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蛹》 第1节 第一话 1 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pency理发店的生意火到不行。六个小时了,关文馨就这么一直站着,笑容像被手里的剪刀随手剪出来的…… 工作四年半了,她已经对客人的头熟悉到闭着眼也能下剪子的程度了。 店里的姐妹们把平日不舍得用的化妆品全擦到脸上,工作服里面套着几日前血拼回来的衣服,像是做好了一下班就扯开衣服跑的准备似的……她们一直在讨论情人节,还时不时地拿她开涮,说什么:“馨姐哦,x6今晚什么时候来接你啊,载我们一程,让姐妹们也沾沾光嘛……” 文馨只听她们说笑,她们嘴巴中的“x6”,也就是她现在的男朋友骆嘉。因为每次他到楼下接她约会,都会开着他那辆宝马x6。 “哎呦文馨呀,嘉嘉的电话又来啦……”娘店长阿荐举着文馨嗡嗡作响的手机,嗲声嗲气地跑过来。x6也就算了,“嘉嘉”这个称呼她实在是接受不了。 “上班接电话,小心我……炒你鱿鱼哟!”阿荐往文馨脸上矫情一捏。 细长的脸,欧洲人的轮廓,眼睛却有东方人特有的狭长。对她而言,长了张混血儿的脸,小时候一直被歧视,长大了反而被羡慕。 文馨抢过手机,对阿荐挤挤眼。手机里已然传来温暖的声音:“还在忙吗?” “对呀,”她答得甜蜜,“不过,应该马上就可以下班啦!” “ok,那我马上就来接你。今天可是我们的第一个情人节,我有个惊喜给你,咳……可不准逃课。” 惊喜?文馨咬着下唇,温柔地白了发模一眼说:“你这么说,我很难逃课哦。” 突然,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情人节,失身夜,某人要小心啊!”接着姐妹们起哄似的大笑。 文馨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急忙捂住手机的听筒,对着那群姐妹们说:“乱说什么……” “我说什么了?”骆嘉一头雾水。 “没说你啦……那个,先这样,拜。” 挂了电话,文馨的心怦怦乱跳,她还没去过骆嘉家呢,对于婚前要不要发生性关系文馨一直犹豫不决,今晚怕是过不了“那关”了。 阿荐又喊:“文馨呀,有个客人等了你好久了,点名让你剪。” “还要剪啊……”她看了看手表,已经快下班了。“熟人吗?” “不认识,说话还净放洋屁呢……”阿荐做作地捏起鼻子。 2 走进里间工作室,文馨见一女人围着围兜,正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翻着杂志。旁边放着一个超大的带lv标志的米色行李箱,但搭眼一看便知是山寨货。 “箱子里有贵重物品吗,要不要帮您放到里面去?”文馨热情地问。 “empty。”女人的声音冷冰冰的。 “哦……”文馨愣了一愣,“then……what kind of hairstyle you want?” “和你一模一样……可以吗?” ——原来她会说中文。 女人回过头来,窗户透射出的x形光影正好打她在脸上。 文馨的表情瞬间冻结了。 是安妮。 自己的大学好友,骆嘉的前女友。 安妮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化着淡淡的烟熏,眯眯眼,眼神中暗藏着知性、精明,还有……神经质。 “啊……那个,我不知道今天你要来……”文馨有意避开安妮的眼睛。 安妮把杂志丢到案台上,撩了撩头发:“怎么,骆老师都能摸到这儿,我就不能来吗?”明显地,她用了‘摸’这个字,语气中夹杂着嘲讽。 文馨警觉性地看了看四周。她怕出丑。 “就是路过这儿上来看看你,顺便做个头……”安妮掏出一只唇膏漫不经心地涂着,抿抿嘴,“long time no see,还好吗?” 文馨尽量避开她的目光,怯生生地应道:“挺好。” “嗯……”安妮说:“你发型真不错。” 文馨这才想起她刚才说要做和她一模一样的发型,急忙说:“我先给你吹个头发。”她赶紧抓起吹风机,想快点把这团冷气吹散。 “今天情人节,和骆嘉有什么安排?”她收起唇膏,把杂志翻得哗啦哗啦响。 一听到骆嘉的名字,文馨慌了神,就知道她要提…… 安妮突然叫了起来:“好烫!” 文馨闻到了一点点糊味,这才意识到手上的吹风机对着同一个地方吹了很久了,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别紧张嘛。”安妮笑了笑,“你们这的音乐挺高雅的,可不比一般的小发廊。” 说起工作,文馨坦诚道:“还行吧,我也是从小发廊工作到这里的。” “真的假的……原来你还真当过发廊妹啊?” 文馨的剪刀差点没拿稳。 安妮冷不防又说:“哎,凤凰男就是这样的,改不了劣根性,就是爱贪小便宜,以后骆嘉剪头发可不用花钱了,再说你手艺又不赖。”——还没剪呢,文馨手里的剪刀怎么都张不开了。 安妮长舒了口气:“知道我今天是怎么过的吗,没人给我买礼物,我就去久光给自己买了一双今年最流行的cai鞋,一大早就醒了,睡不着,穿着这鞋在镜子前走来走去的,你看看是不是还行?”安妮晃了晃脚上的鞋子,“它还有名字呢,叫‘you became a memory’……”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第2节 文馨顺着安妮的目光,发现安妮正在看自己的脚。 “鞋带系的还这么难看。”安妮说。 “哦,是吧……你那时教我的方法,我没学会。”一股怅然涌上文馨心头。 “其实,我最近经常做梦,梦见过去,梦见上课你帮我占位子,我帮你买早餐。有时候一觉醒来吧,以为还在课堂上呢……”她的语气不再有火药味儿。 “还有,”安妮说,“我还经常梦见你唱歌,记得你那会儿唱歌特好听,咱们学校一组织唱歌比赛你就参加,每次我都帮你当拉拉队。” “还说呢,”文馨忽然想起来,“有一次你还和别人打架。” “谁叫那帮学生老跟我抢地盘呢,他们敢抢,我就敢打……”安妮的话语很有现场感,文馨开怀大笑。虽生长于有钱人家,安妮却并不是中规中矩的大小姐,相反,却有很多大胆的举动,也算是个叛逆、果敢的女子。 “因为你呀,骆嘉过来劝架的时候还被揍了一拳呢,第二天给我们上课都肿成香肠嘴了,肿了一个礼拜,我到现在还记得……”一想到骆嘉的样子,文馨又“扑哧”一下笑出声了,可笑着笑着就觉得不对了…… 抬头看看镜子,才发现安妮的脸渐渐拉了下来。四周一下寂寥了,笑声仿佛戛然而止,只剩下剪刀剪断头发时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音,之前的开心话好像根本没说过。 静默中,文馨看清了安妮的脸,脂粉下的皮肤隐约透着几颗小痘,鼻翼处有些微小的粉刺,整张脸还有些不明显的浮肿,“昨晚一定没睡好”——文馨想。更令她诧异的是,烟熏下的安妮居然还有一抹鱼尾纹,这不是她们这个年纪该有的。 “找个地方,我们谈谈吧。”头发剪好了,安妮说。 文馨感觉到手机的振动,是骆嘉打来的。离下班只剩下一分钟,骆嘉的车子到楼下了?可是……接还是不接? 两个选择,要么接电话,收拾东西,骆嘉就在下面等她;要么带安妮去更衣室,和她谈谈,但是不知道要谈多久。 她还在犹豫,安妮已走向前台,刚走了两步,高跟鞋就崴了一下。她走路的背影透着一种落魄,就像一个城堡被洗劫一空的公主,无助地站在废墟里。 一刹那,文馨感觉到安妮此刻非常需要她。 3 走廊里明显比理发店冷得多,光线也暗淡成麻雀色。透过窗户,还可以看见外面的小雪。空气静得可怕,只有安妮的那只大箱子,轮子在玻璃地板上滚动,发出隆隆巨响。 “要去旅行吗?”文馨盯着安妮的箱子问。说实话,这箱子和她一点也不般配。 “对,想出去走走。” “挺好,我想去旅行可惜没有时间呢……嗯,你要去哪儿?” “说不准,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吧。” 安妮说话怪怪的,但文馨没打算继续问下去。 走进更衣室以后,她惯性地脱下工作服……可转身一看,安妮却没有进来,而是背对着自己站在门口。 “快进来,外面冷。”文馨一边招呼一边把工作服放进柜子。 回过头却发现安妮还是那样站着。安妮的肩膀在抖,背也在抽搐,“怎么了?”文馨向门口走去,当她把安妮的脸转回来时吓了一跳——安妮新剪的头发粘在脸上…… 她哭了。 文馨拥住安妮,揉着她的肩膀。但经她这一揉,安妮的肩膀却抖得更厉害了。 “对不起……我去给你拿块毛巾。”文馨松开安妮,转过身去。表面平静,心却一下子乱了,该怎么办呢,难道要把今天晚上与骆嘉的见面取消吗? 一转过头来,只觉一抹红色的火焰顺着她的舌头烧过来……浓郁的香味中,她能感觉到舌头上一粒粒小颗粒发出“嘶嘶嘶”的破碎声。 怎么回事……她,亲我? 文馨瞪大眼睛,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直到安妮“啵”地一声离开她的嘴唇。 四周变的漆黑一片,身下是隆隆的巨响,转弯,再转弯……这是要去哪呢?她想动却发现身体被卡住了,像婴儿蜷缩在子宫里,头朝上,脚朝下…… 不对,她好像还能听见音乐,似乎是商场里正在播放的流行音乐,s.h.e在唱:“朋友,姐妹,都已不够来形容,我们的默契骄傲,扶持与包容……我们一起打勾勾,请记得约定的旅程到永久……” 歌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渐渐什么都听不见了。 “砰!”她整个人被颠了一下,落了地,然后又朝着某个方向‘飘’了起来。 4 这是哪儿?文馨用余光扫视着四周。 应该是一间老公寓,天花板发黑,墙上有不少脱落的地方,如果她没看错,墙壁上贴着的骆嘉的照片,像是偷拍的,几乎没近景。前方的地板上到处丢着杂志、报纸、泡面筒,一张沙发上摞着凌乱的衣服和棉靴。 她忽然想起安妮,想起那“变态”的吻时,舌苔上还残余着发麻的感觉。 直到看到远处的大行李箱时,她才明白了:安妮的唇膏上一定有麻醉剂,安妮将她麻翻之后装进行李箱里,拖到这里。 她想干嘛?文馨想动,却发现自己被绑在轮椅上,手腕还用金色的缎带打着蝴蝶结。 叫也叫不出声,连基本的口型都做不出来。喉咙关节像是干硬的橡胶,就连自己也听不见自己。挣了挣手腕上的缎带,却根本使不出劲儿。 “口服肌肉松弛剂,全身麻痹,大脑清醒……”声音很甜,是安妮的声音!突然,安妮的下巴“探”到她头顶。 安妮绕了个圈,在她眼前晃了晃食指,文馨的眼珠随着食指转了下。 “看来,视力不受影响……”安妮轻笑,拎起她右手的一根手指,又放下。 手指硬生生弹了一下——奇怪,她整个人就像颗植物,没有知觉。 “别担心,你可是我费尽心思才想到的情人节礼物,我会把你送给骆嘉的,不过得等我加工好。” 加工?文馨还没反应过来,轮椅就被安妮转了个圈。这时她看见一台小型家用dv正对着窗帘,dv屁股后有个小红点一闪一闪的。 “来,看看我们亲爱的骆老师!”说着,安妮手一挥,拉开窗帘。 第3节 起先文馨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当对面公寓的窗子里出现骆嘉的时候,她傻眼了。是幻觉吗?不对,绝不是幻觉。 对窗当中的男人的确是骆嘉,他围着咖啡色的围裙,在准备餐具。 终于看到“救星”了,她激动地喊:“骆,骆……” 连哭也哭不出来,连生而为人的最低级的反应都被剥夺了。 ——骆嘉,你看得见我吗,往这儿看……求你了…… “骆老师看不见你,看他这会忙的,啧啧……这样好了,我们玩个猜谜游戏,猜猜下一步骆老师会做什么好不好?”说着,她走上前去。 文馨没听懂安妮的话,她乱得很,像对着一台嘈杂的电视机。 “猜不出吧,嗯,让我想想……”安妮作思考状舞弄着自己的手指,“香槟?” 奇迹出现了,对窗的骆嘉拿出一瓶香槟,放在桌子上。 “啊,玫瑰!”安妮的音调上了一个台阶。 果然,对窗的骆嘉捧出一大束玫瑰,插在桌子的玻璃瓶里。 “巧克力。”安妮乐在其中,声音兴奋地发抖。 和安妮说的一样,骆嘉拿出一只金色的礼盒,藏在桌子的底部。 “每年都这几招,很浪漫,也很无趣哈。”安妮捂着嘴,笑得像个少女,“第一次正式约我也是把我带到他家做饭给我吃,还把基围虾转圈挂在高脚杯上呢……” 文馨的恐惧情绪被房间里的什么声音打断了,像是有东西在敲打桌面。对面的骆嘉把手机举在耳边时,文馨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骆嘉在打她的电话。 安妮拿起文馨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按掉,翻着手机说:“七个未接来电,他还真能打,不过他死都不会想到,今年的情人节,是咱俩一起度过的吧……” “意识”被欠在一具“死躯”里,文馨心急如焚。 安妮环住她的肩膀,双手敏捷地在手机屏幕上打字:“乖,在家等我。”文馨瞪着手机屏幕,眼睁睁地看着信息“发送完毕”。 “你也真够装的,竟然一次都没去过他家,没劲,害我潜伏了这么久,想给你们拍个合影呢,一张都……”安妮没把话说完,只盯着对面的骆嘉。 对面的骆嘉拿出一只小盒子,从里面取出一个闪光熠熠的小东西。 安妮走到窗前,把眼镜摘下,又戴上。 文馨只能看见安妮的背影,她的肩膀在抖,声音也是:“恭喜你啊……发廊妹,你要做骆太太了!” 难道……骆嘉手里拿的那个东西,是戒指?文馨这才想起骆嘉在电话里说的惊喜。原来骆嘉打算今晚跟她求婚的。 多么讽刺,她现在到底该感动还是……战栗? 果然,安妮回过头,烟熏妆和红眼圈混在一起,形成诡异的紫,她开始飙泪:“五年了,halloween、christmas、new year、我的生日、他的生日,我数着过……五年他都没舍得把戒指拿出来,怎么和你过个情人节就把戒指拿出来了?啊?文馨,你一个发廊妹凭什么,就凭你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吗?杂种!” “fuck you bitch,fuck you whore……”,“bitch,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曾经年轻纯洁、不谙世故的安妮此时一嘴脏话。 安妮伸手朝她一推,轮椅滑出去径直撞到桌子上,花瓶“砰”一声滚落到地板上,满地碎片。文馨半张脸趴在地板上,手腕按到碎片上,而轮椅的轮子在她视线的前方兀自空转,她“呜呜”地叫:“安妮……” “这么快,看来药效要过了。”安妮呐呐自语,向着针式唱机走去。 文馨这才发现自己可以发声了,她终于可以发声了!她刚要叫,房间里突然“嗡——”地响起了激昂的《魔笛》,安妮随着音乐缓缓起舞,血红的嘴唇轻声念着拍子……泪水融化了安妮的妆容,烟熏像是化成一片片凋落的黑色花瓣。唱片机在唱,安妮也跟着忘情地唱,一边唱一边走向卧室…… 文馨想爬却爬不动,整个人都像被灌了铅,只能在地板上呜呜哀嚎。 直到一把闪着寒光的剪刀出现在文馨的视线里。 文馨望着刀尖痉挛,压在她手腕下的玻璃碎片随之摩擦着地板,吱吱作响。 安妮毫不客气地往她大腿上一压,“啊!”她尖叫,那块肌肉仿佛被碾碎,痛彻全身。接着,背后传来“嘶啦”一声,脊背一凉。 安妮用剪刀剪开她的上衣,甚至内衣,让她体无遮掩地暴露着。尽管对方是女性,她仍有一种难以表述的羞耻感。近乎被强奸。而她除了在地板上颤抖,毫无抵抗力,什么也不能做。 原本还期待着骆嘉来救她的……但是让骆嘉来看她这副狼狈的样子吗?安妮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口红,在她身体上胡乱涂画。激昂的音乐声中,文馨渐渐停止了挣扎,任由安妮在她身体上肆意乱写。 安妮写好后站起来,喘着粗气说:“来……笑一个……” 文馨抬头看见她举起一只宝丽莱。 醒目的闪光灯在文馨面前一闪,安妮俯身亲了她一口:“我们送给骆嘉。” 闪光灯“咔嚓咔嚓”闪个不停,安妮干脆跨在她身上拍照,一边拍一边说:“就当是情人节礼物,最后的礼物……” 一张又一张照片从宝丽莱里滑出来,文馨抬头一看,大腿上是血红的“小三”,肚子上是血红的“贱货”,胸前是血红的“婊子”……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被安妮写满了污言秽语。 她现在可以哭出来了,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乱码似地往下掉。她身边的照片也越来越多,落得满地都是。 安妮将这些照片收集起来,收进一个似乎早已准备好的盒子里,并且也在盒子上打上金色的缎带,嘀咕说:“骆嘉会喜欢的。” 无法想象,骆嘉看到这些照片时会是什么表情——即使能活着出去,还有什么意义? “放心,我们姐妹一场。”眼前的安妮蹲下来,用手抹了一下文馨脸上的口红,“我一定让你走得干干净净……”说完,一把揪起她的头发! 文馨大叫,像一只活人偶被安妮一路拖向浴室。她想挣扎身体却不听使唤,就那样被安妮拖着,快速在地板上滑行,一米,两米,到了门口,被门槛撞了下。 “啊!” 一直拖到浴缸边缘,安妮松手换了个姿势,用双手架住她的臂膀,一只脚先踏进浴缸里,倒拉着把她往浴缸里拽。 “进来。” “进来啊你!” 第4节 “噗!”半缸水花溅起,文馨被拖进浴缸里,头先入水,猛呛了一口。 水花在安妮脸上一拍,将她惨白的脸和黑色的烟熏泼成了一幅诡异的“水墨”。 “现在换我来伺候你……骆太太……”她拿起一只电吹风,把电源的一端插到墙壁上的插座,吹风机立刻发出“嗡嗡”的噪音。 文馨震住了,安妮要把她电死。 “1800瓦的电吹风,遇水之后,保险丝会断,漏电,肌肉抽搐,然后心脏抽搐,就像心脏病发作一样,乖,我保证,一下就解脱了……” 热风吹痛文馨的眼睛,她仿佛可以看见风筒里那根发红的金属丝,安妮将吹风机往下移,再往下移…… “求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文馨说不清楚,嗓子像一口枯井,打不上来水,咕咕哝哝的。 安妮一边模仿着她的声音扯着嗓子喊:“求求你,不要杀我……”一边把风筒伸向她。 文馨在心里无望地哭号,眼看着吹风机移动到她双腿间时,她好像闻见了什么异味,睁开眼用余光一瞥,跨下的水隐隐透着丝丝黄色。 她尿了…… 为什么,为什么就连最后的尊严都不给她剩下?就算是贱命,就算是猪狗,死时也该落个干净利落啊。 安妮将风筒朝她双腿之间的水位猛地一插! 咕嘟,咕嘟……一瞬间,文馨瞳孔放大,剧烈痉挛,手指渐渐有了感觉,像一只章鱼,弹动,紧缩,收拢…… ——不行,我不想死,不能死。 文馨一使劲,奇迹般握住了拳头!她伸出双手勾住安妮的脖子,往下“咵嗒”一拉,安妮手中的吹风机被甩到浴缸边缘的瓷砖上!“嗞嗞嗞……”震动起来。 安妮狠压在她身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往下按,挣扎中水花在空气中飞溅,她听见水咕噜咕噜直往自己耳朵、鼻子里灌,一股腥味,一股尿味,她不断地喝水,她觉得她就要死了。 她感觉自己一会在安妮的上面,一会在安妮的下面,忽然小腹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她离开了水,飞了出去,地上的瓷砖扑面而来,带着黄黑色的肮脏印渍……就这一瞬间,她听到了自己骨头撞击地面的声音,一阵钻心的剧痛弥散全身。 她被安妮踹出了浴缸。 噼啪一下,所有的灯都灭了,一片漆黑。 安妮没有从浴缸里爬出来。 文馨的双手已经可以动弹了,但是双腿仍没有知觉,仿佛不属于她自己,她开始爬,像背着厚厚的壳,蜗牛似地一路爬出浴室,客厅里依然一片黑暗,刚才震耳欲聋的交响乐也消失了,只能从床帘的缝隙里看到外面透进来的微光。 爬出去!文馨只有这一个念头,空旷的客厅就像大学里一望无际的操场,等爬到门口,文馨觉得自己的胳膊都快断了,一阵皮肤磨破的痛楚撕咬着她。 她弓起身体伸手去够门把手,使劲夯了几下,喊着:“救命,救命……” 门已被反锁。 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有力的碰撞声,而她的头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嘶哑…… 无人回应。 像进入了一个出不去的地狱,留下她孤身一人。 不,不是孤身一人。 洗手间里传来了水声。 5 安妮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瞬间竟忘记了自己怎会在水里。 看到飘在水面上的电吹风,她才反应过来:刚才她的脚好像勾住了电线,电吹风掉进了浴缸! 好险,她刚才差点被电死?幸好只是差点……她还活着。侥幸之余,她一下子兴奋起来。还没完,她就知道还没完,这场游戏还有得玩。 安妮从浴缸里爬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客厅,脑袋却很清醒。 她沿着地上长长的未干的水渍往门口走去,狠狠地拧了拧门手把,却拧不动。 她知道文馨爬不出去,因为她早就用钥匙把门反锁了。 it's show time! “bitch,”她把头转过去,凝视着漆黑的房间,眼睛在黑暗里燃烧着无情的、杀气腾腾的火焰,嘴唇颤抖着,狞笑着,“我猜你要吃苦头啦……” 黑暗中,她唤猫似的呼唤文馨:“啧啧啧啧,kitty?啧啧啧啧,kitty快出来呀……”她的视线在沙发、书架、窗帘、衣柜上来回晃动。 突然,刺耳的铃声响了起来。她听觉敏锐,是衣柜! 像玩捉猫猫似的,她兴奋到把心提到嗓子眼…… “不要被我抓到哦,千万不要被我抓到哦……我来啦!” 她“砰”一声拉开柜子门,正在狂点着手机的文馨被她吓得一哆嗦,手机掉到了柜子底。文馨恐惧地看着她,脸部肌肉揉成一团的样子让她兴奋死了。 “baby,是骆老师的电话吗?”她诡笑。 文馨“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出来呀,出来,我们给骆老师回电话……”她的声音温柔得几近发抖,像逗猫似的一下一下地逗着文馨。 “不——”文馨抓住柜子里的晾衣杆不松手,脸哭成一团。 ——就知道装弱,从上大学时就开始装弱,在骆嘉面前就知道装弱,装,继续装,我可不吃你这一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他妈给我出来!”她咬紧牙关,干脆把头探进去。 她听见文馨的哭声,喘息声,哀求声,衣杆和衣架摩擦出的“咯吱咯吱”的噪声,她自己的咬牙切齿声,肾上腺素激增,施虐感递增,快感无与伦比。 第5节 柜子晃得愈来愈厉害,柜门扇合着,拍得她生疼,越疼越兴奋,她狠狠地拽住文馨的胳膊,掐着文馨胳膊上的肉,恨不得掐进她的骨髓里!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柜子正慢慢地倾斜,根本没有…… 等她想松手时已经来不及了。一抬头,柜子像一座巨大的山一样朝自己压了过来。 “轰隆”一声巨响……万籁俱寂。 安妮觉得自己的头都要裂开,文馨的身体就压在自己身体上,她想推开她,四肢却被紧紧卡住了,一点也动弹不得。 空气越来越稀薄,她肺里面积蓄的氧气越来越少,像一只蜡烛即将被闷熄在柜子里。 “bitch……” 第二话 6 四周冥暗,隐约觉得是一个长长的隧道。 我怎么会在这儿?安妮呢?文馨觉得好冷,脑海中浮现出柜子倒下时的情形,以及安妮那一瞬间惊恐得变形的脸…… 她跌跌撞撞地沿着隧道往前走,湿冷、阴冷的空气让她越来越冷,脚下有踩到水的声音…… 难道我已经死了?这是地狱? 忽然大地震动起来,文馨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地上全是水,她感觉皮肤上爬过蜈蚣或者蟑螂之类的昆虫,还发出震动翅膀的嘶嘶声,吓得她惊声尖叫! 地……地震? 周围开始渗水,先是几滴而已,后来越来越多,像冰冷的小石子般砸到她皮肤上,又冷又硬,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多到几乎让她睁不开眼睛。 是雨,是在下雨! 隧道里怎么会下雨? 文馨透过密密麻麻的雨帘拼命张开眼睛,看见的是模糊的树影、人影以及白刷刷的雨滴子,还有红红绿绿的闪烁的灯光。 这是……公路?我躺在公路上! 她踉跄地从满是积水的公路上爬起来。 雨云昏暗,雨水像无边无际的海,她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跑到这里,一股金属味、汽油味直往她鼻子里钻,是一辆大车,一辆巨大的卡车已经近在咫尺! 也许司机突然才发现地上冒出来一个人,拼命打方向盘,但已经来不及了。车头向右转弯,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巨大的集装箱车厢却惯性地朝她一百八十度甩过来…… 完了!文馨惊恐地抱住头,脚象灌了铅一样一动也不能动,她无法自救,等待死亡来临的这一刹那,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小心!” 这一瞬间,雨声好像消失了,她的身体飞了起来,像树叶一样,接着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不疼,因为她躺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是他抱着自己摔出去的! 笨重的银色头盔露出两只犀利的眼睛:“没事吧?” “操那,睡大马路找死!”彪悍的卡车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她挣脱开男人的怀抱,颤悠悠站起来,像一个初生婴儿般懵懂地看着四周……突然间,几个打着伞的路人像八爪鱼一样朝她“抓”过来……怎么回事?他们是谁? “哦哟,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马路中央车来车往的多吓人啊!” “不是中国人吧?要不要我们帮你联络下家里人,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叫什么名字……”她一阵头晕目眩,“我……我叫……我叫关文馨?”她头好痛,用湿漉漉的拳头指着自己,激动地重复着,“我叫关文馨,我男朋友叫骆嘉!” 她伸手抓住面前戴头盔的男人,男人却像受了惊吓似的后退了几步。 “这是哪儿?”她问。 一对老夫妇凑上来,将雨伞罩到她头上:“这里是浦东南路张扬路啊,姑娘你没事吧?” 正在她稍微搞清楚些状况时,又发觉不对了,一切都不对了…… 问题是先从老太太的那条胳膊开始,一条赤裸裸的胳膊……是短袖。再看一看其他人,t恤、汗衫、短裙、薄丝袜……甚至她自己穿的也是短袖的长裙。 她不禁抱住胳膊哆哆嗦嗦:“请问今天是几号?” “五月十四号。”老太太答。 “昨天不是情人节,二月十四号吗?” “神经病啊……”不知谁说了一句,所有人都用警惕、惊恐的眼神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往后散开两米,就像看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 她转头看到了广场上的电视墙,上面正在播放广告,一行行字幕往上打:“国金商场家电超值特卖会!3d高清电视、智能洗衣机、3d显示器。五月大促销,爱‘抢’才会赢!” 一道闪电劈过天空。五月……怎么会是五月呢?不是……冬天吗?如果她没记错,昨天还下了一场小雪。怎么会在一夜之间过去三个月?不是在安妮家吗,怎么会到这里?安妮呢……无数问题一拥而上,如五月的雨滴般朝她砸过来。 她又冷又怕。 7 会议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杯,大家正热火朝天地为新项目争论不休。 唯独坐在一只巨大lock杯后的男人不发一语。他身材颀长,眉目清秀,五官轮廓像是刀削斧凿出来的一般。但不难看出,这“雕刻品”因为岁月的关系,稍被“风蚀”。再加上他因为心神不定,五官一直皱着,略显变形。 身边的一个同事不小心打翻了杯子,咖啡立刻泼溅到他穿着的名贵的prada皮鞋上。那同事给他道歉时他才反应过来,赶紧抽出纸巾去擦皮鞋。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他在心里小声嘀咕着。 前台的张小姐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带着一种奇怪的神色,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外面来了个女的,浑身都湿透了,说是认识您,您要不要去看一下……” 第6节 “女的?”他起先反应迟缓,之后“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哪?” 骆嘉小跑着奔向小会议室,透过玻璃门,看到一个浑身污泥的女人正背对着自己站着。 他渐渐怔住了……直到她回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只一眼,他触电似地抖了下,心差点跳出来。 这三个月里,每天都在他梦里哭泣的那个人……是她吗? 情人节那天,明明说好他去理发店接她的,可是他的车子开到楼下,左等右等也不见人,电话也不接。本以为是文馨情人节的恶作剧,但又觉文馨不像搞恶作剧的人。他在楼下等急了,只好上楼,理发店的人竟说她早就下班了!他赶回家去,打她的电话不下几十个,都没人接……临近午夜时,竟然关机了。 黑社会,传销组织,贩卖团,交通事故……能想的他全都想过了,每隔三五天都打电话到警察局询问,去电视台做寻人类节目,在交通fm105.7频道做广播,登报纸,贴传单…… 然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全身湿淋淋的,头发乱成一团,像是一只流浪回来的狼狈至极的狮子狗。 是她,肯定是她。 他冲上前把她用力一抱,文馨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他摸着她的胳膊,她冰冷的皮肤、潮湿的头发……任由她在怀里哭着。直到注意到越来越多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们,他才尴尬地拉开文馨,问:“这三个月,你到底去哪儿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文馨汲着鼻子说:“是……安妮。” “安妮?”他脸色一变。 “安妮她……绑架了我。” 8 安妮的确很长时间没有打他的电话了。 三个月以前,她几乎天天打他电话,不接就发信息,一发几十条,每条短信都写得很长。本来想无情地把她拖进黑名单,但是又怕她真的做出自杀的事来。 最后一次接她电话时,她说她已经吞了安眠药。他从很重要的会议上离席,可是赶到后才发现她正放着音乐,披着浴袍做意大利面,而且还心情颇好地问他饿不饿,问他愿不愿意吃完饭陪她去看电影,根本什么事都没有。他真是崩溃,简直摸不透她要干什么……。 可是,今天他却打不通安妮的电话了。 骆嘉带文馨回到自己居住的武康大楼,但却不是回自己家,而是根据文馨的描述,直奔自己家对面的房子。楼道凉飕飕的,文馨对外围的环境全无记忆。直到跟着骆嘉绕啊绕地上了四楼,在一间房间前停住了脚。 门牌号写着“404”。 “应该是这儿。”骆嘉说,他敲门门不应,只好叫中介过来把门打开,不料——安妮已经搬走了。 一直踌躇在门口不敢进去的文馨走进去,果然发现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面柜子靠在墙上,一张茶几和一张沙发摆在房子的中间,墙壁上的照片也不见了。四处都是灰尘,没有轮椅,没有dv,什么都没有。 骆嘉拉开了房间的窗帘,文馨也跟着走到窗口前,小雨浇灌着天井下的花园,而正对面的确是她记忆中的窗户。就是这里,错不了。 “绑架的时候安妮有没有跟你说什么?”骆嘉的脸僵硬得像一块铁皮。 “文馨,你一个发廊妹凭什么,就凭你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吗?bitch!” 想起那些脏话,文馨不发一语,只使劲拉着骆嘉披在她身上的西装外套。 手机在骆嘉的口袋里响了起来,骆嘉十万火急地接了电话:“宝荣啊,怎么说……” 宝荣是文馨当年上大学时的同班同学,和安妮也是朋友。但是看骆嘉的表情,文馨的心悬了起来……似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可能再也找不到安妮了。 文馨慢慢地朝着柜子走过去,柜子上原来是有穿衣镜的,但此刻却没了。她伸手触摸着那个空框,柜子砸下来的那一刻玻璃碎裂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柜子砸下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好,知道了……”一旁的骆嘉挂了电话,走到她面前说,“怪了……几乎问过了安妮所有的同学和朋友,都说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安妮了。” “那她家里人呢?”中介突然插话进来。 对,安妮会不会早就回家去了? 骆嘉说:“我给安妮的父亲打个电话。” 9 安妮的父亲是私立普恩医院的副院长。 骆嘉打完电话后便带着她马不停蹄地往普恩医院赶。 骆嘉虽然为文馨开了车带暖气,但她还是觉得冷。骆嘉一直闷着,想必刚才给安妮的父亲打电话时吃了堵。 “如果我是骆嘉,我也一定会很难办吧。”文馨如是想。 普恩医院和文馨想象中的医院大不相同,一进门便惊见瀑布一样的花丛从小楼上坠下来。院内几乎看不到城区医院里的那种高层建筑,全是整洁的二三层小楼。风格诡异,装饰完美。完美得有些不真实,让文馨想起学理发时,在书上看到的中世纪玛丽皇后发套上喷洒的粉状物——过分的粉饰会禁不住让人想伸手去掸一掸。 他们半天也没见到一个人影,也不知病人和医生都去哪了。空气中有种说不清楚的味道,似乎是药水混合着死人味,而四下更是静哑得可怕…… 若说有声音,全来自墙壁上的电视。 墙壁上隔个十米左右就镶嵌着液晶电视屏,里面正播放着关于日本福岛第一核电站发生放射性物质泄漏的新闻。原来3月11日日本发生了9.0级强震啊!这些她竟全然不知……自己算是死里逃生吗? 走到副院长办公室门前时,骆嘉理了理自己的衣领,然后把她肩膀上的西装也扶正了,轻声说:“别怕。”文馨强迫自己笑了下,这是她“重生”以来的第一次微笑,真难看,好像怎么笑都不太自然。 门没关,但骆嘉还是毕恭毕敬地在门上敲了几下,敲到第四下的时候,里面传来一个含糊的声音:“进。” 文馨跟在骆嘉宽大的臂膀后面走进去,整间办公室充斥着一股鱼腥味。座椅是空的,往左一探,才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他背对着他们,个头不高,正踮着脚扯着皮管子给鱼缸抽水。骆嘉颤颤地叫了声“伯父”。中年男人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他金框眼镜后的双眼深不见底,像是住着某种神秘物种的遂洞。 看到他的一瞬间,文馨全身僵硬。他的身上好像正散发着一种看不见的信号,冲击着他。文馨总觉得这个人在哪里见到过。 他没说话,转身拿着网兜从鱼缸里捞出一只鱼来,那鱼看起来很奇怪,似蛇,但无鳞,呈扁平状,头耷拉着,全身由黄绿蓝三种颜色组成。 文馨看得身体有些发抖。 “是鳗鱼。”骆嘉在她耳边小声说。 第7节 “又死了一条……”戴院长自言自语,“生出来就没停止过游泳,真是天生爱折腾……”说完,把死鱼丢进垃圾桶,然后又用乳胶管把玻璃缸底部的粪便、残饵连同混浊的水吸干净,徐徐地补进新水。 他不紧不慢,十分投入,像是忘记了有人来找他,弄得文馨和骆嘉都很尴尬。 文馨趁机打量着办公室,书架绕了三面墙,摆满了医学书籍和档案,还有些古玩和盆栽什么的。松木书桌上有一台苹果电脑,电脑旁是一张全家福,男人和一个妇女并排坐着,男人怀里有个大点的女孩儿,妇女怀里则抱着一个婴儿。这照片文馨见过,是安妮给她看的。安妮就是那个婴儿,男人是年轻时代的戴院长。 “文馨,这就是安妮的父亲戴伯伯。”骆嘉拽了拽文馨。 文馨回过头来,才发现戴院长在看她,她刚要叫人,戴院长立刻说——“用不着叫我伯父,骆老师。坐。” 和预想中的一样,安妮的父亲并不怎么“友善”。文馨望了骆嘉一眼,骆嘉脸色窘红,有些无地自容。 戴院长拆开一包湿巾,取出一张,一边在手里拧巴着一边仍盯着文馨看。 骆嘉拉着文馨坐了下来:“我们过来,其实就是想见见安妮。” “见安妮……”他笑得凄然,坐到办公椅上,“我也很想见她啊……”文馨注意到他说“我”字的时候发成“eng”,口音中掺杂着一种上海郊县的味道。而且他皮肤黝黑,肿眼泡。安妮和他长得一点也不像。 “您的意思是……”骆嘉的问话提醒了她。 “安妮早在三个月以前就离家出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了翻短信说:“这是二月十五号凌晨给我发的短信。” 戴院长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掷,双手揉着脸。骆嘉从桌子上拿起手机,脸色刷白。文馨也凑过去看,只见上面写着:“爸,你就当没我这个女儿,不能尽孝了。” “报过案,什么方法都试了,打她手机不接,问她同学也没有消息。”他松开手,双眼被他揉得通红,揉出白稀的眼屎。 “安妮也失踪了对吗?和我同一天失踪的?”文馨终于开口。 “对,”戴院长问,“我也正想问你,你这三个月在哪?” “我……我完全想不起来。”文馨声音很低,垂着头。 “你失忆了?”戴院长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圆大。 文馨不再说话,陷入长久的沉默。 戴院长突然站了起来:“如果……安妮真的绑架了你,我先替她向你赔礼道歉,对不起。”他语气严肃,对着文馨来了个深深九十度一鞠躬!这一举动让文馨吓了一跳,赶紧站了起来。骆嘉也跟着站了起来。 戴院长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免费帮你做一个心理诊断。” 心理诊断? 骆嘉似乎也有些意外,他想了一小会儿之后,用商量的口吻对文馨说:“戴院长是全市最好的精神科医生,在学术界也是有一定声望的,这对我们来说或许是好事……” 文馨还是有些犹豫,骆嘉又安慰她说:“让戴院长帮忙看看吧,这样我也比较放心……” 戴院长说:“你也别误会,你之前的失踪和我女儿有关,现在你回来了,安妮依然下落不明,我只是希望能从你这里找到有关我女儿的线索。我想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利。你觉得呢?” “嗯。”文馨怯声说。 10 心理治疗室里,窗帘垂着,房间昏暗得像一只封闭的大核桃。文馨有一种恨不得找把锤子砸开这“核桃”的感觉。 “戴伯伯,可以开始了吗?”她让自己尽力地集中注意力。 戴院长翻了翻手里的本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文馨:“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其实……记得,”文馨说,“大学的时候您来看安妮,我见过您一次。” “哦……”戴院长笑笑,然后摊开笔记本:“好吧,那我们开始吧。能告诉我你的姓名吗?” “关文馨。” “出生日期?” “1984年11月27日。” “你父亲的名字?” “我没见过他。”文馨说,见戴院长有些吃惊,她嗫嚅道:“他是法国人……” “那,他是什么时候离开你们的?” “我出生前。” “这么说你对你爸爸毫无印象了?”他说,似是见文馨没反应,又提示说,“没送过你什么礼物吗?譬如,你过生日的时候……” “我对他……了解不多……”文馨攥着衣角,眼睛只盯着一个方向,“我从来没见过他。” “这样……”戴院长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惋惜。 文馨点头,她记忆中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 戴院长继续问:“那你母亲呢?” “去世了。” “去世?”戴院长愕然,又问,“得了什么病?” 文馨又低头不说话了。 “我们只是在进行测试而已,你最好把你记得的多说一些,最好不要保留。” “她……”文馨的眼神在自己的膝盖处游离着,她难为情地说,“自杀。”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 “什么时候自杀的?” “大概……我四岁那年。”虽说是大概,但其实她记得无比清楚。 第8节 戴院长没有抬头,继续问下去:“为什么自杀?” “我可以……不回答吗……”文馨纠结说。那是她童年时代最痛苦的一段回忆,她实在没办法说下去。 “真是抱歉。”他只好换了个话题:“说说……谁把你养大的吧?” “外婆。” “关于你外婆,能说出点细节吗?” “能。”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为了给我交学费,她经常半夜还在市集上捡垃圾……” 戴院长攥着笔的手用力挤压着手指关节,文馨听见“咔吧咔吧”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你的学历。”戴院长又问。 “外婆去世后我休学了,因为要打工,只上了两年大学……” “你和安妮是什么关系?” “我们……我们上大学那会儿是很好的朋友。” “印象中,她是个怎样的人?” “她……很好。”这要她怎么回答呢,在大学同学的父亲面前说她女儿是个怎样的人,的确很难为情。 “没关系,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安妮以前……对我真的很好,她人也很聪明,学习成绩也比我好,在学习上生活上都很照顾我。” 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安妮教她系鞋带,先在左边打一个结固定,盘成一个圆,右边再打个结固定,盘成一个圆,两根一拉…… “怎么样?我姐教我的,系起来结实又漂亮!这样就不会再松开啦。” 文馨又想起了什么,她说:“我知道安妮还有个姐姐,她经常跟我提起她。” “没错,我的确有两个女儿……” 也许是那个结的缘故,一下子就把两个人的来往系死了。文馨想想有些难过。 一开始的心理测试,戴院长与文馨核对了很多私人信息,文馨都回答得很完整,庆幸自己从前的记忆完好无损。 接着,戴院长又拿出几张测试图卡,抽出一张来:“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文馨盯着这张卡片,具体也说不出来是什么吧?只好凭着直觉回答:“两个孩子……不……蝴蝶……” 戴院长又换了一张:“这个呢?” 文馨歪着头,咬着嘴唇想了几秒钟,然后说:“龙猫……小丑,还有……面具,蝙蝠……” 文馨望着卡片,越看越入神,望得太久,测试卡开始叠影、晃动,视觉上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她觉得有可能是她看错了。 “还有什么?” “跳芭蕾的女孩子,还有……”她拼命地让自己集中注意力。 图案中间留白的部分愈来愈像一枚陀螺,似乎被人用鞭子操控着,抽打着,陀螺在她的瞳孔里不停地旋转,速度也越来越快,渐渐地,陀螺开始膨胀,并且离她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朝她打过来…… “到底有什么?”戴院长的语气开始急躁起来。 陀螺“嗖”一下打进她的眼睛里。好疼,她揉搓眼睛,看见那枚陀螺开始撕裂,出现了一条暗道。 此刻文馨瞳孔放大,脱口而出:“走廊!” 她仿佛已经进入了一条走廊,走廊不是一般的走廊,而是呈梯形,越往里越宽。空间昏暗,四处都是摇摇欲坠的灯棍,在依稀的光线中她不确定前方是否有出口,只能耐住性子往前摸索…… “什么样的走廊?” 她想看清楚一点,一根灯棍砸下来,惹得她一声尖叫。 周遭几乎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只隐隐听见涓涓水流的声音,还有……还有女人的说话声。 文馨循着声音来到一间房间的门口,惊见一个女人坐在里面。她头发蓬乱,对着浴缸低声说:“骆老师走了,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吧。” 声音没有起伏,异常凄冷。是……安妮? 文馨走进去叫安妮的名字,安妮却好像意识不到她的存在,只盯着浴缸一直重复:“骆老师走了,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吧……”文馨顺着安妮的目光转移向浴缸,光线很暗,她模糊地看见一缸水在晃动,好似在沸腾,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而水下正有个混沌的东西在挣扎着…… 文馨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不是水的质感,肉囊囊的,什么东西? 突然间,一只炽热的手从水里冒上来,狠狠地抓住了她!一股巨大的热量顺着她的胳膊爬上来,全身热得像着了火。 “醒醒……文馨你醒醒!” 听见戴院长在叫她,文馨放大的瞳孔开始收缩,浑身痉挛,颤抖。清醒过来时,戴院长正在拿手电筒检查她的眼睛。 她推开戴院长,对着一旁的垃圾桶开始大吐特吐,胆汁几乎都要吐出来了……房间里立刻充斥着一股呕吐物的难闻气味。她懊恼地盯着呕吐物,甚至还想从呕吐物里看清自己吃过什么东西,可惜看不出来。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一股巨大的热量灼烧着她的太阳穴。 11 等文馨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病房里。四处白茫茫的一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病床上,只模糊记得刚才好像晕倒了。额头上的毛巾很烫。她在发烧。 隐隐约约听见窗外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骆嘉,他正在和戴院长谈话。 “文馨的记忆能恢复吗?”骆嘉问。 第9节 “说不准,要看她的精神状况了……” “真是麻烦您了,都不知道怎么感谢。” “谢倒用不着,你女朋友目前的状态不是很好,一直在发高烧,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创伤后遗症。” “后遗症……什么后遗症?” 创伤后遗症?文馨心里一紧。 “现在还不好说,以防万一,我想给她做个全面检查。她这种状况,就算不在我们医院检查,也是要到其他医院做检查的。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一定会尽全力。” “那真是麻烦您了……我真的很内疚,关于安妮的事,我——” “安妮要是有消息的话我会告诉你们,绝不包庇。” “不,我想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去照顾你女朋友吧。” 尽管是隔着窗,文馨却感觉一股寒气渗了进来。 他坐到文馨身边摸了摸文馨的头说:“怎么还这么烫?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还好啦。”文馨无力地笑笑,忙碌了一天,终于有时间和他好好待一会了。 骆嘉的目光好像一直没离开过她,好像看进去就拔不出来了似的。 “怎么了?一直看着我。” “就是想看看,好像快不认识了似的。我差点还以为……”他的声音深沉,有些颤抖。 “我活着呢。”文馨说,“我可不能死,我还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儿。” “嗯。可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像在做梦。”他握着她的手珍惜地放到自己的唇边。 “好啦……快跟我说说你最近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只顾得找我了吧?” 刚说到工作,骆嘉的工作电话就来了。 “张总啊……对,我今天临时有事从公司出来了,steven没跟你说过吗?……我今晚可能过不去了……” 能听到骆嘉说话的声音真好,她好像很想听骆嘉说话,即使是听他跟别人打电话。不知为何,她好像很久没听到骆嘉说话了,比三个月还要久。 “真是过意不去,今天要让您空等了……哦,要不这样,我问问其他人有没有时间,让别人代我和您谈……” 骆嘉挂了电话,露出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正要打电话时,文馨说:“很大的项目吗?” 他眉头紧锁:“嗯,挺重要的。” “重要的话,我看你还是过去的好。” “这怎么可以,你烧也没退,我得在这守着。” “来日方长嘛,我又不会跑。再说有医生呢,你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心里在隐隐作痛。她再也不想离开骆嘉,一刻都不想。 “这样……行吗?”他仍不太放心。 “行。”文馨肯定地说。 “好,”骆嘉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红色的手机,“在医院楼下给你新买的。号码已经存进去了,那你有事的话记得打我电话哦。”他把手机放到文馨手边,像是放下什么珍贵的易碎品似的缓缓放下她的手。 文馨突然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失落感,好像骆嘉给她买手机时早就做好了只能“电话联络”的准备似的。但见骆嘉忧心忡忡的模样,她又有些责怪自己太小气。 骆嘉出门时,安妮的话再次情不自禁地回荡在她耳边: “骆老师走了,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吧。” 12 跟骆嘉通完电话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骆嘉在电话里催她赶紧睡,可是她眯着眼睛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 淅淅沥沥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里,她在被子里怔了怔,外面在下雨?但是声音好像不是来自外面,像来自洗手间……房间里有人? 她在被子里僵持着动作蜷缩了足足有一分钟,之后她趿拉着拖鞋下了床。 拉开洗手间的门,淋浴居然正滴着水,水蒸气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朝四周望了望,没人。 她走上前,把淋浴头关掉。浴室却没有安静,发出“噗噗”的声音,并且有一股污泥味直钻她的鼻子。 她低下头去,这才发现下水道的小圆孔出口正在喷着污泥,隐隐约约地看到污泥喷出一张诡异的图形,仔细看时,发现那形状并不是自然形成,看痕迹像是被某人用手指头勾勒出来的,像……一张女人的脸。 图形旁边,还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单词:m—u—r—d—e—r。 谋杀?什么意思? 随着下水道“噗噗”的喷泥,女人的脸在不断地扩张,扩张到她脚下时,她的双腿颤抖不已地后退两步…… 突然,她从地面水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背后站着一个白乎乎的人影,那人影仿佛要袭击她…… 她猛一回头,居然是一个护士。她戴着护士的帽子,还围着口罩,不过眼神很怪。 “怎么了?”那护士问。 “下……下水道出问题了。”文馨故意把音量抬高,用来掩饰自己的恐惧。 “哦……那我去找人。”那护士怪里怪气地说,她转过身的一刹那,文馨注意到她眼角有一颗小痣。 第10节 文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那颗痣。并且,她开始意识到一个问题:又不是做手术,护士这个时候还戴口罩? 她疾步冲出门去,她有种直觉,安妮回来了!那个护士一定是安妮。 文馨冲到病房外面,女人的身影从走廊的拐角快速奔跑了过去。文馨一直追她追到楼梯口。 “安妮,是你对吗?”文馨冲着螺旋状的医院楼梯喊叫,声控灯忽明忽暗。 没人应。 文馨从第三层楼铆着胆子一步步走下楼梯台阶,来到了一楼,四周一片昏暗,什么人都没有。 文馨往前走,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医院的前台。 前台一个值班的护士都没有,只有几把空座椅,上面还耷拉着护士的衣服,看上去尤为诡异。 墙壁上挂着的人体器官图也在声控灯中若隐若现。 她退了几步,刚想回去,目光掠过大堂的镜子,脑袋被震了一下! 镜子纵深处有一个白乎乎的人正趴在一扇破旧的拉网状安全门上。因为趴得距离太近,网状小格子将她那张脸割裂成一个个菱形的块状! 她刚一回过去,那个白乎乎的人影扭头就跑。 “安妮!”文馨尖叫了一声,立刻冲上去,“当啷”一声拉开安全门。安全门内是一条狭窄的楼梯台阶,她急忙跑了过去。 突然,背后的安全门发出“咔擦”一声巨响! 文馨这才发现自己搞错了方向!她趿拉着拖鞋往回跑,当她再拉安全门时,门纹丝不动,锁住了?看了看四周,没发现门的开关。 她重新上了楼梯,想从上面找到出口,却发现根本就是个死胡同。她不得不下来对着安全门猛拉硬拽,大喊:“安妮你开门!有人吗——安妮,是你吗?有人吗——” 没人听得到她的喊声。更糟糕的是,她发现自己出病房时没带手机。她被困在这个死过道里,出不去了。 她在狭窄的过道里蹲伏了一会儿,喘着粗气。 过道四周有几扇小门,她屏住呼吸踏上台阶,走到一扇门前,想推门,却推不开。她又换了一扇门,还是打不开。根本就没有出口。连个可以按的铃都找不到。 她倚靠着安全门,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这要是着火,她非得被活活烧死。 声控灯在她的恐惧中灭了又亮,亮了又灭,背后不知哪扇门仿佛传来“砰砰”的声响,还有“嘶嘶”的叫声。 她恐惧地盯着这些门,似乎随时会有怪物从门内扑出来。 正在她恐惧的极点时,奇迹出现了。 “是你在叫吗?”一个细尖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 她抬起头来,发现一个女孩站在距离安全门很远的地方。大概是被她吵醒的病人,但是她穿的并不是病服,上身是汗衫,下身是牛仔裤。 文馨说:“是我在喊,你能不能帮我开下门?我被锁在外面了。” 那女孩木木地走到安全门前,开始给文馨开门,她动作很慢,一边低头开门一边咳嗽个不停。透过安全门,隐约可见女孩的头发又黄又糙,再加上一张病怏怏的脸,显得人又瘦又干。因为理发师的身份,所以她对人的第一印象全集中在发型上。 她开了老半天,才把安全门拉开。 “谢谢你啊,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扰你休息。”文馨尴尬地说。 “我没睡,我在等我男朋友呢。你是这里的病人吗?”她问。 “对,我就住在三楼。”文馨说,然后似乎听出有什么不对,她问,“等你男朋友?” “嗯,等我男朋友……”她咕咕浓浓的,径直对文馨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突然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咋呼说:“哎呀,你是外国人吧?” “不是,我是中国人。”文馨说。 “中国人……”她似乎有些不信,拿出一副询问的架势来,“那说说你叫啥名字?” “我叫关文馨。” “哦……”她表情由严肃变成了悻悻然,“好像是个中国名儿哦。” 文馨被她逗得有点乐了,问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冯蕾,大名儿冯蕾,小名儿冯蕾蕾。”她爽快地说。 “冯蕾?真是谢谢你了,不过,这么晚了……还在等你男朋友?” “晚吗?我天天都这么等。”她的语气中透露着一种幸福感。 “这儿太黑了,我看我们还是先上去吧。”文馨说着,就沿着楼梯的方向走,可是那女孩并未追随,文馨回过头来,发现那女孩还杵在原地。 “我就住这。”她笑笑说。 “住这儿?”文馨讶异地看了看四周,“啊……你住一楼啊,哪一间?” 冯蕾指了指过道:“那,我就住最里面这一间。” 文馨回到安全门前,朝着过道望了一眼,漆黑隆冬的。 “你要不要进去坐坐?”她说。 文馨本来是不想进去的,但总觉得病人住这种地方不太可能,于是便随着冯蕾走了过去。 冯蕾一打开门,一只大老鼠便从里面蹿了出来,吓得文馨“啊”一声尖叫着跳了起来。 “你生了什么病?怎么会住这儿呢?” “肺水肿……大概是……”她的言语中好似藏着什么,又说,“医院病房都满了,我就住这儿了。” 第11节 文馨不免追问:“你家里人呢,同意让你住在这儿?” “我家可远了,我不是上海人。”她憨笑着说,“快进来坐。” 文馨进去之后,别说坐的地方了,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没灯,冯蕾点亮了一只蜡烛。借着微弱的光,她大致能分辨出这应该是一间储物室,空间不大,有窗子,但窗子是扇被封住的“死窗”。除了有一张看起来还算整洁的小床和一张没什么东西的桌子外,就是堆得乱七八糟的医疗器械,甚至还有消防器之类的东西。 