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 第一章 萨拉 一个晦暗的冬日,黄色的浓雾沉甸甸地笼罩着伦敦的街道,像夜晚一样,人们点起了灯火,商店的橱窗里闪烁着煤气灯光,有一辆出租马车缓慢地在大街上行驶着,一个模样古怪的小女孩同她父亲坐在车中。 她蜷缩着双足坐着,斜依着父亲,被父亲搂在怀里,一双大眼睛凝视着车窗外过往的行人,异样的目光带着几分少年老成的忧虑。 她年纪还小,人们料想不到能在她的小脸上看到这样的眼神。即使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说来,这样的眼神也显得老气横秋,何况萨拉·克鲁仅仅只有七岁!可是,事实上她总是在梦幻着、思考着一些古怪的事情,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时候不在想关于成人们的事情和他们所属的那个世界。她觉得好像已经活得很久很久了。 此时她正在回忆和父亲,克鲁上尉,新近从孟买一路出发的航行。她想到那条大船、船上默默地来往的印度水手、在炎热的甲板上嬉戏的儿童,还有一些年青军官的太太,她们常常逗她讲话,并且对她所说的话报以嬉笑声。 她主要在想:多奇怪呀,一个人好像刚刚还在印度的烈日下,一转眼就到了大洋当中,没有多久可又乘在这新奇的马车中,行驶在这些新奇的街道上,这儿白天也像夜间那样黑暗。她对此感到迷惑费解,就向父亲更靠紧些。 “爸爸,”她神秘地说,声音低柔得简直像是耳语,“爸爸。” “什么事,宝贝儿?”克鲁上尉回答,低头看着她的脸,把她搂得更紧些。“萨拉正在想什么呢?” “这就是那地方吗?”萨拉悄声说,偎依得更紧些。“是吗,爸爸?” “是的,小萨拉,就是这儿,我们终于到了。”虽然她只有七岁,她感觉到他说这话时是伤感的。 她觉得父亲让她在思想上对“那地方”(她总是这样称呼那个将来要去的地方)有所准备以来,好像已有好多年了。萨拉一生下来母亲就死了,所以她一点也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样子,也不想念她。她那年轻、英俊、富裕、亲昵的父亲似乎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们常常一起游玩,彼此感情深厚。她所以知道他很富裕,是因为听人们这样说过,当时他们还以为她没在听,她还听到他们说,将来她长大后也会是个富人。她并不知道作为富人的全部含义―直住在一座漂亮的有凉台的平房内,惯于看到那许多仆人向她行额手礼,称呼她“小姐,您哪”,并且凡事都由着她的性子。她有玩具与小宠物,还有一个崇拜她的印度保姆,于是她渐渐地明白了,富人们才拥有这些东西。不过,她所知道的也仅此而已。 在她那不长的生命历程中,只有一件烦心的事,那就是终有一天她要被送往“那地方”。印度的气候对儿童来说是太恶劣了,因此一有可能就会把他们送往别处去―通常是到英国去上学。她看到过其他孩子离去,听说过他们的父母谈论收到的他们的来信。她早就知道她将来也不得不离去,虽然有时候父亲讲的一些航海故事以及那片新的国土曾使她着迷,但是想到父亲将来不能同她呆在一起就感到烦恼。 “你不能跟我去那个地方吗,爸爸?”她五岁时就曾这样发问。“你不能也去上学吗?我会帮你做功课的。” “不过,你也不必在那儿呆很久,小萨拉,”他总是这样说。“你将要去住在一座好房子里,那儿有很多小姑娘,你们将在一起玩,我会给你送去很多书,而你会成长得那样快,大概用不了一年就会长得又大又聪明,可以回来照料爸爸了。” 她喜欢那样想:终有一天她能够替爸爸管家,和他一起驾车出去,设晚宴时坐在他餐桌的首席,和他谈话,读他的书―这将是世界上她最爱干的事,如果说必须离开此地到英格兰的“那地方”去了才能如愿以偿,她一定下决心去。她不很在意是否有其他女孩作伴,只要有很多书便能自得其乐了。她爱书胜于其他,实际上她总是在编造美丽的故事,自讲自听,有时也讲给父亲听,他和她一样喜欢这些故事。 “那好,爸爸,”她柔声说,“既然我们到了这儿,我想我们只能听天由命啦。” 他吻她,笑她说话这样老气横秋。说实在的,他本人可一点儿也没有听天由命,不过他知道对此必须缄口守秘。他这奇特的小萨拉一向是他的好伴儿,而等他独自回到印度,走进那座平房,明知道无法指望看到那穿着白色连衣裙迎上来的小人儿时,会感到多么孤独啊。想到这里,他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这时马车驶进了一处萧索的大场院,那里矗立着一座大房屋,这就是他俩的目的地。 那是座又大又晦暗的砖房,和两翼的那些房子完全一模一样,但它的前门上有块亮光光的铜牌,上面刻着些黑字: 铭钦女士高级女童培育院 “我们到了,萨拉,”克鲁上尉说,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高兴,然后抱她下车,登上台阶,拉响门铃。萨拉后来常常想到,那座房屋和铭钦女士本人简直一个模样。它很有气派,陈设精良,但其中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怪模怪样的,就说那些扶手椅子吧,似乎里面藏着一副硬骨头,在大厅里样样东西都是坚硬、铮亮的,甚至角落里那只落地钟的圆钟面的红色边框,看上去也像严格地涂过一层清漆。他们俩被领进去的客厅铺有地毯,上面有一个方格图案,椅子也都是四方的,一只笨重的大理石钟搁在笨重的大理石壁炉台上。 萨拉在众多僵硬的红木椅子的一张上坐了下来,用她惯常的敏捷目光朝周围扫了一眼。 “我不喜欢这儿,爸爸,”她说。“可是,我敢说,士胜兵们——即使是勇敢的士兵——也并不真的喜欢上战场” 克鲁上尉立即大笑起来。他年轻,爱逗乐儿,听起萨拉的奇谈怪论从来不觉厌烦。 “噢,小萨拉,‘他说,”将来如果没人对我讲这些正经八百的事,该如何是好啊?再没有人能像你这样正经八百的了。“ “但是为什么正经八百的事情会使你这样大笑?”萨拉要问个究竟。 “因为你说话时是那样地有趣,”他回答,笑得更厉害了。突然,他用双臂把她揽人怀中,使劲地吻她,笑声顿失,眼眶里似乎噙着泪水。 这当儿,铭钦女士步人房间。萨拉觉得,她很像她这座房屋:高大,晦暗,气派十足,怪模怪样。她有鱼样睁大的双眼,冰冷无神,笑容可掬却漠然无情。她一看到萨拉与克鲁上尉,大大咧开了嘴,满脸堆笑。关于这位青年军人,她听到过很多可喜的情况,那是从推荐人,那位太太口中得知的。在那些情况中,她得知他是一位阔爸爸,愿意在他的小女儿身上花费大量的金钱。 “非常荣幸,能够照料这样一个美丽的前程似锦的孩子,克鲁上尉,”她拉起萨拉的手,边抚弄边说。“梅雷迪思夫人告诉过我她聪慧非凡,只要孩子聪明伶俐,在我们这样的园地里会是个宝。” 萨拉伫立凝视铭钦女士的脸,像平素那样地漫思奇想。 “她为什么夸我是个美丽的孩子?”她自忖。“我根本算不上美丽。格兰奇上校的小女儿,伊索贝尔,才是美丽的呐!她有一双酒窝,玫瑰色的脸蛋,一头金色的长发。我是黑头发绿眼珠,此外,我是个瘦孩子,一点也不美。在我见到过的孩子中,我好算是最丑的中间之一了。是的,她在开始扯谎了。” 可是,萨拉认为自己是个丑孩子那就错了。她与团队中的那个美人儿伊索贝尔截然不同,但她具有自己的那份奇特的魅力。她身子苗条婀娜,就她的年龄来说,长得偏高,一张小脸蛋热情迷人。乌黑浓密的头发,只在末端鬈曲,灰色的眸子略带绿色,不错,但那是双令人惊叹的大眼睛,睫毛又黑又长,虽然她不喜欢自己眼睛的颜色,可是很多别人喜欢。尽管如此,她仍坚信自己是个长得丑的小姑娘。对铭钦女士的阿谀奉承,根本无动于衷。 “如果我说她美丽,那我就是在撒谎,”萨拉思忖,“我也应该知道我是在撒谎。我相信我同她一样丑——尽管我有我自己的丑法,可是她那样说又是为什么呢?” 认识铭钦女士较长时间以后,她才知道为什么铭钦女士那样说,她发现铭钦女士对每位送孩子来人学的爸爸妈妈都说同样的奉承话。 萨拉靠近父亲站着,聆听他和铭钦女士谈话。她所以被带到这所培育院来,是因为梅雷迪思夫人的两个小女儿是在这里受的教育,而克鲁上尉很看重她的经验。萨拉将成为所谓的“优待寄宿生”,甚至比通常的优待寄宿生享受更多的特殊待遇。她将拥有自己的一间漂亮卧室和起居室,一匹矮种马与一辆马车,还有一个女佣人代替在印度时的保姆。 “我一点也不为她的教育担心,”克鲁上尉轻拍着。萨拉的手欢笑着说。“困难的倒是不要让她学习得太快、太多。她总是坐着,把她的小鼻子埋在书堆里。她不是在读书,铭钦女士,而是狼吞虎咽,像只小狼而不像是个小姑娘。她总是如饥似渴地在寻找新书来吞食,而且她要的是成人看的书——深奥的、大部头的、厚厚的——用法文、德文以及用英文写的——什么历史啦、传记啦、诗集啦,各式各样的书。如果她读得太多,可要把她拖开啊。让她骑小马上街去踏踏,或者出去买个新洋娃娃。她该多玩玩洋娃娃。” “爸爸,”萨拉说,“你知道,如果我每隔几天就上街买一个新洋娃娃,我会有那么多,都爱不过来了。洋娃娃应该成为亲密的朋友。埃米莉就要成为我的亲密朋友了。” 克鲁上尉与铭钦女士面面相觑。 “谁是埃米莉,”铭钦女士追问着。 “告诉她吧,萨拉,”克鲁上尉笑着说。 萨拉回答时,绿灰色的眼睛里的神情很庄重、很温柔。 “她是个洋娃娃,我还没有得到她呢,”她说。“她是个洋娃娃,爸爸就要给我去买来。我们要一起出去找她。我已经给她起名为埃米莉。等爸爸走了以后,她就要做我的朋友。我要和她谈论爸爸。” 铭钦女士满脸堆着的假笑,变得确实更加馅媚了。“多独特的孩子啊!”她说。“多么可爱的小家伙!”“是的,”克鲁上尉说,把萨拉拉近身边,“她是个可爱的小家伙。为我好好照料她吧,铭钦女士。” 萨拉跟着父亲在旅馆里住了几天,实际上一直住到他坐船回印度。他俩一起逛了许多大商店,买了许许多多东西。他们确实买了大大超过萨拉实际需要的东西,但克鲁上尉是个冒失、单纯的年轻人,这小姑娘称赞什么他就让她有什么,他自己称赞什么也要让她有什么,就这样他俩采购了一大堆衣服,对于一个七岁的孩童来说实在是太豪华了。其中有天鹅绒的服装,装饰着珍贵的裘皮,有镶花边的服装和绣花的服装,还有缀着大片柔软的鸵鸟羽毛的帽子,貂皮外套与手筒,成盒成盒的小手套、手帕、丝袜,购置得那么多,使柜台后面那些彬彬有礼的年轻女店员彼此窃窃私语:这个长着双严肃的大眼睛的奇特的小姑娘,肯定起码是位什么外国的公主——说不定是印度一位土邦主的小女儿呐。 她俩终于找到了埃米莉,那是在跑了很多家玩具店、看了无数个洋娃娃以后才发现的。“我要她看上去好像并不是个洋娃娃,”萨拉说。“我要她看上去好像正在倾听我对她说话。洋娃娃的缺点,爸爸,”她歪着头沉思着说,“洋娃娃的缺点是她们似乎从来都不会听。”于是父女俩看了大大小小许多洋娃娃,黑眼睛的、蓝眼睛的、棕色容发的、梳金色辫子的、穿衣服的和不穿衣服的。 “你知道,”当父女俩端详着一个没穿衣服的洋娃娃时,萨拉说,“如果我找到了她,她没穿连衣裙,我们可以把她领到一个女装裁缝那里,让她的衣服按身材做。当场试穿一下会更合身的。” 经过多次失望后,父女俩决定一边走一边浏览商店的橱窗,让马车跟在后面。他们走过了两三家铺子,甚至没进去。这时他俩走近一家实在算不上很大的商店,萨拉突然跳起来,一把抓住父亲的胳臂。 “晦,爸爸!”她喊道,“埃米莉在那儿啊!” 她脸上泛出红光,绿灰色的眼睛里有种表情,好像她刚刚认出了一位亲密和喜爱的朋友。 “她真的在等着我们呢!”她说。“我们进去看她吧。” “啊呀!”克鲁上尉说,“我看好像应该让什么人来介绍我们一下。” “你得介绍我,然后我介绍你,”萨拉说。“但是我一看到她就认出了她——所以,大概她也认识我。” 也许埃米莉早就认识萨拉。当萨拉把她搂到怀里时,埃米莉眼睛里的确有一种富有灵性的神情。她是个大洋娃娃,但并不大得难以携带;她有天然鬈曲的金褐色头发,下垂如帷幔,她的眼睛深陷,清澈,灰蓝色,柔软而浓密的睫毛是真的,而不是画上去的。 “当然啦,”萨拉把她放在膝上,端详着她的脸说,“当然啦,爸爸,这就是埃米莉。” 就这样买下了埃米莉,竟然真的带她到一家儿童服饰商店,量了尺寸置办了一大批衣服,跟萨拉的一样豪华。她也有镶花边的连衣裙、天鹅绒和细棉布的连 衣裙、帽子和外套,还有镶花边的漂亮内衣、手套、手帕、裘皮等等。 “我喜欢她看上去总像是有个好妈妈的孩子,”萨拉说。“我就是她的妈妈,虽然我要她做我的伴儿。” 克鲁上尉本应真的为这次采购感到非常快活,但是一缕悲哀的思绪一直在拉扯着他的心弦。这说明了他就要和他心爱的奇特小伙伴分手了。 当晚午夜时分他离床走过去,站在那儿俯视着睡熟的萨拉,她怀里搂着埃米莉。她的黑发覆盖着枕头,与埃米莉的金褐色头发混在一起,两人都穿着有荷叶边的睡袍,两人的弯弯翘起的长睫毛伏在双颊上。埃米莉看上去像个真的孩子,克鲁上尉很高兴有了她。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捻捻两撇小胡子,流露出孩子似的神情。 “嗨嗬,小萨拉呀!”他自言自语。“我相信你不会知道你爸爸将多么惦念你啊。” 第二夭,他领她到铭钦女士那里,把她留下了。翌晨他就要乘船离去。他向铭钦女士说明,他的律师巴罗和斯基普沃思两位先生负责他在英国的事务,需要时可向他们征求意见,至于萨拉的费用,他们会按她送去的账单付钱的。他将每星期给萨拉写两封信,她高兴要什么就尽管给什么好了。 “她是个懂事的小家伙,她从不要求那些对她不安全的东西,”他说。 随后他同萨拉到她的小起居室,互相道别。萨拉坐在他膝上,两只小手拉着他的大衣翻领,久久凝视着他的脸。 “你在把我印在心里吗,小萨拉?”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说。 “不,”她回答,“我心里有你。你就在我心里。”他俩交臂拥抱着,亲吻着,仿佛永远不愿放开对方似的。 当出租马车从门口驶走时,萨拉正坐在她起居室的地板上,双手支着下巴颊,目光跟随着马车,直到它转过场院的拐角。埃米莉坐在她身旁,也目送着马车离去。当铭钦女士打发她妹妹,阿米莉亚小姐,去看看那孩子正在做什么时,却发现打不开那扇房门。 “我把门锁上了,”屋里传出了小可怜的话音,很客气,但有点失声。“我要一个人呆着,如果可以的话。” 阿米莉亚小姐是个矮胖子,非常敬畏她姐姐。姐妹俩中确实是她的脾气较好,她从不违抗铭钦女士。她回到楼下去,看来有点惊慌。 “我从没见过这样奇特、老成的孩子,姐姐,”她说。“她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那要比像有些孩子那样乱踢乱喊好得多,”铭钦女士回答。“我原以为一个像她这样被宠坏的孩子会把整幢房子闹翻天的。如果说有什么不论什么事情都由着她自己性子干的孩子,那么她就是。” “我刚才打开了她的箱子,正在收拾她的东西,”阿米莉亚小姐说。“我从没见过像那样的东西―外衣上镶着黑貂皮和白融皮,内衣上缀有真正的法国瓦朗西安花边。你看到过她的一些衣服。你怎么想?” “我认为那些简直是荒唐透了,”铭钦女士尖刻地回答,“但是等礼拜天我们带学童们去教堂的时候,那些衣服出现在队伍的前头会显得很好看的。她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她是个小公主似的。” 而在那楼上锁着的房间里,萨拉和埃米莉坐在地板上,正紧盯着马车在那里消失的拐角,那时克鲁上尉回头望着,不停地挥着并吻着自己的手,伤心得好像不忍停下似的。 第二章 一堂法语课 次日早晨萨拉走进教室时,每个人都好奇地睁大眼睛望着她。那时,所有的学生―从拉维尼娅·赫伯特,她还不到十三岁,却觉得已是个十足的大姑娘了,到洛蒂·利,才只四岁,是学校里的婴儿——都听说过很多关于萨拉的事了。她们明确知道她是为铭钦女士炫耀门面的学生,并且被认为是这所学校的荣誉。她们中有一两个甚至看到过一眼她那昨晚抵达的法国侍女马里耶特。拉维尼娅曾有意地走过萨拉的房门前,从开着的门中看到马里耶特正打开一只很晚才从商店送到的盒子。 “盒里装满了带饰边的衬裙——多的是饰边呀饰边,”她对正伏案读地理课本的她的朋友杰西悄声说,“我看见她把它们都抖搂出来。我听到铭钦女士对阿米莉亚小姐说萨拉的衣服是那么豪华,对于一个儿童来说是荒唐可笑的。我妈妈说儿童应该穿得简单朴素。萨拉现在就穿着其中的一条衬裙。她坐下来时,我看见了。” “她竟穿着长统丝袜哪!”杰西悄声说,依然埋头看她的地理书。“多小的脚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小的脚。” “哼!”拉维尼娅嗤之以鼻,不怀好意地说,“那是她绣鞋的做法关系。我妈说过,如果你找个手巧的鞋匠,就是大脚也能看上去像是小的。我认为她根本不漂亮。她眼睛的颜色很怪。” “她不像别的漂亮人儿那样漂亮,”杰西说,偷偷地横扫了室内一眼,“可是她使你还想多看她一眼。她有特别长的眼睫毛,而她的眼珠差不多是绿色的。” 萨拉安静地坐在她的座位上,等待着别人吩咐她做什么。她被安排在铭钦女士的讲桌近旁。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却并不感到局促不安。她饶有兴致地默默回视着那些注目于她的儿童,,已想不知道她们正在想什么,她们是否喜欢铭钦女士,是否操心她们的功课,以及她们中是否有人有个像她那样的爸爸。 那天早晨她和埃米莉曾关于她爸爸长谈了一次。“他现在正在海上呢,埃米莉,”她当时那样说。“我们俩一定要做非常好的朋友,彼此讲悄悄话。埃米莉,看着我。你的眼睛是我所看到过的最漂亮的―但我真希望你会讲话。” 她是个富于想象力的儿童,充满了奇思怪想,她的幻想之一就是假定埃米莉是活的,并且真的能听懂她的话,她想即使如此,也能从中得到莫大的安慰。等马里耶特帮她穿好了上课时穿的深蓝色连衣裙、用深蓝色的缎带束起了她的头发,她走到埃米莉自己的座椅前,交给她一本书。 “我在楼下的时候,你可以读书,”她说。看到马里耶特正诧异地看着她,她一本正经地绷着小脸对马里耶特讲话了。 “关于洋娃娃,我相信的是,”她说,“她们能够做不愿让我们知道的事情。也许埃米莉真的能够读书、讲话、走路,但是她只在人们离开房间以后才这样做。那是她的秘密。你想,如果人们知道洋娃娃们能做事情,就会让她们干活。也许她们曾经互相约定要严守秘密。如果你呆在室内,埃米莉就只顾静坐呆望,但是,如果你走出去了,她就会开始读书,或许走到窗前眺望。那时候如果她听到我们中有谁来了,她就会跑回去,跳进椅子,假装是一直坐在那儿的。” “她是多么滑稽啊!”马里耶特用法语自言自语。她下了楼,对领头的女仆说起了这事。但是她已经开始喜欢这个奇特的小姑娘了,这孩子有如此聪慧的小脸蛋儿和如此完美的举止。她以前照管的儿童都没这样有礼貌。萨拉是个很好的小人儿,说起话来温文尔雅,带着感激的意味,“劳驾,马里耶特”,“谢谢,马里耶特”。说得多么招人喜欢。马里耶特告诉领头的女仆说,萨拉向她道谢的口气就像是在向贵妇人道谢。“这小姑娘看起来像个公主,”马里耶特用法语说。的确,她非常喜欢这个新的小主人,也非常喜欢她自己的职位。 萨拉在教室里就座后,同学们都望着她,这样坐了几分钟,铭钦女士威严地敲敲桌子。“小姐们,”她说,“我要把你们介绍给你们的新伙伴。”小姑娘们全体起立,萨拉也站了起来。“我希望你们都同克鲁小姐和好相处,她刚从很远的地方来到我们这里——具体地说,是从印度来的。等会儿一下课你们得互相认识一下。” 学生们郑重地鞠躬,萨拉也欠身还礼,于是她们又都坐下来,互相望着。 “萨拉,”铭钦女士用她上课时的腔调说,“过来,到我这儿来。” 她从桌上拿起了一本书,正在翻着书页。萨拉有礼貌地向她走去。 “既然你爸爸为你雇了一名法国女仆,”她开始说,“我断定他这是希望你特别要学好法语。”萨拉感到有点儿局促不安。 “我想爸爸雇用她是因为——”她说,“因为他——他认为我会喜欢她,铭钦女士。” “我看恐怕是——”铭钦女士稍微带着不快,微笑地说,“恐怕你是个大大地给宠坏的小姑娘,总是想象是因为你喜欢人家才那样做事情的。我的印象是你爸爸希望你学习法语。” 如果萨拉年龄稍大一些,或者不太拘泥于待人有礼貌的话,她原是能用很少几句话就为自己解释清楚的。可是,幼小拘礼的她感到一阵羞红涌上双颊。铭钦女士是个十分严厉、盛气凌人的人物,她似乎绝对肯定萨拉对法语一无所知,于是觉得若去纠正萨拉就显得笨拙了。实际情况是萨拉已记不清楚自己早在什么时候就懂法语了。当她还是婴儿时,父亲就常对她讲法语。她母亲是法国人,而克鲁上尉喜爱她的语言,所以萨拉能经常听到法语并熟悉它。 “我——我从来没有真正学过法语,但是——但是——”她开始羞涩地试图为自己辩白。 铭钦女士有些不愿告人的烦恼,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她本人不会说法语,她想隐瞒这个痛心的实情。所以她无意谈论此事,以免在这新来的小学生的幼稚无端的询问中暴露自己。 “够了,别说了!”她说,礼貌而又尖刻。“如果你没有学过法语,你必须立即开始学。法语教师杜法奇先生几分钟后就要来。拿上这本书,在他来到以前先看起来。”萨拉感到双颊发热。她回到座位上,打开那本书,面带愁容地看着第一页。她知道面带笑容是非礼的,她决计不做失礼的事。但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竟然指望她学习这样一页法语书,上面教给她“lepère”的意思是“父亲”、mère”的意思是“母亲”。 铭钦女士向她投来审视的目光。 “看上去你有点生气,萨拉,”她说。“很遗憾,你对学法语这个主意不喜欢。” “我很喜欢法语,”萨拉回答,想再努力辩白一下,“但是——” “当吩咐你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你不可以说’但是‘,”铭钦女士说。“还是看你的书吧。” 萨拉这样做了,并没有笑,即使当她看到“lefils”的意思是“儿子”和“lefrère”的意思是“兄弟”的时候也没笑。 “等杜法奇先生来了,”萨拉想着,“我会让他明白的。” 杜法奇先生随即来到。他是一位很高尚、聪颖的中年法国人,当他的目光落到萨拉身上,看到她正规规矩矩地试图装着全神贯注于那一小本语言书的时候,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就是我的新学生吗,女士?”他对铭钦女士说。“我希望这是我的幸运。” “她的爸爸——克鲁上尉——殷切希望她开始学法语。但是我担心她对这种语言有一种幼稚的偏见。她好像并不想学,”铭钦女士说。 “这太遗憾了,小姐,”他和善地对萨拉说,并且用法语称呼她为小姐。“或许等我们一同开始学习了,我可以使你明白那是一种引人人胜的语言。” 小萨拉从座位上站起来。她开始感到绝望,仿佛受到了羞辱一般。她仰望着杜法奇先生的脸,一双绿灰色的大眼睛在天真无邪地祈求着。她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他就会明白了。于是她开始用漂亮流利的法语十分简洁地进行解释:那位女士不理解。她没有严格地学习过法语―没有从书本上学过一一但是她爸爸和其他人经常对她说法语,而她读法文和写法文就像她读英文和写英文一样寻常。她爸爸爱法语,而她爱法语是因为爸爸爱它。她亲爱的妈妈是法国人,可是她一出世妈妈就死了。无论先生教什么,她都乐意学,但她刚才试图向那位女士解释的是她早就认得这本书中的词汇―说着,她把那一小本语言书伸出来。 当她开始讲话时,铭钦女士猛然一惊,坐在那儿几乎是愤怒地从眼镜上方盯着她,直到她把话讲完。杜法奇先生露出笑容,那是十分欣喜的微笑。聆听这悦耳的童音讲他的家乡话,讲得如此纯真、如此迷人,使他觉得宛如回到了故乡——这在伦敦晦暗多雾的日子里,有时显得好像远在天地之外。萨拉讲完后,他从她手里拿了那本语言书,流露出近乎慈爱的目光。于是他对铭钦女士讲话了。 “啊,女士,”他说,“我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可教给她了。她没有学过法语,她简直是个法国人。她的发音是极好的。” “你该早告诉我啊,”铭钦女士喊道,受了屈辱似地转向萨拉。 “我——我曾试图解释,”萨拉说,“我―我想我可能开始说得不好。” 铭钦女士知道她曾试图解释,也知道那并不是她的过错,因为没有允许她解释。当铭钦女士看到学生们一直在注意听着,而且拉维尼娅和杰西还在法语语法书的遮掩下嗤嗤地笑着,她感到怒不可遏。“安静,小姐们!”她拍着桌子严厉地喊道。“立即住嘴!” 从这一刻起,她开始怀恨这个可供炫耀的学生了。 第三章 埃芒加德 就是在那第一天的早晨,萨拉坐在铭钦女士旁边,觉得全教室的人都在专心观察她。她很快就注意到有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姑娘,正用一双有些阴暗的浅蓝色眼睛紧盯着她。那是个胖孩子,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聪明伶俐,可是吸着的嘴显得性情敦厚。她的淡黄色头发紧紧编成一条发辫,扎着缎带,她将这条辫子挽在脖子上,口中咬着缎带的一端,两肘安放在课桌上,惊奇地凝视着这位新同学。当杜法奇先生开始对萨拉讲话时,她显得有些惊惧,而当萨拉走上前去用纯真恳求的目光看着他、并且自动用法语回答他时,这小胖姑娘吓了一跳,敬畏和惊异得渐渐变得面红耳赤。这个能讲通顺英语的姑娘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抹着绝望的眼泪,竭力记忆“lemère”的意思是母亲和“lepère”的意思是父亲。这时突然发现自己正在聆听一个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孩子讲法语,这使她几乎受不了啦。这孩子不仅十分熟悉那些词儿,而且显然认识无数多的其他词儿,还能用动词将它们联结起来,好像一点儿也不费劲似的。 她这样紧紧盯着看,狠狠地咬着自己发辫上的缎带,引起了铭钦女士的注意。此刻正感到极其恼火的铭钦女士立即扑向她。 “圣约翰小姐!”她严厉地喝道,“你这种行为算什么?把你的胳膊肘拿下去!不准用嘴咬缎带!快点坐端正!” 这一喝,圣约翰小姐又吓了一跳,看到拉维尼娅和杰西在嗤嗤窃笑,她的脸更红了——的确是太红了,好像眼泪也涌现在她那可怜相的阴暗的带着孩子气的眼睛中。萨拉看在眼里,为她难过,竟觉得开始有点儿喜欢她了,想和她交朋友。当有人被弄得不快或不幸时,萨拉总是有点儿想打抱不平的气概。 “如果萨拉是个男孩子,而且生活在几个世纪以前,”她父亲常说,“她就会刀剑出鞘,行侠四方,去营救、保护每个遇难的人。看到人们有难,她总要去斗一斗。” 于是她有点儿爱上这个胖乎乎、慢吞吞的小姑娘圣约翰小姐了,一早晨都不住地瞅着她。萨拉明白功课对她来说并非易事,她是没有被当做可供炫耀的学生而被宠坏的危险的。她的法语课是桩伤脑筋的事。她的发音甚至使杜法奇先生不由自主地笑了,而拉维尼娅和杰西以及那些比较幸运的孩子,要么嗤嗤地笑她,要么就用诧异、蔑视的目光看着她。但萨拉不笑。当圣约翰小姐把“新鲜面包”这个词不读作“lebonpain”而读作“leebongpang”时,她努力装作没有听见。她有她自己那种纯真的、火爆的小脾气,当她听到嗤嗤窃笑声,看见那可怜、呆笨、受尽折磨的孩子的脸时,会感到愤愤不平。 “实在没有什么可笑的,”她伏案看着书本,在齿间低声说,“她们不应当笑。” 下课后,学生们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谈话,萨拉寻找着圣约翰小姐,发现她忧郁地坐在窗槛座上,把身子抱成一团,便走上前去同她说话。她说的只不过是小姑娘们开始交往时彼此常说的那些话,但是她带着的亲切友好的态度,别人总是可以感觉到的。 “你叫什么名字?”萨拉说。为了解释圣约翰小姐的吃惊,你必须明白一个新学生在短期内是一种不安定因素;关于萨拉这个新学生,整个学校从前一天晚上就议论开了。谈论那些令人兴奋而互相矛盾的传闻,直讲到精疲力竭睡着为止。一个拥有一辆四轮马车、一匹矮种马和一名女仆的新学生,而且还是从印度远航而来,大可谈论,要结识这样一位新学生,可不是件寻常事啊。 “我名叫埃芒加德·圣约翰,”她回答。 “我叫萨拉·克鲁,”萨拉说。“你的名字很美。听上去像一本故事书的名字。” “你喜欢它吗?”埃芒加德声音发抖地说。“我——我也喜欢你的名字。”圣约翰小姐生活中的主要烦恼就在于有个聪明的父亲。有时这对她来说似乎是个可怕的灾难。如果你有个无所不知的父亲,会讲七、八种外语,记得住成千册书的内容,他便会要求你至少熟悉课本的内容,也可能认为你应该记住一些历史事件,能做法语练习。对于圣约翰先生来说,埃芒加德是个十分令人头痛的问题。他弄不明白他的孩子怎么会是个明确无误的笨蛋,无论什么方面都不出色。 “天哪!”他不止一次地瞪着她说,“有时候,我觉得她和她姑姑伊莱扎一样蠢!”如果说她姑姑伊莱扎学习迟钝并很快就彻底忘个干净,那么埃芒加德正是非常像她。不容否认,她是学校里大名鼎鼎的低能儿。 “必须强迫她学习,”她父亲对铭钦女士说过。结果呢,埃芒加德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在羞辱和眼泪中度过。她学了又忘;换句话说,即使她记住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很自然地,同萨拉结识后,就会坐在那里用深深钦佩的目光凝视着她。 “你能说法语,是吗?”她恭敬地说。 萨拉也坐到那宽大的窗槛台上,蜷缩起双脚,双手抱膝。 “我能说是因为生来就听惯了法语,”萨拉回答。“如果你以前常听法语,那你就也能说的。” “啊,不,不可能,”埃芒加德说,“我永远不会说法语!” “为什么?”萨拉吃惊地问。 埃芒加德摇摇头,发辫摆动着。 你刚才听到过我说了,“她说,”我总是那个样子。不会念那些词儿。它们太怪了。“ 她停了一下,补充说,话音里带着点儿敬畏:“你很聪明,可不是吗?” 萨拉望着窗外晦暗的场院,那里有麻雀在潮湿的铁栏杆上和乌黑的树枝上蹦跳着、凋啾着。她沉思了一会儿。她常常听人家说她“聪明”,她怀疑自己是否聪明——如果真的聪明,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不知道,”她说,“我没法讲。”她看到埃芒加德胖乎乎的圆脸儿上的伤心表情,于是微微一笑,改换了话题。 “你愿意见一下埃米莉吗?”她探问道。 “谁是埃米莉?”埃芒加德问,就像铭钦女士当初那样。 “到我屋里去看吧,”萨拉说着伸出自己的手。 她俩从窗槛台上一齐跳下来,走上楼去。 “这事可是真的,”穿过大厅时,埃芒加德悄声说-“你真的有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游戏室?” “是的,”萨拉回答,“爸爸要求铭钦女士让我有一间,因为―哦,那是因为我玩儿的时候,常编故事讲给自己听,我不喜欢别人听见。如果我知道别人在听,那就讲不成了。” 此时她俩已走上通向萨拉房间的过道,埃芒加德忽然站住了,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你编故事!”她气喘l甲吁地说。“你编故事―能像你说法语一样好吗?你能吗?” 萨拉看着她,简直有点吃惊。 “是呀,任何人都能编造的,”萨拉说。“你从来没有试过吗?” 她警觉地把自己的手放到埃芒加德手上。 “让我们悄悄地往门口走,”她低声说,“然后我猛不防地打开门;或许我们能捉住她。” 她微微一笑,但是眼睛里露出一点神秘的希望之光,这迷住了埃芒加德,虽然她压根儿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萨拉要“捉住”谁,为什么要捉住她。无论萨拉是什么意思,埃芒加德深信那一定是什么令人快乐兴奋的事,于是满怀着期望,战战兢兢地踮起脚尖跟着萨拉沿过道走去。她俩悄然无声地来到门口。然后萨拉突然转动门把手,猛地将门打开。门敞开了,显露出室内十分整洁宁静,壁炉中的火徐徐燃烧着,旁边的椅子里坐着个出色非凡的洋娃娃,显然在看一本书。 “呀!不等我们看到她,她已回到座位上去了!”萨拉惊呼道。“当然,她们总是这样的。动作快得像闪电。” 埃芒加德看看萨拉又转眼看看洋娃娃,然后目光又落到萨拉身上。 “她能——走路吗?”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能,”萨拉回答,“至少我相信她能,至少我假装相信她能。这样就使它像是真的一样了。你从没假装相信一些事情吗?” “没有,”埃芒加德说,“从来没有,我——告诉我那是怎么回事吧。” 她被这个奇怪的新伙伴弄糊涂了,实际上她盯着看的不是埃米莉倒是萨拉——尽管埃米莉是她见过的最招人喜爱的玩偶。 “我们坐下吧,”萨拉说,“我会告诉你的。那是很容易的事,只要一开始,你就止不住了。你只顾假装又假装,一直假装下去就行了。这种事儿是很美妙的。埃米莉,你好好听着。这位是埃芒加德·圣约翰,埃米莉。埃芒加德,这位是埃米莉。你乐意抱抱她吗?”“噢,我可以吗?”埃芒加德说,“我真的可以吗?她多美啊!”于是埃米莉被放到她的双臂中。 同这个奇特的新学生邂逅的这一个钟头,也就是她们听到了午餐铃声而不得不下楼去之前的这一个钟头,在圣约翰小姐短短的黯淡生活历程中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萨拉坐在炉边地毯上给她讲一些奇事。她身子蜷缩着,绿色的眸子闪闪发亮,双颊泛红。她讲述着那次航海的经历和在印度时的一些故事,但最使埃芒加德着迷的是她关于洋娃娃的那些幼想:当人离开房间后,她们便行走,说话,能做她们要做的任何事情,但是她们必须对自己的这种能力严守秘密,所以当人们回房时,她们就像闪电一样飞速回到自己的老位置上。“这我们可做不到,”萨拉一本正经地说。“你明白吗,那是一种魔法。” 有一次,当她讲述寻觅埃米莉的经过时,埃芒加德看到她面色突变。似乎有一片阴云掠过她的脸,扑灭了明眸中的光芒。她急剧地抽了口气,发出一点儿稀奇的伤感声音,接着紧闭双唇,一直紧抿着,像在下决心要做或者不做什么事情似的。埃芒加德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萨拉像其他任何小姑娘一样,可能早就突然一阵呜咽一阵啼泣了,但是萨拉没有这样做。“你有点儿什么——什么痛苦吗?”埃芒加德冒昧地问道。 “是的,”萨拉沉默片刻后回答。“但是,那可不是在我的身子里。”然后她又低声说了点儿什么,极力保持话音镇定,她说的是:“比起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你更爱你的父亲吗?” 埃芒加德的嘴不禁张开了些。她知道在这所高级女童培育院里,你如果说出从来没有想到要爱父亲,并且为了避免陪伴父亲待十分钟,竟会做出任何不顾死活的事情,那你的表现就远不像是个富有教养的孩子了。的确,她感到很窘。 “我——我简直不大见到他,”她结结巴巴地说。“他总是在书房里——读着什么书。” “我爱我父亲超过整个世界十倍以上,”萨拉说。“我的痛苦就在于此。他已经走了。” 她默默把头俯在蜷缩起来的双膝上,呆呆地坐了几分钟。 “她快要放声大哭了,”埃芒加德担心地思忖。但是萨拉没有哭。一绺绺黑色鬈发散落在耳边,她静静地坐着,过了会儿才开口说话,并没有抬起头来。 “我答应过他要忍耐下去,”她说。“我会的。人们必须忍受一些事情。想想士兵们所忍受的吧!爸爸是个军人。如果发生了战争,他就不得不长途行军并忍受饥渴,或许还会负重伤。而他永远不会说什么——一个字也不说。” 埃芒加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但是觉得自己开始崇敬她。她是那样了不起,那样与众不同。 不一会儿,萨拉扬起脸,把黑色鬈发甩到脑后,怪谲地微微一笑。 “如果我继续讲啊又讲,”她说,“跟你讲假装的事,我就能更好地忍耐下去。虽然忘不掉,但总能更好地忍耐下去。” 埃芒加德不知怎么好像喉咙里梗着块东西,她觉得眼中啥着泪水。 “拉维尼娅和杰西是’最要好的朋友‘,”她说,语音有点儿沙哑。“我希望我们也能成为’最要好的朋友‘。你让我做你最要好的朋友吗?你是聪明的,而我是学校里最笨的孩子,但是我——哦,我多么喜欢你啊!”“这使我很高兴,”萨拉说。“当你被别人喜欢的时候,你会十分感激的。是啊。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并且我要告诉你,”——忽然间她双颊生辉——“我能帮你学好法语。” 第四章 洛蒂 如果萨拉是另外一种秉性的儿童,那么,此后十年在铭钦女士的高级女童培育院里度过的生活,对于她是不会有所裨益的。她在那里仿佛被当作贵宾而不只是个小姑娘来对待。如果她本是个生性执拗、盛气凌人的儿童,受到了如此过分的娇纵与奉承,可能早已变得讨厌得令人难以容忍;如果她本是个懒散儿童,那她也就什么都学不到。铭钦女士私下里讨厌她,但铭钦女士是个非常世故的女人,不会去做或说什么有可能导致这样一位求之不得的学生希望离开她学校的事情。 她知道得很清楚,只要萨拉写信告诉她爸爸她感到不舒适或者不快乐,克鲁上尉就会立即把她带走。铭钦女士的看法是只要一个孩子不断被夸奖,并且从来不被禁止做她喜欢的事,她肯定会喜欢这样对待她的地方。因此,萨拉由于学习聪明、举止良好、对同学和善而被夸奖;如果她从鼓囊囊的小钱包里取出微不足道的六便士给乞丐,那就由于她的慷慨而被夸奖。她所做的最简单的事情也都被看作美德来对待,如果她本来没有好脾气和聪明的小脑筋,那她可能已成为一个十分自满的小家伙。但是那聪明的小脑筋告诉了她很多关于她自己以及她的处境的切合实际的真实情况,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不时同埃芒加德谈起这些情况。 “人们遇到的一些事往往是碰巧发生的,”她曾这样说。“有很多好事儿对我发生了。碰巧我一向就喜欢功课和书本,而且学了就能记住。碰巧我生来就有个十全十美的聪明的父亲,能供给我所喜欢的一切东西。或许我根本没有真正的好脾气,但是,如果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而人人对你都很和蔼,那你怎么还能不是自然而然就有好脾气呢?我不知道,”——态度十分严肃——“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发现自己真是个好孩子,还是个讨厌的孩子。或许我是个要不得的坏孩子,但从没人会知道,就因为我从未受到过考验。”“拉维尼娅没受过什么考验,”埃芒加德固执地说,“而她却是够可恶的。” 萨拉反省似地抚摩着小鼻子的尖儿,仔细思考着这事。 “是的,”她终于说,“或许―或许那是因为拉维尼娅正在发育成长吧。” 回想起曾听到阿米莉亚小姐说过,拉维尼娅发育得那样快,她担心会影响拉维尼娅的健康与性情,萨拉得出了这个宽厚的结论。 实际上拉维尼娅很恶毒。她毫无节制地忌妒萨拉。在萨拉这个新生到校以前,她一直自以为是学校里的头儿。她所以能当头儿是因为她能使那些不听她的同学感到她极难对付。她欺侮年纪小的儿童,对能当她伙伴的较大的那些孩子则装腔作势。她相当漂亮,当这高级女童培育院的学生两人一排列队外出时,她曾是穿戴得最好的一个。可是后来出现了萨拉,穿着天鹅绒上衣,带着黑貂皮暖手筒,还配着耷拉着的鸵鸟羽毛,由铭钦女士领着走在行列的最前头。这起初使拉维尼娅觉得够难受的;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变得很明显,萨拉也成了学生中的头儿,不是由于她能闹别扭,而是因为她从不那样做。 “可是萨拉·克鲁有一个优点,”杰西说了这句老实话,惹恼了她这“最要好的朋友”,“她从不’炫耀‘自己,但是你知道她本来是可以那样做的,拉维(拉维尼娅的爱称)。如果我也有那么多好东西,也那样被大肆吹捧,我相信我会忍不住有那么点儿想那样做的。家长们来校时,铭钦女士炫耀萨拉的那副样子实在太叫人恶心了。” “亲爱的萨拉一定得去客厅和马斯格雷夫太太谈谈印度,”拉维尼娅用她摹仿铭钦女士时最逗人的腔调学舌道,“亲爱的萨拉一定得对皮特金夫人说说法语。小姐的发音是那样完美。不管怎样,她的法语不是在这培育院里学的。她懂法语也算不上什么聪明。她自己说过,她根本没学过法语。那只不过是她顺手捡来的,因为她经常听她爸爸说法语。至于她爸爸,作为一个驻在印度的军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可是,”杰西慢吞吞地说,“他打死过老虎。萨拉屋里的那张虎皮就是她爸爸打死的那只老虎的皮。难怪她那样喜爱它。她躺在上面,抚弄着它的头,对它讲话,拿它当一只猫。” “她总是干蠢事,”拉维尼娅厉声说。“我妈说像她那样作假是很蠢的,还说她长大后将成个怪人。”千真万确,萨拉从不“炫耀”。她是个友善的小精灵,信手将自己的特殊待遇和所有之物与人分享。那些年龄小的孩子已习惯于被那些十至十二岁较成熟的小姐鄙视,喝斥滚开,但是她们从未被这位最堪羡慕的同学惹哭过。她是个慈母般的小人儿,当别人跌倒擦伤膝盖时,她跑过去扶她们起来,拍抚她们,或者从衣袋里摸出一块夹心糖或什么能安抚她们的小玩意儿。她从来不把她们推开给自己让路,也从不含沙射影地羞辱她们年幼无知,性格上有瑕点。“如果你是四岁,你就是四岁,”她严厉地冲着拉维尼娅说,因为有一回拉维尼娅——这是无可抵赖的——打了洛蒂一巴掌,骂她“臭娃娃”,“但是明年你就是五岁,后年六岁。而且,”她瞪着一双令人信服的大眼睛,“只要再过十六年,就是二十岁。” “天哪!”拉维尼娅说,“我们怎么能算得那么远!”事实上,不可否认十六加四等于二十―而二十岁这岁数,即使最大胆的孩子也几乎不敢想象。 就这样,年龄较小的孩子都崇拜萨拉。大家都知道,她曾不止一次在自己的房间里举行茶话会,组织那些受轻视的孩子参加。埃米莉也被拿来一起玩,而且用的是埃米莉自己的那套茶具―这套茶具的茶杯上有蓝色的花朵图案,杯里盛着大量加糖较多的淡茶。谁也没见过这么逼真的洋娃娃用的成套茶具。从那天下午起,萨拉就被整个学字母的初级班尊崇为女神和女皇。 洛蒂·利崇拜萨拉到如此地步,以致如果萨拉不是个慈母般的人儿,就会对她感到厌烦了。洛蒂是被她那好发奇想的年轻爸爸送到学校来的,他想不出除此以外还能拿她怎么办。她妈妈年轻时就死了,这孩子一生下来就像人们心爱的洋娃娃、宠坏了的小猴子和叭儿狗那样被溺爱着,因此她是个会闹得骇人的小家伙。当她要或者不要什么东西时,她又哭又嚎;由于她偏偏总是要那不可能给她的东西,而不要那最有益于她的东西,所以经常能听到她那令人惊然的小嗓门儿在这栋房子的某一部分升级到哀号。 洛蒂有她最厉害的武器,就是说她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发现,一个失去母亲的小女孩儿理应受到别人的怜悯和恩宠。她大概在她母亲死后不久曾听到一些大人谈论过她。所以充分利用这个道理已成为她的习惯了。 萨拉第一次照料洛蒂是有天早晨她经过起居室的时候,听到铭钦女士同阿米莉亚小姐两人在试图平息有个孩子愤怒的哭嚎,而那孩子显然不肯安静下来,憋足了劲就是不肯停,迫使铭钦女士简直喊起来―态度庄重而又严厉——来压倒洛蒂的嗓门儿。 “她为了什么要哭?”铭钦几乎是大喊了。 “呜-呜-呜!”萨拉听到女孩呜咽道,“我可是没有个妈-妈-妈呀!” “噢,洛蒂!”阿米莉亚小姐大声叫道,“好了,宝宝!别哭了!请别哭了!” “呜!呜!呜!”洛蒂发作似地嚎陶起来,“没有个一妈一妈一妈呀!” “应该抽她一顿,”铭钦女士声称。“你要挨打了,你这个任性的孩子!” 洛蒂啼哭得更响亮了。阿米莉亚小姐也开始哭了。铭钦女士提高嗓门,几乎像雷鸣一般,她猝然跳离座椅,气急败坏地冲出房间,撇下阿米莉亚小姐去收拾局面。 此时萨拉正站在走道上踌躇着是否应当进去,因为她最近刚和洛蒂交了朋友,也许能使她平静下来。当铭钦女士走出房间看到萨拉时,看上去很着恼。她知道她从里屋传出来的音调听起来既不庄重又不和蔼。 “啊,萨拉!”她叫道,竭力装出一副合适的笑容。“我站停在这里,”萨拉大声说,“是因为我知道那是洛蒂——我就想,也许——仅仅是也许吧,我能让她安静下来。我可以试试吗,铭钦女士?” “你能做到!你是个聪明孩子嘛,”铭钦女士回答,猛地抿紧了嘴。接着,看到萨拉由于她的粗鲁显得有点儿沮丧,她改变了态度。“不过你在各方面都是聪明的,”她以赞许的口气说。“我敢说你能管住她。进去吧。”说罢丢下萨拉就走了。 萨拉进屋时,洛蒂正躺在地板上尖声叫喊,一双小胖腿猛烈地乱踢着,阿米莉亚小姐又惊惶又绝望地弯身蹲在她身边,急得面孔红通通、汗涔涔。洛蒂在她家的育婴室里早就发现又踢又叫总是以满足她所执著的要求来平息的。可怜的胖小姐阿米莉亚试用了一个又一个方法都无法奏效。 “可怜的宝贝儿!”她等了个空儿说,“我知道你是没有妈妈的,可怜——”然后换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口气说,“如果你不停止哭闹,洛蒂,我就要打你了。不幸的小天使!得了——得了!你这顽皮可憎的坏孩子,我要扇你一巴掌!我会的!” 萨拉不声不响地走到她们跟前。她根本不知道自已究竟要做什么,但是内心里有个模糊的信念,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讲这种毫无用处的、刺激她的话。“阿米莉亚小姐,”她低声说,“铭钦女士说我可以试试让她停止哭闹——我可以吗?”阿米莉亚小姐转过身子,一筹莫展地看着她,喘吁吁地说,“哦,你认为你能吗?” “我不知道是否能做到,”萨拉回答,仍然是半自语地说,“但是我要试一试。” 阿米莉亚小姐趔趄着站起身来,深深叹了口气,而洛蒂的小胖腿还是那样乱踢着。 “你要是悄悄离开房间,”萨拉说,“我就留下和她在一起。” “唉,萨拉!”阿米莉亚小姐几乎是呜咽着,“我们从没有过这么可怕的孩子。我不信我们还能把她留下。”于是她偷偷地溜出房间,找到这样一个借口走开实在是莫大的解脱。 萨拉在这嚎哭、撒野的孩子旁边站了一会儿,俯视着她,没有说任何话。然后她在地板上径直坐下来,守在旁边等着。除了洛蒂愤怒的尖叫,房间里寂然无声。对利小姐来说这可是个新情况,她本来习惯于在哭叫时听到别人轮番地进行谴责、恳求、命令、劝诱。现在躺在地上乱踢乱叫,却发现身旁唯一的人似乎一点儿都不在乎,这情况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睁开紧闭着的泪眼,想看看旁边这个人是谁。看到的却只是个小姑娘。不过那是拥有埃米莉以及所有那些好玩意儿的那个小姑娘,她正镇定地望着自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洛蒂暂停了几秒钟,本来是为了看看是怎么一回事,现在觉得必须重新开始,但是宁静的房间以及萨拉那奇特、关注并平和的面容使洛蒂的第一声嚎哭有点半心半意。 “我一没有一任何一妈一妈一妈妈!”她呼喊道,可是嗓音却不那么有力。 萨拉更加镇定地看着她,但流露出一种理解的目光。 “我也没有妈妈,”她说。 这一点是如此出乎预料,令人惊奇。洛蒂真的放下了她的双腿,扭动了一下身子,躺在那儿睁大眼睛望着。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中,一个新念头可以阻止儿童啼哭。还有一个真实情况:洛蒂不喜欢铭钦女士,她太粗暴,也不喜欢阿米莉亚小姐,她只知道愚蠢地纵容,但她很喜欢萨拉,虽然还不怎么了解对方。她并不打算放弃诉苦,但是她的思想已被岔开,于是又扭了一下身子,赌气地抽噎了一下说: “她到哪里去了?” 萨拉停顿片刻。因为她曾被告知妈妈在天堂里,关于这事儿她想过很多,而她的想法并不跟其他人的完全一样。 “她到天堂去了,”她说,“但是我肯定她有时出来看望我―虽然我看不见她。你妈妈也是这样。也许现在她们俩都能看见我们。也许她们俩都在这间屋里。” 洛蒂坐得笔直,望着四下。她是个漂亮的长着满头鬈发的小家伙,一双圆眼睛像露湿的勿忘我花。如果她妈妈在此前半小时内看到了她的胡闹,恐怕就会明白她的孩子不是那种可以称为天使的孩子。萨拉继续讲着。可能有人会认为她所讲的有点儿像童话故事,但是在她的幻想中,却都是那样真实,洛蒂开始不由自主地听下去。人家曾告诉萨拉她妈妈长着翅膀,头戴花冠,她还看到过贵妇淑女们穿着美丽的白色睡袍的像片,据说她们都是天使。而萨拉现在讲的似乎是一处可爱的国土上的真实故事,那里居住着真实的人。 “那里一片片田野上开满了鲜花,”她说,像往常那样,一讲起来就忘掉了自己,讲着讲着就好像沉醉在梦幻之中——“一片片田野上尽是百合花——当柔和的风吹过,空中飘送着花香——人人呼吸着花香,因为柔和的风总是不停地吹着。小孩子们在百合花的田野里奔跑着,采了一抱一抱的百合花,边嬉笑边编结小花环。街道上亮光光的。不论走多远也不会感到疲劳。他们可以飞到任何爱去的地方。城市的围墙由珍珠和黄金筑成,但是城墙相当低,便于人们凭依在上俯瞰人间,并微笑着传送美好的祝愿。” 无论萨拉开始讲的是什么故事,毫无疑问洛蒂都会停止哭泣,人迷地聆听,但是不可否认,这比其他大多数故事更美丽动听。她把身体挪近萨拉,全神倾听着每句话,直到故事的结尾——这结尾来得太快。当结尾真的到来时,她感到多么遗憾,又不祥地撅起嘴来。 “我要到那里去,”她喊道,“我——在这学校里没有个妈妈。” 萨拉看到了这危险的信号,从梦幻中清醒过来。她握住那胖乎乎的小手,把洛蒂拉到身边,略带笑地哄劝起来。 “我会做你的妈妈的,”她说。“我们来一起玩,你就是我的小女孩儿。埃米莉就是你妹妹。” 洛蒂的一双酒窝开始全都显现出来了。 “她愿做我的妹妹吗?”她说。 “是啊,”萨拉回答,说着一跃而起,“我们去告诉她。然后我来给你洗脸梳头。” 洛蒂欣然答应,跟萨拉一起跑出房间上楼去,似乎已不记得刚才整整一小时的悲剧原是由于她拒绝在午饭前梳洗而请来铭钦女士施展权威的缘故。 以这时起,萨拉当上了养母。 第五章 贝基 当然,萨拉最有的最大魅力就是她讲故事的魅力,她能使谈话的所有内容无论是不是故事都似乎像个故事。这魅力比她的华丽衣物以及“可供炫耀的学生”这个地位能赢得更多的追随者;这魅力也使拉维尼娅和某些别的小女孩最为忌妒,而同时又最能使她们不由自主地着迷。 凡是曾经在有会讲故事者的学校里呆过的人都知道那种奇迹般的现象是怎样的——那会讲故事者,她或他是怎样被追随着,被人喋喋低语地恳求讲述传奇故事,成群的人怎样聚集在这招人喜爱的故事会的外围不走,希望允许他们参加听讲。 萨拉不仅会讲故事,而且热衷于讲。当她坐在或站在人围成的小圈子中间开始编造精采的情节时,一双绿眼睛变得又大又亮,双颊泛红,她会不知不觉地开始表演起来,用抑扬顿挫的语调、俯仰摇摆的苗条身躯和戏剧性的手势,使她所讲的内容既美妙又惊险。她忘记自己是在给孩子们讲故事,看见了她讲述的惊险故事中的神话人物,或者国王、王后以及美丽的贵妇人,并且同他们生活在一起。有时候,她讲完了故事,兴奋得上气不接下气,会把手放在她那瘦小的急促起伏着的胸脯上,半笑着像在自嘲似的。 “我讲故事的时候,”萨拉会这样说,“那似乎不仅仅是编造的故事。它似乎比你本人更真实——比学校的教室还真实。我觉得仿佛自己就是故事里的各种人物——一个接着一个。真是奇怪。” 萨拉在铭钦女士的学校里呆了约两年了。冬季的一天下午,浓雾弥漫,她从她的马车里下来,舒适地裹着她最暖和的天鹅绒和裘皮衣服,看上去雍容华贵,大大超过了她的想象。当她跨过人行道时,忽然瞥见厨房前采光小天井的台阶上站着一个邋遢的小人,正睁大眼睛伸长脖子以便能通过栏杆仔细窥她一眼。那污迹斑斑的小脸上所表现的热切与畏怯之中流露出一点什么,使萨拉对她看。萨拉看她时带着微笑,因为对人微笑正是她的一贯做法。 可是那张污迹斑斑的脸和睁大的眼睛的主人显然担心自己不应被人发现正在窥视那地位优越的学生。她像匣子里藏着的那种玩具跳偶般躲藏起来,匆匆回进厨房,如此突兀地失去了踪影,若不是因为她是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小东西,萨拉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的。就在当天傍晚,在教室的一角,萨拉坐在一群听众中间讲故事,这小东西怯生生地走进房间,携来一箱对她来说实在太沉重的煤,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跪下,给炉火添煤、清除炉灰。 她比在天井栏杆后面窥视时洁净些了,但看上去还是那么惊惶不安。她显然不敢正眼看这些孩子,也不敢显出在听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一块一块地添煤,以免发出扰人的响声,清理火炉用具时的动作也很轻柔。不到两分钟,萨拉就看出她对眼前发生的事深感兴趣,正慢慢地干着活,希望东一句西一句地听明白一些内容。萨拉领悟到这一点,就提高了嗓音讲述得更清晰了。 “那些美人鱼轻柔地在晶莹的绿色海水中游泳,身后拖曳着一张用深海的珍珠编成的渔网,”她讲着,“公主坐在白色的岩石上望着她们。” 这是个奇妙的故事,说的是一位公主被人鱼王子爱上了,跟他去住在海底闪着珠光宝气的洞府里。这个小奴仆在壁炉前将炉边的地面清扫了一次又一次。扫过了两次,她再扫第三次,当时讲故事的语音如此诱惑她去倾听,使她被迷住了,确实忘记了自己根本无权听故事,也忘记了其他的一切。她跪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索性坐在脚后跟上,刷子闲吊在手指间。讲故事人的话音继续着,把她引人了迁回曲折的海底洞来,双手支着下巴颏儿,正入神地听马里耶特讲述。她的名字叫贝基。马里耶特曾听到过楼下人人都喊“贝基,做这个”、“贝基,做那个”,一天到晚每隔五分钟就有人喊。 马里耶特走后,萨拉坐在那里望着炉火,仔细地想了一会儿贝基的事。她编了个故事,贝基是故事中被虐待的女主人公。萨拉想她看上去好像从来没有充足的食物吃。她的眼神流露出饥饿的神色。萨拉希望能再见到她,可是虽然有几次瞥见她搬东西上下楼,她总是显得那样匆忙和害怕被人看见,实在不可能对她讲话。 但是几星期后,又是一个多雾的下午,萨拉进人起居室时,发现自己面对一幕相当哀婉动人的场面。在明亮的炉火前,贝基坐在萨拉喜爱的、自己专用的安乐椅里熟睡着,鼻子上有一处煤灰污斑,围裙上也有几处,破旧的小帽子半挂在头上,近处的地板上有只空煤箱——她疲劳已极,竟然超过了那劳累的小身躯的忍受能力。她是被打发上楼来整理傍晚用的各个卧室的。房间很多,她跑来跑去,已有一整天。她将萨拉的房间留到最后。这些房间不像其他的那样朴素而空荡荡的。一般学生只应该满足于最起码的生活必需品。对这厨房脾女来说,萨拉舒适的起居室就像是豪华的闺房一样,虽然它实际上只不过是一间精巧明亮的小房间。但是室内有些图画和书籍,还有来自印度的珍奇物品;有一张沙发和一把软垫很低的椅子。埃米莉坐在她自己的椅子上,神气活像主事的女神,而壁炉总是擦得锃亮,炉火总是烧得红彤彤的,贝基把这间房留到下午干活的最后,因为进去了可以得到歇息,她总是希望能抓住几分钟在软椅子上坐下来,环顾一下四周,思量着享有这种环境的孩子,她有多好的运气,冷天外出时穿戴着美丽的帽子和外套,让你想通过采光小天井前的栏杆看上一眼。 这天下午,贝基坐下了,两条疼痛的短腿得到放松,感到非常轻松愉快,似乎全身都得到了抚慰,炉火散发的温暖与舒适像魔法一样在她身上蔓延,她看着那红红的煤炭,一丝疲倦的笑容悄悄地爬上那沾有污斑的脸上,她的头不知不觉地向前低下来,眼皮也聋拉下来,于是她人睡了。实际上她大约只比萨拉早十分钟进房,但她睡得很深沉,就像睡美人那样已沉睡了一百年。然而她——可怜的贝基!——看上去根本不像睡美人。她只像一个形容丑陋、发育不良、筋疲力尽的厨房小苦工。 萨拉显得和她大不相同,就好像萨拉是来自另一世界的人物。 就在这个下午,萨拉上了舞蹈课,而每当舞蹈教师出现的那个下午,便是培育院的盛大节日,虽说每星期都有一次。到时候学生们穿上她们最漂亮的连衣裙,由于萨拉的舞跳得特别好,就被推到最前头,并且事先让马里耶特尽可能地把她穿戴得轻盈美好。 今天,给萨拉穿的是玫瑰色的连衣裙,而马里耶特曾买了一些含苞待放的鲜花,给她做了顶花冠,戴在她的黑客发上。她刚才开始学习一种新颖、欢快的舞蹈,在这舞蹈中她要迅速绕室掠地飞舞,就像一只玫瑰色的大蝴蝶;这欢乐的排练使她喜悦得面容光彩照人。她进人自己的房间时,正是踩着蝴蝶舞步飘进来的——贝基正坐在那儿,帽子斜挂在头上在打磕睡。“呀!”看到是她,萨拉轻柔地叫了一声,“这可怜的小家伙!” 萨拉发现自己心爱的座椅被这衣衫槛褛的小人儿占了去,但她并不生气,说实话,她倒是很乐意看到她坐在那儿。等她故事中被虐待的女主人公醒来后,她就能和她谈话了。萨拉悄悄挪近她,站在那里看着她。贝基发出轻轻的鼾声。 “我希望她自己醒来,”萨拉说。“我不愿意叫醒她。可是铭钦女士若是发现了就会发脾气。我且等她几分钟吧。” 她在桌子边缘上坐下来,摇摆着那双玫瑰色的细腿,迟疑着不知做什么好。阿米莉亚小姐随时会进来,如果她来了,贝基肯定会受到叱责。 “可是她是那么累,”萨拉想,“的确那么累啊!” 一块闪着火焰的煤顷刻间结束了萨拉的困惑。它从一大块煤上爆开,落到炉子的围栏上。贝基惊醒了,睁开眼睛,吓得倒抽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她只不过想坐一会儿,感受一下那炉火的美丽光辉——而此刻却发现自己正惊惶失措地望着那位了不起的学生,那学生居高临下,离她很近,像一个玫瑰色的仙女,带着关切的眼神。 贝基一跃而起,去抓自己的帽子。她发觉帽子挂在耳朵上,性急慌忙地着手把它戴正。唉,她这下可陷进了大麻烦啦。竟然冒冒失失地在这样一位小姐的座椅上睡熟了!她会被赶出大门,拿不到工钱。 她透不过气来似的猛然硬咽了一声。 “呀,小姐!呀,小姐!”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求你原谅,小姐!啊,我求你,小姐!” 萨拉从桌子边上跳下来,上前紧靠着贝基。“不要害怕,”她说,像是在对同自己一样的小姑娘说话一样。“一点儿也不要紧。” “并不是我要那样做的,小姐,”贝基申辩道。“都是那暖和的炉火——而我又是那么疲倦。这——这可不是故意冒犯!” 萨拉忍不住友好地轻声笑起来,把手放到贝基肩上。 “你累了,”萨拉说,“你忍不住才那样做的。你现在还没完全醒过来呢。” 贝基瞪眼望着她,样子多可怜啊!说真的,贝基还从没在任何人的话音里听到过这样动听友好的声音呢。 她习惯于受差遣,被斥责,吃耳光。而这位小姐——穿着下午跳舞时的玫瑰色华丽服装——正望着她,好像她根本不是犯了罪的人——她似乎有权感到疲劳——甚至有权睡着!那柔软纤巧的小手在她肩上的触摸是她所体验过的最美好奇异的感觉。“你不——不生气吗,小姐?”她喘吁吁地说。“你不去告诉女东家吗?” “不,”萨拉大声说。“当然不。”那煤污脸上痛苦恐惧的表情使萨拉突然感到伤心得难以自持。一个奇特的想法忽然窜人脑海。她伸手抚着贝基的面颊。 “是啊,”萨拉说,“我们俩恰恰是一样的——我只不过是个像你一样的小姑娘。至于我不是你,你不是我,那只不过是个意外事件而已!” 贝基一点儿也不明白。她的头脑无法理解这样奇异的想法,而“意外事件”对她来说意味着有人被车碾了或者从梯子上摔下来之类的灾难,需要送进医院。“一个意外事件,小姐,”她恭恭敬敬地说,心中坪』阵地跳着,“是吗?” “是的,”萨拉回答,有点出神地看了贝基一会儿,接着就用完全不同的口气说话。她意识到贝基不懂她的意思。 “你干完你的活儿了吗?”她问道。“你敢不敢在这儿再呆几分钟?” 贝基又透不过气来了。 “这儿,小姐?我?” 萨拉跑到门口,打开门,向外面张望倾听。 “附近没有外人,”她解释道,“如果你把卧室都收拾好了,或许可以呆一小会儿。我想——或许——你可能喜欢吃一块蛋糕。” 随后的十分钟对贝基来说,就像是一种极度兴奋的梦境。萨拉打开食橱,递给她厚厚一片蛋糕。当蛋糕被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时,萨拉显得很高兴。萨拉同她谈笑,询问,直到贝基的畏惧心理实际上已开始自行消逝,而且有那么一两次,贝基竟鼓足勇气提出了问题,自己觉得胆子很大了。 那是——“贝基冒昧地问道,羡慕地看着那玫瑰色的连衣裙,问话的声音低似耳语,”那是你最好的 吗? “这是我跳舞用的连衣裙中的一件,”萨拉回答“我喜欢这件,你喜欢吗?” 仰慕之情使贝基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敬畏的口音说: “有一次我看到一位公主。我当时站在街头,和科文特公园歌剧院外面的人群一起看穿着时髦的人走进去。其中的一位,人人都争着看。彼此相告‘那是公主’。她是位长成的年轻小姐,全身粉红色——长礼服、斗篷、鲜花和一切。我刚才看见你坐在桌子上的那一刻就想起了她,小姐。你看上去像她。” “我常常想,”萨拉用她那种沉思的语调说,“我该乐意成为一位公主;我不晓得做公主的感觉是怎样的。我想我要开始假装我就是一位公主。” 贝基赞赏地瞪眼望着她,和以前一样,一点儿也不理解她的意思。她用崇拜的目光注视着她。萨拉迅即摆脱了沉思默想,向贝基提出一个新问题。 “贝基,”她说,“那一次你不是听了那只故事吗?” “是的,小姐,”贝基承认,又有点感到惊慌。“我知道自己不该听,但是那故事太美了,我——我忍不住想听。” “我喜欢让你听,”萨拉说。“如果你讲故事,没有什么能比讲给那些要听的人们听更令人高兴的了。我不懂这是为什么。你想听那故事的其余部分吗?” 贝基又兴奋得喘不过气来了。 “让我听?”她惊呼道。“就当我也是个学生,小姐!那全是讲那个王子——还有那些白色的小人鱼,嘻嘻哈哈游来游去,头发里闪着星星,是吗?” 萨拉点点头。 “恐怕你现在没时间听了,”她说,告诉我什么时候来收拾我的屋子,我就会尽可能呆在这儿,每天给你讲它一点,直到讲完为止。那是只可爱的长故事——而且我总是不断增加一点儿新的内容。“ “那样的话,”贝基喘了口气,热诚地说,“我就不在乎那煤箱有多重,―或者那厨子对我怎么样,如果―如果我可以有这个盼头的话。” “你可以有啊,”萨拉说。“我要把那故事全都讲给你听。” 贝基下楼时,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被煤箱的重量压弯了腰、瞒姗地上楼的贝基了。她衣袋里装着另外一块蛋糕,腹中充实,身上暖和,这不仅仅是由于蛋糕和炉火的作用。另外还有点儿什么使她觉得充实与温暖,那就是萨拉。 贝基走后,萨拉在桌子一端她爱坐的地方坐下来。她双脚搁在椅子上,臂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住下巴颏儿。 “如果我正是公主―一位真正的公主,”她喃喃自语,“我就能向老百姓撒赏钱。但是即使我只是位假装的公主,我也能想出些为老百姓做的小事情。就像这样的事情。就好比是赏钱一样,公主她会感到同样幸福的。我要假想做人们喜欢的事就是发赏钱。我撒过赏钱啦。” 第六章 钻石矿 此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令人非常兴奋的事。不仅仅是萨拉,整个学校都这样认为,使它成为事发后好几星期中的谈论的主要话题。克鲁上尉在有一封信中谈起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在印度,有个他小时候的同学曾出乎意料地去看他。这个朋友拥有一大片土地,在那里发现了钻石,他正致力于钻石矿的开发工作。如果一切进行得像预料的那样有把握,他就要变成偌大财富的拥有者,数量之多想想也令人头晕目眩。因为他喜欢学生时代的好友,所以给了他一个好机会,让他做事业上的合伙人,将来共享这笔巨额财富。这至少是萨拉从父亲的信中所得悉的情况。说真的,任何其他企业上的计划,不论有多么宏伟,对她或对那班同学来说,都没有多大的吸引力,但是“钻石矿”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没有人能无动于中。萨拉把它想得很迷人,给埃芒加德和洛蒂绘声绘色地描述地球脏腑中的迷宫通道的景象,那里有闪烁的宝石散布在墙壁、屋顶和天花板上,奇异的肤色黝黑的人们正用沉重的鹤嘴锄把宝石挖掘出来埃芒加德听得欢天喜地,洛蒂坚持要求每天傍晚给她重讲一遍。拉维尼娅对此甚感厌恶.对杰西说她不相信有钻石矿这码事。 “我妈妈有一只钻石戒指,价值四十镑,”拉维尼娅说“那还不好算是大的呢。如果有满是钻石的矿,人们该有多么富,那才荒唐可笑呢。” “也许萨拉会那样富,那她就是荒唐可笑的啰,”杰西吃吃痴笑着说 “她就是不富也很可笑,”拉维尼娅嗤之以鼻。 “我相信你恨她,”杰西说。 “不,我不恨她,”拉维尼娅厉声说,“但是我不相信有满是钻石的矿” “可是,人们总得从某个地方搞到它啊,”杰西说。“拉维尼娅,你认为格特鲁德说的怎么样?”又吃吃地笑起来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可是如果又是关系到那位人们经常提到的萨拉的什么新名堂,我也不在乎” “不错,正是这样,她的‘假装’把戏之一就是自认为是位公主。她无时无刻不在装模作样——甚至在学校里也是如此。她说那样能使她更好地学习功课。她要让埃芒加德也做公主,可是埃芒加德说自已太胖。” “她的确太胖,”拉维尼娅说。“而萨拉太瘦。” 自然,杰西又吃吃地傻笑开了。 “她说这跟你看上去像什么,或者你有什么毫不相干。这只跟你想的是什么和做的是什么相干。” “我看她认为即使她是乞丐也能够成为公主,”拉准尼娅说。“让我们开始称呼她尊贵的殿下吧。” 白天的课程已经结束,她们正坐在教室的炉火前享受着她们最喜爱的时刻。这是铭钦女士和阿米莉亚小姐在她们那神圣不可侵犯的起居室内用茶的时刻。在这一小时中,学生们进行广泛的交谈,交换大量的秘闻,如果较年幼的学生们表现良好,不吵闹,不喧嚣地乱跑,那就更好了,诚然她们通常是要这么干的。当她们发出吼声时,年龄大些的女孩常常加以斥责,或挥拳相对加以制止。她们希望这些小孩子遵守秩序,因为如果不这样,就会有铭钦女士或阿米莉亚小姐出现来结束这欢乐时刻的危险。正当拉维尼娅说话时,门开了,萨拉带着洛蒂走进来,洛蒂习惯于像小狗一样跟在萨拉后面四处小跑着。 “她来了,带着那个讨人厌的孩子!”拉维尼娅凑着热西的耳朵大声说。“如果她那么喜欢洛蒂,为什么不把她留在自己的房间里?过不了五分钟,洛蒂就要为了点什么而开始嚎叫了。” 原来洛蒂忽发奇想地想到教室里来玩,便恳求她的养母跟她一同来。她参加到在教室一角玩耍的一群小家伙当中去。萨拉在窗座上坐下来,蜷起了身子,打开一本书开始阅读。那是本关于法国大革命的书,她很快就被一段描述巴士底狱里的囚犯的悲惨情况吸引住了―人们在地牢里关押了那么多年,当他们被营救者拖出来时,长长的灰白头发和胡须几乎遮住了脸,竟然已忘记还有个外部世界存在,他们像是梦中的幽灵。 她的心已离开教室很远了,此时突然被洛蒂的嚎哭声拖回现实中来,可不是什么惬意的事。没有什么事能比当她全神贯注于看书时突然被打扰而还要压住性子不发脾气更困难的了。酷爱读书的人能理解在这种时刻的势不可当的激怒心情。那种想要蛮不讲理地骂人的念头是难以克制的。 “那使我感到好像有人打了我一样,”萨拉有一次曾向埃芒加德私下吐露,“而我好像要反击。我不得不马上想起一些别的事以免说出些发脾气的话来。”当她把所看的书放在窗座上、跳离那个舒适角落时,她必须马上想起一些别的事。 洛蒂先是叫嚷了一声,惹恼了拉维尼娅和杰西,然后在教室的地板上滑过去,结果跌倒在地,弄伤了胖胖的膝盖。于是她在一群朋友和敌人中间大喊大叫、跳上跳下,而朋友的哄劝与敌人的责骂交替进行着。“立刻停止,你这爱哭的娃娃!立刻停止!”拉维尼娅呵斥道。 “我不是爱哭的娃娃——我不是嘛!”洛蒂嚎哭着。“萨拉,萨一拉!” “如果她再不停止,铭钦女士就要听到了,”杰西喊道。“洛蒂宝贝儿,我要给你一个便士!”“我不要你的钱,”洛蒂呜咽道,低头看自己的胖膝盖,看见上面有一滴血,就再次放声大哭。萨拉飞也似地穿过教室,跪下来,用双臂搂住她。“好了,洛蒂,”萨拉说。“好了,洛蒂,你答应过萨拉的。” “她说我是爱哭的娃娃,”洛蒂哭着说。萨拉轻轻拍着她,并用洛蒂领略过的那种坚定的语调说起话来。 “但是,如果你还哭,那你就会是爱哭的娃娃了,洛蒂宝贝儿。你答应过的。” 洛蒂想起她曾答应过,可是仍然提高她的嗓门儿。“我没有什么妈妈,”她宣告,“我没有——根本——没有妈妈。” “不,你有妈妈,”萨拉欣喜地说。“你忘记了吗?你不知道萨拉就是你妈妈?你不是要萨拉做你的妈妈吗?” 洛蒂蜷起身子偎在萨拉身上,发出宽慰的鼻息声。“来吧,跟我坐在窗座上,”萨拉继续说,“我来悄悄地讲故事给你听。” “真的讲吗?”洛蒂抽噎着说。“你肯——给我讲——那个钻石矿的故事吗?” “钻石矿?”拉维尼娅突然插话。“讨厌的宠坏了的小东西。我真想给她一巴掌!” 萨拉一下子站起身来。读者该记得刚才她曾全神贯注于读关于巴士底监狱的那本书,并且当她意识到必须去照顾那“养女”时,不得不迅速想起些别的事来。她不是什么天使,她不喜欢拉维尼娅。 “怎么,”萨拉说,有点儿冒火,“我该给你一巴掌——但我不想打你!”她克制着自己。“至少我既想打你―又本该打你―可是我不愿打你。我们不是街头流浪儿。我们俩都大了,应该懂事些。” 拉维尼娅的机会来了。 “哎呀,是啊,尊贵的殿下,”她说。“我们是公主,我相信。至少我们中有一个是公主。这家学校应当说是很时髦的了,既然铭钦女士有一位公主做学生。”萨拉朝对方冲出身去,看上去好像就要扇对方一个耳光似的。也许她真的想打。她玩的“假装”的把戏是她生活中的乐趣。她从未对她所不喜欢的女孩子讲过。拿自己当公主这一新的“假装”的把戏是她认为最值得珍重的,她对此既羞怯又敏感。她存心把它当做一个秘密,而这回拉维尼娅却当着几乎全校人的面在嘲笑她。她感到热血涌上双颊,两耳轰鸣,几乎忍无可忍。她想,如果你是位公主,就不能勃然大怒。于是她的手垂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等她开口讲话时,用的是镇静坚定的声音;她扬起了头,每个人都在聆听着。 “说得对,”她说。“有时候我确实假装我就是一位公主。我假装是公主,那样才能努力表现得像一位公主。” 拉维尼娅想不出该说什么确切的话。有那么几次,她发现在对付萨拉时,自己想不出圆满的答辩。其中的原因在于其余的人不知怎的总像是在不明不暗地同情她的对手。现在她看到她们都饶有兴趣地竖起了耳朵在听。实际情况是她们都喜爱公主,希望能听到有关这位公主的一些更明确的情况,因此她们更靠拢萨拉了。 拉维尼娅只想得出一句话,但它显得平淡无力。“哎呀!”她说,“我希望当你登基的时候,可不要忘记我们。” “我不会,”萨拉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没有再吐一个字,只镇定地盯着拉维尼娅,看她拉住杰西的胳膊,转身走开。 从此那些嫉妒萨拉的女孩子想要特别轻蔑她时常把她叫作“萨拉公主”,而在那些喜爱她的女孩子之间,则把这称号作为爱称。并没有人叫她为“公主”以代替“萨拉”这名字,但是崇拜者们很喜欢这个别致的崇高称号,而铭钦女士听到了这称号,不止一次地对来访的学生父母提起,觉得它颇能给人一种皇家寄宿学校的印象。 对贝基来说,这似乎是世界上最合适不过的事情。和萨拉相识是从那个多雾的下午开始的,那时她在那把舒适的椅子上从睡梦中惊跳起来,到现在友谊已发展成熟,可是必须说明铭钦女士和阿米莉亚小姐对此几乎一无所知。她们只晓得萨拉对这厨房丫头很“亲切”,但是不知道贝基冒着风险争取到一点欢乐时刻。那时楼上的各个房间已经用闪电般的速度整理就绪,她来到萨拉的起坐间,放下沉重的煤箱,高兴地舒一口气。这样的时刻被用来分期逐段地讲述故事,一些能果腹的东西或是拿出来吃掉,或是匆忙塞进贝基的衣袋,让她上楼睡觉时带到她的阁楼里在夜间消受。 “但是我必须吃得很当心,小姐,”有一次贝基说,“因为如果我掉了碎屑,老鼠就要出来吃。” “老鼠!”