赐了一些给祖父。淑妃娘娘素饮大红袍,这老君眉是特特为殿下留的了。” “娘娘性子就是那般,平日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替我与长安留着。”李昀抿了一口茶,语气淡然。 陆毓衍正品茶,闻言抬眸看了李昀一眼,见他语气虽淡,神色之间并无其他情绪,又垂下了眼帘。 李昀并非是淑妃的亲生子,他六岁那年,母妃齐妃娘娘病故,圣上怜他幼年失母,惜淑妃小产失子,且淑妃的长女长安公主很喜欢李昀,就让淑妃养育了他。 这一养,也有一轮光景了。 都说淑妃待李昀如亲生儿子,李昀对淑妃也素来敬重孝顺,但陆毓衍曾听过一些不同的传闻。 他的姑母陆婕妤颇受圣上恩宠,有一次他进宫面见姑母,正好听见陆婕妤宫中的两个老嬷嬷说话,大抵说李昀与淑妃之间并非全心信赖,淑妃若真把李昀当儿子看,为何不让娘家人在朝中助李昀一臂之力,也免叫李昀被其他几个兄弟压住一头,现在都不及幼年时聪颖得圣上欢心了。 又说李昀的性子只怕也不是表面看起来的这般,长安公主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又骄得厉害,淑妃能把女儿养成那样,难道还能教出一个温润的儿子来? 那两个嚼舌根的,事后叫陆婕妤给发落了,她们说的话,陆毓衍原也没放在心上,直到这回与李昀打了交道,才又重新回到了脑海里。 只不过,以陆毓衍来看,他并未从李昀的言语之中瞧出任何与淑妃不合的端倪来,甚至是带着敬意的。 李昀又替两人添了茶,这才说回了正事上:“我上午入宫时,父皇还提起此案,很是关心,眼下能锁定凶手,算是大有进展了。离中秋也没有几天了,真抓不到人,亦或是再出命案,我最多叫父皇训两句,底下办事的几个衙门,都要挨罚了。这几日辛苦些,我也跟你们一道去,早些结案,也能让大伙儿好好过个中秋。” 苏润卿一口水呛着了,诧异道:“殿下也要一道去?” “你能去,我为何不能去?”李昀反问道。 苏润卿被堵了个正着,转头看向陆毓衍,哪知道陆毓衍半句阻拦没有,反倒是点头称是,让苏润卿急得要命又没半点办法。 李昀让人拿了京郊的地图来,指着宁国寺的位置,问道:“大致要搜索多大的范围?” 陆毓衍的指尖在图上划了一圈:“以宁国寺为中心,从里到外,一点点寻过去,这山上大抵有多少寺庙庵堂,顺天府里应当都有记录,杨大人会安排好的。” 李昀颔首,又依着案情问了几个问题,陆毓衍一一答了,直到外头雷雨过了,天色渐渐敞亮,才作罢了。 雨后空气清新,一扫之前的闷气。 陆毓衍从书房里出来,才走了几步,苏润卿便急急追赶上来。 “你怎么不拦着殿下?”苏润卿咕哝道。 “拦他做什么?”陆毓衍脚步不停,嘴上道,“我们带人搜山,你以为几日能抓到人?” 苏润卿一怔:“五六日?一旬?” 陆毓衍叹道:“差不多。人不好找,谁都要交差。” 话说到了这一层,苏润卿恍然大悟,摸了摸鼻尖,没有再质疑了。 衙门里要给圣上和李昀交差,而李昀也要给圣上交差。 虽然淑妃娘娘说了,让李昀一个皇子跟着底下人跑东跑西查案子不妥当,点了陆毓衍来跑腿,又跟了个苏润卿,但李昀其实并没有出力。 案子简简单单办好了也就罢了,眼下死了个官夫人,又临近中秋,不管如何,李昀好歹要摆摆姿态,免得宫中夜宴时不好交代。 即便圣上有心偏袒,李昀毕竟还有几位兄弟。 苏润卿低低叹了一声:“殿下其实也为难。” 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市井小民,都各有各的为难之处。 谢筝坐在绣墩上打络子,萧娴歪在榻子上,用帕子遮住了半张脸,一副百无聊赖模样。 “姑娘,太太也是话赶上话了,不是故意的……”许嬷嬷端着绿豆沙进来,好言劝她。 萧娴从榻子上翻身坐起,哼道:“话赶上话,好歹也寻个像话一点的,母亲她挂在嘴上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许嬷嬷讪讪笑了笑,使劲儿给谢筝打眼色。 谢筝把络子放到绣篮里,拉着萧娴在桌边坐下,把勺子塞到她手里:“正是夫人平日里没往那上头琢磨,不了解那些人的性子喜好,一时急起来,脱口而出的那几位,才叫姑娘觉得不妥当,要是天天就琢磨着,那就不一样了。” 许嬷嬷连声附和,见萧娴面色好些了,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三十三章 泥泞 今日谢筝出府,萧娴就去了傅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说着说着又提起了陆毓衍和谢筝的婚事,屋里伺候的人手都不晓得该怎么应话了,正好沈氏进来,把话题带到了萧临的婚事上。 萧临的年纪与陆毓衍相仿,哥儿说亲不比姑娘,萧柏这几年都在明州,沈氏不懂官场上的事儿,没敢贸贸然与官家女眷接触来给萧临相看,正巧萧柏回京,沈氏此时与傅老太太提,也算得当。 傅老太太亦清楚,就问了沈氏京里的贵女们之中可否有合适的。 沈氏是话赶话,转开陆毓衍和谢筝的事儿的,一时被问起,哪有什么主意,只能硬着头皮提了几个,傅老太太还没说好坏,萧娴就先不乐意了。 那几个,萧娴从前在京里时是听说过的,出身一个比一个好,脾气一个比一个差,那样的姑娘来做她的嫂嫂,她可不答应。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姑娘都能气成这样,”谢筝嗔了萧娴一眼,“真到姑娘自个儿说亲的时候,还不晓得要恼成什么样儿呢!” 萧娴只比谢筝大几个月,秋天时就要及笄了。 前两日,沈氏与傅老太太还商量着,姑娘家及笄是要紧事儿,就算萧柏等不及要回明州去,也该让萧娴留在京城,风风光光操办了及笄礼才好,真要再回明州,也等来年开春时回去。 萧娴内心里也清楚,萧临是爷们,婚事拖几年也不妨事,她毕竟是姑娘,一直不说亲,总不像回事。 “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萧娴咽了一口绿豆沙,哼道,“你自个儿说,是不是母亲收服了你做说客,叫你彻底倒戈了?” 谢筝弯着眼笑,屋里的丫鬟婆子们跟着笑了起来。 一时热闹,萧娴倒是把那些不高兴的事儿抛去了脑后,不再挂在嘴边了。 之后的几日,每到傍晚时,都要落一阵雷雨。 百姓们觉得暑气消散,爽快许多,在城外山上寻人的官兵、衙役们愈发辛苦,叫雨水泥泞的山泥阻了步子。 顺天府大堂里,下午时分,就点了不少蜡烛,外头黑漆漆的,跟半夜里似的。 杨府尹没法在书房里安然坐着,背着手想在大堂里转上两转,就见大理寺和刑部的几位大人已经坐立难安了,他只好作罢。 巡山的衙役们能不能迅速找到人,原本几位大人也没那么担心,可一听李昀跟着上山去了,一个个险些一口气梗着了。 田侍郎忿忿道:“像话吗?这像话吗?陆毓衍做事,也太离谱了!苏润卿要跟着,他不拒绝,现在五殿下要跟着,他还是不拦着!雨势大,山上难行,万一、万一……你们说,这可怎么办?” 不像话! 所有人都知道不像话。 可这事儿实在也怪不上陆毓衍。 李昀要去,别说陆毓衍和苏润卿两个,就连他们这群人一块拦,那也是拦不住的。 杨府尹一个头两个大,这个当口上,最好还是追随李昀的脚步,殿下让上山就上山,殿下让下沟就下沟,总之不能让殿下在外头受罪,他在衙门里安坐,可偏偏,他是顺天府尹,这群老大人在堂上坐着,他还真不能扔下他们,一个人跟着去。 坐又坐不住,站又站不稳,好不容易等到雨停,眼看着外头亮堂了,杨府尹大手一挥,让衙役把蜡烛都给撤了。 田大人气不顺,看谁都不舒服,抬声道:“急什么?也没见外头多亮啊!一会儿天黑了又要点上,也不嫌麻烦!” 杨府尹闻声,哼道:“那您做主位,我让人沿着给您点两排蜡烛,您愿意坐着就坐着。” 这话听着客气,仔细一想,险些没把田大人气得仰倒。 若是武人,大概就冲过去挥拳头了,但两人都是文臣,讲究君子动嘴不动手,你来我往地刺了一番,被别上的人各自劝了几句,寻了个台阶,也算消停了。 有衙役快步跑进来,指着大门口,喘着气,道:“大人,抓到了抓到了!刚进城门呢,我就赶紧来报信了。” 话音一落,大堂里压抑着的沉闷气息一消而散,仿若是被刚才的雨水带走了一般。 杨府尹和田大人谁也顾不上计较,一道迈着大步子往衙门外头去。 翘首等了会儿,远远见到浑身泥泞的衙役过来,人群中还押着一个妇人,只是脑袋被布料遮着,看不出模样来。 等他们走到近前,田大人急切问道:“殿下呢?” “殿下回府梳洗更衣去了,陆公子与苏公子一会儿就到。”打头的衙役咧嘴笑着答。 虽然没见到李昀,但听说他平安回城了,两位大人都松了一口气。 街头百姓之中,消息还没传开,萧家里头已经得了信了。 来传话的婆子憨憨立在庑廊下,冲谢筝道:“姑娘,衙门里请你过去一趟,松烟在府外候着了,姑娘你是没瞧见,那一身狼狈的哦,要不是那眼睛还露在外头,门房上都没认出人来。” 谢筝略有些诧异,她原想着在山上找寻,又是这种天气,少不得也要十天半个月的,没想到,今儿个就抓回来了。 夏日里的天黑得虽迟,眼下也已经过了申正了,出府并不恰当。 “也该明日去。”谢筝与那婆子道,见婆子一脸为难,她想了想,还是与萧娴说了声,自个儿去门房上寻松烟。 角门打开,谢筝探出去一看,饶是听婆子说了,还是叫松烟的样子唬了一跳。 不说鞋子衣摆,连头发都是乱糟糟的,脸上似乎刚刚才洗过,但没完全洗净,鬓角处还粘着一些泥。 谢筝瞪大了眼睛:“你这是去山上了,还是去滚泥潭了?” 松烟摸了摸鼻尖,笑容腼腆许多:“姑娘,连五殿下都走在前头,我们哪敢往后缩啊,别说是泥潭了,刀山火海也要去的。 别看我现在这德行,刚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不说殿下,我们爷、苏公子,跟我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泥人。 好在那妇人是抓到了。 姑娘,赶紧跟我走一趟衙门,把案子断明白了,不然晚些殿下问起来,都答不上来了。” 竟然连李昀都去了? 谢筝知道陆毓衍是叫淑妃推出来给李昀办事儿的,既然有了个打先锋了,她以为李昀就是稳坐钓鱼台了,没想到,李昀还跳下水塘里抓鱼去了。 连李昀都浑身泥泞狼狈,谢筝哪里敢推到明日,使人往内院里递个话,就和松烟一道往顺天府去了。 第三十四章 冷静 松烟一面走,一面与谢筝说着这几日的状况。 宁国寺附近的山上,香火不盛甚至是废弃的庙宇庵堂实在不少,几十个衙役官兵一道上山,就跟水滴落入了湖中一样,没影了。 一处处寻,一处处找,偏生遇见雷雨天,山道难行,一个不小心就摔个狗啃泥,谁也别笑话谁狼狈。 可也正是因为下雨,才叫他们找到些痕迹。 “除了香客,也有采药打猎的进山,衙役里有一个叫古阮的,瞧着才二十岁出头,眼睛可是毒辣了,”松烟说得兴起,“他一眼就能看出留在地上的脚印是男是女,是胖是瘦,都不用测量比划,全靠着他,找到了几串妇人脚印,又跟着寻了,最后找到了那破庵堂里。” 那间庵堂似是空了有两三年的,破旧不堪,菩萨泥塑都歪了,大梁也掉下来两根,塌了半边墙。 要不是破旧大殿外的泥脚印,许是就要错过了这么一处显然已经不适合落脚的地方了。 直到仔细看了,才发现背风处有两间厢房,还没有漏雨,大夏天的,收拾收拾也能住人。 “那妇人正好在里头,就被逮了个正着。”松烟道。 两人走到顺天府外,有松烟领路,谢筝顺利进了衙门。 绕过大堂,谢筝一眼瞧见站在庑廊下的陆毓衍。 陆毓衍似乎也才刚刚到,和苏润卿站在一块,杨府尹贤侄长贤侄短的声音,隔了半个天井,谢筝都听得明明白白。 听见脚步声,陆毓衍抬眸望了过来,嘴唇动了动,大抵是与杨府尹说了什么,后者亦转头看向谢筝。 谢筝与松烟快步上前,福身问安。 杨府尹搓了搓手,道:“一会儿可看仔细了。” 谢筝应了。 见她不卑不亢,杨府尹一时之间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是急着想破案,但也不想判错案,抓了个假犯人,叫真凶逍遥法外,回头再添几桩命案。 他不想给谢筝压力,更不想误导她,免得这小丫鬟心里急切认错了,但他也烦恼,万一谢筝摇头,说里头那个不是宁国寺里勒她脖子的妇人,那这案子…… 难道明日继续让李昀去山上找人不成? 杨府尹纠结极了,想再跟谢筝交代几句,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不恰当,犹豫着咽了下去。 谢筝看杨府尹的神色,隐约猜到他的烦恼,问道:“大人,那妇人在哪里?” 杨府尹解释道:“她也是一身泥,找了两个婆子给她把脸和手洗干净,也好让姑娘好认一些。” 闻言,谢筝的视线迅速瞟了陆毓衍和苏润卿。 这两位身上已经寻不到松烟说过的狼狈样子了,想来是已经收拾过了。 仔细看了,陆毓衍的发尾还有些潮,并没有全干。 湿着头发就束起来,也不怕脑门疼。 谢筝暗暗撇了撇嘴。 没一会儿,天井对侧的厢房大门打开,一个婆子从里头出来,朝杨府尹点了点头。 而另一头,留影引着一个姑娘进了后院,谢筝看去,正是岁儿。 来衙门里认人说话,岁儿还是头一遭,小小的脸上全是紧张不安,直到看见了谢筝,她才松了一口气:“姐姐也在,真是太好了。” 一行人到了对侧厢房,谢筝迈进去,仔细打量着被压着坐在椅子上的妇人。 岁儿跟在谢筝身后,怯怯看了两眼。 “岁儿,这个是罗妇人吗?”谢筝偏过头问道。 岁儿仔细瞧了瞧,道:“是的,虽然隔了几个月了,但就是她。” 一直安安静静的罗妇人闻言,突得就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又阴冷,唬得岁儿连连退了几步,险些叫门槛给绊倒。 谢筝也被这笑声给惊了惊,心跳加快,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她是不是有些疯魔了?”谢筝仰头问陆毓衍。 要不是疯魔了,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素未谋面、甚至对她抱有善意的人下手? 可想到她遭遇了的事情,谢筝想,疯了也不奇怪。 听见谢筝的话,陆毓衍低头看她,她有些迟疑,又有些笃定,凤眸清澈,直直就能望到眼底。 四目相接,谢筝微微一怔,那双桃花眼中正好映出她的身影,清晰得仿若是她梳妆台前的镜子。 谢筝捏了捏指尖,似是漫不经心一般,缓缓移开了视线,嘴上道:“看来,是疯魔了吧。” 陆毓衍朝罗妇人的方向抬了抬下颚:“她很静,也没有过激的举动。” 在庵堂里找到她的时候,罗妇人有一瞬的惊慌,然后是平静,没有吵也没有叫,不言不语地跟着他们下山进城,也没有想要逃跑的意思,平和得不像是一个手上沾染了近十条人命的凶手。 陆毓衍赞同谢筝的说法,虽然罗妇人平静,甚至是冷静的,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她一个接着一个夺人性命,若不是因为她与郑夫人有过些干系,只怕这案子还查不到她头上,但罗妇人的心底里已经疯魔了。 两个婆子把罗妇人的手放在桌面上,谢筝上前观察。 肤色发白,骨节粗大,皮肤粗糙,与那日她在舍利殿里见到的手是一样的。 “你认得我吗?”谢筝问道,见罗妇人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她解开了脖子上的丝巾,露出还没有完全消退的瘀痕,“宁国寺舍利殿,你还认得我吗?” 罗妇人瞪大眼睛看着谢筝的脖子,眼底闪过一丝茫然,而后像是记起了什么,她又笑了。 比刚才的笑声更尖细,像是长长的指甲尖滑过起了皮的木门,叫人毛骨悚然。 谢筝头皮发麻,忍住了往后退的脚步:“舍利殿里,为什么想杀我?” 罗妇人嗤嗤地笑:“你又为什么要拜佛?” “人心向善,虽不是每一个诵经之人心底都存了善念,但也不是所有信徒,都是心狠手辣的,”谢筝沉沉望着罗妇人的眼睛,“起码,郑夫人是个好人,她想要帮你,甚至在三更半夜里让你进了厢房。” 提起郑夫人,罗妇人的笑声顿住了,但下一刻,她又大笑起来,要不是左右两个粗壮婆子拘着她,她只怕要捧腹打滚大笑。 第三十五章 疯魔 谢筝没有打断她,由着她笑。 这几桩命案,不说那些耽搁了两个月的案子,就算是刚刚发生在宁国寺之中案子,也没有足够的人证、物证来断言罗妇人就是凶手。 仅仅只靠谢筝认手是不够的,若能有罗妇人的亲口陈述,案卷上头也能写得明明白白。 刺激她,亦或是顺着她,哪一种能让罗妇人开口,谢筝也不敢确定,她只是首选了相对温和的方式,暂且一试。 罗妇人笑得差点岔了气,半天才缓过来,无神的眼珠子盯着谢筝,道:“好人?杀过人的也算好人?原来,我是好人啊。” “你的意思是,郑夫人杀过人?”谢筝难以置信,但她还是把质疑强压下去,尽量平和地与罗妇人对话。 这一次,罗妇人没有回答,她只是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忍不住发颤:“那么小,才那么小,我的宝姐儿,我的姐儿……” 上一刻还笑个不停的罗妇人,突然间就哭了出来,她没有撕心裂肺一般大喊,只是坐在那儿,低低叹着,就让边上的人心里发酸。 谢筝见不得人哭,咬着唇出了屋子,站在庑廊下匀气。 不疾不徐地脚步声跟着她出来,在她身边停驻,谢筝看了一眼,道:“衍二爷,她就是那天在宁国寺的妇人。” 陆毓衍背手站着,道:“郑夫人杀人,你怎么看?” “很难想象,”谢筝沉吟,“城中那么多善堂,无论是孩子还是妈妈们,没人说郑夫人不好,梁夫人因她出事病倒,郑家里头,上上下下也很敬重喜爱夫人,奴婢与夫人只那半日接触,不觉得她是一个心存歹念之人。” 陆毓衍抬眸看着渐渐沉下来的天色,道:“善有千百种,恶也有千百种。” 谢筝一怔,复又转眸看着陆毓衍,她有些懂他的意思,却又不完全懂。 她想再多思索一番,屋子里的罗妇人突然尖声大叫起来,惊得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往里头看去。 罗妇人痛哭流涕,却没有任何袭击旁人的举动,她蜷缩着身子,双眼空洞,道:“你们见过被狼咬死的孩子吗?我见过,我的宝姐儿,那么漂亮的宝姐儿,被咬得我都不敢认了,我连我自个儿的姐儿都认不出来了! 多狠啊!姐儿无辜!送到善堂里,好歹还有口饭吃,她却让姐儿去喂狼! 口口声声阿弥陀佛,整日里拜那堆泥像,心里却黑透了! 我问她为什么不给姐儿活路,她说,这是天命,佛祖以身饲虎,姐儿能喂狼,也是善缘。 那她怎么自己不去喂?我生下来的时候,怎么没拿我去喂? 她该死!她们都该死!” 谢筝鼻尖酸涩,她不曾为人母,但也懂得母亲对孩子的殷殷之爱。 只是,他们谁都没想到,罗老太竟然还讲过那样的歪理。 “她们?”谢筝稳住声音,问道,“那些死在菩萨跟前的人,你都认得吗?你知她们脾气秉性吗?就连我,你知我名姓,知我来历吗?我又哪儿该死了?郑夫人又哪儿该死了?” 罗妇人咬着后槽牙,道:“被几座泥巴像给糊弄了,现在不死,以后都要害人!郑夫人杀过的人,我亲耳听见的,她杀了一个小姑娘,只有一条胳膊的小姑娘,刚一出生,就叫她杀了。哈哈哈!凶手!她跟我一样,都是杀人凶手!” 若说之前谢筝把罗妇人的话当作是疯言疯语,但这一刻,她有些动摇了。 只有一条胳膊的小姑娘,一个身患残疾的小姑娘。 郑夫人对善堂里那些肢体残缺的孩子格外尽心、关照,远胜其他孩子。 这份偏护,到底是单纯的心善,亦或是存了愧疚? 谢筝下意识地看陆毓衍,见他亦是眉头微蹙,一副沉思模样。 罗妇人哭了会儿,又平静下来,若不是脸上的泪痕,仿若刚才痛哭失声的人不是她一般。 杨府尹见此,让那两个婆子简单替罗妇人擦了把脸,带去大堂里从头到脚仔仔细细问话。 苏润卿叫罗妇人哭得脑壳痛,缓了口劲儿,招呼陆毓衍一道过去。 “你跟岁儿还不能走,要等大堂里问话画押,”陆毓衍与谢筝道,视线落在她的脖子上,沉声道,“怎么瘀痕还不好?前次带回去的药没有抹吗?” 谢筝睨他,她这会儿又不是坐在他对面,他既然看不得伤口,又何必看呢? 腹诽归腹诽,谢筝嘴上还是老老实实道:“擦伤都已经好了,瘀痕散得慢,奴婢这就把丝巾围上,不叫二爷看见了不舒坦。” “围什么,”陆毓衍一把抽走了丝巾,便走便道,“大堂里问话的时候,还不是要取下来?你这脖子就是个物证。” 谢筝被他一打断,一口气哽在了嗓子眼里,不晓得该质疑她好好的一个人,成了一样“物”,还是先问陆毓衍把丝巾拿回来。 陆毓衍脚步大,留给谢筝一个背影。 谢筝抬声要叫他,岁儿过来怯怯拉住了谢筝的袖口,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 “人已经认过了,大堂上,杨大人问什么,你老老实实答就好。”谢筝安抚岁儿道。 岁儿眼眶通红,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们夫人待她亲厚,还帮她,她不仅害了夫人,还给夫人泼脏水,怎么能这样呢?” 谢筝心思一动,压着声儿问她:“你跟了郑夫人没几年吧?除了大公子,夫人与郑博士没有其他孩子了?” “没有了,”岁儿撅着嘴,道,“姐姐别听那罗妇人胡说!我听府里的妈妈说过,夫人跟老爷成亲的第二年就生了大公子,可惜生产时损了身子,再也不能生养了。妈妈们都说,亏得是个儿子,上头也没有公爹婆母了,老爷不介意,夫人的日子才能舒心许多。” 大堂方向传来威武喊声。 谢筝牵着岁儿过去,站在大堂外,看着跪在堂内的罗妇人。 杨大人坐在大案后头,手上一块惊堂木,旁听的刑部、大理寺的大人们坐在两旁,陆毓衍和苏润卿因着是替李昀做事的,虽无官身品级,也在杨大人下首落座。 第三十六章 心死 啪—— 惊堂木拍下。 一直提心吊胆的岁儿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声,吓得险些叫出声来,死死捂着嘴才忍住了,整个人缩在谢筝身后,只敢露出两只眼睛去看大堂里。 陆毓衍与苏润卿一道坐着,人抓回来了,杨府尹主审,也不用他们多说什么。 罗妇人失女,确实是悲惨事,但她也不该杀人泄愤。 杀人,是大恶。 事已至此,还是坦白交代了,免得再多受皮肉之苦。 陆毓衍没有再看罗妇人,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大堂外。 谢筝一动也不动。 黄昏的余晖散去,夜幕渐渐降临,落在她身上,仿若是落下了一块浓郁又沉重的幔帐,闷得厉害。 大堂里点了蜡烛,亦有灯笼光,却也只照亮了里头,以门槛为界,里外浑然是两个世界。 她站在夜色里,凤眼似是蒙着一层雾,隔绝了光,照不透深邃的眼底。 谢筝缓缓攥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手,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前一回,看父亲坐在大堂上审案,是在什么时候? 她从小就仰慕父亲。 谢慕锦的才华与品行,深深刻在她心中,那份气度与洒脱,查案时勤勤恳恳、仔细慎重的样子,谢筝闭上眼睛都能回想起来。 谢筝还记得,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去谢慕锦的书房里,拿父亲的笔墨纸砚来写字,好像这么一来,她也能像父亲一样,下笔入木三分。 顾氏不止一次说过,谢慕锦的书房里有公文、有案卷,叫她莫要进去捣蛋。 年幼的谢筝从来听不进去,偶有一次,一不小心把桌上厚厚的书册给弄乱了,散在地上。 顾氏不敢胡乱给谢慕锦收拾,只让谢筝在庑廊下罚站,谢慕锦回来看着那一屋子的狼藉,对上谢筝委屈又胆怯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自打那之后,谢筝就再也不敢乱来了,她还会去书房里,可每一次都是小心翼翼的,没有再弄乱过东西。 因为那夜三更天她醒来的时候,书房里的油灯还亮着。 顾氏告诉她,谢慕锦公务忙碌,本就歇得晚、起得早,叫她一捣蛋,更是要花费时间来重新整理。 到镇江之后,谢筝瞒着顾氏,去前头大堂里听谢慕锦堂审。 谢慕锦端坐大堂上,一身知府官服衬得而立之年的男子俊朗不输世家少年郎。 衙门前后院就那么点地方,其实也瞒不过顾氏的眼睛。 谢筝机灵,每每顾氏恼她,她就缠着顾氏说父亲在大堂上如何威风、如何寻到犯人的疏忽之处,把谢慕锦说得跟狄公在世一般,逗得不好意思去前头看的顾氏抿唇直笑…… 那时候,母亲笑得是真的高兴,她也是真的快乐,以至于那个时候她说过的每一个词,谢筝都记得清清楚楚。 啪—— 又是一声惊堂木。 谢筝猛得回过神来,待想到如今处境,不由抿唇苦笑。 镇江府衙的后院烧毁了大半,她的父母也已经不在了,她再也不可能看到谢慕锦拍下惊堂木了。 鼻尖酸酸的,眼眶不由发热,谢筝吸了吸鼻子,想把所有情绪都压下去,可听到大堂内罗妇人颤声说着惨死的宝姐儿,她的呼吸依旧不顺。 实在是闷得慌。 杨府尹仔细问案,罗妇人也算爽快,虽然目光空洞得仿若失去了三魂七魄,但她的语言还算完整。 她说了从婆家归家之后的所有事情。 三姑六婆说话,很多时候就是一把把刀子。 罗妇人被婆家冠上克夫克子的名声,又被赶回娘家,整个燕子村都被京城南郊的村落当成笑话,连带着村子里嫁出去的女人们都抬不起头来。 罗家也骂了些不好听的,罗妇人要依着娘家过活,又不是那等嘴皮子厉害会与人骂架的人,只低头受着。 罗老太不肯白养她们母女两个,那三妯娌又一阵煽风点火,罗妇人没办法,只好进城谋了个老妈子的差事,一个月半吊钱,她一个铜板都舍不得花,全拿回罗家,只盼着罗老太看在这几百个铜板的份上,能让宝姐儿吃饱饭。 可宝姐儿最终还是没有活下来。 端午时,主家赏了两个肉粽子,罗妇人没吃,就存着,等到了不当值的那天,拿着粽子,并节日里赏下来的几十个铜板,高高兴兴回了燕子村。 整个罗家,整个村子,都没有她的宝姐儿了。 罗妇人急了,去问罗老太,罗老太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才道:“跟着我们这种人家,能吃什么饱饭?我前两天送去城里善堂了,她没缺胳膊少腿的,指不定就叫哪家好心人看上,抱回去好吃好喝养着,怎么都比跟着你强些。” 道理似乎是这么个道理,但又不是要饿死了,罗妇人怎么会愿意把女儿送走? 她匆忙下山,去了罗老太说的广德堂,里头却没有宝姐儿。 也正是在那里,她遇见了郑夫人。 罗妇人一心存着能在哪家善堂里找到宝姐儿,却没有想到,宝姐儿死在了山里。 村里去采山珍的汉子发现了宝姐儿,存着几分善念,把她带了回来,那副惨烈样子,便是男人看见了,夜里都睡不安稳。 罗妇人当时就厥了过去。 等醒来后,她质问罗老太,却得来了那么一番话。 “所以,我把她推下了山,”罗妇人说到这里,干裂的嘴唇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满足且安心的笑容,“她不是信佛吗?不是想登极乐吗?那就让她去吧。” 许是罗家太狠,宝姐儿又死得太惨,那之后,倒没人再说罗妇人长短,只说罗老太的不是。 罗妇人离开了燕子村,她无处可去,最后落脚在一间香火不盛的庵堂里。 “我只是想弄明白,她们念经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罗妇人歪着头道。 那日下午,整个庵堂里静悄悄的,老尼在屋里做晚课,罗妇人就在庵堂里走动。 一个村妇哭哭啼啼进来,直冲进大殿里,扑通跪在菩萨前头。 罗妇人跟了上去,就听见那妇人哭日子疾苦,哭儿媳不善,她要与儿媳同归于尽,又祈求佛祖原谅她。 “杀人就是杀人,佛祖为什么要原谅?”罗妇人茫然的目光落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上,道,“她既然想同归于尽,我就先杀了她吧,也免得叫她多害一条人命。 她儿媳要是死了,她儿媳的娘要多伤心啊。 就跟我一样。 我的宝姐儿死了,我的心也死了……” 第三十七章 交代 天色大暗。 上弦月隐在云层后头,只映出一点灰蒙蒙的光。 谢筝听罗妇人陈述,心境比这夜色更渗人。 罗妇人果真是疯魔了,她的内心已经不会为了谋人性命而动摇起伏了,唯一能让她激动、让她痛苦的唯有宝姐儿的死。 从最初听村妇说要与儿媳同归于尽开始,她说得很完整,记忆没有一点偏差,能记清这一桩桩案子的顺序,也记得她到底做了些什么,直到静心庵里又害了一人。 那个时候,衙门里已经查得很紧了,虽然还有破旧庵堂可以落脚,但罗妇人需要食物,就不得不去像宁国寺这样的香火繁盛处寻些口粮。 “我知道杀人不好,可她们就一个个出现在我面前……”罗妇人的声音低了下去,沉默了许久,才又道,“我知道我是怎么杀人的,但等我杀了人,我又记不清我是怎么拿了绳子、怎么上前勒住了那些人的脖子、怎么用力的,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我跟前的人已经死了…… 我要花上好几天,认认真真去想,才会想起来我到底是怎么做的。” 出入宁国寺的那几天,罗妇人见到了很多香客,也许是大殿里一直有很多人,她的心中并没有涌起过杀人的念头。 那几日,是这两个多月里,她过得最平静的几日了。 直到那天下午,罗妇人看到了郑夫人。 罗妇人一直在郑夫人的厢房不远处,她想向郑夫人讨些干粮,又怕郑夫人问她这两月的行踪,问她宝姐儿的事情,她看到谢筝送了点心之后去了舍利殿,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原本,罗妇人并不会对谢筝这样的二八少女出手,但谢筝虔诚的样子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勒住她了。”罗妇人一面说,一面转过头来,看着站在堂外的谢筝。 杨府尹唤她,谢筝愣怔着,被岁儿轻轻一推才回过神来,依言迈进了大堂。 “当日情形,与罗氏讲得可否一致?”杨府尹问道。 谢筝点了点头:“一致。” 罗妇人盯着谢筝脖子上的瘀痕,皱了皱眉:“没有勒死你呢,算了,你还那么小,你要是死了,你娘也会哭的……” 谢筝呼吸一窒,夜风吹进来,冷得她一个哆嗦,她忍住眼泪,喃喃道:“是啊,我要是现在去见他们,他们一定会哭的……” 落寞萦绕眉梢眼角,谢筝垂下了眼帘,盯着自个儿的鞋尖。 她的声音很低也很轻,连边上的罗妇人都没有听见她的自言自语。 杨府尹又问了谢筝几个问题,她抬头作答,余光瞥见陆毓衍,他神色凝重,目光沉沉,似乎是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罗妇人终于说到了最后一桩案子。 她匆匆忙忙跑出了舍利殿,夜色太浓,她也不敢孤身走山路再回落脚的庵堂,便在郑夫人的厢房附近停留。 直到岁儿回屋睡了,罗妇人犹豫再三,才敲了郑夫人的房门。 郑夫人一眼就认出了她。 罗妇人说她去了上塔院,回来后错过了下山的时辰,本想在某座大殿的角落里将就一晚上,但肚子太饿,还是来打搅郑夫人了。 郑夫人请她进去,分了点心给她。 “我没想过害她,起先只是想讨些点心,”罗妇人哼了一声,“我见她拜佛,就问她,为什么连三更天里都拜?为什么一个满嘴阿弥陀佛的人要害了我的宝姐儿?你们猜她怎么说的?” 罗妇人咯咯笑了,眼底满满都是不屑与讽刺:“她说,她不知道别人为何,她却是在赎罪。哈!她说她赎罪,她杀过人,比我的宝姐儿还要小的孩子,就死在她手上!” 一直安安静静的岁儿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喊道:“你胡说!你胡说!我们夫人才没有杀过人!” 罗妇人笑得更大声了:“她自己说的,我骗你们做什么?她还在宁国寺里点了长明灯。” 陆毓衍和苏润卿交换了一个眼神。 郑夫人常年在宁国寺供奉香油灯草,事发之后,他们也查过郑夫人的功德簿,上头清清楚楚写了,那是供奉给郑博士夫妇已故的两对父母的,也给奶娘韩四婆子点了一盏,并无其他名字了。 岁儿还想反驳,突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声音哽住了,愕然盯着罗妇人,念道:“三娘?是三娘?” 罗妇人看向岁儿,她笑着,笑容却没有入眼底:“三娘四娘,我不晓得,总归是死了,被她害死了。” 岁儿的身子晃了晃,软绵绵往地上瘫去。 杨府尹让人把她从外头搀进大堂里,问道:“三娘是谁?” 长睫颤颤,眼泪涌出,岁儿哽咽着道:“三娘的灯不是夫人点的,但就在我们老太爷、老太太的灯边上,有一回,夫人说起来过,说三娘可怜,她母亲身子不好,不能来寺里,就托她来看看,添些香油钱。” 郑夫人是不是杀过女婴,那个女婴又是不是三娘,一时之间无法判断,只能等明日天亮,再去宁国寺里查一查,看看功德簿上有没有三娘的出身。 罗妇人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她听到郑夫人坦言自己杀过女婴后,满脑子都是被害死的宝姐儿,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勒死了郑夫人。 她在屋里吃完了谢筝送去的点心,又在木炕上歇了会儿,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离开了宁国寺。 前几日,罗妇人发现山上有衙役、官兵巡查,她不得不躲去了那么偏的庵堂里,直到被发现带下了山。 案子清楚,师爷让几人都画了押。 罗妇人被押入了大牢,堂中的大人们各个都松了一口气,或是彼此道贺破案,或是嘀嘀咕咕抱怨着这些时日的辛苦。 岁儿哭得站不起来,饶是说出了三娘,她依旧不信郑夫人杀过人。 谢筝安慰了她许久,岁儿才勉强止住了眼泪。 天已经黑透了。 陆毓衍走到两人边上,垂着眼道:“走吧。” 岁儿摇摇晃晃爬起来,几乎是半挂在了谢筝身上,跟着陆毓衍和苏润卿出了顺天府。 第三十八章 包子 顺天府大门外,四五级的台阶并不难走,只是岁儿脚上使不上劲,整个儿要往前扑出去。 谢筝几乎是使出了所有的力气,两人才踉踉跄跄下了台阶。 别看岁儿年纪不大,但跟着郑夫人,吃喝都不曾亏待,小脸圆圆的,身形微胖,又是心神恍惚浑身脱力,只靠谢筝一人,还真有些架不住她。 毕竟是个小姑娘,谢筝也不好让松烟或是留影搭一把手,就叫岁儿先倚着边上那只石狮子。 两只眼睛红肿,岁儿抽抽搭搭与谢筝道:“给姐姐添麻烦了,可我、我还是不信,我们夫人……” 谢筝安抚一般拍了拍岁儿的肩。 还没有实证,只靠罗妇人的几句话,谁敢断言郑夫人到底有没有做过那种事情。 旁人许是观望,而岁儿这样与郑夫人亲厚的,不信才是人之常情。 就像是整个镇江城都说谢筝与情郎殉情,萧娴从头到尾都不相信。 从傍晚出府到现在,谢筝还没用上晚饭。 自打入京途中体会过要饿死渴死的滋味后,谢筝现在是半点受不得饿了。 “时候不早了,我要回萧家去了,”谢筝与岁儿道,“你再缓口气,也早些回去吧。” 岁儿抓着谢筝的衣袖不肯松开,不住摇头。 见她这可怜兮兮的模样,谢筝实在狠不下心肠,应了先送她回郑家,岁儿才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 街上不似白日热闹,不少铺子已经打烊了,只几家客栈、酒肆还热闹些。 陆毓衍与苏润卿走在前头,低声交流着案情。 谢筝扶着岁儿,有点儿心不在焉,似是少了些什么,但罗妇人交代得已经很齐备了,思前想后,依旧没琢磨出来。 夜风从背后吹来,丝丝凉意划过,谢筝不自禁用手指贴住了脖颈,这才想起来,她的丝巾没了。 虽说夜里看不真切,不需要用丝巾挡住瘀痕,但那也是她的丝巾,没道理叫陆毓衍拿了去。 谢筝思索着等会儿问陆毓衍要回来,可抬眸看去,前头不见苏润卿,只陆毓衍一人的身影被路边酒馆的大红灯笼拉得长长的。 酒香菜香漫出来,谢筝吞了口唾沫,肚子好似要叫出声来。 松烟抱着个油纸包,小跑着从远处过来,前后一张望,问陆毓衍道:“爷,苏公子呢?” “去给殿下回话了。”陆毓衍伸手从油纸包里拿了个包子。 “都是牛肉馅儿的……”松烟嘀咕了一声,看着怀里那七八个比他拳头还大上好几圈的包子,眼神往谢筝与岁儿身上一瞟,试探着问陆毓衍,“那奴才给两位姑娘分两个?” 陆毓衍咬了一口,慢条斯理咀嚼咽下,没往后头看,嘴上道:“不然呢?你吃不完,拿去给郑博士吗?” 松烟吸了吸鼻尖,一时分不清自家主子这话到底是对他眼色的夸赞还是贬低,但总归就是应允了,他也不多想了,往后退了几步,与谢筝道:“两位姑娘,热腾腾的包子,填填肚子吧。” 香喷喷的包子在前,谢筝饥肠辘辘,也就不讲究了,赶紧拿了一个,又给岁儿塞了一个。 “你就是要哭,吃饱了也才有力气哭,”谢筝与岁儿说完,又问松烟,“你什么时候去买的包子?” 松烟一面吃,一面道:“一出衙门我就来了,我们爷说的,苏公子挨不住饿,让我先到香客居买牛肉包子。明明香客居的羊肉包子才是全京城数一数二的好,就因为苏公子喜欢牛肉。 前回他还提着一包卤牛肉去顺天府衙门,就是抓到韩婆子那一回,整个后衙里全是香味。 早知道苏公子要去殿下府里,我就买羊肉的了。 哎,阿黛姑娘,你喜欢羊肉的还是牛肉的?” 谢筝眯着眼咬着包子。 香客居是几十年的老馆子了,在隔壁街上,离他们走的这条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谢筝在京中生活的时候,就格外喜欢那一家。 谢慕锦休沐时,偶尔也会带着谢筝和顾氏到香客居,在二楼要个雅间,多是沿街的梅字间。 顾氏喜欢羊肉的,而谢筝心心念念的总是牛肉馅儿的包子。 皮薄、肉多,汤汁浸入了面皮里,入口香得她能把舌头都吞下去。 萧娴说她特立独行,明明香客居以羊肉馅儿出名,满京城都晓得,偏偏谢筝与众不同,偏好那销量远远不及羊肉馅儿的牛肉包子。 谢筝彼时笑弯了腰,旁人说好说坏她才不管,她只信自个儿的舌头,舌头说什么好,那就是什么好。 以至于五年前去了镇江,她还是念念不忘,几乎尝遍了镇江城中大大小小的酒肆小店,直到城里都有了谢知府家的千金只爱吃牛肉包子的传闻,谢筝都没寻到能叫她满意的味道。 现在再尝香客居的包子,还是从前的老味道,与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谢筝不禁笑了起来:“我呀?我喜欢牛肉的。” “喜欢牛肉的?”松烟眼睛一亮,“那赶紧趁热多吃两个。” 谢筝不跟松烟客气,又拿了两个。 松烟看向岁儿,见岁儿鼓着腮帮子,看起来是在吃,心神却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他只好闭了嘴,又揣着包子往前跑两步,去寻陆毓衍。 “爷,您要不要也再来一个?”松烟道。 陆毓衍睨他:“你够吃了?” 松烟嘿嘿笑,要是羊肉馅儿的,那肯定是不够的,他一个人就能吃八个,但牛肉馅儿的嘛,吃两个就差不多了。 陆毓衍又拿了个,道:“赶紧吃完,前头就到胡同口了。” 松烟忙不迭点头,又往后头看,嘴上道:“奴才吃东西快,两口就是一个,倒是姑娘家吃东西精细,阿黛姑娘拿了三个,到胡同口的时候许是吃不完,她说牛肉馅儿的好吃。” 陆毓衍挑眉:“她倒是好胃口。” 走到胡同口时,谢筝正咬着她的第三个包子。 她原本吃东西就不算慢,又遭过一回罪,如今给她一张席面,她用起来也比娇滴滴的闺阁姑娘们利索许多。 只不过,这香客居的牛肉包子承载了她不少幼年记忆,这才细嚼慢咽品味。 抬眼看到郑家门外的白灯笼,谢筝也不耽搁了,赶紧都吃完。 第三十九章 同僚 胡同里安静,白色灯笼光落在半启着的木门上,乍一眼看去,有些瘆得慌。 岁儿倒是习惯了郑家内外的白灯笼,上前推开了门。 门房上当值的小厮迎了出来,抬着头问陆毓衍,眼底全是期盼:“陆公子,害了我们夫人性命的凶手抓到了?我们夫人的仇能报了?” 陆毓衍微微颔首:“抓到了。” 小厮的眼眶红了,声音哽咽着:“太好了,我们夫人能闭眼了。” 岁儿站住一旁,心不在焉,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是罗妇人说的那些话,她分明是一个字也不肯信、不愿信的,却又挥之不去。 郑博士父子听说了消息,急匆匆出来,请陆毓衍去书房说话。 陆毓衍应了,偏过头扫了谢筝一眼。示意她也跟过去。 眼神正好对上,谢筝想装作没瞧见都不行,只能硬着头皮,落后了两步,随着他们进去。 书房窗户大开,可依旧能闻到淡淡药味,郑博士在桌边坐下,张口想说什么,却成了几声咳嗽,他无奈又苦涩地笑了笑。 郑公子一面替父亲拍着后背,一面道:“母亲出事后,父亲身体一直欠妥,还请陆公子莫怪。 衙门里抓到的人交代了吗?她为何要害我母亲?” 毕竟还是个年轻人,即便努力压着心神,话一出口,依旧是急切的,恨不能立刻就弄明白来龙去脉。 “凶手姓罗,燕子村人,事情都交代了,但其中也有几处不明,我想再问一问郑大人。”陆毓衍不急不缓说完,没有再继续,抬起桃花眼看向站住他斜后方的谢筝,微微扬了扬下颚。 谢筝恍然大悟。 她就说呢,陆毓衍要与郑博士父子说案子,为何要叫她进来,她是另一个受害人,是个丫鬟,此处说话轮不到她,原来,竟是在这儿等着。 陆毓衍不耐烦长篇大论说案情,把五殿下跟前回话的差事交给了苏润卿,又把这儿丢到了她头上。 谢筝匀了匀呼吸,看在刚才那三只牛肉包子的份上…… 细细讲了案件的来龙去脉,郑博士父子面面相窥,他们没有想到,郑夫人是死在了她的心善上。 “罗妇人说,郑夫人害过一个女婴,”谢筝话出一口,就见面前的两父子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模样,“三娘这个名字,郑大人可有印象?” 郑公子很是激动,抬声道:“母亲性情平和,待人良善,我不信她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三娘这个称呼,实在太过平常,无论哪户人家,只要是行三的女儿都可以叫这个名字,定是那毒妇血口喷人,害母亲性命不说,还污她名声!” 相较于郑公子,郑博士平静许多,他示意儿子莫要太冲动,拧着眉头想了想,叹道:“我想不出来。” 谁也没有再说话,气氛一下子沉闷下来。 陆毓衍不动声色看那两父子,他们的反应不似作伪,的确是不知道。 看来,郑夫人对身边人一直都隐瞒着,在面对陌生的罗妇人时,那些压在心头的秘密才容易开口。 他相信罗妇人没有说谎。 罗妇人杀了快十个人了,除去罗老太不说,那些死在菩萨前的妇人与她浑然不识,她也没有一个个解释为何要杀了她们,不至于到了郑夫人这儿,就特特编造出一个故事来。 只可惜,郑博士父子不知情,要等明日去宁国寺翻一翻功德簿了。 陆毓衍起身告辞,郑博士父子一路送了出来。 谢筝又安慰了岁儿几句,转身见陆毓衍若有所思地望着胡同深处,她突然就想起前回她险些被撞到,叫陆毓衍拉开的情景。 那是梁司业府上的小厮,而梁夫人与郑夫人交好…… 是不是应该去问问梁夫人? 有些话,同是女人,也许郑夫人会与梁夫人提及。 谢筝正琢磨着,却听陆毓衍问道:“前几日,梁大人的儿子叫药汤给烫着了,不知道这两天好些了没有?” 郑博士苦笑摇头:“我这个状况,自顾不暇,就没有关心过梁大人的事儿。” “听说郑大人和梁大人同是圣上登基头几年中的进士?”陆毓衍又问。 提起从前,郑博士颇有几分感慨:“是啊,一晃我跟他都在国子监待了有将近三十年了。当年,他羡慕我被榜下择婿,得了一个好夫人、好岳家,现在,我要反过头去羡慕他能和发妻携手白头,不比我,阴阳两隔!” 郑博士的声音抖得厉害,背过身去抹了一把脸,勉强忍着眼泪。 陆毓衍抿唇:“梁大人与梁夫人……” “糟糠之妻,不离不弃。”郑博士说完,目光灼灼往胡同里看了一眼,心伤难耐,不肯多言,与陆毓衍微微一拱手,先进去了。 郑公子送陆毓衍到了胡同口,倒是说了几句梁家事情。 梁大人夫妻亦是伉俪情深,国子监和整条胡同的左邻右舍,大伙儿都晓得。 梁大人祖上在村子里有些田,日子比上不足,比下略有余,送他去了学堂读书习字。 梁夫人是他的表妹,穷人家的女儿原是不学读写的,只这表兄妹感情好,梁大人偷偷教了她许多。 两人成亲后,梁大人中了举人、进士,当了官,几十年了,夫妻感情一直很好。 梁夫人出身不好,但她为人温和又细致,对书画又极其喜好钻研,与郑夫人很投缘。 谢筝竖着耳朵听,她正好想到梁夫人,陆毓衍就问起来了,莫不是想到一块去了? 待郑公子回去了,谢筝试探着道:“衍二爷怎么突然问起了梁夫人?” 陆毓衍挑眉,反问道:“你猜呢?” 谢筝只想要个答案,并不想猜,无奈“低人一等”,为了自个儿那点好奇心,只好道:“有一些事情,郑夫人不能与郑博士说,也许与交好的梁夫人更容易开口。” 陆毓衍脚步一顿,睨了谢筝一眼,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与闺中好友能说,与丈夫就不能说。” 谢筝正要跟着点头,猛然觉得这话似乎有哪儿不对劲,想要揣摩一番,陆毓衍又把话带开了。 “梁大人夫妻成亲三十余年,感情素来和睦,为何膝下只有一个八九岁的老来子,子嗣当真如此艰难?” 谢筝一愣,一时之间,她没弄明白陆毓衍怎么就从郑夫人的案子想到了梁大人的子嗣上去了,这跨得也太远了些吧? 第四十章 丝巾 松烟提着灯笼走在前头,时不时偷偷往后瞄一眼,心里不住犯嘀咕。 虽晓得陆毓衍和谢筝是在谈论案情,但一个世家公子,一个姻亲家的丫鬟,二更天里琢磨别人夫妻感情如何、子嗣如何,这感觉实在有些怪异。 偏偏那两人无比正儿八经,口气与之前讨论罗妇人是不是凶手时如一。 松烟摸了摸鼻尖,这么一看,反倒显得他心思太多了。 梁大人夫妇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谢筝也说不上来,但要她来讲,感情好的夫妻也不见得子嗣多。 就好像谢慕锦与顾氏,成亲快二十年了,谢筝的印象里,父母从没有起过争执,关系融洽又亲密,不还是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嘛。 怎么落在陆毓衍口中,子嗣艰难,就好似成了夫妻关系不好的证据了…… “这也说不好,”谢筝低低哼了一声,嘀咕道,“人家关起门来好好坏坏,又不是看生了几个哥儿姑娘。你不也没有同胞兄弟吗?总不是陆大人与陆夫人感情疏远的关系吧……” 声音压得极低,鼓着腮帮子,口齿都不够清晰,谢筝原本就是悄悄抱怨,不打算叫陆毓衍听见。 偏偏陆毓衍就在她侧前方两步,一阵夜风从背后吹来,声音顺风而去,谢筝的心噗通直跳,她说不好有没有被听见。 佯装若无其事,谢筝加快了脚步,心虚地偷偷去看陆毓衍的神情。 陆毓衍的薄唇微微抿住,眼底有一层淡淡的雾,只一瞬间又消逝不见了,似笑非笑一般,若有似无的,最后连这点笑容都消失了。 这样的反应,到底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谢筝看不透,又不能一直盯着,只好收回视线。 “今日太晚了,要不然,倒是可以去梁家拜访。”陆毓衍突然道。 谢筝也是这般想的,郑夫人办了书画社,又常年资助城中善堂,与之来往的人数不胜数,但论起私交来,梁夫人是其中一人。 “没有实证,就算去问梁夫人,她也不一定会说。”谢筝道。 毕竟是一条人命,郑夫人不是丧心病狂的人,不会挂在嘴边四处说道。 她告诉罗妇人,应当是想帮她从宝姐儿夭折的阴影里走出来,而郑夫人若也说给过梁夫人听,那恐怕也只有两种原因。 郑夫人信赖梁夫人,她心中的苦闷无处化解,只能找好友倾诉,亦或是梁夫人也有不可叫外人知道的痛苦,郑夫人以自身经历来帮她,就像对罗妇人一般。 若是前者,无凭无据的,郑夫人已经过世了,梁夫人不愿意辜负郑夫人的信任,不轻易提对她不利的事情,这是情理之中的;若是后者,梁夫人就更加不会说了。 陆毓衍晓得谢筝的意思,点头道:“明日一早,要先去宁国寺里问一问。” 白日再炎热,傍晚时也落了一场雷雨,扫去了一整日的暑气,这会儿夜风吹在身上,添了丝丝凉意。 谢筝的脖颈凉飕飕的,猛得就想到了她那跟丝巾,忙道:“衍二爷,奴婢的丝巾……” “丢了。”谢筝的话才说了一半,陆毓衍就出声打断,落下这么两个字。 “丢了?”谢筝诧异地看着陆毓衍,这人拿走她的丝巾不说,还一声不吭就丢了? 陆毓衍坦荡,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道:“刚才吃了包子,没找到帕子,顺手就拿丝巾擦了手,沾了油的丝巾自然就扔了。” 谢筝想说什么,陆毓衍的理由又充分得叫她无从质疑反驳,只好闭了嘴。 大街上不及白日里热闹,丝竹声从远处传来,带了几分旖旎与缱绻。 谢筝勉强把丝巾抛到了脑后,心不在焉的,干脆仔细听丝竹声。 京中唱的小调与镇江城中不同,萧娴在信上写过,明州城里的调子更加软糯,连她一个姑娘家听了都对唱曲人的容颜好奇,也难怪萧柏外放时不肯带上萧临,真在明州住上五年,萧临回京时指不定就成了个喜欢听曲逗趣的纨绔了。 谢筝当时捏着信纸笑得直不起腰来,回信里连连说萧娴嘴巴太损,哪有这般说自己的哥哥的,叫萧临知道了,非气坏了不可。 隔了月,萧娴的回信又到了,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写的内容却是大言不惭。 萧娴说她这是一心为了萧临好,等嫂嫂进门,一定分外感激家中只有一个时时刻刻以防哥哥学坏的小姑,而不是个小叔子,兄弟两人整日里胡作非为。 谢筝看了一半,正笑话萧娴厚脸皮胡说八道,哪知后头的笔锋一转,真的就是胡说八道了。 萧娴写着,陆毓衍和萧临年纪相仿,同在京中,与亲兄弟也没什么差别,指不定谢筝与她前后脚离开京城,那两人无法无天了,哎呀哎呀那可怎么办! 谢筝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偏偏萧娴不在跟前,不能挠她痒痒,谢筝只能拿指尖狠狠戳了两下信纸泄愤。 不过就是定了亲了,她当时与陆毓衍一句话都没说过,还怎么办,才不理嘞! 那年的旧事纷纷冒出来,谢筝不禁五味杂陈。 她不晓得这几年陆毓衍与萧临有没有无法无天,但她如今的身份,可不能不理会衍二爷。 陆毓衍叫她去衙门里认人,她要去,叫她去燕子村问话,她还是要去,连把她的丝巾丢了,她都只能吃哑巴亏。 谢筝越想,脚步越快,直到到了萧家外头才回过神来,规规矩矩向陆毓衍行礼告辞。 陆毓衍没有应,示意松烟去敲门。 没一会儿,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见了陆毓衍,赶紧问了安。 陆毓衍先一步迈过了门槛,谢筝疑惑极了,都这个时辰了,陆毓衍莫不是还要去给傅老太太问安? 穿过庑廊,陆毓衍顿了脚步。 谢筝左右一看,心里有数了,她要走垂花门进内院,而陆毓衍则在这里拐了弯,前头不远是萧临的院子。 依着规矩,自是当主子的先行,谢筝垂着头,等着陆毓衍先走一步,立了半晌,不见陆毓衍挪一挪步子,她不禁抬起头来。 陆毓衍的脚步却在此刻动了,他不疾不徐往前头去,一面走,还一面道:“这般稀罕那根丝巾?回头赔你一条就是了。” 第四十一章 惊梦 谢筝怔了怔,望着陆毓衍的背影,直到他越行越远。 不知不觉间,手指落在了脖颈上,指甲尖触及还未完全消散的淤青,一时刺痛,谢筝这才回过神来。 倒抽了一口气,谢筝忿忿想,她哪里是稀罕丝巾了? 分明是陆毓衍自个儿想岔了,倒成了她问他讨要东西一般。 二门还未落锁,谢筝回到安语轩时,萧娴刚刚梳洗完,只着一件中衣,歪在榻子上翻书看。 见她进来,萧娴把书册扔到一旁,支起身子来道:“听说凶手抓住了?” “抓着了,就是上回勒我的妇人。”谢筝说完,见萧娴睁大眼睛,一副急切模样,便在她身边坐下,将事情从头到脚说了一遍。 萧娴听得眉头紧锁,连声叹道:“这桩案子,原本与我来说,就与书上的故事一样,我晓得了来龙去脉,却都与我没什么干系,可这一回,因着你与郑夫人,竟是离我这般近,连听你说案子进展,心情都不禁起起伏伏。” 谢筝莞尔,道:“叫姑娘操心了,好在凶手是抓到了。” “不是还有细节处没有弄明白吗?”萧娴的声音添了几分犹豫,“郑夫人当真会……” 谢筝摇了摇头。 不管这么多人信或者不信,谢筝想,罗妇人在那一刻是没有必要胡说八道的。 萧娴叹息一声,见谢筝低落许多,她赶紧坐直了身子,嗔怪道:“你出去几个时辰了,也没吃上晚饭吧?瞧我,一急起来又是轻重缓急都乱了套了,我让人在小厨房里热着饭菜,你赶紧用一些。” 谢筝见萧娴急切地要叫浅朱去厨房里取,赶忙拦她:“姑娘,不着急的,奴婢吃了几个包子了。” 萧娴疑惑:“你出门时身上连个铜板都没有带,如今衙门里问话作证,还管吃食了?” 这话问得有趣,谢筝忍俊不禁,笑着说了情况。 萧娴扶住了谢筝的肩膀,上下打量,最后把视线落在了谢筝的凤眸上:“你说表兄叫松烟买了包子,苏公子先走了,包子就便宜你了?还是香客居的牛肉包子?” 谢筝叫她盯得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他果真还是认出来了吧?”萧娴语气七分笃定、三分犹豫。 谢筝讪讪笑了笑,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到底没有把丝巾的事儿与萧娴说。 最初时,谢筝想过,若陆毓衍当真认得她,大抵是恨不得掐死她算了,可回京这小半个月里,她又有些吃不准了。 只凭五年前那一眼,谢筝不信陆毓衍能认得她,姑娘家女大十八变,又是差异最大的这几年,就算是她自己看,也只有眼睛与小时候相像,陆毓衍又不是与她相熟的萧娴,怎么能认出她来? 可若说没有认出来…… 那陆毓衍的态度就太过奇怪了。 尤其是今日,倒不是她稀罕那条丝巾,陆毓衍顺手丢了也就丢了,赔她一条,她一个小丫鬟,敢收表公子给的东西?陆毓衍就敢真送她? 就萧娴嘴里的清冷矜持的陆表兄,能做出那等事情来? 谢筝越想越觉得乱,正好浅禾提着食盒进来,她干脆先坐下用饭。 萧娴听闻陆毓衍与谢筝一道回的萧家,使人去前头问了一声,才晓得陆毓衍与萧临在前院里饮酒,今夜大抵是宿在萧家了。 当夜是浅禾值夜,谢筝一人住在厢房里,辗转反侧入睡,梦境支离破碎,里头有无数个陆毓衍。 一个冲他冷笑,一个想掐死她,一个质问她为何对他隐瞒身份,一个手持红玉深情款款…… 谢筝吓醒了,出了一身大汗,瞪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半天缓不过神来。 直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谢筝才又稀里糊涂地睡过去。 清晨时,陆毓衍就起来了,赶在城门刚开时就往宁国寺去。 因着凶手抓住了,城门守备不用再一一查验,这叫出入城的百姓都松了一口气。 清晨的宁国寺里已经有了不少香客,整理功德簿的师父听了陆毓衍的来意,与他一道翻出了给三娘供奉长明灯的记录。 册子上记的很简单。 三娘没有姓,只三娘这么个称呼,永正五年三月初三生的,三月初四夭折,仅仅只活了一日。 许是时间太短了,父母还未来得及替她好好取个名字,就因着生辰、亦或是家中排行,唤了“三娘”。 长明灯是周年祭的永正六年点上的,落款为“素素”,这二十几年间,灯油香烛从未断过。 “几十年前的事情,贫僧不清楚,但自从十年前贫僧掌了功德簿起,从未见过素素施主,给三娘来添香油的都是郑夫人,她说她是代人供奉。”大师合掌诵了一声佛号。 陆毓衍下了山,入城时,正好遇见了苏润卿。 苏润卿等他等得心急,道:“天刚亮我就去陆家找你,他们说你住在萧家了,等我去了萧家,门房上又说你大清早就去宁国寺了,我只好在这里等着,免得又错过了。” 陆毓衍把马绳交给松烟,道:“殿下是怎么想的?” 苏润卿摸了摸鼻尖,道:“我琢磨殿下的意思,罗妇人抓住了,这案子算是结了,郑夫人没做过恶事,自然要还她一个清白,免得人走了还不安生,要是做过,还是要理理顺,禀明圣上,再做处置……” 陆毓衍大致晓得李昀的意思了。 郑夫人杀人,若只是一桩单独的案子,衙门有衙门的规矩章程,国子监也有国子监的体面,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事情清清楚楚就好。 可眼下恰好正逢秋闱,明日八月十二,正是秋试的第二场,真传了风声出去闹开了,叫人说国子监博士的夫人谋害人命,少不得添是非。 即便这事儿要办踏实,至少也要等秋闱放榜之后,具体的事项,李昀也不能一人做主,要听圣上的意思。 陆毓衍颔首,道:“无论后头怎么办,事儿总要先查清楚。功德簿上写着,给三娘供奉的是一个叫‘素素’的,郑夫人与素素来往,依那位大师所言,最少也是从十年前开始,这么长年头的交情了,郑家、或者郑夫人的娘家,总该有人晓得谁是‘素素’。” 苏润卿咬着水囊,眉头紧锁,纠结良久,道:“素素?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第四十二章 表字 陆毓衍睨他。 苏润卿仰头喝水,叫陆毓衍看得莫名其妙,再一琢磨,突然就醒悟了,惊得他一口水呛着,险些都喷了出来。 若无意外,素素应当是三娘的母亲,她少说也有四十几岁了,苏润卿怎么会对一个与他母亲年纪相仿的妇人的闺名耳熟? “别胡乱猜测!”苏润卿摆手道,“我不认得什么素素,只是乍一听,有些耳熟。” 陆毓衍不置可否,反倒是松烟和留影背过身去捂着嘴直笑。 苏润卿忿忿,扇子柄敲在留影脑门上,道:“赶紧一块来想想,到底是在哪儿听过。” 留影绷住笑,一本正经道:“爷耳熟的,奴才又不一定耳熟,再说了,爷就算晓得哪一位素素,那肯定也是二八姑娘,不会是陆公子说的那个人的。” 苏润卿恼得抬脚想踢他:“平日里不就是你们几个天天在我耳边说东家长西家短吗?我听来的各家故事还不都是你们说出来的?” 留影连连称是,再不敢多嘴了,捧着脑袋一旁回想去了。 松烟乐不可支,分明就是苏润卿为人好奇,喜欢听那些,底下人投其所好,经常说些市井传闻。 “边走边想吧,”陆毓衍道,“先去郑家问问,看看郑博士听没听过这个名字。” 白日里的京城街道格外热闹,又是秋闱时节,酒楼客栈里都多了几分书卷气息,不时有人评论哪一位能本事拔得头筹,又有哪一位能一鸣惊人以至于在来年的春闱上大放异彩,说到兴起时,连大堂里的茶博士都参与进来。 陆毓衍和苏润卿经过一家茶馆时,里头正说到激烈处,茶博士接了话题过去,说的自然是才子佳人。 他说的是郑博士夫妇。 郑夫人当年榜下择婿,挑中了郑博士,几十年间,郑博士没有飞黄腾达,但夫妻和睦、生活平顺,也算是美谈了,哪知道郑夫人突然出事,生死相隔。 茶博士说故事素来有一套,又因着牵扯了时下最叫京中百姓关心的秋闱与凶案两件事,引了不少过路行人进去听。 没一会儿工夫,谈论的话题就从科考变成了衙门破案,有瞧见昨儿个押了罗妇人进城场面的,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的,又说瞧见了五殿下亦浑身泥泞地去抓人,辛苦了好些天,更有胆子大些的,说衙门办事不利,直到圣上都震怒了,这才把案子理顺了。 茶馆掌柜怕客人们说得过头了,惹来麻烦,一个劲儿给茶博士打眼色。 茶博士一个激灵,把道听途说来的案情吊着听客们的胃口一般抛出来,这才算把场面稳住了。 苏润卿和陆毓衍就在门口听了会儿,见里头又说起了才子佳人故事,这才准备离开。 “郑夫人榜下择婿时,亏得郑博士还未娶亲,要是家里已经有了一个糟糠了,谁知道是不是又会多一个郑世美。”以为客人嗓门大,嚷嚷着说道。 苏润卿正好听见了,顿住了脚步,拧着眉头,良久,眼睛突然就亮了:“我想起来谁是素素了。梁司业的夫人,表字素素!” “你还知道梁夫人的表字?”陆毓衍转头问他。 苏润卿清了清嗓子,道:“我是听来的,国子监里的老人多少都知道些。 梁大人夫妻出身贫苦,梁大人是儿子,又要念书,就取过名讳,梁夫人闺中没有名字,就依着家中排行叫的。 等梁大人出仕为官,糟糠之妻也没下堂,两人感情好,他就给夫人取了表字。 大概意思是夫人红袖添香、素手纤纤。 当时的祭酒大人还夸过梁大人伉俪情深。 我就说这名字耳熟,原来是以前听过。” 陆毓衍的唇下意识地抿住了,他一直觉得,这案子可能与梁家有些干系,但其中具体的丝丝缕缕,又都摸不透。 原本打算着,就依她昨日的意思,等有些证据了,再去问一问梁夫人,免得梁夫人不肯透露郑夫人的事儿。 却不曾想,梁夫人就是“素素”。 他质疑梁大人夫妻三十年才得这么一个老来子,看来,倒是叫他蒙着了。 “松烟,”陆毓衍唤了一声,等松烟抬头看过来,他吩咐道,“去萧家接阿黛姑娘过来。” 松烟摸了摸鼻尖,也不多问,转身就去了。 倒是苏润卿,见陆毓衍抬步往茶馆里去,他赶忙跟上,道:“又叫上阿黛?人家是你的丫鬟还是萧姑娘的丫鬟?怎么你走哪儿都要叫上?” 陆毓衍脚步停也不停,示意迎上来的店小二引他们到了二楼的雅间,茶水送上来,他慢条斯理饮了一盏,这才道:“殿下的意思是先不张扬,阿黛一个姑娘家,她去寻梁夫人说话,比我们方便。” 京城衙门、国子监里头,各个都晓得陆毓衍和苏润卿为了这案子在奔跑,如今外面是还没传出消息,可昨儿个在顺天府里的官员们,各个都听见罗妇人说郑夫人杀女婴了。 他们若只寻梁司业说几句,倒还没那么招眼,可若去找梁夫人,也许会叫心思重的看出端倪来。 即便不清楚梁夫人与三娘的关系,也会传成她知情不报,替郑夫人隐瞒。 况且,要是郑夫人当真害了梁夫人的女儿,这两人的关系怎么能几十年了依旧亲近? 其中怕是还有隐情,在事情大白之前,还是要照着李昀的打算,莫要胡乱张扬。 梁家那儿,让阿黛与岁儿一道过去,更为妥当。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苏润卿听了想点头,细细一琢磨,似乎又有点儿不对,偏偏又寻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作罢了。 另一厢,谢筝正陪着萧娴练字,墨香浓郁,引得她都有些手痒。 许嬷嬷撩了帘子进来,福身给萧娴行了礼,眼神落在谢筝身上,笑容讪讪的。 萧娴瞥了她一眼,道:“妈妈怎么了?” “姑娘,”许嬷嬷硬着头皮,道,“前头来传话,松烟候在角门外头了,说是案子又有些进展,衍二爷请阿黛过去。” “又来请?”萧娴的笔啪的扔进了笔洗里,哼道,“这到底是我的丫鬟还是他的丫鬟?” 许嬷嬷赔着笑,她就晓得,自家姑娘一准这个反应。 “算了,反正你本来就不是我的丫鬟,也不是他的丫鬟,”萧娴撅着嘴,抬手在谢筝背上拍了拍,“你们啊,就是一家子。” 谢筝正猜测着案子的进展,叫萧娴这么一说,一时哭笑不得,张嘴想说什么,脑海里突然泛起了昨夜梦境里的画面,惊得她打了个冷颤。 第四十三章 故事 松烟引着谢筝到茶馆的时候,大堂里依旧说得热闹。 跑堂的小二脚下生风,忙得不可开交。 茶博士在说昨日的堂审,说府尹大人如何威风,衙役们的板子如何厉害,那凶手妇人又是如何如何的可怜又可恶。 谢筝听见了,一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摇头了。 松烟偏过头,低声道:“姑娘,茶馆里都是说书的,堂审的状况,他们谁都没瞧见,你就当是听故事呗。” 谢筝点头。 案情就是如此。 对罗妇人、对包含郑夫人在内的所有遇害的妇人和她们的家人而言,那是他们的人生,是他们的灾难,但对于其他人而言,也仅仅就是个故事而已。 一如镇江城里谢家的案子,传到京城里,不也是一桩故事? 留影开了雅间的门,越过他,谢筝一眼就看到了低头抿茶的陆毓衍。 许是昨夜梦境作怪,又许是听了茶博士的几句故事,谢筝的脑海里泛起一个念头:作为牵连在里头的陆毓衍在听说了谢家事情的时候,到底想了些什么。 是想掐死她,还是想质问她? 陆毓衍的腰间依旧挂着红玉,谢筝余光瞥见了,不由愈发心虚,仿若梦里那四个陆毓衍又分立在她的前后左右,惊得她后背直冒冷汗。 一旁的松烟恭谨问了安,谢筝回过神来,亦福身唤了“衍二爷”、“苏公子”。 陆毓衍抬眸睨了谢筝一眼,道:“坐吧。” 谢筝抿唇。 这间雅间不临街,窗户是朝着大堂开的,微启一条缝,能清楚听见楼下茶博士和听客们的声音。 正中一张圆桌,边上摆了一把几子,两位主子坐圆桌,松烟和留影都是坐在几子边的,按说谢筝如今的身份,也只有去坐几子的份儿,但她琢磨陆毓衍那意思,是叫她在圆桌上坐了。 松烟也机灵,拉开了圆桌边的椅子,请谢筝落座。 不合规矩…… 可真要论起来,她帮着衙门问话找人的这几次,又哪里合过什么规矩? 前回这两位爷坐下吃饭,她和许嬷嬷也是一道上桌了的。 见苏润卿并未不满,谢筝告了声罪,在桌边坐下。 楼下大堂里,又从案子说到了秋闱,一下子愈发热闹了。 此次下场比试的,有不少是国子监的监生,其中也有几位依靠父祖官位入学的荫监,因着是官家子弟,在京中也能叫的出名号来。 有听客说,荫监出身就比其他监生高出一头,又是从小跟着父祖,眼界亦是不同,此番定能芝麻开花节节高。 有人不服,说那几位蒙荫入监的,根本没有什么真才实学,比不得地方来的贡生们,人家那才是脚踏实地,从众多学子们之中拔尖选出来的。 意见有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连带着嗓门都大了许多。 “旁的我不知道,只说那太常寺卿段大人的孙儿段立钧,上个月我还遇见他与几个学子在清闲居比试文采,亲耳听他出口成章,他做的诗,现在还留在清闲居的白墙上呢!” 苏润卿捻着花生米的红衣,闻言手一抖,白嫩嫩的花生米险些飞出去:“段立钧文采出众?出口成章?笑死我了,这笑话我能笑到明年春闱。” 陆毓衍勾了勾唇角,道:“明年春闱你大概听不到段立钧的名字,以他的水平,这次秋闱是中不了的。” “也是,”苏润卿点了点头,语气里不自觉地添了几分嘲弄,“他也无所谓中不中,好好跟着驸马爷就行了。” 满京城的世家公子都晓得,段大人是官运亨通,朝中没有人引路,靠着自个儿的运势爬到如今的官位上,但段家子弟之中也没几个能拿得出手了的,亦无得力的姻亲,等段大人退下来,段家大抵是要一落千丈了。 只这个段立钧,才学不算出众,只因与长安公主的驸马爷交好,在京中行走,公子们多给他几分面子。 陆毓衍添了盏茶,推到苏润卿跟前,道:“你这口气,叫旁人听见了,还当是殿下与驸马、公主不睦。” 苏润卿摸了摸鼻尖,没再多言。 谢筝认真听了,不禁犯了嘀咕。 那清闲居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老字号酒楼,内里环境文雅,从来都是文人墨客们喜欢去的地方,里头也留了不少大家墨宝,供客人们观摩。 这些年,学子们也纷纷出入清闲居,一来是沾些大家的书卷气,二来是比试高下,若是做的文章诗词能受东家的喜爱,便能留在白墙上。 谢慕锦当年亦有一首词作留下,谢筝知道的时候只是七岁,年纪尚幼,不比她在镇江城中出入自由,只好央了顾氏半个月,才让顾氏带她去清闲居里看了一眼。 因此清闲居在谢筝的印象里,是个凭真本事留名说话的地方,那段立钧才学不行,是怎么把诗留在了白墙上? 陆毓衍似是看出了谢筝眼中的疑惑,道:“怕是找了个代笔之人,背了一首不晓得谁做的诗,李代桃僵。” 谢筝一怔,怕再叫陆毓衍看出些什么来,不敢再胡乱想了,赶忙道:“衍二爷叫奴婢来,是想让奴婢去问问梁夫人?” 来的路上,谢筝已经听松烟说了大致的状况,她压根没有想到,三娘的母亲和梁夫人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你和岁儿一道去问,妥当些。”陆毓衍不疾不徐与谢筝说了李昀的意思。 谢筝会意。 只听楼下热闹讨论监生、贡生的样子,谢筝也晓得郑夫人的事儿马虎不得,务必要谨慎些,免得在秋闱期间闹开了,反叫一些有心人钻了空子。 松烟安排了轿子,送谢筝去郑家,陆毓衍和苏润卿在茶楼里等着。 郑家门房上认得谢筝,见她来寻岁儿,便使人去唤了。 岁儿匆匆过来,她昨夜似是睡得不好,眼下发青,抹了粉都没有遮盖住。 “有些状况想问问梁夫人,你与我一道去梁家一趟吧。”谢筝低声与岁儿道。 岁儿信任谢筝,闻言便随她出门,往胡同深处去,嘴上道:“姐姐,我听说梁夫人一直都病着。” 谢筝沉吟:“以前郑夫人还在的时候,她与梁夫人来往,两人也是夫人来、夫人去的?” “也不是,”岁儿摇了摇头,“是叫郑家姐姐、梁家妹妹。” “那你知道梁夫人闺名吗?她的表字是不是叫素素?”谢筝追问道。 第四十四章 可怜 岁儿一张小脸纠结:“我不晓得,没听说过呢。” 两人到了梁家外头,岁儿敲了门,隔了会儿,才有一妇人小跑着来开门。 妇人不认得谢筝,对岁儿倒是熟悉:“你怎么过来了?府上不忙吗?” 岁儿挤出笑容,向妇人介绍了谢筝。 妇人一听谢筝是宁国寺里活下来的那一个,一面打量她的脖子,一面念着佛号。 “郑夫人的一些事儿,衙门里想问问梁夫人,只因梁夫人病着,又是女眷,衙役们不好来叨扰打搅,我晓得事情来龙去脉,就帮着跑个腿。”谢筝顿了顿,又道,“夫人身体如何?” 妇人连声叹气,引着谢筝往里头去:“自打郑夫人过世,我们夫人就病倒了,大夫请了,药也用了,不见起色,我们老爷也急得不行。” 谢筝和岁儿在庑廊上等了会儿,妇人进去禀了一声,才又出来请她。 梁家不比郑家宽裕,谢筝入了屋子,一眼看过去,家具都是有些年头了的。 东稍间作了内室,梁夫人病歪歪躺在床上,脸色发白,两颊内陷,看得出精神极差。 谢筝见了礼。 梁夫人勉强坐起来,声音又细又低:“病中无力,姑娘莫见笑。衙门里想问些什么?郑家姐姐与我亲厚,我也想帮她把凶手绳之于法。” 谢筝深深看着梁夫人,道:“衙门里想问三娘的事情。” 话音未落,只“三娘”两字,就让梁夫人的神色骤变,本就苍白的面色越发不留半点血色,整个人颤着,像是处在冬日寒风里一般,干裂的嘴唇嗫嗫,声音发抖:“三娘?我不晓得什么三娘。” 谢筝垂下眼帘,如昨日预想的一样,若无实证,不管梁夫人只是听说过三娘的事儿,还是她就是三娘的母亲,她都不会承认。 “衙门里查了功德簿,”谢筝坦言道,“每一年去添香油灯草的都是郑夫人,但功德簿上的名字是……” “妈妈,”梁夫人打断了谢筝的话,与那妇人道,“哥儿在屋里歇息吧?妈妈去看着他,免得他淘气,又打翻东西。” 妇人犹豫极了,她看得出来,衙门里想要知道的事情对梁夫人冲击很大,夫人应当是一个字都不想提的,可又不得不提。 既然夫人不想当着她的面说,她自当避出去,可梁夫人这个身体,委实叫人担心。 梁夫人看出妇人的犹豫,道:“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妇人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梁夫人苦苦一笑,道:“名字是谁的?” “素素,”谢筝上前一步,“夫人的表字就是素素吧。” 梁夫人下意识咬住了唇,被子里的双手攥得紧紧的,努力稳住了声音,道:“我是素素,但我不认得什么三娘,也不知道郑家姐姐为什么要在功德簿上写我的名字,许是另一位叫素素的女子吧。” 谢筝搬了绣墩来,坐在床边,凤眼沉沉望着梁夫人:“那我来告诉夫人吧。 三娘是永正五年三月初三出生的,初四就夭折了,周年忌日时,郑夫人亦或是素素在宁国寺给她点了长明灯,这二十余年间,从未断过。 她是个有残缺的姐儿,她生来就比寻常人少了一只胳膊,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残缺,她才没能活下来。 郑夫人说,三娘是她害死的,她这么多年诵经、资助善堂,都是为了赎罪……” 谢筝一边说,一边留心梁夫人的反应。 随着她的一字一句,梁夫人的眉心皱起,若不是极其强撑的,似乎是要用双手捂住耳朵再不听一个字了。 这般样子,可见梁夫人内心之煎熬。 谢筝想,梁夫人就是三娘的母亲了,唯有母亲,在听见这些事情时,才会痛苦之情溢于言表,即便她嘴上不认,她的神态动作都已经承认了。 “夫人,”谢筝叹了一口气,“三娘是个可怜孩子,不是因为她有残缺,不是因为她早夭,而是因为直到二十几年后,她的母亲依旧不敢认她,不敢承认她是自己的孩子,不敢在功德簿上写上父母双方的名字,无名不怕,怕得是连姓氏都丢掉了……” 谢筝梗咽了,有那么一瞬,她几乎坐不住了,想蹲下来痛哭一场。 她明明是谢筝,却成了阿黛。 她要到何时,才能正大光明地认下自己的身份?承认她是谢慕锦的女儿,能够给父母供奉祭拜? 她可以不叫阿筝,她幼年还有小名,但她姓谢,她不愿意也不能一直丢弃。 隐姓埋名,谢筝有自己的理由,梁夫人如此,一定也有她的难言之隐。 梁夫人的眼中满满都是泪水,她的身子蜷缩起来,掩面痛哭。 谢筝本就不好受,又见不得眼泪,叫梁夫人一招,心里酸得厉害,死死掐着掌心才忍住了。 梁夫人大哭了一场,慢慢平缓下来,她病中身体虚,这会儿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般,整个人都潮得厉害。 她也顾不上那些,不让谢筝叫妇人进来擦拭净面,顶着一口气,道:“你说得对,三娘可怜,她姓梁,我又不敢承认她姓梁。” 梁夫人絮絮说起了往事,她说得很慢,可其中细节清清楚楚,这几十年里,她不曾有一天忘记。 梁大人在国子监做官的第三年,她怀了三娘。 肚子提前两月发作,梁大人那夜宿在国子监,家里连人手都不足,二更天又不晓得去哪儿找稳婆,梁夫人就让人去敲了郑家大门。 郑夫人与她交好,匆匆赶过来,她身边又有个懂的婆子,便帮梁夫人接生了。 哪里知道,孩子落下来,少了一条胳膊。 婆子唬了一跳,说孩子残缺,又早产了两个月,只怕不好养活。 梁夫人看着哭声细得跟猫儿一样的女儿,险些厥了过去。 郑夫人的意思是等天亮了去国子监寻梁大人回来,梁夫人却不答应。 梁家家底太薄,不一定能养活早产的女儿,梁大人又在国子监为官,没什么根基,本就处事不易,叫人知道他的女儿是个缺胳膊少腿的,还不晓得要添多少风言风语。 “其实,我最怕的是他为此怪我、怨我,赶我下堂,”梁夫人的眼神空洞,喃喃道,“若他得一个厉害的岳家,许是官途兴盛……” 梁夫人哭着求郑夫人,求她莫要把事情张扬出去,就说早产的孩子落下来就不行了。 郑夫人犹豫不已,到底拗不过梁夫人,心软了,答应把姐儿抱走,能不能养活全看造作。 哪知道她们两个还在争着,四更时,姐儿还是没气了。 第四十五章 有心 “是我,是我害了她啊,我若小心些,能让她足月,就算身有残缺,她也能活下来,”梁夫人再一次失声痛哭,“我害了三娘,我不敢认她,我也害了郑家姐姐,这二十几年,她一直心存愧疚! 明明都是我造的孽! 我这么多年再也怀不上孩子,用了多少方子,拜了多少菩萨,拼死拼活得了个老来子,损了身子骨,整日里病怏怏的,这是我的报应! 但不该是郑家姐姐,不该是她…… 她是良善人呐,我才是该死的那一个!我才是……” 梁夫人的肩膀簌簌抖着,她的声音不重,但句句都是心血泪,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 “三娘是我和郑家姐姐之间的秘密,我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梁夫人双手撑着床板,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看着谢筝,“我和我们老爷青梅竹马,因着他高中,村里眼红我恨不得我下堂的人,我闭上眼睛都能想出他们的样子来。 国子监里头,老爷做事也不容易,真叫人知道了…… 我当时满脑子都是那些念头,可你知道吗,三娘断气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想了,我睁眼闭眼都是她! 明明那么小,就跟个猫儿一样,连好看不好看都不知道,我就是舍不得,就是心如刀割一般。 我怀上哥儿的时候,我没一天睡过安稳觉,我怕落下来的又是一个…… 我无处宣泄,除了与郑家姐姐说一说,我没有旁的办法,连我们老爷跟前,我都没吐过一个字。 当初就没全说实话,只说姐儿早产,落下来就断气了,郑家姐姐见我悲痛难忍,就把孩子带走埋了,老爷虽有怨言,但也接受了。 阿黛姑娘,你还未出阁,你不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说,生下一个残缺的孩子,比不能生,更有罪过。 我就是个罪孽啊! 这些年,我时不时就想到三娘,我甚至想过,三娘再回来,再投到我肚子里,便是肢体不全,我也养她护她,毕竟,家里状况也和当年不同了,不用再看村里三姑六婆脸色,我们老爷都这把年纪了,没人再盯着他要如何如何,手上也有些银子,药罐子也能养了。 可我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郑家姐姐去宁国寺,是给三娘添这一季的香油钱的,我听说她出事,实在是又自责又难过。 当天我就做了个梦,我梦见三娘了,她跟我说,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自己、害了她、也害了郑家姐姐……” 几十年埋在心中无处诉说的压抑一下子有了出口,梁夫人说了很多很多,她身体本就虚弱,长篇下来,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了一般。 谢筝静静听她说话,不知不觉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吸了吸鼻尖,伸手拭去。 对错是非,其实并不难分辨。 三娘是月份不足,即便她是一个四肢健全的孩子,一样是养不活的,因而梁夫人绝不会去怪罪郑夫人,她只会自责、内疚、痛苦万分,她分得清好赖。 从事实上评断,郑夫人没有杀害三娘,只是她心底良善,起先也许是为了宽慰梁夫人,两个人一道分担,总比一个人扛着要强,但时间久了,郑夫人真的把三娘的死抗在了肩上,诵经祈福,关爱善堂里那些残缺的孩子。 谁也没料到的是,罗妇人会信以为真,以为郑夫人真的是凶徒。 良久,梁夫人才平缓下来,勉强挤出笑容,道:“听了这样的事情,心情一定很不好吧?” 谢筝犹豫了一瞬,还是点头承认了。 毕竟,摇头委实太假,不仅宽解不了人,反倒要让梁夫人愈发忧愁。 “你说得对,三娘已经很可怜了,我不该也不能不认她,”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等老爷回来了,我会把真相都告诉他,几十年夫妻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他应该会原谅我吧?我跟他一起把三娘认回来,以后都亲自给她去添香油。” “我想,三娘的长明灯不会断,郑夫人在底下也会安心许多的。”谢筝已经弄明白了来龙去脉,便起身告辞,让梁夫人好好养身体。 手撩开帘子时,梁夫人突然唤她。 谢筝顿住脚步,扭过头去。 面容苍白的梁夫人躺在引枕上,唇角含着淡淡笑意,道:“阿黛姑娘,人的一生总会有起起伏伏,谢谢你今日指点我,旁的我无以回报,只能盼着你将来能得一有心人,能听你说所有苦、能护你过所有难,风雨携行。” 谢筝怔在了原地,几乎是一瞬间,被她压在眼底的泪水又要涌出来,她死死咬住嘴唇,朝梁夫人点了点头,快步出了屋子。 从梁家出来,简直可以说是落荒而逃。 岁儿跟在后头,不解极了:“姐姐、阿黛姐姐,你怎么了?” 谢筝脚下不停,一直走过了半条胡同,这才依着不知谁家的院墙,仰着头深呼吸。 岁儿怯怯,几次张口都没说出话来,只掏出帕子递给谢筝。 谢筝抹了眼泪,喑哑着道:“我没事,就是听梁夫人说了一些郑夫人的事儿,想到那么好的郑夫人却不在了,心里难受罢了。” 闻言,岁儿的眼眶亦通红一片,只能努力不叫自己哭出来:“是啊,我们夫人那么那么好……” 两人慢慢走到胡同口,送谢筝过来的轿子还等在树荫里,松烟抬头瞧见哭花了脸的两人,讪讪笑了笑,没吭声。 轿子一路回去,街上远比胡同里热闹,谢筝听着外头动静,情绪渐渐平复,到茶馆外头时,除了眼周泛红,看起来倒也没有那么惨烈了。 大堂里的客人换了一批,话题却还是之前的那些。 谢筝随着松烟上楼,推开了雅间的门,陆毓衍和苏润卿都抬头看了过来。 触及陆毓衍的视线,谢筝的心狠狠一痛。 收在袖口里的手下意识攥得紧紧的,谢筝脑海里是梁夫人最后与她说的那一番话。 她暗暗在心中问:能听我说所有苦,能护我过所有难,陆毓衍,你是这样一个有心人吗? 第四十六章 蠢样 茶馆生意好,二楼的走廊不时有人经过。 谢筝没有时间细想,垂下眸子,轻轻合上了雅间的门。 “怎么样?”苏润卿问她,“梁夫人是怎么说的?” 谢筝正要接话,就见陆毓衍不疾不徐把一盏茶推到了她之前的座位上,她哭过了,嗓子有些干涩,便上前端起了茶盏。 “你是去问话的,还是去陪哭的?”陆毓衍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目光从谢筝红肿的眼睛上略过。 谢筝一口水含在口中,闻言险些呛着,深吸了一口气,轻哼道:“衍二爷这话就不对了。梁夫人哭得险些要背过气,奴婢少不得要陪些眼泪,总不能她哭了,奴婢反倒笑吧?要真这样,奴婢岂不是要叫人赶出来了。” 苏润卿扑哧笑出了声,连连点头,道:“说得在理,本就该是她哭你也哭,她笑了你才笑。” 陆毓衍没理会苏润卿,只是冲松烟抬了抬下颚。 松烟会意,出去唤小二打水进来。 谢筝没那般娇贵,背过身随意揉了揉眼睛,便把梁夫人说的事情细致转述给了陆毓衍与苏润卿。 “梁夫人的神情模样,看起来并非扯谎。”谢筝判断道。 梁夫人的确是三娘的母亲,要不然,也不会叫谢筝那么几句话就触动得把事情和盘托出。 三娘的死因亦与梁夫人所言一致,若是郑夫人谋害,杀女之仇,两位夫人不可能和睦亲近交往几十年。 晓得了来龙去脉,苏润卿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能破了连环凶案,无论是他,还是李昀,都不希望再牵扯出一桩官家女眷行凶的案子来,尤其是郑博士依旧在国子监任职,而郑夫人在京中口碑极好。 郑夫人清白,之前的案子亦断得干干净净,只要衙门里整理好了案卷,案子就算结了。 捻了两颗花生米,苏润卿笑了起来:“宫宴上,殿下总算是能交差了。” 谢筝的任务完成了,见小二端了水来,便绞了帕子按了按双眼,稍稍舒服一些之后,起身告辞。 陆毓衍站起身,理了理衣摆,与苏润卿道:“走吧,你去寻殿下,我去顺天府,把后头的事儿办了,免得整日里牵着脱不开身。” “脱不开身的是你又不是我,你是被抓了壮丁,我是数年如一日替殿下跑腿,”苏润卿嘀嘀咕咕道,“脱身了能做什么?父母都不在京中,一个人赏月?难不能是要去镇江,未婚妻的坟给挖开来审审?” 声音压得虽低,但底下大堂里不晓得为什么,突然之间静了,使得苏润卿的嘀咕声在这小小的雅间里一下子清晰起来。 谢筝不禁打了个哆嗦,暗戳戳余光扫了陆毓衍一眼,心虚极了。 苏润卿还浑然不觉,直到陆毓衍清了清嗓子,他才醒悟过来,思及刚才说的话,摸了摸鼻尖,尴尬道:“其实……” 其实什么,苏润卿自个儿根本不知道,明明还算个思绪敏捷的,这个当口,只觉得背后阴测测的,让他连胡扯都扯不出来了。 “她的坟可不在镇江,要不然,还真要挖开来看看,几年不见,到底长成什么蠢样子了。”陆毓衍张口说完,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先一步推开了雅间走了出去。 苏润卿眨了眨眼睛,扭头问松烟:“那她埋哪儿了?” 松烟也被陆毓衍这番话说得莫名其妙,半晌摸了摸脑袋,道:“好像、好像埋旧都去了?” 谢筝站在一旁,捏着指尖,心里恼得要命却又半点表露不得。 什么叫几年不见成了什么蠢样子? 要不是还有其他人在,有那么一瞬,她都想站到陆毓衍跟前,叫他仔细看看,她现在就长这幅样子! 一行人前后出了茶楼。 留影去后头牵马,很快又小跑着回来,道:“奴才遇见驸马爷了,驸马爷刚得了一头鹿,说要请两位爷一道去五殿下府里尝一尝。” “驸马爷?”苏润卿挑眉,顺着留影过来的方向抬眸望去。 谢筝亦看了过去,姿容出众的驸马爷在几位亲随小厮之中很是显眼,她虽从未见过驸马,也能一眼分辨出来。 “长安公主的驸马?”谢筝压着声询问松烟。 松烟赶紧点了点头。 驸马爷姓林,有一位翰林祖父,自身也颇有才情,一手山水画入了圣上的眼,又得长安公主亲睐下嫁。 谢筝以前曾听谢慕锦说过,林驸马的画技的确出众,并非徒有虚表之人。 林驸马笑着过来,道:“庄子里刚送来的,我让人运去五殿下那儿了,听说你们也要过去,不如与我一道走。” “驸马爷客气了,”苏润卿拱手道,“你想讨的是殿下那几坛米酒,却偏偏拉我们做说客。” 林驸马笑意更浓:“公主喜欢,殿下怕娘娘怪罪,不肯给公主,我这也是尽力而为。” 苏润卿本就要过去李昀府中,便没有多推辞,与陆毓衍道:“一起去吧。” 陆毓衍点头应了。 站在边上的谢筝暗暗松了一口气,陆毓衍走了正好,若不然,再像昨夜一样把她送回萧家去,这一路上,她都不知道该以如何态度相待了。 陆毓衍留下松烟送谢筝回去。 谢筝静不下心琢磨与陆毓衍相关的事儿,干脆胡思乱想一般,琢磨其他事儿,想了一路,倒还真有一事让她琢磨不透了。 等轿子落在角门外,谢筝下来,问松烟道:“苏公子说段立钧段公子才学不行,徒有虚名,我听闻驸马爷丹青出众,怎么会与段公子往来的?” 突然被问起这么一桩,松烟微微怔了怔,凑过来低声道:“本事不行,不还能靠一张嘴皮子嘛!奉承拍马,那也是旁人学不来的能耐了。” 谢筝扑哧笑出了声。 “反正,我们爷和你们临大爷,跟那位段公子不是一路人。”松烟道。 谢筝了然点头。 贵女有贵女的圈子,勋贵子弟亦有各自熟悉往来的人群。 谢筝回了安语轩。 萧娴听了事情的详情,皱着眉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都不是那么个味道,最后也只是叹了一声气。 第四十七章 中秋 八月十二,秋闱的第二场开考,顺天府也把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凶案给结了,一切都尘埃落定。 萧家在做中秋的准备。 傅老太太的身子骨好了许多,这几日已经能在院子里走一走了。 自从萧柏外放明州以来,中秋佳节,府中人就没有聚齐过,如今好不容易齐了,傅老太太格外看重,仔细吩咐了沈氏,说家中人口虽少,但也要热闹一番。 沈氏自是应下,又依着傅老太太的心思,让人去陆家带了话,叫陆毓衍来萧家过中秋。 谢筝听萧娴提起来的时候,一时还转不过弯来,虽说两家是姻亲,陆毓衍又经常出入萧家,但中秋这样的日子,哪有姻亲串门子的? 可转念一想,倒也明白过来了。 陆培元出京巡视,孙氏又在旧都,哪有让陆毓衍与陆培元的一房妾室坐下来用团圆饭的道理? 傅老太太视陆毓衍与亲外孙儿无异,叫他过来过节,也是情理之中的。 十五这一日,萧娴起了个大早,让人在小厨房里备了材料,亲自动手给傅老太太做月饼,安语轩里忙到了中午,这才算做得了。 许嬷嬷乐呵呵进来,福身道:“姑娘的这份孝心,老太太准要高兴坏了。” 萧娴莞尔,道:“宫里赐了戏班子入府来唱戏,祖母最爱听了,我这点小花样,可比不得人家依依呀呀。” “瞧姑娘说的,”许嬷嬷哈哈大笑,“这飞醋吃得太没道理了。” 屋里丫鬟们各个都笑了。 谢筝也笑了,笑过了之后,心里空荡荡的。 这还是头一回,她没有和父母一道过中秋,当真是不习惯…… 用过了午饭,戏班子入了府,水榭搭了戏台。 阿碧去看了眼,回来连声夸赞,说不愧是宫里赐下来的,一看那架势,就与街上寻常的戏班子不同。 天色渐渐暗了,月上柳梢。 宴席摆在花厅里,窗户临水,把大窗板都卸了,正好对着戏台。 花厅外头另摆了流水席,给体面的丫鬟婆子们用。 谢筝原是不想去的,就打算留在安语轩里简单用些晚饭。 萧娴低声劝她:“府里哪个不晓得你是我身边得力的,你不去,越发显眼了,连祖母都知道你前几日为了案子跑腿,今儿个见不到你,她准问起来,到时候,你让我怎么说?” 谢筝听着有理,便没有坚持,与浅朱一起过去花厅,挑了流水席最角落的位置。 陆毓衍和萧临一道过来。 谢筝遥遥就看见了他,一身牙色长袍衬得陆毓衍身形愈发颀长,腰间还是那块红玉,伴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 众人恭谨问安。 谢筝垂着头,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她心虚,她总觉得陆毓衍迈进花厅时往她这方向看了一眼,叫她背后一阵发凉。 好在,等人进了花厅,就看不见了。 花厅里开席,戏台上开戏。 谢筝蒙头吃饭,有对案子好奇的丫鬟婆子想凑过来与她说话,都叫浅朱和许嬷嬷给挡回去了。 酒过三巡,傅老太太津津有味听了一出折子戏,又叫了几个讨喜的丫鬟进去行酒令。 女眷们玩闹,萧柏他们不好凑着,与傅老太太告罪一声,便先离席了。 主子们有先行的,用过了席面的丫鬟婆子也陆续散了。 谢筝刚准备走,就听见里头傅老太太的声音。 “我们来些新鲜的,阿黛那丫头呢?赶紧叫她进来教教我们明州城里行酒令的规矩。” 谢筝脚步一顿。 浅朱轻轻推了推她,示意她趴在桌面上,自个儿抬步往里头走:“老太太,阿黛多吃了两杯酒,喏,趴下嘞!奴婢来给您讲明州城的规矩,有一回姑娘与城里的官家姑娘们一道赏花时,她们行的雅令可有意思了。” 傅老太太哈哈大笑,一面笑话阿黛酒力不济,一面催着浅朱说规矩。 谢筝趴着等了会儿,见里头玩得热闹了,便赶紧起身,悄悄往回走。 萧家花园依着旧都喜好建造,水边除了游廊,亦有其他与设宴花厅相似的小厅堂,都被一一卸了窗板,垂着纱幔。 谢筝不想回安语轩,经过一处厅堂,便抬步进去。 夜风吹拂纱幔,映出后头临水而坐的一人身影,谢筝脚步不禁一顿。 她认得快,只一眼便看出来,坐在那边的是陆毓衍。 暗暗念了声“冤家路窄”,谢筝蹑手蹑脚想退出去,刚一挪脚步,就被止住了。 “去哪儿?”陆毓衍声音清冷。 谢筝只好硬着头皮道:“奴婢不敢惊搅衍二爷赏月。” 陆毓衍微微偏过头来,隔着幔帐睨了谢筝一眼:“月色不错,既然来了,就坐下来陪我一起赏月吧。” 谢筝皱了皱眉头:“衍二爷,身份有别,男女不同。” “哦?”陆毓衍似是轻轻笑了,“你与我之间,还需讲究这些?” 心扑通,慢跳了一拍,谢筝只觉得背后一片冰凉,寒意一直窜到了她的四肢。 陆毓衍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说她是一个丫鬟,他是表公子,她无需避让,还是,他其实根本就已经知道了她是谢筝,是他的未婚妻,因而无需讲究。 谢筝不自禁地咬住了下唇。 茶馆之后,她有几日不曾遇见陆毓衍了。 案子了结,谢筝不用再为罗妇人与郑夫人耿耿于怀,也终于能够沉下心来,细细分辨这些日子的事情。 她想,萧娴许是对的,陆毓衍恐怕知道她是谁,只是没有把握,没有实证,亦或是有别的理由,没有揭穿她的身份。 那她呢? 她该如实相告吗? 在陆培元回京之前,在弄明白陆培元的立场之前,就坦言镇江发生的一切…… 谢筝缓缓跪坐下,陆毓衍望月,她隔着纱幔看陆毓衍。 月色皎洁,映在水面上,粼粼波光,伴着夜风,化作一阵阵涟漪,桂花香随风而来,沁人心脾。 “宫粉厌涂娇额,浓妆要压秋花。西真人醉忆仙家。飞佩丹霞羽化。十里芬芳未足,一亭风露先加。杏腮桃脸费铅华。终惯秋蟾影下。” 清冽声音缓缓,陆毓衍没有回过头来,只是对着水面上倒影的圆月,念完了这一首词。 谢筝的身子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的生辰是二月十六,顾氏直到二更过半才生下她,而谢慕锦在院子里等了好几个时辰,抬头就是明月。 那夜月色皎洁,琼宫、玉兔、丹桂,都能一一辨明。 所以,谢筝的小名是“丹娘”,只有谢慕锦和顾氏才会唤她一声“丹娘”。 而陆毓衍念的分明是一首咏丹桂的词。 一直悬在心中的疑惑终于明了,谢筝垂着眼帘苦笑。 他果然是知道的…… 第四十八章 丹桂 一室静谧。 陆毓衍没有再说什么,谢筝亦是沉默。 那首词散了,像是浮于水面的银盘,在风中随着波光荡漾,下一刻就不见此刻模样,但它依旧映在那里,不曾消失。 一如她的身份,无论陆毓衍是不是点破,他们都心知肚明。 确认之后,很多事情亦变得清晰起来。 哪有那么多的凑巧,陆毓衍只是比谢筝以为的更了解她罢了。 他知道她会骑马,他的黑马叫做逾轮,她喜欢香客居的牛肉包子…… 谢筝只对五年前的陆毓衍留有“一眼”的印象,而陆毓衍却在她浑然不知的时候,知道了那么多。 月光透过纱幔,朦朦胧胧落下。 谢筝突然想起了去年的中秋。 镇江府衙后院里,顾氏饮了几盏菊花酒,搂着谢筝坐在院子里赏月。 月色清亮,映在顾氏眼中,却添了几分不舍。 “月缺月圆,一眨眼,我们丹娘都这般大了,”顾氏捧着谢筝的脸颊看了又看,“丹娘还能陪娘过几个中秋?也就再一年了吧?等过了明年此时,再往后的中秋,就该与姑爷一道了。” 谢筝不耐烦提出阁的事儿,笑话顾氏吃多了酒,就想着早些把她嫁出去,明明娘家人该千不舍万不舍的,多留一年是一年。 母女两人似是拌嘴般打趣,叫谢慕锦听了直笑。 顾氏当时的话语声依旧在耳畔,一年过去,已然是物是人非。 她没有再陪着父母观月吃月饼,不管舍得不舍得,去年的中秋,是他们的最后一次。 而她的这个中秋,虽是与陆毓衍一起,却也不是什么夫妻。 人生的际遇起伏,当真是猜不透,也看不破…… 想起父母,谢筝的胸口钝钝的痛。 早知今日,那时候她就不笑话顾氏了,一定要窝在母亲的怀里,好好撒娇。 丹桂香随风来,她凝视着陆毓衍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唤道:“衍二爷……” 声音出口,后头的话哽在了嗓子眼里,谢筝想顺势都说出来,可话到了嘴边,却涩得又不晓得从哪里开始说起。 陆毓衍半侧过身来,似是看着她,又似是没有看。 纱幔在夜风中轻轻晃着,谢筝掐了掌心一下,终是让自己平静许多。 外头却突然骚乱起来。 一阵惊呼划破了月夜的宁静,似是水面上落下了石块,溅起一片水花,水中月骤然散开了。 惊叫声尖锐,谢筝霎时怔住了,所有的话语又都堵了回去。 陆毓衍站起身来,一把掀开了纱幔,神色凝重,经过谢筝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垂眸与她道:“戏台那边传来的动静,我过去看看。” 话音一落,陆毓衍快步出去了。 谢筝见他走远,双手撑地想爬起来,许是跪坐久了,一时发麻,等了片刻才舒服些。 素手撩开纱幔,谢筝走到水边,隔着湖水看戏台状况。 戏已经唱完了,戏班子的人正在收拾,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儿,这才惊呼起来,这会儿看过去,水榭那里还有些乱哄哄的。 花厅里的人也在往水榭张望,她们虽正对着水榭戏台,但走过去,不及谢筝所在的小厅堂近些。 谢筝沿着水面扫了一眼,便寻到了陆毓衍匆匆而行的身影。 清风迎面袭来,丹桂花香之中,另有一股其他味道。 谢筝吸了吸鼻尖,细细分辨,不禁抽了一口凉气。 是血腥味,虽不浓郁,但她闻到了。 隔着水面,看不出其他端倪来,谢筝想了想,转身出了厅堂,小跑着往水榭去。 谢筝刚到,就见陆毓衍不疾不徐出来,看他神色,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的模样。 “衍二爷,里头怎么了?”牛婆子奉命过来瞧瞧,一路跑着来,喘得厉害。 陆毓衍背着手,道:“没什么,听说是瞧见了一个黑影,吓着了。” 牛婆子的嘴角抽了抽,叫得那般惨烈,竟然是看岔了眼? 谢筝分明是闻到了血腥味的,她想质疑,话还未出口,陆毓衍的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 他席面上饮了酒,桃花眼角染了几分酡色,一眼略过,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整个人都温和了起来。 漆黑幽深的眸子像是投映了整汪湖水,谢筝却在一片潋滟里看到了劝阻,清晰且坚定。 虽没有一言一语,谢筝已经懂了陆毓衍的意思,他让她沉默,一个字都不要说。 “又是月光、又是水影,看岔了也不奇怪。”牛婆子堆着笑打了圆场,“既如此,奴婢就去老太太、太太那儿回话,免得叫她们担忧。” 牛婆子刚要走,水榭里就冲出来一个卸了一半妆容的女子。 “哪里是看错了!”她指着陆毓衍,道,“分明是这位公子与芷珊姐姐相约,叫我撞破后逃走了,这会儿又装模作样来问话!” 陆毓衍的目光骤然冷了下去,睨了那女子一眼。 牛婆子一怔,若是这些伶人事情,她自然能问一问、管一管,但牵扯上陆毓衍,她还真没胆子胡乱开口,远远瞧见萧柏带着人过来,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恭谨行礼。 萧柏面色不虞,问道:“怎么回事?” 那女子赶在所有人说话之前,又说了一遍。 “她看错人了。”陆毓衍与萧柏道。 萧柏自是信赖陆毓衍的,好端端的,陆毓衍怎么可能与戏子伶人扯上干系。 那女子却道:“我们都是教坊司的人,就算到了奉銮、司乐跟前,我也会这么说的。” “区区一个奉銮,还有胆子来我萧府问话?”萧柏哼道。 女子还想再说什么,谢筝出言打断了:“老爷,惊叫声起的时候,衍二爷是与奴婢在对岸厅堂里。 衍二爷吃多了酒,奴婢经过时,他问奴婢说厨房里有没有备醒酒汤,奴婢正准备去取,就听得有人尖叫,衍二爷怕出事,这才急匆匆过来。 这位说是撞见了衍二爷,那是断不可能的。” 陆毓衍的视线又落在了谢筝身上,他还不至于担心一个伶人的胡言乱语,只是平白又添些是非,叫人不舒坦罢了。 倒是没想到,谢筝会出言解释,还一本正经地胡说什么醒酒汤,他笑意隐隐绷不住,不由勾了唇角。 萧柏听了这番话,气得摔了袖子,抬声道:“你们教坊司要捣鼓什么,是你们的事儿,敢在我萧家兴风作浪,自个儿掂量掂量清楚!” 扔下这句话,萧柏再不耐烦处置这些,交代了人手“恭恭敬敬”、“太太平平”把戏班子送走,自个儿抬脚就回去了。 牛婆子快步回去复命。 陆毓衍与谢筝一前一后沿着来路往回走。 离水榭远了,谢筝才压着声儿道:“在厅堂里,奴婢有闻到血腥气。” 陆毓衍脚步微微一顿,眼底笑意清浅:“鼻子挺灵的。教坊司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能不能就别管,等他们出了萧家大门,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 第四十九章 领情 教坊司中的女子,几乎都是犯事的官员家的女眷充入的。 从前呼后拥的官家女,到沦为教坊里的歌妓戏子,其中落差、艰辛,谢筝一想就能明白。 出身教养刻在骨子里,却又不得不为了生存倾轧、争斗,教坊司里的事儿,确实是乌七八糟的。 就算陆毓衍不说,谢筝也不想去掺合,她自个儿都是泥菩萨过江,颤颤巍巍的了。 只是,不晓得是不是心里存了念头,谢筝只觉得呼吸之间还有一股子血腥味,她扭头往水榭方向看了一眼,道:“衍二爷进去的时候,可有遇见什么事儿?” “能遇见什么?”陆毓衍清了清嗓子,“真让我发现了什么,我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出来?就是什么都没发现,才能不理会。” 谢筝明白了陆毓衍的意思。 陆毓衍虽无官身,却也是官宦子弟,事情又发生在萧家,若他撞破了歹事,不能当作没瞧见。 他在听见惊叫声之后,匆匆赶到水榭,是要确定是否有萧家人牵扯在其中。 既然与萧家无关,就不用掺合进教坊司的事情里去了。 只是那么一丁点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萧柏也不会愿意大张旗鼓地闹腾。 到底是圣上赐戏,把人都送出去了,他们再生是非,萧家也能交代。 陆毓衍想的是明哲保身,却没想到,却有人想拉他下水。 谢筝想到那女子愤慨的模样,忍不住莞尔,嘀咕道:“您想避开,还有人不领情。” 陆毓衍停下脚步,斜长桃花眼从谢筝身上略过,一直往上,凝着圆月:“不领情的人还少吗?” 夜风习习,清冷声音随风绕在耳畔,谢筝不禁觉得有些凉意。 尤其是脖颈间,凉飕飕的,她本能地抬手捂住了脖子。 瘀伤已经差不多好了,寻不到之前青青紫紫的惨烈样子,但谢筝记得很清楚,记得被勒住时的感觉,记得陆毓衍提醒她汗水会影响伤口,也记得陆毓衍问苏润卿拿了那盒药膏。 不领情的人…… 不领情的不就是她吗…… 湖水涟漪阵阵,映在其中的月光也微微晃着,不远处,映着两人不久前身处的小厅堂。 谢筝轻轻咬住了下唇,之前想说却被打断的话又一次翻涌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她逼着自己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皎洁月色中,桃花眼里浮着一层很浅很浅的亮光,像是蕴了一汪水。 几乎是本能的,谢筝的视线游离开了:“我……” 声音刚出口,温热的掌心覆在了她的额头上,动作很轻,就这么贴着,没有用一点儿力气。 谢筝的身子一僵,抬起眼帘,半仰着头看向突然靠近了的陆毓衍。 陆毓衍没有看谢筝,眼神越过她,不知最后落在何处:“不用硬逼自己,什么时候理顺了,想说了,再说给我听吧。” 谢筝呼吸一窒。 她死死盯着陆毓衍的眼睛,她能看到其中映着的她的身影,而再往深处去,是深邃漆黑、连月色都吞没了的眼底,她分辨不出他任何的情绪,只是那句话给他整个人添了几分温和,柔得仿若是落在他身上的月光。 鼻息间,再没有丝毫血腥气,取而代之的是陆毓衍身上淡淡的皂角味道,和叫冷风吹得几不可闻的酒味,谢筝不觉得难闻,反倒是隐隐有些心安。 她在席面上也用了两盏酒,酒气似是在这一刻涌上,直冲眼周,烫得她涩涩想哭。 陆毓衍分明很想知道,却还是止住了她的话,是看出了她内心里的那一份彷徨和逃避吧……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收在袖中的手指捏紧了,试着让自己的语调轻松一些:“好……” 唇角微微一动,陆毓衍似乎是笑了,掌心在谢筝额头上轻轻蹭了蹭,才又缓缓收回去。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沿着园子小道慢慢走回了厅堂。 陆毓衍走了进去,撩开纱幔临水而坐,道:“不早了,你先回去吧,记得让人送碗醒酒汤来。” 谢筝失笑,应了一声,驻足片刻后,转身往安语轩去。 萧娴还未回来,不当值的丫鬟婆子们都回家里用团圆饭去了,小厨房里备着些点心与醒酒汤,留了个小丫鬟看火。 谢筝进去,盛了碗醒酒汤,又取了几样点心,装进食盒里,提着去了厅堂。 陆毓衍坐在那儿,听见响动,转过头来看着她。 隔着纱幔,谢筝把东西放下,又起身退了出去。 两人默契似的,谁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有夜风拂过树叶与夏虫最后的鸣叫声隔着半片湖水传来。 萧娴回到屋里的时候,就见谢筝坐在桌边,手掌撑着额头出神。 “水榭那里也没出什么事儿呀,”萧娴凑过去,伸手在谢筝眼前挥了挥,“怎么失魂落魄的?” 谢筝抬眸看着萧娴,片刻才算是彻底醒过神,忙站起身来,道:“姑娘回来了,奴婢去厨房取醒酒汤来。” “许妈妈去取了,”萧娴拦住了她,关切道,“是不是想家里了?今儿个中秋呢。” 谢筝抿唇,讪讪笑了笑。 她当然是想谢慕锦和顾氏的,想之前的每一个中秋,想去年此刻顾氏说过的那些话,但她也已经接受了自己家破人亡的事实,不至于为那些情绪感伤到无以言语。 更让她纠结的是陆毓衍的态度。 身份、关系,都是心知肚明了的,唯一缺的就是她直言一句“我就是谢筝”而已,并不难表述,却还是没有说。 陆毓衍的细心和迁就让谢筝松了一口气,可覆在额头上的掌心的温度却留了下来,温的,让她失神,让她满脑子都是这磕磕碰碰的事儿。 这是怕她“中秋佳节倍思亲”吧? 不能让她不怀念父母,就再添些旁的事儿与她烦恼,免得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谢筝想,她总该领情才是,就算不是立刻,也不能一直拖着。 “我和他说了会儿话,”谢筝低低开口,“萧姐姐,你说得对,他其实都知道,我的确应该赌一把,信陆伯父,信他……” 萧娴怔了怔。 谢筝说的是“萧姐姐”、“我”、“他”,而不是“姑娘”、“奴婢”、“衍二爷”,只听这几个词的区别,萧娴就知道谢筝下了决心。 伸手抱住了谢筝,萧娴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你想开了就好,想开了就好……” 第五十章 同窗 中秋过后,噼里啪啦落了大半日的秋雨。 原本以为天气会渐渐凉爽起来,哪知道秋老虎厉害,张牙舞爪的,竟是比月初时还热了许多。 秋闱要到月底放榜,参考的学子们则是彻底放松下来,三五成群约上好友,或是登高踏青,或是饮酒作诗。 陆毓衍寻苏润卿,却没见到人,反倒是留影飞奔着过来。 随手擦了擦额上汗水,留影道:“陆公子,我们爷这些日子没少收帖子,他不耐烦去,又推拒不掉,硬着头皮在应酬哩,这会儿人在清闲居里。” 陆毓衍挑眉,跟着留影到了清闲居,刚一迈进去,就听见几位读书人高谈阔论,一副指点江山模样。 苏润卿坐在其中,脸上虽然挂着笑,眼睛里却满满都是百无聊赖。 留影过去知会了一声,苏润卿一听陆毓衍来了,几乎是长长松了一口气,与同桌的几位打了声招呼,起身告辞。 “苏兄这就走了?”刚刚还在慷慨激昂说着什么的段立钧转过身来,面上透着几分不满。 苏润卿原本就与这“草包”不对付,闻言道:“毓衍有事儿寻我,就先走一步。” 段立钧偏头睨了陆毓衍一眼:“驸马爷快到了,二位是五殿下跟前的红人,就算不顾我们的同窗之谊,也要给驸马爷一些颜面吧。” 此话一出,自是有人附和,说众人同是监生,师承一脉,如今桂榜未出,自当帮着提点参谋,分析同窗考场上的文章好坏,怎么能人来了,茶都不饮一盏,转身就走的。 苏润卿摸了摸鼻尖。 他虽挂着监生名号,但自幼跟着李昀念书,讲课的是几位太傅、太师,并非是国子监出身,苏太傅倒是给监生们讲过几次课,从这里攀关系,勉强算得上“师承一脉”。 至于陆毓衍,他与萧临一同长大,幼年由傅老太太的长兄傅维启蒙,傅维当年曾为天子讲书,是真真正正的帝师,两人跟随老先生多年,直到老人因着身体缘由,不能仔细教导了,回旧都养老之前,把他们一道扔进了国子监。 陆毓衍其实也跟苏润卿一样,挂个名号而已。 国子监上上下下,哪个敢大言不惭?他们一个个在面对傅维老先生时,都要躬身唤老师的。 若说师承一脉,眼前的这些监生,倒是生生比萧临和陆毓衍小了一辈还不止了。 “饮茶?我都饮了一壶了。”苏润卿摇了摇头,“毓衍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就不耽搁正事儿了。” 嘴里一面说,苏润卿一面往外头走,说句实在话,监生之中,与他交好的就这么一两人,今儿个是段立钧做东,若不是看在驸马爷的面上,他根本就不愿意来,这会儿找到个脱身之法,恨不能立刻就走了。 “说起来,苏兄、陆兄,你们两人何时下场比试?三年一届,再拖下去,何时才参加春闱,何时金銮殿上面圣呀?”段立钧举起茶盏,对两人做了个碰杯的动作,笑着一饮而尽。 “立钧兄此言差矣!”一位青衣监生哈哈大笑,“你是未婚妻一心待嫁,要考取功名迎美娇娘进门,苏兄和陆兄又不急着成家立业,怎么会急切呢?”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幸事!”段立钧的目光落在陆毓衍腰间的红玉上,笑道,“只不过啊,人生跌宕,陆兄,你说呢?” 陆毓衍立在门边,桃花眼底没有笑意,唇角微扬,带了几分嘲弄,声音冷冰冰的:“想面见圣上?我与润卿的倒是不必等到殿试之时。不过段兄有句话说得在理,人生跌宕,不是下场比试了就能金榜题名,来年开春能不能参考,先等秋闱放榜吧。” 话一说完,陆毓衍也不管里头什么动静,转身往清闲居外头走。 “这话说的!”段立钧的脸拉得老长。 青衣监生赶忙道:“立钧兄,他那是媳妇跟了别人,胡乱撒气呢。” 苏润卿忍住了掀桌子的冲动,快步跟上了陆毓衍。 一眼看去,陆毓衍倒是没多少气愤神色,苏润卿放心了些,道:“我早不耐烦听他们说话了,亏得是你来了,救我于水火。” 陆毓衍斜斜睨了他一眼:“不仅让你下了台阶,还要挡箭。” 苏润卿干巴巴笑了两声:“那几人一个鼻孔出气……” 监生之中,原本就有比较,段立钧祖父的官职在苏家、陆家跟前又生生挨了一头,心里不服气也是寻常。 再着,段立钧走的是林驸马的关系,苏润卿和陆毓衍却与李昀一路,越发显出高低来。 “没有真才实学,偏偏爱弄些旁门左道,”苏润卿撇嘴,“我坐的那位置,正好瞧见白墙上挂着的他的那首诗,也不知道是谁人代笔的。” 陆毓衍道:“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他们的品行做派,何必计较。” 苏润卿听他话语之中当真没有多少恼意,不禁好奇起来,犹豫着试探道:“他们拿谢家说事,你不放在心上?” 脚步微微一顿,指尖轻轻弹了下红玉,陆毓衍挑眉,道:“我未婚妻是什么样的人,我岳家又是什么样的人家,还要让他们来告诉我?” 苏润卿怔了怔,半晌暗暗嘀咕道:“这不是都定案了嘛!” 陆毓衍听见了,却没再反驳,只是道:“顺天府有事寻,别耽搁了,赶紧过去吧。” 一听是正经事儿,苏润卿就把旁的都抛到了脑后,催着留影牵了马儿来,一道往顺天府去。 刚过未正,风势渐渐大了起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看这天色像是要落雨,杨府尹见事情都清楚了,便催着两人赶紧回府去,免得压了雨。 可这雨直到二更过半,才倾盆而下。 雨势时大时小,却是没有停下。 更夫打着伞穿街走巷,远远的,瞧见前头河边倒着个人影,更夫见怪不怪,撇了撇嘴。 离这儿不远就是烟花巷子,时常有人吃多了酒,醉倒在路边,只是这一位有些倒霉,正好是个下雨天,白白做了一回落汤鸡。 更夫慢悠悠走上前,见那人脸朝下趴在地上,活脱脱一副醉汉模样,身上料子看着倒是不错,心中不由升腾起一丝歪念。 他刚想上前摸一摸那人钱袋,突然脚步就顿住了。 那人身下有一滩水,刚刚离了几步,他只当是雨水痕迹,这会儿一看,那颜色泛着红光。 哪里是水,分明是血! 第五十一章 凶案 手中的铜锣咣的一声砸落在地上,水花四溅。 更夫哆哆嗦嗦凑上前去,想试一试鼻息,那人的脸埋在地上,他摸不着,只好退一步求其次,摸了摸那人的脖子。 也不知道是更夫慌得厉害,还是那人在雨水里淋得久了,更夫弄不明白有没有摸到脉搏,也分不清那人皮肤是冷是热,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指腹逆流而上,激得他浑身一个冷颤。 越想越觉得怕,他顾不上旁的了,一把丢开了破旧的油纸伞,迈着大步子跑到顺天府衙门外头,拿起棒子对着大鼓咚咚咚砸下去。 五更天,正是一夜里睡得最沉的时候,杨府尹被前头的擂鼓声给吵醒了。 他不敢耽搁事儿,催着人去前头问,自个儿披了衣服梳洗。 刚走出屋子,去问话的婆子领了个衙役过来。 “老爷,是个更夫敲的鼓,说是青石胡同尽头,就河边的位置倒了一个人,地上有被雨水冲开的血,估摸着是死了,他不敢乱搬动,赶紧来报案了。”衙役道。 一听说死了人,杨府尹暗暗骂了一声晦气,罗妇人的案子才过去,他刚刚睡了两天好觉,怎么就又出人命了。 骂归骂,事情还是要做的。 总归已经起身了,杨府尹亲自带了人手去现场查看,就盼着上头看在他亲力亲为、勤勤恳恳的份上,不说褒奖几句,好歹别为了这些整日里你死我活的刁民再骂他一通了。 雨势越发大了,就算披着蓑衣,雨水都直往脖颈里钻。 更夫引路到了河边,指着地上的人影道:“老爷,就是他,留了这么多血,一动不动的,小民看他肯定是活不了了。” 杨府尹眯着眼睛看了两眼,催着仵作一道上前。 仵作也是从被窝里爬出来了,叫夜风一吹,也没清醒过来,上前一摸,转头与杨府尹道:“死了,都发硬了。” 杨府尹皱着眉头,道:“赶紧翻过来,看看这倒霉蛋子是谁。” 仵作应了一声,手上使劲,将人翻过来,拨开湿哒哒盖在脸上的长发,盯着那人看了两眼,嘀咕道:“怎么瞧着有点儿眼熟?” 几个衙役也凑了过来,古阮眼尖,惊道:“这、这不是段公子吗?” “段公子?”杨府尹一怔,“哪个段公子?” 古阮道:“还有哪个?前几天才出了考场的段监生,太常寺卿段大人的孙儿段立钧。” “哎呦,还真是这一位!”仵作一拍大腿,瞌睡完全醒了。 杨府尹一听太常寺卿的名号,只觉得噼里啪啦的雷声劈到了他的脑门上。 完了! 好端端死了个这一届秋闱的考生,偏偏还是个三品官员的孙儿。 杨府尹双手按着发胀的脑袋,叹道:“不破案,睡不踏实了。行了行了,该查的查,该办的办,先去段家报个信。” 雨渐渐停了,天色亮了些,京城慢慢苏醒,半夜河边死了个监生的消息也传开了。 辰初,陆毓衍和松烟刚走出陆家大门,就见两个衙役急匆匆过来。 之前办罗妇人的案子,陆毓衍与这帮衙役也算相熟,道:“大清早就这么着急?” 其中一人是古阮,他憨憨笑了笑,道:“陆公子,昨儿个半夜,段立钧段公子被人捅了刀子,死在青石胡同的河边,听说公子昨日见过他,甚至……” 古阮耿直,对陆毓衍亦是信任,后头的话就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了。 陆毓衍皱眉道:“段兄死了?” 古阮点头。 “有人说我昨日与他说道过几句?”陆毓衍明白过来,道,“既如此,我就去衙门一趟。” 昨日清闲居里,段立钧和陆毓衍在言语之中闹得有些不愉快,这是众多同窗们都听见看见的,尤其是段立钧嘴巴不老实,拿陆毓衍那与人殉情的未婚妻说项,换作是谁,都落不下这个面子。 顺天府里依着规矩,少不得要请陆毓衍去问一问话,但也就是个流程罢了。 要说陆毓衍就为了几句话的事儿,对段立钧捅了刀子,别说杨府尹,顺天府外那两只石头狮子都不信。 衙役之中,甚至有人暗悄悄交流,陆毓衍若有心要段立钧的命,肯定做得干干净净,怎么可能捅一刀子就把人扔在河边? 陆毓衍进了衙门大堂。 杨府尹没有坐在大案后头,另备了几把太师椅,与段立钧的父亲、叔伯们一道坐着,几人面色沉沉,心事沉重。 “贤侄来了?”杨府尹一见陆毓衍,赶忙起身过来,指着那几人,压着声儿道,“与你引见引见?” 陆毓衍颔首。 段立钧的父亲是段大人的嫡次子,虽然内心悲痛万分,但表面上还是强忍着,看了陆毓衍一眼,重重咳嗽一声,也是打过招呼了。 与他相比,段立钧的伯父更沉稳一些,上上下下打量了陆毓衍,叹声道:“立钧讲话不中听,出了这种事,我们做长辈的,也不是不讲道理的,昨儿个的状况,还请贤侄仔细跟我们说说。” 这番话讲得极其克制,仿若段立钧只是挨了旁人一拳,还不是被害了性命一般。 杨府尹看在眼里,心里也透亮。 毕竟只是几句言语交锋,陆毓衍和苏润卿很快就离开了,没有证据能证明,大半夜里的凶案是陆毓衍所为。 陆毓衍是世家出身,父亲又是都察院的都御史,生生压了段家一头,没凭没据,段家想要张口就寻陆毓衍麻烦,那是自讨苦吃。 这会儿冷静处置了,真是陆毓衍行凶,将来怎么发作都行,若不是陆毓衍,段大人在各处衙门里,在面对陆培元的时候,也都能交代得过去。 陆毓衍对段家人拱手行了一礼,原原本本说了昨日经过。 “落雨前已经回府了?” “是,”陆毓衍答了,转头问杨府尹,“我来时听说,段兄是四更天被发现的?他出事时,身边就没跟着人?” 杨府尹道:“那小厮自个儿都吃醉了。昨夜,段立钧是和几个同窗在酒肆雅间吃酒,几个小厮自成一桌,落雨前,同窗陆陆续续都散了,段立钧那小厮已经喝趴下了,掌柜的说他交了银子把人留在酒肆里,自个儿孤身出的店门,那个时候刚刚二更,还没开始下雨。昨夜吃酒的那几个,我也去让人去请了,估摸着快到了。” 仵作查验完了,过来禀道:“应当是子初遇害的,一刀捅进胸口毙命,他的指甲缝里有些皮肉,应当是与凶手纠缠时抓伤了对方所留。” 段家人的目光在陆毓衍和松烟的脸、手、脖子上转了一圈,干干净净,没有半点伤痕,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五十二章 传言 萧娴梳洗完,谢筝端着铜盆出去倒水。 浅朱从大厨房回来,裙摆鞋尖湿哒哒的,看起来很是狼狈。 “阿黛,你先进去摆桌吧,我回屋里换一身,”浅朱把食盒递给谢筝,瞅着鞋尖上那朵湿了的兰花,嫌弃地撇了撇嘴,“昨夜的雨太大了,我们院子还好,大厨房那儿都积了水,可难走了。” 谢筝颔首,道:“赶紧去吧,小心脚趾都泡白了。” 浅朱转身往厢房去,走了两步,突得又停下来,挨近谢筝身边,左右张望两眼。 谢筝叫她这一番动作弄得莫名其妙,刚想问一问,就见浅朱凑到她耳边,压着声儿道:“我听采买上的妈妈们说的,衍二爷清早就去顺天衙门了。” 虽说浅朱晓得她的真实身份,但猛得来这么一句,谢筝还是心跳快了一拍。 “许是为了之前的案子吧。”谢筝随口应道。 浅朱摇了摇头:“好像不是,似乎是半夜里有人被害了,衍二爷认得那个人,就被衙门里叫去了。具体的事儿,妈妈们也没说明白。” “熟人遇害,被叫去问话也是章程,总不至于误会他谋人性命,”谢筝道,“你赶紧去换衣裳吧,我先进去了。” 浅朱听着有理,点了点头,匆匆忙忙去了。 谢筝进了东次间,打开食盒盖子摆桌。 自从中秋那夜之后,她就没有再见过陆毓衍了。 陆毓衍说不逼她,但谢筝还是逼了自己一把,她已经下定了决心,等合适的时候把镇江所有的事情都告诉陆毓衍。 至少是在陆培元回京之前,先与陆毓衍说说明白。 萧娴从内室里出来,见谢筝摆桌都摆得心不在焉,笑着问她:“想什么呢?” 谢筝回过神来,屋里只许嬷嬷一人,她也就没避讳,道:“浅朱刚跟奴婢说,外头传言衍二爷大清早就去顺天衙门了,似乎是他的熟人遇害了。” 只听前半句,萧娴正弯着眼睛笑,想打趣一句“果真是与表兄有关”,后半句冒出来,她的笑容顿了顿,添了几分困惑:“他如今倒是和衙门有缘了,就跟在里头挂了职似的,整日里过去点卯。 你也别担心,左不过是问几句话,最多再让他查案子,让许妈妈去和哥哥说一声,有了消息就赶紧给传回来。” 谢筝抿唇,想说自个儿没担心,话还没来得及出口,许嬷嬷已经转身去了,她只好把话都咽下去。 没让旁人进来伺候,萧娴也不与谢筝讲究,拉着她一道坐下用饭。 刚咬了半块米糕,远远的传来惊雷声,谢筝看了眼不算透亮的天色,道:“估摸着今日还要落雨。” 萧娴笑了起来:“一场秋雨一场寒,我恨不得赶紧凉快些,秋老虎厉害,我都快闷出病来了。” 等吃完撤桌时,雨水已经落下来了。 不比昨夜风大雨急,只滴滴答答的。 许嬷嬷去前头走了一趟,回来时亦是狼狈,连声抱怨雨天难行。 中午时,萧临那儿还没有消息传回来,门房上却来传了话,说是松烟在外头等着阿黛姑娘。 萧娴听了,瞪了谢筝两眼,叹道:“三天两头的,我都不知道该生气质疑,还是该习以为常了。” 谢筝亦是一头雾水,这个时候,松烟、或者说陆毓衍到底为何要寻她。 陆毓衍的同窗遇害,她难道还能帮得上忙不成? 心里嘀咕归嘀咕,见萧娴挥着手催她赶紧去,谢筝便撑着伞去了。 出了安语轩,穿堂果真跟浅朱和许嬷嬷说的那般,积了不少水了,饶是谢筝再小心翼翼,走到角门处时,鞋尖也有点湿了。 松烟见她出来,指了指边上的小轿,道:“姑娘先上轿吧,免得再沾了雨水,我们一路走一路说。” 轿子抬起,谢筝撩开帘子,疑惑道:“我早上听说衍二爷的一个熟人遇害了,二爷还去了衙门里。” “哎,哪里算什么熟人,爷与他合不来,”松烟哼了一声,道,“就是那个段立钧,前回在茶馆里提起来过与驸马爷交好的那一位,不晓得姑娘还记得不记得。” 谢筝记性本就不错,当时提起来的时候,正好又说到了清闲居,因着谢慕锦的关系,那番对话她是认真听了的,后来她又问过松烟林驸马与段立钧的交情,这回一提,谢筝便对上号了。 “太常寺卿的孙儿?” “就是他,昨夜被人在河边捅死了,”松烟接着道,“昨日傍晚,我们爷去寻苏公子时,与那段公子有几句言语上的不愉快,早上刚出门,衙役就来问了。要不是我们爷平日里行得正、站得直,杨府尹又知道他的为人,说不定就要被当凶手问话了。” 谢筝惊讶,她早上还跟浅朱说“总不至于被人误会他谋人性命”,原来还真的差点就被误会了…… “如何闹得不愉快了?”谢筝问,话音一落,她就见松烟的肩膀垂了下来,一脸的无奈。 “为了、为了我们那个还没过门的奶奶呗,”松烟叹了一口气,“你知道谢姑娘吧,与你们姑娘是手帕交,镇江的事儿传回来,背后不晓得多少人笑话爷呢,还有像段公子那样当面就讽刺的。” 撩着帘子的手不禁颤了颤,谢筝只觉得呼吸都艰涩了些。 她猜到陆毓衍会因为谢家的事情被人指点笑话,所以当初在萧娴跟前,才会有“恨不得掐死她”的断言,但亲耳听松烟提起,心中的不安和惭愧远远超出了谢筝之前的想象。 不仅仅是在背后,甚至是当面被出身、才学远不及他的同窗讽刺…… 垂在身侧的那只手不由地捏紧了,谢筝稳住语调,问道:“我看衍二爷一直都挂着红玉,谢家出事之后,他没怪过吗?” “一天都没摘下来过!”松烟想到陆毓衍这一个月间受的非议,想抱怨谢筝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爷不让说谢姑娘不好,刚得了信就让竹雾去镇江打听了,就你跟许妈妈去善堂问消息那天,竹雾才回京来,前脚刚进城回了话,后脚又被爷赶到旧都去了。 我听爷那个意思,是不信谢姑娘能看上个书生。 不过啊,看得上看不上又怎么样? 谢大人夫妇和谢姑娘都不在了……” 第五十三章 方便 松烟说的话反复在耳边盘旋,就像是一只勺子,一下又一下挖在了谢筝的心口上,手掌心掐出了深深的月牙,她都不知道。 慢慢的,松烟的声音也都听不清了,视线隐约有些模糊,脑海里只剩下那句“一天都没摘下来过”。 撩着帘子的手颓然落下,眼泪滴答,砸在了腿上。 雨天难行,轿子比平时颠簸,谢筝坐在其中,亦是摇摇晃晃的,像是她的心,又像是那块“没摘下来过”的红玉。 轿子停在了顺天府外头。 落地一颤,谢筝此刻才回过神来,好在她此前一直低着头,眼泪是直直落下去的,并没有在脸颊上留下痕迹,她拿帕子按了按双眼,在帘门掀开来之前,收拾好了情绪。 谢筝跟着松烟往里头走,嘴上问道:“既然衙门里知道衍二爷清白,不是凶徒,那衍二爷让我来做什么?” 松烟脚步未停,道:“这不是有些事情,我们爷们不方便嘛。阿黛姑娘你做事仔细,之前也跟衙门打过交道,爷这儿要个帮手,自然就找了你。” 谢筝挑眉。 衙门做事,还讲究男女方便不方便?问话抓人的衙役里,有哪个是女的了? 再说了,陆毓衍就是来回个话,又不是顺天府里当差的,怎么又牵扯进去了? 谢筝一肚子疑惑,走到后院时,抬眸就瞧见了与杨府尹说话的陆毓衍。 毕竟是雨天,陆毓衍的衣摆也沾了些水,不似平日一般整齐,只是他身姿修长,往柱子边一站,只觉得挺立如松,没有狼狈之感。 见陆毓衍转眸望过来,四目相对,谢筝下意识想避开,猛得想到自个儿的决心,想到松烟刚刚的那番话,她咬着牙忍住,走上前问了安。 杨府尹扫了谢筝一眼,继续与陆毓衍说着案子:“贤侄,凶手已经抓回来,他有杀段立钧的理由,他手背上也有伤口,这案子也算是清清楚楚的了。 不是我心急火燎要结案,而是事关考生,不能拖沓。 你听我一句劝,你都已经把自己摘干净了,就别掺合进去了。” 陆毓衍敛眉,沉声道:“我知道您是替我着想,从眼下的证据看,楚昱杰脱不了干系,可他只承认与段立钧起了冲突,不承认杀人,杨大人,案子才发生几个时辰,还是慎重些为好。” 杨府尹与陆培元交好,陆毓衍又在罗妇人的案子里替他出力解难,见陆毓衍不认同他的想法,杨府尹也没有生气。 搓了搓手,他见四周也没外人,便压低了声音:“我也想慎重,段立钧不仅是考生,他还是太常寺卿的亲孙儿,我要是断错了案,段大人就能骂得我官位不稳。 不过,贤侄说得也在理,这才几个时辰,我就算关着那楚昱杰,再查上三五天,应当也不妨事。 你放心,我会让底下人查仔细了。” 陆毓衍眉宇渐舒:“并非我一定要掺合,而是五殿下那里……” 杨府尹闻言一怔。 前回是圣上震怒,让李昀督着三个衙门办事,前阵子案子解决了,李昀一个皇子,没有圣命,是管不到顺天府的头上的。 可杨府尹通透,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细细一品,就品出些味道来了。 这案子是烫手山芋,段立钧和被抓的楚昱杰,两人都是考生,都是监生,事关科举,这案子不决断,连桂榜都不知道要怎么下了。 圣上跟前是断断不能有半点隐瞒的,李昀若想在御前再获一功,主动请命监察此案,这事儿最后还真就是落到陆毓衍头上了。 杨府尹与李昀打的交道不多,说不上李昀的性子,但推己及人,当官的各个想往上头爬,当皇子的难道会喜欢做个闲散皇亲? 借着刚刚才监察甚至亲自带人一身泥泞抓回罗妇人的东风,李昀去御书房里讨监权,那是一点也不突兀的。 “还是你考虑得周全,”杨府尹连连点头,“难怪要叫阿黛来了,你的身份与衙役不同,有些事还真就是她们姑娘方便。” 陆毓衍抿唇颔首。 杨府尹还有其他公务,只说衙门上下陆毓衍都熟悉,叫他自便就好,就先行了。 谢筝等他走远,这才抬起头看着陆毓衍,道:“什么叫做我们姑娘方便?” 陆毓衍漫不经心解释:“被抓的楚昱杰有一个胞妹,兄长进了牢房,她孤身一人,我和松烟去问话打听都不合适。我并非差人,男女有别,还是要讲究的。” 这番话听到后头,谢筝只觉得耳根子都烧得慌了。 陆毓衍说得句句在理,况且,姑娘之间说话的确会亲切方便些,就好似岁儿,能与她说许多情况,但对着陆毓衍、苏润卿亦或是衙役,就慌乱得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只不过,陆毓衍后半句的表述,实在是耳熟得叫她心慌。 那些理由,不正是中秋那夜,她在厅堂里与他说过的话吗? 她说男女有别,他说他们之间不用讲究那些…… 隔了几日,就让陆毓衍原原本本还了回来…… 谢筝咬着下唇,暗悄悄地瞪了陆毓衍一眼,心里点了那么一团气愤的火焰,来路上那些知道要开口却不知何时合适而产生的踌躇倒是一下子都散了。 凤眼凌厉,瞪人时除了恼意,眼角还添了几分娇俏,极为生动。 陆毓衍看在眼中,眉梢一扬,一边示意谢筝跟上他的脚步,一边说起了案子的状况。 昨夜与段立钧一道吃酒的同窗在早些时候都被请到了大堂上,述说昨日经过。 段立钧这人才学虽普通,但与林驸马交好,平素在一众监生里,都是受奉承的存在,与他往来的同窗之中,若说有哪个要下手杀他,众人都想不出来。 近日与他不睦的,只有陆毓衍一人,但众人都不是傻子,就昨日清闲居里那几句话,只有生性冲动之人才会搁在心上,而性格清冷的陆毓衍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直到一位考生犹豫着说出了一个名字。 他说的是楚昱杰。 留在清闲居白墙上的那首诗,根本不是段立钧作的,而是楚昱杰。 第五十四章 问话 国子监里的监生也各有不同,分为举监、贡监、荫监、例监四种,彼此出身经历差异,使得他们多与同类人往来。 段立钧是靠着父祖的荫泽而入学的荫监,楚昱杰是府州县中选上来的贡监。 圣上看重科举选拔,对国子监的教育素来也抓得紧,这几十年间,地方送上来的贡监几乎都是有真才实学,而非靠人情、银子通路的。 楚昱杰是贡监里的佼佼者。 父母早亡,与胞妹相依为命,由婶娘抚养长大,被选入国子监时婶娘病故了,楚昱杰就带着妹妹楚昱缈来到京城生活。 贫苦出身的楚昱杰与段立钧并无交情,或者说,楚昱杰看不上学业不精只知对林驸马奉承讨好的段立钧,段立钧也看不上身无几两银子、说话带着乡村口音的楚昱杰。 “既然彼此看不上,段立钧怎么会有楚昱杰的诗作?”谢筝疑惑道。 “这就要问问楚昱杰了。”陆毓衍声音沉沉。 闻言,谢筝越发觉得奇怪,皱眉道:“不是把人带回来了吗?这么要紧的事儿都没有问?” 陆毓衍脚步微微一顿,叹道:“段立钧死前与凶手扭打,用指甲在对方身上留下了伤口,楚昱杰被带回来,手背上正好有新伤,杨大人还没问几句,段家人就坐不住了,闹得厉害。” 想到当时场面,陆毓衍抿紧了唇。 好端端死了儿子,段立钧的父亲情绪激动亦是人之常情,段家人会对陆毓衍克制脾气,却不会对没有出身背景的楚昱杰留情面,况且楚昱杰的手背上正好有伤口。 若不是衙役们拉着,段家人能把楚昱杰打成重伤。 杨府尹一看这个状况,实在是没法好好审问,就让人先把楚昱杰关起来,又好说歹说劝走了段家人。 “楚昱杰被带下去的时候,只承认与段立钧起了冲突,手背的确是段立钧抓伤的,却不承认杀人。”陆毓衍引着谢筝到了大牢外头,偏过头问她,“里头阴冷,味道也大,你若不想进去,就现在外头等我。” 谢筝摇了摇头,先陆毓衍一步走了进去。 顺天府的大牢还算收拾得整洁的,但也就是矮个里头拔高个,相较于其他府州县的大牢而言罢了。 全年不见天日,囚犯的吃喝拉撒都在里头,一走进去,臭味霉味扑面而来。 谢筝皱了皱眉,却没有退缩,心中更是涌着一股自嘲,她在进京路上与乞儿一般的时候,也没比这些囚犯好多少。 衙役在前头引路,陆毓衍不紧不慢跟在谢筝后头,垂眸看她,道:“受不住了就先出去,不用勉强。” 声音低低的,就在耳畔盘旋一般,除了谢筝并无他人能听见,语调温和极了,谢筝晓得他是关心她,应了一声“好”。 楚昱杰颓然坐在牢房里,面无表情。 陆毓衍出声唤了他几声,他才慢慢回过神来,转头望着来人。 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楚昱杰激动起来,道:“陆公子,你信我,我没有杀他,我真的没有杀他!” 陆毓衍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沉沉看着楚昱杰,道:“你细细告诉我昨日经过,你的诗作为何会在段立钧手中?” 楚昱杰垂着肩膀,心烦意乱地在牢房里转了几圈,似是在整理思绪。 他的长发乱糟糟的,脸上发青,应当是叫段家人揍了一拳,身上的外衣换成了囚衣,脚上的木屐满是泥泞,显得他愈发狼狈。 谢筝扫了一眼,又去看他的手背,上头有明显的新伤口,长长四道,看得出是指甲抓伤。 衙门里断案,这样的伤口可算是实证了。 楚昱杰深吸了一口气,道:“真的不是我。 那首诗是我春天即兴而写,前阵子我一心准备秋闱,根本不晓得清闲居墙上挂了段立钧的诗,直到前几日出了考场,我才听说了。 段立钧的诗词造诣,不用我说,陆公子也清楚,我好奇他如何能打动清闲居的东家,就跑去看了。 一看才晓得,那是我写的。 那诗作连博士们都没有看过,我想自认倒霉算了,人家是三品大员的孙儿,我就是个穷监生,只凭我一张嘴,又怎能胜得过他? 想是这么想的,但还是心里烦闷,就去吃了些酒,哪知回家路上正好遇见他,我也是酒气上头,冲过去质问他如何拿到我的诗。 段立钧当然不承认,我气不过跟他打起来,手背上的伤就是那时候被他抓的。 我跟他谁也没能打倒谁,我吃多了酒,他也是半醉,打了一阵就不打了。 我回家睡了一觉,哪里想到,天一亮睁开眼睛,段立钧死了,衙役把我抓来了。” 陆毓衍又问:“你与他争执时是什么时候?是在青石胡同的河边?” “就在那儿,”楚昱杰苦笑,“吃了酒,不晓得时辰。” “落雨了吗?”陆毓衍道。 楚昱杰一怔,摇头道:“没落雨,我到家的时候都还没落雨。” 昨夜是二更过半开始下雨的,酒肆掌柜的说,段立钧离开时刚刚二更,若楚昱杰没有说谎,那段立钧应当是刚从酒肆走到河边时就遇见了他,两人打了一架,而后楚昱杰独身回家,而段立钧一直在河边徘徊,直到落雨后的子初遇害。 这段时间里,段立钧是否还遇到过其他人? 陆毓衍沉思,良久又问了一遍:“你的诗到底是怎么到了段立钧手中?” 楚昱杰的身子一僵,抱着腿坐下,脑门抵着膝盖,闷声道:“我不知道……” 谢筝与陆毓衍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猜,楚昱杰没有完全说实话,尤其是段立钧拿到诗作的缘由,他应当是知情的,但他在隐瞒。 陆毓衍也看出来了,所以才会多问一遍。 事关人命案子,他又被抓紧大牢成了凶犯,楚昱杰若是无辜的,为何不肯吐露真言,早早洗刷罪名? 他不仅是监生,更是考生,如此下去,不说此次秋闱,他以后都难以在国子监求学了。 谢筝走出大牢,夹杂着细雨的清风拂面而来,一扫呼吸之间的浊气。 她深吸了几口,只觉得头脑都清明了许多:“现在就去见楚公子的妹妹?” 清浅笑容凝在桃花眼中,陆毓衍看着谢筝道:“你倒是机灵。” 谢筝睨了他一眼。 让她过来,不就是为了方便向姑娘家问话嘛。 眼下牵扯在案子里的姑娘,只有楚昱杰的妹妹一人。 她这算哪门子的机灵? 第五十五章 吓唬 走出顺天府时,雨水渐渐止了,虽不用打伞,但街道潮湿,并不好走。 石狮子旁,站了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见陆毓衍出来,老人急匆匆迎了上来。 “郑博士。”陆毓衍拱手行礼。 郑博士拍了拍陆毓衍的手,示意他往边上几步,低声道:“事情我都听说了,楚昱杰是个好学生,功课出色,为人做事也踏实,按说做不出谋人性命的事情,你……”长长叹了一口气,郑博士道,“若真是他,自当惩戒审断,若不是他,你就帮帮他,别叫他顶了罪过。” 陆毓衍颔首应下,望着郑博士脚步沉沉离开的背影,许久没有出声。 谢筝压着声儿与他道:“看来楚公子很受郑博士喜欢。” “真才实学又诚恳踏实的学生,做老师的都喜欢,”陆毓衍道,“难为郑大人身体不适还赶来交代。” 谢筝下意识回头往府衙方向看去。 这小一个月里,谢筝不能说摸透了陆毓衍的性子,但大体上还是有些了解的。 陆毓衍在私下里从不避讳对旁人的好恶,他会赞同苏润卿说的段立钧毫无才学,那他评价楚昱杰的这几句也就是真心话。 楚昱杰有才华,并非泛泛之辈。 如此一来,倒也能理解郑博士对楚昱杰的维护。 郑博士亦是外乡出身,家境贫苦,靠着中榜入仕为官,又得岳家相助,对于同样赴京求学的楚昱杰自然会看重一些,不愿意他蒙受不白之冤。 松烟叫了轿子来,三人往楚家兄妹的家里去。 楚家兄妹住在城南的紫云胡同里,名字听着有几分雅意,却是京城里相对破旧的一块地方了。 这一带租住的几乎都是外乡来京求生活的人,小小的胡同里,青石板地砖破碎,全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水坑泥坑。 两侧堆了不少左右住家们杂七杂八的东西,轿子到了胡同口就不能往里头走了。 下了轿子,谢筝跟着陆毓衍往胡同深处去。 经过几间开着门的院子,听见里头有人谈论着清晨时被带走的楚监生的事儿,更有妇人喝斥孩子,说着要是不听话也叫衙门里把他抓回去关大牢。 谢筝偏过头往那小院里看了一眼,被母亲吓唬了的孩子耷拉着脑袋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心猛然就是一沉。 脑海里闪过从前的画面。 那时谢慕锦刚到镇江,她恰巧遇见了同知夫人训斥儿子。 “再淘气,叫你爹把你交给新来的知府大人,把你拖到大牢里关上几天,你就知道老实了!”同知夫人把年幼的儿子唬得一愣一愣的,见谢筝捂着嘴一个劲儿地笑,她也绷不住了,跟着笑出了声。 顾氏寻来,哭笑不得,一面不轻不重在她屁股上拍打,一面道:“你也是个不老实的!” 谢筝边笑边躲:“您唬不住我的,父亲就是知府,他可舍不得把我关到大牢里去。” 顾氏捶了她两下,母女两人笑作一团。 当日情景清晰一如昨日,谢筝吸了吸鼻尖,果真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连吓唬孩子方式都是一样的。 啪嗒…… 鞋子湿透了。 谢筝只顾着想旁的事情,没留意地面,一脚踩在水坑里,整个鞋面湿了不说,还沾了不少泥。 陆毓衍顿了脚步,敛眉道:“走神了?” 谢筝捏了捏指尖,眼下并非是提及身份和过去的好时机,她含糊应了一声,道:“楚家就在前头了吧?” 见她转了话题,陆毓衍心中了然,道:“就前头了。” 陆毓衍继续往前走,谢筝暗暗松了一口气,顾不上脚上湿哒哒的不适感,加快了步子。 楚家的大门紧紧关着。 松烟去敲门了,谢筝四周张望了两眼。 胡同尽头的这几间就是个屋子,比前头的院子还要简陋很多。 门缓缓开了,露出一张怯生生的小脸,皱着眉道:“你们找谁?” “楚姑娘?”谢筝问道,见她点头,才又道,“我们爷是楚公子的同窗,如今也在衙门里跑腿,刚刚去看过楚公子了……” “哥哥他好不好?”楚昱缈拉开了大门,一把握住了谢筝的胳膊,“官差说哥哥杀了人,我不信的,不可能的!” 楚昱缈今年十六了,身形娇小的她看起来反倒是比谢筝还小些。 柳眉杏眸樱唇,透着几分柔弱之感,模样秀气极了。 谢筝扶住了楚昱缈:“我们进去说?” 楚昱缈一怔,看了看陆毓衍和松烟,又看向谢筝。 谢筝从她的眼底读到了防备,解释道:“就我进去。” 楚昱缈咬着唇,慢慢点了点头。 等谢筝进来,楚昱缈就把门关上了,讪讪冲谢筝笑了笑:“别介意。” 谢筝并不介意,姑娘孤身在家,怎么会轻易让男子进屋? 站在门口说上几句,还要顾忌左邻右舍的嘴,陆毓衍也是清楚这一点,才会让谢筝过来的。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中屋里就一张破旧桌子,两张长凳,墙边立着块木板,边上竖着卷起来的席子,西边挂着块洗得泛白的棉布,挡着通往内室的路。 “家里没有茶的,”楚昱缈给谢筝端了碗水,“里头是我住的,哥哥住外头这间,夜里拿木板和长凳拼一拼就睡了,家里就这么大,住不开。” 谢筝饮了一口,问道:“楚公子昨夜是什么时辰回来的?” 楚昱缈见谢筝并不嫌弃,不由放松许多,说起昨夜事情。 楚昱杰极少夜归,就怕楚昱缈一人在家不安全,像昨夜那样天黑透了才回家,是少之又少的。 楚昱缈迟迟不见兄长归家,正一肚子牵挂,楚昱杰就回来了。 “手背上还有伤,我看到时吓了一跳,问他是怎么弄的,他说他跟段立钧打了一架,”楚昱缈说到这儿眼睛一亮,“是了,我先找了药给他处理伤口,而后想把他换下来的鞋子拿出去拍打拍打时,就落雨了。下雨时是什么时辰?” “二更过半,”谢筝说完,看向门边的鞋子,“是那双?” 楚昱缈点头:“对,那双是为了让哥哥去考场时体面些,我上个月新做的。我们这条胡同,下雨时一脚泥,不下雨时一脚灰,哥哥每天回来,我都要把鞋子拍一拍,毕竟是新鞋子呢……” “那你知道,楚公子为何要与段公子打架吗?”谢筝问道。 提及段立钧,楚昱缈的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哼道:“段立钧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恶霸!” “此话怎讲?”谢筝追问。 楚昱缈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垂着头不说话了。 谢筝见她不肯说,就另起一头:“说是为了一首诗,段公子盗了楚公子的一首诗作,留在了清闲居的白墙上,楚公子为此和段公子起了冲突,他说他也弄不清为何自己的诗会落在段公子手中。” “诗?”楚昱缈的眸子倏然一紧,脸色白了白。 第五十六章 隐瞒 谢筝沉沉望着楚昱缈,语调轻柔:“是啊,一首诗。” 她的语气分明没有半点强硬痕迹,甚至是放柔了许多,免得楚昱缈紧张,可一提起诗作,楚昱缈的樱唇抿得紧紧的,目光游离。 半晌,楚昱缈道:“什么样的诗作?” 谢筝没有去清闲居里看过,只听松烟说过一句,便道:“是首咏柳诗。” 楚昱缈叠在膝上的双手骤然收紧,捏着帕子,声音微微颤着:“是啊,哥哥很喜欢写这些的,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人盗窃……” 谢筝幽幽叹了一口气,楚昱缈如此动摇,可见她说的并不是实话。 思及牢中楚昱杰对这个问题的回避态度,谢筝心里大致有了决断。 楚家两兄妹都很清楚诗作落到段立钧手中的缘由,只是他们都不肯说。 “楚姑娘,”谢筝的手缓缓握住了了楚昱缈交叠的双手,那双手微凉,不住轻颤着,她劝解道,“楚公子手上有伤,他承认昨夜与段公子起过争执,眼下的情况对他很不利,唯有早早寻出真凶才能还他清白,你隐瞒一些内情,对此无益。” “我……”楚昱缈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她咬着唇摇了摇头,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我是真的不知道。人不是哥哥杀的,你们别冤枉他。” 谢筝端起碗,把水一口一口饮尽。 既然楚昱缈不肯说,她也无需再耽搁功夫,等寻到些蛛丝马迹时,再来问话,远比现在容易。 就好似三娘的事儿,有了实证,梁夫人才愿意开口。 谢筝起身告辞,出门时又仔细看了那双布鞋,针线缜密,鞋面上沾了些灰,使它看起来半新不旧的。 楚昱缈关上了大门。 陆毓衍就站在不远处,松烟却不见了身影。 谢筝冲他摇了摇头,并没有在胡同里说什么,一前一后走到了大街上。 陆毓衍引着谢筝入了一家茶楼,要了一间雅间,吩咐小二打一盆温水来。 谢筝疑惑地看了陆毓衍一眼,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便把楚家里头的状况与楚昱缈说的话仔细说了一遍。 “她和楚公子一样,都选择了隐瞒。”谢筝皱着眉头,又说起了那双鞋子,“楚公子应当是在落雨前回家的。” 楚家虽然不富裕,但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很整洁,看得出来,这两兄妹都是爱干净的人。 昨日是过了未正才起风的,在那之前,并没有要落雨的迹象。 胡同下雨后难行又泥泞,若楚昱杰是白日里出门,他穿的应当是布鞋而非木屐,若他是过了未正出门的,他穿的便是木屐。 以他们兄妹爱干净的性子,那双沾了灰的新布鞋,早就已经拍打干净了。 若他在落雨后归家,鞋子就不止是沾了灰了。 正如楚昱缈说的,她昨夜正要出门去拍打鞋子时落雨了,这才把布鞋放在了门边,一早起来,衙门里就来人了,以至于她压根没有心思再去顾及这些小事。 谢筝说到一半,雅间的门被轻轻敲了敲。 小二送了水进来,松烟后脚也到了,掏出一个布包交给陆毓衍,眼神却不住往谢筝身上瞟。 谢筝叫松烟看得莫名其妙的,刚想问两句,松烟就催着小二出去,他自个儿也走出了雅间,顺便带上了门。 “他瞧我做什么?”谢筝憋不住,转头问陆毓衍。 陆毓衍拍了拍桌上的布包,走到窗边坐下:“换上吧。” 换上? 谢筝不解,打开了布包,看着里头的东西,一下子就通透了。 一双足衣,一双绣花鞋,都是簇新的。 她在胡同里踩进了泥水里,足衣鞋子都湿透了,这是陆毓衍让松烟去准备的,也难怪松烟不住瞅她。 谢筝垂眸,低低道了声谢,背对着陆毓衍在桌边坐下,脱了鞋袜,她倒是没说让陆毓衍回避的话,便是她说了,谁知道陆毓衍会不会拿旁的话堵她。 帕子浸了热水,又绞干。 陆毓衍望着半启着的窗,想琢磨案情,耳边却是清楚的水声。 他还是偏过头看向谢筝。 姑娘家背影纤细,他一眼就看见了那双被遮掩着只露出了一小截的白玉足跟,连着细细的脚踝,似是他一掌就能握住。 陆毓衍凝神看着,直到谢筝收拾妥当,穿上了鞋子,他才收回了目光。 谢筝把换下来的鞋袜收好,这才起身开门让松烟进来。 松烟背身立在门边,见门开了,他转过身来朝谢筝笑了笑。 笑容尴尬又透着几分谨慎。 谢筝没法与松烟解释,干脆作罢,只说要紧事。 “楚家兄妹都不肯说,但这事儿还有一点蹊跷,”谢筝顿了顿,见陆毓衍示意她说下去,她道,“楚公子说,那首诗是一时兴起所写,就收在家里,连博士们都没有看过,谁都不晓得他才是写诗的那个人。 段公子李代桃僵,不会把内情到处张扬,同窗知道他的水平,能猜到诗作并非他所写,但不至于晓得那诗出自楚公子。 既如此,今日大堂上,是哪一位考生报出了楚公子的名字?” 陆毓衍沉沉看着谢筝,桃花眼底猝然有了一丝笑意,越来越深,连唇角都微微上扬着,他漫不经心般点了点头:“说你机灵,还真是机灵。堂上指出原作实是楚昱杰的监生叫贾祯,是个例监,功课中规中矩,家产殷实,出手大方。” 例监是指捐资入了国子监的学子,靠得就是手中有银子。 门又被敲了敲,外头传来声音,道:“陆兄,我是贾祯。”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见谢筝诧异,陆毓衍低声解释道:“这茶楼是他贾家的产业,他不去国子监的时候,多在这里。” 谢筝了然。 贾祯拱手进来,拉了把椅子在陆毓衍边上坐了,叹声道:“陆兄来了,怎么也不让人知会我一声? 不瞒你说,我心里慌得厉害。 好端端的,段兄叫人一刀捅死在河边,他明明昨夜还跟我一道吃酒的,你说说…… 哎!楚昱杰那人吧,我跟他打的交道不多,但博士们都很喜欢他,就因为我的话,叫他下了大牢。 真要是他做的也就罢了,可他要是无辜的,我岂不是害了他吗?” “你只是实话实说罢了,”陆毓衍的指尖点着窗沿,道,“我有一事不解,你怎么知道那是楚昱杰的诗?” “听说的,”贾祯摸了摸鼻尖,“就昨夜吃酒的时候,我吃多了,半醉不醒的,迷迷糊糊听见这么一句,大堂上问起来,我冲口就出了,说完我就慌了呀,从衙门里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回想,想到了现在,都记不起来这话是谁说的。” 第五十七章 等着 滴滴答答。 才停了一个多时辰的雨又开始落了下来。 陆毓衍没有关上窗,反倒是一把推出去,半启着的窗户全打开了,雨水随着风飘进来,凉得贾祯一个激灵。 “贾兄的酒量不差,”陆毓衍走回桌边,饮了口热茶,道,“你都半醉不醒了,其他人只怕早就倒下了吧?” “哪儿的话,与段兄几个是没法比的,”贾祯讪讪笑了笑,突然眼睛一亮,一手做拳击掌,喜道,“叫你这么一说,倒是能除去几个人选。 我们昨夜去吃酒的总共也就八人,刚过戌初,李兄与金兄那两个怕媳妇的就先走了,曹兄、陈兄两位酒量远远不及我,我记得我还算清醒时,他们两个就已经趴下,叫人给扶回家去了……” 贾祯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他昨夜吃了不少酒,宿醉之后,本就头痛,大清早又出了人命事情,整个人都懵了,此刻回想起来,许多细节都不太清晰。 “他们走的时候,我肯定还没醉,若是那时听说的,断断不会记不得,”贾祯一面回忆一面点头,背着手在雅间里来回踱步,道,“那之后,就剩下我与段兄、易兄与柳兄了。 那酒肆的掌柜的说,段兄是清醒着自个儿离开的,那他就不会说醉话,自己不会说出来的。 看来,就是易兄和柳兄了,定是他们其中一人说的。 陆兄,我去问问他们两人吧?人命关天的事情,总要弄弄清楚,万一真因为我的一句话……” 陆毓衍放下茶盏,道:“我回头寻他们问问。” 贾祯垂着肩膀点了点头,见陆毓衍要离开,他赶忙起身相送。 一行人走到楼梯口,贾祯一脸纠结,犹豫再三,开口道:“昨天在清闲居里,段兄说话是不中听,易兄他倒是有心相劝的,还望陆兄别误会。” 提起昨日清闲居,早上松烟说过的话有一股脑儿地冲进了谢筝的脑海里,她低垂着头看着新换上的绣花鞋的鞋尖,不自禁咬住了唇。 虽没有亲眼瞧见当时场面,可谢筝设身处地去想,心里就酸得厉害。 她抬头瞄陆毓衍,哪知陆毓衍的目光亦停在她身上,叫他逮了个正着。 陆毓衍眉角微微挑着,轻轻“呵”了一声,不知是笑了,还是讥讽:“没什么误会。” 当时易仕源的那几句话,到底是相劝解围还是火上浇油,明眼人一听就知道。 贾祯与易仕源相熟,帮易仕源开脱几句,算是人之常情,可惜,别说陆毓衍不信,苏润卿都不会信的。 出了茶馆,松烟去叫轿子了。 陆毓衍站在屋檐下,看着街上匆忙而行的百姓。 谢筝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会儿,又抬眸去看他。 陆毓衍身材修长,谢筝在姑娘之中不算娇小的,却也只到陆毓衍的肩膀处。 侧边看去,陆毓衍的鼻梁高挺,薄唇抿着,在秋日风雨里,透着股孤傲清冷之感,似是在周边筑起了一面看不见的墙,疏离极了。 仿若是察觉到了谢筝的视线,他稍稍偏过头来,桃花眼低敛,眼底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瞬间将那堵墙打碎,添了几分温和与亲近。 谢筝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了起来。 冷风拂面,吹散了脸颊上的温度,唯有额头依旧热得厉害,就好像那夜抵在额间的那只手依旧贴着一样。 “怎么了?”陆毓衍问道。 谢筝一怔,视线没有回避,脑海里混沌得厉害。 这个时候,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案子摆在眼前,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心情来仔细说镇江事情,单单一句“对不起”又苍白得厉害…… 见她迟疑,陆毓衍的视线往下移,落在了谢筝的鞋尖,道:“鞋子小了?” 脚尖下意识动了动,谢筝摇头道:“正好的。” 陆毓衍眼底的笑容清晰了许多,把话题又转回了案子上:“贾祯、易仕源、柳言翰,你觉得是哪一个?” 哪一个先知道了诗词的来源? 是贾祯说谎,还是易仕源或者柳言翰半醉半醒间把事情说破了? 谢筝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她知道,陆毓衍看出了她摇摆起伏的心境,没有逼她,反而是寻了台阶与她,正如他那夜说的,什么时候谢筝想说了、能说了,再来说明,他就等着,只是等着而已。 眼下是时机不对,但最迟、最迟等到这个案子结了,她要与他说明白。 谢筝想好了,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只见过贾公子,对另两位公子的性情全然不知,一时也无从判断。不过,我感觉贾公子说的是实情。” “为何?”陆毓衍问得随意,好像并不意外谢筝会如此推断。 谢筝听出来了,不由莞尔:“他若要搅混水,该把昨日在场的人都拖下水,而不是将那四人排除出去。” “有理,”陆毓衍轻笑,见轿子来了,道,“不过都是推断,要知实情,问一问楚昱杰就知道了。” 问楚昱杰?摆明了在掩饰内情的楚昱杰会说实话? 谢筝疑惑,直到回到顺天府,在大牢里见到了楚昱杰,她才领会了陆毓衍的意思。 大牢中的味道依旧难闻。 楚昱杰抱膝坐在角落里,整个人看起来比之前更狼狈低落。 陆毓衍唤他,道:“我去过紫云胡同了。” 楚昱杰抬头看了过来,眼睛发红:“阿渺还好吗?” “她很担心你,说你是落雨前到家的,与你说得一样”陆毓衍道。 楚昱杰苦笑:“本就是实话。” 陆毓衍又道:“我还问了贾祯,他很不安,因为他的一句话害你进了大牢…… 柳言翰很懊恼,说他昨夜若是没有急着走,而是把段立钧送回府中,也不会出这等事。 对了,还有易仕源,他也很懊恼……” 这番话陆毓衍说得很慢,每一个人之间停顿片刻。 谢筝紧紧盯着楚昱杰,观察他的反应。 听到贾祯的名字,楚昱杰很平静,神色里并没有多少怪罪的意思,柳言翰的话也只让他微微蹙了眉头,直到他听见易仕源的名字。 抱着膝盖的手倏然收紧,指节突出,很快又平静下来。 他的眼底有恼意一闪而过,若不是谢筝盯着他,许是就错过了。 第五十八章 缄默 “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我运气不好,正巧牵扯到了事情里,”楚昱杰抬手抹了一把脸,“昨夜我是吃多了酒,想抄个近路回家,才走了青石胡同,早知道会遇见段立钧,我就不从那儿过了。 不与他打上一架,我的手不会被他抓伤,就不会坐在这儿。 又或者,他不会在河边耽搁,早早回去,不至于丢了性命。 一首诗罢了。 陆兄,不是我仗着文采欺他,段立钧的才学,别说是在清闲居里念了我的一首诗,便是十首、二十首,他难道就能金榜题名了? 科举比的是考场文章,是殿试时的应答,不是那些诗作。 我还不至于昏了头,要为了一首诗捅他一刀。” 楚昱杰说得很实在,但依旧是避重就轻,不肯吐露诗作落到段立钧手中的缘由。 陆毓衍多少能揣度他的心思,敛眉道:“你是觉得,段立钧平日另有树敌,亦或是运气不好,他的死跟你的诗没有关系,因而不肯将诗作的事情说穿? 等衙门里抓到了真凶,你就能从牢里出去,到了那时,那点儿芝麻绿豆一般的事儿也没人会来追问了。” 楚昱杰的下颚绷得紧紧的,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谢筝看得懂,他就是这般想的。 耳边,她听见陆毓衍低低的嗤笑声,伴着笑声,陆毓衍转身就走,行了两步,却还是顿住了脚步。 回到牢房前,陆毓衍背着手望着楚昱杰,声音沉沉:“郑博士早上来过衙门,特地叮嘱我关照你。 段立钧和你都是考生,科考有科考的规矩,依着旧例,放榜最晚拖到下月初,满打满算都没有半个月。 衙门里若寻不到真凶,你以为会如何? 官场不同于国子监,并不是每一桩案子都干干净净、清清楚楚。 段立钧是太常寺卿的孙儿,你呢? 你只是一个外乡来的监生,你有一气之下杀他的理由,你的手背是他抓伤的,你要当那个杀人偿命的凶手吗?” “我……”楚昱杰的身子僵住了,双手用力抓了抓头发,埋着头又不吭声了。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陆毓衍说完便走,转身时目光落在谢筝身上,朝她使了个眼色。 谢筝会意,并没有跟上陆毓衍,而是静静站在原地。 楚昱杰的双肩颤得厉害,就像是一头困兽。 谢筝猜,他埋在膝间的脸上定是布满了泪痕,即便不懂官场险恶,听了陆毓衍的一番话,楚昱杰也该清楚自己的处境,可他依旧不肯说。 “楚公子,”谢筝轻轻开口,叹息道,“父母双亡,你若再出事,你让楚姑娘孤身一人怎么在京中生活?” 提起楚昱缈,楚昱杰咽呜着哭出了声。 谢筝等了会儿,见他着实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只好作罢。 刚走开两步,突然听见了压得低低的声音,似是喃喃一般。 “总有人能照顾她……” 一个念头划过心田,谢筝没有再与楚昱杰求证,而是一步一步慢慢走出大牢。 陆毓衍在庑廊下等她,眉宇之中,含着几分愠色。 这是为了楚昱杰的缄默而气闷吧? 郑博士惜才,陆毓衍亦赞赏楚昱杰的才华,偏偏这等要紧时候,楚昱杰还选择沉默。 谢筝垂下眼睑,耳边全是陆毓衍刚刚说的那番话。 衙门断案,从来不是国子监求学。 楚昱杰一介书生不懂,陆毓衍这样的官家子弟才深知其中关节。 案子,有时候并不仅仅是真相,还有官场倾轧凶险。 就像镇江谢家的大火,就像绍侍郎杀妻…… 谢筝狠狠攥了下手心,掌心的月牙印让她瞬间清醒了很多,她缓缓走到陆毓衍身边,压着声儿道:“楚公子还是不肯说,但我猜想,诗作到了段立钧手上,怕是与楚姑娘有关。” 陆毓衍展眉:“段立钧与楚姑娘?不可能,段立钧跟在驸马爷身边,出入的地方多了,偏好丰满细腰性子大的,楚姑娘那般娇小又柔弱的,入不了他的眼。” 腾地,谢筝只觉得脖颈脸颊都一并烧了起来,分明是正儿八经说着案子,怎么突然间就走了味了? 偏偏陆毓衍说得坦荡,并无一丝一毫地轻佻意思,可谢筝就觉得烧得慌。 咬着后槽牙,谢筝哼了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没说是段立钧,许是易仕源。” 这一声仿若是被指甲尖儿轻轻拂过的琴弦,快速又轻柔,丝弦振振,一如心弦颤颤,猫儿抓了似的。 陆毓衍睨谢筝,见她垂着头,凤眼被长长的额发遮了,窥不见其中情绪,倒是露在外头的白玉耳垂红通通的,他不由自主地抿唇笑了。 笑容很浅,只在唇角停留片刻,又散了。 到底是个姑娘家,平素再是胆大直接,能说勒住她的是个有胸的妇人,却听不来“丰满细腰”。 陆毓衍移开了目光,道:“为何觉得是易仕源?” 谢筝松了一口气,沉吟道:“楚公子与段立钧彼此看不惯,私下并无往来,自然也跟与段立钧交好的监生不熟悉,按说他与易仕源没有交情,可他听见易仕源的名字时却有些恼意。” 不是恨,而是恼。 楚昱杰与易仕源之间,肯定还有些别的联系。 依贾祯的说法,易仕源亦或是柳言翰是诗词原作的知情人,照楚昱杰的反应看,那人应是易仕源了。 诗作是楚昱杰给易仕源过目了,那他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能让楚昱杰三缄其口,诗作极有可能是楚昱缈给了易仕源。 “易仕源与段立钧交好,按说没有害他性命的理由,”谢筝拧眉,想了想,又道,“莫非真是段立钧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个拿刀的歹人,平白夺了他的性命?” 陆毓衍道:“未必。” 谢筝不解,等着陆毓衍解释。 陆毓衍还没来得及开口,松烟小跑着过来,道:“爷,林驸马、苏公子、秦公子来了。” 林驸马和苏公子,谢筝都知道身份,那位秦公子…… 她一时三刻想不起来。 陆毓衍往前头大堂去,一面走,一面与谢筝道:“秦骏是林驸马的外家表弟,经常与段立钧一道吃酒。” 第五十九章 雨势 驸马爷到了衙门里,杨府尹没有耽搁,整理了官帽衣摆,匆匆相迎。 林驸马站在大堂外,四周看了几眼,对拱手行礼的杨府尹道:“说起来,我还是头一回到衙门里来,连这大案、惊堂木看得都新鲜。” 杨府尹口称惶恐,不住陪笑,背过身去抹了额头上的薄汗。 他暗暗想,林驸马当真是开玩笑哩,驸马爷踏踏实实做他的皇亲国戚,好端端的做什么到衙门里来? 叫顺天府衙门盯上了,那可是要倒霉的。 不仅是驸马爷倒霉,连他这个府尹都倒霉。 包青天敢斩陈世美,他胆儿小,还是不愿意沾上这些“权贵”的, 林驸马也就是随口一说,刚要提段立钧的案子,转头见陆毓衍过来,他笑着颔首示意。 陆毓衍上前行礼。 谢筝落后几步,与松烟一道福身问安。 她前回在茶楼外遇见过林驸马一回,即便不是谢筝这般记忆出众之人,也能记得住风姿卓卓、笑容温和的驸马爷的模样。 她又打量了秦骏一眼。 秦骏弱冠年纪,亦是一双桃花眼。 若说陆毓衍的眼睛是给他的清冷气质添了几分暖意,那秦骏的这双眼睛,使他越发风流,视线滑过来的时候,甚至带了些许轻佻之感。 谢筝不喜欢这种感觉,秦骏若有似无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让她觉得后背发麻。 “驸马爷怎么过来了?”陆毓衍脚步微微一动,问道。 “我听说立钧出了事,就来看看。”林驸马的声音里透着惋惜。 谢筝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不禁松了一口气。 陆毓衍刚才那小小的一步,拉进了与驸马爷的距离,也拦在了她与秦骏之间,那猎鹰盯兔子一般的压迫感顿时消散,谢筝舒坦多了。 凶案未破,哪怕是林驸马问起,都不能仔细说一番经过。 陆毓衍只简单说了段立钧被人发现的过程,旁的并不多言。 林驸马是通透人,自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唏嘘几句之后,与秦骏一道走了。 杨府尹送走了这一尊佛,总算安心了,低声问苏润卿道:“五殿下那儿……” “殿下进宫去了,”苏润卿抿唇,道,“放榜前出了这么桩命案,圣上跟前不好交代。” 杨府尹恨不得鞠一把老泪。 这事儿能怪他吗? 他就差天天烧香拜佛,求着京畿一带太太平平、安安稳稳了,好不容易把罗妇人的案子结了,转眼又出这种事儿…… “这不是刚抓了一个嘛!”杨府尹叹气,“以目前的状况看,大致就是他了。” 对苏润卿,陆毓衍没什么好隐瞒的,道:“杨大人,我看未必是楚昱杰。” 谢筝眉心微皱,她很清楚,杀人的恐怕真不是楚昱杰,但若一直找不到真凶,陆毓衍在大牢里的那一番话也绝不是危言耸听。 同样是挂名的监生,陆毓衍对国子监里的状况没有苏润卿一般了解。 他沉吟道:“段立钧与易仕源的关系如何?” 苏润卿啧了一声:“向来一个鼻孔出气。” “就像昨儿个清闲居里一样?”陆毓衍挑眉。 昨日清闲居,看似劝解,则是火上浇油。 苏润卿的眸色沉了沉,撇嘴道:“段立钧在监生之中看起来像是一呼百应,奉承不少,但他的人缘并不好,这也少不了易仕源的功劳。” 正说着话,古阮小跑着过来,拱手道:“大人、两位公子,河边发现些状况。” 杨府尹一听,急着要过去看。 与府尹、衙役们一道出行,谢筝断没有再坐小轿的道理,只撑着伞跟在,偏偏前头那些都是男人,步幅大,她跟得吃力,不时小跑一段。 好在,发生凶案的胡同离衙门不远。 血迹早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了,连青石板缝隙里都寻不到一丝鲜红,仿若昨夜一切太平,根本没有所谓的凶案。 离河边近的几间院子大门紧闭,半点儿人声都没传出来。 雨势渐大,雨水沿着伞边落下,自成水幕,谢筝站在原地,缓缓转了一圈,视线所及之处,都被雨势遮挡,并不清晰。 守在河边的衙役把一柄一掌长的刀鞘交给杨府尹,指着身后的河水,道:“大人,就是从这个位置捞起来的。” 杨府尹没有接,示意陆毓衍和苏润卿先看,自个儿背手站在河边,道:“只有刀鞘,没有刀身?” 衙役摇了摇头。 古阮垂着肩,道:“找了一上午了,水里都潜下去了几回,只找到这么个刀鞘。” 谢筝站在陆毓衍身边,仔细看那刀鞘。 铜质的,纹理精细,看起来像是把玩之物。 这把刀若是凶器,那楚昱杰的嫌疑又小了许多,楚家可没有闲散的银子弄这么一把赏玩的小刀。 楚昱杰没有,但与段立钧有往来的其他监生之中,谁有这样的东西还真不稀罕。 怕雨声挡住了话语声,陆毓衍稍稍弯腰,离谢筝近了些,问道:“你怎么想?” 隔着雨帘,谢筝睨了他一眼,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目光扫过了左右紧闭的院子大门。 陆毓衍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禁抿唇笑了。 楚昱杰与段立钧在此处纠纷时,才二更出头,直到二更过半,大雨倾盆而下,偏偏段立钧死时是子初。 依照楚昱杰的话,他遇上段立钧的时候,对上手中并没有拿伞。 在这个无处避雨的河边,段立钧即便与人相约,难道会一直等在大雨之中? 撇开落雨前,只说落雨后的半个时辰,段立钧到底在哪里? 抬眸看向陆毓衍,谢筝道:“最有可能的,就是这胡同里的某处小院了。” 陆毓衍点头,却没有直起腰,依旧挨得有些近。 谢筝退开不是,不退开也不是,只好以眼神询问陆毓衍。 陆毓衍垂着眼帘,看着谢筝的鞋尖:“又沾湿了。” 清冽的声音就在耳畔,比秋日雨水更凉,谢筝不禁缩了缩脖子,毕竟是下雨天,在外头行走,怎么可能不弄湿了鞋子? “等雨停了就好。”她道。 雨若不停,再让松烟去买新的,一样是弄湿的,况且,松烟当时的反应实在叫谢筝心虚。 “雨会停的。”陆毓衍说完,慢慢站直了身子,往杨府尹那儿走去。 谢筝握紧伞柄,低低应了一声,也没在意陆毓衍是否听得见。 雨会停的,案子也会过去,而她,会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第六十章 名声 胡同里住户们的问话,自有衙役去做。 苏润卿和陆毓衍原本还想亲自问上两家,顺天府里传了信儿来,说是李昀刚刚到了府中,一行人不敢耽搁,匆忙回去。 雨水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陆毓衍偏过头看了提着裙摆加快脚步的谢筝一眼,低声吩咐松烟道:“去找顶轿子给她,顺天府里也没旁的事儿了,用不着心急火燎的。” 松烟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苏润卿站在边上,正好听见了,疑惑道:“既然无事,怎么不让她回萧家去?到底是个姑娘家,大风大雨的,多为难人。” 陆毓衍挑眉,道:“不为难她。” 不为难她就是给她找顶轿子? 苏润卿忍不住想要哀声叹口气。 他虽是世家出身,打小身边就不缺伺候的人手,但他从不爱折腾丫鬟,府里的妈妈们总说,小丫鬟们能被拨到他身边做事,也算是福气了。 “到底是萧姑娘的丫鬟,不是你的丫鬟……”苏润卿摇着头,刚说了一半,不由就皱紧了眉头,“你怎么又带上她了?不合适吧?” 陆毓衍抿唇,随口应道:“早上去见了楚昱杰的妹妹,她们姑娘家好说话些。” 闻言,苏润卿倒是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陆毓衍却把唇抿得越发紧了。 他知道不合适。 谢筝名义上是萧娴的丫鬟阿黛,而他是萧家的表公子,断断没有占着表妹身边丫鬟的道理。 可又不得不如此。 不说眼下,等往后摊开来说明白了,难道还总让谢筝跟着萧娴? 谢筝在萧家做事,别说是回镇江城了,她连出门一趟都不能随心所欲。 不用很久,京城里就该说他往表妹院子里伸手了。 又是一样莫须有的罪名。 陆毓衍自嘲,倒也没太放在心上,见谢筝已经走到沿街的屋檐下避雨了,便收回目光,继续往顺天府里去。 李昀是为了段立钧的案子来的。 正如陆毓衍所料,圣上把监管的差事交给了李昀,让他盯着顺天衙门,务必在放榜之前把案子审明白了。 杨府尹战战兢兢,试探着问:“今年什么时候放榜?” 李昀把玩着大案上的镇纸,笑容温和:“衙门里没有种桂树,难怪杨大人不知时令,御花园里中秋那日就已金桂飘香,大人觉得何时放桂榜?” 秋闱放榜时正是金秋时节,世人称之为桂榜。 杨府尹汗涔涔,赔笑道:“下官自当竭尽全力,尽快破案。” “辛苦杨大人了,”李昀说完,也没管三称惶恐的杨大人,示意陆毓衍仔细说一下案子,“听说抓了一个监生了?是他吗?” 陆毓衍敛眉,道:“殿下,他与段立钧起过纠纷,但依眼下状况看,凶手恐怕不是他。” 李昀听陆毓衍说完,并没有对案情指手画脚,反而问道:“驸马来过了?” “驸马爷与秦公子来过了,跟润卿一道来的。”陆毓衍道。 苏润卿解释了一句:“我正好遇见他们两人,驸马爷原本想等段家搭灵堂了再过去添一炷香,秦骏提议来衙门里,怕段家人多,驸马不好应对。” 李昀挑眉。 林驸马娶了长安公主,本身并不喜官场往来,平素就是闲散宗亲做派,吃酒听戏打马球,不耐烦打官腔。 段家搭灵堂,肯定有不少官员过去,到时候少不得你来我往,林驸马避开,也不叫人意外。 李昀坐下来认真看了案卷,这才起身离开。 另一头,谢筝坐着小轿到了顺天府外头。 鞋子进了水,着实不舒服,但她并不是娇滴滴的性子,也能继续行走。 松烟过来传话,谢筝虽惊讶,却也没有阻止,毕竟是陆毓衍一片好心。 大雨倾盆,松烟找轿子也不容易,谢筝等了会儿,没等到松烟,却见一个眼熟的身影收了伞,入了一家成衣铺子。 雨势阻隔视线,谢筝没有瞧见那人的模样,只那身半新不旧的青色比甲映在她的脑海里。 早晨时,楚昱缈穿的就是这样一身比甲。 这般大的雨,楚昱缈不在家里待着,到这家铺子里做什么? 谢筝疑惑不已,恰好松烟寻了轿子回来,便问道:“对角那家成衣铺子,是……” 松烟一时没领会,道:“那家铺子只做成衣,不卖鞋子,姑娘要是觉得脚上湿哒哒的不舒服,我这就去前头鞋铺里再给你买一双。” 一听这话,谢筝尴尬极了,忙道:“不是说那个,我刚看见楚昱缈进了那铺子。” “楚公子的妹妹?”松烟盯着那铺子的招牌,一拍脑袋,道,“那是易家的铺子,不对,是易公子的娘的陪嫁铺子,易家上下还插不了手的。” “易公子?”谢筝喃喃道,“易仕源?” 如此看来,还真叫她和陆毓衍说中了,难怪楚昱杰不肯说了,诗作应当是楚昱缈给易仕源的,传出去了,毁的是楚昱缈的名声。 等了两刻钟,才见楚昱缈从铺子里出来。 谢筝让轿子跟着楚昱缈走了一段,到了一处僻静处,让松烟唤住了楚昱缈,下轿走上前去。 楚昱缈的眼眶通红,似是哭过一场了:“阿黛姑娘。” 谢筝示意松烟避开些,拉着楚昱缈的手,道:“那首诗作是你给了易公子,然后落到了段公子手中的吧?” 楚昱缈的面色廖白,指尖颤着,轻声道:“杀人的不是我哥哥,他怎么会为了一首诗去杀人呢……” 谢筝附和着点了点头,她相信不是楚昱杰。 父母双亡,与妹妹相依为命,楚昱杰刻苦读书,为的就是能金榜题名,刚刚考完秋闱,他又不是名落孙山了,怎么会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脑袋一热就夺人性命? 以他的文章才华,一招中举,来年参加会试,脚踏实地一步步走,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楚公子闭口不谈,是为了你的名声,”谢筝叹了一口气,“他想的是,等衙门里抓到了真凶,他能洗刷罪名,又不用牵连你,可案子如今没有旁的线索,真凶难寻。你呢,你还要继续隐瞒?” 楚昱缈的身子僵了僵,半晌,她抽回了手,咬牙道:“隐瞒?是,那首诗是我交给易公子的,哪知道会被那段立钧抢了去。可这事儿根本不重要,经手诗作的就这么几个人,我哥哥在牢里,我更不可能行凶,难道是要怀疑易公子吗?他、他也是不会杀人的呀。” 第六十一章 矛盾 谢筝捏了捏指尖。 她没有反驳楚昱缈,眼下要紧的是弄清楚来龙去脉,而不是与楚昱缈争论谁是凶手。 与其说些对方不爱听的,不如顺着楚昱缈为好。 谢筝抿唇,柔声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不过就是一首诗罢了,哪里到了要伤人性命的地步。 只不过,如今衙门里没有旁的线索,查这诗作,与其说是找出真凶,不如说是排除掉一条线。 离放榜不远了,时间紧迫,不走岔路才能寻得正途呀。” 楚昱缈的脸色好了一些,点头道:“是啊,我哥哥又不是什么诗词大家,一首随意写的诗,怎么能闹出人命来呢。” 杀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不是上唇碰下唇,动动嘴皮子就算了的。 在楚昱缈看来,若不是血汗深仇,怎么会做那等事情? “我们兄妹生活不宽裕,我平时会帮着做些针线活换些银钱,因此去过易公子的那家成衣铺子,”楚昱缈缓缓道,“打了几次交道,与掌柜的熟了之后,才晓得少东家与哥哥是同窗,因着这一层关系,掌柜的挺照顾我的,给的工钱也比其他铺子多两成。 后来认得了易公子,秋考之前,我怕哥哥的文章不受考官喜欢。 易公子就说,不如拿些哥哥的诗作,给城中几位老先生评点评点,心里也能有个底。 我哪有什么门路啊,就挑了一首诗给他,请他帮忙。 易公子原本想将诗作送去清闲居的,哪知道被段立钧看到了,强硬地抢了过去。 那段立钧是三品大官的孙儿,又与驸马爷交好,哪里是易公子能抗衡的? 诗被抢了,易公子是早早就告诉我了,我们只能吃个哑巴亏。 我也没跟哥哥讲,他当时正一心准备考试,我怕他分心…… 阿黛姑娘,段立钧那人霸道又爱出风头,定是在旁的地方得罪人了,才会被人所害。 不可能是因为一首诗的缘故。” 谢筝沉沉看着楚昱缈。 一个人行凶,理由千千万万,许是预谋已久,许是一念之差,但要说仅仅是为了一首诗,谢筝自个儿都觉得匪夷所思。 她信楚昱杰不会为诗杀人,他跟段立钧也没有交恶,那易仕源呢? 易仕源与段立钧交好,这两人之间,会不会有其他矛盾? “我有一事不解,”谢筝问道,“既然段立钧霸道,又抢过你给易公子的诗,为什么易公子还要与他来往?君子该远小人才是,就像你哥哥那样,我听说,他就不跟段立钧来往的。” 楚昱缈苦笑道:“不一样的,哥哥是贡监,自然与贡监们熟悉走动,荫监与荫监一道,例监又多与荫监走得近,总不能不合群吧。” 有钱的羡慕有权的。 例监们都是家产殷实的,都盼着与官宦子弟们多熟悉。 易家也是官宦,易仕源的父亲只是个从七品的太仆寺主簿,他都够不上蒙荫入监的坎儿,好在家中有钱,捐了银子让他入学。 比起荫监,从七品的官职显然入不了眼,但相较于其他例监,易仕源好歹也是官家子弟。 这样的身份,肯定是要出手大方些,与荫监们一道出入的。 “听起来,易公子也挺不容易的。”谢筝叹了一声。 “可不是!”楚昱缈眉头皱着,点了点头,道,“都不容易的呀。” 谢筝看在眼里,试探着问了一句:“楚姑娘很中意易公子吧?” 楚昱缈的眸子倏然一紧,下意识地捏紧了伞柄,脸颊红通通的:“我……” “他中意你吗?”谢筝又问。 楚昱缈连脖子都红了,眼神闪避,没有回答,转身就跑了。 谢筝站在原地,看着青色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楚昱缈是喜欢易仕源的,也知道易仕源喜欢她,在谢筝问起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没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失落,而是甜蜜。 谢筝和松烟回到顺天府时,李昀早已经离开了。 留影在石狮子旁等他们,说是两位爷去了前头酒楼。 已经过了正午了,谢筝倒是在贾祯的茶馆里用了些点心,但折腾了一上午,这会儿着实有些饿了。 推开雅间的门进去,桌上摆了碟花生,苏润卿一面捻着红衣,一面道:“来得倒是巧,都坐下吧,面条一会儿就送上来了。” 眼下在查案子,也不是点上一桌子丰盛菜肴慢慢品尝的时候,一碗面条,既能填饱肚子,又很方便。 趁着店家还未送来,谢筝说了遇见楚昱缈的事儿。 “易仕源与段立钧……”苏润卿苦思冥想,“那肯定不是一条心的,但要说有捅刀子夺人命的深仇大恨,似乎也没有。” 陆毓衍敛眉,骨节分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腰间的红玉,半晌道:“易仕源与段立钧没有大仇,那他跟楚昱杰呢?” 闻言,谢筝与苏润卿皆是一怔。 段立钧是遇害者不假,但案子不清不楚的,楚昱杰同样是受害人。 “在大牢里,”谢筝蹙眉,沉吟道,“楚昱杰在听到易仕源的名字时,只有恼,没有恨,这反应不像是两人有仇呀?” “楚昱杰只有一个胞妹。”陆毓衍眉梢一扬,问苏润卿道,“你姐夫若欺瞒你姐姐,你怎么办?” “我跟他没完!”苏润卿脱口而出,想了想又道,“照你这说法,应当是楚昱杰对易仕源发难,而不是反过来……” 谢筝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易仕源对楚昱缈并非真心?楚昱杰妨碍了他与楚昱缈的关系?” “易家是官身,家产又殷实,楚家一贫二白,”陆毓衍说得很直接,“楚昱缈与易仕源在一起,能明媒正娶进门?我要是楚昱杰,我也不会让那两人往来的。”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 陆毓衍又道:“长兄如父,唯一的妹妹要被人哄走了,楚昱杰怎么会高兴。” 小二送了面条进来。 热腾腾的,鸡汤做底,撒了葱花,香气四溢,又添了一碟卤牛肉,叫人胃口大开。 填饱了肚子,陆毓衍看了眼外头淅淅沥沥的雨,道:“去找易仕源问一问吧。” 第六十二章 细处 易仕源的成衣铺子离此处隔了一段距离。 苏润卿先下了楼,谢筝刚走到雅间门边,前头的陆毓衍就顿住了脚步。 他拦在跟前,谢筝也出不去,只好仰头问他:“不是去找易仕源吗?” 陆毓衍漫不经心应了声,眼帘低垂,视线落在谢筝的鞋尖上。 她是坐轿子回来的,又在雅间里待了会儿,裙摆上的雨水大体都干了,只鞋尖的颜色还深些。 “雨大,你别去了,在这儿等我回来。”陆毓衍说完,也不管谢筝应不应,转头吩咐松烟道,“你留下来。” 松烟眉心突突直跳,大着胆子问了一句:“爷,奴才再给姑娘去买双鞋子回来?” 陆毓衍还没说什么,谢筝的脸颊霎时烧了起来,倒不是为了双鞋子,而是之前在贾祯茶馆里松烟打量她的眼神让她莫名就心虚了。 松烟没等到陆毓衍回应,暗悄悄抬头窥了自家二爷两眼,见他面上波澜不惊的,心里又没底了。 怎么每回都这样? 二爷对阿黛姑娘到底是上心还是不上心? 按说是上心的吧?要不然怎么会注意人家脖子的伤好没好,鞋子湿没湿,可每回他提些对姑娘有益处的建议,爷又没半点表示,似是不关心一般。 松烟烦恼不已,背手颠了颠钱袋子,估摸着再买五六双鞋子都够用了,便自己下了决断——等会儿还是去买了吧。 陆毓衍不疾不徐走了。 苏润卿等在店外,听见脚步声就转过头来,越过陆毓衍的肩膀,后头不见谢筝与松烟,他好奇道:“阿黛跟松烟呢?还在楼上磨磨蹭蹭的?” 陆毓衍刷的撑开了油伞,迈进了雨中,道:“不是你说的别为难人姑娘家嘛,我让她在雅间里等着。” 苏润卿撑伞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抬头往楼上看,嘀咕道:“不为难她,怎么不送回萧家去,就让人傻等着?” 声音不重,陆毓衍似是没听见一般,苏润卿撇了撇嘴,总归是陆毓衍表亲家的丫鬟,陆毓衍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雅间里,谢筝有些不自在。 松烟大约是怕她空等无趣,让小二撤了桌上的面碗,另去准备些茶水点心小食。 这是一片好意,但谢筝总觉得松烟在悄悄打量她。 她干脆背过身走到窗边。 外头下着雨,视线有些朦胧,但她偏偏一眼就看见了陆毓衍的身影。 那人撑着伞却不见狼狈,身姿挺拔,带着一股用言语难以形容的矜贵。 小二把东西送了上来,松烟塞了他几个铜板,与谢筝道:“阿黛姑娘,鞋铺就在街口,我去去就来,你先坐着,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店家。” 陆毓衍的身影正好消失在视线之中,谢筝应了声,心底腾起一个念头,唤住了松烟:“贾祯说,昨日清闲居里,易仕源是帮着劝和的?” 提起昨日清闲居,松烟就忿忿:“明着是劝和,其实就是煽风点火!他们素来与爷不对付,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由头,哪回不刺上几句。” 谢筝垂了眼帘,闷闷的。 松烟还想说些什么,一眼瞧见谢筝这么个反应,当即就摸了摸鼻尖,闭了嘴。 自家二爷眼下待阿黛姑娘仔细,他再提二爷对谢姑娘的信任,这不是添乱吗? 况且,谢姑娘都不在了…… 松烟出了雅间,顺手带上了门,叹息着想,要是谢姑娘还在就好了,谢家没出人命,二爷也不会授人话柄,至于阿黛姑娘,在表姑娘身边这么多年,看着就不是个浑的,他们都是奴才命,什么心思该有,什么心思不该有,肯定是清楚的。 谢筝自然是不晓得松烟想岔了,她自个儿都闷得慌。 这桩案子跟她八竿子打不着,陆毓衍都要大清早的就把她唤出来。 昏暗的衙门大牢去了,破旧的紫云胡同也去了,贾祯的茶馆、案发的河边,谢筝一处没拉下,可突然间,陆毓衍让她留下来等着。 他是不让她去易仕源的铺子。 他不想她见到易仕源。 其中缘由,起初还有些疑惑,听了松烟这一番话,谢筝就全懂了。 易仕源会拿谢家事情明里暗里笑话陆毓衍,而陆毓衍并不想让她听见那些话,不想逼她。 把抱着换下来的鞋袜的布包放在一旁,谢筝低着头看鞋尖,抿着唇想,陆毓衍当真是个细心的,总是在一些细处关照她。 谢筝犹自想着,直到松烟敲了门进来,才回过神来。 松烟把鞋子、足衣交给谢筝,转身避出去了。 谢筝没耽搁,赶紧换上后,又让松烟进来。 两人都是一肚子的忐忑,谢筝是隐瞒了身份而心虚,松烟是误会了陆毓衍对阿黛姑娘的关心,谁都没说话,一人桌边、一人几子旁,各占了半个雅间,各自纠结各自的。 另一厢,陆毓衍与苏润卿到了易仕源的铺子。 掌柜的眼尖,只看衣着举止,就晓得这两人不一般,断断不会是来买成衣的。 他搓着手上前,陪笑道:“二位爷,这是……” 苏润卿笑着道:“我们是易仕源的同窗,他在吗?” 掌柜的一听,赶紧引着人去了后院,抬声通传了一声。 东边屋子的门被拉开,易仕源快步出来,面色不虞,拱手道:“苏兄、陆兄,两位怎么会来我的小店?” 苏润卿挑眉:“不欢迎?” 陆毓衍背着手,道:“易兄的面色怎么这般难看?清晨在衙门里,似是比现在好些。” 话音一落,易仕源的脸色愈发不好了,他清了清嗓子,道:“这不是为了立钧兄的事儿嘛。 早上在衙门里,整个人都是懵的,这会儿空下来了,越想越不是滋味。 好端端的,怎么就、就没了呢? 昨儿个我们还跟他一道饮茶吃酒,结果一睁眼,人就…… 哎,我看书也看不进去,反正考完了,就想着来铺子里看看账,打发打发时间,却是连账本都……” 易仕源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双手重重搓了搓脸,挤出笑容来:“我真是乱了套了,我们别在院子里了,去书房里坐下来说话吧。” 苏润卿颔首应了。 易仕源转身往书房走,刚抬脚迈门槛,陆毓衍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清闲居墙上那首诗,是段兄从你手上抢了去的,你跟他就没半点争执?” 易仕源的脚步顿住了,斜斜侧过身来,沉沉看着陆毓衍,半晌道:“要说我没生气,估计你们也不信,不过,这么几年同窗,人都死了,我难道会因为一首诗,觉得他该死吗?” 第六十三章 试探 陆毓衍迎着易仕源的视线,不疾不徐走了两步,越过他先进了书房。 擦肩而过时,陆毓衍道:“一首诗而已,你不会为了一首诗觉得段兄该死,楚昱杰也不至于为了一首诗,就去捅段兄一刀子。” 易仕源的身子僵住了,下颚绷得紧紧的,声音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陆兄的意思是,楚昱杰不是凶手?那到底是谁,做出那等恶事?” 陆毓衍没有回答。 苏润卿跟着进来,一巴掌拍在易仕源的肩膀上,勾着眼睛笑:“不是吧易兄?你跟楚昱杰的妹妹相熟,人家刚刚来你这儿哭了一场,末了还没忘了替你说好话,我以为你肯定是劝解宽慰了一番的,没想到,你还是认为楚昱杰是凶手。违心安慰楚姑娘,难为你了啊。” 易仕源被他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拍得险些没站住,深吸了一口气,与掌柜的道:“陈叔替我们备些茶水。” 等掌柜的走开了,易仕源垂下肩膀,徐徐吐了一口气,坐下道:“楚昱杰出事,她揪着心没地方打听,只能来问我。 可你们说说,这事儿让我怎么说? 难道要我说‘你哥哥就是凶手’、‘手上的伤口一清二楚的’之类的吗?那还不把人姑娘给急死。 我只好一个劲儿劝,说衙门不会胡乱断案,定会捉拿真凶,不会让楚昱杰背黑锅。 当然了,我也不希望楚昱杰是凶手,否则外头要怎么看我们这些监生啊,但、但真凶在哪里呢?从现在的状况看,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呀。” “状况是状况,”苏润卿在易仕源边上坐下,“其实就是想不通,一首诗罢了,至于嘛。” 易仕源干巴巴笑了两声。 陆毓衍打量着这间书房。 这家成衣铺子,前头开店,后头住人,正屋应当是给掌柜的一家住的,东边这间小屋子改作了书房,摆了大案、书架、桌椅、榻子,给东家看账休息用。 地方不大,家具也简单,书架子上堆得满满当当的,几乎都是账册,另有一些市井话本。 大案上摆了文房四宝,摊着一本账册,边上摆着一碟子瓜子。 陆毓衍挑眉,不管易仕源在这桩案子里扮演了什么角色,段立钧刚死,他还能坐下来嗑瓜子,看来也没那么悲伤。 掌柜的送了一壶茶进来,刚泡好的雨前龙井,清香四溢。 易仕源讪讪笑了笑:“我吃茶也就是附庸风雅,不懂其中门道,请苏兄、陆兄不要见笑。” 陆毓衍亦落了座,闻着茶香,道:“就算是附庸风雅,这茶叶也足有诚意了。我听说段兄吃茶讲究,易兄与他一道,多少也能懂一些了。” 易仕源端着茶盏,氤氲热气遮掩了眼神,只听他笑了起来,道:“这话不对。段兄不爱做对牛弹琴的事儿,跟我们几个一起时,多是说些诗作、文章。” 陆毓衍睨了他一眼,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楚昱杰知道你跟他妹妹的事情吧?” 易仕源小口抿茶,半晌道:“应当不知情吧,因为他从未来跟我提起。” “恕我直言,”陆毓衍沉声道,“门不当户不对,你……” 话才说到一半,易仕源便出声打断了:“易家也就是有些银子,一个七品官位,在京城里算得上什么? 苏兄、陆兄没有因父祖官位而忽略了同窗之谊,我又怎么可能去看低楚昱杰那样的贡监呢? 英雄莫问出身,以楚昱杰的才华,一朝金榜题名,未必会在易家之下。 陆兄出身旧都世家,又有萧家那样的姻亲,当年陆都御史选中谢家的时候,谢知府也仅仅只是一位大理寺丞,又无祖辈相扶,与陆家门户相差甚远,不是吗?” 饶是晓得易仕源爱拿陆谢两家说事,见他这般“引经论典”的模样,陆毓衍也不禁哼笑了一声。 不至于生气,却觉得好笑至极。 苏润卿转着眸子看易仕源。 若没有那段“引经论典”,苏润卿大概会为了这番“不欺少年穷”的言论而鼓掌,同窗相交,该看重的本就是人品、才华,而不是出身、家底,可偏偏,易仕源顺便刺了陆毓衍两句。 苏润卿与陆毓衍交好,自然不爱听人前背后那些讥讽之言,不由地又品了品易仕源的话,道:“易兄,旁的不说,楚姑娘已经及笄了吧?等楚昱杰得中进士,最快明年,最迟那就说不好了,便是中了进士,等了缺,平步青云还不知道是哪一年呢,你和楚姑娘,这不就耽搁了吗?” “哪有事事如意的,”易仕源轻扬下颚,道,“门当户对、两情相悦,二者能有其一,已经是大幸了,不敢奢求。陆兄,你说呢?” 这就是明晃晃的亮了刀子了。 国子监里,别说是同窗了,便是祭酒、博士们都知道谢家出了什么样的事情了。 两情相悦,这刀可够锋利的了。 苏润卿气恼归气恼,反驳又无从入手,只听得不轻不重一声响,陆毓衍把茶盏放到桌上,站起身来,连个眼神都没有给易仕源,大步走了。 易仕源没有送客,就坐在自个儿的位置上。 苏润卿按捺住心中情绪,对易仕源拱了拱手,跟着陆毓衍出了成衣铺子。 外头还在下雨。 陆毓衍打着伞,脚步加快,只看背影,似是置气模样。 苏润卿追了上去,偏过头一看,陆毓衍的脸上依旧淡淡的,几分疏离漠然,没有半点儿气恼。 无论是骂易仕源两句,还是开解陆毓衍,在这个当口上,似乎都不合适,苏润卿清了清嗓子,只说旁的:“易仕源与楚昱杰之间……” “恐怕是他,”陆毓衍道,“他就是心虚,因而反复提起谢家,想要激怒我,免得我们再问下去。” 苏润卿一怔,复又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一副被气走的样子?” 桃花眼一抬,陆毓衍道:“没有实证,再问下去也没用,他只是心虚,又不是傻,不至于在口风上透了底。” 可易仕源也忽略了一点,越是闭口不谈,越叫人起疑。 易仕源跟贾祯一样,是昨夜和段立钧一道吃酒的人,不管在酒肆里的事情有用无用,都会努力去回忆发生过的细节,而易仕源,除了刚进门时提了两句之外,再不肯说昨夜情景。 哪怕是被陆毓衍和苏润卿的问题逼得不好招架时,易仕源只说谢家,而没有提起昨夜来转话题。 昨夜的状况,他不愿意说。 第六十四章 宅子 雅间里,谢筝端着茶盏,笑盈盈听松烟说话。 最初的纠结过了之后,一人一边傻坐着实在有些尴尬,谢筝便向松烟打听起了京中的事情。 松烟也不意外,她才刚回京,便是还没有跟着主子去明州前,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小丫鬟,出门不易,对京城肯定不熟。 他清了清嗓子,挑了桩去年热热闹闹的事情说起。 陆毓衍和苏润卿回来时,新的市井故事才说到一半,松烟没说过瘾,一面去开门,一面道:“下回得了空,我再给你说完。” 谢筝也是意犹未尽,笑着点头。 待落了座,谢筝给两人添茶。 苏润卿皱着眉头,道:“易仕源毕竟是官家子,还是监生。” 陆毓衍抿了一口茶,指腹擦着茶盏,道:“凶器、沾了血的衣服,诸如此类的证据,只要他不傻,早就处理了。” 谢筝一听,领会了。 他们认为易仕源是凶手,却没有实证。 监生与普通百姓是不同的,举监已是举人及第,贡监、例监,最次也是个秀才了,至于荫监们,父祖辈的官位跟座山似的在跟前拦着,衙门里轻易动不得。 就算是楚昱杰那样没有背景的贡监,最初时亦是衙役请他来回话,若不是他手背上有段立钧抓开的伤痕,只因他俩有些矛盾,是不足以让楚昱杰进大牢里待着的。 易仕源是秀才,父亲是个从七品的主簿,如此官位在京城里不敢说多如牛毛,但确实不够看。 只不过芝麻官也是官,易仕源有功名,不可能直接抓回来噼里啪啦打一顿再问话的。 眼下,能做证据的只有从水里捞起来的刀鞘。 要是把有“故事”的刀就好了。 万一是把寻常货色,可归不到易仕源头上去了。 留影坐在窗边,突然“哎”了一声,见几人都看着他,恭谨道:“两位爷,奴才刚看见古捕快他们了,急匆匆跑过去,估摸着是要回衙门去。” 古阮? 按说他应当是在胡同里向住户们打听情况的,匆忙回府,可能有些发现了。 几人亦起身往顺天府去。 杨府尹不在书房里,听衙役说,他跟古阮几人去库房了。 顺天衙门的库房可不小,架子上分门别类放着以前的卷宗、百姓的户籍资料、土地宅子的买卖凭证,几乎都堆到屋顶了。 为了保存,一年四季都会曝晒,夏日里刚刚晒过,并没有什么霉味。 陆毓衍进去时,杨府尹等人正埋头翻着册子。 “大人这是在找什么?”陆毓衍问道。 杨府尹眯着眼从一堆书册里抬头,道:“青石胡同那些宅子的凭证。” 古阮帮着解释了一番。 青石胡同里正儿八经的住户不多,大部分是官宦、富商们另置的院子,或是养外室,或是宴客用。 因着不好见光,平素也就没有什么邻里走动,亦不晓得别家主人身份。 即便是主人来了,也多是夜深时,偶尔瞧见了,一来乌起码黑看不清,二来也不会去打量旁人,各自进门,不做打搅。 古阮道:“兄弟们问了一圈,有一家特别不对劲。 正是离河边最近的那一户,大门紧闭着,怎么敲都不开。 段公子死的位置离那户大门就几步路,捕头担心他们受牵连出了事了,就让我翻墙进去看看。 里头一个人都没有了,空荡荡的,但家具摆设细软都在,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一尘不染。 家具用料做工都极好,是户有钱的人家,箱笼里的衣物多是年轻女子的,首饰金银都不见了。 问了邻居,只晓得那宅子十天半个月会宴客,能听见丝竹声,但主家名姓,来往的客人是谁,左右都不清楚,但直到昨日都是住着人的,隔壁那一户与这家厨房隔了一面墙,昨儿傍晚有瞧见冒烟烧饭。 我想,这户人家就算不是凶手,恐怕也与凶手打了照面,匆忙收拾了金银,吓得躲起来了。” 谢筝讶异,在她看来,这可不是“吓得躲起来”就能解释了的。 青石胡同里的住户,主家身边丫鬟婆子小厮不缺,就算受了惊吓,主子们离开了,也一定会有下人留下来看宅子的。 走得一个都不剩,这就怪了。 “找到了。”杨府尹捏着手中册子往外走,库房光线昏暗,到了庑廊下,他才仔细看了,“汪如海?” 宅地的买卖都是要在衙门里登记的,从记载上看,那院子的主人是一个姓汪的员外,蜀地人,在京城做香料生意,那宅子是去年二月购入的,也有一年半了。 杨府尹把册子递给陆毓衍几人看,背着手琢磨道:“莫不是这汪员外养的外室?嫡妻在蜀地,京里再收一个,两头大?” 古阮拱手道:“大人,我去把那汪员外找来问问?” 杨府尹催着他赶紧去。 古阮带着两个兄弟,一溜烟跑了。 谢筝接过册子,盯着那买卖合同,指尖落在汪如海的落款印章上,沉吟道:“这个汪员外,在京中有几处宅子?青石胡同里的女子多起来了,会不会藏到他名下的其他院子里去?” 杨府尹一拍掌,连说在理,又唤了几个通判、经历、知事,并几个识字的衙役,钻进库房里翻册子去了。 陆毓衍也没闲着,问了杨府尹一声,从架子里搬下来一叠册子,一本本翻着。 谢筝看东西速度极快,只找个名字,又不用把契约从头到尾记下来,越发加快了速度。 苏润卿看得咋舌,凑过去与陆毓衍道:“她那样翻,行吗?” 陆毓衍睨了苏润园一眼,便把目光落在了谢筝身上。 角落昏暗,谢筝又低着头,按说看不清细节处,可陆毓衍却看到了她的睫毛,细密纤长,时不时眨一眨,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像是阳光下绽放的花,又像是一盏灯,照亮了那处暗沉沉的角落。 白皙手指快速翻动着,指甲盖圆润,衬得那双手白玉葱似的。 陆毓衍不禁微扬了眉梢,道:“天赋异禀,怎么不行?” 第六十五章 怪异 众人翻了半个多时辰,天色就渐渐暗下来了。 毕竟是个雨天,天暗得也早,库房里不好多点蜡烛油灯,又硬睁着眼睛看了两刻钟,便暂时收拾了。 虽没有看完,但还是翻出了两处记载。 汪如海在东街上买了个不大不小的铺子做生意,又在离东街不远的银丰胡同里买了个院子。 世人喜欢讨个口彩,但凡是京中做买卖又不缺银子的,都想住在银丰胡同里。 汪如海运气不错,一个外乡商客,竟然叫他买到了一间。 杨府尹对着契书连连咋舌,这成交的价格,足够在东街边上的其他胡同里买上三四个院子的了。 “汪如海恐怕极少住在青石胡同里,”杨府尹摸着胡子叹道,“花了大价钱才入住银丰胡同,怎么也要一个月里住上二十来天的,沾沾富贵气,好让银子滚滚来。” 正说着话,古阮回来了,脸色却是沉沉的,不大好看。 顾不上喝口水,古阮拱手道:“去了汪如海的铺子,掌柜的说,汪如海六月就出京了,说是中元节回乡祭祖,蜀地路远,眼下还未回京。 汪如海的住处,掌柜的只说是东街边上,具体哪一间就不晓得了。 我又问了些左右商户,和其他做香料的商人,那汪如海在四五年前就从蜀地送香料进京了,卖给京中的香料铺子,一年走个两三趟,直到去年二月里才在东街开起了铺面,不再给其他铺子供货,而是自己做官家商家生意了。 汪如海似乎有一些官宦关系,生意还不错。” 杨府尹皱着眉头道:“汪如海不在京中?” “我也觉得奇怪,”古阮点头,道,“听青石胡同里的人说,那院子前几天还宴客呢。” 杨府尹眼珠子一转,嘀咕道:“莫不是那外室红杏出墙了?” 陆毓衍沉思片刻,与杨府尹道:“大人,我们先去银丰胡同问一问。” 一行人出了衙门。 银丰胡同有些远,松烟瞅了瞅谢筝的鞋子,怕她又沾湿了,匆匆叫了三顶轿子来,两位公子在,断断没有他们走路丫鬟坐轿的道理,干脆叫齐全了。 古阮也跟着来了,到了银丰胡同汪家外头,他上前拍了拍门。 没一会儿,门房小厮开了门,见是官差上门,便请人入了府,又去唤了管家。 汪府管家半百年纪,眼睛不大,却透着商贾人家特有的精明,他引着人在厅中坐下,上了茶水,不急不躁等着他们开口。 “想问问汪员外的状况,听说是回乡祭祖去了?”陆毓衍道。 只看衣着,管家就晓得问话的人出身矜贵,称汪如海一声“员外”已经是客气极了,他连连拱手道:“我家老爷是回蜀地去了,家里老太爷去了十年了,要大办,老爷六月初走的,说是要到这月底回来。” 陆毓衍颔首,又问:“青石胡同靠河边的那宅子,也是汪员外的吧?” 管家面露疑惑,摇头道:“没听说啊,我去年二月跟着老爷进京,起先买了五胜巷的屋子,住了三个月,运气不错,买到了现在这院子,就搬过来了,那边就空置着。除此之外,老爷应当是没有买过其他宅子了。” “夫人、姨娘们有跟着进京吗?” 管家再次摇头:“夫人留在蜀地伺候老太太,姨娘前些年跟着老爷入京送过一回货,水土不服,差点去了半条命,因而去年也没有随着入京了。” 陆毓衍抿唇:“汪员外在京中的时候,多是宿在铺子里,还是在这里?” “铺子哪比得上家里舒坦,东街离这儿才几步路呀,自然都是回来住的,除了跟其他老爷们吃酒,我们老爷连晚饭都在家里用的,平素吃得辣,外头酒楼里的菜色,老爷吃不惯的。”管家呵呵道。 陆毓衍问话,谢筝就不动声色地打量这花厅。 一明两暗的厅堂,西间与中屋之间只有落地罩,里头似是供奉着关帝爷,东间与中屋用博古架隔开,上头摆了不少顽石、珊瑚、陶瓷器,出入口用青珠帘子遮挡,一时看不清里头。 中屋家具半新不旧的,应当是入住的时候添置的,墙上挂着三君子,粗看不错,再细细品,又感觉缺了几分韵味,不是大家之作。 这也难怪,传世大家的画作,在世家大族、官宦人家里能见到,汪如海只是个商贾,怕是拿银子也买不来。 “青石胡同河边昨夜出了命案,衙门里记着,沿河的宅子是汪员外的,故而来问一问,”陆毓衍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既然员外不在京中,那宅子又没有汪家的仆从守着,想来也不晓得昨夜状况。打搅了,我们就先告辞了。” 管家恭谨送客,连声道:“衙门查案是要紧事,不打搅的不打搅的。” 谢筝跟着往外头走,经过珠帘旁,她随意往里瞥了一眼。 里头摆着张大案,背后墙上挂了一副山水,粗看只觉得画得极其简单,随意泼了点墨,等走出了花厅,再一想,似乎还有些意思。 谢筝微微遗憾,早知道多看两眼了,比那三君子好看多了。 出了汪家,众人回到了顺天府。 杨府尹在书房等着,忙问道:“可有收获?” 陆毓衍敛眉,刚想说什么,见谢筝亦是一脸沉思状,不由问道:“想什么呢?” 谢筝猛然回神,道:“有些细处不对劲。” 理了理思绪,谢筝说了自己的看法:“汪如海去年二月入住五胜巷,一连住了三个月才搬入银丰胡同。 五胜巷的宅子都是一进小院,地方很小,明明二月里同时购入了青石胡同,汪如海为何要挤在五胜巷?” 古阮眼睛一亮,点头道:“姑娘说得对,青石胡同那院子,前后三进,还带个小花园,比五胜巷好太多了。” 谢筝转眸问他:“青石胡同的家具摆设,比银丰胡同如何?” 古阮摸了摸额头,他出身一般,但毕竟在衙门里当差,前回连怒气冲冲的龙颜都窥见了,更别说一般的官家富商们了,东西好坏,多少能说出一二来。 他沉思,道:“瞧着比银丰胡同还好。” “若说讨彩头,后来搬入银丰胡同倒是能说通,可最初时,明明青石胡同更好,为何要住五胜巷?”谢筝继续道,“能让主家带着入京城的,想来都是极受信赖和器重的,汪如海的妻妾都不在京城,他要养外室,大可养在银丰胡同里,不用另添青石胡同。而且,管家说,汪如海别说是外宿了,连晚饭都很少在外头用。” 退一步说,怕养外室的消息传回蜀地去,把人安置在青石胡同里,汪如海难道会不过去宿夜吗? 青石胡同十天半月就要宴客,汪如海这个主人,怎么回银丰胡同用饭的? 第六十六章 门道 油灯噗得一声,书房里顿时暗了几分。 杨府尹握着剪子,眯眼拨了拨灯芯,哼笑道:“看来那汪如海,很会做生意啊。一个外乡来的香料客商,一年多的时间,在京中混得风生水起,他能走什么门道?” 陆毓衍敛眉,颔首附和道:“如大人所言,那宅子是汪员外名下的,但却不能说,平日里出入的就是他。” 这话没挑明了说,谢筝一怔,一时之间没领会。 谢慕锦为官清正,因而她对官商之间的事情并不敏锐,陆毓衍在京中行走,又是男子,见得多了,听得就更多了。 苏润卿亦是一脸恍然大悟模样。 瞥见谢筝面露疑惑,陆毓衍压着声,给她解释了一句:“不知道是送给哪家子弟宴客养女人了。” 谢筝皱起了眉头,沉思片刻,倒也明白过来了。 古阮带回来的消息之中,说汪如海有些官宦关系,他一个蜀地进京的商人,短短时间之内,要与官家相熟,能拿出去的也就是银子、宅子、女人罢了。 只是,汪如海不在京中,青石胡同左右邻居又不打照面,无法断定他这宅子送给了谁。 陆毓衍沉吟,道:“还是要先问问段立钧的小厮。” 小厮一直在衙门里待着。 他昨夜宿醉倒在酒肆里,天一亮就翻天覆地了,偏偏他什么状况都说不上来,整个脑袋痛得跟被刀劈开了一般。 毕竟是一桩命案,案情还未明朗,依着规矩,段家不能领段立钧回去,他就留下来守着。 守却也不容易守,尤其是看到段立钧胸口那伤口,他就背后直发冷。 被衙役带到书房里,对着几个大活人,真真是让他松了一口气,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结结巴巴问了安。 杨府尹没工夫跟他计较什么规矩,问道:“段立钧经常去青石胡同吗?” 小厮眼神闪了闪,没吭声。 “胡同沿河那院子,离他死的地方就几步远,”杨府尹的声音沉沉的,“他平素没少去吧?” 小厮缩了缩脖子,干巴巴笑了笑。 见他不肯老实交代,古阮嘿嘿直笑,故意吓唬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大人跟他客气什么?他一个家生子,老子娘还在段家手里捏着呢,回头等段公子入土,地底下缺人伺候,不就是送个人下去的事儿嘛。” 虽说是家生子,但也不能随意弄死,只不过,深宅大院里的门道多,要遮掩过去也很容易。 那小厮跟了段立钧那么多年,段家里头的,京中其他人家的,各种传言听得多了,猛然间一席话盖下来,吓得他直发抖。 抬着头看了看,只觉得这一个个衙役都跟凸着眼睛俯视他的四大金刚一般,越发慌乱了。 “大、大人,不是奴才不说,实在是……”小厮哭丧着脸,道,“我们爷是去青石胡同,但每次去的时候,身边都不带人,奴才一回都没跟着去过,把爷送到胡同口,奴才就止步了,奴才猜测他在那里养了个女人……” 杨府尹又问了几句,见那小厮果真是不知多少内情,便放过他了。 衙役提着人走了,杨府尹背着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谢筝正琢磨着,抬头时与陆毓衍四目相对,她捏了捏指尖,低声道:“段大人是太常寺卿不假,但段立钧还是一个监生……” 陆毓衍眉梢一扬,目光凝着看谢筝,浅浅笑了。 他也是这般想的。 官场上不能说的事情的确很多,但段立钧敢让段大人知道,他在外头收了个宅子养女人,还借着祖父的名义替别人走通商场路子? 他只怕是不敢的,要不然,哪里能回回去青石胡同,都把小厮打发得远远的? 可若只凭段立钧这样还未在官场上立足的官宦子弟,他真能狐假虎威,让汪如海在京中站稳脚跟? 陆毓衍抿唇,良久才道:“三姑六婆,各有各的门道,大人,不如问问内行人。” 杨府尹愣怔,看了一眼天色,道:“外头都暗了,不如明日?” “不用去外头找,”陆毓衍道,“那韩家婆子,不是还在大牢里吗?” 杨府尹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韩家婆子不止是个牙婆,还是个虔婆,郑夫人的案子虽与她无关,但她与另几个虔婆牵连,手上沾过人命,这会儿还在大牢里蹲着。 杨府尹把韩婆子从牢里提了出来。 谢筝仔细打量她,这还没有一个月,韩婆子却像是已经过了二三十年了。 杨府尹问她:“你过手的买卖也不少了,青石胡同沿河那宅子的事儿,可知道?” 韩家婆子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声音嘶哑:“似是记得,又似是不记得……” 杨府尹嗤笑一声,正想逞官威,手边却没有惊堂木,只好沉声喝道:“想再挨顿板子?” 韩家婆子还未说话,边上却突然响起谢筝的声音。 “烧鸡、卤牛肉、水晶肘子冻、香客居的包子,”谢筝笑眯眯的,见韩家婆子的喉咙滚了滚,她又道,“你说老实话,杨大人虽不能放你出大牢,但让你每日吃一碟好菜,还是轻而易举的。” 韩婆子在牢里是饿惨了,自打被郑博士夫妇接到京城之后,虽是做个下人,但吃喝上从未亏待过。 大牢里那冒着馊气的饭菜,简直让她想吐出来。 谢筝要是说旁的,韩婆子大抵还听不进去,可这一样样美味,勾得她眼睛直放光。 她沾了人命,等大理寺核准之后,就是砍头的下场了。 反正是要死的,能吃一餐好的,不比什么都强? 韩婆子的脸上,就像是写着“我要咬大鸡腿”,杨府尹只觉得头痛,挥手道:“好好交代,敢胡说八道,自个儿掂量掂量。” “不敢胡说,不敢胡说,”韩婆子赶忙开口,“我是跟青石胡同里的几户人家做过买卖,但沿河的那一家,没经过手。 我还特特打听过,盼着能多一桩生意,但听人说,那宅子里住了两三匹瘦马,从江南挑回来就养在里头的,从来不找京里的。 有一回呢,我正好有一匹新鲜瘦马,水灵灵的,就想再去试试,结果不仅没成事,差点被护院打一顿。 我气不过,不当值的时候就守在院墙边,终于有那么一回啊,叫我瞅见了。 有个公子哥从那院子里出来,还连连朝里头拱手,可惜夜里太暗了,我看不清院子里的人,跟了那公子哥走到亮光处,才认出来那是国子监里念书的段立钧,我以前当差时,有去国子监送过饭,里头的学生还认得两个嘞。” 第六十七章 机会 韩婆子说完,期待极了。 杨府尹让衙役带她下去,晚饭时先加个鸡腿。 韩婆子走时一步三回头,恨不能再说几桩官家腌臜事情,来换口腹之欲。 陆毓衍压着声儿问谢筝:“你觉得呢?” 谢筝抬起凤眼睨他,这人明明心里都有数,偏偏喜欢来问她。 “段立钧连连朝里头拱手,与他往来的人之中,有哪个能叫他这般恭谨的?”谢筝反问道。 陆毓衍勾着唇,不置可否。 反倒是杨府尹,听了这话,双手颤了颤,道:“莫非是驸马爷?” 书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杨府尹只觉得头皮发麻,恨不能甩自己一个耳刮子,叹一声“好的不灵坏的灵”,白天林驸马来衙门里时,他脑海里就兴起了那么一瞬的念头,难道真要成真了? 苏润卿摆了摆手,道:“要说驸马爷有几桩风流事,我相信,可要说他收宅子养瘦马,我不相信,他没那个胆子。” 杨府尹一拍脑袋,长长松了一口气。 谢筝亦领会了。 她当年未离京时就听过些长安公主的事情。 长安公主是淑妃娘娘的长女,模样随了娘娘,打小就是美人胚子,颇受圣上宠爱,也使得公主的性子骄纵,说什么就是什么。 林驸马做皇家女婿,行事自然要斟酌一番。 春风一度也就罢了,在宅子里长长久久养起来,这要是传到了长安公主耳朵里,可不是什么小事。 况且,林驸马不缺银子,不至于被那身外之物迷了双眼。 汪如海想靠银子、宅子打动林驸马,几乎不可能。 “还有一个人,”桃花眼沉静,陆毓衍道,“秦骏。” 秦骏是林驸马的表弟,表兄弟感情不错,段立钧与林驸马交好,自然也跟秦骏亲近。 在京城之中,秦家的根基比段家深厚,秦骏蒙荫得了个闲差,每日里点个卯,多是跟着林驸马走动。 以秦骏的本事,借林驸马的面子,让汪如海在京中立足,只怕不难。 古阮在一旁直抓头,急道:“无论是林驸马还是秦公子,没凭没据的,衙门里都惹不起啊。” 陆毓衍道:“惹他们做什么?人又不是他们杀的。” 古阮瞪大了眼睛,再一想,倒也明白了。 即便坐实了在青石胡同里饮酒宴客与瘦马纵情的人是秦骏,他的客人是林驸马、段立钧等人,但那又如何?这根本治不了秦骏的罪。 官宦子弟在外头养女人的多了去了,顺天府敢拿这一项开刀,改明儿就惹火烧身,不晓得为了哪一桩事儿被参上一本。 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凶手缉拿归案。 杨府尹搓了搓手,道:“贤侄,那依你看,凶手是……” “易仕源,八九不离十。”陆毓衍声音不大,却透着笃定。 杨府尹悬着的心踏实了许多。 查案子,最怕没有方向,无论是没有线索无从下手,还是细碎的点太多分散了人手,都是头痛事情。 像现在这样,确定了目标,那只要盯着,就能有收获。 夜色深深,再查也要等明日了,杨府尹便催着几人回去歇息。 苏润卿去见李昀,松烟去叫轿子,陆毓衍和谢筝站在石狮子旁等着。 雨停了,云层厚重,并无月光,只顺天府大门上的灯笼照亮偏隅之地。 谢筝垂眸理了理思绪。 昨夜段立钧在河边遇见了吃了酒的楚昱杰,两人起了争执,打了一架。 楚昱杰气恼回家,段立钧入了那养瘦马的小院。 子初时,他离开那院子,还没走远就叫易仕源捅了刀子。 “易仕源想害的是楚昱杰,还是一石二鸟?”谢筝疑惑道。 昨夜,易仕源离开酒肆之后,是跟着段立钧到了青石胡同,遇见两人相争,还是他跟着的是楚昱杰? 那两人会碰见打架,纯属意外,易仕源是设计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陆毓衍微微低着头看她,柳叶眉微蹙,樱唇抿得紧紧的,一副纠结样子。 好看也生动,却叫人怪舍不得的,不忍心看她这般模样。 “我猜是设计已久,但事出突然,”陆毓衍出声,打断了谢筝的思绪,见她仰头看过来,解释道,“从诗作看,易仕源一早就想挑起段立钧和楚昱杰之间的矛盾,不过他并不匆忙,上个月段立钧留诗清闲居,昨日他才向半醉的贾祯透露诗作来源,真要动手,恐怕也要等上一段时间。 不曾想,遇见了段立钧和楚昱杰动手,楚昱杰甚至伤到了段立钧,机会如此好,他才下手了。” 谢筝原本就想得七七八八了,再由陆毓衍一点,拨云开雾一般,思路清晰许多:“因着是突如其来的机会,所以他错过了下手最好的时机。” 若在楚昱杰离开时就动手,段立钧的死亡时间会让楚昱杰更加百口莫辩。 可偏偏,昨夜易仕源没有提前准备,身上没有刀子,才会让段立钧进了那院子,等他带着凶器回来,直到三更天时段立钧才出现了。 “大雨、深夜,又是个胡同深处,没有人看到真凶,又有楚昱杰这么个替罪羔羊,易仕源想脱身,那还真不好抓。”谢筝叹息道。 这案子时间不宽裕,易仕源不露出狐狸尾巴来,到最后,还是楚昱杰遭殃。 不远处,松烟领着两顶轿子过来。 陆毓衍瞥了一眼,又看向谢筝,道:“证据未必有,但吓唬吓唬他,许是能有些收获。” 谢筝刚想追问如何吓唬,轿子已然停在了跟前。 陆毓衍先一步上了轿,她也不能再问了。 送谢筝到了萧家,陆毓衍便回陆家去了。 安语轩里,萧娴歪在榻子上,捧着一本书册子打瞌睡。 谢筝轻手轻脚进去,刚冲着一旁的浅朱笑了笑,萧娴就醒了。 “吵醒姑娘了?”谢筝问她。 萧娴上上下下打量了谢筝两眼,目光最后落在了她的鞋子上,啧了一声:“出去一日,鞋子都和早晨出门时不一样了。” 谢筝脸上一烫,萧娴笑得越发揶揄。 好不容易止了笑,萧娴指了指绣墩,道:“我听说是太常寺卿的孙子死了?” 谢筝颔首:“被捅死在河边。” 萧娴坐起身来,把书册随手放在一旁,取了个引枕靠着,嗔道:“明明是我身边的,却跟着衙门里的跑了一天,我不依了,仔细跟我说说,要不然,明日不放你出门了。” 第六十八章 偏向 谢筝回屋里歇息时,已经二更过半了。 案子的状况,她与萧娴说了不少,只觉得思绪清晰许多。 比起杀人夺命,萧娴更关注楚昱缈与易仕源的关系。 “从七品的主簿,家里又不缺银子,只要易家人脑子清楚,就不会让易仕源娶楚昱缈,易仕源晓得紧跟着段立钧,也不像是视官途如无物的。” 萧娴的这番话,不得不说,极有道理。 若真如易仕源所言,他盼着楚昱杰高中谋缺进入官场,可楚昱缈的年纪是断断等不到那个时候的。 易仕源平素与荫监们一道,与楚昱杰那样的刻苦学子并不是一路人,他看重的是交际关系,而非真才实学。 如此性格之人,即便是对楚昱缈有好感,也不会叫情感冲昏了脑袋。 反之,楚昱杰蒙难,甚至最后做了替罪羔羊,楚昱缈想在京中立足,就不得不依靠易仕源了。 这算盘打得响亮。 谢筝把两双脏了的鞋子洗了,凉在窗沿。 指腹捻着鞋子上的绣花,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楚昱缈要面临的处境,与她何其类似? 她也是后路断了,即便晓得陆培元是绍侍郎杀妻案的主审,不清楚在父母的死之中,陆培元到底是如何立场,可她只能仰仗陆家、萧家了。 楚昱缈对易仕源的信任,恐怕没有好结果。 那她呢…… 闭上眼,是中秋那夜隔着幔帐望月诵读咏桂诗的陆毓衍的侧颜,是松烟说起过的同窗对陆毓衍的为难和笑话…… 谢筝叹了一口气,不管真相如何,她是已然相信了的。 一夜睡到天明。 萧娴今日去陪傅老太太用早饭,见谢筝过来,啐了一声,笑道:“不耐烦看见你了,赶紧去赶紧去,让人等急了,指不定还说我耽搁衙门查案子呢。” 谢筝啼笑皆非,送走萧娴后,略收拾了一番,往门房上去。 松烟和轿子已经候在了外头。 到了顺天府外,谢筝刚从轿子上下来,抬眼就见楚昱缈与守门的衙役在争论着。 “楚姑娘?”谢筝出声唤她。 闻声,楚昱缈转过头来,眼睛通红,她原本就生得楚楚可怜模样,伴着泪眸,愈发招人怜惜了。 谢筝才刚心疼了一瞬,楚昱缈就提着裙子冲了过来,扣住她的肩膀,道:“为什么?” “什么?”谢筝没有领会。 泪水溢出,楚昱缈的声音抖得厉害:“哥哥明明不是凶手,为什么要胡乱说?现在满京城都在传,说是哥哥杀了段立钧!名声都毁了!衙门抓不到凶手,就能让我哥哥抵罪不成?” 谢筝怔住了,转头看着松烟。 松烟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一早出府去萧家接人,这一路来来回回的,没听说什么传言呀。 楚昱缈急得不行,她虽是文弱模样,但毕竟是穷苦出身,双手力气不小,扣得谢筝的肩膀直发痛。 “紫云胡同里都传遍了,对着我们家一阵指指点点的,”楚昱缈哭得停不下来,“我到大街上又问了问,都是那么说的,说哥哥是真凶,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谢筝吃了一惊,昨儿个早上,衙役去紫云胡同唤楚昱杰的时候,是正儿八经地“请”,而不是“押”,即便是最后扣下了楚昱杰,那外头也是不知内情的。 衙门里没有结案,更没有开堂审案,衙役们也不会在外头说事。 段家虽然知道,但段大人身处高位,自然晓得李昀督察顺天府,在案子大定之前,段家是不敢在市井里胡说八道,楚昱杰是真凶也就罢了,万一不是,一点儿蛛丝马迹落到李昀耳朵里,圣上跟前,段大人要喝一壶了。 林驸马和秦骏来过衙门里,但并不知道大牢里扣押了谁,知道实情、又胆儿大的,恐怕是昨日一道被请来衙门里问话的监生们了。 其中,最可疑的自然是易仕源。 谢筝心里清楚,见楚昱缈哭得梨花带雨,叹息道:“我信你哥哥是无辜的,凶手要害的不仅是段立钧,还有你哥哥。” 楚昱缈长睫带泪,道:“为何?我们家无权无势也无钱,就是穷苦书生,凶手图什么?” “楚姑娘,”谢筝反问道,“若是你哥哥真的蒙难,你往后要怎么养活自己?只靠成衣铺子那点儿缝补钱,可不够你吃住的。” 楚昱缈瞪大了眼睛:“为何要这么问?” “凶手图的,也许就是你哥哥不在了。”谢筝道。 楚昱缈的面色倏然惨白,难以置信看着谢筝,一张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脑袋懵得厉害。 昨日,谢筝与她说过些对易仕源的质疑…… 半晌,她紧紧咬着后槽牙,逼着自己平静下来,一字一字道:“我不信的!” 谢筝苦笑。 不信才是人之常情。 人心本就有偏向,与聪慧愚笨无关,而是遵从本心。 就像她,她会在最初时对陆毓衍质疑,但她也从最初时就全心信赖萧娴。 “我知你不信,换作是我,我也……” 谢筝说了一半,就被楚昱缈打断了。 楚昱缈松开了双手,直直垂着,肩膀抖成了筛子,手攥成了拳,厉声道:“你也什么?你不是我,又怎知我? 什么设身处地来想,那都是虚的! 爹娘都没了,婶娘也没了,这些年就我和哥哥相依为命,吃了多少苦! 哥哥好不容易能等到下场考试,却蒙受不白之冤,现如今名声尽毁,能不能平安出来还不晓得,你却跟我说,跟我说是…… 我只有哥哥了啊……” 楚昱缈再也忍不住了,蹲下身子,抱着双膝蒙头痛哭。 谢筝的眼睛酸胀得厉害,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可我连哥哥都没有啊……” 她的声音很低,没有人听见。 偏过头去,她瞧见陆毓衍正沿着台阶走过来,四目相对,她的心噗得重重跳了一跳。 那双桃花眼底,满满都是关切。 谢筝不禁弯了弯唇角。 她有萧姐姐,有陆毓衍,如此想来,还是楚昱缈更可怜些。 陆毓衍在几步开外停下,道:“松烟,你看顾好楚姑娘,阿黛跟我走,润卿在前头等我们。” 前头的陆毓衍压着脚步,走得并不快,几步转弯入了一胡同,谢筝四处一看,格外僻静,并无其他人身影。 “苏公子呢?”谢筝问了声。 陆毓衍突然顿住了脚步,谢筝险些撞到他身上,被他一把扶住了。 胳膊上的手握住了又松开,谢筝回过神来之前,那只手已然落在了她的额头上,似是安抚一般贴着。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楚昱缈最后哭喊的那些话,陆毓衍听见了。 第六十九章 拥抱 掌心温温的。 暖意透过肌肤,一点点沿着筋骨,直到四肢。 谢筝笑了笑,暗暗想,上回也是如此,在她踌躇犹豫彷徨时,陆毓衍就这么用手掌覆着她的额头,让她沉静下来。 单单只是一个小动作,就把阴霾拂去。 虽然,楚昱缈的话,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我没事的……”谢筝张口道。 话只说了一半,就听陆毓衍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清冽却不失温和。 他道:“你不是她,她亦不是你,不是谁能都懂他人之苦难。” 谢筝身子一僵,怔住了,回过神来时,才发现眼眶酸胀得厉害。 她想起梁夫人说过的话。 “能听你说所有苦,能护你过所有难。” 多么坚韧,多么踏实,可直到这一刻,谢筝才品读出其中的另一个意思。 苦难之于人,也仅仅之于这个人,身边之人,无论父母亲友,会心疼会不舍,但他们都不是你,无法切身感受。 不是谁都能懂,但若不说与他听,他如何知晓?把双手藏起来,他又如何拉你一把? 最最要紧的,明明就是先说出来啊…… 谢筝回神时,脸上已经满是泪痕,她没有想要哭,眼泪却收不住。 抬头去看陆毓衍,偏偏两人挨得近,视线叫额头上的手给挡了,看不到他的神色。 肩膀垂着,谢筝向前倾了倾身体,把重量抵在陆毓衍的手掌上。 婚约,原本是一种责任,谈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 可如今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摊在面前,她如何能辜负? 纱幔后朦朦胧胧静静观月的身影,突然之间,像是一块被篆刻的玉石,大刀阔斧又精细雕琢,成了一块印章,沾着那夜的皎洁月光与潋滟水波,重重按压在她的心上,挥之不去。 “我是谢筝,镇江知府谢慕锦之女谢筝,”谢筝的声音哑得厉害,她强忍着哭腔,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缓些,“我不是阿黛,对不起,我早该说的……” 陆毓衍紧抿的唇微微松了。 他早知她身份,也允过她等想说了再说,可真的听她提及时,还是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仿若是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了一样。 空着的手缓缓环住了谢筝的肩,轻轻拥了,陆毓衍低声道:“我知道。” 镇江出事始末,谢筝历历在目,她与萧娴说过,与萧柏也说过,可等她向陆毓衍开口时,却磕磕绊绊地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了。 想说出来,却无从说起,谢筝有点儿气急。 陆毓衍拍了拍谢筝的背,谢家的事情,他知道个大概,他希望谢筝能原原本本说出来,却也不是在这个时候。 在这胡同里,一面哭一面说,他不愿这样。 安慰一般,手一下又一下顺着谢筝的脊背,陆毓衍道:“晚些再说,我们晚些再说,润卿真的在前头等着,没诓你。” 声音轻缓,谢筝慢慢平复下来,这才发现她根本就是叫陆毓衍抱在怀里了。 她稍稍挣了挣,陆毓衍松开了些,谢筝赶忙退后两步,她心虚得厉害,干脆背过了身,抬手抹了眼泪。 饶是如此,心还是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许是怕她无措,陆毓衍没有再提两人刚刚的不合“规矩”,只说了“去寻苏润卿”,便先一步往胡同外头走。 谢筝垂着头跟上去,目光落在陆毓衍腰间挂着的红玉上,不知不觉的,弯了弯眼睛,笑了。 陆毓衍刚走出胡同,就见松烟站在不远处,一脸纠结。 