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有你》 楔子 从地下车库等电梯上楼的时候,男人侧头看了看电梯门口映着的影子。 身高一米八二,肩宽腿长,发型利落,五官俊朗,黑色的衬衣,身上的深蓝色西装搭配了同色的领带。 什么都很完美,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最喜欢的样子。 “很快,这一切都要结束了。”他轻声说着只有自己听见并懂得的话。 对着自己的影子,他眨了一下眼睛。 电梯门打开,他走了进去,市场部在十九楼。 电梯升到一层的时候,好几个行色匆匆的年轻人抢了进来,看见男人,他们中的好几个都低下头说: “褚经理早!” 男人点点头,笑着说:“早。” 平易近人的态度给了人勇气,一个捧着牛奶把面包和公文包一起夹在腋下的男人笑着说:“褚经理,我是宣传部的,上次公司年会的时候我还找您做过宣传,还没恭喜您高升。” “谢谢。” 电梯一路上行,到了十二层,那个宣传部的早餐吃牛奶面包的男人下了电梯,一个穿着套装的女人走了进来,脸上挂着有点甜的笑。 “褚经理,我出差之前市场部给我的那份文件缺了一个你的签名,正好碰见了,我也不用再上去了。” “好。” 褚年,今年二十九岁,在昨天刚刚从被公司任命为国内市场部副经理,真正春风得意。 跟着这个女人到了她的办公室,褚年站在原地不动,看着女人貌似是随手关上了房门。 “这个签名,我可等了半个月了。” 女人没有从办公桌上拿起什么文件,而是站在褚年的面前,拉了一下那条跟他西装同色的领带。 “知道我回来了,衣服倒是配得好看了,你穿黑衬衣最好看。” 女人凑近到了褚年的耳边,浅淡诱人的香气在褚年的鼻尖萦绕: “我都出差回来了,你怎么还没跟你老婆离婚啊?” 气音浅浅地喷在男人的耳垂上。 褚年的老婆叫余笑,今年二十九岁,三年前和褚年结婚后辞职成为全职家庭主妇,现在应该还在家里开着电视打扫卫生。 可事实上。 半个月之前,褚年和余笑结婚三周年那天,他们家的墙上出现了一个会发声的计分器。 与此同时,“褚年”看着“余笑”说:“老公?” “余笑”的表情跟天塌下来也差不多。 他们夫妻两个人竟然互换了身体。 眼下,看着花一样攀附在自己身上的女人,披着“褚年”壳子被挑逗的余笑想要尖叫。 她、老公、早就、出轨了?! 计分99 九点半,褚年顶着“余笑”的壳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伸个懒腰,靠坐在床头迷糊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褚年叹了一口气。 余笑从前一直说她低血压,早上醒不过来,自己还不信,这半个月他自己感受了一下,才知道余笑说的都是真的。 “幸好,今天晚上我们就能换回来了。” 从床上起来,褚年踩着拖鞋走到厨房,看见了锅里放的蒸蛋和煎饺。 褚年从来只吃打散的鸡蛋,就算他现在是在余笑的身体里也不会变,就像他现在还穿着他自己的睡衣一样。 蘸着酱油吃完了蒸蛋和煎饺,褚年站起来又走到客厅,看一眼墙上那个计分器显示的99,他笑了笑。 “就当是放了个假,幸好什么事儿都没耽误。” 半个月前,他和余笑两个人结婚三周年纪念日,出去吃了饭,又喝点酒,因为褚年工作太累了,也没什么心情,他们就早早睡了。 夜里十二点,他们被客厅传来的奇怪声音吵醒了,在看见“彼此”的一瞬间,他们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或者自己是在做一个噩梦。 客厅的墙上,那个计分器显示的是36。 此外,茶几上还有一个说明书,告诉他们这是一个提高他们婚姻质量的游戏,只要他们的分数达到100分,再说出最相爱时候的那句话,他们就能变回来。 说真的,这个狗屁的游戏真是让褚年当场就爆了粗口,还差点砸了家里的茶几。 因为时任池新建筑市场部第三小组组长的褚年正在和他的四个同事竞争市场部副经理的位置。 根本就是竞争到了白热化的当口,进了他身体里的余笑能做什么呢?给人事总监和市场部经理表演洗衣做饭吗? 在某个瞬间,褚年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哪个竞争对手给自己下了蛊。 “老公,你放心,该是你的肯定都是你的。” 听余笑用本属于自己的声音喊自己“老公”,褚年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次的升职机会他必须争取,换言之,是余笑必须替他争取到,不管余笑行不行,进了他的身体里,顶了“褚年”的名字,她都必须要行。 下了这个决定的褚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打开微信,另一边开始记录他微信里所有能用得上的好友的信息。 “这张照片是栋梁建材管投标的陈主任,前天我们在……市建委的改建会议上见过,现在我们在争取的这个旧城改造项目还要争取他们的支持,你把聊天记录看一下。” 压着还有些茫然的余笑恶补属于自己的人际关系,褚年看见计分器上变成了38,刚刚好像是36? 褚年深吸一口气,抬起手,他想摸一下现在的余笑,却对那头短发下不去手,最后摸了一下肩膀,计分器上没有丝毫变化。 “老公?我把这个人的消息记好了。” “很好。” 褚年随口夸了一句,看见计分器上变成了39。 他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这个计分器的套路。 那之后,褚年足不出户,每天等着余笑用他的身体西装革履地上班,自己在家里努力梳理各种关系网,晚上还要听余笑的各种报告,再给她补课。 当了四年男女朋友,三年夫妻,即使是热恋的时候,褚年也没像这半个月一样满心满眼都想的是余笑,余笑没有犯错吧?余笑今天没有说错话吧?人事部约谈的时候余笑不会露怯吧? 重重叠叠的担心压在心里,褚年也不是没有爆发过,可他扔了一下手机,那个计分器上就掉了5分,要知道他夸余笑整整十次,也不过涨3分而已。 为了换回来,他得哄着余笑。 为了能顺利升职,他还得哄着余笑。 忍受她顶着自己的脸小心翼翼地看自己,忍受她用自己的嘴问无知的问题,忍受她……好在忍多了,大概也就习惯了。 有时候褚年也会想,余笑在经历的压力就是自己一直经历的,对一个结婚后就成了家庭主妇的女人来说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么一想,他就觉得自己能多说两句哄她的话,哄多了,自己也就信了。 好在,昨天,他拿到了人事任命,不仅如此,他激动之余和余笑激动地抱在了一起,计分器上暴涨了十二分,过了九十大关。 今天早上,分数更是到了九十九,只要今天余笑回来,自己夸一夸她,他们就能换回来了。 收回思绪,褚年瘫在沙发上用手机刷着新闻,刷着刷着,他又睡了过去。 “醒醒。” 褚年略睁开眼睛,慢慢坐直了身子:“妈?” “哎哟,可不敢担这一声妈,我说余笑啊,我们家褚年天天在外面跑,辛苦养家,不图你一定要当个贤内助吧,可这家里也不能这么乱呀,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大白天穿着褚年的睡衣在沙发上睡觉,厨房里锅碗都不刷……你们家里就你们两个人,这些活你不做,是不是还要褚年回来做呀?” 褚年揉了揉眼睛,看着自己的亲妈在自己家里走来走去,指指点点。 “妈,我……”想起自己现在是余笑,褚年说,“我马上就收拾,您别生气,我今天有点不舒服。” 褚年的母亲穿了一件深蓝白花的短袖,她低头看自己的时候,褚年能看见自己上个月母亲节送她的白金钻石项链在她脖子上轻晃。 “不舒服?你天天在家里躺着还不舒服?褚年在外面冒着风冒着雨的工作,那叫什么?” 褚年的妈妈气笑了:“余笑,不是我一定要嫌弃你,让你呆在家里是让你好好照顾褚年的,你就这么照顾他吗?你之前倒是装得挺好,幸好今天我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褚年得受多少委屈。” “当年你怀孕了,褚年研究生还没毕业就要娶你,结果领证了,你的孩子又没了,孩子没了,身体也不好了,我也不懂,我当年生了褚年出了月子就能回工厂上班,怎么你没了个孩子就什么都不行了?” “行,你身体不好,结婚之后不工作了就不工作了,可你不能作践我们家褚年啊,你看看这地,你看看那个厨房……” 听见自己妈妈说从前和余笑的事情,褚年有些烦躁地抓了下头发,他想说地和厨房昨晚上余笑回来都擦过了,可这话也没法儿说。 “妈,你先坐,我去换衣服。” 走进卧室,褚年长出了一口气,他从小长得好,成绩也好,也没让家里担心过,从他长大赚钱了,他妈妈跟自己说话都是和风细雨的,虽然一直知道余笑和自己妈妈关系紧张,真直面了一次才知道真的是让人难以招架。 唉,幸好半个月就来一次,也幸好,马上要换回来了。 打开余笑的衣柜,褚年直接套上了一套运动服,又听自己妈妈说: “余笑啊,你赶紧把地拖了,再跟我说说今天晚上你打算做什么菜。” 褚年拿起了拖把,冲了冲水,拎着拖把路过书房的时候,他叫了一声: “妈?” 站在书桌前,褚年的妈妈放下手里的小本子,回头看着“余笑”。 “余笑,你怎么半个月都没记账了?褚年十号发工资,给了你多少钱,你怎么也不记呀?” 褚年退后了一步。 他很震惊,真是怎么也没想到,结婚三年了,他都快三十了,妈妈居然还过问他们家里的财政情况。 “褚年赚的钱,那是要养家的,余笑,把钱交给你不是让你连账都不记随便花的……” “妈,我们已经结婚了,每年也没少往家里交钱。” 褚年说的是实话,余笑虽然身上缺点不少,在钱上还真不怎么在意,不提他妈妈脖子上的钻石项链,今年过年的时候光是过年费,他们就给了两万,逢年过节都是大包小包真金白银地往家里送。 “你们交钱,交的也是我儿子的钱。” 听见自己妈妈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褚年真的很想说,他赚的钱就是他赚的钱,他给是应该的,但是别人要管也是过界的,亲妈也不行。 可这话,他现在是“余笑”,他不能说。 以前他家里人也不是没少说类似的话,说余笑花的用的都是他赚的,那时候他还挺得意自己养着老婆,现在换了他“被养着”,他…… 书房门边的墙上有一面穿衣镜,褚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又觉得自己是看见了余笑。 脸上透着苦又说不出的余笑。 接下来的时间,褚年一直沉默,他说一句话,他妈有十句在等着,还不如忍一忍,忍忍就好了。 下午五点半,褚年的妈妈看着褚年把家里打扫了一边,又把晚餐要用的菜和肉都切好了才走,走的时候还叮嘱道: “账本好好做。” 大门关上,一直听着妈妈的脚步声离开,褚年立刻瘫倒在了沙发上。 看一眼墙上的计分器,他用手捂住脸,慢慢深吸了一口气。 “最后一天,真的是最后一天。” 这样的日子,他绝不要再过第二次了。 六点、七点…… “今天很忙吗?” “不是说了不能出去饭局么?应该就快回来了吧?” 七点半,褚年拨了自己的手机。 没有人接听。 九点半,褚年又拨了自己的手机。 “喂?嫂子啊?” 电话接通,褚年听到接电话的是自己的酒肉朋友陆大帆。 回家的理由 一整天,余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离开了那个女人的办公室,她回到十九楼,打了卡,然后进了卫生间,洗了自己的手和脖子。 可那个女人的香水味儿就是一直纠缠着她,提醒她,她的老公、爱人、全心全意相信的人,已经出轨了。 甚至跟别的女人说,要跟她离婚。 就算想离婚!她知道的都是二手消息! 余笑挺想哭的,交往四年,结婚三年,一开始都年轻,大家爱不爱都挂在嘴边,后来结婚了,日子过起来了,慢慢地也都成熟了……不应该是一起成熟、一起变老么?怎么她就半道被人赶下车了?连一声提前通知都没有?! 镜子里倒映着属于褚年的那张脸,余笑到底没有哭出来。 盯着镜子,她一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脸上,这一疼,让她清醒了一点。 旁边,一个职员目瞪口呆地看着褚副经理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大步走出了卫生间。 “昨、昨晚喝多了?”这话他只在心里偷偷问。 下班之后坐在办公室,余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她现在是“褚年”,跑回爸妈家说自己是余笑,褚年还要跟自己离婚,多半能把爸爸的心脏病吓出来。 好朋友也不能联系。 至于回家…… 那是自己的家么? 余笑很怀疑。 连自己的枕边人都早就有了外心,余笑觉得这个世界上哪哪儿都透着股子假。 哦,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游戏”,褚年一心想把身体换回去,现在肯定等着自己回家呢。 不回去! 不顺他的这个心! 电话响了,余笑看着上面“a余笑”三个字,觉得他们看起来跟电话簿里的“客户xxx”、“亲戚xxx”大概也没什么两样,不对,甚至还不如,别人在他这里是客户、亲戚,自己可不是“老婆”。 想起了自己备注褚年的电话是“老公”,余笑把手机扔到了一边,抓起了同事下班前给自己的调研报告看了起来。 为了帮褚年升职,她这些天真的是比当年高考还要努力,这些文件从看不懂到看得懂,她只用了三天的时间,褚年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老师,出事后情绪还很焦躁,很多问题余笑没听懂也不敢问,自己记在笔记上在上班的间隙查、背,做的笔记足足一大本。 “我这些年,为谁辛苦为谁忙。”苦笑了一下,余笑有心不想看了,却又舍不得。 明天的会上肯定要提到这份调研的数据的……升职之后的第一场项目会,她不能搞砸了,毕竟她搞砸的东西太多了,现在也就剩这个了。 时间一点点转到了八点半,电话又响了。 这次是陆大帆听说褚年成功升职了,请他喝酒出去喝酒庆祝。 余笑想了想,决定去了。 酒是一个好东西,连着几杯下去了,脑子里就混沌了。 酒吧的卡座里,余笑两只手捧着酒瓶,听陆大帆在乱糟糟的背景音下跟自己说话,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又响了。 余笑看着陆大帆熟门熟路地拿起了电话。 “喂?嫂子啊?” 电话那头,褚年说:“大帆,你把电话给余……褚年。” 陆大帆看了“褚年”一眼,空着的一只手笑着对他摆了摆。 “他去厕所啦。” 褚年运了运气,说:“别跟我来这套,褚年人呢?你把电话给他。” 余笑两根手指拎着酒瓶,看着陆大帆趁着说话的空隙对自己做口型:“生、气、了?” “嫂子,我今天吧,听说我哥升职了,就来看看他,哎呀,我哥这个忙啊……” 别人不知道陆大帆的招数,褚年能不知道吗?他捏着手机说:“陆大帆,我知道他在你身边,你把电话给他!” “喂?嫂子,哎呀我哥公司……信号怎么这么差……喂……喂!” 听着电话对面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趋近于无然后被挂断,不管自己怎么叫都没用,褚年坐在沙发上,猛地用手拍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完了,陆大帆那张嘴,余笑怕是该知道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哎呀!”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99”,深吸了一口气,掏出手机开始写微信。 酒吧里,余笑在笑,垂着眼睛对陆大帆说:“你还挺熟练啊。” 她心里莫名地有点快意。 “那是,哥,不是我说你,这才九点多呢,你看嫂子的电话就追来了。”举起酒瓶,陆大帆摇摇头,“女人管得太严了,只把男人越管越走。” 管得太严了? 谁? 我么? 余笑又喝了一口酒。 每天下午五点她要开始准备做晚饭,隔三五天褚年的妈妈就会去“检查工作”,必须是要看她把晚饭准备好了才走的,稍有些不如意,就拿她当年婚后流产的时候来刺她。 然后,她就要开始等,等褚年回来,或者告诉自己他不回来了。 提前通知基本是不可能的,每天晚饭的等待都像是在考试,不到分数揭晓,不会知道究竟是什么结果。甚至也不能打电话问。 “万一他在跟人谈工作呢?老婆一个电话电话打过去,他还要说自己回家吃饭不吃饭,像什么样子?”这是褚年他妈教训的,更难听的话还有的是。 有时候饿着肚子等到晚上八点九点,结果人回家就是一句“我吃过了”,这样也是管得严么? 可能……是对自己,管得太严了吧。 一口酒接着一口酒,余笑解开脖子上的领带,就听见陆大帆说: “年哥,嫂子在家里呆久了,天天就会胡思乱想,也是没办法。我记得你上次在这儿撩的那个妞儿不错,一看就是听话又懂事儿的,我还以为你今天能把人叫出来呢。” 余笑:“……”原来还不止一个? 手机消息提醒响个不停,余笑直接把手机关了。 陆大帆“呱唧呱唧”给“他”鼓掌,过了一会儿又说: “不过,年哥,你想跟嫂子离婚这事儿吧……”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褚年”站了起来。 “连你也知道要离婚?!” “年哥?年哥你怎么了?” 抓住陆大帆的衣领,余笑打了个酒气十足的嗝儿,双眼红的要滴血:“你哪次来我家,我没好吃好喝招待你?你妈被送去急诊,我一个电话就去了医院帮你送钱,嗯?连你都知道要离婚?!” “年、年哥,你这是上头了吧?” “上头?我还真上头了!我他妈上头多少年了!” 拉扯中,余笑拿起酒瓶,兜头倒了陆大帆一头一脸的酒。 …… 一夜没回来。 早上五点,褚年是在沙发上被冷醒的,低血压的身体让他甚至有种自己身在冰箱里的错觉,手机屏幕还亮着,他再拨响电话,还是关机。 从前他怕自己那些朋友胡乱说话,连他们的电话微信都不让余笑加,现在看着手机里短短的电话簿,他的心头空落落的。 怎么办呢? 褚年想过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可想到昨天自己亲妈那态度,他觉得这个不是好主意。 打电话给余笑爸妈,他该说什么? “爸妈,褚年他一晚上没回来!”还是“妈,我是褚年,现在跟余笑换了身体,余笑一晚上没回来了?” 要不去公司门口找人? 这个念头刚起来,就被褚年压了下去。 夜不归宿,老婆闹到了公司,这样丢脸面的事,“褚年”可不能干。 翻着属于“余笑”的手机通讯录,褚年的眼睛突然一亮。 和陆大帆闹过一通之后,余笑蜷在后座上睡了一夜,醒来的时候才六点多,从车里坐起来,她看见了汽车后视镜里的自己——那张属于褚年的脸。 昨天的一切瞬间历历在目。 揉了揉脸,转了转有些僵直的脖子,余笑闻了闻自己身上浓浓的酒气,下了车,酒吧的旁边不远就有个酒店,余笑进去开了个房,洗了个澡。 洗到一半的时候,她低头看看垂着的东西,越看越觉得脏,要不是还记得现在疼的是自己,她大概会找一瓶84消毒液就像昨晚浇陆大帆那样浇下去。 西服外套有些皱了,衬衣更是满是酒味儿,裤子上还撒了星星点点的酒液,余笑穿着浴袍坐在床上,抱着试一试的心拿出手机搜了一下外卖软件,还真找到了一家能外卖的男装店。 买东西真的是会提振人的精神,余笑自己都有点奇怪自己怎么还能兴致勃勃比较两个衬衣颜色和花样的。 一件深蓝色的长袖衬衣,一条休闲风的直筒裤,内裤袜子也得买新的…… 把自己打点好,是上午八点半。 余笑再次坐回车里,看着后视镜,她伸出手点了点里面的那张脸。 “你就在家等着吧。” 工作期间,手机还是要开机的,下午三点,余笑看见“a余笑”又给自己发来了消息。 是一条彩信,图片跳在屏幕上让她的眼睛也跟着跳了一下。 那是一张很正常的照片,阳光挺好的一家餐厅里,三个女人笑容灿烂。 除了中间的余笑,另外两个是余笑的好友傅锦颜和李明晓。 “今天我和好朋友出来逛街啦,你今天还不回来,我晚上和她们睡哦。” “砰!” 余笑一拳捶在了桌子上。 晚上六点半,余笑顶着褚年的身体回家了。 守在门边的褚年听见脚步声就赶紧打开了门。 就在这时,刺耳的声音同时在门内门外的两人耳边响起。 “归零、归零、归归归归零!” 老陈是谁 完了,全完了。 “归零”声里,看看站在外面的“褚年”,褚年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余笑回来的时候心里怒恨交织,自己认识多年、全心全意信赖的男人是个会偷偷出轨到处跟别人说自己要离婚的人渣,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糟么? 有,他用睡自己的闺蜜来威胁自己! 余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早就对傅锦颜和李明晓有了什么企图。 这么一想,她越发觉得恶心,在开车回来的路上,她甚至动心自己直接把这身子撞个半身不遂,当然,只是在等红灯的时候想一想。 现在,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身体退后了一步扶住墙边的柜子,余笑突然明白了什么。 “哈,你特别想要换回来,对吧?” 想想之前的那些鼓励、拥抱、让她觉得重新有了恋爱时相互依靠感觉的相处,再看看计分器上硕大的“0”,余笑冷冷地笑了。 “你出门去上班,有钱赚,有人捧着,还有年轻漂亮的姑娘跟你**,肯定比在家里当家庭主妇舒服呀,所以你一直想换回来。你对我好也是想换回来,我早该想明白,你之前半个月一个月也就偶尔一次,早上醒了面朝着我都会再背过去,吃饭的时候宁可看新闻都不看我,天天半夜回家……我以前是不是瞎了?你早就烦了我了,我还自以为是,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傻子吧?” 靠着柜子站稳的褚年,看见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手指的主人脸上是嘲讽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像是要哭了。 褚年从来没有这样的表情。 这个表情属于余笑。 可那个身体是自己的!那张脸!那只手!都是自己的! 深吸一口气,褚年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要冷静,你要换回来,跟她吵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要冷静下来……” 可他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正跳得飞快。 这真是他这些年来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困境。 “余笑,你想多了,我不知道你昨天经历了什么,但是我昨天真的一直在担心你,等你等到了天亮,陆大帆那个人天天都胡说八道,是不是他说了什么?我们认识七年了,你信任我难道还不如信任一个外人吗?” “呵……” 余笑冷笑了一声。 褚年的身高一米八二,余笑的身高只有一米六一,居高临下看着在自己身体里的褚年,余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现在的褚年,很弱小。 她的手臂真细啊,她的脖子也细,试图跟你讲理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底气的样子。 这大概也是褚年曾经看自己的感觉吧? 瘦弱、无力,能怎么挣扎呢?就算再怎么挣扎……只要属于男人的手掐上去,就什么都停止了吧? “余笑,你知道吗,昨天我妈来了,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这些年你都过得什么日子,真的。我妈在我面前真的没有表现出这么不好相处的样子,我从前真是太不关心、太不体贴你了。” 余笑慢慢关上了家里的大门,往前走了一步。 褚年还在努力调动情绪,竭力想用语言让余笑相信自己。 却不知道自己面前的人,已经渐渐冷静下来了。 余笑觉得自己现在是七年前从没有过的冷静,不,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镇静,因为褚年表现得越迫切和真诚,越表明他的手上一点筹码都没有。 真巧,这还是前几天褚年教过的,她活学活用,实在是个好学生。 “所以你以后会关心我、体贴我?” 听见余笑的发问,褚年努力捡拾自己遗忘好久的甜言蜜语技能,可注视着自己的那张脸,他都憋了回去,只能用力地以最大的真诚去点头。 “那你想怎么关心我?” 褚年听了这话,以为余笑的态度软化了,他不习惯来自余笑的俯视,说: “我们坐下慢慢说好么?我担心了你一天一夜,饭都没好好吃,你看我为了把你找回来,我发给你那话都像是个流氓了。” 余笑坐在了沙发上,看见茶几上明显是被整理过的。 不止茶几,连地板都被擦过了。 余笑坐下了,褚年想要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转念一想,坐在了沙发对面的木头椅上。 “这样,我已经想好了,第一,我们每年过节给的钱不变,但是给的生活费变成给他们买保险,钱不会直接给他们了,这些事情都是我来沟通,以后,我妈再有事儿,也都交给我管。 第二,以后咱两边爸妈都一个待遇,我妈这边有的,咱妈那边也要有,我过年的时候给我妈买了个钻石项链,我想过几天也给咱妈送一条,款式我都看了,买一条黄金镶钻的。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以前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家万一有什么事儿我顾不上,才把咱家的要是给了我妈,现在的话我觉得还是要回来吧,我们已经结婚三年了,作为两个成熟的社会人,父母都不该干涉太多了。除了钥匙拿回来之外,以后就把我的工资卡每个月定额划一笔钱到你的个人账户上,这笔钱你怎么花我都不管,这些年你的辛苦是我之前疏忽了,真的……” 真是,梦一般美好的场景。 这些年,余笑真是在梦里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褚年会对自己说这些。 她的困境、她的彷徨和为难都被理解和照顾,她被人尊重,这样面对面恳切地征求意见。 太令人感动了。 原来…… 这就是占据了优势的滋味。 原来这就是褚年低下头好好说话的样子? 目光从属于“余笑”的脸庞上划过,看见眼睛里闪烁的光,看见那探向自己的上半身,余笑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要是这些话,你半个月前,咱们结婚纪念日那天说,就好了。可那天你说了什么?” 面对着褚年的目光,余笑笑了: “早上,你跟我说,上午你有个会,让我给你找那条去年你在法国买的领带,你上班的时候我说‘老公,今天是结婚纪念日,你抱抱我再走吧’,你说我的围裙都没摘,会弄脏你的衣服。 中午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想问问你晚上怎么安排的,你说你在跟老陈吃饭谈工作,让我下午的时候自己先去定好的饭店。 我一个人打车到了饭店从六点半等到了你快八点,你赶过来的时候连朵花都没带,你说你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给我买什么,让我看好了自己去买。那天我跟你说你妈妈今天来了,我还跟你说我中午没吃好,你还说我怎么一个人在家里呆着连照顾自己都做不到?就你妈妈那个样子,你跟她吃饭,你吃的下去吗?” 余笑从沙发上站起来,她爱死了居高临下的俯视: “你半个月前那天但凡说过一句人话,今天你说的我都会多信一点,你摸着自己的心问问你自己,你说过吗?!” 这是褚年在心里预演过的、预料中的余笑的爆发,女人吵架总是爱翻旧账的,可他之前想好的种种应对,在这一刻都被卡在了她的嗓子里。 因为余笑和他想象中的表现并不一样。 她好像有了力量。 “说起来……”在站起来的一瞬间,余笑的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她猛地弯腰拿起了手机。 “老陈,你天天挂在嘴边的老陈,怎么我根本不知道这么一个人呢?” 褚年也站了起来,想要从余笑的手里把手机拿过来,可他失败了。 像个胜利者一样地拿着手机,余笑翻看着属于“褚年”的通讯录。 老陈,这个名字只有两个字,并没有人际关系的备注。 “余笑,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你在干什么?你到底怎么了?” “所有不符合你要求的事情我做了你都会这么说,可干什么了?以前我是你老婆!现在我是你!不过是过问一下你的朋友,你在发什么疯呢?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子?” 说话的时候,余笑已经拨通了老陈的电话。 “喂,怎么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呀?昨天在我办公室里你走得那么快,是不是我半个月不在,你又变心了?” 熟悉的女声从电话的那头传来,甜软得让人瞬间想起了萦绕在鼻尖的香气,余笑对着褚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她的眼眶还是红的,说出的话却很冷静: “没有,我昨天突然想起来有工作的事儿,你知道,刚升职,所有人都盯着我呢。” “哎呀,我们的褚经理高升了,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帮你好好庆祝一下呀?” 褚年目瞪口呆地看着余笑跟“老陈”调笑,顿时明白了,她不止是从陆大帆那里听到了什么,更是直接跟陈悦微有了交集。 她知道的比自己想象中多多了! “好呀。明天晚上吧,我们去……” 余笑说出口的饭店,是她和褚年经常去的,那里离褚年的公司远,基本碰不到他的同事。 瞧,这么一想,她这个妻子当得多可悲呀。 “余笑,我跟她就是逢场作戏,她其实……” “你不用跟我说。” 余笑打断了褚年的话。 “明天这个约会,你去。你,让这个女人从此离‘褚年’这个人远一点,我就考虑你说的什么温柔体贴,不然,我觉得这样也挺好,升官发财都是我的。有钱赚,有人捧着,还有年轻漂亮的姑娘来**,这样的日子你喜欢,我也过不腻!” 说完这句话,余笑转身往外走去。 回来的时候,她有些绝望,离开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 站在门外转身看一眼追到了门口的褚年,她松了一下肩膀,感觉自己是一只从笼子里飞出去的鸟。 小三的宣言 开着车在路上,余笑以为自己是在笑着的,眼前却逐渐模糊,到最后她不得不停下来,擦掉自己一脸的泪水。 从知道褚年出轨到现在,三十多个小时,她终于哭出来了。 要知道,就在三十多个小时之前,她是真的认为自己的一切都很美好,可这个游戏给了她一场梦,又在梦的尽头,一刀捅穿她的心,拉下了她一直以来遮住眼睛的双手,让她的眼睛被真实刺出了血, “呜呜呜呜呜……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捂着脸,趴在方向盘上,余笑把另一只手塞进自己嘴里,都堵不住从自己心里涌出来的痛苦,痛苦从心里空的那一块儿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像是血,也像是脓。 “妈妈,那个叔叔是不是在哭啊?” 车前面的人行道上,一个路过的小女孩儿歪头看着余笑,被她妈妈拉着赶紧走了。 小孩子不懂,人长大了总想提个体面,让一个男人能舍了体面这样嚎啕的事情,估计也是足够的苦吧。 哭了二十分钟,余笑抬起头,看着被咬出的牙印的属于男人的手,她慢慢擦干净了脸。 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余笑先去商场买了几身衣服,在买衣服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褚年的银行卡密码,只能通过指纹密码支付。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毕竟她现在是“褚年”。 通过网络在一家距离公司三公里远的五星级酒店一次定了一个礼拜的房间,钱也在网上付了,她入住后洗了个澡,时间已经是十点半。 穿着新买的衣服端着酒店送的红酒,坐在二十四层酒店餐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的车来车往,余笑越发觉得从前等在家里的自己很可怜。 算了,不想了。 同时,褚年正面对着家里的电脑。 “怎样将第三者赶走_聪明原配怎么处理小三_的技巧有哪些” “怎么斗小三_挽回老公有技巧_正确挽心方式” “如何斗小三_女人也要懂的\”套路挽回\”_亲身经历” 百度上这些让人心动的词条大部分是广告,褚年点进去又退出来,看见真正写了东西的,又觉得可笑。 “不要和丈夫针锋相对,而是先反思自己的缺点……她的缺点是很多,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能反思了什么?现在是她让我明天去见陈潞,我能对着陈潞反省‘她的缺点’吗?!” 嘴里的抱怨说了一半,褚年突然觉得这是一条思路。 “反省、哭求,反正我现在不是我,我就豁出去跪在地上……” 陈潞今年28岁,是总公司董事的侄女,有国外留学背景,回来之后直接空降了他们公司的宣传部门,才半年就成了个小主管。 褚年早就知道这个背景雄厚的姑娘,却没想到自己会在两个月前公司组织的一场团建中和她看对眼,第一次约会就是在那场团建的晚上,避着所有人在海边聊天。 跟只会关心早饭晚饭的余笑相比,陈潞真是个有风情又有见识的女孩子,和她说话的时候,褚年真觉得自己人都飘起来了。 那之后,他们经常背着人在公司里勾搭,比如陈潞的办公室,或者在微信里发对方一个数字,那是约在了某一层人少的茶水间或者安全通道……时间越是短暂、越是有随时被人发现的风险,褚年越是沉迷于这样的刺激中。 虽然他和陈潞还没有实质上做什么。 因为陈潞坦白说她不想睡一个被别的女人盖了章的男人。 只这一句话,褚年就动心想要离婚了。 除了可见的权势、地位,褚年觉得自己更喜欢的是自己和陈潞之间的合拍,他们互相了解,每一个眼神的交换里都带着火花。 直到他和余笑交换了身体…… “不要太把出轨当回事,更多时候都是冲动的产物。”看着网页上教女人如何挽回男人的“秘籍”,褚年苦笑了一下,他现在觉得自己还是冲动了,很想一切都没发生,最好自己睁开眼睛还是那个没出轨的褚年,有用吗? 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肚子,褚年又在网上搜起了“怎么和小三谈判”。 客厅墙上那个硕大的“0”,其实就是回答。 第二天早上七点,余笑起床吃了个酒店的早餐,然后冲澡、看文件,八点半,她下楼开车去上班。 这些年随着城市的发展,房地产行业野蛮生长的局面早就结束了,作为国内建筑的龙头,池新建筑的总公司开始关注起了老城区规划和旧楼改造的项目,这也是池新建筑新阶段的主要业务走向。 池新建筑市场部的主要工作就是分析市场走向、组织市场调研、确定营销策划……因为老城区规划和旧楼往往是政府牵头的项目,市场部也少不了跟政府的相关部门打交道。 “褚经理,总经理让你去一趟,估计是因为上次那个烂尾楼项目。” “好。”死啃了几天的材料,又把之前褚年做的项目书看了几遍,余笑的心里已经不会胆怯了,虽然三年没有正经工作了,可她从前女承父业学的是建筑设计,对建筑成本评估并不陌生,在辞职之前也在一家设计所做过。相比较而言,学了金融的褚年最后进了建筑公司,才是“跨界”。 看着“褚年”胸有成竹地带着项目书走进电梯,一个文员对另一个文员说: “你有没有觉得褚经理升职之后更帅了?” “男人嘛,当然是越有钱越有权,才会越让人觉得帅。” “不是,我是觉得,褚经理一下子就有了阅历了,那种有故事的味道,真帅啊。” “再帅也结婚了。” 啪啦,一句话,就把天给聊死了。 中午,余笑跟着总经理一起吃了工作餐。 “之前老魏向我保举你的时候,我还觉得你年纪轻,做事有些张狂,现在看倒是比我想象中成熟多了。” 四十多岁的总经理很满意这个谨慎的年轻人。 余笑只是笑。 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底子薄弱,除了奋起努力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比肩真正的“褚年”,只能谨慎、低调地努力着。 “赭阳的烂尾楼项目,总公司的意思是他们吃下,由我们承建,这个项目很重要,它除了规模大,社会意义也很大,要是能做成了,对我们公司的好处并不只是经济效益。” 余笑点头,总经理的话算是给了她一个底。 赭阳的这片烂尾楼十二年前是名震全国的地王,可随着一个房地产公司的资金链断裂,这个地王成了赭阳政府乃至所属省政府的一块心病,赭阳的领导甚至放话,谁能解决了这片烂尾楼项目,他就可以把旧城改造计划的大头儿一并送上。 真的是一大块让人口水淋漓的肥肉。 “到底怎么规划,怎么把这个烂尾楼盘活,就看你们的计划了,好好准备,我希望下个月我能带着你一起去京城见董事长。” ——余笑离开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总经理是这么对她说的,包含着肯定。 关上门、跟秘书们打招呼、走进电梯……余笑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她觉得她能做到,只要她尽力去做。 下午两点多,余笑借口约了人谈事情提前离开了公司,她先去了银行,挂失了补办了“自己”在这家银行的所有银行卡,有着褚年的脸,还有褚年的身份证,她很快就拿到了自己能够彻底全部支配的银行卡和信用卡。 然后,她才开车去了自己要约谈事情的地方。 “褚经理,我们主任说了,您来了直接上楼就好。” “好。”俊朗的“男人”面带微笑,打开门,走进了宽大的办公室。 …… 晚上七点,陈潞走进了自己跟“褚年”约好的饭店,报上了“褚先生”三个字,她被引到了一张桌前。 看见桌边坐着的女人,陈潞修饰精美的眉头挑了一下。 “陈……陈小姐。”褚年站了起来。 他的手里捏着一张纸巾,上面沾了一点芥末,在他筹划的“哭求”剧本里,这是必不可少的道具。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本名叫什么,褚太太,你好,我是褚年的同事陈潞,去年公司年会的时候我见过你。” 目光划过对面女人素白的脸、身上穿的运动服和略有些凌乱的头发,陈潞心里都觉得好笑,这个女人连来找“小三”摊牌,都不知道该收拾一下自己吗? “是、是嘛。”褚年看着陈潞,他也有半个多月没见她了,虽然昨晚他觉得自己后悔了,可真看见陈潞,他依然觉得她很美好。 一个呆呆地看,一个静静地看,半分钟后,陈潞说: “我知道褚太太你是希望我不再和褚年往来,好,我答应。” 褚年:“……?”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为、为什么?” 陈潞撩了一下自己的长发,说:“其实本来我也没打算真跟褚年结婚,就是挺享受一个长得挺帅的男人被我撩的神魂颠倒的这种状态。我自己如果结婚的话,标准还是挺高的,毕竟女性在婚姻里付出的都要比男性多。” “可你之前还说让褚年离婚?” 看见对方的眼睛有些泛红,陈潞长出了一口气,叫过服务生点了几个菜,还点了一杯鲜榨果汁。 “我知道他离不了才这么说,他这种男人得一直钓着才好玩儿,不然真到手了也不珍惜,本来我还想过几天再约他开房……现在算了吧,万一他当真了,难不成我还真痴痴地等他离婚了,再嫁给他?就算确实长得很好,他至少也得是个总经理吧?” 褚年震惊了,真的震惊了,在陈潞喜欢他、希望他离婚这件事情上,他真的从没怀疑过! “你不是喜欢他么?!不然为什么明知道他都结婚了,你还要撩拨他?!” “我是喜欢啊,可你在宠物店看见了小猫小狗都可爱,你会都领回家吗?你在马路上看见别人牵着的小猫小狗可爱,你也会逗着玩儿吧?我知道,你们都会觉得我没有道德感……不过,我勾勾手指就引过来的男人,也实在是没什么节操,对吧?” 果汁上来了,陈潞端着果汁对“余笑”说: “褚太太,这杯果汁是我请你的,你要是泼在我身上,我这身衣服不算代购费八千多,我会跟褚年要的。” 褚年:“……” 看着面前的果汁,他的大脑已经彻底混乱了,听着陈潞的话,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清楚眼前这个女人,难道一切都只是他的自作多情?那他岂不一直是个笑话? 菜上来了,陈潞吃了两口,看着还在那发呆的女人,她擦了擦嘴。 “褚太太,没事我就先走了,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也没精力玩什么藕断丝连。” “不、你等等!” 褚年站起来,看着陈潞,来之前他以为自己会扮演余笑的狼狈,可他没想到真正被甩了的是自己。 “你为什么一看见我,你、你就说你对褚年放手了?” 他要问个明白,他必须问个明白。 “你真要知道答案么?”精致到了头发丝儿的陈潞回头,目光自下而上打量着褚年的妻子,表情竟然流露出了一点不忍。 “我要知道!我必须知道这是为什么!”褚年几乎要咆哮了,饭店里的其他人都抬起头来看她。 “因为你,褚太太,你的样子太惨了,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会怎么求我。让自己的妻子变成这个样子,褚年……呵,他现在在我心里已经不是可爱的小猫小狗了,我不喜欢他了。” 让自己的妻子变成这个样子…… 变成什么样子…… 陈潞结了账,离开了饭店。 褚年慢慢地跌回到了座位上。 带翻了那一杯果汁。 红色的汁水淋漓,他看看自己的手,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人都走了,别想了。”带着棒球帽的余笑从旁边角落里的位置走过来,之前陈潞的话也像是一个大棒子,把她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是的,褚年不值得。 可谁又能惨得过褚年自己呢? “我告诉你,我不只出轨这一次!为我要死要活的女人多了去了!” 看见褚年猛地抬起头这样恶狠狠地说话,余笑噎了一下,她觉得褚年已经疯了。 “……行叭。” 妈妈的孩子们 褚年的“出轨宣言”,余笑觉得自己自己应该是难过的,可仔细品品,其实没什么感觉。 大概是因为她开始学会看透这个男人隐藏的狼狈和绝望,也可能是因为她的心已经被伤得足够透,多捱几刀痛也是一起的痛,不会升级。 “你干什么?”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打车,褚年抓住了余笑的衣服,“你不送我回家吗?” “在别的人那里受了气,就想在我这找别扭是么?” 余笑声音淡淡的。 褚年抬起头,看见“自己”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余笑接着说:“你是不是忘了,你在三天前被我发现了背叛婚姻,半个小时前又告诉我你出轨了好几次,我现在打车只是怕你把我的身体累到了,懂么?” 褚年还是抓着余笑的衣服。 他觉得自己现在需要安慰,需要有人证明自己还是那个褚年。 可余笑没理他。 “回家,睡觉,到下周一,你再有别的小四小五小六也都通通给我解决掉,我说过,你都解决了咱们再说以后的事儿。” 褚年手上都快要攥出青筋了:“我要是都解决了,我们就可以想办法换回来了对不对?” “褚年……”余笑低头看着“自己”,表情更冷了。 她突然想到,要不是这突如其来的互换,这样无措可怜的表情就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要是自己这样紧紧抓着褚年的衣服不依不饶,他会说什么呢? “褚年,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个被抛弃的女人。别把事情搞得这么难看,好么?” 多么轻描淡写的语气。 褚年的手被余笑硬生生扯了下来。 “我这段时间要忙赭阳的烂尾楼改造案子,总经理对我修改过的项目书很满意,你乖乖的,别惹事。” 褚年震惊的表情一直维持到了上车,坐在车里,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也许他一直就在一场噩梦里,痛多了就醒了。 真是一场可怕的噩梦,陈潞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余笑也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甚至,他都不认识自己了。 把脸埋在自己的掌心,褚年只能靠这样来让自己暂时遗忘这些天自己经历的一切。 “跟老公吵架了?男人啊,有时候好都是在心里的,说话不过脑子,你不要跟他们计较,说不定过一会儿他们又想起来你的好咯。” 听见前面传来的劝慰声,褚年才意识到自己坐的出租是个女司机。 “男人好都是在心里”,这句话他挺赞同的,能赚钱养家,什么过年过节的活动都有,他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不好的? 可是余笑不满意,知道自己出轨之后,那个什么相爱分数直接从九十九跌到了零,好像只要自己出轨这一件事情在,其余的好都没有了。 陈潞呢,自己是真把一颗心挖出来恨不能放在她的面前,她竟然说看见了“余笑”就不喜欢自己了。 对余笑他是错了,可对陈潞呢?他又做错了什么? 他想不通:“我就是出个轨,我也还没跟人睡……” “吱——!”红绿灯前面,车停得有点急。 “小妹啊,我看你比我年纪小,我叫你小妹,我跟你说,你既然结婚了,你就要本本分分地跟老公过日子,女人呀要自爱……” 褚年揉了揉脑袋,他是真的觉得头疼: “不是我出轨,是我老公出轨。” 绿灯亮了,司机踩下油门:“是你老公出轨呀?哎呀,你吓死我了。小妹啊,我跟你讲,男人啊,没办法的,你把他的钱袋子抓紧就好了,早晚就回来了,不用担心的。” 两段话好像都有些道理,如果它们不是只间隔了两行的话。 褚年喃喃地反问:“女的出轨,就是女的不自爱,男的出轨就是没办法?” “不然呢?到啦,车费二十六。” 下了车,褚年的脚有点软,好不容易一步一捱地回到家,她的手机又响了。 “余笑,褚年回家了吗?我这里有一张褚年的银行卡怎么告诉我被锁了?我问褚年,他说他在忙工作不知道,我告诉你,我花我儿子的钱天经地义,余笑,你别在那儿给我耍这些小手段。” “妈……我很累。” 褚年觉得自己成年之后就没有用这么可怜的语气跟自己的母亲说话了。 “天天在家里有什么累的?余笑,我告诉你,我可不是能哄着娇小姐儿媳妇的那种婆婆,我也没理由惯着你,褚年是我的儿子,他跟你结婚了也是我儿子!” 你的儿子就在接你的电话,你就是听不出来! 你的儿子的身体被别人换了,你就是不知道! “妈!”喊出了一声,褚年觉得自己的嗓子被堵住了,太难过了,他真的太难过了。 爱情、金钱、事业、地位、婚姻……甚至父母,他都没了。 他都没了! “砰!”手机砸到了墙上的那个计分器上,手机电池都摔了出来。 可上面还是一个“0”。 “啊!!” 尖叫声回荡在空空的房间里。 余笑回到酒店,她的心也有些乱,陈潞说看见了“余笑”就不再喜欢褚年了,看似不合逻辑的话却让现在的余笑心里十分警醒。 很多人都会说看见一个男人就会知道他的老婆是什么样子的,干净整洁有品位,又或者邋遢懒惰不修边幅。 其实看一个男人的妻子,也能看出他是个怎样的男人。 就像余笑自己的妈妈。 余笑的爸爸是个搞建筑设计的,余笑的妈妈是个高中老师,在余笑的记忆里,余笑的妈妈总是显得过于强悍,而她的爸爸文质彬彬,小时候,余笑更喜欢自己的爸爸。 看着一次又一次为一点小事近乎歇斯底里的妈妈,余笑总是会在心里祈祷,希望自己将来不要像自己的妈妈一样。 可在余笑十九岁那年,她爸爸遭遇了事业危机,每天除了酗酒就是出去看人打牌,扛起了整个家的人是她的妈妈。 甚至放下为人师表的尊严去哭求别人再给她爸爸一次机会的也是她的妈妈。 年轻时候不懂,现在想想,要是她父亲是个能扛起事儿的,又有哪个女人愿意歇斯底里地活着呢?在一次次“难看”和“发疯”的背后,不就是安全感的缺失吗? 今天陈潞的话,让余笑不禁审视起了自己。 曾经的“余笑”是个什么样子? “哥们儿,让我跑会儿椭圆机呗?” 余笑的思绪被打断了,她从酒店健身房的椭圆机上下来,用纸杯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水喝了。 因为没有心情整理工作,她干脆就来了健身房消耗体力,顺便清净一下脑子,坐在健身房的软凳上,余笑看见三四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小帅哥正在撸铁,不一会儿一个国产小帅哥也加入了其中,等余笑再喝完一杯水的时候,几个小帅哥已经把上衣都脱了。 余笑:……我是在赏景解闷吗? 看着那些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帅哥,余笑也想起了二十出头的自己。 那时候她想过自己在大学里努力学习考证,却会只工作一年多就成为全职家庭主妇吗? 那时候她想过自己构想了各种和褚年的未来,真正迎来的却是自己变得面目全非的未来吗? 那时候她想过自己因为母亲而立志成为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却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真正懂了自己那个被她嫌弃了许多年的母亲吗? 她想妈妈了。 “妈。”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余笑想起了自己是“褚年”。 “怎么了小褚?” “没什么……就是,我突然想起来之前余笑说想回家去看看您,结果我突然出差了,觉得很过意不去。” “没事儿。”余笑的母亲声音柔和又客气,“你们年轻人工作最重要,我和笑笑爸爸什么都不缺,你们就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努力拼事业吧。” “嗯,好,妈。” 余笑咬了一下舌尖儿,把眼睛里的眼泪逼了回去。 “小褚啊,其实我还有点事儿想跟你商量一下。” “妈,您说。” “是这样,笑笑呢,之前身体不太好,就把工作辞了,这也已经两年多了,我想她是不是该找点工作做一下,笑笑爸爸这边的设计院呢,他有个学生开了个工作室,笑笑可以去试试,反正也就是坐班……嗯……当个文员,早九晚五的,也能顾了家。我就是怕笑笑一个人在家久了,对她身体和心情都不太好,不过一切都以你们年轻人的意愿为主……” “等我回去,我跟余笑商量一下。” “嗯,小褚啊,你是不是不太舒服啊?怎么声音都变了?” “咳,没事儿,妈,我就是有点感冒,这边空气不太好,等我回去了,和笑笑一起去看您和爸。” …… 挂掉电话,余笑擦掉了自己脸上的眼泪,她现在很后悔。 昨天不该哭那一场的,她这辈子,有个愿意为了她收敛所有脾气跟她老公好声好气打商量的母亲,有个为了让她重新出去工作求人办事儿的母亲,有个半年没见到自己女儿也不抱怨只希望自己女儿家庭好好的母亲…… 她却把眼泪都流到了狗身上。 不,那个男人,连狗都不如。 “余笑啊,你不止眼瞎,你是耳聋心盲,把垃圾当宝,把宝……踩在地上还跺了好多脚。” 晚上十点,手机的短信提醒惊醒了瘫在床上的褚年,他在床上摸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拿到了手机。 “后天周六我去接你一起回家看我妈,你把自己收拾的好一点,表现好了我考虑搬回去。” 搬回来。 褚年揉了揉眼睛,他受够了,无论如何,他可不想再被人这么威胁了: “你今晚就回来,不然我明天晚上就去和你闺蜜睡。” 这一招之前成功过,褚年从不怕招数老,好用就行。 过了一分钟,余笑的回复来了。 是一张彩信。 “随便!” 配图是“褚年”搂着一个上身光溜溜金发碧眼肌肉型小帅哥的快乐自拍。 “砰!” 命运多舛的手机再次被砸在了墙上。 薛定谔的大姨妈 周五,余笑在十七层遇到了陈潞。 “褚经理,之前两个项目的宣传要求我们已经提进了工作流程,希望你们那边快点通过,不要拖过周末。” 陈潞说话时候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褚年”。 很奇怪地,看见陈潞,余笑的心里并没有嫉妒或者攀比的情绪,就好像她已经默认了就算没有陈潞也会有张潞、李潞……倒是陈潞小姐轻而易举就能从和褚年的纠葛中脱身,让她有了一丝丝的敬佩。 毕竟很多女人都会嘴上“断舍离”、心里却是另一回事,最后就成了“空口撂狠话”,就连余笑自己也不例外,不过她现在已经快改掉了。 “好。” “嗯。”陈潞路过褚年的时候有些诧异,她以为昨天褚太太一定会把自己的话复述给褚年,她都准备好了如何应对一个不甘心被当“别人家小猫小狗”的男人,没想到褚年竟然比她还镇静。 低头用手机查看了一下工作流,找到了宣传部的工作提交,余笑先确定了一下市场部的两个文员今天的工作情况和下周一的安排,才把宣传部的工作安排了下去。 做完了这些,他抬头,忍住想要活动肩膀的动作。 昨晚自己一激动抓着一个外国小哥拍照,小哥误以为自己是喜欢硕大的肱二头肌和六块腹肌,居然就硬拉着自己做了几组训练,不止练了手臂,还做了什么“腹肌激活训练”,几组下来,她认识自己的肉,自己的肉有些不认识她了。 手臂疼、肚子也疼,但是精神感觉还是挺好的,余笑打算今天晚上再去锻炼一会儿,其实她从前一个周也会去游泳两次,不过去年褚年的妈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歪理,说游泳多了女的会受凉生不了孩子,余笑就没怎么去了。 现在想想,人都是一步一步被逼退进笼子里的,然后左右支绌,成了一只困兽。 只不过现在的困兽不是她了。 “褚经理!” 几个年轻的女同事说说笑笑地从余笑身边经过,都笑着跟她打了招呼。 余笑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 “这才几天不见,你怎么看着又憔悴了?” 六月的阳光正好,“余笑”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像是一条刚结束冬眠的蛇,傅锦颜坐在她对面,忍不住摇了摇头。 “憔悴?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 “听你的话就觉得你不好。” 说完,傅锦颜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今天是周五,几个朋友里除了是自由职业者的她也没有别人能陪“余笑”这个家庭主妇出来消磨时间了。 褚年抬起眼睛,第一次跟余笑的这些朋友约出来见面,是他想利用她们逼余笑回家,这次约出来,是他为了躲自己的亲妈。 在面对自己亲妈的这件事儿上,褚年忍不住认怂了,他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亲妈会有天差地别的两幅面孔,也不想知道后面还有什么样的狂风骤雨。 从前在工作里遇到了挫折,他都会跟自己说扛着就过去了,可亲妈带着狂风暴雨来了,你让他怎么扛? “余笑。”傅锦颜放下咖啡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发小兼老同学,“你告诉我,是不是褚年出轨了?” 褚年神经猛地绷紧,有些不自然地抓了一下桌子边,说:“你在开什么玩笑,是不是……是不是写剧本写上头了?” 傅锦颜的职业是编剧,忙起来的时候在剧组里半年都不出来,不忙的时候可以拉着余笑天天喊着无聊,说真的,在余笑的所有朋友里,他最讨厌的就是傅锦颜,当然,他也不觉得傅锦颜喜欢他。 戴着眼镜的女人却还在审视着她。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疲惫的样子,余笑,以前不管多累,你说话的时候总是热情满满,现在呢?就像刚从汉堡高地*撤离的美军,除了褚年,我不信还有谁能让你变成这个样子。” 还有可能是余笑自己让现在的“余笑”变成这个样子。 褚年直起身子,长出了一口气:“你想多了,我就是不太舒服。”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傅锦颜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日历,“你是不是要来大姨妈了?” 褚年:……??? 看着傅锦颜站起身去跟服务生要热巧克力,褚年默默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不会吧…… “之前我我就说过你不能再听你婆婆的吃什么乱七八糟的补品了,一堆刺激雌性激素分泌的垃圾,除了让你身体坏掉还有什么用?褚年也是个没用的,男人不行的概率比女人不能生大多了,他妈怎么不往他身上使劲呢?不就是看你好欺负?” 端着热巧克力,褚年想起从前余笑来例假时的惨状,已经隐隐开始觉得肚子有点疼了。 傅锦颜看着“自己闺蜜”怂哒哒的样子,语气软了一些:“正好我这几天有空,等你这次经期结束了,我陪你去医院查一查,要是你实在太疼了,咱们现在就去医院,还有,你不能不吃止痛药,别再听你婆婆的屁话,好么?” 褚年还能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点头,又过了几分钟,他十分纠结地躲进了厕所里。 “好像没有。” 把衣服整理好,他走出来,觉得自己刚才的肚子疼大概是心理作用。 晚上七点,余笑才下班,想起来今天两个女同事谈起的网红店,她开车去打算尝一尝,网红店的红不是没有道理的,气氛挺好,味道也还行,最难的事情就是停车很麻烦。 坐在粉色的灯光下,余笑慢慢地品尝着网红焗龙虾,并不知道就在他斜对面,一个女孩儿拿起手机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在梦幻西餐厅遇到了一个帅气小哥哥,一个人慢慢吃着饭,身边都是粉粉的光,超级可爱【小心心】!” 吃过晚餐,余笑又开车回了她住的酒店,半路上还在一家运动商品店买了两条运动短裤和两件t恤,最重要的是挑了一双很舒服的运动鞋。 酒店的健身房里,余笑又见到了那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小哥,几个小哥很热情地招呼她一起来锻炼。 嗯……年轻又美好的**,真是让人心情愉快。 撸着铁、蹬着腿、虐着腹肌,余笑觉得自己也算是痛并快乐的。 同一个夜晚,褚年第五次从床上爬起来,自从知道自己可能“流血”之后,他就陷入了一种很紧张的情绪里,不时就想看看自己到底来没来。 在这个过程里,他一时觉得自己的手脚冰凉得像是被放进了冰箱里,一时又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冷汗,可是该来的似乎还是不肯来。 “说不定是换了身体之后,激素分泌变化了。” 青着脸仰躺在床上,褚年对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再这么折腾下去,他就要死在“大姨妈”手里了。 想着想着,他的手又往下摸了过去。 是干的! 睡觉! 五分钟后,他又觉得自己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部位有些发凉。 过去那么多年,这日子,余笑是怎么过的呀? …… “褚年,虽然你现在是在我的身体里,是不是也该爱惜一点?” 周六的早上,余笑透过车里的后视镜看着褚年,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褚年打了今天的第十个哈欠:“要是心疼了就把身体换回来。” 其实,他的心里有一点点的开心,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余笑一直没回来,今天的计分器上的分数竟然成了“3”,虽然不知道原因,这对褚年来说也是巨大的惊喜,这说明他换回去的可能还是有的。 只是得找出分数变化的原因和规则。 余笑冷笑:“呵呵,别忘了,我们的身体换不回来,是因为你出轨,一个对婚姻不忠诚的人总该有点基本的羞耻心吧。” 说到出轨,褚年又想起了陈潞,她对自己的“否定”,可以说是自己这一生从没有过的屈辱和挫败。 “你……也觉得我很糟糕吗?”褚年问余笑。 自从出轨暴露到现在,这竟然是他除了诡辩和情绪发泄之外第一次用正常的思维和语气跟自己的妻子交流。 这个问题,让余笑连个眼神都欠奉:“我觉得,那个计分器已经足够回答一切问题了。” 归零,就是她对褚年这个男人的一切态度。 “可是我养家、逢年过节我也从没缺席过,余笑,我们不是没有好的时候,之前我们刚换身体的时候,不是一切都很好吗?难道这些就都不算了吗?” “褚年,你以为我嫁给你是为了被人养,有人陪着过节吗?如果真的用物质衡量婚姻,我为什么不去给有钱人当情妇?如果真的只是贪图被人当宠物一样养在家里,想起来就捏捏抱抱,我为什么还要当个人呢?你问出这样的问题,让我觉得特别荒唐,认识七年,你到底是多么的不了解我?多么看轻我?” 余笑的父母住在城西,距离小两口的家大概有五十分钟车程。 汽车缓慢行驶进种满了梧桐的老小区里,下车前,余笑最后对褚年说: “既然你觉得被人养在家里就足够了,那你就好好被养在家里吧。” 看着“自己”唇角的笑容,褚年觉得浑身发冷,大概那个薛定谔的大姨妈又要来了吧。 刚进余笑父母家的门,褚年看一眼余笑,转身委屈地对余笑的爸妈说: “爸妈,褚年欺负我!” 幼稚就幼稚吧,他就要让余笑尝尝被自己爸妈嫌弃的滋味。 “死丫头,瞎说什么呢?褚年天天工作那么累,你照顾他情绪不是应该的吗?” 褚年震惊地看着在自己面前从来很温柔的“丈母娘”点着自己的脑门。 “妈……妈?” 余笑的妈妈小心地看了一眼“褚年”,继续教育自己“女儿”: “你都多大年纪了,什么事儿不能自己解决?找爸妈告状你是才三岁半吗?我告诉你,褚年对你够好了,就你这样的嫁给别人,早就被嫌弃到脚后跟了!” 褚年不想说话了。 余笑站在后面,不由自主地笑了。 亲妈这个话就是说给褚年听得,有了丈母娘这些话垫底,“褚年”有了台阶,真有事儿也得让着“余笑”。可惜从前的余笑不懂,直到换了一个身体,才能去体悟这份苦心。 “妈,您放心,我跟笑笑挺好的。” 余笑说这话的时候,还很入戏地搂了一下褚年,褚年脸上的青色越发重了。 吃了一顿按照“褚年”口味布置的丰盛午饭,余笑的爸爸拉着“女婿”去喝茶,余笑的妈妈拉着“女儿”去聊天。 余笑出嫁前住的卧室里,褚年看着自己的丈母娘扔了个信封给自己。 “我打算接受返聘回去教书,你爸现在也经常被人请出去参加活动,家里不缺钱,有事儿就直接说。” 面对自己的女儿,余笑的妈妈从来太过直白。 看着厚实的信封,褚年突然语塞了。 今天早上,他还接了自己亲妈的“轰炸电话”,可能在他和余笑的这段婚姻里,确实有太多他没有注意过的细节。 客厅外的窗台上,绿植蜿蜒在花架上,小小的藤椅上,余笑的爸爸给余笑倒了一杯茶: “我听你宋叔叔说你已经当了副经理,这是好事儿啊,现在这个行业是你们年轻人的,敢想敢做都是好事,可遇到了要出头的时候还是谨慎一点,赭阳那个项目,我有个朋友之前研究过……我跟他把材料要过来了,你有空也可以当参考。” 余笑的爸爸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可看着那些材料,余笑却觉得自己心头是惊雷滚落。 难怪,褚年当初的“跨界”这么容易。 回家的路上,一直安静。 褚年想起自己包里的那一沓钱,心里五味陈杂。 到了家,下车,上楼。 开门的时候,褚年轻轻开口:“我觉得,这些年我……” 就在门打开的一瞬间,一阵尖利而熟悉的声音在两个人的耳边再次响起。 “归零、归零、归归归零!” 男人的快乐-连自己都骂 “你想说什么?” 计分器的聒噪声里,余笑声音冰冷。 褚年就算想说什么,在这片刻他也完全失去了力气。 “要是你没话说,我就走了。” 余笑说话的时候都要调整自己的呼吸,她怕自己当着褚年的面又哭出来,从在父母家到现在,她都在极力压抑自己。 恨褚年吗?受了父亲的帮扶却提也不提,背叛婚姻的时候竟也毫无愧疚。 恨。 可余笑更恨自己,如果不是她眼瞎心盲,她的父母为什么要对褚年如此小心翼翼?要是她一直工作,有独立的收入,她父母又哪里需要为她担心到这个份上?可她被生活蒙住了眼睛,一步步退让和苟且,直到身体交换,被现实打击的痛不欲生才醒悟。 褚年越“渣”,越衬着自己曾经的蠢。 几近无可救药,唯有拆骨换血可治。 褚年张了张嘴,说:“余笑,你不是说,要是我好好表现,你可以考虑搬回来吗?” “嗯?我这么说过吗?”余笑一脸的无辜。 褚年回头看着她,又见她慢慢地说: “你也说过一生一世对我一心一意,说你的梦想是每天醒来枕边有我,不也没做到吗?言而无信,应该是‘褚年’的权力,对吧?” “余笑!你不能这样!你难道不想换回来,真正叫你爸妈一声爸妈?” “褚年,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现在谁是最讨厌‘余笑’的那个人吗?” 余笑抬起手,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是我。”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分钟也不想再呆在这儿。 褚年和这个家,余笑都想用力抛到天边,这样,她才能慢慢地、重新成为一个新的人。 褚年看着她的背影,眼前一阵恍惚。 “咣!”任由重力器落下,把腿从健身器的设备上挪下来,余笑慢慢擦着自己身上的汗,走去饮水机边喝水。在健身房里呆了足足两个小时,几乎把所有能用的碰了一边,余笑才觉得心里的憋闷难受发泄了出来。 “哥们儿,你今天练得很猛啊!” 五星级酒店的健身房里永远缺不了健身达人,一个肱二头肌比头还宽的男人拍了拍余笑的肩膀。 “啊,是。”忍不住把视线从对方的胸肌上划过,余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刚刚她锻炼的时候这位大哥帮了她好几次,指导她用器械的时候,两个人也聊过几句。 “哥们儿,我看你也是一个人在这儿没事干,要不要一起去酒廊喝一杯?你放心,我也是酒店的常驻客,有几张饮酒打折券今天到期,便宜不能不占,能抓一个人算一个。” 男人笑容爽朗,抖了抖手里的几张券。 余笑把毛巾搭在肩膀上,说:“好。” 这是七年来余笑第一次独立接受褚年之外的男人的邀请。 肌肉男换了一身休闲的t恤在身上,体形看起来就没那么有冲击力了。 吧台边上,他把券递过去,要了两瓶啤酒,一瓶给了余笑。 两个同性在一起,要是都很直的话,那最好的话题切入点就是异性。 “哥们儿,你结婚了吗?” “结了。” “啧,年纪轻轻,就走了死路。”男人摇摇头,晃了晃手里的酒瓶。 余笑喝了一口酒,婚姻对她,还真是一条死路。 “我家媳妇儿管得严,要是知道我又出来喝酒,肯定说我,嘿嘿。”男人喝了一大口酒,仿佛“背着媳妇喝酒”这件事儿已经给这个酒提了味儿。 “哥们儿,我看你像心里有事儿的,要不要说出来一块儿唠唠?” 举着酒瓶子,余笑想了想,说:“我之前为了自己的小家很对不起自己的父母,现在觉得很后悔。” “因为老婆不靠谱吧?” 男人嘿嘿一笑,一脸的“我懂”。 余笑慢慢地说:“男人娶了个老婆就为了伺候自己爸妈么?也不能什么事儿都往别人身上推吧。” 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酒瓶子碰了酒瓶子。 “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是个好男人,来,哥们儿咱走一个。” 余笑仰头喝了半瓶,酒液从她的心里往下走,微微热。 男人的酒已经喝完了,他又叫了一瓶,灌了一口说:“爹妈既然是咱自己的事儿,那咱就自己扛,媳妇儿能帮是人情,不能帮,那人家也不是喝咱妈的奶长大的,反过来吧,媳妇儿好,那是丈母娘教的好,咱受了媳妇儿的好,就得谢谢人家丈母娘,两边都有情分,事儿就好看了。” 这话,余笑听进了心里,她一直想褚年的爸妈和自己的爸妈为什么差距这么大,想来想去,也不过是一边对自己无情,一边太有“人情”。 “哥们儿,你听哥一句,要是爹妈身体还好,你该尽孝尽孝,啥也不晚,要是爹妈身体不好,你跪地上一年他们也好不了,还不如把该做的好好做了。心里难受有用吗?” 再喝口酒,男人又叹了一声: “爹妈亲情,真是算不清谁亏欠了谁,你要说爹妈有恩情吧,毕竟生养了你,在咱中国人看,这是大恩,比天都大。可天下也没人说当爹当妈还能实习的,又不能考个证再生孩子,所以这爹妈就一定啥都好?那也不是。 搁儿女心里头,坏了的爹妈估计比他们见了的坏人都多,人一辈子,多少想要又得不了,都是从爹妈身上开始的,没人能跳出这个坎儿,回过头来看看,谁都能找出无数的委屈。等到真当了父母,才知道世上的事儿都是一个圈儿,欠人的要还,缺了的要补,为人儿女不容易,也得知道当爹妈也不容易……你现在这个年纪就能觉得爸妈不容易,已经是你爸妈积了德了。” 听着这些话,余笑把自己的那瓶酒也喝完了。 “嗝……”男人打了个嗝儿,想说的话噎了回去,余笑以为他又要发表什么对亲情的高论,却听他说: “最近的房价你怎么看?” 嗯?话题转得这么快吗? 从房价聊到房地产市场的政策,又聊到了股市和期货,看起来威风凛凛的肌肉男其实是一家投资公司的主管,谈起他擅长的领域,他几乎滔滔不绝,余笑在旁边听着觉得获益匪浅,恨不能拿出小本子啪啪啪把要点都罗列清楚。 最后,男人喝到第五瓶酒的时候,他们的话题已经变成了军事领域。 和男人告别回房间的时候,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余笑脸颊微红,坐在床上,她突然笑了一下。 她从前上高中的时候总喜欢和爸爸聊这些事情,那些新闻里出现的大政方针,总是出现在他们的话题里,可是等她有了男朋友,和褚年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她能聊这些的时候就越来越少,自己回家,父母会问“褚年怎么样?”“你生活怎么样?”“最近吵架了吗?”,和褚年一起回家,就像今天一样,自然地分了男性和女性的阵营。 一边是事业工作,一边是家长里短。 无声无息地,自己那些曾经喜爱的话题就消失了。 “谁当爹妈都没实习过,谁的可望不可得都是先从父母身上学到的……还真是这样。” 缓了缓酒意,余笑用清水洗了把脸就躺倒了床上。 半梦半醒之间,她喃喃道:“当男人,真有意思。” 周日的上午,褚年睡醒了之后觉得自己的精神好了一点儿,值得庆幸的是那个让他惶惶难安两天的大姨妈到底还是没来。果然是身体里换了个人之后影响了激素分泌吧? 当然,糟心事儿太多了,他暂时不愿意去想。 摸摸肚子,他想起来自己上一顿饭还是昨天中午在余笑家吃的,四舍五入就是二十四小时没吃饭了。 “当当当!” 还没等褚年起床,敲门声就赶走了他难得的一点清静。 大脑虽然还有点迟缓,褚年也已经想到了外面的人是谁。 想到自己的亲妈手里有他们家的钥匙,褚年猛地跳下床,先关上了自己的房间们,上锁。 然后他掏出了手机。 余笑不接他的电话。 褚年只能和之前一样短信微信一起发: “我妈来了,你赶紧回来,昨天我陪你回了你爸妈家,现在就当帮帮我了!” 房间外,褚年的妈妈已经用钥匙开了门进来了。 听见声音,褚年紧张地往后缩了一下。 “余笑?余笑你出来!”褚年的妈妈用力往外拉着房门。 要不是现在力气小,褚年挺想把化妆台直接搬到门边挡着,试着搬动床头柜,他嘴里说: “妈,我身体不舒服,您有事儿我一会儿找褚年跟您说。” “不用,我就先来找你,我就问问你,怎么我儿子好好地就把银行卡密码给改了,现在跟我说话也爱答不理的。” “我不知道呀妈。” “你怎么不知道?你不知道谁知道?” “你去问褚年啊!卡是他的,要改也得他去改呀!” “我不问他,我就问你!”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褚年快崩溃了,手里继续给余笑打电话。 褚年的妈妈开始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八度:“你不知道谁知道!我儿子多乖巧啊!不是你在中间使坏,他能这么做吗?” 尖利的声音灌进耳朵,褚年看看自己手里怎么也打不通的电话,深吸了一口气,摁下了锁屏键。 求人不如求己。 余笑你不管我,这个“好媳妇”我也不替你当了! “好,就是我干的,怎么了?我是嫁给了褚年,按照法律,他现在的收入是夫妻共同财产,钱给谁,怎么花,我也有份儿管!他除了每个月交的那份赡养费之外还弄了一张卡背着我按时给你们打钱,他这就是不对的,谁不是父母养大的?他给了你们的也得给我爸妈!” “呸!”隔着门,褚年的妈妈恨不能啐在“余笑”脸上,“你自己都全靠我儿子养着,你还想让我儿子养你爸妈,你做梦去吧!我告诉你余笑,你、你就是个不能下蛋的母鸡!现在没把你赶出家门是我儿子人品好!你!你给我等着!” “等着就等着!你看看褚年会不会跟我离婚!你以为给你当儿媳妇还是什么好事儿吗?你来一次跟鬼子进村一样恨不能直接把我累死。你是把我当儿媳妇吗?就是把我当奴隶吧!还私下翻东西查账,你是进你儿子家还是当贼啊!你不也就惦记着你儿子赚的钱吗?我告诉你,不管怎么样,他现在赚的每一分钱都有一半是我的!是我的!不是你的!” “当!” 褚年的妈妈把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 “行,余笑,你行!” 褚年的妈妈掏出手机,在“她儿子”接通电话的一瞬间,她的眼泪就掉下来: “褚年,妈妈的日子没法儿过了,你媳妇把我关在门外不让我进你家,她还骂我,她骂我!褚年,妈妈辛苦了半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有你这么个儿子啊,我怎么到老了,还得受这份委屈啊?!” “她说您什么了?” “她说我……她骂我老不死的,她说我拖累你们,说……说我是偷你们钱的贼!儿子呀,妈妈这辈子的脸面都没了,妈妈都不想活了!你……” 就在这时,房间门里猛地传出了一声暴喝:“你撒谎!” “褚年,你听听余笑的语气,她是在骂你妈呀!” 卧室里,褚年大口地吸气,直接被自己的亲妈当面颠倒黑白,这真是他这辈子都想不到的画面。 是她说了什么“不下蛋的母鸡“”,什么“钱都是她的”,是她偷偷翻账本的,也是她先折磨人的! 一腔委屈堵在褚年的胸口,几乎要化成血喷出来。 “好了,我知道了,妈。”来自“褚年”的声音真是淡定又和缓,“妈,余笑我会回去训她的,要是实在不行,我就离婚,您放心。” 褚年的妈妈还在说:“妈妈被这么说了,你怎么都不生气啊。” “妈,我刚接手了公司委派的大项目……” 酒店的玻璃窗映出了男人脸上淡淡的笑。 “好好好,你忙,你忙!” 挂掉了电话,褚年的妈妈像是一个胜利者一般趾高气扬地说: “咱们就看看,是谁先被赶出去!你就等着离婚吧!” 听见了外面门被甩上的声音,被困在余笑身体里的褚年慢慢地滑坐在了地上。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回想着自己刚刚和自己亲妈的对骂,他抓住头上的长发,又发出一声懊恼的嚎叫。 哒哒哒。 客厅里的计分器上数字慢慢变化,最后升到了8。 空调吹,战鼓擂。 褚年刚换好门锁,他妈就来了。 隔着门听见钥匙在锁口边一通乱戳,褚年深吸了一口气,默默锁上了手机屏幕。 手机屏幕上“重生后我和极品婆婆斗智斗勇”的那些年几个字被一片黑暗遮盖了。 说起来可笑,他忙了一早上,最终能用到的“吵架资料”竟然是来自于网络。 一开始他正经搜“怎么骂婆婆”的时候,不管那些求教的人多么努力去表达自己婆婆的可恶之处,下面的回复都是“你想想你老公怎么办”、“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必要”、“赶紧有个孩子就好了”、“多年媳妇熬成婆”,最后一句真的是让褚年眼前一黑。 谁爱熬谁熬去!谁想当婆婆谁去当!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换回自己的身体! 更可笑的是一个名为“如何制服奇葩婆婆”的文章,褚年兴冲冲点进去之后,发现里面是在说“如何成为一个完美儿媳妇”,退出来之后,他把这个网站点了虚假营销的举报。 再抬头看一眼计分器,在心里给自己鼓了一把劲儿,褚年提声说: “妈,你别试了,我把门锁换了。” “砰!”是什么东西砸在门上。 “余笑,你是什么意思?这是我儿子家,你想干什么?” 手边有个本子,上面是褚年写的“大纲”,他瞄了一眼第一行“婚姻法”三个字,说: “妈,我再说一遍,这是你儿子家,也是我家,我不希望我家里有别人不请自入,户口本上是我和你儿子两个人的名字,可没说你是户主。婚姻法里面说夫妻关系平等,婚后财产归双方共有,褚年赚的钱你说破天都有我的一半儿,这个家你到哪里去说理,都是我比你说的算!” “呵,行啊,读过几年书,还跟我**了。我告诉你余笑,你跟我扯这些没用,你问问天底下哪个媳妇儿敢把婆婆关在门外不让进的,我告诉你,你这是丧尽天良坏了良心了!” 褚年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丧尽天良的儿子,可他没办法,他想换回自己的身体里,想让生活变成原来的样子,可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深陷在泥潭里,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被逼迫的“不得已而为之”。 他那张大纲的第二行写着“道德”。 “妈,我这些年照顾褚年,也尊重您,你一来我就端茶倒水,逢年过节送的东西更是不少,该做的我都做了,可您呢?为了一点小事就来我家大吵大闹,砸门扔东西,你说我丧尽天良?我什么都没干怎么就丧尽天良了?!那给你改了银行卡密码到现在都不管你的褚年算什么?他才是猪狗不如吧!” 骂完,褚年看了一眼那个静悄悄的计分器,他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这时,计分器上的分数已经变成了10。 褚年眼前一亮,喝了一口水。 “你说谁猪狗不如?” 外面尖利的声音刺得褚年的脑仁儿一阵生疼。 “我说我要是丧尽天良,那褚年就是猪狗不如!猪狗不如!猪狗不如!” 计分器上的分数变成过了11,尖叫完的褚年捂住自己的眼睛,脸上是麻木的绝望。 他要换回去,他必须换回去! 褚年的妈妈跌坐在门外的地上,掏出了手机打电话给“自己的儿子”,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她嚎啕大哭: “褚年,妈妈不行了,你要是不离婚,妈妈就要死了!” 余笑正在上班,把手机移开一点,她看了看办公室正关着的门。 “妈,我在上班,有事你跟余笑说吧。” 说完,余笑就扣上了电话。 她是故意的,因为褚年妈妈在两年半多前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那天,她刚流产两个半月,嫁给褚年一个半月。 事情的起因是她找了个钟点工来帮自己做饭打扫,褚年的妈妈来看她,认为是她这个儿媳妇太娇气,不愿意做家务。 “不过是流个产,怎么搞得跟有功一样?还当上小姐太太了?” 余笑确实是被她爸妈给教的脾气好,可也不是完全没有火气的人,那一句“不过是流个产”成了一把刀,直接刺得她鲜血淋漓。 害怕、委屈、愤怒……她站在那儿,手都在抖,梗着脖子回了一句: “妈,我自己有钱,想当小姐太太也当得起。” 褚年的妈妈立刻就爆发了。 和褚年恋爱差不多四年,余笑一直觉得褚年的妈妈是个算得上温柔和气的好女人,至少比她自己那个说话带了炮仗的妈妈是好多了的。 结果这一次,她就被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给吓住了。 真的是吓住了,也是被气坏了,拿起手机她打给了自己的丈夫。 褚年那时候工作极忙,接了电话只有一句:“我现在在上班,你跟妈的事儿别拿来烦我。” 钟点工被褚年妈妈成功赶走了,余笑那天跌跌撞撞地回了自己家,第二天晚上,褚年来找她,连着她爸妈轮番劝她到半夜。 第二天,余笑回了她和褚年的家。 褚年的妈妈并没有道歉,她依然进出这里,仿佛没事发生过。 某个晚上,褚年抱着她,对她说:“你是我妈的媳妇,也是我妈的儿媳妇,一辈子低头不见抬头见,难道还能一直置气吗?她年纪大了,你让着她一点……” 蜜意浓情时候脑子都不清楚,余笑忍不住去想,她对褚年妈妈多一点容忍,就是对褚年工作的支持。 “一辈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这话可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回忆并不美好,余笑摇了摇头把它们晃出脑海,继续查看同事们整理的资料。 褚年的妈妈眼泪还没流出来,电话那边已经戛然而止,她再拨过去,电话也没人接了。 “唉?唉!” 她扭头看着门,一双眼睛几乎想把门给穿透了:“余笑!你把褚年怎么了?你给他灌了什么**药了?他怎么不理我了?” 顶着余笑皮子的褚年看着那个停在11分上的计分器,说: “我天天听你的话,被你折腾,你说我丧尽天良!你看看你自己的儿子,是不是猪狗不如!你怎么有脸骂我!” 没了“儿子”的支持,褚年的妈妈真的惊慌了起来,她站起来,也顾不得擦自己裤子上的尘土,扶着门,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儿子不理我了。”她重复了两遍,然后再次爆发了: “都怪你!都怪你!” 门的另一边,褚年拿着杯子的手在轻轻颤抖。 外面那个人,是自己的亲妈。 她,是不是,真的哭了? 过了没多久,褚年的妈妈离开了,女人真正伤心的时候绝少是嚎啕的,都是红着眼眶吞着泪,恨不能把一口的牙咬碎。就算是个奇葩到让人牙根发痒的极品婆婆也不例外。 她走了,褚年看着墙上的11分,抄起手边的水杯砸了上去。 “我到底在干什么!” 写着“大纲”的纸飘到地上,看着上面的“法律”和“道德”,褚年忽地冷笑了一下: “又不合法,又没有德行,我还真没说错。” 也不知道这话说的人到底是谁。 这个白天剩下的时间,褚年就坐在客厅里盯着那个计分器,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极重要的事情,一会儿又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耳边时常响起刚刚自己亲妈的两声啜泣,后来响起的,是余笑。 “余笑,真是……” 从前的余笑在褚年的心里渐渐成了个扁平的符号,乖巧好用两条排在前面,就像是性价比颇高的扫地机器人,只有在他们刚换了身体的那短短几天里,这个符号渐渐添了几分鲜活。 可就在他想起了曾经的那些悸动与甜蜜的时候,一切又变了个样子,最终闹得这样不可开交。 余笑自然也变了一副模样,出去喝酒、夜不归宿、对他父母也没什么好脸色,说话更是变得尖酸刻薄。 电话响了,褚年看了一眼,是余笑打过来的。 “你妈走了吗?” “走了。” “你今天在家吧,我回去收拾点东西。” 褚年哽了一下:“余笑,你说话不用说得好像我们已经离婚了在分财产一样。” 有差别吗? 余笑看看属于自己的男人的手,说: “我大概七点回去。” 褚年想说什么,动了动嘴没说出来。 挂掉电话,他看着墙上的分数,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这几天家里被褚年搞得真是乱七八糟,他左右看了看,上次有他妈在,虽然聒噪,但是该干的活儿都会说清楚,现在的他真是想收拾都觉得无从下手,最后只能从今天吃完的外卖包装盒开始。 收完了垃圾就得扫地,然后拖地,整理一下沙发上吃饭掉的残渣,把电视柜上的灰擦一下,床单好像也该换了…… 一开始是无从下手,后来褚年就觉得整个家哪里都不够干净,偏偏他自己干家务的机会真的很少,干了这个又漏了那个,弄好了一样做下一样的时候又把前面的成果给毁了…… 等他终于把能干的活儿都干完,两三个小时已经过去了,褚年瘫坐在沙发上,找出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以前褚年最讨厌的就是一回家看见余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可现在累趴趴坐在这的是他,他觉得能这么休息一下已经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而且,电视剧还……挺好看? 余笑敲门的时候,褚年慢悠悠站了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计分器,不知道什么时候,上面的分数已经变成了21。 “是我刚才骂人时候算的分数延迟到现在?” 褚年搞不懂这里面是个什么规则,不过他懂不懂,好像关系也不大。 因为就在房子的新锁被打开的一瞬间,一个声音第三次同时在余笑和褚年的耳边响起。 “归零、归零、归归归归零!” 谁听我倾诉 “我之前干了什么?” 褚年站在客厅里,仰头看着墙壁上的计分器。 又哪里还用问自己呢? “难不成……我……骂我妈……还能涨分?” “砰!”褚年拿起一个东西砸在了计分器上,“你他妈玩儿我呢是吗?什么狗屁爱情计分器!你他妈就是我越惨,你越高兴!” 塑料盒子砸上去又落下来,计分器在墙上岿然不动。 饿了一天没有力气,褚年砸了几下,只能慢慢地坐在了沙发上。 他得冷静下来,自从被发现出轨那天开始,他的大脑已经完全乱了,一步错、步步错,现在和余笑的关系已经接近冰点,还被她彻底掌握了主动权,和自己妈妈的关系也完全混乱了…… 自己现在能掌握主动的地方,只有余笑的父母和她朋友面前。 “我总不能真一直骂我妈吧,还是说……”褚年又去看那个计分器,“从前是要我对余笑好,你就涨分,现在我骂了我妈,你是不是也以为这是对余笑好?因为我是做了她一直想做的事儿?” 那余笑还想做什么? 褚年只记得从前的余笑希望自己能按时回家吃饭。 哦,对了,他还没吃饭。 随便订了一份能最快送达的外卖,就是两素一荤一米饭的工作套餐,虽然已经很饿了,褚年还是觉得不太好吃。 尤其是那个蛋黄蛋清很分明的煎蛋。 吃过饭,褚年先是拿出手机,翻起了余笑的发的朋友圈。 “吃的、喝的、褚年……” “看书、看电影、褚年……” “朋友结婚了恭喜,朋友生孩子了恭喜,褚年……” 实在是没什么参考价值。 现在的褚年,送到余笑面前,她也不要了呀。 站起身,褚年走进了书房,从前这里是余笑一个人消遣时间的地方,他之前刷计分器分数的时候,也一直在这里和余笑两个人“点灯鏖战”。 想想两个人愈发亲密的那几天,褚年突然觉得中间好像隔了一辈子。 桌上那个被翻开的小账本还是摊开的,一把把它扫到了一边。 拉开抽屉,褚年看见了厚厚的笔记本,一打开,里面都是前几天余笑做的笔记。 “褚年的关系网。” “褚年的工作记录。” “褚年最近一周的工作计划。” 现在也正是靠这些东西,余笑扮演着“褚年”,竟然没有人怀疑。 笔记本下面,是另一个笔记本,纸页很蓬松,褚年翻开,看见上面贴着各种从报纸和杂志上剪下来的剪报。 “三种按摩手法,让肩周炎离开你爱的人。” “一个小妙招,做出完美戚风蛋糕。” 剪报底下还有些笔记,也都是菜谱和生活常识。 其中一道“快手酸辣龙利鱼”的旁边还用红色的笔画了一个小心心,下面写着几个字: “第一次就成功,褚年很喜欢吃。” 看起来是挺好吃的,不过褚年已经忘了是什么味道了。 除了这两个笔记本之外,其余都是些、散文或者建筑专业类的书籍,比较特别的只有一本《克服说不出的焦虑》。 褚年拿起这本书,他现在也很焦虑。 看了一圈儿没什么收获,褚年拿着那本书又回了客厅。 计分器上的分数纹丝未动,他的心里也没什么好办法。 “要不我问问她的朋友,她有没有什么讨厌的人?” 骂谁都比骂自己的亲妈好吧。 褚年刻意忘掉了自己开口大骂时候心里莫名的一点畅快。 余笑的关系网实在是乏善可陈,好朋友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褚年选人的时候特意跳过了傅锦颜,毕竟她除了让褚年不喜欢之外,现在还会让他想起那场薛定谔的大姨妈。 李明晓是余笑工作时候认识的同事,现在还在设计院上班,除了她之外……褚年又看到了孙玲。 孙玲是余笑的高中同学,好像和傅锦颜有些不对付,前年还是去年,余笑招呼了朋友来家里玩儿,孙玲就和傅锦颜吵了起来,后来拎着包走了。 比起傅锦颜,褚年对孙玲的好感度高多了。 …… “你怎么叫了她来?昨天锦颜还跟我说你身体不舒服,我看你的脸色确实不好看,怎么不舒服还不休息,又叫了她出来。” 虽然对女人的各种弯弯绕绕不是很懂,褚年也看得出来李明晓也不喜欢孙玲,不然也不会在孙玲一来就去卫生间的时候这么跟自己说话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说: “我没事儿,就是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 李明晓心疼地看着余笑: “闷得慌?是不是褚年还有你那个婆婆又欺负你了?要我说呀,你就该跟褚年置换一套房子,正好你们现在的房子是褚年的婚前,贷款也是褚年在还,你要是置换一套离你婆婆远一点的,顺便还能把房产变成婚后。我之前在西环秀水山庄做设计,那边的环境真不错,配套也完善,户型也是一等一的,我听说呀,二中要在那边再弄个小学呢,等你有了孩子再上学,那边的小学也就完善了,价格也还不错,你们不如考虑一下。” 褚年怀疑李明晓改行从室内设计到了房产销售。 “什么房子?李姐要换房子呀?”孙玲的声音脆脆的,引得褚年转头去看她。 “是呀,我一直想换房子,就是我家老王那点死工资还有死脑筋,想换房难死了……” 默默听李明晓说了十分钟,褚年才弄明白,李明晓结婚五六年了,一直跟她那个公务员老公一起住在公婆家里,真是做梦都想换一套房子住出来,只是困难重重。 听着李明晓诉苦,褚年也认真考虑起了要不要跟余笑说换套房子,这要是余笑一直想做的事情,那实现起来……难度还挺大。 另一边,孙玲慢悠悠地说:“换房子这种事情,我还真不知道,我家这些事都是我老公在管,对了,我上个周去了一趟迪拜,你们看。” 褚年看着孙玲晃了晃她的手臂。 李明晓看见的是孙玲手腕儿上轻晃着的阿拉伯风情金手镯,她转头说: “余笑,你怎么打算的,要换房子吗?” “我考虑一下。” 看着余笑蔫了,李明晓急着说:“每次有什么事儿你都说考虑一下,结果什么事儿都做不成,实在不行,你就让你爸妈买一套那边的房子,就先交个首付,等你把褚年说服了,卖了旧房子的时候再从你爸妈原价买了那套房,我跟你说呀,秀水山庄的房子买了一定赚,最近已经有涨的苗头了……” 在一声接一声的“买房”里,孙玲插嘴说:“余笑,你最近有没有和褚年出去玩儿呀?下次我们一起去法国吧,我一直想买一个爱马仕的包,去法国说不定能碰到我特别喜欢的款式。” 褚年在心里暗想,自己是不是也该给余笑买点什么, 爱马仕就算了,好像余笑对这些的兴趣也不大。 纠缠于房子、旅游和老公的话题,褚年忍了又忍,觉得比上班时候开业绩报告会都沉闷。 下午三点半,李明晓先走了,她的儿子在上早教班,她只是借着“陪孩子”的借口出来一个小时而已,现在要去接孩子回家了。 李明晓走了,孙玲挪动了一下自己的位置,离“余笑”近了十五厘米。 “你看起来好累呀。” 孙玲的语气柔柔的,很真诚,褚年不禁低下了头。 “是很累,我最近太累了,身上也累,心里也累。” 褚年很想把自己的一点心事说出来,他这些天快要憋坏了,除了余笑,他身边的所有人,竟然没有一个能听他说一句真话,可余笑也不理他了。 “褚年总不理我,我发消息他不回,打电话他也不接,褚年的妈妈真的很过分,你知道吗?褚年改了银行卡密码,她不去闹他儿子,她跑来闹我。” 话是半真半假,情绪是真的,褚年真心觉得委屈,委屈大发了。 “余笑,你都有黑眼圈了,是不是褚年昨晚上太厉害了呀?” 褚年猛地抬起头:……?? “褚年一看就很厉害,余笑,你跟我说,昨天晚上你们又做了几次呀?” 女性朋友之间的话题竟然开放到了这个程度? 不对,我刚刚的抱怨你没听见吗? 褚年还懵着呢,就听孙玲继续说:“余笑,你不要总抱怨褚年不好,我觉得他已经很好了,对了,晚上叫褚年一起出来吃饭吧。” “他晚上有事。” “今天周末呀,能有什么事,余笑,打电话把褚年叫出来请我们两个吃饭吧,我们去吃泰国菜好不好?” 要是到了这时候,褚年还没看出来孙玲对“褚年”有意思,他也就不是能用一个晚上就跟陈潞勾搭上的褚年了。 虽然用“去跟你闺蜜睡”威胁过余笑,可褚年并不想真这么干,更别说他现在“有心无力”,还在谋求“慢慢刷余笑愿望好得分”。 “我想起来还有事,我先走了。” “余笑。” 孙玲抓住了“余笑”的手臂: “我没想做什么,余笑,我就是……余笑,有了褚年,你还缺什么呢?别总一副别人欠了你的样子……” 看着孙玲的脸,褚年又想起了说他是小猫小狗的陈潞,不知道为什么,本该让他无感甚至可能窃喜的这么一份“恋慕”,竟然让他觉得恶心。 …… 周一早上的部门会议,余笑提交了她成为副总经理之后的首份工作报告。 对于总经理授意她准备的“赭阳烂尾楼改造项目计划”,市场部经理也只能表示自己会尽全力支持。 总经理脸上的欢喜很真心,余笑却不敢掉以轻心。 因为昨天下午她去拜访了“宋叔叔”,就是余笑爸爸的那个好友,也正是池新建设所属总公司天池集团的前任设计副总监,在病休后他离开京城回了老家,也还被返聘进入了集团的项目评估团。 也正是他看见了余笑的上一份项目书,给余笑的爸爸打了招呼。 余笑本以为褚年既然早就知道宋叔叔的存在,也就肯定来探望过人家了,没想到根本没有,幸好余笑够谨慎,全程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才没露出破绽。 她奉上两盒上好的新茶作为礼物,宋叔叔很高兴。 除了说了说余笑上一份项目书的不足,老人还提点了她一番。 可见要是余笑没有登门,对方也不过是当成和老友的人情一样偶尔说点小事,登门了,才会被人当成了晚辈,再多受一些实惠。 市场部经理和池新的总经理分属集团内的两个派系,总经理越过了部门经理点名要她出项目书,未尝没有把她架起来跟经理打擂台的意思。 而市场部经理面上高兴,心里却未必会这么想,他也并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被人利用不是坏事,你有用,才会被利用……刀越磨越光,人越磨越稳,别露怯,也别自以为聪明,就没有磨不过去的。”宋叔叔的话言犹在耳。 余笑对着市场部经理的夸赞只是略有点微笑,还有一丝拘谨。 这点拘谨让市场部经理很满意,集团总部都看重的项目,要是成了自然也是他们整个部门的功劳,他也不会在中间做什么小手脚,可要是这个年轻人因为一点颜色就张狂了,他也不介意教对方做人。 “想用什么人就尽管说,只要能出成绩,咱们部门里没有不支持的。” 会后又说了一通漂亮话,经理才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余笑轻轻张开自己的手掌,那里有点潮湿。 “我那个经理是个小心眼儿,你完美无缺,他会忌惮你,你要是显得有点笨,他就会鼓励你。” “咦?那他不就是个里的昏君?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嫉贤妒能?” “也没那么昏,不过我以后是知道怎么对他了,怎么样,我是不是特别棒。” “特别棒!来抱抱我老公!” 三年多前褚年刚入职的时候就跟余笑分享过他是如何在市场部经理面前装乖的,余笑一直记得。 那时候,他们之间还是挺有话聊的,不过,很快,带着疲惫的沉默,成了他们两人间不间断的和弦。 擦干净手,余笑随手整理了一下会议室就要离开,又被人叫住了: “褚经理,您过几天要去赭阳实地考察,打算带谁呢?” 跟她说话的这人是市场部另一个小组的负责人,几天前和“褚年”竞争副经理职位失败。 余笑毫不迟疑地说:“林组长和我一起去吧。” “啊?我?” “对,我记得林组长是赭阳当地人,到时候还要拜托林组长带我多看看。” 林组长有些纠结,其实在输给了年纪比自己小五岁的褚年之后,他已经动了跳槽的打算,这次出声问消息,其实是想给自己手下的组员找找路子。 “林组长,我自己还没参与过这么被重视的项目,很多事情实在没有头绪。四年前清海市老城区旧楼改造的项目您参加过,还要请您多帮帮我。” “我那时候也就是个小白领,什么事儿都是听上面的……”话是这么说,林组长的语气又软了几分。 余笑知道,这位勤恳耿直升迁难又好面子的同事已经被自己说动了。 与此同时,在家的褚年正看着工人换自己家的门锁。 他已经决定了,他亲妈再来,他就隔着安全门使劲儿骂! 负无穷 四目相对,余笑挑了一下眉头,说: “又折腾出了分数?看来你还真没闲着呀。” 褚年的表情在瞬间几乎成了一片空白,他折腾了整整两天,换来的不过是一场归零。 “余笑,你到底在想什么?它怎么就又归零了?!” 男人的壳子里,余笑毫不畏惧对方这样的吵嚷: “我什么都没想,你觉得你有什么值得我想么?” 褚年语塞。 短短几天,他觉得自己在余笑的面前越来越没话语权,好像交换的不只是身体的身高,还有某种隐秘存在的地位。 “我是说这个计分器,它到底是什么原理,我明明……我也没做什么,它怎么就又归零了?” 余笑走进房间,褚年跟在她的身后。 那张计分器的说明书还放在茶几上,余笑拿起来看了一眼。 褚年就站在她身后接着说: “余笑,不管怎么样,这个东西关系到我们能不能换回来,我们把它搞清楚总好过被它这么一直耍着玩儿吧。” “我可没有被它耍着玩儿,相反,我得谢谢它。”抬头看看那个计分器,余笑把说明书放回了茶几上,“要不是它,你现在受的苦,我不还在受么?” 余笑轻描淡写,褚年却不得不为她的态度而心惊。 “余笑,之前的事我对不起你,我道歉,你要怎么道歉都行,等我换回去,你要打要骂,带着你爸妈一起骂我打我我都不还手,但是这个事情它不一样。” 褚年拉住了余笑,让她看向自己:“余笑,我们不可能一直这么混乱下去,” “混乱?哪里混乱了?”余笑双手插在裤兜看着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家里: 地是扫过的也拖过的,就是应该好几天才经历了这么一遭,沙发脚和柜脚都积了没有被清掉的灰。电视柜是用湿抹布擦的,抹布没洗干净,水渍在电视柜上斑驳着。茶几被整理过,一根被遗落的一次性筷子被压在茶盘底下。 她对褚年说:“你过得倒是挺混乱的。” 说完,她走进卧室,从衣柜顶上抽出了褚年常用的那个行李箱。 “你干什么?”褚年站在门口,嗓子都有点发紧。 “我之前说了,赭阳那个烂尾楼的案子,公司觉得我的初步项目计划不错,让我去赭阳看一看。” 赭阳烂尾楼项目。 褚年当然还记得,昔日的地王、现在闻名全国业界的老大难项目,之前那份项目书褚年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写的,想的不过是在总公司刷刷脸,也在新来的总经理面前刷一点好感度,没想到居然真的被采纳了。 “我的计划书被采纳了!” “是我的计划书。”挑选着要带走的内裤和衬衣,余笑随口纠正他。 褚年皱了一下眉头,说: “余笑,那份计划书是我写的,你明白这个事儿有多重要吗?我们必须立刻换回来,这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余笑又拿出了两套直接套在防尘袋里的西装,头也不回地说: “我再说一遍,现在,这是我的项目,要去赭阳的是我,被总经理叫去特别叮嘱的人也是我,这个项目失败了,那失败的人是我,这个项目成功了,升职加薪领红包的人也是我。” “你放……”褚年想要爆粗口,又忍住了,“余笑,你开什么玩笑,去做个升职面试你都要准备半个月,你哪有本事把这个项目接下来?你别忘了,你可是已经在家里足足呆了三年了,这三年的差距不是你用短短几个星期能补回来的,而且你从前干的也不过是画画设计图,跟去管理一个改造项目那是完全两回事,你懂么?两回事!” 走近余笑,褚年努力组织着语言:“如果这个案子成功了,不到三十岁主持策划了一个烂尾楼改造计划,你知道这是履历上多么光鲜的一笔么?要是池新不晋升我当部门经理甚至公司副总,我甚至可以离开池新自己创业,有这个案子打底,我自己就能拉到投资和项目,余笑,这是改变我们一家前途的机会啊。 我们换回来,你让我去做,不管你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真的,你相信我,我已经知道你这些年到底有多么不容易了。我妈不好,她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你不喜欢我出去应酬,以后我六点准时回家,我以后只对你一个人好,再也不看其他的女人。真的,余笑你相信我,我、我真的、我彻底明白了,余笑,这个世界上真正对我好的人、把一颗心都交给我的人只有你。以前是我混账,是我傻,我把我承诺的都忘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余笑,再也不会了,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褚年说到最后,语气已经是卑微的祈求。 余笑背对着他,慢慢扣上了行李箱。 然后,她转头对褚年说: “褚年,你猜为什么,外面那个计分器每次我回来都会归零?” 褚年看着她,听她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我已经对你彻底死心了,再不爱你了。” 计分器上说两人相爱的分数累加到一百他们就可以换回来,可余笑知道自己的心里给他们的感情打了几分 ——负无穷。 这是她人生中的一段歧途,在这条路上,她慢慢舍弃了一切,掏出了一颗心让褚年越站越高,而生活与婚姻是他们两个人共同担负的一桶水,在挑竿上,那桶水越来越靠近她,直到彻底压在她一个人的肩膀上。 褚年可以相对轻松地往高处继续走,而她变成了一只必须背着壳子生活的蜗牛。 现在,被困在壳子里的是褚年。 看着余笑的表情,褚年慌了,他语气急促地说: “余笑,不是的,你还爱我的,我们之前已经到了九十九了,你、你只是现在还在生气,我告诉你,真的,我现在、以后、永远都不会再看别的女人一眼,还有我妈,她以后……” 余笑微笑:“褚年,换回身体,我能做的不过是期望你信守承诺,保持现状,我不需要你的任何承诺,就可以做任何我从前想做又做不了的事情。你猜,我会选什么?” “不行!余笑,你不能这样!你知道我努力晋升、我努力去做案子我是为了什么吗?我就是为了这个家!余笑你把我的一切都毁了!” “如果变成余笑,你就认为自己的一切都毁了……” 拉着行李箱挥开褚年一直走到门口,余笑看着扑上来摁住自己行李箱不让自己揍的褚年褚年,轻轻抬了一下下巴: “那变成褚年,我认为我把自己丢了的一切都找回来了。” 抓紧了行李箱的手被人以坚定不可抗拒的力量抓开,褚年想要抓住余笑,却被余笑轻易钳制住了两只手: “好好照顾我的身体,我还会按时给你打点生活费,不然,褚年,我大可以眼不见为净,只当你不存在。” 余笑走了。 站在客厅里,褚年看着洞开的大门,一时间连愤怒的力气都没了。 把行李箱扔进后备箱里,余笑坐进车里,也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至亲至疏夫妻,就算从前没看透褚年,余笑依然是这世上最了解褚年的人,短短几天没见,她能感觉到褚年变得越来越“柔弱”了,或者说在失去了经济大权和性别优势之后,褚年因为手里筹码的稀少而变得步履维艰。 这种艰难正在反过来改变他的为人处世。 想想现在的褚年,余笑不断地反省曾经的自己,她这几年中是不是也在流产、失业、成为家庭主妇之后发生了心理上的渐进变化,因为对自己在家庭和社会中地位的不满意,而将太多的东西寄托在了别人身上。 或者说,她太想在那样的环境中证明自己,于是变得越发以“奉献”和“忍让”为一个标准去要求自己,最后演变成了她自己“自我”的丧失。 人的付出都是需要“成果”反馈的,就像褚年的努力工作能换来升职加薪一样,这些“结果”能鼓励人继续奋进。 跟褚年组建的这个家庭,让她毫无任何成就感可言。 贫瘠干涸的土地上,人们为了求雨甚至可以献祭自己的孩子,而一个内心贫瘠干涸的人,也往往轻易可以献祭自己曾经最看重的珍宝。 比如尊严。 叹了一口气,余笑正要发动车子,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看着上面的来电显示,余笑愣了一下,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种可能,无数念头像是毒藤一样在她的胸腔里蔓延滋生。 给“褚年”打电话的人是她最好的朋友“傅锦颜”。 “要是他真敢勾搭锦颜,我就去医院摘了他的‘配件儿’送他。” 心中做好了决定,余笑接起了电话: “褚年,我是傅锦颜,我知道你并不想跟我说话,很巧,如果不是我有急事,我也不会找你……”一开头就是一串儿连珠炮似的呛声,让余笑的心里悄然安稳了下来。 傅锦颜继续说她打电话的原因:“前几天我和笑笑见了一面,我发现她的状态非常不好,褚年,你要是个男人就好好关心一下你的妻子,别以为自己结婚了交点钱回去就算是照顾老婆了,现在这个年代谁还养活不了自己啊!笑笑尽职尽责地在家里照顾你,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是找了个保姆吧?笑多久没做体检了,笑笑每天在想什么,笑笑每天在家做什么,你知道么?要是这些都不知道,褚年你根本不配说自己是个丈夫……” 傅锦颜夹枪带棒的话进了耳朵,余笑的眼眶慢慢变红了。 “傅……傅小姐,余笑的事情,我们找个地方面聊吧。” 电话那边傅锦颜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不工作就废了 对傅锦颜开口说要约见的时候,余笑已经做好了要对她和盘托出的准备。 至于傅锦颜信不信自己,余笑并不担心,在她的心里,傅锦颜一向头脑灵活、接受力强,也是她认识所有人中对各种怪异事件最感兴趣的。 开车回到住的酒店,把行李放好,余笑又去了健身房。 当年她怀胎四个多月的时候意外流产,被送到医院之后做了子宫清理手术,又先后住院总共十几天,那之后她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比从前虚弱了一些。去年她为了备孕做检查,又发现了左侧卵巢囊肿,幸好是良性的,又做了一次手术。 两次手术消磨的不只是余笑身体,也消磨着她的意志,身体深处不知名的虚弱感总是在侵蚀着她。 现在进了褚年的身体,余笑感觉到的是力量和健康,哪怕褚年在男人中远远谈不上强壮,可这副身体也比余笑自己的要好,她甚至有点爱上了在锻炼中流汗的感觉。 “从赭阳回来我得再找一套房子,旁边必须有个健身房。” 住五星级酒店过过瘾还挺爽,天天住余笑也有点烦了。 属于男人的脊背上,汗水流下,滑入了黑色的t恤里,重力器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他的身材不是健身房里最好的,样貌却是最养眼的。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儿从他前面走过,坐在了他旁边的划船机上,一双大长腿平放在器械上,随着发力,弯起又放平,实在是养眼。 余笑不为所动,颈部放松,持续用胸肌和肩胛发力,锻炼从前褚年聊胜于无,现在已经紧实了很多的胸肌。 两个年轻人男人的目光一路追着那个女孩儿,发现女孩儿坐在了余笑身边,他们两个有些不服气地走了过来,也在旁边的设备上开始撸铁,不一会儿,汗水流了出来,他们先后脱掉了上衣,露出了均实的肌肉线条。 余笑看他们的时候,那些线条总是显得格外有力。 她很开心,也练得更起劲儿了。 …… 同一个夜晚,褚年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静静地坐着,外面的灯光斜进来的,在黑暗里静静装裱了他瘦弱的轮廓。 他刚刚睡了一觉,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睡了一天一夜,看了手机才知道,自以为漫长的一觉其实只有一个小时。 在梦里,他还是“褚年”。 拿下了赭阳的烂尾楼计划,他一路升官发财,短短几年就坐上了公司总经理的宝座,就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他看见了余笑。 余笑拿来了一面巨大的镜子,他照着镜子,里面是另一个“余笑”,镜子外,余笑已经变成了“褚年”。 最可怕的从不是一场睁开眼睛就能散去的噩梦,而是你睁开眼睛,发现现实是噩梦的延续。 褚年感觉到了崩溃,过去那些天里仅有的能够支撑他的信念,在余笑轻描淡写地说出“那变成褚年,我认为自己把我丢了的一切都找回来了。”的时候,已经摇摇欲坠。 余笑不想换回来了,只靠他一个人能斗过外面那个动不动就干嚎着“归零”的计分器吗? 褚年没有幼稚到以为自己能做到。 “我不能这么下去了。”褚年搓了搓自己的脸,“我不能再想换回去的事情了,这条路现在没办法,我得想别的路……” 手指在腿上快速地点着,褚年自言自语,努力地自我说服: “不管怎么样,再这么下去我就废了,我不能再在家里这么呆着了,我得出门,我得……我得去找工作。” 离开工作岗位一个礼拜都需要一点时间适应节奏,他在家里已经呆了三个多周了,再这么下去,褚年真的怕自己会成为一个工作能力降低的废人。 这么想着,褚年跳下床,打开了灯,然后赤着脚走去了书房。 “余笑的毕业证应该就在这儿……”拉开书柜下面的抽屉,褚年拿出了一个文件袋,里面放着余笑的大学毕业证书和一堆考出来的证件。 “本科……”褚年叹了一口气,他自己是金融专业研究生学历,比一个同校建筑专业的本科生在就业上肯定是更有优势的。 要是当年让余笑一起考研就好了。 这个念头在褚年的心里转了一下,又消失了。 当年大三的时候褚年是做了去美国留学的打算,忙着考托福考gre,结果分数不理想,他的英语方面一直薄弱,一直陪着他鼓励他帮他复习的人是余笑。确定了不出国,褚年立刻转攻考研,虽然晚了点儿,可他到底还是考上了本校的金融专业研究生。 就在他这样反复折腾的时候,余笑已经悄悄定下了去一家设计院工作。 “六级证书、托福成绩单……”看着成绩单上的107分,褚年挠了挠头,他完全不记得余笑考过,分数还这么高。 “这个成绩单也没什么用了。”褚年叹了一口气,他的英语水平很一般,工作这几年用到的机会也不大,早就还给了当年的自习室,用英语专长作为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去找对口岗位是不可能的,也就只能让简历上多无关紧要的一笔。 “二级建造师执业资格证。”看见这个证书,褚年也愣了一下,他竟然依然没有任何印象。 看一眼颁发时间,褚年还记得那时候余笑已经从她工作了差不多两年的设计院辞职了。 “也是用不着的。”褚年自己是金融专业,虽然在建筑公司工作了三年,真要他搞硬核建筑设计,他跟门外汉的唯一区别就是他现在是个女的。 摩挲了一下证书的外壳,褚年感慨了一句:“看来就算在家里,余笑也不是什么都没干啊。” 客厅里,计分器上的数字幽幽跳到了3。 看完了所有的证书,褚年发现自己如果想用余笑的身体出去工作,也就只能应聘一个文员之类的。 “能找到工作就行,我可不是个真家庭主妇。”对着电脑屏幕映出来的清秀脸庞,褚年自言自语地给自己打气。 打开电脑,他开始给自己写简历。 想要努力的人,大概还真会变得幸运起来,第二天早上接到余笑妈妈电话的时候,褚年是这么想的。 “褚年跟你说了我给你找了个工作的事儿吧?我上次见面忘了问你了,你这丫头怎么都不给我回个话?” 工作?什么工作?什么工作都行! 褚年觉得自己现在充满了干劲儿。 “妈,褚年跟我说了,也没说详细,您再跟我说一下,我挺想去的。” 电话那边的声音变得欢快了起来,余笑的妈妈生怕女儿反悔连忙说: “想去就好,今天下午你就去你朱师哥那,你师哥自己也就是个小合伙人,你去了要乖巧一点啊,还有,好好收拾一下你自己,你看看你现在那副死样子,垂头丧气的……” 收拾一下自己。 确实得收拾一下。 挂了余笑妈妈的电话,褚年打开衣柜,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两条看起来正式的裙子。 穿裙子吗? 褚年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穿上了一套运动服拿上了手机出门了。 穿裙子是不可能的,化妆他也是不会的,先去买一套上班穿的裤子,再去找人化妆。 早上九点半商场开门,等候已久的褚年就冲了进去。 买衣服还算顺利,褚年的原则是“简单”,一条黑色的长裤就搭配短袖衬衣就够了。最窘迫的事情发生在换衬衣的时候,褚年发现自己并没有给“余笑”穿上内衣。只能借口衣服不合适先走人,找了一家内衣品牌,买了一套内衣穿上,再找地方买衬衣。 衣服买好了,褚年又在导购小姐的建议下打算去买双鞋子,并且自不量力地看中了一双外表很美的鞋子。 七厘米高的尖头鞋踩在脚上勉强站直的一瞬间,褚年几乎想要惨叫出声。 小脚趾几乎是硬被拗了进去,和其他的脚趾紧紧地挤在了一起,这是穿鞋吗?这是上刑吧!还有这个永远找不到身体重心的坡度…… 坐在鞋店里揉着脚,褚年突然愣了一下。 “我在干什么?逛街、买衣服、买高跟鞋,还在这里试新款?”他隐约觉得有点变态,却又觉得新奇和刺激,最后还是从鞋店里穿走了一双平跟鞋,鞋头上镶了一圈儿碎钻。 看一眼时间,褚年顾不上吃午饭,快步走进了可以提供化妆服务的化妆品店。 最后把口红画好,化妆师拿来了一把妆镜递给褚年。 “女士您就是皮肤有点干,以后要注意面部清洁和保湿,您的五官底子特别好,稍微一化妆就特别出彩……” 看着镜子里的“女人”,褚年呆住了。 明艳又带一点妩媚,完全不是他记忆中余笑的样子。 这是余笑么? 这、这是他么? 他抬起手,戳了戳自己的脸,镜中人也抬起手戳了戳自己的脸。 褚年又被吓到了。 镜中人也被吓到了。 看到自己服务的女士竟然有这么可爱的反应,旁边化妆的女孩儿也开心地笑了,顺便把自己刚刚成功推销出去的□□瓶化妆品飞快地扫码打了单子。 …… 走在马路上,褚年都觉得别人看自己的目光是不一样的,他一会儿觉得是不是自己胸前的衬衣扣子太紧了,一会儿又觉得是不是自己的鞋子会打滑。 更重要的是那张脸,他一会儿想遮起来不让别人看见,一会儿又想露出来让所有人都看见……这种矛盾的心里让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越来越变态了。 余笑爸爸的学生开的工作室规模不大,就是在一个居民区外面的二层门面,两间门面打通,总共有二百多平的样子。 一楼放着各种各样的家装建材样品,二楼的一半是会客室,另一半又隔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个工作室,另一部分放了三张办公桌,如果不出意外,那就是褚年未来要工作的地方了。 面试很顺利,余笑爸爸的学生,也就是那位“朱师兄”一看就是个好说话的,说是面试,其实就是两个人互相恭维的闲聊。 褚年能感觉到朱师兄对“自己”很满意。 余笑毕业的学校不错,从前工作的地方也挺好,要不是在家里呆了三年出来,还真看不上这么个小地方,更不用说现在这个人是在池新这种大公司里打拼了三年的褚年。 “师妹啊,既然你看得起你师兄来这里工作,师兄也得照顾你一下,这样吧,虽然你已婚未孕,离职风险挺高的,但是你的能力确实不错嘛!嗯……” 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朱师兄沉吟了一番,说:“底薪四千,先试用三个月,试用期薪资发七成,怎么样?” 月薪,两千八。 褚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讨厌你的理由 劳动法规定试用期薪资最低不能超过正常薪资的80%并且不能低于所在城市最低工资标准,劳动法规定签合同一年以上三年以下的试用期不能超过两个月。 重新恢复了思考能力的褚年在思考,思考自己怎么没录音把这个“猪师兄”违法劳动法的种种行径录下来好敲他一笔。 对面,朱师兄脸上笑容憨厚可亲: “师妹,你也别怪师兄给的低,师兄也是没办法,你看我们这办公室里是空的,其实有两个文员的……” 褚年愣了一下,脖子后面一阵发凉,经历过和余笑互换身体这种事儿,他对怪力乱神十分敏感。 朱师兄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继续说道: “一个呢,是个孩子妈,每天三点半就得下班接孩子,今天说是去送合同了,下午直接就不回来了,一个人也就当半个用,另一个呢,刚入职两个月就怀孕了,动不动就请假,今天产检去了,有时候跟她说了第二天准备个合同,人家第二天干脆不来,我们也没办法。 师妹啊,你师哥我是真不容易,我也知道我试用期给你七成是太少了点,可你师哥我这个小设计室加上你找三个文员,成本确实太高了。” 要不是见惯了奇葩的客户,褚年现在就能跳起来把桌上的台灯砸在这个什么“猪师兄”的脸上。 别人是个孩子妈、是个孕妇,别人不能准时准点地出勤,跟他有什么关系?!哪条法律上规定了已婚未育的女性就成了高风险工作群体了?! 就因为结婚了没有生孩子就怕人生孩子不能工作?那每天还有人出车祸死了呢!为什么不说给开车上班的少发点钱! 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褚年的手指在他今天刚买的新裤子上抓紧又松开。 “合同的话,我们就先签半年……” 褚年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看着对面的男人: “猪师兄,虽然你是我爸的学生,我不要求自己会有什么优待,可我也不是傻子白让人占便宜的。我明说了吧,我是需要这份工作,可我无论是学历还是能力都没差什么,想要一个劳动法要求基准线上的工作不过分吧?还是我妈的态度让你有了什么误解,让你以为我为了这么一份工作就得低三下四自折身价?” 他褚年!受不了这个气! 拿出手机,褚年拨通了余笑妈妈的电话,电话接通的一瞬间,褚年的嘴一瘪,说话就带了哭腔: “妈,我爸这个姓朱的学生是不是跟我爸有仇?不然他怎么用一个月两千块的工资来羞辱我呢?我爸真没做什么对不起全家的事儿吗?妈,他就给我开两千……” 喊出第二声妈的时候,褚年真的差点哭出来,太苦了,刚刚看着这个人理直气壮说自己一个月就赚两千八的时候,一股寒意从褚年的骨头缝儿里透了出来。 褚年的父母是双职工,从小就教育他要光耀门楣,要奋发努力,所以褚年靠近了一所211大学之后还憋着劲儿考了研究生,工作也找的是全国有名的大企业,在他不到三十年的人生里,他想都不敢想自己会找一份三千块钱月薪都不到的工作。 可就在刚刚,他被人标了这样的一个价格。 与学历、能力、品行、工作态度都没有关系,只因为他现在是个结婚后还没生孩子的女人,只因为其他女人因为产育而影响了工作,他就变得如此廉价。 廉价! 他可以吃苦可以受罪可以在酒桌上连吹十瓶绿棒子讨好客户!他可以熬三天三夜赶一份计划案!他可以被上司直接把项目书拍在脸上!他可以卑鄙下贱不择手段!他不可以容忍自己这么廉价! 绝不! 朱师兄急了,他主动提出来给余笑提供一份工作,自然有想卖余笑爸爸一份人情的心思在里面,怎么现在这么一闹倒成了他没理了呢?工资低是他的错吗?这样吃穿不愁几年不工作的,突然想找份儿活儿不也就是打发一下时间、挂个地方交一下五险一金?听语气倒是能给他做多大贡献一样! 他还委屈呢! “师娘,师娘你听我说,这事儿不是余笑师妹说的这样,我就是……我就是跟师妹开个玩笑” 电话那边,余笑的妈妈说:“唉,笑笑,你别任性,你师兄能给你这么一份工作,你得好好谢谢人家,怎么还使起性子了?你把手机给你师兄……” 最后几个字,真是在对女儿的嗔怨里暗含惊雷。 褚年听得头发一麻,连忙把手机递给了朱师兄。 …… 余笑和傅锦颜约的时间是下午,这并不是余笑有意要逃班,而是傅锦颜并不愿意在晚上和“褚年”约见。 作为一个单身到现在的独立女性,傅锦颜划定自己与“朋友夫”之间的距离大概比美俄关系还远。 中午的时候余笑就离开了公司,在去赭阳出差之前他确实有两个合作方应该拜访一下,抓紧时间跑完了两个地方,余笑赶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到了一家咖啡厅。 “一杯冰美式,一杯拿铁,再加一块黑森林。” 拿铁是给自己要的,冰美式和蛋糕是傅锦颜要的。 每次和朋友们出来,余笑都是点菜的那一个,就因为她能记住其他人的口味。 傅锦颜远远地就看见了褚年,走近之后她忍不住张望了一下,却没有看见余笑。 “褚先生,只有你一个人?” “是,咖啡和点心都是我点的。”看见自己的挚友,余笑脸上的笑容真诚又灿烂,如果是从前,她们甚至会拥抱一下,好在她还知道自己是在褚年的身体里。 “哦。”傅锦颜坐在对面,很自然地推开了咖啡和点心,又叫来服务生重新点了一壶红茶。 “无事献殷勤,我可受不起,有事你就直说,余笑到底怎么了?” 看着傅锦颜的态度,余笑咽下了自己之前自己想说的话,喝了一口拿铁,她看了一眼窗外匆匆来往的行人,转头看向面前自己的好友: “傅小姐,其实我一直挺奇怪的,咱们也认识很多年了,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说讨厌其实都有些委婉了。 在余笑的印象里,傅锦颜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女孩儿,十几岁的时候就会叉着腰跟外校的流氓对骂,也会因为要攒钱帮助生病的同学就再不肯买明星的贴纸,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会毫不掩饰地大说大笑。 相识十几年,余笑只在成为褚年之后才感受到傅锦颜毫不掩饰的憎恶。 傅锦颜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抬眼盯着“褚年”,她慢慢地说: “你说错了,我不是讨厌你,我是,越来越讨厌你,褚先生,我是为了余笑的事儿来的,并没有什么多年相识的情分和你聊天。” 余笑摇了摇咖啡里的勺子,笑着说: “关于余笑的事情,我当然要说清楚,可我得先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傅小姐,就当是为了余笑,请你如实告诉我吧。” 就当是为了余笑? 傅锦颜镜片后面的眼神变得有些凌厉,她仔细打量着褚年,一字一顿地说: “褚年,面对一个以爱情为名毁了我朋友的人,我现在还坐在这里跟你说话,已经是踩在了自己教养的极限上了,不要跟我耍什么花招,告诉我,余笑到底怎么了?” “以爱情为名毁了我朋友的人……” 十二个字,字字落在了余笑的心头。 她的瞳孔紧缩又张开,像是被什么东西击打在了灵魂的深处。 原来这些年,傅锦颜看见的,就是一个逐渐被毁了的自己。 她喃喃道:“你是这么看我的……” “不然呢?你还想我怎么看你?褚年,我十四岁就认识余笑了,她那时候就想跟她爸爸一样当个建筑设计师,她十七岁的时候学会游泳,去海边能一口气游到防鲨网,她刚考上大学的时候想的是考厦门大学的研究生进国内最好的设计院…… 然后她认识了你,褚年,我眼睁睁看着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在我眼里,就是她人生路上的悬崖,你说我为什么讨厌你?我怎么可能不讨厌你?” 傅锦颜瞪着“褚年”,她早就想骂这个男人一顿了,当着余笑的时候自然是不可能的,今天褚年自己送上门来,她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 “你要出国,她为你准备资料、陪你备考还要关心你的一日三餐好不好,你要考研,她忙得像个陀螺一样地给你借笔记,你当了研究生了,她工作那两年赚的钱都变成了你身上的衣服鞋子,她自己连第二支口红都舍不得给自己买!最后你工作了,需要一个人在家里照顾你饮食起居,给你传宗接代了,她就被锁回了那么个小小的房子里…… 褚年,自从喜欢上你之后,余笑的梦想就变成了你们的梦想,最后成就的是你一个人的梦想,她自己却什么都找不到了,你自以为的功成名就的后面是你从大学开始就有意无意地趴在余笑的身上吸取她的养分,到现在,她都快被你敲骨吸髓了。可你付出的是什么?一个关于爱情的梦、一段婚姻……别跟我提钱,一个专职家政一个月赚的也未必比你少,你又才给了余笑多少。你说我为什么讨厌你?我怎么可能不讨厌你?” 余笑觉得什么东西卡在了自己的嗓子里,是苦的,一路向下苦进了心里。 “这些话,你……怎么不跟余笑说。” 傅锦颜冷笑了一下,喝一口茶平复自己的情绪。 她说过的,可余笑回答她,等她爱上一个人她就懂了,等她结婚她就懂了,等她遇到一个对的人她就懂了…… 在傅锦颜的眼里,余笑已经如痴如狂、步步疯魔。 没有得到回答,余笑也知道答案,她也想起了那些自己说过的话,在现在,像一个个耳光穿越时光甩在她自己的脸上。 一时间,咖啡厅小小的一角陷入了沉默。 就在余笑重新组织语言想要说句什么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是“a余笑”的电话。 她拿起手机走到一边,刚摁下了接听键,就听见一阵喊声: “褚年!你再不回来你妈就要逼我跳楼自杀了!” 莫须有的绿帽子 站在家门口,褚年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去吼了这句话,之后,他的身体轻晃了两下。 堵着自己儿子的家门,褚年的妈妈冷笑着说: “装,你继续装!正好,褚年回来我就让他看看!” 晚饭时间,楼上楼下的住户都在家,听见楼上有人开门的声音,褚年的妈妈声音小了两个度,却还在骂着“余笑”: “能花的跟个狐狸精一样出去一天,不知道跟什么人勾搭在一块儿呢,你回来倒开始装病了!余笑,当初褚年找你的时候我还觉得你这孩子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是人还挺老实的,没想到我儿子在外面拼死拼活地赚钱,你倒好,什么幺蛾子都整出来了!” 狐狸精、勾搭、幺蛾子! 褚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经历这样令人疲惫的一天之后竟然还有这么一个惊雷在家门口等着自己。 听听这些话,竟然是从自己亲妈的嘴里说出来的! “妈,我说了!我是出去面试工作!” “呸!谁出去工作还打扮成你这样?!我就说你最近不对,又是故意气我又是换锁,连我儿子的钱都敢动了,原来是在外头找野男人了?啊?我儿子辛辛苦苦养你这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这么多年,你就做这种事儿?我一定得找你爸妈问清楚,你们余家的家教就是这样的吗?你们余家教出来的女儿都是这样当破鞋的吗?!” 新鞋子磨得脚疼,衬衣长裤被闷出的汗沾湿了,褚年看着自己的亲妈,心中涌现了自己这一天中的第无数个困惑: “她是不是,就想看着我这样狼狈?是不是就一定要用最大的恶意来对待我?” 这个“我”,是余笑。 褚年已经用尽了方法去解释,甚至还把自己签了的劳动合同都拿出来给自己的妈妈看,可对方就是完全不理会这些,什么合同,那是伪造的,什么亲家母介绍的工作,你妈肯定帮着你说话。 那张熟悉的脸庞上是终于抓住了敌人痛脚的得意。 难道以前自己的亲妈就是这样对待余笑的么?对比余笑的妈妈从来跟自己说话时候的轻声细语,再想到今天余笑的妈妈为“她女儿”争来了没有试用期的一年工作合同,褚年的心里五味陈杂。 从“归零”那天以来,对他表露善意最多的,就是“余笑”的妈妈了,他不是不知道。 扶着墙站着,褚年看着近在咫尺的家门,进去就能安全了,可他进不去,他不敢保证用余笑的身体能在争抢钥匙的时候获胜。 “褚年一会儿就回来了,妈你有话跟她说吧。”褚年不想说话了,他真的受够了,刚刚打电话给余笑,固然有卖惨的成分在,可他也在一瞬间真想直接跳下去一了百了。 在这个身体里活着,真是太难了。 看着“余笑”垂头丧气的样子,褚年的妈妈笑了笑,口气突然和缓了: “余笑啊,其实你要是以后都改了,我也不是非要闹得你和褚年过不下去。” 褚年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妈妈接下来要说什么。 “这样吧,你跟我下个保证,以后好好跟褚年过日子,这事儿就过去了。” 刹那间,褚年很想相信自己妈妈说的话,因为他心里那个关心他、照顾他、把他当成荣耀的母亲还在,可是这些天的遭遇,让他不由自主地怀疑和畏惧。 “家里的钥匙再给我一套,褚年再要给家里打钱的事儿呢,你也别管了。你要是真想工作也行,家里的开销你也得担起来,不能总靠我儿子一直养着对吧?” 褚年的妈妈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余笑”的脸上露出了冷笑。 “呵。” 褚年退后了一步,新鞋子从他的脚上滑落,他都毫无所觉。 “你不是说我出轨么?怎么你儿媳妇出轨,你都可以不管了?只要不拦着你儿子给钱就行了?” 赤着一只脚踩在地上,褚年只觉得一股寒意冲上自己的头顶。 见她这样,褚年的妈妈脸又沉了下来: “怎么了余笑,你自己做了什么丑事你自己没数么?” “我做什么丑事了!我做的最大的丑事不就是……不就是……”一直手紧紧地抓着新买的裤子,褚年的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 这是他亲妈? 这是他亲妈!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门打开了,一个高瘦的身影出现。 “妈。” 看见那个“男人”出现,两个“女人”顿时都有了一种找到了主心骨的感觉。 “褚年!褚年我跟你说……” “妈,今天余笑去面试工作了,挺辛苦的,咱们有话回家说吧。” 另一边,一个人从“褚年”身后窜出来,一把拉住了“余笑”。 “笑笑,你……”傅锦颜扶着“余笑”的肩膀,小心地让她把鞋子先穿上。 褚年的妈妈并不想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张了张嘴,声音里满是委屈地说: “褚年,妈妈不是要故意欺负人,你不知道,余笑她……” 双手插在裤兜里,余笑挡在了褚年的面前,她不是为了褚年,只是不希望傅锦颜再看见更多属于“余笑”的不堪。 “妈,你也累了吧,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今天也很累了,现在还有余笑的朋友在。” “可是,褚年,妈妈也……” “妈。”男人的声音沉沉的,带着某些不可名状却存在的分量,“我娶了余笑,是要信任她保护她的,想要过一辈子,不就是得把日子各担一半儿么?您是我妈,也是我的责任,您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不要总找她。” 褚年的妈妈走了,大概又被自己的儿子伤了心,可被“自己的儿子”用一种莫名的眼光看着,她连发脾气都不敢。 媳妇的面子是可以随便扯下来踩的,“自己的荣耀”是被捧在手里这么多年的,她舍不得。 被傅锦颜揽在怀里的“余笑”还是被“褚年”接了过去。 “褚年,要是这些话你早点对你妈说,哪会到今天的地步?”嘲讽地看着褚年,傅锦颜安抚地拍了拍“余笑”的手臂。 