萨拉惊呼道。“你那儿有老鼠?” “多得很哪,小姐,”贝基老老实实地回答。“阁楼里通常都有大老鼠和小耗子。你对它们四处乱窜时发出的响声慢慢就习惯了。我习惯了,不在乎它们,只要不在我枕头上跑就行。” “哎呀!”萨拉说。 “任何事情过了一会儿你就能习惯起来,”贝基说。“小姐,如果你生来就是个厨房丫头,你就不得不这样。我宁愿有老鼠也不愿有蟑螂。” “我也是,”萨拉说,“我认为早晚总有一天你可以和老鼠做朋友的,但是我相信我不会喜欢和蟑螂交朋友。” 有时贝基不敢在那明亮温暖的房间里多呆几分钟,碰到这种情况,大概只能交换几句话,然后将一件买来的小礼物塞进贝基裙子下面携带的老式口袋,那是用带子系在腰际的。于是寻求能果腹又能装成小包的东西给萨拉的生活中新添了一件要关心的事。当她乘车或步行外出时,常常热心地探视商店橱窗。她第一次想到带回两三只肉馅饼时,觉得这是个大发现。当她拿出来给贝基看时,贝基的眼睛亮了起来。 “哦,小姐!”贝基喃喃地说。“这些真是填饱肚子的好东西。填饱肚子最要紧。松糕是种美妙的东西,但它融化起来就像——你大概也明白,小姐。这些东西会停留在你的胃里不动。” “可是,”萨拉犹豫了一下,“如果它们总是呆在胃里,我想那也不好,但我确信它们能够充饥。” 它们能够充饥——牛肉三明治也能,那是从小饭馆买来的——还有面包卷和意大利大红肠也一样能充饥。贝基逐渐开始不再感到饥饿与疲劳,煤箱也就不那么难以忍受地沉重了。 无论它多么沉重,厨子的脾气坏成什么样子以及堆在她肩上的活儿多么艰苦,她总是有那下午的好机会做盼头——那就是萨拉小姐会留在自己的起坐间里。实际上即使没有肉馅饼,只要能见到萨拉一面也就满足了。如果时间只够说几句话,那就总会是些亲密愉快、使人兴奋的话;如果有更多的时间,那么就接着上一回讲一段故事,或者做一些以后忘不了的其他事情,有时醒着躺在阁楼的床上还会把它想来想去。 萨拉——她只不过在做一些不是出于自觉而却最喜欢的事情,原来造物主曾有意把她造就成一位施舍者——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她本人对可怜的贝基意味着什么,也没有意识到她是一位多么不寻常的保护人。如果造物主把你造就成施舍者,那么你的双手生来就为了给予而展开着,心扉也是敞开的;虽然有时你两手空空,可是你的心总是充实的,你能从中取出要施舍的东西——温暖的东西、仁慈的东西、甜蜜的东西―帮助、安慰和欢笑——而有些时候,快乐、亲切的笑声就是最好的帮助。 贝基在她可怜的、备受奴役的小小生命历程中几乎不知道什么是欢笑。是萨拉使她笑,和她一同笑的,虽然她俩谁也不十分明白那笑声能填补空虚就像肉馅饼能充饥一样。 萨拉在十一岁生日的前几个星期,收到她父亲来的一封信,这封信写得可不像往常那样孩子气十足并兴高采烈。他身体不怎么好,显然是钻石矿的业务使他负担过重的缘故。 “你知道,小萨拉,”他写道,“你爹根本不是个生意人,数字和文牍使他厌烦。他并没真正理解它们,而这些事务似乎是太多了。也许如果我不为此而焦急烦躁,我就不会辗转反侧地半夜睡不着觉,下半夜即使睡着了也恶梦不断。如果我的小主妇在这里的话,我敢说她会给我一些郑重的好建议。你会的,是吗,我的小主妇?” 称萨拉为他的“小主妇”是他开的许多玩笑中的一个,因为她有种少年老成的神气。 他为萨拉的生日做了精采的准备。在所准备的东西中包括从巴黎新订购的一个洋娃娃,而洋娃娃的四季服装自然要配备得出奇地十全十美的。他在信中问她那个洋娃娃作为礼物是否中意,萨拉回答得却很离奇。 “我已长得很大了,”她写道,“你知道,我再也不能老是这样让你送给我洋娃娃了。这将是我最后一个洋娃娃。这可是个有点儿隆重的事。如果我会写诗,我相信写一首关于’最后一个洋娃娃‘的诗一定很不错。但是我不会写诗。我试过,可写出来的东西使我发笑。听上去终不像诗人瓦茨、柯勒律治或莎士比亚写的那样好。谁都取代不了埃米莉的位置,不过我会非常尊重那’最后一个洋娃娃‘,并相信全校的人都会爱它。她们都爱洋娃娃,尽管其中有些大孩子——快满十五岁的那些——自称已经长得太大,不喜欢了。” 克鲁上尉在印度那所带凉台的平房里读这封信时,正值头痛欲裂。他面前的桌子上堆满了文件和信札,它们使他惊慌,充满了忧虑和恐惧,但是萨拉的信使他笑了,原来他已经好几星期没笑了。 “哦,”他说,“她一年比一年更有趣了。上帝保佑这生意能自行好转起来,好让我有空回国去看望她。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她的小胳膊此刻搂着我的脖子!我什么都不要!” 萨拉的生日是要大大庆祝一番的,要把教室装饰起来,还要举行次宴会。那些装礼品的匣子要郑重其事地打开,还要在铭钦女士那间神圣的房间里摆出五光十色的宴席。等那天到来了,整座房屋都将给卷人兴奋的旋涡中。没人十分清楚那天早晨是怎么过去的,因为有那么些准备工作要做。教室用冬青花环装饰,课桌都被搬走,条凳上都安上了红套子,靠墙环室摆成一圈。 早上,萨拉走进她的起坐间,发现桌上有一只鼓鼓囊囊的小包,用一张棕色纸包着。她明白那是件礼物,她想她能猜出它是谁送来的。她十分轻柔地将它打开。原来是一个四方形的针插,用不怎么干净的红色法兰绒做成,上面细心地插着一些黑色的大头针,组成一行字:“生日快乐。” “啊!”萨拉心中热乎乎地喊道。“她费了多少心血啊!我喜欢它,它——它使我感到惭愧。” 可是,一转眼她感到迷惑不解了。针插底面上贴着一张名片,上面有些端端正正的字样:“阿米莉亚·铭钦小姐。” 萨拉把它翻过来又翻过去。 “阿米莉亚小姐!”她自言自语。“那怎么可能!”正在这时,她听到房门被人小心地推开,看见贝基在门口探视。 贝基脸上堆着爱慕、幸福的笑容,她向前挪动双脚,站住了,神情紧张地拉扯着自己的手指。 “你喜欢吗,萨拉小姐?”她说。“喜欢吗?” “喜欢?”萨拉喊道,“亲爱的贝基,全是你自己做的。” 贝基发出一声近乎歇斯底里而却是欢欣的鼻息声,高兴得两眼含着泪水。 “那算不上什么,只不过是法兰绒,那法兰绒又不是新的,可我想送你点儿什么,就连夜把它做了出来。我知道你可以假想它是缎子做的,插着的是一些钻石大头针。我做它的时候也试着这样想。那张名片嘛,小姐,”口气显得有点儿迟疑,“我从垃圾箱里把它拣出来,那不好算是我的错,是吗?是阿米莉亚小姐扔掉的。我没有自己的名片,我知道如果不附上一张名片,那就不能算是一件正式的礼物―所以我附上了阿米莉亚小姐的。” 萨拉飞也似地跑过去,紧紧抱住贝基,对自己对别人都说不出为什么喉咙里似乎有块东西梗着。 “噢,贝基!”她喊道,不寻常地浅笑了一声。“我爱你,贝基——真的,真的!” “噢,小姐!”贝基低声说。“谢谢你,小姐,衷心谢谢你!作为礼品那不太好。那——那法兰绒不是新的。” 第七章 再谈钻石矿 下午,当大家列队进人悬挂着冬青的教室时,萨拉是领头。铭钦女士穿着自己最华丽的丝绸裙装,用手领着她。一名男仆捧着装那个“最后的洋娃娃”的匣子跟随着,一名女仆捧着第二只礼匣,而贝基捧着第三只走在队列的最后,围着一条干净的围裙,戴着顶新帽子。萨拉宁愿像往常那样进人教室,但是铭钦女士打发人把她叫到自己的起坐间,面谈了一次,提出了她的意图。 “这不是个寻常的场合,”她说。“我不想把它当做寻常的对待。” 于是萨拉就这样堂堂皇皇地被领进教室,她一进来,大女孩们都瞪着她,彼此碰碰胳膊肘,而小女孩们开始在座位上欢快地蠕动着身子,使萨拉感到一阵羞怯。 “安静,年轻的小姐们!”铭钦女士冲着掀起的一阵叽叽咕咕声说。“詹姆斯,把匣子放在桌子上,打开盖子。埃玛,把你拿的放在椅子上。贝基!”声音突然严厉起来。 贝基兴奋得完全忘乎所以,正对洛蒂咧嘴笑着,而洛蒂正扭动着身子,兴高采烈地期待着。那指责的话音把贝基吓了一跳,差点儿把匣子掉在地上,她害怕了,连忙屈膝行礼道歉,动作是那样滑稽,惹得拉维尼娅和杰西噗嗤地笑出来。 “你的地位不能对年轻小姐望,”铭钦女士说。“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把你拿的匣子放下。” 贝基警觉地赶紧从命,慌忙退到门边。 “你们可以走了,”铭钦女士说,挥手向仆人们示意。 贝基恭敬地跨到一边,让那些地位高的仆人先走出去。她情不自禁地向桌上的那只匣子投去渴望的一瞥。从薄包装纸的折痕间隐约可看到用蓝色缎子做的什么东西。 “如果允许的话,铭钦女士,”萨拉突然说,“贝基是不是可以留下来?” 这是个大胆的行为。铭钦女士给弄得慌了神儿,身子不自觉地轻跳了一下。她随即把眼镜向上一推,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她这可供炫耀的学生。 “贝基!”她大喝一声。“我最亲爱的萨拉!” 萨拉向她走近一步。 “我要她,因为我知道她喜欢看那些礼品,”萨拉解释说。“你知道,她也是个小姑娘。” 铭钦女士感到恼火。她看看这一个又看看那一个。 “我亲爱的萨拉,”她说,“贝基是厨房使女,而厨房使女——呢——不好算小姑娘。” 她确实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厨房使女无非是搬煤箱和生火炉的机器罢了。 “可是贝基是个小姑娘,”萨拉说。“我还知道在这儿她能够自得其乐。请让她留下吧——因为这是我的生日啊。” 铭钦女士很威严地回答: “你既然请求把这作为生日的优待——她可以留下。丽贝卡(这是贝基的本名,贝基为爱称),去谢谢萨拉小姐的好意。” 贝基已向房角退缩,心情欣喜而又不安,正揉弄着她的围裙边儿。现在她走向前来,连连屈膝行礼,萨拉的眼睛同她的眼睛之间交流着一道理解的友谊之光,同时她的话语磕磕巴巴地倾吐出来。 “哦,如果你允许,小姐!我多么感激你,小姐!我真想看那洋娃娃,小姐,真是这样。谢谢你,小姐。也谢谢你,太太,”——转过身子惶恐地对铭钦女士行屈膝礼——“为了你准许我这样冒昧。” 铭钦女士再次挥手―这一次是挥向房门近处的那个屋角。 “去,站在那儿,”她命令道。“不许离小姐们太近。” 贝基咧嘴笑着,走向自己的位置。她不在乎把她打发到哪里,只要能幸运地留在房间里,而不是在这里进行着这些欢庆活动时呆在楼下厨房里。她甚至没注意到此时铭钦女士预先清了一下喉咙,表示又要讲话了。 “现在,小姐们,我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讲,”她宣讲道。 “她就要做演讲了,”有个女孩子悄悄地说。“但愿已经讲完了。” 萨拉感到有点儿不自在。既然是为她举行庆祝会,大概这演讲是专为她而做的吧。站在教室里听人家针对你的事作演讲,实在不是什么好受的事儿。 “你们已经晓得了,小姐们;”演讲开始了——那可真是次演讲啊——“亲爱的萨拉今天十一岁了。” “亲爱的萨拉!”拉维尼娅喃喃地说。 “你们这里有几位也十一岁了,但是萨拉的生日不同于其他小姑娘的生日。等她再大一些,她将成为一大笔财产的继承人,值得称道地使用这笔财产将是她的责任。” “那些钻石矿,”杰西低声说,吃吃地笑着。萨拉没有听见这句话,但当她站在那里、用绿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铭钦女士时,感到浑身发热。每当铭钦女士谈到钱时,萨拉不知怎的总感到自己一向恨她——当然啦,怀恨成年人是大不敬的事。 “当她亲爱的爸爸克鲁上尉从印度把她带来委托我照管时,”演讲继续着,“他半开玩笑似地对我说:’恐怕她将来要发大财,铭钦女士。‘我的回答是:’她在我的培育院里所受的教育,克鲁上尉,将给最大的财产增光。‘萨拉已经成为我最有教养的学生。她的法语和舞蹈是培育院的荣耀。她品行完美——这是你们称呼她萨拉公主的原因。她邀请你们参加今天下午的庆祝会,以示亲善友好。我希望你们感谢她的慷慨。为了表示谢意,我希望你们一起高声说:’谢谢你,萨拉!‘” 整个教室的人都站了起来,就像萨拉记得很清楚的那个早晨所做的一样。 “谢谢你,萨拉!”全体人员说,而必须指出的是洛蒂高兴得跳上跳下。萨拉一时显得有点害羞。她屈膝行了个礼——那是个非常出色的屈膝礼。 “谢谢你们来参加我的庆祝会,”她说。 “的确做得很漂亮,萨拉,”铭钦女士赞许地说。“这就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当老百姓向她欢呼时所做的事。拉维尼娅!”——口气变得尖刻起来——“你刚才发出的声音极像哼鼻子声。如果你忌妒你的同学,我请求你用较像淑女的方式来表达你的感情。现在我要离开你们,你们自己玩儿吧。” 她飞快地走出房间,刹那间她在场时总有的那种缠住她们的魔力就给打破了。门几乎还没关上,个个座位就都空了。小女孩们从她们的座位上跳离或翻滚下来,大女孩们也刻不容缓地离开她们的座位。大家都冲向那些礼品匣子。萨拉这时已笑容满面地俯身向着其中的一只匣子。 “这些是书,我知道,”她说。 那些小一点的孩子发出一阵失望的营营声,而埃芒加德显得吃惊。 “你爸爸送书给你做生日礼物吗?”她叫道。“哼,他和我爸爸一样糟糕。别打开,萨拉。” “我喜欢它们,”萨拉笑着说,但她转向那只最大的匣子。她取出那“最后一个洋娃娃”,她真是精美绝伦,使孩子们发出一片欢乐的赞叹声,竟然围过来仔细端详,乐得气都喘不过来。 “她几乎像洛蒂一样大,”有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说。 洛蒂拍着手,跳来蹦去,吃吃地笑着。 “她的装束是为了上戏院去的,”拉维尼娅说。“她的外套里子是用貂皮做的。” “啊!”埃芒加德窜上前来喊道,“她手里拿着看戏用的望远镜―是个蓝色镶金的。” “她的衣箱在这儿,”萨拉说。“我们来打开它看看她的东西。” 萨拉在地板上坐下来,转动钥匙。孩子们挤在她的周围吵嚷,看她从箱中拿出一只只隔底盘,露出里面装的东西。教室里从来也没有这样喧嚣过。箱子里有花边饰领、长统丝袜和手帕;有一只首饰匣,其中装着一串项链和一个冠状的头饰,看起来很像是用真钻石缀成的;有一件海豹皮长大衣,带皮手筒;有不少参加舞会、出外散步和出客的服装;还有各种帽子、茶会服和扇子。甚至拉维尼娅和杰西也忘记了自己早已过了玩洋娃娃的年龄,高兴地大喊大叫,将这些东西拿起来细看。 “假设,”萨拉说,她站在桌旁,把一顶黑色天鹅绒大帽子戴在那位拥有这些华丽衣饰、脸上永远挂着凝固笑容的主人头上,“假设她懂得人类的语言,会为受到仰慕而感到自豪。” “你总是作假设,”拉维尼娅说,态度十分高傲。“我知道我是这样,”萨拉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喜欢假设。没有什么能比假设更有意思的了。那简直就像是做神仙。如果你苦思冥想地假设什么事情,那它初以乎是真的了。” “倘若你什么都有了,那么作假设就敢情很好,”拉维尼娅说。“你要是个住在亭子间里的乞丐,还能假设和假装是什么吗?” 萨拉停止整理那“最后的洋娃娃”的鸵鸟羽饰,显得若有所思。 “我相信我能,”她说。“如果一个人是乞丐,他就不得不总是假设和假装。但可能不容易做到。” 事后她常常想:多奇怪啊,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偏巧就是在这一时刻——阿米莉亚小姐走进房来。 “萨拉,”她说,“你爸爸的律师巴罗先生前来拜访铭钦女士,由于她必须单独同巴罗先生谈话,而且已在她的客厅中摆好了茶点,你们最好现在都去入席,这样我姐姐就能在这教室中接见她的客人。” 茶点是任何时候都不会被轻视的,于是一双双眼睛都发亮了。阿米莉亚小姐把队列排好,由萨拉在她旁边带着头,她领着大家离开,撇下那“最后的洋娃娃”坐在一把椅子上,那一大套华丽服装散放在她的周围,各种礼服和外套挂在椅背上,一堆堆镶花边的衬裙躺在座位上。 贝基当然不能指望去分享茶点,她居然轻率地逗留片刻,欣赏这些美丽的东西——这可的确是轻率之举啊。 “回去干你的活儿,贝基,”阿米莉亚小姐虽然已经喊过她了,可她还是留了下来,崇敬地先拣起一只皮手筒,随后拣起一件外套,正当她站着羡慕地欣赏时,听到铭钦女士已走到门槛那里,想到自己这样随便一定会遭受责骂,不禁害怕起来,情急中贸然钻到桌子底下,桌布遮蔽了她。 铭钦女士进人房间,伴随着的是一位小个子绅士,面部轮廓分明,皮肤干枯,神情看上去很不安。必须说明,铭钦女士本人也显得很不安,她注视着那位干枯瘦小的绅士,脸上一副着恼、困惑的表情。 她端着架子僵硬地坐下来,挥挥手,指给他一把椅子。 “请坐下吧,巴罗先生,”她说。 巴罗先生没有立即坐下。那“最后的洋娃娃”以及她周围的衣物似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扶正眼镜,焦躁不满地看着它们。而那“最后的洋娃娃”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只是直挺挺地坐在那里,漠然地回望着他的注视。 “一百英镑,”巴罗先生直截了当地说。“全都是昂贵的料子,还是在巴黎一家服装店里做的。他花钱实在是够挥霍的,那年轻人啊。” 铭钦女士感到冒火。这话似乎是对她那最好顾主的毁谤,太放肆了。 即使律师也无权这样放肆啊。 “请原谅,巴罗先生,”她生硬地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生日礼物,”巴罗先生说,还是带着那样挑剔的态度,“给一个十一岁的孩童!疯狂的奢侈,我这样认为。” 铭钦女士挺起胸脯,身子更僵硬了。 “克鲁上尉是个财主,”她说。“光是钻石矿一项 巴罗先生车转身子对着她。 “钻石矿!”他突然叫道。“一座也没有!从来就没有!” 铭钦女士竟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什么!”她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论如何,”巴罗先生十分暴躁地回答,“要是从来也没有的话,情况怕要好得多。” “没有钻石矿?”铭钦女士不禁喊道,抓住一把椅子的椅背,似乎感到一场美梦就要破灭了。 “钻石矿往往招来毁灭而不是财富,”巴罗先生说。“一个人若是落人一位很亲密的朋友手中,而自己又不是个实干家,那最好还是对那个亲密朋友要他投资的钻石矿,或者金矿,或其他任何矿远而避之。那已故的克鲁上尉——” 说到这儿,铭钦女士一声喘息打断了他的话。“已故的克鲁上尉!”她喊道,“已故的!你是不是来告诉我克鲁上尉已经——” “他已经死了,夫人,”巴罗先生磕磕巴巴地回答户语气简慢。“因热带疟疾和事务上的烦恼两者交困而死。如果不是事务上的麻烦使他精神发狂的话,热带我疟疾是不一定能害死他的。而事务上的麻烦也未必能殊的同情心。 “你最好不要再为她支付任何费用了,夫人,”他说,“除非你存心送那位小姐礼物。没有一文钱可以说是她的了。”没人会酬谢你的。 “但是我该怎么办呢?”铭钦女士质问道,好像认为挽回事态全是对方的责任。“我该怎么办呢?” “没有什么可做的,”巴罗先生说,折起眼镜,插进衣袋。“ 克鲁上尉死了。那孩子成了穷光蛋。除了你无人对她负责。” “我不应对她负责,我拒绝接受!” 铭钦女士气得脸都白了。 巴罗先生转身要走。 “我与此事毫无关系,夫人,”他冷淡地说。“巴罗与斯基普沃思律师事务所对此一无责任。当然,很遗憾,事情已经发生了。” “如果你想把她硬塞给我,那就大错特错了”铭钦女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已经被欺骗、被抢劫,我要把她赶到街上去!” 如果她不是那么暴跳如雷,深谋远虑的她是不会说那么多话的。发现这个自己一向怨恨的娇生惯养的孩子成了她的沉重负担,她全然失去了自制。 巴罗先生不动声色地向房门走去。 “我可不会那么做,夫人,”他发表见解道,“看上去不好。流言蜚语有关学校名声。学生被赶出校门,身无分文也无朋友。” 他是个精明的实干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知道铭钦女士也是个实干家,足够精明,会看清事实的真相的。她犯不着做出让别人说她残酷、铁石心肠的事来。 “最好还是留下她,利用她,”他接着又说。“她是个聪明孩子,我相信。等她长大一些,你能从她身上得到很多好处。” “不等她长大一些,我就要从她身上得到很多好处,”铭钦女士喊道。 “我相信你会这样做的,夫人,”巴罗先生说,露出一丝阴险的笑容。“我相信你会的。再见!” 他鞠着躬退出去,关上了门。必须指出,铭钦女士瞪视着门站了好几分钟。他刚才说的都是实话。她明白这一点。绝对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她的可供炫耀的学生已化为乌有,剩下的仅仅是个无依无靠而不名一文的小丫头。她本人预先垫付的钱全都失去了,不可能收回来。 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觉得受了伤害,此时一阵欢乐的说笑声从她自己那间神圣不可侵犯的房间,也就是让出来开庆祝会的那一间,突然传人她耳中。她至少还能立即终止这个庆祝会。 但是当她向房门走去时,阿米莉亚小姐推门进来了,看到她那张因愤怒而变形的脸,吃惊地倒退了一步。 “出了什么事,姐姐?”阿米莉亚小姐诧异地叫道。铭钦女士回答的声调几乎是恶狠狠的: “萨拉·克鲁在哪里?” 阿米莉亚小姐迷惑不解。 “萨拉!”她支吾着,“怎么,她和孩子们当然是在你的房间里啊。” “她不是有一件黑色的连衣裙在她那只豪华的衣橱里吗?”——是尖刻的嘲弄口气。 “黑色的连衣裙?”阿米莉亚小姐又支吾起来。“一件黑色的?” “她什么其他颜色的都有。不是有件黑的吗?”阿米莉亚小姐的脸色开始变白。 “没有——有——有!”她说。“但是她穿太短了。她只有那件黑色天鹅绒的,现在长大了,已穿不下了。”“去,告诉她脱掉那件荒唐的粉红丝质罗纱的,穿上那件黑的,管它太长还是太短。她别想再赶时髦了!” 于是阿米莉亚小姐开始扭绞自己的胖手,哭泣起来。 “唉,姐姐!”她抽噎着。“唉,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啦?” 铭钦女士不和她多费口舌。 “克鲁上尉死了,”她说。“死后未留分文。那个宠坏了的、娇生惯养的、爱胡思乱想的孩子成了个穷光蛋落在我手里啦。” 阿米莉亚小姐沉重地在就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为了她,我毫无意义地用掉了好几百英镑。而我一文钱也拿不回来了。立刻停止她那个荒唐的庆祝会。赶快让她换掉穿着的那件连衣裙。” “我?”阿米莉亚喘着气说。“我——我现在必须去告诉她吗?” “立刻就去!”对方恶狠狠地回答。“别像只母鹅似地坐着干瞪眼。去!” 可怜的阿米莉亚小姐已习惯于被叫做母鹅(按该词可意为“傻瓜、笨蛋”)。她知道,实际上自己正是只母鹅,而干大量的倒霉事正是母鹅的份儿。若是走进那坐满愉快的儿童的屋子,告诉庆宴的主人她已突然间沦为一个小穷光蛋,并必须上楼去穿上一件又旧又小的黑色连衣裙,实在是件有点尴尬的事情。但是这事是必须去做的。现在显然不是可以提出疑问的时候。 她用手帕擦着眼睛,弄得眼睛很红。随后她起身走出房间,不敢再说一句话。当她姐姐像刚才那样讲话的时候,最明智的对待办法就是不吭一声地服从命令。铭钦女士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她出声地自言自语着,并不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去年的关于钻石矿的传闻提醒她考虑各式各样的可能性。甚至培育院的主人也可能尽股票上发财,只要矿主肯帮忙就行,而现在非但不能指望发财,她却要回头看看所遭受的损失了。 “萨拉公主,说得倒好!”她说。“这孩子被娇惯得就像真是位女王啦。” 她说着,怒冲冲地身子擦过屋角的桌子,猛地听瓢桌布下面发出响亮的呜咽抽噎声,不禁吃了一惊。 “是谁呀!”她愤怒地喝道,又听到那响亮的呜咽抽噎声,她弯身揭起垂下的桌布。 “你好大胆!”她喊道,“你怎么敢!快快出来!” 那是可怜的贝基,她爬了出来,帽子被碰歪,脸色通红,压抑着哭泣。 “对不起,太太——是我,太太,”她解释着。“我知道不该这样,可是我正在看洋娃娃,太太——你进来时把我吓坏了——就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你一直呆在那里听着,”铭钦女士说。 “不,太太,”贝基辩解着,连连屈膝行礼。“没有听——我想我能乘你不注意悄悄溜出去,但是我没能出去,不得不留下来。但我没听,太太——我不想听什么。可是不免听到了。” 突然间她好像一点都不害怕面前这位可畏的夫人,竟又放声大哭起来。 “啊,对不起,太太,”她说,“我敢说你就要辞退我太太,但我是多么为可怜的萨拉小姐难过——我多难过啊!” “离开这个房间!”铭钦下命令了。 贝基再次行礼,眼泪毫无顾忌地沿着双颊淌下。“是,太太,我就走,太太,”她说,身子颤抖着,“但是,哦,我只想问问你:萨拉小姐——她一直是位阔小姐,有人周到地侍候着,现在该怎么办呢,太太,连一个女仆都没有?如果——啊,求求你,你肯让我洗完盆盆罐罐以后去侍候她吗?我会把事做得很快——如果你肯让我去侍候她,现在她成穷光蛋了。唉,”贝基又哭起来了,“可怜的萨拉小姐,太太——她原来是被称为公主的啊。” 不知怎地,她使铭钦女士更加愤怒了。这么一个厨房丫头,居然也站在她比以前更彻底明白自己从不喜爱的那孩子一边,实在是难以容忍。她竟气得跺起脚来。 “不行——当然不行,”她说。“她会侍候自己的,而且还得侍候别人。你马上离开房间,不然就要辞退你了。” 贝基把围裙抛到头顶上,拔脚逃走。她奔出房间,跑下台阶,进人厨房洗碗间,在她的盆盆罐罐中间坐下来,哭得好像心都要碎了。 “完全像那些故事中的公主,”她痛哭着,“这些可怜的公主,一个个被赶到这世界上。” 几小时后,萨拉接到了铭钦女士的传话,来到她的面前,只见她的表情十分冷淡严峻,这是从未有过的。 甚至直到此时,对萨拉来说,好像那生日庆祝会不是梦,就是一桩几年前就发生过的事,并且像是发生在全然不同的另一个小姑娘生活中似的。 庆祝会的所有迹象已被一扫而光;冬青枝从教室的墙上被拿掉了,长凳和书桌也放回到原来的位置。铭钦女士的起坐间恢复了老样子―庆宴的所有痕逆都不见了,铭钦女士又穿上了她平常的服装,命令学生们也把她们开会时穿的连衣裙收拾起来。做好这些事情以后,她们回到教室里,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谈得十分激动。 “叫萨拉到我房间里来,”铭钦女士对她妹妹说,“并向她讲清楚,我可不要听她哭,或看到什么不愉快的情景。” “姐姐,”阿米莉亚回答,“她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孩子。她居然一点也没哭闹。你还记得吗,克鲁上尉回印度时她就没哭闹过。我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仅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我,一声不吭。她眼睛睁得越来越大,脸色变得十分苍白。等我讲完了,她还是站着呆望了几秒钟,下巴颊开始颤动,她转身奔出房间,上了楼。其他孩子中有几个开始哭了,可是她似乎没听见,除了我刚才所说的话她对什么都没反应。使我感到很奇怪的是她不回答我的话,按理当你说出任何突发的怪事时,总料想对方会讲点儿什么——不论到底什么吧。” 除了萨拉自己,没人知道她跑上楼锁上门后她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实际上她自己也几乎记不得什么了,只记得自己走来走去,一遍遍地自言自语着,那声音不像是她自己的: “我爸爸死了!我爸爸死了!” 有一回她在埃米莉面前停下来——埃米莉正坐在椅子上望着她——就任性地喊道:“埃米莉!你听见吗?你听见——爸爸已死了吗?她死在印度——几千英里以外。” 当萨拉被召唤到铭钦女士的起坐间时,她脸色苍白,眼睛周围有了黑圈,嘴紧闭着,好像不愿让它泄露她已经承受并正在承受的痛苦。她看上去丝毫也不像那位玫瑰色的蝴蝶姑娘了,在五彩缤纷的教室里从她的这件珍宝飞向那件珍宝,倒像是个陌生、凄凉而有点怪模怪样的小人儿。 她不用马里耶特帮助,穿上了那件早被弃在一边的黑色天鹅绒连衣裙。它太短太紧,两条纤细的腿儿露出在过短的裙据下面,显得又长又瘦。因为没有找到一条黑发带,她浓密的黑发松散地垂在脸旁,和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只手臂紧紧搂着埃米莉,而埃米莉身上裹着一块黑色的料子。 “放下你的洋娃娃,”铭钦女士说。“你把它带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 “不,”萨拉回答,“我不愿把她放下。她是我仅有的一切了。我爸爸把她给了我。” 她常使铭钦女士隐隐地感到不痛快,现在又是如此。她没有粗暴地讲话,至多带着冷漠的固执,这使铭钦女士感到难以对付——也许是因为她明知道自己正在做一桩残酷野蛮的事。 “今后你没时间玩洋娃娃了,”她说。“你必须干活,必须改进你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萨拉圆睁着奇特的大眼睛继续盯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现在,样样事情都大不相同了,”铭钦女士继续说。“我想阿米莉亚已经向你讲明情况了。” “是的,”萨拉回答。“我爸爸死了。他没有给我留下钱。我是十分贫穷的。” “你是个穷光蛋,”铭钦女士说,想到其中的全部含义,她的脾气就上来了。“看来你没有亲戚也没有家,没人来照料你。” 片刻之间,那瘦削苍白的小脸蛋抽搐着,可是她仍没说什么。 “你在盯着看什么?”铭钦女士厉声责问。“难道你就蠢得连话都听不懂了?我告诉你,你在这世界上是十分孤独的,没有人会为你做什么,除非我出于慈善心肠把你留下来。” “我懂了,”萨拉回答,音调很低,还有一种声音,像是她咽下了从喉咙里涌上来的什么东西。“我懂了。”“那个洋娃娃,”铭钦女士喊道,指着那个安坐在近处的光彩夺目的生日礼物——“那个可笑的洋娃娃,还有她那一大套荒唐的奢侈品——我居然为她付了账单!” 萨拉向椅子这边转过头来。 “最后一个洋娃娃,”她说,“最后一个洋娃娃。”她哀伤的语音里包含着一种奇特的声音。 “最后一个洋娃娃,真是的!”铭钦女士说。“可那是我的,不是你的。你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 “那么,请你把她从我手边拿走,”萨拉说。“我不要她。” 如果她刚才曾掉泪呜咽并且显出害怕的样子,铭钦女士对她还可能有较大的耐心。她是个喜欢驾驭别人并作威作福的女人,当她望着萨拉那苍白、坚定的小脸,听到那高傲的小嗓音时,强烈地感到她的威风似乎遭到了蔑视。 “不要神气活现了,”她说。“这样做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不再是一位公主。你的马车和矮种马将被打发走——你的女仆也要被解雇。你将穿上你最破旧、最普通的衣服——你的豪华服装不再适合你的身分了。你就像贝基一样——必须干活挣饭吃。” 使她感到惊异的是,这孩子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淡淡的亮光——带着点儿宽慰的意味 “我可以干活吗?”她说。“如果我可以干活那就不太要紧了。我能做什么?” “你可以做凡是吩咐你做的事,”这就是回答。“你是个机灵的孩子,学会干活很便当。如果你能派用场,我可以让你在这儿留下。你法语说得不错,可以帮助那些小点儿的孩子。” “我可以吗?”萨拉惊呼道。“啊,请允许我吧!我知道我能教她们。我喜欢她们,她们也喜欢我。” “不要胡扯什么谁喜欢你,”铭钦女士说。“你必须做更多的事情,不仅是教那些小家伙。你要跑腿儿听使唤,下厨房帮工,并打扫教室。如果你不能使我满意,就要被打发走。记住了。现在你走吧。” 萨拉看着她,静立了片刻。她幼小的心灵中正想着深藏的一些奇异的念头。随后她转身要离开房间。 “站住!”铭钦女士说。“你不想谢谢我吗?” 萨拉站住了,所有那些深藏的奇异的念头都涌上心头。 “为了什么?”她说。 “为了我对你的慈悲,”铭钦女士回答。“为了我仁慈地给了你一个家。” 萨拉向她迈了两三步。.她瘦小的胸膛上下起伏着,用一种奇异的、脱尽稚气的严厉口吻说: “你并不慈悲。你并不慈悲,这儿也不是什么家。”说完她就转身奔出房间,铭钦女士来不及叫她站住或采取什么行动,只能愤怒地瞪着她的背影。 萨拉慢慢地走上楼去,可是还喘着气,一臂紧搂着埃米莉。 “但愿她能讲话,”她自言自语。“如果她能讲话多好——如果她能讲话多好!” 她想到她房里去躺在那张虎皮上,把面颊贴着那只大猫的头,望着炉火思量,思量,思量!但是她刚走到楼梯平台的地方,阿米莉亚小姐从门里出来,反手关上了门,站在门前,看上去又紧张又尴尬。实际上她对于被命令去干的事暗暗感到羞愧。 “你——你不要进房去,”她说。“不要进去?”萨拉大声说,倒退了一步。“现在,那已不是你的房间了,”阿米莉亚小姐回答,脸有点儿发红。 不知怎地,萨拉一下子明白了。她意识到这就是铭钦女士讲过的变化开始了。 “我的房间在哪里?”她问道,希望自己的声音千万不要发抖。 “你得睡到阁楼里,挨着贝基的那一间。” 萨拉知道它在哪儿。贝基向她讲起过那地方。她调转方向,登上两段楼梯。后一段楼梯很窄,铺着破成一结络的旧地毯。她感到好像正从这个世界中走开, 把另一个孩子生活过的世界远远抛在身后,而那另一个孩子不再是她本人了。眼前的这个孩子穿着又短又紧的旧连衣裙,正向着阁楼攀登,已完全换了一个人了。 她到达阁楼门口打开门时,忧伤得不由心中悸动了一下。随后她关上门,靠在门上巡视着周围。 是的,这是另一个世界。这房间的天花板是倾斜的,虽然涂过石灰水,但很脏,有些地方灰泥已经掉落了。有一个生了锈的壁炉,一副旧的铁床架,硬床板上铺着一条褪了色的床罩。几件家具是由于破得不堪在楼下使用才被送上来的。从屋顶天窗看出去,除了一长条暗灰色的天空外什么也看不到,而天窗下搁着一个破旧的红漆脚凳。萨拉向它走过去,坐下来。她难得哭泣。这时也没哭。她把埃米莉横放在双膝上,低头用脸偎着她,用胳膊搂着她,就这样坐着,一头黑发靠在黑色的窗帘上,一言不发,一声不吭。 她这样坐着、沉浸在宁静之中时,门上传来一下轻轻的敲门声―这样轻微恭顺的敲门声,起初她都没听到,确实要等到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露出一张可怜兮兮的泪水模糊的脸在窥视着时才警觉起来。那是贝基的脸,而贝基已暗自哭了几个小时,一直用她的厨房围裙擦眼睛,弄得看上去人都变样了。 “哦,小姐,”她悄悄地说。“我可以——你允许我——只是进来一下吗?” 萨拉抬起头来看着她,试着笑一笑,但不知为什么竟笑不起来。突然间——这都是由于看到贝基泪眼中流露出的带着怜爱的哀伤——她的脸庞恢复了孩子气,而不再显得和她的年龄不相称了。她向贝基伸出手去,轻轻地硬咽了一声。 “哦,贝基,”她说。“我早告诉你我们是完全相同的——无非是两个小姑娘——恰恰是一对小姑娘。你明白这是多么真实啊。现在毫无差别了。我不再是公主了。” 贝基朝她奔过来,抓住她的手,把它搂在自己的胸前,在她身旁跪下来,又是爱怜又是痛苦地抽泣着。“是公主,小姐,你是的,”她不连贯地喊道。“无论你遭到什么事——无论什么事——你仍是一位公主——什么都不能改变你,使你有什么不同。” 第八章 在阁楼里 在阁楼里度过的第一夜是萨拉永远忘不了的。在这漫漫长夜中,她是在一场剧烈的非儿童所应承受的哀痛中度过的,那种痛苦她对周围的任何人都没有说起过。没有什么人能理解她。她醒着躺在黑暗中,周围的陌生事物不时强烈地分散她的神志,这对她来说倒确实是桩好事。她那小小身体的存在,使她记得还有物质的东西,这或许对她也是桩好事。