这种地方怎么能让病人居住呢,连条干净的被子都没有。戴院长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病人? “你坐床上好了。”冯蕾屁股一撅,坐到了桌子上。 文馨坐到床上,感觉这床单薄的很,木板床,挺铬人的,于是问她:“上海一个亲人都没有?” “瞎说!”她音量一高,吓了文馨一跳。她立刻眨巴眨巴眼睛,透着种幸福对文馨说,“都说了咱有男朋友。”她用了“咱”,文馨听她口音大概是北方一带的。接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来,递给文馨,“我男朋友,帅吧?” 文馨接过照片看了看,是冯蕾和一个小伙子的合照。照片上的冯蕾和现在不太一样,没这么白,皮肤晒得黝黑,笑容灿烂,很健康。小伙子更黑,愣头愣脑,土里土气。 “帅……”文馨尽量让自己说话不要伤害了别人的自尊,“可是……病人住这不太合适,你要为自己的身体着想,病房满了你应该换家医院才是。” “谁叫咱没钱呢。”她语言直白,毫不掩饰自己的穷困,但是语气乐观,“有的住就不错啦,我男朋友都三个月没来接我了。” 文馨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三个月他都没来看你一回?” “嗯,三个月前我游泳时不小心淹水了,我男朋友就把我送到这家医院来了。但咱们没钱,所以我男朋友出去借钱去了……”说着,她走到门口,指了指木门上她刻下的痕迹,一条一条的数着,“这不,都第93天了。” 现在的男人多数都不靠谱,三个月都没回来一次,不会是……逃避责任,变心了吧?文馨嘀咕着,但没说出口,她重新看着手里的照片,又看看面前的女孩,顿时充满了同情。她把照片还给她:“你男朋友什么时候回来接你?” “鬼才知道,他说他会回来的,我天天等。”她把照片放回口袋,开始支支吾吾地说,“那个……姐啊……” “怎么了?”看得出冯蕾有什么难言之隐。 “虽然咱俩才认识,但我看得出你像个好人,我要是说了……你别说我不要脸啊,你要是出院的话,能不能帮我去找找我男朋友?我也是没办法了,照理说,我要是实在付不起医药费是可以跑的,但我不想跑,欠医院的债逃跑是犯法的吧?我可没钱打官司……弄不好要坐牢的……” 她的语言虽然有些滑稽,但文馨却严肃地说:“你把他的地址告诉我,我让我男朋友帮你去找找。” “真的?”冯蕾立刻多云转晴,“文馨姐你真是大好人!” “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小忙而已。”文馨虽然掏出手机记下地址,但心里总觉得找到他的希望渺茫。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出院……”冯蕾说,“姐你知道吗,这家医院挺怪的。” “怪?” “嗯。”冯蕾朝四周看了看,眼睛瞪得老大,神秘地说:“……有鬼。” “瞎说什么。”文馨的背脊有些发麻。 “真的,我可不是瞎说,”她的眼神充满警惕,“自从住进这家医院以来,我总能看见那些东西……我跟你说,上星期重症病房有个小女孩出车祸被送来后死了!但是你猜怎么着……我昨天晚上还见她在花园里荡秋千咧。” 冯蕾的一番话说得文馨彻底不自在了。 “起鸡皮疙瘩了吧?”冯蕾说,“以前我也不信这些,但自从进了这家医院后,我总是看见些怪东西。我觉着这医院不是个干净地儿,指不定赚了多少黑钱呢。” “也不能那么说,医院都一样啦。”文馨说,“再说你那是迷信。” “好吧,不信拉倒……对了,”她重新打量了下文馨,“你看起来好像没病嘛,为什么住院?” “我……”文馨本来不想说的,但见冯蕾把自己的事儿都说了,她也把自己被安妮绑架,在大街上醒过来,失忆,找安妮的父亲,住院的事等都告诉了冯蕾。 “靠!”她口出脏字,“他女儿都失踪了他还给你看病?”见文馨没说话,她又说了遍:“他女儿都失踪了他竟然还给你看病?” “是啊,都这样了他还给我看病。”文馨有些难为情,好像很愧对戴院长似的,不料冯蕾还没说完呢,她接着说:“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啊!”文馨万万没想到冯蕾会这么想,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给我看病我可以理解,我失忆了,他大概是想通过我多获取一些她女儿的信息,找他女儿吧。”文馨实话实说。 “啊呀,姐你太单纯了!”她说,“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你这样太危险了,你难道就没想过院长很可能和他女儿一块合谋害你呢吗?” 文馨听到“合谋”这个词儿一震。不可能吧?她可从来都没这样想过。 面前的冯蕾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好像是在为她担心,又像是在同情她。她本来是同情冯蕾的,怎么倒反过来了? 二人聊了大概半个钟头,本来文馨睡不着,倒是可以多聊一会儿,但冯蕾刚才的话却不断地盘旋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文馨再次道谢后回了病房。她首先冲进洗手间,可是地板亮堂堂的,别说污泥了,连一丝水迹都没有。 她有点疑惑了,难道是打扫过了?那个护士不是安妮吗? 第三话 13 文馨今天一早醒来,骆嘉已经坐在了她的床边。她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本来想告诉骆嘉的,但看见骆嘉那双肿胀的眼睛时,知道他肯定加班加了一夜。她不想再让他分心,于是只好先闷着。 骆嘉说鉴于她精神上的问题暂时没个定论,今天戴院长要给她做个物理性的ct检查。吃了医院送来的早餐之后,她跟随骆嘉来到了ct室。 医生正在忙着接线、调试电脑,戴院长则一直在和骆嘉交流。 文馨站在门外的走廊里,远远地看着戴院长探讨问题时那张热切的脸,不禁想起了冯蕾的话。有可能像冯蕾说的那样吗? 一阵哭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文馨转过头去,一个妇女“拎着”一个孩子从走廊里走过来。应该是一对母子。那妇女穿着米色针织外套,长相和善,但故作一脸狰狞骂骂咧咧。小孩约莫四五岁,穿着病服,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直哭。 小孩看到文馨的时候停止了哭声。 “走啊!”妇女呵斥道,可那小孩却停留在原地不动了,义眼般的眼睛一直朝着文馨看,文馨回头看了一眼,没别人,他的确是在看她。 妇女对那孩子生拉硬拽,可那孩子就是不走,执拗地赖在原地。任他母亲软硬兼施了好大一会儿,也无济于事。最后那妇女似乎是放弃了,故意不管他走了。 文馨觉得这孩子挺有趣,一步步走到他面前。那孩子立在原地,瘦削的身体有些发抖。 “怎么啦,小朋友?”文馨和蔼地问。 第12节 小孩不说话,湿湿的睫毛下,眼睛间或一轮。 文馨想拉拉他的小手,没想到他甩开了文馨的手后退了一步:“我认识你。” “你认识我?”文馨有些吃惊,随后她注意到他头发上有用推发器设计的“z”型图文,她印象中没有给哪个孩子做过这个发型,“我们见过吗?” 小孩不说话了。 文馨又问:“你在哪里见到姐姐的?” 小孩看了看四周,舔舔舌头,声音压得很低:“不能说,说了它会来咬我的。” “咬你?”文馨瞪大了眼睛,“谁咬你?”小孩的眼睛里充满恐惧,好像在害怕什么。她刚要再问下去,就听见骆嘉在喊:“文馨快过来,要开始检查了。” 文馨回过头去,戴院长也站在门口。 骆嘉走过来说:“戴院长说我离开下比较合适。”他摸摸文馨的脸又说,“只是做个ct,别太紧张。” 文馨走进去之后,戴院长把门关上,她转头看骆嘉时发现刚才那个孩子还站在原地,直到面无表情地消失在门缝里。 她躺到停滞的传送带上,天花板上的荧光灯正对着她的脸。 一个护士走了过来,她拿着一根针筒,里面大概有10ml左右的液体。文馨想动,护士却说:“别乱动,这是在给你做脑池造影扫描。”随着液体一点点推进她的脑池,她感觉整个大脑越来越沉。 传送带开始有了反应,她的脑袋正渐渐被传送到大机器里。这时她看到所有人都戴着口罩,行注目礼似的全部往后退……像是望着她上“断头台”。 脑袋进入了极夜。四周一片黑暗,只听得见“嘶嘶嘶”的令人恐惧的电流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对电流声越来越麻痹,大脑的反应也越来越混沌,混沌到几乎让她睡着。 等她被推送出去的时候,一道刺眼的白光朝她袭来。她努力睁开眼,却看不到一个人。她想自己走下去,却连动都动不了。仿佛又回到了被安妮绑架时的状态,仿佛是被注入了肌肉松弛剂。她甚至觉得自己死了,而灵魂却出不来。 正着急时,一个护士带着工具箱走了进来。她想开口叫那个护士,却根本无能为力。迷蒙中她看见那护士开始戴上皮胶手套,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刀子来。 ——不是做ct吗?拿刀子干什么? 文馨浑身战栗,那护士走过来了,刀子也“走”过来了…… 护士戴着口罩,目光凶悍,像是巴不得立刻解剖了她!突然间文馨看到了她的眼角痣。这护士……不就是昨天出现在病房里的那个?安妮? 文馨来不及反抗,安妮从箱子里拿出一块白布,往她嘴巴上一捂…… 接下来像是刀尖子把她的腹部划开了,可是她的意识还在,她不仅能想象出身体表面涌现出一道丑陋的肉沟,还能感觉到有一双手探进了她肉囊囊的皮肤组织,甚至还能听见“唧唧”的血液迸发声……安妮甚至已经将她的某个内脏器官挖了出来……她在这次“活体解剖”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天花板上的荧光灯。 还活着吗?她的眼珠转动了下,感觉浑身疲惫。她可以动了,她坐起来瞄着自己的身体,没有肉沟,只是手腕有点发痒。她摸了摸,黏糊糊的。脚踝也是。 怎么回事?电脑的屏幕已经是黑屏,空气冷冰冰的。 她从机器上跳下来,奔到门口,不远处正站着骆嘉和戴院长。 文馨冲上前去,戴院长和骆嘉正好转过头来。 文馨问院长:“安妮去哪里了?” “安妮?”戴院长一脸吃惊。 “刚才安妮就在检测室里,我看见她了,她现在在哪里?” “你这是怎么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戴院长说。 文馨见戴院长不承认,抬起黏糊糊的手腕:“那刚才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骆嘉一把把文馨拉过来,文馨的手腕红了一大块。 “哦!”戴院长说:“我刚才还跟骆嘉说呢,刚才做ct的时候虽然打过镇定剂了,但是你情绪极其不稳定,我们只好用胶带把你绑起来。” “绑?”文馨愕然。 14 “你是怎么看到安妮的?”戴院长以一种近乎看笑话的口吻问。 “她……她穿着护士服,虽然戴着口罩,可是我看见了她眼角的痣。” 骆嘉听后目瞪口呆,愣了一下说:“安妮眼角的确有颗痣。” 戴院长通知工作人员把刚才ct室的护士全部叫过来。 “刚才除了你们,还有别的护士吗?”戴院长问。 “没有啊,就我们三个啊。”年长一点的护士说。 “肯定吗?” “嗨!当然肯定,我们三个一直都在的嘛……”三个护士开始七嘴八舌地聒噪起来,眼睛瞥着文馨说什么她刚才突然发疯,大家都竭力按住她之类的话。 “可是……也不排除某种可能性,例如,安妮回来了自然不想被院长您看到,所以戴了口罩?”骆嘉试探性地说。 文馨把昨天晚上的事也说了出来:“安妮昨晚也进过我病房,也是穿着护士服。” “昨晚?”戴院长一脸淡定,“几点钟?” “大概十一点半左右。” 骆嘉看着文馨:“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你们先别急。”戴院长转头又对护士们说:“你们昨天十一点左右有谁进过她的病房吗?” “昨天查房的时候进过。”其中一个护士看着文馨说,“昨天她说洗手间里的下水道出了点问题。” 第13节 “昨天那个护士……不是你。”文馨说。 “你说我撒谎?”那护士睁大了眼睛。 “我——”她明明记得那个护士的眼角有颗痣。她还差点没把冯蕾的事情说出口,医院怎么能那样对待病人呢?但她知道不该多管医院的闲事,心想早点帮冯蕾找到她男朋友,早点让她出院才好。 “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去忙吧。”戴院长让三个护士出去了。“我看这样吧,我带你们去看看刚才的监控。” 监控室里,戴院长让保安把监控调回到一小时以前的ct检测室。 文馨瞪着黑白色调的视频,视频里有两个护士按住她,随后又有一个护士走进来了,但画面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变化,电波一直在跳动,形成斑驳的条纹,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咦,奇怪了,”保安说,“这段视频有问题。” ——怎么可能这么巧呢,肯定是医院自己搞的破坏,文馨心想。 “能不能修一下?”骆嘉说。 “这种情况修不好,肯定是录的时候就有问题了。” 文馨看了一眼骆嘉,他表情凝重,似乎将信将疑。 戴院长给骆嘉使了个眼色之后,骆嘉便跟着戴院长出去了。 他们走的并不远,文馨模模糊糊地听见戴院长开始用各种医学原理给骆嘉做着解释,虽然听得不清楚,但文馨还是捕捉到了一个词:创伤后遗症。 15 骆嘉回到病房后再没有提起安妮,不知道他到底对安妮抱着什么样的态度,抵触?或许是畏惧?也或许,他在自责?这都是文馨的揣测。她想把戴院长有可能和安妮是一伙的想法说给骆嘉,又觉得无凭无据。 他一个劲儿地坐在床沿上削苹果,削了就放在水果盘里,直到第三个苹果都氧化了,他才开口说道:“要不,文馨,我们一会儿回家吧。” “一会儿?今天吗?”文馨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就是今天。” “也犯不着这么急吧。戴院长那边怎么说……不会多想吗?”她是为了让骆嘉好做人才说出这样的话的。实际上,她太想快点离开这里了。 “没事,我会跟他说的。最要紧是我不放心你今晚再一个人留在这儿。如果有需要,我们再回来。反正我今天请了一天的假,来得及。”他说着开始起身,大概是准备去办出院手续。 文馨突然叫住了骆嘉。 “怎么了?”他回过头来。 “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啊,搞得这么严肃?”骆嘉顺手替文馨撩了撩头发。 “我最近总是做梦,梦见安妮对我说话。” 骆嘉一怔:“这么说,你想起什么来了?” “没,倒也不是什么至关紧要的话,她在梦里说什么……‘骆老师走了,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吧……’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骆嘉先是一愣,然后摇摇头:“不懂。” 16 文馨临走前重新回到一楼昨天被锁住的地方,她推开安全门,走到那扇小门前,门被锁住了,看来冯蕾不在,但门上的划痕还在。 昨天绝对不会是幻觉。 按说回归正常生活是件令人神清气爽的事,但文馨一走进地下停车库就开始头晕。车库里凉飕飕的,像是走进了风口。四周阴暗,头顶的灯光忽明忽暗,粗糙的墙壁上用各种颜色的油漆写着的a1、b6、c3的车位号码在灯光中扑朔迷离。 骆嘉按了按手里的车钥匙,远处的银色x6闪着红灯发出“啾啾”的声响。 刚想上车,车库的一端就有个白乎乎的东西掠过她的视野,什么东西?文馨回过头去,定睛一看是一个穿着病员服的小男孩。他正对着墙壁、背对着文馨站着,一动不动。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此时小男孩回过头来,文馨看见了他头发上的“z”形标志。 原来是他啊……上午见到的那个淘气鬼。 可是……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和上午一样,他与她四目相对之后,就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耳边传来骆嘉的声音:“还不上来?” “唔……来了!”文馨对小男孩笑笑,准备上车,可这孩子仍没做任何表情来回应她。 上了车,文馨感觉身体略微舒服了一些。她想通过后视镜照照自己的脸色,却注意到小男孩还立在原地,像被锤子夯进地里似的。 然而,骆嘉的车子一开动,那孩子竟立刻冲着车子追了过来。 他到底要干嘛? “停车,车子停一下……”文馨一边让骆嘉停车一边往后看。 “怎么了?”骆嘉猛地把车子停下,不解地望着文馨。 “这孩子挺奇怪的,不知道他想干嘛。”文馨说着打开车门,跳了下去。这时候小男孩又在原地站住了。 她一步步地朝着小男孩走过去:“喂,怎么了?” 小男孩这次好像不怎么怕了,他注视着她,语气平静,但说出的话依然诡异:“它会来咬你的。” “它是谁?”文馨突然在想,这孩子得了什么病?是不是脑子有点不正常? 小男孩吞了吞口水,然后看了看四周的白墙,又把目光收回来:“我不能说,反正你小心一点,它可能还会来咬你的。” 还会?文馨有些莫名其妙了,她顺着孩子的话说:“这么说它咬过我?” 第14节 “嗯。”小男孩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童稚的声音略带几分老成,“谁被它咬了,谁就会变成和它一样。你快要变了。” 她回头看看车子里的骆嘉,一脸茫然。 第四话 17 趁着骆嘉去停车,文馨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起武康大楼。 此时她正处在武康大楼背面,上面一块小牌子写着:原名诺曼底大楼,东美特公寓。属上海早期公寓,克利样行邬达克设计,钢筋混凝土结构。1924年竣工,法国文艺复兴风格。 一个导游模样的人正在给游客讲解这栋楼的历史:“‘文化大革命’期间啊,红卫兵将这座楼称为‘反革命堡垒’。人们给这座大楼起了一个不祥的昵称——‘跳台’。当时有几十位知识分子和‘国家敌人’因不堪批斗和折磨,选择爬上楼顶并一跃而下。听说深更半夜的时候,楼里还可以经常听见慌乱的脚步声呢……” 众人唏嘘,文馨也听得有些心悸。 导游又接着说:“1968年,电影女明星上官云珠就住在七层楼的拐角公寓中,报纸上说她是‘反动分子’,而她的电影则被指责为‘毒草’。1968年11月22日,她做出了一个与同时代许多人一样的选择——从窗口跳了下去。她住过的公寓至今仍空无一人,但是她的老邻居却说,每年秋天,在她公寓门前的走廊中都会闻到依兰花和橙花的味道。这是上官云珠最喜欢的味道,也是老上海特有的味道……” 文馨越听越毛骨悚然,以至于骆嘉突然出现在背后时,身体禁不住抖了下。 骆嘉带着她一走进武康大楼,两个电梯映入眼帘,电梯间镶嵌着半个钟面的指示牌,电梯停在几楼,指针就指向数字几,复古而优雅。 “骆先生回来了,走楼梯吧,电梯在维修呢。” 声音来自左边的收发室,里边一个豁牙子老太太朝这边看过来。 骆嘉不信邪地按了按电梯,没反应,抱怨说:“最近的电梯总是修个没完。” “骆先生,上次侬帮我修的电视,我用的老开心了。”老太太皮笑肉不笑的,脸皮就像一张老叶子。虽然是对骆嘉说话,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文馨。文馨见骆嘉也不搭理她,估计她脑子不太正常。 走到收发室旁边的楼道,文馨这才发现老太太有一只眼睛是白内障。直到楼道拐弯了,文馨总感觉那个老太太还在看她。 整个楼梯成螺旋状,装潢大气,踩在上面“咔哒咔哒”地响。二人到了四楼,骆嘉一进房间便开始收拾,沙发上堆积的脏衣服,茶几上放着泡面桶……他一边收拾一边说:“太乱了,我这两天医院公司两头跑,都没来得及收拾……” 陌生的环境乱归乱,但风格简约,家具精致而周全,连窗帘也是英伦风。这和她之前居住的宿舍公寓完全不一样。她想帮着骆嘉收拾,却有些无所适从。 客厅里的餐桌上摆着红酒,花瓶里插着枯萎的玫瑰花。这摆设就像当初她从窗子里看到的一样,好像骆嘉这三个月以来一直在等着她回来过情人节。但这已经无法让她感动,相反,她有些战栗。 她警觉地回头看了看窗户,正对面是一扇被暗红色的窗帘蒙蔽着的小窗。 404。 就是那,她在那个房间受尽安妮的折磨,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站在骆嘉的房间里。从对面走到这里,整整用了三个月。 在那间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那天柜子砸下来之后安妮去了哪里呢?想到这,她的眼睛泛起一层薄薄的迷雾……突然,脚底蹿出一只毛茸茸的东西。 文馨低头一看,是一只白色的小狗,应该是博美,看上去种色很纯,但瘦得可怜。它摇着尾巴一直蹭着文馨的脚。 “这个就是你以前经常跟我提起的乐乐吧?” “是啊,它还真不怕生,你看它好像认识你一样。” 文馨充满爱心地蹲下来,小心翼翼地逗着狗,而狗则用鼻子不停地嗅着文馨。 “小可怜,有人虐待你了是不是?”文馨用手轻轻地挠着乐乐下巴处的毛,乐乐开始舔文馨的手,一点都不怕生。 “没有虐待,”他说,“不过我的确很不好,只忙着找你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顾上它。” 文馨摸着摸着乐乐,发现乐乐身上的茸毛湿了一大片,全黏在一起。她下意识地朝周围看了看,没有看见水源。 文馨刚想抬手给乐乐梳理,突然,她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水,她把拇指、食指、无名指捏在一起搓了搓,水并不见干。她有些慌了,从桌子上抽出一张纸巾擦手。因为擦得太用力,纸巾被揉成了碎末。但……根本没水。 真的是创伤后遗症导致的幻觉吗?她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泡在浴缸里的画面。 文馨说:“以前安妮经常来你这儿吧?” 正在收拾东西的骆嘉听之一愣,他缓缓转过头来:“呃……是,偶尔回国她会来住个几天,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他走上前来,拥住她,文馨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得厉害,他说,“我保证,这间房子以后就只有我们住……” 我们住?文馨盯着卧室方向,有些忐忑。两个人同居一室…… 骆嘉大概看出了她的顾虑,他自觉地松开了文馨,过了一会儿抱着一床被褥走了出来,笑着说:“你睡卧室,我睡书房。” 文馨跟在骆嘉后面走进书房,发现书房里连张床都没有,她不好意思地问:“你,不是要打地铺吧?” “呵呵,看我给你变魔术。”骆嘉走过去,使出吃奶的劲拉着一只看似折叠的沙发。上面的一大摞印刷品随着骆嘉的动作弹了起来,“哗啦”散落一地。 文馨捡起来一看,竟发现是一大摞印着自己头像的寻人启事。 看着上面骆嘉关于自己的细致描述,一股巨大的暖流撬开了她心底的那块石头,翻了上来。 18 “喏,这不就是床了?”骆嘉把床拉好,一转头,发现文馨不见了。 “文馨?文馨……”他叫了几声,房间里也没人应。去哪了?他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即可冲出门去。 整个楼层都快找遍了,都没有。最后等他气喘吁吁地爬到楼顶天台,看见文馨斜倚着栏杆的背影时才松了口气。 他刚要上前责备她,发现一张寻人启事捂在她的脸上,一滩水在寻人启事上渐渐地晕开,溢脏了上面的铅字。 她哭了? 骆嘉将寻人启示轻轻地拉开,文馨脸上果然挂着眼泪。 她哭泣的样子让他的心都碎了。他怜惜地擦着她的泪珠,文馨一个垫脚吻上了他的嘴巴。这是他记忆中她第一次主动吻他。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他能感觉到她脸上的肌肉更加有力,甚至带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攻击性。攻击着他把她弄丢了三个月?攻击他在三个月里都没有找到她? 那个噩梦他曾做过很多次,梦中他闭着眼睛和文馨接吻,然而吻着吻着却闻到一股铁锈味,他睁开眼睛,竟发现鲜血顺着文馨的脸颊流到脖子里。他甚至习惯了那个噩梦,一度以为文馨已经不在了,尽管此刻文馨完整地站在他面前。 “这三个月我都快要吓死了。”骆嘉带着轻微的喘息,看着文馨,眼神里还充满后怕,好像是想让文馨原谅他。 第15节 “胆小鬼。”文馨哽咽着说,她侧身让自己的心脏与骆嘉的心脏贴得更近。 “我们从前的点点滴滴,你还记得吗?” “一辈子都忘不了。”文馨哭中带笑。 骆嘉在文馨面前伸出他那张大手来,那张手大的简直像一把厄瓜多尔香蕉,好似要把眼下的城市整个地覆在手中。 “那这个也没忘吧?属于咱俩的游戏?” 这个游戏的配合难度非常之高,他曾告诉过她,只有真心相爱的人才可以玩。 文馨也伸出一只手,她将自己的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沿着骆嘉的五指跳芭蕾舞似的弹触在一起,最后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就连一个人玩都很难,但他们指指精准,契合完美。仿佛是命中有缘。 是的,她没忘,和从前一样有默契。但是,他们的命运也会永远契合在一起吗? 他能够感觉到他握住的这只手比以前还要细腻,还要柔软……但为何他会感觉自己的十指关节像是被钉了钉子一样,无比疼痛? 19 文馨回来后的第一天就无比渴望回到从前的生活,一心要回理发店工作。另一方面,失踪了三个月,也没跟理发店请个假,怕误了人家的生意。尽管骆嘉不同意,文馨还是在第二天就去了理发店,可回去之后才发现,理发店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己首席理发师的位子被别人替代了不说,就连平日把她供为“招财猫”的阿荐店长也对她躲躲闪闪的。 少了她,地球照样转。 她有些心寒,骆嘉却安慰她说:“理发店的工作不做也罢,做做其他的吧。” 可是……她除了理发,还能做什么呢? “反正我有手艺在,”文馨安慰自己说,“我还可以去其他的高级理发店看看缺不缺人。” 但骆嘉不这么认为:“你不一定非得做理发师吧,可以去读研,我可以帮你联系美国的学校,那里有我的导师……” 出国读书?文馨对骆嘉的提议有些讶异,这些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骆嘉这几天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天一早便在她耳边像个唐僧似的唠叨个没完,嘱咐她多吃东西,补身体,他觉得文馨太瘦了。他甚至会在下班时亲自为她挑选衣服,尽管买来的衣服不合适,但文馨颇为感动。本来骆嘉还说要给她请个保姆,被她以浪费钱为由推辞了。为此,她甚至提出要找房子搬出去,因为这事还差点和骆嘉争执起来。不过骆嘉的脾气好的像棉花一样,任她怎么捏都不生气。 文馨也开始自觉地做起“家庭主妇”,也许目前的任务就是照顾好骆嘉的生活吧。这是她第一次进入一个男人的生活,什么都觉得新奇,洗手间里骆嘉的电动牙刷、飞利浦剃须刀全被她仔细研究了一遍。 她翻看骆嘉看的书,其中除了他以前的经济类专业书籍《国富论》《恋爱营销学》《一桶金》等,还包括一些《股票的操作学》《南征北战》等关于股票的“生意经”。她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只觉得乱七八糟的。 她拉开柜子,里面是宽大的衣服,款式倒是挺新潮的,她把骆嘉的黑衬衫取出来,套在自己身上,对着穿衣镜转圈地左顾右看。 赫然间,文馨在柜子里层发现了一个塑料袋,她把塑料袋拎出来放在床上,摊开一看:有两件黛安芬的文胸、一盒rmk的粉底液、两只so lone的眼线笔,甚至还有两包过期的卫生巾……她很快就意识到这些女人用的品牌化妆品不是别人的,正是安妮的。 肯定是骆嘉还没来得及收拾,不想被她发现,所以打了个包塞到这里。 一种恐惧涌上文馨的心头。除了恐惧,还有负罪感。 她现在拥有的地位,睡过的大床,曾经全是安妮的。安妮才是这间房间的女主人。一联想到骆嘉与安妮睡在大床上嬉闹、做爱的场景,她就有些呼吸困难。 直至客厅里传来门铃的声音。 文馨整理下情绪,颤悠悠地走向客厅,隔着门问:“谁啊?” “请问是骆先生的家吗?顺丰快递,有一份包裹。” 听到是快递,她理了理头发,打开门,一个小个子男人拿着一份水泥色的塑袋包裹站在门口。背后站着楼下收发室的老太太,她还穿着那天的衣服,用一只杏仁肉似的眼睛盯着文馨。 那老太太说:“这个人说自己是送快递的,硬要上来,我就带他上来了。” 文馨对老太太笑笑,她那只被白内障蒙住的眼睛依然十分恐怖。 快递员打量了文馨半天之后,递过来一支笔,文馨接过来看了看,单子上只在收件人处写着“骆嘉”,寄件栏和地址栏则全是空白。 “寄件人没有写嘛。”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快递员说。 文馨糊里糊涂,草草地签了单。老太太这才放心地带着快递员下了楼。不知为什么,文馨总觉得老太太怪怪的。 她抬头往桌子上望了一眼,从外部形状看,这包裹像是一个方形的东西。文馨心里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不会是…… 反正骆嘉不在,她从骆嘉的书房里拿出一只刻刀来,把塑料包装纸划开了一个口子,小心翼翼地揭开包装纸,尽量不让包装纸有损坏,这样还有再包回去的可能。拆着拆着,她看到了一条金色的缎带。 没错,是金色缎带打成的蝴蝶结。 拉开蝴蝶结,打开盒子盖,一沓裸体照片映入她的眼帘,大腿、小腹、后背、脖子……上面还有用口红写的“荡妇”、“小三”、“婊子”…… 看着这些照片,凉意冻结了她的全身,接着,全身上下的各个部位像是玻璃上裂开的一张张蜘蛛网,一圈一圈,异常锋利,还不断扩张,从小腿肚子“咔咔”裂到大腿根部,再从胸腔裂到脖子根、嗓子眼…… ——一种无法比拟的极致的耻辱。 安妮真的回来了!她感觉她快要停止呼吸了。 她难以抑制内心的惶恐,好像在接受抽取脊髓液穿刺手术。 这种东西,千万不能被骆嘉看到。 20 收到照片后,为了逃避恐惧,文馨一直在睡觉,然而却做了个噩梦。她梦见自己随着柜子一起倾斜,直至“轰隆”一声朝着安妮压过来。 这个梦已经做了不止一次了,而每次都会在柜子砸下来的那一瞬间断截。 柜子砸下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每次都看不到呢? 直到六点时骆嘉打来电话,说车子在楼下,让她下楼来,一起去酒吧参加朋友的聚会,她才恢复常态。她根本就不想去,但是拗不过骆嘉的“紧箍咒”。 酒吧里人很多,大家客套成一片……参加聚会的,看上去一半是骆嘉的客户,一半是骆嘉的朋友。同学宝荣也在里面,他现在是骆嘉的得力干将,学生跟老师混,也算是天经地义吧。 第16节 骆嘉随口叫了份低糖的马提尼酒,帮文馨要了份可乐。 台上有人在弹钢琴,有个穿着优雅,戴着亚麻色丝巾的女歌手说:“现在我想为你们献上一首《你要法国小妞吗?》,唱得是一个法国小姑娘去了大城市,正像上海这样,然后跟一个上海小伙子好上了。希望你们喜欢!” 大家的掌声立刻响成一片。这时文馨把头垂得低低的。 “听说关小姐是中法混血对吧?”一个中年男人看着她。 这个中年男人应该是骆嘉的客户,操着温州口音,穿着一身经典款的意大利名牌,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是哪个牌子。这种人以前文馨在pency理发店里也经常遇见。 “嗯,是的。”文馨礼貌地回答。 “关小姐现在做什么工作?在哪家公司上班?广告公司?” 文馨刚要开口,骆嘉便插话说:“对,她目前刚辞职,正在考gre,我想让她去斯坦福大学,读丹尼尔先生的研究生……” 去斯坦福大学读研?听骆嘉这么说,她还是有些惊讶,她并没有同意去美国啊…… “哎呀,这么说关小姐也很有上进心啊!咱们骆总也是有野心的实干家,你们在一块真是男才女貌。你这么漂亮,以后骆总搞公关可不需要再找人了……” 中年男人半真半假的恭维,让文馨觉得不太舒服。 说了几句之后,他们便开始谈起了近期的项目,骆嘉谈得眉飞色舞,文馨只略微听懂四月的时候骆嘉的业绩无人能敌,直接晋升为销售总监的事。 四月不就是自己失踪后的第二个月吗?文馨内心徒然升起一种无法言喻的失落感。然而此刻的骆嘉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仿佛拒文馨于千里之外。 文馨一个人在那里呆坐着,只听见坐自己左边的一个男人正跟一个女人大侃特侃,一直说她那双手很有贵族气质什么的。 “文馨。”刚才一句话未讲的宝荣叫了她一声,然后坐到她左边的空位子上,“听骆老师说,安妮还是没有消息?” “是的。”文馨看了看周围的人,似乎不想提安妮。 宝荣把声音压低了:“我一直都没搞明白,安妮真的绑架你了?” “嗯。”文馨尴尬地点点头。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宝荣说,“怪不得,安妮的微博已经很久没有更新了。唉,大学时安妮就很强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不要这么说。宝荣……” “你还替她说话?她都绑架你了你还替她说话?你不会还念着旧情吧?她根本就没把你当朋友,她那会儿跟你形影不离是有目的的。” 文馨一愣:“什么目的?” “因为你是骆老师的课件助手啊,她接近你,才好接近骆老师啊……” 文馨听到这话像是吃了闷头一棍,直觉眼前一黑。 “你不会不知道吧?”宝荣低声说,“你辍学之后,她亲口跟我们班上一个女同学说的。她做事太过分,也难怪骆老师受不了她……” 滔滔不绝的宝荣根本没有意识到默然的文馨遭受了多么强烈的打击。 她不愿相信安妮曾经对她的好都是假的,她不相信友谊也可以伪装。 她不接受。 第五话 21 在昨天收到安妮的“恐吓”后,文馨更加确信安妮就在她身边。在距她或近或远的某个角落里潜伏着,会随时趁她不备扑上来,咬她一口。 就好比她此刻坐在地铁上,依然能感觉到安妮的存在。 现在是上班高峰期,地铁里挤满了上班的白领和拉着蛇皮袋的农民工。一股工地的味道混合着女人的香水,弥漫在车厢里。 文馨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感觉到有人在对她拍照,甚至能听见“咔嚓咔嚓”的快门声,还有闪光灯在对着她闪来闪去……就和安妮当初给她拍照的感觉一样。 但是她看不到安妮,也看不到照相机。 也许是地铁快速驶过隧道时,听到的摩擦声和掠过的广告灯箱产生的光影。 但她有一种预感,安妮一定就在车厢里,在窥视她! 地铁里的空调打得很低,文馨抱住自己的胳膊,胳膊在起鸡皮疙瘩,手心却是汗津津的。 这时地铁里响起系统报站:“人民广场到了,请到站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十几秒之后,车门打开,乘客鱼贯而出,而文馨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了。 不行,她不能就这样坐着,她得逃……冷静,一定要冷静……她在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关门铃声响起,眼看车门即将关闭,文馨却突然起身,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冲出车厢! 与此同时,她背后响起“bbbbb——”的警报。 文馨回头一看,一双手夹在门缝中间,在扒车门!很明显,那人是冲她来的。 她撒腿就跑,火速刷卡冲出检票口,挑了一个人多的出口涌上去。一路横冲直撞,像个瞎子。所有人纷纷一脸困惑地闪避起来。 她发誓她这辈子从来没走这么快过……她尝试性地停住脚步,背后的那个人也停住脚步。她大步往前走,背后的脚步声也开始急促起来,像膏药一样跟着她。 就这样来来回回两三个回合,她越来越恐惧。 此时她已经走进一条长长的隧道,人也变得稀少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谁能来帮帮我……”文馨已经恐惧到了极点。 现在退缩已经没用了,既然走投无路,不如选择直接面对。 想到此,文馨心一狠,转身朝那个模糊的人影走了过去。 昏暗的过道里,灯光扑朔迷离,那个人影站住了。 第17节 “为什么跟踪我?”她冲着那个人影大喊一声!喊完便愣住了。 不是安妮,是个男人。 男人看上去三十五六岁,着一身散发着野性的皮装。漆黑的眉毛,把一张白皙的脸衬托得更加苍白,深邃的眼眶里满溢着糖浆般黏稠的忧郁,凌薄的嘴唇周围有一圈修得十分工整的小胡子。 与其说是英俊,不如说是美。透明而又锋利的美。美得凛冽,让人胸口发痛。 而他胸前挂的坠子在通道灯光的映射下,像闪光灯似的,折射出犀利的光。 文馨拿出一副不甘示弱的架势:“你从地铁上就开始跟踪我?” 男人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容里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挺勇敢的嘛。” 当时她和他的距离只有二十厘米,她仿佛可以听见他的心跳,他心跳的频率让文馨觉得好像早已认识了他一百年似的。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文馨问。 “何止见过,”他掂了掂手里的头盔,“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救命恩人……”她看着他手里的银灰色头盔,几秒钟之后,才对这个词有了反应。忽然间,她瞪着双眼,张大了嘴巴。 “你就是……五月十四号在浦东南路张扬路……救我的那个?”她猛然想起了集装车冲自己开过来的画面…… “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他话中故意带着一丝讨债的戏谑,“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真的是?文馨一时间难以置信。 “我叫关文馨……”文馨激动地把手伸出去,“请问您怎么称呼?” 男人听她这么说,笑容渐渐僵住,好像受了什么打击,眼睛里忧郁的糖浆开始摇曳。 文馨正检讨自己是不是问错了话时,他开口道:“吴光明,你可以叫我阿明。”他把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 这是手吗?好凉,只触了那么一下,文馨就想把手放开了,可那只手把她的手攥得很紧,她稍稍用力才把手抽回来。 “对不起……那个,我是觉得那天真是应该好好谢谢你的……但是因为当时状况很糟糕,后来就找不到您人了……”文馨低头向他道歉。 一种类似“嗤之以鼻”的冷笑声从他鼻孔里发出来:“算了吧,我来不是只顾听你说谢谢的。” 文馨的脸仿佛平静的水面激起波澜一般,渐渐现出警惕的神色。 他嘴角挂着邪笑,又说:“硬要谢的话……怎么谢?” “要不……我请你吃饭?”文馨说,她搞不清楚这个男人究竟有什么目的。 “就只是吃饭?”他眉毛一挑。 什么意思?不满足? “那……”她说,“你说吧,我请客。” 22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周围的景物也模糊成一团,脚下的跳楼机一坠到底。 她尖叫着,仿佛感觉身体被空气斩成了两段,感觉不到下半身。整个表情像瓷娃娃的脸一样,眼睛、鼻子、嘴巴全部僵掉了。 文馨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竟然会让她请客到游乐场来玩。从跳楼机下来之后,文馨头晕目眩得想吐。 “呵,也不知道这些地球人在热闹什么……”阿明看着四周说笑嬉闹的大人小孩,声音无奈且低沉,好像全天下人都对不起他似的。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会又如此深沉,可是刚才明明在陪着她尖叫…… 远处大机器轰隆欢鸣,近处小机器叮叮作响,还有小贩们谄媚般的吆喝声。空气中弥漫着烤地瓜、炒栗子的香味儿,和小孩子们手里的气球味儿、棉花糖ss味儿混在一起……为什么她觉得,声音,味道,都如此熟悉? 文馨用手揉了揉脑袋:“我好像……来过这里。” 此时阿明眼睛里蹿起了一小簇火苗,他轻声说:“跟我来。” 好像他和她很熟似的,不由分说拉起她,她想拒绝,却再次碰触到他冰冷的手。他把她拉到旋转木马前说:“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喂,去哪儿?我要早点回去呢。”她刚要制止他,他已消失在稠浊的人潮中。 阿明回来时两只手各举着一只“巨型冰激凌”,因为腾不出手,还把头盔戴在头上。他把冰激凌递到文馨面前:“这回我请你。” 女孩子对这种东西真的没有抵抗力。文馨高兴地接过来,想吃却有点舍不得。这冰激凌大而高挑,呈火红色,像一座小火山,好看的让她不知如何下口。 正在她伸出舌头去舔的时候,阿明说:“以前我们常比赛吃这种冰激凌,你最爱吃香草味的。” “哦。”她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品着嘴巴里的冰激凌,脑海中浮现出“香草味”三个字。 “每次比赛都是我输……你总是吃得很快,呵,一点都不注意吃相……” 此时文馨对着冰激凌狼吞虎咽起来,她发誓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冰激凌。 “你还常跟我说,要是一口气吃完……” “冰激凌就不会流泪了。”文馨脱口而出,说完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你想起来了对不对?”阿明用迫切的眼神望着她。 文馨这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我们以前就认识?” 阿明怔在那,眼中的“迫切”仿佛在一点点剧增。 “不对……等等……我先确认一下……”文馨理了理思路,“五月十四号那天你救过我对吗?” “对。” 第18节 “但是五月十四号那天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们之前就认识?” “对。” 文馨开始充满警觉:“你到底是谁?” 和他说话呢,他的眼神却在游离,她凑近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却不再看她。 “我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 “别问了……”阿明眼睛看着别处,却拉起她的手,“快跑!” 冰激凌掉落在地上。文馨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处于运动状态。 “怎么回事?你到底是谁!你放开我……”文馨想甩开阿明的手,却发现阿明看她的眼神里透着一种恐惧。 她回头看,一个穿着西便装,留着寸头的男人正朝他们追过来。 这个男人短小精悍,目露凶光,像个退役的军人,最主要的是他还是个瘸子。他跑起来姿势扭曲,但跑起来非常快,像一只瘸腿的豹子。 “那个人为什么要追你?” “欠债!”阿明边说边跑,她的手被他紧紧攥着,攥得生疼。 他们来到射击游戏摊前,她被人群莽撞着。阿明随手拿起一把弩,往文馨怀里一塞。她不明白他要干什么,接着见他也拿了一把,命令说:“不要回头。” “你究竟是谁,我们以前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阿明用弩“啪”地射破了一个气球,他又插了支飞镖道:“三个月前,我在大街上捡到你,见你昏迷不醒,就把你带回了我的工作室。” 三个月前?文馨浑身一颤。 “你说你在大街上捡到我……哪条街?什么路?” “淮海西路。” “你说三个月前,具体是哪一天?什么时候?” “二月十五号凌晨一点半。” “那我当时穿什么衣服?” “上身白衬衫,羽绒大衣,下身牛仔裤,咖啡色的ugg。” 乍一听他说得全部都对,文馨在二月十四号的确穿着那身外套。可是又不对,她记得她当时逃出浴缸时根本一丝不挂。 “你确定?”文馨的声音有些发抖。 “确定。”他看了她一眼,邪魅一笑:“里面嘛,黑色的蕾丝胸罩……不过看你胸围,上胸围92,下胸围80,两数相减是12,应该穿b罩杯……但你当时的胸罩好像大了点……”他有意凑近她说。 文馨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但转念一想,她不可能穿内衣,内衣已经被安妮剪碎了不是吗?而且她没有蕾丝胸罩……难不成她穿的是安妮的内衣?她从404逃出去的事完全不记得。 “后来呢?” “后来我就把你带到了我的工作室。”他端着弩,对于那人的追逐不再恐惧了,反而呈现出一脸吊儿郎当的流氓相。明显地,他非常兴奋。 “再后来呢?” “怎么这么多后来……”他有些不耐烦了。 “我醒来之后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你说——”阿明突然端起弩转过身去,“站着别动!” 文馨被阿明吓了一跳,才意识到瘸腿男人就在自己身后。面对着阿明手里的弩,他目光阴冷,丝毫不惧。 “我说了,站着别动!”再看阿明,他的手在哆嗦。 瘸腿男人面无表情,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依然一瘸一拐向前。 阿明似乎看出对方够有种,把弩朝着瘸腿男人一扔,却反被他一把接过。阿明拉起文馨喊:“快跑!” 文馨再次被阿明拖进人潮,回头看时,瘸腿男人站在原地,动作利索地快速反转,插上飞镖,端起弩,瞄准阿明的后脑勺。 “小心!”文馨大喊一声。 “嗖——”一支飞镖射出,阿明正好回头,飞镖擦过阿明的脸,插在不远处的木柱上,阿明的脸被擦出一道血痕。 看到血文馨一下子吓晕了,但即刻又被阿明拽了起来。 他们从场子里跑出来,绕了好大一圈的铁丝网,来到人烟稀少的空地。一辆摩托车孤零零地杵在那儿。 阿明掏出钥匙动作利索地打开后备箱,取出一个头盔塞给文馨。 这时文馨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紧张地看着后面。 “快上车。”他跨上车,发动,马达轰鸣。 “后来我醒了之后都跟你说了什么?” “你什么都不愿意说,你只说你想忘记过去……样子很痛苦,我猜你可能受了什么刺激。”他的目光掠过文馨,咬牙道,“虎皮膏药,又来了!” 果然,那个瘸腿男人又跟到这边来了……然而此刻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她要搞清楚三个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仍不甘心:“那三个月里我住在哪?” “我的工作室。你到底上不上来?想知道真相就上来!”阿明举着头盔对她吼。 “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要是想知道全部,就赶紧给我上来!快,快!”阿明干脆把头盔往文馨头上一盖。 第19节 这个人到底该相信吗?她该跟他走吗? 此时文馨想起三个月前安妮要找她谈谈时她所做的抉择,然而那个抉择是错的。那个抉择导致她被绑架,丢失三个月,失忆…… 不信也得信。再信一次……哪怕是错的,也就这一次。否则她永远没可能知道那三个月的一切。她别无选择。 想到这,文馨一屁股坐上摩托车。 阿明踩了几下油门,竟发动不了,眼看瘸腿男人就要追上来了,文馨吓得大叫起来。 阿明朝着油门狂揣一阵,车子终于发动起来了,文馨身体随之一颠,整个世界都飞了起来。而瘸腿男人短小的身影离他们越来越远,在地平线上扭来扭去。 ——但愿这次不是错的。 23 “你是说,那三个月……我住这儿?”望着眼前的一片废墟,文馨心都凉了。 烂尾楼,断壁残垣,仿佛被推土机推了一半。唯一矗立着的一面墙用笔刷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圆圈里写着触目惊心的“拆”字。 “不是‘我’,是‘我们’。”阿明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 都破成这样了,他竟然好意思跟她说这里是他的工作室?然而面前的阿明倒是一脸淡定,瞳孔布满阴霾,愤慨道:“狗日的拆迁队……” 文馨在原地打转,注意到断壁残垣中的野草长得非常旺盛,地上堆积着的一些腐烂木材还生出一些“狗尿材”。有些日子了……看样子并非是近期拆迁。 “具体住哪一间你总认得吧?带我去。”她有意赶鸭子上架。 “里面太危险了,我可不想死。”他耍赖,看得出他根本不想去。 文馨看了看墙壁上有个破洞,径直朝着破洞走了过去。 阿明只好跟了上来:“不在这边,在那边。”他指了指别处。 他带她来到了另一片废墟前,建筑完全塌陷,根本分辨不出哪是哪。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干脆说我住圆明园算了。”文馨气闷地说。话在说笑,却根本笑不出来。 “不信?”阿明指着空气,仿佛那里有一座空中楼阁,他说,“那,往上大概……十六米,五楼,我们以前就住在那。” 文馨冲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上看,脑子里完全没有十六米的概念。 “以前正对着我们这边有扇百叶窗,你最喜欢站在窗子边往下看。刚春天那会儿,能看到远处弄堂口一团一团的白玉兰,美得就像地上的云。但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手一转,指着另一片地方,“你喜欢眺望陆家嘴,你好像很向往回到闹市中去,半夜时摩天大楼上闪着红色的导航灯,你说那是从上帝脖子上摘下来的一条钻石项链……” 真的吗?阿明描述时像个诗人,但文馨根本想象不出画面是什么样子的。 此时的阿明依然望着那个窗口,眼中散发出一种别致的忧郁。转过头来时,文馨注意到他脸颊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 “别动。”她取出纸巾来,站在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上给他轻轻擦拭。不知为何,虽然他看上去不太靠谱,没有安全感,但文馨觉得他不像是坏人。 当文馨注意到阿明也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时,立刻收回动作。 “你的工作室是做什么的?”文馨一定要问个究竟。 “画画。你做模特,我画画。”他说。这要是说谎,根本就没打草稿。 “是么,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画家。”文馨的语气并不好。 “怎么,不像?” “我真的没跟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 “或者……”文馨舔了舔嘴唇,“……跟你提起过什么人?” “没有,你不大说话。就连你自己的名字都没告诉我。” 无数问题在她脑海中搜索着,“那我们一般都到哪些地方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不外出,就在家里,自己做。有的时候会叫些外卖。” “唔……那我都喜欢吃什么?” “海鲜,含油量高的、辣的东西你全不吃,其他的都吃。” 是这样吗?可是文馨没觉得她不爱吃海鲜啊,而且她还很能吃辣。 “你喜欢吃甜腻的东西,”他的话语中洋溢着温暖,“尤其是泡芙。有一天我从外面写生回来,一叫你,你一回头满嘴都是奶油,冲我傻笑……”他说着说着眼神再次忧郁起来,“但有的时候你脾气很大,大的吓人。” “怎么个大法?” “砸东西,撕我的画,包括……打人。” 文馨听这话一惊,打人?“你是说……打你?” “不,打你自己。” “啊?” 阿明嘴中阐述的那个人是自己吗?为什么文馨觉得像是另一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要打自己? “我也不出去工作吗?”她问得心虚。 “不工作,除了做模特以外基本都在睡觉。” “睡觉……?” “嗯,你很喜欢睡觉。有的时候一睡就两天不醒。” 第20节 什么叫一睡就两天不醒?这话越听越怪了。 “那我睡哪儿……” “床上。” “你睡哪?” “床上。” 文馨被他的话噎住了,脸憋得通红,不知道该接什么。 阿明似乎被文馨的窘样逗乐了,但依然面无表情:“想问什么?我们俩到底有没有上过床?” 文馨不说话,内心却很忐忑。 然而阿明却愈加人来疯:“你的身体有没有告诉你答案?”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在好好说话吗?文馨越来越觉得面前的男人不靠谱,她不想再听他胡扯了,直截了当地说:“我有男朋友了。” 果然,他怔在原地好大一会儿,识趣地说:“骗你的,我有两张床呢。” 文馨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男朋友是怎样一个人?” “怎样一个人……”文馨忽然被她问住了,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是个还算帅的好人吧。” “好人?”阿明重复了一句,“怎么个好法?” “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很有责任感。”文馨一想到骆嘉,语气也变得柔软起来,“而且,他还很有学问,什么都懂……” 说了半天见他没反应,她不禁在想,他问这些干嘛?难道……他喜欢她? 文馨赶紧转移话题:“我为什么会在五月十四号那天跑到大街上去?” “这个……”阿明停顿了一下,表情更阴郁了,“我也不是很清楚,那天下大雨,我从外面回来,一回到家就发现你不见了。后来我沿着大街一直找,找到了张扬路……也是那时才知道你叫——关文馨。”他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文馨陷入沉思当中,一直在思索,但大脑一片空白。 阿明从皮衣口袋里掏出画本,拿出一根铅笔瞄着文馨,“别动。” 他一脸严肃地在画本上画着,文馨明明看不到他的画,但是能感觉出他的笔触看上去很美妙,像指挥家握着指挥棒一般充满激情。他真的是个画家吗?为什么会被追债?那三个月,她真和他在一起吗? 他一面画一面念念有词:“下巴最好翘一点,眼睛太小就改大,鼻梁要尽可能地挺拔,下唇比上唇厚百分之十,微微嘟出来,这才叫性感。” “呵,说话真怪。”文馨说,“哪有这样画画的?我长什么样,你就该画成什么样。” 阿明停止动作,望着她:“你不喜欢太写实的画,一直要求我把你画得更美。美得……不像你。”阿明把画好的那一页撕下来,走到文馨面前:“送给你。” 拿过画本,文馨看了一眼,废墟中的自己微笑着,美得动人。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好像一见如故,好像要喜欢上你似的。”他语言直白,却说得极其用情,配上他那张英俊完美的脸之后,竟让她有种心动的感觉。 文馨有预感她和他之间没那么简单,但她不想再问下去了。她把画和刚才的快乐一并放进包里:“太晚了,我要走了……” “我送你。”阿明说。 “不用啦,我认得路。” “13972651048!”阿明看着文馨的背影大声地念出一串数字。 文馨不回头地歪着脖子问:“什么?” 他又大声说了一遍:“13972651048,记住我的号码!” “记住了。”她踏出废墟。但心里有个声音在强烈地提醒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24 “你说你想忘记过去……我猜你可能受了什么刺激。” 如果阿明说的是真的,她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为什么想忘记过去?柜子砸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自己真被吴光明在大街上捡到,那安妮呢? 文馨一整个晚上都在研究吴光明送她的画,笔法细腻、柔和,每一根线条都很柔软。看得出画者应该是个有爱之人。 另外,她发现了一个他作画的特点,远一点看不出来,细看就会发现他画的每一个部位都是用“圈”元素组成的,有些……作茧自缚的感觉。这是不是说明画者有一些自闭倾向呢?搞艺术的都有一些自闭吧,怪可怜的…… 她一想到他忧郁得有些悲怆的眼神就于心不忍,具体于心不忍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以后,真的不会和他再见了吗? “想什么呢?”骆嘉猛地扑上床来,文馨吓得一哆嗦,被他抱了个正着。 “没。”文馨说着把腿也蜷缩进他的怀抱里,这样她就可以感觉到她是真真切切地依靠着骆嘉的身体,可以真真切切感受到他身体上每一个活细胞散发出来的味道,“我男人。”她的脑海中刻意浮现出这三个字。 “今天去哪了?开心吗?” “没去哪……”文馨盯着他的眼睛撒谎说,“去逛街了。” 他深邃的眼睛是她见过的世界上最纯净的眼睛,从读大学时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骆老师眼睛里有一把温暖的小火,可以驱散掉她所有的恐惧,包括世间一切黑的冷,冷的黑。她不能让这把火熄灭。最好永远不。 