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黑手札》 序章:青崖 诗题: 古木寒鸦几夕阳,薄绸衫儿兀自凉。 天下纷扰黑白子,皆入红影青空幛。 嶙峋突兀的青崖山脉已然枯黄一片,晚秋带来的凄寒横扫南北,甚至连身着战甲的军人,都不免需要时不时的轻咳几声吐出积郁的寒气。 迤逦的山道盘曲如蛇,居高而望,只见那蝼蚁般大小的人影行走其中,刀戟清脆的击响铮铮然传入耳中,不由得让人心神一震。 这青崖接壤出云与北冥两大国,乃是真正的战略重地,如此规模的一支军队凭空出现于此,怕是会招惹两国的逆鳞。 可,高崖上那道红色人影缓缓出现,却好像在告诉盟土四方,她来了。 “夜殿大人,长乐谷二十四长老精训的五万兵马已然进入青崖,前方平原设关,后方掩踪探哨,两个时辰后便能直取北冥国都。只是大人,我们当真要与北冥国开战吗?” 单膝跪伏的玄字杀手蝶兑与蝉陈缓缓抬起目光,极为畏惧地注视着那道红影,身为盟土四国地域最顶尖的地字杀手之一的夜殿玉夜,她如今的举止足以影响盟土的格局。 她冰冷的面孔仿佛霜淋雨浇过一般,她不动,但却能感知这十里风声,没有人会质疑她的强大,能够达到地字杀手的称号,能够冠以“殿”字威名,她手中的短剑拥有至强的杀意。 焚林谷复出之后,玉夜藐视着那些来自各地的玄字杀手,剑影证道,那是参与地字试炼杀手的噩梦之日。 因为一门五位地字杀手的原因,长乐谷在盟土的地位水涨船高,甚至隐隐超过了出云国古老的掌控者天罡门。 五殿同门,辉煌如红日,玉夜不愿接受长乐门的封号,自令夜殿,意为夜之杀魂。 那些时候,应该是她最为轻松的一段岁月,只是时间远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缓慢。 若是有人看得懂,她眼中应是有着些许伤感的。 玉夜的红裳拖地,她缓缓转过头来,看向这两个自己的心腹,道:“我不擅长诡计,陈兵于此,我的目的已然很清楚,你们跟了我这么久,难道以为我只是摆摆排面?” 蝶兑与蝉陈连忙伏首,前者道:“现今盟土动荡,四国之中多有异声,兼之前些时候夜殿与白殿、黑殿大人搅乱千岛,紫殿与青殿大人的事情也没有真正平息,此时开战恐怕会……” “会什么?” 玉夜冷哼一声,斜睨着两人道:“你应该是想说,四国会为了维持原有的秩序,使我替罪天下共讨之,对吗?” 蝉陈沉声道:“夜殿大人如今已经跻身顶尖地字杀手之列,长乐谷哪位长老不躬身迎之?出云国哪方势力不奉承其喜怒?大人如今揽来五万大军,权柄可比一国,可是……可是您终究只是一人啊……若是其他几位……” “够了!” 玉夜转过身去,单薄的身影在凛冽的冷风中却坚定异常,能够让她动容的东西太少,可偏偏是蝉陈的这句话,让她思绪万千。 “经历了许多事,似乎一切都已经丢失了……” 蝉陈长伏于地,道:“夜殿大人知不知道,黑殿大人便在北冥国,他现在是北冥国师……” 玉夜双目猛然注视向蝉陈,一股劲风从周身袭过,蝉陈闷哼一声,身躯便被推出去数米。 蝉陈哀哼一声,两腿已然有些打颤,但仍然保持着跪伏的姿势,他很清楚,此时的夜殿大人并不是真的怒了。 玉夜紧皱起眉头,眼中似有不忍,缓缓道:“我给你们一个选择,此时离去,找个地方安度余生,你们杀手的身份我自然会帮你们抹去,或者,跟着我。” 蝶兑与蝉陈面色犹豫,但还是选择跟在玉夜身后,他们陡然明白,这一次,很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身为杀手,这种观念他们早已具备,只是拥有的越多,便越不容易放弃。 玉夜望着那青崖之外隐约可见的战旗,百感皆入口鼻,她低唱道:“风住尘香,美眷流年,错付过千秋……” 在那青崖之外,囤集着北冥国的十万边军,北冥国的统治势力阳蛊宫根深蒂固,牢牢把握着北冥国的政治,此次早早地收到了消息,在青崖边界列阵相迎,甚至阳蛊宫派出了三位地字杀手随行。 其中两人都是阳蛊宫中声名极高的老派杀手,而余下一人则是唤作琅徒,乃是前出云国长乐谷的五殿之一的黑殿。 这日,琅徒远望,真的像是一头嗜血无性的狼。 他冷笑一声,自语道:“果然还是来了啊,不过玉夜,这次可能我们有一个会死的。” 