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幼小心灵中的极度痛楚可能不是一个儿童所能忍受的。但实际上在这一夜之间她几乎没有意识到还有自身的存在,而除了一件事以外,几乎不记得任何其他事。 “我爸爸死了,”她一直这样喃喃自语着。“我爸爸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感觉到那床硬得使她在上面翻来复去想找个可以安稳地入睡的地方,还觉察到室内黑得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厉害,风在屋顶上的烟囱之间呼啸,她像有什么人在大声哭泣。还有更糟糕的事呢。那就是墙壁里和踢脚板后传出什么东西的打闹声、搔抓声和吱吱的叫声。她知道那是什么,因为贝基曾讲述过那些情况。大老鼠和小耗子,它们不是在打架就是在一块儿玩耍。有那么一两次,她甚至听到尖脚趾在地板上跑窜的声音。在以后的岁月中,她回想起当时初次听到这种声音时,曾从床上惊跳起来,浑身发抖地坐着,等到再躺下时用被子蒙住了头。 她生活中的变化不是逐渐来临的,而是一下子发生的。 “她必须开始干活了,因为她得自己挣饭吃,”铭钦女士对阿米莉亚小姐说。“必须赶快教给她,她该干什么活儿。” 马里耶特第二天早晨就走了。萨拉经过自己的起坐间时,门敞开着,她向室内瞥了一眼,发现一切都改变了。她的那些装饰品和豪华的衣物都被拿走了,室内一角安了一张床,这房间已经变成一个新学生的卧室了。 她下楼来吃饭,看到她在铭钦女士身边的座位已被拉维尼娅占了去,而铭钦女士对自己说话很冷淡。 “你就要开始你的新职责,萨拉,”她说,“你的座位在小桌子那儿,和较小的儿童们在一起。你必须使她们保持安静,并且务必使她们守规矩,并不浪费食物。你应当早点儿下楼来。洛蒂已经打翻了她的茶水。 这是个开头,从此给她的职责一天天增加。她教幼小儿童法语,辅导她们的其他功课,这些还是她至少要做的事儿。铭钦女士发现在很多方面可以使用她。不论什么时候,什么样的天气,都可以打发她去跑腿千杂务。可以叫她去做其他人由于疏忽而没有做的事儿。厨子和女仆们都学铭钦女士的腔调,很喜欢支使这个曾长期被大肆奉承的“小家伙”。她们不是那类最上等的仆人,既不懂礼貌,也没有好脾气,再说,如果出了错儿,可以经常把责任推卸给手边的什么人,那才方便呢。 头一两个月中,萨拉心想,自己这样愿意尽力把事情做好,受到责备也不吭声,大概可以软化那些狠狠驱使她的人吧。在她高傲的幼小心灵中,她立意要让他们明白她是在努力挣饭吃,而不是靠别人的施舍。但终于有一天她明白了,根本一个人也软化不了;她越是诚心诚意做好吩咐她做的事情,那些粗鲁的女仆就变得越盛气凌人,要求也越苛刻,而爱骂人的厨子就越随便地责备她。 如果她年龄大一些,铭钦女士早就会让她给大一点儿的姑娘教课了,这样便可以辞退一位女教师以节省开支;但既然她依然是并且看上去也像个小孩子,把地当做一种干杂务的高级小丫头和做各种工作的女仆就能使她更为有用了。一个普通干杂活的男僮不会像她那样聪明可靠。让萨拉去完成困难的任务和传递复杂的口信是可以信赖的。她甚至能出去按账单付款,另外还能打扫房间,整理家什。 她自己的学业已成为过去的事了。现在什么都不让她学,每天被大家呼来唤去,弄得东奔西跑,只是在这样忙碌了一整天后才勉强允许她进入空旷无人的教室,带着一摞旧书,独自在夜间用功。 “如果我不自己复习已经学过的东西,或许我会把它们忘掉的,”她对自己说。“我差不多成为厨房丫头了,如果我是个一无知识的厨房丫头,我就会像可怜的贝基一样了。我担心我是否会完全忘记,说话时不发出一些词的“h”音,是否会忘掉亨利八世有六位妻子。” 在她的新生活中,有一桩极稀奇的事情:她在学生中的地位改变了。她不再是她们中间的那种小贵族人物,甚至似乎根本不再是她们中的一员了。她被人支使,没完没了地工作,几乎没有机会和她们中的任何人说话,而且她不得不看出,铭钦女士宁愿让她过一种与教室的占据者们相隔离的生活。 “我绝不让她与别的孩子形成亲密关系,也不让她同她们谈话,”这位女士说。“女孩子们爱发牢骚,如果她开始讲关于她自己的荒诞故事,她会成为其中受虐待的女主人公,这会给学生的家长们一个错误的印象。所以最好让她过隔离的生活——一种适合于她的处境的生活。我给了她一个家,这已经超过了她有权指望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 萨拉并不指望得到很多,她很自傲,也不屑继续努力去亲近那些态度上明显对她感到有点为难和游移不定的女孩子。铭钦女士的学生事实上是一群愚钝平凡的小姑娘。她们习惯于富裕和舒适的生活,而萨拉身上的衣服却显得越来越短,越来越破,变得怪模怪样的。她穿着有破洞的鞋子,臂上挎着篮子被打发到街上去买厨子急需的伙食,这已成为既成事实,于是那群学生对萨拉说话时就觉得像是在对低下的奴仆讲话似的。 “想想吧,她曾是那个有钻石矿的女孩子,”拉维尼娅发议论了。“她确实是个可笑的家伙,并且比以前更怪了。我从来不怎么喜欢她,可我受不了她现在那种一言不发看人的样子——正像想从你身上发现什么似的。” “我正是这样,”萨拉听到这话立即说。“那就是我为什么对一些人看的原因。我喜欢了解她们。事后我反复琢磨她们。” 事实上她有几次就是靠着多看了拉维尼娅一会儿才免于麻烦的,因为拉维尼娅随时都准备向她寻衅,如果能把这位以前的“可供炫耀的学生”搞一下,肯定是很开心的。 萨拉自己从不寻衅,也不妨碍任何人。她像苦工那样地干活;她带着包裹和篮子在雨中的街道上沉重地迈步,她辛勤地给那些带着稚气而不专心听课的小家伙教法语课。她的衣着日益褴褛,形貌日益凄惨,人们紊陸吩咐她最好留在楼下吃饭,她被当做无人关注的孩子来对待,而她的心却越发孤高与痛楚,但她从来不对任何人透露她的感受。 “士兵们从不抱怨,”她咬紧了她的小牙关,这样说。“我也不打算抱怨,我要假装去想这是战争的一部分。” 然而有些时候,她的童稚的心几乎要被孤独折磨碎了,但幸而有三个人可以安慰她。 第一个当然是贝基——恰恰正是贝基。在阁楼上度过的那第一夜中,她自始至终隐约感到安慰,知道在有老鼠打闹尖叫的墙的另一面还有一个小人儿。随后几夜,这种安慰感逐渐增加。她俩在白天绝少彼此说话的机会。各自都有要完成的差事,而想要交谈会被认为是噸散和混时间的表现。 “请不要怪罪我,小姐,”贝基在第一个早晨悄悄地说,“如果我不讲什么客气话。如果我讲了,有人就会来找我们的麻烦。我的意思是‘请’、‘谢谢你’和‘请原谅’这些话,但我没有时间说这些。” 但在破晓以前,她常常溜进萨拉的阁楼,帮她扣衣服扣子,或者在下楼去厨房生火前做点儿萨拉需要她帮忙的事儿。每当夜幕降临时,萨拉总会听到她房门上的那种恭顺的敲门声,这意味着如果她需要的话,她这贴身侍女准备再来帮助她。头几个星期,哀伤的萨拉感到神经麻木得似乎无法谈话,所以过了一段时间她们彼此才常见面,或者互相探望。贝基的心告诉自己,人们在苦恼中时最好让他们单独自处,不要去打扰。 这三个安慰者中的第二个就是埃芒加德,但是在埃芒加德了解自己该怎么处身之前发生了一件怪事叭 当萨拉的心情看来从痛苦中苏醒过来再回到周田的生活中时,她意识到已忘记了有一个埃芒加德生活在这世界上。她俩一直是好朋友,但是萨拉觉得自己似乎比她大好多。不容争辩,埃芒加德是迟钝的,同样也是重感情的。她依恋萨拉的方式是纯朴而不由自主的;她把功课拿给萨拉求她帮助;她聆听她的一言一语,缠着她讲故事。但是她自己没有什么有意思的话可讲,她讨厌各种书籍。当人们遭大难时,事实上是不会想起她这个人的,所以萨拉把她忘了。 由于埃芒加德突然被召回家中去了几个星期,所以更容易被忘掉。她回来以后,有一两天没见到萨拉.她头一次遇到萨拉,正巧萨拉从走廊上走过来,双臂捧满了要送下楼去缝补的衣服。萨拉已经学会了缝缝补补。她脸色苍白,已经不像是她本人,而且穿着那件样子古怪、小得不合身的连衣裙,它短得露出了一大截黑色的腿儿。 埃芒加德是个非常迟钝的女孩,无法应付这种情况。她一点也想不出能说些什么。她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不知怎的,绝对想象不到萨拉会变成这副样子——这样古怪可怜,简直就像个奴仆。这使她感到很伤心,却又毫无办法,只能突然发出短促的歇斯底里的笑声,并且喊道——既无目的,也似乎没什么意思: “啊,萨拉!是你吗?” “是的,”萨拉回答,忽然一个新奇的想法闪过她的脑海,使她涨红了脸。 她双臂捧着那摞衣服,下巴颏抵住了顶部,免得倒下来。她直勾勾地盯着的目光中有一种什么表情,使埃芒加德更加不知所措了。她觉得萨拉好像变成了另一种女孩,她从来也没认识过。也许这是因为萨拉突然变穷而不得不去缝补衣物,像贝基那样干活。 “啊,”埃芒加德结结巴巴地说,“你好一一你好吗?” “我说不上,”萨拉回答。“你好吗?” “我——我很好,”埃芒加德说,羞涩得不知如何是好,接着,她骤然想起要说点什么似乎更为亲切的话。“你是——是不是很不幸?”她脱口而出地说。 这时萨拉感到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就在这个关头,她那颗被撕碎的心充满了怒火,她觉得如果有人这样头脑糊涂,那还是走开的好。 “你是怎么想的,”她说。“难道你认为我非常幸福吗?”她从对方身旁大步走过,没有再说一句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认识到倘若不是悲惨的遭遇使她忘前忘后,她会知道这个可怜、愚钝的埃芒加德是不应因为不机灵和笨口拙舌而受责怪的。埃芒加德总是那么笨拙,她愈是意识到这一点,就越发变得愚蠢。 但是刚才突然闪过脑海的想法使萨拉过于敏感。 “她和其他孩子们一样,”萨拉刚才这样想。“她并不真想和我谈话。她知道没人想这样做。” 于是一连几个星期,她俩之间竖着一座屏障。她们偶然相遇时,萨拉眼睛望着別处,而埃芒加德感到局促窘迫,说不出话来。有时候她俩互相点点头就走过去了,也有些时候甚至彼此不打招呼。 “如果她宁愿不和我讲话,”萨拉想,“那我就避开她。铭钦女士的隔离办法使这事很容易办到。” 铭钦女士的办法确实很灵,她俩终于几乎不见面了。那时候,人们注意到埃芒加德比以前更蠢了,显得无精打采、郁郁不欢。她经常坐在窗座上,蜷缩成一团,默默地望着窗外。有一回,杰西经过那里,站住了好奇地看着她。 “你哭什么,埃芒加德?”她问道。 “我不在哭,”埃芒加德回答,好像有什么东西捂着嘴,话音若断若续。 “你在哭,”杰西说。“一大滴眼泪刚从鼻梁上淌下来,在鼻尖上掉下。看,又是一滴。” “哦,”埃芒加德说,“我很难过——用不着别人来打搅我。”她转过胖胖的脊背,取出手帕,索性捂住了脸。 那天夜里,萨拉回阁楼比往常晚。人们一直在让她干活儿,等到学生们都上床去睡之后,她才去那空无一人的教室学习功课。当她上楼走到楼梯口时,惊奇地发现阁楼门底下露出一片微光。 “除了我自己是没人到这儿来的,”她立刻想到,“但是有人点燃了蜡烛。” 的确有人点燃了一支蜡烛,它不是插在她被允许使用的厨房里的烛台上,而是插在学生卧室里的一个烛台上。那人正坐在那只破旧的脚凳上,穿着睡袍,裹着红披肩。那是埃芒加德。 “埃芒加德!”萨拉喊道。对方被突然一惊差点儿吓坏了。“你要自找麻烦了。” 埃芒加德趔趄着从脚凳上站起来。她趿着拖鞋向这边迎上来,这双拖鞋她穿实在太大了。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哭红了。 “我知道我会倒霉的——如果被发现的话,”她说。“但是我不在乎——一点儿也不在乎。哦,萨拉,请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不再喜欢我了?” 她话音里有点儿什么使萨拉喉咙里那块东西又升上来梗在那里。她的话是多么亲热和纯朴一多么像原来那个曾要求萨拉做“最要好的朋友”的埃芒加德。它听上去似乎说明过去那几星期中,她看上去表示的意思并不是她存心要表示的。 “我是喜欢你的,”萨拉回答。“我原以为——你明白,现在样样事情都与以前不同了。我以为你——也不同了。” 埃芒加德睁大了她那双泪眼。 “什么,是你不同了!”她喊道。“你不想和我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你在我回来以后变得不一样了。” 萨拉想了片刻。她明白自己做错了事。 “我是不一样了,”她解释说,“虽然不是你想的那种不一样。铭钦女士不想让我和姑娘们谈话。她们大多数也不想和我谈话。我想——也许——你也不想。所以我存心躲着你。” “唉,萨拉,”埃芒加德受了责备似地感到沮丧,几乎要哭出来。接着她俩互望了一眼,冲向前去拥抱起来。必须指出,萨拉那一头黑发的小脑袋俯在那盖着红披肩的肩膀上有好几分钟。当初埃芒加德似乎拋弃了她,她曾感到可怕地孤独。 后来,她俩一块儿坐在地板上,萨拉双臂抱膝,埃芒加德紧裹着披肩,爱慕地望着萨拉的那张奇待的、长着双大眼睛的小脸。 “我再也受不了啦,”她说。“我敢说你没有我也能活下去,萨拉,但是没有你我可不能。我几乎像死去了。所以今天夜里我蒙着被子哭的时候,忽然想到偷偷到你这儿来,只想求求你让我们再做朋友。” “你比我好,”萨拉说。“我太骄傲了,不肯努力交朋友。你知道,现在种种考验来了,它们证明了我不是个好孩子。我早就担心它们会这样证明的。或许”——若有所悟地皱起前额——“就是为了证明这一个,这些考验才来的。” “我不明白这些考验有什么好处,”埃芒加德口气坚决地说。 “我也不明白——这是实话,”萨拉坦率地承认。“但是我想有些事情可能会有好处,即使我们还看不出。可能——”她迟疑地说,“铭钦女士也有好的地方。” 埃芒加德环顾了一下阁楼,有点害怕,并感到奇怪. “萨拉,”她说,“你觉得你能忍受这儿的生盾吗?” 萨拉也环顾了一下四周。 “如果我假装它已相当不同了,我就能忍受,”她回答,“或者,如果我假装这是一则故事中的一个地方的话。” 她慢慢地讲。她的想象力开始为她工作了。自从她蒙难以来,想象力根本没有为她运转过。她觉得它好像已经麻木了。 “有人曾生活在更恶劣的环境中。想想伊夫城堡地牢里的基督山伯爵。想想被囚禁在巴士底监狱里的人们吧!” “巴士底监狱,”埃芒加德小声嘀咕道,注视着她,听得开始着迷了。她想起法国大革命的故事,那是靠萨拉绘声绘色地讲述才在她心中留下印象的。除了萨拉没人能做到这一步。 萨拉的双眸中闪露出大家所熟悉的那种光芒。 “是啊,”她说,紧抱着双膝,“那可是个玩‘假装’游戏的好地方。我是巴士底监狱的一名囚犯。在这儿呆了一年又一年——呆了好多年,人人都把我忘了。铭钦女士就是那监狱看守——而贝基,”——突然间她眼睛里又添上了一抹光辉——“贝基是隔壁牢房的囚犯。” 她转向埃芒加德,模样完全像当初的那个萨拉了。 “我要这样假装,”她说,“那将是个很大的安慰。” 埃芒加德兴高采烈起来,同时感到敬畏。 “那么你肯全都讲给我听吗?”她说。“我可以在夜间,每逢没人知道的时候偷偷地到你这儿来,听你讲白天编好的故事吗?这样我们看来就是比以前更好的‘最要好的朋友’了。” “是的,”萨拉点头回答。“患难考验人们,而我的患难考验了你,证明你有多好。” 第九章 梅基塞代克 三个朋友中的第三个是洛蒂。她是个小不点儿。不知道什么叫逆境,看到她这小“养母”的变化使她大为迷惑不解。她曾听到流言说萨拉遇到了意外的事情,但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她变了样子——为什么穿上了旧的黑色连衣裙,到教室里来仅仅是为了教课,而不再坐在她那荣耀的席位上自己听课。小家伙们发现萨拉不再住在埃米莉一直大模大样坐在其中的那些房间里,便交头接耳议论开了。洛蒂最难以理解的是当人家问萨拉问题时,她说的话是那么少。对于七岁的孩童,神秘的事情必须解释得很明白才能让她理解。 “萨拉,你现在很穷吗?”洛蒂在她这朋友教小家伙们法语课的这一个早上悄悄地问道,“你像乞丐一样穷吗?”她把一只胖手插入萨拉瘦瘦的手中,睁圆一双含泪的眼睛。“我可不要你像乞丐那样穷。” 她看上去像要哭出来似的,萨拉便连忙安慰她。 “乞丐没有住的地方,”萨拉鼓起勇气说,“可我有个地方住。” “你住在什么地方?”洛蒂追问着。“那个新来的女孩睡在你的房间里,那房间已经不那么漂亮了。” “我住另外的房间,”萨拉说。 “是个好房间吗?”洛蒂问道。“我要去看看。” “你别说话了,”萨拉说。“铭钦女士正看着我们呢。让你说悄悄话,她要冲我发怒的。” 萨拉早已发觉自己必须对每桩不该做的事负责。如果孩子们不注意听课,如果她们交头接耳,如果她们不安生,那么受谴责的就该是她自己。 但是洛蒂是个有决心的小家伙。如果萨拉不告诉她住在哪儿,她会想别的办法找到那地方。她和小伙伴们交谈,紧跟着大女孩们,听她们闲谈,根据她们无意中泄露的消息采取行动,因此在有天傍晚开始四处寻找,爬上她从不知其存在的楼梯,来到阁楼那一层。她发现有两扇门紧挨在一起,打开其中的一扇,看见她所热爱的萨拉站在一张旧桌子上,眺望着窗外。 “萨拉!”她喊道,给惊呆了。“萨拉妈妈!”她吃惊的是这阁楼是这样空荡荡,这样丑陋,似乎远远地离开着这个世界。她那两条短腿好像已经攀登了几百级楼梯。 萨拉听到她的话声,转过身来。这回轮到她被惊呆了。现在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洛蒂开始啼哭,碰巧被人听见,那她俩就倒霉了。她跳下桌子,奔向洛蒂。 “不要哭,不要出声,”她恳求着,“否则我会挨骂的,而我一整天已挨够了骂。这——这房间还不算太坏,洛蒂。” “不坏吗?”洛蒂喘着气说,她咬着嘴唇环顾了一下四周。她眼下依然是个娇惯的孩子,不过为了她深深爱着的养母,她努力控制住了自己。这么说,凡是萨拉住的地方不晓得什么缘故都完全可能变成好地方落啦。“为什么不算太坏,萨拉?”声音轻得几乎像耳语。 萨拉把她抱紧,想笑出来。这胖胖的童稚身体里、传出的温暖给入一种慰藉。她艰难地度过了一天,刚才一直用热切的目光凝视着窗外。 “你能看到各式各样在楼下看不到的东西,”她说。 “什么样的东西?”洛蒂好奇地问,就连那些大一点儿的女孩子,萨拉也总是能引起她们的好奇。 “那些烟囱——离我们很近——冒出的烟缭绕上升像花环和云雾,一直升上天空——还有麻雀在跳来跳去,就像人一洋彼此交谈——而其他那些阁楼的窗子,随时都有可能突然伸出人头来,你可以琢磨是谁在探头。你觉得这一切都高高在上——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啊,让我看看,”洛蒂喊道。“把我抱上去!” 萨拉把她抱上去,她俩一起站在那张旧桌子上,倚在屋顶天窗的边缘上向外眺望。 凡是未曾这么看过的人是不知道她们所看到的那个不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在她们两边展开着的石板瓦屋顶一直下斜到房檐的排水槽。麻雀在那里做窝,啁瞅着,跳跃着,无所畏惧。其中有两只栖息在最近处的烟囱顶上,狠狠地争吵着,直到一只把另一只啄跑。相邻的那扇阁楼窗子关闭着,因为隔壁那栋房子无人居住。 “我希望有人住在那儿,”萨拉说。“离得这么近,如果有个小姑娘在那阁楼里,我们就可以把头探出了窗子交谈,还可以爬过去见面,如果不怕掉下去的话。” 天空似乎比从街道上看去近得多,这使洛蒂着迷。从阁楼窗子穿过烟囱管之间望去,下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显得几乎并不真实。你很难相信有铭钦女士、阿米莉亚小姐以及教室的存在,而场院里的隆隆车轮声似乎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 “萨拉啊!”洛蒂喊道,偎依在萨拉护卫着的臂弯里。“我喜欢这阁楼——我喜欢它!这儿比楼下好!” “瞧那只麻雀,”萨拉悄声说。“我要是能有些面包屑扔给它就好了。” “我有一些!”洛蒂尖声插话,“我口袋里有块碎面包,是我昨天用自己的钱买的,我留下了一点儿。” 她俩刚把一些面包屑扔出去,那只麻雀就跳起来飞到邻近的烟囱顶上。它显然不习惯于阁楼中的亲密朋友,被意外出现的面包屑吓着了。但是那时洛蒂保持着绝对安静,而萨拉非常轻柔地学着小鸟的啁啾声一一好像她自己简直就是一只麻雀一一那麻雀看清了刚才把它吓一跳的东西原来是对它的款待。它把头一侧,从烟囱上栖息的地方眨巴着眼睛朝下望着面包屑。洛蒂几乎没法再保持不动了。 “它会下来吗?它会下来吗?”她悄声说。 “看它的眼神好像要下来,”萨拉也悄声回答。“它正在反复思量敢不敢下来。是啊,它要下来!是啊,它下来了!” 它飞下来,跳向面包屑,可是却在几英寸距离之外站住了,又把头一侧,好像在斟酌萨拉和洛蒂会不会突然变成两只大猫,向它扑来。最后它的小心眼儿告诉它,她们实在比看上去的样子要和气,于是它跳近些,再近些,飞快冲向最大的那一块,倏地一啄,衔住了,飞到那个烟囱的另一侧去。 “现在它知道了,”萨拉说。“它还会回来吃其他的面包屑的。” 它确实回来了,还带来了个朋友,那朋友飞走了,带了一个亲戚回来,它们便一起美餐一顿,唧唧喳喳地大声叫唤,还不时停下来把头侧向一边观察着洛蒂和萨拉。洛蒂高兴得完全忘记了阁楼开头给她的可怕印象。事实上,当她被抱下桌子回到还是原来样子的现实中时,萨拉竟能指给她看室内的许多美好之处,那是她本人没有料想到的。 “这阁楼这样小,这样高于一切,”萨拉说,“几乎像树上的一只鸟窝。这倾斜的天花板是多么有趣啊,瞧,房间的这一端低得你几乎站不直。当晨光来临之际,我可以躺在床上通过屋顶天窗向上直视天空。天空就像四方的一摊亮光。如果太阳就要出来,有小小的粉红色云朵飘浮在空中,我觉得几乎能触摸到它们,如果下雨呢,雨点滴答滴答地响,就像在讲什么美好的故事似的。再说,如果有星星出现,你可以躺下试着数一数有多少颗进入那扇方窗。它能容纳的可不少啊。再看看墙角那只生锈的小壁炉。如果把它擦亮,再生上火,你想想看该有多好啊。你瞧,这真是个美丽的小房间。” 她握着洛蒂的手,正绕着这小地方踱着步,一边打着手势来形容她所看出的各种美好事物。她使洛蒂也整真正地看到了它们。洛蒂总是能相信萨拉所描绘的各种事物的。 “你看,”萨拉说,“这儿的地板伤可以铺一块又厚又软的兰色印度地毯,在那个墙角可以方一只柔软的小沙发,有些靠垫供你蜷起身子在上面歇息,沙发正前方可以有只放满书的书架,这样可以很容易够得着,壁炉前可以放一块裘皮小地毯,墙上挂上帷幕遮住白色的墙灰。还挂上些图画,它们必须是小幅的,但该是美丽的,还可以有盏灯,罩着深玫瑰色的灯罩,一张桌子放在屋中央,上面放着茶具,有一把圓墩墩的小铜壶在炉架上嗞嗞地响。床铺可以和现在的完全不同,可以做得很软,盖着讨人喜欢的丝质床罩,全都是美丽的。也许我们能够诱导那些麻雀和我们做好朋友,它们就会来啄窗子,要求进来。” “啊,萨拉!”洛蒂喊道,“我喜欢住在这里!” 萨拉说服她下楼,把她打发走了,自己回进阁楼。站在室中央环顾着周围。她的想象力向洛蒂所施展的魅力都消逝了。床铺是硬的,盖着又脏又破的被子。白粉墙露出一摊摊掉去灰泥的地方,地板冰冷而无地毯遮盖,壁炉的铁格子已折断生锈,那只旧脚凳的凳脚损坏了,向一边歪斜,它是房中唯一的座位。她在上面坐了几分钟,低头伏在双手上。洛蒂来了又走了,这件事使情况显得更糟了些——或许就像囚犯在探监的人来了又丢下他们走了以后会感到更加孤独凄凉。 “这是个孤寂的地方,”她说。“有时候它是世界上最孤寂的地方。” 她这样坐着的时候,近处有点轻微的声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抬头想看看它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如果她是个容易激动的孩子,就会性急慌忙地离开那只旧脚凳。原来有只大老鼠正后腿着地地蹲着,在起劲地嗅空中有什么气味。洛蒂的面包屑有一些掉在地板上,那香味把它引出了它的洞府。 它看上去是那么古怪,活像一个灰胡须的小矮人或土地神,萨拉不禁被迷住了。它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好像在问一个问题似的。它显然那样迷惑不解,使萨拉的脑海中竟浮现出一种孩童的奇思怪想。 “我敢说做一只老鼠是很艰难的,”她思量着。“没人喜欢你。人们会跳起来逃走,惊呼‘哎呀,一只可怕的老鼠!’我不会喜欢人们看见我就跳起来惊呼‘哎呀,一个可怕的萨拉!’并设置捕我的夹子,还借口说是美餐。这和当麻雀大不相同。但是当造物主创造这只老鼠的时候,没人去问它是否愿意当老鼠。没人说‘你不宁可当一只麻雀吗?’” 她静静地坐着,老鼠开始鼓起勇气来。它固然很怕她,但也许它有一颗像麻雀那样的心,告诉它萨拉不是一个会猛扑过来的东西。它很饿。它在墙壁中有妻子和一大帮家人,几天来它们的运气实在太坏。它离开了痛哭流涕的孩子们,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冒挺大的风险去找到一些面包屑,于是它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前足。 “来吧,”萨拉说,“我不是老鼠夹子。你可以吃这,些东西,可怜的东西!巴士底监狱的囚犯常常和老鼠交朋友。我和你交朋友好不好。” 我不知道动物是怎样理解事物的,但它们肯定是理解的。或许有一种不是由词语构成的语言,世上万物都理解它。或许万物中都隐藏着一个灵魂,即使不发出声音来,也能对另一个灵魂说话。但是,不管是什么道理,反正那老鼠从这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就算它是只老鼠也罢。它知道这位坐在红脚凳上的年轻人不会跳起身来用发狂似的尖叫来吓唬它,或者向它扔重东西,那样,即使没有掉下来把它砸烂,也会使它瘸着腿儿仓皇地逃回洞去。它真是只很好的老鼠,一点儿也无危害之意。当它用后腿站着嗅空气、一双亮眼睛凝视着萨拉时,它希望她会理解这情况,而不会开始把它当敌人一样痛恨。那不用任何词语说话的神秘语言告诉它萨拉不会恨它,它便悄悄地趋近面包屑,开始吃起来。它边吃边不时望望萨拉,和那些麻雀一个样,而它那深深负疚的表情触动了萨拉的心。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看它。有块面包屑特別大——实际上已经不能称为屑了。显然它很想得到这一块,但它离脚凳十分近,而它还是有点儿提心吊胆。 “我相信它想把它带到墙壁里的家中去,”萨拉想道。“如果我一直不动弹,也许它就会来叼走它。” 她深感兴趣,便屏住了呼吸观察着。那老鼠向前挪近了几步,又吃了一点儿面包屑,然后停下来轻轻地嗅嗅,斜视了一下脚凳的占据者,随即窜向那块碎面包,活像麻雀的那种突然的果敢行动,一叼到它便立即掉头向墙逃去,溜进踢脚板的一道裂缝,就不见了。 “我知道它要那块碎面包给它的孩子们,”萨拉说。“我完全相信能和它交朋友。” 又过了大约一星期,在一个难得的夜晚,埃芒加德找到机会安全地溜上阁楼,用手指尖轻轻敲门,有两三分钟萨拉没有去开门。起初房间里确实很静,埃芒加德想是否她已经睡熟了。后来,她吃了一惊,竟听到萨拉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并且在哄劝着什么人。 “在那儿!”埃芒加德听到她说。“把它叼回家去吧,梅基塞代克!回家到你妻子那儿去!” 几乎在同时,萨拉把门打开了,立即发现埃芒加德惊骇地睁大了眼睛站在门槛上。 “谁——你在和谁说话,萨拉?”她喘着气说。 萨拉小心地把她拉进房间,但看上去好像有什么事使她又高兴又好笑。 “你必须答应不要惊慌——千万不要尖叫,否则我就不告诉你。”她回答。 埃芒加德觉得几乎当场就要喊叫起来,但努力控制住了自己。她朝阁楼内部环顾了一下,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然萨拉刚才确实在对什么人说话。她想到了鬼。 “那是不是——会使我害怕的什么东西?”她提心吊胆地问道。 “有些人害怕它们,”萨拉说。“起初我也害怕——现在可不害怕了。” “是不是——一个鬼?”埃芒加德打了个冷战。 “不是,”萨拉笑着说。“那是我的老鼠。” 埃芒加德纵身一跳,落在那张肮脏的小床中央。她把双脚缩进睡袍和红披肩里。她没有尖叫,但是吓得直喘气。 “喔唷!喔唷!”埃芒加德压低声音呼叫着,“一只老鼠!一只老鼠!” “我原担心会把你吓坏,”萨拉说,“可是你不必害怕。我已经驯服了它。它实际上已和我熟识了,我一叫它就出来。你是不是吓得不想看到它?” 实际情况是,随着日子的流逝,从厨房带上楼来的残羹剩饭帮助萨拉发展了这种奇特的友谊,她已经逐渐忘却她慢慢熟悉起来的那个胆怯的小东西只不过是只老鼠而已。 起初埃芒加德只惊恐地在床上蜷成一团,把双脚裹起来,但看到萨拉小脸上从容自若的表情,并听到了关于梅基塞代克第一次露面的经过后,终于激起了好奇心,便屈身朝前俯在床沿上,注视着萨拉去到踢脚板上的洞口前跪下来。 “它——会不会很快地奔出来跳上床?”她说。 “不会,”萨拉回答。“它像我们一样有礼貌。它简直就像个人。快看!” 她开始吹出一阵低低的口哨声一一声音那样微弱,诱惑力强,只有绝对安静才听得到。她全神贯注地吹了几遍。埃芒加德想她像是在施魔法。一只长着灰胡须和亮眼睛的老鼠终于应声把头探出洞来。萨拉手中早已拿着一些面包屑。她把它投在地上,梅基塞代克就悄悄地上前来吃。它叼住其中最大的一块,郑重其事地带回它的家中。 “你知道,”萨拉说,“那是给它妻子和孩子们的。它非常善良。它只吃小块儿.的。等它回去后,我总能听到它的一家子高兴得吱吱叫。一共有三种吱吱的叫声。一种是孩子们的,一种是梅基塞代克太太的,还有一种是梅基塞代克自己的。” 埃芒加德笑起来了。 “啊,萨拉!”她说。“你真古怪一一可是你真好。” “我知道我很古怪,”萨拉兴致勃勃地承认,“至于说好,那我要努力做到。”她用褐色的小手擦擦前额,脸上流露出有点儿难以启齿而却很温柔的表情。“爸爸总爱笑话我,”她说,“但我喜欢那样。他认为我古怪,可是他喜欢我编造故事。我一一我情不自禁这样做。要不然,我相信就活不下去。”她顿住了,环视了一下阁楼。“我肯定在这儿活不下去,”她低声补充道。 埃芒加德很感兴趣,她总是这样的。“你在讲的时候,”她说,“似乎越听越逼真。你讲梅基塞代克的口气就好像它是个人。” “它是个人,”萨拉说。“它会觉得饿,感到恐惧,就像我们一样,而且它已结婚,有了孩子。我们怎么能知道它就不会像我们那样思考事情?它的眼睛看起来就像它是个人。正因为如此,我才给它起了一个名字。” 萨拉在地板上坐下来,抱住了双膝,这是她最喜欢的姿势。 “况且,”她说,“它是只巴士底监狱的老鼠,是来给我做朋友的。我总能得到厨子扔掉的一点儿面包,这足够养活它了。” “这儿还是巴士底监狱吗?”埃芒加德迫切地问道。“你总假装这儿是巴士底监狱吗?” “差不多总是这样,”萨拉回答。“有时候我想假装这儿是另一种地方,但假装是巴士底监狱通常最容易——尤其是天气寒冷的时候。” 就在这一刻,埃芒加德差一点跳下床来。她被听到的一种声音吓了一大跳,就像是两下清晰的敲墙壁的声音。 “那是什么?”她喊道。 萨拉从地板上站起来,完全像演戏似地回答: “那是隔壁牢房的囚犯。” “贝基,”埃芒加德狂喜地叫道。 “对,”萨拉说。“听,敲两下的意思是‘囚犯,你在吗?’” 萨拉在墙上敲了三下,似乎在回答。 “这意思是‘是的,我在这儿,一切平安。’” 贝基那边传来了四下敲墙声。 “这意思是,”萨拉喊道,“‘那么,难友,我们安静地睡吧。晚安。’” 埃芒加德笑逐颜开了。 “哦,萨拉!”她高兴地悄声说,“真像故事中的情景!” “这正是故事啊,”萨拉说,“一切都是故事。你是个故事——我是个故事。铭钦女士也是个故事。” 萨拉又坐下来讲话,直讲到埃芒加德忘记了自己多少是个逃亡的囚犯,还得要萨拉提醒她不能留在巴士底监狱里过夜,而必须无声无息地偷偷回到楼下,爬到她撇下的那张空床上去。 第十章 印度绅士 但是对于埃芒加德和洛蒂来说,上阁楼去参拜圣地可是桩危险的事情。她们不可能完全知道萨拉何时在那儿,也几乎无法肯定阿米莉亚小姐在学生应该入睡后就不去巡视一下各个卧室。所以她们的拜访很是难得,于是萨拉过着既奇特又孤独的生活。她在楼下的生活比在她的阁楼里更孤单。没人和她谈话。当她被打发出去穿街走巷办杂事时,这可怜的小家伙挎着篮子或挟着包裹,刮风时用手尽力捂住帽子,下雨时感觉到雨水渗透鞋子,匆匆而过的芸芸众生似乎使她更加觉得孤独。 当她还是萨拉公主,坐着她的四轮马车,或者步行穿过街道,由马里耶特当侍从时,她那光采照人、热情洋溢的小脸蛋以及华丽的外衣和帽子使人们都要目送着她。一个幸福的被人照顾备至的小姑娘自然会引入注目。衣衫褴褛的穷孩子并不稀奇,但不够漂亮,不足以使人回过头来看、向他们微笑。 这些日子里,没人会对萨拉看,当她沿着拥挤的人行道匆匆走着,似乎没人看见她。她开始长得很快,由于只有那衣橱里剩下的那些普通衣服可穿,她自知样子确实很怪。她所有值钱的衣服全被处理掉了,给她留下穿的衣服是让她只要能套得上就一直穿下去的。她有时经过商店橱窗,在其中的镜子里瞥见自己一眼,差点儿当场笑出来,有时候却羞红了脸,咬着嘴唇,转身就走开了。 傍晚,她经过一些亮着灯光的房屋的窗子时,常常朝暖和的屋子里张望,看见人们坐在壁炉前或桌子旁,她就想象一些有关他们的事情来自娱。在尚未关上百叶窗前,她总有兴致多看上几眼房里的情景。在铭钦女士所住的场院边有几户人家,她以自己的独特方式同他们熟悉起来。她把最喜欢的那一家称之为“大家庭”。这倒并不是因为那一家的成员们个子大一一实际上他们大多数是小孩子——而是因为它人口众多。“大家庭”里有八个儿童,一位身体健壮、脸色红润的母亲,一位身体健壮、脸色红润的父亲和一位身体健壮、脸色红润的祖母,还有许许多多仆人。 那八个孩子总是被领出去散步或者坐上由心情舒畅的保姆推着的童车,或者和妈妈一同驾车出去,或者在黄昏时分奔向门口去迎接爸爸,吻他,围着他跳舞,拉下他的大衣,翻他的衣袋找有没有小包的东西,或者挤在育儿室的窗口向外张望,你推我、我推你地哈哈大笑——他们确实经常做些适合大家庭口味的赏心乐事。萨拉很喜欢他们,按照书本上的人名给他们起名字——十分罗曼蒂克的名宇。当她不叫他们“大家庭”时,就称之为蒙莫朗西一家。那个戴花边帽的胖乎乎、娇滴滴的婴儿叫做埃塞伯塔·博尚·蒙莫朗西,那个大一点的叫做维奥莱·楚芒德里·蒙莫朗西,那个长着圆滚滚的腿儿、刚学走路的小男孩叫做悉尼·塞西尔·维维安·蒙莫朗西,后面接着是莉莲·伊万杰琳·莫德·马里恩、罗莎琳德·格拉迪斯、盖伊·克拉伦斯、韦罗尼卡·欧斯塔西奥和克劳德·哈罗德·赫克托。 一天傍晚,发生了一桩很可笑的事——虽然从某种意义来讲,或许那根本不是桩可笑的事。 蒙莫朗西家中有几个孩子显然是要去参加儿童集会,就在萨拉经过大门口时,他们正跨过人行道登上候在那里的马车。韦罗尼卡·欧斯塔西奧和罗莎琳德·格拉迪斯穿着镶白花边的连衣裙,束着可爱的腰带,刚登上马车,五岁的盖伊·克拉伦斯跟着上了车。他是个挺漂亮的小家伙,玫瑰色的脸庞,蓝蓝的眼睛,可爱的小圆脑袋上长满了一头鬈发,这使萨拉全然忘了她的篮子和破旧的外衣——实际上把一切都忘了,只想朝他看一会儿,于是便停下脚步来看。 那时正当圣诞节期,“大家庭”的孩子们听说过许多关于穷苦孩子的故事,他们没有爹妈来把节日礼物装在长统袜里并带他们去看节日上演的童话剧,实际上这是些衣衫单薄、饥寒交迫的儿童。在那些故事中,好心人——有时候是一些软心肠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总是去看望穷孩子,给他们钱或丰富的礼物,把他们带回家参加丰盛的晚宴。盖伊·克拉伦斯那天上午读了这样一个故事后感动得哭了,他焦灼地渴望见到一个这样的孩子,好将自己的六便士硬币给她,使她终身受用。他相信一整个六便士硬币能使她永远富足。当他顺着那条从门口起越过人行道一直铺到马车边的红地毯走时,身上穿的那条很短的水兵式裤子的裤兜里就放着这枚六便士硬币。正当罗莎琳德·格拉迪斯跨进车子,跳上座位,好体验一下坐垫的弹簧时,他看到萨拉站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穿着破衣,戴着破帽,臂上挎着旧篮子,正如饥似渴地望着他。 