他睨了松烟一眼。 松烟来了有一会儿了,正好瞧见陆毓衍抱着阿黛姑娘在说话,那双桃花眼满满都是温情,他何时见过自家主子露出这种神色,一时之间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虽说早就觉得陆毓衍待阿黛姑娘仔细,但真的撞破了,又实在不是那么个味道。 松烟惴惴,被那警告意味的眼神吓了一跳,越发紧张,等谢筝出来了,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浑然不知情模样。 谢筝自个儿正五味杂陈,真叫松烟给掩饰过去了,问道:“楚姑娘呢?” 松烟干巴巴笑了笑:“古捕快瞧见了,说楚公子不是判了罪的凶犯,楚姑娘要探望就让她进去,她跟着古捕快去大牢了。” 谢筝点了点头。 相依为命的两兄妹,他们两个能好好理一理,比外人说强多了。 与苏润卿相约在一家茶楼里,时辰尚早,大堂里没有客人。 小二认得陆毓衍,小跑着过来,道:“陆公子,雅间备好了,苏公子还未到。” 陆毓衍颔首,偏过头与谢筝道:“你先上去。” 谢筝猜测他可能要寻掌柜的,也没多问,跟着小二上楼了。 陆毓衍背着手,沉声问松烟:“苦大仇深的,想什么呢?” 松烟飞快地看向陆毓衍,又低下了头,劝解的话在嗓子眼里转了转,到底还是没忍住,道:“爷既然问了,那奴才可就说了。 奴才刚才都看见了,这事儿不太好吧? 要是寻常出身的姑娘,您喜欢,收了纳了是可以,但、但要是阿黛姑娘,传出去不好听……” 陆毓衍挑眉,轻笑似的:“你以为她是谁?” “啊?”松烟摸了摸脑袋,视线下意识往楼梯上头瞟,“萧家表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啊,爷,朝表姑娘那儿下手,真的不恰当,等老爷回来了……” “竹雾什么时候回来?”陆毓衍问道。 松烟越发不解了,这正说着阿黛姑娘呢,怎么又提起竹雾了?再说,竹雾去旧都,还不是去查谢家事情了吗?一面查谢家,一面又拥新欢入怀,不合适吧? 陆毓衍没等松烟回答,又若有所悟般点了点头:“你是不认得,要是竹雾在,指不定认出来了。” “认出谁来?”松烟脱口道。 “什么表姑娘大丫鬟,那是你们奶奶,嘴巴闭紧些,别张扬出去。”陆毓衍压着声儿说完,没管呆若木鸡的松烟,不疾不徐上楼去了。 松烟杵在大堂里,半晌才醒过神来,伸手在腿上重重一拧,痛得龇牙咧嘴。 一个丫鬟可做不了陆家嫡子媳妇。 想起谢筝与萧娴的闺中关系,想到竹雾能认得,松烟倒吸了一口凉气。 刚还在跟前跟他说话的,竟然是案卷上已经烧死了的谢姑娘? 第七十章 吓唬 松烟整个人混沌极了,明明疑惑很多,却又不知从何处开始梳理。 直到苏润卿进来,叫了他一声,松烟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一面请安,脑子里一面还在“谢姑娘为什么没有死”和“我到底有没有在谢姑娘跟前说过不该说的话”之间来回转悠。 苏润卿抬步往楼上去,问道:“毓衍在雅间里?那你怎么还站在大堂里?” 松烟硬着头皮笑了笑,陆毓衍吩咐他嘴巴紧一些,他不敢说自个儿在发呆,只好胡乱道:“奴才这不是在等您嘛。” 雅间里,谢筝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 她一早就决心坦白,今日状况虽有些出人意料,但对陆毓衍说出自己的名姓真的没有那么难。 镇江的事儿,她现在倒也能细致说明,不过苏润卿很快会到,眼下的确不是述说的时候,陆毓衍让她缓缓,那她便缓缓吧。 脚步声顿在门外,谢筝起身开门。 苏润卿见了谢筝,也没多少意外,走到桌边坐下,添了盏茶一口饮了。 陆毓衍问他:“殿下如何说?” 苏润卿撇了撇嘴,道:“生气了呗。 青石胡同的院子是秦骏收的,驸马爷也没少出入,殿下听了能高兴吗? 这会儿是案子没办妥,他只好压着,等案子结了,他大抵是要说给淑妃娘娘和公主听的。” 陆毓衍眉心微微一皱,道:“青石胡同的事儿,还只是我们的推测,并非有真凭实据。” “这案子到现在,本来就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苏润卿笑了,抓了两颗花生米嚼了嚼,“我去殿下跟前回话,总不能跟他说,我们还什么都没查到吧?” 道理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指腹点着桌面,陆毓衍沉吟道:“总要寻些证据出来。” 谢筝在一旁听着,见两人沉默,便问道:“街上有楚昱杰是真凶的流言?” 苏润卿一怔,复又点头,道:“我听说了,来的路上我还奇怪呢,这谁啊,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 陆毓衍哼笑道:“衙门里关了楚昱杰,我们却还在查案情,此刻急着想坐实楚昱杰凶手身份的……” “易仕源!准是他!”苏润卿冲口而出,又不禁叹息,“没有证据。” 陆毓衍吩咐松烟与留影去请易仕源、贾祯与柳言翰来。 谢筝闻言,下意识睨陆毓衍。 昨日陆毓衍没让她跟着去成衣铺子,是担心易仕源会胡说八道谢家事情,让她不好受。 那今日,她是回避还是不回避…… 陆毓衍似是察觉到了谢筝的目光,唇角浅浅勾了勾,道:“不是想知道怎么吓唬吓唬他吗? 谢筝莞尔,陆毓衍是因为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坦白的决心,所以才不担心易仕源的话变成一种压力吧。 苏润卿没明白他们在说什么,问道:“什么吓唬吓唬?” 陆毓衍敛眉不答。 谢筝憋着笑,道:“衍二爷说易仕源只怕不会留下证据,那就只能吓唬吓唬他了,至于要怎么吓唬,拭目以待呢。” 苏润卿抚掌大笑。 他与陆毓衍打交道久了,晓得陆毓衍的性子,这人记仇,嘴巴也厉害,真的想逼得别人左右不占理、哑口无言时,对方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 只看前回顺天府大堂里,那些大理寺、刑部的官员们,不也是吃了哑巴亏吗? 候了会儿,那三人陆续到了。 有外人在,谢筝自不好在桌边坐着,起身立在一旁。 贾祯昨儿个见过,她只瞄了一眼。 再看柳言翰,他的父亲官途不显,还是个六品的外放出去熬资历的官员,但他的祖父是个二品大员,靠着这一层入了国子监,柳言翰本人高高瘦瘦的,似是风一吹就要跑了,五官却很周正,像个老实人。 谢筝最后打量起了易仕源。 被松烟狠狠告过一状的这位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模样俊气,唇角生来就上扬着,即便没有什么表情,也会让人觉得他在微笑。 能讨姑娘家欢心,姿容总归是拿得出手的。 “外头都在传凶手是楚昱杰,衙门里真坐实了?”贾祯着急,问道。 陆毓衍添了茶,把杯子一一推到几人跟前,不疾不徐道:“没有坐实,以目前状况看,凶手恐怕不是楚昱杰。” 易仕源的唇抿了抿。 柳言翰疑惑,道:“陆兄,是什么样的状况?” “段兄死前,的确跟楚昱杰打过一架,但两人谁也没把谁打趴下,楚昱杰回家后,段兄还活着,”陆毓衍说得不快,几人虽不解,但也没出口催促,只是看着他,等他说下去,陆毓衍清了清嗓子,又道,“仵作查验了,段兄抓伤了楚昱杰的手,但他的脸上、身上也有楚昱杰打的瘀痕,那些瘀痕上过伤药。这也能解释,为何楚昱杰与段兄打起来时还是二更,而段兄遇害时却是子初。” 谢筝正好奇陆毓衍的法子,听他这般信口开河,不由瞪大眼睛,好在她站在一边,没人打量她。 反倒是她看见易仕源的神色僵硬许多,一直都像是在笑着的唇角,也下意识似的垂了下来。 谢筝没看过尸身,但她清楚,段立钧入小院与瘦马逗趣,涂过药才是应当的,只不过,遇害后在雨里淋了那么久,那些药怕是早就被雨水冲了,因此仵作才没有提出来。 这道理谢筝明白,易仕源将信将疑,而贾祯和柳言翰认为陆毓衍无需骗他们,倒也没有往深处想。 “真被楚昱杰当场捅死了,是不可能涂药的,这么说来,他还真不是凶手。”贾祯喃喃道。 “会不会是楚昱杰越想越生气,半夜里又去寻段兄?”柳言翰说完,皱着眉头想了想,自个儿也觉得不太合理。 男人打架,气头过了就好,就算楚昱杰回到家里,火气又上来了,对着倾盆大雨总该消停了的。 况且,楚昱杰知道回家,难道段立钧就会一直在老地方等他杀回去? 虽然,事实上,段立钧的确没有离开青石胡同,但这一点,楚昱杰应当是不知道的。 为了一首诗,冲进大雨里去青石胡同碰运气,这事儿怎么看,都傻得厉害。 雅间里静了下来,陆毓衍看着三人,道:“我和润卿与段兄不熟悉,请你们来,是想你们帮着再想一想,还有没有人对段兄心怀不满?是寻仇呢,还是段兄不走运。” 第七十一章 真假 那三人面面相窥。 贾祯摸了摸鼻尖,刚要说什么,却被易仕源抢了先。 只听易仕源道:“陆兄,我虽不懂衙门里仵作查验那些事情,但从常理来看,雨势那般大,那河边又有积水,段兄子初遇害,到五更时才被那更夫发现,等衙门里把人抬回去,段兄在雨里过了两三个时辰了,便是涂了药,还没叫雨水冲掉了?” 苏润卿支着腮帮子看易仕源。 谢筝看出易仕源抱有疑惑,他不问倒也罢了,问出来了,愈发显得他可疑且刻意。 陆毓衍抬眸,桃花眼上挑,眸子乌黑,辨不出什么情绪,语气却不甚和善:“我拿这事儿诓你们做什么?” 易仕源抿着唇没出声。 倒是贾祯和柳言翰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眼中都透着几分无奈味道。 涂药若确有其事,洗刷的就是楚昱杰的嫌疑了。 楚昱杰不是真凶,自不能让他背了黑锅,要真的是真凶,陆毓衍好端端的帮个凶手开脱做什么? 陆毓衍无需做那些事情,易仕源如此质疑,落在贾祯和柳言翰眼里,都成了一个意思:不睦。 易仕源素来与段立钧一个鼻孔出气,前天清闲居里的对话还清清楚楚地映在两人脑海里,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眼下说的是人命大事,此刻置气,未免太过狭隘。 陆毓衍的指腹摩挲着茶盏,顺口一般解释了一句:“手腕上涂的药是冲干净了,胸前背后的几处瘀伤,抹了不少跌打活络油,衣服闷着,沾了些印子,仵作鼻子尖,闻到些药油味道。” 这话一出,别说是那三人,连谢筝和苏润卿都差点被唬住了。 贾祯垂着肩,试探着问了一句:“既然有这样的证据,为何衙门里还关着楚昱杰?桂榜还未放,外头流言又多,他往后怎么办?” “所以今日才请你们过来,一道再琢磨琢磨。”陆毓衍道。 易仕源拧着眉心,下颚绷着。 柳言翰看在眼里,怕他再意气用事说出些不合适的话来,便道:“按说段兄蒙难,人死灯灭,有些话就不该说了。 我们几个作为他的同窗友人,本着为他伸冤,我就多说几句。 段兄家世不错,公子哥脾气,性子张扬些,又因着与驸马爷相熟,平素在国子监里,出入总有一堆人相随。 他待与他一道的,比如我们几人,还是不错的,但跟他不一路的,嘴巴就有些过了…… 这一点,不用我详说,陆兄、苏兄都是清楚的。 说到底,他就是嘴巴坏,但坑蒙拐骗祸害人的阴损事情,应当是没做过的。 因此,一时之间,我实在想不出哪个想夺他性命的,就几次嘴上刀子,陆兄你不会跟他计较,其他人也差不多。” “是啊是啊!”贾祯连声附和,“都是读书人,唇枪舌战见得多,真刀真枪的不像话。 再说得过一些,那些一言不合拔刀子的,都是市井无赖,那样的人,段兄根本看不上,哪里会跟他们去废话? 私心讲,我也不希望是国子监里出了凶手,大家同窗、同科,便是案子清楚了,以后还不一样面子无光? 我想,大约真是跟陆兄说得一样,段兄就是运气不好,大半夜的不晓得遇见个什么人,被捅了刀子。” 谢筝瞧见易仕源的眉心越发皱了。 也是,被贾祯骂作市井无赖,又只能忍着,易仕源怕是怄死了。 “无冤无仇,被过路人捅了刀子,这案子就不好查了,”陆毓衍叹息,“京城人口众多,案发时又是深夜,雨势磅礴,去哪儿把人找出来!” 贾祯道:“真找不到,这案子怎么断?楚昱杰会被当作凶手吗?” “怎么可能?”陆毓衍勾着唇角,似笑非笑看着三人,“又不是乡下地方,里正只手遮天,这可是天子脚下,又事关考生,杨大人怎么敢胡来?再说了,五殿下督察,杨大人便是为了乌纱帽,也要把案子办个明白。” 苏润卿颔首,道:“就是,五殿下认真,前回抓那勒人脖子的妇人,殿下亲自带队,泥里滚了好几遭,这次也不会混沌了事。 我听殿下说过,圣上极其看重人才选用,不说国子监,这些年各地官学也下了大力气,每年的贡生亦是真才实学,绝非平庸之辈,圣上是看不得读书人名誉受损的。 你们也别太过担忧,楚昱杰不是真凶,等尘埃落定之后,总会恢复他的名声。” 不说易仕源和贾祯,连柳言翰这样的二品大员子弟都没有得见过圣上真颜的,苏润卿说什么,那肯定就是什么了。 几人又沉思一番,没有旁的线索了,这才起身告辞,约定了若想起什么来,定会报到顺天衙门里。 松烟机灵,开了雅间门。 陆毓衍与苏润卿起身相送,正拱手告别,突又开口道:“对了,还有一事。” 那三人顿住脚步。 陆毓衍走近了些,压着声儿道:“案子有衙门查访,你们还是别去青石胡同了,那里头的人,不是我们这样的官宦子弟、监生可以比的,出了案子,他们也不满意,有一家干脆搬离了。” 贾祯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哪家呀?” 陆毓衍道:“沿河边那家。” “岂不是段兄出事的边上?”贾祯瞪大了眼睛。 “一墙之隔,”陆毓衍清了清嗓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不会去胡同里乱走动的,”贾祯应下,又拱手施礼,先一步下楼,柳言翰落后一步,贾祯偏过头与他道,“不清楚那家人有没有听见或者看见,有就好了,早些告知衙门里,抓住了真凶,免得外头流言蜚语的。” 柳言翰道:“陆兄也说了,那里勋贵不少,只怕是……” “再矜贵,能有五殿下矜贵?”贾祯不信,摆手道,“若真的是哪位皇亲的宅院,人家能怕个流匪?当即就冲出来抓人了!” 前头两人低声讨论着,易仕源跟在后头,听了个七七八八,眼底阴郁,直到出了茶馆,阳光透过云层撒下来,刺得他眯了眯眼睛,藏起了其中情绪。 第七十二章 怪哉 楼上雅间里,沿街的窗户半启着。 陆毓衍侧身背手站在窗边,垂着眼帘往下看。 苏润卿憋着一肚子的问题,见陆毓衍一时半会儿不会回答他,便转头去问谢筝:“阿黛,你昨儿在衙门里,有听说段立钧涂了药油的事儿吗?” 谢筝扫了陆毓衍一眼,这才与苏润卿道:“没听说呢。” “怪哉,”苏润卿抿唇,“不应该啊。” 他昨日有去看过段立钧。 林驸马和秦骏是来给段立钧送行的,只不过衙门毕竟不是灵堂,人又是横死的,那两位不远不近看过了,也算尽心了。 苏润卿就跟着他们,那时候段立钧的仪容已经收拾过了,面色惨白归惨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 杨府尹给段家行了些方便,让段立钧换上了段家送来的寿衣。 人直挺挺躺在那儿,就跟睡着了一样。 衣服都换完了,苏润卿自然也闻不到什么药油不药油的,但依常理看,陆毓衍忽悠易仕源的话是在情理之中的,为何仵作没有提及段立钧上过药? 谢筝亦是疑惑。 街上,那三人的身影都不见了,陆毓衍这才收回目光,不疾不徐在桌边落座。 似是明白他们不解,陆毓衍道:“你们没查验段立钧,难道还不晓得楚昱杰?” 谢筝微怔。 牢房里,抱膝而坐的少年人颓然又低落,眼神耿直,但他…… 他身材偏瘦弱。 苏润卿也想明白过来,道:“你是说,段立钧身上压根没伤?” “伤还是有的,就手腕上有些擦伤痕迹,”陆毓衍解释道,“他们两个都吃了酒,又手无缚鸡之力,挥起拳头来,也就是看着热闹,实则没多大力气,顶多就一块红印子,哪里需要涂药油,只手腕处厉害些,可惜叫雨水泡久了,涂过药也早没了。” 谢筝会意,又静心把刚才在雅间里说过的话理了理,道:“青石胡同并非低洼处,雨水直接流入河中,只有几处因青石板破损凹陷会形成积水,易仕源知道,段立钧死在积水里。” 青石胡同会有积水,只是在雨天里去过胡同的人才知晓。 易仕源也算是个公子哥儿了,他原本不该清楚那些的。 苏润卿叹气:“以线索看,应该是他,但没有证据。” 陆毓衍眉角一挑,想到易仕源离开时的神色,漆黑的眸子里骤然有了一丝笑意,道:“让他去折腾吧。” 易仕源动摇了,这从他走路的步子就能看出来,相较于柳言翰和贾祯,易仕源的脚步很沉重,尤其是那三人在街上告别之后,越发显得他瞻前顾后。 今日这番话,就是为了让易仕源知道,衙门里不会草草结案,楚昱杰迟早放出去,且名誉不会受损,想用段立钧的死来陷害楚昱杰,这条路已然走不通了。 易仕源是真凶,那他应该知道出入青石胡同宅子的是秦骏和林驸马,如今宅子人去楼空,等衙门查到秦骏那儿,万一真有人看见了案发时的状况,那…… 计策眼瞅着要失败,好歹不能把自个儿赔进去。 易仕源极有可能再找个替罪羊出来,在衙门寻到秦骏之前。 陆毓衍从府里点了个外头面生的小厮跟着易仕源,眼下就看易仕源会出什么招了。 多说多错,多做亦会多错,万一真的什么也不做,再诈他两回,总会露出马脚来。 “长安公主在城外庄子里设宴赏菊,请了几位殿下,”苏润卿舒了一口气,道,“我要跟着五殿下过去,就先行一步。” 陆毓衍颔首。 苏润卿走到门边,突得又顿了脚步,扭过头来道:“亏得殿下性子温和,不用担心他当面给驸马与秦骏难堪,这要是六殿下,寿阳驸马敢胡来,他抬手就是一拳。” 陆毓衍挥了挥手,不置可否。 谢筝虽没有见过几位皇亲国戚,但记性好,听过一遍的关系都一一存在心中,不由蹙眉,问道:“寿阳公主大婚了?” 陆毓衍一愣,想到谢筝对此并不知情的原因,心不禁沉了沉,道:“七月下的赐婚诏书,明年秋天完婚。” 七月…… 谢筝垂眸,难怪她不知道呢。 赐婚的消息还未传到镇江时,谢家就出事了,她孤身上京,一心自保,哪儿还有心情去听衙门消息,因此便错过了。 “驸马是哪一位?”谢筝好奇,“出身应当不低吧?” 当年傅皇后仙逝之后,贤妃白氏代掌后宫,三年后册立为继后,寿阳公主是白皇后的亲生女儿。 六殿下并非白皇后所出,却是由她抚养长大的。 与李昀母妃病故后交由淑妃娘娘教养不同,六殿下的生母出身太低,位份也不高,依规矩送去高位妃嫔跟前养育,他比寿阳公主小半岁,白皇后喜欢孩子们环绕,就主动接了过去。 谢筝记得谢慕锦提过六殿下,说他念书写文章不算出色,但一身功夫却很不错,年纪不大,已是骑射好手,前些年圣上南山围猎,六皇子的收获也不输给比他年长许多的哥哥们,得了圣上好一番称赞,连白皇后都被圣上夸赞教子得方。 作为白皇后的掌上明珠,寿阳公主的夫君定然不是寻常出身。 陆毓衍道:“下嫁给辅国公的嫡长孙应湛。” 开朝时封爵,世袭罔替了百余年,辅国公府屹立不倒,且受历代圣上器重,可见其底蕴。 谢筝犹自想着这桩皇家婚事,并没有留意陆毓衍的目光。 陆毓衍一直沉沉看着谢筝,他想知道,从事发到进京,七月的大半个月里,谢筝到底是怎么度过的,吃了多少苦,又受了什么罪。 只是,那事情太长了,一旦问了,势必会把镇江之事原原本本说明白,没有说一半存一半、留待下次的道理。 还是再等等吧,免得叫旁的事情打断了,不上不下的。 松烟贴墙站着,努力让自己不打眼,又暗悄悄观察陆毓衍神色,见那双桃花眼就凝在谢筝身上,一瞬不瞬的,明明没有笑,却让人觉得他眼中有笑意,心情极好。 松烟的脑海里划过一个念头:原来我们爷也会拿这样的眼神看人呐…… 第七十三章 挣扎 没有深情款款,没有缱绻浓浓,但就是那么认真,那么沉静,跟一汪水似的,清澈见底,明明白白的。 谁也没说话,甚至没有眼神交接,不甜腻,却温和,仿若外头的纷纷扰扰都无关了,唯这一室宁静,安人心神。 爷是真喜欢阿黛姑娘呀…… 松烟犹自想着,又赶忙否决了,可不是阿黛姑娘,那是谢姑娘,是还没过门的奶奶。 以前他总叹气,就算谢姑娘没看上那书生又怎么样,人都已经不在了,爷再顶真也无用。 而现在,谢姑娘就坐在那儿,活生生的。 这么一想,松烟嗓子都有些酸了。 下意识地,蹑手蹑脚往门边挪了一小步,松烟想着他还是赶紧避出去好,留在里头,再眼观鼻鼻观心,他还是像一根点了火的蜡烛一样,亮着光呢。 还不等他挪到门边,陆毓衍已经站起了身,慢条斯理整了整衣摆袖口,与谢筝道:“回衙门去吧,看看楚家两兄妹都说了些什么。” 松烟僵在了原地,他正要避让,爷却要离开了? 谢筝闻声,猛得回过神来,一时也没察觉到异样,朝陆毓衍点了点头。 吱呀—— 松烟垂着肩膀开了门,鼓了鼓腮帮子,好嘛,那就这样吧,也省得他再为了如何静悄悄开门关门而烦恼了。 出了茶楼,外头日光正好。 前两日的大雨磅礴不见了,只街角低陷处还有些积水,阳光落在身上,一扫秋日凉意,暖烘烘的。 沿路往顺天府走,经过那处幽静胡同时,谢筝不由地转头往里看了一眼。 胡同里没有百姓走动,空荡荡的,可谢筝就觉得,好像看见了一男一女轻拥而立一般,她捏了捏指尖,不知道还有没有叫旁人看见…… 这么一想,晒在身上的阳光越发热人了。 顺天府里,楚昱缈已经离开了。 古阮挠着脑袋,道:“兄妹两个说的是他们家乡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不晓得说了些什么。 只瞧见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哭得惨兮兮的,让人憋得慌。 我看楚姑娘长得单薄,大哭之后怕是走不动,没想到小姑娘倒也硬气,抹了眼泪走了。” 古阮一面说,一面摊手露出掌心几颗碎银子,道:“硬塞给我的,说是请我们照顾楚公子一些,吃喝上别为难了。” 谢筝瞅了一眼,估摸有小二两,这银子对萧家来说,就是一个大丫鬟一个月的月俸,但对楚家来说,只怕是眼下能拿出来的全部了吧。 陆毓衍点头,道:“我去看看楚昱杰。” 大牢阴冷,里外差距太大,谢筝进去时不禁打个了寒颤。 楚昱杰依旧抱膝坐着,眼睛通红一片,见陆毓衍来了,双手重重搓了搓脸,让自个儿看起来别那么狼狈。 陆毓衍也不与他绕,开门见山,道:“易仕源与楚姑娘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了些。” 楚昱杰的眉头皱了皱。 “易仕源与我说,他和楚姑娘两情相悦,虽然家世不同,但他等着你金榜题名,”陆毓衍顿了顿,见楚昱杰垂着脑袋,脸上神色辨不清晰,便又道,“你昨日念过,你若无法洗清冤屈,你妹妹总还算有人照顾,那个人是指易仕源吧?” 楚昱杰的身子颤了颤,仰着头,长叹道:“我知情的,我昨天几乎都说了,也唯有易仕源与阿渺的关系,我瞒下了。 那天夜里,我和段立钧打了起来,我问他如何拿到我的诗作。 段立钧起先不肯说,与我闹极了,脱口道,诗是从易仕源处得来的,他根本不清楚那诗作是我写的。 我知道阿渺与易仕源有往来,那诗应当从阿渺那儿拿出去的。 源头在阿渺,我没脸跟段立钧扯明白,就作罢了。” 这个理由并没有出乎陆毓衍与谢筝的意料,也唯有事关楚昱缈的声誉,楚昱杰昨天才会不肯说明。 “楚姑娘和易仕源,你怎么看,或者说,她怎么想的?”陆毓衍问道。 许是这问题让楚昱杰听出些别样意味来,他绷紧了下颚,干巴巴道:“易家是与我们家截然不同,但无论是我,还是阿渺,在与人相处交际上,从未有‘占便宜’、‘攀高枝’的想法。 家里再困难,只要我努力念书,总有翻身一日,哪怕不是步入官场,我给博士们打下手,去学堂里给开蒙的孩子们讲课,养活两人还是可以的。 若我能得官身,易仕源能善待阿渺,那就是皆大欢喜,若我没有那个能耐,阿渺也不会不切实际。 她是与易仕源往来,但两人之间,从来都是清清楚楚的,阿渺没做过丢人的事。” 听到这里,不单是陆毓衍,谢筝都晓得结症所在了。 楚昱缈倾心易仕源,她希望的是两家能“平等”,若是不能,她也就不与易仕源往来了。 而易仕源,就如昨夜萧娴说的那样,他有他的野心,他可不会被“儿女情长”捆住脚步。 楚昱缈不屈服,那就只能先害了楚昱杰了。 陆毓衍道:“楚姑娘有没有与你说过,我们怀疑凶手是易仕源?” 楚昱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抬起了眼帘,看着陆毓衍,眼底有些许挣扎。 陆毓衍沉声问道:“你有想过,你何年能得中杏榜、何年能等到缺、又是何年能从不入流走到七品、六品?你有多少年,你妹妹有多少年? 科举、仕途之路,原本就没有任何规律可依,也许三年,也许三十年,也许你一辈子都无法步入官场。 那易仕源呢?易家不缺银子,你若是易仕源的父母,你会为他如何选择? 或者说,以易仕源巴结段立钧的性子来看,你觉得他是怎么想的?” 楚昱杰的心重重一痛。 直到楚昱缈来探望他之前,他一直难以相信,他的一首诗竟然引发命案。 段立钧真正的死因,在楚昱缈说出衙门里疑心易仕源起,楚昱杰就隐约有些明白了。 或者说,他全明白,只是不敢确信,确信自己的同窗,确信对楚昱缈认真且关切的易仕源竟然如此算计他们兄妹,直到这一刻,陆毓衍的几个问题大刀阔斧一般,让他不愿信,也唯有相信了。 第七十四章 念想(求月票) 楚昱杰浑身冷得慌,仿若此处不是阴暗大牢,而是冰窖。 他的手攥得紧紧的,整个身子里似是充满了怒意,良久,他总算平复了情绪,道:“陆兄,我知你为此案尽心,我会再想一想,理一理,但有关案情的事,我没有瞒着你的了。 阿渺其实也明白,所以来看我的时候才哭得那么伤心,她是被蒙骗了,却不是一叶障目不愿清醒之人,我想,她能想透彻的。 有一事还请陆兄帮忙,叮嘱她不要去寻易仕源对质,我怕她会吃亏。 至于我,这儿是寒碜些,可我小时候更寒碜呢,我是没事的,我只担心阿渺。” 楚昱杰能想通自然最好。 陆毓衍颔首,道:“我会转达的。” 楚昱杰道了谢。 谢筝跟着陆毓衍出了大牢,外头温热的阳光一扫阴霾,她眯着凤眼抬头看日光:“去紫英胡同吗?” 她就站在日头下,阳光落在她身上,整个人仿若染了一层光晕,越发好看。 陆毓衍半侧着身子,眼神落在谢筝身上,道:“楚姑娘也许会再说一些不中听的话。” 谢筝不禁笑了。 早晨时,楚昱缈正因为流言着急,又突然听谢筝质疑易仕源,情急之下,说出什么话来都不奇怪。 眼下,他们兄妹一道梳理过了,她应当平复许多,心中再有偏向,听楚昱杰描述,楚昱缈肯定是偏向哥哥的。 “应该不会了吧,”谢筝弯着眼,道,“真说了,我也不怕的。” 有陆毓衍,有萧娴,她是真的不怕的。 深邃的桃花眼猝然闪过笑意,唇角微微上扬着,陆毓衍神情自若,颔首道:“走吧。” 松烟候在不远处,刚抬头就叫自家二爷的笑容闪花了眼,恨不得拿双手捂住眼睛。 他清楚记得,夫人还在京里时,总与身边的妈妈们念叨二爷天天板着个脸冷冰冰的,往后成家,这幅模样怕是要把谢大人家的千金给冻着。 真该让夫人亲眼来看看,二爷与谢姑娘在一道时,哪儿还有半分冷漠? 虽然是不能与那些满面和煦的公子们相比,但以二爷平日性情来说,现在这样,已经够叫人如沐春风了。 真真是叫他没眼看了! 巳时将过,街头的酒楼、食铺开始热闹起来,从边上经过,香气扑鼻。 顺天府去紫英胡同,沿途经过香客居。 松烟机灵,没等陆毓衍吩咐,一溜烟小跑着进去,没一会儿又抱着一包包子出来。 “姑娘,牛肉馅儿的。”松烟乐呵呵道。 熟悉的味道让谢筝欣喜,她咬了一口,肉香味充盈,却丝毫不见腻味。 偏过头看了陆毓衍一眼,谢筝想问他为何知道她喜欢这家的牛肉包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想问的问题多了去了,只怕这一路都问不完,等下回一道问吧。 入了紫英胡同,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午饭,此处外乡客多,各家口味不同,混在一块,呼吸之间,鼻子痒痒的。 楚家大门紧闭,松烟敲了敲,抬声道:“楚姑娘,阿黛姑娘来看你了。” 没等多久,楚昱缈开了门,头发微微散着,眼睛通红,精神并不好。 她请了谢筝进去,道:“我回来后一直躺着,乱糟糟的,见笑了。” 谢筝摇了摇头,递给她两个包子:“还未吃午饭吧?来的路上买的,你填填肚子。” 楚昱缈深深看了谢筝一眼,没矫情地推来推去,拿了个碗来装了,又给谢筝倒了碗水:“早上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礼。” 如此简简单单的,反倒让谢筝莞尔。 楚昱缈没有说任何理由,她原本能说许多,可她一个字都不说,大约在她心中,那些理由就像是为自己开脱一样,既然是道歉,那就无需开脱。 谢筝看着她,道:“我说的那些话,你一时之间肯定很难接受。” 楚昱缈的眼睛愈发红了,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现在还是很难接受。 我真心待他,我想他也同样真心待我,你与我说,他包藏祸心,杀人嫁祸给哥哥,要毁哥哥前程,要毁我一生…… 这种事情,没有真凭实据,我做不到点点头说‘是这样啊我知道了’。 也许是心中还有一丝念想,不很轻易放弃吧。” 话音落了,眼泪就跟着砸了下来。 虽然嘴上说着难以接受,但谢筝看得出来,楚昱缈冷静了许多,她就算是哭了,情绪也不像早上那般大起大落。 或者说,她其实已经有了判断,就像她自己说的,只余最后那一丝念想。 谢筝柔声问她:“在你眼中,易仕源是个什么样的人?” 含着泪,楚昱缈笑了:“我若觉得他不好,又怎么会倾心呢?温和会关心人,体贴又很规矩,大概是我不懂看人吧……” “哪有一眼就能看穿一人善恶的?若真有那等本事,衙门里哪里还需官员衙役们查案断案,将那有本事的人请了去,就能断清天下案子了,”谢筝支着腮帮子,道,“人心最难辩真假。” 楚昱缈放松了许多,道:“易公子与段立钧的事,但凡我知道的,前两回都说给你听了,此刻再想,也想不出旁的来。” “你哥哥担心你,怕你与找易仕源对质,让我过来看看,”谢筝垂着眸子,低声道,“你还有哥哥的,千万照顾好自己,莫要做傻事。案子就交给衙门里吧。” 楚昱缈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谢筝起身告辞。 楚昱缈送她离开,道:“谢谢你的包子。” 谢筝转眸,楚昱缈通红的眼角叫人心生怜惜,她顿了脚步,笑着宽慰道:“心里不舒坦,那就把包子吃了,皮薄肉多,要是吃了一个还闷得慌,就再吃一个。” 扑哧,楚昱缈笑出了声,手扒着门板,重重颔首。 门在眼前关上,谢筝舒了一口气,刚抬眸要与陆毓衍说话,视线相接,她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清浅笑意。 陆毓衍睨着她,连语调都轻快许多:“一个不够,就再吃一个?” 调侃一般的话语落在耳畔,谢筝不禁脸上一烧。 没等她回答,陆毓衍眼底笑意更浓,一面不疾不徐往前走,一面道:“听起来挺有道理的。” 第七十五章 畏罪(求月票) 出了胡同,陆毓衍带谢筝往易仕源的成衣铺子去。 铺子开门做买卖,大中午的,没什么客人,留了个小伙计看着铺面,掌柜的应当是吃饭去了。 铺子对面,沿街摆了一家面摊,支了两张方桌,生意很是不错,坐得满满当当的。 也有客人等不到座,端着碗就蹲在边上吃。 谢筝经过的时候,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滋溜着拌面,视线在陆毓衍和松烟身上滑过,又埋头吃了起来。 陆毓衍引着谢筝进了街角的一家药铺。 药香味迎面而来。 坐堂的大夫眼皮子都没有抬,陆毓衍熟门熟路上了二楼,推门进了一小间。 两家铺面的门虽然没开在一条街上,但从这里的窗户看出去,正好瞧见易家成衣铺子的正门。 谢筝想问这是谁的铺面,转眸见桌上摊着一本书册,上头密密注了些字,字体俊秀,她认得那是萧临的字迹。 “这是萧家的铺子?”谢筝问道。 陆毓衍颔首,道:“是舅母的娘家铺子,不打眼。” 谢筝会意,易仕源一定想不到,他的成衣铺子就在沈氏药铺的眼皮子底下。 “盯着易仕源的,是不是蹲在面摊边吃面条的那个?”谢筝大体形容了一番。 陆毓衍端着茶盏,抿了一口就又放下了:“看出来了?” 谢筝莞尔:“我们经过的时候,他抬头看你。” “不够谨慎。”陆毓衍眯着眼道。 毕竟只是府中的一个家仆,又不是衙门里办案子的衙役,术业有专攻,哪儿能周详得天衣无缝? 谢筝是知道有人在盯易仕源,这才能分辨出来,毫不知情之人,大抵是看不穿的。 松烟去问话了,为免招人眼,特特挑了角落,简单问上两句。 待把守在前后门的家仆都问了,松烟不禁犯了难。 他仰头看着药铺二楼,这会儿他是上去还是不上去? 犹豫再三,松烟心一横,硬着头皮上楼敲门。 推门进去,那两人面色如常,瞧不出一丝一毫的不自然,松烟暗暗松了口气,低着头道:“爷,易仕源回了铺子之后就一直没出来过,里头到底在捣鼓什么,那就不知道了。” 指尖轻轻瞧着桌面,陆毓衍问他:“易仕源没动静,他身边其他人呢?” 松烟摸了摸鼻子,道:“那掌柜的小儿子出去了,盯着的人怕前脚跟上去,后脚易仕源出入都没人看着了,就没跟。那小子出去快大半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陆毓衍点了点头。 眼下也没旁的办法,只有等着易仕源出手。 陆毓衍取了博古架上的棋盘、棋篓,道:“下会儿棋?” 谢筝的棋艺算不得出众,她虽看过不少棋谱,一一记在心中,但黑白纵横并不单单是前人记下来的那般按部就班,有人锋芒毕露大杀四方,亦有人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真论起棋盘胜负,谢筝并不擅长。 不过就是打发时间,下棋倒也不错。 青葱手指夹着棋子,愈发显得那指甲圆润小巧,谢筝起初还游刃有余,棋局过半,不知不觉间就艰难起来,坚持了一会儿,还是中盘告负。 胜的人没多少喜色,输的人也没什么恼意,收拾了棋子,又新开了一盘。 淡定得叫一旁不动声色观战的松烟都暗暗诧异。 谢筝连输了三盘,见天色不早了,将棋子都收拢了,放回到博古架上。 松烟心里跟猫抓似的,凑过去压着声儿与陆毓衍道:“爷,哪有一连赢三盘的,你好歹让让姑娘啊。” 哪个姑娘家,肯一直输一直输的? 换个娇气又脸皮薄的,不说悔棋了,只怕已经恼得拿棋子丢他们爷了。 陆毓衍斜斜睨了松烟一眼,目光又落在了谢筝的背影上,哼道:“让什么?” 棋如其人。 纤细、认真,却又不失韧劲,对局势了然于心,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时,会洒脱认输,绝不死撑着。 谢筝棋力差了陆毓衍一截,却胜在思路清晰,陆毓衍若有心相让,定会被一眼看穿。 她的性子,是不喜欢别人故意让着她的。 松烟还想说什么,见谢筝已经收拾好了,便赶紧闭了嘴。 三人下楼,还未走到顺天府,就见一衙役小跑着过来。 “陆公子,”那人行礼,道,“我正要去找你,一刻钟前,有个妇人来衙门里报案,说她男人悬梁了,怕是畏罪自尽。” 谢筝闻言,眉心微微一蹙。 “畏罪?”陆毓衍沉声道。 衙役连连点头:“那个自尽的,正是昨儿个清晨来报案的更夫。” 谢筝愕然,下意识转眸去看陆毓衍,只见他下颚紧绷着,眸子漆黑如墨,浓得仿佛晦日的夜色。 沉默片刻,陆毓衍道:“去看看吧。” 衙役引着他们到了更夫家中。 那条胡同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有胆大的,开着门看热闹,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说话。 杨府尹背手站在门边,看着仵作查验。 谢筝迈进去的时候,听见了妇人咽呜哭声。 陆毓衍与杨府尹见礼,杨府尹心事沉沉,叫了古阮过来。 古阮指着坐在地上哭泣的妇人,道:“死的更夫叫冯四,那是他媳妇冯王氏,是个走货娘子。” 谢筝顺着古阮手指的方向看去。 冯王氏二十出头,模样清丽,哭得梨花带雨,似乎是因为突然丧夫,匆匆去了头上绢花,没来得及梳头,头发有些散乱。 再看躺在地上的冯四,两鬓有些发白,看起来快半百年纪了。 饶是做更夫日夜颠倒,也不至于苍老得这般快。 谢筝低声道:“这两夫妻的岁数……” 古阮会意,颔首道:“冯四今年四十八了,家里穷没娶到媳妇,攒了二十年的银子,给了冯王氏老爹,把人从山上接进城里。两人差了两轮。” 谢筝不禁深深看着冯王氏。 山里农户拿女儿换银子,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冯四能讨到年轻二十多岁的冯王氏做媳妇,看来是给了不少聘礼银子的。 “冯王氏下午回来时,冯四就吊死了,桌上摆着把匕首,”古阮说着便取了那把匕首来,“已经比对过了,应该是杀害段立钧的凶器。” 第七十六章 谎话(悠麻和氏璧+) 捅死段立钧的匕首出现在了冯四家里。 谢筝的心沉甸甸的,饶是她和陆毓衍等着易仕源出招自保,甚至也想过自保的其中一种方式是嫁祸旁人,只是他们都没有意料到,易仕源出手如此直接。 “冯王氏怎么说的?”谢筝又问。 古阮叹了一口气,道:“受了刺激,只顾着哭,邻居几个大娘帮着一块问了话,才多少弄明白些事情。” 与夜里打更、白日睡觉的冯四不同,冯王氏是个白天做些小买卖的走货娘子,挑着胭脂绢花拨浪鼓走街串巷,因着她模样俊、嘴巴甜,这两年生意一直不错。 今日冯王氏如平时一样,早上出去卖货,傍晚回来做晚饭,哪知道进到家里一看,冯四吊在屋梁上,早就没气了。 冯王氏吓得大哭,引来了左右邻居。 几个胆儿大的,帮着把冯四放下来,两个大娘陪着冯王氏到衙门里报案,呈上了那把匕首。 谢筝上前,在冯王氏跟前蹲下身来,柔声问道:“为何说是畏罪自尽?” 冯王氏的身子僵了僵,泪眼婆娑望着谢筝,哭得久了,她说话一喘一喘的:“昨儿个天亮回来,他就很不对劲。我以为他是碰见死人,惊了魂了,中午特特抓了点安神的汤药回来煮,哪知道进屋里就听见他做梦说胡话,说他杀了人了。” 她说得磕磕绊绊的,整个人蜷缩着,格外可怜。 谢筝并不催促,静静听她往下说,总算弄明白了。 冯四是个贪小便宜的,这把匕首是前回从一个醉汉身上摸来的,他看着东西不错,就收在身上,夜里打更也算是个防身的东西。 那夜子时,冯四在青石胡同河边碰见了喝多了走得摇摇晃晃的段立钧,心生歹念想偷个钱袋子。 不曾想,段立钧看起来像是一眨眼就要醉倒趴下的样子,却还有些力气,一把扣住了冯四的手。 冯四吓坏了,脑袋空白,抽出匕首就扎了过去。 人死了,冯四没敢再捞钱袋,转身就跑了,连刀鞘丢了都不知道。 大半夜的,又下大雨,压根没人瞧见,冯四却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做了凶案,越思忖越怕,想到天亮时别人发现了段立钧,衙门里来问他这个更夫时,他愈加说不清,干脆贼喊捉贼,先一步报到了衙门里。 “我劝他投案,他说什么也不肯,昨夜去上工,天亮回来时状况还不错,我就出门去了,哪里想到、哪里想到……”冯王氏掩面痛哭。 谢筝的心直直下坠,冷冰冰的。 冯王氏这一席话,在不知情的人耳朵里,并无多少问题,若是谢筝和陆毓衍还不知道易仕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只怕也会信了冯王氏的说辞。 只是,段立钧的死与冯四完全不相干,冯四何来的胆怯、何来的愧疚,又怎么会畏罪自尽? 冯四当了替死鬼,而冯王氏在睁眼说瞎话。 谢筝嘴上安慰了冯王氏两句,站起身往屋里去。 屋子里很暗,冯四为了白日睡觉,在窗户上挂着厚厚的黑布。 屋梁上还挂着绳子,打的死结,一把椅子翻倒在地上,就像是冯四自尽时自个儿踢翻的一样。 谢筝正比划着高度,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她侧过身去看,是陆毓衍。 “以冯四的身高,将将合适。”谢筝道。 陆毓衍快速看了一眼屋里状况,压着声儿与谢筝道:“我看过冯四了,他身上没有其他伤痕,也不是中毒,他是窒息而死,脖子上的勒痕的确是悬梁的痕迹,但他吊上去的时候,已经死了。” 谢筝捏了捏指尖,半晌默默点了点头。 她往里走了两步,望着窗边做床用的木炕。 冯四虽然半百年纪了,又是睡梦中被人偷袭,但毕竟是个男人,冯王氏一人不说能不能闷死冯四,但绝对不可能把冯四吊到屋梁上。 冯王氏有帮手。 谢筝把冯王氏的话告诉了陆毓衍,沉吟道:“易仕源一直在铺子里,看来要查一查到底是谁帮着冯王氏行凶了。” “这不难猜。”陆毓衍道。 谢筝微怔,复又醒悟了:冯王氏恐怕有一个有情人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杨府尹正让人把冯王氏带回去问话,急得那妇人哭喊不止,连呼冤枉。 杨府尹为了段立钧的案子头痛不已,恨不得立刻就捉拿真凶,好长舒一口气,偏偏陆毓衍怀疑的易仕源是个监生,又是官家子,他不好贸然抓人,对冯王氏就没那么讲究了,催着衙役赶紧把人押走。 “我没有害他!我没有害他!”冯王氏哭得厉害,“梅婶子帮我说句话吧,下午卖货,我们两个是一道走的。” 梅婶子正是陪冯王氏去报案的妇人,听冯王氏喊她,只好硬着头皮出来,道:“大人,是这么一回事,一整个下午,我都跟她在一块。” 杨府尹耐着性子,道:“冯四不是自尽的,他是死后被人伪装成悬梁的,冯王氏一口咬定冯四是畏罪自尽,满口胡话!” 围过来的百姓不住窃窃私语。 冯王氏喊道:“我夫是被人害死的?谁害了他,谁害了他,我要与他拼命!” “谁害死的?你心里最最清楚!”杨府尹冷哼一声,甩着袖子就走。 冯王氏还想挣扎,到底比不过衙役力气。 人带走了,邻居们渐渐散了,梅婶子垂着脑袋站在门口,哭丧着脸。 一圆脸妇人凑到她身边,咋舌道:“我上次就跟你说,半夜里看见个人从她家出来,让你别与她走动,你还不听我的。” 梅婶子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谢筝走过去道:“两位婶子与我说说?” 梅婶子没吭声,那妇人干巴巴笑了笑,也没搭腔。 谢筝掏出几个铜板来,往两人手心里一塞:“我晓得两位婶子是厚道人,不想背后论人是非,但这到底是出了人命了,你们说呢?”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梅婶子拿胳膊肘撞了撞那圆脸妇人。 圆脸妇人压低了声,道:“上个月我家姐儿半夜里病了,我出门找大夫,就瞧见了一男的从冯家出来,夜里黑,模样没看清,但肯定不是冯四,冯四打更去了。 不是我要说她长短,冯四都成一糟老头了,她才二十出头,模样也不差,他们两个做夫妻,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她搭上别人,一点也不奇怪。” 第七十七章 身量(月票30+) 一旦打开了话夹子,后头的话就一溜儿冒了出来。 “别人家都是日作夜息,他们两夫妻,一个打更、一个卖货,除了早上、晚上吃饭,连面都见不上,”圆脸妇人道,“冯四长得又不咋样,脾气也不行,换作哪个小娘子能受得了啊? 要我说啊,就是老夫少妻惹的。 冯四的年纪比他媳妇的老子还大,真把媳妇当闺女养,好好护着也就算了,偏那冯四说话做事阴测测的,看他媳妇跟看个烧火丫头一样,不是饭菜不好吃就是家里没收拾干净。 啧啧,就那样的男人,能疼人呐?搂着一道睡,只怕还嫌弃媳妇身上没几两肉,硌得慌!” 梅婶子听不过去了,忍不住又拿手肘撞圆脸妇人。 “撞我做什么?我还说错了呀!”妇人哎呦一声,还想再说些旁的,见谢筝还是个姑娘家装扮,便醒过神来,讪讪笑着道,“瞧我这人,嘴巴没边,不说了不说了。” 谢筝一脸坦然,似是浑然不觉圆脸妇人说得过头了,问道:“那个男人身量如何?” “夜里乌起码黑的,”妇人拧着眉头想了想,“个头挺高,也挺壮的,隔了几步路,就看到个大概,我当时还想啊,这要是叫冯四撞见了,比拳头可比不了。” 等圆脸妇人转身走了,梅婶子犹豫再三,低声与谢筝道:“冯四对他媳妇动过手,有一回闹得厉害,还是我和我男人去拖开的。 也没什么原因,就是冯四在外头受了气,回来对着媳妇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冯四夜里打更不在,他媳妇模样又俏,许是就被人惦记上了。 不过,今日一整个下午,她确确实实是跟我一块卖货的,这个错不了的。” 谢筝颔首道:“婶子,衙门里定然会问明白的。” 梅婶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谢筝晓得她的想法。 妇人**是大过,**杀夫,肯定是要判死罪的,就算那冯王氏是被人强迫污了清白,这个当口上,她又如何自证? 再说了,真是被强迫的,也改变不了冯王氏的命运。 不闹到衙门里还好说些,眼下这个状况…… “我家大姐儿与她一般大,看她吃苦,我也不是个滋味。”梅婶子连声叹着气,摆了摆手,归家去了。 谢筝走回冯家院子,与背手而立的陆毓衍道:“那圆脸婶子半夜撞见过一回,没看清模样,但听她形容身材,并不是易仕源。” 陆毓衍丝毫不意外,引着谢筝走出院子,站在胡同中央,道:“这地方够窄的。” 谢筝一怔,前后张望了几眼,明白了陆毓衍的意思。 胡同小,邻居多,冯王氏与人有染,那男人大半夜来去能避过邻居,可像今日这般,一个眼生的粗壮汉子白天出现在胡同里,肯定招人眼。 起先许是不觉得,出了人命了,总会有人记得那陌生人的。 能够白天在胡同里来去自如,不叫人起疑心,除非那男人就是胡同里的住客。 冯王氏一整个下午都跟梅婶子在一起,能一人害死冯四又把他吊在屋梁上,应当与圆脸妇人说的一样,是个孔武有力之人。 回到顺天府时,杨府尹已经提审冯王氏了。 冯王氏只顾着哭,半句实话不肯讲。 杨府尹被她哭得头皮发麻,强忍着没上刑,挥了挥手,示意主簿跟她唠叨两句。 谢筝走到大堂外头,正好听见主簿吓唬冯王氏。 主簿看着敦厚模样,好言好语的,可字字都跟刀子似的,冯王氏原就不是个大胆之人,叫他连蒙带吓唬的,整个人都乱了起来。 乱是乱了,冯王氏却还是颠来倒去的“冤枉”。 陆毓衍看了会儿,吩咐了松烟两句,松烟应着去了,他又抬步进了大堂,低声与杨府尹说话。 杨府尹眼睛一亮,请了个经历给陆毓衍引路,连声道:“辛苦贤侄了,定要让这贼妇说不出话来。” 谢筝随陆毓衍去了书房。 那胡同看着不长,户籍资料却是厚厚一沓,经历一并搬了出来,送到了书房里。 三人各自翻看,将年纪恰当的男子名字一一摘出,再仔细筛选。 冯王氏在半夜里与那男子私通,对方极有可能是未婚男子或者丧妻的鳏夫,若不然,那男人的媳妇多少会察觉。 胡同里住客虽不少,可如此一来,剩下的名字倒也不多了。 稍稍等了会儿,松烟请了那圆脸妇人与梅婶子来了。 两位婶子都是头一回进衙门里来回话,拘束极了,浑身都不自在。 谢筝请二人坐下,道:“大人不愿屈打成招,就让我来问问婶子们,把那男人找出来,免得叫冯王氏再多受些皮肉之苦。” 圆脸妇人硬着头皮笑,按她说啊,冯王氏命都要没了,哪里还差点皮肉之苦? 转念一想,衙门里折腾人的东西,听说都是极其可怖的,她打了个寒颤,点了点头。 “郭从身量如何?”谢筝从第一个开始问。 梅婶子和圆脸妇人都愣住了,喃喃道:“郭从?我们胡同里的?这……” “依着规矩问罢了,”谢筝柔声道,“婶子们别怕说多了坏了邻里关系,不是真凶就不会冤枉了他,若是真凶,婶子们就是帮邻居们除了一害,谁家愿意与一个杀人凶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呀。” 这话听得在理,那两人松了一口气,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起来。 谢筝只问身材,除去身形瘦小之人后,余下的仅有三个了。 “这三人是做什么活计的?”谢筝问道。 身高体型、在谁家干活,这都是明明白白的事情,无需说假话,也不会因着心中有偏好使得说出来的话不对味,两人的说辞都是一致的。 一个在木匠铺子里当学徒,一个在酒肆里跑堂,另一个在车马行里做车把式。 车把式大前天出了远门,说是拉着客人跑一趟旧都,特特让人来给他老子娘捎过话。 两位婶子白天都没留心学徒与跑堂的是否回了胡同,不敢胡乱断言。 谢筝道了谢,松烟送了两人回去。 古阮依着陆毓衍的交代,去那家酒肆里问了两句,回来道:“中午生意好得不行,那跑堂的从午初忙到了未正,才坐下来填了肚子,放下碗,店里又做起了晚上生意,我过去问话,他脚不沾地的团团转。掌柜的说,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今儿个一步都没出过店门。” 如此一算,最后剩下来的就是那个叫郭从的木匠学徒了。 郭从、冯王氏,总有一人晓得那匕首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 第七十八章 三思(月票60+) 大堂里灯火通明。 杨府尹好整以暇,靠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主簿绕着冯王氏走了三圈,也没再逼她说话,提着笔不晓得在簿子上写着些什么。 冯王氏瘫坐在大堂中央,左右衙役笔直站着,各个面无表情,只看一眼就骇人极了。 静悄悄的,让她越发胆颤,还不如那主簿嘀嘀咕咕说话呢。 陆毓衍走进来,杨府尹听见动静,眼睛滋溜就睁开了,陆毓衍朝他颔首,居高临下看着冯王氏,沉声问道:“可是郭从?” 冯王氏的身子僵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满都是惊愕,她觉得冷,地面的寒气似乎透过了双腿冲入了她的五脏六腑,冻得她浑身直哆嗦。 认,还是不认? 冯王氏脑海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衣摆,下唇咬出了血滴子。 郭从很快被带了回来,被古阮推到大堂上时,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冯王氏,似是要把她盯出个窟窿来。 冯王氏摇了摇头,冲口道:“我没说,什么都没说。” 啪—— 一声惊堂木,杨府尹哼笑道:“说,还是没说,都一个样。**不算,还谋害人命,妄图伪造自杀蒙骗官府,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 冯王氏脑袋垂得低低的。 郭从梗着脖子,大声喊冤。 “活着的时候吊死的,还是死后吊上去的,仵作难道会验不出来?”杨府尹冷冰冰道。 他对年轻女子忍耐,却不会由着汉子在大堂上放肆,当即让人压住郭从,先打了板子再说。 噼里啪啦的,衙门里打板子有讲究,能让人痛得死去活来,却偏偏清醒得要命,想厥过去都不成。 郭从起先还叫得出声,后来连唉唉两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冯王氏木然看着,浑身跟泄了气一般。 谢筝就站在大堂外,本以为挨了顿板子,郭从该老实些才是,哪想杨府尹问他匕首来历,郭从直挺挺趴着,嘴皮子都没有动。 “嘴巴还真硬!”古阮退到大堂外,哼道。 谢筝压着声问他:“铺子里怎么说的?” “中午时离开铺子的,一个时辰才回去,都当他是回家吃饭去了。”古阮答道。 梅婶子说过,这郭从以前娶过媳妇,前些年郭老太摔断了腿,本就紧巴巴的家里一下子艰难了,郭从的媳妇受不了伺候老太,抛下才刚会走路的闺女,跟个外乡人跑了,这两年郭从是又当爹又当娘的,就算去铺子里当学徒,中午也多是回家来吃饭。 郭从与冯王氏来往,可以说是男女之间把持不住,可杀害冯四却不简单,他好端端的做什么要背上人命官司? 真的想害死冯四,以图与冯王氏长长久久,法子多得去了。 冯四是更夫,寻个大雨夜推入河中,做成“失足淹死”也比在家“畏罪悬梁”来的稳妥得多。 郭从和冯王氏如此选择,定有其他原因。 谢筝思忖着,大堂里的陆毓衍突然出了声:“郭从,那人给了你多少银子?” 郭从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晓得是痛的还是慌的。 陆毓衍勾了勾唇角,目光沉沉看向冯王氏,又道:“他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呢?他砍了脑袋,银子留给老娘女儿,你拿银子有什么用处?去地底下花销?” 冯王氏猛然抬头,混沌极了,她突然意识到,此刻已经是进退维谷,从她应下害死冯四的时候,她的路就断了。 不,从她与郭从来往开始,她就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是……”冯王氏喃喃出口。 才发出一个音,就被郭从低吼着打断了:“不许胡说八道!” 冯王氏醒过神来,掩面痛哭。 “银子拿到手了吗?”陆毓衍轻笑,“易家有钱,银子却不好收,等你下了大牢,你那寡母幼女,还能去问易家讨银子?” 郭从的汗水滴滴答答落下来,心里却有一股怒火腾起,烧得他眼睛通红,甚至忘了身上的痛楚。 他被诓了! 他就说呢,冯四悬梁,他做得干干净净的,再添一个畏罪之名,应该能瞒过官府才是,可却是眨眼间就叫人看破了。 原来、原来官府一早就晓得雨夜那凶案与易家有关。 府衙里晓得真凶,冯四的死当然瞒不过去了! 都怪那姚小六! 姚小六骗了他,拿银子蒙了他的眼,否则,他就算喜欢冯王氏,也不会贸贸然去杀冯四。 现在好了,自个儿搭进去了,还不能给老娘幼女留些家财。 郭从越想越气,恼自己,更恼姚小六,他忿忿道:“匕首是姚小六给的,他在易家的成衣铺子做事,知道我和三妮的事儿。 上午他来找我,说什么能一箭双雕,既能拿银子,又能除去冯四,省的那无赖动不动就对三妮拳打脚踢的。 我问他,河边那人到底是谁杀的,匕首又是从哪儿来的,他不肯说,我琢磨着总跟他主子有关。 我、我就是脑袋一热,答应他了……” 三妮是冯王氏是的名字,她咽呜哭着,连声说受不了冯四的拳脚,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才会心生歹念。 案子到了这一刻,已然清楚许多。 姚小六正是成衣铺子掌柜的儿子,他和郭从那个跑了的媳妇是表亲,当初为了郭从莫要去媳妇娘家闹,姚小六帮着周旋了一番,两人一来一去的,郭从也说不上,怎么就跟姚小六走近了些。 姚小六白天离开铺子找了郭从,花言巧语之下,哄得郭从恶向胆边生,与冯王氏商量之后,趁着中午回家用饭,潜入冯家闷死了冯四。 杨府尹见这案子总算与易家联系上了,破案有望,不由喜上眉梢,催着古阮捉拿姚小六。 陆毓衍与杨府尹示意,从大堂里退出来,目光落在了谢筝身上。 这姑娘,柳眉蹙着,不晓得又在想什么,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经过谢筝身边时,陆毓衍抬起手,指节在她眉心轻轻敲了两下。 谢筝被他吓了一跳,差点儿惊呼出声,亏得角落里暗沉沉的,没人注意到陆毓衍的小动作。 她一面揉着眉心,一面哼道:“做什么?” “去铺子里看看,若易仕源还在那儿,我担心几个衙役不好做事,”陆毓衍脚步不快,等谢筝跟上来了,他又顿了顿,道,“让松烟去买包子,两个够不够?” 谢筝愣怔,复又反应过来。 早上她与楚昱缈说,不高兴的时候吃包子,一个不够就吃两个。 陆毓衍见她低落,这才会有这么一说。 她其实也没想旁的,只是记起了谢慕锦说过的一句话——为恶,常常在一念之间。 谢慕锦是想教她,凡事三思,多想一想,莫要心急火燎地就如何如何。 那现在,面对陆毓衍的如此好意,她该如何? 唇角不由自主扬了起来。 还是笑吧,虽然没有三思而后行,但她就是想笑一笑,忍都忍不住。 第七十九章 笑容(求月票) 眉眼弯弯。 谢筝笑起来时,脸上有两个梨涡,浅浅的。 映在陆毓衍的眼中,娇俏模样让人心静,更叫人心暖。 若不是身处顺天府中,他定会将她拥入怀中,离得近些,再近些,将这笑容看得再真切些。 一手做拳抵在唇边,陆毓衍清了清嗓子,道:“走吧。” 中途虽没有耽搁,但较之匆忙小跑着去的衙役们,陆毓衍和谢筝到的时候,姚小六已经叫两个衙役架到了大街上。 谢筝没瞧见白日盯着易仕源的那个陆家家仆,与陆毓衍道:“看来易仕源回家去了。” 陆毓衍颔首。 要不是回去了,怎么能叫掌柜的父子在街上大呼小叫,引得周围百姓指指点点的。 姚小六双目瞪得通红,根本不肯服软。 掌柜的追在后头,大喊道:“衙门里办案,也是要讲规矩的!我们是给易家做事的,要带小六走,跟我们老爷说去!” 几个衙役哄堂大笑。 打狗要看主人,可易家一个从七品的主簿,在顺天府尹跟前,那只有低头的份,郭从交代得明明白白的,易家敢拦着衙门拘人?根本就是笑话。 姚小六见衙役们哄笑,越发难堪,梗着脖子虚张声势:“我去他娘的!郭从那个软蛋,婆娘跟人跑了,他就去睡别人婆娘。他做了杀武大郎的西门庆,还反过头来冤枉我!那狗玩意!说我指使他杀人,我、我呸!” 声音虽大,底气不足。 松烟正鄙视姚小六金玉其外,偏过头瞥见谢筝笑眯眯的,不禁奇道:“姑娘笑什么呢?” 这骂人有什么好笑的? 谢筝眨了眨眼睛,道:“郭从是西门庆,那指使郭从杀人的姚小六又是什么?” 松烟怔了怔,摸了摸头,犹豫着答道:“王婆?” 别说本就憋着笑的谢筝,连一旁的陆毓衍都忍俊不禁。 这小姑娘脑袋瓜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呀。 他晓得谢慕锦从不拘着谢筝,她的性子远比世家闺阁女子大胆跳脱,若不是突遭变故,逼得整个人沉闷了,原本该是更加轻快才是。 可知道归知道,还是叫谢筝这突如其来的念头给弄得啼笑皆非。 不过,能笑就是好的。 境遇再痛苦,能有些细碎小事儿,哪怕是不着调的,让谢筝莞尔,那乌云总会散开的。 再是上窜下跳,也拗不过衙役的粗胳膊,古阮催着兄弟们把人押回去,杨府尹还在大堂上等着审问呢。 至于那姚掌柜…… 古阮转身嘿嘿朝他一笑:“你是跟着去看你儿子挨板子,还是去你主子那儿搬救兵呀?” 掌柜的恼得险些背过气去,见衙役们走了,想催他婆娘回易府报信,刚一回头,瞅见她胖乎乎的身子摇摇晃晃的,眼前不由一黑。 指望这胖婆娘的脚程,小六只怕板子都挨完了,她都没走到易府大门! 还是自己去吧。 围观的百姓看了一出闹剧,眼见要收场了,便各自散了。 谢筝面朝着掌柜的离开的方向,见他跌跌撞撞地跑,不由道:“我们去易家瞧瞧?” 姚小六自有杨府尹审问,即便抵赖,有郭从的指证,也够他褪一层皮了。 眼下要担心的,是姚小六一人抗下罪过,他是易家的家生子,老子娘都靠着易家吃饭,万一心一横要做个忠心不二的,咬死了段立钧是叫他捅死的,与易仕源无关,那衙门里还真拿易仕源没办法。 杨府尹能把姚小六拖回去,可没凭没据的,拖不了易仕源。 陆毓衍点头,与其去看姚小六挨板子,不如再逼一逼易仕源。 虽然没有递帖子,但陆毓衍的名字就足够用了。 姚掌柜前脚来报惹了官司,后脚陆毓衍登门,门房上乱糟糟的,赶紧请人进了府。 到了花厅里,谢筝左右一打量,这易家果真是有钱,什么贵就摆什么,不像个官家,倒像个附庸风雅却俗气难耐的富商。 谢筝和松烟一左一右立在陆毓衍身后,道:“一会儿来的是易主簿还是易仕源?” 陆毓衍挑眉,不疾不徐落了座:“他自个儿做得混账事,敢叫他老子知道?” 话音刚落,只听脚步声匆匆,易仕源快步从外头进来了。 “陆兄这会儿过来,是为了姚小六的事儿?”易仕源的脸上难掩怒意,声音硬邦邦的,“衙门里这么做事,不太妥当吧?” 陆毓衍抬起眼帘,道:“衙门做事,自有规矩,我只是替殿下跑腿的,管不了衙役们抓人放人。你之前不也瞧见了,段兄的几位叔伯对着楚昱杰一顿拳脚,要不是杨大人拉着,楚昱杰只怕要去了半条命,姚小六被架回去问话,已经是客气了。” 易仕源一张脸憋得半青。 陆毓衍这是在告诉他,楚昱杰一个监生,段家都没放在眼里,姚小六就一个奴才,段家能把易家放在眼里? 段家给了杨大人面子,没把楚昱杰打趴下,杨大人自然投桃报李,麻溜地把姚小六带回去。 易仕源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道:“姚小六毕竟是家生子,不管犯事没犯事,自该由我们来审,真要犯事了,我会送去衙门里。” 桃花眼半笑不笑,陆毓衍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不如易兄与我一道去衙门里,当面审给杨大人听,如此既不损了杨大人的面子,又顾全段家,我也好跟殿下交差。” 易仕源只觉得头皮都要烧起来了。 别人都说,陆毓衍整天沉着个脸,没半点笑容,一看就是个清高的。 他宁可陆毓衍冰着个脸,也好过现在这样,好像是在笑,却笑里包着刀。 各个都周全了,那他呢? 易仕源咬牙切齿,本以为姚小六找的倒霉蛋靠谱,哪知道这才多久,衙门里的人就上门了! 若是提前防备,他赶在之前打死姚小六,这事情也就交代过去了。 一个为非作歹的刁奴,打死才是应该的。 可偏偏,人都被带到顺天府了,他去大堂上堵姚小六的口吗? 易仕源虚得厉害,他怕姚小六熬不住板子,把他供出来,那就要命了。 陆毓衍往外头走,经过易仕源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不走吗?还是赶紧随我去吧。 这个时辰,润卿和殿下应当快回京了,午后长安公主设宴,差不多要散了。 正好,驸马爷与秦公子一定很想听一听段兄被杀一案的堂审,我们别耽搁了,走吧。” 易仕源的面色廖白。 谢筝低着头掩饰她扬起的唇角,陆毓衍这一番话,真真是打蛇打在七寸上,易仕源听见林驸马和秦骏的名字,只怕是骨头都痛了。 第八十章 亏本 易仕源是当真想简单了。 但凡段立钧的死,跟他易家扯上一丁半点的干系,他即便能从顺天府里全身而退,整个易家都要倒霉。 砍了个姚小六,段家能消气? 不可能! 官场如战场,一个从七品的主簿,段大人都不用亲自出手,底下自有人争先恐后要给他老爹穿小鞋。 商场那更是认钱不认命,易家的银子能唬人,但对手更愿意把易家拉下来,瓜分了金山银山。 细细密密的汗从易仕源的额头上泌了出来。 他真是倒霉透了! 本以为有个楚昱杰背黑锅,这事儿稳当,根本不会查到他头上来。 退一步说,姚小六还安排了另一个顶刀子的。 没想到,这个更坑,把姚小六都给坑进去了。 眼看楚昱杰要全手全脚地从大牢里出来了,他易家却要倒下去,易仕源恨得不行,又急得不行,越看陆毓衍越来火。 “怎么?”易仕源眼睛喷着火,道,“陆兄这般着急,是怕叫杨大人占了你在殿下跟前的首功?” 陆毓衍佯装惊讶,奇道:“首功?你知道姚小六是真凶?” 易仕源一口气哽住了。 陆毓衍说话一句一个坑,他应还是不应? 没管易仕源在想些什么,陆毓衍站在门槛边,灯笼光将挺拔身形映得越加颀长,漆黑眸子看着易仕源,冷冰冰的:“同窗一场,才来与你说道说道,若不然,自有衙役上门来请。不过,易兄性情行事,大抵是不在乎什么同窗之谊的,从段兄遭遇可窥一斑。” 易仕源脚下一错,扶着椅子才将将站住。 谢筝看得清楚,陆毓衍这几句意有所指的话,让他真慌了。 分明不是个心思阴沉坚毅、足以面对任何问询的人,为什么要铤而走险?连沉着自若都做不到,竟然还敢害人。 半晌,易仕源才颤着声道:“陆兄,我之前对你言语之中的确多有得罪,我也不为自己开脱,向你赔礼,但是,仅仅因为那么几句话,你就这般揣测我,是不是也太过……” “哦?”陆毓衍打断了易仕源的话,“易兄既然不领情,我这就回去了,想来再过半个时辰就该有衙役登门了。走了,易兄请便吧。” 陆毓衍说完,转身就走。 易仕源僵在原地,又是气又是急,眼看着松烟和谢筝两人摆着一副“宰相门前七品官”的做派,施礼施得眼高于顶,更是恼得恨不能砸了桌上的花瓶。 什么叫请便?到底谁是主,谁是客? 松烟快步跟上陆毓衍,低声问道:“爷,我们真走了啊?不把他弄进衙门里收拾一顿,这案子……” 陆毓衍睨松烟,没解释。 松烟摸了摸鼻尖,爷不肯答,他就只能问姑娘了。 谢筝嗔了陆毓衍一眼,道:“姚掌柜来搬救兵,他不去,难道让易主簿走一趟?” 松烟明白了,却又糊涂了。 既然是要走的,易仕源乖乖点头不就好了,非要装样子,白白叫他们爷说一顿。 这个易家还是做生意的呢,好一桩亏本买卖! 做了亏本买卖的易仕源气得跳脚,底下又有人来传话,说姚掌柜等不住了,东家爷既然不得空,他就去请太太拿个主意,不能白白让姚小六受罪,易家不能丢这个脸。 易仕源扬手砸了个茶盏。 丢脸? 他易家的脸早就碎在地上了,在那群自视甚高的世家子弟眼中,易家何时有过脸? 苏润卿给他脸了?陆毓衍给他脸了? 段立钧又给过他脸了? 易仕源哼哧哼哧喘了两口气,面目狰狞,哪里还有温文读书人的模样。 “去,爷这就给那臭崽子撑腰去。”易仕源大步往外走。 庑廊下摆了几盆兰草,含苞待放,纤细可人。 他突然就想到了楚昱缈,娇娇弱弱的,许是楚昱杰读书,她也跟着认字学诗,举手投足带了几分文雅清丽,可她毕竟出身乡野,又与寻常书香女子不同。 与易仕源从前认得的姑娘家都不同。 勾得他心里痒痒的,想试试这与众不同的滋味,偏偏那小兰花“矜持娇贵”,他只好隐忍着又隐忍着。 要不是强扭的瓜不甜,要不是怕楚昱杰闹起来毁了他的名声,他哪里要这么麻烦! 什么真心诚意?比不过红绸间颠鸾倒凤快活? 现在好了,滋味没尝到,他却不能全身而退。 思及此处,易仕源整个人都跟着了火一样,都怪楚昱缈,若不是她,若不是她…… 他要进衙门了,也不能叫楚昱缈好过! 另一厢,陆毓衍与谢筝出了易府大门就在胡同里停住了脚步,倒是不急着走,总归再等一会儿,易仕源就该出来了。 易仕源的心神已经乱了,再真真假假吓唬吓唬,到了大堂上,惊堂木噼里啪啦一顿响,准保他稀里糊涂的,连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忆起易仕源刚才愤恨得巴不得吃人一样的表情,当真是斯文扫地。 那副样子,楚昱缈定然是没有看过的。 她一直被易仕源诓骗,才会以为这是个温柔、规矩的男子。 若是楚昱缈亲眼见了…… 她该亲眼看看的,好好坏坏,与其听旁人说,不如亲眼看。 起码谢筝自个儿是这么想的。 再者,楚昱缈在一旁,易仕源的小心脏会跳得更快更急吧?被亲眼拆穿伪装,撕下他儒雅的皮,这样的体验,易仕源大抵是扛不住的。 谢筝侧身看,陆毓衍不晓得在想什么,目光投得远远的,她伸手轻轻拽了拽陆毓衍的衣袖。 陆毓衍察觉到了,垂着眸子看了看被那只白皙小手捏着的袖口,又看向谢筝:“怎么了?” 谢筝松开了,道:“我想请楚姑娘到衙门里。” 刚刚蒸腾起的愉悦一下子散了,拽着就拽着吧,又不是什么金贵料子,做什么就放开了。 “我要看着易仕源,”陆毓衍睨着谢筝的指尖,沉吟道,“让松烟和杨德兴陪你走一趟。” 杨德兴是白天盯着易仕源的家仆,从铺子外头盯到了易家外头,这会儿正和松烟在说话。 松烟听见了,赶忙上前来:“爷放心,奴才一定伺候好姑娘。” 第八十一章 不说(某只狐狸和氏璧+) 谢筝眉心一跳,以目光询问陆毓衍。 之前松烟跟她说话,向来是你啊我啊姑娘啊,一个丫鬟,一个小厮,何时用过“伺候”一词? 突然冒出来一句,谢筝怎么听都不对味。 凤眼对上桃花眼。 四目相接,夜色浓浓,只大门上悬着那点灯笼光落下来,昏黄光线映得人影柔和,乌黑的眸子浮着淡淡的光,让人呼吸都轻了。 到最后,还是谢筝先败下阵来,挪开了视线。 浅浅笑意含在眼底,陆毓衍没给出答案,只嘱咐松烟仔细些。 松烟忙不迭应了。 杨德兴去找轿子了,谢筝站在胡同口,试探着问松烟:“衍二爷与你说了什么?” 松烟一怔,张口要答,猛得想起自家爷白日里叮嘱的样子,立马改了口:“爷刚不是说让我仔细些吗?” 他不敢说,姑娘家都是薄脸皮,真让谢姑娘晓得他知情,回头在爷跟前,万一谢姑娘顾忌他,不肯与爷柔情小意了,那、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不肖爷说话,他自个儿就收拾包袱滚回旧都去。 谢筝没全信他,还想再问两句,杨德兴领着轿夫小跑着来了,她只好作罢。 轿帘落下,松烟垂下肩膀舒了口气,冷不丁见杨德兴拧着眉头打量他,不禁唬了一跳:“我脸上开花了?” “你能开出个什么花来?”杨德兴哈哈大笑,末了压着声儿道,“不就是表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么,爷也太看重了,连带着你也战战兢兢。” 松烟哼道:“你懂什么?哎,这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总之,这一位你只管敬着就行了。” “说不清?不说怎么知道说不清?”杨德兴急道。 松烟连连摇头,他不说,一个字都不说,就算是竹雾来问,他也不说,反正爷说过了,竹雾许是认得出来。 竹雾还没回京,那他就是爷身边唯一一个知道谢姑娘身份的了。 自当好好保守秘密。 松烟眯着眼笑。 轿子在紫云胡同口停下,里头路窄,两侧住户不挂灯笼,胡同里黑漆漆的,只屋里些许烛光漏出来,不时传来男女孩子说话的声音,带着不同的口音,还夹杂了几声野猫叫。 杨德兴提着灯笼引路,走到楚家门外,松烟抬手敲门。 里头没有半点回应。 “楚姑娘?阿黛姑娘来了。”松烟又拍了拍,转头与谢筝道,“奇怪了,门缝里透着光,楚姑娘没歇下,怎么就不应声呢。” 谢筝亦觉得怪异,唤了楚昱缈两声,里头依旧没有动静。 她低头看了一眼,门边有几个脚印,凌乱得让她的心惊。 楚昱缈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即便这胡同杂乱,可她的门前素来都是打扫得清清爽爽的。 “撞门,赶紧撞门!”脑海里闪过易仕源愤怒到扭曲的表情,谢筝急切道。 杨德兴一时没回过神,松烟则着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抬脚大力踹门。 门板摇摇晃晃的,撑不住松烟的力气,又叫醒过神来的杨德兴撞了两下,嘭得开了。 桌上点着蜡烛,不见楚昱缈身影,隔间的帘子垂着,透出里头光亮。 许是进了屋,之前被左右邻居家里说话声掩盖的动静清晰许多,三人都听见里头冒出些许挣扎一样的声音。 杨德兴箭步过去,一把撩开了帘子。 呼—— 拳头带风,迎面往杨德兴脸上招呼。 杨德兴弯腰避开,直直打了过去。 里头抓着楚昱缈双脚不让她乱折腾的人一见松烟也下场了,怕兄弟吃亏,当即松开了楚昱缈,与松烟打了起来。 楚家地方小,四个男人打作一团,谢筝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小心翼翼地,谢筝想绕去里头,猛得察觉到后背一阵风,反手一架,拦住了背后突袭之人。 那是个年轻娘子,拿着一只瓷碗就想往谢筝脑袋上砸,被谢筝挡住了,一脸懵懵。 谢筝那点儿花拳绣腿,对付练家子是自取其辱,但欺负个娘子还是不在话下的。 三下五除二,那只瓷碗最终砸在了娘子头上,血咕噜着往外冒。 眼前血红一片,娘子尖叫一声,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楚家动静如此之大,左右邻居都围了过来,一见里头状况,各个都愣住了。 “阿渺丫头呢?”有个大娘问道,“哎呦这出人命啦!” 谢筝捏着手中的破瓷碗,背后直冒冷汗,深吸了一口气,逼着自个儿静下来:“我和楚姑娘正说话呢,那两个黑衣的就砸门冲进来,快、快帮我把他们抓起来!” 谢筝和松烟这两天出入过胡同,也有人瞧见过她和楚昱缈说话,听她一叫,几个汉子上前,帮着松烟和杨德兴抓人。 趁着这个机会,谢筝钻进了里间。 楚昱缈的双手被捆在床上,嘴里塞了布条,呜呜直哭。 谢筝当机立断,一面拿瓷片割绳子,一面沉声叮嘱楚昱缈:“听好了,在家里跟你说话的是我,我带了两个人来的,我们说到一半,那贼人踹开了门,你躲进了里间,我们在外头打起来了。听见了没有?一个字都不能错!” 姑娘家最最要紧的是清白名声。 楚昱缈衣衫虽乱了,但好歹都穿着,可见还没受大罪过,但这事情她自个儿知道,谢筝知道,都是没有用的,一旦让人晓得她孤身被凶徒困住过,什么都完了。 楚昱缈浑身都在抖,她脑海空白一片,只靠本能点头。 亏得瓷片利索,绳子一断,谢筝拉着楚昱缈站起来,取出布条,替她整好衣衫,穷困姑娘家,头发梳得简单,稍稍理一理,还能糊弄过去。 外间里,那两个歹人已经被制住。 谢筝怕他们胡乱说话,找个两块布,一个一嘴巴塞得严严实实。 松烟喘着气,咬牙切齿。 刚刚他瞅见那娘子对谢姑娘下手的时候,他一口气差点就没上来,好在谢姑娘厉害,要不然,他哪有脸跟自家爷交代? 松烟越想越恨,重重踹了歹人一脚,道:“感谢各位邻居相助,还请几位大哥再帮个忙,跟我将这两个混账押到衙门里。” 杨德兴给他们一人塞了几个铜板,自然没有推诿的,高声应了。 第八十二章 比较 谢筝见几个大娘往里间张望,忙道:“大娘,地上这个再不好也是个女的,不能叫大哥们来抬,还请你们搭把手,一道送去。” 大娘们嘴上应了,眼睛还盯着帘子。 谢筝走到帘子边,道:“楚姑娘,歹人都抓了,咱们人多,你别慌,出来吧。” 布帘撩开了,楚昱缈摇摇晃晃走出来。 大娘们见她衣衫挺齐整的,只是小脸惨白、吓破了胆,纷纷念了声“阿弥陀佛”。 这阿渺丫头啊,平日里就是个胆小的,遇见这等事儿,哪能不吓哭呢,哎呀真是可怜呦。 谢筝牵着楚昱缈的手,跟着前头众人出了胡同,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她重重捏住楚昱缈的手指,再叮嘱了一次:“到衙门里,还是这么说。” 楚昱缈还懵得厉害,走路都靠谢筝架着,哆哆嗦嗦道:“知、知道了……” 送谢筝来的轿子就候在胡同口,几个轿夫一见这架势,一时都愣住了。 轿子还算宽敞,谢筝把楚昱缈塞进去,自个儿也钻了进去。 两人挨得近,轿子微微晃着走,楚昱缈靠着谢筝,总算是一点一点踏实下来,憋在心头的惶恐有了宣泄的口子,哇得大哭出声。 谢筝拍着楚昱缈的背,亦是后怕不已,要是她没有起念头来接楚昱缈去大堂,改明儿过来,怕是只能给楚昱缈收尸了。 楚昱缈哭出来了,整个人清明了些,与谢筝说了经过。 三个歹人敲门时,她正纳鞋垫子。 那娘子唤她,说是家里蜡烛用光了,来借一根。 娘子的声音与楚家隔壁的嫂子差不多,楚昱缈听岔了,以为是熟人,就应声开门了。 门一开,再想关上就来不及了。 两个大汉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拖进了里间,拿绳子捆住双手,又拿布条塞了嘴。 楚昱缈吓得魂儿都飞了,这种状况下,她还能有什么好下场,用她的话说,真真恨不得一头撞死,也不受那等屈辱。 万幸的是,那三人自个儿起了纠纷。 那娘子是个虔婆,接了这桩买卖,就是为了把楚昱缈卖进楼子里赚银子的,叫两个大汉糟蹋了大姑娘,哪里还能卖得上价? 大汉们不肯,楚昱缈长得水嫩白皙,不尝尝味道,多亏呐。 偏那娘子是领头人,咬牙切齿地骂大汉,说这一看就烈性,回头自尽了,鸡飞蛋打,一个铜板都捞不着,唬得两个大汉都矮了一头。 局势一时僵住了。 恰恰在此刻,谢筝三人到了。 只听楚昱缈磕磕绊绊地说,谢筝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亏得那娘子爱财,不肯舍下银子,若不然,他们就晚来一步了。 “她说买卖,你知道是谁给她的买卖吗?”谢筝柔声问道。 楚昱缈闻言,眼泪又簌簌往下掉,先是摇了摇头,末了又点头,抽着气,道:“还能是谁啊……” 还能是谁,会恨不得毁了她。 谢筝咬唇,没开解楚昱缈,与其劝,不如叫她哭个痛快。 遭遇这种事,对姑娘家来说已经是天塌下来一般的恐惧了,更叫人绝望的,是背后之人的身份。 那些女儿家的心思,有过的欢欣和倾慕,都像是一场笑话。 血淋淋的笑话。 仅存的那一丝丝的念想都覆灭了,只剩下恨。 恨易仕源,更狠自己。 楚昱缈咬紧牙关,她真真是识人不清,才会错把歹人当良人,她曾经想过的美满,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我、我怎么就……”楚昱缈的声音抖得厉害。 谢筝握着她的手,道:“好在还来得及。” 此刻看穿还来得及,楚昱杰虽蒙难,但嫌疑总能洗脱,楚昱缈是被骗,好歹没有多走一步越了界。 他们两兄妹遇见易仕源,是一场劫难,却不是灭顶之灾。 一行人到了衙门外头,与衙役打了声招呼,晓得陆毓衍已经到了,松烟一溜儿就往里头上跑。 他顾不上打量其他状况,见陆毓衍站在堂外,赶忙上前,道:“爷,楚家糟了歹人。” 陆毓衍的眸子倏然一紧,快步就往外头走,沉声道:“人呢?” 松烟连忙跟上,他不晓得这句问的到底是什么人,干脆一股脑儿道:“阿黛姑娘没事儿,楚姑娘受了惊吓,那几个歹人都绑来了。” 陆毓衍拧眉,匆匆走到衙门外头,见谢筝扶着楚昱缈从轿子上下来,的确没什么大碍的样子,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这小姑娘,最近怎么总遭罪啊。 上个月好不容易逃出镇江,又在舍利殿里叫罗妇人勒住脖子,若不是小师父经过,命都要丢了。 今日也是,从易府门口分开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时辰…… 一个不留心就出差池,看来还是该看紧些。 衙役们接管了三个歹人,那娘子额头上的血看起来吓人,却不至于丢命,便一并抬了进去,又叫了个大夫来。 谢筝抬头就看到了陆毓衍。 那人背手站在顺天府的匾额下,桃花眼凝着她,满满都是关切。 谢筝的呼吸紧了紧,与楚昱缈说了声,便走到陆毓衍身边,仰着头看他:“我没事。” 陆毓衍问她:“没吓着?” 凤眼清亮,视线却往边上飘了飘,谢筝闷闷道:“不算吓着……” 事发时,一心只想帮助楚昱缈,根本顾不上害怕,等把歹人收拾了,己方人多,倒也安心,只这一路过来,听楚昱缈说经过,才后怕起来。 替楚昱缈怕,却不是自己。 可这会儿,见到陆毓衍,听他说话,谢筝突然就有些不确定了。 如果说,此刻她渐渐平复的心情是“踏实”的话,那之前悬在半空中一般的又是什么? 不安吗?害怕吗? 没有比较,就无从知晓。 谢筝垂下肩膀,想了想,道:“现在不怕了的。” 若不是边上人多,陆毓衍想伸手揉一揉她的额头,他从谢筝的言语里读到了些许依赖,哪怕只有一丁点,也叫他心暖。 不止是他想待她好,而是谢筝也在试着与他熟悉、接近。 就如她会拽他的袖口一样。 陆毓衍眉宇渐舒,道:“松烟没来得及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第八十三章 指认 松烟站在一旁,起先也没留心陆毓衍与谢筝在说什么,猛得听到这么一句,不由瞪大了眼睛。 那是他没来得及说吗? 分明是他们爷没来得及听! 哎,算了,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一面想,松烟一面默默地又往边上挪了两步。 谢筝简单与陆毓衍说了来龙去脉:“楚姑娘名声要紧,等下堂审,我担心那几个歹人胡乱说话,叫邻居们传出去……” 陆毓衍了然。 市井流言,三姑六婆的嘴,比刀子还锋利。 别说楚昱缈是个姑娘家,就算是个老婆子,都能被流言蜚语给刺伤。 “松烟,”陆毓衍唤了声,吩咐道,“里头在审案子,暂时管不了歹人,叫邻居们都先回去,等到要问话的时候,再传他们。” 在楚家时,松烟亲耳听见谢筝为楚昱缈开脱的,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掏了些铜板出来,松烟给大伙儿分了分,嘴上道:“今晚上辛苦了,尤其是几位大哥,亏得有你们帮忙,要不然我们两个人还真擒不住那歹人。 还有大娘们,一路抬着人过来,辛苦辛苦。 哎,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 你们说说,我们姑娘与楚姑娘在屋里好好说话的,那歹人呐,突然就踹了门进来了,得亏我们兄弟拦了拦,又得了众位相助,不然就两个姑娘家,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邻居们本就是一片好意,又拿了不少铜板,纷纷应和。 不少人是听见了撞门的动静的,听松烟这么一说,真以为是歹人硬闯,而不是松烟几个撞门救人,连声说那歹人可恶,连闯门的活计都做了。 谢筝听见了,不由舒了一口气,拉着楚昱缈随着陆毓衍入了顺天府。 大堂内亮堂如白日,堂外站着一少年人,半边身子隐在夜色之中,越发显得阴测测的。 楚昱缈的身子僵住了。 谢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少年正是易仕源。 易仕源听见动静,转过头来一看,认出楚昱缈身影,整个脸都胀青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楚昱缈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地? 她分明、分明该被虔婆卖进窑子里,他没得到的东西,就该毁去! 他看到楚昱缈死死拽着谢筝的手,眼神再不是从前一般含情脉脉,而是愤恨,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又是陆毓衍坏了他的计划! 易仕源咬牙切齿,再看沉稳如松的陆毓衍,恨不得手上有两把斧子,劈过去砍成柴烧成灰。 “是、是我们东家爷,匕首是他给我的!” 一声嘶哑惨叫在耳边炸开,惊得易仕源几乎跳了起来。 被带到大堂上,挨了一通板子,一直咬着牙没把他供出去的姚小六突然屈服了。 “混……”易仕源还没骂出声,惊堂木啪的一下,又把他的话都拍回了嗓子里。 杨府尹瞪着圆眼睛,隔着整个大堂落在易仕源身上,冷冰冰道:“易监生,姚小六指证的东家爷,不会就是你吧?” 夜风袭来,如冬日一般。 冯四“畏罪自杀”一案,已经清清楚楚了,姚小六认下了他教唆郭从的罪名,冯王氏与郭从押入大牢。 易仕源被“请”上了大堂,这一出才是今夜真正要审明白的案子。 杨府尹不怕易主簿生事,但他多少要给段家一个交代,早使人请了苦主段立钧的几位叔伯到后堂,现在戏台开唱了,便把人都请到了大堂上。 那一个个与段立钧有七八分相像的脸,让易仕源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他慌了。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他没有怕,反而镇定极了,但被带上大堂,被姚小六指认,易仕源是真慌了。 姚小六两眼无光,结结巴巴说着经过,易仕源几次想打断,都被杨府尹止住了。 依姚小六的说法,他老早就看出了易仕源对段立钧是表面奉承,背后不满,段立钧死在河边,易仕源没半点伤心,反倒是挺高兴的。 今日上午,易仕源回到铺子里时却很反常,拉长着脸,一进书房就关上了门。 后窗开着一条缝,姚小六正好从窗外过,一眼瞧见易仕源立在桌边,手上拿着一把匕首,眼神可怖。 易仕源发现了他,叫了他进去。 姚小六嘴巴快,问了一句:“这匕首怎么没刀鞘啊?不会是捅了段公子的那一把吧?” 话一出口,就知道遭了。 易仕源阴沉沉说要找个替罪呀,牢里的楚昱杰不顶用了。 姚小六一心为东家解难,就把郭从推了出来,他这个绿油油的表姐夫,正和那更夫家的娘子打得火热。 世上正是有这般巧合之事,姚小六奉命带着匕首去蛊惑了郭从,把杀人的罪名推到了更夫冯四身上。 易仕源堵不住姚小六的嘴,只能应着头皮替自己开脱:“这个刁奴胡说八道!他自己杀人,还妄图把事情推到我身上来。杨大人,这样的刁奴,留他何用?” 谢筝站在堂外听着,突然就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她转眸看身边的楚昱缈,后者水一样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悲伤。 似是察觉到了谢筝的目光,楚昱缈垂着眼帘,道:“快三年了,我认识他快三年了,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个模样。” 凶狠的、暴戾的,哪里还是那个温文儒雅的读书郎? 一霎那间,留在脑海里的那些印象都碎了,仿若这三年的相识都是假的一般。 于她是真,而于易仕源,一开始就是假的。 易仕源还想狡辩,想寻一丝生机,他急切地想要把自身罪名洗刷干净,至于段家信不信、他老子能不能在官场混下去,那都是之后再考虑的事情了。 “我没有要害段兄的意思,我跟他素来和睦,我做什么要杀他!”易仕源念着,似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又重重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我不用害他!” 话音一落,易仕源看到了站在堂外的陆毓衍,那双桃花眼上挑,落在高悬着的匾额上,神色肃穆。 易仕源怔住了。 他没有机会了啊,从姚小六开口时起,就没机会了。 不,从最初被陆毓衍看穿时,就已经输了。 再不认,还能如何? 第八十四章 认罪 等楚昱缈跟他对薄公堂?等那几个去抓楚昱缈的人再把他的罪状陈述一遍?等秦骏院子里养的瘦马家丁指认那夜杀人的是他? 这一切还有什么意思! 易仕源双唇动了动,整个身子瘫了下去,坐到在青石板地砖上:“是我,是我杀了段立钧,妄图嫁祸给楚昱杰,都是我做的……” 突如其来的改口让谢筝格外讶异,易仕源是局势不利,但只凭姚小六的供词,要治他杀人之罪还是不够充分的,谢筝原以为易仕源会坚持到杨府尹提审那三人歹人,不料,易仕源自己先认输了。 她轻手轻脚走到陆毓衍边上,低声道:“怎么他一看你就认罪了?来顺天府时,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陆毓衍看了眼谢筝,望着大堂道:“我告诉他,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凶手是他,让他别挣扎了,赶在姚小六供出他之前早些认罪,也算是投案自首。可惜,他不听我的,这会儿认罪,迟了。” 谢筝摸了摸鼻尖。 投案自首,陆毓衍还真敢说。 这一步步走来,果真就像陆毓衍最初说的那样,吓唬吓唬易仕源。 易仕源被陆毓衍真真假假的话弄得晕头转向,出了昏招,把姚小六牵扯进了这案子之中。 若不是姚小六指证他,易仕源连堂审都不用来。 他是自个儿将自个儿架在了全然不利的位置上。 易仕源要是知道了实情,血都要怄出来了。 话说回来,衙门里问话,向来都是虚虚实实,易仕源这等不经事的脾气,妄想蒙混过关,也是痴人说梦了。 易仕源说着犯案的过程,主簿奋笔疾书,一一记录。 事情原委,与陆毓衍和谢筝之前猜测得差不多。 易仕源对段立钧早已心生不满。 段立钧因着出身,以及与林驸马交好的关系,在监生之中独树一帜。 易仕源一心想通过段立钧和林驸马、秦骏两人搭上线,他明里暗里试探了段立钧几次,段立钧都装糊涂。 “他不是与林驸马情同手足吗?不是和秦骏兄弟相称吗?连替我引荐都不肯,可见其心思!”易仕源忿忿,话说到了这儿,就跟破罐子破摔了一样,他哼道,“青石胡同那宅子,是他用来讨好驸马爷和秦骏的,我想跟着去,几次三番被他挡回来,他压根没把我当自己人看!” 段立钧的推诿让他恼怒,楚昱缈又迟迟不肯叫他如意,易仕源便想了个一石二鸟的办法。 从楚昱缈那儿骗了诗作,又故意叫段立钧看见,怂恿他在清闲居里高声念诵,留在白墙之上。 那天夜里,趁着贾祯和柳言翰半醉半醒,他说出了诗作来源。 原本,一切都按部就班进行,哪知道他悄悄跟着段立钧到青石胡同时,正好遇见了楚昱杰。 那两人大打出手,易仕源以为,此乃天赐良机,等段立钧进了院子,他匆忙寻了把匕首来,一直在外头等着。 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成了他计策里的一处缺陷。 子初,段立钧撑着伞出来,雨势太大,连灯笼都点不了,黑漆漆一片,易仕源一刀子捅进段立钧胸口时,对方都不晓得动手的是谁。 易仕源听见了吱呀一声,他不确定是风吹动了树枝,还是那院门开关,屋檐底下的灯笼晃得厉害。 他怕被人瞧见,匆忙就走,离开时带走了段立钧的伞,却把刀鞘遗失了。 段立钧的几位叔伯气得吹胡子瞪眼,就因为自家侄儿不肯引荐,就招来了杀身之祸? 这简直就莫名其妙! 那位是谁?是长安公主的驸马、是林翰林的孙儿! 易仕源以为那是街口卖货的,谁想认得就认得,谁想唠嗑就唠嗑? 也不看看自个儿什么出身! 堂外,谢筝都不禁替段立钧叹息了。 段立钧就损在了一张嘴巴上,他与林驸马、秦骏的关系的确不错,但那宅子并非是他讨好那两位的,而是汪如海送给秦骏的。 他打肿了脸充胖子,自然不能答应易仕源的请求,却最终被记恨。 易仕源认罪画押,杨府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今夜能睡踏实了。 明日里把卷宗送到五殿下手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人证有物证,他即便不是个首功,那也是办案得力。 如此一想,杨府尹越发高兴,若不是还没退堂,他一定要好好向陆毓衍道谢。 小小年纪,如此通透,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楚昱杰无罪获释,易仕源关进了大牢,待事情都妥当了,陆毓衍才寻杨府尹说了那三个歹人的事情。 杨府尹门清,允道:“几个贼子,又是抓了现行,无需多审问,贤侄放心,我不会让他们胡乱说话的。” 谢筝送走了楚家兄妹,站在顺天府外等陆毓衍。 案子尘埃落定,白天没有说完的话,也该说说清楚。 陆毓衍出来时,一眼瞧见了垂头站在石狮子旁的谢筝。 她个头并不矮,在姑娘之中,反倒是高挑的,可在陆毓衍眼中,她还是个纤弱的小丫头,抱着她的时候,只到他的胸前。 “不早了,”陆毓衍走到谢筝边上,柔声道,“回去吧。” 谢筝歪着脑袋看他,指尖捏紧了:“不想听我说镇江的事情吗?” 陆毓衍浅浅笑了,眼中浮着淡淡的光,如清澈水面,映出她有些忐忑的模样:“你想说,我就听。” 他自然是想听的,可这些日子都等下来了,委实不愿迫她。 “七夕那夜,我溜出城去了,并不在府里……”谢筝沉声道。 一面走,她一面说,脚步不快,她也说得很慢,当时情景依旧历历在目,鼻息之间,甚至能闻到府衙后院屋子的焦味。 进京之路,若非遇见萧娴,她大概已经倒在了官道上。 谢筝顿住了步子,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再睁开时,她沉沉看着陆毓衍:“正恩大师告诉我,父母之死可能与五年前的邵侍郎绍方庭杀妻案有关,主审是你父亲,复审监斩是我父亲,那是一桩冤案。 父亲这些年似是未曾放弃追寻真相,你父亲呢? 陆家与我谢家,到底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还是想继续掩盖真相? 那些旧事,你知情吗?” 第八十五章 真相 夜风习习,吹得脖颈凉飕飕的。 饶是努力克制,谢筝的声音还是带了几分颤声,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旁的缘由。 收在袖口里的手紧紧捏着,谢筝清楚,她这样问,就是在赌。 赌陆培元当年亦是被迫无奈,赌陆家不是想置她父母于死地的凶手。 她想相信陆毓衍,不仅仅因为他是她的未婚夫,而是陆家是她能握住的替父母翻案最得力的仰仗了。 若陆培元站在谢家的对立面上,她即便是扭头就去顺天府里找杨府尹说出真相,改明儿,整个镇江能把府衙后院的火情归到匪徒流寇头上,再问一个谢慕锦治理不力的罪名。 人走茶凉,谢慕锦夫妇死了,地方上的官员,哪个愿意用自个儿的乌纱帽,与陆培元和其姻亲萧家为敌? 铮铮如谢慕锦,当年不也是无可奈何、监斩了蒙冤的绍方庭吗? 想要调案卷,想要真正弄明白府衙里的大火,必须要有陆培元出面。 她唯有赌一把。 陆毓衍垂着眼帘,桃花眼一瞬不瞬望着谢筝。 他看出她的紧张,带着股豁出去的勇气。 坚韧如竹,像极了她的父亲谢慕锦。 这般一想,笑意凝在眼底,越来越浓,连唇角都微微扬了起来,陆毓衍没有直接回答谢筝的问题,而是道:“两年前,我见过你父亲,在我父亲的书房里。” 谢筝一怔,很快就明白了陆毓衍的意思,她下意识地,隔着衣料,握住了挂在脖子上的玉佩。 “君子如玉”。 这是绍方庭与正恩大师说的。 两年前,谢慕锦进京,从宁国寺中带回了这枚玉佩。 原来那时候,谢慕锦不仅见了正恩大师,还见过陆培元。 陆毓衍左右看了看,夜色浓了,街上没什么人,但他们两人要说的事情并不寻常,他示意谢筝跟上来,寻个处幽静胡同,让松烟守着入口,免得叫人打搅。 胡同静悄悄的,陆毓衍的声音压得极低,谢筝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绍侍郎一案,我是两年前才知道其中另有隐情的,”陆毓衍道,“当日我被叫去书房的时候,父亲他们已经说完要事了。” 那天情景,陆毓衍记得很清楚,倒不是因为女婿见岳丈,心里不踏实,而是谢慕锦离开时说的那句话。 谢慕锦说,培元兄,等丹娘及笄就让她过门吧,有陆家在,即便我死了,你们也能护她性命。 陆毓衍诧异不已,谢慕锦牵扯了什么事情,以至于要为生死担忧,为女儿性命担忧? 隔天他向陆培元询问因由,陆培元起先一个字都不肯说,只叫他往后善待谢筝,许是被陆毓衍问得多了,陆培元终是松了口,说谢慕锦查的事情与绍方庭有关。 陆毓衍稍稍上前一步,半弯着身子,附耳与谢筝道:“都说绍侍郎是为妾杀妻,他那位被嫡妻害死的爱妾的身份,你知道吗?” 谢筝摇了摇头,正恩大师并没有告诉她,或者说,正恩大师也不知情。 陆毓衍叹道:“她是宫中逃婢,她死前曾告诉绍侍郎,齐妃娘娘并非病故。” 谢筝愕然。 永正十八年,圣上南巡途中,随驾的齐妃病故于行宫之中,这是满天下都知道的。 若齐妃娘娘的死有内情,那是谁动的手? 陆毓衍似是看出了谢筝的疑惑,缓缓摇了摇头,道:“后宫倾轧,不晓得谁是真凶,绍侍郎为此被污杀妻,不是父亲要断成冤案,而是当真没有办法。 绍侍郎坦然赴死,他与齐妃娘娘青梅竹马,当年若执意要把齐妃的死因摊开来,损得是五殿下。 没有人知道,齐妃的死,是后宫里哪一位出的手,也没人知道,七年过去了,圣上即便明白齐妃死于非命,又会如何选择。 你父亲真正在查的,不是绍方庭杀妻,而是齐妃娘娘的死。” 刹那间,泪水涌出,顺着脸颊流下。 谢筝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这就是她的父亲啊,洒脱随性,却不失心中气节。 谢慕锦一定是查到了什么,才会引来镇江的一场火,背手之人断断不愿意当年之事大白于天下。 “那你父亲呢?”谢筝喃喃道。 陆毓衍笑了,望着宫城方向,叹道:“不爬上去,怎么把人拉下来?” 谢家已经败落,谢慕锦看重的也只有妻女而已,他选择了追寻。 陆家是旧都世家,又有萧家为姻亲,陆培元爬得越高,站得越稳,凶手动手就越要掂量,萧、陆两家不倒,便能护谢筝周全,这也是谢慕锦的意思。 可惜,没有等到谢筝及笄,谢家就蒙难了。 万幸的事,谢筝逃出了镇江,回到了谢慕锦替她安排的庇护之所。 想起父母,谢筝的心痛得厉害。 陆毓衍告诉她的真相,与她一开始猜想的已然是天差地别,但她没有再怀疑。 谢筝想,陆毓衍说得是真话。 她是独女,哪怕是早早就定亲,父母也会要多留她两年,可自从婚约定下,她的记忆里,无论是谢慕锦还是顾氏,都盼着她早早出阁。 去年中秋时,顾氏曾说过,丹娘只会再陪她过一个中秋了,在父母心里,她的婚期就是及笄之时。 谢筝苦笑,抬手擦了擦泪水,问道:“明知牵扯后宫争斗,镇江的案子,陆家还查吗?” 凤眸晶亮,透着几分隐忍,似乎陆毓衍摇头,她都能坦然接受一般,可其中又有几分期冀,灼灼地让他心疼。 他如何不心疼? 陆培元让他善待谢筝,谢慕锦把他最重要的红玉和女儿托付与他,父辈的寄望能让他对这桩婚事迷茫,两年前的他,连要娶回来的姑娘是胖是瘦都不知道。 陆毓衍去了镇江,在谢筝浑然不觉的时候,看她挑选黑马,看她扬鞭驰骋。 两年间,来回数次,谢筝的模样性子喜好一点点印在了心底,生动得让他念念不忘。 他喜欢这个还没过门的小姑娘,很喜欢。 陆毓衍抬手,轻轻将谢筝箍在怀里,道:“查,父亲一步步走到今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寻到了真相,不用再咬着牙咽到肚子里。” 他替李昀做事,除了圣命,亦是因为唯有李昀,会真正关心齐妃的死因。 第八十六章 感激 泪水簌簌而下。 想强忍着,可就是跟决堤了一般,谢筝想逼回去都做不到。 谢家是没落的世家,别说是谢筝,就是谢慕锦都未曾经历过曾经的鼎盛繁华,数代兴旺底蕴,到最后剩下的是一本厚厚的族规,和满屋子的藏书。 可谢筝是官家女,光看、光听,也知道多少世家起起伏伏,高楼起了,一朝倾覆。 世代传承,不是一个人的事,是几代人奋斗、几百年荣耀、一步步走出来的。 谢家早倒了,谢慕锦没什么不能输的,除了谢筝的命。 可陆家不同,陆家正鼎盛。 陆培元和陆毓衍两父子,要背负的不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百年陆家、远近姻亲,一着不慎,赔上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前途,还有其他陆家子弟。 即便这一刻,陆毓衍说陆家不查,只稳稳妥妥地走下去,谢筝也不会有丝毫的意外和不满,但陆毓衍给她的却是截然相反的答案。 他们两父子要拼,拼的是对真相的不妥协,拼的是陆家若赢,则更进一步。 不管何种理由,都让谢筝心存感激。 起码,他们都是一根绳上的。 起码,她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去面对被尘封的旧事。 “我知道很难,”谢筝的声音哑得厉害,闷闷的,带着哭腔,“我不会说要立刻就弄清楚凶手身份……” 陆毓衍不是官身,他即便与李昀交好,李昀也不能没个由头就随意插手大理寺和刑部做事。 萧柏是外官,有劲儿使不上。 想要查看卷宗,想要知道镇江案子是谁经手办的,是谁做的伪证,只能等陆培元回京,以都察院的名头去查。 即便是那样,也要小心谨慎些。 谢筝想要的是真相,是弄明白谢慕锦到底查到了些什么,而不是稀里糊涂地让衙门里推出个替罪羊来,就算了了案子。 再急,亦只能这样。 谢筝的肩膀颤得厉害,咽呜哭声压得低低的,似是一头受伤的小兽。 陆毓衍收紧了手臂,谢筝的懂事让他的心越发沉甸甸的,他一下又一下,顺着她的脊柱抚着,道:“竹雾去旧都了,后事是你家那对老仆操办的,想来你父母都已在旧都入土为安,竹雾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提起父母身后事,谢筝的眼泪落得更凶了。 当时状况,她自身难保,哪里还能顾得上替父母收殓? 原以为是赵捕头和几个衙役帮了忙,现在晓得是老仆夫妇带父母回了旧都,也算是落叶归根,聊以慰藉。 谢家蒙难,陆毓衍也不好受,便是抱着谢筝,也生不出任何旖旎心思来,只是低声与她说着竹雾之前在镇江打听来的事情。 谢筝大哭了一场,慢慢的才稳住了情绪,陆毓衍身上暖暖的,让她踏实许多。 脑海里,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顾氏教她写字时的事儿。 一撇一捺,写个“人”字,谢筝耐不住,那一捺不是没贴上就是出了头,顾氏便跟她说,一个人要站着稳,就要有“一捺”撑住他,一定要撑好了。 年幼时不曾懂得其中意味,如今想来,不由感慨万千。 她不正被人支撑着吗? 她的萧姐姐,她的未婚夫。 用一个拥抱,安抚她,鼓舞她。 谢筝平复下来,才察觉到陆毓衍箍得有些紧,她轻轻推了推,示意他松开些。 陆毓衍松了手上力道,低头看她。 胡同里乌起码黑的,只点点星光,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小姑娘哭过了,眼睛通红一片,一抽一抽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那日宁国寺里遇险,她都没有哭过,甚至事后还能回忆起凶手身上的一些细节,那般硬气又勇敢的谢筝今日却当着他哭了两回了。 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父母,叫他心疼得一塌糊涂。 谢筝凝着陆毓衍胸口的衣服,比边上深了些的颜色,全是她的眼泪,她一时有点儿尴尬,闷声道:“衣服弄湿了。” 陆毓衍失笑,刚刚谢筝哭得那么厉害,肯定是沾湿了的,他揉了揉她的额头:“不妨事。” 谢筝含糊地点了点头。 说完了谢慕锦的事,谢筝刚要开口问陆毓衍为何晓得她喜欢吃什么,为何认得她,话还没出口,就叫陆毓衍赶在了前头。 “在楚家没吃亏吧?” 谢筝一怔,想摇头,猛得想起那娘子砸过来的瓷碗,不禁脖子发凉。 在衙门外头,事情紧急,只交代了结果并未细说,虽然化险为夷,谢筝也自认花拳绣腿不怕个外行娘子,但这会儿若是不说,回头松烟准会一五一十地告诉陆毓衍,那还不如她自个儿说了好。 “砸晕了那个女的。”谢筝把当时情景一一说了。 陆毓衍皱着眉头听着,也不知道是该夸谢筝果敢,还是恨那娘子歹毒,静下心来想一想,更多的还是庆幸。 庆幸谢筝学过些拳脚功夫,叫她能应付那等场面,也让她能坚持到遇见萧娴。 谢筝说完了,把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眸色微微一沉,陆毓衍清了清嗓子,没有回答,反而道:“明日是八月二十七。” 八月二十七? 谢筝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自然是记得的,陆、谢两家放小定的日子,选的就是八月二十七。 永安二十五年的八月,秋老虎凶猛,直到月末,太阳还毒得厉害。 小定当天要穿的衣衫,顾氏在夏初就准备好了,压根没料到秋末会那般炎热。 事到临头,也不好再改了料子,华服裹得谢筝闷出了一身的汗,她这个待嫁娘,比父母亲朋都着急,几次催着丫鬟去二门上看陆家的全福夫人来了没有,叫萧娴捧着肚子生生笑话了一上午。 顾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着她道:“真真是留不住了,你要不是九岁,再大两年,我改明儿就把你塞进轿子里。” 换作平日,谢筝一准抱着顾氏撒娇,无奈这一身实在热得她动弹不得,只能把手边的引枕扔到笑得喘不过气的萧娴怀里,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之情。 现今想来,她当时再大些就好了。 早早出阁,能在上轿前给父母磕个头,骗顾氏几滴眼泪,多好啊…… 第八十七章 喜欢 谢筝笑着摇了摇头。 她记得其实挺清楚的。 那天来给她插簪子的全福夫人是萧玟,也就是傅老太太的长女、萧娴的姑母、陆毓衍的大伯娘。 陆家家底丰厚,送来的定礼样样都是好东西,宫里的陆婕妤也添了不少。 谢筝打小偏爱玉石,对金银器并不喜好,饶是那一箱好东西,她背后都嫌弃过。 比不上谢慕锦给陆毓衍的那块红玉。 这还真不是谢筝赌气,红玉稀缺,又是宫中赐下来、祖传几代的,金山银山都比不得,何况几样首饰? 顾氏只好跟她说,给了自家姑爷又不是给了外人,过些年一样回到谢筝手里,有什么舍不得的。 谢筝撅着嘴,自认“小气鬼”。 当时哪里想过,五年之后,一把火起,她的闺房烧得一干二净,当时她嫌弃得不要不要的定礼一件都没剩下。 只这块红玉,因着给了陆毓衍,才得以保存下来。 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谢慕锦和顾氏留给她的,就只有她胸口的那块玉佩和陆毓衍腰间的红玉了。 真是够“寒碜”的,明明父母为了她的嫁妆攒了好些年的,她没有兄弟姐妹,父母的一切都要给她,春天时她还看见顾氏和老仆章家妈妈在整理嫁妆册子…… 思及此处,谢筝的脑袋慢慢垂了下去。 真真是亏大发了。 早知如此,还攒什么呀,不如和顾氏一道好吃好喝游遍江南呢,萧娴在信上写的明州风土人情景致,顾氏好生向往的。 见谢筝低落,陆毓衍知道她定然又想到父母了。 陆毓衍只见过顾氏一回,对谢慕锦则更熟悉一些。 谢慕锦才华横溢,他比许多官场子弟洒脱,也比他们踏实真挚。 孺慕谢慕锦长大的谢筝,自然也与寻常官家女儿不同,便是这份不同,让陆毓衍觉得真实生动。 两年前,谢慕锦对他的寄望是哪怕谢家倒了,他也能护住谢筝,但他今日的答案,是违背了谢慕锦的意思的。 陆家插手齐妃之死,未必能全身而退,到了那时候,陆家遭殃,谢筝还是会失了容身之所。 可陆毓衍更清楚谢筝的性子,那样的容身之处,不是谢筝想要的,一旦有机会,她定是要弄清楚来龙去脉,而不是单纯的活下去。 好在,他的父亲亦有执念,他能做的,就是让父亲的官途更稳,让陆家的底气更足,哪怕去触碰那些不该碰的秘密,也能屹立不倒。 这是他作为陆家的儿子、谢家的东床,该做的该抗的。 拍了拍谢筝的背,手掌握住她的手,陆毓衍道:“该回去了,夜深了,路不好走。” 谢筝应了一声,略想了想,也没挣开,由着陆毓衍牵着。 掌心温暖,一扫秋夜凉意,反倒是热乎乎的,就像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天。 松烟背身站在胡同口,只听见背后悉悉索索的动静,自家爷与谢姑娘说了些什么,他是一个字都没听见。 他心痒痒的,几次想回过头去偷看一眼,又怕叫陆毓衍逮个正着,只能强忍着,急得跟猫儿爪了一爪子似的。 这会儿听见脚步声,他才转过身去,快速瞄了一眼,赶紧低下了头。 那两人牵着手哩。 夜色再浓,还是叫他看得一清二楚,松烟暗悄悄想笑,爷这样子叫夫人瞧见了,准乐坏了,要不是不能泄露了谢姑娘的身份,他都想修书一封,给夫人身边的清苒姑娘,叫她说与夫人听嘞。 陆毓衍和谢筝走在前头,松烟不远不近跟着,夜深人静,走的又都是小胡同,倒也没遇见什么人。 谢筝走得不快,陆毓衍迁就着她的步调,听她说些镇江城里的事情,说谢慕锦办过的案子,说顾氏夸过的酒肆茶庄。 “不去想时倒也记不起来,”谢筝叹息一声,“一开始说就一股脑儿都涌出来了,挺想的,你说明日二十七,可今儿个是二十六呀,是断七呀……也挺好的,咱们说明白了,他们在地底下也能心安了吧……” 陆毓衍握紧了谢筝的手,道:“定能心安的。” 到了萧家外头,陆毓衍才松开,道:“明日一早,还要去殿下处说明案情,就不去打搅了。” 谢筝颔首,凤眼一挑,追问道:“你是不是去过镇江?” 桃花眼沉沉湛湛,陆毓衍道:“你打算一直住在萧家?” 谢筝闻言愣怔,她此刻是萧娴的丫鬟,不住在萧家,又要往哪里去? “出入不便,”陆毓衍缓缓道,“你连去宁国寺都不方便,更别说是回旧都和镇江了。” 谢筝的心沉了沉。 这些不方便,她都是有数的。 这两日要不是陆毓衍借口案子寻她,她就出不得内院。 并非她性情洒脱,受不得内院束缚,而是她也有想做的事情,去宁国寺拜访正恩大师,回旧都向章家妈妈打听状况,给谢慕锦和顾氏磕头上香…… 这些事情,萧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再往后说,傅老太太和沈氏正琢磨萧娴的婚事,等萧娴出阁的时候,她又要如何? 作为丫鬟陪嫁过去不合适,留在萧家内院里也不合适…… 若是离开萧府,与陆毓衍一道,她出行倒是方便许多。 “我知道你的意思……”谢筝抿唇,沉吟道,“让我想想,也跟萧姐姐商量商量。” 陆毓衍应了一声。 松烟敲了角门,谢筝怀揣着心事进了萧府,走至半途,突又想起那问题来,不由跺了跺脚。 问了几回,竟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真以为他不说,她就猜不到了吗? 陆毓衍准是去过镇江的,要不然,怎么会认得她,怎么会晓得她能骑马,又怎么会知道她的口味喜好? 前回去燕子村,松烟提起来过,陆毓衍出远门时跟着的都是竹雾,竹雾去了好些地方,松烟没说完就叫陆毓衍岔开了话,定然是他怕叫松烟说漏了嘴。 当时瞒着就瞒着了,如今都说开了,还不肯老实交代,难道她会笑话他吗? 一面想,一面眼角眉梢都扬了起来,她是真的会笑的呀。 得一人真心相待,足以叫人喜悦展颜。 她不能辜负,也不愿辜负。 这样的心情,大概就是喜欢吧。 第八十八章 心情 吹灯时,已经二更过半了。 今夜原本不是谢筝守夜,只是她不想一个人待着,又有一肚子的话要跟萧娴说,干脆与浅朱换了换,宿在榻子上。 月末的夜色浓得似墨,谢筝眨了眨眼睛,才勉强适应了黑暗。 萧娴没多少睡意,便认真听谢筝说话。 谢筝说段立钧的案子,说楚昱缈的痴心错付,说她与陆毓衍坦言了镇江之事。 一桩桩,一样样的。 姑娘家说话,说到哪儿就算哪儿。 谢筝东一句西一句的,萧娴也没打断她,直到谢筝说完了,她才支着腮帮子问她:“你在犹豫什么?” 谢筝一怔,复又浅浅笑了笑。 萧娴太懂她了,一下子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只是,与其说是犹豫,不如说是彷徨。 定亲那年,谢筝不过九岁,只晓得要与萧姐姐的表兄议亲,那人眼睛好看,个头没比她高多少,旁的事情,她丝毫不懂。 五年之间,她渐渐明白何为闺中心事,何为倾慕神往,但那都是其他人的事情,是话本里的故事,她从未以此来思量过自己的婚事。 今日突然冒出的心思,谢筝知道那是“喜欢”,但依旧叫她迷茫。 “萧姐姐,”谢筝的下颚抵着引枕,凤眼望着萧娴,歪着脑袋问,“与我说说明州城韩家十四郎吧。” 韩家十四郎,正是萧娴在信上提过的属意之人。 谢筝还记得那封信,萧娴洋洋洒洒写了不少,那些喜欢和无奈从浣花笺上跃然而出,落在谢筝心头,沉甸甸的。 只是,文字与亲口讲述是不同的,她想知道,萧娴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娴弯着眼笑了。 她的那份倾慕之心,在知道对方早已定亲时就无疾而终了,她感慨过,也放下了,此时能给谢筝一些点拨,也算是不枉费了当时酸甜苦涩、五味俱全的心情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是韩家八娘出阁那天……” 韩家是明州世家,一门五进士,如今告老的当家老太爷金榜题名那年,正是傅老太太的长兄傅维任主考,他算起来也是傅维的门生了。 因着这层关系,萧柏在明州上任之后,萧娴与韩家的姑娘们常常往来。 “韩佑霖一直在旧都念书,特特为了八娘出嫁回来。那日外头鞭炮震天,喜娘催嫁,他背着八娘上轿,一身绯衣,我当时就想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我们以前笑那些掷果盈车的人,可直到见了他,我才晓得,若我手上有一颗果子,我也一定朝他掷过去。” 韩佑霖在明州住了三个多月,被韩十娘、十一娘央着一道游船、赴诗会。 “他写诗时,我们就在不远处的亭子里,我一眼就瞧见了他,他的手指骨节不明显,细长的,握笔的样子很好看,明州山水如画,他就像融在了那幅画里一样…… 我送了十娘一些母亲捎来的茶叶,十娘说他爱茶,请了他来尝,他亲手煮茶,热气氤氲,眉眼温润极了…… 直到他要回旧都去了,十一娘让我帮着挑簪子,我才晓得,这是她要送给十四嫂的,那位姑娘出身旧都常家,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定亲了……” 萧娴说得很慢,她自问早看开了,但真的回忆起来,那些往事历历在目,那位如玉般温润,笑起来似清风霁月般的少年,依旧是深深印在她心上,虽然是感慨多余遗憾。 谢筝垂眸,记得当时给萧娴回信时,她很是可惜。 那位常姑娘的祖父正是前任明州知府,在告老前,与韩家定了婚事。 谢筝当时想,若非常知府正好有一位年纪合适的孙女,韩佑霖要娶的说不定就是现任知府萧柏的女儿了。 萧娴对谢筝的这一说法哭笑不得,回信时写了那句“相逢已晚,你又何必惦念”,也正是这一句,最后成了谢筝不满婚约的“证据”。 人生际遇,当真是一言难尽。 “最初时,喜欢他长得好看?”谢筝问道。 萧娴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对呀,真真好看,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心动了,然后才是他的诗、他的笑、他的其他种种…… 阿筝,喜欢哪有那么多讲究,就那么一瞬,自个儿就明白了。” 谢筝哑然失笑。 若心动真的有一瞬间,那么她呢,她又是为何对陆毓衍生出了心思? 是他温暖的怀抱,是他细心地让松烟替她准备鞋子足衣,是那个月夜坐在水边的身影…… 都不是的。 是那块红玉。 回到京城的那天,在傅老太太的院子外头,他腰间的红玉在她的心上刻下了第一笔。 只是当时的她不懂罢了。 谢筝舒了一口气,“萧姐姐,他让我离开萧家,可我是阿黛呀,我怎么能出入陆家?” 萧娴轻哼,嗔道:“他就一心跟我抢人了,我与你说,便是应了他,也该由他自个儿去琢磨个办法,想不出来,就叫外头说他往表妹院子里伸手吧。不许心软了,反正我想不出来,你也不许想了。” 谢筝叫萧娴说得啼笑皆非,萧娴就是刀子嘴,心里恨不能快些替她解了麻烦,让她出入方便些,能早些,哪怕只是早一些些,弄清镇江之事。 两人又絮絮说了许久,渐渐困意袭来,也不知道说到了哪儿,也不知道是谁也睡着了。 这一夜,谢筝睡得并不踏实。 情绪大起大落,又奔波一整日,与萧娴说到了深夜,原以为能一觉睡到大天亮,哪知道隔上几刻钟就醒一回,一夜下来,反倒是越发疲惫了。 再睁开眼睛时,天边隐约吐了鱼肚白。 峨眉月透过半启着的窗子撒入,斑斑驳驳的,还不如天色亮些。 拔步床上,萧娴翻了个身,似是在说梦话,模模糊糊的,谢筝也没听明白。 她又闭着眼睛躺了会儿,直到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都起身了,这才趿了鞋子起来。 案子结了,这一日谢筝不用出府,陪着萧娴打叶子牌。 阿碧去了趟厨房,听采买的妈妈们说,外头都在谈论易主簿的儿子杀害同窗的事儿,她们晓得姑娘身边的阿黛跟着衍二爷走了几趟衙门,纷纷想打听案情经过,你一言我一语的,吓得阿碧转头就跑。 市井百姓把这案子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御书房里,圣上看完案卷,狠狠摔了茶盏。 第八十九章 姐弟 前朝龙颜大怒,后宫也跟着风声鹤唳。 淑妃娘娘去皇后跟前问了安,回到韶华宫便关了宫门,称病谢客。 挡住了其他宫妃,却没拦着长安公主和李昀。 李昀入了韶华宫,沿着庑廊走到正殿外头,就听见里头叮铃哐啷响,也不知道又砸了什么东西。 守在殿外的宫女缩了缩脖子,怯怯向李昀行礼。 李昀问道:“皇姐在里头?” 宫女点头,得了李昀授意,进去通传了一声,很快便有大宫女迎出来,请李昀入内。 淑妃坐在靠窗的木炕上,一脸无奈看着长安公主。 地砖上倒了只铜香炉,里头的香灰撒了一地,李昀估摸着是长安打落的。 “娘娘身子不适?”李昀行了礼,在淑妃下首坐了。 淑妃嗔了长安一眼,与李昀道:“我能有哪儿不好的,还不就是叫你们两个给折腾的?都多大的人了,一个两个都不叫我省心!” 李昀垂眸,唇角含笑,一副乖乖听淑妃训话的样子。 长安性子娇,自是不应的,抬声道:“我折腾?我不让您省心?分明是驸马在外头闹得我没脸了!” 淑妃摇了摇头,只问李昀:“刚从御书房出来吧?圣上是不是气急了?” 李昀颔首应了。 圣上看重科举,看重人才培养,国子监是正儿八经念书的地方,却出了这等事情。 易仕源官家出身,不在功课上下功夫,谋害同窗,嫁祸他人,心思歹毒又可恶,简直枉读圣贤书。 易主簿教出这样的儿子来,别说是乌纱帽了,连家产恐怕是都要一并埋进去。 太仆寺卿战战兢兢的,就怕被治一个御下无方之罪。 骂完了易仕源,圣上把段大人叫来骂了一刻钟,说段立钧年纪轻轻,在国子监里就学会了拉党结社,不学无术,整日里胡闹厮混,段大人刚刚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挨了一顿训,回去的时候,连路都走不稳了。 话又说回来,要不是段立钧死了,段家受害,指不定段大人都要左迁降职,而不是骂过了,罚半年俸禄就完事儿了。 这些办完了,圣上的气还没消。 两道口谕,一道到了公主府,把林驸马骂了个狗血淋头,一道到了秦家,让秦骏闭门思过。 段立钧这案子,虽说他死前逍遥的院子是秦骏收下的,但养瘦马一事与案情无关,顺天府可以抹过去,不把秦骏和林驸马的那些事儿留在案卷上。 无奈正是秋闱后的要紧关头,多少双眼睛盯着,杨府尹想隐瞒,也怕惹火烧身。 再者,监察案子的是李昀,若瞒下,李昀这替姐夫收拾烂摊子的口实就落下了。 “你也是,好歹瞒下来……”淑妃一面埋怨李昀,一面朝长安公主那侧抬了抬下颚,意思是那些事情便是不好瞒,好歹要瞒过长安。 话音未落,长安已经跳了起来:“瞒什么呀!小五是我弟弟,不护着我,难道护着他林勉清吗?” “护着你?”淑妃气笑了,指了李昀与长安道,“看看、看看,怎么护的?今儿个刚晓得事情了,小五转头让人从教坊司挑了五六个模样清俊的乐工送到了公主府,你们两姐弟真是!这像话吗?我都怕叫人笑话死!回头圣上问起来,你们让我如何答呀?” 李昀唇角噙着笑,也不辩驳什么,手执茶壶替淑妃添了一盏大红袍。 长安公主斜挑着凤眼,道:“林勉清敢收秦骏养的瘦马,小五送我几个乐工,又怎么了?他能花天酒地,我还不能听曲唱戏了?小五没当面给他一顿拳脚,已经是给他留了颜面了。” 淑妃握着长安的手拍了拍:“驸马毕竟是个男人,男人都……” 话说了一半,淑妃也自觉不妥,倒像是在埋怨圣上这偌大的后宫一半,便止住了。 长安撅着嘴不说话了。 李昀这才开口,声音温润:“娘娘,林勉清是驸马,他娶了皇姐,自然要与其他男人不同了的。” 长安闻言,深以为然地点头。 淑妃说不过这两人的一通歪理,那乐工都送到公主府了,也没有再叫回来的道理,干脆略过不提,与李昀说起旁的事情:“陆毓衍这人也有些本事,小五,他可当用?” 李昀敛眉,笑容不减,道:“当用不当用,是父皇说了算,我又管不了吏部做事。” “我哪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娘娘,”李昀打断了淑妃的话,眸子往西边一撇,道,“他姓陆,西边那一位才是他嫡嫡亲的姑母。” 陆婕妤住的宫室在韶华宫的西侧。 淑妃哼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厉光:“她?连个儿子都没有,我可不怕她。” 李昀笑而不言。 淑妃是称病,眼看着快用午膳了,也没多留长安与李昀,嘱咐他们平日里多注意身体,便让两人散了。 长安和李昀一前一后出了正殿,她偏过头来,道:“父皇没骂你吧?” 李昀笑弯了眼:“骂了,劈头盖脸,说我做事不知分寸,我说是我这个做舅爷的咽不下这口气,无论我是什么身份,今日都要让姐夫闹个没脸。” 长安咯咯笑了起来,神采飞扬:“还是小五最晓得心疼我。” 待长安离开,李昀才不疾不徐走出韶华宫,他的唇角依旧带笑,神色温和,只是眼底再不见丝毫笑意。 站在御花园中,他抬头望着东南角的宫室,琉璃瓦熠熠,飞檐层层,那曾是他的母妃生活的地方,如今已经入住新人,再寻不到齐妃在时的模样了。 淑妃说陆婕妤连个儿子都没有,其实她也是一样的。 李昀是她的儿子,但他更是齐妃的儿子。 想起温柔端庄的母妃,李昀的眼中添了几分暖意。 九月初,京城中满是桂花香,秋闱的成绩张榜,几家欢乐几家愁。 谢筝站在榜下,来回看了两遍,疑惑地问身边的陆毓衍:“楚昱杰文采出众,为何没有他的名字?” “牵扯进命案里,虽是无辜,也少不得让他再磨炼两年。”陆毓衍一手虚扶谢筝,免得叫她被人冲撞了,目光落在桂榜上,道,“反倒是柳言翰,运气不错。” 柳言翰登榜,贾祯落第,余下的名字里,谢筝一个也不认得,失了再看的兴趣,与陆毓衍一道进了茶楼。 雅间里候着的,是清晨才入京的竹雾。 第九十章 相像 竹雾支着脑袋打瞌睡。 他这些时日累得够呛,爷说去镇江,快马加鞭就去了,等回了京,还没歇上半日,又被爷一脚踹去了旧都。 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便是他熬得住,马匹都吃不消了。 回京这一路上,竹雾满脑子都是赶紧把消息禀了陆毓衍,回家好好睡一觉,哪知道话还没出口,又被拎到了茶楼里,说是要先去看桂榜,回头再说事。 竹雾叹了声气。 以前他们爷没这么难伺候的,是谢姑娘没了,他才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指西的。 也难怪,谁摊上这么个事儿能舒坦呢? 换作是他,他也气不顺。 这一个多月,松烟指不定比他还惨呢。 他就是好久没见到水涟了,心里想得慌。 雅间的门响了。 竹雾没撑住,下巴磕在桌面上,痛得他倒吸了口凉气,人也痛清醒了。 起身开了门,竹雾恭谨唤了声“爷”,迎了陆毓衍进来,刚要转头,余光瞥见跟进来的谢筝,他一时愣在了原地。 这姑娘有些面善啊…… 可陆家里头有这么个丫鬟吗? 不对啊,老爷出京,夫人回了旧都,唐姨娘有胆子往爷身边塞丫鬟?她这是想造反了? 也不对啊,唐姨娘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爷难道还能收下? 莫不是爷自个儿看上,带在身边了? 哎呦我的爷,奴才为了谢姑娘在旧都跑断了腿,您在京城竟然、竟然…… 苦着一张脸,竹雾暗悄悄瞧着,只见陆毓衍落了座,松烟几步上前,请了谢筝坐下。 竹雾暗道“坏了”,这姑娘在爷跟前能落座,连松烟都巴结着,可见在爷心中份量沉甸甸的,他前后离京也就一个半月,这风水轮流转得他都晕头了。 陆毓衍看着竹雾,道:“怎么了,谁欠你银子了?” 竹雾赶忙摇了摇头,这哪是谁欠他银子,分明是比他欠了别人银子还可怕。 “认不出来?”陆毓衍又问,目光落在谢筝身上,温和极了。 竹雾闻言,仔细瞧了瞧,越看越觉得眼熟,似是在哪儿见过,尤其是那双凤眼。 “唉?”竹雾愕然,这姑娘的眼睛与谢姑娘可真像,不只是眼睛,连鼻子嘴巴,都与去年秋末他在镇江城中远远看到的谢姑娘有七八分相像。 莫非、莫非这姑娘正是因着与谢姑娘相像,才入了爷的眼? 爷,这事儿您做得可真不地道了啊…… 寻个五官相像的,那是纨绔子弟们爱做的事儿,您怎么能跟那些人学呢? 这要是叫老爷夫人知道了,您就得收拾收拾行李,回旧都跪祠堂去了。 竹雾垂着肩,他是痛心疾首耿直谏言呢,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趁着眼睛还没闭起来,竹雾又仔仔细细打量了谢筝一番,越看越心惊,这岂是是像啊,要说这就是隔了一年未见的谢姑娘,他也信啊。 思及此处,竹雾不由打了个寒噤:“谢、谢姑娘?” 他这是赶路赶傻了吧?离开镇江时,他分明还去给谢大人夫妇和谢姑娘上过香,墓碑上明明白白刻着谢姑娘的名字、生死年月,石碑是新竖的,上头的红字颜色鲜艳极了,坟头上还摆着章家妈妈准备的点心,听说都是姑娘生前最爱吃的。 谢筝抬眸,问道:“老章和章家妈妈都还好吗?” 竹雾的脑袋轰的一声,跟炸开了一样,呆滞了半晌,才总算回过神来,用力掐了一把大腿,痛得他龇牙咧嘴:“谢姑娘,是谢姑娘吧?您、您还在呐?” 这话听起来太欠打,陆毓衍捏了一颗花生扔到了竹雾的脑门上。 竹雾捂着脑门,见谢筝冲他点了点头,他不由也笑了笑。 还好,是谢姑娘本人,不是长得相像的,他们爷还没往纨绔子弟的不归路上走。 竹雾缓了许久,接受了谢筝还活着的事实,理了理思绪,道:“奴才这一趟去旧都,除了见章家夫妇,还去谢家祖宅问了问。” 谢筝清楚自家状况。 谢家早败落了,子弟纷纷离开旧都,祖宅在三代往上时就卖的卖、租的租,如今还在那一带住着的,与谢慕锦这支早就不来往了,更加不晓得谢筝事情。 章家夫妇说的当日经过,比谢筝从赵捕头那里听来的要清楚得多。 七夕夜里,章家夫妇睡得早,半夜里听见有人喊走水了,这才匆忙起身。 当时火势已经很大了,谢筝住的东厢都烧透了,老章提着桶子救火,章家妈妈冲进了正屋,却没寻到谢慕锦夫妇。 等火灭了,衙役清理,才在里头找到了四具尸骸。 谢筝身边的两个丫鬟,豆蔻不见了踪影,花翘吓坏了,跟得了失心疯一样,问什么都答不上来,只哭哭啼啼的,直到章家夫妇离开镇江时都没缓过来。 老章自然不认得那死在谢筝房里的少年人,认为是歹人私闯,害死了谢慕锦一家。 偏偏厨娘却说,人都没了,就别替谢筝瞒着了,那少年人分明是谢筝的情郎,她不满意与旧都陆家的婚事,偷偷与这少年人来往。 章家妈妈骂那厨娘血口喷人,污谢筝名节,可之后的发展,他们谁也拦不住。 两位同知夫人作证亲眼见过谢筝与一书生亲密,又从正屋里翻出了那封书信,衙门盖棺定论,谢筝是殉情时害死父母。 章家夫妇两人没有办法,两张嘴说不过案卷上的白字黑字,只能替谢慕锦夫妇和谢筝收殓,含泪回了旧都。 谢筝听着听着,掌心做拳,攥得紧紧的:“还好。” 哪怕案情物证随着时间消失,但人证还在。 厨娘黄氏,那两位同知夫人,背后的人买通了她们,又何尝不是给自己留下了线索? 只要这些人活着,就一定能挖出真话来。 陆毓衍抿着唇,伸手扣住了谢筝的手腕,将她的手放在腿上,一点点掰开她的手指。 掌心一排月牙印,好在还未破皮,指腹磨了磨,陆毓衍头也没抬,问道:“章家夫妇的质疑,衙门里就没查过?” 竹雾瞧见了那两人的小动作,眼观鼻鼻观心,没敢多看,可想到章家妈妈说的话,他不禁摸了摸鼻尖,这要是一五一十说了,爷会不会生气啊…… 又不能不说…… 心一横,竹雾硬着头皮,道:“查案的说了,说谢姑娘再半年多就要及笄了,她没有不满婚约,可曾亲手准备了嫁衣,可曾绣过一丁半点花样……” 第九十一章 不会 答案当然是“没有”。 章家妈妈被问得哑口无言。 衙门里又问能不能寻到些例子,能证明谢筝对婚事上过心,章家妈妈连唯心的谎话都不知道从哪儿编起。 自家姑娘最上心的,大概就是老爷送给姑爷的那块红玉了。 章家妈妈想力争即便谢筝不备嫁妆不上心,那也不会与个书生暗生情愫,无奈一张嘴说不过厨娘和两个同知夫人,只能含恨收场。 “没准备过?”陆毓衍眉梢一挑。 语调随意,声色清冽,听不出其中情绪。 竹雾缩了缩脖子,瞥见陆毓衍的视线落在谢筝身上,他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是他不帮谢姑娘,而是这个忙,委实帮不上。 谢筝眨巴眨巴眼睛,心虚极了。 她的确是没准备,准确的说,她一年四季拿针线的日子加起来都不一定有半个月。 不是上心不上心的事儿,而是她,压根不会! 别人家的姑娘出阁前该准备的女红嫁妆,她是一样都没摆弄过,谢筝的针线活,也就纳个鞋垫缝个盘扣的水准,顾氏痛心疾首,愣是没把谢筝给教会了。 用顾氏的话说,明明一手字画能拿得出手,针脚却像是狗啃过似的,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谢筝自个儿不以为意,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她就算不会做针线女红,出阁之时,难道还会没有嫁衣穿?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最关键的,的确是她那时根本没有快要嫁人了的自觉。 而顾氏已经放弃拯救她了。 白皙手心还被陆毓衍扣着,微微有些薄茧的手指磨得谢筝脖颈凉飕飕的,不自在极了。 她现在把手收回来,来得及吗? 或者说,她现在承认她对婚事压根没准备,还来得及吗? 这些事儿,搁在之前,她丝毫不会在意,现如今,许是因着动了心了,当面叫陆毓衍问起,底气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谢筝支吾了两声,也不挣扎了,直截了当道:“我不会啊。” 一直闷声不响的松烟扑哧笑出了声,竹雾刚刚磕到的下巴又隐隐作痛,如此理直气壮,还如此充分,谢姑娘果真厉害。 陆毓衍也笑了。 笑意如潋滟波光,层层溢出,越来越浓,连唇角也勾起个笑来,他点了点头:“知道你不会。” 谢筝叫他清风霁月般的笑容晃了心神,一时没搭腔,就直直看着他。 那双桃花眼像是蕴着一汪水,清楚映着她的模样,笑容散了周身的清冷,只余下温醺和暄。 谢筝不由自主地想,这双眼睛是真真好看。 同样是桃花眼,秦骏就远远不及陆毓衍。 如被蛊惑一般,谢筝跟着点头:“是不会啊。” 良久,谢筝猛得想转过来,睨着陆毓衍道:“你怎知我不会?” 她有一匹黑马唤作奔霄,这事儿衙门上下都知道,她喜欢清闲居的牛肉馅儿包子,这在城中也有传言。 可她不会女红,这事儿外头可不晓得。 有那么一瞬,谢筝都以为陆毓衍买通了她身边的人,亦或是谢慕锦和顾氏早把她的老底对陆毓衍给揭干净了。 陆毓衍见她纠结,这回倒没有闭口不谈,解释道:“萧家外祖母那儿听来的。” 萧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马术投壶也不输人,只花瓜和巧果,让沈氏操心不已。 女儿去了明州,沈氏不能亲自盯着,只好在信里千叮咛万嘱咐,要让萧娴多练一练。 萧娴被念烦了,回信里道,韩家十娘不会骑马,谢家阿筝不会女红,她便是有一两个短处,也不是见不得人的。 沈氏拿到信就被气笑了,傅老太太看了更是合不拢嘴,直说“由她去、由她去”,转头当作笑话,告诉了陆毓衍。 谢筝听完,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沉痛不已。 虽说爹娘眼里都是别人家的姑娘好,可是萧姐姐啊,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谢筝清了清嗓子,把话题带开了:“花翘胆子素来挺小的,遇了那样的状况,也不晓得能不能缓过来,豆蔻不是不见了,她被当成了我,我那天要不是溜出城错过了关城门的时辰,被烧死的就是我了……” 豆蔻是在京中时买下的,天涯孤女一个,与谢筝同年,顾氏看她长得干净又可怜兮兮的,就留下了。 花翘是镇江人,家里穷苦,年纪也小些,做事儿却很用心努力。 这两个丫鬟,谢筝一直很器重喜欢。 眼瞅着到了中午,茶楼里越发热闹了,隔壁雅间里高声谈笑的声音透过墙板传过来,议论的正是桂榜名次。 清净不再,陆毓衍松开了谢筝的手,起身道:“走吧,去吃些东西。” 谢筝跟着起身,一行人刚出了茶楼,松烟就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他指着道:“那不是古捕快吗?” 古阮抱着个女童,正好经过,他耳力好,循声望来,见是松烟,咧着嘴就笑了。 那女童四五岁,圆脸大眼睛,戴着一顶虎头帽,双手捧着一大块米糕,吃得正香。 谢筝一看她那可爱模样,只觉得心都软了。 古阮问了安,道:“这是我闺女,不肯好好吃饭,吵着要吃米糕,我就带她来买。” 陆毓衍身上也没带个小玩意,让松烟去买了个把平安锁,当作见面礼。 小丫头乐呵呵的,分了半块米糕给陆毓衍。 陆毓衍没想到她还会“礼尚往来”,不禁失笑。 谢筝笑眯眯接了过来,道:“前头肖家奶奶做的米糕,是不是呀?” 小丫头眼睛一亮,小鸡啄米般点着头:“肖奶奶的,好吃。” 古阮啼笑皆非,捏了捏女儿的脸颊,突然想起一桩事儿来,压着声儿与陆毓衍道:“陆公子,做香料生意的那个汪如海,前两天回京了,他大概知道青石胡同里那几匹瘦马的下落。” 陆毓衍抿唇。 秦骏还在家闭门思过,林驸马被圣上骂了一通,隔天又被林翰林训了一顿,这些日子都没出过公主府。 “段立钧的案子结了,瘦马的下落并没有那般紧要,”陆毓衍沉声道,“总要留几分颜面。” 那两位毕竟身份不一般,圣上气头上责骂就责骂了,现在再追究瘦马的踪迹,到底贵人们面子上不好看。 古阮知道陆毓衍的意思,皱着眉道:“公子只怕还没听说,教坊司里少了人了,去向不明。” 陆毓衍敛眉,他与秦骏不往来,但传闻也听过一些。 秦骏风流,与教坊司的一些女子多有接触。 第九十二章 做客 历朝历代,教坊里头从不缺佳人故事,连街头的话本里,都会写上一两出韵事。 风流故事多,乌七八糟的事情更多。 陆毓衍低声问道:“少了人?可是有奉銮、司乐报上来了?” 古阮点头。 都是册子上有名有姓的人,不见了踪影,谁也不敢瞒着兜着,总归先报到衙门里,至于能不能找回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见了两个,叫宋玉澜、程芷珊。”古阮道。 谢筝正逗小丫头玩,听见这两个名字,突然灵光一闪,抬头与陆毓衍道:“程芷珊?会不会是中秋那夜,那姑娘唤的‘芷珊姐姐’?” 那夜戏班子的事儿,谢筝没搁在心上,就跟陆毓衍与她说的一样,教坊司的事,能不管就别管,出了萧府大门,由着她们折腾去。 至于有女子一口咬定陆毓衍私会芷珊姐姐,更不会有人相信了。 古阮奇道:“阿黛姑娘认得那程芷珊?” 谢筝还没开口,陆毓衍拦了她,与古阮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寻个安静之处,坐下来慢慢说吧。” 正是中午,附近的酒家茶楼就没有哪儿安静的,古阮想了想,道:“陆公子不介意的话,就去我家坐坐吧,不远,就在前头胡同里。” 古阮的家不大,推开木门进去,饭菜香扑面而来。 “回来了……”厨房里,俏丽的小娘子闻声出来,笑盈盈与古阮说话,突然见了几个陌生人,说了半截的话又缩了回去,怯生生垂下了头。 古阮放下了扭着身子不老实的女儿,指着那小娘子道:“那是我媳妇,有些怕生,陆公子见谅。” 院子正中摆了张方桌,两条长凳,看着是要准备吃饭的样子。 古阮又搬出了两条长凳,请陆毓衍坐下,招呼媳妇多添两个菜。 “前天李司乐来衙门里报的,说是有七八天了,他们自己找了没找到,这才报了来,”古阮坐在长凳上,小丫头蹦到他背上,双臂箍着他的脖子,他反手拍了拍女儿的腿,逗得小丫头咯咯直笑,“算算日子,她们不见的时候,正是段公子遇害之时,所以我想,会不会与秦公子的瘦马有关,毕竟,秦公子……” 古阮没有说透,但谢筝和陆毓衍都晓得他的意思。 秦骏的那点儿名声,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陆毓衍思忖着,道:“问问汪如海倒也可行,至于秦骏那儿……” 古阮颔首,应道:“我知道,没有证据,别说是我了,连杨大人都不敢寻他的事儿。” 京城官场就是这么个地方,人压人,能压死人。 杨府尹看着是个正三品,管了京城内外大大小小无数事情,可皇帝脚下最不缺的就是勋贵,在皇亲国戚、公候伯府眼中,三品也不过是“区区”三品而已。 更别说古阮这么个不入流的捕快了。 便是想拿着鸡毛当令箭,杨府尹身上,还真拔不出什么硬邦邦的鸡毛。 陆毓衍与古阮说了中秋那夜事情,当日除了些血腥气,他也没发现旁的不对劲。 毕竟是圣上赐戏,又是在萧府里头,谁也不愿意闹出事情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那群戏子乐伶送走就算了。 案子说了大半,厨房里的菜香愈发浓了,谢筝的心思都跟着飘了起来。 她在镇江时,常常去城外赵捕头家做客,农家妇人做菜,用料不比宅院里的精致,胜在鲜美,她一直很喜欢。 眼下只比香味,古嫂子的手艺并不输赵家嫂子。 菜饭上桌,衙门里的事就闭口不谈了。 古阮说,他媳妇胆子小,听不得那些。 谢筝莞尔。 这顿饭荤腥不多,滋味却极好,尤其是那碗豆腐羹,鲜嫩得舌头都要吞下去了。 谢筝连声说好吃。 古阮的眉梢眼角都带着自豪,道:“阿黛姑娘,这豆腐是自家做的,我媳妇可是左右闻名的豆腐西施,哪天我要是不在衙门里当差了,我就回家来给她卖豆腐。” 古嫂子羞得面色通红,垂着头,低声与谢筝道:“别听他浑说。” 待用完了饭,陆毓衍起身告辞,古阮牵着小丫头送他们到胡同口。 陆毓衍顿了脚步,道:“能找就找,找不到就算,我估摸着杨大人也是这么个意思。” 古阮颔首,杨府尹还真就是这么说的。 教坊司,也是另一种鱼龙混杂了,每年别说是不见了的,死了的都不少,其中也有一些是寻不见了,挂上个病死了的名头,奉銮、司乐也好交差。 迎面几个衙役快跑着过来,见了陆毓衍,匆忙问了安,便与古阮道:“赶紧的,南城外头河里捞起来一具女尸,捕头叫你过去嘞。” 一听出了案子,古阮也不耽搁了,抱起女儿回家去换行头。 陆毓衍问衙役状况。 “我们还没去看,听来报案的说,是刚从上游飘下来的,捞起来时早没气了,十五六岁年纪,长得还挺好看的。” 古阮小跑着来了,他赶得匆忙,一面跑,一面还低头扣着衙役行头的扣子。 等那几人一走,谢筝才与陆毓衍道:“听起来没在水里泡多久。” 泡得时间长了,整个人都会肿起来,可怖极了,报案的人说女子长得好看,可见时还没发肿。 陆毓衍颔首。 “爷,”松烟凑过来,问道,“您要不要去河边看看?” “看什么?”陆毓衍斜斜睨了他一眼,道,“真把我当顺天府里当差的了?” 松烟摸了摸鼻尖,没吭声。 竹雾拿胳膊撞了撞他,啧了一声:“你傻啊?爷跟姑娘一道,不坐下来吃茶下棋,还跑去看女尸?” “你懂什么!”松烟白了他一眼,“不查个案子,等会儿天没黑,姑娘就回萧家去了,改明儿都不出来。” 后头两人的动静,谢筝全然没听见,只与陆毓衍道:“段立钧的案子结了,殿下还监察顺天府吗?” “可管,也可不管,”陆毓衍解释道,“圣上没明确说过,殿下想继续监察,也不是不成。只是,事关秦骏……” 水边那女子的事情,李昀定是不会管的,自有顺天府上下办案。 教坊司那些乌七八糟的,李昀应该也会敬而远之,免得招了一身腥。 只不过,牵扯上秦骏,陆毓衍还真有些吃不准李昀的心思了。 第九十三章 烫手 段立钧的案子了结时,李昀应当是对林驸马不满的,要不然,也不会即可就把几个乐工送进公主府。 这是生生在林驸马脸上抽巴掌了。 秦骏作为林驸马的表弟,靠着驸马爷的脸面在京中行走,自个儿风流不说,还没落下林驸马,若不是李昀管不着秦骏,那时候只怕也要让秦家没脸。 可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像他与古阮说得一样,继续把秦骏养瘦马的事儿揪出来,圣上与李昀会如何看? 李昀不发话,陆毓衍亦不方便继续查汪如海。 另起了个话头,他与谢筝道:“我问了都察院里的陈经历,父亲怕是要等下月才会抵京。” 谢筝颔首,捏着指尖,迟疑着开了口:“我记得你母亲的生辰是这个月的二十二?” 陆毓衍挑眉,道:“是。” “你要回旧都吗?”谢筝深吸一口气,直直看着陆毓衍的眼睛,“我想去父母坟前磕头,若是殿下无要事找你,你又打算回旧都……” 谢筝此刻身份尴尬,她的路凭是阿黛的,主家不出行,她别说是回旧都,连出城门都不方便。 有陆毓衍同行,倒是便宜许多。 况且,回旧都为母庆生,是个十足的理由,即便背后之人听闻了消息,应当也不会多想。 陆毓衍知道谢筝的意思,道:“我回去安排安排。” 跟在后头的松烟还没觉得什么,竹雾脚下一错,险些崴了脚。 他这才刚回来,又要出远门了? 如此下去,水涟姑娘怕是要恼了他了。 松烟猜出来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道:“好好替爷和姑娘做事,兴许回头夫人记得你这点功绩,会帮你说情。” 竹雾唉唉叹了声气。 孙氏身边的几个大丫鬟,竹雾觉得水涟姑娘是最好看的,她老子娘都在京城,孙氏回旧都时才没有跟着去。 前年,竹雾靠着他老娘在孙氏跟前的那几分体面,总算是求了孙氏和水涟点头,把婚事给定下了,只等着再过两年就行大礼。 竹雾自然是欣喜若狂,只可惜,这一个多月,他连水涟的面都见不着。 这厢竹雾还在不舍,傍晚时事情就起了变化。 陆毓衍和谢筝在药铺二楼下棋,棋盘纵横,依旧以谢筝的落败告终。 谢筝丝毫不恼,她对自己的棋力很有自知之明,能与萧娴四六开,但对手换作陆毓衍,就只有惨败的份。 外头有人敲了门,掌柜的亲自引了人上来,躬身道:“衍二爷,有客人。” 松烟开了门,一眼瞅见掌柜的身后的那个人,不禁也是一怔。 待迎了人进来,陆毓衍放下棋子,起身道:“安公公。” 谢筝正打量来人,听了这一声“公公”,不由也怔住了。 原来是个内侍,难怪他看起来白白净净,带着股子阴柔气,与一般男子不同。 安公公三十岁出头模样,揣着手,带着笑,看起来极其温和好说话,他看了一圈,清了清嗓子:“这几位……” 陆毓衍道:“都是我身边做事的。” 掌柜的通透,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安公公点了点头,多看了谢筝两眼,道:“殿下让杂家来寻陆公子,杂家问了苏公子,才晓得公子大抵是在这里。今日南门河里捞起来具女子尸首,这事儿不晓得公子听说了没有?” 陆毓衍讶异,原想着李昀不会管这案子,没想到安公公竟然是为此而来的。 他道:“听说了。” 安公公又道:“已经叫人辨认过了,那女子是上月末教坊司失踪的两位乐伶之一,名唤宋玉澜。 淑妃娘娘为了长安公主的事儿,这两日抱恙在身,殿下日日进宫探望,盼着娘娘能早日康复,公主也在宫里与娘娘说话解闷。 杂家今儿个过来,除了苏公子,没人晓得,更不知道杂家与公子说了些什么。 对那些让娘娘糟心的事儿,嗯哼,陆公子明白吧?” 陆毓衍敛眉,他自然是明白的。 安公公交代完了,又乐呵呵地转身离开了。 谢筝站在窗边,看着他走远了,才转头与陆毓衍道:“又是个烫手山芋。” 秦骏与教坊司姑娘的事儿,别说古阮怀疑,李昀都疑心他。 只不过,这事儿没半点根据,李昀又要顾忌圣上和淑妃娘娘,不能大张旗鼓地揪着秦骏不放,甚至是,他要“避嫌”。 得罪人的活,就让陆毓衍去做了。 不管这案子到最后清不清楚,是否与秦骏相关,都是他陆毓衍插手查的,与李昀无关。 陆毓衍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的确烫手。” 他不能以李昀的名义做事,甚至到时候,李昀还要反过头来怪罪他“多管闲事”,可他推辞不得。 他也不想推辞。 唯有让李昀真正信任他,推心置腹,陆家才能把齐妃之死的内情翻出来。 修长手指从棋盘里执起一子,白玉棋子在指尖翻转,啪的落下,陆毓衍理了理衣摆,道:“去衙门吧。” 谢筝绕回桌前,看着棋盘上的落子。 就一步之差,叫陆毓衍吞了大片河山,这盘棋败像已显。 “输了。”谢筝中盘认负,收拾了棋子棋盘,跟着陆毓衍出了药铺。 顺天府里,古阮和几个衙役站在堂外说话,见陆毓衍来了,道:“公子可是来找杨大人的?大人在书房,我引你过去。” 古阮随口应付了其他人,小跑着过来,压着声儿道:“死在河里的正是宋玉澜。” “我听说了,”陆毓衍低声道,“她是被害的还是失足落水?” 古阮答道:“仵作在河边时简单验了,她是死后被人扔进河里的,从上游一直飘下来,具体的还在后头验呢。” 陆毓衍了然。 杨府尹闭目养神,见了陆毓衍,道:“贤侄怎么来了?” 陆毓衍道:“听说了案子,不瞒大人说,中秋时圣上赐戏,到萧府唱戏的乐伶中,有一位叫‘芷珊’的,我也不晓得她是不是失踪的程芷珊,但那天夜里,戏班之中曾有些血腥气,当时不想惹事,把她们送出府就算了了,眼下听闻出了事,怕与当日状况有些干系,就来与大人说一声。” 杨府尹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等事?仵作正在查验,不如贤侄与我一道去看看,认不认得这个宋玉澜。” 陆毓衍应了。 一行人过去时,仵作刚好验完,看着册子上的记录在增补。 谢筝看着那死去的女子,脑海里突然闪过那夜指认陆毓衍的姑娘,那时,她半边脸上着戏妆,半边脸素净,而那半张素净的脸,与眼前这个没有半点生气的人重合在一起。 原来,那个说着“芷珊姐姐”的姑娘,叫做宋玉澜啊。 第九十四章 扭曲 陆毓衍皱着眉头仔细看着宋玉澜,有些眼熟,又不能确定,便问谢筝:“记得她吗?” 谢筝疑惑地看向陆毓衍。 宋玉澜那日跑出来指认他,谢筝还以为他肯定能认得出来呢。 “不就是不领情的那一个。”谢筝道。 陆毓衍了然,再看宋玉澜,隐约能对上号了。 倒不是他不擅长认人,而是当时他无意掺合教坊司的事儿,那女子又是半边戏妆,与如今的样子有些差异,他一时辨不清。 “那日来萧府唱戏的乐伶,她是其中之一。”陆毓衍与杨府尹道。 杨府尹搓了搓手,去问仵作:“查出些什么来了?” 仵作捧着册子,道:“大人,此女子是病死的。” “病死的?”杨府尹瞪大了眼睛,他摇了摇头,伸手扣住了宋玉澜的手腕,把她的袖子往上头一推,露出手臂上青青紫紫的印子,“她身上瘀伤不少,你跟我说,她是病死的?” 仵作恭谨道:“大人莫急,听在下说完。 她的确是病死的,估摸着病了有五六天了,体弱又起热,烧得厉害了,没熬住就过去了。 而她体弱起热的原因,应当是与这一身伤脱不了干系,她身前遭受过暴行,被奸污,臀股有一块月牙形状的结疤,看起来是不久前烙上的。 除此之外,她的手臂和腿上有割伤,两指节长,不深,刚刚可出血,都是生前造成的。 至于脸上、背上的那些小伤口,是死后留下的,应当是顺水飘下来时,被水中石块碰伤的。” 杨府尹唉唉叹了声气,退了出来,与陆毓衍道:“宋玉澜遭遇不测,那程芷珊只怕也凶多吉少,贤侄,这案子……” 陆毓衍沉吟,简单理了理思绪:“虽说秦骏与教坊司素有往来,但这案子恐怕不是他做的。 宋玉澜身上的都是新伤,受暴行而起热,可这五六日,秦骏连秦府大门都没出过。 圣上罚他闭门思过,秦府里头他做不得恶事,应该也没胆子溜出府去。” 杨府尹连连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圣上前回气得够呛,连林驸马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秦骏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这些日子也该消停了。 在这个当口上再兴事端,还闹出人命,那可不单单是拿自己的脑袋来开玩笑,是拿整个秦府的前程在寻死了。 “不是他,那会是谁?”杨府尹摸了摸胡子,眯着眼睛道,“人呐,就不能做坏事,一旦有过那么一回,往后就轻易脱不了干系了,不是我要疑心他,而是他往日做的那些事儿,不疑他都不行。” 陆毓衍颔首,道:“大人按着规矩办案,我去见见汪如海,再去教坊司问问,那夜的事情,不好大张旗鼓。” “辛苦贤侄了,”杨府尹晓得是萧家不愿意被搅和到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里来,也不愿意被说明知出了事儿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拍了拍陆毓衍的肩,又对着候在不远处的衙役们招了招手,“那河到城门外就宽了,撞不到什么石头,带些人往上游去找,看看是从哪儿扔下水的。” 古阮与几个兄弟一道去了。 陆毓衍没急着走,等杨府尹回了书房,站在庑廊下与谢筝说话:“你以为呢?” 谢筝的心沉甸甸的,宋玉澜毫无生气的脸不住在她脑海里出现,与那夜鲜活的女子重叠。 她只听仵作讲解,只看到宋玉澜手臂上的瘀伤,都不禁心惊。 谢慕锦在大理寺任职多年,外放镇江之后,也断过许多案子,谢筝不敢说是耳濡目染,但对凶案的认知,远胜于其他官家女子。 她本以为,亲自经历过两回案子,她面对枉死之人时,不至于恐惧,况且宋玉澜的样子其实并不可怕,衣服遮盖了伤痕,脸上被石子刮出的细小伤口一点也不吓人,可这会儿,她就是有些难以平静。 身为女子,才懂宋玉澜的遭遇有多可怕。 “凶手内心扭曲。”谢筝咬牙道。 陆毓衍闻言一怔,复又了然颔首,伸手勾住了谢筝的手指,语调轻柔:“吓着了?”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个月牙印,会不会是烧情疤?” 谢慕锦以前断过一桩案子,寡妇被害,私密处有情疤,仵作查验,那情疤最多才烧了五年,而寡妇的丈夫八年前就过世了,以此寻了情夫出来,了结了案子。 陆毓衍道:“应当是。” 谢筝鼓着腮帮子,道:“所以我才说那凶手内心扭曲,宋玉澜浑身是伤,是被强迫的,又怎么会心甘情愿烧情疤,凶手一面勉强宋玉澜,一面又妄图以情疤来证明两人情投意合。” 谢筝越说越觉得别扭,不自禁的,只觉得脸颊都烧得厉害。 分明是在说案子,无论何种情形,都不该坦荡,而不是难以启齿。 谢筝自个儿也明白,是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才会在面对陆毓衍时,觉得男女之事难出口了。 最初时,不是这样的,在宁国寺里,她连勒她脖子的凶徒有胸都能坦然而言。 但谢筝也不觉得现在这样不好。 甜的酸的,带着她的依赖。 陆毓衍垂眸看着她,小姑娘的耳根子都红了,小巧可爱,若不是顺天府里不合适,他都想伸手揉了揉,看看是不是比腰间的红玉入手还要温润。 却是不成的,他只能勾着她的手指,还不能叫旁人看见了。 “去寻汪如海。”陆毓衍松开了,不疾不徐往外头走。 此刻差不多是用晚饭的时候了,依着汪如海的习惯,倒不用去别的地方寻他,径直往银丰胡同去就好。 管家引着他们进去,依旧是前回的花厅。 汪如海快步过来,他身材高大,笑脸迎人,眉目里却透着商人的精明。 陆毓衍开门见山,问道:“青石胡同沿河的那间宅子,是汪员外买下的吧?” 汪如海已经从管家那儿知道了前回事情,闻言笑了笑,也没否认:“是鄙人买的,在衙门里备过案,手续齐全。” 陆毓衍又问:“员外将那宅子送给了秦骏秦公子?” 第九十五章 丹青 汪如海搓了搓手:“公子是明白人,鄙人一个外乡客,要在京里做生意,总要琢磨琢磨的嘛。” “琢磨得挺对路子的,汪员外这一年多赚得盆满钵满。”陆毓衍道。 “哪里的话,不敢当不敢当。”汪如海哈哈大笑。 陆毓衍抿了一口茶,道:“宅子里的瘦马,是员外准备的,还是秦公子准备的?” 汪如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陆毓衍全然不在意汪如海的反应,又继续问道:“这一年多,里头的人换了多少?换下来的又去了哪里?” 汪如海的唇角抽了抽,干巴巴道:“公子,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与公子说句实在话,在下是机缘巧合认识了秦公子身边做事的,走了他的路子把宅子送出去了。 自打宅子交出去之后,在下就再没进去过,更不晓得里头事情。 秦公子虽然对在下的生意抚照一二,但其实,在下都没有亲眼见过秦公子。 更别说里头的宴席了,在下这种浑身都是阿堵物铜臭味的商人,哪里能列席啊。” 陆毓衍嗤笑一声。 谢筝走到青珠帘子旁,指着里头墙上的那副山水画,笑眯眯道:“汪员外,这幅画可真妙,比你这厅堂里的三君子出彩多了,为何不敢挂在正厅之中?我看你也不是不懂行的,这简单的几笔泼墨山水,只怕比你这一屋子的玩意儿,都能换得更多的阿堵物了把?” 汪如海的眸子倏然一紧:“姑娘说笑了。” 谢筝笑意更浓:“哪里是说笑了,那一位贵人的丹青,拿着银子都换不来。汪员外,与贵人们的关系不错啊。” 汪如海张了张嘴,话却堵在了嗓子眼里。 那副画是秦骏给他的,说是林驸马随性所作,叫他开开眼界,品品什么是圣上、公主都夸赞的丹青技艺。 汪如海得此至宝,不敢堂而皇之挂在正厅里,又舍不得收在库中,就挂在了东间里,哪知道遇见眼尖的,叫人看出来了。 他想再说与秦骏不熟都不成了。 “姑娘好眼力,驸马爷的墨宝,一眼就看出来了。”汪员外讪讪道。 陆毓衍放下茶盏,目光冷淡,沉声道:“汪员外,明人不说暗话。 秦公子如今闭门思过,可管不了你的铺子,再得罪顺天衙门,真不是明智之选。 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往后依旧做你的生意。” 谢筝走回陆毓衍身后,与松烟交换了个眼神。 这吓唬人的招数,陆毓衍真是屡试不爽,他若要做个纨绔,整些坑蒙拐骗的行当,那还真是一骗一个准了。 汪如海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陆毓衍不是官身,但他老子是,士农工商,汪如海一个做小生意的,根本不敢也不能得罪官宦。 再者,段立钧那案子是陆毓衍跟顺天府一道查的,汪如海一回到京城,听说秦骏闭门思过去了,吓得心肝儿都颤。 眼下,没有顺天府点头,陆毓衍能揪着那宅子的事情不放吗? 都说县官不如现管,顺天府压在他们头上,那又是县官,又是现管,他在京城里开铺子,顺天府想给他的香料生意找些麻烦,简直就是轻而易举。 汪如海搭上了秦骏,才在商场上如鱼得水,赚了不少银子,他也很想走通顺天府的门路,孝敬孝敬底下做事的,日子就更舒坦了。 可惜他缺个引路的。 现在好了,没走上路子,反倒要得罪了人家…… 陆毓衍见汪如海犹豫,又添了一把柴:“等秦公子解禁出门,他能替员外摆平衙门?” 汪如海心一横,精光从眼底滑过:“在下也没说假话,宅子里头的状况,在下着实不曾见过。不过,里头的瘦马每月都会换上新的,是在下经手,从江南寻来送进去了,至于换下来的去了哪里,那是宅子里管事的活计,在下哪敢过问啊。这次回京,里头人去楼空,公子要问他们的下落,在下真的只能说,不清楚。” “只有瘦马?”陆毓衍的指尖在桌上点了点,“还有其他出身的女子吗?” 汪如海垂着肩膀叹了口气。 听听这话,陆毓衍分明什么都晓得,就是来证实一番的,他再隐瞒也于事无补。 点了点头,汪如海道:“有教坊司的乐伶戏子,在下有一回送瘦马过去时,曾遇见过。” “除了段立钧与林驸马,还有谁经常出入?” 汪如海破罐子破摔,说了几个名字,具是京中权贵公子。 陆毓衍问得差不多了,起身告辞。 汪如海亲自送他出府,硬着头皮,道:“陆公子,今日之事……” 陆毓衍脚步不停,微微勾了唇角:“员外只管放心,做事有做事的规矩,说话自然也有说话的规矩。” 汪如海赔笑:“放心、肯定放心。” 只要别让秦骏晓得这些事情是从他嘴巴里出去的,他的日子就还能过。 只是,秦骏这些日子倒了霉,他的香料生意要想在京城里继续顺风顺水地做下去,最好是再找几座靠山。 这位陆公子,不晓得能不能靠得上。 汪如海一面琢磨,一面让管家关上了门。 天色暗了下来,只各户院子门口的灯笼亮着,倒也不难走。 陆毓衍抬手点了点谢筝的眉心,打趣道:“你还认得林驸马的丹青?” “不认得,”谢筝瞥了他一眼,道:“猜出来的诈他的。” 那副画她前回来时就就瞧见了,当时只觉得简单又有意思,与他厅堂里的其他东西一比,高低立现。 依古阮的说法,青石胡同里的家具摆设,比银丰胡同里的好多了,可见汪如海但凡有好东西,都往青石胡同里送,可他却独独留下这幅画,甚至没有挂到铺子里去撑场面,大抵是这画的来源不好招人眼。 汪如海能接触到的画技出众之人,唯有林驸马一人了。 谢筝没有指名道姓,是汪如海心虚,自个儿说了真话。 陆毓衍失笑,扣着谢筝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颔首道:“连蒙带骗,运气不错。” 第九十六章 暖心 谢筝的手指细长如青葱,骨节均匀,指甲修得圆润,没有染丹蔻,却是粉润如珍珠。 十指相扣,陆毓衍突然想起了中午古嫂子做的那碗细腻柔软的豆腐羹。 这么一双手,当真是叫人不想松开。 只不过,再是不愿意,走出银丰胡同时,也不得不放开了。 谢筝如今这么个身份,若叫熟人瞧见,谁知道又会添什么话语。 陆毓衍自个儿不介意旁人的流言,却不希望那些让谢筝为难、苦恼。 小姑娘经历人生起伏,已经够沉重的了,不该再让那些有的没的的胡言乱语再搅了她的心神。 谢筝起先也没注意,等陆毓衍松开时,才恍然回过神来。 夜风阵阵,掌心暖意骤然散了。 不自禁地,手指伸展开,又一点点并拢弯曲,蜷成拳头,紧紧攥了起来。 谢筝低头看了眼鞋尖,闷闷想,这就是舍不得吧。 喜欢他,想跟他一块,不单单是说话下棋,还有执子之手。 陆毓衍那只带着薄茧的手,她握住过了,就仿佛是烙在了心中。 想一直、一直握着。 视线从鞋尖略略上移,落在陆毓衍垂在身侧的那只手上,红玉就在手边,随着脚步微微晃动。 谢筝想,谢慕锦当真厉害,五年前,一挑就给她挑了个好的。 若是一切平顺,没有那场大火,她依着父母,在及笄后嫁入陆家,也会在日常相处之中,一点一点对陆毓衍交付真心吧。 因为那个人是他,所以不管是何种再遇、何种相处,都能一步步踏踏实实前行。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顿了脚步,抬头看着陆毓衍,道:“那天说的,我与萧姐姐商量过了,总要有个由头才好,免得叫人再说你是非。” 陆毓衍一怔,沉沉湛湛看着谢筝。 街边铺子灯笼微摇,映在凤眼里,潋滟波光,就像是投在水面的圆月,哪怕晓得是倒影,也叫人想要拿着竹篮将它捞起来。 陆毓衍眉梢一扬,突得笑了。 笑意从乌黑的眸子里一点点溢出来,染得那双眼睛真如春风里的桃花一样。 他刚才还想着莫要让谢筝沾上些流言蜚语,她反过来也是这样替他着想的。 贴心,暖心。 两人相处,他愿意做先迈出脚步,关注她、护着她的那一人,只要谢筝能回应他,哪怕只是一点点,一小步,日积月累,也就好了。 而谢筝,比他预想的,还要走得快一些。 叫陆毓衍惊喜,却又恨不能她能跑起来,再快一点。 他缓缓颔首,应了一声“好”。 竹雾和松烟不远不近跟着,没听见前头两人在说什么,只看那两人说话神态,就觉得黏糊。 他压着声儿问道:“松烟,爷和姑娘这一个月就这样?” “怎样?”松烟翻了个白眼,道,“你这就看不过眼了?我跟你说,你对着水涟姑娘的时候,比爷跟姑娘腻多了,整个跟吞了一坛子蜜的黑熊似的,一个劲儿傻笑。” 竹雾摸了摸鼻尖,半晌哼了声:“你不懂。” 松烟的气势立马矮了一截,揉了揉心口,没跟竹雾一般见识。 他是没吃过猪肉,但他见过猪跑啊。 最肥的那头猪,不正在他边上晃悠吗? 他老娘说过,两个人感情好,甭管是干柴烈火还是相敬如宾,看眼神就能看出端倪来,视线会跟着喜欢的人转,看见她能发出光来。 可不就是这样嘛。 最初不晓得阿黛姑娘真实身份时,他还没品出味来,等知道了,爷与谢姑娘那点儿眉来眼去,谁看不透啊。 走在前头的两人自然不知道后头有人将他们看透了,只不疾不徐地沿着街边走。 天色不早了,此时再去教坊司问话就太晚了些,便干脆回了萧府。 谢筝往后院去,陆毓衍去寻萧临,吩咐松烟和竹雾明儿个一早再过来。 萧临正自个儿与自个儿下棋,棋局过半,黑白不分伯仲。 陆毓衍坐下,看了两眼,挑了个子落下。 萧临睨他:“心情不错?” 指尖棋子翻了翻,陆毓衍不置可否,眼中神色温和,落子却剑走偏锋,如雷霆之势,一下子打破了黑白平衡,局势瞬间倾倒。 萧临一看大势已去,哭笑不得:“你这到底是心情好还是不好?” 陆毓衍抿着茶,慢吞吞道:“不知道。” 他其实心情不错,也自当不错,可偏偏心底还憋着一股劲似的,不能大刀阔斧披荆斩棘,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股子闷气,比谢筝刚进京却摆出一副不认得他的样子时,更甚。 一整夜,谢筝歇得不错,天蒙蒙亮时清醒,倒也不觉得疲惫。 萧娴用了早饭,一面在廊下走动消食,一面与谢筝道:“你出门是查案,我出门呐,买卖。” 许嬷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姑娘又说昏话,叫太太听见了,可是要恼了的。” 萧娴毫不在意,咯咯直笑。 她这几日没少跟着沈氏赴宴,今儿个赏菊,明日里听戏,各府之中总能寻出些由头来,女眷们说说各家笑话,也忙着彼此相看。 儿女结亲家,在萧娴嘴里就是一桩“买卖”,掂量了出身,再掂量模样才学,与货比三家的采买没什么区别。 别说是世家,市井百姓结亲,不也是一样的嘛。 萧娴说归说,倒也没有多排斥,毕竟,若不掂量出身才学,把她许给一个全然不匹配之人,她才是真要恼了的。 “一说起这个,”萧娴双手捧着谢筝的脸颊,不轻不重捏了捏,“我就羡慕坏你了,一早就稀里糊涂解决了,半点烦恼没有,快刀斩乱麻。” 谢筝失笑。 萧娴又道:“是了,你在外头走动多了,若听说哪家公子是个纨绔混账,就早些告诉我,免得那保媒的一个个吹得天花乱坠的,母亲还半点不知情。” 谢筝闻言,猛得就想起昨日汪如海说的那几人来,下意识喃喃道:“冯少保的嫡次孙、李大学士的庶长子、宁国公府的小公爷三兄弟、安瑞伯府的小伯爷……“ 萧娴讶异:“这几个……” 谢筝眨了眨眼睛:“都是姑娘想知道的纨绔混账。” 第九十七章 河边 萧娴噗的笑出了声,她五官端正,庄重有余,俏丽不足,可一旦笑起来,就像是乍然间绽放的牡丹一般,娇艳极了。 连连点着头,萧娴揽着谢筝的腰身,附耳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定会将这几人的名号告知各府待定亲的姐妹,叫她们莫要被那一个个人模人样的家伙给骗了。” 谢筝晓得萧娴是在笑话她,哼了声,趁着院子里没旁人注意,飞快出手挠萧娴痒痒。 萧娴怪叫一声躲开了,想挠回去,就见谢筝已经站在了三步开外,她只能忿忿不已。 许嬷嬷就在一旁看着,目光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闺阁姑娘们逗趣,最是灵巧欢乐。 她伺候萧娴许多年了,自从再遇谢筝之后,两位姑娘幼年时相处的模样,她也一点点慢慢回忆起来了。 一张床上歇午觉,小脑袋凑在一块说萧临和陆毓衍的笑话,街上哪家的点心好吃,哪家的大厨最近又换了新手,只要是一起待着,就有说不完的俏皮话,听得边上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不是亲姐妹,却比亲姐妹还要好。 当时种种,许嬷嬷想起来就不住感慨,一眨眼几年过去,物是人非,萧娴还是萧娴,谢筝却家破人亡,顶着个丫鬟身份生活。 连斗嘴扔引枕,都要顾忌着不叫旁人看见。 真真是…… 许嬷嬷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道:“姑娘,该过去素芳苑了,夫人正等着呢。” 萧娴嗔了谢筝一眼,咬着牙道:“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谢筝笑个不停:“姑娘做买卖可千万瞪大了眼睛,莫要做亏本生意。” 送了萧娴出去,谢筝回屋里收拾了一番,这才往前头去。 萧府角门外头,松烟和竹雾已经候着了,另四匹高头大马,逾轮也在其中。 谢筝上前拍了拍逾轮的脖子,马儿得劲,哼哧哼哧呼着气,蹄子在地上刨了刨,一副与谢筝亲昵模样。 竹雾笑了起来,道:“姑娘可真是喜欢黑马,在镇江那匹也是通体乌黑的,当时……” 谢筝搂着马脖子听竹雾说事,还没说到要紧处,竹雾却突然顿住了,缩着脖子憨憨笑了笑。 她转头一看,果不其然,陆毓衍刚从里头出来,背手站着。 陆毓衍没有出声打断,但竹雾不敢说了,他家爷那淡漠的眼神,直瞅得他后背发凉。 谢筝轻哼,这人自个儿不说,还不许别人说,真以为她不知道吗? 呜,她是一知半解,心悬在半空,幸亏她不是个风风火火的急性子,不然真是要命了。 陆毓衍神情自若,翻身上马,与谢筝道:“先出城去河边看看。” 谢筝颔首。 教坊司之中,无论是奉銮司乐,还是戏子乐伶,大清早都不见得起来,想问话都寻不到个人。 四人策马从南城门出去,直到河边才停下。 河面不窄,差不多有两人深,日光下波光粼粼,正如杨府尹说的,河中并没有能刮伤宋玉澜的石块。 昨日发现浮尸的喧嚣已经散去,河边三三两两的村妇在清洗衣服,只在言语中谈及那女子,连声说着可怜。 谢筝到处看了看,没发现什么状况,四人便往上游去。 这河水漫漫,上游水浅,并了山上下来的几处溪水山泉,到了城门外才有些声势。 因着有几处分支,一时之间并不好查,衙役们昨儿个提着灯笼夜寻,今儿个天一亮又来查看。 陆毓衍和谢筝在水边遇见了古阮几人。 “有收获吗?”陆毓衍问道。 几人面面相窥,颇有几分犹豫,还是古阮与陆毓衍熟悉,开口道:“看了几个地方,应当是前头林子边扔下水的,我们在林子里的矮树叉上找到的这个。” 谢筝凑过去看,古阮的指尖捏着一根鹅黄色的细细的碎布条。 她记得,宋玉澜身上穿着的是一条鹅黄的袄裙,大概是被人抬到林子里时,衣料叫树枝给勾住时扯下来。 陆毓衍顺着衙役们手指的方向看去,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低声道:“我记得林子边上不远,是安瑞伯府修的庄子?” 一个衙役苦着脸点了点头:“陆公子,我们哥几个盘算了,那边上没别的人家了,就安瑞伯的庄子,从里头出来到河边扔下水,距离上也说得通,这布料也是在庄子到河边的路上发现的。可那是安瑞伯府啊,就靠这么点因由,别说是我们几个了,您让我们杨大人去拜访安瑞伯,他都瘆得慌。” 谢筝心里咯噔一声。 汪如海说过,安瑞伯府的小伯爷也出入青石胡同,莫非那夜人去楼空之后,所有人就入了安瑞伯府的庄子了? 安瑞伯是高祖皇帝封的,世袭罔替,如今也不入朝出仕,安瑞伯成天遛鸟听戏,日子逍遥自在。 虽然无权,但占了一个“贵”,就不是寻常官宦可比的。 别说是杨府尹,就算陆培元来了,也要掂量清楚。 五殿下扔过来的这山芋,可真是够烫手的了。 衙役们要回城向杨府尹禀报,古阮频频回头,想来想去,还是留下来了。 “怎么?还有不对劲的地方?”谢筝好奇道。 古阮点头又摇头:“说不上,我还是再查看查看,若能多寻到些线索,大人也好断案。” 陆毓衍好谢筝跟着古阮往前,入了林子里。 古阮一面走,一面看,嘴里时不时嘀咕几句,饶是谢筝竖起耳朵听,也没听懂。 一行人一直走到了庄子不远处,才又返回。 “布条是在这里找到的,”古阮指给他们看,又一路到了河边,“我们来的时候,这儿有些凌乱脚印,估摸着是从这里丢下水的。我就有一点没弄懂,在这林子里挖个坑,直接把人埋了,岂不是更好?别说一日半日,一年半年都不会叫人发现。” 谢筝回头往庄子方向看了眼,猜测道:“许是不愿意把人留在离庄子这么近的地方?” 古阮若有所思,道:“庄子另一边有路能行车,运到山上去也是行的。就这么往河里一扔,这是等着我们上门查?” 第九十八章 说笑 被称之为等着上门查的安瑞伯府的庄子修建得华美大气。 占地不小,围墙足有两人高,站在此处看,将将能看到里头的琉璃瓦,飞檐悬着铜铃,上头立着瑞兽。 亏的安瑞伯不入政局,只做他的闲散权贵,又祖上殷实,不缺银子,若不然这座能与皇家别庄媲美的庄子,只怕是能招来御史们的好几本折子了。 古阮撇了撇嘴,嘀咕道:“这附近也就只有这座庄子了,反正是扔进河里,若不是他庄子上的人,谁还山上山下抬着人走一遭……” 查看了林子河边,陆毓衍也没贸然去敲庄子的门,一行人下了山。 回到京中时,正好是中午光景。 到顺天府外头时,谢筝一眼瞧见了古嫂子与古家那小丫头。 古嫂子提着个篮子,蒙着层青花布头,要把东西交给府外看守的小吏。 小吏没接,笑眯眯往她身后指了指。 顾嫂子扭过头来,见古阮回来,弯着眼就笑了。 小丫头嗒嗒跑过来,扑到了古阮腿上,闹着要抱。 古阮一把将女儿抱起,哈哈笑着,上前几步,从古嫂子手里接了篮子。 谢筝与古嫂子打招呼:“嫂子来送饭?” “是啊,”古嫂子笑容温婉,道,“早知道阿筝姑娘在,我就多准备些了,你昨天夸豆腐好吃,我今儿个做了煎豆腐。” 谢筝一想起昨日那鲜滑的豆腐,只觉得肚子都要咕噜咕噜叫出声来了:“嫂子馋我嘞,我下回再去,嫂子可要做给我吃。” 小丫头瞪大眼睛看着谢筝。 谢筝莞尔,道:“我用肖家奶奶的米糕与你换。” 小丫头的眼睛亮了,猛一阵点头,急着要跟谢筝拉钩。 古阮还要办案,古嫂子没多留,牵着小丫头回去。 小丫头一步三回头,嘴里念着“米糕米糕”,直到谢筝再三保证一定不会忘了,才带着一脸期待离开。 古阮拿女儿半点法子都没有,道:“让姑娘见笑了。” 谢筝摆手,道:“哪儿的话,分明是我馋嫂子做的豆腐。” 几人一面说,一面往衙门里走。 小吏们挤眉弄眼,指着竹篮笑,连声夸着古嫂子做的饭菜香飘十里,古阮笑得合不拢嘴,眉梢眼角全是自豪。 捕头马福凑上来,掀开布头看了一眼,朗声道:“啧啧,把你家丫头许给我当儿媳妇如何?” 古阮的佩刀拍在马福的胳膊上,嫌弃道:“丫头将来学了我媳妇制豆腐的手艺,那也是咱们这半片城的豆腐西施了,你家儿子有什么稀罕的,才不跟你做亲家嘞。” 三三两两或站或蹲吃饭的衙役们哄堂大笑。 谢筝听他们说笑,不由也扬起了唇角。 这不也是萧娴嘴里的“买卖”吗? 可这买卖啊,真是有意思极了。 杨府尹皱着眉头,与几位通判和经历说话,他已经从衙役那儿听说了,宋玉澜被抛下水的地方,离安瑞伯府的庄子很近。 见陆毓衍进来,杨府尹站起身来,迟疑道:“贤侄,这案子莫不会真是那安瑞伯府里头……” 陆毓衍沉吟,道:“说不好,但昨日汪如海说过,安瑞伯府的小伯爷是出入青石胡同的宅子的。” 这个消息,炸得杨府尹面前白光闪闪。 这些时日,当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虽说他掌着顺天府,气派不已,但在权贵眼中,一样上不得台面。 别看安瑞伯半百年纪,整日里乐呵呵的,提着他那几只八哥、画眉与人逗趣,或者一身常服去馆子里听戏,约三五好友登山望远,可依杨府尹那为数不多的与安瑞伯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小老头精得不得了,没入过官场,却比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泥鳅还滑溜溜的。 再说小伯爷,蒙荫在衙门里挂了个闲得不能再闲了的闲差,整日里点个卯,就学他老子听戏遛鸟斗蛐蛐,养的两只蛐蛐是勋贵子弟圈子里有名的常胜大将军,那出场的架势,比小伯爷还张扬。 就这样的两父子,只靠那块布条,林子里的那点儿脚印,杨府尹还真不敢上门去。 倒不是怕安瑞伯把他轰出来,而是那老泥鳅东拉西扯半天,也不会有一句真话,指不定还要拉着他去听曲爬山呢。 思及此处,杨府尹的唇角抽了抽,压着声儿问陆毓衍:“贤侄,殿下那里可有什么交代?” 陆毓衍敛眉,李昀的交代,就是嘴巴紧、查得透,可这话是说不得的。 “听说淑妃娘娘抱恙,殿下这几日都在宫中伺疾,这么一通小案子,大抵还没入殿下的耳,”陆毓衍慢条斯理道,“殿下毕竟只是监察段立钧的案子……” 杨府尹长长叹了一口气。 小案子,牵扯到了安瑞伯府,这就不算小案了,但要说大,比起闹得人心惶惶的罗妇人,比起在秋考后横死的监生段立钧,一个教坊司里失踪的乐伶死了,还真算不上大。 没有李昀这矜贵人背后立着,杨府尹寻安瑞伯麻烦,少不得要掂量清楚。 陆毓衍沉思片刻,道:“大人,就算不能查证小伯爷与宋玉澜的死有关,但他在京中行走,真要抓一些他的错处,还是可以的。” 杨府尹眯了眯眼,几位通判连连点头,颇为赞同。 那些不在官场上拼搏,整日打发光阴的世家子弟,说得好听些是逍遥自得,说得难听了就是游手好闲。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衙门也不会找他们麻烦,可真较真起来,还怕没点儿把柄吗? 捏住了小尾巴,顺天府不好做事,御史们的狼毫是蠢蠢欲动的。 一桩桩不大不小的罪名盖下去,也够安瑞伯去圣上跟前喝一壶了。 麻烦上了身,后头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这点儿损人的小把戏,杨府尹自是心领神会,道:“说得在理,那这些时日,我们就招待招待小伯爷。” 陆毓衍和谢筝还要去教坊司问话,便先退了出来,寻个间酒家用了午饭,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去找之前报案的李司乐。 第九十九章 兴趣 李司乐还未到而立之年。 他请陆毓衍坐下,道:“这么桩人命案子,竟然惊动了陆公子。” 陆毓衍不动声色打量着李司乐,半晌道:“也不是为了旁的,中秋之时,我与遇害的宋玉澜有一面之缘,她指责我与‘芷珊姐姐’相约,李司乐,这指的莫不是失去踪影的程芷珊吧。” 李司乐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鄙夷,才慢吞吞道:“一面之缘?难怪陆公子会对此案上心。” 谢筝垂手站在陆毓衍身边,一听这话,就晓得李司乐想岔了。 教坊司的乐伶们与官家子弟总有些不能说透的来往关系,李司乐把陆毓衍也归在了其中。 陆毓衍也听出来了,丝毫不恼,道:“那夜宋玉澜与戏班一起在萧府唱戏,我曾闻到了血腥气,不知李司乐能否告知,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司乐的眸子倏然一紧,冷声道:“陆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呵,当夜去萧府唱戏的多为女子,有点儿血腥气又有什么奇怪的。” “也没有旁的意思,”陆毓衍眉梢一挑,似笑非笑看着李司乐,道,“我就想知道,宋玉澜、程芷珊,她们两人平日与何许人往来,与其他世家子弟关系如何?” 李司乐嗤笑一声,不悦极了:“公子问我,我又怎么会知道,这儿是教坊司,不是窑子花楼!” 陆毓衍仿佛对李司乐的怒气浑然不觉,依旧照着自己的步调,指尖轻轻点着椅子扶手,道:“司乐,这两年教坊司到底病故了几人?报到衙门里的失踪的人数,只怕不太对吧?” 李司乐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教坊司里,昨儿个还好好练功排戏,天一亮就不见踪影的例子,说多不多,说少,那绝不是他们往衙门里报上去的那般少。 乐伶戏子都在花名册上记着,每一个的来去都要清清楚楚的。 他们这些掌管教坊司的,不报不行,报多了,又成了管理不利,为了抹平,就会弄出些病故的来。 这事儿不是什么秘密,但叫陆毓衍这般直截了当问出来,就有些故意找事的意思了。 陆毓衍道:“各处做事有各处的规矩,李司乐掌管教坊司,自然也有做事的办法规矩,我对那些不感兴趣。” 李司乐闻言,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 听听,这像话吗?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若不把他感兴趣的事情说说明白,陆毓衍和顺天府就要把教坊司这几年的册子都好好查一遍了。 真查了,还怕他们查不出一点花来啊? 到时候别说是他李司乐,另几位奉銮、司乐,一块儿倒霉。 啊呸! 他已经是倒霉透顶了,来管这乌烟瘴气的教坊司,真是倒了血霉了! 李司乐气得胸口起伏,偏偏陆毓衍一副稳如泰山模样,越发让他气不顺了。 他蹭得站起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窗户,外头凉爽的秋风让他稍稍缓过了些,良久,转过身来,沉沉看着陆毓衍,道:“她们平素与谁往来,不在我的管辖之内。 她们会往来的官家子弟,原本就不是我这么个小小的司乐可比肩的,我又怎么敢去指手画脚? 说句直白点的,教坊司里的乐伶戏子,都是犯官家眷,原本出身就不低,指不定在落到这儿之前,就与官家子弟相熟呢。” 陆毓衍也不管李司乐睁眼说瞎话,起身走到堆着厚厚卷册的书架旁,长长手指慢慢沿着册子滑过:“中秋去萧家唱戏的名册,司乐应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宋玉澜和程芷珊的出身,司乐总该晓得了吧?” 李司乐一口气哽在了嗓子眼里,他哪里还能说不知道?再说不知,一会儿指不定衙役就来查册子了。 他们一个教坊司,在顺天府跟前,根本抬不起头来。 李司乐憋着一股气,从架子上找出了当日去萧府的名单,摊在陆毓衍跟前,又咬牙切齿说了宋、程两人的出身。 谢筝记性好,扫了一眼名单。 陆毓衍随手指了两个名字,道:“请李司乐将这几人寻来,我仔细问问那天的事儿。” 李司乐唤了人来,交代了几句,哼了一声开门送客。 陆毓衍告辞,不疾不徐离开。 谢筝低声与他嘀咕:“这李司乐,似是对他的官职很不满意?” 教坊司这样的地方,虽然李司乐张口说不是“窑子红楼”,但他话里话外展露出来的态度,根本就是将此处当风月场看待的。 念书入仕,想要在官场上大展宏图,却不得不进了这么个地方,升迁恐是无望,对满腔抱负之人,憋着一股气也不奇怪了。 他无法拒绝掌柜教坊司,又从内心里看不起这里的人与物,以至于戾气深重。 李司乐对陆毓衍不客气,不也是仗着几句口头义气,陆毓衍不至于揪着他不放吗? 谢筝抬眸看陆毓衍,好端端的,不仅被人当作与乐伶交往的纨绔,还平白受这么顿气…… 陆毓衍似是真的不计较那些一样,低声与谢筝道:“少不得再问问其他奉銮。” 谢筝颔首,那李司乐如此不屑与坊内乐伶接触,对于她们的私事,只怕真的知晓得不多。 至于宋玉澜和程芷珊的出身…… 刚才简单听了,还来不及想,这会儿再细细琢磨,谢筝不由心惊。 宋玉澜的祖父的贪墨案,谢筝当时年幼,只隐约记得有那么一回事,但程芷珊的高祖父的案子,虽然也有些年头了,但谢筝更清楚些。 程大人曾当过应天巡抚,告老之后查出了当年卖官之罪,程家查抄,一夜之间倒下。 应天府管着镇江府,谢慕锦调任镇江时,曾好好理过十余年间,镇江上上下下的人员事故。 “若我没有记错,”谢筝顿了顿,思索许久,终是道,“程大人是靠着他夫人平步青云的,他夫人出身旧都望族,案发之前,程家有一个姑娘与安瑞伯府的小伯爷指腹为婚,换过庚帖。那位姑娘,会不会是程芷珊?” 谢筝的心砰砰直跳。 有这么一位娘家犯事的未婚妻,小伯爷再遇到入了教坊司的程芷珊,他会如何? 会不会想要掐死她? 推己及人一般,谢筝心虚得偷瞄了陆毓衍一眼。 就好像之前她一直都猜,陆毓衍想要掐死她一样。 第一百章 掐死 陆毓衍唤了松烟,吩咐道:“去跟刘妈妈打听打听。” 松烟连连点头,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谢筝浑然不解,好奇道:“刘妈妈是什么人?” 陆毓衍垂着眸子睨她,唇角带着几分笑意,道:“是苏太傅府中的管事妈妈,曾经照顾过润卿几年,消息灵通,别说是官家,连公候伯府里这些年的事情,都能讲出些故事来。” 谢筝闻言,脑海里勾勒出一位圆脸和气胖妇人的模样来,亲切又大方,张口就是一段故事,这么一想,她忍不住扑哧笑了。 也难怪苏润卿对什么都抱着几分好奇,根源只怕是在这位刘妈妈身上呢。 谢筝一笑,凤眼弯弯,两颊梨涡浅浅,整个人都活泼许多。 陆毓衍沉沉看着,末了道:“刚才在想什么?” 笑意僵在唇边,谢筝眨巴眨巴眼睛,想把那些心虚都蒙混过去,可对上陆毓衍的目光,愣是没好意思装糊涂。 “在想……”谢筝顿了顿,讪讪道,“安瑞伯小伯爷再遇上程芷珊时,会不会想掐死她。” 陆毓衍挑眉。 小伯爷遇上程芷珊是何种反应,那是小伯爷的事情,怎么就轮到谢筝心虚了。 转念又想,不禁恍然大悟,陆毓衍似笑非笑,道:“是怕我想掐死你?” 谢筝闻言,愈发心虚,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彼时不知陆毓衍心思,她如此揣度他,也是人之常情。 虽然如今想来,颇有几分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意思。 陆毓衍的视线落在了谢筝的脖子上。 对襟的领口上别着枚小巧的银丝领扣,露出半截白皙脖颈,脖子细长,似是一掌就能扣住一般。 他猛得又想起宁国寺里,这柔嫩脖颈被罗妇人勒伤,青青紫紫的瘀痕,骇人极了。 彼时就想伸手拂过,叫谢筝抬起下颚来,好让他仔细看看伤口,又怕惊着她,这才忍住了,此刻回忆起来,心里倒是跟猫儿挠了一爪子似的,想要付诸行动。 想试试指腹滑过嫩白肌肤的触觉。 只怕比古嫂子做的豆腐还要柔嫩幼滑吧。 谢筝被陆毓衍瞧得头皮发麻,只觉得那双桃花眼渐渐深了下去,沉沉的。 几乎本能一般,谢筝双手护住了脖子,抬头问他:“不会真想掐死我吧?” 陆毓衍轻哼一声。 掐是要掐的,掐死是不可能的,他可舍不得下那重手,但也要给这小姑娘一点儿“教训”,小脑袋里整日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 略等了会儿,那几位乐伶还未出现,闽奉銮先来了。 得知陆毓衍是来问宋玉澜的案子的,闽奉銮的面色不太好看,清了清嗓子,引陆毓衍进了自己做事的书房。 谢筝打量了一眼,较之李司乐那有些乱糟糟的屋子,闽奉銮这儿整齐多了。 “宋玉澜年纪不大,很是热情,”闽奉銮说了两句,迟疑了许久,才又讪讪开口,“我不知道怎么说,人都没了,是非长短的,哎…… 程芷珊的人缘一直很不错,程家没倒之前,她也是个贵女了,会说话会做人,与坊内的乐伶戏子处得都好。 宋玉澜跟她就特别好,一直‘姐姐姐姐’的,但她脾气傲,性子又急,挺得罪人的。 程芷珊常常给她打圆场。 我也不晓得是什么状况,两个人一块不见了。 昨儿个衙门让我们去认,我才清楚宋玉澜死了,也不知道程芷珊怎么样了,怕也是凶多吉少……” 谢筝静静听着。 闽奉銮说话吞吞吐吐的,眼神不住飘,显得犹豫极了。 不知是心里发虚,还是真的如他所言,他不喜欢在背后说人是非,尤其是已经遇难之人。 若是后一种,谢筝想,宋玉澜的脾气性子只怕不是闽奉銮这寥寥几句就能概括的,她定是没少得罪人。 陆毓衍问了同样的问题,这两人平素与哪家官家子往来得多些。 闽奉銮干巴巴笑了笑,道:“不是我不肯说,是没打听过,若是陆公子你与教坊司的姑娘往来,肯定也不希望被张扬出去,我们做事懂规矩的,不乱打听。与其问我们,不如问问跟她们交好的姑娘们,许是还听闻过一二。” 这个说辞与李司乐的相似,谢筝估摸着是实情。 “这几年,教坊司失踪或者无端病故的姑娘有多少人?”陆毓衍又问,见闽奉銮脸色发白,他又补了一句,“不是寻事,只是想弄清楚,这次是偶然,还是早有端倪。” 闽奉銮咬了咬牙,道:“罢了,我不说,你们问乐伶戏子,也总有人会说的。不对劲的不止她们两人,还有四个。” 依闽奉銮的说法,一个是两年前不见的,他报到衙门里,但压根没找回来,估摸着是跟哪家权贵走了。 另有两个是去年不见的,他们没去报,册子上归到了病故上。 还有一个是七月里死的,一夜之间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请了大夫来看,吃了三天的药,没撑住。 那姑娘与教坊司里做事的一位老妪熟悉,那老妪见她可怜,替她收殓,换上她生前最喜欢的裙子,没想到,在更衣时,却在她后腰上发现了一道刀伤。 “应该是匕首划的,看起来还是新伤口,不算深,但会出血,好端端的,她怎么会伤了后腰呢,”闽奉銮摇了摇头,“但人也没了,衙门里头痛那菩萨跟前接连杀人的案子,我这儿死了个乐伶,没想添乱,就没去报。” 那位姑娘的的确确是病故的,匕首伤口跟她的死未必又干系,教坊司不敢在那个时候没事找事,就瞒下了。 谢筝与陆毓衍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深、会出血的刀伤痕迹,宋玉澜的手臂和腿上也有,仵作说过,是生前就划开了。 闽奉銮去认过宋玉澜,却不会知道如此细节之处。 虽然没有满身淤青,但七月里那位姑娘的病故,会不会也跟宋玉澜一样,是遭遇了什么呢? “替她更衣的老妇人还在坊内做事吗?”陆毓衍问道。 闽奉銮点头,使人去叫,这位妇人来得就快多了。 第一百零一章 情疤 老妪姓曹,已经过了花甲,佝偻着背,神色紧张。 谢筝见她一副颤颤巍巍模样,担心当着闽奉銮和陆毓衍的面,曹老妪会有所保留,便上前扶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妈妈,我们去外头晒着太阳说话吧。” 曹老妪眯着眼看谢筝,她在教坊司做事,自是怕闽奉銮的,陆毓衍又是通身世家子弟气派,还是丫鬟装扮的谢筝最顺眼也最好说话,她赶忙点了点头。 院子里阳光正好,曹老妪倚着庑廊柱子站了,试探着开了口:“姑娘是来问宋玉澜的事的?” 谢筝颔首:“妈妈与她往来多吗?” 曹老妪撇了撇嘴:“难伺候呢!不是我嘴巴坏,教坊司这地方,进来的都是犯官家眷,管你从前是一品大员的子女还是芝麻官的子弟,那都一个样,谁也不比谁矜贵。 再说了,她宋玉澜从前也不是顶顶矜贵的啊,这里比她出身好的姑娘又不是没有,喏,一块儿不见的那个程芷珊,人家才是真正的好出身。 我与程姑娘说话,她客客气气的,宋玉澜就不同了,一点儿不合心意,大吵大闹的!” 谢筝暗暗想,看来闽奉銮说得没错。 “听说七月里一位姑娘病故了,还是妈妈替她收拾的?”谢筝又问。 曹老妪垂下了肩,整个人透着股忧伤,叹了一声,道:“潘丫头啊,那也是个好姑娘,话不多的,老实又厚道。 她弹得一手好琵琶,我听好些人夸她,说她那‘反弹琵琶’,就跟画里出来似的。 好端端的,说病就病了,一下子就没了,是我给她换的衣裳,梳了头,她爱漂亮,我没什么能帮她的,就让她漂漂亮亮的走。” 谢筝抚着曹老妪的背,安慰了两句:“她后腰上有刀伤?” 曹老妪咬着牙点头,握着谢筝的胳膊,让她背过身去,伸手在她后腰上比划了一番:“就是这个位置,半根手指长,细细的,我发现的时候,已经结疤了,口子不深的,我看着就是会出点儿血,要不了人命。” 谢筝略一思忖,附耳问道:“妈妈,潘姑娘身上,有没有烧过情疤?” 曹老妪倒吸了一口寒气。 教坊司里头,男女之事简直可以说一句“乌烟瘴气”,曹老妪在这儿几十年了,各种乱七八糟的状况见得多也听得多了,她秉着“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事”的态度,这才做得长久了,替潘姑娘收殓,是唯一一次多管闲事。 “姑娘是怎么知道的?”曹老妪尴尬极了,“那事情我谁都没说过的,这里的姑娘们,得一真心人不容易,她既然肯烧上,定是把那人放在心上了,她生病没了,如此私密的事儿,我就瞒着。” 谢筝抿了抿唇,逼着自己镇定些,道:“烧在哪儿?什么形状的?” “烧在……”曹老妪往下身指了指,给了谢筝一个“你懂的”的眼神,“我当时发现她身上有刀伤,想查得仔细些,就正好看到了,形状么,是个月牙。” 谢筝瞪大了眼睛,虽然她问出口时已然有了猜测,可真的证实了,还是让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潘姑娘的情疤也是月牙形的,与宋玉澜的一样。 宋玉澜是被迫烧的,那潘姑娘呢? 真如曹老妪所言,是她心甘情愿烧上的,还是被人强迫,甚至遭受了别的苦痛,以至于突然病重到说不出话来,最后身死? 那个在她身上烧情疤的人,又会是谁? 谢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问道:“妈妈可知道,她的真心人是谁?” 曹老妪摇了摇头,苦苦一笑:“她不曾跟我提过,她被送出去埋了的时候,也没见到有男人来凭吊,许是一厢情愿了吧,也或许是在我们谁都不知道的时候,那人去看过她。” 谢筝没有问潘姑娘埋在哪儿,左不过一张草席,运气好些得一口薄棺,送到城外乱葬岗,一个多月过去了,早就分不清了。 叹息一声,谢筝最后又问:“坊内姑娘平时往来的官家子弟,妈妈有听说过吗?尤其是宋玉澜和程芷珊两位姑娘。” 曹老妪摇头。 “我晓得一些。”一个声音横空插了进来。 谢筝循声望去,见之前被李司乐打发去寻人的小吏引着一位年轻女子过来,说话的正是那女子。 她不禁有些诧异,她与曹老妪说话,声音不大,这姑娘远远过来,怎么就听见了。 那姑娘似是看出了谢筝的疑惑,道:“练琴练多了,耳朵也比常人灵些,换个人来,怕是什么都没听到。” 曹老妪与谢筝道:“这是楼姑娘。” 楼姑娘走到谢筝跟前,打量着她,皱眉道:“你看着有些眼熟。” 谢筝一怔,复又明白过来,道:“我是萧府的丫鬟,许是中秋姑娘来府里唱戏时见过我。” 楼姑娘了然,没再仔细琢磨谢筝模样,道:“你要问程芷珊的事儿,我倒是知道点,我有一回从东街沿河过,隔着河水看见她进了边上的一座院子。” 东街那一排铺子背水而建,水边通路窄小,极少有人走,而河对面…… 谢筝不由捏住了指尖,道:“莫非是青石胡同的那座宅子?” “你知道那里呀,”楼姑娘点头,“我后来问她,她说是那家的主人爱听她的戏,她就经常过去,宋玉澜与跟着去过,回头还跟我们说,别看那院子小,里头的家具摆设,一般的官宦人家还比不上呢。我们问她,那是给哪位贵人唱曲弹琴了,她又傲气的不肯说。” 楼姑娘不屑地撇了撇嘴:“都在这里头了,都是给人唱曲逗乐的,偏她以为给贵人唱戏就矜贵了,说到底,教坊司里头,一年里给圣上娘娘唱戏的都多了去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那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中秋在萧府唱戏的时候,到底发生什么了?”谢筝指了指鼻尖,“我的鼻子也挺敏锐的,那夜我闻到了血腥气。” 楼姑娘的脸色骤然白了白,凑近了仔细看谢筝,惊道:“是你!那夜你来过戏台!” 第一百零二章 迁怒 那夜月色皎洁,戏台附近又点了不少灯笼烛火,昏黄的光线落在人身上,五官与白日里看起来略略有些不同。 因而楼姑娘过来时,最初只觉得谢筝眼熟,这会儿看真切了,便都想起来了。 她的下颚绷得紧紧的,站直了身,略略后退两步,道:“你既然来过戏台,就晓得那天压根没什么事情,要不然,我们一群乐伶,还能出得了萧府?” 谢筝不疾不徐,道:“有没有事儿,就看我这张嘴怎么说了。” 楼姑娘咬紧了下唇。 面前的萧府丫鬟笑盈盈的,凤眼晶亮,可话音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反倒是满满的威胁味道。 宰相门前七品官,别说楼姑娘如今落到了教坊司,便是从前楼家未倒的时候,对上萧府这种人家出来的丫鬟,她一样要掂量客气。 人比人,当真是要气死人的。 “当时不管,这都过了半个多月了,倒是管上了。”楼姑娘忿忿道。 谢筝见她认清局势,只是嘴巴不服,便没有逞口头之勇,等着楼姑娘说。 楼姑娘往司乐、奉銮们的书房瞥了一眼,示意谢筝往边上走两步,没避讳曹老妪,一五一十道:“那天是为了潘姐姐的死,才闹起来的。” 潘姑娘病故,与她交好的乐伶不多,嘴上唏嘘两句,倒也没放在心上。 都是犯官家眷,家破人亡的苦都尝过了,对泛泛之交的生死都看得很淡。 中秋在萧府唱戏,卸行头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个嘴快,突然提起了潘姑娘,说若她还在,定是去宫宴上弹奏琵琶了,以潘姑娘的技艺,也许能得些赏赐,宫里贵人们赏下来的,哪怕是平素不用的,也比她们现如今能入手的东西强多了。 这话原本没旁的意思,就是几句感慨,偏宋玉澜多事,酸溜溜说什么“人都没了,还眼馋人家东西”、“宫里能给我们这种人赏什么,左不过就是些不时兴的玩意”、“还不如芷珊姐姐用的首饰”。 楼姑娘讥讽地扯了扯唇角:“宋玉澜说话向来那样,很是讨厌。 她不提也就算了,提了之后,吴姐姐想起了一桩事,说是潘姐姐生病前一日,她见到程芷珊从潘姐姐屋里出来,然后潘姐姐就抱着琵琶出去了。 吴姐姐睡下时,潘姐姐还没有回到,等到了中午,吴姐姐去找潘姐姐时,潘姐姐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了。 宋玉澜中秋时提及,吴姐姐就想找程芷珊问问,那天没听说潘姐姐要出门的,是不是程芷珊让她出去的。 戏台附近就这么点地方,却是左找右找,一直没瞧见,后来才在水榭背后的角落里找到程芷珊,后背上被划了长长一刀,吓得宋玉澜叫起来了。 问程芷珊经过,她却摇头,说那人从背后冲过来就给了她一刀子,她吓坏了,根本没回头看清楚。 那刀伤不深,很长,从肩膀下一直到了腰上,看起来很吓人,但不要命的。 后来,府上的人就寻来了……” 谢筝听得眉头紧皱,这哪儿跟哪儿呀? 好端端的,萧家里头,谁去对程芷珊动刀子? 出手之人,恐怕是教坊司自己的人,偏偏程芷珊说没看见,那宋玉澜又为何要说见到了陆毓衍…… 她抬眸看向楼姑娘。 楼姑娘眉宇之间透着几分愤慨,大抵是因为谢筝迫使她说出了当日之事,但她眼神坦荡,这一席话,并不似作伪。 谢筝沉吟:“我听说程芷珊人缘不错的,那她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我是指当日去了萧府里的乐伶里头,可有与她不睦的?” “人缘不错?”楼姑娘翻了个白眼,嗤笑道,“她为人温婉,说话柔和,与大伙儿都能熟稔地说上一两个时辰的话,若这是人缘不错,那就是不错吧,但我也听有几位姐姐说过,去年失踪的两位乐伶,不见之前,都与程芷珊说过话。程芷珊会被人划伤,只怕是有人一股脑儿都算到她头上去了吧。” 再多的事情,楼姑娘也说不上来了。 陆毓衍想问话的另两位乐伶此刻不在坊中,也就没寻来。 谢筝静静琢磨着前后事情,突然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那日宋玉澜指认陆毓衍,恐怕不是她不领情。 她知道是其他乐伶动的手,她想拉陆毓衍下水,让萧府出面查一查,若不然,出了萧府,这事情根本不会有人去查。 可惜,谢筝替陆毓衍作证,划伤程芷珊的凶手至今不知身份。 这事情恐怕都没有报到奉銮、司乐跟前,因此李司乐和闽奉銮都不曾提及。 从教坊司出来,谢筝详细与陆毓衍说了事情,说潘姑娘的死,说程芷珊的伤。 “潘姑娘的情疤和宋玉澜的一模一样,且她的后腰上也有匕首伤痕,刚听曹妈妈说完时,我以为她们两个都是叫同一人害了的,”谢筝说得很慢,一面说,一面理着思绪,“可听说了程芷珊的伤,我又有些吃不准了。是不是有人为了潘姑娘的死迁怒程芷珊,以及与程芷珊交好的宋玉澜?他知道潘姑娘的情疤和伤情,因而给了程芷珊后背一刀,然后又害死了宋玉澜?” 陆毓衍没有马上回答,问竹雾拿了水囊,仰头喝了几口,喉结随着吞咽滚动。 而后,他才慢慢道:“是前一种。” 谢筝讶异。 陆毓衍勾了勾唇,这其中因由并不难理解,谢筝想不到,只是因为她还是个小姑娘。 不懂男人情绪的小姑娘。 思及此处,陆毓衍不由笑了笑,低声与谢筝解释:“情疤,不管潘姑娘是自愿还是被迫,对方都给她烧上了情疤,在那个人心中,潘姑娘是属于他的,他若是为了潘姑娘报仇,他会划伤程芷珊,也会伤害宋玉澜,但他不会给宋玉澜烧上一模一样的情疤。这是在侮辱他心目中的潘姑娘。” 谢筝听得懵懵懂懂,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儿,渐渐明白其中关节,不禁又点了点头。 不管程芷珊挨的那一刀,起码潘姑娘和宋玉澜是死在同一人的手上的。 那人,会不会真是安瑞伯府的小伯爷? 第一百零三章 念头 陆毓衍和谢筝在药铺楼上略等了会儿,松烟就回来了。 虽说入了秋,但松烟还是赶得一头是汗,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先把脑袋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 待喝了水,平稳了气息,松烟道:“爷,还真和姑娘说的一样,当年与小伯爷指腹为婚的,正是程芷珊。 听说老伯爷当年一连生了三个女儿,而程家子孙兴旺,只见一个个蹦哥儿,没生出过姑娘。 老伯爷盼儿子盼红了眼,特特登门求教怎么能生出儿子来,就为了这一桩,当时还被御史参过一本。 后来就得了小伯爷,老伯爷那是见谁都笑呵呵的,尤其对程家感激不尽,半玩笑说程家长房儿媳肚子里的若是个姑娘,伯府就聘走了,结果真就是个姑娘,老伯爷只能认了。 程家的姑娘少,年纪对的上的就程芷珊一人,妈妈说断不会弄错的。” 谢筝支着腮帮子。 安瑞伯府在京中,程家住在旧都,这两位约定婚事时,一个是襁褓稚子,一个还在娘胎里。 程家被抄时,程芷珊才六岁,换庚帖时越发不知事了。 程芷珊被送进了教坊司,小伯爷哪怕不晓得未婚妻长什么模样,彼此听见名姓时也就清楚身份了。 陆毓衍拿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瞥了一眼架子上的西洋钟,与谢筝道:“我出去一趟,你在这儿等我会儿。” 谢筝一愣,抬头看着站起身来的陆毓衍,下意识问道:“去哪儿呀?” 桃花眼微微一扬,陆毓衍居高临下看着谢筝,那双清澈眸子里映着他的身影,而她的语气里透着几分连她自个儿都察觉不到的依赖,陆毓衍不由心情大好。 他伸手揉了揉谢筝的额发,动作轻柔又随意。 谢筝仰着脖子,没想到陆毓衍会动手,一时愣怔没有躲开,额发叫他揉得乱糟糟的,不禁瞪了他一眼。 陆毓衍笑意更浓了,小姑娘这幅模样,当真是可爱极了,要不是松烟和竹雾在,他甚至想捏一捏她的脸颊:“去将军坊。” 谢筝“哎”了一声。 将军坊是别名,那里头可不是将军吃住的地方,而是纨绔子弟们斗兽之处。 斗蛐蛐、斗鸡,为了威风,素来都冠以“将军”名号,时间久了,连那斗兽的馆子都成了将军坊。 谢筝在镇江时看过几次斗蛐蛐,小小虫子你来我往,对她而言,不及斗鸡好看热闹。 她有心跟着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陆毓衍无论去案发之地还是衙门里,亦或是找人问话,从来都是带着她一道的,不会让她留在哪儿等着。 之前只有一回,陆毓衍去见易仕源时让她候在雅间里,是因为担心易仕源会说出些难听话来让她不好受。 这次陆毓衍让她等着,一定也有其原因。 恐怕是那位小伯爷并不好相与吧…… 谢筝拨开陆毓衍的手,理了理额发:“知道了。” 陆毓衍带了竹雾走,留下松烟伺候谢筝。 谢筝从架子上取了本话本,自顾自看去了。 松烟在墙角坐着,时不时瞅谢筝两眼,见她一副乐在书中的模样,他不禁摸了摸脑袋。 刚刚爷要走的时候,谢姑娘说话的口气模样,分明就是小娘子关心丈夫去处,现在这样看书打发时间,不正是内院妇人们常常做的吗? 他听清苒姑娘说过,夫人清闲时也是这样,看看书,写写字,天黑了老爷就回府了,而她们几个伺候的人手,就凑在一块做女红。 松烟看了眼自个儿的双手,他要是个做绣活的小丫鬟,那就更像了! 他赶忙摇了摇脑袋,把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赶出去。 另一厢,陆毓衍到将军坊时,里头正热闹。 能进将军坊的,都是世家子弟,彼此都眼熟得紧。 陆毓衍以前与苏润卿一道来过,依苏润卿的说法,是李昀对此处甚是好奇,偏偏皇子的身份由不得他出入这等地方,只好由苏润卿来探访一番,回去详详细细说给李昀听。 这番说辞,陆毓衍只信一半。 他对将军府内部布局还算了解,绕了一圈,在斗蛐蛐的院子里寻到了安瑞伯小伯爷的身影。 小伯爷的衣摆扎起,袖子撸上,脸颊通红,眼睛发光,死死看着斗得你死我活的蛐蛐,不住呐喊助威,一副恨不得亲自下场厮杀模样。 他的对手也斗红了眼,嘴里蹦出了各种骂爹骂娘,要不是那身绸缎衣裳,怕是能叫人当成了市井无赖。 这一场争斗,以小伯爷的大将军大获全胜而告终,无愧常胜之名。 小伯爷激动极了,偏又要端着架子,说什么“丝毫不用意外,大将军所向披靡”之类的话,格外欠扁。 若不是对手沉浸在自己的蛐蛐战死的痛苦之中,只怕真的会一拳挥到小伯爷脸上去。 小伯爷把大将军送进了它的华美宅院,得意洋洋往外头走。 陆毓衍上前,拱手道:“小伯爷,借一步说话。” “不卖!多少银子都不卖!”小伯爷抱紧了怀里的蛐蛐盒子,定睛一看,见是陆毓衍,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是你啊,别介意,好多人眼红我的大将军,想方设法来买。” 小伯爷把蛐蛐交给了小厮,问东家要了间雅间,引了陆毓衍过去:“怎么?你也有兴趣来跟我学斗蛐蛐?” “我看个热闹,”陆毓衍答,待小伯爷落座,才道,“昨日南城河里捞起一具女尸,不晓得小伯爷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小伯爷道。 陆毓衍不动声色盯着小伯爷的神色,又道:“死的是教坊司的宋玉澜,她是前些天失去行踪的,与她一道不见的还有另一位教坊司的乐伶程芷珊。” 小伯爷端着茶盏饮茶,听到程芷珊的名字,他噗的把嘴里的茶水都喷了出来:“程芷珊不见了?” 陆毓衍颔首,道:“我听说程芷珊是小伯爷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小伯爷见过她的吧?” 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小伯爷讪讪道:“这话说得不对,程家被抄,那婚事早就不算数了,她不是我未婚妻,我是见过她,但不熟,很不熟。” 第一百零四章 半斤 小伯爷显然不想多说程芷珊的事情,岔开话题:“真不喜欢斗蛐蛐?那斗鸡呢? 我跟你说,我前阵子得了一只上等的黑羽大将军,这些时日正抓紧练着呢,等它练成了,这将军坊,谁能是我的黑羽大将军的对手。 你要是有兴趣,等它初次登场时,我使人知会你,你就来看。 过瘾的,肯定过瘾的。” 一说起斗鸡斗蛐蛐,小伯爷的眼睛发亮,几乎要站起身来,亲自给陆毓衍比划比划那黑羽大将军的飒飒英姿。 陆毓衍知道小伯爷是故意岔开话题,抿着茶水没有接话,就看着小伯爷吹嘘。 小伯爷说得口干舌燥,陆毓衍都没什么表示,他垂下肩膀,抿着唇道:“真没有兴趣啊?可惜了……” “好。”陆毓衍应了声。 小伯爷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毓衍放下茶盏,不疾不徐说:“等黑羽大将军登场时,还请小伯爷一定使人知会我一声,我也来看看它的威风。” 小伯爷木然点了点头,依旧没琢磨过来,怎么之前半点表示没有的人,突然就应下来看了。 不过,想不明白不要紧,有人愿意来给大将军呐喊助威,就是一桩好事。 小伯爷眯着眼睛直笑。 陆毓衍抚着茶盏,余光瞥着腰间红玉。 这不是有人喜欢看嘛,以前也有世家姑娘穿了男装跟着兄弟们来凑热闹的,收拾妥当了,倒也不妨事。 说完了斗鸡,陆毓衍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小伯爷去过青石胡同那院子吧?” 小伯爷的脸一下子又沉了下来:“怎么还说那个呢?” “段立钧是在那院子外头遇害的,那院子……”陆毓衍没给小伯爷再打马虎眼的机会,直截了当道,“那院子是秦骏收下来养瘦马的,林驸马也出入其中……” “嘘!”小伯爷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你可别害我,这雅间左右都有人,天知道会被谁听了去。那回驸马爷丢人丢大了,秦骏也倒大霉,要是让人知道,我也去过那里,传到我爹耳朵里,够我受得了。旁的事都好说,玩瘦马这一桩,那老头子见不得,我知道你口风紧,你别说出去。” 陆毓衍点着桌面,道:“我不去老伯爷跟前说道,这不是还有杨大人嘛,顺天府查着宋玉澜的案子,也在查秦骏那院子,但凡去过的,一个都没漏下,你不说明白,改明儿杨大人去拜见老伯爷,我拦不住。” 小伯爷额头上一阵阵冒汗,长叹了一口气:“哪个混账把我供出来的?我就去过两回,不不不,三回,就三回!我是跟着宁国公小公爷去的,不甚愉快,后来就不去了。” “不甚愉快?”陆毓衍挑眉,“为何这么说?小伯爷遇见程芷珊了?” 小伯爷绷着下颚,许久缓缓点了点头:“从小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程家倒了,也跟我没什么关系了,突然遇见了,倒是挺意外的……” 这话说得颇为感慨,一时之间,雅间里落针可闻。 陆毓衍琢磨着如何仔细问问宅子里的事情,小伯爷却一副怕他再追问的样子,腾地站了起来。 “我是真的不想提她,”小伯爷几步走到门边,又转过头来,道,“千万别跟我爹说我去过那院子!黑羽大将军登场时,我会使人去找你的。” “小伯爷……” 陆毓衍话音刚出口,就让小伯爷打断了。 小伯爷连连摆手,皱着眉头道:“其实吧,我跟你真的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儿去。” 留下这么一句话,小伯爷开门出去了,脚步飞快,半点不给陆毓衍再开口的机会。 陆毓衍敛眉,听着那脚步声越行越远。 回到药铺时,谢筝正看话本看得津津有味,见他回来,唇角扬起,露出浅浅梨涡。 松烟坐杌子坐腻了,见竹雾耿直地要跟进去伺候,一把将人拉出来,顺手带上了门。 “有你这么躲懒的?”竹雾奇道。 松烟撇了撇嘴:“你下回跟水涟姑娘说话,我去边上给你杵着,你乐意不乐意?” “打哪儿来滚哪儿去!”竹雾呸了一声,摸了摸脑袋,倒是没再提进去伺候的事情,压着声儿与松烟道,“小伯爷说,他跟我们爷半斤八两,我一路上琢磨,怎么就不对味?” 松烟道:“是半斤八两啊,我天天跟着爷,我最晓得,爷没少被人说闲话,甚至是当面说长论短。小伯爷那儿,程家倒了,他摊上这么个未婚妻,肯定也有不少冷嘲热讽的。” 竹雾暗暗叹息。 屋子里头,陆毓衍慢条斯理说完了小伯爷的事情,末了道:“他话里有话。” 谢筝愣怔,复又想转过来。 程家抄没,彼时小伯爷年幼,与程芷珊除了换了庚帖,并无往来,他没有丝毫过错。 正如他自己说的,程家倒的时候,这门婚事就没有了。 便是有人要嘲弄几句,恐怕是笑话老伯爷的多,取笑小伯爷的少。 毕竟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与其笑话他的婚事,不如笑话他个头矮、长得像个姑娘。 等小伯爷长大,程家那破事都过去十几年了,京中不缺新鲜事,谁还抓着那陈芝麻烂谷子不放? 小伯爷会出此言,一定有其他意思,而且是让他难以启齿的意思…… 谢筝的目光落在红玉上,突然心领神会,沉吟道:“你的意思是……” “程芷珊与别的男人关系亲密,甚至视他于无物。”陆毓衍道。 虽说婚事不在了,但毕竟曾有婚约,小伯爷傲气,看得不爽快,又没资格指手画脚,干脆眼不见为净,不再去青石胡同了。 小伯爷嘴里的半斤八两,只怕就是这个意思。 幼年时莫名其妙出了个未婚妻,到最后那一位做事全然不顾颜面。 陆毓衍说话时,目光沉沉落在谢筝身上,谢筝被他瞧得心中直擂鼓,满满都是心虚。 镇江之事,对错都不能算,可视他于无物,这事儿谢筝之前还真做了,要不是陆毓衍主动戳穿,说不定她现在还守口如瓶。 谢筝清了清嗓子:“其实,也不一样的……” 第一百零五章 亏欠 程芷珊当面让小伯爷尴尬难堪,无论是谁,心里都会不舒坦。 镇江之事传回京城,陆毓衍遭受流言蜚语,但他从未相信过,他给了谢筝信任。 这么一想,谢筝的心重重一沉。 且不说她之前为何不对陆毓衍坦白,此刻回想起来,都觉得自个儿过分了些。 白白糟蹋别人心意。 越想,谢筝便越心虚,像是亏欠了陆毓衍似的,偏偏已经欠下了,想还回去都不知道如何去还了。 陆毓衍握住了谢筝的手,比他的手小了一圈,柔柔的,握起来很舒服,叫他舍不得放开。 谢筝下意识想抽回来,无奈心虚又愧疚,松烟和竹雾也不在屋里,也就没有抽。 陆毓衍摩挲着谢筝的手,道:“若小伯爷说的都是实情,那与程芷珊关系密切的会是谁?” 出入青石胡同的人说多不多,说少,就他们所知的也有七八人,一时之间,想要断定身份并不容易。 “以你之见,小伯爷是那种丧心病狂的人吗?”谢筝尽量忽略在她手上按来按去的那只手,抬眸问道。 莫不是因为程芷珊对他视若无睹,小伯爷才会扭曲到用在其他姑娘身上烧情疤这种方式,来获得所谓的忠诚? 陆毓衍不置可否。 他提到宋玉澜的时候,小伯爷的反应还算正常,直到听见程芷珊的名字时,才变得激动许多。 直觉告诉他,小伯爷并不是害死宋玉澜的凶手,可也仅仅只是感觉,并没有实证。 只凭宋玉澜是在安瑞伯府的庄子不远处被抛下水这一点,小伯爷就足以被怀疑。 少不得再多做些查证。 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会子话,陆毓衍这才放开了谢筝的手,两人一道往顺天府去。 远远的,陆毓衍瞧见一人从府衙里出来,坐上轿子,匆匆离开了。 他不禁顿了脚步。 谢筝一怔,问道:“那人是谁?” 陆毓衍沉声道:“李元保,李大学士的三子。” 谢筝不由惊讶,汪如海提起过,李大学士的庶长子李元池出入青石胡同,李元保作为弟弟,他来衙门是做什么? 两人到了杨府尹的书房,桌子上摆着用过的茶盏,还没来得及撤下。 陆毓衍看了眼,问道:“大人,是李元保来过了?” 杨府尹讶异,一拍脑袋道:“在门口遇见了?他刚来过,与我说了一桩事。” 李元保带来的消息让杨府尹又惊又喜。 依李元保的说法,他知道庶兄出入青石胡同,之前就劝过几句,偏偏李元池没听进去,他也只好作罢。 前回秦骏和林驸马挨了骂,李元池自然也老实了,也答应了李元保往后用心念书,不再想着攀附林驸马。 今日一早,李元保发现李元池的状况不太对劲,细细问了之后,才知道李元池是因为宋玉澜的死而揪心。 宋玉澜唱戏婉转,颇受李元池中意。 突然听闻她死讯,李元池很是感慨万千,再听说人是从河里漂下来的,不由就生出了个念头。 安瑞伯府的庄子就在上游,而李元池曾见过宋玉澜与小伯爷争执。 李元池越想越惊恐,李元保劝他来衙门里说明白,他却不肯,李元保憋不住,独自来了。 “到底争了些什么,李元池没听清楚,只瞧见小伯爷气得够呛,”杨府尹摸了摸胡子,道,“贤侄,我也为难啊。” 欢喜案子多了这么个旁证,又心惊胆颤的,毕竟那是安瑞伯府。 陆毓衍说了从教坊司打听来的事情,也说了将军坊里的经过。 杨府尹听得吹胡子瞪眼,居然在宋玉澜之前,已经死过一个潘姑娘了,教坊司竟然瞒着没报上来,真真是瞎惹事! 要是早些报了,许是就没有后头这案子了! 杨府尹来回踱步,拍着桌子道:“继续查他,总会有马脚露出来了。” 话是这般说,可衙门里接连查了四五日,依旧没有旁的进展。 小伯爷天天跟个没事人一样,点了卯就钻进了将军坊,凭着他的大将军大杀四方,甚至扬言,等黑羽大将军披挂上阵,定要所向披靡,热闹得将军坊外头都开起了赌局,猜测黑羽大将军的首战能否告捷。 城外庄子亦是一切如常。 杨府尹急得团团转,这般下去,只能登门去探老伯爷的口风了。 他是万分不愿意面对那只老狐狸的。 谢筝和陆毓衍又问了几位教坊司里的乐伶,也去看过程芷珊和宋玉澜的屋子。 宋玉澜的妆匣里只几根簪子、几只耳坠镯子,东西不差,但和程芷珊的一比,就全然落了下风。 程芷珊的首饰皆是上品,也难怪中秋时,宋玉澜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首饰并非内务府之物,是京中出了名的金银楼的手艺,松烟和竹雾拿着东西走遍了各处,只一根簪子有掌柜的认下了。 东西是他家卖出去的,可做多了世家权贵生意,到底卖给了谁,掌柜的都说不清。 松烟失望极了,拿着簪子回顺天府。 迎面遇见古阮,松烟忙道:“古捕快又要出去?” 古阮笑了起来:“想起一些事儿,我再去查查。” 马福蹲在角落里咬胡饼,一面嚼一面道:“我们古兄弟也是个怪人,我们找山上,他却往山下找,我问他要不要多几个人手,他还不肯,说不耽搁兄弟们做事,哎,我们查案子,山上山下都一样做事,怎么就耽搁呢。” 松烟连连点头:“马捕头这会儿才吃午饭?” “哪能呐,”马福挥了挥剩下的小半个胡饼,“中午吃的那些抗不到现在,跑了一个多时辰,可饿死我了。” 话语间,突然起了狂风,天色骤然暗了下来,没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这场雨来得突然,却一直落到了掌灯时分,才渐渐转小。 陆毓衍和谢筝刚走出顺天府,远远的,一人穿着蓑衣冲了过来,险些和松烟撞上。 来人半步不停,冲到守门的小吏跟前,喘着气,道:“出事了!不好了!古阮失足摔下山了!” 第一百零六章 失足 小吏一听,脸色廖白:“人呢?人救起来没有?从哪儿摔的,我去叫马捕头!” 一面说,小吏一面踉踉跄跄跑进了衙门里。 谢筝亦是心惊,陆毓衍拍了拍她的肩,转身问那来报信的人:“到底怎么回事?” 报信的是城门处的看守,刚刚换了班,正要回家,就见一村民模样的人飞快跑过来,说是村里出了状况。 “有个登徒子戏弄村里姑娘,正好叫古阮遇见,那流氓撒腿就跑,古阮追他,一不小心摔下了山,那流氓自个儿也吓糊涂了,哆哆嗦嗦找了里正,里正使那村民来报信,带着其他人去救古阮了。”看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古阮经常在各处村里走动,大伙儿都认得他,应该没看错。” 谢筝听完,还来不及细想,就见马福领着一堆人冲了出来,急吼吼着要往那村子去。 跑出去两步,马福又掉转头回来,吩咐那小吏道:“使人去古阮家里报一声,说是衙门里有事儿,今晚上古阮不回去了,别的一个字都别多说,古阮他媳妇胆子小,要是把他媳妇和孩子吓着,回头古阮肯定跟你们急。” 小吏一个劲儿点头,神情却还是懵的,在原地转了两圈,整个人都没平静下来。 陆毓衍瞥了眼天色,见谢筝一副关切模样,吩咐竹雾去牵了马儿来。 松烟凑过来,道:“爷,要不要让姑娘去跟古家嫂子说说话?” 陆毓衍还没应答,谢筝听见了,先摇了摇头:“嫂子心细,去了反倒叫她担心。” 倒不是谢筝怕神色间叫让古嫂子看出端倪来,而是此刻情况并不合适。 虽说是快到用晚饭的时候了,但刚才还是磅礴大雨,这会儿还没全止,哪有人在这样的天气里上门做客的? 一行人赶到南郊的小村子时,村子里灯火通明。 里正的屋子里里外外围了好些人,三五成群说着话,声音彼此交错,谢筝一时半会儿也没听出什么来。 马福拨开了人群往里头走,见里正的儿子蹲在墙角,他赶忙问:“人呢?救上来没有?伤得重不重?” 那半大不小的孩子张了张嘴,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马福跺脚低低骂了声娘。 谢筝跟着陆毓衍进了屋里,浓郁血腥气在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里显得格外浓郁,味道重得人几乎作呕。 赤脚大夫咬着没有点火的老烟枪,缓缓摇了摇头:“无能为力。” 谢筝的目光落在炕上,古阮脸上脏兮兮的,山泥、血迹混在一起,险些叫人认不出他的模样,被雨水浸透的衣服包裹着身体,看不出伤情,但大夫的话让谢筝的心沉了下去。 里正握着大夫的胳膊,道:“您再给看看。” “怎么看?”大夫挥着他的老烟枪摆手道,“人抬回来是个什么样子,你们也看到了,外表看着不厉害,但刚才连吐了几口血,五脏六腑都是重伤,也亏得身体底子好,这会儿还没咽气,要是个不禁用的,摔下去的时候就死了。” 马福和几个捕快从外头进来,听了这番话,眼眶霎时就红了。 “古阮?老古?”马福声音发颤,到了炕旁,双手抖得厉害。 古阮的眼帘颤了颤,却没睁开来,他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 马福带着哭腔,用力拍了拍古阮的手:“咱哥几个会看好豆腐摊的,弟妹和咱大侄女,还是咱们这半片城的豆腐西施,别担心,你别担心……” 马福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另几个捕快泪流满面,二三十岁的汉子一个个哭得像孩子一般。 谢筝向来见不得人哭,而伤重不治的又是她熟悉的古阮,想起温柔的古嫂子和可爱的小丫头,她心里憋得慌,转身出了屋子。 雨水已经停了,夜色沉沉而来。 有老妇见谢筝从屋里出来,忙问道:“姑娘,古捕快怎么样了?” 谢筝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老妇摇摇晃晃的,若不是边上人扶住了,险些栽倒。 里头传来马福的痛哭声,所有人具是一怔,回过神来后,气氛压抑极了。 围着的村民终是慢慢散了,而里正家的院子外头,还站着一个二八姑娘。 那姑娘身形消瘦,衣服并不合身,模样却很标致,一双大眼睛泪汪汪的,整个人失了魂一般,一动也不动。 谢筝走上前,问道:“姑娘?你还好吗?” 那姑娘咽呜哭出声来:“是我,他是为了帮我,才……” 谢筝低头看着这个蹲下身哭泣的姑娘,身后脚步声传来,她扭过身去看,见是陆毓衍,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陆毓衍问了里正经过,见谢筝出去透气迟迟没回来,便出来寻她,看她精神还不错,便依着谢筝的意思,先一步离开,只不远不近让松烟看着她,有什么事儿也能搭一把手。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蹲下身,道:“我听说,有登徒子戏弄一女子,古捕快才……” 那姑娘一面哭一面点头:“是,古大哥人很好的,每次到我们村里来,都会好心给我们帮点忙,所以大伙儿都……” 捕快们查案做事,与附近村庄里的百姓都非常熟悉,古阮亦是如此。 这村里上上下下的,便是叫不出名字来,也是彼此眼熟。 被古阮帮了的姑娘姓袁,是个外来户,在村里落脚有一年多了,这村子民风朴素,即便是孤身一人,倒也没有遇见过叫人忧心的事情。 今日下午,她在河边洗衣服,突然落雨,急匆匆回村里。 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混账,见她衣衫叫雨水打湿,出言戏弄,还动手动脚。 彼时才到村口,村民们都因雨水回家了,她连个帮手都没有。 “我转身要跑,那混账就一面笑,一面跟着我,我甩不开他,刚好遇见古捕快,那混账见了他,撒腿就跑,古捕快追上去,却……”袁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要是我胆子大些,要是我拦着古捕快别让他追上去,他也不会失足了……” 第一百零七章 戏弄 哭声悲切。 谢筝抿了抿唇,道:“我听说是那登徒子回来报信的?” 袁姑娘抹着眼泪点头,指了指里正家的柴房,道:“两位大叔把人捆在里头了。” 谢筝安慰地拍了拍袁姑娘的肩膀,站起身来,转头寻陆毓衍。 陆毓衍不在院子里。 松烟见谢筝一副寻人模样,没找到人,眉心微微蹙着,就猜到她是找自家爷了,便赶紧出声,唤了陆毓衍。 陆毓衍和里正、马福一起从屋里出来。 里正还有些懵,走路摇摇晃晃的,自家村里死了个捕快,虽说是意外,但也够他头痛的了。 “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贼小子,看着倒像个有钱人,怎么做这等见不得人的事情!”里正一面走,一面骂着那混账。 陆毓衍落后几步,跟着里正,狭长桃花眼落在谢筝身上,见她快步过来,不由低声道:“怎么了?那姑娘说了什么?” 谢筝瞅了里正一眼,道:“那登徒子被关在柴房里。” 陆毓衍颔首:“正要去问话。” 里正开了柴房的门,里头昏暗,墙角堆着柴火稻草,一个年轻人被捆住四肢倒在草堆上,身子颤着,似是惊恐极了。 见他们进来,那人忙开口问道:“他、他还活着吗?” 马福见了这混账就恨得不行,咬牙道:“没了!娘的,老子兄弟没了!” 另有几个捕快拉住马福,就怕他冲上去先把那人拳打脚踢一顿,这不值当,反正人就拘在这里,回头拉进衙门里,看他们不一顿板子把这混蛋打得生不如死! 