当着余笑的面,真正的褚年现在的“余笑”想收回自己的手,又觉得收回来也不对。 “没事了。”余笑拍了拍自己的身体。 看见事情已经被褚年解决,傅锦颜有心想走,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学会了不干涉余笑的家事,为了能维持她们的情谊。 疏不间亲就是这么一回事,昔日再好的朋友,当其中一个有了家庭,她生活的一半另一种状态彻底占据,深厚的友谊也只能退步,越是把重心投入家庭的人,曾属于她的友谊就退得越远。 “锦颜,你……你陪陪我吧。” 褚年感觉到余笑抓着自己手臂的手突然收紧。 “锦颜。” 傅锦颜从没见过“余笑”这样可怜脆弱的样子,当然连连点头。 不用抬头看,褚年也知道现在余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可是有傅锦颜在,她肯定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这么一想,褚年就开心了。 在打开家门进去的一瞬间,各怀心思的两个人都顿了一下。 “归零,归零,归归归归零!” 只有傅锦颜皱着眉头说: “你们谁踩了计算器吗?” 坐在沙发上,褚年看着余笑说:“我饿了,我都没好好吃饭。” 傅锦颜闻声,卷起袖子往厨房走:“笑笑你想吃点什么?” 真正的余笑连忙拦住她,说:“我来做好了,你去客厅坐吧。” 看着褚年竟然下厨房做饭,傅锦颜皱了一下眉头,坐在了自己好友的身边:“笑笑,你就是性格太软了,以后你婆婆再闹你就让褚年去管。” 现在的“余笑”是真的很希望“各人的妈各人管”了,到现在他的心口还是空的。 他妈妈,为了一点钱,竟然不惜给自己的儿子头上扣一顶莫须有的绿帽子,这件事极大地伤害了他的感情和自尊。 “不过……”傅锦颜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你今天的打扮也太直男了吧?” 脸上的妆就不提了,白色的衬衣把胸口绷得紧紧的,宽肥的裤子版型并不适合余笑,还有那双鞋…… 傅锦颜开始怀疑长期的家庭妇女生活是不是引起了余笑的审美畸变。 “我、我今天是去面试了。”褚年有些不自在地把自己脚上那双带碎钻的鞋收到了裤脚底下,来阻挡傅锦颜的目光。 虽然心疼余笑,傅锦颜今天还是为余笑终于出去工作这事儿感到高兴。 “你找了份什么工作?” “在我爸爸以前学生的设计室里当文员……” 说起这份工作,褚年的心里又是一阵心酸,两千八的价码是他心里挥之不去的痛和屈辱,就算余笑的妈妈帮他取消了试用期保住了四千的全薪,他也没觉得多么开心,可他没有底气说自己不要这份工作。 说真的,他有点怕了。 再拍拍余笑的肩膀,傅锦颜觉得哪里怪怪的。 家里能吃的东西真的不多,一包挂面,几个鸡蛋,一盒午餐肉和一包榨菜,余笑把午餐肉和鸡蛋煎了,又用榨菜和一点午餐肉做了不伦不类但是味道还行的“榨菜肉丝面”。 把吃的端到客厅,余笑看见褚年和锦颜坐得那么近,心里又是一紧。 她的心里现在对褚年的人品评估也是负无穷,想想曾经用“睡你闺蜜”威胁自己的褚年,余笑决定还是要尽早跟锦颜摊牌。 这次不行的话,就等她从赭阳回来。 傅锦颜走了,门一关上,站在门口的余笑脸就冷了下来: “好玩么?” 褚年沉默。 “这样的事情,你以前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这次是例外,你也别以为能借着锦颜让我再帮你下一次。你要是敢打锦颜的主意,不管哪一方面的,我就一分钱都不会再打给你。” 褚年低着头,看着被自己吃空的面碗,慢慢地说: “我今天,真的,挺惨的。” “是么?那挺好的。” “余笑,我觉得我的人生就像个笑话。”长发遮住了褚年脱妆狼狈的脸,他真的是想说点什么。 可听见褚年这么说,余笑先笑了,她真笑了,笑着说: “你的人生像个笑话?褚年,你想过没有,这些相似的事情我都经历过,我经历了三年!我这三年里经常就会想,你会不会对你妈说出一点有担当的话。现在我明白了,我想听到的话,就得我自己去说。” 家门口的那一番话,不过是余笑对自己的另一场迟来拯救罢了。 门打开又关上,房间里又只剩了褚年一个人。 开车回家的路上,傅锦颜心里怪怪的,余笑让她觉得不对劲,她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儿,褚年煎的蛋,她怎么就吃了呢? 就不怕有毒吗? 快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绿灯转了黄灯,傅锦颜踩了刹车。 黄灯看着有点像个蛋黄,戴着眼镜的女人突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褚年怎么知道我吃五分的煎蛋还要加糖?” 该谁端茶倒水 第二天一早,褚年在七点半闹钟的疯狂嚎叫里醒了过来。 他今天得去上班,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半。 坐在床上,他花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睁开了眼睛,昨晚他失眠了,到两点多才睡着。 奇怪的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眠,是因为找工作给了他很大的心理压力吗?是因为他妈的表现伤害了他的感情吗?是余笑再一次毫不留情的离去让他很失落吗? 好像都有,又好像都不是。 褚年只记得无数的剪影,每当他闭上眼睛,就会在他的眼前飘来飘去,占据了他的大脑,不肯让他去睡觉,让黑夜显得格外漫长又空寂。 “我得去工作,必须得去工作。” 揉了揉脸,他从床上下来,走进卫生间洗澡。 洗发液快用完了,最后挤出的那点儿飘着大泡泡,褚年胡乱把它抹在已经沾湿的头发上,突然想起来刚刚交换身体的时候,是余笑下班回来帮他洗头。 被水冲下的泡沫划过眼睛,他眨了眨,用手抹掉了脸上的水。 吹风机褚年不会用,把擦干的头发勉强梳开,摸了一瓶是乳液的东西刚要在脸上擦开,褚年又想起了昨天余笑的的脸化好妆之后的样子。 看看素白中透着憔悴的脸,再想想自己的身体被余笑打理得井井有条,褚年拿出手机,搜起了皮肤保养的步骤,水、精华、乳液、隔离、粉底……网上的教程琳琅满目,褚年看了两分钟才找到了一个看起来最简单的,可找遍了卫生间和卧室的梳妆台,他也不过找到了一瓶精华和一瓶乳液而已。 这时,褚年想起了自己昨天化妆的时候随手买的那堆东西,他好像在面试之前把它们送回家放在门口了,打开之后看看上面的名字,最后褚年找到了一瓶化妆水,还是赠品。 如此凑着在脸上涂了几层,褚年又开始想要穿的衣服,等他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了,家里唯一的一辆车一直被余笑开着,褚年差点忘了,坐电梯直接到地下停车场,一摸衣服才想起来,又匆匆回了楼上。 虽然为了个月薪四千的工资打车是不太合算的,可为了别在第一天迟到,褚年还是打车了。 八点五十五分,褚年到了“猪师兄”的工作室,只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在整理东西。 “你好,我是今天开始来上班的余笑。” 女人转身看着余笑,点点头,把她带到了二楼。 “我们这边就是做做合同,打印东西,平时也没什么事儿……昨天朱老师已经跟我说了,你就坐这儿吧……” 褚年坐下,这个女人又下楼了,不一会儿,就拎着水桶上来开始擦地。 “你以后不用来这么早,朱老师他们都是九点半来,你九点多来就行。哦,对了,我姓韩,你就叫我韩大姐吧。” 作为一个职场“新人”,褚年有足够的情商能做出“自己不能干坐着”的判断,他站起来,默默开始擦桌子。 韩大姐是个很健谈的人,五分钟的时间够她把二楼的地板擦出来,也够她说对褚年说出一堆的话。 比如,她以为“余笑”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结婚的女人,清清爽爽得像个小姑娘,比如,她说公司里的活儿很杂,文员有时候也得会网上沟通应付顾客,再比如公司的另一个设计师不大来,但是很明显,他的话语权比“朱师兄”要大很多。 褚年听得连连点头。 韩大姐说的没错,九点半,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了公司,看见褚年,他眼前一亮,自我介绍说姓刘,是公司的设计助手。 褚年笑着跟对方点点头就算是打招呼了,然后继续去看电脑屏幕。 各种文件和文件夹都堆在了电脑的桌面上,在池新建设工作了三年的褚年实在是难以忍受如此混乱的文件管理模式,为了以后工作方便,也为了能展示一下自己的“本事”,褚年正在用excel梳理文件的排布和顺序。 他整理的很认真,要是刘助理没有从设计台那边走过来和他说话就更好了。 上午十点半,之前和设计师预约好的第一批顾客来了设计室,刘助理领着他们进了会客室,随口说道: “余笑,帮忙倒杯水。” 褚年放下手里的工作站起来,纸杯挺好找,她接了几杯温水送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刘助理又说: “余笑,端两杯茶进来。” 茶包在哪褚年不知道,只能求助韩大姐,韩大姐找出茶包,忙着回去做今天下午要用的合同了。 褚年端着茶进去,看见刘助理正跟几个顾客相谈甚欢,好像聊到了昨晚的球赛。 端水换茶,褚年以为没自己什么事儿了,继续整理文件,却没想到自己这一天的“劳累”其实刚刚开始。 “余笑,进来倒水。” “余笑,水喝完了。” “余笑,进来一下,茶杯收拾一下。” “余笑……” 到了中午十二点,褚年已经起来了□□次,赶在午休之前,客人终于走了,刘助理一个人在设计室里,要褚年帮他去拿送到楼下的外卖。 褚年下楼又上来,本以为今天上午就能搞定的文件整理还差一小半。 下午的时候,朱师兄来了,刘助理拿着新的顾客要求给他看,随口说: “余笑,倒杯水进来,朱老师爱喝凉的。” 褚年没动。 刘助理喊了两遍,回过头来看着他说:“余笑,帮忙倒杯水,怎么听不见吗?” 褚年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动,说:“我是来当文员的,还是来端茶送水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也不能让这么个人一味压着低头呀。 褚年有自信,等他把文件都整理好了,朱师兄至少会觉得雇他不亏,就算是做文员,也是要看什么性价比的文员。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刘助理对朱师兄说: “朱老师,余笑你可真是找对了,今天两拨顾客都夸余笑好看,真是提升了咱们设计室的形象。” “是么?”朱师兄也抬起头,看了看坐在外面的褚年,然后说: “那个,余笑啊,以后端茶送水的事情你就多担着点儿,能者多劳,啊。” 看着面前的表格,褚年突然觉得有些敲不动了。 …… “褚经理,来尝尝我收藏的白茶,前味清淡,但是有回甘,我别的朋友都觉得这茶清淡,要我说,茶清淡点儿才雅致。” 余笑面带微笑地双手接过了茶杯,轻啜了一口,他品了品说: “清新爽口,确实是有回甘,这是白牡丹吧?” 给他递茶的男人立刻满脸笑容,一副自己找到了知己的样子: “一看褚经理就是个有品位的雅人。” “过奖过奖,是您这个茶好,连我这个不太懂茶的人都能一口尝出好来。” 余笑恰到好处的恭维让男人越发高兴了,保持着谦逊的态度,她努力把握着谈话的节奏,慢慢把话题重点引到了这次的项目上。 “东林那块地,问题是第一太大了,形状也不太规整,规划难度比较高,第二呢,旁边又是个城中村,房价上不去,也就没有开发商愿意接手,明天我开车陪褚经理去看看,要是天池这边真能出一个好的项目,别说我没这边,连省里领导都会松一口气。” 有了男人的这句话,余笑这次来赭阳的目的就算达成了一半,她一个外地开发商的部门小经理来这里,要是没有能在当地说上话的人领着看,下面的小鬼可不知道会难缠到什么地步。 “目前初步的计划是做一个文创产业园,但是我们现在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空有地图和数据,具体情况还得现场看,也得有主任您来指导。” “褚经理真是太客气了,果然不只是年轻有为,还这么低调谦虚……” 傍晚,余笑坐在桌前,听跟她一起来的林组长跟她汇报一些当地的情况。 “东林以前是个村子叫东林村,那片地当初说是要做一个国际化的高端社区,旁边要建高尔夫球场……吹的挺大,但是……” 余笑知道林组长的没说出口的话,十多年前,赭阳的东林国际豪华住宅项目曾经吹遍了全国,可事实上赭阳无论是经济地位还是交通位置都不是这个项目所面对的目标群体会选择的,于是响应者寥寥,资金链断裂,留下一片曾经是“地王”的工地,成了教科书级别的“过度开发”案例。 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笔,余笑突然问: “东林那个城中村的人,目前都以什么为生啊?” 听见这个问题,林组长愣了一下说:“好像男的都在城里或者去省城打工了。” “女的呢?” “女的嘛,附近有几个小纺织厂,或者做做小生意,东林的肉饼还是挺有名的。” 余笑点点头,她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距离东林那块地五公里外,是一座即将兴建的大学城,未来这也是“文创产业园”项目依托的核心。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了赭阳,余笑就觉得这个褚年草创自己修改的项目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 它真的,适合这块土地吗? …… 下班路上,褚年接到了傅锦颜的电话,约他出来吃饭。 “你这个傻姑娘终于走出了家门,工作第一天,当然得庆祝一下。” 褚年答应了,就算有余笑的威胁在前,他也不想就这么一个人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 不可能的真相 “给。” 褚年刚看见傅锦颜,就先被塞了个袋子在怀里。 傅锦颜叼着果汁的吸管说:“都上班了,好好收拾一下自己,我前一阵买多了一套,给你也不怕你浪费了。” 买多了一套? 虽然对化妆一窍不通,褚年还是认识牌子的,黑色盒子上的logo明明白白写的是dior,那些写mer的绿色的盒子看起来只会更贵不会便宜。 “我……这……” 傅锦颜长眉一蹙:“怎么还跟我客气起来了?” 褚年这才把东西放在一边,他对傅锦颜的工作了解不多,也知道她算是小有资产的,独自一个人买了两套房,日子过得宽裕。 “锦颜,谢谢你。” 这句话褚年说得很真诚,虽然这份友谊是属于余笑的,可他从小到大也没有收到过这样的馈赠和维护,不管是昨天护住自己的那只手,还是今天的礼物,都让他觉得温情又温暖。 “假客气。”傅锦颜的回答是翻了个白眼。 褚年低着头,看傅锦颜把菜单放在了自己面前:“点菜了!” 嗯? 他抬起头,拿过菜谱,和女孩子吃饭点菜的经验他还是有的,三菜一汤,一个是他想吃的,一个是本店强推的特色,另外两个…… “锦颜,你想吃点什么?” 眼镜片后面,傅锦颜的眼睛眨了一下,她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微笑,说: “香辣羊排、小洋芋焖牛肉粒……” 吃过晚饭,褚年坐在回家的出租上,脑子里一半是今天工作中的愤懑不平,另一半则是对女孩子之间感情的感叹,甚至是羡慕。 他可以说自己今天过得不快乐,可以说那个刘助理不好,可以说朱师兄根本就是不尊重他……这些话如果是一个男人说出口,往往得不到安慰,但是缩在余笑的壳子里,至少他可以表现得柔弱可怜,然后获得认同和安慰。 “唉……余笑这么喜欢跟她凑在一起,是不是也因为可以抱怨我妈,还有我?” 这么一想,褚年又叹了一声。 回到家里,没有开灯,他先看见了客厅墙壁上的计分器,发着光的数字慢慢地变成了15。 同样回到家的傅锦颜此刻也正站在自己的书房里,她手里攥着手机,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 多可笑啊,只是一顿饭的功法,她就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的闺蜜不是自己的闺蜜了。 这样电影里才有的事情就发生在了她身边,发生在她最好朋友的身上。 “如果余笑不是余笑,那褚年……” 她还记得那碟加了糖的煎蛋,那份咖啡加点心,和那天格外不一样的“褚年”。 “会不会有可能……” 坐在平时工作的椅子上,她的指关节敲在椅子扶手上,一下又一下,就像她过往无数次卡文时候的强迫思考一样。 “当我们否认了所有的不可能,无论留下的看起来是多么的‘不合理’,那都是真相。*” 都是真相…… 一瞬间,傅锦颜很想给“褚年”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底是不是余笑,可她忍住了。 …… 第二天,褚年还是在九点到了公司,依然只有韩大姐在打扫卫生。 “余笑,又来这么早呀?” 褚年笑着跟大姐打了招呼,跟朱师兄和刘助理比,韩大姐算是这里唯一不往他心口添堵的了。 “我包了几个蜜枣粽子,现在还热着,要不要尝尝?” 韩大姐从抽屉里掏出了一个布袋子,再打开里面的饭盒,里面是六个码得整整齐齐的粽子,每个都很小巧。 “这太不好意思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儿子昨天非闹着要吃,我从买叶子泡米开始做,一口气忙到了九点半,反正是做,就多做点大家尝尝,余笑我跟你说,我这个粽子是用新鲜芦苇叶包的,你打开就是绿的,和外面的不一样。” 盛情难却,褚年拿起一个粽子吃了,白糯米被芦苇染了一点薄薄的黄绿色,味道格外清香,不喜欢吃糯米,褚年也得说韩大姐这个粽子包得真不错。 九点半多一点,朱师兄先到了设计室,刘助理被他打发去跟现场了。 “师兄。我昨天来了之后发现我们的文件管理……” “你等一下啊,我这有点事儿要忙。”朱师兄挥挥手让褚年先回去。 褚年快要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朱师兄又在他身后叫他: “余笑,你给我倒杯水来。” 又是倒水!这么喜欢被人倒水去茶楼办公啊!开什么设计室! 褚年深吸了一口气,去倒了一杯水送进了设计室。 “余笑,下午的时候牛老师会过来,到时候我可能已经去了客户家了,你一个人小心一点,就算她说了什么你也别放心上,反正她也不常来,四十多岁都没结婚,心理有点问题。” 一个猪一个牛,要是再来一个“羊”,这个设计室也可以当农场了。 “好的朱师兄,谢谢你提醒我,那个,我昨天看了一下咱们的文件……” “行了行了,你刚来,什么都不懂,就继续看文件吧。” 挥挥手,朱师兄又让褚年出去了。 坐回到座位上,褚年看着电脑屏幕,手放到键盘上,继续做文件归纳和整理。 至少在这里工作半年,这样下一份工作才能更好找一些,不然一个几年没出来工作的女人一份工作做了没几天又跑了,换他是人事,他也不会招这样的人。 半年…… 褚年想到自己还要这样无尽头地熬下去,突然觉得胃里翻滚得有些难受。 中午的午饭褚年不想吃,韩大姐凑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说: “也不像是中暑了,我这有藿香正气水,你要不要喝一点?” 褚年摇了摇头。 余笑的身体真的太弱了。 他被困在这个里面,觉得每天都在被什么吸取了力量。 生气也无力,高兴也无力,哦,对了,他就没高兴过。 下午两点多,一个胖乎乎的短发女人走进了工作室,看见韩大姐猛地坐直了身子,褚年立刻就想到了这个女人就是“牛老师”,设计室的另一个合伙人。 他还真没想到,这个在设计室里权力颇大让“朱师兄”很是忌惮的设计师居然是个女的。 “你是新来的那个,余老师的女儿?” 褚年站起来,说:“是的,牛老师。” “恩……”牛设计师穿了一件藏青的袍子,脖子上挂了一串形状各异的彩色石头,脸上化了妆,听完了褚年的回答之后,她拿起褚年面前的文件夹说: “工作上有什么不习惯的么?” “没有,谢谢牛老师关心。” “不用这么客气,叫我牛姐也行,我以前也跟过你父亲的项目……这是你在看的文件?” 褚年吞了一下口水,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肚子里有点泛酸。 “是,我从昨天到今天都在看电脑里的文件,发现有些乱,就做了个表格管理整理了一下。” “是吗?”牛设计师直接扳过了褚年的电脑屏幕,“你演示给我看。” 褚年劳动了一天多的成果终于得到展示了,他却顾不上高兴,因为他要用全部的力气去压制自己翻江倒海的肠胃。 “是这样,我做了一些超链接,指向本地的文件夹,只要点一下这个大……大框架,就能……打开……” 褚年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冲进了卫生间。 他早上吃的粽子连着半肚子的酸水都倒进了马桶里。抬头看见洗手池上面的镜子,褚年只看见了一个脸色青白的女人,憔悴又虚弱。 “别着急,要不要喝点热水?老韩这里有盐么?喝点盐水会不会好一点?” 扶着卫生间的门走出来,褚年就看见了一杯热水,从牛姐的手里递了过来。 “喝点水,才六月就这么热,你是不是中暑了?” 褚年怀疑是自己早上那个粽子吃得太急了,也有可能是中午没吃饭的缘故,现在并不是追究他为什么呕吐的时候,接过水杯,他连忙道歉: “不好意思牛老师。” “没事,谁都有不舒服的时候。” 又看了一眼“余笑”的电脑,牛姐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这个东西我挺感兴趣的,一会儿加一下微信,等你好点儿了再给我讲。” “牛老师……” “没事儿没事儿,年轻的时候得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尤其是女人,自己不爱惜自己,后悔了就晚了。” 下午还有事儿,牛姐就像来的时候一样匆匆地走了,趴在桌子上,搞砸了这次机会的褚年第一次深刻地懊悔,自己从前应该更关注余笑的身体。 晚上回到家,褚年翻出来了一片肠胃药吃了下去,在微信上,他认认真真地敲了四五百字去介绍自己的文件管理模式,却迟迟没有发送。 “明天再改改吧……” 接连的碰壁让褚年变得越发谨慎起来,哪怕他从前身为池新建设国内市场部组长,现在面对的只不过是一个只有七八个人的小小工作室。 让褚年失望的是,第二天早上,他又吐了。 两次。 真是个好消息 胃药没用,褚年也不敢再吃了,吐完之后他回床上躺了一会儿就晕头昏脑地下楼,打车去工作室。 路上他纠结过自己是不是应该去趟医院,两次想让司机换一下目的地,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才上班第三天,他用手指头想想也知道不该请假,想当年他也是发烧39°c还在家里披着棉被写计划书的猛人,不过是一点肠胃不适,他应该能扛过去。 褚年在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可到了设计室门口,他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披着棉被写计划书的时候,还有余笑给他测体温、换冰袋、做饭,那时候他自己的身体多健康啊,好歹三步上篮是能来几个的。 一个人在一个虚弱无解的身体里呆得太久了,往往会无端生出些臆想,比如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未知的病。 褚年隐约觉得自己怕是最近遭遇了太多打击,有些神经敏感变得疑神疑鬼了,走进设计室的时候,他捏了一下自己的脸,让自己打起精神,忘掉那些有的没的。 和前几天一样,韩大姐一个人在打扫卫生,看见褚年,她抬手打招呼: “余笑啊,肠胃好点了吧?” 褚年还没来得及说话,韩大姐就噼里啪啦地说:“我昨天想了半天,你是不是早上吃我包的粽子吃不好了呀?我今天早上煮了点小米粥,你喝一点吧?” “韩大姐,太谢谢你了,我,不用了,我就是……” “年轻的时候一定要保护好肠胃,昨天牛老师不也说了吗?自己的身体得自己爱惜。” 保温桶里倒出来的小米粥还是热的,褚年还是端了起来,他昨晚就没吃好,今早吐了之后也没吃东西,还真有些饿。 热热的小米粥下肚,褚年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舒服了不少。 可过了不到两分钟,他又冲进了卫生间。 “余笑啊,你这……” 韩大姐扔了拖把帮他倒了热水,站在卫生间门口小心地看了一眼年轻女人的肚子。 “余笑,你是不是怀了呀?” “余笑,你是不是怀了呀……”大概是吐得太晕了,脑子里竟然都有了回音,褚年面对着马桶里自己吐出来的东西,身体都僵住了。 韩大姐还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说: “你们年轻人都不注意,你这样喝了小米粥都吐,说不定是真有了,要不你下班去医院看看?也不用去医院……就去药店买试纸就行,要是真有了,哎呀,余笑,你还不到三十吧?正是好时候啊我跟你讲!” 不会的…… “我当年怀我家第一个丫头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四个月没来月经,回娘家跟我妈说了,我妈急了以为我得病了带我去医院,这才知道是怀了孩子。” 不可能的…… “我家第一个丫头是一点都不闹腾,我那时候天天骑个自行车上班,一直到休产假,月子也坐得好。就是后来要我家小子的时候,真是年纪大了,唉……他又是个折腾的,最后就剖了,” 绝对,不可能! 褚年没有理会韩大姐说的话,走出卫生间,他接过那杯热水,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凉透了。 “余笑,我跟你说,你要是真怀了,可不能不吃饭,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 一口喝掉了所有的热水,胃液的酸味还停留在嗓子眼儿里,褚年坐到了自己的工位上,强迫自己看着电脑。 韩大姐看他这样子,笑着说:“你这是高兴坏了?我也就是先猜的,还是得验过了才作准!” 话是这样说的,语气真的笃定的很。 褚年放在键盘上的手抖了一下,像是痉挛了一样。 看着自己忙了两天的excel表格,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 赭阳的太阳很晒,站在城中村里,透过太阳伞的缝隙看见头顶密密麻麻串联的电线,余笑擦了擦脖子上流下来的汗。 “大帅哥,要不要吃我们家的凉皮啊?有风扇呀!” 余笑愣了一下,才知道身后的人是在叫自己,他转过头去,看见一个三十多岁样子的女人一边切凉皮一边看着自己。 “褚经理,要不咱们歇会儿吧。” 被余笑拉出来在城中村里做了一整天调研的林组长眼睛都被晒得快睁不开了。 再看看身后那三个跟着自己办事的年轻人,余笑点了点头,带头走进了那家小铺子里。 除了门口卖的凉皮,店里还卖肉夹馍和炒饼、炒饭,墙上的贴着的彩色大菜单子都糊了一层油黄。 “谁想吃凉皮?谁想吃肉夹馍?我看他们家炒饼也不错。”张罗着统计完了所有人要点的菜,余笑自己去报给了站在门口的女老板。 她的一串儿动作实在是太溜了,其他四个人等她回来了才想起来这是让他们的“头儿”去跑了趟腿。 余笑还拎回来了一个水壶,水的温的,正好能喝。 倒水的活儿被同行的年轻男人接了过去,余笑趁着菜还没上的功夫,打开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大本子。 “这个城中村里的外来人口还是挺多的,主要是房租便宜,很多外来打工的会在这里住,之前我们统计数据的时候忽略了这一块儿。” 听她的话,林组长点了点头,其实何止是忽略了这一块儿,所有针对那些烂尾楼的改造建议都是围绕着未来的大学城或者是什么依托高速路发展的新经济增长区域,谁会把目光放在这个城中村呢? 倒是想这一块儿都没有了,东林那块烂尾楼的地价还能涨一截。 “这边孩子上小学的问题其实很大,尤其是随着打工者来的孩子们,政府安排的子弟小学离这里太远,想要借读的话,这周围的两所小学其实一边师资匮乏,一边又收纳了太多的学生,而且未来这个问题可能更突出。” 因为二胎放开的政策。 这些林组长都能想到,其他三个年轻人有些茫然,随着余笑的笔看向她的笔记本,看到了“二胎意愿颇高”几个字,顿时恍然大悟。 余笑今天上午随机走访了几十位当地住户,记下来的东西足有几千字。 翻看着其中的内容她在新的一页纸上写了几个关键词: “养老”、“学校”、“女性休闲”、“女性就业岗位”……这些都是东林这个城中村正匮乏的。 脸上的汗还在往下流,余笑一边记录,一边拿起餐巾纸随手擦去了。 女老板端来了她点的东西,站在旁边听他们讨论,突然笑了: “你们几个外地人在干什么?什么学校啊、养老院啊,我们这里就是个鸽笼大小的破地方,你们还帮着操心起来了。” 余笑正收起笔记本想要吃饭,听她这么说,抬头微笑着说:“我们是想做你们路对面那块烂尾楼的改造,要改造地方,当然要看周围都需要什么了。” 这话让女老板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惊奇,她说: “路对面都说是要弄一平房子好几万的大项目,跟我们这些做小买卖的、吃着房租打牌的、卖苦力的有什么关系啊?” 怎么会没关系呢? 建设本来就该是围绕人的。 这是余笑一直记着的道理,虽然这种项目规划跟她从前学的东西有很大的差异,但是这世上的道理都是通的。 其实,何止这位萍水相逢的女老板不明白,就连余笑手下的人都有些迷糊,说好的高大上文化产业,怎么就在这个九曲回肠般的城中村里绕不出去了呀? 酸香中带着蒜的青辣,配着黄瓜丝的凉皮两口下去就让人觉得脑子都清爽了,听到同事的疑问,余笑说: “我今天在这边走,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东林的这块地,我们以前一直想着是等大学建好了这里如何如何,等高速建好了这里如何如何,可事实上,不都是自己给自己讲故事么?好笑的是,这个故事离这里这么近,就是跟他们没关系。你说,我们拿着这个项目去跟政府竞标,他们是会听我们的故事,还是看到我们能立刻帮他们解决的问题呀?” 林组长肉夹馍在嘴里都忘了嚼了,他突然恍然大悟,想说话差点把饭喷出来。 “褚经理,其实你是想把东林这块地并进赭阳的民生改建工程里面吧?” 说话的是个戴眼镜的小姑娘,她这两天只干活,少说话,没想到一开口就踩在了点子上。 余笑点点头: “这是我一个初步的想法。小莫你一下子就抓到了我没说的点子。” 被夸奖的小姑娘有些腼腆地笑了。 简单吃过了这一顿,余笑又继续忙了起来,她需要更多的调查来支撑自己的想法,也希望能在跟这些当地住户的闲聊中去完善自己还不成熟的方案。 “帅哥,你要是真给我们弄来了学校呀,你再来吃凉皮我不要你钱!” 对着她的背影,女老板热情地喊道。 …… 晚上六点多,褚年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第二百次对照使用说明和自己的测试结果。 他测试用掉了足足一盒试纸,除了测试失败的,其余的结果都指向一个事实 ——“余笑”怀孕了。 这,就是怀孕 一大早,熬了一夜只等交班的社区医院小护士打着哈欠,看着面前的患者: “您是哪儿不舒服?” 年轻的女人身上穿着运动服,脸上还戴着口罩,面对护士的询问,她想了想才说: “那个,我肠胃不舒服。” “肠胃不舒服?那您得挂消化内科,现在门诊还没上班呢,您要着急就先去急诊,不着急的话就……等一会儿八点的挂个号。” 女人站在原地想了想,看了眼抽号机又转回来看着小护士: “那个,我想问一下,有没有一种药,就是能让人吐?” “您是说催吐药啊?硫酸铜对身体不好,我们现在不建议用药物催吐了,多喝点温盐水,或者抠嗓子眼儿都比吃药的危害小……女士您是哪里不舒服?想吐吐不出来吗?” 女人摇摇头,抬手揉了揉自己脸,差点把口罩给揉下来。 “您要是觉得自己实在不舒服,就去急诊吧,或者您去市医院挂个急诊,那儿比我们好多了。” “等等……”女人抬手止住了护士的话,过了两秒钟,她慢吞吞地小声说: “有没有什么药,无色无味,包在粽子里、放在米粥里,让人吃了之后连着几天一直吐,然后呢……还能让人测试的时候吧……测出来自己是怀孕了。” 女人的眼神里都透着认真。 十分认真、极其认真。 小护士看着她,也压低了声音说: “您是不是,最近看了什么宫斗剧,有点上头?” 女人退后了一步,她想了想,又说:“我不是来开玩笑的,那个,毕竟艺术源于现实,中存在的事物不代表现实就没有啊。” 比如什么老公老婆互换了身体,老公还疑似怀孕了,这种事情,里都没写过啊,那不就现实发生了吗? 可惜,小护士并没有被她的理论制服,而是猛地吸了一口气,大声说: “这位女士,现在是早上七点半,我们值班人员已经在你们看剧、睡觉的时候工作了几个小时,您要是肠胃不好就挂消化内科,怀孕了就挂妇产科,实在想拿我们医护人员寻开心请你去三家或者专科医院挂一下精神科!” “女人”自然是在余笑身体里的褚年,被小护士这么喷了一顿,他想走,抬了脚,就走到了抽号机旁边坐下。 等啊,等啊,一夜没睡好的他打了个哈欠,他昨晚搜了一下什么“让人看起来像怀孕其实没怀孕的药”,结果搜到了一篇宫斗,点进去还觉得挺有意思,后来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他还干脆拿起来看了一个小时。 这么一想,那个小护士说他看宫斗剧看上头了,大概也没说错。 “喂,醒醒!” 褚年睁开眼睛,看见了一片纯白色,他恍惚了一下才看清是护士的衣服。 “马上抽号了,你别睡过了。” 看“她”还在发呆,小护士看了一眼时间,拍拍“她”的肩膀: “医保卡带了吗?起来,我带你去挂号。” 跟在小护士的后面,褚年脑子里都是浆糊似的,连说了什么都不知道,等他慢慢回过神儿来,才看见自己被挂了号,然后带到了妇产科。 “啊?” “你说你挂妇产科的,你说你身体这么虚弱,怎么自己一个人来医院了?以后来医院找家人陪着,家人不在附近找朋友也行啊,到你了,进去吧。” 小护士看着女人走进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从自己面前走过的这人每一步都是踩在了雷区。 妇产科医生比褚年想象中要随意的多: “年纪多大了?结婚几年了?上次房事是什么时候?最近身体上有什么特殊的表现吗?” “29,三年,一个半月之前,就是吐……我觉得我可能是吃坏了肚子,真的,我是不是挂错号了?” 医生不理会褚年的“垂死挣扎”,尿检做完,医生开了单子让他去b超室。 “怀孕六个周了。” “医生……”褚年的脸色苍白,最糟糕的结果真的出现了,他要做的决定,也得赶紧执行,“我想问一下,流产的话,怎么做?” “你是说终止妊娠?” “嗯。” 医生拿起了“余笑”的b超检查报告。 “其实我刚刚想跟你说,你之前流产的那次,对你的子宫伤害很大,这次能怀孕已经是小概率事件了,你要是坚持这次终止妊娠,我不确定你还有没有再次怀孕的机会。” 明明早就做了决定,褚年在医生说完之后,下意识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小肚子。 他刚刚在b超室看见了,就在那里,有个圆乎乎的小泡泡。 是他决定要拿掉的孩子。 “你是已婚,我觉得,你也可以跟家人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 九点半,褚年到达工作室的时候,刘助理已经在了。 “余笑,你上班来得也太晚了吧?” 还没等褚年回答,韩大姐已经开口说话了: “刘助理,余笑这两天身体不舒服,她可是一直早早就来了的。” 刘助理闻言笑了笑:“也不知道你们女人哪来那么多不舒服,今天不舒服明天不舒服,不舒服就能来晚点,说也不让说。” 韩大姐没再理会刘助理,轻轻拉了一下褚年的衣角,她问: “检查结果怎么样啊?” “去医院看过了,不是怀孕,是肠炎。” 褚年晃了晃自己手里的胃肠药,这是他在医院门口的药店买的。 韩大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了,她拍拍“余笑”的肩膀说: “没事儿,不着急,我那有几种汤,等我把配料抄给你,你给你老公炖了喝。”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汤的“功效”是什么,褚年只笑不说话,他这一早上已经耗费掉了一天的精气神儿。 设计室里刘助理又喊“余笑来倒杯水”,他竟然觉得自己是被解围了。 午饭时间,褚年没订饭,而是从设计室走了出来,到路对面的餐馆里吃饭。 “要一份……卤牛肉、酸辣土豆丝,再要一碗炸酱面。” 等菜的时候,褚年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管这个孩子要不要,既然现在这儿了,他得喂他点好的。 饭还没吃几口,他又想吐了,压了下去又翻上来,再压下去,最后从餐馆出来,他连马路都没来得及走,直接吐在了餐馆门口,从盲道淋漓到了道旁的树根上。 可能是因为他的样子太狼狈了,就连餐馆的老板都让他赶紧走就好。 吐完了之后,回到工作室的褚年脸色比纸还要白,朱师兄到底还记得“她”是余老师家的“师妹”,就赶“她”回家去休息。 回到家之后,褚年先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觉,醒来又是华灯初上,他摸索出手机,想给余笑打个电话。 “你知道么?你怀孕了。” 这句话该这么说么? “余笑!你怀孕了你知道么?你终于怀孕了!我们要有孩子了!” 好像也不对…… 起床,没有开灯,褚年站在卧室的门口看着客厅里的计分器。 “她还会期待这个孩子吗?” 要是她不期待这个孩子了,或者……或者她也想要孩子,只是不想自己生,那不还是得自己来?! 昨天褚年满脑子想的是自己一个男人怀孕生孩子,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到了今天,他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根本活不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天。 摩挲着平坦的小腹,客厅开着的窗子传来了邻居家的饭香气,褚年闻着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反胃,他苦笑了一下: “这就是怀孕么?女人都图什么呢?” 计分器默默跳了一下。 …… “这边的工厂招女工都不签合同,怀孕、生孩子,哪儿还有办法干活呀?” 随着女人的话,男人的笔下在纸上快速地记录着。 “怀孕我可以理解,生孩子之后也不工作么?” “东林就两个大幼儿园,村里的人还得跟外人抢,村里自己的幼儿园就个麻雀大小,能塞几个孩子?除非老人带着,不然……”女人摇摇头。 “幼托。” 写下这两个字之后,余笑叹了口气。 东林的女人们留在这里照顾老人、房子、孩子……也导致了就业范围的狭窄,劳动密集型的工厂出于利益考虑对女工的权益不仅不保护,还践踏,育儿配套设施的几近于无也把女人牢牢地困在了这个城中村里。 这些天越是调查,余笑越是想做些什么。 被她采访的女人三十多岁,怀里抱着个两岁多的胖孩子,她自己就是因为产育关系不能出去上班的女人中的一员,看着英俊的男人因为自己的话皱起了眉头,她有些得意,抬头看看上面,她说: “要是这儿周围有个市场就好了,村子里面的小铺子能搬出去一些,我们也能有地方做点小生意,买东西也方便……嗐!我也就乱说一气,就个在家里养孩子的,谁听我说话呀。” “没事儿,你尽管说。” 余笑已经记下了“市场”两个字。 轰轰烈烈地成了“地王”,轰轰烈烈地“烂尾”,无数开发商们留着口水盯着的财富旁边有一群被忽视的身影,所有人都当她们是沉默的。 “你想听别人说什么话,你就得自己先说出来。” 女人抬起头,看见了男人脸上的微笑,在那一瞬间,两个孩子的妈觉得自己就还是个十五六的小姑娘。 怀男宝宝的机率大 早上,褚年是被剧烈的想要吐的膈膜抽搐给“唤醒”的。 他冲进厕所里把嘴里胃里寥寥无几的酸液倒给了马桶,眼前又是一阵眩晕。 过了大概一个世纪,他才从天旋地转中解脱出来,扶着洗手台,他放出凉水拍在脸上让自己清醒。 “今天还去上班吗?” 看着镜子里的“余笑”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褚年问自己。 还没等他想到答案,又一阵反胃如同潮涌一般地向他涌来。 “呕!”明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整个腹部和胸膈却还是扭曲和积压着他的肠胃乃至整个消化道。 从卫生间慢慢走出来,跌坐在床上。 褚年的大脑里已经是一片空白了,唯一的念头是他是不是就该守在厕所里,等着下一阵孕吐的到来? 突然,他一拍脑门,拿起手机搜起了“孕妇止吐药”。 可无所不能的网络告诉他的是: “哪有什么孕妇吃的止吐药,想吐的时候吃喝一点柠檬水缓解一下,可以吃一点苏打饼干。” “没有什么可以帮助止孕吐的药物哦。而且在怀孕期间也建议最好少吃药,不然有可能会影响宝宝的发育。” “孕吐是正常生理现象啦,别那么娇气,还吃药。” “不能吃药的,吃药对宝宝不好,谁不是孕吐过来的?忍忍就好了。” “你好朋友,这种情况建议你最好在怀孕期间不要使用药物的啊,会对胎儿有影响的啊。” 褚年也不是没见过女人孕吐,小时候看电视里面,女的作势要吐,旁边就立刻有一群人欢欢喜喜地说:“哎呀这是有了!”恨不能敲锣打鼓庆祝一番,就连蛇精白娘子还喜欢吃酸的呢。他当然也知道差不多每个女人怀孕都得经历着一遭,可真经历了,他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滋味。 还影响胎儿?! 要不是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可能跟余笑换回来的念头,他现在已经去买什么麝香红花一口闷下去了!都不用里那些“姐姐”“妹妹”“x妃”“x嫔”来买通什么小太监! 褚年有些费解,他要是个正常人,就这样铺天盖地地吐,药都可以吃一堆了,怎么就因为他怀孕了,就得因为怕“影响”胎儿就不能吃药? 他又不是靠吃打胎药止吐! 柠檬水止吐的办法,褚年决定试试,二十四小时配送的生鲜店里,他买了两个柠檬,几个苹果,还买了点黄瓜。 等外卖的时候,褚年为了缓解注意力别总想着吐,继续看手机里自己刚刚搜出来的东西。 “怀孕2个多月,由于呕吐厉害,去医院医生给开了孕妇止吐药,但是里面居然有薏米,早就听说薏米会流产的,药我喝不喝呀?” 薏米会流产?褚年有点好奇地点了进去。 “当然是不吃了,那可是薏米!呕吐是正常的……再说即使你吃进的东西你认为都吐出来了,还是有残余的,人体还是可以吸收一部分的,再说既然想当母亲,这点痛苦其实不算什么,以后还要度过很多关,难道也要用药物来解决吗?大家不是都坚持过来了吗?” “要有吐了再吃的耐力,要想着宝宝需要的是营养而不是药物,祝你生一个健康的小宝宝。” “别吃药!你最好别去医院看,他们只会给你开药吃!那样还不如我们自己治呢!” “听说早期反应厉害的,怀男宝宝的机率大!恭喜你哟!” 明明已经是六月中旬了,看着这些字,褚年却越发觉得冷,冷进了骨头里,他忍不住抱紧了被子,接着,就又想吐了…… 勉强自己喝了一杯柠檬水,吃了一个苹果,褚年觉得自己活了,虽然也不过“活了”半个小时就又想吐了,可肚子里有了点东西,就算吐出来也比胃部“空转”好一点。 再次从卫生间出来,他拿起手机,给余笑打电话。 “喂?” 电话那边传来的明明是褚年听了快三十年的声音,他却觉得有些陌生。 “余笑……” “怎么了?” 褚年想说这个身体怀孕了,孕期症状很严重,可医生说如果打掉孩子,以后再想怀孕很难,可这些话到了嘴边,褚年说不出口了。 听见熟悉的语气问自己一句“怎么了”,那些一个人在路边吐得昏天黑地的酸楚、那些一个人在床上被呕吐感顶醒的痛苦,那些自己想要缓解痛苦却好像全世界都认为自己的痛苦伟大且正确的荒谬感,还有寂寞……都在奔涌在褚年的心头。 “喂?你怎么了?” “余笑……” 褚年摁下了手机上的红色虚拟按键。 摁住自己的眼睛,他拒绝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就在这一刻,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不会告诉余笑自己怀孕的这件事了,换回来也好,换不回来也罢,换回来之后余笑不能生了也无所谓,怀孕对他而言就是一场太可怕的噩梦,噩梦,就该被彻底终结! 没有承受的可能和讨论的余地。 自从余笑发现他出轨,他已经丧失了所有的优势,这个孩子的存在又极大可能让他沦落到变得更脆弱和绝望的境地,就像刚刚他想说出口的瞬间,他跟一个靠着孩子求老公关爱的女人有什么不一样么? 他褚年怎么可以这么可悲呢? “孩子,你别怪我。” 摸一摸平坦的小腹,褚年的表情渐渐坚定了起来。 …… 电话里传来了忙音,余笑看看自己的手机,对着其他人笑了笑说: “我老婆想我了。” 林组长点点头表示理解,他们也出来了几天了。 “褚经理,这个项目书需要的材料咱们也收集的差不多了,也该回去了。” “嗯。”余笑点点头。 几个年轻人的脸上因为要回家了,都露出欢喜的样子,只有余笑和林组长知道,他们回去才会面对更大的风浪——这个项目跟他们一开始的草案已经截然不同,要是说服了公司,那就是他们富有创意的胜利,要是被公司驳回,他们就是任意妄为的失败者。 而且…… 林组长看着沉默听着其他人说话的褚年,他虽然过分耿直,在公司混了很多年都还只是个组长,可他经历的风浪并不少。 眼前这个年轻又刚刚升职的市场部副经理,到底是平步青云还是就此哑火坐冷板凳,也就看这一遭了吧。 说要回去,余笑立刻买好了所有人回程的火车票,坐在火车上,她还在随身的电脑上敲敲打打。 下午一点下了火车,下午两点,她已经站在了公司总经理办公室。 “项目书做的不错,很明显你做的很用心。”看着手里的《东林综合文化产业园建设项目计划书》池新建设的总经理很满意。 余笑半低着头,面带微笑地说:“是林组长办事老道,很多地方我之前疏忽了,他帮我指了出来。” “林组长?是林袁平吧?”总经理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市场部那位资历最老的小组长,接着他就想起了之前林袁平可是和褚年竞争过市场部副经理位置的。 “一回来就说别人的好话……褚年啊,几天没见,我怎么觉得你不太一样了,更成熟了点儿,挺好,年轻人进步得快是好事。” “总经理,其实……我还有一份计划书。” 从公文包里拿出了另一份计划书,余笑将之转成了方便总经理看的角度。 总经理有些诧异地说:“什么计划?” “还是关于赭阳东林的那块地……” 看着《东林烂尾楼整体项目改造意见》这个名字,总经理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又拿起之前“褚年”给自己的那份文件。 “你这是什么意思?” “总经理,”余笑深吸了一口气,“我去赭阳实地看过之后,我觉得文化产业园,并不需要那么大一块地方,但是东林,需要弄那块地做更多的用处。” 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电线、狭窄到三路车都不能顺畅通行的小路、抱着孩子没有工作的母亲、高喊着要是有了学校天天请他吃饭的女老板……这些画面都在余笑的脑海中划过。 “呵!”翻了两页,总经理先笑了一声,抬头看着前面那个腰板挺直的年轻人,“褚年,我从前还真没看出来,你还有点儿为民请愿的胸襟呢,不过你是不是忘了,咱们这是建筑公司,是要赚钱的,不是慈善机构,弄什么托儿所、小学、市场、技术培训机构,你的脑子是不是被赭阳的大太阳给晒糊了?” “我知道,总经理。” 咬了一下嘴唇,余笑微微抬起头说: “东林这块地,我们要考虑的并不只是未来是否能够以文化产业园的模式引相关企业入驻,我们还得考虑,赭阳政府需要的到底是什么。在市政规划这一块,我们国内一向是政府先行,立项招标,可要是反过来呢?作为国内建筑行业的龙头,天池想要的是在各方面的号召力,如果池新能够做出一份综合的规划给赭阳政府,甚至是积极深入到了赭阳的民生建设领域,我们也可以找到下一个赭阳……” “总经理,东林这块地,谁拿下了就能在国内旧城改造行业里争取更多的话语权,可单纯地建一个文化产业园,这么做的可以是池新,也可以是别家,甚至在天池集团内,都可以由另一个分公司完成,唯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才能让池新真正做到一举成名。” 经理把整个后背靠在了椅子上,转着手里的钢笔看着“褚年”。 从前的褚年看着是意气风发,可做事的时候极为谨慎小心,上面的一个眼神过去,下面他就能给自己圈一圈儿篱笆,绝不敢越过去。 现在的褚年看着谨慎谦逊,仿佛什么都是把别人排在自己前面,可真正做起事来十分大胆,不仅不声不响地做了两套方案,甚至就连说出口的话都敢直直地点在他这个上司的心口上。 “你先出去吧,计划书我会看完的。” 等“褚年”走了之后,总经理翻看起了“他”留下的第二份计划书,仔细看了两遍之后,他沉吟了一下,拿起了桌上的办公电话。 余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也没闲着,赭阳特产的杏仁糖她买了几包分给同事吃,又去跟经理汇报了一下工作。 刚从经理办公室出来,已经是要下班的点儿了,余笑又接到了总经理让她上去的电话。 “你这个项目,挺有意思。” 说这话的不是总经理,而是电脑屏幕里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英俊冷肃、气势威严。 他的身份天池集团的董事长。 余笑不认识他,可她知道,进来听见这句话意味着她的想法已经成功了一半。 我们离婚吧 又是一大清早,小护士打了个哈欠,眼睛扫过大厅里的钟,七点半了,离下班很近了。 戴着口罩穿着运动服的女人走过来的时候,小护士没留意,就听见有人压低声音跟自己说: “您好护士,我想问一下,医院里面能买麝香和红花么?” 麝香?红花? 麝香正骨膏? 红花油? 小护士抬起头,愣了一下说:“怎么又是你?” “咳,那个,还得麻烦您,我是想问一下,麝香和红花,就是打胎用的那种,您知道吧?” 小护士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看着这个看起来又很认真的女人,靠近一点,也压低了声音说: “你这看宫斗剧上头的毛病,还没好呀?” 褚年:…… 一撸袖子,小护士直起身单手叉腰,大声说: “且不说麝香红花能够流产的说法并没有任何科学案例的佐证,就算里面的活血成分真的让人流产,不提剂量谈效果,通通都是耍流氓!你是要来终止妊娠吗?理论上怀孕满七周之前,胎囊直径大小在一定范围内就可以口服药物终止妊娠,超过七周可以通过手术终止妊娠,具体可以通过检查让医生确定,不用麝香也不用红花,你懂了吗?” 褚年懂了,他点点头,说: “那,药物,安全吗?” 小护士端着一张脸说:“只要你没有禁忌症,确定是宫内孕,基本就是安全的,在医生的指导下口服药物,一般是要连续服药几天,然后胎囊就会排出体外。不过……也有可能,后期检查发现还需要清宫……” “清宫?” 这又是一个褚年觉得有些熟悉却不知道哪里听过的词。 大概不是宫斗给他的熟悉感。 “就是把你子宫里的残留物吸出来……” 刹那间,褚年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所以说,也别把流产当容易的事情,平时少看宫斗剧,多看看医学科普,让你老公该戴套戴套,要真是不想要孩子就说服你老公结扎,微创风险小,知道吗?你会挂号吗?用不用我帮你?” 看见女人的脸隔着口罩都能透出的苍白,小护士说话的语气也软了下来。 褚年还懵着呢。 吸出来……吸出来…… 颤着手摸到自己的肚子,他听见了自己后牙槽打架的声音,他的孩子,那是他的孩子啊,就是……就是这么个结果么? 小小的一个泡泡,从“妈妈”的身体里流出来,然后,剩下的被、被…… “我、我明天再来。” “唉?”小护士看着那个女人逃走的身影,好一会儿,慢悠悠地叹息了一声。 双手抱着肚子,褚年走在人行道上,满脑子都是各种可怕的臆想,要不是路边指挥交通的大爷拉了他一把,他差点冲到车行道上。 “我不是害怕,我也不是舍不得……”他对自己说,“我就是……我就是……” 抬起头,他看见不远处有一家很有名的餐厅,人均很高,评价很好,他从前也不过是随着部门经理招待贵客的时候去吃过两次。 “我的孩子,就算、就算要走了,也得吃顿好的再走,总不能最后一顿饭,就是一碗被吐了的面吧?” ta来了这世上几十天,没吃过什么好的,也没见过什么好的,怎么就得这么走了呢? 到了这个时候,褚年才惊觉自己这段时间是多么亏欠余笑的这个身体,又是多么亏欠他们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 时间才早上八点半,褚年打电话又请了一天的假,他慢慢走回了家,一路上无论过马路还是上楼梯,他都会摸一下自己的肚子。 细嚼慢咽地吃了个苹果,洗了个热水澡,褚年努力吹干头发,认真研究了一下傅锦颜送的那些化妆品,他抹了一点面霜在脸上,从衣柜里找出了一件浅米色的t恤,又穿了一条牛仔裤,最后穿上运动鞋,中间吐掉了自己之前吃的苹果。 十一点,褚年出门往自己之前看见的高档餐厅走去。 “孩子,这家店,你妈都没吃过。” 摸摸肚子说出这句话,褚年觉得大概是自己吐出来的胃酸已经冲到了胸膛里。 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那就,什么滋味儿都别品了吧。 “澳洲龙虾、金枪鱼刺身、顶级和牛……这个鲍鱼捞饭我也要。”在餐厅里一个相对靠近洗手间的位置,孤身一人的褚年连着点了七八样很贵的菜肴,服务生两次提醒他菜品已经足够,他也毫不在意。 点完餐之后,他说要一个大一点的塑料袋。 服务生诧异:“女士,如果您需要打包服务,我们可以为您打包好。” 褚年摆了摆手:“我自己打包,你们别管我就行。” 吃完再吐,吐完再吃,褚年一顿饭折腾了三个小时,把自己折腾得难受,也把服务生折腾得不轻,那个塑料袋用上了一次,其余四次都是褚年自己冲进了卫生间里。 最后离开餐厅的时候,他摸着自己的小腹说:“要是和你妈换不回来,我未来十年都不来这里了。” 说完,他自己笑了。 下午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这些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点温暖,从身上,也从掌心那里。 从电梯出来,褚年看着站在房门口的高瘦身影,不由得愣住了。 余笑一只手握着行李箱的把手,另一只手揣在裤兜里,转头看向他。 “赭阳东林那边的改造项目,总公司成立了专项小组,我要去京城工作大概半个月,回来收拾一下东西。” 褚年眼睛瞪大了,说:“是、是那个文化产业园的项目吗?” “是,也不是,我去赭阳之后在文化产业园的基础上做了一些改动,现在东林那块地有三分之一作为文化产业园开发,另外三分之二我们想争取并入赭阳的民生改建计划,企业设计、政府引导,看看能不能在合作上有什么新的突破。” 几天没见,褚年都有些认不出“自己”了,黑了,也更瘦削了点,姿态挺拔,是他,又不是他。 “你做的么?” “对,我说过了,现在这个项目是我的。” 也许是事业上获得了突破,也许是这段时间的历练让余笑更自信了,她回答褚年的问题时,有了一种不容辩驳的力量。 手摸着肚子,褚年莫名有些心虚,他说: “你怎么在家门口不进去啊?” 说完才想起来,是自己为了防备自己的亲妈,把家门的锁都给换了。 他低下头去掏出钥匙打开门,瞬间,熟悉又魔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归零、归零、归归归归零!” 是三十几分还是四十几分来着? 被孕吐折磨这些天,褚年都不去想这个分数了,反正想也没用,这不就归零了吗? “你妈给我介绍的那份工作我去做了,挺好的,你师兄人还行,合伙的那个牛姐人也挺好。” 褚年跟余笑汇报起了这些天自己都干了什么。 余笑没接话。 她爸之前手下的那个朱师兄她有印象,才干平平,钻营的本事不错。她前几天找人打听了一下,七八年前去了一个姓牛的设计师那里,没几年牛设计师积攒了些名气去省会开了一家设计室,原本的设计室匀了些股份给他,他也就成了合伙人。 在这样的人手下,有才华没出路,没才华……更没出路。 从前的褚年要是知道这么一份工作,估计会笑得从床上跌下去,也绝不会允许她自己去的,现在呢? “那挺好。” “嗯,我也觉得,总比,一直在家里强。”说完,褚年有些紧张地站住了,“我不是说你以前的意思,你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什么都会做,我在家真的是……就是个废物似的。” 余笑没说话,房间里很凌乱,褚年早上吃完的果核就放在了茶几上。 褚年随着余笑的目光看过去,两步走上前,把果核拿到了手里,又把装着外卖残骸的垃圾桶挡在了身后。 清了清嗓子,他说:“吃点苹果,对身体好。” “嗯。”余笑表示认同地点点头,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墙上的“计分器”。 上面只有一个硕大的“0”。 看了好一会儿,她开口道: “褚年,我们离婚吧。” 离、离婚? “你放心,我知道房子算是你的婚前财产,因为你现在身体不好,经济条件也不足以维持生活,我会以这个为借口分你一半产权,再把房子留给你住。我想过了,不管怎么说,你养了我三年,我也养你三年,每个月按照你原来的标准把生活费打给你。” 余笑的声音很平静,落在褚年的耳边却字字惊雷。 “你在说什么?什么离婚?” “就是我要离婚,离婚以后,这个计分器应该就没用了吧?这样以后我就是褚年……不用再担心会不会有一天再换回来,也不用担心可能我一觉醒过来,现在的成绩又都成了你的。” 什么叫又成了我的?那些明明本来就是我的! 褚年有些气虚地想……当然,把东林那块地弄成综合性用地是他没想过的。 可是、可是这不是他身体被彻底霸占的理由啊! “余笑,我不同意离婚!你别忘了,要是离婚了,你父母怎么办?他们多担心你,为了你,他们才全心全意地栽培我,我们要是离婚了,他们会多难过!” 听褚年这么说,余笑慢慢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冷笑: “你也知道他们一直尽心栽培你,可你不仅隐瞒这一点,还对不起他们一心爱着的女儿,还纵容你的那个妈来欺负她。” “这些我都改了,余笑,我都改了!” 余笑摇头:“是换进了这个身体里,吃亏受苦的人变成了你自己你才想着要去改!你放心,我父母不用你操心,我们离婚后我会跟他们说明真相,当然,你的父母如果你不管,我会按照最低赡养标准给他们,你之前给他们买的保险我也会一直交。” 她可以说是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褚年却越发觉得荒诞而不真实: “余笑,你就不在乎你自己的这个身体吗?我们要是离婚了,我、我不知道会拿你的身体做出什么事情来!我不是没有警告你!” 余笑抱着手臂看着他说: “你以为你现在折腾得就少了吗?你想怎么做随便,反正顶着余笑名字的人是你,我既然想跟你离婚就已经彻底没有了想要换回来的打算,你看看你原来的这个身体,我现在每天健身,好好保养他,就因为我是打算以后留着自己用的,你要是一定要折腾就随便吧。” 说着说着,余笑轻轻笑了一声,有些奇怪地看着褚年: “从一开始出轨想要离婚的人不就是你么?怎么,换了一个身体,你倒是改了主意了,可见谁都知道怎么不吃亏,只有我,一直傻。你不肯离婚,我就让你妈来出手,有本事你告诉她自己是她的儿子,可你敢么?她不立刻把你扭送精神病院是我高看了她。” 绕过褚年打开行李箱,余笑开始倒腾起了衣服。 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背影,褚年努力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扭头看了一眼那个计分器。 他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他不能离婚,离婚,他就完了。 “余笑,你怀孕了。” 背对他的人缓缓顿住了,然后缓缓站了起来。 “你离不了婚,余笑,你怀孕了。” “不,是你怀孕了。” 转过身的,是红了眼眶的余笑,她的唇角挂着讥嘲的笑。 要生就生吧 看着褚年找出来的检查报告, 余笑很冷静地说: “如果我不回来,不提离婚,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褚年没说话。 余笑突然笑了一下: “你把这个孩子当了筹码?褚年,你还可以更卑劣一点么?ta是个孩子, 不管怎么样,ta的存在不该是在这种场合下, 因为一个人不想离婚才说出口的, 褚年……如果不是我提出了离婚,你会用这个孩子干什么?威胁我, 让我换回来?” 余笑确实很了解褚年, 或者说,被褚年伤害和背叛过的余笑已经能清晰地看到褚年种种行为背后的另有所图。 曾经的精明上进掩盖了出轨的真相,现在褚年的一举一动里, 余笑都能感受到狡猾的算计和低劣的图谋。 “没有, 我只是, 我只是还没想好……余笑, 这是你的孩子,是、是我们的孩子, 你有孩子了,你不高兴吗?” “我的孩子?” 余笑唇角微微勾起,算是笑了一下,她慢慢地说: “既然是我的孩子,那你去打了吧。” 褚年震惊地站在原地看着余笑。 他的目光让余笑脸上的笑容更深刻了一点: “看你的眼神,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仔细想想, 你最会用眼神告诉我,我疯了。” 自己说出口一句话让余笑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作为一个妻子,她甚至不需要褚年说出什么不满的言语,只要一个表情,她就能知道自己的丈夫对自己是否满意。 现在想想,那是何其可怕的事情,她自轻自贱把自己捣成了泥、拌上石头铺成了路,还要担心这路让褚年走得硌脚。 那她呢?成了路的她呢? “这个孩子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我对ta毫无期待,你也没有,毕竟之前你还打算离婚。你会爱ta么?你不会。我呢?我为什么还要爱这么一个孩子?既不受到期待,也没有人爱的孩子,让ta出生是对ta的不负责。不如就当ta没来过吧。” 就当ta没来过吧。 褚年咬着后牙槽,他说不清自己是震惊于余笑突然展露的冷酷,还是因为自己终于要走出自己最害怕的那一步,可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我说了你离不了婚,余笑,只要我怀着这个孩子,你就不能离婚。你不是想要霸占褚年这个身份吗?行啊啊,那你就好好地当余笑的丈夫,肚子里孩子的爸爸。” 余笑快被褚年的逻辑给气笑了:“为了不离婚你宁肯怀孩子?褚年你知道什么是怀孩子吗?等孩子过了几个月你想打掉都不行了?你以为这就是你嘴皮子说说想靠着肚皮不离婚这么简单吗?” 怀孕是怎么回事儿,褚年从前以为自己知道,孕吐了这些天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可不管知道不知道,他更知道的是自己决不能离婚,不能作为“余笑”被抛弃。 “总之,根据法律,现在是否离婚的主动权在我手里,不光是现在,我怀孕的时候你不能提离婚,我生完孩子一年内你也不能提离婚。” 余笑觉得褚年疯了,他才是真疯了。 “你不止要怀着孩子,你还要把孩子生下来?” “对!”褚年努力撑着自己的气势,可这个字,像是根针,悄无声息地就往他自己的心口里扎。 微微的凉,还微微的疼。 余笑舒展了一下手臂,笑看着褚年说: “行,你要生,我不拦你,但是褚年,怀孕生孩子真的没你想象中那么简单,趁着还能后悔的时候你最好好好考虑一下,还有,如果你真的一定要生,出于对这个身体的考虑,过几月我会请个护工过来照顾你。” 话还没说完,余笑就看见褚年皱着眉头捂住了嘴。 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邻居家的孩子回家了,厨房里飘出了做饭的油烟气。 对于现在的褚年来说,这个气味就是催吐剂。 “呕!” 看着褚年熟练地趴在马桶上,余笑皱起了眉头。 她上次怀孕的时候并没有这么明显的孕吐,显然,褚年现在的状况比她当年还差。 她想起了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 “我送你去医院吧。你要是真想要这个孩子,就做个综合性的产检。” 褚年对着马桶摇头。 中午他为了“孩子”吃的“丰盛一餐”到底还是都交付给了马桶,连着他关于是否留下孩子的纠结和挣扎。 “我喝点柠檬水就好了,你不要管我。” 话刚说完,他又想吐了。 余笑看见了摆在茶几上的柠檬水,大概是上午泡的,到了这个时候水都变得浑浊了,她挽起袖子去厨房,找出柠檬切了两片放进了饮水机打出来的温水里。 房间里很安静。 褚年从身体到心都疲惫不堪,他不想说话。 余笑也不想说话,现在的褚年让她觉得很荒诞可笑。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我今天晚上的飞机飞京城,最少半个月才能回来,如果你执意要这个孩子……算了,你看着办吧。” 余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看着褚年双脚岔开坐在马桶边上,她摇摇头,将柠檬水放在茶几上,然后收拾了行李箱快步走了。 “砰。” 门被关上了,又留下了褚年一个人在房间里。 他扶着马桶站起来,慢慢走到客厅,茶几上玻璃瓶里的水,被外面的斜阳照着,璀璨地剔透着。 拿起杯子倒了一杯,端在手里,倒进嘴里,几乎是一饮而尽,褚年差点被呛到。 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肚子,嘴角还有水渍的褚年突兀地笑了一下,说: “孩子,这是你妈给你倒的水,恭喜你,你能……你不用……我他妈得把你生出来了!” “啪——!”玻璃杯砸在了墙上的计分器上。 没碎,落在地上咕噜咕噜转了好多圈儿。 …… 给余笑打电话的是傅锦颜,在家里的时候余笑没有接电话,从电梯里出来,她回拨了过去。 “褚年,我是傅锦颜,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余笑把行李箱放进车子的后备箱里,关上了后备箱,在这个过程中,她一直在猜测锦颜想对自己说什么。 “你有什么想问的,说吧。” 电话那头,坐在沙发上戴着黑框眼镜的傅锦颜紧张地抓着手里的笔,她深吸一口气,按照自己在电脑屏幕上敲出来的字,小心地说: “是这样的,过几天就是余笑的生日了,我想跟你确定一下她左腿上的疤是不是还那么大?我这边预约了一家医美医院,他们有最先进的祛疤手术,我想把这个作为礼物送给余笑,毕竟……毕竟余笑腿上的伤是她十六岁那年为了救在游泳池里呛水的我,才被刮伤的。 这个事情你别跟余笑说,我想给她个惊喜。” “嗯。”余笑答应了,嘴角轻轻地勾了起来。 她今天笑了很多次,唯有这次足够的真心愉悦。 听见这样的简单的回答,傅锦颜说不出自己是该满意还是不满意,下一秒,属于男人却熟悉的语气从电话的那头传了过来: “那个伤不是在右腿的小腿上么?明明是十七岁那年有个臭丫头非要去海边游泳,结果游了一小半就脚抽筋了,为了把人拉回来,足足游了二十分钟,也不知道在哪块石头上就把腿给刮伤了,腿受伤了还泡在海水里,那滋味,真是一辈子都忘不掉。” 一辈子都忘不掉…… 傅锦颜把食指塞进了嘴里,好一会儿,她才压下了嗓子里的哽咽,说: “你……你是……” “我是余笑。”交换身体至今,这是余笑第一次说出这句话,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她想到了不久前决定离婚,彻底成为“褚年”的自己。 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余笑!”找回了自己语言能力的傅锦颜依然是傅锦颜,“你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跑进了褚年的身体里?你们是在演电影吗?《换边》还是《变身小姐》?你们是什么时候换的,我说怎么前几次我看见……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反正就那么奇怪!” 看一眼时间,余笑面带笑容地说: “我晚上九点的飞机飞京城,现在还有点时间,要不要约个地方面聊?” “行,反正是见你我也不用洗头,就约在……我家楼下这边的牛排店吧,去年咱们吃过的,我这离机场也近一点儿。” 余笑欣然同意。 挂掉电话,她一踩油门,开着车离开了地下车库。 朋友、事业,属于她的都在远方,留在这里的只有一个苦苦挣扎于混乱婚姻里,甚至为此不惜怀孕生孩子的男人。 她应该去看见那些好的东西,做更好的事情。 第22章 我什么都想要 “原来你们结婚纪念日那天就交换了?那也挺久了。” 傅锦颜来得匆忙, 没有洗头,只是把头发都梳成了一个顺滑的马尾扎在头顶, 清楚地展示她略高的发际线——这是编剧这个行业的通病了。 扶着黑框眼镜,她仔细打量了一下“褚年”,然后笑着说: “你这换了身体之后对他不错呀, 我说怎么之前看着帅了不少呢, 倒是褚年……呵呵,上次被他自己的亲妈欺负成那样, 我还说呢,你虽然之前恋爱脑到了没救的地步,也不至于被褚年的妈堵在门口指着鼻子骂呀。” 余笑低头喝了一口果汁。 从前褚年的妈妈并不是这么过分的, 她面对自己儿媳妇的时候底气十足,并不需要歇斯底里, 现在余笑明白了,因为那时候的褚年妈妈有儿子专款小金库养着,自然优越感十足。 可是自己成了褚年, 断掉了那笔钱。 这才是褚年的妈妈态度越发极端的原因。 “不过, 你们这样……”傅锦颜的牛排端上来了,她的餐刀在牛排上划了一下, 并没有切下去, “接下来怎么办呢?” 余笑抬眼看看为自己担心的好友,又垂下眼睛说: “我们换不回去了。换回去的条件是我重新爱上褚年, 很爱……像从前那么爱, 可他出轨了, 我现在用他的身体,身体不错,事业也不错,我也没有换回去的打算了。” “当啷。”餐刀掉在了磁盘上,傅锦颜瞪大了眼睛看着属于褚年的脸,偏偏又知道是余笑,一时间竟然把几百字的臭骂给吞了回去。 “你也不用生气,要不是他出轨让我清醒了,现在我们已经换回去了,我也就还是那个……被你骂都骂不醒的傻子。” 余笑是在笑的,傅锦颜的心里却很不是滋味,看着余笑,她很认真地问: “你现在开心么?” 余笑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我接手了这个身体之后,成功升职了副经理,最近在做的项目被总公司那边看重,让我去京城加入专项小组……我觉得现在才是我应该过的日子。唯一的担心就是,要是有一天那个计分器突然消失了,什么游戏结束了,我们再换回来,我不就是给褚年做嫁衣了么?所以,我今天回去是想跟他离婚……” 傅锦颜的面前,余笑的头比刚才更低了一点。 她用自己最冷静的声音说: “他告诉我,余笑的身体,怀孕了。我告诉他,最好打掉。” 眼泪落在了镂空铁艺桌腿支撑的透明桌面上。 余笑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有一把刀,今天褚年把她刺进了自己的胸膛,自己又生生拔了出来,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可她其实还是在乎的,并且痛彻心扉。 “锦颜,当女人太苦了,心里有一百道槛,一步迈不过去就得摔回去,每迈过去都得流血呀!那是我的孩子……他用我的孩子威胁我让我不离婚!我不能有一点点在乎那个孩子,不然他就赢了,他就又抓住我了,我所有重新开始的一切,就又属于他了!” 从见面到现在,傅锦颜才终于明确了自己面前的是余笑。 这并不是说她对余笑说的□□身体的事儿有什么怀疑,而是余笑在她的面前展现出了一种陌生的、伪装强势的气质,在这一刻,终于褪去了。 “我懂。”傅锦颜把手边的纸巾递过去给她:“看看你现在,你有没有觉得比你从前好?” 擦着脸上的眼泪,余笑点头。 傅锦颜难得软言安慰她:“比从前好就够了,哪怕就是好一点儿呢?那也是比从前强。” 余笑恢复的比傅锦颜想象中快得多了,没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脸上是带着笑的: “你不用安慰我,我以前傻,现在我知道什么才是对我好的,他非要把孩子生下来,我也没有办法,等孩子满周岁了,我还是要离婚的,我还要把孩子争取到手,既然决定了要彻彻底底地成为褚年,我也得让自己安心。我什么都想要,可我凭什么不能要呢?” 她在笑,傅锦颜却宁肯她像刚才那样哭。 余笑却对她眨眨眼,故作淘气地说:“男人怎么能随便掉眼泪呢?” …… 晚上九点,面对着电脑工作的傅锦颜突然停了下来,打开另一个文档,她快速敲下了几行字: “彻底的自我否定,能够让一个人获得真正的解脱么?从前全心全意地奉献与牺牲是否是另一种自我否定?从一个否定走向另一个否定,看不见的心结会不会越来越大?” 敲完之后看了一会儿,她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算了,她现在这样至少比从前好,说不定工作多了,看见的多了,也就学会原谅自己了。要是我说多了,她再跟我来一句‘等你被男人伤透了心你就懂了’,我可怎么办?” 摘下眼镜来擦一擦,上挑的眼角犹如刀锋,傅锦颜勾着唇角说: “在她自己想明白之前,我能做的,也就是帮她盯着这个身体吧。” …… 既然决定了要留下孩子,褚年也开始规划自己“怀孕”之后的生活了,虽然这个“规划”的第一道坎就是怎么也迈不过去的孕吐。 实在迈不过去,他太累了,于是睡了过去。 睡了两个小时的褚年起床,打开手机的微信,除了余笑的妈妈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发来的叮嘱,让她不要娇气好好上班之外,也没什么人找她了。 余笑曾经的生活,就在这个短短的通讯录里面,除了一些亲戚朋友和曾经的同事之外,更多的是一些卖蛋糕的、卖水果的、还有代购大牌男装的。 褚年的视线往下滑,看见了牛姐的微信。 他那段长长的的关于文件表格化整理的介绍内容还躺在输入框里没有发出去。 其实才两三天而已,他却觉得自己其实经历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冬天,且并没有迎来一个春天。 只不过暂时找了个山洞把自己埋进去了罢了。 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胸口细碎的酸胀感,褚年认真润色起了这段介绍。 他必须继续工作,不过等生完孩子,他也就废了。 润色完了之后,褚年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他咬咬牙,还是把消息发了出去。 又发了一条:“牛姐,我这两天得了肠炎没有好好工作,心里实在很愧疚,尤其是惦记着还欠了您的这份介绍,谢谢您对我这个刚入职新人的种种关心和努力,等我身体好一点我会努力追上工作进度,不辜负你的关心和期待。” 文字后面还缀了一串儿的花儿。 看着信息发送了出去,褚年默默从床上站了起来,按照经验,他又要到想吐的时间了。 果然,过了不到两分钟,他的胃部一阵抽搐,又把一腔酸水带着食物消化到了一半的残渣交给了马桶。 “还是得去医院看看……呕!” 就在他抱着马桶欲生欲死的时候,被放在床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褚年洗了把脸出来,看见微信提醒,连忙点开了。 “余笑,我之前和老朱谈工作的时候他也没跟我说你病了,我还以为你是不想继续做这个文档管理了呢,不过我现在在港城,这边有一个设计展我来学习一下。你这个东西等……等下周二吧,我带你到我的设计室,你看看我的文档怎么也弄这么个东西。” 下周二。 褚年敲字回应道:“好的牛姐,我这几天会再把这个表格模式完善一下,祝您在港城看展有所收获。” 牛姐的回复是一张照片,满桌的特色茶点,显然正跟人在外面宵夜。 面对仿佛能溢出香气的图片,褚年反射性地觉得胃部抽搐了一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他慢慢喝了下去。 到了下周二,他的这个吐肯定得好了才行。 褚年的“雄心壮志”只维持到了睡觉,第二天一早他再次被呕吐的**给活活顶醒,跪在马桶前面,他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软。 腿是软的,腰是酸的,背也难受,甚至胸前…… 是不是涨得大了。 褚年迷迷糊糊地想着,努力想站起来,却又觉得头晕。 “我得吃点儿东西。”他对自己说,“我得吃点儿……” “砰。” 空空的房间里回荡着他一头撞在厕所门上的声音。 早上快九点,褚年勉强把自己收拾得能见人了,临走的时候,他也没忘了带上柠檬、苹果和苏打饼干。 韩大姐照旧是九点到了公司之后开始打扫卫生的那个人,看见“余笑”休息了两天终于来了,她凑上来,目光关切: “余笑,你的身体好点儿了吗?你的脸色真的太差了,怎么回事儿啊?要不在家里休息两天吧。” “没事儿,韩大姐,我在医院检查了,就是肠胃炎,在哪儿吐不是吐,来上班也比闷在家里强。” 听“余笑”着说,韩大姐点了点头,继续擦着地,她说:“你这一听就是没结婚的,要是有个孩子啊,在家里可一直都不闷了。” 扭头看见被拿出来摆在桌上的苹果柠檬和饼干,韩大姐愣了一下说: “余笑,你肠胃不好,怎么还吃凉的?” 没等褚年想好怎么回答,就见韩大姐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儿,从包里掏出了两张纸递了过来。 “这是我上次说的那个炖汤的方子……” “怎么?一大早上就开始聊天了?余笑,你好几天没来,可耽误了不少工作,怎么还有心情聊天呢?” 九点半才到了设计室的刘助理从两个人身边走过进了设计室里,过了两分钟,他说: “余笑,我这边有份文件已经发你了,你把它打出来我马上要用,然后再给我倒杯水。” 褚年站起来给刘助理倒水,终于也不用去想为什么自己这个肠胃炎患者吃的都是冷食了。 中年妇女的敏锐和热情,有时候真是很讨厌了。 褚年打印出来的那份合同属于一位终于在十一点到了公司的的客户,当然,少不了让他去倒水。 心里有着周二和牛姐的约,褚年也不觉得倒水这个事情有什么难的了。 第23章 蜗牛的壳子在哪里 中午吃饭的时候, 褚年又离开了设计室,没办法, 那些外卖的饭味儿混在一起,他现在根本受不了。 走出去四五百米,有一家简餐店, 褚年站在门口好一会儿, 确定了里面传出来的气味儿没让他犯恶心,才走进去要了一份沙拉和三明治。 牛肉果蔬果沙拉, 鸡胸肉煎蛋的三明治,这家店里煎蛋用的油味道很淡,褚年吃的时候感觉比昨天花掉了自己两千多块的那家高档餐厅还让他舒服一些。 虽然回工作点的路上褚年又犯了一次恶心, 可他这次没吐出什么东西,这件事一下子就提振了他的精神, 让他看见了自己孕吐能够痊愈的曙光。 只可惜,曙光在他回办公室的一瞬间就消散了,刘助理吃的自煮小火锅真是余味悠长, 褚年都没坐回到座位上, 就先去厕所吐了起来。 苍白着脸从卫生间出来,褚年听见刘助理说: “真是对不起了, 咱们也没想到咱们就吃个饭就能让大小姐恶心吐了。” 这话听着可真是带了火气的, 褚年看了那个刘助理一眼,要是从前, 这样没啥本事只会找事儿的小人物自己只要拿出点儿本事就能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我是肠胃炎犯了。”他对刘助理解释道。 刘助理没理她。 褚年隐隐觉得, 自己两天没来, 刘助理对自己的态度至少坏了十倍,可原因在哪里,他想不到,也没那个闲心去想。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谁又听说过钟馗会怀孕,还孕吐呢? …… 下午五点,对于京城里的大部分工作者来说,只意味着下午的工作时间过去了一半。 会议室里,偏西的阳光热热闹闹地照进来,被余笑拉上了一半的窗帘遮挡。 在她身后,几个人正在对她的方案进行设计性的讨论。 “褚经理,你这个方案就是把东林那块地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改建做民生用地,另一部分做文化产业园,但是我们并不能按照你的图出设计啊,机械性地粗暴划分,不符合我们一贯以来的设计逻辑。可你看看你给我们的草图,就是把地方均成了几个方块么。” 拉好了窗帘的余笑转过身来,不疾不徐地说: “之所以在草图上划分的形状是四四方方的,是因为东林这里原本的设计就是四四方方的,这一份是赭阳建委给我的设计图,从图里我们能看出来,原本的开发商就是把整块地分成了九个正方形的院子,在院子里分别起高楼。” 在场有的人已经看过了那份相当奇葩的设计图,听了余笑的话点点头,有的拿过来看,差点笑出声。 明明是一个小区,却被隔得像个皇宫,也不知道原本的开发商是怎么想的,也是,不是脑子进了水,又怎么会搞出东林那么个业内传说级别的“烂尾地王丸”呢。 余笑接着又打开了电脑屏幕,调出了照片库,里面是她在赭阳的时候拍下的各种实景。 “我实地调查了那块地上目前残留所有的建筑,靠北的这一侧已经建起了三栋超过七层的楼房,其中两座已经封顶,在适当的改造和装潢之后作为文化产业园的写字楼完全够用,而且这三栋楼都是临街的,说实话,我之前的项目规划里,最有价值的也就是这三栋楼和西南侧的四座建了一半的五层楼。现在我认为这四座五层楼可以改造之后学校、幼儿园的教学楼使用。” “可这四座楼太近了,作为学校的话,是需要提供足够的户外空间的,这四座楼的东侧都是挖好的地基和刚起了两层就被搁置的房子,你又想把南边临街的部分改成市场,你告诉我,学生的活动空间在哪里?” “我认为学生的空间可以在这里。” 余笑的手指落在了地图的中心位置,“这周围是比较空的,完全可以建一个小操场,供孩子们用。” “你说的简单,这里还有一座四层楼呢?要是建操场,这座楼是要推平么?” 年轻的“男人”摇摇头,笑着说:“不需要,我们可以用这座楼作为女性的职业培训中心。” “职业培训中心?!” “你就让孩子们每天绕着这里跑步?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在里面上课的人不会有意见么?” 余笑摇头,整洁的袖口压在桌子上,她笑着说: “比起每天在小小的屋子里看着没地方读书的孩子,她们肯定更喜欢听见自己的孩子在楼外面跑步的声音,况且跑步也不过是每天上午的半个小时,与能看到自己孩子、甚至能和孩子一起吃午饭的便利相比,这一点嘈杂她们是能克服的。” 又有人说:“但是隔音还是要考虑的,外面是操场,你想过这个楼的隔音成本吗。” “诸位,我们不是在给大城市里只要一点噪音就能打九十九个投诉电话的高收入白领设计他们的公寓,民生设计最重要的是便捷,走路五分钟看见孩子,走路三分钟就到市场,能学到谋生技术也能兼顾了家里,这才是这些女人需要的。” 说出上面这段话的时候,余笑的双手撑在桌上,目光看着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必须要说服这些人,抛开他们之前的设计顾虑,才能让他们真正为东林城中村里的那些人做出适合的设计。 于是,她接着说:“当然我也知道,一切的计划和想象都还需要实地的勘察、测量和成本评估,所以下个周我会跟着项目小组再去赭阳,我希望大家和我一起去,不管你们是设计师还是评估小组的专家。”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天池搞建筑设计这么久了,高端住宅和写字楼建了无数,面对新的领域,我们得学会放开视野。” 说话的男人坐在会议室的一角,从开会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发声。 其他人都安静了下来。 余笑收起撑在桌上的手,站直身子,对着男人说: “谢谢您的支持,池董事长。” 天池集团董事长池谨文摆了一下手,仍是一脸的严肃:“你们继续吧。” “褚经理,我很好奇,是什么促使你一开始就把这个职业培训中心定性为女性职业培训中心呢?这是不是……太狭隘了一点,还是说你想为天池树立什么形象标签?” 余笑转头,看向发问的那个人,脸上仍然是谦逊有礼的微笑。 她说: “我认为在一个女性就业意愿与男性相等但是就业率比男性低一半的地方,出现一个女性职业培训点是建立在统计学和社会学基础之上的科学设计。” 晚上九点,这一场冗长的会议才宣告结束。 所有人都筋疲力尽,其中说话最多的余笑更是连嗓子都干哑了。 “褚经理。” 全程只说过几句话的池董事长在她要离开会议室的时候叫住了她。 “董事长?” “你之前说的话,有一个点我很好奇。” 京城的天很热,天池的空调质量不错,池谨文在长袖衬衣的外面还穿了个收腰马甲,除了让人有跨季节的穿越感之外,也越发显出了他的一丝不苟和不可接近,看着“褚年”,他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建立女性职业培训中心让母亲离孩子近一些,我是懂的,可为什么,要强调让她们能够兼顾家庭呢?这种说法在一个涉及数亿资金的项目规划里是不是太过于温情和理想化了呢?” 池谨文的话让余笑下意识收敛了呼吸,她的脸上又露出了惯常谦逊的微笑,刚刚她就是用这样的笑容反驳和说服了几乎所有人。 尽管她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学历大概也垫底,可她有切实的数据和调查结果,还要一份设身处地为“用户”着想的项目设计理念。 “这句话并不温情,更不理想化,池董事长,要是不能在上课的同时兼顾家庭,会有多少家庭肯让原本在家里带孩子的女人出来学习呢? 在男人看来,家庭和工作是可选项,在女人,啊,应该说是大部分女人身上,家庭就是蜗牛身上的壳子,走到哪里就得带到哪里,根本没得选。” 蜗牛身上的壳子。 根本没得选。 池谨文愣了一下。 余笑对他点点头,快步离开了会议室,明天就是周六了,可他们项目组并不会休息。 在赶项目的时候,没人会把法定休假日当成自己可以休息的理由,就像很多女人不会把一些人营销鼓吹的“既要抓工作也要顾家”放在心上一样,她们从来都在家庭中,不管有没有工作,在家里,她们也是没有假期。 上了一天班,结果周末又休息了,褚年瘫在床上动也不想动。 他昨天半夜又吐了,吐得一颗心都发慌,好容易吐完了趴在床上,他又觉得胸疼,折磨到了快一点才睡,睁开眼睛都要十点了。 幸好今天不用上班,不然又是一个迟到少不了,大概又能被那个姓刘的小助理酸出一瓶醋来。 先是例行胃酸漱口,然后喝点柠檬水,叼着一片苏打饼干,穿着睡衣的褚年决定明天再去医院,他今天实在是太难受了,连家门都不想出。 门铃响了。 瞬间,褚年的身体在床上蜷成了一个防备的姿势,他已经被自己的亲妈练出了条件反射了。 “笑笑,开门。” 听见声音,褚年瞬间放松了下来,他妈不会这么叫余笑。 果然,来得确实是亲妈,不过不是他的,是余笑的。 “你这个丫头怎么回事啊?你朱师兄那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想干什么?想不想好好工作了?我还以为是褚年有什么事情,结果打电话过去人家在外地工作呢,大清早被我电话吵醒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道歉。你说说你,褚年不在家,你怎么连班都不上了?就生了一身懒骨头,男人不在就什么都做不了?” 嘴里教训着“余笑”,仿佛他是成了孙猴子刚大破了南天门回来,余笑的妈妈手脚利落地把自己带来的两大袋子东西分门别类地放起来。 “天气好好的,你一看就是睡到了现在,哎呀,你,年轻人都不知道出去走走吗……” 收好了东西,看着屋子里的凌乱,余笑的妈妈脸都气青了,拿起扫帚就扫了起来。 “你出去工作,家务可以少做一点,可你也不能不做呀,你看看这个地,要是褚年回来看见了可怎么办?” 褚年扶着门框看着自己的这个“丈母娘”,这不是自己第一次站在余笑的角度领略属于她的“疾风骤雨”,可这样的一个人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说话斯斯文文带着商量的口气,真是让他难以置信。 大概所有的妈都有两幅面孔。 从前的“褚年”看到的都是最好的。 “妈,我怀孕了。” 既然已经决定要生下这个孩子,褚年也不藏着掖着了,他对生养的事情完全一窍不通,也需要人教他。 显然余笑的妈妈是最合适的。至于他的亲妈,褚年真心地希望她只要在孩子出生之后来看一眼就足够了。 他并不会天真地认为自己的那个妈就能因为“余笑”怀孕了,就不再胡搅蛮缠。 “当啷。”是扫把落在了地上的声音。 余笑的妈妈抬起头,眼眶都红了。 “笑笑,你说什么?” “妈,我……怀孕了!” 一分钟后,褚年就对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后悔了。 “褚年他妈呀!我的亲家母!我告诉你,我们家笑笑怀孕了!你要当奶奶了!” 第24章 责任谁担得起 “检查结果呢?在哪儿呢?” 知道消息不到半个小时, 褚年的妈妈已经出现在了褚年家里,余笑的妈妈给开的门。 看着检查结果, 褚年的妈妈一拍大腿,嘴巴咧开了就闭不上了。 “盼星星盼月亮,我们老褚家这是要有后了呀!” 余笑的妈妈从她手里抽回那张检查结果小心放起来, 生怕被她一激动给弄坏了。 褚年的妈妈还在激动, 两只手拉着她亲家母的手,她说: “余笑她妈, 过几天你得跟我一起去还愿,我今年正月十五的时候在眼光娘娘和送子观音那都上了香,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灵了, 还愿这事儿不怕去多了,就怕不去, 你跟我一块儿咱们两边都去,两边各给添上一千八百八十八,怎么样?图个吉利。” 拽了两下, 余笑的妈妈把自己的手从对方那儿拽了出来。 “褚年他妈呀, 这个我就不去了,我是党员, 不信这个的。” 褚年妈的脸色立刻淡了下来, 改用鼻子发声:“哦。” 余笑的妈妈做事极为利落,在他亲妈来之前, 已经给褚年下了一碗面, 里面有她带来的鸡肉丝, 又放了一把青菜,褚年说他吃了东西会吐,在吃完了面之后被逼着在房间里走路。 与此同时,余笑的妈妈已经把家里的柜子都擦完了,地也扫了,现在正拖了一半儿。 褚年妈踩着拖把走到屋里,看着扶着柜子站着的“余笑”,她的脸上是异常灿烂的笑容: “笑笑啊,你想吃什么就跟妈说,哎呀,褚年那个小子怎么就这时候不在呢?忙着赚钱养家也不能急着在这个时候呀!没事儿,妈妈来照顾你,笑笑,来,让妈妈摸摸我的宝贝孙子!” 一瞬间,褚年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妈!”他猛地退后一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叫的是哪个妈了。 另一边余笑的妈妈几乎是蹿过来拽住了她亲家的手:“褚年妈妈,年轻人害羞,你别吓着她。” 褚年妈脸上的笑又淡了:“我摸摸我的孙子,怎么就成吓着她了?” 看一眼自己“女儿”害怕的样子,余笑的妈妈只笑不说话,一双手还是紧紧地抓着褚年妈妈的手,把她往客厅带。 “行了,看了就好了,亲家母,现在褚年在外面出差,我想这样,先接笑笑回我家去住几天,她现在孕吐的厉害,得有人照顾着,您看,行么?” 坐在沙发上,褚年的妈妈耷拉着眼皮听完,假假地笑了一下说: “亲家母,不是我一定要驳你的面子,余笑的身体,咱们两家都知道,您说您要把余笑接过去照顾,按说我也不该有意见,毕竟你是余笑的亲妈,谁不能疼孩子呢?可之前那个孩子,不就是莫名其妙就没了么?现在等了这么久才又盼来一个孙子,亲家母,这次啊这里面的责任,太大了。” 太大了? 余笑妈点点头说:“您说的有道理,那这样,明天我就陪笑笑去产检,这样呢,我们对余笑的情况都有数。” 听见这话,褚年妈说话的声调猛地提了一个度: “亲家母,这可不是产检那么简单的事儿,那些医生是能给余笑洗衣做饭呢?还是能给余笑端汤送水啊?您心大,医生说好您就说好,我可不行,我可是眼睁睁看着一个孙子没了的,哎呀,那次我真是,心疼的要死了啊!这次啊,我无论如何,得守着余笑,我得守着她把我家的孙子安安好好地生下来才行。” 守着? 那怎么行? 卧室里,褚年坐在床上,已经暗下决心,要是自己真落到了自己亲妈手上,他就干脆收拾东西去京城找余笑,就算撒泼打滚儿把他们两个人的脸面当众扯下来往地上踩,他也得逼着余笑把他妈解决了。 在他的眼里,除了现在的余笑,没有人能制得住自己的这个亲妈。 房间外,两位母亲的“暗战”愈演愈烈,几乎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 余笑的妈妈倒了一杯水递给对方,字字清楚地说:“亲家母,我们家笑笑身体不太好,多半是心情不太好,在家里憋久了,我觉得换个环境,她就能好一些。” “哟?您这话什么意思?怎么她余笑嫁来我们家,就心情不好了?” “咚!”在房间里,褚年依稀听见了战鼓敲响的声音。 “暗战”,即将成为“明斗”。 他抓起手机,给余笑发消息: “你妈知道我怀孕了,又告诉了我妈,现在两个妈都在咱家里,给我妈打个电话让她走吧,你妈想让我去你家,我妈想住进咱家,现在你妈和我妈要打起来了。” 电话对面,在跟林组长他们开小会的余笑看了一眼手机。 抬起头,她对其他人说:“一份是时间表,一份是框架性的项目ppt,大家辛苦一点,尽量在我们第二次去赭阳之前完成,今天上午先到这吧。” 其他人离开了小小的临时会议室,余笑把手机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下,才想好如何回褚年的消息: “我打发了你妈,你也让我妈先走吧,别累着她。” 想到刚刚伸手保护自己的“丈母娘”,褚年本来就有些憔悴的脸上多了些黯淡。 “我不累着她,我不去你家住,你先别告诉你妈咱俩的事儿吧。” 褚年把消息发出去,才觉得自己的语气实在是卑微。 离开的“褚年”的身份,离开了“能赚钱的儿子”的身份,他能感受到的温情和关怀都是属于“余笑”的。 客厅里,一直陪笑的余笑妈妈表情终于淡了下来: “褚年他妈,话你得听全了,我可没这个意思。我家余笑身体到底怎么回事儿,咱们可都有数,您要是真想算旧账,咱们就捋清楚。 这些年为了能怀上孩子,什么雪蛤、阿胶我女儿没少吃,您找的那些中药她也喝了,结果胃肠出问题也不是一次两次,您说就这么折腾,她的身体能好么?她的心情能好么?之前她孩子掉了,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亲家,可说到底,之前孩子是我女儿故意弄掉的吗?流产有多伤身子一样是女人你不清楚么?你何必拿这种话来刺我们的心?” 褚年妈毫不示弱:“我清楚什么?我清楚我欢欢喜喜迎了个儿媳妇进门,以为自己马上要抱孙子了,结果孩子就没了!” 这话何等的诛心,余笑的妈妈侧头看了一眼卧室的门,她的性格一直不好,为了女儿才几年来都在褚年妈妈的面前忍气吞声,真没想到,从前不过是用鼻孔说话的这个亲家现在跟个疯婆子没什么两样。 近在咫尺的“疯婆子”还在说个没完:“要我说,正好褚年不在,我这个当妈的替他把他媳妇照顾起来是应该的,回去我就收拾几件衣服搬过来,我自己的孙子我自己照顾,不用你们操心了。” “褚年他妈,余笑是我的女儿,当妈的为孩子操心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我实话说吧,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家笑笑嫁过来这么些年也没跟你在一起住过,孩子被我养的娇气了,真不敢给亲家添麻烦。” 余笑妈站了起来,照顾自己女儿这件事是她的逆鳞,褚年的妈妈在知道自己女儿怀孕的时候还这么一副态度,她绝不会让她照顾自己的女儿。 褚年妈坐着不动,冷冷地笑了一下,就在她想说什么的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妈,您干吗呢?余笑怀孕了之后一直休息不好,您别闹她了。” “什么叫我闹她?褚年,妈妈是来看妈妈孙子的!你怎么说的好像妈妈是来找事的一样?儿子我告诉你啊,你儿媳妇怀孕了之后脸面都比天高了,和她妈两个人在你家里骂我!” 电话另一边,“她儿子”的语气不疾不徐:“您之前和她都在家门口吵起来了,就别在这个时候添乱了。” “我怎么叫添乱了?我关心我自己的孙子……” “妈。”余笑的声音压低了一点,“回去吧,您之前跟我说多买一份保险的事情,我考虑一下。” 说起那份保险,褚年的妈妈脸上表情高兴了起来:“褚年,我跟你说,那个保险一年投十万,三年后返三十五万,我怎么想都觉得合适啊,你妈妈爸爸这辈子都没有什么本事,都要靠你养着……褚年啊,妈妈是把一辈子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了。” 卧室里,褚年的心里五味杂陈,那些话他听过千百遍,以前是觉得骄傲,现在却觉得可笑。 就像从前他觉得余笑的爸妈帮自己不过是看自己有潜力有本事做长线投资,现在想想,人家只是为了自己对余笑更好一点儿。 余笑妈看着亲家被女婿的电话支走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回头看见站在卧室门口的“女儿”,她习惯性想说两句,看着女儿可怜兮兮的的样子,怒火也就淡了。 “行了……你婆婆这是更年期,她说话你就当放屁,不理她就完了,只要好好跟褚年过日子就行。妈这就收拾东西,褚年什么时候回来,妈再把你送回来。” 只见“余笑”摇了摇头,轻声说: “妈,您也太累了,回去休息吧。” “唉?你这孩子?你一个人在这儿能干什么?你看看你把这个家给折腾的……”余笑妈习惯性想要说女儿,想起来她还怀孕呢,只能再忍下去。 “我今天就不该为了争一口气把你婆婆叫来。” “妈,我住这儿上班方便,您别担心我,我没事儿。” 想起来女儿现在终于去上班了,余笑的妈妈表情有些欣慰:“你上班了就好好干,别以为自己怀孕了就什么都得让别人迁就你,大着肚子上班的多了去了……褚年能把他妈管住了,我也算有点放心,你呀,就算怀着孩子了,也得多想着褚年,知道吗?” 终于也送走了余笑的妈,靠着门,褚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累,发自内心的累。 “当当当!”外面有人敲门,褚年回身开门,嘴里说:“妈,你是不是又忘了拿什么?” 门外站着的是他自己的亲妈。 “余笑,我想起来,你是不是上班去了呀?要我说呀,这班儿你也别上了,好好在家保胎,我刚才走得急忘了跟你说,我之前在眼光娘娘那认识了一个老姐姐……” 低头看着自己亲妈踩在门槛上的脚,褚年不忍心挤门。 就听见耳边,他妈说:“我跟她约好了,周二我就带你去,让她带着你在眼光娘娘那儿转转,肯定能把这胎转成孙子!” 周二? “不行!我不去!” 一听到被拒绝,褚年妈妈的脸又拉了下来:“余笑?你这是干什么?给脸不要了是么?我告诉你,孩子你已经弄丢一个了,我……哎?!” “梆”的一声吧们关上,也不在乎会不会伤到自己妈了,褚年一阵儿气虚,还没来得及走去卫生间,就直接吐在了余笑妈妈刚擦好的地上。 外面还回荡着不依不饶的叫骂声。 摸摸自己的肚子,褚年只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自己吐出来的东西一样。 第25章 赖球是男人的共性 该如何摆脱现在泥泞又无力的生活呢? 褚年觉得这个题比考研数学难五百倍。 首先工作是一定要继续的, 其次…… 周日的早上,褚年站在卫生间里,湿哒哒的拖把被架在桶上, 水淋淋漓漓滴答下来的声音,是房间里唯一的声响。 昨天他辛辛苦苦擦了地,拖把没冲干净,过了一夜就生出了更可怕的气味,从厕所里往外蔓延。他只能忍着恶心再冲一遍, 当然,冲的时候又吐了一次。 “我得先把身体调整好。” 他看着镜子里的“余笑”, 脸色苍白到毫无血色, 脸颊都凹陷了下去。 真正的余笑从来没有这么憔悴过……大概吧,褚年试图想起曾经的余笑是怎样的,只记得一个很单薄的影子,给他洗衣做饭,给他换床单被套。 认真想要回想那张脸, 褚年想起更多的是她大学时候的样子, 长长的头发, 总是笑, 一靠近,就让人觉得安心。 那时候的余笑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洗净脸,褚年摸了一些傅锦颜送的化妆品, 努力揉一揉脸, 让自己看着精神起来。 她还要去医院检查身体, 然后问一问医生怎么能把身体调理得好一点。 宫斗小说里写了一百种能够让人失去孩子的办法,提起怀孕后的保养,说的就是喝汤喝药,让抱着“观摩学习顺便解闷”心态的褚年一阵恶寒,他就算再没有尝试,也知道瞎吃药是肯定会出事的。 于是,社区医院的小护士再次看见了那个戴着口罩的“宫斗剧上头女士”。 “护士,您也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我要是想体检,有什么注意事项么?” “没什么,你抽个妇科检查的号儿就行。” 小护士看着这个女人,叹了一口气说:“且不说你的孩子,你好歹别亏待呀,气色一次比一次差。” 褚年点点头,他自己已经意识到了这点了。 “那个……”褚年又压低了声音,“您知道转……转男孩儿是个什么原理么?” 小护士瞪大了眼睛,她也凑近了压低了声音:“您这是拿我这儿当宫斗剧大百科了呀?” 褚年:“……” “这个就没啥好说的了,谁信谁是负的智商二五零。”小护士拍了拍“她”的肩膀,“谁跟你提了这个,你把她带去个三甲医院同时查查脑科和精神科吧。” 褚年默默叹了一口气,他就知道。 等血常规结果的时候,褚年就坐在抽血室外面的椅子上,医院里的气味儿一直在通过他的鼻子刺激他的胃。 在他旁边,一个男人扶着一个女人坐下了。 “哎呀,别动,我还疼着呢!”女人捂着自己肚子的一处呲牙咧嘴。 男人身上扛着大包小包,拍拍女人的后背说:“好老婆,咱还是去三甲看吧,你看你疼的,这边医生我怕水平不行。” “行了行了,那点钱留着还房贷吧,医生都说了是胆囊炎,做手术也就是个小手术。” 夫妻二人的穿着都很简单朴素,说话间也是计较着那一点钱,透着穷的无奈。 褚年看见了他们两个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又默默移开了目光。 也许,大学时候那个爱笑又可爱的余笑,也没想过有一天会一个人在医院里孤零零坐着等检查结果。 因为他也没想过。 想着想着,他突然觉得手臂有些酸痛,才想起来自己还一直用棉签堵着手臂抽血的位置。 “啪。”沾了血的棉签被他扔进了垃圾桶里。 周日下午五点,余笑出现了在公司的健身房里。 天池集团最不缺的就是楼盘和房子,他们一行人在京城被安排住的就是公司的接待公寓,从地下可以直接通到公司。 穿着t恤,余笑在椭圆机上热身,周末公司的健身房很空旷,只有几个撸铁达人在镜子前面比着举哑铃。 健身这事儿跟世上的很多事儿一样,一日不练三日空,四五天没有正经健身过的余笑走了四十分钟的椭圆机就觉得有些累了,躺上卧推架之前,她仔细衡量了一下自己的水平,决定两边都比之前减掉五个公斤的重量。 “一个、两个……”脑子里尽量放空,不去想跟父母坦白的事情,余笑努力吸气,扩开自己的胸腔,激活自己的胸部肌肉。 “十”回去之后,她还是要跟褚年谈一谈,为了不离婚生下这个孩子,是对所有人的不负责。 “十五”东林那块地的东北角怎么规划,找时间还是要跟设计院的木老师聊一聊。 就在余笑在脑子里一件件想事情的时候,有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 “杠铃再往下一点,最好贴近胸肌,核心注意收紧,撑起来的时候手肘不能锁死。” 声音的来源来自于余笑的视觉盲区,她慢慢把杠铃放回到架子上,坐起来,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件黑色的t恤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董事长!” “进了健身房就别一副要汇报工作的样子了。”池谨文的手里手上拿着一条白毛巾,显然也是刚刚练出了一身的汗。 余笑从卧推架上站了起来:“您要用这个么?” 池谨文摆摆手:“你练你的,比起练胸肌我更喜欢练腰腹。” 话是这么说,褪去了西服革履,短袖t恤也显出了池谨文平日隐藏起来的肌肉线条,都是硬朗又不夸张的样子。 余笑笑了一下说:“我是想做个大循环正好也该换项目了。” 说完,她对池谨文点点头,就撤去另一边练起了腰背。 大概又过了二十分钟,池谨文又打断了余笑的锻炼。 “打球去么?” 打球? 仅限于小时候会拍皮球的余笑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不会正好。”池谨文说的话出乎余笑的意料,“不会打球就当给我当裁判,今天我一定得打赢那小子。” 那小子是谁?余笑不知道。 坐在池谨文车上的时候她很庆幸,因为接下来要打球还会出汗,所以池谨文没有拉着自己去健身房的浴池洗澡。 “周五你说的话……”坐在后座上池谨文突然开口,余笑愣了一下才从副驾驶座位上转回去看他。 “你说家庭之于女性从来不是可选项,而是蜗牛的壳,那要是一个女人能够彻底摆脱过去几十年里的各种束缚,那她……会怎么看待这个壳呢?” 余笑沉默了一下,才说:“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吧。” “举几个例子?”车子穿过环路的下面,光暗的阴影恰好从池谨文的脸上闪过。 “蜗牛从出生就有壳子,女人也是一样,所以,就算看似离开了壳子,总还是牵挂着,说不定走着走着,有一天就又回去了。所以有很多女人,强硬不过是一时的,而且,离开了壳子的蜗牛虽然轻松,也未必就能过得舒服,转了一圈儿之后,在她们的眼里,有一个壳子说不定还能挡挡风雨。” “还有呢?” “也可能有的人会彻底扔掉壳子,从此就一直往前走,也一样抛弃了背着壳子的那个自己,绝不留恋,绝不回头。” 就像她自己,低下头勾了一下唇角,属于男人的手下意识地抓紧又松开 “绝不回头,绝不留恋……”池谨文复述了一遍,声音轻轻地问,“有必要么?” “也许有些人觉得没有必要,人一生的牵挂不过那几种,就是有人更看重家庭的温情,有人觉得不必强求,能得到什么都无所谓,但是有的人,也会觉得有更重要的东西值得放下所有去追求,也可能是那个人根本不想再当一个蜗牛了。 有趣的是,一个女人放弃梦想、放弃未来、放弃自己,没有人说她是个坏人,可一个女人放弃了家庭,她在一些人眼里就有了道德污点,甚至,有时候……自己都会对自己进行道德审判。” “更重要?坏人……” 池谨文在沉思着什么。 余笑也陷入了思索。 车里一时安静下来。 晚上七点,余笑才从隐隐激动中回过神来,开始看同事发给自己的时间表。 事先她真没想过天池集团董事长的“球友”都会是什么人,看见自己最喜欢的男明星穿着篮球服走过来的时候,余笑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做梦。 后续的发展依然让她觉得自己在做梦,因为他们的董事长赖球了。 赖球了…… 嗯。 万里之外,褚年也想“赖球”,他有点想把肚子里的这个球“赖”掉了。 “补血、补钙、补叶酸、补维生素、补蛋白质……” 医院的检查结果显示胎囊的发育目前很正常,可他的这个身体贫血、轻度营养不良。医生几乎是苦口婆心地对她说,哪怕不是为了孩子而是为了自己,也得保证自己摄入充足的营养。 此外还必须要运动,这件事儿医生也嘱咐了好几遍。 他倒是想啊。 看着马桶里被自己呕出来的药片,褚年很纠结自己还要不要重新吃了。 吃吧,他怕自己还会吐,不吃,好像药就白买了。 尤其是那个号称止吐效果的维生素片,你不是来止吐的吗?你怎么也叛变革命了? 摸摸自己的肚子,想想医生的那些叮嘱,褚年觉得生孩子这事儿似乎比他想象中要艰难很多。 也不知道是药物的药理作用还是心理暗示,这一天夜里,褚年睡得很好。 早上起来,他先吃了一堆药片又吃了三块咸味的苏打饼干,喝了两杯柠檬水,一直到上班之前也只吐了一次。 这让褚年越发觉得自己的情况在好转了。 上午十点,几天没见的朱师兄出现在了设计室里,看见“余笑”,他笑着说: “余笑,我看师娘发的朋友圈,你怀孕了?挺快呀。” 第26章 是谁耽误谁 “朱师兄,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跟着朱师兄到了设计室里, 褚年努力想把事情说清楚: “我是前几天突然开始吐, 去医院查了才知道我是怀孕了, 您相信我,我完全没有因为自己是孕妇就推卸工作的打算, 而且我很珍惜这次工作的机会的……您相信我,我会把工作做好。” 朱师兄把自己一百六十斤的体重安放进了老板椅上, 脸上还是挂着假笑: “余笑,你放心,你的工作能力我是认可的, 211高材生嘛,在我们这个小地方是真屈才了……怀孕这种事儿偶然性是很大。” 看见“余笑”的脸色略有舒缓, 朱师兄的话头一转: “不过, 余笑啊,你们不过是个偶然,到了咱们公司里,就是实打实地要赔钱了。你看,你一生孩子,产假就是三个多月,我得照样给你付工资、交保险,你呢, 从现在开始到你生孩子还有八、九个月呢, 你产检我不能不放你假, 你不舒服了, 我不能不放你假……师妹,你说,你生了个孩子,我这儿是不是就多了个祖宗啊。” 褚年深吸了一口气,他之所以想隐瞒自己怀孕这件事儿,就是不想影响自己的工作,可惜就算是这么小的愿望,还是没有实现。 “朱师兄,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当祖宗的,工作上的事情我一定全力以赴,绝不给公司添麻烦,您要是还不满意,有什么要求您直说就行。” “直说?”听见这两个字,朱师兄嘿嘿笑了一声,他坐直了身子,双手放在了办公桌上。 “师妹啊,这样,咱们呢,就当你是来帮了师兄几天忙,我这个月的工资一分不少都给你,下个月,不用下个月,明天开始……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吧。我看师娘的朋友圈,你结婚三年好不容易有个孩子也不容易,好好养着,马上就要当妈妈了呢。” 朱师兄的语气无比诚恳,仿佛他是一心一意为了眼前人着想。 “要工作,凭你的学历,凭余老师的背景,等你生完孩子再出来,什么好工作找不到?完全不用急在这几个月,要是你到时候还看得上我这个小庙,我扫榻相迎等你回来。” “你的意思是,我们之前白纸黑字签的劳动合同无效了?” “余笑”的语气简单直白,瞬间揭开了所有以“人情”和“关心”为名的包装,露出了里面现实到不堪的内在。 朱师兄还是笑呵呵的:“话不能这么说,咱们之间谈什么合同不合同?你怀孕了这是大喜事,师哥我也该给你包个红包,你放心,绝对少不了,这个孩子跟我有缘分!” “触犯了劳动保护法的缘分?” 男人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圆脸垂成了个四方形: “余笑,你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刚工作一个礼拜你请了两天假,又查出来怀孕了,你还跟我说什么劳动保护法?我看你是依法碰瓷!” 褚年“霍”地站了起来:“你说谁碰瓷?” “我说你碰瓷说错了吗?谈合同的时候我就说你已婚未孕,聘用成本风险高,你跟我又哭又闹,还让你妈打电话给我,结果怎么样?你屁事儿都没干就先怀上了,还跟我扯劳动保护法,我还说你是故意隐瞒来占我便宜呢!” “我敢对天发誓,我来你这工作的时候真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我的检查报告都可以给你看!” “你对天发誓有用么?你知不知道你怀孕对我这是多大的损失?你怀孕到产假结束十三个月,我得给你发工资、发五险一金,也就是我得花好几万白养着你!你说你来了这些天除了端茶倒水之外你还干过什么?你们这些女人真有意思啊,一个个要么就保胎几天不见人影、要么就把接送孩子挂在嘴边正事儿不干一点儿,你也是一个德行,除了诉苦你还干什么了?说得跟事儿都是你们女人干的似的,我请了三个文员回来,加起来连一个人的活儿都干不上,我的委屈,你们谁管了?!” “天天就让我端茶倒水,我做的其他工作你看见了吗?” “其他工作?”朱师兄抬起眼睛,冷冷地哼笑了一声,“你是说抱牛蓉蓉那个女人的大腿?” 电光火石之间,褚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那天牛姐还没来,朱师兄就说她的坏话,比如余笑妈妈和韩大姐都说朱师兄是工作室的小合伙人,朱师兄自己却一直以工作室的所有人自居,再比如,刘助理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态度大变。 因为朱师兄就是在暗地里针对牛姐,而他,因为向牛姐“表功”就成了朱师兄和刘助理眼中的“叛徒”。 枉费他在池新干了三年多,多少风浪没见过,竟然在这个小泥塘子里都沾了一身腥? “反正我话就撂这了,余笑,你的五险一金还没给你转,正好也不用办了,你签的那张合同,你有本事就挺着肚子拿着去告我去,你敢告我,我就告诉所有人余尚敬的女儿怎么仗着她爸的身份从我们这个小工作室里骗钱的,端了三天茶水,就让我养你一年多,他余尚敬有这么大的脸么?” 这手段,真是,无耻! 一口气堵在了褚年的胸口,他深吸了两口气,还是止不住一阵恶心,手捂在肚子上,他作势欲吐,吓得对面的人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护着面前的图纸,声色俱厉地说: “你要吐就滚出去,别在这跟我装样!” 扶了扶胸口,另一只手还捂在肚子上,褚年抬起头,慢慢地说: “你想霸占牛姐的工作室,又把怀孕的员工赶走,这个名声就好听么?” 朱师兄又是嘿嘿一笑:“是不好听,可我不在乎呀。谁在乎名声,谁就去吃亏吧。你说我要霸占牛蓉蓉的工作室,你有证据么?这个工作室本来就是我的,她牛蓉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来五天不错了,什么事儿不是我管?你去问问那些客户,他们是更愿意跟我合作,还是跟个四十岁都没结婚的疯婆子合作?” 褚年继续捂着肚子,嘴里有些虚弱地说:“朱师兄,做事还是留一线比较好。” “留一线?你对我留一线了么?仗着是个女人,又是怀孕碰瓷,又是吃里扒外,我告诉你,我朱杜绩不吃你那一套!” 动作缓慢地从朱师兄那儿退出来,褚年转身就看见了韩大姐关心的眼神。 “余笑啊,我那时候就说你是有了吧,果然是说对了。”看着“余笑”苍白的脸色,韩大姐更多恭喜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有了孩子也正好就休息一下,你还年轻,你父母估计也都年纪不大,等孩子两三岁了交给他们,你再出来也不耽误什么?” 不耽误么? 褚年看着眼前这个勤恳又热心的女人,在这儿的短短几天里,她是唯一对自己好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任劳任怨在公司里做事的人,可这样的一个人,在那那头猪的嘴里就成了“正事儿不干一点儿”。 “韩大姐,这些天谢谢你了。” “你跟大姐客气什么?” 回头看一眼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猪师兄”,褚年随便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离开了工作室。 可他真的甘心么? 只是因为“怀孕”就被人赶走? 坐上出租回到家,泡上一杯柠檬水喝两口,褚年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刚刚被他攥了太久,手机背上都有了水痕,是他手里凉汗凝成的。 幸好余笑用的手机没他自己的那么大,不然这事儿还真难成。 他咧着嘴笑了一下。 “……这个工作室本来就是我的,她牛蓉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来五天不错了,什么事儿不是我管?你去问问那些客户,他们是更愿意跟我合作,还是跟个四十岁都没结婚的疯婆子合作?” 有些混乱摇晃的视频里能断断续续看见姓朱的那张脸,声音录的很清楚。 又听了两遍,褚年把这段视频发给了牛姐。 “说我抱大腿?说我吃里扒外?老子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抱大腿,什么叫真正的吃里扒外!” 泄愤似的咬碎嘴里的苏打饼干,褚年觉得今天的这个饼干格外的咸,咸到发涩。 饼干刚吃完,他的电话就响了,却不是他想象中牛姐打来的。 “笑笑你怎么回事?怎么干两天工作又不干了?!”高亢刺耳的女声突然压低了一点,仿佛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现在是孕妇,“我不是跟你说了么?这个工作你肯定要做的,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就你三年都不出来工作那样子,没一个工作钓着你,等你生完孩子天天喂奶洗尿布,你就更出不来了!到时候你怎么办?才三十岁开始在家里当一辈子的家庭主妇?你告诉妈妈,要是这样你这辈子还剩什么?啊?老公?孩子?没了!妈妈辛辛苦苦把你养大送你读大学是为了让你蹲在家里的吗?!” 听着余笑妈妈的话,褚年叹息了一声,说:“妈,是不是姓朱的找你了?”好歹记得自己现在是“余笑”,褚年把“那孙子”省掉了。 “是啊,笑笑,你师兄说……” “妈!哪门子的师兄会刚知道我怀孕就把我赶走啊?你听他说不如听我说,不是我自己要走的,再说了……” 褚年很心累,他刚想说自己还未必走,走人的未必是谁呢,就听见手机那边传来了一阵嘈杂。 “我不会说话,那你想说什么?”这是余笑妈妈的声音,“你以为就你自己关心女儿啊?什么?我不是关心?你说怎么说是关心?我不懂?我怎么就不懂了?” 手机被交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很快,一个中年男声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笑笑啊,你这次工作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说话的人是余笑的爸爸。 “爸!”褚年打起了精神,在这种事情上,他觉得余笑的爸爸才会更理解自己,而不是一味地“责怪女儿”。不得不说,从昨天到今天,余笑的妈妈一个电话、一个朋友圈就闹得自己的生活一团糟,褚年心里对她其实是有一点怨气的。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是朱师兄宁肯触犯法律也要赶我走,他还说要是我敢去告他,他就把你的名声搞臭。爸你放心,这事儿不用你插手,我肯定把这个人……” “笑笑,这事儿你听爸爸的,就算了吧。” 咚!是什么东西突然沉了一下? 褚年一个恍惚,才察觉到是自己的心。 第27章 想要的真不多 “爸,你说什么?” 褚年简直不敢相信说话的人是自己那个岳父。 “笑笑, 爸爸知道这事儿你受委屈了, 但是现在不是让你任性的时候, 你想想,要是你真跟朱杜继去计较, 你在圈子里的名声能好听么?本来就是咱们理亏,你这孕, 唉,不过怀孕总是好事儿,你就先好好养胎, 把孩子生下来。褚年在外地忙事业,你也别给他添麻烦了, 等他回来了, 让他来找我,我和他谈谈。” 褚年皱着眉头,喝了一口柠檬水勉强把自己嘴里令人作呕的苦味儿压了下去,然后说: “我怎么给他添麻烦了?于情于理,朱杜继这事儿做的就是不对!我……我怀孕了他就不能开除我!什么名声?我怀孕是我故意想怀的么?他说我怀孕碰瓷,我还不能反过来去申诉么?!” 电话另一边传来依然是余笑爸爸不疾不徐的声音: “笑笑,你怎么学的跟你妈一样?” 什么叫跟余笑的妈妈一样?!这是什么语气?这是什么评价?他只是不想忍气吞声,不想因为怀孕了就丧失工作的权利, 不想被人像撵狗一样从那个小破作坊离开! 怎么就叫“跟你妈一样”了? “您这话有意思, 我妈刚刚说的哪句话不对了?” “笑笑, 处理事情没那么简单, 你得考虑一下现实,你说你在家里都呆了三年了,不就是想要一个孩子么?现在孩子有了,你就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孩子,以后再谈工作的事情也不晚。我也会跟你妈谈谈,不要一看见你就说工作工作,给你这么大的心理压力对你一点也不好。” 褚年快要绝望了,他突然觉得从前通情达理能和自己交流顺畅的岳父现在已经成了一块石头。 “爸,这不是什么对我好的问题,他朱杜继不过是个窝在牛姐手下的小人,我凭什么要躲着他呀?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怀孕了是错误吗?就是我得被人赶走的理由吗?那他还拉帮结派想排挤走牛姐呢!怎么不是这种人滚蛋?论能力论水平我哪里比不过那个小人!?” “是谁教了你背后论人是非?你才见过几个人,就说别人是小人?你这么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是给谁看呢?爸爸以前是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么?” 顿了一下,余笑的爸爸松缓了口气,才又接着说: “笑笑,这件事情就这让它这么过去吧,你要是缺钱就跟家里要,正好也可以多回来两趟,你妈总惦记你。” 字字句句入耳,仿佛都是在对“自己”好,可落在心口的却是一块又一块的石头。 褚年很想问问自己的岳父,他顾虑的到底是“女儿”的名声,还是他自己的名声,一个刚入职就怀孕的女儿让他觉得丢人了是么?可他张了张嘴,这话他说不出口。 余笑的父亲还在“谆谆教诲”:“笑笑,记住爸爸跟你说过的话,没人喜欢爱生气的女人,一会儿你跟褚年说的时候注意措辞,他已经很忙了,你别给他添麻烦了。” 当他是个男人的时候,所有人都对他说要变强,当他成了个女人,所有人都变成了他的墙。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弹出微信消息提醒。 他有些疲惫地说:“我知道了,我再想想,先挂了。” 微信不出所料是牛姐发来的,点一下就能听见牛姐的声音: “你录下这个只是想提醒我朱杜继居心不良?” 褚年捕捉到了语气中蓬勃的怒气,经过了自己岳父的那一番“教导”,他现在觉得能生气的女人真是太可爱了。 “牛姐,我怀孕了,但是我还想工作,我想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手机沉默了两分钟,褚年察觉到自己的手上又沁出了冷汗。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更怕的是直白的拒绝,还是一句“既然怀孕了你就好好养孩子吧”。 好在他得到的回答并不是上面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明天上午九点的火车,别忘了。”是说原本说定去省城的事儿。 这是,答应他了吧? 应该高兴的。 可看着手机屏幕,褚年慢慢地低下了头,他把脸埋进了手机里,很久很久,他只是想要工作,他只是不想呆在家里,怎么就这么难?怎么就…… 客厅的墙上,计分器跳了一下,过了几分钟,仿佛不情愿地,又跳了一下,从7到了29。 难得没有开会到深夜,余笑洗了个澡,坐在公寓的沙发上,她收到了银行发的短信通知,之前出差的补助和这次加入专项小组的补贴已经到账了,大概有五千多块。 想了想,余笑把这笔钱转到了“余笑”的卡里,怀孕、产检、估计还得吃药……这些事儿都得花钱。 关掉了银行的app,余笑想想那个孩子,手指在桌上乱敲了一阵儿,又强迫自己不再想ta,把注意力放到别的事情上面。 后天她就要再去赭阳,这次除了要让那些搞设计的专家细化整体方案之外,她还得去跟有关部门打交道——这一块,是从前褚年的长项。 也是余笑自己最薄弱的地方。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规矩,上次那位主任可以作为突破口,还有那位主任派过来帮忙的小李,流程方面我可以试着问他,更多的细节,也可以让林组长出面……” 之所以把办事老练的林组长拉到自己这边,余笑为的就是让他补充自己经验方面的匮乏。 成为“褚年”的这么多天,每一次以“褚经理”的身份与各路人打交道,都是余笑精神最紧绷的时候,反而是在城中村里做调研、想要给孩子和没有工作的女人找一条出路的时候,是最让她兴奋的。 这种兴奋很特别,余笑没办法用语言描述当她说服了别人认同自己的“东林烂尾楼改造计划”时的那种快乐。 那个时候,她不会去想自己是个男人,自己是个叫“褚年”的男人,自己是个应该精于交际颇有手腕儿的、叫“褚年”的男人。 ——虽然这是她已经决心此后半生都成为的那个人。 “幼儿园、小学……她们还需要什么呢?” 余笑的脑海中顿时浮现了无数的选项,她又将它们一一抹去,因为她一个都给不起。 “算了,能做一点是一点,女子职业培训中心必须落实。” 这样安慰了自己,余笑拿出手机又把存在里面的文件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然后,她随手打开了电视机。 电影频道播放的画面,是一个清瘦又有点俊美的“男人”低着头劈柴。 余笑慢慢放下了遥控器,她一直就很喜欢这部叫《凤厨》的电影,它讲的是一个清末一个弱女子为了给爱人伸冤,女扮男装上京,最后成了一代名厨,为自己爱人洗刷了冤屈的故事。 不过,从前的余笑一直很不喜欢电影的结局,陈凤厨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爱人,选择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因为她更希望能看见爱情的圆满,现在…… 一直看到了二十年后陈凤厨与自己曾经的爱人擦肩而过,电影出来了演职员表,余笑才察觉到自己哭了。 “不过是为了我自己,若是我说是为了别人走到现在,那分明就是轻贱了我自己。” 这剧台词扎伤了余笑的心。 疼啊,太疼了。 陈凤厨为了那个男人披荆斩棘豁出去了一条命,到头来找到的是“自己”,可她呢?自认为把时光都给了婚姻、爱情,最后丢掉的也是自己。 即使是现在,也不过缩在一个男人的躯体里,像是一只披着画皮的鬼。 手机的铃声惊动了她,余笑拿起来,看见了打电话来的人是“董事长”。 余笑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五十了,她匆忙擦掉了自己的鼻涕眼泪,又喝下了一口凉水清嗓子,才接通了电话。 “董、董事长。” “没有打扰褚经理休息吧?” “咳,没有。” “我在公司楼下,有没有空一起出去喝一杯?” 啊? 余笑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让自己脑子清楚一点,才说:“好,我这就下楼。” 她也不想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了。 至于池谨文为什么找她喝酒? 反正有那么帅的男明星当球友,池谨文看着都很正常,总不至于是看上了“褚年”的皮囊。 余笑想得很光棍,但是不直。 池谨文挑的酒吧气氛很不错,慢悠悠的蓝调放着,坐在卡座里,余笑觉得自己的骨头缝儿都有了片刻的舒展。 池谨文还穿着衬衣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袖子卷了起来,看着多了点点的随意。 两个大男人也不需要客气,拿着酒杯一碰,各自喝了就好。 喝了四五杯酒下去,池谨文终于开口了: “我是应该谢谢你的,我……有个亲人,最亲的那种,从前我觉得她无所不在,一面被她庇护,一面又觉得她难以被超越。是不是,很没有良心?” “这不是很正常吗?谁会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喜欢一个人呢?连对自己都做不到。”喝下半杯酒,余笑看着酒杯,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池谨文看了自己这个平日太过谨慎,做事的时候又别有锋芒的属下一眼,淡淡地说: “可那个时候,我以为她是全心全意地喜欢我们,就是我和我妹妹。但是,她抛下了我们,一心追求自己的梦想,去年冬天她甚至跟我说,她其实一直都在表演,她在教育我们的时候使用了很多并不光彩的小技巧,她真正纯粹的只是对自己的梦想……你知道么,一直以来坚信的东西被打碎了,哪怕那个东西在别人的眼里并不重要,我还是觉得不舒服,很不舒服。 我答应她会想明白,可直到听你说你的‘蜗牛壳’理论,我才觉得我有那么一丁点理解她了。” 池谨文的话让余笑又喝了半杯酒。 严肃端方的成功人士,其实也是被人小心庇护长大的,对方一定付出了极大的心力,才会让他觉得自己是被全心全意喜欢的。 不像她,小时候觉得妈妈并不爱自己,长大一些又纠结于父亲自相矛盾的教导。 直到上了大学,遇到了褚年,她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人真正可以爱她。 结果,又是一场空。 “董事长,能够感觉到被爱直到对方去点破,才觉得爱不够纯粹,已经是,很幸运、很幸运的事情了。” 这世上多少人,所谓的“爱”,都是一场自我欺瞒的寂寞狂欢? 余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28章 我真的没发烧 周二早上, 褚年换了三身衣服。 当初面试时候的那一身自然是他最喜欢的, 毕竟是自己选的,可摸摸自己的肚子,他决定还是穿一双运动鞋, 防止摔倒。 既然穿了运动鞋,衣服也要轻便起来。 余笑喜欢的印花t恤有些不够庄重, 他选了一件浅蓝色的上衣搭配了深色的牛仔裤。 “还真是瘦了。” 拽一拽牛仔裤显着空荡的腰部, 褚年强迫自己又吃了两片苏打饼干,两块午餐肉。 要坐火车出门, 想要一天往返几乎是不可能的,褚年拿起一个书包,想了想,往里面装了一件干净的睡衣, 然后是牙具, 想到自己现在很可能会吐,褚年又装了两个柠檬一个苹果, 当然少不了苏打饼干和他要吃的那一堆药片。 不管怎么看,这一包东西都不太像是要去出公差的,更像是小孩子春游。 拍拍自己的小肚子, 褚年叹了口气: “对, 还真是你去春游。” 站在镜子跟前,褚年觉得“自己”的气色看着太差了, 既然是要保住自己的工作, 那肯定得显得健康点儿。 勉强涂匀了脸上的粉底液, 褚年盯着傅锦颜送自己的腮红。 经过了一番有点剧烈的思想斗争,他拿起腮红旁边的刷子,往脸上轻轻点了一下。 再点一下、再点一下…… 小小的刷子在脸上涂来抹去,看着微微的一点红色出现在脸庞周围,褚年突然感受到了暌违已久的成就感。 对着镜子,他笑了。 “你是不是发烧了?”在火车站的候车室,牛姐看着上半张脸微微发红的“余笑”,有些担心地问。 “啊?没有啊。” 褚年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对牛姐笑着说: “牛姐你放心,我状态好着呢,今天我就能把您那边的文件管理搞好。” 