他想,她的眼神看上去像是在挨着饿,或许因为她很久没东西可吃了。他不知道那是由于她渴望着他那家庭所享有的和他那玫瑰色脸庞所说明的温暖愉快的生活,而且她还渴望把他揽到怀里亲吻。他只知道她有一双大眼睛和一张瘦削的脸,两腿细细的,穿着破衣服,拿着只普通的篮子。于是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他的六便士硬币,亲切地向她走去。 “给,可怜的小姑娘,”他说。“这里有六便士。我要把它给你。” 萨拉吓了一跳,但立即明白,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完全像在当初的好日子里从四轮马车中下来时看到的那些等在人行道上看她的可怜的孩子。她曾多次给他们零钱。这时她脸红了又变白,片刻之间感到好像不能接受这枚珍贵的小小六便士硬币。 “啊,不!”她说。“哦!不,谢谢你。真的,我不能拿!” 她的口气一点也不像街头的普通孩子,她的态度倒很像个有教养的小人物,这使韦罗尼卡·欧斯塔西奧(她的真名为珍尼特)和罗莎琳德.格拉迪斯(她的真名为诺拉)弯身向前倾听。 但盖伊·克拉伦斯的慈善行为是无法阻止的。他把那枚硬币塞在她手中。 “得,你必须拿下,可怜的小姑娘!”他断然坚持道。“你可以拿它买吃的东西。这是一整个六便士硬币!” 由于他脸上带着那样诚恳、亲切的表情,并且,要是她不收下的话,他多半会伤心失望,萨拉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拒绝他。如果自己还是那样高傲,那将是残酷的。所以她简直像是把她的骄傲收进了衣袋,不过不得不承认她的双颊发烧了。 “谢谢你,”她说。“你是个非常非常善良的可爱的小宝贝儿。”当他高兴地爬进马车时,她强颜欢笑地走开了,虽然很快就松了口气,可是两眼仍闪着泪光。她知道自己的样子既古怪又褴褛,但是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会被人家看作一名乞丐。 “大家庭”的马车驶走了,车中的孩子们兴致勃勃而兴奋地交谈着。 “哎,唐纳德(这是盖伊·克拉伦斯的真名),”珍尼特惊异地喊道,“你为什么把你那六便士给那个小姑娘?我担保她不是乞丐!” “她说话的口气不像个乞丐!”诺拉喊道,“她的脸也并不真像乞丐的脸!” “况且她也没有行乞,”珍尼特说。“我真担心她会对你发怒。你知道,当人们并非乞丐却被当做乞丐对待时都会发怒的。” “她没有发怒,”唐纳德说,他有点儿沮丧,但坚持己见。“她笑了一下,还说我是个非常非常善良的可爱的小宝贝儿。我的确是啊!”——口气很坚定,“那是我的整整六便士啊。” 珍尼特和诺拉交换着眼色。 “一个乞讨的姑娘决不会讲那样的话,”珍尼特断然地说。“她应该说‘谢谢你,好心的小少爷一一谢谢你,少爷。’也许她还会屈膝行礼。” 萨拉并不知道这些情况,但从此这个“大家庭”对她深感兴趣,就像她也是其中的一员。当她路过时,育儿室的窗口常常露出几张小脸蛋,围坐炉边时也常常谈论关于她的事儿。 “她是培育院里的一个奴仆之类的人,”珍尼特说。“我相信她不是谁的什么人,而是个孤儿。但她不是乞丐,不论她穿得多么破旧。” 此后,他们都叫她“不是乞丐的小姑娘”,这当然是个相当长的名字,有时候小点儿的孩子匆匆地喊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滑稽。 萨拉设法在那个六便士的硬币上穿了个孔,系上一条旧的狭缎带,戴在脖子上。她对这个“大家庭”的感情与日俱增一一而她对爱上的一切的感情确实也与曰俱增了。她越来越喜欢贝基了,盼望着每星期两个早晨到教室里给较小的孩子们上法语课。她的小学生们爱她,竞相争夺站在她跟前、悄悄地把她们的小手插入她的手中的特权。她们偎依着她,使她那饥渴的心灵得到满足。她站在阁楼的桌子上和麻雀交朋友,把头和双肩伸出阁楼窗子,学着鸟叫,几乎立即就听到一阵扑打翅膀声和唧唧喳喳的响应声,于是一小群乌黑的家雀出现了,降落在石板瓦上和她谈话,并且充分享用她撒下的面包屑。萨拉和梅基塞代克先生十分亲密,它居然有时候带着梅基塞代克太太一起前来,还不时带上一两个孩子。她常对它谈话,不知怎的,它很像也听懂了似的。 萨拉心中对于总是坐在那儿看着周围的一切的埃米莉产生了一种有点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出现于十分孤独的关头。她乐意或者假装相信埃米莉理解并同情她。她不愿对自己承认她唯一的伴侶是没有感觉并什么也听不见的。她有时把埃米莉放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她对面的旧红脚凳上,凝视着她,想象着有关她的事儿,直到自己的眼睛变大,带着几分像是恐惧神情——尤其是夜间万籁俱寂的时候,那时阁楼上的声响只有墙内梅基塞代克一家偶尔突然发出的奔跑声和吱吱的尖叫。 她想象的情况之一是埃米莉为一个能保护她的善良的女巫。有时候她注视着埃米莉好久,直到激发自己达到幻想的巅峰,她就会问埃米莉一些问题,自以为好像她会马上回答似的。但她从来也不这样做。 “不过,说到回答,”萨拉说,竭力安慰自己,“我也不常回答问题的。只要有办法回避,就不回答。当人们侮辱你时,对付他们的最好办法就是一言不发——光是看着他们,用头脑思索。我这样做时,铭钦女士会气得脸都发白。阿米莉亚小姐和那些女孩子都会露出惊恐的样子。如果你并不勃然大怒,他们就会明白你比他们强,因为你相当坚强,能抑制怒火,而他们却不够坚强,尽说些蠢话,事后才反悔。没有什么比怒火更强烈的了,除了使你抑制住它的那股力量一一它比怒火更强。不去回答你的敌人,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我就难得答理他们。也许埃米莉比我自己更像我。也许她宁愿对朋友也:不回答,把一切都藏在心里。” 但虽然她试图用这些道理来安慰自己,却发现这并不容易做到。她被从早到晚打发到这儿,打发到那儿,有时跑远路,不分寒暑,风里来雨里去,这样辛苦了漫长的一整天,又湿又饿地回来后,竟又被差遣出去,因为根本无人愿意想一想她还只是个孩子,那纤细的双腿可能已经疲劳了,瘦小的身躯可能已经冷透了。当她得到的酬报只是粗暴的话语和冷酷、轻蔑的目光,厨子显得粗鲁蛮横,铭钦女士心情极端恶劣,并且看到女孩子们之间私下嘲笑她的衣着褴褛的时候——她并非总能用幻想来安慰自己那颗痛楚、高傲而又孤独的心,而此时埃米莉也只是直挺挺地坐在她的旧椅子上干瞪眼。 有天夜里,萨拉饥寒交迫地爬上阁楼,幼小的胸膛里心潮汹涌,觉得埃米莉的凝视显得那样空洞,锯末填充的胳膊和腿儿是那样无情意可言,不禁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这里除了埃米莉没有别人——一个无人的世界。只有她坐在那里。 “我眼看就要死了,”她首先说。 埃米莉只在干瞪眼。 “我受不了啦,”这可怜的孩子颤抖着说。“我知道就要死了。我又冷又湿,饿得要死。我今天不知走了多少里路,他们从早到晚除了骂我什么也不做。由于我找不到厨子打发我去找的最后一样东西,他们就不给我晚饭吃。有些人笑我,因为我的旧鞋使我滑倒在烂泥里。现在我满身是泥。于是他们大笑。你听见了吗?” 她看看那双瞪着的玻璃眼睛和那张自鸣得意的脸,一种令人心碎的愤怒突然向她袭来。她凶狠地举起一只小手把埃米莉打下椅子,爆发出一阵伤心的呜咽——萨拉原来是从不大声哭泣的啊。 “你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个洋娃娃!”她哭道,“貝不过是个洋娃娃——洋娃娃——洋娃娃!你什么也求关心。你是锯末填充的。你从来没有一颗心。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你有感觉。你是个洋娃娃!”” 埃米莉躺在地板上,两腿弯起来,屈辱地压在头上,鼻尖上新摔扁了一处地方,但她是平静的,甚至是庄严的。萨拉用双臂捂起了脸。这时,墙内的老鼠开始打架,互相咬着,吱吱尖叫,争夺着什么。梅基塞代克正在惩戒他家里的什么人吧。 萨拉的哽咽逐渐平息下来。精神这样地崩溃,简直不像是萨拉了,她自己也感到吃惊。过了一会儿,她扬起脸看着埃米莉,而埃米莉似乎也正从眼角盯着她,不知怎的,此时那双玻璃眼中委实流露出一种同情的神色。萨拉弯腰把她捡起。悔恨之情油然而生。她甚至自嘲似地微微一笑。 “你做洋娃娃也是身不由己,”她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同样地,拉维尼娅和杰西也没法没有感觉我们不是全都被创造得一样的。作为锯末制造的你或许已竭尽全力了。”于是萨拉吻吻她,把她的衣服抖抖平整,放回到椅子上去。 她巴不得有人住进隔壁的那栋空房子。她这样希望是因为它的阁楼窗子离她的很近。如果有一天能看到那扇窗子被支起来,有个人的头和肩膀从那个四方的窗框中伸出来,那该多好啊。 “如果露出来的是个可爱的头,”她想,“我可以主动地先说一声‘早晨好’,随后就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了。但是,当然,除了下层奴仆是不大会有什么人睡在那儿的。” 一天早晨,萨拉去了杂货店、肉店和面包铺后,走过广场拐角处,大为高兴地看到,自己离开了好长一段时间,已有一辆满载家:具的搬运车停在隔壁那栋房子前,这时大门敞开着,几个脱去外衣、只穿着衬衫的男子正出出进进地搬运沉重的包裹和家具。 “那房子有主儿了!”她说。“真的有主儿了!啊,我真希望有个可爱的头出现在那阁楼窗子里!” 她简直巴不得也加入到那些站在人行道上观看把东西搬进屋去的闲人中去。她有一种想法,如果能看到一些家具,就能猜测家具主人的一些情况。 “铭钦女士的桌椅就像她本人,”她想。“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立即就有这个想法,尽管我当时还很小。后来我告诉爸爸,他笑了,说一点也不错。我确信那个‘大家庭’有厚墩墩的安乐椅和沙发,我看到他们的红花壁纸实在像他们本人,温暖、欢快、亲切、幸福。” 当天晚些时候,她被打发去蔬菜店买欧芹菜,当她走上那小天井通人行道的台阶时,看到了什么东西,心中猛然一跳。原来有几件家具已从搬运车中卸到人行道上。有张漂亮的桌子是用柚木精制而成的,还有几把椅子和一座屏风,上面绷的是华丽的东方刺绣品。看见了这些东西,她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思乡之情。她在印度曾见过十分类似的东西。铭钦女士从她那儿拿走的东西中有一件就是精雕的柚木书桌,那是她父袭给她捎来的。 “都是些漂亮的东西,”她说,“看起来应当属于一位高尚的人。所有的东西都很豪华。我看该是个富有之家。” 一车车家具来了,就被卸下,给其他的搬运车让位,这样整整忙了一天。有几次,萨拉刚好有机会看见搬进去的东西。显然她猜对了,新来的是个豪富的人家。所有的家具都是富丽堂皇的,其中大半都是东方式的。从车上卸下的有精美绝伦的地毯、帷幔以及装饰品,还有许多画,和可成立一个图书馆的书籍。另有一尊精美的佛像,安放在华丽的佛龛里。 “这个人家一定有人去过印度,”萨拉想。“他们习惯用印度的东西并喜爱它们。我真高兴。我预感他们像是朋友,尽管还没有人头伸出阁楼窗子。” 她在给厨子取回晚上的牛奶时(实际上没有什么杂活不叫她去做),看到发生了桩事,这使情况变得更有趣了。那位英俊的面色红润的男子,也就是那个“大家庭”的父亲,一本正经地跨过场院,跑上隔壁房屋的台阶.他跑上这台阶的样子,好像在回家似的,而且今后还要在这段台阶上多次跑上跑下。他在屋里呆了好长时间,有几次出来指点工人,好像他是有权这么干的。他和新来的这家人必定有某种亲密关系,此刻正在帮他们做事。 “如果新来的人家有孩子,”萨拉推想着,“那个‘大家庭’的孩子肯定会前来和他们一起玩,那他们就有可能光为了好玩儿上阁楼去。” 当夜萨拉干完了活儿,贝基进来看望她的难友,还带来了消息。 “小姐,将要来住在隔壁的是一位印度先生,”她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位黑皮肤的先生,可他是印度人。他很有钱,但他有病,而‘大家庭’的那位先生是他的律师。他遇到了很多麻烦,使他害了病,情绪低落。他崇拜偶像,小姐。他是个异教徒,对木头和石头的偶像屈身行礼。我看到有一尊偶像被搬进去供他膜拜。应该有人送他一本传教的小册子。你花一个便士就能弄到一本。” 萨拉笑了一下。 “我不相信他崇拜那个偶像,”她说。“有些人觉得有趣才喜欢把它们保存起来观赏。我爸爸就有一尊美丽的佛像,可是他并不膜拜它。” 然而贝基有点倾向于宁愿相信这新邻居是个“异教徒”。这听起来要比他不过是个带着祈祷书去教堂的普通先生罗曼蒂克得多。那天夜里她坐着,讲了很多话:不知这邻居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有妻子的话,她是什么样的,如果有孩子的话,他们又会是什么样的。萨拉看出贝基心里忍不住巴望他们全都是黑皮肤,缠着头巾,并且最重要的是——像他们的父母一样——都是“异教徒”。 “我从来没有和异教徒做过邻居,小姐,”她说。“我很想看看他们的生活方式。” 又过了几星期才真相大白,她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原来这新房客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小孩。他是个孑然一身的男子,根本没有家庭,并且很显然,他身体垮了,心情抑郁。 有一天,一辆马车驶来,在那栋房屋前面停下。那跟班从车座上下来,打开了车门,那位先生,就是那“大家庭”的父亲,第一个下了车。后面跟着下来的是一名穿制服的护士。那时从大门台阶上下来两名男仆,是来照护他们的主人的。那位主人被扶下了车,原来是个脸容憔悴、沮丧的男子,瘦骨嶙峋的身躯上裹着皮袄。他被扶上台阶,那“大家庭”的头儿跟着他,看上去十分焦急。过了一会儿,一名医生乘马车赶来了,他进入房屋——显然是来照料他的。 “隔壁有这样一位黄皮肤的绅士,萨拉,”洛蒂后来在法语课上悄声说。“你看他是中国人吗?地理书上讲中国人是黄皮肤的。” “不,他不是中国人,”萨拉也悄悄地回答。“他病得很厉害。继续做你的练习吧,洛蒂。读那句法语:‘不,先生。我没有我舅舅的小刀。’” 这就是那位印度绅士的故事的开始。 第十一章 拉姆·达斯 有时在场院里也能看到日落的美景,可是只能看到烟囱之间和屋顶之上的那部分。从厨房的窗子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够猜测太阳正在落下,因为墙砖看上去暖烘烘的,而空中出现一会儿玫瑰色或金黄色,或许还能看到有块窗玻璃闪映出火焰般的光辉。然而有一处地方,从那里竟能完整地看到辉煌的日落:西边有一堆堆鲜红或金黄的云彩,或者是镶着光亮耀眼边缘的紫色云堆,或者是小片小片.飘浮如絮的白云,给染成了玫瑰色,看上去像是一群群粉红色的鸽子在有风时匆匆掠过蓝天。能看到这全景、同时又能呼吸到更纯净的空气的地方,自然只有在阁楼的窗前啦。 当场院突然显得奇妙地辉光映照、看上去十分壮观时,尽管树木和栏杆都被煤烟弄得很脏,萨拉还是知道天空中发生着什么事,这时,只要一有离开厨房的可能而不被人发觉或叫回来,她总要偷偷溜走,爬上那几段楼梯,爬到那张旧桌子上,把头和身子尽量伸出窗外。等她做到了这一切,她总是长舒一口气,极目四望。她常常自以为独自拥有了那整个天空和世界。其他阁楼中从未有过任何人向外张望。那些天窗通常是关着的,但即使为流通空气而撑开时,也无人接近它们。 萨拉站在天窗前,有时仰面向着青天,只见天空是那样亲切而接近——恰似一片优美、拱曲的天花板一一有时向西望去,那里发生着一切神妙的事情:云彩消融、飘移或平静地等待变成粉红、大红、雪白、紫色或淡淡的鸽灰色。有时候它们变成一个个岛屿或者围着湖泊的大山脉,湖水是深翠蓝或绿玉髓色的,或者像是液体的琥珀;有时候它们像暗黑色的岬角伸进不为人知的奇异海洋;有时候像一片片狭长的仙境互相连接着。在有些地方,人似乎能奔跑、攀登或站在其上等着瞧就会发生什么事——或许等到全都融化,人们能飘浮而去。 至少萨拉看来是如此,而再没有什么景色像她站在那张桌子上所看到的那样美丽的了——她的身子一半伸出天窗——麻雀在石板瓦上啁瞅着,浸沉在温柔的夕照中。在她看来,当这些奇景展现时,麻雀的啁啾总是带着一种柔和的情调的。 那位印度绅士搬进新居几天以后,就出现了像这样的日落奇景,而幸运的是,碰巧那天厨房里下午的活儿已经做完,并且没人支使她到哪儿去,或者去干什么苦差使,因此萨拉发现比平常容易溜到楼上去。 她登上桌子站着向外看。真是个美妙的时刻。一片洪水般的黄金熔液遮住了西天,好像有一阵光辉灿烂的潮水在扫荡着这世界。空间充满了鲜艳的深黄色光辉,鸟儿飞过屋顶,在光亮的背景上,显得黑黑的。 “真是一幕壮丽的日落景象,”萨拉柔声地自语着。“它几乎使我感到害怕一一好像有什么奇异的事情就要发生。壮丽的日落景象总使我有这种感觉。” 她突然转过头来,因为听到在几码外有一种声音。那是个奇特的声音,像是种古隆、刺耳的吱吱叫声。它从隔壁阁楼的窗口传来。有人也像她那样在看日落。有个脑袋和一部分身体从天窗里露出来,可那并不是小女孩或女仆的,而是个很别致的、一身白的身影,一个脸色黝黑、双眸闪光、扎着白头巾的印度籍男仆——“一位印度水手,”萨拉立即自语道,而她听到的声音是他抱着的一只小猴子所发出的,看来他很宠爱它,它偎依在他胸前吱吱叫着。 当萨拉向他望去的时候,他也向她望着。她首先想到的是他那张黑脸带着忧伤,像是害了思乡病。她绝对相信他是上来看太阳的,因为他在英国很少看到太阳,所以巴不得看一眼。她饶有兴趣地看了他片刻,隔着石板瓦冲着对方微笑。她知道微笑是多么令人欣慰,即使出自陌生人也罢。 她的笑容显然使他愉快。他的整个表情都变了,他也报之以微笑,露出一口光亮的白牙齿,好像有道光照亮了他那黑黝黝的脸庞。萨拉眼中的友好目光对于感到疲劳或消沉的人总能十分奏效。 也许是为了向她敬礼,他才放松了那只猴子。这是只顽皮的小猴子,随时准备干冒险的事儿,大概是看到了个小姑娘,才使它兴奋起来。它突然挣出身来,跳上石板瓦,一边吱吱叫着,一边跑过来。竟跃到萨拉肩上,又跳下来进入她的阁楼。这使她高兴得笑起来,但她知道必须把它还给他的主人——如果那位印度水手是它的主人的话——她心想不知道该怎么办。它会让她捉住吗?会不会淘气得不让她捉住,也许还会从屋]页上逃跑,再也找不到。这可绝对不行。或许它属于那位印度绅士,而那个可怜人是喜爱它的。 她转向那印度水手,可:喜的是她仍记得和父亲一起生活时学会的一些兴都斯坦语。她能使那人理解她的意思。于是便用他懂的语言对他讲话。 “它会让我捉住吗?”她问道。 她想,当她用他熟悉的语言说话时,那张黑脸上流露出的惊讶和喜悦之强烈是她从未见过的。实际上,这可怜的家伙感到主宰他的那些神灵前来介入,这亲切微弱的语音是从天上传来的。萨拉立即明白了他习惯相处的是欧洲儿童。他滔滔不绝地恭敬道谢。他是你这位小姐的仆人。那猴子是不咬人的好猴子,但不幸的是,要逮住它可不容易。它会像闪电般东逃西窜。它虽然并不可恶,却不肯听话。拉姆。达斯了解它,如同自己的孩子,而它有时会服从拉姆·达斯,但乒不每一次卻]艮从。只要你这位小姐允许,拉姆·达斯愿意越过房顶,钻进她屋子的窗户,把这不足道的小东物抓回去。但他显然担心萨拉可能会认为他太鲁莽也许不让他过去。 但萨拉立即表示许可。 “你能过来吗?”她询问。 “马上就去,”他回答她。 “那就过来吧,”她说。“那猴子在房间里来回奔跑,像是受了惊。” 拉姆·达斯溜出他的阁楼窗子,轻巧而稳当地越过房顶,好像他生来就在房顶上行走似的。他溜进天窗,悄无声息地落了地,然后转向萨拉,又行了个额乒礼。那猴子看见了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尖叫。拉姆·达断为了小心起见,连忙关上天窗,然后去追逐猴子。介只追了不多一会儿。那猴子只拖了几分钟,显然只不过是寻寻开心,不久就吱吱叫着跳上了拉姆·达斯的月膀,坐在那儿,用一条古怪的瘦小胳膊搂住拉姆·达斯的脖子,继续吱吱叫。 拉姆·达斯深深感谢萨拉。她看得出他那敏锐的土著人的眼睛对室内的破烂不堪已一目了然,但也对她讲话的样子像是对印度土邦主的小女儿一样,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他逮住了那猴子,打算只呆几分钟就走,利用这点时间进一步向她深深致礼,以感谢她的宽容,他抚摸着那猴子说,这个小坏蛋实际上并不像它看上去那样坏,他那生病的主人有时候拿它逗乐。要是这宝贝儿跑掉了,主人会伤心的的。随后他再次行额手礼,钻出天窗,又顺着石板瓦屋顶爬过去,敏捷得就像那只猴子一样。 他走后,萨拉站在阁楼中央,浮想联翩,都是拉姆·达斯的脸庞和举止所勾起的。看到了他的土著服装和毕恭毕敬的态度,激起了她对往昔的所有回忆。想想也觉得奇怪,她这个在一小时前厨子曾恶语相加的苦工,仅仅在几年前还被人包围着,像拉姆·达斯刚才对她那样对待她,当她走过时,他们向她行额手礼,对他们讲活时,他们的前额几乎触及地面,他们是她的仆人和奴隶。真像是一场梦。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看来肯定没有什么转机了。她知道铭钦女士存心要给地安排什么样的未来。只要她还太小,不能当正规教师使用,就可以拿她当跑腿丫头和仆人使唤,然而还要指望她牢记所学过的功课,并且以某种秘密方式学到更多的知识。 大多数夜晚她都得用在学习上,还要不定期地接受检查,如果没有获得预期的进步,就会受到严厉的警告。实际上铭钦女士明知道她那种如饥似渴的学习是无需老师教的。给了她书本,她就会拚命读,直到牢记在心中。只消几年工夫,她无疑便能胜任教很多课程。未来的前景是:等她长大了一些,就可以指望她完成教室里的艰苦任务,一如她现在在干家中的各项苦差事一样。他们将不得不给她穿较体面的衣服,但必须是朴索、难看的,使她看起来多少像个仆人。这似乎就是她能盼望的一切,于是萨拉一动不动地站住了几分钟,反复思索着。 接着一种想法在她心中复萌,使她双颊泛红、双目生辉。她挺直了瘦小的身子,昂起头来。 “不论发生什么事,”她说,“都改变不了有一点情况。如果我是个穿破衣烂衫的公主,那就只能在内心中做个公主。如果穿着金线编织的料子衣服,当个公主是容易的,但是,如果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始终做个公主,那才是更大的成功呢。有个玛丽·安托瓦内特,当时在坐牢,王位也丢了,只有件黑袍子穿,她的头发是白的,人们羞辱她,叫她寡妇卡佩。那时的她比得意时样样都很显赫的她远远更像位王后。我最爱那时候的她,那些吼叫着的暴民没有吓倒她。甚至在被斩首时,她也比他们更强。” 当时这完全是个旧想法,而不是什么新想法。在许多痛苦的日子里,这种想法一直安慰着她。她在这所房子里来来去去,脸上带着的表情是铭钦女士所无法理解的,并且惹得她十分恼怒,以为这孩子在精神上似乎过着一种使她超然于身外世界之上的生活。她好像简直听不到冲着她说的那些粗暴无礼、尖酸刻薄的话,或者,即使听到了也根本不在乎。有时候,当她面临一些严厉、盛气凌人的训诫时,铭钦女士会发现那双宁静、脱尽稚气的眼睛紧盯着她,目光中像是带着高傲的微笑。在这种时候,她哪里知道萨拉正在心中说: “你不知道你正在对一位公主说这些话,而且如果我高兴的话,我可以挥挥手,吩咐把你处死。我饶了你,只因为我是公主,而你是个卑劣、愚蠢、冷酷、庸俗的老东西,并且不知好歹。” 这种情况常常使她感到比什么都有趣;尽管这是多么奇特,多么富于幻想,她就从中找到了安慰,这对她来说确是好事。这种想法一旦牢牢抓住了她,周围那些人的粗暴恶毒就不可能使她也变得粗暴恶毒。 “一位公主必然是有礼貌的,”她对自己说。 因此,当仆人们学着他们女主人的腔调蛮横无礼地驱使她时,她就会昂起了头,文雅礼貌地回答他们,这常常使他们朝她干瞪眼。 “即使是从白金汉宫来的,也不会比她这小家伙有更多的温文尔雅的风度,”那厨子说,有时还嘻嘻地笑一阵子。“我冲她发脾气实在是太频繁了,可是我要说,她从不失礼,总是说‘对不起,师傅’,‘劳驾,师傅’,‘请原谅,师傅’,‘可以麻烦您一下吗,师傅?’她在厨房里来来去去都这样说,好像这算不了什么。” 同拉姆·达斯和他的猴子见面后的第二天早晨,萨拉和她的小学生们一起在教室里。给她们授完课以后,她一边把法语练习本收拾到一起,一边想着王室成员微服出访时会遭遇到的各种事情:例如阿尔弗烈德大王”烤糊了糕饼,被牧牛人的妻子打耳光。她要是知道自己打的是谁,一定会害怕死了。如果铭钦女士发现她——穿着几乎露出脚趾的破靴的萨拉——是位公主,一位真正的公主,又该如何呢!现在,她眼中流露的目光正是铭钦女士最讨厌的目光。铭钦女士无法容忍。她当时离萨拉很近,?a href=''http:///s/dongwu/xiaogou/'' target=''_nk''>狗吲觅康仄斯ゴ蛩狻衲悄僚h说钠拮哟虬6チ业麓笸醯亩庖谎u馐谷帕艘惶u庖痪顾用位弥行压矗磷x似擦2蹋婕床恢痪醯赝蝗磺崆岬匦ζ鹄础?/p> “你笑什么,你这大胆、厚颜无耻的孩子!”铭钦女士呵斥着。 萨拉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充分控制住自己,记起自己是一位公主。她面颊泛红,因受到侮辱而感到愤慨。 “我在想,”她回答。 “立即请求我的宽恕,”铭钦女士说。 萨拉犹豫了一下才回答。 “我请求你原谅我的笑,如果那算失礼的话,”她于是说,“但我不愿为了我在想而请求你原谅。” “你在想什么?”铭钦女士追问道。“你怎么竟然敢想?你在想什么?” 杰西嗤嗤笑着,和拉维尼娅同时用胳膊肘轻轻推推对方。所有的女孩子都从书本上抬起头来聆听着。’每当铭钦女士非难萨拉时,她们确实总是很感兴趣.萨拉也总会说一些奇特的话,从来不流露出一点儿害怕的样子。这时她也一点儿不害怕,虽然那只挨打的耳朵还是红通通的,眼睛却亮得像星星一般。 “我在想,”她庄重而有礼貌地回答,“你并不知道你正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铭钦女士简直气都喘不过来了。 “是的,”萨拉说,“我还在想,如果我是一位公主而你打了我耳光,会发生什么事——我该拿你怎么办。我在想,如果我是公主,那么无论我说或做了什么,你是决不敢像刚才那样做的。我在想你会多么吃惊和恐慌,如果你突然发现——” 她所幻想的未来那么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以致她说话的神情甚至对铭钦女士也产生了影响。此时对铭钦女士那狭隘而缺乏想象力的心胸来说,几乎认为必然有某种真正的力量隐藏在这种坦率大胆的背后。 “什么?”她惊呼道,“发现什么?” “发现我真正是一位公主,”萨拉说,“并且能够做任何事情——任何我所喜欢的事情。” 屋里的每双眼睛都睁大到最大的限度。拉维尼娅在座位上弯身向前张望。 “回到你屋里去,”铭钦女士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马上!离开教室!小姐们,专心学你们的功课!” 萨拉微微鞠了一躬。 “请宽恕我笑了,如果这算无礼的话,”她说罢走出房去,撇下铭钦女士和自己的怒火作斗争,而姑娘们正越过书本交头接耳地说悄悄话。 “你们看到了吗?看到她那副样子有多怪吗?”杰西脱口而出地说。“如果她结果真的是什么人物的话,我根本不会觉得意外。假定她真的是呢!” 第十二章 墙壁的另一边 人们住在一排房子中,想想自己所住房间的墙壁的另一边正在做什么事情和说什么话,是很有趣的。萨拉喜欢努力想象被墙遮住的那一边的事情来解闷儿,这堵墙将高级女童培育院与那位印度绅士的房子分隔开来。她知道教室挨着印度绅士的书房,希望那堵墙厚些,这样,下课后时而会发出的吵闹声就不致打扰他。 “我越来越喜欢他了,”她对埃芒加德说,“我不愿他被打扰。我已经选他做朋友了。你可以同根本没说过话的人做朋友。你可以只是注视着他们,想着他们,为他们惋惜,直到他们几乎就像是亲戚一样。有时候,当我看到医生一天来两次,感到十分焦急。” “我亲戚很少,”埃芒加德回忆着,“但我很高兴这样。我不喜欢我的那些亲戚。两个姑姑总是说,‘天哪,埃芒加德!你太胖了。你不应该吃甜食,’而我叔叔总是问我这一类问题,‘爱德华三世是什么时候登基的?’还有,‘谁死于吃了太多的七鳃鳗?’” 萨拉笑了。 “一个你从未和他说过话的人,不会间你这样的问题,”她说,“而且我肯定那位印度绅士即使和你十分亲密了也不会那样问你。我喜欢他。” 她开始喜欢那“大家庭”,因为他们看上去很幸福,但她喜欢印度绅士却是因为他看上去很不幸。显然他还没有完全从某种很严重的疾病中康复。在厨房里——在那里,仆人们通过一些神秘的途径,当然是无所不知的——有很多关于他的情况的说法。他并不真是位印度绅士,而是个曾住在印度的英国人。他遇到过很大的不幸,在一段时间内使他的所有财产处于危险中,他自以为这下子可完了,永远抬不起头了。这次打击实在太大,使他几乎死于脑膜炎。他的健康从此就垮了,虽然他的运气已经好转,所有的财产也都恢复了。他的灾难与危险都是与矿山有关的。 “而且是些蕴藏有钻石的矿!”厨子说。“我的积蓄从来不投到什么矿上——尤其是钻石矿。”他瞟了萨拉一眼。“我们对那些矿都知道一些。” “这位绅士的遭遇和我爸爸的一样,”萨拉想,“他像我爸爸一样地病了,但他没有死。” 于是她的心比以前更倾向他了。当她夜间被差遣外出时,往往感到十分高兴,因为总有机会看到隔壁那栋房子的窗帘尚未拉拢,她能望见那温暖的房间的内部,看到她那选定的朋友。在周围无人时,她常常停下来,抓住了铁栏杆,祝他晚安,好像他能听到她似的。 “如果你听不到的话,也许能感觉到,”这是她的幻想。“也许友爱的思念不知怎的甚至能通过窗子、房门和墙壁,传达给对方。也许你感到了一点儿温暖和安慰,但不知为什么当我站在寒风中祝愿你好起来并重新得到幸福时,我会为你感到十分难过,”她会热烈地小声喃喃着。“我希望你有一位‘小主妇’,她能够爱抚你,就像我爸爸头痛时我常常爱抚他那样。我愿意倣你的‘小主妇’,可怜的亲人儿!晚安——晚安。上帝保佑你!” 她走开时会感到十分宽慰,心里也温暧些了。她的同情心是那样强烈,似乎不知怎的一定能感染他,他这时正独自坐在炉边那把安乐椅中,几乎总是穿着一件宽大的晨衣,一手支撑着前额,绝望地注视着炉火。他的样子在萨拉看来仍是个心中怀着烦恼的人,而不仅仅像是个已经把烦恼全抛掉的人。 “他总是像在思考眼下仍使他痛苦的一些事情,”她对自己说,“但他已找回了他的钱财,脑膜炎也早晚会好的,所以不应该还是那副老样子。不知道是否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如果别有原因——甚至是仆人们都没听说过的什么事情——她不禁相信那“大家庭”的父亲是知道的——她称这位绅上为蒙莫朗西先生。蒙莫朗西先生常常去看他,而蒙莫朗西太太和所有的小蒙莫朗西也去看他,但没有那样勤。他似乎特別喜欢那两个大女孩——珍尼特和诺拉,就是当小弟弟唐纳德给萨拉六便士时表示惊讶的那两个。实际上他心中有一个非常敏感的地方,是留给所有孩子的,特別是小女孩。珍尼特和诺拉喜欢他,就像他喜欢她们一样,她们兴致勃勃地盼望那些下午的到来,那时她们被允许越过场院去做他的彬彬有礼的小客人。她们是极有教养的小客人,因为他是个病人。 “他是个可怜人,”珍尼特说,“他说我们使他高兴。我们尽力安安静静地使他高兴起来。” 珍尼特是家庭中的首脑,使家中的其他成员都听她的话。是她决定在什么妥善的时间去请求那位印度绅士讲关于印度的故事,也是她发觉什么时候他疲倦了,该悄悄离开,并且吩咐拉姆·达斯到他身边去。她们很喜欢拉姆·达斯。如果他除了兴都斯坦语外还能讲別的语言的话,他就可能已经讲了许许多多故事了。那位印度绅士的真名叫做卡里斯福特先生,珍尼特告诉了卡里斯福特先生关于和那个“不是乞丐的小姑娘”相遇的事。他很感兴趣。当他从拉姆。达斯那里听说那猴子在屋顶上的冒险行动时,就更感兴趣了。拉姆·达斯给他描述了一幅关于那阁楼的凄凉情况的清晰景象——没有地毯的地板、破损的白粉墙、生锈的空炉架以及那又硬又窄的床。 “卡迈克尔,”他听了这番描述后对那“大家庭”的父亲说,“不知道这场院里有多少像这样的阁楼,有多少不幸的小婢女睡这种床,而我却埋在羽绒的枕头堆里,拥有大量的财富,为之感到困扰,而这些财富的大半还不是我的。” “我亲爱的朋友,”卡迈克尔先生欢快地回答,“你越快停止折磨自己,对你来说就越好。你即使拥有整个东印度群岛的财富,也无力纠正世上所有的不平事,如果你着手重新装修这场院的所有阁楼,那还有其他场院和街道的阁楼有待整修。情况就是这样!” 卡迈克尔先生坐着咬自己的指甲,一边紧盯着壁炉里燃烧着的煤层。 “你难道设想,”卡里斯福特先生慢慢地说,又顿了一下,“你难道认为那另一个孩子——我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思念的那个孩子,我相信——可能——也许有可能会沦落到这等地步,就像隔壁那个可怜的小孩子一样?” 卡迈克尔先生不安地望着对方。他知道这位先生对他本人,对他本身的利益和健康所能做的最糟糕的事就是又开始以这种特定的方式去考虑这个特定的问题。 “如果在巴黎帕斯卡尔夫人学校里的那个小孩子就是你要寻找的那个,”他劝慰地回答,“那她看来是在有力量照顾她的人手中。他们收养她是因为她曾是他们那已故小女儿的好伴儿。他们没别的孩子,而帕期卡尔夫人说过他们是家境很富裕的俄国人。” “而那个倒霉的女人竟然不知道他们把她带到哪儿去了!”卡里斯福特先生大声说道。 卡迈克尔先生耸耸肩。 “她是个精明世故的法国女人,能这样舒舒服服地把那个父亲死后完全断绝生活来源的孩子打发出手,显然是何乐而不为。像她那种女人不会为了可能成为负担的孩子的前途来麻烦自己。那养父母显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可是你说‘如果’那孩子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你说的是‘如果’。我们不能肯定。姓氏也有所不同。” “听帕斯卡尔夫人念起来,好像是卡鲁而不是克鲁——但是那可能只是个发音问题。情况是出奇地相似。一位在印度的英国军官曾把他那没娘的小女儿放进这所学校。而他破产后突然死去了。”卡迈克尔先生停顿了片刻,似乎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你能肯定那孩子是被放在巴黎的一所学校里的吗?你能肯定是巴黎吗?” “我亲爱的朋友,”卡里斯福特带着不得安宁的痛苦突然说,“我什么也肯定不了。我从没见过那孩子或她母亲。拉尔夫·克鲁和我在还是孩童时就很友好,但自从离开学校以来就没再见过面,直到在印度才相遇。我当时被矿山的宏伟前景所吸引。他也变得热衷起来。整个事业是如此庞大和辉煌,使我们半昏了头。我们相遇时很少谈别的事情。我只知道那孩子被送往某处地方的一家学校。现在甚至记不起我是怎样知道这事的。” 他开始激动起来。当那仍然处于衰弱中的头脑被对过去的灾难的回忆所搅扰时,他总是变得很激动。 卡迈克尔先生焦虑地望着他。有必要提一些问题,但必须平静、谨慎地提出来。 “可你有理由认为那学校是在巴黎吗?” “有,”他回答,“因为她母亲是法国人,并且我曾听说她希望她的孩子在巴黎受教育。她似乎只可能在那儿。” “是的,”卡迈克尔先生说,“似乎那种可能性相当大。” 那位印度绅士身子向前倾,用一只瘦长的手拍击着桌子。 “卡迈克尔,”他说,“我必须找到她。只要她活着,就该在什么地方。如果她无亲无友、身无分文,那是我的错误所造成的。一个人有了这样的心事,怎能恢复神经的健康呢?