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玉石缘》 第一章 南国公主 暮春初夜,南国王宫。 皎洁的月辉倾泻一地,一道渡了银光的轻影随纤腰微步起武。 手中利剑冷绝,寒光中却映着三分柔婉。 “锋挑万里!” 一声沉喝后,执剑之人扬剑而上,若银龙盘飞般将那满着桃花的一根粗枝蓦然挑断。 桃枝坠落,清丽的小人儿却已踏步腾空,悬身而转,形若疾风。 顷刻之间,粉瓣飞舞,如细雨蒙蒙,洋洋洒洒,飘香百步之远。 “好!” 木夫人笑意盈盈,为爱女卓群的武艺而赞喝。 “飞花断根!” 剑锋入土微曲,小公主借力又起,凌空后旋数周方才落地。 那眉宇间正气威凛,灼灼目光直视地面,只见桃树震颤有三,土下竟倏地冒起了四五根长须。 “很好,朝月,你的技艺已经比娘要厉害许多了。” 木夫人深感欣慰,姗姗十步来到朝月公主的身边,抬手为她扫去肩头落下的几朵残花。 朝月扬首莞尔,似水的眸子微亮,瞬息收剑于身后。 “母上亲授朝月剑术,朝月自得勤奋修习,不曾偷闲,待日后拜师隐仙居,母上亦可以宽心了。” “朝月长大了,是该要远离宫闱权斗,出去闯一闯。” 说着,木夫人从身边侍女的手中接来一件赤羽织锦斗篷,为朝月覆在身上,又系了一个百福结。 “夜间起风了,院子里凉,夫人和公主快些进屋暖和吧,有阿婉守在这里。” 木夫人瞧一眼清秀水灵的阿婉,微笑点头,而后握起朝月微凉的手走回寝宫。 阿婉独自留在长廊,望着二人缓行的背影,鼻尖竟有些酸涩。 寝宫内,帐纱轻晃,烛焰曳曳。 木夫人将清瘦的朝月揽入怀中,一手紧紧护在颅后,许久舍不得放开。 她尚有许多贴己的话想要倾诉,此刻却仿佛堵了一颗莲心在喉,咽下是苦,道出又涩。 此番缘由要从公子南阳入魔说起。 南国的公子南阳天性纯善,温文恭俭,又是嫡长子,自为太子的不二人选。 然南国国法有规,成太子者必先师从仙门,于是一年前,南阳被送往昆仑山拜师,却不料被昆仑以满徒为由闭门谢客。 经此打击,南阳性情骤变,于昆仑山下怒杀随从,归国后又大闹后宫,阴恶姿态颇有入魔之嫌,被国主当即下令押解入水牢禁足。 此事关系重大,不仅牵涉南国太子之位的定夺,亦关联着南国国运与百姓安定。 国主忧心忡忡,若是消息走漏,料想边国定会借口除魔联合举兵。 事态一度紧张,国主一面传信于护国大将军木真,命其加强边土戍卫,一面又召来国师秘密商议解决对策。 国师深思之后献上一计,当由国主另择一公子假扮南阳,前往隐仙居拜师,制造南阳状况如旧的假象,若能瞒过隐仙居众人,则可解眼下之忧。 这隐仙居位于南国与中原的边界处,与昆仑山,沧澜阁和梨花谷并称四大仙门,地位仅次于昆仑山。 然南国后宫中,一子尚小,一子平庸,皆不成大事。 经过一番细细权衡,国主以为公主朝月机敏聪慧,颇有武学天赋,由她替代南阳最为适合。 想来那朝月自幼不受国主宠爱,宫中唯有南阳真心相待,因而最为敬重长兄。 得知南阳困于窘境之中,她便毫不犹豫应下此事,决意潜心修行,为南阳争回颜面。 木夫人知女甚深,未曾阻拦,却难掩分别之怅,是以日日叮咛嘱托,又委派侍女阿婉随侍在侧,如此二人皆扮男装,方可相互照应。 这最后一夜,宫中虽风平虫寂,却有许多人不曾入眠。 翌日,未见浩浩荡荡的送师队伍,亦没有翘首企足的围观百姓,朝月只乘着一架乌篷马车,由阿婉随侍身侧,踏上了破茧成蝶之旅。 长路漫漫,此去虽豆蔻,归来将桃李。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行进一月,方才赶在四月初一的午后敲开了隐仙居大门。 至于为何午后才到,只因二人前夜宿于山下客栈时,被店家诓着买了些酒吃。 此酒名曰朝露青,极像茶的名字,二人便稀里糊涂端起陶碗,浑然不知那碗中盛的竟是冽酒,只借着口渴就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 一双豆蔻女娃哪里遭得住酒劲,加之连日奔波疲累,楞是在房中睡了七八个时辰,到了日中才揉着太阳穴慢慢坐起。 酒气经一夜未散,缠于二人衣襟,朝月心中泛起一阵着急。 时候已经不早,现下来不及沐浴,可如何是好? 她端起一面鹿纹柄铜镜,仔细瞧着镜中眉清目秀的小脸,沉吟片刻。 出了客栈,她从院中捏了一把稀泥,抹过自己与阿婉的下颌,抚掌笑道:“你我眉目品相皆过于清秀,不若邋遢一些,兴许不会惹人心疑。” 阿婉错愕而滞,撇嘴道:“可公子,您这一脸污泥,实在有失王室风韵!” 确如阿婉所言,朝月这身扮相着实不像位南国公子。 二人适才敲开隐仙居大门,就一齐被拦在了门外。 小道士踏出门槛,惊诧的视线上下游移,打量着两位风尘仆仆的纤细“少年”,而后将薄茧细指抵在鼻下,直直摇头。 看衣衫倒是平整,可这一身酒气熏天,莫不是两个纸醉金迷的酒鬼? 还有那颌间的点点黑泥,难道都是在路边背天摔了个脸朝地? 莫要说王室贵族,即便是皇城里的平民也不该是这般拙笨呀。 小道士眼底渐露几分哂色,半晌道不出一句话来,引得阿婉眉间拧作一团。 她仰起脏兮兮的小脸跨上一步,贴去道士跟前,掐着腰道:“怎么,你这小道士是不肯信我家公子的身份吗?公子无非是不曾留意路边磕绊,平白摔过一跤,何至于你这般瞧不起人!” 小道士满心委屈,拄着手中的扫帚,将要反驳,却见朝月已从腰间取出一只空囊袋,平整的织锦上有一“隐”字,是被法力用金线绣成。 此物名曰伏灵囊袋,乃隐仙居弟子身份的象征。 一眼辨得伏灵囊袋后,小道士蓦然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 几经详问,最终确认了二人的身份,小道士方才拱手道:“是我以己度人,还望公子南阳莫要往心里去。承泽掌门已在世尊殿内等候多时,请二位随我来吧。” 第二章 初入隐仙居 隐仙居大门虽高,却皆是由年久的老木拼接而成,木板间颜色深浅不一,且门楣正挂的四方牌匾又不十分显眼,看来甚是寒酸。 可这道门不过是充当了一个屏障,将常人的视野拦在外面罢了。 跨过这道破旧门槛,光景便大有不同。 无边天际辉光熠熠,笼罩了二十六座恢弘宫殿,它们相互错落,高矮无序,于袅袅仙气之间闪烁赤金霞光。 每座宫殿四壁皆由完整的玉白石对接砌成,色清而亮,明丽又不失雅致,与华灿的屋顶相辅相成。 殿外雕刻的彩色花纹堪称鬼斧神工,白鹤展翅,黑龙御天,碧莲出水,云蒸霞光...凡此二十六种各不相同。 通过各殿间隔的庭院小门望去,院中所种仙植更为神乎其神。 寒梅竟与春桃同开,云杉多与紫檀并连,忽有小潭在石子路边,水中亭立几朵睡莲,彩鳞鱼儿在叶下忽隐忽现,叶上则浮沉缕缕青烟,满目景色清素雅观。 由于多数弟子是在三月前完成的拜师礼,而后又完整修习了师门法规,如今各位师父便已开授文课,穿着绀青色道服的弟子们纷纷坐于殿中,认真习文诵读,朗朗书声飘上殿瓦,震走了那些吱吱喳喳的鹊鸟。 朝月一面左右张望景色,一面随着小道士穿梭了十七八座高殿,方才来到群殿最中央的一座——世尊殿。 此殿乃隐仙居行办所有集会议事的主殿,历代掌门皆长年于殿中处理事务。 “世尊殿到了,我门有规,凡侍童不可入内,还请公子南阳单独随我进殿。” 小道士将阿婉拦于阶下,只带领朝月跨过鞋底高高的门槛,入殿内向现任掌门柳承泽作揖道:“承泽掌门,南国公子南阳带到。” “有劳习雨,习风已在路上,你先带侍童去认一下寝舍罢。” 柳承泽言语间中气十足,一袭白鹤青袍,俨然一副仙风道骨,一眼便知是个雷厉风行之人。 “是,”柳习雨退出殿外,下了石阶后低声对阿婉道:“小侍童,你主人将要行拜师礼,你先与我去行宝殿移交随身财物,而后我再领你去寝舍。” 阿婉乖乖点头,竟有红晕上颊。 这一路跟来,她总觉得小道士身上有一种难以明喻的熟悉感,好似在哪里见过,遂暗暗地瞧过他许多眼。 本也未觉得有何不妥,可方才听闻掌门唤名后,阿婉才知这道士竟是习字辈的,真真被吓了一跳。 朝月曾于路间同阿婉说起过,隐仙居乃千年前玉隐仙人飞升时所创。 起初,隐仙居收徒皆为仙族与妖族后人,却因沧澜阁与梨花谷逐年壮大,前来拜师的弟子日渐稀少,遂于五百年前重立收徒门规,改为仅收凡人修炼,不论年龄,不限性别。 每届弟子需先修习四年文、法、武三课,再通过两年下山试炼方可出师。 然资质优秀者可选择继续修行,间隔十年后再招收下一届弟子,即十六年轮一届。 而隐仙居入门规矩众多,首要一条便是更名改姓。 门下弟子皆需随太师祖姓柳,按字辈排,当今一届为无字辈,其所拜之师则均为习字辈。 换言之,这个门前看院的小道士并非朝月同级,而是师长。 阿婉碎步跟于柳习雨后方,内心惴惴不安。 一想起入门时用那般姿态语气应对师长,她便尴尬又惶恐,只怕是给南国丢了颜面。 “小侍童,我有何不对劲吗?你怎么变得如此拘谨?” 