牛姐点了点头。 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没事儿么?” 褚年万分诚恳地点头,心里有些莫名的感动。 坐上了火车,褚年看见牛姐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了一个充气垫儿。 把里面的气打满之后,牛姐把垫子放在了“余笑”的身后。 “有不舒服就跟我说,怀孕了之后都不容易,你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好。”褚年惊诧地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哽咽,“谢、谢谢!” 牛姐毫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把自己的座椅靠背微微调整了一下。 她自己体态敦实,坐在火车二等座上有些空间紧张,显然并不是为了自己才带来垫子。 摘掉了自己脖子上的青金石长链子,她打了个哈欠说: “在火车上就睡会儿吧,下车还得忙。” 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褚年伸手捏了捏自己后腰上靠着的垫子,内心有些无措,从小到大他因为外貌和成绩早就习惯了受到各种优待,也习惯了各个年龄段的女人对他“柔情似水”。 可他没遇到过这样似乎“理所当然”,又似乎包含着某种怜悯与关切的“保护”。 过了五分钟,火车开动了,牛姐翻了个身,又睁开了眼睛。 “余笑,你还没休息啊?” “牛姐,您不也没休息。” 叹了一口气,牛姐坐了起来。 “昨天我想到半夜,我觉得我也没做错什么呀,怎么朱杜继他就对我这么大意见呢?啊?他以前给我当助手,后来我去了省城开工作室,本来想把现在那个工作室关了,是他说他想接手,我才说那他掏三成钱进来吧,反正其余的都是现成的,怎么到现在就成了我的错了?我牛蓉蓉打理起来的招牌,他想抢走怎么还这么理直气壮?” 褚年看一眼越说越激动的牛姐,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就该痛骂朱杜继忘恩负义就够了,可后面的垫子很柔软。 “牛姐,人都是会变的,说不定当年您拉他变成合伙人的时候,他感恩戴德,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天天被人喊朱老师、朱老板、朱大设计师,喊久了心也就变了。您也是人太好,管下属哪里是交心就够的? 我来了工作室一个礼拜,您只来了一次,他明明是躲出去了,您也不管,刘助理是他的人,韩大姐是个不管事儿的,您被人架在半空,只能把别人的心和胆子一块儿养大了。” 说着说着,褚年不知道为何有些心虚气短,他缓了口气,接着说: “您做室内设计,当然也知道那些施工方一时没人盯着就连墙砖贴不齐,何况是个公司的合伙人。要从这方面说,这确实是您的错。” “嗯。”牛姐点点头,“我确实是傻,你说得对,我每次去,他和他那个助理都不在,分明就是躲着我,我还傻乎乎地以为没事儿呢。” 躺回去,闭上眼睛,牛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当人,好心自然是没错,可当个老板,识人不明就大错特错了。” 褚年也闭上了眼睛,老板能够自省,对下属来说当然是好事,要是能把自省彻底落实,那更是极大的好事了。 可闭上眼睛,褚年看见了余笑。 他又睁开了眼睛。 不能想。 “擦!”牛姐猛地睁开眼睛,嘴里低骂了一声,把褚年吓了一跳。 “老娘就算是有错,也是朱杜继那个混蛋人品太差!低劣!卑鄙!无耻!不把他赶走,老娘牛字倒过来写!” 褚年下意识抱着肚子缩在靠垫上,对这样的上级,他……暂时不知道该怎么评判。 火车上气味驳杂,褚年拿着一个柠檬放在鼻子边上生怕自己会吐出来。 闻着柠檬带着酸意的果香气,他慢慢地睡了过去。 牛姐在省城的设计工作室在一座写字楼里,采光明亮、布局合理,看着就比原来那个高大上很多。 让褚年更在意的是,这里的员工看起来精神抖擞,光看精气神儿,能吊打好几个刘助理。 这也说明了牛姐在调动员工积极性方面是很有一手的。 “这是余笑,我让她过来帮我们做一下文件管理,你们一个一个来,看着也学着点儿。” 褚年现在的小身板儿一个还不到牛姐的半个,他往旁边退了一步才让别人看见自己。 “大家好,我是余笑。” 牛姐回身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指了指一个年轻的女孩儿说:“小玉,余笑就交给你了,多照顾一点。” 用excel做文件管理,就是一开始添加的时候繁琐一些,褚年研究了几天也就熟练了。 “哇,你这个看起来真的很高级啊,原来excel还能这么玩儿?我以前都不知道。” 小玉给褚年端来了一杯水,看着表格有些目瞪口呆。 褚年有点得意,不对,不应该说有点,应该说非常开心,看看小玉年轻漂亮的脸庞,他真是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 “这个其实挺简单的,只要会用hyperlink参数再做超链接,平时统筹文件夹就可以了,其实是个挺鸡肋的小功能,但是对电脑里堆了太多文件的人来说就比较方便了。” “一听就好高大上,算了,您忙。”说完小玉去旁边转了一圈儿,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堆吃的。 “余笑,要不要吃零食?我买的牛肉干吃过的都说好!” 褚年抬头对她笑了笑,继续做文件整理。 用了两个小时整理好了一个人的电脑,褚年站起来就要去下一个人那里。 “不着急,牛姐说让你先吃了饭。”小玉一把就将褚年摁回了椅子上。 这时候褚年才发现小玉的身高绝对不低于一米七,比她现在要高半个头。 一阵小凉风从他的心头吹过,过分得意的褚年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成了“余笑”。 不仅性别女,身高只有一米六,还是个孕妇。 那点乍起的粉色小雾,“嗖”得一声消失不见了。 对面的女孩儿并不知道这个沉默单薄又似乎很能干的“女人”之前在想什么,现在又在想什么,她看着对方的脸庞,小心地问: “你还好吧?没有发烧吧?” 今天怎么都是这么奇怪的问题? 褚年摇摇头,顺便摇掉了脑子里的残渣: “没有。” 小玉给褚年订的工作餐明显是按照女孩子的口味来的,主菜是几块糖醋排骨,旁边是一点酸辣土豆丝和番茄炒蛋。 从前的褚年挺喜欢吃肉的,现在看见糖醋排骨他就觉得胃里难受,努力避开之后几乎把酸辣土豆丝配着米饭吃完了。 其实还想吃点西红柿炒蛋,不知道为什么鸡蛋还没入嘴他就赶紧到了一股腥气,要不是放下的快,他已经吐出来了。 看看饭盒里剩的大半东西,褚年有点紧张,怕小玉会觉得自己太挑剔。 没想到小玉的反应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难怪你这么瘦,居然鸡蛋都不吃!对自己也太狠了吧!减肥大佬真是惹不起。” 减肥大佬? 褚年眨眨眼睛,掩盖自己心里的茫然。 下午四点,牛姐召集工作室员工开会,褚年看着那些男男女女走进会议室,心中浮现的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羡慕。 “余笑,你也来。” “好的!”他自己都被自己语气中的欢快吓了一跳。 站在会议室里,牛姐穿了件枣红色的袍子似的裙子,脖子上戴着一串青金石,气场十足。 褚年进去之后,找了个角落坐下。 “第一件事,余笑之前在老工作室那边入职了,但是手续还没办,文慧你下周一和程新一起去那边的时候把手续给她都办好,尤其是生育险,你看看政策,务必给她弄好。” 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年纪三十多岁的女人点点头答应了。 “第二件事,之前我把老工作室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转让给了我从前的助理朱杜继,我仍然是老工作室的实质法人和大股东,但是目前老工作室的经营状况我很不满意,下周一开始,程新你就是我派去的委托人,看看那边的项目执行情况到底行不行,为期至少半个月。” “另外,我已经联系了会计师事务所,下周一开始去那边查账,我打算给老工作室在找个合伙人,在那之前,账务必须清楚。” 牛姐看向了“余笑”。 “你在忙完了这里的文件管理工作之后,就去帮助程新,能行么?” 能行!当然能行! 褚年努力点头。 他已经跃跃欲试了,在这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彻底好了,一口气揍十个“猪师兄”都不费劲儿! 当然,五分钟后他因为办公室些微的气闷而跑出去吐了一通。 这才确定了之前的种种“力能扛鼎”都不过是错觉。 “你等着看,你爸本事可大着呢!” 趴在洗手池上,褚年对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如此说道,嘴里还是胃液的味道。 第29章 唯一的被肯定 “褚经理,喝口水。” “谢谢。” 站在方圆几十米唯一的一块树荫里, 余笑把别人递给自己的水拧开之后又递给了团队里年纪最大的老专家。 “天气太热了。”老专家姓方, 一只手扶着自己的助理, 喝了口水,他感叹了一声赭阳的高温和暴晒。 除了这片树荫之外,还更多的人站在几米外烂尾楼的阴影里, 把公文包或者文件夹当扇子用。 余笑确认了一下所有人都还没有出现中暑的症状,再看了看几百米外的城中村, 转身对自己带来的一位员工嘱咐了两句。 那个员工是个瘦高的年轻人, 听了余笑的话之后他眼前一亮,转身就往外冲。 “跑什么?拿着遮阳伞!” 从小莫的手里抽过遮阳伞递过去, 余笑才放了那个年轻人离开。 回过身, 她对那些其他人说: “咱们就先休息会儿, 刚才已经看完了西南角这一块, 按照计划,咱们还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地方要走。” “唉, 褚经理, 咱们行程上是怎么安排的?”问话的老专家, 那一头黑白参半的发丝在丝丝并不凉爽的风中颤抖着。 “今天下午两点前结束第一轮现场勘查, 下午回去休息一下,然后开会, 明天和宋主任那边一起研究下细节, 后天再来看现场。” 很简单的行程, “褚经理”随口就能说得一清二楚, 听得这个老专家的助理心里一叹。 像他们教授这些搞设计搞研究的,做到了一定地位那都是被人捧着的,虽然说行程表是早就定好的,但是他们从前遇到的那些项目经理真到了这个时候,谁不是全紧着这些专家们的意思来? 这个褚经理倒好,年纪轻轻,做事一板一眼,教授问行程那是真问行程的意思吗?那分明是说累了想回去休息呀? 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这个副经理的,难不成是靠着刷脸? 趁着休息的功夫,余笑已经又跟老专家聊起来了,“方教授,对那个小学的供暖设计您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 “供暖?这种方面我实在不擅长。”老专家摇了摇头,“之前预留了管道,但是很明显你想做小学的那两栋楼距离管道的位置是很不合理的,之前的工程方……” 老人摇了摇头。 烂尾楼的问题哪里是没建完那么简单?不合理的布局,因为资金紧张所以偷工减料的施工过程,搁置时间太久导致已经不符合新型国家验收标准的建造质量。 这些都是外行人没想过的问题。 在他的眼里,这个年纪轻轻的项目小经理,也是个“外行”。 “小学的两栋楼供暖还好说,位置不合理的问题不过是一点管道成本,你说的那座想做职业培训中心的楼,我倒是有个问题,你为什么想给它做一个独立的太阳能电辅供热系统呢?” 面对老人的疑问,余笑正想说话,旁边的人突然都往不远处看了过去。 “小姜那是推了个车过来?” 不是小姜推车,是小姜帮着别人推车。 真正推车的人是之前余笑他们吃过凉皮的那家店的女老板,看见余笑,她比上次黑红了不少的脸庞上露出了灿烂的笑: “绿豆汤还要冰一点,帅哥你们真是讲究人哩。” “麻烦您跑了一趟。” “你们钱也给的多,嘿嘿嘿,冰是白开水放凉了才冰的,你们这个小帅哥问我哪里买冰,我自己家就有给小孩子做的,能赚钱哪有不好的?绿豆水你知道的,我家确实熬得好。还有西瓜,我也给你们都切好了。” 绿豆水和西瓜从保温箱里拿出来,都冒着丝丝凉意,这个说话利落的女老板果然是个能做实事的人,不过十几分钟就给他们准备的样样周全。 当然,也是余笑的钱给的到位。 一人一杯绿豆水,一小盒切好的西瓜,余笑手上分着,对那个女老板说: “谢谢您,您家的东西做的也好吃,下次我带着朋友们都去尝尝。” “哎哟,都说啦,要是您真能给我们弄起个小学啊,您来多少次我都白请你吃!” 太过英俊的男人只是微笑,低垂的眉目却让人有些眼晕。 目送着那个女老板推着空车走了,方教授的助理咽下嘴里的西瓜,看着“褚年”说: “褚经理办事就是不一般,叫个外卖就能解决的事情,还得让人家女老板亲自送货上门。” 这话里面的意思不怎么好听,余笑仿佛没听出来,只笑着说: “几位专家年纪都有了年纪,入口的东西还是得小心一点,那家店我之前来的时候吃过,还是挺干净的,才放心把这件事交给她。” 她又看向了其他人,略提高了一点声音说: “辛苦各位大夏天出来公干,我跟酒店说了,下午咱们回去就直接去做足疗,吹着空调、洗个澡。” 有绿豆水有西瓜,回去还有享受在等着,所有人的精神都是一振,仿佛头顶的烈阳也不那么难熬了,其中包括方教授。 结束休息继续勘察的时候,他跟“褚经理”说话的热情也多了几分。 “小褚啊,那个热水系统,你还没跟我说明白呢。” 余笑扶着老人一边是手臂,笑着说:“整个东林城中村只有三分之一通了集体供暖,很多冬天洗衣服甚至洗漱都是问题。” “这跟你在职业学校里安的太阳能有什么关系?” “东林周边的很多小工厂是春天到秋天开工,冬天休息,很多女人闲在家里,要是职业学校能够供热水,她们来上课的热情应该会高不少吧?” 听见年轻人这么说,老人一愣,然后大笑起来: “是了是了,学校里有暖气有热水,装两件衣服一块肥皂,趁着课间的时候洗一洗,不是比待在废煤要好?还能跟认识的人聊天说话,中午晚上还能直接接了孩子回家,路过市场买一点东西,回家做饭也方便……你呀!” 他拍了拍“褚年”的肩膀: “也不知道你这个搞市场的年轻人是怎么想出来的,不应该只想着赚钱么?” 余笑只是扶紧了老人的手臂,防着他脚下被乱石绊到。 “这些想法你都要写进项目书里,显得咱们有真正搞民生的样子,知道吗?”笑过之后,方教授开始指点起来。 略靠后一步,方教授的助理看着自家“老板”跟那个“一板一眼”的项目经理谈笑风生,心里一阵泛酸。 老板你这就叫起“咱们”了? 原来这人不是刷脸上位,就是……刷好感度的方式,有点,高级? 助理觉得自己又学了一招,当然学了他也不太懂怎么能用就是了。 下午,刚回了酒店不到一个小时,外面就下起了大雨。 开着窗,夹着水汽的风从外面冲进来,卷动着反复干涸很久的窗帘。 其他人都去修脚做按摩了,余笑一个人坐在桌前把今天方教授随口说的建议都在电脑上了下来。 写到一半,她的手机上弹出了消息提醒。 傅锦颜:我打电话给他,怎么他跑省城去了?说是工作的问题,也不肯跟我细说。 因为工作问题去了省城?余笑当然知道傅锦颜说的“他”是谁。 皱了一下眉头,余笑还是拨通了电话。 “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你放心,孩子好着呢,我肯定能生出来!你想离婚,没门儿!” 听着褚年这嚣张的口气,余笑有点后悔打这个电话里,有这个时间听他废话,她还不如把文件写完。 “你在哪里?” 忙了两天半终于搞定了所有文件整理的褚年坐在回家的火车上。 他这两天加班加点。睡觉的时候他借口孕吐婉拒了小玉的同居邀请,就住在了工作室周围一个便宜的小公寓里。因为便宜,所以唯一的优点就是通风好没怪味,所以就算床垫很不舒服,洗澡的浴室小的跟个马桶一样,褚年也忍了过来。 余笑的电话成功勾动了他心里的委屈,虽然他也说不清楚这委屈到底从何而来。 也可能是经历太多了吧,细细密密,根由万千。 他的气势略弱了下来: “我……还有一个小时到家了,那个,工作上的事我去了一趟省城。” 说这句话的时候,褚年依稀有种错觉,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这只是等在家里的余笑给自己打来的电话。 可他自己也知道这是错觉。 最荒谬的事情发生了,一切都已经改变的不成样子。 “身体状况还好么?” “挺好的。” 再平常不过的问答,却让褚年觉得心里酸酸的,张了张嘴,他提了一下语调说: “我之前那份工作,因为……身体情况,那个人要辞退我,我找了更大的合伙人帮忙,现在要反过来去收拾他了。” “嗯。”余笑觉得这是褚年能干出来的事情——他从来是抓紧一切机会向上爬。 她看着外面被暴雨问候的大地,轻声说: “挺好的,你加油。” “嗯,好……”褚年握紧了手机。 通话结束了,褚年看着手机屏幕,把另一只手上的柠檬拿到鼻子边上,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气。 从他确定了“怀孕”以来,这是唯一一个完全没有指责、没有压制、没有怀疑、没有条件的,对他争取工作这件事的纯粹肯定。 挺好的,你加油。 这个评价来自余笑。 褚年有些想笑,又觉得可能是有个人切开了整个柠檬,把里面的汁水全部都挤进了他的胃里和心上。 挂掉电话的余笑神色平静地继续开始写东西,雨后的风从她的后颈吹过,也从她的指间吹过。 第30章 出师未捷我先吐 褚年从出租车里下来,心里有些愉快地盘算晚上吃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省城的那两天只一心忙着工作, 他竟然觉得吐得次数少了一点儿, 恶心的频率从一天十五六次降低到了一天五六次。 这也导致他的胆子大了一点, 不仅敢吃酸辣土豆丝了,土豆炖牛肉也觊觎了一番。 虽然吃完了还是吐,可吃的时候还是挺开心的。 吐了这么多天, 褚年已经摸到了规律。 闻起来,汽油味儿、烂菜的馊味儿是最不能忍的, 尤其是韭菜。 吃起来, 用油炒过的肉吃了是一定会吐的,油炸的东西绝对不能碰, 外面卖的馅料不明的肉包子他闻着就想吐, 生菜叶子吃的时候没问题但是吐出来的时候食道里的苦涩感格外重。 此外, 还有鸡蛋, 他从前最喜欢的蒸蛋和炒蛋都已经成了他的禁区。 慢慢总结整理了这些发现,褚年觉得自己也能在各种“规避”和“小心”下活下去了。 晚饭就叫个外卖吧, 试试能不能吃小鸡炖蘑菇。 “余笑?” 晚餐敲定的那刻, 停在楼外的一辆车里, 一个戴着眼镜的女人探出头跟他打招呼。 看见对方, 褚年愣了一下,才笑着说:“傅……那个, 你怎么在这儿?” “刚知道你怀孕了, 你又告诉我你去了外地, 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从车里下来, 傅锦颜手里拎着两个大袋子对他抬了抬下巴说: “走,我给你把东西送上去。” 褚年被她的阵仗吓到了:“你、你这是什么?” “吃的喝的用的,现在孕妇的讲究可多了,我去挑了一圈儿,差点挑花眼。” 没理会“余笑”伸出的手,傅锦颜拎着两个大袋子进了电梯。 电梯里,褚年有些不好意思,是真的不好意思。 这些天“帮”过他的人寥寥无几,里面绝对有傅锦颜的一份儿,他从前只觉得傅锦颜说话刻薄,眼睛像长了刺似的让人不舒服,现在想想,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傻。 他褚年酒肉朋友无数,能这样真金白银任劳任怨帮忙的,一个都没有。 “那个……” “恩?” “谢谢你。” 看着褚年占着自己好友的身体似乎有些害羞的样子,傅锦颜能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寒毛一根一根全部立起来了。 把东西送进去,她就借口有事走了,留下褚年一个人面对各种进口维生素片、营养品甚至还有孕妇穿的睡衣和软底不磨脚还不打滑的拖鞋。 从袋子里拿出一瓶药片仔细看了看,褚年有些舒心地笑了,他现在觉得一切都能变好。 虽然还是有各种的不甘心和痛苦,可他觉得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而此时,就在楼下,傅锦颜奋力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又拉下后视镜,对里面的自己说: “我这个演技去电视剧客串应该足够啊。” 最后看了自己好友的“家”一眼,脚下油门一踩,傅锦颜开着车子离开了。 早上九点四十五,朱大设计师和往常一样打着电话进了他那个位于临街铺面的二层设计室。 说是他的似乎不太对。 不过长久以来,他已经把这里当成了他的。 所以他可以给余尚敬面子把他女儿弄来当文员,也可以把吃里扒外不听话的员工给赶走。 余笑被赶走那天,他先发制人给余尚敬打了电话,那老头儿死要面子,还替他女儿道歉,就这样的人,他得罪就得罪了,怕个啥。 想起来,朱杜继心里就有些不屑,他们圈儿里都是这么一群爱论资排辈又爱占便宜,同时又死要面子的糟老头子。 一楼看店的年轻人看见他,站起来说:“朱老师,上面来了几个人。” “是上次那个戴玉镯子走路很骚的女的?” 年轻人摇摇头:“来的是几个男的,我没见过。” 那就是新客户了,两口把两个小肉包都塞进嘴里,再用力吸走了塑料杯里的最后一口豆浆。 吃完了早饭的朱设计师舔了舔嘴皮子,把空了的豆浆杯放在了前台,整理了一下衣服往楼上走去。 二楼,韩大姐站在一边不动,看着其他人在忙,而这个其他人…… “余笑,你怎么在这儿?” 褚年就坐在之前工作的电脑前面,他正在复制拷贝里面所有的合同内容和进出账。 一边做,一边庆幸,他得感谢自己之前为了做文件管理几乎把电脑里的所有文件名称都过目了一边,还把同名文件按照时间做了梳理调整,也得感谢朱杜继和刘助理做事儿粗糙到可笑的地步,才让他能轻易摸到一些牛姐和律师会喜欢的东西。 久等的朱杜继终于来了,他转过头去,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 “朱老师,牛姐让我复制一份工作室最近一年出的合同给她,她要看看细节。” “什么细节?什么合同?”朱杜继冲上前一步就要把“余笑”从电脑前面推开,一个男人从旁边拉住了他。 “朱哥,别激动,牛姐就是要看看合同,没别的意思。” 什么叫没别的意思?这已经是要翻天的意思了好么? “程新?!”看清了拉住自己的人,朱杜继愣了一下。 叫程新的男人中等身材中等样貌,看起来毫不起眼,脸上的笑也是很寻常的笑: “是啊朱哥,咱俩上次见还是元旦聚餐的时候。” 看见程新,再看向“余笑”的时候,朱杜继当然想到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一瞬间,他那双憨厚的眼睛里几乎是淬了毒的。 能让“余笑”见血封喉的毒。 “不是,程新,你跟我说,你们现在是什么意思?我是怎么得罪了牛姐了么?” “没有没有……就是吧,牛姐觉得这段时间咱们这个工作室也没什么起色,她打算再找个合伙人来入股,人选据说也定下了,但是朱哥你也知道,牛姐订的规矩大,她不让我们问,我也不敢打听。” 程新拉着朱杜继坐在会客的沙发上,这时,“余笑”站起来,给他的面前放了一杯水。 看着这杯水,朱杜继很不自在。 他让“余笑”给他倒过不少次水,他还挺享受在这里被人“伺候”的,可这次别人主动给他倒的水,却像是泼在了他的头上。 “找什么人入伙?我也是股东,我怎么没听见消息?”他有些慌。 褚年笑了,看程新一眼,他对朱杜继一字一句地说: “不着急,牛姐说了,这是第二步,第一步,咱们得先把账对出来。” 不去看余笑,朱杜继转头看程新,视线又看见了程新旁边沙发上坐着的一男一女。 刚刚余笑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都没注意到那两个人。 “这是启新会计师事务所的两位会计,请他们出来,牛姐也是花了大价钱。哦,忘了跟朱——老师说了,我现在手续已经办好了,还是咱工作室的人。” 褚年知道自己现在说话的样子有多么的小人得志,可他完全忍不住,他这辈子顺风顺水三十年,成了个女人之后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家里的委屈是他亲妈给的,他心有顾忌,可在这个小小的破作坊似的设计室里,他也受尽了屈辱,他凭什么不能找回来? 朱杜继抬眼死盯了他一眼,掏出手机就给牛姐打电话,很快电话被接了起来。 褚年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可他看见了朱杜继的脸越来越黑。 他心里也越来越爽,一面爽,一面觉得自己跟这样的货色计较真是没意思透了,没关系,最重要的是爽。 “嘭!”朱杜继以大吨位身材不应有的敏捷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他的手抓住了“余笑”的肩膀。 “就是你!就是你出卖我!简直不要脸了!你挺着个肚子来我这碰瓷,我把你赶走了你转头就要去牛蓉蓉面前搬弄是非!我怎么没早看出来你是这么个货色?我……” 程新来之前被牛姐特意叮嘱过要照顾好怀孕的余笑,见状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要把朱杜继的手掰开。 褚年没想到朱杜继居然会动手,他已经不是那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等闲没人敢招惹的男人了,瘦弱的身板儿在男人的掌下像是个随时会被拆散的纸船。 “你放开!她肚子里有孩子!” 一直没有说话的韩大姐在这时突然冲过来,她用整个身子护住了褚年的后背,手指狠狠地挠在了朱杜继的手背上。 随着一声痛嚎,褚年终于被解救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肚子,看着再次越过程新要抓自己的朱杜继,他张了张嘴。 “哇——!” 他把今天早上的早餐食谱精准展示在了朱杜继的身上。 自己谋划了很久的“翻盘”最终成了一场闹剧,褚年又吐出了一点胃液,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韩大姐的手臂。 “大姐!大姐我肚子疼!” 韩大姐反手抓住他冰凉的手,急忙忙地喊道: “赶紧打120!你们折腾出人命了谁赔得起?” 甚至来不及叫120,韩大姐和那个女会计扶着,程新在前面领着,他们直接开车去了医院。 去医院的路上,褚年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跟余笑说他一定能生下这个孩子,是不是,太自信了一点? “没事儿啊余笑,孩子一定没事儿,你别瞎想啊,我跟你讲,大姐怀过四个生过两个,什么情况没遇到过,你这都是小事儿,啊!” 韩大姐坐在车后座上半搂着“她”,看着那张比刚才更苍白的脸,想尽一切办法安慰着。 事实证明,韩大姐说的是对的。 从医院急诊转到妇产科,医生们的观点是一致的,褚年的疼痛属于神经性疼痛,并不是先兆流产的症状。 幸好没事儿,韩大姐一瘸一拐地扶着褚年,她之前为了从朱杜继的手里把他救出来,脚不知道被谁踩了多少下,刚刚脱鞋一看,脚背都青了。 “你坐这儿休息会儿,给你老公打个电话吧?这孩子都吓坏了。” 拿着手机,褚年真的想给余笑打个电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更怕自己一听见余笑的声音就哭出来。 突然,他的电话响了。 “余笑,你又去你朱师兄那里闹什么?你不要以为你怀孕了别人就都要惯着你!你都是从你妈那学了些坏毛病……” “你女儿差点流产你还在那好面子!姓朱的差点掐死我的时候你这个爹在哪儿呢?你女儿给人端茶倒水被人欺负的时候你这个爹在哪儿呢?你女儿嫁人三年到底过的好不好你他妈知道个屁! 有种你事后跟个人似的训人有种你当个当爹的真把事儿扛起来啊!有事的时候你女儿就是成年人了没事的时候你就出来当爹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个当爹的还有时效性呢? 别搁你大爷我这装人五人六的,有本事把姓朱的整死没本事你蹲家里当你的老王八吧!” 褚年的怒骂声响彻整个妇产科。 第31章 疯了就疯了吧 骂人一时爽,后续火葬场。 恢复了安静又好像太安静的医院走廊里, 褚年承受着所有人的注目礼。 就连要喊“不准喧哗”的护士都把训斥声卡在了喉咙里。 褚年的视线落在旁边目瞪口呆的韩大姐脸上, 他动了动嘴, 想说点儿什么。 可还没等到他说话, 他身后突然响起了掌声, 稀稀落落的,从一两个人鼓掌变成了五六个人鼓掌。 “骂得好!一群糟老爷们儿以为生个孩子那么简单啊,什么都不管还嫌女的麻烦!” “就是!我也想骂我家那个,我七个月了!我说要出来产检, 他说他跟人约了开黑!?” “怀孕了不要生气啊, 对身体不好。” “现在这些男人也不知道谁惯出来的,钱赚的不多,脾气都不小,我都八个多月了,孩子出生的时候肯定是最热的时候,我说能不能家里换个空调, 结果跟我说坐月子就要热,你说这是人话么?” “我这是二胎五个月了,大儿子才六岁,我说天热了让孩子他爸带孩子去澡堂洗个澡, 我回来一看, 他连孩子的衣服都没带, 穿了脏裤头回来了, 把我给气得呀, 你说我这第二个孩子生出来不还得什么都我管?” 妇产科外面的候诊区有一半儿是没有丈夫陪伴的孕妇,褚年的那个电话像是打开了一个隐秘的阀门,让她们开始说起了自己对丈夫的不满。 很快,就连有老公陪伴的孕妇都加入到了她们的行列中,护士说了几次要保持安静,也不过是让她们的声音变得小了一点而已。 候诊区的男人们有些尴尬,其中包括褚年。 他骂了余笑的爸爸。 也不知道余笑知道了会怎么想。 他慢慢站起来,韩大姐喊他回去坐,他摆摆手让韩大姐坐着就好。 天热,折腾了这么一场,他有点渴。 从自动售卖机里买了一瓶水给自己,又买了一瓶饮料,褚年拿着东西往回走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什么情况?我妈说你把我爸骂了,我爸说你受了刺激疯了。” 听见余笑的话,褚年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就像是魂魄归体了一样,他哑着嗓子说: “我可能真疯了,余笑,这些年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电话那边的余笑竟然笑了。 “褚年,咱们能好好说话么?你这个语气挺吓人的。” 路过护士站旁挂着的穿衣镜,褚年往里看了一眼,看见了一个脸色挂着惨笑眼圈发红的“余笑”。 “余笑,我觉得我不是我了。” 这种急需被倾诉的委屈和苦闷不应该属于他褚年,他褚年是什么人?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干有才干,从小到大吃排骨都有人多送一份!他唯一的短板就是出身平平,所以他这些年拼命往上爬…… 现在呢? “我觉得,我生活在一个笼子里,余笑,笼子里到处都是刺,碰到哪儿我都会觉得疼。” 镜子里的“女人”这么说。 “我好像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可是我就没办法去挣脱这些,余笑你告诉这些东西都是什么?你过去的这些年里是怎么和它们一起共存的?你爸说我是疯了大概他还真说对了,余笑,我真的觉得这么下去我要疯了,我怎么就会到了这个地步,是什么让我到了这个地步?” 镜子里的“余笑”在说话,褚年知道那是自己,可他并不希望那是自己。 被人抓拿推搡过的衣服皱的不成样子,他的头发也是凌乱不堪的。 电话另一边,余笑沉默。 沉默了很久之后,她说: “发现你出轨的那一天,我也是这么问自己的。你晚上十一点不回家还不接我电话的时候,我也是这么问自己的。你妈让我做账本怕我多花她儿子的钱的时候,我也是这么问自己的…… 褚年,那年那个孩子没了的时候,我也是这么问自己的。” 赭阳市城建局六楼会议室外面,余笑瞪大了眼睛看着远方,她的眼睛是干涩的。 “我曾经鼓起勇气,想用力去撑开那个笼子,你知道,那时候我做出的最大努力是什么吗?” 褚年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听见了电话那边余笑说了三个字: “嫁给你。” 电话被挂断了。 褚年听着手机里的忙音,看见镜子里的女人嘴唇颤抖,接着,手也在颤抖。 放下了电话的余笑慢慢低下头又抬起来,她拉开窗,赭阳干燥火热的空气被她狠狠地吸进了肺里。 “该去开会了。” 她对自己说。 事实证明,她的“努力”依然是失败的,要不是这样奇异的互换,现在褚年经历的一切都是她在遭受的痛苦。 当然她不会把褚年这样把事情搞得乱成一团,因为她会忍让、会保持安静、会不让自己歇斯底里,当然,其实那也没什么用,糟糕的事情会循环往复地发生,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容忍它们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她原本的生活就是一条安静的河,很多人都觉得河边风景不错,可没人知道厚重的淤泥底下埋着什么,他们也完全不感兴趣,风景不错就够了。 嗯?褚年把我爸给骂了? 她打开会议室门的时候,人们都看见了“褚经理”脸上的笑。 …… 余笑妈妈赶到医院,从韩大姐的手里接手了自己脸色奇差的“女儿”。 看着“她”,余笑妈妈就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褚年给你打电话了吧?” “嗯。” 坐在出租车里,余笑的妈妈心疼地拉着“女儿”的手,叹了一口气说: “你爸……一向就是这个样子,面子比天大,外人一个电话,他自己就能把自己家里人炸上五六遍,你要跟他计较这个没意思。” 褚年摇头,他看着自己的岳母,轻声说: “妈,他说我像你一样,你都不会生气吗?” 提起这个,余笑妈妈的脸色淡了两分,深吸一口气,她有些苦地笑了一下说: “能怎么办呢?他一直怕我把你教坏了,你上初中的时候本来我想把你要到九班,正好我给你当班主任,结果他还跟我吵了一架。” 回忆往事,中年妇人眼角的细纹都更深刻了一点,她接着说: “笑笑,妈妈觉得你爸有时候说的也没错,褚年脾气好,你也是个好脾气,两个人有商有量地过日子,怎么样都好过妈妈这么大吼大叫地过。” 有商有量地? “不是。”褚年摇头。 余笑的妈妈却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用难得和缓的语气说: “你还生你爸的气呢?你爸他就这样,等他想明白了,他自己都后悔了。” “后悔有用么?”褚年继续摇头。 “余笑”这么不听劝,让她妈皱起了眉头,“笑笑,我怎么觉得你怀孕之后自己倒是像个孩子了?还娇气了?唉,褚年不在家,你一个人也不好办,要不你跟妈妈回家吧,不用管那个一根筋的糟老头子。” 褚年还是摇头,他今天大概只会摇头了吧。 余笑的妈妈被自己难得“撒娇”的女儿弄得没了脾气,把她送回了那个小家,直接让她上床休息了。 “你好好睡一觉,醒了就没事儿了,你那个同事大姐人挺好,今天人家又是帮你又是陪你,我只忙着你了都没好好谢谢人家,我过两天包点包子送过来,你到时候给大姐送过去…… 对了,你的工作没事儿了吧?” 褚年继续摇头。 他躺平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突然开口说: “妈……” “嗯?” 褚年非常想说自己并不是余笑,而是褚年。 余笑过去几年过得真的没她想象中那么好,因为褚年不仅并不会有商有量地过日子,甚至还喜欢上了别的女人,暗地里谋算着想要离婚。 他不值得被余笑的妈妈这么照顾,就该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别管了。 可看着余笑的妈妈忙里忙外地收拾,褚年又说不出口。 “当当当!” 敲门声传来的时候,褚年才惊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听见余笑的妈妈压低声音说: “褚年他妈,今天笑笑不太舒服……” 褚年妈妈冷笑了一声说:“怎么?余笑怀孕了就不准我这个做婆婆的上门了?” 褚年下床,赤着脚走出了卧室。 “你给我走!”他盯着自己的亲妈,指着大门说道。 褚年的妈妈瞪大了眼睛,说:“余笑你是疯了吧?你要把我赶走?!” “对,我说让你走,你立刻走马上走,我一眼都不想看见你,我不管以前你是怎么过日子的,现在我家我就要说的算。 你不是就惦记着你儿子的钱么?该给你的钱一直都没少给过你,你有什么脸还让我给你当牛做马?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对我妈大呼小叫?!” 我现在是余笑…… 褚年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在所有人的眼里我都是余笑。 那我就是余笑。 但是余笑从前过的日子,就别想我去过了。 “你也知道你是我婆婆,我是喝过你的奶了还是让你喂过饭了,你要孝子贤孙就让你自己的亲儿子去当,我嫁过来是要安安稳稳过日子的,谁让我日子过得不舒服了我就咬死谁!你别以为我不敢!我现在孕妇!犯法了都不坐牢!” 两位母亲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余笑”发疯。 “妈,我那个爸不是说我不该跟你学么?”褚年看向余笑的母亲,突兀一笑,“我觉得他说的对,我不该跟你学。” “你太温柔了!太善良了!你太傻了!我得比你厉害十倍百倍一千倍!谁敢让我有一点儿不舒服我就让他全家上下鸡犬不宁!那个姓朱的敢这么对我,我就得搞死他!不管是谁,谁敢欺负我,我就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你们肯定都觉得我疯了吧,那我就疯了吧。 目光扫过墙上显示70分的计分器,褚年的语气越发癫狂。 “来呀,你们尽管试试!” 他转回看向自己的亲妈: “我现在让你走,你走不走,你走不走?!你敢撒泼打滚我就敢爬楼顶给你弄个社会新闻,恶婆婆逼死怀孕儿媳妇!你走不走!? 你还不走我就立刻去褚年的公司我从他们三十层顶上往下跳,我死不死的不重要,褚年的工作我是肯定给他搅黄了!我让他一分钱都赚不到!你要不要试试?” 褚年的妈妈走了,缩着肝胆被吓走的。 “啪!”一杯凉水被泼在了“余笑”的脸上。 “你不是我女儿。”余笑的妈妈斩钉截铁。 “你是谁?!” 第32章 妈妈的心思你别猜 “妈?”抬手擦着脸上的水,顺便擦掉同在的慌张, 褚年试探性地说, “您怎么了?” “我怎么了, 我问你是谁?” 褚年看着余笑的妈妈, 脸上茫然地说:“我不懂您的意思。” 顿了一下, 他又说:“妈?您到底怎么了?” 在余笑妈妈开口之前,他抬手捂住肚子,做出了一副要呕吐的样子。 余笑的妈一直定定地看着她,过了两秒钟仿佛突然醒过来了一样, 上来护着他: “怎么又想吐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么?你都怀孕了怎么可以又吵又闹的?那是你婆婆、褚年的妈妈, 你刚刚那是干什么?哪还有当媳妇的样子?” 褚年不说话,卫生间里,他的手抓着马桶后面的水箱盖子,张开又抓紧。 强行被吐出的酸水让他的食管都火烧火燎的难受。 这样,应该能蒙混过去了吧? 傍晚,换下来的床单被套在阳台上被风吹着。 电饭锅里闷着米饭, 砂锅里炖好了去了油的鸡汤,汤盆里垫了烫好的白菜和蘑菇,只要把鸡汤浇进去就是油菜有肉的一顿饭了。 擦完了厨房,摘掉了围裙, 站在卧室门口看一眼无声无息休息的“女儿”, 余笑的妈妈叹了口气, 拿起随身的小包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关好门, 走进电梯里, 她的脚一软,靠在了电梯的墙上,然后慢慢地蹲了下去。 在电梯门打开之前,她重新站了起来,低着头,拿出了手机。 “喂,尚敬啊……” 电话对面传来了余笑爸爸隐含恼怒的声音: “牛蓉蓉和朱杜继两个人争权夺利,笑笑掺和进去是想干什么?我豁出去面子给她找了份工作,她呢,工作没几天恨不能把天都掀了。唉,朱杜继确实不是个东西,不过要不是笑笑……” “余尚敬,笑笑脖子上、肩膀上都还有手指印儿呢!你要不要自己来看看?” “我都被人骂老王八了我看什么看?朱杜继那种人也就吓唬她一下,哪能真伤了她?我托人找牛蓉蓉那边问过了,他这次不被扒层皮才怪,人家神仙斗法,余笑自己掺和进去,吃点亏是应该的。” “余尚敬,余笑那是你女儿,你女儿被人欺负了!” “她要不是……算了,我不跟你吵,她没事了你就赶紧回来吧,人家有公公婆婆的,你常去不太好。” 打着电话,余笑的妈妈脸色由苍白变得铁青,又涨红了——被气得。 “你先别挂电话。”她对自己几十年的枕边人说,“你还记不记得笑笑上初中的时候我教的是几班?” “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余笑的妈妈屏住呼吸,听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说: “你一直是教1班2班的,笑笑那时候被分在9班,你还闹着要把她调过去,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身边有下了辅导班的孩子和妈妈拉着手回家,还有拎了菜回家的妈妈对身后的孩子说:“快点走,别玩了。” 余笑的妈妈扣上了电话。 “她爸都能记着的事儿,笑笑肯定不会忘啊。” 回头看一眼自己刚走出来的高楼,余笑妈妈一阵头晕目眩。 踉跄了几步,她勉强坐在了路旁的石凳上。 坐了好一会儿,她又掏出了手机。 “你们再看这个表格有没有问题,我去接个电话。” 把写满数据的表格推到了林组长的面前,余笑拿着手机走出了办公室。 “喂?妈。” “褚、褚年啊,没打扰你工作吧?” “没有。” “那个……”余笑的妈妈纠结了一下,才用小心翼翼的语气说,“你最近和笑笑,还好吧?笑笑怀孕了,激素水平不稳定,有时候情绪会不太好,你包容她一点。” 是因为褚年骂了爸爸的事儿么? 余笑还想起了早些时候被自己拒接的褚年妈妈的电话。 想了想,她说: “妈,没事的。” “嗯,没事就好。”过了两秒,余笑的妈妈又说,“褚年,你别骗我,你和笑笑真的没什么事儿吧?” 还会有什么事儿么? 有,当然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余笑深吸了一口气,她对褚年说过会跟自己的父母交代清楚,可事实上,每次想起来,余笑自己也忐忑不安,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会不会接受这样的荒诞,又会给出怎样的表现。 看似温和好说话的父亲、看似暴躁执拗甚至有些专断的母亲,余笑这些年总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什么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身处河底的泥淖里,她会纠结反复,不知道自己摸到的是对是错,还是自己一直相信的是对是错。 自从她脱离了那个环境,她才真正有力气和空间去重新去判断自己从前的人生,和她生命的中的那些人。 抬头看了看,她走进了隔壁的一个小房间,关上门,又站在了窗边。 “妈。”她叫了一声。 然后说:“我小时候有个名字叫嘉嘉,后来我有几个堂叔来了咱们家里一趟,我就改名叫余笑了。” 邦自尚嘉本,仁爱心和睦……是他们这一派余家的排辈,余笑的爸爸叫余尚敬,他的下一辈就是嘉字辈。 “妈,我才是余笑,现在怀孕的是褚年。” 余笑的妈妈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她拿着手机,茫然地看了看周围,然后说: “你在胡说什么?!” 声音到了最后陡然高亢到近乎撕裂。 她身后刚刚落在树上的归鸟又都扑簌簌地飞了起来。 电话里,那个男人用余笑妈妈最熟悉的语气说: “妈,我六岁那年和邻居家的男孩子打架,我爸领我去道歉,你看见我后脖子被抓伤了,第二天就找茬把邻居家的蜂窝煤堆给撞塌了。” “我上中学的时候你每次都跑我老师那提前看我的卷子,有次我故意在填卡号是时候写对了,写名字的时候和我同桌换了,你发现之后罚我面壁了两个小时。” “我爸出事的时候你白天得上班,下班了就去挨家求人,电话打到晚上九点十点,有一天晚上两点多,我听见你躺在床上哭,就和你一起睡的,结果你早上把我从床上踢了下去,还死活不承认之前哭了。” “妈……褚年在外面有人了,我心里也没他了,我们换不回去了。” 余笑的妈妈难以接受,她抓着手机的手筋都爆了出来,用嘴咬着另一只手,她似哭似喊: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你们这都是怎么回事儿啊?我不信!我不信!我女儿就是怀孕了之后情绪不对劲,褚年啊你可不能嫌弃她,她是在给你生孩子。” “妈,你听我说,我才是余笑,怀孕的是褚年,孩子是我的,也是他的,我本来想就这样离婚了,以后我就当个男人,可是褚年怀孕了,他非要把孩子生下来,这事儿就僵在这儿了。” “我不听!我不听!我女儿好好的呢!她还给我怀了个外孙!” “妈,我才是余笑。” 沉稳的声音富含着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六个字像是锤子,一下下稳稳地砸在了余笑妈妈的心上。 她安静了下来。 “你说你是余笑?你高考考了多少分?” “654,本来想报同济大学的建筑专业,你们说报同省的更稳妥。” “你中考考了多少分?” “678,全市第九,你说我要是跟着你去学,能考全市第一。” “你高考英语多少分?” “141,因为我英语考得好,你和我爸一度希望我学国际贸易。” 分数细节一点不差,余笑的妈妈隔了好久才再次开口说: “你现在在哪儿?” “还在赭阳。” 余笑的妈妈又是一阵气闷:“你还出去工作?就你和褚年这样,你不赶紧想办法换回来?” 听到这个熟悉的语气,余笑就知道自己的妈妈大概已经是信了。 可接下来的事情,对她来说才是最艰难的。 对一个母亲来说世界上最令人难以接受的不是她的孩子变成了另一个人,而是她的孩子,不想再当“她的孩子”。 “妈,我现在觉得当褚年挺好的。” “废话,谁不知道当个男人更好。” 余笑:……? “我当年要是能选,我也想你当个男孩子,至少高考那么个分数不至于还留在省里。” 察觉到自己跑题了,余笑的妈妈转了话锋说: “可是余笑,你要是不换回来……不换回来……” 余笑目瞪口呆地听着自己的亲妈说: “先不换回来也挺好的,让褚年先把孩子生了。” “妈?” “怎么了?” “不是,您怎么……?” “他外面有人了生个孩子不是应该的?凭什么他外面有人了还得你给他生孩子?” 余笑现在觉得接受能力不行的那个人大概是自己。 “我……妈……我们就是……” “怪力乱神的事情我不懂,但是你是我女儿我确定了,那就先这样吧,让褚年把孩子生了,你正好多涨涨见识,顺便把家里的钱都捞手里。” “妈?” “你们这个事儿褚年他妈不知道吧?” “……不知道。” “不知道就行,她天天酸里酸气,知道自己要有孙子之后越来越不着调了,正好让她自己生的儿子尝尝这个滋味儿。这事儿我也不跟别人说,你爸我也不说了,你也别说,等孩子生下来,这个便宜咱怎么也得占了。” …… 一直到挂掉电话,余笑的脸都是僵住的,因为根本不知道到底要做出怎样的表情。 想笑又想哭,又想笑。 “唉。”收好了手机的余笑妈妈终于有了站起来的力气,她拿着自己的小手袋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要不就是两个人都疯了,要不就是笑笑真成了褚年……要不是受了大苦,谁会想变成另外一个人呢?” 快到地铁站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要是我变成了余尚敬那个糟老头……我也不想变回来。” 几天后的周一,褚年在早上九点恢复上班。 原来的工作室合伙人朱杜继已经不知所踪,因为牛蓉蓉把清账结果交给了警方。 工作室的事务由程新代管,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捋顺所有已完成和进行中的项目。 “余笑,整理文件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好的,程老师。” 长发变成了齐耳短发,穿着运动服的褚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写满了“精神抖擞”,他终于从最艰苦的逆境中挣出来了。 在整理文件的间隙孕吐,过了一天。 在整理文件的间隙孕吐,又过了一天…… 整理了四天文件之后,褚年发现自己又陷入了职业生涯的另一个困局。 “余笑,你别动这个!” “余笑,这个我来就好!” “余笑,整理完文件你就回家吧,这里没你啥事儿了。” “余笑,我们开会,你就先回家吧。” 老子拼着孕吐、拼着尿频、拼着吃药片来上班,不是来当吉祥物的! 褚年又开始焦虑了。 第33章 有限的快乐 “笑笑啊,凉菜吃不完要放在冰箱里, 你吃的时候提前拿出来温一温, 不要吃太凉了。保温盒里的汤你试试不热了就热一下……” 下班路上接到余笑妈妈满是叮嘱的电话, 褚年笑着答应了。 回到家, 他果然在门卫那里拿到了余笑妈妈送来的东西, 有汤有菜,还有包好的包子。 天这么热,包子送给韩大姐是不现实的,褚年回家之后咬开一个, 决定把包子都留下一天一个吃了, 至于韩大姐那里,褚年早把自己之前在商场买的那套化妆品送她了。 余笑的妈妈做东西比研究了很多菜谱的余笑更家常一点,不过知道“女儿”现在闻不了烂菜味儿,包子里放的是纯瘦肉,有葱姜味道花椒的味道,但是完全看不见, 每一口下去都很扎实。 褚年这段时间以来吃得正经饭可谓是屈指可数,恶狗一样连吃了三个包子,又喝了一碗汤,最后抱着凉菜盘子进了书房。 打开家里的台式电脑, 褚年看见桌面上放着的还是之前余笑“学习”时候的笔记和资料。 之前就在这, 余笑和他两个人一个学, 一个教, 背人际关系, 背专属词汇,余笑甚至学习他的口头禅…… 一晃神儿,褚年已经打开了一个文件。 word文档上记录的是褚年从前说过的话,他转动鼠标拉到最下面,看见的是一连串的问题。 “我能帮褚年当上副经理吗?” “没问题!” …… “换回去之后褚年还会对我这么好么?” “会!(心)” 看着心,褚年抬手揉了揉眼睛。 然后把整个文档关上了。 他先打开了邮箱,把今天发给自己的一个文件下载了下来。 整理文件这个活儿他早就干完了,可程新那边却一直说他是孕妇让他休息,褚年虽然身体确实不舒服,可他完全不想要这种“优待”。 刚进池新的第二年,他之所以会成功晋升为组长,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之前带他的组长岳松身体出了点小毛病。 那段时间褚年忙进忙出,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天天让岳松休息,小半年下来,岳松转岗,病好之后辞职走了,他褚年成了新任的组长。 帮着牛姐扳倒了朱杜继的这点人情,褚年并不想用来交换“孕妇的优待”,他更想要的是被人重用。 所以褚年打算重做一份属于工作室的项目推广表,从建材的特性和适合的设计风格两方面做深入介绍。 作为准备,褚年找了其他几家公司的做参考,结合他自己从前看过的同类材料,那些想要跟池新合作的设计室和建材商准备的东西,随便那个不是详实又漂亮?绝对吊打这个小工作室做的东西。 吃一口酸辣辣的醋泡海带,褚年先给表格做出了一个框架。 “让你们看看,什么是专业做市场的。” 再吃一口海带,喝了两口水,褚年“啪啪啪”地在电脑上快速敲了起来。 写了半个多小时,他站起来走了两步,不是因为累了,是怕一直坐着不动,胃会有意见再来个翻江倒海。 踱步走出了书房,他看见客厅挂着的那个计分器,硕大的“85”分正在上面。 “85分有什么用,她一回来就又归零……哎?” 一口海带味儿自言自语褚年的眼前一亮。 “要是我能在她回来之前刷到100,我不就能换回来了吗?” 20、30分的时候还觉得100分遥不可及,可现在这个分数,着实让褚年心动了。 “我怎么能涨分呢?” 褚年回过身,看着屏幕亮着的电脑。 他慢慢走回去,打开了之前被自己关掉的word。 “我能帮褚年当上副经理吗?” “没问题!” 他的脸上带着笑,想起了从前的那个女孩儿。 “皮卡丘啊皮卡丘,你告诉我,我们的褚年同学能通过这次考试吗?” “绝对可以的!” 那是读大三时候的余笑,坐在自习室里,坐在他的旁边,她平时总是安静的,在这样被书本和压力快要淹没的时候却会变得活泼可爱起来。 一双明亮的眼睛是笑的,于是弯弯的。 褚年眨眨眼睛,就这样面带微笑地,在“没问题”三个字下面敲了一行字: “你已经做到了。” 敲完句号,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完成了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一样。 从座位上起来,走到客厅,褚年看见墙上的计分器已经变成了“88”。 还差一点点就能突破90大关了! 他快步走回到了电脑前面,椅子被他推到了一边。 下一个问题是: “换回去之后褚年还会对我这么好么?” 他对她有多好? 摸摸头、拍拍肩、说两句鼓励的话…… 如果这就叫所谓的“好”,那这个标准真是简单到了极点。 敲下了一个“h”,褚年的手顿住了,接着他退格清掉了这个字母,然后他关上了文档。 “是否保留此次对文档所做的修改?” 他选了“否”。 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计分器上的分数,强迫自己忘掉刚刚的那个文档,褚年继续开始做他的表格。 同一轮残月下,余笑正在检查他们这次实地勘察的全部报告资料。 设计院的专家们今天上午都已经坐飞机返回了京城,她带着自己的人与当地的有关部门又做了一次沟通,忙完了又是晚上七点多。 在最后一次沟通里,对方几乎肯定了余笑的全部设想,这也意味着余笑这一次来赭阳几乎已经完成了自己所有的预定目标。 明天早上,她也要走了,却不是回京城,而是回家。 十天到半个月的时间,设计院会出一份改造工程的设计草案,只要赭阳那边审核通过,天池就可以开始进行下一步工作了。 在这个阶段,余笑能做的事情不多,她可以回家休息两天,向池新这边汇报一下工作,等总公司叫了再去北京。 揉了揉额头,余笑想起了昨天方教授跟自己说的话。 “小褚啊,你做这套设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三年后这里的大学会正式招生,再过三四年,这里就会多上几万消费者,再加上配套的教师公寓……这些人带给这里的改变将是巨大的,这个城中村迟早会迎来拆迁和改建……你为这些人做的努力,很可能过了十年就烟消云散了,你想过么?” 余笑没想过,她只想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一些人提供更多她们想要的,却没想过这种“提供”是否有个年限。 “你的这个烂尾楼改造计划,说到底不过是赭阳想要处理掉这个烂尾地王的过渡工具,也是天池这边在赭阳大学城周围拿下更多地的一个筹码,等整个东林发展起来,什么市场、什么小学、什么职业培训中心,还是会被拆掉。这些你也没想过吧?” 站在老者身边的年轻人很诚实地点头。 这些天里她情绪高昂,就像是一个第一次上阵的将军,恨不能全歼强敌于马下,并没有想过自己的后路。 方教授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年轻人多想想是好事,很多事情被加上了一个年限,它可能就会让你觉得不值得。” “不会。” 余笑记得当时自己摇头,然后笑了。 “有时候七年就能彻底改变一个人,有时候三年就能让一些东西面目全非,有时候,一天的时间就能让一个人变得不一样。方教授,十几年的时间,一所学校、一个职业培训点能够改变多少人,我都不敢想……” 当时方教授的表情告诉她,他认为自己说的话不过是年轻人膨胀的自信和淡看了现实的狂妄。 可余笑自己知道,自己说的是真的。 直到现在,一想到自己正在做的项目在未来十年里会改变很多人的生活,她就觉得头皮发麻。 是兴奋的。 看着眼前的数据,她问自己: “在没有经历之前,你能想到这种快乐吗?” 那种……自己正亲手推动着什么,往更好的方向发展的快乐。 这个发展还被人给予了时间——十年。 真好啊。 她低下头,有这个数字在自己的心里,她好像就能就能用它去弥补那些自己缺失的时间了。 是三年,是七年,也许更久。 第二天一早起床,褚年看着卡在“88”不动的计分器,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拍得自己连孕吐好像都更厉害了一点。 昨天是脑子不清楚了吧?怎么就突然放弃了呢?锅里热好的包子,褚年一边吃一边觉得自己大概是被醋泡海带糊了脑子。 计分器没刷起来,文档也只做了一小半,上班的时间,也没人分配给褚年什么事儿,他就用电脑继续鼓捣自己做的项目推广表。 中午的时候,褚年叫了一份清爽的凉拌土豆丝当午饭,早上的包子他可能吃得太急了有些腻,上午吐了两次喝了一堆柠檬水也没觉得舒服。 下午的时候工作室有人要带装修材料的样品来谈合作,程新又让褚年提前回家。 “甲醛对孕妇不好”,这个理由让褚年有点恼怒。 “这家公司不是主打无甲醛建材吗?” 被从省城派过来帮忙的小玉姑娘理直气壮地说:“要是他们说没有就没有,就不是他们非要凑上来找咱们合作了呀。” 韩大姐没说话,只是摸出了一副口罩,自从褚年送了她一堆化妆品,韩大姐就悄么声儿地把一堆孕妇能用得着的东西搬到了工作室。 最后,目前只身高有161、体重只有90的褚年被身高超过170的小玉和体重超过150的韩大姐给联手送出了工作室。 “算了,回家,我就不信我今天不能把分刷满!” 想想要是余笑…… 褚年摇了摇头,晃掉了自己的想法。 他现在不能想余笑,只能想自己换回来。 可要是不想余笑,他怎么刷分呢? 褚年决定回去先做一趟家务,然后拿出自己大学时候的本事写一封情书……实在不行就把亲妈叫过来骂一顿?这实在是不成办法的办法了。 一肚子的纠结在心里几乎拧成了团,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成团的纠结凝固了,被冻成了冰。 “这么早就回来了。” “男人”单手插兜靠墙站着,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微微抬起头,显然是在办公顺便等褚年回来。 “呵呵……”褚年觉得那句话应该自己说。 余笑把自己的行李箱往旁边拉了一下,免得挡了褚年的路。 褚年知道自己应该走过去开门,可他不想动。 只想原地变成永不开门的石像。 第34章 谁在配合你表演 余笑现在是在我的身体里,我打她不算是打女人吧? 走第一步的时候, 褚年的心里飞快闪过了一个念头。 他看看自己的细手腕儿, 再抬头看看现在的余笑, 就这个高差, 扼喉是不行的, 至于其他的……褚年瞬间觉得自己下身一凉。 虽然现在用不上,可那好歹也是他的,万一出了事故,那他岂不是“鸡飞蛋打”? 不行不行, 毕竟是自己的好兄弟。 走第二步的时候, 褚年想到了装病,正好每天要吐个几次,不如就…… 也不行,就在家门口吐了,那肯定要立刻开门扶进去才行啊。 要不要装晕倒? 褚年又抬头看了余笑一眼,就她现在这个身板儿…… 短短四五步的路, 褚年恨不能用极限慢动作走出个地老天荒,余笑只看着,也不着急,见他突然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 余笑说: “你怎么了?赶紧开门呀?” “我、你……这个胳膊……” 被太阳晒成了小麦色的手臂线条清晰, 它就长在那儿, 褚年却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 不只是手臂, 脸的变化也很大, 看了足足十几秒,褚年才看出来,除了晒黑之外,眉毛的形状变了,发型也变了,可好像又不是只有这些变化。 “你……头发在哪儿剪得,不错呀。”褚年没话找话地说。 “在赭阳抽空剪的,顺便修了修眉毛和发际线。” “发际线?” 余笑用手指摸了一下,才说:“哦,也被叫鬓角,不过我之前一直觉得你的发际线有点偏低,不够精神,就让人处理了一下。” 褚年点点头,他还想说什么,余笑先开口了: “我们就在门口干聊么?” 被pass掉的两个方案立刻又在褚年的心里翻腾了起来。 动手还是晕倒? “哎呀!” 褚年一脸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一双有力的大手立刻扶住了他的肩膀。 “怎么了?” “我……”把捂着小肚子的手移到了胃部,褚年“灵机一动”说: “我饿了,我们先出去吃点东西吧。” “好,我先把行李箱放回去。” “先去吃饭吧,我怀着孕呢,我饿了,不对,不是我饿了,是孩子饿了,你陪我去吃饭吧!” 褚年一把抓住了余笑的手臂。 “那你开门,我先把行李箱放进去。” “哎呀,哎呀~我好饿啊,不怀孕不知道啊,孩子一饿我也饿,我不光饿,我还心口疼,我还脚软,我得吃东西,我得马上吃东西……我要出去吃东西!” 褚年真心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丢人的时候,另一边又几乎要挂在余笑的手臂上了。 余笑只扶着他不懂,静静地看着他表演了半分钟,才慢悠悠地说: “算了,看在你怀孕的份儿上,我们先出去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其实褚年最想吃的是冰箱里余笑妈妈做的剩包子,热热就好,简单不费事儿,可他是绝不肯让余笑回去把他辛辛苦苦刷出来的分归零的。 “去咱们常去的那家店吧,我好久没吃了!” 真实原因是够远,来回路上他还能相处别的办法。 余笑也答应了。 她的表现平淡,褚年的心里就越发多了些忐忑。 一段日子不见,余笑是让他越发看不透了,褚年觉得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是已经洞悉了自己的一切想法,只不过是由着自己装疯卖傻罢了。 心里有了这样的揣测,他坐在车后座上安静地像是个鹌鹑。 开车半个小时到了褚年想吃的那家餐厅,褚年才想起来,这就是他之前被陈潞亲口说“猫猫狗狗”的地方。 不是正经的饭点儿,餐厅门口的车位很好找,停好了车子,余笑下车,整平了t恤的下摆,她很自然地打开了后车门。 “下来吧。” 褚年坐着不动,他觉得要是自己就这么下去了,好像就平白矮了一截似的。 余笑歪头从车外看他: “你怎么了?不是饿了吗?” 褚年两只无处安放的手握在一起:“我又不饿了,我们换个地方吃饭吧。” 一只手撑在车门边上,余笑忍不住笑了: “你是撒娇游戏玩上瘾了吗?” 就在褚年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声: “褚年?!” 余笑转头看过去,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真正的褚年身子探出车外,看见了一个穿着入时的女子摇曳生姿步伐略快地走了过来。 “快,快走!”他拉着余笑的衣服下摆说。 “怎么了?那是……” 看那个女人越走越近,褚年几乎要崩溃了:“快走快走!” 余笑把褚年的头摁了回去,然后关上了车门,接着他自己也坐回到了汽车的驾驶座上。 她说:“那走吧,我们换家饭店。” 脚下利落地踩油门,方向盘右打,余笑开着车驶上了马路。 褚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刚刚一着急,他汗都流出来了。 “我带你去吃日料吧,一家新店还不错,之前和同事去过。” 褚年下意识想说:“你哪来的同事?”接着就想起来那些同事原本都是属于他的。 他心酸,不仅心酸,还胃酸。 按着胃,他说:“你都交了些什么朋友啊,刚刚那个,你知道吗,那个叫孙玲的女的,她……” “你还记得她?”听见褚年的话,余笑挑了一下眉头。 “啊……”褚年刚想说之前还一起吃过饭,接着就想起来余笑的那个“朋友”是怎么一个奇葩了,怕引起余笑的误会,他口风急转说: “她……那什么,我也就记着一个名字吧。” 余笑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褚年,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点,过了一会儿才说: “孙玲想睡你,你知道了是吧?” “咳。”褚年被余笑的直白呛到了。 “你不会以为我傻傻地不知道这件事儿吧?” 褚年着急地说: “你都知道你怎么还跟她来往呀?你知不知道她那天真的差点吓着我。” 余笑再看了褚年一眼,又笑了:“你不是喜欢这样么?长得好看又时髦的,说话要温柔有情趣的。” 褚年只当余笑是在讲鬼故事。 在跟陈潞交往的时候他是很享受那种众目睽睽之下的暗中**的私密快乐,可这不代表他来者不拒,尤其是这种直白地对他有企图心的女人,他见到了绝对有多远跑多远。 “以后你看见她不准打招呼,立刻就走,知道吗?” 到了余笑说的那家日料店,褚年还在喋喋不休地叮嘱。 锁了车的余笑回过身来低头看他,淡淡地说: “你现在这样,真的挺……” 挺什么? 褚年不想听,他大步走在前面先进了饭店。 日料店的寿司和刺身大都算生冷,褚年不能吃,余笑给他要了一份茶泡饭,又给他点了一份松茸汤,其余的烤牛肉拼盘和什锦沙拉随便他能不能吃。 菜上来之后,褚年看着余笑那边牛肉饭上的温泉蛋突然就移不开眼睛了。 “你这个蛋,看起来挺好吃的。” 他对余笑说。 余笑愣了一下,曾经的褚年吃饭是很挑剔的,比如绝不吃蛋黄蛋白没有打散在一起的鸡蛋,也不会吃非全熟的鸡蛋。 看着那颗温泉蛋,褚年只觉得自己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服务生,你们这个温泉蛋可以单点吗?” 在服务生点头之后,褚年手掌一张: “给我来五个。” 余笑先把自己饭碗里的那个用勺子送到了他的面前,小心地问:“……你真吃的下去吗?” 褚年的回答是一口把那整个的温泉蛋啜进了嘴里,脸上还是很享受的表情。 “我就该拿手机给你录下来。”余笑说道。 看着他大口吃温泉蛋的样子,从前那个看见别人吃流质蛋黄都想吐的褚年已经一点影子都不见了。 舔掉自己嘴皮上的蛋黄液,褚年说: “挺好吃的,再放点酱油就更好了。” 余笑沉默,直到那五个温泉蛋摆上来的时候,她说: “褚年,现在还不到三个月,你把孩子打了吧。” 褚年抬起头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现在却很陌生的那张脸: “然后离婚?看着你占了我这些年奋斗的成果?” 余笑很冷静地说: “如果换回来的条件是什么相爱100分,我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你怎么就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呢?” 褚年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没有咆哮出来: “怎么就不能……你想让我怎么补偿你,你都可以提条件,房子车子你都拿走,你把我的身体还给我,怎么就不行呢?你想要的什么我都能给你,你看我现在自己把我妈赶出咱们家了,你爸死要面子,我把他给骂了,那个猪师兄不是个东西我也把他赶走了,你说吧,你还有什么想要做的,我都可以去做……” “可你做了这些,不正是证明,你比我更适合这个身体么?” 余笑翻转筷子指了指褚年。 “我!你!” 把碗里的鸡蛋搅和成一滩,褚年说:“余笑,要是我能做的都做了你冥顽不灵,我真拿你的身体去做什么我自己都说不好。” 余笑冷冷地笑了一下,目光直视褚年: “除了这样的把戏你还有什么手段能威胁我么?孙玲两年前就很直白地告诉我她想要什么了,我现在想想,我去完成她的心愿似乎也不错。” 余笑的笑容让褚年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你别开这种玩笑。” “我开没开玩笑,你都可以先走第一步试试。” 褚年猛地站了起来,身体有些轻晃,他抓住桌子边儿站稳,对余笑说: “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快步走出饭店,打了个出租车回家了。 留下余笑看着被他弄得黄黄白白的那一碗发呆,呆了一会儿,她有些嘲讽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从裤子兜里掏出了一把钥匙。 一直到了家门口,褚年都在为自己的精彩表现喝彩,这么吵了一架,他先走了,余笑也不会回来,分数就不会归零! “孩子呀,你妈第一次跟你同桌吃饭就又跟你爸我吵架了,都怪她,对不对?” 轻拍了两下肚子,褚年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家里很干净,茶几上摆着几个洗净的苹果,苹果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我出差回来了,关于孩子我还想跟你谈谈,有事联系。” 墙上计分器的数字,褚年十分熟悉 ——“0”。 “有钥匙你装个屁的进不来!” 他几乎要打电话骂人了。 苹果被扔到了沙发上,又被捡了起来,褚年恶狠狠咬了一口,突然想起自己晚饭吃了一堆生鸡蛋,吃的时候还好,现在脑子里一回想那个画面,他终于忍不住放下苹果冲进了了卫生间。 第35章 争取和争取 又气又吐折腾完了,褚年还是熬到了晚上十点把新的项目推广表写完了。 第二天上班, 他早早到了工作室, 赶在客户来之前把推广表打了出来给程新看。 程新接过来看了一眼, 眼前一亮。 褚年看着他的神色, 心里忍不住得意: “这个只是个模板, 设计图是我在网上找了些材料放上去,其实要是认真把咱们的合作方资料和设计样本统计好放上去,这个项目推广表肯定更漂亮。” “是是是,这个确实做得精细, 客户看见了想要什么都一目了然。” 程新一边看一边夸:“这个东西有点像是那些大企业才做的, 咱们以前用的那些真是没得比,更像是饭馆里的菜单子。” 可不就是大型企业才会有专门的市场人员去做出来的东西,程新的夸奖正落在了褚年的心坎里。 “好好好。”看完之后,程新没有立刻跟褚年说话,而是对着外面说: “小玉,你来一下。” 看见他的举动, 褚年的心里就是一沉,他连忙说: “程老师,这是我做的表。” “我知道,你别误会。”程新站起来, 去倒了一杯水放在了“余笑”的面前。 “我知道你聪明能干, 这个东西确实做的漂亮。” 说着话, 程新把褚年辛辛苦苦走出来的表递给了小玉: “小玉你看, 这是余笑做的, 牛姐总说你们做市场的时候不细致,你还不懂,你看看,余笑多细致。” 翻来覆去看着这张表,小玉惊呼一声说: “余笑,这是你自己一个人做的吗?真的好棒啊。” 面对这个夸奖,褚年一点也不高兴了,他已经预感到了这个东西会交给别人完善的局面,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程老师,我觉得这个表还有些不足,要不我再回去改改吧。”这是褚年想要保住这个东西的又一次努力。 “不用了不用了,余笑,你放心,这次工作汇报的时候我会一五一十把你做这个的辛苦和用心告诉牛姐。至于后续,还是交给小玉吧,这绝对不是否定你能力的意思。” 程新极力想要消除“余笑”对自己可能产生的不满。 “你毕竟现在怀孕了,之前又受过那么大的一场惊吓,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休养……” 好好休养这种话,褚年都已经听腻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程新: “程老师,我虽然怀孕了,可我正常领工资,也该正常给工作室做贡献,我之所以这这个表格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别人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做到,我目前是完全能够胜任这份工作的,甚至只要您给我机会,我还可以做到更好。” 程新很认真地听他说话,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 “牛姐和我都很认可你的才华,但是……有些事情并不只是才华就能解决的,余笑,你得考虑你自己的身体情况,上次闹了那么一场,虽然你和孩子都没事,但是我是真给吓坏了,就连你父亲余老师都找过我,恳请我在给你安排工作的时候考虑一下你的身体情况。” 听见“你父亲”三个字儿的时候,褚年真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自己的天灵盖。 “程老师,我爸说的话……” “余笑啊,你也就还有半年多就得去生孩子了,接着又是产假,你要是想拼工作,等你生完孩子回来有的是时间和机会,何必急在一时呢?” 怎么叫急在一时,那是整整半年时间!半年时间能做多少事?半年时间都忙完一次竞标了!就算是在这个麻雀大小的工作室,也足够赚好几波的装修费了。 “程老师,我只是想一手做完这个项目,我知道统计设计样本和做各种细化标注是很繁琐的事情,可是我觉得这个事情就应该让我做完。” 面对褚年的坚持,程新只笑了笑,让在旁边有些无措的小玉先退开了。 “余笑,这个表以后是需要各种更新换代和调整的。” “我知道!这些活儿我也都可以做!” “我说了这不是工作量的问题。余笑啊,你这样的女孩子我见多了,怀孕的时候还满脑子工作,一门心思的建功立业,等孩子真生下来了,都忙别的去了……要不这样,这件事先让小玉去做,等你修完了产假回来,这个事情再交回给你,好不好?也就半年多,什么都不耽误。” 褚年无奈了,程新的脸上满脸写着为他好,真是真诚到不能再真诚,可他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份机会而已,却怎么也得不到。 等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韩大姐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她: “程老师这是为你好……” 到底什么是“为我好”? 能不能把这个标准统一在一个能够被我自己接受的范围内?! 还有、还有余笑那个爸爸,怎么该干的事儿他一点儿不干,不该干的事儿他干得比谁都勤快呢?! 心里的愤懑无处发泄,褚年把桌上一个纸杯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午休的时间,褚年拿着手机跑出去打电话。 “不是,我就不懂了,你爸这是什么心态?有本事他把那个朱杜继往死里打啊,他也不,就干巴巴地跟人说要照顾我……” 电话那边,余笑在笑,笑声让褚年觉得一阵儿胃酸。 “你再笑我就要吐了啊!” 余笑清了清嗓子,说:“我爸,他就是觉得,强调一下你是他的女儿,他就算尽到父亲的责任了吧。” 褚年难以理解: “我爸只会跟我说我是褚时捷的儿子,不能给他丢人。” “嗯……所以你一直被催着上进,这多好呀。” 余笑的话语气很平常,褚年却觉得胃里更酸了。 “就因为他,人家什么活儿都不让我干,我自己辛辛苦苦搞的东西,都不让我继续搞了,我不行,我忍不了了。 余笑,我打电话是要告诉你,我打算跟你这个爹面对面谈一谈。” 电话里,余笑又笑了: “你想跟他谈什么?” “不管谈什么,我必须当面教教他怎么给人当爹!” 教他怎么当爹? 这个话在余笑的人生中还真是第一次听见。 “好,那我下午早点下班,接你去我爸妈那。” “嗯!对了,家里的钥匙你什么时候拿走的?你怎么不跟我说?” 余笑的笑变成了冷笑:“我拿走钥匙不是应该的吗?怎么还要告诉你?”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褚年顿时有些气短,又说了两句,就挂掉了电话。 电话这边,余笑吃完了自己工作餐里的最后几口饭,从座位上站起来,去了隔壁叫了林组长和小莫等人。 “你们跟我一起来。” “褚经理……” 俊朗非凡的男人眉目清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唇角总有一丝笑意: “总公司要我带人去加入项目组的时候是我亲自挑了你们,没理由到了第二个进度周期的时候就要把你们换掉。” 林组长站起来,脸色有些无奈地说: “算了吧,褚经理,你对我们怎么样,我们心里都有数,也真的很感激,可是为了我们跟经理对上这没必要。” “我觉得有必要。” 余笑晃了晃自己手里的文件夹: “我的手下,就该我说的算。” 市场部经理办公室,现任市场部经理吃完了午饭正在喝咖啡,在他面前摆着的一份是“褚年”这次回来之后做的工作汇报,另一份是人员调度表。 门被敲响的时候,他很随意地让人进来了,看见是“褚年”,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经理,我想来谈一下关于林组长、莫北等人从赭阳东林烂尾楼改造项目里调离的问题。” 正在经历中年头顶消耗战的经理默默抬高了自己的视线,让自己不要平视对方的腿,才开口说: “从项目里调离这个说法不太恰当啊。褚年,我记得总公司那边说的是让你加入小组,从咱们市场部调人过去是协助你的,现在市场部这边有新的项目要启动,林组长他们调回来是要委以重任的,至于总公司的项目,我再另外派人协助你,这不是很好么?” 可现在池新又有什么项目比东林那块地更重要呢? 余笑当然知道经理在玩儿的是什么把戏,眼看一个重大项目推进顺利,他自然不会允许分桃子吃的只有褚年选出来的人。 “经理,既然市场部目前有重要的项目,那我就应该先顾着这边才对,不然这样吧,我带着林组长他们先把咱们市场部的项目完成了,再回去继续做赭阳东林那块地的项目。” 经理皱起了眉头。 一段时间不一样,褚年的变化真是太大了,不仅是外表的变化,从前那个善于察言观色、在他面前乖顺无比的褚年好像突然就展露了锋芒。 “褚年,总公司的调派肯定是要放在第一位的。” “既然总公司的调派在第一位,那自然是以总公司的需求为优先。” 余笑微微弯腰,放下了手里的文件夹,嘴里接着说道: “我这边有几份总公司发过来的工作评价表,包括了天池国内市场部d小组、建设立项部门、设计部门的全部相关合作部门对包括我在内的这一批池新派遣的市场部工作人员的评价。 请总经理过目。” 十五分钟后,经理看着褚年从自己的办公室出去,不由得有些气闷。 到底派谁去跟赭阳的项目不过是小事,可这个年轻人不仅驳了自己的面子,还露出了爪子,就让他不得不多些防范了。 “以前我还真是小瞧了他。” 门外,忍不住走到经理室外等消息的小莫看着他们的“褚经理”对他们眨了一下眼睛: “记得多带防晒。” 第36章 教你做爸爸 工作室下午的正常下班时间是五点半,但是对“孕妇”褚年来说, 每到五点, 就开始不停地有人让他回家休息。 今天也没例外。 看着小玉坐在那儿对着自己做的表发愁, 褚年面无表情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 这事儿他不会放弃的, 项目推广的表别人能接手, 他就不信他弄出了别人不能接手的东西,还有人敢让他“休息”? 给自己鼓了鼓劲儿,褚年发了消息给余笑: “我可以走了,你什么时候来我就下去。” 顺便把工作室的位置发了一下。 一会儿他就收到了消息:“十分钟后到。” 哟, 说得还挺排场。 褚年脸上带着笑, 摸了一下肚子,下意识地哼起了歌儿。 “笑笑姐姐,这么开心呀?”小玉举着那张表凑了过来,“嘿嘿,这两个地方我不太懂。” “嗯,我家那个一会儿来接我。”褚年歪着头看了一眼, 拿起一根笔在其中一点上面画了一下。 “这是按照板材分类的,蓝色森林家主打的是美国白橡木,但是我之前查过,他们家去年销量第二和第三两个款式的柜子其实是纤维板的, 所以我在这个分类里面也写了这个品牌。” “卡莱主打是绿色环保的回收材料, 可是我们不能做个回收材料分类, 毕竟国内的消费者对这个兴趣不大, 而且容易引起误读, 你知道的,有帮人买东西一看回收就立刻想到垃圾,然后就……所以我做了这个绿色蜂窝纸质的材质分类,这样看起来是不是又特别又轻便?” 褚年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心情会这么好,好到会去教抢了自己活儿的别人,简明扼要地讲完,他看了一眼时间,一抬头,就看见了小玉两眼发光。 “你干嘛?” “笑笑姐姐!你超厉害!来来来,你是要下楼等姐夫来接你对吧?我送你我送你。” 受了“余笑”毫不藏私的一番指点,让小玉姑娘的心里充满了敬佩之情。 褚年也不懂为什么现在这些女孩子在面对同性的时候怎么就这么喜欢动手动脚的,躲了几下勉强没有被拦着肩膀抱着腰,他只能让小玉“送”他下楼。 黑色的车子滑到她们面前,真正的余笑开门下车,替褚年打开了车门。 “哇~!” 看见长得这么帅的“姐夫”,小玉激动坏了,车子开出去一百米了,她还站在原地不停地招手。 坐在车里,褚年不高兴了:“还下车开门,你就是用我的身体去撩骚小姑娘。” 余笑没理他,在乎他的时候,他的字字句句恨不能在心上过三百六十遍,不在乎他的时候,随便他说什么都可以当是没味儿的屁。 她打开了收音机,听着交通广播频道在轻音乐和插科打诨之间报道路况。 “哎,那个,我说我要骂你爸,你也让我去啊?” 无聊的褚年开始没话找话。 “之前他听了别人的话不分青红皂白就说你,确实是他不对,你骂了他,我也不能说你全错,但是这次的事情,我说实话,他可能真的当自己是为你好。” 褚年差点吐在车里。 “得了吧,还为我好,我……算了,不好听的话我攒着当面跟他说。余笑,你说赭阳东林那块地项目进展顺利,你还真把它并入赭阳的民生改建了?” 余笑盯着前方,说:“目前看是这么运行的,天池和赭阳政府都接受良好。” 听着话,褚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我以前还真没想过这条路子也能走。” 余笑的回答是一个冷笑:“你没走过的路多了,这不已经走到要生孩子的路上了吗?” 褚年慢慢坐直了身子。 路过一个商场,褚年说:“去你家,咱们应该买点东西带着吧?” 专注开车的余笑:“我在赭阳买了特产。” 褚年翻了个白眼:“赭阳有什么好东西?不就是酒?你买了酒给你爸,给你妈买东西了吗?” 从前往两边带东西都是褚年说的算,他可是第一次单独说要给余笑的妈妈买点什么。 “我当然买了。”现在的余笑已经不会为褚年的某些“变好”而心生波澜了。 余笑给自己亲妈买的礼物是一块极好的布料,深青色的底,淡绿的渐变花纹,是桑蚕丝和亚麻的混纺,摸在手里就觉得轻薄透气。 褚年就算不识货,也知道这个东西不便宜。 “我妈之前就说她们舞蹈团九月的时候有表演,想做一条好看的裙子,这块布料是我在京城买的。一会儿你就说是给她做裙子的,她就知道了。” 褚年点点头,把包着布料的纸袋子抱在怀里,他本来是大步走在前面的,快进楼道的时候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余笑,就停下脚步等着余笑锁了车拎着酒走在自己前面。 “我都不知道,咱妈居然还是舞蹈团成员?” 余笑的脚步顿了一下说:“扇子舞……广场舞的一种。” 褚年沉默了,一直沉默到门打开,余笑妈妈迎着他们进去,余笑爸爸看见他们俩,哼了一声说: “褚年啊,过来坐,你来就来吧,还带东西。” 真正的褚年立刻把手里的布料往余笑妈妈的怀里放,声音甜得像是兑了八斤蜂蜜: “妈,你看这是我特意让褚年给你买的料子,你九月的时候不是要去跳舞比赛嘛,这个料子做了旗袍穿在身上肯定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早知道现在自己女儿壳子里是自己女婿的余笑妈妈手抖了抖,好几秒才抱稳了手里的布料。 “你们先坐着,我去把菜炒了,啊,那个,老余你带着笑笑他们先吃。” 余笑家里并没有女人不能上桌吃饭的规矩,但是每当负责做饭的余笑妈妈做好了所有的菜,桌上的其他人也都快吃完了。 当然,在余笑还没出嫁的时候,她会帮着自己的妈妈,那时候桌上只有余笑她爸一个人在那吃吃喝喝。 等余笑出嫁之后,她妈就不让她一直陪自己做饭了,等余笑爸爸他们在餐桌旁坐好,余笑也会被她妈妈赶回去坐下。 “带着她吃饭?我可没那么大的面子带着她吃饭。” 余笑的爸爸冷哼了一声。 褚年也哼了一声:“我也是奇怪了,连个爸爸都当不好的人还有脸吃饭。” “砰。”余笑的爸爸把茶壶砸在了餐桌上。 “余笑!之前的事情我都不打算计较了,你这是要干什么?回来要了你父亲的命吗?你是不气死我不肯罢休是不是?” “气死你?谁有那个本事气死你啊,我可得给他塞个大红包了。连朱杜继那种明着欺负你又打你女儿的都没把你气死,谁还有这个本事? 你气死别人的本事倒是一个顶俩,我安安分分干个工作,你跑我上司那说什么?什么叫让人家照顾我,你真觉得你女儿干活受累了你拿出个几百上千万来把人好好养起来啊,外人谁欠了你的还得给你照顾女儿了?” 拖鞋还没换完,战争已经开始,余笑默默换好了鞋子,转身进了厨房。 看着一米八多的“女婿”进来,余笑妈妈摆了摆手指指外面: “可不能让他们这么吵。” 然后她看见了“褚年”的笑容。 余笑妈妈急了: “现在他是你,闹成这样了,以后父女还做不做了?” 余笑说:“没事儿妈,我觉得挺好的。” 有些话闷在心里太久了,她都以为自己忘了。 隔着餐厅开着的门,“战争”愈演愈烈。 “别人孩子工作了,父母唯恐孩子没有好的机会,都跟领导说你尽管磨炼,尽管敲打。你倒好,我怀个孩子显出你了,还自觉得不错让别人照顾我?行啊,这套我也会,你现在不是还被人请了当顾问么?谁请了你,我立刻打电话说你身体不好,我看你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干!” “你胡闹!” “你才胡闹!我结婚三年,我婆婆是个不省心的,你管过吗?你没有!我自己没有工作靠着别人过日子你管过吗?你也没有!我出来工作了,靠着本事得人伤势了,你这个不知道搁哪里喝茶喝迷瞪的老王八晃晃悠悠爬出来了,知道的你是管女儿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诈尸了呢!” 余笑爸爸的脸已经彻底黑透了: “褚年,你还不出来管管你老婆!” 余笑还没来得及反应,褚年已经快步走过来,啪地一声把厨房门关上了。 余笑的妈妈努力晃着门:“唉?怎么回事?笑笑,笑笑你干嘛?” 把厨房门上挂着的钥匙拧了两圈儿,然后抽出来收好,又到餐桌前拉出一把椅子坐下,褚年大马金刀地说: “女儿教训爸,要女婿来干嘛?观摩二十年以后的自己吗?不用,他想要观摩看《封神榜》就行,你活脱脱就是个李靖在世啊!” “余笑!你!褚年!” “喊个屁!你对褚年好,有种你让褚年从我妈肚子里爬出来!三年了,你帮着褚年往上爬,你想过我吗?没有! 你想过我也该有个好的事业吗?没有!你想过你该对我公平点吗?也没有!从我嫁人,你就把我当成了褚年的腰带、褚年的袜子、褚年脚底下踩的鞋!只等着褚年带我上天了是吧?在你眼里我是个人吗!我是吗!” 厨房里,余笑靠在墙上,眼泪差点流出来,她揉着眼睛,没看见她亲妈不小心真把门打开了又轻轻关了回来。 外面声音高亢,余笑的妈妈终于不再喊“笑笑”了,她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小声笑骂了一句: “你爸是不是李靖我不知道,我还真没想到褚年是个哪吒托生的。” 笑到一半戛然而止,余笑的妈妈抬起手,摸了摸余笑的头。 她的孩子哭了。 “妈,我有时候真的觉得,我爸他自从我结婚以后,就看不见我了。” “没有,笑笑,你别这么想,你爸他要不是为了你,也不会对褚年……” 余笑的妈妈说不出来了。 “他乐于做个提携女婿的好岳父,却不肯做个真正为妻女遮风挡雨的好丈夫、好父亲。如果他对外的柔软、谦让和体贴,能够留一点给我们,该多好呀。” 很多很多年了,这是余笑一直想说但是不能说的话。 “哈!”余笑的妈妈重重地哈了一口气,像是一次清掉了自己胸腔里的所有憋闷。 “他就该被骂一骂,不管他了,来,笑笑,你尝尝妈妈炖的红烧排骨。” 褚年骂累了,还饿了,抄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看着已经被自己气到猪肝上脸的岳父,他在心里想: “现场表演都让你看了,这下就算你回家应该不至于归零了吧?” 第37章 不需要原谅 “你爸……笑笑,妈妈知道你对你爸心里是有怨气的, 褚年替你骂了, 你也当出了口气, 别一直放在心上了。” 吵闹之外过分静谧的安静里, 余笑的妈妈这么对她女儿说。 余笑嘴里含着一块很香的红烧排骨, 手指一拉骨头,肉就从上面酥酥烂烂地被扯进了嘴里,她仔仔细细地品味着,却觉得肉味儿比之前淡了太多了, “妈, 我没有。”她说。 “得了,你是我孩子,我能不知道你心里有没有怨气?” 余笑转过头看着她的妈妈,低声说:“我是说我没有放在心上了。” 之前有位大哥喝着啤酒说,人这一生中的求而不得,都是从父母的身上开始的, 几乎所有人都能在亲情关系中找出无数的委屈。 余笑深以为然,可她从小也被教了一句话: “能忍的就不是委屈。” 有衣食住行,有书本暖被,在物质层面余笑没有被亏欠过, 所以每当心里有了不甘不忿, 她就让自己去“放下”。 因为也没有人需要她原谅。 只是在一次次的纠结里, 她厌恶自己的人生, 把婚姻当成了自己人生的又一次开始。 结果……也就那样, 她现在才明白了自己的人生就是在一个口袋里,从不存在新的和旧的。 “妈,我觉得连我在内,整个家都压在你的肩上,这些年,你就不会觉得不值得吗?”她反问自己的母亲。 “你们这些年轻人,还跟我矫情起来了,”余笑的妈妈一拍脑袋:“哎呀,我忘了炒豆芽,你去帮我洗块姜。” 余笑看着她妈妈的后背, 她真的宁肯看见一个哭闹嚎叫歇斯底里的母亲。 这一场争吵以余笑的爸爸最后进了卧室“砰”地一声关上门为结束。 褚年掏出钥匙“打开”了厨房的门,美滋滋地看着厨房里的两个人: “吃饭啦吃饭啦。” 他可是真饿了。 余笑妈妈做的菜和以前一样一半是余笑爱吃的,一半是褚年爱吃的。 辣根木耳、炝炒豆芽、红烧排骨……褚年向着一些自己从前不爱吃的菜努力伸出筷子,吃得挺香,倒是他从前喜欢的什么虾仁蒸蛋、炸小黄花,他看都不看一眼。 三个人饭吃到一半,余笑的妈妈去敲卧室的门: “老余?” “我不吃!”声音愤怒又凶狠。 余笑妈妈看了餐桌一眼,“哼”了一声:“谁管你吃不吃饭?我就看看你被气死了没。” “噗……”褚年差点把饭喷出来。 卧室里传出了砸东西的声音。 过了半个小时,年轻人都被赶着走了,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余笑的妈妈扎上围裙想收拾东西,扶着椅背,她慢慢坐下了。 外面的天还没彻底暗下来,她愣愣地看着外面的一角天,动也不动。 褚年自觉有功,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余笑陪他去超市买东西。 超市里人比想象中的多一点,余笑推着小推车,褚年一边研究着架子上的东西一边笑嘻嘻地说: “今天我骂你爸李靖那一句,简直就是神来之笔,你爸那个脸色啊真是……” 余笑:“我还真不知道有人骂架还带复盘的。” 褚年看了她一眼:“我发现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冷飕飕的了,怎么样?我骂的过瘾不?要是还不够啊,我可以每天下班儿就打个车过去,实在不行我再给大家来个网络直播……其实我嘴皮子挺溜,说不定干个网络直播还真能赚钱呢。” 余笑越过褚年的头顶,拿下了一瓶蜂蜜醋放进了购物车里。 这个身高差让褚年的心里又是一酸。 “其实你骂的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听一次过过瘾也就够了。不过,褚年,我还真没想到,你居然知道的这么多,我心里想的,我这些年受的都知道。” 这话从字面上看应该是夸奖。 褚年却低下了头,轻声说: “我这些天也经历了很多事儿,也想了很多,那些话,都是我替你骂的,其实作为你老公,你爸妈对我真的都很不错,但是你的苦,我真是……” “有些事情你早就看见了,只不过跟你没关系,或者说你也会受益,所以你就视而不见罢了。我爸要是帮衬我的工作,又怎么会尽心尽力地把资源人脉都介绍给你呢?说起来我也是做的建筑设计,把这些交给我不是更有用么?” 余笑声音淡淡,拿掉了褚年随手放在购物车里的洗洁精,换成了另一个牌子的家庭装,最后说: “可你是不会提醒他的。” 褚年张了张嘴,一时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跟在余笑的身后,从生活用品区一路跟到了生鲜区。 “余笑,这世界上的道理就那么多,咱们在初中的时候大概都学完了,但是人并不是按照道理去做选择的,每个人都会选择让自己活得更舒服,在这些选择里面,人会偶尔迷失,但是这不是罪大恶极……” 褚年试图跟余笑讲道理,讲着一些发自他真心却又不那么光明的话,也是他从没想过会和自己“妻子”说的话。 余笑拿着一盒鸡蛋,回头来看他:“你这套道理很不错,我也可以用,用来让自己过得更舒服。” 而余笑让自己过得舒服的具体行动是什么,褚年心里也很清楚。 眼看着话题就要往自己不能把控的方向滑下去了,褚年不再说话,从净菜架子上拿了一包黄瓜。 接下来一直到去结账,他们都再没说什么。 “褚经理?” 结账排队的地方余笑回头,看了一张颇为明艳的脸。 “陈组长。” 陈组长,陈潞。 余笑的脸上挂着礼节性的笑容,点点头说:“好巧,我和我爱人出来买点东西。” “我刚刚看见的时候都不敢认你,没想到褚经理还会陪爱人逛超市。” 余笑感觉到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臂,她的手轻轻盖上去,安抚性地轻拍了两下,才对陈潞说: “工作里的形象和生活里可能不太一样,让陈组长见笑了。” 看着脸带浅笑的“褚年”,陈潞微微眯了下眼睛,然后抬起手,轻轻撩开了耳边的发丝,略一低头,她说: “只是有些意外,褚经理……哦,褚太太,晚上好,不好意思,褚经理之前去了总公司一走就是半个月,回来了也是个大忙人,在公司外面碰到了我有点激动。” 看着自己的“前”情人似乎要勾引“自己”,偏偏那个“自己”其实在自己妻子,褚年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他低下头笑着说: “没事儿,我老公什么时候看见我都激动。” 余笑歪头清了一下嗓子,不然她可能会笑出来。 陈潞又看着“褚年”说:“看来总公司那边确实是好风水,褚经理去了一段时间,看起来都不太一样了。褚太太,你看起来也比上次见面好多了。” 她不提上次见面,褚年还能催眠自己忘掉,她一提,褚年就想起了她说自己是猫猫狗狗,又说一看见“余笑”就觉得他不好了。 不是说以后再不联系么? 现在这个媚眼儿你是抛给扑棱蛾子看的么? 拽了一下余笑的手臂,初年说: “是我老公养得好,哎呀,老公我累了,我们回家吧。” 那一声“哎呀”真是百转千回,差点把余笑晚饭吃的红烧排骨再勾出来。 “陈组长,我就先走了。” 余笑推着购物车,身上还挂了个褚年,和陈潞隔开一个位置,进入了排队通道里。 留下陈潞站在原地看了那个“褚年”足足两秒。 “她不是说好不联系了吗?不是说已经不是可爱的小猫小狗了吗?不是不喜欢了吗!” 回家路上,褚年持续抓狂,一看见陈潞他就有些反应过激。 反倒是曾经遭遇“被出轨”的余笑还得反过来安抚他: “只是同事之间打个招呼,你不用那么激动。” “不是!你不懂!那个低头!撩头发!笑!我太熟悉了你知道吗!这都是套路啊!她又在对你玩套路了!” 余笑:“哦。” 声音淡淡的,却像是一只钢爪,一下子扼住了褚年的喉咙。 他安静下来了,像一只死鸡。 买了一后备箱的东西,现在的“褚年”自然需要需要人帮它提回去。 这个人自然是余笑。 褚年想想家里的计分器上还是昨天的“0”,心中无所畏惧。 归零呗,我看你怎么归。 用钥匙打开门,他抱着一袋柠檬先走进去开灯。 门外,一个塑料袋的提手断了,余笑在找角度把那一袋子东西重新拎起来。 灯开的瞬间,褚年看见了计分器上的数字在跳。 他一度以为自己眼花了。 “70,80,90……” 十位数跳完了个位数跳,褚年的心都要跟着跳出来了。 家门外,余笑不去管那个塑料袋的提手,靠着男人的大手一把揪住了边儿,把它生生提了起来。 “等等!” 褚年冲到门边,一头撞在了余笑的身上。 “归零、归零、归归归零!” 熟悉到刻骨的声音再次响起,褚年想哭。 贴着余笑的身体,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它耍我!” 他委屈到了极点,指着计分器大声嚷嚷。 余笑没理他,把吃的用的都分类放好,才回来客厅看着那个计分器。 是那个让她很满意的“0”。 “我先走了,你别坐在地上,太凉了。” “它耍我!” 余笑的回答是拉开了他抓着自己裤脚的手。 “你好好休息吧,我下次去京城之前会陪你把产妇档案建好,要是你一定要生这个孩子的话。” “不行!我今天忙了一天,它怎么又归零了!它肯定有问题,它在耍我!” 褚年不依不饶, 差一点点,他差一点点可以换回去了!为什么就一定要让他的希望破灭呢! “你还要我说几次,褚年,这个是相爱的计分器,我完全不爱你了,就不存在相爱的前提,我们换不回去的。” 余笑的声音很冷静,她都有些佩服褚年这不肯放弃的作风了,明明一次次的“归零”,他却怎么都不肯私心。 “不对!明明我都可以……” 混沌的大脑突然清醒,褚年把“刷分”两个字咽了回去。 他安静了下来,松开爪子,坐在地上目送余笑离开。 第38章 前情儿的头像皮球 一大清早,之前有所缓解的孕吐再次来势汹汹, 恍惚间, 褚年都以为自己的脑袋是个长在了马桶上倾泻的盆。 昨晚吃的东西吐光了, 还包括早上起来吃的果酱面包。 终于吐无可吐了, 摸着空荡荡的肚子, 褚年勉强站起身,漱口去掉嘴里的异味,走到厨房,他又拿起了一片面包。 吐完了也得接着吃, 他现在的身体需要营养, 即使完全不考虑孩子,想要维持正常的工作,他也得保证自己不会晕倒在办公桌旁边。 樱桃酱是昨晚余笑挑的,褚年用一根筷子把里面的樱桃带着酱一起撬出来糊在面包上,然后他又打开冰箱想拿包酸奶。 打开冰箱的瞬间,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鸡蛋给吸引了。 上次吃的那个温泉蛋他想起来就恶心, 可是现在他有点儿想吃。 “啪!”褚年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还吃,你是嫌自己吐不完了是吧?!” 面包吃下去,确定了暂时不想吐, 他把药片儿都吃了下去然后喝了半杯柠檬水, 酸奶太凉了他暂时不敢喝, 放进一个塑料袋里, 他拎着就去上班了。 余笑的早餐是在一家重庆小面馆解决的, 她健身这段时间一直维持着均衡饮食,今天难得放纵一下,**辣的红油肉酱里浸着面、葱花、炸黄豆,还放了两根被水焯过的油菜。 北方的重庆小面绝对称不上正宗,可这家店做的足够香,是否正宗对余笑来说就无所谓了。 当然出于健身的需要她没忘记在吃面前吃两个煮鸡蛋。 吃过早餐,她步行走进了公司,最近这段时间她短租了公司旁边公寓楼里的一个套一的小房子,比之前住酒店便宜不少,最让她满意的就是上班很方便。 电梯里,两个女孩儿跟他打过招呼之后站在她的身后,直到他在十九楼要出去,发现电梯不会再往上走了,那两个女孩儿还在里面。 扫一眼两个人挂着的工作牌,余笑轻轻笑了笑,帮两个女孩儿摁下了十六层。 等电梯门重新关上,两个光顾着看帅哥忘了自己要上班的女孩儿猛地呼出一口气,然后相视一眼,发出了被压抑的尖叫声: “褚经理以前在公司排前五,现在绝对排第一!” “他以前没这么帅的!以前气质很直男,现在是怎么了?有点忧郁有点禁欲,体态也不一样了!” “刚刚给咱们摁电梯!那是什么霸总小说情节啊啊啊!” 当然,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她们还会是公司再普通不过的辛勤小员工。 随着“褚年”身上的变化越来越明显,她们两个并不是唯二会对“他”发花痴的。 上午分配完了工作,褚年听见手下那个叫莫北的员工说: “褚经理,你真的……”有些腼腆的文静女孩儿憋了半天,说了一个“帅”字出来。 正要去给自己倒咖啡的余笑忍不住笑了。 莫北当然只是嘴上夸夸,她早就有男朋友了,是她家里介绍认识的,男孩儿在一家公司上班,勉强算是他们的半个同行,这次从京城回来的时候,男孩儿来接莫北,余笑还见过。 瘦高,长得挺干净的。 看得出来两个人的感情也挺稳定。 显然,莫北不会被“褚年”的美色给迷倒。 但是有些人,就不一定了。 办公软件的工作流里跳出了宣传部的一个需求,上一个改造项目的宣传页有些内容有问题,需要负责人当面沟通。 余笑看了一眼电脑,又看了一眼手机。 这个曾经属于褚年的手机上“老陈”两个字依然静静地躺在通讯录里,三分钟之前,一个来自“老陈”的信息跳了出来: “我想见你。” 和“老陈”的短信往来并没有记录留下,余笑之前还惊讶过一个连刷碗都刷不干净的男人竟然会这么认真仔细地做事,后来就想明白了,这个男人只要用心,也是能把事情做的滴水不漏的。 只有傻傻的她还在那可悲地沾沾自喜,以为他离了自己就过不好。 余笑把这条短信截图发给了褚年,还配了一行字: “看来你的‘前女友’没做到说到做到。” 发完了短信,她随手关掉手机屏幕,低下头继续写自己的工作计划。 四十分钟后,她站起来,拿起一份文件走了出去。 十二层宣传部的组长办公室里,陈潞又照了一下镜子,办公室的门是管着的,这样褚年来了门再关上就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她喝掉杯子里的咖啡走出办公室,状似不经意地说: “真怕市场部的人赶着午饭的时候过来。” “陈组长,市场部的人已经来了呀,正在小吴那里看宣传文稿。” 陈潞的手指在咖啡杯的把手上紧紧捏了一下,往小吴位置那儿走过去,却没看见她预想中的那个男人。 “陈组长,市场部的褚经理说他有一个客户要见,对方催得挺急的,让小莫过来把问题处理一下,要是小莫也搞不定就记下来,等他晚上加班解决。” “我们的一点小事也不敢劳驾褚经理加班。”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酸,她端着空咖啡杯转身回了办公室。 两分钟后,又一条短信出现在了余笑眼前: 同事陈组长(宣传):“我一直不找你,你生气了吗?” 余笑又截图,继续发给褚年,配文字:“你说我怎么回比较好?” 褚年差点把自己手里的酸奶挤爆了。 “女人没一个好东西!陈潞不是好东西!你也不是!” 在手机上敲完了这句话,褚年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了。 过了两分钟,他发了这样的一条:“你希望我怎么说?” 看见这个回答,余笑无奈地笑了笑,人家好好的一个姑娘,年轻貌美又有点见识,竟然就被他俩当成了皮球给踢来踢去的。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你目前的状况可以尽情发挥想象力。” 日了【消音词】的想象力! 我是只能想象了!你是可以尽情超出想象了对吧! “你不用回了,我下班就过去。” 下班就过来? 干嘛? 算了,爱干嘛干嘛,不用自己去管就好。 余笑抬起头,脸上已经是恰到好处的微笑,足以让来谈事情的客户感觉如沐春风。 剩下的时间,褚年有些坐立不安,心里明明知道距离今天给自己规定的工作量还差得很远,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去想现在的余笑。 “猫猫狗狗。”这四个字像是毛毛虫的刺一样让他心里又疼又痒。 可他更怕的是现在的余笑会被陈潞纠缠上。 本来她就觉得当男人当得很爽了,现在万一她真爽到了,自己可怎么办? 理智告诉褚年,认识了七年,他可以确定余笑并没有特殊的倾向,毕竟要是有的话,那边儿还有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傅锦颜呢,估计也没自己啥事儿了。 却又有一个声音告诉褚年,过去的余笑跟现在不一样了,万一她豁出去真想试试呢? 本来就有些苍白的脸色立刻变得更难看了。 想到了傅锦颜,他立刻想到找她当外援,抽空打了个电话过去。 “公司里有狐狸精勾搭褚年,我下午要杀过去接褚年下班,你说我穿什么比较好?” “噗!咳咳咳!” 刚爬起床吃早午饭的傅锦颜仿佛被一道人工雷劈中了,牛奶燕麦差点喷到了电脑键盘上。 “那我下午去接你,时间你定。” 挂了电话,褚年的心里略略安定了一点,他自己现在是分量不重了,可是拉着余笑的闺蜜,总能让余笑多想想吧? 他并不知道挂了电话的傅锦颜连地都顾不上擦,飞快地给余笑发了消息。 午饭,褚年要了一份酸辣土豆丝,当菜又当饭了,随便吃了几口,他抓紧时间继续看资料,连去洗手间吐的时候,他在心里想的还是去年牛姐在省城做的那个婴儿房专项设计的推广。 “我是不是也该给宝宝倒腾一下房间了?”这个念头在褚年的脑海中一划而过。 下午四点半,褚年向程新请假早退。 得到的是对方欣慰的眼神:“你就该这样,有不舒服的就请假,工作不急于一时,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褚年的心情跟被人用缸闷了半小时脑袋差不多,憋气到无以复加。 好在没忘了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说什么“看见你我就知道褚年不值得”,哼,我怎么了?这次让我告诉你,我好着呢! 池新的公司规定的下班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各部门都会有人加班,从六点到晚上十一点不等。 五点四十的时候,陈潞拿着些材料到了市场部,然后她借口自己要等上楼的电梯一直滞留在十九楼。 六点,余笑从办公室里出来,走出市场部,来到了电梯口。 陈潞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她身前,等着上电梯。 她本以为自己能跟着褚年一直到地下停车场,然后找机会问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却没想到对方在一楼就走出了电梯。 陈潞不明所以,也跟着走了出去。 “老公~!” 余笑随着声音看过去,就穿着宝蓝色连衣裙的“女人”远远地对自己招手。 她的脚下一顿。 褚年站在原地,随着余笑走近,她看见了余笑身后的陈潞。 于是他的笑容越发灿烂了起来。 “老公,我来接你下班啦!” 娇小的身体本来就很白,被宝蓝色的真丝面料衬得越发白的几乎透明,浅淡的五官显出了原有的秀美,一双眼睛亮亮的,像是有光隐藏在深褐色的眼睛后面。 在这个瞬间,余笑仿佛看见了四五年之前的自己。 她越走越慢,在对方主动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她忍不住给了一个拥抱。 被突然抱住的褚年也呆了一下,然后他越过宽阔的肩膀看着“陈潞”,露出了一个自以为风轻云淡的笑容。 第39章 己所不欲就给你 脚上踩着一双坡跟凉鞋,褚年“哒哒哒”地挽着余笑往外走, 嘴里得意洋洋地说: “哼, 斩敌于马下。” 余笑任由他挂着, 相比较现在觉得自己演技足够问鼎奥斯卡的褚年, 她为了扮演好“褚年”这个角色曾经花费了太多的心血和努力, 在情绪的短暂爆发之后,自然而然就成了“丈夫”。 谁也看不出来她的心里其实并不平静。 “这次的衣服买的不错。” “找了傅锦颜。”想起傅锦颜,褚年的脸色有点僵硬,他可没忘记之前选衣服的时候, 傅锦颜是怎么如猛虎下山一样把他手里那件红色蕾丝裙子给夺走的。 天知道他选出那条裙子是做了多么强大的心理建设。 “我还被教训了一顿说怀孕不能化妆……”褚年的抱怨在再次看到陈潞的时候戛然而止。 他下意识拉近了余笑的手臂。 “褚经理。” 陈潞只是跟“褚年”打了声招呼。 褚年并不会误会对方在叫的是他, 因为那双眼睛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身边的人。 从前陈潞看他的时候总是像是藏着雾一样,东西都藏在后面,由得他去琢磨,现在不一样了。 “陈组长。” 陈潞右手抬起来揽着自己的左臂,低头,嘴角是浅笑: “褚经理, 我看见你才想起来,今天那份宣传文案的修改意见您看到了么?好像还有几个问题得处理……褚太太,不好意思,一提工作我就忘了还有别人在。” 被叫“褚经理”的余笑静静地看着陈潞, 她曾经一度很恨她, 这种恨意几乎要超过了她恨褚年, 这种恨意在那天陈潞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消散了, 甚至, 余笑还有几分欣赏这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姑娘。 可现在,她觉得自己的欣赏也是十分廉价了。 “陈组长,现在是下班时间,那份修改意见我赶在下班前已经做好发回给了宣传部,现在我应该陪着我爱人去吃饭了。” “爱人”两个字,余笑说得略重。 瞬间,褚年觉得自己的心尖儿发烫,像是被人用热乎乎的手捧了一下。 “褚年”语气里的拒绝之意比他们身旁的墙还要明显,陈潞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她当然不会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大吵大闹,定定地看了这对“夫妻”一眼,她扬起头转身走了。 “还吃上次那家日料吧?你能走过去吗?”余笑刚刚就觉得褚年挽着自己是在借力走稳。 新鞋夹脚的痛,谁尝过都忘不掉,哪怕换了个身体。 褚年还没回过神儿来,看着空空的前方,他抬头看着余笑。 “我突然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余笑对今天的褚年异常地有耐心。 褚年猛地回神儿,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是去吃日料对吧?” 等餐的时候,余笑突然说: “我记得我说过是让你自己把她解决掉的,可你没解决好,还有你自己的妈……怎么都成了我自己解决了?” 褚年的妈,除了被褚年骂走之外就是由她出面赶走,今天的陈潞,褚年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要来解决她,结果也是被余笑打发掉的。 “能者多劳嘛。”走神中随口回答了一下,褚年立刻意识到不对,拼命往回找补道: “我是说……你都已经当个男人了,还是这么帅的男人,桃花债什么的免不了……” 好像也不对。 余笑凉凉地笑了一下,说:“单纯用桃花债来形容真的好么?毕竟要不是出了这个意外,现在的你应该已经跟我离婚,跟她在一起了。” 然后,是离婚后发现怀孕的、家庭与事业都没有出路的余笑,这样的余笑偶尔还会出现在她现在的梦里。 褚年沉默了几秒钟,开口说: “其实我仔细想想,即使我们那天换回来了,我也不会离婚了。” “你不会以为我说的意外,是意外发现你出轨吧?” 是那场意外的游戏,余笑越来越觉得那个“游戏”是上天送给她最好的“结婚三周年礼物”。 褚年再次沉默了几秒,抬起眼睛,他看见一缕斜阳照在曾经属于自己的那张脸上。 “别说,你当男人,还挺给人安全感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话是多么的真心,因为刚刚心里不足为人道的暖意。 余笑勾了一下嘴唇,淡淡地说: “我吃过的亏,也不希望别人吃,你也别以为我是在帮你,我现在只想搞好工作,不想被莫名其妙的事情拖了后腿。” 什么亏? 这话不能问,问了扎自己的心,于是褚年又沉默了。 终于,在他的三个温泉蛋上桌的时候,他找到了一个安全的话题: “这个蓝色的裙子,我记得你以前也穿过。” 看看被袖子半盖着的细瘦手臂,褚年自己动手捏了一把。 余笑点点头:“对,我以前穿过,那年本科毕业,我刚拍完毕业照,脱了学士服,穿着这么一条裙子,你跟我求婚了。” 褚年:…… 温泉蛋真好吃。 在毕业典礼之前求婚,这样的浪漫轰动了建筑和经济两个学院,戒指是一个细细的金环,很轻,也很便宜,余笑还记得自己抖着手戴上的时候,恍惚觉得承担了一个世界的重量。 “我的梦想是,每天醒来,春暖花开。” “我的梦想是,每天醒来,阳光也在。” “我的梦想是,每天醒来,枕边有你,我的爱。” 那时候许下誓言的男人真的不爱自己么?那时候接受了这个誓言的女人真的不知道未来会有多少坎坷么? 现在去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那个穿着蓝裙子会相信褚年的余笑其实在“变成褚年”之前就已经死去了。 因为死了才会在记忆力变得美好。 就像最美的地方是回不去的故乡一样。 这一顿饭他们安安静静吃完了,余笑替褚年打上车送他回家。 而她自己,慢慢地往现在的住处走去。 路灯把影子拉长,旁边的小公园里传来隐约的音乐声。 “余笑!” 余笑猛地抬起头,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褚年。 并没有人用这个名字叫她。 也不对,是她自己在叫自己,从心里。 “你真的,甘心就这样成为另一个吗?用别人的身体,别人的名字,彻底抛下那个‘余笑’?”她自己问自己。 让人逃避不开的痛苦、泥泞不堪的生活,除了这些之外就没有什么让你留恋的么? 晚高峰的拥堵结束,车子飞快地从路上开过,夹带着流光。 余笑站在路边静静地看着,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余笑”,七岁的、十岁的、十二岁的、十七岁的……遵从了父母的建议选了离家近的学校,也依然不肯放弃建筑专业的余笑。 沉默的,也在心里会畅想未来的那个余笑。 身姿挺拔的“男人”慢慢倚靠在电线杆上,他摸了摸胸口,那里几乎是一直在哭嚎着“舍不得”,只不过从前她的心声太嘈杂,只在这个安静的夜晚才终于让她自己听见。 “我也舍不得。” 她轻声说, “可重新爱上褚年,就是让我吃屎。吃屎还是做男人,我不选吃屎。” 就在她再次做出了选择,长出一口气的时候,她的电话突然响了。 “没打扰你休息吧。”男人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 余笑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没有,董事长。” “不用紧张,不是项目有问题,事实上设计这边的进展比想象中顺利,我估计你最晚下周二就要过来开始配套工作了。我找你是有别的事情……” 余笑感觉电话对面的池董事长犹疑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措辞。 “是这样,我有个朋友,她对你的这个项目里的想法很感兴趣,但是她现在还在国外,你们沟通会不太方便,能不能麻烦你做一份简要的说明,不是要很正式的那种,就是说一下,你怎么想到在东林那块地上做这么一个项目的。” 余笑当然要答应,虽然不知道是给谁的,但是让池董事长亲自打电话来要说明,这本身就说明了的那个人的价值。 挂掉电话之后,余笑吐出了自己胸口的浊气,迈开了大步。 也许,只有成功,一次次地成功,能够镇压她心里的不舍和自我怀疑吧? 周日的早上,穿着运动服的褚年坐上了开往省城的火车,他背了一个书包,里面装了他要吃的药、一个柠檬、三个苹果、五六个只煮了一分钟又焖了十分钟的水煮蛋,和一个文件夹。 这一天是牛蓉蓉的生日,作为业内小有名气的设计师,她的手机一上午都在提醒着各种生日祝福。 显然这些人并没有考虑过一个四十一岁的女人其实并不想被提醒年龄这件事儿。 门铃响起的时候,牛蓉蓉还以为是那个同事送自己的花被送来了,打开监视器,她瞪大了眼睛。 “我的天,余笑,你是怎么过来的?就你一个人吗?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你老公知道你过来么?” “牛姐。”在37°c的高温下奔波,尽管高铁和出租里都有空调,褚年的脸色也比平时难看了不少。 可他的眼睛是亮的。 “牛姐,我之前受了你这么大的帮助,一直都想感谢你,所以我知道你过生日,就带着我的生日礼物来找你啦。” 生日礼物? 牛姐摁着褚年坐在沙发上,说: “你送我礼物,我看是送我惊吓,别的就不用了,你好好工作就行了,别的都别放在心上。其实是我该谢谢你,谁能想到才几年,朱杜继就从建筑队和材料商那边吃了那么多回扣。不管是什么原因,要不是你提醒我,我恐怕真要吃大亏。” 倒了两杯水端过来的牛姐看着茶几上的文件夹挑了一下眉毛。 “这是你送我的礼物?” 褚年仰头对她笑。 牛姐放下水,拿起了文件夹,看着封面上的字,她又看了一眼“余笑”。 褚年很自然地说出了自己在心里反复斟酌了很久的话: “我研究了工作室这些年的设计样式,做了一下总结,觉得我们可以出这么一个专项策划来推广工作室,做为生日礼物只是托词,我知道我刚来工作室,能做的事情不多,这一点小小的工作,能让牛姐你看见……其实是我送给自己的礼物吧?” 他说话的时候,牛姐已经已经把文件大致翻了一遍,都是她们这些年设计的主卧款式,有很大的比例是婚房,也有几个是牛姐自己很得意的设计。 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给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柔软又温情。 合上文件,她看着封面上的几个字,忍不住说: “‘爱的安全感’,你这个名字起得真好。” 第40章 稳不住了 胖乎乎的牛姐行动力与身材成绝对反比,二十分钟之后, 她带着褚年一起到了工作室。 “爱的安全感……” 第五十次重复这几个字, 牛姐找出了工作室之前做推广设计的宣传彩页。 “三年前我做跟一家家居品牌合作, 做了一次母婴设计的推广, 那次效果真的不错, 但是去年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筹备了一个项目,那次……” 牛姐摇了摇头。 “一个原因是场地要求比较高,还有一个是当时没有找到好的合作方,在材料和软装上受限严重, 最后的成品不尽如人意。” 褚年也摇头, 风风火火带他过来的牛姐并没有忘了他现在是个孕妇,把他安放在了椅子上之后还给他找了个苹果。 刚开空调的工作室很闷,气味也不好,褚年用苹果怼在鼻子上努力对抗恶心感,说: “我看过之前的两次活动图,我觉得第二次失败的原因也是牛姐你们没有做好市场定位, 那次您的设计主题是什么“诗意生活”,看起来很高大上,但是很空洞,各种新中式设计里面混着日式风格, 可活动地却在一个不高端的卖场, 唔, 我看了之后我觉得就……很混乱。” 面对上级说话的时候, 褚年总是很委婉, 但是他现在觉得自己不需要委婉,很显然,牛姐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她不仅自己直来直去,连着也喜欢直来直去的女孩子。 为了工作顺利进展,褚年并不介意暂时伪装自己是个直来直去的可爱爽朗女孩子,反正……他连孕都怀了。 不出他所料,牛姐认可了他的说法: “是,市场定位也有问题,那你这个是给新婚夫妻做的?” 褚年否认了这个说法,眼前又浮现了余笑被斜阳照着的脸,当然并不是前几天他看见的那张。 而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样子。 就在他求婚的那天,同样的斜阳光景,年轻的女孩儿起先是笑,最后笑容消失,用一双含着泪的眼睛看着他。 她说:“好。” 回过神来,他接着说:“不只是新婚夫妻,我觉得应该说是所有的夫妻都需要安全感吧。要是没有安全感,要个家还能干什么呢?” 恍惚间,褚年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就是在扇自己的耳光。 牛姐明白了褚年的意思,重新拿起他的做的文件,轻声说: “爱的安全感,重点突出家的温馨和牢固性,猛地感觉是个很普通的主题,但是可挖掘的东西不少,你这里面说的跟家居品牌合作,在家博会上做设计具体是怎么一个想法?” 褚年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个主题名称是他不久前刚想好的,这个计划的价值除了这个主题之外,重点还在于一种新的合作模式——把家博会上的品牌展台变成设计师的设计概念展示,谋求双赢的局面。 “你这个想法几乎意味着我们不能跟市场上的强势品牌合作。”听完了褚年的想法,牛姐这样评价道。 强势品牌的手中都有不少自己的高端设计师,他们是不会以这样的方式跟她这个设计室合作的,尤其是在家博会这种场合。 “正因为不是高端品牌,才更容易被说服啊。” 说完这句话,褚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牛姐你等等,我去吐一……” 尾音都没出口,他就往卫生间跑去了。 看着那个单薄瘦小的背影,牛蓉蓉低下头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项目书。 “我是没怀孕过,但是我以前也像你这么拼过,这样吧,我联系一下几个品牌看看他们是不是有合作意向,其实八月的家博会我确实想搞点儿什么,你这个想法我明天就和同事们一起讨论一下。” 褚年从厕所出来,就听见了牛姐这样的答复,他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 时间到了中午,牛姐说什么都要请“褚年”吃饭,而且要吃顿好的。 褚年高高兴兴答应了,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他亲妈打来的。 “余笑啊,今天周末,褚年他爸让你们晚上过来吃饭。” 还没等褚年找好借口不去,就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余笑,你晚上过来的时候不用带什么东西,过年时候你带回来的茶你再弄点。” 完全没给他拒绝的机会,电话就被挂了。 摁掉忙音,褚年抓着手机说:“牛姐,我晚上有事儿,饭就不吃了。” 见他实在是坚持,牛蓉蓉只能开车先把他送去了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的高铁,褚年坐在候车大厅里,摸摸肚子,拿出了他带着的那几个鸡蛋。 连五分熟都没有的鸡蛋,蛋清都是稀的,褚年一口连清带黄地吸进了嘴里,又觉得恶心,又觉得好吃。 吃了一个,褚年就不敢再吃了,候车大厅里的气闷和略高的温度都让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不舒服。 坐上了火车,褚年才想起来自己要给余笑打电话: “我爸要咱们回去。” 褚年的父母每次有什么事儿都只通知余笑,美其名曰是怕影响褚年的工作,可现在褚年打电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传信儿的小太监。 趁着周末健身的余笑从器械上下来,说: “好,我知道了,四点半去接你?” 褚年说:“好。” 然后他又说:“那个,过年的时候你给我爸送了什么茶呀?他说要是有的话就再给他带点儿。” “茶叶?”余笑愣了一下才,“你爸挺识货的,那是我那个回去继承了茶山的室友送的,据说是三五千块一斤的好茶,家里一共两盒加起来半斤,一盒给你爸了,另一盒也被你拿去送人了。” 至于本来也爱喝茶的余笑,显然并不在褚年的考虑范围之内。 “哦,那个……就是没了吧?” 听见对面小心翼翼的声音,余笑长出一口气,她知道褚年在担心什么,不过是担心自己生气了,不肯去给人当儿子罢了。 “是没了。” “余笑,不带东西也行,我爸既然叫了,你就回去看看吧,你看咱们能不能两边平衡一下?你家里的时候我也该去就去了。” 说完平衡,褚年想起来自己把自己亲妈赶出了家门,又骂余笑的爸是“老王八”,嗯,还挺平衡的。 从来要这种平衡或者说平等的人,都是在弱势的那一方。 余笑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在褚年小心翼翼的语气里,余笑并没有感觉到多少快意,只说: “行吧,我从京城带回来的东西还有两颗狮子头的核桃和一个木雕摆件儿,本来是给柳老师的,结果老爷子去了外地,摆件给你爸,你看看家里有什么再带一点。” 褚年答应了。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褚年看着自己汗湿的脸颊,想洗澡又觉得实在太累了。 去一趟省城要坐两个小时的火车,一来一回加上赶火车的路程,他一个白天几乎都在赶路了。 喝了一点柠檬水慢慢躺在床上,褚年有点高兴,他那个合作计划好歹是有了眉目,这下应该没人拦着他做事儿了。 高兴着高兴着,他差点睡过去,想起要回父母家,他又强撑着坐了起来。 肚子里发出叽里咕噜的抗议,他走回客厅把跟着他奔波了一天的鸡蛋拿出来,又一个一个唏哩呼噜地吃了。 跟余笑的父母不一样,褚年的爸妈都是国有企业的员工,他妈已经退休了,他爸现在还在做他的后勤小组长,两个人一辈子没赚到什么钱,只有家里的一套老房子拆迁,给了一套房和一笔补偿款,这笔补偿款就成了褚年他们住的那套房的首付。 开车也不过十五分钟,余笑和褚年就到了褚年父母家楼下。 这个小区里住的多是回迁户,多年老邻居都没怎么变过,看见“褚年”不少人过来打招呼: “褚年,你又带东西回来看你爸了?” “你们可是有时候没回来了啊。” “哎呀,褚年一阵儿不见这怎么又变帅了!” “褚年,恭喜啊,听说要当爸了。” 看见“褚年”给他媳妇儿开了车门,夸褚年帅的大妈撇了撇嘴。 褚年下了车,看见这些老邻居他想和从前一样笑着打招呼,却察觉到这些人看自己的目光并不友善。 这是…… “褚年啊,不是阿姨说你,媳妇儿是得管的,唉,你妈真是,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给你赚钱买了房子,她呢,一天福没享,净给你们俩操心了。” 什么叫媳妇儿是得管的? 褚年抬头盯着那个看着自己长大的阿姨,那个阿姨斜了他一眼。 “褚年回来啦,上次你妈跟我一块儿去拜了眼光娘娘,结果回来你媳妇儿就有了,是吧?” 感受到别人都看着自己的肚子,褚年下意识地挡了一下。 诡异而毫无实质的“折磨”让他觉得短短几步回家的路都十分的艰辛,进了家门之后,他刚想缓口气,就看见了被递过来的围裙。 “褚年他爸说今天想吃那种里面软烂的糖醋排骨,我搞不清楚,余笑啊,麻烦你去把排骨做了吧。” 当着“儿子”的面,褚年的妈妈只是让刚进门的“儿媳妇”去做饭。 余笑拦住了她,说:“妈,余笑怀孕之后闻见油烟味就想吐,你别让她进厨房了。” “哎呀,也不知道怎么我家这个儿媳妇就这么金贵,楼下你刘阿姨可真是好福气,儿媳妇进门一年就抱了个孙子,现在二胎又怀了,天天洗衣服做饭什么都不耽误。” 褚年他妈的话拧一拧就足够糖醋排骨里用的醋了。 余笑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褚年一眼,这样的话她从前真不知道听了多少。 “妈,你让余笑休息一下吧。” 褚年妈妈还要说什么,现在是在她自己家,她的底气可足得很,可看看儿子的表情,她一甩手里的围裙说: “都说养儿子娶了儿媳妇是享福,我什么福没受着,天天受气就够了。” “褚年,你来。”里面房间褚年的爸爸喊了一声,余笑回头示意褚年找地方坐下,才拎着礼物穿过客厅走了进去。 “爸。” “嗯,升官之后工资涨了吗?怎么给家里的钱还是才这么点?” 余笑听着这话,看着那个略有些驼背的中年男人,慢慢地说: “工资没涨,余笑怀孕了,家里开销也大。” “哦,对,我要有孙子了。” 放下手里正在摆弄的东西,男人转过身,他和褚年也只有三分像,可以说褚年的外貌是集合了他们夫妻优点之后又进行了基因优化才长得这么帅的。 “那你在外面的人,你得自己稳住了,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第41章 断子绝孙在眼前 “你怎么知道我外面有人了?” 听见平静无波的男声在带着陈旧气息的房间里响起,余笑都诧异于自己的冷静。 哪怕已经结婚三年, 她与褚年父亲的接触也屈指可数。 不同于按时打卡经常查账的褚年妈妈, 他像个沉沉的影子, 融在这个家庭的背景里, 是罕有声息的, 但是他又不是可有可无的,褚年妈妈像个喉舌,每每拿他的话当圣旨纶音,褚年每次回家也必提“我爸”。 余笑因此而尊敬他, 自她结婚后, 她也学着如褚年一般去顺着他,凡是他喜欢的,也会尽量满足。 哪怕今天,哪怕她已经知道褚年出轨的今天,哪怕她已经不把褚年妈妈放在眼里的今天,她还带了礼物。 来看望这么一个人。 呵。 就像是被一根棍子从后脑敲砸了下来一样, 余笑头都要炸了似的疼。 “知子莫若父,你那点心思你上次回来我就看出来了,按说你现在吧……确实,你现在这样, 你媳妇儿配不上你了, 不过她既然怀孕了, 你就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褚年爸爸的话里和以前一样透着不容拒绝。 余笑慢慢抬起头, 看着这个头发白了一半的中年男人,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却又是从来没有的分明。 她听见自己问:“那孩子生下来之后呢?” “生下来之后?养着呗,实在不行你就送回来让你妈看着,你就按时打钱回来就行。” 呵呵,只要有钱,有孙子,其余的都无所谓是么? 余笑似乎看见“自己”勾了勾嘴唇,是冷冷的笑,其实她站在原地根本一动没动,像是一截被天雷劈过的木头,好像一动就会支离破碎。 “我外面有人,我妈知道么?” “告诉她干什么?女人事儿多,她要是在你媳妇面前说漏嘴了怎么办?你怎么今天这么多话?这些事儿你不用管,好好工作挣钱。”微微驼背的男人又转身从老木斗橱里翻出了一摞东西。 “前一阵你前面钱叔叔的儿子给我介绍了这个,一年投十二万的保险,投三年,三年后最少返五十万,还包了以后的大病和体检,我的意思是我和你妈一人买一份,一会儿吃完饭你和我一起去一趟,把钱交了。” 一份一年十二万,两份二十四万,褚年的父亲理直气壮得很。 余笑没说话,正好也不需要她说话。 该吩咐的都吩咐完了,褚年的爸爸慢悠悠地说: “走吧,出去吃饭。” 余笑找到了自己的腿,慢慢迈出了一步,又一步。 每一步都像是迈在云彩上,水汽凝结在她的脚下,又在她抬起脚的时候无声碎去。 客厅里的气氛一直不太好,褚年的妈妈喉咙里有醋,舌尖上有刺,累极了的褚年光是撑着不睡就已经用光了所有的气力,连回嘴都懒了。 糖醋排骨褚年妈妈没做,外面买回来的卤肘子烩了烩就是最硬的菜,她儿子喜欢的虾仁蒸蛋是少不了的,此外就是些重油炒的青菜,这些菜不止油重,盐还放得多——回了婆家,要是余笑自己不动手,她就得吃这些。 可笑的是做这样饭的人天天说别人照顾不好她的儿子,就像明知道自己儿子出轨却习以为常的人,总是在餐桌上指点江山教着他们做人的道理。 恶心,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的恶心。 褚年最先发现了余笑的脸色不对,看她站在桌边不动,拉了一下她的衣摆。 “你怎么了?” 余笑不说话。 褚年的爸爸先开口了,和颜悦色地对“余笑”说: “余笑,怀孕了你得懂事儿一点,好好照顾孩子,为母则强知道么,以前就算了,以后不能再任性了。” 