那人一听古阮没了,抖得越发厉害,呜呜大哭起来:“我、我不是存心的啊……我没想闹出人命的……” 眼看着天色大暗,这会儿可不是听他在这里哭的时候,陆毓衍让松烟和竹雾把人拉起来,一行人点着火把往古阮失足的地方去。 自称钱福保的年轻人两条腿哆哆嗦嗦打颤,几乎是一路被拖着走的,到了出事的地方,他指了指前头:“就是那儿。” 钱福保说,他原本是要回京的,眼瞅着要落雨了,就想进村里躲躲雨。 也是巧合,遇上了袁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猪油蒙了心,突然起了戏弄人家姑娘的念头。 他本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见调戏姑娘调戏来一个捕快,当时就吓坏了,撒腿就跑,满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不想被抓着。 这村子他是头一回来,又因为雨势遮挡了视线,胡乱跑着到了山崖边,脚下一滑,亏得抓住了那崖壁上的绳梯,这才没掉下去。 只是古阮没他的好运气,追到了此处,一脚踩空就掉下去了。 钱福保的本意就是戏弄姑娘,不想害人性命,雨太大了,他看不清底下状况,叫了几声,古阮也没应声,他赶忙爬上来,到村里唤人救命。 “我真的不想这样的……”钱福保大哭着,“我要只想逃走,我就不会回去叫人了,我不想他死的啊,不想的……” 陆毓衍想走到崖边查看,里正赶忙阻止了他。 “公子小心,雨后山道不好走,”里正也慌,怕再失足落下去一个,那真要命了,他自己走过去,反身抓住了绳梯,往下爬了两节,半个身子露在上头,道,“底下差不多三四丈深,开了些田地,村民们绕道太远,就在此处搭建了绳梯,方便上下。古捕快摔到了田里,我们得了信,把人背回来,不曾想,还是迟了……” 马福和几个捕快跟着里正沿着绳梯下去看了。 雨后湿滑,众人都不答应陆毓衍和谢筝下去,怕一不小心出了意外。 马福上来后,神色沉沉的,道:“地上都摔出印子了。” 来龙去脉都问清楚了,众人赶在城门关闭前,把古阮带回了衙门里,那钱福保直接扔进了大牢,等明日再问话。 杨府尹已经得了噩耗了,满面愁容,见古阮被抬回来,连连叹气。 马福搓了搓脸,对一旁目瞪口呆的小吏道:“去叫他媳妇来吧。” 小吏的怀里还揣着一只烙饼,他刚才去古家传话,古阮媳妇招呼他的。 全衙门都知道古阮媳妇厨艺精通,连烙饼都好吃,他舍不得吃,特特收着,打算回家时给儿子尝尝的。 这会儿,烙饼还带着他怀里的温度,古阮却已经凉透了。 想起比自家儿子还要小的小丫头,小吏眼眶都红了。 这孤儿寡母的,以后可怎么办! 他是真不想揽这个事儿,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小吏低着头,狠狠心去了。 马福与杨府尹道:“大人,那混账东西,明天不给他一点教训,兄弟们咽不下这口气!” 杨府尹摸着胡子,没作答。 谢筝撇过头不去看古阮,见松烟闷闷的,猛得就想起来了,问道:“你回来时,正好遇见古捕快出去吧?” 松烟闷闷点头:“是啊,他说想起些事情要再查查。” 谢筝一怔,与陆毓衍交换了一个眼神。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古阮在傍晚且落雨时都要出城? 松烟想到自个儿是这一群人之中最后见到古阮的那人了,不由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一面嘴里念叨着他从外面进来的情形。 “就说了那么一句,古捕快好像很急,匆匆就走了,”松烟的目光转了转,落在了马福身上,“哦,后来见到马捕头,他有说过,古阮这几天查案,没多带人手,别人查山上,他查山下……” 谢筝“哎”了一声,陆毓衍的眸子沉沉。 山下? 虽然有点偏,但今日出事的村子,的确是在安瑞伯府的庄子的山下。 古阮是在这一带查到了什么吗? 谢筝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古捕快摔下山,真是因为失足?” 脚步声传来,一个捕快来回话:“查了那钱福保了,他爹在南大街开了家布庄做生意,家里有点钱,钱福保游手好闲,听说占过几个娘子嘴上便宜,有一回叫别人丈夫打了一顿,就老实多了。就是个嘴上闲不住,又没半点本事的混账东西。” 听起来,这样一个人,的确会对袁姑娘出言戏弄,也会在古阮出事后吓得回村子里喊人。 他那点贼心,不足以让他杀人犯科。 马福和几个捕快叹了一口气。 陆毓衍沉吟良久,突然出声问了一句:“那个钱福保,学过拳脚功夫吗?” 第一百零八章 噩耗 拳脚功夫? 马福不太明白陆毓衍的意思,道:“古阮的身手很是不错,那个钱福保,一看就是个下盘不稳的货色,他打不过古阮的。” 来回话的捕快亦是连连点头,附和道:“那小子整日不学好,前回被人追着连滚带爬打了半条街,不像是个手上有功夫的。” 陆毓衍颔首,目光沉沉。 谢筝看在眼里,不禁捏紧了指尖。 想到古阮在那庄子的山下查访,他极有可能查到什么东西时,谢筝就不住问自己,古阮的失足真的只是意外吗? 这会儿听陆毓衍问了这么一个问题,虽然还没有完全领会其中缘由,但只看陆毓衍的神色,谢筝就明白,他亦不认为这是意外。 “贤侄,是不是有哪儿不对劲?”杨府尹询问道。 “恐怕是蓄意谋害。”陆毓衍的话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不等陆毓衍细说,古嫂子抱着小丫头跌跌撞撞冲进来,见了一院子的人,脚步一缩,怔怔看着他们,嘴唇动了动,却是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小丫头胆大些,朝马福挥着双手,乐呵呵道:“伯、伯,爹爹呢?” 人高体壮的马福听着脆生生的稚子话语,眼睛霎时通红通红,声音哑得厉害:“丫头来了啊,伯抱你去买米糕,好不好?” 小丫头噘着嘴,回头看了眼马嫂子,冲马福摇了摇头:“爹爹说给我买的。” 几句话工夫,马福撑不住了,转过身去,扶着柱子抹眼泪,肩膀簌簌抖着。 古嫂子现在院子正中,见捕快、小吏各个这种反应,仅存的那一丁点的侥幸也没了,她蹲下身去,紧紧抱着小丫头,咬着牙才没哭出声来。 谢筝心里酸溜溜的,突闻噩耗,晴天霹雳一般的感觉,她完全能够体会。 她清晰记得,那日她坐在赵捕头家的院子里,一面啃着鸡腿,一面和赵家嫂子说着俏皮话,说她一夜未归,回去之后,顾氏大概会恨不能拿鞋垫子打她。 赵家嫂子哈哈大笑,说谢筝就是个讨打的,哪有大姑娘家偷溜出来玩还夜不归宿的,便是谢慕锦再疼谢筝,这次都不会帮她说好话。 谢筝瞅着手中的鸡腿,认真考虑着到底是鞋垫子打屁股痛,还是鸡毛掸子抽起来痛。 她想的可仔细了,却见赵捕头匆忙赶回来,告诉她父母都已经不在了。 天,霎时间塌下来了一般。 鞋垫子也好,鸡毛掸子也罢,她想递到顾氏手里,让顾氏狠狠抽她一顿,都不能了。 彼时心痛,大概和此刻的古嫂子是一样的吧? 前回去古家吃饭,古阮还说要回家帮古嫂子卖豆腐的,这才几日,就已经一切成空了。 谢筝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 心里空荡荡的,为了痛苦的古嫂子和茫然不知发生何事的小丫头,也是为了自己。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筑起高墙,不让泪水决堤而出。 下一瞬,拳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包裹住,一点点掰开了她的手指,紧紧扣住。 谢筝知道那是陆毓衍的手,抬头去看他,只见他绷紧着唇,目光落在那相拥的母女身上,并没有看向她。 衣袖长长,遮挡住了两人交握的手,陆毓衍又神色坦然,旁人并不能窥得端倪。 但对谢筝来说,透过手掌传来的温度仿佛有一股力量,支撑着她,让她莫要沉溺在那无尽的痛苦之中,让她能抬起头来,一步步前行,哪怕步子很小,也不会在原地彷徨不安,不知所措。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整个人渐渐平缓许多。 古嫂子哭了会儿,也慢慢缓过劲儿来,她看到谢筝在,勉强挤出笑容,道:“阿黛姑娘帮我看一下孩子吧,我去看看他,这丫头缠她爹,我怕她闹腾。” 谢筝点了点头,待陆毓衍松了手,她上前蹲下身看着小丫头。 小丫头睁着大眼睛看她:“你为什么不来我们家吃饭呀?” 谢筝一怔,握着那两只软软的小手,道:“没买到肖家奶奶的米糕。” 小丫头歪着脑袋,又问:“为什么娘哭了呀?羞羞的。” 谢筝的声音哽在了嗓子眼里,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沉默了。 没一会儿,传开一阵压抑着却有压不住的哭声,谢筝听得出来,那是古嫂子的声音,不是撕心裂肺的哭喊,一样让人心痛万分。 小丫头听见古嫂子的声音,不由也着急了,频频往后头张望:“娘呢?娘呢?” 竹雾一溜烟跑回来,手里拿着两只肉包子,对小丫头道:“去晚了,米糕卖完了,就买了两个包子,肉馅儿的,很好吃的。” 一面说,竹雾一面把一只包子塞给小丫头,另一只给了谢筝。 谢筝会意,张嘴咬了一大口。 香客居的牛肉包子皮薄汁多,肉香味在嘴里迸发,谢筝却尝不出什么味道来,但她还是努力嚼了嚼,把露出来的肉馅给小丫头看:“闻到香气了吗?这是姐姐最喜欢的包子,你也尝尝。” 稚子心性。 虽然听见古嫂子哭了,但顺天衙门是古阮当值的地方,周围的人都是小丫头认得的,她对此很是安心,便听了谢筝的话,张嘴咬了口包子。 香喷喷的包子让小丫头笑了起来,嘴角油光:“好吃!我给娘去吃。” 古嫂子从屋里出来,正巧听见这么一句,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簌簌落下来。 小丫头把包子举得高高的:“娘,尝一口,这个好吃,下回让爹爹买。” 古嫂子缓缓蹲下身,就着女儿的手咬了一口,捧着她的脸颊,道:“爹爹没办法再给丫头买好吃的了,爹爹他……” 小丫头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几乎本能的,她把包子塞给了古嫂子,抬脚往那屋子里跑去。 娘亲从那屋里出来,才说出这样的话的,那屋子里…… 古嫂子往前一扑,没拉住小丫头,让她推开了那屋子的门,下一刻,便听见孩子喊着让爹爹起来,一遍又一遍…… 第一百零九章 疑点 后衙的气氛越发沉重了。 古嫂子站起身,进去把哭闹不止的小丫头抱了出来,怀里的小娃儿哭喊着要爹爹,拳打脚踢的,古嫂子都没有放开她。 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古嫂子才走到杨府尹跟前,问道:“大人,听说他是帮了个被戏弄的姑娘,追个混账失足掉下了山?” 杨府尹刚要点头,想到陆毓衍方才那句话,清了清嗓子,道:“那个混账被关在大牢里,明日里会再仔细审一审,古阮是个好捕快,好捕快……” 原本还算清楚的声音到了最后又沉了下去,带着几分伤痛。 古嫂子含泪颔首:“我晓得规矩,等问清楚了,我再来带他回去。” 杨府尹应了。 马福让人送古嫂子母女回去,不住道:“还有这么多兄弟在,以后日子还长,明日我让你嫂子去看你,有什么事儿,只管跟她说。” 絮絮说了几句,马福想说古阮咽气前他跟古阮保证的那些话,又觉得那几句话扎心得厉害,抹了把脸,没说出口。 目送人走远了,想起陆毓衍刚才的那句话,马福一拍大腿,急匆匆又返回后衙里,道:“陆公子,你说是蓄意谋害,这是怎么一回事?” 话音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陆毓衍身上,各个急切,又不敢贸然出声,打断陆毓衍的思绪。 陆毓衍沉吟道:“因为那段绳梯,钱福保谎话连篇。” 谢筝愣怔,不由细细回忆钱福保说的话。 钱福保说,他是偶尔进村里躲雨,他是头一回进村,不认得路,这才会跑到了崖边,他抓住了绳梯,而古阮失足…… 几句话来来回回在脑海里反复,突然灵光一闪,谢筝明白了过来。 难怪陆毓衍要问,钱福保会不会拳脚功夫。 “当时雨势极大,黑灯瞎火的,钱福保不认得路,又慌忙逃跑,即便到了崖边,不到一脚踩空时,都不知道那是崖壁,以钱福保的身手,我不认为他能抓住绳梯。”陆毓衍沉声道。 马福反应快,叫道:“不错,古阮脚程很快,钱福保只会跑得更快!” 谢筝亦是如此想的。 钱福保为了跑得快一些,身子肯定是往前倾的,到了崖边,一脚落空,人会往前直扑出去,他跑得越快,扑得越远。 能让古阮从村口追到崖边还没被追上,钱福保的速度一定不慢。 雨水磅礴,又乌起码黑的看不清,即便钱福保反应过来那是悬崖,他也收不住脚。 已经扑出去了,以钱福保那点身手,他无法回身抓住绳梯。 就像是古阮一般,受不住那股子劲,整个人扑出去了。 若是今夜没有雨,亦或是有些许月光照路,还能说是钱福保运气不错,但眼下的状况,就太不对劲了。 起码,钱福保是去过那村子的,他知道那里是崖壁,知道那里有绳梯,才能在奔跑之后沿着绳梯而下,让不熟悉状况的古阮摔下山去。 如陆毓衍所言,这是蓄意谋害。 马福气得咬牙切齿,胸口起伏,与杨府尹道:“大人,让我们兄弟去审审那钱福保,混账东西,竟然敢……” 杨府尹摸着胡子:“把人提到堂上来。” 钱福保被两个衙役架着扔到了大堂上,瞧见坐在大案后头的杨府尹,他唆唆哆哆的,跪地求饶。 杨府尹懒得跟他说废话,一拍惊堂木,先打一顿板子再说。 打板子的衙役都憋着一肚子火,下手极重,能痛得钱福保死去活来,又不会真的要了他的命。 钱福保起先还嗷嗷大叫,等挨了几十板子,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能趴着直喘气了。 杨府尹哼了一声,道:“老实交代吧。” 钱福保痛得说话岔气,结结巴巴道:“要说的,在村子里都说了,小民不是存心的,没想到会……” “胡说八道!”杨府尹把惊堂木拍得噼里啪啦响,把陆毓衍提出来的疑点一条条列出来,“别跟本官说什么运气使然,你直接交代吧,到底是什么人,让你谋害古捕快性命?” 钱福保一张脸白得跟抹了一层面粉似的,连连摇头:“哪有什么人,真的是意外……” 杨府尹啐了一口。 陆毓衍上前,居高临下看着趴在地上的钱福保,道:“你也不是头一回调戏良家妇人了,这事儿民不举官不究,前几回都是掏些银子收场,而你钱福保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这一次,即便让古阮抓了个现行,也不见得会挨板子,以你素日行径,你会直接拿银子让袁姑娘莫要告你,也给古阮塞上一些,这事儿和稀泥,你没有逃跑的必要。” “我、我这不是慌……”钱福保梗着脖子想辩白。 陆毓衍打断了他:“你的目的是古阮的性命,引到崖边,让他失足摔下去,你再回来喊人,是为了让官差们认为,古阮失足是意外,而不是谋害,若不然,你完全可以一走了之。 为此,袁姑娘必然是帮凶,你们就是在村口处等古阮的,否则时间不会那么凑巧。 已经使人去请袁姑娘了,你能扛得住这顿板子,她行吗? 到底是什么人让你害古阮的?” 钱福保咬着破了皮的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筝站在堂外看着,她清楚陆毓衍所说的都是推断,而不是真凭实据,钱福保哑口无言,是因为陆毓衍的推断是正确的,他心虚了。 背手而立的少年人,一字一句都带着自信,不是试探,而是陈述。 有那么一瞬,谢筝想起了她从前悄悄绕去前头看谢慕锦审案时的样子。 她的父亲,也是如此的胸有成竹,掷地有声,一双眼睛仿若看透了所有事端。 谢筝曾十分好奇,以为父亲无所不能,什么都知晓,谢慕锦却哈哈大笑。 谢慕锦不说什么邪不压正的大道理,他只是说,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管有几成把握,都要像十成十一般述说,对还是不对,堂下跪着的人的神态举止会告诉你答案。 谢筝垂眸,她想,她在陆毓衍身上,看到了谢慕锦的影子。 第一百一十章 诓骗 钱福保僵着脖子。 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堂上坐着的杨府尹,也看不到两侧站立的衙役,他只能看见他们的鞋子裤腿。 沾了些泥,算不上干净,一如他自己的鞋子,沾满了那村庄外头的淤泥,是他在那条山道上引着古阮疾跑的证据。 他又努力抬了抬下颚,视线上移,他看到了陆毓衍腰间的那块红玉。 艳红艳红的。 他闻到了血腥味,是他挨了一顿板子之后皮开肉绽,可他想起来的却是古阮从山上被背上来时,他亲眼看到的那一口喷出来的鲜血。 撑在地上的手指不禁用力抓着青石板地砖,指腹破皮,他浑然不觉,心里剩下的唯有惊恐。 原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被面前的人赤/裸/裸地把伪装撕开,将真相曝露出来。 亏就亏在了这场大雨上吧? 若不是雨水造成地面湿滑,他还能辩驳几句,可现在,陆毓衍的话语让他无从反驳。 那些都是真的,他要如何给自己开脱? 但就此认下,他也不甘心,他害死的是个捕快,如今落在人家兄弟手里,便是认下了,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钱福保咬紧了牙关,他不认。 马福见钱福保闭嘴装死,气得真想再拿板子打他一顿。 陆毓衍垂着眼帘看他,不疾不徐道:“你家的布庄生意还成吗?” 钱福保愕然,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毓衍。 这是审案子?这分明就是威胁他! 若他不把事情说出来,不仅仅是他,连他一家老小都不得安宁。 眼前这个少年人,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一副世家公子气派,说出来的话简直比混账还混账,而顺天衙门根本不觉得他说得有什么不妥当的。 钱福保心凉了大半截,他如今趴在地上,拿人家半点办法都没有。 话又说回来,即便他没挨板子,能站着与陆毓衍说话,一样是低人一头。 他只是一个商家子,如何与官宦权贵比高下? 从一开始就比不得,若不然,他也不会…… 思及此处,钱福保的眼睛都要冒血了。 陆毓衍没有再问钱福保,视线上移,落在了站在堂外的谢筝身上,只看了一眼,又转过身去,与杨府尹道:“大人,那袁姑娘还未带来吗?” 杨府尹嗤了一声,这个时辰城门早就关了,还怎么去带人? 刚才听陆毓衍提起,只当他是诓钱福保的,这会儿再一问,杨府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含糊道:“姑娘家脚程慢,大概耽搁了吧,再一会儿就来了。” 谢筝听着这段话,想到袁姑娘那艳丽模样,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朝松烟招了招手。 待松烟上前,谢筝压着声儿吩咐了松烟几句。 松烟眼前一亮,连连点头,蹑手蹑脚退出去老远,又迈着步子急冲冲跑到堂前,装出一副上气不接下气模样:“大人,我们几个找遍了村子都没寻到那袁姑娘,听村民说,我们离开村子之后,那袁姑娘收拾了包袱就走了,我们去查了那袁姑娘的屋子,里头细软能带的都带走了。” 钱福保趴在地上看不到堂外动静,杨府尹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当即一拍惊堂木,怒气冲冲道:“好个奸诈女子!她这是畏罪潜逃,钱福保,你还敢说没有与她串谋?赶紧供出她的落脚处,好将功赎罪!” 钱福保顿时懵了,他跟着捕快们回城时,分明还没有漏出马脚,那个女人居然二话不说就跑了? 这是一开始就打算卖了他! 陆毓衍冷哼一声,道:“一匹瘦马而已,你以为她能跟你讲道义?她做成了主子吩咐的事情,自有她能去的地方,进了别庄宅子里,衙门轻易不能上门抓人,而你呢?” 钱福保整个人都歇了劲儿了,他是一枚弃子。 陆毓衍说完,目光又落在了谢筝身上,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淡淡笑容。 小姑娘是真的反应灵敏,能知晓他的意思,让松烟来了这么一段,唬一唬钱福保。 谢筝暗悄悄捏了捏指尖,陆毓衍此刻的笑容让她因古阮身故而低沉的心一点点暖了起来。 在镇江时,她曾经问过谢慕锦,断案会难过吗? 那座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偶尔会碰上遇害的,或是行凶的是他们认得的人,那种状况下,心真的不会痛吗? 谢慕锦告诉她,人已经死了,救不回来了,而活着的人能为他做的,也仅仅只是如此而已,起码,自己不是一无是处。 谢筝舒了一口气,起码,她不是一无是处的,哪怕能做到的很少,她也想尽绵薄之力。 她不愿意成为累赘。 谢筝看着哆哆嗦嗦要开口的钱福保,知道他已经挺不住了,“袁姑娘失踪”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城门已关,袁姑娘的动静谁也不晓得,钱福保若是冷静些,大抵能想转过来,可惜他早就心虚万分了。 那袁姑娘到底是什么出身,是不是瘦马,谢筝也拿捏不准,但她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来的感觉,绝不是一个普通村妇能有的。 在村子里落脚之前,她到底是何许人? 谢筝无法断言,钱福保一样无法确定,想到他在这里受苦受难,而那女人指不定在哪座宅院里吃香的喝辣的,他就一股血气往脑门冲。 “我、我就是贪银子贪出了事儿!”钱福保大叫起来。 因他游手好闲,他老爹看不下去,断了他的银子,只靠他老娘悄悄塞给他的那些,完全不够开销。 钱福保这些年出手阔气,聚了一帮酒肉朋友,他要充场面,不肯泄底,就去赌场上碰运气。 可他没半点偏财运,输得连裤子都不剩了,正想着如何脱身,有人给了他五百两银子。 “他带我去了那村子,从村口走到绳梯旁,我们是半夜去的,村里人歇得早,黑灯瞎火的也没人发现我们,他跟我说,让我今日下午到村子附近,把一人引到绳梯那儿让他摔下去,袁姑娘会配合我行事,事成之后,再给我五百两,”钱福保深吸了一口气,“那人衣着气派,一看就是官宦出身,我不敢拒绝他!想着人不是我推下山的,是他失足的,哪知道他们竟然把我当猴耍,自个儿脱身,让我蹲大牢!”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作假 钱福保越说越伤心,仿佛那一顿板子不是挨在屁股上,而是打在了心头上。 “一千两,那是一千两啊!”他呜呜哭了起来,“我们家那破铺子,几年也赚不了一千两,你们说说,我能不心动吗?这要是换作元宝给我,能直接压死我!” 他那五百两还没花痛快,事后能收的五百两也打了水漂,钱福保越想越不是滋味,哇哇大哭着。 马福和几个捕快简直气坏了。 没错,他们捕快属于贱民,操了这行当,活生生就低人一等,三代之内即便出了个能念书的,也不能参加科举。 可见到钱福保翻来覆去就是他那点儿银子,全然没想起被害死的古阮,还是叫他们齿寒。 杨府尹被钱福保哭得脑门上青筋直跳,拍了拍惊堂木,道:“行了,说说给你银子的是哪家混账!” 钱福保的哭声乍然而止,半晌摇了摇头:“我又不认识他。” 杨府尹骂道:“不认识?不认识你还帮他做事?” “我认得银票啊,真真的银票,”钱福保说得理直气壮,“再说了,我问人家是谁,人家也不告诉我啊。” 杨府尹被气笑了,连道了三声“好”,又道:“哪家钱庄的银票?票号多少?” “裕成庄,”钱福保脱口道,末了顿了顿,支吾起来,“票号我不记得了。” 杨府尹哼笑一声,见陆毓衍朝他拱手,便颔首算作应下。 陆毓衍从堂上退了出来,经过谢筝身边时,低声道:“我们去裕成庄。” 裕成庄是京中有名的钱庄,在其他州府也有分号,换钱方便,颇受各家商贾信赖。 总号就在东街上,见是衙门里要问话,掌柜的把人请到了里间。 “咱们总号经手的生意不少,公子这么问,我也答不上来。”掌柜的搓着手,陪笑道。 陆毓衍缓缓道:“生意不少,五百两的生意却不一定多,贵号做事仔细,这几日经手的五百两的票面,还能查不出来吗?况且,五百两纹银,取钱的也没拿板车来拉,定然是转存在你们庄子里了,” 谢筝端着茶盏,上下打量那掌柜。 掌柜的一脸为难,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转了两圈,道:“做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按说我们不能把客人的身份随意透露,但既然是衙门里问话,就……” 让人搬了账册来,抽出一本,掌柜的一页页翻,把账面翻了出来。 转存的安字第一百四十九号,号主是钱福保,全换了五十两一张的银票,钱福保不肯说,大抵是怕这些银子被衙门收缴了。 而钱福保拿来的那张银票,地字第七十七号,号主是个江南丝绸商人,叫何金。 陆毓衍和谢筝出了裕成庄,就让竹雾去打听那何金,待回到顺天府里,钱福保已经被押回大牢里去了。 马福过来询问状况,一听何金的名字,他整个眉头都皱了起来:“居然是那个混账东西!前回真是便宜他了!” 谢筝一怔,问道:“马捕头知道那做丝绸买卖的何金?” “知道,”马福哼了一声,“以次充好的奸商!去年被人砸了铺子,哥几个上门去查过,他本就不是个老实的,我们也没让他占便宜。当时押他回来的正是老古,莫不是因为这个……” 陆毓衍抿唇,见谢筝一脸凝重,便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裕成庄掌柜的态度,”柳眉微蹙,谢筝细细回忆,“他当时一页页翻时,我看得很清楚,是三天前午初开始的,到钱福保那里,翻了大半,那时候还不到未时。 当日下午,是钱庄往来最频繁的时候,一个时辰就能写满一本。 如此大的交易数量,他能一下子就抽出那一册,掌柜的很清楚,我们要找的那一笔在哪本册子上。” 那一本册子上,有金额更大的,也有两张正巧五百两的,掌柜的眼睛眨都没眨,直接翻过去了,要不是谢筝看东西又快又清楚,只怕也会忽略。 马福倒吸了一口气:“阿黛姑娘的意思是,裕成庄在银票上动了手脚?” “他让我们看到的票号,应该是真的,”谢筝想了想,又道,“但作为钱庄的管事,多经几道手,也是轻而易举的。” 马福会意了。 左手进右手出,钱福保拿到手的银票出自何金的票号,可何金的那一张到底是从何而来,也就只有裕成庄自己知道了。 “何金那点丝绸生意,一年能赚多少银子?”陆毓衍问马福。 马福想了想,道:“他生意不算大,又是两地跑,一年能有个几百两就算不错了。” 此话一出,马福一拍大腿,自己想转了。 就何金那点生意,就他跟衙门那点瓜葛,他怎么会舍得掏出一千两去谋害古阮? 就算只付五百两,他一年也就白忙乎了。 傻成这样的商人是不存在的。 定然是真凶晓得何金与古阮的矛盾,这才嫁祸给他。 陆毓衍唤了松烟来,吩咐道:“仔细去查查,那裕成庄是谁的生意。” 松烟苦着一张脸,讪讪笑了笑:“爷,前两年京里有传过,裕成庄背靠长安公主府,虽说没有坐实,但空穴不来风,大抵是公主的。” 见陆毓衍一副意外神色,松烟瞥了谢筝一眼,补了一句:“您那时候不在京中,这才没听说。” 陆毓衍一手做拳,轻轻咳了一声,他不在京里,那就是去了镇江了。 马福附和道:“的确有这么一桩传闻,我也听过。” “长安公主?”谢筝沉吟,“莫非是驸马爷?” 陆毓衍沉声道:“古阮应当是查案时打草惊蛇,这才引来了杀身之祸,马捕头,你说他那几日一直在山下查?” 马福点了点头:“对,我们就查了山上林子,盯着安瑞伯的庄子,老古就往山下去,我听他提过,他查了邻近几个村子了。” 谢筝捏着指尖,低声道:“那日,和古捕快在林子里时,他说过一句,如果不是庄子里的人,谁还山上山下抬着宋玉澜走一遭……莫非,他最终认为宋玉澜是从山下被抬上来,故意从庄子附近扔下水的,因此他一直在山下找寻?”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丹娘 此刻城门已关,又黑灯瞎火的,只能明日一早再去城外查证。 马福不住挠着脑袋:“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好不容易抬到了山上,竟然还抛下水,若在山下扔进水里,岂不是更省力些?为了陷害安瑞伯府?这胆儿未免也太大了。” 安瑞伯府是什么人家? 就算不进官场,老伯爷整日里听曲逗鸟爬山登高,小伯爷振臂高挥给蛐蛐鼓劲,那也是躺着收银子的伯府。 再不着调,一二品的大员见了老伯爷,也只能恭恭敬敬的。 胆敢给安瑞伯府泼脏水,这…… 马福扭头往书房方向看了一眼,里头灯光通明,窗户映出杨府尹伏案疾书的身影,马福摇了摇头,对方来头肯定不小,杨府尹这回怕是要把胡子都给揪下来了。 “莫非……”马福吞了口唾沫,目光在谢筝和陆毓衍之间来回转了转,“就跟阿黛姑娘说的,真的是驸马爷?” 出入青石胡同的院子,敢算计安瑞伯,能在裕成庄里动手脚,这三样,驸马爷占全了。 谢筝没有答案,他们谁也不知道,古阮到底掌握了什么线索,唯有等明日再看。 夜色深沉,陆毓衍和谢筝出了顺天府。 谢筝反复想着从段立钧出事到现在,这段时间的事情,隐约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她不由停下了脚步。 见谢筝止了步子,陆毓衍亦停了下来,低头看她:“想到什么了?” 谢筝理了理思绪,问道:“这些日子,驸马爷有在京中走动吗?” 陆毓衍眉梢一挑,眼底满满都是赞许,小姑娘看事情还挺一针见血的。 段立钧的案子结了,圣上把驸马爷骂了个狗血淋头,李昀又拿几个乐工狠狠打了驸马爷的脸,长安公主对丈夫怕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最近这些时日,淑妃娘娘身子骨欠妥当,长安公主日日在宫里伺疾,驸马爷为了洗刷那些污名,挽回公主的心,少不得老老实实待在公主府里。 宋玉澜身上的情疤和瘀伤都是新的,除非驸马爷有胆子有本事在公主府里胡来,不然他应该是没有机会朝宋玉澜下手的。 “这些天,的确没有听说驸马爷在京里走动,”陆毓衍应道,“反倒是前几日画了一副钱塘风光给淑妃娘娘解闷。” 圣上当年南巡,淑妃娘娘随行过,对钱塘山水颇为中意,这么多年过去了,都念念不忘。 林驸马这是投其所好,安抚了淑妃,才能安抚长安公主。 他既然存了这个心思,肯定会留在公主府里好好表现,府里上下都是公主的人,可不会帮驸马爷做戏。 “不是驸马爷,却能……”谢筝话才出口,迎面见一人过来,不禁望了过去。 那人提着盏灯笼,还有些远,晃晃悠悠的烛光照亮了她的脸,显得她面色暗沉泛黄。 那是古嫂子,她怀里还揣着一个包袱。 谢筝迎了上去,接到灯笼,柔声道:“这么晚了,嫂子怎么过来了?小丫头呢?” 古嫂子的眼睛还是肿的,比桃核好不到哪儿去,但她还是挤出笑容,收紧了怀里的包袱,道:“她哭累了睡着了,我让邻居大娘看着她,我赶了件衣服出来,来给他换上。” 谢筝闻言,心钝钝的痛,扶着古嫂子回到顺天府,到了摆放古阮的屋子外头,就见门半开着,马福搬了把板凳,坐着剥花生米。 衙门里不能摆灵堂,也没得点蜡烛,马福今夜当值,不能喝酒,就让人弄了点花生米来,陪着古阮,哥俩最后再唠嗑唠嗑。 见了古嫂子,马福蹭得站了起来,讪讪笑了笑。 古嫂子打开了包袱,里头一套簇新的衣裳,她摸着有几处歪歪扭扭的针脚,摊在了古阮跟前:“做了几天了,你老说我做得慢,我刚回去赶出来了,昨儿个还给你比过,尺寸应当是正好的。 你整日里在外头跑,常常回来时袖口裤腿上全是泥,但我晓得,你是最爱干净的。 咱们最后,换身新衣裳,干干净净地走……” 古嫂子说得很慢,声音喑哑,饶是她极力克制着,也带了几分哭腔。 紧紧咬着唇,古嫂子帮古阮换衣服。 人凉了有一阵了,浑身都僵硬着,马福、松烟和竹雾帮古嫂子搭了把手,替古阮换新衣。 谢筝退出来,站在庑廊下,心里五味杂陈。 陆毓衍跟着出来,见此处昏暗,并无灯笼光,便伸手揉了揉谢筝的额发:“别多想。” 谢筝一怔,咬着唇没吱声。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得有些多,她想起了谢慕锦和顾氏,没有亲手替他们收殓,谢筝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愧疚。 庆幸她不用直面痛苦,那种痛苦也许是当时的她无法承受的,会直接将她压垮。 可她还是愧疚的,为人子女,终究是…… 徐徐吐了一口气,谢筝抬起眼帘,直直看着陆毓衍,把心中纠结说了一遍。 陆毓衍有些诧异,但他没有打断谢筝的话语,她愿意将内心里的那些痛苦彷徨与他说,他又怎么会拒绝。 小姑娘的个头只到他胸口,即便清楚她心中自有一股韧劲,可看起来还是娇娇弱弱的,让他想要护着捧着,远离苦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只是,苦难已经造成,这一点无法改变,谢筝不能再像前几年那样活得肆意,她不得不用着别人的名字,不得不面对父母双亡的痛苦。 陆毓衍微微弯下腰,沉沉湛湛看着谢筝,道:“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旁人我说不上来,但若是你父亲,他不会在意的。” 不追求刻板俗礼,不拘小节,骨子里随性且自在,那样的才是谢慕锦。 比起让谢筝替他们安置身后事,谢慕锦和顾氏更希望谢筝能走出镇江的困局。 “丹娘,”陆毓衍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呢喃一般,“以他希望的,以你想要的方式活下去。” 不自禁的,谢筝泪流满面。 简单的两个字,却如千斤重。 在父母身故之后,还有一个人,会如此唤她,唤她“丹娘”。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眼睛 陆毓衍眉宇舒展,乌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斜长的桃花眼使得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 指腹在谢筝眼角轻轻擦了擦,谁都没有再说话,只静静的。 谢筝吸了吸鼻子,嗓子涩涩的,只觉得眼周烫得厉害,不晓得是泪水还是陆毓衍指尖的温度。 她抿着唇,迫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才应了一声。 陆毓衍勾着唇浅浅笑了笑,收回了手,慢慢直起了腰。 那道专注目光没有再一直停驻在她身上,谢筝不禁松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道:“之前说到哪儿了?对了,若不是驸马爷,又有谁能让裕成庄听话做事?” “你觉得呢?”陆毓衍道。 话题转开了也好,让谢筝多想些旁的事情,免得她沉浸在情绪里。 后头屋子里,古嫂子他们似乎已经给古阮换好衣裳了,谢筝听见脚步声,怕他们随时会出来,不禁拿手揉了揉眼睛。 她不想让古嫂子看到她哭,古嫂子自个儿已经够难受的了。 手指按在眼睑上,谢筝不由一顿,而后怔怔看着陆毓衍的眼睛。 桃花眼的样子很好看,带着几分暖意,夜色浓浓,星光黯淡,就像是那些星星都落在了那一汪湖水之中,点点的,扫去了一身清冷之感。 这双眼睛,谢筝是很喜欢的。 可她在不久前,还看过另一双眼睛,同样是眼若桃花,但那双眼睛给她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哪怕是凝着笑意,还是让谢筝本能得感觉到危险。 谢筝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秦骏,那天,就在顺天府里,秦骏和林驸马一道来看段立钧,秦骏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就让谢筝不舒服极了。 “秦骏……”谢筝喃喃道。 青石胡同的宅子是他收下的,他自然能在一夜之间,让里头人去楼空。 秦家是比不得安瑞伯府,但秦家与林家是姻亲,秦骏与林驸马这对表兄弟素来比亲兄弟还亲,这些年他也没少打着驸马爷的旗号在京中替自己谋些好处,也许真的会胆大妄为,不把安瑞伯放在眼里。 至于那裕成庄,在票号上动些手脚,又不是把银子搬空了,秦骏真要拿着鸡毛当令箭,掌柜的未必不肯答应。 只是…… 谢筝拧眉,道:“圣上传了口谕,让秦骏闭门思过,他能出府,甚至出城?” 陆毓衍想了想,道:“城门那儿倒是简单。” 如今可不是七月那一阵,出入城查得不严,秦骏真要不叫人认出来就出城去,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出府,秦骏与林驸马不同,林驸马会老老实实待在公主府,秦骏若想溜,秦家上上下下,未必就真的看得住他。 这也不难理解,谁会想到,在被圣上禁足之后,秦骏还有胆子出府呢。 照此推断,秦骏似是眼下最可疑的那个人了。 现今能做的,就是等到明日,沿着那山上山下再仔仔细细搜寻一遍,看看古阮到底发现了什么。 古嫂子一步三回头地从屋子里出来,眼睛红肿,显得整个人可怜极了。 她张了张嘴,想跟谢筝说说话,说古阮那个人,一年四季都跟个火炉子一样,她冬天里手脚发冷,古阮就给她暖着,可现在,古阮比她还冰了,就给他换身衣服,她的一双手就凉透了,像是在冰水里浸过一般。 可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谢筝年纪比她还小好多,她不想吓着谢筝。 古嫂子冲谢筝笑了笑,她清楚这个笑容肯定很难看,但已经用尽了她的全力了。 谢筝送了古嫂子回去。 幽静昏暗的胡同,没有多少亮光,古嫂子去邻居大娘家里把睡得云里雾里的小丫头抱回了家。 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道:“阿黛姑娘,我差不多也该歇了,明儿一早还要起来做豆腐的,他做不了捕快了,大概会坐下来陪我卖豆腐了。” 谢筝咬着牙关,重重点了点头。 她好像又回到了来古家做客的那一天,古阮坐在院子里,哈哈大笑夸着古嫂子的豆腐,说着他的承诺。 这就是陆毓衍说得那句话的意思了吧…… 以古阮所希望的,以古嫂子自己想要的方式,继续活下去…… 人么,再苦再难,还是要向前看的。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隔着门板,传来小丫头嘀嘀咕咕说梦话的声音,古嫂子柔声哄着拍着,越来越轻了。 这一夜,陆毓衍依旧歇在萧家。 安语轩里,许嬷嬷听了谢筝说古家事情,连连念了几声佛号。 年轻守寡,又有个小女儿,这往后的日子真的是苦哈哈的。 许嬷嬷年纪大,见识得多,这种状况,倒不是年轻妇人守得住守不住的事儿,而是是非太多了,流言蜚语比刀子还狠,再者,生活不易,若豆腐摊不能谋生了,带着孩子改嫁总比娘俩去要饭强,市井寡妇二嫁,多是为了生计。 萧娴支着腮帮子,与赵妈妈道:“这丫头说好吃,她家豆腐肯定是真的好,妈妈改明儿去问问采买上的妈妈,若是东西合适,往后多顾着些她家生意。” “姑娘心善,”许嬷嬷点头应了,“老太太这几年吃得素,厨房里都是常备豆腐的,奴婢会去问问,再跟牛妈妈说一声。” 谢筝替古嫂子道了谢。 萧娴笑了:“谢什么,买谁家的不是买?我们得了好口福,又能照顾她生意,两全其美。” 谢筝又问起了秦骏,只是萧娴也离京多年,京中对秦骏的那些传闻,她也知之甚少,两人只好作罢。 天一亮,松烟备了马,一行人往城外去。 隔了几日了,昨日又下了雨,若不是前回来过,此刻要再找宋玉澜被抛下去的地方,还真有些苦难。 土地浸了昨夜雨水,半干不干的,并不好走。 最麻烦的,是前几日的痕迹基本都因雨水消失了。 从河边到昨日古阮遇害的村子,这条路并不短,中途还会经过另几处小村子。 走到一处小村时,迎面遇上了几个捕快。 那几人快步过来,道:“我们照马捕头交代的,一早就去找那袁姑娘,还真叫陆公子说中了,早就没影了,我们只好散开,在各处村里转转,也许这几日,老古有在附近村里打听过什么。”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方向 谢筝喂逾轮喝水,听了这话,愕然转过头来,奇道:“真不见了?” 那几个捕快猛一阵点头。 陆毓衍敛眉,问道:“能弄清楚她往哪儿去了吗?” 昨夜他们回城时,土地依旧湿滑,袁姑娘动身离开,按说会留下不少痕迹。 带头的捕快垂着脑袋,叹道:“我们到村里时,村民们都起身做活了,村口的脚印凌乱极了,我们分不出来,若是老古还在,许是能看明白,他对这些最在行了……” 提起古阮,几个捕快都是一阵叹息,眼睛里满满都是不舍和愤慨。 陆毓衍捻着红玉,顿了片刻,打定了主意。 一行人到了村长家中,借了桌椅并纸笔,松烟仔细研墨,这墨块比不得府中自用的,难磨开,味道又怪,但好歹不耽搁画图。 陆毓衍提笔勾勒,简单画出了五官脸型,抬头问谢筝道:“哪儿还不像?” 他的记性也算不错了,但和谢筝的过目不忘相比,还是逊色许多。 谢筝闭着眼睛回忆袁姑娘模样,道:“眼尾没有这么高,微微垂下来,唇角边上有一颗很小很淡的红痣,鼻子……” 陆毓衍照着谢筝说的,重新又画了一副。 松烟一面磨墨,一面看,连声说“像了像了”。 不止松烟觉得像,几个捕快都啧啧称奇,不禁赞陆毓衍画得像,也惊叹谢筝记得清楚。 能有这样的本事,也难怪一个小姑娘家,陆公子查案时总会带着她。 画吹干之后,陆毓衍交给了捕快,让他们拿去教坊司里问问,可有人认得这袁姑娘,以她的仪态举止,若不是教坊司出身,大概是江南来的瘦马。 有捕快匆忙回城了。 陆毓衍擦了手,见谢筝蹙眉沉思,便问了一句:“在想什么?” 谢筝回过神来,抿唇道:“在想那位袁姑娘到底去了哪里,她是自己走的,还是……” 昨日他们离开村子时,并未表现出对钱福保起疑,背后凶手按说不会让袁姑娘离开,她这一走,等于是撕开了古阮失足的伪装,让衙门里清楚看清,袁姑娘与钱福保可疑极了。 会想到这等法子来害古阮,凶手不会犯这种错误。 袁姑娘应当是违背了背后之人的意思,自己离开了村子。 昨天在大堂上说的那些,全是诓骗钱福保的,此时此刻细细想,谢筝倒觉得,袁姑娘并不会在哪个庄子里吃好喝好。 “她若是知道凶手的几处落脚处,寻了过去,那她……”谢筝顿了顿,看向陆毓衍。 陆毓衍接了谢筝的话,顺着她的思绪往下道:“真去了那些地方,她会在天亮前,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回到村子里,而且绝不会让她再离开一步。” 袁姑娘并没有回来,她失去了踪影,也就是说,她走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去投奔凶手。 她离开,更像是害怕晚走一步被灭口一样。 陆毓衍又问那几位捕快:“不用弄清楚路线,只要知道她离开的大致方向。” 那几位面面相窥,凑在一块嘀嘀咕咕回想了良久,才有人道:“大概是东南边,我猜她是沿着那小道走到官道上,她的妆匣都空了,应该有不少金银首饰,等到了官道上,拦一辆马车,让人捎她一程,就不知道最后会去哪儿了。” 谢筝对京郊的地形说不上稔熟于心,但陆毓衍几人却很清楚。 村子走东南,并不是到官道最近的一条路,袁姑娘这么走,许是为了避开什么。 从安瑞伯府山上的庄子,到昨日出事的村子,这一条线附近的区域说小真不小,去除袁姑娘认为安全的东南方向,好歹能缩小不少,尤其是去向官道最近的那一条山道附近,怕是可以仔细找一找了。 众人在村里打听了一圈,有一位大娘前天倒是见过古阮。 她一面喂鸡,一面与众人道:“古捕快很热情的,之前每次来,都会问我买一只鸡蛋,仔细包好,说带回去给女儿吃,我家的鸡蛋味道特别香。 我前天看到他,急匆匆从前头那道上过去,我就问他说,古捕快啊,母鸡刚下的蛋还热乎的,要不要带一个? 他边笑边跑,说在查案子,时间紧,不耽搁了。 哎,闺女啊,你见了古捕快跟他说,我前阵子养的那只芦花鸡能下蛋了,让他下回带两个回去尝尝。” 谢筝叫大娘说得嗓子眼发紧,默默听完,才道:“大娘,古捕快不在了,没了……” “唉?”大娘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筝,喃喃道,“可我前天还……” 谢筝重重点了点头:“就昨天傍晚……” 大娘的嘴角颤着,良久,垂了下去,几不可闻地叹息道:“这样啊……” 顺着古捕快前日走的方向,陆毓衍与竹雾仔细分析附近地形,正琢磨着,马福带着人到了。 马福一夜没睡,这会儿也没有什么困意,满脑子都是案子案子的,他一早就在附近村子里查访,此刻刚好到了这里。 陆毓衍与他说了大致状况。 马福看着生机勃勃的村子,苦思冥想了许久,猛得一拍脑袋:“有那么一处,前几年我、老古与另外几个弟兄查案子时,经过个庄子,地方不大,看着有些旧,但管事的架子大得不得了。 我们还当是哪个公候伯府的庄子,只能哈腰作揖,没敢打搅,回到京中一打听,哪儿跟哪儿啊,根本就是个商户的小庄子。” 京中的勋贵官宦,在城外几乎都有几处庄子,养着牛羊鸡鸭,逢年过节,送进府里给主子们享用,最是新鲜。 像安瑞伯那样喜欢吃鹿肉的,听说还有用来养鹿的庄子,以饱口腹之欲。 也有一些庄子,景色宜人,修来颐养宴客。 庄子多了,有些还挨得近,衙门里弄不清也是寻常的。 但见了官差还能指手画脚的商贾庄子,倒是少见。 马福引着陆毓衍抄了近路往那庄子去,远远的,隔着半片林子,能瞧见那庄子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那马车朴素,马儿看起来都极其一般,与后头那陈旧的庄子倒是很融洽。 这是个主家休憩宴客的小庄子。 松烟撇了撇嘴,道:“破破烂烂的,谁家有脸用这样的庄子宴客?” 第一百一十五章 奸商 松烟说得很轻,但话一出口,还是引来了其余几人的侧目。 他摸了摸鼻尖,低着头想,莫不是他说错了?他还以为自个儿说得挺有道理的。 无论是官宦还是商贾,都喜欢搭台面,没几两墨水的要附庸风雅,没什么藏品的就会把所有好东西都堆在待客的花厅里充门面。 只要不僭越,总归要让自己看起来底气十足。 眼前这么破烂的庄子,主人家要宴客,只怕客人到了门口就目瞪口呆了。 便是自个儿用来颐养休憩的庄子,也没人喜欢这种格调的。 陆毓衍仔细看了看,问马福道:“这是哪家商人的庄子?” “叫葛金发,一个倒货的,”马福回忆了一番,道,“是个能折腾的,前些年从几个窑口里收了些品相稍次的瓷器,也不知道他怎么捣鼓的,转手卖的时候,发了大财,后来经手的东西就五花八门了,有好东西,也有滥竽充数的,能不能买到称心如意的,全凭自个儿的本事。 七月,大理寺和刑部的几位老大人在衙门里说道藏品时,还说起过这个人,说是前回有位大人问他买了块顽石,原本当是太湖石,摆在园子里还挺气派,谁知道是块假的,被人笑话惨了。 那位老大人气得不行,偏偏那葛金发从头到尾没说他那块是太湖石,全是老大人自个儿看走了眼。 这个哑巴亏,没处去说,只能一气之下把那石头给砸了,现如今,自家院子里还空着块地。” 这事儿在官家圈子里也算是传得广的,陆毓衍听苏润卿说过,只是不晓得那卖家葛金发和眼前庄子的主人是同一人。 谢筝听了啼笑皆非。 这葛金发肯定不是头一回做这等糊涂买卖了,虽说是买家看走了眼,但次数多了,这些年没让人把铺子砸了,也真是稀罕了。 换作个脾气狠一点的,找几个无赖地痞,也要揍葛金发一顿,出出这口气。 眼前的这个庄子,只从外头看,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几人寻了条道,往山上高处去,想居高临下看一看里头,无奈山上树木林立,那宅子也种了许多高大树木,树影重重叠叠,无法窥得里头模样。 一行人打道回府。 顺天衙门里,陆毓衍和谢筝在库房里翻查册子。 那庄子是葛金发在八年前入手的,看衙门里备案的成交价格,谢筝怔了怔,道:“文书出错了?” 就那么一个破烂又不算大的庄子,价格是谢筝估算的五倍还要多。 松烟听了价格,也是瞠目结舌,半晌道:“这倒卖生意还真赚钱。” 马福咬着面饼连连摇头:“不可能吧?葛金发发家致富是在五年前,八年前他哪有银子买那庄子?还是说,那里头是风水宝地,财神坐镇,买下了它,就能转运发大财了?” 当年备案的衙役还在当差,听了消息过来,解释道:“价格错不了,当时我也奇怪呢,特特多问了两回。前主人是个外乡客,说那庄子费了他不少心血,若不是年老要落叶归根,葛金发的价格喊得又高,他是断断舍不得卖的。” 陆毓衍从谢筝手中拿过册子看了两眼。 前主人费心打理的庄子,想来不会差,也就八年工夫,叫葛金发弄成了现在这样,可见这八年间,他一回都没有修葺过,起码外墙没有。 将册子放下,陆毓衍思忖了一番,与马福道:“最近这些时日,葛金发坑了谁没有?” “就算坑了,咱们也不知道,人家要脸要皮的,被葛金发骗了也闭紧嘴巴,免得跟那位老大人一样成了笑话。”马福干巴巴笑了笑,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瞪着眼睛看向陆毓衍,道,“陆公子,您不会是,想设局反过头来坑他一回吧?” 这个戏本,马福都能写。 先使人去葛金发那儿叫他骗一回,买个次一等的东西回来,然后佯装发现了问题,告到衙门里。 依着律法,以次充好是要吃官司的,杨大人升堂审问,噼里啪啦定了罪,使人查抄庄子,那庄子到底怎么一回事,也就清楚明白了。 反正,葛金发是个奸商,也不是陷害他。 也就是这些年,在他手里吃亏的,各个都拉不下脸来承认自己看走了眼,也不想给百姓的茶余饭后再添笑料了。 “这么多年都便宜他了,若是我,肯定跟他没完!”马福撇了撇嘴。 谢筝莞尔。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活要面子死受罪,又多存侥幸,自命不凡,以为自个儿的眼力能在葛金发手中讨到便宜,要不然,就葛金发那糟透了的口碑,生意早就倒了。 陆毓衍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一面往杨府尹的书房去,一面道:“不设局了,打草惊蛇又浪费时间,直接砸上门去。” 马福唉了一声,几个捕快面面相窥,心里都有一个念头:陆公子实在厉害,连坑都不挖了,径直就挥拳头了。 杨府尹低头看着案卷,见陆毓衍来了,他按了按眉心,面上写满了疲惫。 陆毓衍说了想法。 杨府尹端茶润喉,不小心呛着了,连连咳嗽,好不容易稳住了,道:“贤侄,能确定是那个庄子?” “不敢断言。”陆毓衍道。 杨府尹的嘴角抽了抽,没把握还敢如此胡来?这要是什么都没搜出来…… “他为商不仁,也是民不举官不究,那宅子里查不出问题来,这事儿就不好办了。”杨府尹道。 陆毓衍看着杨府尹,语气平缓却透着几分沉稳:“葛金发只是个商贾,明面上,背后也没靠着什么人,真没查到问题,他有靠山发话,那也就是个大水冲了龙王庙。这案子必然牵扯到哪家权贵,比起他们,葛金发好对付多了。” 明晃晃的柿子挑软的捏。 杨府尹捏着茶盏,挣扎一番,道:“行吧,就这样。” 此案到了现在,是决不能指望背后之人把证据摆到他们跟前的,即便有了怀疑的对象,他顺天府有胆子在没凭没据的状况下冲进哪家勋贵的宅子里吗? 安瑞伯在山上那宅子,杨府尹自问连门都不好随意去敲,带人去查,那就不是一句“冲了龙王庙”可以糊弄过去的。 与其等待下去,不如搏一把。 第一百一十六章 抄查 杨府尹把茶盏重重按在了案上,起身踱步,来回几圈才停在了陆毓衍跟前:“贤侄,这个案子,不能办差池了。万一,我说万一,我们没在葛金发那庄子里查出蛛丝马迹,而这个奸商背后还真靠着厉害角色,那……” 杨府尹一面说,一面指了指自己的乌纱帽。 陆毓衍晓得他的意思,沉声道:“那倒霉的,就是大人和我了。” 杨府尹一听这话,暗暗叹了一口气,听这口气,真出了状况,李昀是不会出手相助的。 陆毓衍不是官身,没有奉命,牵扯到这么一出案子里,陆培元不在京中,到时候只能由萧家出面周旋,萧家保个陆毓衍应该不成问题,可自个儿呢? 思及此处,杨府尹就心尖痛。 再痛,他也只能如此办事。 真慢吞吞拖下去,前阵子是顺水漂下来个宋玉澜,过些日子指不定再顺水漂下来个程芷珊,还有那青石胡同里消失的瘦马们,一个个漂啊漂的,又弄得人心惶惶,最后圣上震怒要三司会审,再把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老爷们叫到顺天府里来,那他这个顺天府尹的脸面可就丢干净了! “多带些人手,”杨府尹咬着牙关,声音跟挤出来的一样,“一定要把那庄子掘地三尺,查得明明白白,再不济,也要做好准备,定葛金发一个以次充好、为商不仁的罪名。” 事情轻重,陆毓衍心中也有数。 虽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但以目前的状况来看,那庄子是最最可疑的。 杨府尹点了人手,准备了马匹,以确保捕快衙役们不在路途中耽搁了。 马福对底下人耳提面命了一番,见陆毓衍和谢筝低声说着什么,他皱了皱眉头,与松烟道:“阿黛姑娘也一道去?这回是快马加鞭,姑娘家不方便吧?” 松烟睨了自家爷与谢筝一眼,挑着眉头笑了:“马捕头,尽管放心,阿黛姑娘的骑术绝不会输给你这帮弟兄。” 马福闻言吃了一惊,不住多打量了谢筝几眼。 在他看来,这个小姑娘个头虽不矮,但也是娇娇柔柔的,骑马就是驱着马儿小跑起来,真几大鞭子抽到马屁股上,怕是驾驭不住。 可松烟又不似个会诓他的,马福暗暗惊叹,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巾帼不让须眉。 一行人上马出城。 在城中怕冲撞过路百姓,各个还悠着点,一旦出了城门,就恨不能立刻到那庄子里查证,马蹄声阵阵响。 马福在前头看见了谢筝。 为了出行便捷,今天早上出门时,谢筝就穿着方便骑马的衣装。 马背上的小姑娘不见丝毫胆怯惧意,反倒是熟练自在得很。 马福看了两眼,就晓得谢筝果真是个熟手,能骑马,记忆又超群,反应快且有胆识,这样的姑娘,留在内宅当一个丫鬟,还真是屈才了。 前朝能有女子入仕,本朝却废了那样的规矩,真是可惜了。 到了庄子外头,那辆马车已经不在了。 马福让人从四面围住,免得有人翻墙跑了,自个儿并几个兄弟上前敲门。 里头传来重重脚步声,还有骂骂咧咧的动静,没一会儿,门拉开了,里头是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十分壮硕,面色不虞,显得本就粗犷的脸越发凶神恶煞一般。 “什么人?敲敲敲,敲个大头鬼!”那大汉骂道。 马福冷笑一声,打开了抄查的文书,盖在了大汉的脸上:“顺天府的,兄弟们,进去抄!” 一声令下,几个捕快绕过那大汉就往里头去。 大汉被蒙了一脸的文书,一个字都没看清,当即也不管了,伸手就向要冲进宅子里的捕快抓去。 双拳难敌四手,饶是那大汉浑身是力气,也架不住人多,被打趴下后,他还高声吵着里头喊“有人砸庄子”。 谢筝跟着陆毓衍进了大门,绕过影壁,是一间多年无修缮、柱子都掉漆的堂屋,马福进去看了两眼,并无特别之处。 两侧有月洞门通往内院,往里走去,谢筝不由都怔住了。 泾渭分明,外头破旧,里头可以算得上富丽堂皇了,亭台楼阁,流水花卉,地方不大,却透着南方官家宅子的精致和细腻。 陆毓衍四处看了看,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与谢筝道:“杨大人不用担心他的乌纱帽了。” 就算这院子里,找不到破案的线索,也足够让葛金发受罪的了。 从建筑到摆设,完全僭越,这不是一个商人可以拥有的豪华宅院,即便是个官宦,没个一二品,一样要被参一本。 庄子里有十来个护院,见捕快冲进来,抄起家伙就要反抗。 马福一想到被害死的古阮,眼睛都冒血,抽出刀子就与护院缠斗起来。 陆毓衍护着谢筝,绕开缠斗在一起的人群,穿过园子,到了一幢二层小楼跟前。 木雕精美,栩栩如生,房门却都紧紧闭着。 楼上有一间房门刚被拉开了一条缝,又匆匆关上,谢筝看得清楚,里头闪过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 竹雾快步过来,抬声道:“顺天府查抄,都老老实实出来,躲在里头也没用。” 话音刚落,正对着的房门猛得被拉开,一个妆容不整的女子跌跌撞撞冲出来,她脚步不稳,被门槛绊了一下,身子往前扑。 “救命……” 哐—— 那女子才刚刚喊出了两个字,背后就有一女子手持双耳花瓶,重重砸在了她的后脑勺上。 瓷器碎了一地,血腥味扑鼻而来。 女子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而出手伤她的人,瞪着杏眸,冷冷看着地上的人,勾出了一抹冷笑。 马福干翻了几个护院后冲过来,一见这个架势,不由也怔了怔。 谢筝揉了揉鼻尖,很清晰的血腥味,可在这个味道里面,她还闻到了一丝别的味道——焦味、以及硫磺的味道。 她一下子醒过神来,推开那挡在门边的女子,进房间里一看,果不其然,角落摆了一个铜盆,里头点了火。 抄起木炕上的引枕,谢筝重重拍打火焰。 那女子想冲过来,被马福一把拦住。 火差不多灭了,但里头的东西也面目全非,谢筝皱着眉头,仔细分辨,挑出了没有完全烧毁的部分。 红色的,很细,这是编织的红绳? 第一百一十七章 红绳 一盆子乌起码黑的东西,谢筝挑练着,才从里头找出些能看出原本模样的部分。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进来,她吹了吹发烫的指尖,拎起那段红色的细绳,给陆毓衍看:“她在烧这个。” 陆毓衍挑眉,目光沉沉锁在那绳子上头,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和不确定。 从烧毁的那些来看,起码有二三十根这样的红绳,这东西寻常是姑娘家用做头绳,或是绑在手上脚上当个首饰的,这个当口上,那女子为何要烧它们? 谢筝亦是一肚子的不解,这玩意儿街头巷口多得是,扔在哪儿都不起眼。 “这绳子有什么独特之处?”谢筝站起身,走到被马福制服的女子跟前,“为什么要烧?” 那女子见东西没有全部烧毁,眼底闪过一丝阴郁,撇过头不说话。 谢筝直直看着她。 眼前的女子比她大上几岁,模样秀美,红唇仅仅抿着,眉心的褶子都自有一股风情,而那双眼睛,亮而有神,即便是透着愤恨,也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似乎是见过这个女子的,只是当时……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再凑近一些,细细端详片刻,一拍脑袋,返回了屋子里,从妆匣拿了鹅蛋粉出来。 捕快与护院的打斗也有个结果,马福指挥着人手把护院都绑起来,又带着人楼上楼下把每间屋子里的女子都带了出来。 松烟这会儿得了闲,见谢筝拿着鹅蛋粉,不由奇道:“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谢筝冲那女子的方向抬了抬下颚,与松烟道:“帮我按住她。” 松烟应了,制住那不断摇头想挣扎的女子,看着谢筝把大块大块的鹅蛋粉往她脸上涂抹。 本就白皙的脸蛋霎时惨白惨白的,就像糊了层面粉一样,松烟咋舌,谢姑娘下手可真够厉害的。 谢筝给那女子涂了厚厚的一层,这才退后几步,拍了拍手上的粉末,盯着她道:“我见过你,中秋教坊司来萧府唱戏时,你曾登台,当时脸上妆厚,卸了妆我一时倒没认出来了。 中秋之后,教坊司行踪不明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前几天浮尸水面的宋玉澜,另一个是程芷珊。 你,就是程芷珊吧?” 女子的眸子倏然一紧,下颚绷成了一条线,死死咬着唇,没吭声。 谢筝侧过身,问那几个被马福带下来的女子:“她是程芷珊吧?” 没有人应声,她们的目光在谢筝和那女子之间来回挪了挪,眼中透出几分惧意,以及回避。 这种回避已经给了谢筝答案。 “为什么要出手伤人?为什么要烧红绳?”谢筝嗤笑,“你不认也无妨,你这张脸,带回衙门里,让教坊司一认就知道你的身份了,而这里站的姑娘们,你觉得,她们会说吗?” 竹雾在替那被砸破了脑袋的女子止血,出声道:“她只是晕过去了,还活着,等她醒过来,一切就都明白了。” 饶是如此,程芷珊依旧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马福在听到程芷珊的名字时,悬着的心落地了,她们果真是在这庄子里,这一趟没有跑空。 可想起寻到这个庄子的经过,他不禁嗓子发酸,这都是古阮的功劳,是古阮往山下找,走了好几个村庄,给了他们大致的方向,要不然,他们什么时候能想起这地方来? 只是,古阮不在了。 马福抬手抹了一把脸,带着兄弟们把护院和女子们都送回京里去,那受伤的姑娘不能耽搁,简单包扎之后,就要送去医馆里。 谢筝与陆毓衍没有走,继续查看这庄子。 二层小楼没什么可疑的地方,每间屋子里收拾得都还算干净,带着浓浓的脂粉香气。 陆毓衍很不适应这种味道,皱着眉与谢筝说话:“那日听戏,你听得挺仔细的。” 谢筝一怔,复又讪讪笑了笑。 中秋夜宴,谢筝那时心虚得不得了,自然不会像其他体面的嬷嬷丫鬟们一样去花厅里给主子们敬酒,为了不打眼,她只好佯装津津有味看戏,目不转睛盯着戏台了。 她眼神好,饶是隔着湖面,灯火通明的戏台上登场的人物都叫她看得真切,程芷珊的角色又是个戏份多的,独自站在正中依依呀呀唱了良久,她便有些印象。 “姑娘家嘛,总是对此敏锐些,”谢筝没正面答,“宋玉澜的模样,不也是我认出来的吗?” 陆毓衍扬着眉角笑了笑,没揪着谢筝的顾左右而言他,迈着步子下了楼。 谢筝跟在后头,眨了眨眼睛,呼吸之间,味道依旧很浓郁,不由道:“怎么有硫磺味道?” 陆毓衍颔首,他也闻到了。 他们走到了园子另一侧的小院里,入了正屋,里头的布局让人大吃一惊。 五开间的屋子,并非寻常的三明两暗,它的中屋很空,没有摆会客的桌椅,东边两间打通,做内室陈设,而中屋与西次间中间立着厚厚的墙砖,只留了一扇小门通行。 进去一看,里头竟是一池清水,热气腾腾的。 谢筝走到池边,蹲下身去,手掌伸入水中,微微有些烫,很舒服,她扭头道:“温泉?” 松烟跟了进来,见状惊呼:“我的乖乖!” 陆毓衍抿唇,道:“原来如此,难怪这庄子价格惊人。” 谢筝默默点头。 庄子底下就有温泉,引泉水入池,休养再好不过。 外墙与前头屋子破旧,里头却另有乾坤,如此布置,不像是个商人能有的手笔。 尤其是,程芷珊在这里,若另几位女子是那夜从青石胡同里搬离的瘦马,那这儿只怕又是秦骏那只狡兔的一窟了。 谢筝走回到东边的屋子里。 桌椅花架梳妆台,竹雾翻了一遍了,没找到什么东西。 最里头摆着一家千工拔步床,垂着厚厚的幔帐,松烟上前一步,一把掀开,而后咦了一声。 谢筝过去一看,内侧床背板上钉了一排小小的钉子,每个钉子上头挂着一根红绳。 与她从火里拿出来的红绳是一样的编法,一样的粗细。 谢筝把它们都取了下来,走到外头阳光下细细看。 之前只有烧剩下的半根时并不明显,这会儿十来根并在一起,就能看出来差异来。 颜色有深浅。 第一百一十八章 热水 同样是红色,有鲜红的,也有红得发沉、在日光下显得有些黑的。 谢筝来回翻看那几根黑红色的,绳子算不上新,但也不至于陈旧到褪色的地步。 她正看得仔细,一只骨节分明的摊在她跟前,谢筝沿着那手往上望去,对上了陆毓衍的眼睛。 晓得陆毓衍的意思,谢筝一面把红绳交到他手中,一面嘀咕道:“深深浅浅的,总觉得有点邪乎。” 陆毓衍抬头对着日光观察红线,眼睛半眯着,显得桃花一样的眼型越发细长。 谢筝半侧着脑袋看他,不自禁的,脑海里闪过一丝念头——这人长得是真好看,不仅是眼睛,连嘴唇鼻梁都戳人得紧。 当年匆匆一眼时没看出来,五年弹指一挥,个头窜高了,五官也长开了,越看越经看了。 尤其是这一本正经做事的样子,叫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可再舍不得,谢筝还是逼着自个儿去看那些红绳,这案子牵扯了几条人命,好不容易得了进展,更要乘胜追击。 举着的手放了下来,陆毓衍闭上眼睛,缓了缓被日光刺出来的光影。 再睁开时,他刚出声要换松烟和竹雾,就听得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松烟出来了。 “爷、姑娘,看这个,”松烟的双手上摊了块帕子,帕子上摆个小铁片,“从那床头的小橱里翻出来的。” 松烟说着说着,脸都红了起来。 那张拔步床的做工可真了不得,用料雕工堪比旧都世家一代传一代的老太太们睡的床了。 梳妆台、点心箱、首饰箱、小橱小柜的,松烟钻在里头翻了好久,翻出来各式让他目瞪口呆的东西。 松烟一个没吃过猪肉的少年人,对上一堆男女行事时的器具,只觉得脸上耳根都烧得厉害。 他当时就剩下一个念头,亏得谢姑娘已经出去了,这些若是让谢姑娘翻出来,那…… 姑娘家面子薄,他和竹雾两人拔腿就溜,估计都是不成的了,回头他们爷肯定削他们一顿。 松烟硬着头皮翻箱倒柜,直到翻出来这个铁片,仔细一看,浑身的热气退了大半,赶紧把帕子包了送出来。 谢筝探头一看,是一块月牙形的铁片,从大小看,正好能够烫在女子私密处。 她倒吸了口凉气,再看那铁片就浑身不舒坦了。 也难怪松烟要拿帕子包着,换作是谢筝,想到这玩意儿烧红了烙在人身上,就头皮发麻。 谢慕锦虽然不爱动刑,但谢筝也听说过一些拿铁块烙犯人的事情,再想想被架在铁架上烤的肉块,谢筝只觉得牙都痛了,她怕是有三五天不想碰碳烤的牛肉、鹿肉了。 陆毓衍示意松烟把铁片收好,道:“去取了铜盆,装些热水。” 松烟一怔,刚想说这人都被抓光了的庄子里哪里来的热水,猛得想到那温泉水,麻溜地去了。 谢筝疑惑,问道:“要热水做什么?” 陆毓衍挥了挥手中的红绳,道:“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这话让谢筝睁大了眼睛,心中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她看向陆毓衍,又死死盯着那些红绳。 她也猜想这些红绳不对劲,甚至有那么一瞬,脑海里闪过这些红色的染料很有可能是血迹,但那委实耸人听闻,一时之间,她也没有细细往下想。 这会儿陆毓衍一提,谢筝几乎是断定了猜测。 也是,会丧心病狂、迫使女子烧情疤的男人,做出这种事情来,又有什么奇怪的。 松烟端了盆温泉水来,放在了地上。 谢筝拉住陆毓衍的手,摇头道:“洗血迹都用的冷水。” 谢家伺候的人手少,但谢筝还真没干过洗衣的活计,晓得这一点,也是章家妈妈浣衣服时她正好瞧见了。 其实也没有过去很久,就是这个年初,她刚过完生辰,二月末倒春寒,头一回葵水,来势汹汹,又毫无准备,衣裳被褥一塌糊涂。 大冷的天,章家妈妈坐在庑廊下避风洗衣。 谢筝抱着手炉,趴在窗边看她:“妈妈怎么不用热水?看着就冷。” 章家妈妈哈哈大笑:“就是要用冷水才能洗得干净,姑娘赶紧去躺着,别招了风。哎,夫人前几日还在说呢,这都过了十四了,来年这时候都要及笄,与陆公子完婚了,这月事却没半点动静,她急都急坏了。这下好了,夫人放心了。” 谢筝鼓着腮帮子,哼哼唧唧地缩回了榻子上,紧紧抱着棉被。 她不想嫁人,那个时候的她,一点也不想改变在父母身边撒娇逗趣的生活。 哪曾想,她离及笄还有小半年,就差不多日日都跟着陆毓衍了。 陆毓衍垂眸看着谢筝的手,跟青葱似的,指尖扣在他的手背上,指甲盖圆润可爱。 要不是手里还拿着那些红绳,他都想反手握住她的手了。 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陆毓衍道:“我知道。” 知道还用热水? 谢筝疑惑极了。 陆毓衍把几根红绳扔进水里,道:“看看会不会褪色。” 如此一说,谢筝便明白过来了。 寻常的红绳,在热水里多少都会有些褪色,但血迹不会。 那些色泽暗沉的,恐怕已经染了有些时日了,便是扔进冷水里,也不见得能洗出什么来,真花力气揉搓,就算是普通的染料,许是都会被搓掉色的。 绳子被浸在了盆中,松烟附耳与陆毓衍说了那拔步床里的状况。 陆毓衍微怔,下意识瞥了谢筝一眼,压着声音吩咐道:“一并收起来带回衙门里去。” 热水浸泡要花些功夫,谢筝本想再进屋里看看的,刚走到门边就叫陆毓衍拦下了。 陆毓衍指了指对侧的两层小楼:“不如再去那边看看?” 谢筝抬眸看他,她知道刚才松烟与陆毓衍暗悄悄说了几句,只是不晓得内容,可这会儿看去,陆毓衍神色坦荡,叫她一时也吃不准了,就依着陆毓衍的意思,两人往小楼去。 屋子里的焚烧味道散了大半,谢筝的目光落在了梳妆台上。 从箱笼里取了张被罩,谢筝把所有首饰头面一股脑儿的倒在被罩里,一个屋子的还不够,所有房间里的一点不拉都带上了。 让陆毓衍把这一包给裹起来,谢筝解释道:“宋玉澜死在这里,她们要是都不认,就让教坊司来认认,这里头有没有宋玉澜的东西。” 女人爱首饰,哪怕觉得不吉利,但各自处境都差不多,谁也不嫌弃谁,指不定有人留下了一些。 第一百一十九章 系足 陆毓衍帮着谢筝把一包袱的东西提回了那温泉院子里。 松烟和竹雾也刚收罗好,各自提了一袋出来,见了陆毓衍手里的东西,唇角抽了抽。 不是吧? 他们辛辛苦苦,就想瞒着谢姑娘,他们爷这一袋子又是从哪儿弄出来的? 这庄子的主人简直不是人呐! 这种东西,怎么放得各处都是! 怕谢筝尴尬,竹雾和松烟都有些没脸看她了,暗悄悄瞥一眼,见谢姑娘和自家爷都面色如常,不由心里又直打鼓。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个姑娘家家的,不可能是见多识广,肯定是一心为案子,也就顾不上什么尴尬了。 就像在宁国寺里一样,谢姑娘说话可是坦荡荡的。 松烟在心里夸谢筝厉害,浑然不知情的谢筝蹲下身,从铜盆里把红绳捞了出来。 浸了水,绳子的颜色又沉了些,但那盆水依旧还是老样子,没有染上半点红色。 谢筝站起身,冷冷看着手中红绳:“可能都是血染的了。” 陆毓衍敛眉,虽然早有预料,可坐实了,还是觉得心寒,竟有人用血染绳,还一根根挂在床背板上,这个癖好,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四人出了庄子回京。 谢筝还在琢磨着红绳的事儿,便问陆毓衍:“为何要有这些绳子?就挂在那儿看看的?” 陆毓衍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我若送你红绳,你会作何用处?” 谢筝愣了愣。 好端端的送她红绳做什么?谁还稀罕一根红绳子了?前回把她的丝巾扔了,说要补她一条的,这会儿都没见踪影呢! 几个念头在脑海里冲来撞去的,一时之间,谢筝真没想起来,陆毓衍想问的仅仅是“作何用处”而已。 好不容易静下了心,谢筝想了想,红绳用作头绳,或是做手绳、脚绳…… 脚绳? 谢筝霎时间晓得陆毓衍问这话的意思了。 红绳系足。 古书里说:系夫妻之足,及其生,则潜用相系,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避。 这个说法,传了几百年了,夫妻、未婚夫妻,多是如此的。 陆毓衍如此提及,倒也不是有旁的用意,而是在与她分析凶手的想法。 能逼迫女子烧情疤,来做出一副情深义重样子的男人,恐怕也做得出用红绳来绑住女子的脚踝,做一世夫妻了。 谢筝想明白了,不禁毛骨悚然,一个人扭曲起来,当真让旁人又惊又恐。 到底是不是这么个意思,回到衙门里问问那些姑娘,应当就清楚了。 顺天府里,一时忙碌。 护院们被丢进了大牢,出手伤人的程芷珊也进去了,只剩下那几个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的姑娘,杨府尹让马福将她们关在屋子里,由衙役们看守,不许她们交头接耳串供,又让人去把葛金发带回来。 大夫请到了府衙里,受伤的姑娘失血太多,又一路颠簸,虽是性命无忧,但到底体虚,昏昏沉沉地醒不过来。 陆毓衍和谢筝回到顺天府里时,杨府尹和闽奉銮刚从大牢里出来。 彼此见了礼,杨府尹道:“闽大人已经认过了,那人正是程芷珊,还看了贤侄画的画像,那位袁姑娘,正是教坊司两年前不见的乐伶。” 程芷珊的身份并不叫谢筝意外,袁姑娘的出身倒是叫她愣神了。 两年前不见的那一位,教坊司是报到了衙门里的,只是一直不见踪影,没想到,她藏身半年之后,在一年半以前在那村子里落脚,一直都在捕快们的眼皮子底下。 “当时的画像比她本身还有一些差异,捕快们没认出来也不奇怪,”闽奉銮道,“画像找人不容易,我认得她这个人,再看画像,就容易多了。” 理正是这个理。 程芷珊有胆子出手伤人,又烧毁红绳,怕是块硬骨头。 陆毓衍没有进大牢审她,而是跟着杨府尹去见那几位姑娘。 闽奉銮站在门外看了两眼,其中再无教坊司的人了,看来多是江南来的瘦马。 谢筝的视线扫过这几位姿容卓越的姑娘,最后落在了一个鹅黄身影上,她记得很清楚,他们刚到小楼外,在二楼打开又关上房门的正是这位身着鹅黄褙子的姑娘。 谢筝把她单独带到了隔壁屋子里。 因着要问许多私密事情,男人在场反倒让姑娘不敢开口,陆毓衍刚进城时,就让松烟去萧家请许嬷嬷了。 萧娴嘴上抱怨,还是催着许嬷嬷换身衣裳出门。 许嬷嬷一顶轿子到了顺天府,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她没有丝毫怯场,跟着松烟到了后衙。 案子的状况,许嬷嬷听谢筝说过一些,此刻谢筝又附耳与她说了红绳,她整个眉头都皱了起来,脱口骂了一句娘,而后抬脚进了屋子。 这事情还得她来问,谢筝一个姑娘家,能问清楚多少? 许嬷嬷摩拳擦掌,仔细打量坐在桌边的女子。 谢筝跟了进来,在许嬷嬷身边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眼神游离,没有回答。 谢筝知她心中防备,叹道:“烧情疤,以血染绳,红绳系足,我不信你们人人都是自愿的,已经出了人命了,若你没有沾手那些人命案,你就只是一个受害的。 瘦马养来就是伺候主子的,没有办法选择主子,又脱不了身,你不肯说,总有被强迫之人说出真相。” 那姑娘的手指紧紧缠着帕子,犹豫再三,道:“我叫辞念,原是明州人。” 许嬷嬷闻言,张口用明州话问她:“你是明州人?我们老爷是明州知府,你只管好好说,若你想回明州,我是有办法的。” 辞念瞪大了眼睛,眼眶瞬间湿润,也许是许嬷嬷的承诺,也许是熟悉的乡音,她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撕心裂肺的,辞念一面哭,一面撸起袖子,露出来半截手臂。 上头有些青色印子,不算多,但看着也叫人揪心。 辞念哭着道:“我也不喜欢那样的,我只能忍着,要是反抗,就会跟玉澜一样,玉澜性子急,伤得更厉害,就……” 第一百二十章 哭诉 后半截话,辞念久久没有出口,她泣不成声。、 不用她说完,谢筝也知道结果。 宋玉澜不堪忍受凌虐,带着一身的伤,因起热不退,最终病死,死后被扔进了水里,顺流而下。 许嬷嬷看着那些印子,偏过头擦了擦眼泪。 她是过来人,懂的那些事情,虽说姑娘家细皮嫩肉,男人力气大些就会留下痕迹,但弄成这幅样子,可见是没有半分怜惜,怎么作弄人怎么折腾。 听说还有伤得更厉害的,她不由念了声佛号。 辞念哭了许久,再想开口时,声音哽在嗓子里,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 她苦笑着看着谢筝和许嬷嬷,道:“你们问吧,问什么,我答什么,我太乱了。” 谢筝颔首,先问了最要紧的一个问题:“这一身是谁弄的?我是指这些伤,还有情疤。” 一听“情疤”二字,辞念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仿若是被那铁片烙印时的痛楚重新回到了她身上,叫她入坠冰窖。 不是屈辱,被卖作瘦马养大,这么多年了,若还在乎什么屈辱不屈辱的,早就一头撞死了。 烧情疤带给她的只是恐惧,真正感觉到了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就是那块肉,被架在了火上,她闻得到肉烧焦的味道。 辞念深吸了一口气,直直看着谢筝:“我说出来,你们能把他抓了吗?他是皇亲国戚啊。” 有这句话,谢筝便明白了。 林驸马忙着向长安公主表忠心,他没空去那庄子里害宋玉澜,那就只能是秦骏了。 谢筝如是问道:“是秦骏?” 辞念的眸子一紧,只这个名字就让她毛骨悚然,她重重点了点头:“是他,就是他。” “那些红绳是用血染的吧?”谢筝又问,“是你们的血?” 辞念的手落在了腿上,颤着声道:“是,我的那一根是他割了我的腿,拿白绳染的。 虽然没有标记,但秦骏似乎能分清楚那些红线,他会在行事时替我们绑上,结束之后又摘下。 我最初见到那些红绳,是在青石胡同里。 在那里的时候,我们的生活没有那么糟糕。” 辞念是怀念青石胡同里的光景的,她的瘦马身份注定了她只能过那样的生活,居在一处院子里,给主人和客人弹琴唱曲、一醉方休、颠鸾倒凤。 出入胡同的多是京城里叫得上名号的公子们,不说段立钧那种官家子,连驸马爷十天半个月的也会露面。 她在胡同里住了半年,跟过几乎所有的客人,虽有粗鲁的,但基本都能忍受,也没有哪个有怪异的癖好,她们身上也都是白白嫩嫩的,最多留一两个青色印子。 院子里,除了她们这几个瘦马,还有教坊司的姑娘。 程芷珊经常来,与秦骏等人也十分熟悉,而她引来的其他姑娘,辞念见过的就有七八个。 红绳正是程芷珊带来的。 辞念记得那夜秦骏宴客,酒兴极浓,程芷珊靠在秦骏怀里,说笑声不断。 秦骏突然摊手,似是问程芷珊讨要东西。 程芷珊略一犹豫,取出了一根红绳。 秦骏拿到鼻尖眯着眼睛闻了闻,似乎很是满意,有人好奇,问秦骏那红绳莫非还染了胭脂香,秦骏哈哈大笑,没有回答。 “直到我被割开皮肉,鲜血染红绳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什么。”辞念说着说着,情绪又激动起来,缓了良久才缓过来。 胡同里的瘦马换过好几个,每回都是下午被接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几日又会有新人补上。 她们起先都没在意,瘦马易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主子想换新鲜的,把旧的卖了送了,或是有人看中意了讨要走,都是寻常的。 “时至今日想来,她们也许跟玉澜一样,在山上庄子里被折磨致死了吧。”辞念仰着头,忍住泪水,道,“在胡同里时,秦骏没有太过分,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根本就是禽兽! 胡同里出了事,大半夜的,我们就被护院管家送到了城里的另一处院子里,天亮后送到了山上。 程芷珊和玉澜也跟我们一起,玉澜一开始很信任程芷珊的,结果…… 在庄子里,秦骏原形毕露,芊巧被抬回来时,我们都吓坏了,她说了经过,后来我们回忆,七月里有一天夜里在胡同里突然听见过惨叫声,那天是教坊司一个弹琵琶的乐伶留下来的,很可能就是她……” 谢筝垂眸,想了想,道:“那位是潘姑娘,回去之后没几天就病故了。” 辞念怔了怔,复又苦笑,她并不意外,她们这几个还活着的,才是走运,但也是命悬一线,若还被秦骏关在那庄子里,哪天挨不住了,就和宋玉澜、潘姑娘是一样的。 “程芷珊是秦骏的亲信?”谢筝问道,“被她砸破脑袋的是谁?” 辞念点头:“教坊司的姑娘似乎都是程芷珊哄来的,那位姐姐就是芊巧,她不想在庄子里等死,买通了护院,被程芷珊查出来了。具体的我不知道,程芷珊一口咬定是芊巧买通的王护院,你们来之前,她俩正在屋里争吵。” 谢筝理了理思绪,道:“其他几位姑娘,你能让她们都说实话吗?秦骏的身份摆在那儿,人证越多,衙门越好办事。” 辞念道:“我会跟她们说的,毕竟,我们谁也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即便是瘦马,我们想要的也就是活下去啊。” 说完,她低头看了眼手臂,眼泪啪嗒砸在上头的瘀伤上。 这手臂上的算是轻的了,她亲眼见过宋玉澜身上的伤痕,噩梦一般。 许嬷嬷又问了几句,这才和谢筝一道出了屋子。 怕辞念不敢放开了说,杨府尹和陆毓衍都没在屋子外头,这侧庑廊下空无一人。 谢筝心里闷得慌,几个深呼吸都没完全调整过来。 许嬷嬷怕她介意辞念那一身伤,还没出阁就留下阴影,低声与她道:“姑娘莫要害怕,是秦骏那厮禽兽,不是所有男人都那样……” 听出许嬷嬷的意有所指,谢筝眨巴眨巴眼睛,正巧从杨府尹书房那启着的窗子里看见陆毓衍的身影,那边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眸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谢筝脑门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只含含糊糊“嗯”了一声,算作对许嬷嬷的回应。 第一百二十一章 买通 许嬷嬷本想再宽慰谢筝几句,眼瞅着陆毓衍从书房过来,当即闭了嘴。 谢筝虽比一般姑娘家胆大,脸皮也厚些,但这些话也断断没有当着陆毓衍的面说的道理。 话又说回来,出阁前一夜,好些姑娘被母亲教导新婚之事时面色惨白、吓得够呛,但嫁过去之后,日子不还是好好过的吗? 光开解也没用,等嫁了人就都懂了。 思及此处,许嬷嬷心里又是一痛:谢大人夫妇不在了,谢姑娘出阁时,当真是要委屈极了,连磕头都只能对着牌位磕,实在可怜。 比较起来,自家娴姑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夫人天天替她操心婚事,她还张口闭口“做买卖”。 虽然是打趣,但若传到夫人耳朵里,该伤心了。 许嬷嬷东一茬西一茬地想事情,突然觉得有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叫她背后莫名就是一凉。 她寻着望过去,见是陆毓衍,不由下意识唤了声“衍二爷”。 陆毓衍淡淡道:“辛苦妈妈了。” 许嬷嬷想说“不敢不敢”,突然一个激灵,哎呦一声,道:“年纪大了,真是不中用了,陪着说了会儿话就累得慌。” 陆毓衍挑眉,前回苏润卿说许嬷嬷这人有趣,还真没说错,他勾起唇角,道:“妈妈去对面屋里坐一会儿,我让松烟给你送些茶水。” 许嬷嬷从善如流,迈着一点儿也不软的腿、挺着一点儿也不酸的背,大步进了对面屋里。 谢筝啼笑皆非,嗔了陆毓衍一眼:“妈妈好心来帮忙,你吓唬她做什么?” 陆毓衍垂眸看着谢筝,道:“妈妈是通透人。” 谢筝撇嘴,他这意思是许嬷嬷机敏,与他无关,但要谢筝说,分明就是陆毓衍那冷冰冰的态度让许嬷嬷径直走了的。 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陆毓衍问起了之前状况。 谢筝回头往屋里看了一眼,示意陆毓衍走远一些,这才压着声儿道:“她叫辞念,是瘦马。 我们的推断没错,下手的是秦骏,其他人并无施虐,潘姑娘和宋玉澜都是被秦骏害得病重而死。 红线是用姑娘们的血染的,宋玉澜腿上、潘姑娘后腰上的匕首伤,恐怕就是因此而来。 程芷珊是秦骏的帮凶,被砸伤的叫芊巧,似是她买通了王护院,具体的事情,辞念就不知道了。” 饶是说得很简单,谢筝都不住浑身发冷,她下意识抬手搓了搓胳膊。 陆毓衍看在眼中,不由皱了皱眉头。 他有一些后悔,这些事情对谢筝而言委实有些骇人,小姑娘再是豁达,还是会不舒坦的。 早知如此,刚刚就该让许嬷嬷留下来,由她来说,而不是让谢筝来复述。 偏偏此刻在顺天府里,不晓得何时会有人经过,他不能好好安慰她一番,只能简单说了句“别怕”。 谢筝挑着凤眼看他,摇了摇头:“我没事,真的。” 陆毓衍沉沉看着她的眼睛,道:“芊巧还没醒,我现在要去向王护院问话,你呢?跟我过去还是去跟许妈妈说会儿话?” “跟你过去。”谢筝浅浅笑了笑。 见她神色不似勉强,陆毓衍便允她同行。 大牢里突然被丢进了一堆护院,马福进去之时,就听见哎呦哎呦的呼声。 这些护院跟捕快们打了一场,浑身上下都有伤,酸胀得厉害。 马福问了一声,弄明白了谁是王护院,就把人提了出来,带到堂上问话。 杨府尹也过来了,坐在大案后头,哼道:“你跟芊巧是怎么一回事?” 王护院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小人冤枉啊,小人是想帮着姑娘们逃出苦海的。” 用王护院的话说,他背主了。 他是秦骏的护院,对秦骏那些事情非常厌恶看不上,可他也没办法,就是混口饭吃,就算同情谁也帮不上忙。 宋玉澜死的那天晚上,管家和程芷珊让他们几个把人抬上山,挖个坑埋了,一定要挖得很深,别一下雨就被冲出来了。 这种事,他们也不是头一回做了,光王护院抬出去埋的,宋玉澜就是第三个。 当时守在宋玉澜屋里的正是芊巧,她暗悄悄塞了好些金银首饰给王护院,让王护院别埋宋玉澜,要让外人发现她。 王护院一是为钱财所动,二是也厌恶帮秦骏做这种丧德之事,就答应了。 他和另一人抬着宋玉澜上山,累得够呛的。 王护院装模作样挥了两铲子,便故意与同伴抱怨,说管家和程芷珊是站直了说话不腰疼,动动嘴皮子,吃力的是他们两个。 同伴被他说得火气直冒,连声附和。 “小人就跟他说,前头不远就是安瑞伯府的庄子了,小伯爷跟秦公子闹掰了,连带着伯府的下人看见小人几个都甩脸色,不如就去庄子那儿绕一圈,把宋玉澜的衣料故意刮下一丝留下证据,再扔下水去,等天亮漂到城外,衙门里来查,肯定会找安瑞伯府麻烦,这样一来,就当出一口气,”王护院顿了顿,道,“小人想,衙门查案,肯定会查到小伯爷与秦公子不合的,到时候怀疑是秦公子嫁祸小伯爷,那就等于查到真凶了。小人是贪财,是替秦公子做了恶事,但小人也是想出力的。” 杨府尹眯着眼睛,摸了摸胡子,道:“你之前帮着埋过两个人?可还记得地方?其他人埋的呢?” 王护院咬着牙点头:“小人记得地方,其他人,看他们肯不肯说了。” 杨府尹依着王护院的口供,把其他参与过掩埋的护院带上来,碰见不肯说的,大刑伺候。 杀鸡儆猴,有一个受了刑,余下的就老实了,乖乖交代。 杨府尹满意极了,让马福带着捕快、仵作,押着那几个护院去把所有埋了的姑娘找出来。 有那庄子,有人证,有惨死的数位姑娘,秦骏的所作所为又是那样的禽兽不如,杨府尹想,他都不用亲自带人上秦府与秦家上下费口舌,只要把这一份案卷递到御书房的桌上,圣上就会收拾秦骏了。 既破了案,又不用惹一身麻烦,如此甚好,甚好! 杨府尹哼笑一声,拍着惊堂木,道:“去带程芷珊。” 第一百二十二章 韧劲 程芷珊跪在大堂上,她跪坐的姿势与旁人不同,更像是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笔直,并无一丝一毫的窘迫,也没有了庄子里偷袭芊巧的恶气,她显得很平静,仿佛她此刻置身的并不是顺天府的大堂,而是哪家姑娘的女儿宴。 如此反常,让谢筝心里泛上一个念头:这程芷珊,当真可怕。 一人凶徒,一个助纣为虐之人,让旁人真真恐惧的不是她手上沾了多少鲜血,而是她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恶行。 她的无所畏惧,才让旁人望而生畏。 辞念说,程芷珊是秦骏的亲信,如此想来,倒不难明白小伯爷那番话的意思了。 小伯爷与秦骏交恶,不再出入青石胡同,为了就是眼不见为净。 程芷珊的状态也让杨府尹吃了一惊。 拍了拍惊堂木,杨府尹道:“辞念一五一十都说了,护院去挖从前掩埋的姑娘们了,程芷珊,你还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程芷珊抬起眼帘,静静看着杨府尹,道:“大人想听什么?” 也许是在教坊司长大,程芷珊说话的语调婉转,这句话出口,就想他们在谈论的并非案情,而是她在问杨府尹想听什么曲子。 如此胆大,杨府尹气极反笑:“怎么?你还给你的恶行编了词不成?” 程芷珊笑而不答。 杨府尹摇了摇头,想再拍惊堂木,提起来了,又缓缓放了下去,道:“你祖父为官时,曾在仕途上提点过我几句,我今日不打你板子,贤侄,你来审。今日不说实话,明日再提到堂上,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似乎是提到了祖父的关系,程芷珊的眼底闪过一丝讥讽,只那么一瞬,却也不像之前那本无所谓了。 陆毓衍站在中央,居高临下看着程芷珊:“罪证已经够了,秦骏逃不过,你说与不说,对他都一样,你也不用妄想秦骏能保下你,他连自己都保不住。” 程芷珊拧了拧眉心。 “你也许还心存侥幸,以为驸马爷会拉秦骏一把,别天真了,驸马爷只会跟秦骏划清界限,这些罪名,驸马爷拉不动的。”陆毓衍顿了顿,又一字一字道,“就像当年程家倒台,安瑞伯不曾拉过程大人一把,他连从教坊司里捞你出来都不行。” 提起当年旧事,程芷珊的眼睛骤然红了。 那年她还很小,连抄家意味着什么、教坊司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都弄不明白。 母亲死在了进京的路上,几个婶娘也是病体缠绵,却一个劲儿跟她说,等到了京城,看在两家定亲的份上,一定会求安瑞伯出手相助的。 教坊司是个可以使银子的地方,只要安瑞伯愿意,小小年纪的程芷珊可以脱离苦海,哪怕以后给小伯爷当个通房,哪怕彻底改名换姓远走他乡,也比在教坊司里强。 这些期望,撑着她们到了京中。 婶娘们想尽了办法,用身子用一点点攒下来的银子买通奉銮司乐,去给安瑞伯递信,一个月又一个月,石沉大海。 她们终于醒悟过来,安瑞伯不会救程芷珊了。 希望的破灭成了压倒婶娘们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年秋年,祖父叔伯被问斩,神娘们接连撒手人寰,只余下程芷珊一人,孤零零地在教坊司里,一年又一年地长大。 恨吗? 不恨的。 安瑞伯没有必须救她的理由, 因此多年以后,遇见小伯爷时,她心中也无恨无怨。 这人当年只比他大几个月,自个儿还迷糊呢,能顶什么用。 不过就是一个定亲过的陌生人而已,小伯爷不欠她什么,她不欠小伯爷的。 可这么多年来,程芷珊也懂得了教坊司里的规矩,只带她一人离开,对安瑞伯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他还是视而不见了。 程芷珊怔怔想着陆毓衍的话,能救的尚且不救,不能救的,林驸马又怎么会出手相救呢? 人心,都是自私的。 自保,是人的本能。 若今日把她当作弃子就能够脱身,秦骏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她。 可反过来,哪怕她说与不说都没有任何差异,程芷珊还是一个字都不想说。 她喜欢秦骏,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最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做抛下别人的那一个人。 那种滋味,程芷珊一清二楚。 她已经品尝过的酸楚,她是不会再喂给秦骏的。 哪怕这份心,秦骏也许根本不在乎。 程芷珊笑了,眉眼弯弯:“我很后悔,后悔没有早些发现芊巧的小动作,后悔没有早些烧掉所有的罪证,后悔没有早些把所有人都灭口。” 陆毓衍见她如此,没有再问下去,而是回转过身,朝杨府尹摇了摇头。 谢筝望着程芷珊的背影,低低叹息一声。 姑娘家的心思,姑娘家最明白。 为了心上的那个人,打定主意不说,那无论是什么样的威逼利诱、严刑拷打,都是撬不开她的嘴的。 骨子里的那股韧劲,以及心中的爱慕,足够支持她到咽气。 杨府尹挥了挥手,示意马福等人把程芷珊带下去。 结案要的信息已经足够了,程芷珊的结局已经注定,无需对她动刑了,这也算是这么多年之后,他对程大人当年提点之恩的一点回报吧。 程芷珊被带回了大牢之中,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让她一时之间无法适应。 她在牢房角落里坐了下来,双腿抱膝,透过小小的、被铁柱阻隔的窗户看着外头的天空。 已经是夜幕时分了,该点头了,在从前,这是青石胡同那座小院里一日热闹的开始。 程芷珊记得很清楚,她认识秦骏时,就是在那个小院里。 去年二月,差不多就是一年半以前,秦骏收下了汪如海的院子。 程芷珊跟着一位相熟的乐伶去了那里,对秦骏一见倾心。 秦骏似乎也很满意她,在那位乐伶从教坊司里消失之后,也还是邀她去小院里唱曲吃酒。 直到这一回出了状况,程芷珊才从秦骏那里得知,那位乐伶离开后一直住在城外的小村子里。 秦骏说,那乐伶伺候得他满意,他就遂了她的心愿,让她离开教坊司生活,只要程芷珊听话,以后也是一样的。 程芷珊笑得很开心,她想要的呀,从一开始就不是离开,而是她想一直一直在秦骏身边。 第一百二十三章 陪伴 程芷珊低下了头,稍稍撸起了袖子,看着手腕上浅浅的伤痕。 她知道匕首划过皮肉是什么感觉,血珠子一点点渗出来,像缓缓绽放的腊梅,艳丽极了。 很早之前,秦骏就与她说过,说她的身上有一股与众不同的香味,很好闻,他非常喜欢。 程芷珊不解,她用的是最普通的皂角和香露,哪里会与众不同? 秦骏握着她的手腕,在她的脉搏处细细嗅了很久,牙齿磨着她的皮肤,告诉她,那是血液的味道。 每一个人的血,味道都是不一样的。 有些让秦骏爱之若狂,有些让他嗤之以鼻。 而程芷珊的血,像地窖里的陈酿,让秦骏只舍得一点一点品尝回味。 因此,她是陪伴秦骏最久的女人。 那一年半之中,程芷珊自己都数不清,她带了多少个教坊司的姑娘到秦骏跟前,有一些秦骏不喜欢,有一些他收下了。 偶尔秦骏不得空时,程芷珊甚至亲自动过手,用戏台上的行头,佯装不小心划破别人的皮肤,把细长的棉线混在帕子里,耐心替别人止血,也把血迹染在了细绳上。 程芷珊把这些红绳交给了秦骏,见他欢喜雀跃的样子,她满足极了。 她只是罪臣女眷,只是教坊司里的一个小乐伶,她能够为她的爱情做的,仅仅只是这些事情而已。 在青石胡同出事前,程芷珊送给秦骏的最后一个乐伶是潘姑娘。 那夜太迟了,秦骏来不及带潘姑娘出城,就在胡同院子里。 程芷珊一直守在门口,听着潘姑娘撕心裂肺一样的哭叫声,她静静坐了一整夜。 她不懂她们的痛楚。 匕首细细划开的那一下,怎么会痛呢?她也划过许多次,从未感受到痛。 烧情疤也不同,只是有点烫而已,更多的是满足,秦骏的满足就是她的满足,她什么都愿意的。 潘姑娘的声音渐渐小了,四更过半,她进去收拾,依着秦骏的意思给潘姑娘喂了药,将她送回了住处。 几天后,潘姑娘死了。 程芷珊并不意外,但事情还是出了差池。 中秋那夜,她被乔姐姐从背后砍了一刀。 乔姐姐的年纪比她们都大,从小被送进教坊司,唱得曲子甚至得过先皇后的赞赏。 因着这一层,司乐在安排人手去萧府唱戏时,特特叫上了已经数年不曾登台的乔姐姐。 从戏台上下来,乔姐姐把她叫去了林子里,扬手给了她一刀。 在程芷珊尖叫之前,乔姐姐已经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说了这么一番话。 “痛吗?那一刀子划在阿潘身上时,你觉得她痛吗?阿潘到底怎么死的,我一清二楚。今日只是给你一个教训,别再助纣为虐了。你可以大喊大叫,只要你不怕这一切都见光。” 乔姐姐松开她之后离开了。 程芷珊一个人斜斜靠在树干上,在宋玉澜寻过来时,她只是说,她什么也没看清。 乔姐姐对她做的事情心知肚明,只是教训了她一下,并没有嚷嚷开的意思,都已经在教坊司熬了那么多年了,乔姐姐又怎么会牺牲自己来告发她?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之常情。 程芷珊当然也不会说,她不能泄露那些秘密,她还要在秦骏身边,长长久久的。 却是没有想到,段立钧会死在院子外头。 被安置在温泉庄子里,城里的所有消息都迟缓了许多。 直到几日不见秦骏出现,程芷珊才从管家那儿知道,段立钧的案子结了,青石胡同的存在曝光了,秦骏闭门思过。 担着的心落了一半,思过而已,静静等上十天半个月的,她还能再见到秦骏的。 秦骏比程芷珊预想得来得早,她诧异,秦骏却哈哈大笑。 禁足?思过? 谁会真的十二个时辰盯着他? 温泉庄子是秦骏的地盘,不用顾忌其他来寻欢的公子,他能够随心所欲。 外头有护院,里头有程芷珊,那些姑娘们只能乖乖听话。 除了宋玉澜,她半点也不听话。 宋玉澜不是个会闭嘴的,因此她哪怕病重,程芷珊也不会给她请大夫。 事后让护院送宋玉澜上山,就像之前的潘姑娘一样。 直到听说宋玉澜被人从河里捞起来,程芷珊才知道,庄子里出了内鬼! 衙门查案,秦骏很是关注,见顺天府往安瑞伯府查,他略略松了一口气,哪里想到,还有一个小捕快,竟然与其他人背道而驰,一点点查到了庄子附近。 秦骏让人除掉了捕快古阮,程芷珊也理清楚了庄子里的事情。 她正着芊巧算账,捕快却打上门来。 棋差一招。 程芷珊抱着膝盖,长长叹了一口气。 事已至此,也不知道秦骏怎么样了? 若是还能再见他一面,程芷珊想要告诉他,我没有出卖你,虽然我救不了你帮不了你,但我不会再推你一把,我会陪着你。 有人陪着,真的很好。 这些年,婶娘们离开之后,她孤零零长大,想要的不也仅仅只是一个人的陪伴吗? 顺天府的书房里,杨府尹奋笔疾书,整理着卷宗。 陆毓衍与他一道整理了案子,这才起身告辞。 庑廊下,谢筝背手站着等他,见他出来,偏过头冲他笑了笑。 离开顺天府,走入灯火昏暗的小胡同,谢筝伸展开手掌,试探一般往陆毓衍的方向靠近了些。 下一瞬,她的手就被陆毓衍握住了,不松不紧地扣着,掌心想贴。 累积在心头的阴霾霎时散了大半,谢筝扑哧笑出了声。 陆毓衍的眉梢渐渐舒展,柔声问她:“刚才愁眉苦脸的,是在想什么?” “在想程芷珊。”谢筝道。 陆毓衍又问:“想明白了?” 谢筝颔首:“想明白了。” 耳边传来轻轻的笑声,陆毓衍停住脚步,空闲的那只手将谢筝散落下来的额发挽到了耳后。 他微微弯着腰,直视着谢筝的眼睛,眼底笑容清浅:“想明白了就好。” 也许是同为女子,在案情明朗之后,谢筝能一点点把所有的线串起来,也多少能够体会到程芷珊的所思所想。 她明白程芷珊在做什么,但她并不认同。 也许对程芷珊而言,陪伴是她表达爱意的方式,但那是不对的。 明知道秦骏做的是错的,还一直陪着秦骏错下去,陪着他一起万劫不复,那不是温暖。 谢筝望着陆毓衍,在她心中,温暖的陪伴是陆毓衍给她的模样的。 让她想,让她思考,让在她前路茫茫之时也做出最理智的决定,这个人,是会陪着她“对下去”的。 心底暖意阵阵,额头上亦是浅浅的温暖。 谢筝怔了怔,直到陆毓衍直起腰来时,她才反应过来。 那是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吻。 第一百二十四章 依靠 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陆毓衍。 那个吻太轻柔了,似蜻蜓点水一点,一划而过。 蜻蜓已经飞了起来,但水面上的涟漪却一层又一层的,久久不散。 谢筝听到了心跳声,不仅仅是她的,还有陆毓衍的。 脑海之中,杂乱闪过无数声音。 顾氏和章家妈妈商量过两年谢筝出阁时要如何如何;萧娴脆生生打趣她;松烟说流言蜚语里陆毓衍的坚定与执着;梁夫人哭着与她说的那几句话;许嬷嬷担心她害怕话里话外都在宽慰她…… 那些话语夹杂在一起,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唯一清楚不变的是心跳声。 浅浅的,带着几分安慰意思的吻,让谢筝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人与人相处的关系有千万种,但那人是陆毓衍,她就真的是不害怕的。 这么一想,唇角不由微微一扬,眼儿一弯,莞尔笑了。 陆毓衍亲近之后,见谢筝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时吃不准她的情绪。 突得见她笑了,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还好,没有吓着她…… 早知如此,就不该轻轻一点,该依着心思细细摩挲,将她箍得紧些再紧些…… 夜风带着秋日的凉意,吹在身上,却难扫一身火气,陆毓衍抬起手,覆在谢筝的眼睛上。 没有再对着她那双笑盈盈的眸子,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前回小伯爷邀我去将军坊看他斗鸡。” 谢筝突得被遮挡了视线,正不满意,听到这么一句,一下子来了兴致,连连点头:“那就去嘛。” 她想跟着去的,她喜欢看斗鸡,周围人的热闹叫喊声能让人一心都投入进去,什么好的坏的,都能抛在脑后。 随着她的动作,长长的睫毛擦着陆毓衍的手心,痒丝丝的,像是小猫儿伸出爪子轻轻拨了拨。 陆毓衍的眸色沉了,手掌沿着眼睛拂过,扣着谢筝的后脑勺,将她一把按在了怀里。 距离霎时间拉进了,谢筝脚下踉跄,身子贴着,心跳声愈发明显。 陆毓衍虽然控住了她,但他没用什么劲儿,谢筝若想推开他,也是轻而易举的,可谢筝没有动。 怀抱抵挡了夜风,她喜欢这样的温暖,也喜欢这样的依靠。 缓缓的,谢筝抬起了手,指尖捏住了陆毓衍腰侧的衣料,一点点收紧。 她想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这几日的经历虽然不会压垮她,但那些姑娘们年轻的面容还是会一遍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们的遭遇,让人不知该如何评说。 还有古阮…… 眼看着案子要结束了,她要好好理一理。 胡同口,松烟和竹雾背着身,抬头看天。 起先他们爷和谢姑娘还好好在走路的,哪知道一个不留心,突然就…… 松烟走路心不在焉,要不是竹雾眼疾手快拉住了他,指不定就一头撞上去了。 真打搅了,回头肯定完蛋。 松烟摸了摸鼻尖,暗暗想,许嬷嬷真是个聪明的,早早就称累回萧家去了。 他就说呢,看许嬷嬷那年纪体型就不是个体弱的,前回一日里走了那么多善堂,也没见她喘一口气,怎么今儿个突然就哎呦哎呦了。 原来是为了这一茬,早些回去,好过跟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 真真是姜还是老的辣。 等陆毓衍松开,谢筝感受到了一丝凉意,没人挡风了。 陆毓衍低着头理了理衣衫,腰部两侧的料子叫谢筝拽得褶褶巴巴的,简单整理还抚不平。 谢筝看他动作,后知后觉的,脸烧了起来。 她都不知道,她手上用了这么大的劲道呢…… 这一夜,谢筝睡得安稳,却有人难以入眠。 顺天府大堂的灯火点了一夜,临关城门前,几具挖出来的姑娘被抬了上来。 时间久了,不见人形,亦或是只剩骸骨,叫人触目惊心。 陆毓衍把谢筝送回萧府之后,又回到了衙门里,看着这幅场面,神色凝重。 杨府尹沉着脸道:“贤侄,人证、物证俱在,秦骏……” 他不担心抓不了秦骏,如此案情,圣上定然不会放过。 可秦骏出身不一般,也算的上皇亲国戚,秦家若要以“八议”来给秦骏求情铺路,到时候衙门里又要怎么做? 要杨府尹说,秦骏这厮,砍了都算便宜的,但他虽然执掌顺天府,在案情的最后决断上,还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陆毓衍抿唇,背手站着,把案情又梳理了一遍,而后,朝杨府尹摇了摇头:“只怕不仅是秦骏,连秦家都要一并倒霉,有人想要秦骏的命,又怎么会放过他。” 杨府尹一怔,下意识想追问“是谁要秦骏的命”,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神仙打架,他就是个打手,挥拳头就好,弄那么明白做什么? 陆毓衍敛眉,看了一眼外头暗沉沉的天。 李昀暗地里让他来查案,只怕是一开始就怀疑上秦骏了吧? 因此才是查出来了最好,查不出来,惹恼了什么人,李昀也不会替陆毓衍出面。 李昀针对秦骏,是因为秦骏的存在导致林驸马也跟着做些荒唐事,而让长安公主委屈了? 陆毓衍说不好。 一整夜,衙门的人手盯着秦府。 秦骏似乎还没有收到庄子出事的消息,并无任何动静,仿佛真的乖乖禁足一般。 杨府尹反复写着折子、案卷,一直忙到了天亮,把东西送到了三司。 事情太大,谁敢隐瞒耽搁,当日早朝就递到了圣上眼前。 圣上坐在金銮殿上,打开折子时还隐隐含笑的眼睛,在看清那白纸黑字时,瞬间笑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怒火。 啪! 折子被重重砸在了地上,惊得一众官员纷纷跪下。 “好好好!”圣上拍着龙椅站了起来,来回踱步,高声道,“好一个秦骏!永正朝竟然出了这个一个‘人才’!朕竟然没看出来!真真是禽兽不如!” 圣上站在殿中,气势汹汹骂了许久,骂得大臣们连头都不敢抬,仿若被指名道姓的不是秦骏,而是他们自己一样。 早朝一退,秦骏被押进了刑部大牢,等待三司会审。 第一百二十五章 斗鸡 秋风瑟瑟。 京城里到处议论着秦骏的那些腌臜事情,沸沸扬扬的。 如此局势下,即便秦家有心为秦骏走动,也不敢再做些什么。 他们也是泥菩萨过江了,圣上盛怒,只怕整个秦家都难逃罪责。 林驸马依旧在公主府里闭门不出,就像陆毓衍与程芷珊说的那样,林驸马只会与秦骏划清距离,无心也无力拉秦骏一把。 长安公主在淑妃娘娘跟前狠狠哭了一场,使得淑妃的病情越发重了。 陆毓衍空闲许多,直到小伯爷使人递了帖子给他。 字迹龙飞凤舞,活脱脱像扑着翅膀的斗鸡,乱归乱,却不能说写得不好看。 陆毓衍把帖子给谢筝看时,谢筝几乎捧腹大笑。 她自问看过字帖无数,自己写字也跳脱得狠,但跟小伯爷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能在如此乱的字迹里还透着大气磅礴,实在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小伯爷在帖子上说,他那只黑羽大将军威风飒飒,已经准备下场比试了,头一场的日子时辰定了下来,请陆毓衍务必前去。 陆毓衍回了帖子,又让松烟给谢筝备一身男装。 苏润卿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让人递了话来,说明儿个在将军坊门口碰见,如此热闹,他是断断不会错过的。 翌日的将军坊异常热闹,来了不少世家公子,人人都来看小伯爷的新宠。 谢筝换了小厮装扮,脸上抹了些粉,让皮肤看起来暗沉许多,又在耳根上抹了抹,挡住了耳洞。 陆毓衍见她如此装扮,与平时里的模样截然不同,可那双眼睛还是晶亮晶亮的,显得整个人都灵动极了。 苏润卿刚一眼没认出来,再细细一看,见是谢筝,嘴角不由抽了抽。 三人进了将军坊,小伯爷使人等着陆毓衍,见人来了,就引进了雅间。 小伯爷正在吃茶,请了陆毓衍落座,压根就不提秦骏和程芷珊,仿佛前回两人在这里的对话并不存在一般。 陆毓衍也晓得轻重,没往小伯爷的伤口上撒盐,目光落在了笼子里的黑羽大将军上。 谢筝亦的注意力也叫那只全身黑得发亮的大公鸡吸引了。 她就是喜欢这样的,黑羽的斗鸡,黑毛的骏马,也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这黑乎乎的颜色特别厉害。 大将军不耐烦地在笼子里走动,有劲的脖子来回转着,小眼睛瞪着所有人,它没有叫,却透着凶劲。 小伯爷哈哈大笑,拍着大腿道:“不错吧?我早说了,等黑羽大将军杀入战场,整个将军府,没有一个能是它的对手。” 苏润卿点头,道:“知道各个盘口现在是什么赔率吗?我可押了不少,要是赔了,怕是连将军坊的门都走不出去了。” 小伯爷嗤笑一声:“赔?等着收钱吧!” 好戏准时开锣。 黑羽大将军刚一露面,就引得连连惊叹,小伯爷越发得意,看着对手,笑得痞气十足。 大将军初次登上大场面,丝毫不怯场,一声尖锐高昂的啼叫声,使得看客们热血沸腾。 这场决斗,从一开始就没有悬念。 黑羽大将军又跳又飞,斗的另一只鸡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谢筝只觉得酣畅淋漓。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已经自己身在镇江,她还是知府家的千金,凑在热闹的百姓里看一场斗鸡,回去之后被顾氏念叨一个时辰。 可是,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伸出手,以袖子挡着,谢筝在人群里握住了陆毓衍的手。 暖暖的,这是现在的她的生活。 黑羽大将军大获全胜,小伯爷乐得合不拢嘴,拉着陆毓衍和苏润卿介绍他挑选斗鸡、平日里照顾培养的技巧,眉飞色舞。 将军坊里的这一出,原本只是世家公子们的消遣,哪知第二日一早,就有御史一状告到了圣上跟前。 折子上写得明明白白的。 安瑞伯小伯爷卢诚,不学无术,整日里就知道斗鸡斗蛐蛐,这像话吗? 圣上看着折子,半晌没有说话。 底下人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一时都有些忐忑。 良久,圣上把折子放下,看着那位御史,道:“爱卿与众卿仔细说说,你这折子写了什么?” 许是圣上平静的态度给了御史底气,他站在大殿中央,慷慨激昂细数着卢诚这些年的罪状。 一口气洋洋洒洒,待他说完了,大臣们面面相窥,还是有一两人站出来,赞同御史的话。 “世袭罔替,本该为全朝表率,小伯爷如此行事,实在不是……” 啪! 圣上的手掌重重拍在了龙椅扶手上,气极反笑:“斗鸡? 他就是让一只鸡跟别人互啄,他自个儿难道也下场跟人打起来了? 朕生了几个儿子,也没指望他们各个都成材,能做国之栋梁,就想着能老实些,让朕少操点心。 卢诚那混小子再不是,他惹是生非了没有?胡作非为了没有?谋财害命了没有? 卢禀衡都不介意养一个斗鸡斗蛐蛐的儿子,你们瞎操什么心! 有空骂卢诚,怎么不见你们骂秦家?” 噗通噗通的,大殿里跪了一整片。 有人摸着胸口,暗暗叹了口气。 安瑞伯能介意吗?他自个儿就整日听曲遛鸟,他们两父子半斤八两。 可也有聪明人,听出了圣上这一番话的意思。 安瑞伯年轻时还被御史骂过两次,这么多年过去了,所有人都见怪不怪,也懒得再告他们父子的状了。 如今突然之间被提出来,其中意味惹人深思。 眼下,正是秦骏一案三司会审最要紧的时候,案情明明白白,但对秦骏的发落,各处有各处的心思。 有只按祖宗律法办事的,就把“八议”搬了出来,让皇上亲自定夺。 圣上冷眼看着,道:“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这里哪一条,他秦骏能沾得上? 皇亲国戚?他是吗? 朕没有那样的亲戚,你们不嫌丢人,朕还嫌在全京城的老百姓跟前没脸!” 这一番话,便是定了秦骏和秦家的生死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置气 金銮殿上,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圣上不叫起,群臣们哪个敢动,俯身跪着,一副战战兢兢模样。 龙椅上的那个人,目光锐利扫过底下的臣子,紧紧绷着的下颚突然一松,勾着唇角露出一丝讥讽似的笑容。 能在金銮殿上议事的,哪个是蠢货? 或有那等蠢货,早就不知道被贬谪到哪个旮沓窝里去了。 想帮秦骏开脱?这里哪个敢收秦家的银子,在这个当口上做这等事? 这封折子,瞧着是在骂安瑞伯小伯爷,实则是在为林驸马说话。 秦骏犯事,此刻最难熬的不是秦家,反而是林驸马。 林驸马与秦骏这对表兄弟,素来走得近。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秦骏做的那些腌臜事情,林驸马是不知情,且为此头痛万分,但朝中依旧会满是对驸马的诟病。 此刻大骂卢诚斗鸡斗蛐蛐,实则是在骂与卢诚一道的苏润卿和陆毓衍。 苏润卿是李昀的伴读,陆毓衍这几个月又替李昀办了些事儿,依着近墨者黑,这折子分明是要把李昀都骂在里头。 若要处置林驸马,李昀身边那两个也要一并罚。 如此挑拨李昀与林驸马的关系,又想让李昀吃个哑巴亏,能想出这么一个主意的,除了他的另外几个儿子,还能有谁? 圣上的指尖敲打着扶手上的龙头,道:“斗鸡斗蛐蛐,众位爱卿不妨跟朕说说,家中众子平素是如何教养的,除了念书习武,还做些什么事情?” 底下群臣各个暗暗叫苦。 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家儿子本本分分,一丁点差池都没有? 今儿个在这里放大话,明日指不定就被人抓了小辫子。 斗鸡斗蛐蛐?这还算好的了!更荒唐的都有。 御史只骂小伯爷斗鸡斗蛐蛐,那是旁的都骂不得。 真在折子上骂小伯爷风流,夜宿温柔乡,那就不是跪在这里的事儿了。 一来卢诚没成亲,二来,这殿中最喜欢睡女人的那个,不正在龙椅上坐着吗? 当着圣上说道男女事情,与拿手指指着圣上的鼻尖破口大骂有什么区别? “怎么了?一个都说不出来了?”圣上的声音沉了下来,目光锐利扫过众臣,“所以,朕说了,养儿子不指望各个成材,偶尔做些不着边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只要脑袋不糊涂,老老实实的,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圣上在金銮殿上拂袖而去,留下群臣面面相窥,直到那明黄色身影消失了,这才扶着膝盖爬起来。 如此大的动静,后宫里自然也得了风声。 陆培静让人收拾了纸笔,净了手,抹了些香膏。 这香膏是圣上赏下来的,味道与其他娘娘们用的不同,没什么香气,却很润。 陆培静闻不得各式花香,但凡带些香味的花露香膏,都是用不得的。 宫女暮雨垂着手,说了殿上事情,一面说,一面暗悄悄打量陆培静的面色。 陆培静神色淡然,连眉头都没有皱,待暮雨说完了,她才缓缓道:“圣上昨日说过,今儿个中午过来用膳的。” 暮雨恭谨道:“是呢,小厨房里煨着汤,圣上来了就能用了。” “就这么煨着吧,”陆培静看了眼窗外,“早朝时气成那样了,还不晓得来不来呢。” 这话暮雨不敢接,只能闭嘴。 午膳时,圣上还是来了。 陆培静接了驾,让内侍们摆桌。 圣上面上看不出喜怒,语气平静地与陆培静说话:“早上做了些什么?” 陆培静往对侧指了指:“臣妾在画画。早上起来,原本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走到半途,遇见传话的内侍,说是淑妃娘娘身体不适,皇后体谅,免了所有人这几日的问安。” “淑妃又不舒服?反反复复的。”圣上道。 陆培静叹了口气:“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娘娘是心里不舒坦,这才好得慢。” 圣上瞥了陆培静一眼:“这话说的,朕听起来怎么觉得不是个味道?” “就是这么个味道!”陆培静憋着嘴,赌气一般,“将心比心,臣妾若是淑妃娘娘,一样要气病了的!整日里鸡蛋里头挑骨头,见不得人一点好!” 陆培静置气,圣上反倒是哈哈大笑起来。 “臣妾这话说得不对?”陆培静眼眶一点点红了,声音微微颤着,“不就是见不得毓衍出头吗?毓衍做什么了? 说来说去,不就是帮着五殿下跑了几回腿,案子能结了,那是顺天府和三司的功劳,他未及弱冠,跟着众位大人们学学衙门里的事儿罢了。 外头夸他,全是看在五殿下的面子上,这才都话里话外都落下他。 回头啊,这就叫人嫉妒上了,案子结了,去将军坊捧场看个斗鸡,都能被人惦记。 骂小伯爷?不等于是指桑骂槐在骂毓衍吗? 斗鸡怎么了? 娘们还投壶骑马呢!” 陆培静越说越委屈,眼泪簌簌往下掉,圣上没有半点不悦,反倒是笑得更加高兴了。 暮雨垂首站在一旁,她就知道,起先听了那么一番事情,娘娘怎么会不生气,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这要是换作别的娘娘,根本不敢这么跟圣上抱怨,也就是她们陆婕妤,得了圣上的宠爱,什么话都敢说。 话又说出来,圣上不正是喜欢陆婕妤的脾性嘛。 若憋着话不说,圣上才不满意呢。 圣上握住了陆培静的手,道:“半句没提他,你都急成这样,朕说了不许他去看斗鸡了?” 陆培静吸了吸鼻子,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圣上又道:“谁是谁非,谁的功劳,朕心里清楚。先用午膳,回头朕去看看淑妃。” 陆培静颔首应了。 用过午膳,又坐了会儿,圣上才起身往韶华宫去。 宫室里药香明显,圣上微微蹙眉。 李昀迎了出来,恭敬行礼:“娘娘身子不适,还请父皇莫怪。” 圣上点头,进了偏殿,就见一脸病容的淑妃躺在榻子上,勉强想要爬起来。 “行了,躺着吧。”圣上摆了摆手,在榻子边坐下,叹道,“你呀!身子骨是自己的,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淑妃看了李昀一眼,示意他看出去,这才与圣上道:“就这么一双儿女,怎么会不替他们操心呢?” 第一百二十七章 棱角 “一个为儿女,一个为侄子。”圣上道。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来。 淑妃抿了抿发干的唇,她自然知道圣上的午膳是陆婕妤陪着用的,也知道对方那脾气,大抵会说些什么。 若是旁的事情,淑妃只怕不会接茬,陆婕妤荣宠正盛,她不至于落井下石,也无需锦上添花。 可这事情,说到底牵扯的是李昀,她就不好沉默了。 淑妃苦苦一笑,道:“这些时日,臣妾心里也憋得慌。 驸马德行有亏,长安整日里愁眉苦脸的,当着臣妾的面,哭了好几回。 臣妾能如何?只能劝她,这个驸马是她自个儿挑的,驸马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一是一,二是二,表兄弟的帐不该算在驸马身上。 这边还劝着呢,又编排起小五来。 小五前回替长安出气,御史们拿折子说道了一次,这回越发好了,绕了个大圈子,还是朝小五亮爪子。 这是欺负臣妾听不懂吗?” 圣上斜斜看了淑妃一眼:“哪里听不懂?你这不是听得听明白的。朕还是那句话,别跟自个儿身子骨过不去,你天天病着,长安和小五也不放心。” 淑妃垂着眼帘,叹道:“他们两个孝顺。” “好好养身子,朕还有折子要批。”圣上宽慰了淑妃几句,起驾去了御书房。 李昀被他叫走了,父子两人一路无话,不疾不徐进了御书房。 圣上示意李昀坐下,把今日早朝上的那本折子拿给他:“自个儿看看。” 里头内容,李昀大致都知道,此刻一看,虽然从头到尾都在骂卢诚,但指桑骂槐的意思扑面而来。 李昀仔细看完,把折子交了回去,对着圣上的目光,道:“不过是闲得慌。” “哦?”圣上挑眉,似乎是没料到平日里温和谦逊的李昀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李昀道:“润卿和毓衍,不正是闲得慌吗?” 圣上抚掌大笑,他这个儿子,这句话不也是指桑骂槐吗? 他一直觉得,李昀的性格太过温润,似一颗夜明珠,虽然有光芒,却没有棱角,此刻听他这句话,反倒是有那么些意思了。 “那你说说,怎么让这两个不闲得慌?”圣上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李昀沉思着,隔了会儿,才道:“太傅今晨讲课,列了不少书册,要认真读完领悟,少不得半月一月的,润卿要陪儿子念书,不会再四处凑热闹了;陆都御史巡察西蜀,算算时日,大抵已经在返京路上了,毓衍既然对断案刑狱有所接触,不如……” 圣上目光沉沉看着李昀,道:“你觉得陆毓衍可用?” 李昀答得一本正经:“儿臣只是觉得太傅说得在理,万事都要多听多看。” 圣上似笑非笑,挥手让李昀退出去。 内侍添了茶。 圣上慢条斯理饮了,道:“比他那几个哥哥沉得住气。” 内侍恭谨极了,圣上说的是“几个”,但到底是哪一个弄出了那本折子,圣上心里清清楚楚的。 都说五殿下脾性好,君子如玉,但只看前回把乐工送进长安公主府就知道,再温和的人,那也是有脾气的。 五殿下今日莫名吃了一亏,这不是要讨回来了吗? 苏润卿是他的伴读,替他谋前程,一时之间,难免招眼。 替陆毓衍谋好处,看起来便宜的是陆婕妤那儿。 一条道只走一半,可见其性情。 这般最好,一步不走,不合圣上心意,走全了,圣上不高兴。 内侍偷瞧了圣上一眼,可不是嘛,圣上这会儿可比早上高兴多了。 萧府安语轩里,萧娴歪在榻子上小憩。 还有小半个月就是萧娴的及笄礼了,府里这些天忙着准备。 正宾、赞者、有司,宴请的宾客,一点都不能马虎。 萧娴却提不起来劲儿,谢筝如今的身份,当不得她的赞者、有司,叫她烦恼极了。 她翻了个身,揉着眼睛坐起来。 谢筝看了眼西洋钟,道:“姑娘醒了就起吧,再睡下去,夜里就睡不着了。” 萧娴撇了撇嘴,刚要说什么,就见珠帘晃了晃,许嬷嬷蹑手蹑脚再往里瞅。 “妈妈进来吧,我起了。”萧娴道。 闻声,许嬷嬷才撩了帘子进来,道:“姑娘,前头刚得来了的消息,衍二爷得了官了。” 话音一落,别说萧娴怔了,谢筝也是一头雾水。 虽说的确有监生提官的,但毕竟是少数,一般都是等科考,中了进士之后等缺,有人能平步青云,有人几年等不到个缺。 “什么官?”萧娴问道。 许嬷嬷道:“监察御史。” 谢筝的眸子倏然一紧。 监察御史隶属都察院,陆毓衍等于是陆培元眼皮子底下做事,掌管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 别看就是个七品官,在整个都察院里不起眼,但去底下州县巡按时,大事奏裁,小事主断,权势颇重,连各州知府都要赔笑脸候着。 “如今是留京还是……”谢筝的声音都有些颤了,她捏紧了拳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许嬷嬷。 许嬷嬷何尝不知道谢筝心情,忙道:“姑娘莫急,还未定下,说是等陆大人回京之后再行定夺。” 谢筝悬得高高的心,一下子又掉了下去,一股难言的失落涌了上来。 若是能定下往应天巡按,那就能管镇江的大小案子,不仅是查看案卷,甚至能重审翻案。 本以为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哪知道这枕头只一个空壳,里头没塞东西呢。 萧娴见她起伏,握着她的手腕,道:“听说陆姑父快回京了,这些日子都等下来了,也不差这几日。” 谢筝冲萧娴笑了笑。 也是,原本就要等陆培元回京的。 绍方庭杀妻案,陆毓衍知道的只有皮毛,细节只有陆培元才知晓,镇江大火,也许陆培元心里也有些想法,便是要往镇江去查,也该多听听陆培元的意见。 急不得的,在明白案子牵扯了宫闱旧事时,谢筝就懂了要耐心等待。 她徐徐吐了一口气。 这样也不错,起码在陆培元回京前,陆毓衍也许能寻些理由,先看一看谢家的案卷。 第一百二十八章 姑侄 上衙的第一天,陆毓衍只在都察院点了个卯,在相熟的几位大人跟前露了面,就让内侍请进了宫。 因着陆培静得宠,在京中的兄嫂侄儿常常能入宫看望,从前陆毓衍也去请过几次安,长长的宫廷甬道,他并不陌生。 内侍在前头引路,低声与陆毓衍道:“娘娘为了那折子的事儿,当着圣上的面都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几日精神也不大好,圣上担心娘娘身子,这才请陆御史来与娘娘说说话。” 陆毓衍一面走,一面与那内侍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到了陆培静的宫室,便被暮雨请了进去。 陆培静坐在木炕上看书,见了陆毓衍,啪的把书册放下,嗔道:“你如今是厉害了,我不使人三请四请的,你就不会记得来给我请安。” 陆毓衍最是晓得自家姑母脾气,接过暮雨的茶盏,递到陆培静手上:“深宫后院,规矩讲究,侄儿三五不时过来,娘娘会为难的。” 陆培静哼了一声:“你还知道规矩?” 这话的语气就已经不对了,透着浓浓的恼意。 暮雨冲殿内伺候的宫女们打了眼色,见她们鱼贯而出,这才又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陆培静把茶盏放下,几乎是凑到了陆毓衍跟前,声音压得低低的:“谢家出事,别说你在京里受了多少非议,我在这宫里也听多了冷嘲热讽的。 事情原委,我并不知情,也不做评说,你要天天带着红玉走动是你的事儿,这事儿成不成,等你父亲回来,自有他与你说道。 可这些时日是怎么回事? 我听人说,你查案子时,身边总带这个姑娘,似是萧家娴姐儿的丫鬟。 你自己说说,这像话吗?” 陆毓衍抿唇,见殿内只剩下暮雨一人,略一沉吟,低声道:“那是丹娘。” “我不管什么丹娘药娘,我只……”陆培静说了一半,自个儿顿住了,拧眉望着陆毓衍,“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 陆毓衍没有再出声,只是拿手指拂过腰间的红玉。 陆培静的眸子骤然一紧,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了,谢家阿筝的乳名就叫丹娘,两家刚定亲时,她曾听嫂嫂孙氏提过一回,这才有些印象。 外头都说,谢筝害死了父母,案卷明明白白的,可眼下,小姑娘却是好好活着。 不说陆毓衍会不会认错,萧家那里,总不可能把李鬼当成了李逵。 进来跟在自家侄儿身边的,肯定就是谢筝了。 这么一来,倒也说得通。 谢筝本就是萧娴的手帕交,谢家出事,她能依靠的便是萧家,她出现在萧娴身边也是情理之中的。 陆培静狠狠瞪了陆毓衍一眼:“既然谢家事情多有蹊跷,你就该审时度势,好好谋划一番,偏生让她跟着你出入府衙,也不怕真叫人认出来。” 陆毓衍没有反驳陆培静的话,静静听她埋怨一通。 正说着,外头传来内侍的通传声。 陆培静冲暮雨点头,暮雨快步出去,请了个嬷嬷进来。 那是陆培静身边的老嬷嬷了,姓于,陆毓衍都认得她。 于嬷嬷恭谨道:“娘娘,刚刚得来的消息,寿阳公主过几日要设宴赏菊。” 陆培静挑眉,甚是意外:“她这是做什么?” 虽说还是秋高气爽时,但赏菊宴前些日子才由长安公主办过一场,想热闹的早就去热闹过了,再说寿阳公主,自从七月里圣上下旨定下婚事,这些日子被白皇后管得死死的,连在宫里的马场跑上几圈都不得尽兴,更别说自己做东设宴了。 “公主与皇后娘娘大闹了一场,六殿下帮着说了几句话,这才……”于嬷嬷清了清嗓子,“长安驸马被表兄弟所累,名声直坠,寿阳公主怕她的驸马也是个徒有名声、内里却行事偏颇之人,便一定要设宴请驸马来,又请了不少官家女。” 她说得云淡风轻的,在各个都能猜出来,这场闹,只怕是闹得很厉害,寿阳公主没少说狠话,白皇后怕她去圣上跟前闹,这才应下了吧。 “辅国公的嫡长孙,她又不是没见过。”陆培静撇嘴,“不过是寻个由头,那应湛品行性格,只一场赏花宴,能看出什么来。” 于嬷嬷抬起眼帘,道:“公主请了萧大姑娘,还指名道姓让大姑娘赴宴时把去衙门里走动的丫鬟带来。” 陆毓衍怔了怔,寿阳公主的婚事,他起先没往心里去,突然到了萧娴和谢筝,桃花眼不由挑了起来。 陆培静的眉头拧得紧紧的:“她请娴姐儿的丫鬟做什么?” 于嬷嬷来得迟,不知这丫鬟的真实身份,悄悄睨了陆毓衍一眼,与陆培静道:“想听她说些案子的事儿吧。” 人命案,牵扯的又是平日里认得的人,这可比听宫里的嬷嬷、宫女们说陈旧不变的旧事有趣多了。 陆培静猜到了寿阳公主的心思,嗔怪着看着陆毓衍:“你看,你惹出来的事!” 陆毓衍抿唇不语。 寿阳公主设宴,给萧娴下帖,萧娴只要不是下不来床,都必须赴宴,被点名道姓的丫鬟更加躲不过。 赏菊宴上,都是各家贵女,别说是现在的丫鬟阿黛,便是从前的镇江知府之女谢筝,一样是一个都惹不起。 以谢筝之进退,陆毓衍到不怕她行事出岔子,而是谢筝的真实身份,终究见不得光。 她当年在京中之时,只与萧娴交好,跟旁的贵女很少往来,加之五官还未长大,只那双眼睛,不是熟悉之人应当认不出来。 可……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陆毓衍沉声道:“到时候还请娘娘多担待。” 陆培静拿侄儿一点办法都没有,摇着头道:“你总带她在身边,她又跟着娴姐儿,便是别人认不得,也迟早叫人猜出来。” 陆毓衍眸色沉沉,道:“五殿下雪中送炭。” 做了巡查御史,都察院又是陆培元的地盘,一番动作,陆毓衍就能名正言顺去镇江府。 谢家大火,最终牵扯后宫不假,但查个半截,先把案子翻过来,让谢筝恢复身份,还是可行的。 能让背后之人出手之时存了忌惮之心,那也就无所谓猜出不猜出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拿捏 提起李昀,陆培静摸了摸手上的扳指,道:“殿下晓得她的身份?” “应当不晓得,”陆毓衍想了想,又道,“殿下大概只知道,侄儿迫切想去镇江,理一理案情。” 细长的眸子垂下来,良久,陆培静道:“你别忘了,他终究是淑妃养大的。” 而陆培静与淑妃,从来不是一路人。 陆培静无儿无女,也没有抚养别人的儿子,她如今已经不年轻了,想生下一儿半女,几乎是痴人说梦。 这也是她能够圣宠不断,却还在白皇后与淑妃娘娘的眼皮子底下过得舒舒坦坦的道理。 后宫之中,各方角力,陆培静站得不偏不倚的。 陆毓衍是在替李昀做事,但他还不是李昀的门客、心腹,若是陆毓衍与李昀走得更近些,那在内廷之中,旁人就会把陆培静与淑妃视作一路,到了那时候,白皇后与其他几位四妃会如何反应? 陆培静叹息。 淑妃待李昀再好,那也不是亲生母子,若有人生出挑拨之心,难保不会成功。 到了那时候,当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圣上几个成人的儿子里,李昀绝不是最出众的那一人。 况且,几位殿下年纪还轻,圣上龙体安康,此刻还不到表态站位的时候。 陆培静思及此处,道:“兄长什么时候回京?” “也就这几日了。”陆毓衍道。 陆培静颔首,这些事情,她少不得要跟陆培元商量。 官场起伏动荡,陆培元的年纪和资历,自然会比陆毓衍看得清楚,想得透彻。 姑侄两人说了会子话,陆培静略略有些疲了,揉着眉心,道:“你先回去吧,菊花宴的事儿,我会拿捏的。” 陆毓衍起身告退。 暮雨送他出去,于嬷嬷凝着他的背影,低声问陆培静道:“娘娘,萧大姑娘身边那一位,莫不是……” “猜出来了?”陆培静轻声笑了笑。 于嬷嬷恭谨道:“起先不敢想,后来琢磨来琢磨去……” 陆培静心事沉重,就像于嬷嬷说的,只要敢想,那这身份还真不难猜。 “娘娘也别忧思过重,”于嬷嬷宽慰道,“奴婢是了解公子性情,又听他与娘娘说的话,这才大着胆子猜了一回,旁人未必会往这上头想,毕竟,那案卷上写得明明白白的,生与死,是寻常人思绪越不过的。” 陆培静颔首。 另一厢,萧娴接到寿阳公主帖子时,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从前在京里时,与几位公主也算相熟。 傅皇后去得早,但傅老太太一直在,又颇得圣上信赖和看重,连带着萧娴的身份都比同样官宦出身的姑娘们高上一头,只傅皇后嫡嫡亲的侄孙女这一点,她甚至能与乡君、县主比肩。 出京前,她去过几回公主的宴席,回京之后,许是淡出贵女圈的关系,这种帖子倒是少了许多。 眼下突然得了一张,偏偏上头还写了让出入府衙的丫鬟同往,萧娴让浅禾唤了谢筝过来,把帖子拿给了她。 谢筝捏着那烫金的帖子,心扑通扑通直跳。 寿阳公主的宴席设在禁宫北边的御花园,与东西十二宫隔了一整个宫墙,前些年皇太妃在这里颐养,如今空闲着,嫔妃公主们想逛园子,偶尔会来这里走动。 许是怕寿阳公主闹得过了,白皇后才退让一步,把宴席设在此处,好过让公主去城外别庄。 谢筝跟着萧娴到了宫门外。 她今日穿着普通,只多戴了两根银簪,一切合着身份来。 许嬷嬷帮着她抹了脸,肤色看起来微微泛黄,而上扬又灵动的凤眼在眼尾处整体往下拉,让眼型垂下来。 谢筝自个儿对着镜子看过,与她未上妆时相比,的确大有不同。 许嬷嬷这番手艺,比谢筝之前瞎捣鼓的,强多了。 寿阳公主请的人不多。 应湛并几位世家公子陪着六殿下射箭,贵女们由寿阳公主带头,穿过假山洞石,不远不近看着那些拉弓之人。 便是平素心里有一番高下的,当着寿阳公主的面,今日都老实极了。 公主此次是冲着应湛来的,没有哪个会蠢到跳出来惹是生非。 寿阳公主看得漫不经心,突然道:“看着一个个都是人模一样的,骨子里倒是是人是鬼,我这双眼睛,还真是看不明白。” 她的声音不低,两处隔得又不远,那边的公子们听得一清二楚。 应湛拉弓的手微微一颤,箭羽破空而去,依旧命中红心。 谢筝看在眼中,不由暗暗夸赞。 寿阳公主哼了一声,偏转头与萧娴道:“姐姐快及笄了吧?母后前几日还在与底下人说,要给姐姐备及笄礼。” 萧娴赶忙口称惶恐。 寿阳公主原也是随口一说,丝毫不在意萧娴的反应,反倒是仔仔细细打量谢筝:“这个就是出入府衙的丫鬟?” 谢筝垂着头,上前见了礼。 寿阳公主往前走了几步,道:“我们可不似那些公子们,能清楚知道外头的事情,这案子原委,你给我们说一说,也好叫我们开开眼界,即便没本事参透人心,好歹能盼着自个儿眼睛亮一些,莫要走了眼。” 这话说得实在不客气,谢筝不想接,但又不能不接。 有那么一瞬,谢筝甚至在想,今日这一局,寿阳公主是要挑应湛的刺,还是要落长安公主的颜面? 世人都知道,林驸马是长安公主自己挑的,只因那一手丹青,得了长安公主的心。 谢筝硬着头皮,刚说了从河里捞起了宋玉澜,就见长安公主匆匆过来。 心里咯噔一声,谢筝的没有再往下说。 寿阳公主自然也看见了长安,冷声道:“怎么不继续说了?” “看我笑话,你很高兴?”长安公主冷笑一声,一把扣住寿阳公主的手腕,使劲拖她走,“在这里问个丫鬟做什么?皇妹跟着姐姐我去衙门里,把那几个瘦马、乐伶都提出来,你仔细问问?是了,秦骏还没砍头呢,不如你去问他?” 寿阳公主被拉扯了两步,贵女这儿一时有些乱,六殿下看着状况不好,快步要过来。 萧娴退开两步,突然感觉到身边的一位嬷嬷对着她的脚踝抬了抬下颚,她心领神会,趁乱哎呦一声摔坐在地上。 谢筝看得清楚,反应也快,伸手去拉萧娴,故意脚下一撮,一并摔作一团。 第一百三十章 不同 萧娴的摔倒只让几位贵女们怔了怔,一点也没有化解两位公主剑拔弩张的气氛。 宫女匆忙上前搀扶。 谢筝佯装吃痛,歪歪扭扭爬起来,又去扶萧娴。 萧娴死死扣着谢筝的手,眼睛都红了,低声唤痛。 那老嬷嬷走到近前,在萧娴身边蹲下,手掌摸了摸她的脚踝,目光一凌:“坏了,姑娘这是扭着了,不如寻个地方坐下来,奴婢替姑娘好好揉一揉。” 萧娴含泪点头。 老嬷嬷起身走向两位公主,禀道:“萧大姑娘伤到脚了,奴婢带她先去看看?” 寿阳公主回头看了萧娴一眼,见她一脸痛苦地坐在地上,心里不由有些虚。 人是她请来的,虽说萧娴摔倒跟她没半点干系,但若是拦着不看伤,回头连白皇后都要训她两句的,寿阳挥了挥手,算是应了。 长安公主急匆匆过来,是与寿阳公主说道长短的,无暇为难旁人,亦不开口阻拦。 那老嬷嬷绕回萧娴身边,道了一声“得罪了”,横腰把萧娴抱起来,快步往来路走。 自家姑娘离开了,谢筝哪里还会留下来看神仙打架,当即一瘸一瘸地跟着溜了。 萧娴窝在老嬷嬷怀里,眼泪一点点收了回去,低声道:“多谢嬷嬷相助。” 老嬷嬷脚步飞快,道:“大姑娘客气,奴婢也是依着主子的意思办事。” 主子是谁,老嬷嬷无需说透。 萧娴心里一清二楚。 在这后宫之中,会对她伸出援手的唯有陆婕妤。 谢筝跟在后头,出了花园,远远瞧见有人迎面而来。 那人身形颀长,穿着圆领衮龙袍,长发束冠,冠上镶了几颗东珠,衬得他温润极了。 谢筝赶忙问那老嬷嬷,道:“前头来的那位,是哪位殿下?” 能作如此装扮,又不靠内侍引路,随意出入禁宫的少年,也就那么几位了。 “是五殿下。”老嬷嬷看了一眼,又赶忙与萧娴道,“怕是去寻长安公主的,大姑娘忍一忍,莫要露出端倪来。” 两厢走到近前,老嬷嬷特特往甬道边退后几步,她抱着谢筝不好行礼,便只垂下了头。 谢筝跟在老嬷嬷身边,恭谨地福身行礼。 原本以为李昀会擦身过去,哪知道那人就在几步开外停下了。 “怎么回事?”李昀问道,又打量了萧娴几眼,她的脑袋埋在老嬷嬷怀里,看不清模样,只那身衣装与宫女完全不同,他便问,“谁伤着了?” 老嬷嬷赶忙回话:“殿下,这是萧大姑娘,进宫赴寿阳公主的宴,刚才在园子里不小心扭伤了脚。” 萧大姑娘? 李昀微微蹙眉,复又恍然大悟:“先皇后娘娘的侄孙女?” “是。”老嬷嬷道。 李昀颔首,吩咐道:“这个样子出宫也不方便,你带她去菁阳宫,让内侍备个软轿,就说是我允了的。” 老嬷嬷自是应下。 萧娴转过头来,依着规矩,又怕被瞧出端倪,没有直视李昀的脸,垂着眼帘道了谢。 李昀又匆匆往后头花园去了,萧娴越过老嬷嬷的肩膀,正好看见那走远的身影。 腰间束带,坠了块玉坠子,随着李昀的脚步微微晃着,明明走得很快,却有给人一种不疾不徐、成竹在胸之感。 拐了个弯,露出半侧容颜。 不是剑眉星眸,一眼看去就震人心神,李昀的五官很是秀气,淡淡的,像极了江南三月的朦胧烟雨,粗看不觉特别,再细细看两眼,又是另一种味道。 直到看不见了,萧娴才收回了目光,抿了抿唇,与谢筝道:“五殿下和几年前不一样了。” 谢筝愣怔。 萧娴幼年自然出入过宫闱,也见过李昀,但谢筝未曾见过,因而不懂萧娴所说的“不一样”。 不过,这也不奇怪。 女大十八变,男子亦是如此,身量高了,五官也会长开。 谢筝还觉得陆毓衍比五年前顺眼好看多了呢。 当着老嬷嬷的面,萧娴没有多作解释,但她心里清楚,李昀的变化是她很难用言语来形容清楚的,只是一种感觉。 菁阳宫是陆培静的宫室。 老嬷嬷依着李昀的吩咐,让人备了软轿,送萧娴到了陆培静跟前,安置在了榻子上。 陆培静在一旁坐下,看着萧娴的眼睛,道:“红通通的,当真摔痛了?” 萧娴伸出手掌给陆培静看,掌心一排白色月牙印。 陆培静皱眉摇头:“你呀,她们闹她们的,谁还管你是真哭假哭,傻孩子!” 萧娴抿唇直笑。 陆培静又转眸看向谢筝,见那姑娘立在一旁,垂着脑袋,乖巧恭敬,俨然一副世家丫鬟的样子,不由哭笑不得。 这两个丫头都是一个样,唱戏都比别人投入,也难怪自小就要好。 陆培静柔声道:“抬头让我看看。” 谢筝诧异,只好硬着头皮抬起眼帘,又照陆培静说的,上前走近几步。 对上陆培静那双沉沉端详的眸子,谢筝的心擂鼓一样,猛得就反应过来,对方很清楚她的真实身份。 毫无疑问,陆毓衍把她的老底全揭了。 赵嬷嬷的化妆功夫了得,陆培静凑近了看了良久,才算是看出了些猫腻来。 她好奇极了,也不知道这孩子擦去这一脸的粉之后,会露出一张什么样的容颜来。 但是,能叫她那个沉稳又待人疏离的侄儿牵挂在心,又巴不得摆在眼皮子底下,还特特让她帮着看顾解围,想来模样是不差的。 不止是模样,性情定也出挑。 只可惜,闹出那么一场冤案来,如今顶着别人名姓,连翻案都不知道还要多久,更别说恢复身份了。 陆培静遗憾极了,自家嫂嫂离京前曾进宫来看她,话里话外都是来年开春要准备娶媳妇了,如此一来,还不晓得要耽搁到什么时候。 萧娴和谢筝在菁华宫里“避难”,后头花园里两位公主闹了一场,亦李昀赶到,好言好语劝走了长安公主收场。 淑妃夜里没歇好,下午小睡了会儿,一觉醒来就听说长安和寿阳闹了,一口气憋在心口,怎么都顺不了。 更让她气得要砸东西的,是傍晚时不晓得从哪儿传出来的话,说李昀做事不合规矩。 第一百三十一章 归京 陆培静从于嬷嬷嘴里听到消息时,拧眉摇了摇头。 这就是后宫,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从哪儿冒出个新人来,也不知道哪一刻又会添多少糟心的话。 “淑妃怕是气得够呛了吧?”陆培静放下手中的筷子,掏出帕子按了按嘴。 说长安公主怒气冲冲寻寿阳公主的事儿,半点没有做姐姐该有的样子,长安与林驸马近来关系不睦,长安这听风就是雨、爱闹腾的脾气也脱不了干系。 又说官家女进宫,没得圣上和几位娘娘首肯,是坐不得软轿的,李昀做主应允,又算什么规矩。 陆培静心里明白,这些不过是鸡蛋里头挑骨头,没事一定要找些事。 长安再是脾气冲动,寿阳不办这赏菊宴,两人又怎么会闹起来? 寿阳今日会有这么一场宴席,又把萧娴主仆叫来,原本就是冲着长安公主去的,半点没给长安留颜面,知道之后不发作的,那就不是长安了,她是忍不下这口气的。 再说拿萧娴坐软轿的规矩说事儿,更是挑剔李昀了。 萧娴并不是普通的官家女,以圣上待先皇后的敬爱和如今待傅老太太的看重,李昀若今儿个看见了当没看见,一样要被说上一通。 陆培静扶着暮雨的手,走出大殿,在院子里消食。 目光往皇后娘娘的中宫瞟了一眼,陆培静暗暗想,这么无聊的事儿,定然不是白皇后做的。 骂了长安一通,寿阳也脱不了干系,白皇后眼下恨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全作没今日这闹剧才好,这些闲话,怕是哪位四妃在兴风作浪了。 谢筝跟着萧娴回到萧府,自是不晓得宫里的那些后续。 萧娴唱戏唱全了,歪歪扭扭下车,让人抬回了安语轩,只说是脚踝还酸痛得厉害。 浅禾给萧娴抹药,谢筝回屋里洗去那一脸的妆容,重新抹了些香膏,对着镜子照了照,顺眼多了。 谢筝进去东次间时,萧娴抱着引枕,歪在榻子上出神。 等谢筝坐下候了一刻钟,也不见萧娴回过神来,她不禁问道:“姑娘在想什么?” 萧娴下意识回了一句:“在想五殿下。” 谢筝扑哧就笑了,想到甬道之中经过的那位少年人,便道:“五殿下长得好看吗?” “好看的呀。”萧娴答得大大方方。 如此一来,谢筝反倒是愣住了,那句“五殿下好看还是韩家十四郎好看”就这么哽在了嗓子眼里,她问不出口了。 萧娴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道:“好看是好看,却太过温润了。” 再朦胧的江南烟雨山水,都缺不了点睛之处,只那么轻轻一点,让整个画面都鲜活起来,带着水气雾气,伴着丝丝微凉的风,扑面而来。 可萧娴在看着李昀的侧脸时,没有找到那点睛之处。 李昀当真是如此性情,还是他掩盖了本应有的光芒? 萧娴说不出来,她倒是觉得,比起现在的李昀,小时候那位眉宇间透着几分伤感的李昀更真实些。 借口养脚伤,又快要及笄,萧娴闭门不出。 谢筝这几日也空闲许多,反倒是陆毓衍,刚刚到都察院就职,忙得不可开交,连让松烟来叫谢筝出去下棋说话的工夫都没有了。 萧娴生辰那日,萧府上下热闹极了。 正宾是一位旧都世家出身的全福侯夫人,有司和赞者亦是京城里数得出名号的贵女。 旧都萧家并几家姻亲,一辆辆载着及笄礼箱笼的马车入京。 不仅如此,圣上和皇后也添了贺礼,给足了萧家体面。 傅老太太的精神还算不错,一身赭红五福临门的袄子,配了个盘丝金领扣,银发梳得整整齐齐的,笑呵呵与相熟的宾客说话。 未免刺激到傅老太太,沈氏与几位夫人都打过招呼了,请她们切莫提镇江谢家的事情,若老太太自个儿说起,顺着说上两句。 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也不愿意一句话不慎,让傅老太太身体不妥,自是连声应下。 这一场及笄礼,可算是规矩周全,主客皆欢。 一整日下来,萧娴累得够呛,趴在床上让浅禾替她按压,闭着眼睛想和谢筝抱怨几句,突然想起许嬷嬷的话,便闭了嘴。 许嬷嬷说得对,如今她抱怨的事情,对谢筝来说,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她再不喜及笄礼数,谢筝却连替她操持的父母都不在了。 思及此处,萧娴觉得这些也没那么难熬了。 毕竟,真正叫她头痛的事儿还在前头。 及笄之后,婚事就不能再拖了,沈氏会用尽全力把她好好嫁出去。 翌日一早,谢筝陪萧娴用了早饭,刚撩帘子走出正房,就见一婆子匆匆过来。 “阿黛姑娘,”婆子绷着个脸,谨慎极了,“松烟在前头等姑娘,似是挺着急的,姑娘,莫不是京中又出事了吧?” 谢筝叫她这担忧中带着些许激动的神色弄得哭笑不得,道:“我也不晓得,去问问就有数了。” 与萧娴报备了一声,谢筝快步走到了角门上,门外树下,松烟正候着。 见谢筝来了,松烟迎上来,压着声儿道:“姑娘,我们老爷刚刚到家了。” 谢筝的呼吸一窒,一时之间只听到自己一下快过一下的心跳声。 陆培元回京了。 绍方庭的杀妻案,她与陆毓衍的婚约,镇江大火,很多很多弄不清楚的细节,陆培元能给她多少答案? “我们爷说,老爷晚些要去衙门述职,到时候忙碌,少不得又要耽搁上三五日,怕姑娘等得心焦,趁着老爷现在还没出门,请姑娘这会儿就过去。”松烟道。 谢筝重重点了点头。 一个人的心态不正是如此? 陆培元没回来时,等着也就等着了,既然回了京城,她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谢筝跟着松烟到了陆府。 竹雾迎出来,低声道:“老爷和爷都在书房。” 陆府地方不大,与一般的官宦之家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布置摆设之中,有一股子旧都世家的味道。 谢筝是头一回来,但她的心思全然不在此处。 陆毓衍站在庑廊下,听见动静,他循声望了过来,桃花眼沉沉湛湛落在谢筝身上,唇角似有浅浅笑意。 待谢筝走到近前,陆毓衍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按了按她的掌心,道:“别怕,想问什么就问。”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愿 嘴唇嗫嗫,谢筝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陆毓衍眸色沉了许多,饶是谢筝看起来很镇定,脸色也很寻常,但他感觉的到,谢筝的指尖才发颤。 些微的,不算明显,只因为他的手扣着她的,这才能感知的到。 下意识的,陆毓衍把手指收紧了些,稍稍弯了腰,压着声儿,打趣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谢筝见他靠过来,本以为他要交代些什么,哪知道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一时愕然。 虽说时机有些怪异,但,陆培元的确是她公爹,这么说也没错…… 叫陆毓衍一打岔,心底里的忐忑和彷徨眨眼间散了,余下的情绪都化作了丝丝羞恼。 谢筝嗔了陆毓衍一眼,低声啐道:“你才丑!” 漆黑的眸子里笑意越发浓了,陆毓衍直起身来,撩了竹帘,引谢筝进了书房,在陆培元望过来的时候,还是松开了谢筝的手。 谢筝上前,福身问安,唤了声“陆伯父”,抬头低头之间,只一眼工夫,就看清了陆培元的模样。 陆培元站在梨花大案后头,桌上堆着不少文书,一身青色长袍,束了根白玉腰带,他刚刚返京,简单梳洗整理,眉宇间依旧有些疲惫,只那双眼睛透着几分官场老人的精明。 陆毓衍的五官基本随了父亲,只那双桃花眼,是随了母亲孙氏的。 谢筝闪过一个念头,等再过二十来年,陆毓衍给人观感,就好似她现在看见的陆培元吧。 陆培元也在打量谢筝,他的视线最初落在了她的手上。 长长的袖子掩盖了半截手掌,只露出来手指尖儿,细巧、干净,跟青葱似的。 陆培元瞥了陆毓衍一眼。 欲盖弥彰! 当他这个老子是傻的不成? 在门口庑廊下拉谢筝小手时的动静,他就算没看见,拿脚丫子想想也猜到了。 他在刑部待了那么多年,现今又调任都察院,最毒的就是这双眼睛,自家儿子那些心思,也就瞒过他那个整日里乐呵呵的娘,还想瞒过他? 也不想想两年间往镇江跑了多少回。 有本事牵人家的人,怎么没本事一路牵进来,当着他的面都不松开啊? 想当年,他就敢! 什么规矩长规矩短的,他就死死抓着孙氏的手,孙氏怎么甩,他都不松开。 陆培元心里哼了两声,这才仔仔细细端详起谢筝来。 五年不见,当年的小丫头变了许多,只那双眼睛,依旧灵动。 有那么一瞬,陆培元似乎看到了谢慕锦的影子,想起已经遇难的亲家公,陆培元不由暗暗叹气。 “我已经知道镇江的事情了,”陆培元示意陆毓衍和谢筝坐下,语气凝重,“我本以为,你们一家都已经遇害,回京之后才知道你活了下来,不幸中的万幸,你父亲也一定……” 陆培元说着说着,自己都摇了摇头。 对于家破人亡的幸存之人,无论是什么样的宽慰,都是微不足道的。 他与刑狱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见过无数的遗属,他知道他们的心态。 作为刑狱官员,陆培元安慰过无数人,他知道如何用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去安抚他们,可面对谢筝,陆培元却说不下去了。 谢筝于他不是陌生人,谢慕锦夫妇于他,也不是陌生人。 他和谢慕锦,算是同道之人。 “毓衍应该告诉你了,你父母的死,背后牵扯的不是简单的案子,”陆培元坐直了身子,双手交叠,目光炯炯,“我和你父亲接触到它,是从绍方庭杀妻案开始。 绍方庭的处斩,我们无可奈何,它关系到当年齐妃娘娘的死因。 两年前,你父亲进京来,就在这间书房,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上,他跟我说,无论他遭遇了如何状况,他希望我们陆家能护你一生周全。 孩子,在案卷上,你已经死了,你可以用别人的名姓活下去,我能给你安排别的身份,你还是陆家长媳,依照你父亲想的那样,平安周全。 可若是翻案,世人皆知你活着,前路就无法平顺。 孩子,你想好了吗?” 谢筝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攥了起来,指尖用了力道,掌心留下一排月牙印。 她懂陆培元的意思,她可以彻底放弃过去,忘掉自己的姓甚名谁,在陆家过简单的、平静的生活,一如父母所愿。 可,那并不是她的愿望。 她不可能忘记自己叫什么,不可能忘记一片狼藉的镇江后院,她不希望在五年十年后,她的儿女问起外祖家时,她一个字都不敢说、不能说。 她是谢家阿筝。 哪怕她今日顶着阿黛阿朱阿碧的名字,她骨子里还是谢家阿筝,是谢慕锦的女儿。 父亲一生为官,至死没有放弃追寻的真相,她不想扼杀在自己的手中。 谢筝看向陆毓衍,他在那双桃花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而再往深处去,是幽深而无法看透的眼底。 她弯了弯唇,陆毓衍很平静,他把所有的选择都交给了她,不勉强,不要求。 谢筝突然想起那夜陆毓衍与她说过的话,陆培元本身也没有放弃查找真相,虽然他和谢慕锦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倒是殊途同归,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只要陆培元不放弃,只要他们继续下去,灾难也会降到陆家头上,哪怕谢筝改名换姓,也不会有真正的平安。 况且,她不愿意呀。 人这一世,各自追求不同。 谢筝了解谢慕锦,父亲是个看重名声的人,她不想父亲有一个“殉情害死父母”的女儿,她的父亲,虽不会拿沉重的族规教导她,但也教会了她何为五常,何为做人。 她不怕自己背负骂名,却不希望谢慕锦和顾氏得一个“教养无方”的污名。 况且,还有陆毓衍。 他如此迁就她,真心待她,她岂会忍心让他有一个与他人殉情的未婚妻? 那就是一个笑话,一个会跟着陆毓衍一辈子的大笑话,往后官场上进退,永远都是悬在陆毓衍肩头的刀,随时会狠狠扎入他的血肉里。 深吸了一口气,谢筝直直看着陆培元,一字一字道:“我想好了的,我想要翻案。” 第一百三十三章 信笺 谢筝的声音掷地有声。 书房之内,一时之间,再没有旁的声响,过了片刻,西洋钟咚咚想起,这才打破一室静谧。 陆培元很平静,丝毫没有因为谢筝的话而有任何起伏,仿若她的选择在他的意料之中一样。 他的确不该有任何意外,毕竟是谢慕锦养出来的女儿,自然与谢慕锦是一个脾气的。 思及此处,陆培元反倒是有些欣慰,他缓缓站起身,从架子上取下来一本厚厚的书,在桌上翻开,里头夹着一封信。 “过来看看。”陆培元招呼谢筝道。 谢筝和陆毓衍一块走过去,目光落在那信封上,她的眸子倏然一紧。 信封上的字迹是她熟悉的,一笔一划都是那么亲切,她看过练过无数字帖,最最喜欢的,还是谢慕锦的那一手字。 只得了柳大儒皮毛的字,却是谢筝最难以忘怀的。 这封信,是谢慕锦的手书。 陆毓衍看到这封信时,一时也有些惊讶。 这封信是他去年秋末从镇江带回来的。 那是他最后一次去镇江,远远看了谢筝两眼,那小姑娘自是浑然不晓得,离开之前,陆毓衍去拜访了谢慕锦,谢慕锦旁的都没有多说,只是让他带了这么一封信回来。 谢筝从陆培元手里接过了信,打开信封时,她的手不自禁地有些发颤。 里头只有一张信纸,薄薄的,寥寥几个字,连抬头落款都一并省下了,只简单写了两个字。 “漱芳。”谢筝喃喃念了,眼底闪过一丝不解,她抬头看着陆培元,疑惑道,“这似乎是个名字?” 陆培元颔首,低声道:“别说是你,只怕毓衍都不一定记得,十几年前,宫里有一批宫女是漱字辈的,那时候婕妤娘娘身边,还有一个叫漱鸾的。” 宫女的名字? 谢筝愕然,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死死盯着那两个字。 绍方庭的爱妾是宫中逃婢,莫非她在宫里的名字,就是这个“漱芳”。 “永安十八年,圣上南巡,随驾的嫔妃、官员、内侍宫女嬷嬷,都有名册可查,”陆培元解释道,“你父亲应当是查了当时离开宫闱、不见踪影的宫女名姓,选了年纪相仿合适的,最后得了结论。” 谢筝抬头看向陆培元,问道:“那这个漱芳,是哪位娘娘身边的?” 陆培元摸着指间的扳指,沉声道:“淑妃娘娘。” 谢筝怔住了,不止是她,连陆毓衍的眼神里也透了几分诧异。 当年齐妃病故,小产失去儿子的淑妃娘娘怜惜李昀年幼,便求圣上把李昀抱来抚养。 这一养就是十二年,一整轮。 满朝上下皆知淑妃待李昀犹如亲儿,事事关心,而李昀待淑妃也极其敬重,这些日子淑妃养病,李昀几乎日日都在宫里探望。 可是,把齐妃之死说破的宫女漱芳,却是淑妃身边的。 到底是淑妃害死齐妃,借此养了个儿子,还是淑妃知道齐妃遇害,她帮不了什么,只能把年幼的李昀接过来护在羽翼之下? 别说谢筝和陆毓衍不知道,陆培元也不知道。 或者是,谢慕锦还没有弄明白。 谢筝捏着信纸,心底里五味杂陈,想法很多,杂乱极了,有一瞬间,她想到了李昀。 那日宫中偶遇的温润如水的五殿下,而萧娴却说,李昀与幼年时似是有些不同了。 谢筝暗暗叹气,自然是不同的吧? 幼年丧母,在内廷之中,年幼的皇子失去母亲庇护,将会面临许多事端磨难,幼子心性改变,也是在所难免。 淑妃成了养母,若她不是凶手,自是好的,若她是害了齐妃的人,那李昀又要如何面对她? 不管是哪一种,真相都是需要他们去找寻的。 陆培元把这封只有两个字的信又收了起来,坐回到椅子上,道:“现在我们来说说镇江的案子,你把你记得的,完完整整再与我说一遍。” 谢筝应了,也坐了下来,慢慢开始讲述。 无论说第几遍,无论她记得有多清晰,那几日的事情都让她呼吸艰涩。 谢筝说得很慢,时不时顿住,扶着几子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边沿。 突然间,手背微微一烫。 谢筝顿住了,低头看向手边,那里多了一盏清茶。 她的目光顺着上移,对上的是陆毓衍的眼睛,许是担忧她,陆毓衍不声不响地给她添了茶水。 心里一暖,仿若是手背上的温度突然到了胸中,谢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稍稍稳住心神,才又继续往下说。 陆培元听得很认真,眉头紧锁,时不时提笔记着些什么。 直到谢筝说完,陆培元才道:“我等下去衙门里,先看看案卷如何写的,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谢筝颔首应下。 陆培元看了眼西洋钟,见时辰不早了,便起身去了都察院。 陆毓衍送走了父亲,与谢筝道:“我今日休沐,去我书房吧。” 谢筝还在想事情,也没在意陆毓衍说什么,随意点了点头,跟着他走了一段,才察觉到不对来。 陆毓衍还未成亲,自然是住在外院的,他的外院书房,就是他的住所,与陆培元那个偶尔小憩、主要做事的书房是不同的。 再是未婚夫妻,再是彼此交心,谢筝径直过去,也是不妥当的。 可偏偏陆毓衍说起时一本正经,叫谢筝此刻要质疑,都显得她小人之心了些。 谢筝撇了撇嘴。 既然都应下了,也没有转身走开的道理,不过是书房,又不是龙潭虎穴。 书房门口挂着青竹帘子,窗户半启着,撩开帘子进去,只觉得窗明几净,收拾得整整齐齐。 明间摆着宴客的桌椅,西间做了书房,东间是卧室。 谢筝跟着陆毓衍进了书房坐下,视线随意打量着。 松烟伺候了茶水点心,不用陆毓衍吩咐,一扭头就退了出来。 陆毓衍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道:“镇江的案卷,我还没看过。” 谢筝挑眉看他,倒也不觉得意外。 陆毓衍刚到都察院任职,哪怕有个当左都御史的父亲,他自个儿也就是个小小的御史。 都察院里案卷数不胜数,陆毓衍又没有接掌应天一带的事情,突然翻查镇江案子,并不妥当。 好在陆培元回来了,那案卷里到底如何写的,他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棋局 松烟搬了把杌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选的这个位置,阳光正好,又不直面书房窗户,不会出现在自家爷与谢姑娘的眼皮子底下,可若是主子们唤一声,他又能够听见。 这真是太贴心了。 松烟支着腮帮子想。 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松烟打盹犯迷糊,隐隐约约听见脚步声,这才睁开眼睛。 见是竹雾来了,他指了指身边的杌子,打了个哈欠,道:“坐吧。” 竹雾也不傻,径直在杌子上坐下,低声道:“你就没去听爷跟谢姑娘在说什么?” 松烟撇了撇嘴:“我还要存月钱娶媳妇的。” 他们爷赏罚分明,他去做不懂事的愣头青,改明儿月钱就少了。 竹雾扑哧笑出了声。 松烟拿胳膊肘撞了撞他:“唉,你跟水涟姑娘一道时,都说些什么?” 提起水涟,竹雾的耳根子都烧了起来,眼睛里却是掩都掩不住的笑意。 说什么? 只要水涟姑娘在他眼前,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哪怕就只是站在那儿,竹雾心里都跟开了花一样。 若是肯启唇与他说道几句,就算是骂他,那也是天籁之音。 同样是未婚夫妻,他们爷能牵谢姑娘的小手,能抱抱她,而他连勾水涟姑娘的小手指都没成功过。 思及此处,一股悲愤漫上心头,竹雾想,他是不是该悄悄溜过去听一听墙角,看看他们爷是怎么稳住谢姑娘的。 刚站起身,想到陆毓衍那似笑非笑的样子,不禁背后一凉,竹雾又无奈地坐回了杌子上。 罢了,回头还是舔着脸去问吧。 松烟半晌等不到竹雾的回话,瞌睡又上来了,迷迷糊糊的,突然身边的人站起又坐下,他嘀咕了一句“瞎折腾”,闭着眼睛会周公去了。 书房里,陆毓衍和谢筝还真没说旁的,只是摆了棋盘。 陆毓衍的这幅棋子似是有些念头了,黑白子被磨得圆润清亮,捏在指尖,很是舒服。 谢筝棋艺不精,却很喜欢与陆毓衍下棋,对方步步为营的棋风在对局之时很是有意思,饶是一输再输,她都不觉得厌烦。 棋盘上黑白纵横,似有破绽又似是陷阱。 青葱手指捏着棋子,无意识地翻动着,谢筝凝眉望着棋局,几次想要落子,又都收了回来,重新细细思考。 陆毓衍把玩着棋子,视线落在谢筝身上,小姑娘苦思冥想又犹豫不决的模样实在可爱极了。 他有心卖几个破绽与她,偏偏她思虑多,不肯贸然进攻,小心翼翼的,让陆毓衍想起孙氏养的那只猫。 孙氏爱打马吊,给猫儿取名叫“二筒”,只因那猫儿通体雪白,就两只眼睛碧绿碧绿的。 二筒与其他猫儿不同,很是粘人。 前回得了个铜铃给它玩耍,偏它小心极了,抬起肉呼呼的爪子,碰一下,又很快缩回去,反复试探了许久,才把铜铃抱在怀里,逗得孙氏哈哈大笑,搂在怀里亲了几口。 陆毓衍彼时不懂母亲为何那般开怀,今日遇见小猫儿一样的谢筝,总算有些体会了。 眸子沉了沉,笑意越发浓了。 对于漱芳、对于李昀和淑妃娘娘,陆毓衍有不少话想与谢筝说,只是知道她突然得了消息,此刻心情必定起伏,这才忍耐住了。 下棋,是让一个人心境平复最好的方式。 这一盘棋,因着陆毓衍的刻意设局相让,比平时足足多下了两刻钟,谢筝才投子认负。 收拾棋盘时,谢筝还在琢磨对局,她应当是错过了好几次吞噬大片江山的机会,可她还是说不上来,那些到底是不是好机会。 黑白棋子各自归篓,只省下空荡荡的棋盘。 谢筝的手指点在右下星位上,脑海里还在想着棋局,一不留神,指尖就叫陆毓衍握住了。 陆毓衍牵得很松,若是谢筝想抽出去,轻而易举。 谢筝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抽回来。 反正,又不是头一回了。 反正,她也喜欢他。 “在想哪一手?”陆毓衍的一只手勾着谢筝的手指挪开了棋盘,另一只手取出棋子,漫不经心依着刚才的对局落子。 谢筝抬眸看他,思忖了会儿,与他说起对局上不解之处。 陆毓衍眉梢挑着,自是不能告诉谢筝那些他有意相让的地方,那些破绽也好陷阱也罢,本就是机会与危机都有,正着说反着说,都说得通。 谢筝认真听着,时不时问上几句,都没有留心到,那只被握住的手已经与陆毓衍十指相扣。 说一局棋,不比下一局简单。 等仔细说完了,谢筝才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手指稍稍用了些力,谢筝感受到了,抬眸看向陆毓衍。 陆毓衍柔声道:“案卷上大致会写些什么,你心里有数吗?” 谢筝咬着唇:“知道的。” 比起在陆培元书房里时,谢筝已经平复了许多。 这些时日,她不止一次猜测过案卷上的内容,尸体检验,人证物证,详详细细的,都是为了最后那个叫人咬牙切齿的结论。 到底有多少人,在那起案件里说了谎话?又有多少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求快速结案? 牵扯在内的,都是父亲的上峰下属,也有谢筝相熟的镇江府衙里的官家女眷,去质疑熟悉之人,去猜测他们的用心,委实不好受。 哪怕是竹雾已经带给了她一些讯息,可一一整理起来,还是叫人心里闷得慌。 “殿下把我放到都察院,定然不会叫我在京里点卯混日子,”陆毓衍的身子往前一倾,压着声儿与谢筝道,“我会与父亲商议放外差,往应天、镇江去。” 也许是陆毓衍靠得有些近,也许是他说的事情,谢筝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巡查镇江,这是谢筝最初从许嬷嬷那儿得到讯息时,最先想到的,也是他最希望的。 案子牵扯后宫,哪怕是顺藤摸瓜,那藤都有被人砍断的时候,可就算要断,谢筝也想让它断在该断的地方。 哪怕是替罪羊,也不是个稀里糊涂的。 陆毓衍若能往镇江去查,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亲昵 谢筝犹自想着,突然听陆毓衍唤她,她才回过神来,以眼神询问他。 陆毓衍凝着谢筝的眼睛,沉沉湛湛:“前回说的,寻个合适的理由让你离开萧府,不如就这个吧。” 衙门里都知道,陆毓衍查案时身边总带这个小丫鬟。 小姑娘年纪轻轻的,记东西却格外清楚,一些细节处都能映在脑子里。 陆毓衍若是放外差,把得力的小丫鬟带上,倒也说得过去。 反正,谢筝是萧娴身边的丫鬟,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即便有充足的理由,也会叫人诟病。 如今这样,已经是个不错的由头了。 哪怕有人要胡说八道,总归是出了京城,耳不闻心不烦。 谢筝没说话。 她自然是想跟着去的,去旧都见一见章家老夫妇,去给父母磕个头,再回到镇江,镇江官场里的弯弯绕绕,她比陆毓衍熟悉。 可她一个姑娘家,在京中也就罢了,跟着出远门,多少有些不方便。 抿着唇,迟疑和犹豫只在心中一闪而过,余下的就是坚定了。 眼前的这个人,曾经与她说,让她以自己想要的方式活下去,那她又何必在意那些。 她是谢慕锦的女儿,策马投壶,而不是被束缚在内院里的世家女。 在闺阁里本本分分绣嫁妆,恪守着沉重的规矩,那不是她,也不是谢慕锦希望她做的。 谢筝徐徐舒了一口气,弯着眼睛笑了起来:“好啊。” 扣着手指的手突的又添了些力道,饶是陆毓衍知道谢筝会答应,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有一种如释重负又欣喜雀跃之感。 简单的两个字,却好像有烟花炸开,映满天空的五彩让人惊喜不已。 不自禁的,陆毓衍抬起手覆在了谢筝的额头上,手指拨弄着她的额发,指腹触及光滑细腻的额头,叫他不由想起那夜嘴唇轻轻吻上去时的触感。 清晰,又模糊,想要再触碰一次,想要再体会一次,来验证当时的感觉,把那份记忆刻得再深一些。 谢筝微微缩了缩脖子,只觉得陆毓衍的指腹擦的她额头有些痒痒的,还不等她推开,下一刻,突然那双桃花眼近了许多,映在其中的她的身影也越发清楚,在谢筝回过神之间,陆毓衍的额头已经压在了他的手背上。 隔着那只手掌,额头贴着额头。 谢筝的眸子一紧。 这个距离,委实太近了些,鼻尖似乎都要碰到一块了。 她能数的清陆毓衍长长的睫毛,也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 近到,让谢筝连呼吸都要忘了。 那双桃花眼似是蕴了一汪水,眼中的笑意就像是阵阵涟漪,随风飘荡开,漆黑的眸底里情深意切,那么清晰且直白。 谢筝以为她会沉在这汪水之中无法思考,可她的脑海里却闪过各种片段,都是她从前看过的才子佳人话本里的段落。 彼时她笑话他们的情难自禁,如今却是笑不出来了。 陆毓衍想,他还是吓着谢筝了吧,别看她平日里胆儿大,在感情上却稚嫩极了,几乎都是他半推半拖着,才让谢筝一点点明白过来。 不愿意吓着她,陆毓衍微微直起身,覆在谢筝额头上的手往上移开,打算轻轻碰一碰就离开,垂眸却对上了她的目光。 凤眼扬着,眼角微微发红,有些彷徨,有些迷茫,却没有露出排斥和抗拒来。 这般模样,实在是招人。 偏偏谢筝浑然不觉,也许是陆毓衍温热的呼吸落在了她的鼻尖唇角,她的红唇微微一动,下意识想抽出被陆毓衍握住的那只手,去摸一摸唇角。 陆毓衍一把抓住了谢筝的手,推开了几子,将人拉过来箍在怀中。 力道有些大,谢筝的下颚撞到了陆毓衍的胸口,硬邦邦的,她不由低声呼痛。 陆毓衍却没松开她,环在腰间的手臂越发收紧,怕谢筝挣扎,他哑声哄她:“让我抱一会儿。” 谢筝刚想推人,闻言到底还是顿住了,怀抱太暖,让她心底也升腾出了一丝不舍。 陆毓衍抱着谢筝,只觉得心跳极快,小姑娘的脑袋埋在他怀里,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可他自己知道,刚才若不是将她压在怀里,他会想要吻住她的唇。 樱唇小巧,两边微微翘着,像是在笑着一般,只稍稍一启,就勾人心魄。 明明五年前是个不起眼的小丫头片子,明明这两年间遥遥看过她数次,从不觉得她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可她还是一点一点留在了他心上,变得这般好看,让人挪不开眼,只想亲近,再亲近些。 这是他的小姑娘,是他的未婚妻,如此一想,胸口便热腾腾的,好似谢筝的呼吸透过了衣衫,全部直直呼在了他的皮肤上。 “丹娘……”陆毓衍柔声唤她,声音低沉温和。 声音沿着耳骨蔓延,激得谢筝头皮都麻了,她不知道该应还是不该应,只好微微偏转过头,试着去看陆毓衍。 可惜,只能看到他的下颚。 陆毓衍的下颚绷得有些紧,谢筝一仰头,鼻尖正好擦到他的喉结,他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谢筝眨巴眨巴眼睛,再想要低头,细长手指扣住了她的下巴。 哪怕是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吻上去,陆毓衍还是忍住了,他只在谢筝的眼睛上轻轻啄了啄,叹道:“不听话。” 眼皮子酥麻酥麻的,谢筝哼了声,倒也没跟陆毓衍争辩哪儿不听话。 陆毓衍哑然失笑,低头抵着谢筝,这一次,没有隔着手背。 又恢复到了如此贴近的距离,甚至比之前更近,谢筝这回倒是没再想那些七七八八的话本,而是缓缓垂下了眼帘。 心软极了,像是掺了水的面糊,又加了许多糖,甜腻腻的。 她一点也不排斥这样的滋味。 陆毓衍箍着谢筝的肩膀,头抵着头靠了会儿,良久才慢慢拉开距离。 离开之前,到底是舍不得,贴着谢筝的额头吻了吻。 谢筝低着头,整理被陆毓衍弄乱的额发,唇角没有屏住,浅浅勾起,在陆毓衍没有看到的时候,笑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辞行 九月过半,萧柏收拾了行囊,准备返回明州。 傅老太太的身体不能说大好了,但听御医的意思,细细调养,还是不成问题的。 萧娴已经及笄,沈氏没让她跟着父亲远行。 看了眼西洋钟,算着老太太歇午觉起来的时辰,谢筝便与萧娴一道去给傅老太太请安。 “祖母这几日不太高兴,”萧娴低声与谢筝道,“这上了年纪的人,脾气跟小孩儿似的,昨晚上说厨房里的汤熬得不香,吃不下饭了,母亲为难极了。” 谢筝抿唇直笑,哪里是汤不香,是萧柏要走了,老太太舍不得罢了。 萧柏是外官,在京里留了几个月,全是圣上给的体面,那些道理,老太太心里清清楚楚的,可不舍还是不舍的。 延年堂里,傅老太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听沈氏说话。 待听完了,老太太慢慢哼了声:“你拿主意就好。” 沈氏心里哭笑不得,退出来时正好遇见萧娴,她悄悄往东稍间方向努了努嘴,压着声儿叮嘱道:“就这几天的情绪,记得别跟你祖母闹。” 萧娴抿着唇,看看谢筝,又看看沈氏,叹道:“我们来,不是来闹的。” 沈氏一怔,苦苦笑了笑。 这两孩子要说的话,怕是比闹腾顶嘴还要让老太太难过。 萧娴握住谢筝的手,道:“进去吧。” 谢筝深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马上要离京的不止是萧柏,还有她跟陆毓衍。 陆培元看过镇江府衙的案卷了。 谢慕锦遇害,同知李三道代管镇江,等新知府上任,而李三道的夫人正是指证谢筝与秀才有交往的两位同知夫人之一。 为了坐实谢筝与他人情投意合,除了那两位夫人与厨娘,另有城中车马行做轿子生意的轿夫说抬过谢筝去城中一处园子,谢筝打扮得很漂亮,一准是约了情郎,又有走街的货郎说卖过一只头花给那秀才,过几日就见知府女儿戴了同样的头花…… 如此种种,全是谢筝闻所未闻之事。 而章家夫妇的质疑,上头一字为提。 李三道整理的案子,应天巡抚陈如师拍板断的案,刑部山西清吏司结案。 流程清清楚楚,案子乱七八糟。 李三道的夫人做了伪证,毫无疑问,李三道一样是被买通的人,陈如师和山西清吏司到底是稀里糊涂只求快速结案,莫要危及自个儿的乌纱帽,还是也被人打点了,这就要去细细查了才清楚。 陆培元和萧柏商议过了,陆毓衍放外差,任广东道、山西道巡查御史,可查应天、镇江、太平三府之事,眼下已经定下出发的时日,只比萧柏离京晚三日。 谢筝决心跟着陆毓衍一道去。 前几日与萧娴提起来,她丝毫不觉得意外。 这就是谢筝的性子,谢筝是不会愿意留在京里、留在萧府,让陆毓衍一个人去整理镇江案情的。 镇江的官场,谢筝比陆毓衍了解得多。 今日过来,亦是谢筝与众人商议后的结果,之前是担忧老太太扛不住,这才多有隐瞒,如今既然定下了方向,还是要与老太太说一说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东稍间。 傅老太太皱着眉头饮羊乳羹,见了萧娴,撇着嘴道:“难喝!也不知道当初娘娘为何那般喜欢。” 萧娴从老太太手里接了瓷碗,道:“您又诓我了,我小时候挑嘴,您教我说‘只要是对身子骨好的,再不喜欢也要吃’,还说先皇后娘娘最厌恶羊乳羹,但这东西能养她的身体,她就坚持喝。” 傅老太太挑眉,浑然不觉说岔了,面不改色道:“有吗?老婆子以前还这么劝过你?” 萧娴笃定点头。 傅老太太眨了眨眼睛,几分精明又几分装糊涂:“年纪大了,什么都记不清了。哎,阿黛今儿个怎么过来了?老婆子听说,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找你打听衙门里的案子,你哪儿都说了,就是不来给老婆子说。不行不行,今天来了,就坐下来多给老婆子讲讲。” 萧娴和谢筝交换了个眼神,不由失笑,傅老太太这是转话呢。 这也使得谢筝放松许多,上前在罗汉床前,给傅老太太跪下,恭谨磕了个头:“老太太,今儿个是来给您磕头辞行的。” 傅老太太闻言怔了怔,看看谢筝,又看看萧娴。 李嬷嬷通透,见了这模样,打发了其余人出去,透过帘子一角,见沈氏还带着心腹守在明间里,不由愈发谨慎,去将后窗关上了。 “辞行的?”傅老太太拧眉。 萧娴不走,她身边的人没有回明州的道理,哪怕是萧柏身边要添伺候的人手,也不至于轮到浅禾、阿黛身上去。 傅老太太想了想,有些悟了:“年纪到了?许了人家了?是哪家呀?谁给说的亲?” 谢筝抬头看着傅老太太:“前些年就许了人家了,老太太您给说的亲。” “我?”傅老太太惊讶极了,转头问李嬷嬷,“老婆子还管过这事儿?” 谢筝微微点头,低声道:“老太太,是我啊,我是谢家阿筝呐。” 傅老太太愕然,她往前探了探身子,仔细看着谢筝。 那双丹凤眼晶亮晶亮的,与记忆里那个爱笑的小姑娘一点点重合起来,她颤颤巍巍伸出手,扣着谢筝的肩:“老婆子前回还说,这眼睛像极了阿筝,竟然真的是阿筝,可你不在镇江府,怎么……” 怎么会成了阿黛,跟着娴姐儿回京了…… 这番话,傅老太太没有问完,无需多问,她也能猜得到,肯定是谢家出了变故,使得谢筝不得不如此做。 谢筝一五一十说了镇江事情,说她在进京路上遇见了萧娴,说她要随陆毓衍再回镇江。 傅老太太闭着眼睛,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已经这把年纪了,自个儿也算是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自问对生死一事,经历颇多,可听说了镇江事情,还是难过极了。 虽然接触得不算多,但傅老太太喜欢谢慕锦的为人为官,喜欢顾氏的性情谈吐,也喜欢谢筝幼年的率性天真,若不然,也不会极力主张陆毓衍与谢筝的婚事,她握着谢筝的手,刚想说什么,就听见院子里一阵问安声。 沈氏的声音从明间里传来,她道:“老太太,毓衍来给您请安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磕头 傅老太太抿了抿唇,想安慰谢筝的那些话,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谢筝听闻是陆毓衍来了,亦有些诧异。 定了外差,陆毓衍这几日格外忙碌,几乎是夜夜都歇在都察院,翻看应天、镇江与太平府这数年间的大小案卷,与前几年巡按过这几处的御史了解当地状况。 她没有想到,陆毓衍今日会过来萧府。 李嬷嬷请了陆毓衍进来。 谢筝偏转过头看去,陆毓衍收拾过了,但眼底有些发青,难掩一身疲惫,她不由皱眉。 陆毓衍上前与傅老太太问了安,见谢筝跪着,也就没落座,陪着在谢筝身边跪下了。 傅老太太伸手想扶,却没扶住,笑着摇了摇头:“这是做什么?罢了,跪都跪下了,当年定亲的时候,也没一道给老婆子谢过媒,现在磕个头就起来吧。” 两人依言重重磕了个头。 傅老太太示意两人起身坐下,与陆毓衍道:“你来得也巧,她正与我说家里事情。 原本是一桩好婚事,老婆子也没想到,中间会出这等变故,原还念叨着等阿筝及笄了就催你母亲娶她过门,眼下是要耽搁了。 多耽搁两年,也不知道老婆子还能不能吃到喜酒了。” 陆毓衍敛眉,道:“怎么会吃不到?喜酒是一定要让您喝的。” 傅老太太含笑,一手牵着谢筝,一手牵着陆毓衍,将两人的手叠在一块,重重拍了拍:“都是好孩子。人生总有起伏,你们现在能齐心协力,老婆子当年保媒总算没保错。毓衍,阿筝娘家没有别人了,以后不许欺负她。” 桃花眸子温和起来,陆毓衍道:“您放心吧。” 傅老太太又问了些放外事的计划和打算,晓得镇江一案牵扯了后宫旧事,她凝眉沉思,问李嬷嬷道:“詹嬷嬷的住址,你那儿还记着吗?” 李嬷嬷想了想,应道:“应当记在簿子上,您稍等,奴婢去翻一翻。” 傅老太太颔首,交代陆毓衍与谢筝:“这个詹嬷嬷,与老婆子年纪差不多。 她是旧都人,从前是先皇后娘娘身边做事的,娘娘薨逝后,她离开后宫返乡。 老婆子与她也算熟悉,直到前几年,还时不时有书信来往。 你们正巧要去旧都,不妨去见见她,虽说齐妃娘娘病故时,她已经离京了,但宫里的事情,她总归比我们外头的人清楚。” 说话间,李嬷嬷也翻出了存着的地址:“是几年前的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住在老地方。” 谢筝记性好,看了两眼便记下了。 陆毓衍与傅老太太道:“搬了也不要紧,只要还在旧都,府衙里寻人,还是方便的。” 傅老太太又交代了几句,稍稍觉得疲惫,便叫他们都散了。 李嬷嬷送了人出去,再进来时,就见老太太靠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 她走过去,替老太太整了整毯子,道:“您莫要伤心。” “也不算伤心,”傅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就是觉得世事无常。” “好歹阿筝姑娘活下来了……” 傅老太太挤出笑容来:“是啊,好歹还活着一个。看来老婆子要多熬两年,才能吃到这杯喜酒了。” 在萧府里头,陆毓衍也没与谢筝多言,向沈氏行了礼,出府回都察院去了。 谢筝与萧娴回到安语轩,一面饮茶,一面嘀咕:“好端端的,也不知道他做什么来……” “还能做什么?”萧娴睨了谢筝一眼,“也就你没良心。” 谢筝捏着茶盏莞尔,她才不会没良心呢,谁待她好,她一清二楚。 隔日里,京城下起了秋雨,使得本就有些凉飕飕的天,早晚都添了寒意。 萧柏启程出发了,萧临和萧娴一直送到了十里长亭才回来,沈氏更是牵肠挂肚的,偏偏婆母在京里,又有一双儿女的人生大事要操持,她只好按捺住心情。 谢筝忙着收拾行李。 说是行李,她的东西也不多。 离开镇江时,可以说是身无长物,跟着萧娴回京,穿的用的都依着大丫鬟的规制来,这会儿收拾起来,倒也简单。 萧娴又让人给她赶了两身方便出行的衣裳,至于首饰,一来她没多少,二来也没打算戴。 几双干净的鞋袜叫她仔细收好了。 之前查案时弄脏了鞋子,松烟跑去买来的,还很新,哪怕天气再冷些就不好穿了,谢筝想来想去,还是带着了。 离京前一夜,萧娴拉着谢筝一道睡。 说是谢筝守夜,等房门一关,哪里知道屋里是怎么歇的。 萧娴拉着谢筝躺在拔步床上,侧着身子絮絮与她说话,时不时打趣几句。 饶是谢筝不怕萧娴的胡言乱语,也叫她说得啼笑皆非,只能不轻不重踹了萧娴一脚:“我这回去旧都,要去那个什么书院里,瞧瞧那韩家十四郎是不是跟你说得一样俊俏。” 萧娴一怔,笑着挠谢筝的痒痒:“我都放下了,偏你还时不时拿出来笑话我。” 谢筝怕痒,咯咯直笑:“那姐姐如今心里记得谁?” 手上动作一顿,一时之间,萧娴的脑海一片空白,似是闪过人影,又似是什么都没有。 她叹了一声,道:“谁都没有。其实没有也挺好的,我已经及笄了,很快就会定亲出阁,与其真记住了一个不合适的,不如空荡荡的,谁也不惦记。”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却也叫人难过。 两情相悦,少女含情,原本是最最叫人心动之事。 谢筝不由伸手搂住了萧娴的腰身,道:“别这么想,你该有个最好的。” 萧娴倒没多少失落,揉着谢筝的头发:“你与表兄情投意合,就自个儿偷着笑吧,至于我……” 话到嘴边,萧娴略微顿了顿,没说泄气话,反倒是笑弯了眼:“我呐,我等着你从镇江回来时,我也有个能让我牵肠挂肚的。那时候你就再不用跟我提韩家十四郎了,我让你换个人选笑话我。” 谢筝扑哧笑出了声。 这一夜,没有要启程前的辗转与忐忑,谢筝睡得很好。 第一百三十八章 抵达 清晨的京城很是热闹。 路边有不少早点铺子,小贩们穿街走巷,出入城的百姓候在城门附近,依次进出。 谢筝跟着陆毓衍,通行方便。 陆培元正好休沐,送他们到了长亭处,语重心长交代了许多。 “应天、镇江的官场,各个都晓得我们陆家与谢家的关系,你这次外差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人家不用猜都知道,”陆培元清了清嗓子,“哪怕事实如此,也别让人挑出差池来。就他们办谢家案子的这个糊涂态度,这么多年间,肯定还有其他糊涂案子,不用怕找不到他们的过错,仔仔细细查,在应天地界上,还没哪个昏了头,敢明目张胆给你使绊子。” 应天府治就在旧都,另辖了附近几个小县。 陆家是旧都世家,百年沉淀,姻亲关系亦是盘根复杂,这些旧都的世家,一荣俱荣,又多有子弟再朝为官,一道说一句话,应天府衙都要掂量掂量。 陆毓衍晓得陆培元的意思,颔首道:“殿下恐怕也是这么个意思。” 李昀把他扔到都察院,是晓得他心系镇江,顺水推舟罢了,陆毓衍往镇江去,若只查谢家案子而不管其他,怕是会太过直白。 陆培元叮嘱完了公事,又唠叨起了家事:“你们到旧都时,只怕已经过了你母亲的生辰了,但礼数不可缺,我让你捎回去的东西也万万不能忘了。” 毕竟是放外差,轻装简行,除了陆毓衍和谢筝,也就只跟了松烟和竹雾。 四个人、四匹马,并几个包袱,并无马车箱笼,便是要捎些东西回旧都,也带不了多少。 “除了给你母亲的,还有给二筒的,”陆培元摸着胡子道,“它从小吃的就是京里的粮食,也不晓得去了旧都习惯不习惯,指不定就瘦了……在府里,它从来都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回了旧都,几位老太太都不喜欢猫儿,你母亲少不得拘着它,肯定不得劲……” 一说起二筒,陆培元的语气里不知不觉就带了几分思念,滔滔说了几句,意识到说过了,尴尬地摸了摸胡子,一本正经起来。 谢筝暗暗想笑,见陆培元丢不下脸面,佯装整理马背上的行李,走开了几步。 陆培元见此,压着声儿交代陆毓衍:“你不是头一次回旧都,旁的我也不多说了。 你就给我记着,她是个姑娘家,不比你皮糙肉厚的,路上紧赶慢赶,或是查案子,也要顾忌她身子骨。 再者,大礼未成,你再中意她,也别稀里糊涂弄事情。” 饶是陆毓衍沉稳,被父亲这般耳提面命,也难免有些吃不住,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不再多想。 陆培元打道回府,四人这才启程。 松烟是头一回远行,心中不由雀跃,嘀嘀咕咕与竹雾道:“我怎么觉得,比起我们爷,老爷更挂念二筒?” “瞎说什么大实话!”竹雾把一个包子塞给松烟,“被爷听见了,小心他赶你回城。” 松烟不敢多说了,他要去旧都,他好久没见到夫人身边的清苒姑娘了,实在怪想的。 谢筝偏着头与陆毓衍说话:“伯父刚才与你说什么了?” 真话自然是不好说的,陆毓衍轻咳一声:“有些话捎给母亲。” 谢筝挑眉,不置可否,心里却是不信的。 陆培元哪怕有千万句话要说与孙氏听,那肯定也是写在信里的,哪里会当儿子转达。 竹雾赶上来,算是给陆毓衍解了围:“姑娘吃个包子。” 谢筝接过包子,莞尔道:“还真是香客居的包子呀。” 在城门处时,她就闻到香味了,当着陆培元的面,她没好意思问。 竹雾笑着道:“早早就去买了,爷说出了京城,想再吃到这个味道就难了。” 岂止是难,根本是非常之难,整个镇江都没有这个味儿的牛肉馅儿包子。 竹雾收得仔细,即便是出笼有一会儿了,包子还是温热的,谢筝吃过了,便忘了刚才的话题。 从京城去旧都,说近不近,说远也算不得远。 策马比马车还快些,眼看着要进了应天府地界,谢筝每日里也不得不替自己装扮一番了。 离京前,谢筝特特请教过许嬷嬷,苦练了好几日,虽说还没有许嬷嬷的手艺,但也比从前强多了。 陆毓衍巡按三府,这几处肯定也得了信了,晓得他身边会带个姑娘,谢筝也就无需换男装,只要改一改肤色,把自个儿那五官再修饰一番,让人一眼认不出来。 尤其是之后去镇江,镇江的官员极其女眷都是认得她的,百姓也知道她模样,她不能以真面目出现。 到旧都城外时,正好是夕阳西落的时候。 余晖落在城墙上,为这座旧事都城添了些许温度和厚重。 谢筝抬头看了会儿,这是她有一回到旧都,哪怕谢氏一门出自此处,她却不曾见过旧都风貌。 在驿馆安置行李,陆毓衍正要回陆家一趟,驿卒拿着张帖子,小跑进来,恭谨递上。 陆毓衍打开看了眼,勾了勾唇,似笑非笑。 谢筝凑过去看了眼,落款是陈如师,内容无外乎那一套,什么巡按一路辛劳,原本该立刻拜访,有恐打搅休息,再者陆巡按是旧都人士,少不得回府拜见长辈,应天府衙更加不敢耽搁巡按的事情了,只好明日中午略备席面,给巡按接风洗尘。 谢筝抿唇,道:“他倒是灵通。” 陆毓衍收了帖子,道:“晓得我们要来,都日日备着呢,进城时守备查过路引,一见到我们,怕是马上就报上去了。” 这也是官场常态,底下为官的,要操心的除了每年的政绩考核,还有上头的巡按。 谢慕锦在镇江任职五年,期间也有巡按,一样是不敢马虎。 谢筝如今这身份,不用回陆家问安,哪怕没打算瞒着孙氏,陆家里头人多嘴杂,也怕出了差池。 陆毓衍带着松烟走了,竹雾去街上转了一圈,给谢筝带回来几样点心。 “都是城里的老字号,也不晓得合不合姑娘口味,”竹雾一一介绍了,“驿馆的饭菜不错,快到晚饭时候了,也没给姑娘多准备点心。” 谢筝每样都尝了尝,口味都不错,问竹雾道:“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竹雾笑了笑,机灵极了:“都是照着爷的吩咐买的。” 谢筝一怔,险些噎着,撇嘴想说“你们爷不在,不用时时刻刻替他说好话”,话到了嘴边,却先笑出了声。 这豆沙糕,甜甜粉粉的,还真的挺好吃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母亲 旧都陆府的占地颇大,远非京中的小府邸可比。 松烟是在京中长大,没到过旧都,看什么都新鲜,对着陆府的清灰外墙亦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陆毓衍示意他上前敲门。 年轻的门房慢悠悠探出脑袋来,见了陆毓衍,一时有些愣怔。 眼前的这位公子,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来。 他张嘴刚要问名姓,突得想起上头吩咐过,在京中的长房二爷这几日要回旧都来,霎时就捂了,赶紧问了安。 天色不早了,各房各院正是用饭时候,陆毓衍也就不急着去各处请安,只往母亲孙氏住的院子去。 孙氏得了信,让人在院外候着,引了陆毓衍进去。 帘子撩开,陆毓衍迈进去,还未看清孙氏模样,只听得一声“喵”,肉呼呼的爪子拍在了他的肩上。 陆毓衍把二筒抱下来,只觉得这猫儿越发胖了,陆培元担心它吃不好玩不好,分明是杞人忧天。 孙氏有些日子没见过儿子了,赶忙让他坐下,催着厨房里多添两个菜色:“晓得你要来,娘是日也盼夜也盼的,原以为还要一两日,不想今儿个就到了。让娘仔细瞧瞧。” 让身边嬷嬷把二筒抱走,孙氏上上下下仔细打量陆毓衍。 个头似是又长了些,身姿挺拔颀长,跟棵松树一样,人也算精神…… 目光下移,孙氏的视线落在了陆毓衍腰间的红玉上,她的眉头不由皱了皱。 清了清嗓子,把伺候的人手都打发了,孙氏示意陆毓衍坐下,道:“这趟外差,是为了谢家来的吧? 陆谢两家定亲时,你和谢姑娘年纪都不大,她对你没什么印象也说得过去。 可作为母亲,她最后的行事,我是不认同的。 你要理一理这案子,是你重情义,但是毓衍,别弄得流言漫天,面子里子都难堪。” 孙氏不知镇江案子内幕,陆毓衍不意外她会如此想,他摩挲着红玉,解释道:“母亲,丹娘不是那等人,她……” 话才出口,陆毓衍就见孙氏的面色沉了下来。 孙氏恼了,下颚绷得紧紧的:“先用晚饭吧,我让人在前头给你收拾了院子,在旧都时就住家里吧。” 陆毓衍道:“已经住了驿馆了,巡按不能马虎,住府里不及驿馆方便。” 孙氏眉梢一挑,并没有坚持,只是抬声唤了清苒,吩咐道:“备了马车,再收拾床干净的铺垫被子,一并送去驿馆里。” 清苒应了。 “既然那里方便,那就住那里吧,只这用具细软,家里都是簇新的,等吃了晚饭,娘过去给你铺床。”孙氏道。 陆毓衍越听这话越不对劲。 就算孙氏要让他用家里东西,打发人手过去收拾也就得了,哪里需要她亲自走一趟的? 即便孙氏去了,她一个官夫人,身边丫鬟婆子都在,哪儿会让她亲自动手? 陆毓衍沉沉看着孙氏,起初当她在为了谢筝生气,可细细品了,又绝对不像,孙氏分明在生他的气。 气他替谢筝说话? 瞧着也不像。 “母亲……“陆毓衍试探着开口。 孙氏横了他一眼,沉声道:“你要理谢家事情,你是假公济私也好,公事公办也罢,我都不管,我只管你身边事情!” 这么一说,陆毓衍恍然大悟。 前回才被不知情的陆培静质疑过,这会儿便是他母亲了。 孙氏的话冲出了口,也就不憋着了:“放外差,还带着个姑娘?你倒是比你父亲还逍遥了。你啊你!” 她连连摇头,这些时日,她也是有苦没处说。 与谢家的亲事,孙氏是相当满意的。 哪怕陆谢两家算不上门当户对,但谢慕锦为官清正,谢筝幼年也性情爽快,比整日里春花秋月的内院姑娘利索多了。 眼看着谢筝快要及笄了,孙氏一门心思要准备娶媳妇,哪知道就出了那样的事儿。 不说面子,那些颜面都是虚的。 以陆家在旧都的根基,哪怕有人在背后笑话,当着面,每一个敢拿言语刺孙氏的。 孙氏真正揪心的是陆毓衍。 未婚妻与他人殉情,陆毓衍再要说门称心如意的婚事,越发要费心费力了,偏偏这个当口上,他身边还冒出来个姑娘,这让孙氏想替儿子张罗,都不知道怎么与相熟的夫人们说道了。 烦心,越发烦心! 陆毓衍淡淡笑了笑,压着声儿道:“母亲,那是丹娘。丹娘没有做过糊涂事,儿子身边也没跟着什么莫名其妙的姑娘家。” 孙氏愣怔,一时没反应过来,来来回回想了想,下意识道:“她还活着?那镇江……” 听陆毓衍简单说了说,孙氏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她压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转折,之前的那些气恼也好,不满也罢,一下子化作了担心和惭愧。 小姑娘家,受了这么多磨难,委实叫人心疼得紧。 “那你就更别拦着我了,”孙氏急切道,“趁着给你送被子铺垫,我也去瞧瞧她,可怜见的。” 谢筝不方便入陆家拜见孙氏,孙氏要去驿馆,亦是今晚上最合适。 陆毓衍没有再推辞,颔首应了,被孙氏催着去祖母老太太屋里那儿问了安,又匆匆回来用了晚饭,一道往驿馆去。 松烟直盯着清苒看。 他进不了内院,哪怕离清苒姑娘就隔了几面高墙,也见不着那俏丽的身影。 不曾想,孙氏要去驿馆,这叫松烟乐开了花。 驿馆之中,谢筝用过晚饭,在庑廊下一圈圈走着消食,就见竹雾快步过来。 “二爷回来了?”谢筝问他。 竹雾点头,道:“是二爷回来了,夫人也来了。” 谢筝刚要迎出去,闻言脚步一顿,梗着脖子,愕然问道:“谁来了?” “夫人来了。”竹雾重复了一遍。 谢筝的笑容全僵在了脸上,脑袋一片空白之前,倒是闪过了陆毓衍说的一句话。 他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公爹陆培元,她已经见过了,现在轮到婆母孙氏了。 车马劳顿了小半个月,刚进驿馆歇了一两个时辰,还没顾得上好好养养精神,她现在算不算是个丑媳妇了? 第一百四十章 醉汉 要说谢筝一点都不慌乱,那是骗人的。 见陆培元时还好些,她心里存着,要说的,都是案子的事情,可面对孙氏就不同了。 谢筝捏着指尖,心跳扑通扑通的,没一会儿,见陆毓衍扶着一位妇人进来,她只觉得肩膀都硬了许多。 陆毓衍一眼就瞧见了炸去年在庑廊下的小姑娘。 饶是她强作镇定,那也是虚张声势,内里虚得一塌糊涂。 陆毓衍看得明白,不自禁弯了唇角,目光亦柔和许多。 分明是个谈论血腥案子能面不改色的姑娘,在见他父母时,却是紧张又焦虑。 这也是因为她在意他吧。 这么一想,陆毓衍的心情愈发愉悦,沉沉湛湛的眸子落在谢筝身上,笑意清晰。 谢筝睨了他一眼,许是叫他的笑容感染,短短一瞬,不禁轻松许多,尤其是对上孙氏的眼睛时,她心安多了。 陆毓衍的桃花眼是随了孙氏的。 那样一双眼睛,温和如春风一般,孙氏的眼神里又饱含着关切,叫谢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顾氏。 天下的母亲,大抵都是这个样子的吧。 谢筝默默想着。 庑廊下不好说话,谢筝跟着竹雾给孙氏见礼。 孙氏颔首应了,起身进了屋里,吩咐嬷嬷重新铺床收拾,自个儿在桌边坐下,朝跟进来的谢筝招了招手。 谢筝刚走到跟前,双手就叫孙氏握住了。 在外头时,光线昏暗,看得并不仔细,孙氏这会儿认真瞧了瞧,只觉得谢筝的五官与小时候变了不少。 虽说女大十八变,但如今这样,倒是让孙氏认不得了。 既然萧娴认得,那身份定然是不会错的,孙氏道:“再近些,让伯母仔细瞧瞧。” 谢筝会意,微微弯腰,眼珠子转了转,道:“怕叫人认得,跟萧姐姐身边的妈妈学的装扮。” 孙氏恍然大悟。 难怪呢,还真不是她眼神差,而是没往那处想。 孙氏这趟来时,原本还想问些镇江事情,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她半点帮不上忙,又何必让谢筝再苦闷回忆一次,便干脆什么都不提了。 虽然抹了妆,但眸子还是炯炯有神,清亮沉静,可见谢筝心性。 孙氏放心许多,拍了拍谢筝的手,道:“眼下状况,行事总有委屈之处,你又是个姑娘家,不比他们爷们粗糙,只能万事将就些。你是个有韧性的,总会好起来的。” 谢筝点头。 夜色渐渐深了,孙氏没有多待,与陆毓衍交代了几句,起身回府了。 松烟自告奋勇送了孙氏几人回去。 夜幕中的旧都,半城寂静,亦有半城热闹,随风飘来的曲调与京中全然不同,另有一股味道。 回驿馆时,浓浓的夜色之中,松烟不知不觉走岔了路,等察觉到时,已经不知道怎么绕回去了。 松烟敲了敲脑袋,若是白天,找路不难,偏偏是夜里…… 好在这条街也算热闹,左右还有几家酒肆客栈开着门,他走向最近的一家,刚迈过门槛,就有一人满身酒气、踉踉跄跄撞过来。 那人身量不高,似是醉了,撞了人都不知道,在门槛上绊了一脚,往前扑出去,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没摔在地上,又摇晃着走了。 松烟不至于跟个酒鬼计较,揉了揉被撞痛的肩,与迎上来的店小二问了回驿馆的路。 那店小二颇为热心,与松烟走到大街上,对着街道好一通比划。 正好与那酒鬼离开的方向一样。 松烟亲眼瞧着他又撞了两三个过路的百姓,最后拐进了一条小胡同里。 翌日一早,谢筝收拾好出了屋子。 竹雾去街上买了点心回来,皱着眉头与几人道:“昨儿个夜里死了个人。” 谢筝诧异,陆毓衍亦转眸看过来,问道:“怎么死的?意外还是凶案?” “应当是意外,”竹雾道,“就离驿馆不远的内河里,早上叫人捞起来的,也不知道昨儿个吃了多少酒,在水里一夜了还是一股酒气,怕是醉酒失足落水。” 四人一道往河边去。 附近的百姓有不少来观望的,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些什么。 那落水之人被摆在岸边,水渍一地,衙役仵作都已经到了。 陆毓衍扫了一眼,压着声儿与谢筝道:“前头那个穿青色袍子的,就是陈如师,他边上那个是应天府通知金仁生。” 谢筝顺着陆毓衍的视线望去,虽然从前不曾见过,但只看穿着打扮,也能猜到两人是官身。 陈如师背着手,脸色铁青,咬牙与仵作道:“查清楚些,到底是不是失足!” 话是这么说,陈如师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苦苦哀求,这可一定要是失足啊,千万莫要是凶案。 偌大的应天府,偌大的旧都,整日说太平那也算太平了,可偏偏,今日不太平! 昨儿个巡按御史才进城,今日天一亮,立刻从水里捞起个人来,还离驿馆就两条街,想瞒都瞒不住。 这像话吗?这一点也不像话! “老金啊老金,”陈如师叹道,“你说,怎么会这么倒霉!” 金仁生低着头,面无表情看着仵作查验,没有应声。 陈如师没得到回应,越发不爽快,只好去催仵作。 仵作道:“死前醉酒,身上没有别的外伤,不像是与人争执过……” “行了!”陈如师打断了仵作的话,吩咐衙役道,“去弄弄清楚这人姓甚名谁,让他家里人领回去吧,哎,饮酒伤身,醉酒丧命,怎么就不懂呢。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陈如师的眉梢微微一扬,心里总算舒坦了些。 没有外伤,没有争执,那就是失足的。 他管这管那,管不到老百姓吃饭睡觉、花钱吃酒,人生处处有意外,他也拦不住意外丧命的。 如此甚好! 回头巡按御史要问话,他也不怕。 仵作查验之后,衙役要将人抬走。 松烟凑前几步看了看,不由瞪大了眼睛,退回来道:“爷,奴才昨夜见过那人,就在前头不远的酒肆里,醉得一塌糊涂的。” 陆毓衍微微颔首,让松烟引路到了酒肆。 忙乎到深夜的店小二打着哈欠听松烟说话。 “我找你问路时,正好有个醉酒的出去,可知道他名姓?他死了,衙门里寻他家里人呢。”松烟道。 店小二睁大了眼睛,瞌睡顿时醒了一半:“单老七死了?就昨晚上?” 松烟点头:“我刚从河边过来,是他。” “啧!”店小二撇了撇嘴,“他这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求仁得仁? 谢筝与陆毓衍交换了个眼神。 第一百四十一章 忌日 许是店小二的声音大了些,惊动了店东家,微胖的白面商人从楼梯口探出了脑袋来。 “大呼小叫什么东西!”店东家斥道。 店小二干巴巴笑了笑:“说是单老七昨夜死了。” 店东家的脸霎时间拉得老长,张嘴骂了声“晦气”,拂袖上楼了。 这个反应,倒也不叫人意外。 开门做生意,今日白天还没开张,先得了个这样的消息,实在不吉利。 再者,昨日单老七到过酒肆,衙役少不得来查问,酒客们不爱与官府打交道,除了看热闹的,还能剩下几成生意? 陆毓衍问那店小二道:“你说他求仁得仁?” 店小二摸了摸鼻尖,眼睛直往楼上瞟。 松烟会意,掏了些铜板与他:“大清早的也不消吃酒,弄几样清口小菜,再添壶茶。” 来客上道,店小二喜笑颜开,招呼几人坐下,去厨房里端了几碟梅子花生,又切了半只鸭子:“这些菜色,不仅下酒,做零嘴儿也好。” 大清晨的没其他客人,店小二便在隔壁桌坐下,与陆毓衍几人说道单老七。 “客官昨日撞见他,是不是觉得就是个醉汉,又不体面?”店小二问松烟。 松烟呵呵笑了笑,没说话,但面子上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昨夜天黑,但酒肆灯火通明,他看得清楚,那醉汉一身衣服皱巴巴油乎乎的,少说也有十天半个月没有换洗了,浑身一股酒气,简直能把人熏晕过去。 “别看他那个样子,放在一年前,那也是咱们旧都里头有些头面的行商人。”店小二道。 依店小二所言,一年前的单老七与现在截然不同。 单老七在城里有两座宅子,在最热闹的南大街上有一家做成衣的铺面,店里的蜀锦、江南丝绸,挑花人的眼,铺子里的师傅手艺都不错,哪怕价格有些贵,但生意一直不错。 他不仅有钱,还有名声,月月供着几家善堂,也资助了十来个穷书生念书,相熟的人家遇到困难,他也是最热心的。 “那时候,没人叫他单老七,都喊‘七老爷’。”店小二道。 单老七年纪不大,生意红火,有人劝他出银子捐个官,他说自个儿没那个本事,不如省下银子在供几个书生,也许能供出个进士老爷来。 单夫人是单老七的表妹,夫妻青梅竹马,婚后儿女双全,日子好得不得了。 天有不测风云,单老七去江南采买料子,十四五岁的儿子突然病重,请去的大夫连连摇头,同胞妹妹去城外寺里给兄长求签,马车翻下了山,当场就没了。 单夫人当即就厥过去了,没两日,儿子也没熬住。 等单老七从南边回来,儿女都已经没了,连单夫人都因伤心过度一病不起,没撑到见单老七最后一面,也过了。 单老七高高兴兴归家,哪想到妻子儿女都不在了,压根扛不住,整个人都垮了。 “哪里还有心情做生意?”店小二摇了摇头,感慨道,“整日里就喝得酩酊大醉,最初那半年,要死要活了好几回,被人救下来了。他吃醉酒的时候跟我说过,‘不想活,活着没意思,但自个儿了断,也没那个勇气’,过一日算一日的。 也就一年,家业全败了,宅子也归了别人,夜里醉在哪里就睡在哪里。 他是身无分文的,我们老东家从前受过单老七的恩,所以他来酒肆里吃酒,都不收他银子。 老东家总说,他这个样子了,连酒都喝不上,真的让他生不如死。 你们跟我说他死了,我想着倒也不错……” 虽说人生多有起伏,谢筝自己也经历了一夜之间天上地下,可各人苦痛都是不同的,家破人亡的悲剧,无论摊在谁身上,都是一场浩劫。 对于单老七来说,如此也许是一种解脱。 店小二一拍脑袋,道:“说起来我倒是想到了,昨儿个好像是单老七儿子的忌日,我昨天给他拿酒上菜时,他问我要了两个杯子,说要跟儿子喝一杯,我当时忙乎,也没细想,这么一说,可真毛得慌,别不是爹俩个喝着喝着,他儿子就把老子叫走了吧?” 一面说,店小二一面拿手搓着胳膊,笑容讪讪。 能打听的都打听了,陆毓衍和谢筝出了酒肆,不疾不徐往前走。 “照店小二说的,单老七应当是失足。”谢筝低声道,“他从前没有与人结怨,如今落魄到这个地步,谁还会想要他的性命。” 陆毓衍微微颔首,又绕回了河边。 衙门的人都不在了,围观的百姓自然也散了。 河岸边,只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盘腿而坐,静静看着河边,眉宇之间透了几分忧郁。 听见脚步声,书生半抬起头来,看着陆毓衍道:“你也来拜别七老爷?” 话一出口,他突然意识到陆毓衍的衣着装扮皆富贵,不是需要单老七资助的穷书生,他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是我眼拙了。” 陆毓衍道:“我只觉得可惜。我的小厮昨夜被醉酒的单老七撞到,若他拉着单老七说道一番,甚至争吵一场,也许单老七就不会走到这河边,以至于落水了。” 书生挑眉,大抵是没有听过这样的歪理,他失笑着摇了摇头:“我也觉得可惜,他分明说了昨日再醉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是说他生无可恋,一心求死了,还是他想要重新振作,不再用黄汤来逃避痛苦? 陆毓衍直截了当问了。 那书生叹息,道:“他想要重新站起来。” 书生姓杜,家境穷苦,全靠单老七资助才能继续求学。 杜生与单家女儿情投意合,一年多前,他得中秀才,求单老七应允婚事。 单老七要添一个秀才女婿,笑歪着嘴同意了,却没想到,后来会出那样的变故。 这一年里,杜生一直在开解单老七,收效甚微,他也没有放弃。 三天前是单姑娘的忌日,杜生又好好与单老七说道了一番。 “第二天天亮,他来找我,说姐儿给他托梦了,让他别在浑浑噩噩过下去,他这个样子,他们三人在地底下看着,真是难受极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府衙 勤奋、努力的单老七一直都是妻儿心中顶天立地的厉害人,突然得了女儿这么一句话,单老七醒了。 他不想让他们失望。 单老七从前教子极严,儿子十四五岁了,一滴酒都没让碰过,单老七总与他说,等他说了亲要娶媳妇了,他们父子不醉不休。 如今已经没有那一刻的,单老七选择在儿子忌日里再饮一次酒。 一来他们父子两人也碰过杯了,二来他往后就再也不沾酒,从头再拼一把。 可偏偏就是这最后一杯酒,让单老七命丧于此。 这大概是天意吧。 从河边到应天府衙并不远。 陈如师得了消息,带着手下众人一并迎了出来,态度热烈且恭维。 有那么一瞬,谢筝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站在这里的并非是年轻的陆毓衍,而是为官多年、身居要职的陆培元。 “昨夜歇得如何?陆巡按舟车劳顿,昨日不敢去打搅。”陈如师堆着笑道。 “陈大人客气。”陆毓衍一面说,一面随着陈如师往里走,到了大堂外,他顿住了脚步,问道,“早上抬回来的单老七呢?” 陈如师的额头青筋直跳,心里暗暗叫苦。 大清早的事情,果然没有瞒过陆毓衍,而且这陆巡按动作还真快,转头就晓得那醉汉身份了。 如今精明,该说虎父无犬子,还是他这一回要倒大霉了? 陆毓衍作为巡按来到应天,陈如师自然是把来龙去脉打听得清清楚楚了,知道他不仅在京里断了几个案子,放外差的缘由只怕还是为了镇江知府谢慕锦一家的死。 谢家案子是陈如师判的,人证物证俱在,可以说是简单清楚。 只要陆毓衍别鸡蛋里头挑骨头,陈如师自认还是可以应付的。 他清了清嗓子,道:“单老七是孤家寡人,妻儿都没了,他在落魄前名声很是不错,我和几位大人正在商议,官府出面替他收殓入葬。一口薄棺一块碑,也没多少银子,只盼着莫要寒了城里乐善好施的百姓的心。” 陆毓衍睨了陈如师一眼,道:“还是大人考虑得周道。” “哪里哪里!”陈如师摸着胡子,眼睛眯成了缝。 谢筝跟在后头,听得一清二楚,虽是面无改色,心里不由冷笑一声。 一行人到了堂内,几位同知、通判、推官、经历等一一见了礼。 “陈大人,”陆毓衍抿了口茶,没打算慢慢听陈如师说他这几年为官的心情体会,他道,“我为官不久,也是头一回放外差,各处规矩,若有不够周全的地方,还请陈大人见谅。” 陈如师一怔,下意识道:“不敢当不敢当。” “巡按到府,都要先审录罪囚,吊刷案卷,我们还是依着规矩来,”陆毓衍站起身,拱手道,“还请大人取案卷来。” 陈如师不好拒绝,让同知金仁生引路,给陆毓衍在后衙备了间书房,又让衙役把一叠叠的案卷搬了进去。 案卷整理得很仔细,依着年月,清清楚楚的。 谢筝嘀咕道:“可见他用心。” 陆毓衍听出谢筝话里对陈如师的不满,不由浅浅笑了笑,趁着无人注意,勾了谢筝的手指,在她掌心捻了捻。 痒嗖嗖的,谢筝反手握住陆毓衍的手,不叫他再作怪,嗔道:“不过就是因为你来了,要不然,他今儿个还能说出那么冠冕堂皇的话来?” 谢慕锦在镇江五年,与陈如师也打过不少交道。 哪怕谢慕锦从不在谢筝跟前说道官场长短,谢筝还是对陈如师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陈如师是个极其怕麻烦的人,不求出挑,只求平顺。 这样的官老爷,在谢家出事后迅速结案,不管他是不是叫人收买了,谢筝都不觉得意外。 而今日这一桩,若不是陆毓衍来了,以陈如师的性子,肯定是大手一挥,让义庄抬了单老七走,后头的事情万事不管了,哪里会有什么薄棺石碑。 金仁生又带着人送了几叠案卷过来。 陆毓衍松开了谢筝的手,与金仁生道了谢。 相较于陈如师的幼滑,金仁生一本正经极了,确定陆毓衍没有别的吩咐,这才退出了书房。 陆毓衍随手抽了本案卷,坐在大案后头翻看。 谢筝认真看着案卷的分类,皱眉道:“应天府的这些案子,只有少数几桩没有结案,太少了些。” 断案一来讲究证据,二来也要有几分运气。 哪怕是再勤勤恳恳的知府,手上都会有一些未结案子,有些是时间太久了,有些是案情不够清楚。 谢筝记得清楚,当时谢慕锦的书房里就有不少这类案卷,每当得空之时,谢慕锦都会重新梳理一遍,以求进展。 但陈如师这里,未结的极少。 镇江、太平两府加在一块,总没有应天府地方大。 谢筝哼道:“也不知道有多少是跟镇江的案子一样。” 陈如师为了结案,只怕没少办稀里糊涂的案子,这些案卷整理一番,要抓陈如师的小辫子,还是极有机会的。 陆毓衍翻着手中的案卷,突然想起桩事情来,与谢筝道:“你让人取了这几年意外身故或是自尽的案卷来。” 谢筝闻言诧异。 陆毓衍解释道:“他要办糊涂案子,最简单的不就是意外、自尽?” 谢筝抿着唇点了点头。 岂不就是那样? 谢家的大火,也是被办作了最容易抹平的“殉情引发大火牵连父母”。 没有凶手,也就无需再细细查问,快刀斩乱麻,干净又利索。 谢筝与竹雾一道去寻了金仁生。 听了谢筝来意,金仁生的嘴角抽了抽,僵着脖子道:“巡按大人要看那些?” 见谢筝颔首,金仁生硬着头皮,道:“我去取来,姑娘稍候。” “不敢劳烦大人动手。”谢筝道。 见谢筝与竹雾坚持,金仁生带他们去了库房,寻了摆放案卷的架子,他快速地抽了一些出来,交给了竹雾。 谢筝扫了一眼架子,问道:“就这些了?” “就是这些了。”金仁生道。 谢筝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了谢。 回到书房里,谢筝将拿来的案卷放在一旁,凑到陆毓衍身边,弯下腰,压着声儿道:“我取来的这些怕是都不用看了,有问题的都在库房里。” 谢筝看东西极快,刚刚那一眼间,她就看到了,架子最上头还有几卷标注着意外的案卷,金仁生却说没有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好话 指腹捏着案卷,陆毓衍的眉梢微微一扬。 整个应天衙门,要办糊涂案子,绝不是陈如师一个人说了就算的,手下官员一样脱不了干系。 “原想着要赶几个通宵,一桩桩案子梳理,如此一来,倒是简单了。”陆毓衍勾着唇,淡淡笑了笑,抬声唤了竹雾。 竹雾过来,垂手等吩咐。 陆毓衍低声道:“去打听打听金同知的事情。” 竹雾应声去了,陆毓衍又低头继续看案卷。 谢筝没出声打搅,抽出一本金仁生拿来的意外案卷,细细看起来。 虽说这些都是金仁生“选”出来,并无多大问题的案卷,但少不得也要翻翻,至于留在库房里的那些,这会儿要是去拿,就避不开金仁生,反倒是打草惊蛇。 中午时,陈如师乐呵呵来了,说要给陆毓衍接风洗尘。 官场上的这些人情往来,无论陆毓衍喜欢与否,都少不得给陈如师一些颜面。 松烟跟着陆毓衍去了,谢筝则起身去了库房。 守备狐疑看着谢筝。 谢筝一本正经道:“陆大人让我来取案卷。” 守备嘀咕道:“早上搬了这么多走,还没看完吧?怎么又要来搬了。” 谢筝道:“大人吩咐的事儿,我们底下人还能问东问西的呀,他说他用完午饭回来要看,我哪敢耽搁。” 这话也有理,守备没拦着,让谢筝进去了。 谢筝垫着脚,把金仁生没有给她的那些案卷快速翻看了一遍,又归于原样,再从别的架子上随意取了几本,退了出来。 回到书房,依着记忆,一点点写了出来。 接风宴摆在府衙不远的一家老字号酒楼里,一桌子的鱼肉鸡鸭,却不见店家上酒。 陆毓衍摸着茶盏,似笑非笑看着陈如师。 陈如师这个人,传言酒量极佳,一人能喝一坛女儿红,他酒品也算不错,吃醉了也不吵,只与人说些家长里短的小事。 见陆毓衍看他,陈如师把一肚子酒虫强压下去,讪讪笑了笑:“下午还要做事,我们身为朝廷官员,总不能带着一嘴酒气做差事吧?陆巡按,我们应天府衙上上下下,中午是断断不饮酒的。” 陆毓衍笑道:“陈大人说得在理。” 在座的官员纷纷附和,陆毓衍抿了口茶,突得就想起谢筝的话来。 谢筝说陈如师冠冕堂皇,喜好表面功夫,还真是没说错。 陈如师中午不饮酒? 哪怕陆毓衍对应天府衙没有那么了解,也晓得陈如师在胡说八道,他去年秋天到镇江时,谢慕锦刚办了一桩镇江、应天两地的案子。 原本案情就简单,抓了人断了案就算结了,偏偏陈如师在中午时醉得七荤八素的,连审案都耽搁了。 陆毓衍没有当面拆穿陈如师,一桌官员用了饭菜。 席面上有一碗糖芋苗,甜糯清香。 陆毓衍用了半碗,抬声道:“这家酒楼的糖芋苗做得不错。” 陈如师眯着眼睛笑:“老字号,厨子手艺不输各府厨房。” “京中厨子不做这个。”陆毓衍又道。 松烟候在屏风后头吃面条,听见陆毓衍的声音,一下子会意了。 滋溜滋溜喝完了面汤,下楼寻了店小二买了一碗糖芋苗并几样点心,快步回了府衙。 书房里,谢筝正认真书写着,只听得几下敲门声,松烟探进来个脑袋。 “姑娘,”松烟把东西摆在桌上,道,“爷说这些好吃。” 谢筝一怔,扑哧就笑了。 昨儿个晚上,竹雾也给她买了不少点心,这次轮到松烟了。 这两人,真是时时刻刻都在帮陆毓衍“说好话”。 偏生谢筝就是好这一口,这些好话又甜又香又不腻,一点儿也不厌。 应天与镇江相邻,点心口味差不多,谢筝吃得惯,却多少有些感伤。 糖芋苗是用芋头上最新长出来的嫩芋头仔做的,一年之中,也就秋天尝得到。 香甜可口,小孩儿与姑娘们很是喜欢,不仅旧都盛行,镇江城里也有不少。 若没有变故,她这会儿大抵是坐在镇江府衙后院的树荫下,一面与顾氏打趣说话,一面用着糖芋苗吧? 可如今呐,这样的好滋味,顾氏是尝不到了。 视线模糊了些,谢筝吸了吸鼻尖,暗暗想,她还是要多吃些,把谢慕锦和顾氏的份儿也一并吃了,不然,多可惜啊…… 松烟见谢筝吃着吃着就低落了,一时有些忐忑,怕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试探着问:“姑娘,不合口味?” 谢筝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想说这糖芋苗挺好的,话要刚出口,突然想起个问题来。 她放下碗勺,走到大案旁,看了眼自己书写的内容,又把几本案卷翻开看了几眼,嘴上道:“二爷什么时候回来?” 松烟想了想,道:“应当快了,席面上就上酒,耽搁不了多少工夫。” 谢筝凤眼一挑,心说奇怪,可想到陈如师那性子,又觉得不奇怪了。 待谢筝吃完,松烟收拾了桌子,退出去候着。 隔了会儿,见陆毓衍回来了,他赶忙站起身来,笑嘻嘻迎上去:“爷,带回来的糖芋苗、梅花糕,姑娘都用完了。” 陆毓衍颔首,似是相当满意松烟的机灵,他推门进去,谢筝闻声抬头看了过来。 一堆案卷之中,显得小姑娘的脸庞巴掌一般小巧,晶亮的眼睛含着浅浅笑意,陆毓衍想,这比那碗糖芋苗还甜了三分。 谢筝把一张摘抄的纸递给陆毓衍,道:“我去库房里翻了金同知没有拿出来的案卷。上头都是这一两年里意外或者自尽的案子,只从案卷上看,没有什么问题。” 陈如师当官数年,若是连案卷都抹不平,又怎么能一步步爬到应天知府的位置上? 陆毓衍看着那张纸,上头依次写了年月、人名、地点和大致缘由,仔细一看,还发现些端倪。 这些案子,几乎都是旧都城里的,极少发生在底下辖县。 这个还能解释,意外、自尽之类的,底下县府,甚至是里正就处理干净了,没往应天府报也是常有的事情。 可谢筝仔细比对了,被金仁生收起来的案卷有一个独特的地方,那些死去的人的住所或者出事的地方,基本是在府衙、夫子庙以及城南一带。 莫非是这几处特别容易招人魂魄? 第一百四十四章 疑点 偌大的旧都,繁华不输京城。 人多是非多,一年之中,有人失足,有人自尽,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可若是地方太过集中,就有些招眼了。 陆毓衍的指尖点在谢筝写的字上,道:“再写得详细些,明日我们去打听打听。” 谢筝应了。 一桩桩案子,谢筝在库房里翻得极快,记得却是一清二楚的。 另一厢,金仁生走到库房外头,交代守备道:“陆巡按到府,这几日少不得从库房里搬进搬出的,你仔细些,一笔笔记清楚了,免得回头整理的时候遗漏。” 守备点头称是,翻开册子给金仁生看:“大人,中午时陆巡按让人来取过案卷,我都记下来了。” 金仁生闻言,眉心直跳,凑过去一看,拿走的都是这几年疏通河道、修缮粮仓的记录,稍稍心安了些。 “阿黛姑娘来了就走了?”金仁生一面问,一面进了库房。 那些他不愿意让陆毓衍看的案卷摆在原处,与他早上离开时没什么区别。 想到自个儿并没有跟着进来,守备有些心虚,下意识道:“没多久,来了就走了。” 金仁生这才放下心来,又叮嘱了几句,转身离开。 书房里,谢筝刚写完一桩,竹雾就回来了。 “这个金同知,也有些惨。”竹雾饮茶润了润嗓子,一五一十说了起来。 金仁生是永正二十年的进士,出身极其普通,等了两年的缺,二十二年到应天府所辖的六合县做了知县,这一当就是六年,在永正二十八年时升了官,做了如今这个应天府同知。 他的官途自然称不上平步青云,但五品同知,也不算摸爬滚打起不来,如今他也就三十五六,再熬几年,还是能更进一步的。 竹雾说他惨,是指他的生活。 金仁生的原配夫人在他到六合县当官的第四年时去世了。 “金夫人和金姑娘一道去的庵堂,夜里宿在厢房里,半夜时,似是佛前的香油打翻起火,半个庵堂都烧了,金夫人遇难,金姑娘的脸烧得面目全非,自此闭门不出了。金大人有房妾室替他照顾金姑娘。”竹雾道。 陆毓衍听罢,不由看了谢筝一眼。 果不其然,听闻是火情,谢筝的神色有些不自在。 陆毓衍握住谢筝的手,安抚似的捏着她的掌心。 谢筝垂着眸子,下意识地回握住。 她的确不舒服。 眼前又出现了那被烧毁的镇江府衙后院,屋梁烧成了一根根乌黑的木炭,让人触目惊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试着让自己平缓下来,道:“庙宇庵堂,的确是火情严重的地方。” 寺中日夜点着长明灯,又有易燃的香油,佛前挂着重重的佛蟠,一旦失手打翻蜡烛灯油,就容易烧起来。 边上有人还好,赶紧扑灭了,但若是由于一只耗子打翻了,夜深人静的,等发现时,就烧得厉害极了。 金夫人是运气不好,才会殒命,金姑娘虽然活了下来,但也不是从前模样了。 谢筝花了一整个下午,将那些案子写完。 陆毓衍拿过去认真看完,挑出最近的那一桩:“一会儿先去问问这一件。” 八月里,童生试屡考屡不中的书生石瑞在夫子庙里吞了砒霜自尽。 案卷上记得还算详细。 夫子庙是应天府学,不少学子在此念书,石瑞才学不济,不能入学,倒是有个好友方持在府学之中,他依着这层关系,十天半个月来探一回,也算是沾一沾府学的文气。 