文馨再次主动吻上骆嘉的嘴唇,吻他嘴里的每一个角落。 算上失踪的那三个月,他们一共交往了小半年,但二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全局限在嘴巴上。此时她的体温在急剧上升,能明显地感觉到骆嘉双腿之间在充血,等她意识到那个硬硬的东西就要抵向自己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下面湿了。 她想和骆嘉做爱。 或许只是为了逃避什么,逃避去想她和吴光明之间的关系。 第21节 或许成为骆嘉的女人,就会切断她的一切念想。 动作间,枕头下滑了,她的目光掠到一沓照片,是昨天收到的照片,她不敢给骆嘉看所以藏在枕头下。最上面那张照片露出了一个角,角上有两个字:婊子。 她的表情瞬间凝固,像理发店里的发模。 她似乎又听到了安妮的笑声、哭声、谴责声……现在任由骆嘉的嘴唇如何像一艘轮船般把他淹没,也再激发不了她对海洋的渴望。 “骆嘉,”她已经失去了兴致,“今天……还是算了。” 骆嘉停止了动作,他的嘴唇离开自己的皮肤表面时,似乎能听见中间发出一种尖厉的声音。 “对,对不起……”他立刻松开手臂,礼貌地道歉。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他好像误会了,误以为她根本不想和他做爱,但事实不是那样。 骆嘉恢复了淡定,他说:“你最近的确应该早点睡,注意休息……我还有工作没做完……”说完他下了床,细心地为她搡好被子。 他刚走两步,又回过头来叫了她一声。 “怎么了?”文馨问。 “那个……如果……我明天出差的话,你……可以照顾好自己吗?” “出差?要去多久?”文馨有些吃惊,他之前并未提过。 “大概要一周,”他说,“我们董事长想让我过去,这次如果可行的话,一下子能拿下三个大项目……”他说着说着两眼放光,瞥到文馨时才打住。 文馨的肩膀垮得没了骨头似的。脸空着,两眼空着,似乎有眼泪要砸下来了……要一周呢,可以不去吗? “如果你不想我去……我就不去了。”骆嘉说。 “去吧。”文馨挤出一丝微笑,深明大义地说,“工作重要。” “不去了。” “去吧。” 两人似乎都把自己渴望的东西拼命往外推,违着心愿地客套。最后骆嘉闷应了一声,也没多说,久久地站在原地。 “明早我帮你收拾行李,晚安。”文馨下了驱逐令,径直关掉了台灯。 在黝黑的空气里,文馨能感觉到那把温暖的小火正渐渐地离自己而去,一点点移向门口。最后,在一个狭隘的缝隙里熄灭了。 等书房里没了动静之后,文馨猜想骆嘉睡了。各种事情搅和得她久久睡不着,她把那些照片从枕头里拿出来,趿拉着拖鞋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厨房。 她点燃了炉灶,把照片一张张地丢进蓝色的火焰里。 看着自己的“胳膊”、“大腿”、“小腹”在火中扭曲、燃烧、变形,最后化成灰烬时,文馨突然有一种火葬自己的诡异感觉。与此同时,上面脏脏的字眼再也入不了她的眼了。 她必须把这些通通忘掉。 第六话 25 一觉醒来,文馨感觉腰酸背痛,昨晚像剧烈运动过一般。再一看闹钟,九点多了。糟糕!明明说好要帮骆嘉整理行李的。她起身,身体却像铅一样重。 一推开卧室的门,就闻到一股皮蛋瘦肉粥的味儿从厨房飘过来。 文馨走进书房,书房里空空荡荡,骆嘉的沙发床铺陈得一丝不苟。这么说他已经出差走了? 她重新回到卧室,梳妆台上果然留着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着:鸡和鱼已经化冻,我放池子里了,中午直接拿出来就可以用。别忘了炉灶上的粥,我已经炖上了,一定要记得喝。有什么事的话可以找宝荣帮忙。 文馨看到这些话的时候有点小小的感动和愧疚,但她现在一点食欲都没有,房间里粥的味道只让她恶心。她木讷地坐到椅子上,赫然间发现梳妆台上多了样东西,是一盒rmk的粉底液。 这应该不是她的化妆品…… 她“蹭”一下站起来,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她突然想起几日前在骆嘉柜子底部发现的那个塑料袋。她奔到柜子前,拉开柜子门,发现塑料袋不见了。 难道被骆嘉收拾掉了?可是怎么又会出现在梳妆台上? 她把眼睛重新瞄向梳妆台,可以想象安妮在黑夜里坐在梳妆台前化妆的样子,此刻,她甚至在镜子里看到了安妮的脸。 但这种恐惧立刻被一阵急迫的门铃声打破了! 一声接一声,不仅是门铃声,而且她还听见有人在拍门,嘴巴里喊着“文馨,文馨……” 女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具体是谁一时又想不起来,但绝对不是安妮。 文馨讶异地走向玄关,一下子拉开了门,不过锁链还挂着。 从门打开的十公分缝隙中,露出一张失魂落魄的脸。 “蕾蕾?” 文馨吓了一跳,怎么会是她? “文馨,你快开门,快点……外面有鬼!救命,救命啊!” 根本容不得文馨搞清楚状况,冯蕾那张恐慌的脸逼着她急急忙忙地把门打开了。 “你怎么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什么鬼不鬼的……” 冯蕾进来之后,赶紧“砰”一声把门关上!她也不管自己的鞋子有多脏,只管往里钻,仿佛是要躲起来。 文馨也没有阻止,只意识到她依然是上身汗衫,下身牛仔裤,一股馊味。 冯蕾径直奔到茶几前,拿起一杯清水,咕嘟咕嘟地猛灌几口,上气不接下气:“你们……你们家楼下收发室的那个老太太……她……她是鬼!” 第22节 “你一来就胡说八道。”文馨说,“倒是你,把我吓到了。” “真的,我不骗你!我刚才要上来,她硬是不让我上,她不让我上我就硬上,我跑到电梯里,明明电梯已经合上了,你猜怎么着?她竟然出现在我的背后!一下子拖住我的腿,这倒还不算吓人,吓人的是我发现她身上全是血……” “怎么可能……”文馨有些难以置信,“楼下那个眼睛有白内障的老太太?” “没错,就是她……”冯蕾狂点头。 “我下去看看。”文馨刚要去,又转身拉着冯蕾,“你跟我一起去。” “我不去!——”冯蕾拨掉文馨的手,抱住头。 见冯蕾不愿意去,文馨只好把她留在房间里,自己一个人下去。 文馨来到大厅,隔着收发室的玻璃窗,远远地看见老太太正捣鼓着电视。 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身上也没血。 “你有事吗?”老太太抬头看见她,瞪着两只不一样的眼睛。 “我……” 没等文馨开口,她便说:“刚才有个小姑娘闯进来,是你的朋友吧?我看她进了你的房间。” “嗯,是的。我正想问您来着……她说……” “她说我是鬼?”老太太像是来了火气,“我刚才看她神经兮兮的,一直在大楼里乱窜,就上去问她要找谁,她就哇哇叫起来了,她是不是脑子不正常?” “呃,或许吧……我也不太清楚……” “哎……我明明是想帮她的……现在的年轻人啊,分不清楚好坏,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此言一出,文馨直觉她气得不轻。 “对不起哦,我特意代她来跟你赔礼道歉的……对不起。”说着,文馨就要上楼。 这时老太太突然把她叫住了:“等一等。” “以后还是不要带生人随便进屋。”老太太说。 “啊?” “你自己都算是个特例了……”老太太嘀嘀咕咕的,又开始捣鼓起她那雪花成一片的电视机。 文馨觉得没趣,便上了楼。她一边上楼一边思量着老太太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就是想不明白…… “你是不是看错了?或许是你淹过水,所以有后遗症之类,大脑会产生幻觉?……”文馨开始将戴院长的说法贯彻到冯蕾身上。 “我不知道……”蕾蕾这会已经平复了下来,似乎也有些不确定了。 “你怎么会找到我住的地方?” “是你告诉我的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说过你在武康大楼被绑架,你男朋友也住在武康大楼,于是我就找到这里来了……” “怪不得……我说呢……你出院了?” “嗯……”她点点头,又摇头笑着说,“逃出来的。” “逃?”文馨睁大了眼睛。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腼腆一笑,“只是暂时逃出来而已。” 想必她特意来拜访一定是因为“那件事”。 “一定是来打听你男朋友的事儿吧?”文馨只好如实汇报,“我出院的第二天就让骆嘉派人按照你说的那个工地的地址去找过了,可是工头说他已经很久不在那里做事了。” 冯蕾一听这话,像是吃了口冰,笑容瞬间冻结。 “不好意思啊……我最近没有去医院,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其实她在得知没找到她男朋友春山的消息时,怕冯蕾失望,根本不忍告诉她。 岂料冯蕾却说:“嗨,他时常换工地的,不在了也很正常呢……”她掩饰地笑了笑,但文馨知道她在逞强。“呃……我要是有钱就好了……还可以打车回我和春山租的屋子看看。今天周日,他一定在家。” “你从医院徒步走到这儿的?”文馨简直难以相信。 “嗯……走不动了……” 文馨大概明白了她要跟她借钱,急急忙忙地去拿钱包,但转念一想,她这一去怕是又要扑空了,工作都换掉了,人家不是明摆着在躲她吗?文馨换着法对冯蕾说,“我和你一起去吧,你身体肯定还没康复,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那再好不过了,你要不嫌麻烦的话……不过车费的开销算我借的哦。” “你等我一下,我换身衣服我们就走。”说着,她奔进卧室。 文馨换起衣服有一搭没一搭的,眼睛瞄到刚才的粉底液时,可怕的想象不断膨胀…… 两个人出了门。 冯蕾用异样的眼神远远地打量着武康大楼:“文馨哦,我觉得这栋楼不太干净,阴气重……” “求你了,别胡说八道了……” 26 出租车在一条逼仄而潮湿的弄堂前停了下来。 狭长的天空上是铅灰色的断云,沿弄堂投下深浅交替的光影。 一栋栋陈旧的民房头上是每家人挂出来的衣服。弄堂两边堆放着的废弃的家电、锅以及黑塑料泔脚桶。一股恶臭。 里面是一间大平房,用粗拙的木板和肮脏的布帘子隔成了四五间,估计都是农民租给外来打工者的。文馨跟着冯蕾钻迷宫似的往前走,一直走到最里头的一间房门前。 第23节 “春山,开门啊,开门啊春山!”冯蕾对着那扇门“砰砰”地敲了几下。 没人应。 “他是不是不在家啊?”文馨问。 冯蕾看了文馨一眼,又开始“砰砰砰”地砸起来:“快点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狗娘养的!你脑子进尿了是不是,你最好快点开门!开门!” 冯蕾气急败坏,用脚踢门,用身体撞门,歇斯底里……砸门声震耳欲聋,她也不怕扰到周围的邻居。 文馨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地站着。 “让你躲!”冯蕾冲到外面,从破烂屋蓬下摸出一把用红色毛线拴住的钥匙,那毛线已经发黑发霉。她开门时手哆哆嗦嗦的,一推门,面前一顶黑黑的火盆就把文馨吓到了,而冯蕾立刻扑了进去。 房间里一片狼藉。 春山不可能在——文馨猜中了。 冯蕾对着那个火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一反刚才的恶妇形象,眼眶里瞬时多了两把断了线的透明珠子,不是一颗颗的掉下来,而是成串地掉,又急又快,一眨眼就要落满火盆了。 “蕾蕾,你,你哭什么……” “我猜……春山可能出了什么意外……” “怎么会呢,不会的,你别乱想……” 这时文馨看见从隔壁房间走出来一个大汉,他上身没穿衣服,下身穿一个大裤衩,松紧带耷拉着,对文馨结巴着说:“你……你哪儿的?” “请问何春山去哪儿了?”文馨问。 那大汉看了看四周:“鬼……鬼才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大汉走了之后,文馨随便看了看,到处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从地板上捡起了一张纸片,是张名片,上面写着:普恩中外合资医院副院长戴文仲。 戴院长的名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何春山到底怎么了? 27 文馨要送冯蕾回医院,但冯蕾执拗不肯,突然对文馨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春山的吗?” “我和春山,最初是一起干小工的。每天坐同一个大卡车去城里,来来回回。好多天我们都没说过话。终于有一回车要开了,他跳下车说要去商店买汽水,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我说我凭啥跟你一起去啊?他说不去拉倒。后来我说我去,你要是给我买一瓶可乐我就去,他同意了,我就和他一起跳下了车。后来他每天给我买一瓶可乐,就这样,我成了他的女朋友。” 说完,蕾蕾便一个人默默走了。 蕾蕾的话让文馨很震撼,她从来都不知道爱情还可以这样淳朴、简单。 其实她的爱情也很简单,一辈子只找一个人,只谈一场恋爱,只分一次手,包括——走进坟墓的那一次。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蕾蕾和自己之间有一种莫名的联系,具体是什么联系她也说不好。 还会再见到她吗? 此时她已经回到了武康大楼,正准备拿出钥匙开门,忽然发现门没锁。 难道是刚才出门时忘记了?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小狗乐乐迎了上来,对她不住地狂吠。好像她身后还有个什么人,凶悍的狗眼似乎恨不得“掐”死她。 文馨喘着粗气抚摸着乐乐身上的毛:“别叫,嘘,别叫……”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盯着四周,怀疑房间是不是进了什么人。 狗渐渐在她的抚摸下停止了叫声。 文馨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把门把手拧上,突然觉得门把手上有水。 哪里来的水? 她回过头来,发现乐乐身上也是湿的。 不对,是自己的手上有水。 和上次一样,她照例看着自己的手,手上湿淋淋的,她甚至可以感觉到无数水珠正从皮肤上滚落下来,正在渗透她的内衣,她下意识地盯着裤管,裤管里也有水“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形成了一小汪水泊。 并不只是一小汪水泊,漫地皆是水,正从厨房的方向涌过来…… 文馨立刻奔到厨房,发现里面已经“水漫金山”,无数的水正从水斗下面的橱柜里喷发出来,而水橱柜的木板正“砰砰”作响,好像有一头水怪在乐此不疲地撞击着。 糟糕,水管! 文馨从工具箱里掏出一把钳子,手忙脚乱地冲上前去,刚一打开橱柜门,一股“巨浪”便冲着她扑过来,她想用手去堵管子,但冷水直接把她浇成了落汤鸡。 文馨依然可以听见乐乐在对着自己狂吠,她开始感觉浑身湿冷,甚至有些神志不清……瞳孔也开始放大,涣散,继而模糊,越来越看不清楚…… 她一会儿感觉自己像坐在一条河里,一会又感觉自己像坐在一滩尿里。 冥冥之中,她好像撞到了什么,她伸出右手往后一扶,心里“咯噔”一下,是一条人腿! 文馨汗毛竖起,双脚像是焦糖果冻一样被黏在地板上,动弹不得。 她回过头去,一双宝蓝色的高跟鞋映入眼帘。 文馨抬头往上看,一张惨白的脸,和二月十四号一样,脸上黑色的烟熏和水溶在一起,形成一幅诡异的“水墨”。 是安妮。千真万确。 “骆老师走了,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吧。”她幽幽地说。 迷迷糊糊中她见安妮伸来一根手指,往她胸前轻轻一戳。 文馨仰卧起坐似地朝着湿漉漉的地板卧了下去。 第24节 28 痛感从脚踝渐渐蔓延上来,文馨皱皱眉头,不自觉地呻吟出声。 文馨努力睁开眼睛,四周朦朦胧胧的,光线很暗,奇怪了,怎么这么黑呢?然而当文馨从地上爬起来,屋里的景象把她惊呆了:这不是骆嘉家。 一面柜子靠在墙上,一张茶几和一张沙发摆在房子的中间。一个三脚架与自己对立着,黑乎乎的,三脚架上方有个小红点一闪一闪的,上面还有dv。 文馨立刻奔到窗前,窗帘一拉,吹来一股令人发闷的暖风。她的脑袋彻底懵了,对面正是骆嘉的房间。 “难道我……我又回到了404?”她感觉像是在做梦,后退了两步,一个转身差点把三脚架碰倒,她扶住三脚架,打开上方的dv,按回放键,里面传来空气的噪音,“嘶啦嘶啦”的空白声,然而却是有画面的:她和骆嘉一起吃晚饭,她早晨起床拉窗帘,再然后是她给骆嘉打领带,送骆嘉上班…… 都是从这个房间偷拍到的,都是这两天的生活画面。 文馨的脸绷得紧紧的,脑子里只有五个字:安妮回来了。 原来安妮又回到了404,一直在监视她和骆嘉。 dv里传来奇怪的声音。 不对,不是dv里传来的,是门铃声。安妮要进来了? 容不得她再思考下去,门口已经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情急之中,文馨手忙脚乱地从dv里取出蓝色存储卡。她得躲起来了,看了看四周,仓皇蹿进了洗手间。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文馨躲在浴缸里,靠着墙,拉住浴帘遮盖住自己,因为恐惧,她的呼吸又调到了情人节被绑架时的频率,更猛烈,更急促。 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仿佛这浴缸里放满了水,淹没了身体上所有的能呼吸的细胞,冷汗沁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不想死,她可不想死。 奇怪,她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死”这个字。 洗手间外坨坨作响的高跟鞋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近。 “求你了……不要进来,快走开……求你快走开……” 她攥紧拳头,一滴水“咣”一声滴落到她的脸上。水?浴缸里没有水啊。 她顺手抚摸了一下脸颊,黏黏的,空气中有种铁锈的味道,等她把手放下来的时候,身体禁不住一个哆嗦,是血! 哆嗦的同时才发现身体上有一枚钉子,钉子被抖落到白色的瓷砖上,带着血渍在原地转悠着,以钉子的一头为圆心,钉长为半径,画了一个血红色的半圆……。 她捏起钉子,拇指与食指的指腹立刻被染红了。这时文馨听见头顶传来“呜呜……”的声音。 什么声音?文馨疑惑地抬头,“哇”一声尖叫出声,与此同时,眼泪也夺眶而出。 一只被血浸透了的狗四肢摊开被钉在天花板上,一只狗腿没了钉子的束缚,在半空中呈痉挛状地翘着,姿势极为诡异。 是乐乐。 文馨极度恐惧,用力地捂着自己的嘴,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大腿也几乎和那条狗腿一样,不由自主地同频率般抽筋个不停。 她已经无法自持。 外面似乎听到了她刚才的叫声,卫生间的门被“砰”一声推开了…… 先走进来的是一只高跟鞋,但不是预想中的蓝色。 一双黑色的高跟鞋。 文馨透过浴帘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女孩。 女孩发现浴帘背后有人,刚要走近,只听“噗通”一声…… 天花板上的乐乐鲜血飞溅地砸了下来,正好砸到文馨身上。 文馨几乎和女孩一起尖厉地叫了起来。 29 “真干得出来啊。” “就是,太残忍了,这得多心理变态啊,弄这么恶心。” 狗身上下有五个血淋漓的伤口,看样子是被某种刀子所刺。 谈话的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文馨认出是中介,之前和骆嘉来404房间找安妮的时候见过。另一个穿着一身休闲服,搂着刚才的那个年轻女孩,两个人看上去应该是一对情侣。 “这种人抓到了最好枪毙。”那女孩咬牙切齿,好像并不是因为狗的死而心生怜悯,而是因为自己刚才被吓到了才那么说的。 文馨的衣服被血染得猩红,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她的乐乐也一动不动了。虽然她一直念着安妮的好,对安妮上大学那会是不是真的利用她持保留意见,甚至还对安妮有某种愧疚,但现在对她来说,一切都不重要了。 乐乐的尸体被报纸乱七八糟地裹着,看上去就像一堆待燃烧的垃圾。 文馨瞪着报纸,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了。 “你也看到了,这房子我们没法租,晚上不做噩梦就是好的了。”着休闲装的男人说。 “啊呀,先别这么说嘛,纯属意外。您看这里的地段,前面就是十号线,这种价格很难找了,再说了,价格我们还可以再谈……”中介一直赔笑。 那年轻女孩儿怕男朋友心动,立马说:“你要租这房子你就一个人住!”说完,转身要走,男朋友追了过去。 这下好了,搞得人家房子也租不成了。文馨禁不住又抽噎了一下。 这时门上的风铃一响,一个女人走了进来,三十五六岁左右,身材高挑,头上梳着一个很新潮的髻子,她一眼便认出那是东京街头最新潮的款式。 女人转头看着离去的两个年轻人:“他们不租了?” 第25节 “别提了!”中介打住脚,气不打一处来,“我劝了好大一会,没用!我看这房子再租不出去,要变成凶宅了。”之后他把女人拉到一边去,小声叽咕着什么,“就是她,上次说绑架的那个也是……” 文馨知道中介是在八卦她的“光荣事迹”,够丢人的。 “哎……那我先走了。”中介说完了之后,用哀怨的小眼神看了文馨一眼,像是在看神经病,既同情,又无奈。继而打开门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文馨回过头时,发现那女人正在看她,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女人走到文馨面前,蹲了下来:“你没事吧?” 文馨闪着泪光抬起头,呜咽着说:“对不起,把你们的客人给吓跑了……” 女人温婉一笑,叹了口气,然后又安慰文馨说:“没关系,租不出去,我就自己住。”声音真是悦耳,一听便是好人。 文馨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您是房东?” “是啊,我经常在全国各地出差,刚从日本飞回来,平时这儿都交给中介打理。哦,你叫什么名字?” “关文馨。” “关文馨?”她眼珠子转了一下,然后说,“名字不错……我叫wendy。呵呵,你长得真漂亮……” 文馨羞涩,却连一个礼貌的笑都笑不出来。 “你住哪儿的?哦,我有车子,要不要送你回去。看你这身衣服……”她皱皱眉,意思是穿着这衣服出去肯定招人眼。 文馨摇摇头:“不用,我家就住在这对面,也是四楼。” “是嘛,这么说我们算是邻居呢……”她朝对面四楼望了望,“家里现在有人吗?” “没人,我男朋友现在出差去了。” “这样……我虽然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你现在的情况,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报警。” “不要报警!”文馨紧张了,骆嘉答应过戴院长不会报警的。 “哦……”wendy似乎看出其中有什么倪端,但是也没多说,她只是指着那套三脚架和dv问:“这是你的东西吗?” 一看见dv,文馨立刻夹紧了自己的口袋,dv储存卡还在口袋里:“不是。” 有了这个储存卡,她就能跟骆嘉和戴院长证明,安妮的确回来了。 “那这个呢?” 文馨抬头,看见wendy从洗手间里出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玻璃烟灰缸和一个火柴盒。 没错,安妮是抽烟的。 “不是我的。”文馨说:“但火柴能给我看看吗?” wendy递过火柴盒,文馨看了看,盒身呈金色,比一般的火柴盒要宽要大,设计也很精致,上面有一行小字:浦东新区世纪大道天贸龙悦大酒店。 第七话 30 乐乐的尸体被埋掉之后,文馨便拨打了宝荣的电话,宝荣马上开车赶了过来。 “要是超速被抓,罚款可要骆老师付哦。”宝荣打趣说。 “看在老同学的份上,这事儿绝对不能让骆嘉知道。”文馨一脸严肃,督促宝荣立刻发动。 她多想打电话给骆嘉,告诉他这一切,可又实在不能妨碍骆嘉工作。 武康大楼距离浦东天贸龙悦大概有半小时车程。接近一点时,文馨在酒店大门前下了车。 现代艺术中融入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大堂安静而沉郁。在几排低矮的深棕色长椅周围,若隐若现地散落着干巴巴的棕榈树。除此之外,大厅里空空荡荡。前台边上的两个商务人士是这里仅有的客人。 她直奔前台,刚想询问有没有一个叫戴安妮的人在这里住宿时,宝荣拦住了她。宝荣对酒店职员说:“我们想找在此住宿的戴安妮。” “请问您有预约吗?” “当然……您帮我查查看她有没有留言。” 宝荣说谎眼睛都不眨,安妮究竟是不是住在这里还不确定。文馨倒也明白,如果不这样问,酒店职员怕是根本就不会帮陌生人查房。 “我看看哦……”头发剪得干净利落的酒店职员开始查看登记系统。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就抬起头礼貌地看了看二人,最后把目光落到文馨身上:“是关文馨小姐吗?” 文馨一听到自己的名字,觉得很奇怪,但立刻点头说是。 “戴安妮小姐的确住在这儿,她有留言说如果您过来,请直接进9042房间。” 文馨和宝荣似乎都是一愣,难道安妮知道她会来? 宝荣说:“那我也可以去吗?” “这个没说,”酒店职员抬起头来说,“不过看留言,是留给关小姐一个人的。”宝荣把文馨拉到一边:“我得和你一起进去!不知道她又在耍什么花招,要是出什么事的话我没办法跟骆老师交代。” “这可是五星级酒店,你放心吧,就算出了事……我也不会告诉骆嘉是你带我来的。” “话不能这么说,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还不得内疚死?” “没有万一。如果我一个小时内还没回来,你就上去找我,这样总行了吧?” “好吧,听你的。” 宝荣叹着气离开了前台,环视大厅一周,在附近的沙发上坐下。安妮就在楼上。光是想象,文馨的心便狂跳不止。 31 第26节 9042房间的门并没有关,但却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 “安妮?你在吗?” 房间没有开灯,一片昏暗,文馨发现取电口中并没有插门卡。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心里有些犯嘀咕。 窗帘是紧闭的,她走到窗台前,把窗帘拉开,刺眼的阳光射进房间里来,酒店挨着黄浦江,申城美景尽收眼底。 文馨回过头来,这是一间豪华套房,面积大的惊人。静谧、整洁、奢华。床铺好像根本就没有动过,床单铺得一丝不苟,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的。整个场景给人一种古怪的谨慎感。 长桌上的餐具锃亮,水果糕点很鲜美,花瓶里插着鲜花,端放着烛台,一瓶香槟插在冰桶里。 安妮真的住在这儿吗?又想玩什么花样? 几分钟以后,文馨在桌子上发现了一个黄色的皮钱夹。她捡起钱夹看了看,里面有安妮的驾驶执照、护照和信用卡…… 寂静中,文馨听见洗手间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难道安妮在洗手间? 洗手间的门也没有锁,文馨有些紧张,慢慢伸出手,轻轻一拧便开了。没有人,透过里面的水蒸气,文馨看见一只装有高科技三喷头的淋浴塔正稀里哗啦地浇着地面。 水的表面漂浮着十几只大大小小被淹死的蝴蝶。其中一只蓝色的蝴蝶飘到她脚下时,文馨脑海中立刻闪现出“蓝魔尔蝶”四个字。奇怪……她怎么会知道这种蝴蝶的名字? 淋浴塔的喷洒声使她感觉有些头痛难耐。 文馨想制止淋浴塔再这样喷下去,但钻进去之后才发现三个喷头的螺丝均已经被人有意拆掉了,根本就关不上。 水如雨下,劈头盖脸向文馨扑来! 水珠径直砸在她的身体上,像是一粒一粒的豆子,很痛。渐渐地,她感觉呼吸困难,瞳孔涣散。侧身看去,案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的洗发水、牙膏牙刷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她这是怎么了? 正想着,她感觉有一双手从身后伸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巴,她在惊慌中拼命挣脱,惊声尖叫。 “嘘!”她一回头,发现是浑身湿漉漉的安妮。 32 文馨做梦也没有想到,她和安妮会有今天。此时的她们围绕着餐桌面对面而坐。 这是自情人节晚上之后,即在相隔了三个多月之后,文馨第一次见到安妮。她和之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脸色变得比之前更加苍白,苍白得好像连脸上的毛细血管也若隐若现。 安妮开口了:“那年暑假回国,我曾经看遍了这座城市所有的酒店,最喜欢这间套房的设计,从窗户看出去,就好像快乐无尽,日与夜,永不停歇……”她一边说一边静静地摸出打火机,点燃烛台。 文馨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在意的只是安妮今天等她来的目的,她甚至怀疑404房间里的那个火柴盒是安妮故意给她留下的。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到这儿来吗?”她说,“就在这个房间,他送给我生日礼物……” 安妮从脖子上的项链中拿出链坠,打开,举起来给文馨看,文馨看见里面是安妮和骆嘉的合影。 黄色的烛光里,安妮的脸显得更加苍白:“好看吗?” 安妮点了根烟,悠悠地说:“当时我和他说,这个房间就做我们的结婚套房吧,他说,你喜欢就好。我问他,你会娶我吗?他说,我会……”安妮的眼眶带着零星几点泪光。 文馨沉默,她无言以对。 安妮给文馨倒满香槟:“没所谓……男人的话本来就不可信,是我当时太傻太天真……” 看着安妮强颜欢笑的样子,文馨心中一酸。 “来,为我们爱上同一个男人干杯!”安妮把酒杯递给文馨。 文馨只好接过,两人碰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你的手在发抖。”安妮说。 “我……我没有。”她的确是在抖。 “真的?”安妮的表情开始神经质起来,忽然操起桌子上的水果刀,以闪电般的速度插向文馨放在桌子上的手。 文馨几乎来不及惊叫,刀已经插在她两根手指之间的桌面上……安妮松开手,水果刀却在颤悠悠地晃动。 安妮用轻蔑的目光看着她,缓缓起身,走向露台。文馨追了过去:“二月十四号那天,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在马路上醒来?” “你就那么想知道真相?” 文馨迫切地点点头。 “其实我们都是失忆者,何必那么在乎找回自己的记忆呢……” “那是我的记忆,我要找回来!”风吹起文馨的头发,一瞬间,她身体周围散发出一种义无反顾的气场。 “好,那就跟我来吧!” 安妮回眸一笑,突然翻过阳台的栏杆,纵身一跃。 “你要干什么!”文馨眼疾手快,伸手一抓。 然而她就只那么一抓……仿佛穿越了一般,安妮消失了。 33 不知道过了多久,醒过来是因为感觉到有风在吹自己。睁开眼看到的是摩天大楼上的电视墙。她竟发现自己被悬挂在上海天贸龙悦大酒店——脚下是88层高的天茂大厦。 温馨的双手被绳子捆绑着,绳子的一端通向房内。她整个人在半空中摇摇摆摆,像一只挂在树枝上的蝶蛹,被大风吹得摇摇欲坠。打眼看去,下面的车水马龙小的像蚂蚁。 是安妮干的? 第27节 “安妮——安妮!放我上去!快放我上去——”她几乎就要大哭出声来。 这时,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文馨,你在哪?在吗?……” 是宝荣。 “人呢?文馨你在哪儿?”宝荣的声音越来越近,文馨能感觉到就在自己头顶。 “我在这儿……” “在这儿!快救人!”宝荣趴在阳台上,俯瞰着文馨,眼睛里充满惊恐。 宝荣和两个保安一起冲进来,死命地往上拉她。拉上来之后,文馨几乎要瘫软在宝荣怀里,但还是克制住了。 “安妮干的?她现在在哪?怎么会把你悬在外面……”宝荣问个不停。 文馨已经无力再说话。她的双手还被绳子束着,手腕上留下一道很深的沟壑。宝荣冲进客厅的餐桌上,拿起一把刀子割起文馨双手上的绳子来。 文馨看到宝荣手里的那把刀子时,顿时瞪大了眼睛。刀子长约12cm,扁平,细长,这刀子文馨认得,是标本取材刀。 她想起乐乐身上的那个伤口,又想起了刚才在浴室里看到的死蝴蝶。 “刀子从哪儿拿的?” “就里间,桌子上的啊。” 文馨呆呆地走到桌子前,上面一片狼藉。与此同时,她发现桌子上还放着一把沉甸甸的老式钥匙。 这把钥匙,是安妮故意给她留下的?文馨想起了一个地方。安妮是有意想让她去“那个地方”找她? 安妮似乎变得更加自信了……下面会不会又是一个圈套? “宝荣,今天的事情你一定要替我保密,绝对不能让骆嘉知道哦。” 34 文馨上次来这里,已经是七年前了。 一条小径被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芦苇包围。风一吹,芦苇像一片一望无际的绿海,发出海螺般孤独的哀鸣。 暮色中,她一步步朝着戴家花房走去。 远处灰蒙蒙的花房连着一座暗黑色的灯塔,灯塔前是一片汪洋大海。花房被浩瀚的芦苇荡包围着,被茂密的藤蔓缠绕着,枝枝叉叉,张牙舞爪,破败中透露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诡异…… “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花房!有煤气加热,恒温25度,有好几百种花卉呢……” 煤气自然已经停用了。一想到安妮的声音,文馨不免感到空气有些寒冷,冷到她打了个寒战。或许安妮又在耍她,这种预感既清晰,又无法说清楚。 旧沙发、桌子随意斜放着,大大小小的花盆摆放得更是杂乱无章,顶房玻璃上方躺着几只干掉的死鸟。花房的房顶玻璃之间的衔接已经不牢靠,估计下雨天会有雨水渗进来,所以地面很黏稠。文馨的鞋子深陷在泥土地里,拔上来时脚后跟会粘起一些树叶,和散落在其中的蝴蝶残骸。 一只吊椅悬在半空中,上面有一只废弃的水桶和一个小型的农药喷雾器。很久以前安妮也曾坐在那儿,跟文馨说她父亲查出了她的皮肤对某种花粉过敏而不让她再来这里,为了证明父亲的结论是错的,她还故意一直赖在花房里不走。当天晚上还是文馨来给她送的毛毯,整整陪了她一夜。 那晚安妮跟文馨讲了很多文馨不知道的东西,文馨一度很崇拜安妮。 “你知道毛毛虫怎么变成蝴蝶的吗?” “毛毛虫在蛹里面,融化成细胞状态,重新组合!” “长出新的身体,吸管,脚,蓝色的翅膀,两周以后破茧而出,就变成了美丽的蝴蝶!全世界的科学家都还没有破解它的变身秘密呢……” 然而有一次,文馨在班里新交了一个朋友,文馨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女生,她有个和时尚品牌一样的名字——古奇。古奇不但长得漂亮,而且家庭条件很好,去过很多国家旅行,见识很广。古奇对文馨也很好,说话总是柔柔的,有一段时间经常和文馨一起进出图书馆,但是安妮却很不喜欢她,她觉得古奇把文馨从自己身边抢走了。 为了和古奇竞争文馨,有一次,安妮对文馨说,“我看过书了,古罗马有记载,对着一只蛹下蛊,再把破蛹而出的蝴蝶做成标本,就可以心想事成。” 文馨依稀可以想象出安妮的身影,远处的一张破桌子是安妮的工作台,她曾经在那张桌子前乐此不疲地制作标本。记忆中的安妮拿起一支标本取材刀,目光笃定,毅然决然地将刀子插入蝴蝶的身体! 后来古奇便出事了,在宿舍里自杀被人发现了,经学校调查,原来是被大三的一个学长强暴所致。文馨很伤心,没料到安妮竟“骄傲”地说,“你现在相信了吧?都是因为你,我才对着蛹下蛊让古奇变成了那样!” 或许安妮只是为了逞能才那样说的,但文馨还是因为古奇的事情内疚了好长一段时间,有一天晚上做梦甚至还梦见安妮对着蛹下蛊,让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标本,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远处成排悬挂着的黑色纱笼前后摇摆,传来蝴蝶拍打的声音,好像是在喊着救命。文馨漫不经心地打开一个纱笼,没料到无数蝴蝶、蛾子冲着她扑面而来。她惊得连连拍打,手上,胳膊上,脸上,到处都沾上了蝴蝶粉。 文馨扑打着身上的花粉,突然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嗞嗞、嗞嗞……” 像是尖锐的东西摩擦过玻璃。 文馨看向花房玻璃四壁,外面全是植物、飞鸟,没有人影。 背后又传来“嗞嗞、嗞嗞……”的声响。 头晕目眩中,文馨打量着四周,突然发现安妮正站在一株巨大的植物背后。她仍旧穿着在酒店里穿的那套衣服,像一只蓝色的幽灵,若隐若现。 文馨眯瞪着双眼,忽然怀疑此时自己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她开始回忆这些日子见到的安妮,影踪诡秘,如同鬼魅,正如同在酒店里一样,她明明看见安妮跳下楼去…… “游戏好玩吗?”安妮看着她阴笑。 “你……你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对我下了什么蛊?”文馨感觉更加眩晕了。 “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永远都逃不出去……”安妮手里握着一把标本取材刀。准确地说,是把玩着。 刀子尖啸着划破空气,文馨往后退,鞋子却卡进了一只不大不小的花盆里,摔了一跤。 “不要过来——” “你不是想我吗?我这不是出现了吗?怎么了……怕了?” 文馨打破脚上花盆的那一刻,刀子也呼啸着落了下来,滑在了她单薄的背上。文馨尖叫起来,一下子坠入了痛苦的海洋。她模模糊糊地看到刀子又收了回去,她懵懵懂懂地意识到,那把刀子最终会插进她的胸口中。 第28节 她明明是来质问安妮的,她想让安妮停下来,可是她的呼吸却打岔了。 刀子又“嗖嗖嗖”地落下来了,白衬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紧接着像开花的玫瑰似的渗出来。她甚至能感受到血液正沿着她外层的骨头壁往下流淌,是那种很有层次感、很清醒的痛。 文馨捂住伤口往后退,却发现花房大门在安妮的背后,她根本逃不出去。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不该来这里,更不应该一个人来这里。她确定,没有人可以救她了。 她退到身后的灯塔下,转身推开玻璃门,四周的风景开始快速运转起来,一切都显得慌乱而不真实。 “bitch。”安妮追赶了过来。 灯塔上面缠绕着繁杂腐化的老电线。她明白这很危险,随时都有被电死的可能。可是目前她能操控自己身体器官的唯一动作,便是往后退…… 然而她往后退一步,安妮便上前一步。 她听到刀子把空气割裂的声音,接着肋骨像是着了火。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肋骨是不是断掉了?她向前扑倒在阶梯上,撞上了受伤的一侧,钻心的痛。 安妮逼着她上了塔楼的顶端,塔顶是一圈只容一人置身的走廊。呜咽的海水疯狂地拍打着塔楼的根基,此时海风呼号,黑云密布的苍穹压在头顶,仿佛伸手可及,显得压抑而恐怖。 她该往哪逃?已经无路可走。 安妮爬上来了,她拿着刀子,一步步向文馨逼近:“来啊,刀子给你,来杀我,来杀我啊,杀了我你就可以和骆嘉一起幸福生活了。”这时安妮已经把刀子逼向了她的眼睛。 文馨拼命摇头,刀子也跟着晃动,她稍微往左一偏,那把刀子正好不偏不倚地扎在她极度震惊的两眼之间。 她愣了好大一会儿,没有痛感。 这时候她才看清楚,那把刀并不在自己的眉宇之间,而是不偏不倚地插在安妮的双眼之间!而文馨自己,正手握着刀子,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手开始颤抖起来,轻轻地拔掉刀子之后,她清楚地看见一个渐渐放大的血点从安妮的眉心处暗涌上来。 文馨愣在原地:“安,安妮……对不起。” 安妮瞪着吃惊的眼睛瞪了她一会儿。 “就为这个,我不会放过你,永远不。”安妮说。 她神情可怖,脸色惨白如纸,就那样与她对视着,恍惚中暮光打在她身上,她的背后生出一圈无与伦比的光环,天空的云层就像笼罩着一层透明朦胧的卵,渐渐地将她包围。 文馨连连后退,安妮脖子一缩,一个踉跄朝着背后的大海栽了过去! 文馨厉声大叫:“安妮——!” 她一把抓住她的左脚,她依旧穿着“you became a memory”的蓝色高跟鞋。 已经来不及了,文馨的手一滑,手里只剩下一只鞋子。 大概十秒之后,下面传来“砰”一声巨大的水响。 文馨手握着那只鞋子,望着黝黑发亮的海面,她能做什么呢?她还能做什么呢? “砰——”又一声巨大的水响。 ——二零一一年,五月二十九日,十七点四十九分,她沿着她最好的朋友坠落下去的轨道,去寻找她的朋友。 像一股强大的电流猛然穿过文馨的大脑,她在水里歇斯底里地扑腾着,海里暗得什么都看不清楚,四周冰冷得可怕,可是她仿佛还能听见安妮在说:“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花房!有煤气加热,恒温25度呢……” 海水巨大的冲力刺痛她的双眼,就连呼吸都感觉困难。她不得不奋力往上游,打算重吸一口气,再下去。可正当她准备暂时游上去时,海水深处的一抹红色引起了她的注意——红得醒目,就像一滩巨大的血。 她努力憋着气游向那抹红色,仔细一看,竟是一辆红色的mini汽车。 奇怪,怎么会有汽车? 她几乎是沉溺到车子前的,她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目光却没有离开车子。 “噗!”她往上一挺,趴到车子上,往里面这么一探头,差点没把她吓一跳! 安妮穿着宝蓝色的婚纱,坐在车里宛如一只透明的静态的蛹,一动不动!水光迷离,头纱被车座缠住,像是挂着一层蓝色的丝,美丽而诡异的珊瑚…… 正在她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突然,安妮猛地转过脸来,直视着她!文馨这下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张腐烂的脸,长满了海藻、贝壳与螺蛳的脸! 文馨在海里发出一声惊骇的尖叫!一股类似海啸的能量把她往上迅猛一推,翻滚起一片水花。 耳边传来一阵沉闷的警报声,并且随着距离海平面越来越近,警报的声音也越来越刺耳。她循着声音往上看,透过海面能看见一方惨白的天空。奇怪,哪里有这种颜色的天呢? 她稍稍一用力,便冲破了海平面,警报的声音戛然而止了。她猛喘了一口气,胃里稀里哗啦地倒出一大堆口水,有一部分潜入她的鼻腔,呛得她一个劲儿咳嗽。她呆愣愣地放空了一下。 为什么沉不下去了? 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坐在浴缸里,头顶是明晃晃的天花板。而自己浑身上下什么都没穿。一瞬间,她竟然想不起自己只身在哪。直到她看到浴缸边上的盥洗台上放着骆嘉的剃须刀,才意识到是在骆嘉家里。 “我怎么会在这?不是在戴家花房吗?”她头脑混乱,光着洁白的身躯从浴缸里爬起来。刚才被刀子划过的伤口不见了,身体完好无损。 她抬头看了眼挂历,今天是三十号。 她丢了整整二十四小时! 突然,警报的声音又响了——奇怪的警报。 不对,她的大脑停顿了一下,不是警报,是自己的手机铃声,从客厅传来的。 文馨随手拽了条浴巾裹在身上,趿拉着鞋子准备去客厅拿手机时才意识到鞋底有些不一样的感觉,当她蹲下来看清楚上面沾满了泥土,还有一些类似蛹状的陈皮和牙膏色的浓液时,不禁抽了一口凉气。 刚才不是幻觉?我真的去过戴家花房! 手机依然在响,文馨循着铃声走向客厅。桌子上除了她的手机,旁边还有一张蓝色的dv存储卡。 文馨按了接听键,手机那头传来骆嘉冰冷的声音:“安妮的车子找到了。” 第八话 35 第29节 文馨就像在参加一场兵荒马乱的战役,刻不容缓,马不停蹄。脑海里一直是骆嘉的声音。 凌晨五点左右,警察局接到了一个女人的报警电话,说在海滨大道附近的海里发现了安妮的车子,车子里……有一具尸体,很可能就是安妮本人的。 海滨大道附近?戴家花房不就在海滨大道吗? 普恩医院的停尸间里阴风阵阵,夹杂着一股死人的味道。然而文馨现在一点都不害怕了。她肯定那具尸体绝对不是安妮,这只不过是安妮设置的一场游戏,安妮一定又在耍什么花样,让大家配合着她东奔西走。 远远地,她看见骆嘉弓着后背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文馨几乎就要走到他面前时,他也没有什么反应,手里只不停地扣弄着一只打火机,想必已经保持这个动作很久,打火机上面的花纹已经模糊。 他抬头看见她,起身一步一挪地进了停尸间。 文馨也只好跟着他走了进去。 停尸房里,警察、法医和戴院长都在。警察正和戴院长说着什么。门缝里的戴院长此刻就像个大傻个儿一样杵在那,表情茫然,眼袋红肿。 警察对戴院长说:“尸体已经泡了三个月了,和你们医院提供的体检记录、牙医记录做了对比,十分吻合,所以基本确定就是她了……” 泡了三个月了?文馨一懵。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关于安妮的画面:安妮寄照片给她,安妮把她悬挂天贸龙悦之上,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身上的香水味,以及被安妮钉在天花板上的乐乐,安妮划在自己身上的伤口…… 安妮怎么可能在三个月前就死了? “我不接受。”半晌后,戴院长说。 警察用一种安慰老人家的口吻说:“虽然车子里并没有发现戴安妮小姐的驾照,但……如果是她,逝者已矣,还请您节哀顺变。您是医生,看得比咱们透。” 戴院长擦了把眼泪:“你们凭什么断定她是自杀?” 自杀? “我们仔细勘察过现场,从开车的角度来看,车子是在死者脚踩油门的情况下坠海的。悬崖上有车子碾压过的痕迹。不可能有人力气大到把车子推下去,对于一辆驾驶座上有个大活人的车子而言更不可能。如果有凶手,那死者当时必然处于昏迷状态,凶手把排挡打到d档或者s档,让车子按照坡度自动冲下去,但排挡查不出有动过的痕迹。” “所以就一定是自杀?”戴院长苦笑,中风一样地抖着自己的身体。 警察叹了口气:“我说这个您就别较真了,您刚才也说了,您女儿在三个月前给您发过短信的,这说明她之前就有自杀的倾向。” 文馨听到“短信”两个字的时候,回忆起初次去普恩医院时戴院长给他们看的短信。耳边警察又说:“现在的年轻人在事业方面啊感情方面啊都比较脆弱,这种案子上海一年会发生几十起……” “难道上海一年会发生几十起,就非得说我女儿也是因为感情脆弱自杀的吗!我女儿坚强得很,她绝不是那种人!”戴院长讲话太用力,一阵急喘。警察认为他是在胡搅蛮缠,不再理会他了。不一会儿,法医冲着骆嘉喊:“过来帮忙看看这个,你见没见过?”法医的助理将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拿过去,文馨远远看去,是一枚挂坠。法医助理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挂坠取出来,这下她看清楚了,是一枚小小的白金质地的蛹形挂坠。 这枚挂坠文馨记得,是安妮绑架她的时候脖子里戴的。 “这的确是安妮的,是我去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骆嘉的咽喉像被水泡过了一样,汲着鼻子在说话。 文馨呆愣愣地朝着尸体走去,尸体躺在一张单人床上,用一张薄如白纸的布盖着,她露出的双腿和脚趾看上去已经腐烂得千疮百孔,指甲已经藏青。文馨揭开白布,一股恶臭扑鼻而来,而此时她的嗅觉神经系统像被屏蔽了一样,似乎根本闻不到那股臭气。她认真地凑近那张恐怖的脸,因为被水泡了三个月,脸已膨胀腐烂,根本无法辨认。 骆嘉望着这个生前曾经与他共度四年的人,或者说,尸体,猛扶了一把胃,俊朗的五官就像被一只巨大的镊子夹在了一起似的。 几秒钟之后,他捂住嘴巴扑向背后的水槽,狂吐起来。 “不可能!”文馨喃喃自语,“我昨天才见过安妮……”文馨此言一出,警察们全都看着文馨。 这时戴院长一个箭步扑了上来,一把抓住骆嘉的领子,紧接着挥手一个巴掌,清脆而响亮!骆嘉一下子被打懵了!几个警察立刻冲上去拉住戴院长,但戴院长依然拳脚相加……整个停尸房乱作一团。 旁边的文馨却仿佛置身事外,她已经陷入了意识的混乱深渊:如果安妮死了,那她之前见到的又是什么? 正想着,她突然注意到尸体的对面站着一个人:冯蕾。 她怎么会在这? 冯蕾盯着那具腐烂的尸体,双眼通红,目光在颤抖,之后嘴唇蠢蠢欲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她的喉咙里。她痛苦地挣扎着,眼球仿佛要暴突出来,之后她猛地一喷!有肮脏黏稠的汁液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蕾蕾,你怎么了……”文馨不可置信地望着蕾蕾。 蕾蕾突然转身跑了出去。 “蕾蕾!” 众人惊住了,背后的骆嘉见文馨追了出去,也紧跟其后。 文馨跟着蕾蕾一路冲出停尸间,下楼梯后,冲出大厅,蕾蕾已经跑到了太阳光下,文馨眼看就要追上她时……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蕾蕾,她,没有双脚…… 蕾蕾停在原地,她的身体在打抖,手指微微弯曲,像只爪子,仿佛有血从指间渗出来…… “蕾蕾——” 蕾蕾终于回过头来,文馨看见她的脸上、脖子上、胳膊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褐色的圆形斑点,斑点在不断地扩大,像是在阳光下被撒了磷粉,肉隙中闪烁着亮晶晶的小粒子,从下往上渐渐吞噬着她面部畸扭的肌肉……每吞噬一寸,这一寸便被同化成粒子,最后消散…… 她仿佛很痛苦,向文馨伸出手去,似乎想对文馨说些什么……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嘴唇部位瞬间消散。然后是她的鼻子,她痛苦到极点的眼睛,明亮的额头…… “文馨——”骆嘉叫了她一声。 文馨听不见骆嘉在叫她,眼睁睁地看着冯蕾在自己面前消散殆尽…… 这是她长到这么大经历过的最匪夷所思的一个瞬间。好好的有血有肉的冯蕾,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在她眼前灰飞烟灭呢? 等她反应过来,只闻见空气中弥留着一股腐臭和湿气,像淋了雨的树叶。但嘶嘶燃烧的声音还回荡在她的耳边…… 突然间,文馨发出令自己都毛骨悚然的阵阵尖叫,像一头受惊的小兽,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文馨你怎么了,你干嘛?”骆嘉终于冲上来,保护地抱住文馨。 文馨安静下来,脸上还挂着不可思议的眼泪。 第30节 “你没事吧?”骆嘉小心翼翼地问。 “蕾蕾,蕾蕾……”文馨嘴巴里不停地叫着蕾蕾的名字,手指指着蕾蕾刚才的位置。 “什么蕾蕾?” “就是蕾蕾啊,我跟着她跑出来,她不见了!她不见了你没看见吗?”文馨着急得想抓狂。 “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啊。”骆嘉一脸无辜,看着文馨所指的那片空地。 这时戴院长和警察们也赶过来了。 文馨立刻冲上去,问警察:“你们刚才也看见了对不对?有个女孩从停尸间跑出来了不是吗?” “什么女孩?”警察一头雾水。 文馨看着戴院长:“冯蕾,你们医院的病人,难道刚才你们都没看见吗?她突然间……”文馨说不清楚,用手指胡乱比划着自己的脸,声音发抖地描述着,“我刚才跟着她追出来,她出事了……她消散了,不见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们医院没有冯蕾这个病人。” “没有?怎么会没有,就是你们医院的病人啊……我见过她,我几天前还见过她!” “等等,”警察疑惑地看着文馨:“你刚才还说……你见过戴安妮?” “是的,我见过她。” “那都是你的幻觉吧?”戴院长突然插话进来,对警察说,“她是我们这儿之前的病人,之前受过创伤,脑子有些问题……” “不是幻觉!我知道她住在哪!”见他们不信,文馨转身冲向第一次看病时住过的那幢病员楼。骆嘉、戴院长和警察们也跟着文馨跑过去。 文馨望着那个安全门,那里是她第一次和蕾蕾见面的地方。因为是白天,依旧没有上锁。她咣当一声推开安全门,里面狭窄的过道里有男护工在搬东西。 “喂,你是谁,来这干嘛?”一个男护工刚要跟她搭话,抬头看见戴院长。 “我来找人。”文馨说,“你们说,这里之前是不是住着一个小姑娘?” 男护工用讶异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听不懂她的话。 这时一个护士远远地走了过来,文馨认识她,是曾经照顾她的护士小梅。 “小梅!”文馨远远地叫住她,“这儿是不是住着一个病人?” “病人?”她似乎有些转不过弯来,“住这儿?” “对,一个女孩,就住这儿的,患肺水肿的那个。” “怎么可能,这可是仓库。” 小梅的回答像一道鞭子似的立刻把她抽醒了。 “可她明明就住这儿的啊?交不起医药费所以才住儿的。对了,她叫冯蕾,大眼睛,娃娃脸,大嗓门,一说话就笑个不停。” “你乱说什么……”小梅对文馨说,又怯怯地望了戴院长一眼。 “我没乱说,”文馨急了,她来到那扇小门前,指着门上的划痕,“你们看,这是她用石头划的。” “闹够了没!”戴院长火了,“我们这里可是私立医院,怎么会有病人住这种地方!太不像话了……你们把这个门给我打开,让她看看!” 门打开了,警察和文馨一起走进房间,但是当她走进去的时候,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了。 眼前的景象和她之前看到的一样,但又不一样。 医疗器械依旧在,甚至比以前更多了,而旁边的小床根本连张床单都没有,都发霉了,上面还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绿色的桌面像是被刻意塑造了一番,泼了层黑油,又洒了层尘土。 她感觉自己就要窒息,巨大的电流穿过她的大脑。 “不可能……冯蕾明明就住这儿的啊……” “现在你们相信了吧,她精神上有些问题……”戴院长对警察说。警察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文馨,好像默认了她是个疯子。 她不信邪,哆哆嗦嗦地推开众人,走向前台查冯蕾的住院记录。 几个护士当着文馨、骆嘉、戴院长和警察的面,翻遍了这三个月以来所有的住院记录,没有找到冯蕾这个人的。 “我说你脑子有病!请你们离开这里。”戴院长已经脸色铁青了。 骆嘉尴尬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文馨……” “我没病!”文馨拨开骆嘉的手,转身离去。 她必须证明她没病,她有证据。 安妮没有死,之前就住在天贸龙悦。 她的包里还有在404房间找到的dv存储卡。 36 文馨本来打算打车去天贸龙悦酒店,但是中途下了出租车,从普恩医院到天贸大概要半个小时,她一刻都等不下去了,她必须立刻就知道答案。 中午正是徐家汇美罗城最热闹的时候,一楼大厅门外正在为某电脑产品做促销活动,主持人拿着麦克风在歇斯底里地鼓动大家参与,群众在下面举手叫喊。办信用卡的、给手机贴膜的、卖u盘的“拉客”都疯一样地叫她。 “这些都和我没关系。”文馨头也不抬地就往里面钻。 乘电梯的时候,旁边有个小姑娘在絮絮叨叨地和另一个小姑娘说笑,好像是在谈一部叫《最爱》的电影。笑声让文馨抵触,她已经很久没看电影了,大家都在过正常人的生活,自己到底是在奔波什么?她感觉与真实世界格格不入,似乎变得和吴光明一样:“也不知道这些地球人在热闹什么。” 五楼家电如她所料,柜台上摆放着一台台崭新的笔记本,她十万火急地从包里掏出存储卡,找了一台14寸的惠普一插,笔记本的显示器便开始播放视频。 文馨快速跳过了她在404看过的那些她和骆嘉一起生活的画面,接下来是一段静寂的黑画面,然后画面再次出现,是拍摄者自己在校准机器,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看手应该是个女人,镜头往下一摇,没错,是一双蓝色高跟鞋。 第31节 这一段比较短,大概只有十几秒。接着,又是一段黑画面,文馨开始手动用鼠标往后拉,这一拉,拉到的一个画面把她吓了一跳!dv似乎是放在地上的,穿蓝色高跟鞋的女人拿出一支标本取材刀,朝着乐乐的脖子一刺,鲜血直飞溅到镜头上。 文馨隐隐觉得空气越来越热,有蚊子似的声音在她的耳边打转,抬头才发现周边人全都在齐刷刷地盯着她。文馨紧张得想把电脑翻盖合上,但回头才发现三面墙壁上的几十台超薄电视机全都在播放“杀狗”的视频。 她这才大悟,原来这里的笔记本和这里所有的电视机都是连在一起的! 她是不是该停止播放? 她继续操控鼠标,画面里的镜头开始摇晃,看样子应该是手拿dv的状态,晃动的过程中闪过一张女人的脸。 终于露脸了!她的心跟着猛地一揪。 