他想起那些年斑驳的记忆,明明都已经封存在心底最深处了,但还是会感到彷徨与悲伤,他不能割舍的都已成了往事。 长乐谷五殿,红白黑紫青,代表着五位实力强劲的地字杀手。 前三者,玉夜、曲靖、琅徒,那两个人的名字死死地印刻在琅徒脑海中。 他自语道: “曲靖,他现在应该在镜水国吧?要是让他看见我与玉夜生死一战,还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子。都相识这么多年了,经历了那么多生死,真的是太不容易了,可走到这一步,谁又看得清楚?” “当初我们可是说过,要活着,要让那个村庄里的人活着,要让我们成为正常人,然而这一切还没有实现,我们便成了敌人,似乎就算是曲靖在这里,也无法改变什么。” “盟土是被杀手所统治的国度,当初说过的话都作数,若是冥冥之中有所牵引,我们来日再见吧!” 在那青崖之南,红影前后,大军徐过。 在那青崖之北,一袭白袍,一匹奔马,疾走于山间。 千里如在咫尺,他五日不歇来到此地,骏马已然累死了三匹。 但是他得知的消息,却依旧如同五日前那般让他震惊。 “再快一些,再快一些,只有我才能阻止他们,若是我赶不到,那便是有死无生。” 曲靖心急如焚。 “玉夜,琅徒,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黄尘如雾,重山如幛。 “我害怕……” 红 1 那年饥荒,就像是梦里见过的黑色的潮水一样席卷而来,迅速将出云国的大半地域吞噬,而我眼中只有那饿殍遍野,只有那一张张扭曲而丑陋的面孔。 平常时候人们是善于伪装的,他们或许会偶尔向恶,但所体现出来的表象都是善良,因此长久之后那种瑕疵便会被习惯性地忽略,事实上那种恶已然深入骨髓,蛰伏着,像是一条毒蛇。 我原以为幼年的颠沛流离,已然算得上过尽了人生苦难,但是娘亲为了争抢那半块面饼,不知道被谁一拳打在了额头上,自此她便再也没有醒来。 我冷漠地感受着她的体温变得冰冷,没有哭泣,没有悲伤,或许是因为饥饿,早已很忘记了这些情绪,或许是娘亲活着的时候说过,弱者都会没有尊严的死去,区别只是时间先后不同而已。 那块从天上掉下来的面饼被神灵收回,不知道是谁得到了存活下去的机会,还有另外的解释,那面饼是神灵抛下来的饵料,引动这一番争抢为搏一乐。 一个长相凶恶的男人向我走了过来,疲惫的面孔上露出一抹欣喜,接着便是恣意的大笑,仿佛像是发现了宝藏一样,贪婪地盯着我。 “小娃娃,跟着叔叔走吧,我保证能让你吃饱!” 那种恶心的有些颤抖的语气,让我如陷暗渊,我恐惧地看着他,却连闪避都忘记了。 他伸出了腌臜的手掌,似乎想要一把抓住我,可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一截遍布尖茬的木棍瞬间插入了他的咽喉,我将双目睁得极大,一把甩开那个男人的大手,连连退了数步,竟有些觉得兴奋。 我的手掌上都是血,甚至衣服上也掺杂了一抹腥味,但我冷漠地看着那个男人捂着自己的咽喉,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口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旁观的人也只是看着,看着他渐渐没了动静。 我开始明白,这就是死了吧!跟我娘亲一样,身躯冰冷,没有呼吸。 可是我又觉得不公平,捡起地上的石头,朝着那死去的男人砸去,直到他的面目模糊,血肉稀烂的模样让我作呕,我才停下了动作,而后费力地拖着娘亲的尸体,向着山里走去。 没有人知道一个七岁的女孩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但我从那些逃难的旁观者眼中看出了惧怕,因为我杀了人,因为我堪称残忍地杀了人,而他们不敢。 我找到了一个大坑,应该是猎人挖过陷阱的痕迹,这便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坟地了。 我要活下去! 我萌生了这个想法,在这饥荒之年,想要活下去是一种奢望,尤其是对于一个还没有自立之力的女子,太过艰难。 