矿山命运的这次突然的转机使我们所有的美梦都实现了,而可怜的克鲁的孩子可能正在街上乞讨呢!” “不,不会的,”卡迈克尔说。“你要保持镇静。想想当找到她时你有一笔财产可以交给她,这样就宽慰了。” “为什么当初事情变糟时我没能像个男子汉大丈夫那样坚守阵地呢?”卡里斯福特先生急躁痛苦地呻吟道。“我相信如果我不是不但要对自己的钱财负责,也得对别人的负责的话,我是会坚守阵地的。可怜的克鲁把他的每一文钱都投入了那个计划。他信任我——他爱我。但他临死时想的是我毁了他——我——汤姆·卡里斯福特,在伊顿公学和他打板球的我。他必然认为我是个大坏蛋!” “不要这样苦苦责备自己。” “我不是因为那投机事业有失败的危险而责备自己——我是责备自己失掉了勇气。我像骗子和贼一样逃跑了,因为我没脸见我那最好的朋友,告诉他我把他和他的孩子都给毁了。” 那位好心肠的“大家庭”的父亲把手抚慰地放在他肩上。 “你逃跑是因为那时你的头脑在精神折磨的压迫下支持不住了,”他说。“你已经一半精神错乱了。若不是如此,你就会留下来打出一条路。但你在医院里,被捆绑在床上,得了脑膜炎说着胡话,两天后你离开了那地方。别忘了这一点。” 卡里斯福特垂下头,用双手托着前额。 “天啊!是的,”他说,“那时我担惊受怕,简直发疯了。有好几个星期睡不着觉。我摇摇晃晃走出房屋的那天夜里,整个天空中似乎都充满了骇人的怪物在嘲笑我,冲着我叫骂。” “这本身就能说明问题了,”卡迈克尔先生说。“一个人在濒临脑膜炎发作时怎么还能作出明智的判断呢!” 卡里斯福特摇摇耷拉着的头。 “等我恢复了神志,可怜的克鲁已经死了——给埋葬了。而我似乎什么也记不起来。一连好几个月,我不记得那孩子。甚至当我开始想起她的存在时,一切都像在雾霭中那样模糊。” 他顿住了片刻,擦擦前额。“今天我有时努力回忆起来,似乎仍是那样模糊。我肯定在什么时候听到克鲁谈起过送她去的那家学校。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他可能没有确切地讲起过。你似乎连她的真名实姓也没听到过哪。” “他常用他发明的一个古怪的爱称来叫她。他叫她‘小主妇’来着。但是那倒霉的矿在我们头脑里把什么都给挤掉了。我们别的什么也不谈。他是否谈过那学校,我忘记了——我忘记了,而且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得了,得了,”卡迈克尔说。“我们早晚会找到她的。我们要继续寻找帕斯卡尔夫人的那两位好心的俄国人。她似乎依稀记得他们住在莫斯科。我们可以拿这一点作为线索。我要去莫斯科。” “如果我还能旅行,我会和你同去的,”卡里斯福特说,“但我只能坐在这里,裹着皮衣呆望着炉火。我看着炉火,似乎看见了克鲁那年青快乐的脸庞回视着我。他看上去像在问我一个问题。有时候我夜里梦见他,他总是站在我面前,问一个同样的问题。卡迈克尔,你能猜出他说什么吗?” 卡迈克尔先生用很低的嗓音回答他。 “我猜不大出,”他说。 “他总是说,‘汤姆,老兄——汤姆——小主妇在哪里?’”他抓住了卡迈克尔的一只手,牢牢不放。“我必须能够回答他——我必须这样做!”他说。“帮我找到她吧。帮助我。” 在墙的另一边,萨拉正坐在她的阁楼里,同出来找晚餐的梅基塞代克谈话。 “如今做公主可很难啊,梅基塞代克,”她说。“比平常更难了。随着天气变得越冷,街道越泥泞,就越困难。我在大厅里经过拉维尼娅身边时,她讥笑我那泥污的裙子,这时我一闪念想说点什么——但总算及时忍住了。你可不能像那样用嘲笑去回敬人们——如果你是公主的话。可你不得不咬住了舌头来克制自己。我咬住了我的舌头。今天下午就很冷,梅基塞代克,又是个很冷的夜晚。” 她突然俯下满头黑发的脑袋,埋在臂弯里,她独自一人时常常这样做。 “唉,爸爸,”她悄声说,“自从我做你的‘小主妇’以来,似乎已过了很久很久啦!” 这就是那天在墙壁两边所发生的事。 第十三章 一个老百姓 那是个倒霉的冬天。有些日子,萨拉踏着雪出去办事儿,还有些更糟糕的日子,雪融化了,同泥结成冰冷的泥浆,还有些日子却一片浓雾,街灯整日不熄,伦敦看起来就像几年前的那个下午,当时那辆马车驶过大街,萨拉蜷缩在车座上,靠在她父亲的肩上。在这样的日子里,那“大家庭”的屋窗总显得那么愉快、舒适和诱人,而那印度绅士坐在其中的书房焕发出鲜艳的暖色调。但这阁楼却是阴郁得难以形容。从那里再也看不到日落或日出,萨拉认为,连星星也几乎看不到了。天窗外云层低垂,不是灰色的就是污泥色的,要不就下起大雨来。下午四点,即使没有特别浓的雾,天色就暗下来了。此时如果必须到阁楼上去拿什么东西,萨拉就不得不点起蜡烛。在厨房里的女佣们感到压抑,这使她们的脾气比平常更坏了。贝基被驱使得像个小奴隶。 “要不是因为你,小姐,”有天夜里她偷偷溜进阁楼,嗓子沙哑地对萨拉说,“要不是因为你和巴士底监狱,还有我作为隔壁牢房的囚犯,我是会死去的。现在似乎都像真的一样了,不是吗?那女主人越来越像个监狱长。我简直能看见你讲的她身上带的那些大钥匙了。小姐,请再给我讲点儿吧——给我讲关于我们在墙根下挖的地下通道吧。” “我要给你讲点能温暖人心的话,”萨拉打着寒战说。“把你的床罩拿来裹在身上,我也去拿我的来,咱俩就在床上紧紧地挤在一起,我要给你讲热带森林的故事,也就是那印度绅士的猴子过去生活的地方。当我看到它坐在窗前的桌子上,神情悲哀地望着街道时,我总觉得它肯定在想念热带森林,在那里他经常用尾巴挂在椰子树上摇荡。不知道是谁把它逮住的,它是否扔下了靠它采椰子过活的一家子。” “这是能温暖人心的,小姐,”贝基感激地说,“但是,不知怎地,当你讲开了时,甚至巴士底监狱也有点儿热起来了。” “那是因为它使你想起了别的事情,”萨拉说着,把床罩裹住自己的身子,只露出一张小黑脸,在向外望着。“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当你的身体处于不幸中时,头脑必须做的事就是去想一些别的事情。” “小姐,你能做到吗?”贝基迟疑地说,用赞美的目光注视着她。 萨拉皱了一会儿眉头。 “有时能,有时不能,”她断然地说。“但当我能做到时,我就挺好。而我相信我们总是能做到的——只要我们练习得足够多。近来我练习了好多次,开始觉得比过去容易做到了。当情况险恶时——真的险恶时——我就像从前那样苦思冥想我是位公主。我对自己说,‘我是位公主,是位仙女公主,并且因为我是位仙女,所以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我或者使我困苦。’你不知道这样做了能怎样使你忘记不幸。”她笑了一声。 她有很多机会用心去想些别的事,有很多机会自我检验是否是一位公主。但是她曾接受过的一次最大的考验是在某一个可怕的日子,后来她常常想到这一天,甚至在以后的岁月里也永远不会从她的记忆中完全消逝。 已经连下了几天雨,街上又寒冷又泥泞,充满了凄凉的寒雾,到处是泥浆——粘糊糊的伦敦泥浆——蒙蒙细雨和雾笼罩着一切。当然啦,有几件费时费力的差事得去做——在这种日子里总是这样的——萨拉一次次地被差遣出去,直到她的破衣服都湿透了。那顶破帽上可笑的旧羽毛泡了水后就更肮脏可笑了,那双踏倒了后跟的鞋已湿得不能再湿了。这还不算,还不准她吃晚饭,因为铭钦女士决意要惩罚她。她又冷又饿又累,脸庞看上去开始带着萎缩的样子。街上不时有些好心人走过她的身边,会怀着同情突然对她倏地望上一眼。但她并不知道,只顾匆匆地朝前走,竭力使自己的头脑去想一些别的事。这确实十分必要。她这样做的方法就是用尽身上的全部力量去“假装”,去“假定”。但这回可确实比以前更难。有那么一两次,她觉得这样做了几乎使她的饥寒之感有增无减。但她顽强地坚持着,泥水在她的破鞋中咯吱作响,风好像要从她身上把薄薄的外衣卷走,她边走边自言自语,虽然没有大声说,甚至连嘴唇都没动。 “假定我穿着干衣服,”她想。“假定我有一双好鞋子和一件又长又厚的外套,美利奴羊毛长袜和一把完好的雨伞,并且假定——假定——就在我走近一家出售热的圆面包的面包店时,竟能发现一个六便士的硬币——它不属于任何人。假定找到了它,我就要进店去买六个最热的圆面包,一口气把它们全都吃掉。” 在这世界上,有时候会发生很奇怪的事。 萨拉遭遇到的确实是桩怪事。正当她对自己说这些话时,她必须横穿过街道。泥泞实在可怕——她几乎不得不躺着泥浆过去。她尽量小心地挑路走,但这也帮不了她什么忙,但在挑略走吋,她必须向下望着双脚和泥浆,而在向下望时——就在刚踏上人行道时——她看到了有什么东西在街沟里闪着亮。确实是一枚银币——一枚小银币,已被许多脚践踏过,可仍然留下些灵气足以闪出一点儿光。它不是六便士的,而是比它小一档的——是个四便士的银币。 顷刻之间,它就到了她那只冻得又红又紫的小手中。 “啊,”她喘了口气,“这是真的!是真的!” 接着,不知你是否相信我,她便直视着正对她的那家商店。那是家面包店,有位喜气洋洋的母亲般的妇人,身材结实,脸色红润,正往橱窗里放一盘新烤好的热烘烘的美味的圆面包,还是刚出炉的一一个头大、饱鼓鼓、亮光光,里面有葡萄干。 这几乎使萨拉一时感到一阵昏眩——感情的冲动、面包的模样以及通过面包房地窖的窗子飘上来的热面包香味引起了这种感觉。 她知道她不必犹豫,就可以使用这一枚小银币。它显然在泥浆中已有一段时间了,失主早巳在整天熙熙攘攘的过往人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是我要去问问那位女面包师傅,是不庭丢了什么,”她对自己说,又有点感到昏眩。于是她跨过人行道,把一只湿脚踏上台阶。正当此时,她看到了什么使她停下步来。 那是个小人儿,甚至比她本人更是可怜巴巴——一个小人儿,看上去比一团破衣服也好不了多少,一双泥污的、冻得红红的光脚露出在外面,只因为破衣服不够长,随它的主人怎么拉也盖不住这双小脚。破衣服上方露出一个蓬乱的头,头发缠结在一起,龌龊的面孔上是一双带着饥色的凹陷的大眼睛。 萨拉一看就知道那是双带着饥色的眼睛,同情心油然而生。 “这孩子,”她轻声叹了口气,对自己说,“是下层平民中的一个——她比我更饿。” 这孩子——这“下层平民中的一个”——抬眼紧盯着萨拉,向一旁挪了点儿身子,好让萨拉过去。她已习惯于给每个人让路。她知道如果警察不巧看到她,就会喊她“走开”。 萨拉紧紧握着那枚四便士的小银币,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对她说话。 “你饿吗?”她问。 那孩子把裹着破衣服的身子更挪开了一点儿。 “我不饿?”她沙哑地说,“难道我不饿7” “你难道没吃过午饭吗?”萨拉说。 “没吃过午饭,”——嗓子更沙哑了,又挪动了几步。“也还没吃过早点——也根本没有晚饭。什么都没有。” “从什么时候起的?”萨拉问道。 “不知道。今天什么也没吃到——哪儿都没有。我要了一次又一次。” 仅仅看着她就使得萨拉感到更饥饿更昏眩了。但那些奇特的小念头在她脑中活动着,她在对自己说话,虽然心里感到恶心。 “如果我是位公主,”她说着——“如果我是位公主——当她们陷于贫困中,被赶出王室时一一如果遇到一个更贫困更饥饿的平民百姓——她们总是同他分享自己的东西。她们总是分享的。圆面包一便士一个。如果那是个六便士的,我就能吃下六个。这钱还不够我们中一人用。但总比没有强啊。” “等一下,”她对那要饭的孩子说。 她走进面包店。里面很暖和,香味扑鼻。那妇人正要往橱窗里再放一些热的圆面包。 “对不起,”萨拉说,“你丢过四便士——枚四便士的银币吗?”她把那枚被遗弃的小银币伸到她面前。 那妇人望望银币,又望望她——望着她那紧张的小脸儿和拖湿了的、曾一度美好的衣服。 “愿上帝保佑我们!没有,”那妇人回答。“你捡到了吗?” “是的,”萨拉说。“在街沟里。” “那你就留着吧,”那妇人说。“可能掉在那儿已有一星期了,天晓得是谁丢的。你是永远找不到失主的。” “这我知道,”萨拉说,“但我想要问问你。” “没有什么人会问的,”那妇人说,同时显出又纳闷又感兴趣又和善的样子。 “你想买点什么吗?”她又说,看到萨拉瞥着圆面旬。 “四个圆面包,劳驾了,”萨拉说。“那些一便士一个的。” 那妇人到橱窗边往纸袋里装了几个。 萨拉注意到她放进去了六个。 “对不起,我说的是四个,”她解释道。“我只有四便士。” “我添两个好把它装满,”那妇人表情和蔼地说。“我敢说你早晚能把它们都吃掉的。你不是很饿吗?” 萨拉两眼浮起一层泪花。 “是的,”她回答,“我很饿,我非常感谢你的仁慈,并且,”——她正要补充说——“外面有个孩子,她比我更饥饿。”但就在那时一下子进来了两三个顾客,他们每人似乎都很匆忙,于是萨拉只能再次向那妇人道谢了一声就走出去。 那个要饭的女孩仍在台阶的一角缩成一团。她身穿又湿又脏的破衣服,样子令人生畏。她正以痛苦而呆滞的目光直视着前方,萨拉看见她突然用粗糙的手背抹去眼中的泪水,这泪水从她眼睑下夺眶而出,似乎使她感到惊奇。她正喃喃自语着。 萨拉打开纸袋,取出一个热的圆面包,它已经使她自己的冰凉的双手温暖了一点儿。 “看呐,”她说着把面包放在女孩破烂的衣裙兜里,“它又热又好吃。吃了它,你就不会感到这么饿了。” 孩子吓了一跳,向她仰望着,似乎如此突然、惊人的好运气几乎把她给吓坏了,接着她一把抓起面包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 “啊呀!啊呀!”萨拉听见她在狂喜中沙哑地说,“啊呀!” 萨拉又取出三个面包,放在她膝上。 那狼吞虎咽的沙哑声音实在吓人。 “她比我还饿,”萨拉对自己说。“她饿得要命。”但是当她放下第四个面包时,手发抖了。“我并不饿得要命,”她说——于是放下了第五个。 她转身离去时,那贪食的伦敦小野人仍抓着面包吞咽着。她饿得连道谢都来不及,即使曾受过礼貌教育也罢——实际上她可没受过。她不过是只可怜的小野兽罢了。 “再见了,”萨拉说。 她走到街对面,回头看看。那女孩一手一个面包,一口咬到一半,停下来望着萨拉。萨拉向她微微点点头,而那孩子又望了一眼——这奇异的一眼持续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晃晃乱蓬蓬的头作回答,直到萨拉走得看不见了,才再咬一口面包,吃完已开始吃的那个面包。 此时那女面包师傅从橱窗后面向外望着。 “唷,真想不到!”她叫道。“那小家伙竟把她的面包给了那个要饭的孩子!这可并不是因为她自己不需要面包啊。唉,唉,她看起来饿得够呛。我巴不得弄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在橱窗后站了一会儿,沉思着。后来她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她走到门口,对那要饭的孩子说话。 “谁给你那些面包的?”她问道。 孩子向萨拉正在渐渐消失的背影点点头。 “她说了什么?”妇人间道。 “问我是不是饿,”沙哑的话音回答。 “那你怎么说?” “说我很饿。” “后来她就进来,拿了面包,把它们给你,是不是?” 孩子点点头。 “给了多少?” “五个。” 那妇人仔细思量着。 “只给自己留下一个,”她低声说,“而她是能把六个全吃下去的一一我从她眼神中看得出来。” 她望着那慢吞吞地去远的小身影,一向舒坦的心好久以来没有感到这样不安过。 “但愿她没有这么快就走掉,”她说。“我真该死,没让她得到一打面包。”随后她转向那要饭的孩子。 “你现在还饿吗?”她说。 “我总是觉得饿的,”回答是这样的,“但饿得不像以前那么厉害了。” “进来吧,”妇人说着,把店门打开。 孩子站起身,拖着脚步走进去。被请进这么一处放满了面包的温暖的地方似乎是桩难以置信的事。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甚至也并不在乎。 “你暖和暖和身子吧,”那妇人说,指指那狭小的里屋中的火炉。“听着,你短缺面包时,可以进这店里来要。要是我不看那小家伙的分上给你面包,我就该死了。” 萨拉从她剩下的一个面包中得到了些许安慰。不管怎么样,它还是很热,总比没有强啊。她一边走一边把面包掰成小块,慢慢吃着,好让它们在嘴中多停留一会儿。 “假定它是个有魔力的圆面包,”她说,“咬一口就跟吃顿饭一样。如果这样继续吃着,我就会吃得过饱啦!” 等她来到那高级培育院所在的场院时,天色已断黑了。那些房屋里的灯都亮了。有间屋子的百叶窗还没拉上,她几乎总能从窗子里看到那“大家庭”的人们。常常在这个时候,她能看见那位她称作蒙莫朗西先生的绅士坐在一把大椅子里,一群小家伙围着他,在谈笑着,有的坐在他椅子的扶手上,有的坐在他膝上,有的偎依着他。这天傍晚,小家伙们依旧围着他,但他并不坐着。相反地却有好些令人兴奋的事在进行着。显然是在准备去旅行,而要出门的正是蒙莫朗西先生。一辆四轮马车停在门前,一只大旅行皮箱已被捆扎在车上。孩子们手舞足蹈地跳来跳去,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缠着他们的父亲。那位面色红润的漂亮母亲正站在他旁边谈着话,像是在提出最后的一些问题。萨拉站住了一会儿,看他抱起较小的孩子们亲吻,弯下腰去吻那些较大的孩子。 “不知道他会不会出门很久,”她想。“那旅行箱可相当大啊。天哪,他们该多想念他呀!我自己也会想念他的——尽管他还不知道世上有个我。” 当大门打开时,她就走开了——想起了那个六儳士的银币一叫旦她看到了那位出门人走出来,站在温暖通明的门厅的背景前,那些大一点的孩子依旧逗留在他左右。 “莫斯科会被雪盖住吗?”小姑娘珍尼特说。“那里会到处都是冰吗?” “你会乘俄国式敞篷四轮马车吗?”另一个嚷嚷。“你要去见沙皇吗?” “我会写信来告诉你们所有的情况,”他笑着回答,“我还会寄给你们俄国农夫等等的图片。快回屋里去,真是个讨厌的潮湿夜晚。我宁可同你们在一起也不愿意去莫斯科。再见!再见啦,亲爱的孩子们!上帝保佑你们!”他随即跑下台阶,跳进马车。 “如果找到那小姑娘,替我们向她问好,”盖伊·克拉伦斯嚷道,在门口的擦鞋垫上蹦跳着。 然后她们走进屋去,关上了门。 “你看到了吗?”回到了房里,珍尼特对诺拉说,“那个‘不是乞丐的小姑娘’刚打这儿经过。她看上去又冷又湿,我见她扭回头来看我们。妈妈说她的衣服总像是什么十分阔气的人给她的——这人只是因为它们破得不能穿了才给她的。那学校里的人们总在天气最恶劣的日子不分白天黑夜地打发她到外面办事儿。” 萨拉跨过场院,来到铭钦女士的小天井台阶前,感到昏眩、摇晃不稳。 “我奇怪那个小姑娘是谁,”她想——“那个他要去找的小姑娘。” 她走下小天井台阶,使劲拖着那只篮子,觉得的确太重了,此时那“大家庭”的父亲正急速驱车直奔火车站,去乘上莫斯科的火车,到了那儿,他要竭尽全力去寻找克鲁上尉那失踪的小女儿。 第十四章 梅基塞代克的所见所闻 就在这天下午,萨拉出去之时,阁楼里发生了桩怪事。只有梅基塞代克看到并听到,它十分惊慌和迷惑不解,急忙跑回洞中,藏了起来,偷偷摸摸地向外窥视,万分谨慎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事,竟禁不住发起抖来。 萨拉一清早离开后,阁楼内一整天都静悄悄的。只有雨点打在石板瓦和天窗上的声音来打破宁静。梅基塞代克实在觉得有点沉闷,于是等雨点停止敲打、阁楼完全沉浸在静谧中时,它决定出来侦察一下,虽然经验告诉它萨拉一时还不会回来。它四处走走、嗅嗅,发现了它上一餐剩下的一块面包屑,这完全是出乎意料和无从解释的。就在此时,屋顶上传来一个声音引起了它的注意。它站住了倾听,心脏悸动着。这声音表明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在走动。它向着天窗过来了,它到了天窗边了。这天窗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打开了。一张黑脸向阁楼里窥探,接着后面又出现一张脸,都谨慎、关注地向内望着。 原来有两个男子在外面屋顶上,正不声不响地准备通过天窗钻进来。一个是拉姆·达斯,另一个是个青年,他是印度绅士的秘书,但梅基塞代克当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它只知道这两人正侵犯着阁楼的宁静与隐秘,只见黑脸的那个轻巧敏捷地穿过窗孔下来了,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它掉转尾巴急速逃回它的洞府。它吓得要死。它对萨拉已不再提心吊胆了,知道她除了面包屑不会向它扔别的东西,除了发出那种轻柔、诱人的口哨声外,从不弄出什么声响来,但在生人近处停留总是件危险的事情。它缩成一团,平卧在它家入口处的附近,刚好能用警觉的亮眼睛通过裂缝窥测外面。它对听到的谈话内容究竟能理解多少,我可一点也说不上来,不过,即使全都听懂了,它大概仍然会大惑不解的。 那位身体轻、年龄小的秘书溜进天窗,跟拉姆·达斯一样悄没声儿。他还看到了最后一眼梅基塞代克的在消失中的尾巴。 “那是只老鼠吗?”他悄悄问拉姆·达斯。 “是的,一位老鼠先生,”拉姆·达斯也悄悄地回答,“墙内有很多。” “嘿!”年轻人喊道,“真是奇迹,那孩子竟不怕它们。” 拉姆·达斯用双手做了个手势。他还崇敬地笑笑。 他现在的地位是当萨拉的亲密代表,虽然她只同他说过一次话。 “那孩子是所有动物的小朋友,先生,”他回答。“她和其他儿童不同。我看她的时候她没有看见我。很多夜晚,我溜过石板瓦去看看她是否安全无恙。我从我的窗口观察她时,她并不知道我就在附近。她站在那儿的桌上向外望着天空,好像苍天在对她说话呢。她一召唤,麻雀就飞到她身边。那只老鼠是她在孤独寂寞中喂养驯服的。那家有个可怜的小奴仆到她那儿寻求安慰。有个小孩偷偷来找她,还有个大一点儿的崇拜她,如果可能的话,愿意永远听她讲话。这是我爬过屋顶所见到的。至于那栋房子的女主人——是个可恶的妇人——像对待印度贱民一样虐待她,但她具备王室血统的孩子所有的那种风度! “你似乎非常了解她,”那秘书说。 “她的一切日常生活我都知道,”拉姆·达斯回答。“她出去我知道,她回来我知道,她的悲哀和难得的快乐,以及冷暖和饥饱我都知道。我知道她独坐读书到深夜,我知道她那些秘密朋友什么时候偷偷来找她,由于她们来了她可以同她们低声说笑而感到快活一点儿——孩子们总是能这样的,即使处在穷困中。如果她病了,我会知道的,还会前去照料她,如果允许那样做的话。” “你要保证除了她本人,没人会走近这个地方,而且她也不会就回来使我们吓一跳。如果她发现我们在这里,她会被吓坏的,而卡里斯福特先生的计划就要落空了。” 拉姆·达斯无声无息地走到门边,紧靠那里站住了。 “除了她本人没人会上这儿来,先生,”他说。“她已经挎着篮子外出了,看来要离开几小时之久。我站在这里,任何人还没跨上最后一段楼梯,我就能听到他的脚步声。” 秘书从胸袋里取出一支铅笔和一本拍纸簿。 “注意动静,”他说罢,开始镊手镊脚地在这间凄凉的小房间四下慢慢走动着,一边看着房中诸物,一边迅速在本子上记下来。 他先走到那张狭窄的床前,用手按按床垫,发出一声惊叹。 “硬得像石头,”他说。“等哪天她外出的时候,该给她换换。可以安排一次特别行动把新的搬过来。今天晚上来不及换了。”他掀起床罩,察看那只唯一的薄枕头。 “床罩又脏又破,毯子很薄,被单上打着补丁,破旧不堪,”他说。“给孩子睡的是什么床啊——而且还是在这个自称体面的学校里!炉子里有好多天没生火了。”他看了看那生锈的壁炉。 “自从我见到它,从来也没有火,”拉姆·达斯说。“那家的女主人除了自己,想不到别人也会感到寒冷的。” 秘书正飞快地在拍纸簿上写着。他抬起眼来,一边撕下一页,塞进胸袋。 “真是个新奇的办事方式,”他说。“是谁计划的?” 拉姆·达斯带着歉意,谦虚地敬了个礼。 “最初是我的想法,那倒是真的,先生,”他说,“虽然它算不上什么,只不过是忽发奇想而已。我喜欢这孩子,我们俩都很孤单。她惯常给她的秘密朋友们讲她的梦想。一天夜里我心情不好,就躺在这敞开的天窗边聆听。她当时描述着如果这间陋室内有了使生活舒适的东西会是个什么光景。她讲时就像是她亲眼所见一般,而且越讲越高兴,越感到温暖。然后她讲到了这个幻想。第二天,老爷病了,情绪恶劣,我就给他讲这事使他高兴。那时看来这似乎不过是个梦,但它使老爷很高兴。听我讲那孩子的所作所为,他觉得是种享受。他变得对她关心起来,问了些问题。最后他要让她的梦想成为现实,以此自娱。” “你认为可以趁她睡着时办好这事吗?要是她醒过来怎么办,”那秘书提醒道,不过无论这计划是什么,显然是既投合卡里斯福特老爷的心思,也投合他的心思的。 “我走动起来,能让我的脚像天鹅绒般轻柔,”拉姆·达斯回答,“况且儿童睡得很沉——即使不幸的孩子也罢。我能在夜间多次进这房间,不会使她在床上翻身。如果让别人把东西从窗口传递给我,我就能办妥一切而不惊动她。等她醒来了,她会以为有位魔术师到过这里。” 他露出笑容,仿佛他白色长袍里面的那颗心温暖了起来,那秘书也报之以微笑。 “这会像是《天方夜谭》中的一只故事,”秘书说,“只有一个东方人才能做出这样的计划。它不是伦敦雾的份内事。” 他们没有久留,这使梅基塞代克大为放心,它大概对他们的谈话不甚领悟,觉得他们的行动和私语不是什么好兆头。那位青年秘书似乎对一切都感兴趣。他记下有关地板、壁炉、破脚凳、旧桌子、墙壁等的情况——他用手把四壁摸了又摸,发现在各处钉着好些旧钉子,这似乎使他大为高兴。 “你可以在这些钉子上挂些东西,”他说。 拉姆·达斯神秘地微笑着。 “昨天,当她外出时,”他说,“我带了些尖的小钉子进来,可以不用榔头敲就能揿在墙上。我安了许多在墙上的灰泥中,以备不时之需。都准备好了。” 那位印度绅士的秘书站着不动,环顾四周,同时把拍纸簿放回衣袋。 “我想已经记得差不多了,我们现在可以走了,”他说。“卡里斯福特先生有一副热心肠。他没有找到那失踪的孩子真是千般遗憾。” “如果一旦他找到了她,体力就会恢复的,”拉姆·达斯说。“他的上帝早晚会把她领到他身边的。” 然后他们就像进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地溜出了天窗。梅基塞代克确认他们已走了之后,才大大地松了口气,过了几分钟,觉得可以安全地从它的洞府里再出来,于是才拖着步子四处走走,希望即使像这些使自己惊恐的人也可能口袋里偶尔有些面包碎片,会掉出来一两块。 第十五章 魔术 当萨拉经过隔壁那栋房屋时,她看到拉姆·达斯正在关百叶窗,并且也看到了一眼那间房间的内部。 “很久没有走进一个漂亮的房间好好看看了,”这念头闪过她的脑海。 像平素一样,光亮的火焰在壁炉里闪烁着,那位印度绅士正坐在壁炉前。他一手托着头,看来还是像以前那样孤单和不快。 “可怜的人呐!”萨拉说,“不知道你正在假设些什么。” 这就是此时此刻他正在“假设”的事情。 “假设,”他想着,“假设——即使卡迈克尔追索他们一直到莫斯科——他们从巴黎的帕斯卡尔夫人的学校里带走的那个小姑娘并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一个。假设她实际上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孩子。那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萨拉进屋时,碰上了铭钦女士,她刚下楼来训斥过那厨子。 “你到哪里去浪费时间了?”她质问道。“你已经出去好几个小时了。” “实在太湿太泥泞了,”萨拉回答,“很难走啊,因为我的鞋太坏了,到处打滑。” “不要找借口,”铭钦女士说,“不要撒谎。” 萨拉走进去,到了厨子面前。厨子刚挨了严厉的训斥,因而憋了一肚子气。有什么人来出出气,这使她太高兴了,而像往常一样,萨拉是个方便的出气筒。 “你干吗不在外面呆一夜?”她厉声说。 萨拉将买来的东西放在桌上。 “东西在这里,”她说。 厨子一一过了目,一边抱怨着。她的确是正在火头上。 “我可以吃点什么吗?”萨拉问,有点儿晕眩。 “已经用过茶点,全吃完了。”回答是这样的。“难道你指望我给你留热饭?” 萨拉默默站了片刻。 “我没有吃午饭,”她接着说,语音很低。她有意压低了嗓音,唯恐声音会发抖。 “食品室里还有点面包,”厨子说。“一天到这时候,你只能得到这些了。” 萨拉去找到了那块面包。那是块又硬又干的宿面包。厨子的脾气那么恶劣,是不会再给她别的什么东西吃的。向萨拉?a href=''http:///s/dongwu/xiaogou/'' target=''_nk''>狗咦苁羌劝踩秩菀椎摹6哉夂19永此担廊ざ温ヌ莸巧细舐ナ翟谑亲咽隆k@褪弊芫醯媚切┨菁队侄嘤侄福裢硭坪跤涝兑才啦坏蕉チ恕s泻眉复嗡坏貌煌o吕葱菹1k酱锒ゲ懵ヌ菘诘钠教ㄊ保咝说乜吹剿拿畔侣冻鲆幌呶9狻u庖馕蹲虐c12拥乱焉璺锷侠纯赐恕u獯葱┬戆参浚裙碌サソ苏饪盏雌嗔沟姆考湟玫枚唷5ナ悄橇钊丝砦康墓藕炫绲呐峙值陌c12拥碌某鱿郑湍苁狗考湮屡恍?/p> 果然,她打开门一看,埃芒加德正在那儿。她坐在床中央,双脚稳稳地蜷缩在身下。她从来没有和梅基塞代克以及它的一家搞得热乎起来,虽然它们很使她人迷。当她发现阁楼里只有自己一人时,她总是宁愿坐在床上直到萨拉回来。实际上这次时间一长,她变得有点儿紧张不安,因为梅基塞代克频频出现,到处乱嗅,有一次后腿着地,坐直了身子,一边望着她,一边冲她这个方向连连嗅着,使她小声尖叫起来。 “啊,萨拉,”她喊道,“你来了我真高兴,梅基(梅基塞代克的爱称)老是这样嗅来嗅去。我努力哄它回去,可这么长时间它就是不肯回去。我喜欢它,这你知道,可当它直接冲着我嗅时,实在使我害怕。你想它会跳起来吗?” “不会,”萨拉回答。 埃芒加德在床上向前爬过来,想好好看看她。 “你确实显得很疲劳,萨拉,”她说,“你很苍白。” “我累了,”萨拉说,一屁股坐在那歪向一边的脚凳上。“哦,梅基塞代克来了,这可怜的东西。它前来要它的晚餐了。” 梅基塞代克已经出洞,好像早在倾听她的脚步声了。萨拉坚信它听得出她的脚步声。它带着亲切、期待的表情迎向前,萨拉把手伸进衣袋,把里子翻出来,摇摇头。 “非常抱歉,”她说。“我没留下一点儿面包屑。回家去吧,梅基塞代克,告诉你妻子我衣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恐怕是我忘记了,因为厨子和铭钦女士刚才是那么蛮横粗暴。” 梅基塞代克似乎明白了。它即使不满意,也断了念头,就拖着脚步回家。 “我没想到今晚能见到你,埃咪(埃芒加德的爱称)。” 埃芒加德抱紧自己,缩在红披肩里。 “阿米莉亚小姐出去了,去和她的老姑姑一起过夜,”她解释道。“我们上床后没别人再会到卧室来察看。只要我愿意,能在这儿呆到早晨。” 她指指天窗下的桌子。萨拉进屋时没向那儿望过。桌上堆着很多书。埃芒加德的手势却带着沮丧的意味。 “爸爸又给我送来些书,萨拉,”她说。“就在那儿。” 萨拉环顾了一下,立即站起来。她跑到桌前,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飞快地翻阅起来。她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苦恼。 “啊,”她喊道,“多美的书呀!卡莱尔的《法国大革命》(这是英国历史学家、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的名著)。我一直非常想读这本书!” “我可不想,”埃芒加德说,“但如果我不读,爸爸会大大地生气的。他指望我在家度假时全都学懂。我该怎么办?” 萨拉停止翻书,望着她,双颊兴奋得发红。 “听着,”她喊道,“如果你把这些书借给我,我就来读它们——以后给你讲这书里的一切——我会讲得让你也能记住。” “天啊!”埃芒加德叫道,“你认为你能做到吗?” “我知道我能,”萨拉回答。“那些小家伙总能记住我给她们讲的东西。” “萨拉,”埃芒加德说,圆脸上闪着希望之光,“如果你那样做了,能让我记住,我——我就什么都愿给你。” “我不要你给我任何东西,”萨拉说。“我只要你的书——我要它们!”她眼睛变大,胸脯起伏着。 “那你就拿去吧,”埃芒加德说。“但愿我也要它们——但我不要。我并不聪明,而我父亲聪明,他认为我也应该聪明。” 萨拉一本本翻阅着。“你准备怎样告诉你父亲呢?”她问,心中萌发了一点儿疑虑。 “哦,不必让他知道,”埃芒加德回答。“他会以为我读过了那些书。” 萨拉放下手中的书,慢慢地摇摇头。“这简直是说慌啊,”她说,“而说谎——是啊,你明白,那不仅可恶——而且下流。有时候,”——若有所思地——“我曾想或许我可以做些可恶的事——我可以突然爆发怒火而杀死铭钦女士,你知道,在她虐待我的时候——但我不能变得下流。为什么你不能告诉你父亲是我读那些书的?” “他要我去读那些书啊,”埃芒加德说,事情这样转折,出乎她的意料,使她有点儿泄气。 “他要你知道书中的内容,”,萨拉说。“如果我能把它简单地讲给你听,让你记住,我想他会乐意我们那样做的。” “无论我用什么办法学会什么东西,他都会觉得高兴的,”沮丧的埃芒加德说。“你要是我父亲,也一定会乐意的。” “那不是你的过错——”萨拉开口说。她挺起身子,突然打住话头。她本想说,“那并不是你的过错,如果你生来愚笨。” “什么不是我的过错?”埃芒加德问。 “就是说你不能够很快地学习,”,萨拉改口说。“如果你不能够,你就是不能够。如果我能够——哟,我就是能够,就是这么回事。” 她对埃芒加德总是怀着满腔柔情,这时努力不让她太强烈地感觉到能对任何事一学就会和根本学不会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她望着那胖乎乎的脸蛋,想出了一个聪明、老练的主意。 “或许,”她说,“能很快就学会并不等于一切。对别人来说,待人和善才大有价值,如果铭钦女士了解世上的一切,而却像她现在这副样子,那就仍然是个可憎的家伙,而人人都会恨她。很多聪明人做了害人的事而变得可恶。瞧那个罗伯斯比尔(法国大革命中的雅各宾派领袖,后期树敌过多,于1794年被送上断头台)——” 她停下来观察埃芒加德的表情,这表情开始显得迷惑不解。“难道你不记得了?”她问道。“不久前我给你讲过他的事。我相信你已经忘记了。” “是啊,我没有全都记住,”埃芒加德承认。 “那么你稍等一会儿,”萨拉说,“我要把湿衣服脱下来,在身上裹上被单,然后再给你讲一遍。” 她脱下帽子和外衣,挂在墙钉上,换下湿鞋,穿上一双旧拖鞋,然后跳上床,把被单扯到肩上,双臂抱住双膝。 “现在听好,”她说。 萨拉沉浸在法国大革命的血淋淋的记载中,讲着这一类事情,使埃芒加德惊恐得睁圆了眼睛,屏住了气。尽管她相当害怕,但在听讲时却有一种叫人愉快的刺激性。她不大可能再忘记罗伯斯比尔,或者对朗巴尔亲王夫人(她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心腹亲随,于1792年9月3日被革命群众砍头处死)的事还有什么疑点了。 “你知道,他们把她的脑袋插在尖桩上,围着它跳舞,”萨拉讲解道。“而且她有一头飘荡着的美丽金发,每当我想起她,总是看到她的头不在她的身躯上,而是在尖桩上,还有那些狂暴的人,蹦跳嚎叫着。” 她俩同意将已作出的打算告诉埃芒加德的父亲圣约翰先生,目前且把那些书留在阁楼里。 “现在我们来交流一些情况吧,”,萨拉说。“你的法语学得怎么样?” “比以前好多了,自从上次我上这儿来,你讲解了动词变格以后。铭钦女士不明白为什么第二天上午我的练习做得那么好。” 萨拉抱住了膝盖,微微一笑。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洛蒂现在算术做得那么好,”她说,“那是因为她也溜上这儿来让我帮助她。”她朝室内四下环视了一下。“这阁楼会是个相当美好的地方——如果不是这样凄惨的话,”她说着又笑了。“在这里‘假装’可真是个好地方。” 实际上埃芒加德一点也不知道阁楼上的生活有时候有它几乎难以忍受的一面,而她又没有足够活跃的想象力来使自己在心目中看到。在她难得有机会到萨拉的房间来时,只看到生活中兴奋激动的那一面,这是由“假装”的情况和所讲的故事所造成的。她的拜访具有冒险性质,虽然萨拉有时显得很苍白,而且无可否认,也变得非常瘦,她那高傲的幼小心灵却不容许自己诉苦。她从未承认过有时饿得发慌,就像今晚这样。