她将视频定格,一帧帧移动,终于找到了有女人脸部特写的那一帧,然后放大,再放大…… 文馨瞪大了眼睛。她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脸。 是自己杀了乐乐! 血淋淋的场面继续播放,接下便是文馨踩在板凳上,拎着锤子,把乐乐用钉子钉在天花板上。周围的人开始更大声地议论着…… “喂,那位小姐,你在干什么!”那边有个穿制服的服务员在冲她喊。 文馨脑袋内部似乎开始了大规模的剧痛,钉子在往她的大脑里打,一根,两根,一下,两下…… 她只觉一阵天昏地暗,这不可能啊,完全没有记忆呀,这真的是我吗?她用双手扣住自己的嘴巴,简直就像看自己在演电影。 无数个电视机屏幕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重复着同样的声音,重复着同样的血腥与暴力……无数个自己在天花板上打钉子,无数个乐乐在哀嚎在颤抖,无数张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邪恶的脸…… “刽子手”,“虐待动物的婊子”,“变态”,“你这种人怎么不去死,死了才好”,“别演戏了!”她眼里的人们开始穷凶极恶地、像僵尸一样地围攻过来,她想吐。 我之前见到的安妮,不存在?难道在天贸龙悦酒店开房的也是我?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悬吊在大厦之外?我的确去过戴家花房,都是我一个人在“演戏”?我到底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你说你想忘记过去……我猜你可能受了什么刺激。” 我到底想忘记什么,安妮的车子怎么会在海里发现,我又为什么会做杀死安妮的梦?如果安妮没有住酒店,安妮的身份证、驾驶证为什么会在我这儿?难道安妮的死也跟我有关吗?难道我还有自己都不了解的黑暗面…… 哪怕只有一台电视机,哪怕只有一台电视机不一样…… 第九话 37 天贸龙悦是文馨开的房。这一点在她后来回酒店看监控时得到确认。监控里的她戴着墨镜、鸭舌帽,但是看体型她认得出那个人就是她自己,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从自己的包中翻出了天贸龙悦的房卡。 关文馨再也不会是从前那个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关文馨了。 骆嘉并不清楚她身上发生的一切,甚至不清楚家里的狗到底是怎么死的。他沉溺在安妮的死亡里浑浑噩噩,不能自拔。就好像他终于拔去了一颗被虫蛀过的牙,没有了蛀牙的痛感,却剩下了一个无法弥补的洞。 为了自欺欺人地填补那个洞,他这三天似乎比以前更忙了。 而文馨却反复地想起404房间那个藏身的柜子,她记得衣杆和衣架擦出的尖锐的噪音,记得柜子砸下来时安妮那惊恐的表情。 这大概是文馨见到的安妮生前的最后一个表情,她将永恒地铭刻在心。是惊恐,是绝望,还是对她前半生的恨与懊悔?那个表情的秘密如同蒙娜丽莎的微笑,她不得而知,但她知道它自有它的内涵,就像一件残酷又极具价值的艺术品,被文馨在心里画了个血框,被她历史性地裱了起来。 柜子砸下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安妮为什么死了?是自杀还是谋杀? 一想到谋杀,天知道文馨有多害怕,她对自身无法摆脱的嫌疑保持了缄默。她开始怀疑自己记忆的真实性,她眼睛里看到过的一切,她认识的冯蕾,从来没有存在过;她觉得安妮杀害了乐乐,没想到自己才是凶手;她觉得安妮回来了,可是安妮已经死了三个月了…… 文馨开始怀疑自己的脑子是否有病,甚至觉得安妮的死一定和自己有关,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已经四十八个小时没有进食,胃一个劲儿地在绞痛,一阵阵恶心的感觉捣破了她的脾胃,捶打着她所谓的“良心”。 她打开冰箱,却只找到一盒冰凉的酒酿糯米,撕开,用手掏着一巴掌一巴掌抩进自己嘴巴里。一边吃一边哭,肩膀抖动,无法收场。 她与她世上唯一的亲人骆嘉之间的冷漠开始冷得像一粒粒的酒酿糯米,会在后半辈子时时刻刻地摆放在他们的一餐一饭上。 假如后半辈子他们还在一起的话。 然而,她有一种预感,她可能无法再继续赖在骆嘉身边了。 “鸡和鱼都放池子里了,中午可以用。汤也炖上了,你一会儿记得喝……” 他还对她说着类似的话,但却不像之前那样啰嗦了,以前他会亲切地叫她文馨长文馨短,现在却变成了“你”。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已然在卧室里给自己的黑色连衣裙拉上了拉链。宽松而简约的款式,缀着细腻的带着刺绣的蕾丝,看上去高挑而雅致。 “我会很快回来的,你有什么事情打我电话,我——” 文馨素颜拉开中间的那档玻璃门,探出头来打断他的话,让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正在打领带的骆嘉微微一愣。 “我得去参加安妮的葬礼。”她皱眉一笑,并不是那种商量的语气,“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得去。” 她感觉他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精神病患者。 38 一路上,文馨和骆嘉二人就像商量好了一样,一句话未讲。 文馨的心思始终放在研究汽车上,她清楚地记得警察对戴院长说过,“如果有凶手,死者当时必定处于昏迷状态,凶手把排挡打到d档或者s档,让车子按照坡度自动冲下去,但排挡查不出有动过的痕迹。” 她尽量地使用自己的想象力,把左边的骆嘉想象成安妮。上大学那会儿,她见过安妮开车。 如果她没记错,那是她爸爸的车,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车子对于安妮而言太大了,她把车子开进了大学的生活区,好多男生朝她吹口哨,女生们却嫉妒地冲她撇嘴翻白眼。而今,很多女孩儿都会开车了,就连文馨自己也会——她这么想是有用意的。 她还记得安妮坐在驾驶座上推开副驾驶的门,对自己说:“你,上来!”她的脸红成一片,“别看了,傻冒,就是你!”文馨在大家羡慕的眼光中将自己塞了进去,但立刻就紧张地要下来,安妮说:“干嘛啊,放心,死不了的。”说着,左脚冲着油门一踹。 “凶手把排挡打到d档或者s档。” 记忆中安妮开始唠唠叨叨地跟她讲她考驾照的时候那个教官是多么多么愚蠢,还教她辨认哪个是刹车,哪个是排挡,哪个是离合器。 “我们这是要去哪?”文馨弄了半天也没正确地系好安全带,就用一只手拽着,使劲儿地勒自己。 第32节 “哪儿人多就往哪开。” “你疯了吗?”她脸色都变了,“我们会死的!” 现在想起来,安妮开车和骆嘉没有任何共同点,骆嘉开车双手轻松的像根本就不触方向盘似的,而安妮恨不得把方向盘抱下来放大腿上。安妮开车缩着脖子,使劲地攥着方向盘,像开一辆大卡车,整个屁股一颠一颠的,身体像柳树枝一样摆动,还发令式地说,“你坐低点儿,坐低点儿,这样别人就会以为我们是无人驾驶。” 那个时候她真是服了她了,不过还是听她的话把头缩了缩,猥琐得要命。车子开上大马路的时候一切都很好,不过就在停车的时候犯了难,因为她还没有学会怎么把车子端端正正地开进车位里,倒车时一下撞到了别人的汽车。 回忆到这里就结束了,骆嘉刹了车,然后猛呼了一口气,转过头对文馨说:“你还是别去的好。” 文馨茫然地抬起头,骆嘉额头上竟全是汗。再往车窗外看了看,才发现已经到普恩医院的搂下了。终于说出口了,文馨明白他根本就不想让她去。 她勉强挤了一个微笑给他,然后和气地说:“嗯,你上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骆嘉好像变轻松了似的,很难为情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轻轻的,像他握方向盘的动作一样,好像握到了又好像没有握到便松开了,然后“咔”一下把车门关上。 阳光明亮的有些刺眼,透过车窗照到文馨脸上,但文馨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车窗外不时有穿着黑西装的人走过,一看便知是参加葬礼的人。他们大多表情肃穆,眉宇间紧锁着一份哀悼死者的愁苦,仿佛整个世界都布满乌云似的。 直到看着骆嘉离自己渐行渐远,混入参加葬礼的队伍中,她才感觉自己特别沉重特别疲惫,只好用安全带勒住自己放声大哭起来。 39 安妮的小幅遗像立在大厅门口,笑容恬淡而令人压抑,像是又在提醒文馨:“我不会放过你。永远不。” 没错,她还是走进了殡仪馆,她想再看安妮最后一眼。 文馨把一束杭白菊放在安妮遗像面前。 从后门看过去,骆嘉站在葬礼现场的最后一排,仍旧像幽灵一样,双手无力地垂在大腿的两侧。厅堂里站满了黑黝黝的背影。 只听戴院长含泪念着悼词:“从小,安妮就很懂事,一直是出类拔萃的优等生……她妈去世很早,我医院里事情太多,也经常顾不到她。但她特别争气,从重点高中念到美国留学,一直是我的骄傲。她热爱生活,有很多理想和抱负。但这孩子可怜,一辈子太短了……” 戴院长的声音越来越哽咽,哽咽到文馨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直到她推开洗手间的门,除了不稳定的电流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一股腥味扑向文馨的鼻子。地板泛着含有杂质的黄光,像是铺了很多条被踩扁的黄鳝,地板与地板的缝隙里渗着水气。 厕所的门有一扇没有关,露出古朴而陈旧的马桶,可能是因为年代太久的缘故,竟然是粉红色的。 文馨走到洗手池前,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中,她撩起一捧水拍打自己的眼睛。因为动作太大,水溅到镜子上,一颗一颗地顺着玻璃往下滑,在灯光闪烁中,如同黑暗中的流星雨。 文馨顿时觉得自己特别怕水,水雾似乎会使她迷失……而且如果她没看错,这流星雨的背后有个白乎乎的脑袋。 那东西只停留在她视网膜上不到一秒,她甚至都没看清楚那到底是个脑袋……还是脑……便往镜子里的左手边一缩,不见了。 温度明显降低了。她站在原地一阵发冷,迟钝地朝着左边看了看,洗手间除了她自己,没有别人。 完了,我是不是又出现幻觉了? 格子间隐隐传来咕咚咕咚声,像是一个不太好的胃发出的咕噜声。会不会有人在上厕所? “有人在吗?”她轻声喊了一句。 没人回应。 她挪着小步,像靠近动物园里的笼子一样忐忑不安地靠近格子间,猜不准里面藏着什么。 “请问有人在吗?”她又大方地朝前进了一步。 话音刚落,格子底下突然伸出一双苍白的手,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那么用力一钳,紧紧钳住她的脚踝! 她在“笼子”前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像被蹿出的一只狼擒住了脚。那只手僵硬得就像骆嘉丢在池子里的刚化冻的鸡爪,冰冷地、死死地擒住她,拼命把她往格子里拖。她跌坐在地板上,鞋底朝天。 一秒,两秒,三秒……她的身长好像在一寸寸地减少,被拖进格子的脚也渐渐没有知觉了,最后就连痛感都没有了。这次会不会彻底断了?挣扎声、叫喊声和日光灯的吱吱闪烁声混作一团破音。 她想拔但拔不出来,两只手死命撑住门板,用力一拍! 忽然间,抓住脚的那只手似乎消失了。她将身体从门板下一寸寸地抽出来,就像小心翼翼地在抽一只抽屉。等她全部抽出的时候,发现她的双腿还在。 她立在原地,大声地喘着粗气,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格子里发出更响亮的隆隆声,真像是有人在冲水。 “到底是谁?”文馨眉头紧蹙。 “吱呀”一声,门轻轻地自动打开了,门板缓缓地从文馨逐渐放大的眼睛里滑过去…… 没人? 文馨慢慢走近,只见马桶里翻起一阵“黄海”,水平面快速升高,污浊的粪水“咕嘟咕嘟”地不断往外汹涌翻滚,一发不可收拾,好像很快就要把地板铺满,甚至淹没整个房间…… 文馨恐惧得拼命往后退,视线渐渐一片模糊…… 紧接着,她好像被咬了一口,僵硬地朝着地板倒了下去。 她头痛欲裂,用力朝自己头顶的方向看,想看什么……可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40 骆嘉像个雕塑一样僵直地站着,双手无力地垂在大腿的两侧。 即使站在最后一排,也一样难躲众人奇怪的目光。 那帮女生都是他的学生,不过,昔日的一帮女学生全都变成了熟女,带着鄙夷的表情,对他指指点点,让他难堪至极。 用假睫毛“扫”他的那个他还记得,当年她考试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作弊被他抓了个正着……可是,角色已经互换,现在他就像在考试,备受煎熬地答着一张试卷。 上面有很多密密麻麻的题目,每一个都让他头大。 选择题:戴安妮为什么开车坠海自杀?a:自愿的。b:被骆老师逼的。 第33节 判断题:骆老师是个好老师而且是个好男人。对还是错? 阐述题:用一句话阐述一个男人参加自己前女友追悼会的心情?前提是前女友因他而死…… 说实话,这些题目他一个都答不上来。或许他本来就不该来参加这场考试,满分或者不及格对他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过去的几年在他脑海中“刷刷刷”地掠过,他可以确定,安妮生前对他深爱不疑。那么自己呢,这几年到底有没有爱过她? 遗像上安妮的那双眼睛,令他无法碰触。 戴院长念完悼词,走下司仪台,脑袋一直耷拉着……或许戴院长已经不屑看他了。也或许他还沉溺在刚才的悼词里,拼命地搜刮着是不是还漏掉了某点,漏掉了以后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山高水长,大家将渐渐地把安妮遗忘,只有他这个父亲会一直记得她。 “接下来我们请安妮的同学上台讲几句……”司仪按部就班地念着程序。 台下忽然一片躁动,大家的嘀咕声此起彼伏。怎么回事?骆嘉忍不住把头抬了起来,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背影。 骆嘉心里咯噔一下,文馨怎么来了? 只听大伙在下面小声说:“怎么是她啊,她怎么好意思……” 文馨踏上了司仪台之后转过身来。 她气定神闲,漂亮的双眼奕奕有神,只是……是阴冷的那种眼神,冷的有点接近……死人。再看她的头发,头发微乱,像一头黑色的招魂幡。 坏事了,骆嘉想。 文馨深深地跟大家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谢谢大家来参加我的葬礼。” 台下来宾立刻一片哗然。 她缓缓地,微笑着抬起头,嘴唇微翘成一个勾子,就像一枚红色的耐克标志,恨不得一直勾到她的左眼角。 这笑容让骆嘉觉得好熟…… “你在胡闹什么!”突然,有人大喝一声。 骆嘉穿过人群一看,是戴院长。 文馨淡定地看了戴院长一眼:“爸,小时候我睡不着,喜欢跑到你们的房间去,挤在你和妈中间睡,你一直叫我小灯泡,不记得了吗?” 戴院长脸色煞白。 “妈去世那天,你很伤心,我不懂事,吵着要去坐旋转木马,下雨了,你也不躲,就一直在外面看着我,直到全身湿透……你不记得了吗?” 骆嘉一个箭步拨开人群挤到了第一排,冲上去就要把文馨拉下来:“文馨你在说什么,你下来!” 文馨根本无视他,把目光转移到一个女同学身上,那女同学似乎浑身一抖。“小艺,当初宝荣追过你,我叫你别去理睬他,可是你偏偏不听。因为他在向你表白的前一天也跟我表白过,不过被我拒绝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对吧,宝荣?” 宝荣站在人群里,以为文馨要朝他走过来,脸色煞白。 “包括你……骆老师。”文馨突然转身过去,看着骆嘉。 骆嘉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他简直难以想象自己看到的一切,自从在停尸间认尸之后,他便隐隐觉得文馨有什么不对头,但安妮的死却给他更大的刺激,他想回避这棘手的一切,拼命地工作,却没料到文馨会像一颗定时炸弹,在此时此刻爆炸…… 完了,他想。 “怕了吗?你当实习老师那会儿,我可一堂课都没漏过,全班都知道我喜欢你,你知道他们在背地里是怎么说我的吗?”她的目光一一扫过周边的人,“他们说我是……anthomaniac,anthomaniac你懂吧?花痴……他们说我是女追男,不要脸,说我勾引老师,不伦不类。他们说我spare tire!要不是关文馨辍学,你才不会和我在一起!” “文馨,这什么场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骆嘉心脏发胀。 “他们说我是备胎我不在乎。”文馨直视着他的眼睛接着她上面的话继续说,特别掏心掏肺地又说了一遍,“我在乎的是能跟你在一起。” “你……” “忘了我当初是怎么对你的么?你想出国我让我爸帮你出国,在美国你想住独立别墅我帮你租独立别墅,你嫌自己的论文老师不够好,我帮你请丹尼尔先生。为了帮你先修满学分,我连自己的学分都没有修满。你从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老师变成今天的商界精英,就有资格抛弃我了吗……” “文馨,你到底怎么了……”骆嘉胆战心惊地想朝文馨走去,想去拉她。 “不要叫我文馨!”文馨用力拨开了他的双手,把他狠狠地推到一边,“我是安妮!” 骆嘉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在美国四年,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回国一个月,理了一次发,遇见了她,就背叛我?” 骆嘉彻底傻眼了,除了尴尬,还有大腿止不住地战栗。 “中邪了,肯定是中邪了……”不知谁说了一句,之后有几个人冲上去拉她,而她就像一个待烧死的女巫在教会的审判中歇斯底里地挣扎,那眼神那尖叫那力气那抓狂的姿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现场一片混乱。骆嘉突然意识到大家都在对付她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最挚爱的文馨。 “你们放开她,不要伤害她!”他冲了上去,用力地拨开人群上去抱住她:“文馨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我们回去,我们现在就回去”,说着,他捉住这个心脏猛烈跳动的“怪物”,试图把她拖出大厅…… 她嘴巴里胡言乱语,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身体:“都是关文馨害我失去你,都是关文馨害我失去你!” 她像疯子一样地把头往外翘,旁边的一个孩子被她吓得嚎啕大哭。 一看到孩子,她立刻又嘶吼说:“都是关文馨,害我失去你,失去了我们的孩子——” “你疯了,什么孩子?我们没有孩子!” “孩子,孩子死了——!”文馨嘶声大叫…… 倏忽之间,整个大厅是一阵短暂的死寂。 骆嘉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感觉有什么东西炸在他嘴里一样。 而文馨仿佛一只炸后的“二踢脚”空壳,从高处无声地、缓缓地掉了下去。骆嘉一把抱住了她。 第34节 41 心理咨询室里,她无神地晃着屁股下的椅子,眼睛却始终不离面前桌子上的一只金属外壳的水杯,好像对周围的环境熟视无睹。 椅子被她晃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狭小的房间里不知从哪飘过来一股凉飕飕的小风,令骆嘉感到一阵战栗。 此时他正坐在戴院长身后的椅子上观察着她。原本昨天就该把她“押送”回家的,但戴院长好像真的以为她是他的安妮似的,硬是要进行这场心理测试。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我们需要进行一场全面的心理测试。”戴院长小声问她,像是在审问一个不知事的小孩。 而她仍然晃着椅子,盯着面前的水杯,好像水杯上有什么吸引她的文字似的。看她的眼神,她其实有在听,只是不愿意回答。戴院长端起水杯,低头饮了一口,她的目光便转移到戴院长的嘴巴上。 “胖大海,枸杞,长白山人参。”她讷讷地说。 戴院长把杯子放回桌子上,注意到她的视线又随着杯子落回原处:“你刚才说的话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胖大海,枸杞,长白山人参,就在爸爸的杯子里。”她晃着椅子,又说了一遍。骆嘉也听清楚了。是在玩隔空猜物的游戏吗? “呵呵,没错,你猜得很对,你真的以为我是你父亲?” 她的椅子不晃了,看了看戴院长,似乎想说什么,但是随即又开始晃了起来。“我问你话呢,在听吗?如果我真的是你爸爸,那么你没什么话想跟爸爸谈谈吗?”戴院长说。这话让骆嘉吃了一惊,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只不过是戴院长在拉拢病人的思维罢了。 她再次抬起头来,冷冷地说:“没什么好谈的。”这话不带任何感情,似乎和之前叫戴院长“爸爸”时又判若两人。 “不,你有的谈。我知道你有很多想说的,如果你想说,我愿意听。我们有的是时间。” 文馨的眼睛眨了一下,似乎想集中注意力。骆嘉注意到她眼神的空洞,目中无人,像不认识他似的。或许,她只是乏于正眼看他。 “我们把这场测试进行完好么?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想法,或许你委屈,但是你必须先证明你是谁,这样我才可以帮你,嗯?” 骆嘉注意到她嘴角的耐克标志又拉了起来,但这回不是笑,是……想哭?安妮哭起来也是这个表情。周围的空气柔和了一些,她的脆弱在此刻赤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她默默点点头,这个动作让他内心一紧。 “那好,告诉我你的名字。”戴院长提问,语气倒是一如既往地镇定,打开笔记本,拧开钢笔筒,按下录音笔的“on”键。在骆嘉看来,那种镇定不像是诱哄,好像认同了她是他女儿一样。这让他有些害怕了,不,千万别这样。 “戴安妮。” “你的出生年月?” “1984年1月16日。” “你父亲的名字?” “不就是你的名字吗,戴文仲。” 她没有在哭了,但是嗓子有些沙哑,就像一只打开的“油烟机”,每说一句话,就抽干一部分骆嘉周围的空气。 “那你母亲呢?” “吕燕妮。我的名字就是根据我妈的名字改的。” 戴院长有些招架不住了,一大把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浮现出来,“那……她是怎么自杀的?” “自杀?关文馨的妈是自杀的,你没必要诱导我,我可不是关文馨!” “呵呵……你的……不,我们的家庭住址呢?” “甜爱路85号。” “很好。安妮,说说你的学历?” ——戴院长用的是“安妮”。这一点他没有听错。 “美国斯坦福大学工商管理系。” “你和文馨是什么关系?” “我和她势不两立。”她丝毫不打愣。 “是吗?可是文馨说,你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朋友?一个发廊妹而已,她根本不配。贫穷、淫荡、下贱,法国男人和中国女人野合生下的杂种……” 戴院长咳嗽了一声,想打断她,她又说,“再说……”她转身阴笑地看着骆嘉,“抢我男人的女人,能算朋友吗……” 戴院长拿出几张墨迹测试图卡,这种卡片骆嘉还是第一次见到,有黑白的,有彩色的。从他的视角看过去,是倒置的,上面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他无法准确辨识的图形。但是当他抬头再看文馨的时候,此时的文馨和刚才有些不一样了,她的眼睛中闪烁出明亮的颜色,像是小孩看到了糖果一样。而且……她,在笑? “罗夏墨迹测试卡。”她的语气活泼得要死,和之前简直形同两人,“爸,你的治疗方式太老套了,小学的时候我就见过这些卡片了。” 戴院长似乎有些尴尬,嘴巴里像是含了一块姜:“……呵呵呵呵呵。”这笑声让骆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随着文馨回答的问题越多,这种预感就越强烈。然后见戴院长又端起那个金属杯,猛喝了一大口水,随后放下那些卡片,拿出一面镜子递给文馨:“你头发有点乱,要整理下吗?” 文馨拿起那面镜子,似乎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自己:“爸,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知道,我有一张文馨的脸。”她的声音因“欣喜”而发抖。 面前的这个人到底认同自己是文馨还是安妮,骆嘉也有些搞不清楚了。他瘦削的脸下拉着,紧绷着,内心滋生着恐惧。 戴院长又问她:“那你觉得这张脸怎么样?” 对面的文馨抚摸着脸上的皮肤,咧着嘴假笑似的回答:“文馨凭什么呢,生来就拥有混血儿的五官,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容貌,要不然骆老师也不会这么迷恋她……”说着,骆嘉注意到她盯着自己,那残酷的目光似乎是在嘲笑他,又像是在自嘲。 “你怎么认知自己目前的状态?” “状态?重大精神创伤后的后遗症,伴随心因性失忆……”她起身绕到骆嘉背后,嘴巴伸到他的脖颈处,他能敏锐地感觉到她的呼吸,她的恨,他感觉她随时会咬他一口,“愧疚、自责、罪恶感……,”听着她咬着字一字一顿,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直至她吐出结论,“导致解离症。” 然后文馨又昂起头,摇头晃脑地说,“英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简称did……俗称——”她猛地朝骆嘉凑近,“人格分裂!” 她的这个回答几乎让骆嘉和戴院长同时为之一震!他从来不晓得文馨的英文可以好到吐出一长串的英文单词,而且是标准的美式英语的程度。 “我是戴安妮,我是关文馨身体里的客人。”说完,她咯咯地笑,笑得骆嘉汗毛直竖。 戴院长不依不饶地接着问她:“那你的目的是什么?你为什么来这里?” 第35节 文馨不说话了,低下了头。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住进文馨的身体?”戴院长换了个说法。 “报复。”她突然抬头,说得直截了当,然后又开始直勾勾地看向骆嘉,那个耐克标志形状的笑容又出现了。 “永无止境地报复!” 骆嘉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包括他的下胯——他能感受到下胯突然莫名地勃起,像是被无形的弹弓打中,僵直且疼痛难耐。真可笑,自己爱的女人坐在自己斜对面说要报复自己?有没有搞错? 容不得她再放肆下去,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似乎有意想直击她的痛处:“那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孩子,孩子……” 面前的文馨把“孩子”二字含在嘴里,仿佛触电一般,周身抽搐不止,而且像是出现了呼吸障碍似的,脸憋得通红,仿佛一口气接不上来就会憋死,他一个起身踢倒椅子,上前抚住她的手,冲她大喊:“文馨,你怎么了?文馨,文馨你醒醒……” 能感觉到她的骨骼在咔咔作响,她的手在痉挛状地颤抖,像胎盘中的婴儿紧握的拳头,且出奇的冰冷。他把她的手掰开,指甲上呈现出惊人的青色。 第十话 42 “文馨,文馨你醒醒……你能听见我说话对不对……” 骆嘉越是大声叫她,她越是听不见。仿佛头盖骨断裂,骨刺一下扎进大脑。 她抱头想吐,感觉自己就要死了,又死不了。 直至她睁开眼睛,一道白光钻进她的瞳孔。她隐隐约约还记得自己在殡仪馆的洗手间昏倒,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处在陌生的环境,清冷的日光灯,一张空桌子和两把空椅。桌子上摆着一些杂物,其中包括钢笔、录音笔以及戴院长做的笔记和做测试时给她看的测试卡。 这里是……戴院长的心理咨询室?我怎么会在普恩医院?她拿起笔记,上面写着“伴随心因性失忆,愧疚、自责、罪恶感,导致解离症……”她有些看不明白。忽然间,头顶像是有架飞机开过去了,“嗡”地一声,遮住了上面的光线——房间骤暗。 奇怪了,房间里怎么会有飞机? 放下笔记,环境变了。这里不是普恩医院的心理咨询室,而是一间废弃的屋子,墙上有一扇排风扇在转。她感觉有点冷,转身逃出房间,拉开门手,没有声音。 当她走出门的时候,面前是一条梯形的走廊,越往里越宽。她可以判断出这走廊和五月十四号那次做测试时看到的走廊是同一条。 她怎么会又到这里?是在做梦吗?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让她恐惧至极。墙壁上挂着一幅奇怪的画,画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蝴蝶,一只压着一只,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并且她能感觉到蝴蝶在渐渐松动,微微一凑近,“哗啦啦”,大堆的蝴蝶扑哧着翅膀朝她扑过来! 尖叫声过后,空间再度转变,她发现自己已经在花房里了。 阳光明媚,花朵娇艳,蝴蝶在她身边翩然飞舞,梦幻一般美轮美奂。 她的大脑很清楚,这不是真实的。绝对不真实。对面的一只吊椅悬在半空中,像打扫过一样,半点灰尘都没有。而她之前什么时候好像还在上面看见过一只废弃的水桶和一个小型的农药喷雾器。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想不明白,只觉得大脑一片混沌。 “来,文馨,坐啊……” 是安妮的声音,但是看不见安妮的人,安妮仿佛在招呼她往吊椅上坐。 她的头越来越痛,痛到有些难以自持,直到她受不了了往吊椅上一坐,便听“轰隆”一声,自己随同吊椅一起坠下去了。 有声音传来,是车子的声音。车声越来越响,仿佛声音也有引力似的,把她直往下拽,她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是朝下的,“咵嗒”又是一声,她穿过车身掉在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上。 竟然没有痛感? 第一反应,这不是骆嘉的车。她把头转向左边,惊讶地看见开车的人是安妮! 可是……安妮不是已经死了吗? 面前的安妮没有死。 安妮的右手使劲地攥着方向盘,左手拿着手机,两只眼睛红得像兔子似的,嘴巴里不停地骂着“fuck!fuck……”,就连脖子也是红的,不用透过皮肤细看,就可以看见青筋突突直跳,像是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堵在锁骨以上、下巴以下。 她好像根本不知道旁边坐着个人,文馨叫她“安妮……安妮”,她也听不见。文馨这下终于相信她是在做梦。 然而这一切又很真实,车子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撞上旁边的路灯。 “安妮!踩刹车!”她大声冲她喊。 二人仿佛不在同一时空,她的叫喊声安妮根本听不见,依旧骂骂咧咧,整个身体的重心都放在左手的手机上。她好像在给谁打电话,但是一直打不通,不停地拨着号码。 “快踩刹车,踩刹车,听见了没有?”文馨胡乱地拽着安全带,想努力扣起来,车子的震动却让她怎么也扣不上。一旁的安妮气急败坏地对手机吼叫着:“骆嘉——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骆嘉?不接电话? 文馨还没反应过来,手机便被安妮狠狠地砸到面前的挡风玻璃上。 挡风玻璃上立刻裂开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有细小的玻璃渣反弹回来,嘣到文馨脸上,她仍然感觉不到痛。 然而让她吃惊的是,蜘蛛网的背后,是一辆迎面开来的大货车,货车似乎并没有减速的意思,像一头失去频率的暗黑色鳄鱼,亮着两只眼睛急冲过来! 安妮这才发现就快撞车了,尖叫着狂打方向盘,红色mini车就像一只失去控制的红色甲虫,在马路上连续打转,文馨只听耳边传来“砰”地一声,接着便感觉自己被迎面重击了一拳!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出事了。 车子在冒烟,已然死死地撞到路边护栏上,挡风玻璃上挂着三道“锋利”的鲜血。 驾驶座上的安妮满脸鲜血,她还能动,全身都在颤抖。她颤抖着将手探向自己的两腿中间,一抹黏稠的鲜血挂在她并拢的食指与中指上。她一动不动地望着血,几秒钟之后突然“啊、啊……”地干嚎起来,随后是呜呜的悲鸣,嘴巴里念叨着:“孩子,我的孩子……” 孩子?什么孩子?文馨面对撕心裂肺的安妮怔住了。 文馨望着放在挡风玻璃前的一张血迹斑斑的小单子,颤抖地拿起来,只见上面清楚地写着一行小字:“戴安妮,阳性,怀孕八周。” 安妮怀孕了?骆嘉的?不可能,她从来没有听骆嘉提起过,就连安妮绑架她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提起过…… “咔哒……” 她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眼睛转向右边的车窗,一眼瞥见一支乌黑的枪管,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第36节 “砰!”一声闷响。 43 文馨一声尖叫,睁开眼睛,手往胸口猛地一缩。安全带呢?她这才发现屁股下面不再是硬邦邦的座椅。当她发现自己不是坐着而是躺着时,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医院”两个字。 她怎么会在医院里? 伸开手来,手心上全是汗,就连枕头也汗津津的,她突然想起了刚才的梦境,下意识地往枕头上摸了摸——没有“血”。 正在她舒了一口长气,转过头去时,又吓了一跳,一把电动枪正对着自己! “biu!biu!” 声音是从一个小男孩的嘴巴里发出来的,一个穿着病服的小男孩正眯着右眼,对着她做“开枪”状。她疑惑地看了看面前的孩子:“又是你?”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她之前就见过他两次了。一次在ct室门口,一次在停车场。在停车场他还跟她说什么“你快要变了”之类的鬼话。不过他这会儿看上去比之前两次都活泼多了,估计之前身体不好,现在康复了。 她彻底醒了过来,支着身体坐起来,用手按住他的玩具枪:“怎么又到姐姐这儿来了?” “我想看看你变了没。”他说。“变?”文馨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变什么?” “僵尸。”他又举起枪。 “……僵尸?”文馨皱着眉头,有点跟不上孩子的思维。 “嗯,医院里有僵尸,他们都不信!”小孩子看起来不大,说起话来却很凶。他见文馨没有反应,不得不把电动枪夹在腋下,然后从兜里拿出一本漫画,那样子看上去像是一个老成的“小警察”,他指着上面说:“喏,就是这样。” 文馨歪着脖子看了一眼漫画,漫画里是缠满了绷带和管子的僵尸。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小男孩老成地看着她:“小盛。” 文馨说:“小盛,姐姐告诉你哦,医院里没有僵尸,有的人生病了,动不了,也不能说话,只能靠打点滴维持生命,这样的人呢,叫做植——” “不是植物人儿。”小盛不耐烦地打断她,“就是僵尸!僵尸咬过你,你肯定会变成僵尸的。” 小盛打量着她,把她打量得有些不知所措。之后他又举起枪问:“你现在是僵尸吗?” 文馨正想问为什么说僵尸咬过她,一个女人跑了进来。 “僵尸僵尸,哪里有僵尸,再乱说僵尸来咬你!” 文馨上次也见过这个女人,是小盛的妈妈。小盛妈看了文馨一眼,讪讪地笑笑:“不好意思啊,这孩子对僵尸着了迷了。”然后她的脸又一板,像拎一只垃圾袋儿似的把小盛往门口拎,也不怕把孩子的胳膊拉脱臼了。 小盛似乎不愿意走,和上次在走廊里一样,保持着一个动作,鞋子磨着地板,回头倔强地看着她。 “你这孩子就是拗,走啊你……” 文馨望着她们母子俩的背影,微笑着摇了摇头。忽然,“孩子”这个词儿蹿了上来。她又回忆起那个梦境,梦中的场面是如此真实。安妮开车撞到防护栏上,挡风玻璃上有血,安妮撕心裂肺地喊着:“孩子,我的孩子……” 44 因为连续做了几个混乱的梦,她现在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似乎随时都会碰到某个“机关”,再次进入一个不真实的场景之中。当她站在走廊的拐角处听到戴院长和骆嘉的低声谈话时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她把安妮的追悼会变成了一场混乱的闹剧。 “您是说,她的自我分裂出了一个叫安妮的人格?”是骆嘉的声音。 “对,她不仅分裂出了一个叫安妮的人格,而且还幻想出了一个叫冯蕾的人。” 人格分裂?连那个不拘小节、活灵活现的乡下小姑娘冯蕾也是我幻想出来的? 文馨一下子懵了…… “上次她说医院里有冯蕾这个病人时,我已经看出来她有很大的问题,但是没有发现病因。直到她今天分裂出安妮的人格,我才想明白,一定是她对安妮有强烈的负罪感,所以通过人格分裂的方式来减轻、转移这种痛苦,甚至……变成一种自我惩罚。” “负罪感?文馨为什么会对安妮有负罪感?”骆嘉说,“更何况……当初是安妮绑架文馨……” “你怎么能确定二月十四号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我认识她们两个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我是她们的老师,对她们两个非常了解。文馨虽然有时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但是她连半颗坏心眼都没有,更不会对安妮做不好的事情。” “骆老师,文馨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你和她真正谈恋爱才多久?你真的了解过她吗?” 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文馨屏住呼吸,就像把自己憋在水里一样,仿佛只要她一呼吸,别人就可以听见“咕嘟咕嘟”的声音。 是,我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有的时候,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骆嘉不再说话了。 “有句话我不得不说。”戴院长说。 她轻微缩了下肩膀,像一只受惊的猫弓起脊背。 “她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了。”戴院长说,“她搞砸了安妮的葬礼,她说她就是安妮,这一点真的让人匪夷所思。” “你知道最让我瘆得慌的是什么吗?”戴院长接着说,“她说出了许多只有安妮才知道的事情,而且说得全对。我甚至……差点把她当成了安妮。” “可是,”骆嘉顿了下,“安妮告诉过她那些事也说不定?”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那我就无话可说了……”戴院长长舒了一口,“我只是想说她病得不轻,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会竭尽所能继续给她治疗下去。” “能治好吗?”骆嘉把声音压低了。 “说句实话,目前国内几乎没有治好的病例。” 周围的气流逐渐变冷,戴院长的话就像一把冰刀,深深扎进她的心脏。这一切都是诅咒、报应……如果她真的对安妮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的话。 半天没有再听到骆嘉的声音,直到隔了一分钟左右,他又问,“有件事……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当初……安妮,真的怀孕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文馨警觉地竖起了耳朵,但听到的却是戴院长长久的沉默。 第37节 这算是默认了吗? 她站了出来,戴院长看见了她。 骆嘉也顺着戴院长的目光转过身来。他看见文馨的时候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问文馨站在那里多久了。 戴院长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便离开了。那眼神像充满畏惧,也充满了逃避,像是逃避自己无法面对的自杀的“女儿”? 骆嘉走上来,拉住她的手腕:“文馨……” 文馨知道他要说什么,可是她什么都不想听,刚才她做梦梦见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把他的手硬生生地推开,看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不接电话?” “什么?” “你为什么不接安妮的电话?” 骆嘉先是一愣,然后心虚地低下头,半晌之后他支支吾吾地憋出一句话来:“她……”他抬起头来,“……她真的很难缠。” 难缠?文馨心里想笑,但更想哭。 —安妮有多爱你你不知道吗? “你以后也会那样对我吗?”她歪着脖子说得很快,如果说得不快她就说不出口。此时泪水已不知不觉地蓄满她的眼眶。 骆嘉半天没反应过来她那句话的意思,好像是学生问了一个老师不能理解的怪诞问题。他想了老半天,突然气急败坏地说:“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文馨用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的下巴,然后松开了那只手。骆嘉还想一把将那只手抓住,她用力地甩到一边去。 “你让我静……一静!”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她其实是在吼她自己,吼她自己对自己的怨恨和不满。是她,是她害安妮失去了孩子,甚至安妮的死也和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她转过身去,把滑落到嘴角的眼泪轻轻一抹,毅然朝着前方走去。 可以想象骆嘉愣在原地一脸错愕的表情。离开,总需要一个理由。她总算找到离开他的理由了。 第十一话 45 关于安妮的死,文馨简单地推理了一下,大致情形有两种: 第一种,二月十四号那晚,柜子砸下来之后,她逃了出去。安妮的计划失败,并且早已对生活不抱希望,所以开车坠海自杀。 第二种,就像警察所说,如果有凶手,那死者当时必然处于昏迷状态,凶手把排挡打到d档或者s档,让车子按照坡度自动冲下去……二月十四号晚,柜子砸下来之后,她安然无恙,而安妮昏迷不醒,她开着安妮的车子把安妮运到海里,伪造了安妮自杀的假象。 如果是第一种,她逃出来之后为什么不去找骆嘉?而且安妮的死如果和自己无关,自己又怎么会幻想出“安妮”这个人格? 所以,很可能是第二种!她把安妮推进大海之后,跌跌撞撞地晕倒在大街上,被吴光明捡到,醒来后她什么都不肯说,所以吴光明也认为她好像受了什么刺激。 尽管文馨不认为自己是有胆量杀人的人,但她越想越怕……甚至想去警察局自首。如果她真去自首,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坐牢?死刑?骆嘉又会怎么看自己?身边的朋友都会怎么看自己?…… 文馨甚至怀疑戴院长已经在怀疑自己了…… 不行,在她做出自首的决定前,她得“逃”。 此刻,文馨已经不辞而别,离开了普恩医院,沿着大巴车站的方向一路向北。一路上心情跌宕起伏,郁闷难当。 过了一个地铁与公路的交叉处,有一家小小的店铺,上面写着“油墩子”三个难看的大字,店铺呈半露天状态,可以看见一口大油锅。她站在一边等车,不时地盯着一个胖女人用扁圆的勺子舀着伴着鸡蛋、萝卜丝的浆糊往油里一丢,兆丰年间的香味便立刻四下传扬开来。 此刻,她开始“留恋”这世间的一切美好。 胖女人看了她一眼,然后用一根手指堵住右边的鼻孔,往路边猛得一喷,咳嗽了两声,哼哼唧唧地说:“姑娘,等车啊,下一班车还早着呢。” 文馨皱了皱眉头,并不是嫌弃那油墩子脏,而是因为自己饿了,她知道身上没带多少钱,不敢随便花。 这时,一辆熟悉的yamazaki摩托车“嗡嗡”地开了过来,在她面前猛地一刹,轮子划了一道弧线,车上的男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苍白英俊的脸。 简直是天降奇客!阿明?他怎么在这儿? 他摘下手套,玩世不恭地扇着脸,冲她喊:“喂,去哪儿,我送你。” 难道又是在跟踪她?他干嘛老是跟踪自己? “回老家。”她说。估计是两人离得太近了,话音刚落,肚子竟然发出咕噜一声巨响。 阿明没说话,下车到店铺前买了几个油墩子,塞进嘴巴里一个,其余的递给文馨,文馨摇摇头。他便立刻捂着肚子冲着那胖女人喊:“老板,没下毒吧?” 文馨笑了,把油墩子接过来。 为什么他总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他是在刻意接近我吗?他有什么目的? 文馨胡思乱想着,吃着油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阿明磨蹭了好大会儿,左等右等车都不来,眼看要下雨了,天空拢成一只不透明的松花蛋,乌云像痂皮一样结得一层一层的。 她不得不上了阿明的车。 零星的小雨洒在乡村公路上,但不一会儿太阳就出来了。他今天的摩托开得很慢,他们经过葱绿的稻田,琥珀色的河流,文馨生硬地搂着他的腰。 阿明故意把摩托车开成“s”状,左拐右拐十分夸张。文馨因为害怕禁不住大叫起来,这么一叫,倒是忘记了不少烦恼。 46 文馨站在一排老式房屋前打转。 刚才经过的桥头竖着一块“旅馆区左拐”的牌子,几年没回来,老家周镇已经景区化了。外婆在世的时候最盼望的就是景区化,这样就可以做些小生意供文馨读书。可惜外婆没有等到,否则文馨也不会辍学。 “应该不在这条巷子吧……”她的大脑像是在三维建模,似乎大概知道老房子的模样,可是怎么都建不对。 她发现她不能动脑子,一动脑子就会头痛。自己在这里生活了接近二十年呢,为什么这段生活却如同虚设…… “能不能靠谱点,连自己的老家在哪都不清楚了。”阿明跷着二郎腿横坐在摩托上,埋着头边画边说。 第38节 河对岸突然欢呼起来,文馨抬头看去,一群大小孩子正在放孔明灯。文馨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站在河边看别人放孔明灯,回到家却发现棉袄上烧了个洞的事儿。 “小时候,只要一看到大人给自己的小孩放孔明灯,我就好羡慕的……可惜我从来没有这种待遇。”实际上,她很难想象二十七年前,那个法国人是怎么在这里遇见她的母亲的。 “千人千样苦,没人苦相当。”阿明叹了口气,又说,“不过呢,你要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的话,我可以帮你实现。” “说得好像我快要死了一样……”文馨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见一辆二八杠自行车迎面骑了过来。 这种自行车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 骑车的是个女孩,后座上还坐着一个,前面的女孩穿着一件大的离谱的碎花裙子,两条白花花的大腿使劲地蹬着脚踏板,后面的女孩稍小一点,穿着一件火红色的小短裤。 正看着呢,文馨突然听到了类似拖拉机的“突突突突突”的声音,并且这种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有些刺耳。文馨往四周看了看,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她问阿明。这么狭窄的石板路,不会有大车子啊? “没听见。” 一转身就听见一声类似“泄气”的声音,然后看见那辆自行车“咵哒”一声摔到地上。糟了,文馨赶紧冲上去。 走近一看,自行车竟然严重变形了。怎么回事? 再看两个女孩儿,吓得她一声惨叫!穿裙子的女孩的大腿变成了两条扁片,双目圆睁,血从她的后背蔓延开来,而那个穿短裤的女孩的脑袋像被压开的葫芦,五官全黏在一起…… “怎么了?”阿明闻见她的叫声赶紧冲过来,文馨站在原地依旧“啊啊啊”地大叫,一个转身扑进阿明的怀里,像攀在一棵大树上似的,身体直打颤。 “文馨,你,还好吧?”阿明呆愣愣地望着胸口的文馨,有点难以呼吸。 “血血血……”她上牙打下牙地念叨着。 “血?什么血?” 文馨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来,但地面上那辆变形的自行车和两个女孩都不见了。她站在原地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真的什么都没有。她尴尬地从阿明怀中挣脱开来,还有些余惊未定。 难道自己……又出现了幻觉?为什么幻觉会如此真实? “阿明,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鬼?”阿明先是一愣,脸色极其难看,然后笑了,“可能有吧。” “你见过?” “嗯……我见过。” “哎呀,这不是……馨馨吗!哪能回来也不讲一声!”有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文馨回头一看,一个女人朝她走了过来。 她梳着夸张的龙虾头,眉毛修得极细,而且纹成了青色。大黑眼睛里有一道好景色。针织衫上却带着线坨。文馨看着有些熟悉,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她是谁。中年妇女看了看阿明,又用普通话对文馨说:“不认识我啦?我是你四表姑啊,啧啧,你这阿妮头,差点以为是从哪里来的外国人呢!” “四表姑……”文馨皱起眉头,印象中的四表姑是个保守的家庭妇女,面颊上带着两片高原红,有着浓郁的乡村气息,一口气可以吃半打梭子蟹。 她嗓门越来越响亮:“真是在上海发了大财了,贵人多忘事!这么多年也不回来一趟,咱们这些本家想沾光也沾不得一点哟……” 文馨听出她是在讽刺她,只得尴尬地说:“文馨没有忘记四表姑……” “啊呀,有男朋友了啊?”四表姑注意到了阿明。 “额……”“四表姑好,我叫阿明。”阿明对四表姑笑笑。 “真是一表人才啊……”四表姑盯着吴光明一个劲儿地看,“做什么生意的?” “画画的。”阿明脱口道。 “画画?”她两眼一瞪,“这么说是个画家啊!” “四表姑……”文馨打断她的话。 “呵呵,你看我……只顾站大路上说话了……”四表姑将手热情地搭在文馨的手上,“你们来的呀正是时候,今天你五叔的儿子大毛刚生了孩子,今天满月,辛生也赶回来了呢!” “辛生是谁?”阿明问。 “我儿子,馨馨的表弟。现在也在上海,在那个……商业银行里工作!人家可忙了,平常一年就回家一次,这次我是好不容易才把他叫回来的。” 文馨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长着兔唇,瘦得骷髅上只多点肉的小男孩。没错,辛生表弟是个兔唇。周镇这地方不大,在她印象中出过两个“怪人”,一个当然是混血的自己,另一个就要数辛生表弟了。他从小就性格怪僻,外婆好像说过他是个“灵媒”……至于什么是灵媒,她到现在也没弄懂,总之和她一样,几乎很少看到小孩子和他一起玩。 听四表姑这么一说,文馨今天才知道辛生在上海,二人在同一城市却从没联络过。 “走,跟四表姑一起去闹猛闹猛去!” 47 暮色如血,河水粼粼。运河边,灯火通明,摆着几桌宴席,熙熙攘攘,觥筹交错。现场音响放着节奏强劲的乡村音乐。几个老年人正扭起迪斯科、秧歌。年轻人在嬉笑起哄。 文馨和阿明跟着四表姑来到一桌酒席前。 “辛生,看看今天谁来了!” 文馨顺着四表姑的目光,看到一个穿着出挑的小伙子被围坐在大伙当中。 他是辛生表弟吗? 他好像做了嘴唇的整形手术。别说嘴巴了,整张脸文馨压根都没认出来。小时候的辛生瘦得离奇,现在看上去似乎有些发福,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西装,白衬衫打底。这种装扮即使是在上海的便利店遇见也能看出他是在银行工作。 然而当他抬起头看见她的时候,他的椅子往后撤了足足半米,以至于八仙桌上的其他人都朝他看去。 “怎么了,不认识你表姐啦?”四表姑惊讶地看着辛生,然后跟大伙介绍说,“这是馨馨啊,今天正巧从上海回来探亲了!” 大家立刻咋呼成一片,文馨一边应付着给大家尴尬地点头,一边注意到辛生表弟的表情:他完全像一只突然看见了猫的老鼠,身体哆嗦着,眼睛瞬间出了毛病,眨个不停,嘴巴里像吃了什么菜似的反复吞咽着口水……就差头发没竖起来。 有人让了座,文馨和阿明围着八仙桌坐了下来,就坐在辛生的右边。她刚一靠近,辛生便明显地往左边挪了挪,挪到了八仙桌的一个桌角处。 第39节 文馨不明白他为何做这种反应,也不好意思主动跟他搭讪,而他似乎更拒人于千里之外,四表姑让他跟表姐坐近点,他也毫无动作。倒是四表姑,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话来。 “文馨你可别介意啊,我们辛生啊……从小就这样,说得好听点是害羞,说得难听点,二两狗肉上不了菜盘!啊哈……” 话虽难听,舌头下却满是溺爱。她话题一转,“别看他这样,十六岁就读完高中,一省省了两年的学费呢!十六岁哦,有几个十六岁的学生给老师硬扭着送去读大学的?” 阿明做出第一回听到这些奇闻一样的表情,一会一个五体投地的“哦”,四表姑以前带着辛生表弟孤苦伶仃地生活,现在一看,神气得很。 “这个人会读书吧?”四表姑以拉皮条的眼神斜睨着众人,“脑袋瓜就是一部印刷机,读进去就给他印下来了!”说着,她在辛生的太阳穴上一点,“喏,毕业后去银行面试,一下子就被录用了!” 辛生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要脱身。 “你坐下,哪儿去!这不是正跟你姐姐姐夫聊家常话嘛。真不是个好东西……”辛生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 “文馨现在在上海还是给人家剪头发吗?” 文馨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说到自己了,而且一开口就让自己下不了台面。她觉得四表姑是故意的。 “已经不再给人理发了。”“噢……不工作最好,女孩子嘛,嫁个好人最重要……”她对着阿明笑。 “我们文馨啊生下来就漂亮……只是命不好,她那个法国爹说走就走,抛下她们娘俩,要不是这样她妈妈也不会早死,你不知道……太抠门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孩子,不过我们文馨也不图他什么,这样的爹不要也罢,对吧,文馨?” 文馨硬挤出一丝笑容。“那会儿真是太惨了,她外婆撒腿一走,我们文馨就成孤儿了,我本来真是想资助文馨读书的,但自个儿也没多少钱,辛生那孩子偏偏又被选中去保送!唉……” 她又开始变相地夸赞自己的儿子了……文馨想。 文馨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只注意到一旁的辛生,那张被修补的嘴蠢蠢欲动,似乎是想阻止他母亲再讲话。文馨很清楚以前他嘴唇的中间部位有条丑陋的“沟”。看久了,那道沟像是会忽然间长出来似的,一下子便把嘴巴隔成三瓣。 “我看,你还是早点回上海去。”辛生开口了,却不是在对四表姑说话。语惊四座,众人立刻愣住了。 “就是你。”辛生死死地盯着文馨,又似是盯着她背后,盯得文馨心里直发毛,“回上海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阿明顺势拽了拽文馨,似乎是想护着她,跟她换位子。 “说什么胡话!你听听你这死孩子说什么胡话……”四表姑似乎也被自己的儿子吓到了,不知说什么好。 “回上海去!就现在!”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为什么让她回去?在赶她吗? 她一时无言以对,只注意到辛生手里的那只杯子摩擦着八仙桌咯吱作响,似乎想随时向她砸来。文馨感觉到旁边的阿明都快要站起来了。 “你给我嘴巴关掉!怎么说话呢!”四表姑飙高了嗓门,桌子上吃酒的人也都呆住了。辛生放下手里的杯子,扭头就走。 “真是气死我了!真不是个好东西!我白养了你这么多年,臭脾气,神经病!怪不得在外边一个女朋友都交不到!