我在逃,在逃,不停地逃,逃的是饥荒,还有那如同的野兽的遇难者。 我亲眼见到一群人分食一具尸体,见到过妇人被侮辱,婴孩被摔死,见到年迈的老人无力地饿死,见到狰狞的头颅,扭曲的手爪,破烂的衣衫,腐烂的饿殍…… 那些丑恶都成为平常,我学会了如何逃离,如何竭尽全力地寻找食物与水,如何规避危险,在接近麻木的两年之后,我遇到了那个面善的儒士。 “噗啦!” 在山林之中游荡的我,被一张巨大的渔网罩住吊了起来,这是猎人的陷阱,但这般连野兽都挨饿的饥荒之年,谁又会在这山林之中打猎? 很快便出现了一道人影,那是一位身形微微佝偻的儒士,穿着一身青袍,举止与谈吐都像是一位教书的先生。 “哎呀呀呀,哪里来的小姑娘,不好意思我这打猎的网子竟然把你困住了。” 他连忙解开网子,将我放了出来,这番流畅的动作竟让我有几分感动,但出于警惕,我还是在脱困的瞬间跳出去七八米,见他没有追赶的打算,便瞪着双目望着他。 儒士弯着腰,面目颇为和善,双眼似乎也透露着一种罕见的温和,他向我招了招手,道:“小姑娘没受伤吧?看来我的陷阱是吓到你了,我没有恶意,这陷阱原本是想打些野味的,可不是对付人的。你是从哪里来的?只有一个人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我更加生疑,疑惑的不是儒士的善恶,而是自己内心的善恶。似乎这两年来的慌张与警惕松懈了一些。 儒士向前走了两步,我立马将要转身逃走,儒士又招了招手,连忙道:“别害怕,我不过来就是了。唉,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如今这饥荒真是百姓之灾,连这么大的孩子也都小心成这般了吧。” “也罢,也罢!” 儒士招了招手,道:“你既然不敢过来,那便等我片刻。” 见到儒士离去,我没有离去,竟然对这儒士信任了几分。 他拿来了两个软糯的馒头,似乎是觉察到我的防范心很重,便将馒头塞进了一个布袋里,向着我抛了过来。 “吃吧,我也只有这点食物了,你不必想我是善是恶,活下去,活下去就好了。” 那三个毫不起眼的字眼,却像是魔咒一般,将我那伪装起来的铁甲击碎,我捧起那两个馒头,用力地咬了下去。我要活下去,活下去…… 可是,在食物下肚之后,我求生的欲望愈发强烈,但我的意识却渐渐模糊,就像是生了病一样,失去了力气坐在了地上。 我隐约看见那儒士此刻缓缓地向我走过来,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变幻,变得狰狞,变得可怕,变得恶心。 原来这也是伪装…… 我将自己伪装坚韧,而这儒士,则是将自己变成了善人。 “为了你,我可是用了这么大的代价,要不是我天生力弱,用强力征服才是男人。不过也没有区别,现在你也只能任我处置了,幸好我一眼看出你这小丫头有体力,要是直接表露目的,十有八九会让你逃掉,在这年月,省点体力比什么都重要……” 我的警惕让我多活了两年,我的单纯与信任,则让我再一次面临危险。但我已经没有了气力,放在馒头里的药让我浑身酥软,想要站起来都是一种不切实际地想望。 我绝望了,我只有孤身一人,若是我无力反抗,还有谁能够帮我? 我闭上了眼睛,眼角滑下了一滴泪水,那么冰冷,那么冰冷。 黑 2 所幸,我救下她了。 我的名字叫琅徒,野葫芦村的异姓平民,这个名字似乎并不足以让我为人尊重。 村里人多以采买山药为生,即便南方河廊地区爆发了饥荒,但对于我门这种跑山人却没有多少影响,至少这里的山还在,我们饿不死。 “琅徒,村长刚宣布了长乐谷的白色敕令,暂时不许村民向南跑山,具体解禁时间还待商议。村里人平时向南跑的不多,就你这小子不服管教,往后可得清楚着些道理,长乐谷的规矩如果破了那就是死罪……” 话音还未落下,背着药娄曳着竹杖的老者急匆匆地转身离去,行了几步,又好似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语气有些低沉地说道:“霍横少爷往后再欺负你,只管忍着,活着才配说话。” 我站在竹栅前,一时竟有些慌乱,这种话,我似乎从来就没有听到过,因而这是听见心中稍有波动。 