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苓》 第一章 回京 庆安十三年七月,清禾观举行一年一度的大法事,就连真定府有些人都赶来听静心师太讲经。 山脚下,一辆双马拉的桐木马车逆着人群往北上的官道去了。 “姑娘,南星南霜他们已经到了京都,在城外买下了庄子,用的是茶庄的名义……” 宁云苓靠在青色流云纹蜀锦垫子上,看着木莲行云流水的将红泥小炉上煮热的黄酒倒在碗里,又将另外两块刚煎得微黄的酥饼放在了盘子里。 宁云苓坐在小几前,从木莲手上接过了筷子,尝了一块酥饼笑道:“你的厨艺越发精进了。” “木棉这鬼丫头还嚷着要跟我学厨呢,说是姑娘每次出门都只带了我。不过她那个性子,天生就不适合进厨房,要不然肯定是一场大灾难!” 木莲笑道,手脚麻利的在小炉上热了水。 旁边正掀起帘子看外面商队的木棉听了这话,伸手就去掐木莲腰上的嫩肉,木莲急忙笑着告饶。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了!” 木棉听着木莲求饶,这才得意洋洋的放下手道。 宁云苓看着她们打闹微微笑了笑,眼神却看向桌上一个不大的漆木盒子,那里面装着一封信。 如果不是这封信,观里面也没谁知道她会是定远侯府的大娘子。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次回去刚好快要到肖氏的生辰,府里面正是热闹的时候,只是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肖氏会主动向宁箬进言让自己回去… “姑娘,我听姑姑们说你四岁不到就被送到了观里……” 木棉看见宁云苓看着那盒子,抿了抿嘴唇慢慢的开口,看见宁云苓没有露出不满,这才继续往下说:“虽然那里是侯府,可是……可是这次他们也只让驿站送了信来,也没派人来接姑娘……” 木棉越说越替她不值,也不害怕了,声音也大了一些:“要我说,姑娘在观里过得更高兴,回去了指不定遇上什么事呢!” 木莲扯了扯木棉的衣袖,木棉却不领情,将木莲的手甩开后,认真的看着宁云苓:“姑娘,你看过那么多书,肯定比我们更懂这些道理,如果你真不想回去,咱们可以让婆婆帮忙啊,我也可以帮姑娘做事……” 木棉眼神很诚恳,宁云苓看得出来,这丫头是真心替自己着想的。 “姑娘,这个是今年的新茶,妙清姐姐知道你最喜欢喝茶,所以特意各类都装了一些,这个听说炒法和以往有些不同,据说翻炒达到八十一次呢。” 木莲见宁云苓不说话,立即从铜壶倒了热水,往天青釉四君子图样的茶杯里放了茶,递给宁云苓,同时瞪了木棉一眼,让她不许再说。 “我这次回去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宁云苓垂下了眼睑,心里有些犯苦,母亲这时候应该还孤零零的待在那小院子里吧。 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宁云苓倒真不想回去,在观里面伴着青灯古佛看书,倒也不错。 “这瓜片确实炒得不错。”宁云苓喝了一口赞道,木莲听她这么说,微微的松了一口气,木棉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姑娘,胡三爷他们这次去福建买茶山了?可是我们观里后山上茶树已经够多了啊……” 看着茶叶,木莲又想起前段时间宁云苓的吩咐,不解问道。 “我们清禾观出名的就是茶叶,自然要多买一些茶山。”宁云苓笑道,也不揭穿木莲刻意岔话的行为。 现在福建的白毫银针还不值钱,只有当地的人才喝,但是很快,这种茶就要进入京都,成为钦点的贡茶之一了。 外面都在讨论这福建白茶是走了谁的路子。 后来她嫁给了李承熙,那时候他们适逢新婚,正好喝白毫银针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就问了。 