不是个好东西……” 气氛一下子变了,四表姑被众人拉着,在辛生背后骂骂咧咧……这时文馨五叔的儿子大毛端着两杯酒走了过来,似乎是要给大家解围,拍着阿明的肩膀,打着酒嗝道:“额……妹夫,第一次来,要喝三杯啊!” 阿明一听,似乎来了精神,他举起酒杯:“就凭哥们这句话!” 二话不说,他连喝了三杯。文馨一面想制止阿明,一面望着渐渐离去的辛生。 辛生这是怎么了?她刚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大毛有些微醺地对阿明说:“我妹妹啊小时候可怜,小朋友骂她洋鬼子、小杂种,还有小孩还把她的书包扔进猪圈里,还是我帮她捞出来的……我以前有两个妹妹的,全被轧死了,就只剩馨馨了,你以后要对馨馨好一点儿……” 听大毛这么说,文馨吃了一惊。四表姑立刻上前来,喝道:“大毛,你也跟着乱说话!” 大毛醉醺醺的:“我没乱讲,我小妹妹的脑子都被轧开了,后来不是被四婶儿你赶到用铁锹将脑子除锄走,埋在鱼塘边了么……” 这么说她今天下午看到的不是幻觉?那两个女孩真有其人? 她真的看见了她们?她真的见鬼了? 她觉得脊背一凉,像有个人趴在她的后背上,令她很不舒服,不是又要发病了吧?她的手死死抓住八仙桌的桌角,手指分开,就像蜘蛛一样。 大毛媳妇抱着孩子过来:“孩子满月酒哪,你乱说什么?又喝多了。” 阿明接过大毛媳妇怀里的婴儿在自己怀里掂着,嚷嚷说,“啊,乖乖,让叔叔抱一下。”还没抱过来,一股尿就滋在阿明身上。众人大笑,阿明惊得手忙脚乱。 “这孩子真漂亮,长得白白净净的。” “看这大脑门,将来一定有出息!” “喔唷,看这大耳朵,长大有福哦……” 大家七嘴八舌地夸起小孩子来。如此热闹,文馨什么都听不见。她的脑袋开始阵痛,脑波的频率好像和大家都不在一个档上。她忽然之间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些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眼前的这个四表姑嘴巴动个不停,当初她千方百计地阻止外婆让她读书,说什么小姑娘读书有什么用。她到现在都记得。多亏外婆没听她的话,要不然连高中都毕业不了。再看大毛夫妇,一副下里巴人的模样,怎么会生出这么漂亮的婴儿?她甚至怀疑这孩子根本不是他们生的,而是自己生的…… 不对,她怎么会有如此诡异的想法?这不是她自己的想法,绝对不是,难道是在受身体里安妮人格的影响?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木偶,安妮人格在操控着她。 “你要不要抱一抱,要不要啊……”阿明对她说。那孩子睁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她。 此刻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仿佛安妮人格在对她说话,对她口口声声地说:“抢走他,抢走他……”文馨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哆嗦。 “你怎么了?”阿明好像看出她有些不对。 当文馨的眼神里充满邪恶的光,正在颤悠悠地把手伸向那孩子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叫了她一声:“囡囡……” 声音温暖又亲切,文馨一下子被惊醒了,她刷一下回过头去,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外婆。 她正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她,对她微笑。 “囡囡,跟婆婆回家了。”外婆向她招了招手。说着,外婆转过身去。尽管她步履蹒跚,但是走得特别快。 “外婆……” 第40节 “怎么了,文馨?什么外婆?” 她像疯子一样拨开人群,大喊着“外婆”冲了出去。 大家全被她尖厉的声音惊到了,在后面叫着她,而她的心怦怦乱跳着,只听得见脚下的石板路铿铿作响。 小时候,外婆最爱带她到村头看戏,她每次都嫌外婆走得慢,说外婆是“囡囡的跟屁虫”。然后跑得快快的,把外婆甩在后面,到戏台前帮外婆占位子。可是现在,外婆却走得比她快了。 “外婆,你为什么不理我?你为什么不等囡囡?” 她感觉自己再次陷入不真实的世界,好似有一股莫名的能量推着她,她停不下来。 天空翻起乌云,远处的高山开始传来隆隆的雷声,大雨哗啦啦地倾泻下来。 见外婆走进一间屋子,她“咣”地一声跟着撞开门。这下她醒了,雨水顺着她的裤管滴答着。 这不是别处,正是她之前要寻找的老房子。 48 屋里遍地灰尘,一股霉味,似乎没有人来过的痕迹。墙上除了她小时候的奖状,还悬挂着外婆的遗像。 她呆滞地走到桌子前,摸着上面的灰尘,一个小匣子里还放着一把箅子。小时候她头上生过虱子,外婆就用这把箅子给她刮虱子。然而有一天,外婆打了她,她生气地拿剪刀把箅子的齿剪掉了几个。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还有挂在墙壁上的鹅毛扇子。以前外婆养鹅,她八岁那年不懂事,不小心把耗子药扔进了鹅圈里,外婆的鹅全被毒死了。面对一群耷拉着脖子的死鹅,外婆哭得伤心欲绝,但是她到外婆去世都没敢承认那是自己干的。 这时里屋传来缝纫机的咔哒咔哒声,她慢慢地走过去,推开门,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知道那是她妈妈。她对妈妈的记忆不多,印象中妈妈总是背对着她,坐在那踩着缝纫机,给她做各种各样的小裙子。 她对着那个背影轻轻地叫了句:“妈妈……” 那女人仿佛怔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 多么至亲的一张脸,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有着漂亮的眼睛和挂着淡淡忧伤的笑容。 妈妈伸开手,像在等待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奔过去,扑进她的怀里。 文馨再也按捺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扑了上去,眼看就要接触妈妈的手时,妈妈不见了。 只留下缝纫机上的针头在空气中兀自上上下下。 妈妈在二十几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刚才又是自己的幻觉吗? 她无神地坐了下来,用手轻轻地抚摩着工作台,抚摩着缝纫机的转盘,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到缝纫机的工作台上…… 这时阿明和四表姑也赶到了。 “文馨,出……出什么事了?”阿明上气不接下气。 四表姑也气喘吁吁地走过来,扶着墙:“你……你跑得真快。” 半天后,文馨转过头来,呆呆地说:“我好像看见了妈妈和外婆了。” “文馨,我看你今天不太对,八成是中邪了……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阴气重才能看见鬼,要不……我让辛生给你看看?他虽然脾气怪,但平时也不是那样的……你不要介意啊……你说……他刚才是不是看出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啊?” 四表姑的话让文馨毛骨悚然。 “有什么东西?”阿明皱着眉头。 “……你不知道,我们家辛生从小就通灵的。” 文馨不说话,阿明在房间里找了把伞,递给四表姑说:“表姑,您淋了雨,先回去换衣服吧,当心感冒,这边放心好了,有我呢。” 四表姑看了文馨一眼,最后说了声“没事就好……嘿嘿……”她缓步走向门口,到了门口又回头看了这对“孤男寡女”一眼。 文馨稍稍平复下来,意识到自己的衣服被雨水浸透了,衣服贴着皮肤,几近透明。阿明走过来,利索地脱掉衬衣,用衣服帮她汲着身上的水。一瞬间,文馨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是不是很丢人。”她说。 “唔……”他顿了下,那张严肃的脸忽然忍俊不禁起来,“是有点。” “你笑我……” 文馨这才看清楚他,他脸上全是水,麦色的皮肤上也是,却只顾细心地帮她擦着。 “你对所有的女孩儿都这么好吗?” 阿明挺起健硕的胸肌,用那双忧伤的眼睛看了她一秒钟,然后用握紧的拳头擦了下文馨脸上的水,转身去拧衣服。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表面上好像风流不羁,可是那双眼睛里仿佛藏着什么秘密。 阿明一边拧着衣服,一边指着墙上的一张黑白照片问:“你外婆?” 文馨朝照片看了一眼,是她和外婆的合照,外婆紧紧地搂着她。她无论如何都会记得,这是她八岁那年她们婆孙俩在鲜鱼口联友照片馆一起照的。 “我看你是最近太累了,根本不是什么中邪,别听你表姑瞎说,也用不着去搭理那辛生。”他说。 “你不是说你也见过鬼吗?” 窗外突然有一道珊瑚形的闪电劈过,房间里骤然变黑了。文馨心里一紧。 黑暗中传来阿明镇定的声音:“别怕,只是停电了,这房子太老了,估计是线路老化,电闸的保险丝坏掉了。我来检查下,有梯子没?” “有……”她掏出手机照明,然后指着楼梯口说:“在那。” 阿明摸着黑把梯子扛过来,架在电闸下面,咯吱咯吱地爬上了梯子。 多亏有他在。 第41节 “你也三十几了吧,怎么还不结婚啊?”她昂着头问。阿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过头去,一边修电闸一边说:“想结啊,人家不愿意呗。” 从文馨这边看过去,保险丝闪烁着嘶嘶的电火花,把阿明那张带着水光的脸颊照得发亮,就像是顺着梯子爬上去在黑暗中开出的牵牛花。 “……你,有女朋友了?” 阿明腼腆地笑笑:“算有吧,其实……我以前是从乡下来的,她爸资助我读大学。我遇见她那年十九岁,她十四岁,穿着白色的雪纺裙,叫我小哥哥。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欢上她了。”说着,他回过头来,好像看见了什么,“噎”了一下。 文馨顺着阿明的目光低头一看,自己的乳沟在微光中乍泄出来,若隐若现。 她立刻把衣服往上一拉,嗔怒着说:“看什么看!” 阿明坏笑着回过头去,刚触到灯座,这时窗外一道闪电划过,一串耀眼的电火花噼里啪啦地闪起来,阿明全身突然痉挛,“啊、啊”地大叫两声,然后从梯子上摔了下来,一下把文馨压到地上。 文馨翻过身来,阿明已经一动不动了,而那张本来就白的脸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显得更加惨白了。文馨赶紧拍打阿明的脸:“阿明,阿明!快醒醒!” 阿明双目紧闭,嘴角连一丝呼吸都没了,就像……死了一样。 “阿明,你醒醒,你到底是怎么了,不要吓我……”文馨急了,眼泪已经在眼眶中团团打转。她双手按住阿明的胸部,用力地挤推,但是阿明仍旧没有反应。 看来只有人工呼吸了。 文馨咬了下嘴唇,忐忑地低下头去。她闭上眼睛,嘴唇刚要贴上阿明的嘴唇时,只听阿明“扑哧”一笑! 文馨睁开眼,一把推开他:“骗子!” 阿明顺势把文馨往怀里一拉,文馨看着他的双眼。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阿明不一样的眼神,瞳孔是如此明亮,像一只死鱼重新活了过来。他的嘴唇一开一合地煽动着,在召唤着她靠近,再靠近。 文馨下意识地缓过神来,挣开阿明的怀抱。 此刻她有点后悔了,后悔在这个潮湿的雨天,和他出现在这里。 文馨小心翼翼地坐到一张老式长椅上去,坐在左边。以前外婆经常坐在这个位置拄着拐棍发呆,有时候还对着长椅的右边自言自语。右边空出好大一段地方,好像她的女儿就坐在那个位置上。 正想着呢,阿明轻轻地坐到了右边的空地上。 “你还没说完呢,继续说……你和女朋友怎么样了?”她紧张地说着,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阿明就像一团热火烘烤着文馨的身体:“她以前喜欢玩,我就想买辆摩托车带她到处跑,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可当时太穷了……” 文馨虽然不敢转身看他,却能感受到那团火越来越近地烘烤着自己,她不得不往旁边挪了一点。 “等攒够了钱,买了摩托,人家却坐飞机出国了……”他的语气充斥着嘲讽与无奈。他伸出一只大手,像一架飞机似的在半空中划了个长长的弧线,“咻——” “后来呢?”好像怕那只大手会停降在自己身上似的,文馨干脆起身绕到一张桌子的对面。 “后来我摩托的后座一直空着,好像在等她一样。直到……”阿明说到这里也站了起来,紧紧地追随着她。 “直到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只有自己可以听见。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可她似乎并不想听到他的答案,就像最初遇见他一样。 文馨慌乱向左,却正好撞上了阿明的胸膛,身体禁不住一阵哆嗦。 “直到你坐了上来!”阿明用笃定的眼神看着她,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像接近一片热带的海洋,耳边似乎能听见令人兴奋的海浪的叫喊声。 “有的时候我在想,老天是怜悯我,故意把你送到我身边来的。” 文馨望着阿明那张半开的嘴,血一下子涌到脸上,心跳加速。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在心里反刍着,她完全明白阿明现在想做什么,但为什么自己此时此刻却动弹不得? 他真的喜欢我吗,还是……他在骗我?这个男人到底可不可信?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为什么自己的心会跳得这么快? 眼看阿明的嘴唇就要覆上来的时候,突然,文馨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就像一匹半睡半醒的小马,一直在等待这一声召唤似的,她立刻惊醒了起来。 文馨轻轻推开他:“别这样……” 阿明往后一退,仿佛也如梦初醒。这种烂俗的电视剧桥段真的在她身上上演了,而且管用,文馨像找到救星一样,慌忙地掏出手机,看到手机屏幕上的“骆嘉来电”时表情一变。文馨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让自己保持镇定,然后对着手机那头的骆嘉说:“你在哪儿?” 她接电话的时候注意到阿明的眼睛先由吃惊变成失望,最后恢复成死鱼眼。 “在桥头上,第三个石狮子的旁边。”骆嘉的声音沙哑,气若游丝。 “那我过去。” 文馨挂断电话,就要往外走,这时阿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双死鱼眼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隐隐的泪光,似乎在恳求她留下来。 那一刹那,文馨有点不忍,但还是摇了摇头,转身推开门冲了出去。 外面的雨停了。小巷子里回荡着文馨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的“乒乒乓乓”的清脆回声,她已经顾不得阿明了,像一匹难以抑制内心澎湃的战马,扬鬃摇尾,四蹄振奋。 她的心里有一个出口正在逐渐变大。 49 等到她看到他的时候,他的车子靠在桥头上第三个石狮子的旁边,他正靠着汽车抽烟,和他描述的一点不差。他的头几乎嵌入了肩膀中,只有一缕缕白烟从胸怀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像是衣领着了火。 骆嘉抬头看见了她,立刻踩灭烟屁股,快步冲上桥中央。 面前的骆嘉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文馨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好像做梦似的,觉得此时此刻站在面前的他好像在某个已发生过的场景里出现过。他不说话,眼睛里的那把小火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她想凶一点,却凶不起来。 “我挨个地方找的,来到这里已经这么晚了……” “那你为什么不打我的电话?” “打了你也不会接。” “对,我不会接。”即使不是那样,她还是笃定了要说狠话,“我根本就不想见你,你跑到这里做什么?” 第42节 他就不该来,哪怕只是看他一眼,她也怕自己会心软。 “我不能不来。我,想你……”骆嘉说。 文馨心里的某个部位突然间软了下,好像一下子被对方说中了。她根本就不会发火,就连装也装不会。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缠着我了。”说着,她转身就走。 “文馨。”他大声叫住她的名字,一条腿突然跪倒在她面前,吓了她一跳。这是要干嘛?只见骆嘉颤悠悠地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来,“我们结婚吧。” “你……你说什么?” “我们结婚,让我来照顾你一辈子。” 文馨看着那枚戒指,又想起了安妮,想起了情人节那天晚上他在对窗拿出戒指的画面。她知道这是同一枚戒指,经历了这么多的坎坷,才举在她的眼前。 “不行。”她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生怕自己没站稳倒下去,不客气地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求婚?” “你,关文馨。” “不行。” 骆嘉听到文馨的拒绝,像是快要被吓死了:“你不能原谅我吗?” “不,不是为这个……”文馨的语气彻底软了下来,“我有病。” “我知道。” “可能永远都治不好。” “我知道,相信我,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别傻了,你娶了一个疯子做老婆,说出去对你的事业有什么好处?” “我知道,我不在乎。” “你知道你知道,”文馨气不打一处来,“你就是这样,你什么都知道!你不知道,你永远都不知道……”接着眼泪“哗”一下就流了出来。 “可是我知道,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幸福。”骆嘉小声说。 “都什么时候了……”文馨汲着眼泪,“你为什么还要剜我的心啊,求你了,你走吧……” “那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在剜我的心!难道我就不心痛吗?” 骆嘉把她的身体掰过来,像在用力掰一棵扎根的树。 他让那枚精致的戒指一寸一寸地接近她的左手,她想挣扎,他却用力地抓住那只手,把那枚戒指一点一点地推到无名指上。 “你知道吗……”话到嘴边,她愣住了,简直难以置信,那枚戒指戒身的宽度像是有意为她的无名指量身定做的一样,和她的无名指契合得天衣无缝。 那句“你知道吗,安妮的死可能真的和我有关”被她活生生地咽了回去。 骆嘉松开文馨的手,像第一天带她回家一样,在天台上那样张开五指,用期待的目光锁住她。 她犹豫了下,在他眼睛里那把“小火”的催化下终于失去了抵抗力,颤抖地伸出自己的手…… 我爱他。天知道有多爱。关文馨生来就是爱骆老师的。只有嫁给骆老师才能成为从前的自己,成为完整的自己。 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像跳芭蕾一样一一合上,然后双手紧紧相扣,动作准确、默契、一气呵成。 此刻她忘记了“安妮”很可能还会再对她进行报复,只被他紧紧拥抱着,就像是贝肉紧紧地依偎在坚固的贝壳里。 “看,好多孔明灯……”骆嘉在她耳边轻声说。 文馨抬头,一大片孔明灯梦幻般徐徐升上小镇的天空,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孔明灯,它们像是专从“某个特点的地点”赶过来为她祝福似的。 她终于破涕而笑。 第十二话 50 千人千样苦,没人苦相当。 就像手中那支画不出直线条的铅笔,阿明被自己给不出去的爱折磨着。 此时他正坐在一间酒吧的吧台上,凌乱地画着圈。小时候他经常用这种方法描摹硬币,但尽管纸下没有任何东西,他也同样能描摹出关文馨的脸。 他怎么可能因为一张漂亮的脸就爱上这个女人? 仅仅是因为那张漂亮的脸吗? 此刻他的眼睛在喧嚣的环境里满溢着悲痛,黑色的,别人看不透的,像溢出砚台的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一旦被捅破了,就会像一只倾泻了牛奶的特仑苏牛奶盒,变成没用的垃圾。 过去的日子虽遥远,却如海水回潮一样拍打着他。 对他而言,童年是一座禁闭心灵的孤儿院,那时他一个亲人都没有。十九岁的时候被资助读大学,却吃尽寄人篱下的苦,“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像一只蚯蚓似的趴在臭烘烘的下水道井盖上。他想要的东西,包括今天拥有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的努力换来的。 可是仔细一想,他似乎高估自己了,别傻逼了——我到底拥有什么呢? 那天文馨离开了老屋之后,他一个人茫然地走了出去,站在清冷的雨后空气中,突然不知道该去哪,发了好大一会儿呆,直到看到孩子们在放孔明灯。他买了很多个孔明灯。他知道这没用,买再多都没用,但还是想做一些与文馨有关的事情来安慰自己。 “或许我这么做是对的。”他抬头看着那些孔明灯,看着那个遥远的桥头,眼泪像晨露一样打湿他的胡子。 他已经三十好几了,何必把自己弄得像个孩子?想到这的时候,心脏又变成了一只火炉子,把心中的这些东西通通火葬,燃烧殆尽成一片死灰。 最后他跨上了摩托,把那张冷漠的脸推进无边无际的夜幕。 正在他陷入回忆里不能自拔的时候,一个穿着暴露的老女人坐到他身旁来。她一手握着一瓶马蒂尼,一手夹着女士香烟:“这画值多少钱?艺术家。” 第43节 “滚开。”他的目光如炬,东西是火葬了,可那只炉子似乎还没有完全熄灭,随时都会打开闸门,说不定还会跳出来一颗炸弹。 “开个价嘛,我好欣赏的,好想买的。”她语气腻味,有意惹火他,但表情却像在嘲讽一张小学生的作品。 阿明凑近她,“寸草不生”的眼睛中多了一把锄头,好像必须锄个什么东西才能使自己激情起来。他满是蒺藜的痛苦目光停留在她那两只丰胸过的大奶子上,在此刻的他看来,那的确是“奶子”,虽然他平常并不是这么粗鲁的。 “你真的想买,还是……想卖?” 女人闻言怔了一下,但很快露出一排大牙,对他咧嘴一笑。他接过女人手中的酒瓶,仰头“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口,然后把剩余的酒对着女人的胸脯一泼! 女人要么是受到了什么感官刺激,要么就是脑子抽住了,竟哈哈哈大笑起来。 一分钟之后,阿明把这个“老婊子”拖到厕所里。她起先还在笑,但很快就被吓到了,想逃出厕所,却被他一把揪了回来。 他先是解开了自己的裤腰带,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老婊子面前,像撸一棵玉米似的把她裙子下的内裤粗暴地撸下来。 “孩子你怎么这么性急——啊——”没等她说完,阿明便把画纸都按在了她的脸上。 “你要干嘛,别变态……唔……”她恐惧的脸在画纸背后挣扎着,就快要不能呼吸了,整个人像一只被叉子叉住的青蛙,腿脚死命地扑腾着。 阿明望着文馨那张懵懂的脸,猛地进入了那没有水的身体。老女人“啊”一声尖叫,一个胳膊抡到阿明的手臂上,只听见响亮的“肉打肉”的声音,画纸被掀起,沾着口水从半空中坠落至地上。 阿明一边看着地上的画纸,一边冲刺起来。 51 等阿明神志不清地从酒吧出来,已经彻底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他只模糊地记得刚才“强暴”状地和一个女人干了一回。 他骑着yamazaki在清冷的大街上摇摇晃晃,一直跑偏。这么多年了,只有这辆车子像一个忠贞的爱人似的,无论刮风下雨都任劳任怨地陪着他。 车子不知不觉开到了高速公路下面,他很清楚的是,摩托车是不能上高速的,但他看到那块提示牌的时候,却默默地加了油门,像驾驭着一只豹子似的“嗡”一声冲了上去。 大概开了有两分钟左右,一辆黑色奔驰突然从他的右侧蹿出来,差点和他跑偏的车子撞到一块。 阿明深沉的眸子朝车里看不清楚的家伙侧看一眼,这车子有点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他没多想,又自顾自往前开起来。 突然,“砰”的一声,那辆奔驰猛地侧“踢”了他的车子一脚。 阿明火了,赶忙拉下摩托车头盔。 岂料那辆车子不依不挠地开在他摩托的左边,并且试图把他往路边挤兑。阿明开多快,那家伙就开多快。很有意思吗? 酒劲儿仿佛把他带回了十九岁,准备要和这辆车子在无人的高速上赛那么一把。不识抬举的家伙。然而正当他准备再次加油门的时候,那辆车子竟然按响了汽车喇叭,且是狂按,一直按了一分钟左右。 这声音吊起阿明敏锐的神经,觉得这辆车子里的人不同寻常。 “砰!”那奔驰又故意朝他的摩托车侧撞了过来,他感觉摩托车的后车轮在打颤。 “喂——想玩命吗!”他冲着那家伙喊,此时天空一个闪电劈下来。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车子里的人身上,眼看那车窗就要摇下来一半,还没看清楚,那车子就再次猛打了个弯,朝他冲来。这次够狠,只听“咣当”一声巨响,阿明连人带车一并飞了起来,最终被撞到高速公路的石墙上! 阿明整个人被甩到一边,而摩托车又被反弹到路中央,车轮在半空中打着转。 他仰望着漆黑的星空,身子痉挛着,血从银灰色的头盔里渗出来,流到地面上。渐渐地,脑后溢了一大滩。 远处车门打开,先下来一只穿着西装裤子的大腿,继而又“拖”出一只。两条腿一瘸一拐地拧巴着,手里的棍子摩擦着地板,几乎和隆隆的雷声一起向阿明逼近。阿明认出了他,咬牙吐出两个字:“辉叔……” 话音刚落,便闷头吃了一记重棍。头盔被打破,滚到了一边。 阿明直觉头没了,半天才有了反应,大脑还在。 “说,东西在哪?” “什么东西……”阿明深呼一口气,在地上颤动着,平衡感开始狂乱。 “嘴硬?”瘸腿男人又要把棍子举起来,但是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说:“院长发话了,再给你点时间。你最好快点把‘东西’交出来,不然……我杀了你。”他用手指头抵着阿明的头,慢慢站了起来。 “杀我……呵……”阿明流血的嘴往上一翘,笑了。 他们想杀了我,看看,他们想杀了我。亏了你最初相信他们,你真是个蠢货。 瘸腿男人没有再说什么,一瘸一拐地转身上车。阿明感觉那双脚离自己越来越远,不多久,他的耳边就响起一阵引擎声。 雨水噼里啪啦地滴答起来,渐渐变大,打在不远处的摩托车上。只留下他,就像从高空掉落在大地上的一块带着鲜血的“肉”,凝固在那,被大雨冲刷着。 52 结婚日期选在了七月一日,只剩一个月不到。 虽然文馨开始做起了“准新娘”的工作,但心里一直还惦念着阿明,那天晚上她甚至连回老屋跟他告别的勇气都没有。 自从六月五号从周镇回来之后,阿明也再没打过她的电话,以至于早上收到他的画的时候有些受宠若惊。那些画有着他一贯的风格,表面看上去画得是她,可仔细一看仍是涂得黑压压的,一个圈接一个圈,似乎在表明他的心已死。 他对她的好她感觉得出来,但就算三个月里他们发生过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艳情,也该冷却了。而她,关文馨,就要嫁做人妇。 现在骆嘉除了忙工作之外,婚礼的大小事情也都是他在一手操办。他是个极其心细的男人,不放过婚礼的每一个细节,力图让每个细节都做到尽善尽美,就连喜糖也是他自己包的。相比之下,什么都帮不上忙的文馨愧疚万分。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忘记过去,努力忘记自己杀害安妮的嫌疑,虽然她仍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幻想出冯蕾,甚至还怀疑自己在老镇上见到了鬼…… 为了迎合骆嘉,文馨应付性地去了几次普恩医院,每次的治疗无非就是一次又一次无用的催眠,也没催出什么新的花样,反倒弄得她略感疲惫。 今天文馨的任务是去普恩医院做例行检查。 文馨离开家下楼时,电梯里本来就不大的空间被一大堆硬邦邦的家具占据着,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她走到楼下,发现大厅里也一样,有一辆大卡车停在门口,卡车上印着“盛世搬家”的字样。 文馨抬头看见一个女人,才看到那个发髻便一眼认出她来,是404的房东wendy。她几乎也是同时看到文馨,冲她喊了声“文馨”便迎了上来,好像和她相熟了一个世纪似的,“好巧啊,你要出去?” “是的,你这是……” 第44节 “你猜?”她笑着说,“以后可真要和你做邻居了。” “你的意思是……你要搬到404?”文馨有些欢喜,但一想到搬家的原因肯定是404到现在都租不出去,不免有些尴尬,“真的不好意思,都是因为我……” “说什么呢,想太多了吧!”她那双上了岁数仍风情万种的双眼眨巴着,“我住哪都无所谓,这一套没租出去,就把自己之前住的那套租出去了,装修下,我住这儿一样宽敞。” 她又回头盯着搬家公司的人,嘴巴里喊着,“轻一点啊,轻一点,小心把我的花瓶摔碎了!” “不跟你说了,我这正忙着呢,以后咱们就是对窗了!有什么事在窗户招呼一声,我是观世音菩萨,有求必应噢!” 观世音菩萨……真是个好人,文馨心想。刚准备要走呢,wendy拉住文馨的手:“哇,这么大的鸽子蛋……结婚了啊?” 她这一惊一乍把文馨吓了一跳。 “唔,还没……快了。”她有些害羞。 “哎呀,真是要恭喜你了!结婚后还住这儿?” “对,还住这儿,我男朋友的房子。” “那真的太好了,还以为以后见不着了呢,”wendy又说,“cartier的最新款式哪,你男朋友的眼光真不错,摩纳哥王妃也有这一款呢……” 摩纳哥王妃是谁文馨不晓得,但似乎明白这戒指价格不菲。文馨羞涩地笑笑,“就这样了呗。” “行了,你有事要出门就先去吧,我也不和你多说了,以后到我家来做客。” “好的,那我先走了哦。” 这下好了,一切都是崭新的,连让自己恐惧的404房间也被人填补了。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戒指,钻盘的直径长达手指的宽度,密密麻麻的小钻围绕着一颗美轮美奂的心形大钻,似乎深藏着骆嘉那份对她矢志不渝的承诺。 “鸽子蛋……”她像是才意识到这枚戒指很大似的,咧着嘴天真地笑了。 53 之前一切都好,但到了心理咨询室,文馨才觉得哪里不太对。 确切地说,是很难进入状态,连合眼都很难。 听戴院长讲话,总感觉有一根小针刺着她脑袋里的某根神经似的,尤其是注视戴院长的时间太久竟会有一种……莫名的心痛感。 难道因为自己分裂出了安妮的人格,所以和戴院长之间也会有类似父女之间的心电感应么? “怎么了?”戴院长问,她能感觉到他同样焦躁,喉咙像个烧着的电线似的。 文馨的思绪在自我封闭着,在空气中寻找着某些信号,他们的距离近在咫尺,气流在二人之间凝固了。 戴院长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什么?他又闯进来了?”他脱口而出之后警惕地望了文馨一眼,然后捂住话筒对她说:“你等我一下。” 说着,戴院长拿着手机冲门外走去。 文馨躺在催眠椅上,隔着门,隐隐约约听见戴院长在打电话。 “乡下人难缠……不能让他进来,不管用什么方法!别说无能的话,我这里正忙!管什么吃的,气死,白发你们工资?不行就给我打!我这病床空得是……” 似乎是业务上的事儿,说话够狠的。 正想着,戴院长推门进来了,他畏畏缩缩地避开文馨的目光,像是一个嫌疑犯,害怕她一眼把他的身份识破。 这时一个医生跑了进来,对戴院长说:“院长,那个民工已经上来了,说非见你不可!” “上来了?”戴院长脸色一变,慌里慌张地对文馨说,“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处理点事儿马上就回来。” 文馨注意到他走时有意把门关上,像是害怕她跑了。 这时文馨听见外面像炸开了锅,一阵嘈杂。 发生什么事儿了?她莫名好奇,走下催眠椅,蹑手蹑脚地把门拉开一个缝。隔着门缝,文馨远远地看见一大群穿白大褂的人全堵在那。 人堆里似乎还有肩扛摄像机的摄像师傅和手拿话筒的记者。记者在人堆里晃来晃去,像是在进行现场报道:“最近发生了件离奇的事儿,三个月以来有这么一位外来打工者,一直徘徊在中外合资的普恩医院门口不肯走……” 戴院长一个箭步从人堆里挤进去,把摄像机一撩,摄像机“咣”一声砸到地上。 “敢砸我机器,你这老家伙……”那师傅像是毛了,冲上来就要踹,一帮保安便一拥而上,把那师傅拦了下来。 “你们是哪个电视台的?有推荐信吗?没有?谁允许你们随便拍的!”他站在那屹立不倒,说话铿锵有力。 这时,一个“年轻人”挤进人堆:“大家都评评理,我是来找我女朋友的,三个月前我把我女朋友送到这儿来,医院凭啥一直不让我进来,凭什么说没这么个人,我没想闹事……我就是要讨个说法……” 文馨远远地看着那个年轻人,他穿着脏兮兮的藏蓝色工作服,上面印着“喜十发建筑”的字样。黝黑的脸越看越觉得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这里没有没有没有叫冯蕾的病人!”戴院长像机关枪一样一口气“砰砰砰”地打出好几个“没有”。 冯蕾?文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脑袋“嗡”地一下大了。 难道……真的有冯蕾这个人? 戴院长不是说冯蕾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吗? 再看那年轻人,她想起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冯蕾的男朋友!冯蕾给她看过照片的,没错,她记得……他应该就是那个……何春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戴院长说医院里没冯蕾这个病人? 难不成是戴院长在搞鬼?文馨脑海中突然闪过在何春山出租房捡到的那张戴院长的名片。那些都不是幻觉。 紧接着,眼前的一幕让文馨睁大了眼睛,只见那年轻人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砖头,铆足了劲儿往戴院长头上狠狠一掷:“那你为啥给我钱!” “嗙”的一声,一股鲜血立刻顺着戴院长的太阳穴飙流下来! 第45节 空气似乎静止了,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戴院长晃悠悠地在原地转着,好像快不行了……文馨觉得他在转悠的同时好像发现了门内的自己,于是把头一缩,而那块砖头像是把之前扎在他脑袋里的那根针更深地打了下去,刺得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痛。 突然间有人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奇迹般的是,戴院长并没有在大家的“期待”中立刻倒下,他回过头来,看着那个年轻人,微微笑着:“回去吧,真没骗你,我们医院真没冯蕾这个病人。”说完,身体像一只中了枪子的长颈鹿,缓缓地垂下脑袋,被某个白大褂一把扶住。 年轻人似乎怔住了。手里那块带血的砖头直直地砸到地上,发出一种接近绝望的闷响。 他不再大吼大叫了,像是被戴院长吓到了似的,被保安推着往外走,走的时候像一块木头,一直用家乡话念叨着:“那为啥给俺钱嘞,那为啥给俺钱嘞……” 文馨把门关上,她不能被戴院长发现她知道了这一切。 如果冯蕾真的存在,冯蕾现在到底在哪? 第十三话 54 第二天。 透过绿网的破洞,冰冷的钢筋水泥工程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嗡隆隆的机器在工地上张着大嘴无情地吞噬这一切,或许明天醒来,就是个完全不认识的世界。她已经体会过了,那种醒来之后不知身在何地的恐惧。 文馨小心翼翼地踩在瓦砾乱石当中,听见一个个的工人怨声载道,有个瘦得只剩两排肋骨的小伙子刚要坐下来休息,就被一个戴着安全帽的穿衬衫的男人吼了起来:“要不要给你搬个板凳!” 那小伙子跟衬衫男商量着:“老板,我身体不得劲儿,能不能歇——”话没说完,就被衬衫男顶了回去:“行行行,你爱干不干,我不缺人!” 浮躁的声音让文馨战战兢兢的,小伙子似乎想做最后的挣扎,诋他个两句,但是没有,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 “老板”回过头来,看见文馨:“你干嘛的?” “哦……不好意思,我想找个人。” “谁?” “我找何春山,他在你们这儿吗?” 衬衫男顿了下神,好像不可置信似的,仔细地打量了文馨一番,笑起来像一只仓鼠:“找他啊……他是你啥人儿啊?” 文馨是凭着何春山工作服上的“喜十发建筑”字样找到这里来的,没想到他真在这儿。 “那,何春山在上面,要不你爬上去?”他吊儿郎当地递上自己的安全帽。爬上去,上面那么高…… “春山——春山——”她冲上面喊了两声,有个满面灰尘的家伙回过头来疑惑地看了文馨一眼,表情麻木,像个没有灵魂的人,接着便消失了。 文馨不清楚他是否下来了,只得从“仓鼠”手中接过安全帽。 “姑娘,别听他的,旁边有电梯,他是想趁你往上爬的时候看你屁股!”不知谁咋呼了一句,一群大老爷们哈哈大笑。 这时何春山下来了:“你谁啊?找我干啥?” “呃,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了……你是不是叫……何春山?” “你到底是谁?我这正忙着呢。”他的眼睛里充满警惕。 “冯蕾是你女朋友吧?”文馨问。 “你认识蕾蕾?”他眼睛瞪得老大,但很快眼睛一瞥,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有啥事儿?是不是那啥院长派你来的?” 果然和戴院长有关。 “你别误会,我是蕾蕾的朋友,今天过来只是想和你了解下蕾蕾的事情。” “你是我对象的朋友?”他有些不信,盯着文馨傻看了一会儿,擦了擦鼻子,皱着眉头啐了口痰,“人都死了!了解个屁!” 死了?蕾蕾吗?文馨感觉头皮一麻。“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你……真是她朋友?我没听她说过啊。” “求你了,快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 “三个月前就死了,淹死的,二月十四号,那天是情人节。” 二月十四号就死了?文馨一懵,额头冒汗。 “情人节那天我从工地赶过去的路上,接到消息,说是我对象游泳把自己给淹了。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快要不行了,全身冷得像冰棍,后来就把她就近送到普恩医院,没救活……”他说着说着泪珠子就要往下掉。 蕾蕾的确告诉过她淹水的事。但是……蕾蕾二月十四就死了,那第一次在医院见到的蕾蕾是人还是鬼?她脑子里回溯起之前见到的蕾蕾,她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三更半夜,她却说在等他男朋友,这样一想确实太不正常了…… “不可能,蕾蕾死了你干嘛到医院里来找她?” “我是去要她的尸体啊!” 文馨听到“尸体”二字顿时瞪大了眼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鸡皮疙瘩已经起了一层。 “当时就已经救不活了,可抢救费火化费我还是要出的,医院说不交钱不给火化。我没钱,只好先撇下她,心想着出去凑钱,凑齐活了再给她火化。可等我凑够钱回到医院,狗日的院长翻脸不认人了,说从来没有收过淹水的病人!你说这不是欺负人吗?说出来谁信啊!” “那院长起先是不承认,但是后来跑到我家去了,给我送了一笔钱,让我不要再闹事,我才不要那脏钱!你说他要是没干亏心事干嘛给俺钱?” 文馨明白了,原来戴院长把名片留在春山的家里是为了这事。可戴院长为什么这么做? “不对……”春山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去医院?你到底是谁?” 文馨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春山。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在医院里见到蕾蕾了。”文馨说。 第46节 “你说啥?蕾蕾没死?”他有些瞠目结舌。 “可能人是死了……但是我见到她了。” “大姐你说啥,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啊。” 文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啥,她现在怕得要命,她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冯蕾……难不成那是她的鬼魂,她的鬼魂已经魂飞魄散了? “你真的亲眼见到蕾蕾没救活?” “那肯定的,当时抢救了近一个小时,医生说人没了,我一摸心口都凉了。而且是死了老半天我才离开医院。” “那我问你,以前你和蕾蕾是一起干小工的,每天坐同一个大卡车去城里对不对?” “对,你咋知道?” “有一回,你跳下车说要去商店买喝的,问蕾蕾要不要一起去,蕾蕾说,你要是给她买一瓶可乐她就去,对不对?” “你咋啥都知道?” “我之前也是普恩医院的病人,在普恩医院认识了蕾蕾,都是她告诉我的。” “不可能,你诳我。” “我……我也不清楚,我可能见到……鬼了……” “少来,你诳我。” “但是我真的和她一起去你们的出租房找过你,可惜你不在。你之前就住在祝桥镇西面郊区、大川公路旁边是吗?” “对,我是在大川公路租过房子。”春山说。 “这些都是‘蕾蕾’告诉我的……” 春山听后似乎吓傻了,半天没有反应。 信息核实得全对。这么说,她不是人格分裂,之前的蕾蕾确实不是她的幻觉! 确有其人,但是她这个人三个月前就死了……她真的可以见鬼!真的可以…… 想到此,文馨的手心里全是汗。 突然,她听见春山大吼一声,“他娘的,这活干不了了,我找那个老混蛋算账去!” “等等,”文馨对春山说,“你说戴院长把你家蕾蕾的尸体扣下来了不承认,你觉得他要蕾蕾的尸体有什么用?” 春山又往水泥上猛啐了一口黏痰:“还能有什么用,做人体研究啊!难道不是吗大姐?太没王法了,没有得到我同意签字,就把尸体拿去做研究,我就不信这世道没有天理了还……”他越说越气愤。 “你先别这样,你没有证据,告是告不赢的,你连律师费都出不起。” “姐你不能帮我作证吗?” “做不了证……告诉大家我见到鬼了吗?再说了,我也不是很确定……”文馨实话实话,大家只会把她当成疯子。 “难道……”他狠狠地把安全帽摔到地上,“难道就让我对象死无全尸吗!”说着,白花花的眼泪顺着他那张灰脸往下淌。 “别这样,我会尽力帮你的。”文馨安慰他说。 “你帮我?姐,你真愿意帮我?”他像找到救星一样一把拽住文馨的胳膊,如果不是文馨拉着他,他就要跪下来了。 “我会再给你电话的。”文馨说,实际上,她自己清楚,萤火虫的屁股,没多大亮,她自己也没有把握。 戴院长那头破血流的样子,深深地印刻在文馨脑海里。他无缘无故把病人的尸体藏了起来,砖头砸到头上也不说真话。为什么? 55 文馨在得知冯蕾是鬼的时候,世界观瞬间崩塌了。 实际上,这种“见鬼”的事儿已经发生不止一次了,在周镇的时候她看到了被拖拉机轧死的小姐妹,还看到了去世的妈妈和外婆…… 她没病,她一定是见鬼了。她要赶紧回武康大楼,把这一切全部告诉骆嘉。 当文馨马不停蹄地走到武康大楼大厅时,电梯又坏了,她狠拍了两下之后不得不走楼梯。 这时,文馨的目光掠过收发室,一个陌生的老头,正戴着老花镜坐在收发室里看报纸。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楼下的阿姨也见过冯蕾不是吗?难道楼下的阿姨也见鬼了?她要把这事问清楚。 她走到收发室前,用手指往窗户上扣了下。 那个老头把玻璃窗户拉开:“什么事?” “嗯……那个,沈阿姨在吗?” 老头把老花镜摘下来,看了看她,又戴上:“你是说……老沈吗?” “对,她今天不在吗?您有没有她的电话什么的,我有点事情想问她……” “你是她什么人?”老头好奇地问。 “哦,之前没见您在这值过班,所以您可能不认识我……我是楼上的住户。” “你没见过我?小姑娘……我在这值班可是快一年了啊。” “啊……那,那沈阿姨呢?是不是跟您换班了?” 老头听她这么说,突然间笑了起来,文馨有些诧异。 “傻姑娘,你在说什么啊,老沈早死了!” “死……死了?”又一个旱天雷。 第47节 他眼神古怪:“小姑娘,你怎么会突然提起她啊……你在这住了多久了,不知道?” 文馨茫然。 “说出来怕吓到你,去年冬天的时候,有小偷溜进楼里来偷东西,她为了追小偷,在电梯里被刺了一刀,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死了?在电梯里被刺死了? 不可能,她之前明明每天都可以看到她的…… “哎,她那个人倔得够呛,把小偷抓着不放……一大把年纪了,敢跟小偷搏斗,哪斗得过……小偷到现在都还没被抓到哪……可恶!” 前一秒文馨还觉得不可能,后一秒突然想到冯蕾说过沈阿姨鬼魅般出现在电梯里,原来她就死在那里…… 难道……冯蕾是鬼,沈阿姨也是鬼,她们都是鬼?所以她第一次来武康大楼的时候,沈阿姨跟骆嘉说话,骆嘉不理她,是因为他根本就看不见? 为什么偏偏她一个人可以看见鬼? 如果她没记错,沈阿姨之前跟她说过,不要带外人随便进屋。难道那个时候沈阿姨就看出了冯蕾是鬼?所以她故意吓唬冯蕾,是为了提示冯蕾? 不仅仅是提示冯蕾,沈阿姨还曾经警告过她一句话—— “你自己都算是个特例了……” 她自己为什么是个特例?之前她不懂沈阿姨为什么那样讲,但现在她全想明白了,沈阿姨是在警告她,她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 如果她真的可以见鬼,那么安妮死了,她之前见到的安妮,戴院长所谓的她分裂出的“安妮人格”,也很可能……是鬼?她之前做的那一切事情,不是因为自己人格分裂,而是被安妮的鬼魂附身? 安妮的死很可能跟自己有关,这个她再清楚不过……所以,安妮的鬼魂附身在自己身上,做了这一切,是在报复自己? 完全不排除这个可能。 一想到安妮的鬼魂此时此刻就寄生在她身上,文馨越来越恐慌,越来越害怕……胃在翻江倒海,她甚至有些恶心。 老头奇怪地看着她,然而她不打算再问下去了。现在已经不需要再多去证明什么,她知道她见鬼的事儿全是真的。 回到家里后她发现骆嘉不在,她冲进浴室,脱光衣服,打开水龙头,让自己在淋浴下一遍又一遍地冲着,一遍又一遍地涂抹沐浴露,拼命搓澡,她觉得自己很脏,她想把安妮的鬼魂从自己的身体上洗掉…… 时间过去了不知有多久,直到她感到头晕目眩才把水龙头关掉。 这个时候骆嘉来电话了,让她去婚纱店。 她竟然忘记了今天要去拍婚纱照。 56 文馨一走进婚纱店,照相机便“咔嚓咔嚓”闪个不停,她略微平复了些,但心里还是害怕得要命,感觉自己整个人和手中的那朵马蹄莲没啥区别,硬邦邦的。 “新娘笑一笑,笑一笑……” 她笑不出,而骆嘉早就入戏到“准新郎”的角色里,像一个好莱坞演员,情意绵绵地摆着各种姿势,以待摄影师的捕捉。他那滑稽样文馨以前从没见过。 她终于忍不住了,凑近骆嘉的耳朵:“还记得冯蕾吗……” “冯蕾?” 那边摄影师又喊:“我们换个姿势,新郎把新娘抱起来!” 文馨被骆嘉拦腰抱了起来,又说:“她不是我幻想出来的,真的有这个人。” 那双抱她的胳膊轻轻一颤:“我们都要结婚了,能不能不提这些……” “头昂一点,再昂一点……”摄影师在对焦,“好嘞,漂亮!” “我是说真的……冯蕾的确是普恩医院的病人,但是在三个多月前就死了。” “你想说什么?”骆嘉紧绷着脸,像在听一个冷笑话。 “我之前见到的冯蕾……是鬼。” 话音刚落,那边的工作人员就说:“新娘新郎投入一点,不要说话!” 骆嘉用大手搂着她,像是在摁住一个不好好理发的孩子。 只听“咔嚓”一声,又一张照片定格了。 文馨急了,把手里的马蹄莲甩到地上,大声说:“我根本没病!我真的可以看见鬼!安妮的鬼魂就在我身上!” 骆嘉一愣,摄影师和助手也似乎被她的话吓到了。 骆嘉看看文馨,然后又充满歉意地看了看周围的人,赶紧打着圆场说:“你看你,把别人都吓到了,恐怖电影看多了吧!” “哈哈……”摄影师只好配合着发出两声干笑。 助手也在旁边收拾着工具催促说:“新娘该换旗袍了……” “别再胡思乱想了,世界上没有鬼,我看啊,你这是婚前焦虑症,放轻松一些。”骆嘉抚慰着她的双肩。 “我能见鬼,是因为被安妮的鬼魂附身。”文馨笃定地说。 “附身?”骆嘉彻底无语了,“文馨,你真的需要好好治疗……无论你说自己是‘安妮’还是‘文馨’,都是你。都是你关文馨!” “不是——”她还想再争辩什么,骆嘉打断了她的话:“好了,换衣服吧,我的新娘大人。” 57 几百平米的地下室里除了文馨和两个助理之外没有别人,左右摆着两排试衣镜,纵深交错,光怪陆离。 “他肯定以为我在天方夜谭。”文馨这样懊恼地想着,太阳穴上的血管冷不防地抽搐了下。 第48节 骆嘉宁肯相信他办公室前台那个大胸妹关于2012年世界毁灭的预言,也不会相信我的话,因为他觉得我有病。 文馨一边想着一边拎着旗袍转身钻进更衣室,对着镜子把旗袍套在身上。红色绣金线,既传统又时髦,穿在身上玲珑有致,文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情稍微好了些。 “换好了吗?” “好了……”文馨没精打采地拿起刚换下的那套婚纱,转身拉开一条门缝递过去。不到一秒钟,一只腐烂的手就快速地把婚纱“抢”了过去。 文馨“啊”一声惊呼出来,喉口像是带松紧的口袋一样缩了起来。 吞了好大一口口水,文馨才渐渐稳住了情绪。刚才看到的是?她小心翼翼地打开试衣间的门,走出去才发现地下室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有人吗?”文馨喊。 空荡荡的地下室尽头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回响。 “请问有没有人啊?” 她晓得镜子在“恐怖片”里是可怕的东西,但这房间被镜子包围着,八面玲珑的,像一片种满了镜子的林子,想不看镜子都难。 镜面中是一排排面无表情的“衣模”,各种款式的婚纱穿在这些硬邦邦的“模特”身上,密集地排列着,华丽而吊诡。 “到底有人吗——”文馨这回在心底喊着,随之而应的是“咕咚咕咚”的水声,水声忽远忽近,先感觉从后方传来,她往后看,声音又像是从前方传来。 终于,她抬起头看向天花板,将目光定格在天花板上的管道上。 管道阴森地颤动起来,先是最左边的那排,接着是右边的那排,最后,四边的管道都像是要全部崩裂开。 文馨捂住耳朵,脑子里立刻保护性地架起一只大鼓,“咚!咚!咚”地抵抗着外界的声音,但越抵抗,这声音反而越清晰了。 好像是从她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与此同时,她的脸颊因恐惧一阵发烫,感觉浑身像着了火。 她正好对着一面镜子,透过镜子,她看到自己的脖颈处一片潮红。 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瞪着上面的管道,手却颤抖个不停,不由自主地想要解开旗袍的领子,越解越热,热到她受不了,一刻都等不及。 她的整个胸口都暴露在镜子前,一对白色的乳房显得既性感又妖冶,有一刹那,文馨觉得这副躯体不是自己的。乳房皮肤下的毛细血管无比地清晰,甚至能看见血管在扩张,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皮肤下面蠢蠢欲动。 好像要撕裂她,钻出来。 她的脑海中猛地回响起小盛在停车场说的话:“你快要变了。” 我到底快要变成什么? 正在这时,她突然听见“嘎”地一声,是塑料断层的声音,她顺着声音抬头,可已经来不及了,天花板上方的管道爆破了,大量的水柱从四面八方喷射下来,围成了一个水的矩阵。 水雾瞬间把她吞没了。 模糊中,她透过镜子看到从自己的身体里裂出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长发披肩、面若死灰的安妮! 她的心脏高速泵压着血液,全身上下的血刹那间都被抽上来了。安妮一个伸手擒住她的脖子,推着她往后面撞去。 随着背后镜子破碎的声音,一种近乎死亡的感觉一下子扼住了她的喉咙…… 文馨能感觉到她的十指越发收紧,指甲已经掐进了她的皮肤,她已经无路可逃了。 “安妮,你杀了我没关系……你总要让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真的是我害死你的吗?”她闭着眼睛流泪,像是预料到今天会是自己的死期。 就在这时,只听后背“砰”地一声,像是撞开了一道门,但脊椎却像被撞断了似的,刺骨疼。这种疼……她正感受着,脖子上的那双手忽然松开了。 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安妮”不见了。 像是陷入了地狱,眼前是令她难以置信的画面: 一间像教堂一样的空空荡荡的大厅,被几根大的惊人的柱子支撑着,柱子上画着各种神秘的神像和图腾,大厅的中间,站着一位接受“审判”的模特,而文馨之前试穿的那套婚纱竟穿在这个模特身上! 这里……这里又是哪?没有门,没有退路。 像是一场回不去的梦,她觉得她刚才已经被“安妮”掐死了。 文馨朝着婚纱一步步走近,眼泪像珍珠一样闪着绝望的光。就在她止住脚步伸手去拽婚纱的白色蕾丝之际,只听“呼啦”一声,面前顿时一片火光,婚纱瞬间燃烧了起来。 它……它烧了我的婚纱? 火焰沿着金色的镶边线条无情地吞噬着她的婚纱,她发烫的眼泪一边狂涌一边被大火烘着,胃好似在火中燃烧的塑料袋,凝固成一个坚硬的黑点。 58 骆嘉在更换礼服的时候接到戴院长打来的电话,听说文馨今天没有去普恩医院看病时微微一怔。文馨赶到婚纱店的时候明明告诉他她是从医院回来的啊。但尽管这样,他还是跟戴院长说:“是,她跟我说了她今天没去,我还以为她和您说过了,嗯……她状态挺好的,我们今天拍婚纱照……” 挂了电话,骆嘉的脸色渐渐沉寂下来。 说实话,文馨今天的状态是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很差。他那样说不算刻意地隐瞒病人的病情吧? 骆嘉推开地下室的门,先是看到了地上的水和一滩镜子碎片,有工作人员在修管道。 他以为出什么事儿了,便大步流星地冲进里间,可是当他看到文馨的时候,文馨却什么事儿都没有。 她正站在一面大镜子前搔首弄姿地摆弄着一件蓝色婚纱的裙摆。 这件婚纱他之前没有见文馨穿过,但是更前卫,领口比之前穿的那几件要低上几英寸,把精致的美人锁骨和诱人的乳沟衬得正正好好。 “刚才戴院长来电话,说你今天没去医院。”骆嘉生气地说。 第49节 “我和安妮穿婚纱谁好看?”文馨根本无视他说的话。 “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 文馨转过头来,眼睛雪亮,“你先说,我和安妮谁穿婚纱比较好看?” 骆嘉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又说到安妮了? “你看你,又来了……”她是病人,骆嘉尽量哄着她。 “我和安妮到底谁穿婚纱好看?” 听文馨的声音,她这会儿的心情似乎很好,他突然有些不忍打扰她难得的兴致,只好叹气说:“当然是你,你穿什么都比别人好看。” 这句话并不是为了逗她才故意这样说的。他做老师那会儿,她总是穿一件带蓝色条纹的春秋衫。春秋衫的好处就是春天能穿,秋天也能穿,所以她一穿就穿到了辍学。尽管春秋衫的式样老气,但课堂上只要有文馨在,她总是最出挑的。 “真会说话,小心安妮听到不高兴哦。”她在他脸上轻啄了下,“结婚那天,我要穿这套蓝色的婚纱。” “好,都听你的。” “嗯……婚礼的风格呢……”文馨做思考状地走到骆嘉的背后,感觉她像一块膏药似的轻轻地往他宽实的后背一贴,似乎有些微微的静电,令他后背一麻。她想哪是哪,“我喜欢美式的。” “遵命。”他对她完全没有抵抗力。 他能感觉到她那张精美的脸已经搁到了他的肩膀上,来回地蹭着,声音也开始有些撒娇:“百合花拱形门什么的都不要了……太俗气了。” “行,当初还不都是你要的这些吗……”骆嘉笑笑。 她继续任性下去,“订好的结婚场地也退了吧,我不喜欢毫无创意的婚礼……不如,婚礼就在我家的花房举行吧?” 骆嘉听到“我家的花房”五个字时就像一个突然断掉了钨丝的灯泡,表面不变,心里却猛然一黑。 她用下巴枕着骆嘉的肩膀继续说,“蝴蝶、鲜花,是不是更罗曼蒂克?”“罗曼蒂克”四个字似乎是她咬着牙说的,骆嘉虽看不到她的脸,却能感觉出她下巴抖动的频率,像是恨不得在他肩膀上咬一口。 骆嘉受不了了,拿掉她环抱着他的手,严肃地看着她:“文馨,这太荒谬了!” “文馨?呵呵,我们结婚那天让文馨一边呆着去。”她目光如炬,“你到底答不答应?” “你是安妮……人格对不对?”骆嘉大着胆子问。 “是啊,我不只是安妮人格,我还要让你以安妮的名义举行婚礼。” “这不可能,我不会答应的!”骆嘉斩钉截铁。 “我就要呢?” “那……那我就取消婚礼!”他吓唬她,却感觉胸口起伏不定,完全乱了方寸。但他清楚这个条件他绝对无法接受。他甚至可以想象婚礼当天,大家一边举着酒杯围观着他们俩,一边小声议论着花房下面死过他前女友的情景。当然,戴院长也不会答应。 “好的,”她抿嘴一笑,笑得很美,“你别后悔。” 说完,骆嘉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自己眼皮底下奔了出去。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人了。 59 骆嘉奔到外面的时候,夜上海已经快要来临了。四周除了红、绿、黑,就基本上看不到别的颜色了。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路边,被灯光一打,看起来就像一只苍白又英俊的吸血鬼。他左顾右盼,却寻不见文馨的踪影,无边的恐惧感朝他袭来。 他焦躁地掏出手机拨打文馨的电话,一边拨号一边责骂自己:“笨蛋,你太大意了,你怎么能相信她真会去看病,否则她怎么会……” 本来都不抱希望的,手机那端的“文馨”竟然接电话了。 “文馨你在哪?你到底要干什么?” 手机那头没有回答,只听电话里传来巨响的车声。 “文馨……文馨,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骆嘉几乎是用吼的。 忽然,骆嘉一回头,马路对面,文馨正握着手机冷冷地望着他。 “真的要取消婚礼吗?”对方在手机里问。 骆嘉愣了一下,然后快速说:“这个我要好好考虑一下,只要——” “会,还是不会?”她语气冷硬,完全不容商量。 “我,我……”如果是其他的条件也就算了,但这条件怎么能让他答应呢。戴家花房可是安妮死的地方,在那结婚不是对安妮的亵渎吗?朋友们会怎么说他?再说,戴院长也不会答应。 正犹豫着,电话那头“嘟嘟”两声,断了。 骆嘉一惊,抬头看见文馨已经从栏杆上跨了过去,正一步步地走向马路中央。那意思是,骆嘉,我今天要给你点颜色看看,看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她疯了,她还是从前乖巧温顺的文馨吗?此刻的她冷若冰霜,残酷而狰狞,动作机械、偏执。她顽固地走着,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看都不看他一眼。 疾驰的车辆鸣着喇叭从她身边擦身而过,甚至近得掠起了她的裙摆…… 她竟然完全无视! 风吹动着宝蓝色的婚纱,在路灯的照耀下,马路当中的她有如宝蓝色的幽灵。 骆嘉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站在这边的栏杆旁,大喊:“太危险了!文馨,你站住别动,别动!” 此时文馨已经走到马路正中央了,她站在一根白线上,望着他,对着手机说:“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和关文馨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她疯了吗? 他能想象“砰”地一声之后,自己将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文馨被撞出他的视线。 第50节 不,他绝对不能再失去关文馨了,绝对不能…… “好,我答应你!” 60 “治疗人格分裂的大忌是绝对不能引起两个人格的矛盾……如果两个人格互相敌对冲突,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戴院长说。 “什么后果?”骆嘉问。 “永久性的疯狂,失去意识,变成真正的……疯子。” 疯子?骆嘉听到这话眼前一黑。此时文馨正在病房里沉睡着,多亏她没出什么事,万一她真的被车子撞了,他怎么办? “除非……” 骆嘉眼睛一亮:“什么?” “除非将计就计。安妮人格的最大心愿就是和你结婚,满足安妮人格提出来的要求,促进人格之间的沟通、融合,这样说不定还会有痊愈的可能。” 骆嘉禁不住一愣,他没想到戴院长会说出这样的话。 “您……您的意思是说,在您家的花房举行婚礼,您……不介意?”这完全在骆嘉的意料之外。 戴院长的眼睛闪烁着嘲讽的冷光:“女朋友可以有很多个,不喜欢了可以换!作为父亲,女儿只有一个,人死不能复生,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个安妮。当文馨站出来说她就是安妮的时候,你以为我不介意吗?她身上居然有一个我女儿的人格,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他妈诡异的病例,你觉得我一点都不介意吗?”他越说越激动,目光也越来越凶悍,逼得骆嘉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对不起……这个要求确实太过分了……”骆嘉完全被他的气场震住了,把头低下去,“所以,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办法倒是还有一个……”戴院长定定地看着他。 “什么办法?” “送精神病院。”戴院长摆出一副这药你爱吃不吃的样子。 一记棒槌狠狠地砸在骆嘉的脑门上。 “其实这个办法……我已经考虑很久了,考虑到你可能不接受,我一直没说。但是我觉得这大概是最理智的办法了……” 骆嘉沉默不语。 “她的病情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再不强硬制止,到时候她做出自杀的事儿来,神仙也救不了她。送精神病院虽然没多大好处,但至少能把危险指数降低……所以,两个办法相比我更偏向于后者。你怎么看?” “我……我……对不起。”骆嘉表情痛苦,“我不能这么做。哪怕只有1%的机会,也不能把她送进精神病院……” 正在这个时候,骆嘉听到办公室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 骆嘉低着头转过去,抬头就是一愣。 安妮人格的文馨站在门口,阴冷地看着他们,那目光令他发毛:“我有话要跟我爸爸说。” 他没听错,她管戴院长叫“爸爸”。 骆嘉回头看了戴院长一眼,戴院长一愣,但马上表情一变,冲着“安妮”点了点头。骆嘉识趣地出去了,郁闷地把门带上。 他不晓得安妮人格在跟戴院长说什么,说了足足有十分钟。他想冲进去却又觉得不礼貌,就那样局促不安地在门口踱来踱去。 突然,门开了,戴院长走了出来,表情疲惫而凝重,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他刚想问怎么了,戴院长对他摆了摆手,那样子好像是累得不想说话了,好像和“安妮”交谈的十分钟已经耗掉了他所有的精力。 骆嘉看着他默默地离开了。 紧接着,“安妮”也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一脸胜利的笑容。 “我爸答应了,结婚的时候,挽着我的手走红地毯。” 第十四话 61 在文馨意识最不清醒,完全感知不到自己存在的日子里,隐隐约约地听到“安妮”跟骆嘉提的那些要求…… 如果“安妮”真的是鬼,难道“安妮”鬼魂的目的是想占据自己的身体,然后和骆嘉在一起? 她心急如焚,却像置身于一个没有尽头的梦魇,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文馨经常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安妮占据她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占据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她和“安妮”就像两块胶布,每次粘合之后,又嘶嘶啦啦地撕裂开来,久之,身体变得冰冷陌生,好像再也不会属于她了。 她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吸着她往后坠! 她倏然睁开眼睛,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想办法阻止“安妮”的阴谋,想办法阻止“安妮”再次附身! 文馨想起了上次在老家周镇发生的事儿,四表姑说过,辛生表弟从小便有通灵之力,他上次在酒桌上发脾气,恐怕是因为看出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吧? 他既然能看出自己身上有鬼,就一定有办法帮自己“驱鬼”。 于是文馨拨打了四表姑的电话,从四表姑那里拿到了辛生的联络方式。 “辛生吗,我是文馨,你表姐,上次真对不起……” “能听见么……呵呵,我现在回上海啦。” “喂,喂?辛生,有在听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联络方式。”辛生终于说话了,原来他还在。但是他称呼的是冷冰冷的“你”,并不是“表姐”。 “哦……从你妈妈那里打听到的,我有点事想找你……” “那种事儿别来找我。”和小时候对她的态度一样,异常冷淡。 ——好像他已经知道了文馨找他是为了“那种事”。 第51节 “喂,喂?喂……喂!” 在被辛生挂了电话之后,第二天,文馨再次违背了骆嘉的嘱托,逃离了医院,来到了番禺路的商业银行。 辛生在这家银行的柜台工作也是四表姑告诉她的。 今天是周六,银行比平时关门要早半个小时,她为了保证自己在四点半以前见到辛生,特意赶早过来。可是看看表,时间还很充裕。 才进门,保安便迎上她:“你好,请问您要办什么业务?”文馨抬头看了看等待区的客人,黑压压地坐了一片。见鬼了,大家都挤到周六来办理业务来了。 “办卡,信用卡。”文馨随口说。 保安在机器上点了下,取了张号码票递给文馨,文馨看了一眼:a1230。 “办卡您要先填申请表,”保安指着不远处的桌子,“那边填写。” 辛生在哪个柜台呢?她逐一扫视着每个办理窗口,如果不是上次亲眼见到了辛生,看到了他的兔唇已经修复,听闻辛生在银行工作她还真难以相信。 文馨稍稍走近一些,才在五号窗口看到了一个写着“王辛生”的牌子。 “请问要办什么业务?”隔着玻璃传来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他那双眼睛狭长、明亮,好像真的如四表姑所说,可以“通灵”。 看到她的那一刻,辛生立刻把椅子往后撤了足足一米,椅子摩擦地板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柜台内的人都看着他。 “不是说过别来找我吗?”辛生说。声音很小,没有温度。 文馨把申请表递进窗口下的小洞:“我是来办卡的。” 辛生怀疑地看着她,伸手把申请表扒出来。他冲申请表草草地瞄了眼,机械地说:“身份证。” 文馨从包里掏出身份证,塞进去。 辛生仔细地看了下身份证,又看了眼文馨,然后把身份证快速丢进复印机。 “你是不是能看出……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儿?”文馨颤颤地问。 辛生像没听见一样,把一张小单子递过来:“签个名。” 文馨无奈地接过单子,刚想签名,辛生小声说:“那个,小时候,是我把你的书包扔猪圈里的……” 文馨的笔停在半空中,但并不惊讶,好像很早就知道了似的:“都过去了小辛。”“小辛”三个字是她小时候对他的叫法。她好像早就原谅了他一样,签字画押似的在签名处漂亮地签下了“关文馨”三个字。 她把单子推过去:“你不承认我也知道,我身上还有个人对不对?” 辛生看了她好大一会儿,似乎在犹豫什么,低头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是……鬼?” “嗯……”他的态度稍稍友善了一些。 文馨有些激动,一边从包里掏着安妮的照片,一边说:“今天来没别的,是不是她?” 她把照片举给他看。 他微微怔了下,眼睛一直盯着那照片。几秒钟之后,他的嘴巴仿佛又裂成了三瓣……然而却说:“我什么都看不出来,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四表姑她说你通灵,她说你会帮我——” “我妈说的话你也信。”他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冷淡,甚至还带着一种鄙夷,文馨震惊了,没想到他将这话说得如此直白。 “怎样才能让它离开我的身体……求你……”文馨喉头打抖,“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辛生把那几张单子一次排开,用印章“咔咔”地敲了几次。接着拿了一张信用卡出来,在电脑的键盘上刷了下,然后就是电脑的人工服务:“请输入密码。” “辛生,求你这次一定要帮我……” “请输入密码。” “辛生……” 辛生拿起一块印有“暂停服务”的牌子往窗口一搁,转身走了。 文馨想叫他,他却进了后台。 面对空荡荡的窗口,文馨彻底陷入了绝望。 她呆呆地坐了两分钟之后,才从包里掏出一张结婚请柬,放在玻璃窗口下…… 一路上,漫天的柳絮洒下来,掉在文馨身上,像一只只没有腿的大肉虫子。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很远很远……直到手机在她口袋里“叮”地震动了下。她拿出手机,是一条短信,竟然是辛生的! “晚上六点半以后,来我家一趟,番禺路虹桥路路口虹桥瑞园,b单元703。” 这么说辛生同意帮她了? 六点半以后……她这会不能回医院,回了肯定出不来。 她先打车来到了番禺路虹桥路路口,在虹桥瑞园小区的对面找了家真锅咖啡馆坐了下来。 喝了一杯咖啡之后,竟然昏昏欲睡。 62 等文馨再次睁开眼睛时,面前站着的护士让她一惊。 她怎么会在医院?她完全没有自己回医院的记忆。难不成自己又被安妮的鬼魂附身了,把自己带回了医院? 完了,她明明和辛生约好六点半之后见面的。现在一看时间,竟然是早上九点多了,这么说昨晚根本没去成? 第52节 不行,她得再去找辛生! “你醒了?”那个护士问。 “这是哪家医院?”文馨问。 “普恩医院。” 奇怪……怎么会又回到普恩医院? “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文馨问。 “哦,你是自己回来的,但回来之后就一睡不醒了。” 我自己回来的?她完全没有记忆。难道是“安妮”把她带回来的?为什么会把她带回这里?戴院长知道“安妮”是鬼魂吗?他可是一个医生啊…… 护士又说:“你都睡了两天了,你未婚夫刚刚离开。” “两天!”文馨又是一惊,她这一觉竟然睡去了两天? 护士端来了托盘,上面放着一杯白水和一瓶不知名的药。 “我想洗个澡,洗完澡再吃药,你放这就行。”文馨说着,把自己关进了洗手间。 确认护士离开后,文馨从洗手间里溜出来,抓起包就往楼下跑。 她想这个点辛生一定是在银行工作,于是先是到了银行,可是银行的工作人员竟然告诉文馨说:“王辛生已经两天没来上班了。” 两天没来上班?怎么回事? 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文馨心头,如同虫子在心口窝咬了一口。 文馨急忙赶往辛生的住处——虹桥瑞园b单元703。 按门铃没人应。再次和短信里的地址确认了,没错。 文馨叫了个开锁工,但开锁工来了之后,似乎不相信她是这个房间的住户,磨磨唧唧了好大会儿才把门打开。 房间十分幽暗,一个类似玄关的胶合板挡住中央的门道,文馨冲里面叫了两声:“辛生,辛生……”没人应。 文馨突然有点害怕,她在门道口站了一会儿,叫住了开锁工和她一起进去。 客厅的门窗都关闭得相当严实,窗帘耷拉着。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办公桌上有几本英文书和一个过期的肯德基全家桶。用过的餐巾纸粘在桌面上,椅子上还挂着辛生的外套,是文馨去银行那天看到辛生穿的那种深蓝色西装。 开锁工很不情愿地在客厅兜兜转转,文馨朝里面一间没有装门的房间走去,打开电灯,才看清这大概是间卧室。一个米色的简易衣柜敞开着,露出几件衣服,全部是职业装。 床头是一个小柜子,上面放着一个光盘盒子。文馨拿起盒子,发现背面夹着一张照片,凑到亮光处一看,是辛生小时候的照片,瘦得像火柴杆一样,嘴唇的部位像是用刀子挖掉了,留着一个嘴巴形状的洞。 她大概可以理解,辛生是因为自卑才这样做的。 辛生小时候把她的书包扔进猪圈,大概是羡慕她太漂亮。人有生理缺陷会自卑,但辛生不会知道,在她心里,她那张混血儿的脸就是她的生理缺陷。 这个时候她看到了自己那天留给辛生的喜帖,还以为他不会带回家呢,文馨有点小感动。 “喂,姑娘你快过来!” 外面传来开锁工的声音。 “里面……好像有个人儿……”开锁工指着书房。 文馨赶忙朝书房奔去,一进门,腥臭味扑鼻而来,只看见一个人头探进鱼缸里,是辛生,不过背对着他们,在喂鱼。 “他这……这是咋了,我刚才叫他,他……他不理。”开锁工声音发抖。 文馨深呼一口气,试探性地问:“辛生?” 一个装着半缸水的鱼缸还插着电,嘶嘶的电流声不断地传出来。鱼缸上方有个长形的盖子被打开了,辛生一只胳膊伸进鱼缸里,一动不动。缸水浑浊,呈红色,下面是一层密密麻麻的鱼屎和白色的碎皮状东西。微弱的灯棍下,六条金鱼已经死了两条,其中的三条,在啃着辛生的手指。 而辛生,整个人趴在那里,依旧一动不动。 文馨刚想喊“快拨打120”,意识到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僵硬。文馨站在鱼缸旁边,通过缸水的映射可以看见他涣散的眼球…… 开锁工进来了,刚想上去拉辛生,文馨见状大叫:“不要,漏电!” 开锁工立刻怕死地立在原地了。 文馨心里也害怕,但还是鼓足了胆子,一小步一小步地凑了上去。她走到辛生脚下,弯腰按掉了电源,电流声戛然而止。 文馨颤悠悠地伸出一只手搭在辛生的肩膀上,用力一掰,辛生整个人半翻着身体转过来了,这么一转,文馨吓得“啊”一声尖叫! 他的嘴唇没有了,嘴巴被一大块干涸的血痂封住了。 那惊恐的表情让人作呕。 再看他的胸口,胸口像一个装过鱼肠的垃圾袋……虫子顺着一把刀,直往那个血已经干涸的伤口里钻。 “杀……杀……杀人了!”开锁工尖叫着,撒腿就往外跑。 文馨正想跑,这时却看见辛生的另一只手,用乌黑僵硬的食指指着某个位置…… 她顺着他食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鱼缸的玻璃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血字——见尸散魂! 63 半小时之后,辛生的房间入口处拉起了警戒线。带着白手套的警察对着鱼缸,以及鱼缸上的血字“咔嚓咔嚓”地取证拍照,一个穿着便衣的警察正在跟开锁工录口供,一遍遍地要他讲述自己发现尸体的过程。而文馨呆愣愣地坐在一张人造皮沙发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已经傻掉了。 直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是她男朋友!” 是阿明。他被警察堵在门口,正远远地指着自己。 第53节 文馨刚才想打电话给骆嘉的,但怕他知道自己是私自从医院跑出来的,所以只好打给了阿明。 阿明进来后,看到乱成一片的景象,立刻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馨抬头,惊诧地发现阿明的头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你的头怎么了?” “开摩托车不小心,出了点事。”他说。 阿明看着旁边蒙着白布的辛生:“他是谁?” 文馨说不出话来,眼中的泪水渐渐积满。 “说话啊……”他急了,声音却很温柔。 “辛生,在我老家,你见过的。” “死了?”阿明张着嘴巴。 文馨还没有答话,只听见另一个警察说:“物业来了。” 进来了一个老头,嘴巴不停地说着:“我不晓得,我哪能晓得啊……” 便衣警察问:“这房子你什么时候租给他的?” “二月份的时候吧。” “他有身份证吗?” “有的,有的。”物业拎出文件夹,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张身份证复印件。便衣警察随即将它递给了另一个警察:“回去查一下……” “你对这个租户了解多少?” 物业挠挠脑袋:“以前也没怎么问,他好像不太与人来往,每次收房租的时候家里都是他一个人。” 这时候,一个系着咖啡色皮带、身材微胖的警察走了过来,哼哼唧唧地对便衣警察说:“这小子怕是被人下蛊了。” “下蛊?” “没看见吗,鱼缸上‘见尸散魂’四个字应该是在他死前写下的……这也太让人毛骨悚然了,咱们不会也沾上什么邪气吧……” 文馨心里明白,“见尸散魂”这四个字一定是辛生生前留给她的。 见什么尸,散什么魂,辛生想告诉她什么? 难不成是想告诉她,她身上的安妮鬼魂看到自己的尸体就会消失吗? 不对……那天在停尸间认安妮的尸体时,自己明明也在。如果自己身上有安妮的鬼魂,早就应该消散了才对。 这说不通。 辛生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明一直远远地瞪着玻璃鱼缸上的血字,目光迥然,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好了,好了,搞什么迷信……死了大概多长时间了?”便衣警察打断胖警察的话。 “死后僵直早就遍及全身,看伤口腐烂程度,大概有两天了,就看解剖可以准确到什么程度了。” 听到“两天”,文馨开始发抖,自从她那天在咖啡馆睡着之后就不记得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安妮”冒充自己去辛生家杀了辛生? 尽管是推测,文馨却像掉进了冰窟,从头寒到脚。 “当场死亡?” “一分钟之内被捅二十几刀,平均三秒一刀,也真够狠的。如果不是鬼,应该是熟人,看伤口的趋势,应该是在死者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进行的,心脏、肝脏都已经严重破裂,内部大出血。凶器么,在死者身体里拔出了这个。” 说着,胖警察拿了个塑料袋过来,里面放着一把扁平的刀子。 文馨只冲那刀子看了一眼,心脏差点没跳出来。 是标本取材刀! 与此同时,文馨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些放映着杀乐乐的场景的电视机。 “死者的嘴唇被割下来了,估计被鱼吃掉了。不过凶手肯定戴着手套,指纹什么的全没留下。” “知道了,送殡仪馆,联系死者家属吧。”说着,便衣警察看向文馨,“您是死者的表姐是吗?” 文馨颤颤地点点头,几乎有些站不稳,阿明一把扶住她。 “麻烦您一会再跟我们来警察局一趟,立个案。” 64 辛生死了,文馨几乎已经断定,杀死辛生的凶手就是自己。 “安妮”的鬼魂知道辛生要告诉她驱除它的方法,所以上了她的身,借她的手杀人灭口,甚至故意割掉辛生的嘴唇对她进行恐吓…… 做笔录的时候文馨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对警察说,说自己身上有鬼吗?说鬼附在她身上杀了人吗?说出来警察恐怕只会认为自己是无理取闹,或者干脆认为她是疯子,这不是将自己深陷于“疯子杀人”的嫌疑么…… 不行,她现在还不能自首,她一定要找出真相,否则她自己也不甘心。 走出审讯室的时候,文馨看见警察办公室的一张桌子上摊放着几张打印出来的照片,照片上是辛生留给她的那四个血淋淋的字——见尸散魂。 一瞬间,一个念头在她的脑中一闪而过! 的确,当时安妮的鬼魂是没有消散,但有一个鬼魂消散了……蕾蕾! 想到这儿的时候,文馨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蕾蕾消散时的残忍画面,蕾蕾消散前也在停尸间,当时是看到尸体才冲出去的…… 第54节 难道……那具尸体是蕾蕾的? 一定是!何春山不是说蕾蕾的尸体失踪了吗?蕾蕾在医院停尸间找到了自己的尸体,所以见尸散魂了! 她瞬间明白了戴院长为什么要挪用蕾蕾的尸体了,是用来冒充安妮的尸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伪造安妮的死亡假象? 可是……也不对啊,辛生亲口承认过她身上有鬼,而且还留给她“见尸散魂”四个字,这说明安妮不可能还活着。 如果真是这样……安妮的尸体到底在哪?戴院长要用安妮的尸体做什么? 阿明要送文馨回去,文馨却说想到外面兜兜风,让阿明开着摩托车把她一路载到白渡桥。 等阿明把车子停下,帮文馨拿下头盔时,才看清文馨已经双眼红肿。 她在他背后哭了一路? “怎么了,你别这样……人各有命。”阿明想替她擦去滑到脸颊上的眼泪,她却默默地走到桥头。阿明只好把车子停在路边,追了过去。 “是我杀了辛生。”文馨说,眼前是潮湿的霓虹。 “什么?” “是我杀了辛生。” “别乱说话……” “还记得你捡到我的那个夜晚吗?那个夜晚是我长这么大所经历的最恐惧的一个夜晚。我被我大学时最要好的朋友绑架了……” 阿明似乎有些吃惊,表情木然。 “她叫戴安妮,不仅是我大学时最要好的朋友,而且还是骆嘉的前女友。我到现在还没弄清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我逃了出来,她死了。” 阿明像是在听她说一个离奇的故事,不发一语,深邃的瞳孔里躺着两汪死水,没有任何波澜。 “上次我在周镇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吗?我真的可以看见鬼,我身上就有一个,而且这个鬼不是别人,就是她……她的鬼魂一直缠着我不放……我很害怕,就去找了辛生……”她开始哽咽。 “所以你就怀疑自己杀了辛生。”阿明冷冰冰地说。 “世界上有几个人会用标本刀杀人?她曾经用标本刀杀了我的狗!我比任何人都再清楚不过了,肯定是安妮的鬼魂干的……我想自首,但是又不敢……”她再次哽住,“阿明,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阿明会听她说这些鬼话了。可阿明却好像没有听她在说话,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取出一支,风很大,他怎么点都点不着。 “阿明,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有鬼?”阿明笑了,“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就有鬼,你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就没鬼。” “一定有!安妮很可能是被我杀的,所以她的鬼魂在报复我。” 文馨说这些话的时候,阿明猛打着打火机,手抖个不停。 “辛生今天写的那句话是留给我的,意思是我只有找到安妮的尸体,才能把鬼魂从我身体上驱除。” “开什么玩笑?”他放弃点烟的努力,把香烟捏在手里狠狠揉碎,“你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找到尸体,尸体不火化吗?” “我不知道……安妮的父亲是普恩医院的副院长,我怀疑他有什么阴谋,所以把安妮的尸体藏了起来,我只能去找。” “你要去找尸体?你都要结婚了,竟然去找尸体!” “你怎么知道我要结婚了?”文馨有些惊讶。 “戒指不就戴在你手上吗?”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轻蔑,“你那天不是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走了吗?既然跟他走了就好好结你的婚啊!大不了结婚后离开这里,他不是很有钱吗?让他带你去美国去法国去加拿大啊!找什么尸体?你犯贱啊,小姐……” 他越说越气愤,文馨一言不发,不明白他为何说得这么难听,只感觉一股浓浓的醋意弥散在夜空中。 阿明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跨上他的摩托,头也不回地开走了。 65 文馨回到医院时,已经晚上九点半了。 骆嘉已经急破了头。 “你去哪了?怎么又私自出院?”他迎面带着一股火气。 “不是睡了两天了么,所以出去走了走……” “你醒过来也不叫我?我打了你那么多的电话,你也不接?” “别生气了……是我不好。” “你怎么……怎么……怎么老这样!”骆嘉坐在病床上,郁闷地用手搓脸。 文馨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骆嘉面前:“骆嘉,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什么事?” “我知道我说出来你肯定要生气,但我还是必须告诉你……” “到底什么事?”骆嘉的语气有点冲。 “大海里的那具尸体,不是安妮的……” “求你了,你又来了……”骆嘉一下子飚了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为什么这么偏执呢,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崩溃,安妮都已经安葬了,这个世界上也没有鬼,你只是生病了,生病了,ok?生病了我们就好好治病嘛,你给我一点信心好嘛……” 看着骆嘉抓狂的样子,文馨住嘴了。 关于这些事情,骆嘉是永远都不会相信她的。没有人会相信她。想到这里,骆嘉给的委屈,阿明给的委屈一下子涌上了心头,像生出了一个大泉眼,怎么堵也堵不住,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流。 “对不起……”骆嘉不得不抱住她,“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我知道你是因为生病了才会这样,对不起……” 第55节 “这不是你的错……”文馨收起泪眼,硬是挤出微笑来,“你放心吧,我明天会积极配合戴院长的治疗。不会再逃跑了……我保证。” 往哪里逃?她已经强烈地感觉到危机,似乎无路可逃了。 第十五话 66 既然她没病,戴院长为什么一直说她有病?还要坚持给她做心理催眠?而且,如果安妮真的死了,为什么不直接把安妮的尸体公之于众,反而将安妮的尸体调换成冯蕾的尸体?戴院长到底想干什么?安妮的尸体又到底在哪? 戴院长已经给她做了七八次的催眠了,但每一次催眠她都会睡着,深陷大脑深处的潜意识之中,根本不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也不清楚自己都说了什么话。今天,她就要看看戴院长在催眠过程中对她做了什么。 昨天晚上回医院之前她特意买了一大袋浓缩咖啡。今天一早醒过来,趁着护士不注意,已经喝下了五大杯,喝到想吐……而且完全不加糖。她要使自己亢奋,这样就可以抵制催眠。 此时她已经躺在了催眠椅上,静谧的心理治疗室只有她和戴院长两个人。 文馨记得,像这种一开始便头脑清醒的心理测试已经中断了几天了,上次做这种测试还是何春山到医院来闹事的时候。 何春山已经不会再来闹事了,昨天她已经给他打过了电话,告诉他蕾蕾的尸体已经被火化。至于骨灰在哪,暂时还不得而知。 文馨闭眼前一直盯着戴院长,看着他在她面前从容不迫地做着一些准备工作,虽然她认为他一定有什么阴谋,但想恨他还真恨不起来。她自然明白,这种亲近感是她身体里的“安妮”在作祟。 他拿出笔记本打开,盯着文馨看了好大一会:“身体不舒服?” 文馨摇摇头:“没有。” 胃里的咖啡的确让她很不舒服。 “那我们就抓紧开始吧,你静下心来,困了就闭上眼睛。” 文馨假寐,听见戴院长的声音在继续,和之前每次催眠的步骤一样,先念了一些烂俗的催眠术教程,在这个过程中,文馨一直在用意志力抵制自己入睡。 隔了好大一会时间,戴院长似乎以为她已经进入睡眠状态,开始说一些涉及到个人生活的事情:“你还记得你七岁那年住的是什么样的房子吗?” 七岁那年的房子?文馨回忆起老家昏暗的客堂间、古老的案台、雕花的老式窗户,桌子上还放着一张老人和小女孩的黑白合照。这些画面对她来说回忆得很流畅,根本不需要动脑。 “现在你把自己置身在你想象中的老房子里,记住,你只有七岁……” 文馨越是不想按照戴院长的引导去想象,反而越是能想象出当时在老房子里发生的事儿。文馨之前也查过一些心理学上的资料,大概是说,人会成为自己脑中的想法,无论你抗拒或是向往,你都会有意无意地成为它。 她必须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于是,她开始在心里唱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明明是她自己在唱,却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跟着她一起唱。 模模糊糊中,她发现自己还是来到了老房子里,并且还变矮了,低头一看,自己下身竟穿着秋裤,脚上是樱桃小皮鞋。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捧着一块插满蜡烛的生日蛋糕走过来,短粗的蜡烛都熔化了,烛火荡漾在她眼前,老太太脸上的皱纹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人是谁呢? 忽然,梦境像是跳了一帧,文馨的脑海中浮现出“外婆”的样子。 难道她已经被戴院长催眠了?不行,她得保持清醒,她得保持清醒……文馨竭力地克制自己向外婆靠近。这时的梦境就像一只暂停的音乐盒,把外婆的画面定格了。 然而她的克制只起了四五秒钟的作用,很快地,她仿佛又听见了歌声。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外婆开始动了,并且一步步地朝她走来,而且她的声音也在变,变成了一个男人的声音:“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 好婆那张布满沧桑的脸也渐渐地变了,在一圈光晕中竟然诡异地变成了一张中年男人的脸。那张脸?文馨在不清醒的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 对,是戴院长,准确地说,是年轻了二十岁的戴院长。 “你最爱吃的抹茶蛋糕,上面还有奶油做的蝴蝶。” “你看,上面还写着你的名字。” 文馨朝蛋糕看了一眼,烛光下的蛋糕上写着:小妮子生日快乐。 “记住,我是你爸爸,你是安妮,戴安妮。” “噗”地一声,生日蛋糕上的蜡烛被吹灭了,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黢黑的死寂。文馨一下子开始惶恐起来。 她明明不想喊,却发自本能地大喊:“爸爸,爸爸你在哪?爸爸!” 与此同时,自己的喉咙里竟然发出了六七岁幼女的声音。 文馨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前进,被一扇门挡在面前。 那个声音又在追击着她:“小妮子,告诉爸爸你现在在哪儿?” 小妮子?我不是小妮子。一刹那之后,文馨突然醒悟。难道她刚才睡着了?她又开始极力地提醒自己:“这是梦境,这是梦境,我绝对不能回答戴院长的话……” 眼前的景象在变焦,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不远处有一道门。 “小妮子,你是不是又看到了那个房间?是不是?听爸爸的话,千万不要进那个房间!” 难道她之前被催眠时也看到了这个房间?戴院长为什么不让她进去?里面是什么? 文馨毫不犹豫地推开门。 远远望去,惨白的无影灯下,隔着透明度不高的塑料布,依稀看见后面有一张床。 这时她耳边又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但不是戴院长的,是安妮的声音,好像在说:“骆老师走了,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吧……” 又是那句话!那句总是出现在她梦里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56节 文馨绕过塑料帘子,看到手术床上躺着一个缠满白色绷带的人。她的身上插着管子,周围都是维生设备,异常恐怖。 文馨的视线在绷带人身上来回游荡着,绷带人的眼睛是闭着的,像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骆老师走了,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吧……” 绷带人并没有开口,但这声音是从何而来的? 突然,绷带人睁开了眼睛,在她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一个起身,脸对脸地朝她撞了过来! 一阵钻脑的头痛,剧烈地像是什么东西撞碎了她的头颅骨,接着,她的身体地往后一仰! “安妮,醒过来!” “啊——”文馨一声尖叫,感觉有两只大手朝她摁了过来。 她的身体在两只大手之间抖个不停,半晌之后才发现身下的催眠椅。 戴院长的脸同样显得惊魂未定,甚至……还有一丝心虚。 如果她没听错,他刚才叫她安妮,他还在催眠中让她叫他爸爸? 67 文馨坐在病床上,脑中不停回放着戴院长在催眠中说的话,他在给自己灌输安妮的思想。 但自己在催眠中看到的那个绷带人又是谁呢? 那个人浑身缠满了渗血的绷带,周围还有一些复杂的维生设备,文馨试图去努力回忆,突然间,梦境的残片让文馨联想起一张插满管子的僵尸漫画…… “医院里有僵尸,他们都不信!” 对!那个叫小盛的孩子曾经跑到她的病床前,跟她说过医院里有僵尸!当时她还跟他解释过那是植物人,不是僵尸…… 那孩子从第一次看到她时眼神就很奇怪,难道他见过她?也见过安妮? 难道他说的“僵尸”就是安妮吗? 不对……安妮,是植物人? 二月十四号那天,柜子砸下来,安妮被砸成了重伤,成了植物人也说不定…… “谁被它咬了,谁就会变成和它一样。你快要变了。” 对!安妮的鬼魂附在我的身上,她在抢夺我的身体,或许我会渐渐地变成安妮…… 想到这,她打了个冷战。她竟然忽略了一个孩子的话! 但是……人死了才有鬼,难道植物人也会灵魂出窍吗? 文馨打开手机的上网浏览器,输入“植物人”三个字,网上对植物人的定义是:受害者的大脑皮层功能严重受损,处于不可逆的深度昏迷状态,丧失意识活动,但皮质下中枢仍可维持自主呼吸运动和心跳。植物人除了保留一些本能性的神经反射和物质及能量的代谢能力外,认知能力,包括对自己存在的认知力已经完全丧失,无任何主观活动,所以又被称为“活死人”。 活死人? 文馨又输入“植物人灵魂出体”几个字,除了搜索到“一个女孩成为植物人之后,灵魂如同附体般地跟着爱人”的醒目标题外,还有一个醒目的标题跳进文馨的眼睛——“植物人的催醒”。 “在催眠探索的基础上,探索出了一条催醒植物人的方法,本方法定义为‘灵魂回位法’,在被调查的几位植物人中,灵魂离体的原因是人在意外受伤事件中受惊过度,灵魂不由自主地逃离体外。” 文馨定了定,继续读下去:“身体经抢救脱险后灵魂想重回自己身体,却因自身失去了认知能力而无法回转。只要帮灵魂找回自己的身体并归位,植物人就可以苏醒。一些植物人若干年后还能醒来,主要是灵魂自己努力找到身体的结果。利用催眠诱导灵魂的方法可以帮助灵魂寻找身体。” 催眠!安妮是植物人,戴院长一定是想通过催眠的方法,把植物人安妮的灵魂移植到我身上,甚至代替我的灵魂,这样,在我的面孔背后,装着一个安妮的灵魂,还可以和骆嘉光明正大地结婚,多么诡异的阴谋啊…… 想到这里,文馨全身寒毛直竖。 一定是这样,所以戴院长挪用冯蕾的尸体冒充了安妮,却把植物人安妮藏得严严实实的,就像安妮最初说得那样——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可那个地方到底在哪里? 不行,我得行动,我得去找小盛,我不能坐以待毙! 文馨加快步伐,沿着走廊搜索着各个病房,推开一扇门,没有!再推开一扇门,没有!整幢楼都快被她找遍了……什么样的人都有,唯独看不见小盛。 她开始觉得自己走错了,医院里有专门的儿童病区也说不定,可明明前几次遇见小盛都是在这幢楼的啊…… 文馨在螺旋形的楼梯里徘徊,这时听见头顶传来“biu!biu”的声音。 她抬头一看,小盛正站在头顶的楼梯“漩涡”里,拿着玩具枪对她射击! “小盛——”文馨叫了他一声,没料到他竟扭头往上跑!文馨只好赶紧往上爬,去追他。 小盛就像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乐此不疲地让文馨追着跑,两个人穿过护士和病人,一路追逐…… 等文馨终于把他“逮”到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跑什么……姐姐这回相信你了……你在哪里见到僵尸的?” “在医院的地下室。” 文馨一惊:“能不能带姐姐去看看?” 68 “就是这里面,你和僵尸在一起,你们一起躺着……”小盛的手指头比划着,对着四面八方刷得粉白的停车场,划了好大一个圆。 小盛的话让文馨心里一怵,她明白这孩子一定在这里看到过什么。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啊。”文馨看着空荡荡的停车场说。 小盛一会指指这边儿的墙壁,一会又指指那边儿的墙壁,表情似乎有点迷糊。他回过头说:“这里本来有地下室啊,我亲眼看见爷爷把你和僵尸放在地下室的。” “哪个爷爷?” 第57节 “院长爷爷。”小盛漫不经心地说。 文馨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真的是戴院长在捣鬼。 “小盛,姐姐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看到僵尸的,还记得吗?” “什么时候……”小盛嘟着嘴抓了抓脑袋,开始低下头掰手指头。 文馨在心里反复思考着小盛刚才说过的话,自己是和安妮一起躺着?戴院长究竟在对她们做什么? 面前的小盛把手指掰了好大一会也没算清楚。算了,这孩子还小。 “小盛……”文馨想打断他,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小盛却固执地扭过头去,继续算着,“120,121,122,123……” “130,130天以前!”小盛的眼睛一亮。 不对,肯定不对,130天算起来应该是四个月以前,也就是三月初,那个时候她恐怕还没来过普恩医院吧。 小盛带着她绕着白色墙壁,走走停停:“那会儿你天天在这里,天天和僵尸在一起。” “天天在这里,你怎么知道?你怎么会来这里?”文馨疑惑不解。 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痴迷,嘟着鼓鼓的腮帮子:“我喜欢鬼,喜欢僵尸,医院会死人,肯定有僵尸。” “啊……”好吧,文馨耸了耸肩膀:“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啊。” 小盛用小指头扣扣墙壁:“僵尸不能见光,一定在墙壁里面的地下室里。” 文馨看着这压抑的车库,天花板上的一根根灯管闪着惨白的光,又冷又明亮。四周的墙壁上用油漆刷满了各种车位号码,a1、a3、b6、c4……这些号码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吊诡而迷乱…… 文馨有些零星的记忆,像模糊的碎片在大脑中划过,但只是零星,什么完整的印象都没有。 此时,她的脑袋仿佛变成了一支签筒,信息全写在一支支签上,她拼命地摇着头,一支支签也“哗啦哗啦”地跟着甩起来了,c7、a8、b4、b3…… 到底是哪一面墙? 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小盛像是被吓到了,刺溜一下钻到文馨的怀里。文馨回过头一看,是一个目光凶悍的保安,他上身穿着褪了色的制服,下身搭一条不伦不类的短裤,脚下踩一双平底凉鞋。 来得正好,文馨问:“请问这里以前有地下室吗?” “什么地下室?哪儿来的地下室,”他瞪着她怀里的小盛,“又是你!这么小的个儿,像个小鬼一样,上次要不是我巡逻时发现你躲在别人的车屁股后面,人倒车时早把你撞死了!” 小盛顿时在文馨怀里瑟瑟发抖。 不仅是巡逻的保安不承认医院有地下室,她还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护士,她们要么只字不提,要么就说没有。 看来戴院长已经下了封口令。 他为什么要把我和安妮放在医院的地下室?地下室另有通道? 戴院长一定是在做某种不可告人的实验!说不定在自己丢失的那三个月里,戴院长的“移魂计划”就已经在地下室开始了……所以小盛在地下室看见了她。 可是……不对啊,阿明说过,那三个月她一直和他待在一起。 第十六话 69 现在她必须快点找到安妮是植物人的证据,这样骆嘉就会相信她说的话了。 找到了植物人安妮,或许就可以像辛生说的那样,让安妮的鬼魂“见尸散魂”,从此离开自己的身体,拯救自己将要被取代的命运。 或许那个时候,她还会去警察局,把这匪夷所思的一切统统告诉警察…… 或许那个时候,她还有机会,不用带着那个邪恶肮脏的灵魂和骆嘉结婚…… 文馨刚经过一间病房时,正好看见戴院长被几个家属缠住谈论病情,文馨想这正是机会。她快步赶往戴院长办公室。 然而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她表情一变。 有个人正坐在戴院长办公桌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全神贯注地敲击着电脑键盘。 “请问您有事儿吗?戴院长不在,我是新来的助理小徐。” 小徐大概是刚毕业的,一副大学生模样,见文馨冒昧推门反倒有几分脸红。 文馨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戴院长说了,有什么事儿尽管和我说。” “哦……”文馨急中生智,“是这样的,我的一份档案留在这里忘了拿,戴院长说让我来取的,刚才在楼下看见他了,他让我上来取,你就是小徐吧?” “对对,我是小徐!戴院长跟你交代过了啊?哈哈。” 笨蛋,刚才你自己说的名字。 “可以帮我找找看吗?戴院长让你帮我找找。” “成,您快进来。叫什么名字?我帮您找。” 文馨微微犹豫了一下说:“戴安妮。” 他愣了一下:“您也姓戴?” “哦……是,呵呵。” 小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来,他打开戴院长柜子左边的抽屉,翻出一个很大的文件夹,有条不紊地一张张翻找着。 第58节 文馨紧张地看着小徐,时不时地盯着门口,就怕戴院长回来。 “找到了!”小徐大呼一声。 这么快?文馨心里一惊。小徐把那张单子递过来,红着脸问:“是这张吗?” 文馨接过来一看,是安妮怀孕的检查报告。 “不是这个,麻烦您再找找。” “唔……还有啊?”小徐把单子放回原处,又开始埋头翻找起来,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满头大汗地嘀咕,“没有啊。” “不可能,怎么会没有……”文馨心乱如麻。 “要不我给戴院长打个电话吧?”小徐说。 “不用!”文馨脱口而出。看见小徐有些吃惊,她赶忙补口说,“哦,我刚才在楼下看见他正忙着呢,还是不要打扰了,我下次再来。” 她慌张地刚要出门,只听小徐咋呼说:“啊呀,原来在这!” 文馨一把抢过小徐手里的单子,立马震住了,只见上面写着“戴安妮,二月十五日(凌晨)紧急抢救”的字样。 原来是真的,戴安妮在情人节之后真的被抢救过,虽然搞不清楚她出了什么事,但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性很大!这种东西只要拿给骆嘉看,骆嘉一定会相信她。 正想着,耳边传来戴院长的声音:“你们这是在干嘛?” 冲门口一看,是戴院长。 小徐说:“在……在帮戴小姐找档案……” “找什么档案!”戴院长大喝,“抓住她!” 小徐吓得一哆嗦,赶紧抱住文馨。戴院长疾步冲上来把单子从文馨手里夺走,文馨在小徐怀里挣扎着,瞪着戴院长,大声喊叫着:“我全都知道了,安妮是植物人!她就藏在医院的地下室!是你把安妮的灵魂……转移到我身上!是不是这样,你说啊!” 戴院长一把把文馨从小徐怀里拉过来,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腕:“荒谬!你的病很重,你要休息,跟我回病房!小徐,叫护工!” 小徐惊呆了,赶紧拨打电话。 这时文馨对着戴院长的手猛咬一口! 戴院长痛得大叫起来,却并没有把手松开,不但不松,反而把她的手腕攥得更紧。文馨加大力度,戴院长攥住她的那只手也加大力度…… 文馨感觉到戴院长的毅力非比寻常,自己的牙齿已经深深地陷进他的肉里,甚至闻见了血的味道,戴院长却强忍着不松手……仿佛在对文馨说,即使被她咬下一块肉也绝不会松开! 没办法了,绝望的文馨趁机对着戴院长的皮鞋狠狠一踩! 措不及防的戴院长痛得几乎跳起来,本能地松开了抓住文馨的手。 文馨终于逃出了办公室。 70 文馨沿着走廊拼命狂奔,一个在家属的搀扶下正准备出院的老太太看见文馨的样子,以为她是疯子,吓得尖声大叫。 两个护工在后面边追边喊:“别跑,你别跑!” 不跑才怪!文馨撒腿就跑,朝着行政楼的出口挣命似的狂奔! 护工两面夹击,文馨不得不转身绕向后门,护工也紧跟着追向后门。她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快到感觉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刚跑出行政楼,一辆汽车就鬼使神差地蹿了出来,文馨已经刹不住脚,“砰”地一声,扑到汽车黑色的引擎盖上!幸好车子在此刻紧急刹住。 文馨的第一反应便是拍打引擎盖:“救命,救命!” 一个中年男人打开车门,一瘸一拐地下了车,好熟悉的一张脸…… 这……这不是上次那个追踪阿明的瘸子吗? 这时文馨远远地听见戴院长的声音:“阿辉,抓住她!”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戴院长是一伙的? 文馨吓坏了,即刻跳下车,逃命似的冲进另一幢大楼。 文馨跑进大厅后直奔电梯,正巧电梯刚出来一个人,文馨赶紧钻进去,待阿辉、戴院长、护工跑到电梯前时,电梯门恰好在文馨的尖叫声落地前合上! 文馨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按了哪一个数字,电梯径直升到了五楼,文馨冲出电梯,跑了几步,却发现这层的病房异常寂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听到自己的鞋子摩擦地板的声音…… 走了一段之后,她抬头看见一个牌子上写着:烧伤科。 突然,文馨又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从电梯口传过来,他们已经追过来了! 文馨不知该躲到哪里,她拐了两个弯,情急之下钻进了一间公共病房,病房里是一张张用塑胶帘子遮起来的病床。 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乎就在门口了。文馨冲到最里面的一张病床前,拉开帘子,躲到床上。 她简直紧张到要窒息了,身体里却像是装了一只让她不停打鼓的电池,怎么抠也抠不出来…… 透过帘子的细缝,她看见护工的脚一只只地从门口闪过去。紧接着,她看见两只脚一瘸一拐地扭了过去,是阿辉! 半晌之后,这双脚又扭了回来,天呐,他进来了…… 她听见阿辉一下接一下地拉起塑胶帘子的声音,像刀子划过玻璃般尖锐,刺激着文馨的心。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文馨恐惧地闭上眼睛。 突然,后背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一只胳膊,使她吓了一跳!侧身一看,一张“异形”的脸正瞅着她!她赶紧用另一只手捂住嘴,抖个不停…… 这是一个烧伤的病人,她刚才太急着躲避,竟然没发现被子里还有个人。他四分之三的脸都被绷带裹住了,血浓已经和绷带黏在了一起,拧巴成一团,暴突的红色肌肉上咧着糜烂的伤口…… 第59节 文馨想让他松开自己,却动也不敢动,隐忍地向病人摇着头,他却像是要对自己说什么似的,嘴巴咕哝着,脸部的肌肉更加扭曲了…… 而帘子外面,阿辉一脚重一脚轻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完了! 突然,刺耳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阿辉接起电话:“是的,院长,我这边还在找……” 阿辉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拖着腿向门外走去。 文馨松了一口气之后,推开那个病人,轻声轻脚地溜出病房。外面依然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文馨隐约觉得左边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一转身,与那双眼睛四目相对,她呆住了。 阿明! 准确地说,是一张医生介绍栏里的照片:他穿着白色的大褂,咧着大嘴。旁边写着——烧伤科主任医师:吴光明。 文馨的衣服已经变成半湿状,汗流到腮帮子上,两腮肌肉痉挛。 阿明不是画家吗?什么时候变成医生了? “那会儿你天天在这里,天天和僵尸在一起。” “三个月前,我在大街上捡到你,见你昏迷不醒,就把你带回了我的工作室。” 小盛的话与阿明的话合并起来。这三个月她的确跟阿明在一起没错,但同时也的确在医院的地下室。她怎么就从没想过阿明和戴院长、普恩医院有关系呢? “……你,有女朋友了?” “算有吧,其实……我以前是从乡下来的,她爸资助我读大学……” “她以前喜欢玩,我就想买辆摩托车带她到处跑,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可当时太穷了……” “等攒够了钱,买了摩托,人家却坐飞机出国了……” 文馨摇摇晃晃地站在介绍栏前,直到把流进嘴角的汗一口吃下去。她全都明白了。他根本就不是画家,他是医生。他之前喜欢的女孩很可能就是安妮。 照片上的阿明笑着,她还从没见过他笑得如此灿烂,似乎是在嘲笑她:“上当了吧?” 一分钟之后,文馨抡起一个盆栽朝着介绍栏的玻璃橱窗砸去。玻璃碎了一地。紧接着,“嘶啦”一声,文馨像揭榜似的毫不犹豫地撕下了介绍栏里的那张照片。 如果是真的,就杀了他。 她的眼泪决绝地滑落下来。 71 有了要“杀人”的决心,从普恩医院逃出来简直易如反掌。 此时的文馨感觉自己是异常的彪悍。 受够了。 她在普恩医院门口打了辆车,一上车便给阿明打了电话,才响了一声,电话便接通了,好像他随时都在等她的电话似的。当被问到今天可不可以见个面的时候,阿明很爽快地回了三个字:“没得说。” 你当然没得说,一会看你说什么。 咬牙切齿后,她竟有些心寒。对待这种人,为什么还要心寒?她紧紧地握住手里那张揉皱了的照片,像是握着一张“通缉令”。 下车之后,阿明和他的摩托车已经在街角等候她了。 “上次的事不好意思,我想我有点失控了……”他倒是自觉,一见文馨来了便主动向前跟她道歉,然而文馨却冷冰冰地看着他。 他故意凑近她的脸,盯着她看,眼睛渐渐瞪大,似乎想从文馨的表情看出她有什么不对。 “还在生我的气?” 文馨不发一语,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好了,别生气了……”阿明识趣地转移话题,眼睛一眯,露出迷人的微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画,递给她,“送给你。” 手却有些抖。 上面画的依旧是自己,似乎是正在酣睡的自己。画得真像。画到这种细腻逼真的程度真是该感动,他们一起相处了三个月,他像“小白鼠”、“实验品”似的研究了她三个月,画得不像才怪。 她抬起头来,终于开口了:“我也回赠你一张怎么样?” 说着,她将那张搓得皱巴巴的照片展开,直视他的眼睛,背诵般地说:“吴光明,34岁,临床医学硕士,普恩医院烧伤科主任医师。” 阿明一怔,脸上每根能扯动笑容的神经都恢复了原位。 “为什么要骗我?”文馨逼近阿明。 他微微往后一退,撞到了身后的摩托车。他大抵明白自己的真面目已经暴露,搪塞着说:“我没骗你,是你没问。” “我没问?是谁告诉我的,我做模特,他画画?” “呵……”笑声从他鼻孔里发出来。被人拆穿了?故作无奈? “笑什么笑!”这笑让她想吐。 “我没什么好说的。”他耸耸肩。那样子似乎是说,“随便你怎么着吧。”这无赖的样子和那个对她情深意切的吴光明有着极大反差。 他转过身,大踏步地朝着游戏电动厅的方向走去。 72 电动厅人群稠浊,喧闹吵杂,与游戏机的电子乐声混合成一波刺耳的声浪,击打着文馨单薄的心。 第60节 看阿明那样子,她忽而感觉自己已经败下阵来,心里怕得要命。 