柳习雨觉察出阿婉的忐忑,见她怔了一下,僵着身子支支吾吾道:“方才,方才听到掌门唤名,原来您,您是师叔啊......” “哈哈哈!” 柳习雨朗然一笑,随即摆了摆手。 他的个子不高,脸微圆润,声音清细,所以时常有人低估他的年龄与辈份。 此次新一届弟子入门时几乎都以为他是同级,言语间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尊不敬之意,只是他心大得很,早已习惯,便从未把这种不尊不敬当回事儿。 “无须惊讶,我虽为习字辈,却也不比新一届弟子大多少。只因我自小便是孤儿,五岁时有幸被师父带回隐仙居,恰逢习字辈的拜师礼,就随着各位师兄一同入了门。” “师叔好!”阿婉拱手赔礼道:“之前在大门外不知师叔身份,阿万言语中多有得罪,还望师叔责罚。” “原来你叫阿万。无妨,本是我质疑在先,你不过忠心护主,不必介怀。” 柳习雨上扬的嘴角两侧生出一对笑窝,如同冬日暖阳,明朗万分。 原本,柳习雨悟性颇高,堪称百年难得的奇才,但年龄却是同届众弟子中最小的一个。柳承泽以为他尚且担不起收徒的大任,便命他去看门护院,教他在劳作中参悟道义。 “前面便是行宝殿了,根据门规,所有弟子从外所带来的财物需尽数上交,封存于殿中,待下山试炼时才可取用,出师后亦会全部归还。” “全听师叔安排。”阿婉取下肩头的青黄织锦包袱,递去了柳习雨手中,“公子出宫前曾嘱咐阿万少带些盘缠,所有的财物都在这包袱里了。” 就在这时,柳习风已匆匆赶到了世尊殿。 名曰为风,形迹确实如风。 只“嗖”地一瞬,就仿佛是从门外飘来的一般,青影衣诀尚扬于身后,人却已定在掌门跟前。 “承泽掌门,习风来晚了,还请掌门宽谅。都是无意那个根性顽劣的臭小子,竟趁我沐浴偷走折扇,缝入我礼服的袖口里!” “咳!” 柳承泽竖眉轻咳一声,大约是不爱听柳习风的絮絮叨叨,便当即打断了他的话。 这柳习风是除柳习雨外年纪最小的习字辈,却被分得三个天性顽皮的弟子,他们整日不务正业,只知捉弄师长,将柳习风耍得团团乱转。 半月前,听闻自己第四席殿徒将会是那个在昆仑山吃闭门羹的南国公子,柳习风便愈发头痛,甚至以绝食来明示不想收徒之决心。 却未曾想,柳承泽只道了一句:“各殿内徒皆已满员,唯独你还有三个空席,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若不想进食那便饿着罢!” 此刻,柳习风将视线挪去跪伏于地的朝月,不自觉地挑了一下细长的眉尖,心头却是一惊:好家伙!南国公子竟然这般穿着?品味何在? 只见朝月跪着就将身子转了方向,恭敬地道:“想必您就是我的师父,徒儿南阳拜见师父。” 尾音方落,殿中就响起了扣头声。 柳习风登时收回视线,他虽有不悦,却懂得门规不可破,便无奈地摇起了头。 罢了,这人都来了,头也扣了,只得收下。 “承泽掌门,今日天色将晚,习风以为可简化拜师礼。他既已磕头相认,便赐他轩字为名罢。想必无轩一路跋山涉水不易,此刻应是十分疲惫的,不如今日就到此,许无轩回去好生休息,沐浴更衣,明日再与其他师兄一同上课。” 为了等这南国公子,柳承泽已在椅中干坐了好几个时辰,亦生困顿疲乏,即刻扬袖一挥,许了柳习风带无轩退殿。 出殿后,柳习风于石阶下长叹一声,而后望向九重天的霞云叮嘱道:“自此刻起,你便是我隐仙居第三十三届弟子柳无轩,需忘却原本矜贵的身份,与无意,无尘,无思三位师兄一齐尽心修习。只是他三人性格顽皮,你得谨记,只能学习他们的长处。” “无轩谨遵师父教诲。” 寝舍内,阿婉已将院落房间打理整洁,同时打好热水等无轩回寝沐浴。 关闭房门,无轩方才肯长舒一口气,扶着脖颈处转了转脑袋。 自从入了隐仙居的大门,她便时刻提着十二分精神,身体绷得尤紧,竟比赶路还要劳顿。 她迅速解下衣带爬进木桶,待沐浴过后又径直躺去床榻,头不过一沾枕头,便呼呼睡熟了。 第三章 送给师兄们的下马威 次日卯时,风中略带一丝清寒,无轩换着隐仙居的青色道服,携阿婉前去拜访同殿师兄。 由于师兄三人皆无侍童,便被安排同住一间寝舍。 无轩尚未踏入院口,便远远嗅见一缕幽幽清香。 那是一方春意盎然的小院,密密匝匝的梨花压满枝头,凝结了一夜的细露挂在叶梢,悄然滑落,却于点地一瞬若秋水澹澹,润了霞光。 无轩欣赏着明媚春景,却始终瞧不见一人身影。 院中房门紧闭,除了晨风簌簌竟听不见一丝别的声响。 “师弟无轩,携侍童阿万前来拜访无意,无尘,无思三位师兄。” 无轩的嗓音清亮,料想隔壁的院子也能听见一二,可屋内依然毫无回应。 “公子,听说那三位师兄顽皮得很,如今屋内如此安静,莫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阿婉谨慎地提醒道。 无轩不以为意,只勾勾嘴角,向屋门又近几步。 “三位师兄打扰了,无轩要进来了。” 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屋内窗明几净,她不疾不徐步入其中。 在这不太大的空间内,中央端正摆着一张红木四方茶几,茶几一角倒扣了一套烟雨青釉瓷具。 循东侧望去,窗前有一排赭漆清亮的宽厚书架,书籍满载却一尘不染,想来主人应是位风雅考究之人。 转身再看向西侧,一道幽竹雕花屏风后横着一张简洁朴实的单人床,棉被方方正正铺于床塌,尾端却有一处莫名的突起。 床头边立有一根六尺衣架,顶端挂着件毫无褶皱的青锦礼服,却于袖口处霍开了一个长洞。 无轩玉指摩挲着下巴思忖片刻,忽而想起昨日柳习风在世尊殿中所言,恍然心道:不对!不是这间! 她忙不迭地退出房门,随即就听见不远处有多个脚步声越走越近。 柳习风带着三个“得意”弟子归来,一入院就见无轩尴尬地杵在门前。 “无轩,你怎么在这儿?” “师父,无轩本是想来拜访各位师兄,便在这小院口的牌子上看到了他们三人的名字......” 柳习风微微一怔。 此处明明是自己的寝舍,怎会挂他人的名牌? 难道,是有人对名牌动了手脚? 心头忽而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登时足下生风,直奔屏风后面而去。 “他奶奶的!又是哪个小崽子把我赤锦靴给缝进了棉被里?!是谁?是谁!” 此时院中三人已然憋不住气息,一个接一个地仰面大笑起来,笑声放肆无拘。 他们身高相差无几,看起来都是十六七岁的样子。 却有一人身宽体胖,腰间束带勒紧后尤像个葫芦,还有一人形态匀称,发冠处别着一支惹眼的黄玉簪,最后一人瘦骨若柴,身上的道服就如同战旗裹着竹竿一般松垮。 如此三人站作一排,一边扭身前仰后合,一边相互挤眉弄眼,像是在暗中传递什么密语。 柳习风在屋内手忙脚乱地找补棉被,想来样子应该十分可乐。 可无轩实在无心玩闹,若是任由三个师兄顽皮捉弄,恐怕日后都将无法潜心修行。 柳习风愠色浓郁,欲提剑教训那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却见无轩先行一步,箭冲至一胖一瘦两位师兄面前。 她一手抓牢一人腰间的束带猛力拉扯,如徒手抽陀螺一般,使二人以迅雷之速顺力旋转数圈。 紧接着,她松开腰带换作箍住他们的小臂,仔细向下捏去腕间。 最后提手而上,从左至右,结结实实摸了一把二人的胸脯。 如此一套繁琐流程后,无轩当即确认“作案工具”并未藏在他们身上。 迅猛的飞旋使二人眩晕瞠愣,一面如踩着棉花般在原地晃晃荡荡,一面惶恐捂住各自衣领,脸上写满了不适。 此时,原本站在一旁的第三位师兄见无轩并未卸力,便迅速点地后撤,与之拉开数步距离。 随即收腹顶背,扣爪做起猛虎扑势。 哼,虚张声势。 只扫一眼,无轩便看穿这人的弱点。 一呼一吸之间,无轩跨上五步,假作凌空,却于将腾一瞬转而运气向下,聚三分力道于右足,直冲那人下盘踢去,狠狠击中他的脚踝。 只听“嘎嘣”一声,那人随即侧向倒去。 时机刚好。 无轩顺势钳住对方领口,单手发力将他拎起举过了头顶,另一只手则伸向腰间的腰带,紧紧握住,而后顺逆发力,就见这位师兄即刻头下脚上,交替地疾转了数圈。 “噼啪”一声,针线果真掉落出来。 无轩冷然勾唇,收住力道后便将这位师兄摆正按回地面,随即见他踉跄跌倒。 无轩只捡起地面的针线,交去柳习风跟前。 柳习风接过针线,隐去手中宝剑,心头大喜:竟得此正直的徒弟,好!甚好! 忽而倒地之人惊怒粗喘,悍然大骂:“臭小子!你,你竟敢如此粗暴地对待师兄!” 无轩拍着袖上尘土,毫不客气地回道:“这也算粗暴?无轩不过是遵从师命,教会师兄如何尊重师长罢了。” 不知不觉间,柳习风院外已挤满围观弟子,好不热闹。 无轩尚未跨出院口,便有人戏谑发问:“无轩师弟,那柳无意盘起来手感如何?” 无轩睨他一眼,没有搭话,唤上阿婉就离开了小院。 