据方持说,石瑞幼年开蒙时很是聪颖,父母都认为他将来有大造化,不曾想,长大后却屡屡在考场受挫,以至于石瑞沮丧万分。 今年四月,府试再次落榜后,石瑞数次说过不想考了,不想活了之类的话,当日到府学,又拉着方持说道了一通。 方持听惯了,也没宽解他,正好同窗寻他有事,便先行一步。 哪里想到,等他回来时,石瑞已经吞了砒霜了。 除了方持的证言,石瑞的父母也说,儿子情绪低落,为了是不是继续考下去与他们争论了一番。 仵作查验过,石瑞死于砒霜,并无其他问题。 谢筝又细细回忆了一遍案卷,突然想起一个疏忽掉的地方——砒霜的来源。 “石瑞从哪里买的砒霜?”谢筝嘀咕道。 砒霜这东西,虽然药铺里有,但每一次买卖都会有记录,也许是陈如师想速速结案,并没有让人查过各家药铺,案卷上对砒霜的来源并无记载。 案子发生到现在,好在也就一个多月。 照方持的说法,石瑞生出轻生念头是在四月落榜之后,哪怕是他当时就买了砒霜,到现在也不到半年,药铺里去打听了,还是能查出来的。 竹雾和松烟依着吩咐,往各家药铺去了。 谢筝与陆毓衍看了许久的案卷,又带了几份回驿馆继续翻看。 夜深时,竹雾和松烟才返回。 旧都虽大,但卖砒霜的铺子并不多,两人问到了现在,并没有发现石瑞购买的记录。 翌日一早,松烟又往余下的铺子去。 陆毓衍没有去府衙,与谢筝一道去拜访了章家夫妇。 章家夫妇住在旧都城郊的小村落里,青山绿水。 竹雾前回刚刚来过,在前头引路,将两人带到了一座小院前头。 院门大开着,几只母鸡咯咯叫着,院中有一台石磨,老妇人一面添着黄豆,一面推着石磨。 熟悉的背影让谢筝一眼间就热泪盈眶,她上前几步,又顿了步子,想靠近又犹豫。 听见脚步声,章家嬷嬷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谢筝:“姑娘找谁呀?” 樱唇嗫嗫,谢筝睁大了眼睛,声音发颤:“妈妈,是我呀,我是丹娘呀。” 章家嬷嬷手中的木瓢哐当砸在了地上。 眼前的姑娘模样陌生,可她的声音却是那样的熟悉,一如记忆中的丹娘。 章家嬷嬷快步上前,一把扶住谢筝的肩膀,仔仔细细看她:“你说,你是谁?” 谢筝说不出来了,她只是哇得一声,扑到章家嬷嬷怀里痛哭。 第一百四十五章 承诺 章家嬷嬷心思复杂,一下又一下拍着谢筝的背。 虽然不晓得这姑娘是哪儿来的,但都哭成这样了,章家嬷嬷也狠不下心一把推开她。 “不哭了,不哭了。”章家嬷嬷一面哄着,一面抬眼看着跟进来的两个少年郎。 那小厮装扮的不久前才刚来过,自称陆家人。 而另一个十七八岁模样,长得忒俊了,身量也高,那双桃花眼…… 桃花眼! 章家嬷嬷认出来了,这是他们谢家的姑爷。 去年秋天,姑爷到过镇江城,与老爷在书房里说了会儿话,章家嬷嬷送了茶点过去,亲眼见过的,断断不会认错。 况且,他腰间还有那块红玉。 这可是宝贝东西,旁人家轻易拿不出来的。 章家嬷嬷的心扑通扑通的,姑爷来了,那这姑娘莫非…… 记忆里的谢筝每日里都是笑盈盈的,少有梨花带雨的时候,章家嬷嬷也说不上来,若是谢筝痛哭,到底该是什么样子的。 怀里这姑娘,不看五官,个头倒是谢筝一般高,胖瘦也差不多。 章家嬷嬷按捺着几乎要跳出来的心,怔怔看着陆毓衍,颤声问道:“姑、姑爷,这真是我们姑娘?是我们丹娘?” 陆毓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缓缓点了点头。 章家嬷嬷的眼泪刹那间涌了出来,一把将谢筝箍在怀里,搂得紧紧的,她不敢再说话了,怕一出声就是嚎哭,叫人听了去。 主仆两人一道哭了许久,情绪才慢慢稳了些。 章家嬷嬷搬了把凳子让谢筝坐下,打了水来伺候她净面。 谢筝哭得一抽一抽的,眼睛红得和兔子一样。 “奴婢真的没想到,还能见到姑娘的面。”章家嬷嬷细细看着谢筝,一眼都不肯挪开。 谢筝的妆容叫泪水弄得深一块浅一块的,眼周也花了,章家嬷嬷熟悉她,一点点能看出谢筝本来的容貌来。 越看就越安心。 这不正是她家姑娘吗? 这双眼睛,她是不会认错的。 谢筝依着章家嬷嬷,道:“我逃过一劫,离开镇江时,我偷偷去府衙看过,当时没遇见妈妈和老章,我又不敢耽搁。” “错过了也好,与我们一道走,还招眼了些。”章家嬷嬷叹了一声,“姑娘能逃离镇江,也是老爷夫人保佑。” 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若不是她贪玩,只怕真的已经死在大火里了。 饶是陆毓衍信她,萧娴信她,又有什么用处?谢家的大火,只会随着她的死而被掩盖真相。 谢筝简单与章家嬷嬷说了这几个月的经历。 听说谢筝跟着陆毓衍奔波,章家嬷嬷心说这不合规矩,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谢家都这样了,陆家和姑爷还是这般护着姑娘,那还讲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在内院里娇娇养着,与未婚夫保持距离,只有等到行了大礼才能一屋子里待着…… 那些规矩,她家姑娘已经没有办法守了。 况且,穿针引线做红妆,原本就不是谢筝的性子。 谢筝低声问道:“妈妈,我父母葬在何处?” 章家嬷嬷往后山方向看了一眼,道:“就在山上。奴婢以为姑娘也没了,也给姑娘立了碑。” “收殓的是豆蔻吧?”谢筝苦笑,“她被当成了我……” 章家嬷嬷安慰道:“豆蔻是个好孩子,她不会怪姑娘的。” 谢筝咬着唇点了点头。 豆蔻要强,牙尖嘴利,又是个闲不住的,没少跟着谢筝学投壶学骑马,她不会怪谢筝,她只会把躲在暗处的凶手骂个狗血淋头。 想到凶手,谢筝又问:“那个秀才呢?” 章家嬷嬷下意识瞥了陆毓衍一眼,撇了撇嘴,忿忿道:“姑娘认不认得什么穷书生,奴婢还会不晓得吗?他们诬赖姑娘,寻了这么一个人出来,奴婢替他收拾后事,岂不是坐实了那些混账话?自是没理会他,如今不知道在哪个乱葬岗呢。” 正说话间,老章挑着水从外头进来,他认得陆毓衍与竹雾,当即把门关上了,又看向谢筝。 这一看不要紧,水桶都险些打发了,他声音直发抖:“姑娘?” 谢筝冲他一个劲儿地点头。 老章的眼眶红了,背过身去抹了抹。 这跟做梦一样,姑娘还活着,姑娘回来了。 谢筝重生化了妆,与陆毓衍一道,跟着章家夫妇上山去。 她眼神好,隔得老远就看清了石碑上的字。 谢慕锦和顾氏的名字鲜红鲜红的,仿佛是血滴出来的一般,谢筝好不容易忍着的眼泪又要落下来,她死死拽紧了拳头,一步又一步走到坟前。 离得越近,越不敢靠近。 她在坟前跪下,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字,颤颤巍巍伸出手,指腹摩过字迹。 “爹、娘……”谢筝张了张口,声音跟堵住了似的,哽在了嗓子眼里,一肚子的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只手掌轻轻按在了她的脑袋上,如安抚一样。 谢筝抬眸看他,陆毓衍却在她身边笔直跪下,神色肃穆。 章家嬷嬷点了香,交给了陆毓衍和谢筝。 陆毓衍拜了拜,将香插在了墓碑前,沉声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陆家承诺过的,家父承诺过的,小婿承诺过的,都会一一做到,一个字都不会改。” 谢筝呼吸一窒,随着陆毓衍重重三磕头,心跳一下又一下,沉甸甸的。 这些话,分明是要在三朝回门时说的。 繁花锦簇的厅堂,大红的灯笼,门窗上的双喜,父母端坐堂上,笑着等着他们来磕头。 本不该在这样的山野之中,不该对着一块墓碑……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插上香,重重叩首。 已经无力改变的就只能将就了,还有机会争取的,她不会轻言放弃。 “父亲,”谢筝凤眼弯弯,笑了,“您大概是不希望我翻案吧?您希望我能活下去,在陆家、萧家的庇护之下,一生平顺。可是啊,我是您的女儿,我像您一般。” 隔着衣料,谢筝伸手握住了胸前的玉佩:“我见过正恩大师了,君子如玉。” 绍方庭如此,谢慕锦如此,谢筝虽是个姑娘,也是谢慕锦养大的姑娘。 第一百四十六章 规矩 下山时,章家嬷嬷一直紧紧搀着谢筝。 时不时看前头的陆毓衍两眼,章家嬷嬷低声问谢筝道:“姑娘,如今还习惯吗?身边也没跟着个人手。” 谢家下人再少,谢筝身边还有豆蔻和花翘两个,虽然时不时也要去夫人跟前或者厨房里搭把手,但名义上来说,都是谢筝的丫鬟。 现在,谢筝自个儿成了个丫鬟。 哪怕陆毓衍不会让她去做粗活,章家嬷嬷还是心疼得紧。 竹雾机灵,那也是个小厮,伺候人时,不比丫鬟仔细。 再说了,姑娘家事情多,不方便的时候也多。 “奴婢还是去伺候姑娘吧……”章家嬷嬷揪心道。 谢筝笑了,道:“再不方便,好歹还活下来了,我现在这样,还把妈妈招了去,就实在太打眼了。等案子翻过了,我又能做阿筝了,我再来接妈妈和老章。” 这话说得在理,章家嬷嬷颔首应了。 辞别了章家夫妇,陆毓衍和谢筝一进京城,城门守备就报给了衙门里。 “还真的去扫墓了?”同知韩德瞪大了眼睛,啧了一声。 陈如师眯着眼睛,摇头晃脑饮茶:“怎么样?还是本官看得仔细吧?愿赌服输,韩同知,二十两银子哦。” 韩德忿忿,却也没赖账,咕哝道:“明日取来给大人便是。” 陈如师心情极好。 对于陆毓衍会不会去给谢慕锦夫妇上香,陈如师坐庄开了盘,衙门里不少人都跟着下了注。 有赌对的,也有赌错的,总的算下来,庄家陈如师赚了不少。 “不说谢姑娘怎样,谢大人夫妇对这个女婿是够可以的了,”陈如师评点道,“那么一块红玉,说给就给了,啧啧,也就是谢大人没儿子,什么都要给女婿。” 韩德心疼银子,没搭腔,只偏头去问金仁生:“陆巡按看了些什么案卷,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金仁生还没说话,陈如师先不满了:“名堂?本官断案,能有什么名堂?不都是人证物证一清二楚的吗?” 韩德连声赔不是。 金仁生绷着脸,道:“取了不少案卷走,少说也要看上三五日。昨日又把修缮粮仓、疏通河道的记录给取走了。” 陈如师神情自若。 他当官,想得十分明白,银子够花就好,不需要家缠万贯,免得银子还没花出去,脑袋先搬家了。 应天知府是个肥差,足够让他钱袋子鼓起来了,朝廷拨下来的粮仓、河道的银子,他是一分都不会去动的,反而要花大力气让人督工,务必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 这些,都会是他的政绩。 他不怕陆毓衍查,相反,陈如师非常想引陆毓衍去粮仓、河堤走走,看看他这几年花的心血。 事情做得了,就要让巡按御史看清楚了,传到上头去,要京里的众位大人们知道,他陈如师,是个有本事有能耐有抱负的,事事以百姓为先。 另一厢,陆毓衍和谢筝依着傅老太太交代的地址,去寻詹嬷嬷。 旧都胡同深深,老树倚墙,木门半掩着。 竹雾探了脑袋进去,抬声问道:“詹嬷嬷在吗?” 一个妇人循声出来,打量着他们,道:“你们找姆妈?” “我是萧家的丫鬟,临来旧都前,我们老太太让我来看看詹嬷嬷,说是有两年没通信了,不晓得詹嬷嬷身子骨如何?”谢筝解释道。 听闻是京城萧家老太太打发丫鬟来,妇人赶忙引了他们进去,指了指大树下,道:“姆妈这两年,时而糊涂,时而清楚。” 谢筝顺着望过去,树下摆着张榻子,年迈的老人半阖着眼睛躺着,身上盖了薄毯,不晓得是睡着还是醒着。 她走上前,在榻子边蹲下来。 听见响动,詹嬷嬷睁开了眼睛。 “詹嬷嬷,萧家老太太让我来瞧瞧您。”谢筝柔声道。 “萧家?老太太?”詹嬷嬷闻言,疑惑极了,还是妇人过来提醒了两句,她才想起来,“皇后娘娘的长姐?” 谢筝颔首,道:“是的。” 詹嬷嬷的眉头皱了起来,慢吞吞坐起了身,道:“你这小丫鬟真是不懂事,怎么能叫萧大太太为老太太? 我听过就算了,你再稀里糊涂的,下回要挨嘴巴了。 你去回萧大太太的话,皇后娘娘这几日身子骨安康,圣上待娘娘亲厚敬重,叫大太太莫要牵挂。 等宫里庆了皇太后生辰,娘娘再请大太太进宫说话。” 谢筝起初听得愣怔,后来就慢慢明白过来了。 这就是妇人说的“时而糊涂、时而清楚”吧。 詹嬷嬷的记忆出现的偏差,她如今还当自己在宫里当差,皇太后和先皇后都还在。 与老人家不好争辩,谢筝自是全部应下,听詹嬷嬷又说道了两句,遗憾得起身告辞。 “不对!”詹嬷嬷沉声道,“你这个规矩不对!我再教你一遍,再做错了,自己领罚去!” 说罢,詹嬷嬷恭谨施了一礼,催着谢筝又做了一遍。 宫中规矩多,礼数也比寻常官宦人家复杂,谢筝依样画葫芦学,动作难免别扭。 陆毓衍看了两眼,眼底笑意盈盈。 这些只怕是宫里的老规矩了,在他的印象里,如今陆培静身边的宫女嬷嬷们,似乎都没有如此标准严苛。 直到詹嬷嬷认可了谢筝的动作,这才许她退下。 妇人送他们出来,讪讪道:“姑娘还请见谅,姆妈时常糊涂。” “不是也有清醒时吗?”谢筝问道。 妇人苦笑:“说不准,一旬里有三四天清楚些。” 谢筝松了一口气。 他们不急着离开旧都,这几日走得勤些,总会遇见詹嬷嬷清楚的时候的。 回到驿馆时,松烟正抱着水壶大口喝水,见谢筝打量他,他赶紧把水壶放下,摸了摸鼻尖,道:“跑遍了城内大小医馆,只要是卖砒霜的,都说没有卖给过石瑞。” 松烟一面说,一面掏出一叠纸张:“奴才把这几个月,砒霜的买卖都抄下来了。” 砒霜这东西,平时买卖不多,饶是松烟抄了满城的医馆,几个月的往来,也就这么一叠纸。 只看名姓,也看不出花样来。 陆毓衍把纸张收好,偏过头问谢筝:“石瑞自尽,昨日写下来的案卷里,最近的意外案子是哪一桩?” 第一百四十七章 婆媳 谢筝想了想,道:“陈寡妇上香,失足摔下石阶。” 今年的六月十九,观音大士成道日。 旧都城里城外,寺庙庵堂极多,主供奉观音大士的是城外山上的慈惠庙,平日里香火就旺盛,在六月十九这样的日子里,越发是人山人海。 为了心诚,不少善男信女都是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上山的,陈寡妇今年四十过半,算不上年轻,体力不支失足摔下,也不奇怪。 依照案卷上说,当日香客不少,都是各自拜各自的,起先谁也没留心,突然就听见哎呀一声,陈寡妇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百来级台阶,当场就没气了。 “看起来的确是意外。”谢筝道。 陆毓衍抿唇,挑眉道:“若真是意外,金同知为何收起来?” 理是这么个理,却是不知,谁与陈寡妇有如此深仇大恨,要暗悄悄把她推下山去。 谢筝与陆毓衍去了陈寡妇的家。 陈家住在城南一处小胡同里,家境并不富裕。 陈寡妇的儿媳坐在院子里洗衣服,听闻了他们的来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好问的?”陈家儿媳的双手用力绞干了一件内衬,站起身来甩了甩,水珠溅在谢筝的衣服上,她却浑然不觉,“我婆婆那人呐,左邻右舍,哪个说她一句好的? 可不说好,也不至于有人容不下她了,又不吃别人家米,谁会恨不能让她死啊。说到底,就是年纪大了腿脚不经用,滚下石阶了。 这案子不早就结了吗?人都在土里埋了好几个月了,还折腾什么!” 陈寡妇的儿子不在家,陈家儿媳一副不肯多言的态度,陆毓衍和谢筝便告辞离开。 两人也没急着走,正打算向左右邻居打听,就见斜对着的木门开着,里头一个老妪悄悄朝两人招了招手。 谢筝与陆毓衍交换了个眼神,进了那院子,老妪张望了两眼,把门关上了。 “打听那陈寡妇的事儿?”老妪问了声,见谢筝颔首,她冷笑了声,“不就是有人容不下她嘛!不吃别人家的米,但吃陈家的米呐!” 谢筝一听这话,心里咯噔,老妪的意思是,陈寡妇与儿子、儿媳有矛盾,家里内斗? 老妪招呼了谢筝与陆毓衍坐下:“哎,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们家跟陈家在这条胡同里住了都有几十年了。 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陈寡妇的男人也是,他是做瓦匠的,做工时从屋顶上摔下来,脑袋磕在石头上。 那时候陈寡妇还年轻,儿子也就四五岁,嗷嗷哭了好几天,听得可真心酸。 好不容易拉扯打了儿子,给讨了个媳妇回来。 喏,你们也瞧见了,根本不是个省油的灯,整日里说道来说道去。 陈寡妇那脾气急,婆媳两人整日里叮铃哐啷的,闹得不可开交。 儿子起先还两边劝,眼看着劝不住,就不管了。 那段时日,陈寡妇心里烦闷,左右邻居都有争执。 哪曾想,她去上香,结果没了,哎…… 好了,婆媳总算是不用争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再争也没用,老娘能争得过媳妇?” 婆媳不睦,这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了,旁人谁也说不上对错。 谢筝思忖了番,道:“她们关系是不好,但她也不至于对婆母动手吧,都说陈寡妇是失足……” 老妪嘿嘿笑了笑:“不孝哦! 陈寡妇的腿脚跟老婆子比,半斤八两。 可怜哦! 哎,这事儿也怪我,她因着儿媳不好,苦闷极了,是我跟她说的,她儿媳就是闲得慌,才天天跟她别苗头,等大肚子生个儿子下来,管儿子还来不及,就不会与她争执了。 她媳妇两年了,肚子没半点动静,陈寡妇也想抱孙子,正好快到六月十九了,就说去慈惠庙拜一拜。 那天他们三个是一道出门去的,我当是她儿子不放心老娘,陪着上山了。 等出了事儿才晓得,陈寡妇是跪拜上山的,我要是早晓得她有这心思,我肯定拦着她,大把年纪了,怎么吃得消啊! 可她那儿子压根没管过老娘,这不是等着他老娘摔下来吗?这回不出事,下回也会出事的。 你们是不知道,陈寡妇摔下来,衙门里找她儿子、儿媳去认,结果这两口子不知道哪儿逍遥去了,到天黑了都没见人。 还是我儿子去认的,你们说作孽不作孽!” 谢筝讪讪笑了笑。 老妪喝了两口水,又道:“陈寡妇不容易,我看着她这十多年辛辛苦苦撑下来。 年轻时,也有改嫁的机会,她怕儿子受罪,坚决没答应。 就靠去成衣铺子收些边角料子,做些布老虎、绢花之类的小玩意,大街小巷去叫卖。 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儿子,娶了儿媳,为了补贴家用,依旧在街头摆个小摊。 最后却落得这么个结局,心酸哦! 也难怪她,那段时日要死要活的,换作是我,儿子儿媳不孝,我也不活了。” 谢筝认真听老妪说话,听到这一句,猛得瞪大了眼睛,一个念头闪过:“您是说,那陈寡妇原本不想活了?” “可不是!每次跟她儿媳闹完就哭,说过不下去了,有一回我去街上看见她摆摊,拉着个过路人也在说日子艰难,不想活了。”老妪苦笑,“她可不是说的气话,去年有一天,那两婆媳吵翻了天,她提着刀子挥,也不晓得是想砍儿媳还是要砍自个儿,还是我儿子好说歹说劝住的。 前阵子想通了,想求求菩萨添个孙儿,哪里晓得,哎……” 又听老妪絮絮说了些陈家事情,谢筝与陆毓衍才告辞。 “辛苦您跟我们说这么多,”谢筝掏了几个铜板,塞给老妪,“我瞧您院子里晒着小儿围兜,这些铜板给他买糖吃。” 老妪推了两回,还是收下了:“瞧你客气的,本就是我闲着没事儿,一肚子话想跟人说道说道。陈寡妇没了,这些话,我都不知道说给谁听。” 陆毓衍敛眉,询问道:“您是说,陈寡妇没了之后,衙门里没来跟你们打听过?” “没有,”老妪摆了摆手,“让我儿子认完了,等她儿子后来又去认了,说是失足摔死的,让他直接领回来埋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怪异 谢筝跟着陆毓衍出了胡同。 陆毓衍哼笑着道:“晓得陈如师不喜麻烦,办案糊涂,倒是没想到,是这么的不喜麻烦。” 谢筝亦是连连摇头。 要她说,陈如师坐在府衙书房里,查案子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跑腿的都是底下衙役捕快,写案卷的有主簿先生,他到底有什么麻烦的? 陈寡妇失足,从明面上看,的确清清楚楚,但府衙做事素来有章程有规矩,陈如师却压根没有让衙役来找左右邻居问话。 意外,可以如此偷懒,可其他案子呢? 陈如师这么办案,不出岔子才奇怪了。 而恰恰,这个失足意外,在谢筝看来,也有些怪异了。 “陈寡妇、石瑞,以及昨日落水而亡的单老七,分开来看,除了石瑞的砒霜来源外,似乎并无可疑之处,但……”谢筝思忖着,道,“但这些人,都有过一段时间的轻生念头。” 陈寡妇的辛苦和不满,整条胡同都知道,照老妪的说法,她还跟小摊上的买家们提及过; 石瑞屡考屡不中,他的郁闷,府学里也有不少人知道; 至于单老七,从乐善好施的七老爷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整日醉醺醺要死要活的,更是满城都知道的。 而他们最终都死了,两起意外,一起服毒。 陆毓衍顿了脚步,他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道:“还有几起也是城南附近的,都去问问。” 城南附近的还有四起。 一个悬梁,一个拿刀刺了胸口,这两人案卷上都记了,因着家中琐事、生意败落,早就有了自尽的想法。 另两人皆是失足磕到了脑袋。 陆毓衍和谢筝一一去问了,如他们所料,这两人亦是寻死觅活了一段时日的。 明明日头还挂在天上,谢筝却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一两起还能当是巧合……”谢筝喃喃道。 街上人来人往的,陆毓衍不好安抚她,只能轻声道:“余下的,我让竹雾去打听,我们先回驿馆理一理。” 谢筝颔首应了,问街边铺子借了纸笔,把几家的住址写给了竹雾。 回到驿馆里,陆毓衍煮了一壶茶。 茶香清雅,他给谢筝添了一盏:“茶叶是母亲送来的,你尝尝。” 谢筝端起来抿了抿,热腾腾的,唇齿留香,暖人心肺,一盏饮完,整个人都舒坦了许多。 “很香。”谢筝莞尔。 陆毓衍眉宇舒展,细长的手指摆弄茶具:“父亲喜欢碧螺春,母亲那里备了些苏州府送来的好茶,让我们回京时带回去;母亲喜欢饮六安瓜片……” 说是回来理案子的,陆毓衍却对案子只字不提,只与谢筝说茶。 谢筝对茶不及对吃食挑剔,反倒是会因着点心菜品不同,而选择不同的茶。 说了会儿,想到那些可口点心,谢筝不禁馋得慌。 正好竹雾回来了,才算把话题止住了。 竹雾的面色并不好看,他恭谨道:“如爷与姑娘想的,府衙与夫子庙附近的几桩意外,遇难的人在生前都想过轻生。 谢筝与陆毓衍四目相对,心扑通直跳。 这些案子,委实太过巧合了,一两桩也就罢了,偏偏每一桩都是。 仿佛是有一双手,把这些想要轻生的人,一个个抹去。 谢筝的手搓了搓胳膊,下一刻,就被陆毓衍握住了手。 温热从掌心一点点穿过来,陆毓衍扣着谢筝的十指,道:“如果真的有一个人,在背后下手,那他深知陈如师的性格。” 若是心思缜密些的官员,最初也许会被糊弄过去,可这么多桩意外、自尽下来,肯定会起疑的。 也只有陈如师,万事不管,只求太平。 “也许就是陈如师?”谢筝说完,顿了顿,自己又摇了摇头。 陈如师那个人,会做这些麻烦事儿? 陆毓衍抽出桌上那几张谢筝手写的案卷,道:“不管陈如师是否下了手,有一个人肯定脱不了干系。” 谢筝了然:“金同知。” 金仁生没有把案卷拿出来,是他知道,这些案子是有问题的。 也许他参与其中,也许是他整理案卷时看出了端倪,但他并不愿意这些曝光。 “打算怎么办?”谢筝问道。 除了单老七落水,其他案子,最久的快两年了,最短的也都有一个月,被定成了意外、自尽,想要靠证据之类的找出真凶,根本是痴人说梦。 就算是单老七,喝得酩酊大醉的,又是夜里,意外还是叫人推下水的,又有谁能说得清? 陆毓衍沉思着,漆黑的眸子平静,深不见底,窥不得其中情绪,良久,若有似无的笑意从眼底一闪而过,他漫不经心道:“去问问陈如师,看他如何说。” 谢筝一怔,眨了眨眼睛。 陆毓衍叫她的样子逗着了,笑意明显许多,空闲的手刮了刮谢筝的鼻尖,道:“我是巡按,我的职责是找陈如师的麻烦。” 巡按到府,是要纠察错案,但这纠察,不正是给此处的父母官找麻烦吗? 谢筝扑哧笑出了声,眉眼弯弯的,娇俏极了。 陆毓衍沉沉看着,瞥了一眼竹雾,又把视线挪了回来。 竹雾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突然就明白了松烟说过的“点着了的油灯”是个什么滋味了。 这不是一本正经在说案子嘛! 要不然,他才不进来凑热闹呢! 这会儿再出去,再轻手轻脚的,似乎也有些迟了? 竹雾心里纠结,陆毓衍却没放在心上,他看了眼天色,道:“趁着陈如师还在衙门里,直接去问问他。” 谢筝点头。 应天府衙里,陈如师摆着算盘,来来回回算着这赌局赚了多少银子,越算越喜笑颜开,似乎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与银子落口袋是一个声音。 听闻陆毓衍来了,他赶紧把算盘塞到了大案底下,绷住了笑容,清了清嗓子,起身道:“陆巡按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陆毓衍一眼就看出了陈如师那忍都忍不住的笑容,他挑眉道:“看了些案卷,有几桩案子,我有些疑惑,想请教大人。” 陈如师闻言愣了愣,对案子有疑惑?还是几桩?他怎么觉得,陆毓衍不是来请教,是来找事的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陷阱 见陆毓衍神色不似玩笑,陈如师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自问办案也算公允,为官二十几年,没闹出过凶手不服罪,或是受害者的家属不认可判案的状况,陆毓衍能从案卷上看出什么名堂来? 比了一个“请”的手势,陈如师道:“哪几桩案子,让陆巡按如此疑惑?” 陆毓衍落座,一桩桩列了出来:“……六月十九陈寡妇失足丧命、八月里石瑞在府学内服毒自尽、昨日单老七醉酒从河里捞起来。” 陈如师听得眉头直皱。 这些案子,不是自杀就是意外,案情清清楚楚的,陆毓衍怎么会说有疑惑呢? 陈如师早就打听了,别看陆毓衍年纪轻,在京城里查的几桩案子可见其眼力手段,他绝非看不懂案卷的无能之辈,可他偏偏说这些案子不对…… 抿着唇,陈如师的心思转了几道弯。 果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陆毓衍可不就是来找事的? 说到底,只怕也是为了镇江谢家的大火。 陈如师暗自嘀咕了两声倒霉,道:“这几桩案子有哪儿不对的?就说最近的,单老七醉酒淹死,莫不是陆巡按以为,他并非失足,而是有人推下水的?” 陆毓衍目光淡淡,陈如师果真是个沉得住气的,哪怕心里不满,陆毓衍都没有从陈如师的面上看出他的心思来。 “这几桩案子,一桩桩看,并无什么问题,”陆毓衍的指尖点着桌面,“只是……” 只听前半截,陈如师不禁松了一口气,可那个“只是”又让他的心提了上来。 他不满意极了,陆毓衍分明才入官场,怎么比他这只老狐狸还老狐狸! “不说这几位自尽之人,其余因意外而亡的人,他们死前都有一段时间的轻生念头。”陆毓衍盯着陈如师的眼睛,道,“这些案子前后有小两年,陈大人公务繁忙,没有把他们联系到一块,也是寻常的。” 陆毓衍给他寻了个台阶,陈如师自然沿着台阶直直而下:“时间太长了,也许是有疏忽之处,但是,请恕我直言,都有自尽的念头,并不算什么疑点吧?哪怕是我这样为官之人,遇见心烦之事,都会咬牙切齿骂一句‘不如死了拉倒’,陆巡按,你说呢?” “正如大人所言,若不是有一个细节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也不会对此起疑了。”陆毓衍说完,抬声与候在书房外的谢筝道,“阿黛,去请金同知。” 陈如师没有说话,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脑海里将这几桩案子来回琢磨——陆毓衍说的细节到底是什么? 谢筝去寻了金仁生,正巧遇见韩德和金仁生一道说话,听闻是陆毓衍和陈如师在说案子,韩德也一起跟了来。 走到书房外时,里头传来陈如师的声音。 “依陆巡按的意思,这些案子都有问题,难道说那些自尽的、意外的都是他杀吗?”陈如师道。 金仁生的脚步顿了顿。 谢筝看在眼里,并没有说穿。 待金仁生和韩德落座,陆毓衍又复述了一遍自己的想法,道:“不知金同知如何看?” 金仁生摆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收紧了,那些案子,他分明没有拿给陆毓衍,为何会被查出来? 他睨了谢筝一眼,昨日这姑娘进过库房,可守备说她压根没待多久,她到底是怎么…… 心思虽乱,金仁生嘴上道:“我不太明白陆巡按的意思。” “陈大人与韩大人也许不明白,但金大人一定明白,”陆毓衍直截了当道,“昨日我让阿黛问你拿这几年意外、自尽的案卷,你交了一叠出来,阿黛还问过是否全了,你说是。 可事实上,我刚才所列的所有案子,并不在你给的案卷里头。它们被你瞒下了,这会儿还躺在库房里吧。 金大人,为何你瞒下的这些,遇难之人都有过轻生的念头? 再说自尽,翻遍了整个旧都药铺,都没有石瑞买砒霜的记录,他的砒霜是从哪里来的?” 金仁生的面色白了白。 韩德拧着眉头,想帮金仁生解围,道:“陆巡按,人心难测,意外颇多,镇江府衙大火,不也是自尽引发的意外吗? 在外人眼里生活平顺、夫家显赫的官家女,也会有轻生的念头,何况贫苦老百姓? 不过是巧合罢了。” 韩德因着输了二十两银子,一肚子不乐意,说起谢家之事,语气难免激愤,没给陆毓衍留半点颜面。 陈如师捂住嘴重重咳嗽了两声,眼神险些把韩德戳成了筛子。 明明陆毓衍就为了镇江的案子来找事的,韩德竟然还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是嫌陆毓衍的火气不够旺,再添一把柴火? 谢筝咬紧了后槽牙。 她清楚因为镇江大火,陆毓衍受了许多指指点点,可这还是头一回,她亲耳听见有人在官场上以此来攻击陆毓衍,她的心钝钝的痛。 心疼他,很心疼。 陆毓衍面不改色,似乎是习惯了这些,他只是静静看着金仁生,这位金同知在听到韩德的话之时,神色极其不自然。 不是参与其中却被人提及时而产生的心虚,金仁生眼睛里的,更像是恨意,仿若是一团火,腾的烧了起来。 “金同知,为何把那些案卷瞒下?”陆毓衍撇了陈如师一眼,又盯着金仁生道,“是你知道这些案子另有隐情,自作主张隐瞒了,还是陈大人的吩咐?” 陈如师握着茶盏的手险些一滑,愕然看着陆毓衍。 他突然明白了陆毓衍寻金仁生过来的缘由了,这并不是问话,而是在逼迫他们两个人。 不管案子真相如何,陈如师发觉,他只有一条路了。 且不说他从未吩咐过金仁生什么,就算真的有,这会儿也只能跟金仁生划清界限,力证自己毫不知情,质问金仁生为何会隐瞒。 没有其他路可选了…… 可偏偏这条路,也是陷阱满布。 陈如师想置身事外,金仁生也不会束手就擒,他们两个,势必“狗咬狗一嘴毛”。 好一个陆毓衍! 竟然步步都是圈套! 那他到底是走还是不走?咬还是不咬? 陈如师头痛了。 第一百五十章 大礼 茶盏按在了桌子上,声音不大,动作却沉甸甸的。 陈如师看着金仁生,眉头蹙着,斟酌着用词。 这一些案子,他是真不知道背后有没有故事的,但金仁生把案卷瞒下,显然是坑了他们两个一把。 这么一来,不管案子有错没错,都给陆毓衍抓到了尾巴,光是石瑞的砒霜来源,就足够让陆毓衍告他一状了。 虽不至于危及乌纱,但今年的考绩肯定完了,还要罚俸。 得了,今日赌局赚的,还不够填这窟窿的,想到那些白花花的银子,陈如师的心都要滴血了。 思及此处,陈如师对金仁生添了几分不满。 这不是给他没事找事吗? 而且,陆毓衍说得对,金仁生为何要瞒下来?他清楚这些案子里的故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陈如师想明白了,咬,一定要咬,此刻不咬,难道背一个同流合污的罪过? 万一这些人都不是意外、或者自尽的,那他岂不是完蛋了? 陈如师清了清嗓子,道:“我没有吩咐过金同知什么,我也不知道金同知为何会瞒下,陆巡按,会不会是案卷众多,金同知疏忽了?” 陆毓衍不置可否,只是沉沉看着金仁生。 金仁生面无血色,他深知陈如师的性格,陆毓衍这么问话,陈如师不落井下石已经是厚道了,又怎么会替他开脱? 说一句“疏忽”已经是多得不能再多了。 金仁生深吸了一口气,道:“是我疏忽了,当时以为案卷就这么多,忘了还有这么一叠。” 陆毓衍对此也不意外,偏过头道:“陈大人,您看呢?” 金仁生在心里重重呸了一口。 他看?他怎么看? 要他说,自然是全部抹平,只当没有这一茬,你好我好大家好。 可这话能跟陆毓衍说? 即便心里一万个不乐意,陈如师还是一本正经道:“既然陆巡按提出了疑虑,衙门自当尽力查访,意外的案子怕是难找到疑点了,就照陆巡按说的,查石瑞的砒霜来源。” 见陆毓衍总算点头了,陈如师略略松了一口气,催着韩德去把石瑞服毒的案卷取来。 案卷很快呈了上来,陈如师仔仔细细来回翻看,心烦意乱。 若不是在府学里服毒的人几年难得见一个,陈如师只怕都不会记得有这么个人。 陈如师咬牙,这案子有人证,各个都晓得石瑞因科举而心灰意冷,又有物证,石瑞手里捏着装了砒霜的瓷瓶,仵作查验并无异常之处,明明是个清清楚楚的案子,偏偏让陆毓衍抓住了这么一个点。 “城中药铺极多,查证要费些工夫。”为了表示自个儿没走神,陈如师随口说了一句。 陆毓衍让谢筝取了松烟抄回来的名册,道:“陈大人也不用麻烦底下人再跑一趟了,这几个月,城里的砒霜买卖,都记在上头了。” 陈如师的嘴角抽了抽,只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 陆毓衍昨儿下午看的案卷,今日就跑完了? 他身边就一个丫鬟、两个小厮,竟然比衙役们还迅速? 陈如师干巴巴笑了笑,接了纸张翻看。 陆毓衍不疾不徐起身,理了理衣摆,道:“还有不少案卷没看完,后头的事儿就交给陈大人了。” 陈如师赔笑着送他出了书房,转身脸就拉着老长,啪的将名册纸张摔在桌上,背着手盯着金仁生。 “都嫌乌纱帽太大不合脑袋了?”陈如师弯下腰来,咬牙切齿道,“前几天我们说得好好的吧?他来,就是为了镇江案子来的,不管那案子办得是好还是不好,他陆家要出气! 早说了太太平平的,另外寻些不伤筋动骨的小辫子给他抓,让他出了气,我们挨个十天半个月的,等把人送出了应天府,不还是我们说了算吗? 为何要给他送个大礼? 金同知,你好好跟我说道说道,这些案子是怎么一回事!别说什么疏忽,你当我在这二十几年的乌纱帽是坐在屁股底下的?” 金仁生低头不语。 韩德在一旁想打圆场,可琢磨着陆毓衍的话,又觉得不无道理,他上下打量着金仁生,低声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同僚一场,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能拉你一把的,肯定不会推辞,你倒是说说原委?” 金仁生慢吞吞站起来:“自尽、意外、还是另有凶手,这一桩桩的真能查得明明白白,人证物证俱全,他早就去查了,还会来与你我说废话?原本就是巧合,他借题发挥罢了。” 说完,也不管陈如师什么反应,金仁生走出了书房。 陈如师站在原地,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 韩德忙道:“金大人说得也在理,没有实证,陆巡按能咬死了这些案子有内情?他既然是巡按,让他自个儿查去。” “呸!”陈如师总算缓过劲儿来,“让他查,真查出个内情来,我怎么办?等着收拾行李回乡去?走着回去还是被抬着回去还两说呢!” 韩德赔笑道:“那您说呢……” “查,赶在他之前查出来!”陈如师道,“将功补过。” 韩德苦着脸看着那一叠名册:“照着这个查?” 陈如师哼笑一声,他万事不理,只求太平,结果底下人一个比一个靠不住,平日也就算了,这个当口上,他只好亲自指挥一番。 “查金仁生!”陈如师压着声音道,“他为何要替这些案子隐瞒,这一个个的与他非亲非故的,只一个可能,他知道凶手是谁。” 韩德不愿意,又没有办法,点头应了。 陈如师挥手让韩德出去,自个儿关起门来生闷气。 真是舒坦得久了,这几个连怎么舒坦都忘了。 他指着那一个个茶盏,瞪着眼睛骂道:“非要惹事!非要惹事!我怎么会有你们这么蠢的下属!我的官运要毁在你们手里了!” 对侧书房里,谢筝站在架子前,一眼看到了一本《金鹏十八变》,她抽出来看了一眼上头记在的棋谱,偏过头问陆毓衍:“弃车保帅?” 陆毓衍勾着唇笑了笑:“只要他不傻。” 金仁生家里只一个姨娘,一个毁容的女儿,他又是外乡人,在城中的关系相对简单,真要查下去,不难发现问题。 陆毓衍人手不足,还是让气急败坏的陈如师去操这个心吧。 说起来,陈如师已经偷懒够久的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拜访 陆毓衍此刻在看的并非刑狱案卷,而是谢筝取来的应天府这些年疏通河道、修缮粮仓等与百姓生活相关的记录。 每一年朝廷会拨银子下来,经过层层,多少都会有纰漏,他原以为能在这些上面抓到陈如师的把柄,可偏偏,记录清楚干净。 不但是旧都的,应天底下的辖县的档案都一样干净。 “这个陈如师,”陆毓衍哼笑了一声,把册子交给谢筝,“做官可真有一套。” 谢筝接过来仔细看了看,亦是哭笑不得。 明面上看起来,这册子堪称典范,这两日在城中行走,也能看出大小事务井井有条。 她在应天府边上的镇江生活了五年,应天水利、农事到底如何,不敢说一清二楚,但应天的确没有在这些事情上摔过跟头。 陈如师做父母官,的确有他的本事。 要不然,以他的家世背景,恐无法在这个年纪里坐稳应天知府的位置。 全朝多少州府,唯顺天、应天两府最为特殊,掌管新旧京师。 陈如师不是个昏官,相反,这人聪明过人,刑狱案子的连翻漏洞,仅仅是因为他怕麻烦。 眼下让陆毓衍将了一军,陈如师只能自个儿费心费力弃车保帅,以他的本事,想查清案子金仁生与案情的联系,应当不难。 有人出力,就有人偷懒。 翌日一早,陈如师到了衙门里,把韩德叫过来耳提面命一番,指点他如何查访,又让人往金仁生曾今任职的六合县去打听消息。 一切准备妥当,陈如师坐在书房里等陆毓衍到来,眼瞅着一刻钟、两刻钟过去了,对面书房的门依旧关着,他不禁撇了撇嘴。 他起身走到院子里,问衙役道:“今日陆巡按没有来?” 衙役恭谨道:“清晨使人来报过,说是今日不过来衙门里了,去底下县府转转。” 陈如师绷着脸回到书房里,一屁股坐下生闷气。 这是偷懒去了? 他还就巴不得陆毓衍偷懒呢! 旧都风雅,他可以引着他听曲看戏吃酒,他来掏银子都成,只要陆毓衍高高兴兴来,高高兴兴走,回头往上头报时给他多些几句好话。 最怕的就是现在这样,油盐不进还尽找事! 也不知道这是往哪个县府去了,真游山玩水才好,万一来一个微服私访,底下县府的官员不懂事,冲撞了惹事了,回头还连累了他,那他真是要呕死了! 陈如师越想越烦,连韩德给他送那二十两银子来,他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只催着韩德赶紧办案子。 另一厢,陆毓衍和谢筝已经离开了应天府。 走官道从旧都去镇江,快马加鞭,两个时辰左右就能赶到。 陆毓衍巡按应天、镇江与太平府,各府都算着他抵达的时间,陈如师严阵以待,镇江与太平两府估摸着也差不多。 若是等了断了应天府的事情,再往镇江府去,他们为谢慕锦的案子心虚,各个都防备着,陆毓衍想查出些名堂来怕是不容易。 不如打个措手不及,先去镇江了解一番状况,好过事事被人蒙着。 谢慕锦蒙难,新的镇江知府刚刚上任,这会儿大抵还是一头雾水,弄不清镇江事情。 李三道监管了两个月,他们夫妻皆是诬陷谢筝之人,他们应当晓得是谁在幕后。 日头高升时,远远能看到镇江城墙。 陆毓衍一行没有急着进城,先寻去了赵捕头家中。 村子依旧宁静,与谢筝记忆里的完全一样,可走在村道上,她还是有一股恍然隔世的感觉。 赵家院子里,几只母鸡咯咯叫着,赵家嫂子坐着缝补衣物,听见自家黄狗叫起来,她探着身子往外头看了一眼。 四个陌生人,她从未见过。 “问路还是……”赵家嫂子试探着问了声。 谢筝快步过去,扑到赵家嫂子怀里,哑声道:“嫂子,是我,我回来了。” 赵家嫂子怔了怔,这姑娘声音听着耳熟,模样却全然不同,她咽了口唾沫,故作镇定:“姑娘认错人了吧?” “嫂子舍不得炖鸡给我吃了?”谢筝抬头看着她。 眸子清澈如水,赵家嫂子一把扣住谢筝的手,将她往院子里带了几步:“回来了?” 谢筝重重颔首。 赵家嫂子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号:“我怕有人诓我呢,你的事儿,我半句不敢跟别人说的。” 让外头知道谢筝未死,还不知道要添多少事情。 “我来向赵捕头打听城里的事情,这次回来,一定要洗清冤屈。”谢筝说完,见赵家嫂子上下打量陆毓衍几人,刚要介绍,又被赵家嫂子打断了。 “是你未婚夫吧?我听我男人说的,陆公子巡按镇江,定是要替你伸冤来的。”赵家嫂子问道。 谢筝点了点头:“是他。” 赵捕头今日休沐,上山打猎去了,正午时提着两只兔子回来,见了谢筝与陆毓衍,亦是惊喜万分。 “那个秀才,他们编造了身份名字,我去查过了,他出身的庄子不太对劲。”赵捕头忿忿道。 案卷上,谢筝的心上人叫卫宣,出身镇江辖县丹阳的卫家庄。 卫家庄的人口不多,并一块也就三十四号人,三四年前,庄里人陆陆续续搬离。 去年时,有富商在庄子边上盖了新宅子,那卫家庄出身的人都从未登门闹过。 整个庄子的人,将祖辈的居所都抛弃了。 这个卫宣,在他离开卫家庄之后,所有轨迹皆空白,只在今年五月,在镇江城里孤身落脚。 谢筝沉思,道:“我记得李三道从前是丹阳知县。” “没错,”赵捕头颔首,又道,“我有个兄弟在丹阳当差,我问过他,四年前卫家庄出过事。你还记得闹得沸沸扬扬的大盗飞狐吗?” 听赵捕头提及,谢筝亦想起来了。 那是谢慕锦到镇江之后办的案子。 大盗飞狐作恶多端,不止是镇江,脚步遍布应天、扬州、常州等府,作案累累,衙门悬赏缉拿,却没人知道这大盗长什么模样,直到他在丹阳落网。 是了,当时擒住飞狐的正是卫家庄百姓,送来的是一具尸体,仵作查验说此人的确武功不凡,若不是受了伤也不至于让一群百姓拿下,卫家庄领了赏银回去,这案子算结了。 “那具尸体,真的是飞狐吗?”赵捕头冷笑。 第一百五十二章 花翘 谢筝与陆毓衍交换了个眼神,压着声儿道:“你的意思是,李三道伙同卫家庄百姓骗取了衙门赏银?” 赵捕头沉沉颔首:“没有实证,但我那兄弟记得,就在飞狐落网之后的几个月,李三道夫人的娘家在城郊山上修了庄子。” 李三道的家境,谢筝一清二楚。 他们夫妻两个,都没什么银钱,只靠李三道的俸禄,和李夫人娘家那点儿收成,可修不起庄子。 这两人的银钱来路,肯定是有问题的。 李三道作为丹阳知县,伙同仵作作假,并非不可实现,又没人晓得飞狐到底什么样子,蒙混过关也不奇怪。 卫家庄的人分了银子,各自搬离。 李三道编造卫宣身份,也不会有另一个卫宣跳出来说他造假。 可哪怕是知道李三道牵扯其中,背后之人的身份也难以确认,唯有逼迫李三道开口才行。 简单用了些干粮,一行人进了镇江城。 路引自然是不能用的,但有赵捕头引路,进城并不困难。 看着熟悉的一景一物,谢筝的眼眶微微泛红,陆毓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安抚一般看了她一眼。 谢筝浅浅笑了,绕到府衙后院外头,看着新修缮的院子,一时有些恍惚。 仿佛是顾氏还在那院子里,伺候着几盆花草,嗔怪她又偷溜出去玩耍。 谢筝吸了吸鼻尖,余光瞥见一个小姑娘坐在角门石阶上,低着头,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身上的比甲脏兮兮的,头发也乱成了鸡窝,可谢筝还是认了出来,那是花翘,那身衣裳还是去年新做的,两个丫鬟一人一套新衣,喜得两个小姑娘眉开眼笑。 赵捕头也看到了,道:“一直疯疯癫癫的,就没清楚过。她老子娘不管她了,她就整日不是坐在那儿,就是在后院转,兄弟几个看她可怜,就顾着她三餐。李三道没让赶她走,信赖的知府夫人心善,也不让赶。” 想起当初花翘和豆蔻两人模样,谢筝的嗓子酸得厉害,她缓缓走过去,静静看着花翘。 花翘似乎察觉了她的目光,木然抬起头,歪着脑袋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猛得站了起来,三步并两步朝谢筝冲了过来。 陆毓衍上前把谢筝挡在了身后。 花翘一脸不悦,眼睛里满是戒备。 谢筝从陆毓衍身后探出身来,与花翘道:“跟我走吧。” 花翘的眸子骤然一紧,往谢筝身上一扑,声音几不可闻:“回应天去,赶紧走。” 谢筝愣怔,难以置信看着花翘。 那浑身脏兮兮的小姑娘已经退开了,嘻嘻哈哈的,仿若扑蝴蝶一般,又往其他过路人身上扑去。 陆毓衍沉沉看着那疯疯癫癫的身影,下颚抿得紧紧的。 声音虽然低,但刚才那一句他也是听到了的。 花翘并没有疯魔,哪怕她看起来不正常,但她的思绪是清楚的。 谢筝强压着心中惊讶,问陆毓衍道:“她怎能认出我来?” 她涂抹了妆面,哪怕是近处细细看,旁人也未必认得,为何只这么一眼,花翘就…… 陆毓衍答道:“她认得我。” 去年秋天拜访谢慕锦时,花翘曾跟他打过照面。 旁人许是认不得谢筝如今模样,但花翘是谢筝的丫鬟,不看模样,只凭一举一动,也能猜测几分。 这个当口上,不能将花翘叫回来仔细询问,陆毓衍和谢筝只好先离开府衙,进了一间茶馆。 赵捕头去追花翘了。 花翘引他到了一处无人的胡同,这才停下脚步。 “让姑娘和姑爷赶紧走,从姑爷到应天,李三道就盯着他,回应天去,李三道不敢在陈知府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花翘怕赵捕头不信,跺脚道,“我偷听来的,他们怀疑姑娘没死,姑爷身边的就是姑娘,李三道没有退路,他要豁出去了。” 赵捕头听得眼皮子直跳,让花翘自个儿当心,转身去寻了陆毓衍和谢筝。 谢筝捧着茶盏,一言不发。 温热的茶水让她心绪平静许多。 花翘最爱干净漂亮,她明明没有疯魔,怎么能忍受把自己变成那副模样? 谢筝自嘲一般笑了笑,她进京路上,狼狈时与花翘半斤八两,她们主仆,还真是一样的。 赵捕头进来,转达了花翘的话。 松烟与竹雾面上都不太好看,李三道豁出去了要动手,他是想谋害自家爷的性命? 陆毓衍敛眉,指腹摩挲着红玉,道:“恐怕是实情。” 若谢筝已死,陆毓衍没有实证,想翻案证明谢筝与那卫宣从无瓜葛,此事并不容易。 陆毓衍便是巡按镇江,也只能找李三道的麻烦出一口气,只要没抓到把柄,就不能把李三道怎么样。 可若是谢筝活着与李三道夫人对质,陆毓衍对付起李三道来,轻而易举。 背后之人可不会替李三道收拾残局,只怕还会落井下石,彻底断了李三道这根线,让陆毓衍和谢筝再无查下去的路。 事已至此,李三道唯有搏一把了。 陆毓衍是朝廷巡按,因着是微服离开应天府,在镇江出事,头上还有新知府顶着,李三道最多官途受损,不至于丢了性命。 可他不会在陈如师的地盘上动手,坏了陈如师的官运,陈如师可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稀泥,他会奋起反击。 李三道猜测谢筝未死,那一定就会破罐子破摔。 谢筝放下茶盏,看向陆毓衍:“走吧。” 陆毓衍抬手揉了揉谢筝的额发。 李三道要动手,他们只有四个人,人数上就先输了一截了。 谁知道李三道会用什么法子,敌暗我明,本就不易。 与其留下来赌运气,还是回应天。 赵捕头送四人出城,刚过未正,官道上人来人往的,比天黑再走要方便许多。 镇江城毗邻应天府,离开镇江地界也就是小半个时辰的事儿。 进了应天地界,陆毓衍停下了马,朝谢筝招了招手。 谢筝牵着逾轮往陆毓衍那边靠过去,抬眸问道:“怎么了?” 陆毓衍看了眼天色,勾着唇,道:“我在琢磨着,该不该再给陈如师找些事情做。” 第一百五十三章 糟了 夜幕初临,旧都各处灯笼高悬。 书房的窗户半启着,陈如师背手站在窗边,看着灯火通明的府衙后院,不知怎么的,眼皮子直跳。 不管是左眼皮还是右眼皮,陈如师都不认为会跳财。 陆毓衍一天不离开应天府,他一天就要担心灾祸,委实心烦。 快要下雨了吧,实在是够闷的。 远远的,韩德踉踉跄跄跑过来,灯笼光下,整张脸灰白灰白的,看得陈如师背后一凉。 韩德没顾上进书房,双手扒着窗沿,大口喘着气:“糟、糟了!” 陈如师舔了舔嘴唇,道:“查出来了?真的跟金仁生有干系?” “比那还糟!”韩德跺脚。 陈如师唇角一抽:“金仁生是凶手?” 韩德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几乎要哭出来了:“城门守备刚刚来报信,陆巡按身边的松烟浑身是伤倒在了城门外,说是途中遇袭,陆巡按受了重伤,如今在王家庄,他是赶回来报信的。” 遇袭?重伤? 陈如师只觉得眼前乌黑一片,若不是扶着窗板,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来还来个最吓唬人的。 这太平盛世,应天府辖下,别说是流寇凶徒,想找个占山为王的绿林都难,陆毓衍竟然遇袭了? “王家庄?”陈如师瞪大了眼睛,“就是临近镇江府的那个王家庄?” 韩德忙不迭点头:“就是那儿。” “妈了个巴子!”陈如师骂了一句,脸拉得老长,“一个个都是疯子!” 陈如师不傻,大抵猜出了缘由,恨不能飞到镇江府衙,给李三道几拳头。 陆毓衍疯,那李三道更疯,要疯自个儿疯去,别牵连上他陈如师啊! “走走走,”陈如师大步流星往外头走,“叫上几个大夫,赶紧备马赶去王家庄。” 城门口,百姓们瞧见陈知府领着一众官员,并无数衙役快马出城,不由交头接耳,这是底下哪个县府出了状况吧,竟能让陈如师如此着急。 陈如师见到了松烟。 脸上似乎是收拾过了,但还能在鬓角处寻到些许血污,那身衣服就不用说了,深一块浅一块浸了血。 松烟的眉宇之间满是疲惫,道:“这些血多是匪徒的,奴才伤得轻,这才赶回来报信,我们爷伤得厉害。” 陈如师听得提心吊胆,道了几声“辛苦”。 夜色渐渐浓了,官道上行马不及白天方便,凉风迎面,带着几分水气。 一刻钟后,大雨倾盆而下,把一行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陈如师抹了一把脸,霎时间,也不晓得这到底是雨水还是他心底的泪水了。 不,也许是那一个个蠢货脑袋里的蠢水! 这世道,聪明人难寻,但蠢到这个地步的,也是稀罕货色了。 陈如师在心中大骂李三道,越骂越觉得自个儿这个上峰实在辛苦,一个不小心,就被底下人坑了个大跟头。 赶到王家庄时,雨水没有半点停止的模样。 松烟引他们到了一户农家跟前。 陈如师脱了蓑衣,匆忙进去,只闻得一股血腥气。 农家哪里见过这么多官老爷,缩在一旁不敢出声,陈如师在东间里见到了卧在大炕上的陆毓衍,悬在嗓子眼里的心,险些跳出来了。 陆毓衍脸色极差,露出的脖子上有一道浅浅的血痕,胳膊被简单包扎过了,血色微渗。 最厉害的伤似是在腿上,布条缠了半截大腿。 陈如师没说话,只挥手让大夫赶紧上前。 闭目养神的陆毓衍睁开了眼睛,上下打量着陈如师,轻咳一声:“外头落雨,陈大人辛苦了,先收拾收拾,免得染了风寒。” 这幅湿透了的狼狈样子,已经在陆毓衍跟前展现过了,陈如师自然从善如流,掏出铜板问农家借了些干净衣服。 再进来时,大夫正在重新替陆毓衍处理腿上的伤口。 左侧大腿从上往下,长长的一道口子。 陈如师浑身一个激灵,这可够痛的。 再看一旁的竹雾和谢筝两人,一个伤了胳膊,一个伤了肩膀。 大夫替陆毓衍包扎好,又替竹雾重新收拾了,而后看向了谢筝。 谢筝垂着眼帘,道:“刚才让大娘帮着一道处理过了,就不麻烦您了。” 农家大娘连连点头。 大夫看向陈如师,陈如师颔首算是应下了。 毕竟是个姑娘家,不肯看肩膀处的伤,也是情理之中的。 陈如师清了清嗓子,上前问道:“陆巡按,这是……” 陆毓衍面露疲惫之色,瞥了谢筝一眼。 谢筝道:“白日里我们爷去了镇江,回旧都路上,遇到五个匪徒,恶战之下,匪徒伤重逃跑,我们也追不得,只好到了这最近的王家庄,又让松烟回去报信。那匪徒言语之间提到了李三道李同知……” 一听镇江两字,陈如师面色铁青,越往下听,越想把李三道拎过来踹上两脚。 蠢、笨、愚不可及! 他就不懂了,杀人灭口难道比乡试会试殿试还难? 都是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人了,怎么连这么点事情都做得漏洞百出? 截杀四个人,就来了五个匪徒?真是各个以一敌二的高手也就罢了,结果呢,一个都没弄死。 啊呸! 亏得是没死人,这可是应天府地界,陆毓衍是巡按,真死了人,他陈如师也完蛋了。 “李三道为何……”韩德嘀咕了声。 陈如师横了他一眼,吓得韩德赶紧闭嘴。 “交手时大抵在什么位置?”陈如师道。 谢筝想了想,答道:“此处往东,大约三四里路。” 陈如师本想吩咐衙役们去看看,想到外头那磅礴大雨,暗暗叹了口气。 荒郊野外,雨水一冲,还能找到什么痕迹? “陈大人,”陆毓衍的声音喑哑,“你可知李三道为何要我性命?” 陈如师面色一凌。 知道,怎么不知道? 他和陆毓衍都是心知肚明的,也就韩德这个二愣子没想明白。 陈如师硬着头皮,干巴巴道:“一定彻查,给陆巡按一个交代。” “我这腿伤,怕是要躺上几天了,”陆毓衍道,“此处养伤不便,烦请陈大人安排车马,我还是回旧都去。” “应该的,应该的。”陈如师催着底下人去办事,暗暗又把李三道骂了个狗血淋头。 第一百五十四章 虚实 王家庄都是普通农户,能找出辆马车来就不错了,自然比不得官宦人家出行的车马舒适。 陈如师和韩德亲自架着陆毓衍上了马车,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未免过于颠簸,马车放缓了速度。 陈如师看着那晃动的车帘,脑海里一个念头翻来覆去的:李三道为何突然对陆毓衍下手了? 陆毓衍巡按应天、镇江,的确是来者不善,相较于陈如师,李三道肯定更慌张。 陈如师最多叫陆毓衍撒一顿气,李三道要面临的是狂风暴雨一样的打击,毕竟那案卷上头,是李三道的夫人一口咬定谢筝与那书生亲密,不管实情如何,陆家咽不下这口气。 李三道为官多年,说不定真会被陆毓衍抓到把柄,狠狠收拾,他想先下手为强…… 那也不是不可能、不可行的。 可这都办的什么事情! 陆毓衍就带了两个小厮、一个丫鬟,竟然能“全身而退”! 陈如师脑袋嗡的一声,难以置信地盯着马车,整张脸都沉了下来。 到底是李三道愚笨到连下黑手都做不好,还是陆毓衍演了一出戏,不肯让李三道好过? 一旦想到了这一层,陈如师的思绪转得飞快,越想越觉得这就是陆毓衍准备好的路子。 陆家这是绝不肯将谢家灭门案善了啊。 府衙大火,真相到底如何,已经死无对证了。 而这袭击巡按的罪名,到了如今,不也是全赖陆毓衍的一张嘴吗? 没有一个凶徒落网,他们是不是提过李三道,天知道! 或者说,只要陆毓衍咬死有凶徒,李三道想喊冤都没地方去喊。 一模一样,跟谢家大火一模一样。 陈如师的心冰凉冰凉的,仿若大雨全淋在了他的心上。 少年人就是少年人,又记仇又狠绝,看来陆毓衍对他们应天府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陈如师打了个寒噤,陆毓衍都对自个儿下刀子了,那道伤口又深又长,他肯定不会做赔本买卖,势必要李三道的“血债血偿”。 聪明人做聪明事,自个儿还是赶紧搭把手,一道收拾了李三道为妙。 马车里,谢筝跪坐在陆毓衍身边,眉头紧皱。 陆毓衍倚着车厢,身后垫了不少农家的旧衣裳,半边身子靠着谢筝,又怕累着她,没把全身重量都压过去。 饶是车把式小心,马车依旧颠簸,摇摇晃晃的,陆毓衍伤口深重,秋日雨夜,额上都泌出了一层汗。 谢筝看在眼里,抿着唇,掏出帕子替他擦拭。 下午陆毓衍提及时,谢筝就猜到他想将计就计,只是没想到,陆毓衍下手那般狠。 谢筝还未反应过来,那一刀子就下去了,血腥味扑鼻而来,把她跟松烟、竹雾都吓懵了。 陆毓衍偏还跟个没事人一样,指挥着他们伪造了搏斗痕迹,虽然因大雨冲刷,陈如师并没有去查看。 松烟划了几道口子,从河里抓了几只鸭子,在衣服上涂了不少鸭血,匆忙赶回旧都。 陆毓衍说唱戏唱全套,谢筝也想割几个伤口,却又叫他拦了。 舍不得她受伤,难道她就舍得看他现在这幅模样? 买通了农家大娘,绑了布条,可谢筝全身上下压根没半点伤。 再看陆毓衍,大夫包扎时腿上的伤口叫她心都揪起来了。 谢筝眉心紧蹙,心里憋着股闷气,可看到陆毓衍这幅样子,又顾不上气了。 他是好心为她,她又怎么能当成驴肝肺? 陆毓衍望着谢筝,见她眼角泛红,不由弯了弯唇,未受伤的手勾着谢筝的手,柔声道:“养几日就好了,不碍事。” 谢筝嗔了他一眼,嘀咕道:“那我也划一刀,养几日就好了。” 马车里昏暗,只车前的灯笼光透进来,映在桃花眼中,如浮着一层浅浅的光。 眸色深深,陆毓衍不疾不徐抬起了手,指尖落在谢筝的脖子上,轻轻抚了抚:“养几日?前回的瘀伤隔了多久才消的?亏得是宫里的药膏,才没有留下疤痕。” 谢筝的身子僵住了。 指尖微凉,擦过肌肤时,没有多少力道,只觉得酥酥麻麻的。 两人挨得近,陆毓衍呼吸之间,鼻息全喷在她的耳朵上,温热的,痒得她想缩脖子。 陆毓衍的眸子愈发暗了,沉沉湛湛,指腹下的白皙肌肤细嫩,如凝脂一般,吸引着他的心神,也吸引了他的指尖,半分不肯离开,继续摩挲着。 “前回在宁国寺,你是不是……”谢筝的声音微微发颤,话说了半句,抚过脖颈的手指已然上移,整个手掌都贴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是啊,”笑意溢出眼底,陆毓衍知道她想问什么,凝着她的眼睛,道,“前回,就想这般了。” 想触碰她,想用手掌指尖查看她脖子上的伤口,想知道与红玉相比,哪一个更温润。 当时只能收回了手,而这一次,他可以依着心思。 这是他的小姑娘,他要一步又一步,将她带入怀中,箍得紧紧的,再也不松开。 马车晃了晃,牵连到了伤口,陆毓衍闷哼了一声。 谢筝这才回过神来,岔开了话题,低声道:“陈如师精明,许是会叫他看出来。” 陆毓衍挑眉:“无妨。”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陈如师哪怕晓得陆毓衍做戏陷害李三道,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陆毓衍冲锋陷阵。 精明如他,镇江大火之中的蹊跷又怎么会看不穿? 陈如师除了万事不管,而知道选一条对自己最有利的路。 巡按遇袭,不是小事,陆毓衍一口咬定李三道要谋他性命,陈如师难道还替李三道力证他没那个胆子和心思? 李三道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 再者,也不算冤枉了李三道,他原本就起了袭击陆毓衍的心思的,只不过晚了一步罢了。 马车到旧都外头时,城门已经关了。 陈如师催着开了城门,把陆毓衍送回了驿馆,仔细安顿好了,这才打道回府。 大雨依旧下着,陈如师一不小心踩到了水坑,本就湿透了的鞋袜越发黏糊,气得他直骂“倒霉透顶”。 一旁随行的官员衙役噤若寒蝉,谁也不敢招惹他。 陈如师喘着粗气,转头与韩德道:“明日一早就去镇江,把李三道叫来,就说我找他,别的一个字都别说。” 韩德摸了摸鼻尖,问道:“袭击巡按,又没得手,李三道只怕连夜跑了吧?还会留在镇江等我们抓他?” 陈如师闻言,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他跑个屁!” 他只怕还什么都不晓得呢!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迷糊 谢筝简单梳洗后,回到了陆毓衍的屋子里。 陆毓衍由松烟帮着收拾过了,见竹雾端了汤药来,接过去一口饮尽。 谢筝倒了茶给他漱口,道:“使人去府里报了吗?” 陆毓衍摇了摇头:“明日吧。” 夜色已浓,又是风大雨急,庑廊下的灯笼叫风雨吹得摇晃,不知何时会熄灭。 若是孙氏晓得他伤着了,定然是不顾风雨赶来看他的。 这种天气,陆毓衍不愿让孙氏辛苦。 谢筝晓得他心思,在一旁坐下,压着声儿道:“既然知道不该让伯母担心,下回就莫要如此了,不止你,连松烟和竹雾都弄了几处伤口。” 松烟和竹雾赶忙摆手,垂着脑袋不敢多说话。 跟自家爷比起来,他们身上这些全都不够瞧,看着是血污一片唬人得厉害,压根不伤筋动骨,甚至比不上习武练功时的磕磕碰碰。 陆毓衍睨了他们俩人一眼,道:“行了,回去歇着吧。” 松烟和竹雾交换了个眼神,硬着头皮道:“爷,奴才不碍事,您伤着呢,夜里端茶倒水的……” 谢筝道:“夜里我守着吧。” 三个伤号,就她连颗血珠子都没出,自当是她来守着了。 陆毓衍伤得又不轻,血是止住了,但就怕半夜里起热,没人看着总归是不行的。 听谢筝这么说,松烟和竹雾哪敢说旁的,连连道着“辛苦姑娘了”,一前一后,一溜烟走了。 屋里没了旁人,陆毓衍朝谢筝招了招手。 谢筝在床沿边坐下,鼻息之间闻到淡淡血腥气,道:“别是伤口又裂开了?” “没裂开,不碍事的。”陆毓衍扣着谢筝的手,半阖着眼睛睁开,见谢筝神色凝重,想宽慰她两句,话到了嘴边还是又都咽下去了。 个中道理得失,谢筝都是懂的,她不过是心疼罢了。 思及此处,陆毓衍唇角微微一扬,指腹摩挲着谢筝的掌心,道:“几更天了?” “快三更了。”谢筝答道。 这一日,他们城门一开就往镇江赶,路途奔波,又出了些事端,到夜深人静时,难免有些疲惫。 陆毓衍把谢筝的手带到唇边,轻轻啄了啄,才缓缓放开:“早些睡吧,明日歇不得懒觉。” 指尖微微一颤,谢筝有些怔,心思都在陆毓衍的动作上,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她几乎都没有听进去,只好胡乱点了点头。 收回了手,手指下意识地用了些力,攥得紧紧的,可那股酥麻的味道仿佛还贴在皮肤上。 谢筝起身,吹了油灯,就着窗外微弱的灯笼光,在床边的榻子上歇了。 身体疲乏,心绪却静不下来,谢筝本以为会翻来覆去睡不着,哪知道一沾着枕头,困意就席卷而来。 她迷迷糊糊想,孙氏送来的锦被实在是柔软暖和。 谢筝睡得并不好,梦境交叠,一会儿是疯疯癫癫的花翘,一会儿是鲜血淋漓的陆毓衍…… 反反复复的。 梦境之中,似乎还听见了沉沉的呼吸声,有些吵人,谢筝翻了个身,突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梦中的画面都散了,只那呼吸声,愈发清楚。 是陆毓衍的声音。 谢筝的瞌睡醒了大半,披着外衣下了榻子,走到了床边上。 陆毓衍睡得很沉,呼吸有些重,谢筝拿手背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有些热,却还不算烫。 大夫交代过,说陆毓衍半夜里估摸着会起热,但只要思绪清醒,倒是不碍事的,若是烧迷糊了,就一定要请他来看看。 谢筝抿着唇,陆毓衍现在这样,到底是烧糊涂了还是…… 她正纠结着,床上的陆毓衍却醒了,半眯着眼睛看她。 谢筝一怔,想把手收回来:“要不要喝点水润润……” 话才说了一半,就化作了一声惊呼。 陆毓衍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整个人往床上带去。 谢筝落在了里侧,忙乱间,似乎碰到了陆毓衍的伤腿,只听得他闷哼了声。 她支着身子坐起来,有些急有些恼,想越过陆毓衍跳下床去,又怕乌起码黑的一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处。 刚才那一下,似是压到伤口上了,也不晓得厉害不厉害…… 谢筝琢磨着还是下去点了油灯查看一番,腰间却突然缠上了陆毓衍的胳膊。 他紧紧将人往怀里一搂,话语里全是睡意:“大半夜折腾什么,赶紧睡了。” 谢筝推了两下,不仅没推开,陆毓衍反倒是箍得越发紧了些,呼吸喷在她的额头上,体温透过薄薄的中衣,连胸膛起伏都明显了。 看他这样子,不像烧糊涂了,反倒是睡糊涂了。 谢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会儿睡得迷迷糊糊的陆毓衍哪里还有白天坑陈如师时的精明和锐利? 这么一想,谢筝不禁失笑。 她记得小时候,顾氏曾经说过她入睡时不老实,一定要抱着顾氏才睡得着,人还是个小不点,力气倒是不小,每每要等她睡着了,手上的劲儿会松些,顾氏才好脱身。 谢筝想,大抵要等陆毓衍睡沉了,箍着她的劲儿才会小些。 还是等一会儿吧,他伤得重,再说了,真费力气把陆毓衍叫醒了,两人这幅样子,谢筝的脸皮也挨不住。 谢筝眨了眨眼睛,想让自己清醒些,可身边那人睡得实在太舒服了,勾得她都忍不住哈欠连天,眼皮子直打架。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陆毓衍的低喃。 原本清冽的声音有些喑哑,咬字黏糊,可她还是听明白了,他在叫她的小名。 他说:“丹娘,睡吧……” 意识愈发模糊了,谢筝已经忘了要推开陆毓衍下床去,只觉得那温暖的怀抱比锦被还舒服,她不禁靠紧了些,沉沉睡了。 雨水在天亮前渐渐止住了,灯笼里的蜡烛早叫风雨吹灭了。 陆毓衍醒时,天边刚吐了鱼肚白。 他是叫腿上的伤给痛醒的,意识还有点儿糊,只觉得怀里软软的,他眯着眼睛看去,正好瞧见睡得安稳香甜的谢筝。 柳眉弯弯,睫毛浓密,樱唇微启着。 她就这么毫无戒备地紧紧依偎在他怀中,呼吸之中,陆毓衍还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露味道。 脑袋里嗡的一声。 他想不起来昨夜里谢筝是怎么到了他怀里的,他只是一瞬就清醒了,思绪、身子,全醒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亲吻 软玉温香。 若说没什么旖旎心思,那就真是骗人的了。 谢筝的睡相算不上好,半侧身子压在陆毓衍身上,腿也一并架了过来,正好搁在他的伤腿上,刚才就是谢筝睡梦中无意识地一脚踹到了陆毓衍的伤处,才将他痛醒的。 陆毓衍半点不恼她,怎么舍得恼她?她肯乖巧地依着他,多踹几脚也随她去了。 总不至于把他的左腿给踹断了。 伸手将她披散的长发挽到了耳后,谢筝的小巧脸庞全都露了出来,她睡相不老实,中衣有些松垮,从陆毓衍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一小截肚兜。 顺着曲线起伏,嫣红的料子衬得肌肤白皙如雪。 陆毓衍的喉结不由滚了滚,想挪开视线,又半点挪不动,心中满满都是一个念头,想知道这嫣红的肚兜上绣着的是什么花样。 是荷塘莲莲,还是喜鹊登梅,亦或是并蒂花开? 谢筝睡得很沉,清浅呼吸全喷在陆毓衍的胸口处,像是猫爪子一般,抓的他心痒痒的。 陆毓衍的眸色暗沉沉的,停在谢筝耳后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捻着她的耳垂。 柔软细腻,便是那块红玉,也不及她温润。 指腹间不知不觉用了些力道,从耳垂往下,沿着脖颈,落在她露出来的精巧锁骨上。 再往下,有中衣阻着,陆毓衍一时有些迟疑,他到底该不该…… 这是他的未婚妻,是他搁在心上的小姑娘,他想依着心思多亲近她,又怕吓着她…… 谢筝渐渐醒了。 粗粝指腹划过肌肤,她多少有些知觉,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可腰身被紧紧箍着,想退也退不开。 她皱着眉头要睁开眼皮,陆毓衍已然又贴近了些,薄唇擦着她的耳骨,轻轻唤她“丹娘”。 如安抚一般,让谢筝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陆毓衍低声笑了,没有再犹豫,细细的吻落在谢筝的眼角眉梢,小心翼翼,如待珍宝。 眼睑发痒,谢筝伸手想揉,叫陆毓衍一把握住,手指相扣。 微微侧过身子,亲吻顺势下移,停在了谢筝的唇角。 谢筝睁开了眼睛,近距离的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有些愣神。 许是刚睡醒,她脑海一片空白,但下一瞬,昨夜的记忆一股脑儿涌了进来。 她明明是想等陆毓衍睡着了再起身的,却是睡着了? 还一觉睡得比陆毓衍还迟了? 谢筝的脸颊顿时烧红了,眼神游离:“松开我,我……” 话未说完,全被堵了回去。 只是唇齿贴着,就让谢筝忘了要怎么呼吸了,待柔软舌尖试着探进来时,她都没有阻拦。 陆毓衍的动作很轻,抿着允着,心中越是滚烫,亲吻越是温柔,一点一点侵蚀,却没有让谢筝生出半点不悦、排斥的心思来。 谢筝只是有些慌,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两人紧挨着,她也听见了陆毓衍的心跳声,沉重有力,比她还跳得快。 原来,他也只是看起来沉稳罢了,实则与她一样。 原来,亲吻是这种滋味,难怪那些话本里,主角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似的。 谢筝的默许让陆毓衍没有退开,而她顺从的些许回应使得他在愣怔之后,越发舍不得离开,恨不能就这般吻着允着,就将人彻底揉进身体里。 他的小姑娘,就跟蜜罐子里泡大的一样,甜极了。 手指一下又一下刮着谢筝的锁骨,中衣又乱了些,指尖略略一挑,松垮着露出小半个肚兜。 陆毓衍稍稍支起身子,垂眸看去,这一回看清楚了,上头绣着鸳鸯戏莲,栩栩如生。 他再一次埋下了脑袋,细吻落在谢筝纤柔圆润的肩头,唇上添了些力道,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淡淡的粉色。 明明很淡,却如烈焰,灼着他的眼睛,陆毓衍的声音哑得厉害:“丹娘……” 谢筝的唇还有点儿麻,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半阖着眸子应了声。 手掌探入了中衣,扣住了谢筝的腰身,掌心触觉温润细腻,勾得他的身子越发叠了过去。 谢筝怕痒,本能想躲,陆毓衍的动作却突然僵住了。 她不由愣了愣,睁开凤眼看他,见他眉宇之间露出几分痛苦,一下子领会过来。 扶着陆毓衍的肩膀,谢筝道:“手上腿上都有伤,你还……” 还这般胡闹! 眉目含嗔,娇俏可爱,唬不住陆毓衍,但他终究舍不得谢筝为他这些伤口担忧,还是顺着她的意思,躺了回去。 人是躺平了,却还是箍着谢筝,不紧不松搂着她。 谢筝问道:“伤口痛吗?” “还行,”陆毓衍顿了顿,又道,“就是半夜叫你压得麻了。” 话音一落,谢筝的头皮都要冒烟了。 这人怎么这样! 她知道自己睡相不好,可分明是他拖着她一道睡的,竟然还恶人先告状! 轻哼了声,谢筝道:“我要去喝水。” 陆毓衍弯着唇笑了,没戳穿谢筝的借口,手臂一松放开了她。 谢筝坐起身匆忙整理了中衣,越过陆毓衍跳下了床,从地上捡了外衣,朝始作俑者挥了挥,这才披上了。 两人闹了这么会儿,外头已经大亮了。 谢筝宿在陆毓衍屋里,松烟和竹雾自是不敢来进来。 怕他们久等着,谢筝简单收拾了,挽起了长发,拉开了门。 竹雾站在不远处的庑廊拐角,抬头看了谢筝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 谢筝清了清嗓子,道:“爷醒了的。” 竹雾听见了,赶忙点头,等谢筝回了自个儿屋里,这才打了盆水进去伺候陆毓衍梳洗。 谢筝坐在镜子前,抹了一层粉,却总觉得颜色与平时不同,脸颊上的粉色压都压不住。 她鼓着腮帮子放下了香粉,想起刚才情境,一时之间有些愣神。 她知道陆毓衍很喜欢她,一如她的心情。 他们是未婚夫妻,不管是何种身份,她早晚都会嫁给他。 虽说未成大礼,礼数上总归要克制,可那一刻,她终归是没有推开他。 半垂着眸子,谢筝徐徐叹息。 不知所措?意乱情迷? 不全是…… 她经历过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她懂得很多事情追无可追。 她出阁时只能对着牌位磕头,她三朝回门却无门可归,她往后生儿育女,也没有娘家人坐着小轿来探她…… 遗憾和无奈,会永远跟着她。 下一刻会有何变故,谢筝无从知晓,既如此,便依着本心,顺其自然,好过将来怅然所失。 第一百五十七章 手痛 竹雾摆好了早餐。 红枣粥,切了一小碟鸡丝,一碗酱瓜片儿,一碟盐水鸭子,一笼热腾腾的米糕。 谢筝一进去就闻到了香味。 松烟伺候陆毓衍洗漱完,把他挪到了罗汉床上,摆上几子,正好用饭。 陆毓衍咬了口米糕,道:“一会儿去府里与母亲说一声,再从衙门里把案卷都搬过来。” 松烟硬着头皮点头,这个消息报去府里,还不把孙氏给急坏了?可又不能不报,若是瞒着,往后指不定孙氏怎么收拾他们呢。 竹雾和松烟带上门出去了。 陆毓衍靠着引枕,缓缓吐了口气。 谢筝睨了他一眼:“怎么不吃了?” 陆毓衍似笑非笑,道:“手痛。” 手痛? 那早上怎么两只手都往她身上招呼?愣是瞧不出手臂上有半点儿伤的样子。 再想起更衣时,肩头那几个粉粉的印子,谢筝咬着红枣,恨不能把核儿扔到陆毓衍脸上去。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就不吃了呗。”谢筝哼了声,也不理陆毓衍,自顾自吃自己的。 小姑娘似嗔似恼,娇娇的,叫人看在眼里,就想箍在怀中亲近一番。 陆毓衍唇角含笑,也没多说什么。 胳膊上的伤情的确没有腿上的严重,但到底也是道口子,清晨寻香时哪会想起伤口来,半点儿顾不上,等现在歇下来了,伤口才隐隐作痛。 谢筝用了小半碗粥,咬着盐水鸭子悄悄看了陆毓衍一眼。 他果真没有再吃什么,靠着引枕闭目养神,眉梢眼角看不出痛苦来,可又说不上轻松。 昨日,她是亲眼看着陆毓衍下刀子的,那般狠,那般快,鲜血淋漓的样子,她记得清楚。 吐了骨头,谢筝又胡乱把粥喝完,替陆毓衍盛了碗热粥,夹了些鸡丝,挪到了他身边坐下。 谢筝鼓着腮帮子道:“张嘴。” 陆毓衍闻声睁眼,见谢筝手里的勺子凑到了他嘴边,不由微微一怔,下一瞬,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说手痛,原就存了逗她的心思,倒不是故意示弱,却不想这小姑娘可爱透了。 这一笑,谢筝就有些绷不住了,嗔道:“吃还是不吃嘛!” 陆毓衍稍稍坐直了身子,接了碗勺过去放在几子上,道:“吃的。” 他一只手受伤,另一只手活动无碍,平日里也就是麻烦些,还不至于让谢筝喂他,况且,谢筝也还没吃完。 落魄艰难时没有办法,只要能填饱肚子,自是什么都吃,但其实谢筝对吃食很挑剔。 这一碗红枣粥,谢筝喜欢吃热口的。 等伺候他用完了,怕是都凉了。 陆毓衍不想谢筝将就。 竹雾去了衙门里,与陈如师说了一声。 陈如师赶忙答应,又叫了几个衙役,帮着竹雾把案卷送回驿馆,自个儿坐在书房里,沉着脸等消息。 不止是李三道的消息,还有他连夜翻看了案卷之后,派去六合县打听的消息。 驿馆里,竹雾把案卷都送到了陆毓衍跟前,恭谨道:“爷,听说天一亮,陈如师就让人去镇江找李三道了,估摸着下午能进城。李三道要是不认,咱们跟他对薄公堂吗?” 陆毓衍抽了本案卷,一面翻看,一面道:“陈如师敢让我跟李三道对质?” 竹雾摸了摸鼻尖,陈如师恐怕还真没那个胆子。 谢筝倒是明白陆毓衍的意思。 陈如师不傻,不管他看没看出来陆毓衍设计坑李三道,但他肯定明白,陆毓衍不想让李三道好过。 李三道从镇江辖县的知县做到了镇江府同知,而陈如师掌管应天府多年,哪怕他独善其身、万事不管,大抵手上也有一两个李三道的把柄,昨日事情说不明白,那些旧把柄也能让李三道有苦说不出了。 谢筝与陆毓衍静静翻了会儿案卷,突然听见外头急匆匆的脚步声,夹着松烟的声音。 她赶忙起身迎出去,拉开门一看,果真是孙氏来了。 孙氏走得很急,朝谢筝微微点头,眼睛一转,瞧见罗汉床上的陆毓衍,她的脸沉了下来。 “伤得如何?哪家大夫看的?”孙氏在边上坐下,眉头紧皱,“到底要不要紧?” 陆毓衍敛眉,道:“母亲,没有伤到筋骨,大夫说养着就行了。” 孙氏怕他避重就轻,转头看着谢筝:“你说。” 谢筝道:“伤在手臂和腿上,昨夜里有点烧,今早上都退了,刚刚吃过药了。” 孙氏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你呢?伤着没有?” 谢筝心虚,只好硬着头皮道:“没怎么伤着。” “还好还好,”孙氏拉着谢筝坐下,道,“姑娘家细皮嫩肉的,可不像他们皮糙肉厚的,万一留了疤还怎么是好。” 谢筝讪讪笑了笑。 孙氏又道:“是镇江那李三道动的手?这哪里还是官场,分明就是土匪!” 陆毓衍点头听孙氏训话,没有说明实情,倒不是怕隔墙有耳,而是怕孙氏气着。 孙氏絮絮交代了许多,又说每日都会让府里送补血的药膳过来,这才起身回去。 前脚孙氏刚走,后脚陈如师就到了。 陈如师的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一副随时都要暴跳如雷的模样。 韩德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脖子缩成了鹌鹑。 昨日傍晚那一连串的消息,让韩德眼冒金星,本以为“陆毓衍遇袭”是坏消息里的坏消息,哪知道今天…… 金仁生怕是真的跟那些案子脱不了干系,他兴许就是凶手。 在韩德和陈如师眼中,最糟糕的事儿发生了,次一等的也没逃过。 陈如师让人扣下金仁生时,几乎要把桌子都掀翻了。 在房外理了理衣摆,陈如师进来,沉声道:“陆巡按,查到些金同知的状况。” 陆毓衍挑眉,倒是没想到,陈如师的动作还挺快的。 陈如师强压着心底的火气,仔细说了进展。 他让人查看了衙门这两年间的安排,那些意外和自尽案子,多是发生在金仁生休沐或是下衙以后,但也有像石瑞服毒的案子,当时是正午,金仁生虽然当值,但府学与衙门不远,趁着中午外出用饭,时间上也足够。 所有的案情,金仁生都有机会作案。 第一百五十八章 说辞 更让陈如师头痛的是砒霜的来源。 金仁生的夫人当年遇难之后,就葬在他彼时任职的六合县。 中元之时,金仁生带着女儿回六合县祭拜过夫人。 陈如师使人去六合县的药铺打听了,有家铺子当日卖过砒霜。 当时来买砒霜的是个带着帷帽的姑娘家,说着一口地道的六合方言,说是用于治哮喘的。 店家听她嗓音沙哑撕裂,的确与久咳之人相像,便卖给了她。 “册子上留下的名字是假的,寻不到那么一个人,我猜,那位许是金同知的女儿,”陈如师顿了顿,道,“当年大火,她虽然得救,但容貌嗓子都毁了,她幼年在六合居住,会说当地方言也不奇怪。” 不管是金仁生让女儿去买的砒霜,还是发现女儿藏毒后收了来,他的嫌疑愈发大了。 陆毓衍沉思,问道:“金同知如此做的缘由,陈大人查清楚了吗?” 陈如师干巴巴笑了笑:“金夫人遇难的庵堂叫保德庵,我查了当时保德庵大火的卷宗,那场火,未必是耗子打翻了油灯引发的意外。” 谢筝和陆毓衍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有些诧异。 不是意外,难道是有人纵火? 金仁生对有轻生念头的人满怀怨恨,莫非当日的火,起于一场自尽? “毕竟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那保德庵也就此落败,当时情境,只看卷宗,未必真切,”陈如师瞄了陆毓衍的腿一眼,“我已经扣下了金仁生,一会儿审问,不知陆巡按……” 陆毓衍颔首,道:“腿脚不便,但府衙也不远,堂上有张榻子便好。” 陈如师应了。 送走了陈如师和韩德,松烟摸着脑袋问道:“爷,真要去衙门里?” 陆毓衍抿了口茶:“去听听陈如师怎么审。” 松烟哭丧着脸,无奈极了,自家爷说一就是一,回头叫夫人知道了,他跟竹雾肯定要挨训的。 谢筝亦担心陆毓衍的伤情,道:“这案子,陈如师不敢和稀泥,定会审得周全。” “就是想听听他能多周全,”陆毓衍放下茶盏,道,“还不到两日,查到了砒霜的来路,也查了保德庵,这个陈如师不是没有本事,他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陈如师背着手大步踏进了应天衙门。 韩德跟在后头,心一横,上前问了句:“真的是金大人他……” 陈如师瞪了他一眼,到了嘴边的脏话又咽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陆巡按现在就盯着两件事,一个是应天这一连串的案子,另一个是李三道,哪个好审?” 韩德答道:“自然是应天的案子。” “那不就成了!”陈如师哼了声。 李三道和陆家之前的恩恩怨怨,那是见了血,出了人命的,根本不用想善了。 两方你来我往,定然会殃及池鱼,陈如师甭管是帮着陆毓衍对付李三道,还是作壁上观,都怕李三道跳起来咬他一口。 毕竟,谢家案子是他陈如师结的。 审李三道之前,先把应天府这些案子了结了,在陆毓衍跟前卖个好,也省得盯着他们不放。 陈如师按了按发胀的眉心,这几日真是太糟心了,连吃酒都不香了。 等把陆毓衍送出了应天府,他一定要来几坛上好的女儿红润一润嗓子。 陆毓衍到了府衙外头,一下马车,韩德就让人抬了把软榻,将陆毓衍挪到了后衙书房里。 陈如师与他见了礼,道:“金同知是官身,没有人赃俱获,证据确凿,不好升堂问话。” 陆毓衍颔首:“就在这里问吧。” 陈如师让人去把金仁生带来。 说是扣下了,也不至于真把人扔到大牢里去,就把他关在隔壁屋子里,叫他自个儿好好想想明白。 金仁生进来了,面色有些发白,精神比前日差了许多。 陈如师示意他坐下,道:“那些案子,你完全有时间动手,关了你一个多时辰了,想出什么说辞了没有?” 金仁生很是平静,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时间上不过是巧合罢了。” “嘿!”陈如师笑了起来,“同僚一场,我也不想拿手段对付你,我们有一说一。 中元时,在六合县安华堂买砒霜的是令千金吧?需要我把店家请来认认吗? 四年前保德庵大火,你自己查验后写的案卷,事关你妻儿,上头的每一个字,你应当都记得。 当夜在保德庵里借宿的女眷,主子丫鬟婆子,各家一道总共十七人,庵堂里的师父共八人。 活下来十四个,另寻到尸首十具,因着损毁厉害,只靠活着的人的记忆,依着遇难时所处的位置,辨认了四个人,剩下的六人在相邻的两个屋子里,火是从其中一间屋子里起的,她们一并遇难,只晓得大致是谁家的,各自是谁,根本分不出了。 这里头少了一人,怎么都寻不到,因着名字对不上,也不晓得少的是借宿的女眷还是庵堂的师父。 金同知,你与我们说说,这个人去哪里了吧?” 提及保德庵,金仁生的双唇抿得紧紧的,眼底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悲伤和痛苦,还有些许恨意。 他沉默了许久,这才缓缓道:“的确是少了一人,当时官府也寻过,但对不上,始终不晓得少了谁。 保德庵的师父说,那段时间,庵堂里有几只耗子,她们也在想着是不是养只猫儿,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夜深人静,烧起来之后就……” 陈如师敲着桌面,道:“当时就没查过,是否是人为纵火?” 金仁生的身子一僵,深吸了一口气,道:“查了,并无发现。” 陈如师叹息一声,盯着金仁生的眼睛,道:“旧都城中乌孟丛乌员外的第五房妾室。” 金仁生的眸子骤然一紧,几乎跳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如师:“你……” 陈如师摇了摇头。 明明一切如他所料,他却没有半点喜悦,反倒是无奈和可惜。 谢筝亦是惊讶,仔细一想,倒也明白过来了。 乌孟丛的第五房妾室梁氏是旧都城这一连串案子之中,最先发生的那一起,她是城外村子里出身,回娘家小住时,家中起火,意外烧死的。 所有案子里,唯有这一桩与火有关。 第一百五十九章 惩罚 被陈如师说中了,金仁生的面色阴沉,他缓缓地重新坐回去,双手撑着膝盖,捂着脸,痛苦极了。 韩德目瞪口呆,他一直不能相信金仁生会犯案,只要金仁生不亲口认下,他便不信。 可现在,韩德想,哪怕金仁生一个字都不说,他心底也有答案了。 他拍了拍金仁生的肩膀,道:“金大人,都说出来吧,硬顶着也无用。” 金仁生从双手间抬起了头,目光混沌茫然,眼眶通红一片,嘴唇嗫嗫,终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如师没有催他,起身取了一册案卷,递给了陆毓衍。 陆毓衍翻开细细看了。 主簿记载清清楚楚,无论是当时幸存的、遇害的,名字一一都在,哪怕是分辨不清的,也都留了下来。 其中有这么三个人。 清河庄梁夫人,以及她的丫鬟、婆子。 陈如师解释了一句:“我打听过,清河庄是乌孟丛老娘的陪嫁庄子。” 闻言,金仁生似笑非笑。 “陈大人,”金仁生的声音沙哑,“我在你手下两年,竟然不知你在刑狱上能如此敏锐。” 陈如师的嘴角抽了抽,这话听着是赞,实则是贬,叫他极不舒服。 别说是刑狱了,但凡是官场上的风吹草动,陈如师自问都极其敏锐,若不然,他怎么能在毫无背景的状况下,三十四五就坐稳了应天知府的位置,还一坐坐到了不惑之年? 一着不慎,他早就被人拖下水了。 刑狱上的事情,他只是不管,又不是不懂。 却没想到,他这只老虎闭着眼睛打盹,底下各个把他当猫儿看。 这到底是他笨,还是底下人蠢? 要不是陆毓衍在座,陈如师只怕要直接骂回去,他敏锐了几十年,这回厉害了,许是要被底下这一个个给坑得丢了乌纱帽了。 “过奖、过奖!”陈如师咬牙切齿道。 金仁生无意与陈如师打口头官司,道:“大人说得不错,这些自尽、意外的案子,都是我做的。保德庵的大火,也的确与那梁氏有关。” 提及梁氏,金仁生稍稍平缓了的语气又急切起来。 这是他心中的伤口,当日大火不仅烧死了金夫人,在金姑娘的脸上留下了一辈子的伤痕,也在金仁生的心中烧出了无法抹去的创伤。 作为知县,金仁生彻查了那场大火,除了现场少了个不知身份的人,再查不出其他状况了。 没有纵火的证据,案子只能就此了结。 金仁生父女再痛苦,也只能认了这场意外。 直到他升任应天府同知,离开了六合县,举家搬入了旧都。 两年前,旧都附近水系清淤,这些事关百姓生计的事儿,陈如师最是看重,底下官员没一个能躲懒的,日日都要轮着去盯着。 金仁生当值那日,进了河边村子里歇脚,正好碰上梁氏回娘家。 梁氏做了乌员外的小妾,吃穿用度自然与村姑不同,穿金戴银的,引得好些相熟的妇人眼红,围着她说话。 那梁氏炫耀了一番,话音一转,又说深宅里面一样有糟心的事儿,别看她如今吃香的喝辣的,从前也闹心得不想活了。 妇人们赔笑着,谁也没把这话当真。 不愁吃不愁穿,还有人伺候,这日子舒坦,谁会不想活呢。 梁氏见她们不信,忙道:“我曾真想一死了之,乌家那老虔婆,变着法子折腾我,还把我赶去六合县的庄子上,我在那里受了大半年的罪,去上香时真是不想活了,可等那大火烧起来,我一想到父母兄弟,就不敢死了,连夜跑回了旧都,给我们老爷说了好些好话,这才……” 村妇们一阵哄笑,有人问道:“也亏得你是大脚才能从六合跑回来,那大火怎么样了?” 梁氏似是不喜旁人说她脚大,啐了一口,道:“一个破庵堂罢了,谁知道呢。” 金仁生在一旁听了个全,心跳一下比一下快,他不用去问梁氏,也知道她嘴里的“破庵堂”是保德庵。 他治理六合县整整六年,起火的庵堂也就这么一处,当时宿在庵堂里的正好有一位“梁夫人”,而她又提起了乌家…… 当时,六合衙门也与乌家报信,让他们来认一认梁夫人。 乌家却说,不过是个打发去了庄子上的妾室,既然已经没了,也就无需认了。 金仁生一直没想到,那个梁氏还活着,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我直到那时候才知道,原来那场火真的不是意外,消失的那个人是真凶!”金仁生的声音颤着,双手紧紧攥成拳,“就因为她不想活了要自尽,就烧了庵堂,她不想死了一走了之,却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多么可笑!她就该去死,她不该活着!她还有什么资格活着!” 金仁生的眼泪落了下来,苦涩极了。 他到现在,一闭上眼睛,都是惨死的妻子,面目全非的女儿。 韩德摇了摇头,道:“你该将她抓起来,而不是……” “只要她有一丁点愧疚,我都不会杀了她,可她没有,”金仁生打断了韩德的话,“她一点点都没有……所以我烧死了她,她当时不是想纵火自焚吗?我不过是让她如愿罢了。” 韩德呼吸一窒,扣着金仁生的肩膀:“那砒霜是……” “我诓了姐儿去买的。”金仁生答道。 陈如师握着茶盏,道:“那其他人呢?你为何谋他们性命?” “其他人?”金仁生的笑容有些诡异,“他们不也想死吗?就因为是自己的性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是在惩罚他们,我是在让他们知道,死一点都不难。我来送他们上路,好过他们到死的时候,都在牵连别人。连自尽都要牵连上那么多无辜的人,他们还有什么用!我,没有做错什么。” 陈如师显得很平静,道:“杀人偿命,你身为朝廷官员,却知法犯法,该判什么罪,想来你也清楚。是非对错,你不用问我,我也不会与你争辩,我心中的尺子与你不同,你认为你错或是没有错,案子都是一样判的。” 第一百六十章 灭口 金仁生被带了下去,陈如师与陆毓衍道:“案子后续还要整理,我先失陪了。” 陆毓衍颔首:“辛苦陈大人了。” 谢筝看着陈如师离开的背影,低声道:“倒是没看出来,这个甩手掌柜般的陈大人,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陆毓衍哼笑:“他心里可明白着呢。我记得,他师从郭安郭先生?” “是,他是衡州府出身,入了岳麓书院,跟着郭先生念书,永正八年的进士,一路外放做官,直到……”谢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倒吸了口凉气,有些迟疑,“绍方庭绍侍郎亦是出自衡州府,永正八年的进士,他们两个会不会认得?” 同科进士,又是同乡,在京中相遇,总会比其他人更添几分亲近感。 陈如师和绍方庭即便认得,也并不出人意料。 “绍侍郎在被柳大儒收作弟子之前,他的先生是……”陆毓衍拧眉想了想,道,“似是衡州儒生郑敬致?” 谢筝曾仔细看过绍方庭的生平,道:“是郑儒生。” 至于陈如师在跟随郭安先生之前,受了谁的指点,谢筝与陆毓衍就不清楚了。 “晚些问问他。”陆毓衍道。 两人的这一番交谈,陈如师自是不知。 他背手站在牢房外,让人脱去了金仁生的官服,换上囚衣。 金仁生并没有挣扎,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反倒是府衙里的其他官员和衙役又惊又恐,有胆大的凑过来问了一句。 陈如师憋着一肚子气,压根懒得解释,把后续交给了韩德,自个儿走回大堂里,坐在大案后,闭目养神。 这一连串的案子,看似了结,但应天府出了个接连杀害无数人命、且几乎蒙混过关了的同知,陈如师御下不严的罪名已然是坐实了。 他摸着座椅扶手,冷冷笑了笑。 想他纵横官场二十余年,自问做事四平八稳,功绩不一定多,但过错还是很少的,哪里想到,这一回,叫金仁生和李三道坑了个底朝天! 这应天知府的位置怕是悬了。 陈如师闭着眼睛琢磨着要如何让陆毓衍高抬贵手,还没想明白,就听得一阵凌乱脚步声,睁开眼睛,韩德惨白的一张脸出现在了跟前。 “大、大人……”韩德喘着气,说话直哆嗦。 “停!”陈如师赶忙止住了他的话,“我一看到你这个样子,就知道肯定没好事!你等等、先等等,让我先吸口气。” 韩德硬着头皮,想挤出笑容来,却偏偏比哭还难看:“大人,等不等都一样……” “呸!”陈如师做了几个深呼吸,“行了,说吧,我听着。” 韩德忙道:“去镇江府的人手回来了,李三道他……” 陈如师一怔,下意识接了一句:“他跑了?” 韩德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他、他死了!他跟他婆娘、儿子,三个人都死了!” 陈如师猛得站起来,脚下发虚,又一屁股摔坐了回去。 平日里觉得舒服又安逸的知府大椅,此刻就像是多了一层针毡,扎得他头皮发麻。 “都死了?”陈如师咬牙切齿,脑海有一瞬空白,连骂人都不知道怎么骂了,半晌,怒极反笑,道,“这一个个不把我坑死了就不罢手了!说说,怎么死的?” 韩德亦是欲哭无泪,陆毓衍那儿还等着拿李三道出气呢,现在李三道死了,倒霉的岂不是成了他们应天衙门了? 他就是个同知,底下有通判、经历可以吹胡子瞪眼,上头有知府扛着,天塌下来先砸的也不是他,中庸又四平八稳,怎么突然之间,倒霉事儿一连串的,谁都躲不开了。 “我们派去镇江请李三道的衙役在半途上遇见了镇江府来报信的,说是服毒自尽的,天亮时发现,就赶紧往旧都来报了,那李三道还留下了一封遗书,大人请看,就是这一封。”韩德说完,掏出一封信来。 陈如师一把抽过来,打开一般,上头的内容把他气笑了。 李三道说,他贪墨银子,叫谢慕锦发现了。 谢慕锦劝他投案自首,李三道不肯,也不愿丢了官帽,就在七夕时放火烧了府衙后院,诬陷谢慕锦的女儿谢筝与情郎殉情,害死父母。 原本案子结了,没想到陆毓衍巡按应天、镇江、太平三府。 李三道知道陆毓衍是来者不善,便使人紧紧盯着他,想趁机先下手为强。 没想到昨日动手时让陆毓衍脱身,李三道自知罪孽深重,也无法逃脱,便与妻儿自尽谢罪。 “我去他娘的!”陈如师看完,险些把桌子掀了,“真把我当傻子了!” 这话韩德不敢接,垂着脑袋不吭声。 陈如师站起身来,在大堂里来回踱了三圈,拿着信去找陆毓衍。 一群神仙打架,却叫他夹在中间,半点好处没捞到,还一步一个坑,吃了一嘴的泥。 他不伺候了! 爱怎么闹,怎么闹去! 陈如师进了书房,也不说话,把那封遗书递给了陆毓衍。 谢筝不知信上写了什么,只瞧见陆毓衍的神色骤然间凝重了。 将信纸放在桌上,陆毓衍的指尖点着纸面,道:“李三道一家三口死了,服毒自尽。” 谢筝愕然。 李三道一家都死了? 花翘说李三道一直使人盯着陆毓衍,那昨日他们设计诬陷的事情,李三道必然知道。 哪怕李三道晓得无法脱身,想自尽了结一切,但他绝不会连自己儿子都一并毒杀。 天大地大,在应天府的人手赶到之前,连夜将儿子送走,这对李三道来说,不是难事。 可李三道一家都死了,甚至把谢家大火揽在了肩上。 他们分明就是被灭口了。 在陆毓衍追查真凶之前,以李三道的死来了结一切。 谢筝的手攥得紧紧的,掌心一排月牙印,她浑然不觉,下意识问道:“林同知夫人呢?可还活着?” 同知林固的夫人,是另一位咬定谢筝与秀才卫宣有瓜葛的人。 陈如师上下打量了谢筝几眼,沉默片刻,与韩德道:“去备好车马,少不得往镇江去一趟。” 韩德应声去了。 陈如师顺势关上了门,又将前后窗子都关上,走到谢筝跟前,压着声儿问道:“你是豆蔻,还是谢筝?”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交易(一) 谢筝怔在了原地,眸子死死盯着陈如师。 她不知道陈如师是如何猜出来的,且不说她上妆之后与真实模样相去甚远,即便是真面目,陈如师也从未见过她,认不出来的。 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 屋里落针可闻。 先出声的是陆毓衍,他咳了咳,沉声道:“陈大人……” “行了,”陈如师摆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当我没问。哎你说我这张嘴哦,我做什么多问这么一句呢!看破不说破,才是为官之道,谢家的事情我管不了,我多嘴做什么呢!” “看破不说破,”陆毓衍睨着陈如师,道,“看来陈大人知道很多事情。” 陈如师嘿嘿笑了笑:“不敢不敢。” 陆毓衍的指尖轻轻瞧着榻子,沉思一番,道:“为官之道?陈大人是相当喜欢应天府知府这个位置了?” “我这个岁数、背景,爬到这里已经不容易了,再往上,便是我想,也不一定有那个机会,”陈如师自嘲一般,“我不被底下这一个个坑丢了乌纱帽,已经阿弥陀佛了,不敢多想了。” 如此意有所指的话,让陆毓衍忍不住轻笑出声。 谢筝都不由多打量了陈如师几眼,此人果真敏锐聪慧。 “一个金仁生,一个李三道,我如实往上报,陈大人的乌纱的确是戴不住了,”陆毓衍挑眉,道,“陈大人既然如此中意官位,不如与我做个交易?” 陈如师哈哈大笑。 看看,这就是聪明人。 聪明人做聪明事,说起话来就是爽快。 要是他底下那几个有陆毓衍一半聪明,他还需要来跟陆毓衍做交易? 陈如师越想越伤心,这趟浑水已然是不蹚也不成了。 只看陈如师反应,陆毓衍就明白了他的选择,下颚朝谢筝方向抬了抬:“大人为何会那么猜?” 陈如师道:“原也不会往那处想,正好是金仁生那案子给了我启发。保德庵大火里少了的人活了下来,那镇江大火里失去踪影的豆蔻,又去了哪里?亦或是当时死的就是豆蔻。” 谢筝和陆毓衍交换了个眼神。 陈如师也不追问谢筝的真实身份,继续卖了个好:“我是怕麻烦,火速结了案,可话说回来,要不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案子压住没继续往下查,小姑娘,你以为你能走出镇江府?” 谢筝抿唇。 回忆当日状况,若是陈如师听了章家嬷嬷的话,下令继续往下查,谢筝定然会站到明处自证。 李三道会和这次一样成为弃子,但背后之人的踪影,未必能有所进展。 而活下来的谢筝,也许会像陈如师说的,走不出镇江府。 只是,这一切也就是推断罢了。 谢筝沉吟道:“陈大人的意思,谢家上下还要感激您了?可话又说回来,当日查下去,死的是李三道,大人给了我走出镇江的机会,我们今日所得,会比当日不走得到的多吗?” “嘿!”陈如师一股气堵在了胸口,“你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啊!我卖你个好,你笑呵呵接着就行,非要说穿了。这么顶真,可不是什么好事。” 谢筝眨了眨眼睛,既然是交易,陈如师势必要拿出些有用的饵料来,亏本的生意,陈如师不做,她和陆毓衍一样是不做的。 陈如师给自己倒了盏茶,一口饮尽,道:“你是谢筝也好,豆蔻也罢,我不关心。做人不能太顶真,顶真要是有用,谢慕锦就不会死了,这世道啊,就是如此,难得糊涂!” 谢筝捏紧了指尖,努力让声音不颤抖:“陈大人知道谢大人因何而死?” 陈如师自嘲一般笑了:“我如何不知?我在官场起伏二十余年,谢慕锦外放镇江,不如说是因为我这个上峰万事不管。 我管个屁! 这旧都城,多少世家盘根,谁家没有养坏了的公子哥? 哪怕不是杀人放火,可我能管得了谁? 连圣上都不敢轻易动的旧都世家,我一个父母官,哈哈,的确是父母官,儿女都是债! 没有人不想当一个好官,曾经,我也想。” 陆毓衍沉沉打量陈如师。 江南士族、旧都世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向来共进退,搁到历朝历代,都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陆毓衍自己就是世家出身,很清楚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别说陈如师就是个应天知府,哪怕是没迁都之前,作为皇都,内里也有世家与寻常官宦的分歧。 陈如师做官,哪怕称不上一个好官,起码也不是个昏官。 “谢慕锦在查的东西,本不该他碰,以卵击石。”陈如师摇了摇头,“他想知道绍方庭的事情。” 陆毓衍敛眉,陈如师能说出绍方庭来,可见他是真的知情,而非投机取巧,想谋些好处。 思及之前与谢筝说到的旧事,陆毓衍问道:“陈大人与绍侍郎相熟吧?同时衡州府出身,又是永正八年的同科进士。” 陈如师点头又摇头,叹道:“你说得对,也不对。我与绍方庭,不仅是同乡、同科,我们还是同窗。 说得再简单些,我们住一条街,跟着街头书馆的先生开了蒙,又一道师从郑敬致先生。 后来,他被柳大儒收作关门弟子到了旧都,我去了岳麓书院。 头几年还书信多些,后来因着些变故,联系少了,直到永正八年在京城重遇。 柳大儒名气太盛,他又是关门弟子,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我与他自幼相识。” 谢筝算了算时间。 柳大儒收绍方庭时,是先帝爷的康安十八年,那年秋末,先帝爷驾崩,圣上登基,次年改年号为永正。 头几年书信来往,后几年的所谓变故…… “永正三年,后宫选妃,齐妃娘娘正是这一年进宫的,”谢筝问道,“陈大人说的变故,应当是这一桩吧。” 陈如师笑了:“你倒是知道得挺清楚的。娘娘呀,小时候看起来平平,谁想到她在几年后会入宫封妃? 绍方庭那个傻子,从小就喜欢她,还说等高中了要娶她。 结果呢,还没等绍方庭金榜题名,人家就进宫了,绍方庭最后娶的那个是他家里挑的,我也见过,论模样论举止,也没比齐妃娘娘差啊,可绍方庭就是对那一位念念不忘。 这不就出事了吗?被人挑着挑着,妒恨杀妾。”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交易(二) 闻言,谢筝又问:“陈大人知道那爱妾的身份吗?” 陈如师有一说一,直言道:“我再无聊,也不会去问绍方庭从哪儿收来的妾室,又姓甚名谁。 我只晓得,绍方庭的案子绝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为爱妾杀妻?笑话! 绍方庭那个人,对她的妻子的确只有敬重没有爱意,但他也不会迷恋妾室,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人,他放不下的永远都是齐妃娘娘。 谢慕锦知道我和绍方庭的自幼相熟,他来问我的时候,我才晓得那所谓的爱妾是宫女出身,绍方庭是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才丢了性命。 谢慕锦敢告诉我,就是晓得我不参与,不多嘴,不搅和,只进不出。 我让他莫要管了,他偏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蹚浑水,一身泥呐。 绍方庭是,谢慕锦也是。 我周周全全了二十几年,没踩过一个泥坑,这回好了,损在你们这里了,一脚下去,全是坑!” 陆毓衍勾了勾唇角,道:“陈大人是明白人。” 陈如师嘴角抽了抽,这话说得可真糟心。 他是明白人,所以被坑惨了,这要是换作个不明白的,摔个满嘴泥都只当是自己脚滑了,不晓得是地不平。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陈大人以为,李三道是死在谁的手上?” “反正不是你也不是我,”陈如师嘿嘿笑了笑,“看看李三道的遗书。” 谢筝一怔,依言拿过了遗书。 字,的确是李三道的字,但这封遗书笔迹相当潦草,书写得也极其不顺,有许多墨点。 “李三道是被逼着写的。”谢筝拧眉,道。 “你要是李三道,被逼着写下这封遗书,你会做什么,或者说,你不会做什么?”陈如师笑着问道。 谢筝垂眸,从头到尾把事情理了一遍。 花翘说过,李三道是在陆毓衍到应天之后就盯着他了,猜测他身边的姑娘是谢筝。 也就是说,在陆毓衍定下巡按应天、镇江之前,李三道恐怕没有关心过陆毓衍的举动,他怀疑谢筝未死,也是在这几天之间。 放火的卫宣已经死了,在此之前,李三道也以为谢筝死了,那买通他的背后之人,只怕更不晓得谢筝还活着。 这几日间,李三道看出了端倪,他想自保,也想弥补错误,想先下手为强,但以他的心性,恐怕不会去幕后之人那里报信。 毕竟,银子已经收了,时隔几个月,去告诉人家事情办砸了,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陆毓衍设计,诬了李三道。 跟着陆毓衍的人手肯定回报了,李三道知道事情败露,他会选择逃,而绝不是以死谢罪。 只可惜,李三道妻儿一个都没走成。 幕后之人选择弃车保帅,自知脱身无望的李三道被逼着写遗书。 他不会做的,是吐露谢筝还活着的事实。 灭门之仇,李三道可不会以德报怨,他会闭紧嘴巴。 只看谢筝神色,陈如师就晓得她想明白了。 他转着眼珠子笑了笑,道:“去镇江城,也许能找到真凶的线索,也许什么都找不到。 我能告诉你的,就是不要让自己站在明处。 有线索就顺着线索查,没有线索,他们不知道你活着,就会放松警惕。 真相与后宫有关,外头的人再查,也是雾里看花。” 这个建议,倒是很有陈如师的风范。 陈如师为人做事就是如此,看得比谁都清楚,表面上又比谁都糊涂,只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不站到最前头去。 谢筝不置可否,只是弯着眼睛笑了笑:“多谢陈大人提点。” 陈如师端着茶,突然就有些喝不进去了。 虽然,的确是他说的,他若是卖个好,就乐呵呵接着,莫要说穿了。 可谢筝真的乐呵呵接了,陈如师又觉得不是那么个滋味。 他的目光在陆毓衍和谢筝身上来回转了转,这两个年轻人呐,都是坑人的主,突然不坑他了,他反倒是瘆得慌。 陈如师一把按住了茶盏,气闷极了。 这才几日,他莫非就已经被坑习惯了? 这日子可真是太难过了。 清了清嗓子,陈如师道:“马车都安排妥当了,这就出发去镇江,估摸着能在天黑前进城。陆巡按,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陆毓衍笑容淡淡:“陈大人的乌纱帽丢不了,至于这官服胸前的补子是孔雀、云雁,还是黄鹂、鹌鹑,我就说不好了。” 陈如师一怔,复又笑了,被气笑的。 笑过了,想到金仁生和李三道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又无奈地叹了一声气。 罢了,摊上这两个蠢货,降职就降职吧,总比收拾东西滚回老家强些。 再说了,他要是没半点起伏,在旁人眼里,大抵会以为他给了陆家多大的好处,才让陆培元和陆毓衍保住了他的应天知府。 陈如师平顺惯了,从不掺合党派之争,更不愿意继续蹚浑水。 陆家看起来是要把谢慕锦的死追查到底了,他可不想一并被牵连。 “也罢,”陈如师想透彻了,道,“我就盼着陆巡按官途锦绣,到时候一切水落石出,陆巡按还能记得我在某个旮沓窝里当芝麻官,顺手提我一把。” 陆毓衍笑意浓了。 这个陈如师,果真是个有意思的。 陈如师起身,先一步离开。 谢筝低声与陆毓衍道:“他这回吃亏吃大了。” 陆毓衍拍了拍谢筝的手,笑道:“他没得选。” 一边牵连了后宫,一边牵扯着陆家这种旧都世家,陈如师若是没有把柄在陆毓衍手上,还能不偏不倚混日子,可偏偏,他自己都被连累下了水,自然要挑一个最稳当的路子走。 况且,陈如师最怕的是丢了乌纱帽,彻底远离官场,那会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只要还在做官,哪怕是个芝麻官,便是陆家不拉扯他,以他的能耐本事,一样能一步步再爬起来。 车马备妥了,一行人往镇江去。 旧都府衙备的马车,自是比昨日那辆舒坦得多,但陆毓衍的伤也禁不起颠簸,一路行得并不快。 等到了镇江,已然是日薄西山了。 接任谢慕锦的知府唐砚带着众人在府衙外相迎。 谢筝扶着陆毓衍下车,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面庞上扫过,心中五味杂陈。 第一百六十三章 林固 新知府唐砚刚过而立之年,虽然也在官场上起伏了几年,但脸上依旧带着几分书生稚气。 他上前给陈如师和陆毓衍见了礼。 陈如师摆了摆手,道:“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镇江府这几个月没个太平,实在闹心。” 唐砚拱手称是。 谢慕锦的案子,经手的、结案的都不是他,不管真相如何,都与他搭不上干系。 倒是李三道一家服毒,让唐砚有些头痛。 他不是傻子,又怎么会看不出这案子底下波涛汹涌? 唐砚暗悄悄打量陆毓衍,默默想,这可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陆毓衍不好行走,让人搬了把轮椅来,叫谢筝推着。 一行人进了府衙。 一景一物如记忆里一般,谢筝的心钝钝的痛,下意识握紧了轮椅的推手。 噗通一声。 有一人在陈如师与陆毓衍跟前跪下了。 陈如师眯了眯眼睛,偏过头问唐砚:“唐大人,这位是林固林同知吧?好端端的,跪什么呢?” “是林固。”唐砚应了,却不往下说,只是淡淡瞥着林固,让他自个儿说。 林固双肩颤得厉害,说得磕磕绊绊的:“两位大人,当日谢知府一家蒙难,贱内与李三道夫人一起指证谢知府的千金,说她与情郎殉情。 在下不知内宅事情,听她们说得有板有眼的,还有那厨娘黄氏、轿夫、小贩的证言,只当那就是事实。 知道今晨看了李三道的遗书,才晓得是他害死了谢知府一家,又嫁祸给了谢姑娘,李三道夫人的话根本是一派胡言。 在下赶忙去问了贱内,为何要与李夫人一块说混账话。 逼问之下,贱内说,是李夫人给了她一百两银子,她财迷心窍,才…… 在下身为朝廷官员,却有这么个见钱眼开、诬陷好人的妻子,实在是…… 哎!在下已经把她交给了衙门,押在了大牢里,还请大人们依法处置,在下愧对谢大人一家,绝不会替她求情的。” 陈如师问唐砚:“人关起来了?” 唐砚抿唇:“关在牢里。” “噢,”陈如师缓缓点了点头,弯下腰盯着林固的眼睛,“那一百两银子呢?” 林固愣怔,待回过神来,赶忙道:“补上,在下一定补上。” 陈如师笑呵呵道:“镇江府的收成不错啊!一百两说补上就补上。 一个同知,不算俸米,一年到手的俸银也没有一百两。 家里老老少少的吃穿用,同僚间的人情往来,这一百两,林大人攒了好几年了吧? 不容易,不容易!” 林固的一张脸铁青,早听说这个陈如师算盘打得比谁都顺溜,果真不是假的。 他赶忙道:“惭愧惭愧,正是养家不易,贱内才会贪那百两。” “谢慕锦在的时候,你攒些银子那真是不容易,他一死,短短三个月,就攒了不少了吧?”陈如师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管跪在地上的林固是个什么表情,背着手,转身就往大堂去。 林固对着陈如师的背影目瞪口呆。 他的银子不干净,陈如师难道就没些来路不正的钱财? 都是一路货色,陈如师却堂而皇之的五十步笑百步。 这位大人,不是万事不管、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说的吗?、 今儿个怎么转了性子了? 他本以为难对付的陆毓衍还没说一句话,好糊弄的陈如师却一句接一句,说得他抬不起头来。 陈如师走得大步流星,反正他已经倒霉透顶,等这些案子结了,就要被打发去鸟不拉屎的地方当芝麻官了,这会儿还给这些坑他的蠢货留什么颜面? 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他离这些人十万八千里,管他个死活! 陆毓衍微微仰头,压着声儿问谢筝:“你怎么看?” 谢筝推着轮椅,哼笑道:“林固有个爱妾。” 陆毓衍挑眉:“原来如此。” 对镇江府衙后院的事情,谢筝还是知道一些的。 林固是个铁公鸡,一份银子掰成两半花,却对他的爱妾十分大方,为此,林夫人没少闹过。 妻妾不和,这不是秘密。 林固顾忌乌纱帽,做不出妻妾失序的事情来,但对林夫人却很是不满。 林夫人无所出,原本借着这一条,林固不怕别人说闲话,自是可以出妻的,但偏偏林夫人还占了三不去,就只能僵着了。 可夫妻关系在不睦,林夫人与李夫人一道无赖谢筝,林固不可能不知内情。 如今事发,林固怕牵连自身,一把将林夫人推出来,既想保自身,又想摆脱林夫人,一石二鸟。 大堂之内,摆着李三道一家的尸首。 陈如师上前一一查看,又把仵作叫来问话。 “砒霜中毒,并无外伤。” 陈如师问道:“砒霜的来源呢,查了吗?” 唐砚道:“查了药铺,是李夫人身边的丫鬟去买的,城门上说,昨日傍晚,那丫鬟带着包袱出城了,说是回乡探亲。” 陆毓衍让人把林夫人带上来。 林夫人面色灰白,跪在地上,两眼无神。 听了陈如师问话,她一个激灵抬起头来,道:“是,我是贪那一百两银子,但我哪知道里面有什么条条道道的? 李夫人那天早上来找我,说谢大人一家都没了,一个知府好端端死在了府衙里,这案子肯定要彻查的。 不管是仇人上门,还是盗匪流寇,真查起来,少不得找几个顶罪的。 也许是李大人,也许是林固那混球。 她说,与其丢了乌纱帽,不如把事情平息掉,推到谢姑娘身上,早早结案。 谢大人的缺要人顶,李大人为官多年,比其他人都有机会,等李大人当了知府,会记得林固的好的。 我当时就是叫猪油蒙了心了,想着谢大人一家都没了,我不如替林固谋些好处,就收下了那一百两,帮着李夫人诬谢姑娘。 我要是知道林固这般狠,想把我扔出来,把自己摘出去,我才不操那门子心呢! 最好他丢了乌纱帽,看看那狐狸精还理不理他!” 林固从外头进来,一听这话,跳了起来:“你别血口喷人!” 第一百六十四章 牙痛 “你才血口喷人!”林夫人啐了一口,“我那一百两拿回来,你敢说你不知道?你还拿了十两银子给你那小心肝肝做了好几身新衣裳呢!要不要老娘现在回去找出来剪了?” 林固气得哼哧哼哧的,眼珠子在陆毓衍与陈如师之间来回转:“她这人,就是……哎!” “林大人,夫妻本是同林鸟,你这样就不对了,”陈如师笑着道,“林夫人再不是,也是你的发妻。” 林固的心跳得飞快,道:“陈大人,在下是真的不知情的,若不然,怎么会让她做出那等事情来!谢大人是个好官,对在下也有恩情,在下若晓得实情,绝不会让谢大人一家枉死,让谢姑娘蒙受不白之冤!” 陈如师的指尖在大案上点着,突然冒出了一句:“林大人做丈夫不行,作文章倒是不错,声情并茂。” 如此直白的嘲讽,让林固的脸色刷得红了。 陆毓衍道:“林大人说,谢大人与你有恩?有些什么恩情?” 林固的呼吸顿了顿,抬起头看向陆毓衍。 那双桃花眼深邃漆黑,根本看不到底,陆毓衍的脸上不见喜怒,林固甚至猜不到他的情绪。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危险——这个少年人,并不好相与。 吞了口唾沫,林固颤着声,道:“谢大人他……” 话才出口,陆毓衍就打断了他:“有恩没恩,你自己想着就好,谢大人在天之灵,也不想听你说这些。” 林固的眸子骤然一紧,听陈如师和陆毓衍的口气,他就明白,他是脱不了身了的。 哪怕他把妻子推出来,这两位也不会放过他。 唐砚领着陈如师和陆毓衍去李三道家中。 李三道住在府衙后街,左右都是同僚,走过去也不远。 陈如师一面走,一面道:“唐大人到任时间不长,但看起来,很不喜欢林大人呐。” 唐砚抿着唇,沉默片刻,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林大人没有做好。” 陈如师扑哧笑出了声,上下打量了唐砚两眼:“你这人有点意思。” 唐砚没有再答。 几个衙役在李三道的家门口守着,见唐砚过来,侧身开了门。 谢筝与陆毓衍一道进去。 唐砚指着西间里的桌子,道:“三个人就倒在桌子旁,桌上摆着没有用完的碗筷,砒霜掺在了菜汤里,一人喝了一碗。” 陆毓衍让谢筝推着他到处看了看,问道:“昨日下午,旧都一带大雨倾盆,镇江下雨了吗?何时停的?” 唐砚答道:“酉时下的,三更时停的。” 谢筝一时没想明白陆毓衍的问题,再一琢磨,又明白过来。 镇江不积水,三更雨停,到天亮时已经干了,早上衙役们进进出出,只是把李三道的家里弄得乱了些,但并不会留下泥脚印。 此刻屋里有淡淡的脚印痕迹,看起来像是一个人的,因着干了许多,又叫衙役们踩乱了,并不十分明显。 看来,就是这么一个人,制住了李三道一家,逼着李三道写下遗书后,杀人灭口。 虽然稚子妇人力气小,但那人没有给李三道一家呼救的机会就制住了他们,可见武功不差。 昨夜灭口,今日又过去了大半,凶手只怕已经离开了镇江城。 谢筝胸口憋着一股气,不舒服极了。 若线索断在这里,又要如何是好? 一行人回到府衙,陈如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道:“谢大人的案子,是我叫李三道糊弄了,以至于冤枉了谢姑娘。既然李三道已经认罪,谢大人的案子也该重新理一理。那个卫宣,他的来历有弄明白了吗?” 唐砚颔首,道:“捕快有查了一些,丹阳县卫家庄,早几年就已经人去庄空了。 卫家庄的确有个书生卫宣,但谋害谢大人的是不是卫宣本人,如今是死无对证。 只是,卫家庄与李三道…… 当年大盗飞狐在卫家庄落网,恐是李三道与卫家庄为赏银合谋。” 陈如师怔了怔,大盗飞狐闹得应天、镇江、常州几府人心惶惶,他自然是记得的。 原来,飞狐的落网是李三道的把戏? 陈如师看了眼陆毓衍和谢筝,见两人面上并无惊讶,可见是已然知情的,他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哪怕李三道本本分分等陆毓衍巡按镇江,他的把柄也已经捏在陆毓衍手上了。 这么说来,即便他安安稳稳把陆毓衍送出应天府,李三道这一茬都能坑他一把,叫他体验一次什么叫祸从天降。 思及此处,陈如师牙都痛了。 亏得他投诚了,要不然,两眼一抹黑! 陈如师揉着腮帮子,目光落在陆毓衍的腿上。 既然已经抓到把柄了,为什么还要朝自个儿动刀子? 放了这么多血,要吃多少补血补气的东西才能补回来? 年轻人呐,当真是太狠了。 哪里像他,年岁越长,越知道身体宝贵,连指尖泌一滴血珠子,都心疼得要命。 这一回,叫这一个个的,逼得吐了一盆子血,哎呦心都痛死了! 天色已晚,唐砚安排众人住进了驿馆,原还要备个酒席,陈如师胸闷气短,一口酒都喝不下,摆手拒了。 房间里点了灯。 驿馆的饭菜送进来,谢筝尝了一口,熟悉的镇江味道让她一时有些晃神。 陆毓衍的手落在谢筝的额头上,轻轻揉了揉,道:“好好吃饭,别想那么多。” 温热的掌心让谢筝回过神来,她抬眸看着他,道:“我从前想过,若有一日洗去污名,把镇江的案子翻过来,我会喜极而泣,可真的到了这么一日,我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李三道死了,可真凶再哪里? 她想要追查的,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指腹一下又一下抚着谢筝的额头,深邃的桃花眼直直看着她,陆毓衍沉声道:“丹娘,会有那么一天的。” 四目相对,谢筝刚想要点头,就听得咚咚的敲门声。 外间的竹雾闻声开了门。 来的是个小姑娘,有些面熟,又有些…… “花翘?”竹雾有点儿不确定,眼前的姑娘比昨日那个脏兮兮的疯丫头干净。 其实也没干净多少,洗了脸梳了头,身上的衣服没有换,又破又脏,竹雾就是靠着衣服来认她的。 花翘点了点头:“我来寻姑娘。” 第一百六十五章 清醒 竹雾侧身让花翘进来,朝东间里禀了声。 谢筝听闻是花翘来了,赶忙起身,撩了帘子往外间来。 花翘抬头看她,上了妆容,五官与记忆里的不一样,但她知道,这个就是谢筝,是她家姑娘。 眼泪骤然间落了下来,花翘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厉害:“姑娘……” 谢筝一把将花翘抱在怀里,眼睛酸酸的。 花翘大哭了一场,好不容易收拾干净的脸蛋又脏兮兮的了。 谢筝让她擦了脸,道:“我有好些话想问你,先回我屋里换身衣服,我们再坐下来说话。” 花翘垂眸看着自己的那一身衣服,赫然笑了。 从七夕之后,她就一直穿着这身衣服,几个月下来,破了几处,又染了不少油污,换作从前,她是绝对不愿意再穿了的,可如今,她竟然真的坚持下来了。 花翘简单梳洗了,换了新衣,跟着谢筝回到陆毓衍屋里。 面对陆毓衍,花翘有些局促,亦步亦趋跟着谢筝,脑袋垂得低低的。 谢筝示意她坐下,柔声问她:“他们都说,你疯魔了,叫你爹娘赶出来……” 花翘咬着下唇,点了点头,道:“七夕那夜的事情,奴婢想不起来的,那些日子里做了什么,也记不得,奴婢的脑子清醒过来时,正巧是京中定下姑爷巡按镇江的时候。” 那时,花翘坐在府衙后门,吃着唐砚夫人给她的烧饼。 唐夫人与几个官夫人说话,提及了陆毓衍将往镇江来的事情。 有人嘴碎,说来者不善,定是为了谢家的案子。 唐夫人好奇,问谢姑娘果真如案卷上所说,另有心上人? 官夫人们或笑或摇头,说她们与谢筝不熟悉,还真说不上个所以然。 花翘嚼着烧饼,突然就懵了。 谢家的案子?姑娘的心上人?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直到听完了官夫人们的交谈,她才知道几个月间翻天覆地的变化,案卷上的白字黑字给谢筝定了多大的罪过! 花翘想站出来说那些都是骗人的,没有什么情郎,自家姑娘七夕那夜根本不在府衙里,她偷溜出城了。 话到了嘴边,她还是都咽了下去。 所有的真相,她不能告诉这些人,她要熬住,熬到姑爷到镇江,让姑爷替姑娘做主。 现在府衙里的这一个个,她都不敢信,也不能信。 毕竟,两位同知夫人诬赖了自家姑娘,而唐知府又是新官上任,她不知道对方性情品行。 花翘依旧每日装疯卖傻,傻子的身份让她的行动自由许多,哪怕每日里疯疯癫癫往府衙后院里转悠,也没有人来赶她。 尤其是唐夫人发了话,更加没有人会为难她,还好心好意地拿些吃食给她。 “我躲在李三道家的后窗下偷听了几回,晓得是他谋害了大人、夫人与姑娘。”花翘说着说着,眼泪又要落下来。 她当时不敢断言谢筝还活着。 虽然晓得谢筝偷溜出城了,可所有人都一口咬定谢筝死了,不见踪影的是豆蔻,她也不禁迟疑。 直到那天夜里,她偷听了李三道夫妻两人的对话。 从陆毓衍进到应天府,李三道就使人跟着他,两个小厮不去说,身边冒出来的姑娘让李三道很是惊讶。 回话的人说,那姑娘骑着黑色高头大马,骑术了得。 李三道心虚,顿时就猜到谢筝身上去了。 谢筝极有可能活着,还与陆毓衍在一道,李三道夫人慌得不行,整日里琢磨着要先下手为强。 李三道说,陈如师是只笑面虎,不招惹他,万事好说,一旦牵连了他,势必鱼死网破,需等到陆毓衍出了应天府再下手。 花翘听了心急如焚,可又没有旁的办法,只要提心吊胆地等着。 “昨日在府衙外见到姑娘和姑爷,可真是吓死奴婢了,”花翘看了陆毓衍一眼,“姑爷还是伤着了……” 谢筝安抚一般拍着花翘的背,道:“李三道死了,别担心了,昨夜李家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花翘沉沉点了点头:“奴婢看见了。” 谢筝愕然:“看见了?” “昨夜下雨,奴婢就缩在李家对门的屋檐下躲雨,雨势太大了,周遭的声音都听不见,奴婢也不晓得李家里头是个什么动静,”花翘顿了顿,又道,“后来,一个黑衣人从李家出来,快步走了。” 那人个头很高,虎背熊腰,脚步匆匆。 许是雨势太大了,那人没有注意到屋檐下的花翘,也不知道花翘远远跟着他,看到他进了一家客栈。 花翘在客栈外头守了一夜。 她一副疯婆子模样,半夜三更还在街上,也不突兀。 天亮之后,花翘看到那人走出客栈。 他的衣着打扮与昨日不同了,但看身量,正是那人。 他牵着一匹马,在城门大开时离开了。 白日里,李三道一家畏罪自尽的消息传开了,而陆毓衍也到了镇江,花翘特特去收拾了一番,趁着夜色寻来了驿馆。 “哪家客栈?”陆毓衍问她。 花翘道:“缘客来。” 缘客来离府衙不算远,是家老字号了。 陆毓衍唤了竹雾,叫他去打听打听。 花翘的指尖勾着衣摆,目光在陆毓衍和谢筝身上来回转了转,最后往谢筝这儿靠近了些,低声问道:“姑娘还要回旧都去吗?” 谢筝道:“打算先理一理镇江府的事情,再回旧都,随后往太平府去。” 花翘的声音更低了:“奴婢能跟着姑娘吗?爹娘把奴婢赶出来了,奴婢……” 谢筝弯着眼睛,笑了:“你不跟着我,你还想去哪儿?” 闻言,花翘喜笑颜开:“奴婢一定听话,伺候好姑娘。” 三人一道等着竹雾。 陆毓衍让谢筝拿了棋盘,一人一边,随意下着。 花翘看着那纵横黑白,眼前渐渐模糊了,垂着脑袋打瞌睡。 自打清醒到今日,她没安心睡过一夜,往往是缩在哪个墙角就凑活了。 屋子里暖和,点着好闻的香料,她身上也没有了自个儿都嫌弃的油腻味道,姑娘和姑爷都在,她觉得踏实极了。 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花翘终是趴在桌子上睡熟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不敢 陆毓衍下得随心所欲。 谢筝应对起来也没那么困难,余光瞥见花翘,她不由莞尔。 笑了之后,又觉得心酸。 花翘这小丫头,当真是吃了好多苦。 可相较于死在大火里的豆蔻,她和花翘又是幸运的,好歹,她们活下来了。 陆毓衍的手越过棋盘,扣住了谢筝的手指,指腹摩挲着她的虎口,道:“别想太多。”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油灯啪的一声响,屋里暗了许多。 谢筝见花翘睡着,也没急着把灯拨亮,直到外头传来脚步声,她才起身拿了剪子。 油灯又亮了起来。 竹雾禀了声进来。 花翘惊醒了,揉着眼睛,满脸惊恐地看着四周,直到反应过来身处何处,才渐渐平静。 谢筝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在上京路上时,她也是如此的。 夜里不能不睡,又不敢深睡,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惊醒,害怕会身处危险之中。 她拍了拍花翘的脑袋,道:“都过去了。” 花翘挤出笑容来:“奴婢没事的。” 陆毓衍清了清嗓子,问竹雾状况。 竹雾垂手,道:“奴才问了缘客来的店家,昨日的确有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住店。那人三十岁出头,模样到还斯文,说着一口官话,是京城口音。七月初时,也到店里住过两日。出手很阔绰。” 陆毓衍和谢筝交换了一个眼神。 说话带京腔,那个大汉,莫非是从京中来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毓衍冷声道。 看来,宫里的那一位晓得他巡按应天、镇江,一定会帮谢家查案,怕真叫陆毓衍查出些什么来,就先对李三道下了手。 李三道死了,又背下了谢家大火的罪名,哪怕陆毓衍晓得是有人抢了先,线索也断了。 陆毓衍沉思一番,道:“今日太晚了,明天一早,你请个画师到缘客来,把那大汉的容貌画下来。” 竹雾应下。 谢筝垂着眼帘,即便有一副画像,也是大海捞针,但好歹,有比没有强些。 夜色愈发深了。 谢筝见陆毓衍似是还有话要说,便打发了花翘先回隔壁屋里。 陆毓衍示意谢筝在身边坐下,抬手将她散下的额发拨到耳后:“陈如师说得也有道理。” 谢筝挑眉:“他说了好多,哪一句?” “真凶可能并不知道你还活着,”陆毓衍的眸色沉沉,“不如继续瞒着。” 谢筝抿着唇,点头应了。 陆毓衍是放外差,离回京还要些时日,谢筝跟着他一道,这段时间是叫阿黛还是谢筝,其实都是一样的。 若一定要说什么不一样,那就是丫鬟的身份让她行动更方便些。 与其去应付那些官夫人,她宁愿陪着陆毓衍多看几卷案卷。 见谢筝应允,陆毓衍的眉梢渐舒。 背后之人让李三道顶罪,除了自保,还有让陆毓衍出气的意思在里面。 旁人不知他对谢筝的心意,以为李三道服了罪,陆家与陆毓衍再也不用受人指指点点,他就能把事情揭过去,而不是再揪着不放。 可若是他们知道谢筝还活着,那就不一样了。 陆毓衍也许会退让,但谢筝绝不会,她一定会为了谢慕锦和顾氏追查到底。 真凶做事乖张又狠毒,一把火、一把砒霜,次次都不留活口。 万一逼急了,想对谢筝下手…… 陆毓衍不愿意赌。 应天、镇江、太平三府,说小也不小,而他们只有四个人,若对方下了决心要动手,他们讨不到好处。 哪怕多做多错,叫陆培元抓到马脚,陆毓衍也不想用谢筝的安危去赌。 他的小姑娘,他舍不得她遭一丁半点的危险。 陆毓衍记得很清楚,镇江的消息传到京城之后,除了坚信谢筝不会与他人殉情之外,他心中满满的都是痛苦。 他的丹娘不在了…… 他那么喜欢她,等着来年春天娶她过门,一日日盼着,等到的却是噩耗。 那段时日,陆毓衍是后悔的。 分明两年之间,他到了镇江数次,也看了谢筝数次,可每一次,都是远远的,他甚至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哪怕是与她擦身而过时问候一声都没有。 后悔、遗憾,充斥心头。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在纸上、脑海里勾画谢筝的模样,小姑娘笑着嗔着,一举一动都那么生动。 可也只能停留在他的记忆里了。 那日城门外,在萧娴的马车里,见到活生生的谢筝时,他几乎费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忍耐住了自己的情绪。 喜悦、失而复得…… 她不愿意表露身份,他就全当不知,压抑着自己,却有寻了一堆由头,让他到她身边来。 思及那时大起大落的心情,陆毓衍缓缓坐起了身,将谢筝箍在了怀中。 谢筝身子一僵,突得想起今晨的种种,呼吸都要停住了。 陆毓衍垂着眸子看她,小姑娘的耳垂泛红,粉粉的,可爱极了,让他想要去触碰,去索要更多。 手臂收得愈发紧了,陆毓衍低着头,薄唇蹭着谢筝的额头,来回着,却没有往下移。 抱了一会儿,陆毓衍松开了她,轻柔替她理了长发,柔声道:“不早了,回去歇吧。” 谢筝心跳依旧快得厉害,含糊应了声,起身往外头走。 竹雾守在中屋,见谢筝出来,忙道:“姑娘放心,大夫也说了,烧退了就不会再起热了,夜里奴才会照看好爷的。”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吱呀一声关上。 陆毓衍躺在榻子上,手背覆着眼睛,长长吐了一口气。 谢筝身上清新的花露香味还在,叫他的心绪难以平静。 刚才,不是不想多抱她一会儿,不是不想索取更多,而是不敢了。 怕自己舍不得松开她,怕自己会像清晨那样控制不住…… 谢筝回到自个儿屋里,趴着打瞌睡的花翘蹭得站了起来。 花翘揉着眼睛,憨憨朝谢筝笑了笑。 有一瞬间,谢筝有些恍惚,仿佛是回到了从前。 她总是偷偷溜出去玩,花翘会守在屋子里,等得迟了,就趴着睡了。 豆蔻总笑话花翘,说她每日里都睡不醒,又爱吃,与那天蓬元帅是一路人。 花翘自然不依,恼得要挠豆蔻。 章家嬷嬷哈哈笑着打圆场,说花翘是年纪小,正在长身子,吃得多,睡得好,才能长得快。 谢筝看着花翘,昏黄的光线里,花翘与她离开镇江时没什么变化。 看来,这三个月,花翘是真的吃得不好,睡得也不好,都耽误长个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不同 谢筝睡得并不安稳。 月色透过窗棂洒进来,榻子上的花翘轻轻打着鼾。 谢筝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许是回到了镇江,许是花翘在身边,她闭上眼睛时,脑海里都是从前的种种,似乎回到了住了五年的厢房。 若是半梦半醒也就罢了,偏偏她清醒极了。 情绪沉浸再过去无法自拔,内心却无比清明地知道,过去就是过去。 比起难过,更多的是无奈。 天蒙蒙亮的时候,谢筝才浅浅入眠,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花翘听见谢筝的动静,端了一盏茶过来。 谢筝揉着眼睛接了,温热的水润了嗓子,她突得想起来,从前的她,醒来时一定要先饮一盏茶。 不过数月,她已经忘记了这个习惯,花翘却还牢牢记着。 谢筝抿唇笑了笑,翻身下床,嘴上道:“醒了多久了?” 花翘答道:“奴婢才刚醒,还没来得及梳洗,姑娘且等一等,奴婢给您打水去。” 说完,花翘便往外头走。 谢筝正穿鞋子,闻言一顿,又唤住了花翘:“别去了。” 花翘回过神来,不解地看着谢筝。 谢筝拉着花翘坐下,道:“昨夜与二爷商量了,我的真实身份并不说穿,依旧瞒着。 李三道一家是害了我们,但他的背后,还有其他的阴谋诡计,那些人不晓得我还活着,所以要继续瞒下去。 你清醒过来,就跟在我身边伺候,我怕旁人多想,看出端倪来。” 花翘有些紧张,下意识抓住了谢筝的衣袖:“姑娘不要奴婢了?” “哪里的话,”谢筝揉了揉花翘的脑袋,“你记得,我叫阿黛,原是萧家大姑娘身边的丫鬟,如今跟着衍二爷放外差。二爷念着你曾伺候过我,便留下了你。我们两个都是丫鬟,你平时里与我说话时莫要露陷。” 花翘皱着脸,犹豫极了:“不把姑娘当姑娘?这有些难。” 谢筝笑道:“习惯了就好了。” 花翘咬着下唇,摇了摇头,道:“那奴婢还是装傻吧,装傻就不会出错。” 谢筝越发忍不住了,笑得直不起腰来:“行,那你装傻,我伺候你。” 花翘噌得站起来,连连摆手,急得直跺脚:“那奴婢、那我试试看吧。” 谢筝笑个不停,晓得花翘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便留她在屋里,自个儿端着铜盆去打了水进来。 花翘捏着木梳子,把门带上,试探着道:“屋里没外人的,让奴婢给姑娘梳头吧。” 本想说不用了,转眸见小丫头一脸期待又惴惴的,谢筝到底没忍心,在梳妆台前坐下,朝花翘招了招手。 花翘兴冲冲的,脸上全是喜悦。 “我现在不是知府千金,就是个丫鬟,你梳得简单些,”谢筝叮嘱道,“记得呀,别奴婢、姑娘的了。” 花翘鼓着腮帮子,一下一下梳着谢筝的乌发,心说她还真没给谢筝梳过什么复杂的发髻。 从前的谢筝就闲不住,喜欢投壶骑马,头发都是照着简洁的打理,花翘与豆蔻两人空有一双巧手,偏她们姑娘不喜欢,闲得两人只好彼此折腾,章家妈妈一直笑,说丫鬟们的发髻与姑娘的还好看些。 心里这么琢磨着,花翘也晓得轻重,依着谢筝的意思,简单挽了个髻,取了素净的绢花带上。 两人收拾好了,这才往陆毓衍屋里去。 早饭已经备妥了。 花翘门清,没跟进去里头,搬了把杌子与竹雾、松烟一道用。 谢筝一面用,一面问陆毓衍:“一会儿是去衙门里,还是我让人把案卷都搬过来?” 陆毓衍慢条斯理喝着粥,想了想,道:“去衙门里吧,路也不远。” 驿馆安排了轿子,送到了府衙里。 竹雾叫了个画师,去了缘客来。 陈如师与唐砚说着话,见陆毓衍来了,拱手问了安。 谢筝推着轮椅,陆毓衍走到两人跟前,道:“陈大人,我这腿伤也不方便来回奔波,既然到了镇江,便先理一理镇江事情。应天府忙碌,你们耽搁不得,你要回旧都去,替我往陆家带个口信。” 陈如师自是应下,心中不禁雀跃。 有几日不用在陆毓衍的眼皮子底下,他能长长松一口气了。 况且,他的去向已经定了,肯定是要贬去个鸟不拉屎的旮沓窝。 镇江府上上下下,坑不坑他,都不会改变了,他可以万事不操心,随他们去了。 虽然有些破罐子破摔,但着手起罐落,哐当一声,实在是挺舒坦的。 陈如师脸上有了笑容,待回了旧都,趁着这几日,他要再多开两把赌局,争取多赚些银子,毕竟,那旮沓窝,定是穷透了。 思及此处,想到每年少了的俸银俸粮,陈如师的心又隐隐有些痛。 真真是辛苦了十多年才爬到这里,一个眨眼,又回去了。 这人生呐,大起大落,大起大落! 陈如师领着应天府的人手先离开了,唐砚引着陆毓衍进了书房。 饶是心里明白,谢筝在踏进书房时,也忍不住感慨万分。 屋子还是这屋子,桌椅书架也依旧还是谢慕锦用过的那一些,可摆设全变了。 墙上的画作、博古架上的顽石、书架上的藏书,都不同了。 曾经她最喜欢翻看的字帖,也都不见了。 分明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她垂着眼,暗悄悄深吸了一口气。 陆毓衍哪怕没有看到身后的谢筝的神色,也大抵猜得到她的心情。 去年秋日,他也到过谢慕锦的书房,他都能清楚记得这里的变化,更何况是谢筝呢。 清了清嗓子,陆毓衍先起了话题:“唐大人,我今日还是先看案卷。” 唐砚颔首应了,道:“我刚到镇江不久,不瞒陆巡按,镇江的事情,我还不敢说全然掌握了。 亏得前任知府谢大人做事仔细,刑狱、民生,各项事情都井井有条,使得我接手起来也方便许多。 你要看哪些案卷,我让人取来。” 陆毓衍想了想,道:“李三道做事,我信不过,主要看看他这几个月里处置的事情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旧物 唐砚闻言一怔,心说李三道是靠不住,但巡按到府,少不得查看一两年之间的案子,甚少会只翻看近来几月的,陆毓衍这是对谢慕锦行事相当放心了。 可转念又一想,他自己想转过来。 哪怕大礼未成,只放了小定,但谢慕锦还是陆毓衍的泰山。 如今泰山大人已然不在了,陆毓衍为了替谢家翻案来的镇江,又怎么会特特去翻查谢慕锦手上有没有冤假错案,再给已故的泰山大人蒙上一层灰呢。 “给陆巡按安排了书房,就在隔壁屋子,我让人把案卷送过去。”唐砚道。 陆毓衍道了谢。 谢筝推着他往外走,到了门边,陆毓衍示意谢筝停下。 “唐大人,”陆毓衍偏过头,问道,“不知谢大人一家留下来的东西,如今收在哪里?” 唐砚答道:“都收在库房里。当时火势大,谢姑娘房里的东西都毁了,谢大人与夫人屋里还搬出了不少,前头衙门书房里的,全都没有损伤。 李三道原是想丢了的,叫其他几位同知、通判给拦了,就留了下来,说是等我到任了再处置。 到底是遗物,又有不少孤本书籍,我琢磨着给收入了库房。” 陆毓衍眉宇舒展了些,又郑重道了谢:“既如此,那些东西就给了我吧,也是留个念想。” “能交到陆巡按手中,谢大人一家在天之灵,应当也会高兴的。”唐砚颔首道。 谢筝静静听着,紧紧咬着牙关,才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当时走得匆忙,章家夫妇也没顾上收拾这些,谢筝一直很遗憾,除了胸口的玉佩,她没有留下其他父母的东西。 而现在,那些遗物又能到她手中了。 虽然她一个字都没有说,但陆毓衍真的知道她,晓得什么让她念念不忘,先一步问唐砚索取。 这个人,是真的将她放在了心上,细心照顾着她的情绪和心愿。 推着陆毓衍到了隔壁书房,谢筝低声道:“谢谢。” 陆毓衍的唇角微微勾起,握着谢筝的手,道:“还好没让李三道处置了。” 略等了会儿,通判与几个衙役搬了案卷进来。 “陆巡按,”通判恭谨道,“谢大人留下来的几大箱笼,晚些我让人给您送到驿馆去。” 陆毓衍应了。 谢筝仔细看了看案卷,说多也不多,镇江府也算太平,几个月间,也不会有多大的案子。 这些案情都是在她离开镇江之后发生的,每一件都陌生极了。 她微微皱了皱眉,等通判出去了,才与陆毓衍道:“我再去库房里取一卷来。” 陆毓衍挑眉,有些不解。 谢筝捏着指尖,解释道:“六月末,城里有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遇害,那是父亲查的最后一桩案子……” 那桩案子,只看案情并不复杂,进展却不算顺利。 谢筝记得,谢慕锦为了那案子挑灯了几夜。 她每回送点心过来,父亲都还在翻看着案卷,分析着各种可能。 直到谢慕锦遇难,这案子也没有结。 通判送来的案卷里并没有这一桩,许是他们只取了七夕之后发生的,却遗漏了谢慕锦经手,却由李三道结案的案卷了。 陆毓衍知道谢筝意思,柔声道:“去吧。” 谢筝走出书房,径直往库房去。 与守备说了声,谢筝从架子上抽出了案卷,翻开看了看。 前半部分,是谢慕锦的笔迹。 一笔一划,熟悉得让谢筝眼眶发热,她略略平稳了心绪,才回到了书房里。 陆毓衍接了案卷过去,还未来得及翻看,竹雾先回来了。 “爷、姑娘,这是画像,”竹雾把画卷交给陆毓衍,道,“缘客来的东家说得磕磕绊绊的,说是大致就是这模样,稍稍有些不同,但到底是哪里不同,他也说不明白。” 谢筝并不意外。 缘客来每日里往来的客商不少,东家不可能将每一位客人的五官模样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个人的身形较一般人不同,东家多是记他的虎背熊腰、身量高壮而已。 陆毓衍看了眼画卷,眉头微微皱了皱。 谢筝凑过去一看,也不由拧眉,沉思片刻,道:“似是有那么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又好像没有……” 说完,谢筝自个儿先摇了摇头,她应当是不曾见过的一个身材壮硕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的,又或许是街上擦肩而过,她留下的印象太模糊了? 不料,陆毓衍却也道:“我也觉得有点儿眼熟。” 可也仅仅是眼熟罢了。 谢筝与陆毓衍思忖许久,都没想起来画像上的人到底像谁,只好作罢。 “不急,”陆毓衍安慰谢筝道,“这人说着一口京腔官话,你我又都觉得眼熟,恐怕是在京中遇见过。等我们回到京城,拿着画像问问润卿他们,许是会有线索。” 谢筝徐徐舒了口气,点头应了。 原本就晓得,要查明白绍方庭的案子与当年齐妃娘娘的死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许需要几年、甚至更久,谢筝做好了长久的准备,可真当线索出现又断裂时,多少还是会有些起伏。 不过,哪怕步子很小,他们总是再向前行的。 将画像收好,两人又把心思放到了谢筝取来的案卷上。 陆毓衍翻开仔细看。 六月末,有百姓闻到一股臭味,寻到了隔壁人家,才发现一个少年人浮在井中。 仵作查验了,少年死了有五天了,前几日一直下大雨,味道被掩盖了,一直没叫人闻到,今日一开太阳,立刻就明显了。 泡了五日的水,少年的模样已经分辨不得了。 邻居们说,这屋子的主人似乎不常住在镇江,一年里也难得见他家院门开一两回的,不晓得这少年是怎么进的院子,又为何会落到井里。 有人说,前几日曾与这个少年打过照面,他看起来十四五岁,模样很清秀,在胡同里徘徊。 “那人上去问他话,少年自称姓舒,说是来镇江寻亲的,亲戚似乎就住在这一带,只是他前回来时年幼,如今有些记不清了,”谢筝回忆着道,“那人当时急着出门,没有多问,等回来时,已经不见这少年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空宅 这条胡同是城里的老胡同了,几经修缮,数年里,有人搬离,也有人迁入。 几年下来,也遇到过四五波来寻人的。 那邻居便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少年找不到人,便往他处去了。 直到衙役从井里捞起个人来,他围过来看热闹,才从衣装分辨出了少年。 衙门里让画师依着那位邻居的描述画过画像。 画像附在案卷里,陆毓衍翻开来一看,果真十分秀气。 谢筝还记得,赵捕头当时说过,若不是捞起来让仵作验过,只看这画像,还当他是为了方便在外行走而女扮男装的。 捕快们议论过,为何少年会在那无人居住的空院子里坠井。 有说那少年可能是个偷儿,前几日在胡同里走动,最终选了这么个空院子,想趁着雨夜,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东西,却没想到,失足落井了。 谢慕锦并不那样想。 水井在院子的西墙边,除非从西墙翻进去,若不然,进了院子径直就往屋子里去,又怎么会在西墙脚下落水? 而西墙的一墙之隔,是邻家宅子,少年不想打草惊蛇,又怎么会从西侧进入? 哪怕少年就是个小偷,他也不太可能是失足落水的。 那院子空着,园子里杂草丛生,没有人打理过。 屋里的家具都盖着布,上头蒙了一层灰,并不见翻动过的痕迹。 只东屋的罗汉床有被粗鲁擦拭过的痕迹,看起来愈发脏兮兮的。 “父亲认为,少年是被人推下井的,只是捞起来时,身子已经发胀,仵作验不出生前是否有争斗痕迹,”谢筝缓缓道,“画像贴了整个镇江城,都没有人来认过,少年的身份都断定不了,案子进展不大。” 遇难者的身份不明,周遭关系这条线就无法查下去,若是意外遇见歹人,那几日大雨,左右邻居都没听见动静,又要到哪儿去寻人? 况且,这都过去了数日了,若凶手不是镇江本地人,大抵已经离开了。 这个案子不好查,可这是除了绍方庭与齐妃娘娘的案子之外,谢慕锦身前查得最后一桩案子了。 陆毓衍认真看着案卷,往后翻了几页,想看看李三道是怎么结案的。 哪怕晓得李三道不会认真处置,可看到最后,陆毓衍还是不由得失笑摇头。 李三道写着,是这少年盗窃不成反而失足落水,这是一起意外。 最简单,也最省事的处置法子。 反正没有知道少年身份,早些结案早了事。 谢筝见陆毓衍失笑,凑过去看了一眼案卷,亦是忍不住撇了撇嘴。 随着谢筝的动作,脸颊梨涡浅浅,陆毓衍抬手,指腹按在梨涡上,道:“一会儿去那院子看看。” 谢筝微怔,只觉得梨涡一烫,她微微直起身子,点头应了。 案发的胡同离府衙不远,谢筝推着陆毓衍过去,又叫了赵捕头来了解案情。 赵捕头引着他们,站在空院子前,指着左右:“这家的主人闻到异味报的官,那家的儿子当日偶遇了少年。 谢大人在的时候,我们都仔仔细细一家一户问了话的,说辞都一致。 没人认得遇害的少年,案发那几天又是没日没夜的大雨,又有惊雷,哪怕有什么动静,都叫雷声雨声掩盖了,谁也没听见。” 赵捕头说完,撕开了封条,请了两人进去。 过了几个月了,里头越发乱糟糟的。 西墙下的水井上盖上了盖子。 赵捕头说:“这井原本就配着盖子的,只是不晓得以前这家主人离开时有没有盖上。” 一进的小院子,屋里全是霉味,冲得厉害。 东屋的罗汉床又回到了脏兮兮的样子,看不出数月前曾经擦拭过的痕迹。 陆毓衍到处看了一圈,问赵捕头道:“我看案卷上说,这院子的主人是个外乡商客?” “查过房契,是永正十二年末,由一个叫安广财的中年人买下的,那人是个做药材生意的,蜀中人。”赵捕头道,“算起来也有十八年了。问过胡同里的老人,说是最初那一两年,是由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妇人住在里头。 那妇人衣着打扮像是大家出身,买了几个小丫鬟和壮实的老妈子,也就没人敢打院子里的主意。 妇人自称是安广财的妹妹,与夫家闹不和了,一气之下让兄长置了宅子,搬出来住了。 她毕竟年纪在那儿了,也没人把她当作是安广财养外室。 住了一两年,后来有马车来接走了,大约是与夫家谈拢了,又回去了。 这宅子自从那之后就空了下来,隔了一两年,有人来清理一回,前一回有人来打扫,还是前年的事情。” 谢筝听完,问道:“那安广财买了宅子就没出现过了?那妇人有没有说过,夫家是哪儿人,叫什么?” “十八年前住在这里的邻居,过世的过世,搬离的搬离,也就剩下一两户,但时间太久了,记不清后来安广财有没有出现过。倒是那个妇人,离开后就再没回来。哎,对了!”赵捕头一拍脑袋,道,“从前在这里当过差的丫鬟婆子,其中有一个是镇江人,我当时刚打听出来,还没来得及去问话,谢大人就出事了。再后来,李三道结了案子,我也没办法再查。” 陆毓衍敛眉,到:“那就去问问看吧。” 坐着轮椅,出入总归有些不便,陆毓衍与谢筝就先回了府衙,让赵捕头去打听。 下午时,赵捕头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带到了书房里,说是当过差的那一家已经搬走了,这位老妪是他家邻居。 老妪姓张,年过花甲,头一回进衙门里,整个人都不自在极了,低着头哆哆嗦嗦的,听说是大人要问话,进来就要跪下。 陆毓衍朝谢筝抬了抬下颚。 谢筝会意,搀住了张老妪,道:“妈妈莫慌,我就是问些旧事,我们去边上说吧。” 对这个年轻姑娘家,张老妪放松了些,连声应了,她不肯做椅子,搬了把杌子来坐下,道:“姑娘想问谷家大娘子的事情呀?我与谷家是邻居,年纪也差不多,还晓得一些。” 第一百七十章 规矩 谢筝在张老妪身边坐下,请她慢慢讲。 张老妪眯着眼睛,回忆道:“谷家大娘子命苦,爹娘早死,看她兄嫂脸色过活,被兄嫂嫁给了个员外家当妾室,收了不少银子,后来那员外死了,夫家不肯养她,把她赶回了娘家。 我与她是一道长大的,我比她好些,嫁了个知根知底的,娘家婆家一个胡同头,一个胡同尾,没搬过家。 大娘子回来后,小时候相熟的姐妹们早就嫁得远远的,也就是我,还住在那儿。 她就常常来与我说话,说家里生活不容易,兄嫂刻薄。 十八年前,城里那安家要买下人,她兄嫂直接就将她卖过去了。 她在里头做了一年多的活,直到主家离开镇江,她身子骨不好,主家没带上她,让她归家了。 她跟我说过几次,主家那妇人脾气不大好,规矩又重,最早的时候她们各个都被骂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几乎是日日骂着教她们规矩,很是严苛。 但主家的心倒是还不错的,月俸给得足,吃穿上也没小气过,熬过了最初因着规矩不对被扣月俸的一两个月,后来赏钱也不少的。 要不是主家要离开,她倒是宁愿跟着主家多做两年,比看兄嫂脸色强。” 谢筝问道:“她有没有说过,主家是哪儿人?离开时又去了哪里?” 张老妪摆手,道:“她有一回与我说过,主家神神秘秘的,只知道是姓安,夫家姓甚名谁,她们谁也不晓得。 倒不是没有问过,主家发了回脾气,后来就谁都不敢问了。 便是来接回去的时候,也没有说过去向。 不过,依她看,有这么重的规矩,只怕不是京城就是旧都出身了,一般的人家,哪里会有那么多讲究的? 而且,那主家怪嘞。 银子很多,搬到镇江时带来的几个大箱笼全部都没打开过,衣裳、首饰,都是到了镇江之后新做的,屋里的摆设也全是新买的。 咱们镇江城的东西,哪里能入得了富贵人的眼? 后来好些东西都是让去旧都采买的,这才算合了那主家的心意了。” 谢筝听罢,略一沉思,道:“那位大娘子也搬走了吗?” “前几年过世了,她兄嫂觉得晦气,搬了家。”张老妪叹了口气。 谢筝又问:“主家的规矩到底怎么样的,她跟妈妈说过吗?” “有说过的,”张老妪叹了口气,“就是十多年了,我这把年纪,一时半会儿还真什么都不记得。” 张老妪皱着一张脸想了许久,站起身来,道:“说是站要这么站。” 她往边上走了两步,拘谨得站直了,不晓得是她学得不地道,还是年数久了,记岔了些,谢筝看在眼里,只觉得这动作别扭得厉害。 再多的,张老妪也说不上来了。 谢筝道了谢,又塞了几个铜板给她,让赵捕头送她回去。 书房里,陆毓衍坐在罗汉床上,翻看着案卷。 谢筝进去,一眼就瞧见他紧紧皱起的眉头,不由问道:“怎么了?” 陆毓衍朝她招了招手,指着几子上厚厚的案卷道:“李三道查案,比陈如师还省力气。” 谢筝失笑。 陈如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也比谁都明白,李三道远远比不得。 “最初时还好些,恐怕是眼馋这镇江知府的缺儿,表面上总算平平整整的,等朝廷定了唐砚的知府位子,李三道不能升官了,后头的案子都拖拖拉拉,稀里糊涂的,唐砚初来乍到,接到手里时,只怕脸都黑透了。”陆毓衍摇了摇头,“我猜唐砚那儿,还堆着不少没办完的案子。” 谢筝替陆毓衍准备了纸墨。 墨香浓郁,陆毓衍将案卷上看出来的问题一条条列出来。 谢筝等他写完了,才与他说张老妪的话。 “旧都、京城出身?若那位安妇人当真是安广财的妹妹,那她祖籍蜀中,她的夫家是旧都、京城人士吧。”陆毓衍沉思一番,复又摇了摇头,“安广财是个很普通的药材商人,他的妹妹若嫁到旧都、京城,会嫁给官宦人家吗?” 谢筝一怔,细细品了陆毓衍的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即便那安妇人高嫁入官家,若不是世家望族,哪里来得沉重的规矩? 普通小官人家,不讲究那一套。 可若是高门大户,安妇人的出身不足以为妻,可若是妾室,她离家之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银子? 安广财做药材生意,也没有沉甸甸的银子能给到妹妹手中。 再退一步,安妇人是名门的妾室,与嫡妻不合,可她当时都四十多了,哪家嫡妻会吃饱了撑着,把四十多岁的妾室赶出门,还让男人掏出大量的银子把人养在外头? 若是十几岁的,眼里容不下,还勉强说得过去。 谢筝拧眉,道:“那她哪里来的银子,哪里来的规矩?” 陆毓衍的指间点着桌面,道:“还有一种妇人,重规矩,有银子。” 谢筝想了想,灵光一闪,道:“各府里的教养嬷嬷?” 公候伯府、簪缨世家,后院里都有不少老嬷嬷们,多年伺候主子,规矩自然不会差,又极为体面,逢年过节的赏银也丰厚,能给自个儿存不少的养老银子。 可那些嬷嬷们,一般会在府里伺候到年老,四十几岁就出府的,倒是少见。 在镇江住了一年多,又叫马车接了回去,也不晓得是接回了主家,还是去了何处。 哪怕是有这么一个猜测,但也无法细细查访,旧都、京城多少世家,想寻一个快二十年前离开的老嬷嬷,谈何容易? 少年的身份没有线索,院子主家的来历也不清不楚的,这案子仿佛是进入了死胡同里,想使劲儿都使不出来。 谢筝叹息。 也是,若是个容易的案子,父亲在时就该有进展了,也不会一直耽搁下来。 让父亲苦恼数日,迟迟没有思路,她和陆毓衍来查,大抵也就是一个“运气”了。 只是不知,在他们离开镇江之前,有没有那份好运气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腰牌 离开镇江城的那日,天色暗沉沉的,似是随时下落雨。 陆毓衍养了半个月,腿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但依旧不适合骑马,便备了马车。 唐砚带着一众官员送到了城外长亭,这才回城中。 陆毓衍却没有急着走,撩开帘子看着秋意浓浓的景致,道:“再看一眼?下回再来镇江,就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谢筝哑然失笑,倒是没有拒绝陆毓衍的好意,跳下了马车。 往回望去,镇江城墙依稀可见。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捏紧了收在袖中的手指。 盛夏离开镇江之时,她想着要回来翻案,如今心愿了了一半,却是惆怅远胜喜悦。 在镇江的这半个月里,唐砚整理了案卷,大街小巷,全城百姓都在谈论着谢知府一家与李三道。 谢慕锦在镇江为官五年,做事诚恳踏实,颇受百姓爱戴,七夕遇难之时,无数人骂谢筝不孝又失德,等李三道认下了罪过,一时之间又添无数叹息。 李三道贪赃,谋害谢家又嫁祸给谢筝,自然是引来一片骂声。 背负了污名的谢筝沉冤昭雪,众人又纷纷说她命数不好,有陆家这样愿意替她翻案的婆家,却是早走一步,没有嫁过去。 谢筝听了不少,别人骂她,她不觉得难过,叹她命数不好,她自己亦觉得如此。 父母皆亡,又怎么能算命好、多福呢? 可那些话语,说到底也是旁人嘴里的她,并非她的人生了。 听过了,也就过去了。 倒是昨日里,谢筝去牢中见了林固的夫人。 原本微胖、又爱打扮的妇人,只过了半月,就叫牢中的日子折腾得瘦了一整圈。 谢筝取出缘客来里画来的画像,问道:“见过这个人吗?” 林夫人起先并不看,等谢筝说到林固已经卸了官身,如今被禁足在家中,等着上头发落,林夫人才转过头来。 谢筝沉沉看着她,道:“巡按御史,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你想让林固有什么结局?” 林夫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良久,才擦了眼泪,抓着牢房的木栏,死死盯着画像,叹道:“我啊,我脱不了身了,但我不想要林固的命。我要他丢了乌纱,一贫如洗,我看看他搁在心尖尖上的人还会不会跟他同甘共苦。可惜,画像上的这个人,我从未见过。” 谢筝挑眉,又问:“当真没有见过?他个头极高,身量很壮,七月初时来过镇江,李三道遇害那一日,也在镇江。” 林夫人抿着干裂的嘴唇,犹豫着道:“这张脸,我没见过,但若说个头高、身量壮的外乡人,七月初时,我曾在缘客来遇见过一个。” 当时,林夫人与几个相熟的在缘客来用饭,离开的时候,那大汉正巧在大堂里。 大汉背对着她们坐着,跑堂的小二脚下不小心,撞到了大汉身上。 叮铃哐啷的,把大汉放在桌边的包袱撞到了地上,全散开了。 “他的包袱里有一块腰牌,上头刻了什么,我是没瞧见,但镶着金边,一看就不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对牌。”林夫人道,“那大汉骂了小二两声,我们看他壮实,怕他火气上来了砸了缘客来,殃及池鱼,就先走了。” 能说出缘客来,谢筝想,林夫人不是诓她的,只是再往深的去,林夫人亦说不出来了。 谢筝也去问了店小二。 那小二一脸无奈,说的确有镶金边的腰牌,但他认得的字不多,那上头的字笔画挤在一块,他还没认明白,大汉就抢回去收起来了。 线索断在了这里。 空院子里死去的少年的案子也依旧毫无进展。 哪怕他们在半个月里理顺了镇江的许多事情,谢筝依旧遗憾万分。 再看了一眼远处的镇江城墙,谢筝转身要上马车。 陆毓衍隔着车厢帘子唤她:“马车拘谨,你若不喜,还是骑马吧。” 谢筝睨了他一眼。 相较骑马,她自然是不喜欢坐马车的,但贪图爽快,把陆毓衍一人留在马车里,谢筝又觉得不妥当。 她摇了摇头,还是上了车。 马车行得不满,谢筝却有些困意,脑袋摇摇晃晃的。 陆毓衍怕她撞到,一把将她搂了过来,箍着她的腰,亦闭目养神。 谢筝半梦半醒,隔着车帘子,能听见花翘叽叽喳喳与车把式说话的声音。 她模模糊糊地想,这丫头是头一回离开镇江,对什么都好奇。 又想起了自个儿刚到镇江的时候,也是半点闲不住,掀开车帘子,看见什么新鲜的,就与谢慕锦和顾氏说个不停。 睡梦里的画面来来回回的,现在过去都糅杂在一块…… 陆毓衍睁开眼睛,颔首看着谢筝。 她的眼角湿润一片,眉心皱起,樱唇紧抿。 定然又梦见了父母吧? 有那么一瞬,陆毓衍想唤谢筝起来,让她从悲伤之中脱离,可下一刻,还是顿住了。 无论谢筝多思念谢慕锦和顾氏,她也只能在睡梦之中与他们相见了。 若连这一处都剥夺了,委实太过残忍。 他舍不得她伤心,却也舍不得让她放下父母。 抬起手,指腹轻轻擦过谢筝的眼角,动作轻柔温和。 低着头,浅浅的吻落在谢筝的额头上,带着满满的怜惜。 他想,梦里哭就哭吧,等醒来了,耐心哄着她顺着她,就不叫她哭了。 谢筝直到过了正午才幽幽转醒。 眼睫上粘过泪水,很不舒服,她下意识想抬手揉一揉,才发现自个儿的手被陆毓衍扣着。 她轻轻挣了挣,这才抽出来,一面揉眼睛,一面问道:“我睡了多久?” 陆毓衍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再过会儿,就能到旧都了。” 谢筝讶异。 她竟然睡了这么久? 可分明,她以为才过去了一会会…… 下午时,一行人回到了旧都。 陆毓衍让松烟去陆府送了口信,先回驿馆里收拾了一番。 谢筝与花翘说着话,驿卒小跑着进来,拱手道:“姑娘,门口来了个杜秀才,说是想求见陆大人,他曾经和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第一百七十二章 公道 杜秀才? 谢筝一愣,细细一想,倒是想起来这一位了。 当日单老七落水,她与陆毓衍就在河边遇见过祭拜单老七的杜秀才。 之前,金仁生就认下了一连串的罪名,单老七的死也是其中一桩,杜秀才大约是为此而来的。 谢筝进去问了陆毓衍一声,让狱卒领着杜秀才进来。 杜秀才拱手行了大礼,沉声道:“我想当面来给陆大人道谢。我原本以为七老爷是醉酒失足,原来是被人谋害,他当时是真的想重头再来的吧,可惜没等到那样的机会。若没有陆大人的追查,大概也会如同之前遇难的人一样,被当作意外处置了。” 陆毓衍请了杜秀才坐下,直言道:“说来也是遗憾,是我迟到了一步。” 金仁生认罪之时,陈如师气得吹胡子瞪眼,大骂了一通之后,问过金仁生,为什么要在巡按御史的眼皮子底下,添这种是非? 自个儿背着一堆人命,想死就一边死去,做什么要连累应天府上上下下的官员? 金仁生说,陆毓衍进城那天,他不当值,不晓得巡按已经抵达,若不然,也不会蠢到动手杀人了。 说到底,也是不巧了。 “也是天意吧,”杜秀才垂眸,良久才道,“我今日过来,还有一案想请陆大人明断。” 陆毓衍挑眉,示意他往下说。 杜秀才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外头都说,七老爷的儿子是突发重病,姐儿上山去庙里求签祈福,马车翻下悬崖丢了性命,但其中是另有隐情的。” 那时候,单老七不在旧都,单夫人失了主心骨,每日里以泪洗面。 杜秀才上门去探望过,单姑娘也哭得梨花带雨。 “姐儿与我说,都是她的错,是她害了兄长。”杜秀才说到这里,双拳攥得紧紧的,咬牙道,“我追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姐儿什么都不肯说。 姐儿去上香那天,原本我想陪着去的,但家母染了风寒,我就…… 没想到姐儿会一去不回……” 突闻噩耗,杜秀才险些没缓过神来。 单夫人当场厥过去了,是杜秀才与单家铺子里的几个管事去把单姑娘接了回来,又操办了后事。 三天后,单公子也没了。 儿女接连过世,单夫人缠绵病榻,整个单家人心惶惶。 “我是靠七老爷资助才有今日的,姐儿又与我定了亲,我就想着,总要照顾好单夫人,”杜秀才的眼睛一点点红了,声音颤得厉害,“当时单夫人已经快不行了,我问过她,姐儿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单夫人哭了一场,临终前,把实情告诉了我。 姐儿与她哥哥是同胞姐弟,两人长得八九分相像,几日前姐儿去买胭脂时叫个纨绔纠缠,姐儿自然不理他。 哪知道那人寻到了姐儿的住处,把出门去的她哥哥当成了穿了男装的她,行事不轨。 哪怕发现弄错了男女,对方还…… 她哥哥回来时遍体是伤,又受了打击,整个人熬不住了。 只是这事儿太过难堪,对外就说是重病了……” 谢筝听得目瞪口呆,丝毫没有想到单家其实是出了这等事情,她不由问了声:“单老七知道吗?” 杜秀才点了点头:“知道的,七老爷回到京城之后,我就与他说了。这一年多,不是不想报官,不是不想伸冤,而是……而是赔上所有,都告不赢的。这也是七老爷会一蹶不振的原因。” 杜秀才的肩膀抖得厉害,他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稳住情绪:“那人是乌询,乌孟丛乌员外的幼子。” 明知道那禽兽不如的东西姓甚名谁,可他们没有一点办法。 别看乌孟丛自个儿没什么大本事,只年轻时捐了个芝麻官,如今早就离开了官场,但他与旧都不少世家子弟交好。 杜秀才只是秀才而已,单老七名声再好,也就是个行商人,要如何与乌家打官司? 再说,应天知府陈如师,那是出了名的懂民生,却不精通刑狱,单老七出了不少银子,先去衙门里探了探陈如师的作风,几个通判、主簿都说,让单老七莫要与乌家争论,陈如师不会细细管,无论是与乌家发生了什么争执,都赢不了。 单老七无可奈何,只好作罢,沉迷于酒水,一日比一日颓废。 “我们只能把事情都瞒下来,不想赢不了官司,也毁了姐儿兄妹的名声,”杜秀才站起身来,拱手朝陆毓衍鞠了一躬,“前回对陆大人有所隐瞒,也是因此考量。 现在,我知道陆大人敢断案,能处置得了金仁生、李三道这样的官宦,亦不会去看乌家面子,因而我一直在等陆大人回旧都,想请陆大人主持公道。” 陆毓衍沉思片刻,道:“若你说的都是实情,自然会有公道。” 杜秀才又鞠了一躬:“不敢说一句假话。” 花翘送了杜秀才出驿馆。 谢筝给陆毓衍添了一盏茶,问道:“乌孟丛乌员外,金仁生的妻女会遇难,正是因为他的那第五房妾室梁氏吧?” 陆毓衍抿了口茶,道:“只看杜秀才的神色,他不像说谎了。” 喜悦也好,悲伤也罢,有些情绪可以伪装,但若不是亲身经历过的苦痛,那股子愤怒与恨意是难以假装的。 努力压抑着,却有如冲刷着堤岸的潮水,汹涌而至。 谢筝垂眸,道:“为了查金仁生,陈如师了解过乌孟丛,乌家的事情,他大抵能说出一二。” 真也好、假也好,总归是要问过才晓得。 应天府里,陈如师听闻陆毓衍到了,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复又舒了一口气。 本以为陆毓衍不在应天府,这些时日他能过得舒坦些,可没有想到,整日里就觉得头上悬着一把刀子,随时会扎下来一般,让他提心吊胆过了半个月。 回来了也好,早日理清楚应天府的事儿,他早日收拾包袱滚蛋,去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再也不用操这些破心了! 陆毓衍进了书房里,陈如师清了清嗓子,想说一下这半个月应天府的辛劳,话才刚起了个头,就叫陆毓衍拦了。 “陈大人,”陆毓衍沉声问道,“向您打听一个人,您说起过的乌孟丛乌员外,他府上如何?” 陈如师心里咯噔。 不好!这一定又出了什么状况了,万一是个厉害的,他是不是连去旮沓窝的机会都要丢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古怪 陈如师的牙根隐隐发痛,倒吸了一口气,试探着问了一句:“乌孟丛他怎么了?” 陆毓衍瞥了陈如师一眼,道:“有人告状告到我跟前来了,总不能当作没听过,便想问问陈大人,乌孟丛这一家子到底如何?” 一听这话,陈如师眼冒金星,恨不能冲出去一个个抓来问一问,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去陆毓衍跟前告状了。 便是有什么委屈,什么冤情,这半个月之中,就不能到应天府来擂鼓伸冤吗? 府门口的大鼓天天擦得干干净净的,又没拿布蒙着。 挥着胳膊敲几下,他还能让衙役把人抓进来打一顿? 陈如师见陆毓衍一副沉着模样,便晓得自个儿不说,对方绝对不会先吐露真言,只好干巴巴笑了笑,道:“说起乌孟丛这一家子,简单也简单,但古怪也古怪。” 依陈如师的说法,乌孟丛一家,自打五代往上,就在旧都生活了。 彼时还未迁都,也算是皇城脚下讨生活的。 祖上有些本事,白手起家,攒下了大把银子,买田买宅子,经过几代拼搏,如今在这应天府,也算是富裕又体面了。 钱袋子鼓起来了,就要想着换点儿权势。 乌孟丛如今四十出头,年轻时也出钱捐过个芝麻官,现在也退了。 为了让乌家更近一步,这十几年里,乌孟丛没少与旧都显赫们拉关系,更给几个儿子请了老夫子,盼着能中个秀才举人的。 陆毓衍一面听,一面慢条斯理饮茶,末了道:“乌孟丛有几个儿子?” 陈如师想了想,答道:“嫡出了三个,庶出了五个,另有四个姑娘。” 谢筝愣怔,复又翻了个白眼。 陈如师正好瞧见了,笑道:“之前死了的那个梁氏,是乌孟丛的第五房妾室,去掉这一个,还有一妻六妾,第七房妾室是今年年初才抬进屋的,十五六岁,跟乌孟丛的儿女差不多大。” 虽然朝廷律法里对平民老百姓抬妾管束不少,但乌孟丛曾是官身,哪怕是用银子捐来的官,那也是官。 陆毓衍又问:乌孟丛的幼子是……” “名字我不记得了,”陈如师眯着眼睛想了想,“今年差不多十六七岁吧?” “陈大人刚才说,乌孟丛家古怪?”陆毓衍问道。 陈如师一拍脑袋,道:“陆巡按不提,我都忘了。乌家古怪不是古怪在乌孟丛身上,是在他老子身上。具体的我听过一回,乱糟糟的记不得了,我让人来给两位说。” 被陈如师叫来的,是衙门里的黎通判。 黎通判有些拘谨,但一说起那些事情来,又头头是道。 他说:“乌孟丛的老父今年七十多了,原配妻子马氏差不多四十年前就过世了,那梁氏住过的六合县清河庄,正是马氏当年的陪嫁庄子。 按说原配过了,要续弦也是情理之中的,乌家又不缺钱,乌老太爷那年也就三十出头,比如今的乌孟丛还年轻,便是娶个及笄的大姑娘回来,也不奇怪。 乌老太爷却没续娶。 直到十六七年前,乌老太爷都五十六七岁了,突然续了一房。 若那是个年少美貌的大姑娘,许是他叫姿容迷了心窍了,可偏偏,进门的那一年,那填房都四十出头了。 填房老太太不是旧都人,是从外乡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与乌老太爷相识的。 我之前查看过乌老太爷与那老太太到衙门里来记上的婚书,那老太太姓闻,从未嫁过人。” 谢筝与陆毓衍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事儿的确怪异。 乌老太爷想续娶,娶个年幼的倒也说得过去,可却是一个外乡来的四十出头的老妇人,这就有点儿不寻常了。 陈如师插了一句:“那闻氏是哪里人?” “京城人士,那婚书有些年头了,纸张有些……”黎通判咳嗽了一声,一脸“你们都懂的”的神色,道,“上头有几处看不太清楚了,父母状况,都糊了。但外头都说,闻氏手里也捏着不少银子的,是个小钱箱鼓鼓的老太太,还有些官家人做派,她出身只怕不差。” 陆毓衍还未说什么,陈如师的面色已经沉了下来。 黎通判自觉不好,赶紧搓着手,把话题往边上带:“这事情,我后来也琢磨过,会不会是乌老太爷年轻时就认得这闻氏,年老时知闻氏一人生活,这才……话本上不常有这种故事吗?前个月咱们城中宁安书局出的那话本,差不多也就这个意思。” 陈如师嗤笑一声:“你还看那些话本?” 黎通判叫陈如师阴阳怪气的语调唬了一跳,低着脑袋,道:“这不是我婆娘她买了一本嘛,哭得稀里哗啦的,还非要我也看,看完了给她说说体会……” 扑哧,谢筝笑出了声。 她也知道那话本,不仅在旧都流传,甚至在镇江城中都卖得很好。 驿卒见她和花翘两个姑娘家住在驿馆里,特特买了来,放在书架子上。 花翘闲着无事时看了两遍,也是哭得眼睛肿成了桃子,谢筝好奇不已,凑过去翻看了两眼。 不得不说,是个打动人的好故事。 陈如师啼笑皆非,见谢筝“捧场”,倒是把骂人的话都咽了回去,挥手与黎通判道:“下去下去,滚回去给你媳妇说体会去。” 黎通判一溜烟跑了。 陈如师正了正神色,道:“陆巡按,这些也就是一个推论,做不得准的。依我看,乌老太爷一个生意人,年轻时能认得官家姑娘?” 陆毓衍敛眉,沉默片刻,才道:“年纪对不上。” 乌老太爷比闻氏年长一轮还多。 闻氏二八年华时,乌老太爷的原配差不多刚刚过世,若两人当真有情,一个不愿另嫁,一个不肯续娶,折腾来折腾去,要闹到闻家人妥协,也不用等上二十多年。 会妥协的,在闻氏差不多三十岁的时候,早妥协了,怎么会拖到她四十出头? 两情相悦,只怕并不是那般。 陆毓衍道:“乌孟丛的幼子品行如何?” 话说到了这里,陈如师算是明白了,让人在背后告了状的定然是这幼子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道:“嫡出的幼子,乌孟丛夫人看成了眼珠子,就是个纨绔,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一百七十四章 纨绔 闻言,陆毓衍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 陈如师看得明白,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只瞥了谢筝一眼。 谢筝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陆毓衍倒是了然,道:“陈大人但说无妨。” 陈如师挑眉,眼珠子转了转。 本来嘛,有些话他以为不该当着姑娘家的面说,无论这一位是豆蔻也好,谢筝也罢,与他也没多大干系。 他陈如师只是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是眼睛瞎了,这阿黛姑娘与陆毓衍之间那点儿“眉来眼去”,他看得一清二楚。 既然陆毓衍都不怕那些话赃了姑娘家的耳朵,他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乌孟丛那幼子,读书不怎么在行,玩得要是挺厉害的,”陈如师道,“十四岁时就置了个宅子养瘦马,叫乌孟丛知道了,发了通大脾气,那宅子被收了,瘦马也赶走了,父子两人在宅子的胡同里就闹了起来。 老子骂儿子不学好,年纪轻轻就胡来,儿子反过头去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动手时正好叫我们衙门里的一个主簿瞧见了。 那主簿是个热心肠,上前劝解,哪知道那两父子打红了眼,他一个拉架的中了几招。 事后乌孟丛来衙门里赔了礼,这事儿才满衙门都知道了。 只这一个也就罢了,有钱人家的哥儿,在外头养人的也不少,见怪不怪。 可乌孟丛这个小儿子,叫他老子坏了一回好事,半点没消停,不仅是瘦马,还是个男女不忌的,养过的小倌儿似乎都有两三个。 乌孟丛气得要死,但管不住啊。 也就这一年间,好似消停了些。” 谢筝听得直皱眉头:“这一年间?莫不是因着出了人命,就消停了?” 陆毓衍抿唇,道:“出了人命,他也没摊上官司,怕是不会因为害怕而消停,或是有些状况,我们还不知道吧。” 陈如师坐在一边,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案子,只听“人命”两个字,就一个头成了两个大。 他硬着头皮,问道:“什么官司?” 陆毓衍这回倒是没再跟陈如师打马虎眼,直言道:“单老七儿子的人命案子。” “单老七?”陈如师倒吸了一口气,“就是半个多月前被金仁生推下河的单老七?他儿子不是病死的吗?” 陆毓衍沉声道:“是遭了乌孟丛幼子的毒手,遍体鳞伤,没救回来。” 陈如师的脸铁青铁青的。 他虽然万事不管,最怕麻烦,但他也是最最不屑这些腌臜行为的。 说起来,那乌家不缺银子,乌孟丛的儿子也没短过银钱,当真想要行那些事儿,去吃花酒,去窑子里寻欢作乐,哪怕是不喜欢那些老人,有钱还怕找不到个新鲜的? 何必去祸害正儿八经的孩子? 这不是造孽嘛! “可有证据?”陈如师拧着眉问了一声,话一出口,又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这都过去一年了,还能有什么证据? 即便是手里捏着乌家的东西,乌家一样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压根不顶事儿。 陆毓衍站起身来,道:“先去乌家看看。” 陈如师一怔,嘿嘿笑了笑。 巡按御史、世家子弟,去乌孟丛家里,乌家还真是冒青烟了。 看着是喜气,回头这青烟成了乌家那一位坟头上的香烛,那就不好说了。 乌家大宅就在旧都城中,刚发达时买下的宅子早就不够住了,趁着迁都时,大员们的宅子纷纷出售,买下了如今的宅子,修缮了一番,好歹从外头看起来,是没有僭越之处的。 陆毓衍递了帖子。 门房上当差的一看名帖,丝毫不敢耽搁,赶紧往里头禀去了。 乌孟丛得了信,亲自迎了出来,连连拱手,请了陆毓衍往里头去。 陆毓衍在花厅里落座,抿了口茶,道:“员外这茶叶不错啊?” 乌孟丛连连摆手:“平日里倒也不讲究,巡按大人来了,这才掏了箱底。” “能掏出来,也是府上有备着。”陆毓衍道。 乌孟丛笑着道:“家母喜欢,做儿子的总要孝敬着些,这些茶叶,也是刚刚使人去家母那儿取来的。” 陆毓衍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 乌孟丛是原配生的,他如今嘴里的“家母”,想来是乌老太爷的填房闻氏了。 “今日过来,也没有旁的事情,是为了梁氏遇害一事,衙门之前断案不够仔细,出了偏差,害死梁氏的行凶之人又是府衙里的同知,”陆毓衍放下茶盏,拱手道,“我来给员外赔个不是。” 乌孟丛不敢受陆毓衍的礼,连忙起身避让,道:“哪里的话,说起来,一切也都因梁氏而起,她当年行事太……少了庵堂,又害了数条人命。” 谢筝垂手站在陆毓衍身后,仔细打量着花厅。 屋里陈设倒是不错,许是当过几年官,乌孟丛待客的花厅很是文雅,并不似一些商户人家,透着一股子庸俗气。 小丫鬟送了些茶点来,她年纪不大,眉清目秀的,问安行礼上点心,十分规矩。 谢筝瞧在眼里,不由暗暗想,这乌家里头的规矩,只怕比萧府里的还严谨了,哪怕她这个萧娴身边的大丫鬟,都做不到如此。 “听说,府上的几位公子学业不错,想进府学里?”陆毓衍问道。 乌孟丛叹道:“有争气的也有不争气的,说句厚颜的话,若有机会,便是出些银子,也想让他们进府学里去。” 国子监有例监,府学自然也能出银子。 乌孟丛的几个儿子都不在府中,陆毓衍又说了些旁的,起身告辞。 到了胡同口,陆毓衍才与谢筝道:“那些茶叶是真不错,堪比贡茶。” 谢筝一怔。 贡茶都是送进宫里去的,贵人们惦记着,官宦人家才能得那么一些儿品一品。 品过了,忘不了那滋味,便会寻一些替代的。 能代替贡茶的茶叶,价格极高,数量又有限,乌家若从未品过,怎么会去捣鼓那些? 陆毓衍看了眼天色,道:“时间还早,不如再去詹嬷嬷家中,看看她今日是否清醒吧。” 谢筝顿了脚步,前回去见詹嬷嬷时的场面一股脑儿涌入了脑海里。 当时詹嬷嬷指点过她规矩,福身行礼的动作一板一眼的,谢筝彼时觉得别扭得紧,可那个姿势,不正与乌家丫鬟做的一样吗? 第一百七十五章 询问 谢筝垂着眸子,又细细回忆了一遍当日詹嬷嬷一板一眼教的规矩,越想越觉得一致。 “詹嬷嬷是宫中老人,她学得规矩全是宫里的那一套,乌家的丫鬟怎么会……”谢筝喃喃,脚尖轻轻点着青石板的缝隙,突得又想起那日张老妪扭扭捏捏的站姿。 张老妪当初是看谷家大娘子与她比划的,又隔了这么多年,学得不太地道。 可真要依着那扭捏姿势理一理,倒是颇像詹嬷嬷的站姿。 哪怕詹嬷嬷已经大把年纪,记忆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但她在宫中生活太久了,即便是背挺不直了,那些规矩还是刻在了骨子里。 乌家里头的规矩,只怕来自于那位填房闻氏吧? 陈如师和黎通判说过,这一位是京城出身,又有银子,又是富贵做派。 她喝的茶叶都是比着贡品去的。 可京中显赫到能用得上贡品的人家,无外乎异姓王、公候伯府、一二品颇受圣宠的大员,诸如此类的,其中并无一家姓闻。 如今没有,十七八年前,应当也没有。 谢筝撇了撇嘴:“这倒是稀奇了,乌家,还有那镇江的安妇人,都是规矩重、又有钱,来历神神秘秘的老妇人。” 话一出口,谢筝自己就愣住了。 她抬头去看陆毓衍,见他亦垂着眸子看她,不由咬着唇问:“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闻氏嫁入乌家的时间,与安妇人搬离镇江的时间,倒是对得上的。 再往前推,十八年前,也就是永正十二年。 “永正十二年,先皇后薨逝,婕妤娘娘似是提过,当时为了给先皇后娘娘祈冥福,后宫放出了一批宫人,”陆毓衍沉吟道,“詹嬷嬷就是那时候离宫回到镇江的,这位闻氏或者安氏,有可能也是这一批宫人中的一人。” 这么说来,倒是说得通。 这位妇人离开京城后在镇江落脚,住了一年多,后来到了乌家。 从她手上捏着的大把银子来看,她当时在宫中还是个有头有脸的嬷嬷,又习惯了贡茶的味道,大抵不是尚食局里的,就是哪位得宠的娘娘身边的。 只不过,既然是宫里出来的,她到底姓什么? 真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会有两个姓氏?她又为何会嫁入乌家,给五十多岁的乌老太爷当填房? 谢筝想不明白的地方颇多。 陆毓衍抬手,指尖在谢筝的额头上轻轻一弹,道:“去问问詹嬷嬷,既然是个体面的嬷嬷,兴许詹嬷嬷还记得她。” 谢筝一怔,想说詹嬷嬷糊涂时比清醒时多,转念又一想,都是十八年前的人事了,詹嬷嬷若清醒着,未必能想起来,指不定还是糊里糊涂的,还记得多一些。 詹嬷嬷的院子外头,两人迎面遇见了詹嬷嬷的儿媳。 妇人还认得他们,苦笑着摇了摇头:“姆妈这会儿也迷糊着呢。” “无妨。”陆毓衍说道。 妇人引了他们进去,迈过门槛时,陆毓衍握住了谢筝的胳膊。 谢筝讶异,抬头看他:“怎么了?” 陆毓衍的眸色沉沉的,微微弯下腰,低声与她道:“知道乌家那茶叶,是替代哪一种贡茶的吗?” 谢筝抿唇。 她一个丫鬟,自然是没有品尝到那茶水,但看那茶汤,清澈艳丽,橙黄明亮,茶香四溢,她想了想,道:“大红袍?” 陆毓衍颔首,又道:“知道在十八年前就颇受圣宠的娘娘之中,有哪几位偏爱大红袍?” 这事情,谢筝就真的不知道了。 陆毓衍沉声道:“如今的淑妃娘娘、贤妃娘娘、已故的舒贵人,这三位。” 谢筝了然地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十八年前,淑妃和贤妃娘娘是……” 陆毓衍回忆了一番:“都是昭仪。” 院子里,妇人与詹嬷嬷说了声,朝谢筝的方向指了指。 詹嬷嬷眯着眼睛看过来,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谢筝赶忙推开陆毓衍,走到詹嬷嬷跟前,毕恭毕敬,照着前回詹嬷嬷教的规矩问了安。 詹嬷嬷的脸色这才好看些:“娘娘歇午觉呢,你回去与萧家大太太说一声,明日上午请她进宫来说话,娘娘都安排好了。” 谢筝自是全盘应下,扶着詹嬷嬷道:“刚过来的路上,正巧遇见了安嬷嬷,说是让人去尚食局里取些大红袍,份例的那些,不够娘娘饮的。” “就会胡来,份例都是照着规矩来的!”詹嬷嬷皱了皱眉头,道,“哪个宫里的安嬷嬷?怪耳生的。” “昭仪娘娘那儿的。”谢筝道。 詹嬷嬷摇了摇头,上下打量谢筝:“你呀,整日里说胡话!几位昭仪娘娘身边哪有什么安嬷嬷,你这记不住人的毛病千万要改了,否则总有一日叫人抓到错处,你这小身板,挨得住几板子?” 谢筝佯装怯怯,压着声儿道:“那是闻嬷嬷?” 詹嬷嬷挑眉:“你说你!她那脾气,宫里多少人要给几分颜面?偏你连她名字都不记得!回头她去夏昭仪跟前说道几句,有你受的!” 谢筝垂着脑袋,道:“下回不会了。” 詹嬷嬷又叮嘱了几句,这才放过了谢筝,催着她回去给萧家大太太传话。 谢筝福身告辞,退出来与陆毓衍道:“夏昭仪,就是现在的淑妃娘娘吧?她身边曾有个嬷嬷姓闻。” 陆毓衍颔首:“等回了京城,查一查名册,就晓得这位闻嬷嬷是不是永正十二年出宫的了。” “那乌家的案子……”谢筝拧眉。 陆毓衍却是勾了勾唇角,道:“回衙门里查查,闻嬷嬷手里到底有多少宅子、铺子。” 应天府里,陈如师听了陆毓衍的话,让人大开了库房。 总归陆毓衍和谢筝愿意做这海底捞针的事情,他难道还要拦着? 左不过是坐下来一起翻罢了,劳力总比劳心强。 再说了,又不是他一人辛劳,通知、通判,连带着陆毓衍身边的小厮,谁也没逃过。 这么一想,陈如师心里舒坦过了。 应天府地方大,便是这旧都里的契书,都翻得人眼睛发直。 忙乎到天黑透了,寻到了不少田契地契,都是永正十三年间购入的,算起来,是安妇人居在镇江的时候。 韩德揉了揉眼睛,道:“明日再找吧,天太黑了。” 陆毓衍一张张翻看了:“这些就够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讨茶 够了? 韩德不太懂得陆毓衍的意思,但既然他说够了那就行了,明日里不用再对着这些旧档翻上一日,当真是好消息。 陈如师从陆毓衍手中接过了契书,看了两眼,嗤笑道:“辛辛苦苦为官二十余年,还比不得一个嬷嬷有家底,啧啧。” 黎通判抬眼望天,心说贵人们身边做事的,赏银也是大把大把的。 逢年过节,赏! 主子高兴,赏! 还有底下人奉承的。 累在一块,不就是沉甸甸的银子了吗? 别说是个嬷嬷,管事的大太监们的家底还要丰厚呢! 眼馋银子…… 不对,那些银子眼馋不得,一般人赚不来的。 陆毓衍让人取了纸笔,将这些契书一一记下,这才起身出了府衙,不疾不徐往驿馆去。 谢筝跟在他后头,来回琢磨着陆毓衍要如何利用这些契书。 陆毓衍偏过头看了谢筝一眼,见她蹙着眉头,不由轻轻笑出了声,放缓了脚步,等谢筝跟上来,才道:“十八年前,淑妃娘娘还只是昭仪。闻嬷嬷的银子,太多了些。” 谢筝一怔,复又明白过来。 宫里嬷嬷们的月俸银子都是有定数的,哪怕碰见上爱撒钱的主子,昭仪娘娘一个月的银子也是有数的,总不可能都落到了闻嬷嬷的钱袋子里。 即便闻嬷嬷是淑妃的左膀右臂,当年她离宫之时,淑妃娘娘添了不少银钱给她,也无法支撑闻嬷嬷手里的契书。 安广财一个蜀中商人,就算有钱,会用闻嬷嬷的名字,在旧都一带置这么多田宅吗? 若说是乌老太爷出的银子,十七八年前,乌家掌事的已经是乌孟丛了,他会让他的老父这般费银子? 谢筝琢磨着,这些大概真是闻嬷嬷自己的银钱。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驿馆。 陆毓衍把记下来的纸张交给谢筝:“我是男子,怕是不方便进乌家后院见闻氏,你记下这些,明日里去寻她。” 谢筝接过来看了几眼,上头的内容都记清楚了,略一思量,道:“你的意思是,让她自己选?” 见谢筝通透,陆毓衍含笑点头。 乌孟丛的幼子害了单老七的儿子,一年之后,还会留下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的事儿,乌孟丛不会善罢甘休。 陆毓衍眼下的法子,就是逼迫乌家罢了。 从今日在乌家的状况看,填房闻氏还是极有分量的,丫鬟依着她的心思教养规矩,乌孟丛一口一个“家母”,甚至替她采买茶叶。 乌老太爷当年娶闻氏进门,一定也有其考量,在闻氏与幼孙之间,不晓得他们会怎么选了。 两人又理了理细处,却听屋门敲了敲。 守在中屋里的花翘打开了门,竹雾一溜烟进来,禀道:“爷,姑娘,夫人让奴才捎了些点心来。” 之前松烟去府里报信,孙氏晓得陆毓衍回了旧都了,心急火燎想来看望,得知他去府衙里办案了才作罢,只千叮咛万嘱咐的,说是陆毓衍回到驿馆里了就再到府里禀一声。 “夫人原本以为爷晚饭时分就能回来,没想到天黑了才……”竹雾放在食盒,一面摆桌,一面道,“夫人怕这个时辰过来,没说上几句话又要回去,平白让爷操心,就让奴才捎了些点心,说是等爷空些了,她再过来。” 水晶糕、绿豆糕、糖芋苗,一看都是新鲜做的。 哪怕谢筝用了晚饭了,看见这些点心都馋得厉害,用完了又怕积食,留了陆毓衍一人看案卷,自个儿带着花翘在驿馆的小园子里来回踱步消食。 第二日上午,谢筝与陆毓衍又往乌家去了。 乌孟丛得了信,一脸莫名。 陆毓衍这身份,平日里只有他上赶着去巴结,能不能巴结得上,还要看人家眼色,这回怎么反过来了? 接连两日到府中来,昨日里是为了金仁生的案子,今日呢? 乌孟丛看不懂了,只能堆着笑迎出来,拱手请了陆毓衍进去。 茶,依旧是好茶。 陆毓衍的指腹摩挲着茶盏,道:“吃过府上这茶叶,昨日回去之后,驿馆里的那些茶,实在是有些无味,因此今日一早,就来乌员外这里讨杯茶喝。” 乌孟丛哈哈大笑,嘴上奉承着,心里是一万个不信。 陆毓衍的出身,定然是尝过不少好茶的,驿馆里的茶叶比不上,倒是实情,但陆府就在旧都,府中难道会没有好茶? 真想喝些好的,使人回陆府里取一些,哪里需要来他乌家讨茶喝。 乌孟丛眯了眯眼睛,道:“陆大人喜欢,我让人去家母那里多取一些来,您捎回去。”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陆毓衍顺着就应下了,瞥了眼谢筝,道,“让我这丫鬟跟着去取吧,也好当面谢过令堂。” 乌孟丛的目光落在谢筝身上,打量了两眼,又挪回来,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乌员外,”陆毓衍的神色淡淡,语气却不容拒绝,“令堂是京城来的吧?与我这丫鬟有些渊源,让她去问了安。” 乌孟丛的唇角抽了抽。 眼前的这丫鬟,别看身量高,年纪绝对不大,最多及笄而已。 他那位继母,十七年前就到了旧都了,能跟京城里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有个什么渊源? 陆毓衍这分明就是胡说八道! 可人家这么说了,他又不能指出不对来,只好笑了笑,叫了个丫鬟来,带谢筝去见闻氏。 那丫鬟名唤雨柔。 谢筝一面走,一面与她道:“姐姐府上的规矩,倒是与我们府上的不同呢。” 雨柔一怔,转过头来,道:“是吗?我们府里都是这样的,老太太喜欢,我还当京里的官宦世家都是如此的。” “老太太待人和气吗?”谢筝又问。 雨柔浅浅笑了笑:“陆大人是客人,姑娘不用担心。” 闻氏住的院子里,丫鬟婆子们都很拘谨,雨柔禀了声,引着谢筝进了东次间。 谢筝随意打量了一眼,依着詹嬷嬷教的规矩,上前问安:“见过老太太。” 闻氏的眸子闪过一丝厉光,道:“陆巡按身边的?喜欢老身的茶叶,那就多拿些去。” 谢筝直直看着闻氏的眼睛,又福身行了一礼:“老太太,现今宫里请安是这般请的,与十八年前不同了,那些老规矩,我是从一位老嬷嬷那儿学的,也只学会了请安与站立而已。” 闻氏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选择 屋里落针可闻。 丫鬟婆子们都不知闻氏为何变了脸色,垂着脑袋不敢说话。 只雨柔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暗悄悄打量谢筝,刚才一路过来,谢筝说乌家的规矩比旁人家不同,原是说府里用的是宫里的老规矩? 闻氏的手按在茶盏上,半晌,道:“姑娘说的话,老身不太明白。” 谢筝弯着眼睛,笑道:“我的意思是,离永正十二年,这一晃都十八年过去了,不仅是宫里的规矩,连宫里的人手都换了一批又一批了。老太太念旧,至今没忘记在从前的日子吧?若不然,又怎么会偏爱这茶叶呢。是了,说起来,娘娘也念旧,喜好的茶叶几十年如一日,至今还是大红袍。” 闻氏深深看着谢筝,而后咳嗽了一声。 一旁的婆子会意,赶忙打了个眼色,示意底下人全退出去。 屋里只余下闻氏与谢筝。 闻氏苍老的声音不疾不徐,道:“宫里的生活,与旧都世家里的日子,都是截然不同的,更何况是乌家这种咱们说起来‘不入流’的人家。 老身出宫之后,过去的事情就想全放下,只是念旧啊,骨子里有些习惯当真是改不了了。 茶叶、规矩,都融在骨头里了。 只不过,也就惦念着这些,老身从不与人说过去的事儿,府里上下,无论是老太爷还是我那个继子,都只当老身来自京城,不晓得我曾是贵人身边做事的。 人呐,都想顺着杆子往上爬,若是叫人晓得老身的过去,借着那点儿昔日的体面,拿老身、甚至拿娘娘在外头招摇撞骗,那老身真是万死也没脸见娘娘了。 刚才老身没当着底下人的面如实说,也是怕人多嘴杂,姑娘切莫介意。” 谢筝并不意外闻氏会如此说,她正了神色,道:“那我说穿了老太太的来历,岂不是给您惹事了?” 闻氏似笑非笑:“还好都是屋里做事的,回头敲打敲打,大抵是不要紧。老身让人给姑娘取茶叶吧。” 谢筝挑眉,看了看屋里摆设,道:“老太太这儿摆的都是寻常东西,宫里的物什看惯了,这些能习惯吗?” “不习惯也没办法,”闻氏叹道,“茶叶还能想法子弄一些,宫里的花瓶顽石,老身哪里能寻得来,便是得了一两件,又哪敢摆出来,不合规矩。” 谢筝掩唇笑起来:“老太太说得是,听说您在镇江时,身边好几箱笼,从来不打开,后来也都带着走了,大抵是在库房里收着吧。都是宫里带出来的东西,叫人瞧见了,您是想瞒着出身都瞒不住了的。” 闻氏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子,眼神阴冷:“姑娘到底想说什么?不如敞开了说。老身是宫里做事时,姑娘还未出身吧,你打着的主意,不妨直接亮出来。” 姜毕竟是老的辣,尤其是闻氏这种在深宫里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人,越发辛辣。 谢筝也不慌张,将昨日记下来的田产宅子一一念了一遍,直念德闻氏一张老脸跟倒了墨水一样。 “老太太,”谢筝压低了声,道,“我年纪小,不懂规矩,打听了您的这些私产,还请您莫见怪。只是,这些私产,靠着您当年在宫里的月俸赏银,便是添上淑妃娘娘给您的养老银子,都不够吧?” 闻氏哼了一声:“怎么?陆巡按大人不查衙门里的事情,来查老身的私产了?” 谢筝道:“原是查案子的,碰巧查到贵府了,查的是您嫡出的小孙儿。” “闵行?”闻氏皱了皱眉头,“他怎么了?” “去年的秋天,他对商人单老七的女儿起了不轨之心,掳人的时候却掳成了单姑娘的胞兄,乌公子发现掳来的是男子,也没有停止暴行,使得单公子遍体鳞伤,药石无医,也因此使得单老七家破人亡,一家人都不在了。”谢筝道。 “混账话!”闻氏拍了拍桌子,“家破人亡难道也要算在我们闵行头上?一家人都不在了,又有什么证据说是我们闵行做了混账事?” 谢筝勾着唇角,道:“自然是没有实证,若是人证物证俱在,应天府早就上门抓人了,还要我来跟老太太说道说道吗?” 闻氏的手指扣住了桌沿。 谢筝又道:“老太太,您是宫里出来的,什么样的把戏都见识过,应当比我晓得事情。您离宫时带走了这么多银子,您是想所有的私产都毁于一旦吗?让乌闵行去衙门里把所有的事情好好交代,还是让贵人知道您在旧都落脚,哪条路,您自己选吧。” 哐当—— 闻氏扬手,茶盏挥落在地上。 谢筝看着飞溅到脚边的瓷片,眼皮子都没有动。 闻氏手里的银子肯定有问题,她又对过去如此忌讳,与其说是不想让乌家人借着她的体面往上爬,不如说是她不愿意让宫里晓得她的所在。 保自己,还是保没有血缘的幼孙,这笔账,闻氏应当能算明白。 闻氏的眼睛恶狠狠的,皱纹拧在一块,显得狰狞。 眼前的小丫头年纪轻轻,算盘打得真是精,竟然把她逼上了梁山。 “倒是老身小瞧了你!”闻氏咬牙切齿,道,“你让老身选?老身还可以不选。” 谢筝扬着眉梢,道:“旧都城中,陈知府眼皮子底下,陆家的主宅也在此,老太太想动陆巡按与我?” 闻氏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胸口直发痛。 动这两人,若是能有脱身的法子,她自然敢动,可惜,她走不脱。 唯有被他们逼着。 闻氏缓了缓,道:“知道了,老身会让闵行去衙门里说明白的。这罪过不小,老身要压住府里人,也要费些口舌,还请陆巡按与姑娘给些工夫。” 乌闵行的罪,依律当是绞刑,哪怕强调未成,判下流放,让乌家拿银子走动。 可闻氏必须要让乌闵行认下死罪,陆毓衍是故意寻她的事儿,若乌闵行脱身,倒霉的就是她闻氏了。 闻氏沉着脸思量着。 谢筝得了这句话,也不逼着她,道:“来时打听过了,乌公子还在府内,乌府外头,已经叫衙役们围了,贵府上下就别琢磨着怎么插翅而飞了,是乌员外大义灭亲、亲自将儿子送到应天府,还是衙门里等烦了,衙役们进来拿人,老太太,您掂量着。” 闻氏重重哼了一声。 谢筝福身告辞,刚撩起帘子,突得又顿了脚步,转过头来道:“是了,老太太,我是奉命来取茶叶的,还请您替我准备准备。” 闻氏被她一句嘴堵着了,指着谢筝“你”了半天,喘着气放下了手指,唤了人进来,叫她们准备茶叶,自个儿恨恨往内室里去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通透 谢筝跟着雨柔回到了前头的花厅里,捧着茶叶又与乌孟丛道了谢。 乌孟丛笑眯眯的,连声说着不用客气,等送了陆毓衍出府,转过头来,脸就沉了下来。 “她跟老太太说什么了?”乌孟丛问雨柔。 雨柔低着脑袋,道:“起先说了什么宫里的规矩,后来老太太将奴婢们都屏退了,与阿黛姑娘在里头说话。奴婢们在外头候着,听不见里头说了什么,只是老太太砸了茶碗,阿黛姑娘离开时,老太太去了内室里,似是很不高兴。” 乌孟丛紧紧抿着唇。 他猜到陆毓衍是来者不善,不晓得在图谋些什么,只是没料到,那个小姑娘能把闻氏气得砸东西,他心说怕是要出些事情了。 起步要往后院去,乌孟丛又顿住了:“你说宫里的规矩?” 雨柔点了点头,旁的她也不敢胡说,只是道:“就是这么一提,说得跟哑谜似的,奴婢听不懂。” 乌孟丛匆忙往闻氏那里去,而另一厢,陆毓衍与谢筝一道往府衙走。 谢筝把茶叶交给了松烟,低声与陆毓衍道:“那闻氏不傻,应当会选择自保。只不过,她能攒些这么多银子,只怕是收了不少封口的钱。” 斜长的眸子睨了谢筝一眼,陆毓衍轻轻笑了:“宫里什么事情都有,体面嬷嬷拿捏着几样见不得人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稀罕的。” 谢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陈如师在书房里,见陆毓衍回来,道:“陆大人只管放心,衙役们盯着,乌闵行想偷溜,是不可能的。” “自然放心,”陆毓衍答道,将茶叶与一盒茶点放下,“给陈大人带了些茶与点心,不如品品?” 陈如师一愣,那茶叶装在个瓷罐里,看不出端倪来,但那茶点的食盒上明明白白写了“素心堂”三个字。 这素心堂是百年的老铺子了,从前名不转经传,后来迁都的时,一个御膳房的厨子年纪太大了,就没有去京城,留在了旧都,进了素心堂做点心,使得素心堂受人追捧起来。 陈如师在旧都这么多年,又是父母官,一个月想吃一次素心堂,都不一定能买得到。 嘿嘿笑了笑,陈如师让人去备水,打开瓷罐闻了闻,眉梢一扬:“好茶!” “堪比贡品。”陆毓衍道。 陈如师捧着瓷罐不想放手了,别管陆毓衍今儿个怎么突然想起来给他带茶叶点心,总归好东西就是好东西。 他这些时日挨了这么多棒子了,吃颗枣子,那是一点也不过分! 热水沸腾,整个书房里都是茶香。 陈如师深吸了一口气,这滋味,堪比女儿红,简直是闻着就醉了。 “果真是妙啊!”陈如师夸了茶叶、茶点,评头论足,跟做文章似的,滔滔不绝。 陆毓衍添了一盏给谢筝,自个儿抿着茶汤,并不打断陈如师。 谢筝端着茶盏,透过氤氲热气看着陈如师,心说这陈大人当真是个通透人。 陈如师不问茶叶从哪儿得来的,也不问他们到底与乌孟丛说了些什么,连昨日里翻出来的私产记录有什么用处,闻氏一个深宫嬷嬷为什么有这么多银子,他一个字都不提。 就像是那些边角线索,与他一点干系都没有。 他不想占任何功劳便宜,也不操任何心,更不惹这些麻烦事。 哪怕是已经被陆毓衍一脚踹进了河里,裤子鞋袜都湿了,他还是站直了,想让上身不沾水花。 闻氏没有让陆毓衍和谢筝久等。 茶叶泡到了第四泡,香气淡了许多时,衙役就来禀了,说是乌孟丛拖着乌闵行来了。 陈如师眯着眼道:“陆巡按果然好本事。” 陆毓衍将茶盏里的茶汤一口饮尽,道:“去听听这两父子怎么说。” 谢筝随着陆毓衍过去,隔得远远的,就瞧见乌闵行跪坐在大堂里,身子瑟瑟发抖,而乌孟丛背手站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模样。 可等乌孟丛看见他们时,谢筝清晰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恨意。 也是,被逼着走到把幼子当弃子的地步,乌孟丛怎么会不恨呢。 闻氏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乌孟丛把乌闵行交出来,看来她在乌家的地位着实不低。 “乌员外。”陈如师拱了拱手。 乌孟丛又是那副痛心模样,指着乌闵行,咬牙切齿:“让你读书、读圣贤书,你都读了些什么东西!” 乌闵行缩着肩膀,一动也不敢动。 “陈大人、陆巡按,”乌孟丛抹了一把脸,眼睛通红,“我之前真不知道这孽畜做了那等禽兽不如的事情,要不然……子不教、父之过,是我没有教好儿子,我、我……” 陈如师清了清嗓子,半点没有被乌孟丛感动,反正他离去旮沓窝不远了,离了旧都,谁管这乌孟丛对恨他还是恼他? 再说了,乌家被陆毓衍盯着,往后还有没有乌员外都不好说呢。 陈如师慢悠悠走到了乌闵行身边,道:“说说吧。” 乌闵行张了张嘴,偏过头去看乌孟丛,被他老子瞪了几眼,这才道:“单老七的儿子那事儿,我不是存心的。我哪里知道,他会一病不起,又使得他家里人……” “停!”陈如师打了岔,“单老七一家是死是活,其实跟你的罪名没关系,活着还是死了,你的暴行都是死罪。你只要告诉我,你是如何对单公子下毒手的。” 乌闵行整个身子都弹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乌孟丛:“死罪?不是流放吗?怎么跟你说得不一样?” 乌孟丛一脚踢在了乌闵行的腿上,逼得他跪下:“我也是当过官的,我乌家也是要脸面的,你做出那等事情来,你还要我帮你开罪吗?” 谢筝看了眼完全怔住的乌闵行,又转头去看陆毓衍,比了个口型:“骗来的?” 陆毓衍勾了勾唇角。 为了让乌闵行到衙门里认罪,乌孟丛这个当爹的真是“煞费苦心”了,要不是知道他是走投无路、不得不从,还真要以为这乌员外有多“高风亮节”呢。 陆毓衍开口道:“乌员外,听说老太太很宠这小孙儿?” “哎!”乌孟丛一脸无奈,“家母宠着,内人也宠着,养得无法无天。” 陆毓衍弯下腰,看着乌闵行的眼睛:“老太太在镇江的宅子,你可去过?”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丑陋 乌闵行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还是梗着脖子,道:“祖母在镇江有什么宅子,我不知道。” “不知道?”陆毓衍讶异,“之前阿黛去给老太太问安时,老太太说了,镇江城里安广财买下的宅子,最初就是老太太自个儿住的,她又最疼你,也告诉过你的。” 乌闵行的喉结滚了滚,支支吾吾起来。 陆毓衍又道:“六月末时,你去过镇江吧?别以为我只因单家的案子盯着你。镇江府衙有个捕头,眼力极好,过目不忘,他看了你的画像,说你那时候出现在镇江街头,他正巧瞧见了。” 乌闵行的身子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被乌孟丛骗到了衙门里,陈如师说他是死罪,乌闵行早就已经乱了阵脚了。 再听陆毓衍言之凿凿说着六月里的事情,他根本无法分辨真假,目光在四周的人身上转了一圈,心里越发虚了。 大堂里站着的都是衙门里的人,再添一个乌孟丛,可对乌闵行来说,竟然是一个能信任的人都没有了。 他如同站在了一个孤岛上,脚下的潮水越来越汹涌,他却无处可逃。 陆毓衍低头看着他,道:“六月末,接连落雨,雷声雨声掩盖了许多动静,在那屋子东间的罗汉床上,你做了歹事,事后又把那少年推下了西墙下的井中……” “不要说了!”乌闵行大叫起来,他双手撑着地面,整个人抖成了筛子,“不要说了……是我,都是我……” 陆毓衍抿唇,抬眸看向谢筝,见谢筝一副五味杂陈的样子看着他,他不禁唇角微微扬了起来。 谢筝当真心情复杂。 镇江城里那案子,遇害的少年身份不明,只猜到那宅子是闻氏所居,谢筝几乎都要说服自己,把父亲留下来的最后一桩案子暂且放下,莫要再大海捞针了。 只是,没有想到,陆毓衍“坑蒙拐骗”的,把凶手给诈了出来。 在闻氏屋子里,谢筝与闻氏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有她们两个才知道。 有没有提及过镇江宅子,也全凭陆毓衍的一张嘴。 若是平静时,乌闵行未必会上钩,偏偏他刚叫他老子坑了,对乌家上下都存了不信任,旁人说什么,他都会多想。 一多想,就越发分辨不清了。 谢筝挑眉,什么过目不忘的捕快,全是信口雌黄,正好骗乌闵行。 乌闵行痛哭流涕,结结巴巴说着他做过的恶事。 他偶遇了单姑娘,看中人家美貌,可单姑娘不理他,他得知单家住处,却错把单公子掳了。 乌闵行男女不忌,将错就错,成了歹事,至于单公子归家之后是出了什么状况,他全然没关心过,直到单家倒了,单老七流落街头时,他才听人说,那个大善人七老爷,家都败了。 可这与他何干?单姑娘的马车落入山崖,又不是他乌闵行推下去的,单家要死要活的,怪得了谁? 一转头,他就把单家事情忘在了脑后,就跟当日他害了单公子之后一样。 闻氏在镇江有宅子,这事儿是他前几年晓得的。 这一年间,被乌孟丛管得紧,他想在旧都置宅子养心头好是不行了的,便琢磨着养去镇江。 两地不远,快马加鞭,清晨出门,夜里还能回到旧都,不用怕叫乌孟丛知道。 六月末时,乌闵行去镇江看那宅子。 到底是空置了十几年了,哪怕是隔一两年有人打扫,依旧破败,透着酸腐气息。 乌闵行嫌弃极了,可想到这儿不用多花银子,从花销上都安全些,便想回头来收拾收拾。 他在街口遇上了那位少年,那般精致漂亮,有那么一瞬,他甚至以为那是个姑娘家。 这种是合乌闵行心意了。 他佯装问路,上前与少年搭话。 那少年笑容灿然,声音清亮,说他也是外乡人,是来镇江寻亲的。 乌闵行顺着少年的话,亦是自称寻亲,又邀少年一道用晚饭,趁机下了蒙汗药。 大雨磅礴,在那脏兮兮的,乌闵行嫌弃的院子里,他把少年扔在了罗汉床上。 雨声雷声,漆黑的屋子里只落下闪电的那一瞬亮如白昼,呼吸之间的酸腐味道竟然变得好闻起来,乌闵行太喜欢那样的滋味了,三魂七魄都像是在颤抖、在起舞。 什么千工拔步床,什么鸳鸯锦被,都比不过这黑乎乎又满是灰尘的罗汉床。 在少年隐约醒过来的过来,乌闵行把他丢下了井。 “为什么?”韩德忍不住问了一声,他简直难以置信,眼前的少年怎么能这般歹毒,已经得逞了,做什么非要夺了人家性命? 乌闵行哼笑一声,道:“总是要死的,与其跟单家那小子一样,拖着病体苦熬数日,一脸病容毁了容貌,还不如漂漂亮亮去死。” 这是什么歪理? 韩德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 “漂漂亮亮死?”谢筝摇了摇头,沉声道,“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过去四五天了,日头高照,散发着臭味,邻居寻着味道找到了他,你知道在水里泡了五天之后,一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听到臭味时,乌闵行的眉头皱了起来,看着谢筝,一脸不悦。 谢筝又继续道:“淹死的人,双手双脚向前,两手自然拳曲,腹有水涨,井口小,他在水中挣扎时,会有擦伤和血污,但他在水里待了太久了,整个人都发胀了,井口险些容不下他。 他身上的皮肤剥落,露出里头腐烂的血管,他的脸五官都变形了,没有人知道他原本长什么模样。 若不是邻居有人见过他,认得他身上那松松垮垮裹着的衣服,谁晓得他曾经是那样的漂亮。 你窥视他容貌,却让他最后露在人前的时候,是那样一副模样。” 乌闵行颓然坐在地上,脑海里面,反复出现着雨水、深井,以及少年的样子,谢筝的那些描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什么发胀,什么血管,什么剥落,他仿佛是亲眼看见了一般。 双手捂住了嘴巴,他猛得干呕起来。 谢筝捏着指尖,道:“你,是最丑陋的那一个!” 第一百八十章 良善 案情的细节,一一交代清楚。 乌闵行被押入了大牢,陈如师搓了搓手,吩咐韩德道:“使人去镇江府跟唐大人说一声。” 无论是一年前单家的事儿,还是镇江的这案子,虽然是借了应天府的大堂审问,又借了府衙人手围乌家,反正与他陈如师干系不大。 写案卷,定判罚,全是陆毓衍的事情。 陈如师插不上手,也压根不想插手。 他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乌孟丛,道:“乌员外,一个单公子,还能说令郎是一时起了歹心,单家人的死,也不能强按在令郎头上,可这镇江的案子,是真的没法说了。 又是行暴,又推人下井,哎…… 等案情往外头一传,你们乌家这些年的名声,可就……” 乌孟丛的脸色都青了。 他本以为就单家那一桩,哪知道人到了应天府,还有后头这半截。 两桩事情摆在一块,又是亲手杀了人了,这让旧都城里都晓得了,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当真付诸东流。 他舔着脸来与那些世家子弟相熟,乌家名声坏了,人家以后看见他,肯定是绕道走了。 乌孟丛悔得不行,可再悔,又有什么办法呢? 哪怕他一早就知道了镇江事情,他也只能把乌闵行送到衙门里来。 乌家没有第二条路。 怪只怪,养出这么一个混账东西来。 乌孟丛的手撑着椅背,缓缓坐下,面如死灰,他想,他不知道乌家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下去了。 缓缓的,他抬起头看着陆毓衍。 年轻的巡按御史背手站着,他的脸上不带笑容,显得清冷,只那双桃花眼,稍稍添了些暖意。 可那种的暖意,没有丝毫落在乌孟丛身上,乌孟丛反倒是入坠冰窖一般。 张了张嘴,他想问陆毓衍,是不是乌闵行伏法了,闻氏的过去就能掩下不提了,乌家不想陪了夫人又折兵。 乌孟丛直到最后,还是问不出口。 他看不懂陆毓衍,哪怕此人比他年轻了这么多。 他颓然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谢筝跟着陆毓衍出了大堂,低声道:“竟然真叫你诈出来了。” 陆毓衍看了谢筝一眼,眼底多了几分笑意,道:“也不算全然有把握,但诈一诈他,即便不成,也没有损失。” 谢筝失笑,的确如此,这买卖包赚不赔。 “能寻到真凶,想来父亲能松一口气了。”谢筝叹道,她抬头看着陆毓衍,“谢谢。” 陆毓衍停住了脚步,半垂着眸子,笑容深了许多:“谢大人留下来的案子,总会都解开的。” 谢筝叫他的笑容晃了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良久,才知这句话的意思。 她吸了吸鼻尖,双手紧紧攥拳,朝陆毓衍重重点了点头。 无论是绍方庭杀妻的真相,还是齐妃娘娘当日的死因,谢慕锦曾经想查明白的一切,他们都会努力着,一步步去解开,哪怕要经过数年,也不会放弃。 乌闵行自己认罪,案情又明确。 谢筝备了笔墨,陆毓衍仔细写了案卷,依律判死罪。 案卷要送去京中核准,但翌日一早,乌闵行害人的讯息已经在旧都里流传了。 乌孟丛辛苦经营名声,猛然间倒塌,落水而亡的单老七又被人提了起来。 虽然单老七死前落魄,但单家事情清楚了,也有不少人惦记着七老爷曾经的恩情,替单家掉几滴眼泪。 杜秀才哭得肝肠寸断,他想郑重给陆毓衍道谢,可他除了哭,什么都做不到,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接连拱手行着大礼,表达自己的心境。 应天府里的事情一点点都理顺了。 离开旧都之前,孙氏到驿馆里来,与谢筝闭门说了会子话。 “虽说是洗去了污名,但你似乎还不打算表露身份?”孙氏握着谢筝的手,柔声问道。 谢筝垂着眸子,道:“暂时不表露,等从太平府回到京城里,与陆伯父、萧伯父商议之后,再作打算。” 孙氏颔首,道:“也好,我久居内宅,外头的事情比不得老爷他们看得准,听他们的意见,总归是不会错的。我只是有些遗憾,年初时还想着,再过一年我就能娶儿媳妇进门,能当婆母了,后来就……眼下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媳妇茶。” 谢筝抿着唇,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孙氏却是笑了,拍着谢筝的手背,宽慰道:“旁的事儿,咱们都不多想了。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你都是我儿媳妇,这一点变不了。做婆母的,唯一挂念的就是你们处得好,和睦同心。” 谢筝的眼眶通红通红的。 自从家变之后,人生起伏,可她却还是幸运的。 有人真心为她,有人将她放在心上,她不是无依无靠,她还有亲人。 孙氏见不得人哭,谢筝还没落泪,她先啪嗒啪嗒,眼泪簌簌落下来了。 “倒是让你看笑话了。”孙氏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谢筝原本心里酸得厉害,见孙氏如此,突得想笑的,又只能强忍着,眼睛四处瞟着,不去看孙氏的脸。 她的目光落在了书架子上,猛得就想起了镇江驿馆里的那本话本了。 “伯母看了前个月宁安书局出的那话本了吗?”谢筝问道。 孙氏一愣,复又欢喜起来:“看了呀,不止是我,嫂嫂她们都看了,各个都哭了,老太太见我们眼睛都哭肿了,催着丫鬟念话本与她听,难受得吃不下饭了。” 谢筝笑出了声,眼睛弯弯,勾成了月牙。 看话本能伤心成那样,一看就晓得是心地柔软良善的人家,多好。 离开旧都前,再去给父母磕头时,她也要给顾氏念一念那话本,顾氏一定也会喜欢的。 谢筝让花翘打了水。 孙氏净了面,又去隔壁与陆毓衍交代了几句:“离开前,再回府里来一趟,老太太日日惦记着,你媳妇还在的事儿,我没跟她说,但谢家翻案的时候,她是知道的,伤心了好久,说当年没挑错人家。” 陆毓衍点头,应下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祸福 离开旧都的前,陆毓衍忙了好几天。 不仅是陆家,还要去孙氏的娘家、萧家、傅家等相熟的世家问安。 他去见了陆家的老太太,他自幼在京中长大,不曾承欢膝下,对于祖母,还不及对傅老太太熟悉。 可老太太依旧很喜欢这个孙儿,絮絮叮嘱了许久。 “你父亲公事忙碌,便是过大年的时候,都未必能抽空回来一趟,”老太太有些遗憾,叹着气道,“你回去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让他莫要牵挂,我能吃能喝,身边也不却人手伺候,等来年开春了,让你母亲回京里去。 你们爷俩在外头做事,院子里总要有个主心骨,就一个姨娘,能顶什么事儿? 我这里还有你伯父、伯娘,还有你兄长嫂嫂,隔了房的还有这么多人,也不烦闷。 别看祖母今年六十多了,再活个一二十年,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父亲想要来我跟前尽孝心,害怕没有那个机会吗? 你们两父子能在官场上好好做事,清明办案,我就高兴了,陆家的祖宗大人们也就高兴了。” 陪着老太太用了晚饭,孙氏才送陆毓衍出府。 母子两人沿着甬道慢慢走。 陆毓衍扶着孙氏的手,道:“祖母说的事,母亲是如何想的?” 孙氏抬眸看了陆毓衍一眼,浅浅笑了笑。 百年世家的荣光,是世世代代攒下来的,为了名声和荣耀,很多事情并不能两全。 留在旧都伺候婆母,孙氏本身并无怨言,但她也记挂着在京中的丈夫与儿子,来年是继续留在旧都,还是回去京城,她一时很难下决断。 “少不得还要再与你父亲商量,”孙氏柔声道,“说句不当说的,老太太说得底气十足,但她的年纪毕竟在那儿了,一季之中,总有一两回身子欠妥。 就跟萧家老太太似的,你伯娘前阵子没少掉眼泪,后来听说老太太身体好些了,这才缓过来。 这些时日,他们两夫妻好似也在商议,想回京一趟,住到年前回来。 我想着,底下人伺候再用心,也不能缺了我们做晚辈的。 老太太未必有十几二十年,我跟你父亲,总归还有半辈子能一块。 之前,母亲是放心不下你,如今丹娘在你身边,我倒是安心许多了。 不管明年如何,还是老太太说得那样,你们父子一道,脚踏实地做事。” 孙氏说到这个份上,陆毓衍也不好开口多劝,自是颔首应下。 翌日一早,陆毓衍一行启程离开旧都。 应天府上下,陈如师带着人亲自送到城门外,韩德说要一路送到长亭,叫他一眼瞪了回去。 韩德摸了摸鼻子:“也就十里的路,又有轿子马匹,不劳动您这双腿啊。” 陈如师被气笑了,这是双脚累不累的事儿?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韩德,摇头道:“你给送到长亭,回头再让人家陆巡按走回头路?没见松烟手上还提着香烛纸钱吗?” 韩德一怔,目光顺着就往松烟手上看去,嘀咕道:“是去给谢知府一家上香?我们是不是也去啊?谢知府那人挺好的。” “你早饭吃多了?大清早的也不嫌撑得慌。”陈如师失了耐心,连连摆手,催着衙门众人回城,“人家是当女婿的去给岳父岳母磕头,一家人说一家话,你一个外人,去凑什么热闹!想给谢慕锦烧纸,改明儿去,我才不拦着你呢。” 城郊的村子里,章家夫妇陪着陆毓衍和谢筝上山。 说起案子翻过来,谢筝一身污名洗去,老夫妻两人哭得眼睛都肿了。 命已经丢了,能把名声捡回来,可不比什么都要紧吗? 谢慕锦为官多年,官名一直很好,不能到了遇难了,还背上教女无方的罪过。 章家嬷嬷一面走,一面频频回头看花翘,道:“这丫头,当时是真的吓得三魂七魄都飞了,话都说不顺,只晓得哭。 奴婢和老章把她送回家里,想着有爹娘兄弟照顾,哪怕是疯魔了,也能有口饭吃。 真是没想到,她家里这般狠心,将她赶回来,早知道这样,当日还不如跟着回旧都来,好歹不用吃那些苦头。” 谢筝宽慰道:“妈妈莫要这么想,这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花翘注定能清醒过来,她留在镇江,从而知道了很多事情,能翻案,有她的功劳。” 章家嬷嬷缓缓点了点头。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好好坏坏的,又怎么能一言蔽之呢? 不如往前看。 谢慕锦夫妇的坟地,章家夫妇收拾得很干净。 陆毓衍与谢筝一道磕了头,知道她还有许多话要与父母说,便先一步站起身来,手掌按着谢筝的肩膀,低声道:“不急,你慢慢说。” 谢筝看了一眼肩头,视线顺着陆毓衍的手臂上移,最后与他四目交接。 深邃的眸子乌黑,沉沉湛湛的,叫谢筝的心神一下子安稳下来,去了急躁,余下的是平静。 她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笑着颔首。 谢筝跪坐在墓碑前,声音很低很轻,喃喃说着。 说李三道一家的死,说乌闵行的两次行凶,说那话本上的故事…… 也不晓得是不是讲述比看文字更打动人,明明翻看话本时,谢筝没有哭,这会儿讲了大半截,眼泪就簌簌往下落。 她强忍着讲完了,擦着眼泪,道:“母亲您别笑话我,您比我还能哭呢,陆伯母说,她也看得哭肿了眼睛,您若还在,她定会想跟您多品读几个故事的…… 刚才花翘给你们磕头呢,她醒过来了,还跟以前一样好。 往后,豆蔻在底下伺候你们,花翘伺候我,都别担心……”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指尖从墓碑的红字上一点点划过,笑着道:“父亲,您遇难前一直在操心的案子已经有了结果了,往后,您曾经想要追寻的答案,我们也一定会找得到。哪怕您不希望我去找,哪怕您一心盼着我在陆家的庇护下平平安安活下去,可我还是会找。因为,我是谢筝。” 第一百八十二章 讣告 太平府的府治当涂县离旧都说远也算不上远。 临近城时,雨水突然而至。 秋雨伴着凉风,扫去了白日阳光下的那些儿暖意,一下子就冷了许多。 谢筝不太适应这天气,直到进了驿馆,梳洗之后,才缓过来。 花翘端了碗姜汤进来,道:“厨房里刚熬的,赶紧趁热喝了。” 