就在褚年还没想好该怎么回话的时候,余笑抬起了头盯着褚年的爸爸: “你教训谁呢?” 端坐上席的褚年爸爸脸沉了下来: “褚年,有你这么跟爸爸说话的吗?” “有啊,我就是啊,我不光会说呢!” 一只手抓紧了木桌的边角,余笑猛地使力,一下子把整张桌子都掀翻了。 滚热的肘子从汤碗里被甩了出来,带着酱汁往褚年爸爸的身上扑过去,带着酱油汤的虾仁蒸蛋整盘一起滑翔,正落在了褚年妈妈的腿上,最幸运的是褚年,他现在的身体够瘦,两条腿抽出来抱紧在椅子上,躲过了筷子碗碟和油汁里泡着的蔫菜叶子。 就算这样,他的鞋上还是沾了汤汁。 一片狼藉,伴着褚年父母的惊呼和叫骂。 “你以为你教出来的是什么好东西吗?我告诉你,你以后每个月只能从我这拿到最低生活保障,有种你就去闹,闹到我丢了工作我就直接去你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余笑看见了一旁的褚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你想要孙子是吧,我告诉你,我今天来就是让你们最后看一眼你们的那个孙子,他马上就去做手术流产,我们马上离婚,然后我去就结扎,结扎不够就做切除手术,务必让你们断子绝孙。” 褚年的爸爸不顾身上的疼,站了起来看着自己的“儿子”: “褚年,我看你今天是疯了。” “疯了?哈……我从小到大最怕被人说是疯了,其实疯了才过得痛快啊!” 余笑真的在笑,她自己知道。 “哦,我还得告诉,我喜欢男人,以后前面我用不上了,永远用不上了。” 褚年的眼光已经变成了惊恐,他看看余笑,又看一眼自己的爸,猛地去扯余笑: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余笑转头看着他,目光里是癫狂到极致的冷静: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知道你是在怎么个垃圾堆里生出来的下贱货色么?” 褚年也动了火:“你够了!” “不够!这才到哪儿?养出个儿子恨不能把妻子一家的血都喝净了,原来当爹的就是这么教的,手把手地教!当畜生一样地教!” 褚年的手猛地握拳,却没有抬起来。 他听见余笑说:“出轨的事儿他早就知道了,为了孩子,他说要稳住外面的,再稳住怀孕的,等孩子生了让他老婆养,让他儿子掏钱就行了。” 话音里,伴着后槽牙磨动的声音。 “褚年!” 真正的褚年转过头去,看见的是自己的父亲用难以形容的目光看着他身边的那个人。 “你今天到底在发什么疯!” “我在说实话。”余笑慢慢转头去看着褚年的父亲。 拿起旁边做摆件的花瓶,她随手砸在地上。 褚年的妈妈尖叫。 她又笑了:“不够好听是吗?!” 摆在装饰架上那瓶84年的茅台,从余笑第一次来就放在那儿,她也一把抓过来,砸在了地上。 白色的酒瓶发出一声闷响,然后碎开了,传说中的酱香酒香和一地狼藉混在了一处。 褚年爸爸要冲上来用拳头教训自己的儿子,却被自己的“儿子”一把抓住了衣领。 “你还要骂什么?骂你儿子不是人是么?你儿子干的不是人的事儿多了去了,都是你们亲手教的,怎么到你头上你就受不了了?你养出了一只白眼狼,一只吃人老虎,一只吸血虫!你不就等着他拎着血肉回来孝敬你么?怎么我就不能咬你呢?” 乱拳打在余笑的肚子上,余笑硬生生忍住,一把将嘴里怒骂着的褚年父亲推到了地上。 “我再说一遍,以后你们没有钱能拿,还要断子绝孙,断子绝孙,断子绝孙!” 说完,余笑捂着肚子转身就往外走去,她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呆了,太恶心了,太恶心了。 褚家的声势闹得极大,门外早就聚了人,他们只能空口劝着褚家父子不要吵架,看着门猛地打开,人们看着褚年,猛地安静下来。 “老钱!拦着褚年!” 屋里传来的声音让人群骚动了一下。 余笑看着这些人,很平静地说: “我爸在外面有人了,还要跟我妈离婚,我劝他,他又摔桌子又砸东西,还要打死我。” 相比较褚年父亲的嘶吼,褚年的态度真是极有说服力,人们勉强让开了一条路。 余笑扬长而去。 终于追出来的褚年父母则被人拦了下来。 “老褚啊,你怎么回事儿?这么多年了还没跟西厂的杨寡妇断啊?” “老褚家的,你们自己这么多年的事儿都没闹清楚,怎么还闹到孩子面前了,一把年纪了你们何苦呢?” “是啊,老褚这个毛病虽然有,不是一直也没离婚么,现在眼看孙子都要有了,怎么还闹起来了?” “不是,我没有!” “你们别听他胡说,是我孩子,是我孩子……” 褚家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仿佛每个人都能对褚家夫妻的婚姻说上一堆道理。 站在屋子里扶着椅子勉强站着的褚年已经呆住了。 什么叫,“西厂的杨寡妇”? 什么叫,“这么多年的事儿”? 鞋子踩在碎瓷上,褚年茫然地环顾过分安静的房间,和过分嘈杂的门口。 他好累,他真的太累了,可他什么都做不了,连晕倒都不能。 “余笑,你告诉我!我儿子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你干了什么?你都干了些什么?” 褚年的父亲终于追了出去。 褚年的母亲回头看见了自己的“儿媳”,一迭声的质问直接逼近了褚年的脑仁儿。 离开了曾经的“婆家”余笑开着车,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一种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在崩碎的感觉一直在追逐着她。 终于把车停在道旁,已经是不知多久之后了,她掏出手机,想给自己的妈妈打个电话。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电话声先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显示来自国外。 呆了一下,余笑有些木然地接了起来。 “喂,褚年先生你好,我是前几天拜托池董事长要看你那份项目规划思路的人,不好意思,是不是打扰你了?” 清亮年轻的女声也不缺厚度,是余笑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的悦耳声音。 “没……没有。”她说。 随便说点什么,随便聊点什么吧,她的心里已经彻底空了,能够找到一点东西去填补她就已经觉得满足了。 “我以前对建筑设计也有点兴趣,也看过一些项目,但是,我极少在建筑规划里看到这样针对当地实际女性需要来做项目的,尤其是,一个做市场的人,所以我才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你在文字介绍中说你是在实地调查的过程中看到了那些人需要,所以你就萌生了想法。” “对。” “那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在你看到了人们需要的那个瞬间,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呢?” “我……” 想要回答问题的余笑眼中,泪水突然流了下来。 是……不被看见、不被听见、被自己和别人辜负与虚耗的女人的角度。 她在这个男人身体里之后,才突然发现的,自己长久所在而不自知的那个角度。 第42-43章 成了火成了水 余笑安静了很久。 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皮,眼睛努力地睁大, 泪水从她的两侧眼角流下。 今天, 或者说这些天来她经历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曾经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支离破碎, 她先是发现了自己过去像个蜗牛一样逃避, 也发现了现在的自己不过是另一只蜗牛罢了。 痛苦不会因为无视而不存在,如果没有这场“梦”,她母亲、褚年母亲、东林城中村那些无业女人……她和她们的处境又什么区别? 被要求安静,被要求温顺, 被要求忍受三个家庭里的一切, 同时又被“家中”的所有人踩在脚下。 这些年里她何尝没有自以为学识不错、家教良好?即使当着家庭主妇看着褚年那个醋缸里长大的母亲,她也包容着又鄙夷着? 其实呢? 当生活被鲜血淋漓地揭开,一切的痛苦摆上了台面,她与之对抗的能力也不过是借躯壳而来的,就像踩在碎云上一样虚浮。 可她没有后路。 电话对面也一直安静,对方似乎极为有耐心, 一直等着她说出答案。 这是隔着一个太平洋的静默。 “对不起,我刚刚想起了别的事情。”余笑最终没有挂掉电话,在安静里,她收拾好了心情, 也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哽咽。 “嗯?没事。”电话那边传来了一阵嘈杂, 有人用英文说着什么, 女孩儿英文回应了一声, 接着对她说, “我知道我的问题有些冒昧,或者我们可以先聊点别的?” “不用。”余笑声音轻轻的,说出了自己可以对人言的答案,“是,站在我母亲的立场。” 电话里声音比刚刚沉了两分,女孩儿说: “是个出乎我意料的答案,但是也在情理之中,介意告诉我你母亲的职业吗?” “她是个中学教物理的老师,执教二十多年,现在退休了还被返聘……做事很干练、很可靠,虽然有时候说话会有些着急,可她说的大部分都是对的。” 是的,大部分是对的,比如让她好好学习,比如让她好好工作,比如让她不要急着嫁给褚年。 “你母亲是个很好的人。” “对。” “也是个被你察觉到了痛苦的人。” “……对。” 也许是这个夜晚停靠在路灯下的车子里太安静了,也许是那个女孩儿的声音有种异常安抚人心的力量,余笑不经意间就说出了自己的痛苦和无助: “我也有问题想要请教你,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既没有后路,也不知道未来是怎样的,好像站在废墟上,可被毁掉的其实还是你自己。 在别人的眼里你是光彩的,可只有你自己知道自己的一分一秒都……都…… 这样的感觉,你知道吗?” 余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表达的是什么了。 女孩儿并没有让她等很久,就用回答说: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抓住一切自己能抓住的,一只做自己最想做的,虽然没有后路也没有未来,至少我做过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是能留下痕迹的,火熄灭了,也会有灰烬留下。” 年轻的声音仿佛瞬间被赋予岁月的魅力,像一团被借来的温暖,送进了余笑的胸膛。 做自己最想做的。 火熄灭了,也会有灰烬留下。 “谢谢。”是一份很真诚的谢意。 “不客气,是我该谢你。”女孩儿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轻快。 …… 褚年几乎是从自己家拼死“逃”出来的,他亲爸妈找不到“褚年”,就来逼问他这个“儿媳妇”。 面对这样的男女混合双打,还有外面各种款式的围观群众,褚年已经彻底无力招架了。 挺着肚子,他嘴里只有翻来覆去几句话: “不让我走,我现在就一尸两命!” “你们是要让我死啊!” 看着他的肚子,也没人敢硬拦他,他就这么走出了小区,回迁小区里的路不怎么平整,他走的很艰难……他这辈子都没感受过的艰难。 从出租车上下来,一直到回了家,褚年才发现自己的一只鞋都没了,脚底脏成了黑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都磨破了皮。 应该洗脚的,走进卫生间里,褚年先蹲在了马桶边吐了。 呕吐的感觉来得很突然,也凶猛,绵绵不绝,一阵儿接着一阵儿,可他的胃里仅有的,不过是那几个半生不熟的鸡蛋而已。 好不容易爬到了洗手池边上,他随便洗了洗脸,然后进了浴室洗澡,水浇在身上才发现衣服没脱,流水泡了伤口,是细细碎碎的疼。 他爸居然一直在外面有人。 他妈也一直知道。 余笑对他爸妈说“他”是个同性恋,说要结扎,说要他打掉孩子。 他爸原来一直出轨……他爸……褚年潜意识好像还精明着,他知道对他来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让余笑收回那些话,跟他爸妈解释清楚,他应该想好如何去交换和解决。 可他控制不住去想,他爸出轨了。 之前余笑的爸爸那个熊样儿,褚年还觉得余笑的低落是矫情,爹妈不好不想就行了,你看他自己骂自己亲妈不也习惯了吗?直到轮到他自己,他才知道针不扎自己身上那果然是真不知道疼的。 现在他是真的疼。 太疼了。 热水冲刷在身上,褚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抓了洗头还是抓了洗澡的,随便在身上头发上抹了抹,他打了个冷颤。 洗完澡出来,勉强把自己擦了个七分干,褚年就躺在床上不动了。 他想找人说话,他想有个人能和他对着吼,他想喝酒或者抽根烟。 但是没有人。 连余笑都不要他了。 细瘦的手指摸过平坦的肚皮,褚年轻声说: “孩子呀,你听爸爸说话好不好?你看你妈今天又说不要你了,其实她挺疼你的,你看之前你奶奶来闹腾她都不带管的,知道有你了,她又开始让着我了。 世上的爸妈都该稀罕自己的孩子吧?你说这孩子也没啥毛病,长得挺帅,学习挺好,工作也不赖,谁见了都稀罕,怎么了呢? 他爸怎么就悄么声儿地在外面一直有人呢? 他妈还知道。 这是什么个道理呢?” 当然没有人能回答他,不到九个周的小小胚胎安安稳稳地待在ta母亲的身体里。 想着想着,褚年就睡着了,睡前他拉了一角毯子勉强盖在身上,只有一只手牢牢地捂在自己的小肚子上。 第二天是周一,褚年还记着自己大老远跑去省城提的方案,收拾好了自己,他穿着拖鞋拐着脚去上班了。 这一天的工作平静无波,褚年罕有地无精打采让他收到了小玉和韩大姐的慰问。 下班的时候,他看见了一辆熟悉的车停在了路边。 见到余笑,褚年的心里有点发虚。 “其实我爸的事儿我真不知道,你对他有气,你昨天该砸的也砸了,该说的也说了。” 坐在车后座上,褚年还怕余笑对他撒气。 余笑的表情很平静,一边开车一边说: “中午吃饭了吗?” “吃了……吃的鸡腿和馒头,你妈说下午过来送了东西,现在放门卫那了,你要是饿了咱们回去吃饭吧,不用往外走了。” 褚年看看外面飞驰而过的景色,又问: “你是要去哪儿?” 余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褚年的问题,她突然说出口的话让褚年的心跳猛地蹿上了一百六: “我想好了,我还是想换回来的。” “啊?那那那我们赶紧回家,不对,你让我回去,今天早上已经四十分了,我两天,不对,我明天晚上就能攒够了九十,然后咱们就换回去了。” 褚年觉得自己已经语无伦次了。 “但是首先,你要把孩子打了。” 咚。 心重重落回来,砸得褚年疼的要命。 “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考虑换回来,但是你要先打掉孩子,昨天我和你爸说的话每个字都是真的,我已经把结扎做了,你再把孩子打掉,我可以很诚实地告诉你,我认为那个计分器在我不再爱你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有满分出现的,所以就算要换回来,我也会找别的办法,我不信一个游戏就能把我们彻底困住。” 茅山道士、少林和尚、西藏喇嘛、土地老爷黄大仙儿……要是这些本土的不够,日本还有阴阳师,她还可以去英国看看有没有真的巫师,据说美国也有学校,那美国也可以去看看。 要是这些都不行,她还可以求助量子力学*。 褚年的表情已经彻底错乱了,他猛地从后座上往前蹿,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原本的“兄弟”。 “你去结扎了?!”这他妈……褚年觉得自己出轨被发现之后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开始发生了。 “嗯,挺快的,加上醒药时间也不过一个半小时,流产手术会略有难度,但是我已经问过了,人民医院的技术很先进,怀孕还不到十周,风险不大。你做完之后我回请钟点工照顾你。” 说起流产的事情,余笑的脸是木的。 褚年咬紧了牙关看着她,半天才说:“余笑,这是你的孩子!” “从根儿上就烂透了的基因我不想我的孩子继承,这个解释你满意么?打掉这个孩子,我们想办法换回来,然后离婚,该你的该我的无所谓,我只想跟你们一家人以后再没有一点关系。” “不行!绝对不行!” 褚年坐回到座位上,两只手抱紧了自己的肚子。 他几乎要说出口,要是打掉这个孩子余笑就很难再怀孕了。 但也只是几乎而已,心底是酸涩一闪而过,他把舌尖上带毒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我不信你!”褚年对余笑说,“先换回来,你自己去打。” “妊娠十个周之内是最好的流产时间,你的时间不多了,至于我换回来的决心你不用担心,你的父母连着你自己,都已经超过了我能忍受的底线。”余笑透过后视镜看了褚年一眼,这也是从褚年上车以来,余笑第一次看他。 “不行!”褚年还是抱着肚子摇头。 “难道你不想换回来了吗?” 褚年当然想换回来,但是…… 手指所触摸的位置,那里面就藏着他的“代价”。 “余笑,换回来我求之不得,但是让我打孩子没门儿,你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带着你的这个身体去死,说不定死了一个就换回来了呢。” 余笑冷笑:“你要是有这个胆量,就不会现在过得这么惨了。” 不欢而散。 褚年不是不相信余笑想要换回来,他只是……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其实一下车他就后悔了,可是就有一种力量拦住了他。 让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卫那儿拿了余笑妈妈送来的饭,一瘸一拐地走回家。 甚至让都忘了担心自己的“好兄弟”。 是夜,余笑登上了开往京城的飞机,开始了赭阳东林改造的第二期计划,不管怎么样,她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做的。 就像那个女孩儿说的那样,她就算是把不会被记住的火,也得有灰烬留下来。 褚年的看见自己亲妈打给自己的电话,又想起了那句“西厂的杨寡妇”。 他接起了电话。 “余笑啊~我是妈妈,最近身体怎么样呀?我这儿弄了一只农村自家养的老母鸡,明天我炖了给你送过去呀。” 声音甜得让褚年一阵儿反胃。 褚年他妈难得来一次之前先打了电话询问,却被褚年直言拒绝了。 他不想见他那个其实早就在外面有人的爸, 也不想见他这个一直忍着男人出轨的妈。 或者说他现在的脑子早就乱糟糟成了一团, 工作之外的任何人他都不想见。 除了余笑, 可她发了个短信给自己就飞走了。 快三十岁的男人了突然知道自己那个“家”根本是一地鸡毛, 他都不知道该说自己的妈演技卓绝, 还是该说……他对余笑的背叛真是有根又有据。 第二天下班回家,褚年还是看见了那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拎着保温桶站在他的家门口。 “余笑啊。” 褚年看见自己亲妈脸上挤出的笑,眼角的皱纹很深。 他心里的防备也很深。 “你来干嘛?” “我给你炖了老母鸡,我跟你讲, 这个汤可好了。” “我不用, 我不喝。” “别啊余笑。”褚年妈妈脸上的表情微微一淡,又重新热情了起来,“褚年又出差了,你一个人在家能做了什么好吃的?这个鸡汤我跟你讲是真的好,我还放了红枣枸杞,你的脸色一直不好, 喝了这个汤肯定就好了!” 大夏天的,褚年的妈妈拎着保温桶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脸上脖子上全是汗。 合着你也知道自己儿媳妇脸色一直不好? 合着你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对儿媳妇说话? 褚年的嘴张了张,怼人的话又吞了回去, 这是自己的妈。 他越过自己的妈掏出钥匙开了门: “你进来喝口水凉快一下吧。” 进了房间打开空调, 褚年就走进了厨房。 早上他煮了四个半生不熟的鸡蛋, 吃了两个还剩两个, 昨天余笑妈妈送了些包好的饺子生馄饨过来, 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几个保温盒里。 昨儿的晚饭褚年就煮了一盒里的十来个饺子,连着余笑妈妈炖的排骨一起吃了,剩下的冻了起来。 他晚饭就打算吃馄饨了。 站在自己儿子家里,褚年妈妈有心想和从前一样“巡视”一番,站在卧室门口,她到底没进去,转而也去了厨房。 看见摆在台面上的冻馄饨和剩菜,她的脸色难看了两分,开口说: “这是你妈送来的吧。” 褚年没说话。 烧上水,他随手敲开了鸡蛋壳。 “唉?!你干嘛?” 见着“余笑”低头把鸡蛋往嘴里送,褚年他妈一步抢上来把鸡蛋夺了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有鸡汤你吃什么鸡蛋呐?再说了,鸡蛋是凉的还没熟,你怎么能吃呢?!” 褚年生气了,一把抓起另一个鸡蛋,说: “我想吃什么吃什么,鸡汤我不想喝我说了两天不想喝,我让你进来是看你在门口太累太热了,不是让你进来管我的。” “不是我非要管你,你看看你,怀着孕呢吃生鸡蛋,你不知道这样造孽生不出儿子吗?” “你又从哪儿学了些歪理?我说了,我想吃什么吃什么,你管不着,你知道什么叫管不着吗?” 褚年的妈妈抓着他的手: “你怀了我孙子我怎么管不着?什么都不管你再把孩子弄没了怎么办?啊,我儿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突然就疯了,我还没问你到底干了什么呢!好声好气给你送东西,你这是什么语气?” “好声好气?不说酸话就叫好声好气吗?我吃个鸡蛋你直接给我扔垃圾桶了,这叫好声好气吗?” 一把甩开亲妈的手,褚年后退了一步差点就撞到了烧着水的锅上。 他转身,啪地把火关了。 “你走吧。我就不该让你进来。” “又赶我走?”说完这四个字,褚年的妈妈安静了下来。 安静了好一会儿,锅里泛起的细泡泡都变少了,褚年回头,看见他妈站在厨房门口。 在哭。 “你们都知道了是吧,都看不起我了,我嫁了个男人在外面养了别人,生了个儿子突然就疯疯癫癫的,你这就看不起我了,赶我走了。” 手抓着厨房的门,女人额头上的一缕头发垂下来,夹着不少的白。 她抬手,一把的鼻涕眼泪都攥了起来。 “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呸!你们都看不起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啊?谁都知道褚时捷在外面有人了!我以为褚年不知道!结果他也知道了!谁都知道我苗晓芬连个男人都看不住!我活了一辈子连个男人都看不住!我养出来的儿子说疯就疯了,我儿子给我找的儿媳也看不起我!” 女人的哽咽突然成了连续不断的抱怨和怒骂,积年的泪水汇成了海,恨不能把所有人都淹死在里面。 褚年说不出自己的心里是什么味道,只觉得满嘴的酸和苦,拿起装馄饨的盒子又砸回到台子上,心里的郁闷也没有丝毫的纾解,他甚至不忍心再看自己的妈: “我说了,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你有!你们都有!褚年都有!要不是为了褚年,我能守着褚时捷过一辈子吗!啊?!结果呢?连他也不要我了!他就那么扔下我走了!我做错什么了?我除了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养大我做错什么了?他说要让我断子绝孙!他还说要结扎,他说他喜欢男人……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怎么就这天就突然塌了呢?” 声带仿佛被撕裂一样地发出了声响,在层层崩开别人的耳膜之后又戛然而止。 褚年终于转过身看着自己的母亲。 “妈。” 他说了一个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妈妈真的有千错万错,可现在褚年不想说错在她的身上。 坐在厨房门口地上,褚年的妈妈从乱糟糟的头发里抬起脑袋。 “你别叫我妈。”她通红的眼睛看着“余笑,“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偷了人,这个孩子根本不是褚年的,才把我好好的儿子给折腾疯了。” 褚年笑了,被生生气笑了: “你自己被绿了那么多年,还真把绿帽子当传家宝了。你放心,孩子是初年的……” 想到远在京城的余笑,褚年又干巴巴地说: “他工作也挺顺利的。” 褚年妈妈眼中还带着怀疑,又逼问道: “那他真的喜欢男人?真的要结扎不做了?” 却没办法否认前天余笑说的那些话,现在的“褚年”就是喜欢男人,就是…… “结扎,她已经做了。” 果然,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他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喜欢男的他也得让我抱着孙子啊!对自己的子孙根儿下手算什么呀?!” 喜欢男的也得让你抱孙子? 褚年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一抽。 他从来不知道他妈竟然这么的神奇,每当他心里有所动摇和放松的时候,她就会暴露出她让人没办法忍受的那一面。 “妈,你哭完了闹完了,就走吧,我也没什么能说的,我也没什么能帮的,要是你想揍我爸一顿我可以帮忙,别的我也无能为力。” 至少现在的褚年无能为力,如果他现在还是那个掏钱养着自己爸妈的褚年,他至少可以用钱来威胁,让他爸把外面处理干净,或者让父母离婚。 是的,离婚,要是他妈愿意的话。 “揍他?你疯了你敢揍你公公?!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大逆不道的儿媳妇!你看看我那隔壁老刘家的儿媳妇,人家生了两个儿子,天天早上起来给公公婆婆做饭,你看看你,我们买了房子把你娶进门还娶出罪过来了!” 褚年立刻又闭上了嘴,他再说一个字他就连吞二十个生鸡蛋! 转回去,他重新开始烧水。 “你走吧,我得做饭了。” 煮馄饨算是做饭吧? 他妈站了起来,一把抓过那个被他放在台上的鸡蛋,也扔进了垃圾桶里。 “你!” “嫌我烦了是吧?又想赶我走了是吧?你以为我想来看你啊?!要不是为了我孙子,我才懒得理你!我告诉你,褚年现在我是指望不上了,你敢委屈了我孙子,我……” “妈。” 明明你的儿子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认不出他,你到底指望过什么呀? 褚年沉默了一下,终于妥协一般地说:“到底怎么样你才会走?” “你把鸡汤喝了。” 行,喝鸡汤是吧? 褚年走到客厅,把鸡汤端起来放到餐厅的餐桌上,打开保温桶,他看见了一只整鸡,一只缺了一条腿的“整鸡”。 “怎么少了个腿?” “你一个人也吃不完,鸡腿给你爸了。” 褚年顿时又不想吃了。 他不懂,他妈怎么竟然会是这么一个人。 歇斯底里也好,无理取闹也好,那样的妈是能把他气个半死,可好歹,怎么讲呢? 她是在争取什么的。 虽然很扭曲很让人崩溃,却不会像这只缺了腿的鸡一样,让他有种恶心感。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真的已经不可挽救地烂了。 吃了一口鸡肉,褚年食之无味,用勺子舀起鸡汤喝了一口,喝第二口之前,他看见了汤里黑色的不明悬浮物。 “妈,你在鸡汤里放了什么?” “眼光娘娘那儿求得符,我跟你说,可灵了,好多生了儿子去那儿还愿的!” 一阵儿头晕目眩的褚年看着自己亲妈灿烂真诚的笑容,猛地冲进了卫生间。 “你走!带着你的鸡汤立刻走!你再不走我就去医院打胎!你快走!” “余笑,你别不识好歹!” “你赶紧走!抱着你的鸡汤!” 想起鸡汤,褚年又想吐了。 一个小时后,褚年终于一个人捧着一碗光秃秃的馄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 可他还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今天他妈对他造成的伤害,甚至超过了他爸常年出轨这件事本身。 他却说不出这种伤害到底从哪里来。 坐着坐着,他掏出手机,在他现在泥泞的生活里,大概只剩余笑一个正常人了。 听了褚年说完他今天的遭遇,余笑也沉默了好一会儿。 突然,她笑了一声,声音淡淡地说: “褚年,你还记得吗,你出轨被发现之后跟我说你一定会改,让我原谅你。” 听着余笑的语气,褚年就知道他今天在余笑这里得到的不会是安慰了。 “让我容忍、原谅,继续像从前一样对你好,你不就是希望我成为另一个你妈么?” “褚年,你说你爸让你难受,你妈也让你难受,可你怎么不想想,其实你就是他们的孩子,可能你就在复制他们的生活,自己却没有察觉?” 健身器械上起来,余笑擦掉自己身上的薄汗,蓝牙耳机将她的话语和质问一并送去了万里之外。 “不会的。” 静夜里,褚年的否认连他自己都没办法相信了。 第44章 喋喋不休 余笑的话和自己的亲妈,褚年分不清哪个更让自己难受, 辗转反侧强迫自己睡着又惊醒再睡着的一夜过去。 早晨, 褚年一如既往地起床, 在卫生间里收拾好了自己的呕吐物, 也收拾好了一切心情。 社会是个巨大的前行的车子, 在效率上的犹豫与自我放纵都会让自己成为车轮下的泥土,褚年深谙这个道理,别说他爹只是出轨多年,就算是他爹他妈今天现场离婚, 他也得把班儿好好上完。 早饭吃的是煮鸡蛋和饺子, 鸡蛋五分熟的,一口气煮了四个,吃了两个,剩下的等晚饭回来吃。 饺子煮了十个,褚年吃了七个。 昨天晚上装馄饨的碗还泡在水池里,褚年看了一眼时间, 到底是把餐具都洗了才走。 九点到了工作室,九点半,一个胖乎乎又颇有气场的身影从不宽敞的楼梯一步一步走了上来。 正在分类的历年设计图表的褚年转头,就看见了牛姐的笑容。 “余笑, ‘爱的安全感’这个项目, 我联系到了对这个感兴趣的家居品牌, 他们愿意考虑在九月的家博会上跟我们合作。” 褚年“噌”地一声站了起来, 吓了旁边的小玉一跳。 “真的?” “当然是真的。”牛姐的笑容跟她脖子上挂的欧珀一样灿烂。 “那、那……”用了三秒钟的时间让自己惊喜被控制住, 褚年找回了自己的思维和脑子,“我有什么能做的,牛姐您尽管说,我绝对不含糊。” “知道你干劲儿足!” 拍拍女人细瘦的肩膀,牛姐哈哈一笑说: “我已经在省城那边把材料都打包好带过来了,还是得辛苦你做一份详尽的项目计划给品牌方,你和我就在网上联系,计划书里需要什么你都尽管提。” “好的,牛姐。”褚年的语气干劲儿十足。 “来,咱们先来聊聊这个东西怎么做,我这边儿有一个新的设计想法……” 看着牛姐拉着“余笑”去了会客室,小玉目瞪口呆地摇摇头,对韩大姐说: “笑笑姐姐这也太拼了,怎么还要做项目书?牛姐用起来人来可狠了!” 韩大姐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却对小玉说: “要是真有能拼的本事,还是得拼。” 小玉皱了一下眉头说: “肚子都要大了,还怎么拼啊?你看那个金财务,一个月没来了吧?” 小玉说的是设计室里的另一个孕妇,褚年来了到现在都还没见过呢。 韩大姐看向不远处满脸发光的“余笑”,问小玉说: “你觉得金财务的日子比余笑过得舒服?” 年轻的女孩儿重重点头:“那肯定是了。舒舒服服躺在家里还能拿钱,这日子多滋润啊。” 韩大姐安静了下来,继续打着程新需要的文件,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她突然说: “小玉,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这么想的。” “啊?” 年轻女孩儿发出的疑问词没有再收到回应。 褚年和牛姐讨论了整个项目的框架,心中踌躇满志。 大概是因为这么小小的一点成就取得实在算是经历了千难万险,他现在感受到的成就感甚至超过了自己曾经在池新的各种成功。 “爱的安全感。” 讨论终于告一段落,看着这个项目的标题,牛姐忽然一叹,说: “余笑,你知道刘经理看见你这个项目题目的时候说了什么吗?她说,女人对一个家所求的,都在这五个字儿里了。” 是么? 从前的褚年并不这么认为,女人总希望老公飞黄腾达,又要老公温柔体贴,要成功又要专一,他知道余笑爱他,又觉得余笑对他的要求和依赖对他来说是一种束缚。 安全感?什么是安全感?是钱?是温柔?还是老公健壮有力的身躯?这些都有了,女人会觉得安全吗?未必吧? 现在的褚年,看着自己想出来的标题,低下头说: “男人也会想要安全感的。” “是……”牛姐点点头,只说,“好东西谁都想要。” 想起自己从余笑身上在某个瞬间体会到的被保护,褚年认可了“安全感”是很好的、谁都想要的东西。 “余笑,今天周二,连着今天在内,五个工作日,下周二我要看到你的成果。” “好的,牛姐!”褚年的脸上是自信的笑容,“您放心吧!” 褚年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了下班,回家路上,他接到了余笑妈妈的电话。 “笑笑啊,你怎么吃生鸡蛋呢?” 褚年一听就知道这个话是谁传过去的,他差点又被气笑了。 “妈,我是吃五分熟的鸡蛋,不是吃生鸡蛋,您不用听我……婆婆瞎说。” “那可不一样啊笑笑,你现在怀孕了,身体情况不一样,鸡蛋里是有细菌的,半生不熟的鸡蛋连细菌都杀不死,万一再有什么寄生虫,那是会伤到孩子的。” 褚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是吃一口鸡蛋就引来了两边妈妈的狂轰滥炸。 自己亲妈的那股子疯劲儿已经属于怪力乱神无药可救的范畴,余笑的妈妈却是摆事实讲道理,更难以反驳。 “妈,你放心,我也不怎么吃,既然不让我吃,那就算了。” 这话要是真余笑说的,她妈还能放心一点儿,可知道自己的女儿皮子下面现在是自己的女婿,余笑的妈妈真是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来。 男人哪里知道孕妇有多少忌讳呀?竟然连不熟的鸡蛋都敢吃?这可绝对不行啊! 余笑的妈妈忧心忡忡: “那个,笑笑啊,要不这样,我呢,已经在你家门口的门卫那儿放了一兜儿煮鸡蛋和咸鸭蛋,你呀,以后想吃鸡蛋呢就吃熟的,你冰箱里那些生鸡蛋啊就让我先拿回去。” 褚年:“……妈,就是一口鸡蛋,不至于吧。” “这是一口鸡蛋的事儿么?”余笑母亲忍不住急了,声音拔高,又在尾音儿处轻飘飘地落了下来,“你年纪轻,不知道轻重,你知不知道寄生虫会导致孩子畸形啊?!” 褚年:…… “别说煮不熟的鸡蛋了,什么生鱼片啊、小龙虾啊、螺蛳啊、鳝鱼啊……你都不能吃了,每天就是健康一点,吃点熟鸡蛋,喝点牛奶,吃饭煮点鸡肉、牛肉,多吃点蔬菜水果,哦,还有银耳汤,你要多补充胶原蛋白,那样孩子生出来才是白白嫩嫩的……”* 褚年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被念叨炸了。 “妈,不用连吃饭都得管起来吧?我实话说吧,我您说的那些东西我都不想吃,要是能陪着个半生不熟的鸡蛋,我勉强能吃七八个饺子,要是没有这个鸡蛋,我说不定就吃两三个,那您说这个鸡蛋我吃不吃?” 褚年满以为自己都这么说了,余笑的妈妈肯定会让步,说真的,吃半生不熟的鸡蛋感染细菌、寄生虫的概率,在他眼里跟喝水被呛死的概率也差不多了,总不能为了活命就不喝水了吧。 余笑的妈妈斩钉截铁:“那也不能吃!我不是一定要做个坏人,你想吃什么我都不让你吃,问题是你吃这个东西得安全,你得保护好你的孩子……” 孩子、孩子、孩子…… 挂了电话,褚年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小声说: “你还真金贵啊。” 一番交涉最终以褚年的让步告终,他没觉得在这个事儿上有什么好僵持的,反正他想吃什么吃什么,别人也管不着。 可翻过来的早上,余笑的妈妈又打了电话过来: “笑笑啊,我又查了查孕妇有什么不能吃的,已经把链接发在你的微信上了,你要好好做好笔记,不是不让你吃东西,但是咱们吃东西之前肯定得先考虑孩子。” 褚年:…… 这顿早饭,褚年剥了一个全熟的鸡蛋,刚闭上眼睛塞进嘴里,他就忍不住吐了。 最后,他只吃了三个饺子加两口咸鸭蛋的黄。 中午的时候,他又接到了余笑妈妈的电话: “笑笑啊,你早上吃的什么?中午吃了什么?晚上打算吃什么?” 褚年觉得自己离看见电话就吐的日子也不远了。 今年夏天,赭阳比往年更热,第三次来到赭阳的余笑只在太阳地里走了十分钟,就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晒瘪了。 “褚经理。” 赭阳市城建局的李主任把公文包顶在头顶,眯着眼看着面前这个看起来越发英朗的年轻人: “华洋物流是我们省的行业龙头企业,他们看中了东林那片烂尾楼的一小块地方,对你们整个改造项目来说也是缓解了压力,而且仓储物流中心对这一片的经济带动效果还是会很明显的,所以……当然,市委还没有下决定,毕竟你们天池已经承接了整体改造的计划,这个事情是肯定要跟你们通气的。” “你说的我都知道,能有别的合作伙伴加入,只要大家步调一致,就是共同前进嘛。” 余笑面带微笑,遮掩住了心中突起的不安,正因为赭阳这边的计划有变,她才会乘早上的飞机从京城过来。 “你知道就好,合作这种事情,就是大家取长补短、互有让步嘛,华洋那边的合作诚意是很足的,我们也希望你们作为建筑行业的领军人物能跟我们本土的企业携手并进。” “李主任的厚望,我会牢记在心,只是不知道华洋到底看好了东林的哪一块地?” 终于走到了东林那块烂尾楼的中心地带,余笑听见李主任说: “就是靠近中心的那座独立小楼,你们之前打算做女性职业培训中心的。” 嗡—— 余笑的耳中一阵轰鸣。 第45章 流汗好过流泪 “仓储物流中心发展起来,这周围不管是市场还是以后建的商场, 都算是有了个基础。” 小小的四层楼早就裸呈在天地间受了十几年的风吹雨打, 灰红色的楼外下面有绿色的藓, 早被太阳晒得失去了颜色。 犹如一块脏污的痕迹一样。 就是这样一座前后都没有着落的小楼, 在天池将进驻这里彻底改造之后, 就成了一个香饽饽。 未来的仓储物流中心。 英俊的“男人”双手插在裤兜里,仰头看着它,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然后,慢慢移开眼睛, 先看向了另一边, 再开口说: “李主任,不知道市里面对我们想要建小学的这个设计怎么看?” “当然好啊!” 提起小学,李主任笑呵呵地说: “东林这边的教育问题确实是个大问题,别说市里了,连省里都很重视,之前市里也想过让第二小学过来办个分校, 但是……” 李主任摇摇头,办学是要钱的,想要整合东林这一片的教学资源,先得给别人“肉”吃吧? 可这里能拿出什么来呢? 既没有能够拿得出手的企业, 也没有让人看得见希望的经济增长点, 从前的东林不过是个村子, 别的村子城镇化改建之后手里的地都换成了钱。 东林这却被一块烂尾的地王死死地拖住了。 要什么没什么。 话说回来, 要是东林有更好的发展空间, 这个烂尾地王也早就卖出去第二次做房地产开发了,又怎么会搞什么烂尾楼改建项目呢? “好在现在这个项目展开了,市七中和实验中学两所省重点都有意向,想把这里作为附属小学。” 归入政府的民生计划之中,又有天池承建,谁不想白捡个小学呢? “是么?那可真是太好了。”余笑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心里在飞快地组织语言,她必须要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不然,她怕是会难受到想哭出来。 就在这个瞬间,她的脑海中浮现的是东林这块地的整体规划图。 无论她是余笑也好,褚年也罢,这个项目的整个过程与努力成果都在是属于“她”的。 “李主任,要是这座小楼改成了物流中心,那这条路和这条路就都要变成车行道了吧?” “车行道?” 李主任随着“褚经理”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 了一片烂地。 “啊,是。”虽然仔仔细细看过很多遍规划图了,李主任到底不是本专业出身,能记住各个区域模块的功能已经很好了,交通布局并不在他的记忆点上。 余笑恰到好处地皱了一下眉头,转而看着李主任: “可要是这样的话,学生不可能在车行道上跑操啊。” “跑操?” “对,您看,我们原本的设计里面,这个独立小楼外面的路是作为操场使用的,并不能跑车,可要是改建成物流中心了,这条路就作为跑车的公路存在了。” 而根据有关规定,为了保证教学安全,学生跑操是决不能上车行道的。 李主任抓着公文包挡太阳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那这样的话?” “操场没有了,可能,我们改一下设计,可以从后边那块空地上想想办法?” 脸上挂着很亲切的笑,“褚年”也没有完全遮掩自己的为难: “您放心,既然你们有意向,那天池这边一定全力配合,再出一份设计,学校东侧这边开出来的地基我们可以考虑填平。” “这不行。”李主任连忙摆手,说:“学校东边的地基必须盖楼作为给学校的配套设施,和学校的整体规划是一体的。” 这是已经被教育部门敲死的事情。 “褚年”的脸上更为难了,只说: “那,我们就得再想办法了,您放心,天池合作的诚意一直都在,不会被这些小事影响的。” 李主任拍了拍年轻男人结实的肩膀,用手里的公文包扇掉头上的汗,说: “褚经理,看来事情是我们之前想简单了。” “没有没有,华洋入驻的事情对这块地来说是大好事,各位领导确实是立足于东林的整体发展考虑。” “唉。”李主任叹了口气,“要是这边有个物流中心,至少能解决一些工作问题。” 终于送走了李主任,余笑站在原地,身子轻轻晃了晃。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一直握在裤兜里的两只手,张开,里面全是汗。 冷冷的汗。 “褚经理,这样的话,我们的项目还会改么?”站在她身后,莫北轻声问。 余笑没说话,林组长不禁长出一口气说: “一个是能赚钱的物流中心,一个是得砸钱进去的培训中心,你说呢?” 莫北是个嘴上话少心里爱琢磨的女孩儿,这么一句,已经足够她知道答案。 “还有办法。”背对着他们的余笑转了回来,“之前我们在城中村里调研的资料有带着吗?” 莫北点了点头。 “那我们回去就整理出来,我要把另一份调查报告做实,然后……” 手指张开又并拢,余笑慢慢地说: “最迟下午四点半要做完,然后我给总部打电话。” 做什么报告? 跟着“褚经理”这么久,莫北当然知道整个项目计划中她这位上司最在意的是哪个部分,如今的局面,人们各自顾着各自的利益,各人有各人的出发点,也没有人想到“褚经理”的一番心血东流。 现在,她很想知道自己这个突然变得沉默扎实不苟言笑的经理到底会如何破局。 不只是想要学习工作上的经验。 莫北怎么也没想到,“褚年”让她做的是一份消费能力报告,把他们之前整理过的消费数据统计归纳,再做整理。 这个有什么用呢? 余笑自己从在东林就开始给设计中心的方教授打电话,他们两个人谈了四十分钟,通话内容的重点就在于那所小学的跑道有没有别的设计方案。 终于,在推演并否决了数个方案之后,余笑脸上露出了有些疲惫的微笑,她说: “方教授,目前来看,要是小学需要建操场,那就不能在周围建物流中心了,是么?” “理论上是这样,物流中心……”方教授轻轻哼了一声,“城中村外面那么多地,那个公司不去自己建什么物流中心,非要在烂尾地里搞,不就是想要拿政策扶持么?又想着有天池给他什么都建好了。” 是啊,都看得出来是蛋糕开始做了,有人闻着味儿就来了,可又能怎么办呢? “小褚啊,你也别着急,这个事情还是有回转的余地的,你抓的这个点很有道理,让教育部门去顶,比你自己贸然冲上去好多了。” 和莫北一样,方教授也深知“褚年”为了那个女性职业培训中心所做的努力。 “您放心,方教授,我知道该怎么做。” 挂了电话,余笑抬手擦掉脸上的汗水,用拳头轻轻打在自己的胸口。 “别急。”她对自己说,“还有办法。” 长时间的说话她的嘴都有些干裂,她舔了一下,咽下口水,又打了一个电话,这次的电话是打给傅锦颜。 “找媒体?” 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戴着蓝牙耳机的傅锦颜长眉轻蹙,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个不停: “我觉得你要想找媒体,不如找新媒体,我在赭阳认识一个作者,他朋友是个挺有名的吃播网红,我一会儿联系他。” “好,谢谢你,锦颜。” “这有什么好谢的,你又不是为了你自己的事儿。”电话那头的傅锦颜轻笑了一声。 “想着用物流中心促进就业,促进的是哪些人的就业呢?倒是一堆因为‘家庭原因’失去了工作的女人,就这么在一次次的权衡里被无视掉了。你放心,你想做的事儿我肯定帮你,再说了,我又不止是帮你。” 说话间,女人修长的双手已经在键盘敲了起来。 联系完了傅锦颜,余笑翻起了褚年的手机,她记得褚年有个大学同学,毕业后进了一家财经媒体。 找到那个人的名字,她深吸了一口气,摁下了拨号键…… 莫北的速度很快,下午四点,她揉着手腕儿把一份报告交到了余笑的手里。 “经理,我们做的这个消费数据报告有什么用呢?” “我得用这个向总公司证明这个女性职业培训中心的必要性。” 经过这件事,余笑很清楚地知道,就算没有了华洋也会有别的人再想掺和进来,华洋想要建仓储物流中心,因为占用了小学的活动空间,可能不会成功,但是别的行业就未必有这个限制了。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余笑不仅要面对“区域整体考虑”的有关部门,还要对天池内部有所交代。 这份报告,就是她的交代。 女人你们看不见,女人的钱,你们总得看见吧? 看着本子上自己罗列出的大纲,余笑拨通了池董事长的办公室电话。 等了五分钟之后,她的电话被秘书转了进去。 “褚经理,是在赭阳的沟通遇到了什么问题么?” 听见池谨文的声音,余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本子,声音却尽己可能的正常: “董事长,华洋物流对我们计划中建设女性职业培训基地的独立四层小楼编号a23产生了兴趣,他们想建造一个仓储物流中心,但是因为车道会占用操场,目前这个想法能否获得赭阳市委通过还在两可之间。” 池谨文沉声说:“我懂了。” 说完,他挂掉了电话。 十秒钟之后,余笑接到了他的视频邀请。 她点了接受,看见带着金边眼镜的男人已经亲手铺开了项目图,然后找到了那个位置。 “a23,作为物流中心确实不合适,但是如果改成了其他弱交通性的功能建筑,通过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池谨文说着话挽起了袖子。 看了一眼屏幕里,他说:“你是不是一天都没喝水了?” 余笑这才察觉到了干渴,接过莫北递来的水连喝半瓶,她接着说: “董事长,作为a23的功能,我认为没有比女性职业培训中心更好的选择。如果我们天池未来还要做东林附近整体开发的话。” 池谨文双手撑在图上,盯着图纸上的那个点说:“仔细说说你的想法。” “八万常驻人口,四万流动人口,十二万人口中真正把钱花在东林当地的,百分之八十是当地成年女性……” 让这些人赚到更多的钱,这些人才会花掉更多的钱,这并不是一个新颖的想法,无论是国家对外的基础设施援助建设,还是各种对欠发达地区的补贴,遵循的都是这个原则,经济学角度来说,劳动者也是消费者。 这个道理余笑懂,池谨文也懂,余笑在交流之前最怕的,就是池谨文虽然懂,却觉得“女人”并不在这个范畴。 好在,他不会。 一个小时后,池谨文问余笑: “你就这么笃定你做了这个培训中心,能够带动当地女性就业?” 看着池谨文的眼睛,余笑诚实地摇头: “我不能,但是任何一个项目投资也都不能确保盈利,不能说这个项目看起来不赚钱,我们就把它当可有可无,它不是可有可无的,这个培训中心应该被放在和其他盈利项目相等的位置,而不是随时可能被替换掉。” “好的,我明白了你的意思。” 池谨文直起身,看了一眼“褚年”,又看了看这张设计图。 “你说得对,它是我们天池对东林整体改建计划中的一部分,是我们对东林的投资,也是期许,在和赭阳当地的沟通中,你有权代表天池坚持这样的观点。” 终于得到了自己所要的这句话,余笑心里一松,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她又费了百倍的力气,把泪水强压了下去。 第46-47章 褚以蛋为天 赭阳东林的那块烂尾地王里的风起云涌,近在咫尺的东林城中村里的人却毫无所觉, 天太热了, 一家玩具工厂的制冷系统坏了, 很多人不得不带着大包小包的玩具和针线回家去完成工作。 酷热的阳光下, 并不高大的身影或拎或扛着大大的塑料袋穿过厂房、枯萎的草地、干瘪的树、无精打采的陈旧广告牌和卷着热浪的公路回到了同样闷热的城中村里。 临近暑假, 上学的孩子们还要经过期末考试的检验,回到家的妈妈、姐姐们在“工作之余”还要为他们多操一份儿心。 在家开火做饭实在是太热了,那些能用风扇吱吱呀呀让人得一丝凉爽的小饭馆就成了热闹的好去处,白天的时候人们来来往往, 吃了就走, 晚上,女人们带着她们的手艺活儿就坐在饭馆门口,借着路灯和夏夜的晚风做玩具的填塞。 “你们听说了吗?对面那片地又要搞起来了。” “干什么?” “干什么?肯定是卖房子赚钱呀!” “嘁,这块破地,要是能赚钱还能空这么多年?” “不是,不是, 前头那家做肉夹饼的说,前天有个来这儿拍视频的网红,他说这里要搞学校。” “什么学校?!” 一听见学校两个字,很多人的眼睛都亮了。 说话的女人摇摇头, 自己从饭馆的凉水壶里又接了碗水喝。 饭馆儿老板也在伸头听她讲后续呢, 这时候也顾不上计较那点儿水了。 “啥学校咱也没弄明白, 反正还有个什么职业培训, 说是让大人上的。” “嗐!” 路灯下的气氛瞬间就冷了下来, 比女人喝得那碗凉水还冷。 “培训啥啊?不还得交学费?一天天不能干点儿正事儿,孩子上学多难啊。” “我还真想知道培训啥,离咱们那么近,真学点个按摩啊、美容啊、美发啊……啥的,也不用见天儿等着工厂那点儿钱。” “真想学你早学了!” “我那孩子才三岁,你让我坐车去城里啊天天的?” “快别提了,五号楼那个不就是出去给人美容,结果回来跟她家那口子闹离婚了么?” “行了吧啊,这帮儿男的出去你以为就都是干净人儿?没回来闹不也是指着女的给他照顾老的小的。”说话的还是那个想去学点儿什么的女人,她使劲儿把丝绵填进娃娃肚子里,笑着说: “反正我是想学点儿什么。” “万一是开了教汽修的呢?” “修车我也学!”那个女人提了声量,在并不凉爽的风里,带着一丝锐气。 就在女人们身后的那个小饭馆儿里,莫北和林组长惊讶地看着褚经理一边吃炒面一边笑。 这几天,他们的日子说不上好过。 华洋物流想要那座楼的想法被赭阳政府内部弹回去了,就像“褚经理”说的那样,那些人们不会容忍一所为孩子们准备的学校因为什么原因而没有建成,尽管他们认为那个职业培训中心可有可无。 正因为如此,华洋的出击像是一个讯号,也引来了其他的兀鹫,他们盘旋在东林那块地的上空,也同样盘旋在天池集团代表的头上。 面对这些人,“褚经理”亮出了他从总部争取来的态度。 预作女性职业培训中心的a23和这片地的其他楼房一样,如果要讨论,就把整块地每座楼的功能性一起讨论,而不是只拿出它来,仿佛它就是一件摆在那任人抢夺的礼物。 态度不强硬,却足够坚决。 从一些人的态度来看,也足够讨厌。 吃完饭,莫北问笑意还没彻底散去的“男人”:“褚经理,我今晚上就把报告赶出来,明天我们就去社保局吗?” “明天是我去,你和老林休息一下,这几天你们热坏了也累坏了。” 四五天的时间,余笑自己都把这张脸晒黑了一个度。 还没等莫北说什么,林组长先开口了: “褚经理你自己才该注意呢,要说累,谁比你累呀?” 余笑只笑而已,她又说: “要是顺利的话,我后天回家一趟,大后天就回来。” 目前这个局面必须得余笑自己全身心地盯上,她得回去先把“后患”解决掉。 …… 一个护士一天要面对很多的病人,所以小护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记住那位孕妇的。 其实只记住了半张脸,因为那个孕妇大部分时间都戴着口罩。 再次看见她的时候,小护士下意识点了点头,挺好,看着精气神儿比之前好了那么一点点。 “护士,我有点事儿想问一下。”第三次自己来社区医院,褚年自我感觉比之前两次好多了,当然,那么不堪回首的事情他已经忘光了。 “有什么能帮你的呀?” 小护士笑了一下,露出一颗虎牙小小的,很白。 “那个……”褚年用手肘撑在询问台上,压低了声音说,“您听说过吃不熟的鸡蛋能让孩子长鸡屁股这种事儿么?” 小护士脸上的笑容不变,也压低了声音说: “您这是宫斗剧看腻了,又拿鬼故事当消遣了?” “那倒没有,其实我也不信。” 褚年隔着口罩摸了摸鼻子又问: “那怎么那些老太太们都信呢?” 什么生鸡蛋吃了冤魂缠身,什么孩子长鸡屁股,什么男孩儿也能吃成女孩儿,褚年这些天就遭受着他亲妈这样的信息轰炸,一打开微信就能刷出来十几二十条,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找的。 “这个问题,您问我我也不知道啊,要不您去找个研究老年人心理问题的专家问问?” “那倒也不用。” 褚年从兜儿里掏出了一个煮鸡蛋,磕破皮,掰掉了一块蛋清,问小护士: “就这样的鸡蛋,我能吃么?” 看着也就三分熟的鸡蛋,小护士说:“太生了,没加热透,有细菌风险,呃,作为护士我是肯定不会说你能吃的。”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我吃这个然后被感染的概率有多大?” 小护士看着他,慢慢直起了腰: “这位女士,第一,我不是质量监管部门,并不知道这个鸡蛋里面有多少细菌,第二,每个人的体质和抵抗力不同,你要是想做免疫系统检测建议出门打车去三家医院找专门项目,第三,我只是个护士,不是姓百名科字全书,回答不了您这么精细的问题。” 褚年蔫儿了。 看着这个鸡蛋,他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可这些天两个妈对他进行接力洗脑,让他也不由得忐忑了起来。 这才跑来了医院。 “可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去,除了这个,要是拿这个拌饭拌肉,我倒是能多吃点。” 听他说得可怜,小护士也有些无奈,可她是个护士,只能说: “要是对胎儿和自身健康有影响的事情,我们是肯定不建议做的。” 一直到上了班面对着电脑里的项目书,褚年才再次打起了精神。 这些天,他几乎可以用春风得意来形容,为了促成这个合作,牛姐在省城遥控指挥,两边的工作室都为他提供了各种便利,某个恍惚之间,他甚至会以为自己还是池新建设里那个年轻有为的明日之星。 当然,这得很恍惚才行,毕竟两边加起来才十几个人的工作室肯定跟池新没得比。 可这样的春风得意,会在他下班的瞬间彻底消散。 因为鸡蛋。 因为两个妈。 “笑笑啊,我昨天给你抄的菜谱你有照着吃吗?我最近看了些材料,黄豆那些豆制品你可不能吃了,大豆异黄酮刺激雌性激素分泌,吃多了对孩子不好。花生炖猪蹄富含胶原蛋白对你和孩子都很好的,明天我做了给你送过去吧?”这是余笑妈妈。 “观世音菩萨,救七难,解三毒,应二求,二求便是求男求女,若要求男,需在家中西北方摆菩萨像,每日清晨黄昏……”长长的文字从微信进了人的眼里。 这是褚年自己的亲妈,褚年自己也不明白他好好的妈怎么就跟这些封建迷信死磕上了,当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个之前还信奉什么道家眼光娘娘的妈又摆起了佛家的菩萨。 对着余笑的妈,褚年还能应对一下这种“关心”: “妈,我还一直想吐呢,猪蹄我吃不下。” 大夏天的让一个每天都想吐的人吃猪蹄,这是多天才的想法啊!褚年只是舍不得对余笑妈妈发火罢了,要是换个人,他早连珠炮一样地喷回去了。 “吃不下也要吃呀,猪蹄对孩子好,要不就喝银耳汤,我今天问了,我们老校长的儿媳妇怀孕的时候喝的是燕窝,哎呀,那个孩子生出来是真白真干净啊,笑笑,你和……褚年本来就白,孩子肯定也白,但是孩子嘛,肯定是越好越好,对吧?……那个,要不咱们也买点燕窝?” 干燕窝动辄四五千,现在流行的即食燕窝更贵,余笑的妈妈动了这个心,她就没打算让自己的“女婿”掏这个钱。 电话这头儿褚年连忙一迭声地拒绝了,开玩笑,他才不吃那个玩意儿呢。 再说了,要是燕子的口水真对胎儿好,怎么没看见燕子自己变人啊?不还是天天被掏窝么? 这边应付完了余笑的妈,他对自己的亲妈就更不客气了: “你别给我发这种东西了,发了我也不看,你这不叫帮忙,叫祸害人。” 褚年的妈妈又发了《往生咒》过来,说: “我问了大师,你之前吃了那么多生鸡蛋,身上肯定有业障了,赶紧给鸡蛋念念经。” 给鸡蛋念经? 我连求自己把身体换回来都没念经呢! 人类进化这么多年终于爬上了食物链顶端,就是为了让一个怀孕的人在怀孕的时候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这也得吃那也得吃,最后还要给鸡蛋念经的吗? 褚年觉得自己大概在两个妈的眼里都不是个人了,就是个玉瓶儿,瓶子里装了个崽。 捧着黄瓜西红柿和一碗拌了咸鸭蛋黄的白水面条,褚年抬头看一眼客厅的墙上。 计分器的分数已经到了97。 可见他这短短几天遭了多少罪啊! “唉,等余笑回来,我肯定不能让她进来,她不是愿意换回来了么?就三分,怎么着我得让她给我三分,也不对,说不定……我一会儿打个电话给我爹或者她爹骂上两句,我就直接一百了。” 往嘴里塞了一口面条,褚年的心里苦巴巴地盘算着的。 他已经隐约觉得只靠自己一个人的本事是换不回来的了,可他还是得用这些计划来安抚自己。 “咔嚓。” 房门打开,一条长腿迈了进来。 “归零!归零!归归归归零!” 面对计分器再次归零的局面,褚年表示自己情绪很稳定, 如果他左手拿的小番茄没有被他一把抓烂的话。 “你是要吃番茄打卤面还得手工做酱么?” 看了一眼那只手, 余笑反身关上了门。 褚年抓起纸巾擦了擦, 然后连着番茄和纸巾都扔进了茶几旁的垃圾桶里。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京城的事儿都忙完了?” “没有, 事情越来越多, 最初计划时候自以为把困难都想清楚了,真做起来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余笑的话说的真心实意,一开始想得那个女性职业培训中心只不过是她看见了那些女人的现状之后想要做点事情,婚姻的失败和这些年经历的挫折让她能够对她们的困境感同身受, 让她怀着某种稚嫩的希望想要去做些什么。 但是, 随着事情的不断发展,那个职业培训中心已经成了她必须要去完成的事业。 回来的飞机上,余笑想明白了一件事,那个职业中心不是她要为别人做的一件事,而是她自己的前程所系、利益所牵、信念所在,那是她的东西。 说起一个项目的具体流程, 褚年的头微微抬起了一点儿,这可是他擅长的方面了: “就你这样,真正才工作了多久?如果不是借了我的皮子,你连现在的顺利都不可能有。再说了, 就你的脑子, 要是什么都让你想明白了, 那多少干了多年市场的不得跳楼?” 余笑对这个话表示认可, 她在工作的时候明显发现了自己的心理素质不够过硬, 工作弹性也不够,至于经验的缺乏那更是逼着她熬夜学习的短板。 “所以我打算之后一段时间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至少在这个项目彻底落实之前,我们基本不可能换回来。” “为什么?” “我忙,没时间,我也不放心现在换回来,把这个项目交给你。” 褚年很轻蔑地“嘁”了一声:“说到底你就是不想换回来。” “我说我想换回来,那就是真的想,我需要骗你么?褚年,就你现在的状态,我要是不想换根本不需要骗你。” 抽出一把椅子坐在客厅里,余笑看着褚年。 她的变化真的很大。 短短的时间里,褚年清晰地感受到了余笑与之前的不同,不仅仅是把本属于他的皮子晒黑了。 她变得自信,不仅仅是因为成了“褚年”占尽优势自信,而是她的脑子清楚了。 理智才会让人刚好自信又恰好谦卑。 同时,褚年也察觉到余笑看自己的眼神不再从前那样藏着恨,好像一些东西确实被她给扔掉了。 他不喜欢这样的余笑,没人会喜欢一个占尽优势又会理智思考的谈判对手。 “好呀。”褚年说,“换回来没问题,先换回来我们再谈别的。” 余笑的嘴角挂着轻轻的弧度,透过她再熟悉不过的皮囊,她也能看到自己的丈夫。 七年来,他嘴里喊过“宝贝”,喊过“笑笑”,喊过“老婆”,现在他什么都不喊了,余笑觉得他终于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真正的人了,就像他在商场上遇到的对手一样。 这让余笑有种异样的新奇,她说: “我说了,我换回来的前提,第一是你把孩子打掉,第二让我把现在的项目做完。” “那没得谈。”褚年拿起了一根黄瓜啃了起来,“我打了孩子,什么筹码都没了,你说让我相信你……余笑,你跟我说,你要是我的话,你会信吗?” 余笑想了想,轻声回答说: “我过去不就是选择了相信你吗?还一点点把筹码都给了你。” 褚年:“所以我出轨了呀。” 余笑:“……” 半分钟后,她说:“你说的有道理。” 这次是褚年差点被黄瓜呛到。 余笑并没有生气,这让他有些惊讶,也有些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了的心虚。 “既然你想要筹码,我给你。”余笑站起来,从公文包里拿出了纸笔,十分钟后,一张薄纸被拍在了褚年的面前。 一张《离婚协议书》 上面写着褚年和余笑两个人的个人信息,下面跟着离婚协议的具体内容: 目前共同居住的房屋属于褚年婚前财产,离婚后归余笑所有,余笑作为嫁妆的车归余笑所有,全部家电和首饰、名表,归余笑所有,两人现金存款共计xx万元,全部归余笑所有。 下面签了一个字:“余笑”。 “要是我骗了你,我不肯换回来,你就在上面签上你自己的名字,所有的就都是你的。” 手指抚过那个签名,褚年冷笑了一下:“你签了余笑的名字,到时候没换回来,咱们做字迹鉴定,这协议有用吗?” 余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低下头,没一会儿,一张一模一样的协议又被拍到了褚年的面前。 这次签了的名字是“褚年”。 除了原本的条款之外,还写了“褚年”三年内的全部收益扣除生活开支都转给“余笑”。 “这下够了么?” 慢慢啃了一口黄瓜,褚年很坚决地摇了摇头,他说: “不行。” 黄瓜碎末儿伴着他的嘴型差点喷出来。 他咽下了黄瓜接着说: “余笑,实话实说,整个的这个家里,最值钱的就是‘褚年’,三十岁不到的池新建设项目副经理,年轻有为长得帅,前途远大事业光明,别说只是区区这套房子,你换成京城二环内的我都得考虑考虑,更不用说这房子本来就该是我的,你也不过是霸占了最要紧的,其余的零碎打发我罢了,你说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的条件?” “那我们是又没得谈了?”余笑收起纸笔,身上的t恤随着她的动作勾勒他的肩背线条。 “不,有的谈,只要你让这个计分器涨一分,一分儿就行,我立刻去打了孩子,跟你签离婚合同。” 看一眼那个计分器,余笑摇了摇头: “褚年,这个计分器是要感情的,我对你什么感情都没有了,怎么给你分数?” 听完余笑的话,褚年抱紧了肚子: “你变成离婚的男人还能说是回归单身,该有的都有了,我现在是个女的,我要是离婚了,那就是个被抛弃的还没有事业的女人。” 余笑慢慢站了起来,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她轻笑了一声说: “褚年,你还真是什么都明明白白的,可就是这么明白的你,不仅背叛了婚姻出轨,还想离婚,想让我落到你自己避之无恐不及的境地里。” 刚刚还满肚子算计的褚年张了张嘴,几秒钟之后才说:“其实我当时没想的这么明白,真的,就是被冲昏了头脑。仔细想想其实我也不会……” “你现在这些话说了已经没用了。” 余笑对褚年的再次解释毫不在意了,她的眼睛看向了褚年的肚子,或者说她自己原来身体的肚子。 在那里,有个小小的生命在孕育。 是她曾经满心期盼的孩子,却也有着让她憎恶至极的褚家基因,还有势必给自己牵扯无限麻烦的血亲们。 “你现在怀孕差不多十周,如果想要做手术流产已经是最后的机会,怀孕到底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你明白么? 你拿孩子做筹码我已经毫不意外了,但是褚年,你问问你自己,你能好好生下来一个孩子,把ta抚养长大吗?就你父母的那种状态,还有你自己对家庭毫无责任心的态度,你觉得你们三个人加起来有多少好东西能够传给后代?” 褚年摸着小肚子,虽然在余笑面前这么做有点奇怪,可他还是摸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脸上的表情其实在余笑说起他自己那对爹妈的时候就已经僵住了。 “你要是觉得不舍得,现在就让计分器给你一分,有了这一分我立刻就不要这个孩子了,你不给这一分,这个孩子我就得继续怀,继续生,是,生孩子疼我知道,可疼也疼的是你的身体啊,我怕什么?有本事你一辈子不换回来,你换回来,这身体不还是你的?” 余笑觉得自己面对褚年的时候就是在逐步提高自己对“无耻”两个字的耐受程度,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一指下面说: “你还记得吧,你这儿被我扎死口了,你爸妈还以为你喜欢的是男人,褚年,你把孩子打了,我解了这个口儿,跟你爸妈解释你不是喜欢男人的,我们各自放过对方的身体,行不行?” 当然不行。 褚年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要溺死的人抓了一块浮木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我说了,你给我一分,我把孩子打了。” 两人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或者该说这本来就不是一场平等的谈判,所以在不平等的基础上,他们两个一次一次地缠斗却没有结果。 略有些烦躁地在房间里走了两步,余笑说: “褚年,你一定要坚持生下这个孩子,你以为吃亏的是我吗?我要是一直扛着不换回来直到你分娩,就是你去受着苦给我生了个孩子!” 褚年老神在在继续啃黄瓜,毫不在乎地说: “那不是挺好吗?” 余笑无话可说。 褚年越是这样,她越发觉得自己没办法和褚年换回来了,自私无耻和不计后果地抓紧利益几乎是刻在了这个男人骨子里的。 就在她要走的时候,褚年突然叫住了她说: “你管管我妈和你妈,我现在要是没有半生不熟的鸡蛋就根本吃不下饭,她们两个还轮着来折腾我,就不让我吃,还说什么细菌感染,吃烧烤还致癌呢,也没看几个烧烤摊儿倒闭呀?怎么到我这想吃个鸡蛋就这么难呢?” 余笑的回答是掏出了手机打开了网购网站,嘴里说: “给你买点进口的无菌蛋吧。” 居然还有无菌蛋? 褚年的脸上一下子亮了起来。 余笑离开之后,褚年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都说生孩子难,我觉得习惯了也还行,想想也是,全世界几十亿人口,不都是女的生出来的吗?也没听谁说因为受不了怀孕的折腾就不生了,对吧,孩子?你看着,等你爸吃饱了,肯定把你养得壮得像头牛。” 看一眼计分器上的“0”,褚年在心里叹了一声。 加加减减,余笑心里估计是个负分啊,他还是得在余笑不在的时候试试自己能不能刷满了100,不试一次他也不甘心啊。 楼下车库,余笑坐在车里,她真的不想要那个孩子,可要立刻换回来她又做不到,在这样的死局里,还有褚年在那不知死活地蹦跶,既然他执意要生…… 余笑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的妈妈: “妈,褚年怀孕了之后什么都不懂,麻烦您多照顾一下,鸡蛋的事儿你别管了,我给他弄了进口的无菌蛋……他该建档产检了,我下个周陪他去。” 打完这个电话,余笑仰头在后座上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跟这些事情相比,她真的更喜欢工作的氛围,哪怕是在太阳底下半天半天地做调研。 她却不知道,她妈跟她打完了电话之后又打电话给了褚年: “笑笑啊,褚年跟我说不让我管你吃鸡蛋了,有什么无菌蛋。” 余笑的效率居然这么高? 褚年吃着西红柿说:“是啊,妈,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了!” “哎呀,你懂什么,要是说无菌就无菌了,那哪来的什么假冒伪劣产品呀?细菌的事情,他们那些人能说清楚吗?”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褚年已经感觉到他所期盼的“鸡蛋自由”又一次离他远去了。 第48章 胸胸胸疼 就算余笑的妈妈反对,褚年还是决定要快乐地吃他的无菌蛋, 谁说都没用。 天天吐得昏天黑地还不想吃饭的感觉, 谁受得了谁去受, 反正他是受不了。 短短一段时间, 褚年已经完全忘了曾经那个吃鸡蛋必须蛋清蛋黄混在一起做到全熟的自己。 半熟的鸡蛋拌饭, 他吃起来跟吃蟠桃一样。 怀着对无菌蛋的美好想象,褚年看完了自己带回家的资料,看了半个小时电视就躺在了床上玩手机。 突然,他的手臂僵了一下。 “嘶——” 痛感突如其来,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分辨是从哪里来的, 那种扯开了一块肉的感觉就又消失了。 褚年以为是自己一个动作太久了导致血流不通,他换了个姿势继续看手机上屏幕上对道琼斯指数的分析。 突然又是一阵痛感袭来,褚年忍不住抬手去揉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疼的地方是……胸?! 不仅仅是疼,褚年又仔细摸了摸,他在里面摸到了硬块儿。 余笑虽然瘦, 可是该有的也都有,褚年从前也是爱不释手过的,那时候可没有什么硬块儿在里面啊。 勉强揉了两下,褚年感觉到另一边也疼了起来。 他连忙双手撑着床, 靠着床头坐好, 连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起来。 疼痛就像是这个季节的蚊子一样, 你以为它走了, 其实它就躲在离你几厘米的地方伺机而动, 等你放松了警惕,它又会嗡嗡嗡地与你纠缠。 黑暗里,褚年觉得自己的感受变得更加地清晰,那是一种涨疼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扒着肉的,可那块肉又努力地在里面收缩结成了团。 不是很痛,就是很难忍,尤其是偶尔一两下疼还像小耗子一样往旁边的肌肉里窜。 难耐地抓了两下,褚年想了想,还是对那里面的硬块儿不放心,他拿起手机搜了一下“胸部有硬块儿”,有人告诉他是正常的,忍忍就过去了,也有人说是乳腺增生。 褚年又搜了乳腺增生,很快,“乳腺癌早期症状”几个字刺进了他的眼里。 “靠!” 一扔手机,胸又开始疼,褚年咬着牙骂了一声,又挣扎着把手机拿了回来。 “最好的结果是正常现象,最坏的结果是癌症,道理我都懂,可我现在他妈地在疼啊!” 看着网上说的热敷方法,褚年最后还是下床放了些热水泡了毛巾敷在胸口上。 天气本来就热,褚年最近还有些燥,这毛巾一放上来,他第一感觉就是自己给自己加了块儿烙铁。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么敷了十几分钟他还真觉得不那么疼了,当然也有可能是里面已经烫熟了。 拿掉毛巾,褚年回到床上再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红热的两团,他拉了拉睡衣的领子,又把旁边的枕头拿过来盖在上面。 迷迷糊糊睡着了,褚年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余笑、有他爸妈,他们围着他说: “来,我们给你治病。” 然后他们的手里都拿出了银光闪闪的铁勺往他的胸前挖了过来。 天还没怎么亮,褚年就被惊醒了。 再低头看看疼的那两块肉,他拿起手机给余笑妈妈打了电话。 “笑笑?怎么了?” “妈……”明知道余笑妈妈是把自己当了她女儿,褚年在听见她声音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一阵委屈,“妈,我胸口疼。” “胸口疼?怎么疼?” 突然醒悟到自己是在和丈母娘研究“自己的胸”,褚年有些觉得不好意思,可在黑夜里被疼劲儿折磨的后怕还在怂恿着他,他就努力组织语言形容了一下。 余笑的妈妈长出了一口气:“哦,你那是以后要产奶水,胸都得变大,疼是正常的,没事儿啊,要不我明天给你弄碗鲫鱼汤送过去吧。” “不用了。”褚年有点说不出自己的失落,他胸疼了一晚上,还因为这个被噩梦纠缠,可他跟别人说,别人的回答是正常的。 鲫鱼汤有用么? 又不是止痛药! “对了,笑笑,那个鸡蛋就别买了,我查了,差不多四块钱一个的鸡蛋,就是为了让你吃个半生不熟的,至于么?全煮熟了营养更好,你怎么就非不吃呢?” 褚年已经无奈了:“妈,您要我说多少遍,没有那种鸡蛋我吃不下饭,我本来就吃什么都想吐,您怎么不能体谅体谅我呢?” “笑笑,你都怀孕了可不能娇惯自己,以后要吃的苦多着呢,这才到哪儿啊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今天你想吃生鸡蛋,那明天你想吃生鸡肉了怎么办?就算吃不下你也得鼓着劲儿吃!” 我就想让自己像个样儿地活着,你怎么也不明白呢? 挂了电话,他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他可以骂余笑的爸爸老王八,可以不接自己亲爸亲妈的电话,可现在余笑妈妈是唯一诚心对他好的了,他也不能就为了几句话再炸起来。 “算了,去上班了。” 褚年只能这么对自己说了。 现在唯一能让安慰他的人,也只有他自己。 余笑并如她计划的那样两日往返,刚在赭阳的机场降落,她就接到了来自“同事陈组长(宣传)”的电话。 “褚年,你现在是在京城吗?”陈潞的声音里透着一点焦急。 “陈组长,你好,我在外面出差。” “褚年,你、你也不用一副要跟我撇清到底的样子,我就是告诉你,现在有人一直在联系各位董事,他们对你在东林那块儿地上的表现很不满,你本来就是被临时抽调的,做事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小心总公司的事情没做好,回来也没有位置了。” 这几乎是在明示池新建设里有人在搞她。 余笑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才说: “陈组长,谢谢你的提醒,我会小心的。” 电话对面,陈潞冷笑了一声说: “褚年,你以为我担着风险给你通风报信,就是为了听你假模假样地一句谢谢么?” 站在机场的出站口,余笑看着赭阳一如往日的大太阳,轻声说: “你想要什么呢?” 对于这个“破坏”了她婚姻,一瞬间把一切真相都揭开在她面前的女人,余笑的心里一直没有什么恨意。 她曾暗地里把“陈潞”和“从前的余笑”做了一个比较,怎么说呢。 如果所有的“自愿付出”在褚年的心中都毫无价值,那“曾经的余笑”就是毫无价值的。 而陈潞不一样,她有一颗能够时刻评估自己和别人价值的心。 在这一点上,褚年一定是对陈潞十分欣赏的,直到陈潞透过“余笑”又彻底否认了褚年作为一个伴侣的价值。 也正是陈潞的否定,仿佛短暂地把那颗评估价值的心借给了余笑,让她看清了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 “等你回来,记得给我打电话,我再告诉你我要什么。”女人的尾音儿里带着小小的钩子。 “不用了。”余笑解开一颗衬衣扣子,让自己更舒服一点,然后才对着热浪蒸腾的机场公路说,“我回去之后怕是没有时间,我妻子怀孕了,我要好好陪她,陈组长,我出来走了走才发现这世界上好的风景和好的人都不缺。” “你在拒绝我?褚年?你老婆怀孕了?所以你对我不屑一顾了是么?我怎么以前不知道你是这么一个‘顾家’的好男人呢?” 余笑没开口,她已经说了她的答案了。 “褚年,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陈组长,今天谢谢你了,我十分感谢您的帮助和提醒,如果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 陈潞的回答是直接挂掉了电话。 听着盲音,余笑慢慢收起了手机。 要是她和褚年换回去了,真离了婚,陈潞还会喜欢褚年吗? 随便吧。 突然之间,余笑明白了一件事情,只要她完成了东林的项目,她就去寻求换回来的机会。 等她拿回自己的身体,褚年也就能彻底离开她的生命了。 她不在乎褚年了了。 一点也不在乎了。 “啪。”像是什么东西在胸口里突然被打开了,虽然有轻微的疼,可更多的是舒畅,让她恨不能多多地深吸几口赭阳酷热干燥的空气。 “褚经理,赭阳社保局说他们的王局长想要见你,听语气可能之前说的由社保这边牵头做职业培训中心的事情有眉目了。” “是么?” 听着电话,余笑舒心地笑了一下,可见褚年和他那一家子就是个灾星,在她彻底放下之后好运气也立刻来了。 “小莫,我现在就往城里赶,你带着社保局要的资料在他们那儿等我,等我从社保局出来,你整理一下咱们这些天的所有成果发回总公司。” “好的经理。” 似乎是被余笑的情绪感染了,莫北的语气听着也是朝气蓬勃。 “褚经理,要是这个事情真定下来,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一趟了?” “要是能跟社保局这边签了职业中心的合作协议,我补贴机票钱让你回去休息两天。跟林组长说一声,他们也一样。” 怎么也算是过来人,余笑一听就知道莫北是想她的那个男朋友了。 余笑这一天的好运并没有到此为止,在社保局等她的除了王局长之外,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她是省城一家月嫂培训中心的老板。 “我是在网上听说这边要建一个职业培训中心,还是企业和政府合办的,我就想来问一问,能不能给我个地方让我开个分校啊?” 这…… 这也太好了吧! 有些高壮的王局长站在他们两人中间,面带微笑地说: “钱女士也是我们省里的三八红旗手,这些年解决了不少的就业问题,褚经理,她可是主动找上门要求合作的,诚意十足,你们天池可一定要考虑一下啊。” “好,一定。” 第49章 活着真难 之前那种突如其来的痛好像不明显了,但是胸前总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发胀, 褚年就有些不舒服了。 尤其是他还穿着文胸, 隔着文胸垫儿想揉也揉不住, 可要是把手伸进去…… 褚年觉得自己做不来。 于是, 隔着文胸揉了两下, 第三次觉得不舒服的时候他还是把手伸了进去。 “呼——”果然揉一下就舒服一点。 天气热,褚年穿的文胸还是全包的有点厚,又热又涨,尤其是下缘位置甚至都积了汗, 褚年没有办法, 只能垫着纸巾去揉,纸巾上沾了汗,他扔在垃圾桶里,觉得身上又是一阵莫名的燥热。 忍过了一段儿不适,褚年继续在电脑上做项目书,除了项目书之外, 他脑子里还在想介绍这一段的ppt该怎么做。 不知不觉,他这一天就这样折腾了七八次。 四点的时候,褚年下意识再次伸出自己的手,还没等他的手到达预定地点, 他身侧有人戳了他的胸部一下。 “余笑, 我看你擦了一天了, 是不是开始胸开始胀了?” 看着韩大姐, 褚年点了点头。 “你这文胸不行啊, 怎么这样了还穿这么厚带钢圈儿的?捂着了怎么办?” 这本来就有的一块肉还能捂着? 褚年一脸茫然,他想起了读研究生的时候非要在夏天半夜遛鸟的同寝同学,那位好像也有类似的观点。 “我说,你要是不舒服啊,就别穿这种文胸了,都怀孕了就别想着还得显身段儿了,你要不知道买什么样儿的,我晚上估摸着给你买两件你试试,还有,你的这个衬衣啊,你也别这么穿了,就穿那种最普通的肥t恤最好,还舒服。” 匆匆说完,韩大姐就收拾了东西走了,她大女儿快期末考试了,她得回去多看着点儿。 她走了,褚年继续忙自己的工作,小玉又凑了过来说: “笑笑姐姐,你别听韩大姐的,你现在肚子还没显呢,怎么就得穿的又肥又大了,不过你的文胸好像是有点紧,你要不就买几个无钢圈的穿,比你这种舒服。” 无钢圈的又是什么? 胸口又有些涨疼,他想去揉一下,在小玉的目光注视下他又觉得不好意思。 那边,小玉已经把她常去的内衣店推给了他。 看着店铺地址,褚年突然一笑,挺有意思的,结婚的没结婚的,谁都看着他,谁都能说他两句。 就因为他是个“孕妇”。 下班之后,褚年收拾了东西刚要走,就看见韩大姐站在楼梯口等他。 “韩大姐,你怎么又回来了?” “给,你明天就穿这个,保证舒服。” 把手里的黑塑料袋递给褚年,韩大姐又走了,留下褚年打开了袋子,看见了两件桃红色的“背心”,说背心也不是那种男式的背心,能看见胸前的位置是有一层加厚的。 这边背心儿还没收起来,那边他的电话又响了,褚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余笑的爸爸。 “喂。” 电话那边,余笑爸爸的语气很不客气: “褚年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他们公司里都说要换掉他?我早就跟他说过,工作的时候要谦虚谨慎,不要招了别人忌讳,他是怎么搞的?” 褚年的鼻子里出了一个气音,哼着说: “这话你自己跟褚年说去呀,怎么了,他还是个美国人哪?得让我给他当翻译啊?” “余笑,你别跟我横啊,我告诉你,我打这个电话来是为了你们好,一会儿你让褚年忙完了打电话给我,我得好好说说他。” 听着这个话,真正的“褚年”心里真是很不舒服: “怎么,你这个话没头没尾的,光说了褚年得罪人了,你让我怎么传这个话儿?喂?褚年,我爸说你得罪人了,赶紧打电话给他,就这么说?” “余笑!”余笑的爸爸提高了音量开始“教导”自己的女儿,“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学你妈那么尖酸刻薄?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你之前那么闹腾,我看你怀孕的份儿上没跟你一般见识,怎么了,给你脸了你还不想要是不是?” “你给我脸了?真是好大个脸!我怎么不知道你跟我说句话就是给我长脸了呢?你的脸面就挂在嘴皮子上了是么?我早就说了,你别把我当初年的袜子、裤子、裤腰带,我不是褚年成仙之后带上天的鸡和犬!” 靠在墙上痛痛快快地耍着嘴皮子,褚年觉得自己真是一下子就把这些天的郁闷发泄了出来。 “还有,你以后不准再说什么我不能学我妈了,我觉得我妈挺好的,至少比你好多了,我妈知道我怀孕了关心我,你呢?除了给我添堵还能干什么?” 电话又变成了空洞的信号音,余笑的爸爸把电话挂断了。 应该算是又出了一口恶气,褚年却还觉得不够舒服,余笑她爸不打这个电话他还没发现,他自己最近的火气真的很大,好像脑子里有根儿绳子变得特别脆,随随便便就能断了。 拎着那个塑料袋子往外走,房间里空调让人的皮肤都凉了下来,一走出去就觉得有一阵热潮糊在皮上,明明觉得哪里都热,身上一摸却还是凉的。 长出一口气,褚年摸起手机打给了余笑,别的都好说,余笑现在做的那是他的事业,他可得小心盯着。 “喂?你爸打电话来说你那有麻烦了?怎么回事儿?总公司那边建设部的一个经理以前跟我打过交道,你搜搜电话,联系联系他,知道吧,就像我教你的那么说话就行。” 余笑的声音沉着中略有一丝不耐烦: “我这边在整理报告书,你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没事儿的。现在赭阳这边有一家企业出面愿意和天池一起做职业中心的项目,我得赶紧把他们两家企业的情况整理清楚。” “啊?什么企业啊?” “是月嫂培训,此外赭阳社保局还想把营养师培训和厨师培训的课程也都办到东林来。” 有当地的有关部门和企业出面支持,余笑觉得自己现在跟谁说话都多了几分底气。 “哦,那挺好。”褚年觉得自己的语气干巴巴的,“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 “没什么困难,就是老老实实低头做事就行了。”余笑一心二用审阅着文件,又发现了一处要修改的地方,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她用红笔在上面画了个圈儿。 这个圈儿让她想起自己也有事要跟褚年交代。 “你的鸡蛋已经到了,快递给你放门卫了,先买了二十个,你想吃再买。” “嗯,好。” “有事就告诉我,怀孕真的不容易,我随时等着你改主意。” “呵,不换回来你就等着当妈吧,我肯定给你生个大胖儿子!” 挂掉电话,褚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的,他想说“我今天又把你爸骂了一顿,他气得挂电话了”,也想说“今天我觉得胸不舒服,有个热心大姐送了我两件背心,还是桃红色的,你说我穿不穿呢?” 可话都没说出口,他就觉得怪没意思的。 一瞬间,他就觉得天更热了。 褚年失魂落魄,一直到电梯快停在家门口了,他才想起来余笑给自己买的鸡蛋还在小区门口。 “啪嚓”电梯门打开。 褚年皱起了眉头。 “你们在干嘛?” “大师!这就是我儿媳妇!你看看,她是不是被什么给祸害了?” 说话的是褚年的亲妈,在场的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手里拿着黄符纸,头上扎了一条金黄色头巾的男人。 “苗大妈,你别着急,我这就请元君娘娘来驱邪!” 褚年的直接反应是立刻关上了电梯门,然后摁下了1层。 电梯没动,电梯门又被打开了,他一看那个男的手里挥着那个符要冲向自己,连忙手扶着电梯门一脚踹了出去。 不仅如此,又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啪”地一下打在了男人的头上。 他亲妈的尖叫声冲向他的脑仁儿:“余笑,这是娘娘庙里的大师,我花了好几百才请他来看看你,你这是干什么呀!” 褚年怒急攻心地说:“这话我该问你才对吧?你干什么?你儿子不在家你找个男人来堵你儿媳妇的门,你是疯了吧!” “嗷。”被踢中了小腿的男人抱着腿坐在地上,稍微缓过来,又捡起了那张符挣扎着站起来,嘴里说道: “苗大妈,你看你媳妇现在对我这么防备,这是她怕我的符!她绝对中邪了!” “怕你大爷!” 看见自己亲妈要冲过来,他又把电梯门摁上了,这次电梯直接往下走了。 褚年的心里松了一口气,到了楼梯一层,他一边快步往保安室走,一边大声喊: “保安,救命啊!有人要伤害孕妇!” 小区里的四个保安一起出马,把那个连现在的褚年踹一脚都没躲过的男人结结实实地给摁住了。 连着还有褚年他妈。 褚年真的觉得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他大声说: “报警,必须报警!” “也没必要吧。” 一个保安看着他,又看了看另一边大声说“我就是来给我儿媳妇看看病”的褚年妈妈。 “哪有儿媳妇报警把婆婆抓了的,再说了,你也没事儿,这个人是个骗子,可他也没干什么呀。” “什么叫没干什么?我刚到家门口他就冲我扑过来,你们电梯里面不是有监控吗?你们自己看啊!怎么叫还没什么?我怎么不能报警抓人了?我他妈……别说她是我婆婆,她是我亲妈我也得让警察给我问清楚,她到底是想干什么,是想我死吗?想把我折腾死吗?!” “你就是中邪了呜呜呜,你中邪了还要送我去警察局!保安同志,你们给我评评理,她怀孕了天天想吃生鸡蛋,这不是被脏东西附体了这是什么?!我告诉你余笑,你别以为你报警我就怕了你了,我儿子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你的错!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听见自己亲妈说着毫不悔改的话,褚年拿起手机拨打了110。 警察到了之后,问清楚了事情的情况,带了那个骗子回去仔细调查,又给“婆媳”两个人做调解。 褚年已经无奈了,他不想调解,他就想用法律的铁拳去净一净他亲妈脑子里的水! “余女士,他们对你没有造成实际伤害……” “怎么没有伤害!心理伤害不是伤害吗!” 他看着自己的亲妈,警察来了她倒是很快服软说自己是被骗了,可见脑子也没有完全就没了哈。 他怒骂道: “我想吃个鸡蛋,想怎么吃怎么吃!我没中邪!我就是想吃个鸡蛋!你一边让我给你生孙子,一边我想吃个鸡蛋你就说我是中邪,你才是有问题的吧?!” 女警又连忙把他拉开,他看着其他人说:“你们是觉得我在无理取闹是不是?你们以为我是小题大做对不对?从之前到现在,你们问问她,她干过一件好事儿吗?啊?她要是干过一件好事儿我能是现在这样吗?!” 听着尖利的声音从自己的嘴里发出来,褚年觉得好像有一把刀又从自己的心口上插了过去。 从警局出来已经是华灯初上。 褚年觉得这一天真的过得格外漫长,这次他没忘记自己的那盒鸡蛋,抱着鸡蛋回到家门口,韩大姐送他的背心还在原地,他捡起那个黑色塑料袋,打开门进了家。 煮了七个鸡蛋,个个的黄儿都是能流淌的,褚年一口气吃了三个,突然觉得喉头一哽。 整个家里只有客厅顶上的灯是亮的。 照在褚年的头顶。 褚年想哭,泪水被他往下吞,嘴里的蛋都咸了。 第50章 讨价还价的日常 早起,看着计分器上的47分, 褚年冷冷地一笑。 “看戏挺爽吧!啊!”想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砸那个计分器, 他想起来自己拿的是饭碗, 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 今天是周末, 按说褚年应该好好休息一下的, 可他休息不了,下周二就是他完成项目书的时间节点,昨天省城那边给他传过来的资料有些问题,本来昨晚想回家之后再改的, 结果回家之后他又热又燥, 开着空调都不舒服,就拖到了今天。 在干活儿之前,褚年先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他拿起了韩大姐送他的那个塑料袋。 桃红色的背心真的很丑,丑到了褚年觉得外面这层黑色塑料袋穿在身上都会更好看, 可是摸着也真的很柔软,研究了一下之后,褚年把还是把它穿在了身上。 舒服! 虽然后背有点松,但是前面真的托得很稳, 而且下面不会勒得慌, 再想想之前穿的文胸, 褚年觉得那简直是给自己上刑。 穿着背心照了照镜子, 褚年又翻了翻衣柜, 从里面找了一条黑色的短裤出来穿上了。 虽然真的不好看,但是真比他真空穿着睡衣还舒服一点,尤其是下面不会积汗了。 褚年有点得意,想了想,他掏出了手机。 做完了项目总结发回了总公司,余笑如实兑现承诺,让莫北他们回家过周末,而她自己则留在了赭阳,以应对突发情况。 打开微信看见照片,她愣了一下。 “你这是在干嘛?” “新造型,给你看看。” 桃红色的背心、黑色的短裤、没干的头发、翘着的二郎腿,褚年完美打造出了一个应该蹲在村边路上晒麦子的“余笑”。 余笑的回答是也拍了一张自拍,英俊的男人坐在酒店的窗前,腿上摆着笔记本电脑,穿着干净整洁的t恤,脸上的棱角清晰好看。 褚年咂咂嘴,两个人的照片滑动一下屏幕就能做出清晰的对比。 一个村头大姐,一个都市精英。 以前的余笑虽然憔悴,但是衣着整洁,做事干净有条理,绝不会这么邋遢。 以前的褚年虽然自诩是个供职大企业的高级人才,却没有这样沉稳的气质, 一个变得更坏,一个变得更好。 褚年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变得更坏的那一个。 “我说,你真的还想换回来吗?”褚年突然问余笑。 余笑的回答和几天前一样:“当然,只要我把东林这个项目做完,我就一定换回来。” 褚年哼了一声,对着手机说: “我要是你,我看着这两张照片都不想换回来了。” 说完之后,他没有松开手发送消息,而是把消息扔进了垃圾桶。 这话他不能说。 就算是一百二十分的诚实,也不能说。 “我妈我是管不了了,你打个电话管管她,她居然带着神棍要来给我驱邪,不过我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妈给他打电话,他一听我妈在派出所就把电话扣了。” 听褚年这么说,余笑忍不住笑了: “那你这个当儿子的把亲妈送进派出所就觉得自己是个好东西?” “我不是啊,我认啊。”褚年很光棍儿地说,“那我能怎么办呢?我是实在没办法了?余笑,我真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就我妈那样,你整整三年!三年都没怎么闹到我眼前?要是我换了你,我恨不能一个周七天打进局子里。” 余笑:“嗯……看出来了。” 褚年突然一下自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余笑发来了一条语音: “你妈那种性格,就是从别人的身上满足她的支配欲,只要顺着来,就没有麻烦了。再说了,褚年,我从前不是没有闹到你面前的,我还闹回家了呢,怎么样呢?你跟我说让我对你妈包容一点,毕竟成了一家人,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 现在想想,我错了,你也错了,明明就是不可忍耐的东西,这样的无理取闹和精神管制足够摧毁一个人的精神,而我以为自己有了爱情和家庭就应该为了它们去容忍,那为什么不是反过来,为了爱情和家庭,我去对抗和消除它们呢?或者,这样的痛苦我只要跟你离婚了就不需要再去经历,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我的一辈子的家人,那是你的。 就算我们换回来,也还是你的。” 余笑的声音很平静,她很认真地去剖析曾经的自己和自己的婚姻,既检讨了自己的错误也发现了褚年曾经更多的不足,这种感觉不再让她感觉到愤怒或者难过。 就像是一个烂尾的项目一样,人们总结它的时候会有两种过程,一种是互相推诿责任,撇清自己,另一种是客观冷静地寻找到经验和教训。 余笑觉得自己已经从前者过渡到了后者。 褚年却不能接受余笑这样冷静的说法,他宁肯余笑就像前些天那么歇斯底里,把她的语音反复听了三遍,褚年终于想到了自己该对余笑说什么: “你既然什么都明白,那你就去把我妈解决了呀?你要是能把我妈解决了,我、我……你说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打孩子除外。” 听着褚年的话,余笑向上翻了一下,看着褚年发来的那张照片。 真的很土,而且很疲惫,但是眼睛是亮的。 余笑想了想,回了一个“好”,然后拨打了褚年妈妈的电话。 电话那边第一声传来,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妈,你是不是哭了?” “儿子啊!你妈我没法儿活了!我这辈子的老脸都让余笑给我丢尽了!” 嚎啕声在耳边炸开,余笑只是把手机移到离自己远一点的地方。 过了两分钟,她才把手机移回来,淡淡地说: “哭完了吗?” “褚年,你不能不管妈妈!妈妈只剩你了!你爸也不是个好东西,我都进了派出所了,他一听就把电话给扣了!” 后面这句话有点耳熟啊。 余笑说:“妈,是你去折腾余笑的,这就是你不对,你哭得再厉害,这事你也不占理,至于……妈,我这个月的钱是不是还没打给你们?” 一听见钱,褚年的妈妈立刻安静了下来: “是,你爸都说了好几次了,褚年啊,你都这么大了,爸妈辛苦把你养大不是为了跟你怄气的,你说你上次说的都是什么话,把你爸给气得,你出差回来了就过来认个错吧,什么喜欢男人,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妈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那些都是气话,对不对?” 余笑不搭这个话茬,只是很镇定地说: “那我一会儿把这个月的钱打到你的微信上。” “什么?唉?” 余笑查过的,从前无论是每个月的私房钱还是“养老钱”褚年都是打到褚年爸爸的银行卡上。 这么算起来,褚年月收入是税后一万五,报给家里是一万二,房贷一个月四千七,明面上给父母的钱是三千,这一下就出去了七千七,剩下的四千三再有一千五是褚年自己应酬花费,五百块钱是他开车油钱,只有两千三就是他们夫妻两个人的生活开销。 家里的大头收入都靠褚年的“年终奖”,三年间,从最初的三万涨到今年的二十四万。 也是他们家庭中能够稳定维持的经济基础。 这笔钱放在他们夫妻共同的账户里,几年下来的全部支出也不过花了四万多。 因为余笑还攒着钱等孩子要上学的时候置换一套更大的学区房。 可事实上褚年除了每个月扣下的三千有一千五是给了他爸妈,此外,褚年还有别的补贴和奖金一年下来至少也有两三万,两边加起来一年三四万,而这些钱,余笑从来不知道。 她更不知道褚年自己的个人存款竟然有接近十万。 现在余笑升职之后的收入是年薪税后二十万,还有总公司一天两百一个月六千的项目补贴,她不介意掏点钱让褚年的妈妈安静下来。 虽然她从前一个月拿两千三的生活费还要给褚年的妈妈交账。 “妈,只要你别再去骚扰余笑了,我就一个月打四千给你。”她说。 “钱给我?!”褚年的妈妈还有些懵。 “对,我把钱给你。” “哎呀,你这话我怎么听着不对啊,褚年,妈妈是只要钱的人吗?我那是关心余笑啊,你就打我微信上吧,我这个微信有指纹支付的,安全着呢!” 余笑打了三千过去,又说等褚年妈表现的好,过半个月再把一千打过去,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 实在不想再虚与委蛇。 有这个时间,她更想给她自己的妈妈打电话,那个虽然说话的时候经常不好听,虽然有很多问题,但是总关心她是不是缺钱花,每年都给她两三万“支援”的妈妈。 褚年脱了黑色短裤,在背心的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睡裙,照着镜子看看,再把已经快干了的头发梳得整齐一点,他觉得自己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再拍一张照片发给余笑,找出余笑发过来的照片比较一下,看着比之前匹配多了。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笑了,褚年突然收到了余笑发过来的消息: “你妈那边我算是解决了,书房书架底层有个蓝色皮的本子,你就跟着本子上照做吧。” 书房书架底层? 褚年走进书房打开书架,从底层拿出了一个蓝色的本子。 “怀孕之后要做的事情。” 再翻一页,上面用彩色铅笔画着小小的婴儿歪着头笑,手里抱着一个球,很可爱的样子。 “我的宝宝,今天妈妈第一次知道你的存在,只能匆匆忙忙开始准备上岗,虽然是个菜鸟妈妈,你也不能嫌弃啊 ……人生都有第一次,你第一次来到人世,妈妈也第一次成为一个妈妈,没有实习期,也没有从业考试,只能请你多多包涵,多多指教啦!” 一开始还有些莫名所以,看了四五页之后,褚年突然意识到这个本子上的内容是什么时候写的了。 三年前…… 余笑怀着上一个孩子的时候。 第51章 母猪赛貂蝉 周末和妈妈打过电话,余笑的心情说不上变得更好, 但也没有变得更坏。 爸爸又被褚年给气了一顿, 他生了一天的闷气, 第二天还放狠话说再也不管女儿女婿了。 妈妈是笑着复述的, 说完之后又是一阵嘲笑, 当然是对着余笑她爸的。 可是笑完了,妈妈也提起了另一件事: “笑笑,褚年这么搞,解恨是解恨了, 可他说到底是你爸, 等你换回来了,你们父女两个可怎么办呢?” 余笑只安抚她妈说不用担心。 想想到时候有个无论如何要离婚的女儿,她爸现在受的这点刺激也不过是打个预防针罢了。 “妈,我给你打了五千块钱。” “唉?你干嘛?” “钱是我自己赚的,给我爸妈花不是理所应当吗?” 余笑的妈妈只觉得女儿是飘了:“褚年怀孕了,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说完这句话, 余笑的妈自己突然哼哧哼哧地憋笑了两声,然后“哈哈哈哈”地笑了出来: “褚年怀孕了,这话……你妈我怎么说得这么顺呢?” 说完又笑了一阵,好一会儿, 余笑妈妈才接着说话: “就跟我养了个儿子娶了个儿媳妇似的, 不过啊, 褚年当姑娘, 比你娇多了, 俏生生的一双眼睛看人,你就差点儿,从小就知道看书,都看呆了。” 这话不知褒贬,余笑的笑有些无奈。 “妈,听你的意思,你还想要个儿子呢。” “要儿子?我要儿子干嘛?我好好的闺女多好啊!我生你的时候生完了,憋着一口气问男的女的,那个护士我记得姓黄,说是生了个女儿,当时我可高兴了,我说我攒了可好看的布能给你做裙子,从小到大都够了。 结果布的样子越来越好看,我给你买新的都不够,哪儿还用做?你爸那个败家的还悄么声地把布都送了老家的亲戚了……送了快两年我才知道,我还跟他吵了一架,唉,别提了,那时候真是……” 余笑的妈妈长出了一口气,转了话头: “笑笑,你是个女孩儿,妈妈一直觉得是最好的,真的,当男人好妈妈知道,可有个你这样的女儿,妈妈挺骄傲的。犯过傻,有过错,受了点挫折都没什么,谁能没点儿波折呢,可那股劲儿过去了,人还是得开始想对自己好,不然不就是干折腾自己了吗?” 余笑直觉自己的妈妈知道了,知道了自己有过不换回来的想法,这是在侧面地提醒自己。 可她也没有证据,而她妈妈这样的话,余笑从前从来没听过。 她读书的时候听过爸爸说以她为荣,□□耀短暂,随着她的青春期一起结束了,她妈从前对她都是嫌弃居多,这样的话,在她的记忆里是第一次。 “妈,这些话,你早几年跟我说,效果应该会更好。” 余笑这句话是真心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夸奖和鼓励带来的安慰效果在递减,刚听到妈妈这么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哭,但是没有,因为曾经那个渴望被妈妈认可的女孩儿已经长大了。 当一个人学会了第一时间揣测别人的意图和动机,那说明一切的好与不好在击中她之前都要先穿过一面名叫理性的墙。 挂掉电话之后,余笑突然惊觉,她把这堵墙建起来,也不过短短的一点时间而已。 周一上午,被放回家过周末的都回来了,他们这一天的行程很紧,又有两家企业的代表从外地过来,想谈一下进驻东林的事情,虽然招商这一块儿的主力是当地政府,余笑作为承建方也要去作陪,也算是现场答疑。 “小莫,今天国资委刘主任要的那份证明,你回去写个申请,最好今天下午就能盖章,找快递发过来。” 坐在车上,余笑给莫北安排工作,说完之后,她回过头去,只看见莫北正愣愣地看着窗外出神儿。 “小莫,你怎么了?” 他们今天坐的是一辆七座商务,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其他人,同行的小姑娘戳了戳莫北的手臂。 莫北猛地回过神来,就看见“褚经理”正看着自己。 “经理,对不起。” “你……今天国资委刘主任要的那份证明,你立刻发个申请回公司,让他们最好今天下午盖章发出来。” “是,是经理。” 余笑转回去继续整理自己的工作所得,没再说话。 莫北低下头写申请,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抬起头,看向正认真工作的“褚年”,又环顾着车里的其他人。 …… “把所有对孕妇好的东西都吃下去,这是要把孕妇活活撑死吧?” 盯着自己的午餐,嘴里这么抱怨着,褚年还是拿出一个三分熟的鸡蛋,磕开,把没熟透的蛋清倒进了米饭里。 蛋黄用筷子拨着放在了一边。 番茄炖牛腩,清炒西蓝花,褚年今天的比平时丰盛很多,因为他是照着余笑的笔记点的菜。 要优质蛋白,要足够的蔬菜,要均衡膳食营养搭配。 还要保持低胆固醇摄入。 为了最后这一句话,褚年今天早上就吃了一个蛋黄,中午干脆就不吃蛋黄了,他觉得自己已经付出了超绝的忍耐力。 又拌进了番茄牛奶的饭是热的,第一口顺着嗓子眼儿下去,褚年就觉得不太想吃,可他还是用勺子又挖了一口送进嘴里。 蔬菜、优质蛋白……唉。 一碗饭褚年吃了二分之一,牛腩几乎吃完了,番茄汤泡饭也吃了不少,西蓝花吃了二分之一,半熟的鸡蛋白又吃了一个。 吃完之后褚年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个勇敢的战士,顽强地与反胃感做斗争。 余笑的笔记给他带来的影响不只是这些,下午下班之后,褚年没有像平时一样打车,而是走到了公交车站坐了公交,四站之后,他从公交车上下来,去附近的超市买了水果,然后慢慢走回家。 余笑的笔记上说孕妇应该每天都有适当的运动。 褚年今天穿了短裤和t恤,脚踩运动鞋,背后背了个书包,买的水果什么的都放在了里面。 一边走,他一边想自己晚上吃什么,做饭,褚年只会点儿最基础的,可余笑写了尽量给自己做点健康的,不吃外卖,这让褚年有点为难。 “要不让余笑她妈明天给我送点饭过来?” 褚年觉得这个想法不错。 余笑她妈做饭挺好吃的,也就比余笑稍差一点点。 当然,从前的褚年并不这么想,他早就觉得余笑的饭太单一了,只会蒸炸炖炒煮,换个花样也不过是做个寿司、牛排、烤个鱼什么的。 一个月八成的时间在吃外卖,还不停地被孕吐折磨,余笑的手艺在他的心里已经成功地母猪赛貂蝉。 “同学!同学!你的书包。” 就在褚年怀念余笑厨艺的时候,他被人拦下了。 “同学,你的书包拉链开了。” “啊?” 褚年看着站在面前的年轻男孩子,茫然地拿下书包,果然看见自己的外袋是拉开的。 里面也没有东西,应该是他自己下班的时候没弄好。 “谢谢啊。” “同学你太客气啦!” 等那个男孩儿走了,褚年突然乐了,哎呀,他这是被人当了女高中生? 抬手摸一把自己的肚子,褚年觉得这事儿应该跟余笑说一下。 看,老子能当了村头大姐,也能变成女高中生,没想到吧? 他发过去的微信和自拍迟迟没有得到回复。 回到家,褚年从冰箱里翻出最后一盒余笑妈妈包的馄饨煮了,又在里面烫了一把青菜,配着一个鸡蛋。 看着馄饨上的那一层绿,褚年挺有成就感的,又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余笑。 也依然没有得到回复。 …… 手机扣在桌上,余笑一直看着对面坐着的女孩儿。 “你想申请调职的理由就是因为你男朋友不希望你再出差了?” 咬着下嘴唇,莫北轻轻点头。 “你不要只告诉我你的男朋友怎么想,你告诉我,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么?” 莫北看着“褚经理”,她应该是点头的,却没点下去。 “莫北,说实话,在第一次来赭阳之前,我一直觉得你就是个很普通的小姑娘,写写文件和合同,在办公室里混混日子,但是来了赭阳之后,我发现你比我想象中更有韧劲儿,更努力,也更积极。 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林组长也不止一次跟我夸过你,还有别人……设计中心的方教授也对你的踏实认真很赞赏。 现在你告诉我,因为你男朋友不想你继续出差,你就要放弃这个职位么?坦白说吧,之前我在总公司那很被动,因为有人说我不顾全大局,有两个董事一直在游说各方,想把我从这个项目调离,这背后是谁搞的鬼,我大概知道,我觉得你也不是猜不到。 你觉得现在这个局面下,你回到池新的市场部,还会有什么好的发展吗?” 过了好久之后,莫北说: “褚经理,我已经27了,在公司里面一直做文员,上升空间也不大,我男朋友昨天跟我说,他想明年就结婚,可这个项目至少也得做到明年,我不能说我婚礼之前就这么一趟趟往回跑吧?而且……” 莫北有些难堪地红了脸。 “我这次回去,听了一些话,真的不好听,褚经理,您别问我了,我、我真的,我真怕要是这么下去,我男朋友就不要我了。” 余笑的双手交握在一起,用指肚压着指节,她看着这个自己很喜欢的小姑娘说: “所以,你男朋友的话、别人的话,就成了你自己的个人意愿了是么?” 第52章 看谁更狠就是了 “褚经理,这不是谁的意志的问题, 我今年27, 和我男朋友谈了两年半了, 两边爸妈亲戚都见过了, 结婚是必然的, 难道我能说我为了一份工作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吗?” 莫北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声音太大了,她噎了一下,两只手不安地绞在一起,说话的声音又低了下来: “您别以为我是什么追求事业成功的大女人, 我只想能安安稳稳的, 在该做什么的时间就做什么事情。” 看着她,余笑没有再说什么,只勾起嘴唇笑一下说: “好吧,我会考虑你的调职申请,但是工作不能耽误了,早点休息, 明天我们还要出门。” “好的,经理你也……晚安。” 莫北从房间出来,右手抬起来,用无名指擦掉了眼角的泪水。 房间里, 余笑坐在桌前, 保持着双手交握的姿势动也没动一下。 十分钟后, 她拨通了一个人事部同事的电话, “是的, 莫北的资料和紧急联系人电话,麻烦您尽快……什么,现在还在加班?那麻烦你了,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小姑娘想要调职,我看看能不能联系她父母劝一下……对,你也知道,上个月的内部评价我们这边都给了她a ,现在调走实在太可惜了。” 挂掉电话,不一会儿余笑的工作邮箱就有了来件提示。 打开邮件之前,余笑是有点犹豫的。 她有什么资格对别人的选择指手画脚呢? 一个连自己的人生都还没有完全掌握的人。 在几天之前,她甚至还完全否定自己,觉得自己过去将近三十年的人生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这样的人,能够判定别人做的事情是对是错吗? 明明佯装出一副成功者的自信样子,也已经耗尽了力气。 但是,余笑还是打开了邮件。 根据档案来看,莫北的爸爸是个医生,妈妈应该已经退休了,退休前的工作是个外贸公司的财务。 莫北还有个哥哥,叫莫南,现在是在银行工作。 莫北留的紧急联系电话是她妈妈。 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拈了两下,余笑输入手机号码,往椅背上轻靠了上去: “喂,您好,阿姨,我是莫北的上级,我叫褚年……” “您好,褚经理,我们家北北经常提起你,她一直说她组长,啊不,现在是经理了,真的是又帅又能干,不知道您打电话过来,是不是莫北出什么事儿了?她昨天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不是的,阿姨,我是想问一下目前你们对莫北的工作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吗?因为莫北真的是个很勤恳踏实的员工,上个月我们的公司内部评测她是a ,全部门第一,我没想到她回家了一次之后就向我提出了调职申请。 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我手下的优秀员工想要更换岗位。” …… 第二天,余笑在吃早饭的时候遇到了林组长,说遇到应该不恰当,林组长显然是故意在等她的。 “褚经理,莫北现在回去真是前期多少功劳都给抹了,咱们得想想办法,这小姑娘工作干的好好的,要是被一群长舌头的给耽误了,那就太可惜了呀。” 林组长的热心耿直一如既往,坐在余笑边上,他饭都顾不上吃了,掰着手指头跟她算莫北这个小姑娘虽然不声不响但是很能干。 那架势简直是把莫北当成了关羽在请功啊。 “经理啊,你可得想办法把她脑袋里的水倒干净啊,项目成了她至少在总公司大佬们面前也挂了名了,可不能这时候就什么都不要了呀!” 余笑只是笑着听,听完了之后她拍拍林组长的肩膀说: “我们还是要尊重员工自己的意愿。” 林组长那张糙脸上顿时跟被人一拳锤了脑袋似的。 吃完早饭在酒店门口集合出发,他看着莫北几次欲言又止。 莫北戴着眼镜,一直低头不说话。 忙了一上午,送走了来看现场的企业代表,下午那顿迟来的午饭照旧是要去城中村里解决。 余笑随手从莫北的手里拿过装着文件的袋子,说: “还是那家凉皮肉夹馍的店吧,他们家有炒菜,再从隔壁买只烧鸡,今天下午还有的忙,大家辛苦了。” 看着褚经理的背影,莫北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午饭,他们吃的不太平。 小小的窄巷本该在夏日的午后安睡,却被一场嘈杂惊醒了。 人们探出头,看见一男一女撕扯在一起。 “我就是要离婚怎么了?我怎么就不能离婚了啊?我二十三岁跟了你,到现在都十三年了,我过过一天好日子吗?我离了你自己过日子怎么了?!” 女人拽着自己的书包,反手去挠那个不让她走的男人。 “妈!你不要我了吗?” 十岁的孩子在旁边哭,另有一个老妇人抓着他的手,不让他往他妈跟前去。 “妈得先顾了自己!妈连自己都顾不好,配给你当妈吗?!” 男人说什么也不松手,大声嚷嚷着:“说到底你就是嫌我没本事!” “老娘嫌你没本事,老娘跟着你累死累活十几年给你养了个崽!老娘是从前傻,现在聪明了!” 孩子哇地一声被吓哭了,老妇人一巴掌打在他的脑袋上: “哭什么!你妈出去找野男人了!不要你了!” 那个女人冲向她,嘴里吼着:“死老太婆你说什么呢!” 坐在店里,混乱就发生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除了余笑,其他人都忍不住探头去看。 林组长叹了一口气说: “有这个孩子在,这个妈八成走不了。唉,这个男人真是不行,人家十几年也对这个家付出了,离婚还非要闹着这么难看。” 林组长这话让余笑抬起了头。 她听着外面男人又吼着什么话,女人尖利的声音又把男人压了下去,不禁摇头: “有的男人都觉得妻子是自己的财产,在心里给妻子划定了一个他觉得对方应该在位置,要是对方不呆了,对他们来说就是财产的损失。” 饭店的老板娘正好路过,听见她的话笑了一声说:“文化人就是文化人,那你说说,这男人这么没本事,又怎么把女人留了这么多年呢?” “法子不都在那儿用着么,打孩子,说女方出轨,说女方嫌贫爱富……没有一招新鲜的,却都好用。” 说这句话的时候,余笑克制自己,没有去看莫北。 女老板送了菜探头看着还在争吵的两人,又问这个“大帅哥”: “那你说该怎么办啊?” 余笑没有回答。 怎么办?够狠就完了。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答案,只是做不到罢了。 “刺啦!” “啪!” 外面那个女人的包被扯烂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掉了出来,不过一本书、几件内衣内裤,还有件小孩儿的衣服。 挨了一个耳光的女人被头发盖住了半张脸,看看地上的糟乱,她一手抓着已经被扯开的衣领,一只手抓起了自己的身份证。 “我已经起诉离婚了,你之前打我的,我也去医院拍照了,还有证人,你们黄家在东林人多,孩子我要不来我知道,可我离婚,法官不姓黄吧?你再打,你今天打不死我,我今天就走定了!” 女人的眼神是冷的,比这夏天里往外冒着白气儿的冰还冷。 男人急红了眼,从路边的案板上抄起一把刀就要砍下去,被人抓住了手臂。 “放下!” “放下!” 发疯的男人寻常一两个人止不住,更何况他手上还有刀,就在他要挣脱的时候,又有人冲上来,一个扳他的手臂,一个抱他的腰。 扳他手臂的那个人身材高挑,一只手试图夺刀,另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往外抢。 “你们放开我!” “你把刀放下!” 另一边穿着橘红色裤子的老板娘抓着被吓傻的人女人就往外跑。 莫北哆嗦着手打电话报警,看着褚经理在那儿奋力抢刀,她的眼泪都要吓出来了。 刚刚有人说男的打人了,他们才冲出来的,没想到居然会这样。 “当啷!” 菜刀掉在了地上。 仿佛过了好一会儿,余笑觉得自己手臂一疼,看见一条血线在上面渐渐形成。 …… 今天对褚年来说是个好日子,他成功完成了自己的项目书,牛姐从省城跑来看过后对他大加赞赏。 “只要这份项目书在刘经理那边通过了,对方第一笔钱打过来,我就先分你个大红包!” “嘿嘿,牛姐,红包不重要,我就想知道,这个项目还是我负责吧?” 穿着绿色裙子的牛姐笑得像一朵大丽花: “设计方面当然是设计师负责,但是市场规划和具体执行我就交给你了,你现在身体不方便,要是有什么需要跑腿的就让小玉去干。” 听见牛姐这么说,褚年的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在这个小小的设计室里,他总算有了个不会被人轻易取代的位置了。 “牛姐,您放心,工作方面我肯定做好,绝不拖后腿。” “应该是我催着别人,让他们别给你拖后腿才对。” 说完了工作,牛姐下楼去拎了两个大袋子上来,对褚年说: “我听程新说你老公一直在出差,你要是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尽管开口,我前两天去了南方,看见他们那儿做的睡裙实在是好看,可惜我宽大,他们的版型小,这两件我图好看买的,想来想去只有你能穿。” 睡裙明明是给孕妇买的专款,褚年又不傻,还有两件衣服分明就是孕妇装嘛。 看着这些东西,他诚心实意地跟牛姐道谢,别的不说,一个孕妇碰到了这么一个大老板,真的是彩票中奖了。 “牛姐,这个是什么?” 牛姐把褚年举着瓶子的手摁了下去。 “这个是我听我有了孩子的朋友推荐买的,洗液,你知道的,怀孕了得更注意嘛,进口的。” 褚年:不,我不懂。 第53章 今天真高兴 派出所门口,余笑看了一眼手臂上包着的纱布, 对特意赶来的李主任致歉: “一点小事, 真是麻烦您了。” “这哪里是小事!东林这个地方的治安真的很成问题, 我会跟你们上级部门反映的, 两个人动手撕扯到动刀十几分钟了, 你们派出所就在街对面,这是怎么维护当地治安的?!” 李主任第一句话之外都是对当地警方的不满。 送他们出来的小警察说不出话。 东林是城中村,人员结构复杂,治安管理的难度很大, 就今天这个事儿, 巷子那么窄,人那么多,他们警察进去光跑就跑了六分钟,说是跑进去,不如说是挤着蹭进去的。 余笑的另一边站着的是这次和他们一起在赭阳的法务,姓江, 知道莫北报警了之后,余笑的第一反应就是把他给找来了。 “褚经理,咱们就是坚决不调节,申请司法鉴定走程序是么?” “对。” “那好, 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这案子好办, 我大概率怼的那孙子(zei)去吃牢饭。” 看一眼名叫江今的法务, 余笑说: “麻烦你了。” 回到酒店, 坐在床上,余笑才开始后怕,银晃晃的刀光在她面前闪来闪去,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那个胆量敢去夺刀。 抬起没受伤的手捂住眼睛,她依稀还能看见血渗出来的画面。 就在这时,她接了一个电话。 “听说你受伤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记错了,是把你派去当当了战地记者。” 面对池谨文难得一见的讽刺语气,余笑只能干笑:“董事长,是我自己莽撞了。” “最近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只要用成绩说话,就不是别人能动动嘴皮子就把你抹下去的。” 余笑知道池谨文说的是最近一些董事想把她从赭阳调走的事情,在做好了总结交回公司之后,她大概也就知道自己没事儿了。 但是能被董事长这样直接肯定,她还是高兴的。 “谢谢您。” “我是在实话实说,又不是在刻意夸大地夸奖你,有什么好谢的。” 通话刚结束,她的门又被敲响了。 “褚经理,我买了些保鲜膜,你要是想洗澡的话可以用。” 站在房间门口,莫北的脸上很纠结,递出了保鲜膜,她的神情比保鲜膜的外包装还要复杂。 “经理,那个、那个调职申请,我能先撤回吗?昨天、昨天我妈给我打了电话了,谢谢您为了我的事儿这么忙碌……”莫北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头低得更低了,“她骂了我一个小时,我还有点不服气,可是今天我知道了,是我想错了。” “什么调职申请?我记得,按照公司规定,口头申请是没有任何效力的。” “啊?哦!是!”莫北激动地点了两下头,下意识地跳了一下才说:“经理你好好休息,你你你今天见义勇为太帅了,我我走了!” 目送着莫北离开,余笑握着保鲜膜无奈地笑了笑,心里高兴的小泡泡却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真好。 她说不出来是什么真好,却觉得有这么一刻在,这一天的忙碌、惊惶甚至身上挨了浅浅的这一刀,都有了点儿意义。 像是伸手穿过了时光之河,给了另一个人一个响亮的耳光,说: “嘿,醒醒。” 那个人就真的醒过来了,站在三岔口,她走上了另一条路。 高大的“男人”站在房间门口,虽然有伤,还是高兴得想去撸铁。 春风得意马蹄急,说得就是褚年。 虽然天气明明很热,明明又忙了一天的交流对接,回家路上褚年还是走得精神抖擞,直到他看见一个人站在小区门口。 “爸?你怎么来了?” 在等他的人是余笑的爸爸。 余笑爸爸背着手,哼了一声说:“天这么热,你怎么走回来了?” “那个……我多活动活动。” “活动是应该的,对孩子好。” 说完这句,“父女”两个相对无言。 过了大概十秒钟,余笑的爸爸开口了: “褚年不在家,你一个人得谨慎点儿,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了,年纪也不小了,做事越来越毛躁,你看看你刚刚走路的样子,哪里像个要当妈妈的人?” 褚年点点头,说:“哦。” “去医院做检查了吗?” “之前做了,结果都挺好的,就是我自己……那个,爸,要不你进去歇歇吧。” “不用了。褚年不在家,你别以为自己就能撒野了,好好回家,好好休息!” 这话褚年又不爱听了,可也没到想吵架的份上,只说: “嗯,知道了。” 说完,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塑料袋,黑色的,**的。 “拿着,我今天钓的王八,找水库边儿的饭馆给收拾开了,我和你妈一把老骨头了血压都不低,这个东西也就你吃还行。” 王、王八? “啊?爸我不会做啊。”说完褚年觉得哪里不对,又改口说:“那什么,王八我不会做啊。” 好像也不对。 看着余笑她爸发青的脸色,褚年第三次说: “爸,王八我不会做啊。” 得了,“父女”二人都想起了之前骂“老王八”的旧事。 气氛顿时变得无比尴尬。 褚年喃喃:“爸,王八……” “你别说了。” 褚年安静了下来,连气儿都不敢喘了的那种。 “拿着。” 把自己的劳动成果塞进“女儿”的手里,余笑爸爸背起自己的鱼竿往地铁站走去。 走了两步,他又转了回来,说: “你工作上的事儿以后别找我管了,我也管不了你,大着肚子还要去搞什么项目,你可得把身体顾好了,我外孙要是有了个什么闪失,你让我怎么跟褚年和亲家交代?” 褚年想顶一句:“你能交代了什么呀,我就不用你交代。”却又觉得手里的那只王八沉甸甸的。 下午六点的夕阳是橘红色的,照得举目都是温暖,让人没了置气的劲头儿。 “爸,我能照顾好我自己。”褚年听见自己这么说。 “有空回家吃饭,打车回来,车费我给你报销。” 褚年:“嗯。” 看着余笑爸爸又要走了,褚年突然深吸一口气,对余笑的爸爸说: “爸,我事业进步了,你不祝贺我两句?” 当初自己成功成为组长的那天,褚年记得余笑的爸爸高兴地开了一瓶五粮液。 “我刚说了让你稳重点,你看看你是什么样子!” 褚年的回答是踮起脚“哒哒哒”转了个圈儿,像个小学生似的。 余笑的爸爸也没了脾气,摆摆手走了,这次是真走了。 “今天好运气,老爹请吃鳖,老爹请吃鳖~~” 一边用《老狼请客》的调儿哼着歌儿,褚年把手里的塑料袋拍了个照片发给了余笑: “你爹给我送了只王八过来,这玩意儿怎么做呀?你会做吗?” 过儿一会儿,余笑回了一行字过来: “就他还能钓到甲鱼?你送到小区外面的餐馆里,掏点加工费让他们帮你炖了就行。” 哦,褚年这才想起来,这东西除了王八鳖之外,还有个叫起来不那么尴尬的名字。 “算了,我还是冻起来,等你回来吃吧,毕竟是你爹送来的。” 回来一起吃鳖? 褚年莫名地笑了起来,继续唱:“今天好运气,老爹请吃鳖,老爹请吃鳖~~” 傻子一样地回了家。 晚饭他给自己炒了个鸡肉,放了韭菜和白菜,结果炒咸了,早上出门时候闷得米饭虽然还是热的,不知道为什么却很硬。 这也不耽误褚年的好心情,炒锅里加上一碗水烧开,再把米饭倒进去煮一煮,再放两个鸡蛋进去卧成个溏心的荷包蛋,褚年这顿饭还是吃得美滋滋的。 意外发生在他起来收拾碗的那一瞬间。 剧烈的腰疼让他像个虾米一样蜷在了沙发上,可就算是这样,也有细细密密的痛仿佛占据了他后腰的每一个细胞。 “咝——啊!” 真的好疼啊! 膝盖顶在胃上,刚刚吃的饭几乎就要吐出来了,褚年一边对自己说:“别吐在沙发上。”一边试图站起来去卫生间。 挣扎扭动的过程中,饭碗被他的腿碰到了地上,没碎,只是剩饭洒得到处都是。 赤着脚踩在饭粒儿上,褚年又觉得胸也开始疼了,也可能是肚子在疼,总之上半身躯干上的纤维神经仿佛都在尖叫似的。 “哇!” 匍匐在马桶边上,褚年终于吐了。 这次应该算是疼吐了的。 吐完之后,他的腰背还是在疼,褚年扶着洗手池慢慢站起来,脚下沾着的饭粒儿让他滑了一下。 大概过了快半个小时,腰疼突然就消失了,褚年已经又腾出了几身的汗,最喜欢的桃红色背心和牛姐送他的睡裙都已经洇了。 “呼。” 摸着肚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褚年开口问: “是不是今天不让你吃你姥爷送来的王八,你就折腾你爸我呀?啊?”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躺了十几分钟,褚年慢慢坐了起来,先赤着脚去把拖鞋找到了穿上,再把地打扫干净,最后脱了衣服进浴室洗澡。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他打开电视,却觉得家里依然太安静了。 “余笑,你儿子折腾我!” 他在告状,也可能是在撒娇吧。 余笑却没有回复他。 褚年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书房,拿出了余笑的那本笔记。 三年前的那个孩子,他早就忘了。 或者说,他刻意让自己忘掉。 求职成功、女友怀孕、结婚、突如其来的职场压力……那时候的褚年问过自己,自己有没有做好准备成为一个爸爸。 他自己却并没有得到答案。 所有人都高兴,所以他也高兴。 可事实上…… “有点腰疼,要是褚年在家就好了,他能帮我揉两下。” 看着这句话,褚年的脸上慢慢流露出了苦笑。 第54章 无解的难题 赭阳又下雨了。 连着珠儿往下走的雨滴噼里啪啦地往地上,天阴沉的像块儿锈了的铁板。 莫北快要气疯了。 “你是不是脑子不清楚啊!是那个男人要拿刀砍你, 我们经理为了救你才受伤的!我们经理救了你, 你反过来求她不要告伤了他的人!?我没见过比你更不知好歹的白眼狼!” 眼镜后面泛红的眼珠恨恨地盯着那个扒着“褚经理”胳膊的女人。 女人的头发都是湿的, 滴着水, 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哀求着说: “我求求你了,我儿子不能有个蹲大牢的爸爸呀,以后人都看不起他,他可怎么办呀!我求求你了, 我知道我不要脸, 我知道我下贱,我确实是不知好歹,可我不能看着我儿子的爸去蹲大牢啊! 我求求你了先生,他们都说你是在东林搞房地产的大老板,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了, 医药费我能掏,您要多少钱我陪您,我赔不出来我压着老太婆把她的棺材板都掏出来,我求您了先生, 您别让我儿子的爸蹲大牢呀!” 两天之前还能只拿着身份证义无反顾想要离婚的女人, 今天又为了孩子做出这样的姿态。 莫北不懂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女人的衣服都湿透了, 几个男同事想上去把她拉开, 又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余笑表情很平静, 面对女人狼狈到了极点的脸,她深吸一口气说:“你先松手,我会考虑你的要求。” “你先答应我!” “你放手吧。” “你先答应我,你答应我,我求求你了,你答应我!” 站在两米外的莫北低声说:“这算什么?欺负好人吗?就欺负好人欺负到这个份儿上了吗?” 她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啪!” 吓了莫北一跳的,是女人被甩到了地上的声音。 “不管你儿子的爸爸进不进监狱,他有你们这对父母,这辈子就不可能抬得起头来。” 瘦高的男人慢慢整了一下自己的被拽皱了的衣袖,俯视着瘫在地上的女人,字字清楚地说: “我实话告诉你,我就是会追究到底,我就是得让伤了我的人受到他应有的惩罚,你是不是觉得我帮过你,我就好欺负了,还敢求到我的面前,那我告诉我,你找错人了。” 白色的闪电在外面的锈云中闪过,男人的背对着雷光,让人看不清表情。 “我去夺刀,跟你没关系,跟你儿子更没有关系,你要真是为你儿子好,就带着你儿子离开他那个要坐牢的爸爸,好好教他道理,别让他成为和他爸一样的人。” 女人看着他,猛地嚎啕了一声: “我做不到啊,我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吧!我不能害了我儿子啊!我只想离婚,我没想他坐牢,我没想害了我儿子啊!” 余笑看着她崩溃一般地大哭,没有说话。 这时,林组长反应了过来,大声对酒店的工作人员说: “你们这是什么服务质量?就看人在这里骚扰客人吗?” 一边说,他冲过来拉着余笑:“经理,咱们赶紧走,这些人都是脑子有问题,犯法了被抓理所应当的,来闹受害人算什么事儿啊!” 见他们要走,女人也不站起来,只是匍匐着过来要抱他们的腿,吓得林组长后跳了一步。 “你们不能走,你们不能让我儿子有个坐大牢的爸啊!不能啊!你们不能啊!” 一个保安和一个前台过来架住了她的胳膊。 她还在挣扎嚎哭,仿佛整个天都塌了似的,说什么都不肯起来。 一只手抓住了女人的衣领,把她提了起来,那只手是“褚年”的。 “你现在这样,跟你那个当着你儿子面说你出轨的婆婆没有任何区别。既然你都已经把她的套路玩儿熟了,你还离婚干什么呢?已经都是一样的人了,就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吧。 我这个好人,就祝你们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说完,余笑捡起掉在地上的雨伞,转身就往酒店外走去。 