她的身子正在迅速成长,加上不断地四处奔走也会使她食欲旺盛,即使经常有大量营养价值高得多的饭食,而不是现在那种令人倒胃口的要等厨房方便才能匆匆吃到的低劣食物,她也会是这样的。她逐渐习惯于感到在她那娇嫩的胃里有什么东西在咬啮着的感觉。 “我想士兵们在困乏的长途行军中也会有这种感觉的,”她常对自己说。她喜欢这句短语“困乏的长途行军”的发音。这使她感到自己颇像个士兵。她还有一种当阁楼中的女主人的离奇感觉。 “如果我住在一座城堡里,”她论证道,“而埃芒加德是另一座城堡的女主人,前来看我,同来的骑马侍从有武士、扈从和陪臣,旗帜飞扬;当我听到吊桥外嘹亮的号角声时,该下去迎接她,并在宴会厅里大摆筵席,召来游吟诗人唱歌、表演、吟咏传奇故事。当她到这阁楼来时,我无法设宴,但能讲故事,并且不让她知道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敢说可怜的女城堡主在领地被掠夺而闹饥荒时也不得不这样做。”她就是个高傲勇敢的小城堡主,慷慨地施舍所能提供的唯一的款待——就是她所做的梦——所见的幻景——作为她的欢乐与安慰的那些想象中的事情。 所以当她俩坐在一起时,埃芒加德并不知道萨拉又饿又晕,谈话间还不时在担心剩下她独自一人时是否会饿得睡不着觉。她好像从未饿得这么厉害过。 “我希望能像你一样瘦,萨拉,”埃芒加德突然说。“我相信你比以前更瘦了。你的眼睛看上去这么大,瞧你胳膊肘上突出来的尖尖的小骨头!” 萨拉把她那自行缩上去的衣袖拉下来。 “我一向是个瘦孩子,”她勇敢地说,“我一向长着一双大大的绿眼睛。” “我爱你这双奇特的眼睛,”埃芒加德说,爱慕地紧盯着她那双眸子。“它们总好像看得很远很远。我爱它们——我爱它们是绿色的——虽然通常看上去是黑的。” “它们是猫眼睛,”萨拉笑道,“但在黑暗中它们看不见东西——因为我试过,但是看不见——我希望能看见。” 正在这当儿,天窗口发生了一桩事,她们俩都没看到。如果两人中有谁刚巧回头一望,就会被见到的一张黑脸吓一跳,那黑脸正小心地窥视着房内,然后迅速消失了,几乎就像它出现时那样无声无息。然而也并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萨拉有一双敏锐的耳朵,突然她稍微转过身子,仰望着屋顶。 “那声音不像是梅基塞代克,”她说。“不大像是爪子抓的声音。” “什么?”埃芒加德有点儿吃惊地说。 “你不觉得听到了什么声音吗?’,萨拉问。 “不——不觉得,”埃芒加德迟疑地说。“你听到了吗?” “也许没有,”萨拉说,“但我觉得我听到了。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石板瓦房顶上——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拖动。” “那可能是什么呢?”埃芒加德说。“会是——强盗吗?” “不,”萨拉高兴地开始说,“这儿没什么可偷的——” 她的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两人都听到了那打断她说话的声音。那声音不是从石板瓦上,而是从下面的楼梯上传来的,那是铭钦女士发怒的嗓音。萨拉跳下床,把蜡烛弄熄了。 “她在骂贝基,”她站在黑暗中,悄声说。“她要把贝基逼哭了。” “她会到这里来吗?”埃芒加德悄声应道,惊慌失措了。 “不。她会以为我上床睡觉了,别出声儿。” 铭钦女士登上最高一层楼梯是很少有的事儿。萨拉只记得以前她上来过一次。但现在她大发雷霆了,至少已朝上攀登了好一段,听声音像是在驱赶走在她前面的贝基。 “你这无礼、不老实的孩子!”她们俩听到铭钦女士在说。“厨子告诉我她接连不断地丢失东西。” “不是我拿的,太太,”贝基呜咽道。“我饿得很,但那不是我——决不是我!” “该把你送进监狱才对,”传来铭钦女士的说话声。“又偷又拿!半只肉馅饼,真是的!” “不是我拿的,”贝基哭道。“真的吃起来,我可以把整整一只都吃掉——可我连一个指头都没碰过。” 铭钦女士边发火边爬楼梯,弄得上气不接下气。那肉馅饼是专为铭钦女士准备的消夜。显然她打了贝基一下耳光。 “不许撒谎,”她说。“马上回你房间去。” 萨拉和埃芒加德都听到了打耳光的声音,然后听到贝基跟着塌跟鞋奔上楼,进人她的阁楼。她们听到关门声,知道她一头栽在床上。 “我本来是能吃下两只馅饼的,”她们听到她把头埋在枕头中,哭着说,“而我根本没有咬一口。是厨子把它给了她的那位警察。” 萨拉站在一片黑暗的房间中央,咬紧小牙关,伸出的双手猛烈地一开一合。她几乎无法安静地站着,但不等到铭钦女士下得楼去,一切都归于平静,她是不敢动弹的。 “这个可恶、残酷的东西!”她冲口而出地说。“厨子自己拿走了东西,却说是贝基偷的。她没有偷!她没有偷!有时候她饿得慌,只好去从垃圾桶里捞面包皮吃!”她用双手紧捂着脸,激动地爆发出轻微的抽泣声,埃芒加德听到了这不寻常的情况,给吓呆了。萨拉在哭!这永不屈服的萨拉!这似乎意味着一种新的情况——一种她从来不懂的心情,假若——!假若——!一种新的可怕的可能性一下子涌现在她那善良、迟钝的小心灵中。她在黑暗中爬下床来,摸索到放蜡烛的桌旁,划了根火柴,点燃了蜡烛。点燃后,她弯腰向前去看萨拉,目光中带着由这个新想法逐渐变成的明确的担忧。 “萨拉,”她胆怯地说,话音里几乎带着恐惧,“你——你——你从没告诉过我——不是我要粗鲁无礼,可是——你一直在挨饿吗?” 此时此刻,这一问实在太使人感动了。隔阂消除了。萨拉将埋在双手中的头抬起来。 “是的,”她带着一股新生的激情说。“是的,我饿。我现在就饿极了,几乎能把你吃下。听到了可怜的贝基说的话,就更不是滋味了。她比我更饥饿啊。” 埃芒加德急喘了一口气。 “啊!啊!”她悲伤地喊着,“我可从来也不知道啊!” “我不愿让你知道,”萨拉说。“那会使我自己觉得像个街头乞丐。我知道我的样子像个街头乞丐。” “不,你不像——你不像!”埃芒加德插话道。“你的衣服有点儿怪——但你不可能像街上的乞丐。你没有街头乞丐的那种面孔。” “有一次一个小男孩施舍给我六便士,”萨拉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这就是。”她从领口拉出那根细缎带。“如果我不像是需要施舍的样子,他就不会给我六便士做圣诞礼物了。” 不知怎地,那枚可爱的六便士小银币的形象使她们俩都觉得好。它使她们都笑了一会儿,虽然眼睛里噙着泪水。 “他是谁呀?”埃芒加德望着它问,好像它不仅仅是枚平常的六便士银币。 “他是个可爱的小家伙,正要去参加宴会,”萨拉说。“他是那‘大家庭’的一员,小腿滚圆的那个小家伙——我管他叫盖伊·克拉伦斯。我猜想他的小卧室里会堆满了圣诞礼物和塞满蛋糕等物的食品篮,他能看出我还一无所有。” 埃芒加德稍微向后一跳。最后几句话提醒了她,忧虑着的心中忽然灵机一动。 “啊,萨拉!”她喊道。“多愚蠢啊,我竟然没有想到!” “想到什么?” “有些美妙的东西,”埃芒加德兴奋地急忙说。“就在今天下午,待我最好的姑姑送给我一匣吃食。里面装满了好东西。我一直没有动过它,因为晚餐时吃了许多甜布丁,而爸爸给的那些书又把我烦死了。”她的话开始颠三倒四。“里面装着蛋糕、小肉馅饼、果酱馅饼和小圆面包,还有橘子、红加仑子酒、无花果和巧克力。我要偷偷地回我的屋子,马上把它拿来,我们就来吃吧。” 萨拉几乎感到天旋地转起来。当人饿得发晕时,听人谈到食物有时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效应。她一把抓住埃芒加德的胳膊。 “你认为——你能够?”她进出这句话。 “我知道我能,”埃芒加德回答,就跑向门口——轻轻打开门——向黑暗中伸出头去听。然后她回到萨拉身边。“已经熄灯了。人人都上床睡了。我可以偷偷地走——偷偷地走——没人会听到。” 多高兴呀,她们俩互相抓住了对方的手,而萨拉眼中突然一亮。 “埃咪!”她说。“我们来假装吧!假装这是个宴会!哦,你不想邀请隔壁牢房的囚犯吗?” “好!好!我们现在就来敲墙吧。那看守不会听见。” 萨拉走到墙边。隔着墙壁她能听到可怜的贝基在更轻地哭泣。她敲了四下。 “那意思是‘从墙下的秘密通道到我这儿来’,”她解释说。“‘我有些事情要传达给你。’” 五下快速的敲墙声回答她。 “她就来,”她说。 几乎同时阁楼门开了,贝基出现了。她眼睛发红,帽子滑向一边,看到了埃芒加德,就开始用围裙擦自已的脸。 “一点儿也不必担心有我在这儿,贝基!”埃芒加德叫道。 “是埃芒加德小姐请你进来的,”萨拉说,“因为她要给我们拿来一匣好东西。” 贝基的帽子几乎全掉了下来,她兴奋地插进话来。 “小姐,是吃的吗?”她说。“是好吃的东西吗?” “是的,”萨拉回答,“我们将假装举行一次宴会。” “而且你想吃多少就能吃到多少,”埃芒加德插话道。“我马上就去!” 她踮起脚尖匆匆走出阁楼,连那红披肩掉了下来也不知道。一时也没人看到它。贝基被降临到她身上的好运气深深感动了。 “小姐啊!小姐啊!”她喘着气说,“我知道是你要求她让我来的。这——这使我——想起来就想哭。”她走到萨拉身边站住了,仰慕地望着她。 但在萨拉充满饥色的眼睛里,那种熟悉的光芒又开始闪现,于是现实世界变了样。在这阁楼中——外面已是寒夜——在泥泞的街道上,暮色刚刚消逝——那要饭的孩子的眼睛中可怕的饥色尚在记忆中,未曾消褪——这平凡的乐事竟像变戏法那样发生了。 萨拉屏住了气。 “不知什么道理,”她喊道,“有些事儿总是恰巧在情况开始变得最糟的关头发生。就像变戏法一样。但愿我把这一点常记在心就好了。最坏的事儿就永远不会真的来临了。” 她高兴地轻轻摇了贝基一下。 “不!不!你千万别哭,”她说。“我们必须赶快摆饭桌。” “摆饭桌,小姐?”贝基说,环视了室内一周。“我们用什么来摆呀?” 萨拉也环视了一下阁楼。 “似乎没什么东西可摆吧,”她带着浅笑回答。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什么,就朝它扑去。那是埃芒加德掉在地上的红披肩。 “这儿有条披肩,”她喊道。“我知道她不会在乎的。它可以用来做一块满好的红桌布。” 她们把那张旧桌子拖到前面,铺上披肩。红色是极其亲切悦目的颜色。它立刻开始使房间看上去颇有些陈设了。 “若是地板上有块红地毯,看上去该多美呀!”萨拉叫道。“我们得假装有一块!” 她赞赏地朝光光的地板迅速扫了一眼。那块地毯好像已经铺好了。 “多么柔软厚实呀!”她说,轻轻地笑着,这笑声的含意贝基是懂得的。于是她抬起脚又轻巧地放下,好像感觉到脚底下有什么似的。 “是的,小姐,”贝基回答,一本正经地带着狂喜的神情望着她。贝基总是一本正经的。 “现在,下一样是什么呢?”萨拉说,她静静地站着,用双手遮住眼睛。“如果我想着,等待一会儿,就会有东西出现的,”她用柔和而期待的口气说。“魔法会告诉我的。” 她爱好的一种幻想是:种种想法正在她所称的“外面”等待着人们去召唤它们。贝基曾多次看到过她站着等待,知道几秒钟后她就会放下遮住眼睛的双手,露出开朗的笑容来。 顷刻间她果然这样做了。 “得!”她喊道,“它来了!现在我知道了!我必须去查看一下我还是公主时的那只旧箱子里的东西。”她飞奔到放箱子的那个屋角,跪下来。那箱子放在阁楼里并不是为了讨好她,只是因为别无他处可放。箱内除了些废物什么也没有留下。但她知道她应该能从中找出些什么来,魔法总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来安排这种事的。 箱内一角放着个小包,因看起来很不起眼而被忽略了。她本人当初发现了它,把它当做纪念品保存起来。小包里装着一打白色的小手帕。她欢欣地把它们抓住,奔到桌子边,动手把它们摊开在红桌布上,耐心地摆弄着,把手帕的窄花边向外翻卷,在这么做时,她那魔法施展着魔力。 “这些是盘子,”她说。“它们是金边的盘子。这些是富丽的绣花餐巾。是修女们在西班牙的修道院中制成的。” “真是她们做的吗,小姐?”贝基悄声说,这消息使她的心神大为振奋。 “你必须假装是这样的,”萨拉说。“只要你用力假装,就会看到正是这样的。” “是,小姐,”贝基说。萨拉回到箱子边,专心致力于圆满实现多么想望的结果。 萨拉突然转身,发现贝基站在桌子边,模样可真是怪。她闭着眼睛,扭曲着脸庞,弄得奇形怪状,一阵阵地抽搐着,垂着的双手在腰的两侧牢牢握紧着,看上去好像在努力提起什么巨大的重物。 “贝基,出了什么事儿?”萨拉喊道。“你在做什么?” 贝基吓了一跳,睁开眼来。 “我正在‘假装’,小姐,”她有点羞怯地回答。“我在学你的样,努力看到它。我几乎做到了。”她满怀希望地露齿一笑。“可是很费劲儿。” “如果你不习惯这样做,也许是很费劲儿的,”萨拉友好、同情地说,“可是等你常常这样做了以后,就会知道那有多容易了。刚开始时我不愿费这么大的劲儿。过一会儿,你就会得心应手的。我且来告诉你那是怎么回事儿。看这些。” 萨拉手里拿着一顶旧凉帽,那是从箱底搜出来的。帽子上面有个花环。她把花环扯下来。 “这些是宴会用的花环,”她神气活现地说。“它们能使满室飘香。脸盆架上有只大杯子,贝基。哦——再把肥皂碟拿来做餐桌中央的装饰品。” 贝基恭敬地把它们递给她。 “小姐,它们现在是什么呢?”贝基询问道。“你会认为它们是用陶土制成的——可我知道它们不是。” “这是只雕花大酒壶,”萨拉说,一边把花环上的卷须绕在杯子上。“而这个,”——小心地俯身将玫瑰花堆满肥皂碟子——“是最纯净的雪花石膏制成的,外面还镶着宝石。” 她轻轻地摸摸这些东西,唇边挂着一抹幸福的微笑,使她看上去宛如梦幻中的人儿。 “喔唷,真是可爱!”贝基悄悄说。 “要是还有点什么来做糖果碟子就好了,”萨拉喃喃地说。“有了!”——又直奔箱子那儿去了。“我记得刚才看到一些什么东西来着。” 那不过是一团羊毛,用红白绉纹纸包着,这些绉纹纸很快就被卷成一只只小碟子,再拿剩下的花儿来装饰宴会照明用的那只烛台。这样一张铺着一条红披肩的旧桌子,布置着从一只长期未开的箱子里翻出来的废物,也只有魔法才能使它变得较为出色。萨拉退后几步,凝视着它,看到了这奇迹,而贝基高兴地瞪眼看着,迸着气开口了。 “这个地方,”她环视了一下阁楼,提出疑问道——“现在是巴士底监狱——还是已经变成不同的什么地方了?” “哦,是的,是的!”萨拉说,“完全不同了。这是个宴会厅!” “喔唷,小姐!”贝基迸出一句,“宴会厅!”她转身看着周围的光彩夺目的一切,敬畏得手足无措。 “宴会厅,”萨拉说,“是举行宴会的大房间。里面有拱形的房顶,黑人歌唱团演出用的演唱台,还有一座大壁炉,里面堆满了熊熊燃烧的栎木柴,每边墙壁上都有细长的蜡烛在闪烁着,照得室内通明。” “喔唷,萨拉小姐!”贝基又喘着气说。 这时门被打开,埃芒加德走进来,那只大篮子的重量压得她走路有点儿摇晃。她快乐得一声惊叫,向后退了一步。从寒冷漆黑的室外进来,发现面前竟有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张供节日筵席用的桌子,铺着红桌布,点缀着白色的餐巾,装饰着花环,一定会使人觉得这些准备工作确实是干得漂亮。 “啊,萨拉!”她叫道。“你是我遇到的最聪明的姑娘!” “不是挺好看吗?’,萨拉说。“它们都是从我的旧箱子里找出来的。我请教了我的魔法,是它告诉我去找的。” “可是小姐啊,”贝基喊道,“等着听她告诉你那些都是什么吧!它们不只是——小姐啊,还是请你告诉她吧,”贝基对萨拉恳求道。 于是萨拉告诉埃芒加德,并且由于魔法的帮助,萨拉使她几乎全都看见了:那许多大金盘——拱形的房顶——熊熊燃烧的木柴——闪烁着的细长蜡烛。随着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涂着糖霜的蛋糕——各色水果——夹心糖和葡萄酒——这宴会变得丰富多采了。 “它像个地道的宴会!”埃芒加德喊道。 “它像是皇后的餐桌,”贝基惊叹道。 这时埃芒加德突然有个精采的想法。 “我来告诉你吧,萨拉,”她说。“假装你现在是个公主,而这就是一次皇家宴会。” “可这是你办的宴会啊,”萨拉说,“你才该是公主,我们来做你的侍从官。” “哎呀,我不行,”埃芒加德说。“我太胖了,而且不知道怎样做公主。你做公主吧。” “好吧,如果你要我做的话,”萨拉说。 可是她突然想到了别的什么,就奔向那生锈的壁炉。 “这儿塞着好多纸和垃圾!”她喊道。“如果我们把它点着,就有了光明的火焰,虽然只能持续几分钟,我们却能觉得像是真正的炉火了。”她划了一根火柴,把它点着,一大片看来很像样的光辉便照亮了房间。 “等它停止燃烧了,”萨拉说,“我们要忘掉它不是真的炉火。” 她站在跳跃着的火光中微笑。 “看上去不就像真的一样吗?”她说,“现在我们来开始宴会吧。” 她领她们走到桌旁,然后文雅地向埃芒加德和贝基挥手示意。她正沉浸在她的梦幻之中。 “上前来吧,美丽的闺女们,”她用沉浸在幸福的梦幻之中的口气说,“请在宴会桌前就座。我尊贵的父亲,国王陛下,出远门去了,不能出席,命我来宴请你们。”她微微转过头向着房间的一角。“怎么样,嗬!听着,歌手们!弹起你们的六弦琴,吹起你们的巴松管。公主们,”她赶快向埃芒加德和贝基作解释,“总是有歌手们在她们的宴会上演出的。假装他们的演出台就在那个角落里。现在我们就要开始了。” 她们刚刚把蛋糕拿在手中——没有人来得及做别的事——三个人就都一跃而起,掉转苍白的脸朝着门口——听着——听着。 有人上楼来了。这是一点没错儿的。她们每人都听出那愤怒地踩着梯级上楼的人是谁,明白一切都完了。 “那是——太太来了!”贝基好不容易说出口来,手里的蛋糕掉在地上。 “是的,”萨拉说,苍白的小脸上眼睛因震惊而睁得大大的。“铭钦女士发现我们了。” 铭钦女士一拳就把门打开了。她自己的脸也煞白,不过那是由于发怒的关系。她看看那几张受惊的脸,又看看宴席桌,再从宴席桌看到壁炉里快燃尽的纸的最后一抹闪烁的火光。 “我猜到了会出这种事,”她大叫道,“但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这样胆大妄为。拉维尼娅讲的是实话。” 她们这才知道原来是拉维尼娅不知怎地猜到了她们的秘密而出卖了她们。铭钦女士大踏步地走到贝基面前,第二次打她耳光。 “你这不害噪的东西!”她说。“你早晨就得离开这房子!” 萨拉纹丝不动地站着,眼睛变得更大,脸色也更苍白了。埃芒加德突然哭起来。 “唉!不要把她送走,”她呜咽道。“我姑姑送给我一篮东西。我们——不过是——在聚餐呀。” “这我明白,”铭钦女士叫人泄气地说。“由萨拉公主坐在上首。”她气势汹汹地转向萨拉。“全是你干的好事,我知道,”她喊道。“埃芒加德从来不会想到干这种事。是你布置桌子的,我想——用这些废物。”她冲着贝基跺脚。“回你的阁楼去!”她命令道,于是贝基溜走了,把围裙蒙住了脸,肩膀颤抖着。 然后轮到萨拉了。 “我明天再来收拾你。罚你不吃早饭、午饭,也没有晚饭!” “我今天就没吃过午饭和晚饭,铭钦女士,”萨拉有气无力地说。 “那更好。你将记住这个教训。别站在那儿。把那些东西放回篮里去。” 铭钦女士自己动手把它们从桌上一扫而光地放进篮子,这时瞥见了埃芒加德的那些新书。 “而你,”——对着埃芒加德——“竟把你这些漂亮的新书拿进这肮脏的阁楼。把它们收起来,回房睡觉去。明天你整天都得呆在那儿,我还要给你爸爸写信。如果他知道了你今晚在哪儿,看他会说什么?” 此刻她从萨拉阴沉呆滞的目光中看到了什么,使她恶狠狠地转向萨拉。 “你在想什么?”她追问道。“为什么像那样看着我?” “我在纳闷,”萨拉回答,就像那难忘的一天她在教室里那样回答。 “你纳闷什么?” 此情此景极像那次在教室里的样子。萨拉的态度中并不含有冒犯的成分。只有默默的悲哀。 “我在纳闷,”她说,语音低沉,“如果我爸爸知道了我今晚在什么地方,他会说什么。” 铭钦女士完全像前一次那样被激怒了,她的怒火表现得像前一次那样极其放纵。她飞也似地朝萨拉扑过去,把她摇撼起来。 “你这傲慢无礼、难以管教的孩子!”她大叫道。“你好大胆!你好大胆!” 她捡起那些书,连同餐桌上所剩的东西都扫进里面乱成一堆的篮子,把它塞进埃芒加德的怀抱,把她推向门口。 “我让你留在这儿去纳闷,”她说。“立即上床去。”她在那跌跌撞撞的可怜的埃芒加德和她自己身后关上了门,留下萨拉独个儿站在那里。 幻梦彻底结束了。壁炉中燃着的纸的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了,只留下黑色的灰烬;餐桌上也空荡荡了,那些金边盘子、富丽的绣花餐巾和花环又变成了旧手帕和红白纸片,被抛弃的假花全撒在地板上;演出台上的歌手都已偷偷溜走,六弦琴和巴松管也无声无息了。埃米莉背靠墙坐着,冷冷地凝视着。萨拉看到了她,便走过去,用颤抖的双手把她捡起。 “这儿没有一点宴会的踪影了,埃米莉,”她说。“也没有什么公主。除了巴士底监狱的囚犯,什么也没留下。”她坐下来,蒙住了脸。 如果那时她没有蒙住她的脸,如果她在不恰当的时刻偶然仰望一下天窗,那我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而且或许本章就会有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因为如果她那时瞥了一眼天窗,就肯定会被见到的情景吓一跳。她就会看见又是那张完全相同的面孔贴在窗玻璃上向内偷偷看她,就像当晚早些时候偷看她和埃芒加德谈话一样。 但她此时没有向上看。她把长着一头黑发的小脑袋埋在臂弯里,坐着有好一会儿。当她默默地努力忍受着什么的时候,总是那样坐着的。随后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向床铺。 “在我醒着的时候,我不能再假装是什么别的样子了,”她说。“努力也不会有什么用。如果我入睡了,也许能做个梦,让梦来替我假装。” 她忽然觉得累极了——或许是没有吃东西的缘故——于是她十分虚弱地在床沿上坐下来。 “假定壁炉中有明亮的火光,有很多小火焰在欢跳着,”她喃喃自语。“假定炉前有一把舒适的椅子——近旁还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有一小份热腾腾的——热腾腾的晚餐。再假定,”——一边拉过那条薄被,盖在身上——“假定这是一张美丽柔软的床,有羊毛毯和鸭绒大枕头。假定——假定——”她的困倦对她倒有好处,因为她闭上眼睛,就睡熟了。 她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但她累极了,睡得很沉很死——太沉了,没有什么能打扰她,如果这时梅基塞代克的儿女们全体出洞来打闹、玩耍,即使它全家的尖叫声和奔跑声也吵不醒她。 她醒来时,醒得太突然了,因此她搞不清是什么具体的东西把她从沉睡中唤醒的。但实在是有种声音把她叫醒的——一种真实的声音——是天窗落下并闭上的喀哒声,在这之前有个灵巧的白色身影悄悄从天窗口溜出去,并在就近的屋顶石板瓦上蹲下——接近到正好能看清阁楼内发生的事,而不会被人看见。 她起初没有睁开眼睛。她觉得太困,并且——也真够奇怪的——太暖和舒适了。暖和舒适得简直不相信自己真的醒来了。除非在美妙的幻觉中,她从未像这样温暖和舒服过。 “多美的梦啊!”她小声说。“我觉得十分暖和。我——不——想——醒——过——来。” 那当然是个梦。她觉得似乎有暖和、令人喜欢的被褥堆在身上。她居然感觉到身上有些毯子,当她伸出手去,摸到的是很像缎子面的鸭绒被的东西。她决不想从这愉快的状态中醒来——她必须一动不动,好让它持续下去。 但是她做不到——即使保持眼睛紧闭着,也不行。有什么东西迫使她醒来——那是房内的什么东西。那是一种光线的感觉,还有一种声音——一小堆炉火在哗哗??地呼啸着的声音。 “哦,我在醒过来了,”她伤心地说。“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开了。随后她竟微笑了——因为她看到的是以前在阁楼里从没见过的,而且知道这是她永远也不会看到的。 “啊,我还没有醒来呢,”她悄悄说,大胆地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看看周围的一切。“我还在做梦哪。”她知道这一定是个梦,因为如果她醒着,这种事情是不可能——不可能有的。 你是否怀疑她确实觉得自己还没回到尘世?这就是她所看到的。壁炉里有着熊熊燃烧的一堆火:炉边铁架上有一把小铜壶,正咝咝沸腾着;地板上铺着一条又厚实又暖和的小地毯;壁炉前有一把打开的折椅,上面有椅垫;椅子边有一张打开的折叠小桌,铺着白桌布,上面摆着一些有盖的小碟子、一只杯子、一只茶碟、一把茶壶;床上有一些暖和的新毯子和一条缎子面的鸭绒被;脚头放着一件奇特的绸面棉长袍,一双棉拖鞋,还有一些书籍。她梦中的这间屋子似乎变成了仙境——满是一片温暖的柔光,因为桌上搁着一盏有玫瑰色灯罩的明亮的台灯。 她坐起来,将身子支在一只胳膊肘上,呼吸变得又短促又快。 “梦境还没——消逝,”她喘息道。“哦,我以前从没做过这样的梦。”她几乎不敢动弹,但终于把被子推向一边,把双脚放在地板上,露出狂喜的微笑。 “我在做梦——我正从床上起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接着,站在所有这一切之间,慢慢地转动着身子——“我梦见它继续存在着——是真的!我在做梦,觉得它是真的。是它中了魔——还是我中了魔。我只是自以为看到了这一切。”她的话开始急促起来。“只要我能不断想着它,”她叫道,“我就什么也不在乎!我不在乎!” 她站着又喘息了一会儿,再次大喊。 “啊,它不是真的!”她说。“它不可能是真的!可是,唉,它多么像是真的呀!” 熊熊燃烧的炉火吸引她走过去,跪下,向火焰伸过手去——伸得太近了,烫得她急忙缩回手去。 “仅仅存在于我梦中的火不会是烫的,”她喊道。 她一跃而起,摸摸桌子、碟子、地毯,还走到床边去摸毯子。她拿起那件柔软的大棉袍,忽然抓住了它贴在胸前,再贴在脸颊上。 “它真暖和,真柔软!”她几乎呜咽起来。“它是真的。一定是的!” 她把它披在肩上,把双脚伸进拖鞋。 “拖鞋也是真的。全都是真的!”她喊道。“我可不是——我不是在做梦呀!” 她几乎摇摇晃晃地走到放书的地方,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它的扉页上写着点儿什么——只有几个字,是这样写的: 致阁楼里的小姑娘一位朋友赠 她看到了这些字——这对她来说难道不是桩奇事吗?——竟低头把脸贴在书页上,眼泪夺眶而出。 “我不知道他是谁,”她说,“但有人多少关心我点儿了。我有了一位朋友。” 她拿上蜡烛,偷偷溜出自己的房间,走进贝基的房间,在她床边站住了。 “贝基,贝基!”她斗胆提高了说悄悄话的音量。“醒醒!” 贝基醒来了,直挺挺地坐起来,吃惊地瞪着眼,脸上仍然残留着斑斑泪痕,只见身旁站着一个穿着华丽的深红色绸棉袍的小人儿。她看到的是一张容光焕发的十分奇妙的脸。萨拉公主——像她记忆中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就站在她床边。 “来吧,”她说,“啊,贝基,来吧!” 贝基惊慌得说不出话来。她径直起了床,跟在她后面,睁大眼睛张着嘴,一声不吭。 她们跨过门槛,萨拉轻轻关上了门,把她拉到那温暖而闪闪发光的种种东西之间,它们使她眼花缭乱,冲淡了饥饿感。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萨拉喊道。“我已经全都摸过了。它们就像我们自己一样真实。这一切是那魔法前来,趁我们睡着时做的,贝基——这魔法终于没让那些最坏的事情完全发生。” 第十六章 来访者 如果你能想象,请想象那天晚上的其余时间是怎样度过的吧。她们是如何蹲在炉火旁,那小壁炉里火焰闪烁跳跃,大大地发挥自己的作用,又是如何揭去碟盖,发现味浓可口的热汤,仅此就够当一顿饭了,还有足够两人吃的三明治、烤面包片和小松饼。脸盆架上的大漱口杯给贝基当茶杯,那茶多好喝呀,没有必要假装它不是茶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她们又暖和又吃得饱饱的,真是开心,既已发现她这神妙的好运是真实的,就应该一心一意地尽情享受它,这样才合乎萨拉的本性呢。她一直生活在幻想中,所以完全能接受已发生的任何惊人的好事,并且过了一会儿,就简直不再觉得惶恐不安了。 “我不知道在这世上有谁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她说,“但是已经有了这样的人。而我们现在正坐在他的炉火旁边——而且——而且——这全是真的!不论他是谁——不论他在哪儿——反正我有一个朋友了,贝基——有个人他是我的朋友。” 不容否认,当她们坐在熊熊燃烧的炉火前,吃着爽口的营养食品时,心里觉得有一种狂喜后的畏惧,于是望着彼此的眼睛,恍惚间带着疑虑。 “你是不是认为,”贝基结巴了一下悄悄说——“你是不是认为这一切会消失掉,小姐?我们是不是最好吃得快一点?”于是她匆忙把三明治塞进嘴巴。如果这仅仅是场梦,那么原来那套厨房礼仪就不必讲究了。 “不,它不会消失掉,”萨拉说。“我正在吃这块松饼,而且能尝出它的味道来。若在梦中,你不会真正地吃东西。你仅仅是自以为就要吃它们。况且我还不时掐自己,刚才我还有意摸过一块热煤。” 懒洋洋的舒适感是一种超凡的力量,最终几乎压倒了她们。那是幸福的孩童吃饱喝足后的困倦,她们坐着,沉醉在炉火的映照中,直到萨拉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扭头望着她那张已改头换面的床铺。 毯子多得甚至够和贝基两人分享。隔壁阁楼中的那张狭窄的睡榻这天夜里变得舒适多了,超出了它的主人对它的一切梦想。 贝基走出房间时,在门槛边转过身来,用饥渴的目光朝周围看了一眼。 “如果明天早晨它们全都不在这儿了,小姐,”她说,“可是反正今晚它们都在,我就永远也忘不了它们。”她把每件东西都看了一下,似乎要把它们全都印在记忆中。“炉火就在那儿,”她用手指着说,“桌子在它的前面,灯在那儿,灯光看上去是玫瑰红的,你床上有缎子床罩,地板上有一条温暖的小地毯,样样东西都看起来是美丽的,而且”——她歇了一口气,把手轻轻地放在肚子上——“这儿有肉菜汤、三明治和松饼——这儿有的是。”于是至少带着对现实的这种想法,她走了。 通过学校内以及仆人间的秘密活动,到早晨人人都知道了萨拉·克鲁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埃芒加德受到了惩罚,而且本来早餐前贝基就得被从这所房子打发走,但是她这个厨房婢女一时还省不了。仆人们都知道允许她留下是因为铭钦女士轻易找不到另一个无依无靠的人,肯恭顺地像卖身奴一样,为了每星期那么少的几个先令给她干活。教室里稍大的那些女孩子都知道由于铭钦女士本人的实际利益,才没有把萨拉打发走。 “她长大得很快,又好歹学会了好多东西,”杰西对拉维尼娅说,“因此不久就要让她讲课,而且铭钦女士知道她必须无报酬地干活儿。你实在太恶劣了,拉维,去告发她在阁楼上寻开心。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从洛蒂那儿听到的。她是这么个小娃娃,自己并不知道是在对我告发。对铭钦女士去讲,一点也谈不上恶劣。我觉得那是我的责任,”拉维尼娅有点儿自命不凡地说。“是她在骗人。穿得破破烂烂的,却做出一副那么尊贵的样子,还被那么重视,实在太可笑了!” “被铭钦女士逮住的时候,她们正在干什么?” “在假装干什么蠢事。埃芒加德把她的食品篮拿上去要和萨拉和贝基分享。她从不请我们分享过什么东西。不是我计较,但在阁楼里同女仆分东西吃,实在有失体统。我奇怪铭钦女士没把萨拉赶走——就算她确实想要萨拉当老师也罢。” “如果她被赶出去,她能去哪儿呢?”杰西有点儿焦急地问。 “我怎么知道?”拉维尼娅厉声说。“依我看,她今早进教室的时候会显得很怪——在出了那事儿后。昨天她没吃饭,今天也不会让她吃。” 杰西虽然傻,心眼儿却并不那么坏。她猛地拿起她的一本书。 “哎呀,我想真是可怕,”她说。“她们没有权力让她饿死。” 那天早晨萨拉进厨房的时候,厨子斜眼瞧着她,那些女仆也是这样,但她匆匆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她实际上多睡了一会儿,而贝基也睡过了头,因此她们来不及相互探望,都急忙下了楼。 萨拉走进洗碗间。贝基正在使劲地擦一把水壶,竟然在嗓子眼里哼着一支小曲。她抬头望着,脸上带着狂喜的神色。 “我醒来时它还在那儿,小姐——我是说那条毯子,”她兴奋地悄声说。“它同昨晚一样是真的。” “我的也在,”萨拉说。“现在全在那儿——那些东西全在。我边穿衣服边吃了一些我们剩下的冷东西。” “天哪!天哪!”贝基发出的感叹中带着狂喜的呻吟,当厨子从厨房进来时,她恰好及时地低下头去擦她的水壶。 铭钦女士本想看看萨拉今天在教室出现时到底会是什么样子,这正是拉维尼娅很想看到的。对铭钦女士来说,萨拉一直是个恼人的难题,因为用严厉的态度从来无法使她哭泣或面露惧色。她挨骂时,总是默立恭听,脸色庄重;她受惩罚时,就干额外的活儿,不吃饭就走开,没有抱怨,也不流露出要反抗的形迹。她从来没有唐突无礼的答话,这一事实在铭钦女士看来似乎本身就是一种唐突无礼的行为。但经历了昨天一天不准吃饭和昨晚的那个暴虐场面,想想今天还得挨饿,她肯定已被压垮了。如果她今天下楼来不是两颊苍白、两眼通红、脸色不快而恭顺,那才奇怪呢。 今天铭钦女士第一次看到萨拉是当萨拉进教室来听那小班读法语课文并监督她们做练习的时候。但她进门时却是用着有弹性的步伐,两颊红润,嘴角漾着一抹微笑。这可是铭钦女士所碰到的最惊奇的事了。这使她相当震惊。这孩子是由什么做成的?这样的怪事意味着什么呢?她立即把萨拉叫到书桌前来。 “你看来不像已认识到自己做了丢脸的事,”她说。“难道你完全麻木不仁了?” 实际情况是,当你仍是个孩子——或者甚至已长大成人了——吃得饱,睡得足,加上床上又柔软又暖和,当你在听一只神话故事时睡去,醒来后发现它竟是真实的,你就不可能感到不幸福或者显出那副样子,即使你努力隐藏也隐藏不住眼睛里的快乐的光芒。当萨拉抬起眼睛,十足恭敬地答话时,铭钦女士几乎被她的眼神震惊得哑口无言。 “请你原凉,铭钦女士,”萨拉说,“我知道我很丢脸。” “请你识相一点,不要忘记这事儿,也不要显得好像你继承了一笔财产似的。那可是不沾边儿的事。而且要记住今天不准你吃饭。” “是,铭钦女士,”萨拉回答,但当她转身离开时,想起昨天发生的事不免心惊肉跳。“如果不是魔法及时救了我,”她想,“会是多可怕呀!” “她不可能很饿,”拉维尼娅悄声说。“好好瞧她。也许她正在假装已经美美地吃了顿早餐呢。”——她恶意地笑了一声。 “她和别人不同,”杰西说,观察着萨拉教她的小班。“有时候,我有点怕她。” “真可笑!”拉维尼娅突然喊道。 那天一整天,萨拉脸上放着光彩,双颊泛红。仆人们向她投来迷惑不解的目光,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阿米莉亚小姐的蓝色小眼睛也带着困惑的神情。她无法理解,在铭钦女士威严的盛怒之下,她那种大无畏的自得其乐的样子究竟意味着什么。然而这正符合萨拉那独特的倔强个性。她大概决意要硬着头皮干到底。 萨拉把事情反复想了一番,下决心要做到一件事。如果可能的话,必须把那已发生的奇迹保守秘密。如果铭钦女士竟想再上阁楼来,那当然全会被她发现。但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她似乎不大可能这样做,除非她被怀疑所驱使。埃芒加德和洛蒂会被严格监视,她们也就不敢再偷偷从床上溜走了。可以把这事告诉埃芒加德,相信她能保密。如果洛蒂发现了什么,也能让她务必保密。也许魔法本身能帮助隐藏它自己制造的奇迹。 “但不管发生什么事,”萨拉整天不停地对自己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在这世上的某处地方有个仁慈超凡的人,他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即使我永远不知道他是谁——即使我甚至永远无法向他致谢——我将永远不会觉得这么孤独了。