生在这杀手世界,没有武力与权势,便只能沦为案板上的鱼肉,臣服与苟活都是不错的道路,只是善良的人太少,不免会让人感到绝望。 我的草屋很破,地处偏僻,平时都没有人会来这里,我在门前挪种着从山里采来的草药,我小心地穿过,却发现小屋门口站着一道清瘦的身影,我微微有些讶异,而她扶着门,目光冰冷。 “那个人是谁?” 这是我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言辞与她的神情一样淡漠,她与我想象中相似,与我相似。 “就是村里的人,至于我,只是一个人。” 这话的言语别人会认为我不说话,可如果明白“一个人”的含义,那便应该会懂得。 果然她瘦弱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双眼也紧接着颤抖了,她盯着我,雾水渐渐氤氲在那眉尖,但却始终没有聚集滑落,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干裂的嘴唇无力地张了张,佯装着成人的模样,缓缓说道:“不管怎样,用尽力气活下去。” 谁知,她听了这话,眼眶顿时变得通红,她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变化,转身向着屋内跑去,我痴痴地望着这一幕,像一个真正的小孩。 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明白,我为什么会救下那样一个女孩,我明明见过那么多白骨与腐尸,无数哀嚎与呼救的无力声音在我耳边回荡,柔弱的妇人,断掉手臂的男人,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还剩一口气在血泊中呢喃的老汉,我都没有伸出手解救,但是独独救了她。 她与我年龄相近,似乎都没有能力负担起自己的生命,可上天有幸让我们活了下来,我们便不会轻易去死。 野葫芦村隶属于封南州第二十三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村落,之所以微不足道,是因为它没有任何地理优势,也没有出现过不得了的人物,我对它的认知也只是停留在这个名字。 因为我也一样,是这乱世的罪孽,孤独,以及无名之辈。 也许是我也经历过,所以心怀有极为自然的怀疑与警觉,我告诉她,虽然走出了饥荒,但是总得想办法养活自己。 我的小屋后面种着一些市易药材,屋前则种着时蔬,虽然不多但维持生活还是足够的。她也知道这些,开始询问我她应该做些什么,我犹豫片刻后分给了一些简单的活儿,相信她是可以应付的。 令我没想到的是,她的接受能力很是强大,寥寥几次便知道该如何打理菜园,虽是在极力地躲避与我说话,惜字如金之下也是透露着许多的期望,我不免生出许多怜惜之意。 一天打理,夜晚悄然而至,我熬煮的青菜清粥似乎是少放了盐,不过饶是如此她也吃了很多,另外吃了两个馒头,看得我心中咯噔一响,不知在想什么,脑袋里突然蹦出一句话:这样下去应该是养活不了两个人吧…… 我的木屋并不是很大,本来是原先一个故去的老汉废弃的屋子,我来到这里之后得到了村长的认可,便向其询问了这木屋,当然这并不是无偿的。 村里一个憨实中年人看不过去,便乘着傍晚帮我稍作修葺,连续两天悄悄地来也悄悄地离开,似乎是不想让其他人看到他帮助了。我没说话,他只是在专心修缮屋子,也没有打算结下善缘。 不对,他是说过一句话的。 他口里叼着两根榫头,手里拿着个木槌敲打,伴随着很有规律的声响,发出极为浑浊的嗓音:村里的人都有问题,别跟他们接触。 我始终都不理解,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屋子至少是不漏雨的,窗牖破烂了些我便用碎布糊了,桌子断了两条腿,我便用石头垫了好几层,鼎锅火坑还算挺好,用了两年都没什么问题,只不过床架已经在破损废弃的边缘了,躺在上面平白无故便会吱吱作响。 我用几块木板搭在一起,制作成了一张简易的床,只不过因为没有地方放置,只能像是拼接一样放在另一张床的边上,她看了一眼眉头便皱得更深,我猜测她是厌恶或者嫌弃。 