可怜那位被“盘玩”的柳无意,听到院外的阵阵起哄,竟被气到鼻血直流。 待回到自己房内,他气急败坏地摔了门板:“这个混账小子,敢跟老子面前耍威风,真是岂有此理!这回是我没有准备,下回见到他定要将他揍到趴下求饶!” 此刻,柳无尘却摸起自己圆鼓鼓的肚皮,神色显得有些心虚。 只因此番确是由他们三人先行捉弄柳习风,于理有亏。 “算了师兄,这毛头小子身份高贵,气盛一些也是正常的,我们就不与他一般计较了罢。” 柳无意原本怒目横眉,听了柳无尘这番劝解倒像是受了什么启发,竟忽然安静下来。 他一手托在有几分俊俏的脸颊上,另一只手却抵在紫砂茶碗的碗口不断打圈。 寻思片刻,他道:“无尘说得对,既然那公子身份高贵,想必是未曾做过劳务了。” “看来师兄想到要如何报复他了?”柳无思在旁挑眉,嘴角扬起一丝顽皮的坏笑。 柳无意托起茶碗一饮而尽,随后摆手示意二人围上前来。 “我们无需与那柳无轩硬碰硬,却可以软磨他的性子。隐仙居不是有道门规,需由每位师父的六席殿徒自行分配劳务,可咱们殿中却只有四人,那么......” 第四章 师兄们的反击 拜师后的第三日,无轩竟被师兄们安排去山下砍柴了。 起因是柳无意这人明明不懂炊事,却硬是在小厨房乱七八糟折腾两个时辰,最后炒出来的食物焦的焦,烂的烂,一盘都不能吃,全被偷偷倒去喂了天行殿中豢养的神兽。 如此一来,不仅食材被浪费干净,他还将柴火用得一根不剩。 于是佯装着苦闷的样子,打发无轩下山砍柴,心中却是无比畅快——还有什么是比随意使唤南国未来国主更加快活的事情? 无轩无奈,只得一趟趟劈柴,再一趟趟抱着柴火回来,一日中连续砍了三批木头。 时至傍晚,待各殿弟子都散了课,柳无意才来后厨查看。 他捡起一根木头随意瞅过一眼就扔去一旁,而后再拾一根还是扔去一旁,扔到最后拍了拍手掌的灰,漫不经心地道:“无轩啊,你这都砍了些什么木头,湿乎乎的,待会儿一点全是黑烟,你是想呛死我们啊?” 无轩自小在宫中被侍婢伺候,哪里知道烧柴需要用什么样的木头! 她回身看向阿婉,却见阿婉也是一脸懵然,频频摇头。 柳无思假作郁闷:“唉,咱们这小师弟果然是个金枝玉叶的公子,连砍个柴都不会,看来咱们几个都得要挨饿咯。” 无轩自觉尴尬,宽慰道:“师兄别丧气,无轩明日再去,定能砍到合适的木柴。” 虽说无轩信心十足,却仍是一连五日都未让柳无意满意,连累自己无法正常修习文课。 由于隐仙居确有师兄弟自行分工安排劳务的规定,所以柳习风也无法过多干涉他们。 他想着,既然无轩缺乏生活经验,那么此时多历练历练也好,至于文课落下几日也无妨,可以过后再单独补习。 就在这砍柴的第六日,阿婉攥起拳头,一副将要冲去柳无意面前痛殴他一顿的样子:“公子,这分明就是故意欺负你的!什么柴火烧不着,他不过是在伺机报复,要你平白去替他跑腿!” 无轩心间早也了然,虽说嘴撇得老高,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即便是在王宫做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又何曾受过这样明目张胆的欺辱? 她一边慢步踱着一边静心琢磨:不能再如此任人欺负了,可这师门规矩又不能破,那要如何才能让三位师兄认输呢? 嗯...既然我砍回去的柴木不好用,不如给他抱一整棵树回去,料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想到此处,恰巧眼前出现一棵松木,那主干虽细,但参高挺拔,无轩甚觉满意,抡起柴刀就向着松底挥去。 “咚-” 一阵沉闷的撞击声,柳习雨在大院里被吓得一个激灵。 是何人在敲门? 他赶忙跑去开门,就见一块圆圆的木头抵在自己脑门儿上! 无轩顾不得院中弟子的惊呼议论,扛着松木径直走向柳无意三人的小厨房。 她将松木放落地面,“咣当”一声差些震掉柳无意的下巴。 “师兄觉得如何?这一整棵松木上,总该有能烧着的部分了吧?” 柳无意瞠目结舌,暗自心惊:这柳无轩不过十六岁,哪来这么大力气? 却又转瞬锁眉,假作无奈道:“无轩,并非师兄有意为难你,这棵松木实在太嫩,你瞧,只劈下这最外的一层干柴尚可凑合。既然你如此力大无穷,不如明日多带几棵老木回来罢。” 无轩的拳头被她握得极紧,怒力克制着郁愤之情:“好,那师兄等着,明日定要你服气。” 翌日,她绕去两棵又高又粗的柏木前,扬首定定瞧了好一会儿。 “瞧这高度应该是棵老木了,这回看你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咚-” 一阵沉闷的撞击声,柳习雨又是一个激灵。 他赶过去开门,这回却见无轩左肩一棵,右肩一棵,扛的都是比昨天还要高大的柏木。 “师兄,你看这两棵,够老了吗?” 无轩冷厉的双眸直勾勾盯紧柳无意的方脸,看他表面不动声色,额间却浮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此时柳无尘围着两棵柏木各转一圈,赞叹起来:“我的娘呀!无轩,你可真行啊!” 不料那柳无意却抻着脖子,咬上了后槽牙:“还是不够老,亦不够粗壮!” “柳无意!”阿婉率先压不住怒火,义愤填膺道:“你都折腾公子八日了,还有完没完!” “你个侍童懂什么!我这是为了他好,王宫中娇生惯养多年,连砍柴这样最简单的活都做不好,日后还怎么刻苦修习?况且,那些个昆仑山的弟子,又有哪个是不会砍柴的?” 柳无意这番话中有话,无轩心里明镜儿似的。 她此来隐仙居是以南阳兄长的身份,而昆仑山于兄长来说如同奇耻大辱。 “好...柳无意,你给我等着,明日我们再看!” 柳无轩扛树上山的壮举,已经在门内传得沸沸扬扬,连各殿师叔都从徒弟那里听得津津有味。 看着自己爱徒惟妙惟肖的模仿,柳习云笑得是合不拢嘴,她拍着柳习风的后背道:“师弟啊,你这个小徒弟当真是可爱!” 柳习风却叹气摆手道:“师姐,你就别挖苦我了,我还以为捡到个宝贝,却未想到竟是块楞木头。你说,这么点小事都能做得如此惊天动地,我是该夸他勤奋,还是愚蠢?” “还不是你因为你这个师父不肯作为!” 柳习德风尘仆仆,紧着眉头大步跨来,“你看看,整个隐仙居都被你的徒弟们闹成什么样了!无轩为人正直,你就由着其他三人如此欺压他?” “师兄,这话可就得好好琢磨琢磨了,”柳习云看向柳习风,嘴角扬起一丝戏谑的笑意,煽风点火般地道:“如果这三个娃娃不去欺负另外一个,那么他们会继续欺负谁啊?” 这口黑锅来得太快,柳习风赶忙摇头道:“师姐,可不能胡说,我并非是如此想的!唉,容我再权衡个更稳妥的方法罢。” 第五章 千年垂柳撞散隐仙居大门 第九日,无轩再度下山,寻觅许久也未找到一棵合自己心意的树木。 直到她顺着长河徘徊,望见不远处立着一座破旧庙观,看起来已经多年无人修整。 她来到庙观巡视一番,并未见到有一尊神像,心想大概是废弃了的。 于是她对着观旁一棵大垂柳细细端详起来。 这柳木尤为粗壮,干直且高,碧叶垂髫,形尖而细,色嫩而鲜。春风轻微吹拂,竟还若隐若散着一缕迢迢仙气。 就是它了! 锋刃随即一挥而下,以无轩的力道,平日抡起一刀便足以斩断整棵树木,可今日这一刀却只砍入柳木三分,无轩忽而兴奋起来,想这垂柳果然不同一般! 此时,无字辈的师兄弟们有的谎称伤风告假,有的甚至胆大包身,逃课溜出,他们三两聚集坐于大院,期待今日的无轩能带更多惊喜回来。 而柳习雨也似乎来了兴致,自卯时扫完院子就等在门口,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砰! 伴随震耳的巨响,隐仙居大门的门板顷刻间七零八落飞散满院。 众弟子为了躲避飞来的木头残片只得纷纷逃开,却未能注意到无轩今日背着的是棵三人怀抱一样粗,四人身高一般长的垂柳,只轻轻那么一磕,竟就将隐仙居大门戳得粉碎! “各位快闪开!我要放下歇歇,这棵,实在是太沉了!” 无轩一路背着这棵大垂柳走走停停,膝盖被压得嘎吱作响,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树方落地,震了三震,却把各殿师叔全都震了出来。 柳习雨适才定了心神,就瞧见门口空空的一个窟窿,冲上前去大惊失色道:“门!门!我隐仙居的大门啊,怎么就碎了!” “门算什么!” 柳习德忽然驾云而落:“柳无轩,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太师祖的千年垂柳给砍了!” 如此厉声一喝,在场众人差点儿被吓得昏晕过去。 这千年垂柳是玉隐仙人创立隐仙居之时,山下百姓为感恩其庇佑栽种了这么一棵柳苗,柳随太师祖本姓,亦作留存之意,可留运,留仙,留灵气。 