像一个被医生宣告只剩下几天生命的癌症患者,一种可怜的求生欲逼着她向施毒的人寻求解药,哪怕不切实际,账也要算到底,她还想再努力最后一次。 隔着一排游戏机,阿明面无表情地向前走着,文馨紧紧跟上。 “你曾经喜欢的女孩,是戴安妮对不对?” 阿明只顾走,不回答。 “资助你读书的人,是戴院长,对不对?”——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问这些愚蠢的问题干嘛,他都承认了,自己还看不出来吗? 阿明一副漠然的态度,似乎根本不屑她的话。他停在一台射击游戏机前,是dead house 3,一款在中世纪的城堡里猎杀僵尸的射击游戏。 阿明一连投进十几枚游戏币,好像压根不把文馨的话当回事。 文馨脸气得通红,露出一副滑稽的凶相:“告诉我,安妮到底藏在哪里?” 她每问一句话,阿明都把嘴唇抿得更紧。阿明右手握着游戏手枪,左手托住枪托,眯起一只眼睛,紧盯着游戏屏幕。 “安妮是植物人,就在医院的地下室!” 阿明的面部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转过来看了文馨一眼,好像是说被她猜中了。随后他很快地躲开她的视线,举起枪射击屏幕上的僵尸。 文馨见他继续装傻,索性走到大屏幕前,用身体挡住屏幕,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大黑影。 阿明看哪,文馨就挡哪,她想让阿明正视自己,看着自己的眼睛。 周围的人全都朝她这儿看,而阿明则事不关己似的,依旧当屏幕上没有文馨,不停地扫射。屏幕内的僵尸一个接一个倒下了,灰飞烟灭。 “说什么三个月和你一起在工作室里,全都是谎话,你一直都在骗我?” “情人节那晚,为什么我和安妮会一起被送进医院?你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安妮的灵魂在我身上,都是你和戴院长搞的鬼是吗?你们在医院的地下室做了一场不可告人的实验对吗?” 她一屁股跌坐在大屏幕前,径直地对着他流泪,大颗的泪珠从她疲惫的眼睛里滑落下来,在屏幕光的投射下,像一颗颗明珠蹦落着。 阿明终于停止了射击,把抢放了下来,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想把“谎”尽量说得诚恳:“过去,我是想让安妮回来,可现在不一样了。” “那你告诉我真相啊!”文馨大叫。 “真相是会要人命的!” “我就是不要命!你告诉我啊!” 阿明忽然火了,把枪往地上一扔:“真相我早就给你了,只不过你没有看懂!” 文馨瞬间怔住泪眼。 屏幕越来越红,上面的僵尸像潮水一般涌过来,不断攻击着屏幕,也攻击着屏幕前的她。这时候阿明已经站在她面前,伸出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文馨愣了一下,注意到他那双悲怆的眼神再次“发作”了。 忽然,他上前一下子搂住文馨,将文馨抵到屏幕上,甚至想用手腕强行按住她的双手……文馨感觉自己被他紧紧地环抱着、覆压着,他浑身散发着的男性荷尔蒙的味道让她一下子透不过气来。 他那双眼睛就那样怔怔地望着她,除了忧伤之外,还带着一种深到骨子里的情意……这双忧郁而深情的双眼让她想起在周镇老房子里的那晚,她差点因他动了心,他们差点就接吻了,尽管没有吻成,她做梦还梦见过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然而此刻却不一样了…… “砰砰砰”连环射击的噪音,从背后击打着、刺痛着她的心脏,她甚至能隐约闻见阿明身上散发出一股医药水的味道,那双深情的眼睛,在此刻却让她排斥、憎恶、恶心…… 在阿明吻上她之前,文馨狠狠地朝他用力一推,接着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骗子!” 阿明捂着左脸,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嘴唇蠢蠢欲动,似乎还想说什么…… 这时游戏机屏幕上显示出“you are dead”的字样。 文馨凄然一笑:“游戏结束了。” 73 喜欢你只是为了牺牲你,对你好是为了对你更残酷。 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这样对她? 雨声很大,接二连三的闪电像凌霄花盛开在昏暗的走廊墙壁里。 文馨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从大雨中奔回来的,也分辨不清脸上流的是雨还是泪。一推开门,骆嘉便出现在她眼前。 看见她,他似乎有些吃惊。 “文馨你跑哪去了?我正——”话没说完,文馨便吻上了骆嘉,一直把他推到洗手间,开始一颗一颗地解他的衣服扣子。骆嘉的后背撞到花洒开关,哗啦啦的热水伴随着热气喷洒下来。二人渐渐被笼罩在一片看不清对方的湿雾里。 骆嘉似乎被她吓到了,一把推开她:“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要等到结婚那天吗?” “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她眼睛里闪着冰冷的泪光,抵着瓷砖把他抱得更紧。她麻木地解着自己的纽扣,试图完成这最后的仪式。 这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人都被“安妮”折磨够了,他们都需要“释放”自己。 “安妮,尽管用婊子、荡妇、贱人、小三……全世界最肮脏的字眼来形容我啊,我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她把眼泪淹没在水流里,然后把双手背过去,解开后背的那排搭扣,上身第一次赤裸裸地呈现在骆嘉面前。 骆嘉颤颤地凝视着她的双眼,然后猛地侧过脸去,用牙齿轻咬住她的耳垂,他舌尖上的小刺探进了她针眼大的耳洞。 她的五指紧掐在骆嘉的后背上,已经分辨不清他后背是水还是汗。骆嘉将她的丝袜从大腿退到脚踝,而她却如一头受宠若惊的小鹿一样动弹不得,像一颗被剥开外壳的荔枝肉一样,晶莹剔透、纯粹无瑕,淋漓尽致地展现着她那无与伦比的处子之美…… 骆嘉的目光从上往下一点点向下移,移到她的下体时,他愣住了,眼睛里流露着发亮的贪婪的目光。 与此同时,他开始手忙脚乱地解自己的拉链,直至完全退去下半身的衣物,露出他那颗活泼的睾丸。他要插入了…… 其实这一刻文馨已经等了很久,她无数次地想象过这一刻,从情人节那天,不,从情人节之前就开始想象……可是到现在她还是个处女。她从没想过这一刻会在这么绝望、软弱的今天发生,但或许也唯有这一刻,能让她得到一丝温暖的慰藉…… 终于,骆嘉完完全全地进入了她。 第61节 但也就在此刻,窗外的闪电噼里啪啦地滑过玻璃,一声闷雷在文馨的头顶炸响,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劈中了! 没有痛感,甚至感受不到骆嘉的插入。 文馨睁着空洞的眼睛,只感觉骆嘉的身体像是拉一只抽屉似的猛地从自己体内抽离,顿时,她感觉上体与下体脱节了。 她被某种东西从身体里“踢”了出来,接着飞了起来,朝浴室的墙壁撞了过去! 怎么回事? 她一回头,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正在和骆嘉做爱。那“另一个自己”像只身在烈火情欲中般,双眼迷离,脸型扭曲,雪白的身体像蛇一样蠕动,发出愉快的呻吟。 难道她的灵魂被安妮的灵魂挤出了身体? “骆嘉,停下,快停下,那不是我!骆嘉,你看清楚,那不是我!” 文馨大声地呼唤骆嘉的名字,可是骆嘉听不到,她想上前去碰他,却发现可以透过自己的手臂看见地砖、水雾、骆嘉和那个身体…… 她变得透明了。 “骆嘉……我该怎样才能告诉你,那真的真的不是我……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相信啊!笨蛋,你给我停下!” 她甚至上去捶打骆嘉,却发现再怎么努力去阻止都无济于事…… 文馨眼睁睁地看着安妮的鬼魂附在自己身上,代替自己做着这一切。骆嘉趴在“安妮”身上,猛烈地抵着“安妮”的双腿,一次比一次用力,一次比一次激进,他们相互挤压着对方的身体,结合着,尖叫着,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完美节奏在半空中匍匐,身体与身体的契合可谓天衣无缝。 他们曾是同居四年的情侣,这种事本来就是家常便饭不是吗? 74 骆嘉从卧室的大床上醒来,为刚才文馨和自己疯狂做爱的场面感到惊讶。他脑子里全是文馨做爱时摆出的那些古怪姿势,若不是自己也沉浸在情欲中无法自拔,他真有推开文馨的冲动。 床头柜子上摆放着他和文馨两个人湿漉漉的衣服。他们从洗手间疯狂地做到卧室,一刻不停。他疲惫的阴茎此刻正被文馨的一只手握着,握得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他下意识地瞥了他可怜的未婚妻一眼,她睡得很沉,像个死人。 从大学那会开始他就想象过文馨的身体,今天他终于如愿以偿了,虽然云雨成功,但为何没有兴奋的感觉,反而觉得压抑?他有些不确定睡在身边的这个人是谁了,尽管她的手指上还戴着他的求婚戒指。 他想移动身体,把下体从她的手中抽出,但是身体似乎已经麻痹了,他只好就那样呆愣愣地躺着。 汗水味,精液味,与从客厅餐桌散发出来的有些发馊的牛奶和剩菜剩饭的味道交织在一起。这使他错觉性地以为自己在美国的弗朗宁公寓里。 在美国的每个早晨,他都是这样醒来的:安妮睡在他的身边,两具赤裸的身体彼此倾轧。床头堆着一堆来不及丢到洗衣机里的脏衣服,书房的桌子上一定摆放着笔记本、演草纸和两三杯毒液似的过夜浓咖啡。有时前一晚安妮邀请同学来公寓里开派对,到早晨客厅就会一地狼藉,空气中混合着外国人野香水的味道,似乎还有好几种不同程度的狐臭。她又天生娇贵,不爱做家务,只得他自己收拾。 他曾经一度厌倦那种生活,否则也不会一拿到学位证书就立马从美国跑回自己的国家来。 那个时候他经常想,如果睡在身边的是文馨就好了。 就这样又躺了五分钟,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快要九点了,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躺不了一天,他必须得爬起来。他硬着头皮拎起文馨那只戴戒指的手,把自己那只瘫软成一堆羽毛似的小鸟小心翼翼地移出来。眼看就要成功了,文馨那只手却突然抓住了他:“去哪儿?” 他吓了一跳,呼了一口气说:“我还有事要做。” “不要,我一个人睡不着,别让我一个人呆着……”她的声音很腻人,手却不停地摆弄着那堆羽毛。 “我饿了,能让我去做点吃的吗?” “饿了?”她迷离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质疑:“我也饿了。” 她的手继续轻轻地揉着他那小鸟儿,戒指刮得他那里生疼。不过,这种痛感反倒给他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骆嘉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他得克制住自己,或者至少先确认下她是谁。 “我想再怀一个孩子。”没等他开口,她先开口说。 再?神经病。骆嘉尽量保持温和:“刚才……我们做爱……也是你吗?” “傻冒,什么你不你的,哪有这样叫人家的?和从前一样,叫我安妮就是了。”她吃凉不管酸地说。 “你……真的是安妮?”骆嘉一脸讶异。 “嗯哼,”她吐吐舌头,“怎么,是不是我的表现比以前进步了……”说着,她加大了手劲儿。 “别闹了。”骆嘉皱着眉,为她说出这种话感到羞耻。 75 厨房里是锅碗咣当咣当碰撞的声音,菜刀咔嚓咔嚓切菜的声音,女人愉悦地哼着小调的声音。此时骆嘉什么都听不见,他正光着身体,像一个被强奸过的女人,怔怔地躺在床上。 “如果文馨在我身边就好了。” 他犯傻,好像不觉得厨房里的那个人是文馨似的。他感觉自己背叛了文馨,有种和别人偷了情的愧疚感。 她的确不是文馨。如果文馨正常的话,可能并不想跟他做爱。 “老公,起床啦,要开饭啦……” 骆嘉皱着眉头在被子里挣扎着,起还是不起?但随之另外一个问题也蹿了上来,难道不结婚了吗?结还是不结?结,当然要结。她到底还是文馨,病得再严重也是文馨。他得配合她好好治疗。 想到此,他硬着头皮从床上爬起来,气呼呼地套上衣服。 安妮人格端着一大盘食物走了出来。骆嘉坐在椅子上,一看见那一大盘子西餐心就冷了。 安妮人格陶醉地看着大盘子里的面食:“好久没吃我做的意大利面了吧?” 骆嘉沉默,在美国的几年,安妮只会做一样食物,就是加番茄酱的意大利面。 “哎,那会你最爱我做的意大利面了,你还说,我做的意大利面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意大利面,当然了,只要骆老师喜欢,我给你做一辈子都愿意。” “别这样行不行,我已经什么都听你的了……”他恳求地说,意思是自己已经做了很大的牺牲。 安妮人格烦了,用叉子敲了敲盘子:“我说你到底吃还是不吃?” “不吃。”骆嘉把面前的盘子反打过去,由于用力过猛,盘子摔碎到地上,几根面条耷拉在桌子沿上。 第62节 安妮人格不说话了,她默不作声地弯下腰去,背对着他,好像在…… “你……你在干什么?”骆嘉试探着问。 “你猜,这是什么?”她回过头来,嬉笑着,紧紧地攥着一只拳头,有血正从那个拳头里渗出来。如果他没猜错,她正在使劲地攥着一片盘子的碎片。 “文馨,你——”他被震住了。 “这下好了,文馨流血了。”安妮人格咯咯地笑,好像在握着一只煮熟的鸡蛋似的,并不觉得疼。那笑令他心里发毛。 骆嘉一下子慌了,他赶忙上前抓住那只手,让她把手松开,她死活不松,反而握得更紧,用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难道想让我喂你吃吗?” 看着那只不停地滴血的手,骆嘉的心也在滴血。 天啊……他该怎么办! “用不着,我吃……”骆嘉鼓起勇气,弯下腰来,拾起打翻在地上的面条,放在桌上的另一只盘子里,在她的注视下重新坐回原位。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样,用叉子叉起面前盘子里的面,卷了又卷,大口地塞进嘴巴里。 安妮人格这下满意了,她坐回到位子上,松开手里的碎片,然后抓起一把纸巾擦着手。骆嘉一边吃一边偷看着她,她的眼睛正闪着兴奋的光欣赏着他的吃相。 疯了!她一定是疯了,一定是彻底疯了! 她一只手托着腮帮子,另一只手体贴地把她擦过血的纸巾递到他嘴边给他擦嘴,他逃避地低着头趴在盘子上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猛咳,呛得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你看你,慢点儿行不行……馋样儿……” 76 乌云在这个绝望阴惨的末日清晨飘荡着。 狼藉的大床上只有文馨一个人。她虽然对昨天发生的事只记得一半,但是很清楚,她的初夜被“安妮”彻彻底底地搞砸了。 就连做爱这种事也被安妮取代,还有什么事是不能被“安妮”取代的? “安妮”已经从她身体里的一个小肉芽,发育成长为一只茁壮的怪物,在她的五脏六腑里盘卧着,蚕食着……正逐渐地从内向外攻破她的表皮…… 她一面想一面盯着窗户发呆,直至窗外的雨水变大,打断她的思绪。 似乎……每一次安妮上身都和“水”少不了关系…… 对,她怕水,每次一看到水就会产生幻觉。起先还不明显,但之后的几次她的印象尤其深刻:家里水管漏水的时候,“安妮”出现了;天贸龙悦酒店洗手间的喷头坏了,“安妮”出现了;殡仪馆的马桶被堵住,“安妮”出现了;婚纱店的水管爆裂,“安妮”出现了;昨晚被安妮上身也是因为水…… 为什么每次一碰到水,安妮就会占据自己的身体? 文馨穿上衣服,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下床,支起千疮百孔的身体扶着墙向外走。她感觉腿在发抖,合不拢,双腿之间像被打了一枪,开了一个洞。 她先是把客厅里的茶壶、花瓶以及各种杯具里的水倒掉,抹干净藏起来,把鱼缸用一块毛毯盖起来,然后又奔到卧室,拉开抽屉,从抽屉里摸出胶带,把厨房里的水龙头,洗澡间里的水龙头,饮水机上的出水口,以及所有和水有关的东西全都封了起来……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唇已经干裂。她不愿意看到水,更不愿再喝水。 如果不这样做,说不定某天,她会被“安妮”完全替代。没有知觉,没有意识,心里也没有爱。而“安妮”会用自己的身体与骆嘉夜夜做爱,用自己的子宫和骆嘉生孩子,而自己算什么?代孕工具?行尸走肉?空壳子? 听到门铃的声音时,她依然在抓狂。 门口站着两个送货员,他们脚边放着一只巨大的用牛皮纸包起来的扁平东西。 “您好,我们是诺曼底婚庆公司的,这是骆先生让我们送来的婚纱照。” “哦……”她昏昏沉沉,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婚纱照? “搞错了吧,婚纱照前几天就已经送过来了。”文馨脸上有了表情。 “搞错?”两个送货员面面相觑。这时,其中的一个送货员突然想起来了,“唔,骆先生说需要修改一下……我们还有事,先给您放进去吧。” 两个送货员把婚纱照放到房间里,就离去了。 婚纱照?文馨苦笑了一下。这样结婚还有意义吗? 她拿出水果刀,裁开一道牛皮纸,婚纱照暴露出大半张。奇怪了,跟她上次见到的没什么区别,为什么说修改了呢?她接着把残余的牛皮纸也撕掉,撕到左上角的那块时,眼睛瞬间就睁大了,接着感觉有千万只小虫子沿着她头顶正中的穴窝一下蹿开。 上面竟然用粉红色的字体写着:骆嘉,戴安妮,喜结良缘。 这……这不可能。她感觉一阵头晕目眩。骆嘉这是在做什么? 她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头,揪扯自己的头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这明晃晃的字眼刺痛着她,提醒她这是真的。 被背叛的痛感凛然而生。 没错,是骆嘉,就连骆嘉也出卖了她。 骆嘉答应了安妮的要求,背着她,答应了“安妮”的要求。 安妮,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安妮的种种罪恶在她脑海中一宗一宗地复原出来:安妮借她的手杀了乐乐,安妮借她的手杀了辛生,安妮借她的身体与骆嘉消遣自己的初夜,现在安妮还要以自己的名字主宰她的婚礼? ——她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了。 她发狠地尖叫着,将那把水果刀用力地在婚纱照上拉下一道口子! “喜结良缘”四个字在她看来变成了“生无可恋”。 她把锋利的刀尖刺进手腕的皮肤,鲜血渗了出来,也许扎得还不够深……她泪如泉涌,她心里明白得很,只有毁灭这具身体才可以彻底地摧毁安妮。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正当她准备再一次用力刺下去的时候,一个声音传进她的耳朵:“文馨,你在干什么?你不想活了!” 与此同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从婆娑的泪眼望过去,意识不清的她看见了wendy。 第十七话 第63节 77 又回到了404。 可是现在的404房间和之前大相径庭。墙壁粉刷一新,客厅里铺着蔺草编织的榻榻米,矮脚茶几上摆着一套相当古朴的茶具。 “多亏我正好做了汤想去叫你,不然真要出大事了……都快结婚的人了,以后可千万别干这种傻事了。”wendy一边给文馨包着绷带一边唠唠叨叨地说。 这是文馨在wendy搬进来后第一次来这间房间。 她瞪着茶具,身体因畏惧而忍不住地颤抖。 “想当初我在日本出差的时候赶上地震,先是地震,接着是海啸,再后来是核泄漏,说起来从没经历过什么灾难,那次真是死里逃生啊,那个时候我就想,只要能活着回去,就算发生天大的事我也得好好活着,好好活着的人却不知道爱惜自己,这不是作孽糟蹋自己吗……” 尽管wendy一定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的话还是让文馨很感动。 自己在意的那些人竟然比不上一个不相熟的朋友? “wendy姐,那些绳结是做什么用的?真好看。”文馨注意到沙发上堆放着很多醒目的大红色绳结。 “哦……那些啊,你不是快结婚了嘛,我闲着无聊,就做了一些想送给你。” “送给我?你亲手做的?”文馨受宠若惊。 “今天本来就打算叫你过来做客,顺便把这些带去的。”伤口包好了,wendy又说,“你要不嫌弃我手拙,可以挂在家里做装饰,挺喜气的。” “好漂亮,一定费了您很多时间……”文馨感动极了。这个时候,无论谁对她好一点,她都会一辈子铭记在心。 “简单得很。”说着,wendy随手捏起两根现成的红绳子,“先从最简单的学起,看着,先用两根绳子打一个扣,左边绳子打一个结固定,盘成一个圆,右边绳子再打一个,盘成一个圆,两根一拉……” 文馨突然觉得这种系法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学过……她拿起两根绳子来,凭借着记忆琢磨着……但是怎么系都系不好,越系越迷糊,简单的两根绳子,绕得她眼花缭乱。 “不对,你这根手指不要动,按住线头……”她摆弄着文馨的手指,手把手地教她,绳子在wendy灵巧的手中飞舞,像变魔术似的那么一拉,就变成了一个漂亮精致的蝴蝶结! 这蝴蝶结……好像在哪里见过……肯定见过。 突然,她想到安妮绑架她时,在她手腕上系的蝴蝶结。 两个结一模一样! “怎么样?我姐教我的,系起来结实又漂亮!这样就不会再松开啦。” 对,当年安妮教她系鞋带时也是这种系法! “学会了吗?”wendy突然插话进来,把文馨吓到了。 刹那间,文馨觉得wendy那张脸笑得极其扭曲。 “你是安妮的姐姐?”文馨蹭一下站了起来。 wendy似乎也被她吓了一跳,先是愣了一下,之后站了起来,淡然一笑:“是啊,我是安妮的姐姐,我们小妮子以前常跟你提起我吧?” 她竟然这么轻易地就承认了! wendy接着说:“哎,我妈去世得早,我爸工作忙,一直都是我在照顾安妮,从小她的鞋带都是我帮她系的。直到五年前我去了日本。几个月前,我妹妹出了事,所以……我只好住到我‘妹夫’的家对面咯。”她一步步走上前来。 文馨往后退了一步,喉头打抖:“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干什么?”wendy的笑容开始变阴:“水管坏了,马桶堵了,不喜欢的婚纱就一把火烧掉,我一直在帮你呀……这不,今天还变成观世音菩萨救了你……”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监视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wendy朝着她步步紧逼,带着一股狠劲:“为了让……小妮子在你身上复活。” “复活?”文馨心惊胆战,“我早就知道……安妮是植物人,你们真的要把安妮的灵魂转移到我身上?”文馨的后背贴着墙壁,已经无处可退了。 “是啊,我妹妹要是睁不开眼了,你也休想醒着。”她的声音很轻。 “我会去报警!”文馨扯着嗓子,声音沙哑。 wendy凑到文馨耳边,低声道:“报警?你有证据吗?证据要是被你找到我们全家还不得坐牢?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妹妹。”wendy一把抓住她那只受伤的手腕。 “变态!”文馨感觉一阵剧痛从手腕传来,“安妮就在普恩医院的地下室,我一定会把她找出来!” “你找不到的,那个阿明太爱她了,已经把她藏起来了!就连我们也找不到!要不是他中断了我妹妹的复活计划……你早就完了……”她嘎嘎嘎地放肆大笑。 阿明?文馨只觉头晕脑胀,wendy一松手,她便一个“啪嗒”摔倒在地。 侧过头来,洗手间浴缸里的水正缓缓地流出来,她的意识再次浮游…… 78 “今年的蝉叫得好早啊。” 此时骆嘉正走在通往404房间的走廊上,远处榕树上的蝉正嘶啦嘶啦地叫着,叫得他心神不宁。 昨天下午两点左右,他在戴家花房和婚庆公司讨论婚礼流程时,接到戴院长的电话,说文馨企图自杀,被住在404的邻居发现,送到了普恩医院。还好文馨没什么大碍,但她醒过来时却说出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对面404房间住着安妮的姐姐! 然而戴院长却告诉他,安妮的姐姐现在在日本。他有点搞不清楚该相信谁了,不是刻意怀疑戴院长,如果真的像戴院长说的那样,为什么邻居不把文馨送到别的医院,而是偏偏送到了普恩医院呢? 想到此,他步伐紊乱,好像不知道404房间该怎么走似的。 无论如何,他得来一趟,他总得信文馨一次。 之前他已经站在家里的窗户前朝对面窗户观察了一个小时,对面的窗户一直用窗帘遮掩着,看不到里面究竟住着什么人。为了不轻易冒犯或“打草惊蛇”,他连房屋中介的电话也没打。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404房间的门口,或许他对404房间还隐隐有着恐惧感……但犹豫了片刻后,还是举起了手,礼貌地敲了敲门。 第64节 门隔了好大一会儿才打开,开门的是个老头,看上去有六十岁左右,头发花白,穿着一件宽松的居家背心,左手拿着一个奶瓶,右手拿着一个奶嘴。 骆嘉不认识他,见都没见过。 “你找谁?”老头疑惑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wendy住在这儿吗?”说着,骆嘉故意朝里面看了看。 “wendy?什么wendy?”老头的声音开始烦躁起来,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他,像是在打量一个图谋不轨的坏人。 “您是这里的住户?” “废话。你说呢?” “对不起,您误会了……那个,请问您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 “关你什么事儿?你哪个部门的,你到底找谁,我们不认识你。” “真是不好意思……”骆嘉说,“是这样的,五月十四号的时候,这里好像还没有住户……” 老头厌烦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我们是六月中搬过来的。” 这时骆嘉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 “实在是抱歉,我是住在您家对面的……”骆嘉不得不说,“昨天我女朋友在家里……自杀,是您叫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去的吧?所以想过来感谢您一下……” “哦!原来你是他男朋友啊……”老头用不友善的眼神盯着他,那意思好像是说,女朋友在家里自杀,肯定跟你这个男朋友脱不了关系。 老头还要说什么,只听里面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老头子,你干嘛呢!冲个奶粉冲那么久!” “来了,来了!”老头往里面应和了一声,然后回头对骆嘉说,“年轻人,以后对女朋友好一点!不要搞得人家割腕自杀什么的,晦气!”说着,就要把门关上。 骆嘉伸手把门挡住,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赶忙说:“对不起,就是想问一下,你们为什么会把我女朋友送到普恩医院去?” “你说话像话吗?不送医院那女孩不就死了!” 这时,里头的老太太也走到门口来了,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七八月大的婴儿,她一边一刻不停地颠着婴儿,一边抱怨说:“你跟谁吵架呢!让你给孙子冲个奶粉能冲上一年!” 骆嘉趁机又打量了一下房间,里面已经不是五月十四号时看到的模样了,墙壁粉刷一新,家具堆得很满,椅子摆得乱七八糟的,桌子上摆着各种茶具,还有没吃完的饭菜,沙发上堆着衣服和尿布…… 直到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对不起,我是想说,您为什么不把她送到其他医院,而是选择普恩医院呢?” “你问我我问谁,我打120,救护车把她送医院的,你问我我哪知道……你快走吧,我孙子都被你吓哭了!”老头唠唠叨叨,说着把门“砰”地一关! 骆嘉被拒在门口,碰了一鼻子灰,脸已经涨红到脖子根。 他在心里咒骂着自己,怎么能相信文馨的话呢?他真是,居然跟着她疯起来了…… 这时骆嘉想起了戴院长昨天对他说的话:“她现在已经有了伤害自己的倾向,必须住院严加看管。” 79 骆嘉听戴院长说,从昨天到今天文馨没吃一点东西,并且拒绝洗澡、喝水,她还把输液管一根接一根地咬破,把输液的架子推倒,摔碎了输液瓶。 此时她坐在病床上,头低着,长发遮着她的脸,手腕上的纱布渗着鲜红的血。骆嘉甚至能想象几分钟之前那血还在她的体内,比想象中还糟,她已经垮了。 他硬着头皮靠近她,还没触到她的肩膀,她就受惊般浑身一抖,抬起头来:她的眼圈发黑,眼里充满了血丝,有一种绝望的悲哀。骆嘉的心疼得抽了一下。 “再过十天就是我们的婚礼了,熬过这十天,一切都会好的……”他自己都觉得说话声音太小,因为他答应了安妮人格的要求,他根本就没有脸跟文馨提起婚礼。 文馨似乎读懂了他的表情:“你还是不相信我,对吗?” 骆嘉吞了吞口水,强迫自己转移目光去看她割伤的手腕:“文馨……戴院长不是坏人,他一直在忙我们嘛……” 他注意到文馨的呼吸急促起来,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没有再说下去,反倒往枕头上一倒,拉起被子蒙住自己。 预料中的结果,大学时她就这么倔。 正在他准备走出去的时候,文馨突然翻身而起,似乎想做最后的挣扎,这反倒把他吓了一跳:“我说过了,安妮的姐姐就住在404,你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去看看?你从来都是自以为是!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我自私?他身体一晃。文馨以前从没这样批评过他。 “我去看了,你以为我没去看过吗,对面住的是别人,再说了……安妮的姐姐在日本。”他长叹了一口气。 “可是她回来了!她回来了你知不知道?她回来了!”文馨起身死死地朝他抓过来,他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只觉得文馨在他耳边不停地嘶吼,“她回来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骆嘉还想说什么,这时护工冲了进来,上前拉开他们,劝他说,“我看您还是先走吧,病人的情绪有点不稳定。” 骆嘉盯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孔和夺眶而出的眼泪,那一刻,他是真的怕了。 在护士和他的注视下,文馨重新躺了下去。 “你——还想说什么吗?”他又问了一次。 你千万不要再说什么了。 如他所愿,她什么都没说,嘴唇紧抿着,表情像哭又像笑——那是一种肝肠寸断的表情。 就在那一瞬间,外面传来几声干雷,六月黄梅天,又要下雨了。 他们再也没有说什么。他踏出门去,只听背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傍晚的寂静笼罩着医院,远处,上海这座不夜城,不再喧嚣,像是反常地睡着了,只有蝉继续哀鸣着。 但是当他走到走廊拐角的时候,似乎又听见文馨的叫声。他大概能想到此时她的眼眸里正闪烁着绝望的亮光。 文馨,我想相信你,但我没办法相信你。 他只停了几秒钟,就开始狂奔起来。 第65节 80 文馨已经记不清今天是几号了。 百叶窗外,有时能听见雨声,有时能听见鸟鸣,有时能听见外面有几个住院的小孩子在玩弹珠,并且不停地用弹珠砸她的窗子,大声地冲她喊:“疯子,疯子!” 然而,大多数时候,她什么都听不到。 直到今天,骆嘉走到她面前说:“再过三天我们就要结婚了。” 她就快要把自己忘记了,也快要把自己的婚礼忘记了,甚至,快要把自己是个混血儿给忘记了。 虽然大学没有毕业,但是之前读过很多书,她最喜欢的是杜拉斯的《广岛之恋》。她同情过那个叫丽娃的法国女孩,她与自己的敌军——一个德国士兵相爱,由于被众人唾弃而被关在内韦尔地下室。 有时她也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真正的法国人,即使她从没有见过她的父亲,而且非常憎恶他的父亲玩弄了她的母亲,并生下了她这个“杂种”。 但她没想到的是,如今,自己竟然和丽娃有着同样的心情和遭遇。 真讽刺,上帝在这个时候才给她宽裕的时间让她感怀身世。 遥遥无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漫无止境的青春,以及各种道德规范扰乱着丽娃。而她,关文馨,既没有出生在法国,也没有出生在二战时期。 这是一个看上去极其太平盛世的年代——二十一世纪。 她丝毫不关心政治,也不关心自己的小圈子对她的评论和抨击,她和丽娃一样,一心关怀着自己的爱情。 她毅然决然地与自己的老师相爱,甚至背叛了自己的朋友,答应了那个抛弃了自己好朋友的男人的求婚。她似乎是一个可耻的小三,女人中的败类,大众电视剧中的坏女人。 但是她一点也不坏。 她只是一个渴望好好生活的平凡女人:结婚、生孩子、做饭、给别人理发。 骆嘉既然爱她,为什么不相信她呢? 大概是婚期将近,他越来越忙,来探望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她悲痛欲绝,精神错乱,甚至开始思念起她从未谋面的父亲。 她曾是最受欢迎的理发师,她有自己的小梦想,她一直都在攒钱。她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攒了钱之后她想去法国找那个法国人,问问那个法国人为什么要抛弃自己,告诉他没有爸爸的小孩是多么可怜。 如果她也有一个父亲,如果她也是有家有人疼的孩子,或许她就不会是今天这样了?对吗?想到此,她不禁哑然失笑。 而自己情敌的父亲,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都会对她进行催眠,向她强行灌输安妮的事迹,有时讲到动情处甚至会哭。 而她却无力反抗,医院的药物总是让她浑身乏力、昏昏沉沉。 好几次,她睁开眼睛,都能看见他老泪纵横的模样。 真扭曲。 她现在一点都不可怜他,她恨他,恨他要将他女儿的灵魂催眠到自己身上。 两个灵魂在一具身体里此消彼长,她明白她的时日不多了,说不定,后天,明天,甚至今天晚上,她就会彻底地被安妮的灵魂取代。 文馨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等待枪决的死刑犯。 第十八话 81 如果过去如影像般可以倒带,那么对阿明来说,普恩医院的每一个台阶都会被他踩上踩下上万遍。 病人的哀嚎,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号像风一样在他耳边掠过。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看淡了别人的生死。 普恩医院最年轻最有天赋的烧伤科主治医师,曾经在这里通宵达旦地给病人做手术。医院的小护士们总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塞给他一个苹果,前台的那几个女孩还轮番送过他十字绣等小礼物。 然而他的大好前程,却被那个他曾痴迷一时的人——戴安妮给毁了。 以前总是穿着白大褂,而今天他则穿着一身黑色皮衣,像个刺客。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回普恩医院了,但毕竟在这里工作了近十年,推断出文馨被关在哪一间病房,还是很容易的。 至于文馨今晚会不会跟他走,概率渺茫。 他轻轻地把门拉开。隔着浅白色的布帘,依稀看见文馨侧卧在床上的背影。那个背影似乎并未察觉出有人进来,估计是空调的声音遮掩住了动静。 接近病床时,才发现她竟然像个稻草人一样被捆扎着。 该死,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她! 她把脸朝靠墙的方向搁着,一动不动。依据他的经验,垂死的人几乎都是这个姿势。他把手伸向她干燥的头发里,轻轻抚摸了几下,她也没有反应。 “醒醒,醒醒……” 文馨睁开眼睛,回过身来,看见他的时候似乎有些迟钝,半天才面露惊讶。 她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皮肤蜡黄,嘴唇干裂,脸型整个瘦削了一圈不说,一双暗淡无神的大眼睛更凸出了。 她刚想开口,阿明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你来这里做什么?”文馨沙哑地问。 “带你离开这里。” “离开?”她的眼睛微微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去哪?” “先别说话。” 阿明松开绑住她的绳子,文馨却挣扎起来:“我不走,你走吧!” “不行,我要带你离开这里。”阿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把拖鞋套在她的脚上。 第66节 像劫持一样,阿明用手强拉住文馨,溜出病房,绕过护士台,最后来到普恩医院的楼顶天台。 阿明站在护栏前,俯瞰着楼下的停车场,回过身来。 “抛开这一切,跟我走吧。”阿明眼神热切,“车就在楼下。”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文馨眼神冷酷,好像是在问:你以为你是谁? “你不能跟骆嘉结婚,安妮不会放过你的!”阿明加大了咬字力度,颈子里的青筋突突直跳。 “就算我死,也不会离开骆嘉的。”文馨决绝,像一棵扎了根的树。 “你太——”阿明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你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办?真相不能讲,讲了只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但是不讲出来,你只会继续误会我…… “你有没有想过,你嫁给骆嘉只会害了他,而且更会害了你自己!”阿明开始攻击她的软肋。 文馨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了最刺激他的话:“和你有关系吗?” “相信我……” “我信过你了……”文馨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笑话。 她似乎早已将他的身体看穿,看得他只剩下一把骨头。他再做多余的努力也是枉费。在她心里,他已经是没有信誉的人了。 还能说什么呢……在文馨眼里,他和骆嘉简直没法比。不仅仅是在文馨眼里,过去在安妮眼里也是。 他觉得自己输定了…… “我的摩托车后座,又要空了……”他喃喃自语,明知道输定了,却还是抱着能打动她的侥幸,说出来就连自己都觉得煽情,仿佛在生死边缘挣扎,一种求生欲拽着他,他不想失去文馨…… 这算是在演苦情戏吗?好笑,他竟然在央求文馨可怜自己。 然而文馨却没有任何反应,阿明的心渐渐地冷了。 阿明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叠成方形的纸块,递给她:“送给你,最后一幅了。” 文馨接过画,看都没看,只定定地注视着阿明,好像这幅画已经没有了意义。 “祝你幸福。”阿明快速说完,转过身就要走。 “阿明!”文馨突然在背后叫住他。 阿明回过头去,此时余辉洒在她的发梢上,亮得像牛奶一样。她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苍白,五官的轮廓也更楚楚动人。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她闭着眼睛,却美得出奇。 “你还爱安妮吗?”文馨问。 这个问题让阿明略微有些讶异。 “过去,我爱她……” “那现在呢?” 他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你。” 文馨看着他,愣了几秒,然后温柔地说:“那你把眼睛闭起来,数到十再睁开……” 难道……阿明直觉文馨要吻他。 在周镇老房子的那晚,他想吻文馨没有吻到,在游戏厅他想吻文馨却被文馨打了一巴掌……现在,文馨是在可怜他,施舍他吗?不跟他走,所以,就满足他那个小小的未了的心愿,给他一个吻? 或许……这一吻是她送给自己的唯一的、最后的礼物了。 “好……”阿明接受,他努力让自己幸福起来,把眼睛闭上。 然而,阿明并没有立刻就得到那个吻。 文馨并没有向前,反而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甚至能听到她往后退的脚步声…… 看来是他自作多情了,或许这只是文馨独特的告别方式。或许当他睁开眼睛时,她将从自己面前完完全全地消失,永不再见。 他也害怕看到她远去的背影不是吗,他仍旧闭着眼睛,自欺欺人地数着:“五、六、七……” 忽然,他感觉一股强大的气流冲自己顶了过来,夹带着一连串的脚步声…… 文馨要干嘛?阿明突然睁开双眼。 而此时的文馨已经贴在他面前,她牙关紧咬,一脸凶悍! 她不是文馨! 已经来不及了,阿明觉得自己的胸口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在巨大的冲击力下,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 向楼下飞去! 万幸的是,在翻滚了一百八十度之后,他的双手抓住了护栏!身体悬在空中,双腿在半空中耷拉着。 阿明望着文馨:“你是安妮?” 她弯腰蹲了下来,阴沉沉的面部爬满了邪笑:“文馨真的有那么好吗?连你也背叛我!” 果然是“安妮”。 阿明用力支撑着不让自己掉下去,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 “你知道……你哪点比不上文馨吗?”阿明说。 第67节 “安妮”故意把脸凑近阿明:“你说。” “因为……因为……” 看着阿明努力扒住护栏,脸涨得通红,青筋暴在额头上,咬紧牙关硬撑着不松手的狼狈样,“安妮”竟然扑哧一笑。 “因为你是个骗子!”阿明说。 “安妮”的表情微微一愣。 阿明看着她,脸上呈现出一抹解脱般的笑容。 他松了手。 空气像水,他向水底沉去。 空气像风,从脑后向前吹着他的脸。 空气像安妮,这是他最后一次呼吸她,吸进去,长长地吐出来…… 十九岁那年,安妮拿着冰激凌说:“要是一口气吃完,冰激凌就不会流泪了。”他爱上了安妮,并且发誓这辈子都不让她哭。 二十七岁那年,安妮把骆嘉带去美国。在机场,她在他耳边轻声说:“如果我回来,你要继续宠我哦。” 二十九岁那年,他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在城市里转悠,幻想着安妮就坐在他的后座上。 三十岁那年,戴院长劝他说:“安妮跟你是不可能的,忘记她吧……” 三十一岁那年,安妮流产了,他认为他又有希望了。“你真是贱骨头”——戴院长这样评价他,他接受。 三十二岁那年,安妮说:“阿明,帮我这一次,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他帮了安妮,安妮却没有兑现她的承诺。 这世道,安妮这样的公主怎么会看上一个从乡下来的穷小子呢?就连他学医,进普恩医院,第一次动手术,都是安妮父亲一手安排的。 在安妮眼里,他的人生真没什么看头。 但是安妮却是他与生俱来的克星,他喜欢她时,她不会跟他在一起;他好不容易不喜欢她了,她却把他推下楼去。 做手术时他为无数个人止过血,然而现在却没有一个人能为他止血。血液在他脑后蔓延,越扩越大…… 82 “光明中的鸟,灰尘里的鱼,高架桥上的海岸线,闭眼间的猩红岛屿。一架小小的直升飞机温暖又悲伤地飞远了……噗嗤噗嗤……” “安妮”坐在天台上哼着小曲,双脚悬空晃荡着,晚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也许是黄昏的缘故,阿明不偏不倚地掉落在一个旮旯角里,没有人发现他已经死了。 “安妮”看着手中的那幅画,画中的文馨伸开双臂,飘在天空中,像一只在风中张开翅膀的美丽蝴蝶。 “嘿嘿……”她神经质地笑出声来,把画纸折成了一架尖头的纸飞机,对着飞机头哈了一口气,朝着血滴子似的云彩抛了出去。 纸飞机悠悠荡荡地飘下大楼,飞进漫无边境的夜色里。 第十九话 83 酒店套房布置得很温馨,墙壁四周环挂着安妮姐姐亲手编的大红蝴蝶结。 是的,wendy正大光明地出席了她“妹妹”的婚礼。 “安妮”提出了让姐姐从日本飞回来参加婚礼的荒谬要求,于是wendy便假装成风尘仆仆地从日本回来的样子。 演戏,一群人都在骆嘉面前演戏。 演戏谁不会? 此时文馨要做的便是扮演好“安妮”的角色。 她坐在化妆椅上,穿着那件由“安妮”精选的宝蓝色婚纱,笑容满面。 他们大概都晓得她遇水之后就会变成安妮,所以刚才在化妆之前,wendy故意逼迫她洗澡。但是wendy不知道,她为了防止自己在洗澡的过程中变成“安妮”,只是隔着门打开了淋浴的阀门而已。 她从浴室出来,叫了wendy一声“姐”,wendy便真以为她是“安妮”了。 造型师把一个香醇巧克力塞进嘴巴里,含糊地说:“新娘子你可真有福气,听说骆先生……可是本年度最用心的新郎,每一个细节他都一再叮嘱……” “是吗?”文馨故作幸福地问。 “您不知道吧,从科学角度来看,一场让女人激情澎湃的婚礼所带来的快乐绝不仅仅只是一天。美国科学家的研究发现,拥有过一场美好且印象深刻的婚礼的女性的睡眠质量,显然强过那些婚礼平淡的女性。同时,婚后的幸福指数也会更高!” 这可真是美好且印象深刻的婚礼,终生难忘的婚礼,她自嘲地想。可是,她并不能肯定她的“终生”会“终”在什么时候。 或许,随时…… wendy端了一只小瓷碗朝她走过来,拿出一副“大姐”的架势强调说:“桂圆莲子汤,一早就熬好了。” 虽然觉得恶心,但她不得不吞下了一大口黏稠物。 明明是结婚,文馨却感觉自己像个死刑犯,仿佛这就是她在这个世上吃的最后一顿饭。因为吃得太急,一颗莲子差点卡住她的食道。不过她还是按捺住了,没有咳嗽。 wendy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擦着她的嘴唇:“很好,今天你可要漂漂亮亮地嫁出去,让他们看看你是谁。” 是啊,今天可要让你们看看我是谁。 “刘海能不能往上梳一梳?”文馨故意问梳头师傅,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她心不在焉。 第68节 wendy也投身到“妹妹”的化妆事业中来了,她拿起烫头发的夹子,指着文馨的头发对梳头师傅说:“这里不要太卷,还是自然一些比较好,嗯,自然些……” “口红再亮一点……” “眼线,对,眼线再深一些……” 镜子里的文馨变得越来越鲜艳,像一棵等待采摘的水果。 wendy把那条铂金的蛹型镂空挂坠挂在她的脖子里。 “我漂亮么?” “漂亮……就你现在的样子,竞选世界小姐也能把她们比下去……” “姐,真是谢谢你,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文馨“感动”地说。 是真得好好谢谢你。谢谢你住在房子对面,谢谢你在我受伤的手腕上下了药,谢谢你把我送进普恩医院。文馨在心里“感激”得咬牙切齿。 wendy刚想说什么,电话来了,她看了看手机说:“是爸的电话,你等我一会儿……” 趁着wendy接电话的空隙,文馨偷偷地溜出了化妆间。 她拎起婚纱的裙摆,在走廊里狂奔起来,眼神明亮而坚定。 她要救赎自己。 84 一切只为了今天。 那天在病房醒过来之后,听护士们紧张地议论着“吴医生跳楼自杀了……”这时,文馨才意识到:阿明死了,原来真相是可以杀人的。 她急忙奔下楼去,楼下的警察正在交涉,已经拉开防护线保护现场。刚要扎进人群里,背后就有个人拉了她一把,回头一看是戴院长。 戴院长看着她,低声叫了句:“安妮?” 她一怔,立刻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容不得被情绪多纠缠一秒钟的她,只能当即收起饱受热泪攻击的眸子,颤抖地叫了声:“爸。” “你干的好事。”他咬牙切齿,闷声道:“回病房去,别出来。” 戴院长一直从背后看着她。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她不停地告诉自己,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 从那天起,她便开始了扮演安妮的游戏,让他们误以为接连几日的催眠已经有了效果。 然而,阿明的死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脑子里,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假如,她还有一辈子的话。 “真相我早就给你了,只不过你没有看懂!” 苦思几天几夜之后,文馨恍然大悟:阿明要告诉她的真相就藏在那些画里!如今她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出现的时间越来越短,随时都有被安妮替代的可能,她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奔回武康大楼,拿到那些画,然后顺着那些画找到安妮。现在能救赎她的,只有她自己了。 正想着,电梯门开了,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她一愣。 是那个瘸子阿辉,他手里捧着一大堆结婚用的巧克力,似乎也吃了一惊。 文馨立刻模仿安妮,露出一个大大的耐克形微笑:“我有东西忘在车上了,车钥匙呢?” 阿辉面无表情:“什么东西,我帮你拿。” “不用,我姐叫你把巧克力赶快送上去,你快点。”文馨再次撒谎。 阿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腾出一只手,把车钥匙递了过来。 文馨拿起钥匙,拎起婚纱裙摆,向门口疾奔而去。 途中他回头看了一眼,阿辉正在接手机,一定是wendy打给他的!只见他把手里的东西一扔,朝她追了过来! “你别跑!”阿辉大喝一声,周围的客人纷纷侧目朝她看过来! 酒店大厅门外的空地上,停着许多车子,其中四五辆是婚车,车身上装饰着鲜花和“囍”字。 文馨按了下钥匙上的锁钮,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便叫了起来,就是它了。 她急奔过去,拉开车门,与此同时,瘸腿阿辉也赶了上来,一下扑到车窗上:“停下,快给我停下!”文馨发动油门,尖叫着把车子开了起来。 从后视镜里看过去,阿辉在追赶了几十米后停了下来,掏出手机,估计是给戴院长打电话。 85 文馨驾着戴院长的车子一溜烟开出酒店。 快要开到武康大楼楼下的时候,只见骆嘉一身礼服,在一票伴郎的簇拥下走下楼。 看来骆嘉就要去酒店了。 她坐在车子里远远地看着对面的一切,直到骆嘉那帮人纷纷上了车,一行车子开出小区,文馨才下车冲进了武康大楼。 房间俨然被收拾过了,变成了新房的格局,到处都挂着醒目刺眼的大红囍字,原来放那些画的地方全部被清空了。她从杂物间拉出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把杂七杂八的东西稀里哗啦地倒在地板上。 阿明送给她的画,幸好还在。 文馨把画纸全部摊开在茶几上,一共找到了九幅,全是她自己的画像,站着的、坐着的、睡着的……姿势千奇百怪,渗透着一种诡异的美感。 第69节 可是,怎么就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呢? 阿明说过,真相是会要人命的,所以他不一定希望自己找到。 这样一想,以自己的智商,很难有希望了? 她还在拼命盯着那些画看,大脑快速运转着,一片混沌…… 赫然间,她发现画中某一角写着一个类似数字“6”的符号。 再拿起一幅,又发现了一个类似“3”的符号。 在另一幅,又发现了数字“4”。 这些数字藏得很隐晦,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莫非……和数字有关? 她开始觉得希望来了,1—2—3—4—5—6—7—9—10。 排列完毕,从1—10都有,就缺了有“8”的那幅画…… 可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啊! 文馨参透不了这些数字的意思,沮丧地坐在地上。不过想一想,的确也不会这么简单吧。 这些数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自己的排列顺序有问题? 阿明什么时候提到过密码之类的东西吗? 文馨绞尽脑汁,汗水已将她的妆融掉了。 “13972651048,记住我的号码!” 对,阿明的手机号码! 文馨为之一振,迅速将画纸按照阿明手机号码的顺序排列:1—3—9—7—2—6—5—10—4…… 文馨瞅着地板上的九幅画,突然间瞪大了眼睛! 九幅画排成两排,上排五幅,下排四幅,每幅画的画角都有一个奇怪的图案,单看每幅看不出来,但是每四幅合拼在一起,居然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符号。 笨蛋,怎么之前就没想过这些画有问题呢? 第一个符号一眼就被文馨认出来了,是普恩医院的三角形logo! 文馨的呼吸加快,瞄到了第二个标志:c8! c8,是哪里的标志……好像在哪里见过…… 文馨的脑袋这会变成了一个搜索器,输入“c8”之后开始查找,等待…… “僵尸不能见光,一定在墙壁里面的地下室里。” 啊,想起来了,这个不正是她在普恩医院停车场看到的车位标志吗?对,安妮一定就在医院的停车场!在c8墙壁的后面! 第三个符号很奇怪,像一朵三叶草,文馨不知道它有什么含义,也许是c8墙壁后面有什么东西吧。 九幅画拼出了三个半符号,就缺带数字“8”的那幅,所以最后一个符号怎么也拼不出来,但文馨已经顾不得了…… 她把这些画纸打包好,她要带着这些画尽快赶往普恩医院的地下室。 86 今天是小盛出院的日子。 一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进行“僵尸”探险了,心里还有点舍不得呢,之前巴不得赶紧出院的他突然有点不想出院了。 自从文馨那天带他去了地下室之后,他又跟妈妈讲了僵尸的事情。但是妈妈根本不相信他,认为他在乱说。 好吧,反正出院后他会跟他的小伙伴讲述这个故事。 妈妈在病房里帮他收拾东西,她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进一个大包里,说什么这些在医院里玩过的玩具有细菌,要把它们全部扔掉。小盛很不开心,趁着妈妈不注意,偷偷地把包里的僵尸zombie拿出来,溜出门去。 他在医院的走廊里自娱自乐地玩着zombie,用手拿着它沿着窗沿滑过去,这时他看见一只纸飞机卡在窗户上,他把纸飞机小心翼翼地拽出来,沿着折痕打开。 “姐姐?”小盛一眼就认出了画中的人是文馨。 “小盛你还愣着干嘛!我们要走了……”妈妈的声音从病房里传来。 “哦,马上……” 87 当文馨把车子开进普恩医院地下停车场的时候,看见前方停着一辆红色的轿车,小盛妈坐在驾驶座上,正在给穿着蓝色便服的小盛系安全带,小盛像个跳蚤似的动弹不停,似乎在和他妈妈争执着什么…… 这时小盛抬头看见了开车的文馨,赶紧将小脑袋伸出车窗,冲她喊着什么,小盛妈拼命按着他,接着便发动了车子,从文馨身边开了过去。 小盛对她喊的什么她完全没听清楚,大概又想跟她说停车场里有僵尸的事儿吧?文馨嘀咕着,也没看到小盛从车窗里向她抛出的纸飞机。 纸飞机在空中飘飘荡荡,并没有朝文馨飞去,而是拐了个弯,被墙上的排风扇吸了进去,“嘶啦”一声! 阿明送给文馨的最后一幅画变成了碎片,在停车场的空中飞扬…… 此时文馨已经顾不得其他了,时间迫在眉睫! 因为印着“c8”的墙壁已经矗立在自己面前了。 文馨看了看周围,四下静哑,连保安也没有。 第70节 “好吧,看来只能这样了……” 文馨盯着那面墙,把车子径直往后倒,倒了大约有十米左右,她猛地换挡,踩油门,加速!引擎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在空中轰鸣。 风从文馨耳边呼啸而过,接着她听见“咣”一声巨响,车子一头扎进了墙壁里…… 像顿时挨了一棒槌,梳好的新娘髻一瞬间就散开了。 车喇叭在停车场里单调地响个不停,埋在安全气囊中的文馨缓缓地抬起头。 四周一片漆黑,看来车子撞出了一个大大的黑洞。 这就是小盛说的地下室吗? 文馨把车子倒出来,挡风玻璃上裂开了一大圈蜘蛛网,右侧的车窗几乎全被震碎,车身上覆盖的部分砖块夹带着灰尘噼里啪啦地掉落。 她试图打开车灯,但是车灯已经碎掉了。 