谢筝坐在梳妆台前,吹了吹热腾腾的姜汤,道:“二爷在隔壁屋里?我刚才似是听见外头有人来拜访的动静。” 花翘点头,道:“咱们进城,府衙那儿得到信了,就来人了。” “曹知府来了?”谢筝又问。 这回花翘摇头了:“不是曹知府,是胡同知。” 谢筝一怔,复又笑了起来。 巡按御史到府,算得上是府衙里一等一的大事了。 怕夜深了叨唠,陈如师是直接递了帖子,可要连夜来访,从来都是知府出面,只同知到驿馆来,倒是少见的。 莫不是曹知府忙碌,走不开身? 隔壁屋里,同知胡寅坐在桌边,显得很是拘谨。 陆毓衍刚刚梳洗好,头发只是半干,便简单束起,他道:“进城时淋了些雨,这幅模样,叫胡大人见笑了。” “不敢不敢,”胡寅连连摆手,脸上堆着笑,“陆御史刚刚抵达,我就登门来,是我太过着急。” 陆毓衍瞥了他一眼:“曹大人呢?莫不是还在衙门里忙碌?” 胡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显得尴尬又局促,他搓了搓手,低着头,道:“我是背着曹大人来的。” 背着曹致墨? 陆毓衍眉梢一挑,道:“胡大人的意思是?” 胡寅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又睁开,道:“是,之前有一桩案子,我与曹大人的见解不同。 曹大人已经结了案,也上报到了刑部核准,前几日核下来,定了那案犯死罪。 如今离行刑也就十来天了,我想着还是要早些让陆巡按知道这案子,否则,时间就不够了。” 陆毓衍微微颔首,唤了竹雾进来,道:“去叫阿黛过来。” 谢筝得了信,对镜照了照,见脸上妆容都合适,便起身过去。 胡寅打听了陆毓衍不少事情,晓得他在京中办案时,身边就带着个姑娘,听说有些本事,这回放外差,也一并跟着,因此见到谢筝,他没有惊讶。 谢筝问了安,便站在了陆毓衍身后。 胡寅理着思绪,道:“死的是咱们城里的一位商人,姓毛,年轻时赚了不少钱,置了大宅子。 毛家子孙不多,前几年,毛老爷年纪大了,觉得那前后五进又带着湖水花园的宅子太空旷了,就举家半了个小院子,也没带几个伺候的人手,说是一家人挤在一块,热闹些。 前个月,毛老爷叫人勒死了,衙门里使人去查,他孙媳祝氏说,是她动的手,毛家明明有钱,却要过这穷苦又寒酸的日子,毛老爷捏着银子,一分都舍不得花,既如此,由她做那混账人,毛老爷死了,其余人就搬回大宅子去,以后日子就舒服多了。 祝氏亲口认罪,曹大人就把这案子这么办了。 可我总觉得不对劲,毛老爷死了,毛家人一点也不伤心,似乎都盼着有那么一个动手的人。” 胡寅说了许多,可要说具体的细节和线索,他也说不上来。 他讪讪笑着:“也是我不够本事,若我能多看穿些,多些证据,也就能说服曹大人,而不是这会儿来寻陆巡按了。” 陆毓衍道:“你既然与我提了,明日到了衙门里,我会仔细看看毛家的案卷,若有不解之处,到时候再向胡大人打听。” 胡寅又说了几句,起身告辞。 松烟送了人出去。 谢筝回想了一遍案子,问陆毓衍道:“你怎么看?” 陆毓衍道:“他这是想借刀杀人。” 谢筝一怔,道:“为何?” “我在应天办了金仁生,在镇江把李三道逼死了,他背着曹大人来找我,不就是盼着我在太平府也动一动刀子,把曹大人拉下来吗?”陆毓衍抿唇摇了摇头,“胡寅与曹致墨两人不和,应该说,是胡寅一心想取代曹致墨。” 谢筝越发疑惑了,凑过去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陆毓衍抿着茶,淡淡道:“来太平府之前,陈如师告诉我的。” 一听陈如师名字,谢筝噗得笑出了声。 陈如师这可真是煞费苦心,叫陆毓衍给坑到了要去旮沓窝里从头再来,还不忘提醒陆毓衍两句,就盼着陆家节节高升,将来有一天,陆毓衍能想起他来,再把他从旮沓窝里挖出来。 陈如师坐镇应天府这么多年,附近府县的人事,那真是一清二楚。 只不过,不管胡寅怎么打算盘,若毛家那案子是错判了,陆毓衍还是得将它纠正了的。 翌日一早,曹致墨在府衙门口候着陆毓衍,连声道:“晓得大人来了之后会先看案卷,昨日夜里就一直在整理,等我回过神来时,都快三更了,就没去打搅陆巡按了。” 寒暄了几句,一行人正要往里头走,突然听见得得马蹄声从背后传来。 谢筝回过头去,只见一匹骏马飞奔而来,到了近前才猛得一拉缰绳。 马背上的人翻身下来,几乎气喘吁吁的,将怀里的公文递给了曹致墨。 曹致墨一面接过来,一面皱着眉头问他:“到底是什么消息,竟然如此着急。” “是讣告,”驿卒喘着气,道,“长安公主的驸马爷坠马,重伤不治。” 耳边具是一阵抽气声。 陆毓衍眸色沉沉,紧抿着唇。 林驸马丹青妙笔,但陆毓衍听苏润卿说过,驸马爷的骑射也很出众,好端端的,怎么会坠马? 谢筝抬手按了按眉心,只觉得似是遗忘了些什么,她细细回忆着几次与林驸马的偶遇,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公主只怕很是伤心吧?”有官员叹了一句。 太平府毕竟不是京里,长安公主为了秦骏的事儿与驸马置气的消息并没有传到这儿,他们更是不会知道,因着那桩案子,寿阳和长安两位公主甚至闹了起来…… 思及此处,谢筝的脑袋嗡的一声,后脖颈发凉,下意识地捏住了陆毓衍的袖口。 陆毓衍低着头看她:“怎么了?” 谢筝咬着唇,又认真想了想:“镇江城的那个大汉,我想起来像谁了,她像长安公主身边的嬷嬷。” 第一百八十三章 相像 那位嬷嬷,谢筝只见过一回。 当日寿阳公主请萧娴与她进宫去,长安公主得了信,气冲冲赶过来时,身边跟着的就是那嬷嬷。 谢筝彼时的心思都在萧娴身上,萧娴佯装摔倒,她也跟着摔了,迫不及待想脱身,免得叫那两位神仙打架给连累了。 因而那位嬷嬷的模样,谢筝只瞥见了一眼,并没有特特关心过。 那副画像,谢筝觉得眼熟,却一直没有想起来,这会儿提起了长安公主的驸马,倒是给她提了个醒。 大汉魁梧,虎背熊腰,模样也很粗犷。 那位嬷嬷也是身材健硕,个头虽然一般,但腰圆肩宽,一个人都有两个萧娴那般大,往那儿一站,她的影子都把长安公主给盖住了。 谢筝皱着眉头道:“那日在宫里见过,姓什么,我倒是不知。” 陆毓衍浅浅颔首。 他进宫去看陆培静时,也遇见过长安公主几次,对她身边的宫女嬷嬷们的样子,多少有些印象。 听谢筝提了,略一沉思,陆毓衍道:“你说的大概是梁嬷嬷,这事儿我们回去再说。” 谢筝眸子一转,四周的官员们彼此交头接耳,正在说着林驸马的意外,倒是没人注意他们两人的动作,但到底不方便谈论那雨夜大汉的事情,谢筝点了点头,松开了陆毓衍的衣袖。 曹致墨打开了文书,看了一眼交给了陆毓衍。 陆毓衍接过来看,上头写着林驸马坠马身亡,其余的讯息并不多。 这也是京里发讣告的常理,更多的细节之处,只有等回了京城才会知道。 胡寅背着手,连连叹着可惜:“我当时进京赶考,曾有幸见过驸马爷的丹青,当真是绝妙无比,没想到,英年早逝!” 曹致墨淡淡看了胡寅一眼,并没有接茬,做了一个“请”:“陆巡按,我们里面说话。” 陆毓衍回了一礼,跟着曹致墨往衙门里头走。 经过胡寅身边时,余光瞥见胡同知眼底的冷漠和不屑,陆毓衍心底透亮。 陈如师说得不错,胡寅对曹致墨是打心眼里不喜欢。 “曹大人,”陆毓衍开口问道,“我听人说过,曹大人还在念书时,曾听过林驸马的祖父翰林大人授课?” 曹致墨倒是没想到陆毓衍会提起来,叹声道:“是,翰林大人来给我们讲过几次。” “不知曹大人认得驸马爷吗?”陆毓衍又问。 “那年,他还不是驸马,”曹致墨感慨极了,“相较于出色的画技,文章就少了些灵气,林翰林有一回指点他文章,语气严苛,我正好听见。后来,我也看过那篇文章,其实挺不错的,我在他那个年纪时,只怕还没有他的功底,只不过都叫那一手丹青给掩盖了。” 曹致墨苦笑着摇了摇头。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有一项太过闪耀夺目,让旁人提起他时就记住,也就意味着他其他的方面都被掩盖,甚至成了所谓的短处。 一如林驸马这个人。 他是驸马,因而他只能屈居在公主的光芒之下。 曹致墨想,若非如此,当年的那个少年人,如今大约也已经金榜题名,在何处为官吧。 人生之际遇,当真是谁也想不到的。 曹致墨的声音不轻不重,谢筝只依稀听见了几个词,大抵能晓得他在说什么,突然听得一声哼笑,她暗悄悄循声望去,果不其然,是胡寅。 陆毓衍进了书房,大案上已经叠了厚厚的案卷。 “曹大人,”陆毓衍简单看了眼,“那毛家孙媳害死祖父的案卷,可在里头了?” 曹致墨走上来,从案卷里抽出一册,道:“就是这份。” 陆毓衍道:“我先看这个案子吧,听说刑部批文下来了,时间也紧。” 曹致墨的脸上并没有丝毫意外或者不满,反倒是很平静,道:“陆巡按说得是,时间确实不多,我就在对侧书房里,大人若是有什么疑问,只管使人来叫我。” 陆毓衍应下。 谢筝送曹致墨对去,回头关上了门,笑道:“他倒是镇定。” “看来胡寅昨日的拜访,并没有瞒过他。”陆毓衍坐下,仔细看起了案卷。 谢筝也抽了一份案卷看,只是上头的内容并没有办法让她沉下心来,她满脑子都是林驸马的坠马身亡。 这真是意外,还是其中另有因由? 因着段立钧和秦骏,圣上对林驸马都极为不满,更别说是长安公主了。 公主性子骄,叫百姓们看了笑话,又有寿阳公主的火上浇油,哪怕淑妃娘娘劝着宽慰着,她心里也肯定憋着气。 更让谢筝介怀的是,镇江城里的那个大汉,与长安公主身边的嬷嬷到底有没有关系? 她很想快些回京,去弄清楚这些。 只是,在回京之前,他们必须先办完太平府的事情。 谢筝支着腮帮子,抬眸看向陆毓衍。 陆毓衍的指尖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他看着案卷,眉头微微拧着,极为认真。 似是在思量着什么,陆毓衍的唇抿了抿。 谢筝的视线落在那双薄唇上,突得想起那微微发凉的温度,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眸子,直到陆毓衍唤她,她才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谢筝茫然看着陆毓衍。 陆毓衍刚发现谢筝走神了,她的样子有些呆,却也十分可爱,他眼底不禁添了几分笑意,道:“去请曹大人过来。” 谢筝应下,起身去了。 曹致墨自是很快就来了:“陆巡按想问什么?” 陆毓衍指着案卷,道:“曹大人与衙役们到毛家时的状况,请大人再仔细与我说一遍。” 曹致墨说的,与案卷上写的基本一致。 毛老爷的屋子里有浓浓的药味,毛家人说,他病了有些时日了。 伺候人的活计,从前在大宅子时,都是丫鬟婆子们做的,自打搬进了这小院子,根本住不下这么多人手,病床前伺候的成了儿子、孙子,煎药倒是有厨娘,但毛老爷不喜欢外人,端药和伺候三餐,就是媳妇和儿媳妇。 曹致墨摇了摇头,道:“有钱人的心思,总是叫人琢磨不透。” 第一百八十四章 传话 毛家的孙媳祝氏,娘家也算有些家底,从小到大,哪怕是在长辈跟前立规矩,但身边也没短过伺候的人手。 叫毛老爷这般折腾着住了小院子,又亲自伺候,几个月下来,实在就受不了了。 送药时,与毛老爷争了几句,脾气上来了,砸了药碗,拿引枕直接闷死了毛老爷。 “仵作仔细查过了,那毛老爷身上并无其他伤处,只是生病体弱,平日里儿孙们伺候得都不错,的确是窒息而亡,”曹致墨道,“祝氏害了人,就把一家人都叫来了,说了情况。毛家人就报了官。我们到的时候,床沿边和地上,还有汤药痕迹,毛老爷的儿子身上也沾了些,说是上前查看老人时沾上的。” 陆毓衍听完,又问了几句,原是琢磨着去毛家看看,外头的天色又骤然间暗了下来。 曹致墨看了眼窗外,道:“又要下雨了,这儿的秋天就是如此,变天极快。” “昨日进城时也落雨了。”陆毓衍道。 谢筝寻了火折子,正要把油灯点起来,就听见一阵匆匆脚步声,最后停在了门口。 胡寅的声音从外头传来:“陆大人,衙门外头来了一人,说是有要事,一定要亲自禀了您。” 谢筝与陆毓衍交换了个眼神,先点了灯,又转身去开门。 胡寅搓着手进来,见了曹致墨,他微微一怔,复又清了清嗓子,笑了笑,道:“看他的样子,大抵是底下辖县里的,听说了巡按大人的威名,有什么冤情想来请大人做主吧。” 谢筝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啼笑皆非,这个胡寅,除了奉承陆毓衍,还顺便抓着机会损了曹致墨一把。 这话的另一层意思,不就是曹致墨不能替底下百姓做主,使得他们只能在巡按到府时,急匆匆赶来伸冤吗? 胡寅和曹致墨的这点儿矛盾,谢筝也懒得点破,只是道:“那人在哪儿?” 谢筝不接话,胡寅讪讪道:“在前头大堂。” 陆毓衍起身过去前头。 大堂里,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他穿着粗布衫,穿着极为普通,但谢筝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来历不会普通。 这个人,是正儿八经学过规矩的。 再看少年的五官,谢筝不禁微怔,下意识看向陆毓衍,只见陆毓衍的下颚也绷得紧紧的。 这位不是旁人,是林驸马的亲随,名唤鸦青。 迈入大堂,陆毓衍深深看了行礼的少年一眼,道:“去后头说话。” 鸦青垂着头,跟着陆毓衍走。 曹致墨猜测陆毓衍与这少年应当是认得,便回了自个儿书房,胡寅想跟着来,叫谢筝笑盈盈拦在了门外,他只好摸了摸鼻尖,走了。 门应声关上,松烟和竹雾守了前后窗子。 鸦青扑通跪下,声音发颤,道:“陆公子,驸马爷是叫人害死的,是公主和梁嬷嬷害死的。” 谢筝倒吸了一口寒气。 饶是猜到鸦青的出现会与林驸马的身故有关,也才想过,驸马爷的坠马有可能不是意外,可亲耳听了这话,谢筝还是觉得背后一片冰凉。 陆毓衍目光沉沉,直直看着鸦青:“这话可有证据?驸马被害,你又为何来太平府寻我?” 鸦青徐徐吐了一口气,让自己稍稍平静一些,道:“是驸马爷吩咐的。 那日下午,驸马偶然听见了公主和梁嬷嬷的话,提到了谢家、李三道等等,却叫梁嬷嬷发现了,虽然否认听见了,可驸马爷还是觉得不妙,便把事情都告诉了奴才,让奴才一路往应天、太平府来。 驸马爷说,若他平安,让奴才不要出现在陆公子面前,若他出了事,就让奴才来报信。 今日一早,讣告到了太平府,果然如驸马爷所料,他出了事了…… 也亏得奴才早早就出京了,若不然,这些话,也没有办法来告诉陆公子。” 谢筝捏紧了拳头,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快过一下,她看向陆毓衍,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陆毓衍亦是神色凝重:“提到了谢家、李三道?到底是些什么事情?” “谢家出事,是公主和梁嬷嬷做的,李三道是替死鬼,”鸦青道,“当时,李三道的死讯刚到京城,梁嬷嬷让公主放心,说是李三道死了,陆公子再想查,也查不到公主头上。 公主却还是不放心,说要不是梁嬷嬷拦着,早些让人对陆公子下了手,也就不用夜长梦多。大抵就是这么一些意思,驸马爷的偶尔听见的,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十分清楚。 驸马爷说,哪怕这些话,他告诉了林家上下,等他出了事,林家也无人会站出来为他说话,因为那是公主。 也只有陆公子,会对这事情上心,哪怕不能伸冤,好歹能小心谨慎,万一公主和梁嬷嬷再起杀心,也别再着了道。” 长安公主与梁嬷嬷做的那些,林驸马只听了半截,又是匆忙安排,许是没有全部想明白,但陆毓衍和谢筝却是懂了的。 林驸马让鸦青给他们带话,也是情理之中。 就好似陆毓衍选择替李昀做事,因为只有李昀,会真正对齐妃之死上心。 林家迫于皇权,哪怕驸马爷身故,也只能咬牙认下,而陆毓衍不同,他是公主和梁嬷嬷的目标,便是为了自保,也会打起十分精神提防。 陆毓衍让竹雾回驿馆取来了画像,摊在鸦青面前:“可认得他?” 鸦青看了看,连连点头:“认得,是梁嬷嬷的侄子,叫梁松,他身量高大,又和梁嬷嬷相像,奴才见过一回就记得他了。” “他练过武吗?”陆毓衍又问。 鸦青皱着眉头,细细回忆了一番:“奴才还真的不能断定,但看他那一身硬邦邦,长得跟堵墙似的,就算没练过武,只怕那一拳头下去,都能要人半条命。” 陆毓衍沉吟,道:“毕竟牵连了公主,驸马爷已经去了,我又远在太平府,哪怕是有心也无力。 驸马爷的提醒,我记在心中,等回了京城,才能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依你的说法,公主和梁嬷嬷也许杀心未消,你若与我一道,她们晓得事情已经败露,极有可能会破釜沉舟。” 这些道理,不用陆毓衍细细分析,鸦青也全部明白。 他点头道:“奴才离京时,驸马爷给了不少盘缠,奴才会自己找落脚处,只要驸马爷能沉冤昭雪,就好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驸马 鸦青恭敬行了一礼,转身想要退出去。 谢筝看着他的背影,突得冒出来一句:“那位梁嬷嬷,伺候公主多少年了?” 鸦青闻声,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了眼谢筝,又把眼帘垂了下去。 在京里的时候,他跟着林驸马,曾遇见过谢筝。 都说是萧家大姑娘的丫鬟,本事不错,便跟着陆毓衍做事。 林驸马与秦骏去顺天府看望身死的段立钧,离开之后,秦骏曾说过一句,这小丫头的眼睛不错,丹凤眼,晶亮晶亮的。 驸马爷笑了笑,什么都没答。 而鸦青跟在后头,把这句话记下了。 如今相遇,这姑娘的模样与在京中时截然不同,眼睛也不是晶亮的丹凤眼。 鸦青心里明白,嘴上自是不会多问。 谁还没点儿私密事情?她如此改换妆容,定然有其原因,但这不该是鸦青关心的。 他唯一关心的,是已经遇害的林驸马。 “梁嬷嬷跟了公主很多年了,”鸦青回忆道,“听人提起过,说是公主四五岁的时候,就在公主身边伺候了,深得公主的信任,敕造公主府之后,梁嬷嬷也出了宫,进府里侍奉公主。” 谢筝又问:“梁嬷嬷在拨到公主身边之前,曾在哪儿做事?” 鸦青摇了摇头:“这么久的事情,就真的不晓得了。” 谢筝道了谢。 陆毓衍沉思着,道:“我在明,你在暗,你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寻松烟和竹雾,若还想起些与公主、梁嬷嬷有关的事情来,也只管来报。” 鸦青咬着唇点了点头。 送了鸦青出了,谢筝又把门关上。 陆毓衍抬手按了按眉心,徐徐吐了一口气。 谢筝添了杯茶,热气氤氲,她闭着眼睛,让热腾腾的水气暖着眼睑,叹道:“公主太急了些。” 陆毓衍颔首:“是啊,太急了,公主真的对会驸马下手吗?” 公主与驸马,这种夫妻关系,与寻常官宦人家的夫妻相处,完全是两码子事情。 哪怕驸马听到了梁嬷嬷与公主的对话,哪怕他真的知道了所有的来龙去脉,驸马都不可能把公主怎么样。 即便是告到了御书房里,公主顶多受责骂、罚俸禄,圣上冷落淑妃娘娘一段时日,并不会有实质性的损害。 反倒是驸马爷,要多提心吊胆过日子。 这几年间,就算驸马与公主的感情磕磕绊绊的,他也断断不会愚蠢到先自毁长城。 他是驸马,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公主受损,驸马只要活着,就不会愿意看到那个场面, 林驸马让鸦青先出京,不过也是先备了一手罢了。 只要公主不对他下手,鸦青就永远在暗处,不会出现在陆毓衍跟前。 谢筝思忖着,道:“公主性情冲动,也许一个转念间,就……” “也许吧。”陆毓衍抿唇,道。 指尖沾了些茶水,谢筝在大案上写了一个“梁”字,眯着眼,道:“为什么呢?” 若说是梁嬷嬷让梁松毒杀了李三道,借此断了谢家大火一案的线索,但其中也有让谢筝疑惑的地方。 谢慕锦是因着追查齐妃娘娘的死而遇难的,可齐妃死在永正十八年,那时候的,长安公主才十二岁。 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长安公主真的有能耐害死齐妃吗? 可要说当年之事是淑妃娘娘所为,淑妃又为何会让女儿知道内情?又或者说,哪怕需要让谢慕锦不再查下去,淑妃定然有其他的人手可用,做什么要将长安公主拖下水? 毕竟,长安公主已经开府出嫁。 有朝一日,淑妃做过的事情瞒不住了,又有宫中之人要对淑妃落井下石,可只要公主没有牵涉其中,她的性命应当无忧。 淑妃没有必要害公主。 陆毓衍的手盖在了谢筝的手背上,稍稍用了些力气,裹住了她的手指。 细长如青葱,指节匀称,因着是写字,指腹用了些力气,修得圆润的指甲盖压得添了几分粉色。 指尖被带开,擦过案面,“梁”字最后那一笔拖得长长的,整个字的平衡就坏了。 谢筝挑眉看向陆毓衍。 陆毓衍扣着她的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着,道:“不管为什么,公主与梁嬷嬷都脱不了干系,回京之后,沿着这根线查下去,多少会有些进展。” 谢筝愣了愣,复又颔首。 之前的线索,在李三道死后就散了,除了那一副画像,什么都没有。 眼下能弄明白画像中的人,能有鸦青带来的三言两语,已经是意外里的意外了。 另一厢,松烟送鸦青出了府衙,他皱着眉头,问:“驸马爷没了,你倒是挺平静的。” 鸦青的眼帘垂了下来,苦笑着摇了摇头:“大概是松了一口气的吧,知道会有这么一日的,大概,在我离京的那一天,心里就有觉悟了吧。” 松烟听了这话,也不知道怎么搭腔,只抬手拍了拍鸦青的肩膀,道:“有事儿只管来找我。” 鸦青道:“我最好永远也用不着来找你。” 这倒是句实在话。 松烟送走了鸦青,转身快步走回了衙门里。 雨势大,天色跟夜深了一般,他站在庑廊下收伞,就见胡寅凑了过来。 “那位少年是……”胡寅试探着问道。 松烟眼珠子一转,道:“是旧都府上来传话的,我们爷离开旧都时走得匆忙,府上惦记着,特特使人来叮嘱几句。” 胡寅一怔,又问:“瞧着他脸色不怎么好,是不是贵府……” “呸呸呸!”松烟连吐了几口,道,“不吉利的话,胡大人还是别说。这臭小子,好端端地摆着一张臭脸,连我们爷都要叫他吓了一跳,还当是……刚在书房里,叫我们爷训了几句了。” “自然要训的,自然要训的,”胡寅搓着手,道,“换作是谁,不被吓了一跳?我粗粗一看他,还当是来报案的呢。” 松烟半点口风不漏,胡寅也没有旁的办法,想问一声陆毓衍何时会去毛家查看,可雨势磅礴,他又问不出口来,只好作罢。 第一百八十六章 说笑 书房里,松烟压着声音说了在胡寅跟前的说辞。 谢筝鼓着腮帮子,哼道:“他倒是关心得紧,恨不得再给曹大人寻些事情来。” 陆毓衍睨了谢筝一眼,当着松烟的面,倒是忍住了伸手捏一捏她鼓鼓的腮帮子的念头,道:“我倒觉得胡寅这人不错。” 谢筝微怔,松烟亦是一脸的不解。 陆毓衍垂着眼帘,道:“做父母官,有事做事,没事也要寻出些事情来做,不然怎么对得起朝廷的俸禄?胡大人的性子,倒是挺合适去督促督促陈如师的。” 松烟绷着脸,忍笑忍得肚子都痛了。 谢筝扑哧笑出了声。 这话听起来一本正经,可细细想来,却是好笑到不行。 且不说胡寅的性子能不能督促到万事都恨不得化作无事的陈如师,胡寅敢胡乱给陈如师找事情做,陈如师能反过头来,先把胡寅折腾死。 见谢筝弯着眼睛笑,陆毓衍的唇角也不自禁地勾了起来。 哪怕是经历了那么多悲伤痛苦之事,他的小姑娘也是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了。 他不希望她难过,不喜欢看她蹙着眉头,能叫她展颜一笑,那灿然笑容感染着他都心情愉悦起来。 陆毓衍想了想,道:“陈如师的调令还没下来吧?” 谢筝道:“哪有这么快?怕是还要十天半个月。” “甚好,”陆毓衍吩咐松烟道,“你回头去问问胡寅,调他去给陈如师做事,他愿意不愿意?” 松烟这下子憋不住了,笑得直喘气:“爷,您说真的?这胡同知又没惹什么事儿,把他贬去旮沓窝里跟陈大人作伴,不大好吧?” 陆毓衍挑眉:“与他说笑罢了,他想去,还去不了呢。” 松烟眨了眨眼睛,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地退了出来。 谢筝笑了好一会儿。 陆毓衍倒了盏茶与她,手掌抚着她的脊背,一下又一下顺着,替她匀气。 谢筝捧着茶盏,双手有些颤,深呼吸了几口,好不容易才平缓下来。 雨势半点不见小,今日去毛家大抵是不成了的,陆毓衍便与曹致墨一道,先去大牢里见一见祝氏。 一听陆毓衍要去大牢去,胡寅猛一阵摇头,劝道:“秋雨天,大牢愈发阴冷,大人要见那祝氏,让狱卒把人提出来就是了。” 陆毓衍示意曹致墨引路,道:“无妨。” 胡寅讪讪笑了笑,只要硬着头皮跟上去。 松烟摸了摸鼻尖,走到胡寅身边,压着声儿道:“胡大人,您与陈如师陈大人熟悉吗?” 胡寅道:“有几次应天府里,与陈大人打过照面,还有河道清淤、加固河堤之时,陈大人来过我们太平府,亲自在河堤上指点,我当时就想,陈大人对这水利当真是颇有心得,说起来头头是道。” 松烟问道:“陈大人身边缺得用的人手,不知胡大人……” 胡寅脚步一顿,上下打量着松烟,脑子转得飞快。 应天府的同知金仁生下了大牢,这事儿在附近的府县都传遍了,虽说同知的人数不定,但突然少了一人,陈如师需要添人手,倒也不奇怪。 同样是同知,可太平府与应天府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况且,曹致墨的官位看着挺稳的,他在这儿做事,还真不一定能爬上去,可若是到了应天府,那里能走动的关系,能结识往来的权贵,就更不同的。 胡寅眯着眼睛直笑:“还要靠陆巡按与陈大人的提点。” 松烟抿着唇,虽说是与胡寅开个玩笑,可对方如此答了,他一时也不知道接什么话。 胡寅见松烟一脸的“不可说”,突得就想歪了,道:“我那儿收了件顽石,可惜我眼光有限,不比京里做事的见多识广,不如有机会时,请陆巡按帮我掌掌眼?” 松烟一愣,半晌硬着头皮道:“好说、好说。” 大牢里,果真是阴冷得厉害。 谢筝一迈进去,就不禁打了个寒颤。 曹致墨当官还算仔细,也许是因为巡按要来,大牢里收拾过了,味道并没有那般刺鼻。 女牢里关押的犯人不多,祝氏披头散发地坐在稻草上,听见响动,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谢筝也看着她。 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正是好看的时候,只可惜待在牢中,两侧的脸颊凹了下去,眼睛都失了神采。 可祝氏的思绪十分清晰,陆毓衍问什么,她都能应答如流,且丝毫不为自己辩白,坦诚是她亲手闷死了毛老爷。 曹致墨引着陆毓衍从大牢里出来,道:“当日在毛家见到她时,就一直这个态度,谁也没有逼问过她,她就什么都说出来了。审问时,问过有没有共犯,是不是久病床前无孝子,毛家里头还有哪个存了要毛老爷死的心思,她说,心思是有,但是敢动手的就只有她这个孙媳妇,其他人,哪怕是背地里骂几句‘老不死的’,也不够抓回来关大牢的。” 胡寅背手站在后头,眉头紧紧锁着。 陆毓衍睨了他一眼,道:“胡大人有何见解。” 胡寅理了理思绪,道:“见解不敢当,只是有一处,我一直没有想明白。 我们查案,寻常碰见的凶手,不管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是极力狡辩,大刑伺候了都不一定会说真话。 只这个祝氏,跟倒豆子一样,自个儿就说明白了。 杀人是要偿命的,她哪怕对毛老爷有再多的埋怨,恨到不想活了,自个儿了断就好了,做什么先把人杀了? 真像她说的,她一个人进大牢里,毛家其他人解脱了,能过回好日子了。 这天下真有这般舍己为人的孙媳妇?” 陆毓衍听完,不置可否,只是看向了曹致墨。 曹致墨拧着眉,道:“这一点,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也在毛家里头查问过,始终没有其他进展,但祝氏杀害毛老爷的事情是不会变的,也就以此判了。” 陆毓衍沉吟:“还有几天,等明日再去毛家看看。” 谢筝回头往牢里看了一眼。 也许世间真有人“舍己为人”,但若祝氏还有隐情,那她想要瞒下的,在她眼中,定然比背上杀人的罪名更重。 第一百八十七章 声音 这场雨,直到第二日谢筝起来时,还在落着。 驿馆院子里的青石板砖积了不少水,看着就难行许多。 花翘皱着眉头,一面把铜盆里的水撒出去,一面扭头与谢筝道:“这天气可真不舒服,夜里睡得凉飕飕的,这要是章家妈妈在,这会儿起来,定然要说腰酸背痛了。” 谢筝坐在镜前描眉,闻言笑了。 章家嬷嬷年轻时,月子里留了些病痛,平日里倒也罢了,一道刮风下雨的,那腰就跟断了似的直不起来。 真的到冬天时,屋里头点了炭盆,暖和时也还过得去,最怕的就是这秋雨连绵。 虽不到点炭盆的时候,夜里却是冷冰冰的。 天气凉,谢筝比昨日里还添了件衣裳,起身站在门外看了眼外头雨势,不由蹙了蹙眉头。 看来,这一日只怕都不会停了。 衙门里,曹致墨抽不出身,原本想让个捕头引着陆毓衍去毛家,胡寅毛遂自荐,便依了他。 胡寅乐呵呵的,备了轿子,引着众人到了毛家小院外头。 “就是这里,”胡寅拍了拍门,道,“自打毛老爷死了,毛家人又搬回了大院,这里就空着,只留了几个下人看着。” 很快,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家仆认得胡寅,嘴边骂骂咧咧的“大雨天哪个野鬼急着投胎”之类的话语就都咽了下去,恭谨唤了声“胡大人”,眼珠子又贼溜地在陆毓衍身上打转。 胡寅清了清嗓子:“这位是巡按大人,我们来府里转转。” 家仆连连应声,侧身请了人进去。 谢筝迈过门槛,绕过影壁,看了一眼这小院子。 北面三间,一明两暗,配了两个耳房,东西厢房也都是三开间,南侧就是影壁,只靠西边那头搭了个小屋子当做门房,东边留了通道行人,西侧耳房收拾了,用作厨房。 谢筝走到院子中间,再仔细一看,不仅没有东西跨院,似是连后罩房都没有。 这院子,以毛老爷的家底来说,委实太小了些。 谢筝问胡寅道:“胡大人,我记得毛家是四代同堂?” “可不是?”胡寅指着道,“正屋东间是毛老爷的住处,西间里睡着小曾孙,东厢房是毛老爷长子、长媳与长孙、长孙媳,西厢房是次子、次子媳妇、次孙、次孙媳。那个杀人的祝氏,就是次孙媳。姑娘你说说,好好的一户人家,非要挤在一起过日子。真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谢筝与陆毓衍交换了个眼神。 之前就晓得毛老爷这小院子挤得慌,可挤到这个份上,还真是让人想不到。 只主子们就住得满满当当的了,哪里还能再有伺候的人手? 几人先看了东西厢房。 里头无论是家具摆设,都整整齐齐的,甚至是细软都留着。 那家仆说,主子们搬回大宅时,所有的东西都留下来了,一来是无心让人收拾,二来也是不吉利,不想再碰这些了,反正府里不缺银子,大宅里也有不少好东西。 谢筝看了眼祝氏的卧室。 梳妆台上,胭脂花露齐全,妆屉里,首饰头面于商家妇来说,也算是不错的了。 箱笼里,祝氏的衣裳多是素色的,少了大红大绿,比这寒秋还要萧瑟几分。 谢筝捏着衣料,转身问那家仆:“祝氏之前在服丧?” 那家仆摇头,道:“没有的事儿,是她喜欢素色,听我那婆娘说,好像只有她刚嫁过来的头一个月,穿得鲜艳些,后来就这么素了。” 谢筝抿着唇,没再问。 虽说各人有各人的喜好,但做媳妇的,毕竟不比在娘家自在。 时人讲究彩头。 除非是信奉菩萨、真人,亦或是寡居在家,极少有穿得这般素净的。 祝氏的丈夫尚在,也没有服丧,这屋里也看不出半点儿信奉菩萨的样子来,她这么穿,显然是不合规矩的。 况且,毛老爷病重,祝氏整日里素的挑不出一些色彩来,委实不妥当。 可偏偏,在曹致墨的案卷上,提起祝氏谋害毛老爷,毛家所有的人都说祝氏是一时冲动,平素并没有哪儿行事不对的,即便是抱怨,也没哪个将这一点说出来。 出了厢房,又进了正屋。 胡寅指着大床,道:“就是在上头给闷死的,凶器引枕带回去了,喏,跟这个差不多大小样子。” 陆毓衍走到床边,道:“当日,下雨了吗?” 胡寅不知陆毓衍所闻之缘由,但还是仔细答道:“没有下雨,是个大晴天。” “祝氏来送药,心中腾起杀念,打翻了药碗,拿引枕闷死了毛老爷?”陆毓衍又问。 “是,”胡寅道,“我们接了报案过来,药碗就碎在床边的地上,汤药也溅开了。” 陆毓衍颔首,与家仆道:“去取个瓷碗来。” 家仆摸了摸脑袋,没有多问,转身去取了一个。 陆毓衍看了谢筝一眼,朝她抬了抬下颚。 谢筝会意,叫上了松烟与竹雾,穿过院子,让他们一人一边进了东西厢房,自个儿站在了影壁旁。 透过半启着的窗子,陆毓衍能看到谢筝的身影。 谢筝抬手朝陆毓衍挥了挥。 陆毓衍掂了两下手中的瓷碗,第三下,他收回了手,并没有接。 哐当—— 瓷器碎裂的声音清晰响亮。 胡寅唬了一跳,碎片溅到他脚边,整个人几乎都跳了起来:“陆巡按,这是……” 陆毓衍没有回答,只是等着谢筝三人回到屋子里。 谢筝朝陆毓衍点了点头:“听得很清楚。” 松烟和竹雾亦是跟着颔首,道:“一清二楚。” 陆毓衍勾了勾唇角,与胡寅道:“药碗砸碎的动静,在雨天里都很清楚,案发那时是晴天,没有雨声遮掩,只会更清晰。 这院子就这么大,无论其他人当时在哪间屋子里,在做什么,他们都能听见。 祝氏一个女人,闷死毛老爷,要多久工夫?” 胡寅听明白了,一拍脑袋,道:“大人这一番话,真是让我茅塞顿开!我总觉得这案子有哪里不对劲,可一直没有想转过来。原来,竟是这里不对!这么看来,那祝氏在说谎。” “祝氏也许说得都是真的,”陆毓衍摇了摇头,道,“毛家的其他人,肯定都说谎了。” 他们之中,但凡有一人想要救下毛老爷,当日状况下,祝氏都不可能得手。 第一百八十八章 毛家 毛家大宅,离这小宅子并不远。 而与这小宅子更近些的,是祝氏的娘家。 胡寅站在街上,给陆毓衍指了指祝家的院门,道:“就是那一户。 他们家吧,也是经商,手里攒了些银子,祝氏的两个弟弟从小念书,说是要科举。 结果,出了这么一桩人命事情来,上上下下提起祝氏,那叫一个咬牙切齿,恨不能没生过这么个女儿。 陆巡按,我们还是直接去毛家,别进他们祝家了,进去了就只能听那几个娘们骂街了。” 陆毓衍背着手,看着那青灰色的院墙。 谢筝四周看了看,寻了个在街边摆摊的婆子,塞了她几个铜板。 “大闺女买什么?”婆子笑了起来,“这么个鬼天气,还能有生意,哎呦老婆子真是没想到。” 谢筝随意挑了朵绢花,道:“妈妈一直在这儿摆摊?” “就在这儿,年纪大了,穿街走巷的,吃不消了。”婆子笑着道。 “我想问妈妈一些祝家的事情。”谢筝压着声儿,道。 婆子一怔,上下打量了谢筝几眼,道:“大闺女想问那祝家大娘子的事儿吧?就是关在衙门里那个。” 谢筝点了点头。 “哎!”婆子叹了一口气,“大娘子没嫁人之前,还照顾过我生意嘞。她人是真的好,可你说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想不开,要做那等事儿? 杀人呐,这人能杀啊?这是要砍头的呀? 她婆家祖父再爱折腾,让一家子挤在一起过日子,但那老头上了年纪又病了,最多再两三年,熬过去了,不就好了吗? 现在好了,她一个人等着问斩,孤零零上路。毛家那一家子,搬回大宅子里,依旧过舒坦日子,祝家里头,各个恨她,她是婆家娘家左右不讨好,哎!” 谢筝又问:“从前,大娘子与娘家关系还好吧?” “大娘子的爹死的早,娘又是个软柿子,没当家,家里都是叔婶说了算的,”婆子想了想,道,“你要说好吧,倒也算好,吃穿上没亏欠过,大娘子从前出来买东西,也从不讨价还价,看起来银钱上是没吃亏,可要说不好,这不是遇上事儿,人人都恨不得与她一刀两断吗?不过,也是难怪,两个弟弟来年的考试要耽搁了,还有个妹妹,说的亲事黄了。” 谢筝听着听着,眉头越发紧了,最后又问了一句:“大娘子喜欢鲜艳的,还是素净的?” “鲜艳的,”婆子毫不犹豫,“来买绢花时,从来都是什么艳丽就选什么,当时还有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家笑话她俗气,大闺女,你猜她怎么跟人家说的?” 谢筝猜不到。 婆子想起当时情景,笑了起来,复又可惜地叹息:“她说,祝家就是做生意的,打交道的都是真金白银,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金银更俗气的?与家里的金银相比,这些绢花,那已经是素净多了。” 谢筝怔了怔,一时之间,不晓得是该笑祝氏风趣,还是叹这么个玲珑通透之人,如今落到要砍头的下场。 对于旁人的出言带刺,祝氏如此回敬,她当年真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 难道毛家上下,真的值得她“舍己为人”,把所有的都瞒下来,烂在肚子里? 谢过了婆子,一行人又继续往毛家去。 前后五进又带着花园的宅子,比那小小的院子宽敞多了。 毛老爷的长子毛峰亲自迎了出来,道:“胡大人,案子已经了了,今日是……” 胡寅摸了摸下颚,道:“京里的复审下来了,再过几日就要行刑了,我想着来跟你们说一声。 当时府上都说,那祝氏进门之后很是孝顺,待长辈、待平辈都很好,若不是一时冲动,也不至于做下那等事情来,家里人都不恨她。 既如此,不如挑个晴天,去衙门里送送她,给她拿几样平日里喜欢的吃食,上路的时候,也别饿了肚子。” 毛峰显然没想到胡寅会这么说,愣了半晌,才道:“应当的,应当的。” 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谢筝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四五岁的小童迈着步子,飞一般扑过来,抓着胡寅的衣摆,道:“婶婶呢?你什么时候把婶婶还给我?” 毛峰白着脸,一把将小童拎了起来,抱到怀里,道:“小娃儿不懂事,大人莫怪。” 胡寅倒也没在意,摆了摆手。 陆毓衍问道:“这是……” “毛老爷的曾孙,与祝氏倒是亲厚,衙门里带祝氏回去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的,我走到胡同口,都还挺尖他哭。” 毛峰嘴上道了几声惭愧,催着奶娘把小童抱走了。 胡寅搓着手问陆毓衍:“陆巡按有什么想问的?” 陆毓衍略一思忖,道:“我们就坐下来吃杯茶,让阿黛去内院里问一问吧。” 毛峰打量了谢筝几眼,让人引着她过去。 引路的小丫鬟十一二岁,拘谨得很,几乎是垂着脑袋走路的。 谢筝试探着问了一句:“进来做事多久了?” 小丫鬟身子一僵,讪讪笑了笑:“搬回来之后才进来的,所以府里的事情,我都不晓得的。” “从前伺候的人手呢?” 小丫鬟道:“从前好像也没多少人手,打发的打发了,留下来的也不多。” 谢筝见到的是祝氏的大嫂,那小童的母亲。 年轻的荷氏搂着小童,低声说着些什么。 谢筝走上前去,问小童道:“想婶婶了?” “想,”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小童道,“婶婶能回来了吗?” 谢筝摇了摇头。 荷氏见儿子又要哭起来,心疼极了,让奶娘先带下去,与谢筝道:“他打小与我那弟妹就亲近,每天都哭着找婶娘。” 谢筝看着一抽一抽离开的小童,与荷氏道:“听说搬回来的时候,府里打发了不少人,又添了人手?” 荷氏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被打发的,都是从前祖父挑出来的老人,一个是不好管教,另一个是说弟妹坏话,我们听不得那些,就都打发了,换些新人。” “出事的时候,你在做什么?”谢筝问她。 荷氏低声道:“在屋里补衣裳,小孩子淘气,衣裳都刮破了。” 谢筝猛得直直盯着荷氏的眼睛,沉声问道,“那为何等你们所有人到正屋时,毛老爷已经死了?药碗砸碎之后,你们所有人,没有谁去看一眼吗?” 荷氏的脸色唰得白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下人 雨水沿着屋檐往下落。 秋风抚着,连庑廊下都有些潮湿。 荷氏低着头,挪了挪脚尖,避开了那湿漉漉的地砖。 谢筝看得真切,荷氏相当的紧张,整个身子都绷紧了,显然对这个问题相当抗拒。 “不止你一人,案卷上写着,当时所有人都是在院子里的,可没有一个人,去正屋里看一眼,”谢筝往前半步,“但凡有一人去看了,毛老爷都不会死。为什么?” 荷氏的手垂在腿边,不自禁地发颤,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都咽了下去。 “我来说吧。”一个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谢筝循声望去,就见到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快步过来。 那人站到了荷氏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先回去吧,哥儿找你呢。” 荷氏如释重负一般松了一口气,胡乱点着头,匆匆离开。 “在下毛沅。”那人拱手行了一礼。 谢筝了然,道:“毛老爷的长孙?” “是,”毛沅顿了顿,道,“当时,我的确是听见了药碗打碎的声音。 虽说晚辈不言长辈之过,但我那个祖父的脾气,是真的不太好。 他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说要搬家,那就只能搬家,说不许外人进屋伺候,那就没有一个外人。 自打病倒了之后,脾气越发古怪,别说是我媳妇与弟妹了,我们兄弟两个都经常被骂得狗血淋头的。 饭菜冷了,汤药苦了,说打翻就打翻,每天都打翻一两回的。 若是我们其他人进去收拾、劝解,又要惹来一顿骂,没一个能讨到好处的。 渐渐的,就谁都不敢听见动静就过去了。 再者,我弟妹脸皮子薄,挨骂时叫我们听见,她不自在,所以…… 其实,姑娘你说得对,当时哪怕我们当中的一个人过去看了,都没有后头的事情了,可…… 谁也没想到,弟妹她会……” 毛沅说着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谢筝睨了他一眼,没有再问什么。 从毛家出来时,雨势稍稍小了些。 胡寅有些着急,问谢筝道:“阿黛姑娘,毛家其他人怎么说的?” 谢筝把毛沅的话复述了一遍。 “听起来倒像是这么一回事。”胡寅拧着眉,道。 陆毓衍垂着眸子,和谢筝四目相对,而后他清了清嗓子,道:“胡大人,毛家放出去的那些下人,你可知道去处?” 胡寅一愣,仔细回忆了一番:“有一个,不过是园子里种花的,毛家的事儿,未必说得明白。” “去问问也无妨。”陆毓衍道。 谢筝听他问话,就晓得陆毓衍与她想的是一样的。 毛沅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实则未必可靠。若真的自是这样的理由,荷氏不至于说不出口,而当时,荷氏的反应是真的紧张且无措,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谢筝的问题了。 花匠姓林,就住在城东,是个圆脸的胖妇人。 见是衙门里来了人,林花匠很是拘谨,直挺挺立在那儿,连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的。 谢筝冲陆毓衍抬了抬下颚。 陆毓衍颔首,与胡寅一道先去了街口的酒楼,只留了松烟在林家外头等谢筝。 他们一走,林花匠整个人就放松了许多,转眸见谢筝笑盈盈看着她,她讪讪笑了笑,道:“我实在不敢与官老爷们打交道。” 谢筝笑着道:“那就与我说说。” 林花匠应了声,招呼她进屋里坐下,上下打量了谢筝几眼。 小姑娘的模样算不上好看,就是干干净净的,落在林花匠眼里,就觉得是个踏实又乖巧的,让人心生好感。 “想问什么?”林花匠道。 谢筝柔声问道:“婶子在毛家做了多久?” “也就三五年吧,”林花匠想了想,道,“其实,毛家的事儿,我还真说不上来多少,我进去做了没半年,那一家子就搬去那小院子了,我们留在大宅里做事的,没有主子在跟前,可是轻松了。” 谢筝眉梢一挑,又问:“祝氏性子如何?” 林花匠的手叠在膝盖上,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虽说是杀了人,是害了毛老爷,但要我来说,她其实挺好的。 对着底下人,说话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来不打不骂,温和得不得了。 这回出了事,我们都说,实在可惜。” “你们?”谢筝顺着问了一句,“与婶子一道出府的,都是这么想的?” “可不是?”林花匠连连点头,“没人说一句不好的。” 谢筝敛眉,林花匠的一番话,就与荷氏的话完全对不上了。 像林花匠这般,进府做事只几年工夫,而且这几年间,都没有主子在跟前,这样的人手,算不得毛老爷留下来的、不好使唤的老人,且她言语之中对祝氏没有半点不敬,亦不是荷氏嘴里的说祝氏不好的人。 谢筝想了想,问道:“在府里做得最久的,婶子知道是谁?” 林花匠苦思冥想着,末了摇头道:“好像除了刘家那两口子,没有其他人了。他们跟着去了小院子的,男的看门,他婆娘烧饭,是了,他婆娘还是个哑巴,只会听,不会说。 其他下人,似乎都是两三年就换一批,我进去的时候,也是因着前头的那些给打发了。 不过,毛老爷真的是个怪人,一直都不喜欢外人伺候,在大宅里时,里里外外加起来也就这么点人手,等搬去了小院子,就那两口子了,连哥儿的奶娘都不叫跟着。” 话说到了这里,哪怕没有旁的佐证,谢筝想,那毛家里头,肯定有一些不为人道的事情,以至于要两三年就换一批人手,伺候的人又一直极少。 而那个事情,恐怕就是祝氏宁可一口认下凶案,也不肯多吐露一个字的缘由了。 谢筝又问了其他出府的下人的住处,林花匠与其中几人关系不错,仔细说了。 从林家出来,谢筝没有急着去酒楼里,而是与松烟一道,去见了另几个下人。 她们的说辞与林花匠无二,提起祝氏时,都是满满的叹息。 谢筝告辞了,走到胡同口,曾在荷氏身边做事的葛婆子匆匆忙忙追了出来。 第一百九十章 情绪 听见脚步声,谢筝回过身去。 葛婆子赶到谢筝身边,拉住了她的手,眉心皱得紧紧的,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晓得当讲不当讲,就谁也没说过。人都进了大牢了,眼看着命都没了,再因为我多一句嘴,连死后的名声都损了,那……” 谢筝道:“婶子不妨与我说说吧,若是不相干的事儿,我会闭紧嘴巴,不会让祝氏背了污名,若是与案子相干的事情,还是……” 葛婆子叹了一声,也许是打定主意说出来了,她如释重负一般:“这事儿,我闷在心里,已经有几年了。” 她是在荷氏身边做事的。 那年,差不多也是这么个秋天。 荷氏在园子里消食,走着走着起了风,便让葛婆子回屋里去取件披风来。 葛婆子推门时,毛沅躺在罗汉床上歇午觉。 不敢惊动主子,葛婆子蹑手蹑脚进去,又蹑手蹑脚出来。 “他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叫了一声‘翠姑’,”葛婆子硬着头皮,道,“我当时只能跟自个儿说,准是我耳朵不好听岔了,可后来我怎么琢磨,都是那个名字。姑娘,你说说,这事儿我敢跟别人说吗?” 谢筝捏住了指尖,她自然知道,祝氏的闺名正是翠姑。 毛沅唤弟媳妇的闺名,到底是他一厢情愿,还是这两人另有干系? “婶子,”谢筝压着声,问道,“毛家里头,有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葛婆子讪讪笑道:“我也没去别的人家伺候过,不晓得人家规矩怎么样,不过这家人吧,是真的不喜欢底下人凑着伺候,身边能不跟着人就不跟着。” “不止毛老爷?”谢筝又问。 “不止,”葛婆子想了想,又道,“也许是毛老爷吩咐的,做晚辈的都只能依着老爷的吩咐来。” “祝氏呢?”谢筝猛得想起一桩来,道,“我听说她娘家也有些银钱,她嫁过来的时候,身边没有陪嫁的丫鬟婆子?” 葛婆子道:“我到毛家时,已经过了一年了,有一回倒是听人说过,没有陪嫁跟过来。我们沅大奶奶身边,也没有娘家跟来的。大概就是这么个规矩了。” 谢筝向葛婆子道了谢。 等葛婆子走远了,松烟嘀咕道:“这一家子的规矩,可真是够怪的。”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毛家怪的,又岂止是规矩。 到了酒楼里,当着胡寅的面,谢筝没有提及葛婆子说的那桩往事,待回了府衙后,才私下说与陆毓衍听。 谢筝捧着茶盏,眼睛看着茶沫,道:“我起先想着,是不是毛沅与那祝氏有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叫毛老爷知道了。 毛老爷为此质问祝氏,祝氏激动之余,错手杀了毛老爷。 这事情毕竟不光彩,祝氏不肯说,毛家也顺势瞒下,只当没有这么一回事。 可我反复琢磨着,又觉得这一点说不通。” 陆毓衍看着谢筝,小姑娘思考时认真又专注,眉头微皱,不比笑起来活泼生动,却也叫人挪不开视线。 他不由勾了唇角,掌心包裹住谢筝的手,道:“哪里说不通?” “荷氏的态度不对。”谢筝没有察觉,只是顺着思绪,一面整理,一面说着。 无论是毛沅看上了弟媳妇,还是祝氏亦与毛沅情投意合,这对荷氏来说,都是一桩糟心事。 这根刺哽在喉咙里,荷氏提及祝氏时,断断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哪怕她对毛沅没有一分一毫的感情,只要毛沅与祝氏有染,她就算是不嫉妒,也会觉得恶心、乱了伦常。 可偏偏,荷氏的表情言语里,并没有丝毫不满流露,反而是不安与可惜。 谢筝追问她为何没有循声去正屋,荷氏惊讶又慌乱,可见她不是一个懂得掩饰情绪的人,但凡她心中对祝氏有一丁点的恼意,都会写在脸上。 荷氏的不安与可惜,都是真情实意。 儿子想念祝氏,她也没有半点不高兴。 两妯娌的关系,似是十分亲近的。 陆毓衍没有亲眼见到荷氏,自是不晓得荷氏的态度,听谢筝说完,才缓缓点了点头。 情绪骗不了人,哪怕是一个懂得掩饰的人,在一瞬间的反应,也很容易将心中的真实想法流露出来。 从荷氏的态度看,毛沅和祝氏是否有私情,与毛老爷的死无关。 谢筝叹了一口气,道:“线索实在太少了些,在毛家当过差的,都不了解内情。” 指腹抚着谢筝的手背,陆毓衍道:“还有几日。” 几日工夫,说短不短,说长,其实也不长。 这几天之中,谢筝去看了祝氏几次,祝氏依旧还和之前一样,只认杀人,其余的都不说。 哪怕谢筝提及了毛沅,祝氏也只是静静地看着谢筝,无悲无喜无怒。 行刑的前一日,谢筝又往大牢中去,抬头就见荷氏提着一乌木食盒,跟着衙役进来了。 荷氏见了谢筝,提着食盒的手不由一紧。 谢筝走过去,问道:“来看祝氏?” “是啊,”荷氏的声音紧巴巴的,“明日就要走了,给她送些好吃的。” “既如此,我引你进去吧。”谢筝说完,朝那衙役点了点头。 大牢里阴冷极了,接连的秋雨使得牢中跟初冬一般。 荷氏打了个寒颤,里头的味道让她皱起了眉头,待看见消瘦的祝氏时,她的眼眶霎时间就红了。 祝氏转过头来,看了眼潸然欲泪的荷氏,又看了眼谢筝,淡淡道:“姑娘,让我和嫂嫂说会儿话吧。” 谢筝颔首应了。 退到了牢房的另一头,谢筝听不见那妯娌两人说话,却能看到两人神色。 才说了几句,荷氏就掩面痛哭,祝氏一脸悲戚,更多的是坦然,仿若她面临的是解脱一般。 荷氏打开了食盒,她带来的饭菜香气飘散开来,使得其他关押的囚犯都不由自主吸了吸鼻尖。 谢筝身边的牢房里,蓬头垢面的老婆子深深吸了两口。 见谢筝看着她,老婆子嘿嘿笑了起来:“我才不羡慕嘞,那是上路饭,我才不想吃。” 谢筝啼笑皆非,又往深处看了一眼。 祝氏吃得香极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善恶 荷氏蹲着,手掌撑着腮帮子,静静看着祝氏。 自打案发之日到现在,荷氏都没有见过祝氏,明明时间不长,但荷氏觉得,眼前的祝氏陌生多了。 瘦了,瘦得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来了。 荷氏叹了一口气,这一顿饭,虽说不能让祝氏跟从前似的,但好歹能吃饱了上路。 好过做个饿死鬼。 祝氏只蒙头吃,仿佛是完全不在意荷氏的目光。 所有的菜色,她一点也没剩下,等全部吃完了,才把空碗都递给了荷氏。 荷氏接过来,手指微微发颤,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又不晓得从何说起。 祝氏的目光越过荷氏的肩膀,落在了不疾不徐走过来的谢筝身上,而后朝荷氏微微摇了摇头。 荷氏一怔,也回过头来,看着谢筝。 谢筝到了牢门边上,和荷氏一样,蹲了下来:“两位说完了吗?” 祝氏抿唇:“姑娘想说什么?” “若两位没有旁的要说,那就我来说了,”谢筝沉沉看着祝氏的眼睛,“这个秋天,着实有些凉,雨几乎没停过,你的身子骨很不舒服吧?” 祝氏的脸色白了白。 谢筝从一回来见祝氏时,就注意到了。 虽说是进了大牢,女人的身体羸弱,祝氏身体不适也不奇怪,但她的病容太过明显了。 这几日之中,谢筝每一次来大牢,这种印象就越发深刻。 这种阴雨天连坐直了都很艰难的状况,像极了章家嬷嬷。 章家嬷嬷是月子里没有养好,可祝氏膝下并无一儿半女,她这样的状况,怕是小月子留下的病根。 “在大宅子里当过差的毛家下人说,从前住在大宅子里时,你没有小产过,我想,你这病根,很有可能是在小院子里落下来的吧?”谢筝说完,又看向荷氏,“问遍了大大小小的药铺,七月时,你曾去城东的药铺抓过半个多月的小产药。” 荷氏的头垂了下去,而祝氏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谢筝拧着眉,道:“我只是不懂,为何安胎也好,小产也罢,都没有请大夫上门去,而是自个儿去铺子里抓药?哪怕毛老爷再不喜欢外人,大夫总该是要请的吧?况且,毛家不愁吃穿,不用为生计发愁,小月子里为什么会落下了病根?” 荷氏和祝氏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谢筝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并非没有答案,哪怕答案匪夷所思,她也假设了。 若实情真的如她所想,也难怪这两妯娌,谁都不肯说了。 声音压得低低的,谢筝凝着祝氏的眸子,道:“那个孩子的来历,见不得光吧?” 祝氏的身子僵住了,嘴唇嗫嗫,一旁的荷氏哭出了声,咽呜着如同一只困兽。 “人性之恶,远远超出我的想象,”祝氏靠着墙,似乎只有这样,她才有力气和勇气说话,她弯着眼睛,像是笑,又像是哭,“姑娘,是我杀了他,这一点无法改变,这不是一桩冤案,我也没有半点后悔。余下的,你就让我带到地底下去吧。都是女人,给我留最后一张铺盖吧……” 荷氏哭得愈发悲戚了,她蹲不住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双手抓着木栏,浑身都在颤着。 谢筝看着这两妯娌,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人性之恶,这句话,已经说明白了一切。 且里头的腌臜,远比谢筝一开始想得还要赃。 只是那些事情,从来都是民不举官不究,祝氏临死都想抱着一张铺盖,谢筝做不到将她全部撕开来。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出大牢。 外头迎面而来的秋风吹得她一个寒颤,似是比在大牢里更阴冷了。 谢筝搓了搓手,呼出口的,已然是白气了。 从小喜欢鲜艳的祝氏,在嫁到毛家一个月后就收起了那些料子,改穿素净衣裳。 一个人如此改变,可见那些腌臜事情,在那个时候就跟着祝氏了。 一晃数年,一直忍受着、咬牙坚持着的祝氏在这个秋天杀了毛老爷。 不是健康长寿的,而是已经卧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毛老爷。 可见祝氏受到的侵害,不仅来自于毛老爷。 若不然,她忍辱负重了这么久,再逼着自己撑到毛老爷死,她也就能够解脱了。 毛老爷死后,毛峰、毛屹两兄弟分家,祝氏跟着公爹婆母与丈夫过日子,那个在睡梦中还叫着祝氏闺名的毛沅,自然也与她没有关系了。 可偏偏,祝氏没有忍下去,她动了手…… 因为即便分家,她也无法摆脱噩梦吧? 荷氏哭得如此悲痛,只怕不是简单的因为祝氏的遭遇而哭,而是她自己,也是里头的受害者,因此她对祝氏怜惜、不舍,却没有半点恨和恼。 毛家的侵害,从上到下,从毛老爷到毛峰、毛屹,再到毛沅、毛汛兄弟,没有一个人置身之外,唯有如此,才会让祝氏心灰意冷到看不到前程,被逼到动手。 而压垮了祝氏的最后一根稻草,大抵是那个小产了的孩子。 谢筝徐徐吐了一口气,回头往大牢看了一眼,这才沉着步子往府衙后院走。 推开书房的门,又缓缓合上。 陆毓衍听见响动,放下了手中的案卷,站起身来,走到了谢筝身边,微微弯着腰看她:“怎么了?” 谢筝摇了摇头,沉默良久,才道:“憋得慌。” 陆毓衍的目光温和,他箍着谢筝的肩膀,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 脑袋靠在他的胸口,谢筝能清楚听见陆毓衍的心跳声,哪怕没有旁的话语,也能让她一点点平静下来。 那些猜测,她不晓得对了多少,又错了多少,她想,她宁愿是什么都猜多了,就像案卷上写的那样,祝氏是因为病重的毛老爷太难伺候,一时激动杀了人,那样,还让人舒坦些。 可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的,还是祝氏那悲戚的神情和荷氏痛苦的哭声。 “人性之恶,”谢筝闷声道,“祝氏是这么说的。” 善有无数种善,恶也有无数种恶,谢筝握着陆毓衍的手,静静想着,掩盖了齐妃娘娘死因的恶,又会是哪一种恶? 第一百九十二章 回敬 地牢里,祝氏的下颚抵着膝盖,一动也没有动。 身边的荷氏依旧哭得停不下来。 狱卒往这边看了两眼,却也是见怪不怪了,来送上路饭的,哪家不是哭得肝肠寸断的。 “嫂嫂,”祝氏突然唤了一声,见荷氏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她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有些事情是注定了的。” 荷氏不住摇着头,喘着气,道:“不会的,不会了的……” 祝氏眼皮子都没有抬,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相较于荷氏的坚持,祝氏对姓毛的那一家子充满了信心,她坚信,他们是不会也无法改变的。 未嫁之前,祝氏的闺中生活算得上顺心。 虽是父亲早亡,母亲性子绵软,但家中其他长辈从未亏待过她们母女两人,祝氏对此心存感激。 她听说过太过孤儿寡母受欺负的事情了,能有吃穿不愁、起居无忧的日子,实在叫人安心。 直到她出嫁。 看起来也算得上是风光了的,可直到三朝回门时,祝氏才明白,她存在的意义不过就是厚重的聘礼和祝家其他人的好名声罢了。 那也无妨的,即便是长辈们为名为利,能让她寡母吃好穿好,祝氏并不在意那些。 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在嫁入毛家一个月的时候。 身为祖父的毛老爷将她拖进了房里,而她的丈夫毛汛,就这么静静看着。 那之后的日子,俨然成了地狱。 什么祖父、公爹、伯父、大伯,毛家里头腌臜得简直让她作呕。 她哭过、闹过,却无力改变。 婆母坐在她床边,红着眼睛看着她,说:“孩子,熬吧,除了熬,还有什么路能走?” 荷氏哭得接不上气,死死拽着她的手,道:“熬吧,熬到他们都老了,死了,我们也就解脱了……” 祝氏垂着头,想了好几天,她想不到别的路。 公之于众?且不说外头的人信或是不信,她不愿意丢那个脸,她的脸面不仅仅是她自己的,还有她的寡母,哪怕是为了母亲能在祝家生活,她也要忍着。 这一忍,就是这么多年。 从大宅子,熬到了小院子。 熬到毛老爷病倒,熬到了她怀了身孕。 小日子迟了,祝氏是惶恐的,她甚至不知道,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可那肯定是毛家人的。 孩子的到来,没有让祝氏觉得解脱,反倒是入坠冰窖。 她站在院子里,看着荷氏的儿子嬉嬉闹闹着,她的心跟被刀子一刀一刀凌迟一般。 背着所有人,祝氏一下一下捶打自己的肚子,一天两天三天,直到落红了,才如释重负。 荷氏替她抓了药,哭着问她为什么。 祝氏却笑了,她说:“我不愿意经历轮回。你们都告诉我,熬着,熬到他们都老了,死了,这日子就过去了,可真的有尽头吗?大婆娘和婆母熬到了这把年纪,可他们的下一辈,还是那么的肮脏。嫂嫂,你敢说,你的儿子、我的儿子,不会有样学样吗?” 荷氏猛然摇着头。 “他们都流着毛家的血,他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祝氏叹道,“万一是个女儿呢?我们已经这么苦了,难道要再生个女儿出来受罪吗?” 荷氏泣不成声,她一遍又一遍,说着自己的儿子绝不会步上长辈的后尘,不晓得是想说服祝氏,还是想说服自己。 祝氏却是彻底看开了,这个孩子的到来与离开,让她再也不愿意熬下去了。 熬下去,也不会是尽头。 她的小月子养得并不好,心已经一片死灰了,身子好还是不好,又有什么差别。 祝氏回娘家看了母亲,她想在娘家避一避,可祝家里头最关心的是两个弟弟的科考,是要说亲的妹妹,她生活的不平顺,与他们而言,又能算得上什么? 最让她心碎的,是她的母亲。 许是母女连心,哪怕祝氏一句话都没有说,母亲也看出了她的艰难,整个人病倒了。 母亲说过,若娘活着,于你是拖累,那娘就不活了,活不下去了。 祝氏哭得岔了气。 她想,祝家,毛家,她总该回敬一些什么。 那天,她照例给毛老爷送汤药。 病中的毛老爷比从前更挑剔苛责,扬手打翻了药碗。 那一瞬间,祝氏什么都没有想,她只是一把将引枕闷在了毛老爷的口鼻上,用劲了浑身的力气,直到毛老爷再也不动弹了,才松开了。 毛老爷死了,祝氏笑了。 她把毛家人都叫了来。 毛峰上前查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祝氏说:“要么报官,我什么都认下,且多余的话一句都不会说,要么就现在勒死我,让我就此闭嘴。” 荷氏又是磕头又是哀求,才换来了一声报官。 阴冷潮湿的大牢,却反而是祝氏这几年之中,过得最安心的地方。 而这样的日子,在明日终要结束了。 祝氏看着如魔怔了一般,一遍一遍提醒着自己的荷氏,弯着眼睛笑了。 把毛家所有的腌臜都大白于天下? 那种事情,祝氏才不想做! 她想要的,是用隐瞒来证明,她的大伯娘、婆母、嫂嫂都是错的! 再过十年、二十年,哪怕她的坟头长草了,毛家还会在那个轮回里,永远永远走不出来。 骨子里的肮脏,是洗不掉的,也不会被洗掉。 哪怕是如今年幼又懵懂的小侄儿,以后也会变的跟他的祖父、父亲一个模样。 她的娘家,将她赶回婆家去,婆家给的聘礼成了他们嘴里这十几年养育她的补偿,那,也要一并收下她杀人犯的身份。 耽搁了科举?耽搁了说亲? 不过也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反正,母亲的日子不多了,她们母女两个,一并走那黄泉路,总好过一人孤单。 祝氏抬起了头,看着荷氏,道:“嫂嫂,回去吧,再迟些,又要下雨了。你别看我在这儿不见天日,我对外头的天气一清二楚,这残破的身子,一下雨就会痛,不过,明天我就不会再痛了。” 荷氏顿了哭声,视线模糊,看不清祝氏的容颜:“你走好,下辈子,过好日子吧。”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不甘 翌日,难得开了太阳。 花翘眯着眼睛看日光,犹豫再三,问道:“姑娘,那祝氏当真要砍头了呀?” 毛家案子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花翘没有全部弄明白过,她只是守在外间时,多多少少听了些里头陆毓衍和谢筝的交谈,连蒙带猜的,晓得些缘由。 要花翘说,祝氏是个可怜人。 被逼到那个份上,疯了都不奇怪。 她自个儿也疯过,那段记忆,说不上是清晰还是模糊,仿佛跟做梦一样。 哪怕是她如今醒过来了,再回过头去看,也依旧说不清当时心境,连那场恐怖的大火和空气里消散不去的焦味,都会一阵浓一阵淡。 她当时疯得彻底,醒过来也就清楚许多。 像祝氏那样的,看起来言谈举止都寻常,可内心深处,可能已经和疯了差不多吧? 谢筝垂着眸子,道:“是啊,今日中午。” 杀人偿命。 不管祝氏经历了什么,她手上沾了人命,就只能如此收场。 这案子没有改判,胡寅心中很是不痛快,可案子里隐藏的那些事情,他多少也猜到了,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松烟站在庑廊下,听胡寅说着事情。 自打前回与胡寅说了能调任去陈如师身边之后,胡寅的心思就转了起来,什么顽石、什么瓷器,总归能寻到些由头来松烟跟前说道几句,话里话外都是想知道陆毓衍的喜好,恨不能立刻就把事情定下来。 松烟只好与他打哈哈,琢磨着陈如师的调令何时能下来,等胡寅晓得陈如师要收拾包袱了,他肯定就消停了。 谢筝估摸着时辰,从书房里出来,缓缓走到了大堂前。 祝氏从大牢里被提了出来,刚好也走到了这里。 四目相对,祝氏眯着眼睛笑了:“今天的太阳真不错,去去身上霉气。” 谢筝的胸口闷闷的,刚要说什么,突然听见一阵飞快的脚步声,她循声望去,一个衙役快步从门口进来,脸色沉沉,难看得不得了。 胡寅也瞧见了他,抬声道:“出了什么事情了?” 衙役没有看见祝氏,他深吸了一口气,冲着胡寅喊道:“出了人命案了,就那个毛家,他们家下人来报的,早饭刚吃了几口,全倒下了,大夫上门去,说是吃了耗子药了,能救回来一两个就算运气不错了。” 胡寅的脸色刷的白了。 谢筝亦是一脸愕然,她转头看向祝氏,祝氏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似是难以接受这个消息。 摇摇晃晃着,祝氏的身子骨直往下滑,左右衙役想架她起来,都险些叫她带到地上去。 她的身子颤得厉害,眼神涣散,喃喃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怎么连最后的一点念想都不留给她? 她都要死了,都要砍头了,为什么不能让这一家子烂到了根子里,让她在地底下看着他们重复着轮回? 她、不甘心呐! 陆毓衍和曹致墨都得了消息,快步出来。 曹致墨沉着脸看着祝氏,斟酌着与陆毓衍道:“时辰快到了,可毛家出了事情,若真的谁也没救回来,想弄明白事情,只能通过这祝氏了。” 陆毓衍颔首,道:“查案要紧,行刑就缓一缓。” 祝氏听见了,她猛得抬起头来,脸上神色似笑似癫。 狱卒把祝氏押回了大牢里,陆毓衍一行人赶往了毛家大宅子。 谢筝前回来时,就觉得这里伺候的人手太少了,今日许是出了事,越发显得死气沉沉。 大夫引着众人进了花厅里,指着桌上那一锅粥,道:“耗子药就下来里头,煮的是肉粥,又添了不少蔬菜,混在一块,气味就盖过去了,谁都没闻出来。” 曹致墨沉声道:“救回来几个?” 大夫摇了摇头,道:“但凡喝了的,一个都没救回来,我让人搭了把手,一个个都让他们躺在里头了。” 曹致墨一怔,又问:“有谁没喝?” “这家的幼子跟他娘,两母子没喝。”大夫说完,往东间里撇了撇,“人在里头。” 谢筝和陆毓衍交换了个眼神,便往里头去。 浑然不知事的小童躺在罗汉床上,似是睡着了。 荷氏坐在一旁椅子上,整个人就像是三魂七魄都不剩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发生了什么?”谢筝低声问荷氏。 荷氏没有半点反应,过了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看了谢筝一眼,又慢慢低下了头。 谢筝暗暗叹息,道:“他们都死了,你还活着,你若什么都不说,你想去跟祝氏作伴吗?你的儿子怎么办?” 听见儿子两个字,荷氏的眼睛才慢慢清明了些,而后,眼泪砸了下来。 “我不知道……”荷氏的声音哑得厉害,“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 依荷氏的说法,昨天夜里,她的儿子睡得并不好,哭哭啼啼闹到了天亮。 小童不易照顾,没有睡够时越发难弄,早上对着那一碗肉粥,几乎要闹得把碗都砸了。 “他不吃生姜,一点味道都不愿意闻,厨房里都是晓得的,可今儿个早上,那肉粥里就有不少细细的姜丝,我说给他挑出来,他也不听,”荷氏顿了顿,道,“我婆母就说,不愿意吃就不吃了,难得开了太阳,让我带他去门口买两个包子,吃饱了再回来,白日里再让他睡一觉,也就不闹了。” 荷氏顺从惯了,自然是婆母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抱着儿子出了门,等回来时,宅子里已经乱套了。 丫鬟最先发现了问题,急忙请了大夫来。 荷氏回到花厅里,一听是耗子药下在了肉粥里,只觉得整个脑袋都炸开了一般。 “所以放了姜丝,所以让我带儿子出府去,”荷氏的声音抖得厉害,“可为什么啊!明明、明明是她们告诉我,忍着、忍着、忍着!可她们最终都忍不下去了!那我算什么?她们都死了,独独留下我来,我又如何……” 荷氏的声音徒然高了起来,又回落下去。 罗汉床上的小童哼哼唧唧翻了个身,哇得哭了出来。 荷氏起身,想把儿子抱在怀里哄,双手伸了一半,又垂了下来:“我算什么呢……” 第一百九十四章 念想 对侧屋子里,毛家众人一个个并排躺着。 谢筝撩了帘子进去,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耗子药厉害,发作时痛苦万分,临死的恐惧依旧留在他们的脸上。 而那两个鬓角发白的妇人,虽也是死状可怖,可也许是因为荷氏喃喃的那几句话,谢筝从她们睁着的眼睛里看到了解脱。 厨娘瑟瑟发抖站在一旁。 她是毛家的老人了。 毛家的下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也只有她和她男人,一直留了下来。 连去小院子时,她也跟着去了,给主人家烧饭做菜。 厨娘是个哑巴,原本与人交流就只能依依呀呀比划一番,这会儿慌了神,越发不知道要怎么比划才能把事情说明白。 谢筝进去时,曹致墨和陆毓衍都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急着说荷氏的事情,只是看着厨娘,问道:“家里哥儿不吃生姜?” 这么简单的问题,厨娘倒还能回答得上来,她赶忙连连点头。 谢筝又问:“那为何早上的肉粥里,加了姜丝?” 厨娘一愣,手指一个劲儿指着躺在地上的何氏的婆母晋氏。 “她让加的?为何?”谢筝问道。 厨娘苦着一张脸,双手抱住了双臂,浑身抖得厉害。 曹致墨皱着眉头,猜到:“因为冷?” 厨娘又赶忙点头。 曹致墨明白过来了,道:“连日阴雨,加些姜丝,是为了驱寒。” “那这耗子药呢?”谢筝又问。 厨娘这就答不上来了,只能不住摇着头,表示她什么都不知情。 谢筝走到她跟前,直直看着她的眼睛:“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厨娘刚要点头,谢筝的下一句话,又让她不知所措极了。 “毛家下人几年一换,而你们夫妻跟着他们很多年,甚至是跟去了小院子里,”谢筝叹道,“就那么小的院子,所有人都住不开,毛家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真的半点都没有看出来吗?你能留下来,是因为你不会说话,可我想,你仅仅只是不会说话,不是聋了也不是瞎了。” 厨娘跟被雷劈了一样,双手死死攥着拳,一言不发。 “她们两位,几乎都没有出过门吧?”谢筝看了一眼地上的晋氏和陶氏,道,“耗子药又是从哪里来的?当涂县就这么大的地方,最近哪家铺子卖过耗子药,一查就知道了,你这会儿不说,又能瞒得了多久?” 厨娘的肩膀簌簌抖着,缓缓地蹲下了身,掩面痛哭。 曹致墨见此,吩咐了衙役一声,让他们去打听耗子药的来历。 衙役快步出去,撩开帘子时,几乎与冲进来的荷氏撞了个满怀。 荷氏踉跄了两步,也没顾上旁人,径直扑到了厨娘跟前:“为什么?你告诉我,她们为什么要……不想活了,就都一起死了算了,做什么要留我下来!” 厨娘的眼泪忍都忍不住,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跟荷氏说,可她不会说。 她想告诉荷氏,这两位自打祝氏杀了毛老爷之后,心情就变了许多。 衙役来之前,祝氏说她的人生没有尽头,这也深深刺激了晋氏和陶氏,这种没有尽头的日子,太过煎熬了。 哪怕她们熬了一辈子了,也不知道这样的熬,是不是有意义的。 晋氏让厨娘备一些耗子药的时候,她原本是不愿意的,这是杀人呐,是要砍头的。 可晋氏的无助和眼泪,还是让厨娘心软了。 晋氏说,这一切该结束了,趁着孩子还小,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把所有的错误都终结了。 若让他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他一定会变得跟毛沅、毛汛一样,无论当娘的怎么教,怎么防,还是一步步地走向了轮回。 当娘的还身处在这样的轮回里,又怎么能把孩子救出去? 厨娘答应了,依着晋氏的意思,寻了耗子药来,就在祝氏行刑的这一日,一股脑儿全倒在了肉粥里。 这一切,她想告诉荷氏,可她除了哭,无能为力。 荷氏瘫坐在地上,她看都没有看那四个男人一眼,她只是痛苦地看着晋氏和陶氏,反反复复问着为什么…… 这样的画面,谢筝堵得厉害,便先出了屋子,站在庑廊下,深吸了一口气。 案子也算清楚。 那六具尸身,盖着白布被抬了出来。 厨娘跟在后头,随着衙役往衙门里去。 荷氏的哭声低沉却清晰,许久没有消去。 谢筝也回了衙门,去大牢里看了祝氏。 祝氏依旧靠着墙壁坐着,见谢筝来了,她扑到了木栏上,道:“怎么样?” 谢筝沉着声,一一说了。 祝氏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抓着木栏的双手指节都泛了白:“都死了?死了?为什么!” 撕心裂肺一样的哭声。 谢筝垂着眸子看她,这么些日子以来,似乎是头一回,谢筝在祝氏的脸上看到了如此激烈的情绪。 “连最后的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我吗?”祝氏的脑袋一下又一下撞着木栏。 谢筝微怔,再细细想了想祝氏的话,突然之间,有些明白所谓的念想是什么了。 对错,善恶,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无数的念头,可谢筝终是一个字都没有与祝氏说。 谁也不是祝氏自己,谁也不能说,在每一条路上,都没有踏错过一步。 祝氏哭了许久,哑声道:“嫂嫂呢?” “她们母子都没事……”谢筝道。 祝氏抬起头来,她的额头上是红色的木栏印子,眼睛里全是泪水,唇角却带了浅浅的笑容:“这样啊,那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说完这句话,祝氏缓缓地爬回了草堆上,依旧靠着墙,道:“我呢?明日还是后日?” “许是明日。”谢筝答道。 祝氏笑容更深了,颔首道:“挺好的。” 毛家还有最后的血脉留下来,十年后,二十年后,又有谁能说,会是什么样子? 祝氏笑得很开心,这是她最后的、最后的念想了。 第二天,去刑场的路上,祝氏听见了百姓们议论着毛家的惨案。 什么厨娘害人,什么风水不好,无论那些人怎么说,都没有人说到点子上。 人性之恶,除了身在其中之人,谁还能明白呢? 第一百九十五章 试探 陈如师的调令下来了。 相较于应天府上下其他官员的诧异和观望,陈如师对此倒是相当坦然。 或者说,他舒坦多了。 这些时日悬在脑袋上的那把大剑落了下来,没有把脑袋一劈两半,而是擦着耳根子过去,只冒了点儿血丝,这简直太让人欢欣鼓舞了。 不用再日夜不安,也不用手忙脚乱地自救止血。 左迁的去处虽是个旮沓窝,但也是比他预想得好得多的旮沓窝了。 陈如师大手一挥,也不要底下人摆什么送行的酒宴,带着老早就收拾好了的行囊,启程赴任。 当涂县驿馆里,谢筝也在收拾行囊。 太平府的事情差不多了,他们一行也该启程回京复命。 回京的路,走得急切。 已然是初冬了,也不知道何时会落初雪。 离京城越近,官道上的车马也越多,有动身回乡过年的,也有亲戚们送年礼的。 进城的那天下午,天色阴沉,眼瞅着似要落雪了。 谢筝随着陆毓衍去了陆家,虽说谢家的案子反过来了,但李三道是被灭口的,长安公主府与这几桩案子的关系,也没有梳理明白,以后的路要如何走,谢筝还要听一听陆培元的想法。 陆培元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眼界见识上,就不是她和陆毓衍两个后辈能比肩的。 陆毓衍前头的院子里,已经摆了炭盆了。 谢筝推门进去,只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一下子扫去了外头的寒意。 走在前头的陆毓衍顿住了脚步,偏过头问松烟道:“谁点的炭盆?” 松烟摸了摸脑袋,退出去想寻守着院子的人手问一声,抬眼就见唐姨娘过来了。 “二爷在屋里?”唐姨娘问道。 松烟点头道:“刚回府。” 谢筝站在炭盆边暖手,听见外头动静,转头看向陆毓衍。 陆毓衍也听见了,起身出去。 “姨娘怎么过来了?”陆毓衍看着唐姨娘,淡淡道。 唐姨娘并不在意陆毓衍这不冷不热的态度,笑着道:“琢磨着二爷这几日也该回来了,就让人把屋里炭盆先烧起来,左不过是这么些银丝碳,屋里暖和些,才像是回了家。” “谢姨娘挂心。”陆毓衍道,“父亲还未回来?” 提起陆培元,唐姨娘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低沉,复又挂上了笑容,道:“快年末了,衙门里忙碌,老爷有四五天没回府了。二爷今日回来,我使人往衙门里去报一声,让老爷抽空回来。” 陆毓衍道了谢。 唐姨娘没有离开的意思,她的目光越过了陆毓衍,反倒是往屋里打量。 可惜隔着门,她什么都看不到。 唐姨娘抿了抿唇,道:“厨房里备了热水,二爷先梳洗吧。是了,跟了二爷出京的那位姑娘,是叫阿黛吧?” 见唐姨娘问起谢筝,陆毓衍的眉梢一挑。 “原是萧家大姑娘身边的,这些日子跟着二爷,如今再送回萧家去,似乎也不妥当……”唐姨娘说得很慢,语气多有斟酌试探,“往后她住哪儿?是就留在二爷这院子里,还是我今儿个给她在后头收拾个住处?” 唐姨娘的声音并不轻,里头的谢筝也听得一清二楚。 在唐姨娘提起她的时候,她原本想出去的,手刚触到那沉沉的棉布帘子,突然听到了后头这一段,整个人都僵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如今,她的身份还是遮盖着的,旁人并不知道,唐姨娘的这些想法,也是情理之中的。 不管当初离京时是怎么说的,“丫鬟阿黛”跟着陆毓衍出京,那就再没有回到萧娴身边,去内院里当差的道理了。 如今孙氏不在京中,陆家内院由唐姨娘暂管着,自然也要由她来安排谢筝的事情。 可这个度,唐姨娘掌握不了,就只能来探陆毓衍的口风。 若是留在前头院子里,那地位上大抵与通房无异,若是在后头院子里收拾个住处,那就是等着寻个好日子,开了脸,是个姨娘。 无论哪一种,于谢筝来说,都怪得厉害。 陆毓衍也不意外唐姨娘会这么问,道:“劳姨娘费心,阿黛的事儿,等父亲回来,与他商议了再看。” 唐姨娘闻言一怔,良久讪讪笑了笑,道:“既如此,我先让人把客房收拾了,委屈阿黛姑娘几天,等商议完了,再寻他处。” 陆毓衍又道了声谢,转身回了屋里。 唐姨娘看着陆毓衍的背影,悄悄掐了掐掌心,扶着桂嬷嬷的手往后头去了。 “妈妈见过那阿黛没有?”唐姨娘低声问桂嬷嬷。 桂嬷嬷摇了摇头:“前回那姑娘来府里,奴婢没往前头来,没有见过,只是听人说,丹凤眼,长得挺好看的。” “能不好看嘛!”唐姨娘啐了一口,“老爷都能让那阿黛跟着二爷放外差了,难道还会管他收不收、纳不纳的?说是还要与老爷商议,那就是在后院里当个姨娘都不够了,这是把二爷迷得团团转,想一步登天了吧。” 桂嬷嬷讪讪笑了笑:“丫鬟出身,哪怕是谢家大姑娘不在了,也登不了天。二爷被迷住了,老爷又不好糊弄。” 唐姨娘脚步一顿,哼了声:“他就是太不好糊弄了。算了,与我也没什么干系,我自个儿都是仰仗太太过日子的,那阿黛好与不好,也只有太太来收拾。” 屋子里,谢筝站在门边,陆毓衍进来时,两人险些撞个满怀。 “怎么站在这里?”陆毓衍握住谢筝的手,她刚刚烤着火,掌心倒是暖暖的,他一把扣住,将她带到里头坐下,道,“听见了?” 谢筝鼓着腮帮子,点了点头。 回京路上,她与陆毓衍其实也商议过。 若是恢复了谢筝的身份,那她可以客居在萧家,亦或是就此搬进陆家后院,可若是依旧隐姓埋名,少不得在外头寻个宅子。 这一切,是该听听陆培元的意思。 陆培元在天大黑之前回到了府里,让人来叫陆毓衍过去书房。 谢筝自是跟着过去。 才一段时日不见,陆培元看起来有些疲惫,眉宇之间全是倦意。 见了礼,陆培元让他们两人坐下,道:“李三道自杀,这案子的实情你查了多少?” 陆毓衍压着声儿,道:“李三道一家被人毒杀,我有动手之人的画像,他极有可能是长安公主身边的梁嬷嬷的侄儿梁松。林驸马的亲随鸦青来当涂县寻我,说驸马是听见了公主与梁嬷嬷的话,才遇害的。” 陆培元的眸子沉沉:“长安公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一百九十六章 继续 西洋钟打破了一室静谧。 陆培元按了按眉心,才发现外头都已经黑透了。 屋里的油灯是谢筝点的,灯芯烧黑的部分刚刚才剥去,而他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陆培元长长叹了一口气。 李三道对陆毓衍下黑手的事儿报到京城里时,陆培元就猜到其中必有玄机。 哪怕李三道再蠢,下个黑手,也不至于下成那副样子。 陆毓衍一行人全身而退,反倒是李三道畏罪自杀。 只是,陆培元也没有想到,毒杀李三道一家的那个汉子,会正巧被装疯卖傻的花翘瞧见,因此知道了他的模样。 “如此说来,那位同知夫人与店小二看到过的镶金边的腰牌,极有可能是长安公主府的腰牌了。”陆培元的指尖点着桌面,沉声道,“梁嬷嬷是公主身边的老人了,公主怎么会搅和到这些事情里?甚至牵连了林驸马的死……” 这一点,陆培元一时之间还真想不明白。 李三道被灭口,是为了把谢慕锦一家的死给了解了,莫要让陆家再继续查。 为此,鸦青提过,公主甚至是想对陆毓衍下手的。 可这究其根本,源头是在齐妃娘娘的死因上。 齐妃死时,公主只有十二岁,若说那是淑妃娘娘的手笔,那为何时至今日,公主会牵扯在其中? 只要淑妃不是榆木脑袋,就一定会瞒着长安公主。 “当日,林驸马是在城外马场意外落马身亡,顺天府查看过,马匹并无问题,”陆培元顿了顿,又道,“自从段立钧和秦骏两人的事情之后,林驸马在公主跟前也抬不起头来,他的死因未必就如鸦青所说。” 陆毓衍领会了陆培元的意思。 哪怕林驸马真的听到了什么,公主也未必真的对向驸马下毒手。 林驸马的死,也许真的是意外,也许是因其他事情而起,而鸦青奉命出京,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只当驸马死了就是因着这一桩,于是来寻了陆毓衍。 “倒是那个梁松,可以揪着往下查一查。”陆培元道。 陆毓衍颔首应下,目光看了谢筝一眼,又道:“父亲,丹娘往后是……” 陆培元的眸子漆黑,他静静看着陆毓衍和谢筝,道:“这就要看你们自己的意思了。 若谢家的案子就这么揭过去了,那自然可以恢复身份,客居萧家,等出了大孝,把大礼办了。 可如果你们还想继续查,甚至是查到淑妃娘娘头上去,你的真名,就是负担。” 谢筝咬着下唇,犹豫着问道:“伯父的意思是……宫里?” 齐妃到底是怎么死的,那是后宫的事儿。 陆培元也好,陆毓衍也罢,两个大男人在宫外翻出了花来,也弄不明白宫里头的事情。 真的要查清楚了,很多往事只能向后宫之人打听。 陆培静是宫妃,有些事情她能做,有些事情她做起来,只怕还没有一个不起眼的宫女嬷嬷方便。 而谢筝若是表明了身份,往后她即便有机会接触到宫里人,大约还没打听出什么,就先会被幕后之人死死盯着,动弹不得。 陆培元颔首:“让世人知道你还活着,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陆家认你、萧家认你,那你就是。 可一旦你的身份众人皆知,想要再回到谁也不晓得的时候,那就不容易了。” 谢筝捏着指尖,没立刻回答。 忽然间,叠在膝盖上的手,叫一只温热的手掌一把包住,动作自然且随意,正如之前的无数次一般,指腹挤开了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谢筝没想到陆毓衍会当着陆培元的面如此,哪怕桌下的这些小动作,陆培元看不到,可她还是有些心虚。 陆培元拿着茶盏盖子拨了拨茶沫,趁着饮茶的工夫,嘴角似笑非笑地抽了抽。 当他是个眼瞎的不成? 这些小把戏,都是他玩剩下的! 不过,晓得心疼媳妇总归是好事,陆培元眯了眯眼睛,道:“时候不早了,先用晚饭,其他的事儿,回头再琢磨。” 陆培元发了话,松烟就走了趟厨房,拎着食盒回来。 刚回到书房院子外头,迎面见唐姨娘与陆培元的小厮单丛说了些什么,而后沉着脸转身走开了。 松烟打量了唐姨娘一眼,问单丛道:“怎么回事?” 单丛压着声儿,道:“晓得老爷这儿要摆桌了,姨娘就说过来伺候。老爷吩咐过,说今晚上他要与二爷吃酒,不许人打搅,我就请姨娘回去了。” 松烟撇了撇嘴,原来如此,也难怪唐姨娘的脸色那边难看。 说是一道吃酒,也就热了一小盅。 陆培元在衙门里熬了几天了,精神不佳,早早就撤了桌。 陆毓衍送谢筝到了客房,花翘机灵,借口消食,溜出去了。 从架子上取了棋盘,陆毓衍在桌边坐下,掂着棋子,随意落了一颗。 谢筝执棋应对,下了两刻钟,许是一门心思纵横博弈,整个人平静了许多。 她皱着眉头看棋盘,突然听见陆毓衍唤她,谢筝抬起头来,视线撞进了陆毓衍的那双桃花眼里。 沉沉湛湛的,映着她的身影,温和又清澈。 陆毓衍的手越过棋盘,落在了谢筝的脸庞上,指腹轻轻,道:“你想查下去的,对吗?” 谢筝的长睫颤了颤:“是。” 追查这些往事,一来困难,二来危险,可这就是她的性子,她想要替谢慕锦查下去。 在陆毓衍告诉她谢慕锦真正的目的时,在陆培元询问她的意思时,在谢慕锦和顾氏的坟前时,谢筝都下定决心要继续下去,这一刻,她也不会放弃。 这是她想走的路,也是陆培元和陆毓衍想走的路,为了更进一步,这几年间,陆培元也在一步步往上爬。 陆毓衍的目光越发柔了,道:“那就继续吧。” 这盘棋,虽说谢筝坚持又坚持,可实力的差距还是相当明显的。 花翘推了门进来,见谢筝转头看她,她搓着手笑了笑:“二爷、姑娘,外头落雪了。” 谢筝闻言,起身推开了窗户。 寒风挂着雪花吹进来,散了一屋子的热气。 陆毓衍最后在棋盘上落了一子,道:“我先回去了,雪大了不好走,你把窗关了,别着凉。” 谢筝想说棋局还未结束,绕回桌边一看,只好把话都咽了下去。 中盘告负也是迟早的事情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掂量 谢筝睁开眼睛时,只觉得这天色比平日里都亮了许多。 她一时有些怔,开口唤了花翘。 花翘将幔帐撩起挂在了铜勾上,道:“姑娘,外头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跟咱们在镇江时的雪都不一样。” 谢筝叹着脑袋张望,窗户关着,自是看不到雪景,可白晃晃的光透进来,有点儿刺眼。 原来是积雪了,不是她睡迟了。 梳洗过后,站在庑廊下看院子里的雪,谢筝有些感慨。 花翘是土生土长的镇江人,从未见过北方的雪,那干巴巴的雪沫子捏在手里的感觉,让小姑娘新奇不已。 对谢筝而言,她也有五年没有见过这样的雪了。 陆毓衍如今在都察院挂职,回京之后,自不如从前一身轻时自在,便与陆培元一道,先去了衙门里。 放外差回来,各项事情一一都堆着。 谢筝是清闲的那一个。 厨房里送了早饭来。 提着食盒的费嬷嬷上下打量谢筝和花翘,堆着笑道:“厨房里不晓得姑娘口味,晚些我来收拾时,姑娘觉得哪个好,哪个不好,只管与我说。” 谢筝道了谢,等那嬷嬷走了,让花翘把门关上。 京中的口味,对花翘来说,自是新鲜的。 谢筝咬着米糕,轻声问她:“嬷嬷回去厨房里会说些什么?” 花翘一怔,眨了眨眼睛。 谢筝咯咯笑了:“无外乎长相,性子,能不能拿捏住二爷。” 花翘的米糕卡在嗓子里,拍着胸口重重咳嗽,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谢筝也不介意那些嬷嬷们编排她,她如今的身份虚得厉害,唐姨娘昨儿个来打探都碰了个软钉子,阖府上下,哪个不想弄明白了? 尤其是做事的人,更想知道与她相处要把握一个什么样的度,免得一个不小心,被当成是不够恭敬,亦或是抬得太高,往后正儿八经的奶奶进门了,就不好收场。 掂量与试探,也是人之常情。 费嬷嬷刚回到厨房里,就见所有人或是正大光明,或是暗悄悄地,眼珠子就往她身上转。 管事嬷嬷先开了口:“老费,那一位瞧着如何?” “你还问我?她前回来府里时,你不就见过吗?”费嬷嬷挡了回去。 “当时哪想到是个这么厉害的,这不是还回了旧都吗?太太那儿也肯定晓得了。”管事嬷嬷清了清嗓子,“老爷当初就没反对,如今又过了太太那一关,平平安安稳稳当当回到京城了,要我说,这半个主子的位子,总该是稳的。” 这话一出,引来了七嘴八舌。 有不认同的,当即就道:“若是府里家生子,二爷收了倒没什么,可偏偏是萧家大姑娘身边的,暗暗收下,少惹些口舌,大张旗鼓的,还抬举起来,多难听!” 费嬷嬷冷哼一声,道:“正因为是萧家大姑娘身边的,这才要孝敬着呢,谁知道再过三个月半年的,又会飞上哪一根枝头。” 众人皆是一怔,想起坊间的传言,顿时都不出声了。 唐姨娘身边的小丫鬟站在门边,听了大半截,飞奔着回去传话。 桂嬷嬷听得直皱眉头,唐姨娘放下手中绣棚,起身道:“走,会会她去。” “便是抬举了,也跟姨娘一样,做什么是姨娘去见她?”小丫鬟不解。 唐姨娘啧了声:“我就是个姨娘,人家,现在还是客。” 桂嬷嬷扶着唐姨娘到了前头客房时,谢筝和花翘都不在。 看门的丫鬟垂着头,道:“姨娘,阿黛姑娘说是去萧家给老太太、太太和大姑娘磕头。” 唐姨娘咬了咬牙,这冷冰冰的落雪天,她这一路算是白走了! 谢筝寻了轿子,与花翘一起往萧家去。 花翘搓着手,道:“咱们是不是走得太急了?食盒都摆在桌上,被让妈妈给收回去。” 谢筝弯着眼睛笑了,若是不走,等唐姨娘寻上门来,东拉西扯一番,岂不是耽搁了? 况且,她还真不知道,与唐姨娘有什么能扯的。 萧府门房认得她,见她回来,喜上眉梢:“呦,阿黛回来了?这趟出门有一两个月了吧?” 谢筝点头:“大姑娘没出门看雪吧?” “说是下午要出去,备了车马了,这会儿还在里头嘞。” 安语轩里,浅朱迎了出来,握着她的手,上下看了看:“看起来精神气不错,姑娘见了也就放心了。” 让浅朱引花翘去倒座房里歇会儿,谢筝自个儿去见了萧娴。 正屋里,地火龙烧得极旺。 刚解了披风,谢筝还未来得及去去寒气,萧娴已经在里头唤起来了:“赶紧进来,别站在中屋发呆。” 谢筝失笑,撩了帘子往里头走。 果不其然,萧娴抱着厚厚的锦被,窝在罗汉床上,整个人裹得跟粽子似的:“在明州时觉得明州冷,京里暖和,回了京城,还是一样的冷。这才初雪,想想就揪心。” “既然怕冷,下午还出去做什么?”谢筝好笑道。 萧娴紧了紧被子,道:“半个月前就定下了,城外庄子里赏梅,我总不能说太冷了不去了吧。” 两人简单说了继续,萧娴让许嬷嬷守了门,仔细问起了这一趟外差。 谢筝细细讲了,听得萧娴眉头紧皱。 “京里出的大事儿,就是林驸马的意外身亡吧?”谢筝问道。 萧娴咬着唇,犹豫着道:“还有一桩,我在议亲了。” 谢筝微微一怔,复又醒过神来。 也是,萧娴已经及笄了,谢筝离京之前,沈氏就一直在操心萧娴的婚事,以至于萧娴私底下抱怨说是趁斤论两做买卖。 眼下有了眉目,倒也不稀奇。 “哪一家?”谢筝笑着问。 萧娴垂眸:“是五殿下。” 谢筝瞪大了眼睛:“为何突然间会……是因为当时在宫里……” “用不着这么吃惊,”萧娴道,“你和表兄远远看了一眼,婚事就定下了,我这好歹还比你近多了,我都能看到他的睫毛是长是短。” “可是……”谢筝的声音闷闷的。 萧娴的出身不低,她是世家女,也是先皇后的侄孙女,便是嫁给皇子做正妻,也是足够的。 可她记得以前,萧娴曾与她说过,不愿进帝王之家。 第一百九十八章 打听 “哪有什么可是,”萧娴掀开了被子,趿着鞋子起身,“就算是做买卖,这也是一笔好买卖了。” 谢筝支着腮帮子看萧娴,很多话堵在胸口,都说不上来。 好,还是坏,本就没有绝对的答案,全看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萧娴看出了谢筝的纠结,凑过来拿指尖捏了捏她的脸颊,笑容温婉:“前回我与你说过的吧? 那日在宫中遇见,我觉得殿下与小时候相比,似是变了许多。 我现在也是这个感觉,只是,我也觉得,现在这样温润又细致的殿下,挺好的。” 谢筝抬眸看着萧娴,见她神色认真,不似胡说宽慰,谢筝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萧姐姐说好,那自然是好的。” 萧娴笑意越发浓了,眉梢一挑,灵动极了:“最最要紧的,是殿下长得好看呀。” 两人笑作一团。 萧娴眉眼弯弯,叫了许嬷嬷进来重新梳头更衣。 下午要去看雪景,萧娴挑了套红珊瑚的首饰,映得镜中人艳丽活泼。 谢筝偏着头看她,笑盈盈道:“萧姐姐比殿下可好看多了。” 萧娴反手把帕子丢到了谢筝身上,哼了声,不理会谢筝肆意的笑容,心里却转着一个念头:若是五殿下知道,淑妃和长安公主与齐妃娘娘的死有关,他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一方是亲生母亲,一方是照顾了他十几年的养母,殿下的心情,只怕会很是复杂吧…… 回忆起那人温和的眼角眉梢,萧娴的心紧了紧。 等收缀好了,萧娴引着谢筝去延年堂。 一迈进去,谢筝闻到了一股药味,她脚步一顿,道:“老太太的身子骨不是好了许多吗?” 萧娴叹道:“原是好了许多,天气一转冷,又有些不舒服。太医来瞧过了,开了方子,这几日一直用着。说是不用担心,注意保暖,莫要着凉,等开春了就都过去了。” 谢筝松了一口气。 既然太医说了不用担心,那就是一切都好的。 “我在旧都时,陆伯母说,萧姑母与姑父想年前回来的。”谢筝道。 萧娴一面往里走,一面道:“来了信了,估摸着再有个七八天也就到了,说是留在京中过年,等年后再回旧都。” 傅老太太屋里,药味更浓些。 谢筝上前磕了头,抬头一看,傅老太太的气色果真比她离京时差了许多。 傅老太太的嗓子也有些哑,道:“老婆子不妨事,就是看起来吓唬人。” 谢筝慢条斯理与老太太说着这些日子的事情,说了一半,就见傅老太太闭着眼睛睡着了,她便缓缓放轻了声音,又低低讲了一句,才收了声。 李嬷嬷替老太太理了理被角,送了萧娴与谢筝出来:“老太太昨夜歇得一般,姑娘要出门就先去吧,估摸着老太太醒来时,天都要暗了。” 萧娴应了。 两人简单用了些午饭,萧娴出门赴约,谢筝带着花翘回陆家,行至半途,正巧遇见了寻来的松烟。 松烟道:“二爷让姑娘先去铺子楼上,他晚些就过来。” 这个铺子,说的是萧临的那家药铺。 谢筝坐下来,才刚煮了茶,就听得一阵脚步声拾级而上。 听起来不止陆毓衍的。 花翘开了门,谢筝抬眸一看,与陆毓衍一道来的是苏润卿。 苏润卿的目光落在了热茶上,闻了闻,道:“香气刚刚好,看来是刚煮好的,我们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谢筝莞尔。 热茶下肚,扫去了外头的寒意,只觉得浑身都舒坦了许多。 苏润卿眯着眼与谢筝道:“与我说说放外差时的事情,那个金仁生是怎么一回事?” 谢筝还未开口,陆毓衍先接了一句:“路上不是与你说了吗?” “三言两语,比你写案卷还简单,”苏润卿抱怨道,“阿黛,莫理他,说得仔细些。” 谢筝失笑,转眸看着陆毓衍。 陆毓衍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压着声儿道:“叫你来,是有一些要紧事情跟你打听。林驸马坠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苏润卿的面色白了白,清了清嗓子,道:“那天我也在。” 要苏润卿来说,那天看起来一切如常,只是林驸马的气色并不好,似是心事重重。 自打因着秦骏受牵连一来,林驸马几乎就没迈出过公主府,听说每日在府里作画练字,就等着公主消气。 这日是几位殿下想打马球,林驸马技术好,也被一并叫了来。 “他兴致不高,我当时想,大约是公主还没闹完,驸马心不在焉,”苏润卿吸了一口气,道,“打了会儿,驸马说累了,便退了场,骑着马在边上跑了几圈。那时候,所有人都看在马球,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听到一声马嘶,驸马坠马了。” 林驸马的坐骑就像是发癫了一样,一下一下踩踏在林驸马身上,等众人冲过去把驸马救下来,已然是来不及了。 “看起来是马匹受惊。”陆毓衍道。 苏润卿微微颔首:“驸马的骑术,你也是见识过的,哪怕是心不在焉,他也不至于坠马。那匹马后来也查了,没查出什么异样来。” 陆毓衍的确见识过,这也是他刚听闻驸马爷坠马时,有些难以置信的原因。 虽说“善游者溺,善骑者堕”,但也许是鸦青的那一番话,让陆毓衍直觉林驸马的死并不简单。 他沉思一番,又问:“你知道公主身边的梁嬷嬷吗?” “梁嬷嬷?”苏润卿一怔,“你问她做什么?莫不是你在想,是梁嬷嬷甚至是公主害了驸马?” 陆毓衍道:“是为了另一桩案子,我要打听梁嬷嬷与她那个侄儿梁松的事情。” 闻言,苏润卿摸了摸鼻尖,道:“那也是桩案子。不管怎么说,公主都是殿下的姐姐,你要查公主身边的人,总要顾及殿下。” 桃花眼微扬,陆毓衍似笑非笑,道:“若要查公主身边的人,自是瞒不过殿下的。不过,我想殿下不会拦着。” 前回,也正是在这里,李昀身边的安公公来传话,让陆毓衍查教坊司失踪乐伶的事情。 “殿下对会秦骏动手,可公主毕竟是公主。”苏润卿支着下巴,想了想,道,“算了,你真想打听,不寻我这条路子,一样要寻别人。梁嬷嬷和梁松,我使人去问问。”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东家 苏润卿唤了留影进来,刚要吩咐事情,突然间,窗外街上传来一声惊叫。 声音尖锐,透着浓浓的恐惧,仿佛是发现了什么叫人害怕的事物,瞬间使得原本热闹的街道噤了声,过了会儿,那停顿的热闹成了骚乱。 谢筝几人面面相窥。 留影一把推开了窗,往地下望去。 楼下百姓闹哄哄的,却看不出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 “爷,奴才下去看看。”留影道。 苏润卿颔首。 谢筝站在窗边,看着留影出了店门。 留影寻了几个路边的百姓说话,又一路进了斜对角的酒楼,隔了会儿出来,朝着谢筝挥了挥手。 见谢筝正看着他,留影一手握拳,抬起后往腹部一捶。 谢筝瞪大了眼睛,领会过来,回头道:“似是有人挨了刀子了。” 三人一道下了楼,进了那家酒楼。 此刻不是用饭的时候,大堂里没有一桌客人,小二坐在桌边,浑身抖得厉害,店东家站在一旁,一张脸发青。 留影低声道:“有人死在这酒楼后门边上的小巷里,小二发现了,吓得尖叫着跑回来,东家说已经去衙门里报了,顺天府的人应当快来了。” 小二脚软得厉害,压根站不起来。 东家引着陆毓衍几人进了厨房,又绕到后门外。 这是一条狭小的巷子,正巧在两排铺子的中间,没有朝着大街,多数都是封闭的,也有几家与那酒楼一样,开了个后门,方便进出。 因着穿行的人极少,地上的积雪没有扫去,有几串凌乱的脚印,看起来脏兮兮的。 被小二发现的男子倒在了巷子边的甬道里,他的腹部挨了刀,刀子拔出时,鲜血溅到了墙壁上、雪地上,甚至有一些落在了小巷里。 若不是这些血迹,只怕从小巷里经过,一个不留心,也会忽略掉甬道里死了一个人。 那男子的脑袋垂着,看不清模样年纪。 身上的衣衫光鲜,从料子看,应当是个有钱人。 松烟凑过来看了,又被那血淋淋的模样惊得缩了回去:“这刺了怕是有好几刀吧?多大的仇,要一刀接一刀的。” 谢筝只瞥了那男子一眼,就站在小巷里,转着身张望。 这小巷狭窄极了,亏得是天色明亮的午后,这才能照亮了这条巷子,若是天暗下来,估摸着连看清脚下都难。 巷子原本就不是为了走人的,堆了一些杂物,看起来越发凌乱。 没等多久,马福带着几个捕快到了,见了陆毓衍和苏润卿,纷纷行礼。 “我们恰巧在边上,听见惊叫就过来看看。”陆毓衍道。 马福让仵作上前查看,憨憨笑了笑:“听说您刚回京?” 陆毓衍正要颔首,突得就听苏润卿“咦”了一声,便抬眸看去。 仵作已经将那男子的平放下了,头发抚开,露出了五官。 “这人似乎有点眼熟。”苏润卿皱着眉头,招呼留影上来认一认。 留影仔细看了两眼:“爷,奴才没见过这人。” 苏润卿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又唤松烟与竹雾:“你们也来瞧瞧,我肯定见过这个人,就是想不起来了。” 松烟和竹雾盯着看了会儿,还是摇头。 反倒是马福,听苏润卿这么一说,眯着眼睛仔细辨了辨,一拍脑袋,道:“这、这是不是狄水杜嘛!” “就是他!”苏润卿也连连点头,道,“裕成庄明面上的东家。” 谢筝讶异极了,不由看向陆毓衍,陆毓衍亦是惊讶。 传言里,裕成庄背后的东家是长安公主府,从前回秦骏让总号掌柜在票面上动手脚来看,这消息只怕八九不离十。 狄水杜作为明面上的东家,掌管裕成庄事宜,应当与公主府的关系匪浅。 不管是因何缘由遇害,这狄水杜是继林驸马之后,这段时间里,第二个遇害的与公主府相关的人了。 仵作仔细查看了,道:“胸口总共挨了八刀,每一刀的力度都很大,身体还没发硬,案发时间不长。再详细的,要等搬回衙门里来查验了。” 狄水杜被抬走了。 陆毓衍一面往酒楼走,一面问苏润卿:“你见过狄水杜?” “就只一眼,”苏润卿道,“去年有一回跟林驸马一道在清闲居吃酒,狄水杜正巧也在宴客,晓得驸马来了,就过来问了个安。 来去匆匆的,原本也记不得他,就是他的名字奇怪,我才有印象。 狄水杜,说是生下来五行具缺,请了个道士算了这么个名字,他父母还觉得怪,既然是都缺了,怎么样样补了,却少了个金。 那道士说,狄水杜以后是要跟金银打交道的,再补就过了。 也不晓得是那道士说中了,还是狄水杜因着那句话,一心想往金银上靠,最后就成了钱庄掌柜。” 陆毓衍沉声道:“那他又是怎么投奔了公主门下?” 苏润卿摸了摸鼻尖,道:“这我就不晓得了。我与驸马也没熟悉到能大咧咧打听这些的地步。” 闻言,陆毓衍睨了苏润卿一眼,偏过头又问谢筝:“信吗?” 谢筝忍俊不禁,扑哧就笑了。 苏润卿清了清嗓子,佯装镇定,道:“我也不是什么都打听的!狄水杜的事儿,要想打听也不是没有门路,但真没打听过。罢了,反正还有那嬷嬷的事儿要打听,我一道去问就是了。” 回到酒楼,大堂里,那个小二依旧没有缓过神来。 马福耐着性子问了许久,小二才磕磕绊绊把事情说明白。 酒楼中午忙碌,他直到客人都走了,收拾妥当之后,才想回家里一趟。 家里离这儿说近也不近,从大街上走,要绕上一圈,而从巷子里走,能近上许多,他素来都是走小路的。 不曾想,今日这一趟却走出一桩人命来。 他老远就瞧见那雪地里有些红印子,走近了一看,就瞧见里头倒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他当时就吓得大叫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店里。 东家听了他的话,便报了官。 “认得那人吗?是不是店里的客人?”马福问他。 小二苦哈哈的,道:“我吓得扭头就跑了,只记得一滩血,其他的都没看清。” “死的是狄水杜,裕成庄的东家。”马福又道。 第两百章 习惯 小二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转头去看东家。 东家亦是满脸惊讶,隔了会儿,道:“他常来我们店里,中午就是在店里用饭的,喏,就坐在那个位子。” 谢筝循着东家手指的方向看去。 狄水杜坐着的是一张摆在角落的桌子,靠着墙。 “他一个人?”谢筝问道。 小二点头:“就一个人,点了几样菜,没动几筷子,却坐了大半个时辰,因着是正午客人多,他不吃也不走,我就记着了。” 谢筝又问:“点了什么菜?” “一碟酱牛肉,半只盐水鸭子,一条红烧鱼,炒了盘萝卜,一碗豆腐羹,热了一壶酒。”小二回忆道。 苏润卿咋舌:“他一个人点了这么多?” 小二点头,又道:“对了,他走的时候,我问过他,点了这些菜,又没动几口,是不是我们店里今儿个烧的菜味道不好,狄老板说,是他没胃口,菜色都不错,尤其是这盐水鸭子,颇有旧都老字号的滋味。这可不是我自夸,满京城的酒楼,盐水鸭子都比不过我们店,我们的方子,就是照着旧都老字号来的。” 再多的事情,小二就说不上来了。 马福要回衙门里回话,拱手告辞。 陆毓衍道:“我这会儿得空,去裕成庄里问问,你与杨大人说一声。” 待衙役们离开,苏润卿压着声音与陆毓衍和谢筝道:“狄水杜的死,跟林驸马的死,有没有关系?” “说不上来,”陆毓衍顿了顿,又道,“我们分头行事。” 苏润卿一怔,想问分头了自个儿要做什么,话到了嘴边,想起要去帮着查的几个人,便颔首应了。 陆毓衍和谢筝去了裕成庄。 总号的掌柜依旧是前回见过的那一位,待听说狄水杜被人杀害了,他一张脸惨白惨白的。 “好端端的,怎么就……”掌柜的来回踱着步,摇头道,“早上东家还来过铺子里,看了帐就走了,还是我送他出门的,唉……” 谢筝问那掌柜的:“他离开时,有没有说与人相约。” “什么都没说,东家不喜欢说私事。”掌柜的道。 谢筝又问:“铺子的状况如何?” 掌柜的讪讪笑了笑,低声道:“裕成庄的状况,陆公子是知道的,虽说东家不在了,但上头还有人,公子来问我,我也……” 陆毓衍睨了掌柜的一眼:“你是说长安公主?” 掌柜的轻咳了两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那我就问些小事,也免得掌柜的为难,”谢筝抿唇,道,“狄东家平日里用饭,有没有什么忌口的?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会一个人点一桌子的菜,还是点的不多,吃完了就算?” 掌柜的一脸莫名其妙,他弄不懂谢筝为何问这些,但这几个问题不牵扯公主府,倒也不难回答。 “东家喜欢吃肉,羊肉牛肉都喜欢,不爱吃鱼,他嫌吃鱼麻烦,他应该不会点一桌子的菜,东家最讨厌的是浪费,说是小时候穷,有什么吃什么,一口都不剩,所以现在也不喜欢剩下来。”掌柜的道。 离开裕成庄,陆毓衍和谢筝往顺天府去。 谢筝捏着指尖,道:“看来狄水杜是约了人的,那人喜欢吃鱼,狄水杜很看重他,特地点了一桌子菜,但是对方没有出现,所以他只用了几口就不吃了。” “能捅他八刀,怕是对狄水杜恨死颇深。”陆毓衍垂着眸子,见谢筝的脸颊叫北风吹得发红,便握住了她的手。 小巧的手冻得冰冰的,指尖微微发紫,陆毓衍拧眉,道:“出门时好歹抱个手炉。” 陆毓衍的手掌温暖许多,暖意似是沿着掌心而上,谢筝正觉得舒坦,听了陆毓衍的话,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二爷,奴婢只是个丫鬟,哪有丫鬟抱着手炉的。” 声音清澈,带着几分淘气,凤眼扬着,眼底满是狡黠。 陆毓衍不由勾了唇角,浅浅笑了:“也没有哪个丫鬟住客房的。” 谢筝弯着眼直笑。 顺天府里,杨府尹正对着仵作送来的查验结果,拧眉沉思。 见陆毓衍进来,杨府尹赶忙道:“贤侄,这案子你怎么看?” 陆毓衍与杨府尹行了礼,道:“杨大人,我如今在都察院任职,这案子问我怕是不合适,我今日是正好遇见,这才……” 杨府尹是明白人,道:“事情要怎么做,我还是知道的,贤侄只管放心。” 听谢筝说了从裕成庄里打听来的状况,杨府尹摸着胡子道:“看来,要去狄水杜府上问问,看他到底约了谁。” “这狄水杜的来历,大人可清楚?”陆毓衍问完,又补了一句,“他为什么能替公主打理钱庄?” 杨府尹道:“狄水杜是凤阳府定远县人,今年五十有二,永正五年进京的,算起来也有二十多年了。 从前在凤阳,似乎是做小买卖的,进京之后,在东街上的长兴金铺当过学徒,与其他学徒打架,还被送到衙门里打了顿板子。 那是永正八年的事情,当时他应当没什么靠山,要不然也不会吃亏了。 后来离了铺子,一个人南北倒货,攒了些银子,永正二十三年开了裕成庄,一眨眼就把生意做大了。 直到两年前才有传闻,说那是公主的生意。 可这狄水杜到底是怎么替公主做事的,还真是不知道。 说起来,公主府这半年也是够‘热闹’的,驸马被段立钧和秦骏牵连,又坠马而亡,现在狄水杜又死了…… 虽说是大中午的,凶手又溅了一身的血,可正好是雪后,只要里头衣衫干净,把沾了血的雪褂子脱下来挂在手上,从街上走过都不会叫人起疑。 贤侄,若有什么进展,记得来与我说一声。” 陆毓衍颔首应了。 杨府尹又说了些狄水杜家里的事情。 狄水杜没有一儿半女,妻子常年吃斋念佛,府里的事情都交由一个妾室打理。 离开应天府时,正好遇到了赶来的苏润卿。 几人寻了个雅间坐下。 苏润卿搓了搓手,道:“那个梁嬷嬷,进宫的时候就已经二十多岁了。 她走的是浣衣局当时的掌印太监张公公的路子,待了三个月,得了尚服局尚服的亲睐,进宫做了女史。 永正十年,到了长安公主身边,一直伺候公主到现在。” 第两百零一章 字条(彤彤1609和氏璧+) 梁嬷嬷进宫之前的事儿,委实太过久远,苏润卿一时之间也没打听出来。 他理了理思绪,又道:“梁嬷嬷有个哥哥叫梁原,你打听的梁松,就是这个梁原的儿子,一家住在城西马安胡同,梁松在一家铁匠铺子当学徒。 梁原有三个儿子,梁松是长子,两个弟弟都在公主名下的铺子里做事。 听说,当娘的很偏心,从小对梁松不好,护着底下两个。 暂时也就这些了,多了消息还要等等。 对了,那个狄水杜,我还真没看出来他跟公主府有什么关系。” 陆毓衍沉思着,指尖敲着桌面,道:“狄水杜是凤阳府人,公主身边有没有哪一位说得上话的,是凤阳府出身的?” “凤阳?”苏润卿挑眉,道,“梁嬷嬷呀,梁嬷嬷是凤阳府定远县人。” 谢筝闻言一怔。 梁嬷嬷与狄水杜是同乡? 难道狄水杜走的是梁嬷嬷的路子? 趁着天还没有大暗,陆毓衍几人去了梁松当学徒的铺子。 相较于外头的寒冷,铺子里热了许多。 东家是个小个子老头,眯着眼睛看着几人,道:“找梁松的?他今天不在。” “他今天不做工?”谢筝问道。 老头怪笑两声,道:“梁松那个人吧,要不是看他一身力气还不错,我才不用他嘞。 他家亲戚厉害,在贵人身边做事,来铺子里学工,倒像是我请了个大爷似的。 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不来就不来,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没见过人。” “今年六月末,以及十月中,他来过铺子里吗?”谢筝抿唇,道。 “没来过。”老头道。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饶是知道那些时日,梁松是在镇江城中,断断不可能出现在京城里,可听老头这般说了,还是添了几分踏实之感。 只是,即便晓得梁松毒杀了李三道一家,谢筝和陆毓衍也没有办法立刻就将人抓起来。 他们没有实证。 哪怕镇江缘客来的掌柜的认得梁松,也不可能依靠花翘的几句话,就将人定罪。 何况,谢筝想要的原本也不仅仅是梁松的伏法,而是弄明白梁嬷嬷和长安公主为何要害死谢慕锦,她们与齐妃娘娘的死有什么关系。 这一切,直接查梁嬷嬷,大抵会打草惊蛇。 如今添了狄水杜的案子,由顺天府出面查梁嬷嬷的底细,倒是方便了些。 从铺子里出来,外头的寒气让谢筝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陆毓衍看在眼里,刚要说什么,却在行人之中看见了马福。 马福转过头来时,也瞧见了陆毓衍和谢筝。 “陆公子怎么在这里?”马福过来,拱手道。 “来打听个人,”陆毓衍问,“马捕头在寻人?” 马福叹了一声,道:“那条巷子走的人不多,有一串脚印是从黄石胡同出去的,我听说胡同口白天有个书生摆摊,他住在前头,我来问问他有没有瞧见什么人进出。说起来,要是老古还在就好了,他看脚印厉害。” 脚印? 谢筝一怔,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她记得,狄水杜的身边有一串凌乱脚印,看起来脚掌颇大。 “不如查一查梁松?”谢筝斟酌着道,“他的身量高大,脚掌肯定也大。” 马福不知梁松是谁,听谢筝说了狄水杜与梁嬷嬷是同乡,他略一思忖,道:“那就去梁家打听打听,反正没什么进展,死马当活马医。” 夜色渐渐浓了。 马福哈着气跑了趟梁家,又来寻陆毓衍,青着脸道:“恐怕真与这梁松有关。 他不在家里,他老娘说他下午回来取了几件衣服就走了,不晓得去了哪里。 他不会是杀了人,逃了吧?” 顺天府直到第二天都没有找到梁松。 城口守卫看了画像,对这么个高大汉子有些印象,说是昨日下午就出城了。 胡同口摆摊的书生也认得梁松,当时梁松从小巷里出来,手里拿着件雪褂子,急匆匆的,与一个老妪撞了个正着,他理都没理会,一溜烟跑了,书生很是气愤,因此记得很清楚。 杨府尹摸了摸胡子,道:“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不如请梁嬷嬷来问问,她与那狄水杜是不是认得,梁松又为何要杀狄水杜。” 陆毓衍颔首。 杨府尹讪讪笑了笑,叹道:“贤侄,我是真不想跟公主府打交道。驸马爷坠马,也是我们应天府查的,公主差点就把我大堂上的牌匾都给砸下来了。 说是失足坠马,有什么好查的,驸马善骑射,那也是从前的事情了,这几年跟着秦骏鬼混,早就把身子给折腾坏了,一场意外,还能查出花来? 在我们这儿闹完了,又进宫里去了,听说是在娘娘跟前哭了一整天,嗓子都哭哑了,也不知道是气驸马多些,还是舍不得多些。 哎,口是心非,都是口是心非。” 杨府尹抱怨完,还是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一个嬷嬷,我还要亲自走一趟。想请她到衙门里来,那就是做梦,肯定说什么‘公主思念驸马,卧病在床,身边离不得人’,公主身边伺候的难道就她一个人吗?” 陆毓衍和谢筝不方便跟着去,便先一步出了应天府。 石狮子旁,停着一青布轿子,听见了动静,轿帘掀开了一个角,露出半张脸来。 谢筝看得真切,那是李昀身边的安公公。 陆毓衍走到轿子旁,低声道:“可是殿下有什么要吩咐的?” 安公公笑眯眯的,什么话也没有说,示意陆毓衍伸手,而后将一张卷起的字条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等轿子离开,陆毓衍展开字条一看,上头是一个地址。 “你先回府,我去去就来。”陆毓衍道。 谢筝抿着唇。 说不担心是假的,可既然是安公公亲自送了字条来,想来是李昀寻陆毓衍。 她的身份还要隐瞒,自然也不会让李昀知晓,跟着去并不妥当。 陆毓衍只带了松烟。 李昀留给他的地址是城中一处很普通的宅子。 李昀身边也只带了个小内侍,内侍让松烟在厢房里等着,引陆毓衍去见了李昀。 第两百零二章 怀念 窗户半启着,陆毓衍能看到李昀的身影。 李昀坐在桌边,握着茶盏,慢条斯理品着茶,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他似乎没有留意到陆毓衍已经到了,直到内侍进去禀了一声,才缓缓转过头来,看着窗外的陆毓衍。 内侍请了陆毓衍进去。 帘子撩开,里头银丝碳的热气和开着窗子的寒气混在一块,称不上热,也算不上冷。 “殿下。”陆毓衍恭谨行礼。 李昀微微颔首,将一盏茶推到了桌子的另一边,示意陆毓衍坐下。 “狄水杜死了?”李昀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道。 陆毓衍不意外李昀的消息灵通,道:“是,就死在那条小巷里,被捅了数刀,公主身边的梁嬷嬷的侄儿梁松,极有可能是凶手,他似是已经躲出京城了。” “梁嬷嬷?”李昀抿了一口茶,“你们查了多少?” 李昀的口气淡淡的,仿若就是随口问了一句,可陆毓衍的呼吸都不由顿了顿。 陆毓衍知道,李昀问的“查”,并不是狄水杜的案子。 狄水杜的死查了多少,他刚刚已经说了,李昀不会再问一遍。 李昀问的是梁嬷嬷,还是驸马,亦或是…… 陆毓衍的指腹捻着茶盏,沉声道:“殿下的意思是……” “谢大人一家死的冤枉,谢姑娘是你未婚妻,你将案子翻过来在情理之中,”李昀道,“只是,谢姑娘已经不在了。” 隔着氤氲热气,李昀的神色辨不清明,就像是隔了雾气。 陆毓衍听懂了。 李昀想问的是谢慕锦一直在追查的真相。 如今谢慕锦一家都死了,哪怕翻了案子,谢筝对陆毓衍来说,是个没过门就不在了的未婚妻,所谓的姻亲关系也就是依着清明、中元、生祭、死祭时的贡品香烛,陆毓衍以及陆家还要不要顺着谢家留下来的线索,继续查下去。 陆毓衍深吸了一口气,斟酌着道:“殿下希望我知道多少?查多少?” 李昀缓缓放下了茶盏,骨节分明的手放在茶盏盖子上,指甲修得整齐,他的食指轻轻的,有一下没一下敲着盖子,道:“绍侍郎出事前,我曾见过他,就在这院子里。” 陆毓衍一愣,桃花眼里闪过一丝探究,却没有打断李昀的话。 “永正二十五年的春天,看见院子里的那颗桃树了吗?正好是含苞待放的时候,”李昀说着,视线看向窗外,院子里的那株桃花树在冬日显得死气沉沉的,寻不到春日里的半点风情,“绍侍郎说,母妃小时候最喜欢吃桃子,最不喜欢有人折了桃花枝插瓶,若是花枝都折了,就没有结果的时候了。” 提起齐妃娘娘,李昀的话语里添了几分怀念,他的五官本就生的温和,柔声说话时越发显得整个人如玉一般润。 “母妃故去时,我六岁,幼年与母妃一起的记忆有些模糊,甚至于母妃身边伺候的人手,我都有点儿记不全了,”李昀的笑容有些落寞,“可还有人记得。” 李昀的奶娘雷氏,在八年前意外摔了腿,一撅一拐的,自然是不能在皇子身下继续做事了,便领了银子,回家安养。 李昀与雷氏的感情极好,乳母长居京中,他时常会去探望,也会让身边上过去送些东西。 绍侍郎的那位爱妾,平日里轻易是不出门的,只偶有那么几次去庙里拜菩萨。 有一次回来,正巧从雷家门口过,撩着帘子与身边的丫鬟说话,露出来半张脸。 雷氏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眼就瞧见了她,无奈腿脚不得力,想追又追不上,只好让儿子到处打听,才晓得那一位是侍郎府里的姨娘。 隔了几日,雷氏刚把这事儿告诉李昀,绍侍郎的爱妾就死了。 “我只好寻了绍侍郎,”李昀依旧看着桃树,道,“当年,母妃随驾南巡,在行宫病故,我在京中,连母妃最后一眼都没有瞧见。漱芳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想不起来,但母妃病故后,漱芳就失踪了,这让我就和雷妈妈一直耿耿于怀。” 绍方庭与李昀说了很多事情,有齐妃娘娘幼年的往事,也有漱芳临死前留下的话。 漱芳是亲眼看着齐妃娘娘咽气的,那碗汤药,也是她端给齐妃的。 齐妃是偶感风寒,对症下药,静心休养,别说是危及性命,应当是很快便能好转。 漱芳知道,太医开的这几幅方子,看似无毒无害,实则是掏空了齐妃的身子骨,再添上太医私下里给漱芳的药粉,齐妃病来如山倒,一日不如一日。 “漱芳害死了母妃,”李昀的眼底之中,一丝恨意一闪而过,道,“她怕被灭口,母妃死后连夜逃出了行宫,直到遇到了绍侍郎。” 漱芳跟了齐妃许多年,晓得齐妃与绍方庭青梅竹马,便自述了身份,隐瞒了齐妃之死的真相。 绍方庭念着齐妃,见漱芳一人无依无靠,就留下了她,给了她一个假的身份来历,除了他自己,谁也不晓得,他身边冒出来的这个爱妾,原是来自宫中。 数年间,妻妾虽有纷争,却也算得上太平。 只是不晓得出了什么状况,绍方庭离京半个月,回来时漱芳就剩下一口气了。 “漱芳临死前留了话,母妃之死是她亲自动的手,因此她不得不逃离行宫,隐姓埋名多年,却还是叫人发现了行踪,绍夫人叫嫉妒冲昏了头,听了几句挑拨,便成了‘借刀杀人’的那把刀,”李昀苦笑着摇了摇头,“漱芳说,她是听了淑妃娘娘身边的方嬷嬷的吩咐。” 陆毓衍的眸子倏然一紧。 哪怕之前就猜过,淑妃娘娘与齐妃娘娘的死有些关系,但这个名讳从李昀的口中冒出来,还是让陆毓衍的心沉了一沉。 “殿下信吗?”陆毓衍试探着问,“绍侍郎为人正直,且与娘娘相熟,但漱芳……” 漱芳说的是真话,那她就是个背主的不忠之人,若说的是假话,便是挑拨李昀与养母淑妃的关系,又离间了绍方庭夫妇。 这样的一个人,她的话,能有几句可以相信? 第二百零三章 疏离 李昀敛眉,叹道:“我不信漱芳,却也担忧绍侍郎的处境。” 如若漱芳是被人灭了口,那绍方庭一样危险。 永正二十五年,李昀不过十三岁,别说是插手官场,连在御书房里,圣上问起对朝事、朝臣的看法时,也要斟酌再斟酌。 “绍侍郎原本有机会外放,”李昀道,“他选择留下来。” 那年,吏部有一个六品主事渎职,不仅是都察院上下瞪大眼睛瞧着,想再寻些事情出来,其余各处,也想揪着个机会,塞些人手进吏部。 若绍方庭主动站出来,担了个御下不严的罪过,吏部里头只怕是要拍手相送,感谢他一个人承担风雨。 绍方庭为此降职左迁,离开京城。 只要他摆明了不会追查齐妃和漱芳的死,远远离京,沉寂几年后再复起,背后之人都不会揪着他不放,想要谋他的性命。 李昀建议过,可绍方庭最终选择留下来。 绍方庭用自己的性命,来证明漱芳所言并非全然不可信。 “不管背后是淑妃娘娘,还是其他妃嫔,的确有那么一个人,害死了我的母妃,又在发现漱芳行踪之后,将她灭口,也连累了绍侍郎,”李昀抿唇,周身的那股子温润少了许多,反倒是多了几分严肃和沉重,“我保不下他,十三岁的我恨自己不是二十三岁,就像今日的我依旧恨自己不是二十八岁。” 哪怕贵为皇子,哪怕颇受圣宠,依旧无能为力。 见识过皇权,见识过森严的品级,见识过杀人不见血的官场,才知道里头有多少巨石,落水之后都不见丝毫水花。 李昀抿了抿已经凉了的茶,道:“绍侍郎出了这院子,我就没有见过他。 他因杀妻之名入狱,而当时主审和复审的是你父亲陆培元和你的泰山谢慕锦。 我一直不知道,谢慕锦还在查真相。” “岳父大人看出案子不寻常,想替绍侍郎伸冤,绍侍郎才透露了只言片语,说是与宫中后妃有关,让岳父大人莫要再想着翻案。”陆毓衍沉声道。 李昀叹息。 他是直到谢家出了事,才隐约察觉到的,只是谢慕锦死了,到底是不是与绍方庭的案子有关,都只能靠李昀猜测。 陆培元不在京中,陆毓衍腰间的红玉没有摘下来过,一副不惧传言,不信未婚妻会与他人殉情的态度,正巧在查那桩菩萨跟前数位妇人横死的案子,李昀也借此观察着陆毓衍。 在时机合适之时,让陆毓衍进了都察院,亲自走一趟镇江,由此,便能明白陆家、谢家对当年旧案的态度了。 “我若晓得谢大人在查,哪怕不能帮上些什么,也会给他一些我知道的线索,”李昀看向陆毓衍,道,“就像我现在找你来一样。” 陆毓衍深吸了一口气。 他突然想起来,之前每一次,李昀在提及淑妃娘娘时的态度,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露出过疏离。 当初漱芳认下受了方嬷嬷的指使的因由吧…… 哪怕这句话不见得真切,李昀的心里,也对淑妃娘娘有了防备。 “无论是谁,总有那么一个人,害死了母妃,又因为隐瞒真相,接连害了许多人,”李昀的声音低沉,“我想听听你的进展,现在查了多少?” 陆毓衍垂着眼帘。 牵扯其中的,无论是长安公主、淑妃娘娘,亦或是宫里的某一位主子,与如今的陆家而言,都很是吃力。 而李昀的坦言相告,是一项动力。 陆毓衍理了理思绪,道:“毒杀李三道一家的人,叫人记住了模样,应当是梁嬷嬷的侄儿梁松,若无意外,也是他买通了李三道,让李三道下手害了谢家。” 李昀挑眉,道:“他也害了狄水杜?” 陆毓衍颔首,反问道:“驸马爷坠马身亡,殿下如何看?” 李昀想了想,道:“也许是意外,也许另有隐情。他们两人的关系,你觉得如何?” 陆毓衍道:“驸马因着秦骏受了牵连,前阵子不好过吧?” “是么?”李昀笑了起来,末了,摇了摇头,“依我之见,皇姐气性再大,在对着林勉清时,还是会收敛几分的。” 陆毓衍细细品着李昀的话,道:“鸦青来寻过我,说是驸马意外听见了公主和梁嬷嬷的话,话语里谈及了我岳丈大人的死,以及对李三道的灭口。驸马之死,在鸦青看来,是因着这一桩。” 李昀的眸子暗了暗,他没有说话,重新烧了壶水。 屋里,热茶翻滚,炭火滋滋冒着声,偶尔伴着外头的寒风。 水开了,李昀起身,又泡了些茶,这才道:“林勉清便是听见了什么,皇姐也不会害他,没有那个必要。” 陆毓衍缓缓点头。 这一点,他们之前也想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林驸马哪怕是知道了,也会闭紧嘴,他无处可说,更不会在清楚明知无可奈何的状况下,还要鱼死网破。 李昀又道:“林勉清若不是意外坠马,那他的死,恐怕也还有旁的缘由,并不单单因此事。只不过,梁嬷嬷和梁松,可以再查一查。” 陆毓衍应下。 李昀走到窗边,看了眼外头的桃树,转过身道:“没有证据,她又是养育我的娘娘,我就算想替母妃报仇,也要步步小心。可若是皇姐,事情又不同了。” 不能动淑妃娘娘,但若长安公主当真牵扯其中,那就能动摇淑妃。 哪怕为了保住女儿,淑妃极有可能会透露一些消息。 而现在,他们要从梁松和梁嬷嬷开始。 陆毓衍道:“殿下,梁松离京了,天下之大,怕是不好找。” 李昀的手搭着窗沿,丝毫不觉得冷,道:“先查着狄水杜吧。” 夜色已经很沉了,庑廊下只几盏灯笼,远处的桃树连枝干都是模模糊糊的融在了夜幕里。 陆毓衍告辞,走到门边,却听李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身边那个阿黛,她……”李昀顿了顿。 陆毓衍垂下了手,没有回避李昀的话:“她是。” 第二百零四章 担心(和风秀水和氏璧+) 没有指名道姓,可李昀晓得了,他原本也只是猜测,并无实证,他偏着头,道:“我会娶萧娴,八字快合完了吧。” 陆毓衍薄唇紧抿,他已经从谢筝那儿听说了,好与坏,一时不能断言,只不过,多少还是有些诧异。 虽说年纪合适,萧娴的出身也合适,可满京城之中,李昀若要娶嫡妻,“合适”的人选又岂止萧娴一人。 尤其是在今夜交谈之后,陆毓衍越发觉得,这门亲事怪异。 李昀要娶萧娴不奇怪。 齐妃娘娘的母族不盛,淑妃若是防备着李昀,也不会让她的娘家给李昀当助力,李昀为了将来,寻个势强的妻族,这也是人之常情。 况且,萧家与陆家素来同进退,陆家不会对齐妃的死妥协,那同样的,萧娴往后也不会因此与李昀有分歧。 真正怪异的是淑妃的态度。 淑妃若真的谋害了齐妃,甚至知道了谢家、陆家这些年还在为了齐妃之死奔走,那她怎么会让李昀与陆毓衍来往,甚至让李昀娶萧娴? 淑妃会从满京城合适的人选里,挑一个听话的来当儿媳,而不是萧娴这样不好拿捏的姑娘。 李昀看出了陆毓衍的疑惑,温和笑了:“我与父皇说了想娶,娘娘除了点头,还能说不好?” 陆毓衍斟酌着道:“表妹极好。” 李昀颔首,不疾不徐又道:“晓得房太师的小孙女吗?” “从前先皇后娘娘很是喜欢的那个?”陆毓衍道,“听过她,从未见过。” 房太师的小孙女房幼琳,粉雕玉琢的,傅皇后在世时,很是喜欢她,四五岁的小姑娘几乎是被抱养在了傅皇后跟前,直到娘娘薨逝之后,才回了房家。 六七年前,房幼琳出嫁。 陆毓衍进宫时恰巧遇见陆培静在准备添妆物什,这才从陆培静那儿听说了这位极少露面的贵女。 “她死了,”李昀低声道,“十月初,小产失血,没救回来。房家里头闹得厉害,这门亲事,原本就是不合心意的。” 陆毓衍静静看着李昀,李昀突然提起房幼琳,肯定有其原因。 “房幼琳喜画,”李昀走到陆毓衍边上,声音极低极低,“皇姐也喜画。” 只说了这句话,李昀便没有再往下说。 陆毓衍出了小院,徐徐呼了一口气。 看来,李昀是在怀疑,长安公主、林驸马、房幼琳三个人的关系。 长安公主与房幼琳年纪相仿,房幼琳幼年在宫里长大,自然与公主相识,至于房幼琳与林驸马的关系…… 恐怕是要去问问苏润卿了。 小院里,李昀背手站了会儿,在桌边坐下,将微微发凉的茶水一点一点饮了。 内侍进来,恭谨禀道:“殿下,萧大姑娘下午崴了脚了。” 李昀的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又崴了?” 前回在宫里遇见,萧娴就由嬷嬷抱着,说是伤了腿,李昀猜到她当时是避风头,借口崴了脚,躲开长安与寿阳公主的纷争。 今日萧娴与贵女们赏梅,莫不是也出了什么事儿,需要她借此躲避的? 内侍讪讪笑了笑,硬着头皮道:“恩荣伯府的贞县主推了下。” 李昀的脸沉了下来。 恩荣伯府,也就是白皇后的娘家,原本也不显山露水的,算得上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靠着白皇后,得封了恩荣伯。 虽说降等而袭,但白皇后坐稳中宫一日,恩荣伯在京城里还是光鲜的。 贞县主推萧娴,恐怕就是为了前回萧娴故意从两位公主的纷争里脱身的关系吧。 这种行事,上不了台面。 李昀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道:“先送些药酒去萧家。” 内侍赶忙应下。 李昀去了长安公主府。 今夜没有再落雪,夜色沉如墨。 公主府外头,挂着白色灯笼,显得阴森森的。 “殿下,公主一直坐在驸马的书房里,从下午起就没出来过,奴才们怎么劝,公主都不听,”太监急得厉害,道,“这么下去,公主的身子骨可扛不住。” 李昀到了书房外头,窗户大开着,能看到长安公主坐在大案后的声音。 长安看见了人影,眼底闪过一丝欢喜,很快又黯淡了下去,等李昀进来,道:“是小五呀。” 李昀听她口气,也晓得她起初是将他的身影认错林驸马了。 “皇姐该回屋里歇着,大冷的天,吹夜风,对身子骨不好。”李昀道。 长安好笑地看着她:“萧娴崴了脚了?你来我公主府做什么?便是要寻地方说理,你也该去找寿阳,而不是来找我。” “萧家那儿,我送了些药酒过去,这个时辰了,我还能去萧家?”李昀关上了窗户,走到大案边,看着桌上摆着的笔墨纸砚,眸子一沉,“我是来看望皇姐的,不是找谁说理的。皇姐如今这般,娘娘也很是担心。” 提到淑妃,长安公主的眉宇舒展了些:“我无事,改日进宫去看母妃。” “无事?”李昀的手指落在了白纸上,轻轻点了点,“若真无事,就不会一个人坐在这儿了。” 长安公主垂着眼帘,沉默良久,道:“昨夜落雪,今日的雪景也不错,我只是想着,从前这种事情,林勉清就会提笔作画,他喜欢画雪景,这院子里的,还有后头园子里的,都是画过的。” 李昀道:“公主府敕造时,一景一物,皇姐都是照着他的喜好来的,他又怎么会不喜欢这里的雪景?” “是啊,都照着他喜欢来的,他说过的,每年的雪都不一样,他能画上一辈子,”长安公主的声音哑了,睫毛上缀着晶莹泪珠,“他是画了一辈子,可这一辈子,太短了些……” 眼泪簌簌落了下来,长安没有抬手擦,就这么让泪水滑下来,整个人悲伤极了。 李昀摇了摇头,道:“能劝你的话,娘娘之前都劝了的,我也不说那些让你烦的了。今夜,你想在这儿看雪,那便看吧,等明日就收拾好了去给娘娘问个安。皇姐,你这个样子,别说是我与娘娘,驸马看着也会担心的。” “担心我?”长安一怔,复又涩涩一笑,“他担心我呀?那就让他担心吧,他也难得能担心我。” 李昀没有再劝,转身出来,一眼看见了站在庑廊上的梁嬷嬷。 第二百零五章 伤心 梁嬷嬷穿着一身公主府里仆妇们统一的衣裳,并没有因为她在长安公主跟前体面,而有任何的特殊。 她的头发打理得很整齐,抹了些头油,只戴了一根白玉簪。 她微微垂着头,看起来很是恭谨。 李昀看了她一眼,道:“嬷嬷是皇姐身边的老人了,该劝着皇姐一些,落雪天还吹着冷风,皇姐身子骨不好,挨不住。” 梁嬷嬷的头越发低了一些,没有为自己辩白半句,只是规矩应道:“是,奴婢会劝着公主的。” 李昀不意外梁嬷嬷的反应,顿了顿,道:“听说下午时候,顺天衙门来过公主府?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说是为了桩人命案子,顺天府过来问一问,”梁嬷嬷语气淡淡的,“也没有旁的事情,问了几句就回去了。” “若衙门里有什么事儿,嬷嬷让人给我带个话,我去找杨大人说,”李昀回头看了书房一眼,里头点着油灯,映出了长安公主的身影,她一动不动坐在那儿,和李昀出来之前一模一样,“皇姐情绪不好,别给她找烦心事。” 梁嬷嬷应了,恭送李昀离开,见那背影越来越远,她的眸色越来越浓。 等李昀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梁嬷嬷抿了抿唇,推开了书房的门,站在炭盆前搓着手,去了身上寒气,这才走到大案前。 “公主,殿下走了。” 长安公主抬起眼皮子,朝窗口努了努嘴:“小五走了?那把窗户打开。” 闻言,梁嬷嬷为难极了,苦口婆心劝道:“公主忘了刚才应了殿下的话了?您明后日要进宫去看娘娘的,再吹寒风,病了可怎么是好?您要是病了,娘娘多伤心啊。” “是啊,也只有母妃伤心,”长安公主的声音哑得厉害,“从来都只有母妃为我伤心。” 梁嬷嬷赶忙摇了摇头:“公主,圣上与殿下也是伤心的,奴婢厚着脸皮说一句,您若是病了,奴婢和您身边几个丫鬟,难道就不伤心吗?您一哭,奴婢们都跟着掉眼泪。” 长安公主咬着后槽牙,推开梁嬷嬷,站起身来,一把推开了窗户。 外头的寒气瞬间涌了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噤,长安公主抓着窗沿,叹道:“父皇会伤心,小五也会伤心,那林勉清呢?我若病了,他会伤心吗?” 梁嬷嬷苦着脸,没说话。 “他都死了,心都不会跳了,又怎么会伤心,”长安公主自嘲一般哈哈大笑,笑完了又开始哭,眼泪簌簌落下,她背靠着墙,身子一点点滑落,瘫坐在地上,“他活着的时候,也没为我伤心过……” 梁嬷嬷上前,跪在长安公主身前,掏出帕子替她擦眼泪:“公主莫要这么说,驸马他……” “是我的错,”长安公主打断了梁嬷嬷的话,“强扭的瓜不甜,他没有错,是我错了,可嬷嬷啊,若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嫁给他,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他,我想着十年、二十年,我总能把他的心焐热了,可他、可他死了,死了!他不给我机会了!” 寒风呼啸着,遮掩了咽呜哭声。 长安公主的身子蜷缩着,脑袋埋在膝盖上,哭得浑身发颤。 梁嬷嬷垂着眼,轻轻拍着长安的背,眼底冷冰冰的。 她想说,焐热了又如何? 她从长安公主幼年就伺候着,自然也认得房幼琳。 论模样、论才情,长安与房幼琳不相伯仲,若有差异,便是出身与性情。 房幼琳温柔娴静,长安骄傲锐气,性子不同,原本也不是什么高低输赢,可人心总有偏好,林勉清喜欢的是房幼琳那样的姑娘。 哪怕长安在驸马跟前压抑自己的脾气,学着做一个温和之人,落在驸马眼中,也不过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格格不入。 只是,这些话,再与长安公主说一百遍、一千遍,她也不会懂,她不想懂。 不懂就不懂吧,梁嬷嬷的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反正,人都不在了。 云层渐渐散开,露出半边月亮,清亮的光落在未化尽的雪地上,使得视线亮了许多。 陆毓衍回到府中,让人去请了谢筝,自个儿径直往陆培元的书房去。 谢筝快步过去,给陆培元问了安。 陆培元放下了手中的笔,认真听陆毓衍说话。 陆毓衍将李昀交代的事情一一告知。 谢筝捏着指尖,她没有想到,李昀竟然从绍方庭口中得知了一些内情。 而陆培元琢磨着的是旁的事情。 “房幼琳……”陆培元的指尖点着桌面,良久,道,“我曾听过几句传言,房幼琳和林驸马合过八字。” 这个消息,陆培元已经记不起来是从哪个同僚那儿听来的了,没凭没据的话,陆培元没有当真过,况且,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别人家儿女婚事,他不会去打听真假。 这事儿早就已经抛到了脑后,若不是陆毓衍提起房幼琳,陆培元压根就想不起来。 可既然李昀留下了那么一句话,看来,房幼琳和林驸马议亲的事情,并不是空穴来风。 就是不知道是八字不相配,还是没合出个结果,长安公主就在御书房里看到了林勉清的丹青,一心要让他做驸马。 谢筝拧着眉,道:“莫不是殿下觉得,驸马爷坠马的原因在房姑娘身上?” 房幼琳早就嫁人了,林驸马娶了公主,就算有胆子跟着秦骏胡来,也断断不敢和房幼琳这样出身的官家女纠缠不清。 公主要为了房幼琳与林驸马起纠纷,早些年就闹起来了,怎么会在房幼琳死后和驸马闹得不愉快? 话又说回来,林驸马坠马是意外还是谋害,并没有定论。 陆毓衍低声道:“原本,可以借着狄水杜的案子查梁松和梁嬷嬷,可梁松出了城,衙门里寻梁嬷嬷问过话,似乎也没有什么进展。若是找不到梁松,这案子……” 陆培元哼笑一声,道:“寻到了人,有寻到人的审法,寻不到人,有寻不到人的路子可走。刑狱之事,端看主审怎么想了。” 谢筝闻言一怔,转头看着陆毓衍。 陆毓衍敛眉,亦琢磨着陆培元的这句话。 第二百零六章 难听 翌日一早,陆毓衍去都察院里点卯。 才过了一个时辰,安公公笑眯眯进来了。 “陆公子才回京城,按说手上事情不少,不过,那狄水杜的案子,还请陆公子帮个忙,与顺天衙门一道,早些将案子破了,也省得主子们烦心。” 陆毓衍看了几位同僚一眼,谦虚了几句,随着安公公往外头走。 安公公压着声儿,道:“公主今日进宫去,娘娘很是担忧,殿下向圣上禀了,陆公子只管放心做事。为了公主府的名誉,也要快些破案。” 这话说得简单,陆毓衍还是听懂了。 裕成庄是长安公主的私产,明面上的东家狄水杜死了,衙门里却查到了梁嬷嬷的侄儿头上。 公主还在为林驸马的死伤心,哪有功夫理会这些事情? 淑妃娘娘得了讯息,自是担忧的,也不希望这案子拖下去,损了公主府的名声。 陆毓衍在都察院做事,原本是不能再管顺天衙门的活,李昀禀了圣上,便消了后顾之忧,能让他借着查狄水杜的案子,“以公谋私”,狠狠查一查梁嬷嬷和梁松。 有了圣上的指使,陆毓衍下午时就去了顺天府。 谢筝得了信,在石狮子处等着他。 听了陆毓衍的话,谢筝沉思了一番,道:“如此看来,淑妃娘娘是不知情的。” 倘若淑妃晓得梁嬷嬷和梁松牵扯进了谢家与李三道的案子里,她怎么会让陆毓衍查这案子? 为免事情败露,她应当是费些工夫,将狄水杜的案子快速了解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莫要叫人顺藤摸瓜。 还是说,淑妃娘娘有如此自信,梁家姑侄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陆毓衍也没有定论。 后衙书房里,杨府尹沉着一张脸,听闻陆毓衍来了,他的神色才好看些。 “贤侄,”杨府尹揉着眉心,道,“梁松一跑,狄水杜这案子,八九不离十是他做的了,可他不见了,我这案子还怎么判?昨日去找那梁嬷嬷,啧啧,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倒不是杨府尹想要隐瞒什么讯息,而是压根没从梁嬷嬷那儿打听出什么来。 梁嬷嬷那张脸面无表情,说话时也唇角都没多少起伏,叫人看着心里都瘆得慌。 杨府尹也懒得多抱怨了,饶他是个顺天府尹,三品的京官,在对着公主身边的体面婆子时,说话也要注意些,免得这些小鬼难缠得厉害,回头莫名其妙给他添些麻烦。 “不能一直拖着,”陆毓衍道,“殿下让我也来看看,免得拖久了,更加累了公主府的名声。” 杨府尹闻言,眉梢一扬:“贤侄能帮着一道琢磨琢磨,那是再好不过了。” “狄家来认过了吗?”陆毓衍问道。 杨府尹颔首:“是个管家来的,认过了,可狄水杜与梁家的关系,他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陆毓衍决定先去梁家看看。 梁家住的胡同里,左右有不少外乡人,房舍陈旧,略有些凌乱,只看这住处,倒是想不到,他家还有个体面亲戚。 陆毓衍和谢筝才刚走到梁家外头,就听那闭着的院门里,传出来哐当一声响,似乎是木头落地的声音。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听起来像是砸凳子了。 下一瞬,里头传来个男人的喝声:“发什么疯!” “我发疯?”女人尖锐的声音在白日里也很清楚,“到底是谁发疯?平日里吃老娘的穿老娘的,没见他念着我半点好,每日里臭着个脸,我欠了他了啊? 现在还惹了事,杀了人了你晓得吗? 衙门里的人昨天都上门来了!他收拾了东西一溜烟跑了,老娘还要给他擦屁股?你知道今天左右邻居都怎么说的?说我们家出个杀人犯了!你那两个儿子出门都抬不起头来了!” “阿松难道不是我儿子?”男人忿忿道。 “你儿子你儿子!”女人的声音更大了,“那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我没那样的儿子!整天就会给我找事!你那姐妹不是厉害吗?不是公主府里有头有脸的吗?让她去收拾啊!别来连累我儿子!” 男人似是骂不过那女人,没再出声,一把拉开了院门出来了。 迎面遇见了陆毓衍和谢筝,男人脸上满是尴尬,硬着头皮道:“几位找谁?” 那女人从后头挤上来,嘴上道:“还能找谁?肯定是找那个杀人犯!哎,我跟你们说,他昨天就跑了,他做什么都跟我们没关系,你们只管抓他去好嘞。” “胡说八道什么东西!”男人一把将女人推回了院子里,关上了门,没理会她在里头大呼小叫,与陆毓衍道,“别理她,她就是憋着气,说话特难听。” 陆毓衍不置可否。 谢筝努了努嘴,嘀咕道:“当娘的这么骂儿子,可不就是气坏了嘛。” 男人的脸色愈发尴尬了,搓了搓手,想往外头走,又顿住了脚步,推开门回了家。 里头的女人又骂起来,男人猛得关上了门。 也不知道男人说了些什么,女人的声音终于消了。 谢筝压着声音,与陆毓衍道:“看来马捕头说得不假,梁松和他娘的关系很差。” 若不是母子关系不好,又怎么会骂得这么难听。 谢筝在胡同里稍稍一打听,便证实了这个说法。 梁家在这儿住了好些年了,亦有长住的邻居,在他们的印象里,之前的几年之中,许是因为梁松的娘偏心两个小儿子,他们母子的关系十分冷淡。 从前梁松的媳妇还在的时候,好歹有个能周旋的,倒也不至于闹得厉害,后来那媳妇病死了,母子之间就剑拔弩张起来。 梁松觉得当娘的刻薄,折腾死了儿媳,当娘的觉得是儿子不好,大儿媳死后,她给底下两个小儿子找媳妇,都被别人说他们家克妻。 一来一去的,这关系就越发不行了。 可要谢筝说,即便如此,当娘的今日这般说儿子,也让人听起来怪怪的。 母子相处,整日里这么说话,也难怪不得安生。 谢筝瞄了梁家院门一眼。 梁松的娘说话跟倒豆子一样,也许能从她嘴里知道一些事情,只是他爹在家,怕是不会让他们打听状况,不如下回再来。 她与陆毓衍道:“去狄家看看吧。” 第二百零七章 暗话 狄水杜掌着裕成庄,虽说就是个明面上的掌柜,但能拿到手的银子还是不少的。 狄家也住在银丰胡同里,与汪如海的宅子隔得不远。 经过汪家时,那大门突然开了,管家陪着笑送一位衣着光鲜的中年人出来,等那中年人上了马车,管家才收起了笑容,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转身之时,管家正好瞧见了陆毓衍和谢筝,他微微一怔,复又打起精神来,拱手唤了声“陆公子”。 “今日府上有客?”陆毓衍上前,随口问了一句。 管家顺着那马车离开的方向看了眼,讪讪笑着道:“也算不上客。” “裕成庄狄水杜家里,管家熟悉吗?”谢筝问道,“汪员外与狄水杜……” 管家的脸色白了白,压着声儿,道:“姑娘,都是一条胡同里住着的,总归有打照面的时候,可说熟悉……狄老爷出事了吧?那跟我们府上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姑娘来问,我也答不上什么来。唉,我们府里自己都磕磕绊绊了,姑娘高抬贵手。” 谢筝挑着眉头看他,笑道:“听管家这话,倒像是怕怀疑到贵府头上似的。” 管家哭丧着脸,视线在陆毓衍一行人身上转了转,一咬牙,道:“陆公子,说句实在话,刚刚来的那个人,不是什么客人,而是买家。 您是知道的,银丰胡同就这么长,两侧宅子都是有数的,多少人拿着银子都买不到。 我们员外的香料铺子,这些日子生意大不如前,就有不少人在打这宅子的主意,恨不得落井下石,逼我们员外卖宅子。” 谢筝想了想,道:“那这些想买宅子的人,是不是也会去狄家问?” “狄家那宅子,怕是没人敢买,”管家解释道,“想买银丰胡同的,都是看中一个口彩,要讨彩头。狄老爷叫人杀了,虽说不是死在家里,但在旁人眼里,狄家就是风水不佳。谁家要是敢买,那一定是请了位高人,重新摆一摆风水。” 陆毓衍听了,道:“香料铺子生意不佳?员外在府里吗?” “差了许多了,”管家引了陆毓衍往里头走,“我们员外在府里。” 依旧是数月前来过的花厅。 谢筝迈进去,下意识往侧边书房瞥了一眼,白墙上,林驸马的那副丹青已经被收了起来,换上了一副极其普通的画作。 汪如海拱手与陆毓衍见礼,见谢筝往里头看,叹着气道:“贵人的画作收在了后院里,挂在前头,怕再叫眼尖的人认出来。” 陆毓衍坐下,抿了口热茶,道:“有人想买员外的宅子?” 汪如海苦笑,道:“陆公子是知情人,我的香料铺子能在京中立足,原本走的就是秦骏秦公子的门路。 秦公子犯案,秦家也败了,墙倒众人推,从前与秦公子相熟的,都恨不得与他撇清关系。 我铺子里的这些客人,少了七八成。 幸好之前的生意还赚了些银子,否则我可真要落到卖宅子的地步了。 话又说回来,我是送了那河边的院子给秦公子,又送了不少瘦马,可我哪里知道,他们睡女人还睡出人命来了,这、这……唉!” 汪如海的确不知情,他若晓得秦骏做事那般出格,手上沾了鲜血,他可没胆子走秦骏的路子。 虽说案情细节,衙门都没往外头说,可市井传闻真真假假的,混在一块,听起来越发渗人。 汪如海听了,想到他亲自送过去的那些瘦马,只觉得脖颈后头冰冷冰冷的,就像他自己也成了刽子手一般。 “汪员外眼下有什么打算?”陆毓衍又问。 汪如海徐徐吐了一口气,道:“好不容易才搭起来的生意,看着是一落千丈,但还能坚持,这几年再费些心神,也就是多赚些少赚些的事儿。” “汪员外的精神气,实在叫人佩服,”陆毓衍说到这里顿了顿,捧着茶盏饮了一口,突然转了话题,“不晓得员外与狄水杜的交情如何?” 一听狄水杜这个名字,汪如海的脸色有些僵,半晌,道:“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他狄水杜是给公主做事的,能替公主打理钱庄,可见是颇得信任。 而我,我就是个卯着劲儿想往上钻的,好不容易才厚着脸皮走通了秦公子的路子,驸马那儿,我也只能不要脸的说一句‘他认得我这张脸’,更别提是公主跟前了。 再说了,我给秦公子送宅子的事儿,能传到公主那儿去?给我吃一锅子的熊心豹子胆,我也不敢啊。 秦公子进了大牢,驸马爷也受牵连,公主没跟我这个小人物计较,我真的是阿弥陀佛了。” 陆毓衍的指尖轻轻瞧着桌面,突然瞥了谢筝一眼。 谢筝见他眼色,多少晓得他心思,便清了清嗓子,道:“汪员外,既然是明人不说暗话,咱们也就说说正经的。 员外知道不知道,狄水杜一个外乡人,是靠着什么得了公主的亲睐? 公主府平日里可有什么人出入这银丰胡同?” 汪如海抿着唇,蹙着眉,掂量着谢筝的话,迟疑着道:“听说衙门里怀疑凶手是铁匠梁松?” “员外的消息还真是快。”谢筝并不否认,反问道,“员外晓得这梁松来历吗?” “这……”汪如海深吸了一口气,眯着眼琢磨了一会儿,才道,“我这里是有些消息,就是不知道……” 陆毓衍放下茶盏,看向汪如海,道:“汪员外,这宅子住得还挺舒心的吧?” 汪如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原本想靠着卖些消息,从陆毓衍手里谋些好处,哪里想到,才想试探了一句,就叫陆毓衍把路给堵上了,甚至反过头来将了他一军。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当真是不好对付。 他若是胡说八道,他现在苦苦支撑的生意,大抵是要完蛋了的。 汪如海苦笑,道:“我与那狄水杜是不熟悉,但同住在这胡同里的、做布料生意的谷老爷,与我关系不错。” 谷老爷和狄水杜是邻居,而且是纷争不少的邻居。 第二百零八章 儿子 说什么远亲不如近邻,在谷家和狄家身上都不存在的。 这两家,一个月能闹上一两回。 谷老爷家产一般,咬着牙买下了银丰胡同,听说是住了十几年了。 这么些年,没见到谷家的生意蒸蒸而上,但谷家里头倒是一个接着一个添丁。 谷老爷都得了三四个金孙了,去年时,还有妾室又给他添了个小儿子。 家里添人口,少不得给左右邻居们送些红蛋,让大伙儿都沾沾喜气。 之前幼子满月时,整条胡同里摆了流水宴,热闹了一整日。 狄家嫌弃谷家事情太多,吵吵嚷嚷的,就有了些口角,从主子到底下人之间,提起对家的,都没什么好话。 “我是听谷老爷说的,说是有一回他在酒楼宴客,正巧了,隔壁雅间狄老爷也在宴客,这两人不对盘,请的客人倒是哥俩好,说是要并到一桌用饭。客人说好,做东的两人哪儿能不点头,便并了桌。”汪如海笑了笑,给了陆毓衍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陆毓衍能猜到,狄水杜与那谷老爷不合,席面上,当场甩脸色都不可能的,但你一言我一语的拆些不大不小的台面,还是必不可少的。 尤其是酒后,借着酒劲,越发会说些不着边的话了。 狄水杜先亮了爪子,关心起了谷老爷的生意。 “说的是谷家那布庄,十多年了也不见能多赚些银子,谷家这么多儿子孙子,往后一分家,银子还够不够吃喝嚼用的,”汪如海道,“这话听得谷老爷不舒坦起了,反过头去,说狄老爷钱庄里的银子,不是客人的存的,就是后头的东家拿走的,狄水杜一个替人干活的,总不如自个儿当东家的赚得舒心,又说狄老爷没一儿半女,原本也不需要那么多银子,等两腿一蹬一闭眼,银子留下来能便宜了谁?” 笑话别人生不出儿子、断子绝孙,那可比笑话他赚不到银子,还让人糟心多了。 狄水杜当即就黑了脸。 客人们看着场面不对,赶忙打圆场劝酒,狄水杜喝了个半醉。 “谷老爷送走了客人,回到雅间里时,狄水杜还趴着,醉醺醺的,”汪如海的声音沉了沉,神神秘秘地道,“当时,谷老爷就听见狄老爷在念叨‘谁说我没儿子’,谷老爷只当狄老爷被踩了痛脚,才会一直念叨,事后将这事儿说与我听。陆公子今日问我狄老爷的事儿,我就想起这一桩了。” 陆毓衍敛眉。 谢筝站在一旁,沉思着。 马福说过,狄水杜家里有一个吃斋念佛的妻子,一个管大小事情的妾室,再无一儿半女了。 狄水杜酒醉时的那句话,到底是气不过浑说的,还是他真的有一个所有人都不晓得的儿子? “我琢磨着,”汪如海挤出笑容来,转着扳指,道,“狄老爷这个岁数了,年轻是不年轻了,要说老的生不出儿子来了,谷老爷比他还年长几岁嘞。 咱们生意人,辛苦一辈子,图的也不是自己一人吃饱,而是想多存些银子给子孙。 狄老爷虽说是替别人做事,但一年的入账也不少,他要真没个一儿半女,他这些年辛辛苦苦的是图什么? 不如早些交出去,就靠着前几年攒些来的银子,吃茶听戏遛鸟,还自在逍遥些。” 这话听起来倒有几分道理。 陆毓衍想了想,问道:“那个梁松,员外见过吗?他有出入这胡同吗?” 汪如海平日多在铺子里,回了宅子之后,也不常走动,便叫了管家进来问了问。 管家回忆良久,只记得有一回,见过狄水杜在胡同口与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说话,至于那是不是梁松,他也不确定。 陆毓衍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突得顿了脚步,与汪如海说了几句。 汪如海的眼睛骤然亮了许多,笑哈哈地送了客,让管家关上门,背着手哼着小调往花厅去。 他原本想靠些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换取一点儿好处,可陆毓衍的那句话让他的心凉了半截,就怕好处没捞到,还要再惹一身麻烦。 好在,陆毓衍这人上道,没真的往死里坑他,临走还给他指了条路。 这条路虽不像秦骏那么好使,但起码稳当,能让他死水一样的生意再添些起色。 汪如海心情舒畅极了。 胡同里,谢筝拢了拢雪褂子,回头看了眼关上的大门,歪着头看向陆毓衍:“打几棒子再给个枣子?汪员外之前是真叫你吓着了,这才这么高兴。” 陆毓衍挑眉,眼底隐隐有些笑意,握着谢筝略微有些凉的指尖在掌心了暖了暖,道:“去狄家看看。” 狄水杜家的大门口,挂了白灯笼。 管家开了门,引了陆毓衍进去。 一身素服的王氏站在花厅里,恭谨行礼, 王氏是狄水杜的妾室,三十岁出头年纪,比狄水杜年轻许多。 “我们太太茹素多年,府里大小事情都交由我在打理。”王氏道。 谢筝打量了厅堂几眼,摆设布置皆普通,收拾得挺整齐的,道:“姨娘打理府中事情,那府外事情,姨娘可知道?” 王氏垂着眼,道:“不知道的,我们老爷回府之后,都不提外头事情。” “姨娘进府多久了?”谢筝又问。 王氏道:“有八年了。” 谢筝下意识看了陆毓衍一眼,收敛了心神,道:“八年?裕成庄是永正二十三年开起来的,姨娘进府是在那之前?” 王氏点了点头。 “那姨娘可清楚,狄老爷走了什么门路,替公主做了这裕成庄明面上的东家?”谢筝问道。 王氏咬着唇,道:“不晓得,我也是前两年才听了些传言,问过老爷一回,老爷不喜欢我问外头事情,当时发了脾气,我也就不问了。” 谢筝道:“梁松这个人,姨娘可有印象?” 王氏还是摇头:“没有印象,府里来访的客人里,并没有这么一个人。” “那府里来访的客人,都是什么人?”谢筝顺着问了一句。 王氏讪讪笑了笑,道:“听说都是与老爷生意上有往来的,多余的东西,我是一点也不懂的。” 谢筝沉沉看着她,道:“狄老爷有个儿子,姨娘知道吗?” 王氏抿唇,道:“是吗?我是不晓得的。” 第二百零九章 眼线 王氏一问三不知。 谢筝想了想,道:“狄夫人在府里吗?还有些事儿想问问她。” 王氏闻言,眉头微微一蹙,迟疑道:“姑娘要问我们太太,只怕她越发不晓得老爷在外头的事情了。我们太太在我进府之前,就每日吃斋念佛,府里的事情是由管事嬷嬷操持着,我进府了,便交由我,太太一概不过问的。” “狄老爷遇难,依着规矩,也少不得见上夫人一面。”谢筝又道。 王氏拗不过谢筝,只好让管家招待陆毓衍,自个儿不情不愿地引着谢筝去见狄夫人。 狄夫人跪在佛堂里。 里头烟雾浓郁,全是檀香的味道。 供奉了一尊白玉观音像,两边的佛蟠低垂着,颜色并不鲜艳,看起来是叫这烟熏了很久了。 王氏闻到这么重的味道,忍不住咳嗽起来,便没有进去,只指了指里头,示意谢筝入内。 谢筝也叫这檀香味道给冲着了,强忍着才没咳嗽出声。 她走到狄夫人身边,低声道:“狄夫人,有些狄老爷的事情,想要问问你。” 狄夫人的眼皮子动了动,念完了回向文,才偏转过头看着谢筝:“姑娘有什么话,问王氏便好,我不管事许多年了,都不清楚。” 谢筝一连问了几个问题,狄夫人都摇头。 “还有一桩,”谢筝顿了顿,拧着狄夫人的眼睛,道,“狄老爷在外头有个儿子,这事儿夫人知道吗?” 狄夫人捻着佛珠的手指顿住了,眸子骤然一紧,诧异地看着谢筝,良久,才稍稍平复了些,摇头道:“不晓得,老爷从未提过。” 谢筝退了出来,看向候在外头的王氏。 王氏低垂着眉,道:“夫人可有说什么?” “狄夫人不关心外头事情,我想问的,她都不知道。”谢筝道。 王氏眉宇舒展,道:“我没有诓骗姑娘。” 谢筝随口应和了几句。 与陆毓衍一道从狄家出来,谢筝压着声儿与他道:“那个王氏,谎话不少。” 陆毓衍浅浅笑了,道:“为何这么说?” 谢筝理了理思绪。 这说起来,也全是她的感觉而已。 在问到狄水杜是否有儿子时,王氏和狄夫人的反应是截然不同的。 哪怕狄夫人吃斋念佛、不管俗事多年,在听闻丈夫冒出来了一个儿子时,还是难掩震惊与愕然,而王氏却太过平静了,平静得仿佛突然之间多了一个儿子的不是她的丈夫一般。 陆毓衍一面听,一面抬手替谢筝拢了拢雪褂子,道:“狄水杜与梁嬷嬷是同乡,他走了梁嬷嬷的门路,掌了裕成庄的事,可毕竟人心隔肚皮,哪怕公主不缺银子,也不会对狄水杜毫无防备。” 谢筝微怔,琢磨着陆毓衍的话,道:“你是说,那王氏也许是公主府安在狄水杜身边的棋子,由她掌着狄水杜府中事情,也盯着狄水杜。” 这倒是说得通。 王氏到狄水杜身边时,正好是裕成庄开起来的前一年,公主和梁嬷嬷能让狄水杜做事,定然是把狄水杜的事情都打听明白了,王氏知道狄水杜有儿子,也并不稀奇。 有那么一个儿子在,狄水杜与王氏必然无法齐心,这两个人是彼此牵制,不敢也无法凑到一块,合力去算计公主府。 回到顺天府时,正巧遇见了苏润卿。 天寒地冻的,苏润卿也冷得够呛,搓着手站在炭盆边,回头问道:“殿下让你才处置这事儿?” 陆毓衍没说话,只是颔首应了。 “这事儿也怪,”苏润卿撇了撇嘴,“死的是替裕成庄掌事的,怀疑的凶手却是公主身边人的侄儿,真查下去,成了公主府里的内斗,那就……” “十有八九,是内斗。”陆毓衍道。 “真是内斗?”苏润卿倒吸了一口凉气,走到桌边坐下,斟酌着道,“前阵子听过一个裕成庄的传闻,没头没脑的,之前没与你说,如今狄水杜死了,那个传闻就有那么点儿意思了。” 陆毓衍挑眉,示意苏润卿说下去。 苏润卿冲谢筝抬了抬下颚,指了指四周窗户。 谢筝会意,让门口的松烟和竹雾看好了,又把窗户都关紧了。 “驸马之前似乎动过要换了狄水杜的意思。”苏润卿的声音压得极低,“不过能不能说动公主,我就吃不准了。” 苏润卿的消息素来灵通,虽说真真假假的,亦或是传言里被人夸大其词的时候也有,但大抵是那句话——空穴不来风。 陆毓衍思忖着,道:“狄水杜是公主的人,公主能答应换?再者,驸马会去管裕成庄的买卖?” “毕竟是两夫妻,一个月说不通,也许半年一年的,公主真叫驸马给说通了呢?”苏润卿撇了撇嘴,“不过,驸马没了,这事情自然就搁了,公主眼下哪有心思管裕成庄啊。话有说回来,狄水杜死了,这明面上的东家,是不换也要换了。” 谢筝捏着指尖,一面想,一面说:“无利不早起,驸马是聪明人,他动狄水杜做什么?他压根不缺银子,林家上下也不缺。” 金银财物,对于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来说,自然是越多越好,可对林驸马来说,多几百两、几千两,甚至是几万两,又有什么意义? 林驸马不赌,顶多是有几桩风流事,他好好做他的驸马,一辈子都不会为了银子糟心。 即便是真的想赚些,多的是其他路子,好端端的,做什么非要去动公主的裕成庄? 陆毓衍亦是如此想的,道:“还有一个可能,狄水杜手脚不干净,拿太多了,驸马看不过去,就想换了他。若是这个理由,公主就一定会答应。” 苏润卿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猛得抬起头来,道:“照你们这么说,驸马没了,狄水杜指不定多乐呵呢,他怕是一直盼着驸马死吧?可驸马已经没了,公主一时半会儿管不了他,他怎么又会叫梁松给……这太乱了!” “驸马的死也许是意外,暂且别掺杂在里头,”陆毓衍的指尖点着桌面,道,“现在要弄明白的,王氏是不是公主府的眼线,以及走了梁嬷嬷门路的狄水杜为什么遭了梁松的毒手。” 第二百一十章 橙玉 与苏润卿告别之后,陆毓衍和谢筝去了萧家。 延年堂里,傅老太太刚刚用了汤药。 陆毓衍陪着傅老太太说了些旧都事情,老太太乐呵呵听着,颇为怀念。 “我也有几十年没回去过了,年轻时,我还常常与你祖母打叶子牌,也不晓得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坐下打牌。”傅老太太眯着眼,絮絮说起了往事。 那些陈年旧事,陆毓衍听过许多遍。 不仅是傅老太太会说,他的祖母也会说。 也许是过去太久了,老人们话语里的从前多少有些差异,却满满的都是对年轻时的回忆。 “也就是一眨眼,就都老喽,”傅老太太哈哈笑起来,“除了我们两个,还有你外祖母两姐妹,每一次都是你外祖母输,一输就哭,哄都哄不好。” 陆毓衍耐心听着,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桃花眼温和极了,闻言笑了:“您这话若传到外祖母耳朵里,她也许又要哭了。” “哭,让她哭!”傅老太太笑骂道,“大把年纪了,看她还敢不敢哭了。” 谢筝坐在榻子旁,低声与养伤的萧娴说话。 萧娴的脚崴着了,包得严严实实的,低声细语与谢筝说着受伤的经过。 “亏得是冬天衣裳穿得多,摔倒时也没留下其他伤口,”萧娴道,“殿下还送了药酒来。” 谢筝抿唇笑了。 萧娴瞧出她眼里的打趣神色,撇着嘴,道:“府里也不缺那点儿药酒。” 翌日上午,谢筝跟着陆毓衍刚到了药铺里,稍稍坐了会儿,就见一顶轿子落在了铺子门口。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松烟在外头禀道:“爷、姑娘,于嬷嬷到了。” 因着出宫,于嬷嬷的衣着与在宫里时不同,她问了安,道:“昨日接了公子的帖子,也是巧了,今儿个娘娘让奴婢出宫去添些香油,便过来了。” “辛苦嬷嬷了,”陆毓衍道,“有一张画像,想请嬷嬷看看。” 这是依着谢筝的记忆画下来的王氏。 若王氏是眼线,她担当的是与狄水杜彼此制衡的角色,定然颇得公主信赖。 只要是长安公主身边的人手,都是有数的,以此去打听,大抵能有些收获,怕的是转了几道弯,走了谁谁谁的路子,那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寻出答案来。 永正二十二年,公主下嫁的那一年,她身边信赖的人手,全是宫里人。 于嬷嬷在宫里伺候多年,对长安公主身边的人,多少能有些眼熟。 “这是她如今的样子了。”陆毓衍道,“今年三十出头,祖籍山西,个头与阿黛差不多。” 于嬷嬷仔细看着画像,皱着眉头,道:“公子让奴婢来认,这一位是进过宫的?” “不晓得是不是长安公主身边的。”陆毓衍答道。 提起公主,于嬷嬷的眼睛一亮,指尖点着画卷,点头道:“橙玉,是了,是橙玉,这画像上比奴婢印象里稍稍圆润了些,这才没想起来,既然是公主身边的,那就是她了。伺候公主的宫女当中,只有橙玉是山西人,她以前很瘦的,如今是嫁了人了吧?怕是嫁了人就胖了。” “橙玉?”陆毓衍重复着这个名字,道,“有关她的事情,嬷嬷记得多少?” 于嬷嬷摇了摇头,笑容讪讪的:“公子,您知道的,从前娘娘不得宠的。” 陆培静是永正十一年进宫的,那一年她十五岁。 后宫美人数不甚数,世家出身的陆培静在其中也不过是普通的嫔妃一个,哪怕是有傅皇后关照着,她也没有受到圣上亲睐。 还不到一年,傅皇后病故,陆培静在宫里的日子越发沉寂。 直到永正二十二年,二十过半的陆培静才入了圣上的眼,她的身上,一年比一年有傅皇后的影子,也一年比一年更得圣心。 而那一年,正巧是长安公主下嫁林勉清、搬入公主府的那年。 长安公主在宫里时,陆培静不得宠,她与淑妃的关系普通,也不会去接触公主身边的人。 于嬷嬷也不会各宫各院地去走动,只是一个眼熟罢了。 回忆良久,于嬷嬷才迟疑着开了口:“只一桩,橙玉是在公主出阁前夕,突然离宫的,很叫人意外。” 公主下嫁,公主府的人手皆是宫里跟过去的。 在那个当口上,突然离宫,的确是一桩稀罕事。 哪怕是公主往后不要她伺候了,也该在大礼之后,再放出宫去,断断没有提前离宫的道理。 而偏偏,橙玉出宫了。 也正是因此,于嬷嬷才会记得。 “当时的说法是,公主挑中了驸马,欢欢喜喜的,听闻橙玉在老家也有个情投意合之人,就将心比心,不耽搁橙玉,给她添了妆,让她回老家嫁人去了,”于嬷嬷道,“宫里人私底下嘴巴多,有宫女羡慕的,说公主仁善,也有反过来说些不好听的,这才传开了些。” 谢筝听了,暗暗想,若王氏就是橙玉,那这回乡嫁人就是托词了,实则是让她盯着狄水杜,开起了裕成庄。 沿着这个思路去想,再回忆昨日王氏的举手投足,倒也能对的上。 王氏的站姿、行走,都很是得体规矩,全然不似一个商户家的妾室,她的一举一动,都是挨过规矩的。 陆毓衍又问道:“公主身边的梁嬷嬷呢?” “她运气不错,”于嬷嬷道,“若不是叫尚服挑中,只怕还在浣衣局呢。” 宫里的嬷嬷们,有像于嬷嬷这样十几岁时进宫、从宫女做起、一步步坚持到了年长之时的,也有像陆培静身边的另一位柳嬷嬷一样,是进宫的世家嫔妃们依着规矩,从家中带进宫里的。 可梁嬷嬷,却与这两类都不同。 苏润卿就说过,梁嬷嬷到浣衣局时就已经二十多岁了。 浣衣局里当差,也不在乎年纪,本就设在宫外,也不讲究多少规矩,能有掌事太监点头,手脚麻利就好。 梁嬷嬷洗了三个月,得了尚服的亲睐,提入宫中做了女史,直到许多年后,又被挑到了公主身边。 尚服对梁嬷嬷而言,便是恩人。 否则,还真是于嬷嬷说的,梁嬷嬷只怕还在洗衣服。 第二百一十一章 侄女 马福引着王氏走进了衙门。 不起眼的角落里,陆毓衍低声问身边的安公公,道:“是她吗?” 安公公眯着眼,道:“虽然身材胖了许多,但那张脸的确是橙玉,她跟了公主许多年,杂家不会认错她。” 陆毓衍道了谢。 只看画像,又是多年前的故人,未免于嬷嬷认错,陆毓衍让杨府尹寻了个由头,请了王氏到衙门里,让安公公来认一认。 安公公是从李昀幼时就伺候他的,从前在韶华宫里,也经常见过长安公主与她身边的人手,由他来认,不会出岔子。 “她家里的状况,公公晓得吗?”陆毓衍问道。 安公公嘿嘿笑了笑:“杂家可不是那等打听宫女状况的人,除了她姓王,山西人,杂家就都不知道了。” 送走了安公公,谢筝与陆毓衍一道又去了狄家。 管家搓着手,道:“我们姨娘刚去了衙门里。” 陆毓衍道:“狄老爷遇害,狄夫人又不管事,这白事全靠王姨娘一人操持了。” “可不是,”管家叹了一声,“姨娘也不容易。” “给狄老爷老家报信了吗?狄夫人娘家呢?”陆毓衍又问。 管家摇了摇头:“老爷老家那儿都没人了,我们夫人的娘家在江南,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 “平日里走动的姻亲也没有?”陆毓衍奇道。 管家道:“没有的,姨娘的娘家人听说是进京了的,可、可姨娘说,虽然是她掌着家里事情,但不能越过夫人,她的家里人,不能像亲戚一样正儿八经的上门来。” 陆毓衍微微颔首。 狄水杜死在梁松手上,按说他与梁嬷嬷是同乡,又靠着梁嬷嬷走通的路子,与梁松不该起纷争才是。 若有纠纷,大抵是为了裕成庄。 橙玉作为眼线,她传进公主府的讯息,也许是纠纷的起因。 只是,橙玉是她进宫之后才取的名字,要寻些相关事情,就无从下手了。 管家不晓得王氏娘家状况,谢筝又去问了狄夫人。 狄夫人依旧是一问三不知,只说这妾室是狄水杜要抬回来的,她不管俗事许久,就越发不会去管王氏的来历,免得惹了狄水杜的嫌。 谢筝只好退出来。 走在园子里,身后脚步声匆忙,谢筝回过头一看,一个胖乎乎的嬷嬷急匆匆过来。 “妈妈寻我?”谢筝问她。 “姑娘向我们夫人打听姨娘家里事情,我是管采买的,我记得一桩事,”嬷嬷将谢筝拉到一旁,压着声儿道,“差不多是三四年前,有一个叫王灿儿的来寻我,她自称是姨娘的娘家侄女,刚进京没多久,在城西的一家胭脂铺子里寻了差事,问我说,府里买胭脂,能不能去她们铺子里买。 我当时一听,这是好事儿啊,买谁家的不是买,我向那王灿儿买,还能让姨娘高兴高兴,我自然是答应了的。 哪里知道,我买了之后跟姨娘一说,姨娘整张脸就沉下来了,她说她没有叫王灿儿的侄女。 这可把我弄懵了,姨娘发了火,我哪里还管什么真侄女假侄女,再不敢做这门生意了。 后来,那王灿儿寻上门来问我,我就说她了,都怪她乱攀亲戚,害得我在姨娘跟前吃了一顿排头。 结果那王灿儿比我还生气,骂了姨娘一通,说她住在这么好的宅子里,却要跟娘家人撇清关系了,骂得可真不好听。 姨娘身边的婆子过来,把王灿儿拉走了,后来就没来过了。 隔了老久,我问那婆子,王灿儿是不是姨娘的侄女,那婆子那天吃多了酒,稀里糊涂就点头了,酒醒了特特关照我说别说出去。 我琢磨着衙门里来问,我还是要说给你听的。” 谢筝道了谢。 从狄家出来,谢筝就去了那家胭脂铺子。 冬日的下午,街上行人不多。 谢筝走进了铺子里,左右张望着。 铺子的生意还不错,有几位女客正在挑选。 女掌柜三十出头模样,长得清秀,妆容十分得体,迎上来道:“姑娘来看胭脂?” 谢筝笑着道:“王灿儿姐姐今儿个当值吗?” 女掌柜一怔,道:“灿儿姑娘前年就不在我们铺子做了。” 谢筝佯装诧异,道:“我与灿儿姐姐年幼相熟,她跟着家里进了京城,一直与我写信,她告诉过我,她在这铺子里卖胭脂。 前两年,我随着父母去了旧都,书信也就断了。 这次进京来,我想着来寻寻灿儿姐姐,不想,她已经不在这儿了。 掌柜的,她是嫁人了还是出了什么状况?如今还住在京城吗?” 女掌柜打量了谢筝几眼,见她模样端正,说话也客气,不似胡乱寻事的,便道:“从前是银钱不足,才在铺子里做活的,如今王家收成好,就让她回家里去,学些琴棋。还在京中住呢,就住在帽儿胡同,门口有棵大树的就是。” “帽儿胡同?”谢筝挑眉,道,“我在旧都时听个京里人说过,帽儿胡同住了不少有钱人哩,王家收成好,竟然那般好了。” 女掌柜哈哈大笑起来:“不止帽儿胡同一座宅子,王家如今呀,也是大户了。” 谢筝连声道了谢,这才从铺子里出来,一眼就瞧见了等在街口的陆毓衍。 快步过去,谢筝抬着头,低声与他道:“是帽儿胡同的王家,而且家宅不少。” 陆毓衍勾起唇角笑了笑,有些意外,又没那么意外。 松烟去帽儿胡同打听,陆毓衍与谢筝回到了顺天府里,从库房里翻找王家的契书。 帽儿胡同里,姓王的山西人,就只有一户。 宅子是两年前买下的,费了不少银子。 依着买主的名字,翻到了天黑,又翻出了几张地契,皆是这一两年间购入的。 别说是加在一块,即便是一座宅子,都不是小数目。 即便王氏掌着狄家内院,又是公主的眼线,这些银子,也不是她日积月累能够拿出来的。 若王家没有别的收入,那王氏的银子来路就极有问题了。 松烟正好回来,外头的寒风吹得他鼻尖通红,他站在炭盆旁去了去寒气,这才向陆毓衍回禀王家的状况。 第二百一十二章 方向 王家搬进帽儿胡同有两年了。 搬进来之前,宅子重新修缮过,王家大门看起来都比周围邻居家的簇新。 松烟在胡同里转了转,大冬天的,也没有三姑六婆站在胡同里唠嗑东家长西家短的,想打听状况,一时还寻不到人。 绕到后门附近,也是赶巧了,王家的两个姑娘向走街串巷的货郎买了些绢花胭脂,那货郎目送王家后门关上,把铜板收好,挑起货担又要走。 松烟上前向他打听。 那货郎打量了松烟两眼,奇道:“怎么?衙门里还打听这王家事情?” 松烟吃惊,指着自个儿道:“你认得我?” “我认得啊,”货郎点头,道,“**夫一块弄死了亲夫的冯王氏,你还记得吧?她跟我一样是卖这些小玩意儿的,冯家出事时,我还去看了的,认得你的。” 如此一说,松烟也就明白过来了。 只不过,当时那胡同里乱糟糟的,围了不少看戏的人,因此,货郎认得他,松烟却不认得那货郎。 “是打听王家事情,他家几口人,都做什么营生,你可知道?”松烟问道。 既然是衙门里问话,货郎自然是知无不言。 王家的状况,货郎也是听胡同里的住户们说的。 王家一共四代人住在这宅子里。 松烟算了算年纪,最年长的是王氏的父母,往下是王氏的两个兄弟,这两个兄弟也都娶妻生子,也就是王灿儿这一辈的。 连王灿儿在内,一共三个男儿四个姑娘。 王灿儿的大哥已经添了儿子,大姐出嫁,余下的都还未婚配。 这么算来,王家人口也不算少了。 “王家的营生,整条胡同里的人都没弄明白过,”松烟理了理思绪,道,“既不是自个儿开铺面,也没给别家铺子做工,除了大冬天,只要不下雨,王氏的几个兄弟都坐在胡同里,与邻居们打牌下棋,从没见过他们去做什么生意。 有人问过,这一家子老小吃喝嚼用的银子是哪儿来的,却没问出个结果来。 因而胡同里有传言,说王家的银子只怕来路不大光明,不是赌来的就是讹来的,这才说不出口。” 谢筝听了,转眸看向陆毓衍:“看来,王氏的银子果然有问题。” 陆毓衍点了点头:“尤其是这一两年之中。” 这一座座宅子,别说是王氏了,便是添上狄水杜,都是不够的。 除非,这些银子来自裕成庄。 “驸马想换掉狄水杜,莫不是……”谢筝喃喃道。 思索间,一个念头划过了脑海。 狄水杜与王氏是相互制衡的,狄水杜动了裕成庄的银子,按说该中饱私囊,又怎么会给王氏这个眼线添这么多宅子? “这两人狼狈为奸,亦或是王氏发现狄水杜的手脚后,以此要挟。”陆毓衍将谢筝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松烟听罢,一拍掌心,道:“狄水杜和王氏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那梁嬷嬷肯定是气愤的,梁嬷嬷与这两人反目,狄水杜死在梁松手上便不奇怪了。” 这一切都只是推断,并无证据,但好歹寻到了个能把事情串起来的方向,也算是有了进展。 夜幕沉沉。 公主府里,长安公主勉强用了晚饭,又转身进了书房。 李昀到的时候,长安正站在大案后头,提着笔画着什么。 浓黑的墨汁染开了,长安公主蹙了蹙眉头,将纸张揉作一团,扔进了一旁的纸篓里。 里头,已经有十余个纸团了。 “皇姐在画什么?”李昀开口,见长安公主抬头,他示意内侍将食盒放在桌上,亲手打开,道,“娘娘怕皇姐吃不好,特特让御厨房备了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丸子羹,层层棉布裹着来的,还热着呢。” 长安公主放下了狼毫,想说自个儿吃不下,可想到淑妃那担忧的目光,还是端了起来,勉强用了几口。 用过了,总比一口都用强些。 李昀将食盒收起来,交给了梁嬷嬷,道:“去厨房里煨着,回头皇姐想用了,再取来。” 梁嬷嬷应声退出去了。 等人走远了,长安公主道:“大冷的天,非要妈妈去走一趟,你这是拿她撒气?就因为她没伺候好我?我在这儿也没做什么,就是学着林勉清作画,只可惜,我天分不足。” “是有些事儿,要私下问一问皇姐,”李昀压着声儿,道,“狄水杜是梁嬷嬷介绍给皇姐的吧?为了制衡,皇姐将橙玉送到了狄水杜身边。” 长安公主的神色冷了下来,道:“衙门里不是说,狄水杜是梁嬷嬷的侄儿杀的?这事儿可真荒唐。怎么查着查着,连橙玉都牵扯了?” 李昀似是并不在意长安公主的语气,道:“驸马在世时,曾与皇姐提过要换了狄水杜的事儿吧?” “你怎么知道的?”长安公主有些意外。 “没有不透风的墙,别人当狄水杜身家厚实,我们自个儿晓得,他就是给皇姐做事的,能有多少银钱,都是有定数的,一旦银子多得出奇了,自然是都看在眼里了。”李昀道。 长安公主咬着唇,点了点头。 林勉清的确与她说过,狄水杜动了裕成庄的银子,这样的人手,还是换了为好。 “林勉清跟我提起来时,我的确犹豫,一来是妈妈的同乡,这么多年一直做得不错,二来橙玉盯着他,没说出了状况。”长安公主道。 李昀笑了起来,叹道:“皇姐太过良善,才会被身边人辜负。” 长安公主瞪大眼睛,看着李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了过来,她接了一看,上头写了时间、地址、金额,她以目光询问李昀。 “橙玉把家里人都接到了京城,这一两年里,她父亲兄弟名下多出来的地契,”李昀沉声道,“这是衙门里刚翻出来的,指不定还有没翻出来的,橙玉哪里来的银子买宅子?总不会是皇姐给的吧?” 指尖紧紧捏着纸张,长安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道:“橙玉背叛我?她和狄水杜一块……” 李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视线往窗外瞥了一眼。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渐渐过来了。 长安公主会意,咬着牙关没有再说,将纸张收好。 第二百一十三章 甩手 梁嬷嬷站在庑廊下,并没有进来。 窗户半启着,能看见里头李昀和长安公主站在桌子两边。 李昀的声音不轻不重,外头听起来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词语,梁嬷嬷竖着耳朵听,大致能明白是李昀在开解长安公主。 长安公主似是听得有些烦闷,随意应着。 梁嬷嬷想,公主大约并没有将李昀的话放在心里。 等李昀离开后,梁嬷嬷才进了书房。 炭盆烧得火热,她去了身上寒气,走到大案边上,长安又把一张纸揉成了团,抛进了纸篓里。 “公主,明日再画吧。”梁嬷嬷劝道。 长安公主将自己甩在椅子上,抬着头,目光沉沉看着梁嬷嬷:“妈妈,驸马坠马的时候,都在想什么?他说走就走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瞧见,妈妈你说,他还有什么心愿没了的?” 梁嬷嬷暗暗叹了一口气,道:“公主,若说驸马有什么心事未了,那肯定是不愿意您这般惦记着他……” 话音未落,长安公主哈哈大笑起来。 她笑得几乎岔了气,到最后,眼泪都笑了出来。 “妈妈说得对,他林勉清才不愿我惦记他,他才不稀罕我惦记……”长安公主又是哭又是笑的,一把扣住了梁嬷嬷的手腕,道,“他不让我惦记,我偏偏就惦记,他活着我不放过他,他死了也休想摆脱我! 妈妈明儿个一早,使人去林家说一声,就说我下午过去,林勉清他那老娘还躺在床上等着我孝敬呢。 再不喜欢我,我也是他儿媳妇,有本事,她也两脚一蹬,到地底下找房幼琳伺候她呀。 哦,是了,房幼琳是别人家的媳妇,哪怕是死了,也顾不上她的。” 梁嬷嬷没在言辞上反驳公主,一味地点头应下。 长安公主又道:“还有那裕成庄,驸马说要换了狄水杜,反正狄水杜死了,就换个新的,驸马前回说了谁来着?华嬷嬷的儿子是吧?如今外头都晓得裕成庄是我的生意,也不用避讳了,就让华嬷嬷的儿子去接了吧。” 梁嬷嬷的脸色白了白,想劝说什么,长安公主已经站起了身,头也不回地往外头走了。 公主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梁嬷嬷追了几步没追上,便歇了脚,吸了一口寒气,略略平复心神。 长安公主发了话,不管底下人怎么想的,华嬷嬷的儿子华闻天一亮就到了裕成庄的总号。 消息是中午时传到陆毓衍和谢筝耳朵里的。 华闻翻了账册,咬定狄水杜另有暗账,总号里拿不出来,就要去狄家取。 狄家里头,王氏不在府里,狄夫人一问三不知,也拦不住华闻,闹了个鸡飞狗跳。 谢筝执着棋子,拧眉想着落子之处。 至于案子,便是静观其变。 狄水杜的死,梁嬷嬷与王氏牵扯着,这两个人,都不是能带到衙门里哄几句吓几句就能问出实情来的人。 哪怕陆毓衍是依着圣上的吩咐查案子,对上长安公主身边的红人,做事也要掂量。 既如此,干脆也学学陈如师,当一个甩手掌柜。 把事情扔还给长安公主,她要骂要罚要逼问,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就以公主那骄纵脾气,王氏背着她动了手脚,公主是断断不会忍下这口气的。 谢筝费心费力,还是救不活右下角那片棋子,丢了大片江山。 正思考着是投子认负,还是负隅顽抗之时,松烟从外头进来了。 “爷、姑娘,”松烟恭谨禀道,“狄夫人来了,说是寻姑娘的。” 谢筝一怔,将棋子丢回棋篓里,道:“寻我的?” 松烟点头。 谢筝在隔壁屋子里见到了狄夫人。 狄夫人看起来比那日憔悴许多,也许是叫冷风吹的,她的双唇微微发紫。 “夫人来寻我,可是想起了什么线索?”谢筝扶着狄夫人坐下,问道。 狄夫人咬着唇,缓缓摇了摇头,道:“姑娘与我说过,我们老爷在外头有一个儿子?这话是真是假?那孩子如今在哪儿?” 谢筝讶异,想了想,道:“外头有个儿子,这是狄老爷亲口说过的,想来是不会有假。” “那就将他寻回来,”狄夫人抓着谢筝的胳膊,急切道,“老爷没了,我一个妇道人家,除了吃斋念佛,什么都不懂,可家里还是要一个男人来顶起来的。” 一听这话,谢筝就品出些不对劲来,她试探着问道:“夫人,府里如今不还有王氏在吗?” “她?”狄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哼道,“我是不管事,但不等于我真的就是个糊涂蛋,叫她捏在掌心里搓扁揉圆。” “此话怎讲?” 狄夫人咬着牙,恨恨道:“她掌着府里事情,平日里多拿些少拿些,也都由着她,我也不会与她一分银子一分银子的计较,可她太过分了,这几年哄着老爷买了多少宅子,真当我不知道吗。 老爷赚些银子不容易,她倒好,全进了口袋里了。 我原本想着,都是女人,都是无儿无女的,我不为难她,总归吃穿不愁,何必撕破了脸,让老爷为难。 可、可她现在不给我活路啊! 早上出府去,回来的时候一张脸惨白惨白,更丢了三魂七魄似的,而后就关在屋里瞎谋算。 她身边的人给我报信,说是那裕成庄要叫公主府收回去了,老爷又没有其他产业,她不想跟我一道坐吃山空,要把能动的银子全部挪回王家去。 这、这不是要我命了吗? 我断断不会让她那样做的,老爷的儿子在哪儿,这家业是他的,他来接了去,不能便宜了那黑心妇!” 谢筝抿唇,道:“她要挪走银子?夫人晓得她让狄老爷买宅子的事儿?” “我怎么不知道?”狄夫人咬牙切齿的,“老爷压根没有那么多银子,叫她这么折腾,岂能不出事?也是天意,公主府里还没发现,老爷就遇害了,唉……” 谢筝一下下抚着狄夫人的背,道:“夫人给我一句实话,狄老爷走了梁嬷嬷的路子,夫人知情吗?为何梁松突然就……” 狄夫人冷笑数声,道:“我不知道梁松为何要害老爷,我只晓得,两个多月前,梁嬷嬷与那王氏大吵了一架。” 第二百一十四章 怪异 狄家上下,所有的事情都是交与了王氏,狄夫人平日里都是在佛前念经的。 每月逢初一、十五,狄夫人会去寺中拜佛,常常会住上几日。 “那天,我原本是打算宿夜再回来的,”狄夫人回忆道,“中午在寺中用了素斋,我身边的丫鬟突然身子不适,我瞧她那样子,就临时决定回城来请大夫。 将人送到了医馆,我坐轿子回府,在胡同口遇见了梁嬷嬷。 她气势汹汹的,黑着一张脸就走过去了,我都没来得及与她说句话。 倒是隔壁府中的娘子暗悄悄拉来门来问我,说府里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那梁嬷嬷与王氏吵得厉害,简直吓人。” 谢筝顺着问了一句:“可晓得她们吵了些什么?” “那娘子胆儿不大,隔着门没听清楚几句,不晓得她们在吵什么。”狄夫人哼了一声,看着谢筝,无比认真,“姑娘,老爷的儿子到底在哪儿?王氏与梁嬷嬷闹翻了脸,老爷叫梁松给害了,这岂不就是王氏惹来的祸吗?王氏已经拖累了老爷了,这家产断断不能再落在她手里。” 狄水杜的儿子到底在哪儿,谢筝是真的不晓得。 她想宽慰狄夫人几句,话到了嘴边,心中突得又闪过一丝怪异,道:“夫人是妻,那王氏是妾,狄老爷不在了,夫人真要收拾她,还怕拿捏不了?” 狄夫人的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揪着袖口,道:“我?我不成的……那王氏娘家厉害……” 王家厉害不厉害,谢筝说不上,但狄夫人的反应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王氏再有来历,如今与梁嬷嬷闹红了脸,怕是不能再得公主庇护了。 没有公主府这个后顾之忧,狄夫人真要狠下心收拾王氏,也不是不可能。 狄夫人垂着头,叹道:“我、我不会那些手段,我对付不了她,若老爷真有个儿子,他是名正言顺的……” “夫人,”谢筝打断了狄夫人的话,道,“夫人难道没有想过,有个儿子自然也就有个娘,夫人让他来对付王氏,不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人家名正言顺进了狄家大门,夫人往后……” 狄夫人的脸色廖白,咬着牙,道:“我茹素多年,只要有一间佛堂让我诵经念佛也就够了,旁的,我是不争的。” 说完,狄夫人嘤嘤哭了一阵。 谢筝劝了几句,送了狄夫人出了衙门。 望着狄夫人上轿的身影,谢筝捏着指尖,心中怪异的感觉久久不散。 狄夫人要拿捏王氏,压根不需要什么手段。 王家那里是空有宅子和人口,没有什么本事,狄夫人便是卖了王氏,王家也不见得能来出头,即便是闹起来了,王家能冲进狄府里头闹不成? 关起门来,由着他们在门口折腾。 银丰胡同里,住的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商人,失了安宁,自有人往衙门里报信,让衙门把那些吵吵嚷嚷的人给打发了。 而狄夫人却说,她不行的。 世上是有性子绵软之人,但兔子急了还咬人,狄夫人真要被逼到失了居所的地步,又怎么会对王氏退让? 起码,狄夫人知道先来寻谢筝告状,只这一点,她就不是一个随意让人搓扁揉圆的。 狄夫人不敢直接与王氏硬碰硬,想要让狄水杜的儿子来当先锋官,只怕是她有把柄在王氏手里吧。 谢筝回到书房里,隔壁屋子不比书房暖和,谢筝又送了狄夫人出去,身上有些凉。 陆毓衍双手裹着谢筝的手,一面暖着,一面听谢筝说话。 谢筝怕冷,指甲盖有些发紫,有陆毓衍暖着,这才舒坦了许多。 松烟敲门进来,垂着头,道:“奴才去打听过了,王氏上午时去了公主府。” 谢筝一怔,转眸看向陆毓衍。 陆毓衍解释道:“你跟狄夫人说话时,我让松烟去打听的。” 谢筝颔首,道:“昨日殿下将那张纸交给公主了,公主今日寻王氏,定然是憋着一肚子气,也难怪狄夫人说,王氏回府时,脸色极差。” 陆毓衍又吩咐松烟去查一查狄夫人,待松烟出去,才低声与谢筝商量:“王氏搬狄家的银子做什么?” 谢筝眉头微蹙。 王氏背着公主动手脚,如今事情败露了,公主再是生气,也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况且,长安公主好脸面,她身边宫女要打要骂要罚,都是她的事,她不会交由衙门处理。 王家已经到手的宅子,公主应当不会收回去,她还看不上那点儿东西。 王氏心急火燎地,刚从公主府出来就要挪银子,与其说是在给自己谋后路,更像是在给王家人留银钱。 这种法子,倒像是王氏晓得她已经走到了绝路上。 “梁嬷嬷?”谢筝挑眉,喃喃道,“莫不是王氏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以至于梁嬷嬷和公主不会留她的性命?” 话一出口,谢筝多少也品出些味道来,自个儿先摇了摇头:“只有梁嬷嬷。” 公主要对付王氏,把人叫进府里,直接扣下就行了,就算晓得王氏在公主府里凶多吉少,杨府尹也没胆子去向长安公主要人。 王氏能出得了公主府,那逼迫她的怕是只有梁嬷嬷一人。 思及此处,陆毓衍站起身,去对面书房里寻杨府尹。 杨府尹正对着案卷头痛。 虽说有陆毓衍分担,但他是这顺天府尹,案子断得明白不明白,他都要在前头顶着。 偏偏牵连了公主府,又是人命案子,真的是头皮发麻。 眼瞅着已经进了腊月了,这些日子里破不了案,等衙门封印还是桩悬案,那这个大年,他都不要想过安生了。 “贤侄,”杨府尹长长叹了一口气,“刚才狄夫人来了?她可有说什么?” 陆毓衍理了理思绪,道:“大人,我琢磨着要让人盯着王家。” “何出此言?”杨府尹奇道,“凶手是梁松,为何要盯王家?” 陆毓衍解释道:“我怕王家要离京。” 不管王氏要和梁嬷嬷鱼死网破,还是想极力求生,她往王家搬银子,定是为了让家人平安离京,免得受了牵连。 王家的宅子是死物,一时之间变卖不得,便只能从狄家挪了。 “不让他们走?”杨府尹问道。 陆毓衍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没有细说。 谢筝从陆毓衍的神色里读懂了他的意思。 王家能不能顺利脱身,全看王氏怎么选了。 这就是一场交易。 第二百一十五章 嘴臭 云层压得低低的。 谢筝看了一眼天色,估摸着半夜里又要下雪。 梁家的院门开着,梁松的父亲似是不在家,之前吵吵嚷嚷的女人站在家门外,皱着眉头与一个老妇人说话。 那老妇人背对着谢筝与陆毓衍,看不见她的模样,只那一头银发和佝偻的身影,让人估摸她年事已高。 老妇人不晓得说了些什么,梁家那女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阴沉过了天色。 下一瞬,女人暴跳如雷,推了那老妇人一把:“我没嫌弃你们,你倒是反过头来嫌弃上我们家了! 你个老不死的算是什么东西! 要不是你那孙女整日要死要活的,我大发慈悲可怜她,勉强应下来,你们能跟我来攀关系? 你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就赶紧滚远点去! 是了,你孙女活不下去,让她去你屋子里吊死,别跑来我家门口闹,晦气! 还退亲呢,我看你们家退了亲了,一个破鞋还有谁家肯接。” 女人重重啐了一口,也不管摔倒在地的老妇人,啪得一声关上了门。 谢筝赶忙上前去,将老妇人搀扶起来:“妈妈没事吧?” 老妇人的眼睛通红通红的,呼吸急切,声音憋在嗓子眼里,指着那紧闭的大门,想骂又骂不出声来,只有眼泪一点点从眼眶里涌出来,湿润了满是皱纹的眼角。 “妈妈,摔疼了没有?”谢筝又问了一句。 老妇人的胸口起起伏伏的,好久才缓过来,抹了一把脸,朝谢筝摇了摇头:“我没摔痛,不打紧的。” 亏得是冬天,衣裳厚实,老妇人并无大碍。 陆毓衍让松烟去街口的茶铺里买了碗热茶,交到老妇人手中。 老妇人捧着热腾腾的茶水,眼中的泪水又要落下来。 “那梁家与妈妈……”谢筝试探着问了一句。 老妇人看着谢筝与陆毓衍,见两人衣着光鲜,又极为心善地照顾她,也没有隐瞒,道:“原是要结作亲家的。” 依老妇人的说法,她的孙女与梁家的小儿子正在议亲。 家境虽然寻常,但也想给孙女一个好归处,见孙女中意那梁家的小儿子,家里也没有棒打鸳鸯,想成了这婚事,便与梁家提了。 才换了庚帖,还未定下,就出了狄水杜的案子。 城里都传着,是梁松杀了狄水杜,老妇人一听就急了,家里人一通商量,断断不能把孩子嫁到杀人犯家里去。 “我找过来,跟她说,这亲不结了,对外头就说八字合不上,这样的说法,对我孙女和她儿子都好,”老妇人摇了摇头,道,“她的话,你们刚才也听见了,实在太难听了。是我们家主动求亲不假,可她那些话……哎!罢了,早些认清楚也好,免得我孙女嫁过来,摊上这么一个婆母,那真真是……” 谢筝抚着老妇人的背,道:“梁家的状况,妈妈晓得吗?” “知道一些,”老妇人皱着眉头,道,“那个大儿子梁松,媳妇不是病死了吗? 我这会儿想啊,有这种婆母,到底是病死的还是气死的,还真说不好了。 我见过梁家那小儿子,听他的意思,他和梁松是一点也不亲的,他娘不喜欢他们兄弟和梁松亲近。 不是我要说梁家长短,母子交恶到这个地步,只怕不是亲生的。 毕竟,后头的两兄弟,和梁松的年纪,差了不少。” 老妇人又歇了会儿,这才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松烟上前敲了梁家大门。 梁家那女人拉开了门,臭着脸看着来人:“找谁啊?” “顺天衙门的,来问梁松的事儿。”松烟道。 女人的脸色黑成了炭,声音尖锐极了:“问问问,问个鬼啊! 早跟你们说了,那讨债的收拾了东西就走了,衙门有本事,满天下找他去啊,他一个大活人,还能真不见了不成? 那个什么钱庄的东家死了,你们赖到梁松头上,有证据没有? 现在闹得满城都说我们梁家出了杀人犯了,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什么脏水都往这儿泼,我呸!” 松烟面不改色。 陆毓衍交代过,这女人嘴巴快,憋不住话,越是气愤,就越是什么话都往外头说,松烟要做的就是激怒她,让她生气。 “梁松是你儿子,衙门里不找你,找谁去?”松烟撇着嘴。 “老娘没那么个挨千刀的儿子!”女人跳脚,道,“老娘就算是养条狗也养熟了,他连畜生都不如!什么玩意儿!” 女人骂得欢,梁松的爹一进胡同就听见了她的声音,脸色一青,三步并两步跑过来,一把拦住那女人。 “胡说八道些什么!” 女人气坏了,压根不肯住嘴,拉着男人对松烟道:“喏!是他儿子,不是我儿子,你有什么就问他,他要再不晓得,就让他告诉你,那挨千刀的是哪个烂货生的,你找那烂货去!” 骂完了,女人转身就进了院子,重重甩上门,上了插销,不让那男人进院子。 男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搓着手道:“别听她胡说。” 松烟嗤笑一声,道:“梁松不是她亲生的吧?哪怕是气疯了,也没人会这么骂自己。” 男人连连摇头:“怎么就不是亲生的了,她的嘴巴出了名的臭,别理她!” 哐当! 里头的女人不晓得砸了什么,大叫道:“我嘴巴臭?那也比你给别人养儿子强!哎,这么些年,你非要咬死梁松是你儿子,又不肯说他娘是哪个,别不是说不出口吧?她娘跟别的男人睡,睡出来的儿子?你这个爹,当得还开心吗?” “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男人抬起脚,重重踹在大门上。 谢筝与陆毓衍站在不远处的拐角,自是将这些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手叫陆毓衍牵着,谢筝指尖稍稍用了些力,见陆毓衍低头看她,她道:“就这脾气,断不会替人养儿子还不吭声的,除非……” 陆毓衍会意,道:“除非是梁嬷嬷的儿子。” 梁嬷嬷到浣衣局做事时,已经二十岁出头了,有个儿子也不奇怪。 再算算梁松的年纪,与梁嬷嬷也对的上。 第二百一十六章 坑蒙 陆毓衍松开了手,示意谢筝稍候,独自走到梁家外头。 那男人之前就见过陆毓衍,局促极了,道:“这婆娘胡言乱语的,前回就叫公子看了笑话了,这次又…… 唉,她就是这么个脾气,左右邻居也都知道她。 我回头好好与她说说,让她别整日里大呼小叫的,还让邻居们听着不爽快……” 男人低着头,跟倒豆子一样,自顾自说着,压根也没去看陆毓衍和松烟是个神色。 陆毓衍没打断他,男人说了一通,眼前的两个人半点反应也没有,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暗悄悄抬头看了陆毓衍一眼。 四目相处,男人这偷瞧的一眼被发现了,讪讪笑着又低下了头。 陆毓衍道:“当娘的哪有这么说儿子的,你说是亲生的,我看来不像。” 男人张口想辩驳,可女人刚才的那些话还在耳边转着,他想咬死了,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只好叹了一口气。 “是我以前的女人生的,”男人的声音压得低低的,“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偏她揪着不放,松儿与她之间,的确也没什么母子感情。” 陆毓衍挑眉,道:“以前的女人?” “是没进京时,在老家的女人……”男人道。 陆毓衍打断了男人的话:“梁松不是你儿子,而是你侄子吧?他的娘是长安公主身边的梁嬷嬷,他的爹……” 男人的脸色惨白惨白的,身子晃了晃:“不……” “哎呦喂!原来是这样!”院子里的女人一把拉开了大门。 她刚刚一直站在门后,耳朵贴着门板,听外头人说话,听见这么一句,她立刻就忍不住了。 男人一见她出来,沉着脸要将女人拖进去,却叫女人闪身躲开。 女人绕到了松烟身后,侧着脑袋对男人啐了一口:“敢情你连个便宜爹都不是! 我想也是,除了我这个看走了眼的,哪个女人还会跟了你啊!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样子! 公子说得一点都没错,梁松不是我生的,我认识这臭男人的时候,他就带着梁松了。 明明是侄儿,非要说儿子! 是你这侄儿来路不明见不得光吧?你那姐妹压根没有成亲,是跟哪个野男人鬼混留下来的野种吧? 啧啧,这种男人不浸死了还养活大,你们两兄妹的脸皮呦! 难怪在老家活不下去,要进京来讨生活。 也亏得是她走了狗屎运,能混到现在这样,可混出来了又怎么样? 你给她养儿子,她想到过你没有?一年是给了我们家百两千两银子呢,还是给你儿子娶了貌美如花的媳妇了? 啊呸!什么都没有!一个破鞋烂货,还在公主贵人跟前装模作样,这要是叫公主知道了,会不会砍脑袋啊?” 女人哈哈大笑起来,男人气得要抓她,她就绕着松烟走,嘴巴噼里啪啦不停地骂,引得左右邻居都探着脑袋张望。 松烟险些叫她绕晕了,侧身躲开。 男人抓到了女人,扬手就是一巴掌。 女人痛得龇牙咧嘴,却还是不停地笑、不停地骂:“不活了!摊上一个杀人犯,老娘不活了!” 男人将女人一脚踢回了院子里,转身要进去,突得就听见身后的对话声。 谢筝从角落里出来了,声音不高不低的,与陆毓衍道:“公主最不喜欢身边人骗她,梁嬷嬷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怕是……” “梁松杀了狄水杜,不管他是梁嬷嬷的侄子还是儿子,公主都不会留梁嬷嬷了。”陆毓衍顺着谢筝的话,不疾不徐说完,又看向那梁家男人,“梁嬷嬷未婚生子,也许不是她本意,其中还另有隐情。公主许是会体谅的。” 男人一听这话,一只脚已经踩进了院子里,又赶忙收了回来,将大门重重关上,与陆毓衍道:“公子,借一步说话。” 陆毓衍颔首应了。 谢筝跟在后头,身边的松烟暗悄悄对她竖起了大拇指,她抿着唇笑了。 装模作样的坑蒙拐骗,还是挺好用的。 男人引着陆毓衍走到了胡同口,垂着肩膀,道:“公子说得不错,松儿不是我亲生的,他是我那妹妹的儿子。 我们老家穷,爹娘走得也早,就是我们兄妹两个扶持着长大的。 实在太穷了,我娶媳妇都没有银子。 妹妹她想过,嫁给隔壁村的老鳏夫,换些银子给我娶媳妇,可我这个当哥哥的,能这么做吗? 两个人,谁也舍不得委屈谁,就这么一直拖下来了。 狄水杜那个混账是我们同村人,他是个禽兽,他用了强,这才…… 女人名节要紧,出了这种事,我们和狄水杜谈不拢,只要离了家乡,反正一贫如洗,也没什么放不下了的。 没想到,妹妹会有了松儿,她自个儿不懂,等发现的时候,肚子都隆起来来了,大夫说,强行小产许是会一尸两命,就只好生下来。 最初时是想着生下来送人也行扔了也行,总归就不要了,可、可看着那么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实在是狠不下心肠。 也是机缘,我们到了京城,妹妹进了浣衣局,我带着松儿。 她得了提点,能进宫当女史,我们就把松儿的出身隐瞒了下来,说是我的儿子,免得误了她的前程。 家里现在那婆娘,就是妹妹在宫里赚了银子,我才能娶回来的。 不是故意要骗人,是实在无路可走,总要想法子养活孩子,是吧?” 男人说着说着,眼眶通红一片,几乎要哭出来了一样。 陆毓衍顺着又问了一句:“梁松是狄水杜的儿子,那他就是弑父了?” “谁要认那样的老子!”男人跳脚道,“松儿跟我那婆娘不亲,但跟我们兄妹还是亲近的,他不是不懂道理的人。 狄水杜真不是个东西!他拿过去威胁我妹妹,才得了个好差事。 你们说说,这是个人能做的事情? 松儿也许是从哪里晓得了旧事,气不过才…… 松儿是个好孩子,他不会故意杀人的,也许就是想教训教训狄水杜那混账,结果一刀子歪了……” 男人越说越伤心,抹着脸,道:“我也不晓得松儿去了哪里,若不然,定会让他去衙门里投案。至于我那苦命的妹妹,她不是故意欺骗公主的,她是无辜的呀……” 第二百一十七章 拐骗 松烟劝了几句,那男人才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 他拖着脚步走回了胡同里,微微弯着背,看起来可怜极了。 谢筝看了两眼,低声与陆毓衍道:“二爷说说,这话能信多少?” 陆毓衍睨了谢筝一眼,牵着她冰冰凉的手,进了对街茶楼的雅间,这才松开来。 雅间里暖和许多。 谢筝解了雪褂子,捧着店家送来的热腾腾的甜粥用了小半碗,只觉得浑身都舒畅了。 伸手将谢筝散开的额发拢到了耳后,陆毓衍道:“梁松是梁嬷嬷与狄水杜的儿子,这话应当是真的,至于其他的……” 没有说穿,陆毓衍只是摇了摇头。 谢筝亦是如此想的。 不说别的,李三道一家就是死在梁松手上的,梁家那男人以为他们不知情,才会张口闭口就是“松儿是个好孩子”。 话又说出来,梁松与李三道无冤无仇,他是听了梁嬷嬷的话才会两次去镇江,甚至染上人命,如此说来,这么一个孩子,在梁嬷嬷眼里,恐怕还真是一个好孩子。 “梁嬷嬷与狄水杜之间,应该不是强迫和威胁。”谢筝理着思绪,道。 只看当年旧事,梁家那男人的说法倒还说得通。 穷苦无奈,一步步走到今日。 可如今已经不同往日了。 裕成庄开起来之前的那段时间,也和当年在老家凤阳府时不可同日而语。 梁嬷嬷从女史成了公主身边的体面嬷嬷,深得公主信赖,狄水杜拿旧事威胁她,让梁嬷嬷替他谋好处,梁嬷嬷难道会毫无反抗之力? 杨府尹说过,永正八年时,狄水杜还因为打架进过衙门,吃了不少亏,可见他当时在京中混得并不好。 而当时,梁嬷嬷是宫中女史,正在一步一步前行。 等到永正二十二年,公主着手计划裕成庄的时候,以梁嬷嬷的能耐,和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磨炼,对付狄水杜还是绰绰有余的。 梁嬷嬷不是个怕沾人命的人,她甚至可以弄死了狄水杜。 也就是梁松这一回做事太粗,让狄水杜一刀子死在了街头,才闹得沸沸扬扬的。 若不然,还真可以做个神不知鬼不觉。 退一万步说,梁嬷嬷叫狄水杜逼得厉害了,她能给他谋别的好处打发了人,而不是塞进了裕成庄。 梁嬷嬷与狄水杜,大约是你情我愿。 让狄水杜去做了裕成庄的明面上的东家,大抵想着的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哪里晓得,出了一个王氏橙玉,从狄水杜手里谋了这么多银钱,也难怪梁嬷嬷与王氏要大吵一架了。 至于梁松,他杀狄水杜恐怕不是出于梁嬷嬷的授意。 梁嬷嬷若如此吩咐,定会做更周详的安排,而不是让衙门里轻易就查到了梁松身上,也连累了梁嬷嬷自己。 梁松意气用事,至于他知不知道狄水杜是他爹,一时之间也不好断言。 陆毓衍回忆着案发之后到现在的发展,与松烟道:“再去梁家问问,梁松吃不吃鱼。” 狄水杜出事前,点过一盘红烧鱼。 松烟一溜烟去了,很快又回来,道:“梁松也是不吃的。奴才正好在胡同口遇见了梁松的弟弟,他说梁松爱吃鸭子,之前去了旧都,回来之后还一直说旧都的盐水鸭子好吃。” 谢筝颔首,道:“店小二说过,他们店里最好吃的就是盐水鸭子,做的是旧都口味的。狄水杜点了一桌子菜,盐水鸭子是为了梁松点的,桌上还有一盘狄水杜和梁松都不吃的鱼肉,如此看来,还有另一个客人。” “狄水杜知道梁松口味,他们两人之前的关系应当还不错。”陆毓衍道。 理顺了这些关系,陆毓衍和谢筝回了顺天府。 杨府尹迎了上来,道:“贤侄,刚刚得来的消息,王家那里备了车,大概是想赶在关城门前出城。” 这是个最合适的时候。 城门一关,就算有人想追,也出不去城了。 等明天早上城门开了,王家这一家子人,早就不知道跑去天南海北了。 离帽儿胡同最近的是西城门,王家想走的也正是此门。 眼看着天色暗下来,北风呼啸着,出入城门的百姓也几乎没有了,王家的马车顺利出城。 官兵们正要关上城门,只见又有一辆马车过来,车把式手上是一块镶金边的腰牌。 有腰牌开路,自然是无人敢问话,更无人敢拦,马车驶出城门,车上的王氏长长舒了一口气。 隔着帘子,王氏催促车把式道:“快些,天再暗些就不好走了。” 车把式应了一声。 王氏重新坐好,突然就觉得不对劲,马车不仅没有加速,反倒是慢慢停下来了。 “怎么回……”王氏探出头来,见了眼前的一行人,话又咽了回去。 陆毓衍带着几个官兵围住了马车。 谢筝骑在黑色大马上,道:“王姨娘这是要去哪里?” 王氏咬着牙,从车把式手中夺过了腰牌,道:“认得吗?公主府的。我去哪儿,还用不着跟你们交代!想知道什么,回去问公主!” 谢筝并不意外,道:“橙玉姑娘。” 这个称呼让王氏的脸色一沉。 陆毓衍淡淡道:“我来拦你,自然也知道你的身份。 你以为公主是怎么知道你拿着裕成庄的银子买私产的?单子是我给殿下的。 狄水杜的案子没结,你和你的家人匆忙离京,难道会是公主要你走的? 你在躲什么? 躲梁嬷嬷?” 王氏咬紧了后槽牙,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我不管你们是衙门的,还是五殿下的的人手,亦或是偏向梁嬷嬷的,我今日想走,就是晓得这条命不保。走脱了是我运气好,走不脱,我一条命换了我家里人脱身,我也不亏。” 陆毓衍勾起唇角,看向谢筝。 谢筝会意,翻身下马,走到王氏跟前,附耳道:“我们既然能守住你,还会没人跟着你家里人?” “你!”王氏气急。 “你家里人能不能走,以后能不能活,橙玉姑娘,不如我们做笔交易,”谢筝的声音压得很低,除了王氏,谁也听不见,“你和梁嬷嬷互相捏了对方什么把柄?梁嬷嬷若倒了,你还用躲吗?”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七寸 北风越发大了,裹着几片雪花,吹在脸上,微微有些痛。 天色暗了许多,只马车前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着,光线忽明忽暗。 王氏的手紧紧抓着车帘子,不晓得是用力过度,还是天气太冷,她的指甲盖有点红又有些紫。 她咬着牙看着谢筝,又抬头去看陆毓衍,突然像是想通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 狂风之中,王氏险些笑岔了气。 她捶着胸口,道:“是了,我倒是忘了这一茬了。我面前的是陆巡按陆公子,难怪会想有这么一笔买卖。那姓梁的老虔婆,自以为是,她以为砍断了线索,就没有藤摸瓜了,不还是叫人寻到了她头上,哈!这场戏,真真有意思了。” 谢筝一怔,很快就又明白过来。 王氏知道陆毓衍为何要寻梁嬷嬷的事儿,那必然,她捏着的梁嬷嬷的把柄,就是与李三道、甚至与谢家大火有关的。 谢筝强压着一下快过一下的心跳,道:“这笔买卖,王姨娘如何看?” 王氏眯着眼睛,只是笑,却不说话。 谢筝暗悄悄捏紧的指尖。 这等交易,从来都不是“平等”的,待价而沽、坐地起价,端看买卖双方谁的底气足。 谢筝若是急切了,让王氏捏准了命门,这笔买卖,谢筝和陆毓衍只怕是要亏本了的。 抿了抿唇,谢筝也笑了:“姨娘说得不错,是寻到了梁嬷嬷和梁松的头上,有姨娘添些助力,能省劲一些,若没有,也只能继续在瓜田里转悠,将那砍断的藤比对接上罢了。 只是,姨娘,天不早了,看起来今夜的雪也不小,姨娘再不定下来,你家里人在前头长亭里怕是等得心焦了。回头即便要舍下姨娘启程,这风大雪大的,夜路不好走了。” 王氏盯着谢筝的眼睛,依旧没说话。 谢筝也不管她反应,自顾自继续往下说:“话又说回来,姨娘这些年辛苦,好不容易才替家里人谋了那么些宅子,一夕之间全打了水漂,匆忙离京,连卖出去换些银子都不行,姨娘心里大概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吧? 也不晓得姨娘有没有在其他地方置办宅子田产,若不然,这一大家子还怎么过日子? 不对,回头梁嬷嬷要找姨娘,姨娘若真的给家里人办了宅子,衙门里一查……” 王氏的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谢筝是捏住了她的七寸。 就像她自个儿说的,她这条命无所谓,舍了也就舍了,她放不下的是一家子老小,是父母兄弟侄子侄孙。 哪怕是她落到梁嬷嬷手里,她临死也要狠狠咒骂那老虔婆一通,以泄心中怒火,可家里人呢? 万一,梁嬷嬷真的通过衙门查到了王家人的落脚处,那个心狠手辣的老虔婆,可不会手下留情。 唯一的路子,就是让那老虔婆去死。 死了,就安生了。 王氏深吸了一口气,上下打量了谢筝几眼,冷笑道:“姑娘这番话,我可真爱听。 京中的田产、宅院,我花了多少心思才一点一点垒起来的,叫我一分都不剩,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老虔婆不让我过好日子,我又何必让她逍遥自在? 烦请姑娘使人去前头与我家里人说一声,叫他们走吧,不用等我了,就去我们约好的地方,将来我若还有命出得了京城,我自会去寻他们。” 谢筝颔首应下,转身走到陆毓衍的马边。 陆毓衍弯下腰看着她,听谢筝说了王氏的意思,又与马福交代了声。 马福大手一挥,一个衙役扬鞭,快马往前头去了。 谢筝重新回到马车边,笑盈盈与王氏道:“做买卖的规矩,姨娘定然是清楚的。这么糟糕的天气,捕快大哥们会护着姨娘家里人的。” 说完这句,谢筝也不管王氏的脸色,招呼了逾轮,翻身上马。 王氏甩落了车帘子,气闷地坐回到马车里,很快,她感觉到马车掉了个头,车把式驾着马车往来路上走了。 冷风透过帘子,车子里头也落入了几片雪花,王氏只觉得骨头都发冷,垂着眼睛,不去看那忽明忽暗的灯笼光。 顺天府的捕快会继续跟着王家人,她若出尔反尔,胡说八道,那这笔买卖就黄了,王家人别想隐姓埋名过稳当日子。 不过,反过来想,有衙门里的人跟着,即便梁嬷嬷知道他们一家逃了,想追人,也要掂量掂量。 这般一想,王氏的心情稍稍好了些。 衙门里交代过,一行人顺利回到了京中,护着王氏的马车进了帽儿胡同。 左右的宅院里,影影绰绰的光亮,唯有王家院子一片漆黑。 王氏下了车,站在紧闭的大门前,一时感慨,也气愤。 她为家里人谋来的这好院落,如今却不得不舍弃了。 王氏推开了大门,引着陆毓衍和谢筝进去。 “前后四进,带个小花园,引着的是活水,搬进来之前重新修缮过,我依着我那几个侄女的喜好,在水边重新起了两层高的绣楼,我娘亲信三清,她住的那屋子的东厢房,改作她平日修行的地方,供奉的三清像,是从明觉观的清水真人那儿请回来的……”王氏一面走,一面絮絮说着,这漆黑的院落,在她的心中,仿若是发着光,亮堂堂的,“我用心给家里人谋来的,却……” 她舍不得啊! 哪怕她不能明目张胆地回来,不能让人知道她与这帽儿胡同王家的关系,她与娘家人保持着距离,但她的心一直在这里。 王家祖上富裕过,但那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到她这儿早就没落了。 她进宫做了宫女,在宫闱倾轧之中一步步爬起来,得了长安公主的信赖,却到底还是没有坚持到最后。 可无论是继续做公主身边的女官,还是被当作一颗棋子,这么多年下来,她为的不就是家里人吗? 一切都是为了让王家过得更好。 王氏咬着牙关,恨恨道:“那老虔婆,我与她势不两立!” 花厅里点起了油灯。 松烟和竹雾摸到了厨房,重新烧了火,煮了一锅子的热水,打了一壶送到花厅里。 谢筝给王氏倒了一盏热茶,道:“姨娘,不如从头慢慢说?” 第二百一十九章 挑拨 王氏捧着茶盏,热气氤氲,熏得她眼眶微红。 花厅里的炭盆已经烧起来了,相较于外头的风雪,温暖许多。 谢筝打量着花厅。 细软收拾了许多,但毕竟匆忙,又是轻车简行,很多东西都留了下来,没有带走。 家具这种大件自不用说,博古架上还摆着不少小玩意儿,倒是书画收了几幅,白墙之上,留下了颜色深浅的痕迹。 没有一样僭越违制的东西,但王氏在普通百姓能用的里头,给家里人挑了最好的。 也难怪在打了水漂之后,王氏能恨成这样。 王氏饮了一盏热茶,又添了一盏,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想知道些什么?” 陆毓衍敛眉,淡淡道:“姨娘能告诉我什么?” 王氏哼了一声。 这种完全不出招,等着她落子的态度,实在让人不爽快。 可不爽快又能如何,受制于人的是她。 “我想要收拾的,就是那个老虔婆,她不好了,我就好了,”王氏哼笑了一声,“我就从头与你们说说。” 王氏、也就是宫女橙玉,她掉到长安公主身边时,公主差不多十岁。 长安公主的脾气算不上好,甚至是骄纵的,但也许是自矜身份,长安有什么性子,都是冲着她的兄弟姐妹们去的,和寿阳公主也没少起冲突,但她轻易不为难身边做事的人。 谁做错的事情,自有管事嬷嬷们处置,长安并不插手。 而长安公主身边,最受器重的就是梁嬷嬷。 梁嬷嬷在公主两三岁的时候就照顾着她,几年下来,威望颇高,便是韶华宫里的小宫女们见了梁嬷嬷,都少不得赔笑脸。 橙玉从前没少被梁嬷嬷收拾,哪怕是爬上来,成了长安公主身边的大宫女,她与梁嬷嬷的关系,也从未和善过。 “我原本以为,能在公主身边待十年、二十年的,”王氏顿了顿,眼底满满都是恨意,“是那个老虔婆,断了我的出路!” 长安公主在御书房里意外瞧见了林勉清的画作,一片芳心都舍了出去。 当时林勉清与房幼琳在合八字,圣上和淑妃娘娘见长安公主闹得厉害,还是做主让林勉清成了驸马,又在几个月后,下旨定了房幼琳的婚事。 长安公主满意了,一面等着公主府敕造完成,一面捣鼓起了裕成庄的事情。 梁嬷嬷将狄水杜介绍给了长安公主,公主再信任梁嬷嬷,也不会失了平衡,就想着要寻一人看着狄水杜,免得他中饱私囊。 “公主挑了我,”王氏咬着后槽牙,道,“就因为我和那老虔婆不和,我不会跟她走到一路上,更因为我的五官,我的鼻子嘴巴,老虔婆说我与房姑娘有七八分相像,这话公主听了,能不忌惮我吗?” 长安公主拆散了林勉清和房幼琳,又怎么会留一个容貌相像的宫女在身边,让林勉清时不时就想起来? 不能留在身边,又舍不得一个忠心的宫女,让她去盯着狄水杜,对公主来说,一石二鸟。 王氏啐了一口,道:“我是没有见过房姑娘,可宫里的老嬷嬷们说,我与房姑娘的五官压根没有半点相像! 房姑娘是一等一的可人儿,先皇后娘娘在的时候,都宝贝得不得了。 而我、我只是一个这么普通的人呐,我根本就不像……” 哪怕王氏自问不像房幼琳,哪怕长安公主认得房幼琳的容貌,公主的心里还是有那么一根刺。 如果能留在公主身边,大宫女的月俸,一年四季大小节庆的银子,各宫各院传话的赏钱,并在一块,也是不小的数目了。 虽然不能让家里人住大宅子,但吃穿好些,还是不愁的。 当年的王氏,想给家里人的也就是这么点吃穿用度的银子罢了。 离开了宫闱,成了狄水杜的妾室,虽说狄夫人完全不管家,大小事情都是王氏操持,狄家的银子也由她操持,但她也没有办法挪用。 狄水杜不是傻子,一颗明晃晃的钉子搁在他身边,他对王氏的防备极深。 王氏每个月能落到手里的银钱少了,能给家里的钱自然也少了,这叫她又急又气。 最初那两年,娘家人的日子还能过,乡下地方,原本也没有多少费钱的事儿,可四五年前,乡下大荒,就出事了。 王家因着王氏当宫女那几年的补贴,在那破地方也算是吃喝不愁的“有钱人”了,哪怕是后来几年惨了点,在别人眼里,也成了财不露白,故意哭穷。 毕竟,皇帝都用金扁担,公主的宫女,还能饿着家里人? 荒年一来,什么邻里、乡亲,都成了灾民。 饿肚子的人是不讲道理的,王家被抢被砸,要不是男人们拼了命,几个姑娘都险些叫人毁了。 老家住不得了,王家人背井离乡,进京投靠王氏。 王氏见了受难的家里人,心里跟刀割了一样。 好在几年在狄家的日子,狄水杜防她不像防贼一般了,听她哭家里辛苦,让她拿了些银子,先补贴了家用。 “靠这么些补贴,能有什么用处?”王氏咬牙切齿,道,“我算是看明白了,唯有捏在手里的钱,才是真真的。旁的,都是仰人鼻息。” 王氏花了不少心思,弄明白了梁嬷嬷与狄水杜的关系,也一点点摸到了裕成庄生意的边边角角。 “裕成庄有一套账册是在总号里的,那是明账,狄水杜的手不黑,因此都能做平,看起来干干净净的,”王氏道,“还有一套暗账,就收在他自个儿书房里,叫我翻出来了,我晓得狄水杜拿了钱庄多少银子。” 王氏挑拨了梁嬷嬷与狄水杜的关系。 “我问过狄水杜,掌着这么大的钱庄,就拿一点点银子,他就不累得慌?”王氏哼笑道,“我说老虔婆冷心冷肺,她连家里人都不顾及,难道往后还真的会顾着狄水杜? 狄水杜当时就不说话了。 我又跟他说,老虔婆在公主府里风光,但她的兄嫂一家还挤在那破旧小院里,日子过得可不舒坦,她那哥哥给她养儿子养了几十年,到头来什么好处都没捞到,也难怪她嫂子整日里骂天骂地,骂得恨不得没这门亲戚一样。 这个儿子的老子,不会是你狄水杜吧?” 第二百二十章 把握 墙角的炭盆烧得火热,噼噼啪啪作响。 王氏哈哈大笑着,她单手掩面,似乎是在擦拭笑出来的眼泪。 手指缝之间,露出了王氏的眼睛,又迅速消失在掌心,王氏的笑声顿也没有顿。 她依旧笑着,但她的心情却沉重许多。 在她说出狄水杜与梁松的关系时,面前的陆毓衍和谢筝连眉头都没有皱,仿若这消息并不惊人,亦或是他们一早就知道了。 陆毓衍对梁嬷嬷身边事情的了解,超出了王氏的预料,可转念一想,王氏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这样也好,陆毓衍越了解梁嬷嬷,对梁嬷嬷下手时也就越不会留情。 知己知彼,本就是兵家常识。 若陆毓衍是个对付不了梁嬷嬷的人,她才要反过来头痛不已。 王氏笑够了,揉着眼睛,道:“知道狄水杜是个什么反应吗?他当时的反应,我这辈子都记得。他啊,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浑身都在抖,好像是要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事情一样。” 