如今倒好,这样一棵吸收千年日月精华的垂柳,竟被一个豆蔻女娃给砍了。 大罪难恕,足以被逐出师门! 这当头一棒,才让无轩意识到与他人怄气是有多么幼稚。 另一边,柳无意三人知晓了此事,也在房内急得团团转。 日常的戏耍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这回竟然作到了太师祖的头上,可该如何收场? 他越想越头疼,追根究底,还是自己非要去刁难人家,而那柳无轩脑袋里又是一根筋,万一真的被逐出师门,想不开要自刎,那岂不是白白害了一条人命? “不行,大男人要敢作敢当,虽说千年垂柳是他砍下的,但事儿是咱们撺掇的,要是只将无轩推出去受罚,咱们当了缩头乌龟,那以后还怎么有脸继续留在隐仙居?” 柳无尘合掌跟拍,附议道:“师兄说的对,我们毕竟与他同属一殿,需得把罪责一起担下,兴许承泽掌门感念我们师兄弟情深,肯放无轩一马呢?” 三人一番商议后很快达成共识,齐心前往世尊殿领罚。 此时,柳习风已然脱了发带,扬起三千青丝,陪着无轩跪在世尊殿门口。 身为师父,徒弟间关系不和他却视而不见,任由事态发展,责任在谁一目了然。 眼下只求承泽掌门念及旧情,即使不对无轩从轻发落,也莫要将他赶出师门才好。 冰冷的石阶上,仿佛布满荆棘一般,无轩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原本受了伤的膝盖更是痛得渐渐麻木起来,攥紧的一双手掌被指尖划破,从拳中缓缓滴落几缕腥红鲜血。 那张落魄的小脸早就毫无血色,泪噙于眼角而不落,算是她最后的倔强。 “既然您亲自吩咐了,那在下便给无轩一次机会,只稍作惩戒,让他们师兄弟都好好反省反省。承泽替弟子们谢过仙君了。” 紧闭的世尊殿门内,柳承泽向着面前的白衣男子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 这男子仙气翩翩如风,宛若星卷残云而不染,面部却被一只银色面具遮挡去半边,瞧不清眉眼。 他便是白玉仙君,曾为隐仙居弟子,于八百年前修道飞升,而后常留人间除魔,功德满身,在凡界拥五百多座白玉观。 三百年前,他又被天帝点升五品仙级,掌破邪除魔一切事物,在九重天亦是声望颇高。 论辈分,白玉仙君算是柳承泽的太师叔,而他尚有另外一层身份,那便是太师祖玉隐仙人的独子。 虽不知是何原因,但既然白玉仙君要宽谅柳无轩,柳承泽自然就没有理由将她逐出师门了。 白玉离开后,世尊殿大门方才徐徐敞开。 柳承泽威立于殿中,缓缓开了口:“别跪了,都起来罢。” 柳习风悻悻抬头,未敢乱动。 见状,柳承泽又正色道:“我隐仙居乃天下名门,陟罚臧否,自要有据。柳无轩既是初犯,且确不知千年垂柳为何物,因而本座决定,不将他除名。” 闻言,阶下弟子纷纷低声私语:“掌门今日竟能如此宽容,真是难得一见啊。” “是啊,无轩不用被逐出师门,可真是太好了。” 此时无轩下肢依然麻木,无法站起,只定了定神,忽而涕下,嘴巴却咧到了耳根后面去。 “无轩谢掌门不罚之恩!” “本座只许你不被除名,可并未说过不作惩罚。” 话锋一转,柳承泽又向前走了几步,厉声道:“柳习风,教徒无方,罚三个月月银,以彰其咎。” “啊?要罚三,三,三个月?” 柳习风蓦地一怔,而后叫苦连天——断了月银岂不是要他喝西北风? “柳无意,柳无尘,柳无思三人。” “在!在!掌门!” 这师兄弟情深三人组恰巧赶到世尊殿,听闻掌门念起自己的名字,便一齐绕到人群前行礼。 “你三人,愚弄师父在先,教唆师弟在后,罚月银六个月,以儆效尤。若日后再顽劣不改,定逐出师门!” 柳承泽特意将最后四个字念得重些,吓得三人即刻跪地叩拜,“弟子再也不敢了!日后定当与师弟戮力同心,潜心修习!” “柳无轩,念在你是初犯,只罚一个月月银。但你毕竟是动了太师祖的千年垂柳,此事关系重大,是以本座决定,四年后的测验中,只有全部获得丙等以上方准你出师,可能做到?” 柳承泽垂眸,对上她的一双赤诚目光,只见那张落了晶珠的脸上又刻入几分坚毅。 “无轩能做到,一定不会辜负掌门与师父的厚望!” 第六章 两个人的秘密 “天地志云,万物生于混沌,混沌之初,盘古开天地,辟山川,起日月,化江河,位神首尊。女娲造人补天,伏羲创轮回之道,鸿蒙立天规法则,三者皆位神上尊.....” 碧光通明的文思殿外,阿婉正曲膝坐于一棵青郁云杉下,暗暗背诵着堂上所授之文。 文课每日只授两个时辰,分别由众师父各自带领殿徒于十八座大殿的偏殿内轮流授课。 无轩以为,文兼修德,便唤了阿婉闲暇之余前来殿外听学。 “天地之大,万物有灵,灵乃六界之根本。灵相存于心,心相但生恶,恶相易生魔,魔至邪,蛊人心,食灵气,炼化贪妒戮欲怨痴嗔七像,成狡残凶骇四品级,不受天法制约,无视善恶之道,是以修道之人皆以破魔为己任......” 阿婉背得有模有样,且愈学愈有悟性,短短五日便能随无轩一同完整默下《天地志》来。 隐仙居中四季并存,云杉常青,其叶细若长椒,空隙间洒落斑驳日光,映于殿外石阶。 阿婉正听得出神,忽觉一宽影遮住了石阶上的金光,回首却见柳习雨盈盈笑着,眉眼眯作了一弯月牙。 “阿万,你怎么坐在这儿?” 阿婉赶忙起身拍了拍身后的泥土,恭敬道:“习雨师叔,阿万只是清扫完小院无事可做,才来此处等公子下学的,并非是在偷学......” “哈哈,隐仙居并无偷学一说,你可不必紧张。” 柳习雨将手中扫帚倚去树旁,看上去像是刚刚打扫到此处,“虽说侍童不得入殿,却并未规定侍童不得随学。往届亦有许多王室贵戚前来拜师,他们的侍童便是一齐跟在殿外听学的。” 听了柳习雨这番话,阿婉眸中似有荧光,淡唇一翘,欣喜道:“原是这样,那阿万日后都可以随公子一同修习文课了!” 柳习雨淡淡点头,却将视线移去了文思殿西侧的一道潺涓细流,“那边的流水声太大,这树下又离殿门稍远,你不如坐去石阶上,听得更清晰些。习风师兄最喜爱读杂籍话本,时常会讲些妖兽美谈或是仙神糗事,皆有趣得很,你多听几日便知道了。” “多谢师叔关怀。” 阿婉兴高采烈地抬步往石阶奔去,如同一只灵动的麻雀,却只挑了最低的一阶坐下来。 正巧柳习雨也想偷个懒,便坐去阿婉左侧,低声问道:“方才听你背诵《创世纪》倒是熟练,可还读过其他文册吗?” “读过,公子尚在宫中时便有一本《神位志》,阿万懂得识字以后,读的第一本便是它了。” 一说起从前,阿婉便愈加兴致勃勃,两手托着腮梆子,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皓齿。 “哦?原来无轩自小便对这些感兴趣,那你稍稍背一些我来听,如何?” “好,师叔且听着。妖兽升仙,需真身渡劫,天雷九引;凡人升仙,需凡胎渡劫,天雷三引。受天雷则化仙灵,列仙位分六品级......” 阿婉的声音虽轻,却也是抑扬顿挫,尤为认真。 柳习雨一面点头,一面瞧着她略显稚嫩的脸颊,竟觉有一丝道不出的熟悉感。 “一飞升,得六品仙人,天帝点升,得五品仙君,可赋加官职,二飞升,得四品仙尊,三飞升,得三品帝君,可理一方水土百姓,上古天神分列二品帝尊、神君,盘古,女娲,伏羲,鸿蒙四者位一品神尊。仙神于......仙神于世......” 背至此处,阿婉忽而卡顿,乌溜溜的大眼睛绕着眼眶转了一圈,脚尖却不经意在地面写了个“九”字。 “我想起来了!后面的是‘仙神于世,居九重天,红莲业火以外,云霞明灭之中,以星月天河分隔不夜庭与极夜宫......’” 如此殿内滔滔,殿外朗朗,阿婉一口气背出了《神位志》中的前五篇,引得柳习雨不断投来赞许的目光。 “背得不错,没想到阿万也是这般用功。” 柳习雨朗然一笑,便生起一对笑窝,羞得阿婉低下头来。 “阿万,你可愿习武?” 怔过半晌,阿婉不知此问何意,只面带狐疑瞧向柳习雨。 谈到“习武”二字,她首要想到的便是自家主人。 朝月每每随木夫人练武时,阿婉都侍奉一旁,虽说总会有些耳濡目染,可她也只会做递刀递剑的辅助,对内力招式皆是一窍不通。 她虽常羡习武之人潇洒坦荡,却从未敢想自己能有习武的机会。 “文课于殿外听学,便能习得十之八九,然武课却不能,纸上谈兵终觉浅,唯有亲力亲练方才有效。侍童虽无上训练场的机会,但若是你愿意修习,我可以偷偷教你,只是你得答应我,不可将此事告知第三人,包括无轩。” 阿婉心知柳习雨并非在打诳语,激动地道:“若师叔不嫌阿万笨拙,愿亲授武艺,阿万定当遵守承诺。作为报答,阿万日后愿为师叔分担劳作,清扫各院。” “好,如此便说定了。” “阿万,师叔,你们到底在聊什么秘密呀?” 二人相谈甚欢,不觉间竟已到午时,文课散学后,无轩几人走出殿外,瞧见他们坐于阶下,不知在窃窃私语些什么,竟浑然不察身后站了四个人。 “公子!阿万在等公子下学,碰巧遇见习雨师叔扫院,便坐下随便聊了几句家常。” 