我准备说些什么,可她却望着我,说道:“谢谢!” 这一句谢谢,不知是因为我救了她,还是因为我给了他暂时的安身之地,或者是说了那一句“活着”的话,只是对于一个七岁多的只有逃难经验的孩子来说,这应该是难以理解的。 她与我相似,相似的孤独与悲苦,而我却猜不出她的想法。 我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杂物,开始有事没事地整理物品,随口说着:“明早得起来早一些,距这里六七里地的古道亭口有集,我们只有将青菜尽早地送到那里,才能避免卖不出去。亭口的几大家的人都爱吃青菜,尤其是那赵大当家的管事收得最多,去得早我们便有选择,附近几个村里的人都在那里结集,人挺多的弄不好容易走丢。还有后面的药材也要带一些,掘头根和鸭掌节是黄大掌柜说好要收的,我要是失信了可找不到更好的卖家了。谷粮也快吃完了,得花一部分钱买些回来,我没有学会种粮,偷着看了村里人垦了好多次,自己种下的种子就是没苞,还白费了我许多工夫。村里的人卖粮贵,一般只有亭子里的人会收,我自然不能上这当,还是那集口的铺里的陈粮便宜……” “那是什么?” 我愣了愣,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微微有些讶异,缓缓解释道:“是这间屋子以前的主人留的书,听村民说也是个读过书的才人,不过这里可不需要读书人,他故去后这些书也就一直放着,我每天都很忙,只有闲暇的时候才会翻一翻。” 她道:“你认字吗?” 我随便挑了一本比较干净的递了过去,道:“认识几个,在那书塾边上偷听过一段时间,总觉得即便人人都觉得读书吃不了饭,但还是得学一些,起码知道些道理。” 她在翻书,我听到那很平常却有稀有的声音,不禁偷偷转过头,在那昏暗油灯的光芒映照下,她的瘦削的小脸似乎有了一丝红润。 她突然凑了过来,似是改换了另外的模样,只是我不敢看。 “你能教我读书吗?” 烛火熄灭,整个屋子黑漆漆的,而屋外的风声呜咽,将树叶拨弄得杀杀作响,听起来极为瘆人。 那张床吱吖作响,尽管上面躺着的人动静很小,但似乎并不能阻止这种声音。 “你住在这里多久了?” 我愣了愣,道:“快两年了。” 一阵沉默。 这种沉默伴随着一种难以描述的不适,因为原本两个孤独的人,竟然同时出现在同一片黑暗之中,并且在以这种方式交流。 “你的名字是……” 我想这样问,她也出声了。 “琅徒。” “玉夜。” 我在夜色的掩饰下笑了笑,第一次有很舒服的感觉,仅仅是因为这个名字。 “你为什么想读书?” “应该也就如你所说的,想知道一些道理,一些自己的道理。” “这样啊……其实我也知道得不多。” “活着,辛苦吗?” 白 3 原本的我没有名字,有的只是那些人赋予的编号。 我曾经一度因为年幼陷入混沌的记忆中,在恐惧构造的黑色的河流里战栗,宛如行尸走肉执行着不容更改的规则。如那近千名流离失所的孤儿一样,我甚至想要打破最后的苦撑,纵身跃进那十多米深的“蛇井“,了结这荒唐的生命。 然而我怔在了那里,痴痴望着夜幕映衬下的山边,竟好似有着一抹红光闪动,那不是夕阳,而是一节飘飞的纱巾,越来越高跨过山壑,随后越来越低来到了我眼前。 我拾起了红纱,像是拾起了整个世界。 我轻抚了抚纱巾,耳边的风声作止,井中的千百毒蛇齐齐吐信,我微微扬起了眉头,鬼使神差地,向着一边退了退,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而我的眼睛,也会为突然多了一点的东西而改变。 “小子,在蛇井附近做什么?”一名谷中的巡卫出声训斥。 我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无比坚定地道:“我要参加武子试炼!” 武子试炼是长乐谷一项极为特殊的盛事,参加者并不是谷内杀手,也不是来自别的势力的拜门者,所有被允许进入试炼场地“雉龙山”的人,都是未满十四岁的由长乐谷寻回并且严加管教的孤儿。很不幸的是,我也在其中,但我的年龄本应可以延迟至第二年的试炼,可因为我的自愿请缨,破例允许我成为一百九十三名试炼者之一。 