王氏知道了这个秘密,狄水杜就落于下风了。 “我也没让他做旁的,不过就是时不时告诉他,就老虔婆那脾气,他再不替儿子谋划谋划,往后儿子吃什么?” 一日两日、一个月两个月,狄水杜慢慢就听进去了。 梁家住的不好,手里也没什么银钱,梁松在梁家整日受气,梁嬷嬷那嫂子,嗓门比钟鼓还大,骂爹骂娘,梁松媳妇也死了,梁家那两口子没琢磨着再给续一房,梁嬷嬷这个当娘的,也没想起过这事儿似的。 落在狄水杜眼里,他这个当爹的,怎么会不心疼呢? 他连吃饭都不香了! 他住着银丰胡同的大宅子,掌着金银流通最频繁的裕成庄,吃穿用度都是好东西,可他的儿子,却过着苦日子。 狄水杜也是过过苦日子的,晓得那滋味,他怕梁嬷嬷真的跟王氏说得那样,不给梁松留好事儿,便自己操持上了。 用裕成庄的钱,暗悄悄在凤阳府老家给梁松准备了些宅子、田地、庄子,怕叫梁嬷嬷那嫂子拿走,狄水杜自然没挂在梁松名下,就这么收拢了一大箱子的契书,由心腹帮着置办看管。 王氏彻底捏住了狄水杜的把柄了,好言好语,让狄水杜拿银钱与她,她就不去公主跟前告发。 狄水杜怎么敢让王氏去告发?便应了王氏,拿出银子来,给王家人置办。 动手脚的银子多了,账面也就不好做了,狄水杜再用心,那明账也无法瞒过认真、仔细的内行人。 “叫驸马爷看出来了。”王氏撇了撇嘴。 林勉清精通丹青,但在这些账册事物上,也颇有见解,他对账册的时候,没有囫囵吞枣,而是细致看了的,就察觉到一些不对劲。 “那天,夫人去庙里上香,我偷偷回了趟帽儿胡同,回到银丰胡同时,那老虔婆就来寻我了,”王氏道,“老虔婆听见了驸马与公主说事,驸马想把狄水杜换掉,老虔婆急了,就去质问了狄水杜,狄水杜那个软货,就说我知道梁松身份,他为了封我的口,才出银子的。 老虔婆那样子,恨不能把我撕了吃了,她说我的心太黑了,就算我想和狄水杜一道拿银子,也该收敛着点,细水长流,这下好了,叫驸马爷发现了。 驸马爷只当是狄水杜作怪,我这个眼线是被瞒在鼓里的,这叫老虔婆气得不行,偏她又没脸去公主跟前说我和狄水杜联手了,只能来骂我了。 她说,等狄水杜被换了,都是鸡飞蛋打,谁也没好处了。 我当时也有些担忧,杀鸡取卵,与我也不划算,只不过,谁也没想到,驸马爷坠马了,公主没有心思整理裕成庄,这事儿就耽搁下来了。” 王氏深吸了一口气,喝了点热水,润了润嗓子:“这一耽搁,一直耽搁到了狄水杜死了,我也不晓得梁松做什么要杀狄水杜,更不清楚他去哪里了。我只知道,老虔婆不会放过我。” 谢筝听完,转眸看向陆毓衍。 陆毓衍的唇角微微扬着,似笑非笑,他没有看向王氏,指腹摩挲的腰间的红玉。 谢筝看他这神色,就晓得他没有信王氏的话,当然,谢筝也是不信的。 “姨娘,”谢筝给王氏指了指那块红玉,“梁嬷嬷做什么不肯放过你? 若说是为了梁松的出身,姨娘要与梁嬷嬷鱼死网破,白天在公主府的时候,就已经告知公主了。 姨娘本就没打算说,梁嬷嬷又怎么会为此为难你呢? 在城外,姨娘说过的话,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王氏的眸子阴沉阴沉的。 她当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陆毓衍盯着梁嬷嬷不放,为的不就是那块红玉吗? 只把梁松的身份说出来,份量是不够的,可她处于下风,也无法询问陆毓衍,到底对镇江的事情知道了多少。 谢筝直直看着王氏,沉声又道:“公主已经知道了姨娘背着她拿了银子,但公主只是训斥了你一通,并没有为难你。 姨娘手里捏着梁嬷嬷的把柄,却只能抛下京中这么多宅子,一家人急匆匆避出京城,是因为你没有把握。 你所捏着的把柄,即便想与梁嬷嬷鱼死网破,摊到公主跟前,公主会不会向着你,都不好断言吧?” 王氏的脸色白了白。 沉默良久,她才道:“毕竟,我也要顾忌公主的脸面。” 底下人胡作非为,哪怕公主浑然不知情,她的脸面也不好受。 王氏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她并不想让公主为难。 “可我现在想明白了,老虔婆从来没顾忌过公主,”王氏冷冷道,“我就是担心这个又顾虑那个,这才叫老虔婆逼到这个田地,她都不管了,我管什么?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跟她没完! 陆公子想知道的,我这里的确有答案。 烧死谢知府一家的大火,李三道一家的畏罪自尽,都是梁松做的,是梁嬷嬷让梁松下的手。 为的是灭口。 五年前,侍郎绍方庭杀妻案,真正杀死绍夫人的人,也是梁松!” 第二百二十一章 亲口 谢筝收在袖中的手,不自禁地,紧紧攥了起来。 这是今夜,王氏说的事情里,第一件谢筝和陆毓衍并不知情的事。 可再细细一想,又没有那么意外了。 绍侍郎蒙难,是为了漱芳的过去,为了齐妃娘娘的死因,而这也是谢慕锦一直想要查清楚的事。 漱芳作为知情的那个人,被灭口也是寻常的。 “梁松杀了绍夫人?为何?又是如何杀的?”陆毓衍看向王氏,问道。 王氏笑了笑:“陆公子猜呢?” 哪怕是处于下风,王氏也想占据些主动,就算只有一丝,因此她并没有急着往下说。 陆毓衍睨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回了红玉上,没有再与王氏说什么。 王氏故作镇定,却听见一旁的谢筝说了两个字。 “漱芳。” 话音一落,谢筝就瞧见王氏眼底闪过惊愕,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半晌,王氏苦笑:“知道漱芳,公子沿着这个线,查了还真不少。” 叹息一声,王氏整理着思绪,继续往下说。 “齐妃娘娘身边的宫女漱芳,我在宫里时就认得她,那年圣上南巡,齐妃、淑妃娘娘都随驾,公主留在京中,我自然也跟着留下了,后来,齐妃娘娘病故的消息就传了回来,”王氏一面回忆,一面道,“娘娘灵柩回京时,身边没有漱芳的踪影,各处都说她失踪了。 一个宫女不见了,也没人大张旗鼓的寻找,渐渐的,宫里都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了。 那年,是我偶遇了漱芳,她去庙里上香,我去寻夫人。 她与我打了个照面,扭头就走,似乎是怕我认出来一样,可我这个给公主当眼线,成了狄水杜妾室的人,也没敢上前去认她。 我打听了,才晓得她当时是绍侍郎的妾室。 对了,是爱妾,同样是宫女,同样是做妾,她比我好像强一些。 我那时候,把这个当一句笑话告诉了狄水杜,结果,一个多月之后,漱芳死了,死在绍侍郎妻子手中,很快,又有了绍侍郎为爱妾杀妻的案子。 彼时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才想明白过来,是我害死了漱芳,是我害死了她。 我若没有认出她来,没有让狄水杜把她的踪迹告诉那老虔婆,漱芳不会死的,也就不会有什么绍侍郎杀妻了。” “漱芳与梁嬷嬷不合?”谢筝顺着问了一句。 王氏冷冷哼笑一声:“老虔婆在宫里那么多年,又有什么好人缘?漱芳与她不合,也不奇怪。也不知道漱芳捏了她什么把柄,时隔这么多年,老虔婆找到她的踪迹,还是想法子害了她。 老虔婆玩把戏厉害,收买了绍夫人身边的婆子,挑拨绍夫人与漱芳。绍夫人原本就见不得漱芳比自个儿得宠,几句糟心话一听,立刻就忍不住了,老虔婆没亲自动手,就要了漱芳的命。 这还不算,怕绍夫人胡说八道,就让梁松杀了她,嫁祸给绍侍郎。” “你不知道漱芳捏了梁嬷嬷什么把柄?”谢筝问道。 王氏嗤笑:“我哪敢知道呀?老虔婆太狠了,我知道了这些,她已经要容不下我了,我再知道得多些,怕是没命坐在这里说话。漱芳离宫那么多年,老虔婆都不肯放,我想来想去,就算我躲到天边去,一旦叫老虔婆找到了,我也没命。为了我这条命,我肯定要把我知道的都告诉陆公子。等老虔婆死了,我才能踏实。” 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谢筝沉沉看着王氏,道:“姨娘也没有都说呀。” 王氏一怔。 谢筝又道:“证据。姨娘是如何得知,是梁松害了谢大人一家,又把李三道一家灭口的?亦或者说,姨娘又是怎么知道,绍家里头发生了什么,绍夫人又是梁松所杀?梁嬷嬷不会说的,狄水杜也不会承认自己的儿子杀了人,那,又是谁说的?” 答案已经很清楚了,王氏明白,陆毓衍和谢筝在等她亲口说出来。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指甲将掌心掐出了深深的月牙,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是啊,梁松亲口说的,亲口与我说的。死了婆娘的男人,给点饵就上钩了。” 为了拿捏住狄水杜,王氏“煞费苦心”。 毕竟,梁嬷嬷、梁松、狄水杜,人家才是一家人,万一他们三个齐心协力,王氏岂不是就完了? 不多掌握些底牌,也许,在她还浑然不觉的时候,就会被别人打个措手不及。 王氏把主意打到了梁松身上。 狄水杜会在乎这个儿子,梁松却未必会在乎这个没养过他一天的爹,况且,梁松并不知道,狄水杜就是他的生父,而他的姑母,其实是他的生母。 两年前,狄水杜给王家人置办了宅子,王氏和梁松的关系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王氏没少挑拨梁松与狄水杜,说狄水杜靠着梁嬷嬷的路子,如今自个儿吃香的喝辣的,却没想过拉梁家一把,但凡狄水杜懂些人情,梁松那骂骂咧咧的娘,也能闭上嘴。 又说狄水杜脾性,狄夫人宁愿吃斋念佛,也要当家里没这么个男人,狄水杜也从不管狄夫人的娘家人,这样的男人,实在不是个好货色。 梁松听了哈哈大笑,搂着王氏道:“要不然,你也不会与我睡在一张床上。” 正因为王氏的这些挑拨,梁松与狄水杜的关系并不好,即便狄水杜拼命讨好,梁松都不冷不热的。 梁松两次去了镇江,正好与镇江出事的时间吻合。 王氏只当是个巧合,打趣了几句,不曾想,梁松直言认下了。 人是梁嬷嬷要杀的,到底为了什么,梁松说不上来。 王氏听了心惊胆颤,梁松见她害怕,大笑着又说了绍夫人的事,言语之中不乏自豪。 “你怕什么?又没人能抓得到我。”梁松是这么说的。 王氏彼此心跳飞快,等事后静静想着,一点点明白了其中脉络。 她彼时才知,是她害死了漱芳,而谢慕锦监斩了绍方庭,恐怕也是他明白了绍方庭杀妻案的内情,才被梁嬷嬷所害。 第二百二十二章 过奖 “一个侍郎,一个知府,一个同知,三家人,”王氏抿唇摇了摇头,“我知道这么多,梁嬷嬷还能留我的命?” “也难怪姨娘要走,”谢筝的抿了一口茶,不疾不徐,道,“跟姨娘的关系,梁松怕是没胆儿去梁嬷嬷跟前说道,自然也不会告诉梁嬷嬷,他将几桩命案告知了你,那为何梁嬷嬷会清楚姨娘已经知道了内情?谁说的?” 王氏托着腮帮子,看看谢筝,又看了看陆毓衍,扑哧笑了:“陆公子身边这个姑娘,果真名不虚传,一点儿的漏洞就要死死给我揪出来。” 陆毓衍的眼角微扬,似是笑了:“过奖。” 谢筝睨了陆毓衍一眼,没有贫嘴。 王氏将两人的动静看在眼中,想了想,附耳与谢筝道:“不与死人计较,姑娘果真爽快,比我们公主强多了。” 谢筝挑眉,没有解释什么。 她本就是谢家阿筝,无需自个儿与自个儿计较,只是王氏不知罢了。 至于长安公主,她在房幼琳活着时计较过,在房幼琳死后如何,谢筝不得而知,只是,无论计较不计较,林驸马也已经不在了。 岔不开话题,这个漏洞必须填上。 王氏闷声道:“杀了狄水杜之后,梁松去见过老虔婆,就老虔婆那性子,当时定然就问清楚了。 我早上去公主府,老虔婆那眼神,就跟要生吞活剥了我一样,我也只能赶紧让家里人出城了。 老虔婆当然想杀我了,我睡了她男人,又睡了她儿子,她怕是要提着烧火棍来找我拼命了吧? 哈!从我到公主身边伺候起,十几年,她折腾了我十几年,我岂会不回报她一番?” 这样的回报,对错是非,谢筝都不想评说,她只是顺着思路,继续往下问:“梁松从杀人到出城,时间紧迫,你没盯着他,你如何知道他杀了狄水杜,又去见了梁嬷嬷,还收拾了东西出城?狄水杜与梁松说了些什么?” 王氏沉默了会儿,才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我是真不知情的。那天早上,是狄水杜自个儿跟我说,梁松请他中午用饭,他高兴极了,总觉得父子两人的关系能破冰了似的。” “就两个人?”谢筝问。 王氏道:“是两个人吧?我没听说。我周旋两人之中,最怕的就是他们关系缓和了,那我这些年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我便悄悄跟着狄水杜,就那家酒楼,狄水杜等了良久,梁松都没有出现,他很难过地走了。 我见此,也就回来了,直到衙门里来传话,我才晓得狄水杜一出那酒楼,就死在小巷子里,还是死在梁松手上。 这些都是真话,没有半句虚假。” 外头的雪纷纷扬扬的。 一行人离开了帽儿胡同,衙门里,杨府尹让人寻了个安稳的住处,让王氏先住下,自个儿听陆毓衍说了来龙去脉。 陆毓衍说得并不周详,也把梁嬷嬷和梁松牵扯在镇江案子里以及绍方庭的案子都瞒下了。 等回到陆家,陆毓衍才与谢筝细细推敲起了王氏的话。 陆培元还未回府。 已经是腊月了,再过不久,衙门要封印,陆培元这些时日很是忙碌。 谢筝捧着热乎乎的手炉,重新梳理着王氏的证词,道:“漱芳死前说过,是她亲手毒害了齐妃娘娘,她听从了淑妃身边方嬷嬷的话。” 漱芳背主,她的话真假难辨,但是,齐妃娘娘被她所害,大抵是真的。 从来都只有逃脱罪名之人,很少有把不相干的事情往自个儿身上揽的,至于是否是方嬷嬷授意,那还不能断言。 梁嬷嬷是长安公主身边的人,且不说她如何晓得漱芳背主,即便是真的知情,在漱芳隐姓埋名数年之后,为什么要对她下手? 兔子急了还要咬人的。 梁嬷嬷这一招,把原本已经都抹平了的事情,一并又翻开了。 还是说,梁嬷嬷与漱芳之前另有瓜葛? “王氏供出梁松杀人,看来她并不清楚漱芳害了齐妃娘娘,她若是晓得其中干系,她一定不会说。”谢筝沉声道。 牵扯后宫嫔妃命案,那长安公主就不是失了脸面的事儿了。 鸦青说“梁嬷嬷与公主一起害死谢慕锦又毒杀李三道”,王氏只当是梁嬷嬷孤身而为。 孰真孰假,是消息不对,还是有意隐瞒? 陆毓衍让厨房里备了些甜羹,舀了一碗给谢筝,道:“王氏的话,也是真真假假的,狄水杜死时,她跟着的到底是狄水杜还是梁松?” 谢筝抿着甜羹,点了点头:“她分明已经说了那么多了,却还是在这案子上回避隐瞒,看来,她不敢说。” 陆毓衍的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红玉。 心底之中,他隐约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可偏偏又抓不到细处。 这种感觉,实在不太好。 眼前的谢筝品着甜羹,热腾腾、甜滋滋的味道让辛苦了一天的小姑娘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晶亮的眼底透着笑意,乖巧又灵动。 不知不觉的,陆毓衍也跟着扬起了唇角。 虽不爱这甜羹,也忍不住添了一小碗,陪着谢筝一道用了。 那些抓不到细处的丝丝缕缕,也暂且放到脑后,等下次与陆培元仔细商议了,由父亲点拨,大抵能有茅塞顿开之感。 后院里,唐姨娘一针一针绣着帕子。 小丫鬟垂着脑袋站在一旁,低声道:“一回来就备了甜羹,二爷这会儿就在阿黛姑娘屋里,外头有松烟、竹雾,里头还有花翘,到底在说些什么,打听不出来。” 唐姨娘哼了声,脸色阴沉。 桂嬷嬷给小丫鬟使了个眼色,等那小丫鬟出去了,才低声与唐姨娘道:“姨娘,与她置气做什么?再抬举,能从正门抬进来?不走那正门,姨娘依旧捏着府里人事,管她做什么?” 唐姨娘一把甩了帕子:“我要的难道是这府里人事?真想收回去,夫人从旧都回来,我就只能乖乖交了。” 桂嬷嬷的声音更低了:“那姨娘想要的……” 唐姨娘白了桂嬷嬷一眼,没有回答。 第二百二十三章 药酒 客房里,墙角的炭盆烧得火热。 竹雾从外头进来,将手中的信交给了陆毓衍:道:“白日里收到的。” 陆毓衍接过来,字迹眼熟,翻过来看了眼后头落款,果然是陈如师。 谢筝支着下巴,颇为好奇,不晓得陈如师会写些什么。 拆了火漆,陈如师的这封信不算厚,也就两张纸,他的字又大,并在一块,也没多少内容。 信上说,他已经到了新的任地。 穷乡僻壤,自然是比不得旧都繁华,还好青山绿水,风景迷人,水果吃食都是上上等的,若陆毓衍有机会放外差,他要尽地主之谊,请他们吃水果。 谢筝凑在陆毓衍身边看,扑哧就笑出了声:“他还想请你放外差去?一趟外差,把他从旧都折腾到了这穷乡僻壤,再去一趟,他也不怕又要收拾包裹,去个连美酒都喝不上的地方?” 陆毓衍垂眸看着谢筝,小姑娘为了看信,与他挨得有些近,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露味道,她的呼吸就喷在他拿着信纸的手背上,有些暖、有些痒。 陆毓衍的唇角不知不觉勾了起来,谢筝好不掩饰的信赖让他心里温暖极了,他言语之中不由透了些笑意:“这地方已经够惨了,他说不定是等着我们过去,夸赞他一番,他好早早调任,出了那乡野。” 谢筝咯咯直笑:“让他再多看些青山绿水,多吃些水果吧,” 信的后半截,陈如师说了另一桩事情。 谢筝的笑容渐渐收了,她想,这半截也许才是陈如师写信给陆毓衍的原因。 信上说,韩德前些日子给陈如师传书,提到了乌孟丛府里。 乌家把那行凶的乌闵行交到了衙门里,乌闵行的死罪在陈如师离开旧都时就已经核准了的,原本那些案子已经结了,但乌家里头却有些动静。 具体的状况,韩德也没打听清楚,只晓得乌家人心不稳,家里人口多,出了事情了,总是容易心散。 原本一帆风顺时,乌孟丛和闻氏能掌着家里内外所有事情,可如今出了状况,乌孟丛也就罢了,闻氏这个填房,少不得糟心些。 外头看起来风平浪静,但照韩德的说法,乌家里头不太平。 谢筝拧眉,思忖着道:“闻氏弹压不住了?不应该呀。” 闻氏在乌家地位超然,虽不晓得原因,但这个填房继母,她的话比乌孟丛这个掌家人的分量还要重,况且,闻氏有能耐有手段,不是个好对付的。 陆毓衍把信收了起来,道:“乌孟丛有几个兄弟,又有几房妾室。” 谢筝颔首。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兄弟阋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陆毓衍走出客房时,外头的风雪正大。 寒风裹着大片的雪花迎面而来,一下子就吹散了周身的暖意。 松烟递上了一把伞。 陆毓衍撑开比划了一番,还是又收了起来。 风如此之大,这伞反倒累赘了。 客房回陆毓衍的书房有一小段路,松烟搓着手跟着后头,起先还不觉得,突然间就发现陆毓衍的脚步稍稍晃了一下。 虽是很快就调整过来,但那一小步的踉跄,还是落在了松烟眼中。 回到书房里,陆毓衍解开了雪褂子,拍打去头发肩膀上的雪花。 松烟一面收拾,一面暗悄悄打量着陆毓衍,却被陆毓衍抓了个正着。 “打量什么?”陆毓衍淡淡问道。 松烟纠结着,摸了摸鼻尖,还是硬着头皮,道:“那奴才就直接问了。爷,您是不是腿上不太舒服?” 陆毓衍的眸色沉了沉,他在桌边坐下,道:“瞧出来了?晚些再抹些药酒。这事儿你晓得就好,别与她说。” 这个“她”是谁,不用陆毓衍说,松烟也明白。 他纠结着点了点头,转身去寻药酒,心里默默想着,他们家爷的伤能叫他一眼看出来,难道还能瞒过姑娘不成?也就是今天夜深了,姑娘没有一路送出来,这才不晓得,明日出门时,爷走上几步,不就漏了馅了? 陆毓衍换了身衣服。 虽然有些时日了,但大腿上还是有一道颜色不同的伤口。 当时下手时用了劲道,虽没有伤筋动骨,但到底是个大伤口,因着放外差,又是给李三道下套,这伤情也没有好好躺着养,前些日子并不觉得异常,今天大风大雪的,又策马出城拦那王氏,叫冷风一冻,就有点不舒服了。 从松烟手里接过药酒,陆毓衍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 “没有味道小点的?”陆毓衍嘀咕道。 松烟干巴巴笑了笑,味道小的,哪有什么用场? 再说了,谢筝是一个爱吃美味的人,隔着三条街都能知道那店家卖得是什么,鼻子如此厉害,还能闻不到身边的药酒味道? “爷,将就着用吧,反正夜里都歇了,明日一早,奴才打水来,您擦一擦,味道就没了。”松烟劝道。 陆毓衍没再多说,皱着眉头涂了药酒。 松烟站在一旁,禀道:“半个时辰前,老爷使人回府来传话,说是雪大了,夜里就宿在都察院里,不来回赶了。竹雾就让带了些甜羹回去,给老爷填个肚子。 唐姨娘那里,似是白日里就有丫鬟找花翘套话,花翘没理会,爷和姑娘在屋里说话时,也有人一直在边上打转。” 陆毓衍哼了声:“由她去。” 松烟点头,朝一旁的竹雾撇了撇嘴。 前回他就与竹雾说过,成国公那人忒没有意思了,旁人兴高采烈时,送美酒送书画送顽石送宝马,再不济,也有安瑞伯那样的,给人送自己调配的鸟食,让人回去养只八哥、画眉,回头一块遛鸟,偏偏就成国公,喜欢把女人送到别人府上。 全京城,成国公给送过妾室美姬的,怕是有二三十人。 除了定国公夫人是出了名的河东狮,又同是国公府,不怕给成国公没脸,当天就把人赶了出去,其他府上,都只有留下。 多添一双筷子,也没哪个愿意和成国公闹翻脸。 等从书房里出来,竹雾低声道:“唐姨娘还没捣鼓完?” 第二百二十四章 跟随 松烟回头看了眼书房,压着声儿道:“你管她呢!老爷不理会她,夫人也不理她,我们爷更是不会理她,府里谁都不理她,她能捣鼓出个什么花来?” 竹雾笑着点了点头,道:“也是。” 松烟打着哈欠要回房休息去,突得想到陆毓衍的伤势,便道:“明儿个一早记得打水让爷擦下伤口,伤势别与姑娘说。” 竹雾一怔,道:“不说,姑娘就不知道了?” 松烟嘿嘿笑了。 他们都想到一块去了。 翌日,天亮得很晚,风雪依旧未停,花翘从屋里出来,就冻得打了个寒颤。 她一面抱怨着鬼天气,一面伺候谢筝梳洗。 谢筝裹得严严实实,临出门前,还是挨不住,把热腾腾的手炉抱在了怀里。 门外,轿子已经备好了。 谢筝上轿的时候,余光瞥见了门房那里探头探脑的身影,想来是唐姨娘身边的,来看看她这个出门还坐轿子的丫鬟。 轿子落在了酒楼外头,大清早的,大堂里没有一桌客人,东家指挥着几个跑堂小二在收拾场子。 见陆毓衍进来,东家赶忙迎了上来,陪笑着道:“公子,那行凶的恶徒可有抓到?您是不知道,这人在我们店里吃了个午饭,就死在后头小巷里了,我这小店啊,这几日生意一落千丈,眼瞅着就要过年了,我这愁得呀……” 陆毓衍冲他微微颔首,视线落在了角落那个拿着抹布擦桌子的小二身上。 东家顺着陆毓衍的视线看去,琢磨了一番,开口把人唤了过来,道:“那天就是你发现那倒霉蛋的,你赶紧再跟公子仔仔细细说说状况。” 小二皱着眉头,道:“当日状况不都全说了吗?况且,衙门里不都认定了凶手的身份吗?说是梁松,连搜查告示都贴出来了,还要问我做什么?” 松烟从袖中取出画像展开,问道:“当天,这个妇人可有到店里来?” 这画像是王氏的,前回画出来叫于嬷嬷辨认过身份。 小二一看,脸色白了白,道:“当天都吓坏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东家眯着眼回忆了一番,又另叫了个小二过来认了,点头道:“好像是有这么个妇人,就坐在二楼那个位置,点了些点心。” 陆毓衍和谢筝循着东家指的方向看去,王氏当时做的那张桌子,刚好能瞧见狄水杜的位子。 王氏说她当日跟着来了酒楼,看来是真话,就是不晓得她跟着的到底是狄水杜还是梁松了。 谢筝问道:“酒楼大门敞开,狄水杜好端端的,为什么走了后门小路?那条路,平日里一天也没几个人走的。” 东家道:“客人的事情,我们就弄不明白了,他说要走后门,我们也没拦着的道理。” 谢筝盯着那小二,道:“你说呢?” 小二抿着唇,没说话。 谢筝继续道:“那天,你与我们说,因着走小路近,你平日里中午回家都走小路,但我们后来打听过,你媳妇怀孕了,每天都要吃街口铺子里的芝麻糕,而且要热的、新鲜的,你最近这半个月,都是走的大路,为何那天你走了小路?” 小二瞪大了眼睛,身子微微晃了晃。 叫谢筝一提,东家也琢磨过来,附和道:“是这样的,你快说,你怎么走了小路?” 小二看着身边的人,越发心虚起来,扶着桌子才站稳了,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故意瞒着的……” 依小二的说法,那天中午,酒楼里的客人比平日里多,人人都忙着脚不沾地的。 小二惦记着家里的媳妇,送客人出酒楼时,在门口走神,多站了那么一会儿,就有个行人把一张纸条塞给了他,叫他转交给狄水杜。 “那人其貌不扬,给了纸条就一溜烟跑了,就这么匆匆一眼,我也不记得他什么样子,就照着他的话,把纸条给了狄老爷,”小二颤着声,道,“上头写了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狄老爷看了纸条,就说要从后头走,让我给他结账。 我看他剩了一桌子菜,问他是不是不好吃,他跟我说,是他要请的人不来了,就在后门外等他,他急着走。 等忙乎完了,我心里琢磨着有点儿怪。 大冷的天,中午不吃饭,还去小巷里等着,这太不对劲了,我就去看了一眼,结果、结果狄老爷死了…… 我不是故意不说的,我怕啊,我怕说出来,衙门里就要把账算在我头上了,我真的不记得给我纸条的人长什么样,也不晓得小巷里等了谁,我就是帮着递了个纸,旁的都不晓得!”、 小二越说越急,几乎要哭出来。 谢筝问东家道:“楼上那妇人是何时离开的?” 东家与几个小二都对了对,其中一个小二道:“狄老爷走后不久,那妇人就走了,我送她出去的,她上了轿子,往这个方向去的。对了,我认得轿夫,他是城里柳氏车马行的,我给客人叫轿子时,与他打过照面。” 柳氏车马行,除了做车马生意,也做轿子生意,算是京中有些名气的车马行了。 见衙门里来人问话,便赶忙寻了小二见过的那轿夫来。 谢筝给他看了王氏的画像,问道:“就是酒楼后头发生命案的那天,你是不是抬过这个妇人?” 轿夫点头:“是抬过她。从富贵金银铺子门口接了她,一路到了出事的那家酒楼,在门口等了她两刻钟,又抬着她到了西街口,后来就让我们跟着个人,跟到了永安巷附近,又说不跟了,让我们抬她回东街。” 谢筝与陆毓衍交换了一个眼神。 果不其然,王氏跟着的一直都是梁松。 富贵金银铺子就在梁松当学徒的打铁铺子对面,而西街口正对着出事的小巷,梁松从小巷里出来,一定会经过这里。 从西街口跟着梁松走,到了永安巷就无需再跟了,再往前去就是长安公主府,王氏一想就晓得梁松要去做什么了,而东街回银丰胡同近,她要回狄府去。 谢筝沉思,又问那轿夫:“当时跟着的那个人,他看起来狼狈吗?” 轿夫摸了摸脑袋,道:“不狼狈,就是怪,大冷的天,手里拎着件大褂,却不穿在身上,到底是人高马大的,火气好嘞。” 第二百二十五章 圈套 手中拎着大褂,这和之前在巷子口撞见梁松的摆摊书生所言相同。 谢筝和陆毓衍当时就想过,定然是梁松行凶之时,那外头的大褂上染了大量的鲜血,他才不得不脱下来。 只是,这其中还有一个点。 谢筝询问轿夫:“妇人从酒楼上轿时,直言让你们抬到西街口的?” 轿夫连连点头:“是,让我们快些赶到西街口,到了之后,等了一小会儿,那大汉就出来了,妇人又让我们跟上去。” 谢筝道了谢。 另一厢,王氏刚刚起身。 她被留在了京中,好在家里人是出了京城了,顺天衙门里的人跟着,她说不上来,到底是踏实了还是没踏实,昨儿个一整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听得外头的狂风吹得窗户砰砰作响。 等五更天时才稀里糊涂地眯了会儿,勉强躺到了这会儿,就挣扎着爬起来。 陆毓衍和谢筝到的时候,王氏刚刚梳洗好。 “就是个将就落脚的地方,也没什么热茶热水的,莫见怪。”王氏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引着人进来坐下。 谢筝凑到王氏身边,浅笑着道:“姨娘是在抱怨?要不要我寻个小丫鬟来伺候姨娘?” 王氏翻了个白眼:“不敢不敢,真要寻人伺候,不如给我爹娘寻几个丫鬟婆子,一来伺候,二来看守,总比耽搁着衙门里的兄弟们强。” 谢筝弯着眼,没说话。 王氏自顾自坐下,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道:“人呐,就是一年不如一年。 我刚到公主身边伺候时,叫老虔婆折腾得两三天睡不上一两个时辰的时候也是有的,咬咬牙就撑下来了。 现在不行了,昨日里又是劳心又是劳力,折腾了那么一会儿,我今儿个就跟散架了似的。 姑娘听我这过来人一句话,身子骨要紧,这杀人断案的事儿,自有爷们操心。” 这话说得倒是真切,谢筝顺着道了谢,这才说起了正经事:“有一事想请教姨娘。酒楼的东家小二记得姨娘,说姨娘当天去过店里,狄水杜走后,姨娘也就走了。” 王氏颔首,这与她昨日交代的是一样的。 谢筝又道:“我去问了当天给姨娘抬轿子的柳家车马行的轿夫,姨娘当日走的路,分明是跟着梁松的,怎么会与我们说是跟着狄水杜的?” 王氏一怔,显然是没想到那轿夫会被寻出来。 偌大的京城,大大小小的车马行无数,也有不出名的、家里几兄弟抬轿子的小铺子,竟然一个早上就寻到了? 谢筝见王氏目光沉沉,显然是在掂量她的话,便道:“姨娘怕我诓你呀?富贵金银铺子门口上的轿子,到了酒楼……” 王氏的唇抿得紧紧的,谢筝说得如此详细,还真不是诓她的。 她有些懊恼,早知如此,不如自己备轿,再请几个脚夫,也许还稳当些。 讪讪笑了笑,王氏道:“我昨儿个就与你们说了,我周旋在那两父子之间,最怕的就是他们摒弃前嫌,反过头来对付我,那我真是要倒霉透了。 狄水杜说中午与梁松相约,我放心不下,上午时就去梁松当学徒的铺子里寻他,问他约狄水杜做什么。 梁松阴阳怪气的,没与我详说,我一听这口气就不对了,这才跟着他去了酒楼。 结果,梁松没露面,狄水杜从后门走了,我当然也走了。” “后门外的小巷通到西街口对面,姨娘便去那里等着了?”谢筝问道。 王氏想了想,点了点头。 谢筝却摇头:“小巷两头都能通往大街上,另有一个岔口,能从别处出去,姨娘为何知道人会从西街口出来?姨娘守着走了后门的狄水杜,却只见到梁松,姨娘不意外吗?” 王氏的脸色白了白,她小心再小心,还是进了一个圈套里。 她等在西街口,分明就是晓得有人会走这条路。 捏紧了袖中的手,王氏嘴硬道:“不过是瞎猜的罢了,随便选了个出口,守株待兔,守到了最好,守不到拉倒,我运气还不错,这不是守着了一个? 梁松怎么会从小巷里出来,我也不晓得,反正我本来就是跟着他的,自然也就跟上去了。 至于狄水杜,这个多出口,谁晓得他走了哪一个?” 谢筝笑了起来:“姨娘若是运气好,就不会坐在这儿与我说话了。” 王氏挑着眉头,脸色不悦。 “姨娘知道的,梁松行凶之后就去找了梁嬷嬷,他们母子两人说了一番话,肯定会把为何要杀狄水杜说得明明白白。 事情查到了现在,衙门里不寻梁嬷嬷,殿下身边的人也肯定会向梁嬷嬷问个明白,”谢筝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椅子扶手,压着声儿,如蛊惑一般,“梁嬷嬷与姨娘不睦,姨娘是想受制于人,还是先下手为强?” 王氏打了个寒颤。 谢筝的话,分明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王氏能够听见,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她太知道老虔婆的性子了,真要让老虔婆开口,她百口莫辩,哪怕是鱼死网破,与那老虔婆撕个天翻地覆,也落了下风。 而她本身,也是个先下手为强的性格。 王氏咬着后槽牙,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如此呼吸三番,才勉强平静下来。 “先下手为强,”王氏哈哈笑了,“姑娘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不正是先下手为强吗? 我今日在这里,也不做能够全身而退的美梦了,能与老虔婆同归于尽,也是不错了。 只是,还请陆公子应我一样事情,我家人离开京城,在京中这么多宅院,等案子了了,还请公子替我转卖,把银钱捎给我家里人。 只要老虔婆死了,我那些东西,公主还看不上眼。” 陆毓衍不疾不徐,道:“公主若不打算要回去,我这儿会替姨娘打点好。” 王氏道了声谢,而后道:“我当日守在西街口,因为我知道梁松会从那里走,是我让他杀了狄水杜。原因嘛,先下手为强。老虔婆想杀我了,我不赶紧破局,只怕就是尸体一具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杀意 王氏说到这儿,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 屋子里只点了一个炭盆,不及从前在狄府时温暖,又也许是心里发慌,王氏觉得凉飕飕的。 “杀意,听起来悬乎,看不见摸不着的,但真的有,”王氏苦苦一笑,“前回我和那老虔婆在胡同口大吵一架之后,我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狄水杜和梁松也就罢了,让我感到危险的是我们太太,她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怪异。 我想到的是漱芳,老虔婆用过一次的手段,也许又用上了。” 当年,梁嬷嬷买通了绍方庭夫人身边的人,挑拨绍夫人与漱芳的关系,最终使得绍夫人出手杀了漱芳。 王氏怕重蹈覆辙,与漱芳一个下场,这才教唆了梁松。 “我们太太是个只知道吃斋念佛的人,她诵经这么多年了,又没把狄水杜搁在心上,从来不跟我为难,只做她的泥菩萨,”王氏解释道,“她没有城府,也不会演戏,一旦心里起了变化,面上就明显极了。” 谢筝闻言,回想着狄夫人来衙门里寻她时的神色和语气,暗暗想,王氏的这几句话,大约是真的。 狄夫人见过王氏与梁嬷嬷争吵不假,但狄水杜给王氏买宅子的事情,狄水杜不会说,王氏更加不会说,整个狄府里头,除了狄水杜的亲信,再不会有人知道,这消息又是怎么到了狄夫人耳朵里的? 也唯有梁嬷嬷买通的人手,会得了讯息,再如此挑拨了。 思及此处,谢筝又问:“姨娘是怎么说服梁松下手的?” “光长个头,不长脑子,”王氏嗤笑一声,“我跟他哭,说狄水杜拿了裕成庄的银子买宅子,为了避人耳目,记在了我家里人名下,他拿捏着我,逼我和我娘家人写了一堆欠条。 结果,这事儿真叫驸马爷瞧出来了,老虔婆来找我大吵了一架,可我们两个半斤八两的苦命人,有什么好吵的? 梁松问我,老虔婆怎么个苦命法。 我就告诉他,狄水杜醉酒后说出来的,他梁松是老虔婆和狄水杜的儿子,狄水杜当年用了强,老虔婆兄妹不得不背井离乡,到京中谋生活,老虔婆吃苦受罪爬到了今天,被狄水杜胁迫,替他谋了裕成庄的活。 狄水杜却不知道见好就收,掏走裕成庄这么多银子,老虔婆在公主跟前都抬不起头来,这么多年的苦,白吃了。 我让梁松莫要去问老虔婆,儿子当外甥养,老虔婆一肚子委屈,别让她伤心,梁松果然就没去问。 我们商量着杀了狄水杜,那酒楼是我挑的,我晓得后门外头有条小巷子,梁松候在那儿,等狄水杜拿了纸条过来,就能下手了。 小巷人少,梁松有足够的时间躲起来。 狄水杜被捅了好几刀吧?哈,怕是梁松动手时,他情急之下说出父子之名,更加激怒了梁松。 梁松去公主府寻老虔婆,他们都晓得我搞鬼了,但梁松只能离京,老虔婆也只能装傻,她不敢供出我来,毕竟我这张嘴,把那么多陈年旧事翻出来,她也不好过。 只可惜,老虔婆聪明反被聪明误。” 若照着梁嬷嬷的心思,她恨极了王氏,也会把事情粉饰太平,等风头过来,再让狄夫人动手取王氏性命。 王氏不敢留在京里,收拾东西与家里出京,梁嬷嬷发现之后,大抵会天涯海角地寻她。 当然,这些都是暗地里的,明面上,风平浪静。 可是,狄夫人这颗棋子却曝露了梁嬷嬷与王氏的矛盾,把埋在泥里的关系一并都扯了出来。 毕竟,狄夫人并不晓得梁嬷嬷在背后动的手脚,她被挑拨得恨死了王氏,又怎么会叫王氏舒坦? 所有的话都说了出来,王氏突然觉得,这下子是踏实多了。 她瘫坐在椅子上,望着屋梁,笑了笑:“我教唆梁松杀人,老虔婆也一样,她做的歹事比我多得多,公主有的头痛了。 不过,平心而论,梁松是个可怜人。 我算计他,教唆他杀人,我是个外人呀,可他的老子娘和那便宜老子娘,哪个都不是好东西。 他舅舅养了他,却也没拦着他舅娘折腾他,那女人的嘴巴,整条胡同都晓得,狄水杜没管过他,等想起这么个儿子来,也就是暗悄悄给他买宅子,有什么用场! 最坏的是他的亲娘,老虔婆让他杀了一个又一个,是老虔婆让他变成了杀人如麻的人,我开口说出杀狄水杜时,梁松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挣扎,他杀人已经成习惯了。 能让亲儿子做一个杀人犯,老虔婆也没把这儿子放在心上,又或者,老虔婆在宫里摸爬滚打了太多年,见多了你害我我害你的局面了吧…… 你们看,就像我这样,在宫里体面活下来的人,手里不是沾过人命的,就是对这些消失的人命视若无睹的。” 宫中倾轧凶狠,这一点无论是陆毓衍还是谢筝,都是清楚的,可叫王氏这般直白说出来,还是感慨极了。 王氏慢悠悠站起身来,以手做拳,敲打着酸胀的肩膀腰身:“行了,我这回当真什么都交代了,后头的事儿,就要请公子操心了。早些弄死那老虔婆,我跟她黄泉路上做个伴,也热闹些。” 陆毓衍和谢筝起身离开。 松烟跟上来,低声道:“爷,要不要再加几个人手,看着她?” “怕她寻死觅活?”陆毓衍看了松烟一眼,摇头道,“她不会的,她还等着跟梁嬷嬷当面辩个高下,怎么舍得自己寻死。” 松烟听了,也觉得是这么一个理,下意识点了点头。 想明白了,他正要抬步跟上前头的陆毓衍,抬头就瞥见谢筝站在几步开外,一脸凝重地看着陆毓衍的背影,眉头皱得紧紧的。 松烟的心里咯噔一声,赶忙和竹雾交换了一个眼神。 真是叫他们两人说中了,姑娘眼睛尖,鼻子也厉害,一准是发现他们爷的腿不太对劲了。 果不其然,谢筝回转过身来,瞅着他们两人,压着声儿问道:“二爷的腿怎么回事?” 第二百二十七章 手炉 竹雾垂着脑袋不吭声,松烟干巴巴笑了笑,也没回答。 谢筝的唇不由抿得紧紧的。 早上出门时,各自坐了轿子,无论是在酒楼里还是在王氏这儿,陆毓衍一直都是坐着的,因而谢筝都没有注意到。 刚刚这几步,也许是她站在下风口的关系,冬天冰冷清冽的寒风之中,隐隐约约有一丝丝药酒味道。 这气味非常淡,不仔细辨别,几乎就会错过。 谢筝察觉到了,就下意识地去打量走在前头的陆毓衍。 陆毓衍的步伐看着平稳,但谢筝心细,总觉得有那么点儿不对劲。 似是左脚落地时微微留了些劲道一般。 竹雾和松烟这么个反应,谢筝不用再追着问,也晓得答案了。 定然是旧伤在冬天里发痛,陆毓衍又不许他们告诉她。 谢筝暗暗叹了一声,她晓得陆毓衍是怕她担忧,可其实就算是不说,她不也看出来了吗? 思及那日在荒野外,陆毓衍突得就是一刀子划下去,那鲜血淋漓的样子,谢筝此刻回忆起来都后脖颈发凉。 说到底,那日也是为了她…… 陆毓衍做什么,其实都是为了护着她…… 这么一想,心里有些酸,又有些甜,眉宇渐渐舒展开,谢筝往前赶了几步,走到了陆毓衍身边,轻声唤他。 陆毓衍顿了脚步,垂着眸子看向谢筝:“怎么了?” 谢筝瞥了一眼他受过伤的腿,把还有些热气的手炉塞到了陆毓衍手中,道:“坐轿子的时候就捂着吧。” 凤眼的视线滑过伤腿,陆毓衍看到了,晓得是叫谢筝看出来了。 陆毓衍不想接过来,谢筝怕冷,他与她说过几次,叫她抱一个手炉出门,她都没答应,硬撑了几日,今儿个若不是被冻得受不住了,也不会把手炉带出来。 他这伤腿还能顶一顶,他舍不得冻着她。 刚启唇想要拒绝,四目相对,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满满的关切和谨慎,直白又真切,这样的目光让他整颗心都软了。 不想冻着她,也不想她担心。 陆毓衍犹豫片刻,伸出手,碰了碰那手炉。 温温吞吞的,谢筝一早上都捂着,白皙的小手也暖暖的,指甲盖粉嫩,不似前几日那般冷冰冰的。 接过了手炉,陆毓衍柔声与她道:“我先拿着,一会儿让松烟再去买一个回来。” 现在这一个,再过一个时辰,怕是要没热气了,重新让店家备个热的,正好给谢筝用。 谢筝微怔,想说不用再买一个了,可看了眼被陆毓衍拿在手中的手炉,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他那般护着她,若她不应了,这一个手炉,他怕也不愿意接过去的。 况且,这天实在是冷的,刚将手炉交出去,就觉得十指间的热气都散开了。 唇角不禁微微扬起,谢筝笑了起来,应道:“好呀。” 轿子进了银丰胡同,停在了狄家大门外头。 轿帘掀开,谢筝刚下来,松烟就笑着把热腾腾的新手炉交给了她。 见陆毓衍没有注意,松烟压着声儿与谢筝道:“还是姑娘有办法,爷就听姑娘的。爷那腿伤,还是要养着,偏他自个儿不在意,回头要真的落下了病根,夫人回来,定然要锤死奴才了。” 谢筝扑哧笑出了声,道:“锤死你?夫人只要让清苒姑娘不理会你就好了。” 突得听谢筝提起清苒,松烟的耳根子不禁发烫,垂着脑袋就躲开了。 谢筝不由莞尔。 竹雾正与轿夫说话,见松烟过来,不禁好奇道:“姑娘跟你说什么了?你耳朵都红了。” “天冷,吹风吹的!”松烟忿忿,上下打量竹雾,“快些说,清苒姑娘的事情,是不是你告诉姑娘的?” 竹雾一听这话,顿时就明白了,强忍着笑,道:“还用我说?咱们在旧都时,别说姑娘了,花翘都看出来了。” 闻言,松烟连叫衣襟捂着的脖子都有些红了,背过身去,暗暗地想着,这下坏事了,人人都晓得了,要是有一天清苒姑娘真不理他了,他肯定要被他们笑话死。 谢筝站在狄府外头,看着门上摇晃的白灯笼。 管家开了门,一见是衙门里来了人,他苦着一张脸,与陆毓衍道:“公子,我们姨娘昨夜出门了,一直没有回来。” 陆毓衍微微颔首。 谢筝道:“狄夫人在府中吗?我们来寻夫人说话。” 管家让开了路,引着众人进去,一面走,一面道:“太太在佛堂里。” 陆毓衍在花厅里等候,谢筝跟着管家去见了狄夫人。 小佛堂里的檀香依旧浓郁,味道浓烈,谢筝吸了一口气,就忍不住重重咳嗽起来。 狄夫人捻着佛珠,念诵了回向文,这才慢吞吞爬起身来,道:“姑娘不习惯,我们还是去我屋里说话吧。” 谢筝颔首应了,扶着狄夫人往外头走,道:“佛前点了三炷香,堂内又摆了三个香炉,夫人不觉得闷吗?” 狄夫人摇了摇头,道:“我平素都是这么点的,已经习惯了,不觉得难受。” 谢筝闻言,回忆起前回来时,佛堂里也是烟雾萦绕,可当时她并没有这般不舒服。 细细琢磨着,一个念头划过心田,谢筝问道:“夫人这两天换了香料?我怎么闻着,与我前回来时,闻到的味道不同?” “没有换,我常年都用这一款,就是城外山上净水庵里买的。”狄夫人说完,见谢筝还是拧着眉头,不由偏过头去问身边的婆子,“没换吧?” 瘦高个的婆子恭谨道:“太太,没有换过,都是两个月前从净水庵买回来的,还有一小半。” 谢筝瞥了那婆子一眼。 穿过庑廊,进了狄夫人的屋子,谢筝左右打量了两眼,只觉得一片素净。 屋里有些空旷,墙上挂着的是一副坐莲观音像,没有多少摆设,单看这屋子,就晓得狄水杜是从来不进来的,平日就狄夫人过日子。 狄夫人坐下,稍稍揉了揉膝盖,道:“姑娘应当听管家说了吧?那王氏昨日离府,就没回来过,不晓得她去了哪里,我想着,是不是她也有份害死老爷,怕事情败露,就一走了之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檀香 谢筝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道:“我想向夫人讨一样东西。” 狄夫人一怔,道:“姑娘要讨什么?” “就是那净水庵的檀香,”谢筝笑着话,“我们府里有位阿婆,她信菩萨,心也善,一直很照顾我。我一个当丫鬟的,也不晓得怎么回报她,原本是替她抄经文的,可她又不认得字。 今日听夫人提起,我才想起来能送她些檀香。 我这几日抽不开身出城去,只好厚着脸皮与夫人讨一些,还请夫人莫怪,让我借花献佛。” 狄夫人捻着手腕上的佛珠,笑了起来:“姑娘有心了,不过是些檀香,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陈妈妈,帮我给姑娘拿一些来。” 瘦高个的婆子应了,转身出去了。 谢筝睨着那婆子的背影,心里透亮。 虽然是一闪而过,她还是在那陈婆子眼中抓到了一丝狐疑。 陈婆子很快就回来了,把一盒檀香交给了谢筝。 谢筝接过来一看,这一盒没有拆封过,底下还有净水庵的印章。 她把盒子凑到鼻前,细细闻了闻,又飞快拆了盒子,在狄夫人的讶异声中,直接闻那檀香。 “姑娘这是怎么了?”狄夫人问道。 谢筝把盒子给狄夫人,道:“夫人也来闻闻,我怎么觉得,与小佛堂里点着的味道有些不同呢?我这人鼻子尖,对味道很敏锐的,差一点就能闻出来。这一盒与我前回来拜访夫人时,佛堂里点着的是同一种,但和今天的,是不一样的。” 狄夫人的脸上满是疑惑,心里叫谢筝说得发毛:“我闻多了,就闻不出来了。陈妈妈,你闻着呢?” “奴婢也闻不出来,”陈婆子言语谨慎,“奴婢整日跟太太一道诵经,也闻多了。不过,都是一并采买回来的,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是吗?”谢筝看着狄夫人,沉声道,“夫人不如多请几个人来闻一闻?毕竟是呼吸着进了身子里的东西,还是要仔细些。” 一听这话,狄夫人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就扣住了谢筝的手:“姑娘说得在理!陈妈妈,多去叫几个人来,尤其是平日里不陪我念经的,都来闻闻!” 狄夫人交代着,心中更加慌了。 狄水杜死了,王氏妄图搬空狄家的现银,如今狄家就剩她这么个人了。 王氏那人不安好心,昨日傍晚出府就再没回来过,天晓得去了哪里!也许就是王氏搞鬼,恨自个儿疑心她,去衙门里告她的状,她想害自个儿; 也许是府里的下人们,王氏一走,自个儿死了,府中院子里、库房里的顽石、书画、花瓶瓷器,都能倒卖不少银子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兴许这一个个都巴不得自个儿早点死! 狄夫人思及此处,真真是后怕不已,她怎么就没有早些想到呢?若不是谢筝提醒,可能就真的会着了道了! 她感激看了眼谢筝,又觉得陈婆子离开的背影都怪怪的。 很快,陈婆子带了五六个丫鬟婆子过来了。 狄夫人让她们先闻了闻盒子里的檀香,又叫她们去小佛堂里闻了。 佛堂里的味道大,各个都忍不住咳嗽起来,狄夫人一问话,她们都噙着眼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太太,”一个模样清丽的丫鬟道,“奴婢闻着,好像真的有一点点不同。” “哪有的事儿,”采买的嬷嬷道,“一个味道呀。” 丫鬟不乐意了,盯着那嬷嬷:“妈妈是真的闻不到,还是不敢说呀?是了,妈妈管着采买呢,这东西要真不对劲,岂不就是妈妈的责任了?妈妈是不是少给了净水庵银子呀?” 嬷嬷的脸煞白煞白的,这话哪里是在质疑她少给银子,分明是在说她私吞了银子。 眼瞅着要吵起来,狄夫人的脸拉得老长,喝道:“行了!闻不出来,就继续去闻,闻仔细了来告诉我!” 谢筝站在一旁看着,心里跟明镜一样。 她鼻子再厉害,其实也记不得前两天闻过的是什么味道。 王氏说狄夫人身边有人叫梁嬷嬷买通了,那么这个人,就一定要找出来。 谢筝不可能一个个去问,一个个去分辨,就只能通过狄夫人了。 整日在味道浓郁的佛堂里,狄夫人的嗅觉定然迟钝,她本身是闻不出差异来的,但人心就是如此,一旦有人质疑,就会本能地跟着疑惑起来。 不止狄夫人,这些丫鬟婆子也是如此,她们分辨不出差异,只是心中会隐约觉得不同。 狄夫人开始怀疑身边的人,底下人也彼此猜忌,指不定就有人会说出些大部分人都不晓得的事情来。 “太太,奴婢觉得不同。”身材壮硕的婆子笃定地点点头,“就是不同的,奴婢闻出来了。” 此话一出,余下的人也不禁纷纷附和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当真是说出些门道来。 狄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佛珠串子捏在手中,摩擦着作响。 谢筝看着狄夫人,垂着眸子想,底下人是见风使舵,狄夫人刚刚那句话已经摆明了立场,她相信两者是有差异的,因此底下人就顺着她的心意说话了。 王氏说得对,狄夫人是个很简单的人,只要有人提出质疑来,狄夫人很容易就去相信。 “夫人,我们回屋里去说。”谢筝道。 狄夫人点头,这一次,她没有让任何一个人跟着进屋子,只让谢筝陪着她进去,留下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还好姑娘敏锐,”狄夫人捧着热茶,指尖还有些颤抖,“味道不同,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险些就要叫人害了……” 谢筝试探着问她:“夫人心里可有什么想法?” “指不定是那王氏!”狄夫人脱口道,想到刚才的猜测,她又补了一句,“也许是下人们,我总觉得底下这一个个,都靠不住了。” “都靠不住?”谢筝佯装惊讶,“那陈妈妈呢?她不是一直陪着夫人诵经的?若那檀香有问题,她也要倒霉的。” 第二百二十九章 借刀 “有理有理!”狄夫人连连点头,将热茶一口饮尽,逼着自己平静下来,“陈妈妈应当不会害我,她伺候我六七年了,忠心极了。” 谢筝提着茶壶,给狄夫人又续了一盏茶,道:“夫人身边还有哪几位妈妈姑娘?咱们理一理?” 狄夫人颔首,她眼下最信任的便是谢筝了。 谢筝是陆毓衍的丫鬟,是衙门里来查案的,人家不图狄家什么东西,与狄府里的人也没有利害关系。 “我平日也不用多少人手的,左不过就是吃饭睡觉念经,陈妈妈是贴身伺候的,余下的人,也就是去庵堂寺庙里小住时,才带上一两个,府里的人事,都是王氏掌着,她熟悉些,”狄夫人道,“要说出入小佛堂的,也只有陈妈妈一个了,那其他人……” 闻言,谢筝往窗外看去。 冬天寒冷,窗户只启着细小的一条缝通风,隐约映出外头庑廊下的人影,其中陈婆子个头最高,也最好辨认。 依照狄夫人的说法,其他丫鬟婆子极少到她跟前,只陈婆子一直跟着。 王氏说,她是在与梁嬷嬷大吵一架之后,才慢慢察觉到了狄夫人的变化,算算时间,不过两个多月,能在短时间内让狄夫人一点点对王氏起杀心,恐怕只有陈婆子了。 想清楚这些,谢筝问道:“王姨娘不见踪影了,没法让她来说道说道底下的这些人,我又一个外人,一时之间摸不透府里的状况,夫人也说了,平素只诵经念佛,不理会大小事务,我琢磨着,不如还是问问陈妈妈。 陈妈妈在府里好些年了,肯定有相熟的丫鬟婆子,她消息灵通多了。 夫人前回说晓得了王姨娘指使着狄老爷大买宅子的事儿,我想,也是陈妈妈告诉夫人的吧?” “是她说的,”狄夫人忿忿,“若不是陈妈妈,我还不晓得那王氏那般可恶!现在好了,老爷死了,她也不见了!” 谢筝顺着狄夫人的话,又问道:“陈妈妈是怎么与夫人说的?” “妈妈说王氏让老爷买宅子,老爷的账做不平,王氏这是害了老爷,老爷别说是这差事保不住,还要倒大霉的。原本就是做着差事,才得了这宅院,若不保了,肯定会被赶出去…… 我与姑娘说过,我什么都不争的,只要有处院子让我诵经过日子,也就够了,可王氏,这是要逼得我过不下去了……”狄夫人说着说着,眼眶子就红了。 谢筝拍着狄夫人的背,想着三次与狄夫人说话,她越发肯定了心中的判断。 狄夫人绝对不是性子绵软到不敢对王氏下手的人,她极有可能是有把柄在王氏手中,之前王氏在府里,她投鼠忌器,想要把狄水杜的儿子找出来,由他出面对付王氏。 如今王氏不见了,狄夫人就再也没有提过那儿子。 她不用那儿子与他的生母来与她争抢,就算银丰胡同住不了了,她也能靠手中的东西换些银子,继续太太平平过日子。 “夫人,”谢筝看着狄夫人的眼睛,道,“夫人应当听过,有一招叫借刀杀人。” 狄夫人的神色僵住了,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姑娘的意思是……” “昨日夫人来衙门里寻我,问我狄水杜儿子的事情,夫人心里存着的,难道不是借他之手杀王氏的念头?”谢筝话。 话音未落,狄夫人蹭得站了起来,死死咬着后槽牙。 谢筝跟着起身,将狄夫人按回到椅子上,继续道:“话说两边,夫人是不是也几乎成了别人的刀子,自己牵扯进命案里,叫别人在背后得意?” “什么?”狄夫人瞪大了眼睛,想起身来,又叫谢筝按住了。 谢筝沉声道:“王姨娘与梁嬷嬷在胡同口争吵,自打那之后,夫人才渐渐晓得王姨娘做了些什么,才一天比一天讨厌王姨娘的吧?” 狄夫人的眸子骤然一紧,话说到了这里,她自己也品出了些味道来,颤着声道:“我是讨厌她,但我没有想……” “几天前还没那么想,但倘若狄水杜还活着,一切按部就班下去,半个月一个月后,夫人的心中当真没有杀念?”谢筝问道。 狄夫人沉默了,她的肩膀不停发抖,闭着眼睛照着谢筝的思路想下去,她发现她没有办法断言,再过些时日,她不会对王氏使手段,她不会真的杀了王氏。 这个念头让狄夫人怕极了,她双手掩面,咽呜道:“我不知道……姑娘,是谁……” “夫人不是亲眼瞧见了吗?”谢筝道,“想要王姨娘性命的,难道不是梁嬷嬷?王姨娘与梁嬷嬷素来不睦,而且,王姨娘见识过梁嬷嬷用这个借刀杀人的法子,害死了她一个相熟之人。夫人不如问问陈妈妈吗?” 狄夫人心乱如麻,真真假假的,她明明心中有一杆秤,又觉得平不了。 陈婆子进来了,神色谨慎。 谢筝抬声问她:“梁嬷嬷许了你什么好处?” 陈婆子面色一白:“姑娘说什么呢?” “衙门里查案,清清楚楚的,我若没有弄清楚,又怎么会来问妈妈?”谢筝又问了一遍,“梁嬷嬷让你教唆夫人害王姨娘,她给了你什么好处?” 陈婆子不吭声。 谢筝摇头,道:“梁嬷嬷手上,乌七八糟的事情还多着呢,她自身难保,别说是护着妈妈了,能不把事情往妈妈身上推,就算客气的了。” 闻言,陈婆子一个踉跄,扶着椅子才站住了。 见她如此反应,狄夫人什么都懂了,道:“为什么?我们主仆多年,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情?” 这句话刺激到了陈婆子,她嗤笑了一声:“主仆多年?这么多年我得了什么?别人府上体面的婆子吃香的喝辣的,我呢?我连给我孙子娶媳妇的银子都攒得磕磕绊绊的。为什么,当然是为了钱了!” 狄夫人瘫坐在椅子上,难以置信。 谢筝换了院子里两个粗壮婆子进来,道:“陈婆子害你们太太,事情败露了,烦请两位妈妈把她押到前头,衙门里带回去收监。” 第二百三十章 旧账 两个婆子面面相窥,见狄夫人哭丧着脸点头,也不敢多问了,一人一边擒住陈婆子,将她带了出去。 谢筝跟着出去,走到门边,突然听见狄夫人唤她,她停下步子,转头看去。 狄夫人面色廖白,浑身泄了劲,目光涣散,她喃喃问道:“那我呢?我这个起了杀心的人,要下大牢吗?” 谢筝叹息,道:“陈婆子是带回去与梁嬷嬷对峙的。夫人起了杀心,却没有真的杀了王姨娘,衙门里不会把夫人下大牢。只是,夫人常年诵经念佛,却心生恶念,夫人的罪过,跪在菩萨跟前时,夫人一定比我明白。” 狄夫人睁大眼睛,下一瞬,视线模糊许多,泪水涌出,她掩面痛哭起来。 她明白的,她的牢房,就在佛堂之中,在菩萨跟前,她的心要赎罪,要坐牢。 陈婆子没有任何挣扎,被带到了前头花厅。 谢筝迈进去,看了眼一脸不解的管事,与陆毓衍道:“这个陈婆子,收了梁嬷嬷的银子。” 陆毓衍会意,让松烟把人押回衙门里去。 外头的雪将停未停。 回到药铺楼上,烧得热腾腾的炭火让整个屋子都暖和极了。 竹雾去给安公公带口信了,谢筝坐下来与陆毓衍说事情。 事到如今,狄水杜遇害的案子已经十分清楚了,只要把梁松抓回来,顺天衙门就能结案了。 只不过,梁松在犯事当天就出了城,如今天涯海角的,要抓人还真不容易。 对杨府尹而言,案子有了交代,但对谢筝与陆毓衍而言,这个案子的最终目的,是要把梁嬷嬷扯下水。 林驸马的坠马到底是谋害还是意外,鸦青所说的长安公主和梁嬷嬷计划着杀李三道灭口,这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只有梁嬷嬷能说明白了。 梁嬷嬷是他们弄清楚当年旧事的一颗重要的棋子。 说完了正紧事,谢筝把目光落在了陆毓衍的左腿上。 她是亲眼见过那伤口的,一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那可怖模样。 “腿伤还是要养的,涂了药没有?”谢筝关切道。 陆毓衍扣住谢筝的手,安慰道:“这几日太冷才有些不舒服,不妨事的。” 谢筝睨他,哼道:“刚伤着时,让你好好养着,也说不妨事,现在看看,这哪儿是不妨事的?不就是当时没有养好,才会如此吗?” 小姑娘语气嗔怪,漂亮的凤眼扬着,晶亮晶亮的。 听着是抱怨,但也满满都是关心,陆毓衍不由就弯了唇角。 他的丹娘,还挺喜欢翻旧账的。 偏偏,他听着还挺舒坦的。 他想起了他的父母,陆毓衍的印象里,孙氏就是个爱翻旧账的。 “忙起公事来就忘了吃饭,这么多年与你说了几回了,这会儿皱着眉头喊什么痛!” “一身酒味,还想抱二筒?哪回不是一爪子招呼你?你还不长记性!” “这料子好看?前回我与嫂嫂说这颜色显胖,你和大伯还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这会儿又变了?” 孙氏说话声音细软,翻旧账也翻得温柔如水,陆培元吃这一套,无论夫人说什么,都乐呵呵地陪着笑脸,样样都应允下来,翻着翻着,就旧账别说是陈年霉味尽消,还添了无数蜜糖风味。 陆毓衍彼时不懂父母的这种相处,这会儿听谢筝几句话,霎时间就明白了。 父子就是父子,骨子里就是如此了。 桃花眼中笑意更浓,陆毓衍柔声道:“这回听你的,好好养着。” 谢筝撇了撇嘴,一把抓过一旁的手炉,放在了陆毓衍的伤处:“真听我的,就先捂着吧,别想着屋里暖和就不管了。” 陆毓衍笑着应声。 谢筝将被扣着的五指抽出来,起身下楼请掌柜的熬些姜汤,等回到二楼时,竹雾也从外头回来了。 “爷,”竹雾问了安,道,“安公公说,殿下这会儿得空,还是前回的地方。” “那就过去吧,免得殿下久等。”陆毓衍挪开了腿上的手炉,站起身往外头走。 谢筝皱着眉头,跟了上去,将手炉塞到陆毓衍怀里:“听我的?喏!” 陆毓衍揉了揉谢筝的额头,眼底含笑:“是我疏忽了。” 谢筝哼着退了一步,理了理叫他揉乱了的额发,余光瞥见一旁的垂着脑袋的竹雾,脸颊不禁就烫了。 竹雾眼观鼻鼻观心,他是真的没眼看,他们爷平日里清冷性子,唯有对着姑娘时,才温暖极了,跟哄着捧着似的。 见陆毓衍下楼,竹雾赶紧跟了上去,心里不住琢磨,他们爷这份温情劲儿,比他对着水涟姑娘时都过分! 屋里的谢筝走到窗边,稍稍推开窗子,让冷风吹一吹她滚烫的双颊。 低头望去,陆毓衍上了轿,轿子越行越远,直到看不见了,谢筝这才关上了窗户。 另一厢,陆毓衍靠坐在轿中,温热的手炉暖着伤处,缓了寒意,的确舒服许多。 轿子落在胡同口,陆毓衍不疾不徐往深处走,到了前回那小院,他不轻不重敲了门。 开门的还是前回的小内侍,他侧过身请陆毓衍进去。 穿过庑廊,内侍进去通禀,陆毓衍回身看向院中的高大桃树。 光秃秃的树枝上,垒了些积雪,与春日吐蕊开花时截然不同的景致。 帘子撩起,内侍请了陆毓衍进去。 李昀坐在书桌后头,提笔作画,画纸上的是白雪桃林。 “我画得如何?”李昀问道。 陆毓衍仔细看了,道:“殿下的画技,与其他几位皇子比,极为出众,但相较于林驸马,还有很大的差距。” 李昀笑了起来。 他喜欢这样的实话。 林勉清的丹青,他再练上几年也赶不上,但能直言其他皇子的长短,而不是空泛的一句不错,陆毓衍已经是个能说实话的了。 将画笔放进笔洗,交给小内侍,李昀问道:“狄水杜的案子,查清楚了?” 陆毓衍点头,把事情详细地与李昀说了一遍。 李昀听得很认真,没有打断陆毓衍的话,听他说梁嬷嬷的兄嫂,说王氏,说狄夫人与陈婆子。 待听完了,李昀沉思片刻,道:“寻不到梁松?” “很难,”陆毓衍说完,补了一句,“我父亲说过,断案,寻到人有寻到人的断法,寻不到人,也一样有寻不到的法子。” 第二百三十一章 慧根 话音落了,屋里安静了下来。 李昀一时没有领会这其中的关系,眉梢微扬,眼底透着几分不解和诧异。 角落的炭盆烧得噼啪作响,仔细看去,能看到一些火星,跳跃着,时有时无。 李昀的视线落在那炭盆上,指尖轻轻点着桌面,渐渐明白了陆毓衍的意思。 “陆大人的话,很是有趣,”李昀浅浅笑了,他五官本就温和,笑起来时,越发显得人畜无害,可嘴上的话语,依旧是在算计旁人,“皇姐若拦着,杨府尹也不能将梁嬷嬷如何,既如此,皇姐跟前就由我去说。” 陆毓衍颔首,与李昀对了一番说辞。 李昀一一记下,看着桌上已经干了的画卷,道:“是时候听听梁嬷嬷怎么说了。” 等陆毓衍离开了小院,李昀又坐回书桌前,重新研墨,化开了狼毫,在白雪桃林的留白处写下了一首诗作。 不是什么古人大家之作,是从前齐妃兴致所致,吟诵的一首诗词。 李昀彼时还年幼,除了晓得是咏诵冬景的,具体的字词都没有记下,还是奶娘雷氏记着,后来一句一句教给他的。 这也是李昀唯一知道的母妃所作的诗词。 “你来说说,这画如何?”李昀没有抬头,随口问了声身边的小内侍。 小内侍摸了摸脑袋,道:“殿下不是问过陆公子了吗?” “问了他,就不能问你了?”李昀睨了小内侍一眼,见他拧眉不知道如何评述的模样,不禁又笑了,“罢了,你可不比他胆子大。” 小内侍嘿嘿直笑。 他自是比不得陆毓衍的,陆家敢查陈年旧事,敢往长安公主府头上查,给他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他也是不敢的。 李昀披了雪褂子往外头走,院子外,安公公候在那儿,一脸凝重。 “怎么了?”李昀问道。 安公公上前一步,压着声儿道:“就刚才的事,长安公主进宫去看望娘娘,回来时遇见寿阳公主了,言语之中不太愉快。” 李昀抿了抿唇。 安公公说得并不详细,但李昀已经能猜到当时状况了。 长安公主最近事事不顺心,裕成庄又出了事,梁松牵扯在里头,她的脾气定是不好的。 不过,也正因此,长安应当懒得理会寿阳,便是遇见了,点头示意一番,长安转身就会走。 能言语之中闹得不愉快,定然是寿阳揪着长安不放,拿那些事情说得长安脸面无光了。 思及此处,李昀不禁摇了摇头。 长安失了驸马,情绪不济,整个人都奄奄的,正是最叫圣上心疼的时候,这个当口上,寿阳却去招惹她,看着是寿阳占了口头便宜,但在圣上心中,只会更怜惜长安,不满寿阳。 李昀上轿,到了长安公主府。 长安坐在后花园假山上的亭子里,边上煮着热水,石桌上摆了两个茶盏,她支着下巴,一瞬不瞬望着前方。 李昀拾阶而上,见了那两个茶盏,道:“皇姐,这恐怕不是替我准备的吧?” “小五呀?”长安公主回过神来,努了努嘴,示意李昀坐下,又吩咐宫女再去取个茶盏来,而后与李昀道,“这是给林勉清的。” 李昀丝毫不意外长安的话语,他的目光落在了水壶上:“清香。” 长安自嘲一般笑了:“还是小五厉害,这是刚收回来的雪水,香不香,我是不晓得的。” 再是喜好风雅,她也无法弄明白这些。 雪水、山泉、秋露,亦或是无根水,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无论是闻还是品,都不知道其中差异。 与她相反,林勉清很懂,什么水适合什么茶叶,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听得多了,哪怕尝不出来,长安也会依着林勉清的习惯来,让底下人收雪水,采秋露。 长安曾经想过,也许有一天,她突然就开窍了,懂得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能跟上林勉清的步伐,而不是只知他的丹青好,却说不出哪儿好。 等到了那个时候,她与林勉清能说的话,定然会更多些。 可时至今日,长安公主才懂了,没有慧根的人,是不会开窍的。 即便是开窍了,也已经太迟了。 宫女取了茶盏来,雪水已经烧开了,李昀亲自动手替长安公主煮茶。 茶香一点点散开,长安嗅了嗅,道:“好还是不好,我也弄不明白。” 李昀将茶盏推到长安面前,道:“今日有个实诚人,直言我的画作远远不如驸马,不过比几个兄弟强些。” 长安哈哈大笑起来:“看来是句真话,不知他从前有没有品过林勉清的茶,若不然,倒可以请他来品一品,小五和林勉清的茶艺,孰高孰低。” “他怕是没有品过。”李昀道。 话音一落,长安公主的眼中出现了浓浓的失望。 她思念林勉清,想与人多谈论他的事情,可她寻不到人说。 父皇跟前,她不能去打搅,母妃一见她哭就陪着掉眼泪,几次下来,她不敢了。 身边伺候的人手,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句话,他们不敢妄议林勉清长短。 长安很想有其他人来说一说,只可惜,暂且没有。 亏得还有李昀。 李昀愿意听她说林勉清,也会与她主动提及,一次又一次的,没有丝毫不耐和烦躁,这叫长安公主暗暗松了一口气。 “皇姐,”李昀劝说道,“这会儿与其在亭中饮茶,不如请太医过府来,这几日天寒,皇姐情绪又不好,还是要当心身子的。” 长安一愣,刚要说无需请太医,突得就明白了李昀的意思,她哼了一声:“你听说了?就她整日阴阳怪气的,恨不得我过得不好。她刚刺了我几句,我就请太医,她怕是要笑死了。” “她哪里能笑?不叫皇后娘娘训斥一顿,就便宜她了。”李昀道。 圣上不满寿阳行径,白皇后那里,定会在圣上发话之前装模作样训了寿阳,以寿阳那心气,恐怕要气坏了。 长安明白李昀的意思,却还是摇头:“算了,我不跟她计较,没意思。” 第二百三十二章 胆子 亭子里不及室内,即便边上摆了火炉炭盆,吹风时还是凉飕飕的。 长安下意识搓了搓手。 李昀瞧见了,转头与梁嬷嬷道:“妈妈,去给皇姐取雪褂子和手炉过来,这么吹风,真要叫寿阳笑话死了。” 长安不想与寿阳计较,但也不愿意叫她笑话,便咬着唇,冲梁嬷嬷点了点头。 梁嬷嬷本想吩咐其他宫女去取的,无奈长安示意了,只好匆匆回去取。 李昀抿茶,目光从余下的宫女婆子的脸上滑过。 长安看在眼里,手一挥屏退了所有人:“去底下候着,没我吩咐,哪个也不许上来。梁妈妈回来了,让她在底下等我会儿,我一会儿就下去。” 人手鱼贯退下,等脚步声远了,长安才开口道:“又把梁妈妈支开,是要与我说哪件事?” “说狄水杜遇害,”李昀不疾不徐,道,“前回我给皇姐的单子上,列着狄水杜给橙玉娘家买的那些宅子,也便是起因。狄水杜挪用的银子,最初都给梁松买宅子了。这事儿叫橙玉晓得了,她没来上报,反而时以此要挟,给王家谋了好处。” 长安的眸色一沉,道:“买给了梁松?你的意思是,梁妈妈让狄水杜……” “梁松可不是梁妈妈的侄儿,他是梁妈妈和狄水杜的亲儿子。”李昀道。 长安的面色阴沉下来:“继续说!” “驸马与皇姐说过换了狄水杜吧?”李昀见长安点头,又道,“梁嬷嬷听见了,问了狄水杜状况,去寻橙玉大吵了一架。 两人谈不拢,梁嬷嬷买通了狄夫人身边的婆子要害橙玉,却叫橙玉发现了。 橙玉与梁松原本就有首尾,哄骗着他,先下手为强杀了狄水杜。” 细长的手指捏着茶盏,长安冷声道:“都是真的?” “橙玉与那买通了的婆子都在衙门里,是真是假,皇姐一问就晓得了。”李昀拍了拍长安的手,示意她放松些,沉声道,“有句话,原本没凭没据的,不该与皇姐提,如今想来,又觉得并不寻常。 驸马的马术如何,我们心里都明白,他当日骑的也是近几年偏爱的马匹,不是什么未驯化的野马,坠马实在太让人意外了。 之前总想着,也许是‘善泳者溺于水’,驸马与人没有深仇大恨,就无人会害他。 可查了这案子,驸马是主张换狄水杜的,那还真是招了人恨了。” 长安睁大了眼睛,连连摇头,她想说什么话,却又叫李昀的下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李昀道:“无论是梁妈妈还是橙玉,都有害人的胆子。” 长安不禁打了个寒颤。 梁嬷嬷买通人手害橙玉,橙玉教唆梁松杀了狄水杜,这两人的确都是不怕害人的。 可林勉清不是一般人,他是驸马,是她的夫君,她们怎么敢? 下一瞬,一个念头划过心田,长安垂下了眼帘。 橙玉敢不敢,她说不上,但梁嬷嬷,怕是真有那个胆子。 长安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有一团火在烧着,让她不舒坦极了。 李昀抿了热茶,道:“驸马的事不管真假,狄水杜的案子,衙门里是要结的。 梁妈妈是皇姐身边的人,皇姐不点头,杨府尹没胆子上门来拘人。 案子拖着也不是个事儿,皇姐允了,我带梁妈妈去衙门里,是非对错,她和橙玉自己说去。 皇姐以为呢?” 长安公主的眸子一紧,眼神有些闪烁,道:“我府里的人,打死了也该我说了算,让杨府尹把橙玉也送回来,我自己问。” 李昀沉沉看着她,目光平静,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了。 长安极其在乎林勉清,李昀质疑林勉清的死,长安都没有急切地要把梁嬷嬷叫到跟前来问话,这就很反常了。 况且,长安讨厌被人欺瞒,梁嬷嬷隐瞒了梁松的身份,她明知道狄水杜拿银子给王家人买宅子,却也没有告知长安,长安是在收到那张单子时才晓得橙玉背叛了她,这些状况交叠在一起,长安都不愿意让梁嬷嬷去衙门里。 这恐怕只有一个解释了。 长安怕梁嬷嬷说出些不能说的事情。 看来,鸦青说得对,长安和梁嬷嬷一起害了谢家,又灭了李三道的口。 长安参与其中。 似乎是心虚,长安没有继续待在亭子里,她站起身往山下走。 李昀跟着下去,见候在底下的梁嬷嬷把手炉塞给了长安,又替她系上雪褂子。 长安回过头来,看了李昀一眼,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李昀走到长安边上,突然与梁嬷嬷道:“妈妈,衙门里找到梁松了。” 梁嬷嬷的脸上满是惊讶,很快,又成了愤怒:“那混账东西在哪里?各处都说是他杀了人,我要问问他,他到底做没做那等伤天害理的事情!” 李昀没有理会梁嬷嬷的义愤填膺,口气依旧平淡:“快马加鞭地逃,还是被抓住了,口供刚刚送到了顺天府,人要押回京城,还要几天功夫。 不过,梁松有没有杀人,妈妈不清楚吗?” 梁嬷嬷的唇角抽了抽:“殿下,奴婢怎么会知情呢?” “梁松行凶,外衣染血,他只好挂在手腕上,”李昀道,“有轿夫遇见过他,他从西街口出来,径直来了公主府,他除了来寻妈妈的,还能寻谁?妈妈心细,又是自家侄儿,天寒地冻的,梁松拿着外衣却不穿,妈妈定会问一问吧?妈妈真的没发现那些血迹?明知道梁松杀人,妈妈不劝他自首,还叫他走了?” 梁嬷嬷的脸色白了白。 “小五!”长安恼道,“我自会问她!” “皇姐也问问橙玉,”李昀顺着长安道,“见到梁松的轿夫,正是给橙玉抬轿的,那天橙玉一直跟着梁松,亲眼见他来了公主府。” 若说刚才还有些将信将疑,听了这句话,梁嬷嬷就晓得李昀不是诓她的。 “她信口雌黄!”梁嬷嬷抬声道,“公主、殿下,橙玉与奴婢有些心结,她恨奴婢,所以才胡说八道!” “是吗?”李昀睨着梁嬷嬷,“当天梁松有没有来过公主府,问一问门房,不就清楚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蠢货(96斤等我和氏璧+) 相较于长安公主的气愤,梁嬷嬷反倒是一点点平静下来,她垂着头,道:“殿下说得是,奴婢当时就发现了,奴婢劝他到衙门里自首,没有想到,他竟然一走了之。早知如此,奴婢当日该押着她到顺天府的。” 李昀叹了一声:“那日杨府尹来府中,妈妈分明不是这般说的。” 梁嬷嬷咬着后槽牙,没有说话。 “小五!”长安公主一把抓住了李昀的手臂,高声道:“你让顺天府把橙玉送来!我自己问明白!” 李昀浅浅笑了,似安抚一般:“皇姐心善,底下人做什么,皇姐都被蒙着,皇姐自己问,恐怕也狠不下心肠来问吧?” 长安张了张嘴,想替自己分辨一番,一旁的梁嬷嬷突然打算了她。 “公主,”梁嬷嬷挤出一个笑容来,“公主不用担心奴婢,奴婢去衙门里,也免得叫公主与殿下为难。狄水杜是梁松害的,奴婢的确是知情未报,杨府尹做事有分寸,奴婢去去就回来了。” 长安公主不停摇着头,想劝梁嬷嬷不要去。 李昀宽慰长安道:“皇姐,人又不是梁妈妈杀的,我带妈妈过去,杨大人不会为难她的。” 长安再是不允,也不好当着李昀的面,让人将梁嬷嬷扣下,况且梁嬷嬷点头要去,她略一迟疑,梁嬷嬷已经往外头走了。 李昀见状,让其余婆子宫女伺候好长安,转身离开。 公主府外,安公公给梁嬷嬷也备了轿子。 一行人到了顺天府外,得了信的杨府尹搓着手迎出来,恭谨给李昀行礼。 李昀应了声,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陆毓衍和谢筝身上,微微一颔首。 陆毓衍背在身后的手不禁紧紧握拳。 他晓得李昀的意思,李昀在告诉他,谢家大火和李三道的死,长安公主真的知情的。 “杨大人,”李昀吩咐道,“我把人带来了,后头审案,就交给大人了,想来大人断案公正,自有评断,等事情结了,还请大人把梁妈妈送回公主府,皇姐身边离不得人。” 杨府尹连声应下,恭送李昀离开。 大堂上,杨府尹拍了拍惊堂木,没有问梁嬷嬷话,只让衙役将陈婆子带上来。 陈婆子见了梁嬷嬷,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根本不敢看对方,在杨府尹问话之前,就噼里啪啦都交代了。 杨府尹挥手,让人将陈婆子带走。 王氏正好到了,与陈婆子四目相对,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果真是你,你办事儿其实还挺靠谱的。太太恨我恨得要死,这才会到衙门里来告我的状,要不然……” 王氏嗤笑一声,眸子一转,看向了梁嬷嬷,眼底满满都是嘲讽。 狄夫人这颗棋子,原本是梁嬷嬷安排的,最后却坏了她的事情。 狄水杜一死,梁嬷嬷再想对付王氏,也不能明目张胆,可偏偏,她与王氏的不睦和争执叫狄夫人说破了。 狄夫人告状,让王氏没能顺利离开,反而是到了衙门里与她对薄公堂,梁嬷嬷怎会满意? 梁嬷嬷看着王氏,眼神恨意凌然。 案情清楚,王氏仔细说完,偏过头看向一旁一言不发的梁嬷嬷,笑着道:“妈妈还有旁的要说的吗?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从来都只有妈妈审问我们的份,这会儿在这大堂之后,被人审问的滋味,妈妈觉得如何?狄水杜的死,没什么好说的,我教唆的我认了。不如我们来说说旁的?来说漱芳的死,说绍侍郎杀妻,说镇江府衙大火,说李三道一家的死?” 梁嬷嬷的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她想把王氏一撕两半! 坐在大案后头的杨府尹一个激灵,只觉得堂外的冷风一股脑儿都灌进了他的后脖颈。 他听到了什么? 绍侍郎杀妻,镇江大火,李三道? 这些事情他自然都知道,这会儿提起来,莫不是…… 吞了口唾沫,杨府尹下意识看向了陆毓衍,见他坐在一旁,模样平静,杨府尹便明白了。 难怪陆毓衍查这案子如此用心,原来,原来都是为了这一茬! 可陆毓衍不怕惹事,他的底气还是有些虚的呀。 “贤侄,这……”杨府尹朝陆毓衍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来,“这案子能这么办?殿下知道吗?公主知道吗?” 陆毓衍敛眉,道:“大人放心,出不了岔子。” 话虽如此,杨府尹还是提心吊胆的,再看一边的主簿,手中的毛笔都在颤着,可见其心情。 “橙玉说的这些,梁妈妈,你怎么说?”陆毓衍转过身,问道。 梁嬷嬷站得笔直,道:“奴婢与这橙玉素来不睦,她血口喷人。” “妈妈不会以为,衙门里真的无凭无据?王姨娘血口喷人,梁松难道也说了假话?”陆毓衍勾了勾唇角,从袖中取出长长的卷轴,刷的展开,“这上头都是梁松的供词,他认下了绍侍郎夫人的死,认下了买通李三道和李夫人害死谢知府一家,也认下了杀李三道灭口,这些都是妈妈指使他做的。 梁松两度去镇江,都有人见过他,根据他落脚的缘客来客栈掌柜的描述,画了画像,正是梁松无疑。 李三道一家被害的雨夜,也有人亲眼见到他从李家出来。 妈妈是想说,梁松血口喷人,拉妈妈下水?” 梁嬷嬷的身子晃了晃,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王氏啐了一口:“蠢货!” 王氏张嘴想要骂回去。 梁嬷嬷又呸了一声:“漱芳是齐妃身边的,我好端端害她做什么?你自诩聪明,你聪明个屁!” 王氏到了嘴边的脏话都被堵在了嗓子眼里,愕然看着梁嬷嬷。 “是,人都是我害的,是我让松儿动手的。”梁嬷嬷梗着脖子道。 陆毓衍又问:“鸦青证实,驸马曾经听到妈妈与公主的交谈,镇江大火,公主是知情的,在我放外差时,公主曾想杀我,是妈妈劝阻了,转而杀李三道灭口。公主为何要谋害朝廷官员,为何要杀漱芳?” 闻言,梁嬷嬷哈哈大笑:“殿下明明什么都知道了,又为何要问我?” 第二百三十四章 种子(彤彤1609和氏璧+) 梁嬷嬷的嘴一张一合,说着案子,她说,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长安公主。 一旁的王氏颓然瘫坐在地上,她与梁嬷嬷有仇,想与这老虔婆同归于尽,可她并不想害公主。 可梁嬷嬷现在说的这些,公主是断断无法脱身了的。 王氏的心一阵又一阵的痛。 她的确是自诩聪明,她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但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她知道的相较于陆毓衍和谢筝而言,太少了。 尤其是鸦青的证词,陆毓衍和谢筝原本想对付就不是梁嬷嬷,而是公主,是她没有看透。 是她,心甘情愿做了陆毓衍和谢筝的棋子。 两边是严肃的衙役,王氏垂下了头,她自身难保,也没办法再操心公主了。 只盼着陆毓衍说到做到,让她的家里人能够平平顺顺地生活下去,那她这条命,没了也就没了吧。 另一边,谢筝站在角落里,捧着手炉,视线直直盯着梁嬷嬷。 所有的事情,与他们之前猜测的大抵一致。 一瞬间,谢筝很想回到旧都,去城外山上父母坟前,与他们说一说案子的进展。 谢慕锦查了五年,甚至赔上了性命的案子,总算是一点点破开云雾看清了日光。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强忍住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可是,随着梁嬷嬷越说越多,谢筝的眉头也渐渐拧了起来,她下意识看向陆毓衍,果不其然,他也是神色凝重。 谢筝捏了捏指尖,目光复杂地看着梁嬷嬷的侧脸。 “娘娘?娘娘什么都不知道的,一切都和娘娘没有关系。”梁嬷嬷说完,等主簿拿着册子过来,她简单看了两眼,在她的供词上按了手印。 杨府尹从主簿手中接过了册子,只觉得烫手极了,低声道:“贤侄,这人怕是不能送回公主府了。” “那就关进大牢。”陆毓衍说得波澜不惊。 杨府尹讪讪笑了笑。 案情牵扯了陈年旧案,不仅牵扯着朝廷命官,更牵连了长安公主,陆毓衍和杨府尹商量着,一并写这案卷。 杨府尹长吁短叹着回了书房。 陆毓衍走到谢筝身边,见她还望着梁嬷嬷的背影,低声道:“想到什么了?” “总觉得怪,”谢筝理了理思绪,道,“梁嬷嬷交代得未免太多了些。” 不管王氏如何告状,亦或是陆毓衍提到的梁松、鸦青的证词,这一切并非是铁证。 梁嬷嬷可以矢口否认,等着在外地落网的梁松被押回京城,或者和鸦青对薄公堂,她完全无需在此刻就认下。 梁松回京需要时间,梁嬷嬷在顺天府里待着,长安公主不可能不救她出去。 梁嬷嬷只要闭紧嘴巴就好。 哪怕是真的认了,她完全可以照王氏猜测的那样,把事情的起因归结到她与漱芳的私仇上,而非齐妃之死,只要她背负起了所有,只靠鸦青的证词,公主是可以脱身的。 而眼下,恰恰相反,梁嬷嬷把公主拖下水了。 伺候了公主二十年的梁嬷嬷,她为何要这么做? 陆毓衍也是这般想的,他抿了抿唇,宽慰谢筝道:“不急,等案卷交到了御书房,后头的事情,会慢慢揭开的。” 谢筝颔首。 这一份案卷,陆毓衍和杨府尹费了不少心思,还回了一趟刑部,将相关的陈旧案卷都翻了出来。 谢筝也没有闲着,去都察院里寻了陆培元。 陆培元听完,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了几圈,这才颔首道:“就照这样交去御书房。” 写完的案卷,是李昀亲自送去圣上跟前的。 御书房里,落针可闻。 圣上一页一页看了,抬眸看了一眼李昀,道:“你怎么想的。” “儿臣盼着是衙门里断错了,”李昀垂着眼帘,道,“一位是生儿臣的母妃,一位是待儿臣亲厚的皇姐,皇姐还是养育了儿臣的娘娘的嫡亲女儿……都是我的至亲。” 圣上饶有趣味地看着李昀,道:“让陆培元的儿子去都察院,你敢说,你没有在等?” 李昀抿着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圣上合上了案卷,走到李昀身边,神色严肃:“这就是帝皇家,都是一样的。” 长安做过的,和李昀如今做的,说到底是一码事。 见李昀没有为自己辩白分毫,圣上的眼底隐隐有些笑意,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去传话,让长安来御书房。” 夜已经深了。 宫廷深深,飞檐翘角,在黑暗中隐隐绰绰。 长安公主坐在韶华宫里罗汉床上,脸上的妆容都花了。 梁嬷嬷没有回府来,在府中等候之时,长安就觉得不对劲了,她使人去顺天府外候着,很快就得了消息回来。 原本,她以为什么都不会说的梁嬷嬷,把什么都说了。 不知所措的她急匆匆进宫来,把事情都一五一十与淑妃娘娘说了一遍。 淑妃一口气闷在胸口,半晌才缓过来,死死抓着长安的手腕:“你疯了呀?你为什么要夺漱芳性命?” “母妃问我为什么?”长安瞪大了眼睛,“漱芳奉母妃之命杀了齐妃!她只要活着,就是祸害!她原本就不该活,齐妃死的时候,要不是她逃得快,还能留她的命?” 淑妃连连摇头:“她逃了七年,没吐露过一个字,她躲藏起来,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来指证我!你杀了她,为了掩盖真相,又弄出了侍郎杀妻,真停在那儿也就算了,你最后又杀了一个知府、一个同知!你这是作死!” “谢慕锦已经查到了漱芳头上,我不杀她,难道就能了事了?”长安重重挥开了淑妃的手,“母妃,我是为了保护你呀!” 叹息一般的话语,让淑妃的眼眶骤然红了。 她捧着长安的脸颊,柔声道:“你告诉我,你怎么发现漱芳的。” 长安一怔,道:“是梁妈妈她……” 淑妃愣住了,良久,自嘲一般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齐妃是她杀的,知情人寥寥,唯有她自己、方嬷嬷、淑芳和长安知道。 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没想到,另一个知情人一直在长安身边。 虽然不晓得是谁埋下的种子,但梁嬷嬷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等彻底把长安和她拉下马的这一天。 第二百三十五章 异心(jojo8129和氏璧+) 韶华宫的内殿里,所有宫人都被屏退了,只余下淑妃与长安公主两母女。 地火龙烧得火烫,淑妃却不觉得温暖,依旧觉得凉的慌。 从指间到心肺,冰冷一片。 有那么一瞬,她想到了从前,那是很久很久了,也是一个冬天,雪很大,她彼时还不住在这韶华宫里,她依偎着方嬷嬷,主仆无言,只静静地坐了一个下午。 一晃竟然这么久了,久到她都极少去回忆起那段时光了。 淑妃的沉默无言让长安紧张起来,滴滴答答的西洋钟仿若是她的心跳,她挤到淑妃怀中,紧紧搂着淑妃的腰:“母妃说的是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淑妃垂着眸子,长长叹了一口气:“长安,我是你母妃呀。天下这么多人,谁都会存异心,唯有我不会害你啊。 梁嬷嬷告诉你漱芳行踪,你为何不来与我商量? 谢慕锦查到了头上,你又为何不告诉我? 但凡我们母女两人同心,细细安排,也不至于今日叫人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 长安的红唇嗫嗫,道:“我只是不想让母妃担心,母妃操心的事情够多的了……” “所以,你被那梁氏哄着诓着,骗了这么多年!”淑妃恨恨道。 “梁妈妈骗我?”长安讶异极了,她连连摇头,“不会的!梁妈妈她……” 话说了一半,就已经顿住了,长安从淑妃的眼中看到了怒火,烧得她一个激灵。 她闭了嘴,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顺着淑妃的思绪去看待梁嬷嬷,这么一想,不由毛骨悚然。 虽是五年前的事情,但长安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梁嬷嬷暗悄悄告诉她,发现了漱芳的行踪,淑芳隐姓埋名,成了绍侍郎的爱妾。 “她一个私逃的宫女,没有银钱,要么去庵堂出家,要么与官员做妾,想法子谋个假身份,这也不稀奇。”长安彼时是这么说的。 梁嬷嬷却极其谨慎,说齐妃与绍侍郎是青梅竹马的同样,绍侍郎留下漱芳,莫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长安听了这话,急切着想要进宫寻母妃商议,是梁嬷嬷拦下了她,与她出主意。 买通绍夫人身边人手的主意是梁嬷嬷出的,也是她去办的,后头的每一步安排,甚至是绍方庭杀妻,都是梁嬷嬷办妥的。 绍方庭死了,长安只当一切都结束了,却没料到,谢慕锦还在查。 “烧死谢慕锦一家的主意,也是梁嬷嬷出的?”淑妃追问着。 长安点头:“是,梁松去办的。” “然后是李三道?” 长安垂着头,道:“我当时是想杀了陆毓衍的,不叫他继续查镇江的案子,梁妈妈说那样不妥当,提出来杀了李三道,把事情都推到李三道头上,让陆毓衍无处可查。” 淑妃叹息:“她当然不会让你杀陆毓衍,她等着陆毓衍查到我们母女头上来!” 长安没有再反驳什么,事情说到这里,她也明白过来了,她只是不懂,梁嬷嬷为何要这么对她。 二十年,梁嬷嬷伺候了她二十年! 从她还是个三四岁的孩子时,就是梁嬷嬷照顾她。 人与人相处,长年累月下来,也会有感情,也会舍不得,也会放不下,可为什么梁嬷嬷能毫不犹豫地算计她,背叛她? 这是把她的信任都砸在了地上! 长睫不住颤着,长安的脑海里是李昀曾两次与她说过的话。 李昀说,皇姐心善,才会被身边人的瞒在鼓里。 她其实并不心善,她只是太过相信她们罢了,所以才被骗得团团转。 橙玉是,梁嬷嬷也是。 连李昀都看明白了,她却没有懂。 思及此处,长安的身子僵了僵,她抬起头来,无措地看着淑妃,道:“小五他、他……” 淑妃搂着长安,苦笑道:“小五从小就聪慧、讨人喜欢,若不然,你又怎么会打小就待他亲厚,想要他做你的‘亲’弟弟呢。” 长安的眸子骤然一紧。 她想起来了,那一两年,梁嬷嬷经常提起李昀,说五殿下如何招人喜爱,说他模样讨喜,说了各种各种,她渐渐的越来越关注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直到心中一点点生出了想把弟弟夺过来的心思。 原来,一切因她而起,原来,十几年前,梁嬷嬷就存了异心。 “是谁呢?”长安喃喃道,“皇后?贤妃?还是……” 淑妃没有回答,这一时半会儿的,她也没有答案。 她只晓得,对方谋划了这么多年,一步又一步的,想毁了的不仅仅是她们母女两个,牵连了几位朝廷命官,一并毁去败落的还会有她的母族。 后宫倾轧,压倒的从来不会是一个人,前朝与后宫相连,起起伏伏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陨落,那一家子也会如履薄冰。 “母妃,”长安的声音抖得厉害,“小五他也忍了好久了吧?母妃待他再好,也不是他的生母,既如此,母妃又何必替他求娶萧家女。” 淑妃的眼眶红了红。 从把李昀接到身边抚养开始,已经十二个年头了。 淑妃自问待李昀极好,可她心里一直都清楚,一旦齐妃之死揭开,这母慈子孝的场面,终究会是一出笑话。 对李昀而言,她是养母,也是杀母仇人。 “小五自个儿喜欢,圣上都允了,我又能说什么?我拦不住,也拦不得……”淑妃垂眸看了长安一眼,目光温柔如水。 “自个儿喜欢?”长安的声音闷闷的。 可不是嘛,天大地大,比不过自个儿喜欢。 一如她喜欢林勉清,明知道林勉清与房幼琳在合八字,还是强硬地挤了进去。 她是公主,那两人别说是大礼了,连小定都没有,她要林勉清做驸马,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些年,她付出极多,改变也极多。 外头所有人以为,长安公主出身矜贵,气性也大,驸马与她过日子,定然是势弱的。 可唯有她自个儿知道,从来都是她在谦让林勉清,独处之时,唯唯诺诺的那个,是她。 真正压着林勉清的,不是长安,而是越不过的皇权。 第二百三十六章 听话(jojo8129和氏璧+) “娘娘,公主!”外头传来宫女的通禀声,“安公公来了,说是圣上请公主去御书房。” 长安公主浑身一颤,她死死咬着牙,逼着自己冷静。 “母妃,”长安挨着淑妃,道,“我去与父皇说,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和母妃没有半点儿干系,梁嬷嬷没有供出母妃来,母妃不要救我了……” 生也好,死也罢,都无所谓了。 反正,林勉清已经不在了,与其让林勉清和房幼琳在阎王殿里再续前缘,不如她也下去,继续去做那恶人。 活着的时候,她拆散了那两人,死了,就再拆一次。 总好过夜夜思念,夜夜难眠。 “长安,”淑妃将女儿拥入怀中,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就好像她小时候一般,“齐妃死的那年,你十二岁,她死在行宫,你留在京城,所以,只能是我。明白吗?只能是我。” 圣上英明,小五亦是聪慧,她即便替自己辩白,又有什么用处? 再者,还有梁嬷嬷。 梁嬷嬷与她的主子谋划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了今日,不可能功亏一篑,梁嬷嬷没有供出她,是因为不需要了。 多说多错,如今的局面就够了,淑妃洗不清的,梁嬷嬷又何必多嘴。 长安不住摇着头,挣扎着从淑妃的怀中出来:“母妃,我们既然无路可走,就与她们鱼死网破!我就算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淑妃笑了,道:“听母妃的话,你这几年都没听过的,最后这一次,你听我的。都认下来,给你外祖家一条生路,再挣扎下去,不仅是乌纱,连性命都难保了。” 长安还想坚持,见淑妃心意已决,到底没有继续争下去。 为人女,心意相同。 她会为了她的母妃,一个人去抗起所有,她的母妃也一样会为了外祖父母、兄弟姐妹,背负下罪过。 淑妃趿了鞋子从罗汉床上下来,抬声与外头道:“都进来吧。” 宫女嬷嬷们鱼贯进来。 淑妃的目光缓缓从众人面上划过,沉声道:“我和公主梳洗一番,一道过去御书房。” 底下人做事规矩又麻利。 淑妃重新梳了头,戴了精致的头面,妆容得体,让人取了新做的雪褂子来,自个儿系上,又亲自动手替长安整理妥当,这才牵着女儿的手,不疾不徐往外头走。 韶华宫灯火通明,显得外头的甬道阴沉沉的。 淑妃却极其平静,脚步稳健。 御书房外头,守门的内侍见淑妃一道来了,面上也没有露出意外来,他恭谨问了安,进去通传了一声,才毕恭毕敬地请淑妃与长安进去。 书房里,圣上正批折子。 坐在一旁的李昀站起身来,拱手道:“娘娘、皇姐。” 淑妃冲他温柔笑了笑,缓缓在圣上跟前跪下。 长安见状,也只好跪下来,垂着头不敢再看圣上。 “有什么想说的?”圣上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仿若是在说家常一般。 淑妃道:“没有。齐妃是臣妾所害,绍侍郎一案,是臣妾的主意,谢慕锦和李三道,也是臣妾……” 长安愕然转头看着淑妃,想说绍侍郎杀妻以及后头的事情,淑妃都是不知情的,可她看着神色坦然的淑妃,只觉得嗓子干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圣上沉声道:“为何要害齐妃?” 淑妃深吸了一口气,道:“臣妾鬼迷心窍。 那年,臣妾肚子里的皇子小产,失去孩子,臣妾太痛苦了。 圣上怜惜臣妾,在臣妾出了小月子之后,带着臣妾南巡,让臣妾散心。 臣妾原本也以为,那一趟出去,能让臣妾舒坦些,可臣妾常常与齐妃一道,听她说思念在京中的小五,臣妾就…… 嫉妒吧,嫉妒她有儿子,而我的皇儿……” “所以你害了她,又凭着朕的怜惜,让朕答应由你来养育小五?”圣上的目光阴冷一片,“这算盘真不错。” “是臣妾做错了,臣妾认罪,”淑妃顿了顿,明亮的眼睛直直看着圣上,言语之中满是祈求,“都是臣妾造孽,长安都叫臣妾给拖累了,还望圣上念着父女之情,看在长安新寡的份上,与她一条生路。” “时至今日,你依旧想凭着朕的怜惜来谋算?”圣上转着手上的玉扳指,看了眼长安公主。 林驸马意外坠马之后,长安短短时日里消瘦了许多,脸颊都凹下去了,不见从前的光彩。 说不心疼,那是骗人的。 圣上摇了摇头,道:“你放心,长安毕竟是朕的女儿,她会活得比你长久。” 淑妃的身子一僵,很快又恢复过来,俯下身重重磕了头:“谢圣上恩典。” 圣上无心长篇大论,让人将长安送回公主府去。 长安紧紧攥着淑妃的手不肯松开,眼泪簌簌往下落,一遍遍唤着“母妃”。 淑妃含着笑,噙着泪,亲吻着女儿的脸颊,在她耳边道:“听话,你答应了母妃的,就要好好听话,让母妃体面些。” 长安哇得一声,大哭起来,踉踉跄跄地,叫两个粗壮的嬷嬷架了出去。 哭声渐渐远了,圣上深深看了淑妃一眼,道:“你也回去吧,闭门思过去。” 淑妃磕了三个头,很重,也很慢,而后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把眼泪都逼了回去,转身往外头走。 闭门思过。 也是,皇家脸面最是要紧了,又入了腊月,快要过年了。 冬天这么冷,她该病了,寒邪入体,久治不愈,一日比一日病弱,大概能勉强撑到二月里,就再也撑不住了。 自此,这宫里也就没有淑妃夏氏了,空出来的四妃头衔,也不晓得会落到谁的头上去。 那些,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李昀看了眼淑妃的背影,又恭谨与圣上道:“儿臣想送送娘娘。” 圣上颔首应了:“去吧,天色不早了,送了她,你也回去歇了吧。” 夜风冰冷。 也许是御书房远了,四周暗了下来,淑妃的脚步一歪,晃悠悠的,险些摔了。 李昀赶了几步,一把将她扶住:“夜里的路不好走,娘娘当心脚下。” 第二百三十七章 儿女 猛然听见李昀声音,淑妃有些愣怔。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回到了今日之前,回到了齐妃之死还未被揭开的时候。 平心而论,相较于性子骄纵的亲生女儿长安,养子李昀更体谅她、关心她。 这些多年来,但凡她有个小病小痛的,李昀都会到韶华宫里来看他,比长安勤快多了。 甚至在机会合适的时候,李昀也会帮她在圣上跟前说上一两句好话。 一道逛园子时,长安会挽着她,娇滴滴的,又叽叽喳喳,而李昀会扶着她,认真听她说话。 后宫里不少嫔妃都说过,这个样子,淑妃养得真是顺心极了。 可唯有淑妃自己知道,表面上再是和睦的母子两人,一旦秘密大白天下,她将李昀养得多好,对她的反噬就有多大。 即便如此,这十二年里,淑妃还是在教养上费了十足的心思。 教导功课,培养品行,生母待儿子如何,淑妃就待李昀如何,除了不让娘家人给她助力之外,淑妃付出了她所有能付出的。 长安说她想不开,说她疯了,淑妃没有反驳过,她反驳不了。 偶尔淑妃也会问自己,为什么要对养子这般认真,而且李昀还是齐妃的儿子,养得再好,也是吃力不讨好,但每次看到李昀那温和谦逊的模样,淑妃就狠不下心去养坏他。 扶着她的手臂有力,淑妃抬头看着李昀。 夜幕之中,光线不明,只引路宫女手中的两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着。 浅浅的光亮使得李昀的五官越发朦胧温和,君子谦谦。 淑妃暗暗叹了一口气,看吧,这孩子就是这么好,让人根本舍不得去毁了他,哪怕她猜到李昀早已发现齐妃之死的秘密,甚至是在背后猜度她、调查她,可她还是无法对李昀生出什么怨气来。 是她亏欠了李昀,是她夺走了齐妃的性命,她这十几年给了李昀的,原本李昀能从齐妃那里得到一模一样的。 夜风拂面,细碎的发丝散开来。 淑妃伸出手,轻柔又温和地把李昀的碎发理到了耳后,又替他整了整雪褂子。 一如她从前无数次做过的一般。 李昀垂眸看着淑妃,道:“娘娘,夜深了,早些走吧,别受寒了。” 淑妃失笑,想说她不就应该病了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全部咽了下去。 这大约是他们母子两人最后一次肩并肩走路了,她不想提那些,不想坏了这一刻。 淑妃缓缓点了点头:“走吧。” 回韶华宫的路,明明很长,却又是那么的短。 宫室里,依旧温暖,淑妃却还是觉得四肢冰冷,她在罗汉床上坐下,双手紧紧捧着手炉,抬眸看向李昀。 李昀的眼神平静极了,没有丝毫波澜,也没有怨恨,也或者是,淑妃看不出来。 淑妃沉沉望着,暗自苦笑,她大约是真的看不出来,要不然,这几年又怎么会没有半点儿察觉呢。 李昀没有急着离开,在一旁坐下,声音轻柔如旧时:“娘娘与我说说从前吧。” 淑妃愣怔,喃喃道:“小五要听什么从前?” “娘娘刚才与父皇说,我母妃在南巡时经常思念我,她都说了些什么?”李昀道。 淑妃垂下了眼帘:“十二年了,我记不清了,是我做错了事,我心里也怕,当年的事情,我不敢去回忆,逼着自己忘记,也就真的渐渐都模糊了。” 李昀叹了声:“我没有想到,娘娘会认得这么痛苦。” 淑妃弯着眼笑了,自嘲又无奈:“我也没有想到。” 梁嬷嬷挖的坑太深了,她和长安谁也爬不出去,不认,还能如何?她没有和人鱼死网破的实力。 西洋钟打了点。 李昀看了一眼,时间不早了,再晚宫门就要关上了。 他没有再与淑妃绕圈子,深吸了一口气,道:“梁妈妈是谁安排的?娘娘甚至没有与她当面对峙就认下了所有事情,娘娘在怕什么?” 淑妃的眸子骤然一紧,低下头,道:“小五,后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和我一样明白。 敌人永远比帮手多,真要说,就是这整个后宫之中,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她们的差异只在能出手对付我,还是只能忍着。 梁妈妈的事情太突然了,我和长安都不晓得。 我只是有些累了。 你母妃的事情,我便是不认,又能如何? 长安手里沾着朝廷命官的血,还失去了驸马,我花言巧语地狡辩,即便真的撑住了,你也疑心我,与我离心。 一个不再得宠又势弱的女儿,一个不与我齐心的儿子,我在这宫里一日接着一日的熬,我还指望什么呢? 指望你父皇吗? 儿女都是我的命!是我的立身之本! 这也是为什么我失去肚子里的儿子之后,一定要给自己谋一个儿子来。” 李昀一瞬不瞬地看着淑妃。 这番话句句真切,也十分有道理,但李昀没有忽略掉,淑妃低下头前的闪烁眼神。 “娘娘……”李昀还想再问。 淑妃朝他摇了摇头:“你打小就招人喜欢,我那时候怀着孩子,就总想看看你,想着看得多了,我肚子里的这个也许就会是个儿子,是个跟你一样可爱的儿子。 结果,我怀得果真是个儿子,可却没有保住,我至今也不晓得,到底是我身子不好留不下孩子,还是叫人算计了也不自知。 长安那时候总找你玩吧?她是真的想要有一个弟弟。 小五,是我对不住你,你只需知道,你母妃是我害的,这就够了。” 李昀抿着唇,没有说话,他晓得淑妃的脾气,淑妃这么说了,那他就无法问出什么来。 淑妃看了眼西洋钟,放下手炉站了起来:“不早了,回去歇吧。” 李昀颔首。 淑妃送他出去,亲自与他系了雪褂子,一如她照顾长安一般,一面整理,一面祈求一般道:“方便的时候去看一眼长安,好吗?” 李昀应了:“我会去看她的。” 淑妃笑了起来,撩开了帘子,提醒李昀小心脚下。 李昀抬脚出去,刚走出几步,就听淑妃唤他,他转过身来,道:“娘娘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复杂 “八字合出来了吧?”淑妃笑意温柔,“我不能替你打点大礼了,你自己上点心,萧家的姑娘,千万别亏待了。我没和她坐下来说过话,听说是个极好的,你好好待她,别像……” 后半截话,淑妃咽了回去,她只是笑着,用满满的笑容来掩饰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 哪怕她没有说完,李昀还是听懂了。 没有说出口的是“别像你父皇一般”。 圣上多情,却也薄情,后宫多少女子,起起伏伏,在等待和挣扎中日日老去。 李昀望着淑妃,正殿里的灯光从她侧背后透出了,映得那张容颜越发的温润,眉眼如画,但淑妃也老了,眼角有了细纹,不似从前荣光。 “我会待她好。”李昀道。 淑妃点头。 齐妃故去多年,娘家不显,她也要死了,夏家渐渐败落,李昀往后要走下去,助力全来自妻族。 便是为此,他也会好好待萧娴的。 见多了不美满的,又有长安和林勉清的糟心事,淑妃想,只要李昀和萧娴能过到一处去,那她也算安心了。 毕竟,李昀是她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她也不愿意他不好。 雪又大了些,李昀走到昏暗的甬道里,回过头去,韶华宫的灯光已经远了。 安公公提着灯笼走在前头,低声道:“殿下,快些走吧,宫门要关了。” 李昀这才收回了目光,一步步往前走。 他的脚步并不轻快,反倒是有些犯沉。 明明揭开了齐妃之死的真相,他也不对真凶的身份有多少意外,可他还是没有半点如释重负之感。 淑妃养了他十二年,对养母,李昀的感情是复杂的。 被淑妃抱养时,李昀不过六岁,在最初的七年里,他对齐妃的死没有一丝一毫的质疑。 人心都是肉长的,淑妃待他是真的很好,生病时无微不至,指点功课时也没有半点不悦,会因为他的进步而欢喜,也会因为其他兄弟冷淡他而不平落泪,在小小的李昀心中,母亲就是淑妃这样的。 从绍方庭口中得知了齐妃之死另有隐情时,李昀是痛苦的。 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后来的一点一点发现问题,再到今日一一证实,李昀思念齐妃,却也不恨淑妃。 也许,这就是他的性子吧,由淑妃一点一滴塑造的性子。 淑妃教会了他低调温和,也是淑妃让他明白,深宫之中,没有什么喜恶爱憎,唯有利益和需要,唯有生存。 半夜时,寒风吹得窗户咚咚作响。 淑妃坐在殿中,低声细语与方嬷嬷说话。 相较于泪水直流的方嬷嬷,淑妃很是平静。 她压着声儿,道:“妈妈,这些年我真的做错了吗?” 方嬷嬷梗咽着,道:“娘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主,只是算漏了那梁氏,太狠了,当真是太狠了。” “不狠,又怎么能在这地方活下来?”淑妃笑了,“这宫里活着的,可没有一个是能小瞧了的,怪只怪,长安小的时候,我还不是四妃,很多事受制于人,等我成了淑妃,长安用惯了旧人,我也没有换了。妈妈,我还是做错了呀,我把小五教得很好,却让长安的性子那般吃亏,她但凡听话些、稳重些,又怎么会……” 方嬷嬷擦了擦眼泪,眼中也全是后悔,若她早些能看出那梁氏居心叵测,又何至于今日? “娘娘,莫想了,睡了吧。”方嬷嬷宽慰道。 淑妃摇着头,笑道:“我还剩多少日子?你还怕我不够睡呀?我只是放心不下。小五是聪明人,等他与萧家女完婚,他自然知道要怎么过日子,他会好好的,可长安不一样,她以后只能孤零零地在公主府里,又是寡居,身边也不晓得有那个可以信赖的,我怕她……” 方嬷嬷知道淑妃说得在理,可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罢了,睡吧,”淑妃起身入了内殿,躺在床上,见方嬷嬷落帐,她突然道,“小五问我为什么,我是真的害怕呀……” 方嬷嬷的动作顿了顿,柔声道:“二十多年了,都过去了。” “可那东西不知下落,我还是……” 方嬷嬷打断了淑妃的话:“不知下落才好,总归不在这宫里了,那东西又不算什么好的,大抵早就损了。” 淑妃苦笑,她也许真的是杞人忧天吧,可十二年前的事情都清楚了,谁又能说,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就一定不会被翻出来。 方嬷嬷吹了灯,殿内暗了下来,黑暗里,只听见窗户咚咚动静,半点没有停歇。 另一厢,陆府客房里,谢筝睡得也极不踏实。 她做了一个梦,很长的梦。 镇江府衙后院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她骑着黑色的骏马飞奔回去,快步冲进了谢慕锦的书房,她急切地唤着,想告诉父亲,她知道了齐妃之死的真相,知道了如何替绍方庭方案,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书房里却没有谢慕锦的身影。 她转身出来找寻,突得,烈焰迎面而起,她的闺房、父母的正房都被大火吞灭。 谢筝哭着喊着要冲进去,可身前就像是有一面看不见的墙,她一步都迈步过去了。 撕心裂肺的痛楚让谢筝惊醒过来,她大口喘着气看着床幔,眼中全是泪水。 梦中的情景太真实了,她甚至感觉到了炙热。 谢筝咬紧下唇,一定是地火龙烧得太热了吧…… 她不想吵醒花翘,抬手抹了泪,翻了个身,听着北风逼自己入睡。 直到五更天,谢筝才模模糊糊入睡。 花翘起来时,谢筝还没半点儿动静,等了良久,没听见谢筝唤她,花翘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幔帐掀开一个角。 刚要试探着叫一声“姑娘”,一眼就瞧见枕头上湿润的痕迹,花翘的心不禁痛了起来。 她昨夜已经晓得了真相,震惊感慨之余,更多的是心疼,心疼她家姑娘。 再让姑娘睡会儿吧,也许一夜辗转呢。 谢筝起来时已经快中午了。 花翘用了不少粉,才让谢筝的眼睛看起来好一些。 松烟送了厨房里备的午饭过来,也添了两个香客居的牛肉馅儿的包子,道:“姑娘,爷一早就去衙门了,下午要去见殿下,让奴才回来与姑娘说一声。” 谢筝捧着还热乎的包子,不禁扬了扬唇角:“外头如何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正途 “外头?”松烟一怔,下意识道,“风雪交加。” 花翘正给谢筝盛热粥,闻言手一抖,险些就散了,她把碗勺放下,笑得眼睛弯弯的。 谢筝也忍俊不禁,亏得她还没咬包子,否则一个不小心,只怕要噎着了。 “天实在太冷了,奴才在外头走一趟,都有点儿吃不消,爷交代的,姑娘若是要出门去,千万记得带好手炉……”松烟自个儿没会意,继续絮絮说着,见花翘笑得停不下来,这才狐疑地顿住了。 他皱着眉头理了理这番对话,猛得就晓得了谢筝的意思,想到自个儿答非所问,也不禁摸了摸鼻尖,笑了。 谢筝眼底全是笑意,道:“他让我带着手炉,他自个儿带了没有?腿伤的伤到底如何了?” 松烟清了清嗓子,道:“爷出门时带了的,昨夜和今晨都抹了药酒,只要别冻着,就不会痛,最要紧的就是驱寒气。” 要说驱寒,自是该在热乎乎的屋子里带着,可陆毓衍毕竟有公务在身,少不得要出门去,便是等过了日子衙门里封印了,大过年的,各处走动更加免不了了。 谢筝思及此处,不禁有些心疼。 松烟将谢筝的神色看在眼中,赶忙岔开了话题,道:“姑娘不是问外头状况吗? 顺天府那里,狄水杜的案子都结了,就照着爷与姑娘猜的那样,马捕头带着人各处贴文书呢。 公主昨儿夜里回府之后就闭门了,估摸着是病了。 宫里的那一位,听说也病了。” 谢筝沉沉颔首,咬了口包子,细细咀嚼着,并没有说话。 衙门里做事自有规矩。 谢筝与陆毓衍交谈过,狄水杜的死只会算在梁松头上,甚至连梁嬷嬷和王氏的那些恩怨,都不会在案卷上详细记下。 更不用说,梁松牵扯的那些陈年旧案了。 绍方庭依旧是杀妻犯人,谢慕锦死于李三道之手,而李三道一家畏罪自杀。 表面上,一切都很平稳,而其中内情如何,也就是他们这些人才清楚的。 毕竟,长安公主再有不是,她也是公主,圣上会让她闭门思过,会在数年之后让她红颜薄命,但不可能让她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大白于天下。 淑妃亦是如此,她只能是病死的,而不是认罪伏法。 意料之中的事儿,谢筝慢条斯理用了饭,便收缀妥当出门去。 睡了大半个上午了,此时不走,等过会儿唐姨娘来寻她,她也没法拿歇午觉当挡箭牌了。 松烟替她备了轿子,谢筝往萧府去。 安语轩里,亦是一股子药酒味道。 谢筝看着躺在罗汉床上的萧娴,道:“脚伤如何了?” “好了的呀,偏这一个个的不放心,不叫我走动,非让我躺着,”萧娴抱怨着道,“快叫这药酒味道给熏过去了。” 许嬷嬷习惯了萧娴在言语里反抗,坐在一旁补着衣服,头也没有抬,嘴上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姑娘这会儿着急,回头落了病根,就有的烦了。” 萧娴眯着眼睛,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许嬷嬷哭笑不得,摇了摇头,道:“大小道理,姑娘可比奴婢们清楚多了,偏爱嘴上瞎抱怨。” “妈妈这话真是让我伤心,我还能这般撒娇胡扯多少时日?”萧娴哼了声,“左不过就这几天了,等将来,妈妈想听我瞎扯瞎抱怨,都没的机会了。” 许嬷嬷手上的银针顿住了,笑容里添了几分感慨:“姑娘说得是。” 谢筝弯着眼睛看萧娴。 萧娴不仅是闷了几天,憋得慌,更多的,是对将来生活的认知。 做姑娘的时候,在娘家人跟前,自然是怎么撒娇都可以,可一旦定亲了,嫁出了门,就要收敛着性子过日子了。 尤其萧娴要嫁的还是李昀,皇家媳妇的压力和重担,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 “姐姐想说什么,不如与我说呀?”谢筝轻笑着道。 “我呀,”萧娴上下睨了她两眼,突得伸出手,挠向谢筝的腰间,“我不想躺着了,我要跟你比个高下。” 谢筝没防备她,叫萧娴突袭得手,不由惊叫一声,很快又回过神来,开始反击。 两个人闹了一阵,笑个不停。 闹够了,谢筝就靠着萧娴说话。 那些不为众人所知的案情一点点展开了,陈年旧事如缓缓而下的河流,却是掺了血,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之中,泛着刺目的红。 许嬷嬷在一旁看着,眼睛不禁有些湿润了。 两位姑娘小时候就是这般相处的,爱说爱笑爱闹腾,一转眼间,已经这么多年了。 好在,谢筝已沉冤得雪,自家姑娘也要定下婚事来。 因为五年前的绍侍郎杀妻案,而变得崎岖波折的生活,终是能再次回到正途上,渐渐平静下来了。 这过日子呀,还是平平淡淡的好。 舒心,安稳,比什么都强。 萧娴眼中的笑意慢慢散了,抿唇道:“当真是淑妃害了齐妃娘娘,殿下心中,一定很不好受吧。” “萧姐姐难过了?”谢筝试探着问了一句。 萧娴抿着唇,没有闪烁其词,直言道:“他不好受,我当然是难过的。” 谢筝点头,沉默了会儿,又问:“老太太这几日身子如何?” 提到傅老太太的状况,萧娴的神色越发凝重了,道:“我伤着脚,各个都不让我去延年堂里,我这几日都没见过祖母。许妈妈替我每日去一趟,妈妈说的,祖母身体不大好。” 闻言,许嬷嬷点头,道:“看起来好像一日比一日差了,奴婢昨儿个听太太的意思,若老太太这两日还是这般,想让老爷去请御医来瞧瞧了。” 谢筝的心揪了揪。 傅老太太的年纪摆在那儿了,上半年也卧床许久,虽说秋天时养回来了不少,但到底是亏了底子的,也不可能像年轻人一般补了身体元气。 可话又说回来,哪怕是这把岁数了,能让人看出”一日比一日差”,还是让身边的人心惊胆颤的。 这要衰弱得多厉害,才能每一日都看出来? “还是早些请了御医来看看。”谢筝建议道。 许嬷嬷瞅了萧娴一眼,颔首道:“说得是呢,病是拖不得的。” 这一眼神,谢筝看在了眼里。 第二百四十章 固执 萧娴半垂着眸子在想旁的,并没有留意到许嬷嬷的目光,叹息着道:“这两天总下雪,等雪停了,我便是不好走,也方便让人抬软轿送我过去。我原是想这些天就住在延年堂的,也好与祖母说话解闷。祖母和母亲都怕药味冲了我,非把我送回来。” 言语之中,关切分明,萧娴说着说着,眼眶微微有些红了。 谢筝握着萧娴的手,道:“我去给老太太问个安吧。” 萧娴点了点头,道:“一路上当心些。” 谢筝应了,起身经过许嬷嬷身边时,冲她笑了笑。 许嬷嬷放下手中东西,站起身来,与萧娴道:“姑娘,奴婢与阿黛姑娘一道走一趟吧。” 谢筝跟在许嬷嬷后头,一前一后出了安语轩。 许嬷嬷脚步慢慢,压着声与谢筝道:“姑娘敏锐,叫姑娘看出来了。” “老太太为何没早些请御医?”谢筝低声问她。 闻言,许嬷嬷长长叹了一口气:“还能为什么?姑娘和殿下正合八字,老太太只肯吃药,不肯请御医,忌讳。” 合八字,除了批生辰,还要看两家是否平稳,讲究极多。 傅老太太如此做,可见她对这门婚事的看重。 “萧姐姐晓得了,还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子,”谢筝摇了摇头,道,“说句原本不该我说的话,萧姐姐是什么出身,圣上都点头合八字了,还能批出不好的来?” “可不是!”许嬷嬷不住点头。 朝廷里,无论是对着历书推算来推算去的,还是掐着指尖嘀嘀咕咕不晓得在念叨什么忽悠人的,那一个个都是人精,最晓得看碟子下菜,萧娴的出身摆在这儿,又是圣上应允了的,自然是什么话好听说什么话了,哪里会唱反调? “老太太通透了一辈子,这会儿却固执上了,谁劝都不听,老爷不在京中,大爷也劝不住,太太这个当媳妇的不好硬来,怕好心办坏事,反倒是惹了老太太生气,这就拖了几日了,”许嬷嬷皱着眉头,苦着脸道,“这些话,半句也不敢说给姑娘听。不过,算算日子,姑太太一家这几天也该到了,姑太太来劝,老太太应当听得进去。” 这么一说,谢筝也想起来了。 陆培故一家回京过年的事情是早前就定下了的,眼瞅着腊月过半了,岂不就是这几天了嘛。 前些天,花翘还与谢筝说了一样事情,说是唐姨娘指挥着人手打扫院子,又说要添摆设,被陆培元几句话就堵回去了,气得唐姨娘在后花园里吹了半天的冷风。 陆培元说话半点没留情面,说兄嫂一家回京就是来陪老太太过年的,萧家又不是住不下,做什么要回陆家住?还每日大冷的天,往返两个宅子。 又说萧玟是长嫂,若孙氏在京里,府里由孙氏操持,自然是合适妥当的,可唐姨娘就一个妾,她是想把中馈交出去一两个月,还是想让萧玟从小叔子的姨娘手里领每月的吃穿嚼用? 唐姨娘白着一张脸,硬着头皮说“交中馈”,却换来陆培元一声笑,说“你当嫂嫂闲得慌?” 谢筝当时听完,不用细细描绘,都能想象唐姨娘的神色。 她问过花翘,怎么这些事儿就叫花翘知道了。 花翘眯着眼睛笑得得意洋洋的,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姑娘,打听各处的事儿,又不是什么难事。” 谢筝扑哧就笑了。 从前在镇江时,家里人口简单,也没什么要你瞒着我,我防着你的事儿,她竟然不知道,自己这个丫鬟,是个好本事的。 不过,话说回来,陆培元的言辞不好听,道理还是清楚的。 陆培故一家还是住在萧家最方便。 谢筝与许嬷嬷一面说话,一面到了延年堂。 傅老太太这几日睡在西暖阁,地火龙烧得旺,就怕老太太冻着。 谢筝一进去,就闻到了药味。 傅老太太倚着引枕,道:“好孩子,当心冲着了。” 谢筝赶忙摇了摇头,走到罗汉床边,柔声道:“老太太用了午饭了吗?” “刚用,”傅老太太握住了谢筝的手,道,“昨儿个没睡好,早上起得吃了,这不就都耽搁了吗?” 谢筝顺着老太太的话,一面说自个儿也睡迟了,一面细细打量老太太的神色。 如许嬷嬷所言,傅老太太看起来的确是虚弱了许多。 老人脸颊微微凹下去,唇角垂着,眼睛还清亮,但声音却有些喑哑。 尤其是谢筝垂眸看着老太太的手时,越发心惊胆颤。 老太太的手,与夏日她抵京时不同了,与她和陆毓衍出发去旧都前也不同了。 许是看出了谢筝的担忧,傅老太太笑了笑:“这把年纪了,都是这样的,别担心,老太婆自个儿知道身子骨。” 谢筝不好在言语上与老人唱反调,只好抿着唇点头。 傅老太太又道:“你今儿个能得空过来,是外头的案子了了?” “了了。”谢筝应了,声音轻柔与老太太说案子。 听着,听着,傅老太太的眼皮子就垂了下来,呼吸平缓,打起了瞌睡。 谢筝见此,声音越发轻柔,几句之后,便停了下来。 不想,本来像是睡着了的老太太捏了捏她的掌心,嘀咕道:“说呀。” 谢筝只好又继续往下说,傅老太太似是睡着,又似是醒着,谢筝猜不透,可当她说到淑妃是害了齐妃的真凶时,只觉得手掌叫傅老太太用力一握,很快,又松开了。 傅老太太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叹了一口气。 老太太没有评说什么,她的呼吸越发平了,这一次,是真的睡着了。 谢筝轻轻收回了手,替傅老太太掖了掖被角。 从延年堂出来,谢筝抬头看了眼天色,云层似是薄了些,她偏过头与许嬷嬷道:“夜里,雪能停了吧?” 许嬷嬷一怔,也去看天色,想了想,道:“还是停了好,路上好走些,姑太太也好早些到京中。” 另一厢,陆毓衍坐着轿子到了那僻静的小宅院。 开门的不是那小内侍,而是安公公,他恭谨请了陆毓衍进去。 第二百四十一章 合理 茶水滚烫,老君眉的香味浓郁。 陆毓衍闻了闻,就晓得是贡品了。 李昀抿了口,道:“这是娘娘月初时给我送来的,就那一小罐子了,往后,她是不能再送茶给我了。” 陆毓衍端起茶盏,细细品着。 不用细问,只听李昀说话的口气,陆毓衍大抵就能猜到李昀对淑妃的态度。 从前,陆毓衍只觉得李昀待淑妃没有那么亲近,言语之中,透着几分淡淡的疏离,可这会儿再听,又觉得这对养母子之间,关系并非真的紧张疏远,起码,在真相大白之后,李昀提起淑妃时,依旧有那么几分怀念和感慨。 李昀慢条斯理饮茶,良久,才低声与陆毓衍说了昨日宫中的状况。 陆毓衍有点儿讶异。 早上听闻公主府请了太医,而淑妃似乎也病了,陆毓衍知道,事情已经尘埃落地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淑妃会认得那么痛快,原本还与李昀设想过,淑妃许是会为了自己和长安公主而挣扎一番。 “娘娘不愿与我说实话,”李昀沉声道,“她的理由听起来在理,可又有不合理之处。” 这几年,淑妃在圣上跟前不似年轻时受宠了,但在十二年前,淑妃也是极受圣上喜欢的。 虽然没有生下皇子,但圣上子嗣不算多,有长安公主在膝下,淑妃有些底气。 只不过,肚子不够争气。 多年未孕,好不容易怀上了,最终还是没能留下孩子。 淑妃彼时心伤,一想便知。 痛失孩子,圣上那段时日对淑妃极其呵护,只要不僭越的事情,能顺着的都顺着。 李昀以为,即便不将他从齐妃身边抢过来,淑妃再想要一个孩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哪怕淑妃担心怀不上,也不至于要生出杀母夺子的念头来。 这宫里,抱养别人儿子,不是什么稀罕事。 好比六皇子,生母出身太低,交白皇后抚养。 又好似七皇子。 七皇子是永正十八年春天出生的,生母是瑛嫔,瑛嫔生七皇子时难产,鬼门关上拖回来的,身子病怏怏的,怕她离了儿子越发熬不住这口气,七皇子一直在瑛嫔身边,直到那年冬天,瑛嫔病故,七皇子抱给了贤妃抚养。 淑妃真的想要一个儿子,压根无需铤而走险,她在宫里的人缘还不差,好好与瑛嫔说道说道,病入膏肓的瑛嫔不会不答应在她闭眼之后,把七皇子交给没有儿子的淑妃。 无需背负人命,襁褓中的婴儿会比已经六岁的李昀更粘养母,也更贴心。 可偏偏,淑妃选择了抢李昀。 若真要寻个原因,就只剩下李昀彼时已经开蒙,天资聪颖,很受圣上喜爱,而七皇子太小了,看不出来往后好不好。 “我记得父皇曾经说过,小七从小好动,会翻身的时,比我们兄弟都小。”李昀顿了顿,道,“娘娘很会教养人,小七又不是个连翻身爬行都比兄弟们输了一截的孩子,娘娘为何不选他?” 陆毓衍的指腹摩挲着茶盏,沉思着。 他晓得李昀的意思,也认同他的想法。 淑妃有更安稳的选择,会何必杀齐妃呢?齐妃死在她手上,无论她待李昀多好,这根刺永远不会消失,一旦露出来,所有的一切都付之东流。 若淑妃养的是七皇子,情况截然不同。 瑛嫔是小产后体弱病故,七皇子又不足周岁,淑妃付出所有心血去教去培养,七皇子是不会与她离心的。 其中,怕是有另一层缘由,让淑妃对齐妃下了杀手。 恐怕也是为了这个理由,淑妃坦然认下罪名,没有任何的挣扎。 陆毓衍的余光瞥了眼腰间的红玉,一字一字,问李昀道:“不管淑妃瞒下了什么,她的确是杀害了齐妃娘娘的真凶,之后的事情,殿下还想继续查吗?” 李昀的眸子一紧,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淑妃坦然赴死,她想要把一些事情带到地底下去,李昀若执意翻出来,损的无疑是淑妃。 只是,那事情是否与齐妃遇害的真正缘由有关?梁嬷嬷又是谁安排的钉子? 查,还是不查? 一时之间,李昀无法下定决心。 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他要娶的是萧娴,陆家亦是同进退,李昀若想查清楚,万一出了差池,要顶上去抗下来的就是陆家、萧家了。 李昀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妻族,铤而走险也好,步步为营也罢,他还要仔细想一想。 陆毓衍出了小院,轿子回了顺天衙门。 松烟在石狮子边等他,道:“爷,姑娘去萧府了,刚刚传了话来,大老爷、大太太进城了,老爷让爷直接去萧府。” 陆毓衍颔首。 陆培故和萧玟到的比之前想的,还早得几日。 延年堂里,热闹极了。 傅老太太睡醒了,见了好久未见了女儿、女婿,疲惫和无力似是都散开了,笑得合不拢嘴。 萧娴沾了萧玟的福,沈氏让人将她也挪了过来,安置在西暖阁的榻子上。 萧玟的眼睛红通通的,已经是大哭了一场,这会儿声音还带着哭腔:“您说说您这大把年纪,怎么就这么拧呢? 您与婆母年纪差不多,她老人家看起来可比您精神多了! 您就不能早些请了御医来看看,身子骨不养好了,您怎么接赐婚娴姐儿的圣旨,怎么看娴姐儿上花轿,又怎么等临哥儿把孙媳妇给您娶回来? 您还没抱过您那曾外孙儿吧?孩子太小,经不起路上颠簸,我这回没让毓岚夫妇带着孩子跟着来,您不好好养着,可怎么是好!” 萧玟又是埋怨又是心疼,絮絮叨叨念了一刻钟,傅老太太没半点不高兴,反倒是欢喜极了,女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沈氏在一旁瞧着,不禁心事大定,悄悄退出来,催着人拿着帖子去请御医来。 有萧玟在屋里坐着,傅老太太断断不会把御医请出去的。 陆毓衍到萧家时,正好遇见了看完诊的莫太医。 莫太医白发苍苍,年纪虽大,精神头倒是不错,是个整日里乐呵呵的小老头,从前傅老太太有个病痛,只要请了御医了,多数是他上门来。 陆毓衍拱手问安:“老大人来给老太太看诊?辛苦您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大限 莫太医示意背着药箱的小童候着,请陆毓衍走到一旁,低声道:“刚才在老太太那儿,人太多了,有些话老朽不太好讲,这会儿遇见公子,正好与公子说。 老太太的底子已经空了,什么人参鹿茸,再补也无用了。 老朽开的方子,不过就是让府上能安心些,其实用处几乎没有。 老朽不会说那些虚的,最后的日子了,老朽看姑太太也回京来了,府上就好好地陪老太太过个年,让她能走得欢心些。 对了,还有在明州的萧知府,府里商量商量,要不要知会他赶紧动身回京来,好送老太太一程。 公子,老朽说话直,还望公子莫要见怪。” 陆毓衍僵着身子,一言未发,只是不知不觉间,紧紧握紧了双拳。 良久,他才对莫太医施了一礼,道:“感谢老大人直言相告。老太太年事已高,大限将至,我们府上都知道的,辛苦老大人了。” 莫太医摆了摆手,没有再多安慰,转身走了。 陆毓衍进了延年堂,穿过庑廊走向正屋,步伐之间,就能听见屋里头的话语声、笑声,热闹得让他的呼吸都屏住了。 他在庑廊下站了会儿,理好了情绪,这才撩了帘子进屋,入了西暖阁。 “老太太……” 没等陆毓衍请安,傅老太太就乐呵呵地对他招手:“不消那些规矩,这一屋子的长辈,等你转着圈一个个问了安,老婆子的脑袋都要叫你转晕了。” 陆毓衍的动作顿了顿,老太太这会儿的气色看不来还不错,一时之间,他很难将莫太医说的“药石无医”给安到老太太身上。 他想,应当是萧玟回京了,傅老太太见了女儿心花怒放,这才看起来精神多了。 莫太医说得是,时日无多,还是要让老太太高兴些,再过个好年。 傅老太太免了礼数,陆毓衍却不能真的不讲规矩,还是一一行了礼。 谢筝坐在榻子边的绣墩上,抬眸看他,四目相对,她抿着唇笑了,暗悄悄与他眨了眨眼睛。 可爱又活泼。 长辈们没有看见,一旁的萧娴却看了个正着,她扑哧想笑,强忍住了,稍稍挪了挪身子,附耳过去与谢筝道:“倒是忘了问你了,案子结了,你还要顶着阿黛的名头吗?” 谢筝闻言微怔,下意识地看了屋里众人一眼,又沉沉看着萧娴,压着声儿道:“还未定下,晚些想听听陆伯父的意思。” 清楚知道她的身份的,除了李昀,也就只有这一屋子的姻亲,以及几位心腹婆子丫鬟。 在其他人眼里,她依旧是阿黛,并未说穿过。 萧娴颔首,道:“是该与长辈们商议妥当。” 夜色渐渐重了。 萧府设了洗尘宴,为了方便老太太,就摆在了延年堂的小花厅里,左不过就这么些姻亲,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主子们上桌,谢筝这个名义上的丫鬟就只好与许嬷嬷一道,在倒座房的小屋子里用了。 萧娴有些过不去,谢筝却极其自在。 延年堂的两位妈妈支了个铜锅,小炉子烧得滚烫,热得正好的女儿红、桂花酒,一桌子的蔬菜、牛羊肉,香喷喷的麻酱,招呼谢筝与许嬷嬷坐下吃锅子。 锅子都是冬天用的,谢筝去了镇江之后,就没品过京城口味的锅子了。 这些时日虽是入了冬,但案子忙碌,也没顾得上尝尝费时的锅子,这会儿见了桌上的美食,谢筝眼睛都眯起来了。 “还是妈妈们最晓得了,闻一闻这想起,可馋死我了。”谢筝笑着道。 两位妈妈哈哈大笑,一面拉着谢筝与许嬷嬷坐下,一面给她们递筷子。 大伙儿都是心知肚明的。 平素她们这两个婆子再是体面,去厨房里要锅子吃,也是要塞不少银钱的,只有馋得不得了了,相熟的几人才会并一并凑一凑,饱饱口福。 今儿个不用她们开口,厨房里就什么都备下了,冬日里金贵的新鲜蔬菜,上好的肉片,一概不拘着她们拿,这到底是沾了谁的福气,一想便知。 眼前这一位阿黛姑娘,从前就是大姑娘身边器重的,眼下又跟了衍二爷,就照屋里那几位主子们对她的看重,往后日子可与她们大不同了。 谢筝没去想身边的人在琢磨什么,她的心思暂且都在锅子上。 炉子一直烧着,谢筝只抿了两口桂花酒,就没有再饮了,倒是几个婆子,热热闹闹地分了女儿红。 酒过三巡,稍稍有些醉了,说话也就直接了许多。 妈妈们最忧心的还是傅老太太的身子。 “我看老太太是差不多了的,”徐妈妈摇了摇头,道,“我那婆母临走前,也和我们老太太似的,一天比一天瘦下去,皮包骨头了,当儿女的看着,当真是心都痛死了。” 许嬷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这话咱们在这儿说说也就罢了,千万别去老太太跟前讲。” “怎么敢到老太太跟前说去?”徐妈妈道,“姑太太回来了,老太太正是高兴时候,我们这几天呀,也都挑些高兴事情与老太太说,能欢喜过个年,比什么都好了。” “可不是!”一旁的左妈妈拿着酒碗附和,“可是,真的没想到的。上半年时,我们都当老太太不行了,太太是哭着求老太太,让老太太与圣上开个口,让老爷回京一趟。 老爷跟大姑娘回来,眼瞅着老太太好起来了,中秋的时候,老太太听戏听得多高兴呀,当时私底下我们都说,老太太这是从鬼门关爬出来了,还能再多活好几年。 哪里想得到,这才几个月,又跟下坡道一样,滋溜着就……” 许嬷嬷不禁叹息,道:“可不是,我跟着老爷、大姑娘回来之后,看老太太日渐好起来,真的不像撑不住了。” “也许是这冬天太冷了吧。”徐妈妈抹了一把脸。 左妈妈道:“咱们想点好的。姑太太回来,老太太说不定又挺住了呢?若老爷再能回京来,儿女都在跟前,我们老太太坚毅,也许能熬过冬天,等天气热起来了,不就好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年礼 ??0_?j??pjuwb??mr?7??:?mc?7e??_tv''?xi?ioq?!2?n6??着筷子,不由往花厅方向打量。\r 那里灯火通明的,映出几人身影,是跟她们这里不同的热闹。\r 可傅老太太的身子骨,还能坚持几回团圆饭?\r 左妈妈说得对,中秋时,傅老太太的身体好了许多的,所有人都以为她能一天天更精神,却突然间又急剧转下,入了腊月后,越发不好了。\r 上了年纪的人,大概就是如此吧。\r 谢筝没有照顾过大限将至的老人,她的祖父母、外祖父母,早早就不在了。\r 而她的父母,原本还该是身强体壮的中年人。\r 谢筝没有经验,她看了眼徐妈妈,这位送走过婆母,定然比她有经验。\r 舍不得,如何舍得?\r 思及此处,那香喷喷热腾腾的锅子,也没有那么好滋味了。\r 花厅里,老太太靠坐着,含笑看着身边的晚辈们。\r 年纪大了,吃喝都不讲究了,就觉得一家人坐满了圆桌,就是最好的了,无论他们说什么话题,都叫人欢心。\r 傅老太太听了会儿,到底挨不住,身子骨有些乏了,闭着眼睛坐着打瞌睡。\r 众人看在眼中,沈氏与萧玟一道,让人把傅老太太挪回了西暖阁里。\r 陆毓衍放下筷子,与一旁伺候的婆子道:“等老太太睡踏实了,请太太与姑太太过来。”\r 坐在边上的萧临听见了,疑惑道:“怎么?有事儿要说?”\r 陆毓衍颔首。\r 傅老太太很快就睡沉了,沈氏与萧玟从西暖阁退出来,就被请到了花厅里。\r 人都齐了,陆毓衍敛眉,把莫太医的话转述了一遍。\r 屋里头霎时间就静了下来,虽然都有所准备了,可听太医都这么说,还是空落落的。\r 萧玟没忍住,低声啜泣起来。\r 沈氏拥着她,安慰道:“我们往好处想,好歹你已经回来了,这些时日能陪着老太太。”\r 萧玟掩面,道:“从前总觉得时间还够,今年不回京,明年也是一样的,现在才晓得,时间不够,真的不够的……”\r 沈氏鼻子一酸,也跟着掉眼泪,声音喑哑与众人商量:“趁着过年,要不要再让老爷回来一趟?”\r 衙门里封印,前后小一个月,明州与京城路途虽远,但也不是赶不回来的。\r 退一步说,眼下不回来,等傅老太太真的过了,萧柏也是要回京丁忧的。\r 莫太医把话都说透了,也没有什么好侥幸的了。\r “能早一天启程,就早一天吧,也许能赶在之前抵京,再见上一面。”陆培元道。\r 沈氏咬着唇,道:“那我回头就给老爷写信,倒是旧都那里,还是先别去报了,快过年了,别让各府上老太爷、老太太们操心了。再说了,天寒地冻的,毓岚和他媳妇带着个孩子,赶路不易。”\r 萧玟心里很不好受。\r 她的孙儿,老太太的曾外孙儿,傅老太太还一眼都没瞧过的。\r 孩子还不满周岁,因此这一趟回京,萧玟也没让他们来,这会儿又是遗憾又是可惜,但更多的也是无奈。\r 若是春秋时,咬咬牙也就带上了,可偏偏是冬日,大人一路上都受罪,何况小孩子?\r 事情就这般定下了,众人也没有再饮杯的兴致,也就散了。\r 萧玟两夫妻的住处,沈氏已经安排好了。\r 而陆培元和陆毓衍,衙门里还未封印,明日一早要去点卯,便起身回陆家。\r 花厅里散了,倒座房里自然也收了。\r 谢筝一面系着雪褂子,一面从屋里出来,抬头就看到了神色凝重的陆毓衍。\r 她的心不由一紧,见其余众人亦是情绪不高,便猜到他们都在担忧傅老太太的身体。\r 往前迎了几步,走到陆毓衍身边,谢筝压着声儿道:“下午莫太医过来,给老太太开了方子的。”\r “我来时遇见老大人了,老大人说,老太太大限到了。”陆毓衍道。\r 谢筝愕然,怔在了原地。\r 哪怕听徐妈妈她们说了,但老太医的话是不一样的,那等于是生死簿,一点儿机会都要没了。\r 陆毓衍垂眸看她。\r 小姑娘的脸颊红通通的,说话时,有一股子淡淡的桂花酒香气,听闻了噩耗,整个人都懵得厉害,看起来可怜兮兮的。\r “夜里吃了什么?”陆毓衍舍不得看她如此,便岔开了话题。\r 谢筝这才回过神来,道:“和妈妈们吃锅子呢。”\r 正说着话,萧玟走过来,趁着四周无人注意他们,低声与谢筝道:“快过年了,弟妹留在旧都,让我给你捎些东西来,都收在我的箱笼里,妈妈们应当是收拾妥当了,你随我回去取了。”\r 谢筝闻言,福身道了谢,以眼神向陆毓衍示意了,便随萧玟过去。\r 萧玟住的院子与延年堂不远,方便她每日去看望傅老太太。\r 箱笼摆在中屋里,底下人收拾得差不多了。\r 见萧玟引着谢筝过来,婆子把赶忙把一包袱的东西递了过来。\r “要过年了,旁的年货年礼的,我们下午进城时,就让人送去陆府了,”萧玟柔声道,“就这一包袱东西,不好送过去,便由我保管着。”\r 谢筝颔首,想打开看看,见陆培故饮了些酒,脸上透着疲乏,便没有再多留着,起身告辞。\r 萧家角门外,陆毓衍等着谢筝。\r 坐在轿子上,谢筝打开包袱看了眼,里头装着的是个方方正正的妆匣。\r 妆匣精致,木质光泽,雕刻精美,里头装了一只金镯,一只玉镯,并几对耳坠子,四根金银簪子,还有南珠、珊瑚的串子,塞得满满当当的。\r 谢筝怔了怔,难怪这包袱沉重,原来是摆了这么多的好东西。\r 回到陆家,谢筝和陆毓衍前脚刚进了客房,后脚唐姨娘身边的桂嬷嬷就到了。\r 花翘撇嘴,她总觉得这个桂嬷嬷看人阴测测的,又是唐姨娘那儿的人,便将人拦在了外头:“夜都深了,妈妈怎么过来了?”\r “你们姑娘在里头吧?”桂嬷嬷拍了拍手中的锦盒,道,“从旧都里送来的,册子上写着是给你们姑娘的,我们姨娘便要我送过来。”\r 桂嬷嬷笑得亲切,花翘也不好说些不中听的,转身进去通传了声,出来请桂嬷嬷:“二爷也在里头。”\r 第二百四十四章 心眼 闻言,桂嬷嬷顺着问了一声:“二爷在与你们姑娘说事儿?” 花翘顿了步子,掀开帘子回身看着桂嬷嬷,并不回答什么,只是道:“妈妈快些进来吧,外头冷,别放走了这屋里的暖气。” 桂嬷嬷只好快步进去,心里暗暗道,这小丫鬟当真是个嘴巴严实的,难怪那几个拐弯抹角来打听姑娘事情的丫鬟,几天下来了,都是无功而返。 站在炭盆边去身上寒气,桂嬷嬷的眼珠子往西间那里头瞟。 隔着珠帘,只瞧见陆毓衍和谢筝的身影,静悄悄的,也没听见在说什么。 陆毓衍在此,桂嬷嬷当然是晓得的,又或者说,正因着二爷在,桂嬷嬷才要赶在这会儿特特过来。 进了西间里,她才看清楚,那两人是在下棋。 棋盘纵横,黑白相交,桂嬷嬷不懂棋,也看不出什么输赢来,只清了清嗓子,问了安,笑着道:“二爷与姑娘下棋呢,当真好兴致。” 谢筝把指尖的棋子丢回到棋篓里,抬头看着桂嬷嬷,道:“妈妈,旧都那里送了东西给我?” “可不是,”桂嬷嬷笑意更浓了,把那锦盒递给谢筝,道,“旧都宅子里送来的年礼,夫人记着姑娘,这一份是给姑娘的。” 谢筝低头看着锦盒。 相较于萧玟带给她的妆匣,这个锦盒无论是用料还是做工,都普通多了。 打开一看,里头摆了一盒胭脂,两瓶香露,并一只细细的银镯子,镯子上的纹理倒是挺好看的,但不是什么名贵东西。 “在旧都时拜见过夫人,劳烦夫人惦记着,”谢筝把锦盒放下,直接就将镯子套在了手腕上,伸到桂嬷嬷跟前,道,“妈妈觉得如何?” 桂嬷嬷一怔,眼神往陆毓衍面上一瞟,又很快低下头来,道:“姑娘该问二爷的。” “他一个大老爷们懂什么?”谢筝眯着眼就笑了,“妈妈见多识广,不如妈妈来说。” 一声见多识广,夸得桂嬷嬷都有些飘飘然了,她乐呵呵道:“姑娘手腕细,肤色白,这镯子衬得姑娘这手跟白玉似的,好看极了。” 谢筝咯咯直笑:“妈妈真会说话。” 桂嬷嬷笑意不减,又道:“夫人这回请大太太捎了不少东西进京的,比往年还多些,还带了两只旧都老字号的盐水鸭子来,听说姑娘喜欢吃的,姨娘交代了,明儿一早就让厨房里先切只鸭腿来给姑娘尝尝。” “妈妈说得我嘴儿都馋了,”谢筝一面转着腕上的银镯子,一面道,“夫人也给老爷、二爷和姨娘捎了不少好东西吧?” “那是肯定的,”桂嬷嬷说完,与陆毓衍道,“二爷的东西已经送去书房了,竹雾收下的。” 陆毓衍把玩着棋子,点了点头。 桂嬷嬷又与谢筝道:“姨娘那里,旁的与姑娘差不多,就比姑娘多了两匹料子,当然了,胭脂的色儿,香露的味儿,和着镯子的款式都是不同的,姑娘年纪轻嘛。” 谢筝颔首应道:“夫人和夫人身边的妈妈姐姐们,惯会挑东西,眼光很好了,夫人送来的,肯定很衬姨娘的。” 桂嬷嬷的笑容一僵。 虽说是这么个道理,但怎么从谢筝口中出来,就好似在埋汰唐姨娘老了似的? 可这话从头到脚都挑不出毛病来,桂嬷嬷只好附和着点头,又道:“是了,姨娘还说,快过年了,姑娘这里若还缺什么,就只管说,明儿个请了裁缝来给姑娘量一量身量,再赶几套新衣裳出来。” 谢筝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 她这几个月穿的还就全是新衣裳了,旧的都已经没了。 可姑娘家哪有不喜欢新衣裳的,便笑盈盈道了谢。 桂嬷嬷退出去了。 谢筝望着那晃动的珠帘,睨了陆毓衍一眼,低声笑了:“原来是这么个因由。” 虽说谢筝身份不明,是妾是通房还是什么,也没个说法,但陆毓衍护着,陆培元不管,旧都那里,孙氏已经过了眼了,便是大张旗鼓地送些好东西来,这府里也没人会指指点点的,只会更加客气地供着谢筝。 可孙氏却让萧玟给谢筝捎了一妆匣的好东西。 若说怕唐姨娘克扣谢筝,让萧玟带了也就算了,但除了那一妆匣,孙氏还另有一份礼送到了陆府里。 东西合适谢筝用,却不算好,中规中矩的,还比唐姨娘少了两匹料子,不打眼,也不落下乘,依旧让谢筝的存在模模糊糊的。 桂嬷嬷亲自来一趟,也是为此,她要亲眼看看陆毓衍的态度。 谢筝拿到这么一份与妾室差不多的礼时,陆毓衍会是什么反应。 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要谢筝来说,还真是可惜了,一是唐姨娘并不晓得孙氏另外捎了东西给她,二是陆毓衍这人的心情,轻易不写在脸上,桂嬷嬷想看明白,还真不容易。 谢筝捻着棋子,道:“都防着她?” “随她猜去,”陆毓衍伸手握住了谢筝的手指,目光落在那银镯子上,道,“大老爷们不懂?” 谢筝微怔,她那个问题原本就是打趣桂嬷嬷的,不是冲着陆毓衍去的,哪晓得这个大老爷们心眼忒小了。 她轻轻哼了声:“那你懂的?” “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陆毓衍道。 这是曹植的诗作,陆毓衍的声音不重,谢筝却听得明明白白的。 他念得很随意,清冽的声音并无多少旖旎,可不自禁的,谢筝还是觉得耳根子都烧了起来,脸颊烫得不行。 她抿着唇,想把手抽回来:“这是银的,哪儿是什么金环!” 陆毓衍忍俊不禁,眉宇之间笑意分明,他松开了谢筝的手,起身从柜子上取下了妆匣,从里头拿出金镯子来:“母亲不是给你捎了个金镯子吗?” 去了银镯,换上了这金镯子。 谢筝对着灯光仔细打量着,不由也绷不住了,弯着眼睛笑出了声。 昏黄的油灯光,在这寒冷冬夜里显得越发暖和,映得灯下人温润,长睫在眼下的弧影可爱极了,叫人只看一眼,心跳就一下又一下地快了起来。 花翘早在送桂嬷嬷时就出去了,屋里只有他们两人。 依着本心,陆毓衍靠过去,浅浅的吻落在了谢筝的唇角。 第二百四十五章 亲近 眼前徒然放大的俊脸让谢筝愣住了,直到唇上丝丝痒痒的感觉袭来,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几乎是一瞬间,她想起了在旧都的那个清晨,同样的人,同样温度的吻。 灼得她整个人都懵得厉害,却也下不了决心去推开他。 世事无常,这是这半年间,谢筝最深深感悟的道理。 一夜之间,便是天翻地覆。 垂着眼帘,谢筝一点点拽紧了陆毓衍的衣袖,微微松了唇。 乖巧的反应让陆毓衍有一时的停顿,他一把将谢筝抱在了怀里,试探着,安抚一般,一点点加深了这个吻。 唇齿相交,甜腻得分不开。 桂花酒的香气仿佛还在唇间萦绕,叫人半点舍不得错过。 北风被隔绝在外头,屋里的地火龙滚烫,烧得人浑身上下也像是躺在了热腾腾的笼屉上,从里之外,烫得厉害。 谢筝模模糊糊的,身子骨没多少劲儿,也没想着要出力,只顺着本能。 领扣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冬天衣裳虽厚,也经不起折腾,随着手指轻抚,露出了白皙的脖颈锁骨,勾人极了。 几乎是按耐不住一般,陆毓衍添了几分力道,在谢筝的皮肤上留下了浅浅的红印子。 谢筝皮肤白,只那么浅浅的,也像是染了胭脂一般,迷得人心驰神往。 呼吸之间,全是怡人的香,就像是那两瓶香露,一并倒在了身上,比美酒还醉人。 陆毓衍埋首在谢筝的脖颈处,久久不愿离开。 却也不得不离开。 再不松开人,怕是真要松不开了。 勉强着自个儿凝神,陆毓衍坐直了身子,敛眉将谢筝的领口整理好,重新扣上扣子。 稍显粗粝的指腹滑过幼嫩肌肤,谢筝缓缓醒过神来,抿着唇看他。 见陆毓衍的耳朵也泛着红,谢筝不由弯着眼就笑了,不管陆毓衍神色上多镇定,心神恍惚的可不单单是她,他也是一样的。 听见谢筝轻轻的笑声,如银铃一般,陆毓衍的眸底染了些笑意,将她箍在怀里,时不时吻她的眉梢鬓角,满满都是宠溺味道。 两人靠着腻了会儿,直到西洋钟响了,陆毓衍才松开谢筝,起身回去。 谢筝送他出去,守在中屋里的花翘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谢筝也不晓得这丫头瞧见什么没有,但转念一想,花翘这个机灵鬼,便是没看见,大约也能想得到。 门帘撩开一角,屋外的冷风就灌了进来。 “记得药酒。”谢筝指了指陆毓衍的腿,说完了还不安心,见松烟提着灯笼来迎,又与他交代了一回。 松烟咧着嘴笑:“姑娘放心,药酒就放在桌上,奴才和竹雾都记着。” 回去路上,又飘了雪花。 身上的暖意被吹散了,那股子燥热也歇了不少,鼻息之间,似乎还留着那股胭脂花露的香气,引得平复了的情绪又渐渐翻滚起来。 陆毓衍按了按眉心,忆起小姑娘那娇柔乖巧的样子,他自个儿也说不准,下回还能不能迫着停下来。 若能早些娶进门,也就不用添这些烦恼了,更不用守着那西洋钟,响了就吹着冰冷的夜风回去。 真真是折腾人。 另一厢,唐姨娘倚在罗汉床上,翻着册子听桂嬷嬷说话。 那册子是孙氏送回京城的东西的清单。 依着往年的惯例,旧都的特色点心小食,并府里备下的各人年礼,以及年节时要送往京中各处相熟府邸里的礼物,都一一齐全。 若说与旧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添上了谢筝的东西,与两只盐水鸭子。 锦盒里的东西,下午送来时,唐姨娘就过目了。 不好不坏,中规中矩,没落下这身份不尴不尬的姑娘,又不见得多喜爱。 可就算不喜欢,添上了这份礼,就等于是认下了这么个人。 桂嬷嬷一面拿美人捶给唐姨娘敲腿,一面道:“奴婢其实也看得云里雾里的,要说二爷喜欢她,看起来是真喜欢,她脱口一句‘大老爷们’不懂,二爷面不改色,大抵平日两人说话就是这样,可要说二爷费心费力想抬举她,夫人这么一份不高不低的礼,二爷看起来也没有不满意的……” 唐姨娘嗤笑一声,道:“二爷那张脸,高兴和不高兴一个样子,妈妈能从她脸上看出什么花来?” 桂嬷嬷陪着笑,道:“不过,阿黛姑娘倒是挺高兴的,那么一只普通镯子,还问奴婢好不好,奴婢当时想,莫不是二爷平素没给她买过什么好的,这才稀罕个寻常的银镯子?” “妈妈这是叫人戏弄了吧?”唐姨娘啪得将册子放在一旁,道,“你当她是个眼皮子浅的乡里人?人家是萧大姑娘身边出来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识过?大姑娘平日里赏她的,都不会比那只银镯子差,东西好坏,衬不衬人,她会不晓得?” 这么一说,桂嬷嬷也领会过来了,想到谢筝那笑盈盈的模样,和自己沾沾自喜的样子,桂嬷嬷恨不能打当时的自己一拳。 大把年纪了,竟然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作弄了,真真可恶! “姨娘,照奴婢说,不用将她放在心上,”桂嬷嬷咬着牙道,“姨娘说过的,咱们夫人惯会做人的,那阿黛姑娘,总归是二爷领到夫人跟前露过脸的,又是萧大姑娘身边的,冲着萧大姑娘的脸面,夫人在年礼上也不会落下了她。 可再怎么说,她也没法从正门进来,姨娘将她供着就好,等过两年二爷娶了二奶奶,自然有人头痛去,姨娘操这份心做什么?” “怎么的?妈妈也当我眼皮子浅了?”唐姨娘哼了声。 桂嬷嬷一怔,这话可叫她怎么接? 她只好堆着笑,试探着问了句:“那姨娘怎么看这事儿……” 唐姨娘从罗汉床上坐了起来,一面趿了鞋子往内室里去,一面道:“二爷的脸上看不出花来,满意还是不满意,妈妈只管过几日看二爷做事。使人看着吧,新衣裳送去时,人屋里有没有添好的新首饰。” 桂嬷嬷通透了,连连点头:“还是姨娘想得明白。” 第二百四十六章 聪明 今年衙门封印的日子是腊月二十二,眼瞅着也没两天了。 封印前,最招眼的就是一道赐婚的圣旨。 萧府的大姑娘被聘为了五皇子的正妃,要赶在年前过了小定,来年春天就办大礼。 皇子娶亲,只几个月工夫,看起来有些紧巴巴的。 京中添了不少传言,最叫百姓人信服的是“冲喜”一说。 萧家的老太太傅氏年事已高,病中拖不得太久,而五殿下的养母淑妃娘娘亦是染了风寒,缠绵病榻,早些办了喜事,也好早些安心。 萧娴已经及笄了,李昀也十八九了,万一叫孝期所累,又要拖下去了。 白日里,谢筝去了萧府。 安语轩里,萧娴坐在罗汉床上看底下丫鬟婆子们忙碌。 明日就要放小定了,过府来插簪的是大长公主的嫡次女,也就是李昀的表姐惠宁郡主,另有成国公夫人、定国公夫人两位相陪。 只看这排场,外头就晓得宫中对这门婚事的看重了。 齐妃过世多年,齐家也不招眼,淑妃的娘家夏家,瞧着也还风光,但与其他嫔妃的娘家相比,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没有显赫到鹤立鸡群。 李昀的正妃放小定,远比他的几位兄长隆重,只因他娶的是萧家的大姑娘,是先皇后的侄孙女。 这等出身,才会有郡主插簪,有国公夫人相陪。 “我早上回家里去,外头都在说,殿下是沾了咱们萧家、傅家的光,殿下不会不高兴吧?”阿碧躲在庑廊下,拉着谢筝暗悄悄道,“你总在外头走动,衍二爷也与殿下相熟,你可知道什么?” 谢筝刚过来就被阿碧拉住了,见她神色凝重,一副怕李昀恼了萧娴的样子,不由心一暖,道:“我们姑娘什么出身,满京城谁不晓得?殿下也是早早就知道的。你只管放心,殿下不是那等浅薄之人,不会因为那些闲言碎语,就待我们姑娘不好的。” 阿碧听她一口一个“我们姑娘”,亲切又认真,悬着的心渐渐落了下去,引着谢筝往屋里走,道:“这几天府里都怪怪的,弄得我也说不出来的慌。 我听许妈妈说的,太太已经给明州去信了,催老爷回京来,看着样子,老太太怕是真的…… 这个当口上办喜事儿,我瞅着姑娘的样子似乎也不大开心。” “姑娘舍不得老太太。”谢筝叹道。 阿碧咬着下唇点头:“老太太那么好,谁能舍得呢。” 谢筝撩了帘子进去,见萧娴盘腿坐着,出神了似的,她走过去搬了绣墩坐下,指了指萧娴的脚:“当心脚踝。” 萧娴回过神来,睨了谢筝一眼,附耳过去道:“放个小定而已,你又不是没经历过,不就是穿得厚厚实实的,在这儿端坐一整日嘛!” 提及当时,谢筝啼笑皆非地嗔道:“别顾着笑话我,明日我来笑话你。” 萧娴莞尔:“我这可是冬天,断断不会热得坐不住,催着婆家快些全了礼数。” 翌日是个晴天。 惠宁郡主与两位国公夫人到府。 插簪时,惠宁郡主说了不少吉祥话,整个人都乐呵呵的,两位国公夫人彼此不对付,对着萧家人笑得热忱,对上彼此,笑容又淡了几分。 尽了礼数,一行人去看望傅老太太。 傅老太太含笑道:“就这么一个孙女,日盼夜盼想她嫁出去,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小定,我却只能躺在这儿,不能去观礼。” 惠宁郡主宽慰道:“表舅母莫要这么说,大礼就在明天春天,您仔细养好了身子,等行大礼时,您还能亲手给皇子妃盖盖头嘞。” 这一声表舅母叫得窝心,傅老太太笑了起来。 定国公夫人笑眯眯道:“还是郡主说话听着暖心,老太太,您可千万要保重身子。” 成国公夫人与定国公夫人不合,闻言轻哼了一声,想着是在傅老太太跟前,到底忍住了没呛声,等出了延年堂,这才嗤笑着道:“夫人这马屁也不知道拍到了哪儿,老太太那面色,到底还是多少时日,你看不明白?” 定国公夫人顿了脚步,拉长着脸,道:“夫人与其说我,不如管好成国公,别动不动就往别人府上送女人,也不知道是沾了哪儿的习气。 我们国公爷脾气好,只让我将人退回贵府上,等殿下成了亲,成国公可千万别再往殿下府里送人了,到时候别说退回一个,殿下把半个教坊司搬进成国公府,夫人就有的忙碌了。” “你!”成国公夫人气得仰倒。 这些年,成国公的确喜欢到底送人,也就是定国公夫人这只母狮子,一顿咆哮着把人送回来,还推说是定国公的意思,偏定国公是个耳根子软得不得了的,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半点不给成国公脸面。 就为了这桩事,两位夫人交恶多年。 可要说成国公给李昀送人,那他还没那个胆子,成国公夫人也没那个胆子,毕竟,李昀顶着温和名声,但还真做出过把十几个教坊司的乐工送进长安公主府,给驸马爷没脸的事儿,成国公夫人真怕一个不好,李昀就这么对付她了。 理是这么一个理,从定国公夫人嘴里说出来,实在叫人牙痒痒的。 成国公夫人想说些什么挽回颜面,只见定国公夫人往前一步,几乎是脸贴住了她的脸。 定国公夫人附耳道:“别自作聪明,你们两夫妻在捣鼓什么,真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成国公夫人的面色刷得白了白,收紧了袖中的双手,死死盯着定国公夫人,良久,突得笑了:“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呀!虚张声势!” 甩下了这句话,成国公夫人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走。 只留下定国公夫人,咬着牙对着前头那背影,翻了个白眼。 安语轩里,萧娴脱去了厚重的衣裳,换了身常服,指尖把玩着金簪,眯着眼就笑了,笑过之后,又拧着眉叹了一声。 许嬷嬷看在眼中,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妈妈,我老笑话阿筝催着婆娘尽礼数,可我如今……”萧娴苦笑摇了摇头,“我也是急切的那一个呀……” 许嬷嬷鼻子一酸,拍了拍萧娴的背:“姑娘,也许老太太能熬得住。” 萧娴敛眉,道:“生老病死,妈妈不用劝我,我都懂的。” 第二百四十七章 八字(容寡和氏璧+) 唐姨娘那里麻利,量过了身量,隔了五日,簇新的衣裳都送来了。 两身冬衣,又新做了雪褂子,配了两双新鞋,料子都是谢筝过目的,很是衬人。 桂嬷嬷眯着眼,道:“姑娘一会儿要出门吧?不如换了新衣?” 谢筝笑着道:“二爷请了苏公子吃茶,叫我也去,新衣就不换了吧,等过年时穿。” “既然是见客,姑娘可千万打扮得好些,”桂嬷嬷忙劝道,“这不是两身衣裳吗?铺子里还另做了几身,还未送来,姑娘还怕过年时没有新衣裳吗?花翘呀,赶紧替姑娘换上,咱们也比比尺寸,万一有不合适的,还能去改改。” 桂嬷嬷如此殷切,谢筝也就不推拒了,去内室里换了身新的,又示意花翘从妆匣里取了玉镯和一对南珠耳坠戴上。 这两样都是孙氏捎来的,桂嬷嬷没有见过。 果不其然,桂嬷嬷张嘴把谢筝夸了一通,眼珠子不住在那两样东西上打转。 谢筝只当不知,说要出门去了,让花翘送客。 桂嬷嬷笑着退出去,待走远了,心里不由暗暗想,果真叫唐姨娘料中了,这位不满意旧都送来的年礼,让二爷掏钱买了好货色了。 瞧瞧那圆滑的南珠,瞧瞧那水润的玉镯,啧! 这要是一五一十说与唐姨娘听,只怕要是气得摔东西了! 唐姨娘的梳妆台上,可还真没有那样的值钱玩意儿。 寒风阵阵,谢筝抱紧了手炉,还是有些寒,等到了药铺二楼的屋子里,站在炭盆边拷了一会儿火,这才缓缓暖和过来。 略等了会儿,陆毓衍和苏润卿便一道来了。 苏润卿眼睛尖,自然也看出来了,他的视线再陆毓衍和谢筝身上一转,也不多言。 反正,他这半年也习惯了,拐弯抹角劝过了,也就不做那恶人了。 男人嘛,有个心头好,也没什么不对的。 再者,陆毓衍的未婚妻没了,他宠着个身边人,也无所谓规矩不规矩的。 “每次都叫我打听些陈年旧事,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来的,”苏润卿抿了一口茶,低声道,“其实,就算没有长安公主插一脚,林驸马与房家大姑娘的婚事也成不了。” 谢筝一怔,林勉清与房幼琳据说有些私交,两家又是门当户对,婚事为何会不成? “房大姑娘的八字不好。”苏润卿的指尖点了点桌面,“这是房家的秘密,绝对不会往外头说,也就是她人不在了,想方设法打听的时候,才晓得那么一点儿。” 房幼琳的八字是房家最头痛的事情。 她并非是和林勉清的八字犯冲,而是自个儿就八字不好。 “先皇后当年把房大姑娘抱进宫里养,也是为了这一遭。”苏润卿道。 傅皇后与房太师夫人私交甚笃,房太师夫人当时进宫求了傅皇后,想让宫中的老先生们给房幼琳排一排八字,看看如何从名字、教养上,稍稍正过来一些。 傅皇后怜惜房幼琳,数年间将她养在身边,毕竟,房太师的孙女,又由皇后抚养,便是八字不好,房幼琳将来许是也能少吃些亏。 “这事情知道的人很少,我猜萧家老太太可能晓得,若要证实,不妨问一问她,”苏润卿继续道,“先皇后薨逝,房大姑娘回了太师府。与林家合八字时,房家原本是在八字上动手脚的,房大姑娘自个儿不愿意骗人,偷偷换了庚帖。 林家一看八字,肯定谈不拢了,恰好长安公主要招林勉清为驸马,顺水推舟,这事儿就成了。 后来房大姑娘再议婚事时,林家也没把这事儿说出去,不想招人怨恨。 只可惜,房大姑娘嫁去了何大人府中,还是红颜薄命。 何家和房家如今僵着呢,房大姑娘会小产,是叫两个小姑子给气的,房家又给了假八字,谁都想讲理,谁又都理亏。” 听罢,陆毓衍和谢筝交换了一个眼神,勾着唇角,道:“打听得够清楚的。” 苏润卿支着腮帮子,道:“总觉得这话不是在夸我。” 谢筝忍俊不禁,清了清嗓子,道:“给小姑子气着了,为何?” 苏润卿皱着没有犹豫了会儿,终是压着声儿道:“那些话就不好听了,何家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骂房大姑娘,说是她八字凶险,克死了先皇后娘娘。” 谢筝愣怔,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这句话可不是不好听,而是居心险恶了。 虽然是傅皇后主动抱养了房幼琳,但这句话传出去,追究起来,整个房家都要倒霉的。 也难怪房幼琳孕中被气得小产了。 “何大人府中的姑娘,竟然是这般说话的。”陆毓衍摇了摇头。 何大人是圣上在潜府时的旧臣了,也进过翰林,在国子监里讲过几年课,前些年告老了,只两个儿子在官场里做事。 按说这样的人家,再是金玉其外,教出来的姑娘,也不该这般不知深浅。 “何家往来的那些人家,与房家原本就不是一路的。”苏润卿道,“何家姑娘们挂在嘴边的似乎是曹家姑娘。” 这句话,谢筝就不明白了。 陆毓衍想了想,解释道:“何家是潜府旧臣,与同样潜府出身的人家关系近些,房家并不在其中。曹家,是贤妃娘娘的娘家吧?” 苏润卿颔首道:“如今的皇后娘娘、贤妃娘娘、还有应昭仪、乔淑媛,都是潜府旧人,家中与几位旧臣关系不错,而先皇后娘娘、淑妃娘娘、齐妃娘娘,以及你姑母陆婕妤,还有好些,都是圣上登基之后进宫的,与潜府那些旧人就疏远些。” 谢筝了然了。 姑娘家相交,往往就是如此。 何家姑娘们与曹家来往多些,自然亲厚些,而房幼琳并不在她们相交的人选里头。 房太师夫人与傅皇后亲近,房家又并非潜府出身,这其中的远近关系,很是清楚。 不仅仅疏远,八字都是假的,何家姑娘口不择言,胡乱说了一通,气得房幼琳小产,一尸两命。 房家气恼不已,可偏偏占理的同时也理亏,就成了现在这局面。 “房大姑娘没了之后,听说,只是听说,这半截不一定准,”苏润卿说话极少这般慎重,“何三公子寻过林驸马,不晓得两个人说了些什么,隔了没几天,林驸马就坠马了。其中是不是有关系,我也不知道。” 第二百四十八章 请帖(SV弄潮儿和氏璧+) 何三公子正是房幼琳的丈夫何怀喻,蒙荫进了国子监念书,高中的那年娶了房幼琳,后在翰林院里做编修。 苏润卿与他年纪不同,只是泛泛之交,倒是挺苏太傅提过,说这位何怀喻的文章还不错,多历练两年,在翰林院里熬一熬,还能再晋一步。 陆毓衍想了想,问道:“你这些消息,从哪儿得来的?” “信不过?”苏润卿挑眉,道,“房、何两家的冲突,不好说出消息的来源,但何三公子寻过林驸马,这事儿问问驸马爷身边的人,就能晓得了。” 林驸马的几个亲随,鸦青早早就离开了京城,此刻不知道在哪儿落脚,再者,驸马坠马前几日发生的事情,鸦青也不会知道。 另几个亲随,陆毓衍倒也认得,便点了点头。 正说着话,松烟敲了门进来,递了一张帖子,道:“安瑞伯小伯爷使人送来的。” 陆毓衍接了过来。 小伯爷的字迹龙飞凤舞的,潇洒地让人险些就认不出来了。 上头说,明日是将军坊年前最后一场斗鸡了,黑羽大将军风光了几个月,最后一场,势必守住这一年的桂冠,小伯爷想请陆毓衍去助阵。 苏润卿凑过去看去,道:“他不请我?” 松烟忙道:“听说苏公子的那一封帖子,早些就先送去太傅府中了。” 苏润卿这才满意地点头。 谢筝支着腮帮子笑了。 前回小伯爷请陆毓衍与苏润卿去将军坊,叫人一折子参到了圣上跟前,虽说那是别有用心,圣上也没真的为此就怪罪小伯爷,但他还是规矩了一些时日。 闭门不出,谁请都推说身子骨不适,要休养休养。 过了半个月,风头过了,小伯爷领着黑羽大将军重新出山,依旧叱咤风云,不过也顾忌着,没有呼朋唤友的,做他的独行侠。 眼瞅着要过年了,小伯爷这是耐不住了。 思及此处,谢筝不由暗暗想,在“视言官为无物”这事儿上,小伯爷卢诚还真比不过他的老子、安瑞伯卢禀衡。 卢禀衡年轻时就是个脸皮子极厚的,不管言官怎么递折子说他,他就是听曲遛鸟逛园子,什么也不管。 唯有说他生不出儿子这一条,才会让他跳脚不已,这一点,也在得了卢诚之后消失了,越发的百毒不侵。 陆毓衍提笔回了帖子,让松烟给小伯爷送去。 第二日的将军坊,比往日还热闹了三分。 因着是年前的最后一场了,但凡喜好这些的,都来凑个热闹,还有像陆毓衍和苏润卿这样的,来给认得的人捧场的。 小伯爷依旧安排了楼上的雅间。 屋里头炭火烧得滚烫,窗户却也大开着,凉风吹进来,小伯爷站在窗边往底下张望,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见他们来了,小伯爷抚掌道:“我的黑羽大将军,比初登台时越发厉害了。上一回比试时,就追得对手满场乱跑,那爪子、翅膀、喙嘴,满京城寻不到第二只。” 小伯爷来了兴致,滔滔不断说着大将军的英姿。 谢筝听得认真,别看小伯爷那一手字飞得比大将军还高,讲故事的本事倒真不差,斗鸡的场面,从他嘴里道来,还真有身临其境之感。 苏润卿和谢筝正听在兴头上,突然那门板就被拍得噼里啪啦响。 小伯爷不满地皱了眉头,门边的松烟赶紧拉开了门。 跌跌撞撞进来的是小伯爷的亲随丁七,他惨白着一张脸,结结巴巴道:“爷,不好了,大将军他、他……” 小伯爷腾地站了起来,快步冲向了隔壁屋子里。 谢筝抬眸看去,只见小伯爷出门往边上一拐,下一瞬惊声叫了起来,惨烈极了。 她唬了一跳,赶忙跟着陆毓衍过去隔壁,一迈进去,谢筝也不禁惊呼一声。 小伯爷瘫坐在屋里,怀中抱着黑羽大将军,大将军一动也不会动了,嘴角的羽毛上沾染着鲜血,看起来瘆得慌。 角落的笼子打开着,地上还有不少谷子末儿。 “死了?”苏润卿愕然。 “丁七!”小伯爷大声唤道,“丁七!” 丁七缩着脖子,颤颤巍巍站在边上,道:“奴才下楼给大将军取吃食,上来后,大将军就这样了……” “是饲料不对?”苏润卿问道。 丁七连连摇头:“还什么都没吃呢,奴才拿了些上来,见大将军倒下了,慌得全撒了。” 苏润卿皱着眉,又问:“前回我们来看大将军时,他是关在隔壁雅间里的,今日为何留在这里。” 小伯爷一副不想痛心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丁七便解释道:“雅间里点了炭盆,太热了些,大将军一会儿是在外场比试,一热一冷的不好,就留下这里。 奴才看着大将军,想着要喂些饲料,就下楼去取,也就这一上一下这么点工夫,哪里知道,大将军竟然出事了! 这、这……” 丁七说不下去了,他能在小伯爷身边做事,颇受小伯爷的亲睐,自然也是真心喜欢斗鸡斗蛐蛐的,对大将军感情颇深,如今出了事,一来怕主子责怪,二来当真伤心,不禁也蹲下身子痛哭。 将军坊的管事听见动静上来,一看着状况,也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半晌道:“小伯爷节哀顺变,我先下去与刘二爷说一声,今儿个这比试,是不行了的。” 刘二爷是永安侯的次孙,平素也最喜欢斗鸡,养了一只模样平平的芦花鸡,看起来与庄子里随手一抓要抹脖子的鸡没什么两样,偏生凶得不得了,在黑羽大将军登台之前,是将军坊里一等一的高手。 因而年末这一遭,就安排了大将军与芦花鸡的对决,图个人气。 不提也就罢了,一提起来,小伯爷坐不住了,抱着大将军就往楼下冲:“定是那孙子!他那只胖鸡有什么本事,他怕跟大将军比试,这才狠下毒手,我去他娘的!老子跟他没完!” 小伯爷一溜烟就跑下楼了,陆毓衍一行只要追着下去。 底下正是热闹时候,人人都等着一场斗鸡好戏,见小伯爷下来,正要开口鼓气几句,看清了那断了气的大将军,所有的话有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这是死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匕首(彤彤1609和氏璧+) 小伯爷冲进场子中央,抬起一脚往刘二爷踹去:“刘维安,你个小人!我跟你拼了!” 刘维安正与身边几人说话,一时没有防备,被小伯爷一脚踢在了屁股上,往前踉跄了两步,若不是身边人眼疾手快拉住了,就要摔个狗啃泥了。 “卢诚你做什么?你疯了不成?”他怒气冲冲转过身来,大骂着道,猛得一眼看到大将军,他霎时就怔住了,“这、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你还问!”小伯爷恨得咬牙切齿,“肯定是你毒杀了大将军!你输不起,就下黑手!你是不是男人!” “你少血口喷人!”刘维安不干了,叫道,“我的芦花儿骁勇善战,会怕你这只黑毛鸡?孰高孰低,场上见分晓,那等见不得光的手段,我才不用嘞!定然是你平时太过嚣张,有人看不惯,才杀了你的鸡!是了,还有之前你那几个手下败将,你没少笑话别人吧?也许是他们其中一个呢?” 小伯爷拧着眉,思索着。 围观的人却不乐意了,其中正有刘维安口中的“手下败将”,他们叫嚣着。 也不知道是谁先推挪起来,所有的人挤在一块,打作了一团。 谢筝离小伯爷不远,那边动了手,她险些也遭了殃,幸好陆毓衍就在她边上,一把将她箍在怀中,引着她避开了激动的人群。 一面避,谢筝一面往小伯爷那儿张望,只瞧着人挤人的,乱得不行。 突得,她见小伯爷的脸色痛苦不已,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听了几声痛呼。 将军坊的管事带着护院们过来,勉强让人群安稳下来,再看正中状况,不由都傻了眼。 “快、快去叫大夫!”管事惊叫起来。 陆毓衍抿唇,见四周不再乱糟糟的,便松开了她,走到了小伯爷身边。 谢筝上前,不由眸子一紧。 刘维安的腹部和胸口各中了一刀,鲜血淋淋倒在地上,面部狰狞,另有几人也挨了刀子,捂着伤口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叫唤。 小伯爷身上全是血污,手中还握着匕首,一脸茫然又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状况。 陆毓衍俯身道:“小伯爷?” 小伯爷这才回过神来,慌乱地将手中的匕首抛开,摇头撩开了衣摆道:“不是我!我没扎他们!我、我的腿也伤了!” 陆毓衍仔细看去,果不其然,小伯爷的腿上也有匕首伤口,透过厚厚的裤子,不住往外冒着血。 “你拿着匕首,不是你,又是谁?”有人叫了起来。 小伯爷用力摇着头,顾不上腿伤,一个劲儿与陆毓衍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陆毓衍拍了拍小伯爷的肩膀,以示安慰,又与松烟、竹雾几人道:“先把伤口都包扎了,止血最要紧。” 管事赶忙取了止血的药粉和绷带来,几人手忙脚乱地做事。 旁人的伤情还能对付,只刘维安那两刀子极深,血止不住。 谢筝掏出帕子,把地上的匕首捡了起来,递给了陆毓衍。 大夫急匆匆赶来,试着替刘维安包扎,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失血太多,救不回来了,通知家里人吧。” 刘维安的两个小厮,本就因主子出事而瑟瑟发抖,闻言脚下一软,摔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管事也是眼前一黑,险些一口气没接上。 将军坊能在京中立足,自然有它的背景,但眼瞅着过年了,却闹出了人命,死的还是永安侯府的公子,这可不是能糊弄过去的事情,反正凶手小伯爷也在地上坐着,管事也不担事儿,催着人去顺天府里报案。 一切交由衙门,他是管不着的。 衙门未到,众人都不能走,吵吵囔囔地留在将军坊中。 几个伤员被送到个雅间里,这会儿都泄了气,连打嘴仗的劲头也没了。 小伯爷垂着脑袋,腿上有那么一窟窿,他也不叫痛,目光涣散,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陆毓衍来回看了看匕首,道:“小伯爷,这匕首是谁的?” 小伯爷抬起头来,哭丧着脸,道:“我的,就戴在腰间,不晓得叫什么人趁乱抽了出来,扎了人,还塞回到我手上。” 一旁闷不做声的颜三公子突得哼了声:“小伯爷,你是不是男人?做了事就认!分明就是你动了刀子,不仅刺死了维安,连我们几个拉架的都一并刺了!” “不是!”小伯爷道,“我刺他?我难道还刺我自己?我难道没受伤?” 颜三公子咬牙道:“苦肉计!” “行了,别吵了,也不嫌累,陆御史不是在这儿吗?让他审审呗。”边上有人道。 这话口气不善,透着几分嘲弄味道,谢筝听出来了,不由循声看去,说话的人有些眼生,她之前并未见过。 松烟低声与谢筝道:“后军都督府的卫经历的三公子,与刘二公子交好。” 谢筝会意。 他们是来给小伯爷助威的,在与刘维安交好的卫三眼中,肯定也成了歹人。 杨府尹带着衙役捕快们过来,脸色难看极了。 今日是封印前的最后一日,原本以为能太太平平过大年了,哪里知道,突然就出了大事了。 死了个侯府公子,嫌凶是安瑞伯府的小伯爷,杨府尹只觉得呼吸都艰难了。 这案子左右不讨好,要是判得不对,他这日子是过不安生了的。 杨府尹搓着手,勉强挤出些笑容,与陆毓衍道:“贤侄,怎么突然出了这等事情?” “大人借一步说话。”陆毓衍低声道,两人到了隔壁屋里,他才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杨府尹听得眼皮子挑个不停,道:“死了一只鸡,小伯爷就气冲冲去找刘公子讲理,结果打了起来,乱作一团,等分开了再一看,就死的死、伤的伤,小伯爷拿着匕首,不承认动手了?” 陆毓衍颔首。 杨府尹倒吸了一口气,饶是他晓得卢诚就是这么个爱鸡和蛐蛐如性命的人,也叫这状况给弄懵了。 这叫什么事儿! 回头让他写案卷,他都没脸提笔写! 第二百五十章 闹腾 永安侯的府邸离将军坊不远。 杨府尹正和小伯爷大眼瞪小眼,琢磨着这话要怎么问的时候,永安侯府的人就到了。 刘维安的父亲、永安侯世子黑沉着脸进来,后头还跟着刘维安的几个兄弟,一位妇人哭哭啼啼的,是刘维安的母亲田氏。 “哪个天煞的!为了一只鸡,害了我的安儿!”田氏压根站不稳,左右叫婆子架着,哭天抢地的,“我的安儿在哪里?在哪里呀?” 杨府尹叫田氏哭得脑壳发痛,但人家死了个儿子,正是伤心时,痛哭也是正常的。 他赶忙招呼了个衙役过来,道:“世子、世子妃,令公子在隔壁屋里,仵作正在查验,可以过去看,但暂时碰不得。” 田氏闻言,哭喊道:“那是我儿子,而不需我碰了?” 杨府尹刚想用这些年应对受害者家里人的那套说辞给田氏解释解释,就叫永安侯世子打断了。 “行了,衙门有衙门做事的规矩,你别瞎添乱!”永安侯世子喝道。 杨府尹一听这话,不由多打量了永安侯世子两眼。 外头都说永安侯府上仗着这数代的圣宠恩荣,在权贵之间横行霸道,相当的不讲道理,这会儿一看,传言不可信呀。 杨府尹正琢磨着,哪知道下一瞬,永安侯世子突得往前迈了两步,一拳头砸到了小伯爷的脸上。 小伯爷心神不宁,也没防备,吃了这一猛拳,整个人都往边上倒,脸颊麻木,也不知道痛还是不痛,想说什么,一张嘴,血腥气就冒了出来。 “我们永安侯府做事,也有自己的规矩!”永安侯世子咬牙道,“你杀了我儿子,我要你的命!” 杨府尹目瞪口呆。 这、这还真就是拳头说话了? 永安侯世子带着几个儿子,围着小伯爷动手。 陆毓衍和苏润卿与松烟几人赶忙上前去拦,好不容易才把人都架开了。 谢筝看得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就怕拳脚不长眼,陆毓衍几人吃了亏,这会儿仔细一看,刘家那几人虽然动手了,但好歹晓得打小伯爷是出气,打其他人,他们也不占理了,多少还拘着些,没伤了他人。 小伯爷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腿上包扎过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直往外冒。 隔壁传来了田氏痛苦的哭声,而后哭声戛然而止,换成了丫鬟婆子一声又一声的惊呼,似乎是田氏厥过去了。 这般状况,引得永安侯府的人越发义愤填膺,又想对小伯爷动手了。 “放开我儿子!”安瑞伯大步进来。 他正和几个友人遛鸟逛园子,突然听闻了事情,半刻没有耽搁,急匆匆就来了,身后的亲随手里还拎着鸟笼。 安瑞伯推开了人,走到小伯爷身边,一看自己儿子的惨样,只觉得火气腾腾翻滚起来:“好好好!哪个打的?不是说只混乱中叫匕首扎了吗?” 杨府尹硬着头皮,指了指永安侯世子。 永安侯世子梗着脖子,凸着眼睛,道:“我打的,怎么样?你心疼你儿子,他还在这儿坐着,可我儿子呢?我儿子躺在隔壁,都凉了!” “你几个儿子?我几个儿子?我她娘的就这么一个儿子!”安瑞伯气汹汹的,深吸了两口气,指着永安侯世子,道,“行,你儿子死了,我儿子没死。 可哪个告诉你,你儿子是我儿子捅死的?谁说的?颜三?卫三?还是哪个? 杨大人,你们顺天府已经结案了说是我儿子杀人了?” 杨府尹绷着脸,不看永安侯世子,也不看安瑞伯,眼睛朝天,只手掌摆了摆:“没结案。” “衙门里没结案,你们就敢血口喷人,说我儿子是杀人凶手?”安瑞伯气得吹胡子瞪眼,“我呸!刘瑞源,我不跟你废话,让你老子来跟我说,你打我儿子这笔账,我跟你老子算!” 永安侯世子刘瑞源和安瑞伯卢禀衡,年纪上相仿,但一个是世子,一个是伯爷,卢禀衡不愿意去跟一个“晚辈”多费口舌。 “诚儿,我们回家去。”安瑞伯与小伯爷道。 永安侯世子不答应了:“衙门没断案,凭什么回去?” “不回去?留在这里给你们打吗?”安瑞伯喝道,“杨大人,衙门里能让犬子安安稳稳养伤,以待查清案情?” 杨府尹的脑门子都要炸开了。 让小伯爷回去,自然是不合规矩的,毕竟案子未明,小伯爷当时拿着血淋淋的匕首,且那匕首是他的东西,他如今嫌疑最大。 可杨府尹也不愿意把这样的烫手山芋放在顺天府里,倒不是衙门里养不好小伯爷的伤,小伯爷不吵不闹的,也不用下大牢,寻个清静的屋子养着,衙门里不备饭菜,安瑞伯府还餐餐送过来呢。 杨府尹怕的是永安侯府闹腾。 顺天府尹风光是风光,但对上权贵还就只能挠脑袋。 陆毓衍敛眉,道:“衙门明日就封印了,让小伯爷去衙门里养伤,也不妥当。不如我先送小伯爷回府去,再仔细问问案子经过,将军坊这里就劳杨大人多费心了。” 杨府尹自是满口应下。 永安侯世子并不想放人,哼笑道:“陆御史是来给卢诚捧场的吧?你去问话?” “那我就留在将军坊,问当时在场的人的话,杨府尹送小伯爷回去,仔细问问。”陆毓衍面不改色,语气淡淡的,“总归都要问的,世子选一个吧。” 永安侯世子一口气哽住了,永安侯府是有爵位在身,平素也无需把那些普通官宦放在眼里,但陆毓衍这么个七品的巡按御史,却能让他说不出话来。 倒不是怕御史上折子说永安侯府长短,而是陆毓衍出身旧都世家,那风光了几百年、如今还根基深厚的世家的子弟们,真不是好招惹的。 永安侯世子暗暗想,旧都世家、江南士族,真真是最让人厌恶的存在了。 杨府尹做了个请的手势,安瑞伯先一步出去,小伯爷被安置好了,由底下人抬了出去。 “这里就辛苦贤侄了。”杨府尹说完,跟着安瑞伯去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角度 小伯爷经过陆毓衍身边时,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脸上不少伤,小伯爷说话都不利索,但他还是很努力地一遍又一遍,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陆毓衍朝小伯爷微微颔首,沉声道:“真不是你,就不会诬你,衙门会查明白的。” 永安侯世子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隔壁屋子里,田氏幽幽转醒,看到蒙着白布的刘维安,又几乎厥过去。 谢筝过去看了一眼,回来与永安侯世子道:“世子妃伤心过去,这儿也没个让世子妃歇一歇的地方,不如世子先送世子妃回去,衙门里早些断了案子,也早些能让公子入土为安。” 永安侯世子拉长着脸,他脾气暴躁,却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姑娘家,几个儿子又以“母亲身体要紧”劝说了几句,给他寻了台阶,永安侯世子这才勉强点了头。 “那我就要看看,陆御史和顺天衙门,要给我们永安侯一个什么样的解释了!”永安侯世子咬着牙,让人扶着田氏,一并先回府去了。 陆毓衍一路送出去,谢筝站在屋子里没有动。 苏润卿过来,低声问她:“是不是吓着了?” 谢筝一怔,抿着唇道:“有点儿,没想到会上来就动手。” “永安侯府、安瑞伯府,”苏润卿撇了撇嘴,“满京城的公候伯府,也就这两家,与众不同些。” 说话、做事,都与众不同。 京中勋贵不少,有蒙荫封爵,也有开朝时世袭罔替下来的,哪怕不是书香出身,数代下来,也都自矜身份,说话不至于之乎者也,但也依着规矩,该客套时客套,该周旋时周旋。 哪怕是骂人吵架,架势也不会这般难看。 偏就这两府上,安瑞伯府是破罐子破摔,反正安瑞伯这一辈子也没循规蹈矩过,就是个爱听戏遛鸟逛园子的,也不摆姿态,而永安侯府是武将出身,说的好听些是不拘小节,说的难听了,就是莽夫,而且是丝毫不愿意遮掩的莽夫。 陆毓衍回来,仵作便捧着册子过来,站在走道上说话。 “一刀在腹部,一刀在胸口,虽说是匕首拔出,失血过多而亡,但两刀都刺中了要害,伤及脏器,凶手下手时非常准。”仵作道。 陆毓衍闻言,眉头皱了皱。 当时场面混乱,刘维安和小伯爷是在人群的中间,且不说小伯爷是不是真凶,那种状况下,凶手能两下都刺中要害? 小伯爷伤了腿,卫三、颜三伤在了胳膊上,是刘维安倒霉,还是为何? 一时之间,并不好断言。 “角度呢?”陆毓衍问道。 仵作看了眼册子,答道:“腹部那一刀,从上斜着往下,胸口则是微微上扬,都是正面而入。” 正面? 那行凶之人在刺向刘维安时,必然站在他的面前,当时人挤人的,凶手若站在其他方向,很难使匕首避过刘维安身前的那个人,造成直面刺入的角度。 正面刺下匕首,又拔出来,喷出来的血量会非常多。 小伯爷身上也染了血,但还没有多到那个地步。 或者说,现在在屋里带着伤的几人,哪一个身上都没有那么多的血。 让苏润卿在雅间里守着,陆毓衍把几位受伤的人请到隔壁问话,一位问完了,再请下一位。 卫三公子扶着手上的伤,冷声道:“怎么?怕我们串通了浑说一气,你不好给小伯爷开脱?” 陆毓衍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我原本是来看斗鸡的,不是来给谁开脱的,只可惜,比试还没开场,黑羽大将军就中毒而亡。说起来,刘公子的芦花鸡现在在什么地方?” 卫三公子怔了怔,不晓得陆毓衍为何提起芦花鸡来,他咕哝着道:“谁知道。” “刘公子已经没了,把他喜欢的芦花鸡送回永安侯府去,也算是让府上多个念想。”陆毓衍道。 卫三公子的唇角抽了抽。 都说睹物思人,可没听说过“睹鸡思人”的。 “永安侯府里,除了维安喜欢斗鸡,其他人都不喜欢,”卫三公子叹了一口气,道,“芦花儿原本就是庄子给送到侯府里的,要杀了炖汤吃的,维安一眼看中了,说这只鸡厉害,要养成斗鸡。 侯府里也不缺这么一只鸡,就由着他去养了,结果,真的养成了。芦花儿风光,谁是它的对手? 那只黑羽大将军,我看也不怎么样,肯定会输给芦花儿的。 芦花儿现在在哪儿,不如问问维安那两个小厮。” 陆毓衍使人去问了,很快,刘维安的小厮提着笼子来了,里头的芦花鸡滋溜着眼睛,随意梳理着羽毛,丝毫不晓得主人已经遇害了。 “比试开始前,我们爷跟几位爷站在外头说话,芦花儿在楼下屋子里待着,直到出了事……”小厮道。 陆毓衍又问:“有人看着吗?寸步不离?” “奴才看着的,”小厮道,“我们爷看重芦花儿,因此比试开始前,奴才从来都是守着芦花儿,一步走不走来的。” 陆毓衍颔首。 卫三公子没忍住,问道:“你打听鸡做什么?” 陆毓衍睨了他一眼,道:“黑羽大将军中毒而死,若不然,小伯爷不会和刘公子起争执,混乱之中,也不会出了人命。” “难道你也认为,是维安毒死了黑羽大将军?”卫三公子不满道。 “不,”陆毓衍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接道,“我倒觉得刘公子说得有几分道理,对黑羽大将军下手的,也许是曾经的手下败将,也许是自大将军登台、押注输了的人,也可能是输惨了的坐庄的人。 再往大的说,有人对小伯爷心存私怨,不敢对小伯爷动手,就怒而杀鸡,也可能他连芦花儿也不想放过,只是因为芦花儿边上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没有得逞。 还有,是想让小伯爷和刘公子闹起来,他好趁乱做些什么,毕竟,无论是小伯爷还是刘公子,爱鸡如命,肯定会闹起来。” 卫三公子被说得一愣一愣的:“那到底是谁?” “这不正查着嘛!”陆毓衍勾了勾唇角。 第二百五十二章 搜查 这案子的确是正查着,是刚刚开始查,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可从陆毓衍嘴里说出来,卫三公子总觉得不是这么个味道。 如鲠在喉,难受得不得了,偏偏还反驳不出什么。 他只好沉着脸,托着自个儿手上的手臂,冷冰冰道:“那就烦请陆御史早些查明,明日衙门就封印了,这案子总不好拖到年后吧?” 陆毓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有理,那就请卫三公子回隔壁屋子里稍候,顺便请颜三公子过来。” 卫三公子蹭得站了起来,这分明是将他当底下人使唤! 不愧是跟着小伯爷来的,跟小伯爷一样的讨人厌! 心中忿忿念了几句,卫三公子快步出去,唤了颜三公子过来。 将军坊这里,一直忙到了天黑,陆毓衍和顺天府的衙役们才勉强问完了话。 在场的都是官家子,又有伤号,一时半会儿的,案情不能查明,也就不能扣着人了,衙役们一一确认之后,便开了大门,让人各自回去。 马福一面翻看着册子,一面叹道:“人实在太多了,这么多弟兄,忙乎到了现在……” 谢筝看着那厚厚的册子,又抬头看阴沉的天色。 将军坊年前的最后一日比试,几乎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了。 饶是谢筝过目不忘,当时的场面,还是混乱到让她无法全部记得准确。 之前陆毓衍交代过她,让她仔细看看有没有哪一位衣衫上沾染了大量的血迹的,她在将军坊之中走了一圈,甚至也问了几个管事,谁都没有印象。 “不单管事们不记得,前后门外头摆摊子的小贩也没瞧见这么个人,”谢筝低声与陆毓衍道,“将军坊四周都热闹,若是翻墙出去的,越发会引人注目,可谁也没瞧见。” 陆毓衍思忖着,道:“既然是有备而来,凶手也定是想过脱身的法子。将军坊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寻个地方换身衣服,还是能找到的。” 动了匕首,不仅是杀了刘维安,小伯爷等人也都受伤了,但身上沾了血的皆是当时站在他们几人身边的,外围的那些,劝架的也好,看热闹的也罢,最多脚上被踩了几个印子,并没有沾上血迹。 凶手赶在那几人被拉开前就溜出了人群,彼时人群慌乱,他溜进某个屋子里换上事先备好的衣服,再大摇大摆地出来。 这么一来,哪怕不跑出将军坊,他也暂且安全了。 这一点,谢筝也是想过的,便道:“捕快们搜过将军坊各处了,没有找到沾血的衣服。” “都搜了?”陆毓衍略一思忖,想马福询问,“所有的屋子,角角落落都搜了?” 马福刚要点头,边上的一个捕快插了句嘴:“库房上了锁,没有搜过,后头楼里,东家歇息的书房,也没有搜,就这两处。” 陆毓衍会意。 将军坊能在京中立足,接待的又都是勋贵官家子弟,东家自然有他的靠山。 管事听到陆毓衍要查库房和书房,满脸都是为难之情:“公子,我也就是替人做事的,您这别为难我……” 陆毓衍挑眉。 苏润卿笑眯眯的,好言开解道:“不是我们要为难你,你自个儿想想,永安侯府、安瑞伯府,你能招惹哪个?你们主子是不怕跟他们两府东拉西扯的,但案子不结,损的是将军坊的生意,年后还想开张吗?万一叫人砸了,报到顺天衙门里,衙门能怎么办?” 闻言,管事眼皮子直跳。 旁人府上,谁也说不好,永安侯府里,那是说砸就会砸的,半点不示弱。 真叫人砸上了门,一样是倒大霉。 两害相较取其轻,管事想了想,道:“我给公子开锁,公子和马捕头进去看一眼,我们彼此好交代。” 陆毓衍颔首应了。 管事开了库房,里头杂七杂八摆了不少东西,似乎有些日子没打扫了,积了一层薄灰。 谢筝刚一迈进去,就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她偏过头捂住了口鼻,余光瞥见了管事手中的铜锁,眉心不由微微一皱。 管事憨憨道:“都是些杂物,没什么要紧东西,有几个月没收拾了,哎呀这么脏了,我看改日还是要来理一理的。” “里头没人打扫,门口庑廊还算干净,”谢筝指了指铜锁,“这锁也是,簇新簇新的。” 管事一怔,顺着谢筝的视线,低头看着手中的锁,尴尬极了:“门面工夫、门面工夫,让姑娘见笑了。” 库房里太过脏乱,只一眼看去,这几日应当并无人进来过,除了他们几人,地上并无其他脚印。 管事锁了门,又领着几人去了东家的书房。 整齐又干净。 大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墙上挂着书画,博古架上摆了顽石,架了一台屏风,后头是张小憩的榻子。 东西不算多,到处一张望,也就看明白了。 谢筝绕了一圈,这里并没有能藏东西的地方。 如此一来,各处都搜索过了,若凶手真的换下了血衣,他能把这衣服收到哪里去? 库房上着锁,书房又干净得不像是有人进来过…… 谢筝正拧眉沉思,想再仔细回忆一番出事时的场面,突然就听见陆毓衍唤她,她忙抬头看去。 陆毓衍道:“大小管事之中,有没有哪一位,衣着看起来不太合体?” 凤眼一扬,谢筝仔细回想着,斟酌着道:“好像并没有,怎么了?” “不急,”陆毓衍没有多做解释,道,“总归这么多管事,明日里还要再见一回的。” 夜色浓了,陆毓衍一行到顺天府时,里头依旧灯火通明。 杨府尹坐在大案后头,不住按着眉心。 原本这时候,应当是封印了,回府与妻儿一道吃顿热腾腾的饭菜,舒舒服服等着过大年了,眼下可好,只能坐在这儿,回头啃个馒头将就将就。 陆毓衍问了安,道:“大人已经回来了?小伯爷说了些什么?” “他能说什么?”杨府尹哼了一声,“刚进伯府,安瑞伯就催着小伯爷去养伤,说人就在这儿了,难道还会跑了不成?安瑞伯本还想拉着我说几句话的,突然听说永安侯进宫去了,他哪里还有心思跟我说话,转头也进宫了,说是不能叫永安侯乱泼脏水、恶人先告状。” 第二百五十三章 痛心 “哪个是恶人,哪个是好人?我还想知道呢!”杨府尹越说越糟心,连连摆手道,“贤侄,你看看,这都是什么事儿!这都要过年了,怎么就不晓得让人清静清静?非要弄出这么些事情来,糟心!” 陆毓衍把仵作和衙役们的调查给杨府尹说了一遍,道:“凶手恐怕不是小伯爷。” “当时乱作一团,事后又没找到凶手和血衣,这案子不好查了!”杨府尹叹了一口气。 陆毓衍抿了一口热茶,道:“刘维安的两刀都中了要害,与其说他运气不好,不妨查一查,到底是谁想要他的命。” “嘿!”杨府尹摸了摸鼻尖,“永安侯府的名声怎么样,贤侄你也是知道的。” 不止是陆毓衍,苏润卿和谢筝也都是知道的。 永安侯府的名声一向不大好,有人骂他们霸道,有人说他们爱惹事,但要说惹了多大的事,又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人,似乎也没有。 永安侯是开朝时封的,世袭罔替,这么多年下来了,就是个闲散的侯爵,领着俸禄过日子。 不在朝堂上起起伏伏了,一点儿小打小闹的事情,连御史们都懒得上折子去告状。 这一点和安瑞伯府倒是挺像的,大伙儿都习惯了,不到指桑骂槐的时候,谁也不乐意将人拉出来说道。 “没人告,不意味着没有仇敌,”陆毓衍道,“民不告官。” 杨府尹一听这话,眼前一亮,试探着问道:“贤侄这是有些门道?” 漆黑的眸子沉沉,陆毓衍低声道:“曾经听说过几句。” 闻言,苏润卿正好奇着想追问是什么消息,突然见陆毓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解地揉了揉鼻尖,见对方依旧看着他,他犹豫着拿手指指着自个儿:“难道是听我说的?” 陆毓衍笃定点头:“不是你,还会有谁?” 苏润卿干巴巴笑了笑,见杨府尹和谢筝都直直望着他,他连连摇头:“我真不记得有说过刘维安的事儿。” 京中大小故事多的去了,苏润卿又是个爱听故事的,一日下来,听了多少说了多少,连他自己都有些糊涂。 陆毓衍也没指望他,让松烟叫了留影来。 留影苦思冥想了会儿,犹犹豫豫着道:“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年初时吧,南街做绢花的一位妇人的丈夫,说刘维安的小厮欺负了他媳妇,他要找那小厮拼命,最后拿了二十两银子才息事宁人的。 当时都说,那小厮看着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不像是个会欺负人的,定然是对方讹银子。 就爷您当时说了一句,那小厮老实,刘维安却不老实,真要没点儿事情,谁敢伸手跟永安侯府要银子?欺负人的许是刘维安。” 听留影这么一说,苏润卿也记起来了,似乎真有过这么一桩事。 马福站在一旁,听了这番话,问道:“南街做绢花的?那家是不是姓廖,那妇人是廖张氏?” “似乎是姓廖。”留影答道。 杨府尹问道:“马捕头,你晓得那家?” “和老古家一个胡同的,十月里,我和我婆娘去老古家给弟妹送东西时,那一家正好在办白事,我就多嘴问了一句,”马福道,“弟妹说那家姓廖,那廖张氏病死了。” “死了?”杨府尹愕然,“若刘维安真的欺负过那廖张氏,人家恨他也说得过去,只不过,都是年初的事情了,也收下了二十两银子,十月里病故的,这账算不到刘维安头上去吧?” “是与不是,明日去打听打听,也就知道了。”陆毓衍道。 杨府尹吩咐着马福明日去打听一番,外头传来通传声,说是宫里来了人,请杨府尹进宫去,又说内侍也交代了,若陆毓衍和苏润卿在,也一并进宫。 “敢情那两位在御书房吵到了现在?”杨府尹揉了揉心口,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道,“走吧走吧。” 陆毓衍进宫去了,谢筝先一步回了陆府。 客房里,炭盆烧得热烘烘的,谢筝用了晚饭,站在窗边看着外头漆黑的天,不由想,这一天都在忙碌,陆毓衍的腿伤,也不晓得会不会痛。 陆毓衍的那一刀子,可比小伯爷今日伤得厉害多了。 或者说,出了刘维安那两匕首致命,其余人身上的伤口,不晓得是因为角度和拥挤,凶手不好下手还是旁的原因,他们伤得不算厉害。 另一厢,御书房里,落针可闻。 安瑞伯和永安侯两人跪在大案前,少了剑拔弩张,反倒是安静极了。 与杨府尹猜测的不同,这两位并非是从进宫后就在御书房里吵到了现在,而是大冷的天,在外头大眼瞪小眼等到了现在,才被圣上放进了御书房。 磕了头,两人张嘴想告状,就被圣上的一句“谁有脸谁说话”给堵了回去。 确实是谁都没脸。 圣上看着没什么申请,实则憋了一肚子气的样子,让两人谁也不敢往刀口上撞了。 安瑞伯毕竟年轻些,这会儿精神头还过得去,永安侯岁数大了,又突然失了孙儿,在外头冰冰冷冷地等了几个时辰,又跪了几刻钟,身形有些摇摇晃晃的,只拼着一口气,才没有歪倒。 等陆毓衍和杨府尹、苏润卿进了御书房,圣上才开了金口,让这两位起来,赐了座。 圣上指了指杨府尹,示意他先说一说。 杨府尹硬着头皮,把事情照着顺序,一一言明,也不敢有所偏向,尽量保持中立。 啪的一声,圣上把手中的折子拍在了大案上,冷声道:“为了一只鸡,是了,爱鸡,一个伯府世子,一个侯府公子哥儿,大打出手还打出人命来,你们自个儿说说,有什么脸面来朕跟前跪着?这事儿你们让朕怎么断?断那只鸡到底是谁毒死的?” 安瑞伯吞了口唾沫,没吱声。 永安侯一肚子委屈,他那孙儿是因为一只鸡大打出手吗?分明是被打的那个! 只是这话他不能说,只能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哭腔,道:“老臣失了孙儿,实在是痛心、痛心!” 第二百五十四章 冷暖 “痛心?”圣上的目光从安瑞伯和永安侯脸上略过,哼了声,道,“有这样的臣子,朕也很痛心!” 永安侯一个激灵,不敢再哭了,只能强忍着,垂着头不吭声了。 圣上抬手按了按眉心,与陆毓衍和苏润卿道:“去将军坊凑热闹,朕是不管的,左不过这么些消遣。 只是,闹出了人命来,还是要有个交代的。 虽说是顺天衙门的活,但你们两个当时就在将军坊,离过年还有几天了,把案子查查明白,否则,一个个都去衙门里过年吧。” 陆毓衍和苏润卿拱手称是。 圣上摩挲着玉扳指,道:“这会儿有什么线索吗?” 杨府尹一听这话,后脖颈直冒冷汗。 依他们的推断,两匕首捅死了刘维安的并非小伯爷,而明日想查访的是刘维安在春天时叫人讹诈银子的事儿,这要是直接说出来,等出了御书房,永安侯能一脚把他踢个狗啃泥。 杨府尹清了清嗓子,推脱道:“只有些模糊的想法,要等查证之后……” “行了!”圣上挥手,“都出去吧。” 这等打马虎眼的把戏,见得多了,也就没心思再听了。 杨府尹松了一口气,赶忙告退。 翌日一早,谢筝抱着热乎乎的手炉,带着花翘出门。 衙门封印了,年节气氛更浓。 谢筝去肖家奶奶的铺子里买了几块刚蒸好的米糕,就往古嫂子的豆腐摊子去。 街头小贩背着糖葫芦经过,谢筝赶忙拦下了,买了一串,笑眯眯拿在手中。 豆腐摊子的生意极好,古嫂子忙得不可开交,小丫头坐在一旁的杌子上,嘴里嘀嘀咕咕念着些什么。 谢筝走过去,在小丫头身边蹲下,才听出她是在背三字经。 小丫头的口齿不算十分清楚,这个年纪,大致也没弄明白三字经的意思,就是歪着脑袋往下背着。 谢筝莞尔,把米糕和糖葫芦递给了她。 小丫头一怔,肖家奶奶的米糕是她最喜欢的,闻着都香,那糖葫芦又红通通的好看极了,她咬着手指,看了看谢筝,又去拽古嫂子的衣摆。 古嫂子点头道:“吃吧。” 小丫头眼睛骤然亮了,脆生生道了谢,捧着糖葫芦一口咬下去,糖衣粘在唇角,她伸着舌头舔了一圈。 古嫂子不由跟着笑了,道:“跟她说过,不认识的人给的东西不能吃,她现在认人还不清楚,有几个月没见到姑娘了,就迷迷糊糊不记得了。” “小孩子不就是这样嘛!”谢筝支着腮帮子,看小丫头吃东西。 生意络绎不绝的,谢筝也就没问廖家事情,只和古嫂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古阮去了小半年了,小丫头不懂事,只晓得爹爹不见了,还不懂得痛失亲人的痛苦。 古嫂子是咬着牙才挺过来的,不管如何,她还有个女儿要养活,日子总还要一步一步往前走。 好在有衙门里兄弟们的关照,豆腐摊生意也不错,生活还过得去。 说了会儿,古嫂子又忙碌起来。 谢筝便转头教小丫头念着三字经。 豆腐摊上午就卖光收摊了,谢筝跟着古嫂子一道归家去。 胡同里有些人家已经准备午饭了,菜香阵阵。 谢筝低声问古嫂子:“廖家是哪一家?” “那家,”古嫂子伸手指了指前头,“门口有树的那一家。” 从廖家门前过时,谢筝瞥了一眼。 大门紧闭着,看不出里头动静,木门上的漆已经掉落,毛刺刺的。 待进了古家,关上了大门,谢筝才仔细问起了廖家。 “听说那廖张氏原是做绢花的,十月里没了?”谢筝问道,“怎么没的?” “病的,没钱请大夫,拖了半个月,就没了。”古嫂子道。 谢筝一怔,又问:“春天时不还让永安侯府的二公子出了二十两银子吗?怎么就没钱请大夫了?” 二十两银子,省吃俭用些,便是坐吃山空,也能吃个两三年了。 古嫂子把做生意的工具都收拢好,搬了杌子在谢筝身边坐下,低声问道:“姑娘今日过来,是要打听那廖家事情?难道那廖张氏的死,不太对劲?” “是想问问他家事情,”谢筝直言道,“叫廖家拿了银子的二公子,昨日死了,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线索,正好听马捕头提及廖家事情,就来打听打听。” 古嫂子抿了抿唇,请花翘带小丫头去屋里玩一会儿,自个儿压着声儿与谢筝道:“春天那事情,其实也古怪。” 她是听古阮说的。 两家都是一条胡同的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 在古嫂子的印象里,廖张氏是个年轻貌美的媳妇子,笑起来时,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说话柔声细语的,手也灵巧,做的绢花很是好看。 而廖家那廖普,长得三大五粗的,说话也粗俗,胡同里不少三姑六婆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这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要多鲜艳有多鲜艳,要多臭也有多臭。 “过日子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古嫂子摇了摇头,“别人夫妻的事情,我不喜欢去多嘴,只是廖普实在有些过分,吃过了酒就打他媳妇,说他媳妇长得好,肯定存了二心,整日里疑神疑鬼的。 我几次都遇见那廖张氏关着院门在哭,有一回实在没忍住,就劝她说,不如告诉娘家人,不管怎么样,这么挨打总是不成的,我也不晓得她听进去没有。 春天时,廖普突然闹起来,是他媳妇跟永安侯府的底下人不清不楚的,当街拦了人要讨钱。 他媳妇不承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所谓的奸夫也是一脸老实相,闹了半个多时辰,侯府二公子过来,给了廖普一拳头,又掏了二十两。 这事儿按说也就过去了,廖普却揪着她媳妇不放,话里话外是若无奸情,人家凭什么掏银子,他媳妇百口莫辩,一直挨打。” 古阮看不得这样的,仗着衙门里当差,教训了廖普好几次,可人家关起门来怎么打媳妇,古阮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刘维安的那个小厮,古阮也算认得,后来去问了问。 小厮说,二十两银子,刘维安没看在眼里,实在不屑跟廖普多费精神,又见那漂亮娘子可怜极了,这才拿银子打发叫花子似的给了廖普。 第二百五十五章 运气 这个消息倒是出乎了谢筝所料。 原以为那小厮老实,给刘维安顶个罪,可如今这意思,似乎真没刘维安什么事儿,就是破财消灾,不愿意跟廖普计较。 “那小厮莫不是为了刘公子的名声……”谢筝低声琢磨着。 古嫂子却是笑了,道:“永安侯府在京里能有什么名声?连我这么个卖豆腐的都知道,外头都说他们仗势欺人,不讲理嘞。” 谢筝失笑。 刘维安的名声,一向是不大好的。 再说了,是古阮私底下去问的,又不是衙门审案子,还讲究个能说不能说的。 古嫂子的声音又往下压了压,道:“这还不是最怪异的。 廖家添了那二十两,我瞅着是往家里添了不少东西,况且那廖普爱赌,听说去赌坊里输了不少的。 那二十两,按说是一两个月就叫他掏空了,可那半年里,廖家没短过银子,廖普也经常出入赌坊。 有一回我卖豆腐回来,在胡同口遇见廖普和隔壁的老爹。 老爹问他是赢了还是输了,廖普黑着脸说运气一直不好。 我之前当他是有赢有输的,可他既然不好,哪有银子去赌? 等那廖张氏生病,廖家才真的穷了一样,半点银子掏不出来,也没请大夫,隔了几日人就没了。 那之后,廖普就消停了,赌不起了。” 谢筝的眉头皱了起来:“嫂子的意思是……” “叫廖普讹过银子的,恐怕不止刘公子吧?只是咱们没听说罢了。”古嫂子猜测道。 谢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那廖张氏娘家还有什么人?” “她不是京城人士,跟着娘家人在京中做了几年的活计,她嫁给廖普留在京里,娘家人都返乡去了,”古嫂子回忆着道,“听说是娘没了,还有个老爹和弟弟。” 谢筝大致弄明白了,在古家吃了午饭,这才起身告辞。 花翘是真喜欢古嫂子的手艺,对豆腐念念不忘,一步一回头。 古嫂子不由笑了。 她知道自己厨艺好坏,可平日里和小丫头两个人吃饭,便是做得再美味,也总缺了些什么,有人能如此直白地表达出喜欢来,叫她心里暖暖的。 “过年时我多备几样好菜,记得来尝尝。”古嫂子道。 花翘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谢筝眯着眼儿笑:“你这就应了?也不问问我?” 花翘眼珠子一转,笑道:“姑娘难道会不应?姑娘分明比奴婢还喜欢。” 这话说得十分有理,谢筝完全否认不得,只能笑着捶了花翘一下。 顺天府的大门关上了,后门却打开着。 虽是封印了,但圣上发了话,杨府尹哪里敢推脱,照着平时的样子,一早到了衙门里,认真看这案卷,仔细分析起来。 陆毓衍坐在一旁,低声与苏润卿说话。 谢筝进了书房,仔细把古嫂子说的话转述了一遍。 杨府尹明白人,唤了马捕头,叫他去各处赌坊里打听打听,这半年多,廖普到底运气如何,赢了多少又输了多少,又使人去永安侯府请刘维安的小厮过来。 等候的工夫,陆毓衍轻声与谢筝说事。 仵作验过那惨死的黑羽大将军了。 昨日混乱,冲突之中,小伯爷怀里的大将军落在了地上,挨了好几脚,等人群分开了,大将军也已经惨不忍睹了。 “似是被喂了耗子药,很可能就掺在饲料里,吃下去就倒了。”陆毓衍解释道,“下手之人有备而来。” 大将军是斗鸡,被小伯爷养得十分彪悍,除了小伯爷和身边两个亲随,谁都近不得身。 敢靠上前,那一嘴子扎下来,可不是玩笑的。 对付一只鸡,本不需要这么麻烦,一刀子割了脖子,比什么都快,可凶手似乎是晓得大将军的本事,怕自己不能迅速制住它,一旦大将军叫唤起来,事情就败露了,这才选择了下毒。 杨府尹看案卷看得头痛,揉着眉心问道:“贤侄,你怎么看那个廖普? 若他媳妇与刘维安没半点关系,他纯粹是讹银子,那只有刘维安厌恶他,没他恨刘维安的道理。 他就不会去害刘维安了。” “大人莫急,总归也没旁的线索,就有什么先查什么。”陆毓衍不疾不徐道。 杨府尹搓了搓手,笑容无奈极了。 他也不想急,但宫里那位着急,又有什么办法呢。 刘维安的小厮很快就到了。 他一夜没睡安生。 事发之时,他就在边上,可还没有反应过来,刘维安和小伯爷就打作一团,他连冲进去帮主子推挪的缝隙都没找到,等好不容易能靠到主子身边了,刘维安就这么死了。 死得突然,死得莫名。 永安侯府昨日忙着布置灵堂,上上下下没空收拾他,可他就像是三魂七魄都飞了一样,整个人懵懵懂懂的过了一天。 这会儿,人是到了顺天府了,魂儿还不晓得在哪里。 松烟递了盏茶给他,冲他笑了笑。 小厮木愣愣的,半晌也回了个笑容。 陆毓衍问道:“廖普和他媳妇廖张氏,你认得吧?” 那小厮缓缓点了头,隔了会儿,问道:“不是查我们爷的案子吗?怎么问起那两口子了?难道是他们……” “古捕快以前是不是来问过你,那二十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陆毓衍又问。 也许是问及前事,小厮的精神慢慢好了些,一五一十道:“古捕快是问过,我也没说谎。 廖张氏是做绢花的,手艺很好,我当时喜欢我们侯府里一个小丫鬟,就好几次买绢花送她。 我一个男人,什么衣裳配什么花,一点儿也不懂,就多问了廖张氏几句。 那妇人真的很热心,让我形容姑娘有什么颜色的衣裳,什么样儿的首饰,她给我选。 就为此,那廖普觉得我跟他媳妇不清不楚的,又吵又嚷的。 我们爷看不下去,掏了那二十两银子息事宁人,他看不得女人哭哭啼啼的。” “只给了二十两?事后廖普还有没有找过你?”陆毓衍问道。 小厮愕然,奇道:“陆御史是怎么晓得的?” 第二百五十六章 输赢 杨府尹正一心二用,一面听着小厮说话,一面重新翻着仵作的文书。 闻言,他突得抬起头来,深深看了那小厮一眼,伸手摸了摸下巴。 原本以为就是二十两银子的买卖,如今听来,其中还另有门道了? 他最担心的是没有门道,查案子都没有下手的地方,小厮的话让他整个人都打起了精神,放下了文书,认真听他说话。 陆毓衍没有回答。 小厮也不追问,这是衙门里,断案的老爷们肯定比寻常人厉害,他理了理思绪,道:“其实,也不是廖普找的我,是他媳妇廖张氏。” 被讹过一回银子,虽说是廖普一人的独角戏,那廖张氏拦都拦他不住,但小厮是不敢再去廖张氏做事的铺子买绢花了。 毕竟,把一盒子的绢花全买了给心上人去挑,也好过二十两银子打了水漂。 哪怕是刘维安出的银子,且这钱,主子不会问他讨要,但他还是不舒坦的。 只是,小半个月后,小厮在永安侯府的后门外遇见了廖张氏。 “她当时东张西望的,说是来找我的,前回给我添了麻烦,叫我被人指指点点了,她于心不安,”小厮抓了抓脑袋,道,“她都真心实意说到那份上了,我也不好怪罪她。 原也不是她想闹出事情来的,名声这东西,妇人比我这么个爷们重要多了。 我看她说话心不在焉的,时不时看边上,我就跟她讲,若怕叫人看见我跟她说话,又传出些不好的话来,那她就赶紧回去吧,都是过去的事儿,我不会怪她的。 只是,那之后,她就来得勤快了,每次都欲言又止的,我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有一回直接问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与我说,因着前回闹起来,那绢花铺子生意一落千丈,东家不要她做事了,她想让我给她去铺子里说说好话,多买些绢花…… 说真心话,我不想去的,去了不是更说不明白了吗? 结果又叫我们爷遇见,掏了十两银子给她,爷交代了,这是第二次,却也是最后一次。 总共三十两银子,够他们那样的人家吃几年了,即便丢了绢花铺子的差事,她几年间也能重新寻一个谋生的路子。 自那之后,我就没见过她了。” 陆毓衍听完,淡淡道:“你可知道,她十月份病故了,廖家没掏钱给她治病。” 小厮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众人,而后,叹息道:“这样啊,她年纪不算大,长得也好看,就是红颜薄命,太可惜了。不过,那廖家真是……三十两银子呀!怎么就不给她治病呢!” 马福去各家赌坊里查问,很快也有了结果。 要过年了,都是开门做生意的,恨不能与衙门里的多拉拢拉拢,好舒舒服服赚银子。 听马福问起廖普,但凡知道的,都利索地说了不少。 马福回到顺天府,对着记了数字的册子,道:“几家大赌坊,虽然有输有赢,但基本就是输的,总共输了有二百多两。 几个小盘口,具打听出来的,也都是输多赢少。 廖普那人运势太差,脾气火爆,但欠银子不还的事儿没出过,各家都喜欢他上门去赌。 问了一圈,没听说他在哪家赚了大银子。” “这加在一块,得有四五百两了吧?”杨府尹粗粗并了并,奇道,“他一个游手好闲的,不做营生,哪里来的银子?” 陆毓衍略想了想,问道:“就今年春天开始赌大的,在十月之后就没再下过场了?” “是,”马福点头道,“自从他媳妇没了,他就没进过大赌坊,有家小盘口做过他生意,他赌输了拿不出钱来,叫人追着打了一通,那之后,就没有盘口理会他了。” 苏润卿交叠着双手,叹道:“没有钱,没有地方赌了,而不是因为他媳妇没了,伤心得赌不了了。看来,他的银子,都是他媳妇赚回来的。” 谢筝亦是这般想的,只是,一个做绢花的妇人,如何在半年里赚的几百两银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屋里众人的神色,就晓得他们都有答案了。 谢筝心里也有答案,沉甸甸的。 苏润卿嘴巴快,等他想明白了,他便哼了一声:“寻了几个倒霉蛋了?怎么都没听见过风声?” “头一回吵吵嚷嚷的,还能诓住人,后来再吵得满城风雨,你当廖普是傻的?”陆毓衍说完,思忖了一番,站起身道,“有没有倒霉蛋,去寻人问问就晓得了。” 苏润卿一怔,道:“这事儿我无处去打听。” 陆毓衍睨了苏润卿一眼,道:“肯定无处打听。” 哪怕苏润卿消息灵通,但他平素往来的官家公子,多数是正经人,与纨绔们都是点头之交。 叫人讹银子,这么丢脸的事情,谁会挂在嘴边说与不相熟的人听? 谢筝的心中,倒是划过了一个人选。 汪如海。 汪如海是个人精,能走通秦骏的路子,并借此做大了生意,汪如海本身就不是泛泛之辈。 听得多,说得少,是他们的必修课。 况且,汪如海曾经做过不少官家生意,也许曾听过那么几句风言风语的。 几人到了银丰胡同。 汪如海正好返家,在门口遇上了,赶忙请了众人进去。 一面引路,汪如海一面道:“狄家那宅子,还真有人卖了,这到底是讲究还是不讲究呢!” “狄夫人卖了宅子了?”谢筝诧异。 “可不是!”汪如海叹道,“狄老爷死了,又没有厉害的掌家姨娘,狄夫人整日里只知道吃斋念佛的,不就是坐吃山空?干脆就卖了,拿着银子换了个小院子,反正都是念经,在哪儿念多一样。” 谢筝了然点了点头,这个做法,倒是狄夫人的思路。 在花厅里落座,汪如海开口道:“将军坊的事儿,我听说了,几位今日过来,应当就是为此吧?” 陆毓衍颔首,也不与汪如海绕圈子,开门见山道:“刘维安的小厮在春天里被污与一妇人有染,最后刘维安掏了银子消灾,这大半年里,不知汪员外还有没有听说过类似的事儿?” 第二百五十七章 设局 “类似的?”汪如海喃喃,一时之间,他不太懂这个类似的意思,拧着眉头想了想,他反问道,“就是为了男女之事破财的?” “是。”陆毓衍答道。 汪如海的呼吸一窒,笑容都有些干巴巴了。 这大半年里,因着男女之事倒霉的,那可真有不少,还都不是破财,而是丢命。 首当其冲的,不正是折在了眼前这几位手中的秦骏嘛! 跟秦骏一比,别人的那都不叫事儿。 汪如海心里直嘀咕,但还是耐着心思,边想边说道:“公子们来找我,想知道的肯定是官家子弟事情。 可这事儿丢人,我只是个做香料生意的,若不是正巧人家说漏了嘴,我也不会知道。 且容我想想,我做过买卖的人家里头,是不是……” 话说到一半,汪如海突得就顿住了,他倒吸了一口寒气,讪讪笑了笑:“好像、还真有听过几句。” 依汪如海的回忆,他是听秦骏说的。 秦骏完全就把那事儿当成了一个笑话。 当时是春末,汪如海送两个刚从江南来的瘦马到青石胡同去。 两个都是二八年华,水灵灵的年纪,模样标致极了。 秦骏吃了酒,半醉着,便说了几句醉话。 他说,这娇滴滴的小姑娘最是讨人喜欢了,也不知道高仲盛那傻子,吃了什么迷魂药了,竟然会叫个徐娘给勾了魂了,真真是奇怪。 高仲盛是宁国公府的二公子,小公爷三兄弟平素都与秦骏关系不错。 秦骏说高仲盛傻,汪如海可没那胆子,只赔笑着不吭声。 “就是美人局,高公子与那徐娘妇人春风一度,叫妇人的丈夫给抓住了,掏了百两才脱身的。”汪如海道,“一百两,说金贵也金贵,二公子手里哪有这么多,日子紧巴巴的问兄弟借银子,交代起来时叫秦骏给听见了。 秦骏当然笑话人家了,高公子气急,只说那妇人貌美,他也是一时冲动,才中了招。 这事儿丢人,银子出了,也没脸去高官,原本想打让人趁夜色打一通,后来似乎也不了了之了,”汪如海说,“我也就是挺秦骏说了这么一茬,他当时醉醺醺的,真真假假的我也分不明白。” 是与不是,问过高仲盛之后,就有答案了。 陆毓衍起身告辞。 汪如海一路送出来,客气极了。 谢筝瞧见汪家下人正置办年货,问道:“员外过年不回蜀地?” “今年不回去了,”汪如海叹了一口气,“生意一落千丈,正钻着脑袋想东山再起,就不把工夫耽搁在来回路上了。” 宁国公府离银丰胡同不远。 苏润卿让递了帖子,没等多久,就见高仲盛快步出来,招呼他们去街口的酒楼里。 “不是府里缺茶水点心,实在是昨儿个才出了事儿,今天你们登门来找我,叫我父母知道了,我又要挨骂了。”高仲盛苦着脸,很是无奈。 他们三兄弟与秦骏交好,经常出入青石胡同,这的确是事实。 原本就当是玩瘦马玩乐伶,哪里晓得秦骏是个疯的,这下好了,只要跟秦骏走得近的,都倒霉了。 圣上没让人来府里训斥,已经给足了宁国公府脸面了,但府里头,老公爷夫妇是真想把他们兄弟剥皮抽打了。 苏润卿对高仲盛的话也没什么意外,道:“来问一桩旧事,春天里设局坑了你的徐娘妇人和她男人,你可知道名姓?” 高仲盛的脸刷得沉了下来,红一阵白一阵的:“你们从哪里听来的?不能说出去,千万不能说出去!” “估摸着被设局了的不止你一人,谁也不想叫旁人晓得,”陆毓衍道,“高公子放心,不会说出你的名字。” 高仲盛的嘴角抽了抽,陆毓衍这话,他半句不信。 要是信了,就是一个大窟窿,一脚踩下去就咕噜噜地滚下去了。 谁信,谁倒霉。 可不信,他也不能不说。 衙门里被圣上耳提面命了要年前破案,卡在他这儿了,人家回头御书房里多一句嘴,他高仲盛就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名姓是真不知道,”高仲盛忿忿道,“那女人确实挺好看的,我看她那样子,大抵她也是被逼的,那男人可真不是个东西,长得就不是什么好人样,怎么就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媳妇?” 高仲盛不晓得对方名字,但好歹见过模样,不甘不愿地跟着陆毓衍和苏润卿到了廖家外头。 门一敲开,廖普那张脸刚露出来,高仲盛就低呼道:“是这个混账没错!” 廖普闻言愣住了,想关上门,叫松烟给拦住了,和竹雾、留影一道,把廖普押到了衙门里。 查问官家子弟,要讲究的事儿多些,对付廖普这样的无赖,杨府尹半点不客气。 廖普原本不承认讹诈,咬定高仲盛与廖张氏胡来,看着他在赌坊里的输钱的数字都面不改色,叫衙役们一通板子下去,立刻就老实多了。 廖普没钱,好赌,偏偏十赌九输。 有一回输得惨了,廖普就去寻廖张氏晦气,到了绢花铺子,见廖张氏与刘维安的小厮说话,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就觉得自己多了顶绿油油的帽儿了。 一番吵闹过后,刘维安给了他二十两银子。 那是二十两呀,票子轻飘飘的,但换作了现银,能让他抱着都手抖。 廖普以为找到了生财之道。 他逼着廖张氏再去寻刘维安的小厮,再得了十两之后,心眼更大的廖普生了更恶的念头——设美人局。 廖张氏不肯就打,一顿不够打两顿,打得多了,女人就屈服了,依着廖普的设计,先后得手。 高仲盛只是其中一人。 廖普选的都是权贵家的子弟,自个儿本事不多,全靠父祖吃饭,银子数额能让他们肉痛,又不至于真的逼得过了,谁都下不来,因此,几次设局,都没有人报官。 加在一块,差不多也有五六百两。 廖普挥手间输了个干净。 廖张氏病倒了,廖普并非不想掏钱给媳妇看病,这个媳妇是他的摇钱树,他看重得紧,只是分文不剩,他有心也无力。 这等腌臜人,杨府尹看着就来气,咬牙道:“刘维安刘公子死了,你可有线索?” 廖普梗着脖子,道:“他死了,跟我有什么干系,我就是个讹钱的,不是索命的。” 第二百五十八章 捕蝉 大堂外头,风卷着残叶呼啸着。 饶是里头备了炭火,依旧是冷冰冰的。 廖普啪在地上,只觉得那冷风钻进了衣裳,连骨头都透着寒气。 尤其大案后头的杨府尹,面无表情,透着一股阎王爷一般的阴沉气息。 廖普倒吸了一口寒气,屁股上挨得那顿板子,这会儿都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痛了。 杨府尹盯着廖普,道:“不是索命的,是个讹钱的?你做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你就不怕你被人索命了? 刘公子那人,名声是一般,但还真不至于招惹了要夺他性命的仇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个会动不动就拔刀子砍人了。 衙门里查案,想来想去,恐怕也就只有你这儿这一宗了。 你说与你没干系,那就没干系吧。 廖普,你自求多福,最好是真的跟你没关系,万一真是因为你们两夫妻的事儿,等你讹人又穷得病死了婆娘的事儿传出去,你且看看。” 杨府尹说完,抬手挥了挥,吩咐左右人手道:“行了,跟他没干系,那就让他签字画押,赶紧送回去,衙门里可没工夫给他请大夫。” 主簿拿着册子到了廖普跟前,抓着廖普的手要画押。 廖普僵着手臂,不肯合作了:“哎呦大人呀,不给我请大夫,我这么穷,我要是死了怎么办啊?” “死了找你那命苦的婆娘去!”杨府尹啐道,末了又摇头,“你这等人,还是别去祸害你婆娘了,让她好好投个胎,下辈子千万别遇上像你这样的人,简直害人害己! 行了,给你请大夫,直接下大牢去待着吧,你设局讹诈的罪名,依着律法,你自个儿算算,还有没有命吧!” 廖普的脸色刷得就白透了。 下大牢,医好了是死,说些好话回家去,叫衙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断断不会愿意消息传出去,被人当成年节里酒桌上的笑话。 指不定熬着熬着,他身子骨结实,就熬下来了, 可、可还有催命符啊…… 廖普一把抓住主簿的手,哭丧着脸,道:“大人呐,我不索命,但我怕别人索我的命!刘公子真不是我害的,但、但我那小舅子,也许是他动手的。 我那婆娘没了,我就给岳家传了信,我那小舅子在京中奔丧,我这不是……就……” 廖普说得支支吾吾的,但在场的众人都晓得他的意思。 那廖张氏,三十出头了,但还真不是病了就救不回来的年纪,小舅子定然是要向廖普讨说法的。 廖普怕叫小舅子知道自己好赌,更怕他知道自个儿逼着廖张氏设美人局,就把事情就推到了刘维安身上。 当时刘维安出银子的事儿,小舅子只要去向知情的绢花铺子东家打听,也能证实这一说法。 廖张氏不守妇道在先,没有休出门去,让她走得还算体面,廖普自诩“仁至义尽”。 与人**,小舅子说到哪儿去,都丢人没脸,自然也就不好跟廖普硬碰硬,这口气,也就朝着刘维安去了。 廖普原本想着,把小舅子打发走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昨儿个刘维安出事,他也压根没往小舅子身上想,这会儿叫杨府尹半骗半吓了一通,自个儿就怀疑上了。 万一,真是他那小舅子,看着老实巴交的,实则是个敢杀人的,那他…… 消息一旦走漏,小舅子还不砍伤门来? 平素,身高体重的廖普是不会怕他小舅子的,敢动刀子,谁砍谁还不一定呢。 但是,现在的廖普,就是那砧板上的鱼肉,衙门的这一通板子,让他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他怎么打得过他小舅子? “大人,把他抓起来,就晓得是不是他了。”廖普连声道,恨不能衙门里当即就把人抓回来,关进大牢里,那他就安全了。 即便是抓错了人,等放出来也要出了年了,那个时候,他廖普伤势已好,又是一条好汉。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廖普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苏润卿摇了摇头,忍不住低声骂了句。 谢筝也觉得廖普可恶极了。 杨府尹压着心中鄙夷之情,沉声道:“你那小舅子叫什么?