阿婉当即藏住学武之事,起身拿过无轩手中的课本,临走前向着柳习雨灿然一笑,而后随无轩去柳习云的小厨房用午食。 自从柳习风师徒皆被罚了月银,五人就需依靠劳务来获取食物。 无轩每日都只睡两三个时辰,一边为柳习云及其殿内弟子洗衣烧水,忙得脚不沾地,一边却仍能用功修习文课,一连三月都未曾懈怠。 然而三个月后,法课开堂,无轩的修习进度就渐渐落后起来。 法术的运用不仅消耗精神与体力,还极为依赖天赋。 虽说无轩武艺了得,刀剑枪鞭皆不在话下,却尤其欠缺法术天赋。 她最擅用剑,于万宝阁中精心挑选了一青锋玄柄宝剑作为佩剑,名唤木音,而法课首要学习的,便是召唤佩剑。 木音在手,仿佛与她融为一体,可木音离手,却如沉石海中,任她心中默念千百遍口诀,木音都只冰冷地躺在地面,纹丝不动。 一连多日的召唤练习都未见进展,无轩急火攻心,身体终于支撑不住,连连高烧,昏睡不醒。 第七章 危机 无轩重病不醒,阿婉既焦灼又不安。 她一日四次煎药喂送,处处无微不至,几乎都没怎么合过眼。 师徒四人虽然关心备至,却总是被阿婉以各种理由搪塞,阻止他们前来探望。 大约过了五日,无轩方才退烧,昏昏沉沉醒来。 她吃力地睁开双眼,只觉天旋地转,脑耳嗡嗡,便知自己是生了病,眼下还没有力气坐起身来。 “水,阿婉,水......” 阿婉在梦中听见无轩微弱的呼唤,托腮的手一倒,便立刻仰头从床边蹦起,“公子终于醒了!太好了!可真真是吓死我了。” 她赶忙拎壶倒了一杯热水,小心翼翼扶起无轩被汗浸湿的后背,再将她沉甸甸的脑袋贴来自己的肩头。 “这水有些烫,公子慢点喝。” 无轩轻抿一口,热流下肚,本该舒缓起来,却隐约感觉一阵如撕如钻的疼痛由小腹而发。 “阿婉,我怎么觉得,这小腹有些疼痛。” 阿婉细查一番,竟是无轩来了月事! 以眼下之势,要藏起这沾着血腥气息的裤子是极其不便的,因为修仙之人对气味较为敏感,若待会有人来探病,势必会被发现。 该如何是好? 阿婉急得在屋内踱来踱去,忽然拍掌一顿,忆起院子里曾埋过一坛腌菜缸,想必酸菜可以掩盖住血腥气味,不如先将裤子塞进去,等夜里再拿出来洗,以后不再吃这坛子菜便是。 阿婉当机立断,带着裤子来到院内,可就在将要打开菜坛之时,柳无意那三个顽皮之徒竟已说说笑笑走到了院外。 “阿万兄弟,怎么就要开坛了呀?是不是无轩醒了要吃粥?这坛子味道真棒,我闻着都要流口水了!” “是啊,”柳无尘附和道:“想来是无轩醒了,那我们进去瞧瞧他,你帮我们顺道也盛一碗可好?他病的这几日,我们可都饿着肚子呢。” “不行!你们还不能进去!” 阿婉慌忙地站起身子跑去房间门口遮挡,手却背在身后,握着那条还没来得及放入菜坛的裤子。 “阿万,你今日是怎么回事?这么紧张,是无轩病又重了吗?” “不是,公子他,他还未醒呢,今日风大,你们莫要开门再凉着他。” “不对,阿万,今日你很不对劲。” 柳无意缩缩他灵敏的鼻子,使劲儿闻了闻,“院中风大是没错,可是这风中怎么有股血腥味!” “没有!什么都没有!” “阿万,”柳无意蹙起了一字浓眉,稍稍严厉地呵道:“方才进门就觉得你有些不对劲,既然是无轩还未醒来,你又在院子里开什么腌菜坛?你这身后藏的又是什么?” 阿婉周身仿若触电般颤了起来,吞吞吐吐道:“没,没有,什么都没有...” 柳无意眉心锁得更紧了,这每日殷勤照顾师弟的小侍童,竟如此遮遮掩掩,莫不是趁无轩昏睡,偷了什么宝贝? “把它拿出来!” 柳无意跨步上前,以迅雷之势从阿婉身后强拽出手中的衣物,“这是什么?” 青色的裤子被展开来,上面赫然一道赤红血迹。 “这,这裤子上怎么有血迹?这是谁的?你说!” 阿婉深知到此便是瞒不住了,眼带梨花地将裤子抢夺回来,紧紧抱在了胸前:“你这个无耻下流的混蛋!” 柳无意怔忡一刻,随即退下三阶挠起自己的脑门儿:这......他怎么还哭了?我又如何无耻下流,如何混蛋了? 二人此番争吵惊动了周围院中的弟子,迅速引来众人围观。 而此时柳习风,柳习雨,柳习德和柳习云师兄弟四人,刚从世尊殿议事出来,也想去探望无轩的病情,便一起走到了院口。 见众多弟子围在里面,柳习云左右拂了几下拂尘,将挡在跟前的弟子尽数扫开,径直来到了院中。 同为女子,她自然认得阿婉怀中之物的血迹从何而来,遂惊诧道:“这,这是你的吗?” 阿婉不肯作声,只点了点头,一汪铅水便夺眶而出,那委屈至极的模样,甚是惹人怜爱。 柳习云面色陡然凝滞:“原来你,你是女子!” 一时间,院里轰然炸开了锅。 “什么?她竟是个女子?” “嚯,这南国可真是好风俗,太子来修行,房中却私藏侍女!怪不得无轩病的这几日,她都寸步不离地照顾,原来是个小娇妻啊!” “净瞎说,人家无轩是要做太子的,怎会娶一个侍女?” 议论私语渐渐不绝于耳,忽而有人脱口:“瞧她整日公子公子嗲嗲地叫着,定是想要高攀王族,不然为何跟来这里?这小妮子可真不简单。” 一方小院里叽叽喳喳,众人兴致高涨,调侃声愈呼愈烈。 原本由于休息不足使得阿婉面色铁青,眼窝深陷,颇有狼狈之姿,这会儿又要面对诸多难以入耳的言语,她只能深深埋着头,双手紧捏起衣角,几乎将要扯碎,却始终一言未发。 “依我看,这里面躺的兴许也不是真的南国公子,头一天上山就穿成那副模样,怕不是两个小贼路上截胡,把人给掉包了混进来的吧!” 不知此句猜测从何而出,阿婉忽地抬起头,急得涨青的小脸左右摇摆得宛若一只拨浪鼓,“不是的,不是的!公子他没有被掉包,他真的是南阳!” 她拼命解释,可那清细的嗓音却如滴水入海,一瞬便被淹没在群声质疑当中。 “够了!都给我闭上嘴巴!” 此时,柳习德愤愤入院,先是高声喝住那些七嘴八舌闲凑热闹的弟子,而后又狰目怒眉,样子像是要狼吞一头野兽,“小姑娘,你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兄。”柳习雨跟上前去,他见阿婉无助,恐惧又不知所措的窘相,心生万般怜悯。 “师兄何必如此为难一个姑娘家,这里人太多,不如我们将她带回世尊殿,再作询问,可好?” 可惜这个看门护院的小师弟人微言轻,柳习德目光依然紧盯阿婉不肯移开,只当是方才柳习雨放了个闷屁。 不知又是哪个没心没肺的高呼了一句:“我看,说不定这柳无轩亦是个女子,也未可知啊!” 阿婉闻声,猛然心急如焚,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维护无轩,便欲以决堤之势来堵悠悠众口,索性嚎啕起来,哭声如惊雷一般。 第八章 阿婉,有本公子罩着! 阿婉哭声才起,就见身后房门骤然大开,一股强风席卷整个院落,扬沙迷了众人眼睛。 风止之后,却见无轩一身素衣,眉愠目灼,挺立门前。 她默不作声,只运轻功腾空直上,又以移山吞江之势飞踢而下,一瞬便踹倒了方才侮辱过阿婉的碎嘴弟子。 撕裂般的疼痛扩于胸口,倒地之人纷纷咳嗽起来,五官扭曲挤成一团,各个表情都难看得很。 柳无名不服,怒骂一句:“柳无轩,你竟敢跟老子动脚!” 他内力深厚,乃是柳习云殿内武艺最强的弟子。 重击之下尚能迅速运气封闭痛觉,随后稳稳当当站起,满脸却只剩跋扈倨傲,他当即唤来佩剑,以一招折戟沉沙风驰电掣般攻向无轩。 此招颇为狠辣,虽形迹干直,却讲求快而出其不意,加之聚灌内力于剑锋,一旦被击中,恐有性命之忧。 “快收手!” 柳习风眼看爱徒作了靶子,欲施法相助却被柳习云莫名拦下,他只得大喝一声,一颗惊心瞬时被提上了喉咙。 现下无轩手中并没有武器,仅看对方起势便能料想这将是一招无法空手应对的攻击。 可若是此时躲开,便等于是向那些恶言恶语之人低头认输,她还如何再去面对阿婉? 适才院中众人步步紧逼,言语中所夹的轻蔑与侮辱,她在屋内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她因气极而颤抖,拳中玉指几乎要将掌心刺破,终是盛怒难消,方才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欲要教训那些个嘴巴不净之徒。 熊熊怒火犹如恶龙咆哮,许是受到这极端情绪的浸染,无轩此刻深觉周身溢满灵力,宛若巨崖瀑布浇灌体内,顿时声如洪钟:“木音!” 霎时间,昏暗的房间内爆起一道明光,木音感知到主人的呼唤,即刻利锋出鞘,电闪而过,瞬时掀起了一阵凛冽狂风。 无轩右执木音,曲背振臂,以刃抵锋,加以左手覆腕,两相对峙。 双方内力你来我往,看似势均力敌,细瞧方可觉察柳无名腕力稍有不足,尽管作直刺之姿,握力却如开闸泄洪,只一瞬爆发,洪水散则后续乏力。 此刻无轩倨立于前,好似足下生根,稳若泰君,其眉冷眸邃,神色全无动摇。 反观对手,腕间仅毫厘抖动,便被捕捉其瑕,无轩顺势再添一成力道,轻松击破平衡,当即如千斤坠顶般强压柳无名后退数十步。 