穿着黑色衬衣长裤的身影进了黑色的车里,就像是一片阴云从天空中落下了一样。 其他人跟了上来,离她最近的林组长在上车之后扶着她的手臂说: “赶紧把衣袖卷起来看看,伤口没裂开吧。” 刚刚那个女人拉扯的就是“褚经理”受伤的那只手。 “没事儿。” 话是这么说,余笑也没扭过林组长,露出了绑着纱布的上臂。 “有点儿渗血是吧?要不咱们先去医院吧。” “不用了,国资委那边约的时间快到了,赶紧去吧。” “不行,经理,咱们……” “我说了,去国资委。” 林组长看着面无表情的“褚年”,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平时很好说话的年轻人,现在是生气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不止他一个人。 车里很安静。 余笑再次整理好袖子,然后低下了头,整个人都是静默的,在低下头之后,她几乎又是凝固的。 莫北有点想哭,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委屈。 “喂,给你看这个。”一个手机被塞到眼前的时候,莫北才意识到自己身边坐了个人,还是平时没怎么说话的江法务。 “这是……视频?” “嗯,我全程录下来了,省得有人搞鬼,等回来之后我再跟酒店申请调监控视频。” 莫北转头看着江今:“你是说会有人搞鬼?” “防着总是没错的,这年头儿,呵呵。”江今又对莫北说,“你劝劝你们经理,去医院检查一下,出个伤口再次裂开的记录,要不就让他伤口那儿再拍几张照片。” 戴着眼镜的姑娘却还看着那个手机,她摘掉眼镜,泪水落了下来: “凭什么呀?怎么都是好人受委屈啊!好人做了好事儿,受伤了,不来道谢就算了,还得给人添堵,做了好事儿的,还得录视频放着被人陷害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就这么糟心呢?!” “哎?”看着莫北哭了,江法务有点慌。 不止他,林组长也叹了口气: “小莫啊,你别哭了……唉,归根到底还是结婚的时候瞎了眼,那天经理说得对,这种事儿就看谁能狠得下心来,你看,那个女的狠得下心来离婚,她不就能跳出来了?结果现在又对孩子狠不下来了,倒是对咱们经理狠得起来,要我说呀,我要是那个女的,老公有了案底正好起诉离婚把孩子也要走啊,换个新地方谁知道谁啊,真铁了心,也不怕养不活孩子。结果呢,她这又绕回来了。” 说完又是叹了一口气,这样的事儿别说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了,谁看见都觉得堵心。 车里的人说着又都探头去看褚经理,生怕他给气坏了身体。 到了目的地,余笑迈着大长腿从车上下来,与人谈笑相得,就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拿着电话,褚年也快疯了,是被吵疯了。 “妈,那只甲鱼我没吃,冻起来了,你不让我吃我就不吃了,真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就别说我了。” 余笑妈妈近乎于尖叫的声音穿脑而来:“我怎么能不说呢!你们都是傻的吗?不知道孕妇不能吃甲鱼吗?前楼那个老刘的侄媳妇,据说就是吃了甲鱼第二天就见红了!你爸不靠谱,你也不知道查查!” 余笑爸爸的声音不落其后:“我怎么不靠谱了?我都说了,跟我一块钓鱼的老莫,人家干了一辈子医生,人家不比你知道?他都说了,甲鱼里的微量元素是鸡肉里的好几倍,能补身体,我说要给我怀孕的女儿吃,人家也没说不行啊!” 余笑妈妈:“他知道个屁!我告诉你姓余的,你别瞎折腾我女儿啊,我女儿怀孕生孩子她容易吗?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这个东西有风险,她就不能吃!” 余笑爸爸:“吃饭还能噎死,喝水还能呛死呢,萧清荷你干脆别让余笑吃饭喝水了!医生说的你不信,别人信口什么侄女家的你就信了?!” 余笑妈妈再次发出连珠炮一般的质问:“医生就什么都知道吗?我女儿出事儿了他能负责吗?!他知道有人打个喷嚏孩子就没了吗?他见过孕妇缺钙缺到还没生孩子就先骨折了吗?他自己生过孩子吗?” 余笑的爸爸也急了:“你生过!你生过你就什么都知道!科学常识医学知识在你这都是白费!” 褚年对着天翻了个白眼儿,要是早知道这一只没吃到嘴的王八能让他从一道早就开始被折磨折腾,他昨天肯定剁了手都不去接了。 “爸妈!你们别吵了!我不吃就行了,我发誓我绝对不吃!行不行?” “不行!”余笑的爸爸对着手机大喊,“你今天就把那只王八吃了!你要是出事儿了我从此就是乌龟王八蛋!我,你吃,你吃了爸爸给你买辆新车啊笑笑!” “你滚!”余笑的妈妈夺过手机。 “你别听他的,笑笑……笑笑?” 挂掉了电话的褚年一脸崩溃地发了个短信:“我去上班了,谁吃王八谁是王八蛋。” 穿好衣服换了鞋,出门的时候褚年在手机上搜了一下“孕妇能不能吃甲鱼”。 对着搜索结果,他又翻了个白眼儿。 “孕妇不能吃的东西能绕地球两圈儿,难道怀的都是外星人吗?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进电梯的时候褚年想:“甲鱼就让余笑全吃了好了。” 出电梯的时候,他突然顿了一下。 “甲鱼是不是能壮阳?” 想想现在的余笑和虎视眈眈的陈潞,褚年打了个激灵。 “算了,她也别吃了,不然我真成王八了。” 第55章 在自省中呸来呸去 又是奔波忙碌的一天结束,坐在车里, 莫北举着手机说: “我查了一下赭阳评价最好的日料店就在这个商场里, 我们今天吃日料吧, 嘿嘿嘿……”女孩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前几天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今天我请客!” 林组长真是永远的捧场王,莫北刚说了请客,他就掏出手机说: “既然你请客,那咱们赶紧打电话去订桌, 最贵的全部留……六份!” 车上连着司机一共六个人。 莫北听了也不着急, 只微微低着头,仍是从前的腼腆样子,嘴里却笑着说: “好吧,看来我这个月的补助是不够吃了,等快吃完饭的时候你们等我出来刷个卡。” “刷卡怎么还得出来?” “小莫,你现在就开始做逃账的打算了呀?” 嘻嘻哈哈一群人说说笑笑, 气氛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经理,一起吧!”林组长对坐在他前面的余笑说。 车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当然一起,怎么了?想省了我的份儿帮小莫省钱?还是怕我帮小莫逃账?” 英俊的男人脸上同样是笑容。 车里的气氛一下子就比刚刚更热烈了。 说是赭阳最好的日料,主打的是日式烤肉, 照顾“褚年”的伤, 还给她点了一份寿喜锅。 余笑吃着清淡的涮牛肉和菌菇蔬菜, 看着其他人热热闹闹地吃烤肉和寿司, 脸上一直是挺开心的样子。 至于喝酒, 因为是外派工作期间,大家都很节制,最多也不过一小壶清酒而已。 光这么一点儿酒也暴露了江法务的酒量,喝完之后十分钟,江今就坐在座位上,头一点一点地像是被绑架来吃米的小鸡。 林组长撺掇着莫北给他录了下来。 “明天等江法务清醒了,咱们又有人请吃饭了!” 小李脸上微微带了点儿酒色,说:“可惜褚经理现在不能喝酒,不然咱们可以等褚经理喝上四五瓶之后来唱歌,褚经理唱歌可好听了!我们以前唱卡拉欧克,他嗓子一开,小姑娘的眼睛都直了!嘿嘿嘿……不过现在的褚经理歌儿都不用唱,双手插兜儿往那儿一站,哎哟,路过的小姑娘老阿姨眼睛都直了!” 有人嘿嘿地笑,有人偷眼去看“褚经理”的脸色,只见他慢悠悠地咽下嘴里的肉,才说: “想听我唱歌啊,等项目成了吧,庆功宴上让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让我唱什么,我就唱什么。” 小李听了这话高兴地拍手:“我之前还以为是咱们经理升官之后就走高端路线了,原来是憋着劲儿等着事儿成了一块使,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来来来,不喝酒了,咱们以茶代酒,预祝到时候咱们经理能给咱们唱上五十首!不!一百首!” 林组长:“你小心后天调研的时候经理先累断你的一百条腿吧!” 包厢里又是一阵笑声。 吃饱喝足,往外走的时候,有人提议出来这么久了都没逛逛商场,大家慢慢走下去,顺便给自己和家里买点东西。 还懵着的江今被林组长扶着进了直梯送下去了。 剩下司机和小李盯上了一个抓娃娃机,一个说要给女儿抓一个,一个说要给女朋友抓一个,乐颠颠儿地结伴去了。 余笑一个人一层一层地逛着,说起来,她也很久没逛街了,从前当家庭主妇,每天盘算着过日子,衣服多是从淘宝买的折扣t恤,倒是把褚年收拾得光鲜亮丽。 站在一个女装店门口,余笑看着里面一条浅灰色的裙子看了半天,进去买了个s码,等她走出来,女装店的两个店员心跳还没完全平复。 “刚刚从那个帅哥站在外面我脑子里就是九十九部偶像剧!” “对对对!韩国的那种!” “咦?你觉得他是那种深情款吗?我脑补的是泰国的那种渣苏款!” 不远处,莫北看见了走出女装店的褚经理突然停住了脚步。 视线直直地盯着对面 ——母婴区。 又是下班后买菜卖水果走回家的一天,褚年被保安叫住的时候,还以为是余笑的妈妈又送鱼汤过来了。 说起来也是惨,自从上次那场“孕妇到底能不能吃甲鱼”的大争论过去之后,余笑的妈妈似乎觉得自己的女儿外孙亏了嘴,连送了好几天的鱼汤过来。 褚年虽然孕吐渐消,因为运动量起来了,胃口也比从前好,可连着喝鱼汤他也实在有些受用不起,几乎到了听“鱼”而色变的地步。 “不是吃的,是个快递。” “啊?” 褚年看见快递是寄给余笑的,第一反应是余笑自己买东西发错了地方,等他拿回家打开之后,他懵了一下。 “这是干嘛?” 银灰色的裙子下摆上都是细碎的光点儿,要说好看那是肯定不难看,可是吧…… 抱着裙子,褚年挠头:“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以前余笑打扮自己的时候也没这种感觉啊? 换上裙子,当然,褚年还是知道要脱了他的桃红色背心儿的,左看看,又看看,褚年跑去鞋柜里掏出上次傅锦颜帮自己买的那双坡跟小鞋子换上,余笑的首饰盒打开,他从里面找出了一条白金项链。 看看项链,再看看乏善可陈的首饰盒,褚年拿起了里面一个小小的指圈儿。 他们婚礼办得匆忙俭省,当众戴的那枚钻戒不过是婚庆公司提供的道具,真正的婚戒还是这个他大学时候省出来的金指圈儿。 把指圈儿戴在手指头上,松垮垮的。 褚年想起来自己求婚的时候,同一个指圈儿是圆圆满满地套在余笑的手指头上的,那时候她虽然也瘦,但是手其实挺有肉的,摸起来软软的,几乎没有骨头一样。 余笑的手总容易发凉,褚年还记得大学的时候一起上完自习从教室出来,他就会把余笑的手握着揣进自己的衣兜里。 娇小文静的女孩儿仰头看着自己,轻轻笑一下,眼睛就弯了。 看着“自己”的手,褚年无论如何不能把这双手和几年前的那双手联想在一起了。 垂下去,指圈儿就掉了。 落在桌子上,轻飘飘地打着转儿。 “这么多年,我给了她些什么呢?”讥嘲地笑了一下自己,褚年回过身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这个人,她和自己当年喜欢的那个人,又还有什么相似? 哦,对,当年的余笑一心一意爱着自己。 现在的余笑,铁了心要跟自己离婚。 一个像扑火的飞蛾,一个像要挣脱牢笼的飞鸟。 牢笼? 用手指点了点镜子里的那个女人,褚年笑了一下说:“你才是个笼子,把我关进去,说什么都不肯放出来了。” 然后,他又点了点自己: “我怎么成个笼子了呢?明明……” 明明求婚时候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明明……明明浓情蜜意的那些瞬间,他也是真的想跟余笑白头偕老的。 看着镜子里的人脸上是他不想看的失落和嘲讽,褚年慢慢低下了头。 也没有了想要拍照发给余笑看的兴致。 走出卧室,褚年才抬起头,一抬起头,他惊呆了。 计分器:99 99!99!99! “等等等等,我想想,我想想再怎么刷分?” 褚年掏出手机,余笑妈妈不能骂,余笑的爸爸,他想起了那只冰箱里跟被人下了咒似的王八,他自己的亲妈…… 半分钟后,褚年拨通了电话。 电话那边是褚年自己的爸爸。 “喂?余笑,你怎么打电话过来了?是褚年有什么事么?” “不是。”褚年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直直地看着墙上的分数。 “爸,你知道吧,褚年出轨了,现在不光出轨了,他还已经结扎了,号称自己不喜欢女人了,你猜为什么?” 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余笑,你在瞎说些什么,褚年明明好好的!你也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好肚子里的孩子……” 浊气从嘴里鼻里一起出,褚年沉着声音说: “因为你。” “余笑……” “因为你,因为你!因为你根本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你教过褚年要对家庭有责任心吗?你教过他要爱护自己的妻子吗?你教给过他尊重别人吗?!都没有!你只让他以为结婚就是从一个妈到另一个妈的手里,因为你就是趴在褚年他妈身上这么过来的!你把褚年的妈当成了一个不用说话的老妈子,给你做饭洗衣服,你看这她就成了一副让人喜欢不起来的样子,可你没想过是你一刀刀把她变成这个样子的!” 拿着手机,褚年一阵恍惚,他不知道自己要说的这些话是从心里来的,还是从脑子里出来的,像是有一道被他自己紧紧封闭的闸门,让他一脚踹开了。 “你出轨那么多年,明明所有人都知道,你偏偏就要在你儿子的面前装出一副你是个好丈夫好父亲的样子。光有架子又有什么用? 你的内在呢?你的内在呢?!你的内在是什么样子的?你敢给你的儿子看吗?你敢亲口对你儿子说你他妈这么多年一直有个西厂的寡妇吗?啊?你不能!那你想让褚年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只要赚钱给你,跟你一样趴在妻子身上过日子的人吗?跟你一样当个自以为是的大家长,其实心肝脾肺肾都烂掉的人渣吗?!还是,其实他也被教的挺好,也趴在地上,摞在他老婆身上,也被你一起吸血才好?!是不是!你告诉我是不是!” “不是!你在胡说什么?!余笑我告诉你,你、你这是犯上作乱!你这是,你这是……你……” “我呸你的犯上作乱,你以为你家有皇位继承啊!” 计分器上的数字开始疯狂跳了起来,褚年结束通话,定定地看着那个分数。 “要是余笑真要离婚,就离吧。” 有些不舍地摸了一下肚子,褚年低低地说: “我的梦想是,每天醒来……” 计分器上的数字停住了。 褚年所有的不舍怀念自省和深情也戛然而止。 还是99。 “我呸!” 第56章 安静的吵闹的 “我今天吃了个好吃的桃子,话说桃子这个东西孕妇可以吃吧?我快被你妈的孕妇食谱逼疯呀” 配图是一个圆滚滚的大桃, 上面伸了两个手指比了个v。 看着手机里的话和图, 余笑皱了一下眉头, 直接关上屏幕没有回复。 这两天, 褚年发的消息是越来越密集了。 吃吃喝喝, 上班遇到的开心不开心都发过来,在路上看见了两个小麻雀对唱也发过来,听见了一树的蝉鸣也发过来。 有点琐碎,却处处拿捏的精到, 不让人生厌。 余笑也就懒得管他。 孕妇不好当, 他又是那种情况,能说话的人都少,在人道主义的范围内,余笑对他适度容忍。 有意向合作的企业来了一家又一家,他们甚至还去见了当地的两个自媒体工作室,作为一个新兴行业, 他们对东林文化产业园第一批招商时候的给出的优惠政策很感兴趣,当地政府对这些新兴热点行业的主动参与也表现出了热情。 余笑自己,也感受到了别样的“热情”。 “哈哈哈,经理, 他们挖你去当网红哈哈哈哈, 果然长得帅就业前景就格外广哈哈哈哈!” 终于憋到了离开招商办的院子, 小李蜷在车座上忍不住笑了出来。 余笑挑了一下眉头, 笑了一声说:“要不晚上跟我一起去健身, 练上两年我估计他们也找你了。” 下班就是死宅废的小李往座位里缩了一下,也不敢笑了:“不不不,经理,这就很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了?小李啊,我觉得你长得也不错,就是看着软乎了一点儿,要不你真的跟经理去练练,说不定过两年还真能靠脸……靠脸那啥来着?” 林组长张着嘴求助地看向莫北,莫北抿嘴笑了一下说: “出道。” “对对对,靠脸出道!” 一路上,小李终于明白了,虽然上级看起来是比从前好相处了一点,可也是不能随便打趣的,尤其是有魅力的上级,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笑看着同事把自己怼死。 车子直接开到了东林那块地上,余笑最后确认了一下一会儿要见的合作方落于纸面的主要要求,才放下文件,整理了一下袖口,带头下了车。 两边聊了十几分钟,大概都摸了对方的底,正在余笑第101次要陪着人逛这块前任地王的时候,小李站在他身边,小声说: “经理,那个女的又来了。” 是的,他们都知道的那个女人,又来了。 身为一个大企业与当地政府搞联合开发的业务代表,竟然在赭阳本地因为治安事件受伤了,这事儿本质不是大事儿,却弄得相关部门都有些灰头土脸,酒店方面加强了安保,为了防备那个女人恨不能加个安检,生怕她钻进了哪个包儿里,东林这边也被人重点关照过了,不允许那个“持刀伤人”者的家属破坏东林整体改造的大局。 那个女人也不闹了,只是每当余笑他们出现,她就这么远远地跟着,远远地看着。 光亮亮的太阳底下,像个散不去的影子。 回头,余笑手搭凉棚,看见了那个女人。 “再过几分钟,要是她还在这儿,你就打电话跟那家小馆子的女老板说一下,看看能不能找个人来把她劝走,要是没人来,就联系他们城中村的干部把人带走。” “好嘞经理,你放心吧。” 余笑就再没管那个女人,她现在的工作是要带着人看这片地。 十分钟之后,站在一座空楼的二楼,余笑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身边多了个穿着橘色裤子的人,应该就是那位女老板了。 她暂且放下了心。 “褚经理,如果我们想要在这里包一整座写字楼的话,天池方面能不能给我们多点优惠啊?” “鸿山这么看好东林这里未来的发展,我们天池肯定也会大力支持,至于具体的优惠嘛,还是得在合同上细细列出来,才行,对吧,骆经理?” 四十多岁的骆经理摇头笑了笑,说: “不吃饭局,不给漂亮话,褚经理你可真不像个做销售的,比我之前的见得……还板正呢。” 余笑带着笑说:“没办法,我年纪轻,经验也浅,公司把这么大的一个担子压在我的身上,我除了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也没别的办法了。” 但就是这么个“夹着尾巴做人”的,就像一颗钉子牢牢钉死在了东林这块地上,至今为止,各路人马出面,天池对于东林的规划还是一字不改。 可见小心谨慎之外,更多的是稳重了。 鸿山集团的骆经理看完了地方,也算是知道了打交道的是个什么样人物,一行人开始往外走去,穿过前面的楼,余笑的眉头皱了起来。 好几十个人围在刚刚那个女人在的地方。 而那个女人还站在原地,看见他们出来,慢慢跪在了地上。 “嗡——”这是余笑脑子里发出的声音。 林组长和小李挡在了她身前。 “经理,咱们赶紧走,他们这是要闹事儿啊。” 江今在第一时间拿出了手机,眉头是皱着的。 莫北紧张得两只手都抓在了一起,只听见他们经理说: “小莫小李,你们送骆经理他们上车。” “经理。” “快去。” 看一眼褚经理的背影,莫北脸上强行挂起微笑,转身说:“骆经理,我们往这边走。”说话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嘴皮都是冰冷的。 往鸿山的车子那边走的时候,莫北回头,看见褚经理径直迎着那些人走过去了。 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无边无际的光里。 女人嘴在抖,手也在抖,她努力瞪大了眼睛说: “这是我儿子的考试卷儿,全是满分啊,他全是满分啊,我求求你,别让他爸爸蹲大牢,我求求你了。” 汗混着泪往下流,她举着揉皱了的纸,要是这时候有个精通于摄影的人拍一张照片,大概可以被取名为“哀求的母亲”,再拿个奖。 男人接过了那张试卷,手轻轻展平,然后叠了起来,小心放回到了女人的手里。 “好的,我知道您儿子成绩很好。” 儿子被夸奖了,女人的嘴模糊地笑了一下,又急切地说: “我的儿子真的很好啊,我求求你了褚老板,你别让他爸爸进大牢好不好?” “这样的话,您应该去法庭上说给法官听,看看法官会不会因为你儿子的成绩就给犯罪分子减刑。” 属于男人的声线是平的,很稳,在这个过分燥热的下午,犹如一根风吹不动的竹子。 这时,旁边的人群里有人忍不住说话了:“嘿,你这个人,人家都跪在这儿求你了,你就不能抬抬手把人给放了?不是大老板么?计较什么呀!” 这个人的话像是打开了水龙头后水管的那声轻响,接着,源源不断的声音从不同的人嘴里喷涌了出来。 “对呀,人家是两口子打架的时候误伤了你,又不是真对着你上了,怎么得理不饶人了?” “大老板金贵啊,一点事儿就得把人家一家子都毁了。” “赶紧放人得了,都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这样自己跑上去的能怪谁?” 他们围在周围,脚下是他们的影子,只是恰好不能给可怜的女人遮蔽一点阳光。 余笑没理那些人,她只低头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女人。 “我要是不答应,你怎么办?”她问。 “我没办法了,我真的没办法了褚老板,您要是不答应,我就一直跪在这儿吧,我没别的路了,为了孩子,我真的没别的路了。” 比起两天前,她又憔悴了许多,脸颊都干瘪了下去,眼睛里的光已经完全黯淡了。 她之前还能抓得余笑伤口裂开,现在估计是做不到了。 余笑还看见了她干裂的嘴唇,额头上的那一层已经不是汗,而是被烈日生生烤出来的油。 人群里又有人说: “大老板,赶紧放人吧,你这是逼着人往绝路上走啊!” “对呀!” “谁都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 余笑还是与那个女人对望着,她又问: “你也这么想么?” 慢慢地,女人低下了头,她的脊椎的仿佛是扭曲的,就成了地上最无声和卑微的一团,这一团也在余笑的心里是最吵闹聒噪的,而那些“好言相劝”的声音,是她的耳朵里是静默的。 整个世界像是照在了一个荒诞的镜子里,周围吵闹的喧嚣是凝固无声又沉重的一团,直直地往余笑的身上压来,眼前的静止又伴着无数的声音在余笑的心里大声呼啸。 “啪!” 扣子崩开后掉到了地上,黑色的衬衣被余笑从身上扯了下来,毫不顾忌地甩到地上,露出了穿着黑色背心的上身,和她绑着绷带的手臂。 “刺啦!” 绷带被直接扯开了,一圈又一圈,带着陈血的绷带像是蛇蜕掉的皮叠落到地上,而那个“男人”在这个过程里,平静地看着所有人。 终于,白色的也棉片落在了地上 长长的伤口还带着血痂,血痂上沾着碎棉,两天前沁血的那一片格外狰狞,整个刀口看着就像是一把刀,插在了这个手臂上。 “你是不是以为这些人都在帮你说话?啊?!你是不是以为他们都在帮你?!” 突如其来的咆哮似乎吓坏了所有人,**辣的太阳下面,一时间只有瘦高的“男人”和“他”的声音。 “那你告诉我!你这些年受不了的时候,他们有帮你想办法解脱吗?你挨打的时候,他们有站出来阻拦那个男人吗?你告诉我!有没有人跟你说,你的日子根本不是个人该过的,你该走!你该离开他!这些人里!有没有!有没有人告诉你离开了糟糕的生活和婚姻你还能活着!?” 女人趴在地上,抬起头,看见了一双瞪大了的眼睛。 “你活不下去的时候,谁跟你丈夫说一句,让他放过你?谁跟你自己说一句,让你放过你自己?啊?你告诉我,谁告诉你!” 余笑指着自己的伤口给女人看: “这就是你的婚姻!它差点杀了你!它是划在好人身上的刀!谁心软,谁就要流血!你告诉我这是你要的吗?” 余笑指着那些乌压压的人给女人看: “这就是你的生活!只像一堵死人墙一样地围着你!你以为他们是活着的吗?他们都是死的,死透了,烂了!你也是!不仅你是!你也要拖着你的儿子一起去死!你告诉我,这是你要的吗?!啊?” 然后,余笑指了指自己: “我刚刚觉得我这些天唯一做错的事情就是拦下了那把刀。让你老公砍了你,说不定你的心还是个活的!至少挨了一刀你还能知道到底怎么是黑白对错,什么才是你真正该做的!” 最后,她抬起头,看着其他人: “你们告诉我,我是不是拦错了?我是不是拦错了!” 第57章 再来一次也不怕 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了。 没有人回答余笑发出的质问。 酷热到空气都快要扭曲的天, 余笑慢慢看着这些人, 看着那个女人。 她的心口堵着一股气, 这股气成了把刀, 捅向别人, 也几乎是生生把她自己给剖开了。 也把她的思维破开,露出了其中的丝丝缕缕。 她微微弯下腰,用别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那个女人: “是谁告诉你来闹事有用的?是不是因为我是个外地人,不过是在赭阳做个项目?你给我跪下了, 我要是答应了也就算了, 我要是不答应你就直接把视频发出去,到时候我公司考虑到企业形象也要把我调走对不对? ……你想得挺美啊。” 歇斯底里的愤怒咆哮之后,余笑都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甚至会用平静带着感叹的语气说出来。 “所以,为了你儿子,你不止要我赔上我自己的合法权益, 还要我赔上我的事业前途,甚至名声,是么?” 女人慌张地抓了一下手底的土,被烫了一下, 又松开了:“不是。我、我没有。” 余笑却只挑了一下眉头, 还笑了一下: “你觉得我信么?” 她站起身, 看着那些人, 他们用轻蔑的、看笑话的、不认同的表情看着她。 她说: “你们随便怎么说, 随便想玩儿什么花样,谁伤了我,我就跟谁法庭见,对了,看见我身后那个录视频的了么,他就是律师,很多事情比你们专业多了。” 这是一场一个人和一群人的对峙。 “褚经理,褚经理……我的天!你们是在干什么?!”穿着汗衫的中年男人踩着拖鞋噼里咣当地跑过来,看见这个情景,急得一拍大腿: “你们这是在干嘛呀?” 有人说:“书记,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狗牙就这么去蹲大牢啊!” “对呀书记,你说狗牙他老婆要离婚已经够惨了,他自己再去蹲大牢,留个老太太和小孩子……” 男人不理会那些人的话,挥开他们,走到余笑的面前: “褚经理,您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您放心,我回去就管他们,他们都是些没见识的,净知道干傻事。” 书记的身后跟来的女老板娘急得去拽女人的胳膊,显然,她之前就是去找黄书记了: “你就疯吧,你就傻吧!可着好**祸,你的心呢?” 女人却还趴在地上不肯起来。 跟着村支部书记来的其他人也都在让原本在这儿的人赶紧走。 有人劝,有人拉,气氛也有了缓和。 余笑好一会儿都不说话,只看着那些人,所有的人,没有人知道她的手里又是一层层的汗水。 直到黄书记的嘴皮都有点干了,趴在地上的女人终于被人强拽了起来,她才发出轻笑,说: “黄书记,他们只看着这个女的跪在地上折腾我这个救人的,也是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哪里傻了。” 男人连忙又道歉了一轮,从裤兜里拿出了一包新烟,陪着笑说:“褚经理,黄鹤楼来一根儿?” “不用了,我不抽。黄书记,今天的事儿我同事已经录下来了,其实我也想知道,这么热的天,这么多人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是真的只想看热闹,还是其实对东林改建项目有什么不满?要是舆情方面有什么问题,你可得早点跟李主任他们反映,这不是小事儿。” 没去接那根烟,余笑转身回去拿起了自己的衬衣,抖了抖上面的土。 她低着头专心弄自己的衣服,身后的那个干部可是真急了: “褚经理,这个事儿可不是这么回事儿!东林这地改建,我们所有人都是一直盼着的,尤其是知道了要建学校、建市场,哎呀,您是不知道,我们东林的老百姓是盼星星盼月亮,怎么会有意见呢?褚经理,褚经理……” 看着穿着黑背心要走开的背影,村支部书记顿了一下,手里攥着烟盒说: “褚经理,你放心,这事儿我一定严肃追究,绝对没有让好人受委屈的说法。” 余笑回头,抬着一只半的眼睛看他: “黄书记,您这话可抬举我了,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今天也没受什么委屈,我就是在想,是不是其实城中村里面有人对这个项目不满意呢?” 听褚经理又说了一遍,这个在东林村里土生土长,出去开过店、搞过厂,又在十年前回来接手了东林城中村这个烂摊子的中年男人突然就在太阳地里生出了一身冷汗。 “您是说?” “我不知道,不过,东林这块地是十几年前你们村卖掉的吧,那时候分了多少钱?” 现在的房价和十几年前能一样么?可同一块地又在十几年后二次开发起来了,会不会有人觉得自己应该按照十几年后的价格再拿一笔钱呢? 两个人的对视中,很多细节的疑问被余笑很好地传达了出去。 “褚经理!我懂你的意思了!谢谢你提醒,放心,那个……您,咱俩加个联系方式吧,我之前听说您在我们村子里逛了很久,您怎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您觉得,刚才哪些人不太对,您给我留个底。” 余笑只是轻笑。 看不见的,听不见的,想不明白的,那些死去的人墙,那些被举起的刀,在具体利益讨论的时候,一下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终于坐回到了车上,莫北担心地看着那条带着伤的手臂,小声说: “经理,要不咱们去医院吧。” “不用。” 余笑没有坐到她常坐的位置上,而是直接进了车子的最里面。 “我有点累,休息一下。” “哦。” 车里立刻都安静了下来,林组长透过后视镜给司机打手势,让他开得稳一点。 坐在后面,余笑把脸埋在了手里,自己闻到了手上浓浓的汗味,是咸的。 “我应该高兴。”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应该高兴,跪在那的人不是我。” “我应该高兴,说着那些话的人也不是我。” “我应该高兴,我、我真的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可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余笑,你已经不一样了。”她努力抚慰自己。 你会愤怒,也会控制,会了说出自己的憎恶和不满,也终于,终于学会了给自己收场。 同时,她也在反复检讨自己刚刚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这让她痛苦到牙齿都在打颤,可她逼着自己这么做。 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忘记另一种感觉 ——恐惧。 车行到一半,余笑的电话响了,是知道了消息的李主任来慰问。 车里的所有人听着她清晰又条理地与人寒暄应对,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莫北有点安心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机上发来了一条信息: 法务江今:“我一直想问,长袖衬衫里面还穿这么一个背心,褚经理他不热么?” 下面的一张照片是男人扔掉衬衣的那一瞬间,带着血痕的手臂在太阳底下仿佛在发光,劲瘦的肌肉线条蕴藏着某种力量。 莫北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好一会儿,到底没有点下收藏。 莫北:“你的关注点真无聊。” 法务江今:“我以为你会觉得可惜呢,不然今天就看见福利了。” 莫北:“江法务,你注意一下,我又不是花痴,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法务江今:“行吧,反正我是觉得可惜。” 莫北:“???” 回了酒店,余笑说:“明天的工作安排我晚点发给你们。” 说完,她就回房间休息了。 晚上七点半,莫北拎着袋子敲响了房门。 “经理,我们出去吃饭给你带了一份。” 打开门的男人应该已经洗过澡了,莫北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被衣服遮盖的手臂,小心地说: “经理,我觉得你做得对,真的。” “谢谢。”余笑轻轻笑了一下。 递出去晚饭,莫北听见自己开口很快地说: “经理,你后悔吗?要是、要是再来一次,你还救人吗?” “救,当然救。” 看着莫北的头顶,余笑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切起来。 莫北一面觉得自己唐突到了毫无情商的地步,一面又问:“那、那要是又跟今天一样呢?” “还跟今天一样?那……”余笑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语气变得更加轻快又坚定,“那我就,再把他们骂一顿。” “啊?”莫北有点呆。 “不然呢?”余笑反问她。 带着眼镜的姑娘脸红了,好一会儿,她也笑了: “对哦,再骂他们一顿,嘿嘿嘿。” 回自己房间的路上,莫北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笑,反正她很高兴就对了。 掏出手机,她把江今发给自己的那张照片点了原图,并且保存了下来。 孕吐几乎彻底消失了,褚年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再次充满了光明。 今天,牛姐开车带着他一起去见合作方,穿着余笑送回来的那条裙子,褚年拿起手机拍了一张自拍。 “去谈合作细节,又要大展宏图啦!” 当然是发给余笑的,家里的计分器死死地卡在99上,褚年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没有得到那最后的1分。 可见,一切侥幸都没有用,就像他之前想的那样,那1分就在余笑的身上。 褚年已经制定了完整的计划,去刷余笑的好感度。 终极目标: 最低是拿到那1分换回来。 最高是……保住他的婚姻。 “余笑,你还好吧?” 到了目的地,牛姐正要跟“余笑”说什么,就看见对方的表情有些不安。 “没事儿,牛姐,我去上趟厕所。” 一个半小时之前刚跑过一次厕所的褚年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 第58章 寸土寸金也漏水 “尿频尿急尿不尽,快用xxx。” 从厕所里出来, 褚年的脑子里都是这句话。 作为一个男人, 好吧, 作为一个精神上的男人, 和大部分男人一样, 褚年对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器官有格外的看重,其中就包括了肾和前列腺。 这两个器官出现问题,很大的一个表现就是尿频和尿急。 叉开腿坐在沙发上,褚年掐着手指头算, 他今天最快是四十分钟就又想上厕所, 最慢是两个小时,一个白天跑了七趟,晚上回来这才刚到九点,他就又跑了两趟,这一天还没过完呢就是九次厕所了。 这个频率不太对啊。 抬手摸摸自己的后腰,褚年咂了咂嘴, 自问道: “女的有前列腺吗?女的前列腺管肾么?是不是该吃点六味地黄丸?也不对呀,这肾也不是说虚就虚了的,我也没干啥呀。” 自己在个女的身体里能干啥呀,更不用说还怀孕了。 第二天, 一晚上跑了五趟厕所, 连觉都睡不好的褚年又一大早跑去了社区医院。 出于对“自己”肾的担心。 这次在问诊台值班的还是那个笑起来就有一口小白牙的小护士, 褚年凑过去问她: “护士, 我想问问, 女的肾虚怎么办?” “肾虚?”小护士看着气色比上次还要好一些的孕妇,说,“你怎么知道自己是肾虚啊?在医院做了检查吗?” 褚年嘴扁了,眨眨眼说:“还没……” 他戴着口罩,小护士只能看见他眨眼。 小护士的头又抬起来了:“您连检查都没做,就知道自己是肾虚了?扁鹊转世也不带这么快的呀。” “不是。”褚年声音又小了一点儿,支支吾吾地说,“我就是吧,跑厕所,嗯,跑得比以前勤了。” “如果只是这个倒也不太用担心,你挂个泌尿科的号也行,其实妇产科的号也行,孕妇随着孕期发展,是会有尿频症状的。” 褚年瞪大了眼睛:“啊?” 小护士觉得他大惊小怪,拿起一个自己喝完的纸杯,“啪”捏了一下,说: “你看膀胱就会这样被压迫啊,里面能装的就少了,尤其是怀孕前三个月的时候,你的子宫呢就在你的盆腔里,子宫充血会让你的盆腔里的神经变得敏感……当然我还是建议你做个检查看看。” 褚年摇了摇头。 小护士又说:“你都快怀孕三个月了,该建档做产检了,选好了医院没有?” 褚年又摇头,默默退了一步。 “产检我……我等人回来陪我做。”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小护士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笑了一下说:“还娇气起来了。” 不过跟之前那个彷徨苍白的样子相比,这个孕妇的状态还真是好了不少,小白牙若隐若现,小护士看了眼时间,在心里哼着歌等交班。 知道了是怀孕引起的,褚年一方面有些放心,一方面又开始担心。 让他放心的是好歹这不是肾有了问题,让他担心的就是这个时间问题,从现在就开始积压,那等到他能生的时候,怕不是得住在厕所里? 被捏扁的纸杯在他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孩子啊,你这是真折腾你爸我呀,我跟你打个商量,你长就长吧,别只往下面长……” 褚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胃、肾、肠子……这孩子想长起来,这些地方都得给挤一挤吧?那不就是老房子改建,想生生在二十平里再加个四十平、不对,五十平的改造间? 捂着肚子,褚年还真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你好像往哪儿长,都得挤着点儿什么。” 在肚子上摸了一圈儿,褚年第一次觉得这些内脏都很金贵,就这个利用率,就这个拥挤程度,这个肚皮下面可以说是寸土寸金了。 拿起手机拍了张腹部自己指着肚子的照片,褚年发给了余笑,说: “我现在觉得这儿就是京城二环内的一套小三居,寸土寸金。” 远在赭阳的余笑正在赶往赭阳市政府的路上,今天建设方案审核结果已经出来了,尽管全程都跟着流程,可余笑的心里还是有一点点的忐忑和很多点的激动。 看见褚年发来的这句话,余笑并不觉得好笑。 “寸土寸金”啊,这个词儿…… 过了几秒钟,她看见褚年发的那条消息被撤回了。 屏幕上变成了干巴巴的“‘沧海余生笑’撤回了一条消息” 对方很快又发来了另一句话:“你看,这里是不是有点膨胀了?” 余笑抬起头,把手机放到了一边。 “林组长,等我们真正拿到了审核通过的文件,我们就可以回去了,早饭的时候我看你还在给嫂子打电话,是不是也想她了?” 被人提起了自己的爱人林组长笑了起来: “嘿嘿嘿,经理,我今天早上还跟我老婆说,她过两天的生日我肯定能陪她过了。” 后面坐着的小李“扑哧”一声笑了:“经理,昨天林组长求着莫北帮着给嫂子挑礼物,莫北都快气死了哈哈哈。” 是发生了什么好玩儿的事儿么? 余笑又看向莫北。 带着眼镜的小姑娘,低着头说: “林组长真是直男审美,我们进了金店,他直奔中间镶着金珍珠的牡丹花吊坠就去了,我跟他说那个礼物送他母亲也够了,林组长又去看镶着黑珍珠的白金大戒指。” 莫北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闷闷地说:“我真是拽都拽不回来。” 车里的空气一下子就愉快了起来。 余笑也忍不住笑了。 林组长的妻子,余笑并没有见过,但是作为林组长资料的一部分,她曾经背过,并且到现在还记得。 她是一位在市美术馆工作的公务员。 只看林组长平日里的衣着打扮就知道他妻子是个审美倾向于文艺干净类型的。 莫北还没说完呢,笑过之后,她看了一眼林组长说: “好不容易给嫂子选好了一个吊坠,我说得配条链子,林组长的眼睛第一时间就去看最粗的那种了,太吓人了。”她的语气充分展示了她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哈哈哈……” “哎呀!我出来了这么多天,孩子和爸妈都靠我媳妇照顾,你说,这一个多月,我孩子准备期末考试的当口发烧了,都是她照顾的,我爸妈家正好煤气管道维修,也是她去里里外外忙乎,我就想买个实在点儿的礼物谢谢她,好笑吗?你们是觉得我挑东西土,可我实在呀!那一个拿出去,我老婆光眼就得眨半天,多好!” 林组长极力挽尊的话让余笑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因为她又想起了刚刚褚年发过来的“寸土寸金”。 当年她怀孕的时候,真的没有觉得自己的肚子是什么“寸土寸金”,别人都当她怀孕是理所应当,包括她自己,金贵的不是“房子”,而是住在里面的“孩子”。 她从前是有些痴,却并不是真正的傻,她能感觉到褚年对那个孩子的到来并没有多少期待,一开始她以为是不是“奉子成婚”让他不舒服了,后来她才意识到,褚年并没有做好准备当一个父亲,他还没准备花费时间精力金钱去抚养一个孩子。 同样,对她这个怀着孩子的妻子,他的态度不算冷淡,可也绝称不上不热情。 好像怀孕生子,自始至终不过是她余笑一个人的事情。 因为他从没想过这是别人对他的某种付出么?他是那么聪明,那么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在这个方面真的会那么缺失么?还是说,他不过是认为别人的付出都是理所应当的。 与林组长的态度相比相比,他表现出来的自私真是如白纸上的墨一般明显。 好笑的是,几年后,当他自己在“怀孕”的时候,他认为自己的肚子“寸土寸金”,那么金贵。 余笑凉凉地笑了一下。 早上九点到了公司,褚年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上厕所。 昨天的合作谈的挺成功,他下面可有的忙呢。 当然,他的下面现在也很忙,以四十分钟一次的频率忙碌着。 “笑笑姐,你怎么站着干活啊?” 面对小玉的问题,褚年只干笑不回答。 他可不想说因为厕所跑了太多次,他好像已经心理上有了某种紧张感,只要一坐下就会开始想自己什么时候会想去厕所。 韩大姐在褚年的身后担忧地说: “余笑啊,你今天,这是开始尿频了吧?哎呀,我跟你说啊,你可千万别憋尿啊,我以前有个同事,就是憋得,最后憋出炎症来了,哎呀呀!后来就发炎了,怀孕的时候也不敢吃消炎药,遭了可多罪了。” 被韩大姐带着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一语揭破,褚年尴尬地张了张嘴,说: “没有,那什么,我不憋,你放心,我不憋。” 韩大姐一直觉得“余笑”这个准妈妈当得不怎么谨慎,过了半个小时,褚年跑了一趟厕所回来,她又凑过来说: “你可千万别憋尿,我跟你讲,你那儿现在就是个瘪了的小碗,见过装满碗的水吧?一碰就洒出来了,你也一样,要是憋得多了,说不定……” 韩大姐看了低头做合同的小玉一眼,压低了声音对褚年说: “说不定你一打喷嚏,或者跳一下,就漏出来了,最好买点卫生巾什么的准备着。” 继捏扁的杯子之后,又出现了瘪了的小碗,褚年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某处一阵儿发痒。 同时,他的鸡皮疙瘩也都出现了,眼睛也瞪大了。 打喷嚏都不行?! 跳都不行?! 啊? 这都啥玩意儿啊? 怎么他这个京城二环内小三居还带漏水的?! 第59章 安心裤的故事 尿频给褚年带来的不便是方方面面的,无论是开会中途的匆匆离开、回来, 还是要上下班路上计算着时间找厕所, 都拖慢了褚年的工作和生活节奏。 回家的路上, 他都觉得自己格外疲惫, 而且还有些渴。 为了减少自己上厕所的次数, 他下意识地减少了饮水量,在夏天这并不是个好主意,可每次他想喝水的时候,都会想起捏扁的纸杯和瘪了的碗。 这让他同时对打喷嚏和剧烈运动也有了不安的感觉。 照常在超市买蔬菜水果的时候, 褚年溜溜达达走到了卫生用品专区, 韩大姐的话言犹在耳,这段时间吃了太多的亏,让他不得不考虑提前准备点东西“未雨绸缪”。 什么日用夜用,褚年大概是知道的,上大学的时候他还帮余笑买过,还拜托了余笑的同学帮她送进楼里。 金融系的系草站在女生宿舍楼的下面, 隐隐听见有人喊余笑的名字,带着掩不住的羡慕嫉妒,后来,他又听见余笑的室友当着自己的面对余笑说: “余笑, 褚年对你可真好呀。” 真好么? 褚年拿起两包卫生巾, 一包是夜用的, 一包上面写着透气性好。 虽然不太懂明明是吸水的东西还要什么透气性, 可既然标出来当卖点, 那就姑且试试吧。 他那时候确实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对余笑很好,也觉得自己做得不错了,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跟个在河边遛弯的鹅也差不多,抻着脖子洋洋得意,嘴里“嘎嘎”叫个不停,连个蛋都没下,却叫得所有人都看见了他。 这就是他那时候的喜欢。 现在嘛,现在比那个时候好点,现在……他能揣蛋了。 自己被自己想出来的冷笑话给冷出了鸡皮疙瘩,褚年收回思绪,他在货架的一角有了新的发现。 “安心裤?” 看着包装上的图片,褚年确实有了那么一点点安心的感觉,他也装了两个在购物筐里。 在超市里耽误了一会儿,走出来没多远,褚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因为他又想上厕所了。 走进了小区的大门,他在保安室里急急地拿了余笑妈妈送来的饭——海带排骨汤和南瓜饭。 快走进单元门的时候,旁边传来了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儿,褚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就在那一瞬间,他猛地夹紧了腿。 没漏! 没漏! 真的没漏! 一只手捂着鼻子,两条腿还夹在一起,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样停在那儿,足足两秒钟,褚年确定了自己没漏尿,他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松气儿了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姿势多么的别扭,两条腿扭曲在一起像一只被冻僵的鹅。再看看四周,告示栏的镜面边框上映出了他现在可笑的样子。 他这才知道,他真的是被吓到了。 被小护士和韩大姐两个人,被他这半小时就想上厕所的尿频。 他现在怀孕大概快十二个周了,可距离把孩子生下来还有六七个月,这么算下来,难道他要过六七个月尿频和提防着漏尿的日子吗? 回到家,先上一堂厕所,出来后煮上鸡蛋,再把排骨汤热一下,褚年拿出手机开始搜“孕妇漏尿怎么办”。 看着各种锻炼盆底肌的方法,他截图了两个看起来最专业的,就在等着吃饭的时候练了起来。 至于网上那些说“漏尿是正常现象”的,褚年嗤之以鼻,要是漏尿都正常,那大小便失禁的也能跑马拉松了。 练了一会儿,就不活动的肌肉微微有些酸疼,褚年从沙发上爬起来走进厨房,先把跟鸡蛋一起煮的菜拿出来抹上点面酱,再把鸡蛋扔水里泡着,骨头汤浇在温温的米饭上,再把鸡蛋掰开恋情带黄地倒进去拌匀。 饭吃了一半儿,褚年下意识想要喝水,又想起来自己尿频,接着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在家里了,这才安心地连喝了两大杯水,十分钟后又跑了一趟厕所。 …… 在机场落地之后,余笑见到了传说中的林组长爱人。 说实话,要不是她开口说话的声音很女性化,余笑会以为林组长是个深藏不露的gay。 接下来,她想到的是莫北精心挑选的那条项链,这位看起来很飒的嫂子未必会喜欢。 一头奶奶灰短发穿着黑色大t恤的女人挽着林组长的手臂,笑得很爽朗: “我家老林真是多谢你们照顾了,尤其是褚经理,哎呀,我家老林一天照三顿加宵夜地夸你,比追我的时候好话还多,我寻思这人得多好啊,今天一看见你,我可算明白了,我家老林是真不会夸人啊!我要是他,光你这个脸我能唱上三天三夜地夸!” 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隐隐带着酸菜炖白肉的味儿。 莫北他们也有点呆,显然都没想到看起来很大男人的林组长,他的妻子竟然是这么个画风。 “我觉得你买的那个小提琴吊坠,太小气了。” 江今在莫北身后低声说。 莫北默默点了点头,说不定大金链子大金坠子,嫂子还真会喜欢。 林组长把两边儿人都介绍完了,拉着他爱人的手说:“媳妇儿,天这么热,你怎么还来接我啊。” “接你,我是顺便的,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啥好消息啊?”几句话的功夫,林组长的口音里也是雪里蕻炖豆腐的味儿了。 他爱人突然笑了两声,然后笑容满面两眼发光地说:“我把小兔崽子送去夏令营了!半个小时前刚走!” 林组长急忙问:“去哪儿?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你给他带作业了吗?衣服够穿吗?” 他爱人说:“去青岛,去二十一天,作业都带了,衣服也带了好几套,夏令营老师说了,每天两个小时看着写作业,等他回来作业也做完了哈哈哈!” “哎呀!那可太好了!哈哈哈哈,这小兔崽子放假在家不用祸祸我了哈哈哈……” 人来人往的飞机场门口,两口子手拉着手恨不能洋娃娃和小熊跳舞来一段儿。 其他人都被他们两个逗笑了。 包括陌生人,都被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所感染。 林组长跟着媳妇儿乐颠颠儿去过二人世界了,其他人上了公司安排来接他们的车。 “褚经理,送你回家么?” “不用,我的车停在公司的停车场。” 小李还在回味刚刚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林组长,笑着说: “林组长和嫂子都特有意思哈,尤其是林组长,说着东北话的林组长咋恁萌捏?”真是不由自主地也酸菜炖棒子骨了起来。 莫北接口道说:“果然,遇到有趣的人会让婚姻都变得有意思起来。” 余笑看向莫北,要是她没记错的话,莫北和她男朋友还有一段要解决的纷争。 可想到自己现在是个男上级的身份,有些话就不适合说了。 “回去都修整一下,明天上班,过几天我去京城当面做阶段性总结,莫北和小李,你们两个还能跟着跑么?” 两个年轻人虽然都觉得累了,可还是干劲十足地点了头。 莫北抓紧了自己的手机,她之前跟自己的男朋友吵了一架,之后就几天没联系,说是给双方一个冷静和思考的时间,现在她已经有了决定,就要看对方是如何取舍了,这次她要自己去当那个做出选择的人。 把行李箱扔进车里,看一眼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余笑还是决定先回那个“家”去看一眼。 看看怀孕的“褚年”,也看看那个计分器有没有又被他整出什么幺蛾子。 噫?她怎么好像也带了点杀猪菜的腔调? 握住方向盘启动车子,余笑又想起刚刚莫北说的话。 不禁摇头笑了一下。 有趣的人当然能让婚姻有意思起来,可婚姻不是靠着有趣支撑的。 曾经的她以为婚姻是靠着容让和奉献支撑的,这也是她从小到大所学的道理,可事实证明,她还是错了。 那婚姻是什么支撑的呢? 车窗外天色将暗,路灯次第打开,余笑眯了眯眼睛。 在婚姻中她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所以并不知道真正正确的选项。 她只知道什么是错误的。 丧失了自我,忘记了自己的人生,这样的婚姻一定是错误的。 余笑走进电梯的时候,褚年正在厕所里研究卫生巾的用法。 “大头超前?还是小头朝前?这个撕下来了是一层胶,这个我知道的!可是胶面黏在哪儿?” 褚年一时竟然有些疑惑了。 “是不是直接糊上去更稳当不会掉啊?” 想想又觉得十分荒谬,褚年把撕开的卫生巾叠吧叠吧放在一边,又把手伸向了“安心裤”。 比起要撕要贴还要分辨长短的卫生巾,内裤模样的安心裤看起来可真是太省心了,就是看起来很像小孩儿穿的那种纸尿裤。 褚年从没见余笑穿过这种,想象一下一个成年人穿着纸尿裤的样子,褚年觉得哪里怪怪的,浑身上下都不太对劲的怪。 “我是有一定概率漏尿,目前还没漏过,也没必要直接穿这种防尿裤子的东西吧?”他在心里否定着“安心裤”。 “稍微有点厚啊。”十五秒之后,穿好了安心裤的褚年拍了拍自己的屁股。 还没等他对着镜子看看是不是显得屁股更大了呢,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 “归零、归零、归归归归零!” 手一松,安全裤的外包装飘到了地上。 那可是99啊!那是99啊! 他艰苦奋斗出来的99啊! 没等褚年从悲痛中反应过来,余笑已经站在了卫生间的门口。 “你在干什么?” 她问褚年,穿着安心裤,提着睡裙下摆照镜子的褚年。 忍不住用手指揉了揉额头。 第60章 产检的结果 “你现在这个样子……算了,你这个安心裤买的码有点大了, 下次买s到m的。” 褚年并不知道这种纸尿裤, 啊不, 安心裤居然还有码数的区别, 摸一把屁股后面, 果然是肥肥地多了一块儿。 摸完了,褚年突然反应了过来,讪讪地放下了裙子的下摆。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建设方案审核通过了,下一阶段的工作重点在京城总公司, 我回来一趟再过去, 你呢?这又是在闹什么?” 褚年张了张嘴,有些丧气地说:“我没闹,就是……” 手指无意识地在睡裙上拧了一下,面对着余笑,褚年又有些紧张。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 也不仅仅是紧张。 “就是……护士说可能是肚子有孩子刺激了什么,结果现在就, 容易尿频,韩大姐说不光尿频,还有可能就是……一不小心……” 明明也结婚了三年,明明也是在一起了七年, 对方什么样的囧态自己没见过, 褚年却对着现在的余笑说不出“漏尿”两个字。 “怀孕头三个月子宫在盆腔里, 子宫充血刺激盆底肌尿频, 对么?这是短期现象, 等子宫进入腹腔就好了,不过……” “短期现象?!哎呀,我还一直以为我会尿频到生了孩子呢!你这么一说我可放心了。” “也别放心得太早……”余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褚年打断了,他一下子就恢复了自信和骄傲,觉得前路广阔未来光明。 “没事儿没事儿,不尿频那都是小事儿了!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褚年再次挺胸抬头。 余笑:“……你膨胀得还挺快。”说完,她转身去了客厅。 褚年跟在她后面说:“你什么时候下的飞机,吃晚饭了么?” 说完了,褚年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跟着老公回家的小媳妇儿。 行吧,这也好歹是他今天形象里相对体面的那一个。 “晚饭吃过了,你呢?孕吐还好么?” 褚年眼睁睁看着余笑迈着本属于他的两条大长腿坐在了沙发上,再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糟心的计分器。 现在,上面是个大大的“0”。 “我孕吐好了,我买了黄桃,你要不要吃?” 说话的时候,褚年偷偷用脚把垃圾桶踢到了茶几底下,今天上班的时候他忘了把垃圾拎出去。 余笑垂着眼睛说说:“不用了,我就是来看看你,再告诉你一声,后天我休息,陪你去产检。” “哦,好。” 褚年说完,站在原地。 这对夫妻在对方的身体里,相对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余笑先打破了沉默: “今天我回来的一瞬间想过,可能这次我一进门就换回来了,但是结果你也看见了……褚年,我只能一次一次把分数归零。所以,你想好了吗?真的要生这个孩子?” 褚年凉凉地笑了一下,他可不信余笑说的,只相信自己看见的,而他看见的是,99分变成了0。 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所以他的选择也没什么两样。 在目前的情况下,他想要留住换回来的希望,又想要保住自己的生活基础,那他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余笑,我说过的,除非我们换回来,不然这个孩子我生定了。” 目光触及那张坚定的脸,余笑笑了一下,然后垂下眼睛说:“好,我知道了,从此以后这个问题我不再问,你好好生孩子吧,有什么事儿记得及时联系我。” 说完,余笑就站了起来。 见她要走,褚年急急地说:“你就回来一会儿就要走?” “对啊,不走我干什么?看你继续用我的身体撅着屁股穿安心裤?还是看你什么都不懂地瞎折腾?” “我没有瞎折腾了,你的那个笔记我都有照做,我每天吃水果蔬菜,天那么热我还步行走回来,我还按时吃药……那什么,我今天还看见有锻炼盆底肌的,我还练了。” 说着说着,褚年就委屈了。 孕吐的苦是他一个人撑过来了,胸胀、腰酸、还有突如其来的尿频,这些生理上难以言说的痛苦成了他工作之外的主旋律,说是个孕妇,他更觉得自己像个在雷区行走的傻子,不知道哪一步就会被轰得遍体鳞伤。 余笑转过头来看着他,说: “这些都是怀孕的一些基础,你的学习能力一直不错,这些应该都难不倒你。” 这话并不是褚年想听到的。 他看着余笑,低声说:“我能学,真的,我能学,所以……所以余笑,你能不能也、也像个……” 也像个知道家里有个怀孕妻子的丈夫那样,多关心我一点儿? 字字句句堵在褚年的胸口,他说不出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像什么?”余笑目光了然地掏出手机,“是钱不够了么?你放心,你给你父母的明账暗账我都给了,不过是都给了你妈,你从前养家,每个月家里给两千二的生活费,我给你双倍,要是需要更多,你之前存的那些奖金你想用就用吧,密码你也知道。” 这不是钱的问题。 褚年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身体,恨不能透过这幅皮囊看见里面藏着的那个人。 辛辛苦苦拎着东西走回家的时候,晚上吃完饭刷了碗在空空的房间里坐着的时候,半夜被胸胀或者腰疼惊醒的时候,早上沉沉得怎么都醒不过来的时候……他总希望有人能陪陪自己。 哪怕只是说句话呢? 哪怕就像这样不冷不热地生疏地说两句话呢? 他也会觉得更好过一点。 这般感觉在余笑回来之后突然被放大,堵在他的胸口里,跟血块儿似的。 “褚年,你可是个男人!你得记得你是个男人,现在不过是一时的困顿,你不能把底子都丢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点点的心声都带着血气。 余笑没等到褚年的回答,径直给对方转了四千块过去。 “后天我来接你。” 很快,这个房间又空了下来,只留下褚年无声地看着那扇被关了的门。 余笑食言了,她并没有如期接褚年去产检,因为她第二天接了一个电话,来自天池集团的董事长池谨文。 “两件事,第一是我们的项目计划需要做一个宣传项目,这个项目很急,需要你赶紧回总公司配合。第二是我昨天看了一个视频,褚经理,天池需要的是能够天长地久为公司辛劳的员工,而不是凭一时热血上头就敢独战群雄的猛士。” 余笑一听就知道,池谨文是看到了江法务拍的视频。 这让她有些意外。 池谨文的语气很平淡,还是能让人听出淡淡的责备意味。 “董事长,我马上订机票回京城,至于第二件事……常山赵子龙也是活了七十多岁呢。” 说完这句话,余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儿不要脸。 隔了几秒之后,池谨文低笑了一声说: “好吧,赵子龙,赶紧过来,我还等你替我杀个七进七出。” 坐在办公桌前的余笑摩挲着手里的钢笔,勾着唇角笑了一下,说: “是,主公。” 公事赶得匆忙,余笑只能在去机场的路上给自己的亲妈打了个电话,请她帮忙陪着褚年去产检。 听着电话那头儿自己的亲妈不仅没有一丝的不满,甚至还有点儿高兴,余笑觉得有点忧郁,她觉得自己的亲妈似乎把褚年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这样照顾自己的“小女儿”,余笑妈妈似乎还有了别样的乐趣。 在一家三甲医院的门口下了出租车,褚年就看见了余笑的妈妈拎着个大袋子站在那儿。 “妈,您这又拿了什么?” “你先不是空腹么,等你抽完了血就吃饭,我都准备好了。” 余笑妈妈拍了拍自己带来的饭盒。 看着她的笑脸,褚年只能点点头,小声说:“谢谢妈”。 产检的流程很繁琐,体重指数、血常规、尿常规、空腹血糖、血压、心电图这些常规项目自然不必说,还要用彩超检查胎儿颈后部皮下组织内液体积聚的厚度(nt),另有各种肝肾功能检查和传染病筛查,此外还要确定胎儿的周数、预产期和做孕期高危因素的评估。 即使有余笑的妈妈帮忙,做完了血检尿检的褚年还是转的头晕眼花,坐在候诊区累得说不出话来。 余笑的妈妈给他带了芹菜猪肉馅儿的饺子和淋了一点酱油的白水煮鸡腿儿,褚年吃了两个饺子,又吃了一块鸡腿肉,肚子里有了东西,才觉得舒服了不少。 刚喘了一口气,毫无感情的电子音提醒他,他又得进去面诊了。 在医生那儿,褚年恨不能把自己的脑汁子绞出来去回答医生的问题了,什么月经多久一次啊,月经有什么不良反应啊,上次月经啥时候啊……这些问题,褚年一个都不知道,倒是余笑的妈妈知道一些,褚年只能趁着人们都不注意发了条微信给余笑: “他们问月经,我啥都不知道。” 很快就有了回复:“28天一次,会下腹涨疼,上次来,是你说你进了副经理候选名单那天。” 那天是哪天?褚年在心里默算着。 就在这个时候,医生说:“你有过流产史么?” “……有。” “是药物流产还是手术流产?” “是……是自然流产,孩子刚四个多月,就突然没了。” “怎么没的?” 褚年猛地抬起头:“什么叫怎么没的,我要是知道,孩子会没了么?” 医生没生气,只看着他,然后说:“之前的病例有么?给我看看。” 这个褚年是带了的。 看着病例,医生说:“你这之前有过卵巢囊肿……再给你加个卵巢b超检查。” 褚年感觉到余笑妈妈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余笑的妈妈急切地问:“医生,这个病会复发么?” 医生说:“不好说,卵巢囊肿出现跟性激素分泌有很大关系,以前有病史那这次最好查查。” 就在他们要走出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医生旁边的小医生说: “都怀过一次了,怎么感觉还什么都不知道啊。” 强压着心中的忐忑,褚年想的是,上次怀的人不是他。 而余笑妈妈想到的是另一件事 ——对呀,怎么褚年什么都不知道? “妈,我有点害怕。” b超室外,褚年用力抓着余笑妈妈的手,可两只手都不够温暖。 “没事。”低着头拍拍自己的“女儿”,心酸和气愤冲的余笑妈妈脑仁儿疼。 “别怕,大不了就再做一遍手术,你又不是没做过。” 听见余笑的妈妈这么说,褚年陡然觉得浑身发凉。 接下来,他更凉了。 “卵巢囊肿,做个腹腔镜检查吧。” 第61章 妈妈啊妈妈 一整套检查彻底做完,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本来只请了一上午的假, 还不得不在中午的时候打电话回去申请延长请假时间。 褚年坐在医院候诊区, 觉得手和脚都是冰凉的, 肚子里之前吃的东西按说应该已经消化了, 他却觉得凝在了自己的腹部。 当然, 那也可能是盘踞在他卵巢里的那个囊肿。 他的眼前一时是余笑当初做完手术之后的苍白脸庞,一时是彩超图片上的斑斓,一时又是医生建议他做腹腔镜的样子。 腹腔镜他到底没做,因为当他听说要在肚子上扎个眼儿的时候他就觉得有点虚, 最后医生是采取了别的方式为他做的检查。 这对他已经是足够的惊吓了, 谁能想到自己在怀孕之外,肚子里还多了个别的东西呢 坐在他旁边的余笑妈妈表情木然,褚年觉得她也是被吓到了。 “是这样的,对于你这种情况,我们有两个解决办法,第一个是暂时放着不管, 等到你生孩子的时候选择剖腹产,到时候一并切掉,因为从目前的检查结果看,你这个卵巢囊肿并不是恶性的……” 听见这句话, 褚年长出了一口气。 医生看了他一眼说:“但这并不代表就没事, 我研究了一下你之前的病灶位置, 是位于子宫的侧后方, 病例上说你之前的囊肿是多个囊肿, 最大的直径是五厘米,我认为你之前那次流产就是卵巢囊肿压迫了子宫导致的,可能一开始检查做检查的时候没有发现囊肿。” “如果现在对你的新发囊肿我们暂时不管,是否会再次压迫子宫导致流产,不好说,因为这个位置真的不太好……另一种做法就是尽早进行腹腔镜手术,利用设备抽掉囊肿里的积液,再注入无水酒精进行冲洗,让囊肿彻底干瘪,这种做法风险小,对人的损伤也小,你之前也做过,具体流程都知道,你可以考虑一下。” 褚年真心想选第一种,无视肚子里的那个“包”,一直到生孩子的时候让它当另一个附属物一般取下来,也许、也许这次不会挤到子宫呢。 他褚年怀的孩子,肯定健健康康直到被生出来。 “医生,我们想手术,您看看怎么安排一下” 他听见女人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转头看见了余笑的妈妈,她的一只手抓着自己的手臂,紧紧地。 “妈我……” “这个手术你必须做!”余笑的妈妈死死地盯着他。 “妈医生……” “这个手术你必须做!为了孩子你也必须做!” 褚年曾经感叹过余笑的手指在结婚后变得纤细,肉感全无,她的手大概就是遗传自她的母亲,有力的指节外面仿佛只包了一层薄薄的皮,像是被单薄棉布包裹的钢钳,死死地抓着他。 “你要是不做,这个孩子没了,责任你担得起么” 说实话,余笑的妈妈有点吓到褚年了。 他有些茫然又害怕地看着自己的丈母娘,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反应。 “妈,做这个还要住院请假,我现在的工作……” “你从前都能做!你从前能做,你现在也得做!” 褚年想要后退,却还是被余笑的妈妈牢牢地抓着。 没有再看他,余笑妈妈转头看着医生说: “医生,想要安排手术需要怎么做我想尽快让他尽快手术。” 褚年慌了。 “妈,我工作那边马上就要跟人谈合作了,我不能这个时候做手术啊!我为了这个项目都忙了半个月了……” 余笑的妈表情几乎是凝固的,只说:“项目你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才是最大的项目!” 这话让褚年难以接受,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余笑妈妈态度的转变,亲妈一夕之间成了“后妈”,还是带着墨镜来的那种,对他而言,这冲击力不亚于他肚子里突然多出来一块东西这个事儿。 “妈你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我是怕你把孩子给折腾没了,你之前没了一个孩子你是不知道吗我告诉你,你不用跟我较劲,你要是不做手术把囊肿拿了,我就告诉我亲家,我看他们会来怎么说!我管不了你也有人能管了你!” 听着这话,褚年的头“嗡——”的一声就大了。 “妈,妈你别这样!” “做手术,立刻预约做手术!” …… 接到自己母亲电话的时候,余笑的第一反应是褚年的产检出了什么问题。 却没想到第一个劈头盖脸砸过来的问题却是:“你告诉我,褚年是不是从没陪你产检过” 余笑愣了一下,两秒钟后,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 “妈,检查还顺利吗” 她妈的声音猛然拔高到了尖利的程度:“你告诉我,褚年是不是没陪你产检过!” “是。” 知道怀孕的时候已经怀孕六周了,在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他们决定结婚,因为余笑的身体和褚年刚刚开始工作的情况,两个人的婚礼都办得简单,找了个婚庆公司买了个套餐,在一家酒店请了十几桌,从婚纱到“钻戒”全是租的,敬酒时候穿得旗袍是花了三百块从网上买的,到了之后发现略肥大,还是傅锦颜找了她朋友帮忙改。 等好不容易结婚了,褚年说自己之前忙着筹备婚礼,工作上进度被落下了不少,余笑就说: “你努力忙工作,家里没什么需要你操心的。” 再说了,产检又哪里需要人陪呢 可后来孩子没了,错也都是余笑自己一个人的。 “你、你当初流产,也去了医院,你后来流产没有流干净,又住了医院,卵巢囊肿手术,还是住院……你在医院来来回回得跑了十次把,你告诉我,褚年陪过你几次!啊他陪过你几次他陪你做过检查吗他给你送过饭吗他知道你到底都受过什么苦吗” 尖锐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哭声,像是开了血槽的刀,扎进人的心里,血就奔涌了出来。 余笑稳定自己的声线,慢慢地说:“妈,你别这样。” “他陪过你什么你告诉我!” “妈,他是陪过床的。” 可陪床之外呢 余笑并不想去回忆那些时光。 没有意义了。 她妈妈显然并不这么认为:“那时候你们刚结婚!你们才刚结婚,你住院他都没有一次请假陪你么余笑你不用现在跟我装这个样子,他在外面有女人是现在的事情,你、你……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们才刚结婚他就连你检查都不陪了!” “妈,你别这样。”余笑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想再去想这些了。” “我别什么我别这样!我怎么就把你教成了这么个样子啊余笑你告诉我,妈妈是哪里教错了你,你受了委屈都不知道自己受了委屈吗他刚结婚的时候就不干人事儿啊你都不告诉我!我还看他人模狗样天天把他当个好女婿,啊余笑,你告诉我,你告诉妈妈,妈妈到底是在哪儿把你教错了!受了委屈你是不知道啊还是不会哭不会闹啊你是傻的吗” 手机旁的嘴唇抖了抖,余笑闭上眼睛又睁开。 她妈妈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回荡着,和很多的声音伴在一起。 “你看看你,菜都做不好,也不怕褚年爸妈嫌弃你。” “褚年,余笑从小是独生女,被她妈惯坏了,你遇事儿别让着她。” “褚年刚开始工作,你得多顾着他知道吗” “怀孕了也别娇气。” “余笑,你可别学外面那些女孩子,也别学你妈,你看看,遇事大呼小叫,哪里有当妈的样子” “行了,这样儿可别让褚年看见,别让他嫌弃你。” “都嫁人了,可不能娇惯自己,别给你爸妈丢脸。” …… 是呀,受了委屈要会哭会闹,要知道自己是受了委屈。 如此简单的道理,我活了快三十年,真的没人教过我。 可褚年天生就会,在你们的眼里,他千好万好,即使是现在,即使是您知道他出轨的现在,不也愿意给他做饭陪他产检,仿佛在娇养另一个女儿吗 我不知道我被杀死的、碾碎的东西在哪里,可能,在你们的嘴里,在你们的脚下,别跟我要了,我给不出来! 这样的话,余笑知道自己不能说出口。 于是牙根咬得死紧,就怕一张口,喷出的都是能伤了人的毒。 长长的静默,是她能给出的唯一回答。 在某个瞬间,余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更早之前的从前,那时候她妈总是对她不停地训斥,不停地尖叫,她想捂住耳朵都不敢,只能默默希望自己不要成为一个这样的人。 她终究没有成为跟自己妈妈一样的人,却也没成为自己想成为那种人,那种能不被任何言语束缚的人,像一只鸟飞在没有阴云的天空。 遇到褚年之前,她在本子上写过这么一句话: “可能这一生,我竭尽全力地去奔跑,也逃不过一个巨环的包围,直到成为另一个环,只是更小、更小。” 现在,余笑想起了那句话,她想她不会成为更小的环了,于是这足够安慰她此刻死气沉沉的沉默。 女儿沉默着。 余笑的妈妈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她质问自己的女儿,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一个字的回答,最后,她终于挂了电话,仿佛筋疲力尽。 坐在家里的餐厅里,攥着手机,余笑的妈妈红着眼眶呆坐着。 大概过了几分钟吧,另一把椅子的影子从西边来,拉长到了她的脚下。 她猛地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第62章 噩梦成真 褚年在照镜子。 “我记得是在这儿啊。” 记忆里余笑是在身上贴过纱布的,还是好几块, 还有一个带皮扣的怪东西, 褚年当时只掀开看了一眼, 就不想再看第二次了。 其实余笑的腰很好看, 纤细, 柔软,褚年曾经最喜欢看她穿连衣裙,窄窄的腰揽在怀里,是说不出的舒服和满足。 可那次看过捂着纱布的肚皮之后, 哪怕在床上, 他也更喜欢后面的姿势。 正常人都喜欢没有瑕疵的东西。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不正常。 就像……当余笑暴露出她身上越来越多的缺点,整个生活都寡淡而无味的时候,他也想去找些更没有瑕疵的来。 可这种想法真的正常吗? 在余笑的小腹侧边,褚年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疤痕。 大概只有一厘米长,是肉红色的,凸了出来, 抹上去让人很不舒服。 手术的时候,有东西从这里伸进去,然后割掉了什么东西再……□□? 褚年又看见了另一个伤口。 只是看着,他就感觉了自己的小腹肌肉一阵抽搐, 好像曾经的痛感正在他的身上重演。 医生说孩子要稳过三个月之后做比较好, 他也就有了几天的喘息机会。 就像那些死刑犯, 上断头台之前呆在牢里的最后一晚一样。 “孩子啊, 你怎么还带买一赠一的呢?赠就赠吧, 还赠了这么个能祸祸了你的呢。” 调侃并不能消减心中的恐惧。 如果是从前身强力壮的那个身体,医生说做个手术在肚皮上打几个洞,他虽然也会犯嘀咕,但也不至于害怕到了惶恐的地步。 可余笑的身子不一样啊,她这么薄、这么瘦,刚怀孕就能吐得昏天黑地,现在还没补回来,动不动就腰疼、胸疼的,怎么身体里就长了这么个东西啊? 白晃晃的灯光下面,褚年觉得镜子里的那张脸已经苍白得和刚下手术台的时候一样了。 猛地把睡裙拉下去,他离开卫生间,躺在了床上。 长长的光从门缝里照进来,沉睡的眨眨眼睛。 “我在哪儿?” 褚年一阵恍惚,发现自己是站着的,床上另外躺了个人。 “老公……褚年……”那个人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了丝毫温暖颜色,眼睛紧紧闭着,整张脸都是苦的。 正是余笑。 “孩子没了。” 这是余笑的哭诉声。 褚年没听见自己说话,他看见了白色的纱布,贴在余笑的肚皮上,它们还会动。 “这个地方开刀了,拿出来了……” 拿出来什么了? 孩子怎么了?你先告诉我孩子怎么了? 接着,褚年发现自己躺在了病床上,一群黑影在看着他。 “你得做手术!” “得把东西取出来。” “是拿孩子出来,还是拿别的?” “有什么拿什么。” 那些声音就响在耳边,像作祟的小鬼,又有些耳熟,褚年想挣扎却无能为力。 “褚年,孩子没了。” “褚年,我要去做手术了。” “褚年,你看,我流血了。” 这个声音,褚年听出来了,是余笑,不对,是余笑,还是他? 没了孩子的是余笑还是他? 要做手术的是余笑还是他? 流血、在流血的是人是余笑还是他? “啊!”眼前一片腥红的混乱旋涡,褚年猛地坐了起来,抱着发凉的肚子,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是做了个噩梦。 手捂着额头,他摸了摸床的另一边,是空的。 拿起手机看一眼时间,是早上五点,褚年还是拨通了余笑的电话。 远在京城的余笑前一天开会到晚上九点,睡着已经是快十二点了,电话声响起的时候,她眼睛都没睁开,就先摸索着接起了电话。 “余笑……” 一身的冷汗,早晨的凉意从四面八方涌来,褚年披着薄薄的被子,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地抓着手机。 “余笑……余笑,你妈不让我告诉你,可我太难受了,余笑,又有囊肿了,医生说要是不赶紧拿掉,可能这个孩子都保不住,我怎么办?余笑……” 无数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褚年最后只说出了三个字: “我害怕。” 字字句句在一大清早就犹如碎冰一样砸在余笑的身上,她默默坐起来,又默默下床,脚踩在了柔软的鞋底。 “医生是怎么建议的?” “说是可以等生完孩子一起做掉,但是囊肿位置离上次那里很近,医生说你上次可能就是囊肿导致了……所以建议我赶紧做掉。” “腹腔镜手术么?” “嗯。” “没事的,我做过,对人伤害很小。” “不是……”手指抓在床单上,褚年想说他觉得一切的不幸根本都在围绕着他,事业上他可以挣扎,人际关系上他可以对抗,可身体这样莫名其妙地扯后腿,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但是他想起了电话另一边的人是谁。 不只是他现在唯一能倾诉和依靠的对象。 是余笑。 是经历过这一切的余笑。 电话那边,余笑的声音是清楚又平静的:“我当初是做了腹腔镜手术,其实科学技术一直在发展,说不定这几年就有别的技术了呢?你要不要多问两家医院?比如省城的,或者你把检查结果发给我,我看看能不能在京城给你找人问问。” 其实除了这些,余笑也不知道她能说什么。 温暖的手掌抚摸着腹部,在这样的一个早上,她被迫想起了自己曾经失去的和遭遇的。 所以,她的“不能”不是知识范围和讲话内容的不能,而是“说话”这件事本身的不能。 挂掉电话,她躺在床上,一口气做了一百个卷腹。 …… 余笑的话还是安慰到了褚年,上班的时候,他的气色还好。 “爱的安全感”项目一直在推进,省城的工作室和程新这边除了正在进行的设计项目之外,也在紧锣密鼓地为两个月后的家博会做准备,相关的宣传页和海报也贴在了他们的这个小小工作室里。 “笑笑姐,客户说她对咱们这次的主题设计感兴趣,程老师让我问你,你要不要亲自去做讲解呀?” 正在看材料的褚年抬起头,眼睛的余光已经看见了会客室里的客户。 “好。” 说完,他就站起来,直接往会客室走去。 “笑笑姐?那个客户你不用先问问么?” “不用。”清瘦的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在面对客户的时候,褚年敢说第二,整个池新市场部没谁敢说第一,更何况是来了这个小小的工作室。 走到一半的时候透过镜子看了自己一眼,褚年脸上的笑容变成了恰到好处的温柔亲切。 虽然没有从前那张帅气的脸,他也有足够的专业和扎实的经验。 一个半小时之后,褚年在小玉崇敬的目光中轻轻挑了一下眉头。 “笑笑姐姐,你太厉害了!” “一般一般。”褚年是在谦虚,可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 一出马就直接签了一单主题风格的全包装修,谁还有这个本事? 连程新都忍不住说: “余笑,你确实是厉害,人才啊!听你刚刚说的,我自己都想把家里的风格换一换了!” 面对程新这半个“上级”,褚年当然不会再摆出得意的样子了,略略躬着肩膀,他面带微笑说: “是程老师您这边铺垫的好,也是您给我机会让我来试试,我自己都不知道能谈成呢。” 久违的成就感和被认可的快乐,让褚年暂时忘记了手术的事儿,下班之后,他和平常一样坐了几站车,到了菜市场买了点蔬菜水果。 今天余笑的妈妈没来送饭。 褚年也不太想见她,昨天在医院,余笑妈妈的样子吓到他了,虽然他不想承认。 走到小区门口,褚年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见了另一个人。 他亲妈。 “你怎么又来了?褚年不是不让你来了吗?” 一段时间不见,褚年的妈妈变化不小,头上新做了卷儿,衣服的样式也比之前时髦了,脖子上还戴着褚年从前送的钻石项链。 看见自己的“儿媳妇”,她笑得又亲切又热情又心疼,迎上来说: “笑笑,我听你妈妈说你又生病了,我怎么能不来看看呢?怎么样?哪天做手术呀?我可跟你妈说好了,等你做手术,我和她轮着陪床。” “我不用你陪。” 褚年扭着肩膀避过自己亲妈的手,差点把手里的西瓜甩出去。 “余笑,你自己大着肚子呢,你得听话。” 褚年径直绕过自己的亲妈往小区里走,他亲妈却又贴了过来。 “做手术得花不少钱呢,你的钱够么?” “笑笑,要我说,你就该找个能压得住事儿的人替你守着,要是一直有人照顾着,你也不至于又长怪东西。” 褚年左避右闪,自从符灰炖汤那件事儿之后,他就对自己的亲妈有浓浓的心理阴影,面积比他住的小区都大了。 “你有什么事儿赶紧说行么?坦白说吧,自从上次你带个男人来堵我门之后,我就不想让你再进我家门了,你知道吗?” 明明语气已经很重了,褚年的妈妈却还不放在心上,只一直看着他的肚子。 “有话你就说,说完了就走,你要是不说,咱们就在这耗着。” “我说你不知道照顾你自己,你还连你家门都不让我进了啊?唉,算了……” 褚年的妈妈笑着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红兜儿,作势就要往褚年的手里塞。 “这是什么?” “这是除病去疼的符,一张二百块钱呢,你可得收好了。” 褚年不想要,两只手都往后背着,连碰一下都不愿意。 “我不要,我跟你说啊,你给我的什么东西,我都不会收了。” “嗐,你这孩子,你怀着的是我的孙子,我还能害你不成?你拿着,我跟你说,你拿着这个,做手术的时候就不疼了,这样啊,咱们就不用打麻药了。” 不用……什么? “你在胡说什么?我做手术怎么可能不打麻药?!”那可是在肚皮上开口子,怎么可能不打麻药?! 褚年的妈妈看他的样子,皱起了眉头,那眼神仿佛是褚年自己不懂事儿似的。 “你可是怀着孩子呢,怎么能打麻药呢?你不知道吗?打了麻药,到时候药都进了孩子脑子了,那是胎毒你知道吗,生出来的都是傻子!” “我看你才是傻子!你想怎么样?你想让我生捱一刀啊,你怎么不自己试试呢?啊?拿着这么符就来糊弄我,你还有没有点儿人性了?你真信这玩意儿能让我做手术都不疼吗?还是你就想忽悠我为了什么胎毒什么不伤了脑子,就、就不用麻醉了?!” 褚年觉得他妈真的是每次都能突破自己的底线。 “为了孩子你忍忍怎么了?你怎么不想想你之前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了,要是这个再被你作没了作坏了,我们老褚家……” “去你的老褚家,你们老褚家可还有个西厂的寡妇呢!你给我走,你不走我就报警!” “我什么都没干,你报警有用么?余笑,我告诉你,我可跟你妈说了,你做手术的时候我陪你去,到时候你要是敢用麻醉,我就敢不签字,咱们就耗着。就你还跟我横,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妈就能帮你惯着你自己,她也不想让你打麻药,不然怎么把我叫来了,就是自己不想当这个坏人呗!” “砰!”半个西瓜被褚年狠狠地砸了出去。 “你给我滚,你给我滚!” 第63章 你不如余笑 褚年的妈妈并不想离开,她觉得自己占理得不得了, 不仅态度上理直气壮, 语气上也是语重心长: “余笑, 你仔细想想, 你打了一针麻药, 你是一时不疼了,对我孙子来说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你想想褚年现在这个样子,孩子可是你将来一辈子的依靠啊。” 一辈子的依靠? 这六个字褚年昔日听过无数次, 从小到大, 那时候他是被依靠的。 而今天,第一次,他意识到了这几个字是多么的可怕。 就他肚皮里这个小东西,这就是他一辈子生命的牵系和人生的重点么?那他呢?站在这儿的、活生生的、能喘气、有悲喜,努力向上攀登在这个社会里的他呢? 甚至都不用什么一辈子,就现在, 就现在!他呢? 他那个把他当成“一辈子依靠”的妈,嘴里还在说个不停。 “你不走是么?” 深吸了一口气,他眯了一下眼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脚蹬掉了一只鞋子, 闹吧, 闹吧, 看谁能闹过谁! “救命啊!我婆婆要杀我!我婆婆疯了!” 声音里是真实的凄厉又绝望。 拎着菜路过的阿姨伯伯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 看着这一地的狼藉,那个伯伯大喊了一声: “你干什么呢?” 很喊的人是褚年的妈妈。 她笑着说:“我儿媳妇跟我闹脾气呢,你们不用管。” 伯伯脊背笔直地说:“怎么能不管?你把人逼成这样了别人管不是应该的?” 说着,他就站在了两个人中间。 和他一起的阿姨蹲下来,拉着褚年的手臂,嘴里说: “还好意思说是别人婆婆,看着你儿媳妇坐在地上都不拉一把,敢情儿嫁进你们家就是卖给你们家了?喊打喊杀由着你们?别哭,有事儿跟阿姨说,阿姨解决不了就找居委会,居委会解决不了就找警察。” 这位阿姨不说,褚年都没发现自己的脸上竟然有眼泪。 “阿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谁能救救我呀!我现在怀着孩子呢,查出来有个囊肿得做手术,结果她跟我说不让我用麻药,说是给个符就不疼了!阿姨,她之前还拿符灰炖汤给我喝……” 说起自己亲妈做的事儿,褚年能说两个小时不带喘气儿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居然积攒了这么多的怨气,这么多的委屈。 他的哭喊不止引来了这对夫妻,还引来了别人。 有个路过的阿姨对着微信里说:“刘主任,你快来,7号楼这里家庭纠纷闹起来了。” 又有人叫了保安。 人来得越多,褚年就越做出了委屈的样子,一时抱着肚子,一时捂着眼睛,一时抓一下头发,如何让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去“体面”,褚年需要去殚精竭虑地去想,可如何让自己“不体面”他觉得自己意外地有天赋。 “妈,我求你了,您不能趁着褚年不在就一次又一次地折磨我呀,不打麻药在肚子上开洞,你这是要借着孩子的名头弄死我啊!” “我怎么是折磨你了?你这个孩子是听不进好话去了?我……”看着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褚年的妈妈略有些气虚,脸上挂了笑,又说: “我也没做什么,她是自己坐地上的,还拿西瓜来砸我,你们看看这地上。” 这些话是对着那些围观的人说的。 还没等褚年说话,那个扶着他的阿姨直接开口了: “行了,你别瞎说了,你儿媳妇天天在我们楼里进进出出的,哪天不是干干净净,看见我们都知道笑,你看看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对呀,你别在我们这儿演戏了,小余什么样儿我们能不能知道么?我也知道你!从前是十天半个月来一次,跟个检查工作的领导似的,你媳妇还总是送你一直到小区门口,你看看你穿得干干净净……你再看看你儿媳妇现在的样子,这都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 “上次我家孩子在小区里乱跑,就是这个姑娘给送回来的,哎呀,这才多久过去,我都不敢认了。” 捂着脸的褚年有点呆滞。 他没想到,竟然这么多人都知道“余笑”,还说现在的“她”是被婆婆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 有那么差么? 嘴里呜咽着,他透过指缝,看见了无数同情的眼神。 褚年的妈妈还要狡辩,一个年轻人开口呛她: “快得了吧,你要是真好心,怎么是你儿媳妇摔西瓜?西瓜是谁拎着的?她怀孕了你还让她拎着一堆水果菜,你自己手里空空的,你还好意思说是对你儿媳妇好?哪儿好了?帮她健身呐?” “怎么回事儿?”一个中年男人打头儿,带着几个人穿过了人群。 跟在他后面的保安说: “刘主任,这个是住户的婆婆,之前就来闹过事儿,上次还闹进了派出所。” 被叫称“刘主任”的领头男人是居委会主任,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他说: “别哭了,哭也解决不了事儿,你丈夫呢?他在哪儿呢?你怀着孕呢,他自己不管他自己亲妈,怎么就让你们两个在这儿闹腾,能闹腾出什么结果?” 褚年哽了一下,说:“我老公在外面出差,我老公在的时候我婆婆不敢来闹的。” 听了这话,男人转身看向褚年妈妈,一脸的严肃郑重,说:“合着你也知道谁好欺负?我跟你说,大姐,老思想你得变变了。 第一,身体出了问题,得听医生的,医生怎么说咱们怎么做,这叫遵医嘱,不是你凭着老思想、老经验和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谣言就能去做决定的。 第二,你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吗?找你这叫宣传封建迷信,你这种做法我们是得找警察来处理你的! 第三,你儿媳妇和你儿子那叫结婚,知道什么是结婚么?就是结婚证两个人一人一本,一样厚薄,上面的结婚照也是两个人头并头一样高,没有谁比谁矮一头,这叫平等。” 刘主任一看就是老办事员,气势足,说话清,道理明,不是寻常和稀泥的态度,他一边教育着,一边带着人把褚年的妈妈往小区外面送。 褚年的妈妈想说什么,都被他给挡回来了,还有两个女的居委会工作人员拦着她,不让她折返回来再闹。 “余笑!你!我跟你讲,你做手术的时候……” 听见自己的亲妈还在叫喊,却又被人拦下了,褚年的心里并没有多少“再次胜利”的喜悦。 单元门口,人群渐渐散了,他捂着自己的肚子,柔软的布料下面,他好像又摸到了余笑身上的疤。 “没事儿了,唉,你老公……不是我说,这也太不像样了吧?自己的亲妈不能自己管么?” “不是……不是她的问题。” 褚年很沮丧,声音低低的,他说的“她”是余笑,别人当然不知道。 “怎么不是他的问题?你也太……”开口就带着辣椒气的年轻人还带着分明的爱恨,话却被揽着褚年的阿姨打断了。 “好了,回去好好休息,没事儿,实在不行啊,我就联系一些业主,咱们跟物业保安商量一下,以后要是你婆婆再来,让保安帮忙拦一拦,不过最好还是你和你爱人商量一下,很多事情啊,他出面最有用了。” 褚年“嗯”了一声。 他买的蔬菜被人捡了起来,里面还多了一包不知道谁买的甜瓜。 上电梯的时候,他看着镜门上照出来的自己。 真的狼狈、落魄…… “你不如余笑。”他对自己说, 十几分钟之后,远在京城正在吃晚饭的余笑接了一个电话,是居委会打过来的,短暂交谈过后,她想了想,给褚年打了电话。 那时的褚年刚在网上搜完:“孕妇做手术能不能麻醉”。 看着母婴论坛里满眼都是:“当然不能”、“要为孩子着想”、“生完了再做手术,孩子要紧”、“你去了医院也没人给你治”……他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有病吧这些人? 他陡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世界明明是在向着一个方向前进的,偏偏就有一些人被困在原地,甚至在往后退。 困住她们的是孩子么? 摸摸肚皮,褚年摇了摇头。 “刚刚你妈又去找你了是么?你还好么?” 通过热心的居委会阿姨,余笑清楚地知道了褚年当时有多么凄惨,当然,出于阿姨调解家庭纠纷的必然需要,她所知道的更甚过真实发生的。 “我还好。” 褚年没有办法形容自己听到余笑声音时的那种感觉,但是、但是他知道,他能够说出自己的困惑和不解,能够得到从别的地方得不到的安慰。 他诡异地相信这一点。 虽然他同时也深信,如非必要,余笑会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余笑,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不会生气了,就好像认命了一样,明明我妈的做法再次让我……让我目瞪口呆。” 余笑没说话。 褚年知道她在听着。 “我现在看见她,就觉得自己在闯关,一关比一关狠,然后我发现,其实世界上闯关的人不止我一个。” “褚年。”余笑叫了他一声,说起的是别的话题,“手术的事情,我联系了当初给我治病的一位医生,她现在调去了省立医院,她说在那边的话,如果你的情况允许,可以考虑做穿刺治疗,对身体的伤害更小,我妈那里有她的微信,我也是从我妈那要来的。” 听见这个消息,褚年高兴了起来,他笑了两声,又突然停住了。 “余笑,你之前做手术的时候,做了麻醉吗?” “当然。”电话另一边的声音很平静,“手术同意书还是你签的。” 签了就急忙忙地上班去了。 褚年的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更高兴了。 他绝对想不到,余笑此刻想起的,是自己腹部包着纱布的时候,褚年看向自己的眼神。 也许从那一刻开始,所谓的“爱情”,已经成了一场自我欺骗又难以自拔的狂欢。 眼前是京城二十六层高楼看见的夜景,脚下,车水马龙的光流无声璀璨着。 这些都是流动的,唯有医院空荡荡的白色天花板是凝固的,带着所有的痛苦和凄凉。 第64章 到底没用麻药 确认了褚年没事,余笑下一个要解决的就是褚年的妈。 摁下拨号键之前, 她对着手机苦笑着摇摇头。 一个被出轨了的女人, 还要替那个出了轨的男人搞定他自己的亲妈, 这一幕大概是他们交换身体以来最魔幻又好笑的一幕了。 电话另一边, 褚年的妈妈一拿起手机, 声音就是哽咽的。 “儿子啊,是不是,是不是余笑又打电话给你告状了?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又是夹着抽泣的。 “算了, 随便她怎么说吧, 毕竟她怀着孩子呢,现在还是先顾着她吧,你妈我呀……委屈点儿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你们得好。” 这且泣且叹的话,要是不知情的人听了,怕是会觉得所有的不好都是余笑的, 一个仗着怀了孩子就作威作福的媳妇儿,也不知道让这个婆婆吃了多少委屈。 “妈,从居委会到邻居,还有保安, 他们都有嘴, 我不会只听您一个人说的, 我记得我之前说过, 您别去折腾余笑, 我就把打给家里的钱给你,既然您没做到,那下个月,我就……” “别!” 一听到“钱”这个字,褚年的妈妈也顾不上装腔做戏了,连忙说: “你爸这个月好不容易没有钱,人家那边也不要他过去,你可千万别又让他野……”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说话的人知道自己是失言了。 电话对面是沉默的,这边的余笑几乎立刻就知道“人家那边”是哪里,当初在褚家,她一句话居然碰巧挑开了他们那“一家和乐”下面暗藏的污秽不堪,直到现在她想起来,心里都会泛起一阵恶心。 “儿子,你爸的事儿,你爸的事儿你别往心里去,他……你就当不知道,其实、其实……” 声音里竟然有些彷徨无措,从“真相”揭穿之后,余笑能感觉到,褚年的父母一直避免在“褚年”面前提起他们两个人之前的事情,仿佛戏演了太久,不肯脱下那层光鲜的戏服。 而她自己也好,褚年也好,之前一直都被这样的戏服欺骗着。 “妈,既然你不让我打钱,那我就不打了,不给你,也不给、他。” “不行啊,褚年,你……” “余笑怀孕生产都要花钱,我在外地,手头也紧,就这么说定了。” “不行!不行!儿子!儿子!妈只有你了!我刚靠着你的钱过了两天舒心日子,儿子!儿子,妈求你了,妈求你了!” 听着从前对自己颐指气使的人说着“求你”,余笑的心里并没觉得开心。 应该说,自从在赭阳被那个女人当众一跪之后,余笑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个心理阴影,她会去想“这个人到底做错了什么,才变得这么卑微?” 哪怕现在的“这个人”是折磨过她、折腾过她。 余笑还记得她这个好婆婆曾经“不小心”把茶水倒在地上,让刚流产了几天的她下来擦地板,那时候她多天真啊,以为只是家务没人做,还让朋友帮忙请了保姆回来,结果就是一场大闹,她像个被欺负了孩子一样跑回家,又被自己的父母和丈夫劝了回来。 余笑也记得她这个好婆婆曾经口口声声自己是没了孩子之后就什么都做不好的怨妇,说自己耽误了褚年,说自己花着褚年的钱却不知感恩,甚至有一次她买了点杏鲍菇回来炸着吃,不过花了十六块钱,都要被她训斥一个小时。 这些她都记得,她痛恨过,更多地是无奈和忍让。 因为也没别的办法。 现在想想,这个成了她生活中阴影的人,不也一样吗?也是一样地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忍让哀求。 “那我们说好,从现在开始,这一整个月你没去骚扰她,我就给你打一次钱,下个月我只会打一半,因为你今天这顿闹腾。” 褚年的妈妈又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儿子啊,你说,妈妈到底做了什么孽,嫁了你爸,辛辛苦苦遮掩着过日子,到头来,还被自己的亲儿子拿钱要挟着?” “妈,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知道你自己做的事儿都是不对的,不好的。”余笑舔了一下嘴唇,她的嗓子有点点干涩,“可为什么你就一直要做呢?” “什么叫不对不好?我做什么了?啊?褚年,我跟你说,就你找的那个媳妇儿,你说她能找了警察来抓我,今天又挺着肚子跟个泼妇一样的跟我闹,你个当儿子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一个劲儿的为了她来帮我,你说啊,我这些年吃苦受罪把你养大了,我得了什么好处?就被人这么把脸面往地上踩,我还不能说了是么?” 余笑的口气比之前重了一分,她的耐心在被消耗:“那从前呢?” “我从前怎么了?我从前挺好的呀,褚年,余笑是不是又跟你说了什么?唉,怎么了,这是催着你让你来跟你亲妈算账了是不是?这算什么?痛打落水狗?” 话题似乎没办法再进行下去了,就在她想要挂掉电话的时候,她听见褚年的妈妈似乎轻笑了一声,然后说: “我要是不把余笑压服了,就凭人家的家世学历,能乖乖在家里伺候你,再从她家里拿钱出来?” …… “确实可以做穿刺治疗,就是囊肿的位置很不好,要是再胎儿再大一点,会更麻烦,余女士,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先不用忙着要孩子,先把你的激素调整好,再把身体养好一点,将来生孩子也好,结果又早早地怀上了,你丈夫又没陪你来。” 褚年确实没见过这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大夫,或者说他就算见了也没什么印象。 余笑的妈妈在一旁干笑着说:“她老公出差,没办法,那个,大夫,这个手术是不是就很简单啊?对身体没什么坏处吧?” “小手术,都不用住院观察,你们把费用交了,然后拿着单子回来排队,我下午就能给你做了。” 都不用住院,可见这个手术确实小了。 褚年觉得自己胸口压着的大石搬了一半儿下来。 “那、那我这个手术需要打麻药么?” “麻药?”女大夫眨了一下眼睛,说,“要是你真不放心麻药,也可以不打,就是扎一下的事儿,整个治疗过程也就十几分钟。” 可以不打? 褚年吞了一下口水,虽然这话是从医生嘴里出来的,可他还是觉得有点虚,他看向余笑的妈妈,正想说:“那就打吧。” 余笑的妈妈已经开口说: “既然医生说了可以不打,那就不打了,” 褚年瞪大了眼睛。 “妈?那……” “稍微疼一点,你也就当锻炼了,以后生孩子遭的罪多着呢,别的不说,等你肚子大了,孩子在里面踢你一脚,你也得疼啊!难不成还能打几个月的麻醉?” “不是,妈,这是手术!” “笑笑。”余笑的妈妈抓着褚年的手臂,“妈妈这是为你好,这又不是开刀,医生也说了可以不用。” “对了。”就在“母女二人”争执的时候,医生又说,“因为这个囊肿的位置比较特殊,走下面的话更稳妥一点,还是你坚持想走腹部?” 腹部? 褚年又想起了余笑肚子上贴满了纱布的样子,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笑笑。”毫无征兆地,余笑的妈妈突然掉了眼泪,“我还记得你上次手术,肚子上好几个口子,你这孩子……” 感觉到手臂被抓紧得仿佛要把骨头捏断似的,褚年“呼”地重重出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又被压了两块石头。 “真的不疼,那、那……”真是头晕目眩下做出的选择。 一旦决定了自己不用麻药,褚年顿时觉得胸部有些涨疼,又想跑厕所,这两件事儿在褚年的脑子里来回晃着,让他越发觉得晕了,等着从厕所出来,被要求躺脱下裤子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还在想,幸好这里都是女的,女的看女的,那也没啥。 冰冷的器具被放进温暖的甬道,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你们这是干嘛?” “别动,你这是干什么?!”正在内置器械的助手医生一把压着褚年的腿,又有人固定他的腹部,这时又有两个护士压住了他的肩膀。 褚年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一阵细小地撕痛。 像是完美的丝绸,被利刃戳开了个小口。 “阴|道有点撕裂,拿点棉球来清血。” “你别动了啊,怎么一惊一乍的?小心戳坏了,别说孩子,你都得吃亏。” 被摁住的褚年心里一阵冰冷的木然,他居然被、被人用器械给……可他也不敢挣扎,刚刚那下痛,让他害怕。 一根管子,又一根管子,什么东西把入口处撑开了,人身体中最隐秘的部分大概就成了个施工现场。 “护士,要是……”褚年的牙齿在打颤,“要是流产之后没弄干净,那个词儿叫啥,是不是也得走这里?” “清宫手术,还是我给你做的呢,没事儿,跟那次比起来,你这撕裂和流血都少多了。”主治医生戴着口罩,轻声说,“那个时候给你做一下彩超检查卵巢就好了,可惜当时市妇幼的设备确实也不太行。” 说话间,褚年觉得什么东西扎进了身体的内部,是的“扎”。 确实不疼。 大概开始抽液了。 褚年看着诊疗室的天花板,觉得自己大概是一具尸体。 当年余笑也是这种感觉吗? “唔!”激烈的锐痛像是水滴入后荡漾起的波纹,褚年下意识想要蜷缩身体,四肢包括肩膀却都被人早有准备地牢牢按住了。 “酒精灭活,一分钟就好。” 医生在数秒。 锐痛中,褚年觉得两个数字之间比一个世纪都要漫长,他的眼前模糊又清楚又模糊,看见的全是冷冰冰带着口罩的人,他的耳朵里全是压在嗓子眼儿里的嘶吼和倒抽冷气的诡异声响,还有牙齿碰撞的声音。 一分钟后,酒精抽出,接着治疗结果确认,然后是各种东西被拿了出来。 然后有人清理“甬道”上的小创口,细微的疼被放大了很多倍,也没有比刚刚那一分钟更加痛苦。 确实不怎么疼,不需要麻醉,确实只要十几分钟的治疗,医生说的都对。 可褚年觉得自己从□□到精神都遭受了可怕的酷刑,不,应该说是凌虐。 太可怕了,可怕到他借口想上厕所,扶着墙慢慢走进了卫生间,站在隔间里,他掏出了手机。 跟余笑说什么呢? 说疼,说害怕,说……说什么都行!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第65章 她有我保着 “这次的项目会这么快就进行的这么顺利,我都没想到。” 天池总部, 搞设计搞了几十年的方教授对他面前的年轻人这么说。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略略低头, 面带微笑。 “事情都已经做得这么好了, 褚经理就别谦虚了。更何况, 也不止我这么想, 我看董事长的意思,你说不定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直接来总公司,池新是不错, 可说到底是个小地方, 再加上……” 看着方教授的眼神,余笑已经知道了他想说的是什么。 想想当初她刚成为“褚年”的时候,很多人际上的关系处理全靠程序上的揣测和对褚年教导的照本宣科,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余笑就觉得自己越来越“懂”了。 比如方教授所说的就是“褚年”未来的晋升前景,池新的国内市场部经理在池新干了十几年, 根深叶茂又没有犯过什么错,虽然之前找到了总公司这边的董事们蹦跶想换掉褚年,可也没做更多,就算失败了, 也不能追究他什么责任。 就算“褚年”表现再好, 总公司也没有为了“他”惩罚别人的道理。 “你以为职场真是你死我活?职场啊, 是在令人绝望的人际关系里寻找共赢的点, 你能拉到更多的人成为你的助力, 你成功的可能就更大。” 褚年曾经教给余笑的,她已经真正明白了。 想到褚年,余笑就想起自己自己已经快一个月没接过他的电话了,偶尔有什么事情他发来了文字信息,余笑会看着,能帮就帮一点。 她没什么好说的。 从褚年的妈妈说出那句话之后,余笑觉得她心里的最后一根弦也断掉了,她的“忍让”和“付出”成了别人的胜利,也就是说自始至终,她就站错了位置。 而当她醒悟了褚年妈妈的“目的”之后,她也就明白了褚年越发频繁的电话是为了什么。 褚年不想离婚,那些电话、消息,那些撒娇和分享,都是奔着这一个目的去的,他倒是从来目的明确。 他想换回来,同时,也想要不离婚。 他还想要孩子……说到底,他什么都想要。 可余笑自己呢,她想要的不过是换回来再离婚,换回自己的身体却要再次踩进可怕的漩涡里,离婚,褚年又是绝不肯的。 面对这样的死局,余笑选择了搁置,她现在没有破局的能力和方法,能做的就是不断地提升自己的能力和见识,就像当初那个电话里的女孩儿说的那样,低下头去做事。 做事,做更多的事。 余笑的脸上是微笑的模样:“教授,这个事情还早,项目刚进行到施工前期准备阶段,才显得我前面干的事儿多了一点,等着一点点往下推进了,还是要辛苦你们这些真正有技术的人。” 方教授笑着喝了口茶:“我看你捧人的水平就挺技术。” 大好的周末,正在闲聊里掺着正事儿呢,余笑的手机突然响了,方教授摆摆手: “你自便,我正好在网上下盘棋。” 余笑着手机站起来,走到门边,刚接通就听见了小李的声音: “经理,莫北出事儿了。” 莫北? 余笑的第一反应是莫北被人欺负了。 “怎么了?受伤了么?还是丢了东西?人还好么?” “不是,经理……”小李的声音突然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莫北把人打了。” 把人打了? 余笑飞速迈出的脚步顿了一下。 是的,莫北并没有被人欺负,或者说,莫北确实被人欺负了,可她用更凶残地“欺负”回去了。 赶到了公寓小区的保安室,余笑看见的是莫北一个人低头站在一边,另外三个女人站在另一边。 小李穿着背心睡裤在跟保安说着什么。 “怎么回事?” 身材瘦高的男人表情严肃,透着些不怒自威的气势,明显就是管事儿的,一看见他,两个保安的脸色又比之前好看了很多。 “我姓褚,是她上级。” 那边的三个女人里有一个本来是抱胸站着,狠瞪着莫北的,一看见他,手臂放下了,人也微微低下了头。 事情其实很简单,莫北来了京城,被安排在了一间公寓里,公寓有两个卧室,另一个住的是个从下面分公司调上来“培训”的,在总公司这样的培训也都是攒资历的一种方式。 莫北跟着褚年的项目,才短短几个月就受了总公司的嘉奖,中间的一次内部评测再次拿了全a,并且被发了一笔奖金。 明明是个小地方的分公司出来的,却这么露脸,羡慕嫉妒莫北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所以,在池新影影绰绰传的“绯闻”,就这么传来了京城的总公司。 今天莫北没出门,就在房间里戴着耳机追电视剧,一坐就是大半天,连午饭吃的都是前一天买的炸鸡,下午两点多,她摘了耳机想睡觉,突然听见房间外的客厅里传来几个女人的说话声,说的正是她和她们经理的绯闻。 显然,这几个女的以为莫北不在,才敢这么放肆,言语间,褚年和莫北俨然一对“奸夫□□”。 听着她们明明自己也是女人,却满嘴的“婊”、“骚”、“贱”地说自己,莫北怒了,穿好衣服冲出房间跟她们理论,最后文斗成了武斗。 莫北1v3,不仅没吃亏,等保安赶到的时候,就看着她把她的室友摁在沙发上用拖鞋抽,另外两个,一个是跑出去喊了保安的,另一个直接被打怕了,连冲出去都不敢,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说什么都不肯出来了。 听完事情的经过,余笑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保安对场面的形容比小李三言两语的概括更生动,母狮子进了羊群,也不过是这个水平了。 过了一会儿,余笑忍不住笑了。 她抬手拍了拍莫北的肩膀,转身去看向其他三个人: “你们是怎么说的,说给我听听。” 三个人都没说话,其中两个看向了莫北的室友。 余笑没有一点儿火气地看着她们,手臂、脖子、凌乱的头发……莫北该下手的地方似乎一个都没少,有个姑娘还在揉着自己的肚子。 “嫉妒。”她说。“就是因为嫉妒,又找不到莫北身上的缺点,就说些自己都不信的谣言,你们这样真是太难看了。” 小李看自家经理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方,连忙补刀说: “经理,你来之前那个女的可凶了,还说要报警验伤,把小莫关起来。” “报警验伤可以,小莫动手打人确实不对,我也会联系公司的人事管理和纪律监察部门,我会问清楚在咱们公司的规章制度里,破坏别人名誉该怎么惩处。” 余笑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运动t恤,敞穿着黑色的运动服,脖子上挂着黑色的耳机圈儿,头发这个月没怎么打理,略长了一些,却看着比从前显得更年轻了,她说完话之后双手插在兜里站在那儿,无声的压迫感在房间里四散。 三个女孩儿里的两个急了,她们跟莫北的室友不一样,来总公司培训的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了,她们两个本来就是总公司的小员工,要是因为这样的事情被处分,那可就冤死了。 “褚经理!都是她说的,我没说过,我、我也觉得她这么说不好,真的,您、您别生气,我……莫北也没怎么……” 一个女孩儿摸着自己手臂上的青,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都挨打了还不行吗?我就是听了两句闲话,话也不是我开了头儿的,呜呜呜……” 一个哭了,另一个也开始抽泣。 只剩最凶的那个莫北的室友,梗着脖子说:“她搬走,然后赔我医药费。” 哟,这是还想谈条件呢。 余笑摇摇头,拿起了手机。 女孩儿本质还是色厉内荏的,看见她的动作就连忙道:“你要给谁打电话?” “谁能管你,我就找谁。” “你、你……” “你以为我会怕这个事情闹大?你以为我会怕你?我坦白告诉你,我正好可以借着你的这个事儿告诉其他人,别在背后不干不净地嘀咕我。再说了就算莫北打你要受处罚,也有我保她,你呢?跟你一起碎嘴的都把你给卖了,谁能保了你?” 事情最终以三个女孩儿承认了自己传播谣言,不再追究被打的事情而告终。 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消息跑来的江法务负责起草了承诺书。 余笑带头从保安室出来的时候,听见保安科的科长说: “褚经理,你手下这个小姑娘,可真是太不稳重了。” “没有啊,挺好的。”手臂上搭着外套,露出了长长的刀疤,余笑说,“冲冠一怒嘛,不管是谁,能自己找回场子,那都是本事。” 保安科长干笑,大概是觉得这位经理真是太护短了:“话是这么说,到底是不体面,你不知道,今天听说有几个女的打架,真是楼道里都站了人。” 余笑用看似开玩笑的语气说:“那是他们见得少了,见多了就好了,说不定到时候造谣的也就少了。” 莫北默默跟在后面,她听见了自己身边传出的闷笑声,她也知道,自己现在大概也是在笑的。 “小莫,你说为啥经理说的那几个女的是传着自己也不信的谣呢?”小李偷偷问莫北。 莫北撇了撇嘴,她今天没戴眼镜,脸颊还有一点青,小声说:“要是她们真以为我跟经理有什么,就不会说我跟经理有什么了,会说我是狐狸精投胎。” “啊?为什么?” “你看咱们经理。” 小李抬头看了看他们经理的背影,有些茫然地转头又看莫北。 “多帅啊。”莫北说。 “所以呢?” “经理这么帅,我要是真跟他有什么,我不就是狐狸精投胎了么?”说完,莫北自己笑了起来。 听见莫北夸褚经理帅,江法务的脚下踢开了一片树叶。 …… 飘着黄油的鸡汤里,面条看着差不多熟了,褚年把焯好水的白菜、金针菇扔进去,再打了两个无菌蛋。 三分钟后,他端着一大碗鸡汤面坐在沙发上,插着一根大鸡腿的鸡汤面看起来十分诱人,他认为这个足够拍下来给什么鸡汤拉面当广告了。 略略弯腰想吃的时候,他扶了一下后腰,又站了起来。 怀孕四个月,肚子不过刚有点起伏,腰背已经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不得劲儿,现在趴在茶几上吃饭都已经不舒服了。 慢慢把鸡汤面搬回到了餐桌上,褚年深吸了一口气,这么一折腾,鸡汤的余温已经把鸡蛋焖了个半熟,他刚刚的得意和喜悦顿时就少了三分。 少了三分,就是一点儿也不剩了。 计分器上的分数又是九十九。 也一直是九十九。 就像他又是一个人吃饭。 也一直是一个人吃饭。 第66章 孕中记事(一) “笑笑姐姐,你也太拼了吧。” 拿到“余笑”刚写好的宣传稿, 小玉揉着头, 看了看自己的手, 又看了看人家的手, 忍不住又说: “笑笑姐, 你写的速度比我排版整理的速度还快啊。” 褚年头也没抬,自从余笑不怎么理他以来,他明显觉得自己的话也少了,就像是很多事情知道没有了出口, 那索性就连产生都没必要了。 他只说:“那你就得再快一点了, 下班之前咱们把这份发给合作方。” “哦……啊?不是说明天么?” “今天发了明天可以修改,要是明天发,对方再提出修改意见,你是不是就得加班了?” 好像有道理。 小玉点点头,转过去继续做她的版面设计,十分钟后, 她突然反应了过来,幽幽地说: “笑笑姐,我怎么觉得,咱们就算今天交过去, 明天也得加班改呀?” 褚年不说话了, 甲方的要求从来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真改起来是无穷无尽的。 听着两个“小姑娘”说话, 韩大姐笑了一声, 说: “你们明天要是加班,我就回去包了小馄饨给你们送过来。” “嗯?韩大姐你不用去接孩子么?” “这不是暑假么?我家老大心疼我,她替我去接她弟弟。我就空闲了……” 老大指的是韩大姐家的大女儿。 褚年抬起头看向韩大姐,说:“大姐,你女儿也就才九岁吧?” “马上过了生日,就十一周岁了,虚岁十三岁。” 那还是个小女孩儿啊。 “大姐,你让一个这么小的去接她弟弟,你放心么?”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家老大从小懂事儿,这么高的时候就知道我给她弟弟洗尿布的时候给我递肥皂了。” 说起大女儿,韩大姐的脸上是得意的笑容。 莫名地,褚年觉得这个笑容有些刺眼。 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继续去写文件了。 终于赶在下班前完成了预计的工作目标,褚年下班往家走去,三个周之前,他学会了自己给自己炖汤,两个周之前,他学会了晚上出来散步运动,顺便去超市买点打折的水果和面包,一个周之前,他在小区旁边的外贸店里给自己买了几条棉质的睡裙,还有韩大姐之前给他买的那种背心儿内衣,颜色挑了黑白和肉色。 上个周末,他把头发剪了,曾经披垂到几乎腰部的头发变成了齐耳的短发。 一直到现在,褚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还很不习惯,余笑从他认识的时候起就是长发,从来不染也不烫,天生的直发不是很黑,却让人觉得毛茸茸的,手感会很好,现在剪短了,就好像那个余笑彻底变了个模样。 确实变了个模样,这个壳子里现在装的是他褚年。 不仅如此,就算是褚年壳子里的“余笑”,也不再是当初的余笑了吧。 一个半月了,没有一个电话。 只有微信上传过来的文字,冷冰冰的,一点温度都感觉不到。 八月底了,明明已经出了三伏天,却还是酷热的,超市里已经上架了月饼,褚年从前不喜欢吃月饼,现在看着金色的散装月饼却有点馋,买了两个最普通的芝麻馅儿。 蔬菜买的是菠菜,用开水烫了之后再浸凉蘸酱吃,酱是之前余笑妈妈从来的肉丁酱。 此外又买了一包切好的小肋排,前几天在网上看见了一个懒人做糖醋排骨的办法,褚年今天想试试。 排队等着结账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褚年拿出电话的样子可谓是手忙脚乱,好像那是个会化了的宝贝。 电话却不是余笑打过来的,是他亲妈。 “笑笑啊,最近身体好点了吧?” “您有事儿?” 自从上次大闹过之后,他妈就不再上门了,顶多一个周来一个电话,有时候褚年都佩服自己这个妈了,不管干出来多丢人的事儿,她再次跟你说话的时候依然是一副“我为你好”的样子。 “哦,是这样,这个周末你有时间吗?褚年他表姨在下面一个医院,我陪你一块儿去一趟。” 褚年觉得自己的眉头跳了一下,这一听就又是没有好事儿啊。 “去干嘛?” “这事儿都怪我,我早该问问褚年他表姨了,这部前几天她来,我说起你怀孕了,这才想起来,早知道就该早点儿去了,也不用拖到现在……” 自己明明已经明白发问了,对方却嘀嘀咕咕些不相干的,这让褚年的心里越发的没底。 那个表姨他是知道的,据说是当年中专毕业的时候分错了地方,本来该留在城里的,却去了下面的乡镇医院,又苦熬了几年,调进了县里的医院,褚年十来岁的时候,县改成了市,县级医院成了市级医院,那之后,他这个表姨的日子就好过了起来,也不像从前那样总说自己命不好了,反而开始说褚年的爸妈一辈子在一个国营厂子里打工,没前途。 升了护士长之后,表姨家里还买了车……要不是后来褚年家里拆迁给房又给钱,城里的房价又飙高了一截,这表姨估计能说的话就更多了。 不管怎样,褚年都清楚地记得,他妈并不喜欢自己的那个表姨,她的那个表妹。 “您要是不说,我就挂电话了。” “唉,你这孩子。”褚年的妈妈笑了一声,说,“你是真不懂啊,还是装傻啊,去医院干嘛?当然是看看你肚子里是男是女了,现在到处都不让看,我不得贴着脸面去找熟人?褚年他表姨在她们医院是护士长,让她跟b超室说一声,咱们不也省事儿了?” 看是男是女? 褚年冷笑了一声,说: “看了有什么用?我不去。” 倒不是因为褚年对自己孩子的性别不重视,只是一想到这事儿是他妈安排的,他的心里就不舒服。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他亲妈又打了过来,他也没接,结账之后拎着东西往家里走去。 没走几步,他的身上又出了一层汗,在树荫下停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又响了。 这次打电话的是余笑的妈妈。 褚年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亲妈去找了她的亲家来夹击自己了。 “笑笑!你婆婆要带你去看男女是不是?” 电话里的声音尖锐刺耳,褚年下意识把手机远离了自己的脑袋,等对面吼完了才说: “是……妈,我不去看。” “对!咱们千万不能去看!笑笑啊,我告诉你,孩子是你的就是你的,你知道吗,生男生女到了你肚子里那都是老天爷注定的缘分,人不能强行改命啊,会遭报应的,笑笑,你答应我,你无论如何,不能去看是男是女……你也不要想二胎的事情,这事儿不是这么个道理,决不能为了要个儿子就舍了身子去生孩子,知道吗?” 余笑妈妈的紧张和急迫,褚年透过电话都能感觉得一清二楚,他有些茫然。 “妈,你是听谁说什么了?” “笑笑,你不能生二胎,你知道吗,孩子一个就够了,你不能生第二个……”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抽泣,褚年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茫音传来,他呆呆地看了看手机,先是拨号给了余笑,又挂断,手里拿着东西不方便,他发了语音过去,跟余笑说了一下她妈不知道为什么来嚷嚷了一通不准看胎儿性别,不准要二胎。 拎着菠菜和排骨,觉得自己该做了都做了的褚年又呆立了一会儿,又打电话给了余笑的妈妈。 “妈,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余笑妈妈的声音有些模糊,仿佛鼻子被堵住了。 褚年心里听得特别不舒服,他真是从没见过自己丈母娘这个样子,从前他见过最多的是温柔关爱的笑容,变成了“余笑”,他见识了自己丈母娘撒泼不讲理的样子,也见识了她直言直语说话的样子,更多的,是感觉到了一种坚毅和刚强,虽然有时候姿态并不好看。 “妈,你放心,二胎我现在不考虑,我也不去看孩子的性别。” “嗯,好,千万不能去啊。” “我不去,我一定不去。” “千万不能去啊,我跟你说,女儿也好,儿子也好,那都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知道么,那是你孩子,你不能随随便便就扔了,怎么都不能扔了知道吗?” “嗯……妈,你怎么了?” 电话又挂断了。 怀着心事,褚年走回了家,糖醋排骨没心情做了,随便加了点酱油糖和葱姜一起煮了,快出锅的时候点了点醋,味道很一般。 所以他只把蘸酱菠菜吃完了,又吃了一个五分熟的无菌蛋。 洗了碗,扫了扫地,把垃圾袋收到门口,再下楼扔垃圾散步……一套下来,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八点。 做了一套盆底肌的训练,看了半小时电视,褚年还是觉得心口闷得慌。 电视机里声音嗡嗡作响,他耳朵里一会儿是韩大姐说“我女儿可能干”的声音,一会儿是余笑妈妈“你决不能看性别,咱们不要二胎”的声音。 过了九点,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这次终于是余笑的了。 “不好意思,我妈今天有点激动。” “她没事儿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就是我妈找了你妈,但是……” “没事儿了。”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儿?我现在顶着你的壳子,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吧?” “没什么,就是……我妈生了我之后,我爸爸那边的人想偷偷把我带回老家,好让我妈再给我爸生个儿子,那时候我妈才生我三个月,她一个人跑到了老车站,才把我从公交车上抢下来。” 抬起手,用小手指轻轻蹭掉眼角的湿润,余笑的声音很平静。 其实她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件事。 也是刚刚,才彻底理解了母亲的歇斯底里。 那年,她妈也才24岁。 温柔善良隐忍能够保住自己的孩子么? 如果不能,她能怎么办? 第67章 孕期记事(二) 莫名地,褚年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明明他是站在家里的洗手间门口, 只要潮湿的水汽, 和他洗过澡之后的沐浴露的香气。 “余笑。” 他叫了一声对面那个人的名字。 “女儿, 女儿也挺好的。” 余笑笑了一声, 说:“褚年,你这么会说话,不会不知道‘也挺好’三个字意味着不够好吧?” 说完,她把电话挂了。 叹息一声, 坐在床上, 余笑想起刚刚自己母亲说的话。 “笑笑!他们逼着我生儿子,我说我是老师,有公职的,不能要二胎,他们就要把你带走……笑笑,你答应妈妈, 不管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你不能不要他。 真的,知道你被抱走的时候,我太疼了, 我疼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我第一次冲你爸发火, 他也刚下班回来, 还跟我说说不定是他那个嫂子带着你出去散步了, 笑笑, 妈妈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妈妈说服不了你爸爸,我就跑出去,我直接就往老车站跑,我信了你就在那儿,你爸在后面追我,我跑啊,跑啊,等我找到你的时候,还有两分钟车就开了,我哭着求司机,我说我的孩子在车上……笑笑,我的声音,他们听不见啊,人太多了……” 回忆里的每个字都轻轻敲在了余笑的心口,她慢慢仰躺在床上,用手臂盖住了眼睛。 有一个问题,余笑刚刚想问而不敢问——她爸爸知不知道,同没同意? 可即使是不知情的又怎么样呢?即使是不同意的又怎么样呢?那只能说明他没那么坏,却不能说明他足够好。 他的妻子因为这件事从此学会了歇斯底里,他的女儿因为性别连名字都要改掉,两个女人的一生明明被他无比深刻地影响着,他又做了什么呢? 他却只会对一个女人说:“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会儿?” 再对另一个女人说:“不要学你妈那样。” 好像一切的改变都与他无关。 还有褚年,他执意生下那个孩子,以母亲的身体和父亲的身份,却只会说:“女儿也挺好的。” 好在哪儿呢?是好在将来再有一个女孩儿被教着说:“不要学你妈那样”? 还是好在会变成她血缘上“奶奶”和“外婆”的模样? 躺了半个小时,余笑猛地坐了起来,掏出手机,她想给江今打电话咨询一下离婚之后的孩子归属问题。 却先打开了短信,定定地看着陈潞和“褚年”的聊天记录。 “要是……” …… 前一天说错了话,褚年用了半个小时总结经验,用了五分钟自我反省,还在网上搜了一下该如何表达自己对女儿喜爱的句子,只可惜余笑却再没打电话过来。 上班的路上,褚年看见了几个穿着裙子的女孩儿,她们都梳着干净利落的辫子,穿着可爱的小裙子,说话叽叽喳喳,像一群无忧无虑的小鸟。 大概也就是十一二岁的年纪。 褚年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韩大姐家女儿的十一二岁,又想到了余笑三个月大的时候那场惊心动魄,接着,他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这么能折腾,应该是个儿子吧?” 其实是个女儿好像真的挺不错,就是得教好了,不能吃亏。 快要进工作室的时候,褚年看见工作室隔壁的商店里在卖粉色小兔子的布偶,粉粉嫩嫩,耳朵上还戴着黄色或者红色的蝴蝶结。 他买了一个。 “小余,你都是要当妈的人了,还玩小兔子呀?”看见他揉着小兔子进来,正在擦地的韩大姐取笑他。 “不是。”看看手里的小兔子,捏了一下软软的耳朵,褚年把小兔子放在了韩大姐的桌上,“送给你家宝贝女儿的,对了,她叫什么?” “你这也太客气了!嘿嘿,那我替我家老大先谢谢她笑笑阿姨,她大名叫李若竹,她弟弟叫李胜柏。” 我没问她弟弟叫啥。 褚年看着韩大姐把小兔子放进了包里,又嘱咐了一遍: “别忘了啊,是给李若竹的。” “知道,知道你是给我家老大的。”韩大姐笑着看着褚年,似乎觉得他怀孕月份大了之后越发孩子气了。 褚年却还不满意,又把兔子要了回来,在屁股底下的标签上,他用签字笔写了:“给李若竹”四个字。 虽然一边写一边在心里狂骂自己幼稚。 写完之后,褚年把兔子递给韩大姐,却又拿了回来,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我同事有个女儿,小小年纪就要帮妈妈照顾弟弟,我觉得这样不太好,买了个小兔子送给她,怕这个兔子落在她弟弟手里,我还写了她的名字。” 配着图发出了这条微信,褚年心口一轻,他转着圈儿坐下,哼着歌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先是对照着和合作方的合同看看后续还有哪些需要调整和准备的,等小玉到了之后,褚年已经又写了几个跟版面设计有关的需求。 “笑笑姐,我昨晚做梦都是你压着我说我的版面还没做完,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话是这么说,小玉还是打开了软件,开始按照褚年说的调整起来。 压着你? 褚年看了小玉一眼,又打量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小身板儿,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压不动了的,要是换成自己那个身体…… 一想到“褚年”压着小玉,褚年瞬间就想到了现在的余笑。 最近一直不联系自己,不会真在外面找了小姑娘吧? 想起陈潞看着余笑的眼神,再想想自己偶尔和余笑一起出去,那些女收银员和女服务生都对余笑笑得格外殷勤。 褚年的心里一梗。 上午十点半,对方果然发来了对宣传页的修改意见,小玉对着长长的excel表格哀嚎,倒是褚年觉得对方的难缠程度比自己的预期要低一些。 “抓紧做,咱们今天未必加班!” “那太好了!”听见不用加班,小玉可算是精神起来了,两个人细分了一下各自负责的部分,就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写写画画了起来。 …… 八月很快过去,九月中旬的某一天,就是牛姐的工作室参加家博会的日子。 展会第一天,原木色的样板展示台边就有不少人被温馨舒缓的设计风格和“爱的安全感”这个主题所吸引。 小玉穿着亚麻色的长裙,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只觉得展会刚开始没多久,自己的嘴皮都要说干了。 程新那边的情况也没比她好多少,一次应付一两个人那是少的,多的时候身边围了五六个,想要装修房子的人总是有一肚子的问题,有些问题他们这些做设计的遇到过、解答过、解决过,也有很多的问题让他们很挠头。 偷空抓了一瓶水往嘴里倒,小玉喘了口气,对着墙上挂着的镜子补了补妆,她一个一直留在省城的同事靠过来说: “你看那边,余笑可真厉害啊。” 小玉连忙伸头去看,嘴里惊诧:“啊?笑笑姐姐今天不是下午就回去吗?” 