所有被赋予编号的预选者都会在谷内生活一到两年,起居饮食全权接受管理者的支配,每日需要完成极高强度的苦力训练,还有他们随心所欲的鞭笞与辱骂,如若他们哪一日心情不好,随意拖选两三个扔进蛇井,这也是常有之事。冷漠的虐待,没有底线的欺凌,残酷的争斗,整日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任何人都会思想畸形,更何况我与他们都不过七八岁、十一二岁。 我作出参加试炼的决定,并不意味着我可以改变现状,雉龙山不是享福之地,那里有着上百头极为凶残的野兽,正张大着血盆大口等待食物出现。而长乐谷的规则是,试炼者穿着带有浓郁“鹿麝烟气”的衣物进入山中,不管用任何手段,杀死见到的试炼者,并抢夺其试炼玉片,在雉龙山中存活七日,便可成为试炼的胜利者,并获得“少武主”的头衔。 少武主并没有多大的权力,但却能超越一般的谷内杀手,被长乐谷的高层认定为“极佳潜力与心性之人”,从而着重培养成为高层人物,而至于究竟能到达什么层次,我并不清楚。 “只有参加武子试炼,并且活下来,我才能改变一个奴隶的命运。” 那一日,我入雉龙山。头顶有上百头苍鹰啼叫盘桓,这些眼神锐利的飞行者能够死死盯着试炼者,防止他们故意藏起来不与其他人争斗,而“鹿麝烟气”也能让试炼者更早地发觉“同伴”的位置,能够极大程度增加相遇并且厮杀的概率。而不难猜测,长乐谷需要的人才,便是这种武力强悍且拥有冷酷心性的杀手预选者。 而后,我便忘了自己究竟经历来到了,厮杀自然是难免,逃窜也是用尽了力气,头脑开始呈现麻木的状态,也杀了好几个人,也被一个人用短匕刺中了腹部,遭遇了好几头魁梧的猛虎,然后在一颗细高的杨树上战战兢兢地呆了一个晚上,才让它们放弃了取我为食。 当我跃下树干,我才知道我错了,背后窸窣的草动让我头皮发麻,来不及回头看便向前冲出,但那虎爪却先一步落在了我背上,我的后背似乎被瞬间撕裂,巨大的劲力将我拍出去十多米远,我的目光涣散,仅剩的力气很难将身子撑起。 那头猛虎缓缓走近,带着胜利者蔑视一切的神色瞪着我,下一刹那似乎便要咬断我的脖子。 我本以为我死了。 我睁开眼睛,望见旁边的树干前正躺坐一个人,他看起来与我一般大小,但个子却是小了我一截。他身上遍是鲜血,手中握着一根尖锐的木刺,旁边则放着一张断裂的木弓,我惊疑地向四周望去,赫然看到那头高大的猛虎正躺在不远处,身上沾满了殷红的鲜血,虎目即使仍旧摄人,但不难看出,它已然没了生气。 “他干的?明明看起来这么瘦弱,可他……”我的内心如惊涛卷过,但我又不免怀疑,自己是否死去,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假象罢了。 “我没有想救你,你也不用感激我。我知道现在这雉龙山正在举行武子试炼,我不会与你有任何交集,或许,你也没有办法活下去。” 少年从怀中掏出一块黄面饽饽放到了我旁边,而后拿起断弓,向着虎尸走去,蹲下,剥皮剔骨,一切动作都极为流利,仅仅几分钟便将完整的虎皮扛在了身上,虎皮很大,将他有些矮小的身体完全遮掩,看上去极为滑稽。 他走了两步,又突然停驻,用并不是很大的声音说道:“这里血腥味很浓,而且你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要是不想死就赶紧离开,我叫……” 他走了,不知道是他的声音太小我没有听到,还是他并没有说出,我终究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找到了随身的短匕,将虎肉割下了一大块背上,而后慌张地离开,一切都与那少年的从容生成了巨大的迥异。 生吃了虎肉,用衣物简单包扎过伤口,随着体力的一点点恢复,我慢慢地感觉到了真实的存在。我的战斗还没有结束,我要活下去,不再是没有意识地活着,我会从这座山走出去。杀人,躲避猛兽,抢夺玉片,寻找食物,血腥与残酷的试炼继续着,我已然忘记我杀了几个人、几头狼,走出雉龙山,我已然浑身血迹。 在出口等候着的长乐谷守卫,以一种敬佩与惊异的目光望着我,而我却早已没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