李承熙就随口说了:“那何家兄弟算是走了大运,他们两个山沟沟里的土财主能走谁的路子。” “当时也算是凑了巧,皇奶奶宫里服侍的女官那几日有些上火,有一个院子里服侍的小太监恰好是福建了,平时也就爱喝这个白毫银针,正巧知道那女官病了,就送了一包白毫银针过去……” “那白毫银针本来就来退热祛暑解毒的功效,那女官喝了两天,药都没吃就没事了。” “皇奶奶有天想起来就多问了一句,正好那几天有些眼赤肿痛,太医院开了药也没什么作用,就命那女官泡了一杯银针茶尝尝,没想到喝了后竟然就好了。” “皇奶奶就觉得那是上天赐予她的仙草,寻了女官来问清楚后就和皇上说了,皇上本就孝顺,这白毫银针才变成了贡茶之一。” 宁云苓还记得李承熙当时哑然失笑的表情:“这事要不是我恰好遇见,我也想不到竟会如此之巧。” 她能记得的大事不多,这茶山算是一件,自然是要赌一把的。 到了驿站休息的时候,宁云苓隐隐听见木莲训斥木棉的声音:“你是不是傻?姑娘那么聪明的人,你能想到的她会想不到?!这里面肯定是有原因的嘛!你干嘛要说那些话惹得姑娘伤心……” “我也没想那么多嘛,我只是不想姑娘……”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后面再说什么,宁云苓却是再也没听见了。 八月初连着落了好几天的秋雨,庄子里的金边黄杨被洗得翠透,金风飒飒,倒是多了几分贵气。 宁云苓已经到了三天了,这三天都在庄子里住着,远远看着那大安寺上鲜艳的桃花,竟然觉得有种陌生的熟悉。 “姑娘,胡三爷回来了!” 木棉噔噔噔的跑进来道,说起话来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宁云苓惊喜的站了起来,在外等这么些日子,可算是把他们等到了。 宁云苓往外走去:“可都好好的?” “胡三爷瘦了些黑了些,精神气倒是足足的,玉竹玉兰她们都好好的……” 胡三爷是去年宁云苓在保定府遇到的,那时候他往头上插了根草,在三里坊跪着,准备卖身为奴。 “姑娘,我只要二十两银子,你要是买了我,从此唯命是从!” 宁云苓听得出来他读了些书,偏又只说个唯命是从,不说那些做牛做马的话,就多问了几句。 这才知道是因为他四岁的儿子重病,可家里贫困…… 宁云苓见他可怜,就让南星给了他二十两银子,事后也就忘了。 没想到两个月后,胡三背着包袱就到了清禾观,每天跟着炒茶装茶配茶,也不要工钱,只说宁云苓买了他。 后来宁云苓听他对茶叶颇有见解,问了之后才知道,以前他们家是大茶商,后来遇了事,父辈败落,才变成这般模样。 这次福建的事,也就请他跑了一趟。 “姑娘猜得真准!我才到福建界内,刚看了几座茶山,就有人注意我们了……” 胡三风风火火的走进来,一口气喝了一杯茶水,说起福建之行来喜得眉开眼笑。 “我将姑娘交代的话随意吐露出几个字,没几天福建最大的茶商何家兄弟就来请了我……” 胡三长长吐出一口气,继续道:“那人先问了我是哪里人,又问怎么会来这里看茶叶,他们这儿可没什么好茶。” “我就说了,好茶不好茶还不是人为的,我们来看自然有我们的道理。” “后来何家兄弟经常邀我吃饭喝酒,有一次故意给我灌酒想要套我的话,我就将计就计装醉说了咱们上面有人,能把这茶变成贡茶,只是不方便做得太明显,要不然早就整个福建都包起来了……” “酒醒后我又故意套何家兄弟酒醉后是否多说了什么,何家兄弟自然装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路鞍前马后,替我们买茶山省了不少钱,好多茶山都是半卖半送呢。” “后来,就连福建总兵也请我去喝了顿酒……” 胡三爷哈哈笑着递过来一个盒子,里面装着这次福建之行的收获。 “北部统共有三十多处茶山,我们占了十九处,接下来的就是何家兄弟了,其他人都是几个人买一座茶山的,还有十多个人占一处的。东部的茶山照娘子吩咐,一点都没动,让他们自行商量着分配。” “现在,我都已经是福建茶行的总商了。” 胡三爷说起这个来更是乐得不可开:“到哪儿人家都叫我一声胡爷,这辈子,还真没想过会有这种事。” 宁云苓心里也欢喜万分,只要有了那些茶山,以后办事也方便许多。 “只是……姑娘,要是那白毫银针成不了贡茶……”胡三左右看看,皱着眉有些担忧的道,这种事哪是他们能插上手的。 “那就是天意了。”宁云苓笑笑,眉眼间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第二章 入府 定远侯府是祖传的宅子,经过前几任定远侯的扩建,宅院极深,远远看去,高墙厚瓦,雾气沼沼,瓦窑四潲。 