昨天,“余笑”和程新、小玉一起来了省城,晚上也一起参加了“誓师大会”,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叫“她”来是因为在先期策划的时候出了力,可没指望这怀孕五个多月快六个月的孕妇能在展会帮什么忙。 做展会招待得一站一整天,这活儿可不适合孕妇。 “我估计她是走不了的,你看,她一个人顶咱们好几个。” 这话倒也不算夸大。 褚年站在展台的旁边,跟那些打扮靓丽的同事相比,他只穿了一条宽松的棉质裙子,看不大出肚子,可也没什么线条,更是戴了一副口罩来防备展厅里残留的甲醛气味,在他身边围了至少十来个人,那些人听着他讲着这个设计的特点,偶尔还有人点头。 “安全感是多方面的,在家庭来说,我们需要感情上的安全,也需要家居生活的安全,这套设计在电源做了特殊布置,埋线点隐蔽,插头会被包裹在这个盖子下面,不容易进水,也不容易被小孩子碰到……家具的圆角设计和防磕绊设计技术在国内来说是我们合作品牌独创的,当然我们的设计师还针对这种需求出了更多别的设计……” 分发着手里的小册子,褚年牢牢把握着交流的节奏,十来个人没有一个听到一半儿走的,倒是有三四个在大体了解之后立刻说: “我们想跟你们的设计师谈谈。” 这就是要下订单的节奏啊! 小玉一边忙自己的,一边抽空关注着她“笑笑姐”那边,都被这高效率和高成功率给震撼到了。 褚年不止震撼了小玉,也震撼了牛姐和品牌方的负责人。 没有人再提他得回去这事儿,当晚,褚年被安排住在了一家四星级的酒店里,牛姐给她挑了一套宽松又不失设计感的裙子亲自送来。 “这几天辛苦你一些,你放心,我和品牌那边说好了,你的提成比别人再高一个点,你也不用在展厅里面呆着了,明天外面大门口的路演,你去做,你要是忙不过来,我就让小玉和程新去帮你。” 大门口的路演,并不是在太阳底下,而是在进入展厅的通道里,不热,就是人更多一点儿,之前牛姐是交给了她的一个老同事的。 “好的牛姐!” 褚年的眼睛亮了,仿佛很惊喜的样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了这一天等了多久,又筹谋了多久。 交流,他最大的本事在于交流,这才是他在“熟练操作办公软件”、“独立完成市场推广策划”之外的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竞争力。 捂着又在轻微胎动的肚子,褚年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一周后,展会结束,褚年成功谈下了五十二个品牌产品单,其中有三十个是家具全包,十六个设计单,光是提成估计就得近十万块。 牛姐还直接给了他一个大红包,里面是两万的现金。 这还并不褚年最大的收获,因为这次的合作极为成功,品牌方想在十二月京城的家博会上继续与牛姐合作“爱的安全感”这个项目,在谈二期合同的时候,褚年作为重要参与者参与了合同细节条款的洽谈,对方指定了他作为项目的整体策划人。 “余笑,你现在真觉得你在我这儿是屈才了。” 谈完合同,送褚年去火车站的路上,牛姐如此感叹道。 褚年只是露出一个微笑,说:“是您信任我,我才能做一点儿成绩出来,要是没有您,我才是真被屈了才,自己都不知道。” 牛姐喜欢更自信的人。 听见“余笑”这么说,牛姐哈哈一笑。 “你这丫头可真是对了我的脾气,我就喜欢能干又敢干的!等着京城的活动忙完了,咱们俩考虑换个合作模式,怎么样?” 褚年瞪大了眼睛。 他的两个耳朵都听见了牛姐说的三个字——“合伙人”。 合伙人…… 他连自己腰背因为久坐而产生的酸痛都忘了。 “好!牛姐!我会继续努力的!” 什么脚胀、什么腰背酸软、什么胸口胀痛、什么晚上睡觉都累、什么走路变鸭子……捱着这一切的折腾,褚年一步步往前推进他的项目,这不止是他的项目,也是他的安全感。 倒是他的孩子,大概也是他习惯了当“孕妇”的原因,竟然也让他觉得安稳了很多,不像最初让他那么慌乱了。 十一月末,距离展会开始还有半个月的时候,褚年一早就被肚子疼给惊醒了。 疼痛感突如其来,十几分钟后又来了一下。 褚年没当回事儿,他现在觉得自己肚子里这个要真是女儿,估计也是个将来能跑能打的野丫头。 上班之后,他倒了一杯水,正跟小玉说着布展时候的几个问题,肚子又是一阵抽疼,疼的他把杯子都砸在了地上。 “宫缩。” “先兆早产。” “住院修养吧。” 一个小时后,褚年在医院的急诊,听见医生这么说。 他起先仿佛聋了,只看见医生的嘴在动,接着,脑子里“轰!”一声,便是天昏地暗。 第68章 孕期记事(三) “我早就说你不该这个时候出去工作,你不听我的, 啊, 你好好儿在家里怀着我的孙子不行么?你这个孩子啊,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越活越糊涂, 连带着我家褚年都跟着发疯。所以老人都说娶妻娶贤,娶了你这样的我老褚家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我可告诉你,余笑,要是孩子没事儿, 咱们什么都好说, 要是孩子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让褚年跟你离婚!” “啪!”是东西砸在桌子上的声音,带着忍无可忍的狠意。 “褚年他妈,会说话你就说,不会说话你闭嘴,我告诉你, 现在躺在床上受罪的是我女儿,宫缩不舒服得打针的是我女儿,你要想拿你儿子逞威风,先等你儿子回来再说吧。” “你、你们做错事还有理了?!” “谁都知道生孩子自古以来是一脚踏进鬼门关里的事儿, 亲家母你长到这么大总见过几个生孩子不顺利的吧?你自己生孩子的时候就一点苦没吃吗?再说了我女儿只是先兆早产, 不过得卧床休养几天, 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你看你那恨不能孩子出了什么事情, 你好把我家笑笑骂死的样子?你是孩子的亲奶奶么?” 结亲这么多年,褚年的妈还真没见过余笑妈妈在自己面前这么硬气的样子,她转头看向站在那的余笑爸爸: “亲家,你们到底还想不想跟我家走动了啊?这都说的什么话?啊?” 跟在后面进门的余笑爸爸看向余笑的妈,得到了萧清荷女士一个冷冻级别的眼神。 他张了张嘴,又看看褚年,到底没有说话。 平日一派老干部作风的他今天竟然有些憔悴,显然是这段时间的日子也很不好过。 余笑的妈妈表情轻蔑,继续说: “你不用管我说的什么话,褚年他妈,现在是我女儿怀孕这么长时间你家褚年一直不在,你指责我女儿的时候想想你儿子有没有尽到当丈夫当父亲的责任,别以为我女儿嫁到你家就得给你家为奴作婢,你要是真的这么不待见,我可以告诉你,姓苗的,闹到现在小两口要是离婚,错都在你儿子的身上,我女儿生了孩子就跟她姓余。” 这话挺狠,余笑的爸爸听不下去了: “这什么事儿都没到那个份儿上,你撂什么狠话呢。” 他的妻子看向他: “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是你女儿,怎么,你还要帮着别人说话?要是你对我的话有意见,笑笑和她孩子跟我姓萧也行,你以为你家的姓儿多金贵呀?” 余笑的爸爸说不出话来了。 褚年的妈妈看着自己的这对亲家,又看了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余笑”,凉凉地笑了一下: “行,行哈,你们一家人这是合起伙儿来仗着有了我的孙子就来欺负我们家了是吧?你以为我一个人在这儿就能由得你们欺负了?我告诉你,就余笑现在大着肚子的丑样儿,等她生完孩子,肚皮上全是褶子,我们家褚年不嫌弃她就不错了,谁还敢要她个被穿破了的口袋?” 余笑的妈妈气炸:“你说谁呢?你自己不是当妈的人么?嘴怎么这么毒?!” 褚年的妈妈不甘示弱:“我说错了吗?她不就是被我儿子用过的破口袋么,现在我儿子摆明了都不想要她了,就你们还仗着肚皮跟我使厉害呢?!” “啪!” “别,别动手!”这是余笑爸爸的声音。 “你敢打我?”这是褚年自己亲妈的声音。 “哐!”病床被挤了一下,是余笑的妈把褚年亲妈推到了病床上。 “啪啦”余笑妈妈的包被碰到了地上。 “哎哟!”试图拉架的余笑爸爸不知道挨了谁一记肘击。 二十年机床操作经验对阵十年广场舞资深玩家,一场摩擦刚刚上升到推搡级别,即将发展到扯头发级别的时候,病房门口传来一声爆喝: “干什么呢?不想陪病人就走!上一个在医院闹事的可还在拘留所没出来呢!” 一场闹剧戛然而止。 只剩褚年头上悬着的液体包晃个不停。 中午的阳光透过那个软包里的液体,让整个房间的光线都变得凌乱起来。 褚年一直不说话。 缩在被子里,只有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上凌乱的光。 医院的天花板,真的不好看。 褚年的妈不肯走,余笑的妈也绝不肯让她留,医院妇产科的病房从来是医院里紧俏货,仅次于儿科和秋冬交替季节的呼吸内科,三个“家属”盘踞在三人病房最里面的位置,一个沉默闭嘴,另外两个开口就是吵架,这样又僵持了半个小时,护士长亲自来赶人了。 “不到探视时间,最多只能留一个人。” 两个妈妈瞪着对方。 “你还不走?”余笑的妈妈理直气壮,“就你刚刚说那个话,你也有脸留这儿?” “我说什么了?我……” 褚年的妈妈到底还是走了。 打发完了一个,余笑的妈妈又让她丈夫出去给女儿买饭。 “笑笑现在……爱吃半生不熟的鸡蛋,医生说让清淡饮食,你在周围转转,看看哪个饭店好,买一份好吃的小炒,再让厨师给下碗馄饨什么的,里面的蛋不用熟透了。” 余笑的爸爸点点头。 终于把余笑的爸爸和褚年的妈妈都给赶走了,余笑的妈妈坐在了床边。 “笑笑,从我们来你就一直不说话,你这是怎么了?” 褚年动也不动。 摸摸手,摸摸头,叫来医生,医生也说检查结果都好,可能就是累着了。 “怀孩子这事儿,真是摊上一个是一个,我当年怀你的时候就是顺风顺水,不是早跟你说过么?我怀你的时候一直到还有几天预产期都还站着给学生讲课呢,一针催产针下去,还没等进产房呢,你的头都已经出来了,说好要给你接生的高阿姨就回家吃了个午饭回来,你都被洗干净抱出产房了。可也有的人,瞧着身体挺好的,从怀到生就没顺过……唉,细想想,你这也都是些小毛病,就是现在得保胎。我来的时候,跟你一块儿的那个韩大姐还让我跟你说,工作的事儿你别着急,慢慢来……” 褚年一声不吭。 余笑的妈妈把吸管插杯子里喂他喝水,他就喝了一口。 喝完了水,还要继续受教育。 “你也是,之前工作强度那么大,肚子里还有一个呢,干什么那么拼啊,给你找份工作是怕你待在家里废了,也没指望你就一定得挺着大肚子冲锋陷阵啊。” 褚年还没说话。 半个多小时后,余笑的爸爸送了一份馄饨、一份炒菜,还有两个酱鸡腿。 余笑的妈妈看了一眼,说:“医生说了清淡饮食。” 余笑爸爸小心地说:“女儿不高兴,你哄哄她。” 余笑妈妈余怒未消,看着自己的丈夫,她眼角一抬说:“有这个心你自己劝她呀,一个当爹的,用得着你的时候跟个锯嘴葫芦似的,正经事儿没干一点,买了两个鸡腿倒显出你来了。” 余笑的爸爸说:“生孩子的事儿,我还能说什么?” “怎么不能说了?”余笑的妈妈猛地提起了音量,又闭上了嘴,浊气从鼻腔出来了。 “算了。”她又说,“晚上我在这儿陪她,你回家吧。” 越过妻子的肩膀,余笑的爸爸看着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的自己的女儿。 白色的被子勾勒着单薄的身体轮廓,只有肚子的部分是隆起的。 “那……那要不,我、我明天送饭过来吧,白天我在这?” “你爱来不来!” …… 下午探视时间到了的时候,傅锦颜来了。 两天没洗的头用皮筋儿绑成了马尾,手里拎着一个大袋子。 “……萧老师,我来看看余笑,给她带了点儿吃的。” 余笑妈妈看着傅锦颜放下东西,点了点头。 傅锦颜没说什么,她和余笑的妈妈见过几面,彼此的关系在一般以下。 一个天天全国到处跑、不肯结婚也没有一份稳定工作的女人,在余笑妈妈眼里自然是不讨喜的。 其实在更早之前,傅锦颜就不讨余笑妈妈喜欢,因为傅锦颜是个不怎么听话的学生。 看见余笑妈妈的瞬间,傅锦颜的身体就紧绷了起来,完全是学生时代留下的后遗症,作为一个死宅,她的社交能力最高值还一直还停留在学生时代。 “锦颜,谢谢你。” “阿姨您客气了。”嘴里干巴巴地客套着,傅锦颜凑近了去看“余笑”。 只看见一张拒绝跟人交流的脸。 “她情况怎么样,医生给了什么治疗方案了么?” “咱们出去说吧。” …… 十一月的京城,晚上六点天就黑透了。 坐在机场等待登机的余笑揉了揉额头,从早上褚年出事儿开始就有人不停地联系她,她也在第一时间交代好工作,请了假往回赶。 手机的屏幕又亮了,这次给她发消息的是傅锦颜。 “我怀疑褚年得了产前抑郁。” 字映在眼睛里,余笑看了十几秒,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过了半分钟,她拿起手机: “喂,我想改一下我的假期申请,延长几天……我妻子怀孕七个月了,状态不是很好。” 晚上十点,医院的灯都要熄了,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妇产科的病房大门前跟值班护士沟通了几句,护士放他进去了。 “笑……褚年,你可算回来了!” 端着洗脸盆的余笑妈妈看见“女儿”,心猛地往下一放。 “妈,我回来了,您去我儿那休息,今天我陪床。” 病房里只有褚年一个人躺着。 旁边两床的孕妇都是白天在医院治疗,晚上就回家了的。 褚年睁着眼睛,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终于动了,抬起头,看着明明属于自己的那张脸。 “你还好吗?我回来陪你几天。”那个人说。 “余笑!” 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褚年伸出手去抓住了余笑的手。 “余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就这么折腾我!只要再给我十天!再给我十天!我要十天去做我的工作!我不要十天都躺在病床上!我从夏天忙到了冬天,我肿着脚到处跑!我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地我也能写方案!我晚上觉都不能睡了我还是能去上班!为什么我就是这么个结果!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安静的病房里,余笑任由褚年抓着他的手喊叫。 “我不是困在你的身体里,我他妈根本就是被扔进了地狱里!我跟你说,余笑,你就算乱刀砍死我我都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 第69章 孕期记事(四) “能做的我都做了。” 褚年拒绝承认自己流眼泪了,尽管有水从他的眼角流进了枕头里。 他抓住的那只手很稳, 还是温暖的。 “我!我!像个真正的孕妇一样, 我还学着做什么按摩, 我用那个小球, 天天疼到要死, 我还练瑜伽动作,别人跟我说的法子能试的我都会试试,啊?难道还不够吗?说不让吃我就不吃了,说让我吃的, 我能吃也都吃了! 这些还不够么?怎么别人都没事儿, 到我这儿事儿就没完了呢? 余笑,除了工作之外我都不知道这个皮子下面的人到底是我褚年还是另一个人!我做的还不够吗?我做的还不够吗?我只要十天,再给我十天我妥妥能成了工作室的合伙人!” 余笑还是不说话,她由得褚年发泄。 抓着那只手,褚年几乎想把自己的脸埋进去,无数的与怨念痛苦其实一直积压在他的心里, 这不是骂人、歇斯底里地对抗和一直坚持工作就能真正排解掉的,今天听见自己要卧床修养至少一个礼拜的时候,褚年觉得支撑他的东西真的倒了。 最可恨的是,他连倾诉的地方都没有。 他自己的亲妈笑他现在是个要被抛弃的破布口袋。 他身体的母亲能在生活上照顾他, 却不知道他一直以来真正的痛苦。 直到余笑回来, 他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的脆弱。 多可怕, 明明余笑在他生活里消失了几个月, 除非自己求助不然她什么都不做, 自己一看见她,却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哭了。 他也真的哭了。 他至今难以相信,他付出了全力去挣扎出的结果,竟然就以这样的一个方式宣告结束了。 “余笑,你告诉我,我是出了一个轨,我是在外面有了花花肠子,难道这就活该受这些吗?” 好一会儿,余笑才回答:“不是,你别想这些了,好好休息吧。” 褚年:“你只想跟我说这个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余笑低着头看着他,“褚年,我现在看着你觉得你真的很惨,如果你是别人,我会很同情,但是对你……我觉得同情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如果没有这场交换现在承受这些的那个人就会是我,不对,我会比你承受更多,那时候的你会对这样的我同情么?只要这样问一问自己,我就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看待现在的你。好好休息吧,我请了几天假陪着你,陪到你出院。” 褚年还抓着余笑的手不肯放,细细的白色的手指几乎要嵌进淡褐色的大手中。 “余笑,不是的,你不会比我更多了,你……我……” 褚年努力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 “余笑!你比我幸福多了!你有你妈,你有你朋友,甚至你爸对你都有好的时候,就连小区里平时没说过几句话的邻居都知道你是好人,我呢?我什么都没有!你的好能留在他们的心里,我的一切都随着褚年这个身体被你带走了! 余笑,想想这些,我求求你,你想想这些,你不要总觉得你是受了我的伤害了好么?我是背叛了你,我背叛了咱们的家,可这不代表你的人生一无是处!反而是我,我现在才明白,抛开褚年这个光鲜好看的壳子,真正没有被人惦记被人保护的是我!没有人爱我躯壳之外的东西,我爸妈都不爱,我比你可怜! 余笑,是我褚年,是我比你可怜!” 那只手被抽了回去。 查房的护士从病房门前经过,病房的灯被关上了。 黑暗笼罩了整个病房区,也笼罩了短暂的沉默。 余笑轻声回答他的痛苦哀求:“你错了,褚年,是有人爱过你的,是你自己不要了,不要说没有人爱你,这句话会把你之前在我这一切卖的惨都打散。” 初冬的风声有点大,从窗外一直漫到人的心里。 抽出一张纸巾,慢慢擦掉手上沾染的泪水,余笑接着说:“之前他们说你一直不说话,我还怕你是产前抑郁,既然现在脑子还这么清楚,能哭会说,估计你的状态比我想象中好,好好休息吧,不要太激动了。” 借着月光,余笑合衣躺在了旁边的病床上,黑色的大衣被她当被子盖在了身上。 褚年再没说话,那句“有人爱过你,是你自己不要了……”在他空荡荡的脑海中回荡着。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他慢慢转过头去,看着余笑,看了很久,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又看见了余笑,褚年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又活了。 余笑只要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就能觉得自己又活了。 医院的清晨很早就来临了,余笑用热毛巾给褚年擦脸擦手,擦的干干净净,白色的面皮儿都泛起一层粉,又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了一瓶面霜给褚年擦了。 褚年:“你现在一个大男人还用面霜啊。” 余笑:“所以我现在一个大男人比你以前帅啊。” 褚年不说话了。 早饭是昨晚就在医院食堂订的,一张鸡蛋饼,一碗红豆白米粥。 余笑翻了翻傅锦颜送来的东西,在里面找出了一包淡盐榨菜,让褚年卷着鸡蛋饼吃。 “我想吃半熟的鸡蛋。” “等你查房结果出来了我回去一趟,给你煮了带过来。” “好。” 赶在医生查房之前,同病房的两个人都赶回来了,看见高大俊朗的男人在病房里进进出出,两个孕妇都忍不住去看。 看着他们的眼神,褚年的心里又是一阵心累。 查房的结果自然是褚年得继续卧床休息,有了这么个结果,余笑就先回家了。 她刚走,褚年就听临床的孕妇跟他说:“你老公长得可真好看啊!有这么个老公还一大早给你忙里忙外的,你真是好福气,昨天看你婆婆那个样子,我还以为你是个小苦菜花儿呢。” 小苦菜花儿是什么? 余笑这样就算是对自己好了? 褚年歪头,看着孕妇挺着肚子瘫在床上,一手挂着吊瓶儿,另一边还得自己伸手去拿床头柜下面装着水果的兜儿,她的老公就在一边儿坐着玩手机。 褚年顿时觉得余笑作为一个老公……好像还行? 这么想着,他拿出了手机,微信里满满的都是消息,有牛姐的,有其他同事的,甚至还有合作方和之前被他签单的客户的。 听说了他先兆早产,所有人都让他好好休息,合作方的省级经理说: “你就放心生孩子,别担心项目了,等你生个胖娃娃出来,要是牛老师那边儿你觉得耽误了,就来我这,我给你个区域市场经理!” 看着这话,明知道是商场上来往的客套,褚年还是有一点点的高兴。 他好像也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惨。 余笑走之前给他削好皮的苹果,他拿起来咬了一口。 是脆甜的。 余笑拎着包打开家门的时候,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归零!归零!归归归归零!” 居然又归零了。 余笑的妈妈昨晚没有针对留宿在这里,而是直接回家了。 现在的家里空荡荡的,还是昨天早上褚年上班后的样子。 关上门,看着墙壁计分器上的“0”,余笑叹了一口气: “我应该好好谢谢你。” 她对计分器说。 “我想过很多次,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会想得很糟糕,现在我不会了,甚至,不怎么会想了,有个人跟我说如果不知道路在哪里就低下头去做事,可能是事情做多了,我想的就少了。可我不懂,我现在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讨厌我自己了,为什么这个分数还是归零呢?难道我想换回来,就只能真的去爱褚年么?” 计分器当然不可能回答余笑的问题。 “可是,会再爱上褚年的余笑,也不再是我了。” “不换回来,余笑不是余笑,换回来,余笑还不是余笑,有时候我觉得你在测的根本不是什么相爱指数,你是一面镜子,想让我们从里面看清自己,又生怕我们从里面看见自己。” 北方的房子都已经开始供暖,融融的暖气包裹着余笑,驱散了她大衣上的寒凉。 她站了好一会儿,才脱下外套。 上次回来是一个月前,那天正好褚年去省城开会了,余笑在家里等到九点多,去火车站开车把他接回来之后才走的。 每隔一段时间回来,这个家都会让她多几分的陌生。 茶几上的桌布换成了蓝色的方格,电视上面的盖布彻底不见了,甚至茶几底下的地毯都换成了灰色的。 卧室的变化更大,一套颇有上世纪八十年代风格的小碎花床品占据了床。 一些简易的健身设备就放在窗台上。 床边放了几本书和一个新的笔记本电脑,好几只笔都在地上。 书的种类还挺多,有财经的,有房地产的年度分析,还有胎教的。 衣柜一打开就很凌乱,一些余笑没见过的衣服占据了半壁江山,几乎每件都是宽松的、棉质的,颜色款式上有的还不错,有的就特别一言难尽,显出了它们主人飘忽不定的审美。 把衣柜大略收拾了一下,找出了两件能给褚年替换的衣服,余笑又拿出了一件褚年从前的羊绒衫,往身上一套,再照照镜子,余笑挑了一下眉头。 从前褚年穿这件衣服可真没有现在这帅气逼人的味道。 回来的路上买的牛肉切小块下在锅里炖着,再脱了衣服去洗了澡,出来煮鸡蛋……十一点五十,余笑拎着东西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看见她的一瞬间,褚年露出了从他住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老公!”她很自然地叫。 “我给你把电脑拿过来了。” 说着话,余笑从包里拿出了笔记本电脑,架起床桌放在了褚年的面前。 “啊?” “你要是想看看工作相关,还是用电脑方便一点儿。” 余笑说得很自然,褚年却有点懵。 “你还让我工作?” “要是不让你工作,你就像昨晚那样抱着我的手哭,那还是工作对你的情绪好一点。” “可、可、可医生让我静养啊!”褚年说话都结巴了。 余笑说:“我又没让你跑着工作,躺在床上看看相关总是可以的,当然不想看就好好休息,你心情怎么好怎么来,医院的wifi不怎么样,我下次回家给你缓存几部剧,还是你想看小说,或者玩个游戏?” 褚年还没说话,临床的孕妇已经开始说她自己的老公了: “你看看人家,人家还关心一下媳妇儿想看点儿什么,干点儿什么,就你,你就跟你的手机过日子去吧!” 看着他们,心里有点甜的褚年顿时觉得自己的幸福指数在飙升。 第70章 孕期记事(五) 中午褚年吃完饭继续打针,一只手挂水, 另一只手操作着电脑, 过了一个小时, 液体打完了, 余笑扶着他去了一趟厕所。 再回来, 他觉得有点困。 “我睡一觉。” “好,你睡吧。” 余笑帮他收好了电脑和放在电脑边的水杯。 躺在床上没一会儿,褚年“哎哟”了一声,坐在一旁的余笑站起来, 慢慢帮他调整了一下睡觉的姿势。 “谢谢。”褚年含糊着说了一声, 越来越大的肚子就像是在身上绑了沙袋,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是很痛苦的。 “没事,你好好睡。” 给褚年整理好了被子,余笑就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安静地看着手机。 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在穿着羊毛衫的男人身上,似乎是在融融地发着光, 越发俊朗的脸庞引得同个病房的孕妇忍不住就看了过来。 虽然她老公就在旁边低头玩手机。 这样的帅哥,谁不爱看呢? 不仅病房里有带着粉色泡泡的暗流,就连病房门口的嘈杂声似乎都比平时更大了,是护士和年轻女孩儿们的路过脚步声和私语。 “好帅啊!” “真的好看啊!” 外面有点聒噪, 病房里倒是很安静, 安静到褚年能听清楚那些人在说什么。 过了十几分钟, 他睁开眼睛说:“你在这也没什么事儿, 要不你先回家休息吧。” 只有他自己知道, 自己现在是多么的忍无可忍。 余笑想了想说:“那我回公司把车开来。” 褚年的脸蹭在枕头上点了点头。 等余笑真走了,褚年发现自己睡不着了,维持着侧躺的姿势,闭上眼睛又睁开,他也不想看工作方面的东西,拿出了手机正想看点财经新闻,他听旁边床的孕妇说: “姐,你老公脾气看着挺好的,就是他在那儿一坐,我就不敢说话了。” 嗯?是在说余笑么? 褚年想了想,笑了一下说:“没有吧。” “你们是夫妻处得久了没感觉,我看着他就知道就算你婆婆那样,只要他对你好呀,你就肯定不吃亏!”虽然要当妈妈了,这个女人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一点少女的甜味儿。 褚年的笑容顿时有点干,也不知道是被那句话给戳了一下,心尖儿和肺都有些闷。 他蹭着想坐起来,却觉得腰腿都没什么力气,可能是躺了一天多的缘故。 余笑不在,褚年觉得自己在病床上动起来像个被压着壳的乌龟,挣扎了一会儿,他也懒得再折腾了,就这么半靠在床头上,虽然脊柱和颈椎不太舒服,但是也能忍。 他是忙着想坐起来却不能,隔壁床的那位是想躺下: “老公,你给我把床摇平。” 女人的老公看着也是二十多岁不到三十的样子,眼睛盯着手机说: “干嘛?” “我想躺一会儿。” “躺什么呀,别躺了,再过一会儿我带你回去了。” “我累了我想躺一会儿。”嘴里撒娇,女人一只脚从被子里伸出去,踹了她老公一下,男人这才把手机放在一边,给她调整床的位置。 “哎,这些男人真是,自己还是个得让人催着的孩子,结果这都要当爸爸了。”又把自己的老公打发出去洗水果,女人这么对褚年说。 语气里还带着一点宠溺和甜蜜。 褚年没觉得这有啥甜的,被踹一脚才知道干活不拖延,那不就是一头驴么?嫁给个驴还这么开心,姑娘你口味有点重啊。 你看余笑,有她在,自己就不用操一点心……唉,这个类比好像不对。 应该是反过来,要是余笑怀孕住院了,自己照顾她…… 不,我没照顾她。 褚年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像是要把过往的记忆从里面打飞出去一样。 放空了大脑,人变更得无聊,又不想跟人聊天,褚年看起了之前看的宫斗小说,这几个月他最大的消遣也就是这个了,偶尔觉得心情不好、工作实在太辛苦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倒是很能解压。 余笑回来的时候,看见褚年抱着肚子又缩在了床里。 “你怎么了?” 褚年的脸色很难看。 “我看小说,里面女主生了个死胎。”他说。 余笑表情平静:“所以呢?” 褚年眨眨眼:“没事儿,我就是被吓了一下,要不……你抱抱我哄哄我?” 把买来的饭菜放在桌上,再把病床后面摇起来,余笑说: “你吃饭吧。” 只当他刚刚没说话,而是放了个屁。 他的晚饭两种青菜,一碗南瓜饭,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鸡汤。 褚年把半生不熟的鸡蛋扒开倒在米饭上,又往上面浇了两勺鸡汤,对余笑说: “我真是给吓着了,怎么都是要生了,还能……” 余笑站在一边给他打开青菜的包装盖子,轻声说:“还有人吃饭说话的时候噎死呢。” 吃着饭还想说话的褚年:“……” 咽下嘴里的饭,褚年咂咂嘴,委屈巴巴地说: “今天隔壁床的还夸你对我好,结果你一回来就欺负我。” 余笑没理他。 又吃了两口饭,褚年再次抬起了头: “怎么就我自己吃啊?你吃饭了吗?” 余笑低头看了一眼手机,说: “有人约我出去一趟,等你吃完饭我收拾好了再走,大概两个小时回来。” “你又出去啊?行,你去吧。对了,护士说我明天早上得做b超,单子放那了。” “好,我今晚就在这休息,明天送你过去。” “嗯。”听说余笑今天晚上还陪着自己,褚年又觉得自己开心了,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这么开心。 “你早点儿回来啊!” 他还对余笑挥了挥手。 约余笑见面的人是傅锦颜。 两个人约的地方是傅锦颜最近常去的私房菜馆。 “我还以为他这次真撑不下去了,昨天他的样子……真是不太好。” 看着余笑点菜,傅锦颜的手指在桌子上点了点。 余笑一边看菜单,一边低声说:“他没那么容易垮。” 傅锦颜笑了一下:“也对。那你这次回来是想陪他住院?还是看他没事了就走?” “陪他到出院吧,现在项目是施工期,赭阳和总公司两边都进行的很顺利,我离开几天没问题,也已经跟公司打过招呼了。” “真好。”傅锦颜突然笑了一声。 余笑抬眼问她:“什么真好?” “能在看着你再次为了事业去拼,而不是跟我说褚年长婆婆短,真好。” 余笑又笑了一下。 “从前傻,让你替我担心了。” 傅锦颜单手撑着下巴,细细打量着自己闺蜜现在的样子。 “你的变化还真大,这段时间没少勾搭小姑娘吧,是不是又有人为你这个渣男伤心了?” 余笑当傅锦颜是在拿她开玩笑,她最大的变化不就是换了个身体吗? 看着自己的闺蜜脸上是浅淡无奈的笑,傅大编剧嘴里啧了一声:“帅而不自知,真是致命啊。” 感叹完了,她换了话题:“本来想问问你最近好不好,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一定过得挺好,居移气养移体,看着就是精英成功人世的模板了。” “也没有,就是低头做事。” “啧,这话说的就够成功人士了。” 余笑再次面露微笑。 傅锦颜也开心地笑了:“这样比我想象中更好。” 曾经温柔又温和的人也一度被伤害得戾气滋生,现在重归了温和,却又在温和中生出了力量,傅锦颜为自己的好友开心。 花胶鸡端上来的时候,傅锦颜问余笑: “我一直没有问你,你现在这样是想等褚年生了孩子之后就安心当个爸爸么?以后就升官发财,平步青云,” 余笑摇了摇头:“我跟褚年说过,我项目做完了,就想办法换回来……当褚年真的有千百种的好,可我是余笑,我做不到把‘余笑’真正地弃之不顾。但是,要想换回来,就得我重新喜欢褚年。” 傅锦颜手里的汤匙碰到了细瓷碗上。 “重新喜欢他?居然是这么【消音词】的条件吗?” “是的,但是这就有个悖论……我这段时间学会的最大的道理,就是我得对自己忠诚,我得找到什么是我自己真正想要的,然后去坚持,而重新喜欢褚年这件事,违背了我的这个‘道理’。” 余笑放下手里的餐具,两只手的手肘撑在了桌上,傅锦颜是她目前唯一能真正讨论这件事情的人,能够把这件事情拿出来开诚布公的说,让她很开心,她接着说: “你还记得你大学的时候写第一本小说,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吗?□□与灵魂,哪个才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锚点。我现在遇到的选择就跟这个问题很相似。” 傅锦颜挑了一下眉头,她听懂了。 摘下眼镜,擦掉热汤蒸腾出的雾气,她低着头,任由细长的眼睛被头发微微遮盖。 “身体代表着你这个人的社会性,灵魂代表你的自我,想要找回自己的社会性,就要践踏你的自我,或者说,为了你的社会性而压抑自我,只这一个选择,就让你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对么?” 余笑点头:“对。所以这件事情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我能找到别的途径让我们两个换回来,其实我在京城的时候也去过有名的寺庙和道观,也没人看出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傅锦颜的手指在眼镜腿上轻敲。 “这是一个死结。”她说,“研究一下还挺好玩的,那就……你继续忙你的工作,刷刷经验值,规则让我去研究一下,至于褚年,就让他忙着生孩子吧。” 说完这句话,傅锦颜重新戴上了眼镜,然后她忍不住笑了。 “我是不是应该恭喜你,你要当爸爸了?” 过了一会儿,吃着凉瓜竹笙煲的时候,傅锦颜说: “其实我想过劝你,不要这个孩子,你以后才能跟褚年断得干干净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 余笑抬起头看她,脸上是浅浅的、温和得一如既往的笑: “你觉得什么?” “没什么,这个孩子我肯定是要被叫一声干妈的吧?” 晚上七点半,褚年第十八次看向手机上的时间,病房里现在只剩了他一个人。 余笑还没回来。 说好的两个小时,现在都两个小时十分钟了。 肚子一阵儿胎动,褚年“嘶”了一声说:“你要动能不能趁着你妈在的时候动啊?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真不像你爸我。” 说完,褚年感觉到自己的肚皮上又凸起一下。 “消停点儿,你练拳呢?!” 穿着黑色羊绒大衣的男人出现在病房门口,褚年立刻挥手说: “快来,你孩子在动呢?” 话还没说完,他就觉得自己的肚子里安静了下来。 余笑脱下大衣挂在床边,随手拿掉了一根头发,说: “是胎动么?” 褚年的脸已经拉下来了。 他看见了!那根头发!是长发! 第71章 孕期记事(六) 余笑越是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褚年的心里就越慌。 那根长发提醒了他, 那件他一直以来在怕的事情。 要是余笑真的喜欢上了女人, 那她肯定不会想换回来了。 褚年感觉到了自己心慌, 心慌到他一声不吭地躺回到床上, 都仿佛能听见自己的血在耳朵里流淌的声音。 “还在动么?” 大手抚在肚子上, 明明隔着被子,褚年似乎都能感觉到手心的温度。 “不动了。” 他闷闷地说。 余笑:“要是疼就说出来。” 他:“嗯。” 直到病房里的灯关了,褚年都没怎么说话,黑暗中, 他睁开眼睛, 转过头去看躺在另一个病床上的余笑。 “余笑,你睡了么?” “还没。”余笑这么回答,眼睛还是闭着的。 “余笑,我给孩子想好了个小名,就叫褚褚。” 说这个名字的时候,褚年有些得意, 这个孩子是他褚年的孩子,又是他自己亲自生的,叫这个小名没毛病! 余笑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只说: “好。” 她很痛快地答应了, 褚年却又不爽了起来, 他故意在这个时候说这个就是想让余笑生气, 宣告自己对孩子的所有权, 可是很显然, 余笑并不在乎这个孩子。 对,这个孩子余笑一直不想要,是他自己非要生的。 想到这件事,褚年的手在被子下面摩挲着,这是个并不被ta妈妈期待的孩子。 明明自己一直知道这一点,可这一刻,褚年突然觉得很难过。 这就是他几个来独自的辛苦和无数痛苦换来的结果。 真的值得么? 只是为了不离婚,为了不让属于自己的东西离开,他就决定生下这个孩子,这对这个孩子公平么?对他自己是真的好么? 被强行压制的疑问在这个夜晚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褚年的手摸着肚子,牙关紧咬。 太晚了,到现在了,他不能回头。 而且…… 手掌下,是孩子又在“打拳”了,褚年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才缓解了突来的疼。 他知道,他已经舍不得了。 这比无法回头的无奈更让他痛苦。 感情是个坑,陷在里面的人会被站在坑外的人埋住,曾经的自己是站在坑外的,可对待这个孩子的时候,褚年知道,他才是掉进了坑里的那一个。 住院第四天,褚年觉得自己很忙,早上做了各种检查,医生说他得继续住院,打针的时候留置针里还回血了。 不仅忙,还累,是心累。 下午五点,他亲妈和余笑的妈妈前后脚来了。 有“褚年”在这里,两个妈的态度大变,说话都温柔起来,也不互呛了。 “褚年啊,你在京城忙了那么久,是不是领导很重用你啊?”这是褚年自己的亲妈。 “褚年啊,来吃个橙子。”这是余笑的妈。 “唉,我们家褚年呐,那是多大的生意都不管了,就因为他媳妇儿把自己折腾的差点儿早产,一回来就忙着忙那照顾着,家都没怎么回。”这当然是褚年自己的妈,是在跟同病房的另一个孕妇家属闲磕牙。 “褚年啊,你中午吃的什么?昨天吃的什么?别只顾着别人,自己的身体也得仔细看着。”这是对自己“女婿”进行全方位嘘寒问暖的余笑妈妈。 开口闭口都是“褚年呐”,让真正的褚年一度以为是那个“男人”在怀着孩子又得保胎呢。 更让褚年觉得不舒服的是两个母亲对“褚年”的各种夸赞,不过就是送个饭陪个床,她怎么就辛苦了?真正辛苦的难道不是几个月来吃不好睡不好,现在又被迫躺在床上每天各种被检查的自己吗? 让褚年愈发生气的是,不仅两个妈妈不停地夸,就连那些外人也都在夸“褚年”。 从外貌到职业,从照顾老婆到气质风度好,在他们的嘴里,“褚年”简直是个绝世好男人。 好个屁!明明昨天晚上还出去跟别的女人鬼混好么! 余笑一直不说话,只要笑着别让褚年的亲妈靠近褚年就行了,至于那些夸奖,她根本没往心里去。 这个世界对男人真的很宽容,尤其是对有点事业的男人,在家里他就算是捡起了一片纸,人们也会像赞美国王一样地赞美他。 “对了,褚年啊,你想好了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了吗?你爸虽然一直不说,其实可着急了,他写了这么些名字让我带过来……” 生怕自己的儿子还在生他爸的气,褚年的妈妈放低了声音说: “不管怎么都是他孙子对不对?这些名字啊你爸都是挨个在字书上对过的,个顶个地都是好名字。” 褚年的爸爸是很会起名字的,余笑还记得她和褚年当年谈恋爱的时候还在名字测算的网站给自己的名字算过分,“褚年”是99分,当时褚年就很骄傲地说他的名字是一个很有名的算命大师给“称”过的。 “不用了。” 大略扫了一眼那张纸,毫不意外上面一串儿都是男孩子的名字,余笑回头看了一眼褚年,然后说: “孩子的妈妈已经给孩子起名字了,叫褚褚。” “褚褚?这什么怪名字?褚年,我跟你说,你得听你爸的,起名这种大事……” 余笑淡淡地说:“有本事,他就把生孩子的大事儿一块做了,不然就别掺和别的‘大事’了。” “褚年,你怎么说话的?” 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家,褚年妈妈的声音更低了,脸上硬是挤出了笑来: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没轻重地开玩笑,你也不怕你丈母娘笑话!” 余笑轻轻地笑了一声:“您觉得我是在说笑话吗?” “当、当然是说笑话,给孙子取名字那不是……” “嘶啦。” 那张写满名字的纸被轻飘飘地撕成了两半儿,然后是四半儿……然后成了无数的碎纸屑,大手把它们笼在指间团成一团,再扔进病床下的垃圾桶里。 余笑沉声说: “那我也把这个当笑话了。” 褚年坐在床上,看着余笑的背影,不由得想起那天掀翻了桌子的人。 那个人与眼前的背影重合在一起,让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余笑确实变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变得深沉又强硬,变得冷静也尖锐。 他心里有几分痛快,又有更多的酸涩。 “儿子”把那张起了名字的纸撕了,褚年的妈妈当着亲家的面又不敢跟儿子掰扯,生怕又碰了儿子的哪根筋把家丑扬了出去,在不安中过了几分钟,她就说要走,却又被“儿子”叫住了。 “妈,余笑身体不好,快生了事儿也多,您来了我们也招待不过来……” 褚年的妈妈一脸惊讶地转过来:“我?” “您就不用过来了,我爸也是一直在忙,那就继续忙吧。” “哎?” “您放心,我会好好工作,该给的也不会少给您,您要是来的话,也就不用带给余笑的生孩子钱了,我就把那笔钱直接给余笑好了。” “那我孙子……” “您慢慢走,我就不送您了。”说话的人还很礼貌地点了点头。 之前充斥在整个病房里的赞美声彻底消失了,人们惊讶地看着亲手赶走了自己亲妈的“男人”。 “他”面上毫无羞愧之情,坦然说: “照顾老婆已经很辛苦了,我还想好好休息,不想被人添乱。” 这就是直接说褚年的妈是在添乱了。 连余笑的妈妈都对自己女儿的表现大为惊讶。 几分钟后,拉着她到病房外面的角落里,余笑的妈小声说: “你这是干什么呢?啊,用了褚年的身体就把他爸妈得罪死了,你这是干嘛?” “妈,你放心,我不是在报复褚年,也不使性子,褚年的父母太自私了,他们已经教坏了一个褚年,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孩子将来受他们的影响。” “孩子?笑笑,虽然我也是从心眼儿里膈应姓褚的这一家子,可是他们怎么也是孩子的爷爷和奶奶,难道还能一辈子不接触了不成?现在你给他们脸色吃,以后需要他们帮手的时候……” 听见这样的话,余笑不由得笑了,她说: “妈,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看褚年的爸妈帮了我们什么?从小你就跟我说说话做事不要得罪人,忍着让着吃亏是福,省得以后找人帮忙都找不到。 现在我觉得,要是人自己爬不起来,那再多的人帮忙都没用。看他们把褚年教成那个样子,我想不到他们会在孩子的成长中起任何的积极作用,还是隔离起来最好。” 余笑妈妈还想说什么,余笑抬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低声说: “妈,您还记得么,您说我受了委屈都不会哭的。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是这个样子,我不希望ta的人生还没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会有让ta委屈和痛苦的人存在。” 她的语气郑重得让她自己的母亲都感到陌生。 “余笑啊。”萧清荷女士轻轻叫了一声自己女儿的名字,好像是在确认,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她的女儿。 …… “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是这个样子,我不希望ta的人生还没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会有让ta委屈和痛苦的人存在。” 回家的路上,余笑的妈妈还是忍不住想这句话。 坐在地铁里,扶着车厢门口处的铁栏,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旁边的年轻人被吓了一跳,摘掉耳机拍着她的后背说: “阿姨,您怎么了?” “我是那个人!”看着就体面又能干,面容有些严肃的妇人慢慢蹲下,好像身体里有什么地方疼得不行了。 “我就是她命里,那个注定的人啊!” 第72章 孕期记事(七) “你到底怎么想的?” 吃过晚饭,看着给自己削苹果的余笑, 褚年出声问道。 长长的果皮从刀下垂到地上的垃圾筐里, 余笑手上保持着原本的节奏, 反问:“什么怎么想的?” 褚年抬手挠了挠头, 病房里又剩了他和余笑两个人, 之前他还觉得这样挺美的,看着余笑绕着他团团转,偶尔会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候。 可经过了今天余笑撕了他爸的起名纸,又把他妈赶走, 他的感觉又是不一样的了。 现在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很微妙, 余笑是个保护者,甚至可以说是余笑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支配着三个家庭,这种越发明确的认知让褚年很不舒服。 他能分辨出这种支配并不属于“褚年”的身份。 在余笑身体里,褚年可以接受现在的余笑以褚年的身份去保护他,但是一旦这种保护超过了本属于“褚年”能够做到的界限,又让他有种超出了掌控的惶恐。 换句话说, 就是余笑比褚年自己做得好,他就觉得不是滋味儿了。 “我是想知道你现在这么天天照顾我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有没有觉得看我这么惨了,你就很开心?” 手指扣着手指, 褚年观察着低着头的余笑。 “你惨, 也是用了我的身体去惨, 我有什么好开心的?怀孕过了四个月, 流产就对人的伤害很大了, 你执意要生这个孩子,我又不能强行把孩子给打了,只能由着你,用让你我的身体遭着你从前想都没想过的罪。 至于说我现在在想什么,你都差点先兆早产了,我只能自己回来看着你,一百步走到现在是九十九步,我也不能让自己的身体垮在这个时候。褚年,我要想的事情挺多的,但是那些事情都是‘我’的事情。 与你有关的事,我实在没什么可想的,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挺重要,我该一直想着你?那你才是真想多了。” 削好的苹果皮完完整整地落在了垃圾筐里。 “实话说,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对你当初出轨的事情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说完这句话,余笑突然觉得心里一松。 “我自认自己对你没有犯过错,过去七年,甚至说是过去很多年,我对不起很多人,最对不起的是自己,所以现在努力弥补,让自己变得有用一点儿。要是能换回来我也想换回来,但是如果让我爱你才能换回来,我觉得那实在是世上最对不起我自己的事情,我这么解释,你懂了么?” 水果刀利落地把苹果削成了片,放在小盒子里摆在了褚年的面前。 随着余笑的话,褚年的眼睛不知不觉已经低了下来,看着眼前的苹果,他很艰难地笑了一下说: “行了,我知道了,你也就当我是路边一块沾了屎的石头……不对,你的身体是石头,我是那块屎了,你现在就是等着屎掉了你好把石头拿回去。” 粗糙地嚼着苹果,他说话的时候都能感觉到苹果汁儿溅在舌尖儿上,应该是甜的,却没感觉。 余笑只说:“难为你吃着苹果还能想出这么倒胃口的话。” “不过,余笑,你为什么还会想换回来呢?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大腿根儿这个位置。” 褚年手里拈着牙签比划了一下。 “就跟里面有棵树在长一样,时不时地就觉得疼,还涨,还有这个后背,我觉得下面三节骨头都已经不属于这个身子了,哦,还有肚子,你知道么,侧边的肉都撑开了…… 余笑,你要是不告诉我为什么你还想换回来,我只能当你是骗我的你知道吗?就、就,你我现在这样,跟个串了丸子的竹签有什么区别?就这个样子……走路跟已经开始撇腿了,等肚子再大一点儿,跟个鹅也没什么区别了。” 褚年话刚说了一半儿他就后悔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提醒余笑现在这个身体有多糟,可他根本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在这个身体里遭受了这么多从前想都没想过的痛苦之后,褚年自己都很困惑。 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还愿意回到这副皮囊里继续这样活着? 她是疯子,还是骗子? 褚年甚至觉得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妻子了。 “褚年,你知道我们在赭阳的那块地上做了很多规划,你猜,对我来说,其中最核心的是什么?” 余笑这话说得毫无头绪,仿佛自始至终没有经手东林这个项目的褚年就应该知道这个项目的相关似的。 褚年毫不犹豫地说:“我看了各种新闻,一大片地方划归民生建设用地,有市场有学校,最核心的是那个学校?” 余笑摇了摇头。 “对我最重要的,是一个女性就业培训中心。” “啊?” “在赭阳,我其实一直抱着随时可能换回来的想法在做事,你知道么,那段时间,我能感觉到自己像是个上了牌桌不想走的人一样,一定得把能出的牌都出尽了。” 余笑说这话,自己笑了一下。 北风在窗外轻轻地呼啸,她倚靠在窗边,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 “慢慢的,我又想明白了,我不是个赌徒,我没有赌博的资本,我只能当个做事的人,当‘褚年’就做‘褚年’该做的事,当‘余笑’就做‘余笑’该做的事。” 这话,褚年仿佛懂了,又仿佛没懂,他看着余笑,有些嘲讽地笑了: “那你做了什么呢?有时候,我很佩服你,余笑,你总是把自己定位成一根蜡烛,找着了个位置点上火,就不管不顾地开始烧。一个烂尾地改造项目,怎么到了你的嘴里还了不得了?” “蜡烛?也行吧,多少人活了一辈子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呢。我要是还是从前那样,你绝不会说我是蜡烛,但是你会眼睁睁看着我变成灰。可见就算是蜡烛,也得找对了地方烧,才能让人称赞一声。其实我……我都没想到我的心还挺大,我不光像个自己找个地方烧,在做这个职业中心的时候,我想的别的蜡烛从落满了灰的旮旯里……” 话说到一半儿,余笑突然停住了。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褚年愣了一下,就看见余笑冲了出去。 褚年隔壁的病房的厕所是掩着的,余笑听见从里面传来的呻吟声,她连忙去摁下了病床头上的呼叫器,又跑到病房楼道里大喊: “快来人啊,有人在厕所里喊救命!” 然后,她打开卫生间的们,看见一个孕妇瘫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到了极点。 这个病房里还有一个待产的孕妇,正开着公放看剧,看见余笑冲进来,吓得手机差点扔到地上去。 两个值班护士和一个值班医生很快跑了过来,余笑给他们让开地方,听见医生对护士说: “应该是摔了一跤,羊水破了,剧烈宫缩,孩子入盆了,快送产房。” 他们说话的时候,另一个护士已经开始卸掉病床的边栏,把病床变成一个推床,余笑过去帮忙,护士说: “你别忙这个,去帮黄医生把产妇拖出来。” 产妇明显养胎的时候营养不错,体重不低于一百五十斤,因为剧烈的疼痛,她的双腿根本使不上力,每一次好不容易托起来,那两条腿还挣扎着帮倒忙。 医院卫生间的门又狭窄,余笑没办法,让累得满头大汗的黄医生去对面抬脚,自己拖着孕妇的上半身。 “1、2、3!抬起!” 壮实的肩膀直接顶开了碍事的木门,余笑咬着牙拖着孕妇后退了两步,终于先把她从卫生间里给“拔”了出来。 护士在她耳边喊:“别往下放!继续直接送病床上!” 余笑没话说,脸涨得通红,咬着牙一口气儿把产妇生拖到了病房门口。 黄医生已经抓不动她的两条腿了,也不用抓了,冲到病床的另一头儿,他和两个护士一起使劲儿,把孕妇的下半截身子送了上去。 另一个护士冲过来喊:“三产室准备好了!” 所有人就推着车子往那儿奔。 褚年心惊胆战地站在门口,护士喊了好几次让他回去,他都没动。 手指抓着门板,他看见孕妇痛苦的脸,还有所有人脸上焦急的样子。 明明只是一瞬间,却又像是长在了他的眼睛里。 他慢慢走出去,跟附近几个病房的人一样。 “唉?刚刚那个是你老公吧?” 褚年迟钝地点点头。 说话的人竖起了一根大拇指:“你老公好样儿的!” 褚年没说话。 等啊,等啊,过了十几分钟,就好像过了几个小时那么漫长,她看见科室的大门打开,一个穿着灰色毛衣的人慢慢走了回来。 “回去吧。” 那个人对他说。 是余笑啊。 褚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我要生的时候,你必须一直守着我!” “好,我知道。” “不能光说你知道,你必须答应我!你得守着我!” 手指的凉透过毛衣传过来,余笑看着褚年跟刚才那个孕妇差不多苍白的脸,点了点头: “好,等你到了预产期,我就请假。” 褚年这才有了一点的安心。 扶着褚年慢慢走回病房,余笑的眉头一直微微地皱着,褚年看着她,说: “怎么了?是刚刚那个孕妇不好吗?” 余笑摇了摇头。 突然的事故惊扰了整个病房的夜晚,有病人家属忍不住去打听情况,于是很快,一些消息就从产房门口传到了病房这边。 之前夸过余笑的那个家属摇了摇头说:“产妇也没别的,就是要生了,现在家属到了,医生说孕妇没劲儿了,家属说什么都不肯剖。” “孕妇刚刚摔了一下是不是伤着哪儿了呀?” “倒是没这个消息,也不至于吧?可能就是产妇使不上劲儿,你看刚刚拖出来多费劲?” “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硬生呗。” “我的天啊,没劲儿可怎么硬生?这话一听就是没生孩子的说的。” “我看家属买了巧克力红牛送进去了。” “红牛?巧克力?哎呀我的妈呀,那孕妇没劲儿光疼去了,吃这些有用么?” 褚年听着那些话,才知道刚刚被余笑救了的产妇正在经历什么。 他又一次呆住了,什、什么叫硬生? 第73章 孕期记事(八) “生孩子怎么还能没劲儿?”他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嗓子在抖。 余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概算是在安慰他, 低声说:“顺产是需要体力的。不然就算什么都行, 生孩子也还是很困难。你别想那么多。” 怎么可能不想那么多?! 看看自己的肚子, 褚年慌了。 “我觉得我也没劲儿, 余笑, 我、我、我也想剖腹产。” 余笑的心情有点低落,刚刚她听见那个产妇挣扎求救的声音,一秒钟都不敢耽误,她和医生护士争分夺秒是想让那个女人别这么痛苦。 可她的亲人, 为了什么“顺产对孩子好”, 就能任由那个产妇无力地痛苦么? 明明医生已经建议了剖腹产。 明明,明明她那么疼了,连她这个陌生人都觉得她的痛苦难以忍受。 只为了“顺产出来的孩子更聪明”这种不知哪里有的理由,就可以任由自己的爱人躺在门的另一边哀嚎么? “我说了,你别想这些,随着产检, 听医生的意见比较好,剖腹和顺产各有利弊。” 平稳的声音进了耳朵,褚年猛地抬起头看着余笑。 “余笑,你相信我,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好好吃饭……要不你再给我点苹果吧。” “你干嘛?” “万一我落到这个地步怎么办?妈呀, 要是没力气, 就在产床上生疼, 然后你不让我做手术,我的天啊……” 褚年脑海中那张脸已经变成了他自己的。 他甚至都开始觉得肚子疼了。 这加剧了他的恐惧。 “余笑!不管你怎么恨我也好,你、你做决定的时候你得想好了这个身体是你的!你不是想要换回来么?我要是真疼死了这事儿可就完了!你、你……我跟你讲……” 褚年深吸了一口气,说: “我要是在产房里知道你不让我剖,我……我立刻咬舌自尽,你就再也别想换回来了!” 还在为那个产妇担心的余笑抬起头,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褚年: “说得好像你能受得了自己咬断舌头的疼似的。” 褚年像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麻雀,一下子就呆住了。 余笑又说:“最好的生产流程是一切按照医生规划的来,该顺该剖毫无意外。在产床上临时决定剖腹产,也够吓人了,你以为顺转剖是什么好事儿么?” 好一会儿,褚年木木地说: “哦。”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精神平复了下来,说: “反正要是……算了,我也别说要是了,万一好的不灵坏的灵,我才是真把自己给坑了。” 余笑的唇角勾了一下,神情比之前松缓了不少。 “你好好休息。”被褚年这么一打岔,她还生出了余力去安慰和安抚他。 “嗯。” 褚年上床的时候趔趄了一下,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同时,他也听见了一声轻嘶。 “怎么了?” “没事儿,刚刚肩膀撞了一下。” 余笑说得轻描淡写,给褚年改好了被子才去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那个今天生生撞开了好几扇门的肩膀。 “褚年,好好照顾这个身体吧,不然你受的罪会越来越多。”这句话,余笑说的很真诚。 褚年“唔”了一声。 九点,十点,十一点…… 褚年睡不着,余笑也睡不着。 黑暗里,褚年看见余笑从床上起来了。 “你干什么?” “我去产房那边看看。” “哎?你?” 褚年拦不住余笑,只能看着她用手机的手电筒照着亮,慢慢走了出去。 他也掏出了手机,想到不肯让产妇剖腹产的产妇家属,他搜了一下:“产妇的父母可以签字手术么?” 要是到时候余笑真靠不住,他还可以指望一下余笑的爸妈,要不,爸就算了,余笑那个妈,要是自己去求,应该是可以的。 心里盘算着,褚年点开了一条答案。 “可以的,不过建议产妇生产之前诵读‘南无阿弥陀佛’避免难产。” 这是什么狗屎答案? 褚年把手机屏幕锁了。 关了灯之后的病房格外安静,都能听见隔壁病房有人在打呼噜。 褚年的眼前又是刚刚的那一幕,他小时候淘气,和玩伴们一起掏过蚂蚁窝,挖下去了半米深,一直挖出了白色的蚁后。 一团白色的东西在那儿蠕动着,跟在床上挣扎要生出孩子又没力气的产妇真是像极了。 褚年觉得有些恶心,恍惚间,有仿佛躺在那儿的人是他自己,余笑推着车,一脸的焦急。 “啪。” 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褚年自嘲地笑了一下。 “做梦呢,她着急八竿子打不着的,也不会着急你呀。” 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身边儿更空了。 褚年打了个哈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感觉自己身边有人。 睁开眼睛,看见是余笑在给他整理被脚。 “睡吧,解决了,开始手术了。” 余笑对他说。 “嗯。” 迷迷糊糊地,褚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不知道是为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孕妇,还是因为余笑回来了。 “你肩膀还疼么?”话问了一半儿,褚年已经睡过去了。 第二天,褚年才从别人的闲谈里知道了余笑到底做了什么。 她给产妇的爸妈出了主意,又说服了医生,让产妇在产床上签了授权改变书,把手术同意的授权给了她的爸妈。然后爸妈签字同意了剖腹手术。 差不多一点的时候,产妇生下了一个七斤八两的男孩儿。 据说产房外那个产妇的丈夫和公公还想找余笑的麻烦,也被余笑给解决了。 还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夜呢。 医生查完房之后,褚年正想跟余笑说自己想上厕所,就看见一个穿着粉色外套的阿姨走进了他们的病房。 那个阿姨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了余笑。 “褚先生,昨天真是谢谢你了,真的谢谢你了!” 也再没别的话,在床头放下了一个袋子就走了。 褚年打开那个袋子,看见里面放了一堆的红鸡蛋,蛋皮都是拿颜料染红的,还有几个红糖包子 “呿,她女儿都是你伤了手臂才拖出来的,就送了你这么点儿东西。” 大手拿起一颗鸡蛋,余笑问褚年:“你想吃么?” 褚年抬了下眼睛:“鸡蛋我不想吃,糖包子我想吃半个。” 余笑放下了鸡蛋,看了自己的手上没有沾颜料,才拿起一个红糖包子小心地掰开,热热的糖汁差一点就流了出来,被她手疾眼快地用另一半儿给挡住了。 褚年看见余笑的脸上瞬间闪过不适的神情。 “你的那个肩膀,赶紧去看看,别落下后遗症。” “嗯,吃包子。” 褚年接过包子,看余笑开始给鸡蛋剥皮。 染了色的鸡蛋有什么好吃的?这鸡蛋都煮老了,老得快子孙满堂了! 在心里计较着,褚年咬了一口红糖包子。 别说,还真挺好吃的。 吃完了糖包,褚年被余笑扶着下了床,在病房和外面的走廊里走了几圈儿。 外面正冷,医院里却还算暖和,肥肥的病号服里面穿着保暖裤和薄薄的羊绒衫,走了一会儿就觉得热了。 “你要是再出去的时候,给我看看有没有那种拖鞋,不冻脚后跟的那种。” “你是想回家穿么?” 今天的检查结果还不错,要是不出意外的话,明天褚年就可以出院了。 “嗯。”褚年点了点头。 “好,你还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我走之前给你准备好。” 褚年往回走的脚步顿了一下。 对呀,等他出院了,余笑就又要走了。 褚年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 像是窗外枝头,那片以为自己能熬过整个冬天的枯叶。 轻飘飘,无声地落了地。 下午探视的时间到了,余笑的妈妈拎着炖好又净了油的鸡汤和几个半熟的鸡蛋来了。 看着“褚年”被“余笑”支使着干这干那,余笑妈妈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笑笑你怎么回事?褚年给你陪床已经够累了,你现在能动,有些事情就自己干,怎么养个身体还把自己当皇后了?” 见“褚年”随手给她“女儿”把床桌给清出来放饭,她赶紧过去帮手,又说瘫在床上不动的“余笑”: “你从前住院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 褚年有些委屈地缩了一下脖子。 还是老样子,半熟的鸡蛋倒在米饭上,再浇上鸡汤,褚年吃了两口青菜,就开始对着鸡翅根儿使劲儿。 一抬头,看见余笑的妈妈把一个大鸡腿放在了余笑的碗里。 褚年:……我以前的待遇有这么好么? “明天你们出院啊,也不用管吃饭的事儿了,我明天炖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再做个蒜泥茄子,前两天我们办公室的许老师给了我两包酸萝卜,做个酸萝卜老鸭汤好不好呀?” 褚年跟着说好。 却看见余笑妈妈的眼睛是落在了另一个“褚年”的身上。 “妈,现在怀孕的是我,怎么你总顾着褚年啊?”他撅着嘴,几乎是被“不高兴”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看看他,再看看他的肚子,余笑的妈妈叹了口气,才说: “褚年大老远回来照顾你,工作都不管了,你这是干什么?还撒娇吃醋了?都快当妈的人了能不能懂点事儿?” 余笑心里知道是自己妈妈是看不惯自己照顾褚年,在给自己出气,差点笑出声来,借口去找医生,她走出了病房。 很快,她妈妈也跟了出来。 “笑笑啊,明天我给你炖红焖羊肉,你还记得吧,你小时候我带你去你陈阿姨家,她做的好吃,回来之后我还学着给你做过的。” “好呀,谢谢妈。” “你别跟妈说谢谢。” 手轻拍在女儿的手臂上,余笑的妈妈微微低着头,又说:“你妈我想了好几天,翻来覆去地想了,除了你爱吃什么之外,也就记得你爱画画了。那个,你还爱画画么?我昨天去文具店看了,现在的水彩真是了不得的漂亮啊。” “妈,我现在喜欢什么,都可以自己去买了。” “不一样,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不过是时间不一样了。 喜欢画画,却因为画画会影响成绩而在中学时候被迫收起所有画材的女孩儿已经长大了。 余笑的手放在她母亲的肩膀上,轻声说: “妈,您不用担心,我现在很好,真的。” 她的父母不需要她去原谅,过去的那个女孩儿,也不需要现在的她去代表。 过了一会儿,她们两个人前后脚从医生那儿回了病房。 余笑的妈妈又对褚年说: “你现在是孩子长得快的时候,得控制饮食,不然孩子太大了不好生,要不这样吧,你以后啊少吃肉,一顿饭就一碗汤,然后吃点主食、蔬菜就行了,还可以吃点鱼啊虾啊。” 还在啃鸡架的褚年一脸懵地擦了擦自己嘴上的油。 怎、怎么一下,自己的待遇就降了? 第74章 孕期记事(九) 晚上,余笑的妈妈想留下换女儿回去休息, 被余笑给劝走了。 躺在床上, 褚年轻轻哼了一声, 后腰的一根筋突然抖起来似的疼, 余笑过来帮他翻了个身, 他长出了一口气。 “余笑,你之前说你宁肯当个蜡烛,所以这几天是又跑我面前烧来了?” 话说出口,褚年都觉得自己酸溜溜的。 余笑本来正在给保温杯里灌水, 防着褚年半夜想喝水, 听了这话,她静静地把水装完,盖子拧好,才转过身看着褚年。 “之前我妈说你现在比我当初娇气可爱了。” 褚年:“噗!” 余笑接着说:“那我当男人,也当得比你好。至少在这里,在这个时候, 我该怎么是个丈夫的样子,就不能少。” 这话换来了褚年一声不屑地轻哼。 “你不用变着法子说我从前有多不好啊,啊,余笑, 我以前再不好, 现在是我在这儿跟老母鸡抱窝似的等着生孩子, 你倒是出去见风见浪自以为了不起了。” 面对褚年的挑衅, 余笑很平静: “到现在你还觉得变成女人怀孕生孩子就是一种惩罚, 可见你是真没什么悔过之心。褚年,你在经历的,是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每个女人应该甚至必须经历的,怎么换了个性别就成了惩罚呢?” 外面的风声隐隐,余笑把水杯放在了褚年的床头上。 “人类发展这么多年,连出生所在的地球都可以突破,可以去太空,可以去月球,甚至很快要去火星,可作为人类个体,我们的心依然受困于自己的性别。” 褚年仰着头,看着余笑慢慢地说: “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不同的是,我现在开始改变,可你还没有。” 明明是在说他怀孕生孩子的事情,怎么就能扯到性别上。 褚年想要反驳,肚子里突然一动,他“嘶”了一声,屏息等着,可惜里面那位小拳手只打了一下,就没有第二下了。 “你让我跳开性别?你看看我的肚子,你跟我说,我怎么跳?你让我怎么跳?” 余笑已经合衣躺在另一边的床上。 当褚年是个男人的时候,他理直气壮地去谋取属于“男人”的利益,当褚年是个女人的时候,他也理直气壮地使用属于“女人”的优势。 这一点,余笑真的拍马不及。 可对余笑来说,重要的也不是这些。 双手枕在脑后,她看着天花板,轻声说: “褚年,在赭阳我见到了很多很多人,我跟他们打交道,有特别成功的官商,也有城中村里连工作都找不到的……我发现他们每个人都过得有自己的滋味儿。” 褚年不喜欢余笑的语气,他挑刺儿说:“谁过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呢?” 躺在床上的“男人”笑了一下:“从前的我就没什么滋味儿啊。不过这不重要,我想说的是,我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自以为什么都明白了,却真的想不到别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精彩。有时候,反而是我自己看低了的人,又回过头来教训了我。” 余笑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在赭阳,我认识了一个想离婚被老公被老公拿刀砍的女人,在那个男人真的进去了之后,她又出去打工赚钱,你猜她想干什么?” 褚年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转到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身上,什么离婚,什么砍,什么打工赚钱?不是说为什么余笑想换回来么? “她想干什么?” “她要赚钱接着打官司,跟他老公离婚,把孩子的抚养权夺过来,你能想到吗? 她之前为了让老公不要被告,她能大热天地跪在地上求人,那时候整个东林城中村的人都说她有情有义……可是一旦事情变了个方向,她就能再次冲到前面去,哪怕所有人都骂她,哪怕她的婆婆学她,在冷风里跪在地上求,她也要离婚,也要夺过来孩子的抚养权。 我之前以为她太傻,被有心人利用,我也觉得她被困在笼子里,就算努力挣扎了,也逃不过一个笼子,可我错了。” 余笑的脸上很平静,这段时间她所经历的事情实在是纷杂精彩,让她越发有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度。 可她还是忘不了在东林看见的那一幕。 老妇人跪在地上哀哀地哭泣,所有的人都在劝那个女人不要落井下石。 那一幕是何等的熟悉啊。 余笑还记得自己撕开了伤口给那个女人看,嘴里喊着让自己也会痛的话。 她绝没想到自己会看见后来那一幕。 “你为了你的儿子跪在地上求我,我也能为了孩子能跪在地上求人!现在就是法官都说了你儿子有罪!你儿子有罪关我儿子什么事儿?凭什么牵累他被人看不起?!我就得离婚带着孩子去南方过日子去,你有种跟你儿子一样拿刀砍我!一命换一命,我死了你也跑不了,我不死你也进去了,你儿子就连个探牢送饭的都没了!” 晚秋的冷风里,那话字字都带着冰,又在冰里裹着火。 “你们都让我当好人,你们摸摸你们自己的良心,我挨打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呢?啊?你们姓黄的,外姓人嫁进来也是外姓人,挨打受骂你们一声不吭,你们自己家的人出事儿了,你们逼着我去求人,又逼着她来求我,你们自己倒好,从头到尾从头脸到脚底都是干净的。” 绝望无助的母亲,也可以变个样子。 那一堵又一堵的死人墙困了不知道多少人,却也一直有人往外爬。 拼了劲儿、不怕死地往外爬。 不管她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她都让余笑震惊了。 听着余笑说话,褚年费劲地转过身,眼巴巴地看着她,问:“所以呢?这么一个女人,是让你有了什么想法么?” 余笑轻轻笑了笑。 “她能走出来那个笼子,我没理由走不出来我自己的笼子。褚年能做到的事情,余笑没理由做不到。别人是男人能做到的事情,我是女人我也能做到。你知道么,褚年,这是我遇到你之前,为自己想过的人生。” 只是凋落在自我放弃的拥抱中了。 像一朵没来及开的花。 余笑想把那朵花拾回来。 这些日子,她学会了贪心,也学会了**,学会了问“为什么自己不可以”。 只是这些东西没有指向那条看起来平坦的路。 因为那条路的下面葬着这朵花。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突然想要换回来了,就是因为这个。” “所为了那段什么人生,你愿意换回来?”褚年觉得这个解释像个笑话。 保持着仰躺的姿势,余笑点点头。 “但是哪怕是为了这段人生,哪怕是为了换回来,你也不想再对我有感情?” 余笑继续点头。 她一直很佩服褚年的理解力。 “我想不通。” 褚年是这么回答余笑的。 “我也不需要你想通,安心生下孩子吧,要是你想到了什么换回来的办法,记得告诉我,我可以配合你。对了,需要我给你擦脸么,还是你自己去洗漱?” “我自己去吧,那个洗脚盆在哪?我脚有点肿,想泡泡。” “我拿给你。”余笑从床上坐了起来。 一场交谈最终还是归于了生活琐碎的平淡,熄灯之后,褚年躺在床上,他的腰背和肚子都不舒服,可他不想打扰余笑,就慢慢地蹭着转身。 “褚年,这是我遇到你之前,为自己想过的人生。” 遇到我之前? 终于找了个还过得去的角度,褚年轻呼了一口气,手摸了摸肚子。 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大学图书馆外的梧桐树很高,树下的路也长,他走在树下,听见有人喊“余笑”。 余笑? 这个名字怪怪的。 他下意识转头,看见一个女孩儿跑了过来,越过他,对着别人说: “对不起,我刚刚走错路了。” “哼,下次再走错我就不等你了。” 跟余笑说话的声音,褚年觉得有些耳熟。 接着,褚年就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三岔口。 22岁的余笑文静清瘦,但是每当解开一道题,或者背诵出一篇英文课文的时候,她都会露出一种很好看的笑。 真的很好看,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莫名吸引着褚年。 所以褚年转过身,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那双眼睛里,慢慢地全是他。 应该是这样的。 以后他们会在一起,有一场浪漫简陋的求婚仪式,有各自努力拼搏的几年,然后他们会结婚……会……会有孩子,会有一个安定的温暖的家。 应该是这样的。 褚年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很空,好像他整个人都站在了一个悬崖上,不对,应该说他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而他随时会掉下去。 是什么让他这么不安呢? “我不跟你走了。” 年轻的余笑对褚年说,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三岔路口,这次,余笑站在了另一边。 “你看,那段路,我得自己走了,这才是我想走的。” “不对!”褚年说,“不对!” 看着余笑走进一团雾里,褚年猛地睁开眼睛,却被光刺得茫然。 “怎么了?这么亮?”他以为自己说话的声音很大,其实是含混不清的。 “外面下雪了。你再睡会儿,我把窗帘拉上。” 医院外面的安全灯下,雪花飘飘然落下,路灯照在雪上,又映进了病房里。 照亮了窗前站着的那个人。 瘦瘦高高,短发利落,双手插在裤兜里,犹如一幅画。 也让褚年瞬间想起了曾经的那个人。 清瘦娇小,长发飘飘,双手抱着胸前的书,每当与她说话,她的唇角就会有一点笑。 春雨里的花儿似的。 是,那个被余笑缅怀的,想要找回来的女孩儿,他褚年也喜欢过,也丢弃过。 第75章 孕期记事(十) 因为下雪的缘故,余笑的妈妈没有在褚年出院这天来他们家做饭。 余笑送了一趟东西放在家门口, 又坐着电梯下去拿第二趟, 褚年先打开了家门走进去, 几天没人呆的家比之前还整齐一些, 显然余笑回来洗澡换衣服的时候也把家里收拾过了。 习惯性地看向客厅墙壁上的计分器, 褚年看着数字从“0”开始狂跳,最后停在了“98”。 褚年有些意外。 “我这几天也没干啥呀,怎么分还这么高?” 就他腰酸背疼做检查的那些苦,在这个越来越“铁公鸡”的计分器这里也换不来多少分。 正在他想的时候, 余笑拎着东西进来了。 “归零!归零!归归归零!” 呵呵, 这个倒是毫不意外了。 褚年含笑看着门口,对余笑说: “你就口是心非,说是不怪我了,然后天天归零归零,指不定心里怎么膈应着我呢。” 余笑没理他,该洗的先分了一拨扔进洗衣机, 住院用的东西单独放着,等褚年生产的时候也不用再找。 住院证医保卡之类的东西……余笑看着褚年说: “你把这些随身带着吧。” 褚年没拒绝,找了个小钱包塞了进去。 钱包是粉的,上面印了一只小猪, 耳朵是缝上去的皮子, 还能扇着动。 收拾完了东西, 余笑扎上了围裙, 转头问他: “炸酱面吃么?” 褚年忙不迭地点头。 余笑的手艺是很不错的, 比她妈妈的手艺还好,因为她爱学,比如她做炸酱面,学的是网上流传的京城地道做法,芝麻酱和面酱调成二八比例的酱,肉得用五分肥五分瘦的去皮好五花肉,菜码也是菠菜豆芽黄瓜丝胡萝卜丝。 褚年以前爱吃一点辣的,她还会在肉酱里加两根二荆条*,或者另炸一碗辣椒油。 “辣椒油还要么?” “不用了,我吃面能拌个鸡蛋么?” 余笑站在厨房里,肉丁蒜末爆出来的香气萦绕在她身边:“放了鸡蛋味道不一定好吃。” “没事儿。” 他这么说了,余笑就在煮蛋器里放了两个无菌蛋。 晚饭的时候,褚年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用鸡蛋拌面条,熟悉的炸酱面味道一入口,他就什么都忘了。 等他想起来鸡蛋还没吃,碗底只剩了两根蔫哒哒的黄瓜丝儿。 午饭吃完,余笑收拾好了碗,又把家里的地擦了一遍。 厨房料理台上的沉积的水痕终于不见了,甚至连洗菜盆的边缘都重新变得白亮可爱起来,卫生间的地板上一点点的斑驳也都消失了。 极利落地把整个家收拾了一遍,余笑对褚年说: “你明天在家里再休息一天,我在赭阳认识了一个搞月嫂培训的大姐,她在咱们这儿也有月嫂中心的点儿,明天会有人来让你看,一个钟点工是在你生孩子之前每天给你做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一天两个小时,一个月嫂是你生了孩子之后来帮你带孩子,你要是觉得行,就先加了月嫂的微信,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她,比你在网上乱查好一点儿。” 褚年抬起头看着余笑,好一会儿,他有些磕绊地说: “那、那、请月嫂的钱我出。” “好。”说完,余笑已经拿起了挂在门口的羊绒大衣。 “我五点的火车去京城,雪后路况不好,我现在就得走了。” 她这句话是通知褚年,并不是征询意见。 褚年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车给你留在家里了,钥匙在鞋柜上面,也别自己开车,明天来的钟点工是个会开车的阿姨,有事可以麻烦她。” “哦。” 褚年除了一声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像他知道余笑马上就要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样。 可看着余笑头也不回地走了,褚年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 “嘿,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臭毛病,还来去如风啊,回来的时候也是没声儿的,这提前订了火车票也不告诉我了。” 话音溶在了空气里。 这话也不过是说给空气听的。 褚年足足站了半分钟,又空落落地坐下了。 “走就走呗。” 他说。 这次这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了。 刚坐上出租车,余笑掏出了手机。 “小莫,刚刚你说的是什么情况?” “是这样的,总公司的年度项目审批,池新这边把东林改造项目作为了今年和明年的重点项目,但是总公司这边不这么看。” 余笑的手指在腿上轻敲了几下: “这个事情是总公司和池新的扯皮,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其实她已经有了某种隐隐的猜测。 “经理,总公司这边提出把咱们调入总公司编制,之前只是有点风声,您应该也知道。但是刚刚我收到了人事部发来的调职意向表。” “嗯。” 从中午到现在,余笑还没打开她的工作沟通软件。 “你们有什么想法么?是想调入总公司,还是继续呆在池新?” 这其实就是莫北在纠结的点。 调入总公司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就像她这个小小的办事员,在调入了总公司之后,都可以朝着更高远的方向去努力,天池集团的上升通道还是很明晰的。 对于褚经理来说,池新的市场部副经理如果平调入总公司,哪怕只是改建部分的市场部副经理,那也可以说是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了。 “经理,要是调入总公司,我是不是就算京漂了?” 莫北的问题让余笑差点笑出来,她说: “你这么想也没错,以后确实会有大部分时间是留在京城的,你在京城应该也看见了,总公司的人工作压力是比池新要大很多的,你做好了准备么?还有一些其他方面,比如……你的个人生活?” 电话对面,女孩儿笑了一声,说: “经理,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这个局面确实跟我原本规划的生活天差地别,我也真的有点儿懵,我得再想想。不过,不过,要是您决定留在总公司了,那我还是更想跟着您的。跟着您干活,有劲儿!” 说完,莫北就挂掉了电话,让一个平日羞涩寡言的姑娘这么说话,她还有些不好意思。 余笑看看手机屏幕,又看见了其他人给自己发的消息,内容大致相同,他们都接到了人事部门的调职意向表,也都有各自的纠结,但是如果“褚经理”要留在京城,他们也都想跟。 看着看着,余笑的笑容是真的忍不住了。 这才是她一直以来想要的环境的,这才是她真正应该去经营和努力的方向——被尊重,被认同,甚至被跟随。 打开办公软件,余笑没看见人事部发给自己什么消息,只看见了董事长办公室的秘书给自己的留言。 “如果明天能够确认回岗,下午两点,董事长要与你面谈。” 面谈? 余笑偏过头,看着窗外的雪。 出租车司机打开了电台,两个电台主持人正在插科打诨讨论这个雪好还是不好。 “下雪当然好了,老话儿怎么说的?这叫瑞雪兆丰年呐。” 瑞雪兆丰年? 那是挺好的。 手机屏幕又亮了,跳出来褚年发的消息: “你怎么没跟我嘱咐两句好好照顾自己就走了呀。” …… 夜半,褚年躺在床上,家里的床比医院的舒服多了,他还是觉得后背与腰侧都不舒服。 缓慢地翻了下身,他迷迷糊糊地歪过头,一边睁眼一边说: “余笑,我没吵到你吧?” 入眼的,是借着窗外微光能看见的空空枕头。 看着枕头,褚年刚睁开的眼睛又呆滞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不是他已经熟悉的胸部涨疼。 真正在疼的是胸部的下面。 胸的下面是什么? 是骨头,是……心。 褚年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搬着他的肚子,他快步走到了外面。 计分器上的分数是“77”。 瞪着那个分数,褚年随手抄起茶几上的遥控器猛地就砸了过去。 “你他妈早就知道了是吧?啊!我草你妈!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你他妈一直看我的笑话呢是吧?你!你知道!你他妈一直都知道,你就是看着我一步步往坑里走啊!” 一手扶着后腰,褚年对着那个除了“归零”啥也不会的计分器破口大骂。 “计分!我算是知道怎么分数长得快了!哈!” 怒吼之后就是不可抑制的脱力,褚年后退了几步,缓缓靠在卧室的门框上,手扶着沙发的靠背。 “还有余笑!”夜色里,褚年的眼睛是红的,“做丈夫该做的?做的比我好?狗屁!她就是故意的!” “嘭!” 拳头砸在了沙发靠背上。 褚年的牙关咬得紧紧的。 好像肋骨之间在烧着火,烧得他连吸气都做不到了。 “什么有求必应,什么帮忙,我一求她,她就帮我,她是帮我吗?她根本不是在帮我!她是在报复我!你们都是在报复我!” “还给我买衣服、买鞋,给我找保姆,她是干嘛?她是真的对我好么?狗屁!都不是!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嘭!嘭!嘭!” 一拳又一拳砸在沙发上,一拳比一拳更无力。 “她根本没什么好的!她是在骗我!她是在做戏!她就是等着我落在这个坑里呢!什么过去的她,什么她想找回的什么,都是假的,都是在骗我!骗我!骗我!” 看着计分器上的分数在自己的怒骂中变成了“79”,褚年的心里被浓浓的绝望笼罩了。 没有用,怎么骂都是没有用的了,分数就是在涨,快得让他难过。 他完了,他陷入了最悲惨绝望的境地,不止他的意识被困在了这么一副将要生产的身体里,就连他的心都已经没有了自由。 他终于不再咆哮。 他靠在墙上,无助地仰着头。 这个计分器,还有他的心,它们都知道真实的现实,知道他的绝境 ——在这样的处境下,他爱上了余笑。 除了孩子,他已经没牌可输,现在连感情也毫无优势了。 第76章 孕期记事(十一) “我猜,你的属下应该告诉你, 他们收到了人事部门消息的事情吧?” “是的, 董事长。” 天池集团大厦的最高层, 能够俯瞰外面的芸芸众生, 余笑第一次上来的时候就曾经想过, 在这样的一座城市站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呆久了,人会不会油然而生一种傲慢和把世界掌握在手中的错觉。 现在,她已经知道,那些傲慢与错觉并不会出现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 董事长的办公室并不像电视上演得那么宽敞明亮, 仿佛随时可以让十个模特在那儿现场表演, 也没有贴墙的香槟酒柜。 整个房间布置简单,高高的书架从天花板到地板上,里面有各种书和文件袋,仔细看,书籍都有被翻阅过的痕迹,尤其是中间靠上的两排, 即使被保护得很好,也明显是翻旧了的书了。 第一次来的时候,余笑就注意过那个放在书柜旁的躺椅,从光线角度来说, 那是这个房间里最适合躺着休息或者看一会儿书的地方。 躺椅也是旧的, 扶手都磨出了油光色, 和书柜一样, 它仿佛在那儿已经呆了十几二十年, 让余笑感到最奇怪的是,这个躺椅相比较池谨文的身形来说,实在是太窄了,更适合一个身材瘦削的女士,或者一个……小孩子。 现在,余笑坐在池谨文董事长的对面,隔着一个大木桌,上面摆了三台电脑,还有几大摞的文件。 池谨文看着有些累,把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摘下来,他此刻看起来更像是个写完了论文的学着,而不像是个操持着无数人饭碗的领导者。 “你呢?你是怎么打算的?” 余笑的两只手放在身前,纹丝不动,她说: “董事长,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做完东林那块地的招商,至于其他的,我服从公司的安排。” “这个回答很标准。” 池谨文把眼镜折好放回了眼镜盒里,继续说: “这个提议是总公司这边的市场部提出的,之前公司为了做好旧城改造相关的项目,在南方和北方分别弄了两个分公司,南方的锦池发展的不好,即使是在天池有发展优势的城市,他们也没能把握好项目。池新呢,在旧城改造这个行业内也算不上最好的,在整个集团体系里也不过中等。换言之,虽然旧城改造是个全国范围的广泛事件,可天池集团并没有在这个领域保有自己应有的领头地位。” 余笑微微低着头,没说话。 其实池新在业内已经绝对是前八的水平了,也做了不少有影响力的项目,但是……就像学霸出生在学神世家,在别处听起来不错的成绩,那就就很不够看了。 池谨文从一摞文件里的中间抽出了一个文件夹,递给了余笑。 “这个公司叫橙子口味,他们公司的老板叫杨峰,京理工毕业的计算机专业研究生,之前他是一家地方银行的业务主管,因为牵扯到了坏账问题现在出来单干了。我一个朋友的融资公司注资了这个橙子口味,那天说起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一个运作模式——他们大批量地从炒房者的手里低价租房,改装之后作为公寓转租出去,才一年多,他们在全国已经掌握了上万的房源,这还是在他们融资之前。” 余笑一边听着,一边仔仔细细地看着“橙子口味”公司的资料。 这是一家定位明确,面向年轻中高收入群体的公寓管理企业,企业的负责人也有独到的目光和头脑。 “我想要这样的思维。”池谨文的声音在余笑头顶响起,她抬起头,看见一杯茶被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谢谢董事长。” 池谨文站在她身边,说:“我一个……好朋友,她朋友送的茶,她喝着不错,就给我也送了点儿。” 轻啜了一口,融融的红茶顺着咽喉到了腹腔,一下子就抚慰了五脏六腑。 “茶真好。所以,董事长您是想把杨峰挖过来?” 余笑觉得这事儿不算难,虽然橙子口味这家公司现在状况不错,但是只要天池给出足够的待遇,杨峰应该也会很乐意在天池的管理层做上几年——更好地积累人脉、融入环境,会是这种目标明确的人喜欢的过程。 “不是。” 池谨文转身拿出另一个文件夹。 “我希望,你成为杨峰这样的人。” “啊?我?”余笑惊讶了。 池谨文把文件夹放在了余笑的怀里。 “我打算成立一个新的分支公司,工作重点在针对性改建,杨峰的这种模式有他的优点,也有他的局限性,我说希望你成为他这样的人,是希望你做的比他更好。” 余笑有些懵,也有些茫然,她打开文件夹,看见的是一个草案。 “针对性改建,联合天池集团内的各个公司,对旧有资源改造提出合理化建议,补全项目中缺失,或者给改建项目找出新的侧重点……如果我这么说你还是不理解,那就像你在东林提出了民生改建,尤其是学校和职业培训中心那部分一样,我需要我们的项目里有更多的社会性。” 每一个字落在耳朵里好像都能听懂,可不知道为什么,耳朵里就是嗡嗡地响,干扰了她的思维能力。 “当然,你们一开始是个工作室的形式,也是防止董事们对你的职权范围有不必要的干涉。当然,这些都会在赭阳东林的项目彻底结束后开始,所以,你还有很长的时间考虑。” 看着“褚年”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池谨文的唇角挑了一下,似乎是想笑,但又忍了下去。 “怎么?是不是很意外?” “是!”余笑连着点了三下头。 “那激动完了、意外完了再好好考虑这个草案。” “是!” 余笑站了起来,双手拿着那份草案。 “谢谢您。” 她竟然对着池谨文鞠了个躬。 池谨文终于忍不住笑了,他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位自诩是“赵子龙”的属下有这么好玩儿的一面。 “先把赭阳的项目完完全全地做好,有了一个标杆,不管你以后要不要做这个工作室,选择的主动权也都在你的手上。” “是,董事长!” 刚才思维上被冲击后产生的麻痹感终于消退了,余笑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至于你的属下,先调到总公司的市场部来吧,除非你现在打定了主意要回池新。” 正事说完了,池谨文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说: “已经是下班时间了,那我们可以聊点别的了。” 冬天的天黑得早,外面的灯光都亮起来了。 “你的妻子还好么?”池董事长问道。 “还好,医生说状况不严重,他甚至还打算过两天继续上班。谢谢董事长关心。” 池谨文点点头:“那就好,我还真怕你在外面冲锋陷阵,结果家里出了什么问题……下班就别叫董事长了,走吧,我约了姓封的小子晚上一起吃饭看电影,你在京城也没事儿,跟我们一起吧。” 吃饭看电影? 两个大男人? 还加上我? 三个“大男人”就不奇怪了吗? 姓封的男明星之前和池谨文一起打过球,余笑还被抓去当过裁判。 “……好。” 池谨文看起来比平时活泼一点儿,穿外套的时候嘴里还在说: “你放心,是看罪案片,《以彼之道》国内没上,我从国外买了蓝光碟。” 余笑:“哦。” 吃饭看片的地方都在一栋别墅里,余笑到了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们董事长的私宅。 牛排、香肠、啤酒和沙拉,好像是为了应那个外国罪案片的景儿,连准备的饭菜都洋气。 另一个看电影的同伴也早就到了。 他和池谨文一见面,两个人之间就像是有火花儿一样。 那个人:“这个片子我看了三遍,还做了拉片。” “才三遍?我可是看了五遍,你拿这个片子做拉片,心里不酸么?” 余笑吃着香肠暗想:你们看了这么多遍,怎么还要拉着我这个半生不熟的人来再一块儿看一遍啊? 男人的友情就这么奇怪么? 电影开始十分钟,余笑就明白池谨文为什么要拉着自己来了。 他们两个人,需要一个人听他们俩比着剧透! 是毫无观影道德的剧情分析式剧透! 原来我还是一个莫名其妙卷进来的裁判啊。 喝一口啤酒,余笑捧着酒杯,心里冒着愉快的小泡泡,看着电影上的女人在不同人格间反复切换。 “我喜欢这个女演员。”她笑着说。 在她身边喝着酒吵嘴的两个男人都安静了。 “她演的陈凤厨真好看!” 对着大投屏,余笑举起了酒杯。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陈凤厨是陈凤厨了。 …… 余笑找的钟点工和月嫂看着都不错,钟点工姓黄,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姐,一看就是热情又本分的人,月嫂姓戚,年纪更大一点,瞅着是温和好相处的。 褚年也对她们没有更多的要求和期待了,就他自己亲爹妈那样,来帮他的只要是个能干人事儿的,他就满足了。 可黄大姐干了一次活儿,他的感受就完全不一样了。 “真舒服啊!” 窗明几净,鼻子里只有淡淡的清洁剂的气味,躺在床上,褚年都觉得舒服。 戚大姐更厉害,跟他聊了一会儿之后走了,等黄大姐干完活,就跟褚年说,戚大姐把他未来一个礼拜的菜谱给列出来了。 真是管得整齐又妥帖。 戚大姐还说会找时间来陪孕妇把坐月子要准备的东西买齐了。 褚年高兴地只想扔钱过去,把那些他想到没想到的琐事都交代出去。 生活上的事情解决了,褚年又舒服了两天,决定回去上班。 这个时候,牛姐他们还在上海忙展览的布置,褚年每天上班,就是和韩大姐一起接待一下来访的客人,做做合同。 朋友圈里,小玉几乎每天都会发展览的进展和收获,看着那些照片,褚年的心里还是会难过。 他一手做出来的项目,明明现在应该是享受成果的时候,可跟他好像真的没什么关系。 “可能,我之前别那么挣扎,才是对的。” 一天夜里突然这样想。 褚年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第77章 孕期记事(十二) 恢复工作二十来天,每天早上走出小区打车去上班, 对着电脑写一些材料, 闲暇的时候和韩大姐一起聊聊天, 午饭吃的营养健康, 下午下班之后打车回家, 如果路况允许就在小区里散步半个小时以上。 褚年甚至还跟韩大姐和月嫂戚大姐一起去给孩子买了东西。 从衣服到尿布奶瓶,甚至还买了一个可爱的婴儿床。 生活很平静,平静到褚年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竟然也会这样没有**、没有动力……地过着一天又一天。 白天, 他不去想自己事业的规划。 晚上, 他也控制自己不要去想余笑。 事业情感两头空,也都没有指望,念着“阿弥陀佛”心里才能好过一点。 计分器上的分数早上了“99”然后纹丝不动,褚年觉得也挺好的。 可以假装自己心如止水。 城里下了第二场雪的那天,程新从家博会回来了,跟他一起来了工作室的还有牛姐。 从沪市回来的牛姐头发烫了卷儿, 身上穿着一件廓形的黑色羽绒服,跟程新一脸的疲惫相比,牛姐的脸上简直写满了春风得意。 “余笑!” 褚年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牛姐一把摁在了工位上。 “你可好好坐着吧, 我们的大功臣!” 褚年又哪里真坐得住, 他仰头看着牛姐, 心一下子就腾空了。 他不在乎在一个小小工作室里真被人重用, 真的, 就他的本事,只要他想,怎么也能再闯出一片天来。 这些话这些天在他心里至少转了十万个弯儿。 也变不成层层的锁链把他那颗砰砰跳没有着落的心捆在一个地方,让它老实呆着。 “你不知道……哈哈哈,程新一直想在微信里跟你说,那怎么能行呢?所以我让他们把消息憋到了现在,你猜,咱们在在家博会上签了多少单?” 没等“余笑”回答,牛姐已经哈哈哈大笑起来,大声说: “是你预期计划的两倍!咱们出设计!合作方出配装!咱们的图纸一口气卖到了全国!光设计的订金就收了几百万!” 褚年自己都被这个数字给震到了。 “你别看程新累的要命,我已经找了两个设计室做分包合作,他是回来的火车上还跟人谈项目累着了,哈哈哈哈,余笑啊,你可真是太棒了!” “啪!” 牛姐从她的大手袋里掏出了一个厚厚的文件袋甩在了他的面前。 “分成和奖金等小周他们回了省城那边总部,就打到你工资卡了,这个是咱们说好,合伙人合同!” 居然真的给我么? 低头看看这个文件夹,再抬起头看见牛姐无比灿烂的笑容,褚年比刚刚更加震惊了。 几百万的订金,它们背后代表的订单分成已经是个很可观的数字了,能把这笔钱拿到手里,对于褚年来说已经是意料之外的事了,换个老板估计会因为他的病假把钱扣掉至少一半儿。 至于这份合伙人的合同…… 对于褚年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 在他的眼里牛姐突然就成了个圣人,不,不是圣人……只不过在这个瞬间,褚年突然觉得他有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可,可我……我不是住院了么?根本没跟到项目真正开始啊。”褚年结结巴巴,仿佛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 牛姐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住院了是客观原因,该做的你又没少做什么,我都说了,你呀怀孕生孩子那是很正常的事情,孩子累了折腾你,也是正常的事情。你就是个战士,就算为了更好地战斗去短暂休养了,总还是要回来冲锋陷阵的。怎么?你不会以为我说话不算话吧?” 褚年眨了眨眼睛,手指下意识捏住了自己衣袖的一角,哽了一会儿才说:“不是。” “哎呀,怎么了这是?怎么还掉眼泪了?” 帮着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姑娘擦掉脸上的泪水。 牛姐笑得豪气干云:“好好养好身子,等你结束了产假,我这边也就能把手上的单子解决个差不多,到时候咱们再搞一波儿大的!” “嗯!” 褚年微微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应该再说点儿漂亮话,表决心、展士气,让人知道他虽然当了合伙人也依旧谦逊低调,会好好做事,让领导放心。 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样的好,他没受过。 “怎么又哭了?是不是住院的时候受委屈了?还是身体不舒服啊?哎呀,我天啊,咱们这冲劲儿十足的余笑今天这是怎么了?” 褚年低着头,在充斥在心里的复杂情绪略微淡去之后,他想起了余笑说过的话: “……我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自以为什么都明白了,却真的想不到别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精彩。有时候,反而是我自己看低了的人,又回过头来教训了我。” 是,他看轻了牛姐。 也看轻了余笑。 …… 下班之后,因为路上有雪,是牛姐开着程新车把褚年送回家的,怀孕八个月的人可没人敢给他搞什么庆功宴。 车子停到了楼下,褚年下车,手里还拎着小玉和牛姐给“肚子里的宝宝”买的东西。 走进电梯里,褚年看看电梯门上自己被冷风吹了一下就越发冷白的小脸儿,挑眉眨眼,得意洋洋。 虽然这脸上还是带着没消下去的浮肿。 可是,那个打不垮的褚年可是又回来啦! 回到家,褚年先没去管锅里黄大姐做好的饭,而是把东西往沙发上一扔,就掏出电话打给了余笑。 “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什么都不行的人!别看我怀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我告诉你余笑!我现在可是工作室的合伙人了!光是项目提成就拿了几十万,我自己养孩子的钱足足的!你以为你本事可大了,我告诉你我怎么也不差!” 很好,这段话很有气势,就这么说! 电话接通了。 对面传来一声:“喂。今天身体还好么?” 褚年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我今天挺好的,没有心悸,中午吃饭的时候有点反胃,但是没吐……腿还疼,早上起来手指还是发麻,然后就还是尿频,不过也还行,一个小时一次……” 絮絮叨叨,啰啰嗦嗦,褚年恨不能事无巨细地把自己的生活都交代给余笑。 什么炫耀,什么得意,在这一刻都没有了。 听着褚年的孕期不良反应,远在赭阳的余笑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敲了敲。 “戚大姐给你找的办法你试过了么?” “试过了,挺好用的,尤其是心悸喘不上气来的时候转着肩膀呼吸,我觉得就没那么难受了。” “好用就好。” 余笑只回了这四个字,褚年察觉出她有中断通话的想法,又连忙说: “对了,我的项目奖金和分成拿到了,奖金六万,分成三十万,这个分成只是现在的,等项目尾款结算清楚了,我还有更多呢!牛姐一点也没扣我的。” “那挺好。” “还有!我成了工作室的合伙人了。” 褚年以为自己的语气会很激动,可事实上,他的声音很平缓,没有那些浮夸地炫耀和表功,在这一刻,他只是单纯地想跟余笑分享一下自己的生活和工作。 “恭喜。” “嘿嘿嘿。” 电话对面突然传来模糊的女声: “褚经理,我们该走了。” 余笑对褚年说:“我这边有个应酬,先挂了。” 通话结束。 褚年慢慢抬起头看着墙上的计分器,还是“99”。 “我想跟她说,我好像更理解她了。可是,为什么我……” 我越是理解她,就越发觉得,我一直在失去她呢? 那些他看不见的风景,早就在他无视的岁月里,散了春花,负了秋月,只有凛冽的寒风和酷烈的炙阳——它们都不是曾经了。 捂住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褚年慢慢地站了起来,随着耻骨联合部位的韧带松弛再加上腿部的浮肿和变形,他现在已经不怎么坐沙发了,刚刚忘乎所以地坐了下去,现在就要扶着沙发靠背一点点地站起来。 “嘶。” “宝宝啊,你可得好好的,你爸我想把你妈找回来,就得全靠你了。” 终于站稳的褚年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手很轻,声音也很轻。 入职半年成功升为工作室合伙人,褚年这样的升职速度也可以说是“业内神话”了,可事实上,他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 依旧每天上班下班处理文件和研究市场推广方案,依旧是每天上下班出租车接送,依旧是穿着像个球一样在小区里慢吞吞地散步。 钟点工黄大姐每天来帮他做晚饭,周五晚上还会来打扫卫生,他吃了饭还得活动活动……虽然他的腿已经浮肿得越发厉害,整个人走路像个别扭的鸭子。 要是天气好一点儿,隔两三天,余笑的妈妈还会来看他,同样是大包小包地给孩子买的东西。 可褚年的心里从前那种“被照顾”的享受感越发淡了,他能明确地感觉到,余笑的妈妈在照顾的不是大着肚子的自己,而是肚子里的孩子。 一切从孩子出发。 一切为孩子着想。 而他这个承受着孕期痛苦的“准妈妈”,总是会被说: “不要娇气”、“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以为你不需要,你怎么不想想是孩子在需要呢?”…… 从前在社会新闻上看见说孕妇产妇会抑郁,褚年只觉得是那些女人矫情,现在真轮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他觉得委屈。 忍不了的委屈。 可这个被轻忽的委屈他一说出口,余笑的妈妈的表情就会冷淡下来。 “你要是觉得我来的不对啊,那我就不来了。” 被这样一威胁,褚年就不敢再抱怨了。 委屈就委屈吧,至少有人能来陪陪他。 能听他说说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白天不舒服的那些辛苦。 毕竟除了半个月回来看她一次的余笑,也只有这一个人,能听他抱怨不嫌烦了。 “你加油!等你要出生了,她就回来啦!” 褚年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厨房里,余笑的妈妈正在用牛腱子肉做清汤牛肉片,走出来对褚年说: “我看你今天水肿还不好,给你少放点盐。” 坐在椅子上的褚年点点头,水肿折腾得他很难受,到了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上自己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了,别让症状加重才是关键。 “褚年是不是快回来了?唉,你们可真能折腾钱,来来回回飞机火车,又贵又累,我当年怀……你的时候,你爸还在外地进修呢,等他回来,你都快满月了。” 褚年的手停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他现在特别怕余笑像她爸。 第78章 孕期记事(终) “笑笑啊,你什么时候开始休产假啊?我看你肚子不算大, 但是也已经进了九个月了吧?” 快下班了, 韩大姐趁着褚年不忙的时候这么问她。 “是九个月了, 不过产检医生说还不错, 我觉得我也还能上班。” 不上班干嘛?天天一个人在家里直挺挺地等着生孩子么? 被余笑妈妈和黄大姐耳提面命各种产育经验, 对褚年来说也很痛苦。 他现在的肚子确实不大,余笑妈妈耳提面命他不能胡吃海塞让孩子长得太大,黄大姐做饭也是冲着营养均衡的方向使劲儿的,褚年照镜子的时候自己盘上两圈儿, 也觉得没比七月的时候大多少。 可就算这样, 距离生产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害怕。 “到时候可怎么生啊?这么大!下面那么小!” 褚年现在想到气球爆掉的画面都会遍体生寒。 在网上查各种医学知识,他越查心里越没底,什么入盆,什么撕裂,什么侧切…… 褚年现在也特别怕遇到认识的中年妇女, 每个人看见他的肚子都会问他“几个月了?”“男的女的?”,然后,其中的一半儿人都会开始说起自己的生育经验。 有很容易让人觉得安慰的普通关怀,当然挺多了也没啥区别。 也有一些人的话, 在褚年看来完全是个恐怖片, 什么内脏下移, 什么产妇太胖了, 剖腹光是划开口子就□□刀, 孩子是从肥油里被拽出来的,什么生孩子用劲儿用过头了直肠出体…… 褚年很想摁着这些人的脑袋说:“麻烦你们把这些话告诉那些不用生孩子的男人!不要来吓我这个马上要自己体验的可怜人!” 想想当初自己还大言不惭跟余笑说自己会生个大胖儿子,现在褚年觉得连最后两个字都无所谓了,前面的那俩字更是没必要,他能活着把孩子生下来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唯有上次他自己亲妈来闹事时候帮助过他的那个阿姨,偶尔见到了,跟“余笑”聊的是“余笑自己”,并不会只把话题围绕在孩子的身上。 这让褚年忍不住去想余笑还真是跟不错的人那儿攒了人缘儿,现在是让他受益了。 如此一想,褚年的心里泛起的都是甜,就好像余笑偷偷给他留了礼物。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不要脸。 可糖能让他开心,脸做不到。 虽然之前已经成为了工作室的合伙人,褚年的工位却没变。 主要是他现在怀孕晚期,尿频现象很明显,原来的位置进进出出都方便,倒是把一直没来上班的那个财务的工位也收拾了出来,让褚年放自己的东西。 褚年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那位孕妇早三个月就已经生了孩子,却还以身体为由想继续休息,让工作室给她缴纳五险一金和最低工资,被牛姐大笔一挥直接开掉了。 对方去劳动部门申诉了,好像也没什么结果,似乎还想来工作室闹,但是她之前似乎为朱杜继做过假账,也不知道程新和他老公具体怎么谈的,事情便也再没有后续了。 按照韩大姐的话来说,就是:“好好一个女的,非要用怀孕这一点时间把一辈子的福气都作进去了。” 一开始褚年还不明白这个劳务纠纷怎么就扯到了“一辈子”上面,韩大姐还给他举了一堆七大姑八大姨邻居家表姐的例子。 什么趁着怀孕的时候可劲儿作,压着公婆嫂子转着圈儿伺候她给她干活儿,甚至仗着肚子霸占了公婆家的房子,结果生完了孩子没人疼没人爱的,十八圈儿亲戚的嘴里都抠不出一个好字来。 听得褚年一阵头大。 说真的,他现在觉得就自己怀孕受的这个罪,就应该跟女皇登基只差一个社会主义社会了,可韩大姐的观点显然是女人得勤劳朴实,哪怕生孩子也不能给人添麻烦,不然婆家会嫌弃的。 “嫌弃?嫌弃什么?要我说啊,怀孕之后一直不工作占用人单位便宜是不对。可要是女人怀孕了,天天这儿疼那儿疼,还能自己赚了钱,结果家里人还像从前一样要求她乖顺老实不给人添麻烦……那他们不是在占女人的便宜么?是不是最好女人连肚子都别大,跟个母鸡一样咯咯叫两声,好嘞,热腾腾的孩子生完了!” 褚年小嘴儿嘚吧嘚吧说得韩大姐是哭笑不得。 他还没说完,慢悠悠去上了趟厕所回来,费劲儿地坐下,又说: “我觉得吧,结婚生孩子,得建立在承认女人生孩子是有付出和牺牲的基础上,这种承认不是简单的钱的事儿,是得另一半儿也付出、陪伴、尊重。 要是一个女的平时不被爱护尊重,那怀孕的时候当然就会可着劲儿的折腾,韩大姐你说她们在生完了孩子之后就被婆家嫌弃,可一个女的生完孩子婆家就翻脸嫌弃了,那不就是哄着骗着人把孩子生下来吗,又是什么好东西?” 这话,别说韩大姐了,连还没结婚刚开始谈恋爱的小玉都听愣了。 “笑笑姐,你这话,嘿嘿,可真看不出来是你说的。姐夫不是一直在外地出差么?那你觉得他是做到了付出、陪伴、尊重吗?” “她呀。”褚年想起了余笑,也想起了医院病房外的雪,碗里一口气被吃完的炸酱面,踏着风雪回来不说话先帮她收拾的床铺的那个身影…… 褚年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好像是肚子一直顶到了心上。 “虽然她不常回来,但是我觉得她该做的、能做的……挺好的。” 他说不下去了。 只能说挺好的。 再说多了,褚年就觉得自己刚刚说的每个字儿都成了巴掌,打得不是脸,是一下一下地扇在了他的心尖儿上。 这天回家,褚年看见路上的积雪都被清干净了,就在距离小区门口的菜市场下了出租车。 黄大姐在微信里给他发了图,今天吃的是龙利鱼、蔬菜、鸡蛋做的蒸丸子,西芹虾仁,南瓜米饭。 褚年想吃块猪头肉,最好是切成片用尖辣椒超过的那种,实在不行就买块猪头肉切成块蘸辣酱,他也能吃好几块。 最近他的口味跟之前又不一样了,对半生不熟的鸡蛋的爱意终于消退,每天都有不同心血来潮想吃的东西。 昨天想吃炸里脊,好说歹说让黄大姐给他做了,也承诺了今天晚饭会吃得清淡一点。所以褚年自己偷偷来买肉,别让黄大姐和余笑她妈知道就行了。 倒是可以告诉余笑,顺便卖卖惨,马上要生孩子了,想吃口肉都跟打游击似的,他苦,他得让余笑哄哄。 想着想着,对着肥头大耳冒油光的卤猪头,褚年的脸上就露出了笑。 “就要这块!” “好咧!”买肉的老板切了肥瘦兼有的一块下来,算了称之后又在里面缀了一角猪肝,然后才把肉按照褚年的意思切成了片,装了两层塑料袋,外面还有一包浮着红油的料汁,吃的时候一拌就好。 把肉藏在包里,褚年拍了拍肚子,又看了一眼手机,确认黄大姐已经收拾好了家要出门了,这样他们最多在门口碰一下,绝对不会被发现偷买了肉。 摸着肚子,他洋洋得意地说: “孩子啊,看,偷吃就得这么搞,还得确认了藏东西得藏仔细了,以后你藏零食啊,藏钱啊,藏……咳,你爸我藏东西的本事……也没那么好,要不你就别学了。” 褚年说着说着就想起来自己藏头藏尾出轨的事情了,还真是藏得挺好哈。 “算了,孩儿啊,咱们学点儿别的,那什么,你爸我本事多得很。” 拍着肚子,褚年说: “小秘密就算了,孩子啊,我跟你讲,人不能沾沾自喜,以为什么事情都能瞒过所有人,最得意的时候,可能……也是下一脚就要掉下去的时候。” 话还没说完,褚年费劲儿蹭着的步子停了下来。 小区外面站着一个男人,嘴里叼着烟,一只手背在身后,风有点冷,他头顶为数不多发丝儿有些瑟缩。 “爸?” 是……褚年自己的父亲。 男人正好转过身,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自己的“儿媳妇”。 “余笑啊!之前都是褚年开车接我送我,我这有年头儿没自己走过来,都想不起来你们是住哪个楼了。褚年他妈也是,可能在家里做饭呢,连我电话都不接。” “您来干什么?有事儿就在这儿说吧。” 发自内心的,褚年不想让自己的父亲到自己家里去,他现在大着肚子呢,战斗力基本还比不过四分之一只鹅,就他爸开口闭口都谈钱的样子,褚年可不信他这次来会是好事儿。 “我就是来看看你,你怀孕之后都不怎么回家了,褚年一直在外面。” 褚年的爸爸扯着脸上的肌肉,勉强露出了笑的样子。 “行吧,儿子在外头,儿媳妇大着肚子,九个月了您第一回登门,连兜儿苹果都没带。” 听着褚年的话,他爸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等孩子生下来,你放心,我给我孙子打个大大的金锁。” 褚年闻言冷笑了一下。 “生孩子的钱,你们准备好了么?” “钱”这个字儿一出现,褚年的心里就敲起了警钟。 “没准备好,你这个亲爷爷是想给几万呢?” 褚年的爸爸又笑了一下,很慈爱又骄傲:“我儿子那么有本事,哪儿能缺了这个钱?我就是人老了,随便问问,其实啊,余笑,我是来跟你说……” 褚年什么都不想听。 可他爸的话还是钻进了他耳朵里。 “你坐月子就回家坐吧。” 回家? 回哪个家? 褚年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爸爸。 不知道是不是怀孕的关系,他的脑袋里总会有些回忆会在他思考的时候冒出来。 比如现在,入眼的明明是寒风里稀疏飘摇的发,他想到的是他小时候参加一次婚礼。 因为长得好看,他被人请去当花童,那家人的婚礼办得很好,虽然那时候不流行在酒店,可是在国企的大食堂里,每个人的碗里都有根海参。 桌上有油乎乎的扒肘子,其他的菜也都丰盛。 褚年穿得很好,新郎新娘穿得更好,细细的金纸从爆开的气球里冲出来,落得他们一头一脸。 可顶着一身的灿烂,那时候才上小学一年级的褚年收了一圈儿的夸奖去找他妈妈,看见自己的妈妈正把被人吃了小半儿的猪肘子往塑料袋里装。 再去看另一桌上自己的爸爸,他在跟人煞有介事地谈论着国家大事,言语间笃定又自信。 那时候,褚年真的很崇拜自己的父亲,哪怕他后来成了“一家的骄傲”,他也一直尊敬自己的父亲。 直到“西厂的杨寡妇”…… 也直到现在。 呵呵,当年那个猪肘子拿回家,他妈切了片炖白菜足吃了三天,他爸可还喝了两个小二锅头呢。 就像他妈一直冲到前面来哭来闹,可要回去的钱和好处,都是他们共享的,甚至,他父亲得到的更多。 “你是让我去你们那儿坐月子?我妈愿意照顾我么?” “那是肯定的,你怀的是我们的孙子,你放心……” “我不放心。”褚年又不傻,他脑袋里转得飞快,他妈现在管着余笑送来的钱,新衣服新鞋子都穿着,又哪里愿意伺候月子,上次来故意闹事儿说不定也是为了赶紧闹翻了她就不用来照顾人。 所以他爸才亲自来,可惜这活儿他实在是不熟练,笑起来怎么看都像是在冷风里被吹了八个小时。 “余笑!” “你干嘛?我告诉你我可是孕妇!你对我大呼小叫我出事了你负责么?!我说了我不去,我不放心你们,我不想让你们伺候月子,懂了么?!” 褚年的父亲瞪着自己的“儿媳妇”,和蔼样子再也装不住了。 “你放肆,余笑我告诉你,你……” “你什么都不用告诉我,我怕我一听再听出一个杨寡妇!我现在要回家了,你让开行么?” 褚年把包挡在前面就要从褚年父亲的身边过去。 手臂却被拉住了。 “你要是不在我那坐月子,满月宴,满月宴得我们办!我们是孩子的亲爷爷奶奶,褚年的亲爸妈,余笑,就你现在对我说话的这个态度要是换了别人你早就……” 褚年冷笑:“你们办收的礼钱都是你们的对吧?不就是想要钱么?再表表功孩子是你们照顾的,到时候为了孩子为了名声,褚年也得多给你们钱?爸,以前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儿可都是我妈做,怎么,今天您亲自出马了?”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褚年猛地拽出自己的手臂,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在了人行道的边缘。 跌坐在地上的时候,褚年刚感觉到脚踝有些疼,接着,在腹部结板一样的宫缩痛苦来临之前,他先感觉到了一股热流从自己的身体里冲了出来。 “啊!是不是有血?” “天啊,这有个孕妇摔倒了!” 褚年不知道自己瞪着自己亲爸的眼睛是血红的,他抖着手拿出了手机,先想拨号给余笑,想起余笑还在外地,又想打电话给余笑的妈妈。 “余笑!我的天!”听见黄大姐的声音,褚年略有一点的安心,一只手在发抖,另一只手抓着黄大姐的手臂。 “送我去医院,我的卡都在包里,啊!!!” 突来的痛苦抽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 脚踝疼根本站不住,被人抬上一辆车的时候,褚年想起了那个被紧急送进产房的女人。 “我要是没力气了,我要剖腹产。”他用尽全力地“喊”出一句话,在别人耳朵里却不过是一声唉叫一样。 驾驶座上的人是黄大姐,副驾驶座上是他的亲爸。 “我是她公公,说着话她就摔倒了,哎呀,太不小心了。” 手里抓着手机,褚年疼得浑身是汗,对着不知道打给谁的电话,他努力地说: “救我!余笑你快点来救我!我要生了!我要生了!” 第79章 产床之上 最初始的痛感终于熬过去,厚厚的大衣几乎成了个让他挣扎不动的囚笼。 褚年觉得到处都是湿的, 内衣, 外衣, 甚至他自己。 视野从模糊到清晰, 先是看见了一个白色的碗一样的东西, 好一会儿褚年才知道那是医生的口罩。 “我在哪儿?” “深呼吸,余笑,还记得我么?我是黄大夫,我在给你做检查。” “黄医生!我知道!”褚年说话的时候胸部剧烈起伏, 好像每个字都从他的身体里吸走了大量的空气。 “好, 你现在告诉我这是几?” 对着手指头,褚年说:“是、是3。” “好,现在我要告诉你,你的宫缩很厉害,宫口正在开始打开,但是孩子还没有入盆, 只是现在有了一点入盆的迹象,过一会儿我可能要给你打催产针,帮助孩子生下来,现在你要签一份委托书, 一旦你昏迷过去, 我们需要采取进一步的手段, 就需要那个人来签字。” “签字?” 褚年又呛了一口气, 他觉得仿佛下一秒剧烈的疼痛就会再次袭来, 可他又不知道下一秒到底会不会到来。 努力找回自己的理智,褚年抬起手对身边的医生护士说: “告诉我,外面现在有谁?” “我们先扶你坐起来,你不能躺着。” “外面一个是你的爱人的父亲,一个自称是你家的钟点工,他们是一起送你来的。” 黄大姐和他亲爹? 褚年几乎不假思索:“我想找黄大姐,就是那个钟点工。” 黄医生也不多问,她对着旁边另一个医生点点头,那个医生就出去了。 几乎是伴随着那个人的脚步声,褚年感觉到自己的腰腹都在抽搐,他整个人都在开始冒冷汗。 “你现在不要着急,先把文件看完。” “好……”褚年觉得自己的眼睛根本就是在机械性地动,好像把每个字都看进去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过了大概一两分钟,刚刚离开的医生进来了。 “余女士,你公公说黄女士回去收拾你生孩子的东西了。” 脑袋里这话转了十几秒,褚年才反应过来,外面只有他亲爹一个人了。 “我、我现在还生不出来吧?我得等人来,我不能让他给我签字。” 褚年看着黄医生,目光里满是求助,甚至是求救,他说: “医生,是他把我推倒的,我不能让他给签,我、我想等人来。” 疼痛让他说起了车轱辘话。 “好。”黄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找谁来就赶紧打电话。” 打电话,打电话……盯着通讯录,几乎不用想,褚年就把电话打给了余笑。 “我要生了。” 他只说了四个字,突然就被一种巨大的绝望和悲痛给打到了: “你不是说你会回来陪我呢?你人呢?我要生了,你赶紧回来吧!” 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唇都在抖。 电话对面,余笑的声音传来:“怎么这么突然?我马上订机票,你不要着急。” “我疼啊,我疼啊!你怎么还得订机票啊,我都要生了!”褚年喊着疼,脸上又有水流了下来。 是泪吧。 抱着电话,褚年死活不肯松手,恨不能就这样远程监督着余笑买机票、去机场站、坐飞机回来…… 这时候,外面又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余笑,你父亲来了。” “我父亲?” “笑笑,你刚刚打电话给你妈,她一着急,把脚给扭了,我就先过来了,你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就突然要生了呢?” 脖子上乱七八糟地缠着一个围脖,大衣的扣子歪七扭八地纠缠,余笑的爸爸像是个被秋风从杨树上扫落的虫茧一样滚进了诊疗室。 “笑笑,笑笑你是不是要生了。” 隔着白布帘子,余笑的爸爸想探头又忍住了似的,只用褚年从没听过的声调连声问着。 “爸……” 褚年拿着手机,脸上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了。此刻他不信任的人里,他自己亲爹排第一,他自己亲妈排第二,余笑这个爸就铁铁的第三了。 他试探性地说:“爸,我太疼了,要、要不我剖了吧。” “别这么说,笑笑啊,爸爸知道你疼,可是、可是生孩子就是这样的,你看你自己也是这么被生出来的是吧?你别怕啊,坚强一点!疼了你就叫,爸爸陪着你,好不好?” 不好!好个屁!有种你自己来生啊!你来坚强一个我看看啊! 心里无数的话就这么飞了过去,褚年已经不想骂了。 又是一阵难忍的痛,他抽搐了似的又吸了一口冷气。 听见他的声音,余笑爸爸又说: “笑笑啊,你这就是每个女人人生中的一道坎,迈过去就一切都好了!爸爸相信你,你一定能闯过去的!” 闯你【哔——】 褚年一口气垮了下来。 手机一直没有挂断,褚年握着更近了,他必须承认,也必须接受,这个世界上,可能真的只有余笑能明白他现在的痛苦。 还在努力想用精神鸡汤滋养女儿的父亲被医护人员请了出去。 褚年也拒绝把那个授权给他。 可是余笑的妈妈伤了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 万一她过来了,也让我“坚强”呢? 这么想着,褚年又狠狠地抽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吓到了。 坠痛感的围剿下,褚年看完了厚厚的一沓手术须知,签好了字,只是那个委托人,他找不到。 手机里传来余笑的声音,她说: “我已经买好了机票,现在往机场赶的路上,有些事情我要跟别人交代一下,一会儿我打给你。” “我疼啊。”褚年委屈得两眼发热,身上的冷汗流个不停。 “我知道,你听医生的,不要慌,保持体力。” “好。” 电话挂断了。 褚年却还在空荡荡的病房里说话: “余笑,医生让我找个委托人,一旦我自己昏过去了,他就得帮我签字,你知道我病房门外是谁么?你爸,和我爸,我不能把我的命交给他们俩……余笑,我不知道我能疼到什么时候,我一直疼啊,孤零零地在这疼啊……” 疼啊。 抱着屏幕黑下来的电话,褚年仰着头看着病房的天花板,白色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泡在无边无际名为“疼”的大海里的褚年感觉到有人掀开了自己身上的被子。 是一名护士。 “唉?还真是你呀。”小护士对着褚年笑了笑,露出了一口小白牙。 “开了四指啦,不要紧张哦,越紧张越疼的,你爸爸给你买了晚饭,你要不要吃?” 褚年动了动已经僵住的手臂,摇了摇头。 “我不想吃。” “好吧。你爸和你公公跟医生沟通了,能顺产最好还是顺产,之前给你诊断的黄医生下班了,杨医生说再观察一个小时,要是孩子还不入盆,就给你打催产针。” 说完了这些,小护士转身就要走。 褚年伸出手去,没够到对方的袖子。 继续等待,继续疼。 疼痛铺天盖地而来,却是冷冷的冰雨,细细落下,时缓时急。 冷,也疼,疼,也冷。 褚年刚刚也不过是想让护士再给他加一床被子,又或者说,他想换掉身上的湿衣服。 之前穿上的病号服也已经湿透了。 余笑的电话又打过来了,是告诉褚年她要登机了。 褚年:“嗯”了一声,再没话说,刚刚那场倾诉和之后延续的痛苦似乎让他开始变得迟钝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宫口差一点开到六指,孩子却还没入盆。 这个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距离褚年被送进医院已经过去了四个多小时。 值班的杨医生带着两个护士进来,给褚年打了一针催产针。 又问:“他吃晚饭了么?” 小护士回答:“没有。” 杨医生“嗯”了一声,她又问褚年: “你现在有没有力气起来走走?” 褚年的脚还伤着呢,可是医生建议了,他挣扎着慢慢把脚放在了地上,然后在护士的帮助下站了起来。 一步,又一步。 明明疼得想要崩溃大叫,但是当你知道了每一刀后面都还紧跟着一刀,那疼痛似乎也就不配让你为之嚎叫了。 绕着病房里走了两圈儿,褚年重新坐回到了床上,他身上的病号服几乎能拧出水来。 两个护士也累,很快就离开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褚年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心跳和随着疼痛产生的抽噎声。 他突然恍惚了起来——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褚年,也不存在变成了余笑的褚年,其实他就是个在承担世上一切痛苦的工具而已。 如果不是工具,那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里呢? 他摸着手机,想给余笑打电话,却只听见关机的提示音。 “骗子。” 褚年把手机放在了一边。 又过了两个小时,孩子还没入盆。 宫口开到了八指的剧痛像是无数惊雷凌空落下,轰炸了褚年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他连呼吸都差点停止了。 在这样的剧痛里,他听见医生说: “八指了,孩子还是维持刚刚的状态没有入盆,还是得剖了。手术同意书找人签一下,宣读术前须知。” 杨医生说着话,被人提醒了褚年到现在还没指定委托人。 这时的褚年几乎就在丧失意识的边缘,痛苦折磨着他让他觉得自己难以活到下一秒,可又强行牵扯着他的一根神经,让他不能疼晕过去。 “手术,我自己签,那个委托人……”抽冷气的声音里驳杂着话语。 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了“余笑”,在委托人的那张纸上,褚年写下了“褚年”。 他只能把命交给那个人。 是从前的余笑,是现在的褚年。 外面,余笑从出租车上下来,踩着凌晨路灯的微光,快步走进了医院。 第80章 产房之外 “余女士,你委托的人现在不在, 你签了也没有用啊。” 拿着那张写了“褚年”的授权书, 小护士的表情很为难。 可是褚年写完那几个字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理智和力气, 现在连说话的劲儿都没了。 小护士又出去了一圈儿, 回来的时候眼睛里带着喜色: “来了来了你老公来了!” 老公? 是余笑来了么? “呼!”一口浊气打着颤从胸腔里被吐了出来, 褚年甚至觉得肚子都不那么疼了。 被推进剖腹产的产房之前,褚年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了余笑。 她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 用他自己的眼睛。 在这瞬间,褚年的很想拉着余笑的手告诉她, 如果这一切都是余笑命里该受的, 那他很高兴受这一切的是人是自己。 可他伸出去的手,擦着余笑的手边就过去了。 “别害怕,相信医生就好,剩下的事情有我。” 褚年连点头都费劲,宫口开到八指的痛苦甚至要扼制他的呼吸。 用极为不舍的眼神看着余笑,褚年抖了抖嘴唇, 直到手术室的门关上,他的一滴眼泪从眼角里流出来,成了白色床单上的一点暗色痕迹。 手术室外面,终于把褚年手术的事情都处理清楚, 余笑转过身看着站在旁边的两个父亲。 现在的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 手术室门口“手术中”的灯亮了起来。 余笑抬头看了眼那个灯, 右手抬起来擦了擦左手, 褚年冰冷的手指从上面划过的感觉, 好像还一直留在那儿。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人一直在这儿呆到现在,是什么都没做么?” 余笑回过头,看着这时候才过来的两位“父亲”。 在她进来的时候,她看见这二位一个站在楼梯口儿偷偷摸摸地抽烟,另一个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褚年你回来了,那我就先走了。”褚年他爸打了个哈欠,熬到现在,他头顶飘忽不定的发丝儿都已经服帖在了头皮上,“我跟你妈说了让她弄点红皮鸡蛋,再赶紧跟你表姑她们说一声……对了,那什么,褚年啊,刚刚亲家跟我说亲家母的脚伤了,等余笑坐月子的时候就让她回咱家吧,你放心,你妈干活还挺利落的。” 亲家都这么说了,余笑的爸爸搓去手里残留的烟味儿,叹了一声说:“唉,也是我们家余笑年轻不懂事,都快生了,还那么不小心。