透过大大的“蜘蛛网”看出去,洞很深,具体有多深却看不出来。 手电筒,车子上一定会有手电筒! 文馨在霉尘里猛咳了几声,呼气起来嗓子疼痛难忍,好像里面长出了倒刺似的。她捂着差点被撞出来的心脏爬出车子,跌跌撞撞地绕向后备箱。 里面堆满了杂物。文馨把画纸随意一放,开始一通乱翻,毛毯、塑料水桶、旧报纸、锤子、扳子……果然,在一个工具盒里翻到了一只手电筒。 正在她准备关上后备箱时,目光被旁边一个敞开的环保袋吸附住了。 她凑近环保袋,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一块黑色的木头。 是什么东西?那东西仿佛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文馨把环保袋拎出来,是一只黑色的矩形匣子,这匣子看起来像是,像是……她把匣子转过来,上面贴着一张安妮的二寸黑白照。 文馨顿时一懵:安妮的骨灰盒?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不,不是安妮的骨灰盒,是蕾蕾的骨灰盒! 文馨立刻掏出手机拨打春山的号码,手机很快就接通了,听筒里传来嗡隆嗡隆的工地作业声,是春山的声音:“喂,喂……” “春山,我找到蕾蕾的骨灰了,你快到普恩医院地下停车场来!” “啥?你说真的?” 正打着电话,手机里有一个电话进来了,是戴院长的。 “你快点来,我不跟你多说了,一定要快!”文馨挂掉电话,把戴院长的电话也按掉了。 想必戴院长很快就要过来了。 文馨十万火急地拎起袋子,打着手电朝黑洞走去。 第二十话 88 阒无一人的黑洞,文馨的高跟鞋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硁硁作响。 手电筒在黑暗中形成了一条瘦长的白色圆柱,圆柱晃动中,文馨模模糊糊地看清这是一条走廊,走廊弯弯曲曲的,像阴森的迷宫,越往里越宽,呈梯形。 文馨忽然觉得这里好熟…… 这里的空气也是,阴冷、潮湿,隐隐潜藏着某种熟悉的化学药水的味道。 她哆嗦着手把手电筒举高,雾灰色的墙壁上挂着一些和医院走廊的墙上一样的人体器官图。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一些裂痕开枝散叶般地往下延伸着…… 似乎有虫子在墙角爬来爬去,发出细微的声响,文馨不敢靠墙太近,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想象,幻想着或许还会有吐着信子的毒蛇从墙壁上掉下来…… 这时她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用手电筒一照,是一份报纸。 报纸看上去很新,在手电筒的映射下发出惨白的光,上面除了有几个肮脏的大脚印,几乎像是没打开过一样。 再细细一看,日期是五月十四号……这么说,五月十四号的时候这里还是有人的?之后才被封了起来? 戴院长会把“活死人”安妮密封在这种环境下吗? 或许是心理作用,她仿佛能听见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沉闷的声响,就在她奔涌如沸水的内心世界外面。 安妮是活死人,活死人到底是什么状态? 文馨一想到身后可能会有个身体青紫的女人,已经死了很久,如鬼似魅,在弯弯曲曲的走廊里跟着自己,心里便一阵阵发怵。 她甚至有点想关掉手电筒了,怕自己看到可怕的东西。 可是来这里,不就是为了看可怕的东西吗? 一分钟之后,她用手电筒照到了生锈的、挂着蜘蛛网的电闸。 用力一推,走廊里的灯管亮了!但电压极其不稳定,只亮了几秒,便开始夹杂着噼里啪啦的电流声闪烁起来,忽明忽暗,忽暗忽明,好像有个人在操控着,在逗她玩。文馨头皮发麻,心里七上八下。 她看清楚了,前方是一条幽深绵长的隧道。 是那条她在梦中见过的“隧道”吗? 看来催眠中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她肯定来过这里……肯定来过! 文馨在电流声中往前走,隧道两边开始出现房间,一间接着一间。 如果她没记错,她曾在梦境里进去过其中的一间房间,当时植物人安妮就躺在房间里的病床上。 第71节 文馨推开一扇门,里面全是用白布蒙起来的物件。她走进去,拉开白布,却没有安妮,布满蜘蛛网的架子上堆满了各种废弃的医疗器械…… 她刚要走出门,突然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在看她,回过头去,发现有一个被白布蒙着的立起来的东西。 看起来像是一个……人? 文馨犹豫片刻之后,鼓起勇气向那个东西走去,她将白布用力一扯,却发现是一个空空的爪形架子。 “呼……”文馨松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进入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和之前的那个房间一模一样。除了医疗器械、纸箱子、破家具,什么都没有。 不知来回进出多少个房间之后,她感觉她已经走到尽头了,被排除的房间越来越多,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就在文馨快要绝望时,她看见隧道顶上有一个嵌在墙壁里的小小的三叶扇,正有气无力地缓缓转动着。 突然,文馨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阿明画里的第三个符号——三叶草! 难道那个符号指的是这个三叶扇? 文馨朝着三叶扇下面的房间走过去,这是最后一扇门。 她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拧,拧不开,她用力一撞,门开了。 里面一片黢黑,一股浓重的霉臭味扑面而来,似乎比外面更浓烈。 房间里有一扇玻璃窗,透过玻璃窗传递来的微弱光线,文馨隐约看到房间里堆满了各种架子和柜子。 她的高跟鞋好像踩到了碎玻璃,脚下发出“咯吱”一声。 她用手电筒一照,是破碎的烧杯、烧瓶和一只卡在地上的托盘。烧瓶里面还有少许暗黄色的没有蒸发掉的液体。 一种阴森可怖的感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蔓延着…… 因为看不清楚,文馨像走进了一个随时会掉进陷阱的机关阵,觉得随时会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从某个角落里伸出来,把她抓个正着…… 这里应该有灯吧? 文馨用手电筒在墙壁上乱照了一会儿,最后在头顶发现了一根拉线,用力一拽,一盏75瓦的白炽灯在她站的地方投下了摇曳不定的昏黄灯光。 与此同时,一个怪胎婴儿突然出现在文馨眼前,吓得她猝不及防,手脚乱跳! 不,不是怪胎婴儿,是一只怪胎婴儿的标本,泡在一只50厘米长的透明瓶子里,婴儿的内脏几乎看得一清二楚…… “哇唔”一声,她差点把胃里的那碗桂圆莲子汤吐出来。 文馨慌乱中转过身,却撞上了背后一辆蒙着白布的手推车,手推车径直滑到后面的架子上,发出瓶瓶罐罐叮当作响的声音。 文馨这才发现,一排排硬冷的铁架子上全摆满了药剂瓶和活体标本。 余惊未定的她掀开手推车上的白布,上面摆放着各种手术工具,其中一把手术刀面上还粘着干涸的血液。 这一定是一间手术室! 这时文馨看见了塑料帘子…… 透过塑料帘子,隐约看见后面有一张大床。 梦境中也是这样,植物人安妮就躺在塑料帘子的后面。 她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走过去,把塑料帘子一拉! 那里确实有一张手术床,但上面什么都没有。 手术床上方有一盏灰蒙蒙的手术无影灯,旁边还有一张小床。 “骗你的,我有两张床哪。” “你很喜欢睡觉,有的时候一睡就两天不醒。” 文馨回想起阿明的话,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安妮不可能不在这里,她有一种直觉,就是这里。 但是,她到底藏在哪儿呢? 这个时候,戴院长的声音远远地从门外飘过来:“文馨,文馨你在哪儿……” 完了,戴院长已经追到地下室来了。 文馨赶紧冲到门口,把门闩插上。时间不多了,她必须快点找到安妮。 她把9幅画一一再次排列,因为缺了最后那张带有数字“8”的画,最后一个符号只拼出四分之三,看起来像是一个未画满的圆……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符号?会不会是一个英文字母? 因为墙角的柜子上写满了a、b、c、d等英文字母,谜底一定就在这些柜子里! 文馨的脑电波剧烈地运动着,形成一道道的曲线,她得冷静,她得把脑子里的曲线拽直。 戴院长的声音又从排风扇里渗了进来:“文馨,文馨你在里面吗,听见我在叫你吗,快出来,跟我回去——” 戴院长开始“砰!砰!砰”地撞门,一股凉飕飕的风伴随着扑簌簌的灰尘从老旧的排风扇里刮过来。 奇迹出现了! 一个小纸片从排风扇扇叶的缝隙中抖落下来,仿佛有灵性似的在空中飞舞、旋转了几秒,之后居然冲文馨飞了过来…… 文馨甚至觉得不是纸片自己在飞,它背后好像有一张嘴巴在吹着它飞,上升、旋转、下降、往前、再往前,灵异地缓缓地飘落着…… 那一刻,文馨仿佛被点了一下,醍醐灌顶,灵光一现!好像明白了那纸片飞来的目的,她的眼睛渐渐放光,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第72节 纸片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个缺口上,如有神助! 正是最后一幅画上带有图案的那一角,和其余四分之三的图案天衣无缝地契合起来,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图案: q!原来是q! 文馨激动得难以自制,这是阿明的灵魂在帮她吗? 突然,一个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里:“文馨!” 文馨心里咯噔一惊。 一抬头,戴院长呲牙咧嘴的脸就贴在玻璃窗户上,吓得她浑身一哆嗦。 “你再不出来我要砸窗户了!”说着,他从下面举起一把破椅子,“咣”一声砸到玻璃上。 还好这是加厚的双层玻璃,没碎。 戴院长从窗口消失了,但几秒钟之后文馨又听见他重新开始撞门:“文馨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我死也不会出去!”因为恐惧,文馨哭出声来。 q!q……文馨的视线摇摆着,这么多柜子,a、f、t……哪里有q? 文馨轰隆轰隆、咣当咣当地搬弄起柜子来,柜子有两排,不在前排,那一定在后排!手术的器械、药瓶、标本等纷纷从柜子上砸落下来…… 她是真的疯了,一边哭一边搬着柜子,哪怕砸下来的瓶子里装的是硫酸也没关系……一定要找到安妮!一定要找到! 只有找到安妮才能终结这一切。 辛生死了,阿明死了,都被她害死了,她自己的婚礼也被葬送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即使下一个死的就是她又有什么关系? 血滴子从她擦破的耳朵上往下滴,在蓝色的婚纱上沁出一朵朵紫色的小花。 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觉得被砸到的肋骨火辣辣的。 终于,她看到了那个印着“q”字母的柜子。 戴院长的声音还在耳边高喊:“文馨你开门,让我进去,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听见了没有……” 然而此时,文馨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颤悠悠地走近柜子,因为就要见到真相而浑身颤抖。她等这一切等了太久。 “砰”、“砰”、“砰”、“砰”,四扇柜门全被她拉开了! 空的,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没有,如果柜子里没有,那么……一定在柜子后面的墙壁里! 文馨用尽全力侧推着,紧接着,柜子“轰隆”一声倒下,瓶瓶罐罐碎成一地。 果然,文馨面前现出了一方用水泥砌合而成的墙壁,和其他地方的墙壁明显不一样,一看就是新砌的。 难道安妮就在这墙壁里面? 文馨敲了敲水泥,墙壁发出空洞的声音。再敲一敲,水泥便轻而易举地脱落了,露出红色的墙砖来。文馨用手去扒墙砖,松动的墙砖“铿铿”作响。 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真相是会要人命的!” 阿明的话再次在文馨耳边响起,白炽灯开始闪烁起来,明暗相间,光怪陆离…… 终于抽掉了一块砖头,墙壁被开了一个洞。 文馨探头一看,是一只手! 瞬时间,文馨往后一退,午夜般漆黑的恐惧掠过全身。 面前的这个……苍白的人手,是活死人的手吗?不,里面的那个人,绝不可能是活的。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要是真的想活命,真的想救赎自己,就必须面对。 她鼓足勇气,开始继续抠砖头,又一块砖头被她抽了出来,这时她看见了胳膊! 继续! 文馨的指甲里已经注满了泥和血,等好不容易把第三块砖头抽出来时,她看见了女人的胸,是的,的确是个女人! 呼吸漫过文馨喉咙里的“倒刺”,并穿过她的体内,先是喉咙,再是脖子,后是肺……汗水一大颗一大颗地往下滴落,她明白,每多抽下一块砖头,她就离真相更近了一步…… 再继续往上抠,等第四块砖头抽下去的时候,她看见了下巴…… 就快要看到脸了,她要看脸,她要确认那是不是安妮的脸! 第五块刚一抽出来,其余的砖块便像瀑布似的“哗啦”一下倾斜下来了! 她像躲炸弹似的往后退了一大步! 灰尘散尽,一个女人漂浮在空中,看着她。 不,不是漂浮在空中。 是漂浮在一个巨大的福尔马林水缸里。 淡黄色的防腐液体浸泡着她,把她浮了起来。 文馨瞪大眼睛,朝着福尔马林水缸走近了一步。 第73节 女人有着细长的脸、纤细的眉毛,眼睛大而狭长。 文馨再走近一步,看清楚了她整张脸的五官,这女人的五官虽然漂亮绝伦,却不是东方女人该有的轮廓。 是欧洲人的轮廓,深刻、鲜明。 文馨已经走到福尔马林水缸前,细细地盯着她。 她不是安妮。一定不是…… 她不是中国人,也不是外国人,她是……混血儿? 由于文馨距福尔马林水缸太近,以至于能从淡黄色的液体中看见自己在水缸里的投影…… 我看到了我自己? 一波接一波的眩晕像海啸一样向她袭来,汗水刺痛了她的眼睛。 此刻的文馨懵了,她什么都不确定了,她现在唯一确定的是,她面前躺着的,绝对不是她的双胞胎姐妹。 活着的关文馨面对死亡的关文馨,世界上最荒诞的事情莫过于此。 “出来——” “出来啊你,你给我出来——” 不是戴院长的声音,是安妮的声音。 尖叫声、争执声来自她的大脑深处,伴随着一阵深入脑髓的剧痛,丢失的记忆像二月十四号晚上的那只柜子一样被撬开了…… 那天柜子砸下去之后,她被砸晕了。醒来之后发现她和安妮都被压在柜子底,而安妮就压在她身下,一动不动。 安妮死了吗? 她的双手虽然可以动弹了,但双腿依旧麻痹,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用两只胳膊把柜子顶起来…… 当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死,她一定要活着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把柜子撑开了一条缝隙,她将自己的一只胳膊伸进缝隙里,一点点地将柜子撬了起来……彼时的她已经精疲力尽。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安妮没有死,她突然间睁开了眼睛! 安妮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抓起她的头发,把她往浴室里拖,浴缸又硬又冷,她像是躺在一块白色的冰上,之后她听见水流的声音,听见自己的哭声,听见自己一声声地呼唤着骆嘉名字的声音…… 她甚至还意识不清地看见了骆嘉的脸…… 这些全是一片混沌,她只清清楚楚地记得浴缸里的水涨得越来越高,渐渐地没过了她的脖子、喉咙、嘴巴、鼻子…… 她觉得水就要把她淹没时,安妮狰狞的脸突然扑了上来! 安妮把手伸向她,把她的头拼命地往水里按……她听见刺耳的水声灌进她的耳朵里,而肺里积的水也越来越多,她想吐,却连嘴巴都张不开。 渐渐地,她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回忆到这里的时候,文馨脸上的血丝渐渐退去,直到像一块刷白的奶酪。 我已经死了? 水缸里泡着的,正是她——关文馨的尸体。 不可能……怎么可能……她恐惧地一步步后退着…… 如果她真的已经死了,如果她的尸体就在眼前,那么她这一身血肉皮囊又是谁的?而且和自己的身体、面容一模一样? 文馨用力地往胳膊上咬了一口,很痛。她没有死!她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不可能,一定是老天爷在和她开玩笑,这一定是在做梦! 可是,如果真的是做梦,为什么她还会感觉到痛? 文馨慌乱中蹭到墙壁上的白色塑料纸,“嘶啦”一声,塑料纸被扯了下来! 墙上贴满了安妮的照片,以及x光片…… 照片中安妮的脸被红色的线条勾画着、标识着,圈满了密密麻麻的数据……而x光片上的头骨,充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色填充物! “你做模特,我画画。” “下巴最好翘一点,眼睛太小就改大,鼻梁要尽可能地挺拔,下唇比上唇厚10%,微微嘟出来,这才叫性感。” “你不喜欢太写实的画,一直要求我把你画得更美。美得……不像你。” 此时文馨终于明白了阿明说的那些话,他所说的“你”不是指“关文馨”,而是指“戴安妮。” 戴安妮整容了。 89 当叫天天不应、叫鬼鬼不理的戴院长隔着门,听着里面传来“哗啦”一片倒塌的声音时,他怔住了…… 他猛然想起了手术室柜子后面的那堵墙壁是凹进去的,凹进去的部位闲着一只福尔马林水缸,里面堆满了不用的杂物,难道……他一直要找的尸体就放在福尔马林水缸里? 他那颗因不明真相而终日惶惶不安的心也跟着落了地。 要知道,从二月十五号凌晨收到安妮要自杀的那条短信以来,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那是一段关于自己女儿杀人后的刻骨记忆,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飘着小雪的情人节夜晚…… 他一路赶到武康大楼,踹开了404房间的门,客厅里一片凌乱,于是他冲到洗手间,先是看到了躺在马桶边、吃了安眠药的安妮,她嘴里吐满了白沫,在昏迷中哼哼唧唧,后是看到了泡在浴缸里被淹死的文馨。 作孽。当时他脑海里只有这两个字。 第74节 想起来时浑身发热,骨子里却像冻住了般冰冷。 可是,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含辛茹苦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变成杀人犯? 不能……坚决不能。 戴院长没有想好该怎么办,但当即把尸体和安妮都运回了普恩医院地下室。 同时,他也给普恩医院的医生吴光明打了电话:“阿明,安妮出事了,你赶紧到地下手术室来一趟。” 阿明当时并未搞清楚状况,但一听安妮出事后,便立刻开着他那辆yamazaki摩托车赶到了地下手术室,当阿明看见他正在给安妮进行催吐时,似乎吓了一跳。 当天晚上,他和阿明一起给安妮做各种抢救,催吐不行之后,就用1:5000高锰酸钾溶液帮安妮洗胃,清除她口腔内、鼻孔内的分泌物……他们精疲力尽地忙了整整一个晚上。 当阿明问起安妮为什么吃安眠药时,戴院长只是含混着说:“还不是因为和骆嘉分手……” 不然还能怎么说,难道要告诉阿明,安妮杀了人吗? 然而,杀了人也就算了。安妮醒过来之后竟然提出了一个让他震惊至极的要求:“爸,我想让阿明帮我整容,整容成关文馨的样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亲生父亲面前提出这种要求,安妮真是太浑了!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要整容成死去的关文馨! 戴院长太了解她了,他明白她想整容的目的:她想回到骆嘉身边去。 即使是把骆嘉杀了也难解他作为父亲的心头之恨,骆嘉这个小白脸,女儿为什么就这么迷恋他?甚至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幼稚!荒唐!愚蠢!根本不值得。这样做太冒风险,一旦被拆穿,后果将不堪设想。 安妮却威胁他说:“如果不能整容成关文馨的模样,那我就去自首。” 一旦自首,安妮这辈子就毁了。即使不判死刑,也得坐个几十年的牢,即使最后顺利出来了,还有什么意义? 经过两天两夜的内心挣扎后,他不得不将心一横,妥协了。 第二天,他把阿明叫到地下室,拉出了一直被他冰冻着的文馨的尸体。 安妮哀求阿明说:“我求你,给我整容,我要整容成她的样子……” “她是谁?”阿明吃惊地望着文馨的尸体。 “是医院里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戴院长平静地说。 “好好的为什么要整容?”阿明问。 “我想忘记过去,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安妮说。 阿明似乎有点犹豫。 安妮紧紧地攥住阿明的手:“阿明,帮我这一次,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戴院长很明白安妮在欺骗阿明,但没想到阿明很快就答应了。 阿明太想跟安妮在一起了,或许他认为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机会了。 他精密地测量了尸体的五官,严谨地计算、画图,在电脑上进行3d建模……他根据数据给安妮切割双眼皮、拉皮、削骨、垫下巴、扩张眼肌、修整牙齿,他竟然在安妮的脸皮下装上了上百块填充物。 然而安妮并不体谅阿明的辛苦,只要有一点跟文馨不一样,她就会发小姐脾气,甚至发疯似的打自己的耳光。阿明顶着巨大的压力一遍又一遍地进行修正、重造,甚至还在安妮的要求下利用吸脂术给她做了身体整形…… 阿明果然是普恩医院的烧伤整形天才,三个月之后,手术很成功。 安妮拆开绷带,彻彻底底地变成了文馨的模样。 但事情并不顺利,五月十四号那天他刚准备起身去地下室给安妮送早饭时,就接到了阿明的电话:“你们一直在骗我对不对?” “骗你?骗你什么?” “我在大街上捡到了一份寻人启事,要不要我念给你听听?” “有话直说!” “关文馨,女,27岁,二月十四号于理发店走失……” “……” “联络人,骆嘉!那个死去的女人是骆嘉的女朋友对吧!这是一桩人命案对不对?安妮是不是杀了人?” “阿明……你小声点!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误会了……” “误会?安妮说要跟我在一起也是误会?你们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她整容成关文馨就是想回到骆嘉身边去!” “如果你不想让安妮死的话,到医院地下室来,我跟你慢慢解释……” 岂料,当戴院长和阿明一起赶到地下手术室的时候,事情又发生了突变。 他们还没走进手术室,在走廊里就听到了安妮的尖叫声。他和阿明推开门,冲进去,两个人都被吓住了!安妮对着文馨的尸体,一直往后退着,嘴巴里不停咕哝着:“别过来,文馨求你别过来,对不对……对不起,求你不要过来……” 同时,地下室的灯也跳个不停。冥冥之中,他和阿明都感觉到地下室的空气中仿佛多了一个人,那个人他们看不到,只有安妮可以看到。 之后,那个看不见的人好像“蹭”地一下钻进了安妮的身体,安妮立即浑身痉挛、手脚乱颤,像是发了癫痫,开始抽搐个不停…… 阿明立刻上前抱住她,但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像一只野兽似的甩开了阿明的胳膊,跌跌撞撞地从走廊里跑了出去! “阿明,快,快去把她追回来……” 阿明追出去之后,戴院长半天没回过神,难道安妮被文馨的鬼魂附身了?或许是文馨的鬼魂认错了身体? 不可能,这世界上没有鬼,他可是医生,他可是个无神论者。 第75节 五个小时后,女儿安妮回来了。 但却不是她一个人。 她和骆嘉一起回来了。 她不但不认识自己的父亲,还说自己叫关文馨。 戴院长在给她做了心理测试之后简直毛骨悚然……他确信女儿被鬼附身了,否则不可能事无巨细地讲出关文馨的一切。 就在做了心理测试之后,心神不宁的他接到了阿明的电话:“安妮不兑现承诺,我绝不会把尸体交出来。永远不。”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尸体事关重大,这可是一件失踪案、绑架案和谋杀案! 弄不好,他们一家都要坐牢,甚至被判死刑!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软硬兼施地逼阿明交出尸体,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阿明竟然把文馨的尸体装进了福尔马林水缸,密封在了墙壁里…… 他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愚蠢之极! 90 一场场令文馨眩晕的画面高速放映着…… 所有的谜团在此时豁然开朗。 小盛嘴巴里的安妮不是僵尸,是正在接受整形手术的安妮。 她之所以能看见鬼,不是因为自己身上有鬼,是因为自己本来就是鬼!武康大楼收发室的沈阿姨对她说那种古怪的话,是为了提示她。 戴院长给自己做催眠,不是为了把安妮的灵魂转移到自己身上,而是想通过催眠的方法把自己的灵魂从安妮的身体里驱赶出去! 辛生从一开始就看出了自己才是附在安妮身体上的鬼,所以他留下的“见尸散魂”四个字是在警告自己,而自己竟愚蠢地误以为那是驱除安妮的方法。 阿明同样被自己误解了,他表面是在说谎,实际上每句话都是提示。他是为了不让自己去找真相,是为了让她的灵魂继续活下去,才要带她离开…… 而安妮杀死辛生和阿明的动机更是昭然若揭了,他们一旦把这件事捅破,将会揭开一桩严重的刑事案件…… 大颗的泪珠在她的眼中滚动,像手上的钻戒一样晶莹耀目。 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哀的呢?人死了,灵魂却寄居在凶手的身体里……就连哭,流的也是杀害自己的凶手的眼泪? 她不畏艰辛,苦苦地寻找真相,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杀害。 她以为安妮是附在自己身上的鬼,想不到自己才是附在安妮身上的鬼…… 一层层真相把她彻底地掏空了,就像有一双手正在把她的五脏六腑挨个地掏出去一样,她感觉自己的四肢渐渐无力,就像当初被安妮注入了“肌肉松弛剂”一样,身体越来越轻…… 残酷的“见尸散魂”就要在自己身上应验了吧,她也只能活到这儿了吧?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冯蕾消散时的场景,很难想象那可怕的一幕将在自己身上应验! 她听见嘶嘶燃烧的声音从自己的皮肤下发出来,她感觉自己的体温升高了,灵魂在消散…… 然而,她的胳膊和手却没有出现任何异样——因为这具肉身是安妮的。 她将要把这副虚假的完美躯体还给安妮了吗? 她哽咽着拨打骆嘉的电话,想告诉他这一切,她不能让骆嘉娶一个欺骗她的人,她也不能忍受安妮欺骗他一辈子。 可是她打不出去,手机连一格信号也没有。 她不甘心,她还没结婚呢,她还没生过小孩呢,她还没去法国找她父亲呢…… 这一切的一切,难道都实现不了了吗? 是的,实现不了了。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这样残酷。 上帝完完全全地将她死后幸存的爱截止于此时此刻,二零一一年七月一日。她就像一只破碎的蝴蝶,死在了肮脏的阴沟里。 但是,她永远都忘不了。 忘不了自己是深深爱着骆嘉的关文馨。 忘不了骆嘉眼睛里那把温暖的小火。 忘不了那个只属于她和骆嘉两个人的手势。 忘不了骆嘉对她说:“相信我,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第二十一话 91 戴院长从迷迷糊糊中清醒了过来。 他刚回过神,发现门已经开了,他疑惑地走了进去。 安妮站在手术室当中,若无其事地摆弄着自己的裙子,刚才的那些声音好像根本不存在。 尽管他知道真相,但当他看见福尔马林缸里的文馨尸体时,心里仍然一惊,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五味杂陈在胸腔中翻滚。 安妮叫了他一声:“爸!” 爸?他稍稍平定之后,在霉尘中渐渐地眯起眼…… “我美吗?”她伶俐地拎起自己的裙摆,嘴唇紧抿,眼神吊诡,身体微微地哆嗦着,像在竭力克制内心的兴奋。 她现在是安妮?戴院长一下子搞不清楚怎么回事。 第76节 安妮似乎看出了他有些不对:“她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不会上我的身啦。怎么,爸不高兴么?” 戴院长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嘴唇牵动着苍老的皮肤,似乎欲言又止…… 安妮看了看福尔马林缸里的尸体,又看了看戴院长:“你可怜她?” “我……”愧疚感从戴院长心里油然而生。虽然跟文馨相处的这段时间不长,也并不愉快,但他明白文馨是个善良的女孩,他甚至欣赏和钦佩她的直率与勇敢。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差点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安妮好像看穿了他心里的想法,她前一刻还在笑,后一刻突然嫉恶如仇般地狰狞起来,“她已经死了,她是个死人!死人!我才是你女儿!” 戴院长像是怕她似的,掏出手绢,畏畏缩缩地擦了擦汗。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喜欢她?关文馨真的有那么好吗?” 她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拂袖而去。 “你……” 戴院长以微驼的姿态久久地在原地站着,顾不上去擦脸上的灰尘,只痴痴地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 她还是自己的女儿吗? 以前的安妮,可不是这个背影啊…… 直到现在,他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脑海中浮现出的,还是安妮小时候那个撅着嘴的胖嘟嘟的模样,以至于她整容整形刚完成后,他竟一时无法接受,后来文馨人格、安妮人格轮番登场,更是让他的心里七上八下,无所适从。 多么荒诞的人生境遇啊! 然而现实已经容不得他再感怀,逼着他只能往前走。片刻之后他恢复了理智——文馨的尸体该怎么处理? 主要是尸体上的这张脸,一旦暴露,安妮的身份就会被拆穿。 必须毁尸灭迹! 而且他还得先去参加女儿的婚礼。 他先把砖头砌回原处,把柜子拉过来,再次挡住……就这样稀里哗啦地收拾了一通,一切都恢复原样了。他打算参加完婚礼后再回来处理尸体。 正准备离开现场,他突然看到了地板上的骨灰盒。 一步错,步步错。当初安妮换脸面做人容易,可如果亲朋好友问起来,他该如何交代?于是他有了伪造安妮自杀假象的想法。当时是安妮进行整容手术的第三天,文馨的尸体不能用,因为阿明要参照文馨的尸体给安妮做整容手术。 巧合的是,普恩医院里有一具尸体已经躺了三天了,他听说死者叫冯蕾,是被淹死的,她的男友抛下尸体后一去不返。当下他一不做二不休,先根据冯蕾的身体篡改了安妮的就医记录,之后把冯蕾的尸体装进安妮的车子,从戴家花房推下大海…… 与此同时,他到警察局报了案,说自己的女儿戴安妮在二月十四那天失踪了。如此一来,就可以确保警方在发现冯蕾的尸体时第一时间联系到他…… 如今,这一切计划都完美地成功了,真的还要继续下去吗? 其实他留这骨灰也没什么用,现在尸体已经被火化了,不如就还给春山那小子,再给他一笔钱,也算是良心的补偿吧!至于他会不会再讨什么说法,只能听天由命了。 等他把一切完成,确保不会有人发现尸体的时候,又打电话让人来封墙。 92 春山接到文馨的电话之后,快马加鞭赶到普恩医院,趁保安不注意溜了进去,直奔地下停车场。 正愁打不通文馨的电话时,远远地看见戴院长从一面凿开的墙里钻出来,胳膊下抱着一只黑色的匣子。 如果他没猜错,那肯定是蕾蕾的骨灰盒! “老混蛋……”他咒骂了一句,大喊一声:“给我站住!” 可是戴院长好像没听到,抱着黑匣子上了那辆黑色的奔驰婚车。 车顶上的碎砖头随着车子的开动顷刻间噼里啪啦地滚了下来。 春山踩着一块块砖头往前追着跑。 车子径直开出医院,右拐大转弯。 春山不得不在医院门口拦住一辆出租车:“快,快帮我跟上前面那辆车!”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忐忑地要命,无论如何都平复不下来。 不对啊……文馨呢?刚才怎么没看到她? 难道……老混蛋不会对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春山赶紧掏出手机,再次拨打文馨的电话。 93 戴院长听到手机铃声,以为是来电话了,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上并没有来电显示。 哪里的声音?他警觉性地朝四周探了探。 电话铃声好像是从骨灰盒里发出来的? 他左手掌控着方向盘,右手去拨弄骨灰盒上的锁扣。 打不开,他索性腾出双手把骨灰盒抱在怀里。 用力一掰,骨灰盒打开了!电话铃声变得更大了。 一部手机正在骨灰中嗡嗡作响。 骨灰盒里怎么会有手机?谁放的? 他要把手机拿出来…… 第77节 “呼啦——”一阵大风通过没有玻璃的车窗刮了过来。 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骨灰就像一缕鬼魂似的骑上了他的脖子,继而扑簌簌地蒙住了他的脸,往他的七窍里钻。一时之间,他看不清楚前方的路了。 婚车在路面上左摇右晃,车厢里全是骨灰,甚至还飘到了外面,把绑在车外的鲜花变成了白色的葬花。戴院长感觉自己就像跌进了一口无边无际的大面缸,无论怎么爬都爬不上来,惊恐之余他甚至产生了错觉,好像看到冯蕾正坐在驾驶座上,阴森森地看着他…… 他没有注意到,正前方有一辆卡车正朝自己开了过来。 他甚至没有听到对方按喇叭的声音。 等他看清的时候,白色睫毛下的眼睛瞬时瞪大,方向盘失去了控制,只听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完了。 车子先“砰”地一声巨响撞翻了路牌,接着便七拐八拐地沿着高速公路下的陡坡一路往下冲!碰到巨大的石头时,车子在半空中弹起,鲤鱼打挺似的翻了个跟头,戴院长感觉他和车子一起向无尽的深渊坠去…… 当听见又一声沉重的巨响时,他被一阵将死的悲哀钳住了。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父亲,可以忍受女儿杀人,可以容忍女儿整容成别人的样子,叫别人的名字,甚至当面都不认自己? 说出来可悲,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现在唯一清楚的是,他再也帮不了安妮了。 94 春山见前方出事了,赶紧叫出租车师傅停车。 他循着嶙峋的石头块奔下崖去,隔着十几米远,只见戴院长的车子倒翻着,引擎盖正冒着浓烟。 那情景仿佛一张倒置的图片,车轮在上,车顶在下。透过车窗他先是看到了戴院长的两条腿,凑近后才看见戴院长的脑袋正顶着车顶,满头是血。 他的玻璃眼镜片已经变成了两个红色色块,嘴唇蠕动着,说不出话,但痉挛的双手依然紧紧地将骨灰盒按在自己的胸口……好像是怕骨灰散落出来。 春山吓坏了,赶紧拉开车门,想把戴院长拽出来:“喂,你醒醒啊,你别死啊……你可不能死!” 但戴院长的手颤动了不足一分钟,便像枯树枝似的举在那里不动了。 真死了? 春山又碰了他一下,他也毫无反应。 完了,出人命了,得赶紧报警。 但是他转念一想,报警之前,得先把蕾蕾的骨灰拿回来。 他谨慎地把倒卡在戴院长胸口的骨灰盒搬起来,白色的粉末已经被戴院长胸口的那滩血和红了,粉末当中插着一个红色的东西。 春山把那东西拿出来一看,竟是一部手机! 怎么会有手机呢?他胡乱拨弄了下,随后跳出来一个视频。 “春山兄弟,如果你看到这个视频,请你一定要帮我个忙,我手机通讯录里有一个叫宝荣的人,你把我手机里的照片发给他,让他传递给……” 原来文馨在自己消失前,故意把手机放进了蕾蕾的骨灰盒里。 95 婚礼就要开始了,可是新娘却迟迟没到。 花房里空气很闷,就连蝴蝶也飞得有气无力的。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不停地用吸尘器吸着落在红地毯上的树叶。座位席上的客人则拿着请柬当扇子,不停地扇来扇去。 骆嘉紧张得要命,根本无心背诵婚宴程序。 别说在这里结婚了,要不是当初戴院长答应了文馨这个荒谬的要求,他死也不会来这里。距离这里五百米不到,就是安妮开车坠崖的地方。 现在他最担心的,不是新娘不会来,而是今天和他结婚的,到底是文馨人格还是安妮人格。一想到安妮人格,他的心里就充满憎恶。 阳光透过花房的玻璃晒着他的脸,脸上的细小茸毛在此刻显现出金色。他记得有一次,文馨说他站在有光亮的地方看上去很像吸血鬼,他便张着大嘴假装要把文馨吃掉。 然而,摆在花架前的结婚写真上却写着——“骆嘉 戴安妮 百年好合”。 远处的wendy看上去一脸焦躁,好像真的以为是自己的妹妹结婚似的。 以前他和安妮交往时,wendy从没正眼看过他,她认为他图的是他们家的钱……然而自从她前几天从日本回来后,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了很大的转变,还说什么人死不能复生…… 这不正常。 他为什么会觉得一切都不正常呢? 正想着,只听花童在那里喊:“新娘子来啦,新娘子来啦!”众人全都朝着门口看去,他也急急地奔了过去,只见一个瘸子先从奔驰车里下来,拉开车门。 文馨下了车,wendy冲上去便问:“爸呢?” 她冰着一张脸说:“不等了,开始婚礼吧。”说完,看了骆嘉一眼。 骆嘉注意到她的蓝色婚纱上有斑斑血迹和灰尘。 “发生了什么事?”骆嘉问。 “你别管,上去等着。”wendy命令他说,虚伪地挤出了二个大酒窝。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骆嘉没有找准自己的位子,有些尴尬地回到了司仪台。 “掌声有请我们最美的新娘登场!” 在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中,众人和他一起齐齐回头。 他们大都知道新娘不是正常人,所以眼神里都带着某种惶恐…… 第78节 而骆嘉更是惶恐,他甚至觉得安妮的鬼魂正大步流星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司仪继续念着煽情的台词:“是缘分,是等待,看,两个幸福的灵魂终于要永远牵手了!” 为什么不试一试那个只属于他和文馨的游戏呢? 他在她面前伸出右手来,微微晃动着暗示她,他想,如果她真的是文馨人格的话,这个手势她应该看得懂。 文馨走上前来,脸上绽放着久违的笑容,这种笑能够把他融化。这时候她也伸出了手,她一定是文馨人格,一定是…… 她会将自己的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沿着他的五指跳芭蕾舞似的弹触在一起。 但是,她竟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 她不是文馨人格! 这时骆嘉的心……真的是沉到了谷底,脸僵硬得像一张遗照。 “文馨已经走了,永远……”安妮的嘴唇像只锋利的牡蛎,声音尖锐地扎进了他的耳朵里。 走……什么意思……走去哪里? 司仪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誓词:“请问戴安妮小姐,今生,不论富贵、贫贱、健康还是疾病,都愿意一生一世照顾骆嘉先生,爱护骆嘉先生吗?” “是的,我愿意。”她说“我愿意”的时候说得特别用力,好像恨不得把牙齿咬碎了。 “请问骆嘉先生,今生,不论富贵、贫贱、健康还是疾病,都愿意一生一世照顾戴安妮小姐,爱护戴安妮小姐吗?” 骆嘉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真的该说“我愿意”吗?为什么此刻的他如此绝望。他甚至有种预感,他这辈子都摆脱不掉“安妮人格”了,他的后半生将永远地跟这两个人格纠缠下去。 他无法预测未来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真的要耗费一生吗?真的要承受这种匪夷所思的折磨吗? 然而一想到文馨,他宁愿承受,必须承受。 “我愿——” 他还未说完,就被下面接二连三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司仪赶忙冲台下说:“请各位来宾把手机调成静音,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怎么能——” 然而,又有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骆嘉把脸转过去,只见来宾们正惶恐地盯着各自的手机看,表情古怪,交头接耳,嘀咕声、唏嘘声加上椅子之间的碰撞声,搞得现场立刻乱成一片。紧接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往门口撤退。 结婚的气氛一下子没了。 安妮好像看出了情势不对,一直在问司仪怎么回事,然而司仪也一头雾水。 而骆嘉更是茫然:大家为什么都走了呢? 他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安妮愣了几秒之后,立刻拢起蓬蓬的裙摆奔下台,完全不顾形象地朝众人喊叫:“婚礼还没结束呢,你们怎么走了?” 安妮不说话似乎还好,她一张口,现场更混乱了:大家看着安妮的目光就像看到鬼一样,家长拖着不懂事的孩子十万火急地往外蹿,仿佛生怕被落在后面。半途中他们推翻了椅子,打翻了自助餐和饮料,小孩子被大人揪着嚎叫声不断,手机铃声此起彼伏。 骆嘉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慌了起来,前面的人简直是在“逃难”。他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这时骆嘉看见了宝荣,他没有跑,而是屹立不倒般地站在人群中,手指头不停地按着手机键盘。 突然,安妮上前拉住他:“宝荣,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家为什么都走了?” “戴安妮你就别装了!”宝荣一把推开她,眼神冷冷的,似乎还带着嘲笑。 安妮恐惧地看了宝荣一眼,又立刻拼命去拦其他宾客。 戴安妮?什么戴安妮?骆嘉远远地听见他们俩的对话。 终于,他口袋里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他打开手机,屏幕里立刻跳出一张安妮的照片,但这张照片和寻常的照片不同:上面用红色的笔勾着各种曲线和数据。 滑动屏幕,他看到了第二张照片——是一张x光照片,关于头骨的x光片,除了骨头,还能看见骨头周围分布着密密麻麻的钉状填充物。 他越滑越快,越滑越心慌。 “去哪,别走,都别走,都给我回来……” “求求你们,不要走……婚礼还没结束呢,求求你们留下来……” “我说你们不准走!一个都不准走!” 耳边充斥着安妮歇斯底里的声音,骆嘉完全没注意到一拨拨的客人已经离开了花房现场,因为婚礼对他而言真的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手机屏幕里正在变脸的戴安妮。 戴安妮正在一点点地变成关文馨。 滑到最后一张照片时,他的心脏差点没跳出来,福尔马林水缸里的女人正睁着一双圆目看着他。 文……文馨?他只觉面前一黑。 这时他觉得背后站着一个人,仿佛也在盯着他手机上的照片。 他赶忙回过头去,是安妮。 此时安妮的脸部表情和死尸没太大区别,她这张鲜艳的脸甚至比骆嘉在停尸间看到的那具被泡烂的脸更让他恐惧。 第79节 她是安妮,整容后的安妮! 仿佛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子把骆嘉击醒了:什么安妮人格文馨人格……原来这些全不存在,安妮根本就没有自杀!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安妮!他的婚礼完全就是一个骗局!他上了安妮和戴院长的当! “你对文馨做了什么?”他怒视着她,眼睛里生起两团黑焰。 现场一片混乱,花盆、桌椅东倒西歪,杯子、盘子一片狼藉,客人都走光了,只有一张张醒目的红色请柬在地上散落着,带着被践踏过的痕迹。 “骆——”安妮似乎想伸手拉一下他,他一下子甩开了她的胳膊。 “告诉我,你到底对文馨做了什么?”他到现在还是无法接受文馨已经死亡的事实。 “不要伤害她!”wendy远远地恳求着骆嘉。 “姐,你出去。”wendy含泪摇着头,不愿意出去。 安妮突然对wendy大叫:“走——走啊!你们都给我滚!” “走,我们走吧……”瘸腿阿辉推着wendy,wendy却依旧不肯走,阿辉硬是把她推出了花房。 “文馨的确是死了,情人节那天就死了。”她说话不带温度,冰冷异常,像在骆嘉的心口压了块大石头,“可是真正杀她的人,是你。” 骆嘉的表情一变,我? “骆老师还记得,二月十四号那天做了什么吗?” “你想说是我在二月十四号那天杀了文馨?”他冷笑,亏她说得出口。 “二月十四号晚上十一点半你在哪?” “在家。” “一直都在家里吗?没出去过?” 她到底什么意思……难道在说他撒谎吗? “我一直都——” 不对……话没说完,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出去了一次。那晚他除了在家里等文馨,还去了一个地方——404公寓。 他当时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去404,好像是听到了文馨的声音……听到文馨在叫他…… “你终于想起来了?”安妮冷笑。 “我什么都没做,更没可能杀她。”他搞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如此紧张。 他的确去了404,但什么都没做,只是到了后来,她才知道文馨在404遭遇了绑架。当然,他怕文馨怪他,这件事他从没跟文馨提起过…… “正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做……”她的脸上绽放出那个耐克形微笑,好像给他的回答打了个对号。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文馨到底是怎么死的?” “文馨是淹死在浴缸里的……”安妮的声音仿佛散发着一丝悲惨的光。 死在浴缸里?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骆嘉的心头。 “我本来并不想淹死她的……但是都怪你!你不是常说相爱的人都是心灵相通的吗?” 骆嘉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把她拖进浴缸之后……当时浴缸里根本没水。听清楚了吗?根本没水。猜猜,猜猜我接下来做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 “……我打开了水龙头,把阀门调到最小……我告诉文馨说:‘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叫,你尽管大声叫!只要骆老师听到,只要骆老师找到这里,你就得救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骆嘉,嘴角浮现出一抹邪笑。 “接下来,我把她嘴巴上的塞子拔掉,为了能让你听见,我甚至打开了窗户……我亲眼看见你当时就在404房间对面你自己的家里……” “猜猜,猜猜接下来文馨是什么反应?” 骆嘉整个人一阵木然。他仿佛想象到了当时的画面,想象到了他可怜的文馨躺在浴缸里苍白无力的模样。 “她还真是不想死啊!”安妮说,“她躺在浴缸里,一声一声地叫着‘骆嘉’、‘骆嘉’,她叫啊叫啊,嘴巴自从张开就没合起过,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我看见她嘴巴里分泌的唾液丝一根一根地断裂,我看见她因为叫得太猛而不断痉挛的喉头……” “骆老师你听到她的叫声了吗?你感应到她了吗?那时候你在干嘛啊……哦,我知道你在干嘛!”安妮像在讲一个无关自己的故事,然而她每说一句,便在骆嘉心头割上一刀,“你那会正在沙发上坐着,你还打开了电视机。呵,你倒是有心情看电视……” 该死,骆嘉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是的,他当晚确实很早就听到了文馨的声音,但是他一度以为那是错觉。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你总该能猜到了吧?你不是一步一步地摸上来了吗……” 是的,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越来越觉得心神不宁,最后关上了电视。他似乎又听到了文馨呼唤他的声音,这时他走到阳台,看到对面有一扇漆黑的窗户。当时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仿佛文馨正在对面叫他。 他出了房门,沿着走廊一直走,透过走廊的玻璃,外面正零零碎碎地飘着雪花,他好像听见文馨在叫他,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楼下的车声鼎沸,楼里从某户人家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还有电视的杂音,他因为判断不准确,连续敲了两户人家的门,却没有一户人家为他开门。 然而当他走到404房间的门口时,刚想敲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的。 根本没锁。 “我听见你推门的声音,你脚踩地板的声音,你像个第一次做贼的人那样鬼鬼祟祟、磨磨蹭蹭……” 在安妮的叙述中,他继续回忆着。他叫人人不应,于是木木地走进404的客厅,房间虽然简陋,但是打扫得很干净,仿佛一尘不染…… 他当时觉得有什么不对,房子好像无人居住,连一点生气都没有……静悄悄的。他驻足了整整一分钟,才隐约听见洗手间的水声。 “我听见你朝我们走过来了,你走到洗手间的门口,你离文馨最近的时候中间只隔着一扇门,那扇门是三合板做的……你离她最近的时候只有四厘米……” 四厘米,四厘米是什么概念……这时骆嘉已经懵了,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两个超薄笔记本的厚度。 “你终于握住了门把手……”安妮那张整容后的脸因为说话太用力,像是会垮掉似的,骆嘉甚至觉得她的嘴巴歪了。她一步步地逼近骆嘉,逼得骆嘉一步步地踉跄着后退,他仿佛听见她脸部皮肤下的钉状填充物在刺耳摩擦着:“我拼命地告诉她让她大声点,再大声点,当时她喊哑了嗓子,已经叫不出声来了,水已经漫得高高的,大概,大概到了这里……”她越讲越来劲儿,用手在自己的下巴处模仿着,故意用那张和文馨一模一样的脸极尽逼真地模仿着,刺激他。 第80节 “what a pity……” “你住口!”骆嘉攥紧了拳头。 “你怕什么?你犹豫什么?你为什么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你竟然转身就走了?” 听到这儿,骆嘉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不是有意走的……当时他在门口站了足足一分钟,听着里面哗哗的水声,他不确定文馨在不在里面,万一走错了门,万一里面有人在洗澡,万一里面是个女人,他非法入室,偷窥女人洗澡,传出去一辈子的名誉就毁了!他是美国斯坦福大学的毕业生,他是个社会精英,他绝对不能做错事,绝对不能…… “就算是那样,我还是给了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我给你打了电话……” “不,不是那样的……”此时的骆嘉已经泣不成声。 “不是那样的?”安妮依旧不依不饶,“如果文馨的鬼魂还在这里,我要让她彻底地明白,她的死是你的无情造成的……你是故意不接我电话的对吗?” “不要再说了……”他的肩膀抖动个不停,无法收场。 “当时文馨的命就捏在你手里……你却被蒙蔽了双眼!我不停地打你电话,我甚至把手机放到文馨耳边,只要你接个电话就行了……但你就是不愿意救她。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你摁掉,你挂掉,你拒接,最后你竟然关机了?你做老师的时候不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吗?手机要24小时开着,否则学生出了事找不到老师会很麻烦!你就是那样对我的……你逼人太甚!你逼得我……不得不把她按进水里……” “为什么要躲我?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骆嘉再也受不了了,突然伸出手去掐她的脖子,他缩紧手指,恨不得用指甲把她的头颅掐下来…… 然而,安妮却狂笑不止,她笑得越来越高亢,越来越疯癫…… 疯癫到闭起双眼,任骆嘉把她掐死。 他看着安妮的脸,就像看到了文馨那张垂死挣扎的脸,渐渐松开了手…… 96 骆嘉后来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再对她说什么,只记得自己一拳将婚纱照的x展架打出三米之远后,从花房里跑了出来…… 他在白云苍狗下一直跑着。芦苇起伏,发出极度孤独的凄惨哀嚎。 就这样跑了大概十分钟之后,他隔着一条河停了下来。 一切都平静了。河对面的花房已经距离自己有一公里了。 他像一只缺氧的鱼对着河面大口地喘着气。 文馨……他的文馨去哪儿了呢…… 他有点意识不清醒了,仿佛想起了第一次在课堂上见到文馨的模样,那一年她二十岁,穿着那件以后总是穿来穿去的春秋衫,以崇拜的目光看着他,眼神中还带着某种少不经事的羞涩。 ——他辜负了她的崇拜。 ——他更辜负了她的爱。 想到此,眼泪仿佛携带着灵魂,一起从他的瞳孔深处流出来…… 他攥紧拳头,但拳头里的手机却震了一下。 摊开手心,手机上面显示着四个字:安妮来电。 犹如鬼来电一般,他拿手机的手抖了一下。 什么意思?还没玩够吗?他想大叫!他想嘶吼!他苦不堪言。他捧着手机,不能自持地站着,闭着眼睛,浑身颤抖…… “为什么要躲我?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他犹豫了好大一会儿,一咬牙,按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了安妮的声音:“谢谢你接我的电话,你记住,关文馨是你害死的,我也是。” 什么意思?骆嘉没听懂,但隐隐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难道…… 安妮话音刚落,只听手机里传来“轰”一声巨响,他完全没来得及明白是怎么回事,右耳便被摧古拉朽般的爆炸声“吞没”了。 河岸对面火光冲天,天空和海水都被烧得异常红亮。 滚滚浓烟中稀里哗啦地下起了“死蝴蝶雨”…… 花草、桌子、椅子全在十几米的高空中张牙舞爪地弹跳着,灼热的玻璃碎片肆意飞舞着,仿佛一刀刀地划着他的心脏。 没错,花房像火山一样爆炸了! 骆嘉突然明白了,安妮在十分钟之前打开了花房的煤气管道,他接通的这个电话引爆了花房里的煤气。 不接电话害死了文馨,接电话害死了安妮,安妮是要让他生不如死啊…… 这就是安妮所说的永无止境的报复吗? 他想起半年前安妮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告诉他:“骆嘉,我怀孕了。” 那个时候他和文馨刚刚开始热恋。 他挂掉了,从此再也没有接过安妮的电话。 也许,这就是导致这一切发生的诱因吧! 骆嘉像个雕塑一样僵直地站着,眼睛里那把一直以来温暖着文馨的小火种蹿成炽盛的暗红火焰,熊熊吞噬着一切。 漫天燃烧的灰烬像情人节下过的那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