如今在哪儿?” “叫张丰,”廖普忙道,“我也不晓得他在哪儿,他来送走他姐之后,就离开了。” 杨府尹揉了揉眉心。 京城,这偌大的京城,哪里去找一个只知道名字的人? 衙役们也不晓得那张丰长什么样子,街上擦肩而过,都不认得。 杨府尹下意识地看了陆毓衍一眼,真要满京城找人,什么时候能找到?这还怎么给圣上交代? 陆毓衍垂着眼帘,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喜怒,只背手站着,沉沉看着廖普。 谢筝抬眸看向陆毓衍,她想,他是生气的。 哪怕五官上没有显露,但谢筝看懂了。 “杨大人,”陆毓衍不疾不徐道,“寻找张丰一事,宜早不宜迟。若真是张丰下手,他自觉手刃了仇敌,一定会尽快离京,指不定还能赶在年前回家。” “可不是嘛!”杨府尹点头道。 “我们找他不易,可他找廖普容易,”陆毓衍冷冷瞥了廖普一眼,道,“让张丰知道他杀错了人,他自然会来找廖普算账。” 趴在地上的廖普听明白了,急得哇哇大叫:“你们、你们是想拿我做饵?他真是凶手,我岂不是死定了?” “慌什么?”陆毓衍打断了廖普的大呼小叫,道,“你就在家里趴着,衙门里有人手看着院子,只要张丰动手,就有人抓他,到时候人赃俱在,凶徒、凶器都有了,案子也能办了。” 廖普慌得浑身都抖了起来:“不行、不行!” “不行?”陆毓衍嗤笑一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不正是你想出来的局吗?” 廖普的眸子骤然一紧,愕然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曾逼着廖张氏做蝉,自个儿做抓螳螂的黄雀,眼下,陆毓衍告诉他,他成了那只蝉了。 他一点也不想当蝉。 第二百五十九章 流言 廖普哭了,哭得撕心裂肺的。 五大三粗的男人痛哭起来,实在叫人侧目。 偏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晓得哭。 这种哭嚎,与之前挨板子时的那种叫唤是截然不同的,声音里满满都是恐惧,仿佛张丰手中的匕首已经抵在了他的胸口上,下一瞬就要刺下来。 苏润卿啧了一声,而后朝陆毓衍竖起了大拇指:“这个法子不错,正适合这家伙。” 廖普哭喊着,想再说些什么,叫马福带着人手给拖了出去。 杨府尹从大案之后站起身来,搓了搓冰冷的手,走到陆毓衍身边,道:“还是贤侄聪慧,这么快就想到了好办法。” 陆毓衍抿唇,拱手道:“大人过奖了,是大人先吓唬住了他,我还需向大人多多学习。” 杨府尹的笑容僵在了唇角。 官场之上,坑蒙拐骗,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尤其是对付廖普这种混账,吓一通和打一顿一样有用。 杨府尹自认为官的本事还不错,可真要论“坑人”,他是真的比不过陆毓衍。 半年之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后生,把多少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头子坑得不要不要的,私底下说起来,都是“陆培元教得这儿子真真厉害”。 陆毓衍说要向自个儿学习,杨府尹以为,无论他点头应了,还是谦虚推诿,都不是个滋味。 这话,真是太难往下接了。 杨府尹干巴巴地笑了笑,干脆直接岔开了话题,道:“那就这么定下,赶紧让人满京城把消息传出去,再让人看着廖家,一旦张丰露面下手,就能抓人了。” 一直在后头旁听的高仲盛上前来,试探着道:“传消息时,能不能、能不能别把我供出去?我这半年的日子太辛苦了,杨大人高抬贵手,让我过个好年吧。” 杨府尹眼珠子一转,道:“多亏了高公子,衙门里才能寻到廖普这条线,公子放心,衙门里办事有分寸,不会说出去的。” 高仲盛放心了,拱手告辞。 杨府尹笑着送人出了大堂,转头回来,道:“就只传廖普好赌,诬陷他媳妇,讹诈了刘公子吧,那个什么美人局,要过年了,不好看。” 对杨府尹的这番做法,陆毓衍并不意外,也不觉得突兀。 顺天府只想破案,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真把那几位的名字喊的满城皆知,人人当笑话看,不止当事人过不好年,杨府尹的日子都难捱了。 陆毓衍亦不想“人是生非”,道:“大人考量得在理。” 杨府尹干巴巴笑了两声。 他是考量了,可陆毓衍会没考量吗? 就算是急性子又憋不住话的苏润卿,肯定也是考量了的。 这事儿就算定下了。 衙役们匆匆往外头递消息,很快,这事儿就成了各家酒楼馆子里,晚饭桌上的谈资了。 廖普不起眼,但昨儿个死于非命的刘维安正是如今最吸引眼球的。 风言风语传了一整夜,等到了第二日,谢筝起来时,花翘给她带回来的消息就叫她瞠目结舌了。 花翘把食盒放在桌上,一面摆桌,一面道:“厨房里都在传呢,采买的妈妈清早带回来的新消息。 那诬陷妻子的赌徒廖普,人人喊打,恨不能一人吐一口唾沫星子淹死他。 而刘公子那里,竟然叫人说成了大善人了。 说他心善,看不得廖张氏和自己的小厮被人诬陷,这才出了银子摆平小厮事情,哪怕后来被人误会为小厮替他背了罪名,刘维安都没有辩解过,默默承受误解。 外头还传了好些刘公子说过的大善事,什么出银子给人看病啦,什么助了个穷书生念书啦。 还有还有,他前些年从花楼里买下了个姑娘,都说是心善,助那姑娘脱离苦海。 人人都说刘维安死得冤枉。 又说小伯爷惹事,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为了一只鸡,叫人趁乱害死了无辜的刘维安。 姑娘,您说,怎么就有这么好笑的事情。” 谢筝听得连连摇头,可转念一想,倒也能明白过来。 好坏都是一张嘴,有人说坏,也会有人说好。 城中百姓不知内情,以讹传讹。 而永安侯府里头,肯定会借着这一波东风,使劲让人传刘维安的好话,那些给人看病、助人求学的消息,应当就是侯府里传出来的。 人是没了,但永安侯府的名声还是要挽回一些的,就算从前老侯爷不在乎,可眼下不同,刚挨了圣上一顿骂,总要摆摆姿态。 不仅要说刘维安的好,还要趁机再说小伯爷不好。 谢筝咬着米糕,道:“外头都传遍了,张丰若是没出京城,肯定也听到消息了。” “姑娘,真的是那廖张氏的弟弟为姐报仇?”花翘凑过来道。 “谁知道呢,”谢筝叹道,“线索太少,将军坊当时人又多又乱,一时之间无处可查,只是找到了张丰,才好说是不是他。” 花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另一厢,廖家里头,廖普趴在床上,整个人木楞着。 昨日衙门里的人送他回来,让大夫简单给他处理了一下,一整个夜晚,他是瞪着眼睛到天亮的。 伤口不麻了,又痛又痒,更让他难以入眠的是,他怕张丰来找他,一闭上眼睛,就觉得听见了脚步声,吓得他只能睁开眼来。 衙役们说是守在院子附近,可廖普没有一点谱,直到早上,衙役给他送了个馒头过来,看着身边有个大活人了,廖普才觉得安全些。 只是,那衙役一面啃馒头,一面说的消息,让廖普半点胃口都没有了。 外头,竟然都传成那样了。 哪怕张丰不来找他,他也是过街老鼠,以后还怎么在京中生活? 廖普朝衙役抱怨。 衙役翻了个白眼,骂道:“脸没了?你竟然还知道要脸?自个儿给自个儿找绿帽子,当了乌龟王八蛋,你怎么不觉得没脸呀?不要脸的人,我也见得多了,就是没看明白,你这样的到底是要脸还是不要脸。” 廖普张嘴想说“要脸”,衙役压根不理会他,转身就往外头走。 只留下廖普,费尽力气伸出手去,才勉强够到了几子上的馒头。 第二百六十章 挣扎 馒头没有刚从笼屉里拿出来时热,变得硬邦邦的。 廖普张嘴咬了一口,原本就干涩的喉咙越发难过,馒头卡在嗓子眼里,他咳了好半天才止住。 如此一折腾,屁股上的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的。 忿忿把馒头砸在了床上,廖普想,真他娘的难吃! 许是外头大亮的天色让廖普添了些底气,困意慢慢袭来,他趴在床上直打瞌睡。 睡梦之中,突得就看见了一把匕首,银晃晃的,在他鼻子跟前比划。 廖普尖叫一声醒过来。 正午的日光透过窗户晒进来,晃眼极了。 廖普喘着粗气,不住安慰自己,刚是做梦呢,没有什么匕首。 可下一瞬,他突然瞥见了床边的黑色影子,从床尾投下来,并不长,因此他起初都没有留意到。 眸子骤然一紧,廖普哇得大叫出声:“谁在……” 话还没问完,一个拳头直直对着他的面门砸了下来。 带着怒火的拳头砸在了廖普了眼睛上,力道大得廖普几乎以为自个儿要瞎了。 他捂着受伤的眼睛,另一只用力大睁着,努力想看清动手之人:“娘的!老子跟你拼了!” “衙门里的板子怎么没打死你!”那人的声音冰冷冰冷的,“刚才做噩梦了?你这种黑心黑肺的东西,还会怕得做噩梦?” 廖普听出来了,他撕声叫起来:“来人来人!这个就是张丰!肯定是他杀了刘维安,他还要杀我!” 张丰一怔,怕廖普真的惊动了左右邻居,便整个人坐在了廖普身上,不让他动弹,又死死按住了廖普的后脖颈,掏出匕首,对着廖普的脖子就要割下去。 廖普怕极了,想挣扎,伤情又让他使不出多少力气来,只能穷叫唤。 守在院子附近的衙役们自然发现了有人进了廖家,听见了动静,快步冲了进来。 张丰没想到这是个陷阱,一时没反应过来,叫寻到了空隙的廖普一把掀翻。 廖普已经红了眼了,在生死时刻,哪里还顾得上伤口,他扑到了张丰身上,反手抓着匕首要痛下去:“妈了个巴子的狗东西!想杀老子?老子先教你做人!” 马福冲上前扣住了廖普的手腕,用力一劈,匕首落在了地上。 “教他做人?”马福啐了一口,“你他娘的难道是人?” 廖普和张丰被带到衙门里时,谢筝刚好也到了。 看着被扭送进大堂的张丰的身影,谢筝只觉得有点儿熟悉,又有些不同。 杨府尹得了信,端坐在大堂上,悬在嗓子眼的心已经落下一半了。 张丰果然出现了,他想杀廖普,那肯定和刘维安的死脱不了干系。 惊堂木重重一拍,杨府尹抬声问案。 张丰梗着脖子跪着,满是仇恨的眼睛死死盯着廖普。 廖普趴在地上,过了那要命的关头,伤口又痛得他头皮发麻,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阴测测道:“杀了刘维安,感觉如何?是不是大仇得报,又一夜之间晓得杀错了人?看不出来啊,阿丰,你还有胆子杀人。” 张丰一口浓痰吐在廖普脸上:“你不是人!你还我姐姐……” 啪—— 杨府尹又拍了惊堂木,沉声道:“再说些有的没的,就再打一顿,什么时候能安心交代事情了,什么时候歇了。” 廖普不想再挨板子了,就只好闭嘴。 张丰看着杨府尹,道:“我没杀过刘维安。我是恨他,我以为他害了我姐姐,但人家是侯府的公子,我一个外乡人,我能奈他何? 家里穷,进京一趟不容易,我就想,既然来了,就趁着年前这一两月,多少赚些银子,带回老家去过年。 我学过些木工手艺,这些日子一直在城西林家铺子里做工,大人去问问就知道了。 我、我知道刘维安什么样,可我没用,我只敢远远看着他,咒他去死,但我没真杀他。 今儿个,铺子东家给我结工钱,我打算回乡了的,临出城听说了廖普那些破事,我才晓得被这混账给骗了。 我气不过,冲去廖家找他。 他诬我姐姐名声,又让她病死,我实在忍不住,才拔了刀子,但我也捅死他,反而是他,差点就要把我给杀了!” 杨府尹一听这话,心又慢慢提了上来。 张丰这番说辞,粗粗听来,还真没有什么问题。 一面交代衙役去林家铺子问一问,杨府尹一面又仔细打量张丰神色。 张丰是慌乱的,一个穷百姓,突然被官老爷审问,慌乱也是常理。 只是,张丰看着不安,刚才那番话却十分流畅,让杨府尹有点儿意外。 毕竟,跪在堂下瑟瑟发抖、说话颠三倒四的人,他也见得多了。 谢筝抱着手炉站在一旁,目光一直没有从张丰身上移开。 陆毓衍偏过头,低声问她:“可是看着眼熟?” “有那么点儿。”谢筝仔细回忆着将军坊里的状况,突得脑海里就闪过了一个身影。 她有些记不清五官了,毕竟与貌美的廖张氏相比,张丰实在平平无奇,往人群里一扔,谁也想不起来他。 亏得谢筝记忆较常人厉害清晰,才隐约有那么点儿印象。 “我见过你,”谢筝走到张丰身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刘维安死的那天,我在将军坊里见过你。” 张丰愕然,抬头看着谢筝。 杨府尹赶忙问道:“阿黛姑娘,此话当真?” 谢筝点头。 “姑娘口说无凭!我怎么会去过将军坊,我一个小木匠,还能进得了那地方?”张丰并不承认。 能够出入将军坊的不是官家子,就是富家商贾,单凭张丰,是断断进不去的。 谢筝挑眉,一字一字道:“我口说是无凭,但谁说就只有我一张嘴?做迎来送往生意的人,认人的功夫很是厉害,杨大人不如请将军坊的管事们来,都认一认,此人有没有进过将军坊。” 这是个正确的主意。 杨府尹立刻吩咐了,等衙役们快步去了,他的视线又落回到了张丰身上。 这一次,张丰低着头,似乎比刚才更不安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局势 先到的是林家铺子的东家林昌。 林昌做了几十年的木匠活了,一双手粗糙,骨节很大,他颤颤巍巍跪下,道:“大人,这个张丰的确是小人铺子请的工匠。 十月二十八,他来铺子里,说是能干活的,想寻个短工做到年前。 铺子里接了个活,人手有些紧,小人看他手艺还过得去,就答应了。 今天一早给结的工钱,因此,他什么时候来的,就记得清楚的。 他只是短工,跟铺子里没有别的关系了,他若是做了歹事,小人也、也不知道的。” 杨府尹颔首,问道:“前天,张丰在铺子里做活吗?” “在的呀,”林昌连连点头,“一大早来的,到中午的时候,跟小人先支了些一部分工钱,说是去给家里买年货,也就去了不到一个时辰,提着东西回来了,又一直在铺子里做活到了天黑。” 杨府尹拧眉。 谢筝闻言,下意识看向陆毓衍。 陆毓衍绷着的唇角在听了林昌的话之后,浅浅扬了扬。 若说之前是一团迷雾,如今,却已经露出了些边角了。 将军坊里出事,到衙役们问完话,让所有人依次离开,远远不止一个时辰。 若依林昌的说法,张丰是断断不会有时间谋害刘维安的,他看起来清白极了。 可陆毓衍十分相信谢筝的记忆,谢筝说在坊内见过张丰,那张丰定然就出现过。 林昌不会无缘无故说谎,他替张丰开脱,定然有他的缘由。 将军坊的管事们也陆续到了,几人围着张丰,嘀嘀咕咕着,一面议论一面回忆,最后大管事出来说了一句:“大人,出事的时候,此人是在将军坊。” 张丰有了林昌的证词,哪里肯认管事们的说法,大声道:“胡说!我没去过,你们会让我这么个打扮的木匠进去吗?” 一句话把管事们都给问倒了。 依着规矩,张丰是断断进不去的。 张丰见管事们说不出话来,赶忙又道:“你们看我眼熟?没错,我是在将军坊边上走过几次,我之前恨刘维安,晓得他出入将军坊,就过去看看仇人长什么样儿!大概是那个时候叫你们给看见过。” 这么一说,也说得通。 几个管事凑在一块,交头接耳又说了一通,还是没有结果。 “木匠进不去,若是扮作谁的小厮呢?”陆毓衍突然出声,提醒了一句。 张丰的脸色突然白了白。 一位年轻的管事猛然想起来,一拍脑袋道:“是了!青色的麻布衫,跟着一位公子进来的,具体是哪一位,我还要再想想。” 话音一落,谢筝瞧见,张丰的面色更加沉了。 “记错了!”张丰深吸了一口气,坚决否认道,“我们东家说了,我当时在铺子里做事,我怎么还能出现在将军坊里?” “是吗?”谢筝打断了张丰的话,走到他跟前,沉声道:“我若是你,我就认下了。 带你进将军坊的人与你无亲无故,没有他,你杀不了刘公子。 你此时不认,衙门里就会把他找出来,他好心帮你,却要身陷大牢,你良心上过得去吗?” 张丰的眼神闪了闪。 谢筝继续道:“你进京不过两个月,在林家铺子做工,每日里做的事简单,往来的人更简单,衙门里仔细梳理,不用多少工夫,就能找到人的。你若不信,可以不认,最多两天,助你进将军坊的人就会跪在你边上了。” 张丰的嘴唇颤着,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如此处置了。 衙门明明没有实证,可谢筝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衙门能这么快查到廖普,又这么快抓到了他,也许,不用两天,也会…… 张丰的眼珠子四处瞟着,两侧站立的凶神恶煞般的衙役,端坐堂上的府尹大人,坐在边上几乎不开口、但一开口就让他心惊肉跳的陆毓衍…… 张丰的肩膀垂了下来,颤声道:“是,是我杀了刘维安,是我一个人干的。” 这句话一出,杨府尹暗暗松了一口气,目光赞许地看着谢筝的背影。 这个小姑娘,不仅记东西清楚,攻心也是好手,几句话的工夫,就给张丰分析清楚了局势。 “你是如何杀了刘维安的?”杨府尹问道。 张丰瘫坐在地上,说了当日事情。 黑羽大将军和芦花儿的比试,半个月前就炒得沸沸扬扬的,张丰自然也听说了。 “我琢磨着要乘乱下手,就毒死了黑鸡,果不其然,小伯爷气势汹汹找刘维安说理,两人打了起来,我故意被挤在人群里,抽了小伯爷的匕首刺死了刘维安,又割伤了好几人,把匕首塞回到小伯爷手里,在人群分开时跑开了。 我事先在假山洞里藏了身干净衣服,比我身量大一点点,直接套在身上,冬天穿得都厚实,也没人看出来,粗粗洗了手上脸上的血,我就又回到人群里了。 反正身上带血的人多了,我蹭到一些,也不招眼。”张丰交代着。 杨府尹听了啼笑皆非,凶手竟然是穿了两层外衣,难怪衙门里没找到血衣,这也亏得是冬天,夏天时早就叫人发现了。 谢筝打量着张丰,若有所思。 难怪她起先看张丰,觉得有些怪,原是那日瞥到的身影更臃肿些,与眼前的人有那么点儿不同。 “带你进将军坊的是谁?”杨府尹追问了一句。 “我不认得,”张丰道,“我骗他说我是刘家的小厮,回去给公子取东西,再赶回到将军坊,管事们不认识我,我进不去了。 他说帮我进去找刘维安说一声,我说不行,公子脾气不好,我办事这么不牢靠,他肯定要生气的。 那人心眼好,就让我跟着他进去了。 我自己杀了人,不想给他添麻烦,你们别找他了,找了他,他也不知道别的。 还有我们东家,他前天下午不在铺子里,就我和一个学徒在,我让学徒这么跟东家说的,毕竟,我多半点工,也能多点工钱。 眼瞅着要过年了,那学徒好心帮我的。” 张丰被带了下去。 杨府尹从大案后走过来,神色轻松不少:“贤侄……” 话一出口,他突然发现陆毓衍依旧敛眉沉思,不由问道:“贤侄,可是这案子还有哪儿不对劲?” 第二百六十二章 细枝 大堂里,衙役们自个做事。 张丰、廖普收押进了大牢里,主簿忙着记将军坊的管事们的口供,让他们签字画押。 林昌搓着手站在一旁,听衙役说他被张丰骗了,他一脸愕然,眼睛不住往陆毓衍这儿偷瞄。 马福看见了,问道:“老人家您看什么呢?” 林昌赶紧收回了目光,压着声儿问马福:“那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岂不是在为那张丰开脱?现在张丰被关起来了,那我呢?我是不是给了假口供?” 见老人心惊肉跳的,马福赶忙开解道:“你也是叫他给诓骗了的,又不是故意说谎,不碍事的。” 林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身告辞。 谢筝把这些动静都看在眼中,见林昌的背影越行越远,便与陆毓衍道:“人走了呢。” 陆毓衍抿唇,请马福寻个眼生的衙役跟上去。 马福满肚子不解,但还是照着做了,等安排妥了,又来问道:“为何要跟着他?他也是叫张丰给骗了的。” 陆毓衍没有解释,而是看向了杨府尹。 杨府尹讪讪笑了笑,又摇着头叹了一口气。 他能做这顺天府尹,在追查案情上,不敢说高人一等,但也绝不是庸庸之辈。 这案子是否还有哪儿不妥当,杨府尹心里也明白。 只不过,案子牵扯了永安侯府和安瑞伯府,又是圣上耳提面命过的,眼瞅着就要过年了,杨府尹也希望能尽快了解。 凶手张丰已经落网,从案卷上来说,这案子足够交代的了。 那些细枝末节…… 杨府尹又重重叹息,罢了罢了,陆毓衍要查到底,那他也别一心想着早日交差了,左不过也就再费几天工夫,就算圣上问责了,动匕首的人关在大牢里,他们也不算办案不利。 杨府尹清了清嗓子,背着手给马福分析:“张丰一个外乡人,从未进过将军坊,他怎么知道小伯爷把黑毛鸡关在哪个屋子里?” 马福不笨,一听这话,立刻就想明白了,连连点头。 小伯爷是在二楼的雅间里宴请陆毓衍和苏润卿的,没有人指点,张丰断断不可能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溜上二楼,毒死黑毛鸡在下楼的。 张丰备了毒饲料,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对鸡下手。 他肯定很清楚,如何接近那两只鸡,又如何避开管事。 将军坊说小不小,还有亭台楼阁,头一回进去的人,怕是连路都寻不着,更别说在里头做些什么了。 马福往大堂外看了一眼,道:“林昌是故意替张丰说谎的?他其实知道张丰不在铺子里?” 谢筝浅浅笑了笑,道:“老木匠又岂会不知道,铺子里的人手一下午能做多少工。” 马福恍然大悟。 依张丰的说法,下午铺子里只有一个小学徒,他请小学徒帮忙,诓了林昌。 可林昌是个经验丰富的,一下午时间,铺子里的活是学徒做的还是帮工做的,做了多少,他一眼就能看明白。 精细的手艺活,吃的就是手上功夫和时间,这是做不了假的。 林昌在衙门里都能睁眼说瞎话,说他没看穿张丰的把戏,这就可疑了。 毕竟,张丰只做两个月的帮工,林昌没有维护张丰的理由。 林昌想要维护的,自然是别的人。 只可惜,张丰没挨住谢筝的那一番逼问,张口把什么都招了。 边上的杨府尹摸了摸下颚,目光落在谢筝身上,又缓缓移开。 刚才那番话是怎么说的? 是让张丰莫要连累了好心人,赶紧把什么都交代了为妙。 结果呢,张丰是交代了,那所谓的“好心人”也一样逃脱不了,叫衙门里给盯上了。 陆毓衍还说他“吓唬人”、“坑人”厉害,要向他学习,也不看看自个儿把身边的丫鬟都教得这般“坑蒙拐骗”,张口就唬得张丰一愣一愣的。 杨府尹真是自愧弗如! 与杨府尹商议了后头事情,陆毓衍与谢筝一道出了顺天府,不疾不徐往香客居走去。 苏润卿上午陪着苏太傅进宫去了,便与他们约在了午间。 北风停了,日头高悬,只可惜冬日的阳光没有多少暖意,依旧让人冷得紧。 谢筝拢了拢雪褂子,抱紧了手炉。 年前的长街比平日里还热闹,百姓们忙着采买年货,各自忙碌着。 香客居的生意也较平时好些,小二来回跑着,忙得脚不沾地。 二楼临街的雅间早就满了,陆毓衍便挑了另一侧的,半开着窗户,能听见底下大堂里的动静。 茗茶送上,又添了两只牛肉馅儿的包子。 谢筝捧在手中,只觉得热气腾腾的,比那手炉还舒服。 她偏过头,笑着与陆毓衍道:“这就上菜了?不等苏公子?” “两只包子而已,你吃你的,”陆毓衍答道,“他来了自会点菜,又不会饿着他自己。” 谢筝笑意更浓了。 她也不会饿着她自己。 咬开软软的包子皮,牛肉香气四溢,激得人食指大动。 陆毓衍看向谢筝,那双凤眼弯弯,眼底如有星辰,粲然得叫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喜欢一个人,大约就是这般吧,只看着她吃东西,都觉得美味至极。 一旁的松烟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门边,只当没瞧见那两人,竹雾靠窗站着,微微推开了窗,听底下客人们说话。 传入耳中的自然是刘维安的案子。 上午时,风向就已经变了,纷纷骂着廖普,又说刘维安倒霉。 说得虽热闹,但到底少了衙门里的判罚,这会儿不少人都晓得廖普又被带进了衙门里,一并进去的还有他的小舅子张丰,连张丰做工的铺子的东家都被叫去问话了,这等于是坐实了之前的说法。 张丰替姐报仇,却找错了仇家,刘维安当时好心掏银子,最终赔上了性命。 永安侯府借着这消息,又使人说道了一通,此刻香客居的大堂之中,一时之间,也听了不少刘维安的好话。 竹雾撇了撇嘴,心道:这么说下去,等传到了过年,刘维安只怕要传成了天上有地上无的大善人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常客 要竹雾来说,刘维安那个人,的确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但也绝对算不上好人。 刘维安就是个极其普通的勋贵纨绔子弟,书念得一般,谋财害命的心思没有,爱好玩乐,仗着出身,出门也算有些排场。 侯府不需要他承爵,也无需他振兴家业,就由着他舒舒服服过日子。 养养女人,斗斗鸡,就是如此罢了。 廖普吵吵囔囔地说廖张氏红杏出墙,刘维安会掏银子平事,说到底,并非好心,而是怕烦。 二十两银子换清净,对刘维安来说,还真不是什么事儿。 可刘维安还是死了。 死得相当冤枉。 他压根没做什么要赔上性命的事儿,就这么挨了两刀子,英年早逝。 竹雾犹自唏嘘着,突然就见大堂角落里坐着的一位客人腾地站起身来,那客人将银子拍在桌面上,也不让店家算算,就大步流星走出去了。 他似是有急事,脚步匆匆的,与进店来的苏润卿迎面撞在一块。 苏润卿踉跄了一步,留影赶忙扶了一把,他才站稳了。 而那客人甚至没有向苏润卿赔礼,偏过身子就走远了。 竹雾拱手禀了楼下事情:“那人不知礼,撞了苏公子,一句话都没有。” 谢筝站起身,走到窗边望下去。 苏润卿正跟着小二上楼,那客人已经不见踪影了,他刚才坐的那桌子还没来得及收拾,摆了两碟小菜,一壶酒,一双碗筷,就算香客居的菜肴价格不低,他留下的银子也偏多了。 松烟给苏润卿开了门。 陆毓衍抬头问他:“叫人给撞了?” 苏润卿一怔,见谢筝站在窗边,他了然地点了点头:“叫你们看见了?那人怕是有急事吧,长得还挺干净文气的,不像是个不懂礼数规矩的。” 小二自然也看见了店门口的那一出,赶忙低头哈腰着替那客人赔礼:“年前客人多,店里多少有点儿照顾不周,冲撞了苏公子的地方,还请公子莫要怪罪。” “是你们香客居的常客?”苏润卿真没放在心上,见那小二谨慎,便笑着问道,“你这般替他赔不是,也是个不好得罪的客人吧?” “常客倒也是常客,”小二堆着笑,道,“一个月来个两三回,挺喜欢咱们店里的羊肉包子和水晶肘子,是个行商人。下回他再过来,我们东家会与他说说的。” 苏润卿摆手,道:“说什么?让他给我赔不是?行了,多大的事儿,不用麻烦了,我还没吃午饭呢,先给我拿几只包子来。” 小二乐呵呵去了。 谢筝与苏润卿说了案子的状况。 苏润卿听完了,支着下颚,道:“绕了一圈,说到底,还就是寻仇。 非亲非故的,又不牵扯利益,做什么帮那张丰进将军坊去杀人? 他难道会天真到以为张丰是去给两只鸡拔毛泄愤的? 他帮着张丰进去,告诉他里头路线,就是想让小伯爷和刘维安打起来,就是不知道与他有仇的是哪一位了。” 道理明明白白,陆毓衍和谢筝也清楚,只不过,又绕回了最初的问题上。 无论是刘维安还是小伯爷,好事做得不多,坏事也有几桩,可真坏到要让人动刀子的,好像还真没有。 “有张丰这条线,也不至于查不出来。”陆毓衍的指尖敲着桌面,道,“不过是费些工夫。” 如谢筝所言,张丰在京中时间短,他的人际关系很简单,两个月之间,与谁有过往来,仔细查了,也能梳理出来。 还有一个林昌,也许他今日就给对方报信了。 小二送了包子进来,听他们说那林家木匠铺子,笑道:“那铺子手艺不错的,别看他们东家年纪大,眼睛还尖着呢。 我们店里两年前从新打了新桌椅,就是请他们铺子做的活。 比不上官家手艺,但店里用用,还是挺像回事的不是。 他们铺子好像也就开了八九年。” 闻言,谢筝拧眉道:“才八九年?林东家大把年纪还攒了银子开铺子,当真不容易。” “可不是,”小二应和道,“他婆娘早早就没了,两个儿子都是药罐子,一直娶不上媳妇,林东家辛苦攒了一辈子的银子,听说都拿出来了。那铺面,还真是要不少钱的。好在生意日益红火,这两年两个儿媳妇也进门了。哎,老百姓就是这样,没有钱,媳妇都娶不回来。” 苏润卿笑道:“那你娶媳妇的银钱够了没有?” “哪够呀,就指着公子们多来我们铺子里,我们东家生意好了,过年了也能多给我们包些银子。”小二哈哈道。 小二关上门出去了。 谢筝和陆毓衍交换了个眼神,心中都有一个疑惑。 苏润卿道:“想到什么了?” 谢筝理了理思绪,道:“林昌手艺不错,不开铺子,也能接些活。 开铺子有赚有赔,尤其是他那铺面在城西最热闹的街上,租金并不便宜。 两个药罐子儿子都没娶亲,苏公子若是林昌,会把手中的银子拿去开铺面,还是先给儿子讨媳妇?” “肯定是讨媳妇!”苏润卿恍然,连连点头。 木匠做工,攒银子并不容易,好不容易攒了些,哪怕不讨儿媳,也要存着以备不时之需,毕竟,生意有好有坏,药罐子的药是断不得的。 即便身边有人出主意,让林昌去看铺子,老实巴交的林昌大约也没那个胆量尝试。 用过了午饭,三人往城西去。 林昌不在铺子里,只一个小学徒守着铺面。 一听是衙门里找东家,小学徒壮着胆子,道:“当真是张丰杀了人呀?我竟然跟一个杀人的一块做了两个月的活!吓死人了!他、他平时挺老实的,压根看不出来他有那胆子。查清楚了呀?” 松烟绷着脸,故作严肃,道:“听说他当时并不在铺子里,却让你说慌骗你们东家?” 小学徒听了这话,摇头道:“没有的事情!我没说谎啊!东家那天下午是在铺子里的,他知道张丰出去买年货但没回来的,跟我没关系!” 林昌从外头进来,正好听见这么一句,脸一下子就白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本分 小学徒越过松烟的肩膀,瞧见了站在门边的林昌,他的声音卡在了嗓子眼里,半晌没有再说话。 不大的木匠铺子,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隔了良久,小学徒才脚脖子一歪,撞到了桌沿,桌上的刨子啪得掉在地上,打破了一室静谧。 “东、东家……”小学徒哆哆嗦嗦的,眼神在林昌与陆毓衍一行人身上来回看着,垂下了头,道,“东家,做人要说公道话,那张丰杀人,是跟我没什么关系,也跟东家您没什么关系,您替他说什么好话呀!” 林昌锐利的眼神盯着小学徒,哼了一声。 松烟上前,扶了林昌一把,叹道:“林东家,你这个小学徒说得也没错,张丰只是来做短期的帮工的,你又何必替他蹚浑水,平白惹些是非?他在店里,那你自是说实话,他分明不在,你做什么要……” 林昌一屁股坐下,冲着小学徒骂道:“还不滚回家里去!” 小学徒一溜烟跑了。 林昌这才叹着气,道:“叫几位看笑话了,我这个师父教徒弟,也教得累得慌。 想想从前我当学徒的时候,师父说东,那就去东,哪里还敢生出什么花样来,现在的小娃儿,哎! 我两个儿子身体都不好,没法跟我学手艺,我这几十年,陆陆续续也带了不少徒弟,他们都没留下,学了几分皮毛,就自个儿出去做事了。 各有各的性子,喏,刚那个,做活儿不利索,嘴巴特别多,可我又不是他老子,打不得呀,就骂几句,回头他爹娘领着来了,我还要再收着。 张丰那个人呐,其实挺温和的,是个老实人,但骨子里倔,认死理。 我们这行的短工,都是按工时算钱的,因着是年前他在铺子里的最后几天了,我晓得他不在,也想多给他算半天的工钱。 他姐姐没了,又是外乡人,家里还有老父,生活不容易,半天工钱不多,但能让他回乡路上多啃两个馒头,我也算做个善事了是吧? 可这话我不能跟他明说,他倔,要是知道我故意补他,肯定不高兴,还要把钱给我退回来。 因此大堂上,我左右为难啊,想想人就在一旁,我这话要怎么讲! 就……就说了谎了。 原是打算事后在与大人们说明白,结果他什么都招了,我这些话也就没必要再多提了。” 听起来也有些道理,谢筝却道:“堂审之后,林东家与马捕快不是这般说的。” “我那是慌了,不管什么缘由,我都在大堂上骗了人呐,这……”林昌跺了跺脚,苦闷道,“小老百姓,没见识,真的让大人们看笑话喽!” 正说着话,这一路都跟着林昌的捕快进来了,低声与陆毓衍与苏润卿道:“出了顺天府,就去了福祥金楼,在里头待了好一会儿,出来后就回了此处。” 林昌愕然看着那捕快,显然没想到,自己叫人给盯了一路。 “这、这是为什么?”林昌大喘着气,道,“我在堂上是说了假话,但、但张丰杀人跟我没关系,为什么衙门里要……” “福祥金楼?”陆毓衍的声音淡淡的,打断了林昌的话,他道,“东家去金楼做什么?” 林昌气鼓鼓的,道:“去金楼当然是打首饰的,过年了,给我两个儿媳妇一人打个小镯子,出去走亲戚还体面些,我一个老头,就指望儿子儿媳融洽些,早些添香火。” 谢筝在林昌跟前蹲下,直直看着他,道:“东家也说了,生活不易,你还要给儿子儿媳妇攒钱,要等着抱孙儿,既如此,就不该蹚浑水。 这铺子当时接手的时候是多少租金?你是真的东家,还是出力气替别人做这铺子,查查账也就晓得了。 毕竟是八九年前,当时助你开铺子的人,也不会想到今日,还你替他周旋。 东家这样的老实人,这些年不会在账册上动手脚的吧。” 林昌怔了怔,眼神闪烁,哼道:“我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 “这里的东家,福祥金楼的东家,衙门里想查,轻而易举。”谢筝道。 这话让林昌越发心惊肉跳了,他锁着眉头,似乎在思量着这几句话的真实性。 可他只是一个本分的手艺人,不懂衙门里的那一套,不禁越发迟疑。 “爹,您不说,我来说!”一人从后门撩了帘子进来,抬声道。 林昌循声望去,气鼓鼓道:“你来做什么?这还受凉吃了药呢,掺合什么劲儿,赶紧回去躺着!你媳妇呢?怎么也没拦着你。” 来人正是林昌的次子林永,他身体病弱,整个人看起来病怏怏的,脸色极差,张口说了几句话,又咳嗽上了。 林昌心疼极了,想扶他去后头歇了,却叫林永躲开了。 “要不是阿安来报信,我都不晓得爹您掺合了这些事情!”林永气道。 阿安是那小学徒,林昌一听,越发生气了,低声骂了两句。 “您别骂他,他那是怕您吃亏,”林永慢吞吞坐下,道,“我晓得您是念着人家恩情,是他出银子给您开铺子,助您接活做活,但您也不是白拿了他的钱,您也靠您的手艺给他赚钱了呀! 这么多年下来,这铺子当年投的钱,他早赚了好几番了,您心心念念当年的那笔银子,可对人家那样的富商来说,也不过是少吃两桌好菜罢了,根本不值一提。” “你闭嘴!没良心的!”林昌骂道。 林永摇头道:“有良心就是跟您这样,给他担事儿?那可是杀人的事儿,咱们担不起!我们铺子出钱的人叫金岳明,是个旧都来的富商,很有钱的。” 听到儿子把金岳明的名字给喊破了,林昌颓然坐在了马扎上,双手掩面,无奈又痛心。 林永不能体会林昌的感受,他拍着老父的脊背,替他顺气:“爹,您这又是做什么,咱们不欠他的,咱们是本分人,您出工赚钱,他给银子,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林昌抹了一把脸,双眼通红,抬头看着陆毓衍几人,苦笑道:“现在的年轻人呐,就是这样子的,没念过什么书,少了读书人的骨气,也失了我们手艺人的踏实和本分。” 第二百六十五章 商人 林永对这番话极其不满意,但也没顶撞林昌,憋着嘴生闷气。 陆毓衍垂着眼帘,弯下腰与林昌道:“读书人里,也有不少白读圣贤书的,年轻手艺人之中,也一定会有踏实本分之人,一切,皆看本心。” 林昌怔了怔,良久又笑了:“是啊,都看这颗心。” 张口说话,左右事端,说透了,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信念不同,选择不同。 为立场、为局势、为本心、为钱财、为利益…… 仅此而已。 林昌幽幽叹了一口气,看向林永,道:“你说得对,我是靠手艺赚钱,铺子也给金老爷赚了不少钱,当年他投铺子的银子对他而言不足一提,可你却一直记不住,那笔银子与我们林家意味着什么。” 林永的脸色难看极了。 因着他们兄弟病弱,常年吃药,而母亲又早逝,生活的重担全压在了林昌身上。 林昌做工辛苦,偏偏手艺活最考验人,也最需要积累。 眼看着一年又一年过去,家里的生活依旧没有半点起色,兄弟两人多有抱怨。 林昌没有铺子,名气一般,接活总比其他人难些,价格也被压低了,但他从不向儿子们说那些,毕竟,哪有老子养不活家,向儿子倒苦水的? 直到九年前,林昌认识了金岳明。 金岳明赏识林昌手艺,又喜欢他的踏实,出银子开了这铺子,照着分红利,金岳明赚大头,林昌赚小头。 即便如此,林昌也感激涕零。 有了铺子,他接活儿的时候有底气多了,金岳明又给介绍了不少生意,铺子红火了,积少成多,怎么也比从前强。 林昌一遍又一遍给两个儿子说,要记得金老爷的恩情,全靠金老爷,他们一家才能好起来,能娶媳妇进门。 只是,林昌也不懂,为何他说了许多,儿子们却听不进去了。 开铺子是为了赚钱,是金岳明挑了林昌,的确是谁也不欠谁的。 可若没有金岳明的“举手之劳”,又哪里会有今天的林家? “金老爷带张丰进了将军坊,只是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林昌不住叹着气。 回到顺天府里,杨府尹便叫人去查富商金岳明。 同知听说过此人,就被杨府尹叫过来,一一说明。 “那金岳明是凤阳府人,少时就到旧都做买卖,听说做生意的眼光不错,发家致富了,赚了不少银子,”同知道,“十几年前搬到了京城,收了些亏本的铺面,经过他的手,起死回生,都说他点石成金。” 杨府尹摸了摸下巴,道:“这等富商,我倒是真没听说过。” 同知乐呵呵道:“再有钱,也就是个商人,不是读书人,大人没听说过也不奇怪。” 衙门里的人不知金岳明,同是商人的汪如海就清楚多了。 谢筝提了一句,杨府尹便使人去请汪如海来。 汪如海还是有一回进衙门,看着镇定,心里也有些发虚。 松烟在门口迎他,见汪如海绷着脸,极其慎重,不由就笑了:“汪员外,您从前还与驸马爷说话,与秦骏拉关系,做过不少官家生意,怎么还这般呀?” “那怎么一样,”汪如海摇了摇头,道,“我就是个溜须拍马的,使着劲儿讨好贵人们,我到了衙门里,还能油嘴滑舌地讨好府尹大人不成?” 松烟哈哈笑了。 书房之中,杨府尹让人给汪如海看座。 汪如海拘谨得厉害,依言坐下,等杨府尹问了,这才说了些他知道的事情。 “金岳明做生意的确厉害,他跟我们这样的不同,他是真正的白手起家。”汪如海道。 汪如海进京做买卖,但他祖上在蜀地也是积攒不少的,但金岳明在父母就是普通农户,日子贫苦。 金岳明靠着眼力、本事,在旧都发了家,这才请了先生学习念书写字。 “学是学了,但考不中,”汪如海道,“我听人提过,说他在旧都时考过两回,都没中秀才,没有功名在身,他想捐个官回来都不成,折腾了两回,就歇了那心思,专心做买卖了。 平时往来的都是生意场上的,他各行各业都有涉猎,之前想捣鼓香料,还来与我商讨过。 不过他几乎不做官家生意,跟我不同路子。” 陆毓衍敛眉,问道:“他与小伯爷、刘维安是否有矛盾?” “这我就不晓得了,”汪如海仔细想了想,“他不做官家生意,自然也不跟官家人来往,我估摸着他都不认识小伯爷和刘公子。至于说他去将军坊,大概是喜欢看斗**。” 汪如海正说着,去查金岳明底细的衙役也回来了。 福祥金楼自然是金岳明的产业,另还有不少铺面宅地,就像汪如海说的,各行各业,都有涉猎。 汪如海起身告退,走出了一段路,突得又顿住了步子,转身回到书房里,拱手道:“我想起一段事儿来,好像是狄水杜狄老爷从前吃多了酒,提过一两句。” 狄水杜与金岳明都是凤阳府出身,虽不是一个县的,但在京中,也算老乡了。 只是,这两位老乡交恶,都没法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到底为何交恶的,我是不晓得,也不会厚着脸皮去问,只有那么一回,”汪如海拧眉回忆着,道,“狄老爷吃醉说,骂了金岳明几句,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金岳明曾骂狄老爷是条狗。狄老爷气不过,反过头去,骂金岳明想当条狗,都没主子看得上。 这话不好听吧? 当时有人多嘴,问狄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狄老爷醉得云里雾里的,就只顾骂金岳明。 说金岳明做人拎不清,一介商贾,心却比天高,真当自己有些银子就能呼风唤雨了?这些银子,在勋贵人家眼中,也不是什么事儿。 我琢磨着,金岳明是不是对官家出身的人本就有怨气,因此对小伯爷、刘公子存了敌意?” 是与不是,那就要问问金岳明了。 汪如海离开后,谢筝跟着陆毓衍去了大牢里。 一迈进去,阴冷气息阴面而来,冻得谢筝一个激灵,只觉得手炉都凉飕飕的。 谢筝下意识地,看向了陆毓衍的伤腿。 第二百六十六章 心魔 谢筝每日都会向松烟询问陆毓衍的伤情。 到底是伤到了筋骨,又没有好好养,受寒了难免疼痛。 松烟备着药酒,夜里交由陆毓衍涂抹,只是他们爷的神色向来都是淡淡的,松烟也不晓得,那伤处到底是痛还是不痛。 他看不出来,反正,没痛到叫陆毓衍忍不住写在脸上的地步。 谢筝有点担心。 地牢阴冷不比他处,那真是寒气直往骨子里钻,这对陆毓衍的伤是最不好的。 下意识的,谢筝收紧了怀中的手炉,看着陆毓衍的腿。 陆毓衍顿住了脚步,他回过身来,低声与谢筝道:“你怕冷就别进去了,去书房里待着。” 谢筝微怔,复又笑了起来。 她一门心思担心他,他不也满心地记着她嘛。 如此一来,心里暖和许多。 走到陆毓衍身边,谢筝抬着头看他,道:“我有手炉,还不算太冷,倒是你的腿,还是别在地牢里待太久了。” 陆毓衍闻言,低头看向伤腿,唇角微扬着,应了一声。 越往深处去,越是寒冷。 谢筝不想叫陆毓衍担心,强忍着,挺胸直腰。 张丰被关在里头,囚衣并不暖和,他蜷缩着身子,坐在了角落里。 陆毓衍在牢门边站住,不疾不徐,道:“金岳明这个人,你怎么看?” 张丰原本不想理会陆毓衍,突得听到这个名字,眸子骤然一紧,他冲到了木栏边,眼中全是难以置信:“刘维安是我杀的,大人问他做什么?案子已经了了,何必多问。” 陆毓衍看着他,又道:“你是跟着金岳明进了将军坊,里头的布局,如何挑起刘维安和小伯爷的争执,亦是他教给你的,衙门里自然要查。” “不、不是的!”张丰急得团团转,“杀人这事,全赖我,与金老爷没有关系,他是叫我蒙骗了,才会让我进将军坊的。都是我的错,我被廖普那混账骗了,以为是刘维安害死了姐姐,要不然,我不会去寻刘维安的麻烦,也不会连累了金老板。”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谢筝打断了张丰的话,道,“你在大堂上曾说过,刘维安是永安侯府的公子,而你只是外乡来的小木匠,你即便是心中有恨,你也没办法把刘维安怎么样。你之前没想过要杀他吧?既如此,你骗金岳明带你进将军坊,难道是进去近些看看仇人长什么样儿?” “不行吗?”张丰梗着脖子道,“我是个木匠,我要记住他的样子,把他刻成木人,每天刺一刀!” “你最终杀了他,你的匕首捅在了他身上,而不是木人上,”谢筝摇了摇头,叹道,“你仔细想一想吧,莫要做了别人手中的刀,却还不自知。” 张丰咬着后槽牙,瞪着谢筝,不说话了。 边上的牢房里传来一声嗤笑,谢筝循声望去,那里头关着廖普。 廖普的屁股上有伤,只能趴在稻草上,嘴里嚼着草杆子,他啐了一口,幸灾乐祸地看着张丰,道:“我说这老实头怎么有胆子杀人了,原来,是叫人怂恿的,替人动了刀子,还把别人当好人。哈!这真是太好笑了。” 廖普哈哈大笑不停,声音在空旷的地牢里回响,显得阴森又怪异。 张丰的脸色越发白了,他大声骂了廖普几句,一屁股坐回去生闷气。 谢筝唤他,道:“你姐姐没了,你父亲也很伤心吧?你进京崩丧,却最终杀人落网,不能回乡去了,留你老父一人在乡中,你于心何忍?” 提起父亲姐姐,张丰的眼眶霎时红了。 他进京时就和父亲商量过,要在京中谋个活,赚些银钱再回家过年。 如今,眼看着年关一日近一日,他准备好了年礼还在住处收着,可他却不能回乡了。 等到了万家团聚、鞭炮阵阵时,他的父亲等不到他,会是多么的难过和不安。 再等他杀人的消息传回去,只怕老夫孤身一人,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吧…… 张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虽然已经洗干净了,可他还是记得它们染血时的模样,粘腻的鲜血滚烫的,黏在掌心,沿着指甲缝,一路渗进去,那股子血腥气,他永远也忘不掉。 眼泪涌出,张丰双手掩面,失声痛哭。 他那时候到底是中了什么心魔,才会有那样的胆子? 为什么会一门心思要杀了刘维安复仇? 明明,他连刘维安长什么样子,都只能远远看着的,根本近不了身。 谢筝刚才的那番话又在耳边回响,张丰从双手间抬起头来,模糊的视线懵懵地看着谢筝。 她说,他做了别人手里的刀子。 他是金岳明的刀。 金岳明通过他的手,杀了刘维安。 张丰迷茫了,明明与刘维安有仇的是他,明明他才是苦主…… 他瘫坐在地上,顺着谢筝的思绪,仔细去回忆这段时间的事情。 刚进京时,张丰因为姐姐的病故痛心万分,又叫廖普诓骗,对刘维安这个人,他恨得咬牙切齿。 廖普劝他说,人家是侯府公子,他们只是地里的烂泥,当时刘维安息事宁人给银子,世家公子都是靠钱开路的。 廖张氏是生病,家里没钱给看了,又不是叫刘维安给弄死的,心中再恨,还能把刘维安告到衙门里去? 哪怕是真告了,衙门里真接了,对侯府而言,最差的结果,也就是再出些丧葬银子。 你愿意让你姐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的,就为了换点银子吗? 张丰被劝住了,他自然是不愿意的,拿病故的姐姐去别人手里掏钱出来,这事儿他做不出来,他的父亲也不会答应的。 廖普对红袖出墙的廖张氏,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张丰带着怨恨,在林家铺子谋了活计。 他不想多说家里事情,只说是姐姐没了来崩丧,做几个月就回乡下去,什么刘维安什么出墙,他一个字也没提过。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叫金岳明知道了。 金岳明是铺子真正的东家,张丰见过一回,对方却记住了他,有一天特特请了他过去,避开了人,与他说起了刘维安。 第二百六十七章 恨意 张丰很是奇怪,便问金岳明,为何晓得他姐姐、姐夫与刘维安的瓜葛。 金岳明解释说,当时廖普闹那个小厮,绢花铺子附近,好些人都瞧见了,而他正好有一间铺子在那边上,当日也把事情看了个清楚。 张丰垂着头,没再说话,叫人晓得了家丑,当真不是什么好滋味。 金岳明絮絮与他说了不少刘维安的事情。 永安侯府名声不好,做事霸道不讲理,这是满京城都听说过的。 张丰虽说是刚来京中,但也略有耳闻。 金岳明说,那刘维安原就不是什么好人,风流事情亦是数不胜数,与廖张氏之间,未必就真是你情我愿。 这句话,一下子就说到张丰心里去了。 他的姐姐,他肯定是想去相信的。 廖张氏是个很规矩的女人,她长得漂亮,从前未嫁人时,就有不少人想打主意,她全然不理会,让父亲把那些歹人都赶跑了,最后嫁给了廖普,也是本本分分做事的。 张丰从心底里不愿意相信,他的姐姐会做出红杏出墙的事情来。 也许,姐姐是叫刘维安给强迫了吧,姐姐的容貌,引来了刘维安的窥视,这也是说得通的。 而这种事,作为丈夫,定是忍不了的。 哪怕姐姐解释了,姐夫不信,也不奇怪。 这般一想,张丰对刘维安的恨意腾的就烧起来了。 他忿忿道:“只可惜,不能亲口求证,若刘维安那厮能承认是他迫害了姐姐,那姐姐就不用背着污名,死不瞑目了……” 金岳明提出来帮他。 将军坊这么个富贵人玩耍的地方,是金岳明告诉张丰的。 张丰去外头绕了两回,都只远远的瞧见了刘维安的身影,还没等他靠近,人就不见了,他没有办法追进去将军坊,只好作罢。 只这两回,张丰也有收获,他从将军坊外开赌局的庄家那儿听了不少事情。 刘维安的芦花儿其貌不扬,却是斗鸡的好手;小伯爷的黑毛鸡一登场,这几个月间无敌手;这两只鸡在年末最后一场上要比试一回,刘维安与小伯爷都是自信满满。 张丰想亲口质问刘维安的念头日渐浓了,他去找了金岳明,希望他能出出主意。 金岳明答应带他进将军坊去,只是年前忙碌,其他日子都不方便,便定了最后那一场。 张丰很是激动。 金岳明三五不时叫他过去,说的是好好商量,以便能顺利混进将军坊。 张丰极为配合,却也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了要杀刘维安复仇的念头来。 这念头到底是怎么来的,张丰此刻已经模糊了,好像是有一天,金岳明与他说,不能打刘维安出气,不如就收拾刘维安的芦花鸡,叫他气恼又无可奈何。 张丰一听就应了,对付一只鸡,还真难不倒他。 在饲料里添些东西,就能让鸡一命呜呼,想到事成之后刘维安的脸色,张丰就忍不住雀跃。 后来,这主意又变了。 他一个小木匠动不得刘维安,小伯爷这样的贵人难道还不行吗?让他们两人闹起来,小伯爷对着刘维安拳打脚踢,一样能解气。 给芦花鸡下的毒,便挪到了黑羽大将军头上了。 再往后,便生出了浑水摸鱼的心思,直到最后,成了趁乱杀了刘维安。 如何布局、如何脱身,那将军坊里到底是什么模样,都是金岳明教给他的,他照着两人商量好的,摸不上二楼,毒害了黑羽大将军,又在假山洞里藏了干净衣裳,在杀人之后穿上身,就此脱身。 一路变化,张丰此刻回想起来,身子都忍不住发颤,他都不知道,自个儿怎么就一天又一天,变得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所有的一切,都和最初的想法大相径庭。 而他的结局,也不是带着年货回乡,而是在这大牢之中。 “哈……”张丰苦笑摇头,他的心中住着一只鬼,就这么拖着他,一步一步下了地狱。 视线从谢筝与陆毓衍身上划过,张丰不由又想,那只鬼,是不是就是金岳明呢…… 金岳明对于他而言,到底是恩人,还是傀儡的操纵者。 “我想不明白了,”张丰喃喃道,“不管怎么样,杀人的都是我,要砍头的也是我……” 陆毓衍沉声道:“主犯、从犯,是不同的,案子定下来,传回你家中,你是希望当一个处心积虑的凶手,还是被人哄骗着上了当的人?” 张丰愣怔,直直看着陆毓衍。 他想当人呐,哪怕是杀了人,也想罪名轻一些。 他活不下去了,可他的父亲还要生活的,有个上当受骗的儿子,也比有个主犯儿子强些。 张丰痛哭着,扒着木栏,道:“也许,是我稀里糊涂的,成了别人手里的刀吧,所有的经过,与金老爷说了什么,我记得清的,我都会说的。” 陆毓衍颔首,道:“过会儿主簿会过来,你一五一十说就好。” 张丰不住点着头。 谢筝和陆毓衍转身往外走。 廖普见他们离开,怪笑着道:“我要是你,就把什么事都往那金岳明身上推,死道友不死贫道,是吧?” 张丰抹了一把脸,目光沉沉。 就是因为廖普把事情推给了刘维安,这才有了后头的发展。 张丰气鼓鼓道:“可我并不是你。” 他要说实话的,他若是胡言乱语,他不仅不敢见老父,也没脸去地下见廖张氏了。 走出了地牢,外头已经冷飕飕的,却比里头好多了。 谢筝不由舒了一口气。 陆毓衍伸手握了握谢筝的手掌,入手微凉,他不禁皱起了眉头,道:“手炉凉了,怎么也不换一个?” 谢筝笑了,道:“我还没那么冷,倒是你的腿,吃得消吗?” “不妨事。”陆毓衍一面说,一面牵着谢筝往前走。 谢筝顿了顿,想抽手出来,对方却丝毫不放开,她的心不由就咯噔一声。 暗暗叹气,谢筝知道了,陆毓衍的腿定然是不舒服了,他怕走在前头叫身后的谢筝看出来,这才固执地要让她并肩而行。 不想她担忧,偏要一个人顶着。 谢筝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倒也没跟陆毓衍争,只是不住想,等晚些回去了,一定要亲眼盯着,让他暖了伤腿,再涂上药酒。 第二百六十八章 刺激 书房之中,杨府尹翻看着手中的册子,眉宇渐渐松开了。 这一份是主簿刚刚去大牢里,依着张丰的讲述给记下来的。 张丰说得很仔细,没有把自己杀人的罪过都推出去,但也一五一十说了事情的经过。 有了这份证词,衙门里就能让金岳明过来,好好问一问话了。 眼看着案子能结了,杨府尹很是高兴,大手一挥,让人去把金岳明带来。 大堂上,金岳明行了礼,直着背站在那儿。 杨府尹沉声问他:“当日将张丰带进将军坊的,可是你?” 金岳明颔首:“是。” “给他指路,让他晓得将军坊布局的,是不是你?” 金岳明依然点头:“是。” “诱导他毒杀斗鸡,从而让小伯爷和刘公子大打出手的,是不是你?” 金岳明的眉梢微微挑了挑,道:“不是我。大人,张丰想进将军坊,我念着他一个外乡人,从未见识过京城奢华,便引他去见识一回,既然是我做东,进了里头,我给他讲解各处布置,与他说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要留心些什么,注意不要冲撞了什么,这也是应该的。大人,我这么做有错吗?” 杨府尹的脸色沉了下来。 金岳明又道:“我一番好心,最后办成了坏事,这并非我所愿。我与张丰也算熟悉,他性子本分,一时冲动害了人,这会儿心神不宁,也许就想多了。” 谢筝和陆毓衍交换了一个眼神。 之前就料想过,金岳明不会乖乖认罪。 没有实证,只靠张丰的说辞,是无法让金岳明伏法的。 如金岳明所言,他只是带着张丰进了将军坊,杀鸡的不是他,杀人的也不是他,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杨府尹的指尖磨着惊堂木,冷笑道:“脱身的法子找得不错嘛!教唆他人动手,你以为你的手上不染血,你就没有罪了?” 金岳明的眼底黑沉沉的,看不出多少情绪:“大人若认为我有罪,就把证据拿出来。” 杨府尹的脸拉得长长的。 陆毓衍上下打量着金岳明。 这个商人注重养生,看起来四十出头模样,身量中等,不胖不瘦,是个极其寻常之人。 陆毓衍与不少富商打过交道,像汪如海那样的,不管面相是否俊气,但说话时的神色定是少不了和气的。 和气生财,老祖宗亦不是说说而已。 成天绷着脸,苦大仇深之人,想要在商场上如鱼得水,还真不容易。 金岳明给陆毓衍的感觉,就是心中含着戾气的人。 突得,陆毓衍想到了汪如海离开前说的那句话。 金岳明不见得是与小伯爷和刘维安有什么冲突,他是骨子里就对官家人存着恶意。 思及此处,陆毓衍背着手,缓缓走到金岳明身前,勾着唇角,道:“证据?你想要什么样的证据?” 金岳明愣怔,复又道:“自然是我教唆张丰的证据,衙门里有,就拿出来,若是没有,就别说是我做了歹事。” 陆毓衍嗤笑一声,道:“张丰的证词便是证据,你认不认并不要紧,衙门里认就好了。旁的你还要什么证据?有罪还是没罪,不靠张丰一张嘴,也不靠你的一张嘴,只看衙门。” 金岳明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衙门里办案,岂能如此?” “看见那些东西了吗?”陆毓衍伸出手,指了指角落里的刑具,“不认,也可以打到你认。” “屈打成招?”金岳明的声音大了起来,咬着牙道,“还有没有王法?” 陆毓衍浑然不在乎金岳明的反应,道:“一个是侯府的公子,一个是伯府的世子,这案子拖不得,也马虎不得,你牵扯其中,真以为能靠一张嘴皮子就脱身了?各府里都还等着顺天府的结案文书,府尹大人手中的笔,才是真的。” 金岳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口里似是有一团火焰,翻滚着燃烧着,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荒唐!枉读圣贤书!科举选官,怎么就选了这样的!” 杨府尹聪明人,听陆毓衍这一番话,已然晓得了他的打算。 陆毓衍是在激金岳明,金岳明对权贵官家如此不满,刺激之下,也许会口不择言。 摸了摸下巴,杨府尹道:“金岳明,你是凤阳府出身的,我若没记错,你当然还想考秀才的吧?当时我跟着凤阳知府做事,正好看过你的文章,啧啧,贻笑大方!也难怪你考了两回都没考中。” 金岳明的眸子骤然一紧,抬手指着杨府尹:“你!” 杨府尹哈哈大笑:“你我也是有缘,当日我审你文章,今日我审你案情。当日我能批你一个不中,今日,一样能断你一个有罪。” 金岳明闻言,气得几乎大跳起来。 两次乡试皆落榜,这是金岳明心中最难以接受的事情。 他虽出身贫苦,但仗着自个儿的本事,从小到大走的都是上坡路,出了小山村,成了商贾,可谓是顺风顺水,可却在这事情上摔了两个大跟斗,摔得鼻青脸肿。 金岳明从不认为自己的文章写得不好,定然是审卷的人没有眼光。 从前还不晓得那有眼无珠之人的身份,现在听杨府尹一席话,那人就在他的跟前坐着,这叫他不由怒发冲冠。 若不是杨府尹当时退了他的卷子,他如今,早就在官场平步青云,哪里还用受这份窝囊气! 如此一想,金岳明的眼中满满都是怒火,往地上啐了一口。 杨府尹的笑容顿住了,挥手道:“打,给我狠狠的打,什么时候老实了,什么时候停。大伙儿出点力气,早点把案子结了,我们也好早些回家准备过年去。衙门里替小伯爷洗刷了罪名,过年时,安瑞伯府还能少了大伙儿的好处?” 话音一落,马福带着人,上前把金岳明推到在地上,板子扬起,眼瞅着就要打下去。 谢筝站在角落里,看着堂上动静,突然听得一声扑哧笑声,她看过去,发现是苏润卿。 苏润卿一直站在边上,他一个外行人,自然不掺合审案之事。 见谢筝看着他,他暗悄悄摆了摆手,垂着眼拼命忍笑。 第二百六十九章 可笑 谢筝见此,亦忍不住弯了唇角。 她还能没看出来,杨府尹是个一张嘴就能唱戏的。 杨府尹的官路不算亨通,外放摸爬滚打多年,才有今日的地位,但他从未去凤阳府做过事,更不可能看过金岳明的科考卷子。 全是胡说八道的。 金岳明对什么上火,杨府尹张口就说什么。 明明是个认真办案做事的父母官,却偏偏要摆出一副昏官模样,还替安瑞伯府的好处。 谢筝若是浑不知情,叫杨府尹骗过去,这会儿定然也是牙痒痒的,更别提被杨府尹点名道姓嘲笑的金岳明了。 金岳明都想把杨府尹给撕了:“昏官!京城之中,天子脚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昏官!” 杨府尹摸着胡子,似笑非笑,只催着马福动手:“没听见他骂我吗?辱骂朝廷命官,打打打,使劲的打。” 马福最初有些懵,这会儿也回过神来,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半蹲着身子与金岳明道:“金老板,做人识相些,兄弟几个是为你着想,赶紧招了,免收皮肉之苦,真让我动手打了板子,啧,金老板的身子骨未必扛得住啊。 喏,那个廖普,讹钱讹到刘公子头上,还整日胡言乱语,叫我打了一顿板子,这会儿老实了,在大牢里哎呦哎呦待着呢。 他那五大三粗的,都受不了板子伤,也受不住大牢阴冷,金老板,你行不行啊? 别吃了亏,说兄弟不给你机会。” 金岳明的脸都黑成了焦炭:“一丘之貉!一丘之貉!全他娘的不是好东西!会投胎了不起吗?托生到了公候伯府里,就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了,也不看看一个个都是些什么东西!” 杨府尹抚掌大笑,金岳明越气愤,他就越高兴,只有金岳明气急了,这案子才好办了。 陆毓衍垂着眸子看金岳明,道:“投胎也是本事,你若不满意,衙门里送你上了路,下辈子也试试投个好胎。” “呸!”金岳明的胸口不住起伏着。 陆毓衍又道:“乡野出身,能赚得这份家业,也算是你有本事了,不好好过你的富贵日子,非要去招惹小伯爷和刘公子。士农工商,你一个商人,要如何与官家打交道,心里没点数吗?旁的不看,也该看看汪如海,还有你那个同乡狄水杜,这两个,哪个都比你上道。” 狄水杜的名字彻底刺激到了金岳明,他涨红了脸,咬牙切齿道:“狗腿子一个!除了溜须拍马,他还会什么?与官家打交道?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我们这种商人算什么?” 话一旦冲出口了,就收不住了。 金岳明是气愤的,无论他赚多少银子,吃穿用度再奢华,他也只是一个商人。 前些年,他是不甘心只做一个商贾的。 他念书科考,却是落榜收场,没有秀才功名,他连捐个官都不行。 金岳明进不了官场,依旧只能在商场沉浮。 在旧都那几年,金岳明靠着旁人引荐,认得了不少世家子弟。 表面上还算客气,可金岳明知道,没人看得起他,他在那些人眼中,是一个想拉拢关系往上爬的底层人。 别人对他呼来唤去,他却要时时刻刻赔笑脸,偏偏在金岳明看来,那些所谓的世家子弟,除了投胎比他厉害,根本样样都不如他。 这,简直可笑! 可笑到他半夜里都睡不着! 后来,金岳明算是想明白了,既然人家看不上他,他也不去费心思讨好了,那些人,不值得他放低姿态去“伺候”。 来了京城,金岳明不做官家生意,但也见识了更多的勋贵子弟,结识了几位想往上爬却上上下下的商人。 “汪如海为了讨好秦骏费了多少力气?结果呢?秦骏收了那么多好处,趾高气扬地给了那么一点甜头,汪如海就要拱手哈腰地接着,”金岳明气得不行,说话速度都快了许多,跟倒豆子一样的,“可笑至极!最最可笑的就是那旧都乌家,乌孟丛那蠢货,花银子捐了官,又有什么用?谁拿他当官老爷看了? 为了更进一步,还给他老子找了个续弦,一个宫里出来的老嬷嬷,都能叫他们一家当菩萨给供着,我呸!难怪一辈子的奴才命!” 陆毓衍微怔。 乌家续弦老太太闻氏出身宫廷,这是事实,但也是不张扬的事实。 “这事情你怎么知道?”陆毓衍沉声问道。 金岳明撇了撇嘴:“不就是安广财的妹妹吗?安广财跟我吃酒的时候说的,那也是个短命鬼,大冬天的吃醉了酒倒在大街上,冻死了。” 老太太姓闻,并不姓安,也不是安广财的亲妹妹,只是借了这么个名头而已。 金岳明如此说,看来他对其中内情也不算一清二楚,但他已经比旁人知道得多了。 杨府尹听金岳明骂骂咧咧了许久,又问起了将军坊事情。 金岳明破罐子破摔,大笑道:“张丰自己蠢,难道也怪我?我不过暗示了两句,他就真的上钩了,蠢货,不过是蠢货罢了!” 有了这么一句话,这案子就算明白了。 主簿写了证据,抓着金岳明的手按了手印。 杨府尹将金岳明收监,与陆毓衍和苏润卿一道仔仔细细整理了案卷,落笔之后,长舒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明日将案卷递到御书房里,圣上定能满意,安瑞伯府和永安侯府,也没的闲话可说了。 至于那两家回头还要不要闹,那就跟他顺天衙门没什么关系了。 “总算能安安稳稳过个年了。”杨府尹眯着眼,笑了。 消息传得快,陆毓衍和谢筝刚出了顺天府,小伯爷就让丁七在外头候着了。 “原本我们爷是要亲自过来的,”丁七搓着手,笑着道,“也要给杨大人道声谢,只是,伤还没好呢,不好出来走动,只好请公子去府里一叙。” 陆毓衍颔首应了。 谢筝暗悄悄勾了勾唇。 小伯爷腿上的伤并不厉害,只破了皮肉,没有伤到筋骨,止了血休养几日就不碍事了。 让小伯爷只能闭门的是永安侯世子带人打的那几拳头,青一块紫一块,委实有碍观瞻。 第二百七十章 抱怨 安瑞伯府的园子与寻常公候伯府的不同。 安瑞伯爱好养鸟,他的园子,一切皆为了遛鸟方便而改建,旁人家宝贝看重的贵重花木,在这里都没有几株。 布局亦是如此,不讲究风水,不讲究移步换景、柳暗花明,全依着安瑞伯的心思。 谢筝头一回来,见了这样的园子,不由新鲜,多张望了两眼。 丁七引着他们到了小伯爷的住处。 屋子里,地火龙烧得极旺,暖意扑面而来。 小伯爷一身便服,半躺在罗汉床上,中间放了几子,上头摆了几碟坚果,一壶杏仁露,又有一碟水晶肘子,一碟酱蹄子。 谢筝跟着陆毓衍进去时,小伯爷刚把啃完的蹄子扔到碟子里,拿出帕子正擦着手。 小伯爷浑然不在意有客,一面剥坚果,一面请陆毓衍坐下,道:“案子结了?我听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说刘维安也是倒霉蛋,叫人给泼了脏水。” 廖张氏红杏出墙一事,刘维安的确是出了银子倒了霉,但归根结底,将军坊的事情出在金岳明的阴暗心思上。 正好张丰恨着刘维安,也正好,与刘维安的芦花鸡彼时的是小伯爷的黑羽大将军。 陆毓衍简单把事情一一言明。 小伯爷捻着花生的红衣,听得目瞪口呆,连连摇头道:“我会投胎,在他眼里也是过错了?” 偏颇之人,钻进了牛角尖,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旁人觉得好笑至极,他却义愤填膺。 正说着话,丁七在外头禀,说是内院里又送了些坚果来。 小伯爷瞥了一眼满满当当的几子,恼道:“这还有完没完了! 我跟你说,就我爹收的那个小的,为了讨好我爹,从我受伤那天起,一个劲儿的给我送坚果和肘子蹄子。 说什么肘子蹄子是以形补形,坚果质硬,强健骨头。 亏得我还算喜欢吃这些,但这么一顿顿连着送,我也吃不消了。” 谢筝抿着唇忍笑。 丁七把食盒里的东西都取出来,嘀咕道:“爷,好歹那位没说您这一脸的伤,也给您补一补的,要奴才说,脸上的伤也是要紧,离过年都没有十天了,这么一脸的伤,到时候还怎么进宫给圣上请安。” 小伯爷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脸上的伤,说重其实也不重,这几日下来,脸颊唇角都不痛了,也不影响说话吃东西,只是那淤青一直退不下去,看起来吓人。 “永安侯府那几个,下手可真狠!”小伯爷道。 这一下下都是冲着脸面打的,而且打得颇有章法和水平,不会让他受不住,就是丑得见不了人。 其他时候也就罢了,他就在府中歇着,也不会出去见人。 偏偏是年节前,根本避不了人。 等进宫的时候,人人都会看到他这青紫的脸,不说当面大笑,背后肯定指指点点不客气。 圣上那儿,怕是一想起他这身伤是因着一只鸡来的,就恨不得再打他一顿。 思及此处,小伯爷的脸色沉了下来,道:“陪了夫人又折兵,可怜我的黑羽大将军,我费了多少心思才把他教得所向披靡,结果,就这么死了。” 外头又传来动静,丁七出去看了一眼,拿着一盒子东西进来。 小伯爷愕然看着那盒子,唇角一抽:“她真是疯了不成?一盒接着一盒子,坚果铺子给她搬空了吗?” 丁七赶忙摆了摆手,道:“不是那位送来的,爷,这是曹知事送来的。” “曹文祈?”小伯爷从丁七手中接过了帖子,看了两眼就丢到了一旁,又看了盒子里的东西。 装的是各色点心,且都合小伯爷的口味。 “不糟蹋东西。”小伯爷挥了挥手,让丁七把点心放下,示意陆毓衍和谢筝随意。 陆毓衍瞥了眼被丢在一旁的帖子,道:“小伯爷与曹知事常有走动?” 小伯爷咬着绿豆糕,笑了:“一脚不能踏两条船,会翻的,我反正是懒得应付曹文祈。” 算起来,曹文祈是贤妃娘娘曹氏娘家的侄儿,蒙荫在京卫指挥使司挂了个知事,三五不时点个卯,也不是正儿八经在做事的。 陆毓衍听了这话,道:“两条船?小伯爷分明是站在岸上的人。” 小伯爷哈哈大笑起来:“跟你说话就忒没意思,什么事情都非要弄个明明白白,我说句假话还一定要给我揪出来。 行了行了,我说实话。 曹文祈是什么样儿的,你难道不知道? 整日里角觝角觝的,大冬天还光着膀子跟人比试,我只喜欢让鸡斗让蛐蛐斗,对自个儿下场比试没兴趣。 他请我多少回,我都不去。 他前次说斗鸡难看,咯咯喳喳的一地鸡毛,我还想说角觝不雅呢,翻来滚去的一身泥巴!” 谢筝听得莞尔。 小伯爷嘀嘀咕咕抱怨了一通:“曹文祈几兄弟都不行,这要再有个金岳明,只怕把他们都一并捅了,说起来,还是曹家几个老爷子会做人,整日里乐呵呵的,更财神爷似的。” 那几个老爷子,指的是贤妃娘娘的叔伯。 曹家出身不显,在勋贵遍地的京城之中,极其普通,只因当年有个姑娘进了潜府,颇受喜欢,在圣上登基之后,又封了四妃,曹家才日渐显赫起来。 可真要论根基,曹家并不深厚。 日落之前,陆毓衍与谢筝出了安瑞伯府。 谢筝想着曹家事情,低声问道:“曹知事为何要拉拢小伯爷,安瑞伯两父子自在逍遥,可不是会搅混水的。” 陆毓衍想了想,道:“七殿下十二岁,十殿下八岁,上头的几个哥哥,才华出众的。” “圣上还康健。”谢筝应道。 陆毓衍浅浅笑了笑,道:“贤妃娘娘却不年轻了。” 谢筝愣怔,但很快就明白了陆毓衍的意思。 花无百日红,贤妃从潜府之时就跟随圣上,她的年纪摆在那里,圣上身体安康,后宫新人一代接着一代。 以贤妃而言,巴不得再飞快过去几年,好叫她亲生的十殿下长大,好让抱养的七殿下有能力和本事辅佐弟弟,可她也怕时间的变化,圣上的几位殿下,都不是庸庸之辈。 第二百七十一章 讲究 曹家根基太浅,圣上又安康,京中的勋贵便是想要站位,也不会在此刻就相中曹家。 又或是盘根错综,想拉拢都拉不来的。 譬如往后的萧家。 萧家成了李昀的妻族,自然是站在李昀这边,旁人想动心思都无从下手。 曹家能选择的目标太少了,哪怕是遛鸟听戏的安瑞伯,他们也不想轻易放过。 反正,也是子弟相交。 不成器的曹文祈和小伯爷角觝,便是有人去御书房里说闲话,也不怕被说出个“居心不良”来。 回到陆府里,陆培元的书房灯火通明。 陆毓衍领着谢筝进去,与陆培元说了案子的结果。 陆培元认真听完,没有评说什么,只是把一张纸递给了陆毓衍。 谢筝凑过去看了一眼,纸上写了两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当年让梁嬷嬷进了浣衣局的管事太监张公公。 张公公是先帝年间进宫的,认了先帝爷的贵妃娘娘身边的掌事太监做干爹,扫了几年的花园,又泡了几年的茶,一直不高不低的,等圣上继位之后,年纪不轻了的张公公被调出了宫,到浣衣局管事。 另一个是当时把梁嬷嬷从浣衣局带入宫廷的尚服女官,女官姓葛,是先帝初年就进宫的,一直都在六局二十四司。 只看这一位,倒是看不出什么来。 陆培元费了些心思才打听了些陈年旧事出来。 那年,另有一位女官与梁嬷嬷前后脚进入尚服局,同样是由葛尚服引进宫中的,两人同在司宝司做事,年纪相仿。 那位女官姓黄,从档案看,与葛女官八竿子都打不着,但据三四十年前在宫中做过事的老人讲,黄女官与葛尚服眉宇之间有些许相似,葛尚服对黄女官也多有关照。 梁嬷嬷和黄女官入宫几年后,先帝驾崩,圣上继位,梁嬷嬷依旧在尚服局里做事,而黄女官则去了向贵妃身边。 向贵妃当时还未受封四妃,永正三年,她难产离世,圣上颇为心痛,追封了贵妃。 向贵妃故去后,黄女官回到尚服局,又做了几年事,身子不适,便出宫去了。 纸张的最底下,是陆培元的朱字手书,写了几个名字。 若说是谁把梁嬷嬷这颗棋子摆在了长安公主身边,便是这几位早年进宫的贵人们了。 黄女官与葛尚服的关系引人思量,梁嬷嬷念着葛尚服的恩情,被两人拉拢,也是说得通的。 再要往下查,就是看看黄女官与葛尚服和那几位贵人还有什么交集,只是那些事情都过去太多年了,一时半会儿的,进展极少。 陆毓衍看完,就着油灯点着了纸张,很快,便成了一团黑灰。 谢筝盯着那团灰,心里就明白了。 陆毓衍和陆培元防着人,这陆府之中,能让他们防备的,也就是唐姨娘了。 毕竟是别人送进府里来的,多防备些,总安稳些。 夜风重了,吹得窗户不住作响。 陆培元摸着玉扳指,道:“不早了,你们就先回去吧,明日还要去萧府,不要耽搁了。” 陆毓衍颔首应了,与谢筝一前一后出来。 外头风大,谢筝紧了紧雪褂子,目光落在陆毓衍的腿上。 地牢里受了寒,饶是陆毓衍坚持着,谢筝也晓得他并不舒服,亏得之后多待在暖和的室内,这会儿走路时也看不出不妥来。 可她到底是不放心的。 “松烟,”谢筝唤了声,道,“把药酒送我那儿去。” 松烟闻言一怔,不由自主去看陆毓衍的腿,又缓缓上移,对上了陆毓衍的视线。 陆毓衍目光沉沉,辨不清情绪,松烟也不敢细细分辨,干脆低下头,飞快应了一声,一溜儿就跑了。 反正,他只需把药酒送过去。 这是姑娘吩咐的,他只要听姑娘交代的就好,哪怕他们爷不高兴,也不会驳了姑娘的面子,只能憋着。 见松烟跑着去了,陆毓衍低声问谢筝:“拿药酒过去做什么?” “抹药。”谢筝哼了一声。 药酒不拿来抹,难道还拿来喝吗? 陆毓衍眉宇一舒,浅浅笑了:“这般不放心?” 谢筝瞥了他一眼,原想说些别的,话到了嘴边,又都一并咽了回去,只是重重点了点头:“不放心。” 陆毓衍笑意更浓了。 回到客房里,刚一坐下,松烟就捧着药酒来了,东西一放下,又转身退出去,一面走,还一面给花翘打眼色。 花翘机灵,打了盆热水进来,含糊寻了个由头,便避出去了。 谢筝绞了帕子,递给陆毓衍。 陆毓衍没接,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去了长靴,道:“你不避?” 闻言,谢筝只想把帕子迎面朝陆毓衍丢过去。 她若想着避出去,还需让松烟把药酒拿过来吗?只要催松烟盯着陆毓衍回去抹药就好。 “什么时候这般讲究了?”谢筝撇了撇嘴。 陆毓衍笑了。 漆黑的眸子沉沉湛湛的,灯光落在桃花眼中,似星辰一般。 的确是不讲究的。 那么喜欢的小姑娘就在身边,恨不能时时刻刻捧在掌心里,便是想要克制些,依旧还是有僭越之时。 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她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快,他们会是夫妻,从前定下的,往后也不会变。 两情相悦,原本就是如此直白。 陆毓衍腿上的伤痕并不明显,刀伤已经愈合,只是受了冷会不舒服。 热腾腾的帕子敷在伤处,热气驱了寒意,全身都舒坦许多。 谢筝记性好,自然也记得当时那一刀子下去是什么状况,有一瞬的,药酒味道几乎被记忆里的血腥气给盖过去,冲得她难受。 支着腮帮子,谢筝嘀咕道:“以形补形,改明儿是不是也叫厨房里给你端锅蹄髈来?” 后院里,唐姨娘坐在镜子前梳头,问道:“衙门里的案子,二爷查完了?” 桂嬷嬷站在一边,低声道:“听说是查完了,老爷刚才使人来传话,说是明日他们去萧府,衙门里封印了,老爷和二爷也不用当值,之后几日就住在萧府了。“ 唐姨娘手中的梳子顿了顿:“住在萧府?大老爷和大太太住那儿还不够,老爷与二爷也一并挪过去?” 桂嬷嬷干巴巴笑了笑:“是这么个意思。” 唐姨娘的眉头皱起,复又松开,一下一下梳着长发,道:“晓得了,都不在府里,我也落个轻松。” 第二百七十二章 蠢货 唐姨娘的头发浓密,每日都要花不少时间打理,她不喜欢假以人手,都是自己梳理。 桂嬷嬷垂手站着,心里也犯嘀咕。 按说听了这样的消息,唐姨娘定然是不高兴的,可偏偏,她看起来平静极了。 甚至,唐姨娘都没有问一问那一位阿黛姑娘的状况,那位到底是留在府中,还是也挪去萧府小住…… 有那么一瞬,桂嬷嬷张口想问,话到了嘴边,又赶紧咽了下去。 阿黛姑娘能如何? 二爷走哪儿都没落下过她,人家原本也是萧府里出来的,至于规矩不规矩,主子不讲究,她一个老婆子瞎操什么心? 她还是少触霉头为好,唐姨娘不提,她就当没那么一个人,真挂在嘴上问了,唐姨娘坏了心情,身边伺候的人也不轻松。 这都夜深了,还是消停些,好好睡一觉吧。 唐姨娘放下了梳子,直勾勾看着镜中人,而后凑到近前,细细看眉梢眼角。 细纹很淡,但毕竟在那儿,忽略不了。 唐姨娘看了会儿,又坐直了,叹道:“又是一年了。” 桂嬷嬷讪讪笑了笑,没接茬。 唐姨娘也无所谓桂嬷嬷的反应,自顾自道:“我都看不下去我二十几岁的样子了,再过几年,怕是越发不能看了。” “姨娘又不老,姨娘若是老,那夫人……”一旁的小丫鬟不知事,张嘴就说,叫桂嬷嬷瞪了一眼,才怯怯把后半截话都咽了回去。 唐姨娘偏过头看着那小丫鬟,扑哧就笑了:“蠢货!夫人二十,还是八十,那都是夫人。” 小丫鬟的脸惨白惨白,垂着脑袋不敢吱声了。 桂嬷嬷啐了一口,道:“还不滚出去!” 小丫鬟感激地瞅了桂嬷嬷一眼,一溜儿就出去了。 唐姨娘看着小丫鬟的背影,笑容自嘲,道:“不就是个蠢货吗?我跟她一般大的时候,也是个蠢货。这话也不对,我现在也一样,若是有命活到八十岁,一样蠢得是个笑话。” 桂嬷嬷听得背后直发凉,一时半会儿,根本不知道该不该接话,又要说些什么,只能站在一旁,暗悄悄想:蠢货分明就是她,她连她们姨娘在想什么,都压根没弄明白过。 好在,唐姨娘没为难人,起身慢悠悠走到床边,踢了鞋子翻身睡下:“吹灯吧。” 桂嬷嬷松了一口气,赶忙落帐吹灯,退了出来。 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唐姨娘翻来覆去的,到底是迟迟难以入睡。 翌日上午,谢筝便随着陆毓衍和陆培元去了萧府。 延年堂里,傅老太太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只是脸颊又比前几日凹得深了些。 萧玟握着老母的手,柔声细语道:“您看,太医开的方子还是好的,您吃了几日,精神不就好多了吗? 养病养病,就是靠养,您听我的,仔细养着,慢慢就康健了。 我们娴姐儿刚订了亲,诏书还在祠堂里供着,等婚期定了,风风光光嫁出去。 那可是皇家,您要是不在了,我们这些晚辈,谁能撑得住场面? 皇家大婚的规矩,我们也不懂,便是宫里使了人来指点,也没您记得清楚。” 傅老太太眼中含笑,缓缓点了点头:“是了,我是亲自操持过的……” 先皇后大婚前便到了京城,她是从京中的傅家宅子出阁的。 当时,傅家在京中的女眷都忙得脚不沾地,就怕一个不小心,坏了议程,傅老太太虽是出嫁女,但作为嫡嫡亲的胞姐,也是日日回去帮忙打理,她是亲自操办过的。 提起当时的风光场面,傅老太太记忆犹新,她慢条斯理地给众人讲解。 屋里人人都认真听着,时不时打趣几句,可转身过去,在傅老太太看不见的地方,各个都是神色凝重。 谢筝坐在萧娴身边,低声问她:“萧伯父能赶回来吗?” 萧娴苦笑:“之前报到宫里了,圣上很难过,可这个当口再来府里探望,怕祖母猜出来,便说等年节时再过来,他准了父亲回京了。我估摸着,家书应当是到了明州了,父亲快马加鞭地赶,也不晓得能不能赶上。” 谢筝心里沉甸甸的,拍了拍萧娴的手以示安慰。 萧娴反手握住,想说舍不得傅老太太,可一想到谢筝境遇,一时也说不出口了。 父母亲族,对谢筝而言,实在缘浅。 傅老太太说了会儿,略又些困乏,便闭着眼睛小憩。 屋里众人退了出来,萧玟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沈氏搂着她劝慰了两句。 傅老太太没有睡多久,两刻钟后,又转醒过来,叫了萧娴和谢筝去说话。 “如今心愿,是能亲眼看到你们大婚,旁的都不想了。”傅老太太笑着道。 萧娴鼻尖一酸,强忍着眼泪,娇声道:“祖母又说这些,叫姑母听见了,肯定不高兴,又要念叨您了!” 傅老太太笑意更浓了。 谢筝弯着眼,转了话题:“有一桩往事,想要跟老太太打听。先皇后娘娘在时,曾经抱养了房太师的孙女房幼琳,真的是因为房姑娘讨人喜欢,还是因为,她的八字……” 傅老太太的笑容凝在了脸上,目光沉了沉,道:“哪里传出来的消息?” “房姑娘的夫家何家那里……”谢筝简单说了房、何两家的纠纷。 傅老太太叹了一口气,道:“陈年旧事的,何苦呢!” 若仅仅是为了先皇后和房幼琳,那么久远的时候,傅老太太是不想多提的,反正她也老了,都一并带去棺材里,不惹口舌是非了。 只是,这些消息是李昀所需要的。 林驸马坠马前,与何怀喻到底说了些什么? 驸马之死是意外还是阴谋? 如今也许解不开,也许房幼琳的旧事与这些没有关系,但傅老太太也无法断言,旧事是无用的。 萧家既然已经站在了李昀身后,那自然是要多为李昀的利益考量。 几十年前的事,她不说,真闭了眼了,后辈们又要去听谁说? “幼琳那孩子,长得是真好看,”傅老太太叹道,“她的八字的确是不好。” 第二百七十三章 玉佩 房太师的夫人与先皇后交好,得了这么一个孙女,喜欢是真喜欢,焦心也是真焦心,便求了先皇后,想请个能人,批一批八字,算算如何养大才好。 先皇后与傅老太太商议了,把房幼琳养在了身边,又请了一人看顾。 “看顾她的是红鸢,红鸢的八字与幼琳的合适,她原本是我身边的丫鬟,就此进宫,一直都在伺候幼琳,”傅老太太道,“后来先皇后薨逝,幼琳归家,红鸢也跟着她,幼琳嫁人时,她是陪嫁。十月里幼琳没了,她来给我报丧,我听她那意思,是想回房家。幼琳的事情,你问她,比问我清楚。” 谢筝颔首。 红鸢已经四十出头了,她没有嫁过人,回到房家之后,便跟着房家几位寡居的夫人念经。 听了陆毓衍和谢筝的来意,红鸢有些惊讶。 沉默了会儿,她道:“姑娘是个温和的,若不是摊上这么一个八字,也不至于……” 谢筝一怔,房幼琳出嫁几年,红鸢一直跟着,却还是称呼她为“姑娘”,这极其罕见。 红鸢灵敏,察觉到了谢筝的疑惑,道:“这些日子又渐渐改口回来的,何家亏待了姑娘,真的亏待了……” 从房幼琳襁褓之中,红鸢就开始照顾她了,看着她一日日长大,亭亭玉立,人品、教养、才华,房幼琳是真真正正的京中贵女,除了那个糟心的八字,没有任何毛病可挑。 这样的姑娘,却是叫夫家的小姑子给气得小产,一尸两命。 红鸢一想起来,就觉得五脏六肺都痛得不行。 “姑娘的确欣赏林驸马,两人也合过八字,但并未有任何出格之处,”红鸢叹道,“硬要说姑娘与驸马有什么纠葛,真的是没有的。何二公子寻驸马说话,我也想不出来,他能跟驸马抱怨什么。” 谢筝想了想,又问:“那房姑娘与公主之间呢?她们年纪相仿,房姑娘也在宫中生活过。” “那么小的时候,能有什么矛盾?”红鸢笑了笑,“在宫里时,倒是经常见到,姑娘六岁出宫,那之后与公主极少来往了。当时那么小……” 红鸢顿了顿,仔细回忆了一番,道:“依稀记得那么一桩事。” 长安公主是金枝玉叶,从小就受圣上喜爱,房幼琳虽是养在傅皇后跟前,但毕竟不是皇女,比不得公主身份。 宫里人做事很懂规矩,两个孩子见了面,各自都护着,免得起了冲突,不好收场。 长安小时候也挺喜欢房幼琳的,宫里没有其他年纪相当的女童,房幼琳又可爱乖巧,两人一道玩的时候也不少。 傅皇后喜欢香道,寝宫里最多的就是各种香炉、香球,有几个大小合适的香球,洗净之后,给了房幼琳耍玩。 “有一个是铜质的,馒头大小,材料普通,做工很好,镂空雕了几头鹿,很是好看,姑娘很喜欢,走到哪儿都抱着,”红鸢理着思绪,道,“那天是去公主那儿玩,公主也喜欢,开口讨了,姑娘不舍得给,公主转身就往内殿走,我们都当公主生气了。 都不晓得怎么办呢,公主身边的嬷嬷宫女都也都面面相窥,结果公主突然又跑着回来了,手里捏着块玉佩,递给姑娘,说是拿玉佩换那铜球。 姑娘当时愣住了,不晓得应还是不应,昭仪娘娘追出来,把公主抱回去了,不晓得跟公主说了什么,就听见公主一直在哭。 娘娘身边的嬷嬷就出来跟我们说,公主不懂事,让姑娘别介意,往后依旧与公主一道玩,别因此就不理公主了,她送我们出来,那意思就是这件事儿就是小孩子的纷争,别与皇后娘娘说。 其实就是件小事儿,小孩子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是太正常的事儿呢。 公主又没有强要,还拿着玉佩来换的,我又怎么会去皇后娘娘跟前说是非? 这事情本是过去了,但有个多嘴的,在凤殿里说昏话,说铜球就是铜球,比不上金的,公主也是明白人,拿出来的玉佩一看就是个差的,定是昭仪娘娘觉得那玉佩上不了台面,太丢人了,才会把公主抱回去,不叫她再拿出来了。 正巧叫皇后娘娘听见了,罚了那宫女一通。 除了这事儿,姑娘与公主没有其他矛盾了,就这个,也是小的不能小的事情了。 要不是之前姑娘画鹿,想起那么一只铜球来,与我说了些幼年之时,我怕也轻易想不起来了。” 红鸢口中的昭仪娘娘,指的是如今的淑妃娘娘,她离宫之时,淑妃还未晋封。 彼时宫中还有另一位昭仪,便是现在的贤妃曹氏。 永正十五年,白氏从贤妃之位封后,空出来的四妃之位便落在了潜府旧人曹氏身上。 谢筝和陆毓衍交换了一个眼神。 红鸢说的这事情,的确是小事儿了,硬要说成是两个孩子之间起了矛盾都显得牵强极了。 陆毓衍想了想,道:“那块玉佩很不好?” “不好,”红鸢答道,“并非是我们在宫中做事,见惯了好东西,比较之下才说不好,那是真的不行,公主就这么一张手,我才看了一眼,娘娘就追出来,把公主抱回去了。 只一眼间,根本不用分辨,所有人都能看出那玉佩不好,我也疑惑,娘娘当时也是受宠的,贵为昭仪,身边又有公主,怎么会有这么一块玉佩? 我后来想,也许是娘娘从宫外带进来的,娘家的东西,是个念想……” 谢筝并不这么想,淑妃娘家夏家,在淑妃恩宠之前,虽说不上权势滔天,但也不是什么小官小吏,岂会没有像样的玉佩? 一眼就能瞧出不好来…… 谢筝的脑海之中划过一个念头,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还记得那玉佩是什么样子的吗?” “很平常的一块玉,”红鸢一面想,一想道,“环状的,圆倒是挺圆的,没有什么雕刻,就这么大。” 说着,红鸢伸出手来,食指尖抵着拇指尖,比划了一下。 谢筝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她咬着下唇,稍稍解开领口扣子,沿着红绳,从里头把玉佩取了出来,摊在掌心:“是这一块吗?” 第二百七十四章 普通 红鸢惊讶,看了眼玉佩,又看了眼谢筝,见谢筝不像是随便掏出一块玉来问一问的,便告了声罪,靠近了些,捧着玉佩仔细看起来。 很普通的玉,贴身放着,带着体温。 没有任何的雕刻,但也不见什么杂质缺口,和她记忆中的十分相似。 红鸢来回翻看了会儿,道:“看起来很像,但毕竟都快二十年了,当时也就是匆匆一瞥,到底是不是这块玉,我也不敢断言。姑娘您看,其实这玉实在太普通了,若真有个口子,还好认些。” 这话说得很是在理。 即便是谢筝这样过目不忘的人,她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证,她今日只看了一眼的平淡无奇的东西,在二十年之后,她还能认得出来。 谢筝将玉佩收回了领子里,向红鸢道了谢。 红鸢摇了摇头。 回去的路上,谢筝一直在思索玉佩的事情。 陆毓衍怕她走路不当心,便干脆牵住了她的手,冬日厚重的衣袖之下,外人也看不真切。 他垂眸看她,谢筝微微拧着眉头,凤眼沉沉,他不由地收紧了手指,摩挲着她的掌心。 陆毓衍见过这块玉佩。 那日清晨醒来,他依着本心吻她时,就从半松开的中衣里看到了那块玉。 如凝脂一般的肌肤,越发显得那块玉毫无光泽。 他后来问过谢筝,这块玉是否是谢慕锦夫妇的遗物,因而她才一直带在身上。 谢筝说,这其实是绍方庭的。 “在想什么?”陆毓衍轻声问道。 谢筝回过神来,抬眸看向陆毓衍,道:“为什么是这块玉?” 听着似乎没头没脑,陆毓衍却懂了,因为他也在想这个问题。 为什么会是这块玉佩。 绍方庭不是富贵出身,但也不是穷苦人家,他少年成名,做了柳泽柳大儒的关门弟子,后科举高中,在官途上平步青云。 他哪怕不富裕,但也不清苦。 正恩大师说,绍方庭将这块玉佩交给他时,留下了“君子如玉”四个字,谢筝与陆毓衍也一直以为,绍方庭是用这么一块玉来表达自己的立身之本和骨气。 只是,今日听了红鸢的话,再细想所有的事,似乎又另有一种答案。 绍方庭手中应当是不缺玉器的,他留给正恩大师的为何不是一块好玉,反而是这么一块普通、甚至说差的玉。 正恩大师留玉多年,最终给了谢慕锦。 谢慕锦没有放弃追寻真相,他不在意自身生死,但为何,这块玉要挂在谢筝的脖子上。 为什么,偏偏就是这么一块玉? “红鸢记不清楚了,可是,若这块玉真的就是当年长安公主手里的玉佩,它真有故事,也就能解释为何绍侍郎要在被陷害杀妻前,把它交给正恩大师保管了。”谢筝道。 “淑妃娘娘与公主手中的玉佩,是怎么到了绍侍郎手中的……”陆毓衍沉声道,而后理了理思绪,“是漱芳吧?” 谢筝颔首:“漱芳在宫中多年,最终却只拿了这么一块玉?” 陆毓衍扣着谢筝的手指,道:“看来,要仔细打听打听,漱芳逃出行宫的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松烟奉命去寻了安公公。 傍晚时,李昀带着谢筝去了那处小院。 谢筝头一回来,不由打量了那院子几眼。 正是隆冬,小院里只一株桃树,光秃秃的,显得萧瑟。 呼吸之中,隐约有腊梅香气,不晓得是谁家院子里的。 李昀半启着窗子,慢条斯理煮茶。 安公公低声道:“从宫中梅园里采的雪水,殿下中午去看望了病中的淑妃娘娘,顺便让人采了些。” 陆毓衍微微颔首。 淑妃已经闭门多日了,自从认罪那日起,她就一直病着。 这场病从何来,几时消,知情人心中都明白,李昀还是和从前一样去探望,虽然,母子两人也说不了几句话了。 李昀想知道的答案,淑妃一个字都不肯说。 谢筝跟着陆毓衍进去,福身给李昀行了礼。 李昀示意两人坐下,道:“有事情问我?” 陆毓衍道:“齐妃娘娘在行宫病故的那一晚,是否还有其他事情发生?” 李昀挑眉,不解地看着他。 谢筝背过身去,从领口取出玉佩,摘下来给了陆毓衍。 陆毓衍呈给了李昀,说了长安拿玉佩跟房幼琳换铜香炉的事儿,道:“极有可能就是这块玉佩。” 李昀的眸子一紧,看着那块玉,良久摇了摇头:“我当年太小了,印象之中,从我到韶华宫之后,我并没有见过普通的玉佩,皇姐小时候是否拿过这么一块玉,我也是不知道的。母妃被害当晚的事情,不如问安公公吧。” 安公公皱起了眉头,想了想,道:“奴才最初时,是伺候齐妃娘娘的。” 他进宫有二十多年了,彼时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太监,被拨到齐妃宫中洒扫,做些粗活。 齐妃提拔了他,加之他自个儿也机敏,那年南巡时,安公公也跟着出宫了。 “出巡不比宫中,人手都少了许多,若非如此,也不会叫漱芳寻到了害娘娘的机会。”安公公叹了一口气。 到余杭时,齐妃就病倒了。 圣上南巡,也不会叫一个嫔妃的身子状况就耽搁了行程。 那趟出巡,原本就是圣上为了让小产的淑妃宽心,这才定下的。 淑妃是四妃仪仗,又是刚刚坐完小月子,身边带的人手比其他嫔妃多一些。 “齐妃娘娘病了之后,就在行宫养病,人手不太够,淑妃娘娘就借了漱芳过来,”安公公道,“漱芳原是齐妃娘娘宫里的,虽然不进内殿做事,但也伺候了好几年,差不多是出事的半年前,被拨去了淑妃娘娘宫中做事。 行宫缺人手时,想着漱芳也算是娘娘身边的熟手了,就调了她过来帮忙,也就因此被钻了空子。 那天夜里,圣上与淑妃、其他几位娘娘夜游,不在行宫里。 娘娘没了,奴才们也只当是病故,使人去通禀了圣上。 圣上和娘娘们回宫来,当时乱作一团,奴才也不记得漱芳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是了,那晚行宫失窃,有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太监,趁着主子们几乎都不在宫里,行宫人手匮乏,偷了娘娘们的金银首饰,娘娘们一回来就露馅了,当即搜查,那两人当时就找出来打死了,东西也都物归原主。 那夜,也就这么点事情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偷盗 齐妃去世那夜,行宫发生过偷盗,这事情,陆毓衍和谢筝还是头一回听说。 安公公解释道:“发现得及时,娘娘们丢的东西都找回来了,又不是什么好事情,两个贼子打死了也就过去了。 毕竟,齐妃娘娘没了,圣上下令收整回京,哪个还有心思去管什么贼人不贼人的。 就算是漱芳没了,也就记了一笔,没哪个仔细去找她。” 陆毓衍抿唇,又问:“漱芳调去淑妃娘娘宫里,是进屋里伺候的,还是在宫殿里?” “宫中伺候的,”安公公叹了口气,“当时,咱们娘娘与淑妃的关系也算不错,可毕竟漱芳伺候了娘娘那么久,淑妃哪能随随便便叫她进内殿里伺候?也就是她在韶华宫里普普通通的,行宫之中,借了她过来,也没用心防她。若当时防备了,今日也许就不同了。” 安公公说起从前,心中还是沉甸甸的。 话是这般说了,可其中道理他都明白。 即便没有漱芳,齐妃娘娘也很难活下来。 淑妃是买通了太医,太医开得方子不对,瞧着是无毒的,但却损了娘娘风寒中的身子,底子亏了,就走了。 有没有漱芳,不过是早一旬晚一旬的事儿。 回京之后,安公公没肯往别去处,就留在李昀身边,这么些年下来,颇受信任。 李昀听完,浅浅抿了口茶水,道:“也是她的运气。” 谢筝赞同地点了点头。 当夜,圣上与几位娘娘夜游去了,行宫中的守备不严,这才给了贼人偷盗的机会,也正因此,后来查偷窃时,行宫里乱糟糟的,叫漱芳找到了机会逃出了行宫,若是平日寻常时,她想要逃出去,定是不容易的。 “这玉佩也是当时偷拿的了。”陆毓衍道。 若谢筝手中的玉佩的确是当年长安公主的那一块,那显然,漱芳是在行宫里偷了。 淑妃娘娘看重这块玉佩,定然是收得妥当的,漱芳进不了内殿,就拿不出东西来。 京城禁宫不比行宫,韶华宫里人手又多,漱芳想避开大宫女、嬷嬷们溜进内殿,是不行的。 大抵是淑妃跟着南巡时,也不放心将玉佩留在宫中,特特带上了。 漱芳拿走玉佩,她必定知道这玉佩有些来历,若不然,偌大的行宫,她偷拿什么不好,偏要取走一块普通的玉佩? 她完全可以在齐妃故去后,摸走齐妃宫中的东西,而不是舍近求远,去了淑妃娘娘那里,不拿值钱货,拿个最差的。 也正因为这玉佩有些故事,淑妃即便发现东西丢了,没从两个贼子手里搜出来,她也没有嚷嚷开去。 这块玉背后,隐藏了什么? 答案,恐怕只有淑妃才知道了。 李昀叹了一口气,道:“若是从前,还能问一问皇姐。” 长安是见过玉佩的,哪怕当时她年幼,可她也许能说出些事情来,但现在,长安会与李昀说些家常,说淑妃,说林勉清,却不会再说要害事情了。 李昀敛眉沉思,安公公上前来,低声提了一句:“前回陆公子打听的事儿……” 闻言,李昀回过神来,朝安公公颔首。 安公公这才转向了陆毓衍,恭谨道:“查过宫中的册子了,淑妃娘娘身边的那个闻嬷嬷的确是永安十二年出宫的,当时先皇后薨逝,圣上为了给先皇后祈福,宫中放了不少人的。” 这位闻嬷嬷,正是旧都城中乌孟丛的继母。 陆毓衍道:“按说不该放她……” 宫中放人也讲究规矩,安公公仔细看过,当时出宫的除了伺候先皇后多年的宫女嬷嬷,其他的多是年纪差不多了、该回乡嫁人的宫女,亦或是老迈的,想回乡颐养天年的老嬷嬷。 闻嬷嬷那个年纪,下的不沾,上的也不沾,又是淑妃用惯了的人手,的确是放得怪异。 “奴才打听过,老人们说,闻嬷嬷当时染了急病,身子骨不好了,这才求了恩典,淑妃娘娘舍不得她,念她多年辛劳,添了不少银钱赏赐,好几大箱笼。”安公公道。 谢筝了然,难怪镇江城里说,自称安广财妹妹的妇人箱笼多,全是宝贝,她并非是偷了宫里的,全是淑妃赏赐的。 “既如此,她慌什么?”谢筝低声问陆毓衍道,“她是禀明了淑妃,领着养老的银钱出宫的,为什么要借了他人身份住在镇江,我去逼她交出乌闵行,她也痛痛快快交了,她不想让人晓得她如今下落。” 陆毓衍拧眉沉思。 李昀的指尖摩挲着茶盏,杯中映出他的五官,温润又平和,他的唇角自然上扬,看起来就像是含笑一般。 可唯有他自己知道,他并没有笑。 视线缓缓抬起,目光落在了那块玉佩之上,李昀的眸子乌黑乌黑的,像是化不开的墨:“漱芳败露了行踪,被梁嬷嬷所害,闻嬷嬷当时隐姓埋名,她大概也在躲什么人吧……” 谢筝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下意识地去看陆毓衍。 陆毓衍亦是神色凝重,等着李昀说下去。 李昀放下茶盏,沉声问安公公:“先皇后病故前后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听着这话,安公公的脸色霎时间就白了,只觉得背后一片冰冷,他颤着声,试探着道:“殿下的意思是……” “皇姐拿玉佩和房姑娘换,玉佩招了眼,宫女嘴碎,叫先皇后听了罚了,从那日到先皇后过世,发生了些什么?”李昀又问了一遍。 谢筝的眸子紧了紧,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紧张,陆毓衍暗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指腹轻轻按着掌心,示意她平复下来。 虽说是在安慰谢筝,陆毓衍的心中也是惊涛骇浪。 有些事情,从前是没有那么去想过,一旦有人起了头,所有的虚虚实实的,都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 安公公掐着掌心,努力让自己镇定些,闭着眼睛仔细回忆了一番,道:“这都十八年了,奴才当时还就是个小太监,什么都不懂,先皇后那儿出了什么状况,奴才……” 第二百七十六章 心惊 毕竟是正宫娘娘薨逝,如此大事,饶是安公公彼时还是个不打眼的小太监,耐心回忆之后,还是能记起一些来的。 “秋末时,奴才正扫地呢,突然见齐妃娘娘回来了……”安公公道。 永正十二年,齐妃才刚刚生下李昀不久,她还不是妃位。 在怀孕前,她是齐贵人,说不上得宠,也说不上不得宠,她住在安阳宫中,主位是如今的继后白氏、彼时的白贤妃。 白氏是潜府老人,颇受圣上看重,每月少不得过来几回,安阳宫里住着的地位嫔妃们都借了光,能得见龙颜。 齐贵人一朝有孕,圣上极为欢喜,让白氏好生看顾齐贵人,十月怀胎之中,跟做梦一样,从贵人成了贵嫔。 有了贵嫔的品级,想搬出安阳宫,独独开一宫也是可行的,只是齐贵嫔挺着大肚子,就没有折腾。 傅皇后来看望时也说过,若生下来是个皇子,这位份又要往上走,反正要搬离了,不如等到那时候,挑个合心意的宫室,免得多费心神。 齐贵嫔素来仰慕傅皇后,自然是听话的。 夏末时,齐贵嫔生下李昀,龙颜大悦,傅皇后请了旨意,齐氏晋为昭容,出了月子,搬离了安阳宫。 “母妃做月子时,应当就是皇姐拿玉佩出来的时候。”李昀道。 安公公算算日子,对得上,便点了点头。 搬去新宫之后,那个秋末的清晨,齐妃去给傅皇后请安,才走了一刻钟,突然又回来了。 安公公犹自奇怪,问了他人,才晓得是皇后夜里没睡好,染了些风寒,免了嫔妃的请安。 傅皇后就是从那天起病了,病来如山倒,也就十来天,人就瘦了整整一圈。 太医院、御药房,各处费了好些心思,傅皇后的身体都没有起色。 也就半个月光景,薨逝了。 李昀摇了摇头,叹道:“娘娘当时用过的方子,还能寻到吗?” 安公公搓着手,道:“去找找,总能找出来的。” 谢筝听到这里,也已经明白了李昀的想法。 傅皇后的病故,与齐妃娘娘的病故,如出一辙。 依着宫中规矩,后妃生病,太医院诊断,由御药房配药、煎药,若能买通了御药房的人,是有可能达到目的的。 方子未必有毒,只要损了傅皇后的身子,就够了。 淑妃听闻了傅皇后责罚了嘴碎的宫女,怕玉佩之中的秘密见光,铤而走险,对傅皇后下手。 去动手的应当是闻嬷嬷,因此,她在傅皇后薨逝后离开了宫城,哪怕是拿着大把的赏银,还是选择了隐姓埋名,她怕淑妃前脚放她走,后脚要了她的命。 也唯有背负了这样的秘密,被梁嬷嬷跟她背后之人逼上绝路时,淑妃丝毫不反抗,什么罪都认下了。 她怕,万一傅皇后的死被揪出来,那就不是她一条命能解决的了,等着她娘家的不是官场倾轧沉浮,而是灭族之灾难。 也许,齐妃遇害的真正缘由,不是淑妃窥视了李昀这个皇子,而是齐妃看出了傅皇后之死另有故事。 谢筝越想,越是心惊。 她不知道这么猜对还是不对,看似能解释得通,可又太过了…… 李昀瞥了谢筝一眼,他示意陆毓衍把玉佩收起来,不轻不重,一字一字道:“深宫之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谢筝一怔,抬头愣愣看着李昀,他那么平静,说出了一句千斤重的话。 太沉了,饶是谢筝看过谢慕锦书桌上各种匪夷所思的案卷,还是被这句话压得呼吸一窒。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深宫,而她的萧姐姐,即将要走入帝皇家。 “使人去寻闻嬷嬷,她总归是个知情的,”李昀吩咐了安公公,又与陆毓衍道,“真相如何,我入宫时再试探娘娘几句,事关先皇后,你回去与陆大人、与萧家也商议一番。” 陆毓衍应了。 安公公送他们出来,低声道:“先皇后病故时的事儿,还有一人更清楚,陆公子不妨问问婕妤娘娘,她彼时陪伴先皇后左右。” 陆毓衍道了声谢。 陆培静是宫妃,平日里拜见不算方便,好在马上就要过年了,年节里进宫请安,也不招眼。 谢筝垂着头,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直到陆毓衍柔声唤她,她才回过神来,压着声儿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让淑妃宁愿铤而走险?” 那可是皇后娘娘呀。 齐妃娘家不显,淑妃算计齐妃也就罢了,她怎么有胆子敢朝皇后下手? 从淑妃教养李昀来看,她绝不是个极端的、豁出去不管不顾的性子,她本身温和恭谨,这样的淑妃,是不会贸然行事的。 “两害相较取其轻,”陆毓衍叹道,“也许在淑妃看来,那个秘密更危险。” 谢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想,漱芳当年并不清楚玉佩里的故事,她只知道,这东西对淑妃重要极了,这才偷走了。 若不然,她临死之前,把事情向绍方庭说明白,拿捏住了淑妃的把柄,绍方庭也许不会背负冤名而死,哪怕是死,他也会把事情说与陆培元和谢慕锦听,而不是让他们这么些年寻寻觅觅,从头去翻寻当年真相。 回到萧府时,正是华灯初上。 站在延年堂的庑廊下,谢筝能听到屋里头萧玟给傅老太太说笑话的声音。 傅老太太的声音很轻,但也是愉悦笑着。 猛然的,谢筝的鼻尖就堵得厉害了。 傅老太太没多少日子了,让她知道,先皇后也许并非病故,她心里会有多难受呀…… 当着傅老太太的面,陆毓衍和谢筝什么都没有说。 夜里用了饭,陆毓衍请了陆培故、陆培元去了书房,萧娴的腿还不利索,延年堂的东跨院收拾出来了,沈氏让人挪了她过去,谢筝也在一旁陪着。 屋里点了油灯,不明不暗。 萧娴打发了人出去,只留了谢筝一人,问道:“怎么了?我瞧着闷闷不乐的,出了什么事儿了?” 谢筝吸了一口气,想挤出笑容来,可到底假得厉害。 她与萧娴太熟悉了,硬撑出来的笑容,骗不过的。 谢筝坐下,也没瞒着,道:“去见了五殿下……” 事关李昀,萧娴不由也是一愣。 第二百七十七章 安排 夜色深沉。 谢筝沉声说完了所有的推断。 萧娴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久久没有说话。 这么一块普通至极的玉,别说是萧娴不会多看一眼,萧府里体面的丫鬟婆子也不会将它放在心上,可它的背后,也许就有那么多的故事。 “只是推断,不是吗?”良久,萧娴道。 虽然是强作镇定,但她的声音已经出卖了她。 如若推断里的故事全部都发生了,那么这案子的根本,不是他们一直以来认为的“齐妃娘娘的病故”,它牵扯的是先皇后。 先皇后的死因,但凡存疑了,傅家、萧家以及其他旧都世家,又要如何选择? “十八年了……”萧娴歪着头,靠在了谢筝的肩膀上,“十八年前,都还没有你我。” 太久了,久到真相蒙了无处的尘埃。 萧娴扯了扯唇角,笑了:“再久,也会要掀开来的。” 谢筝握着萧娴的手,缓缓地,点了点头。 与陆家八竿子打不着的绍方庭杀妻案以及齐妃娘娘的死因,陆培元都要查到底,何况是先皇后的事情。 就此妥协,可不是陆培元的性子。 书房里,听了陆毓衍一席话的陆培元、陆培故兄弟亦是脸色阴沉。 陆培元坐在桌边,沉声道:“如此重大之事,不是我陆家能独独说了算的,按说是要回旧都传一声,听听傅家那儿的意思,可眼下……” 眼下,很快就要新年了,傅老太太又是这么个身子骨,这会儿只有各个回京来,哪有再去旧都的道理。 陆培故拧眉,道:“不急于一时。时间久远了,还差这一两个月吗?” 这话只说了半截,但在座的都听明白了。 萧柏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快马加鞭赶回来,元月上旬总能进京。 再者,傅老太太拖不住,过世之后,灵柩要送回旧都,陆培元夫妇自然是送着回去,到时候能与旧都姻亲们商议一番。 陆培元颔首,问陆毓衍道:“殿下使人去打听那闻嬷嬷了?” 陆毓衍道:“去了,总归要让她吐出几句话来。” “关在大牢里的梁氏,倒是可以去探探话,她没几天日子了,临死之前,难保不会说什么,”陆培元的指尖轻轻点着,一面想,一面道,“毕竟都还是推测,等闻嬷嬷那里有了消息,再下结论也不迟。只是,我琢磨着宫里的事……” 要弄明白事情,少不得从宫中下手。 梁嬷嬷到底是奉了谁的命令?淑妃的玉佩背后是什么事情?傅皇后的死因…… 种种疑虑,皆不是在外头苦心查找能够弄明白的。 陆培静虽在宫中,但她是嫔妃,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这个身份,有利有弊。 “还需给娘娘添个人手。”陆培元说完,看了陆毓衍一眼。 陆毓衍微怔,很快又明白过来,道:“父亲的意思是,让丹娘……” “她为人机灵聪颖,想事情也明白,知道来龙去脉,最要紧的是记性好,”陆培元理着思绪,道,“回头你问问她的意思。” 陆毓衍抿了抿唇。 无需问,他也晓得谢筝的想法。 谢筝与她的父亲一样,她会追寻真相,哪怕困难重重。 当夜,知道了事情的几人,都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 谢筝翌日起来,眼皮子涨得厉害,转身见萧娴亦是如此,不由笑了。 萧娴坐在镜子前,仔细照了照:“叫祖母看见了,还当我们昨儿半夜嘀嘀咕咕说了一整晚呢。” 傅老太太直到各处都用了早饭之后,才幽幽转醒。 用了汤药,傅老太太听着萧玟说了几句话,突得又犯困了,浅浅入眠。 萧玟替傅老太太整理了被角,轻手轻脚退出去,站在庑廊下出神。 这几日间,她已经接受了母亲命不久矣的状况了,她觉得庆幸,作为女儿,能在母亲病床前送终,这最后的时光,还好她回来了,可她也觉得遗憾,陪伴母亲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站在延年堂里,萧玟能清楚地回忆起小时候,她未出阁时,与父母相处的场景。 院子还是这个院子,时间却走了很多年了。 萧玟长长叹了一口气,见沈氏迎面而来,她挤出笑容想说话,才发现眼泪落下来了。 沈氏哪里不晓得她的心情,挽着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旁的一句话都没说。 有什么好说的,都是一样的心痛。 另一厢,陆毓衍简单与谢筝说了陆培元的意思。 谢筝猛然抬头,诧异道:“要我去宫里?能行得通?” 陆毓衍扣着谢筝的手,道:“能安排。” 有陆培静在,让一个小丫鬟进宫做事,还是能办得到的。 至于理由,谢筝一转头就想好了。 陆培静看重了,要带在身边教养一两年,这个说辞传出去了,人人都当是陆毓衍太过喜欢她,要想着法子给她抬身份,往后不能为妻,也能做个贵妾。 只多了那一个“贵”字,就与寻常妾室截然不同了。 谢筝若想要入宫,这个当口是最合适的。 谢筝咬着唇,心中也算平静。 这半年多,起起伏伏,做过丫鬟,当过乞儿,再去做个宫女又算得了什么? 当日谢家出事,萧娴毫不犹豫地护她,陆毓衍和陆培元支持她翻案,而不是彻底改名换姓,以另一个身份嫁入内宅。 如今一步步推进,谢筝也不会说要脱身而去。 况且,那是傅皇后的死因。 哪怕如今不能与傅老太太言明,但若子孙们都粉饰太平,视若无睹,老太太便是闭着眼睛去了,在地底下也会不安心的。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会努力做好。” 陆毓衍看着她,眸子沉沉湛湛,映出她的模样来。 谢筝还未及笄,五官之中还带着几分稚气,但她的性子却是这般坚韧的。 突得,陆毓衍想起了孙氏和萧玟说过的话。 那年,陆培元和萧玟一家正巧在京中小住,萧玟便拉着孙氏商议起了陆毓岚的婚事。 妯娌两人仔细想着各家门当户对、年纪相仿的姑娘,商量了好几天,定下了几个人选。 陆毓岚得了消息,不愿意极了,道:“都是世家女,居于内宅、读书女红,又有什么意思?” 萧玟当即不轻不重捶了儿子一拳:“哪个告诉你,世家女是那个样子的?” 第二百七十八章 年节 旧都世家出身的姑娘,皆是能文能武。 琴棋书画自不用说,骑马扬鞭也不输人。 萧玟当时说过,单看傅老太太与傅皇后两姐妹,就晓得真正的世家女是什么样子的了。 只晓得居于内宅,只读过《女戒》、《女德》的姑娘,可不是旧都世家里养出来的女子。 陆家没有教养过那么“简单”的姑娘,也不喜欢那么“简单”的媳妇。 这番话,彼时说得陆毓岚一愣一愣的,更别说年幼的陆毓衍了。 陆毓衍当时只有七八岁,听得云里雾里。 可现在,他是懂了的。 谢家也曾传承百年,虽是败落了,但谢慕锦的骨子里还凝着那股劲儿,他教养出来的姑娘,哪怕不学世家那厚重的规矩,但也不简单。 韧劲、胆识,嬉笑怒骂皆动人。 陆毓衍不由弯了唇角,偏过头去在谢筝的额头上啄了啄,心中感慨,傅老太太当年慧眼识珠,保的这桩媒,真真是太好了。 腊月一日日到了尽头。 大年三十,萧府中张灯结彩,看着很是热闹。 延年堂里,傅老太太睡得越来越久,清醒的时间不过寥寥。 如此状况下,傅老太太自个儿都明白了,萧玟再宽慰,也宽慰不出什么花样来。 傅老太太反过头来安慰晚辈们,道:“人这一辈子,逃不脱生死,老婆子的年纪在这里了,你们也不用遗憾。 我最后这点日子,女儿在床前,儿子呢,几个月前也回来看过我。 娴姐儿婚事定了,就临哥儿还拖着,但你们眼力都不错,想来能给他挑个好的。 只可惜呐,夹着孝期,又要拖上些时日了。” 傅老太太说得越平静,众人心中就越难过,尤其是还瞒着傅皇后的事儿,越发觉得对不住老太太了。 除夕的团圆宴,摆在了花厅里。 体面的丫鬟婆子也置了两桌,谢筝便随着用了。 背地里,不少人都暗悄悄说,唐姨娘在陆府一个人孤零零过年,阿黛姑娘却是陪在萧府,其中高下,一看就知。 傅老太太用了一点儿,困意袭来,又睡过去了。 萧柏在初二回到京中,一入府,顾不上收拾,急匆匆就到了延年堂。 他愣怔着看了傅老太太许久,这才通红着眼睛退出来,低声问沈氏:“我才走了几月,母亲怎么就消瘦成这个样子了?中秋之时,明明是康健了许多的。” 沈氏含着泪摇了摇头:“太医说,年纪大了,底子损了……” 萧柏长长叹了一口气。 书房里,陆培元兄弟与萧柏商量了傅皇后之事,萧柏听罢,呼吸都重了几分。 他来回在屋子里踱步,良久,终是道:“我去跟母亲说。” “老太太怕是挨不住。”陆培元叹道。 萧柏苦笑:“不说,又还能挨几天?这么大的事情,若还瞒着她,母亲会怪罪我的。” 傅老太太一直睡到华灯初上时才醒,见萧柏回来了,她不禁笑了起来:“老婆子运气还不错,撑到了你回府。” 萧柏握着傅老太太的手,掌心之中,母亲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他心痛极了,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儿子不孝啊……” 傅老太太看了李嬷嬷一眼,李嬷嬷会意,打发了人手出去,自个儿守着中屋。 “就我们娘俩,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傅老太太说得很慢,她深深看着萧柏,道,“我看出来了,都有事儿瞒着我,一个个都不敢说,我没几天了,你别让我带着遗憾走,你来说。” 闻言,萧柏的眼泪几乎就要落下来了,他抹了抹眼睛,道:“是,谁都说不出口。没有真凭实据,都是推断,但、有不少可能。先皇后也许不是病死的……” 傅老太太的眸子骤然一紧:“你说什么?” 萧柏压着声儿说了来龙去脉,一面说,一面小心观察着傅老太太的反应,就怕老太太气急攻心,顺不过气来。 傅老太太的呼吸重了许多,泪水从眼角泌出,嘴唇嗫嗫。 她与先皇后一母同胞,感情极深。 先皇后是她母亲的老来女,傅老太太年长先皇后许多,但这非但没有印象她们姐妹的感情,反倒是关系极好。 记忆里,先皇后还是那个梳着小辫子的小姑娘,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分明是个不安分的,最终捧着圣旨嫁入了帝皇家,母仪天下,做全朝最尊贵最稳重的妇人。 “几分把握?”傅老太太的声音喑哑一片。 萧柏听着就伤心,道:“还在等各处消息。” 傅老太太哽咽着:“查下去,我傅家、萧家不怕她夏家!” 这句话,底气十足。 且不说淑妃走到了末路,便是淑妃得宠时,夏家也远远比不过傅家、萧家。 年节里,按说是要各处走亲的,但碍于傅老太太的身子,众人也没往各处去,登门来拜访的亲友知道老太太的状况,亦唏嘘不已。 初五那日,圣上私服出宫,来萧府探望傅老太太,陆培静与李昀同行。 虽是私服,但圣上就是圣上,萧府上下忙碌不已。 圣上亲眼看了傅老太太状况,亦是惊讶,叫了几位太医请脉,结果都很不乐观。 陆培静有些时日没见过傅老太太了,噙着眼泪说了会儿话,从西暖阁出来,就忍不住了,抱着萧玟呜呜哭了起来。 萧玟跟着落眼泪:“娘娘莫要招我,莫要招我……” 姑嫂两人哭了一场,这才唤人手打水梳洗。 谢筝心里明镜一般,出了屋子,从小丫鬟手中接过了铜盆,端了进来,伺候两人净面。 陆培静看了她两眼,道:“是前回与娴姐儿一道进宫的那个吧?瞧着挺讨喜的,多大年纪了?” 谢筝福身应道:“奴婢下个月及笄。” “那也不大。”陆培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当场没有再多说什么。 圣上起驾回宫,陆培静跟在一旁,道:“那丫鬟挺合眼的,规矩也不差,好好教一教,是个能用的。” “是吗?”圣上睨了她一眼,笑了,“是跟着你那侄儿到处跑的那一个?不是合你的眼缘,是合了他的心意吧?” 陆培静咕哝道:“他合心意,自然也要我合眼缘,要不然,我掺合着做什么?做侄儿的难得求一回,圣上难道要我回绝了?” 圣上拍了拍陆培静的手,道:“朕还管一个丫鬟的事儿?你看着办就好。” 陆培静颔首应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探望 李昀送走了圣上,转身去了长安公主府。 府门紧闭,门房见了李昀,这才匆匆打开,请了李昀进去。 李昀快步往里头走。 自打事发之后,他也来过公主府几次,府中伺候的人手一回比一回少,全叫长安给打发走了,显得这偌大的公主府空荡的厉害。 长安公主抱膝坐在罗汉床上,腿上覆着厚厚的锦被,她脸色潮红,时不时咳嗽着。 李昀在桌边坐下,抿了抿唇。 这几次来访,长安公主岁是还见他,但却是一个字都不肯跟他说。 李昀不觉得意外,长安性子别扭,如今姐弟之情尽毁,没把人拒之门外已经是客气的了。 接过宫女递上的茶盏,李昀抿了一口,道:“我等下进宫去看娘娘,皇姐有什么话要捎给娘娘的?” 长安公主横了他一眼,嗤笑了一声。 叫李昀带话,她是不敢的。 李昀毫不在意长安公主的反应,自顾自道:“除夕夜里,娘娘没有赴宴,一直在韶华宫养病,看着是瘦多了,我每回过去,娘娘都会问起皇姐,皇姐如今这样,我要如何答?” 想到淑妃娘娘的“病情”,长安公主只觉得心口痛得厉害,她的眼眶红了红,沉声道:“小五,你是母妃养大的!” 李昀勾了勾唇,笑容苦涩:“可娘娘也害了我的母妃。” 长安公主语塞,咬着唇埋着头。 李昀见她肯开口了,便道:“娘娘曾有一块玉,这般大小,很是普通,皇姐幼时还拿它和房幼琳换铜香炉,皇姐还记得吗?” 长安一怔,疑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房幼琳在宫里时,我与她都是五六岁,我哪记得什么。” “不为旁的,”李昀压低了声音,“皇姐真的没有质疑过驸马的死因吗?” 提起林勉清的死,长安的脸色变了变,咬着牙,道:“你什么意思?” “驸马听到了皇姐与梁嬷嬷的话,他怕被灭口,让鸦青先行出了京城。”李昀道。 长安公主的脸惨白惨白的,嘴唇嗫嗫:“灭口?我难道会害他?我怎么可能去害他?我待他之心,旁人不懂,小五你难道不懂吗?” 李昀缓缓摇了摇头:“梁嬷嬷呢?” “她不敢!”长安公主冲口道,话一说完,又紧紧抿住了唇。 梁嬷嬷都敢陷害她和淑妃,又有什么不敢的? “驸马坠马前,何怀喻找他说了几句话,皇姐想过会是什么吗?”李昀又问。 长安的眸子一紧,复又摇了摇头。 “人心隔肚皮,”李昀站起身来,不疾不徐往外走,“我进宫去了,皇姐多保重身体。” 长安公主抓着衣袖,直直盯着李昀的背影,突然出声道:“小五,你为你母妃报仇了,你现在又还在琢磨什么?林勉清怎么死的,和你也没有什么干系。” 李昀顿住了脚步,侧过身子,看着长安,浅浅笑了:“梁嬷嬷到底是谁的钉子,皇姐难道不想知道?我是为母妃查明真相了,可是,如皇姐所说,我是娘娘养大的。” 长安听了这话,心里憋得厉害,恨恨道:“母妃养大了你,你亲手给她送行?往后忌日上香磕头?人都没了,谁还稀罕那些?林勉清死了,我便是烧了金山银山给他,他又稀罕吗?” 李昀笑意越发浓了,他本就生得温润如玉,笑起来时如清风霁月:“驸马不稀罕,皇姐就不烧了吗?” 长安公主沉默了。 她会烧的,也会供的,反正她的所有付出,林勉清都没稀罕过,她又何必在意他是怎么想的,继续这么下去就好了。 改了,也无人领情。 如此看来,她和李昀也是一样的。 思及此处,长安公主稍稍平静了些,道:“告诉母妃,我一切都好,叫她别担心。总归没多少日子了,该吃的该用的,让她别省着,省下来了,也不知道最后要便宜了谁。你说的那玉佩,我不诓你,母妃的确有块不起眼的玉,我十岁时还见过一回,再后来,没去翻过母妃的妆匣,不晓得还在不在了。至于梁嬷嬷,总归不是皇后,就是贤妃。” 李昀沉沉看着长安,见她神色不似说谎,便点了点头,道:“皇姐的话,我会带给母妃的。” 走到韶华宫外头时,正好是掌灯时分。 整个宫殿,层层叠叠的,各处都亮起了灯光,独独近在咫尺的韶华宫,昏暗昏暗的。 韶华宫里没有住着其他嫔妃,淑妃的殿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并不打眼。 殿内有浓浓的药味,李昀进去,就见到了面色极差的淑妃。 淑妃是真的病了,那日情绪大起大落,又吹了夜风,她无心好好养,就这么拖着,看着是在用药,但心如死灰。 见李昀来了,淑妃轻声问他:“今日是去了萧府吧?老太太的身子骨如何?” “怕是没几天了。”李昀实话实说道。 淑妃幽幽叹了一口气,极为遗憾。 她的前路已经定了,她倒是盼着李昀好,有萧家做外家,对李昀而言是好事,可若是傅老太太去了,到底是折损颇多。 “婚期怎么办?”淑妃关心道。 李昀答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淑妃明白了李昀的意思,这一拖不是一年,而是要三年了。 傅老太太留下来的时间太短了,圣上没有急着行大礼的意思,那就必定要等下去。 而在傅老太太去后,淑妃自个儿也活不久。 虽然她不是李昀的生母,但也是尽心尽责的养母,李昀需要名声,就会坚持服丧三年。 “去的时候,见过萧府大姑娘了?”淑妃转开了话题。 李昀颔首,却不顺着答,转而问道:“不知道娘娘还记不记得,有个姓闻的嬷嬷,从前伺候过您。” 淑妃的身子一僵,怔怔道:“你说谁?” “闻嬷嬷,”李昀道,“她那儿收着不少娘娘的东西。” 淑妃讪讪笑了笑:“她呀,从前做事还挺用心的,放出宫了,我给添了些东西。” “她离宫后隐姓埋名,娘娘可知缘由?”李昀又问。 淑妃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第二百八十章 小人 一时无言,隔了良久,淑妃才重重咳嗽了两声,喘着气道:“隐姓埋名?这话如何讲呀?” 李昀接过方嬷嬷手中的茶盏,亲自伺候淑妃饮了,一面等淑妃平复,一面说着闻嬷嬷出宫至今的行踪。 淑妃眉头紧锁,道:“我不是她,我又怎么会晓得她是怎么想的?同样出自宫廷,嬷嬷和宫女是不一样的。” 这话倒也不是淑妃胡乱说的。 宫廷出身,尤其是主子身边出身的,自然是做人伶俐,断文识字。 若是个宫女,虽说年纪较之民间百姓家未嫁的姑娘长一些,但在婚配上,从来不会吃亏。 不敢说是一女百家求,但也是香饽饽。 嬷嬷则不同。 一辈子都给了宫廷,出去之后,就是靠着放出去时给的那些银子过活了。 若是像詹嬷嬷那样,原本就嫁了人有过孩子的,倒也罢了,无亲无故的、亦或是娘家兄嫂刻薄的,很多人宁愿老死宫中,也不肯归乡。 闻嬷嬷离宫时,年纪尴尬。 她当时不年轻了,但再在韶华宫里做个二三十年,还是不在话下的,可她走了。 一旁的方嬷嬷想了想,道:“奴婢推己及人,大约是不愿让人晓得吧,宁可做个富商家的年老未嫁女,也不肯让人晓得来历。只是后来叫那乌家打听到了虚实,其中又有什么外人不晓得的状况,闻嬷嬷便应了嫁过去。听殿下的意思,那闻嬷嬷在乌家过得顺风顺水的,定然是谈拢了的。” 李昀抬眸看着方嬷嬷,道:“妈妈当真是这么想的?我来之前还猜测,莫不是那闻嬷嬷做了什么惹娘娘不快的事情,才被娘娘借着放人的由头给赶出了宫去。 刚与娘娘说话,倒也想转过来,娘娘不是记恨之人,既然给她添了那么多的东西,就不会再寻她麻烦,闻嬷嬷此举,若是因为娘娘的缘故,倒真是小人之心了。 她在娘娘身边伺候了那么多年,却还是不晓得娘娘的性子。” 方嬷嬷的脸色白了白,讪讪笑着。 淑妃抿着唇,偏过头看着李昀,李昀面色如常,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与从前无二,温润极了,说得也都是维护她的话,且没有一丝一毫勉强。 哪怕是养母养子之间已经有了隔阂,在对其他事情上,李昀还是信她的性子的。 如李昀所言,相较之下,闻嬷嬷的选择实在小人之心。 “每个人的想法不同,”淑妃拍了拍李昀的手,道,“幼时也与你说过,都是读圣贤书的学子,有人迂腐不堪,有人清正平和,有人谨慎谦恭,这也是常情。” 李昀颔首,道:“娘娘说得是,闻嬷嬷如何想的,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做什么,想躲什么,我们是不得而知的。闻嬷嬷在宫中多年,兴许有旁的不得不避的人。” 淑妃闻言,微微一怔,叠在李昀手上的那只手下意识一紧,很快又松开,复又拍了一下:“她如今既然生活平顺,受那乌家看重,也就别拿前事去坏她日子了,我如今就安心养病,身边也不缺那么一个人手,无需让她进宫来磕个头,陪着掉几滴眼泪,说说从前事。” 李昀道:“娘娘是要仔细养病。” 淑妃笑了起来,道:“你与长安都不用担心我,韶华宫还是韶华宫,吃食月例依旧如常,没有少一分一毫的,只是比从前清净些,没什么姐姐妹妹的来串门罢了。” 李昀又与淑妃说了两句,起身告辞。 出了韶华宫,他转身看着凤殿方向,目光沉沉。 他知道白皇后定不会去克扣淑妃,也不许底下人因着韶华宫失了圣眷闭宫、长安也被禁足养病而减了韶华宫的月例,反正也就这一两个月,淑妃一人能开销多少? 就那么点东西,又不是白皇后的私钱,换几句好听的名声,白皇后何乐不为? 李昀走远了,韶华宫里已经只点了几盏灯笼,暗沉沉的。 淑妃靠在引枕上,一言不发。 时隔多年,淑妃还是能轻而易举就想起闻嬷嬷的模样来,身量如何,五官如何,清晰得仿佛昨日。 方嬷嬷给淑妃按着额头,柔声道:“娘娘莫要重思虑。” “我还能琢磨多久?再过一月两月,嬷嬷让我想,我都不会想了,”淑妃嗤笑了一声,道,“我不害她,她到底在躲谁?” 方嬷嬷摇着头,道:“也许是她小人之心,您知道的,她素来想得多,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 后半截话,方嬷嬷没有说下去,淑妃却是懂的。 淑妃眸子一沉,道:“当年是她想多了,误会了我的意思,还是如小五说的,还有旁的缘由?她隐姓埋名,原也不是为了躲我。” 方嬷嬷的手顿了顿,怔怔看着淑妃。 良久,淑妃才叹了一口气:“罢了,都是那么久之前的事情了,弄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处?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她便是知道那些,也不至于再落井下石,况且,一旦扯开来说了,她一样要死的。她现今日子舒坦,难道想跟我同归于尽?” 方嬷嬷见此,忙宽慰了两句:“您说得是,反正那东西不是她带走的。” 淑妃垂着眸子,苦苦笑了笑:“嬷嬷,这日子怎么就这么长呢?从前不觉得,如今一日日数起来,倒真的跟没有尽头一般,可分明是有尽头的呀……” “娘娘,”方嬷嬷道,“歇会儿吧,歇会儿吧……” 萧府里,延年堂正房的灯早早就灭了,萧娴住的跨院还有隐约灯光。 谢筝拨了拨灯芯,盖上罩子,光线柔和不刺眼。 萧娴坐在大床上,抱着锦被问她:“事情成了?” 谢筝点了点头:“成了的,婕妤娘娘身边的内侍来传过话了,说是圣上允了,娘娘让我过完年就进宫去。” 深宫内院,萧娴说不担心是骗人的,可事情都是按部就班定下的,她不会唱反调,也不能唱。 她看着谢筝,转了个弯儿打趣道:“等进宫了,可不像之前在我这儿似的,表兄想见你了,就一堆由头让松烟来接人。” 谢筝脸上微微一红,嘴上却道:“许是隔三差五就进宫去探望娘娘了。” 萧娴扑哧就笑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花灯 说的是过完年,也就是出了上元节。 上元是傅老太太最喜欢的节日了,她爱热闹,喜欢看灯,未嫁之时,看遍了旧都灯光,等嫁入萧家,又年年看京城花灯,也就是这几年上了年纪,走动不比从前方便了,只能作罢了。 晚辈们都记得傅老太太的喜好,饶是老太太不能出府了,也会在每年上元时把萧府后院点得灯火通明,扶着老太太看灯。 今年的萧府,花灯准备得格外得早。 没有人说得好,傅老太太还能坚持几日,怕老太太撑不到上元,那挂灯还有什么意义? 沈氏与萧玟商量了,这两天就挂起来。 采办的嬷嬷从外头精挑细选了花灯送入府中,而府里的人也忙着动手。 老太太爱灯,年轻时还亲自动手做过,萧玟、萧柏两姐弟,幼时好玩,跟着老太太做灯,再往下到萧娴这一辈,也没有落下这门手艺。 萧娴趴在桌上作画,她要扎一只南海寿星花灯,一面画,一面与傅老太太道:“等扎好了,就挂在祖母的窗前。” 傅老太太心里也有数,含笑点了点头,没说丧气话伤晚辈们的心。 萧娴画好了,她还不能随意走动,便催着谢筝拿出去。 谢筝捧着画纸,先给傅老太太过了目,而后笑盈盈出了屋子。 院子里,陆毓衍和萧临一道在削竹片。 谢筝顿了脚步,静静看着陆毓衍的手中的匕首。 那匕首是陆毓衍常年带在身边的,当时往腿上刺下去时,用的也是它。 日光下,刀锋看起来更加锋利,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中,一下又一下。 谢筝下意识就去看陆毓衍的腿,就这么搬了把杌子坐在院中,大冬天的,不晓得护着些伤处,也不晓得这几日是不是又受寒了。 陆毓衍听见动静,抬起眼帘,见是谢筝出来了,眸子柔和几分。 碍着萧临在场,延年堂又有不少仆妇丫鬟,谢筝只是把画纸交给了陆毓衍,又转身回了屋里,很快就抱了一只手炉出来,递给了陆毓衍。 陆毓衍接过去。 手炉若放在腿上,手中动作肯定不利索了,他便放在地上,热气往上,正好烘到他伸直了的长腿。 谢筝瞅了一眼,虽不甚满意,但也看得过去,总归聊胜于无。 夜里时,延年堂里的灯都挂上了。 因着傅老太太不方便起身出院子,后花园里就零零散散地点缀了些从外头采买来的,延年堂里挂得满满当当。 庑廊之下,西暖阁的前后窗子外头,具是灯火通明。 傅老太太让李嬷嬷微微开了窗,一瞬不瞬看着花灯,眼睛渐渐模糊了。 “看不清喽,”傅老太太叹道,“眼花,就看着层层叠叠、影影绰绰的,到底是什么花样,老婆子看不清。” 萧玟替傅老太太整理着被角,道:“灯火阑珊,不正是这朦朦胧胧的最好看嘛!” 傅老太太笑出了声。 萧玟和萧娴两人,指着远远近近的灯,给傅老太太说着,那是什么花样,那是谁动手画的,又是谁动手扎的。 傅老太太认真听着,笑容没有断过,渐渐看得累了,只觉得那些灯光越发模糊,她垂着眼睡了。 萧玟又轻声说了两句,确定老太太睡熟了,便让李嬷嬷关了窗。 她示意萧娴回跨院里歇息去,自个儿留下,再多陪老太太一会。 后花园的亭中,萧柏热了一壶酒,与陆培元兄弟对酌。 生老病死,人的一生就是如此,他经历过父亲的早亡,也送走了不少长辈,事到如今,他不知道该说自己是平静的,还是难以平静的。 陆培故与他碰了碰酒盏,道:“岳母大人是寿终正寝,她便是走了,也走得开心安稳,做晚辈的,还能求什么呢?” 萧柏叹了一声,道:“是啊,不能求什么了。” 陆培元抿着酒,道:“想想我那亲家,我们这些老骨头,总不能还比不上晚辈吧?” 一夜家破,谢筝这样的小姑娘都咬牙挺住了,又翻了旧案,委实不容易。 萧柏颔首,道:“母亲如今也就那么一桩事情放不下了。” 傅皇后到底是怎么死的,便是傅老太太没了之后,萧柏也是要替母亲弄明白的,这是他作为儿子,要给母亲的交代。 “谢慕锦……”陆培故摇了摇头,语气之中难掩可惜。 在他看来,谢慕锦的才学人品皆是上乘,若非遭遇不幸,将来一定可以更晋一层,不说为了自家官途,以他在刑狱之事上的认真和天赋,能平更多不平事,能化解更多的冤屈。 陆培元手执酒壶,替三人添了酒,道:“他是为心中道义,一身傲骨。” 那份执傲,一如这冬日寒风中的青松。 园子另一头,谢筝和陆毓衍携手看灯。 避开了人,夜深时的园子里空旷极了,只那几盏花灯,在风中微微晃着。 谢筝靠着陆毓衍的肩,声音很轻,也说得很慢。 她也是喜欢灯的,不仅是这上元花灯,但凡是放灯时,她都兴致勃勃的,若不然,去年七夕,她也不会因着去城外看河灯而错过了关城门的时辰。 小时候,谢慕锦抱着她在街头看灯,顾氏教她扎灯。 穿针引线的事情,谢筝耐不住性子,拿糊糊沾灯,倒是乐得停不下来。 等扎好了,也不管好看不好看,提着就要去街上。 此时热闹,此刻,到底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陆毓衍并没有打断谢筝,握着她的手,认真听她说话,眸子垂着,视线落在谢筝身上,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谢筝说得有些累了,便不说了。 陆毓衍伸手揽了她到怀中,细细的吻落在她的眼睛上,叹道:“还有几日就是上元,随我去街上看灯?” 谢筝抿着唇就笑了。 可最终,他们谁也没有看上元的花灯。 正月十二,傅老太太在睡梦中过了。 丫鬟来报信,萧娴刚刚睡醒,听了这话,她坐在床上,眼泪霎时间就下来了。 谢筝捧着萧娴的衣裳,怔怔站在屋子中央,连衣摆垂落在了地上都没有发现。 隔了许久,还是许嬷嬷先回了神,从谢筝手中接过那鲜艳的衣裳,打开箱笼收起来,又翻出来了一身素衣,颤着声道:“给姑娘换上吧。” 第二百八十二章 担忧 自打太医说傅老太太拖不了太久了,沈氏就做了白事的准备。 明明所有人都晓得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可真的到了当口,还是回不过神来。 谢筝随萧娴走出跨院时,昨儿夜里还花灯灿然的延年堂已经变了模样。 花灯都取下了,换上了一盏盏白色的灯笼。 北风吹着,仿佛是一时间,又冷了许多。 内室里,萧玟和沈氏替傅老太太更衣梳洗,针脚细密的寿衣都是两人亲手准备的,萧玟一面做事,一面落泪,根本忍不住。 往各府的讣告都送出去了,灵堂支了起来,萧娴倚着柱子站在庑廊下,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要去跪着了。 宫里得了信,圣上让李昀亲自来了一趟。 李昀上了香,看了一眼跪在灵堂里的萧娴。 一身素衣,未施粉黛,眼睛哭肿了,这样的萧娴与他印象里的截然不同,却也招人心疼。 李昀出了灵堂,低声唤了安公公上前:“使人给大姑娘带个口信,让她保重身子,别太……” 话说了一半,李昀又顿住了,缓缓摆了摆手,道:“罢了。” 过世的是萧娴的祖母,她又怎么会不伤心。 李昀出身的那一年,正是傅皇后薨逝的那一年,自打那之后,傅老太太除了逢年过节外命妇进宫磕头的时间,就极少进宫了,因而李昀从前对傅老太太的印象并不深刻。 他只记得齐妃还在的时候,有几次与他说起先皇后娘娘,都说娘娘仁厚心善。 傅老太太的长兄、帝师傅维还在京中时,李昀也曾在御书房里见过几次,那份谈吐与学识,让幼年的李昀颇为仰慕佩服。 因此,哪怕彼时年幼,李昀也对傅家人颇有好感。 有那样的帝师长兄,那样的皇后幼妹,傅老太太的为人见识也一定有其过人之处,受晚辈真心敬爱。 作为晚辈,如何能不难过呢…… 安公公跟着李昀往外头走,心里暗暗想着,能为长辈伤心难过,又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齐妃被害那年,殿下才那么小,连生死都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又何谈伤心? 殿下这些年,当真不容易…… 安公公不评说淑妃好坏,只是觉得可惜。 若殿下是个庸庸之辈,那做个闲散皇孙也没什么不好,能让殿下安康长寿、一生无忧,想来齐妃娘娘也会满意,可殿下并不是,他有才华有能力。 殿下娶萧娴,原本是得一有助力的外家,免得真在朝堂上,叫其他兄弟压住一头,可傅老太太却过世了。 先皇后早早不在了,傅维老先生前些年也故去了,傅老太太再一走,傅家不至于说一落千丈,但风光总不比当年。 旧都世家关系紧密,朝中亦有大员,但缺了那个荣耀,而后宫之中,也就陆婕妤品级高一些。 这个外家,强虽强,却没有强到能一巴掌拍住其他人的地步。 至于苏家那儿,苏太傅告老多年,说的是桃李满天下,但谁说桃李都和太傅一条心呢。 这么一想,安公公就免不了为李昀担忧。 尤其是,淑妃娘娘活不了太久了,等三年之后,这朝堂是什么光景,又有谁说得准呢。 各府都使了人来悼念,嘤嘤哭声不断。 谢筝身份不上不下的,白日里在人前总归不方便,直到夜深时,才入了灵堂,跪在灵前郑重给傅老太太磕头。 通宵达旦的守夜,好在晚辈们的身子骨都挨得住。 谢筝却有些担心陆毓衍的腿伤。 灵堂里置冰,不能烧炭盆,冬日夜里格外的冷,哪怕是垫了皮垫子,依旧寒得厉害。 无病无痛的倒也能忍,怕的就是陆毓衍这样腿伤未愈的,寒气入体。 好在厨房里都有数,熬了浓浓的姜汤驱寒,半夜又备了填肚子的热粥点心。 用点心时,谢筝压着声儿问陆毓衍道:“腿上还好吗?” 陆毓衍沉沉看她:“不碍事的。” 萧府一夜未眠,陆府里头,唐姨娘歪在榻子上,睁着眼睛听桂嬷嬷说话。 桂嬷嬷低声道:“都是安排妥当的,姨娘别操那份心了。” “我能操什么心,没见大清早的,老爷就使单丛来传话,叫我在府里待着,哭灵都用不着我嘛!”唐姨娘哼了声。 一提起这一桩,桂嬷嬷心里也不舒坦。 原本,的确没姨娘什么事情,毕竟,傅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没提点也没高看过唐姨娘,姨娘无需登门去。 可如今,孙氏不在京中,陆府事情都是唐姨娘在操持,姻亲家里办白事儿,该走的规矩该添的物什,应该经唐姨娘的手。 接过,叫陆培元一句话全挡回来了,说是什么都备好了。 唐姨娘又问送灵的安排,单丛说,停灵七天,而后送灵回旧都安葬。 陆培故与萧玟夫妻跟着回旧都去,萧柏丁忧,带着妻子儿女回去,估摸着在旧都住上半年一年再回来了。 圣上那里已经准了丁忧一事,至于陆家父子,衙门要开印,允了陆毓衍扶灵回旧都,等办好了事情就回京来,陆培元则留京办公。 直到这句话,听着都还算妥帖,可下一段就让人目瞪口呆了。 唐姨娘问起了阿黛姑娘,等陆毓衍回旧都,阿黛是跟着一路送灵,还是留京城,府里的客房要怎么安排着? 单丛答道,阿黛姑娘要进宫去了,婕妤娘娘中意她,想叫她伺候几年,本是定了上元后进宫的,现今因着老太太过世,就等扶灵的启程之后,再进宫去。 唐姨娘当时一句话都没说,可桂嬷嬷知道,这事儿坏了,姨娘怕是气得不行了。 屋里的油灯暗沉沉的,桂嬷嬷看着唐姨娘,讪讪笑了笑。 这不是开始了吗?气了一整天了,总算要开口说道说道了。 唐姨娘坐起身来,捏着被角,道:“妈妈说说,这都是什么规矩!人这会儿还在灵堂里跪着,回头就进宫伺候去,也不怕晦气!” 桂嬷嬷苦笑。 规矩?这天下都是姓李的,李家说什么规矩,那就是什么规矩了。 圣上和娘娘都不怕晦气,其他人能说什么? 再说了,今儿个五殿下还亲自去灵堂上了香,明日依旧要进宫说话做事的,也不见圣上把人赶出来不是。 桂嬷嬷只好硬着头皮道:“姨娘,您说,让阿黛进宫,这是打得什么主意?”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主意 “这还能是什么主意?”唐姨娘咬着唇,半晌道,“人家可不稀罕做什么通房姨娘,是要可劲儿地往上爬。” 桂嬷嬷听了这话,脸色白了白,道:“再爬,那也就是个贵……” 话只说了一半,看着唐姨娘的神色,桂嬷嬷的后半截话就没敢再往下说了。 贵妾与妾,只多了一个字,差别还是极大的。 不往其他地方说,只说这陆府后院,阿黛姑娘就能稳稳压着唐姨娘一头。 再者,陆毓衍喜欢阿黛,这就比什么都强了。 桂嬷嬷绞尽脑汁,憋出一句话来:“姨娘,咱们前回不是说好了吗,不操心那阿黛的事情,往后等奶奶进门了,自有奶奶去揉搓收拾,是吧。” “奶奶?”唐姨娘斜着眼睛,上下打量桂嬷嬷,“妈妈还没看出来呀?这么下去,咱们府里还有旁的奶奶了? 萧大姑娘的皇子妃是板上钉钉的了,阿黛伺候过皇子妃,又进宫去伺候婕妤娘娘几年,得了娘娘抬举,再放出宫来,还能和今日相同? 婕妤娘娘可不会注意这么个小丫鬟,准时二爷去求来的。 这会儿,老爷不吭声,夫人那儿掌过眼,又深得傅老太太喜欢,这一样样累在身上,还是个贵妾能挡得住的?” 桂嬷嬷瞠目结舌,顺着唐姨娘的思绪想一想,倒也觉得说得通。 “不过,”桂嬷嬷犹豫着道,“毕竟丫鬟出身,无父无母无背景。” “要那些虚的做什么?”唐姨娘嗤笑道,“陆家又不是却一个有头有脸的亲家就不行了的,真要说起来,二爷与谢家那姑娘定亲的时候,谢家也不是什么好光景。” 旧都百年的谢家,早就落魄得不成样子了。 谢慕锦这一支,就他这么根独苗,而且膝下没有儿子,只谢筝一个女儿。 彼时谢慕锦还在大理寺做事,官位不算高,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出头,哪怕真的出头了,等谢慕锦夫妇年老,谢家不还是要败的? 即便如此,陆、谢两家还是成了儿女亲家。 要唐姨娘说,陆培元压根不在乎他的亲家到底官居几品、家产多少,反正,陆家、亦或是说旧都的姻亲世家们,无需那些锦上添花,只要人品、性子合适就够了。 “老爷只挑他看得上眼的,”唐姨娘顿了顿,冷哼道,“而我,就是他看不上的。” 这话桂嬷嬷越发不敢接了,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唐姨娘也无所谓桂嬷嬷说什么,抱着锦被翻了个身。 桂嬷嬷支吾了会儿,道:“姨娘说得极有道理,只是,阿黛姑娘到底哪儿出奇了?不就是记性好些而已吗? 若说二爷中意,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看对眼了,二爷愿意护着宠着。 可她不仅笼络了二爷的心,连老爷、夫人,甚至是婕妤娘娘那儿都想抬举她。 若非她真的让婕妤娘娘高看一眼,又有老爷、夫人点头,哪怕二爷去求,婕妤娘娘也未必肯掺合吧?” 唐姨娘吸了吸鼻子,道:“我又没与她说过几句话,我哪儿晓得她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吹灯吧,我困了。” 桂嬷嬷赶忙应下。 屋里黑了下来,唐姨娘躺着,眼睛却睁开着,眸子晶亮晶亮的。 她知道桂嬷嬷说得在理,能轻而易举地就让所有人点头替她铺路,她只怕不是与众不同,而是…… 萧府灵堂里,天蒙蒙亮的时候,萧玟就有些挺不住了。 沈氏劝她回去歇一歇,萧玟压根不答应,直到跪到正午时,才摇摇晃晃地叫陆培故给架了回去。 停灵的第五天,陆毓衍与谢筝见到了林勉清的另一个亲随——石青。 石青较鸦青年长些,方脸,模样敦厚。 林家祖籍江南,林勉清虽是皇家驸马,身后事也要在江南办妥。 石青送灵去了江南,此刻刚刚返京。 “那日,的确是小人伺候驸马去的马场。” 回忆当时状况,虽然隔了数月,但石青还是记得很清楚。 “那几天里,驸马与公主不太愉快,就是为了房大姑娘过世的事儿……”石青讪讪笑了笑,“说实在话,驸马在赐婚之后,就没见过房大姑娘了,也没什么惦记不惦记的。” 林勉清与房幼琳的那些旧事,原本长安公主都是不提了的,真要捻醋,不如去气林勉清和秦骏喝过的花酒,沾过的露水姻缘。 只是房幼琳突然过世,公主与林勉清又都是八字之事的知情人,公主就有些忍不住了。 “驸马没想着那些,他琢磨着自家事情,”石青顿了顿,意有所指,“就是鸦青出京的事儿。” 闻言,谢筝抬眸看了陆毓衍一眼。 他们之前就猜测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林勉清不会说出偷听到的公主与梁嬷嬷的话,公主又是真心待林勉清,他应该不用担心,公主会对他灭口。 能让林勉清这般忌讳,只怕是还有其他原因。 陆毓衍试探着问石青。 石青一怔,道:“鸦青是得了信就离京了的,小人也是在他走了之后,才从驸马那里听了几句,若说有什么内情,那小人也不知道。” 陆毓衍便示意石青说下去。 “那日去马场,驸马到得有些迟,好些公子们都下场子去了,就何二公子在马厩那儿,见驸马来了,便过来问了声安。”石青说道,“何二公子问了安,也没马上离开,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我们驸马也像是要与他说什么,就把小人打发远了。” 林驸马有事儿,屏退了人手,石青是没胆子上前偷听的,因此他并不清楚林勉清和何怀喻到底说了什么。 两人总共也没说几句话,何怀喻便先行走了,留下林勉清一人脸色铁青。 “驸马当时脸色难看极了,”石青理着思绪,道,“小人想问又不敢问,驸马让牵马,小人就照办了。接过马绳,驸马扬鞭而去,没多久就……” 当日的坐骑是林勉清的自个儿带去的,养了好些年,从来没有出过差池。 石青记得清楚,临去马场前,他才刚检查过马鞍铁蹄,又喂了马,一切都是好端端的,可偏偏,骑术不错的林勉清坠马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探究 只有两人在场的对话,到底说了些什么,也唯有这两人才知道。 林勉清死了,知情的只有何怀喻。 事已至此,不管是拐弯抹角地跟何怀喻打听,还是开门见山的询问,其中牵扯了一条人命,万一真是何怀喻失言影响了林勉清,那只要何怀喻不傻,就一个字都不会叫外人知道。 这条线就只能卡在这儿了。 陆毓衍抿唇,又问:“驸马让鸦青离京,他是否还有旁的事情忌讳公主?” 石青怔了怔,垂着眼睑,道:“秦公子的事情之后,驸马的处境并不好,却并非因为公主。” 这话只说了半截,但在场的都是明白人,听了也就懂了。 让林勉清处境艰难的是皇权,是林家的声望,是林家与秦家的姻亲关系。 林勉清与秦骏交好,秦骏出了那么大的事儿,相熟的表兄弟,谁能脱身出去? 若只是林勉清一人受非议也就罢了,可还连累了整个林家。 林家书香传家,林翰林一生美名,又因子弟尚了长安公主,林家更晋一步,成了皇亲国戚,突然落下来这样一个难堪的罪名,实在让整个林家颜面无光。 林勉清深陷其中,自然是不好的。 提起那一段日子,石青也有些讪讪然。 案子正是眼前的陆毓衍经手的,可人在其位、谋其政,陆毓衍是在做他应该做的事情,真要论起来,实在是秦骏罪孽太深。 石青伺候林勉清多年,对秦骏自然也极其熟悉,只是,谁能想到,人模人样的秦骏,背地里竟然是那样的狠毒之辈! 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晓得,林勉清也就不会被连累了。 毕竟,林勉清与乐伶春风一度,仅仅是风流事,公主不高兴要闹要跳脚,是关起门来解决的,秦骏那里沾的却是鲜血,是人命案子,是砍头的罪名。 两者截然不同,只是到了最后,秦骏死了,秦家没了,这事儿却过不去,整个京城盯着的依旧还是林家和林驸马。 死了的秦骏,比不过皇家驸马,受茶余饭后的谈资的亲睐。 思及此处,石青暗暗替林勉清难过。 若当年没有长安公主的喜欢,林勉清不当这驸马,这些年定然能过得更加舒心些。 即便不娶温柔和婉的房大姑娘,京中也不乏门当户对的姑娘。 石青叹了口气,人生没有回头路,自家主子已经入土了,这一辈子也已经到头了。 别了石青,陆毓衍待着谢筝回了陆府。 客房里,依旧是年前谢筝住着时的老样子,一尘不染的,也没人敢动什么东西。 花翘替谢筝收拢了些入宫后能用的首饰,又整理了些内衬衣物,至于外衣,依着宫里规矩,陆培静会让人替谢筝准备。 竹雾和松烟回陆毓衍那儿去整理了,都是熟门熟路的,很快都备齐了。 谢筝又在屋子里扫了两眼,确定没遗漏什么东西,这才放下心来。 外头传来脚步声,花翘出去一看,进来道:“爷、姑娘,唐姨娘来了。” 谢筝微怔,看向陆毓衍。 陆毓衍亦是有些意外,摸了摸茶盏,道:“请姨娘进屋里来。” 帘子撩起,谢筝看到了唐姨娘。 算起来,谢筝亲自与唐姨娘打照面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似乎是在一个多月前,偶有一回,在陆培元的书房外远远见过一回。 唐姨娘从来不自己来找谢筝,有什么事儿,都是桂嬷嬷和小丫鬟跑腿。 哪怕谢筝知道,唐姨娘的眼线人手在暗地里打量她,但唐姨娘自个儿,是轻易不露面的。 今儿个特特过来,倒是真的稀奇了。 似是顾及萧府大丧,唐姨娘也穿了身素净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妆容淡淡的,甚至没有刻意遮盖眼下的青印子。 就这么一眼看去,谢筝觉得,孙氏看起来还比唐姨娘年轻许多了。 唐姨娘浅浅笑着,说得不疾不徐的:“晓得二爷在收拾东西,原本不该来打搅的,只是老爷与二爷这些日子都在萧府,我也只好在这个当口上见缝插针,过来一趟。 年前夫人捎年礼进京时,信上曾说,旧都的老太太想念京里养善斋的酱瓜的味道,还有德安坊的几样素点心,这些东西,原本是京中每年都送回旧都的,是我的疏忽,去年年礼时没有备下,接了夫人的信,再去准备时就晚了,那两家铺子年前没有余货给我们府了。 我本来琢磨着年后化了冰,再备好了让人送往旧都去,结果萧府老太太没了…… 我想,二爷回旧都去,路上要是方便,能否先捎一些给老太太?等天再好一些,我再让人多送些回去。” “劳姨娘费心了,”陆毓衍颔首,道,“姨娘让人把东西都给松烟吧,我一道带回去。” 唐姨娘忙应下,又道:“另还有一些小东西,凑了个妆匣大小,不重的,也烦请二爷捎回去给夫人。” 说完了这些,唐姨娘又问了谢筝:“听说姑娘过几日就进宫伺候婕妤娘娘去了?” “承蒙娘娘抬爱,”谢筝拉花翘到跟前,道,“到时候,还请姨娘多看顾花翘一些,她也没别的去处……” “哪儿的话,”唐姨娘抿唇笑了笑,“阿黛姑娘放心。” 说完了这几桩事,唐姨娘才缓缓起身告辞。 花翘送了她出去,谢筝转眸看向陆毓衍,道:“这一趟来得蹊跷。” 捎回去给老太太的酱瓜、点心,这么小的事儿,让丫鬟婆子来一趟就好了,偏偏唐姨娘亲自来了。 说话之时,谢筝留意到,唐姨娘时不时就把目光落在她身上,也不沉沉看,就一眼飘过去,若有似无的,但谢筝晓得,唐姨娘在打量她。 这种打量,带着满满的探究。 陆毓衍扣着谢筝的指尖,道:“她又不是个蠢的,总会有些想法。” 没有过多纠结唐姨娘的事情,陆毓衍柔声与谢筝交代着入宫的事情。 虽说有陆培静关照,但谢筝不是去混日子的,又是这么个来历,在宫里肯定引人注目些。 “丹娘,”陆毓衍唤了声,见谢筝抬着眼看他,凤眼里映着他的身影,他不禁低下头,在她的唇角轻轻点了点,道,“机灵些。” 第二百八十五章 进宫 唇角微痒。 呼吸之间,是陆毓衍身上淡淡的皂角味道,还混了些几不可闻的药酒香味。 见陆毓衍有好好的抹药,谢筝心里满意,嘴上哼了声:“我一直挺机灵的。” 陆毓衍哑然失笑,他的小姑娘就是这般可爱,叫人心暖又心软。 一想到过几日要离京,而谢筝要入宫去,往后两人见面相处就不似现在这般容易,心底不禁舍不得。 箍着谢筝的肩膀,陆毓衍紧紧抱了会儿,良久才放开。 “你有东西要捎回去吗?”陆毓衍低声问道。 谢筝一怔,她自然是没有酱瓜、点心要捎给陆府老太太的,可转念一想,倒也记起来了。 年前,孙氏让萧玟带了那么多东西给她,虽不算还礼,但也该备些合适的,还有章家妈妈两夫妻。 谢筝备了纸墨,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孙氏,一封是给谢慕锦与顾氏的,要让陆毓衍去坟前烧给父母。 屋子里,墨香怡人。 谢筝提笔,认真书写,全神贯注。 陆毓衍静静看着她,也不出声,一瞬不瞬的,看她沾墨落笔,看她拧眉沉思。 谢筝吹干了信纸,拿火漆封了,交给了陆毓衍。 两人离开陆府时,唐姨娘让桂嬷嬷送了东西过来,松烟都接了过去。 萧府里也是忙碌,举家回旧都,要安排要收拢的事儿不少。 沈氏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听底下婆子回话时,都叫萧娴在一旁坐着,让她也仔细听。 萧娴在明州生活了几年,萧柏作为父母官,也无需讨好什么人,哪怕让萧娴一人打理,其实也没有多少事。 回了京城,又定了入皇家,沈氏便从头抓起,教导萧娴掌家。 原本还以为时间紧迫,哪知道大礼要耽搁下来了。 谢筝想,以萧娴的聪慧,三年之后,她能做一个出色的皇子妃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萧府众人启程了。 谢筝送到了十里长亭,依依不舍与陆毓衍和萧娴告别。 萧娴捧着谢筝的脸颊,道:“你可要好好的,人生虽有起伏,如若真遇见了困境,记得要跟前回一样,倒也要倒在我的车前,让我救你护你。” 谢筝原本有些想哭,听了这话倒是笑了,朝萧娴重重点了点头。 队伍越行越远,直到看不见了,谢筝才跟着陆培元回了京城。 陆培元交代了她几句,便先回府去了,花翘陪着谢筝到了宫门外头。 哪怕只是角门,依旧能窥见宫廷深沉,一眼望不到头的宫墙,看得人闷得厉害。 花翘深吸了几口气,道:“姑娘放心,奴婢会照顾好自己的。” 谢筝颔首,花翘是个鬼灵精,谢筝不怕她在陆府里头吃亏。 于嬷嬷来引谢筝。 她已经晓得了谢筝的身份,也知道谢筝进宫要做什么,对于这个小姑娘,她有些佩服,可转念一想,这偌大的皇宫里,能一步步往上爬的,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 都是被逼出来的。 于嬷嬷走得不快,一面走,一面给谢筝讲宫里的大小规矩,指点宫室位置。 明明是冬天,等谢筝走到陆培静那儿时,额上都隐隐冒汗了。 住处是安排好了的,就在偏殿里,与几个大宫女一道住。 被褥是新晒过的,上头摆着几套宫装,谢筝赶忙换上,才跟着于嬷嬷去见了陆培静。 陆培静看了两眼,笑了:“这么一梳妆,倒还真像回事儿。” 谢筝抿唇笑。 之后的三日,谢筝一直待在这宫里,做些殿内打扫整理的琐事,哪怕陆培静去皇后那儿请安,她也没有跟着去。 她还需要适应宫里的生活。 几个大宫女都是好相处的,虽不晓得谢筝的真实身份,但也明白她就是进宫来当几年差,与寻常宫女并不相同,没有了竞争攀比,一时到也和睦。 这三日里,谢筝见过圣上一回。 她跟着众人福身请安,圣上顾着与陆培静说话,并不理会底下人,自然也没留意谢筝。 三天后,陆培静带上谢筝,去了成华宫打马吊。 牌局是段贵人安排的,她没有旁的喜好,独独偏爱马吊。 成华宫的主位是曹贤妃,陆培静进了成华宫,少不得去问个安。 正殿外头,年老的嬷嬷低声道:“我们娘娘歇午觉呢。” 陆培静毫不意外,曹贤妃从潜府里就伺候圣上,如今年纪也不轻了,每日下午都要多歇一会儿,她道:“那我打完了再过来。” 老嬷嬷应了声,目光落下谢筝身上,道:“这个宫女眼生。” 谢筝上前,给老嬷嬷见了礼:“奴婢阿黛,才刚刚到婕妤娘娘身边做事。” 老嬷嬷闻言,便领会过来了,原来这就是传言里的那一位。 段贵人是出了名的爱打马吊,接连好几日,都请了陆培静。 主子们打牌,其他人也没什么事情,谢筝嘴巴甜,与段贵人身边的几个宫女混熟了不少。 谢筝来自宫外,又见识过衙门办案,哪怕她自个儿不提,都有好些宫女想来打听故事。 旁的倒也好说,事关秦骏那一桩,就未免不好谈及了。 那宫女嗔道:“前回寿阳公主都想听的故事,我们实在好奇,这里不方便说,我们去殿后的园子里,大下午的,主子们打牌的打牌,歇午觉的歇午觉,没人来的。” 谢筝叫几个宫女半推半就着到了园子里,站在避风处,她想了想,没正面讲,而是先说起了教坊司的姑娘们。 才说了几句,突然就听见了脚步声,伴着两个年轻姑娘的交谈声。 那姑娘似是生气,连声音都颤着:“真真是不自量力!她们做事颠三倒四的,却还想拉我们下水!” “姐姐,跟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计较什么?”另一个安慰道,“嘴巴长在她们脸上。” “损的是我们的名声!” 谢筝噤声了,因着是避风处,来人没有发现她们几人,谢筝张望了一眼,又缩了回来。 那是两个陌生姑娘,谢筝前几日在成华宫里从未见过,看衣着装扮,也不似宫女。 见谢筝不认识,一个宫女握了谢筝的手,在她掌心里写了一个字。 谢筝辨了辨,是个“曹”字。 她微微扬眉,那两个姑娘,是曹贤妃娘家的姑娘? 第二百八十六章 偷听 宫女们处事,讲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若那两位曹姑娘没有说什么,而谢筝几人又正好站在园子里,两厢打了照面,她们问安行礼后走了便是,可偏偏谢筝几人站在角落里,来人没有瞧见她们,这个当口再出去,怕是不妥当了。 所有人都放缓了呼吸,一动也不动,盼着那两位快快离开,便是不走,也千万别东张西望着发现她们。 谢筝亦静静站着,突然就听那两位曹姑娘说起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三番五次了,想与我们套近乎,说什么都是潜府旧人,本就该齐心协力,”那姑娘置气一般哼了声,“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她们何家有什么底气来与我们说这么一番话?” “姐姐,算了!”另一人急忙劝着。 “你别劝我,真是糟心!”那姑娘气得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什么叫做‘曹家的姑娘才能配得上何家公子’,这是生生抽我们耳刮子!房幼琳死了,想让我们去当填房?他何家也配?” “她们何家颠三倒四,如不然,房姑娘也不会……” “房幼琳就是被何家气死的!”那姑娘已然哭了出来,声音断断续续起来,“能娶到房幼琳,本来就是他们何家高攀了,不去烧高香,反而……如今房幼琳没了,何家还想算计到我们头上来,真真不知所谓!那两个不要脸的若是在我跟前,我不撕了她们!” 后头的话,那两人一个哭、一个劝,就再也听不清了。 虽不是有意偷听,但突然听了这么一段,几个宫女脸上都不大好看,各自垂下了头,摆出一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样子来。 谢筝琢磨了这几句,忆起苏润卿打听来的事情,便明白了事情原委。 苏润卿曾说过,何家姐妹骂房幼琳八字凶险,口无遮拦,甚至敢骂房幼琳克死先皇后娘娘,以至于气得房幼琳小产。 而里头根源,与其说是姑嫂不和,不如说是潜府出身的何家与房家政见、立场不同,相较于房家,何家里头更喜欢接触的是同样潜府出身的官宦人家。 其中,何家姐妹与曹家姐妹走得近些。 只是,此刻听曹家姐妹这番对话,看来,是何家姐妹的一厢情愿罢了。 话又说回来,曹家本身不弱,曹贤妃又居四妃之位,膝下有抱养的七皇子与亲生的十皇子,哪怕年纪长了些,不似年轻宫妃得宠,但也不可小觑,曹家的姑娘又怎么可能给何怀喻当填房? 曹家姐妹气成这样,也是人之常情。 那姑娘哭了一阵,总算平静了些,叹息道:“房幼琳怪惨的,什么时辰落下来,原也不是她能挑的,结果背了这么一个八字,原本也没什么人晓得,偏偏又碰上那么两个小姑子,胡乱说话。” “老人们说,这都是命,”另一人道,“她一出生,房家就给她造了个假八字,又请先皇后娘娘看顾,若是先皇后还在,她也不至于被何家欺负。只不过,假的就是假的,哪怕是刚出生就改,还是没瞒住。” “就不该叫房幼琳知道。”那姑娘叹声,又道,“他这家这般无耻,还想给何怀喻找什么填房?” “不说他,”另一人道,“姐姐不如说说,林驸马没了,长安公主还会不会再招驸马?” “淑妃病重,我听娘娘的意思,怕是没多少日子了,公主这会儿还怎么招驸马?” “真的要不行了?” “这事儿还能是假的?” 两人犹自说着,远远脚步声传来,一嬷嬷寻了过来。 “姑娘们在这儿说话呢,”嬷嬷笑着道,“娘娘歇午觉醒了,请姑娘们过去。” 曹家姐妹跟着嬷嬷出了园子,避在角落里的宫女们都松了一口气,脸上却不见多少轻松。 这会儿谁也不想听谢筝说故事了,一个个离开,只留下刚才在谢筝掌心里写字的宫女巧源。 巧源拉着谢筝的衣袖,低声道:“你刚来,千万记住,听见了也当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过几年出宫了,就好了。” 谢筝冲她笑了笑,道:“听起来,你似是听见过许多事情。” 巧源讪讪的,不赞许地摇了摇头:“听过就忘。” 谢筝没有直接应下,问道:“那两个是曹家的……” “三姑娘与五姑娘,”巧源道,“贤妃娘娘很喜欢她们,半月一月的,就召进宫来说会儿话。” 见谢筝若有所思,巧源又道:“对了,淑妃娘娘的确不大好了,殿下似乎常来看望,公主身体欠安,好些日子没进宫了,宫里若有人跟你说淑妃、韶华宫什么的,你千万注意言辞,莫要说些不合适的。” 谢筝赶忙道谢。 巧源笑了,眉眼弯弯的:“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刚来的时候也什么都不懂,全靠田嬷嬷提点。 你不认得田嬷嬷吧?她是宫里老人了,现在住在永巷里,她总跟我说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却还会悄悄说些旧事给我听,我就当听了个故事,不能搁在心上的。 对了,田嬷嬷也说过淑妃娘娘的事儿,娘娘没有生养公主之前,不得宠的,日子也冷清。 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还是…… 不过,宫里人都说,走在圣上前头……” 后半截话,巧源没有敢往下说,但谢筝晓得她的意思。 宫妃们走在圣上前头,是比走在后头好,尤其是无儿无女的,日子太漫长了。 巧源又叮嘱了几句,便不再提那些,引着谢筝回到前殿,穿过庑廊,能听见殿内主子们打马吊的动静。 等散场了,谢筝替陆培静整理雪褂子。 陆培静一面笑、一面道:“今儿个叫她们都输惨了,半个月都不会来给我送银子了。” 谢筝莞尔。 回到陆培静的宫室,谢筝低声与她说了曹家姐妹的事儿,陆培静眉头微蹙,半晌点了点头,喃喃道:“有儿子的都不消停。” 这话是说贤妃的,谢筝记得安瑞伯小伯爷说过,曹家在试图拉拢人。 谢筝想了想,问:“娘娘,淑妃娘娘在生下公主前是什么样的?” 第二百八十七章 运气 陆培静微微怔了怔,叹道:“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你问我,我也说不了多少。” 闻言,谢筝才突然想起来,这个问题的确不该问陆培静。 陆培静是永正十一年进宫的,那时,夏氏已经有了长安公主,是韶华宫里的夏昭仪,永正六年、甚至更早的事情,陆培静了解得不多。 细细想了想,陆培静一面梳理思绪,一面道:“后宫有这么多人,有得宠的,自然也有不得宠的。” 不得宠的时候,日子很是艰难。 陆培静记得,她刚入宫时,并不受圣上看重。 那年先皇后还在,同样出身旧都世家,又是姻亲,先皇后对陆培静颇为照顾,连陆培静身边的宫女太监,都是先皇后让人仔细挑选的。 嫔妃吃穿用度皆有规矩,陆培静位份不高,好在先皇后护着,底下人也没人敢克扣她的东西,或是从她这儿谋好处。 一年后,先皇后娘娘就病故了。 失了倚仗,日子不说一落千丈,但与先皇后在的时候相比,还是差了一些。 幸好,陆培静也不是全无倚仗,她的背后有兄长,有陆氏一门,也有世家姻亲,傅老太太受圣上看重,帝师傅维亦还在朝堂,前朝后宫本就是一体,陆培静一个不惹事不招眼的宫妃,还真没人会费心思与她为难。 原本,陆培静以为她会这么平淡地在宫中渡过一生,却没有想到,十年后,年近三十的她却受了圣上喜好。 旁人都说,也许是随着年岁渐长,陆培静的身上有了先皇后的影子,这才受了宠。 “淑妃与我不同,”陆培静道,“她在生下长安之前,可以算是一个人。” 夏家不是小官小吏,底子也有那么一点,但在这后宫之中,就真真不够看了。 能立足的,皆是有底气的,不管这底气来自于娘家还是自己的肚子。 淑妃彼此艰难,宫中也没有互相扶助的人,一直熬到生下长安,才算了苦尽甘来,她一步步往上爬,也把夏家带到了今天的地位。 可惜,转眼又要成空了。 于嬷嬷在一旁听了,建议道:“娘娘,我们不清楚,宫里总有一些老人清楚的,真要打听,还是能问出些来的。” 陆培静点头应了。 于嬷嬷在宫里多年,自有人脉,很快便问出了许多状况,有册子上明明白白写着的,也有很多只存在记忆里的。 淑妃是永正三年进宫的,彼时只是个才人,居于宫中北边的一座延谊宫,主位的杨修容卧病在床,一年四季药味不断,不见坏,也不见好,那是圣上三五个月都不会想起来的地方。 杨修容失宠久了,又是常年卧病,宫中人心散,连带着几位低位妃嫔的日子都很艰难。 直到永正五年的深秋,圣上逛园子时到了延谊宫避雨,夏才人才得见圣颜。 记档的只有那么一回,圣上之后也没再到过延谊宫,元月时,夏才人诊出喜脉。 傅皇后亲自去看了,杨修容养病,延谊宫不合适夏才人养胎,便将她挪出了延谊宫。 圣上在潜府之中时,早已有儿有女,但夏才人的这一胎,是他继位五年以来的第一个孩子,圣上欢喜不已,封赏不断,夏氏一路晋位,到长安公主出生后,她成了夏昭仪,入主韶华宫。 哪怕是个公主,圣上也格外喜欢。 “有老嬷嬷记得,那时候的延谊宫,日子特别艰难,分明不是冷宫,却过得跟冷宫似的。”于嬷嬷低声道。 陆培静讶异,道:“按说先皇后娘娘不会不管的……” 于嬷嬷的手指往上指了指,道:“当年,那位还在呢。” 谢筝一时没明白,于嬷嬷便解释了一句:“太后,有传闻说,太后不喜杨修容。” 太后摆明了打压杨修容,傅皇后哪怕认为不妥当,也不好贸然做事,被安排去了延谊宫的嫔妃,只能跟着受罪。 若不是淑妃有孕,傅皇后拿她的肚子说话,怕是还不能让她在生产前搬出延谊宫。 就像当年的齐贵人,她是在生下李昀后,才搬离了安阳宫的。 谢筝垂眸,因着太后的插手,淑妃当年的处境,比她猜测的怕是更不好了。 “也是命中定了的,那么一次就怀上了……”于嬷嬷感叹,话一出口,又悄悄看了眼陆培静,赶忙把后头的话都咽了下去。 这几年,陆培静圣宠不断,却没有怀过孩子。 最初那几年,太医还来诊过,说是陆培静身子不好,年纪也不算轻了,不易受孕,这几年,陆培静三十都过半了,自个儿都歇了心了。 可于嬷嬷还是怕,一句不慎,会让陆培静难过。 毕竟,对嫔妃来说,孩子并不紧紧是孩子。 圣上的心捉摸不定,有个孩子,总归是个仰仗。 陆培静低下头,看了一眼肚子,喃喃道:“真的有那样的好运气……” 话出了口,才觉口气不对,不似感慨,反倒是添了几分质疑,陆培静自知这话说得不对了,赶忙摆了摆手,道:“是我说错话了。” 这种话,是断断不能胡言乱语的,哪怕只是意外失言,也是要出事的。 于嬷嬷忙道:“娘娘,这儿就咱们几个自己人,您安心。” 谢筝要跟着点头,却突然顿住了,她咬着唇,道:“若是、若是没有那样的运气呢?” 闻言,陆培静的眸子骤然一紧,脸色白了白。 于嬷嬷压着声,急切道:“姑娘别说这样的话,不行的不行的。”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道:“奴婢只是在想,要是个怎么样的秘密,才能让淑妃娘娘敢对先皇后下手?” 陆毓衍说,两害相较取其轻,那另一个,到底要有多重? 陆培静拽紧了拳头,思索着谢筝的话。 于嬷嬷思忖着,道:“能出入后宫的男人不多,会去那么偏的延谊宫的就更少了,若有人过去,肯定打眼。” 谢筝与于嬷嬷道:“嬷嬷找个人,带奴婢去永巷吧,那位田嬷嬷……” 陆培静一把扣住了谢筝的手,道:“宫里人讲究谨言慎行。” 谢筝笑了笑。 巧源提点她几句,这并不奇怪,但特特提了田嬷嬷,确实反常,这不该是谨言慎行之人的行为。 “娘娘,总该去听听,有人想让田嬷嬷告诉我们什么。”谢筝道。 那个想把淑妃拉下马的人,安排了梁嬷嬷的人,到底是谁。 第二百八十八章 修缮 日头偏西,余晖照在层层宫室之上,琉璃瓦光彩熠熠。 谢筝跟着刘嬷嬷往永巷去。 这一路极长,起先还能遇见三五个宫女嬷嬷,渐渐的,就许久不见其他人影了。 直到离永巷近了,谢筝的视线里才出现了几位老嬷嬷。 她们看起来和主子跟前做事的嬷嬷很不一样,一如永巷附近的宫殿,瞧着还是红墙琉璃瓦,但许是年久无修的关系,与热闹的宫室并不相同。 刘嬷嬷顿住了脚步,指了指前头庑廊下,道:“那个在收衣服的就是田嬷嬷。” 谢筝道了谢,一面上前,一面仔细打量田嬷嬷。 如巧源所言,田嬷嬷进宫很多年了,如今岁数大了,一头银发有些稀疏,但也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的褶子很多,有不少深褐色的斑。 听见脚步声,田嬷嬷转头看了过来,她从未见过谢筝,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等谢筝到了近前,她问道:“这位姑娘,看衣着打扮就不是这儿的人,怎么不在主子跟前,反倒是来了永巷?” 谢筝闻言,抿着唇笑了笑。 还真叫她猜中了。 毕竟是有人做了安排,想通过田嬷嬷的口来告诉她一些往事。 若不然,以宫里人的“谨言慎行”,谢筝这般眼生,田嬷嬷开口不会是这么长的一句话,反倒会一个字都不说,只等着谢筝先开口。 心里有了底,谢筝便道:“我是刚进宫的,在陆婕妤身边当差。您是田嬷嬷吧?我听巧源姐姐说过您,姐姐说,嬷嬷为人热心,宫里大小事,小宫女们不懂的,嬷嬷都会提点几句。” 田嬷嬷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道:“我一个老婆子,说透了,也就比姑娘们多吃了几十年的米,稍稍懂些门道罢了。姑娘们在宫里做事,能走多远,全看造化,老婆子也提点不了多少。小事也就算了,大事,永巷里的老婆子晓得什么大事呀!” “不说大小事,陈年旧事,嬷嬷总比我们年轻的晓得多些。”谢筝笑着道。 “说吧,想打听哪一桩?”田嬷嬷搬了把长凳出来,示意谢筝坐下,眼珠子落在谢筝的荷包上。 谢筝会意,掏了块碎银子,塞给了田嬷嬷:“延谊宫离永巷不远,淑妃娘娘在生下公主之前,曾住在延谊宫吧?” “主子跟前的姑娘,出手就是阔气!”田嬷嬷收好了银子,道,“那是淑妃娘娘是住在延谊宫,你顺着这个方向抬头看,喏,能看到那个飞檐吗?那就是延谊宫,说远还真不远。只不过,那都是二十几年前了,老婆子当时也不住在永巷,你要问的事儿,未必晓得。” 谢筝顺着田嬷嬷指的方向看去,漫天晚霞之中,延谊宫的飞檐下,六角铃铛很是醒目。 她看了两眼,道:“这一带,宫里人极少过来吧?” 田嬷嬷笑眯眯的,道:“来这儿干什么?看着破屋子破墙? 哦,说起来,这儿有三十几年为修缮了,在宫里头算久的了。延谊宫也是前朝修的,那一位不喜欢杨修容,宁可去修延谊宫边上的庆禧宫做佛堂,也不修延谊宫。 后来,杨修容没了,延谊宫没有主位,这么多年也没人住,越发不修了。 三十几年风吹雨打的,延谊宫跟这儿一样,破破烂烂的,都不像是皇家宫殿。” 谢筝听陆培静和于嬷嬷说过旧事,自然晓得田嬷嬷说的“那一位”是已故的皇太后。 “那庆禧宫是哪一年修的?”谢筝又问。 田嬷嬷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回忆了一番,道:“永正五年。” “嬷嬷确定?”谢筝挑眉。 “怎么不确定?”田嬷嬷解释道,“永正五年的夏天开始修的,历时小半年,腊月前才修好,又请了菩萨,腊月里就讲了两回经,等六年的元月,淑妃娘娘、也就是当时的夏才人便诊出了喜脉。 那一位一直都说,五年来没一个肚子争气的,就因为修建了佛堂,菩萨保佑,才刚建好了讲了经文,便得了这个孩子。 其实,之前还有的,向贵妃娘娘怀过一个,难产了,母子双亡。 圣上和那一位都很遗憾,等追封了之后,就闭口不提向贵妃了,这么算起来,长安公主就是头一个了。 就因为有这一茬,我不会记错的。” “那些修缮的人呢?是宫里人,还是外头的?”谢筝问道。 田嬷嬷答道:“外头的,宫里做事,说出去体面,工钱也不少,好些人抢着做的,没点儿关系还不一定能拿到活儿,等做完了就出宫了。” “还要靠关系?”谢筝追问了一句。 田嬷嬷笑了起来,搓了搓手,道:“自然是了,就像这宫里的姑娘们,都是聪明伶俐的,有人能在主子边上从宫女成了嬷嬷,有人、比如老婆子这样的,老了只能在永巷里得过且过,不就是差在了这里吗? 老婆子听人提过,当时有几个干活的,那都是有姐妹或者亲戚在宫里的,还有姑娘从前头宫里大老远跑来,让干活的捎些东西带回去给娘家人。 都是辛苦人,给管事的塞些东西,都睁只眼闭只眼的。” 谢筝道了谢,见田嬷嬷没有其他想说的了,便起身告辞。 夜色渐渐深了,谢筝提着灯笼,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延谊宫,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也许,淑妃娘娘并没有那样的好运气,永正五年的秋天,到过延谊宫的不止有避雨的圣上,可能还有修缮宫室的工人。 那位工人有亲戚在宫里做事,又塞够了银子,哪怕他有些时候不见踪影,管事太监也没有纠过他。 让淑妃小心翼翼的玉佩,恐怕就是那个人的东西了。 毕竟,那玉佩太普通了,普通到不像是淑妃会拥有的东西。 至于那一位是谁,田嬷嬷只是被安排来说话的,再一股脑儿倒出来,反而会适得其反,所以她只会说到这里,后头的,就靠谢筝自己想办法了。 回到陆培静宫中,谢筝把田嬷嬷的话一一说了。 陆培静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越跳越快的心跳,吩咐于嬷嬷道:“去查查当时的用工名册,那人只说到这儿,就是笃定我们看着名册能找出来,既如此,也就别辜负了那份用心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顺利 翌日一早,谢筝便跟着于嬷嬷去见了内官监掌印太监王公公。 于嬷嬷在宫中多年,自有她的门路。 王公公收了银子,不说废话,使人带两人去库房里翻册子。 虽说是二十五六年前的册子了,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东西都是齐备的。 谢筝没有耽搁工夫,仔细翻看了记录,便都了然于心,将东西都收拾成了原样。 王公公坐在日光下,眯着眼睛晒太阳:“看得倒是挺快的,传言果真不假。” 于嬷嬷笑了:“您的消息可真灵通。” “老了,耳朵也背了,眼睛也花了。”王公公哈哈道。 谢筝莞尔。 王公公知道她过目不忘的能耐,但也说了,今儿个收了银子,就不会把她们翻陈年册子的事情说出去,他已经老眼昏花,什么都不知道了。 回到陆培静跟前,谢筝依着记忆,把名册全写了下来。 名字、籍贯、年纪。 因着是进宫干活的,皆是壮年男子,二十几个人,粗粗一眼看去,倒也没有哪个特别打眼的。 陆培静接过纸,来回看了两遍,摇着头递给了于嬷嬷。 于嬷嬷亦是一脸疑惑:“只靠这些,真能把那人找出来?” “定是能的,”谢筝咬着唇,又细细回忆了一番,突得顿住了,“这个黄宣,吉安府永丰县人,永正五年时年十九,从前尚服局的黄女官,她是哪里人?” 陆培元打听梁嬷嬷的事情时,曾提及过黄女官。 黄女官也是前朝时被葛尚服引进宫中的,两人前后脚进宫,在司宝司做事,梁嬷嬷与黄女官的关系不错。 等圣上登基后,黄女官曾伺候过向贵妃几年,向贵妃难产之后,黄女官又回到了尚服局,又过了几年,出宫去了。 依陆培元打听来的消息,黄女官也许是葛尚服的女儿。 谢筝此刻会想到她,完全是因为田嬷嬷的几句话。 田嬷嬷话语里提过向贵妃,也提过进宫来的工匠在宫中有姐妹亲眷,若那人真是黄女官的兄弟,以梁嬷嬷和黄女官的关系,也就不奇怪她知道那段不能见光的往事了。 葛女官又对梁嬷嬷有恩,梁嬷嬷为葛、黄两人背后的主子所用,倒也说得通。 黄女官出宫时,陆培静还未进宫,这些消息自是于嬷嬷去打听。 于嬷嬷去了小半个时辰,回来时,朝陆培静沉沉点了点头:“没错,她是吉安府永丰县人。” 谢筝和陆培静交换了一个眼神,在等待于嬷嬷的时候,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各自心中都是波涛翻涌着,真相被人一步步揭开摊在眼前,明明是意料之中的,却又难以平复心中的惊讶、意外之情。 此刻得了于嬷嬷的回复,谢筝苦笑着取出了胸口的玉佩,垂眸看着:“若真相如此,难怪淑妃娘娘要铤而走险,对先皇后娘娘下手了。” 陆培静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道:“都是推断,现在还做不得准。” 谢筝也知这个道理,只是这种事情,若真坐实了,就由不得她们在这儿指点江山,不晓得要有多少人掉脑袋了。 陆毓衍不在京中,谢筝的这番推断只能自个儿与李昀说去。 谢筝给安公公捎了口信。 安公公安排妥当了,让人来引谢筝。 宫廷深深,要寻个没有人注意的小院子并不难,只是偏僻些,多走了些路。 谢筝等了会儿,李昀就到了。 见了礼,谢筝把打听出来的状况一一说明。 李昀的眉头一点点紧蹙,沉声道:“这般顺利?” 谢筝进宫不久,这些事情都浮出了水面,未免太过顺利了些。 “有人引着查的,”谢筝一五一十相告,“大抵是想把旧事都揭开来。” 李昀抿了抿唇。 淑妃的时日不多了,旧事翻出来还是埋起来,对她并没有多大影响,真正会损的,是长安公主和夏家。 原本夏家只是败落,若圣上知道了事情,对夏家会毫不留情的打压。 可说到底,这番落井下石并没有多大意思。 其中只怕另有缘由。 不过,事先还是要把长安的出身弄明白。 李昀沉吟道:“那块玉佩……” 谢筝从袖中取出了玉佩,她之前就已经摘下来了,伸手递给李昀,道:“交给殿下了,若无此物,殿下去问淑妃娘娘,她也不会说真话的吧。” 李昀叹道:“我拿走了就拿不回来了。” 谢筝一怔,良久复又笑了。 若此物真能证明长安的出身,李昀也许会交给圣上,也许会毁去,但都不会再回到谢筝手中。 对谢筝而言,最初时,这块玉是父亲留给她的念想,后来是查案的线索,如今……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道:“去年在镇江,书房、库房里存下来的东西,奴婢都取回来了,父母留下来的,已经够了。” 她查完的是谢慕锦追查数年、以至于夫妻殒命的案子,她也有了其他的遗物,这块玉,便物归原主吧。 李昀颔首,接了玉过去。 谢筝离开了,李昀站在原地,再一次仔仔细细看了那块普通的玉佩,将它收好,转身往韶华宫去。 卧病在床的淑妃看起来又瘦了些,就着方嬷嬷的手,一口一口饮药。 李昀在榻子边坐下,看了方嬷嬷一眼。 方嬷嬷会意,见淑妃点头,便让伺候的宫女都退了出去,只她一人站在帘子旁守着。 淑妃咳了声,道:“小五想说什么?” 李昀开门见山,道:“黄宣,娘娘记得这个人吗?” 殿内落针可闻,淑妃没有说话,但李昀已经知道答案了。 在听到“黄宣”这个名字的时候,淑妃愕然的表情就说明了一切。 淑妃无疑是吃惊的,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昀,再快速瞟了眼方嬷嬷,又把目光挪了回来。 “什么?”良久,淑妃才颤着声问道。 李昀摊开了手,掌心是那块玉佩:“永正五年,修缮庆禧宫的工匠黄宣,娘娘还记得吗?” 淑妃腾得坐了起来,瘦得骨节突出的手一把扣住了李昀的手腕,死死盯着那块玉佩:“为什么?为什么会在你手中?” 第二百九十章 红杏 这块玉实在太过普通了,即便如此,淑妃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一转眼这么多年了,淑妃知道玉佩遗失了,她想过很多可能,也许是叫不识货的人拿走了,不晓得流落去了何处,也许是叫宫里的有心人收了起来,想要挖出背后的秘密给她和长安致命一击,只是,淑妃从未想过,有一日,李昀会把这块玉带到她的面前。 她的后槽牙咬得紧紧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方嬷嬷也瞧见了这块玉,霎时间面如死灰,双手掩唇才没有惊呼出声,她哆哆嗦嗦上前来,噗通就给李昀跪下了:“殿下,这是要命的东西……” 李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淑妃和方嬷嬷这般反应,这么一句话,就已经证实了,他所有的猜测都是对的。 圣上已经定了淑妃的生死,她时日无多,压根就不用惧怕一块玉。 方嬷嬷说这东西要命,要的不是淑妃的命,而是长安公主的。 若是长安的出身大白于天下,不说圣上不肯留她,长安自己怕是都承受不住打击了。 林勉清死了,淑妃也要死了,长安已然失去圣心,若是连公主的身份都没有了,她一无所有。 “娘娘,”李昀的声音压得很低,“这块玉是当年漱芳逃出行宫时带走的,她死前给了绍方庭,绍方庭自知性命难保,又将它交给了恩师柳大儒,也就是宁国寺的正恩大师。 两年前,谢知府为了绍侍郎的案子造访宁国寺,正恩大师把玉佩交给了他。 谢知府将玉佩交由女儿、也就是陆毓衍的未婚妻保管。 陆毓衍见过伺候过房大姑娘的红鸢,红鸢认的这块玉……” 淑妃听完,苦苦笑了笑,摇着头叹气道:“漱芳偷走玉佩,是想多一样防身之物,免得真叫我拿捏住了。 可我没想过灭口,她既然不打算说出去,我又何必把人逼急了。 只是没料到,长安会…… 若长安没有被梁氏教唆着去下手,若长安那年没有当着房幼琳的面拿出这块玉,若……” 淑妃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声音都哽咽了。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宫中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一步不慎,满盘皆输。 哪怕当时蒙混过去了,也不晓得何时会被人都翻出来。 见淑妃哭了,方嬷嬷的心钝钝痛,她红着眼睛,一面替淑妃抹泪,一面道:“也就那一回招了人眼,公主突然就爬上了凳子,从妆匣里取了那块玉,又匆匆跑回房大姑娘跟前,娘娘和奴婢都晚了一步,要不然,谁能……” 李昀替淑妃倒了一盏茶,道:“所以,先皇后娘娘没了……” 淑妃接茶的手一僵,热茶撒在了被褥上,深深晕开。 方嬷嬷颤着手去擦,被淑妃拦住了。 淑妃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哑声缓缓道:“是啊,先皇后娘娘没了…… 宫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小五你也是知道的,你打听了过去,你亦明白,延谊宫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延谊宫不是冷宫,却比冷宫好不了多少。 主位杨修容惹了皇太后厌恶,几个低位嫔妃数年见不着圣上一面,皇太后说晦气,不许她们出延谊宫一步,二八年华的女子就一日复一日在深宫中苦熬。 那年的夏才人,看到的只有小小的延谊宫,和探进宫墙的那支杏花枝。 永正五年,庆禧宫修缮,这片角落才有了些人声。 夏才人躲在延谊宫的角门处,悄悄往外看,经过的少年人正好转过身来,四目相对。 那少年就是黄宣,虽是工匠,但收拾得很干净,说话不疾不徐,叫人心生好感。 黄宣三五不时偷偷来寻夏才人说话,延谊宫里都没几个人,谁也不晓得这一切,方嬷嬷阻拦过,最终还是放弃了。 反正,这是个圣上想不起、皇太后厌恶的地方。 反正,夏才人一辈子走不出这里,修缮只有几个月,就当是一场梦,留下些美好,来度过看不见尽头的几十年吧。 “这块玉是他给我的,是他身上最好的东西了,”淑妃笑了笑,叹道,“女人真的很简单,就是这么一块普通的玉,在我眼中,胜过如今我妆匣里所有的金银玉石。当年我本该毁了它,可到底舍不得……本以为收着藏着,无人能知,却还是见了光……” 深秋时,修缮已到尾声,夏才人不舍别离,又无可奈何。 那个秋雨的下午,杨修容闭门养病,其他嫔妃都关着窗户免得屋里遭了雨水,只夏才人推开窗子看着萧瑟秋景。 圣上突然到延谊宫避雨,怕皇太后知道了不高兴,没有大肆张扬,他静静地来了,也看到了静静观雨的夏才人。 一夜承恩。 只因她是延谊宫的人,哪怕记了档,她也没有迈出宫门一步,没什么赏赐,也无需去向皇后磕头。 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直到她的月事断了。 方嬷嬷求了给杨修容诊脉的太医来断了断,“喜脉”两字让夏才人慌乱不已。 彼时黄宣已经离宫,夏才人握着那块白玉,抱着方嬷嬷哭了一整夜。 延谊宫的炭火从来都不足,又年久无修,冷风灌进来,冻得人骨头都痛。 哪怕是二十多年后的今日,淑妃都记得,那一年的冬天有多难熬。 比天气更冷的是她的心,她隐隐知道,肚子里的孩子并非圣上的,而是黄宣的,若这孩子生下来,那就是活生生的罪证了。 可是,她想离开延谊宫,她想过得好一些,起码能走出这小小的宫室,能用得上炭火…… 怀孕,是夏才人唯一的机会了。 方嬷嬷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她想替淑妃说几句话,话到了嗓子眼里又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她记得那一夜,她安慰了夏才人很久,总归是先离开了延谊宫,若真不放心,过几个月悄悄落了这一胎…… “想过不要的,”淑妃低着头,道,“我搬离了延谊宫,封赏一样接着一样,圣上和皇太后那般看重,我没胆子下手,也、也下不去手,毕竟是我的孩子,我……” 第二百九十一章 被动 舍不得。 如何舍得? 到今日这般地步,说透了,也都是一句“舍不得”。 舍不得毁了玉,舍不得放弃长安。 一如她这些年仔仔细细养育李昀,舍不得把他养得不好。 李昀握着淑妃的手,他不想评说对错,也不想论证这样满腹牵挂的性子能否在宫中走得长远,他只知道,这便是淑妃了,是养了他十二年的淑妃了。 正因为淑妃如此,才有了今日的李昀,也有了今日的长安。 拿着帕子轻轻替淑妃擦去了眼泪,李昀斟酌着道:“娘娘不问我为何晓得是黄宣吗?” 淑妃抬眸看着李昀,等着他往下说。 李昀道:“黄宣的姐姐是从前尚服局的黄女官,她与梁嬷嬷前后脚进宫,关系极密切。梁嬷嬷认得这玉,这才会……” 淑妃怔住了。 这些年,她都把黄宣埋在心底,从不敢去打探他的事情,黄女官只是个女官,淑妃对她压根没有印象,等梁嬷嬷调到长安身边时,黄女官已经出宫了。 “梁嬷嬷是颗钉子,那黄宣呢?”淑妃喃喃,她曾经的心动,这些年的牵挂,难道都是旁人的算计吗? 李昀看出淑妃的心思,宽慰道:“娘娘莫要想偏了,您当年只是一个出不了头的才人。” 淑妃的身子一僵,良久才又笑了笑。 是了,当年的她根本入不了宫中贵人们的眼,谁也不记得她,又怎么会有人处心积虑来害她。 只是巧合罢了。 梁嬷嬷恰好被人所用,也恰好看出了问题。 淑妃理了理思绪,道:“我听说先皇后触发了碎嘴的宫女,担心她知道了真相,我惴惴不安与方嬷嬷商议,一直不知道怎么办……” 方嬷嬷哽咽着道:“殿下,娘娘彼时很犹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瞧着是还不到最糟的时候,却也没找到路在哪里。那是皇后娘娘呀,即便是心里一瞬间有过大逆不道的想法,也……” 李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哪怕知道淑妃终是害了先皇后,但李昀也不怀疑方嬷嬷提到的“犹豫”。 淑妃不是果敢狠绝之人,又是头一回害人,岂会不犹豫不迟疑? “下不了决心,”淑妃的声音涩涩的,“有一夜魇着了,梦中说漏了,值夜的是闻嬷嬷。 她原也是延谊宫里做事的,我搬离时她来求我,都是可怜人,我便收了她。 她当时哭着跟我说,‘娘娘咱们不能再回去过苦日子了,您要掉脑袋,身边这么多人也要死的死,罚的罚,与其这般,不如真的豁出去了,搏一把,也许就活下来了’。 我叫了方嬷嬷来,三人商议了许久,说的是从长计议。 不久后,先皇后病了,我只觉得侥幸,她养病要紧,总不会来惦记着我的事情了。 可、可她没了。 闻嬷嬷说她要出宫去,我心里一惊,追问了几句,她说是她悄悄对先皇后下了手,她是为了我,主仆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既然迟疑,便由她下手。 事已至此,我又能如何?怪她动手吗? 我添了东西给她,送她出宫,什么都只有咽下去,但凡吐露一个字,什么都完了。 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你母妃似是知道了,我…… 是我让漱芳动手的,是我害了你母妃,又霸占了她的儿子。 到头来,一场轮回,做了恶,就是要还的。 你问过我为何不与梁氏对质,我有什么底气与她对质?我想保长安,我想保我夏家一门,哪怕败落了我也不想落到满门抄斩的地步。 小五,是我该还债了。” 屋里没有谁说话了,只有方嬷嬷低低的啜泣声。 良久,李昀沉声道:“娘娘,去旧都的人捎了消息回来,闻嬷嬷小年夜没了。” 淑妃怔了怔:“因病,还是……” “说是因病,但我估摸着另有缘由,”李昀直直盯着淑妃的眼睛,道,“娘娘可有想过,若闻嬷嬷当年下手并非是为了娘娘,她离宫后隐姓埋名为的也是旁的缘由,那娘娘岂不是成了谁的刀子?娘娘不想将那人找出来吗?” 闻言,淑妃垂着眼帘,示意方嬷嬷不要激动,她思忖良久,叹息道:“找了能护住长安吗? 不找了,即便是做了谁的刀子,你母妃总归是我害的。 我背着这秘密这么久,今夜与你说说明白,也总算是能放下了。 这几年,哪怕我爬到了四妃,我也很累,上头是越不过去的山,下面是虎视眈眈的人。 什么情什么爱,都死了。 小五,这宫里没有什么良善人,我也不是。” 李昀离开韶华宫时,已经到了要关宫门的时候了。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玉佩,回头看了眼黑漆漆的韶华宫。 淑妃从头到尾没有提过让他隐瞒真相,李昀知道,是因为他自己都在犹豫,这份迟疑,像极了淑妃。 哪怕他深知在宫中生存最要不得瞻前顾后,该狠绝时就要狠绝,他还是会硬不下心肠。 夜深人静,四下无人。 安公公煮了一壶酒,李昀酌了一口,道:“你以为呢?” “奴才……”安公公斟酌着道,“奴才以为,即便殿下想手下留情,萧家、陆家也不肯让先皇后娘娘死得不明不白。闻嬷嬷到底是替淑妃娘娘快刀斩乱麻还是另有故事,少不得要查清楚的。公主的事儿,又岂是殿下想瞒下就能瞒下了的?” 指腹摩挲着酒盏,李昀缓缓点了点头。 若闻嬷嬷背后另有主子,那位主子一定晓得长安的出身,退一步说,没有那么一个人,还有一位梁嬷嬷。 梁嬷嬷认得玉佩,知道长安并非公主,她的主子亦是知情人。 有人苦心积虑地安排了巧源和田嬷嬷,就是为了揭开这一切,又怎么会由着李昀隐瞒? 眼下的处境,实在被动。 李昀一口饮尽了酒,道:“我也尝到了娘娘那种进退不是的滋味了。” 安公公想了想,道:“殿下,您晓得圣上的脾气,有人定然比您急。” 皇家要讲颜面,真相大白时,圣上留不得长安,但也会恼怒把事情摊到台面上的那个人。 “说得在理。”李昀垂眸道,他就不做那把刀子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木盒 惊雷阵阵,树上冒了春芽。 陆培静叫雷声闹得夜里没睡好,白天就没什么精神。 于嬷嬷快步进来,压着声儿与在榻子上小憩的陆培静道:“娘娘,淑妃娘娘不大好了。” 陆培静抬起眼帘,撇着嘴道:“这就不大好了?我原琢磨着,好歹能叫她撑过三月半呢。” 谢筝转眸看向窗外。 淑妃的生死早就定下了,到底能活到哪一天,全看圣上的心情。 之前推断过,估摸着三月下旬是这可能的。 宫里给办了丧事,赶上清明落葬,也算是全了颜面了。 淑妃知道分寸,哪怕是不愿意死,也断断不会往后拖的。 只不过,现在才二月末,若说识相,那也太识相了。 韶华宫里的状况瞒不过宫里众人,为了让淑妃“因病去世”,原本也就没打算瞒着。 这一日太医进进出出的,各个都阴沉着脸,各宫室的只看太医们的脸色就能推断出淑妃的身体状况了。 雨势渐渐小了些。 陆府里,陆培元开着窗,坐在榻子上饮茶。 他今日休沐,由因着是雨天,便在家中休息。 唐姨娘撑着伞走到院外,一眼就看到了里头的状况,她取出袖中的信笺,与单丛道:“夫人从旧都捎了信过来,我给老爷送进去。” 单丛堆着笑,搓手道:“姨娘,老爷吩咐过了,他今日要琢磨一桩衙门里的案子,没有吩咐,不许人进去打搅。” 唐姨娘的唇抿了抿。 屋檐水流,一盏清茶,窗边的人神情自然,一副舒心模样。 这个样子,哪里是在琢磨什么案子,怕什么人打搅呀。 说到底,就是吩咐了不让唐姨娘进书房罢了。 唐姨娘心里也有数,并不与单丛讨价还价,只把信交给他,道:“既如此,这信就由你转交给老爷了。” 单丛点头应了。 唐姨娘沿着来路往回走。 身边的小丫鬟忿忿:“这一个个把我们当贼防似的,老爷书房里能有什么稀罕东西,连姨娘进去一步都不行了。” “你生的是哪门子气?”唐姨娘瞥了她一眼,眉梢一扬,反倒是笑了起来,“老爷书房里左不过是些案卷,再不稀罕,拿给你看,你怕是连字都认不全的。” 正说着话,余光瞥见一个小厮怀里抱着东西小跑着到了书房外头,唐姨娘不由顿住了脚步。 单丛与那小厮说了几句,从对方手中接过了那东西,瞧着四四方方的,外头包着个棉花布,单丛抱在怀里,转头就进了书房。 小丫鬟一瞧,越发生气了:“不是没有吩咐不让进去打搅吗?” “事情有轻重缓急,我们回去吧,”唐姨娘招呼了小丫鬟,见她鼓着腮帮子,便道,“去门房上问一问,谁捎了东西来。” 很快,小丫鬟便来回话了。 “说是刚刚送来的,写着是给二爷的东西,来跑腿的人说,他们家老爷挺着急这事儿的,门房跟他说了,二爷去旧都了,等回来少说还要半个多月,对方就说,那不如就给老爷看看,总归是两父子,”小丫鬟歪着头,道,“听说是个姓陈的知县送来的。” “哪个陈知县?”唐姨娘问道。 全朝那么多县府衙门,陈姓又是大姓,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有头绪。 小丫鬟拧眉回忆了一番,道:“叫什么永定县,奴婢也不晓得是个什么地方,听门房上的说,是个旮沓窝地方。 照奴婢看,就是个七品芝麻官想走走老爷、二爷的门路,那一箱东西,听说里头包着的是个盒子样的,就是不晓得装了什么。 不过,旮沓窝能有什么好东西?回头一准叫老爷给丢了。” 唐姨娘歪在榻子上,一面按着眉心,一面道:“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那也是给二爷的,老爷才不会越俎代庖给扔了呢。” 书房里,陆培元先看了家书。 孙氏在信上说了,傅老太太的灵柩到旧都之后已经落葬,一切都是照着规矩办的。 原本陆毓衍应该回京了,只是陆府老太太的身子抱恙,就耽搁了行程。 老太太的身子骨并无大事,只因突然得了傅老太太过世的消息,上了年纪的人一时没抗住,情绪起伏,染了些风寒。 好在休养得宜,旧都又渐渐转暖了,再开春了就好了。 陆培元捏着信纸,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与孙氏夫妻多年,自然晓得对方性子。 孙氏写信多是报喜不报忧的,便是有些状况,亦会斟酌用词。 陆培元知道孙氏没有写出来的那些意思,陆家老太太是感慨世事无常,一转眼间就生死两别。 老太太不舍得老友的过世,但也极为羡慕,因为傅老太太走之前,儿子女儿都在身边,陪伴她度过了最后的时光,而她,陆培故虽在膝下,但老人有好些年没见过陆培元了。 都说忠孝难两全,陆培元心底对母亲依旧愧疚万分。 书桌上,摆着母亲送给他的镇纸,陆培元不由想着,去年放外差去了蜀地,今年若有机会往南边去,便是绕道,也要挤出些工夫,快马加鞭回去看看老母。 把家书收了起来,陆培元的目光落在了那盒子上。 棉花布解开了,里头是个做工简单的木盒子,这盒子有些年头了,表面的漆都起皮了。 打开盒子,最上边压着一份信,往下是厚厚的一叠纸。 陆培元快速看完了信,又把纸张一并拿出来,一张张翻看。 他足足翻了两遍,而后把它们照原样放回去,唤了单丛进来,道:“把东西收好,等毓衍回来了交给他。” 单丛应了,抱着盒子出去,刚走到帘子边,又被陆培元叫住了。 陆培元似是想起了什么,让单丛放下盒子,重新打开了,从那叠纸中取出了一张,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目光一点点深沉。 单丛看不到纸上内容,不过墨汁晕染了纸面,背后都露出些浅浅墨迹来,他琢磨着那不是文字而是画作,画着个细长的东西,再辨认就辩不出了。 “收起来吧。”陆培元又收拾好了。 单丛抱过来,见陆培元面色还是不对劲,试探着问道:“老爷,是不是这东西有哪儿不对?” 陆培元摆了摆手,道:“必须收好,不许任何人碰,等毓衍回来,我再与他说。” 单丛见陆培元如此慎重,也不由越发重视,道:“老爷放心,奴才知道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太医 李昀撑着伞,穿过长长的甬道。 两位太医迎面走来,伞边压得低,他们没有看到李昀,只凑在一块低声说着话,直到身后的药童出声提醒,才猛然抬起头来,而后快步走到李昀跟前,躬身行礼。 李昀颔首。 这两位一个院使,一个院判,能叫他们一块走一趟的,定然不是普通低位嫔妃,可看着两人的来路,又不似从韶华宫过来的。 李昀道:“是哪位娘娘身体不爽快了?要不要紧?” 魏院判拱手道:“回殿下,礼王世子午膳时用了些寒食,肚子有些不舒服,并无大碍。” 礼王指的是李昀的兄长、白皇后亲生的三殿下。 傅皇后并未留下嫡子,潜府里出生的大殿下母妃身份不高,继后所生的三殿下俨然是兄弟之中最尊贵的。 两年前,三殿下及冠,圣上便把头三子一并封王。 礼王世子刚满五岁,正是最讨喜的时候,很受白皇后喜爱,时长带在身边教养。 “世子在皇后娘娘宫中?”李昀问道。 “是,娘娘担心世子,亲自看着,”魏院判说完,见李昀一副若有所思模样,猜他是担忧淑妃,便又道,“殿下,淑妃娘娘那里由莫太医主诊,只是娘娘风寒厉害,还请您……” 淑妃的病情,李昀心里也有数,点头道:“辛苦众位太医了。” 魏院判和练院使行礼后离开。 李昀不疾不徐往前走,突然就听到身后有啪啪脚步声,来人小跑着,溅起一路水花。 他转过头去看去,那人是练院使的药童。 安公公睨了他一眼:“可是院使有话要说?” 药童胆子不大,不敢直视李昀,重重点了点头,低声道:“前两天,莫大人递了文书,说是等淑妃娘娘身子好了,他想告老还乡。” 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药童转身就跑了。 李昀站在原地,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淑妃的身子是不可能好起来的,这一点,身为主诊的莫太医十分清楚,圣上让他去看诊,可不会让他把淑妃治好了。 而练院使作为太医院之首,对此应当也是心知肚明。 淑妃到底为何得罪圣上,以至于要被病故,练院使与莫太医都是不知情的,但当时淑妃走出御书房是,李昀就在一旁,他不会不知道淑妃的生死结局。 莫太医突然让药童来与李昀说这么一句话,想来并非为了淑妃的事。 那又是因为何事? 练院使不会好端端地来多这么一句嘴。 李昀偏过头,压着声音问安公公:“最近这段时间,莫大人除了给淑妃娘娘看诊,还给哪位娘娘看诊了?” 安公公一怔,道:“奴才不清楚莫大人是不是还给其他娘娘看诊了,但、但萧府老太太的病是莫大人看的。去年夏天,冬天,都是。” 李昀的眸子骤然一紧。 去年春末夏初,傅老太太的身体就不好了,请了几位大夫,病情都不乐观。 圣上得知之后,让莫太医去看诊,又亲自去探望,还把萧柏从明州叫回来,为的是让他有机会见老太太最后一面,可见当时之凶险。 一整个夏天过去,傅老太太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李昀听陆毓衍说过,中秋时,老太太甚至能在花厅里乐呵呵地听戏了。 彼时,萧家、陆家,皆是以为傅老太太撑过了那一关,萧柏回明州就任。 陆毓衍放外差之前,傅老太太的精神还是极好的,直到…… 直到冬日寒潮袭来,老太太内里虚,没挨住,急转直下。 莫太医在年前又几次给傅老太太看诊,下了药石无医的结论。 上了年纪的人,身体多有起伏,这并不奇怪,又因傅老太太夏季大病过一场,因此家里人都没有心生疑惑,只余感伤和不舍。 可这会儿想来,傅老太太最后那一个月的方子全是莫太医经手的,其中是否会有状况? 经历过傅皇后和齐妃之死,李昀清楚,要致人死地,并不是一定要用毒药,看似毫无破绽的方子,损了身子根本,也一样能要人命。 傅老太太年事已高,身体原本就不好,要让她损了精神气,熬不过冬日,这对太医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拳,李昀的脸色阴沉极了。 他记得很清楚,在他求娶萧娴之后不久,傅老太太开始抱恙。 看来,即便没有淑妃娘娘的事,这宫中亦有人不想看到他顺顺利利娶妻,不愿意让他得一强大有力的妻族,哪怕是不能毁了这门亲事,也要拖上些时日。 李昀抬眸,看着长长的甬道,心中盘算着一个又一个的对手。 能让莫太医听话,那人的身份不会低,又是冲着他来的,必然是膝下有子的。 白皇后、曹贤妃、惠妃叶氏、良贵嫔,会是哪一个? 提及傅老太太,安公公很快也想转过来。 虽然晓得倾轧打压是宫中常有的事儿,他还是为李昀难过。 自家殿下,想要出头,想要一步步往上爬,实在是太难了,哪怕他并不是最受圣上喜欢的,也没有深厚的朝中关系,依旧会有人死死防备他,担心得了旧都世家支持,就会一飞冲天。 帝王家,便是如此吧。 安公公转头看了眼练院使离开的方向,低声与李昀道:“练大人的胆儿比他的药童大多了。” 李昀抿着唇笑了笑,眼中却无半点暖意。 练院使为太医院之首,年纪不轻,但离告老,少说还有二十年,莫太医的年纪长他许多,只要练院使不出大差池,莫太医就别想爬到他头上去。 莫太医威胁不到练院使的地位,好端端的,练院使不会与莫太医为难。 练院使如此做,要么是他们两个有私仇,要么就是练院使与莫太医身后的主子的有恩怨。 再者,有人知晓了傅老太太的状况,通过练院使的口,想让李昀把莫太医的主子揪出来,隔岸观火。 至于那人的身份,左不过就是这么几个人。 走到御书房外,李昀就被拦下来了。 御书房大门紧闭,内侍低声道:“圣上不大高兴,殿下还是……” 第二百九十四章 答案 李昀看了眼门窗,雨声之中,听不到里头的动静。 “父皇为何不高兴?”李昀不解,今晨朝上,虽说没有什么好消息,但也没有能让圣上不喜的事情。 内侍将李昀请到一旁,声音压得越发低了,道:“淑妃娘娘身子骨不行了,长安公主递了折子,想进宫来看望娘娘,圣上让人去公主府说了,公主自个儿身体也不好,让公主歇着,免得过了病气。 公主不肯听,一连上了三道折子,圣上全打回去了。 刚侍卫来报,公主到了宫外了,宫门上不敢拦公主,叫公主进了宫。 公主到了韶华宫,淑妃娘娘没让人开宫门,公主才没有再进去。 这会儿,公主似乎还在韶华宫外跪着。 一刻钟前,曹公公还走了一趟,没把公主劝回去,更惹得圣上生气了。 殿下还是先去韶华宫,把公主带回公主府吧。” 李昀颔首,转身往韶华宫去。 他知道圣上的脾气,他定了淑妃生死,又恼了长安,自然不会再让她们母子相见。 长安被梁嬷嬷教唆着做了那么多事,失了圣心,往后若老老实实待在公主府里,圣上也不会夺她性命。 只是,长安突然不听话了。 折子打回去了,长安还冲到了韶华宫外,这犯了圣上的大忌。 李昀暗暗想,看来圣上是不知道长安的真实出身的,要是他知道了长安并非皇女,这会儿早让人把长安拖回公主府禁足,过些日子便收拾了。 这一路去,雨势又大了起来。 李昀到了韶华宫外,远远的,就瞧见长安跪在宫门外的身影。 不止是长安,长安身边的宫女嬷嬷亦跪了一片,地上还有几把破伞,应当是宫人想给长安打伞,长安不肯,怒气冲冲都损了。 长安的衣裳已经湿透了,发髻凌乱,散发湿哒哒黏在脸上,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虽是春雨,但冬日寒气还未散尽,这雨水依旧刺骨,长安冻得哆哆嗦嗦的,却还是倔强地不肯起身。 而她眼前的那扇宫门,紧紧关着,没有任何一人出来看一眼。 李昀摇了摇头,加快脚步走到长安公主身后,把伞挪到她头上。 良久,长安才意识到有人撑伞了,她黑着脸抬起头来,张口要呵斥,待看清撑伞的是李昀,这才把话又咽了回去。 “皇姐,娘娘是不会开门的。”李昀道。 长安的声音颤得厉害:“你怎么来了?是了,你是能见母妃的面的,你去敲门,让我跟你进去。” 李昀叹道:“你别让娘娘为难。” “为难?”长安像是听了笑话一般,“有什么为难的?我知道是父皇不许,可母妃有什么要顾忌的?反正父皇生气还是不生气,明儿都要死了。” 如果不见淑妃,能让她多活一年十年的,长安绝不会迈出公主府一步。 可淑妃活不久了,也就这几日工夫,长安知道淑妃不可能不死,她想见淑妃最后一面。 圣上再生气,也不会让人这会儿就给淑妃灌药,等淑妃走了,圣上要罚要骂要禁足,长安都不怕的。 李昀知道长安的想法。 长安是公主,圣上再恼她,也不会为了这么点“不听话”就对她下狠手,她来还是不来,对她往后的处境没有多少影响。 只是,淑妃是不会再见长安了的,哪怕她思念万分。 李昀沉沉看着长安,对那群宫女嬷嬷道:“都起来,我送公主回府。” 宫女嬷嬷们都松了一口气,上前去拉长安公主。 长安拼命挥开:“都滚开!” 李昀上前一步,将长安拽了起来,低声道:“想知道娘娘为何不见你吗?我告诉你答案。” 长安闻言怔住了,被李昀带着走了两步。 嬷嬷们围上来,搀住了长安,半推半拉着她往前走。 长安回头望着韶华宫,目光痴痴,脸上全是水,也不晓得是雨水还是泪水。 公主府里,炭火烧得滚烫。 李昀在书房里等了许久,长安才收拾妥当了过来。 没顾上喝姜汤,长安直直盯着李昀,道:“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还去母妃宫外跪着。我想见母妃,我想再听她说说话……” 李昀是由淑妃养大的,这些年间,她很清楚长安对淑妃的依赖。 长安对淑妃言听计从,只在选林勉清做驸马一事上违背了淑妃的心意。 淑妃不满意林勉清,但架不住长安喜欢,终究是点了头。 而长安也因太顾及淑妃的处境和感受,才会被梁嬷嬷利用得团团转。 打发了伺候的人手,李昀才沉声道:“前回我问过皇姐关于那块玉佩的事情,皇姐彼时印象不深,但我从娘娘那里得到了答案。” 长安不解:“那玉佩与我能不能见母妃有什么关系?” “那玉佩的主人叫黄宣,永正五年,他进宫修缮延谊宫不远处的庆禧宫……” 李昀说得很慢,所有的往事一点一滴展现在长安跟前。 长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越听越不敢相信,几次三番想打断李昀的话,可嗓子干涩得厉害,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股子寒气包围了她,她下意识捧起了姜汤,双手颤得厉害,险些撒出来,长安一口气饮尽,热腾腾的姜汤却扫不去她的寒意。 太冷了,冷到了骨子里。 比她跪在大雨中,更冷千倍万倍。 等李昀说完,长安还是发不出一个音来。 嘴唇嗫嗫,她想开口的,骂李昀胡说八道,说她半句都不信,可她的嗓子根本不受她控制。 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外头的磅礴雨声。 良久,长安把瓷碗放下,泪水簌簌沿着脸颊滑落:“你没有骗我。” 不是疑问,还是确定。 做了十二年的姐弟,长安知道李昀性子,哪怕李昀知道了齐妃死于淑妃之手,他们姐弟的关系回不到从前,但长安明白,李昀不会拿这种事来骗她。 “所以到头来,是我害了母妃?”长安的眼泪更加凶了,“是我为了房幼琳的一只铜球,把玉佩拿了出来,招了人眼,被梁嬷嬷看出了我并不是公主,先皇后死了,你母妃也死了,为了瞒下来,我又对淑芳下手…… 原来,从头到脚,都是我的错,我若没有拿那块玉…… 可我、我为什么不是父皇的女儿?为什么呀……” 第二百九十五章 利刃 长安不知道答案。 从她记事起,她就是公主了。 她是圣上在继位后得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不是儿子,依旧备受宠爱。 即便是她一年年长大,到了要指婚嫁人的时候,长安还是圣上的掌上明珠。 这份荣宠,从未失去过。 直到她杀害朝廷命官的事实曝光,才明白从云端跌落的滋味,可就算她心狠手辣、谋害官员,圣上也只是把她禁足,不许她迈出公主府而已。 她失宠了,但没有丢了性命。 但此刻,长安突然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她痛苦、害怕,更彷徨。 淑妃活不久了,那她呢? 失去了淑妃的爱护,失去了圣心,失去了她可以骄纵任性狠下杀手的身份,她还剩下什么? 她一无所有。 她想把今日之遭遇怪罪旁人,只是,她又能怪罪谁? 怪淑妃吗?怪淑妃生下了她?怪母妃给了她生命?她不能去怪,那样就太可笑了。 她能怪的似乎只有自己了。 “母妃说得对,”长安哭得撕心裂肺,“本来所有的事情都瞒过去了,是我不知道天高地厚,听了梁嬷嬷的话,害死了淑芳,把事情又翻了出来。不,我错得更早,那玉佩是我翻出来的……” 李昀沉沉看着长安:“你是做错了事,但出身不是你的错,那不是你能选择的。” 长安怔了怔,道:“我这株假金枝,还能在这公主府里待多久?” “谁知道呢……”李昀摇了摇头,道,“你若再去韶华宫前跪着,只怕是一天都待不了了。” 长安的出身是秘密,但又不是秘密。 偌大的宫中还有他人知道,看似风平浪静,谁知下一瞬又要掀起什么风浪,有人会拿长安做棋子,来替自己谋划。 长安垂着头没有说话。 李昀缓缓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你是公主,因而你不会替绍侍郎、谢知府两家人以及其他牵扯在案子里丢了性命的人偿命,你只能留在这里,等着父皇对你的惩罚。” 长安愣愣看着李昀的背影,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等待吗? 等待是一把利刃,就悬在她的头顶上,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也许还有很久,也许就是下一瞬间。 除了害怕和不安,她无能为力。 比起一刀子定生死夺性命,这样的等待,根本就是煎熬,是把她的心架在火上,一点点加温炙烤,却不给一个痛快。 长安腾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要往外头跑,刚跑了两步,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瘫软着摔坐在地上。 李昀想把长安扶起来,还未伸手,长安已经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爬起来了。 长安根本站不稳,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明明是她最熟悉的书房,她却分辨不清距离和摆设,又摔了一次,才勉强够到了木炕边缘,咬着牙坐好了。 “我让人进来给皇姐梳洗。”李昀说完,掀开帘子往外走。 “小五,”长安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沙哑极了,“林勉清不爱我,但我知道他会想什么,我捂不热他的心,但到了最后,他是因为我才死的,呵…… 是我的存在夺走了他的命,他想保护的东西,我就替他守到我守不住的那一天吧。 你若还有机会再见母妃,你帮我跟她说,我会好好活着,不会再任性妄为了,就在这公主府里,绝不会再去父皇跟前惹事了,我会想方设法多活一天是一天的。 如果有来世,我还当她的女儿,父亲是官宦也好、农夫也罢,只要她给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出身……” “若有机会,我会说的。”李昀应了,大步走出书房。 外头的雨依旧下着,李昀沿着庑廊往外走,认真思索着长安的话,良久,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他们谁也不知道林勉清坠马前,何怀喻到底与他说了些什么,但从长安的话来推断,何怀喻极有可能知道长安的出身。 何家是潜府旧臣,从前就与白家、曹家关系密切。 白皇后母仪天下之后,白家借此荣宠,得封恩荣伯府。 虽然比不得其他传承数代的公候伯府,但也算是得了爵位,比寻常官宦人家高出许多。 地位高了,眼界也高了,与何家那样不上不下的潜府旧臣就疏远了些。 何家这几年跟在曹家后头,颇费了些工夫。 不过,这些是永正十五年白氏封后之后的事情了,在夏才人还住在延谊宫里时,亦或者说,傅皇后还在时,何家与白家、曹家的关系都不错,与其他潜府出身的嫔妃娘家亦有往来。 何怀喻是何家的小辈,即便长辈们知晓些内廷秘密,也不会让他知道。 他许是听到了只言片语,又听到房幼琳与红鸢回忆童年旧事,晓得了长安与玉佩的关系,猜测出些许,最终寻了林勉清说话。 这也难怪,何怀喻那人自视甚高,他知道了房幼琳曾与林勉清议过亲,而房幼琳的八字又是假的,他像个傻子一样被骗了数年,定会忿忿地反过头去寻林勉清的不痛快。 能动摇林勉清的,无疑是长安的出身。 何家虽然知道些内情,但没有真凭实据,只靠一张嘴,又怎么会去圣上跟前做那枉死的先锋? 就算圣上为此震怒,何家一样要倒霉,得了便宜的是其他人。 这等足以“伤筋动骨”的事情,自然要用在刀口上。 虽不是此刻,但也是迟早的事情。 一旦长安的身份曝光,夏家、淑妃、长安肯定没有好结果,林家亦摆脱不了流言蜚语。 所有人都会说林勉清娶了个假金枝,林家要成了一场笑话,这是林勉清不愿意看到的。 他不惧旁人说他风流与乐伶来往,不惧说他没有功名只靠驸马身份混日子,但他不愿林家的声誉受损。 不能和离,那就拿命填上吧。 只要他林勉清不在了,长安公主府与林家的关系会慢慢疏远,时间越久,牵连就越少。 能过三年五年,哪怕事情见了光,提及林家的人也会少许多。 这数年间,若长安另寻了驸马,对林家的影响就更小了。 李昀想,这些虽然只是猜测,但以长安对林勉清的了解,大抵能有七八分准。 毕竟,所有人都不信,精通骑射的林勉清好端端地会坠马。 书房里,长安瘫坐在木炕上,一动也不动,没有去擦脸上的泪水。 墙上挂着林勉清生前画的冬雪寒梅,长安怔怔看着,喃喃道:“林家的名望,你竟看得那般重,比你自己的命还重……” 46 第二百九十六章 噩耗 大雨直到天黑前才停了。 内侍捧着一只小木盒进来,交到陆培静手中,道:“娘娘,旧都陆家那儿给您捎来的东西。” 陆培静一怔,让内侍把木盒放下。 逢年过节,旧都那里是会给她捎些东西,但如今这个时候,前后不搭的,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东西? 于嬷嬷打开了木盒,里头垫着的缎子上,摆着一只白玉镯子。 镯子细巧,玉质清透,陆培静拿起来看了两眼,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叫了谢筝上前。 谢筝不明所以,依言把手伸到了陆培静跟前。 陆培静轻柔地把镯子戴到了谢筝手上:“定是毓衍给你的。” 她已经是徐年半老了,这么细巧精致的玉镯子,一看就是小姑娘戴的。 谢筝闻言一怔,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玉镯。 镯子衬得谢筝的手腕愈发白皙,陆培静莞尔,道:“定是给你的及笄礼,路上耽搁了些日子,这才刚刚送到。” 送入宫中的东西都要经过查验和记档,书信里亦不好交代,因而这镯子送来,并没有附上信笺。 陆培静琢磨着,也就是这个理由了。 一听“及笄”两字,谢筝的眉头微微一蹙。 陆培静察觉到谢筝身子一僵,笑容里不由添了心疼。 姑娘家及笄是一生里极其重要的日子,她还记得她及笄时,旧都宅子里热热闹闹办了及笄礼,一言一语皆是父母长辈的期望。 原本,谢筝这样的官家女,及笄礼也不会将就,可现在,她已经无人替她操持那些礼数了。 正日子那天,陆培静本想给谢筝备些合宜的点心,终是要于嬷嬷止住了。 谢筝入宫时用的是阿黛的身份,生辰亦是阿黛的,若陆培静给谢筝添了生辰时用的点心,宫里这么多人盯着,让人借着谢筝的生辰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岂不是平添麻烦? 陆培静只好作罢,今日陆毓衍送了镯子来,她才提及此事。 谢筝垂着眸子看了会儿玉镯,低声道:“娘娘莫要为奴婢担忧,奴婢的父亲是个很随性洒脱的人,素来不太看重那些繁复的规矩,奴婢也是这么长大的,如今能替父母把案子弄明白了,已经是极好的及笄礼了。” 陆培静的心愈发痛了。 再是随性洒脱之人,也不会不看重及笄礼。 谢筝是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但哪个姑娘家会真的把及笄抛在脑后? 谢慕锦的案子虽然查明白了,梁嬷嬷伏法,梁松亦在外地落网,可长安公主却置身事外了。 皇家就是皇家,圣上能让淑妃病故,却不会对长安公主下手。 不管谢筝内心里如何想,皇权是她越不过的。 当然,谢筝有长安公主的把柄,真要让长安赔命也是有法子的,可这不仅仅是谢筝一人与长安的恩怨,它牵连太广了。 谢筝自己亦明白,那个让巧源和田嬷嬷引着她们查出真相的人还藏在后头,等着坐收渔翁之利,谢筝还不至于蠢到喊打喊杀去做那先头兵,成为一颗有去无回的棋子。 只是,夜里想起谢慕锦和顾氏时,谢筝心中总有万千感概。 尤其是她生辰的那一日。 夜里谢筝不当值,早早就歇下了。 陆培静有睡前看书的习惯,内殿里灯火通明,谢筝就着从窗外透过来的亮光,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 陆毓衍快回京了吧?也不晓得何时能抵达。 若他在身边,在她思念父母的时候,就能向他倾诉了。 那些与父母相处时的点滴细节,那些小女儿情怀,除了陆毓衍和萧娴,谢筝不知道还能与谁说了。 她很想说给陆毓衍听。 她很想他。 三天后,淑妃在韶华宫里“病故”了。 内侍来报信时,陆培静怔了怔,而后让宫女嬷嬷们依着规矩,换下鲜艳的首饰衣裳,一切以素净为首。 李昀自那日之后就没有再见过淑妃了。 韶华宫不仅拒绝了长安,也拒绝李昀,只莫太医每日领着小药童进出。 丧事办得妥当合规矩,淑妃以四妃之礼落葬。 待棺椁送出宫后,除了空落落的韶华宫,后宫里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仿若没有办过白事一般。 安公公使人给谢筝带信,谢筝悄悄赴约。 “殿下不方便来,只让杂家给姑娘说个事儿,”安公公压低了声音,先将淑妃坦白的情况说明,又道,“给淑妃娘娘看诊的莫太医要告老了,之前给萧府老太太看诊的也是他,殿下琢磨着老太太的身体,只怕不是简单的病故……” 谢筝的眸子一紧,倒吸了一口凉气。 安公公快速说了那日练院使让药童捎来的话,道:“还只是推测,莫太医在京中反倒是不好查他。” 谢筝明白安公公的意思。 莫太医自个儿是不会对傅老太太动手脚的,必定是得了谁的吩咐。 在京中查莫太医,这会打草惊蛇,等莫太医离京,不在那人的眼皮子底下了,那要来硬的软的,都是可以算计的了。 只不过,谢筝内心之中,希望傅老太太的病故没有其他内情,若真是因为萧娴与李昀婚事,那萧娴往后要如何面对呢? 谢筝舍不得萧娴为难,亦不愿老太太死于阴谋。 安公公又道:“还有一桩事情要告诉姑娘,旧都那里,闻嬷嬷死了,看着是病故,但其中……” 谢筝福身道了谢。 不用安公公细说,她也明白了。 李昀质疑闻嬷嬷的死,一如他质疑傅老太太的死。 回到陆培静宫中,谢筝在庑廊下站了很久,也不知道如何向陆培静开口。 她深吸了几口气,终是迈了进去。 陆培静见她神色凝重,便打发了伺候的人手,道:“怎么了?” 谢筝上前,附耳说了李昀的怀疑。 陆培静的面上血色全无,险些打翻了桌上的茶盏,颤着声道:“我明白,宫里面为了那把椅子,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但……” 后头的话,陆培静说不下去了,眼睛通红着,勉强忍住了眼泪。 稍稍平复了情绪,陆培静吩咐于嬷嬷道:“给兄长递个帖子,让他进宫来一趟。” 于嬷嬷应了声,转身要出去安排,就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 很快,守在门外的暮雨踉踉跄跄进来,脸色惨白:“娘娘,陆府里来报信,左都御史大人去城外查案,马车翻下了山……” “人要不要紧?”陆培静腾地站了起来。 暮雨的眼底噙着泪,咬着唇缓缓摇了摇头:“娘娘您、您保重身子……” 陆培静脚下一软,直直软倒下去,亏得于嬷嬷眼疾手快才拖住了。 谢筝一动也没有动,只是傻傻看着暮雨。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许久才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去年的七月,那一天,从赵捕头口中突闻噩耗时,她好像也是这样傻乎乎的,像是在做一场不知何时才会醒来的梦。46 第二百九十七章 遗憾 白皇后准了陆培静回陆府。 出宫时,大雨磅礴。 陆培静走得很急,根本顾不上打伞,谢筝小跑着跟在后头,直到上了马车,才稍稍缓过些神来。 