她妈也是,余笑怀孕这么长时间,她来来回回还挺勤快,结果真要用到她的时候,这又掉链子了。” 余笑本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褚年的父亲,听了这话,她转头看着自己的爸爸: “手术室里面躺着顺产转剖腹产的那是你自己亲女儿,因为着急女儿受了伤的是你相濡以沫三十几年的妻子。 我听您这话,怎么都觉得您的意思是余笑生孩子找自己爸妈是不懂事儿了,您妻子担心女儿是掉链子。 对,您倒是又懂事又不掉链子,可您干什么了?就在病房外面干听着您女儿在里面吃苦受罪生不出孩子?” 余笑爸爸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自己女儿生孩子呢,怎么女婿先教训起自己来了。 “褚年,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么?怎么了?我女儿大着肚子的时候你也一直不在啊,行啊,一回来就能教训我了。我在这儿陪着我女儿还是错了?” 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余笑看着自己的父亲,淡淡地说: “也不是错,只不过把一无是处的陪伴当功劳就是很可笑,产房门口需要吉祥物么?我就问你,你知不知道无痛分娩,你知不知道跟医生说你要让你的女儿无痛分娩?啊?产妇在里面干嚎得力气都没了,你在外面是听着声儿抽着烟儿,就差一盅老酒了是吧? 还有,余笑她是胎位不正,孩子不能入盆,顺产不出来得转剖腹产,你知道么?你问过医生么?” 余笑爸爸吓了一跳:“怎么就剖了,我不就去抽根烟吗?” 另一边,褚年的爸爸拉住了自己“儿子”的手臂,说:“褚年,你这是干什么?你岳父他是余笑的亲爸,他能不着急么?可生孩子这事儿咱们大男人能干吗?你说什么无痛,那不就是把人给麻醉了吗?那不是伤孩子么?再说了,我看余笑是个好样儿的,肯定能把孩子好好生下来……怎么就剖腹了呢,刚刚在这儿生孩子的一个女的可是说了,要是开刀拿出来孩子,那第二胎可就难了!” 他又对自己的亲家说:“褚年这是急昏头了,说胡话,哎呀,算算时间,他也是一听到消息就坐了飞机回来,这大半夜的,都着急当爸爸呢。小年轻,也不知道轻重,随随便便就想动刀子了。” 说完,他还笑了两声。 第三声还没出口,他的笑被自己“儿子”的眼神硬生生给刹住了。 “褚年,你看着我干嘛?” “余笑是怎么摔倒的?别人不知道,她为什么生不下孩子来得转剖腹产,你会不知道吗?” 褚年的爸爸脸上瞬间有些僵硬:“我、我……我怎么知道?” “没关系,余笑知道。” 死死地盯着褚年爸爸的眼睛,余笑又补充道: “我们小区门口监控到处都有,您要是觉得她不知道,或者她知道的不对,我去查查监控,就什么都知道了。” 一听监控,褚年的爸爸着急了,连忙说:“查什么?有什么好查的?是她非要挣开,又不是我推的她,我……” “你说什么?!你不是说笑笑是自己摔倒了的么?怎么是你推的?” 凌晨过后的医院走廊里爆出了一声怒喝。 褚年的爸直接被余笑的爸推到了墙上。 “是你把我女儿推倒了?她怀着你的孙子你不知道吗?你还是个人吗?!” “亲家你这是干什么,我都说了不是我推的,是她非要走!” “她走你让她走啊,你怎么能推她!我女儿我从小到大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你怎么敢?” 值夜班的小护士小跑过来,就看见两位加起来超过了一百岁的大叔扭打在了一起。 “别打了!不准在医院打架!” 看一眼袖手旁观的那个俊美男人,小护士一跺脚,要回护士站打电话叫医院的保安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默不作声的那个男人抄起了座椅旁边的输液架,直接挥向了纠缠在一起的两个父亲。 带着钩子的输液架可不是开玩笑的。看见它砸过来,余笑的爸爸往背后的墙上一缩,褚年的爸爸往后退了两步,两个人好歹是被分开了。 铁钩划在石质地板上,声音尖锐到让人心惊。 虽然是余笑的爸爸先动的手,可分开之后一看,他的样子更惨一点,毕竟是久坐办公室的中老年文弱书生,想要跟在一线工厂干了那么多年的褚年爸爸一较高低,真说起来跟自取其辱也就只有写法上的区别。 他们两个人看着“褚年”,褚年的爸爸没好气儿地对他儿子质问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又不是我把她推倒的,你是想我孙子还没见着先进局子还是怎么着?啊?褚年,你是翅膀硬了是吧?你看看你今晚说的话做的事,你想干什么?这都是你该说的吗?是你该做的吗?里面余笑生着生孩子呢,你倒是清算起我来了?” 余笑不用说话,自然也有别人开口。 “那你做的事儿是长辈该做的事儿么?笑笑她是孕妇!你跟她争什么?她之前住院的时候你都不在,怎么你一去她就摔了?” 余笑的爸爸指着褚年爸爸的鼻子痛骂道: “当年他俩婚礼的酒桌上你怎么跟我说的?以后就把余笑当你们亲女儿待,行啊,这就是你们家亲女儿的待遇,你们这一家人还有良心么?我是怎么对褚年的?你们是怎么对我女儿的?!” 可能……要是褚家真有个女儿,也未必比“余笑”的日子好过多少。 武斗变成了文斗,好歹余笑的爸爸不那么容易输了。 余笑靠着医院的墙站着,无声地低下了头。 骂完了亲家,携着余威,余笑的爸爸还想对着“褚年”骂两句,他刚说了“褚年”两个字,看见年轻男人抬起头露出那双泛红的眼睛,他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手术室里,插着尿管的褚年被支架支撑着身体。 从后腰注射进去的麻药已经生效,他能感觉到冰冷的手术刀划开了自己的肚皮。 这是第一刀,他之前想当然地以为只有一刀。 可事实上,还有一刀在子宫上。 医生的手好像伸了进去,又做了什么让他不敢猜测的操作。 褚年闭着眼睛,他不敢看,也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 “好,准备!” 准备什么? 麻醉缓解了之前宫口打开的痛苦,褚年有点想要直接睡过去,要是能醒来的时候孩子就在身边了,那对他来说应该是这世上最好的事情了。 “唔。” 并不是疼,而是……被压到了。 几个医生和护士都扑了上来,奋力地用手和肘部压他的肚子,这样两下之后他觉得自己肚子里的什么东西终于开始动了起来。 是孩子! 褚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头顶的无影灯之外是灰白的天花板,看得人心里发慌。 是的,这些步骤他都查过的,在肚皮上开一刀,在子宫上开一刀,为了让子宫恢复得快一点,第二刀很小,剩下的创口要医生用手撕开。 “再来一次!” 又是一阵挤压。 “头出来了。” 身体猛地一空,褚年看向医生,看见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皱皱红皮的小东西。 看着那个小东西,褚年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哇!” “是个女儿,虽然早来了几天,哭得还挺响。” 有护士笑着说。 褚年被打了宫缩素,他的手术还没做完呢。 “我。”褚年只说了一个字儿,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那个孩子。 过了一会儿,被洗净包好做完了检查的孩子被放在了他的身边。 “孩子,我的孩子。” 声音很轻很轻,还在排出胎盘的褚年张了张嘴,又是眼泪流了出来。 第81章 以为痛苦已经过去 有趣的灵魂不能缺胳膊少腿, 示爱的订阅不能半途而废~  戴着口罩穿着运动服的女人走过来的时候, 小护士没留意, 就听见有人压低声音跟自己说: “您好护士,我想问一下, 医院里面能买麝香和红花么?” 麝香?红花? 麝香正骨膏? 红花油? 小护士抬起头, 愣了一下说:“怎么又是你?” “咳,那个, 还得麻烦您,我是想问一下, 麝香和红花,就是打胎用的那种,您知道吧?” 小护士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看着这个看起来又很认真的女人,靠近一点,也压低了声音说: “你这看宫斗剧上头的毛病, 还没好呀?” 褚年:…… 一撸袖子, 小护士直起身单手叉腰,大声说: “且不说麝香红花能够流产的说法并没有任何科学案例的佐证, 就算里面的活血成分真的让人流产,不提剂量谈效果,通通都是耍流氓!你是要来终止妊娠吗?理论上怀孕满七周之前,胎囊直径大小在一定范围内就可以口服药物终止妊娠, 超过七周可以通过手术终止妊娠, 具体可以通过检查让医生确定, 不用麝香也不用红花,你懂了吗?” 褚年懂了,他点点头,说: “那,药物,安全吗?” 小护士端着一张脸说:“只要你没有禁忌症,确定是宫内孕,基本就是安全的,在医生的指导下口服药物,一般是要连续服药几天,然后胎囊就会排出体外。不过……也有可能,后期检查发现还需要清宫……” “清宫?” 这又是一个褚年觉得有些熟悉却不知道哪里听过的词。 大概不是宫斗小说给他的熟悉感。 “就是把你子宫里的残留物吸出来……” 刹那间,褚年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所以说,也别把流产当容易的事情,平时少看宫斗剧,多看看医学科普,让你老公该戴套戴套,要真是不想要孩子就说服你老公结扎,微创风险小,知道吗?你会挂号吗?用不用我帮你?” 看见女人的脸隔着口罩都能透出的苍白,小护士说话的语气也软了下来。 褚年还懵着呢。 吸出来……吸出来…… 颤着手摸到自己的肚子,他听见了自己后牙槽打架的声音,他的孩子,那是他的孩子啊,就是……就是这么个结果么? 小小的一个泡泡,从“妈妈”的身体里流出来,然后,剩下的被、被…… “我、我明天再来。” “唉?”小护士看着那个女人逃走的身影,好一会儿,慢悠悠地叹息了一声。 双手抱着肚子,褚年走在人行道上,满脑子都是各种可怕的臆想,要不是路边指挥交通的大爷拉了他一把,他差点冲到车行道上。 “我不是害怕,我也不是舍不得……”他对自己说,“我就是……我就是……” 抬起头,他看见不远处有一家很有名的餐厅,人均很高,评价很好,他从前也不过是随着部门经理招待贵客的时候去吃过两次。 “我的孩子,就算、就算要走了,也得吃顿好的再走,总不能最后一顿饭,就是一碗被吐了的面吧?” ta来了这世上几十天,没吃过什么好的,也没见过什么好的,怎么就得这么走了呢? 到了这个时候,褚年才惊觉自己这段时间是多么亏欠余笑的这个身体,又是多么亏欠他们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 时间才早上八点半,褚年打电话又请了一天的假,他慢慢走回了家,一路上无论过马路还是上楼梯,他都会摸一下自己的肚子。 细嚼慢咽地吃了个苹果,洗了个热水澡,褚年努力吹干头发,认真研究了一下傅锦颜送的那些化妆品,他抹了一点面霜在脸上,从衣柜里找出了一件浅米色的t恤,又穿了一条牛仔裤,最后穿上运动鞋,中间吐掉了自己之前吃的苹果。 十一点,褚年出门往自己之前看见的高档餐厅走去。 “孩子,这家店,你妈都没吃过。” 摸摸肚子说出这句话,褚年觉得大概是自己吐出来的胃酸已经冲到了胸膛里。 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那就,什么滋味儿都别品了吧。 “澳洲龙虾、金枪鱼刺身、顶级和牛……这个鲍鱼捞饭我也要。”在餐厅里一个相对靠近洗手间的位置,孤身一人的褚年连着点了七八样很贵的菜肴,服务生两次提醒他菜品已经足够,他也毫不在意。 点完餐之后,他说要一个大一点的塑料袋。 服务生诧异:“女士,如果您需要打包服务,我们可以为您打包好。” 褚年摆了摆手:“我自己打包,你们别管我就行。” 吃完再吐,吐完再吃,褚年一顿饭折腾了三个小时,把自己折腾得难受,也把服务生折腾得不轻,那个塑料袋用上了一次,其余四次都是褚年自己冲进了卫生间里。 最后离开餐厅的时候,他摸着自己的小腹说:“要是和你妈换不回来,我未来十年都不来这里了。” 说完,他自己笑了。 下午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这些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点温暖,从身上,也从掌心那里。 从电梯出来,褚年看着站在房门口的高瘦身影,不由得愣住了。 余笑一只手握着行李箱的把手,另一只手揣在裤兜里,转头看向他。 “赭阳东林那边的改造项目,总公司成立了专项小组,我要去京城工作大概半个月,回来收拾一下东西。” 褚年眼睛瞪大了,说:“是、是那个文化产业园的项目吗?” “是,也不是,我去赭阳之后在文化产业园的基础上做了一些改动,现在东林那块地有三分之一作为文化产业园开发,另外三分之二我们想争取并入赭阳的民生改建计划,企业设计、政府引导,看看能不能在合作上有什么新的突破。” 几天没见,褚年都有些认不出“自己”了,黑了,也更瘦削了点,姿态挺拔,是他,又不是他。 “你做的么?” “对,我说过了,现在这个项目是我的。” 也许是事业上获得了突破,也许是这段时间的历练让余笑更自信了,她回答褚年的问题时,有了一种不容辩驳的力量。 手摸着肚子,褚年莫名有些心虚,他说: “你怎么在家门口不进去啊?” 说完才想起来,是自己为了防备自己的亲妈,把家门的锁都给换了。 他低下头去掏出钥匙打开门,瞬间,熟悉又魔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归零、归零、归归归归零!” 是三十几分还是四十几分来着? 被孕吐折磨这些天,褚年都不去想这个分数了,反正想也没用,这不就归零了吗? “你妈给我介绍的那份工作我去做了,挺好的,你师兄人还行,合伙的那个牛姐人也挺好。” 褚年跟余笑汇报起了这些天自己都干了什么。 余笑没接话。 她爸之前手下的那个朱师兄她有印象,才干平平,钻营的本事不错。她前几天找人打听了一下,七八年前去了一个姓牛的设计师那里,没几年牛设计师积攒了些名气去省会开了一家设计室,原本的设计室匀了些股份给他,他也就成了合伙人。 在这样的人手下,有才华没出路,没才华……更没出路。 从前的褚年要是知道这么一份工作,估计会笑得从床上跌下去,也绝不会允许她自己去的,现在呢? “那挺好。” “嗯,我也觉得,总比,一直在家里强。”说完,褚年有些紧张地站住了,“我不是说你以前的意思,你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什么都会做,我在家真的是……就是个废物似的。” 余笑没说话,房间里很凌乱,褚年早上吃完的果核就放在了茶几上。 褚年随着余笑的目光看过去,两步走上前,把果核拿到了手里,又把装着外卖残骸的垃圾桶挡在了身后。 清了清嗓子,他说:“吃点苹果,对身体好。” “嗯。”余笑表示认同地点点头,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墙上的“计分器”。 上面只有一个硕大的“0”。 看了好一会儿,她开口道: “褚年,我们离婚吧。” 离、离婚? “你放心,我知道房子算是你的婚前财产,因为你现在身体不好,经济条件也不足以维持生活,我会以这个为借口分你一半产权,再把房子留给你住。我想过了,不管怎么说,你养了我三年,我也养你三年,每个月按照你原来的标准把生活费打给你。” 余笑的声音很平静,落在褚年的耳边却字字惊雷。 “你在说什么?什么离婚?” “就是我要离婚,离婚以后,这个计分器应该就没用了吧?这样以后我就是褚年……不用再担心会不会有一天再换回来,也不用担心可能我一觉醒过来,现在的成绩又都成了你的。” 什么叫又成了我的?那些明明本来就是我的! 褚年有些气虚地想……当然,把东林那块地弄成综合性用地是他没想过的。 可是、可是这不是他身体被彻底霸占的理由啊! “余笑,我不同意离婚!你别忘了,要是离婚了,你父母怎么办?他们多担心你,为了你,他们才全心全意地栽培我,我们要是离婚了,他们会多难过!” 听褚年这么说,余笑慢慢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冷笑: “你也知道他们一直尽心栽培你,可你不仅隐瞒这一点,还对不起他们一心爱着的女儿,还纵容你的那个妈来欺负她。” “这些我都改了,余笑,我都改了!” 余笑摇头:“是换进了这个身体里,吃亏受苦的人变成了你自己你才想着要去改!你放心,我父母不用你操心,我们离婚后我会跟他们说明真相,当然,你的父母如果你不管,我会按照最低赡养标准给他们,你之前给他们买的保险我也会一直交。” 第82章 不伸手的不爱 通乳疼,涨奶也疼。 小褚褚的小嘴儿让褚年又爱又恨, 她吸得用力, 他就得疼, 她要是不喝奶, 涨奶的时候也疼。 对褚年来说最疼的还不是上面, 是每次哺乳连带的宫缩反应,也不知道这两个部件儿是怎么接上头的,就像是股市和人民币汇率一样,还荣辱与共起来了。 余笑说他是打了促进子宫收缩排恶露的腰才会疼的密集, 褚年还是坚持认为是奶水太多的缘故。 索性连水都不敢喝了, 余笑会劝他多喝水,黄大姐送来的什么补奶水的汤,就不让他喝了。。 手术完了第二天,褚年就可以换着姿势躺着了,小褚褚被放在了他的床边,除了吃就是睡。 褚年自己浑身不舒服, 看着她淡淡的小眉头,总想用手指把她戳起来。 “起来,我都睡不着,你睡什么?” 可手指总是停在了离小东西额头半厘米远的地方。 “虽然是疼得要死要活, 不过一想这么她是被我生出来的, 我还是觉得这事儿真神奇啊。” b超屏幕里小小的胎儿和现在躺在自己身边细细呼吸的小生命给褚年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余笑在用手机发消息, 闻言抬眼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那个小小的孩子, 没说话。 “怎么了?我生出来的,没毛病!”还想再说点儿什么褚年皱了下眉头。 “我下面好像又流东西出来了。” 说这个话的时候,褚年也觉得尴尬,液体流淌的感觉让他偶尔会有种自己失禁了的错觉,也提醒他疼的地方不只是肚子,还有肚子下面的位置。 余笑问:“需要换垫子么?” 褚年摇了摇头,他昨天还矫情,疼了几下就想换垫子,可一天淋淋漓漓总有一点儿,换一次垫子也得折腾他一下,他真心折腾不起了。 “那你要不要换个姿势坐起来?” 褚年这下答应了。 余笑就先把孩子抱回到小床里,又帮着褚年坐了起来。 看见余笑又把孩子抱回来,褚年忍不住说: “你抱孩子一看就挺熟练,我现在连怎么摆弄她都不知道。” 从刚结婚时候起就开始准备做个母亲的人,与褚年这种“半路上马”的肯定不一样的,不止是准备上的不一样,连心态都完全不同。 不过这话余笑不会跟褚年说的,事实上她除了照顾褚年之外,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必要再说什么。 下午,来了一个女医生,先是摸了摸褚年的肚子,然后说她要给褚年按肚子。 听见“按”字,褚年立刻双手去抱自己的肚子,被医生制止了。 他脑袋里那个被轰炸过的斯大林格勒迎来了重建的前奏——拆除废墟的推土机。 “啊啊啊!!” 手抓着枕头,枕头几乎要被撕烂了,褚年的痛嚎声听得人心里发颤。 抱着孩子等在外面,余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低头看了看小小的女儿,低下头,轻轻地亲在她的小襁褓上。 再回病房,褚年已经满头大汗地瘫在了床上,嘴里说: “不值得啊,不值得。” 什么不值得? 褚年不说,余笑也不去问。 下午探视的时间,之前约好的月嫂戚大姐来了医院,检查了一下病房里在用的东西,又问了问褚年的饮食情况,不禁摇头说: “不喝那些肉汤就不喝吧,蔬菜应该多吃一点,还有蛋白质,能促进伤口恢复。” 戚大姐说话做事都很沉稳,话不多,事儿却干得不少,还教了一下褚年抱孩子和喂孩子的姿势。 她呆了半个小时,要走的时候,又有人来了。 是褚年的妈妈。 “哎呀,我昨天什么都没干,光是分鸡蛋就分个没完,小区里里外外,我那是弄了六百个鸡蛋啊,哎呀我的妈呀,可累坏了,借了你刘阿姨家的大灶台,煮了好几锅。” 一包红皮鸡蛋装在塑料袋里,褚年妈妈笑着递出来的时候,仿佛是在给人看自己的勋章。 “余笑的妈妈是把脚伤了是吧?唉呀,我昨天煮鸡蛋的时候也是把脚给烫了,幸好冬天穿得鞋子厚,热水没真的浇透了,不然我真是连鸡蛋都送不过来了。” 这话有意思,本来低头不想说话的褚年抬起了头,平时他这个妈没事儿都要找出事儿来,现在他们真有事儿了,怎么听这个意思,这是说自己笨手笨脚照顾不了儿媳妇呢? 难不成她以为余笑妈妈受伤是为了躲闲? 褚年的脑子转了转,想到之前自己这个妈就在自己住院的时候闹了一场,显然是不想照顾孩子的,可那时候余笑妈妈没受伤,她就算想照顾,这两边的家里也得掰扯一下,现在余笑妈妈退出了竞争,按说她一家独大了应该趁机拿捏要价才对,怎么就退了? 鸡蛋放在了床头,褚年的妈妈又拿出了一个保温盒,对自己的“儿子”说: “我估计余笑生了孩子出来,肯定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呢,你这两天也是累着了,来,妈妈给你包了牛肉的包子。” 看着自己的亲妈张罗着让“儿子”吃饭,褚年终于想明白哪里不对了。 这两天,谁来了不是得看一眼孩子,怎么这个当亲奶奶的就……这么淡定呢? 褚年的妈还在那儿喋喋不休,整个病房里仿佛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了似的。 “周末你表姑她们说是要来看看你。哎呀,到时候一看,你生了个女儿还累成这样……” 褚年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妈,你要不要看看孩子啊。” 褚年的妈妈歪着身子探过来看了一眼,说: “行,还长得挺像她妈的。” 只有这一句话,竟然也没说要抱一下,手都没伸出来。 瞬间,褚年的脸色就落了下来,看玩笑,他千辛万苦生下来的,生下来之后还得受着罪,这么得来的怎么还能被人嫌弃了? 他去看余笑,发现余笑的脸上神色如常。 褚年的妈妈又说:“唉,早知道,那天我来陪着就好了,你们些大男人什么都不懂,就让余笑这么把孩子给剖出来了,这以后再怎么生第二个?” “你走吧。” 坐在床上,褚年对自己的亲妈说。 “我刚生完孩子,不能生气,你这个当奶奶的一进门就唉声叹气了好几次,怎么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多嫌弃我生了个女儿?还二胎,我现在第一胎还没处理完呢! 我告诉你,没有第二个孩子了,我这辈子就这一个孩子,叫褚褚,你认她疼她,你是孩子的奶奶,隔三差五来看看她,我不拦着你,可你要是不认她不疼她,那你以后也就不用来了。” 褚年的妈眉毛一挑,刚想要生气,一只手臂拦在了她的面前。 “既然不是来看孩子的,那就早点走吧,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雪,早点回家比较好。” 褚年的妈抬起头,看见了“自己儿子”那张让她越发捉摸不透的脸,没什么表情,却有十足的压迫感。 目光偶然的对视,都是别人移开视线; “褚年,你这话怎么说的?我、我当然是来看孩子的!哎呀,你不知道,我听说生了个孙女的时候我可后悔了,我那天前天夜里就该在那守着,人都说了,小孩抱出产房看见的第一个人是谁,那以后就长得像谁,她就该像我这个奶奶,别的不说,心灵手巧对吧……” 褚年的妈妈一发现自己的儿子对自己不喜欢孙女这事儿很反感,立刻就180度转了态度,变脸的本事让青出于蓝的褚年都叹为观止。 等她走了,褚年抱着女儿,心里一阵儿说不出的难过。 这孩子才出生不到两天,花花草草都还没见过呢,就有人已经把她跟别人做了区分。 这是不公平的, “没事儿啊,爸爸的小褚褚,等你爸我把这一阵子熬过去,你爸我就去学拳击,以后谁敢不喜欢你还叽叽歪歪,你爸我就把他们都打地上去。” 心里默念着自己都不信的话,褚年能感觉到一阵又一阵地酸涩涌上心头……哎呀,有点涨奶了。 小褚褚也正好饿了,张了张嘴就想哭,被人立刻把饭送进了嘴里。 呲牙咧嘴地喂着奶,褚年突然“噗呲”笑了一声。 “余笑,就刚刚那话,要是真的第一眼看见谁就像谁,是不是现在这些护士二十年后都成了大众脸了?” 看了他一眼,余笑轻轻笑了一下。 见自己说话把余笑逗笑了,褚年自己也笑了,笑起来都是忘了疼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余笑说: “没事,这些事我明天会一起解决了,你好好养着吧。” 什么事儿? 什么一起解决了? 褚年因为肚子疼前后晃了几下,差点没抱稳孩子,努力调整了一下姿势,再看着余笑,她已经倒了一杯水,就着包子大口吃了起来。 …… “这是那天余笑与你争执后摔倒的视频,我在监视器上录下来的。” 褚年的爸爸看着自己的“儿子”,咧嘴笑了一下: “行啊,儿子,你这是要拿这个来威胁我了?怎么了?你是想把你爸送进局子里关起来?” 坐在对面的余笑没有看他,又拿出了一个文件夹。 “这是我搜集的证人证词,至少有六七个人能证明你拉扯余笑,其中包括我们小区的一个保安。我拿着这些东西去警局,估计不够把你送进局子里关起来。不过我还有别的……比如,我去查了那个西厂的杨寡妇,她是在做传销吧?你之前跟我要几十万的时候,是真的要买保险,还是你得帮她买货?” 褚年的爸爸看着她,问: “你是什么意思?” “从现在开始,我每个月给多少钱,最低是赡养标准的基本线,最高是目前的现状,离我的孩子越远,你们能拿到的钱就越多,明白了吗?” “褚年。”褚年的爸爸笑了,“你是想不孝到底了?拿着这个威胁我,你就不怕我豁出去闹得你自己的工作都做不下去?我就不信了,哪个老板会重用一个连自己亲爸妈都不善待的。” 余笑神情不变:“我现在的工作重心在外地,您要想闹就随便,看看我能一个月给你打多少钱。至于其他的,我敢闹,就不怕折腾。” 第83章 人间一捧雪 小褚褚降生的第三天,余笑的妈妈终于来了医院。 那时候褚年刚刚经历完又又又一轮地鬼哭狼嚎。 不仅仅是宫缩疼、被按肚子疼, 今天他被强迫下了病床走路。 天啊! 在感觉到刀口被牵扯的那一瞬间, 褚年无比后悔自己选择了剖腹产, 童话传说里小美人鱼走在刀尖上的感觉, 他算是真正体会到了。 而且不仅是疼, 也是真的腰腹酸软无力,在站起来的那一刻,褚年认同了自己亲妈说自己是破布口袋的说法。 他的身体中间部位所有的肌群仿佛都已经碎开了,从里到外, 似乎再坚硬的骨头都已经撑不住这副皮囊了。 护士在一边扶着, 褚年把身体大半的重量往余笑的身上靠。 “我疼”这两个字他这些天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次,可除了说这个,他还能说什么呢? “太疼了!我没劲儿,我哪儿都没劲儿,你别让我走了。” 从他生了孩子以来就很好说话的余笑却完全不理会,也不对, 之前拔尿管之后余笑逼着自己上厕所的时候也很坚决。 褚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仿佛身体里往外流碎玻璃的痛苦中熬出来的。 在某个极度痛苦的瞬间,褚年都忍不住想,余笑那么爽快地让自己剖腹产,是不是就因为她知道剖腹产之后会很痛? 当然, 这种阴暗的想法很快就随着痛苦的缓解被褚年抛到了脑后。 他对余笑的人品很信任, 至少比信任自己还要多十倍吧, 不然他也不会每到绝境的时候就求助她。 明明她才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恨自己的人。 有了这样的一种觉悟, 褚年自己都说不出自己是该敬佩一下余笑的人品, 还是应该觉得自己可悲。 看见自己妈妈的样子,原本坐在凳子上的余笑猛地站了起来,连褚年都躺不住了。 “不是说只是崴伤了脚?” “崴了脚,然后从楼梯上滚下来了。” 余笑妈妈的后脑上裹着纱布,有些不自在地拍了拍轮椅的扶手,说: “我本来能走进来的,你爸看见了楼门口有那个扫码能租的轮椅,就非让我坐轮椅。” 在后面推着轮椅,余笑她爸说:“你妈是脚踝骨折了,还摔了个脑震荡,前天在医院吐了好几回,医生让她住院观察,今天还没到出院的时候呢,我把她偷出来了,她怕你们担心,就一直没说。” “你别听他胡说,我呀,一看见我的小外孙女,就一点儿事儿都没了!” 手上搓着消毒液,直到消毒液彻底干了,她轻轻地从余笑的怀里把孩子抱了起来。 “我一直没来,也是知道这样帮不上忙!” 说完这一句,她低下头去凑近了看她怀里的小宝宝。 “我的小乖孙,来,看看姥姥!哎哟,这个小嘴长得真像笑笑!” 褚褚小朋友正好醒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倒映着两张成年人的大脸。 一个是余笑的妈妈,另一个就是余笑的爸爸了。 “我看孩子呢,你凑过来干什么?” 弯着老腰费劲地看着自己的外孙女,余笑的爸爸也不理会自己妻子的嫌弃,一张老脸笑成了花的样子说: “我看她这个小嘴是像我,你看笑笑的嘴就是随我长的,这个眼睛也像我,你看是不是啊。” 余笑的妈妈刺他:“我看眼睛像褚年,嘴也不像你,余笑的嘴像我!” 余笑的爸爸还是在笑,嘴里发出带着糖一样甜腻的声音说:“宝宝,看看姥爷,姥爷带你出去买糖吃啊。” 看着他们头也不抬地“玩”孩子,褚年慢慢靠回了枕头上。 “我觉得被子里透风了。” 他对余笑说。 余笑走过来,仔仔细细地给他整理了一圈儿被子。 “我想喝水。” 躺在密不透风的温暖被子下面,褚年又提出了新的要求,也忘了自己这些天为了不涨奶所以不喝水,水都是余笑压着他喝的。 余笑给他拿来了水杯,还用手背试了一下温度。 余笑她妈抬头看见了这一幕,眼皮跳了一下。 “褚年啊,你别累着了,是不是好几天都没回去休息了?要是余笑这晚上没事儿,你也不用陪床了,再不然就找个护工,我掏钱。” 褚年看看余笑,再看看余笑的妈,乖巧地点点头,轻声说: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他晚上趴在病床边上睡,真的太累了。” 一听说自己的女儿晚上这么照顾人,余笑妈妈有些不满地看向褚年,看着那张养了几天还显得憔悴的小脸儿,她叹了一口气说: “你生了孩子要经的事儿多了呢,现在就把人熬坏了可怎么办?听妈的话,能雇人的就别麻烦褚年,这个钱妈出了,好不好?” 话都到了这个份上,褚年还能说什么呢? 无声地点点头,等着余笑的爸妈又在那儿看孩子了,他轻轻拉住了余笑的袖子,小声说: “我想吃炸酱面,你明天给我做炸酱面好不好?” “你刀口还没长好,炸酱面太咸了吧?” “我想吃。”褚年说,黄大姐除了炖猪蹄就是炖鲫鱼,他不想喝,都给了余笑,褚年还心里暗笑余笑虽然孩子没有亲自生,月子餐却是亲自喝了。 可这样一来,褚年能吃的就是蒸蛋、青菜、米饭……他吃够了。 “我一会儿问一下护士你能不能吃,你要是能吃,我就给你做。” “好。” 褚年算是满意了,有了余笑的这句话,不管是刚刚心里被人忽视的酸楚,还是要一个人躺在病房里的凄凉,他觉得都可以忍耐了。 这就是喜欢,一粒糖落在一缸水里,喝起来都是新蜜的味道。 可褚年心里也很清楚,就这一粒糖,也是他撒娇耍赖哄来的,他一面因为别人都只关注孩子而心酸,一面又利用孩子在博取余笑的同情和关心。 晚上,余笑果然走了,在走之前先是给褚年擦了脸洗了脚,陪他去了厕所,再给小褚褚换了尿布,整理了衣服,最后又关照了护工来帮忙照顾一下褚年。 余笑不在,褚年的心和表情一起垮了下去,孩子自然还是想逗着玩的,可是怎么也不像之前那么开心了。 明明一样地噘嘴蹙眉小表情,就因为不能说“你快来看”就好像一下子失了很多趣味。 “你老公是做什么的呀?对你可真好,连着三天了,一直围着你打转儿。” 晚上快熄灯之前,隔壁床的产妇对褚年说。 “她是搞建筑项目的,是对我挺好的。” 褚年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又觉得舒服了很多。 “现在像这样的可真难得,我家那个呀,说好了是陪我一个礼拜,结果就第一天陪了我一天,就把我扔给我婆婆了。我婆婆呢,我怀孕的时候说的好好的,有了孩子我什么都不用操心,这才第三天,中午的时候就说自己头疼啊、腰酸啊,拍拍屁股回家去了,把我自己扔在了医院。” 女人打开了话匣子,想说的话就像她们几天前流出来的羊水一样止不住了。 褚年听着,也不说话。 意外发生的时候,他也骂过余笑是骗子,明明答应了他生产就回来,却让他孤独地在产房里度过了无助又痛苦的那么久。 可余笑照顾他,是不掺水分的。 就在这个时候,和褚年说话的那个女人突然提高了嗓门骂了起来: “我不就是生了个女儿么?!一个个不是鼻子不是眼儿的!” 这句话让褚年的心里特别不舒服。 遥遥看了一眼睡在小床上的小褚褚,褚年又想起了这几天他自己爸妈的态度。 呵呵。 “谁不想生儿子啊,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本事啊,凭什么我吃苦受罪地把孩子生了,还是我得看别人的脸色?!” 女人的愤懑好像已经积累了很久,褚年听着真是每个字儿都带着怨和恨。 他想了想,在女人终于安静下来之后说:“其实,真不是生了女儿还是生了儿子的事儿。” 那是什么问题呢? 欺负“生了女儿的”儿媳妇,那本质也是嫁进了这个家的女人。 褚年觉得是这个女人遇到的人实在人品太差,。 可这话轮不到他来说。 他开口之后,那个女人安静了下来。 整个病房都安静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医生们还没上班,把自己收拾得一身清爽的余笑就又来了。 深灰色的羊毛大衣里面是黑色的立领羊毛衫,俊美的面目被冷淡的配色衬得格外白净又文雅。 她的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放在褚年面前一打开,里面是白生生的面条。 “看!” 一串儿颜色各异的东西在她的手里晃来晃去,褚年仔细一看,眼睛亮了起来。 “这个是炸酱!这个是烫菠菜!这个是芹菜碎!” 足足七八样东西都被余笑用保鲜袋装好系在了一起。 过了冷河的面被依次放入了各种菜码,再倒了一点酱下去,褚年看见余笑又拿出了一包淡白色的面汤。 “还是怕会太咸,你也不好吃太凉的,用热面汤冲一下吧,赭阳那边说这叫原汤化原食。” “嗯!” 褚年自己都不知道,在这一刻他自己的笑容有多灿烂,笑眯了的眼睛里隐隐藏着水光。 同病房的那个产妇是找了太坏的人家,我不一样,我找了人间的一捧雪。 寒冷的时候,她是干净又沉默的。 温暖的时候,她会滋润所有人。 就在褚年被一碗面温暖的这一天,夜里,余笑又不在,褚年又加入到了其他人的夜聊中。 “找个好人?哪有那么容易?再说了,当时是好的,你哪里看不出不好?等他真变坏了,说什么都晚了。” “唉,男人啊,当年追我的时候,我爱吃是有福气,现在,我多吃一口,他就说我跟个老母猪似的。” 听着女人们的话,褚年一阵恍惚。 下腹传来熟悉的疼痛感,他摸了一下肚子,摸到了曾经余笑做手术的那块疤。 对哦,他现在爱她,所以沉默温和是值得赞颂的没的,可曾经,他把那些当是乏味与无趣。 就像这块疤,他现在摸起来,觉得是自己接受过与余笑同样病痛的见证,还有点隐隐的甜蜜。 可曾经,他连一眼都不想去看。 “余笑没那么好。”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要是现在去想自己不配喜欢她,你就肯定什么都得不到了。” 可他还是感到了痛苦。 在这个,同时涨奶、宫缩、腰背酸疼的夜晚,褚年摸着胸口,只感到从外到里都疼得厉害。 之前他就恍惚以为自己的腹腔是空的了,现在,他觉得自己的胸腔也是空的。 第84章 被遗忘的爆炒腰花 顺产的大多住院三四天就可以出院了。 所以,这天下午, 褚年的临床换了个人, 看着年轻的孕妇挺着大肚子指挥着老公忙东忙西, 褚年的眼神都有些迟钝了。 “怎么了?” 余笑把插好吸管的保温杯送到了他的嘴边。 褚年收回了目光, 说:“我现在有种过来人的沧桑感, 唉,没经历之前,谁知道自己要受这么多罪呢?” 小褚褚又睡着了,余笑利落地把它抱起来送到了小床里。 那个年轻的孕妇笑嘻嘻地凑过来看了一眼小褚褚, 笑着说: “哎呀, 长得可真好。” 说完,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肚皮说:“宝儿啊,你爹妈的基因不如人家,拜托你努努力,比着长啊!” 就冲着一句话,褚年就觉得这位“预备役战友”挺有意思。 这位姑娘坐在自己的病床上, 又张罗着递水果给其他人吃,又大又圆的苹果,一个足有八两重,她见一个给一个, 给褚年和余笑的时候, 她还特意挑了两个好看的。 “漂亮宝宝的漂亮爸妈当然要吃最漂亮的啦!” 一个活泼有趣的人, 真的能让一个空间里的其他人都变得更轻松起来。 不过褚年的轻松结束得比较快, 因为半个小时之后他就被医生摁肚子了, 随着他身体的恢复,他鬼哭狼嚎的功率也在增大,震得新来的那个孕妇缩在床头目瞪口呆。 刚刚缓过来,让余笑给他擦掉身上疼出来的汗,褚年可怜巴巴地看着余笑: “我是真的疼,我的疼劲儿还没过去呢!” 余笑回答:“走走就不疼了。” 半吊在余笑的身上,褚年像一条装死的狗,脚底都踩不实地面了似的,非要余笑抱着他的腰,他才能勉强站好。 一步,又一步…… “刀口还疼么?” “能忍。” “其他的位置呢?” “嗯……”慢慢从余笑的怀里站出来,褚年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感受着身体里异样的“颠簸”。 窗外又飘起了细雪,他的手指从玻璃上划过,只感受到了一点点的凉。 “我之前临床那个人给我推荐了收腹带,说是等伤口好了就能用了,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绑一下?帮着肚子里这些零件儿赶紧回家?” 余笑的回答一如既往:“想用你就用,不过要是用了就得坚持。” 褚年摆摆手说:“坚持那是肯定能坚持的,我还打算去学什么产后瑜伽,什么身体调整呢。” 低下头,隔着病号服,褚年捏了一下自己松弛的肚皮,不管是自己的身体也好,余笑的身体也罢,褚年就不能忍受它是这么一副样子。 “还要去妊娠纹。” 褚年掰着手指头说。 余笑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看着他回过头来。 笑着说:“你放心,我会把这个身体养得好好的。” 听了他的话,余笑搓了搓手指,终于忍不住说: “你上一个保证,好像是会平安无事地生个大胖儿子。” 结果是孕期波折不断,生出来的女儿是跟“大”和“胖”没有关系。 至于再之前嘛,褚年所有的承诺,都被时间证明是狗屁。 褚年噎了一下,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过了两秒,他又像个小鸭子似的转过身来,对余笑说: “我能做到,都……已经是当爸爸的人了,我答应了你的事情都会做到。” 余笑的脸上是浅浅的微笑,温和又让人心中安慰,她只说: “好,你加油。” 说完,她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笑笑今天走了多远啊?” 余笑转身,看见自己的妈妈被爸爸推着到了近前。 “上午走了十分钟,下午又走了有五分钟了,您今天的伤有没有好一点?我有个朋友说他之前有个亲人腿受了伤,吃了一位老中医做的成药,效果不错,我已经联系上了那位老中医,要是顺利的话……下雪没耽误快递的话,药后天就到了。” “行了,你们年轻人都第一次当爹当妈的,怕是睡觉都还顾不过来呢,还惦记着我干嘛?” 余笑与她妈说着话,在她身后,褚年在那瞬间抬起的手又缓缓落下了。 “从今以后我答应你的事情都会做到,所以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句盘踞在胸口许久的话,褚年终究没有说出口。 抬头看一眼窗外的雪,他听见有人唤自己“余笑”,看过去的时候,手指还拈着那一点雪似的凉。 红豆饭、红枣蒸鸡,还有一道鸡蛋蒸卷心菜,这菜也不知道是余笑妈妈从哪里学来的,鸡蛋打散了,放一点虾酱、一点油,再拌进切了丝的卷心菜蒸出来,特别下饭。 从前的褚年挺喜欢吃的,余笑还学着做过,也是难得她做得不如自己妈妈好吃的菜了。 不过,现在“余笑”身上还有刀口,虾酱是不能吃的,鸡蛋里兑的是一点鸡汤。 “除了这个卷心菜是我调味的,蒸鸡和饭都是你爸做的。要是不好吃,都是你爸的错。” 这话,吃饭之前褚年没放在心上,吃了一口蒸鸡,他猛地抬起了头。 “怎么了?” 褚年震惊地看着余笑她爸,把嘴里的鸡肉咽下去才说: “这也太好吃了吧?!” 他之前一直以为余笑做饭的本事是继承了她妈,现在看来,余笑她爸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啊。 “哼,要不是我受伤了,我都忘了他还有手了。” 看着“女儿”震惊的样子,余笑妈妈撇了撇嘴。 余笑也拿着筷子在吃,确实是好吃,鸡肉的味道香滑,又一点异味都没有,咸鲜两个字都点在了妙处。 可这样的厨艺,她这辈子是第二次吃到,第一次是初中有一次她妈妈去外地听课,得晚点儿回来,她爸爸就买了两个猪腰子,剞成腰花调了味儿再裹一层淀粉,先过油后爆炒,是余笑这辈子最好吃的爆炒腰花。 正因为是半生才有一次的美味,所以她记得很清楚,就连做法和那时候父亲脸上的得意表情都记得很清楚。 “别看我不动手,做饭呀,你爸我是天才!” 她永远记得。 “哼,你说我不做饭,笑笑可记得,你那年出去听课,我给她炒了腰花,她一直记着呢,对吧笑笑?” 褚年嘴里叼着鸡块,抬头,先看了一眼余笑,然后看着余笑的爸爸。 他摇了摇头。 “唉?你怎么不记得了呢?你记不记得,你上中学的时候去参加奥林匹克比赛,拿了个二等奖回来,你还说你想吃那个腰花,结果我那时候赶项目,就没做成。” 褚年继续摇头。 余笑妈妈已经发出了嘲笑的声音。 余笑的爸爸却还是不甘心,想了想,他又说: “你还记不记得你那年高中的时候病了回家,你跟我说你想吃那个腰花?结果你那时候烧刚退,就被你妈赶回学校了,我也没给你做。” 面对着余笑爸爸的目光,褚年突然觉得嘴里的鸡肉也没有那么好吃了。 “我不记得了。” 他开口强调。 听褚年这么说,余笑低着头,把保温盒里最后两块红枣蒸鸡吃掉了。 隔壁床上,那个今天刚来的孕妇咔嚓咔嚓咬着苹果,突然笑着说: “哎呀,这个大叔可真有意思,做了个好吃的菜,女儿得奖了,他不做,女儿生病了,他也不做,倒是一直还挺得意地记着呢,得意啥啊?这一道菜是一级文物啊?一辈子就展出一次啊?” 这话,余笑爱面子的爸爸是听不得的,他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却又被余笑的妈妈拉住了手臂。 “干嘛啊?人家说错了吗?你一直记得笑笑爱吃这个菜,你一直都不做,直耗到人家忘了,你还挺有理?” “我没觉得我有理呀,你拉着我干嘛?” 余笑的妈妈对着自己的丈夫冷笑了一下,说: “就你这个倔驴脾气,一生气就不管不顾往个窝里一缩,我现在伤着脚呢,不拉着你,你跑了我怎么办?” 余笑的爸爸顾不上刚刚别人说了什么了,病房里这么多人呢,他可不想跟他老婆这么拉拉扯扯。 褚年不理会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争执,只看着默默开始收拾餐具的余笑。 余笑的妈妈还在发威,又说: “那个什么腰花,我明天要吃,你给我做。” 余笑爸爸一脸无奈:“你说你在这凑什么热闹,行啊,我给你做,等笑笑好了,我也给她做,行吧?” “不行,我发现了,你不是做个菜能美上好多年么?我回去就找本菜谱,你给我天天四菜一汤,从头做到尾。” 余笑的爸爸皱了眉头,看着自己“无理取闹”的妻子,他压低了声音说: “你到底在闹什么?” “我给你做了三十年饭,一年照三百天算,一天三顿,我给你做了快三万顿饭,你连碗都没洗过几次,我说过你闹了么?怎么现在我让你给我做几顿饭你就说我闹了?我闹什么了?” 明明坐在轮椅上矮一截,余笑妈妈硬是有了两米八的气势,居然生生压着余笑爸爸答应了她的要求。 褚年除了看着余笑,就是在一旁憋笑,肚子里那残垣断壁的肌肉群转着圈儿疼。 好不容易,余笑的爸妈走了。 褚年看着又在床边坐下的余笑,手伸了一下,没有够到她。 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怎么了?” 褚年扁了一下嘴,他没怎么,就是想拉一下这个人的手。 从小到大,人们对她的承诺一定很多,可真正地达成……大概就像那一盘她只吃过一次的爆炒腰花,那么遥远吧? “以后我答应了孩子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余笑只是礼貌性地勾了一下唇角。 “真的,不光是答应孩子的……” “褚年啊,你表姑她们都来了,哎呀,听说你有孩子了,非要大老远来看看!” 得了,褚年他自己的亲妈又来了。 第85章 她的我的孩子 躺在病床上看着鱼贯而入乌泱泱的一堆人,褚年的心里不由觉得有些紧张。 余笑站了起来, 眼前这一幕让她想起了自己过年跟着褚年回家时候的情景。 嗯, 具体情景她已经忘了, 可某种异样的震慑力在多年还一直留在她的感官里。 那之前的半年多, 她还一直沉浸在被褚年当众求婚的快乐中, 虽然刚刚工作也有很多困扰与不如意,可每到周末的时候和褚年在一起,她就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她迈不过去的坎儿。 直到那次过年。 “太瘦了吧?” “家里做什么的?看着不算有钱啊。” “给你们家里带了什么礼啊?” 哦,对了, 就是现在对自己喊着“褚年你可受苦了”的这位, 那时候对着褚年的妈比划了一下,表示不满意自己的身高。 看着这些人,余笑的脸上只是挂着一点礼貌性的微笑。 对这些七大姑八大姨来说,这个态度也已经足够了,就连褚年的妈妈笑容都更热切了一些。 一个女人拍了拍余笑的肩膀,说:“一段日子不见, 褚年真是越看像是大老板了,听说你最近都去京城工作,这是马上飞黄腾达啊!” “恭喜恭喜啊褚年,你这是升官发财, 喜得千金, 双喜临门啊。”一个年轻些的女人这么说。 “褚年这是瘦了吧?哎呀, 我就说褚年他妈应该早点管管,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啊, 哪有媳妇儿生孩子,把男人熬成这样的?” “哎哟,别说,当了爸爸褚年真是更好看了,褚年啊,你还记得堂姑不?” 褚年的妈在一旁笑着搭话:“你堂姑和你堂姑家的表姐可是坐了高铁过来的,下午才下了火车。你爸让我跟你说,她们俩远道而来,等走的时候你回去一块儿吃饭送送。” 那个堂姑家的表姐就是刚刚祝贺褚年喜得千金的那位。 余笑对她们母女笑了一下。 明明是来祝贺的,真正的褚年却仿佛是置身在热闹之外,他躺在床上不出声,这样才好,他可不想被这么一大群人围着。 只是,刚才躺的有些猛,肚子又一阵不舒服,尤其是,屁股下面又多了点潮热。 堂姑家的表姐拎了个果篮放在了床头,笑着对躺在床上的“余笑”说: “我们来得着急,也没带什么,就买了几件孩子的衣服,想买奶粉,也不知道孩子喝什么样的,衣服我堂舅母说等她烫洗好了一块儿带过来。” 褚年双手抓着被子角,点点头说:“谢谢表姐。” 除了这个果篮之外,七八号人再没带别的东西,有会见缝插针地也跟在表姐身后和“余笑”说: “我们也是给孩子带了衣服什么的,也都放你妈那儿了,你妈也够仔细的,说衣服等着烫一下杀了菌再软软就给孩子。” 仔细么? 褚年只笑不说话,别人给孩子带的东西他这个“当妈”的连当面收下的份儿都没有,人家不打个招呼就直接留下了。 还等烫好了送过来,什么时候烫,什么时候送?是不是还得送家里去?去了家里得吃饭吧?得拿点东西走吧?得看看账本,问问花销吧?得要钱吧? 都说是一孕傻三年,之前自己的亲妈给褚年留下的心理创伤实在太大了,导致他只要一看见自己的亲妈就大脑飞速运转,时刻都是防备的状态。 刚生完了崽子的野猫看见打过架的野狗,大概也就是他这个状态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不知道是表姑还是表姨的妇人一把从下面掀开了褚年的被子。 看了一眼,她语气很失望地说:“哎?这怎么就把裤子穿上了?我还想看看刀口呢。” 褚年的另一个亲戚也凑了过来,皱着眉头说: “才四天吧?怎么就下床了?” 对着大开的被子,又一个人也凑了过来: “你怎么不扎一下肚子啊?留了赘肉可就难看了。” 第四个扒过来的人看的人是褚年他妈,看着“余笑”被子下面整整齐齐穿着的病号服,她说: “你表姨之前生她家大姑娘的时候就是剖的,前两年还有生了一个小子,你让她看看你和她的刀口是不是一样的。” 被一群人直勾勾地盯着肚皮,褚年只觉得自己后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猛地把腿收了起来,动作太大,他又是一阵疼。 “你们看什么?” 褚年的妈不愿意了,背对着儿子,她的脸色阴沉下来,低声说:“都说了是看看你刀口,大家都是女的,你看你这是干什么?” “你们说是来看孩子就是这么看孩子他妈的?啊?掀了被子看肚子?你们来了是把孩子当宝,把孩子的爸当个宝,把我又当什么了?” 褚年的妈皱了一下眉头,说: “我们什么都没干呀,什么叫把你当什么了?余笑,我们是来看你的,你看看你一张嘴,又把我们当什么了?” 原本,余笑是在人堆外抱着孩子,防着这些人“看孩子”的热情把孩子给伤了。 听见褚年的叫嚷,他用手护着孩子,一步挤了进来。 “怎么了?” 看见余笑,褚年觉得自己心里的委屈被放大了十倍。 他扁着嘴,竟然被气到话都说不出来了。 单手抱着孩子,余笑一只手伸过去,帮褚年把被掀开的被子盖上了。 眼睁睁看着那只大手为自己整好被角,褚年的心里猛地一酸。 “我以为,你们是来看孩子,也看看受尽了罪刚生完孩子的产妇,原来不是。” 褚年的身高、余笑的气势,二者合在一起,哪怕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香香软软的婴儿,也没人觉得他会是个好欺负的。 “我们……我们就是来看看孩子,和孩子她妈的。”手动了动,一个妇人干笑了两声,求救似的看向了褚年的妈。 褚年的妈又哪敢再说什么,看着“自己的儿子”,她的手在被角上挠了两下,才说: “我们就是看看,真的,那个……剖肚子不是伤身体么,来的路上你表姨说起来,她有经验,这些年教了不少人呢,那什么,我们把余笑的身体养好一点也是应该的吧,再说了,有、有个弟弟,孩子也喜欢啊。” “他的身体怎么样,听医生的就行,出生才四五天的孩子,只知道吃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手托着孩子,余笑慢慢把孩子送回了床上,小家伙才几天大,已经显出了点儿聪明相,一双眼睛乌溜溜地到处看,也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对着余笑露出了无齿的笑容。 余笑知道这个时候的孩子笑容根本是没有意识的,却还是在瞬间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直起腰,转过身,她看着自己的“婆婆”,自己身体的“母亲”。 “有些事情,我不想像从前那样出了事儿再去补救,所以我把话都说在前面,之前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们离着孩子远一点,我才会考虑每个月给你们的钱多一点。要是我这么说还没打消你的小心思,那我可以说的再直白一点。” 她往前走一步,褚年的妈妈就往后退了一步,脸上还勉强挂着笑,就像是被晒成了半干的葡萄。 “褚年啊,那什么,有话咱们一家人的时候说。” 其他人看着,也有人被挤得往外退去。 “不用了,您带亲戚们过来,不就是想显摆一下么,升官发财的儿子多鲜亮啊,生了孩子正虚弱的儿媳妇也很好欺负是吧?是不是觉得太少点儿了,这些还不够热闹?那我们就把她们不知道的热闹都揭开来看看,好不好。” “不!别!” 褚年的妈妈瞪大眼睛看着“褚年”,仿佛看着一个怪物。 “褚年,你在乱说什么,我是真关心孩子。” “呵。” 余笑轻轻笑了一下。 “之前除了你们闹到我的面前,不然我都不管,可现在不行了,因为你们夫妻两个人的人品实在太差! 从今以后,我不希望你们插手任何我孩子的事情,注意,是任何事情,这是第一。 第二,大概你没跟这些堂姑表姨们说清楚吧?我,已经结扎了,而且也没打算解开,也就是说,褚褚是我以后唯一的孩子,不需要二胎,我不要你们对我的孩子指手画脚,不要你们在我孩子面前说什么弟弟。 第三,那个人他为了别的女人可以开口就要从亲生儿子手里骗走几十万。你却还像个奴才一样把他的话当圣旨来跟我传,我又为什么要听呢? 我已经把每个月的钱都给了你,如果这样你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把日子过好,那我也没有办法了,总不能真冲到什么西厂,把他从杨寡妇的床上揪下来。” 儿子当着这么多亲戚的面儿说自己的父母人品太差?!众目睽睽之下说自己已经结扎!说自己的爸爸出轨还为了小三骗狐狸精的钱! “轰!” 整个病房都陷入了爆炸后的沉寂里。 只有褚年的妈几次想要打断却未遂,整张脸都在空白后变得扭曲。 “卧槽!”最先出声的是褚年邻床的那个待产孕妇,她嘴里咬着苹果,一脸看八点档看到了狗血翻转时的激动。 这一声,唤醒了许多人。 褚年的妈妈撕心裂肺地说:“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每个字儿都像是从牙缝里被挤出来的,她的浑身都开始颤抖。 “他都是胡说的!” 瞪大的眼睛看着其他人,看着那些被自己带来的“亲戚”,褚年的妈妈抬起一只手,神经质地从头发上抓了一下。 “他都是胡说的!褚年、褚年他……他累坏了,对,他累坏了,他糊涂着呢,你们……” 余笑看着褚年的妈妈,微微摇了摇头,又说: “那个人就是个垃圾堆,但是,只要踩着你,他就有人帮他遮掩所有令人作呕的龌龊。之前我问你,为什么要一直踩着余笑,贬低她,折磨她,你跟我说要不是这样,她怎么会低下头来伺候我。可你不也是一样么?你明明在经历世上最恶心糟糕的事情,我不懂你为什么会因为自己的同样的龌龊恶心而沾沾自喜。” 坐在床上的褚年已经惊呆了。 他又听见余笑说: “你们以为你们的玩儿法能千秋万代么?生了个女儿,却从小让她不安,天天对她说等你爸妈再有个弟弟你怎么办呢?然后再给她一个弟弟,让她学着照顾弟弟。她学习好,就说她将来会学习不好。她工作好,就告诉她将来还是要为家庭服务的。 明明同样是人,你们硬是要让她每走一步都小心惶恐不安,让她知道自己从生下来就不如别人,让她不知道什么是被爱着的,让她学着低头、谦让、沉默。 将来嫁给别人,她再成了另一个你,另一个从前的余笑,另一个明明长在垃圾堆里还要甘之如饴的人? 不可能的,她是我的孩子,从一开始,我就不许你们把一点儿肮脏和下作带给她!” 第86章 感谢和真话 “她是我的孩子。” 听着这句话,褚年的心里一疼。 像是有人把一个刺猬团成团, 直接打在了他的心上。 “褚年啊, 你……” 一位亲戚想要说些什么, 但是因为刚刚接收的信息量太大, 她似乎丧失了切入话题的能力, 叫了一声之后就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安静了下来。 “今天让大家看热闹了,我要陪着孩子,就不送你们了。不过我这个人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在我的家里, 我不想看别人的颜色, 猜别人的意思。” “呵呵。”褚年的堂姑家的表姐干笑了一下,用极力缓和气氛的语气说,“这、这、我表弟真是当家做主了……那个,舅妈,一代人跟一代人想法不一样……” 话说到一半,这位表姐大概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您这话说的没错, 一代人就是跟一代人不一样,上一代受的罪,上一代受的委屈,不把它留给下一代, 才是一代人该有的样子吧?” 上一代人受了什么罪? 上一代人受了什么委屈? 是她母亲的歇斯底里, 是褚年母亲的为虎作伥, 是无数窗子后面被看不见的伸出的手。 是她余笑今天站在这里, 要挡住的暗影和潮涌。 就从这一刻开始。 它们不属于她的下一代, 也不属于她。 “啪啪啪!”隔壁床的孕妇拼命鼓掌,她的老公一直跟她说别激动,生怕她一高兴就把孩子当场生出来了。 褚年的表姨眼神儿凉了几分,假笑着说: “我们真的,今天就是来看看孩子,怎么听你的意思,我们还有了坏心了?还助纣为虐了?” “哐!”是褚年坐在床上锤了一下自己的病床,他一手捂着肚子,提着气说: “好心?我在床上好好躺着,你们一群人跟解剖尸体似的围着我,研究我的肚皮,还让我脱裤子,就这样还叫好心?臭流氓都干不出来的事儿你们都要干了,这也叫好心?” 有人正要说话,褚年又捶了一下病床的床栏,咣咣作响。 “你们是来看我的吧?东西呢?来了八个人,除了表姐这一篮子水果还有什么?看我这个病人得拿东西吧?怎么全是给小孩儿拿的衣服啊? 啊,就几件衣服还说等着烫好了送过来,我这都生完孩子多少天了!她连块尿布都没给孩子换过!就来送过一次鸡蛋,还是我生完孩子的第二天!第二天!她怎么不等着鸡蛋变成鸡了再给我送过来?! 我麻药劲儿刚过,她就跟我说让我再生个儿子,你们告诉我,她要是好心,她要是好心能做出这种事儿么?” 话说一半儿,褚年抽了一口冷气,说话气儿用得太多了,他肚子不舒服。 “将心比心,你们要是个孩子,刚睁眼几天,你长辈都在说怎么给你弄个弟弟,你以后知道了,你难过不难过? 你们要是个产妇,顺产转了剖腹产,刀口还没长好呢,一群人要看看你能不能再生第二个,还要扒了你的裤子看肚皮,你难过不难过?啊? 女孩儿生下来是得多惨?生了个女孩儿是得多惨?你们不都是女的么? 我信、我信你们千里迢迢跑过来不是为了给我添堵的,可你们做的事儿就是不地道,好心办坏事,难道不该挨打?再说了,我……我老公,她说错了吗?没说错你们在这儿酸什么呢?” 所有人都看着褚年,包括余笑。 “老公你真棒!” 褚年对余笑这么说,变脸似的笑容灿烂,两只爪子还并在一起“呱唧呱唧”地鼓掌。 褚年的妈妈捂着脸,从她儿子揭开了那层皮的时候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掌声里,她慢慢放下手,看看自己的儿媳,再看看自己的儿子,动了动嘴唇,她刚想说话,她身后褚年那个堂姑就先开口了。 “嫂子你怎么是回事儿,男人管不好,儿子也管不好,儿媳妇也没管住,今天是让我们来看笑话的?还是顺便来上课呀?哪有这么处亲戚的?” 听了这句话,褚年的妈妈呆了两秒,撕心裂肺地干嚎了一声就往外跑。 她跑,其他人都去撵,只剩下褚年那个表姐在门边儿站着不动,不光不动,还对着“褚年”笑: “我家女儿过了年就上小学了,咳,那个,你们现在孩子还小,等、等过两年我带着孩子来看舅舅舅妈,或者你们你们方便了就来我们那儿玩儿吧。” 她还掏出了手机,跟她“表弟”加了个微信。 做完了这些事儿,她才要走了,走之前又说: “没事儿,舅妈那边我看着呢,你好好照顾余笑,刚刚真是对不起了。” 这下,人才是真的都走了。 对着空荡荡的病房门口,余笑长出了一口气,再看褚年,发现他还精神奕奕地看着自己。 余笑走回去,他盯着,余笑坐下,他盯着,余笑忍不住了,开口问: “你怎么了?” 褚年对她眨了眨眼:“我要是生的是个儿子,你今天会说啥?” 余笑好像被褚年的动作给恶心了一下,低下头揉了揉额头,她说: “一样。” 褚年又追问:“可是生男生女是真的不一样啊,你在说什么一样。” “对他们抱着一样地期待,不就一样了吗?” “什么是一样的期待?” “当个好人。”余笑想了想,右手一根一根揉着左手的指头,又说: “自尊,坚强,会爱别人……也拥有让自己快乐的能力。” 刚好五根手指数完了。 “哦。”真正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褚年的反应很平淡。 慢慢靠回到枕头上,他一直看着余笑,过了很久,久到余笑又给他切了一个苹果,他才轻声说: “那些我都没有。” “什么?” “没什么,我可以学。”他指了指那个小小的婴儿床说,“我一边教她,一边自学。” 余笑看着褚年用被子掩着嘴角在笑,有些不明所以。 “赶紧吃苹果吧。” “好。” 晚上,褚年的爸爸给“褚年”打了个电话。 余笑没有接。 看着“嗡嗡作响”的手机,褚年对余笑说: “谢谢你。” “我又不是为了你,有什么好谢的?” 褚年只是笑,还笑得挺好看。 “我是谢你……” 无论多么巧言善辩,褚年都说不清楚自己在谢的是什么。 是谢谢余笑保护孩子?还是谢谢她在保护孩子的时候顺表保护了自己?又或者是,谢谢她不仅自己从泥泞不堪的境地里走出来,还愿意看见属于“褚年”的痛苦? 褚年说不上来。 那天夜里,余笑晚上十点多给孩子换了一次尿不湿才回家,走得时候轻手轻脚。 褚年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迟迟没有睡着。 清晨,他临床的那个孕妇发动了,中午的时候,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嘿嘿,咱们出院了还得常联系,等孩子长大了,我得鼓动我儿子追你家女儿。” 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呢,这位有趣的新妈妈还在唠叨着。 “不行。” 褚年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开玩笑,他家小褚褚这么好,哪能让人这么早就惦记上! “等孩子长大一点儿,我得赶紧教她一些道理,从三岁就开始教!” 余笑出去扔了垃圾回来,就看见褚年自己下了床,抱着孩子不撒手,对自己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教什么道理?” “哼!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余笑:??? 和之前的腥风血雨相比,傅锦颜应该是这些天让人最喜欢的客人了。 “宝宝看看干妈~” 手里拿着自己买的小玩具,傅锦颜哄着宝宝,一惊一乍。 “她的手好小!” “她是不是要哭?” 小褚褚并不太哭,余笑和晚上值班的护工都看她看得很仔细,她只要一出声,就是利落地检查尿布或者喂奶。 褚年到现在也就是个奶瓶的作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学习照顾孩子的热情空前高涨,把孩子放在他怀里,他就研究着给小家伙穿了衣服再脱了,弄好尿不湿再扒了…… 现在眼巴巴看着傅锦颜在玩儿着自己的女儿,褚年打开了一个礼物盒子,又关上了。 看一眼余笑,他开口说: “锦颜,你带的礼物太重了……” “重什么呀?我给我干女儿打个金锁金镯子不是应该的吗?孩子满月的时候我估计又得被关哪儿改剧本了,这就是满月礼了。” 除了金三件儿,傅锦颜还带了两套孩子的小床品,她提前要了婴儿床的尺寸,东西都不出错的。 谁对孩子是真心地喜欢,真是一对比就看得一清二楚。 “小宝宝长得真好,哎呀,我的心肝儿啊!” 余笑送傅锦颜出来的时候,就看着自己的闺蜜捂着胸口,脸上还是对小褚褚的花痴。 听到这样的赞美,余笑也只是笑,又说: “谢谢你,一直没少操心。” “你跟我有什么好谢的?倒是你……我之前就想说,余笑,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很想要这个孩子?” 余笑的脚步停住了。 傅锦颜侧过脸看着她。 “你一直在外面表现得对孩子很冷淡,因为这样,褚年才不会借着孩子生事,乖乖地把孩子生下来,对么?” “对。” 余笑的声音有点沉: “其实,上次没了那个孩子之后,医生就告诉我,我的体质很难再自然怀孕。所以,我确实是故意的,我故意让褚年一个人去面对两边家庭的不幸,让他知道他没有什么能能够依仗的。 我也故意地不停让褚年去做流产,因为我知道,每当我这么做,褚年就会想到孩子是他现在唯一的筹码,他要保护她,不能放弃她。” 长长的,空寂的医院走廊的尽头,小小的、灯光昏暗的楼梯间里。 是余笑低声说出的真话。 除了傅锦颜,没人会听到,甚至想到。 第87章 我从不自卑 “祖宗啊祖宗,我叫你祖宗!” 抱着孩子喂奶, 褚年再次疼得吱哇乱叫, 眼泪都控制不住地往外流。 给孩子喂奶真是比他想象中要疼十倍, 一方面是他现在乳汁分泌多, 孩子吃不完, 每次都要自己再动手挤一下,本来就有胀痛感的胸部每到这时那真是跟受酷刑也没什么区别了。 另一方面,小褚褚的嘴小,他奶孩子的姿势虽然也学得挺认真, 可实际操作的时候还是偷懒, 总之吧,不管什么原因,他喂孩子的那个“勺儿”,皲裂了。 出了问题的是右边那个,也就是褚年经常先喂奶的那一边,妈呀, 每次喂奶的时候褚年很喜欢的那张小嘴儿就成了刑具,本来就很敏感的神经忠实地反映着每一点痛楚,哪怕经历了生孩子的疼,褚年还是得说这种痛能忍下来的都是天下第一猛士。 “给。”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喂完了奶, 褚年红着眼睛先把孩子递了出去, 一会儿又接过了余笑递给自己的热毛巾。 “用之前擦一擦, 消毒, 用之后擦一擦, 这叫啥?洗碗,哈哈哈。” 都这样了,褚年还不忘了拿自己打趣,说完,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毛巾往那儿一擦。 “嘶。”热毛巾敷上去,又烫又疼,褚年又是一阵忍不住的发抖。 余笑看着,手上已经拿起了褚年要用的药膏 嘴唇都在瞬间疼得哆嗦,他也没忘了眼巴巴地看着余笑: “我想吃糖醋里脊。” 每天把孩子喂得饱饱的,褚年自己的胃口也回来了,就算是疼得恨不能打滚儿,他也得想着吃点什么。 人生已经这么苦了,除了吃点儿好的他也想不出什么能短暂安慰自己的方法了。 当然,这点儿吃的也得是余笑给他弄来的才行。 对褚年的要求,余笑直接摇了头:“你现在这样最好不要吃油炸的。” “哦。” 褚年对着余笑眨眨眼睛。 “那你说我应该吃点儿什么呢?” “黄大姐今天炖了白菜,之前爸做的蒸鸡你不是爱吃么?她就做了一点豆豉蒸排骨。” 白菜,豆豉蒸豆腐……褚年的嘴巴扁了:“她现在做菜都没味道。” 余笑没说话,看了一眼时间,又对褚年说: “我记得之前你吃红糖包子也挺爱吃的,下午我出去给你买,好不好?” “嗯……”褚年抬头看着余笑,说,“要不你抱抱我哄哄我吧?那我什么都能吃了。” 余笑还是看着他,脸上带着微笑: “红糖包子要是不想吃,那红枣小米糕怎么样?” 沉默。 突然的沉默。 褚年像是做了一场梦突然醒来一样,他的瞳孔猛地紧缩又放大,整个人一下子靠在了床头的枕头上。 过了好几秒,他用跟刚刚完全不同的声音说: “好,红……不是,那个,就……随便吧。” 说完,他又像是一只从蛛网上掉下来的蜘蛛一样,四肢僵硬地往他的安全区——被窝里钻。 把鼻子以下都藏在被子里,褚年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依然像是一只僵硬的蜘蛛。 他越界了,因为这些天余笑对他的照顾让他得意忘形,因为从生产到现在的痛苦消磨了他的神智,因为、因为余笑的态度太温和,让他恍惚自己回到了从前…… 可现在,一切都破灭了。 褚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得意洋洋御驾亲征的君主,在冲出堡垒的一瞬间,发现对方的兵力是在自己的百倍,他不仅要屁滚尿流地跑回城堡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还要担心对方到底有没有发现自己的兵力到底有多少。 余笑,到底有没有发现,自己对她的爱和依恋? 黄大姐送来了两个人的午饭,褚年的豆豉蒸排骨,豆豉的数量大概是按粒数的,味道淡到几乎没有,余笑吃的是黄大姐的拿手菜——水煮牛肉。 打开饭盒就能闻到滚油在料底上才有的香气。 “吃饭啦。” 余笑对褚年说。 褚年还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仿佛自己已经睡了。 可事实上他浑身都还在疼,尤其是喂奶的“勺子”,碰一下就疼。 不光是身体疼,他的心也在难受,攥在一起又被人倒了一瓶醋的那种难受。 难受得他都有点懵。 怎么办?要是余笑发现了怎么办?要是余笑知道他这么荒唐可笑地爱上了她,他该怎么办? 隔着被子,他听见有人说:“他昨晚起来了好几次喂奶,太累了,等他睡醒了再吃吧。” 褚年无声地把身体缩得更紧。 他知道是余笑在跟黄大姐说话。 下一刻,褚年又感觉到了巨大的悲哀,甚至可以说是从没有过的悲哀。 曾经的褚年是什么样子? 别的不说,他什么时候害怕过喜欢什么人? 褚年,年轻高大帅气,高中之前都是校草,读了大学也是经济学院的院草。 脑子、能力、情商,他什么都不缺,从小到大不喜欢他的人他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他想要的,从来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包括那时候余笑。 追余笑的时候他自觉很用心了,后来真正长大了想想也不过是平常又幼稚的手段,进入职场之后他讨好上级都远比那更加精彩。 和余笑确定关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说些风凉话,毕竟余笑的爸爸是建筑设计师,余笑的妈妈也算是有名的老师,说给谁听都显得体面。 他呢?家里父母都不过是国企最普通的老职工,除了饭碗有点铁之外,就什么优势都没有了。 那些话他从来不往心里去,是,他知道自己的家境一般,可他褚年不是一般人呐! 从头到脚,他整个人都是加分项。 也有人说让他小心余笑毕业之后学会面对现实,知道男人不能只看脸,就把他给甩了,褚年也不屑一顾,他褚年,可不止是脸特别好看。 从小到大,他怕过什么啊? 他何曾自卑过?他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明明喜欢一个人,却生怕人知道?他又有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身上一点筹码都没有了,连换取一点自己想要的东西都做不到? 他还是褚年么? 这样的他,就算真的把一颗真心捧着送给别人,又有谁会真把它当了宝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褚年还真晕沉沉地睡了一会儿,中间孩子咿呀了两声,他还模糊着听见了余笑给孩子换尿布的声音。 再睁开眼睛,午后的阳光透过冬日特有的雾霾照了进来。 褚年颇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 “姐,你这一觉睡得可真沉。”隔壁床那个正坐着玩儿子的产妇对她笑着说。 “孩子,孩子没要喝奶么?”褚年看向婴儿床,只看见小小的褚褚躺在里面酣睡正香。 那个产妇抖着他儿子藕节似的小胳膊,继续笑眯眯地说:“闹了一次,你家大哥说你难得睡个午觉,嘿嘿嘿,我就自告奋勇喂了她一点,哎哟,小褚褚劲儿可真不小,看着不大,喝奶比我家的小傻子厉害多了,就是喝得猛,但是也喝得不多。” “哦。” 褚年放心地长出一口气。 “姐啊,这么一算,咱俩的孩子也算是有‘同奶’之情了,你看,娃娃亲这个事儿?” 褚年一下子就清醒了,看看她怀里的那个傻小子,只假笑了一下。 开玩笑,喝过一个人的奶就算情分了,那你让奶牛怎么想? 就在这个时候,余笑回来了,褚年端详了一下,觉得她的脸色有些凝重。 “怎么了?” “我刚刚和医生聊了一下,你明天就可以办出院了。” “那、那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余笑两边的唇角提了起来:“没有,是工作上的事情,我刚刚接了林组长的电话的,等你这边稳定下来,我得先去一趟赭阳。” “项目不是都改建快到尾声了吗,怎么还会出状况?” 余笑自己也没想到。 按照计划,过完春节,改造后的整片区域就可以投入使用了,事实上在上个月,赭阳的东林大市场已经开始启用,前几天弄了一个“年货节”,一下子就拉来了不少人气,不管是承租方还是附近的居民都很满意。 可问题,也就出在了“年”上。 快过年了,东林城中村里往东往南去打工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也正是这些人发现东林大市场里面的摊位早就分租完毕,没有他们的份儿。 十月开始招商,十二月招商结束,整整两个月不管是东林当地到处贴的广告,还是当地电视网络平台上反复滚动的小字条儿,这些人都说他们不知道。 大冬天里一群人围着菜市场不让运菜的车辆进出,今天上午还有人动了手。 菜市场的事情属于赭阳民生建设的一部分,具体的运营和管理与天池无关,可是这样的事件造成的社会影响,直接影响到了其他有意在东林发展的企业主对当地的印象。 这就跟天池的整体规划有莫大关系了。 刚刚电话里,林组长说的就是两个有意承租写字楼的客户开始说想年后再考虑签约的事情。 如果只是一两家推迟,到底还是小事,要是因为这样产生了连锁反应,对于整个招商计划来说那就是重大事故了。 余笑在那儿思考应对之法,褚年在被单底下掐着手指头算时间。 从他开始生孩子到今天已经过去八天了,明天出院是第九天,余笑的陪产假是十五天,已经过去了大半。 看着余笑的神色,他说:“要急也是当地的人急,他们当地政府的人怎么说?” 余笑的手指在腿上敲了敲,她刚刚给李主任打了电话,对方现在也是焦头烂额,现在的重中之重就是要把事情平息掉。 褚年舒舒服服地靠在枕头上,胸有成竹地说: “要我说,你们还有没有市场旁边临街的铺面,找两间小的出来,做个单独的招商,就面向外出务工的,租金给低一点,他们看见了肉,自然就不会闹了。” 甚至可以更狠一点,带头闹事的人查清了有哪几个,在招商的时候运作一下,轻轻松松就是二桃杀三士,能让那些人自己斗得脸红脖子粗。 不过这个话褚年就不会跟余笑说了,余笑喜欢善良的人,嘿嘿。 “不,不能退步。” 余笑想起了那个在酷热天气里跪下的女人。 “这些人真正想要的,恐怕也不是菜市场的摊位。” 她掏出了手机,电话打给了在赭阳的莫北。 “莫北,你查一下东林大市场承租铺面的人里有多少是城中村里的。” “我知道,政府肯定照顾他们给了比率指标,我让你查的是那些人里有多少是城中村里姓黄的,查好了之后,你再看看我们之前调查的数据,索引姓氏,估算一下大概有多少姓黄的是在外面务工的。” 还没走出病房,余笑就把电话打完了,挂了电话,她又快步走了回来。 “如果只是一群个体在牟利,这事情不会发展成这样。” 她对褚年说。 褚年的脸色也严肃了起来,做了多年的旧城改造规划,其中的弯弯绕绕他知道的只会比余笑更多。 “你是说……” “宗族闹事。” 第88章 我是真想安慰你 “褚经理,我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了, 他们那些人去了南闵别的没学会, 搞团体的一套学了个十成十, 有几个人发达了, 还想凑钱把他们黄家的宗祠立起来, 也是好笑了,老一辈都是黄土地里讨饭吃的,哪里有什么宗祠?” 电话那头说话的人是之前余笑吃过饭的那家店的女老板,余笑发消息问她东林黄家的事情, 她还真知道不少。 虽然这位老板不是东林当地人, 却也不过是隔壁村的,她姑姑嫁到了从前的东林村,也是嫁给了一户姓黄的人家,后来东林村被划归了市区,要拆了建高楼,才十九岁的女老板高中毕业就来投奔她姑姑讨生活, 过几年嫁给了一个在东林附近物流公司上班的男人,夫妻两个人一个跑车一个开小饭馆,把日子经营得很是不错。 这次东林大市场招商,女老板和她姑姑两个人联手拿下了两个摊位一个铺面, 几乎是榨干了家底。那些从外面回来的黄家人闹事儿, 可是大大影响了她的买卖, 跟褚年说这些人的底细, 她只恨不能舌头上长满了针, 一字一句把那些人扎个对穿。 “褚经理,你可一定得跟那些当官的说清楚啊,我们这些人是肯定支持各种政策的,谁对我们好,我们心里都清楚啊!” 话是这么说,余笑也知道这个女老板只能这样曲折地表达现有分配状态的满意和对那些闹事者的不满。 穿鞋的总怕光脚的,那些人在外面打工惯了,只要没闹进局子里,不管给人添了多大的麻烦,拍拍屁股就可以走,可她不一样,她的家当全在东林,真要被人找上门“清算”,家门口被扔垃圾都是轻的。 自认为什么都没有的人总是很容易表达不满,在群体思维的裹挟下,也并不在乎把别人拥有的东西彻底摧毁。 比如那个被女老板寄以厚望的东林大市场。 “我很理解您的处境和想法,可是有一句话我得跟您说。” 褚年站在客厅里进行“饭前运动”,探头看着扎着围裙的余笑在厨房里和人聊语音。 “我”的体质这么好么?每天喝肉汤吃什么猪蹄啥的都不胖? 看着那长身玉立的身材,褚年搓了搓下巴。 接着又想起来之前住院的时候从孩子到他,其实都是余笑照顾的,就那个忙活劲儿,估计一天吃一个猪头都胖不起来。 扶着餐桌,他听见余笑说: “如果所有和您同一立场的人都这么想,那人们只会听见你们敌人的声音,也只会按照他们的思路去想。” 啧,又在讲大道理。 褚年拉了一下睡衣的衣领,和睡衣里面的内衣,家里的供暖温度比医院里低一点,褚年有一点发热,就穿了套略厚的家居服,行动之间,衣服压着内衣,内衣就压着了他女儿喝奶的那个“勺儿”,皲裂了的皮肤连这样的摩擦都受不了,一不留神就是一阵刺痛。 这时,他又听见余笑说:“您要是想要事情往好的方向走,光在一边看着怕是没用的,要是唐僧靠求佛就能去了西天取经,那怎么还有孙悟空的事儿呢?” 说着话,余笑转头看着站在厨房门口不动的褚年。 褚年见他看过来,手臂往脸的另一侧一勾,做了个猴儿样出来。 余笑有转回头去,打开锅盖看了一眼。 饭已经热好了。 “我会把你说的情况跟我认识的相关负责人说一下,但是,如果他们真的有备而来,事情的解决估计不会很顺利。” 终于放下电话,余笑拿起铁夹,把锅里热的肉包子拿了出来。 这些肉包子别人送的,就是今天上午他们在电梯里遇到的楼上邻居阿姨,听说余笑生了孩子出院了,阿姨特意回家给他们拿来的。 其实可以直接吃的,但是褚年到了午后总会轻微发热,余笑怕他凉了肚子。 除了馒头还有阿姨家自制的小咸菜,余笑看了一眼,是晒到七分干的小黄瓜芽儿和辣椒胡萝卜姜片一起腌出来的。 已经盛了一小碟放在了餐桌上。 正菜是粉丝蒸秋葵、肉片炒蘑菇和潮汕牛肉丸加菠菜做的汤。 汤上桌的时候,褚年正坐在床上,试着独立给孩子喂奶。 他的家居服是套头的,远不如医院里的病号服方便,坐在床上研究了半天,还是余笑进来直接帮他把家居服脱了,直接换了一件系扣子的拿给他。 “这件是新的吧?” “我前两天晚上都给你洗了,也烫过了。” “哦,谢谢。” “先用热毛巾擦一下。” 褚年接过热毛巾擦掉了“勺”上之前抹的药膏。 孩子先喝完了没有皲裂的那一边,换边之后,褚年深吸了一口气,才把奶喂进了孩子的嘴里。 又是一阵咬牙切齿的疼。 喂完了孩子,大人坐在餐桌前吃饭,褚年问余笑: “现在事情确定了吧,你打算怎么跟赭阳那边说?” 余笑咽下嘴里的饭说:“还没想好。不能面对面沟通太不方便了,我对他们当地各种环境了解的还不够。” 余笑还是那个余笑,一有事情就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褚年“嘿嘿嘿”地笑了两声,说: “你就没想过,可能这个事儿也就跟你没关系了。之前你把项目引入了赭阳的民生改建,可以说是有功,现在也因为民生这一块闹出了麻烦,你说,会不会就因为这个原因,你的果子最后被别人摘了?” 这是这两天褚年在想的事情,旧城改造总是能牵扯到各个利益方,混沌不清的局面里,他们这些做项目的经理往往是排在前三批次的牺牲品。 政府追究企业,企业推个人出来挡枪,一份错变十分错,没有错也成了错,项目顺利的时候,你不做事叫无为而治,项目不顺利的时候,你不做事就成了怠工渎职。 褚年的话说得并不好听,却也是他深思熟虑之后才说的,看着余笑忙里忙外还要操心工作上的事,褚年有点心疼,心疼她累,也心疼她可能吃力不讨好。 在池新呆了三年,他听过多少“故事”呀?哪一个拿出去,行外人不得说一声“惨”? 他不希望余笑一腔热血冲进去,最后鲜血淋漓地出来。 “我懂你的意思。” 余笑的筷子停了一下,又夹起了一块蘑菇。 她说:“但是事情得有人做,有人解决。” 这话说着听着,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了,褚年却不由得愣住了。 “公司一天不跟我说这个项目不用我做了,我就得把事情做好,再说了,要是继续往下做,我现在干什么呢?冲到京城总公司对着公司的大门哭么?” 余笑说话的时候语气轻松,说完了,吃了一口肉包,酱汁儿渗到了舌头下面,哪里都是香的。 褚年看了看她,又说:“其实,你可以找一下陈潞,她舅舅虽然在公司里的股份不多,但是跟几位大董事的关系都不错。或者,你也可以找一下……” “我记得你之前看见陈潞就像长在了毛毛虫上似的,现在就让我去找她?只为了保住这个经理位置?” 褚年歪头定定看着余笑,把筷子放在了桌上,他要把话说清楚。 “我不是为了这个位置,不就是个副经理么……” 余笑:“经理,年后任命。” 褚年又拿起了筷子。 余笑又说:“不过这个经理我也干不久,公司想让我独立成立一个工作室,以后负责旧城改造里特色项目的开发。要不是赭阳的项目明年下半年才收尾,现在工作室都要挂牌了。” 褚年足足看了余笑十秒钟。 从普通小员工升职到副经理,他用了足足三年。 从副经理升职到经理,他认为自己运气好的话也得四五年,还是在他上面压着的人被挪走了的情况下。 可余笑只用了他生完一个孩子的时间。 “你让不让我吃饭了!”褚年委屈地说。 他委屈,他特别委屈,就算心里有点点为余笑高兴,他也委屈,他还嫉妒呢。 吃完饭,褚年被余笑架着走了一会儿,才躺回到了床上。 小褚褚又睡醒了,褚年抱着她玩了一会儿。 家里有两张床,另一张是在客房,那个客房现在已经被收拾成了婴儿房,可以让一个人在里面陪着孩子睡,等孩子再大一点儿,那就是她自己的卧室了。 之前,褚年以为余笑会在那儿睡,到了下午,看见大包小包拎着东西隆重入驻的戚大姐,褚年就知道事情跟他想得不一样。 “今天晚上和明天你们磨合一下,要是顺利的话,我想后天先去一趟赭阳。” 无声无息地,一个泡泡从褚年的心里生了出来,还是粉色的。 “你今晚睡在哪儿?” “沙发。” “啪!” 泡泡破掉了。 破了个细碎。 戚大姐确实是沉稳可靠,褚年最欣赏的她的一点,是她会在闲暇的时候还继续育婴资料,再拿出一些有用的东西跟他分享。 不断学习的人总是会更容易地获得别人的好感。 余笑也对戚大姐很满意,于是,在睡了两个晚上的沙发之后,她在褚褚出生的第十一天上午离开了。 “男人在外面打拼也辛苦,余笑,中午我们吃点黑鱼的鱼片好不好?” 褚年看着房门,眉头紧皱。 “你刚刚看见了么?” 戚大姐不明所以。 褚年却再没把话说出口。 刚刚余笑快出门的时候接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一瞬间她就笑了! 还是真情实意的笑容! 看一眼墙上的“0”,褚年恨恨地想,那个笑容可比余笑给他的灿烂多了! “主公?” 褚年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来电显示上的名字。 哼!你以为是在玩儿三国演义么? 防来防去,他怎么忘了现在余笑还会喜欢男人啊?! “活着太难了,小褚褚啊,你爸负面受敌啊!你爸我的敌人,还会演古人啊!” 戚大姐看着趴在婴儿床上对着女儿哼哼唧唧的“余笑”,觉得自己这位新主顾,大概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靠谱。 第89章 褚年舍不得 孩子又得喝奶了。 褚年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用力挤着小褚褚的“勺儿”, 她的皲裂反反复复, 晚上要是再疼两下就肯定睡不着了。 余笑之前给他采取的办法就是让他晚上把奶挤出来, 孩子想喝的时候直接喂。 戚大姐穿着睡衣抱着孩子, 等褚年把奶挤好了就喂给已经饿了的孩子。 “好了, 你早点休息吧。” “嗯。” 褚年看了一眼时间,过两三个小时孩子又会饿了,想好好休息基本是不可能的,能一口气睡到下一次孩子饿了就不错了。 戚大姐慢慢地喂着孩子, 褚年躺下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人肉喂奶机。 早上七八点, 褚年从床上下来上厕所顺便吃早饭。 “余笑,你的衣服又脏了,一会儿换了放在盆子里吧,你昨晚上挤奶的时候是不是又忘了垫东西呀?” 褚年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像个游魂一样地走进了厕所里。 余笑已经走了三天了,也不知道小褚褚是不是想妈妈想得, 饭量似乎比以前大了,吃奶也比从前勤了很多。 从前晚上四五个小时喝一次奶,现在是两三个小时喝一次,她皲裂的那一边之前有好转, 可前天小褚褚吸得太用力了, 他以为她喝完了要换边儿, 没想到小家伙还往外叼了一下, 他就又复发了。 这些变化让他特别怀念余笑, 也让他特别感激余笑找了戚大姐过来。 在余笑刚找了月嫂的时候,褚年还挺矫情地想着到时候家里有个陌生的中年女人进进出出的,他会不会觉得不适应,现在,别说是个中年女人了,就算是条会说话的狗,只要它能帮着自己看孩子,褚年就觉得它是天使变的。 用温水洗了洗脸,褚年坐在了餐桌前。 早饭是昨晚黄大姐做好了放在冰箱的馅儿饼,香菇牛肉馅儿的。 戚大姐是月嫂,责任是照顾产妇和孩子,一日三餐和洗衣服仍然是黄大姐在做。 一个月子有两个人伺候,褚年在跟同事们聊天的时候不经意说起来,工作室里几个婚育了的女同事嫉妒得眼睛都要流血了。 可这样褚年也没觉得自己就少吃了什么苦了,光是睡不够这个就已经快把他磨疯了。 生孩子、开刀……要是换个那么大的肉瘤子从人身体里取出来,好好休养一年不过分吧? 他呢?休在哪儿了?! 身体健康的正常人这么熬都得变白痴吧?! “余笑,吃完了饭你活动几步就回去躺着吧。” “好,戚大姐。” 吃着饭,褚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别忘了扎肚子。” 褚年又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 除了照顾孩子,戚大姐还要照顾他,照顾他的主要方式就是帮助他恢复身体,因为医生说她的伤口恢复不错,戚大姐就让褚年在走路的时候戴上了柔软的束带,说是为了让他的身材能尽快恢复。 住院的时候人来人往地没条件,褚年自己也顾不上,现在回了家,独处的时间比之前多了,他自己照照镜子,都觉得实在是不忍直视。 他这胎的孩子真的不大,又是才九个多月就生了的,不想他之前见得那些产妇都是肚子大到吓人了真正预产期了再生,可就算这样,现在“余笑”的肚皮还像是瘪了的口袋,松弛的皮肉在肚脐下的地方堆出了一个褶子,穿一件略显身材的衣服,看起来还会像是个怀孕三四月的孕妇一样。 所以,在戚大姐问她打算恢复成什么样的时候,褚年毫不犹豫地从床头柜里拿出了一张余笑23岁时候的照片。 当时戚大姐的表情可以用“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来形容了。 “余笑啊,生了孩子的女人那就是不一样了,尤其是你现在还在坐月子,一味强求自己的身体回到最好的时候,给你自己的压力太大了。” 戚大姐语重心长,她只是个月嫂,还没想跨行成为顶级的孕后身材恢复教练。 “大姐你放心,我自己知道。” 褚年自己知道啥啊,他不过是知道,他如果真想抓住余笑,他就必须把这个身体照顾好。 开玩笑,他的情敌现在已经无所谓性别了!她最大的筹码除了孩子就是余笑自己的身体! 要是他再把余笑的身体一直祸祸下去,余笑一看这个身体没救了,干脆把他连着身体一起踹了,他哭都没地方去哭。 扎好收腹带,褚年试着调度肚子上的肌肉来辅助他做腹式呼吸,不过才两下,他的额头上已经薄薄的一层汗了。 这些肉放着不动还好,真动起来,他又体会到了这个身体的千疮百孔。 “挺胸,收腹,提胯……” 步履维艰地,他在家里转着圈儿走了起来。 小褚褚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着她“妈”呲牙咧嘴地从面前走过。 “小东西!我这都是给你善后你知道吗?你以为你被生下来容易啊?我遭的罪,三天三夜都数不清。” 走了一圈儿,又转回来,看见小褚褚对自己露出“无齿”的笑容,褚年用手指拨了拨她粉嫩嫩的小爪子。 “笑什么笑?我告诉你,你也是女的,将来……” 戚大姐在一旁看着,就看见“余笑”突然愣住了。 “怎么了余笑?孩子哪里不对吗?” “不是。”褚年呆呆地转过来,说:“我才反应过来。” “反应什么呀?到底怎么了?” 一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又看回自己的孩子,褚年说: “我孩子也是女的呀,将来也会结婚,生孩子。” 戚大姐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你说什么呢?孩子才这么小,你想得那么长远了?” 褚年摇了摇头,看着一脸懵懂的小褚褚。 “结婚,生孩子……是呀,她才这么小,可是,可是……” 陌生的柔软的情感从心底慢慢生出来,越来越膨胀,遍布了褚年的胸腔,让他的心都被积压得发酸了。 也就是说,他的孩子会在将来也经历自己经历的这一切? 褚年舍不得。 他舍不得孩子吃自己吃过的苦,受自己受过的罪。 “我终于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了。”褚年嘴里喃喃,说着戚大姐听不懂的话。 “她是我的孩子,那些不好的,不能给她。” 戚大姐的手放在了褚年的额头又拿下去,拍了拍对方的外肩说:“你是有点发热,回去休息吧。” 褚年还是坚持又走了两圈儿才回床上,他给自己定了闹钟。 “一个小时后我就起来。” 戚大姐笑着说:“不用着急,我看孩子又快睡了,再饿也得有一会儿呢,你好好补觉。” “我不是起来喂奶。”褚年很认真地说,“一个小时以后是九点半,我同事他们都上班了,我有工作上的事儿得问问他们。” “工、工作?”勤勤恳恳戚大姐被这个才生了孩子十几天的产妇吓得磕巴了。 褚年点了点头,笔直地躺在了床上,闭上了眼睛。 加上中间的春节,等他产假结束就是四月中旬了,六月京城有个家博会,他要是产假结束直接能拿出方案,那么就还来得及。 相比较之前沪市家博会的巨大收益,褚年想的更加长远了,牛姐因为之前接的单子太多,两个月来没有一天不是忙到晚上十点的,这说明现在这个工作室的规模已经负荷不了他们市场扩张的步伐了,尤其是第一次在省城的家博会上签的单,到现在已经都完工了,那些设计样式以口口相传的方式为工作室带来了新的流量,可是因为目前满负荷运作的状态,有一些单子牛姐不得不忍痛婉拒,或者推荐到她朋友的工作室。 褚年想借着新一轮的项目展开,说服牛姐进行进一步扩张,不是在原本的工作室框架上招兵买马,而是与别的设计师建立从属协作关系。 “除了怀孕生孩子之外,我受过的最大的苦,就是穷,忽悠牛姐把工作室做大,我就是大工作室甚至设计公司的股东了,嗯……然后,然后……我答应过余笑,和孩子一起学。” 心里算盘转出了云计算的速度,褚年的呼吸渐渐绵长了起来。 …… 赭阳的一家酒店里,余笑放下手机,长出了一口气。 前天,她说服了几家入驻东林的本地企业出面,以那些人寻衅滋事、扰乱他们正常商业活动的名义报了警。 有了他们出面,政府的立场一下子就变得稳妥了。 而就在刚刚,在东林大市场里承包了摊位铺面的上百业主中有三十个终于联合起来出面,愿意将那些人告上法庭。 清了清嗓子,余笑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经说哑了。 “经理,赶紧喝点水吧。”水里漂着两小块梨子。 莫北在一旁看着,都觉得他们经理实在是太累了。一家一家,一群人又一群人,一个电话再一个电话…… 晚上还要给总公司汇报情况,三天来,她们家经理休息的时间屈指可数,事情总算有了进展,这都是经理一点一点争出来的。 “经理,他们被告了之后就不会再围着市场了吗?”说完,她想起来经理的嗓子不好,赶紧又说: “您就点点头或者摇摇头,要是太麻烦了,您也不用跟我说了。” 余笑摇了摇头,低笑了一声:“不好说。” 莫北瞪大了眼睛。 另一张桌子前面,江今摘下眼镜,露出的眼袋都能够装钱的了,他作为法务,这些天也一直不定地查资料,并且作为褚经理的法务助手跟那些人沟通,出的力也没比别人少多少。 歪头看了一眼莫北,他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水杯: “你给我也倒上水,我给你解释。” 莫北给他倒了水,里面没放梨,江今也没说什么,端起来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才说: “他们做什么,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如果他们再进一步,就彻底进入刑法惩治的范畴了。我们出面联系了合作方和市场业主,让他们动起来,主要是帮助我们站稳舆论。” 说着我们,江今左手的食指翘起来,往上一指。 “有了这些人的表态,政府就不会考虑让步,政府不让步,对我们整个项目来说就是最大的利好。” “咳,如果他们到了现在,还不肯退,那就说明我的推断是对的,他们是有组织地在搞乱东林,这是刚刚在东林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的各方面,都绝不会允许的。” 沙哑的声音响起来,说话的是倚桌而立的余笑,捧着水杯,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对了,你们有看过我家宝贝儿的照片么?” 话题转得真快啊。 江今和莫北对视了一眼,莫北先移开了视线。 “经理,我没看过,我要看!” 第90章 没有归零 “这么抱孩子,你的手臂得这样, 现在孩子小, 你随便抱感觉都不怎么累, 等她到了十几斤二十几斤, 你抱着喂奶都费劲。” 戚大姐摁着褚年的手臂, 让他调整肌肉的发力角度。 小褚褚在床上睡得正香呢,褚年笨拙地拿枕头练习着抱孩子,眼睛不时扫过手机屏幕,牛姐说今天下午要跟他聊聊新方案的想法。 戚大姐看他不专心, 说:“我之前看褚年抱孩子挺专业的, 还以为你们夫妻俩是一块儿学的呢,结果是爸爸当了好学生,你这个当妈的还得我从头教。” 褚年被戚大姐说得忍不住回嘴:“其实之前她教过我的,我这是后来懈怠了,偷懒习惯了。” 戚大姐用眼神表达了一下她对“余笑”的不认同,说: “我也不是说一定要妈妈多爱孩子,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都是先把自己放在前头的,我也遇到过那种妈妈怕自己的胸部下垂,干脆一开始就给孩子喂奶粉。 可是褚年这个当爸爸的那么用心, 我看你也不是不喜欢孩子的, 那他用心了, 你也得跟上, 光喜欢孩子没用, 真的做了对孩子好的事儿才是爱。” 褚年看了一眼戚大姐,有点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您的意思。您要是有啥照顾孩子的窍门您就跟我说,我会好好学的。” “这才对呀,你家男人在外面拼,还不忘了做个好爸爸,咱们女人也就得以心换心,才是把日子往好了过。” 戚大姐话里的道理真的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就像说吃饭穿衣一样,褚年听着,抱着枕头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 这样的道理,从前的他不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从小到大学了那么多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一个好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样才会去换来安稳又幸福的生活? 可他的脚走在了另一条路上,毫不留恋,任性又贪婪,放纵又无耻。 以心换心。 他的心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哪儿,那余笑的一颗心又换来了什么? “不能想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样的念头一起来就是无穷无尽的后悔、心疼,可这些东西既不能帮他换回来,也不能让他过得更好,更不能帮他把余笑的心找回来。 “站累了吧?”戚大姐拍拍褚年的外肩,示意他放松下来,“累了就休息,你现在抱得太紧了。” 褚年回过神儿来,笑了一下说:“我是刚刚有点疼。” 他放下枕头,指了指胸口。 “涨奶了吗?还是抱枕头的时候磨着了?咱们先不练了,你休息一会儿,我给你拿毛巾来擦擦?” 乖乖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婉拒了热毛巾,褚年坐在床上发呆了足足一分钟。 心疼, 他等的视频通话终于来了,深吸一口气,褚年拿起了手机,脸上已经是很灿烂的笑容了。 “牛姐!我有了一个想法,你觉得‘互相付出的爱’这个主题怎么样?” 他心中有了对生活新的感悟,他决定把这些感悟尽快变现。 …… 赭阳的年味儿越来越重了,坐在城中村的那家铺子里,余笑都能看见路人推着的电动车的车筐里装着的红纸卷,一看就“福”字或者对联。 “西红柿鸡蛋汤,东林肉饼。” 女老板亲自把饭菜端了过来,笑吟吟地对余笑说: “褚经理,年后我这就转给别人了,您要还想吃我家的肉饼,只能去市场那边儿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真是止不住的得意。 两个摊位一个铺面,在那些人散了之后继续倒腾年货,女老板的姑姑一个人忙不过来,老公年前跑车也忙,她现在就是两头跑,饭点儿才来村里的小饭馆里压场。 “本来说年前就想走的,结果他们闹了一场,我就没急着退掉这个铺子,不然呐,褚经理你来了我就招待不上了。” 余笑点点头,拿起肉饼说:“之前的事情还要谢谢你。” “嘿。” 女老板短促地一笑,她回头看了一眼,才又转回来对余笑说: “我可不知道我有啥好谢的,您要是喜欢吃我做的肉饼,以后来东林就再找我。” 帮着余笑联络其他市场摊贩的事情,女人是绝不肯让别人,尤其是这个城中村里的人知道的,余笑明白她的顾虑也处境,点了点头,再没说什么。 店门口有人要打包肉饼带走,女老板转身去帮忙了,过了一会儿,余笑面前还剩半碗汤的时候,她又转了回来,对余笑说: “我之前那个朋友,您还记得吧?就是……您为了救她受伤的那个,她离了婚抢到了孩子,那些人还在闹她,她赶着年前带着孩子去南方了,走之前想当面谢谢您,又觉得不好意思,留了一份东西在我这,说是谢礼,让我转给您。” 说着话,她走到柜台后面掏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糊着小碎花纸的盒子。 余笑擦干净手,接过那个“谢礼”,用店里的裁纸刀打开盒子,她看见了三副毛线手套。 手套的花纹各有不同,颜色也不一样,款式也称得上简单大方。 余笑拿起一副戴在手上,又看见了手套下面的字条。 “墙是死的,人是活的,谢谢您,对不起。”字迹简单到甚至有些笨拙,但是写的人很认真。 看的人,也很认真。 唇角是在片刻凝滞之后慢慢勾起来的。 像是一下子被打开了什么开关,心中有无数东西在一瞬间想要飞出来。 “谢谢。她有心了,也谢谢您辛苦了,谢礼算不上,但是我真的喜欢。” 俊美的男人脸上笑容灿烂,足以温暖这个冬天所有的冰寒。 女老板呆了一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话我等着告诉她。” 手里抓着手套和那张纸条,余笑单手拿出手机结了账,抬脚离开了小小的饭馆。 冬日的城中村街头熙熙攘攘,放了寒假的孩子们穿着衣服从某个楼洞里跑出来,又钻进另一个楼洞,有家长训斥他们的声音从某个窗子里传出来。 墙是死的。 人是活的。 余笑又看了一遍那个字条,然后停下脚步,珍而重之地把纸条叠好放在了胸前的大衣口袋里。 她心里有很多话,想和别人分享,虽然现在她的脑袋里好像每个字都是模糊地漂在那儿。 可她不知道该把这个话跟谁说。 掏出手机,她最后把想说的变成了一行字,发给了一个她只联系过一次的号码。 她永远都记得,在一个让她绝望无助的夜晚,一个人对她说只要低下头去做事,才能摆脱一切的困难。 “今天有人跟我说,墙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每个人都有无限的可能,我是这样,别人也是这样,谢谢您的鼓励,让我等到了这一天。” 发完这条短信,余笑快步往东林城中村外走去,广告已经打出去了,三月那个女性职业培训学校将开始上课,根据课程的难度不同有一个月到三个月不等的专业技术培训班。 “要是能有更多的人绕过墙就好了。” 站在那儿仰望那座不起眼的小楼,余笑深吸了一口赭阳冬天特有的烟尘气息,转身往打车的方向走去,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她的事业和人生也都有了新的变化,也许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会在这里。 可她不会忘记这里的,这里是她的职业培训学校,也是她一步一步走出了重重围墙的地方。 她变成了一个新的人。 希望下次她再来的时候,这里也变成了一个新的地方,有更多新的人。 中午一点的阳光把她的影子照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是被她踩在脚底下的。 小褚褚满月的那天是正月初八,临近年根的时候,褚年虽然在电话里不说,却开始担心余笑不仅不能赶在年前回来了,甚至小褚褚满月都回不来。 每天在手机上刷新闻的时候,他都会偷偷搜一下赭阳,生怕那边出什么事儿牵累到余笑。 毕竟,一旦牵扯到各种有组织的行为,尤其是在旧改领域,他听过太多糟心的事情了。 发生在别人身上,那是八卦,要是发生在余笑身上……裹着棉被坐在床上,怀里抱着软乎乎的小女儿,褚年打了个冷战。 当然,这种事情他都是偷偷做,别说余笑了,就连戚大姐都不知道他还查了这些有的没的。 腊月二十七的早上,穿着黑色长大衣的余笑回来了,黑色的大衣裹着一身寒气,她的手里还拎着些在赭阳买的年货。 “我还有几天的陪产假,这次连着年假一起用了。” “嗯。” 褚年看着余笑,两只手举着小褚褚给她看: “你看,才几天,这个丫头快变成小猪猪了。” 听了他的话,对着孩子笑了一下才放东西的余笑顿住了。 “不要这么说她,这么点儿的孩子就是能吃能睡还长得快。” “哼。” 褚年哼了一声。 哼完了,他突然僵在了原地。 等,等等,余笑回来了,是不是少了什么? 手里抱着孩子,褚年以坐月子女性绝难有的迅猛步伐后退了几步,看到了挂在墙上的计分器。 99? 还是99! “没有归零!” 他转头又看着余笑,再转身去看计分器。 “真的没有归零!” 但也没有再涨上那最后1分。 从腊月二十七到年三十,再到正月初八。 计分器上一直是个没有感情的“99”。 一开始以为人生转机要到来的褚年再次失望了。 “你还不如继续归零呢!” 他叉着腰,小小声地骂骂咧咧。 还怕余笑听见。 第91章 我不考虑 小褚褚小朋友的满月宴,光是订酒店就有些麻烦, 正月初八是个好日子, 很多公司在这一天恢复正常工作, 大家都要在年后工作刚工作的时候聚一聚, “八”又是个在传统中很好的数字。 余笑从年初三就开始打电话预定, 才在初五找到了一家合适的酒店,订了个二十人的大包房。 余笑的爸妈,她公司里几个跟她忙了小一年的同事,她的朋友。 听说“褚年”有了儿子, 陆大帆那群狐朋狗友也想来凑热闹, 从年前他们就不消停,好几次想上门看孩子,都被余笑以“我不在家,你嫂子太忙”为理由拒绝了。 连电话都不接,只一条短信发过去了事的那种。 这次余笑也不让他们来,只推说是家宴, 陆大帆他们发了给孩子的过年红包、满月红包过来,余笑还问褚年这些钱接不接。 她的询问让褚年受宠若惊。 是真的,受宠若惊! 惊到他甚至以为自己骂计分器的话被她给听见了,暗中观察了一会儿, 发现余笑是真的在询问自己的意见, 褚年一脸嫌弃地摆摆手: “这帮人不用跟他们往来, 给钱也别收, 说是朋友, 不也是看我有本事才凑上来的?哼。”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褚年还记得陆大帆挂了自己电话的事情。 他不仅记得那一个电话,还记得之前好几个电话。 陆大帆接过的那些……余笑找他的电话。 再看见他,褚年不知道自己会想什么,他也更怕余笑会想起什么。 好不容易余笑现在态度缓和,他是疯了还把他们之间的旧伤口扯开来撒盐。 所以,褚年这边来的人,也是他现在的同事。 他们到酒店的时候,还正好碰见了。 韩大姐、小玉……正好程新在省城还没回来,反倒是牛姐还赶过来了,他这边竟然是一票娘子军。 牛姐是第一次看见“余笑”的“老公”,看看“褚年”抱着孩子,再看看在一边“小鸟依人”“幸福甜蜜”的“余笑”。 她脸上的诧异真是到了掩盖不住的地步。 “牛设计师,您好,之前余笑蒙您照顾了,请坐吧。” “啊,哦,那个……孩子长得真好看。” 牛姐动了动自己带着大欧珀戒指的手指,她今天穿得格外华丽,小半年都在江浙一带忙,她也没少去逛那些老字号的铺子,脱了手工刺绣的黑色羽绒服,里面就是一件宋锦料做的袍子。 再配上脖子上的大玉坠、耳朵上的翡翠、手腕上的金镯子,她华贵得像乾隆年间的胖肚锦绣花瓶。 牛姐开车带来了小玉和韩大姐,余笑对褚年说: “你先陪他们进去吧,我在门口等着就行,孩子也带进去。” 褚年伸手要接孩子,余笑把孩子递给了戚大姐。 “一会儿还得喂奶,你先省省力气。” “嗯!”褚年脸上的笑容真切又甜蜜。 牛姐和他并肩往里走,走了几步算着门口的人应该听不见了,牛姐长出了一口气说: “我啊……唉,你那时候来省城找我的时候,憔悴得要命,还一直吐,我还以为你老公对你不好呢,今天特意穿成这样给你镇场子。没想到啊……” 久经世事,最近又春风得意的牛姐身上早比从前多了几分气势,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又看向笑眯眯的“余笑”。 “居然是这么个人才。” “嘿嘿嘿。” 褚年笑得有些甜,又有些得意。 余笑当然好,余笑到底有多好,这个世上谁又比他更清楚呢? 牛姐的话引起了韩大姐和小玉的赞同,再加上“褚年”,“四”个女人就在对“一个男人”的赞不绝口中走进了饭店的包间。 余笑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就等到了她自己的爸妈。 “怎么又瘦了。”余笑的妈看见自己女儿,开口就是这几个字。 余笑的爸爸则问:“笑笑和孩子呢?” 知道都在里面,他就急着想去看,虽然一个礼拜之前他刚看过,没错,年三十和初一,老两口都跨越了大半个城跑到女儿家看外孙了。 余笑妈妈的脚上还没好,见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 “那你先进去吧,我和褚年说说话,等他扶我进去。” “人家在这儿待客呢,你看你……”余笑爸爸的声音在他妻子的目光中散去了。 他拍拍自己“女婿”的肩膀,说了声辛苦,又问了房号,便大步走进了饭店。 饭店门口便只剩了这对母女。 “既然有了保姆在,你就不要跟着一起忙了,多累啊。”说完了这句,余笑的妈妈又叹了口气,说: “有孩子在,又有几个人能真做到不去操心呢?你又不是你爸那种没心肝的。可是我看你受罪,我就觉得气不过,怎么他褚年命这么好,虽然说罪也受了,苦也吃了,可真有事儿了你还能替他担着,他又为你做过什么了?” 握着拐杖,余笑的妈妈不忿地用拐杖点地,就像是在课堂上,她拿着教鞭在黑板上点重点一样。 “妈,您不用替我心疼,那些事儿,都过去了。” 手安抚地拍着自己母亲的肩膀,余笑的脸上带着微笑。 “我以后会好好爱自己,保护自己。” “唉。”看了自己女儿的眼睛几秒,余笑的妈妈又叹了一声。 “他什么时候出月子?还得俩月吧?到时候我去给你们看孩子。正好我脚伤了这么久,之前我去上的那个班儿学校里找好了新学期的老师,我能一直休息到下半年九月呢。” “这个还得问问他,毕竟这段时间孩子主要是他在照顾。” 听了这话,萧清荷女士冷笑了一声。 “我又不瞎,他现在能恢复得出来见人,不都是你和那个保姆给她顶着活儿么?还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对了……他的那个皲裂好了么?我昨天跟我同事问了个偏方……” 余笑能感觉到,自己的母亲现在对褚年的感觉是很复杂的,怨他让自己女儿受苦,恨不能他自己把那些苦全吃上一遍,又舍不得他让女儿的身体再受委屈,另一方面,又因为天生具备的同情心,让她只能在嘴皮子上对着褚年狠一点。 “妈,您不用这么纠结,我觉得,可能过一段时间,我就可以换回来了。” “啊?真的?!” 余笑妈妈瞪大了眼睛,刚想说什么,却被人打断了。 “经理过年好!这是我爱人,这是我孩子。”林经理是全家上阵来的。 “经理!看,这是我妈年初一去庙里给宝宝求的平安符。”清爽的男孩儿一脸笑容把一个小木盒送到了余笑的手里, “经理。 ”走在最后的小莫有些腼腆地对余笑的妈妈说了声:“阿姨好。” 看着这些人包围着自己的女儿,余笑的妈妈脸上带着笑,拄着拐往后退了一步。 真好看啊。 这样被一群人簇拥的,自己的女儿,可真好看啊。 “妈,人来齐了,咱们进去吧。” 傅锦颜就像她之前说的那样在外地闭关写剧本来不了,余笑也就没打算再叫什么她从前的朋友。 看着自己的女儿扶住自己肩膀的那只手,余笑的妈妈低着头,眼眶都有些红。 满月宴温情又热闹,白白净净还有一双大眼睛的小褚褚真是谁看都喜欢,她也不怕生,谁抱都行,还会笑,真是软了一群大人的心。 托着沉甸甸软乎乎的一团到了戚大姐的怀里,让她抱牢了,牛姐摘了脖子上的玉牌子就要往孩子的襁褓里塞。 “我认了,以后这也是我闺女!” 强行自认是干妈。 褚年哪里能让她在这个时候拿出这么重的礼,赶紧推了回去。 韩大姐和小玉起哄,四个人闹了好一会儿。 好不容易给牛姐把和田玉的牌子重新戴回去,褚年转头看向坐在椅子上正跟同事说什么的余笑。 然后忍不住也笑了。 余笑的妈妈看见了他的表情,再看看自己的女儿,她低下头,擦了擦嘴。 “你别光吃啊,一会儿你坐着我站着,咱们跟孩子拍个照吧。”余笑的爸爸这么说。 抬头看看自己的丈夫,余笑的妈妈点点头,突然说: “你们男人啊,一个赛一个都是大傻子,追到手了就不珍惜,等人走了,又是一副死……一副……呵呵。” 作为男人的代表,余笑爸爸又被无来由地说了一通,他低头看看余笑妈妈的脚说: “你这是又疼得开始骂我了?” 余笑的妈妈移开了视线,再不想看他了。 …… “嘿嘿嘿,今天所有人都特别喜欢我们小褚褚,小褚褚也特别乖,就哭了一次!” 回到家,褚年说话的时候已经累到有些喘了,脸上的笑容还是怎么都下不去。 看着睡着的孩子被放进了小床里,他转身对余笑说: “我以前觉得这个热闹特别没意思,今天我就觉得特别有意思。” 余笑低头看了一眼时间,说:“你早点休息一下吧,洗个热水澡,晚饭我来做。” 说完,看了一眼孩子确定她睡熟了,余笑走出了卧室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这些日子,这里就是她的床。 褚年拖着两条腿找换洗的衣服去洗澡,还有些亢奋地哼着歌,余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感受到手机的震动,余笑拿出来,看见了消息提醒。 “笑笑,你说你可能要换回来了是怎么回事儿?是有什么原理和征兆啊?妈妈觉得,你要是觉得要换回来了,就得做好准备。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工作上取得进步,这些进步是你自己的努力换来的,妈妈虽然很欣喜看到你的蜕变和成长,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惋惜。 另外,你要是换回来了,你和褚年的关系该怎么办呢?妈妈想了一路,还是决定跟你说一下妈妈的真实想法: 褚年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是对不起你,可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变化我们都能看到,再加上你们交换过的经历,可以说,这个世上没有人会比褚年更了解你,不仅了解你的想法,还了解你作为一个女性所承受的痛苦和无助,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话,你们换来之后,你是否愿意考虑再给褚年一个机会呢? 这只是妈妈个人关于你们之间相互理解的想法,没有考虑孩子的因素,也没有考虑你们的婚姻能让你继续享受到你曾经努力的成果。” 写的人字字斟酌,都带上了浓浓的书面语气,余笑是一个字一个字看完的。 抬起头看了一眼墙上的“99”,她又低下头去。 “谢谢妈妈。” “我不考虑。” 第92章 相约98 褚年刚刚在自己女儿的满月宴上获得了快乐,又立刻知道了什么是“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正月初九, 余笑又走了。 赶得早班的飞机, 等褚年起床的时候, 她都已经到了机场了。 不过褚年也算是跟她告别过了, 在凌晨四点爬起来喂奶的时候, 余笑那时候已经醒了。 “褚年走的时候轻手轻脚的,生怕吵醒你,我说给他泡点麦片暖暖胃,他都怕吵醒你。” 喂小褚褚吃早饭的时候戚大姐还一迭声地夸着“褚年”, 用膝盖骨都看得出来, 短短几天相处,戚大姐对“余笑丈夫”的好感高到了破表的程度。 褚年觉得自己也有点奇怪,之前他住院的时候,别人只顾着夸余笑,他就觉得是所有人都偏心,看不见他这个“孕妇”受了的委屈、吃了的苦, 可现在别人夸余笑…… 他竟然只觉得好,觉得余笑怎么夸都不过分,别人的褒奖之词进了他的心里都成了心尖尖儿上的糖碎,又甜又痒, 痒在让他有点想挽起袖子自己上台表演。 就像孩子满月那天, 他对着牛姐她们, 不就是没忍住么。 理智会在事后批判他、甚至羞辱他, 嘲讽他现在的扭捏和快乐都是毫无价值也毫无意义的。 可他在听见这些的时候是真的快乐。 与平步青云、财源滚滚完全不同的快乐。 就像现在。 心里的甜甜的小泡泡, 那根本止不住,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的脸上是傻笑的样子。 喂完了奶,褚年抱着孩子带着她看风景,衣兜里的手机传来了钢琴声。 余笑之前在的时候,每天会带着孩子看颜色很鲜艳的花花草草,还给她讲绘本和放音乐。 这些事情褚年真是想都没想过,但是既然余笑已经起了头儿,他也不能让自己的女儿一没妈就待遇骤降啊。 不过余笑喜欢莫扎特和贝多芬,比如k448和著名的《命运》,褚年在这方面没有音乐素养,就是逮着啥放啥了,《野蜂飞舞》也不错嘛,女儿要是能将来学得打字手速快一点那也是竞争优势呀。 沉浸在一群野蜂子的来来回回里,褚年抱着小褚褚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余笑,累了吧,我抱着孩子,你放松一下腰。” 戚大姐端着一盘水果走过来,却看见抱着孩子的妈竟然站在那儿发呆。 “余笑?你怎么了?是哪儿在疼么?” 褚年呆呆地转过头,呆呆地问: “戚大姐,我昨天干啥了?” 戚大姐眨眨眼:“你干啥了?你、你也没干啥啊,就带着孩子出去参加满月宴。” 褚年说的不是这个。 他又看向了墙上。 戚大姐也跟着看,茫然地说:“到底怎么了?” “分数啊。”褚年看着墙。 墙上是个明晃晃的“98”在照进窗子的晨光里,带着细细碎碎的冷意。 怎么就降了呢?还只降了一分。 小褚褚睡了之后,褚年一边做着盆底肌锻炼,呲牙咧嘴地想着这事儿。 计分器一直是个99,他都看腻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分数就变成了98。 “我也没干什么呀?” “就我现在这样,我还能干什么呀?” “难道是余笑干了什么?” 计分器沉默地呆在那,带着一个爱的“98”,像是个无辜的孩子。 不解了一天,晚饭过后,褚年抱着笔记本电脑到了客厅,打算写点东西,又看了一眼那个“98”,他苦笑了一下: “其实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希望换回来,还是不希望换回来。” 虽然还在饱受折磨,连睡个觉都成了奢侈,可一旦换回来,褚年知道,那就是自己失去余笑的时候。 摇摇头,他开始写自己的文档。 …… “杨峰这个人还不错。”刚回到京城,余笑先约了那位之前被池董事长夸过的改造项目策划人。 第一次不过是试探性地“聊一聊”,就是两个人在某个环境不错酒也好喝的店坐了两个小时。 余笑早就习惯了男人们之间交流的方式,和表现得长袖善舞的杨峰可以说是相谈甚欢。 在交谈过后,余笑再想起自己看过的杨峰这个人的资料,和自己想象中对照了起来。 这也是她现在经常采用的“复盘”,在对一个人的人生经历有了初步了解的情况下,人都会产生一个“想象”,而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偏差,就是自己在阅历方面的不足。 既能校准自己与不同人之间的相处方式,也能让自己在看人的时候更加全面。 就是累一些。 好在现在的余笑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和工作相关的事情。 “经理,还不错这个评价,在您这也就等同于一般吧。” 因为余笑喝了酒,小李开着公司的车顺路接了她。 说是顺路,那是因为小李的女朋友来了京城,余笑把总公司分配给她在京城的车借给了小李。 小李也是个懂事儿的,事先问了余笑跟人约在了哪里,晚上也就带着女朋友在附近的网红店玩儿,等着余笑谈完了就接着一起回去。 余笑抬了抬眼皮,说:“也不是一般,就是,还……好。积极进取,热情周到,不让人讨厌。” 身上充满了在商场能够闯出一片天的特质,在没有竞争关系的情况下,是很难让人讨厌得起来的。 无视掉小李女朋友透过有意无意从副驾驶座位上投来的视线,余笑看向车窗外。 还在正月里的京城只要离开了核心区域,就显得比平时冷清一些,余笑对着车窗里映出的自己勾了一下唇角。 只不过杨峰让自己想起了褚年而已。 应该说是想起了之前的褚年。 太像了。 与此同时,现在的褚年和从前的他自己,就太不像了。 脑海中浮现昨天褚年甜笑着看自己的样子,余笑皱了一下眉头。 虽然褚年是顶着自己的脸,可余笑知道,从前的自己是做不出这种表情的,即使是最爱褚年的时候。 褚年也不会,褚年在追自己的时候,也不过是深情地看着自己,那种眼神里不会有克制不住的依恋和喜悦。 褚年……他也变了。 连她妈都看出来了。 逆境是能改变人的。 跟成功一样。 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妈妈看懂了褚年的变化,却未必看懂了她的变化。 小李先把自己的女朋友送回了酒店,不顾余笑的拒绝送她回公司的公寓。 路上,小李长出了一口气,说: “经理呀,我看你和嫂子的关系可真好啊,嫂子还没说话呢,您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就不行了,哎呀,刚刚逛街,我女朋友看着一件衣服,都试穿了,也挺好看,我要给她买,她说拉链有点紧,怕晚上回去她自己脱不下来,我说那就换一件拉链好的,结果她就变脸了。” 唔…… 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余笑只能说: “打你了么?” “没有。” “骂你了么?” “也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她变脸了?” “她突然就说衣服不要了,自己就进去把衣服脱了,我又说她这不是自己能脱么?那就买着吧,多好看的衣服呀,她就不理我了。” 余笑“呵呵”笑了一声,说:“那你女朋友脾气还挺好。” 想想一个小姑娘一个人来了京城,鼓起勇气做出了暗示,结果男朋友不仅没听出来,还把她一个人留在酒店里送男上司去了,余笑抬手揉了揉额头。 她和褚年谈恋爱的时候就没有这种沟通上的问题,褚年要是愿意,能让任何人都舒舒服服的,她呢,又不是个喜欢弯弯绕绕的人,话要么就一直憋在心里,要么就直接说出口。 余笑说:“小李,你女朋友其实很容易害羞,她一直想跟你说很想你,想让你多陪陪她,可是又说不出口,你呀,就想象一下你是你自己的女朋友,一个人千里迢迢来找男朋友,现在你会想什么呢?” “她?害羞?”小李差点笑出声,可他们经理后面说的话,又让他的笑被收了回去。 马上要上环路了,余笑让小李把车停在路边,自己下了车。 “你赶紧回去陪陪她,明天早上别耽误了上班,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 “啊?经理,这怎么行?” “赶紧走赶紧走!” 目送着汽车远去,身上略有些酒气的余笑“哈”地笑了一声。 看别人谈恋爱,还真有意思啊。 尤其是磕磕绊绊的年轻人,心里总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又把那份憧憬与心一起,与另一个人分享。 余笑没急着打车,她站在路边吹了吹风,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 她妈妈可能没有想过,她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愿意等待和被选择的人。 褚年变了,在花花世界和她、孩子、家庭之间,他因为很多原因愿意更多地看向他曾经忽视的另一边了。 她就要留在原地接受这次“选择”么? 都在山林里,谁还不是只老虎呢,难道一只老虎对另一只老虎示爱,那只老虎就要收起爪子么? 这不是她现在信的道理。 她只信被自己争取来的,紧紧抓在手里的,才是她自己的。 抬手对着路过的出租车招了招,余笑又深吸了一口京城这个冬天仅剩不多的冬气。 “呼。” “浪子回头金不换?” “金子……有我这个能赚金子的人值钱么?” 把话连着一个笑留在冷风里,她坐上了出租车,电话又响了起来。 “董事长?” “明天上午港嘉有个项目推广的会,你和我一起去。” “董事长,您直接给我布置工作,不符合流程吧?” “我就算再工作狂,正月也不能让秘书们加班到这个时候,只能自己通知你了,工作流明天补给你。” “您还在公司?晚饭吃了吗?” 半个小时后,余笑拎着两大盒锅贴敲开了天池董事长办公室的门。 “正好,我跟你说说港嘉,那帮老滑头,哼……” 余笑第一次在池谨文的脸上看见如此直白的讨厌,或者更该形容为憎恶。 “你也别小看了他们,你在赭阳的项目初见成效,他们可想着要占掉东林南边的那块地。” 那块地,可是早被天池是做囊中之物了,要不是想在东林做一系列的开发,天池又怎么会如此积极地投入到那块烂尾地的改造中呢,现在改造得差不多了,招商也很顺利,他们要做的就是打掉那些来摘桃子的手。 “他们最喜欢的事情,第一是倚老卖老,第二,就是把威胁到他们的人说成是老疯子和小疯子。” “没关系,董事长,我最不怕被人说疯子。” 余笑笑了一下,掰开了一次性筷子递了过去。 池谨文夹着热乎乎的锅贴说:“谁敢说你是疯子,你可是七进七出的赵子龙。” 第93章 一个机会 刚给孩子喂完奶,褚年打了个喷嚏。 然后他就进了厕所里。 “我是上面打喷嚏, 你说你下面跟着热闹啥?” 放完了水, 他在马桶上坐了一分钟, 倒不是还在酝酿什么, 只是在做心理建设。 “没事儿, 我现在比之前好多了,慢慢就能恢复到之前……戚大姐也说了,现在这种情况不会一直这样的。” 对自己嘀咕了半天,他提着裤子站了起来。 回到卧室, 他没有像预先想的那样补个觉, 也没有拿起电脑,而是先把今天的四组凯格尔训练给做了。 生孩子前漏尿,是什么神经刺激、什么压迫,生孩子后就成了肌肉的问题。 让本质是男人的褚年很不解,他实在想不明白,生孩子这事儿怎么就跟尿过不去了, 邻里关系也太不友好了吧。 做完了训练,褚年喘匀了气儿,又去看小褚褚。 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余笑总是带着她看花听歌的缘故,不对, 不是余笑带着, 他自己也带过——褚年在心里把这个军功章分了自己一半儿——现在的小褚褚会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颜色斑斓的小玩具和花。 比如傅锦颜送的小花鼓, 只要在她面前摇就能让她看过来。 带着孩子玩儿了一会儿, 或者说是玩了一会儿孩子, 褚年跟戚大姐商量明天带孩子出门。 连着刮了两天的南风,难得空气好,褚年提前查了,觉得可以带孩子出去走走。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没有余笑的情况下带孩子出门。 褚年还想拍个小视频,增加仪式感,从做准备工作开始拍。 戚大姐不知道这事儿怎么还值得这么郑重,还是郑重在了毫不重要的地方。 “婴儿车里用不用塞一套孩子的衣服啊?万一尿湿了怎么办?” 面对“余笑”的问题,戚大姐面无表情地说: “那就从家门口推回来,换。” 褚年:“哦。” 虽然这样,褚年依然热情满满地把自己往小车车里塞尿不湿的画面给拍了下来,并且发给了余笑。 看见他对着手机笑,戚大姐才恍然这是“想老公”了。 远在京城的一处会场,余笑看着手机里孩子盯着小花鼓的样子,脸上浮现了温柔的笑意。 收起手机,她快步跟到了池董事长的身后。 “池董事长。” 天池作为业内的龙头,池谨文所到之处,人们就像是深海中逐光的鱼群一样涌来。 池谨文脸上没有表情,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他只跟几个认识的人打招呼。 余笑跟着他,看着那些人的笑脸,内心毫无波澜,这些人不过趋利而来,既不应该贬低,也没必要因为他们的追逐就抬高什么。 有钱没什么了不起,能把钱花在哪里,才能看得出这个人的本事——这是来的路上,池谨文对她说的话。 很快,池谨文走到了几个老人家的面前,那些人也都识趣地散了。 “一看见池董,我就觉得我老了,你是正当其时,我们是日薄西山……时代不一样了,眼光也不一样了。” 港嘉的掌舵人早就远居国外轻易不出现,在场的是港嘉的总经理,年纪也过了六旬。 除了他之外,其他在场的各大公司负责人也都是五十岁上下,跟他们比,今年才三十多岁的池谨文无论如何都算是年轻的。 商场上,无论斗得是如何的你死我活,见了面都是和气生财的样子,对着他们,池谨文也露出了微笑。 两个小时,余笑大多数时候是个尽忠职守的微笑娃娃,为池谨文挡下些纠缠,或者被他引荐给一些同样做旧改的业内。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估计整个地产行业都知道天池要在旧改方面出新的局面了。 快走的时候,一个港商开口破坏了和谐美好的局面。 “池董事长手里又不是没有新地,总是盯着边边角角老房子和烂尾楼,真是大口吃肉连汤都不给我们留了。” 余笑和池谨文同时看向他。 港嘉的总经理端着庆功香槟笑着圆场: “吴总不要这么说,年轻人的眼光是和我们不一样的,现在地产生意不好做,谁不是能捞一点是一点?” 吴先生皮笑肉不笑:“捞到别人的碗里,就要小心被打手打到痛。” “吴先生,我们现在这些年轻人都知道一个道理,做人不仅要赚钱,还要学会做点好事,比如,把新港那块闲置了十五年的土地拿出来做开发再利用,惠及民生,总比荒废在那里要好。” 余笑说话的时候面带微笑。 这位吴先生十五年前以要兴建影视城的名义在新港划了一大片地,因为港商的身份,政策上一路绿灯,可事实上他划而不建,政府每次因为土地闲置而要收回,他就会象征意义地弄个工程队,然后各种公关,拖了又拖。 说白了,不过是看中了国内市场的房价飞涨,就早早占了地想要囤地赚钱罢了,这也是早些年那些港台地产商人能够在内地赚钱的主要原因。 他们拿了钱进来,买了一张船票,便驶入了黄金海。 只不过近年政策收紧,他们手里囤着的地越发烫手了,就像这位吴先生,因为相关政策,他的那块地即将被政府收回。 国内其他相关行业的公司因为种种原因不敢接,天池却没这个顾虑。 天池没有,她余笑就没有。 “做好事?”吴先生呵呵一笑,“我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老……都死了,不会听见这个话了,怎么,只有你们天池是在做好事,我们这些失了地的可怜人就成了恶商?” “那个老……都死了”被吞掉的两个字让余笑的手指一缩。 她的手臂一抬一挡,然后往前走了一步。 “吴先生您刚刚说的话再说一遍?” “你想干什么?” 她的微笑不变:“我只是想请您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热热闹闹的会场,以他们两个人为核心,呈辐射状安静了下来。 “说,说什么?保安!怎么这里……” “吴先生,除了新港,您还有齐南、鲁台、沪市……一共十二块土地,回去之后我就做一个十二面的骰子,只要我们董事长心情不好,就让他扔一下。 您囤在手里的那些地,可以做医院,可以做学校,可以做附带养老中心的综合疗养院……我提前替那些受益于您的人谢谢您利国利民,舍己为人。” 她是在笑的。 说的话却让人心头发凉。 唯有池谨文站在他身后,脸上的愤怒散去,最后变成了微笑。 “哈哈哈哈哈,果然是我的赵子龙!” 回公司的车上,池谨文坐在后座大笑。 余笑坐在前座,也在笑,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下好了,咱们天池,出了一个老疯子,一个小疯子,现在还有一个更小的‘疯子’。” “董事长,我早就说过,我从来不怕被人当疯子。” “呼。” 终于笑够了,池谨文身体往后一靠,长出了一口气。 “这一口恶气,我憋了快二十年年。” 池谨文垂下眼睛。 “我父亲刚去世的时候,我才十几岁,我奶奶本来在国外疗养,飞回来主持大局,那时候,整个房地产行业都说我奶奶已经疯了,是个老疯婆子,其实他们都是想从天池的手里抢下肉吃,不在乎那些人是从别人身上哪里挖下来的。” 还不能独当一面的少年,只能看着自己孱弱的奶奶在办公室里忙碌着,甚至睡觉休息都是从轮椅上转移到书架旁的椅子上。 “吴兴良,就是当初说这种话的人,还有他身后的港嘉。” 余笑没说话,池谨文的回忆往昔并不需要她打断。 “后来我奶奶退下来,我接了这个位子,我在他们嘴里又成了老疯子教出来的小疯子,现在嘛,也不知道谁会逼疯谁。你说,吴兴良今晚回去能睡着么?” 池谨文又笑了两声。 “我不知道。”余笑诚实地回答,“我只是会认真把新港的项目做好。” 又是一阵快乐的笑声。 池谨文活了这么多年,真不知道自己是个这么爱笑的人。 快到公司的时候,他拍了拍余笑的椅子背说: “我必须要谢你,说吧,你想要个什么礼物?我给你调一辆阿斯顿马丁吧,那个车比较适合你,你就只管开着就好。” “董事长。” 余笑抬起了头,回过头去看着池谨文: “如果您要送我礼物,不如,送我一个机会吧?” “什么机会?” 池谨文看着面前年轻俊美的男人,表情也被感染得沉着下来。 “我想请您给一个人机会,她学历一般,样貌一般,能力也一般,可……可要是有一天她走到了您的面前,我希望您能像现在这样,听她说一下自己的想法,给她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 说话的时候,余笑能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在发硬。 这是她在为自己争取。 她要的真的不多,只要一个机会。 