顷刻间,逸散的内力扑面相撞,堵得围观众人难以呼吸,唯院中落叶卷空而扬,悠哉游哉。 眼看对手已然无路可退,无轩青唇一抿,卸去手中之力的同时运气于右足,紧接一个扬腿下劈,狠狠怼其左肩,只七成力道便将他直嵌入地面三尺多深。 地面震颤片刻,沙尘再度扬起,众人站稳之余,就瞧见柳无名轰然跪倒,失去左臂的剧痛无法再被封闭,被拆散内力之后原本发作于胸的痛感又叠加袭来,终使他当场晕厥。 此番对决满堂瞠目,院中沉寂半晌都未有人发声。 众人暗暗惊叹无轩的武艺卓绝,唯有柳习雨心中了然,若不是他方才紧急压过一道轻身咒分摊聚力,恐怕那倒地之人现下已经五窍冒血,内脏俱碎了。 闹剧终得收场,无轩依旧神色冰冷,转身一步腾来阿婉身边,一手执剑,一手揽过阿婉细肩,厉声厉色道:“再有敢欺阿婉者,当同此人!” 到底是王室后裔,即便不是真男儿,其眉宇间亦有轩昂的王者气概。 然而大抵还是病未痊愈,这个稚嫩少女的额尖已现涔涔细汗,卸力后喘息不规,渐生疲乏。 冷寂片刻后,柳习风开口道:“关于阿婉姑娘一事,我本是知晓的,只是还未寻机上报掌门,也未曾告知各殿弟子,作为师父我有责任,但阿婉终究是个姑娘,也请师兄不要太过追问了。” 此言方毕,柳习风却生了一脑门儿的汗——他自然是不知此事的,只因侍童女扮男装随公子同住一寝,传出去未免太难听些,他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谎称是自己刻意隐瞒的。 瞧着师父为无轩帮腔,一直立于阶下观战的柳无意好似瞬间开了窍:“是呀,师父与我皆知此事,刚才不过是我逗着阿婉姑娘玩儿罢了,怎的忽然许多闲人来凑热闹,还将人家姑娘给惹哭了!瞧瞧你们这些大男人,干的是人事儿吗?” 柳无意委实是个厚脸皮,仿佛此事并非自己挑起,连扯带骂的就将责任尽数推了出去,最后还不忘威胁两句:“我这个师弟的本事你们也都看到了?他可是一根筋又暴脾气,不好惹得很!日后谁要再敢到处乱嚼舌根,我可保不准下回还能不能拦得住他!” 无轩若不是尚在病中,大概白眼能翻上九重天去。 不过他一番说道,众弟子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互相对视,而后便听柳习云催促起自己殿内的几个弟子:“你们三个,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趴地上那个给我抬起来,架出去罢!丢人现眼。” “哎呀,都散了罢散了罢,人家殿内的事儿,咱们凑啥热闹。” 柳无名被抬走之后众人亦随之而散,柳习德无奈地道:“习风,你殿内之事,自己善后罢。只是,虽然无名方才出招狠厉,可无轩也下手忒重,若不是习雨有意施救,怕是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你们几个,皆好自为之罢。” 待柳习德走后,柳习风才敢擦着额尖上的汗,松了一口气,“无轩啊无轩,你到底还要给为师多少‘惊喜’?” 无轩闻声,扑通一跪伏于柳习风跟前:“无轩欺瞒师长,又打伤多个师兄,自知有罪,愿意领罚!只是此事不关阿婉,无轩日夜勤修并无分心,愿以任何方式自证清白,还请师父不要赶阿婉离开!” 柳无意见状赶忙拱手搭腔:“是啊师父,自罚月银以来,无轩一面勤作一面奋修,劳绩卓著,并无分心。况且无轩病的这些日子,若非有阿婉姑娘在,恐怕师弟这会儿还躺在床上醒不来呢。” 柳习风默然长叹。 原本隐仙居收徒无谓性别,女子随侍并无妨碍,不过是二人隐瞒半年之久,又日日同宿一寝,纵然柳习风信任爱徒人品,可嘴长于他人之面,传出去恐将有辱修道之名。 如此思量,则果真是个难题。 然而他又转念一想,事已至此,即使赶阿婉离开也于事无补,未若大方将她留下,再寻一处院子单独安顿,方示二人清清白白。 “唉,也罢,为师愿信你所言,至于你为何隐瞒阿婉身份,个中难言之隐我亦不予追究。不过,阿婉既是女子,那即日起就再给她另寻一院宿下吧。” “无轩谢师父不究之恩!自此定当更加发奋,不负师父所望!” 此事终算收锣罢鼓,无轩脑袋磕在地上,竟忽觉下腹涌起一阵裂痛,冷汗即刻顺颊而下,面色铁青,唇间惨白。 柳习风以为是她的病又发作,便再嘱咐几句就赶着其他三人一同离开,留下阿婉继续照看。 第九章 偷入仙祖灵堂 隐仙居虽无明显的四季变化,却时常会有雨仙前来布雨。 这日天微朦亮,刚下过一夜的细雨汇入院间水道,潺潺流声唤醒了梦中的无轩。 她披上一件白袍走出房门,地面尚且湿滑,便慢步下了石阶来到院中。 雨水还挂于青嫩枝叶,天地间一片寂然。 空中恍恍漫起一层薄雾,渗着丝凉气入鼻,无轩忽地打了个喷嚏。 玉指搓上鼻尖,心却道:莫不是师兄又在打我的坏主意了? 她的预感一向准确。 修习两年来,无轩虽与三位师兄关系和睦,却时常被他们坑害,尤其是那“作恶多端”的柳无意,真切地诠释了何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去年的千灯夜,为了偷一盏九彩鸾影灯,柳无意竟谎称拜福时将宝物落在了蒲团边,诓骗无轩随他一起偷偷闯入仙祖灵堂,拿回宝物。 众弟子皆于大院欣赏天灯时,唯有柳习风四徒悄悄溜走,用拙劣的隐迹术撬开了堂门。 那仙祖灵堂乃是供奉隐仙居飞升仙神的圣洁之地,位于内山山顶,平日里皆由一头四首神兽在堂外看管,没有掌门信物谁也靠近不得。 但每年千灯夜当日,仙祖灵堂都会开放一回,届时神兽法力被削弱,常人用内力相抵,也可封锁它的行动。 柳无意不知从何处听来,那堂上燃的九彩鸾影灯有照映前世之用,于是当即起了贼心,欲要偷出来把玩一番,待子时再神不知鬼不觉得放回原处。 众师兄弟中,无轩的内力当属第一深厚,然而柳无意心知无轩不会同他一起触犯门规,便随口扯了个谎,拉她下水。 无轩毫不知情,只以为是举手之劳,帮师兄一个小忙。 她运转一身内力与神兽奋勇抗衡,而柳无意等人却在堂内欢喜作妖,不光窃走九彩鸾影灯,还藏了许多特供的点心准备回房大快朵颐。 无轩见三人入了灵堂迟迟不肯出来,原本七上八下的心悬得更高了,着急地催促道:“师兄,好了没?怎得这般墨迹?” 不料,无轩这一分心,竟有一成内力波动起来,失去与神兽对峙的平衡,欲要重新发力却赶不及堵上神兽的嘴巴。 那四首神兽的四张血盆大口同时发吼,便是一阵憾天动地的巨响,盘空而上的口气竟呼灭了许多盏天灯,更是惊得柳无意等人踉跄而逃。 他们三个,竟然扔下影灯和无轩,只揣着点心逃跑了! 无轩顾不得恼怒,只得不停在神兽的巨型身躯下四处逃窜,与神兽的八只大眼玩起了“捉迷藏”。 柳承泽不久便携众人赶到,只见仙祖灵堂大门敞开,柳无轩一人仿佛在与神兽逗乐一般边躲边呼,气喘吁吁。 盛怒之下,柳承泽竟一道闪电鞭抽去柳习风身上,痛得他哭爹喊娘。 经过一番审查,柳习德发现堂内的九彩鸾影灯倒在地上,虽其他物件没有异常,但供盘中的点心少了许多。 “请承泽掌门息怒,此等大祸不该会是无轩一人而闯,想那神兽凶猛无比,他既需要运内力与之抗衡,便无法再腾身去开灵堂大门。” 柳习德说话时,无轩正跪在柳承泽跟前,丝毫不敢抬眸与他对视。 平日里,她只觉得柳习德颇有凶悍之风,却没想到柳承泽这般仙风道骨在震怒之时也会如此神情骇人。 那目中之火熊熊燃起,仿佛要将无轩焚烧成灰。 “柳无轩,你若供出随行之人,本座尚可宽免你不受重罚,否则,方才那道闪电鞭,你得吃它八回!” 无轩听着耳边柳习风的细细呻吟,有那么一瞬想要道出师兄们的姓名,可她终归不是那种善叛之人。 她以为自己虽皮薄肉嫩,但内力深厚,即便是吃了鞭子,也能将伤害化解到最低,可若是供出那三位师兄,怕是会丢了他们的小命。 踌躇之中,无轩还是选择了闭紧嘴巴,一言不肯发。 就在柳承泽举鞭欲挥之时,那三个罪魁祸首终于匆匆赶来。 看来是已经销过赃的,柳无意嘴边沾的细碎渣滓还尚未擦净。 “掌门且等一等。” 柳习雨难抵阿婉的乞求,便走上前去拦下柳承泽,而后又一眼瞧向那惶若抖筛的柳无意。 “承泽掌门,是弟子辟谷多日,拜福时瞧见供点动了贪心,才托无轩帮我守在门外,入堂去窃了一些点心出来。却忘记嘱咐无轩,最后再解开神兽嘴部的封印,方才闹出刚刚一幕。还请承泽掌门责罚。” 柳习雨淡然跪地,眼看柳承泽毫无留情的七道闪电鞭风驰而下,却不曾皱一丝眉头。 而随着最后一鞭落于腰背,无轩险些咬碎牙齿,那入骨之痛震颤全身,方知无论多深的内力亦抵挡不下电灼雷击。 这第一鞭罚了柳习风,中间七鞭罚了柳习雨,最后一鞭罚了柳无轩,柳承泽的怒火才算完整熄灭。 他摇头叹气,将冷厉的目光刺去柳无意三人眼底,动了动嘴唇,却还是把话咽回了肚里。 罢了,既有意偏护,何必再去拆穿。 待柳承泽扬袖而去,柳习风赶忙起身去扶师弟,却见柳习雨摆手,轻咳一声,淡唇暗哑道:“无碍,去看看无轩罢。” 