暗红色的大门漆得平整,镂出如意纹的门扣越显精致,撇山影壁雕刻精美,前面绕起不大不小的空间,府宅更显深邃、开阔、富丽。 正是中秋时节,又逢二夫人生辰,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府里的大日子。 二夫人最喜桂花,所以府里随处可见的桂树,如同戏文里说得月亮上的仙宫一般。 就连府外都隐隐弥漫着桂花的香气。 宁云苓这时站在了定远侯府门前,身边只带了木莲一个人。 木莲上前扣了门,青衣小帽的门房打开了门,上下打量了木莲一眼。 水色绢锻云纹衫,上面穿了件鹅卵青素软缎藤纹小袄,头上梳着双环髻,带了个金丝点珠桃花簪,真真是和府里面的大丫鬟差不多气派了! “姑娘有什么事儿吗?” 门房客气的问。 “麻烦去回禀侯爷,就说保定的大娘子回来了。” 木莲温声细语,气场却是十足,说着递过了几两碎银子。 门房接过银子往外探了探,这才看见站在台阶下面的宁云苓。 “两位这待客厅请稍等。” 门房有些迷茫,什么保定的大娘子,他可是从来没听说过,但看两人气派,也不像是打秋风的人,只好请了去待客厅。 入了大门左转就是待客厅,宁云苓被引到了中间那间。 宁家三座待客厅相连,越往里就越精巧富贵。 待客厅布置奢贵,描金山水围屏,缠枝牡丹翠玉薰炉,博古架上放着些金玉器皿。 “姑娘请用茶。” 一个小丫鬟捧茶走过来,木莲伸手接过,轻轻的放在宁云苓面前。 碧绿扁直的茶叶在青釉仰莲纹瓷杯里上下漂浮,宁云苓嘴角微微翘了翘,上次来别说西湖明前了,就连粗糙的回春茶都没有一杯。 前世她就是今天到了这里。 那时宁箬让驿站给她送了信,却没有让人去接她,所以十多天的路程她足足花了快一个月才到。 清禾观本就没什么香火,静心婆婆和玄音姑姑凑了许久,才凑出二两五钱银子,到这儿的时候已经花得干干净净了。 她穿着青衣布鞋狼狈不堪,门房自然是不愿意搭理她的,冷冰冰的丢出一句等着就回屋禀了肖氏,她站在大门前如同一个乞儿。 巧的是,宁箬下朝恰好带了人来府里准备听方大家唱戏…… 那可是视脸面为一切的宁箬啊, 只要是能让他长面子的人都是好的,至于让他丢面子的,那只怕是厌恶到了极点。 从那时候起宁箬就觉得自己丢了他的脸,以至于他在百官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也因为这个,宁箬每次看见宁云苓都会想起她衣衫褴褛的乞儿模样,和宁云苑相比自然是云泥之别。 宁箬这人生性固执,但凡自己认为是好的,任凭其他人怎么说都无济于事,相反对于讨厌的人也是这样,后来宁箬对宁云苓一直不太喜欢,宁云苓也一直没能扭转宁箬对她的印象。 宁箬一群人说说笑笑的进屋,门房想起宁云苓两人的气派,有心结个善缘。 又想起宁箬最是好面子,这么一个面容姣好温婉有礼的女儿,想必也是脸上有光。 “侯爷,今儿来了位姑娘,说是保定的大娘子,刚才让人去禀了夫人,现在还在待客厅,您要不要去看看?” 趁着给宁箬行礼的时候,门房低声说道,声音不大,宁箬听得清楚,其他人却只隐隐听见了几个字。 “什么……” 宁箬眉头高高的抬起,刚想训斥什么保定大娘子,随即又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女儿养在道观呢,算算时间现在接了信早就该到了。 宁箬眉头轻轻的落下,自己的女儿肯定要去看一眼的,略微又有些犹豫,这在道观养大的女儿,不知道能不能见人。 宁箬的脾气整个定远侯府的下人都清楚,门房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犹豫,压低声音说道:“大娘子气质出尘,和侯爷一样。” 宁箬一听立即高兴了几分,也没觉得自家女儿安排在待客厅有什么不妥,转身就冲着那几人拱手道。 “几位,我有个女儿从小被大师傅批了命,送去道观养着,今儿正好回来了……” 几人中有吴国公家的三爷,康宁伯家的四爷,德安侯府的二爷…… 都是和宁箬差不多年纪,喜欢琴棋书画风花雪月,又承了祖荫的贵族子弟。 只是除了宁箬是个侯爷外,其他人都是次子,将来爵位也落不到他们头上的。 “是吗?宁兄可真是好福气,我今天出门也没带什么好东西,这玉佩还算不错,今儿就送了小侄女做见面礼了!” 德安侯府的周二爷和他大哥关系极好,所以在银钱当年也很是大方,随手就从衣服上摘下雕鲤鱼碧玉玉佩扬了扬。 “她一个小娃娃,哪里用得到这些个东西,你们可全都收起来,以后送些小女娃喜欢的东西更好!” 宁箬见其他两人也要起哄,立即摆摆手佯装恼怒道,心里面却是欢喜的。 周二爷心里一想也对,这玉佩毕竟是男子所用,也就不再僵持,招丫鬟过来重新帮自己挂上玉佩,就随着宁箬往待客厅去了。 宁云苓听着外面说话的声音,知道是宁箬回来了,嘴角微微扬起。 “姑娘,侯爷回来了。” 奉茶的小丫鬟进来通禀,木莲上前一步,递过了一个金戒指:“这小玩意儿妹妹拿着玩。” 小丫鬟先是一愣,随后施礼道谢便接下了。 宁云苓迎了出去,远远便看见几个谈笑风生穿着朝服的男子走过来,立即笑着上前行礼。 “父亲福安,诸位大人福安。” 宁云苓身材纤细,穿着银纹绣百蝶月华裙,上襦是莲青色织锦螺纹薄衣,头上带着金镶玉点翠梅花簪,冲着几人盈盈一拜,姿态优美。 宁云苓前世做过世子夫人,太后亲自让礼计司的嬷嬷指导过她,对这些福礼自然是做得行云流水,端雅大方。 “好!好好好,回来就好!” 宁箬连说了几个好字,代表他现在心情确实愉快,旁边几位也对宁云苓赞许有加。 “宁兄,你这女儿虽是养在道观,可这一身礼节学得可真是不错,我看怕是比起六公主来也不逞多让啊!” 宁云苓含笑站定,看着宁箬得意又含蓄的笑:“哪里哪里,六公主的礼节可是皇上都赞不绝口的。” 和前世冷面不语的宁箬完全不同,这次他对宁云苓的表现很满意。 “听说父亲喜欢书画,我恰好得了一幅吴道子的钟馗图,也不知真假,送于父亲把玩,还望父亲莫要嫌弃。” 宁云苓从木莲手上接过锦盒双手递给宁箬,又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道:“只是我不知道诸位大人也在,所以只备了这一份……” “哎,哪里有让你一个小姑娘给我们备礼的说法,说起来我们可是还欠了你见面礼呢!” 康宁伯家的李四爷道:“不过我们倒是要和你父亲一起看看这钟馗图,看看你这丫头鉴画的水平怎么样。” “不管好坏,这可都是心意了,我家那大儿,年纪比她还大上一两岁,出门从来不会给我带什么东西,更别提特意去寻了!” 吴国公家的赵三爷提起自己的儿子来就唉声叹气。 “男嘛,总是要马虎些的。走走走,在这里待着做什么,让丫鬟们带你回院子里好好休息,这一路颠簸,只怕是早就累了。” 宁箬得了面子,自然是喜笑颜开,对宁云苓更是温言细语。 只是他哪里记得,宁云苓从四岁就去了道观,府上还没布置她的院子呢。 定远侯府里有名角咿咿呀呀的唱着戏吊着嗓,为后天的中秋宴会做准备。 丫鬟们说笑着采了桂花准备去做桂花糕,还有早早就酿好的桂花酒,这些都是惯例了。 每年的这几天,府里的下人都很开心,不仅能多领一个月的月钱,而且赏钱也给得十足。 宁云苓跟在宁箬身后进了府。 当年被宁箬冷眼相对,吓得她整颗心七上八下的,哪里注意得到那些热闹的细节。 清裕苑里,肖氏正在选中秋宴会戴的头簪,葱尖般的手指划过那些金玉首饰,微微皱眉:“这些首饰都不太配我新做的那套衣裳……” 正拿起一根玉簪在头上比划着,就听有人来禀,宁云苓回来了。 肖氏愣了愣,放下簪子问道:“确定是大娘子吗?这都过去快一个月了,总算是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路上遇到什么事。” 肖氏的大娘子三个字咬得又重又慢,那跪在地上说话的丫鬟打了个激灵,立即道:“还不确定呢,也没个信物什么的……” “行吧,赵嬷嬷,你陪着去看一看,那可怜的孩子,这一路上怕是吃了不少苦。” 肖氏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赵嬷嬷,那容长脸不苟言笑的嬷嬷微微行了个礼:“夫人慈悲心肠,那是不是咱们家的姑娘还不一定呢,我会看看询问的。” “去吧,即便不是,也是可怜人,送她些银两出府吧。” 肖氏笑容慈悲得如同殿里的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