为那个,现在还没有被人看见的人。 “你总得告诉我,她是什么人吧。” 余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很认真地说: “常山赵子龙。” “哈?” 小褚褚的出行计划很顺利,气温10度,天气晴朗,紫外线被小小的童车遮盖了。 刚走到小区门口,褚年的手机响了。 “余笑,小玉有没有找你啊?” 韩大姐的声音都是哑的。 “没有啊,怎么了?” 韩大姐急坏了:“我刚刚和小玉一起送合同,结果看见她男朋友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小玉上去跟人吵了两句,哭着拦了辆车跑了。” 哇,这话里信息量也太大了? 褚年瞪大了眼睛。 小玉来找他干嘛?学习劈腿技巧报复回去么? “笑笑姐!”一看见他,蹲在马路牙子上的女孩子哭得凄惨无比。 第94章 对不起 “呜呜呜呜呜!笑笑姐!我,嗝, 我才跟他交往了半年他!他就这么对我!” 小玉平日里是个爱说爱笑的, 现在哭得, 比小褚褚拉□□里之后哭闹样子都难看。 褚年推着小车车, 看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 狼狈到了极点。 作为同事,褚年对小玉的观感在80分上下,虽然不够聪明,但是只要别人教, 她也愿意学, 是她的责任她也能担起来,工作中虽然少不了抱怨和偷懒,可也都在让人能忍受的范围内。 至于工作之外的,以褚年男人的眼光看,她也是个会让男人喜欢的姑娘——有点小脾气,却不让人讨厌, 对爱情有憧憬,却也没有很高的要求,经常傻白甜,脑子里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却也知道该如何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她和余笑是完全不同的姑娘。 “别哭了。” 褚年低头翻了翻, 拿出一张本来要给孩子擦脸擦手擦屁股的纸递给了小玉。 “笑笑姐!我做错什么了, 他为什么这么对我?” 擤鼻涕的声音里, 夹着小玉无助的质问。 褚年叹了一口气, 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说: “有些人其实成长得很慢,外表看着年纪很大了,内心还跟一个小孩子一样,你见过只钟情一个玩具的小孩儿么?他们把感情当游戏,甚至把……劈腿后去隐瞒真相都当成了游戏……为了这种幼稚又没有责任感的人去生气,你说你值得么? 小玉还是在哭,一边哭一边说: “凭什么呀?又亲又抱的时候不说是个孩子了,管着我不准这不准那的时候不是个孩子了,结果他自己脚踩两条船,就成了孩子了?那费劲哄我跟他上|床是什么?不应该撒尿和泥吗?” 她的眼睛抬起来看着褚年,是红色的:“笑笑姐,不是这样的。” 手上猛地抓紧了推车的手柄,褚年看着小玉,心里想起了余笑。 那天,她用手指着自己,脸上是嘲讽到了极致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像是要哭了。 可她没哭,或者说,她没当着自己的面儿哭。 小玉抖了一下肩膀,好像是从身体深处找到一点支撑她说话的力量: “他说他不喜欢女孩子穿得花花绿绿的,我这半年穿得都是黑的白的灰的,他说他不喜欢我看动画,不喜欢我贴小鲜肉的海报,我也都不看不贴了……笑笑姐,他要求别人的时候可不是个孩子,难道一个人连最基本的责任心都要别人等出来么?那他凭什么来喜欢我?他凭什么让我喜欢?!” 褚年干巴巴地说: “那你就别喜欢了,哭完了就算了吧。我听韩大姐说,你是送合同的时候跑出来的。” “别喜欢了?”小玉重复了这四个字,眼泪又不要钱似的流了出来。 “哪有这么容易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啊?!” 褚年又掏出了一张纸递过去。 “那你想怎么样?就在这儿站在风里哭?正经工作的事情也不去做了?你能哭出什么来?你的眼泪是能多到把那个男人家淹了么?” 褚年有些不耐烦了,他是很同情小玉挺好一个女孩子遭遇了这么糟心的事儿,可这事儿不是一直翻过来覆过去地跟他这个不相关的人抱怨就能解决的。 低头隔着纱网看看孩子,褚年说:“我本来带孩子要去旁边的公园,现在你这样我也不能去了,要不你跟我回去洗洗脸?” 戚大姐一直在一旁看着,看小玉失魂落魄地跟着往家走,她小声对褚年说: “小姑娘受了打击,是把你当姐姐了才来找你,你好好安慰她。” 我是生了孩子,我又不是真母爱爆棚,凭什么我就得当个双份儿的妈哄这个傻孩子啊? 是,褚年是觉得小玉傻,还是他不喜欢的那种傻。 本来就情场失意了,居然连该做的工作都不做了,这是干什么?这是为了一个男人连日子都不想过了吗? “洗了脸,你就回客户那儿,跟人道个歉,说好的你是和韩大姐两个人送合同,你现在呢?放了客户的鸽子,还让韩大姐担心,你以为你被人劈个腿就很了不起了?谁还不会劈个叉呢?” 走回家的楼下,褚年的语气越发的不客气,凶到了戚大姐拽他让他闭嘴的地步。 小玉就可怜巴巴地跟在他后面,偶尔啜泣两声,跟一条被捡回家的小流浪狗似的。 快上电梯的时候,小褚褚咿呀了两声,急得褚年也顾不上小玉了,回了家就赶紧开门然后看孩子。 果然,又拉了粑粑。 “你还真会挑时候,快回家了才拉粑粑。” 给小家伙洗了屁屁晒着,再喂了奶,褚年才又去看坐在沙发上的小玉。 她总算是不哭了,刚刚忙的时候,还帮着扔过擦屁屁的纸。 “你想好到底怎么办了吗?” “笑笑姐。” 小玉抬头,刚刚那股劲儿早没了,怯怯地说: “我给韩大姐和客户都打电话道歉了。” 褚年点点头:“这还差不多,客户有要求你再过去吗?要是没有,你就赶紧回公司吧。” “笑笑姐,我觉得我回去也没法好好上班儿,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他和那个女的。” 褚年深吸了一口气,结果都是孩子身上的奶味儿,他说:“那就别想。” “我不能不想啊!”小玉又委屈了,“我现在脑子里都是那个女孩儿,她比我矮,比我瘦,头发是黑长的,穿个蓝色的大衣,虽然看着比我成熟,可是长得也没我好看啊,怎么,怎么她就……” “砰。”褚年用毛巾抽了一下婴儿床的边框,转身大步走到了沙发旁边。 “你在想什么?你在干什么?你在比较什么?” 他质问小玉。 小玉明显被她的“笑笑姐”吓到了,平时“笑笑姐”虽然在工作上要求很高,但是极少发脾气,虽然听说她几乎是以一己之力赶走了朱杜继,可她也只是听说而已。 “我、我……” “比个屁啊!你也说是那个男的是渣男,他就是没有责任感,就是人品稀烂,就是不把别人当人才会脚踩两条船!你懂么?别说是你,就算是顾惜那么红的明星给他当女朋友,他也会出轨!区别只是敢不敢,而不是他想不想!他一直想!他就是想! 他就是觉得身边没有几个女人显不出他来!你懂不懂!?你以为是你不好么?你一旦这么想,我告诉你方小玉,你就完了,你就中了他的计了,你先是把自己跟别人比较,然后就是觉得你自己也有不好的地方,然后你就觉得你做得更好了他就不会再劈腿了,这时候他再来找你,求你别分手,你就觉得好像也还行,你已经有经验了,他以后不会了!” 褚年是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儿的话,胸口都有些闷了,略一停顿,缓了一口气,他“啪”地一声把毛巾抽在了茶几上。 然后是一声怒吼:“然后!你就完蛋了!” “方小玉,你以后就被这种想法牵着走了,就像他说不喜欢你穿花花绿绿的你就不穿了一样,你以为他会因为你穿得花花绿绿不喜欢你么?你以为他会因为你看动漫追明星不喜欢你么?他只是讨厌那些,有种他一开始就找个不看动漫不追明星不穿花花绿绿的呀! 他怎么不找呢?!怎么就得跟你这么使劲儿呢?因为他只会因为你不听话不懂事才不喜欢你!但是等你听话懂事了,他就觉得你没意思没情趣,还是不喜欢你!他不喜欢你不需要理由!他劈腿不需要理由! 你给他找理由你才是真的没救了你懂吗?!” 戚大姐抱着孩子,房间里的三个人六双眼睛,一起看着褚年。 他骤然安静了下来。 “笑、笑笑姐你没事吧?”小玉被震到了,也被吓到了。 “你别因为他就没了信心,你也别去想什么谁更好谁不好……我累了。” 褚年的声音甚至有些迟缓,他头也没抬,转身往卧室里走。 “我休息一会儿。” “砰。”是卧室的门被关上了。 留下小玉对着房门,脑子里还盘旋着刚刚的那些话。 房间里,褚年缩在床上,手里握着手机。 出轨,到底是什么? 他骂着小玉,自己又真的知道么? 如果不知道,是他天真残忍又无知。 如果知道…… 如果知道…… 那他对余笑算什么? “感情是什么,是两块石头,碰在一起,摩擦着减少各自的棱角,寻找最契合的角度相处,一起抵御大风和海浪。” 余笑在她的日记里写过这样的话,那时候,他们刚刚结婚。 可是,真正被消磨的,是她,被打磨之后孤零零留在沙滩上的,是她。 毫无预警的海啸铺天盖地,被打下去的,也是她。 余笑是怎么走出来的? 余笑是不是也像小玉一样去审视自己、比较自己? 自信、自尊和生活都彻底颠覆的苦,他在受着,余笑是不是也在受着? 褚年的脑子里很乱,无数的话在里面纠缠着不肯罢休,当了这么久的女人,他也听过很多人在不同的场合说起她们的感情和婚姻。 有年轻的女人说只要我独立自主就好,只要我不那么爱就好……可交出感情竟然是错的么? 余笑爱他是错的么? 余笑把一颗心放在他的身上,就是错的么? 不对,错是他。 近一年来,他在无数个晚上想起这些,又逼着自己不去想,不要愧疚,不要反省,不要去审视自己的从前……可到了今天,他连自己都骗不下去了。 眼前一片模糊,用袖子擦了一下又变得清晰,褚年哽着喉咙,他想打电话,最终还是改成了发消息。 “我突然想到,我是不是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 那个相信了他求婚誓言的女孩,那个在过去七年里全心全意爱他的那个女人,对不起。 第95章 记得自己是饭 “对不起。” 坐在那儿,褚年在心里想过无数种自己能得到的回答, 他甚至希望余笑能打电话回来嚎啕大哭把他骂一顿。 真的, 骂的越厉害越好。 可是, 一直到午饭, 他什么都没等到。 再次打开房门, 是戚大姐抱着孩子在等他,孩子要喝奶了,黄大姐在做饭,小玉在帮忙。 “孩子出门的衣服我都洗了。” “余笑, 我刚刚看了一下, 孩子下个周是不是得去打疫苗了?那个疫苗本子是你收起来的吧?” “余笑啊,我今天给你做了鱼,你总是不想喝汤可不行,孩子饭量大了,可不像之前,你不喝点汤奶水不够怎么办?” 离开了迟来的懊悔, 他眼前真正面对的又是一地鸡毛的育儿生活, 褚年把手机收在一边,先去坐在沙发上,擦了擦孩子的“勺儿”, 然后开始喂奶。 小褚褚大概是饿了, 喝得格外用力, 褚年猛地抱紧孩子, 脸上的表情都崩了——是疼得。 有一小块皮被孩子给咬了下来。 “啊!” 拍着孩子的后背让孩子张开嘴, 褚年才终于尖叫出声,捂着胸口,他的眼前和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笑笑姐!” 小玉抢上来看着他,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有些茫然地看着其他两个人。 “是不是得给笑笑姐找酒精消毒啊?我看见好像有点血。” 孩子还没吃饱呢,戚大姐抱着孩子进了卫生间,带着一条热毛巾出来,对褚年说: “另一边擦擦,赶紧把孩子喂完了。” 小玉瞪大了眼睛:“还喂啊?!” 戚大姐皱了一下眉头,说:“不喂怎么办呢?她疼着,孩子饿着,咱们干看着?你是能替她疼啊,还是替她喂奶啊?” “养孩子就是这么回事儿,外人看着疼,该过的关还得当妈的自己过。” 戚大姐的话让小玉僵在了原地。 “把孩子给我。” 没吃饱的小褚褚哼哼唧唧地要哭,褚年的脸上流着泪,用另一边继续喂她。 也许是太疼了,也许是因为别的,他的眼泪一开始流,就怎么都忍不住了。 泪水打在孩子的衣服上,打在他自己的手臂上,泪眼模糊中,他抬起头,看见计分器上还是一个“98”。 他又低下了头。 98就98吧,这个苦,他受了,又不是受不起,又不是……不该受。 只是还是疼,从里到外都在疼,疼得让她哭到止不住。 终于喂完了孩子,事儿还没完,受伤的那一边得把奶水挤出来,不然有发炎的风险。 褚年又遭了一通罪,小玉都不忍心看,可光听见她“笑笑姐”的叫声,她就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吃饭的时候,她对着饭碗发呆。 褚年红着眼睛听黄大姐说:“喝点鱼汤伤口也好得快。” 好像一碗汤水就能包治百病了。 褚年心里有事,端着汤碗,也不用勺子,就一口一口地喝了,热乎乎的汤水顺着食道下去,烫过所有他疼的地方,像是从无数细细密密的小伤口上流淌过去。 小玉连惊带吓,都顾不上自己刚被劈腿这茬了,只追着褚年问:“笑笑姐,你还这样了,还给孩子喂奶么?” 褚年还没说话,黄大姐就笑了: “你们这些没结婚的小姑娘真有意思,看见一个奶孩子就吓到不行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等伤口长好了,下次就不怕咬了。” 戚大姐用筷子上端敲了一下桌子,对黄大姐说: “你不要吓唬小姑娘。” 真实的伤和疼就在面前,怎么叫“吓唬”呢?小玉又去看她“笑笑姐”。 半天,终于挤出来一句:“笑笑姐,你太不容易了。” 这话,让褚年抬起头,还泛着红的眼眶盯着小玉,他一字一句地说: “结婚、生孩子,真的都比你想象中更难,所以,谈恋爱找对象的时候别委屈了自己,真在一起了,也不要委屈自己,每次做重要的决定之前想清楚,你跟这个人在一起,你有没有变得更好。” 小玉被褚年看得有些心虚,她先点点头,然后又说: “笑笑姐,虽然……但是也不同什么时候都分的这么清楚吧?” “男人就是分的这么清楚的,你糊涂着,你就是往下走的那一个。” 说完,褚年又喝完了一碗鱼汤。 “你今天是占了便宜,我想跟别人说的话,只能跟你说。” 他这样说,让小玉心生好奇,问道:“笑笑姐,你想跟谁说啊?” 跟谁说? 重要么? 褚年笑了一下: “反正,那个人已经不需要了。” …… “经理?” “嗯?” 余笑回过神,刚刚她又忍不住看向手机了。 “经理,您在等电话吗?” 莫北说着,拿起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备忘录,说: “今天下午有一个远程汇报会议,时间是三点,您不用着急。” 余笑摇了摇头,吃了一口海鲜炒饭。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新港,吴先生的那块地,当地政府收回之后打算修建经济适用房,其中两块地在这些年里被吴先生拖拖拉拉地搞了两栋楼在那儿,还有七八个地基。 天池想要拿下整个经济适用房项目,除了更好的质量和更低的成本之外,他们还有的核心竞争力,就是围绕这些地基和废楼进行低成本的民生改建。 这也是余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新港多海鲜,鲜甜肥美,这短时间爱吃海鲜的莫北每天都吃得很开心。 “我记得这个项目的时间节点是八个月?” 余笑问莫北。 “是……七月正式竞标,公司要求我们的方案最晚要在六月初完善好。” 余笑点点头,说:“再快一点吧。” “啊?” 目光扫过莫北、小李、林组长……余笑的脸上是浅浅的笑容: “我有点赶时间,未来这段时间,要麻烦你们更辛苦一点了。” 赶时间?干什么时间? 年轻人都迷糊着,只有林组长恍然大悟,说:“咱们这个项目不快一点,等经理回去,他女儿不认识他了怎么办?” 一时间,所有人好像都懂了。 余笑只是笑,把放在餐桌上的手机收进了外套的兜儿里。 很快,餐桌上的话题又变了。 莫北向其他人推荐新港的美食: “桃花虾真的很好吃啊,虽然小小的,但是炸起来好香,皮酥到都能拿舌头沾掉,趁着现在还有,你们也赶紧去吃啊,上次我们去吃的那家小餐馆真的不错。” “噫~!”小李发出了一声怪叫,“谁跟你是‘我们’啊,怎么经理、林哥、我,我们几个都没去吃,谁跟你成了‘我们’啊?” 莫北的脸一下子红了,低头假装扶了下眼镜,就不肯再说话。 小李还在那儿起哄: “快说呀,谁是你的‘我们’啊?” 这时候,从刚才开始就在闷头吃饭的余笑突然轻声说: “是江法务吧?前天来了,就在新港呆一天,晚上我请他吃饭,他死活不肯答应,原来是和你约了出去吃特色小吃。?” “哇,果然是经理,经理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好呀小莫,我就知道你和江法务……”小李还要起哄,被林组长一筷子镇压了。 半分钟后,饭还没吃饱的小李就被林组长给揪走了。 余笑吃了口饭,老神在在地对旁边的“大熟虾”莫北说: “昨天晚上去飞机场的路上还发了朋友圈,我说他配着照片的那语气怎么像个偷了油的耗子。” 再看一眼莫北,余笑勾了一下嘴唇: “挺好的,他也挺好的,你也挺好的,没必要遮遮掩掩。” “呼!”莫北自暴自弃地放下捂着脸的手,“经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江今之前偷偷喜欢我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余笑的表情很无辜。 莫北看着自己的经理这样,深吸了两口气,又呼出来,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他家是京城的,名校毕业,前途远大,我呢……长相一般,性格一般,毕业学校也一般,虽然今年工作上有了一点点起色,要不是经理和同事们一直帮着我鼓励我,我也不会走到今天。” “不是啊,你很好。” 余笑看着眼前的海鲜炒饭,问了一个好像不想干的问题:“你说,这一盘里面最重要的是什么?” 莫北摸不着头脑,也盯着饭,试探着说:“海参?虾仁?” “是饭啊。” 莫北“啊”了一声。 “只要饭一直记得自己是饭,那不管是海参虾仁,还是鸡蛋葱花,还是别的什么,蒸炒焖煮都改变不了它,它都是饭。” 余笑的声音淡淡的,像是……炒饭里细碎的盐。 “你也一样,跟谁谈恋爱有什么关系呢?别人喜欢你又不是你的错,你去拥抱别人张开的双手也不是你的错,只要你一直记得自己是莫北,别的都无所谓。” 恋爱也好,失恋也罢,结婚也好,离婚也罢,人的一生长着呢,只要记得自己是谁,别丢了自己,也就够了。 也……也可能丢了。 但是,也可以找回来,只是,得对自己郑重地说一声“对不起”。 是自己对自己说的,才真的有用。 吃完盘子里最后的两口炒饭,余笑站起来,拍了拍莫北的肩膀。 拍得很轻,也很温柔。 然后,她就走了。 自然看不见那个女孩儿红了的眼眶。 “谢谢您,我一直知道,我是莫北,所以……我会一直是莫北。” 那些悸动和隐秘的萌芽,在那样的一个午后的灿烂阳光中无可遮挡,也在那一天,被暴晒到干枯萎败。 她不想自己的感情,成为另一条被扔在地上的沾血绷带。 第96章 你没救啦 孩子接种疫苗,孩子饿了, 孩子喝奶, 孩子换尿布, 孩子做身体训练, 孩子做早教训练, 孩子晒屁屁的时候拉了粑粑在小床里,孩子……孩子……孩子…… 照照镜子,褚年觉得自己的身材只比从前的余笑略圆润一点,连“正常胖瘦”都算不上, 怀孕时候养出来的那点肉早就不见了。 “除了胸只有一个地方比之前大了。” 褚年看着镜子里的女人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黑眼圈。” 快四个月大的小褚褚已经能被竖着抱了, 小家伙撑着头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戚大姐拍拍她的后背说:“小褚褚看看妈妈,妈妈要去上班啦!” “戚大姐,今天我妈回过来看孩子,你们中午的饭钱我打给你了,中午我赶不回来, 下午我会早点下班。” 产假刚刚结束的时候,褚年又迈过了一道坎——他给孩子断了母乳。 其实也是巧合,小褚褚开始对辅食接受良好的时候,褚年一天晚上睡觉, 不小心压到了一边。 半夜起来喂奶的时候, 他那一边奶水就少了。 第二天, 褚年就开始发烧, 因为乳腺炎, 那之后就断断续续地好不了,只能用一边儿喂奶,那一边儿又皲裂了。 反复的痛苦折磨着褚年,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瘦下来的。 对褚年停止喂母乳的这个决定,戚大姐没说话,来做饭的黄大姐和余笑妈妈都持反对态度,可褚年很坚决。 “我要恢复工作了,这些病痛太消耗我的时间精力了,奶粉被造出来不就是替代奶水么?” 其实真正让褚年下定决心停母乳的,是余笑上次回来跟她说的一句话,那天是小褚褚的“百日”。 “再给我几个月的时间,我做完这个项目,就可以换回来了。” 褚年长到三十岁,最会说话的时候往人的心窝子里挤,可听着余笑的那句话,他最大的感觉是心里一下子就软到了不行。 涌上心头的竟然不是她终于松口的欣喜,也不是她怎么知道自己能换回来的疑惑。 一想到换回来是让余笑受这个苦,褚年就舍不得了。 尤其是看着余笑的妈妈跟自己说:“多少母亲是这么过来的。” 他就更舍不得了。 奶就这么停了,小褚褚一开始还会往“妈妈”的怀里拱着找“勺儿”,后来就沉迷于奶瓶和辅食的美味了。 回奶的时候还是疼,好像人一旦当了妈,就无论如何都跟这个疼撇不下关系了,褚年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 “你这个小猪宝宝是不是给我下了咒啊?为你都疼成这样了,我怎么都不舍得打你一下呢?” 点着自己女儿肉呼呼的小手,褚年嘀嘀咕咕,嘴里是抱怨,脸上却是笑的。 恢复上班之后,褚年第一个感觉是自己的精力确实连自己怀孕的时候都比不上了。 不过想想,不管是谁,开了刀之后又经历了几个月的折腾,能精力好才奇怪呢。 为了遮掩脸上的黑眼圈和略显憔悴的唇色,褚年用起了傅锦颜之前送她的护肤品和化妆品。 晚上睡觉之前,他用起了面膜。 他甚至还给自己买了新衣服,之前春节的时候,他的新衣服是余笑给他买的,墨绿色的针织毛衣裙和驼色的羽绒大衣,外面有一条红色的围巾。 褚年把商标用手机拍了下来,去商场买了十几件这个品牌的春款。 人靠衣装,有了妆容和衣服的加持,褚年刚一回职场,就让小玉惊呼他果然是当了合伙人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从前也没那么糟吧?”被夸奖说是“大变身”的褚年心里还有点委屈。 可过了两分钟,他就跑进了厕所里,美滋滋地拿出手机拍了好几张自拍发给余笑。 看吧,你喜欢的衣服牌子,还有据说比之前好很多的你自己,会不会开心一点? 发消息的时候,褚年心里美得如同过了蜜。 发完了消息,他站在厕所里和镜中的“自己”面面相觑。 “太傻了吧?”他说自己,“你别忘了,你要是让她知道你现在……嘿嘿嘿,我给我喜欢的人发给照片怎么了?几张照片能看出什么来呀?” 傻笑完了,他又一拍自己的额头。 “完了,你没救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那我可以抱着小褚褚一起拍照发给她呀,她爱怎么想怎么想,想我是用孩子威胁她也行,嘿嘿嘿。” 这样的情形,就一直反复着。 四月草长莺飞,五月姹紫嫣红,六月的一天,褚年早早下班,用小车子推着已经五个月大的小褚褚出门散步。 刚走出小区门口,褚年就看见了自己的亲妈。 他转身就推着孩子往回走,他妈却追了上来。 “余笑,我就来看看我孙女!” “不行。”见自己的亲妈拦在了小车前面,褚年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孩子和她之间。 “妈,您别这样,我们都已经怕了!” “不是,我就,我就看看。”褚年的妈妈放下肩上的袋子,从里面拿出来了两件小孩儿的衣服。 “真蚕丝织出来的绸子,我给孩子做了两套小汗衫小裤子,过几天热了正好穿,孩子不起痱子。” 小小的素绸衫子在初夏的风里飘着。 褚年看着自己的亲妈,叹了口气:“您想给孩子送衣服,还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褚年的妈妈看了看四周,略一低头,眼睛已经红了,“你们之前把事情在亲戚面前都撕扯开了,你爸就干脆跟我撕破了脸,搬姓杨的那儿去了,结果上上个月又被姓杨的儿子给赶了出来。 姓杨的儿子弄了什么保健药到处卖,上个月不知道怎么就又让他回去了,然后呢,你爸也是迷了心了,天天打电话给我,让我卖房子给他一半的钱,他要跟我离婚。 我打电话给褚年,让他说说他爸,结果褚年直接一个电话告了那姓杨的一家子传销,还跟我说之前他爸就开口就跟他要几十万,哎呀,也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招了他这么个丧门星。 现在,你爸他想回来吧,也拉不下那个脸,就在老厂的宿舍里住着……家也不像个家了。 余笑,我以前是做的不好,对你也不好,对孩子也不好,可是,我现在也没别的念想儿了,你说我、我……” 你想干什么呢? 褚年看着自己的亲妈。 她愚昧,顽固,偏执,贪财……大概对自己的儿子有几分真心,却抵不过对自己丈夫的顺从,婚姻把她折磨得不成样子,她却还像是一条水面下生出来的藤,必须要找个依凭才能活下去。 “妈,衣服我收下了,别的您也不用说了,我和……褚年的想法是一样的,您就拿着钱好好过日子吧,您和我爸,我是不会让你们影响到我的孩子的。” 褚年心平气和,又说:“我没有不让孩子认你的意思,可长辈,真的,太容易对孩子造成影响了。我……我们受过的苦,我们不想留给孩子,您要是真的还想当个好奶奶,真的觉得自己错了,您就自己把自己的日子过出个样子来。” “过出个样子来?过出个什么样子来?我嫁了个男人,男人为了别的女人能想着卖房子,能想着从亲生儿子身上抠钱,我生了个儿子养大了,养得有出息了,他看不上我。 我有了个孙女儿,我舔着老脸上门,我儿媳妇连让我看一眼都跟防贼似的。” 说着,褚年的妈妈又带了哭腔,她真的比之前要憔悴很多,春衫在她身上都有些晃了。 “您自己呢?您顾好您自己,您能顾好了您自己,别人谁不对你好?您要是能把自己照顾好了,别总抱怨谁谁谁对你不好,我敢保证,该是您的,您都会有。” 褚年觉得,这可能是自己以“儿媳”的身份,最后一次跟自己的母亲这么说话了。 多好笑,过去几十年看着也是母慈子孝的两个人,却是在这一场“互换”里关系转变最大的。 她“突然”没了原来的儿子,自己一下子没了印象中的那个“妈”。 “顾好了我自己?”褚年的妈“哼”了一声,眼眶还红着,嘴角已经是凉凉的笑了。 “我要是只顾着我自己,褚年都生不出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受长辈照顾的时候个个理所应当,长辈找你们照顾的时候,满嘴都是大道理……算了,好歹现在褚年给的钱都在我手上,我过得比那个丧门星强。” 转身走出去十来米,褚年的妈妈又走回来,把孩子的衣服塞进了“儿媳”的怀里。 目送着她离开,褚年叹了口气。 “一样是当妈的,她可真是离我差远了,对吧,小褚褚?” 小家伙躺在车里,咿咿呀呀。 晚上,褚年刚洗了澡从卫生间出来,就听到了戚大姐的一声惊叫: “余笑,你快来,孩子的身上起了好多红疙瘩!” 三天后,余笑在新港接到了她妈的电话。 “笑笑啊,褚年不让我告诉你,可是孩子都已经病了两天,医生说是荨麻疹,又哭又闹还吐奶,身上都是红疙瘩……我也来陪着床了,可我看褚年一直在这熬着也不太行了,你……要不你打个电话跟他说说,让他歇歇吧。” 余笑直接订了回家的机票。 “经理,刚才赭阳马总那边来电话,职业培训中心那第一批月嫂要毕业了,想请您去参加毕业典礼。” “好。” 余笑点点头。 “我家孩子出了点事儿,我回去一趟……等,等我回来的时候,你把我最近的行程整理一份发我,我怕我忘了。” “哦,好,您赶紧回去吧!” 抱着文件夹,莫北看着“褚经理”越走越快,直至跑了起来, 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像是融在了早晨的光里一样。 第97章 我们换回来吧 小小的孩子病床上,褚年守在旁边, 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鼻子以下的脸庞。 他的眼睛已经熬到发青了, 看着小褚褚, 他动也不动。 “笑笑, 你歇歇吧, 这么熬着也不行啊,你爸给你带了饭,你出去吃点儿?” 褚年摇了摇手,光这一个动作就充满了疲惫。 “我再看会儿, 医生不是说孩子快好了么。” 余笑妈妈看着他这个样子, 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前天她过来的时候还埋怨褚年没有照顾好孩子,甚至怨恨他过早地停了孩子的母乳,才让孩子的免疫力不足,受了这个罪。 到今天,她都不知道该心疼哪个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话太重了,她说过之后, 褚年就一直是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余笑的妈看着都害怕。 “你这么干耗着也不是事儿啊,孩子还小,免疫力不行, 生病是难免的, 你还能每次都这么熬着么?身体不要了?!” 身体? 褚年茫然地抬起头, 熬了太久的眼睛连病房走廊外照进来的阳光都难以接受了。 “我吃饭, 妈, 我吃饭。” 饭还没送进来,一个高大的人影已经进了病房。 “孩子怎么样了?你怎么样了?” 是余笑! 是余笑? 眼睛直直地看着闯进来的那个人,褚年的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他甚至听见了自己心脏落在地上的声音。 “你回来了?我、我以为我能把孩子看好的。” 褚年瞪大了眼睛,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怎么了,这些天里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动作似乎都是身体的其他器官单独完成,只有看见了余笑,他才发现自己还是个活人。 “我这些天一直在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在那儿停那么久呢?我为什么要收她给我的衣服呢?要是我什么都不管直接回家,孩子就不会出事了。” “冷静一点。” 余笑看了一眼孩子,又去护士站问孩子的情况,然后又折回了病房。 “孩子只是荨麻疹,这是常见病。” 嘴里安慰着褚年,余笑的一双眼睛牢牢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小宝贝身上的红疹已经消了,今天上午也停止了哭闹,正委屈巴巴地睡着。 “任何人看着孩子,孩子都会生病的,我们大人天天照顾自己,自己不也一样感冒发烧拉肚子么?” 是么?是这样么? 褚年顺着余笑的目光看着孩子,又看着余笑,他的手终于忍不住抓住了她衣服的一角。 他的脑海里回荡着很多人的质问,他们都在问他:“你是怎么照顾孩子的?” “我没有故意想要伤害孩子,你信我,我把我照顾孩子的事儿想了千八百遍了,我真没有,我尽了我最大努力去对她好了,我……我……我也不是图自己方便才给孩子断奶的,我真的,我没想让孩子生病!” 语无伦次,逻辑全失,在余笑的面前,褚年终于开始释放被他一直压抑着的痛苦。 黄大姐问他,戚大姐问他,余笑的妈妈问他,护士医生问他,就连他抱着孩子进电梯来医院的时候,都有邻居在问他。 “你在怎么照顾孩子的?” “褚年不在家是放心你,你可要把孩子照顾好呀。” “年轻的当妈就是不行。” 他听着这些话,连解释的**都没有,只是心里成了个篓子,把这些言语都关了进去,任由它们发酵成带毒的水,在他的骨里血里流来流去。 余笑静静地看着褚年,看着他陷入自己的情绪里濒临崩溃的样子。 闭上眼睛又睁开,余笑抬起来手。 “啪。” 一个耳光打在了“她自己”的脸上。 当年她心处绝境,看着出轨的褚年都没打下去的巴掌,现在就这么打下去了。 “你清醒了吗?” 巴掌打得不重,褚年头歪向一边,抬着眼睛看着余笑。 他的眼神里渐渐重新有了光,终于清醒了过来。 “你听我说,我觉得你把孩子照顾的不错,孩子生病是难免的,任何人都可能生病,你是人,不是无菌仓,也不是什么能隔绝病毒细菌的神药,你就是一个人,人们不该怪你,他们只是想找个地方发表自己的看法而已,跟你和孩子没有关系,你明白么?” 一个耳光和一串儿的话,让整个儿科病房都安静了。 余笑的语气说不上严厉,就像她甩的巴掌也不算用力一样,却莫名地让人感到信服。 她接着说: “等孩子好了,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你先兆早产的时候状态就不太对,我怕你是产后抑郁。” 褚年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着余笑,轻声说:“我没有,我……刚刚就是,就是害怕。” 说着,褚年用手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一口浊气被他吐了出来,才看着又比刚才好了一点儿。 余笑转身去看孩子,褚年又揉了揉自己的脸,然后笑了一下说: “我、我刚刚都干了什么?傻了吧唧的,你打得对。” 余笑不理会他的强颜欢笑,淡淡地说:“你去吃点儿东西,孩子我来看着。” 褚年歪头看着余笑:“你不会走吧?” “不会。” 余笑的妈妈仿佛刚拿了饭进来似的,还叫了一声褚年。 真正的褚年从她手里接过饭盒,笑着说: “妈,您不用这样,你早就知道的,我生完孩子就知道了。” 听了这话,余笑的妈妈呆了一下。 褚年笑了笑,越过她,往外走。 “您挺好的,比我妈好。” 关心“他”也好,总是用话刺“他”也好,余笑的妈妈至少是爱着余笑的。 这么想着,褚年又笑了笑。 下午,孩子情况有了明显的好转,晚上,余笑对褚年说: “你回去睡一觉。” 褚年反问:“你呢?你陪在这儿么?” 余笑点点头:“晚上孩子醒了我会给她冲奶粉,你放心。” 褚年站起身,给孩子整好了被子,慢慢走了。 “小家伙,你可把你‘妈’吓坏了。” 第二天早上,褚年早早儿就来了,余笑看着他的眼睛,说: “你昨晚没好好休息?” “我睡了。” 褚年回答得太快,就像是早就知道余笑会这么问一样。 余笑没说话,光看表情就知道已经看穿了他的谎言。 褚年在她身边慢慢坐下,说: “我昨天晚上开车去找我妈了。” 余笑转过头来看他。 “那天我妈给孩子送了两身衣服来,我和她在外面站着说了十分钟的话,衣服她塞给我,我也没想给孩子穿,我知道孩子生病这事儿我怪不到她头上,可我就是想……” 余笑倒了一杯水给褚年,长出了一口气: “你别迁怒你妈。” “对,我就是迁怒,可我没办法,我在这儿坐了三天,我就一直问自己为什么孩子会这个样子,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能看着孩子在这里难受,余笑,我太难受了,人为什么要有心呢?有心就会疼,就会难过……” 褚年止住了自己的话,他让自己的目光聚焦在余笑的脸上。 “你抱抱我吧。”他说,“你抱抱我,我说不定就好了。” 余笑看着他的眼睛,抬起手给了他一个拥抱。 “呀。” 小小的声音从病床上响起,小褚褚圆溜溜的眼睛睁开了。 又过了一天,孩子终于出院了。 褚年躺在床上,一睡就是二十多个小时。 等他醒来的时候,又是一天的黄昏。 走出房门,他看见余笑正站在那儿,仰头看着计分器。 “褚年,我们换回来吧。” 余笑对他说。 褚年愣住了。 “你说过,我只要给你一分就够了,我就努力把那一分给你。” 转过身,余笑看着褚年,或者是看着“自己”。 “自从知道你出轨之后,我一直很恨自己,我恨自己轻易把人生交付给了婚姻,我恨自己一点一点砌了墙,却只把自己困在了一个围城里,我恨自己自以为是地跟那些无所不在的痛苦缠斗,却连自己都丢了。褚年……之前计分器一直在归零,就是因为我一直在恨。” 坐在沙发上,余笑低着头,一点一点剖析自己的内心。 对着那个计分器,也是对着褚年,更是对着她自己。 “你呢?褚年,你现在是怎么看待我们之前的婚姻的?” 听见余笑的问题,褚年抬起头看着她,却不是回答,而是反问: “你怎么不恨我呢?” “恨你?”余笑叹了一口气,“褚年,可能一开始我是恨你的,可是现在我已经把那种感觉忘了,我这一年多来不停在做的,就是不停地反思自己,不停地给自己找个出路,在这个过程里,我扔掉了很多东西,包括对你的怨恨。” 褚年看着余笑,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不恨我呢?” 余笑摇了摇头: “我恨你有意义么?恨你不能让我拿到新的项目,不能让我的计划推行顺利,也不能让我变得更好……褚年,跟我强迫自己去追求的那些东西相比,恨你既没有价值,也没有意义。” 面对这样的答案,褚年还是难以接受,刚刚余笑说她从前是一个人在无尽的痛苦自以为是地缠斗,现在她跳脱出去了,褚年发现自己却被困在其中。 而最大的痛苦,就是他爱着的余笑已经不恨他了。 后槽牙咬紧又松开,褚年说: “我觉得我们之前的那段婚姻,是我……是我狂妄自大,你之前说你是自以为是,我也是,我也是自以为是,我们以为的婚姻根本不是一样的,你觉得你付出就够了,我觉得我享受就够了,所以你的付出成了空,我的享受……也一样。” “余笑,我既没有责任心,也没有应有的担当,这是我曾经的错误,我以后一定改,不对,我现在就在改。” 余笑轻轻笑了笑,说: “你加油。 我们,继续聊吧。” 第98章 我选择 “你睡了一天,饿了吧?” 说是要继续聊, 余笑却先站起身, 从厨房里端了一碗面出来。 还是褚年喜欢吃的炸酱面, 半分半瘦的五花肉炒成油亮亮的酱, 配着菜码。 “早就煮好了, 光顾着说话我就忘了。” 余笑有些抱歉地笑了一下。 褚年也站了起来,让了一下面碗,才说: “孩子呢?孩子吃饭了吗?” “我喂了奶,她吃得挺好。” “你呢?你也吃过了吗?” “我吃过了。” 褚年又缓缓地坐了回去。 低头看看面碗, 他笑了一下, 说: “你还真不一样了,以前我要是没吃饭,你总要问问我想吃什么。” 余笑也笑:“其实,我和别人一起吃饭,都是我记得别人爱吃什么,然后一口气点好, 只有对你的时候,总怕你不喜欢。我是说从前,现在不会了。”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褚年端起面碗, 吃了一口。 茶几上传来水杯被放下的声音, 是一杯水被放在了他的手边。 褚年又笑了一下。 从前有得选的时候, 是他没觉得自己是特别的, 又或者, 他觉得自己理所应当是特别的。 却没想过这种“特别”别人能给,也能收。 “我发现,你其实特别懂得如何去提醒我,我已经失去了什么。” 这句话和面条一起,被褚年从舌尖咽下到了肚子里。 “你吃你的,我继续说。” 余笑是倒了两杯水,一杯水给了褚年,一杯水她端在手里,坐在椅子上,她看着手里的水,缓缓地说: “成为一个男人,在一开始真的很愉快,尤其是一个英俊帅气的男人,别人看你的目光都是不一样的,不管那个‘别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更多的时候,我能找到那种‘同类’的感觉,就像我在喝酒的时候说一句‘我已经结婚了’,就立刻有人知道一个男人在结婚之后被约束的苦闷。 这跟当女人不一样,当男人,你自然而然是男人的同类,当女人,太多人想着让你变一个样子。哪怕你想倾诉自己的痛苦,都有人跟你说‘不要说’、‘闭嘴’、‘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对比之下,女人的痛苦,男人不需要看见,女人好像也不需要看见。所以我在刚成为‘褚年’的时候,就不断地去发现了别的女人的痛苦,包括我的母亲,我的同事,我遇到的别人,还有……还有你妈。” 说到后面,余笑的脸上渐渐泛起笑容: “后来,我认识到我的这种发现是被认可的,也是让我发现我是可以改变什么的,只要我愿意坚持,在该沉默的时候低下头,在该怒吼的时候抬起头…… 褚年,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明白我最大的不幸不是自己的性别,而是我没有坚持去成为那个我想成为的人。这句话说起来真的很理想主义,对吧?可这是我给自己找到的出路。” 余笑坐在那儿,她想起了远在赭阳的那所职业培训中心,想起了在新港也会建立的低龄托儿所——新港那块地再往城里两公里就是一个科技产业园,一个试点兴致的公立托儿所能帮助在产业园里工作的女性解决一部分生活的负担。 还有那些当着她的面变得更好的人,这些是她的收获,在沉默和愤怒里,在汗水和笑容里。 正因为有了收获,她才想要找回“余笑”这个身份。 余笑是什么样子的? “在你眼里,现在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她问这个昔日的枕边人。 褚年摇摇头,碗里还剩一口面,他到了三分之一杯的清水下去,连着面和里面的酱汁都吃完了。 他又喝了一口水,才放下仿佛被洗干净了的碗。 “余笑,我觉得你不需要我的肯定,如果你一定要我说,那我只能说,你和从前是一样的。” 余笑没说话,她静静地看着褚年。 而褚年呢,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说: “我在怀孕的这段时间,不停地回想你曾经的样子,我知道,你之前认为婚姻改变了你,我和我妈,我的家庭,你的家庭,还有很多别的人,就像我曾经说的,这些都是无所不在的刺,让人每碰一下都觉得难受。 可是这些真的把你改变了么?如果这些真的改变了你,那你怎么还有力量去变成现在的样子?” 褚年叹了口气:“如果,我说如果,如果我们没有这次交换,你会怎么样? 我知道,我这个假设简直可怕,这个假设里你所有的狼狈和痛苦都有我作为原因。 可我还是要说……如果没有这次身体的交换,我和陈潞的事情早晚会曝光,那时候,你可能已经察觉自己怀孕了,或者还没有,但是你会跟我离婚,你甚至会在离婚后选择剩下这个孩子,然后,你会披荆斩棘地走出来,走到直到有一天,让我悔恨我对你的欺骗和伤害。 所以,我说你没有变,或者说,余笑,改变你的不是让你变成了一个男人,而是……” “而是我自己知道,我是谁。” 余笑的声音沉沉。 房间里又陷入了安静。 夕阳的余晖要落下了,最后的天光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 昏暗的房间里,计分器的“98”冷冷地亮着。 余笑说:“所以我也原谅了我自己。爱一个人不是错,把人生的重点放在家庭上也不是错,这些都是选择……错是错在我丢了自己,我想换回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之前我是丢了内心,后来我是丢了躯壳,我为什么不能作为余笑这个人,完完整整堂堂正正地去完成我想做的事情呢?” 她侧抬头,看了一眼计分器。 “那一分,还不肯给我么?” 余笑问的是计分器。 计分器上的分数动了,从“98”变成了“99”。 属于余笑的1分终于有了。 但是,分数也一直是“99”而已。 坐在沙发上的褚年手指揉抓了一下衣角,看了一眼计分器,他鼓起勇气,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出的话: “余笑,你原谅了我,也原谅了你自己,可你还是不愿意继续这场婚姻。” 余下的回答很平静:“是,我不愿意。” 褚年抿了一下嘴唇:“有了这样一场经历,我以后再也不会出轨了,甚至……甚至我……已经明白我应该承担这个家庭的责任,我以后会尽我所能去成为一个会自尊会自信也会爱的人,会成为一个和从前不同的褚年,你还是,一定要跟我离婚么?” 余笑终于转过头再次看向褚年。 “是。” “考虑了孩子,你还是要跟我离婚么?” “是。” “余笑,婚姻的基础是理解和包容,我觉得这一场交换之后,这个世界上没人会比我更了解你,我会尊重你,哪怕我从前不会,现在我也会了,我也会照顾孩子,我也会……我们,就没有一丁点儿的可能么?我、我是出轨了,我知道男人出轨的事情是会一而再的,可我不一样……” 我不一样,因为我现在爱你,比最初都更爱你,我也爱孩子,我怎么可能不爱自己豁出命去生下来的孩子?我希望我们一家三口能快乐地一起生活下去。 话已经到了喉咙,褚年说不出来。 余笑说,她现在找到了她自己。 褚年他自己,又还剩多少的“褚年”呢?他也已经被打碎重建了,可是,可是…… 从沙发上滑下去?跪在地上去祈求她么? 还是抱着她的腿大喊“我爱你”。 褚年知道,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可他僵硬在了沙发上,他做不到。 “褚年,你之前也说,我一直没有变,只是走了一条弯路,现在又走了回来,那你一定也知道,我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婚姻的。” 婚姻是一张纸,从此两个人的经济关系紧密相连,可如果婚姻只是一纸经济契约,那它又怎么配成为千古以来爱情通向的方向? 余笑信爱情么? 她一直信。 这是从前她一直能够在婚姻中不断付出的源动力。 现在,就变成了她不能妥协的支柱。 余笑说:“我决定和你在一起,才会跟你结婚,在这个前提下,我打算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也就不会选择和你在一起。” “哪怕我现在很爱很爱你,你这辈子都可能再找不到一个更爱你的人了,你也不考虑再和我在一起?” 说出来了! 褚年松开被他快抓烂了的衣角,他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相较于褚年激动到快要窒息的样子,余笑还是很平静,她很平静地说: “是。” “不能哭。”褚年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已经输了,已经输了的人,哭都没有人看的,你是褚年,难道你有一天要沦落到在余笑的面前靠眼泪来博取同情么?” 这些话空落落地落在他的心里,仿佛带着回响,因为褚年的一颗心已经空了。 “我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遇到更爱我的人,褚年……我早就知道,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又变化了,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我们读大三的时候刚认识的时候差不多……至少那个时候,你是爱我的,对吧? 所以我知道,我知道你现在是爱我的。 我谢谢你爱我。 因为你爱我,所以你付出了更多精力照顾孩子,你现在也在努力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好,我知道,让你产生这些变化的原因,是你爱我。” 余笑垂着眼睛,她有些不忍看褚年此刻的表情。 身份的颠倒错位,婚姻的曲折变化,余笑现在都已经看开了。 原谅了褚年,也放下了“惩罚”,她深知,自己应该给现在面前的那个人留一点体面。 虽然,久远之前,对方一点体面也没有留给自己。 过了一夜,计分器上的分数在“99”上岿然不动。 余笑揉了揉额头。 “我只想成为那个真正做出选择的人,我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自己选择自己的爱情,自己选择自己的事业,自己选择自己的婚姻……这些选择都因为我是余笑,而不是因为褚年的妻子,褚褚的母亲,我父母的孩子,我公婆的儿媳。如果我连这个都做不到,我的这一年多时光,不就是一个笑话么? 我很感谢你,可我真的已经放下了,我想走我自己的路,虽然那条路可能很难走,但是那是属于我的。 如果你一定要在这样的我身上寻找什么‘像曾经一样相爱’的婚姻,或者什么‘满分’婚姻,这和我现在的本心是相悖的,我做不到。 现在,能‘爱上’褚年的人,绝不是‘余笑’。 我只想我是我。” 褚年站在卧室门口。 余笑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计分器上的数字突然变化。 十几秒后它突然停下,还是“99”。 余笑叹了口气。 “我得走了。”她转身,对褚年说,“赭阳有一个毕业典礼让我去。” 她又叹了一口气:“我以为,我彻底放下了,我们就能换回来。” 看着余笑亲了亲还在睡的孩子,然后打开大门出去。 褚年深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来。 刚刚的不舍与依恋都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谢谢你。”他对计分器说。 如果理解是加分项,那专横偏执就是减分项。 “只要能让余笑不离开我,我不在乎她是谁,只要我知道我是看中了什么就抓着绝不会放手的褚年,就够了。” 说完,褚年笑着看着计分器变成了“98”。 第99章 您回来啦 “笑笑姐,你怎么不多休息两天啊?” 穿着米白色的半袖裙, 褚年抬头看了一眼小玉, 又垂下眼睛说: “孩子没事了, 就得赶紧工作, 不然项目耽误了算谁的呢?” 在电脑上敲了两行字, 褚年看了一眼时间,又转过头去问小玉。 “前几天你说你前男朋友又来找你了,怎么样了?你没犯傻吧?” 小玉嘿嘿笑了一声,初见时候那个年轻爱幻想的女孩儿也比当初要沉稳了很多。 “笑笑姐, 你都把道理给我讲到这个份上了, 我要是再回头,那不就是浑身都长着贱骨头了?你说的对,他劈腿也好,出轨也好,就是因为他想有好几个人都爱他爱到不行,不是我的错, 你看,我只是不理他,他就换了一张嘴脸了。男人啊……” 小玉发出了一声很沧桑的叹息,又说: “他们不珍惜你的时候, 你连对他好都是错的, 等他们后悔了, 呵呵, 我还后悔没早认清他这二皮脸呢!” 褚年低下了头, 耳边是小玉细细碎碎地说: “笑笑姐,以后我绝对听你的话,就跟听亲姐似的,我也要学你,努力工作,升职加薪,工作真是比男人好多了,虽然你讨厌它,可它还是给你钱,男人呢?” 是,我不珍惜她的时候,她连对我好都是错的,等我后悔了,她也不想回头了。 小玉怎么会想到,她把“余笑”教她的道理变成了刀,转手又插回了“余笑”的身上。 午休的时候,褚年跟戚大姐视频,看见了小褚褚正躺在床上试图翻身。 是的,小褚褚小朋友现在还在“练习”翻身的阶段,戚大姐说可以给小家伙做一些配合练习,让她快点变成一个能翻身的小宝宝,褚年却说不着急。 他才不肯承认自己是想多看看小家伙费了半天劲都翻不过去的傻样子,也不承认自己已经录了几十条视频了。 “今天上午有拉臭臭吗?” “拉了,拉得挺好,精神比昨天也好多了。” 两个人交流了一下孩子的日常,戚大姐说: “褚年让我每天也给他看看孩子,你赶紧吃饭吧,我录个视频发过去。” 褚年制止了她:“不用,大姐,等着我晚上回去,我抱着孩子跟她视频。” 视频通话结束,褚年放下手机,笑了一下。 是,他后悔了,所以他又想尽办法想把余笑和他的这段婚姻保住,示弱、理解、包容……这些他刚学会的东西都帮不了他,那他只能用自己最习惯的招数。 真的很自私,很卑鄙,很无耻。 可难道他不一直是个自私自利、卑鄙无耻的人么? 现在的生活也挺好,虽然他回不去自己的身体,可余笑也回不来,他有了个自己喜爱的孩子,工作也稳步上升——更重要的是余笑还和他绑在一起。 像是一个保持着平衡的跷跷板,他还想继续玩,余笑就不能中途离场,任由他跌坐在地上。 “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拿起桌上的镜子,褚年用手指压了压眼下的粉底,又拿出了一支唇膏,下午有个客户要见,“余笑”的状态得更好一点。 从前他恨那个计分器把他困在这儿,现在他爱那个计分器把余笑留给他。 “只要这个‘游戏’不结束,我有一天,就享受一天。” 镜子里,“女人”眨了眨眼睛,笑得有些甜。 …… “褚经理,真是太辛苦您了,还要专门跑一趟,说实话,我都没想过您真的能百忙之中来这一趟。之前和李主任他们说起您,都说您在新港忙着大项目呢。” 马总的溢美之词,余笑听了只是低头微笑着说: “今晚的酒没喝多少,马总快把我给夸醉了,您之前愿意在东林开班儿就是帮了我的大忙,这个职业培训中心,也是……也是对我意义非凡。” 余笑和马总正是站在了职业培训中心的门口,他们晚上的庆功宴就是在这里的食堂吃的,菜色普通又丰盛,就像现在的东林给人的感觉一样——从市场到学校,从职训中心到写字楼,人来人往,处处是烟火人家,虽然配套设施还在跟进,显得有些粗犷简单,又有谁能说这里不是个繁华的好地方呢? 离开的学员们对着他们打招呼,余笑对她们摆摆手,这一批学员已经全部都签了佣工合同,明天,她们中的一些人就要离开赭阳,去各地的月嫂机构和月子中心,另一些,也在本地找到了满意的工作。 不管怎么样,她们以后可以选另一条路走一走,不用再被困在小小的筒子楼里。 “意义非凡,对谁不是呢?”马总感叹了一句,她的手机突然响了,拿起手机,她的脸立刻变得温柔起来。 “老公,学员的毕业典礼结束啦,嘿嘿嘿。” 不知道马总的丈夫说了什么,马总发出了一连串儿的笑声,平日里她是端庄又强势的样子,现在却带了几分少女的情态。 “褚经理,不好意思,上次我老公看见我和你的合影啊,就一直很有危机感,之前他听说你今天要来的时候,哈哈,他就像个没头的蚂蚁似的跟我转了一天,今天还非穿了一身正装要我跟他视频,哈哈哈……还说,虽然他没你帅,可他有个更好的老婆,真是傻乎乎的,让您见笑了。” 嘴里说的是傻,无一处表现出来的不是甜。 初夏的夜晚,夫妻间小小的情趣像是一团带着香气的萤火,点亮了中年女人的眉间。 让她变得更加生动又快乐。 看着这样的马总,余笑想了想,轻声说: “马总,您觉得,要是您跟你老公互换一下,你们会怎么样?” “互换一下?你是说我变成他,他变成我?” 余笑点点头。 马总看着“褚年”神色认真,也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那他可得意了,我之前生孩子的时候,他就说他想替我生,嘿呀,你不知道,我一孕吐,他就孕吐的比我还厉害,医生都说他这是被我吓出了心病。” 女人又笑了两声,然后安静了下来:“也就更了解一下呗,还能怎么样?我呀,本身就不是什么贤妻良母,我老公呢,一把年纪了也爱带着我一起玩儿…… 不过,要是十二年前我们能换一下就好了,那时候我第一次创业失败,和同事们到处找路子,下着大雨,我老公给我们送文件,被车给撞了,那之后就有点跛,要是那时候我们换了身体,跛的人是我就好了,我天天就坐车开车,走路差一点看不出来,他呀,之前一直最爱爬山了,这些年也去得少了。” 马总抬起头,眼睛里像是落尽了一片星星的碎屑, “嘿呀,我这是酒喝多了,这都说了些什么呀!” 人都走完了,女人坐上早就等在那儿的车,手里还拎着一份食堂刚出锅的玉米烙——想想也知道是给谁带的。 目送着她远去,余笑长长地叹一口气。 这才是好的婚姻,相爱,快乐,都愿意为了对方牺牲,也都为了对方的幸福往前走。 能让人感觉到一加一大于二的美。 当然,要大于二,首先都得是存在的“一”才行。 如果让他们两个去面对那个计分器,想来就像是一场度假,也是一个真正的游戏。 不像她和褚年,从拉锯到拉锯,从不放手到不放手。 余笑不傻,她已经想明白了,分数之所以没有变成一百,就是褚年在搞鬼。 “唉,有点可惜,我本来以为是他来参加这个毕业典礼,我还真想让他看见,这里能变成这样,有我的一份努力。” 信步走过市场,这里晚上也是热闹的夜市,卖肉饼的摊子前面站了不少人,女老板抬着手跟她打招呼: “褚经理!您回来啦?!” 余笑也对她挥挥手,脸上是笑着的。 “褚经理!吃肉饼不?我可早说了,您要是真帮我们把事儿办成了,您来吃饭,我顿顿请客!” 余笑连忙拒绝:“不用啦,您忙,我得回去了。” 这次来赭阳是私人行程,余笑没有车开,她打算走到城中村门口叫一辆车回酒店。 晚上九点半,褚年抱着洗过香香精神头还挺足的小褚褚,手里拿着玩具陪她玩了一会儿,褚年问女儿: “我们视频看看你妈妈好不好?” 当然“妈妈”是压低了声音说的,褚年现在总偷摸让小褚褚喊他爸爸,因为戚大姐说她已经开始认人了。 小家伙的脸上再次出现“无齿”笑容,褚年美滋滋地拿起了手机。 正要打开视频聊天,褚年看了一眼墙上的计分器 ——显示是“99”。 “我不要换回来,我就不让她离开我,她想拿回自己的身体没门儿!” 在心里默念了足足十遍,褚年看见计分器上的分数变成了“92”,满意地点了点头。 越低越好,越低越安全,褚年也是怕自己被余笑一迷,那分数就窜到满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香香软软的女儿抱在怀里,褚年发出了视频邀请。 “等等等……” “等等等……” 一次,又一次,发了四五次。 “不就是毕业典礼么?难道还没结束?” 褚年皱了一下眉头,捏了捏小褚褚揉揉的小胳膊: “一会儿得说说你妈,不是说要看我们小褚褚么,怎么都忘了接我们的视频呀?” 视频通话一直没有被接通。 褚年打了个电话过去,语音提示对方关机。 赭阳,东林,靠近东林城中村的一处没有人管的停车场。 一辆车的下面,被摔坏的手机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 第100章 离婚 余笑的电话一直打不通,褚年心里总觉得不对, 一边觉得她一向谨慎, 估计就是喝了酒电话又没电了, 另一边, 他一夜都没怎么睡。 小褚褚睡了, 小褚褚醒了,小褚褚要喝奶……他每次的反应都比戚大姐还快,因为神经一直绷着。 第二天是周末,褚年迷糊了一会儿, 睁眼就是下午了。 余笑的电话还是关机的。 “说是参加毕业典礼, 到底谁毕业啊?” 手机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褚年打开了微信。 “小玉,我家宝宝满月的那天,我看你跟莫北聊得挺开心,你有她微信么?” 透过自己同事要自己“老公”同事的联系方式,这事儿干起来真的怪怪的, 可褚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一分钟后,他加上了莫北的微信。 “莫北,你知道褚年去哪里了么?一天了,他电话一直关机。” 莫北当然知道经理在赭阳参加毕业典礼, 发现自己也联系不上经理之后, 她连忙对褚年说: “嫂子你别着急, 我联系一下我们在赭阳认识的朋友, 问一下, 可能经理就是一直睡觉但是手机没电了呢?” 莫北找的人是之前合作过的伙伴,甚至直接找到了马总和肉饼店女老板。 当她们确认褚经理是晚上九点多还在东林大市场出现过,但是当晚却没有回酒店,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马总直接让她在赭阳的员工报警了,然后让他们出去找人。 又过了一晚,第三天下午两点,有人在城中村外的停车场捡到了被摔坏的手机,至此,人们终于确信褚年确实出事了,这时距离“失联”已经过去了41个小时。 警方调查监控,褚年却是在监控之外的区域失去了踪影。 “嫂子,你别着急,我们董事长也已经知道了,已经让整个天池集团在赭阳周围的员工都暂停工作出去找人了,有消息肯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莫北没说的是,警方在距离手机附近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根带血的合金窗框条,现场还有挣扎的痕迹,都不知道前天晚上褚经理到底经历了什么。 说话的时候,莫北用手掐着嗓子,挂了电话,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窗外飘着大雨,闪电划破天际。 褚年抱着孩子,手机被他扔到了沙发上。 “要是那天我没耍小手段,是不是,出事的就不是余笑了?” 眼睛定定地盯着那个计分器,褚年猛地一跺脚。 “呵,我知道了,你他妈还是在整我,你还是在整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整个胸腔都抖了一下,颤抖从躯干开始,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让他几乎抱不住手里的孩子了。 戚大姐抢上来一步抱紧了孩子。 “余笑,你可得撑住了。” 撑住了?怎么撑?他得撑什么? “呵……”褚年笑了一下,“幸好,幸好去的不是我。” 在心里,他自问自答: “我是不是该这么想?” “是。” “我得冷静下来,对我来说这不是最糟的。” 可他,还是慢慢地,抱紧了自己,蹲在了地上。 外面的闪电,像是把天要劈开了。 “余笑……” 轻声说着这个名字,褚年的嘴唇都在颤抖。 “戚大姐,得麻烦你照顾孩子,我要去赭阳,我不能在这儿等。” 戚大姐一听,也急了:“这打着雷呢,飞机都坐不了,你坐火车呀?” “自己开车,我也得去。” 说着,褚年努力从地上站起来,打开了订票软件,飞机果然都是延误甚至取消的状态,看一眼火车,去往赭阳最后一班高铁在半小时之后发车。 “大姐,我得赶紧走了。” “走什么呀,雨这么大,你开车怎么可能赶得上火车呀?余笑,你冷静一下!” 已经把小褚褚放回婴儿床的戚大姐一把抓住了褚年。 “我冷静不了。” 车钥匙抓在手里,褚年用手背挡住了眼睛。 “我想见她,我想知道她好不好,我找不着她,怎么所有人都找不着她?” “你想想你爸妈,你想想褚年爸妈,褚年现在出事儿了,老人家们还不知道呢。孩子也还小,你要是垮了,他们怎么办?” 怎么办? 褚年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半长的头发从耳边垂下来,他靠着门站了两秒,又大步走回了房间里。 “你告诉我,她在哪儿?啊?你不是很能么?你不是厉害得不行么?你不是一直把我耍的团团转么?你告诉我,她去哪儿了?她怎么样了?啊!你告诉我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计分器上的分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成了“99”,冰冷又嘲讽。 褚年拿起茶几上的花瓶就砸了上去,那个计分器还是毫发无损地挂在墙上。 “你倒是把这个本事使在别的地方啊!” “疯了,你这是疯了。”旁边房间里孩子被吓得哭起来了,戚大姐去看孩子,还回头担心地看了一眼正在对着墙“发疯”的余笑。 就在褚年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掏出手机,现在去不了赭阳,他也可以找更多的人帮忙。 “锦颜,褚年在赭阳出事了,我想问一下……” “余笑怎么了?!” 原来你也早就知道,这个念头在褚年的脑海里飞速闪过,下一秒,他快步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余笑在赭阳失踪了快两天了,你认识的人多,有没有什么办法跟那边的警察局联系上?我现在赶不过去。” 傅锦颜说:“我想办法。” 停了一下,傅锦颜又对褚年说: “其实我前天白天,和余笑打了个电话,我还说有个办法可以试试让你们换回来,现在也没办法试了,褚年,要是余笑真有了三长两短,我一刀捅了你再自杀,大不了把钱都留给余笑的孩子,我也得让你一起死。” 傅锦颜的迁怒凶残又无礼,褚年听着,只是笑了一下。 “她是我老婆,我他妈比谁都更想她活着。” “你想让她活着?那你敢现在换回来么?” 褚年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电话对面,傅锦颜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说了也是白说,你们现在也离不了婚,哪怕离婚真能让你们换回来,也没用啊。” 离婚? 褚年没有拿手机的那只手,张开又握紧。 电话挂了,傅锦颜忙着找人去了,只剩褚年站在卧室里,来来回回地走。 离婚就能换回来? 这样的想法,褚年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一个婚姻相爱指数的计算,如果婚姻不成立了,那自然就不需要什么计分了。 可是褚年最怕的就是离婚之后自己一无所有,即使有这样的猜测对他也毫无意义。 这个猜测,即使是现在,也毫无意义……不对。 褚年停下了脚步。 离婚…… 他有离婚协议书! 他又之前余笑签了名字的离婚协议书! 之前余笑为了让他把孩子打了,给他写了离婚协议书! 跑出卧室到了书房,从余笑从前的日记里拿出那两张纸,褚年吞了一下口水。 离婚协议上写着,目前共同居住的房屋属于褚年婚前财产,离婚后归余笑所有,余笑作为嫁妆的车归余笑所有,全部家电和首饰、名表,归余笑所有,两人现金存款共计xx万元,全部归余笑所有…… 两张内容一样的协议,一张签了“余笑”,一张签了“褚年”。 可褚年根本顾不上里面的内容,看着被签了字的地方,再看看纸头上写的“离婚协议书”几个字,他的手在抖。 “我图什么呀?我签了就是得替她送死了怎么办?我……我爱余笑到这个份儿上了么?我自己都刚活明白怎么就得去救人了。” 他嘴里不停地说着,手却把两张纸紧紧地捏住了。 拿着两张离婚协议走到客厅,褚年慢慢坐在沙发上,又打了个电话。 先是给了余笑妈妈。 “妈,等雨小一点儿,您来一趟吧……那什么,这些日子辛苦您了。” 褚年都不知道自己嘴里乱七八糟说着什么,说完就结束了通话,又播给了傅锦颜。 “赭阳那边有消息吗?” “暂时还没,天池和几家公司都在到处找人,警察也抓得很近。” “傅锦颜,我决定试试你说的办法,我手里有她签了名的离婚协议……要是,要是真成了,我没回来了,你得告诉她,我褚年是豁了命把她换回来的。” 傅锦颜的声音冰冷:“你要是死了,我就告诉她是我骗你把合同签了,骗了你去死的,我不会让她良心上受一点罪。” “我就知道你一直恨不能我去死呢。” 说完这句话,褚年笑了一下。 “我不换了,什么比我自己好好过更重要啊?没有!我他妈死命往上爬,不是为了替别人去死的。” 再次通话结束。 褚年看了一眼那个计分器,低下头,颤动的笔尖儿就要往纸上落。 可他又猛地站了起来,冲进婴儿房抱紧了孩子。 再出来,褚年又坐回到了沙发上。 “我图什么呢?” 他又问自己。 写好了“褚年”的那协议上,他写下了“余笑”。 笔却没落在另一张“离婚协议书”上,而是落在了手背。 写了一行字: “褚年永远爱余笑。” “我就算真去死了,我也得让你知道我是为了你,你得记着我一辈子,你以为没了我你就能好好过日子了?想都别想!” 得意的笑容挂在脸上,笔尖毫不停滞地在那张协议上签下了“褚年”。 贴的特别近,恨不能把“余笑”揉进骨血里那么近。 两张协议书摆在面前,褚年眼前突然一黑,就睡了过去。 在黑暗来临之前,他没有看见计分器上的分数跳了一下。 闪电的光无比猛烈,笼罩着房间,墙上那一点微光的散去就像是人的眼前花了一下似的。 轰鸣的雷声仿佛近在咫尺。 小褚褚张了张嘴,哭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哄好了孩子的戚大姐从婴儿房出来,就看见仰躺在沙发上的女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第101章 寻找 昏昏沉沉,头痛欲裂, 好像脑袋深处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 黑暗里, 褚年发现自己连眼睛都睁不开。 之后, 感知慢慢恢复, 痛觉也是一点点蔓延,从头上到身上,四肢被捆绑了很久,从麻木到了一种幻觉上的疼痛, 好像都已经断掉了似的。 肋间也疼, 呼吸间都是酷刑。 偏偏嘴还是被什么东西封住的,想要辅助呼吸都做不到。 褚年想动,又忍住了。 没什么不能忍的,宫口开了八指我不也忍过去了么? “别怕,顺转剖都经历过的男人,无所畏惧。” “哦对, 我现在是男人。” 黑暗和寂静里,他在心里自言自语。 虽然还是被绑着的,褚年还默默地夹了一下腿。 呼,舒服, 还是原装的配件好。 确认了最重要的, 褚年才开始思考起了余笑的处境, 身上虽然到处疼, 但是好像没有致命伤, 这是被绑架了?还是…… 也不知道余笑回去了之后有没有吓一跳。 发现自己又想偏了,褚年又赶紧把心思顺了过来。 就看这包着的样子,也不知道余笑知不知道他是被绑在了哪儿,能不能快点把他给救了。 余笑现在干嘛呢?看着那行字哭了没? 不对,怎么又想那儿去了…… 时间点点滴滴地过,可能是过了几分钟,也可能是过了一年,褚年觉得整个人都快要被掏空了,一无所知的处境里,他终于放任自己就去想余笑和孩子。 明年过年的时候小褚褚一岁了,得给她穿个小红包似的棉袄看她哒哒哒地跑……一岁应该能会走了吧?没事儿,一岁不行,那两岁她也得穿。 脚步声传来的时候,褚年的神经猛地绷紧了。 “褚经理,渴了吧?我给你带了点儿水。” 褚年一动不动。 “褚经理?” 嘴上的东西被拿了下来,眼睛上的布条也被解开了,褚年眯着眼睛,看见面前一个蒙着脸的男人半躬着腰,手里还有一瓶矿泉水。 见褚年还有气儿,那个男人的语气松快了很多。 “褚经理,他们几个都买了票,明天早上就要跑了,等他们走了,我就放了您,您再等等啊。” 褚年没说话,他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 “您可说过的,要是我放了您,您就说是我把您找到的,还有那个钱……” 那个钱? 什么钱? 褚年神色不变,接话道:“就按之前说的来。” 男人的脸上闪过喜色,又说:“那、那房子?您说开发区帮我申请一个铺面?” “你放了我,什么都有。” …… 余笑在看表,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半,赭阳还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看来那个人是临时改了主意,不肯下午就放人了。” 低下头,看着纸上密密麻麻写的东西,再看一眼窗外倾盆的大雨,余笑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绑了“自己”的人具体是谁,也不知道褚年现在究竟在哪里。 手上这些“线索”细碎得像是噩梦的片段一样,别说警察了,就连她都不知道能有什么用。 戚大姐看着坐在书房的余笑,从她醒过来,她就在写写画画,也不扔东西了,也不打电话了,也不非说自己要去了。 虽然沉默也让人心里不安心,可到底不会吓到孩子啊。 就在戚大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余笑又拿起了手机。 “大姐,我要去一趟赭阳。” 刚刚好了不到俩小时,怎么又疯了? “飞机都飞不了,火车也没了,余笑啊……” “省城没有下雨,我买了晚上十点的机票,我坐高铁去省城,票也买好了。” 戚大姐瞪大了眼睛: “余笑?你……” “我得去赭阳。”余笑又重复了一边,然后她进了卧室,换了一套便于行动的衣服,半长的头发被她扎成了利落的辫子。 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余笑愣了一下,纤白的手指点了点镜面,她对里面说: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这个真实又完整的,我。 路上有积水,有些小车像是船一样从水里淌过,余笑没有选择自己开车,而是上了公交,在去火车站的这段路上,她给自己留的时间还算充裕。 这样的雨天,没几个人愿意出门,坐在空荡荡的车上,鞋都是湿的,余笑还在写写画画。 公交车在靠近高铁站的路口停下了,再过七站,它才能真正到了高铁站,余笑下了车,一边往高铁站的方向走,一边伸出手拦车。 雨夜里清瘦的女人像是会被雨水埋掉的一抹影子,有人为她停下了车。 恰好也是要去坐高铁的。 车上,坐在后座的小孩子对余笑说:“阿姨,你的嘴唇颜色好白啊。” 余笑对他笑着说:“新唇膏的颜色是不是特别帅?” 小孩儿愣了一下,瞪大眼睛说:“哇!帅!” 谢过车主,坚持留下了车费,余笑下车后还有空余时间去吃点东西,她买了一杯热饮和一个汉堡。 本来想加两对鸡翅一包薯条,想起来自己现在不是那个有点能吃的男人了,余笑挑了一下眉头。 六月的阴雨和凉风,她还是有些撑不住。 “回来就得去撸铁啊,要是一开始受不了,先坚持半个月的椭圆机有氧吧。” 顺便给自己做了一个健身规划,余笑坐在火车上,看着自己写下的笔记,凌乱的细节里裹着痛和血,她要从里面找点儿有用的东西出来。 那些人袭击和绑架的手段很粗糙,一开始甚至没给她蒙眼睛,只拿个黑色塑料袋套在她的头上,后来怕她闷死,又简单粗暴地把塑料袋上扯了个口子。 绑架自然是要勒索赎金的,可是那些人很快就发现他们弄丢了“褚年”的手机,连个勒索赎金的途径都没有。 这些就是余笑两天发现的主要线索,因为没办法要赎金,那些人很快就发生了分歧,余笑忍着痛跟其中的一个人达成了放人协议。 哪怕一个人是在极端的困境里,也不能完全退让到让对方觉得自己占尽优势的地步。 余笑现在深谙这点,所以,哪怕很艰难,她还是咬紧了条件,让对方今天下午就趁机放了自己。 然后她就换回来了。 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可见事情确实出了变化,褚年不清楚情况,可能把她之前掌握的那点主动权又让出去了。 “我得找到人帮我。” 余笑先联系了牛姐,请牛姐送她去机场。 然后,余笑对莫北提出了语音通话的要求。 “小莫,我有个事情想让你帮忙。” 余笑给莫北发过去了一个账号和密码。 “你用这个账号登陆公司的内部通讯软件,然后给池董事长发一条消息,说我是褚年的妻子,正在赶往赭阳,需要他的帮助。” 莫北照做了。 “嫂子,您……”莫北想安慰余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经理遭遇不测的概率越来越高,莫北自己都已经觉得快要精神崩溃了。 五分钟后,莫北告诉余笑: “嫂子,董事长那边目前是离线状态,他现在应该在赭阳,我联系了他的秘书。” 联系秘书还是隔了一层,能得到确切回复的时间就更不确定了。 余笑揉了揉额头,还有谁呢? 突然,余笑的手指僵住了。 她没有记住董事长的电话,可她记住了另一个人的电话。 通过她联系董事长,应该比这样快多了。 “喂?”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女人的声音一如大半年前那么轻快悦耳。 “您好。我……”余笑极快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可能您不记得了,之前您给天池集团的一个小员工打过电话,我是……” 对面的女人愣了一下。 “您好,我还记得。” “我现在有急事想要联系池董事长,可是……” 再一次,没有等余笑把话说完,电话另一边的年轻女人就说:“好啊,我马上发给你,我也会马上打电话给他,让他留意你的电话,不用担心,会好的。” 火车驶入了省城,有年轻人说:“好几天了,总算看见月亮了。” 余笑的脸上挂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笑容,只能说: “谢谢您。” 挂了电话,她忍不住也抬起头,看了一眼月亮。 月亮?! 余笑低下头,看向自己手里写的东西,她被人抬着的时候,透过塑料袋,依稀看见前面那个人的头顶正是月亮 前天是……查了一下农历时间,余笑确定了前天正是农历十九。 农历十九,月亮是晚上九点升起,九点半到十点,月亮的方向是哪里? 所以,那些人是先往月亮所在的方向走了。 然后呢?然后她彻底晕了过去,可她确定,那些人是走出了停车场,并没有上车。 按照逻辑,如果他们绑架了她之后有车的话应该直接上车才对,而不是抬着她。 如此推断,他们现在关押褚年的地方应该是距离停车场不远但是又足够隐蔽的地方。 停车场往南是东林城中村,往北是大市场,而月亮的方向是东偏南……东…… 拿起电话,余笑深吸了一口气。 “喂,您好,池董事长,我是……褚年应该提过,我是常山赵子龙,褚年现在应该是被关在了东林城中村以东那片拆迁后废村的地下菜窖里。” “此外,有个绑匪的肚子上被褚年踹伤了,我怀疑他是城中村里姓黄且有长期外出打工经验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男性,身高一米七五,上臂粗壮,之前参与过东林大市场分配时候的闹事。这样的人如果划定范围应该是在十五六个人之中,您可以从莫北的手里拿到名单。” 电话里安静了两秒。 “你是赵子龙?” “我是,我叫余笑,” 第102章 你来了 “你不要担心,现在监控到处都是, 警察可厉害着呢, 最重要的是你要兼顾自己的身体, 上了飞机之后无论如何得睡上一觉, 知道么?” 开着车, 牛姐叮嘱坐在后座上的余笑。 “好的牛姐,我知道的。” 余笑透过后视镜看着牛姐,都已经是深夜了,“余笑”一个电话她就出来了……这一场交换, 褚年其实也是遇到了很好的人, 跟她一样。 车子停在了省城机场的进站口,余笑下车,对牛姐弯腰鞠了一躬: “辛苦您了。” 牛姐看着她,笑了一下也下了车:“看出来你是急慌了,要是以前啊,一路上不知道得娇气多少次, 给,包里是给你准备的东西,好好吃好好睡,有需要帮忙的就尽管开口。” 牛姐递过来的包儿是个中号的女士包, 拿在手里颇沉。 拎着包, 还没来得及道谢, 余笑就看见牛姐以与身材不符的敏捷钻回了车里, 转眼就只留下了一缕尾气。 她心有所悟地打开包, 看见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十沓现金。 余笑揉了揉鼻子,又把包关上了。 她找到牛姐的时候已经是晚上,银行早就关门了,atm机一张卡限额两万,也不知道牛姐跑了多少银行才凑了这十万块钱。 “褚年啊褚年,你也是走了狗屎运。” 挎起包,余笑去办登机手续了。 …… 又被关了很久很久,除了朽烂的气味儿之外,身边什么都没有,再次听见动静的时候,褚年的神经无意思地跳了一下。 饥饿,疲惫,干渴……幸好没有想上厕所,因为之前那个人在的时候,就用他喝完了的矿泉水瓶帮着解决了一下。 褚年觉得自己的意志快被消磨干净了,余笑和孩子能让他暂时忘了痛苦,可痛苦还是真实存在的。 余笑啊余笑,如果再来一次,我可真做不到这个份儿上了! “褚经理?褚经理?你能听见么?” 是那个要放了自己的人? 褚年有些不敢确定,被关在这儿这么久,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儿,除了那个人之外,没有人来看自己,并不只是因为那些人要不到钱,而是因为这些人……就像让自己在这里被活活困死。 他们是想杀了他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褚年就后悔自己之前没有逼着那个男人直接放了他,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到了晚上,他的危险系数比之前高了太多。 就像现在这个人,他到底是要放了自己,还是要杀了自己? 褚年一动不动,只等着那个人缓缓靠近。 “哥,他没动静,饿了渴了两天了,又被这么绑着八成是晕乎了。” 那个人说完这句话,隔着墙又传来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褚年心里一惊,是两个人,这两个人都不是要放他走的人。 那两个人都进了这里之后,开始小声地交谈起来。 “那些警察也不知道查到哪儿了,怎么老六他们都还没回来?” “他们刚刚问你买车票的事儿了?” “问了,哥,怎么办?咱们现在就走吧,去火车站,看能扒一辆车就赶紧走,要不咱们就去大西边儿的矿上,秀娟婶儿的弟弟老洪在那儿开车,咱们跟着车走。” “走之前先给这小子来两刀,妈了个蛋的,太晦气了,钱没赚到,咱们还得跑了。” 来两刀? 褚年的心里一凉。 “不能慌。”他对自己说,“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 “呜呜呜——”他像个虾子一样,身体猛地弹了一下,嘴里被塞着东西,可还是发出了可怕的怪叫声。 两个人被他吓了一跳,一个人连忙按住他,另一个人卡着他的脖子。 “这小子什么时候醒了?” 褚年极力表达自己想要说话的意思,有个人把他嘴上封着的东西拿了下来。 “我、我有一笔钱,就藏在赭阳,你们别杀我,我把钱给你们。” 一个人给了褚年一个耳光:“放屁,我们都问了,银行都有监控,我们去拿你的钱,警察直接就能把我们给抓了!” “不是,那笔钱我也不敢放在银行,我是换了金条,藏起来了,你们拿着那笔钱,放了我,好不好?” 眼睛被死死地蒙着,褚年用干涩的嘴编了一个“贪污了赃款藏在某个地方墙里”的故事。 至于藏钱的地方,褚年对赭阳的建筑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就是余笑心心念念的培训中心。 两个人合计了一下,光是从他们粗重的呼吸声里,褚年就能听出来,他们已经被“一箱子黄金”的说法迷了心。 “哥,反正也不远,咱们就去拿了,回来让他把箱子打开。” “回来?”另一个人笑了一下,“回来干嘛,现在就让他把密码交代了,不然捅死他!” 挨了几拳,褚年冷笑:“说不说都是死,我凭什么送你们发财?我告诉你们,没有我的密码,那个箱子你们可一辈子都打不开!” 那两个人把褚年的嘴又封上,就一起去拿金子去了。 褚年松了一口气,心里暗想,现在到处都有人在找“自己”,他们俩去挖墙脚,说不定就被人盯上了。 不管怎么样,他又有了机会。 褚年开始活动腿,刚刚那顿挣扎厮打,他脚上的绳子松了。 就在他脚上绳子快要解开的时候,褚年又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好多人! “就是这儿么?”又是陌生的声音。 “褚经理?” “褚经理?!” 一群人围了过来,褚年眼睛和嘴上的东西都被撤下。 “总算找到了!快,快打120!” 我……这就得救了?褚年猛眨着有些缺血的眼皮,看见了面前的人里有警察。 一口气松大了,他直接昏了过去。 凌晨,飞机落地,余笑刚下飞机,就看见有人举着她名字的牌子。 “余女士,请走这边vip通道。” 不用想,也知道是天池帮她这个“受害者家属”准备的。 坐进被专门安排的车里,余笑愣了一下。 “池董事长?” 池董事长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对余笑说: “我是来表达我们天池的歉意和诚意的,没想到余女士居然认识我。” 池谨文叹了一口气。 “一个半小时之前,褚经理被救出来了,确实是在东林东边废村,不过不是菜窖,是当地人几十年前用来当粮仓的窑洞。说来也是巧,褚经理骗两个犯罪分子从里面出来,正好被去那里的警察和我们的人看见了。至于余女士之前说的那个人,我们也找到了,几乎是跟找到褚经理是同时的,具体情况警方会给你说清楚。” 听见褚年被找到了,余笑整个晚上都绷着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谢谢您付出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池董事长。” “不用谢……”池谨文的语气有些踌躇,“现在褚经理在医院接受检查,所有的费用由天池承担……我要跟您说的是……” 余笑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瘸了?腿断了?脸毁了? “褚经理好像失忆了,他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之前一直合作的江法务、李主任……等等,他过去一年一半的时间都在赭阳,现在来看他的人,他都认不出来。医生给他做了脑补ct检查,认为他可能是后脑受到重击导致的。” 说话的时候,池谨文的表情很凝重,仿佛受伤失忆的人不仅是他的下属,也是他的朋友。 医院到了,余笑下了车。 池谨文看见她把一个黑色的女士包落在了车上,就替她拿了起来,跟着她快步走进了医院。 病床上,褚年半死不活地躺着,看见余笑的一瞬间,他的眼睛亮了。 “余笑!” 风尘仆仆的女人走到病床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问: “脸是怎么回事?” “今天刚挨得揍,新鲜的。” “还有受别的伤么?” “肋骨断了,头挨了几下,后背和手臂上说是有擦伤,不过都结痂了。” 看着余笑,褚年忍不住笑了: “我就知道你能把我给救出来。” 过去一年中,他很多次身处困境的时候一样。 一直是她。 不爱他,应该恨他的她。 余笑确认了一下他身上的伤,终于松了一口气,对褚年说: “我什么都没做,是警察把你救出来的。” 褚年费力地点点头:“嗯!你说的都对!” 池谨文站在门口,身上挎着一个女士皮包,看着病房里的那对“夫妻”。 江今站在他身后说:“没想到褚经理跟爱人相处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好像是在撒娇吧?倒是褚经理的爱人,我明明今天第一次见,看她在前面走的样子,好像有点眼熟。” 池谨文微微地点了点头。 “真是,莫名的熟悉感……莫名的熟悉感。” 一句话他重复了两遍,好像是两种不同的意思。 警察的事情交给警察,法律的事情交给法律,医生的事情叫给医生,褚年累了,虽然很舍不得余笑,可他身上不过是皮外伤,还是让余笑去酒店休息。 看着余笑从病房门口离开的背影,褚年忽然笑了一下。 筋疲力尽的两个人休整了一夜,第二天,他们真正面对的,才是“再次互换”后的残局。 “我失忆了,过去一年的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 刚走到病房门口,余笑就听见褚年理直气壮地对医生这么说。 不止对医生,面对来看望他的其他人,褚年也这么说。 “可是,可是经理,新港那边,您真的不记得了吗?” 莫北捂着嘴,一脸的震惊。 褚年看着她,表情不屑地说:“什么新港?我还想问呢,这是哪儿?池新的项目怎么做到赭阳来了?我不是还要升职副经理么?怎么就被绑到这了?再说了,你不就是个小文员么?怎么轮到你跟我谈项目了?” 站在一旁的余笑抬起头盯着褚年。 褚年回看她,笑了一下,继续对同事们说: “我不知道什么项目,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们自己去找记得的人解决吧!” 莫北脸上的难过根本遮掩不住,褚年之于他又何止是上司那么简单? 年轻的姑娘离开了病房,褚年歪头对余笑说: “你还不快去?” 去干什么? 去,拿回你自己的东西。 两个最了解对方的人眼神交汇,余笑转身也离开了病房。 只剩褚年躺在床上,对着空荡荡的病房顶上说: “你完了,换回来了你更完蛋了,你还是舍不得霸占一点儿属于她的东西。” “爱,真他妈不是个好东西。”褚年骂骂咧咧,还因为肋骨的疼呲牙咧嘴。 第103章 终了(正文完) 安慰了莫北,又把需要新港项目计划中需要捋顺的地方解决掉, 余笑顶着莫北疑惑的目光往回走。 楼梯间里, 她再次遇到了池谨文。 “池董事长, 谢谢您, 昨天我是真忘了我还有那个包。” 池谨文点点头, 说:“余女士你太客气了。” 一个在楼梯上,一个在楼梯下,余笑微微侧过身子,等池谨文先下去, 池谨文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看着楼梯中间空出来的地方,两个人都笑了。 “池董事长,您先请吧,我不太习惯女士优先。” 高大的男人下了一级台阶,又下了一级台阶,然后停住了。 “余女士, 现在褚经理的状态不好,有些事情只能由你这个家属代劳……根据那些人的交代,他们之所以会绑架褚经理,是因为有人跟他们说是褚经理阻挠了他们要求东林市场商铺重新分配的要求。 出事那天晚上, 一位商铺业主对褚经理说的话也让他们确信了这个消息。不过后来警察调查了一下, 发现那个业主跟褚经理说的完全是另一件事。” 想起了肉饼店女老板对自己喊“事情成了, 以后你来吃饭你不要钱”, 余笑苦笑了一下。 可见她确实是没用吃白食的命啊。 池谨文的话还没说完, 越过余笑的肩膀看向窗外,他说: “一开始透露给他们消息的人,正是想要跟我们竞争东林另一块地的竞争对手,褚经理之前应该知道他们的老板,姓吴。” 余笑的眉毛挑了一下,手指轻动。 池谨文问她:“这一点信息并不能让警方对那些隐在幕后的人做什么。你说,作为天池的掌舵人,我该怎么为我的得力干将报仇呢?” 空空的医院走廊里,响起了女人清浅柔和的声音:“做一枚十二面的骰子送给那位吴先生,您觉得怎么样。” “骰子上应该写什么呢?” “您,不是都知道么?” 轻笑声,像是初出茧的蝶,盘旋在医院的楼梯间里。 病房里,褚年正在跟孩子视频。 “想爸爸了吗?爸爸过两天就回去啦!” 余笑走进病房,在一边坐下,并不想打扰他。 褚年结束了通话,余笑把切成了小块儿的苹果递给他。 “谢谢。” “不客气。” 房间里一时只剩了赭阳苹果特有的馥郁香气。 苹果吃了一半儿,褚年歪过头去问余笑: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余笑抬起头看他:“我知道你是想把我推到天池,虽然不知道你的办法是不是有用,但还是谢谢你。” 褚年眨了眨眼,过了两秒,他又问: “你就没别的想跟我说了?” 半长的发被洗过了,柔软地披在余笑的肩头,运动服换成了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应该是天池的人为她准备的。 褚年一眼就察觉了她和自己照镜子时候看见的“余笑”有太多的不同,甚至和他从前认识的那个余笑——他的女友、爱人,也有太多的不同。 腰和背是那么的直,脸上是常有的浅笑,却令人觉得那笑容并不意味着柔软和退让。 “余笑,你知道么?经历了这么一场变化之后,我发现你是个绝对不肯回头的人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当我发现我每次回头都只会让自己更不堪,我就只能逼着自己一直往前走。” 褚年不喜欢这句话,这让他觉得余笑什么都知道,但是,就是要把一切都舍下。 余笑没理会褚年的脸色,慢慢把自己的话说完: “有时候也会觉得,只要自己拿出了头破血流都不放弃的决心,面前的路也就没有自己想象中难走了。” 褚年听完,哼哼着笑了一声说:“你这话可以写进课本里了。” 余笑一想,也笑了。 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心态让她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沉默成了包裹岩浆的山石,所有的“爆发”都是突然的,在那之前,她仿佛已经懒得表现情感的起伏。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从崩塌到反思到重建,她的路得一步一步走完。 过去,她靠着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封掉喉咙活着,以后她会靠着属于自己的力量活着。 不管她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总会有人不喜欢的,那不重要,只要她的声音能被人听见,只要她能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她曾经很想讨全世界喜欢,并因此惧怕这个世界。 “褚年,等你伤好了,我们就正式离婚吧。” 男人怪叫了一声:“我还是个伤员,你这是干什么?病床前面逼丈夫离婚吗?” 余笑表情平静:“没办法,我太了解你了,再拖几天你又会找别的理由拖下去,所以,还是直截了当比较好。” 褚年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 “好。” 这次惊讶的人轮到了余笑。 褚年看着她,眼睛里是如旧的精明:“我算了一笔账,我要是不答应离婚,咱们俩的感情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了,就是你不见我,我见不着你,干耗着,谁都赢不了。我答应离婚,你也得答应我的条件。” 余笑露出了微笑,这才是她熟悉的褚年。 “第一,孩子归你,但是孩子还小,我估计你以后会到处跑,孩子总不能一直跟着,你爸那边我不放心,所以孩子得我们两个一起养,直到她上幼儿园。每个月至少十天,我可以去看她,也可以照顾她。” “可以。” 余笑答应了,至少现在,她相信褚年是真心想成为一个好父亲,也会往这个方向努力。 “第二,财产分配别的都好说,牛姐工作室的股份你得给我。” 余笑看着褚年:“你是立志要在家装设计行业生根了?” 褚年叹了一口气:“毕竟好的职位好找,好的老板不好找啊,我在池新呆了三年,谁会听见我家人一出事就给我十万块钱么?” 牛姐、韩大姐和她家的小姑娘,还有傻乎乎的小玉,想起她们,褚年就又想叹气了。 这些队友不太好带啊。 “好,我也答应你,我不光答应你,之前我有两笔奖金,连着我们从前的换房资金我都给你。” “给我?” “让你拿去投牛姐的工作室。” “算是对我离开了天池的补偿?” 余笑没说话,褚年觉得有两个意思,一个是默认了,一个是觉得他的问题傻到不需要回答。 他慢慢坐了起来。 “还有第三个条件。” 男人的目光看着女人的脸庞,片刻都不愿意离开。 “三年,三年后你要是觉得我这个人还行,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重新追你?” 余笑也回视褚年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她此刻什么都能看得清。 比如她自己平静的目光。 “褚年,没有人知道自己三年后是什么样子的,我没办法替未来的自己答应你。” 就像她,也不可能替过去的自己原谅他。 男人脸上的笑容有瞬间的僵硬。 然后,他还是在笑着的。 “那就算了,就当这一条没有吧,反正我已经学乖了,知道和你僵持下去,最后还是我妥协。” 余笑轻声说:“谢谢你。” 放松身体,整个人躺回到了床上,肋骨的痛让褚年有片刻的窒息,可他强忍了下来。 “这样,我们就谈妥了。”他语气轻快地对余笑说。 余笑点了点头。 褚年仰起头,看着天花板: “余笑,七年前,我喜欢你,是真情实意的。” “我信。”可是真情实意来去如风,他没守住,她也没守住。 “那时候我跟你求婚,我说我这辈子想到最浪漫的事情是每天醒过来,都能看见枕边有你,我也是真心实意的。” “我信。”只是誓言从来只有达成和打破两条路,生活中却有太多的选择,它们统统通向后者。 “要是搁一年多前,我也不会想到我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跟你离婚。” “可见这一年里,我们都变了很多。” 褚年沉默。 余笑的声音回响在单人病房里: “褚年,七年前我喜欢你,三年前,我还是喜欢你,一年前,在交换之前,扪心自问,我可能没那么喜欢你了,但是每到那个时候,我就会闭上眼睛睡一觉,假装那份爱还在。 我曾经以为一个游戏能让我找回我的婚姻里失去的味道,可后来我找到了太多东西,唯独,把自我欺骗的能力丢了。” 手机响了,是警方联系余笑。 女人转身走出了病房。 褚年一直仰着头,又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工走了进来。 “褚先生,您夫人已经走了,我看着她走的。” 褚年动也不动,声音很轻地问: “你看见了么?” 护工茫然。 褚年又重复了一遍:“我让你在外面呆着,不就是让你看她离开的时候什么表情么?你看见她的表情了么?” “我看见了。” 护工大概第一次赚这种外快,声音干巴巴地说: “她离开了病房,脸上是笑着的。” 一定是那样的,步履沉稳,眉目带笑,让男人一想就知道,和她的名字一样。 “是吗?是笑的呀?” 男人费力地抬起一条手臂,慢慢挡住了眼睛了,仿佛医院天花板的白刺痛了那里。 “我学会了!我明明学会了!我怎么还是输了?!” 奇怪的质问,到了最后,成了两声无解的呜咽。 第104章 番外:赞美的星星(一) (第一幕) 变故发生的时候,萧清荷女士正在叠衣服, 一眨眼, 手里的衣服就换成了报纸。 《天池集团成功拿下远山城整体建筑优化项目, 几十年来首次入蜀》 萧女士眨了眨眼睛, 衣服上有字儿了? 不, 是人变了。 卧室里传来了一声大喊“我这是怎么了?” 萧清荷站起来,看见自己的身体从里屋冲了出来。 她的身体问她:“……你是谁?!” 萧清荷比对方冷静多了,只问:“老余?” 结婚三十五年的老夫老妻了,也不知道是干了啥, 就经历了这么一遭, 俩人身体互换了。 身材瘦高微微驼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五十八岁余尚敬,和个子娇小,衣着整齐,一头齐耳短发的五十七岁萧清荷互换了身体。 客厅里的茶几上多了一个小巧的玻璃瓶,下面压着一张说明书: “欢迎参加增进夫妻感情的小游戏, 只要夫妻二人能够对对方的赞美装满这个许愿瓶,就可以换回身体。” 老两口研究了一下这张说明书,余尚敬先开口说: “那个,你干活真干净。” 玻璃瓶里多了一枚仿佛水晶似的星星。 唉?居然真的可以装进去“赞美”么? 余尚敬的眼前一亮, 又说:“你、你洗衣服真干净。” 说完, 他就盯着玻璃瓶, 好一会儿, 里面都没有变化。 萧清荷翻了个白眼儿, 慢悠悠地说: “要是真这么简单,你把我这些年做过的菜一个一个数着夸过来,咱们俩今天就能换回来。” 余尚敬还真试了试,结果并没有变化。 他抬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打哈欠。 他说:“那个,你是不是也该夸夸我了?” 萧清荷笑了,看自己的“丈夫”,说:“我夸你啥啊?你有什么好夸的?” “唉?你夸我做菜好吃呀!” “你一共才做了几次饭?我早不记得了。” “唉?你怎么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啊,你得把积极性调动起来,老伴儿?老萧?清荷?” 萧清荷不理他,走进了卧室,照了照镜子。 “这一把老骨头,他还挺稀罕!” 说完,她笑了。 (第二幕) 自己的妻子一直说自己有点儿老花了,之前余尚敬并不放在心上,现在老花的人变成了他自己,他在床头摸了一圈儿,真的没找到老花镜,忍不住对萧清荷说: “你眼睛看不清楚你不知道么?怎么连副眼镜都不配?” 萧清荷不理他,属于“余尚敬”的电话响了,她接了起来。 “老余啊,今天出来钓鱼啊!老莫弄了些新饵,丰成湖里咱试试去?” 一旁的余尚敬顾不上抱怨了,连忙说: “干嘛?你要出门?” 萧清荷走到房门口从鞋柜上面拿出余尚敬的钓鱼设备。 他老公用她的身体跟在后面:“唉唉唉,不行啊,你怎么能走呢,咱俩得赶紧想办法换回来,还有,你到底配没配老花镜啊,你这样我看报纸可真费劲。” 萧清荷转过身,不耐烦地看着余尚敬,说: “现在,你是萧清荷,每天扫地做饭洗衣服,我,是余尚敬,出门钓鱼下棋看报纸,知道了么?我就一副七十块钱的老花镜,让我放我上课的办公室了,你就用放大镜看报纸呗,之前谁来了你不都是像模像样地拿着你那个紫檀边儿的放大镜在报纸上比划?” 余尚敬不干,拉着萧清荷的手臂不让她走: “你别闹了,你会钓鱼么?你拿东西出去再给我折了鱼竿怎么办?清荷啊,咱俩赶紧换回来,你听我的,咱们现在这个状态是不对的,不正常的,知道么?” 萧清荷的回答是抓起了装鱼竿的袋子:“你爱知道什么知道去吧,我得走了。” “不能走!” 看着对方和自己在这儿纠缠,萧清荷掏出属于余尚敬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出去。 “喂,老姜,我家那口子不让我出去……要不你跟她说说?” 自己的手机被放在自己的耳边,余尚敬听见里面自己的多年老伙计说: “嫂子,你就别闹我哥了,我们就是出去钓个鱼,也就是个爱好,您也别管得太紧了!” 我我我? 你你你? 余尚敬听着手机里的声音,看着萧清荷用口型对他说:“要不你告诉他,你是谁。” 抓着的手到底松开了。 看着萧清荷用自己的身体关门走了,余尚敬站在玄关处,一阵儿的气闷。 过了几分钟,他走到茶几旁边拿起了那个玻璃瓶。 “萧清荷做事儿很仔细。” 瓶子里又多了一颗星星。 “萧清荷做事儿很认真!” 瓶子里的星星没变化。 “她年轻的时候长得还挺好看。” 瓶子里的星星依然没变化。 怎么?还得我夸她现在好看才行? 站在客厅里的中年“女人”面无表情地运气。 (第三幕) 萧清荷女士因为常年在讲台上工作,腿部有严重的静脉曲张,站得久了,腿就会格外的酸。 尤其是是左腿。 后来伤过脚踝,问题就更重了。 扶着发酸的腿慢慢坐在窗台的摇椅上,余尚敬先生发现本来很舒适的位置对他现在来说实在有些大了。 五分钟后,他又费劲儿地从摇椅里面挣扎出来,坐在了客厅沙发上。 瓶子里的小星星已经有了十几颗,他也是实在想不出更多了。 “你到底是怎么一个东西呢?什么游戏啊?什么设计原理啊?你这个设计不行,知道么?太差了!” 玻璃瓶一直沉默。 批判了一会儿这个游戏的“设计缺陷”余尚敬活动了一下腰。 “她身体是真不好啊,天天那个广场舞也不知道跳了个什么,不科学,不健康,不养生。” 电话突然响了,余尚敬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是属于“他老伴儿”的手机。 “喂?” “嫂子,今天我家那口子不会来,我就上你家蹭饭吃去了啊。”是老姜的声音。 余尚敬打了个哆嗦,从前老姜这么跟他老婆说话,他觉得是自己的兄弟不把自己当外人,现在他成了被人通知了一句就拉倒的,余尚敬觉得自己这个兄弟可能在为人处世上是缺了一点儿。 这是啥态度啊?让他来了吗? “你多做两个菜,我在这儿买了虾,回去炸炸就是一个菜了,你在家再做两个肉菜,炒个小白菜,再拌个凉菜。” 做菜?我还得给你做菜?你不想着换回来在外面胡闹了一圈儿,现在还胡闹到家里来了?! 电话那边的人又说:“嫂子,今天我哥还夸你贤惠呢!” 余尚敬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拿着已经被挂断的手机。 一分钟后,他走进了厨房,戴起了围裙。 “贤惠是吧?!” 整条街最有厨艺天赋的男人发现家里没有黄瓜,就开始扒起了白菜心。 白菜心拌海蜇就是一个菜,炒小白菜就不做了,厚油菜和香菇一起做个香菇扒油菜。 至于两个肉菜,余尚敬蒸了个鸡,又开始切肉片想做个回锅肉。 萧清荷带着余尚敬的老哥们儿回来,一进屋就闻到了饭菜的香。 餐桌上已经摆了三个菜了,一看就色香味俱全。 “唉?余老哥,我看嫂子今天是不想咱们喝酒了,连炒菜都先上桌了。” 萧清荷放好了鱼竿,又把买来的河虾送到厨房。 看着余尚敬起了油锅要炒肉,她说: “你学我也学的太不像了,人还没回来,菜先炒好了,我以前做饭是这个样子么?” 以前的萧清荷做饭待客是什么样的呢?先准备好冷盘,再备了热菜的原料,等客人们都入座了,再一样一样地该炒的炒该烧的烧,等萧清荷忙完了,人家的饭也就吃完了。 这当然不叫“女人不上桌儿”,这可不是什么陋习,不过是勤劳能干的女人们有了一个尽情展示自己的机会罢了。 余尚敬回头看了萧清荷一眼,皱着眉头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就试试当个男人什么滋味儿。”说着话,萧清荷拿起一边儿盘子里切好煮好的带肥猪臀尖儿肉滑进了锅里。 客厅里,传来了老姜的声音: “哥,咱俩就简单吃点儿,你让嫂子少做两个菜,赶紧出来,咱们喝酒啦!” 萧清荷笑了一下,问余尚敬:“怎么样,开心么?” 开心才怪! 几分钟后,余尚敬端着炒好的回锅肉上了桌,刚想坐下先吃两口,就听见他兄弟老姜说: “嫂子,这个油菜凉了,麻烦您再给热热?” 端着香菇扒油菜回了厨房,余尚敬听到了老姜盛赞他做的菜好吃。 “余老哥,你可真是好福气,嫂子做饭越来越好吃了!” 萧清荷也不客气:“喜欢吃你就常来。” “这可是您说的,我媳妇儿得出去三天呢,这三天我就不客气了!” (第四幕) 身体累,心也累,堆着的碗盘没刷,余尚敬一瘸一拐地往沙发上坐。 “老姜这个人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还想天天来让我做饭?他跟我也不过是一起钓了几年鱼的交情。” 萧清荷轻轻啜了一口茶,说: “兄弟交情可不是靠着年份来算的,志同道合就是朋友,是朋友交往,就得热情一点儿,别那么小家子气。” 余尚敬挪了一下腰说: “我怎么觉得你这个话有点耳熟。” “是啊,你说过的。” 萧清荷女士觉得茶真好喝。 第105章 番外:赞美的星星(二) (第五幕) 余尚敬觉得这一天过得特别累,心累, 于是他决定早点儿睡。 要睡觉之前, 他突然开心了: “你说你现在是余尚敬, 那你去书房睡吧, 我从前钓了鱼回来, 还让老姜来家里吃饭,你可都是一直把我闹到去睡书房才算的。” 萧清荷看看他:“行,那咱们一步一步走流程,你闹吧。” 余尚敬:“……” “闹啊?” “快点儿, 我今天钓鱼还挺累的, 也不知道钓鱼有什么好玩儿的,一群男人坐在河边跟参禅似的,又晒又干。” 余尚敬火了:“我闹什么,你以为我跟你似的?” 一句话,让萧清荷的表情又淡下来了。 她就坐在余尚敬平时喝茶看报的地方,抓了一颗象棋的棋子在手里玩儿。 摸到了报纸, 她低下头,开始看今天的那份报纸,巧了,正是她变成余尚敬之后正在看的那张。 “嘿, 原来是笑笑的项目已经推到蜀地去了?这可真是好事儿, 原来她是项目有了这么大进展, 才把孩子接去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送回来上幼儿园。” 萧清荷女士显然是在自言自语, 并不是在跟某个人对话,某个人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气哼哼的。 “笑笑的户口过两年就转京城去了,到时候小褚褚肯定是跟着去京城上学吧?去了京城好,考学容易,到时候读个清华北大。” 余尚敬皱着眉头,终于忍不住说: “你不要总说这些,现在外面笑笑的名声已经不太好了……” 萧清荷抬起了头:“什么名声?就在你们那一圈儿设计院老不死的嘴里的名声?我女儿堂堂正正闯荡工作,挺直了腰板子挣钱,怎么就名声不好了?再说了你们那帮人嘴里传的的名声算个屁?” “啪。”余尚敬把手里拿着的玻璃瓶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不是为了孩子好我会说这些么?她前脚沾了褚年的光进了天池总公司,后脚就跟褚年离婚了,啊?到最后是褚年离开了天池,这算什么事儿?” “这算好事儿!”萧清荷的声音猛地提高,男人的嗓音听着格外洪亮,把余尚敬都吓了一跳。 可接着,萧清荷的声音就低了下来,声音是低了,话里的分量可是越发地沉了: “你以为进了天池是褚年的本事?这都两年半了,你自己女儿什么样儿你看不出来?我告诉余尚敬,从前是我傻,现在我想明白了,我不管外人说什么,你,是余笑的爸爸我的丈夫,这日子能过你就拿出个当人爸爸当人老公的样子出来,别人再敢当着你的面说你一个大耳光子打上去,要不这日子就不过了,我去找笑笑正好帮她带孩子,你一个人就留这儿自己过吧!” 余尚敬站了起来: “哎?萧清荷,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怎么了?我什么都没干!我说余笑两句都不行了,她是我女儿!算了,她是我女儿么?我让她好好相夫教子,她呢?老公不要了,孩子不要了全国到处跑,啊,还跟那个天池的董事长走那么近。 前两天我去找老柳喝茶,人家那话怎么说的,池董事长对余笑是百分百的信任,还让我放心,你听听,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是百分百的信任,这是好话么?这里面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么?!” 萧清荷冷笑: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百分百的信任是不是好话,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百分百的信任那也是眼瞎!就跟我从前一样眼瞎!我算是看透了,余尚敬,我还以为这二年从我脚伤了之后你是变好了,敢情儿是我又瞎了!” 听自己老婆这么说,余尚敬皱着眉头,气儿都喘得急了: “萧清荷你怎么回事儿,我是在跟你吵架么?我是在跟你说余笑她现在这样不行,你怎么又转到我身上来□□我来了?” 萧清荷回呛:“有区别么?笑笑被人穿这些糟心的话不就是因为有个两不靠的亲爹么?这归根到底不就是我嫁了个根本不行的男人么?” “你说谁不行?” “早晚一把六味地黄丸,天天尿尿都对不准的老男人了,他爱谁不行谁不行!” 说完,萧清荷大步往书房走去。 余尚敬在她身后抻着头问: “你干什么去?” “你挺会闹,我让你闹烦了,我去睡书房。” (第六幕) 一大清早,余尚敬从卧室背着手出来,只觉得浑身不舒服,也不知道是气着了还是累着了,昨天晚上在床上躺着,他只觉得腿和腰都一阵阵儿的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和他从前的腰酸还不太一样,毕竟那个他可以吃六味地黄丸。 餐桌上空荡荡的,萧清荷顶着属于他的壳子在镜子前面照来照去。 “一大早的你干嘛?”余尚敬问。 “我今天去设计院。” 早上的血压是不是有点儿高啊,余尚敬被萧清荷几个字就顶得有些发昏。 “你去设计院干嘛?” 萧清荷整理着衬衣的领子,嘴角带着笑: “我正好去听听到底谁敢当着我的面儿说我女儿的坏话,我今天就拿着千年余笑给我买的手杖,谁敢说她不好,我送他个脑瓜开瓢!” 足足三秒钟,余尚敬先生一个字儿都没挤出来,不是没话讲,是太多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儿里,他的大脑程序有些运转不过来了。 “你疯了吧?人家干什么了……” “人家妨碍我做爹了,现在我是余尚敬,我是余笑的亲爹,我就得担起当爹的责任,我倒要看看,我两棍子下去,他们还敢不敢放那一臭三万里的闲屁!” 一巴掌拍在脑门上,余尚敬现在是真的怕了,他觉得自己今天是书生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了。 “好了,我错了,是我的错,行了吧,萧清荷,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说余笑,我不该一生气就把别人说余笑的闲话带回来,行了吧?咱们早饭还没吃呢,正经吃顿饭,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萧清荷透过镜子斜看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说: “你以为你一句道歉还挺金贵?你说你错了我还得赶紧给你下个台阶?我那张脸是挺好看的,也不至于让你臭美到这个份儿上吧?”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了门口,手里还攥着那根手杖。 余尚敬一拍大腿,说: “你说,你怎么样能不去打人?啊?你说你的要求,我照做,我照做还不行么?” 手上还拿着一顶买了之后余尚敬从来都很嫌弃的绅士帽,萧清荷回过身,上下看着他,说: “这样吧,你写封检讨,写的好,我就不去了。” 写检讨?! 她萧清荷以为我是她那些学生么? 她以为我是没做作业还是上课跟人说小话儿了? 她以为余尚敬是什么人?我这辈子什么时候干过这么丢人的事儿么?! “说吧,你想让我怎么写。”余尚敬一脸生无可恋,手上已经拿好了纸和笔。 “首先,你这封检讨信是写给笑笑的,你要深刻反思这些年来对余笑犯的错,从……从我怀她的时候开始写。” 余尚敬瞪大了眼睛,看疯子一样地看着萧清荷。 萧清荷回瞪:“看我干什么?写呀!” 夫妻互瞪的两秒钟过去,余尚敬用握笔的那只手的手背擦了一下脸。 “你还没吃早饭吧?我给你做点儿吧,疙瘩汤怎么样?再做个白菜饼。” “疙瘩汤就算了,咱俩血糖都不低,你拌个蒜泥菠菜粉丝吧,夹在饼里吃也好吃。” 三十八分钟之后,早饭吃完了。 二十五分钟之后,前一天剩下的碗和今天早饭后的战场也被余尚敬先生打扫干净了。 他站在厨房门口不肯动。 “咳。”萧清荷女士清了清嗓子,“你到底写不写,你不写我就去了。” 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那根手杖,余尚敬咬着后牙槽说: “我写。” “在妻子怀孕期间,我并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虽然是因为当时通讯条件的限制……” 萧清荷站在余尚敬身后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嘴里还念,宛若最严厉的老师盯着八百年来最淘气的学生做作业。 “我怀孕那么长时间你就发了三封电报回来,一封要钱,一封说你要回来了,只有一封最后说珍重勿念,珍重这俩字你是说给孩子的还是说给我的。” “那、那我当时说给你跟说给孩子不是一样的么?孩子又看不了电报。” “是啊,孩子太小了,没长眼,瞎,就投了这个胎,当了咱俩的娃儿。” 余尚敬:“……” 他不是没话说,他不是不想怼回去,就是吧,萧清荷手里那根手杖就一直没放下。 余大设计师,他心里有点虚。 十天半个月没吃六味地黄丸那么虚。 萧清荷抬了抬下巴,说:“你接着写呀。” 余尚敬慢慢转了回去。 “在孩子刚出生不久,我回到了她的身边,却一心只忙事业,疏于对家庭的照料……” “哒。”是手杖敲在写字台上的声音。 “余尚敬,你是不是忘了你大哥要把笑笑带回老家的事儿了?哦,还有你那不知道什么辈分的堂哥,他从老家来一趟,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临走还给了两条烟,他呢,人走了,把我女儿的名字也拿走了。 怎么这些事儿,你不往上面写啊?” “清、清荷,这些事情,这些事情他,老家那些人那时候确实很封建愚昧,但是,那个时候年代就那样,也……” “那个年代还有人一下海就赚了一大笔钱呢,怎么你就没有呢?就那个时代,我家笑笑一点儿好都没捞着,你说是时代的错,还是你这个当爹的错?” 第106章 番外:赞美的星星(完) (第七幕) “清荷,你饿了么?” 从早上写到中午时分, 余尚敬才写到余笑十五岁那年。 几个小时里, 余尚敬心神俱疲, 他几乎每写一行, 就要和自己的妻子吵一架, 陈年烂账翻起来都带着一股烂腌菜缸的酸味儿。 打,他这些年就没跟自己老婆动过手,现在换了身体再去动手,他那叫找打。 骂……骂不过, 从前两年开始, 余尚敬就发现自己的妻子变了,从前是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拉着高腔不成体统,现在呢,她不会像从前那样生闷气了,也不会突然就大嗓门把人吓死了, 可她的舌头牙齿都成了刀子,冷不丁就能从人的身上剜下肉来。 这一上午,他简直就是个被压着写悔过书的囚犯! 看着满纸的“错”,他就算心里真的有些悔恨, 被一股脑儿压上来, 也都变成了浑身的虱子——反正这么多了, 也不差被多咬几口。 “吃饭?”萧清荷看了一眼稿纸, 说, “你这一半儿都没写到呢。” 余尚敬叹了口气:“笑笑那年被人说早恋,我不是没说什么吗?倒是你,差点跟人家班主任打起来,还非要压着笑笑说她没早恋,有你这么给人当妈妈的么?一点都不信任孩子!” “你信任!你那是信任么?你那是不管!笑笑明明没有早恋,就跟个男孩子走一道儿回家就被人摁着头说早恋,我个当妈的能不管么?你知不知道这些话对女孩子的伤害有多大?你知不知道女孩子活得有多难?!你是一直不知道,你一直看不见!你就只想端着自己设计师的腔调,面子比天大!” “啪。”余尚敬把笔拍在了桌子上,声音提高了不少,“你是管了,你是怎么管的?啊,把孩子从教室叫到老师办公室,当着一屋子的人的面儿让她自己澄清自己没早恋。那是澄清么?那是受刑!孩子的自尊心要不要了?亏你还是当老师的! 笑笑后来半夜在卧室里哭的时候你就没反省吗?你没发现她比从前更不爱说话了吗?还有,后来她找了褚年,都被求婚了才告诉咱们,到底是为什么,你想过没有?” 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萧清荷女士低着头,十二年前换的木地板早就被时光磨出了旧旧的光泽,几乎能映出她的神情。 她慢慢地说:“是,笑笑命不好,她妈妈自以为是,给了孩子委屈自己还挺美,她爸爸又是个爱什么都比不上爱面子的。” 这段话之后,房间里依然很安静。 余尚敬站起身:“我去买菜,你要吃什么?” 萧清荷好像不想说话,半天憋出来几个字儿: “你去吧。” 余尚敬要走出书房门口的时候,萧清荷却开了口: “前几天,我看见笑笑教小褚褚,讲故事,讲三只小猪的故事,褚褚听完了,说,她要草房子,因为被狼吹坏了,就可以跑到别人家去住。你猜,笑笑说什么?” 余尚敬回过头看着她。 那个用着自己丈夫身体的中年女人接着说: “笑笑说,再坚固的别人家,也是别人家,自己的家,毁了就是毁了。小褚褚说可以用草再搭一个,笑笑说,再搭一个,也不是原来的。 老余,咱们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那么点儿大差点被送走的笑笑,上了幼儿园被男孩子欺负的笑笑,上了中学被人说早恋的笑笑……甚至,甚至跟褚年结婚之后连委屈都不知道的笑笑,都是那些草房子。” 毁了,就是毁了。 余尚敬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 “往好了想,笑笑现在也过得挺好的,虽说离婚了,一个人带孩子挺难,可现在不也事业挺顺利吗?可见孩子长大还是靠自己……” “还靠她亲爹跟着外人一块瞎造谣败坏女儿名声!” “你看你!你怎么又绕回来了!” (第八幕) 午饭,是夫妻二人互换以来难得的平静,或者说沉默。 吃完之后,余尚敬进了书房。 没用萧清荷催。 一边写,余尚敬一边说:“笑笑十五岁……该十六岁了吧?不对,十五岁,笑笑十五岁那年,你是不是生病了呀?我记得那时候我赶工期,笑笑还学着给你做饭,是我不好,那时候觉得女儿长大了,呵呵,她照顾你,我回来也开始支使起她了。” 一旁的椅子上,萧清荷静静地坐着,好一会儿,她说: “余尚敬啊,你说,我们是真的爱过孩子呢?我们到底是爱孩子,还是爱一个能被我们支配的人,爱一个只能全心全意依赖我们的人?又或者说,我们爱的是另一个可能替我们把那些得不到都实现的……我们自己?我总希望笑笑能婚姻幸福,能温柔可爱,别和老公吵架,你呢,也一样,你希望余笑成为一个相夫教子温文尔雅的女人。 我是因为一直生活在这种要么吵闹要么……就冷冰冰的婚姻里,我希望她能跟我不一样,你也是,你是对我不满意,所以希望她就不一样。 我们都要求了她,可她没遇到一个能让她只要贤妻良母就能过得好的男人。” 萧清荷的话让余尚敬半天没说话,他小心看了看萧清荷的脸色,说: “你别这么说,咱俩这么多年,其实也有不错的时候,对不对?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儿孙自有儿孙福……” 萧清荷冷笑:“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儿?天底下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教得好女儿,有几个认为自己能教得好儿子?咱们对笑笑的要求太多了,你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那你教她别学我的时候,是想屁呢?” 余尚敬的一点温文又成了欲盖弥彰的狡辩:“我、我那是被你气的!” 萧清荷几乎破口大骂余尚敬不要脸,还是忍住了。 趁着她在那儿顺气的功夫,余尚敬赶紧又说: “现在笑笑工作顺利了,没按照咱俩想的路子走也走出来了,你就觉得自己从前教的是错的,那以前笑笑没离婚的时候你也没这么反省啊?用结果倒推原因是不谨慎的,先入为主的因素太多,再说了,孩子你管得多,我可管得少……” “管多管少你还伙同别人败坏自己女儿的名声?” “你怎么又绕回来了?!” 新一轮的争吵即将爆发,突然有手机铃声传了出来,两个人到处看看,萧清荷下意识说: “是你手机响了。” 余尚敬拿起来一看,就随手接了起来。 “喂?大哥?” 听见自己发出的女声,余尚敬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萧清荷”,电话那边的“大哥”可不算是亲的了。 “弟妹呀!我是你尚德大哥。” 余尚敬被一声“弟妹”给吼得像是被雷劈过似的,拿着手机,仿佛那是就是个雷。 余尚德喊完了之后,又说:“行了,既然是弟妹接的电话,那就弟妹你和你嫂子说,这种事儿啊还是你们女人做吧,对了,跟尚敬说,中秋的时候嘉远他全家想去京城玩儿,笑笑现在是在京城吧?正好嘉远家的儿子五六岁了,一块儿玩儿正好。” 站在旁边的萧清荷把电话里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翻了个白眼儿就小声说:“五六岁的孩子跟三岁不到的碰一块有什么能玩儿的?不就是想要让笑笑招待他们么?” 余尚敬摆摆手,生怕别人听见。 这时,那头儿跟他对话的人成了余尚德的媳妇儿,他的大嫂。 “弟媳妇儿啊,我是你大嫂啊!” 看着余尚敬的脸,萧清荷差点笑出声。 旁人不知道他们现在的一堆官司,只管说着自己的话:“余笑也离婚两年多了吧?在京城没找个合适的?” 余尚敬清了清嗓子,抬头看一眼表情淡下来的萧清荷,他们两个人都已经知道这是来干嘛的了。 说亲。 “咳,这个,可能有吧,那个,嫂子啊……” “怎么还可能有?你这个当妈的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呢?到底有没有你都不知道啊?弟媳妇儿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跟你说,余笑也就是跑到了京城,天高皇帝远的你们管不着,要是在老家这儿,她现在大胖小子都又抱上了。” 余尚敬的脸上随着他大嫂的话渐渐变得难看了起来。 对方还在喋喋不休:“再说了,笑笑虚岁都快35了吧,还带着个孩子,本来就不好找,你们还不着急?我这边有个娘家侄子,去年媳妇儿车祸没了,他自己是做生意的,人长得也有福气,家里也有个孩子,不过人家马上就结婚了,也不用笑笑操心。” 等,等下? “大嫂,那个男的多大?” 儿子都要结婚了?! 萧清荷的火气又起来了,她劈手去夺手机,余尚敬避了过去。 手机里的声音是电波转化来的,清楚又模糊。 “四十七,男人还是大一点儿好……” 萧清荷彻底炸了。 余尚敬!这就是你亲戚!这就是余笑的大伯娘! “她有病吧!我家余笑怎么了?!我家余笑刨她祖坟了她让我家余笑替人家的儿子去尽孝?!他妈的一个娘家侄子能有多大的脸就敢惦记我家余笑了,她是作践人上瘾了,从余笑刚出生就开始这是要作践一辈子是吧?她自己一把贱骨头怎么就盯着我女儿使劲儿呢?我女儿偷生到余家她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还是老天爷不开眼啊?!” 把男中音吼成了超高男高音,萧清荷女士恨不能立刻买票去把那个敢欺负她女儿的活撕了。 电话里的人听了这些话也怒了,一口一句:“你家孩子什么样儿你不知道么?”“有当小叔子的这么说大嫂的么?” 余尚敬同时接收着两边儿的荼毒,脑袋都要炸了。 “闭嘴!闭嘴!你们给我闭嘴!” 尖叫之后,余尚敬终于获得了安静。 他看看红着眼睛的自己老婆,好像突然有点儿明白了那些年她为什么会歇斯底里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他又看了一眼手边的那些稿纸。 一字一句,写的是什么呢? “你给我滚!”抓紧了手机,他对电话里的那个人吼道。 客厅里,那个玻璃瓶中,多了一颗星星。 照这个速度,大概,大名余初初的小朋友上小学之前,他们两个人就能换回来了吧。 第107章 番外:我叫余初初 “褚褚,要不要吃草莓冰淇淋?” 阳光照在甜品店的窗子上, 浅浅的橙色光晕来自橱窗上漂亮的装饰, 它投在桌子上, 仿佛把阳光也变成了橙子味儿的。 男人问对面的小女孩儿, 脸上的笑比光还要甜。 看着琳琅满目的甜品, 坐在椅子上的余初初小朋友晃了晃她的小腿儿。 “不行,前天拉肚子,我答应了妈妈,这个周不吃冷饮, 也不吃……很甜的。”中间夹了一声吞口水的声音。 男人自然就是褚年, 他拿起册子,看看上面每个都无比诱人的冰淇淋球,再看看自己小小的女儿,有些不忍地说: “你看看这些冰淇淋,要不我点一个,你吃半个, 我们都不告诉你妈妈,好不好?” “不好。”女孩儿的回答干净利落。 褚年愣了一下,看着他两个月没见的女儿,突然笑了一下, 说: “你真是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小女孩儿露出了从进甜品店之后最开心的笑容, 小圆脸上两个酒窝都露出来了, 瞪着大眼睛追问:“是吗?” 看着这个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孩子, 褚年只能点点头笑着说:“是啊。” 干净利落, 不留余地,什么都已经在心里算得清清楚楚,说出口的只有结果。 不容更改的结果。 最后,余初初小朋友点了一杯奶茶,是红茶加奶不加糖的那种,褚年看着都觉得不像是这么点儿的小孩子爱喝的东西。 可是余初初小朋友说了,她不能喝很甜的东西。 “这也是提醒我自己,以后不能任性地吃东西,拉肚子真的不舒服,有好吃的不能吃,也不高兴。” 小小的脸上是大大的严肃。 褚年继续赞同地点头,余笑早早就教给了孩子什么是为了自我而克制,这是他和余笑从前一直欠缺的,他欠缺克制,而余笑欠缺的是自我。 “爸爸非常高兴你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吃,并且坚持自己的观点。” 说完,他点了三个球的草莓冰淇淋,并在五分钟后当着孩子的面一个人一口一口吃完了。 余初初小朋友的小圆脸一点点地瘪了下来。 “你现在后悔自己不吃冰淇淋吗?” 小姑娘还是摇头,细嫩的发丝和上面扎着的蝴蝶结一起飞了起来。 褚年说:“不后悔就好,不光要有好的想法,还要有坚持自己抵御诱惑的能力。” 余初初:“嗯。” 脸上的表情又是认真的样子。 褚年又笑了,作为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生活中能让他露出真实并畅快笑容的事情已经不多了,可每次看见自己的女儿,他都像个大孩子一样。 “爸爸,今天我过得很开心呀。” 褚年送余初初回家的路上,听见自己的女儿这么总结这一天。 “那过一阵儿的时候要不要跟爸爸一起出国玩儿啊?” “不行。”小女孩儿透过后视镜看着在前面开车的爸爸。“妈妈说要带我去看她建的大房子,去好多好多地方。” 褚年脸上的笑容有片刻的僵硬。 “那,那国庆节好么?还有你牛阿姨、韩阿姨、小玉阿姨……还有你韩阿姨家的那个姐姐,她马上要高考了,过了今年就不能出去玩儿了。” 只看表情,就知道小朋友有些心动,可她还是说: “这个要看小学一年级的课程啦,我马上就要不是能随随便便出去玩的幼儿园小朋友了,我是有行程的小学生啦。” “好吧,有行程的小学生,我会跟你妈妈沟通的,要是你国庆可以玩儿,我们就早早预约行程好不好?” 后座上,小女孩儿点头。 路灯下,一个清瘦的女人站在那儿,初夏的风吹着她的裙摆,像护着花的叶子。 “妈妈!”余初初下车,扑到她的怀里。 褚年也下了车,他本是想给孩子开车门的,现在却只能走到那对母女的面前,露出微笑。 “辛苦你了。”余笑对褚年说。 明明女儿已经那么大了,余笑的身上却没有多少为人母的特质,灰绿色的裙子穿在身上,长发扎成了马尾,抱着自己的孩子,也有着属于自己的明亮。 褚年只想多看几眼,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简单的寒暄之后,余笑拉着女儿的手回家,褚年坐在车里,看着她们的背影,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只有在面对孩子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也是个孩子,可他这个大孩子,却总被这样留在了原地。 “妈妈,我今天特别特别高兴。”余初初两只手拉着余笑的手,兴高采烈地说。 “高兴什么?” “我特别高兴,爸爸说我像你!” 余笑的脚步顿了一下。 要知道,去年在粤省改建项目遭遇内涝,她在现场参与指挥自救的时候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事情经历得太多了,能让她惊讶的事情也就少了。 要是现在再让她经历什么交换身体,估计她能在两天内就把生活拐回自己既定的样子。 “妈妈?你怎么了?” 余笑弯下腰,摸了一下孩子的脸, “初初,妈妈谢谢你。” “嗯?” 面对孩子懵懂的表情,余笑重重地一口亲在孩子的额头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余初初小朋友上三年级那年,写了一篇作文,名字叫《我长大的样子》 “我上一年级之前的那个夏天,妈妈带我去了她工作的地方。 有的地方很热,有的地方总是下雨,有些地方总是不下雨。那里都有很多的人,妈妈说,她的工作就是让这些人生活在更舒适的房子里。 那些地方的好多人都认识我的妈妈,妈妈说是因为她总是去问他们,到底想住一个什么样的房子。 妈妈也问我,想住一套什么样的房子,我说我不知道。 小鸟在鸟窝里,是因为鸟妈妈把蛋下在了鸟窝里,总有一天,小鸟会长大,它会张开翅膀飞出去,建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窝。 我还没到建窝的年纪,手指头太细了,连一整块砖都拿不起来,更不能操作机器,运走很多很多的水泥。 如果我能有很大的力气,可能我就会建一个红色的大房子,如果我能操作很厉害的机器,可能我会建一座摩天大楼,可长大的我什么样子呢? 我对着稿纸问自己。 我对着镜子问自己。 我也去问了窗台上的小熊。 他们都不能给我答案。 我就去问了妈妈,妈妈说,她不在乎我长大后是什么样子的,她给我取名叫余初初,就是为了让我知道,人一定要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于是我重新开始打电话去问爸爸,爸爸说他希望我快乐就好。 我现在其实就很快乐啊,那长大和没长大还有区别么? 爸爸说我在他的眼里是永远没有区别的。 可他上个月的时候还说我越来越漂亮了。 真是个时刻都在变化的爸爸。 经历了这一切,我依然不知道长大后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于是我重新开始,开始考虑我喜欢什么。 我喜欢画画,喜欢吃东西,也喜欢小甜老师的小课堂,更喜欢和妈妈一起到处走的日子。 长长的车轨通向远方,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下火车的时候先迈出哪一只脚,却已经对那个没见过面的城市有了很多的幻想。 如果我长大后也能这样旅行,在每个地方都有人认识我,在每个地方都有人因为我变得不一样,那应该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吧? 我也就像妈妈在我名字里祝福的那样,总拥有重新开始的力量。 我长大的样子,我不知道,可是我努力去想象,希望那个长大后的我,在看见这篇作文的时候,是面带微笑的。 你好呀,那个长大后的我。 我叫余初初。 总是有勇气重新开始的,余初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