此时,阿婉落着珠泪抚上无轩滚烫的脸颊,见她青丝散乱遮在背后的淡淡红色之上,额间碎发还搀着冷汗贴在一起,眉目却依然刚毅,顿生万分心疼。 柳无意三人被方才的架势吓得腿软难立,却深知此番让他人背锅是极其不仁义之举。 于是,他懊悔难当,抬手就狠狠抽了自己十个巴掌。 “柳无意,”阿婉为无轩抚胸顺气,却难抑愠色,“若是日后再敢犯错连累我家公子,我尹阿婉定要将你扒皮抽筋,绝不手软!” 自那一夜后,柳无意三人确实是老实了许多,一连两月奔赴于无轩,师父与师叔的三间小院。 什么洗衣打水,砍柴烧饭,清扫大院,能做的杂活全都被这三人抢着做完了。 柳习雨伤好得甚快,却被堵在小院里不让四处走动,阿婉更是日日煲汤前来,顺带送药送点心,直到柳习雨被养得肚皮更圆了一圈才得以迈出寝舍。 照理说,人若一朝受苦,能记终身,可奈何总有人的记性赶不上玩性。 柳无尘与柳无思虽已“金盆洗手”,却难得身边有一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作妖大王,柳无意。 雨后初晴,无轩在院中打了个喷嚏,便生出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这门外雨打一夜,柳无意便闹腾了一夜,横在床上左滚右滚,死活不许无思无尘安稳入梦。 “师兄,这都一整夜了,今日可是休课,你就不能消停一些,让我俩好好睡一觉吗?” 柳无思扯着棉被盖住自己的圆脑袋,闷在其中有怨却不敢发,只得低声下气得祈求放过。 “不行!我那凰翎宝扇都被师父收去三日了,教我如何安心躺下?” “师兄,你去给师父好好认个错,帮他多做些劳务,再不济,你给他半个月的月俸,他总会原谅你的。” 柳无尘也捂着棉被,看似在头脑清醒地出谋划策,实则意识也早就飞去了云端。 “那可不成,这回又不是我主动闹事,还不是那柳无常嘴巴不干净,非要诋毁阿婉,我才见义勇为的。可师父非但不予奖赏,竟然还收去了我的宝扇,这难道不是他本末倒置?” 柳无意自觉理直,却又委屈。 他碎碎念道:“哼,我又没错,怎会向他低头。你们说,就连他院里的土都被我翻过三遍,怎么还是找不到呢?” 他沉思半晌也未能想出个答案,却蓦地发现身边已然安静良久,竟还渐渐响起了鼾声。 岂有此理! 柳无意一手一被轰然掀开,将柳无尘的嫩肚皮和柳无思的瘦骨头一并暴露在外。 “都给我起来!快陪老子去找宝扇,找到以后你们想睡多久睡多久。” 柳无思从迷迷糊糊中爬起,眸色涣散,晃若一座即将倾颓的高厦,“师兄啊,你都去师父院里挖过三回了,还不死心吗?” “谁说我还要去他院里找了?这两年他也有些长进,藏东西定不会藏在如此显眼之处。” “那会藏去哪里?” “不知道,所以才喊你们帮我一起去找。我若是知道,还会带上你们两个拖油瓶吗?” 柳无意虽话中嫌弃,心里却是十分依赖和信任师弟们的,所以日常不仅带着他们闯祸,有好处也都会想着他们。 “师兄,”柳无尘绝望地坐起来,目光空洞,直勾勾地盯着漏入几丝辉光的房门,好似一具干尸。 “会不会,是师父将凰翎宝扇收回了万宝阁?” 柳无尘的一句随意猜测,竟登时让柳无意神采焕发。 他一骨碌翻下床去,一边着急把脚塞进靴子,一边拽来外衣套在身上。 “你们还记得,师父把宝扇收走的时候是如何说的吗?他说日后我若再与其他弟子争斗,就让宝扇回到它该去的地方。那这地方自然就是万宝阁!无尘说得对,这些日子都没能在他院里找到宝扇,那不正说明他已然将宝扇放回万宝阁了吗?” 这一顿叽里咕噜的念叨,柳无尘和柳无思都没能听进去,疲惫的眼皮将将要粘在一起之时,却听两声“咕咚”的闷响,二人的屁股竟结结实实得与地面来了个亲热。 原是柳无意抓住二人脚踝硬生扯下了床去,伴随着撞地之痛,他们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第十章 师兄还想作妖 “无轩!” 柳无轩正仔细抱着一盆水仙晒太阳,抬首却见柳无意好似脚踩风火轮而来,身后紧跟着还在笨手笨脚整理腰带的另两位师兄。 如此慌张,定是没有什么好事。 无轩昵他们一眼,随即转过身去,生怕柳无意冲过来后一口唾沫星子溅去花上。 “无轩,今日休课,师兄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不帮,师兄还是请回罢。” 无轩拒绝得干脆,一手抚上嫩黄的花蕊,凑近闻了一阵淡雅的清香。 “无轩,你都还未听我把话说完呢。” 柳无意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把那一字眉挤作一团,绕来无轩的正面道:“我的凰翎宝扇前几日被师父收了去......” “我知道。” “所以我......” “师父院里的土都被你给翻遍了,你没了主意,所以想要我去为你求情?” 无轩的视线始终落在花瓣处,瞧着水仙清白高洁的模样可比瞧一个莽撞幼稚之徒要舒心得多。 “非也,此事又不是我柳无意的错,凭何要你去向他求情!是方才无尘说起,凰翎宝扇兴许是被师父放回了万宝阁,所以师兄希望你能略施援手,帮我一起潜入万宝阁取回宝扇。” 无轩沉默半晌,脸上看不出半点阴晴。 “师兄恐怕是忘记那年千灯夜了罢,竟还以寻找宝物做借口。师兄是觉得,我会傻到再挨一回罚吗?” “无轩,这回是真的丢了宝扇。” “那上回是假的?” 无轩抬眸冷冷瞧了一眼柳无意,就见他焦灼的神色中又多了几分尬窘,舌尖顿时打了结。 “上上上,上回那是......哎呀,咱们不提上回了。我宝扇被收你是知道的,若不是柳无常乱嚼舌根,非说阿婉......说阿婉与习雨师叔举止甚亲,与你有害,我才一时没忍住脾气出了手。” 说到此处,柳无意稍稍停滞,抱起双臂撇起嘴,活像一个婆家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无轩没有搭话,盯着水仙思量起来。 这几年阿婉确实与柳习雨走得颇为亲近,却从未心虚遮掩过。 二人一向都只是扫扫院落,做顿饭菜,或是闲扯家常罢了,最多不过是柳习雨暗中教授阿婉一些防身招数,根本没有多余的亲密举动。 未曾想在别人口中,竟被传成了这般。 不过也难怪,毕竟当年阿婉受气,是无轩自己站出来鼎力庇护,便让不少弟子以为阿婉是她的心上之人,其中也包括柳无意。 三日前,他散学后下山买酒,恰巧在酒家遇见柳习宸的殿徒,六人结伴豪饮,嬉笑连连,言语中却皆是对阿婉与柳习雨的恶意揣测。 此等背后恶语中伤他人之举,实乃柳无意痛恨之最,他既想要为二人打抱不平,亦想为师弟挣个颜面。 他尚未招呼一声,就径直出手掀翻酒桌,连喷带骂教育了一番。 柳无常心有不服,当即拔刀相向,而理直气壮的柳无意自然不甘落后,亦取扇而挥,二人顿时昏天黑地,打得不可开交。 同门相残一向乃隐仙居大忌,可这一回,柳承泽还未发作,柳习风却先行施法,没收了他的凰翎宝扇。 别看柳无意日常痞赖有余,却当真是个直肠子,自偷入仙祖灵堂让他人背了黑锅以后,做错事便爽快认罚,眼都不眨。 可若是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便说什么都不肯低头,执拗至极。 眼下,见无轩举棋不定,柳无意又转而使出了苦肉计。 “无轩,既然你觉得为难,那师兄也不勉强你了,你好生歇息罢。师兄这就去向那柳无常讨顿打,反正法器也被收走,不如让他痛揍一顿,泄了怒火,兴许师父心疼起来,就不会再追究了。” 人心总归是肉长的,此番软磨硬泡稍见成效。 无轩长叹一声,将水仙轻轻放去了石阶旁。 “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柳无意挑起得意眉,呵呵笑着:“就知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弟!” 尚杵在院口的柳无尘和柳无思一并翻起白眼,在心中骂了一句得鱼忘筌。 “只是这万宝阁可不比千灯夜的仙祖灵堂,私自擅闯怕是还要被生吞活剥了去,况且钥匙一向由习雨师叔贴身保管,他若是不肯借你,就凭你们几个人的法术,定是撬不开万宝阁的。” 虽说这语气像是一股风凉话,但无轩所言不无道理。 要想偷闯万宝阁,除了一身不怕被抽筋扒皮的勇气以外,还得需要那把“吃人”的沉血锁钩匙。 “这......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向师叔借那把钥匙。” “不去借,难不成还去偷,去抢吗?” 看着柳无意委屈得点了点头,无轩咬起下唇,极力忍耐住想要揍他一拳的冲动。 “你当师叔是什么人?想要从他那里偷钥匙,难度可不亚于从万宝阁里偷宝物。” 