突闻消息,所有的动作都是靠着本能,根本来不及细想,这会儿停顿下来,听着马车轱辘声,陆培静缩了缩脖子。 于嬷嬷递了一块帕子给谢筝,示意她擦去身上雨水,自个儿赶忙替陆培静收拾着。 “妈妈不用安慰我,”陆培静的长睫湿漉漉的,不晓得是泪水还是雨水,“我能撑得住的,我能的。” 于嬷嬷咬着牙,挤出了笑容来。 哪怕这笑容比哭还难看,她也不能做头一个痛哭的人。 陆培静还撑着,那她也要撑着。 大雨中的街道,行人极少,马车赶得飞快,甚至有些晃动。 谢筝把引枕抱在怀里,愣愣想着,好端端的,陆培元的马车怎么会摔下山去?这是意外还是…… 陆毓衍还未回京,等他风尘仆仆赶回京城后,面对的却是如此噩耗…… 心里烦乱得紧,各种念头翻来滚去的,谢筝只觉得自己是那马车的车轱辘,理不出一个思绪来,只会穷转悠。 手腕忽然被扣住了。 谢筝垂眸看着那只不住发颤的手,又抬头去看手的主人。 陆培静死死咬着下唇,连唇上泌出了血珠子都浑然不觉,她的身子一样颤着,不晓得是冷的还是慌的。 马车在陆府大门外停下。 谢筝一把掀开车帘子,顾不上脚踏就跳了下去。 雨水冲刷着石狮子,门匾两侧悬着高高的白色灯笼,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着。 哪怕是已经得了消息了,陆培静和谢筝心中还抱有一份侥幸,兴许是来报信的人说得不准,陆培元伤得极重,但还有一口气,可看到白灯笼的这一刻,所有的侥幸都被打碎了。 陆培静踉跄了两步,挥开了于嬷嬷,闷着头冲进了大门。 谢筝大步追了进去,眼睛痛得厉害。 陆培元被安置在书房的榻子上。 陆培静一进去,就被浓郁的血腥气给熏得扑倒在地,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榻子前,泪水簌簌而下,一瞬不瞬看着陆培元。 她张了张嘴,想叫一声兄长,嗓子痛得根本发不出声来,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摇晃着陆培元,希望他能给她一些回应。 然而,没有一点回应。 谢筝站在一旁,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周围人的模样。 脑海之中,是她头一次在这书房里见陆培元时的画面。 陆培元给她说谢慕锦的往事,给她说陆家的立场,说无论如何陆家都会护着她,认她这个儿媳…… 谢筝死死攥紧了拳头,她想问一问陆培元,为什么要食言呢? 他没了,谁来护着她呢?谁认她这个儿媳?他明明还来不及喝一杯媳妇茶…… 谢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不想要陆培元护着的,她更想要他健康长寿,让她这个做晚辈的能尽一份孝心。 她已经没有了父母可尽孝了,再失去了陆培元,这份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要让她与陆毓衍如何是好? 哪怕他们尽心尽力侍奉孙氏一辈子,依旧无法弥补遗憾。 陆培静哭得岔了气,于嬷嬷一面陪着哭,一面照顾她。 谢筝抹了一把泪,转身出了书房,站在庑廊下,直直看着不远处的唐姨娘。 唐姨娘换了一身素衣,未施粉黛的脸,看起来老了十岁,她面无表情地安排着人事。 似是察觉到了谢筝的目光,唐姨娘慢慢走了过来:“姑娘该劝着娘娘保重身体。” 谢筝抿唇,道:“老爷的马车……” “灵堂已经在准备了,往各府送了讣告,另备了书信,快马加鞭送旧都去了,想来太太接了信就回赶回来,二爷在回京路上了,估摸着这两日就该到了,”唐姨娘打断了谢筝的话,自顾自说了一番,这才顿了顿,补了一句,“老爷的事,姑娘还是问单丛的,我便是说了,姑娘也是不信的。” 谢筝微微蹙眉。 自从谢筝出现在陆家,唐姨娘就在打探谢筝的底细,谢筝知道唐姨娘的来历,也不信她。 只是这些话,从没有在明面上说过。 这个当口上,谢筝也不想去跟唐姨娘争论信与不信的事儿,便道:“辛苦姨娘了。” 说完,也不管唐姨娘是个什么反应,转身便去寻了单丛。 单丛指挥着人手布置灵堂,风卷着雨水打湿了庑廊,他避也不避,只顾着不停做事,他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一旦停下来,他就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谢筝唤了他一声。 单丛抱着怀中大朵的白色绸花,道:“听说娘娘来了,这大风大雨的,娘娘若是伤了身子,可怎么是好呢……” “老爷是怎么出事的?”谢筝问道。 单丛吸了吸鼻子,道:“今日我没跟着老爷出门,好好的,突然衙门里来传话,说老爷的马车摔下山了,我赶紧带着人手过去,在城门口就碰上了。 顺天府说,寻到老爷的时候就已经没了,驾车的严老七还吊着一口气,我想着府里要做事顾不上他,就让人把他先安置在临大爷的药铺里,那里有药有大夫,指不定就把他救回来。 马车会什么会摔下山,只能去问严老七了,就是不晓得他还撑不撑得住……” 严老七给陆培元赶了十来年的车了,驾车的本事不错,单丛猜测许是这些天接连大雨,山间的路不好行车才出了意外。 谢筝回书房跟于嬷嬷说了声,打断先去药铺里看看。 花翘得了信过来,见谢筝身上也是湿哒哒的,赶紧拖着她往客房走。 “姑娘换一身吧。”花翘从箱笼里取了身干净衣裳出来,怕谢筝不肯浪费工夫,便道,“二爷快回京了,老爷那个样子,姑娘若是在病了,二爷岂不是分身乏术?” 谢筝缓缓点了点头,匆忙收拾了一番,带着花翘出了门。 等上了轿子,一直绷着脸的花翘才略略放松了一些,压着声儿与谢筝道:“姑娘,奴婢在府里没敢说,怕一不留神叫人听了去。 奴婢瞧着唐姨娘很不对劲,她一向很少出门的,去的也多是金银铺子、布庄胭脂铺,前阵子出了趟门,回来就沉着一张脸,一副要死不活、心事重重的模样。 奴婢向当差的轿夫打听了,那天唐姨娘就去了趟金银铺子,进去没一会儿,出来就是那副神情了。 这几天一直在后院待着,往常还隔三差五地让人给老爷送些补汤什么的,这段日子都断了。 奴婢琢磨着,唐姨娘是不是知道老爷要出事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回京 谢筝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侧着头直直看着花翘。 陆培元突然间出了这样的事情,看着是意外,但谢筝这些日子查着宫中旧事,她心底里隐约也有一个念头——陆培元是被人所害。 只是,她情愿这是她的小人之心,是她想太多了。 对于亲眷而言,病故、意外什么的,痛归痛,咬咬牙,日子久了也就过去了。 生老病死,意外相随,这是人之常情。 可若是叫人害了的,哪怕是把凶手揪出来了,对亲人而言,心上的那条伤疤是永远也不会褪去的。 一如谢慕锦和顾氏的死,一如傅老太太的“病故”。 接到消息前,她与陆培静说傅老太太许是被人害了的时候,陆培静那惊愕悲痛的样子,谢筝想忘也忘不掉。 那陆培元呢? 眼下这个状况,若是意外,也许心里会好受了…… 谢筝吸了吸鼻尖,低声问花翘:“你认为老爷的事儿是有人算计了的?” 花翘重重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这般确定,反倒是让谢筝怪异极了。 按说没凭没据的,只因唐姨娘的心不在焉,花翘应当不至于如此笃定。 花翘解释道:“前些日子,门房上收了一个给二爷的东西,来送东西的人听说二爷不在,就说给老爷也是一样的。 奴婢听说东西收在书房里,从那天之后,奴婢有两三次见到唐姨娘大白天的书房附近打转。 往常,唐姨娘只在老爷在府里的时候,才会寻些由头到前院来,那几次却是挑了老爷不在的时候,奴婢隐约觉得奇怪。 后来奴婢就跟单丛说了这事儿,就那天下午,唐姨娘去了金银铺子,回来就待在后院不往前头来了。 奴婢想,她是不是已经弄明白那东西了?” 谢筝皱着眉头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花翘摇了摇头:“只晓得是个盒子,里头装了什么,奴婢没问过单丛,便是问了,他也不会说的。不过,门房上说过,这东西是永定县陈知县送来的,那不就是陈如师陈大人吗?” 陈如师送来的? 谢筝的心里咯噔一声。 陈如师那个人,无利不早起。 他如今在永定县那个旮沓窝里,定是一心想爬出来。 不过,陈如师可不会生出什么拿金银玉石开路的心思,他年节里都没送过贺年信笺来讨巧,出了正月越发不会那么做了。 前一次,陈如师送信来是与他们说乌家的事情,那这一回呢? 陈如师送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谢筝拍了拍花翘的手,道:“等回府里,我再问问单丛。” 轿子在药铺前落下,谢筝匆匆进去,坐堂的大夫晓得她来意,引她去后头看严老七。 “姑娘,那车把式的状况很不好,送来时就剩下一口气了,这会儿就吊着条命,老夫看他是撑不过今天的了,”大夫一面走,一面道,“衙门里的人手也在,可严老七那样子,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绕到后头院子里,谢筝一眼就看到了马福。 马福一脸严肃,背手站着,与身边的捕快说着些什么。 见了谢筝,马福道:“陆公子还未回京吧?” 谢筝颔首:“算算日子,应当是这几天了……” 马福长长叹了一口气,等陆毓衍风尘仆仆回来,一进京就面临如此状况,这实在是…… 谢筝道:“马捕头问出什么了吗?” “没呢,”马福叹息,“大人带着人手,还在出事的地方查看,我就来问问严老七,可他……” 突然之间死了一个二品大员,杨府尹要尽快弄明白事情,才好向圣上交代。 况且,这位大员与他还是故交,杨府尹于公于私,这会儿都忙得脚不沾地了。 谢筝进去看严老七。 屋子里血腥味浓郁,严老七浑身上下都是伤,脸上一道大口子,虽说是收拾过了,还是让人看得心惊胆颤。 谢筝是认得严老七的,看他这副模样,一时之间,竟是不敢认了。 略略平复心情,谢筝开口问道:“我是阿黛,听得见我说话吗?怎么会出事的?” 严老七半垂着眼睛,急急喘着气,嘴唇嗫嗫。 谢筝凑过去,想听仔细,却一个字都分辨不清。 “是意外吗?”谢筝又问,“若是,就闭上眼。” 严老七的眼皮子又合上了些,下一瞬又想睁开来。 谢筝不确定他的意思,但总算听清楚了严老七在说的话。 严老七翻来覆去的,只是三个字——我的错。 可为何错了,到底错在哪儿,以严老七现在的状况,是绝对问不明白的。 谢筝只好无奈地退了出来,站在庑廊下看着眼前的水帘。 雨水带走了呼吸之间的血腥气,谢筝与马福道:“娘娘还在府里,我该回去了,若这儿或是杨大人那里有什么消息,还请马捕头使人来与我说一声。” 马福自是应下。 轿子回到了陆府外头。 谢筝下了轿,刚要进去,就听得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甚至盖过了雨声。 她转头看去,三匹快马从胡同口进来,溅起一片水花。 马上的身影是那么熟悉,虽是穿着蓑衣,谢筝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马儿在谢筝身边停下,谢筝仰着头看他,张嘴想说什么,只叫了一声“二爷”,嗓子就干涩得发不出音来了。 陆毓衍没有下马,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陆府匾额边上的白灯笼,久久都没有动。 松烟和竹雾先回过神来,翻身下马,沉声问花翘:“怎么回事?怎么挂白灯笼了?” 花翘看了陆毓衍和谢筝一眼,吞了口唾沫,道:“老爷他……” 马儿不耐烦地刨着地,陆毓衍下了马,他似是没听见花翘的话,问谢筝道:“怎么了?” 谢筝鼻尖一酸,她听得出来,陆毓衍是强作镇定,他的声音分明是抖的。 “老爷没了,就今儿个,马车摔下了山。”谢筝的语速很快,若是放慢一些,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陆毓衍的唇抿得紧紧的,视线又移到了那白灯笼上。 他其实是明白的,若是唐姨娘没了,门前是不用挂白灯笼的,也只有陆培元走了,才会如此。 只是,眼前的这一切太突然了,他想听谢筝说出别的答案来,可是,并没有其他答案。 陆毓衍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先进去吧。”91 第二百九十九章 图样 陆毓衍走得很急,他脚步大,谢筝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 书房外头,唐姨娘见到赶回来的陆毓衍时,略有一丝惊讶,但并没有出声行礼,只是缓缓收回了视线,吩咐底下人去厨房里端碗姜汤来。 陆毓衍推门进去,与外头大雨中清冽的空气不同,一迈进来,呼吸之间就有一股血腥气。 他绕到榻子前,恭恭敬敬地给瘫坐在椅子上的陆培静问了安。 陆培静也没料到陆毓衍这会儿就回来了,目光在陆培元与陆毓衍身上来回挪了挪,眼泪又簌簌往下掉。 视线模糊着,陆培静看不清陆毓衍的神色,她拿帕子捂着唇,指尖用力到泛白。 想说些什么,又都哽咽着咽了下去。 谢筝追着进来,看着陆毓衍行礼,而后直愣愣地看着陆培元。 哪怕陆毓衍一动也不动,谢筝也能明白他此刻心境。 突闻噩耗,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她亲身经历过,她一清二楚。 那就像是当头一棒,没把人砸得昏过去,只砸得眼前白光阵阵,懵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陆毓衍在这个当口上,还如此规矩地向陆培静行礼,是因为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反应了吧?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眼泪,走上前去。 陆毓衍低着头看着陆培元。 陆培元被送回来之后,单丛几人已经替他收拾过一回了,换上了干净的衣裳,遮住了一身的外伤,只露出来的额头四肢满是瘀伤。 印象里,陆毓衍似是还从没有这么“居高临下”地看过陆培元。 本能的,他伸出手,想去触碰父亲的手。 还未触及,陆毓衍又迅速地缩了回来。 他进来地匆忙,根本没有解去蓑衣,雨水顺着蓑衣湿了他脚下的地砖,他的双手亦沾满了雨水。 陆培元是不拘小节的,不说如今在都察院,从前在刑部时,为了审案断案,风里来雨里去的时候也多得是,别说是雨水,便是泥水也没皱过眉头,可孙氏爱干净整齐,陆培元怕孙氏担心他辛劳,又看不得他这糙样子,每回都收拾得很仔细。 现在,父亲已经不会收拾了,但他一定想要让母亲看到整整齐齐的样子。 陆毓衍退到中屋里,解了蓑衣。 虽说是开春了,但春雨依旧冻人,陆毓衍的指尖有些抖。 花翘打了热水来,接过了湿透了的蓑衣,谢筝绞了帕子,递给陆毓衍擦拭。 陆毓衍略略擦了擦,喝了碗姜汤去寒气。 雨势大,便是穿着蓑衣,里头的衣衫都沾了水气,只简单收拾根本于事无补。 他也顾不上那些,重新走到榻子前,直挺挺地在陆培元身前跪下了。 谢筝沉沉看着陆毓衍的背影,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 她不会去劝陆毓衍起来,失去父亲的痛楚,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 陆毓衍不是会失声痛哭的性子,但他绝不是不痛,与其拖他起来,不如让他跪一会儿,什么都不用想,反正,这时候是想什么都想不明白的。 她能做的,就是继续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谢筝出了书房,吩咐花翘道:“你去找松烟和竹雾给二爷送套干净的衣裳来,让他们也赶紧梳洗,热热身子,回头二爷准要找他们办事,别着凉了病了起不来。” 花翘颔首应了,小跑着去了。 谢筝又走到单丛跟前,道:“我听花翘说,之前陈大人有一盒子东西给二爷?” 单丛一怔,揉了揉昏沉沉的头,道:“姑娘不提,我都要忘了这一茬了,老爷这事儿太突然了,我都……是有一盒子,我去给姑娘取来?” 谢筝点了点头。 眼下这状况,别说单丛顾前不顾后了,其实谁都是半斤八两的。 谢筝跟着单丛又进了书房,从偏厅的柜子里取了那盒子出来。 “老爷当日看过之后,我就收在这里了。”单丛说道。 谢筝打开盒子,里头整齐堆叠着纸张,最上面压着一封信。 她一并取了出来。 粗粗翻了翻,那一张张纸都是画,每一张上面都画着好几款女人家首饰,各式各样的,看起来款式精致极了。 谢筝不由皱眉,陈如师送这么多首饰款式画纸来做什么?想让京中的金银铺子照着这些画纸来打首饰?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谢筝不信陈如师吃饱了撑着会做这种事情,便先把画纸放下,取出了信。 信上的内容出乎了谢筝所料。 陈如师写道,这些款式的原样,都是出自乌家那位闻老太太的压箱底的妆匣。 闻老太太年前过世了,乌家风风光光办了白事,韩德给陈如师拜年时就提及了这事儿。 陈如师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就托了韩德,让他给乌孟丛塞了不少银子,又东拉西扯编了一堆谎言,不管乌孟丛是不想得罪衙门还是真的被骗住了,让韩德打开了闻老太太的那几个大箱子。 除了衣料和几块顽石,箱子里还有几只妆匣。 韩德带着画师把闻老太太的首饰遗物都给画了下来。 依陈如师之见,女人是极喜欢首饰的,闻老太太哪怕上了年纪,也一样喜欢,可那些首饰却被收在箱子里十几年,看那状况,别说是戴过,连拿出来擦一擦都不曾有过,这就反常了。 陈如师收到之后也看过,他一个老爷们,只看得懂这些东西好,但到底有没有问题,他也不懂,就给陆毓衍送来。 谢筝看完了信,重新去看那些画纸。 从款式看,这些首饰与闻老太太的年纪不符,谢筝想,就算闻老太太想戴,都会被人说太过花哨些。 她如今在宫中做事,见过了后妃们用的东西,这会儿静下心来看,就看出来这些款式几乎都是宫里人用的,想来是闻嬷嬷当年离宫时淑妃给她的东西。 谢筝一面看,一面问单丛:“老爷看了这些,可有说什么?” 单丛摇了摇头:“老爷只说让我收起来,旁的没说过。不过,老爷看了两遍……” 谢筝听单丛仔细说完当时状况,咬着唇,暗暗想:陆培元当时到底想到了什么?89 第三百章 寂寥 谢筝重新把画纸都收到了盒子里。 她不是陆培元,这个当口,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彼时陆培元想到了些什么,只好让单丛先将盒子收妥当了,晚些让陆毓衍和陆培静再一道看看。 外头有脚步声传来,有人从窗外庑廊走过,门板轻轻响动,似是进了书房里,而后那脚步又朝陆毓衍在的次间去了。 谢筝抬步过去,正好瞧见陆毓衍撩了帘子出来,身后跟着桂嬷嬷。 见了谢筝,桂嬷嬷下意识地想陪个笑脸,刚扯了扯唇,突得想起此刻状况,又赶紧把笑脸收回去。 表情变得太快,笑不是笑,哭又不似哭,看起来别扭极了。 桂嬷嬷搓着手,道:“前头府尹大人到了,姨娘让来请二爷。” 谢筝一怔。 杨府尹来了? 马福说过,杨府尹得了信就带着人手赶往了出事的地方,后又让马福几人将陆培元和严老七送回城,自个儿与衙役们继续查看。 这会儿杨府尹来了,是否是探查有了结论了? 谢筝抬眸去看陆毓衍。 陆毓衍神色凝重,面上虽未露出彻骨悲伤来,但谢筝能看到,他的眼角是泛红的。 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了,只因在陆培元跟前跪着,膝盖下摆处留了不少褶子。 陆毓衍看着谢筝,道:“随我一道过去。” 谢筝赶忙颔首应了。 这回出书房,各处的白事准备越发周全了。 谢筝一眼看去,具是一盏盏的白灯笼,在风雨之中,显得更加寂寥。 灵堂已经支起来了,桂嬷嬷一面走,一面与陆毓衍道:“突然就出了这么个事儿,姨娘这几日身子原本就不好,硬撑着一口气安排事儿,许是见了二爷回府了,这个家里有个主心骨,姨娘一口气就松了,这会儿寻了个院子,坐下来缓一缓。 谁能想到会……因而府里什么都没有,全是急急忙忙现准备的,那寿衣、棺木,具是找着眼下能挑到的最好的挑的了,二爷瞧着若是不合适,趁着还没有入棺,还能再想想法子。” 谢筝看了桂嬷嬷一眼。 桂嬷嬷说的事情,倒是没掺假。 花翘说过,唐姨娘自打那天回来,整个人就无精打采的,身子骨定然不好。 而府中白事的准备,唐姨娘也已经尽力了,毕竟,事出突然。 一般而言,府中做事,都是有规矩的,一如傅老太太过世前一样,上上下下心里都有数,棺木是早些年屯的上号的楠木,请了工匠做的,寿衣是萧玟、沈氏与萧娴背着老太太,日夜赶出来的,哪怕主子们忙不过来了,还有精通的丫鬟婆子搭手,全是自家的。 陆培元还不到不惑之年,府里又怎么会备那些东西? 只能催着人手出去买了现成的。 陆毓衍也明白道理,脚步未停,嘴上道:“辛苦姨娘了,姨娘身体不好,妈妈也多上些心,府里办事儿,这会儿缺个谁都不够人手。” 桂嬷嬷赶忙称是。 谢筝跟着陆毓衍到了灵堂外头,一拐过弯,就瞧见杨府尹一脸沉重地站在那儿。 听见脚步声,杨府尹看了过来,唤了声“贤侄”,又摇着头叹了一口气。 陆毓衍拱手行礼。 杨府尹深深看着陆毓衍,略略平复了情绪,才道:“贤侄节哀。” 陆毓衍问道:“大人从城外而来?可有查到什么?” “雨太大了,”杨府尹无奈又无力,“那条山道的状况,贤侄你也知道些,原本就不算好走,今儿个又是这么磅礴的雨势,越发坑坑洼洼的。 一开始接了信,我带着手下人急急忙忙赶去,马车落在山下,从山道上看下去,不晓得陆大人与那车把式的状况。 想着救人要紧,就都先救人去了,等把人都抬上来了,再看地面,都是凌乱脚步,乱糟糟的了。 加之雨水大,车辙都冲刷得淡了,看不出什么状况来。 雨天行人也少,我听底下人说,那车把式也快不行了?他要是不张嘴,我也吃不准这到底是意外还是……” 陆毓衍紧紧抿着唇。 他自己也办过案子,自然晓得其中现场勘查不是简单的事情,雨水会破坏掉许多线索。 杨府尹想来已经尽力了。 “我想趁着天还未黑,自个儿去城外看看,”陆毓衍说完,见杨府尹并不反对,他又道,“大人吃不准是不是意外?莫非大人听说了些什么?” 杨府尹讪讪笑了笑,搓着手,道:“不瞒贤侄说,我没听说过什么。 只是当官的嘛,谁手上没几桩弯弯绕绕的案子?我只是想到了你岳家。 意外还是蓄意,我不知内情,评判不得。 不过,陆大人对我关照良多,贤侄若有事要我搭把手的,只管开口。” 陆毓衍道了声谢。 他送傅老太太回旧都,这些时日,陆培元手上在查什么案子,陆毓衍都说不上来。 再者,他这才刚回来,也不知道李昀与谢筝在这期间又查到了些什么。 一堆事情堆在眼前,这个当口,不能自乱阵脚,要一步步来了。 杨府尹还要进宫复命,陆毓衍送他出去,站在陆府的匾额下,抬头看了看那两个字。 谢筝站在一旁,琢磨着要开口,可雨声极大,她说得轻了,陆毓衍听不清楚,说得大声些,万一叫谁听了一句半句去,那就遭了。 陆毓衍垂眸,看了眼又沾了水气的袖口衣摆,道:“这里离客房近,去你那儿再收拾收拾。” 谢筝应了。 两人进了客房,花翘机敏地守在外头。 谢筝想给陆毓衍添茶,提起半空的茶壶,又只好放下。 这水都冷了。 “淑妃娘娘走前认了,”谢筝理着思绪把淑妃害傅皇后的前因后果一一说完,又道,“另有一桩,殿下怀疑老太太并非病故,是莫太医……” 陆毓衍眉头一皱,他记得清楚,去年冬日,他在萧府遇见莫太医,莫太医断言傅老太太命不久矣。 莫太医是宫里赐下来的御医,去年春夏,亦是他给傅老太太看诊的,因而他们所有人都没有疑心过。 哪怕是初闻时难以接受,但陆毓衍想,那应当是真的。 毕竟,他的父亲也死了。 陆培元在无法“病故”的时候,毫无征兆的,发生了一场意外。 “父亲、他这些日子再查什么?”陆毓衍握紧了拳头,道,“是不是在查莫太医?” 谢筝沉声道:“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查莫太医,但陈如师陈大人给二爷捎了些东西,我刚才看了,没看出端倪来,单丛说,伯父当时似是看出问题了。” 陆毓衍的神色越发凝重。 第三百零一章 帮手 他陈如师捎来了东西? 陆毓衍搭在桌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 他有些意外,这份意外并不是因为陈如师会特特送东西来,而是意外那些东西竟引起了陆培元的注意。 按说,陈如师如今在一个旮沓窝里,他与陆家这些日子在查访的宫中辛密根本八竿子也打不着,他手上会有些什么状况? “是些什么?”陆毓衍稳着心神问道。 谢筝压着声儿,道:“乌家那位闻老太太没了。陈大人让人画下了老太太压箱底的首饰头面,我瞧着几乎都是宫中东西,应当是她当年出宫时,淑妃娘娘给她的。” 陆毓衍从旧都回来,自然晓得乌家事情。 去年年末,李昀还派人去旧都,想从闻老太太嘴里打听出一些旧事来,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那位老太太转头就没了。 人没了,自是什么都打听不得。 不过,陆毓衍和李昀的想法相似,他拧眉道:“她没得很突然。” 谢筝顺着陆毓衍的话,点了点头。 去年秋日,谢筝是亲眼见过闻老太太,也与她有过口舌交锋的,闻老太太摸不清谢筝的底细,言语之中多有避讳,但谢筝看得出来,老人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实则精明锐利。 古话说,病来如山倒。 上了年纪的人,一夜睡过去都不稀奇。 可想到傅老太太,谢筝也觉得闻老太太的故去实在凑巧。 尤其是,淑妃娘娘说过,当年,正是这位闻嬷嬷,看不得淑妃犹豫的样子,先斩后奏,咬牙对傅皇后动的手。 宫中的确有那么一个人,通过巧源和田嬷嬷,让她知道淑妃说不出口的隐秘,把傅皇后的死因对他们揭开了一个角,那么,对方也必定知道动手的人是闻嬷嬷。 “可有线索?”陆毓衍问道。 谢筝知道陆毓衍想问的是什么,可她只能摇头,道:“还没琢磨出来,看谁都像那么一回事,又都不是。” 后宫之中,为了自己、为了儿子、为了娘家,人人都有算盘和进退,别说刚进宫没多久的谢筝看不穿,连陆培静都是雾里看花。 偌大的宫城,人心都是隔了肚皮的。 既然这一边毫无头绪,陆毓衍便先放下,另起一头:“我等下先去看看陈大人捎来的那些图样,然后你随我去城外一趟。” 他匆匆回京,还未与谢筝说什么温情话,就叫突发的事情给打散了。 说起来,他也舍不得在这样的大雨天里让谢筝忙碌的,只是,他需要谢筝在一旁。 现场的痕迹在雨中没有剩下多少了,他此刻再是镇定,可心里依旧翻山倒海,他怕一不留心会错过些什么,而谢筝能帮他一一记下。 谢筝对陆毓衍而言,不仅仅是捧在手心里想要护着宠着的小姑娘,她还是他最得力的帮手。 而且,陆毓衍晓得谢筝的性子,她不是一朵柔弱娇花。 陆毓衍抬手,把谢筝的手包裹住,十指相扣。 往常时,该是他掌心的温度更高些,陆毓衍会这么做,也是想替谢筝暖一暖,别看开春了,但磅礴大雨下,还是凉得很。 只不过,十指相交,掌心相扣,陆毓衍才发现,他现在和谢筝是半斤八两,谁也不暖和。 谢筝回握着陆毓衍,转头看了眼西洋钟。 要去城外一趟,这会儿就算不得宽裕了,她便道:“还有一桩关于唐姨娘的……” 陆毓衍的眼底阴沉沉的,半晌,道:“让人看着她,等回来后再问她。” 谢筝听这话的口气,心中便有了判断:“二爷的意思是,伯父出事,与唐姨娘没多大干系?” “她不傻,”陆毓衍道,“但她多少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 谢筝微怔,关于唐姨娘这个人,谢筝只知她是成国公送来的,成国公给京中不少官家都送过女人,除了同为国公的定国公府不怕下了成国公的面子,定国公夫人河东狮吼把人轰出来了,其余府里都是收下了的。 谢筝原想着,孙氏要回旧都伺候婆母,京中府里总要有个人打理中馈内务,陆培元留着唐姨娘,让她只做家中事,不涉及外务,倒也说得通,毕竟,谁家里会明明有姨娘,还把姨娘束之高阁、再弄个管事娘子嬷嬷来? 这不等于是摆明了疑心成国公吗? 如此亦是得罪成国公,和直接轰出去也没多少差别。 成国公有心安插人手,哪怕陆培元把唐姨娘送回旧都去,那还有会宋姨娘、袁姨娘,换汤不换药。 没人是傻的,陆培元也不傻,他敢留着唐姨娘,绝不会是什么大意,而是他有把握唐姨娘拿捏不了陆家的前程、他们家的生死。 而唐姨娘呢? 陆毓衍低声道:“唐姨娘无亲无故。” 谢筝明白了。 陆培元死了,对唐姨娘没有半点好处。 虽说唐姨娘不受陆培元喜欢,但她在陆家生活,吃穿不愁,孙氏不在京中,没有长辈嫡妻压在头顶上,这日子可算是逍遥了。 但陆培元死了,唐姨娘便是寡居,膝下无儿无女的,成国公想不起一颗没有用的棋子,她要么闭门念经,要么去庄子里等着老死。 这两条路,截然不同。 唐姨娘又没有亲人捏在成国公手中,做什么要让陆培元去死?要让自己的这一辈子都一片灰白? 若说她自个儿与陆培元有私仇,唐姨娘掌着陆家中馈,要夺陆培元的命,有几十种法子,也不用等到今日了。 谢筝从头仔细理了理,她想,花翘说唐姨娘这几日忧心忡忡、坐立难安,也有可能是唐姨娘知道陆培元命不久矣,她的前路也一片茫茫,却又无可奈何吧…… 真实缘由,要等回头问过唐姨娘才晓得。 大雨不等人,城外的线索要紧,唐姨娘在府里,倒是可以先缓缓。 陆毓衍和谢筝心里有准数了,便起身出了屋子。 两人一道往书房去,陆毓衍要先看看那些图样。 谢筝跟在陆毓衍身后,看着他丝毫不显凌乱的脚步,心情不由沉沉。 陆毓衍的悲伤没有写在脸上,但谢筝是明白的。 不是因为她多懂陆毓衍,而是她亲身品味过一次。 事发突然,除了最初那狠狠抓心的那一下,之后一桩桩事情摆在眼前,根本没空去伤心去难过,只会按部就班。 那样的紧张和忙碌充斥着脑海,会让人没空想,也不敢想、不愿意去想亲人的遇难。 忙些也好,好过东想西想。 就跟她一样,彼时蒙着头往京中走,怕叫人发现她还活着,怕叫人看出她女扮男装,怕叫人抢了她那可怜的路钱…… 甚至夜深人静,一个人缩在破庙里时,还是无法放松下来。 直到见到了萧娴,谢筝才大哭出来,宣泄心底的痛。 那陆毓衍呢? 谢筝沉沉看着他。 陆毓衍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松一口气? 第三百零二章 失望 两人前后进了书房。 听见动静,陆培静缓缓抬起头来,她已经止了泪水,只那双眼睛通红通红的。 谢筝这一两个月跟着陆培静,对她的习惯也算了解。 明明是那么爱干净爱漂亮的人,这会儿脸上都哭花了。 谢筝走上前去,在陆培静身前蹲下,抬眸安慰道:“娘娘,让嬷嬷打些水给您净面吧,书房里有些东西,奴婢刚才没看出端倪来,如今请了二爷过来看,但奴婢想,娘娘不如也一道看看?您肯定比二爷和奴婢更懂那些。” 于嬷嬷闻言,赶忙道:“娘娘,阿黛姑娘说得在理,奴婢给您打水去。” 见陆培静点头,于嬷嬷松了一口气。 于嬷嬷伺候陆培静好些年了,最晓得她这直来直往的脾气。 陆培元突然蒙难,于嬷嬷以为,让陆培静憋着,还不如哭个痛快。 只是,情绪是发泄了,哭过后的陆培静空落落的,于嬷嬷也一样心里空着一块,谢筝寻了个由头让陆培静能做些旁的事儿,在于嬷嬷看来,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甭管看不看得懂,也该缓缓情绪。 陆培静握着谢筝的手腕,问道:“是些什么?我能看明白?” 谢筝转眸看向陆毓衍。 陆毓衍会意,让单丛去把东西取来,又与陆培静道:“是闻嬷嬷当年从宫中带走的首饰的图样。” 单丛捧着盒子进来,当着几人的面打开。 陆毓衍先拆了信看,陆培静一张张翻看图样,直到于嬷嬷端着水盆进来,她才放下图纸。 简单收拾之后,陆培静又将心思放回了图纸上,她来回看了两遍,道:“看起来是宫里用的东西,只是这么多年了,我也不记得当年淑妃是不是用过这些,但瞧这款式配色,倒都是她喜欢的。” 女人家的东西,陆培静没看出不妥来,陆毓衍越发一头雾水了。 他捏着陈如师的信,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陈如师看不懂,他也看不懂,那陆培元又是怎么看明白的? 陆培元待孙氏可以说是一等一的上心了,可他一样分不清妻子那几套看起来差不多的头面到底有什么分别。 陆毓衍拧眉,目光凝在那些画纸上,陆培元当时到底想到了什么? 谢筝瞄了一眼西洋钟,道:“二爷,时候不早了,该出城了。这儿暂且交由娘娘来想吧。” 陆毓衍分得清轻重缓急。 雨势丝毫不见小,为了赶时间,自然是骑马出城。 谢筝换下了宫装,穿了身方便行动的衣裳,跟着陆毓衍出门。 在前头院子里歇着缓口气的唐姨娘正巧瞧见他们的身影,偏过头问身边丫鬟:“二爷与阿黛姑娘又要出门去?” “说是去看看老爷出事的地方。”小丫鬟道。 半晌,唐姨娘才应了一声,垂着眼帘,讪讪道:“她倒是去哪儿都跟着。” 大雨里的京城不似平日热闹,街上没有多少行人,马儿撒开蹄子跑,溅起了一地水花。 虽然穿了蓑衣,带着蓑帽,扑面而来的雨水还是模糊了谢筝的视线。 好歹她擅长骑马,这一段路又平坦易行。 出了城,从官道绕行上山之后,路况越来越差。 这条山路本就泥泞,落雨之后更是坑坑洼洼的,几人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杨府尹虽回城了,但事发之地还有两个捕快守着。 见陆毓衍翻身下马,那捕快行了礼,硬着头皮给陆毓衍指了指。 他当捕快也好些年了,命案也经历过几回,遇害之人的家属哭得撕心裂肺,他一个外人看着,心里也憋得慌。 可若那位不仅仅是家属,还是个能查案的官家人,那滋味就越发不同了。 就跟前回他们衙门里查古阮被害时一样,哪个不是心里滴着血,还拼着命要查个真相出来? 同僚之情已是如此,这父子血脉…… 捕快暗暗叹了一口气。 几人下了山崖,到了马车边上。 当时为了救人,顾不上先勘查现场,等把陆培元和车把式从马车下抬出来了,附近都已经乱糟糟了。 如今这里已经是收拾之后的样子了,最初的状况,还需他们到顺天府里看记录。 雨水冲刷了痕迹,只一块石头的角落还沾了些血迹,不晓得是陆培元的还是车把式的。 谢筝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哪怕她晓得自己记忆过人,也怕自个儿会忽略、记错些细节。 捕快道:“御史大人是为了一桩案子上山的,兄弟们去村里问过,说当时都见到了御史大人,大人问什么,他们也都答了,兄弟们听着都没什么不妥当的。” 陆毓衍有些失望。 虽然杨府尹说过寻不到什么线索,他自己也明白大雨之后很难有收获,可真的站在这儿,还是失望的。 深吸了一口气,陆毓衍道:“走吧。” 天暗了许多,城门也快关了,陆毓衍和谢筝只好回城。 入城时,官兵道:“陆公子,马捕头让我给您带句话,那个车把式没熬住,已经没了。” 谢筝的心狠狠一揪,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眸去看陆毓衍。 陆毓衍神色平静,只轻轻点了点头。 陆府门前,白灯笼扎眼。 陆培静没有回宫,圣上允了她在陆府过一夜。 谢筝换了身干净衣裳,喝了碗姜汤,身子才稍稍暖和些。 陆府里忙碌,陆培元被挪到了灵堂里。 唐姨娘跪在一旁,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毓衍看着她,道:“我有些事情想问问姨娘。” 唐姨娘闻言,抬起眼帘睨陆毓衍,见他抬步往外头走,才慢吞吞道:“二爷想问什么,就在这儿问吧,外头风雨大,里头还暖一些。” 陆毓衍顿了脚步。 谢筝走上前,道:“姨娘想当着老爷的面说吗?” 唐姨娘嗤笑了一声:“我没有什么事儿,是不能当着老爷的面说的。” 既如此,谢筝也不勉强她,道:“姨娘前些日子去的那家金银铺子,其实是成国公府的吧?” “是啊,”唐姨娘的声音淡淡的,“国公府产业不少,那铺子只是沾亲带故的,外头也没多少人知道。” “姨娘那天回来之后,就心神不宁了,”谢筝没有绕圈子,直接道,“姨娘是去说了什么,还是去听了什么?” 第三百零三章 羡慕 ”唐姨娘眉头微微一蹙,很快又舒展开了,道:“二爷与姑娘不如问我到底知道什么。” 如此直白的态度,倒是让谢筝与陆毓衍意外。 谢筝见陆毓衍微微颔首,她便顺着唐姨娘的话,问道:“那姨娘知道了什么,又想说什么?” 唐姨娘双手撑地,有些吃力地爬了起来,走到火盆前,随意往里头丢了几个元宝,道:“我呢,是想看你们做什么。” 这番话说得绕口,唐姨娘也不管那两人,又捧了一些元宝丢进去。 火盆冒出浓浓的黑烟,刺得眼睛发痛。 唐姨娘别过了头,笑容苦涩。 “谁也没有信过我,老爷没有,二爷也没有,可到头来,二爷只能来问我,”唐姨娘的声音沙哑,“那我就说真话,我从没有往成国公府里传过任何不能说的消息,而且,国公爷压根对朝中争斗倾轧没有半点儿兴趣。” 这话倒是让谢筝和陆毓衍愣住了。 成国公对这些没兴趣,他往这么多官家送女人,又是图的什么? “国公爷喜欢家长里短罢了,”唐姨娘的神色淡淡的,“各家都有些乌七八糟的事儿。” 事关成国公,唐姨娘说得格外简单,并未细细说开去,但这两句话,已经让谢筝讶异了。 虽说各人喜好不同,但成国公的这个喜好,很是让人出乎意料。 谢筝听唐姨娘那意思,成国公爱听的只怕不仅仅是各府兄弟纷争,还会有些私密事情。 唐姨娘的目光落在了棺木上,道:“我说过二爷的小厮看上了夫人的丫鬟,说过老爷的腿上有两颗黑痣,说过二筒叫隔壁刘大人家的狗儿欺负了,老爷黑着脸一个月都不理刘大人……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国公爷就是喜欢听这些罢了。 不该说的,我一个字都没说过,姑娘,‘您’的事儿,我一样没说过。” 谢筝的眸子骤然一紧,下意识地扭头去看陆毓衍,陆毓衍亦是紧紧蹙眉,他们都听懂了唐姨娘的意有所指。 唐姨娘很清楚谢筝的身份,她说的是“您”,而不是“你”。 陆毓衍的手落在谢筝肩上,指尖微微用力,示意谢筝平缓些情绪,莫要被唐姨娘牵着鼻子走。 “姨娘,”陆毓衍把话题从谢筝身上引来了,“你说想看我们怎么做,你认为我们能做什么?” 唐姨娘弯着眼儿笑了:“国公爷听多了家长里短的,知道的事儿也多,我问过他,老爷还能活多久。 国公爷说,不怕知道得多,就怕知道得多了后,还想管得多。 老爷他呀,想管的事儿太多了,想要他命的,又岂止是一个两个? 我不是没劝过老爷,别搅和浑水了,二品大员的位子差不多就到头了,真拼下去,能拼出个爵位来? 可他说,他要对得起他那身血肉骨,他要对得起陆家百年名声! 呵……名声!” 谢筝的呼吸顿住了,虽未亲耳听过,但她能够想象陆培元说这番话时的模样。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他不会有丝毫的激动,他很平静,他只是在说一句很平常的话。 这是他的骨气,是他的信仰,深刻在心中,而无需激烈表达。 风轻云淡,却重如泰山。 陆培元如此,谢慕锦亦是如此。 谢筝抬眸看向陆毓衍,他的眼角泛红,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这会儿躺在这儿,连气都没有了,你背在身上的陆家声望,你儿子还背不背?”唐姨娘自顾自说着,手掌拂过棺木,眼神一点点锐利,猛得转过身,看着陆毓衍,道,“既然是铮铮傲骨,那就继续查呀,老爷是因一根簪子而死的,二爷,是真相大白,而是满门被害,我等着看!” 陆毓衍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百年的名声,他不会放下,但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唐姨娘争论,他直接问道:“一根簪子?” “对,”唐姨娘道,“一根簪子。” 谢筝垂着眸子,脑海之中,全是陈如师送来的首饰图样,她记得,那里头有六根簪子。 她记忆出众,那些图样又是认认真真看过的,此刻回忆起来,也算是一清二楚。 起先,她并未发现任何不对的地方,刚想开口再问详细些,突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惊得她一把抓紧了身边的陆毓衍。 “怎么了?”陆毓衍扶着谢筝站稳了。 谢筝瞥了唐姨娘一眼,深吸了一口气,与陆毓衍道:“想起一桩事儿来,二爷随我再去书房看看。” 陆毓衍颔首应了。 唐姨娘目送那两人快步离去,直到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她的身子一软,挨着棺木瘫坐在地上。 刚才都是强撑着,这会儿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连眼泪都收不住,一滴一滴往下砸。 桂嬷嬷和小丫鬟总是劝她,让她这样那样,可只有唐姨娘自个儿才明白,她稀罕的从来都不是一家子的中馈、内院事务,这些东西,换个仔细些的,但凡不蠢,都能做好。 她想要的,只是有那么一个人,能认真听她说话,有事儿时能与她商议,她不是一个呆板的管家婆,她也有很多想法与见识,哪怕不够成熟,哪怕不够周全…… 她羡慕谢筝,因为谢筝能陪着陆毓衍查案子、走天下,谢筝是陆毓衍器重的帮手。 她也想要做一个人的帮手,不需要儿女私情。 只是,陆培元从未信任过她,他们唯一一次“推心置腹”的说话,就是陆培元说他要对得起陆家百年名声。 “我啊,是真的羡慕,可谁让我没那个命呢……”唐姨娘喃喃着。 另一厢,谢筝急急推开了书房的门。 她挑出了那几张簪子图样,与陆毓衍一起去寻了陆培静。 陆培静在客房里,她睡不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于嬷嬷说话。 听闻谢筝与陆毓衍深夜过来,陆培静顾不得什么妆容不整,急切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谢筝把图样瘫在桌上,道:“这几根簪子,娘娘以为如何?” 陆培静闻言,就着烛光,认真看了看,道:“我之前就看过,没看出不妥来。” 谢筝指着其中一根,道:“若是永正十二年呢?” 第三百零四章 品级 p永正十二年? 陆培静没明白谢筝的意思,眸底之中闪过一丝疑惑。 她就这么看着谢筝,见对方目光灼灼,不似胡乱开口瞎猜的,便赶忙沉下心来,喃喃道:“十二年啊……” 那一年,宫里还是有不少事的。 最大的那一桩,就是傅皇后的薨逝。 彼时只当傅皇后是染风寒一病不起,但今儿个陆培静已经从谢筝口中得知,傅皇后是叫淑妃害死的。 “除了这一桩,还有齐妃娘娘生下了五殿下,”陆培静低声道,“比先皇后薨逝还早些,那年夏天,齐妃生了五殿下,搬离了安阳宫……” 陆培静一面说着,一面扭过头去看于嬷嬷,脑海之中模模糊糊的那根弦,在对上于嬷嬷的视线时,突然之间就清楚了。 她的眸子骤然一紧,不顾一下重过一下的心跳,将那几张簪子的图样在桌上一并排开,迅速扫了一眼,指尖颤颤落在其中一根簪子上“这个!” 陆毓衍看了一眼,微微蹙眉,那簪子造型华贵,但他实在不懂后宫女眷们的首饰,并没有看出端倪来。 陆培静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一直都想岔了,淑妃有这些东西并不奇怪,这都是合规矩的,只是,闻嬷嬷出宫时是永正十二年。那一年,还没有什么夏淑妃呢!” 那年,宫中最荣宠的是生下五殿下、从贵嫔晋了昭容的齐氏,那年,夏氏还是夏昭仪。 直到永正十五年,白氏封后时,后宫里才又晋了一批品级。 齐昭容晋了齐妃,夏昭仪晋淑妃,白氏空出来的贤妃之位落在了曹昭仪的头上。 陆培静点了点那根簪子:“这簪子,只有四妃才能用的,当时的夏昭仪一定没有,那闻嬷嬷到底是从哪儿拿了它?” 陆毓衍听明白了,垂着眸子看向谢筝。 谢筝拧眉沉思。 她也是想岔了的那一个。 入宫有些时日了,对什么人用什么东西,心里多少有些数,之前看这些图样时,因着“淑妃”这个名号,并未看出不妥来,直到刚才,突得想到了这个细节,这才匆匆来寻了陆培静。 果不其然,陆培静亦看出来了。 若这簪子并非是闻嬷嬷离宫时从淑妃手中得到的,那…… “永正十二年的四妃……”谢筝低声询问。 陆培静的声音沉甸甸的:“淑妃、德妃的位子一直空着,贵妃的封号自打向贵妃没了之后也空着,那年,就只有贤妃白氏。” 谢筝想起了白皇后的容颜。 她在宫里远远见过白皇后一回,听相熟的宫女们说,白皇后严肃、不苟言笑,只有在对上寿阳公主与皇孙时才会露出笑容来。 可正是这位曾为贤妃的白氏,是旧事里最大的受益者。 淑妃曾说过,彼时她为了长安的出身惴惴,怕傅皇后已然看出了问题,她想过对傅皇后下手,可一直犹犹豫豫的。 一来是心志不坚定,二来也没有那么好的手段法子。 皇后毕竟是皇后,宫里对付人的手段不少,死几个宫女太监的也不是稀罕事,但若目标是皇后,想事成之后还全身而退,委实太难。 偷听了淑妃与方嬷嬷对话的闻嬷嬷先下手为强,就这么夺走了傅皇后的性命,还做得干净利索。 先斩后奏,淑妃心惊肉跳之余,终是将人送走了。 谢筝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淑妃当时等着“病故”,连长安的出身与傅皇后的死都与李昀说明白了,不至于在这等细节上与李昀说谎。 那么,闻嬷嬷呢? 闻嬷嬷是心疼淑妃走投无路瞻前顾后,还是她为了另一个人对傅皇后下手、又把这事儿推到了淑妃身上? 出宫之后,闻嬷嬷隐姓埋名,是她小人之心、以为淑妃会灭口,还是…… 还是她从头到尾,想要躲的就不是淑妃! 谢筝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跳。 陆毓衍和陆培静的面色也不好看,这其中的状况,没想明白时是一头雾水,等敲通了关节,一下子就清楚了。 后位,常理来说,稳如泰山。 傅皇后的品行摆在那儿,断断不会做出惹得圣上忍无可忍之事,她的背后又是旧都世家,更不可能让傅皇后失去后位。 贤妃白氏想登天,唯有傅皇后薨逝一条路。 若闻嬷嬷的主子真是白氏,那这一招借刀杀人做得真是漂亮,淑妃直到临死时,都一直认为傅皇后是因她而死的。 谢筝下意识地去看陆毓衍,见对方眉头紧蹙,神色凝重,不由轻声问他:“二爷还想到了些什么?” 陆毓衍只有模糊的想法,听谢筝问起,还是道:“淑妃说过,齐妃猜出些长安的出身,她才对齐妃下手的,可……可那么隐秘的事情,齐妃从何得知?” 谢筝一怔。 陆毓衍又继续道:“齐妃还在安阳宫时,主位是白贤妃,与其说齐妃知道长安的事情,不如说她可能知道闻嬷嬷与白贤妃的往来。借刀杀人的买卖能做第一回,又怎么不能做第二回?” 谢筝的双手不由攥紧了。 陆培静静静听他们说话,道:“没有证据的事儿,这都是猜测,闻嬷嬷有没有投靠白皇后,这还是两说呢!” 话虽如此,可要陆培静解释为何闻嬷嬷会有“四妃”的首饰,她也说不圆。 只是心里憋得慌。 为了淑妃,更为了傅皇后。 清亮的打更声在雨夜之中也闷了几分。 陆毓衍看了眼让陆培静安心休息,带着谢筝退了出来。 灵堂之中,唐姨娘已经收拾好了情绪,跪在灵前,撒了大把的元宝进去,见两人回来,她扯了扯唇角,什么话也没说,拖着步子慢慢出去了。 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她也不想留在灵堂里和他们两看两相厌。 陆培元灵前有儿子儿媳,哪里会稀罕她这么个多余的人? 陆毓衍续上了三炷香,见谢筝直直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谢筝试探着开口:“白皇后……” “娘娘说得也没错,没凭没据,”陆毓衍道,“齐妃在安阳宫里有没有听到什么,谁也不知道,若要问,也只能去问安公公。” 第三百零五章 认得 谢筝转头看着外面的雨势。 陆府治丧,明日里来悼念的人肯定不少,哪怕李昀为了一个臣子的身故而登门,人来人往的,陆毓衍也不方便与李昀沟通。 可撇开这个时机,让作为独子的陆毓衍离开陆府去别处,也是招人眼的事儿。 若论时候,此时最好。 谢筝压着声儿与他道:“我去见殿下?” 陆毓衍沉沉看着她,刚要说话,又叫谢筝阻了。 “我让松烟随我去,二爷不用担心。”说完,谢筝想了想,挤出了笑容来。 这个笑容说不上好看,甚至是勉强的,就谢筝的那双凤眼眸子,映着屋里的蜡烛光。 陆毓衍的掌心落在了谢筝的额头上,轻轻覆着,他想问问谢筝,为什么这个时候,她能够笑出来,哪怕是挤出来的。 话到了嘴边,绕了一圈,还是都咽下去了。 不笑,难道要痛哭流泪吗? 他不是没见过谢筝哭的时候。 在胡同里,小姑娘抱着他的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在谢慕锦夫妇的墓碑前,她哭得只打嗝,怎么哄都平复不了。 谢筝并非不会难过,而是她很明白,何时能大哭一场,何时只能咬牙忍着。 至亲的突然亡故,阴谋重重,这种滋味不仅陆毓衍品尝到了,去年时,谢筝一样经历过一回。 他此刻心中有多痛,那时的谢筝就有多痛。 掌心沿着谢筝的脸颊一路缓缓滑下,落到脖颈处,他微微用力,把她拥入了怀里。 谢筝有些惊讶,身子微微僵住了,却没有动作,在适应之后又放松下来。 “丹娘,”陆毓衍的声音低沉,落在谢筝的耳边,“让松烟和花翘一块跟你过去,路上小心些。不用挂心我,我在这儿陪父亲说会儿话。” 他说得很慢,虽然谢筝没有说出来,但陆毓衍知道,谢筝在担心他。 丧父之痛,又是突闻噩耗,陆毓衍心中波澜,远远比他面上表现出来得多。 可他必须挺着。 谢筝当时能做好的,他也会做好。 这个当口上,他不能一蹶不振。 他心痛陆培元的离世,亦心痛谢筝曾经的遭遇,两种痛楚纠缠着,让他不禁紧紧抱住了谢筝。 谢筝听见了两人重叠的心跳声,说不上为什么,眼眶就有些热了,她吸了吸鼻子,颔首应道:“我去去就回来。” 陆毓衍松开谢筝,叫来松烟嘱咐了几句,目送他们离开。 等瞧不见谢筝身影了,他才转过身来,一瞬不瞬望着灵位。 眼前氤氲模糊,陆毓衍抹了一把脸,叹道:“百年声望……” 父亲不在了,就成了他肩上的担子了。 不仅仅是陆家,他还答应过谢慕锦要护谢筝一生,这些,都是他的责任。 陆府离李昀的府邸不远,但也说不得近。 谢筝一路来,哪怕有蓑衣,也是狼狈不堪。 松烟拍着角门,隔了会儿,门房上才面色不善地打开了门。 谢筝上前,道:“我是陆婕妤娘娘身边的宫女,有急事禀殿下与安公公。” 门房深夜被吵醒,正是一肚子的不痛快,对上松烟还狠狠甩了两个眼刀子,看着谢筝与花翘两个姑娘家,反倒是不好发作了,又听谢筝提及陆培静,他的瞌睡就全醒了。 今日京中最要紧的事儿,就是陆婕妤的兄长、都察院的陆大人亡故了。 门房没敢耽搁,请了他们进去避雨,又急匆匆去通传了。 很快,便有人手引着他们到了李昀的书房。 安公公撩了帘子,示意谢筝入内。 李昀刚起来,长发简单扎着,饮水润了润嗓子,道:“你深夜过来,是不是陆大人的事另有隐情?” 谢筝理了理思绪,把来龙去脉一一说明,在说到淑妃极有可能是做了刀子时,李昀的眸色深沉。 “你是说,母妃的死,亦可能是……”李昀把茶盏按在桌上。 与傅皇后薨逝时不同,那时候淑妃是犹豫不决,但对齐妃下手时,无疑她是下定了决心的。 漱芳是她亲自挑的,命令亦是她下的,淑妃临死前,把这一切与李昀说得很清楚。 可是,若淑妃是被人误导而杀齐妃的呢? 淑妃有罪,那误导之人一样有罪。 李昀的目光落在了安公公身上:“当年在安阳宫……” 安公公恭谨道:“安阳宫除了咱们娘娘,白皇后,还另有几个嫔妃,娘娘彼时都要生了,哪里会去白皇后跟前走动? 奴才想不起来,当时有没有在安阳宫里见过那闻嬷嬷了。 等娘娘出了月子,搬离了安阳宫,偶尔倒是会回去几次,与相熟的嫔妃说说话。 奴才当时不打眼,没跟着娘娘回去过,实在是……” 谢筝取出图样,递给安公公,道:“就是这根簪子,公公可有印象?” 安公公眯着眼睛看了看,倒吸了一口气:“奴才认得,这是白皇后的簪子。” 如此确定,反倒让谢筝怔了怔。 李昀睨了安公公一眼,道:“认得?” “认得,”安公公道,“要是淑妃娘娘与方嬷嬷还在,肯定也认得。” 安公公仔细说了往事。 这根簪子是永正九年白氏所出的三殿下抓周时,皇太后赏给白氏的。 白氏很是得意,只要时机合适,就带着这簪子到处走动。 那时候,傅皇后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儿去打压白氏气焰,四妃位子又空缺,底下的谁也不敢越过白氏,也就无人与她争锋芒。 后来,傅皇后薨逝,嫔妃素服,这些招摇的东西自然都收起来了。 再往后,白氏暂理后宫,这簪子就没再见她戴过。 等曹氏、夏氏晋了四妃,宫里重新备合适的首饰时,曹贤妃多嘴提了一句,问白皇后那根簪子的去处。 那簪子不符皇后身份,又皇太后赏下来的,曹贤妃仗着与白皇后同是潜府出身,彼此相熟,很想讨一讨。 白皇后轻描淡写地,愣是没松口。 等出了凤殿,曹贤妃拉着淑妃好一通说道,齐妃亦在一旁,没插话,就静静听着。 “奴才那时候跟着咱们娘娘,把贤妃娘娘那一通抱怨听了个正着,淑妃起先云里雾里的,还说就一根簪子的事儿,能有多稀罕,贤妃何必为此与皇后置气,贤妃就仔仔细细说过这簪子模样。”安公公颔首,道,“就是这个样子的。” 第三百零六章 罪过 没有人出声,书房里落针可闻。 啪的一声,油灯突的亮起,又暗下去,才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 安公公瞅了李昀一眼,拿着剪子拨了拨灯芯,让书房的光亮不刺目,也不昏暗。 李昀背手站在博古架前,上头摆着一只翠玉小盆儿,不过掌心大小。 这是齐妃从前常常把玩的,她没了之后,李昀问圣上讨了,一直搁在自己屋里。 谢筝半垂着眸子,心里亦是翻滚。 断定了簪子的来路,陈年旧事似乎是更清晰了些。 皇太后赏下来的簪子,白皇后又格外喜欢,彼时宫里不少人都见过,这样的东西,白皇后是断断不可能赏出去的。 别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闻嬷嬷,白皇后自个儿身边的人,也不会有那样的体面。 偏偏,东西没了,白皇后连遗失都没有报,在曹氏问及之时,还打了马虎眼。 这倒是像极了漱芳偷走玉佩之后,淑妃娘娘的反应。 闻嬷嬷是如何偷东西的? 那是深宫内院,不是起火的行宫。 李昀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偏过头问安公公:“安阳宫里的东西就这么好拿?” 安公公讪讪笑了笑,硬着头皮道:“这奴才也说不好,那时候咱们娘娘都搬出安阳宫了。” 这个说法,显然不能让李昀满意。 安公公只能皱着眉头苦思冥想,道:“就算要拿东西,肯定也是出宫当日或是前一日拿的,要是隔得日子久了,肯定会叫白皇后发现。 白皇后防着她哩,要不然,那闻嬷嬷也不会隐姓埋名了。 奴才记得,先皇后薨逝后没几天,宫里就定了放人,名单都是刷刷就定了,没耽搁什么功夫。 那几日间,宫里也是忙碌,一来治国丧,二来放出去的人手要各处拜别。 当时安阳宫里也放了好些人手呢,许是当时白皇后不在安阳宫,留下来的又忙着说话串门,疏忽了,让闻嬷嬷得手了。” 李昀拧眉。 谢筝说了自个儿的想法:“殿下,这事儿证据不足。白皇后毕竟是皇后,闻嬷嬷拿着簪子,殿下也不能将先皇后的死推到白皇后身上去。” 白皇后若是咬死了闻嬷嬷偷盗,别说是让她伤筋动骨了,只怕最后倒霉的是淑妃心心念念要保住的夏家。 要谢筝说,要是不能一击必中,这事儿只能先按下,寻更多的证据出来,免得打草惊蛇,就像陆培元和谢慕锦当年处理绍方庭杀妻案一样。 眼下的证据,委实太不足了。 李昀沉默了许久,突然浅浅笑了。 他生的温润,笑起来也叫人暖洋洋的。 “颜家的气缓过来了没有?”李昀问安公公。 这话没头没脑的,安公公愣怔了会儿,才明白李昀的意思,摇头道:“没呢,颜家本来就势弱,这段日子叫永安侯府弄得大气都不敢喘。” 谢筝眨了眨眼睛。 她跟着陆培静进宫了,京中大小事情都不太清楚,李昀就这么一提,谢筝也没想起来颜家是哪个颜家,等说到了永安侯府,才猛得回过神来。 永安侯府的公子刘维安,就是去年腊月里与安瑞伯府的小伯爷卢诚在将军坊斗鸡,被人暗戳戳捅了一匕首丢了命的那位。 安公公瞧见谢筝疑惑,解释道:“那案子还是陆公子给审的。 凶手不是小伯爷,永安侯府再是生气,也不能与安瑞伯府过不去了。 偏偏真凶又是个……最后,只能折腾颜家、卫家去了。” 安公公没直言,谢筝明白他的意思。 真凶没有背景,在权贵眼中,如蝼蚁一般,一碾就死了。 永安侯府做事素来横行霸道、蛮不讲理,不能找安瑞伯府麻烦,真凶又不够他们出气的,就只能寻上颜家和卫家了。 颜三公子、卫三公子与刘维安交好,却没有护住刘维安,这在想出气的永安侯府眼里,就是罪过。 谢筝暗暗想,这是真的不讲理了。 只是…… 她看向李昀,不懂李昀为何在此刻提起这桩事情来。 “拿着这个去见颜才人,让她琢磨琢磨要怎么说话,”李昀把翠玉小盆儿取下来,交给谢筝,道,“小心些,回头再交给安公公。” 谢筝双手接了。 她知道颜才人,住在成萃宫里,年纪不轻了,也不受圣上看重,宫里没几个人会想起她来。 此刻提及,莫不是这个颜才人与颜家有些干系? 只是,李昀想让她跟颜才人说什么? 安公公走到谢筝边上,压着声音,解释道:“颜才人当年也住在安阳宫,离白皇后住的正殿不远,她要是个眼睛尖的,许是看见过闻嬷嬷。姑娘好好问问她,便是没看见,她为了她娘家人,也该……” 谢筝会意了。 陈年旧事,早就没有证据了。 想扳倒白皇后,总要有人出来指证。 不管是真的看到了,还是泼脏水,这一盆子乌黑乌黑的水从头到脚淋到白皇后头上,圣上跟前,就不是那么好蒙混的了。 簪子不会说话,颜才人会。 李昀与安公公可以在后宫行走,可好端端去了成萃宫,毕竟打眼,谢筝一个宫女,借着陆培静的名义走动,反倒还好些。 她拿着李昀的信物,那意思就是明明白白的,只要颜才人把白皇后拖下水,李昀就从永安侯府手里保住颜家。 谢筝跟着安公公出了书房。 外头的雨势小了不少,冷风吹得凉意阵阵,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安公公低声道:“辛苦姑娘了。明日殿下会去陆府,给陆大人上香。” 谢筝抿唇颔首。 回到陆府,谢筝想快步往灵堂去,想到衣衫沾了雨水,怕陆毓衍担心,还是先回房整理了一番。 等她走到灵堂外头,听见脚步声的陆毓衍回过头来,四目相对。 谢筝眨眨眼睛,想挤出个笑容来,陆毓衍却先开了口:“回来了?再过会儿,天快亮了。” 一面往里走,谢筝一面道:“雨未停,天亮得也晚些。” 她依着陆毓衍,低声说了李昀的意思,道:“这事宜早不宜迟,我明日就随娘娘回宫去,二爷……” 桃花眼映着烛光,似是浮着一层水,再往深处去,漆黑不见底。 陆毓衍轻轻替谢筝理了理额发,道:“照顾好娘娘,不用担心我。” 第三百零七章 真话 白日里,陆府忙碌,不时有悼念的人来祭拜。 好在晓得府中只唐姨娘一个女眷,便没有几位女客上门,陆毓衍带着陆培元在都察院的几位下属,招待了众人。 陆培静了无睡意,谢筝与她说了李昀的安排,她没有多耽搁,估摸了合适的时间回了宫。 谢筝换了宫装,避着人到了成萃宫。 成萃宫没有主位,只几个不得势的老嫔妃住着,圣上几年也想不起她们,整个宫室显得冷清极了。 颜才人住在偏殿里。 廊下洒扫的小宫女见了谢筝,不由上下打量了两眼,她轻易不出成萃宫,不曾见过谢筝。 “姑娘看着眼生。”她笑盈盈道。 谢筝笑道:“我是陆婕妤宫中的阿黛,我们娘娘让我来给才人捎句话。” 小宫女怔了怔,她知陆培静得宠,但对方与颜才人没什么往来,好端端的又捎的什么话? 疑惑归疑惑,她也不敢拦谢筝,转身去通报了声,引了谢筝入内。 谢筝抬步进去,迅速扫了一眼屋里状况。 颜家在朝中不出挑,颜才人亦不受宠,四十过半了,还只是个才人,在宫里的日子自然比不得陆培静。 只看屋里摆设,也能明白两人差距。 颜才人端坐在木炕上,打量着谢筝,道:“婕妤娘娘那儿是有什么吩咐?” 谢筝行了礼,亦打量颜才人。 颜才人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苍老些,鬓角的银丝都盖不住了,帕子掩着唇,似是近日有些咳嗽。 “昨日,我们娘娘的兄长过世了。”谢筝道。 颜才人居于深宫,外头的消息算不得灵通,但这桩事她还是听说了的。 虽然不知道谢筝为何提及,但颜才人还是道:“我听闻娘娘他们兄妹感情极好,此刻娘娘定然悲痛,还望娘娘能节哀。” “奴婢今日来,并非是娘娘有话带给才人,而是五殿下,”谢筝一面说,一面掏出那翠玉小盆儿,“才人应当认得这东西。” 颜才人眯着眼看着那小盆儿。 当年,她与齐妃同住安阳宫,彼时,一个贵人、一个才人,都是不受宠的,平日里也常有往来。 她在齐妃那儿见过这小盆儿。 齐妃过了之后,听闻李昀要了些她用过的东西留作念想,眼前的人能拿出这盆儿来,想来的确是奉了李昀的命令。 不过,李昀寻她做什么? “殿下是想问些齐妃娘娘的事儿吗?”颜才人猜测道。 谢筝摇了摇头,瞥了眼伺候的小宫女。 颜才人苦笑:“留她在里头吧,姑娘放心,我一个得过且过的才人,哪个会在我这儿安插人?” 这倒是句实在话。 谢筝压低了声音,道:“先皇后还在的时候,淑妃娘娘、也就是当年的夏婕妤娘娘,她的身边有一位闻嬷嬷,才人可认得?” 颜才人道:“先皇后还在,那差不多都有二十年了,我想不起来了。” 谢筝记着李昀的意思,道:“那皇太后赏给白皇后的簪子,才人还记得吗?” 彼时同住安阳宫,颜才人少不得去给白皇后请安,自然见过对方极其喜欢的那根簪子。 见颜才人颔首,谢筝道:“那簪子落在了闻嬷嬷手里,白皇后利用闻嬷嬷害了先皇后,闻嬷嬷借由淑妃娘娘逃出宫去,临走前顺走了那簪子。” 事关先皇后的死,颜才人的面色霎时间就白了,她喃喃道:“姑娘,这话……” “这话没什么不能说的,”谢筝打断了颜才人的话,道,“闻嬷嬷年前遇害了,只一根簪子,都过了快二十年了,不能让白皇后认罪。婕妤娘娘不会让先皇后死得不明不白,五殿下又与萧家女定亲。才人,殿下需要一个说‘真话’的。” 颜才人瞪大了眼睛,她一下子明白过来。 什么是真话,殿下想要听的才是真话! 她连连摇头,道:“我、我只是一个才人,我在宫里几十年了,这把年纪,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只想安安稳稳老死。 殿下要与皇后争什么,是殿下自个儿的事儿,我不想掺合。 姑娘出了我这门,今儿个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过。” 说完了这几句,颜才人便示意小宫女送客。 谢筝一步也不动,道:“颜家这些时日不好过吧?才人在宫里安稳,您娘家可是叫永安侯府折腾嘞。” 颜才人的呼吸一窒,她很清楚娘家的辛苦,平白招惹永安侯府,实在是无妄之灾。 可人家压根不讲理,颜家就那么点能耐,她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元月里娘家人来拜年,只能与她抱怨几句,连开口求她都没有,他们知道她苦。 “殿下说了,只要才人添个助力,他便保了颜家,不叫永安侯府再胡乱生事了。”谢筝说得不疾不徐。 颜才人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弱肉强食,”谢筝叹息道,“才人别以为永安侯府折腾起来不要人命,他们就算闹出了人命,您能替您娘家人出气吗?若是没有铁证,您连让他们赔礼都不行。 您当都御史大人是怎么死的?不过是看穿了白皇后害先皇后的把戏而已。” 颜才人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如果先皇后和都御史都是白皇后害的,那陆家和他们姻亲的旧都世家肯定跟白皇后与恩荣伯府势不两立。 李昀要娶的是萧家女,自然也与旧都世家同一阵营。 这两方哪怕是斗得你死我活,原本跟颜才人也没什么关系,不管结局如何,颜才人还是颜才人。 可她的娘家顶不住永安侯府了。 想到娘家人言语里的艰辛,她的心跟针扎一样。 若是她得宠些,能在圣上跟前说上几句话,颜家何至于此? 眼前,倒是有一条路。 照着李昀的意思走,若是走通了,娘家的困局就解开了,若是没走通,她落在白皇后手上,颜家亦不保。 但,她不走,颜家一样保不住,永安侯府在京里霸道的名声,谁不晓得? 她恐怕只能赌一把了。 只是…… 李昀和陆家会不会过河拆桥? 这问题到了嘴边,颜才人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 就算人家要过河拆桥,她和颜家的处境,能比现在还糟吗? 她光着脚呢,想要穿鞋子,就只有走一趟了。 深吸了一口气,颜才人直直看着谢筝,道:“殿下想要我怎么说?” 新书《威武不能娶》 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看最快更新 《一念永恒》请上 http:// 第三百零八章 欺君 谢筝出了成萃宫,绕了一圈,到了不起眼的宫墙下。 略略等了会儿,安公公揣着手过来,眯着眼睛道:“亏得雨停了,要不然,这路更不好走。” 谢筝行了礼,将翠玉小盆儿交还给了安公公。 安公公收好了东西,压着声儿道:“才人答应了?” “应了的。”谢筝答道。 安公公颔首,道:“后头的事儿,殿下会安排妥当,姑娘放宽心,也让婕妤娘娘节哀。至于才人那儿,我会使人盯着,不会让她胡来。” 说完了话,安公公转身就走,谢筝亦没有多做停留,快步回去了。 使人盯着成萃宫也好,免得颜才人做糊涂事儿。 不过谢筝以为,颜才人没有那样的胆量,也断不会那么糊涂。 就算她去白皇后跟前通风报信,不说白皇后会不会信她这株墙头草,最要紧的,是恩荣伯府救不下颜家。 一旦她左摇右摆的,哪怕永安侯府给恩荣伯府一个脸面,不再找颜家麻烦,但颜家会另竖敌人。 李昀和旧都世家想动颜家,颜才人还能搬动哪座山? 总归是恩荣伯府与李昀神仙打架,颜家夹缝里过日子,颜才人自然选个更稳妥的。 当日傍晚,杨府尹深吸了一口气,拿着厚厚的案卷进了御书房。 圣上正与李昀下棋,他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篓,走回大案后头。 他没急着看,端起茶盏抿了抿,他近来喉咙不适,时不时要拿茶水润一润:“陆培元的死,是意外还是人为?你直接给朕一个答案。” 杨府尹咬着后槽牙,拱手道:“圣上,陆大人的死是人为,并非意外。” 圣上的眉头皱了起来:“哪个胆儿那么肥,敢在天子脚下,谋害朝廷命官?” 杨府尹硬着头皮,尴尬地笑了笑。 被害死在京中的朝廷命官,陆培元不是头一个,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不说旁的,腊月里才刚刚翻了绍侍郎的案子呢。 只是,绍方庭的事儿牵扯了嫔妃公主,杨府尹不能挂在嘴边,只能用这么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来提醒圣上。 果不其然,圣上的脸霎时间阴沉沉的。 他重重哼了一声,打开案卷,仔细看了起来。 杨府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这案卷是他亲自写的,每一个字落下去时,他的手都抖得厉害,前前后后的,不晓得写废了多少张,最后咬着牙甩了自个儿一个耳刮子,才算稳住心神。 早些时候,杨府尹去陆府上香,回衙门的路上就给李昀的人手拦了。 对方悄悄引他到了一处小院,李昀仔仔细细说了他的意思。 李昀让他写假案卷。 看着李昀那张温和的面容,听着惊心动魄的旧事,杨府尹只觉得五雷轰顶。 这是欺君之罪呐,这是要砍头的买卖! 杨府尹心里是断断不肯干的,可他张了张嘴,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朝中各有派系,彼此各为其主,杨府尹没有所谓的“主子”,也因此,他缺少至交好友。 而陆培元,恰恰是他称兄道弟的好友。 人生难得一知己,陆培元枉死,而他这个做兄弟的,明明晓得幕后有一个黑手,还要一板一眼的做事,错过了把黑手拖出来的机会? 这是官场,也是修罗场。 办一般案子时,还有证据不足,剑走偏锋的时候,牵扯了嫔妃世家皇子之争,还指望能光明磊落、丝毫不越线的办案? 杨府尹没有那么天真,他稳坐顺天府,自然有他的本事。 他选择跟着李昀、跟着陆家,一条道走到黑。 他张口闭口叫陆毓衍“贤侄”,那他这个“世伯”,也总要有些用场才是。 杨府尹写了与勘查结果截然不同的案卷。 上头写着,陆培元出事的地方,衙门里有找到人为损坏道路,制造障碍的痕迹,只是雨水太大,痕迹被破坏得厉害,起先还没看出来,是后来陆毓衍带人再次查看时,才发现了些许印子。 又写了陆培元查案时去的村子,有村民指出来,当日村里出现过三个陌生人,他以为他们都是一行,并没有放在心上,后来等衙门里问话了才知道,陆培元除了车把式,并没有带其他人,那第三个人,不是陆培元带来的。 他还写了车把式严老七,严老七送回京城时就剩下一口气了,直到咽气前,回光返照,说马车当时行得不快,是路上有障碍才会翻车的,衙门里也因他这句话,重新梳理陆毓衍查看现场时记下来的不妥之处,确定了那些印子。 上头的这一些,全是杨府尹编造的,没有一句是真话。 “千真万确?”圣上睨了杨府尹一眼,吩咐身边人,道,“让陆毓衍进宫来。” 内侍匆匆去了,杨府尹还被那句“千真万确”给唬得心跳加速,他根本不敢去看一旁的李昀,只暗悄悄狠狠捏了自个儿一把,抬起头来,一副笃定模样:“臣具是如实禀报。” 圣上的神色看不出喜怒,道:“既然不是意外,那陆爱卿遇害,一定要查出个说法来!把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的一并叫来!” 内侍又要出去传话,杨府尹出声阻了:“圣上,这案子……三司会审也不合适。” 圣上疑惑,挑眉看着杨府尹,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杨府尹告罪了一声,走到大案前,把案卷往后翻了翻:“前些日子,一位永正十二年放出宫的嬷嬷被害,她的遗物里有这么一根簪子,底下衙门里画了图样送到了陆大人手中,臣也把它临摹了来,不知圣上对这根簪子还有印象吗?” 圣上的视线盯在图样上,眸色深沉:“似是有些眼熟。” “这是当年皇太后赏给皇后娘娘的簪子,”杨府尹不敢看圣上的神情,也怕叫圣上看出他的心虚,只低着头道,“而那位嬷嬷是淑妃娘娘身边的。 陆大人出事之前,还万分犹豫地与臣提过这事儿,说事情透着蹊跷,可若是查起来,就牵扯着后宫,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没曾想,这才几天,陆大人就出事了,臣琢磨着,会不会与这簪子有关?” 闻言,圣上面色铁青,指尖点着案卷,想骂杨府尹两句,声音又堵在了嗓子眼里,难受得不得了。 此刻,李昀却先开了口:“是娘娘身边的哪位嬷嬷?” “闻嬷嬷,”杨府尹道,“她出宫后隐姓埋名,要不是去年巡按应天、镇江府时,陆巡按因着几桩案子与闻氏的婆家乌家打了几次交道,谁也不晓得那乌家的老太太竟是淑妃娘娘身边的旧人。也正因着这一层,她突然没了,底下衙门里才会把遗物的图样送到陆府。” 李昀垂着眸子,眉宇之间透着几分低落和犹豫,半晌与圣上道:“儿臣倒是听娘娘提过那闻氏。” 第三百零九章 爪子 “哦?”圣上面露讶异,嗓子喑哑,他重重咳了两声,才道,“永正十二年放出宫的嬷嬷……你那年才刚出生,等你到淑妃宫里时,韶华宫都换了不少人了,好端端的,她跟你替个老人做什么?” 李昀没有回答,站起身来,给圣上添了润喉的茶水:“父皇要当心身体,儿臣与您下了半局棋,您一直在咳嗽。” 说完这话,李昀的目光在几个内侍身上转了一圈。 “太医瞧过了,没什么大碍,”圣上随口应了,没有驳李昀的意思,道,“都下去吧。” 内侍鱼贯而出。 杨府尹看在眼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李昀的声音压得很低,道:“娘娘是在临走之前,跟儿臣说的闻氏。” 闻言,圣上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怎么说的?” “娘娘心怀愧疚,这些年她一直都惴惴不安,”李昀道,“不仅仅是母妃的事儿,还有先皇后娘娘。” 圣上的眼底闪过一丝寒意,冰冷冰冷地,看着李昀:“先皇后怎么了?” 李昀微微垂着眼,道:“先皇后与娘娘和睦,只一回,因着皇姐不懂事,把房幼琳给弄哭了,娘娘与凤殿给先皇后赔罪,先皇后顾着房幼琳,对娘娘的语气重了些。 娘娘自个儿没放在心上,哪知道闻嬷嬷为此记恨上了先皇后。 先皇后突然病故,闻嬷嬷告诉娘娘,是她为了给娘娘出气谋害了先皇后。 娘娘又惊又怕,想说出真相,又怕背上谋害先皇后的罪名,连累娘家和皇姐,她不敢再留闻嬷嬷在身边,给她添了些银钱,把闻嬷嬷送出宫。 这事情,娘娘搁在心里快二十年了,原本想带到地下去的,最后一些日子里,她梦见了先皇后,十分惭愧,就告诉了儿臣。 娘娘说,萧府老太太与先皇后是亲姐妹,让儿臣莫要辜负萧娴。” 李昀说完,御书房里静悄悄的。 圣上沉沉看着李昀,不置可否。 杨府尹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敢乱动乱看,但他心里跟明镜一样。 一个嬷嬷,能为了这么点儿事情对当朝**下手?这怎么可能! 摆明了就是另有内情,李昀不能照实说,就胡编乱造了一通。 偏偏李昀的语气没有一丝不自然,真真切切的,仿若他与淑妃娘娘真的有过这么一番对话。 杨府尹暗暗想,这指鹿为马的本事,李昀可比他厉害多了。 圣上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茶,道:“长安和房幼琳闹过?朕怎么不知道。” 话出口了,圣上也没想要李昀回答,自个儿摆了摆手,道:“就长安那脾气,跟谁闹都不奇怪。” 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常常与寿阳闹,那她小时候欺负房幼琳,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孩子之间的鸡毛蒜皮、不伤筋动骨的事儿,也不会有人到他跟前来碎嘴。 放下茶盏,圣上问李昀:“你信她说的?信先皇后并非病故,而是被人谋害?” “儿臣信,”李昀一字一字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况且,宫里没有人质疑过先皇后的死,娘娘何必在临走之前,把事情揽在自个儿身上?一个不好,害的是她夏家。 也正是因此,儿臣在听娘娘提了之后,没有禀报父皇,直到看到这簪子图样。 这簪子是皇太后赏给皇后的,根本不该在闻嬷嬷手上。 闻嬷嬷当年害先皇后,到底是为了给娘娘出气,而是奉了他人之命而为?” 圣上靠着椅背,目光灼灼看着李昀,似笑非笑,道:“照小五的意思,是白氏害了先皇后,现今叫陆培元发现了端倪,这才使得陆培元身亡?就只这么些线索,让朕去质问白皇后?小五,这不是家事,这是国事!” 李昀并不意外圣上的反应,静静听圣上说话。 圣上训了几句,想到杨府尹还在一旁,便没有继续落李昀的面子,挥手道:“爱卿知道这案子要怎么办吧?” 杨府尹搓了搓手。 怎么办? 比照着长安公主害绍方庭、谢慕锦的案子来,底下人该倒霉的倒霉,该受罚的受罚,总归是和稀泥。 可杨府尹已经上了李昀的船了,肯定不能就这么下去,他壮着胆子,道:“圣上,当时陆培元看出这簪子的门道,虽然不敢果断查访,但也没有搁在一旁,他跟臣说过,他给旧都府里送了信,让他们去查查闻嬷嬷和那乌家的事情,同在旧都,总比他在京里方便。臣琢磨着,旧都那儿许是查过了的。” 随着杨府尹的这一番话,圣上的脸色一点点铁青,杨府尹缩着脖子,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硬着头皮说完了。 圣上的眼底喜怒不明,道:“你出去看看,陆毓衍怎么还没来?” 杨府尹如获大赦,麻溜地滚了出去,留下李昀面不改色地站在圣上身边。 圣上的目光落在了李昀身上。 深邃幽深的眸子似是见不到底,圣上一瞬不瞬看着李昀,隔了许久,才哼笑了一声。 以前,他总觉得这个儿子太过温和了,说话做事不急不躁,却不见锋芒,没有棱角,不合他的心意。 直到去年,朝中为了斗鸡一事骂卢诚,指桑骂槐到了苏润卿和陆毓衍头上,他问李昀看法时,对方才露出一些心思来。 不冒进、沉得住气,圣上为此很是满意。 眼下,李昀是真正把爪子都伸了出来。 圣上懒得去计较长安和房幼琳的矛盾是真是假,他对面前的卷宗也没有细看的兴趣了,李昀的目的很明确,要把白皇后拖下水。 “你这是拿旧都世家来压朕?”圣上的语气里辨不清情绪,“旧都知道先皇后死因有疑,陆培元又死得不明不白的,朕要是护着白氏不给个交代,他们就该讨说法了,是吧?说说看,还备了多少后招?” 被圣上说穿了心思,李昀也没有退后,只是低着头,道:“儿臣不敢。” “不敢?你不敢个屁!”圣上重重拍了拍大案,震得茶盏盖子哐当响,等一切重归宁静,他的脸上才露出些许若有似无的笑意来,“行了,折腾吧,让朕看看你的本事,朕这个位子,原本就是能者居之。” 第三百一十章 无情 没有再让李昀开口,圣上挥了挥手,让他先出去。 李昀退出御书房,与内侍擦肩而过。 候在外头的杨府尹闻声抬起头来,看了李昀一眼,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便什么都没有说,又垂下了头,恭谨站着。 他刚才听见里头圣上拍桌子的动静了,那时候吓得他险些跪倒在地,可这会儿看李昀的反应,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 杨府尹吃不准,转念一想,甭管圣上怎么想的,他送了那么一叠案卷进去,就只有跟着李昀一条路走到黑了。 内侍关上了御书房的大门,走到大案边,见圣上皱着眉头按压胸口,他低声道:“圣上,不管如何,您要保重龙体啊。” “朕无事,就是这几日事情多,烦的。”圣上应道。 内侍瞅了那案卷一眼,试探着问道:“五殿下这是要……” “有他去!”圣上哼笑了一声,“从前是小看他了,他比朕想的还要会打算。” 数月前,当长安谋害绍方庭、谢慕锦的案卷送到御书房的时候,圣上就问过李昀,把陆毓衍塞进都察院,又叫他巡按应天、镇江府,李昀是不是就等着齐妃之死揭开的这一日了,当时李昀没有明确回答,但圣上心中一直都有答案。 他喜欢会打算的皇儿,天真无邪的孩子根本无法在宫中立足。 而现在,李昀把爪子伸到了白皇后头上。 “可皇后娘娘那儿……”内侍忧心极了。 圣上重重咳嗽了两声,叹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听着冷冰冰,实则血淋淋,朕老了,端看他们一个个谁有本事了。” 后宫倾轧,朝堂纷争,都是为了这把椅子。 他也是披荆斩棘,手上沾着兄弟们的鲜血,才坐稳了皇位。 他的儿子们,一样逃不脱这一日的到来。 内侍想劝几句,可他跟随圣上数十年,亲眼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再看圣上鬓角的银发,内侍也劝不出口了。 都老了,他也是半只脚在棺材里的老内侍了。 圣上靠坐在椅子上,吃了太医备的药丸,歇了一会儿,才觉得胸口气闷缓解了些。 外头传来通禀声,说是陆毓衍来了。 圣上交代内侍道:“朕就不停他们那一套废话了,你跟他们说一声,有什么人证物证备着,一并送过来吧。小五做事仔细,肯定都安排好了,朕就听要紧的了。” 内侍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庑廊下,陆毓衍向李昀与杨府尹行了礼。 他昨夜未睡,今日又忙了一天,亏得年轻,精神还过得去,只眼下有些泛青。 内侍出来,说了圣上的意思。 杨府尹听得心惊肉跳的,圣上这根本就是心知肚明,晓得他们在玩什么花样,圣上就像个听戏的,一面品茶,一面看他们在戏台上叮铃哐啷。 李昀看了陆毓衍一眼,与内侍道:“知道了,辛苦公公。” 来之前,他们心里就明白,这样目标明确的办案是瞒不过圣上的眼睛的,他们也无需瞒过。 旧都世家、江南士族,这些百年传承的基业,与皇权一直是彼此制衡,不是强权就可以狠狠压下去的。 陆毓衍想的是让圣上不一味偏袒白皇后和恩荣伯府,至于那些人证物证,与其说是让圣上看的,不如说是让白皇后看的。 夜色渐渐浓了。 凤殿之中,灯火通明。 白皇后正抄些经文,内侍尖声通传“圣上驾到”,她赶忙放下了笔,略略整理仪容,快步迎了出来。 她有些疑惑,这个时辰了,圣上怎么突然就来了。 走到殿门处,白皇后福身要行礼,就被圣上给搀扶住了,她低垂着眉眼里透出几分欣喜,突然就听见了问安声。 李昀的声音清清楚楚的,白皇后循声看去,一眼就瞧见了那俊逸的身姿。 白皇后心中疑惑更深,为何李昀此刻还在内宫之中?又为什么跟着到了她的宫室。 圣上走进殿内落了座,他揉着嗓子咳嗽两声,挥手示意白皇后和李昀也坐下。 白皇后抿了口茶,问道:“圣上这是……” “别急,人没齐呢。”圣上答了一句,就没有再说话了。 白皇后惴惴,看向亲信嬷嬷,对方亦是一头雾水。 稍等了片刻,陆培静先到了。 谢筝跟着陆培静给白皇后请安,白皇后耐着心思,勉强安慰了陆培静几句。 又等了会儿,颜才人、程才人、许美人、王常在一起到了。 这些低位嫔妃,就算是逢年过节,也难得见圣上一面,但她们都是宫里老人,晓得规矩,丝毫不敢造次。 白皇后此刻有些品过味来了,道:“这一个个都是臣妾在安阳宫时一道住的妹妹们了,说起来,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圣上这会儿请她们过来,是……” “是安阳宫里的,皇后比朕记得清楚,朕就记得一个齐妃了,可惜红颜薄命。”圣上随口应了一句。 提起齐妃,白皇后讪讪笑了笑,道:“齐妃妹妹的儿子不是在这儿嘛。” “是啊,”圣上睨了白皇后一眼,“小五在呢,今日是小五有事情要问问皇后,怕冲撞了不尊敬,就请了朕来。” 白皇后一口气闷在了胸口,半晌憋出一句话来:“这是要问我什么?怎么瞧这架势,是要兴师问罪了?” 圣上没有再说话,冲李昀抬了抬下颚,让他继续。 李昀起身,道了声“不敢”,又道:“娘娘是做了什么能让儿臣兴师问罪的事情吗?” “你……”白皇后想训斥李昀没有规矩,可圣上就在一旁,明摆着为李昀撑腰,她只能忿忿把话咽下去,道,“说吧,我听着呢。” 李昀问道:“三哥周岁时,皇太后赏过娘娘一根簪子,那根簪子如今在何处?” 白皇后的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沉声道:“本宫多年不曾戴过了,应当是收起来了,小五要问那簪子,回头本宫让人到库房里找一找。” “那簪子早已经不在宫里了,”李昀直接道,“被人带出了宫。” 白皇后厉声道:“何人这般大胆,偷走了本宫的簪子?” 这个应对,是在意料之中的。 簪子不见了,白皇后肯定知道,此刻被问起来,自然是往偷盗上推脱。 李昀接着道:“淑妃娘娘身边的闻嬷嬷,她是永正十二年出宫的,前些日子她突然没了,在她的遗物里,发现了那根簪子。” “淑妃的人,偷东西偷到本宫头上了!”白皇后气愤极了,也心虚了。 在听到闻嬷嬷的名字时,白皇后就知道大事不好,可她只能按捺住心中的慌乱,绷着脸骂几句,用比往常重些的声音来掩盖真实的心境。 第三百一十一章 错认 “是啊,那闻嬷嬷好大的胆子!”相较于白皇后的激动,李昀反而显得平静极了,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淑妃娘娘生前与儿臣说过,闻嬷嬷她……” 闻嬷嬷谋害了先皇后。 李昀此刻的说辞与他在御书房里的几乎没有差异。 白皇后的呼吸急促了些,目光在众人身上快速略过。 圣上阖着眸子,靠坐在引枕上,似是闭目养神,丝毫不管李昀在说什么,但白皇后很清楚,圣上听得明明白白,她若不给个像样的理由,这事儿没法善了。 或者说,当圣上决定带着李昀来凤殿与她对峙的时候,圣上就做出选择了。 白皇后的心里冰冷一片。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说法似乎也不合适,她跟圣上不是寻常夫妻,圣上与先皇后也不是。 他们是君臣。 而陆培静的脸上没有惊讶,反倒是那几个才人美人,在听到这等辛密事时,忍不住瑟瑟发抖。 白皇后哼了一声,抖有什么用?除了挺直腰板,旁的都无用。 “小五的意思是,那闻嬷嬷不仅谋害先皇后娘娘,还偷走了本宫的簪子,这人是真的可恶!”白皇后咬牙道。 李昀道:“当年安阳宫住了不少人,闻嬷嬷一个外人进出,难道真没人看见?” 话音落下,颜才人已经抬起头来了。 与白皇后四目相对,对方久居高位,神态之中浑然有股威严之气,让颜才人刚对上视线就已经慌乱了许多。 她怕,她惧怕白皇后。 可想到为永安侯府折腾得苦不堪言的娘家人,颜才人心一横,全豁出去了。 “见过的,”颜才人的声音微微发颤,“臣妾见过的。” 说辞都是准备好的。 颜才人依着谢筝教的,原原本本开了口。 彼时她住的偏殿旁有一扇角门,平素有人看守,但只要买通了人手,通过角门出去,也算是神不知鬼不觉。 偶有几次,颜才人见过一脸生的嬷嬷出去,她问了身边人才晓得,那个嬷嬷是夏昭仪身边的闻嬷嬷。 夏昭仪的人,数次出入安阳宫,去的还是白氏殿内,其中关系,颜才人一想就知。 可她就是个才人,也没什么野心,牢牢记得宫里做人最最要紧的一点,那就是不该管的事情就别管。 先皇后薨逝后的一天,白氏不在宫里,颜才人亲眼瞧着闻嬷嬷摸进了白氏殿内,很快就又离开了。 自打那之后,她就再没见过闻嬷嬷了,只是听人说,闻嬷嬷被放出宫去了。 “那簪子应当是闻嬷嬷偷偷拿走的,”颜才人颤声道,“但闻嬷嬷早就与皇后娘娘往来,这也是真的。” 白皇后冷笑数声:“这般急着给本宫寻罪名?本宫便是与闻嬷嬷有些往来,就是她的主子了?本宫从前还赏过你镯子耳坠的,怎么不见你把本宫当主子看呐?” 颜才人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想去看谢筝,可她还没动,就听到一声厉喝,唬得她一动也没动。 “是你!”从进入内殿起一直垂着头不吭声的许美人抬起了头,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一字一字道,“是你!皇后娘娘还记得臣妾身边的宫女清苑吗?跳井死了的清苑。” 白皇后拧着眉头:“不记得。” “您当然不记得,”许美人苦笑,“您认错了人,您错把清苑当成了齐妃娘娘身边的淳安。 就是您刚封后那会儿,还没从安阳宫搬到这凤殿,贤妃娘娘跟您讨簪子,您当面糊弄过去了,您应当记得吧? 没隔几天,淳安就死在那井里,姑姑们说她是自个儿跳下去的。 清苑听说了,一天到晚魂不守舍,臣妾接连追问了才晓得,她是怕的。 因为那天,她正巧从屋后过,听见您在与身边的嬷嬷们发脾气,话语间提到了闻嬷嬷和先皇后的事儿,她不敢听,半步没敢停留,快步走了。 嬷嬷们疑心被人偷听了,追出来瞧,但她走得快,她一直以为嬷嬷们没瞧见她。 直到淳安死了,她才知道,嬷嬷们其实是瞧见了,但只看到半个身影。 清苑那天戴着一对玉坠儿耳坠子,淳安有一对看起来差不多的,当天那个时辰,淳安正好在安阳宫里和熟人说话,她们身形差不多,嬷嬷们就因为那耳坠子,认错人,以为是淳安偷听了。 清苑心里过不去,她无意偷听,不想不仅听了不该听的,还为此害了一条人命,臣妾开解过她,她还是挨不住,几个月后就跳进淳安死的那井里了。 皇后娘娘,您以为淳安知内情,您让人害淳安,您以为淳安会告诉齐妃,您想着法子让淑妃娘娘替您除去了齐妃。 您让淑妃给您举了两回刀子,她直到没了都不晓得您害了她。 您以为谁都不知道这些,可臣妾知道,臣妾一直活着呢,就想看看这一天会不会来。 总算是让我等来了啊!” 说到后半截,王常在的神态几乎癫狂,她坐在地上,又哭又笑,一遍遍念着清苑的名字。 白皇后咬紧了后槽牙,道:“淑妃害了齐妃?哪个告诉你的?” 王常在哈哈大笑:“您不如说,您觉得有人串通一气,编着故事想害您呢。 臣妾可不是那等看碟下菜的人,臣妾为何知道? 臣妾跟您同住安阳宫多少年呐,淳安、清苑都死了,臣妾知道您害了先皇后,推到淑妃娘娘头上,难道还猜不出齐妃是为何而死的吗? 您夺了先皇后娘娘的后位,您搬入这凤殿,您这些年睡得踏实吗? 是了,除了闻嬷嬷,长安公主身边的梁嬷嬷也是您的手笔吧?太久的事情,没人记得,但臣妾记得,梁嬷嬷在尚服局时,做事偏差惹恼过向贵妃娘娘,您帮着说过几句话的。 再往前头说,先帝爷驾崩,圣上登基,从潜府入这宫城,六局二十四司换了多少人手,葛尚服当时原本也是要被撤换的,是您跟皇太后建言,留下了人。 葛尚服身边的人,惟您马首是瞻呐! 您为了这后位,煞费苦心,您先除了向贵妃,再对先皇后下手,以求这代管后宫的位子能落到您头上,再往后,您连淑妃娘娘都没放过呢。 淑妃娘娘肚子里的小殿下是怎么没的,还要臣妾再跟您讲讲故事吗?” “混账!”白皇后抓起身边的茶盏,直直砸向王常在。 王常在动都没有动,茶盏砸在她额头上,霎时间鲜血直流,她勾了勾唇,笑了:“皇后娘娘,多少人等着您下来呐!” 下来? 下到哪儿? 是走下这后位,还是下到地底下? 白皇后的后脖颈冰凉一片。 第三百一十二章 底线 有那么一瞬,白皇后的眼前闪过无数张的面容。 傅皇后、向贵妃、夏淑妃、齐妃…… 还有无数张她本以为她已经忘记了的人的面容。 那些人的脸朝她涌过来,一双双无神的眼睛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恐惧从心里喷涌而出,白皇后用力摇了摇脑袋,想把这些面容从脑海中挪开,她直愣愣看着许美人,对方额头上的血窟窿就像是挖在了她的心上一般。 白皇后本能地握紧了座椅的扶手,高声道:“等本宫下来?呵!本宫还在这儿坐着,而你……” “皇后。”圣上的声音冰冷。 一直佯装小憩、不露半点喜怒的圣上突然开了口,白皇后猛得回过神来,她转头看着圣上,而他眼底的阴沉让她如坠冰窖。 圣上道:“皇后与朕说说,淑妃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白皇后的眸子一紧,连心跳都慢了几拍,她是真的慌了。 傅皇后也好,齐妃也罢,哪怕是圣上最最喜欢的向贵妃,白皇后都不会心生惧意,但她从潜府里就伺候圣上,她深知圣上的底线。 子嗣。 以君王来说,圣上的子嗣不算兴盛,半途夭折的也有,但圣上非常看重,哪怕是几个公主,也是捧在了手心里的。 白皇后可以在后宫里玩些把戏,但一旦坐实了她朝子嗣下手,那圣上绝不会轻饶了她。 “圣上,臣妾没有……”白皇后下意识地想替自己辩白。 许美人才不会给白皇后这样的机会,她眯着眼睛直笑,鲜血直直往下流,划过眼睑唇角,看起来诡异又妖冶:“您忘了?那碗鸡蛋羹呐。 淑妃娘娘怀小殿下的时候,年纪也不轻了,这一胎原本就不安稳,平素吃喝用度,整个韶华宫都仔细得不得了。 公主从小挑食,最最不喜鸡蛋羹,淑妃娘娘没硬拧过她,但好端端的,圣上突然管起了公主的挑食来。 圣上让公主一日吃一碗,还时不时让内侍去韶华宫里看看公主听话不听话。 如此吃了有三五天,公主脾气上来了,根本不肯用了,娘娘担心内侍进来看到,圣上训斥公主,就自个儿吃了两勺。 当天夜里,娘娘肚子里的小殿下就没了。 鸡蛋羹是韶华宫的小厨房炖的,那几日一直都有上桌,饶是小心如方嬷嬷,也没想到问题会出在自个儿宫里做的鸡蛋羹上。 闻嬷嬷那颗棋子,是真的好用呢,您说是不是呐? 当年公主都十二岁了,早几年没拧她偏食的毛病,怎么突然在那时候圣上就上了心了? 不正是皇后娘娘您,让寿阳公主去圣上跟前告了一状?” 白皇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这会儿根本不敢去看圣上的脸色。 圣上的脸上已经阴沉得能滴出墨来。 许美人说的这桩事情,他是记得的。 那一年,寿阳刚刚会背几首诗,给他背“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圣上听女儿念书,心中欢喜,便问她知不知道这些诗都是什么意思。 寿阳答得很好,说百姓种地不易,她虽为皇女,也该珍惜一米一粟,不能糟蹋粮食,圣上抚掌大笑,连连夸奖,寿阳转头就说长安吃饭挑嘴,尤其不喜欢鸡蛋羹,别说鸡蛋羹挺好吃的,哪怕是不好,长安也不能浪费了。 圣上见寿阳懂事,反倒是年长的长安不能给寿阳做个好榜样,便让人去改长安的习惯。 “朕真是没想到,”圣上的语气波澜不惊,“你自己作孽也就罢了,为何还把寿阳牵扯在里面,寿阳那时候才几岁?她知道她满心讨好父皇的几句话,就让你害死了淑妃肚子里的孩子吗?你不配当个母亲。” 圣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为何要鬼迷心窍去拧长安? 不吃鸡蛋羹就不吃,御厨房不给长安做,不就成了? 便是上了桌,回头赏给宫女,又算哪门子的浪费? 就这么损了一个皇儿…… “臣妾没有要让……”白皇后还想辩解。 圣上挥了挥手,止住了她的话:“行了,你有没有害过其他人,朕没有证据,不晓得,但鸡蛋羹的事情,朕记得清清楚楚的,你是明白人,自个儿收拾收拾干净,别再做些稀里糊涂的事情,你折腾,朕也累得慌。” 扔下这句话,圣上没管白皇后的反应,甩着袖子大步离开凤殿。 陆培静晓得圣上情绪,哪怕她还有些话想问白皇后,也只能作罢,起身跟上圣上的脚步。 谢筝扶着陆培静出去,经过许美人身边时,顿住脚步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许美人揭露出来的这些往事,并非是谢筝安排过的,而淑妃没了之后,李昀在后宫中行走也缺了合适的理由,他并不方便去接触许美人,谢筝一时也拿捏不准,许美人是不是李昀安排的另一颗棋子。 下意识的,谢筝回头看了李昀一眼。 李昀拱手向白皇后行了一礼,不疾不徐走出来,目光亦是落在许美人身上,其中有些许波澜。 谢筝看在眼里,心中有了猜测,李昀应当也不知道许美人的事情。 他们只安排了颜才人,谢筝让颜才人说的话还有好几段,只是许美人开了口,那些准备好的脏水就没再泼出去。 也不需要他们再泼了。 人渐渐散了。 白皇后打发了身边伺候的人手,独自坐在凤殿之中。 身为**,到了这个时候,原本该寻些自救的法子,哪怕是闭宫反省,也好过废后。 可白皇后太了解圣上了,圣上今日来了,又留下这么几句话走了,她就几乎没有反转的余地了。 一国之母,在圣上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看着是母仪天下,但白皇后自己知道,她的根基实在是太浅了。 白家不兴,这么多年在官场上也没闯出什么名堂来,又不是数代为官,走得磕磕绊绊。 当年选秀,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入了彼时的贵妃、后来的皇太后的眼,将她送入了潜府。 圣上登基之后,她有心替娘家谋些好处,但后宫插手前朝事,圣上忌讳极了,白皇后有力使不上。 直到她封后,娘家才靠着她封了恩荣伯。 第三百一十三章 墙倒 何为恩荣?靠圣上恩宠才得来的荣耀。 若失了圣上的恩宠,那就什么都不是了。 白皇后不愿意让娘家再回泥潭,这几年她煞费苦心经营,亲儿三皇子娶了贵女,生下皇孙,抱养的六皇子很听她的话,寿阳要招的驸马也合她的心意,可这一切,如今眼看都要成为泡影了。 圣上本就是绝情之人,她早该看明白的。 白皇后冷笑。 既然他不仁,那她也不义。 圣上看重子嗣,那她就把长安出生的秘密带到地底下去,让圣上永远都不知道他捧在手心里二十几年的长安是个野种。 只可惜,刚才在殿内的人,一个个都走得这么急,若他们留下来,也许她一个念头,会再多告诉他们一些往事。 真是,太可惜了…… 凤殿里,直到四更天时,依旧灯火通明。 等到了天亮之后,来给白皇后请安的嫔妃们被拦在了外头,内侍面无表情地站在宫门外,尖声尖气说着“皇后娘娘身子不妥”。 没有人是傻的。 昨夜圣上带着李昀、陆培静与几个从前居于安阳宫的嫔妃入了凤殿,最后又沉着脸离开,许美人头上带伤被抬出来,宫里多少张眼睛暗悄悄看着,都品出些味道来了。 尤其是守着宫门的内侍并非凤殿里伺候白皇后的,这一位是圣上身边走动的。 白皇后并不是身子不妥,而是圣上不让她妥了。 三皇子心急火燎地来探望白皇后,也在宫门处吃了软钉子,内侍说什么也不让三皇子进去。 “淑妃病重时,小五三天两头在病床前伺候,怎么到了母后这儿,我这个当儿子的就见不得了?”三皇子气得想冲进去。 内侍一动不动拦在前头,只有一句话:全看圣上的意思。 李昀能见淑妃,那是圣上准了的,长安不被允许见淑妃,当时大雨天里跪在宫门外的可怜样儿,所有人都还记得的。 三皇子想见白皇后,除了圣上点头,就没有旁的路子了。 这厢三皇子、六皇子、寿阳公主急着想法子,去御书房也吃了几回闭门羹,另一厢,朝中弹劾的折子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墙倒众人推,满朝多的是有眼色的。 恩荣伯府,去了恩荣,白家就什么也不剩了,既不是几代传承的官家,如今也不在朝中身居要职,毕竟担了恩荣的名号,子弟哪怕蒙荫,都只能做些闲差。 圣上有几位皇子成年,各人心思也都不同,平素里自成一派,这会儿揪着机会,纷纷让站在自个儿一边的大臣上折子。 白皇后的几个侄儿,这几年在京中也得罪了些人,此番一并算起账来,被贬成了纨绔烂泥,几个兄弟冠上了教子无方的罪名,白家整日里就忙着递请罪的折子了。 御书房里,圣上捂着胸口重重咳嗽了两声,从内侍手里接过药丸,拿水送服。 内侍劝解道:“您还是歇会儿吧。” “怎么歇?这还有厚厚一叠折子呢!”圣上翻开一本,看了两眼,啪得又给甩回了桌上,“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去年上折子骂卢诚的时候,朕就说过,这一个个根本沉不住气!” 内侍晓得圣上在骂几位殿下。 圣上年纪不轻了,几个儿子心思活络也不奇怪,今儿个你给我使绊子,明日里我给你挖个坑。 前回借着骂卢诚来抹黑李昀,这一次,眼看着白皇后失势,恨不能立刻就把白家按死,也断了三皇子的路。 内侍知道这些搅水的折子大致就三种,告白家状的;与白家亲近的就寻旁人错处,求一个法不责众;也有左右不相帮,只说圣上不该如何苛待皇后娘娘,一堆儿的祖宗礼法。 最后这一种能把圣上给气死。 内侍堆着笑,道:“还是五殿下安稳。” “他能不安稳?他先起的头,这会儿自然隔山观虎斗,”圣上哼道,“萧柏丁忧回了旧都,陆培元死了,其他旧都世家子弟要么不在京里,要么忙着替陆培元奔走,哪还有心思琢磨落井下石?” 内侍讪讪笑了笑。 圣上叹了一口气:“罢了,近些看他总算比他那几个兄弟像话些。” 说完,圣上又捂着胸口重重咳嗽,险些岔了气。 好不容易缓过来,他叹息道:“人呐,老起来就是这么快,什么万岁千岁,朕连百岁都不敢肖想。” 这话内侍不好接了,只能垂着头站在一旁,他心里明白,若非这些时日圣上身子大不如前,也不会这么操之过急。 京中朝堂都盯着白家,陆培元的案子也被众人放到了脑后,显得毫不瞩目。 不过一旬,白家就被扣上了欺君罔上的帽子,败像明显。 后宫之中,白皇后封宫,四妃里唯一剩下的贤妃曹氏代管后宫事务。 成华宫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曹氏端坐在殿中,神色淡淡应付了嫔妃们,便把来请安的都打发了,只留下陆培静说话。 “今年事情多呐,”曹氏抿了茶,道,“淑妃没了,皇后娘娘瞧着也…… 我这个整日卧床休养的老婆子都被拖出来管事儿了,我都有多少年没捣鼓过宫里这些事情了! 你是晓得我的,我生小十的时候岁数太大了,损了身子,现在就是个药罐子,若不是这宫里拎不出个人来了,我恨不得清净些,能多活两年,看着小七和小十娶妻生子。 罢了,既然落到我头上,我就暂且给顶着。 我听闻圣上近些时日龙体欠安,我顾着后宫事情,也没多少精力宽慰圣上,本想着圣上还有你这个可心人,但偏偏你兄长又…… 你且节哀,都御史回旧都的日子定下了没有?” 提起陆培元,陆培静心中戚戚。 圣上被白皇后的事情搅着,陆培元的案子没个最终说法,陆培静也不敢为此去烦圣上,只能私底下和谢筝商量几句。 可案卷上的所有证据都是瞎掰出来的,现场压根就没发现过那些蛛丝马迹,谢筝和陆毓衍有心追查,都是水中望月。 虽说和白皇后脱不了干系,但没从她嘴里听到内情,心里总归不踏实。 第三百一十四章 天真 陆培静定了定神,道:“近来还算凉爽,府里备了不少冰,我嫂嫂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毓衍前几天传话来说,等我嫂嫂到了,他们娘俩再收拾收拾,陪我兄长回旧都去。” 曹贤妃长长叹了一口气。 陆培静斟酌着道:“皇后娘娘在凤殿里也不晓得怎么样了,听说三殿下、六殿下都不能去探望。” “圣上定的,谁敢放人进去?”曹贤妃摇头,“要我说啊,也就这段日子了。” 内殿两人低声说话,外头谢筝站在庑廊下,拉着巧源嘀咕。 “你们段贵人好些时日没请我们娘娘打马吊了,她最近手不痒了?”谢筝问道。 巧源讪讪笑了笑:“哪里还敢打呀?先是淑妃娘娘没了,后来陆大人又出了事,不敢烦婕妤娘娘,眼下更是……我们贵人现如今连贤妃娘娘那儿都很少去,整日里养病呢,我悄悄跟你说,这个当口,还不如病着省心。” 谢筝勾着唇角笑了笑,又问:“贤妃娘娘的那两位侄女,近来还进宫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反正我是没瞧见她们。”巧源道。 谢筝又与她说了几句,见陆培静出来,便与巧源告辞,随着陆培静回宫去。 等进了内殿,陆培静接过于嬷嬷手中的茶,润了润嗓子,道:“听贤妃那意思,不会让我们轻易去见白皇后。” 谢筝咬唇,凤殿不似没有人气的偏远宫室,若一直守着人,根本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但她们一定要见到白皇后,才能明白陆培元到底是怎么出事的。 虽说陆培元是看出了簪子的事情后出事的,但白皇后又是如何得知陆培元猜到内情了? 陆培元是摔下山的,彼时大雨,山道湿滑,哪怕没有人设计陷害,当真死于意外也并非不可能。 是真是假,总要从白皇后口里得一个真相。 白皇后说不说真话是一回事,去不去问,是一回事了。 眼看着一日转一日,谢筝和陆培静都有些着急,前头朝堂上,对白家的处置定下来了。 撤了恩荣封号,抄家流放,没有半点情面。 三皇子、六皇子被喝令闭门,寿阳的公主府还未敕造完毕,她被关在寝宫里动弹不得,比长安的处境还要惨。 之前京中百姓还咋舌过圣上铁血,如此对国丈一家,也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风声,说先皇后的仙逝实为白皇后造孽,这才逼得圣上动手,有这么个由头,圣上如此狠绝倒也在情理之中了。 废后的诏书昭告天下,朝上百官神色各异,坐在龙椅上的圣上看着底下那一张张各怀心思的脸,只觉得胸口气血上涌。 他忍了忍,没忍住,重重一咳,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殿内乱作一团。 圣上吐血的消息没有瞒过后宫,不到两刻钟,都传遍了。 贤妃娘娘自个儿一脸病容,却也不敢耽搁,急匆匆赶往圣上寝宫。 夜色笼罩宫城时,谢筝扶着陆培静暗悄悄往凤殿去。 这个时候,许是管事的内侍忧心圣上,凤殿的看守松懈许多。 谢筝塞了一张大额的银票给角门上的嬷嬷,和陆培静一道进了凤殿。 整个凤殿,一片寂寥,连正殿里都没什么灯光。 陆培静径直进去,与坐在凤殿上出神的白皇后四目相对。 宫女快步进来,要请陆培静离开,被白皇后出声阻了。 “从那天起,本宫就一直在想,有哪个会有胆子来看看本宫,等啊等啊,等到今日,倒是把你等来了。”白皇后嗤笑。 陆培静拧眉,走上前道:“这个位子舒服吗?” “还不错,”白皇后笑道,“毕竟是本宫费了一番苦心才得来的位子,肯定要舒服。不过也坐不了几天了,真舍不得……” 陆培静摇了摇头。 白皇后缓缓站起身来,道:“外头如何了?” 陆培静没有隐瞒,说了两位皇子和寿阳公主的状况、白家的败落。 白皇后咬紧了牙关,半晌道:“抄家?发配?呵……改明儿是不是该送一杯鸠酒给本宫了? 倒是便宜淑妃了,她自个儿一蹬腿,她娘家好歹还保着。 明明就是个没用的东西! 连那么点事儿都做不好,找了个胆小如鼠的去害齐妃,人没弄死就偷了玉佩跑了,还要本宫给她擦屁股! 若不是本宫的人还盯着,等齐妃缓过气来,她还能活到今年?” 闻言,谢筝的心跳快了几拍。 照白皇后这个意思,漱芳当年并没有等到齐妃咽气就逃离了行宫?齐妃的死,最后是白皇后“收拾”的? 陆培静深吸了一口气,道:“齐妃娘家不显,无力与你抗争,而淑妃只因长安一事就能让她死了,你何必让淑妃去杀齐妃?你这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错杀?”白皇后撇了撇嘴,“许美人的话能信吗?齐妃是不敢跟本宫争,但她绝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她知道得太多了!” “知道得太多了?”陆培静的眼睛泛起一片氤氲,“所以你杀我兄长?因为他看出来了?” “陆培元他……”话只说了一半,白皇后就顿住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陆培静,突然就笑了起来,“天真呐! 你因何得宠?因你有先皇后当年风貌;你因何永远都是婕妤,哪怕淑妃死了,你也爬不上四妃之位? 不是因为你没有儿子,而是因为你姓陆! 先皇后,呵……先皇后姓傅呀。” 这话题突然,陆培静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站在原地。 谢筝也没领会,诧异地看着白皇后。 白皇后抬起手,带着指套的手指划过陆培静的脸庞,笑容诡异:“傅、萧、陆、孙、沈……明白了吗?” 陆培静的身子晃了晃,若不是谢筝扶着,她险些摔倒在地。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白皇后,想说些什么,嗓子却跟堵住了一样,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白皇后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回她的凤椅,摩挲着扶手,道:“我白家满门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本宫何必要闭嘴? 圣上不讲旧情,本宫就告诉你呗,后宫前朝,皆是圣上的,圣上看得可明白了。 没有他的默许,本宫哪来的胆子对先皇后下手啊? 反正本宫也要死了,而你,知道这一切秘密的你,试试如何活下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帝王 “我兄长呢?是圣上要动手的?”陆培静的声音颤着。 白皇后道:“本宫只告诉你,陆培元肯定不是圣上杀的,余下的,你自个儿想去吧。” 再多的话,白皇后没有再说。 陆培静此刻烦乱得厉害,根本没法细细想。 谢筝拽着陆培静的袖子,两人一步步出了正殿,从角门离开了凤殿。 夜风袭来,叫谢筝打了个寒颤。 白皇后刚刚念的那些姓氏,皆是旧都百家世家,姻亲紧密。 谢筝突然想起了在应天府时陈如师与她和陆毓衍说过的话。 陈如师说,连圣上都不敢轻易动旧都世家,他又怎么管? 到最后,其实还是陈大人看得最明白了。 旧都世家、江南士族,对朝廷来说就是硬骨头,啃不动,又不能不啃。 圣上当年靠着旧都世家的支持夺得皇位,娶傅皇后为后作为“回报”,但作为当权者,如何能接受世家的扩张壮大? 外戚,历朝历代都是帝王的心头病。 白氏为夺后位一步步谋算,也算是正中圣上下怀,他乐见其成,而白家势弱,哪怕白氏封后,也由着他拿捏,一如今日局面。 谢筝深深吸了几口气,心里沉得厉害。 这后宫倾轧,说到底,也全是皇权。 夜色深沉,身后的凤殿漆黑一片,只远处的宫室有零星灯火,谢筝站在御花园里,只觉得那黑暗里层层的飞檐影子如一张大网,压得身在其中的人喘不过气来。 一旦牵扯上了皇权两字,他们又能做什么? 傅皇后的死由白氏一门承担了去,可真正想要磨去世家光辉的圣上呢? 谢筝明白,哪怕今日萧柏和陆培元站在这里,他们也无能为力。 他们背负在身上的家族的百年名声,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揭竿起义以泄心中不满?那是绝不可能的。 陆培静也清楚这一点,她垂着头,良久叹了一声:“先皇后是个极好的人。” 下意识的,谢筝问了一句:“那圣上呢?” 陆培静没有回答。 两人默不作声走回了寝宫。 迈进去之前,陆培静顿住了脚步,低声道:“他是个好皇帝。” 勤勉端正,三十年来专心朝政,不图享乐,如今外敌不侵,国泰民安。 他也精通帝王之术,平衡各方利益关系,一如前朝,一如后宫。 可他,并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个道理,圣上深深明白,也一直如此前行。 谢筝闷得慌,等伺候陆培静歇了,她回到自个儿住处,躺着整理情绪。 牵扯了朝堂利益皇权,根本无所谓对错,很多事情,原本也不是非黑即白的,谢筝只是挂念萧娴。 若萧娴知道了傅皇后薨逝的真相,若她明白了傅老太太的病故源于她与李昀的定亲,她会如何想,又要如何做? 闭上眼睛,谢筝想起了萧娴的笑容。 萧姐姐抱着引枕坐在床上,笑嘻嘻地与她说“我就是喜欢他长得顺眼”,她还觉得李昀顺眼吗? 纷杂念头充斥脑海,谢筝翻来覆去,直到天亮时才睡着。 天边露白,原本这个时候朝臣们都准备着上朝了,自从永正帝登基,三十年来,从未缺过早朝,可今日,所有人都心怀不安,聚在朝房里,交头接耳说话。 圣上昨日当众吐血,太医们说,圣上只是操劳过度,又因近日事情郁结在胸,看着是吐血凶险,实则身子并无大碍。 可这样的说法,显然是不能叫人信服的。 到了时辰,有内侍来传话,说今儿个的朝会取消了,众位大臣也没有离开,又说了一两刻钟,才三三两两的结伴而去。 白皇后一脉是倒定了,圣上又病着,之后哪几位殿下代理朝政,又有哪位能脱颖而出,是大臣们眼下最关心的事情了。 杨府尹站在庑廊下,心里也急得慌。 陆培元的案子还没有结,半途吊着,他总觉得愧对兄弟。 再者,他替李昀着急。 其他皇子们都要趁着这个机会谋些好处,他们的簇拥者刚才那咬耳朵的样子,杨府尹看着就心烦。 他是上了李昀的船了,但陆培元没了,萧柏不在京里,其余世家子弟缺了个一呼百应的领头人,到底还是缺了点儿劲道。 杨府尹不由怀念起帝师傅维来,若傅维还未仙去,若他还在京中,有他老人家坐镇,情况肯定就不同了。 思及此处,杨府尹长长叹了一口气。 城门开了,一辆马车匆匆入城,停在陆府门外。 孙氏从车上下来,看着门上的白灯笼,颤颤巍巍地险些站不住了。 从收到家书到现在,孙氏一路来都没有哭过,她只是脑袋一片空白,整个人跟神游天外了一般,直到这一刻,走到灵堂外亲眼看到那灵位上清晰的字迹,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陆培元是真的不在了。 她的丈夫是真的走了…… 他总喜欢逗她笑,吃醉了酒就拉着她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每回想亲亲二筒却被反拍一爪子…… 往事一桩桩在眼前,而那个人,已经没了。 眼眶一热,泪水涌出,再也停不下来。 宫里,陆培静晓得孙氏抵京了,便与曹贤妃说了一声,备了车马出宫。 曹贤妃的心思都在病倒的圣上身上,也没打算做那恶心,宽慰了陆培静几句,就放行了。 谢筝扶着陆培静进去。 孙氏本就在哭,见了小姑子,姑嫂两人又是一顿痛哭。 陆毓衍站在一旁,没有劝解,母亲能哭出来,总比憋着强。 谢筝抬眸看他,他下颚绷得紧紧的,眼眶分明泛红,她的心揪了,上前握住了陆毓衍的手。 陆毓衍反手握住,低声道:“圣上身子如何?” 谢筝晓得他的意思,陆毓衍不想一味沉浸在悲伤之中,想靠些旁的转移心思,一如她去年满脑子的都是“进京”,除此之外就没有旁的了。 “听闻吐了不少血,贤妃娘娘在御书房守到天亮才回成华宫,我刚随娘娘过去时,贤妃娘娘很是疲惫模样,”谢筝道,“听说不仅是朝臣,今日早上,连几位殿下就没能进去御书房,良公公说圣上要静养。” 陆毓衍颔首。 谢筝拧眉看他,想了想,道:“昨夜见过白氏了,有些事儿,一会儿去书房说。” 第三百一十六章 薨逝 松烟拿着剪子拨了拨灯芯,又罩上罩子,书房里的光线暗了些,不刺目也足够清晰。 他放下东西退出去了,守着房门。 谢筝双手握着茶盏,水温温热,传递到掌心,让她的情绪平缓许多。 饶是她之前屏着,但也叫孙氏和陆培静的眼泪招得心酸不已。 现如今,谢筝要说那些往事,可陆培静怕孙氏一时接受不了,那两姑嫂就先去后头梳洗净面,等孙氏缓和一些,再由陆培静慢慢与她讲。 谢筝深吸一口气,把从白皇后口中的得来的真相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陆毓衍认真听着,没有出声,直到谢筝说完,他依旧沉默着。 陆培元、傅皇后,甚至是傅老太太,陆毓衍设想过很多种他们的死因,但他从未大胆到往皇权世家之争上想。 他以为是后宫女子们为了后位,亦或是她们为了儿子的皇位苦心设计,却不曾想,原来一切的起因是圣上的默许。 这些年,陆培元、谢慕锦一心追寻真相,这真相有意义吗? 有那么一瞬,陆毓衍迟疑了,但很快,他又静了下来。 真相是有意义的。 陆培元曾经与他说过,律法是律法、事实是事实。 几百年来,朝政更迭,律法也会修改。 同样的罪状,在前朝与今时,量刑也有不同,但不能因为这样的不同,而改变罪行的事实。 真相永远都在那里,无论衙门里怎么判,它都是一样的。 一如今日察觉的陈年旧事,罪名无法清楚罗列,旧都世家也无可奈何,可作为子孙后辈,他们做到了自己能做的,而不是稀里糊涂地传家。 桃花眼沉沉湛湛,里头情绪清明,谢筝看出起伏,亦看出坚定。 这份坚定如一双大手,撑住了一片天地。 谢筝不由抿唇,心中暖暖,又有些心疼。 有人在前方遮风挡雨的感觉叫人心安,但此刻陆毓衍分明比她痛苦,却还是如此坚持,由怎能叫她不心疼? 谢筝迟疑着,想安慰陆毓衍几句,他却先开了口。 “这些事,都不晓得如何与殿下说了。”陆毓衍摇了摇头。 谢筝垂着眸子,叹道:“也不知道如何跟萧姐姐说。” 两人的担忧其实各有不同,但也只是忧心。 而要谢筝说,比起萧娴,她似乎更幸运些。 她与陆毓衍是一条路上的人,能牵着手一起往前行,而萧娴与李昀之间,夹杂着的是世家与皇权的距离。 伸出手,谢筝环住陆毓衍的腰,靠在他怀里深吸了一口气。 皂角清冽,添了檀香味道,好闻极了。 陆毓衍知道谢筝心悦他,但她很少主动表达依赖,此刻这般,使得他不由弯了弯唇角。 一手箍着谢筝的肩,一手在她背上安抚一般地轻轻拍了拍,陆毓衍道:“都会过去的。” 谢筝含糊地点了点头。 都会过去的,且比他们想的都要快。 下午时,钟鼓声阵阵,响彻了整个京城。 陆培静凝重地站在院子里,低沉与谢筝道:“该回宫了。” 谢筝了然。 白皇后薨逝了。 不晓得是一杯鸠酒,还是一根白绫。 马车驶出陆府,周围邻里皆是官宦家,此刻各府都动了起来,把国丧大礼中不合适的东西都收了。 而后宫里,所有人都换了素服。 这些时日里不曾开启过的凤殿宫门再次打开,宫人们忙碌极了。 曹贤妃在偏殿休息,见陆培静回来,低声道:“圣上病着,哪里想得起这位来,她自个儿了断的。 昨夜伺候圣上,我一整夜没睡,早上你出宫后,我歇了那么会儿,她就…… 我是年纪真的大了,吃不消这么辛苦,你跟其他姐妹莫要推辞,替我打理打理,就当是看在我这把年纪的份上帮帮忙。”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培静也不好一味推脱:“圣上知道了吗?按什么规矩办?” 闻言,曹贤妃也是一脸的为难。 说起来,昨日圣上已经下旨废后了,但诏书刚下,圣上就吐血病倒,整个宫里乱糟糟的。 废后不是一张诏书就完事儿了的,册封的金印要收回去,要祭天祭祖宗,这些规矩都没全,白氏的身份到底怎么算? 正头痛着,圣上身边的内侍来了。 圣上的意思,虽未全规矩,但他已经下旨了,夫妻一场,废后白氏以皇贵妃之礼厚葬。 谢筝听了,心中满满叹息。 夫妻一场?圣上对几位娘娘,何曾顾及过夫妻之情? 圣上龙体欠安,白氏只停灵五日。 这五日间,内外命妇上香磕头哭丧,谢筝亦是忙碌不已。 三皇子和六皇子跪在灵前,寿阳哭天抢地,几次险些昏厥。 她到底沉不住气,冲过来扣住了陆培静的手:“那日夜里,父皇到底跟母后说了些什么?你当时也在凤殿,你肯定知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谢筝上前阻拦,她手劲不算小,但寿阳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谢筝好不容易才让她送开了陆培静。 寿阳气急败坏,终是被两位殿下给拦住了。 陆培静揉了揉发痛的手腕,道:“圣上怪罪娘娘的地方,诏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的。” 寿阳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诏书上的那一套,她一个字都不信,外头传的白氏害死先皇后,她反倒有些信了。 也许,她的父皇很喜欢先皇后吧?陆培静不正是因为有先皇后的影子才能常年荣宠不断吗? 那她的母后呢? 母后也是父皇的妻子啊,为他生儿育女,她可曾分到父皇一丁半点的怜惜? 她从前嘲笑长安爱慕林勉清,想法子招为驸马,林勉清却没把她搁在心上,结果她的母后也是一样的。 一时之间,脑海里的想法极多,寿阳整个人软了下去,跪坐在地上,不吵也不闹,只自个儿垂泪。 白氏治丧,也耽搁了陆毓衍与孙氏回旧都的计划,好在今年的冬天很长,气温一直不高,陆府里的藏冰也充足。 陆毓衍在小院里见到了李昀。 李昀这几日忙碌,整日都不得空,好不容易抽出身来,站在窗边看外头刚刚出芽的桃树。 陆毓衍拱手行礼,长话短说,说了白皇后临终前吐露的真相。 李昀的手扣着窗沿,他突然就想起了淑妃那夜与他说了一半的话。 她说,让他好好待萧娴,莫要像他父皇一样。 第三百一十七章 真心 从前,李昀只当圣上多情又薄情,后宫嫔妃众多,在挣扎与等待之中被辜负了。 可现在,他才明白,父皇辜负她们的,远比他认为的更多。 家国天下,坐在龙椅上的人有他的考量和权衡,但对后宫女子而言,终究是负了。 圣上说李昀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他会等待时机亮出爪子,但此时此刻,想着淑妃的那句叮嘱,李昀想,他还是有一件事是不敢的。 看了神色凝重的陆毓衍一眼,李昀没有迟疑,直接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怕举旧都世家之力,把我推到那个位子上,等我大权在握,一切都只是一个轮回,重蹈覆辙。 但我不会那么待萧娴。 我幼年失去母妃,由娘娘养大,而无论是母妃还是娘娘,都是父皇为了平权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 不止是我,三哥、六弟、寿阳的感受也与我相同。 我尝过这样的滋味了,就不会让我的儿女们也来经历这么一回。” 对淑妃的杀母之仇,李昀已经报了,可要说养育之恩,他能回报的也只剩下答应过淑妃的“善待萧娴”了。 闻言,陆毓衍抬头看向李昀。 李昀神色认真,温润如平日,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桃枝上,眉宇间温柔极了。 陆毓衍想,李昀这几句话应当出自真心。 李昀没有夸夸而言、许诺世家的将来,他只说萧娴。如此简单直白,反倒比那些空话更叫人信服些。 相较于永正帝,李昀也许不是一个出色的帝王,他做不到真正的“无情”,但对旧都世家而言,这样的李昀,也许比当年还在潜府的永正帝更适合支持。 如此太平盛世,世家不存在揭竿起义,那么比起卸磨杀驴,还是这样更好些。 思及此处,陆毓衍问道:“殿下这几日见过圣上吗?” “自打父皇吐血那日起,我没有进过御书房,不止是我,谁去都被拦了出来,”李昀的眉头微微一蹙,道,“也就贤妃娘娘每日过去一个时辰,朝政之事,暂且先由六部几位大人各自管着。” 陆毓衍的心中划过一个念头,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着腰间的红玉。 他突然想起年前去安瑞伯府时,小伯爷曾经说过,曹文祈想与他套近乎。 安瑞伯两父子压根不想牵扯朝事,小伯爷话里话外也看不上曹家,但陆毓衍当时与谢筝说过,圣上身子还康健,十皇子年幼,但贤妃娘娘已经不年轻了。 数月之后的今日,圣上龙体欠安,白皇后倒了,不年轻的贤妃娘娘是不是…… 李昀看了陆毓衍一眼,又把目光挪回到桃枝上:“你在想什么?” 陆毓衍理了理思绪,略有些想法,只是并不完备,便道:“有些念头,先前只隐约感到怪异,现在想来,似乎确有不妥之处,我明日进宫问问阿黛,再说与殿下听。” 李昀颔首应了。 翌日,陆毓衍是与孙氏一道进宫的。 他们快要启程了,进宫来叩别陆培静,折子递进宫里,贤妃自然不拦着。 谢筝在宫门处相迎,扶着孙氏进了内殿。 陆培静写了家书,交给孙氏,道:“嫂嫂替我交给母亲,我不能在她身边,你跟母亲说,让她千万节哀。” 陆毓衍抿了一口茶,心中沉沉,他去年巡按应天府,离开旧都时,老太太还千叮咛万嘱咐的,要他们父子照顾好自己,陆培元既然公务繁忙,就莫要惦记她与家里人,总归她身体还硬朗,等陆培元告老还乡,不会没有机会尽孝心的。 哪里会想到,陆培元是真的失去了尽孝心的机会,让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 世事无常,就是这样了吧。 孙氏红着眼睛收好了信,她赶来京城之前,突闻噩耗的老太太就已经厥过一回了。 已过花甲的老人,没有痛哭失声,她只是坐在那儿,泪水擦了又落下。 亏得还有陆培故夫妇照顾老太太,不然孙氏都不能放心进京来。 “嫂嫂跟母亲讲,毓衍还没娶媳妇呢,这么好的两个孩子,等过几年办大礼,还要她老人家镇场子的。”陆培静吸着鼻子,道。 孙氏连连点头:“可不是嘛,毓岚的儿子才周岁,老太太可要振作着,再挑个合心的曾孙媳妇。” 姑嫂两人说得难过,内殿里伺候的嬷嬷宫女们亦红了眼眶。 谢筝攥着手心站在一旁,见陆毓衍朝她使眼色,她与陆培静说了声,跟着他往外走。 寻了无人处,陆毓衍压着声儿道:“前回问过你,巧源和田嬷嬷是谁安排的,你如今心里可有想法?” 谢筝一怔。 彼时猜出傅皇后也许死于淑妃之手,为了弄清楚真相,谢筝进了宫。 毫无下手之处时,她在成华宫里遇见了巧源,才引出了田嬷嬷的那一席话。 若非因此,陈年旧事,还真是不好揭开,闻嬷嬷死后,也使得他们通过一根簪子看清了白皇后。 可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巧源和田嬷嬷的存在断断不可能是巧合,那就是他们瞌睡时被人递到脑袋前的枕头。 谢筝拧眉,道:“不可能是白氏,淑妃当时已经倒了,长安公主禁足,有没有查到公主的出身,淑妃娘娘都活不了。 白氏安插梁嬷嬷这颗棋子来对付淑妃,但她不会画蛇添足。 如此看来,这些倒像是朝着白氏去的。” 陆毓衍和谢筝想得一样,颔首道:“闻嬷嬷的死也很蹊跷。” 闻言,谢筝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道:“闻嬷嬷知晓当年内情,怕白氏灭口,十几年间隐姓埋名。若她是被人所害,害她的应该不是白氏。” 要是白氏的人,在害了人之后,一定会把那根簪子翻出来带走。 唯有想对白氏不利的人,才会留下簪子。 这么推断,即便没有陈如师让人画图样送进京,那根簪子也一定会以其他的方式出现在陆毓衍和谢筝面前。 谢筝心中一动,她想到了那夜在凤殿里咄咄逼人的许美人。 那不是李昀安排的,许美人虽然进宫多年,但她娘家势弱,自个儿也就是个美人,哪怕晓得旧年安阳宫里的事儿,也很难知道淑妃小产的内情。 安排了许美人这出戏的人,一定是在宫中多年,深知白氏这三十年里的布局谋划,也有足够的能力,害死闻嬷嬷、指使许美人。 谢筝深吸一口气。 接连几日叫陆培静去成华宫打马吊的段贵人,出现在小花园里的曹家姐妹,好心关照她、让她去找田嬷嬷的巧源…… 凤眼灼灼看着陆毓衍,谢筝踮起脚,附耳问道:“二爷的意思是,贤妃娘娘?” 第三百一十八章 老了 这几个字,说得谢筝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陆毓衍微微颔首:“殿下说,他有好几日没见过圣上了,除了贤妃娘娘,没人进过御书房,所有人都被挡回来了。” 谢筝愕然。 曹贤妃摆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把白氏拖下皇后宝座,这是一回事,但若她把持了御书房,不让其他人见圣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娘娘这几天顾着白氏的大丧,没去过前头。”谢筝沉吟。 按说圣上病着,陆培静素有圣宠,少不得去床前伺疾。 可白氏大丧,后宫无主,贤妃年纪长些,吃不消那么重的规矩,很多事情就落到了陆培静和其他几位嫔妃身上。 陆培静没有抽出工夫去御书房里,只圣上跟前的内侍每日过来,与她说说圣上当天的状况。 谢筝也在一旁听过,无非是劳累过度、需要静养之类的话了。 旁的就没什么了。 只是,谢筝和陆培静都没有想到,御书房那儿竟然拦了几位皇子的进出。 照陆毓衍说的,不止是李昀几兄弟,连朝臣都见不得圣面。 贤妃这是疯了不成? 哪怕心中有谋算,也没有这么急功近利的做法。 谢筝忆起几次见曹贤妃时的情景,真不觉得这位娘娘会是这样的糊涂人。 白氏未倒之前,贤妃在后宫里很是沉寂,虽说占了四妃之位,但她可以称得上深入简出了。 贤妃现在已过半百,她高龄生下十皇子,宫里人都说,当时真是九死一生,一个不好,大人小孩都要没了,曹贤妃顶着一口气,才逃脱了一尸两命的下场,从鬼门关里把母子两人都拖了回来。 十皇子刚出生时,身体极弱,虽有奶娘看护,贤妃也是半点不敢放松,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 等到十皇子能跑能跳了,曹贤妃的身体就彻底垮了。 这几年,曹贤妃一直在成华宫里休养,白皇后也免了她的规矩,除了初一、初五,曹贤妃都不到凤殿露面的。 谢筝前几次去成华宫里,贤妃那儿不是睡着就是歪着,小药炉支起,养生的药材不断。 许是因为整日休养,曹贤妃说话做事都慢条斯理的,不见半分急躁。 后宫的事情,大小她都不插手,成华宫里头,听说全让两位贵人打理,就拨了个嬷嬷过来指点。 直到白氏被禁足,后宫无人打理,身为唯一在位的四妃,贤妃才不得不走出成华宫,挑起了重担。 这样“出世”的贤妃,只怕谁也没想到,她才是虎视眈眈的那一个。 只是,曹贤妃沉寂已经,她能握着白氏的秘密,那么多年都不显露,可见不是个沉不住气的。 她眼下的做法,与她的性格截然相反。 谢筝一面想,一面看向陆毓衍,她想起去岁从安瑞伯府回来时,陆毓衍曾点拨过她的那句话。 “曹贤妃老了”。 虽然十皇子还小,曹贤妃抱养的七皇子也不过十二三岁,远远不到能给十皇子撑腰的年纪,但曹贤妃不能再等了。 几位成年的皇子各有千秋,皇位之争,比拼的原本也不是皇子个人的本事,还有他们背后的权势官宦。 不扳倒白氏,哪怕白家根基不深,实力不足,但毕竟占了一个“嫡”字。 先皇后没有儿子,白氏所出的三皇子就是圣上唯一的嫡子,况且他已经大婚,又有皇孙在膝下,只这两点,就能有不少助力。 大殿下是向贵妃在潜府里生的,也正因为有个儿子,即便皇太后极度厌恶她,圣上登基之后,她登上妃位。 只是,向贵妃早早就没了,贵妃的称号也是圣上追封的。 大殿下当时也就是十岁出头,失了母妃照顾,由傅皇后看顾了几年,如今虽有儿有女,但向家早就不如从前了,大殿下想争一争,也不够看。 而李昀那儿,齐家、夏家原本就不出众,李昀最大的仰仗是旧都世家,一旦等到李昀与萧娴完婚,再生了一儿半女,那就是跺跺脚,朝堂都要心惊胆颤一番。 其余几位殿下,外家多平平,不足以让曹家忌惮。 可再等数年,谁知道又会再出什么变故? 曹贤妃这个年纪了,多等五年十年,她想替儿子谋划,只怕都有心无力。 眼下是搏一搏,将来,恐怕连下场的资格都要失了。 思及此处,谢筝的心沉到了谷底,低声道:“贤妃娘娘是想……” 一面说,谢筝一面用手指了指御书房方向。 陆毓衍眸色深深,叹道:“极有可能,前头那么多步子都走了,最后这几步,又怎么会轻易放弃。” 谢筝抿着唇,只觉得呼吸都艰涩许多。 帝王家无情,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谢筝感慨了一番,让陆毓衍稍等,转身回了偏殿,取了一封信来。 “这是给萧姐姐的。”谢筝递过去。 陆毓衍接了,不等谢筝放下手,他又伸手握住了她的,掌心紧紧包裹着,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 谢筝睨他,想着四周无人,也就随他去了。 陆毓衍捏着那封信,不晓得写了多少手帕交之间的私密话,厚厚一叠,看起来似是比陆培静给老太太的那封家书还要厚。 晓得她们姐妹情深,这些时日又遇了这么多事,定然有一肚子的话要讲了。 其中最要紧的那些,陆毓衍也猜得到。 他沉吟着,道:“殿下跟我说,他不会那样对表妹。” 简单的一句话,可里头的意思,谢筝听明白了。 如今如何,往后又如何,谁也不知道。李昀这句话在未来到底有用无用,谢筝越发不晓得了,但她知道陆毓衍的想法。 陆毓衍是在宽慰她,是不想让她为了萧娴的将来牵肠挂肚的,他的这份心是真切的。 谢筝莞尔。 人生多起伏,今日不知明日事,与其烦恼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情,甚至因噎废食,不如怜取眼前人。 送陆毓衍与孙氏出宫,谢筝附耳与陆培静说了御书房那儿的状况。 陆培静惊讶,当即让人备了粥点,带着谢筝跟于嬷嬷往御书房去。 第三百一十九章 担心 陆培静得圣上喜爱多年,但她不曾恃宠而骄,除非圣上召请,否则她是不到御书房里来的。 守在书房外头的程公公突然瞧见她,面上划过一丝讶异,忙不迭请安:“婕妤娘娘怎么过来了?” “圣上身子好些了吗?我送些粥点来。”陆培静道。 程公公接了食盒,点头道:“圣上今日龙体大安,上午批了会儿折子,这会儿睡着。” 陆培静勾了勾唇,目光往御书房前的天井里挪去。 几位股肱之臣站在那儿交头接耳,神色之间,不难看出他们的为难和操心。 陆培静越过程公公,径直走到几位大臣跟前,道:“几位大人见过圣上了吗?” 众人急忙行礼,道:“不曾见到圣上。” 陆培静又问:“听说圣上上午批了些折子,六部大人当时来了?”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道:“来是来了的。” “我们大人还没走呢。”一人道。 谢筝认得他,刑部左侍郎田大人,听问他与陆培元政见不同,平日时不时有些言语纷争,但毕竟同朝为官,前阵子陆府治丧,田大人来给陆培元送过行,谢筝当时见过他。 田大人指了指前头,道:“尚书年纪大了,从早上站到下午,实在吃不消,这会儿在朝房里歇着,就让臣在这儿候着,圣上什么时候召见了,他也好赶快过来。” 陆培静道:“批过的折子呢?” “程公公送出来的。”田大人瞥了一旁的内侍一眼。 陆培静听了,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圣上抱恙,朝政都靠六部大臣打理,今日要批折子,定然会叫几位尚书进御书房来,何至于出现折子批了,尚书们还未见到圣上的状况? 谢筝亦是抿紧了唇,眼下情况,她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郁了。 陆培静转身走向御书房,刚到门口,还来不及推开,守门的侍卫就拦住了她。 “我要见圣上。”陆培静的声音不轻不重。 程公公搓着手,道:“娘娘,圣上睡着呢。” 陆培静嗤笑一声,哼道:“怎么了?圣上睡觉的样子,难道我没瞧见过?我睡迷糊的时候时候还敢踢圣上两脚呢,我都不怕把他吵起来,你们怕什么?” 这话说得太过直接,跟在后头的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笑又只能憋着,各个东张西望的,没一个敢出声的。 程公公的脸色白了白。 他能应对朝臣,应付皇子公主,应付其他嫔妃,只因他们对圣上心存敬畏,晓得圣上歇着,根本不敢胡闹折腾,但陆培静显然跟他们截然不同。 陆培静性子直白极了,偏偏圣上又吃她这一套,从来不管她那张嘴。 说什么不许后宫干政,陆培静当着圣上的面,大骂没事找事的朝臣,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脾气起来了,甚至敢指桑骂槐地损圣上两句,边上伺候的人各个吓得魂飞魄散,圣上却哈哈大笑,半点不与陆培静计较。 程公公伺候圣上也有十来年了,他不能和陆培静硬碰硬,只能好言相劝:“娘娘,您就别为难奴才了,圣上因着身体,前几日睡得都不安稳,一直咳嗽,半夜里也会醒。 这会儿您听听,里头安静吧? 圣上难得睡个安稳觉,您看……” 陆培静板着脸,道:“前几天睡得不好?那前几天到我跟前来回话的都是怎么说的?” “这不是怕您担心吗……”程公公道。 “我是担心,担心坏了,”陆培静道,“我要见圣上,见不着我不安心,把门开了,别让我动手。” 程公公正一脸为难,远远的,一个宫女提着裙子急匆匆跑来。 “娘娘,婕妤娘娘!”那宫女边跑边抬声唤。 陆培静扭头看去,那宫女是乔淑媛身边的。 等宫女到了近前,程公公瞪了她一眼,道:“大呼小叫做什么?这是御书房!” 那宫女缩了缩鼻子,连连告罪,又与陆培静道:“应昭仪娘娘的哮喘犯了。” 这些日子,曹贤妃一人忙不开,事情有不少都交给了陆培静、应昭仪与乔淑媛。 应昭仪与乔淑媛都是潜府出身,年纪自然也不轻了,接连几日忙碌,难免身体吃不消。 白皇后虽只停灵七天,但今日是头七,凤殿里头依旧是大把的事情。 如今应昭仪再病了,人手越发紧张了。 宫女急切道:“娘娘,我们淑媛请您快些过去。” 陆培静睨了谢筝一眼,与宫女道:“我知道了,这就过去了。” 谢筝会意,见程公公眼底闪过喜色,她脚下一错,整个人迅速往书房大门上摔去。 程公公和守门的侍卫没有防备,反应过来时,到底差了一部,叫谢筝顶开了大门。 “你做什么!”程公公厉声道,伸手要去拖谢筝。 谢筝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呦哎呦直叫唤:“没站稳,摔着了,公公别急,我这就站起来。” 她人已在书房里,程公公想关门也不成。 陆培静借此大步迈过门槛,挥开程公公,径直往寝殿去。 几位大臣彼此对视一眼,胆小的没敢动,胆大的也想跟进去。 陆培静闯到床前,圣上闭目睡着,脸颊深深凹陷,整个人病态明显,与几天前在凤殿的时候判若两人。 许是动静有些大,圣上的眼睑动了动,却没有睁开。 程公公塌着肩,低声与陆培静道:“娘娘,您也看见了,圣上是在睡着,不让您进来,是怕您难过。” 陆培静攥着手心,问道:“圣上这个样子,上午时还批折子了?” “批了,硬撑着批的,奴才没骗娘娘。”程公公答道。 见此,陆培静只好轻手轻脚往外头退出来,走了两步,她突然想起个人来,道:“良公公呢?怎么不在圣上伺候?” 良公公是圣上身边最体面的内侍了,很会琢磨圣上心思,圣上偶尔也会跟他商量些事情。 程公公才刚刚松了一口气,闻言,脸又绷紧了,道:“不瞒娘娘说,良公公也累病了。 圣上病倒那天起,良公公就一直寸步不离地伺候圣上,他那年纪那身子骨,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哪里能吃得消? 昨儿半夜就倒了,叫奴才几个挪回屋里去歇着了。” 陆培静没有再停留,带着于嬷嬷和谢筝往后宫去。 等拐个弯,四下无外人了,陆培静压着声问谢筝道:“你怎么看?” 谢筝撇撇嘴:“全是一派胡言。” 第三百二十章 胡言 可不就是一派胡言嘛! 乔淑媛的宫女走在前头,脚步匆匆,与谢筝几人隔了大半条庑廊。 她想催促陆培静,又实在没那个胆子,只能走走停停的。 陆培静和谢筝的话就不好说了。 等到了岔路口,陆培静与那宫女道:“你先过去吧,我回去换身衣裳就来。” 这几日陆培静穿得很素净,但日常走动与凤殿里做白事的衣着还是不同的,那宫女自然不会拒绝,连连点头。 回到陆培静宫中,她一面换衣裳,一面低低叹了声:“也不知道良公公如何了……罢了,各人皆是命。” 朝堂更替,底下暗涌之时,像良公公这样的身份,能不能活,能活多久,可不就是命嘛。 后宫之中也是如此,白氏薨逝,凤殿陪了多少人进去。 谢筝是挺喜欢良公公的。 良公公年纪大了,头发已经半白了,旁人琢磨着养黑发,他却想着一头白,说是仙风道骨,看起来指不定还精神些。 谢筝入宫不久,再是用心,在礼数上也难免会有些偏差之处,良公公暗悄悄指点过她几回。 抿了抿唇,谢筝抛开那些,与陆培静说正事:“奴婢刚看到,圣上的右手食指尖有些墨印,很淡,但绝不是今日才染上的,看起来像是有些日子了。” 陆培静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知道谢筝的意思。 圣上素来爱干净,书写作画时,偶有染上墨的时候,但一定会收拾掉。 哪怕圣上前几日病中没有发现,以良公公的性子,他每日替圣上擦拭身子时也会看到。 那印子留着,可见良公公自那日之后就没有再近过圣上的身了。 再者,今日上午的折子不可能是圣上批阅的了,若是他亲自批的,又怎么会没有注意到手上的这个印子? 陆培静浅浅点了点头,道:“圣上不是个不敢说生死的人。” 不管圣上因何缘故宠幸她,陆培静伴君这些年,对圣上的性子也是晓得的。 圣上从不畏惧提及生死,当年皇太后薨逝前,曾拉着圣上的手絮絮说着不舍,圣上听了会儿,直直说了一句“朕要活得跟您一样久,朕就满意了”,让皇太后气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陆培静以为,若圣上白日里清醒过,他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那他就绝不会先批折子,而是安排后头的事情。 皇位由谁承继,又由哪几位大臣辅镇,他会把要继位的皇子叫到跟前,亲自嘱咐,可偏偏,圣上什么都没有做。 看来,就跟谢筝说得那些,圣上压根没有醒过吧。 凤殿里等着陆培静,她没有耽搁,快步去了。 里头做着法事准备,瞧着是有条不紊的,却压抑极了。 乔淑媛歪在椅子上,揉着眉心道:“实在吃不消了,你是没瞧见,应昭仪突然喘不过气来的样子真真吓人,这要是年轻了十几岁也就算了,她如今这年纪……” 后半截话,乔淑媛没说下去,毕竟是这样的日子,她说话总要忌讳些。 可她到底是憋不住,顿了半晌,还是叹道:“我听说你去了御书房?圣上身子如何?要我说呢,要真是应昭仪那样的身体,能跟着去了也是福气,好歹风光些,留下来做什么?还没看够这儿呀?” 这几句话是犯了大忌讳的,可也是乔淑媛的真心。 陆培静没接这话,起身道:“我去正殿看看。” 时辰到了,该来的人、能来的各个都来了。 听说陆培静下午进了御书房,多的是人想跟她探个底,陆培静跪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理会。 谢筝没留在凤殿,而是悄悄给安公公带了信。 凤殿里诵经的声音厚重,半个宫城都听得清楚。 陆培静站起来时,身子微微有些慌。 三皇子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她,看着恭谨,语气却不耐极了:“娘娘,父皇的身子到底如何?” 陆培静看了众人一眼,目光落在了曹贤妃身边的十皇子身上。 为了这个儿子,曹贤妃是豁出去了。 陆培静定了定心神,道:“良公公不在里头,听说是伺候圣上累病了,贤妃娘娘这几日瞧见良公公了吗?” 曹贤妃的眸色深沉:“没有。” 陆培静不怕跟贤妃挑明,她今日硬闯了御书房,就已经和对方楚汉对隔了,可她不想这个当口下应付众位皇子、公主和嫔妃。 正琢磨着脱身之际,余光瞥见面无表情的乔淑媛,陆培静一下子就明白了。 身子一软,直直往下摔坐去。 一时动静极大,于嬷嬷挤进来,抱着陆培静唤道:“娘娘!娘娘您可别吓唬奴婢!” 如此状况,也没人敢拦着陆培静回宫了。 软轿抬一路,于嬷嬷说一路,讲陆培静自打陆培元没了之后,身子一直不好,可宫里接连有事,她只能硬挺着,白日孙氏和陆毓衍进宫辞行,陆培静又大哭了一场,这会儿跪了一整夜,肯定吃不消了。 于嬷嬷也没指望能瞒过宫里着一个个人精,只要把陆培静捞出了凤殿,后头的事情自有人打点。 曹贤妃又叫众人问了一通,亏得两个儿子在身边,没费多少工夫,就回了成华宫。 正殿里点着香料,平素闻惯了的味道,这会儿她却觉得冲。 申嬷嬷扶着她坐下,道:“谁也没想到她会硬闯。” “这宫里有几个傻的?不过就是缺个出头的,”曹贤妃气闷,“你且瞧着,今日闯了一个,改明儿定有人耐不住了也要有样学样。” “娘娘,那如何是好?”申嬷嬷道,“咱们是没有回头路了的。” 回头路? 既然都豁出去了,曹贤妃就没给自己留过后路。 若是失败了,以她如今做过的这些事情,不管谁坐在龙椅上,都不会放过她们母子和曹家。 她唯有大步向前。 “早些动手吧,”曹贤妃道,“真叫那一个个闯进去了,就什么都晚了。你出去吧,我一个人歇会儿。” 申嬷嬷只能应下,轻手轻脚退出来。 曹贤妃揉着眉心,嘴唇笑容讥讽。 剑,都是双刃剑。 白氏利用夏淑妃,把李昀送到韶华宫,最后却倒在了李昀手里。 她利用这几人,一步步算到今日,却发现握不住手中的这把剑了。 到底是老了,时间不多了。 若她再年轻些,若她的儿子再年长些,她又怎么会选一条这样的路呢。 第三百二十一章 机会 老还是未老,看的不仅仅是年纪,还有身体。 曹贤妃深知自己垂暮了,每日一睁开眼睛,她就感觉比前一日更加疲惫。 之前高龄生下十皇子,到底是亏空了她的身子,哪怕日日将养着,还是无法回转。 明明她跟白氏前后脚进的潜府,明明两人岁数相仿,可若是白氏没有获罪,曹贤妃相信,对方比她多活个五年十年的根本不在话下。 她耗不起了。 不能跟淑妃耗,跟白氏耗,跟宫里其他嫔妃耗了。 夺位之路,不是抢到手里就算了的,真的等到十皇子登上皇位之后,也没到曹贤妃可以安心的地步。 要整顿朝政,要排除异党,要指点十皇子打理朝堂,要打压其他皇子的根基…… 这其中又要费上她多少辛劳? 曹贤妃一刻都不愿意等,她怕自己来不及。 圣上登基三十余年了,她在后宫里看着花开花落,早就歇了争取的心思,直到亲生儿子落地。 不为了儿子,那要为了什么? 为那个绝情的男人吗? 想起白氏仗着圣上默许而做过的那些事情,曹贤妃的唇角就只剩下寒意了。 这两年,曹氏一门在朝中行走,虽说也拉拢了一些朝臣,但曹贤妃明白,那些都只能锦上添花,成不了雪中的炭火,曹氏的力量太弱了,他们想走安瑞伯的门路,小伯爷都没给曹文祈钻了空子。 曹贤妃急切,直到机会突然出现在了跟前。 长安谋害绍方庭的事情被扯了出来,又牵连了谢慕锦,夏氏一门眼看着就倒了。 可曹贤妃真正的心腹大患还是白氏,只要白氏横在头上,她就难以越过去。 好在,她捏着不少白氏的把柄。 白氏做过的所有事,圣上都能扛下来,一通和稀泥,就像处置长安一样。 唯有让旧都世家以先皇后的死发难,才能让圣上弃了白氏。 最让曹贤妃喜出望外的是,离宫多年的闻嬷嬷总算有了消息了。 曹文祈给她带信时,曹贤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彼时闻嬷嬷出宫,一溜烟就跑没了,连白氏的人都没拦到她的落脚处,一晃这么多年了,白氏许是想不起来她,曹贤妃是想找却找不到。 曹文祈一心想拉拢小伯爷,对去年腊月里的案子格外上心。 金岳明教唆张丰毒杀了小伯爷的黑羽大将军,此人妒恨权贵官宦,在大堂上大骂狄水杜、汪如海,也骂了旧都的乌孟丛。 他当时说得很明白,乌家为了更进一步,乌老太爷娶了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安广财的妹妹当续弦。 这案子牵扯了永安侯府、安瑞伯府,又是年关,百姓们乐呵呵地等过年,添了一桩热闹事,茶余饭后都要唠嗑几句。 京里的茶博士们,也没少说这一桩。 曹文祈听说了金岳明的大放厥词,原本也没往闻嬷嬷那儿想,毕竟彼时他也年幼,哪里晓得这么一个人呢。 倒是曹家里头的老人,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让曹文祈去旧都打探了。 虽然闻嬷嬷与安广财的关系是假的,但只要沿着安广财这条线,去查乌家和镇江里闻嬷嬷住过的老宅,就能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曹贤妃以为,这是天造地设的机会了,她决不能错过这条路。 曹文祈安排了,让闻嬷嬷死在了庄子上。 起先,曹家是做了其他准备的。 萧府的傅老太太过不了上元,萧柏必定会扶灵回京,陆家人亦会同行,只要等他们回到旧都,那根簪子就会出现在他们眼前。 只是,曹贤妃和曹文祈都没想到,陈如师会突然冒出来,让人去乌家画了图样送入了京城。 得到信的时候,曹贤妃开怀大笑。 她很少笑得这般愉悦。 这真真是得了天助了。 曹家人动的手越少,就越隐蔽,由他人呈上图样,还是落在陆培元手中,她做梦都能笑醒。 可笑过了之后,曹贤妃的心中是有些许惶恐了。 旧都世家不好对付,陆培静身边的小宫女不是吃素的,曹贤妃只让巧源引了线,那小宫女就把后头的事情完全理顺了。 曹贤妃丝毫不怀疑,他们能一点点地把白氏从茧子里抽出来,可她怕,这些人一个都不会为她所用。 可她不能停下脚步。 让曹文祈对陆培元下手时,曹家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偶尔时,曹贤妃会想,这条路并不是黑的,曹文祈动手的时机抓得太好了,磅礴大雨之中,什么证据都没留下,所有的一切都是对白氏不利的,同时也在打击李昀,这是不是上天在告诉她,她能走到终点? 尤其是,曹贤妃发现,圣上的身体急转直下了。 圣上一直在咳嗽,太医诊了好些日子,也没有什么起色。 她再一次告诉自己,这个机会决不能错过了。 却不想,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走到今日,还是叫这柄双刃剑划破了手。 陆培静这个没事从不去御书房的人,竟然去了。 曹贤妃一收到消息,就让应昭仪喘着大气装病,安排了乔淑媛的人去找陆培静,都没能拦住对方硬闯。 陆培静亲眼看到了圣上的状况,后头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若是其他膝下没有儿子的嫔妃,曹贤妃自问能拿捏住,可偏偏就是陆培静! 陆培静没儿子,可陆家、旧都世家都跟李昀是一条道上的,曹贤妃不傻,这半年多以来,她清楚地看到圣上对李昀的日渐器重。 其实说起来,圣上对这个儿子,多少是偏心的。 齐家和夏家指望不上,可李昀的身后有苏府,苏润卿这个伴读是圣上亲自给李昀挑的,哪怕苏太傅如今已经告老,但苏家久居京城,苏太傅时不时地还去国子监授课,他这样的身份,能给李昀添许多助力。 曹贤妃眼红过,她也想在十皇子的伴读上做文章,可满京城,能比得上苏太傅这样、又不和其他皇子沾亲带故的,实在挑不出来。 好在,之后的许多年,圣上对李昀与对其他儿子相仿,并不格外亲近。 直到李昀与萧家女定下来,曹贤妃看明白了,圣上的心中已经有了选择,他要让李昀走一条跟他相似却不相同的路。 西洋钟敲响,在内殿里回荡着。 曹贤妃睁开眼睛,再一次提醒自己,机会稍纵即逝,她不能功亏一篑。 第三百二十二章 试探 五更了。 外头依旧黑沉沉的。 黎明之前的夜色仿若能吸走光影,哪怕廊下挂着灯笼,依旧穿不透黑夜。 曹贤妃一直没有睡,她略略动了动脖子,只觉得一股子酸痛从骨头里渗出来,和筋肉融在一块,她分不清到底是哪儿在痛。 深吸了一口气,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坐直了些。 不过是一夜没有睡而已,竟然疲惫到了这个地步。 若是放在早些年,哪怕两天两夜不合眼,又何曾这般累过? 曹贤妃笑了,满满都是讥讽,而下一刻,这笑容越发浓烈,她几乎要失声大笑。 是了,一夜未眠的“老人”又何止她一人? 这偌大的京城,这段日子以来辗转反侧的老家伙们能站满整座大殿。 尤其是昨夜,出了陆培静闯宫的事儿,多的是彻夜不眠的老东西呢! 谁也不想睡个安稳觉,毕竟,一闭上眼睛,也许就醒不过来了。 曹贤妃披着外衣,一把推开了窗户,在东方吐白时,先动手的会是谁? 天蒙蒙亮了。 陆培静才睡了小一会儿,于嬷嬷正劝她多歇一歇。 “您昨日被抬回来,这么多人都瞧着,这个当口上谁还来寻您的不是?”于嬷嬷柔声道。 陆培静却摆了摆手:“我借故离开凤殿,今日他们可不会放过我,少不得从我嘴里挖出几句话来。” “那您也就拖着,拖到他们沉不住气了,自然有人去出头。”于嬷嬷劝道。 “还是起来吧,”陆培静唤了谢筝,扣着她的手腕,道,“都安排妥当了吗?” 谢筝抿着唇点了点头。 要说安排,她能做的也很少,不过就瞅着机会把御书房里的状况转达给了安公公,之后如何变化,就是李昀的事情了,她们在后宫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曹贤妃安排的时机很妥当。 白皇后薨逝,白家倒了,等于是断了三皇子、六皇子的胳膊,原本与他们一路的,除非是下不了船的,否则都要掂量掂量。 而李昀这里,原本最大的仰仗是旧都世家,可偏偏那是“旧都”。 傅老太太没了,萧家回了旧都,陆培元也死了,旧都世家在京城里最粗的两股绳子不在,进退应对上总是吃亏了的,李昀如今能依靠的只有苏太傅府中。 其他皇子本就胜算不大,许是浑水摸鱼,许是高高挂起隔山观虎斗了。 这个当口,若叫曹贤妃占得先机,后头即便想反扑,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谢筝不晓得李昀和安公公的计划,她只能等待。 陆培静没什么胃口,但此刻不能由着性子,便强撑着吃了些,以便有精神应付状况。 不出所料,这厢刚放下筷子,另一厢,三皇子就到了。 谢筝打量三皇子神色,瞧着他比昨日在凤殿时更谨慎些,眼底发青,似乎一夜没睡。 陆培静听了三皇子几句话,捂着帕子佯装咳嗽:“劳殿下挂心了,我就是这几日没歇好,太医说了,休养几日就无碍了的。” 三皇子心里堆着事,也没继续跟陆培静打太极,直言问道:“娘娘昨日进过御书房,父皇的状况到底如何?自从那日在朝上吐血之后,这些日子,我们兄弟几个谁也没见着父皇的面,不止我和小六,小四、小九也一直在问。 他们本来是要跟我一道来的,怕打搅了娘娘静养,我性子急,反复琢磨着还是耐不住,就来了。” 闻言,谢筝快速扫了三皇子一眼。 能不急吗?如今各个都急切得要命,站在原地的怕晚人一步,想先动手的又怕黄雀在后,都想多得些消息再来确定。 陆培静叹道:“在凤殿里说的那几句并不是诓你们的。 我昨日进去时圣上睡着的,书房里一股子药味,良公公不在里头,程公公说他精力不支半夜里刚送出去休息。 我也问了几位大人,说拿到了上午圣上刚批完的折子。” 三皇子道:“父皇若能批折子,怎么会自个儿就批了,没让外头候着的大臣们进内呢?” “我也是这么说的,”陆培静顺着道,“但大人们说,那折子瞧着是圣上亲笔,没有假以人手。我这个身份,进御书房也就罢了,良公公那儿我没法去瞧,殿下担忧圣上身体,不如使人去问问良公公,他歇了一整日,也该醒了。” 三皇子的眼底闪过一丝愠色。 他怎么没找良公公?昨夜陆培静一说良公公被送出去休息了,他就使人去寻了,可在良公公住的宫室寻了一圈,连个影子都没有。 他琢磨着要么是陆培静诓他们,良公公好好在御书房里,要么就是有人把良公公看管起来了,不叫他们知道圣上的状况。 这会儿听陆培静这几句话,想来应当是后者。 若陆培静真的拿捏住了御书房,她昨日压根没必要往里头闯,反正她这么多年几乎不去前头走动,在后宫里一日等一日的,也不会叫人疑心到她头上去。 反倒是昨日那么一闯,各处的平衡都开始摇晃了。 三皇子颔首,道:“娘娘说的在理,我再去前头瞧瞧,这一日不见父皇,我一日不心安呐。” 陆培静装着养病,嘴上客气了几句,让于嬷嬷和谢筝送三皇子出去。 才刚迈出大殿,就见一内侍飞一般地冲进来,扑通跪在三皇子跟前,哆哆嗦嗦道:“殿下、公主、公主闯了御书房了!” 话音一落,三皇子的脸色蓦地阴沉下来,他一面快步往外头走,一面喝道:“怎么回事?寿阳不是在寝宫吗?谁放她出来的?怎么就去了御书房了?” 一连串的问题让小内侍根本无从解答,颠三倒四说着什么,跟着三皇子走了。 谢筝和于嬷嬷面面相窥,赶忙回去禀了陆培静。 陆培静得了信,亦是惊愕不已。 “娘娘,寿阳公主闯进去,怕是不会跟咱们一样退出来就算了。”谢筝道。 陆培静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她揉了揉眉心,道:“先预备起来吧,今儿个他们总要闹出个结果来的。” 第三百二十三章 硬闯 昨日陆培静闯得突然,只程公公跟进去了,外头那一众大臣都站前后顾的,没敢探脑袋。 可今日寿阳再闯,那肯定会带着一众宫女嬷嬷,浩浩荡荡地推开守门的侍卫太监,而有昨日那么一回,商议了一整夜的大臣们也许有壮着胆子豁出去的,都进去看了,那圣上是个什么状况,所有人都要清楚了。 事情由寿阳而起,不说李昀那儿,大抵曹贤妃那儿都没料到。 谁都没准备好,这一下子把“真相”摊在人前,真不晓得谁能占了便宜,谁又要倒了大霉。 谢筝一边给陆培静更衣,一边道:“御书房前头候着那么多人,殿下肯定也有人手在里头,寿阳公主一闯,殿下那儿准收着信儿来。” “信是肯定收了的,却不知道他如何应对的,”陆培静叹了一口气,“我这个身份,这会儿也不合适往前头去,我暂且先在这儿等着,你带个小宫女先过去听风声,有什么状况,让她回来给我传个话。 我猜贤妃娘娘应当已经过去了,后宫如今以她为尊,她要去管寿阳,我却是没那个法子。” 谢筝应了,点了个小宫女,两人一溜烟就往御书房去。 她眼神好,穿过御花园时,远远瞧见对面游廊下,曹贤妃领着一群人走得飞快,只看那脚步,就觉得对方整个人都烧起来一般急切气愤。 谢筝不想跟曹贤妃打照面,便走了另一条小道,避开了人。 御书房里里外外,大戏已经开场了。 寿阳带着意中人过来,侍卫们即便想拦,也只能朝宫女嬷嬷们下手,没有哪个敢真的对寿阳动粗的。 偏偏寿阳身边着一些人,宫女们娇俏,还没碰着就大呼小叫起来,侍卫们只能硬着头皮拦,嬷嬷们更是壮实,抬手几巴掌往拦门的侍卫内侍脸上打,闹得鸡飞狗跳。 程公公勉强拦住了寿阳,又是赔笑脸又是说好话,只盼着寿阳能收敛了脾气。 “公主、公主!”程公公尖着嗓子道,“圣上安养着,您带着人把圣上吵了,那可是……” 寿阳扬手就往程公公脸上抓,她指甲修得细长,用力下去就是一道血印子:“拦着我,不让我见母后,等我能见着母后的面了,母后就已经没气了,你现在又拦着不让我见父皇,是不是要再等到父皇没气了才开门呐? 我不管,你滚一边去,反正母后没了,我外祖家也倒了,我什么都不怕,父皇回头要打我罚我,我认了!” 程公公被挠得嗷嗷叫,又不敢退后半步,只能抬着声儿求候在御书房外的几位大臣们:“各位大人,帮着劝劝公主吧,这、这打搅了圣上,实在是……” 如今还候着的大臣都是记挂圣上龙体多时了的,同时也各有心思,他们自己不好闯,正盼着寿阳打先锋,哪里会真的拦她。 几人换了个眼神,彼此都拿定主意了,上前来装着苦口婆心好言相劝,实则帮着阻了内侍和侍卫,给寿阳腾路子。 寿阳折腾了许久,终是寻到个机会,一脚踹在程公公的膝盖上,而后绕过他,重重撞向了御书房大门。 嘭的一声,门开了。 里头想法子拦门的两个小内侍被撞倒在地,一脸惊恐地看着寿阳公主。 寿阳提着裙子往里头跑,身后鱼贯跟进来一群人。 大床上,明黄的幔帐落着,看不出里头状况,寿阳一咬牙,一把撩开帘子。 旭日东升,外头的阳光透过窗棂撒入殿内,随着寿阳的动作,又照亮了幔帐里头。 平躺着的圣上双眼紧闭,脸色灰败,脸颊消瘦内陷,苍老得像是一只脚已经进了棺木的垂死之人。 这个不久前在朝上吐血的圣上都截然不同,更和寿阳印象里的父皇判若两人。 寿阳的心一惊,手臂忍不住发颤,那幔帐又重重垂落了下来。 后头的人没她动作快,一时之间都没瞧见圣上容颜,看着眼前那晃动的明黄色。 有人吞了口唾沫,试探道:“公主,圣上龙体如何?” 寿阳的身子颤了颤,她回转过身来,脸上神色木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发出一个音来。 场面一下子僵住了。 寿阳没说话,其他大人也没哪个再去掀幔帐,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盼着赶紧有个爽快人,出手让大伙儿看看清楚。 程公公扶着腿进来,他顾不上脸上腿上的伤痛,道:“公主,还是退出去吧,这么多人挤在里头,吵了圣上歇息……” 见寿阳没理会,程公公又多说了一遍。 寿阳仿若此刻才听见,她涣散的眼神慢慢有了焦点,沉沉看着程公公,咬牙道:“太医呢?让太医进来。” 程公公连连应了几声:“太医就在偏殿候着,奴才这就去请来,还请公主和几位大人移步……” “移什么?”寿阳的声音徒然大了,泪水涌出,“父皇这个样子,你让我出去?你们会伺候人,还能把父皇伺候成这样了?你才滚出去呢!父皇不要你伺候!我是他女儿,我来伺候!” 这话听着没什么错处,真要换作其他时候,还能被人夸几句“公主孝心”,可如今这个状况,比起孝心,所有人更关心的是龙体安康与否,因而都关心圣上到底什么样子了。 “陆培静呢?”寿阳见程公公不动作,抓起几子上的瓷碗就往地上砸,碎片飞溅,划开了她的手背,一时鲜血直流,她压根没管,“陆培静昨日不是见过父皇了吗?她进来了就又走了?她怎么就没管管父皇?枉费父皇这几年宠着她!” 程公公的心慌得厉害,一面怕再有人掀开幔帐让所有人都知道了情况,一面又操心贤妃娘娘那儿怎么没还有动静,急切之下,她一把扶住了寿阳的胳膊,道:“公主,您的手受伤了,赶紧先看看伤情吧,您是金枝玉叶……” “我父皇还是真龙天子呢!”寿阳想挥开程公公。 两人推挪间,有嬷嬷宫女上来相帮。 暗悄悄的,也不知道是谁,用力推在了一个粗胖嬷嬷的腰上,让她整个人往龙床上摔去。 只听斯拉一声,幔帐撕裂开来,蒙头盖下来,把圣上遮得严严实实。 “哎呦这样可不行!” 闹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人端着了,借着把幔帐挪开的由头,终是全部掀开了,露出了圣上的脸。 一时间,呼吸都顿住了。 饶是有人知道圣上怕是不好了,但亲眼看到这个样子,还是让几位老大人脚下不稳,摔坐在了地上。 田大人勉强扶住了上峰尚书大人,他多了圣上几眼,整个脑门子都是炸的。 刚寿阳公主还怪罪陆婕妤呢。 陆婕妤可是旧都世家人,跟五殿下一条路上的,昨日瞧见圣上状况,她若是当场嚷嚷开了才是昏了头呢! 第三百二十四章 瑟瑟 哪怕所有人心中都各有打算,在看清圣上状况的这一瞬,脑袋都空白了。 仿若被定住了一般,谁也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年事已高、动作比不得年轻人爽利的礼部尚书终于拨开了人群,挤到了最前头,他看着圣上的模样,霎时老泪纵横。 “圣上!圣上呐!”老尚书哀嚎着。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醒过神来了,又是哭又是嚎,恨不得捶胸顿足以表忠心。 寿阳公主拿血流不止的手背抹了一把脸,厉声道:“哭什么哭!父皇还没驾崩呢!” 闻讯而来的王太医唬了一跳,被门槛绊了脚,险些摔了个狗啃泥。 他踉踉跄跄到了床前,伸手去摸圣上的手腕,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公主说得是,圣上龙体欠安,但也没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众位大人莫要在此喧哗,还是退到殿外,让在下仔细替圣上看诊。” 程公公得了这一助手,赶忙接了话过去:“王太医说得在理,公主,您……” 寿阳死死盯着程公公,每个字都带着熊熊火气:“狗奴才你们想要父皇的性命?这些日子你们怎么给父皇看诊开方子的,父皇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公主,奴才怎么敢做那等大逆不道之事……”程公公硬着头皮,“圣上只是看着凶险,实则……” 话才说了一半,就被人大喝着止住了。 三皇子快步进来,目光落在圣上的面容上,眼底闪过一丝愕然。 对于圣上的状况,他此前猜测不少,尤其是陆培静昨日进来又出去的反应,他估摸着圣上怕是要不好了,但亲眼看仔细了,依旧有些晃神。 这一路过来,三皇子对寿阳生了不少怨气,寿阳这一闹,根本没给他准备充分的时间。 可转念一想,他这儿被搅和了,其他兄弟那里也差不多。 李昀最多比他提前半日晓得情况,眼下未必安排妥了,而最占得先机的曹家,寿阳这一手也打破了他们的计划。 这会儿就是浑水摸鱼,谁摸到了,谁摔水里了,全看造化。 三皇子没看寿阳,只转头问程公公:“父皇病了之后,就只王太医一人看诊吗?” 程公公缩了缩脖子,正犹豫如何回答,就被礼部尚书抢了先。 老大人颤颤巍巍道:“殿下,只王太医一人呐,老臣自从圣上病倒之后,就一直在朝房或是偏殿候着,以备圣上醒来后传唤,老臣让认得的小内侍候在御书房前,有谁进有谁出,一清二楚。” 老大人这把年纪,气血上涌时就都豁出去了,也不管他让人盯着御书房合不合规矩,一股脑儿都说了。 有人先开口,便有人搭腔。 这些时日长久候在书房前的大臣不少,彼此你一言我一语的,总归一句话,这些日子就没瞧见过除了王太医之外其他的大夫了。 三皇子的脸色黑沉沉的,指着程公公训斥:“父皇这个状况,只让一个太医看诊,你想反了是吧? 来人,把这些日子书房里伺候的狗奴才都拖出去,父皇若有个状况,都陪着去吧。 去太医院、御药房传话,能来的都赶紧滚过来,父皇跟前耽搁不得。” 话音一落,三皇子带来的人手就动了起来。 程公公大呼小叫着被拖出去,另几个内侍也没讨着好,一并就收押了,换了其他内侍来伺候。 田大人眼睛尖,扫一眼就看明白了,这换上来的大抵都是三殿下自个儿的人手。 这是趁着良公公不在,趁机打压了旧人,夺了御书房。 王太医抖成了筛子,被人架了出去,这要是落在三皇子手中,他哪里还能有好下场? 远远的,曹贤妃一行人匆匆而来,她毕竟身体弱走不快,坐在软轿上催着抬轿的脚程再快些。 “娘娘!”王太医见了她,一下子激动起来,大喊道,“贤妃娘娘,您可要救微臣呐!” 曹贤妃被他一喊,身子一歪,好不容易坐直了,死死咬着后槽牙,恨不能一巴掌把王太医扇晕过去。 另一头,六皇子也到了,他停下脚步,恭谨给曹贤妃问了安,而后话音一转,道:“王太医是犯了什么事,要求着贤妃娘娘救你?” 王太医眼见曹贤妃到了跟前,痛哭流涕着想再求救,突然对上曹贤妃冰冷的眼神,他不由一个激灵,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他是昏了头了吗? 他怎么能跟曹贤妃求救? 可、可若是不求救,他的命哪里还能保得住? 王太医瑟瑟,顾不上其他的了,用力挣开了架着他的内侍,爬到了曹贤妃脚边:“娘娘,微臣对圣上一片忠心,这些日子给圣上看诊,勤勤恳恳不敢有半分松懈,微臣没有耽误圣上的病情,三殿下信不过微臣,也好歹留下微臣,等太医院其他大人们来了,让微臣仔细给他们说说这些日子的状况和开过的方子,免得用药冲突了。” 听了这话,曹贤妃脸色稍霁,总算这愚笨东西没有再胡说八道了,她清了清嗓子,一面走,一面与六皇子道:“圣上龙体如何了?我这几日也没瞧见圣上状况,这王太医不管医术如何,刚那几句说得也算在理,先让他候着,等人来了再说。” 六皇子才刚刚赶到,不晓得具体状况,见曹贤妃要保,也就没硬驳她的面子,道:“娘娘,我也刚来,先一块去见了父皇再议吧。” 等进了御书房,饶是猜想到局势大转,曹贤妃还是被里头的状况给气得喘不过气来。 撕破的明黄幔帐被胡乱扔在一旁,龙床前或站或跪或瘫坐了一众人,见了她也没人顾上行礼问安,只三皇子和寿阳,眼底喷着火似的盯着她。 曹贤妃知道,陆培静昨日闯宫,各处肯定会闲不住,总有人会先跳起来。 可她没有料到,这上午都没过完,就已经闹起来了。 委实太快了,她催着人加快动作,也没赶上寿阳这疯了一样的行径。 “都杵在这儿做什么?圣上病着,这书房里还少了你们几根蜡烛不成?”曹贤妃没直接说三皇子和寿阳,只骂大臣们。 第三百二十五章 围宫 大臣们面面相窥,有人壮着胆子道:“贤妃娘娘,自打圣上病倒那日起,您一直出入御书房,圣上的状况您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为何就只点了一位太医,让人守着御书房,不叫几位殿下、公主和微臣们知道圣上病情?您这唱的是哪门子戏?” 这话字字诛心了,曹贤妃瞥了他一眼,晓得这人是惟恩荣伯府马首是瞻的,他下不了船,一家子都跟白家绑在一块了。 她冷冷一笑,道:“叫你们进来看圣上,再在这儿又哭又嚎的,圣上还养病吗?” “娘娘匆忙过来,又是为了哪一桩?”三皇子问道。 “我听说寿阳闯了御书房,这可不合规矩。”曹贤妃看向寿阳,见她脸上带着血,道,“怎么受伤了?哪个狗奴才伤的?赶紧过来,一会儿太医来了,让太医给你看看伤。” 寿阳是憋着一口气冲进来的,在看到圣上状况时,那口气就泄了大半,但看到曹贤妃,她心里的火气又冒了起来。 白皇后的死,她不信废后诏书上的那些话,在寿阳看来,大抵是他父皇挂念先皇后,要给先皇后一个交代罢了。 凤殿闭宫之前那一夜,去见了白皇后的李昀和陆培静自然让寿阳恨得牙痒痒的,可她更恨曹贤妃。 她听身边的嬷嬷说过几句,说曹贤妃定然脱不开干系。 白家一倒,最得益的就是曹贤妃了,再说那些陈年旧事,傅皇后薨逝时李昀才刚出生,而陆培静若有本事翻旧账,早就翻干净的,怎么会等到现在? 无利不早起,能在宫里生活上十几年几十年的,有哪个是傻的? 寿阳认为嬷嬷说得在理,若不是曹贤妃心怀不轨,在暗处兴风作浪,她的母后和外祖家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尤其是圣上病倒后,曹贤妃把持了御书房,更让寿阳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寿阳死死盯着曹贤妃,而后猛得扑过去,重重推了她一把:“黑心黑肺的女人!你生小十的时候若不是母后帮你,你早难产死了,你早该死了!让你活下来,你就害我母后,你还害我父皇,你这种人,给父皇陪葬都不配!” 提起生产时,曹贤妃的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她生儿子那年是凶险,一来她高龄产子,二来,又何尝没有白皇后的手笔? 白皇后容不下淑妃肚子里的儿子,又怎么能容下她生子? 圣上的儿子女儿们,傅皇后活着时,最后一个出生的就是李昀。 再往后,皆都母妃品级低、或是产后体弱,由其他嫔妃抱养了的。 好比白皇后自己,抱养了六皇子,而曹贤妃养在膝下的七皇子,生母瑛贵人拖了半年离世,再往下,八皇子早夭,九皇子生母是个才人,被惠妃养着。 而为了生下十皇子,曹贤妃几乎赔进去了半条命。 再往下,白皇后倒是不防了,一是嫔妃出身一般,二是那几位殿下岁数太小了,跟已经成亲生子的三皇子一比,根本天差地别。 那些扎心扎肺的事情,一直梗在曹贤妃嗓子眼里,她想宣泄,想让寿阳知道白皇后做过的事情有多腌臜,尤其是让一心向圣上讨宠的寿阳牵扯在内害了淑妃肚子里的孩子,曹贤妃太期待让寿阳了解所有了。 可不是现在,现在不是个好时机,尤其是一众大臣还在这儿,曹贤妃不能费工夫和寿阳吵嘴架。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被三皇子换进御书房的人手。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三皇子岁数长些,连六皇子都可以独当一面培植人手了,两兄弟一道,就会得利些。 哪里像她这儿,不说十二三岁的七皇子,她的亲儿子更小了。 不能指望他们,全要靠曹贤妃自己。 “太医还没来吗?”曹贤妃没再管寿阳,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向外头走,“催,继续去催。” 守在门边的内侍是三皇子的人,闻言看了自己主子一眼,见对方颔首,便一溜烟地去了。 三皇子一直看着曹贤妃,他想知道她下一步要如何走,又挂念着还没出现的李昀,便示意寿阳和六皇子莫要闹过了,先等太医来瞧过再见机行事。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在这短暂平静之后,重重的脚步声迅速从远及近,几乎是霎时间就朝御书房涌来。 三皇子下意识要冲出去抓住曹贤妃,而下一瞬,两个侍卫过来,啪的一声把大门关起来了,之后便是一扇扇窗子。 室内突然就暗了下来,所有的光线都被阻隔着,只些许透过窗棂的雕花空隙漏进来。 很快,一阵铁锤敲打声,连缝隙都被木板钉死封住。 三皇子抡起椅子砸门,却没砸开,他大骂道:“曹氏,你疯了不成?你要造反吗?” 曹贤妃站在台阶上,深吸了几口气才稳住了,与申嬷嬷道:“御书房已经围了,你让人守住,别让其他人带人冲进来,尤其盯着陆培静,我去接小十,该准备大典了。” 如果可以,曹贤妃也不想走这条路。 她原本安排好了,让圣上咽气,她手中有诏书,能稳住不少墙头草,儿子登基后,但凡有不服的,都能名正言顺地打压,虽说也有风险,但好过此刻。 可惜,寿阳闯进去了,由不得她再等几日了。 这会儿不动兵,不围了御书房,曹贤妃即便把诏书拿出来,那三兄妹都能扑过来撕了它。 白家已不足为惧,困着这些人,先让小十披着龙袍坐上龙椅,把名头定下来。 曹贤妃现在要防的,就是李昀和陆培静了。 李昀不是庸才,迟迟不见他人来,大抵是有后手备着,陆培静久居深宫,只要围住她的宫室,她也飞不出去。 曹文祈指挥着京卫指挥使司的人手加固御书房,不叫里头的人出来。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在京卫指挥使司待了这么些年,虽说只是个小知事,但也拉拢了不少人,尤其是两位指挥同知,眼下控制了指挥使,叫他动弹不得,底下的事情就由两位同知说了算了。 除了御书房,京卫指挥使司的人还把守住了禁宫的宫门,以防其他皇子的人察觉到情况后闯宫。 他抹了一把脸,走到曹贤妃身边,道:“娘娘,都安排妥当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认得 曹贤妃拍了拍曹文祈的肩:“事出突然,我们走一步算一步。” 曹文祈却不着急,嘿嘿笑了笑:“好歹是占了先机,娘娘去吧。” 这边动了武,另一头,谢筝避了人藏进了偏殿内。 之前,她和小宫女就躲在御书房后窗下,里头的动静大抵都听明白了。 小宫女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瑟瑟发抖,两条腿都是软的。 谢筝知道曹贤妃不好相与,明知道落后一步,拦不住寿阳了,曹贤妃却还是赶来了,定然有她的底气,谢筝防着她要出招。 因着是在外头,远处的那些动静,谢筝比书房里的其他人察觉得要早。 远远的看见银光闪过,一个念头冲入脑海,谢筝一下子就醒悟了。 “她想围宫!”谢筝死死掐住小宫女的手腕,逼着对方冷静下来,“你赶紧回去给娘娘报信,再去给殿下报信,快走,被围了就来不及了。” 小宫女整个人都是懵的,被谢筝一掐,好歹醒过些神来,颤声道:“你怎么办?” 谢筝自然不会走,随口安抚了小宫女几句,催着她快速离开,而后自己便闪身进了偏殿。 曹家和三皇子他们已经是对上了,之后状况如何,只能听胜利者一面之词了,真相到底如何,谁又能说明白? 谢筝不能走,她只有亲眼看着,事后才能告诉李昀和陆毓衍。 李昀若是慢一步,没有拦着这两方,往后要想重新夺去,今日事实的经过是不可缺失的,哪怕是胡编乱造,也要唬住一众人,可若是谢筝能看明白,能知道真实的经过,他们也就无需编造假的了。 毕竟,假的就是假的。 在抽丝剥茧之后,谎言都是被会拆穿的,一如那些想方设法给自己开脱的凶手一般。 何况,这个当口上,曹贤妃、曹文祈可管不上她,他们有的忙了。 很快,外头又是一阵骚动。 谢筝轻手轻脚扒在窗沿边上,透过雕花缝隙往外头看。 太医院、御药房的大人们都赶来了,还没看清御书房的状况,就被曹文祈的人围住了。 魏院判气得哇哇叫:“你们这是做什么?圣上呢?” 曹文祈堆着讥讽一般的笑容,比了一个请的手势,道:“众位大人,偏殿里暂且歇一歇吧。” 一群医者哪里是习武之人的对手,只能由着他们半请半压,把人送到偏殿。 谢筝瞧见他们过来,心说不好,赶紧转身往暗处躲去,幸好这偏殿左右五开间,地方宽敞,又有落地罩、幔帐等相隔,哪怕这么多人进来,只要谢筝有心躲,一时也不至于打照面。 曹文祈只赶了人进来,让人前后守住,他不怕这群文弱人硬来。 偏殿大门被紧紧关上,有气性大的,骂骂咧咧着,也有人交头接耳彼此推敲着眼下状况。 “再骂也没用,”练院使看了魏院判一眼,道,“要变天了,又哪里是我们这些人能拦的?你撞死在朝上那是以死进谏,你撞死在这儿,谁记得你啊?可歇着吧。” 魏院判被练院使训了几句,当即也骂不下去了,一屁股坐下生闷气。 练院使不耐烦听他们说话,转身往里走。 眼看着他越来越近,谢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还没想好如何应对,猛得想起一桩事情来。 这位练院使,不正是之前出言提点李昀几句的太医吗? 练院使借莫太医告老一事,让李昀知道傅老太太的死也是莫太医奉命的手笔,这位太医院之首,到底是站在那条路上的,李昀和陆毓衍事后也有细细琢磨过,可一直吃不准。 两厢终是打了照面。 练院使略吃了一惊,轻呼出声。 外头魏院判询问他,练院使赶忙打发道:“无妨,我险些撞了桌脚而已,我歇会儿,你们要吃茶要下棋,自顾自去,莫要来吵我。” 到底位高权重些,练院使这么一说,外头的人也不敢进来打搅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低声问谢筝:“我认得你,你是谢慕锦的女儿。” 谢筝的眸子骤然一紧,难以置信地看着练院使。 她进宫之后,依旧画着跟许嬷嬷学的妆容,一双凤眼生生画得下垂了几分。 如果练院使说他认得她是陆培静的宫女,亦或是陆毓衍查案时带在身边的阿黛,又或是萧娴的婢女,谢筝都不会吃惊,可偏偏,练院使说的是“谢慕锦的女儿”。 为何认得她? 就如萧柏当日所言,她离京数年,能认得她的人少之又少,哪怕是进了她幼年时曾经三五不时小住的萧府,也只有傅老太太说了一声“像”,那练院使又是…… 看出了谢筝的疑惑,练院使解释道:“我和谢慕锦有些交情,你满月时我还抱过你。” 这话真假且不论,但还是没说明白,为何练院使会认出来她。 “前回见你,是在萧府吧,老太太过世前,”练院使道,“是老太太跟我说的,你是谢家的。” 这么一提,谢筝倒也记得。 那是元月初五,圣上和陆培静、李昀一道来看望傅老太太,见老太太病重,又请了几位太医来看诊,其中就有练院使。 只不过,当时萧府里因着圣驾,忙碌不已,谢筝一个丫鬟自然不晓得太医们和傅老太太是否说了些什么。 练院使没在意谢筝的防备,在一旁落座,道:“老太太的身体虚弱得厉害,我夏天时也曾给她看过诊,不似油尽灯枯了,按说不该半年就这般…… 老太太的脉象让我想起了先皇后。 我当年只有个小御医,全靠先皇后器重,才能走得比别人快,若没有娘娘彼时提拔之恩,我这个年纪也坐不稳院使的位子。 可惜当年学艺不够精湛,没发现娘娘脉象中的问题,直到诊了老太太的脉,才忆起那一桩来。 我翻了不少旧档,也看了莫太医给淑妃娘娘开的方子,这才算想明白了。” 谢筝点了点头,想来就是因此,练院使当日才会把发现的线索告知李昀了。 练院使说完,问道:“御书房到底怎么一回事?”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不见 谢筝定了定神,不管练院使站在哪一边,眼下情况都无需瞒他。 “寿阳公主……”谢筝顺着思绪简单说了几句,呼吸之间,突然闻到一股怪异味道,她不由地停了下来,重重吸了吸鼻子。 那味道很淡,若有似无的,饶是谢筝仔细闻了,依旧说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她歪了歪脑袋,问练院使道:“有股味道,您闻到了吗?” 练院使嗅了嗅,摇头道:“大抵是我身上的药材味,我自个儿习惯了,闻不出来。” 谢筝嘴上告罪一声,走近练院使,就着他的袖子又闻了闻,道:“不对。” 她只知不对,也不知是何物。 谢筝还想再分辨一番,突然听见外头一阵骚动声。 练院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谢筝会意,蹑手蹑脚到了墙边,蹲在了窗下,而后,她的眉头皱了皱。 她听见了陆培静的声音。 殿外,陆培静沉着脸,道:“曹氏,你这一手未免太过匆忙。” 曹贤妃死死咬着唇。 她是在园子里遇见陆培静的,见对方带着一众宫女太监过来,曹贤妃就知道,自己派去把陆培静拦在殿中的人手迟了一步。 两厢照面,曹贤妃的心思转得飞快,她想引陆培静到御书房前,曹文祈带人守在那儿,一群侍卫看住陆培静总不是难事,可她还没有开口,事情就起了变化。 远远的,一个嬷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来,直到曹贤妃跟前,才扑通跪地,哆哆嗦嗦地想说些什么。 嬷嬷连气都喘不上,几次想开口,都几乎背过去。 这是单嬷嬷,十皇子的乳母。 曹贤妃见清她的模样时,一张脸霎时间就白了,她死死扣住单嬷嬷的肩膀,咬牙道:“怎么回事?” 单嬷嬷喘着大气要开口,肩膀被曹贤妃握得发痛,低呼一声,终是想起陆培静在一旁,她不敢大声禀报,深吸一口气,凑到曹贤妃的耳边:“殿下不见了,到处找了,都没找到……” 眼前几乎是一片黑,曹贤妃的身子重重晃了晃。 她的皇儿不见了? 这个当口上,他去了哪里? 若他不在,这后头的事情要怎么办? 曹贤妃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她不能在陆培静跟前露怯,强忍着追问的心思,她一把推开了单嬷嬷,挺直着背看向陆培静。 陆培静却笑了,笑得高深莫测。 曹贤妃的眼底一片阴郁。 陆培静缓缓上前几步,扫了单嬷嬷一眼,又挪回到了曹贤妃脸上,她毫不回避曹贤妃的视线,只让自己笑得更加愉悦。 她的面上看不出破绽,可陆培静自己知道,她收在袖中的双手,掌心已经掐出了血印子。 事情太突然了,几乎是前一刻她还在跟三皇子虚与委蛇,下一瞬,谢筝就打发了小宫女来报信说曹氏围宫。 这期间满打满算不过半个时辰,但一切,就跟眨了眨眼睛一般。 给李昀去报信的人手能否安然又迅速地把消息递出去,陆培静说不好,她只能做自己能做的。 陆培静猜得到曹贤妃的主意,既然围了宫,那就是都豁出去了,曹贤妃一定会把儿子送上皇位。 十皇子年幼,即便曹家的人牵着他的手走上大殿,但只要曹贤妃不在场,心存疑虑的大臣们总归还能拖一拖。 前头靠大臣们拖,陆培静是来拖住曹贤妃的。 哪怕跟曹贤妃东拉西扯,哪怕逼得曹贤妃对她动手,她也要把人留住。 可显然,事情比她预想得好些。 她虽没听见单嬷嬷说了什么,可这个时候,单嬷嬷没守着十皇子,却心急火燎地出现在这里,陆培静想,她能诈一诈曹贤妃了。 陆培静笑盈盈地,语调不疾不徐,道:“你现在这样,别说你走不到大殿,你儿子也不行。” 曹贤妃的眼底闪过一丝恨意。 陆培静道:“我是来看圣上的,你不如与我一道去。我知道你想问你儿子,我琢磨琢磨再告诉你。” “你!”曹贤妃冲口想问十皇子的下落,还是死死忍住了。 陆培静这幅成竹在胸的模样,到底是她真的晓得内情,还是只靠单嬷嬷的出现猜出来的? 曹贤妃咬紧后槽牙,她身边的人手没有陆培静带得多,这会儿闹起来,不一定能占得上风。 心一横,曹贤妃道:“既如此,我们就去看看圣上吧。” 几乎是一到御书房跟前,曹文祈的人手就围住了陆培静。 “娘娘,怎么回事?”曹文祈低声询问曹贤妃。 曹贤妃附耳答了一句,曹文祈的脸色就沉了。 “时间耽搁不起,”曹文祈沉声道,“我看着他们,娘娘去寻殿下。” 曹贤妃颔首,脚步刚动,陆培静就笑出了声。 “急什么呢?”陆培静抬声道,“我进来了这儿,你一旦出去,你的宝贝儿子就……” “你威胁我?”曹贤妃恨极,每一个字都带着火。 这话一出,陆培静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的指尖指了指御书房:“里头关了那么多人,你又是威胁谁呢?说到底,许是他们兄妹,许是我,许是其他人,又不是只有你有儿子,别人也有,为了儿子拼一把罢了。你只管走,看看会如何?” 曹文祈听不得这种挑衅话,想抽出长剑,被曹贤妃止住了。 曹贤妃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如果陆培静一口咬定十皇子在他们这一派手中,曹贤妃就不信她的信口雌黄,偏偏陆培静这搅混水一样的态度,让曹贤妃反倒是犹豫了。 今日寿阳为何会闯宫?她真的没有和三皇子、六皇子商议就贸然行事了?这三人困在御书房里,但他们只要事先安排了,就不会没有另一手的准备。 还有所谓的其他人,惠妃叶氏抱养着小九,这几年太平得跟宫里没她这个人一样,可曹贤妃说不准,惠妃会不会趁乱打劫。 赌一把吗? 曹贤妃不敢赌。 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儿子,若儿子有个意外,她拼尽所有又有何用? 局面一时间僵住了。 曹文祈狠狠心,刚想和曹贤妃说什么,就有侍卫来报,后军都督府的人手闯宫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火油 曹文祈啐了一口。 这等事情,本就是迟则生变,可他一时也没弄明白,这才多少工夫,后军都督府的人怎么也搅和进来了。 “谁一边的?”曹文祈问道。 侍卫没有出声回答,只快速扫了陆培静一眼。 这一眼,曹文祈和曹贤妃都明白了,后军都督府的人是李昀调的。 扑通扑通,曹贤妃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比一下快,几乎与御书房里砸门砸窗的动静重叠在了一起。 困在御书房里的人从头到脚就没放弃过,抡着椅子一遍遍砸。亏得那木板钉得结实,一时半会儿还没砸开。 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曹文祈的眼底满是杀意:“娘娘,该动手了。” “皇儿他……”曹贤妃冲口而出,只这几个字,心就沉甸甸的。 她知道陆培静说得对,她这一步太急了,她的计划原本不是这样的,却因寿阳而全部打破。 只这一会儿的犹豫,兵器交接的声音就从远及近传了过来,后军都督府推进迅速,京卫指挥使司的人马节节在退。 曹文祈拧眉,他清楚自己带了多少人手进宫的。 他控制住了指挥使,两个指挥同知调人,事情紧急,人数堪堪够用,但从对方冲破封堵的速度来看,人手绝对不少。 李昀哪儿来的能耐,让后军都督府一拥而上了? 他从未得过这一支投靠的李昀的消息。 眼下,他只能一挥手,调了围守御书房和偏殿的侍卫去应敌,留下几人守在殿门。 偏殿内,谢筝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人手的变动。 原本投在她脚边的影子不见了,也就是守在窗外的人离开了。 不仅是前窗,连后窗的人都走了,大抵在曹文祈眼中,这一屋子的御医好对付,而冲进来的人马不得不拦。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膝盖站了起来。 呼吸之间,那股子莫名的味道越发重了。 走到后窗边,鼻息间的味道比前头明显,确定外头没有守人,谢筝轻手轻脚推开了窗户。 亏得御书房里闹腾,都死守严防那儿去了,偏殿并没有上木板。 窗户一开,味道更重了几分。 谢筝想了想,抄起桌上的砚台握在掌心,撑着窗沿翻身出去。 练院使面露担忧,谢筝微微摇了摇头,寻着味道的方向而去。 那味道似是从御书房后头来的,靠得越近越清楚些。 迎风而来的气味涌去鼻腔,谢筝一个激灵醒过神来,那是火油! 曹氏真的疯了! 绕到御书房后头,谢筝一眼就看见了想要动手的侍卫。 殿前热闹,御书房里又砸得厉害,谁也没有留意到真正的杀意在这里,侍卫都调走了,只留下一人动手。 来不及叫人,也来不及想其他法子,谢筝只能庆幸她好歹还抄了块砚台。 脚步声被里面砸东西的声音掩了大半,谢筝想也没想冲了上去,扬手对着那侍卫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重重一声响。 力大得她几乎握不住砚台。 那侍卫往前冲了两步,摇摇晃晃转过身来。 谢筝的身高不够,那一下没有正中位置,又是花拳绣腿比不得男子,侍卫踉跄着想反击,可到底还是晕得厉害,身子倚着墙,涨红了眼睛瞪着谢筝。 谢筝没敢放松警惕,对方的手里有火折子,一旦点着了火油,这一时半会儿的怎么救火?等前头闹明白了,御书房里的人也凶多吉少了。 嗡的一声…… 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人手上,等听到背后的声音时已经来不及动弹了。 脑海里划过很多念头,她知道那应该是破风而来的剑,这里的动静被侍卫发现了,对方出手定然是一击必中,不会像她一样,一砚台没砸昏人。 她都想明白了,身子却动不了。 她想到了陆毓衍,他送傅老太太回旧都,再回京城就是陆培元的噩耗,那这一回呢,等他送完陆培元,就该收到她的噩耗了吧…… 明明失去父亲之后那般痛苦,陆毓衍一直强撑着,谢筝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安慰,可她知道远远还不够。 谢筝察觉到了痛。 剑锋划破皮肤时,锐利的痛楚。 那一刹那,她后悔极了。 世事无常啊,今日不知明日事,这些道理,分明早就懂了,分明想好了要惜取眼前人,为何还…… 哪怕是多说一句也好啊…… 血喷涌而出,溅在谢筝的脸颊上,她踉跄了两步,直到被人架住了才回过神来。 谢筝摇了摇脑袋,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呼吸间并不觉得痛,她狠狠咬了舌尖,让自己清明起来。 前后两个侍卫已经被人擒住了,两步开外,谢筝看见了长安公主。 长安神色凝重,道:“怎么样了?” 谢筝看了眼手上的手臂,她运气算好的了,背后被人偷袭时,长安带着公主府的人手正好从后头过来,将袭击她的剑打偏了。 剑没有穿胸而过,而是刺进了手臂,血流了不少,却不像胸口这般致命。 长安问话,自然不是问谢筝的状况,谢筝抬了抬下颚,道:“三殿下、六殿下、寿阳公主和大人们都被困在御书房里,太医们在偏殿,这里摆了火油,曹氏想死拼到底了。” 长安冷笑,吩咐两个人守着火油堆,自个儿带着其他人往前头去。 “烧宫?我倒是没看出来,贤妃娘娘有这等胆识,”长安嗤笑,“也是,不烧宫,你也没别的路了。” 长安能走到这里,外头的攻防就已经结束了,节节败退的京卫指挥使司的人只剩下了十几个,将曹贤妃和曹文祈围在中央,后军都督府的人手控制了御书房,但没有拆去正殿门窗上的木板。 曹贤妃的手上捏着明黄卷轴,横在胸前。 事已至此,曹贤妃明白翻盘无力了。 从寻不到十殿下的时候起,就已经难了。 既如此,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长安?”曹贤妃的眼睛里几乎喷出血来,“你……” “住嘴吧!”长安知道曹贤妃要说什么,对方清楚她的出身,那些过往只要冒出一个字就迟了,她根本不给曹贤妃开口的机会,“小十在我手里,你们曹家不想活了,你儿子的死活你也不管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取舍 曹贤妃一怔。 长安高声道:“你以为寿阳为何闯宫?寿阳是个好孩子,她一心孺慕父皇呢,我让人跟她提了几句,她就不管不顾地冲出来了。 我既然能让寿阳闯宫,又岂会不知道你的应对?我若没有把小十捏在手上,我怎么敢让寿阳来? 我可是盼着小五呢,不替小五安排妥当,我怎么安心呐。” 曹贤妃的身子晃了晃:“你这个……” 杂种两字终究来不及出口。 长安眼底的冷漠冷血彻底让曹贤妃投鼠忌器。 “我跟寿阳不一样,寿阳嘴上凶罢了,而我呢?”长安朗声笑了起来,“我母妃怎么死了,你是一清二楚的,我敢沾人命,我算计了多少人?我会不敢对小十下手吗? 我母妃不在了,林勉清也死了,我孑然一身,我当初就没怕过,现在又怕什么? 你胡说八道试试看?我死得早,还是你儿子死得早。” “小十什么都不知道!”曹贤妃怒道,“我有圣旨!” 长安睨着那明黄卷轴,笑容不减。 谢筝捂着伤口走出来。 陆培静瞧见了她,惊呼一声,道:“太医们都在偏殿,你赶紧看看伤口。” 谢筝摇了摇头。 从长安身边经过时,谢筝没有看对方,她听见了刚刚长安的大放厥词,长安口中的人命也包括了她的父母,谢筝知道长安提及那些是用来威胁曹贤妃的,可落在耳朵里,依旧心痛难忍。 刚才,长安是救了她的性命,但长安也夺走了谢慕锦夫妇的命。 是亏欠还是补足亦或是其他,谢筝没那个心思去思考,眼下也不是琢磨那些的时候,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圣旨?写了什么?传位十殿下吗? 娘娘身边有能模仿圣上笔迹的能人吧?圣上昨日压根没醒过,那些与圣上字迹一模一样的折子是谁批的? 真还是假,娘娘不妨摊开来叫大人们评一评吧。” 长安哈哈大笑,曹贤妃哪儿痛,她往哪儿捅刀子:“自然写着小十的名字呢。孤注一掷得来的机会,自然是给亲生儿子的,小七养得再久,也是别人的儿子。 娘娘不够通透呢,若是你也准备一份小七的,之前豁出去不管小十,带着小七去大殿,你还是有胜算的。 毕竟我人手不足,我只扣了小十,压根没动小七。 棋差一招啊娘娘!” 曹贤妃捂着胸口,呼吸都顿住了。 她知道长安在气她,她根本不可能把一切交到小七手中,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亲儿。 曹文祈扶着曹贤妃,厉声道:“说圣旨作假?分明是圣上亲笔!” 话音一落,御书房里的动静停了,下一瞬,是寿阳的一声“父皇”。 外头局势变化,所有人都留心着,没有谁看着圣上,直到曹文祈提及,寿阳才下意识地往床上看了一眼。 圣上醒了,依旧病入膏肓模样,眼睛却是睁着的,只是不晓得他醒了多久,外头的动静又听了多少。 寿阳不敢碰圣上,只高声呼喊着:“父皇醒了,快让御医进来!” 曹贤妃愣怔,复又大笑出声,她看着快步而来的李昀,道:“小五,开还是不开?” 此时此刻,她的眼底只剩下疯狂了。 她怪曹文祈把门窗钉得太紧了,又怪三皇子等人无用,她想看两厢人马对峙,让他们拼杀去。 李昀走到陆培静身边,听她说了眼下状况,而后沉沉看了御书房一眼。 他的身后,苏润卿扶着苏太傅过来,苏太傅毕竟上了年纪,腿脚不比年轻人,可他的步子坚定,在李昀边上站住,从袖中取出卷轴来。 明黄色的,刺眼极了。 “这是老臣照着圣上的口谕写下的圣旨。”苏太傅一字一字道。 曹贤妃啐了一口:“你的字?比我这还招摇呢!” 苏太傅沉声道:“玉玺还能作假?老臣可没那个本事,也不敢做掉脑袋的事儿。” 话是这么说的,可事实上,苏太傅还就真做了。 局势急切,曹氏围宫,他们根本没有徐徐图之的机会,真的没有,就只能弄个假的。 苏家得过圣旨,苏太傅手艺不错,仿了印章,只是时间匆忙,终究不够精细,但此等局势下,本就只剩赌一把了。 真让曹氏得了先机,苏家也没好下场。 曹贤妃偏头与李昀道:“既有圣旨在手,为何不去大殿?来这儿跟我们费口舌,不怕被人黄雀捕蝉吗?指不定就便宜了惠妃。” 陆培静道:“惠妃?她可没那么傻。你都不肯为个养子拼命,她的小九也是抱来的,何苦来哉?” 李昀上前一步,沉声道:“父皇还在,我为何要去大殿?我不是那等大逆不道之人。” 站在一旁的谢筝长长松了一口气。 局势似是定了。 李昀眼下占了上峰,曹氏已败,三皇子兄妹困在御书房,就算放出来,也由李昀掌控。 圣上时日无多,能僵持到结束,明明白白登位,何必做那等叫天下人猜忌的事情。 御书房里,寿阳依旧喊着开门。 三皇子站在床前,低头看着圣上,目光阴沉。 圣上清了清嗓子,可开口依旧浑浊:“朕要见小五。” “父皇……”三皇子迟疑,转头往大案处撇了一眼。 圣上哼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想逼朕现在传位给你?你拿着明明白白的圣旨出去,是这样吧?” 三皇子默不作声。 圣上却笑了,笑容很冷:“你赢不过小五了,长安知道扣着小十,小五人在外头站着,他的人会没管你的皇子府?你想用儿子跟他换吗?” 三皇子紧紧攥住了掌心。 他没有想过今日发难,他进宫是来找陆培静的,若不是寿阳被长安安排的人手蛊惑,他们兄妹几个也不至于困在里头,对外面的状况鞭长莫及。 事已至此,若说心中没有升腾起过一丝交换的念头,三皇子自己都不信。 皇位只有一个,儿子嘛…… 他的父皇,不也在取舍儿子们吗? “你没有机会,”圣上一字一字说得很慢,“你没有后盾了,小五还有,惠妃是老实,她只是不敢跟小五顶着来,可若是只剩下你,惠妃和叶家可不怕你。有无胜算,你自己想。” 第三百三十章 启程 三皇子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他捂着胸口沉默许久,终是明白他从头到尾都是弃子了。 圣上从未想过把皇位交到自己的手上,他拔掉了白皇后,他最后留了安安静静的惠妃,他可以不把皇位给李昀而是交给小九和叶家,也不会让白氏一门再崛起。 三皇子抹了一把脸。 六皇子一直认真听着,没有出声,直到这一刻,才缓缓垂下了脑袋。 三皇子把自己摔坐在椅子上,看了六皇子一眼。 六皇子走到窗边,高声道:“五哥,父皇要见你,父皇醒了。” 门上的木板卸了,光线透进来,一点点照亮了宫室。 大部分人都退出了御书房,只留下几个亲近重臣,三皇子兄妹站在殿外,身边守着侍卫。 六皇子撇了撇嘴,在李昀经过时问了一句:“后军都督府怎么就听你的了?” 李昀淡淡笑了笑:“识时务者为俊杰。” 去岁的案子,永安侯府把颜家、卫家折腾得苦不堪言。 颜才人替李昀咬了白氏一口,换来颜家的安稳日子,卫家自然有样学样了。 卫三公子的父亲是后军都督府的经历,官途不算平顺,做人倒还机灵,靠着和后军左都督的那点儿交情成了事。 李昀走到圣上跟前,看着父皇的模样,心中亦是大骇。 他知道圣上时日不多了,可亲眼看到,终究还是忍不住叹息,尤其是眼下,圣上分明就是回光返照了。 “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登基,”圣上说得很平静,仿若这不是临终前最后的交代,而是父子间寻常的一次对话,“有几位爱卿听着,朕是把皇位给你了,曹氏一门,还有你那几个兄弟,你想怎么处置是你的事情。 朕现在不会管,到了地底下就更管不着了。 朕给你铺了路,可朕也在等,你要是没本事走在他们几个前头,这位子就落不到你头上,你还算不错,抓住机会了。” 李昀跪在床前,认真听完,才问道:“铺路吗?傅老太太是您……就像先皇后一样……” “是啊,”圣上道,“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就是坐上龙椅的代价。你呢?你会看萧家、看旧都世家坐大吗?苏爱卿拟了圣旨了?拿进来盖个真印子吧,你好好登上金銮殿,朕就在下面看你的选择了。” 黄昏时,厚厚的云层遮挡了晚霞,沉重的丧钟响彻京城,圣上驾崩了。 陆培静跪在嫔妃中间,看着前头面无表情的惠妃叶氏,身边的姐妹们痛哭着,而大殿之上,李昀的手缓缓摸过龙椅。 白日里的剑拔弩张荡然无存,就像这次皇位更迭并没有起过波澜,可经历过的都一清二楚,一如成华宫里的白绫。 曹贤妃殉葬。 东西是谢筝亲自送去的,毒酒、匕首、白绫,曹贤妃选了白绫。 跟圣上一起走,总算留了最后那么一丝体面。 曹贤妃的手抚着白绫,问道:“小十呢?长安把他藏哪儿了?他还活着吗?” 良久,谢筝反问道:“娘娘想要他活着吗?” “自然是!”曹贤妃的声音大了起来,“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他是我的命!我可以死,但他要活着啊!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曹贤妃自言自语一般喊叫了许久,泪流满面。 谢筝沉沉看着她。 她不懂曹贤妃,既然想要十皇子好好活着,为何还要孤注一掷?分明没有胜算。 而年纪尚小的十皇子,到底有想不想要他母妃的“付出”呢? 原本该是李昀和三皇子之间的较量,你来我往数回,被曹贤妃一掺合,成了这个局面,尤其是掺杂了长安,一套乱拳把什么事儿都弄乱了。 之后的日子里,谢筝一直在养伤。 胳膊上的那一剑虽不致命,但影响行动,谢筝原不甚在意,花翘来探她,张口就是“姑娘想和二爷养伤似的迟迟不见好吗”,只这一句就堵得谢筝哑口无言。 她当日催促陆毓衍养伤上药,这会儿实在反驳不出话来,只能照花翘说的,安安静静养着。 李昀登基之后,出宫过一回,他去了长安公主府。 姐弟两人喝了一壶茶,谁也没说一句话,可李昀知道长安想的是什么。 只要李昀在,长安就能留着命,能一直活到让地下的林勉清满意的那一天,她就守着她的公主府,不出一步。 五月初时,天气已经有些热了。 谢筝的行李不多,简简单单一包袱。 她去御书房见了李昀。 桌上摆着厚厚的折子,李昀认真看着,安公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谢筝等一会儿。 这一等等了小半个时辰。 李昀揉着眉心,声音里带了几分歉意:“耽搁你启程了。” 谢筝福身问了安,从李昀手中接过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名字,这是给萧娴的。 “告诉陆毓衍,三年之后就回京来。”李昀道。 谢筝颔首应了。 走出宫门,花翘牵着马儿等着她,逾轮的蹄子刨着地,见谢筝过来,哼哧哼哧着呼气。 主仆两人换了男装,各骑一匹马。 花翘笑着问:“姑娘,就咱们两个人,能到旧都吗?“ 谢筝揉了揉逾轮脖子上的鬃毛,道:“去年夏天,我还不是一人就进京了,虽然差点死在路上。” 花翘眨了眨眼睛,垂着肩膀道:“您那是两条腿,这回咱们还有两匹马。” 四条腿的马儿跑起来,自然是快了许多。 沿着官道一路往旧都去,经过当时遇见萧娴的茶摊时,谢筝停下来饮了一碗茶。 捧着碗儿,谢筝闷不做声想了很多,当时情景还在眼前,那么清晰,可这一年,又起伏得让她措手不及。 这一路,终究是和她进京时完全不同了。 官道岔开了,一边是旧都,一边是镇江。 谢筝望着镇江方向良久,才夹了夹马肚子,往旧都去。 入城时天色还亮。 前回来,谢筝住的是驿馆,并未去过陆府宅院,这一次只好一路问人。 陆府外头,花翘上前敲了门。 门房上的小厮上下打量着风尘仆仆又难掩俊俏的两位“公子”,问道:“二位找谁?” 谢筝道:“我是阿黛,寻衍二爷。” 第三百三十一章 笑容 门房上知道“阿黛”这个名字,又见谢筝手上有孙氏送的东西,丝毫不敢耽搁,请了两人到门房稍坐,使了人一溜烟去报信了。 谢筝和花翘才吃了一碗茶,偏过头去,透过窗户看见了快步而来的陆毓衍。 陆毓衍脚步匆匆,眉宇之间带了几分郁郁,到了近前,对上谢筝那双晶亮的眼睛,那些怪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也不是怪罪,更多的是担忧。 彼时说得好好的,等事情了了,谢筝就在京中陆府住着,等他安排妥了旧都的事儿再回京去接她。 他和孙氏离京没几日,圣上驾崩、李昀登基的消息就一路传了来。 一切尘埃落定,陆毓衍松了一口气,记挂着谢筝,又让松烟转头跑了一趟。 松烟快马加鞭,见谢筝手臂带伤,好言劝着她养伤,再把自家爷的嘱咐念叨了好几遍,连花翘都笑话他罗里吧嗦跟个老太太似的。 可陆毓衍真没想到,嘴上答应松烟会留在京中休养的谢筝,这才多少日子,就已经进了旧都了。 且不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两个姑娘家这一路来,身边没个人护着,就靠她们那点花拳绣腿,又怎么能不让人担心呢? 从门房上得了信,陆毓衍匆忙就来了,想着要好好说说谢筝,真瞧见那数月不见的小姑娘巧笑嫣然,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舍不得说她,一句重话都舍不得。 与其说那些,不如往后护得紧些,莫再给她这千里走单骑的机会了。 谢筝放下茶盏,轻快着步子迎出来,仰头看着陆毓衍,道:“我是来投奔的,无家可归了。” 许是伤心往事渐渐都放下了,“无家可归”这四个字,也没有那么难出口了。 陆毓衍沉沉看她,想伸手刮她鼻尖,念着门房里外仆从不少,到底还是耐住了。 这是老宅,谢筝是他三媒六聘定下的媳妇,在底下人跟前,给她留些颜面。 真当着人捏她脸颊鼻子,回头准要恼的。 “母亲在等你了。”陆毓衍的声音柔和,带着几分笑意。 竹雾去孙氏那儿传话时,说的自然不是阿黛,而是谢家姑娘了。 孙氏可不管那些规矩不规矩的,起身到了院外接她,远远见陆毓衍和谢筝一道过来,她噙着眼泪受了谢筝的礼,再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安慰道:“瞧着比数月前瘦了。” 谢筝莞尔。 她往后入住的地方,孙氏早就收拾了的,就她院子的西跨院,地方宽敞,原等着谢筝养上三四个月的伤,再接她回来,这会儿人来了,也不耽搁祝 谢筝和花翘梳洗更衣,换下风尘仆仆的男装,再作女儿家装扮。 孙氏和陆毓衍引着她在陆府各处问了安,所有人都晓得谢家姑娘来了。 陆家老太太握着谢筝的手,满是皱纹的眼角湿润着,她认真看了谢筝许久,让萧玟从箱笼底下翻出了个妆匣,取了一只青玉镯子,亲手给谢筝戴上。 萧玟有些迟疑,嘴上没有说话。 陆家老太太拍了拍谢筝的手背,与萧玟道:“我晓得这镯子该等到大礼成了再给她,可老婆子今儿个高兴,迟早就要戴上的,不拘泥那些了。 老婆子一这屋子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以后也都是他们的,你放心,认亲时老婆子还是能掏出好东西来的。” 说完,老太太又看着谢筝道:“这镯子毓岚媳妇也有,你只管戴着。” 话说到了这儿,谢筝自是没有推拒的道理。 萧玟背过身去,掏出帕子摸了摸眼睛。 孙氏安慰一般拍着她的肩膀。 萧玟压着声儿,却阻不住哭腔:“我没事,我就是高兴的,老太太多少日子没笑过了,她这是真高兴呢,高兴就好。” 自从陆培元没了的消息传回旧都,老太太就没再露过笑颜了。 分明从前是那么爱嬉笑怒骂的一位老人,上午打趣媳妇、下午逗弄曾孙,可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把老太太打倒了。 彼时事情没有明白,老太太还一直牵挂在宫中的幺女,人虽没有病,精神却一路下坡。 萧玟送走过傅老太太,看着婆母这样子,心里哪能不慌? 等知道李昀继位,没多久就是陆培元的棺椁入府了。 这些时日,老太太一点点撑住了,可晚辈们总想着,只硬撑着总归是不够的,好在,眼下终是有些笑容了。 老太太欢喜了些,数月间压在陆府上的沉重与阴霾也慢慢散了,老太太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也敢说些笑话趣事了。 她们爱听的就是谢筝的故事。 花翘进府才两日,就被围着说了好几回,说谢姑娘帮着二爷在京里破的案子,说她们巡按时发生过的事儿。 不仅是她们爱听,陆家老太太都爱听,留了谢筝在她屋里,宿在碧纱橱,与她说故事。 谢筝没有见过祖父母、外祖父母,她对真心待她的老人的印象就只有傅老太太,陆家老太太待她的好,沉甸甸地积在她心中。 听了几日故事,陆家老太太才让孙氏把谢筝接回去。 前脚谢筝走去,后脚老太太就与萧玟道:“也是怪我,没分清轻重,这孩子吃了不少苦,我只顾拉着她说话,却忘了她该给她父母去磕个头。你帮我安排妥了,她父母就葬在城外,来去方便的。” 萧玟应了。 隔天,陆毓衍陪着谢筝出了城。 章家嬷嬷随着他们上山,落后几步,不住交代花翘。 虽是住在陆府,吃穿用度上都无需操心,章家嬷嬷和老章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怕给谢筝添麻烦,没有提出跟进去伺候的想法,只事无巨细地叮嘱花翘,就怕她不够周全。 花翘挽着章家嬷嬷的手,笑着道:“府里都喜欢姑娘,姑娘在府里不会吃一丁点儿的亏,妈妈放心吧。” 章家嬷嬷抿着嘴,看着陆毓衍和谢筝边走边说话的身影,心落了大半了。 姑爷待姑娘真心好,老爷和太太在地下定能安心的。 谢筝走到墓碑前。 老章夫妇把这里收整得很干净,不见杂草,因谢筝活下来了,这墓碑也换过了,去了谢筝的名字,又立了一块给豆蔻。 篮子里的祭品一一摆开,谢筝在坟前跪下,满腔的话想说,一时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她张了张嘴,又顿住了,这回没哭,却浅浅笑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伤口 谢筝和父母说了很久的话。 起初讲案子,讲在宫里的生活,讲她这么个从前整日里只想着偷溜出去跑马耍玩的“野丫头”竟然熬住了宫里那些刻板的规矩。 一个连捏着绣花针、老老实实坐上一刻钟就浑身别扭的姑娘,到底还是沉下了心,去学嬷嬷姑姑们教的怎么伺候主子。 “要我说,只学那些也不顶用,还是拳脚最防身,”谢筝笑了起来,“别看我就是花拳绣腿,我也立了功了,只可惜,比不了那些行家,叫人砍了一剑,要不然,我能再早些回来看你们” 谢筝事无巨细地说,她记性本就好,跟父母说话也不讲究什么章法逻辑,想到一茬就是一茬。 陆毓衍陪着她,没有出声打搅,只是目光终落在谢筝那受过伤的手臂上,沉沉湛湛的。 他看过谢筝手上的伤。 原本还想着,若是谢筝不肯让他看,就拿“你还看过我腿上的伤”来堵她的话,但谢筝并没有犹豫推脱,撸高了袖子,把手臂伸到他跟前。 谢筝皮肤白,盈盈如玉,饶是伤情好了,一眼看去,依旧能看到截然不同的两种肤质。 伤口嫩得泛粉,陆毓衍还是喜欢她白净的样子。 他知道,谢筝的皮肤容易留疤,伤着了之后,很难缓过来。 舍利殿里叫那妇人勒了一脖子,谢筝抹了好久的药膏才总算养好。 也亏得苏润卿手上的药膏好使。 谢筝自从伤好了之后,就不耐烦涂药了,反正不痛不痒的,这痕迹慢慢也会消的。 陆毓衍顶真,催着谢筝找药膏。 谢筝睨他,她们一路来旧都,全身上下的就一人一个包袱,哪里会把药膏带来? 这理由甚好,偏偏摊上个操心操肺的花翘,还真把药膏塞进包袱里了。 这下什么借口就没了,谢筝拗不过,听陆毓衍的话,乖乖涂药去。 几日工夫,好似有些用场,谢筝瞅着那皮肤好多了。 陆毓衍越发上心,眼看药膏没剩多少,又问孙氏讨了些,虽然比不上宫里赐下来的,但也不差了。 手臂上的印子越来越浅,可陆毓衍明白,当时那一剑很是凶险。 若是长安公主的人手迟到一步,那 这些事情压在他心上,他没跟谢筝说已经过去了的“如果”,他只是一遍遍叮嘱自己,护着她,再多护着她。 能与她一道,能听她说笑。 一如此刻。 谢筝絮絮叨叨说完了这段日子的事情,话锋一转,又说了另一桩。 “前回来看母亲,给您讲过宁安书局出的那话本故事,就是哭惨了人的那个,今儿个给您讲个新的,书局前两日刚出的新话本,这回是个逗趣的,您不知道,连陆家老太太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老太太年纪大了,看话本吃力,是谢筝从头到尾念给她听的。 那是个风趣的故事,老太太这两天情绪不错,又有一众婆子丫鬟在边上凑趣,听个故事听得喜笑颜开,更让来探望的晚辈欢喜。 谢筝也喜欢那个故事,她念过一遍就记住了,这会儿跪在坟前,仔仔细细说给顾氏听。 一面讲,一面笑,笑完了,心里多少有些空落落的。 抬手抹了一把脸,谢筝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挂上笑容,道:“我之后几年都在旧都,宁安书局的话本一月出一册,我每月都来讲给您听。” 别人彩衣娱亲,她能做的似乎就是讲故事了。 章家嬷嬷站不远处听着,闻言猛得抬头,下意识问了句:“之后几年?” 话一出口,也晓得自己说岔了,姑爷有功名有官职,他是丁忧回乡,等时候一到,姑娘是要随着姑爷走的。 陆毓衍道:“我还会出仕。” 说完,他没有与章家嬷嬷细说,只是重新转过头去,目光灼灼看着墓碑。 他跪得挺直,多余的话没有挂在嘴上,但他心里明白,一如谢筝心中也懂,他会继续做官,做像父亲和泰山大人那样的官。 他要对得起这一身血肉,也要对得起陆家的百年名声。 这是父母的期冀,是他当年答应岳父岳母的,亦是他的丹娘想要看到的。 回城后,谢筝去了萧府。 旧都世家繁盛,只看这长长的青灰砖墙就知道了。 陆毓衍去见了萧临,谢筝寻了萧娴说话。 萧娴歪在榻子上,没有多问京里的事情,只跟谢筝说旧都,她自幼长在京中,又跟萧柏在明州生活几年,反倒是旧都与她而言,陌生许多。 说了一堆话,从城内外的寺庙庵堂,说到各家素斋,谢筝听得懂,萧娴不愿意剖开心来讲京城。 可又不得不讲。 谢筝取出信来,递给她:“是殿下让我、错了,是圣上让我交给萧姐姐的。” 萧娴一怔,眼底复杂,到底还是伸了手接下。 没有避讳谢筝,萧娴当面打开了那封信。 不过两张纸而已,谢筝不知道李昀写了什么,但她透过信纸背后的墨印能看到李昀字体的大小,那么整齐的字,这两张纸并一块,其实也没写多长。 但就是这么两张纸,萧娴的眼睛通红,到最后忍也不忍,趴在几子上失声痛哭。 这么些年,谢筝不是没见过萧娴哭,可这一次,却哭得她揪心揪肺的。 许嬷嬷明白人,打发了所有人出去,又关上了门,自个儿守在中屋。 谢筝搂着萧娴,听她那咽呜哭声,也忍不住想哭出来了。 萧娴哭了很久才停下来,她也不擦,整个人靠在谢筝身上,道:“他说,一年后大婚。” 只听那喑哑声音,谢筝一时辨不清萧娴情绪,她试探着想问几句,萧娴却自顾自说上了。 “原就是各取所需、门当户对,这就是世家婚姻的真面目,我有什么能伤心不满的?我从前想着,不是他,也会是其他公子,即便他登不上大宝,也是亲王。 旧都世家、江南士族,一直都是皇家心病,彼此制约。 可我们旧都世家拖不住了。 父亲丁忧,京中如今还占着高位的旧都出身官宦还有几人?自从傅家舅公告老仙逝,帝师的荣耀也渐渐淡去,先皇后娘娘也不在了,新帝继位,前朝后宫,还有我们多少人?” 第三百三十三章 最好(终) “我姓萧啊,我是萧家女,我是旧都世家女,我能得他亲睐,能为我世家荣光添瓦,是我之幸。可是阿筝,人心终是不足的” 萧娴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就好似那砖瓦,一层叠一层,累在了谢筝的心上。 谢筝了解萧娴,她听得懂萧娴的意思。 果不其然,萧娴最后还是笑了,含着泪,笑得无奈又苦涩:“抛开所有的,没有那么多大道理,我只是喜欢他呀,我是真的把他放在了心上的” 心悦与他,就愿意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萧娴离京时,先皇后和傅老太太的死因并不明朗,她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先帝爷卸磨杀驴的心思。 可眼下一切通透,萧娴却是无法、也不敢问李昀,他坐稳了龙椅,又会如此待她,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傅皇后。 萧娴问不了,李昀还是给了她答案。 知道她定然挂念忐忑,李昀主动在信里写了“不会”。 他说,他幼年失去母妃,由淑妃娘娘养大,可说到底,所有的一切的根源是他父皇对旧都世家的“杀意”,李昀经历过那些,他就不会再让他的儿子来尝一遍这其中苦辣。 这是他给萧娴的承诺,也是他给先帝爷的回答。 短短信纸上的“承诺”,李昀给了,萧娴就信,仿若是这些日子堆积在心中的郁郁一下子冲开了堤防,萧娴哭了很久。 心思只有自己才懂。 萧娴柔声和谢筝说起了韩佑霖:“我这次回来,有见到韩家十四郎。 他在旧都念书,府里治丧,他来给祖母上了香。 他跟我说十娘、十一娘,说了几句明州事情,我当时就目不转睛看他,他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好看得让人想拿果子丢他,但我自己晓得,我不喜欢他了。 又或者说,当初知他早已定亲,我早早放下,不曾有多少伤感难过,其实只是我没有那么喜欢他。 太懵懂了,那年还什么都不懂呢。 跟殿下不同的 跟这个在信里允我一年后旧都亲迎的人是不同的” 萧娴的眼泪模糊了视线,而谢筝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没有心思琢磨韩家十四郎,她只记下了“旧都亲迎”。 皇家大婚,与平常百姓浑然不同,但李昀不管,他要亲迎。 帕子轻轻擦着眼泪,谢筝捧着萧娴的脸颊,道:“你该有最好的,我的萧姐姐,值得起天下最好的。” 从萧家出来,陆毓衍一眼就看出谢筝哭过了。 谢筝现在再不用装作他人,不用把眼睛画得下垂,恢复了她本来的模样,凤眼细长,一颦一笑皆动人。 但哭过了之后,也没有那些脂粉掩饰,眼下红通通的,看得人心疼极了。 陆毓衍没有问她们姑娘家凑一块的私密话,让松烟先把马儿送回府,他就牵着谢筝的手,不疾不徐地走。 旧都城中热闹,老字号也多,陆毓衍带谢筝进了雅间,点了一份豆沙糕。 谢筝尝了一口,眼睛亮了:“去年让竹雾买的就是这家的吧?” 她记得这个味道,甜甜粉粉的,那时刚到旧都,陆毓衍回陆家见孙氏,谢筝留在驿馆,竹雾就依着自家爷的意思给谢筝买了不少点心。 她最喜欢的就是这豆沙糕了。 陆毓衍眉宇温和,指腹轻轻拭去谢筝嘴角的沫子,道:“现在只有这个,你喜欢糖芋苗就要等秋天了。” 谢筝莞尔。 许是吃了些甜的,心情亦飞扬了些,谢筝和陆毓衍说李昀书信的事情。 陆毓衍垂眸,听得很认真,目光落在谢筝身上,桃花眼中全是她的身影。 大婚一事,并非没有遗憾的。 对陆毓衍而言,反倒是遗憾颇深。 他那位公事简洁、私事“唠唠叨叨”让他待谢筝好的父亲不在了,而谢筝没有“娘家”,她彼时发亲的地方都没有了。 镇江府衙不再是她的家,城外章家嬷嬷那里更不行,原还能借着萧娴从萧府出阁,可等萧娴进宫,又要隔了一层了。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大礼之时,孙氏断断不会委屈谢筝,只是,谢慕锦和顾氏的缺席却无法补上。 逝者已矣,哪怕这一年来他们都懂得了这个道理,遗憾依旧会是遗憾,也无法改变了。 就像去年七夕,谢家翻天覆地之时,他不可能出现在谢筝身边,替她遮风挡雨,使得她一人咬牙进京,若非遇见萧娴,恐怕凶多吉少; 就像今年御书房后,从身后刺来的一剑,陆毓衍鞭长莫及,真有闪失,其中悔恨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可他们必须往前看了,那些沉甸甸的过往是一块块的基石,就累在心底最深处,扎实又厚重,挪不开,也无需挪开。 也正因有这些基石,上头的花木能经得起雨打风吹。 不过,陆毓衍想,他不愿意再让谢筝经历风雨了。 等三年之后,他再次入仕,他要带着谢筝赴任。 陆毓衍清楚谢筝的性子,他也从不曾想过把这个喜爱骑马奔腾的姑娘拘在后院,这是谢慕锦教出来的姑娘,她写的是潇洒飘逸的字,骑的是毛色乌黑的高头大马,他欣赏的喜欢的疼惜的一直都是这样的谢筝。 他的丹娘,也该有最好的。 由他满心满意奉上,被他捧在掌心。 天色渐渐暗了,灯笼连绵,照亮了城池。 谢筝咬着豆沙糕,看着窗外的夜色,前两回在旧都时,她都没有坐在酒楼高处看过外头风景,这会儿看去,与京城截然不同。 她多看了两眼,手中的豆沙糕也放下了。 “丹娘。” 谢筝听见陆毓衍叫她,声音低柔轻缓,如呢喃一般,她几乎感觉到了温热的鼻息扑在耳边。 下意识地,谢筝微微偏过头,把视线从窗外收回,看向陆毓衍。 下一瞬,温热落在了她的唇上。 如珍宝一般,小心翼翼。 这不是陆毓衍第一回吻她了,也不是试探,不带丝毫侵略,只余下温情种种。 这个吻很甜,甜过了她唇齿间的豆沙糕。 谢筝忍不住笑了,尝过的、喜欢的味道,她能一直记得,镌在心上,恒久不忘。 这个吻,她也永远不会忘。 --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