柳无意沉寂一刻,回头瞧了一眼院口的两个师弟,眼神里仿佛在打什么暗号。 他二人竟迅速背过身去,站作一排紧紧堵住无轩的小院口,那架势就像是连一只飞虫都不肯放进来。 而后就见柳无意蹑手入怀,掏出一草纸小包来。 “万宝阁是死的,可师叔是活的。若是在他汤水中掺了这个,即使有再深的内力也得先睡他一个时辰。” 无轩怒目而狰,一掌劈去柳无意手腕,在他松开的一瞬就将蒙汗药夺了过来。 柳无意当即“嗷”了一嗓子,却不敢大声呼叫,只得揉着红肿处忍痛道:“无轩,你下手也忒重了!不就是包蒙汗药吗?剂量又不大,吃不死人的,你那么激动作什么?” “这种下流的手段你都敢想?我看你当真是无药可救了!” “哎呀,这手段虽然上不得台面,但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你想,今日我要去求师叔帮忙,他若是不答应,起了戒心,那便是任何手段都没得用。可他若是答应了,那一旦被承泽掌门发现,师叔就又是从犯,还会受到牵连,我哪里舍得再要他替我挨鞭子?换作是你,你会愿意吗?” 柳无意一边解释一边仔细地吹着痛处,说完还不忘悻悻抬眸,瞧一眼无轩阴晴不定的神色。 无轩捏着那包蒙汗药,用力愈发得紧,几乎要将那包在其中的药粉尽数捏散。 但下一刻,她却松了劲,猛地往柳无意怀中一扔,生气道:“万宝阁可以去,但是这件事,我不会参与。你要如何拿到钥匙是你的事,我就当从来不知道你买过这样东西。” 柳无意见状,立刻将药包重新塞回胸口按压平整,而后挑起一道露齿谄笑。 “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晚亥时一到,就来万宝阁旁边的石桥下集合,咱们速战速决。” 说完,柳无意转身碎步小跑,欲要推着无思无尘二人出院。 却听无轩在身后厉声喝道:“还有一样,不许借阿婉之手给师叔下药,不然,你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柳无意闻声一个激灵,从头到脚颤了一番,只得回过头乖巧地道:“一定,一定不会连累阿婉,师弟你就放心罢。” 第十一章 夜探万宝阁 前一夜才下过细雨,这晚的星便尤为明亮,群星正中围绕着的,是一轮弯钩似的皎皎苍月。 此刻无轩正抱膝坐于桥下,仰首注视着寂空,惬意得很。 仿佛这天上挂着的一切都要比在南国王宫中看到的更加真实,兴许是离得更近的缘故,就连色彩都更是鲜亮。 陡然有一瞬,天际似乎划过一道金光,仅仅是一闪而过,明亮透彻,却不知是从何而来。 她侧耳向四周张望,只闻得不远处有几声杜鹃咕咕,便没有太过在意。 忽而,她想起了自己孩提时随手写下的一句歪歪扭扭的诗,一花一树一世界,一星一月一苍穹。 亥时已三刻,无轩将将要等得不耐烦之时,方才听远处的乔木林中响起一阵咂咂声,由远及近。 那脚步轻盈迅速,干净利落。 倏地,一个纤长的墨色人影从簌簌而动的树枝下闪出。 无轩往柳无意的身后瞧了瞧,未再捕捉到别的影子,便生出一脸疑惑:“为何只有你一人?” 柳无意轻叹一声,回道:“无尘被我派去盯着师父小院了,可我与无思带着鸡汤去找习雨师叔的时候,他却......” 无轩打断道:“怎的,师叔知道那鸡汤中掺了蒙汗药,不肯喝吗?” 柳无意摇头道:“这倒不是,我们赶去师叔房中时发现他竟已经睡下了,我不敢吵醒他,便顺着衣物摸了一遍,却未能找到那把沉血锁钩匙。” 枝头一只翠鸟被谈话声惊动,震着小小的翅膀飞入一片黑暗。 “既是如此,那便进不去万宝阁了,我看还是回去罢。” 无轩抬脚欲要离开,却被柳无意一把拽回,直直挺在身侧。 一双明眸中闪烁丝丝祈求的怜光,略白的干唇上下抿动着:“既然都来了,就随我去看看罢,万一还有别的方法呢?” 果真是位不撞南墙不肯踏实的主。 无奈之下选择了妥协,无轩甩开柳无意的手,提步迈向万宝阁。 这一座指天而立的十九层高阁着实气派。 日间金光闪耀,砖瓦齐辉,堂皇兮若仙池瑶台。 而夜间却是流片磷磷,泰然沉郁,俯仰间可摘星拢月。 传说仙界有座剑神的战武堂,收藏了百余件独一无二的珍稀神器。 而凡间亦有隐仙居的万宝阁,保存着近万件价值连城的法宝兵器,被分为十九道级别,列于十九层阁中。 无轩的佩剑木音便是选自万宝阁第十二层,属木阳,灵性有余然法性稍弱。 柳无意的佩扇凰翎则选自万宝阁第十五层,属水阴,灵性与法性两相平衡。 历届隐仙居弟子入门首岁皆需于万宝阁中挑选一件趁手的宝器,直至失去弟子身份之时,才需归还宝器。 当然,这也有一样例外,那便是如柳无意一般被收回宝器,此举算是师门中较为严格的处罚。 二人来到万宝阁脚下,仰叹其危,宛若沙尘飘乎天地之间,尤显渺小。 无轩不敢拖延,径直踏上九级石阶,在一道雕刻金龙浮纹的赤色檀木门前驻了脚。 两扇门板间密不透隙,她自上而下巡视一周,竟不曾看见有一把门锁,却在低头的一瞬,发现地面有滴尚未干涸的鲜血,于濡濡夜色中散发晦暗的气息,当真是怪异。 “难道这门无锁?那要如何打开?” 柳无意挤上前来,抬手欲要推门,却在将将触碰到金龙浮纹之际,忽地闪起一抹碎碎金光,从指尖那一点,有如裂纹般无规则地向四周发散开来。 裂痕愈展愈多,愈发闪亮,刺得二人眯起双眸。 随后,门前金光蓦地黯然,整座万宝阁却金辉蓬荜,由一层发至十九层叠叠生衍,一晃而殆。 仅仅一瞬,这座磅礴阁宇便又隐回暗夜之中。 “......” 二人震惊有余,尚未平息,却又见门前现出一把盘绕数圈的金色锁链,挂于左半边门板。 无轩小心翼翼摸上锁链,泛起了格楞格楞的清脆声响。 循着盘曲纹路找到头尾,却发现那锁链是断开的。 “奇怪,这锁怎么是断开的?” 自言自语后,无轩再度贴上门板,只轻轻用力,竟直接将大门推了进去。 “这,这么简单就打开了?这门竟并无上锁,好一招声东击西,仙祖智慧果然非凡!” 柳无意的马屁拍去云端,恐也无人听见,却落得无轩一个白眼。 “行了,别多废话,快去找你的宝扇罢,将门关好,莫要再被发现了。” 二人轻手轻脚入了阁,回身将门板缓缓关合。 柳无意燃起两张驱火符,将其中一张递去无轩手中,借着微弱火光,方才看清四周布局。 这第一层竟与当年入阁时截然不同。 无轩犹记得,那年踏入万宝阁后的第一眼瞧见的便是一把焦铜古琴,乍一看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柳习风却说它暗藏玄机,所弹之音皆可蛊惑人心,因而被一种静音咒法锁住,几百年未再有人拨动过琴弦。 如今,这把琴却不见了踪影,兴许是重定了级别,被挪去上面几层了罢。 而像是方天戟、沉沙枪一类的其他武器法宝,也都不知道被藏去哪里,现下这第一层只从中线两侧规则排列着八座玄漆木架,自小而大陈列了木铁银金玉五种品类的箱盒,其中木质箱盒摆满三架,铁质两架,镶嵌银金玉三品各一架。 散发着碧光宝气的玉盒登时吸引了柳无意的目光,他惊喜绕去木架前眼花缭乱地浏览一番,最终将视线定格在最为袖珍的一只上面。 悄无声息揭开盒盖,就见一只东极夜明珠静静躺于其中。 那珠光温润,贵气逼人,细听竟觉有潺潺声从珠内而发,似汩汩清泽流转。 “当真是件珍奇宝贝啊。” 柳无意直勾勾地盯着那夜明珠,欲抬手去摸,却被无轩一把箍住手腕,生生按了下去。 “这夜明珠品相不赖,却也算不上珍奇,母上赐予阿婉的那颗还要更大些。” 柳无意清清嗓子,酸溜溜地往右挪了一步。 不愧是南国王室,连赏赐侍女都这般阔气! 他撇下无轩,顺着木架走向更深的尽头,瞧中了一只青龙浮雕玉箱,眼疾手快翻开箱顶,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声咋舌。 整只箱子不见任何其他稀奇物件儿,只有一张张黄色符纸叠满一骡,略生尘灰。 拾起一张符纸细瞧,上面规规整整地画着五字仙文,云“仙灵之易身”。 仙灵,易身......莫非这是...... 柳无意的神情登时由失落转而激悦,瞠着一双桃花目,抚平了符纸的折角。 “师兄,别在此处浪费时间了,快些到十五层去罢。” 无轩一声催促,柳无意赶忙应下,从架尾走回的步态竟像是做了贼一般。 无轩心生疑惑,将要询问,却听一阵轻蹑凌乱的脚步声,由上而下,听得愈发清晰。 “糟了,该不会是有人在上面!快些熄了火!” 两撮小小火苗倏地消失,无轩即刻憋了气息,拽起柳无意就躲去木架之后。 乌漆抹黑的阁层里,他们挨得很近,两双猎鹰般的眸子紧紧盯向楼阶。 空气局促,似乎弥漫着汗的微香,柳无意忍不住搓了鼻尖,竟有一股燥热闷闷上头。 随着簌簌声靠近,半空中还有一点光亮在无规则得摇曳,火光照应下,一张熟悉的横肉方脸渐渐现出形态。 “好你个柳无常,胆敢私闯万宝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