啊,那魔法对我太好了!” 如果说天气还可能比前一天更恶劣的话,那么这天就是——更湿、更冷、更泥泞。有更多的外差要跑,那厨子脾气更急躁了,她知道了萨垃蒙受了耻辱,就变得更加蛮不讲理了。但是,当你的魔法已成为你的朋友,这一切又何足轻重呢。上一天夜晚的那顿晚餐给了萨拉力量,她知道她会睡得好,睡得暖和,即使在傍晚之前她就习惯性地又开始感到饿了,也认为能忍到次日早餐的时候,到那时想必会再给她东西吃的。等到天色很晚了,才终于允许她上楼去。事先曾吩咐她进教室学习到十点钟,由于她对功课感兴趣,她便多读了一会儿书。 当她登上顶层的楼梯,站在阁楼门前时,她的心确实跳得很快。 “当然,那些东西可能已全被拿走了,”她努力鼓起了勇气悄声说。“那些东西可能只是为了那可怕的一夜才借给我的,但它们的确曾借给我——我曾拥有过。那全是真的。” 她推门进去,一进门就轻轻喘了一声,关上门,背靠在门上,从这一边看到那一边。 魔法又在那儿出现了。它居然再次出现,甚至比上一次做得更多。炉火熊熊燃烧着,可爱的火焰比以前蹦跳得更欢。许多新东西被拿进了阁楼,一改阁楼的旧貌,若不是她已不再置疑,是会擦擦眼睛看个究竟的。矮桌上又摆好了一顿晚餐——这一次的杯盘是供贝基和萨拉两人使用的,一块既厚实又新奇鲜艳的绣花布盖住了破旧的壁炉台,上面还摆设了些装饰品。所有光秃秃的难看东西,凡是可以用帷慢遮盖的,都掩蔽得使之看上去十分漂亮。有些色彩鲜艳的新奇材料已用尖锐的小图钉固定在墙上——小图钉尖锐得不用锤子敲就可以按进木头或墙壁。一些光彩夺目的扇形饰物被钉上了,还有几个大垫子,大而厚实得足以当坐垫用。还有只木箱,上面铺着块小地毯,?a href=''http:///s/dongwu/xiaogou/'' target=''_nk''>狗派狭艘恍┑孀樱庖焕雌挠猩撤5呐赏妨恕?/p> 萨拉慢慢离开门口,径直坐了下来,对周围看了又看。 “真像是神话变成了现实,”她说。“一点儿差别都没有。我觉得似乎可以指望任何东西——钻石或成袋的黄金——它们就都能够出现!那样也并不比现在的情况更奇怪。难道这就是我住的阁楼吗?我还是原来那个衣衫褴褛、又冻又湿的萨拉吗?想想我过去常假装这个,假装那个,还希望会出现仙女呢!我唯一老想着的事就是看到神话故事变成现实。我现在就生活在神话故事中。我觉得好像自己可能就是个仙女,能把任何东西变成其他东西。” 她起身敲敲墙壁,要隔壁牢房中的囚徒前来,于是那囚犯就来了。 她进了门,吃惊得几乎瘫坐在地板上,成为一团。有那么几秒钟,她简直喘不过气来。 “天哪!”贝基喘息道,“天哪,小姐!”就像那次在洗碗间里一样。 “你看吧,”萨拉说。 这天夜里,贝基坐在火炉前小地毯的一个坐垫上,有她自己的一套茶杯和茶碟可用。 萨拉上床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一条新的厚床垫和几个鸭绒大枕头。她原来的床垫和枕头都已挪到贝基的床架上,结果贝基有了这些额外的东西,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 “它们都是从哪儿来的?”贝基有一次突然说道。“天哪!这是谁干的,小姐?” “我们连问也别问吧,”萨拉说。“倘若不是我想说一声‘啊,谢谢你’,我宁可什么也不知道。这样使事情显得更美好了。” 从那时起,生活一天天越变越奇妙。这神话故事继续着。几乎每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萨拉每次夜里开门,都发现有些新的令人舒适的东西或装饰品,直到隔了短短的一段时间,那阁楼成为一个美丽的小房间,放满了各种新奇豪华的物品。丑陋的四壁逐渐全部盖满了图画和帷慢,精巧的折叠家具出现了,悬挂在墙上的书架里放满了书,新的舒适方便的设备一件件地出现,直到看来已经什么都齐备,无所需求了。萨拉早晨下楼时,把晚餐吃剩的东西留在桌上,等她晚上回阁楼时,那魔法师已把它们撤去,留下另外一小顿美餐。铭钦女士一如既往,还是那样苛刻而好欺侮人,阿米莉亚小姐还是那样脾气暴躁,仆人们粗鲁蛮横。不论天气好坏,萨拉都被打发出去跑腿,挨着骂,被呼来唤去;几乎不准她同埃芒加德和洛蒂说话;拉维尼娅还嘲笑她的衣服越来越破烂。当她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其他女孩们好奇地盯着她看。只要她生活在这奇异神秘的故事中这一切又有什么大不了?这比她以前虚构的安慰自已那饥饿的小生命并挽救自己免于绝望的任何想法更为愉快,更罗曼蒂克。有时候在她挨骂时,她几乎忍不住想笑。 “要是你知道就好了!”她自言自语着,“要是你知道就好了!” 她享受的舒适与幸福使她渐渐强壮起来,这一切使她总能有所盼望。如果她从外面办事回来时又湿、又累、又饿,她知道爬上楼以后很快就会暖和起来并饱餐一顿。在最艰苦的日子里,她可以从事于乐滋滋地设想打开阁楼门时将看到什么,猜测着为她准备好了什么新的赏心乐事。不多久之后,她就开始显得不那么瘦了。双颊上出现了红晕,一双眼睛和她的脸相形之下也并不显得那么太大了。 “萨拉·克鲁看上去气色好得出奇,”铭钦女士不满意地对她妹妹说。 “是啊,”那可怜呆笨的阿米莉亚小姐回答。“她肯定在胖起来了。她原先可显得像头挨饿的小乌鸦。” “挨饿!”铭钦女士生气地叫道。“她没有理由显得像在挨饿的样子。她一直有很多东西吃的啊!” “当——当然,”阿米莉亚谦恭地附和说,警觉地发现自己又像往常那样说错了话。 “看到在她这年纪的孩子身上有那种神气,可真叫人讨厌啊,”铭钦女士说,语气傲慢却又讲得含糊其辞。 “什么——什么神气?”阿米莉亚鼓起了勇气问道。 “那几乎可以称作挑衅吧,”铭钦女士回答,觉得很恼火,因为她知道自己所怨恨的那种神气一点儿也不像是挑衅,但不知道还可用什么更不偷快的词儿。“任何其他孩子要是经受了她所不得不忍受的那些变故,都会被——被弄得彻头彻尾地谦卑沮丧,精神崩溃。但是说实在的,她看来一点也没屈服,就好像——好像她是位公主似的。” “你可记得,”那不明智的阿米莉亚小姐插进来说,“那夭在教室里她对你说的话吗?她问你会怎么办,如果你发现她是位——” “不记得,我不记得了,”铭钦女士说。“别讲废话啦。”但实际上她记得非常清楚。 非常自然,连贝基也开始显得胖起来了,也不再那么诚惶诚恐了。这在她是不由自主的。那秘密的神话故事中也有她的份儿。她有两条床垫、两只枕头、很多被子,每天夜里能吃上一份热腾腾的晚餐,炉火旁的坐垫上有她的一席之地。巴士底监狱已经消失,囚犯们也都不复存在了。两个孩子舒舒服服地坐在快乐之中。有时萨拉高声朗读书中的段落,有时学习自己的功课,有时坐着呆望炉火,努力猜想她那位朋友可能是谁,并希望能对他说说心里话。 接着发生了另一件惊人的事。一个男子来到门口,留下几个包裹。上面全都用大字写着,“致右面阁楼里的小女孩”。 萨拉本人被打发去开门,把包裹拿进来。她把两个最大的包裹放在大厅桌子上,看着包裹上的地址,这时铭钦女士下楼来看到了她。 “是给哪位小姐的就给哪位送去,”她厉声说。“不要站在那儿呆瞪着它们。” “它们是给我的,”萨拉平静地回答。 “给你的?”铭钦女士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萨拉说,“但这些是寄给我的。我就睡在右面的那间阁楼里。贝基睡的是另一间。” 铭钦女士走到她身边,表情紧张地看那些包裹。 “里面是什么?”她追问道。 “我不知道,”萨拉回答。 “把它们拆开,”她命令道。 萨位照办了。包裹被拆开后,铭钦女士脸上霎时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她看到的是些漂亮舒适的衣着用品——种类各异:鞋子、长袜和手套,还有件美丽暖和的外衣。甚至还有一顶好看的帽子和一把雨伞。它们都是上好的昂贵物品,外衣口袋上还别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些字样:“日常穿用——需要时将由新的替换。” 铭钦女士很是激动。这可是个意外,使她那卑劣的头脑里产生了一些奇异的想法。会不会自已终究犯了个错误,这个被轻视的孩子背后竟有个有势力的古怪朋友做靠山——或许有个前所未知的亲戚,突然追踪到她的下落,存心用这种神秘怪诞的方式来供养她?亲戚们有时是很古怪的——尤其是有钱的老单身汉,身为叔伯,却不愿身边有孩子。这种人可能宁愿在一定距离以外来照顾他晚辈亲戚的福利。然而这样的人肯定脾气古怪、暴躁,容易被得罪。如果有这么个人,万一他知道了那孩子穿着单薄破烂的衣衫、食物不足,还干着重活,那可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儿。她觉得很不自在,不知所措,便乜了萨拉一眼。 “好吧,”她说,自从这小姑娘失去父亲以来,她还没用过这样的口气,“有人对你很仁慈。这些东西既已送来,而且穿旧了还会有新的,你可以去把它们穿上,看起来也体面。穿好后你可以下楼到教室里去学习你的功课。你今天不必出外办事儿了。” 大约半小时后,教室门打开了,萨拉走了进来,整个培育院的人都被震惊得哑口无言。 “真没想到!”杰西冒出一句,轻轻推了一下拉维尼娅的胳膊肘,“看那小公主萨拉!” 人人都在看,而拉维尼娅一看便脸色变得通红。 那的确是萨拉公主啊。至少自从她曾是公主的那些日子以来,萨拉还从没像现在这样像个公主。她似乎不是几小时前她们看到的从后楼梯下来的那个萨拉了。她身穿的连衣裙就是拉维尼娅以前常常忌妒她的那种。它是较深的暖色的,制作精良。一双纤足还是当初杰西赞赏过的那个样子,头发给用缎带束在脑后那些浓密的发卷在她那奇特的小脸旁松垂下来,使她看上去正像一匹设得兰群岛的矮种马。 “也许有人留给了她一笔财产,”杰西悄声说。“我总认为她会遭遇到什么事的。她是太奇特了。” “也许那些钻石矿忽然又出现了,”拉维尼娅刻薄地说。“别那么死盯着她,讨她喜欢,你这个蠢东西。” “萨拉,”铭钦女士语调深沉地插话说,“过来,坐在这儿。” 整个教室的人都凝视着萨拉,用胳膊肘推搡着,一点儿都不掩饰她们的激动和好奇心,这时萨拉坐到她原来那个光荣席位上,俯首读她的书。 那天夜里,她回到自己房里和贝基吃过晚餐后,坐在那儿神情严肃地久久注视着炉火。 “你脑子里又在编造什么事了吗,小姐?”贝基恭敬地柔声问道。当萨拉默默地坐着用梦幻似的眼神凝望炉中的煤火时,通常意味着她又在编造一个故事了。但这次并不是,她摇摇头。 “不,”她回答,“我在想我该怎么办。” 贝基呆望着她——依然恭恭敬敬地。对萨拉的一言一行,她都满怀近似崇敬之情。 “我禁不住要想到我的那位朋友,”萨拉解释道。“如果他存心为自己保密,那么竭力去追究他是谁就太无礼了。但是我真想让他知道我对他多么感恩——他使我多么幸福。当有人使你得到幸福时,作为好心人是都会想知道是谁的。他们认为这比人家致谢更要紧。我希望——我真希望——” 她突然打住了,因为此时她的目光落在墙角一张桌上搁着的什么东西上。那是才不过两天前她进阁楼时发现的小文具盒,里面装着纸张、信封、钢笔和墨水。 “啊,”她喊道,“为什么我以前就没有想到?” 她起身走到墙角,把文具盒拿回到炉边。 “我可以给他写信,”她高兴地说,“把它留在桌上。这样也许那个来撤去东西的人就也会把信取走。我什么也不问他。我相信他不会介意我对他致谢的。” 于是她就写了张便条。她是这样写的: 希望你不致认为这是不礼貌之举:在你存心隐姓埋名地保守秘密之际,我居然写这个便条给你。请相信我不是有意无礼,或是最终想发现什么,我只想感谢你待我如此仁慈——超凡地仁慈——使一切变得都像神话故事中一样。我多么感激你,我又是多么幸福——而贝基也是如此。她也像我一样地感激你——这一切对她和我来说是…… “它看上去像个怪丑的婴儿,”萨拉笑着说。“请你原谅,猴子,但我情愿你不是婴儿。你妈妈不会为你骄傲,没人敢说你长得像你的任何一个亲戚。啊,我真喜欢你!” 她在椅子里向后仰靠着,沉思起来。 “也许它为自己长得这么丑而难过,”她说,“而且它总是把它放在心上。不知道它是否有个心灵。猴子啊,我亲爱的,你有心灵吗?” 但那猴子仅仅举起一只小爪子搔搔头。 “你要拿它怎么办?”贝基问。 “我想让它今夜和我一起睡,然后明天送回到印度绅士那里。猴子啊,我不愿把你送回去,但是你必须回去。你应该最爱你自己的家,而我并不是你真正的亲戚。” 她上床时,在脚边给它做了个窠,于是它蜷身睡在那儿;仿佛是个婴儿,很满意它睡的这个角落。 第十七章 正是那个孩子 第二天下午,那“大家庭”的三个孩子坐在印度绅士的书房里,竭尽全力逗他高兴起来。他们被允许进来执行这个任务,因为是他特别邀请他们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生活在忧虑不安之中,而今天他正万分焦急地等待着一件大事发生。这件大事就是卡迈克尔先生将从莫斯科归来。他在那里逗留的时间拖长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原来他刚到那里时,未能顺利地追踪到去寻觅的那户人家。当他终于确信找到了线索并去到他们家,却被告知他们已外出旅行了。他见到他所作的努力落了空,于是决定留在莫斯科等他们回来。 这时卡里斯福特先生正坐在躺椅上,珍尼特坐在他旁边的地板上。他十分喜欢珍尼特。诺拉找到了一个脚凳来坐,唐纳德骑在那个用来装饰那条兽皮小地毯的老虎头上。他骑得可确实是真够威武的。 “别这么大声啧啧地催马了,唐纳德,”珍尼特说。“你来逗病人开心,不是靠拚命提高嗓门乱叫的。卡里斯福特先生,是不是闹腾得太响了?”她转向印度绅士问道。 但他只拍拍她的肩膀。 “不,不好算太响,”他答道。“这样可以阻止我想得太多。” “我这就安静下来,”唐纳德喊道。“我们都要像小老鼠一样安静。” “小老鼠可不会像你那样叫,”珍尼特说。 唐纳德用手帕卷成一条缰绳,骑在老虎头上上下颠簸着。 “也许一大群老鼠会,”他欢快地说。“也许一千只老鼠会。” “我相信就是五万只老鼠也不会,”珍尼特严厉地说,“而我们必须像只有一只老鼠那样地安静。” 卡里斯福特先生笑了,又拍拍她的肩膀。 “爸爸不会太久就会回来,”她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谈谈那个失踪的小女孩?” “我想在眼前,我也没心思去多谈别的事,”印度绅士回答,皱起眉头,一脸倦意。 “我们非常喜欢她,”诺拉说。“我们叫她非仙女小公主。” “为什么?”印度绅士询问,因为“大家庭”成员们的奇思怪想总使他有点儿忘乎所以。 回答的是珍尼特。 “那是因为,虽然她并不真的是仙女,但当她被找到后,会像神话故事中的公主那样富有。起初我们叫她仙女公主,但那不太合适。” “是不是真有其事,”诺拉说,“她爸爸曾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一个朋友投在一座有钻石的矿上,后来那朋友认为目已把钱都白扔了,便逃之夭夭,因为他常得自己简直像个强盗,这都是真的吗?” “但你和道,他并不真是个强盗,”珍尼特急急地插话。 印度绅士赶忙一把抓住她的手。 “不,他真的不是强盗,”他说。 “我替那个朋友难过,”珍尼特说,“我没法不这样。他不是有意哪样做的,这事儿会使他心碎。我肯定这会使他心碎。” “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小女子,珍尼特,”印度绅士说,紧抓住她的手。 “你可曾告诉过卡里斯福特先生,”唐纳德又喊道,“关于那个‘不是乞丐的小女孩’的事?你可曾告诉过他,她有了漂亮的新衣服?也许当她失踪的时候,已被什么人找到了。” “有辆出租马车来了!”珍尼特叫道。“它在门口停下了。那是爸爸!” 他们都跑到窗口向外看。 “是的,正是爸爸,”唐纳德宣告。“可是没有小女孩啊。” 他们三个不能自制地奔出房间,跌跌撞撞地进了门厅。他们总是这样欢迎父亲的。可以听到他们在跳上跳下地拍着手,被抱起来亲吻。 卡里斯福特先生作了一次努力想站起身来,却又向后跌回他的椅子。 “不行啊,”他说。“我真是个废物!” 卡迈克先生的声音到了门口。 “不,孩子们,”他说着,“等我同卡里斯福特先生谈过后你们才可以进来。去和拉姆·达斯玩吧。” 随后他推门进来。他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红润,带来了一股清新健康的气息,但当他的眼睛接触到那病人的热切探询的目光时,却变得失望焦虑起来,尽管当时他们正在紧紧握手。 “有什么消息?”卡里斯福特先生问道。“俄国人收养的那个孩子呢?” “她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孩子,”卡迈克尔先生这样回答。“她的年纪比克 鲁上尉的小女儿小得多。她名叫埃米莉·卡鲁。我见过她,并同她谈过话。俄国人能向我提供各种详细情况。” 印度绅士显得多么疲惫而痛苦啊!他的手从卡迈克尔先生的手中垂落下来。 “这么说不得不重新开始寻找啦,”他说。“就这么回事。请坐下吧。” 卡迈克尔先生落了座。不知怎么着,他渐渐变得越来越喜欢这个不幸的人了。他本人是那么健康和幸福,处身于欢乐与爱情之中,竟觉得孤独与丧失健康似 乎是难以忍受的不幸。只消这屋里有一个欢快的高调门的嗓音,就不会显得这样凄凉了。而一个人竟然被迫把他本人似乎曾坑害并抛弃一个孩子这一想法挂在心上,这可是件难以正视的事。 “得了,得了,”他用欢快的声调说,“我们早晚会找到她的。” “我们必须立即开始。不能浪费时间,”卡里斯福特先生心烦意乱地说。“你有什么新建议——随便什么都行?” 卡迈克尔先生觉得有点儿不安,他站起来,在室内踱起步来,脸上显出深思而又捉摸不定的表情。 “哦,也许吧,”他说。“我不知道它可能有什么价值。事情是这样的,我在从多佛尔回来的途中,在火车里仔细考虑这事的时候,产生了个想法。” “什么想法?如果她还活着,就一定在什么地方。” “对,她是在什么地方。我们已找遍巴黎的学校。让我们放弃巴黎,开始在伦敦寻找吧。这就是我的想法——在伦敦寻找。” “伦敦的学校够多啊,”卡里斯福特先生说。此时他微微一震,因为想起了什么而使他清醒过来。“想起来了,隔壁就有家学校。” “那我们就从那里开始吧。对我们来说,没有比隔壁再近的了。” “没有了,”卡里斯福特说。“那儿有个孩子,使我感到兴趣,但她不是学生。她是个黝黑、孤苦的小家伙,无论如何也不像是那可怜的克鲁小姑娘。” 或许那魔法恰恰在此刻又起作用了——那美妙的魔法。似乎真是这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把拉姆·达斯引到这房间里来的呢?——就在他主人说话的时候——他恭敬地向主人行额首礼,但在他那闪光的黑眼睛里有一抹几乎无法藏匿的兴奋劲儿。 “老爷,”他说,“那孩子她自己来了——就是您觉得可怜的那个孩子。她把那只又逃到屋顶下她阁楼里的猴子带回来了。我请她留下。我想老爷见到她、和她说话会觉得高兴的。” “她是谁?”卡迈克尔先生询问。 “上天作证,”卡里斯福特先生回答,“她就是我谈起过的那个孩子。学校里的小苦工。”他向拉姆·达斯挥挥手说,“好,我高兴见她。去把她领来。”然后他转向卡迈克尔先生。“你外出的时候,”他解释道,“我感到悲观绝望。一天天又晦暗又漫长。拉姆·达斯告诉我这孩子的不幸,我们就一起想出一个离奇的计划来帮助她。我想这是个孩子气的做法,但它使我有所筹划和思考。然而如果没有这位机敏灵活、轻手轻脚的东方人拉姆·达斯帮忙,这事是无论如何也办不成的。” 这时萨拉走进房间。她怀里抱着猴子,而它显然不打算离开她,如果这是可能的话。它紧偎着她,吱吱地叫着,而萨拉发现自己处身在印度绅士的屋子里,觉得又有趣又兴奋,使一阵红潮涌上双颊。 “你的猴子又逃跑了,”她说,嗓音甜美。“昨天夜里它来到我阁楼的窗口,我把它抱进了屋子,因为外面很冷。要不是时间太晚,我早就把它送回来了。我知道你有病,可能不喜欢被打搅。” 印度绅士那凹陷的双眼向她投来好奇、关切的目光。 “你想得真周到,”他说。 萨拉向站在门口的拉姆·达斯看看。 “我是不是把它交给那位印度水手?”她问。 “你怎么知道他是印度水手?”印度绅士说,微微一笑。 “哦,我见过印度水手,”萨拉说着把那只不愿离开她的猴子递了过去。“我是出生在印度的。” 印度绅士突然坐直身子,表情大变,这使她一时猛吃一惊。 “你出生在印度,”他喊道,“是吗?你过来。”他伸出一只手。 萨拉走向他,把一只手放在他手中,因为他好像想要握她的手似的。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绿灰色的眸子惊奇地正视着他的目光。他似乎有些什么心事。 “你就住在隔壁?”他问。 “是的,我住在铭钦女士的培育院里。” “可你不是她的一个学生?” 萨拉嘴角上流露出一抹奇特的浅笑。她犹豫了片刻。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算是什么人,”她回答。 “为什么不知道?” “起初我是学生,而且是享受特殊优待的寄宿生但是现在——” “你原来是学生!那么现在是什么?” 那古怪而伤感的浅笑又浮现在萨拉唇边了。 “我睡在阁楼里,隔壁是那厨房婶女,”她说。“我给厨子跑腿——她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还给年龄较小的孩子上课。” “问问她,卡迈克尔,”卡里斯福特先生说,向后靠着,似乎已筋疲力尽了。“问问她,我不行了。” “大家庭”的那位魁伟慈祥的父亲是知道女啊向小姑娘们提问的。萨拉意识到他对她说话是那么老练,嗓音悦耳、鼓舞人心。 “你说的‘起初’是什么意思,我的孩子?”他询问道。 “那是我爸爸当初带我来这儿的时候。” “你爸爸在哪儿呢?” “他死了,”萨拉很沉静地说。“他失去了所有的钱,一点也没给我留下。没有人来照料我,或者付钱给 铭钦女士。” “卡迈克尔!”印度绅士高声喊道,“卡迈克尔!” “我们不要吓着她,”卡迈克尔先生赶快私下低声对他说,又高声对萨拉说,“所以就把你打发到阁楼里,成为一个小苦工。大致是这么回事儿,是吗?” “没人来照料我,”萨拉说。“没有钱,我无依无靠。” “你父亲是怎样失去他的钱的?”印度绅士上气不接下气地插话道。 “不是他自己丢掉的,”萨拉回答,越来越觉得奇怪了。“他有一位他很爱戴的朋友——对他十分爱戴。 正是这位朋友拿走了他的钱。他太相信他的朋友了。” 印度绅士的呼吸更急促了。 “那位朋友可能并不存心使坏,”他说。“事情的发生可能是由于一个错误。” 萨拉不知道自己回答时的平静的童声听起来是多么冷酷无情。如果她知道了,就肯定会为了印度绅士的缘故把声音放柔和些。 “我爸爸还是同样忍受了苦难,”她说。“这一来把他害死了。”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印度绅士说。“告诉我。” “他名叫拉尔夫·克鲁,”萨拉吃惊地回答。“克鲁上尉。他死在印度。” 那张憔悴的脸抽搐着,拉姆·达斯一纵身跳到他主人的身边。 “卡迈克尔,”那病人喘着气说,“正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 萨拉一时以为他就要死去了。拉姆·达斯从一只瓶子中倒出些药水,送到他唇边。萨拉站在近旁,微微战栗着。她手足无措地看着卡迈克尔先生。 “我是什么孩子?”她结巴地说。 “他是你父亲的朋友,”卡迈克尔先生回答了她。“不要害怕。我们找了你有两年啦。” 萨拉伸手抚着额头,她的嘴颤动着。她开口了,像在梦中说话似的。 “而我一直在铭钦女士的培育院里,”她喃喃地说。“就在墙的另一边。” 第十八章 我都不打算这样 结果由那位漂亮而惬意的卡迈克尔夫人来解释一切。当即派人去叫她。她穿过场院,把萨拉搂在温暖的怀里,向她说明了发生的一切。这令人兴奋、完全出乎意料的发现使处于衰弱状态中的卡里斯福特先生一时无法自恃了。 “说真的,”当有人建议那小姑娘应该到另一间房间去时,他有气无力地对卡迈克尔先生说,“我觉得我似乎一刻都不愿见不到她。” “我会照料她的,”珍尼特说,“妈妈过几分钟就过来。”最终还是珍尼特把萨拉领走了。 “我们真高兴能找到你,”珍尼特说。“你不知道找到了你我们有多高兴。” 唐纳德手插在衣袋里,站着凝视萨拉,沉思中流露出自责的目光。 “如果我给你那六便士硬币时,问问你的名字,”他说,“你一定会告诉我你叫萨拉·克鲁,那样你就会立即被发现了。” 这时卡迈克尔夫人进来了。她看上去很受感动,突然用双臂抱住萨拉亲吻。 “你看来迷惑不解,可怜的孩子,”她说,“但这是不足为奇的。” 萨拉只想到一件事。 “就是他吗,”她说,朝那关着的书房门看了一眼——“那个可恶的朋友就是他吗?啊,请告诉我!” 卡迈克尔夫人再次吻她的时候哭起来了。她觉得似乎应当连连地亲吻萨拉,因为她已那么久没被亲吻了。 “他并不可恶,亲爱的,”她回答。‘他没有真的丢失你爸爸的钱财。只是他自以为把它丢失了,而且因为他很爱你爸爸,他的悲伤才使他病得这么厉害,心理有一度不正常。他几乎死于脑炎,早在开始恢复前你那可怜的爸爸就死了。” “而且他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到我,”萨拉喃喃地说。“而且我离得这么近。”不知为什么,她无法忘怀她离得那么近这一点。 “他相信你是在法国求学,”卡迈克尔夫人解释道。“而且他接连不断地被错误线索领入歧途。他曾到处找你。当他看到你经过时,你显得那么悲伤和无人照料,但他做梦也想不到你就是他那朋友的可怜孩子。然而正因为你也是个小姑娘,他为你难过,并想要使你幸福一些。于是他吩咐拉姆·达斯爬进你的阁楼窗子,尽力让你过得舒适。” 萨拉又惊又喜,整个表情都变了。 “那些东西是拉姆·达斯拿过来的吗?”她喊道,“是他吩咐拉姆·达斯这么做的吗?是他使那梦想成真的!” “是的,亲爱的—是的!他慈爱善良,为了那失踪的小萨拉·克鲁的缘故,他为你难过。” 书房门开了,卡迈克尔先生出现在门口,伸手对萨拉招招。 “卡里斯福特先生已经好些了,”他说。“他想要你到他那儿去。” 萨拉没等就走进去。当她进去时,印度绅士望着她,见她脸上喜气洋洋。 她走过去站在他的椅子前,双手在胸前紧握在一起。 “你送那些东西给我,”她说,细细的嗓音欢欣而激动——“那些非常、非常美丽的东西?是你送来的!” “是的,可怜的宝贝儿,是我送的,”他回答她。他身子虚弱,长期生病和苦恼把他弄垮了,但他看她的目光使她想起她爸爸的眼神——这是那种爱着她而想要拥抱她的目光。这目光使她挨着他跪下来,正像她常常跪在爸爸的身旁那样,那时父女俩是世界上最相亲相爱的朋友和亲人。 “那么你就是我的朋友,”她说,“你就是我的朋友啰!”她把脸低垂到他瘦削的手上,一遍遍地吻着。 “这人三星期内将又会变成原来正常时的样子,”卡迈克尔先生偷偷地对他妻子说。“看到他的脸色了吧。” 事实上他看上去确实变了。那“小主妇”就在面前,他又有了新的事要考虑、要筹划。首先是铭钦女士。必须去会见她,告诉她她那个学生的命运所发生的变化。 萨拉是根本不该回那所培育院了。印度绅士在这一点上十分坚决。她必须留在这儿,而卡迈克尔先生应亲自去见铭钦女士。 “我很高兴我不必回去了,”萨拉说。“她会很生气的。她不喜欢我,虽然那也许是我的过错,因为我不喜欢她。” 但是,大为奇怪的是铭钦女士居然亲自来找她的学生,这样卡迈克尔先生就省得再去找她了。她本来有些什么事要找萨拉,但经过盘问,听到了一桩惊人的 事。有个女仆曾看见萨拉在外衣下面藏着什么东西,偷偷溜出小天井,还见她走上隔壁门前的台阶进了房子。 “她这是什么意思!”铭钦女士对阿米莉亚小姐大声说。 “我不知道,确实如此,姐姐,”阿米莉亚小姐回答。“除非她已和他交上了朋友,因为他曾住在印度。” “自动去投靠他并以这种不恰当的方式企图获取他的同情,这正像是她的行径,”铭钦女士说。“她在那房子里谅必已呆了两小时。我不允许这种自作主张的放肆行为。我要去追问这事,为她的无礼闯入道歉。” 萨拉正坐在卡里斯福特先生膝边的脚凳上,聆听他认为需要尽力向她说明的好些事,这时拉姆·达斯通报那位客人来了。 萨拉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脸色变得很苍白,但是卡里斯福特先生吩咐她静静地站着,丝毫也不要流露出通常孩子们会流露出的那种害怕的迹象。 铭钦女士进了房间,态度威严生硬。她穿着得体讲究,举止严格守礼。 “我很抱歉来打扰卡里斯福特先生,”她说,“但是,我得做一番解释。我是铭钦女士,隔壁女童培育院的女主人。” 印度绅士望着她,默默审视了一会儿。他是个生来就有点儿火爆脾气的男子,可他不愿让它太占上风。 “原来,你就是铭钦女士?”他说。 “是我,先生。” “如果是这样,”印度绅士应道,“你来得正是时候。我的律师卡迈克尔先生正要去见你。” 卡迈克尔先生略略欠身行礼,铭钦女士惊讶地看看他,又看看卡里斯福特先生。 “你的律师!”她说。“我不懂了。我来这儿是为了尽我的职责。我刚发现我的一个学生由于鲁莽闯入了你这儿——那是个受施舍的学生。我是来解释她的闯入并未得到我的允许。”她转身冲着萨拉。“马上回去,”她愤慨地命令道。“你将受到严厉的惩罚。马上回去。” 印度绅士把萨拉拉到身边,轻轻拍拍她的手。 “她不回去了。” 铭钦女士觉得自己似乎就要失去理智了。 “不回去了!”她重复道。 “不回去,”卡里斯福特先生说。“她不回家了——即使你把你那栋房子称为家也罢。她未来的家将同我在一起。” 铭钦女士又惊又气地向后倒退。 “同你在一起!同你,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请把这事解释一下,卡迈克尔,”印度绅士说,“尽可能快点结束这一切。”于是他又让萨拉坐下来,把她的双手握在手中——这又是萨拉爸爸的习惯动作。 接着卡迈克尔先生做解释——语调沉着平稳,态度坚定,他明白他的话题及其所有法律上的重要意义,这事铭钦女士作为一个女业主是懂得的,但并不乐意接受。 “卡里斯福特先生是已故的克鲁上尉的一位亲密朋友,太太,”卡迈克尔先生说,“是克鲁上尉在某些大笔投资项目中的合伙人。克鲁上尉生前以为已失去的那笔财产,已经收复,如今在卡里斯福特先生手中。” “那笔财产!”铭钦女士喊道,当她这么喊叫的时候,确实是面无人色了。“萨拉的财产!” “那将成为萨拉的财产,”卡迈克尔先生很冷淡地回答。“实际上现在就是萨拉的财产了。发生了一些事,使这笔财产大大增加了。那些钻石矿已挽回了。” “钻石矿!”铭钦女士气喘吁吁地说。倘若这是真的,她不禁认识到有生以来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可怕的事情。 “钻石矿,”卡迈克尔先生重复道,忍不住面带律师所不该有的狡黯微笑补充说,“铭钦女士,没有多少公主能比你那个依靠救济的小学生萨拉·克鲁更富有了。卡里斯福特先生寻找她已近两年,最终找到了她,要把她留在身边。” 随后他请铭钦女士坐下来,给她作充分的解释,必要时深人地讲到事情的一些细节,好让她完全明白萨拉的未来是有保障的,那似乎是丢失了的东西将要给 她十倍的补偿,并且有卡里斯福特先生做她的朋友兼监护人。 铭钦女士不是个聪明女人,在情绪激动时愚蠢得竟试图作一番垂死挣扎来夺回由于自己利欲熏心而造成的损失,对此她是无法视而不见的。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由我照料着,”她抗议道。“我为她做了一切。要不是有了我,她会忍饥挨饿,流落街头。” 这下可把印度绅士惹火了。 “至于说在街头挨饿,”他说,“也总比在你的阁楼里挨饿舒服得多。” “是克鲁上尉把她留给我负责照管的,”铭钦女士争辩道。“她必须回来,一直呆到成年。她可以再成为特殊优待的寄宿生。她必须完成她的学业。法律将代表我的利益进行干预。” “得了,得了,铭钦女士,”卡迈克尔先生插话了,“法律根本不干这种事。如果萨拉本人愿意回到你那里,我敢说卡里斯福特先生是不可能不答应的。可那得取决于萨拉。” “那么,”铭钦女士说,“我来问问萨拉吧。我没有把你宠坏,也许是这样吧,”她尴尬地对小姑娘说,“可是你知道,你爸爸当初对你的进步是很满意的。而且——嗯——我一直是喜欢你的。” 萨拉的绿灰色眸子静静地盯着她,目光明澈,正是铭钦女士深恶痛绝的。 “你真是这样吗,铭钦女士?”她说,“我可不知道呀。” 铭钦女士涨红了脸,把身子挺直。 “你是应当知道的,”她说,“可惜的是,孩子们从不知道什么对自己最有益。阿米莉亚和我常说你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孩子。难道你不愿为你那可怜的爸爸尽孝,同我一起回去吗?” 萨拉冲着她迈了一步,就站定了。她回想被告知自己是没主的、面临被赶上街头之险的那一天,并回想她独自一人同洋娃娃埃米莉和老鼠梅基塞代克在阁楼 上共度的那些饥寒交迫的时刻。她呆呆地直视着铭钦女士的脸。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跟你回去,铭钦女士,”她说,“你知道得十分清楚。” 铭钦女士那僵硬、愤怒的脸热辣辣地涨红了。 “你将永远见不到你的伙伴们,”她开口说。“我要看好埃芒加德和洛蒂,不让她们来见——” 卡迈克尔先生坚定而有礼貌地制止她继续讲下去。 “请原谅,”他说,“她将能见到她想见的任何人。克鲁小姐同学们的父母大概不会拒绝接受邀请到她监护人的家里来看她。卡里斯福特先生会关心这事的。” 必须承认就连铭钦女士这样的人也畏缩了。这情况比她学生有个怪僻的独身叔叔更糟糕,虽说那叔叔可能脾气火爆,在他侄女受到不公待遇时很容易被冒犯。一个思想卑劣的女人很容易相信大多数人不会拒绝让他们的孩子同一位钻石矿的女继承人保持朋友关系。再说,万一卡里斯福特先生决计把萨拉·克鲁被她弄得如何悲惨的经过告诉她的某些赞助人,那就可能会发生许多不愉快的事。 “你负的责任可不轻啊,”铭钦女士转身离开房间时对印度绅士说,“你很快就会发现这一点的。这孩子既不诚实可靠又不知感恩。我以为”——转向萨拉说——“现在你又可以自以为是公主了。” 萨拉目光低垂,脸上微微泛红,因为她感到自己最爱好的想望对外人来说——即使是好人——起初也许是不容易理解的。 “我——不打算做别的什么人,”她低声回答——“就连在我最冷最饿的时候——我都不打算这样。” “现在就不用再打算了,”铭钦女士刻薄地说着,这时拉姆·达斯行额手礼把她送出屋子。 她回家走进起居室,立即打发人去叫阿米莉亚小姐。她俩这天下午余下的时间里就关在屋子里密谈,而必须承认的是,可怜的阿米莉亚小姐经历了倒霉的 一刻多钟。她流了不少泪水,擦了不少次眼睛。她有一句不识时务的话使她姐姐几乎把她的头都一把扭下来,但是却造成了不寻常的结果。 “我可不像你那么聪明,姐姐,”她说,“而我总是害怕同你谈论事情,惟恐惹你生气。或许如果我不是如此胆小畏缩,对学校和我们俩就会更好些。我必须说我常想如果你对萨拉·克鲁不那么苛刻,让她穿得体面些,生活过得舒适些,那样就会更好。我知道对她这年龄的孩子来说,活儿干得太辛苦了,我还知道她只能吃个半饱——” “你怎么竟敢说这样的话!”铭钦女士叫嚷道。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敢,”阿米莉亚小姐回答,带着一股大无畏的勇气,“但现在我既已开始讲了,那还是讲完它的好,不管会发生什么事。这孩子是个聪明的孩子,是个好孩子——你要是对她显示任何一点儿恩惠,她都会报答你的。但是你一点也没有给她。事实上她对你来说是太聪明了,而为此你总是讨厌她。她往往把我们俩都看透——” “阿米莉亚!”她那被激怒的姐姐气吁吁地说,看来像要打她耳光、拍掉她的帽子似的,就像她经常对待贝基那样。 但阿米莉亚的失望使她本人歇斯底里地不顾一切后果了。 “她看透了!她看透了!”她喊道,“她把我们俩都看透了。她看透你是个铁石心肠、世故鄙俗的女人,而我是个软弱的傻瓜,我们俩都庸俗低贱得会在她的金钱面前卑躬屈节,并且因为她的钱被夺去了而虐待她——尽管她在沦为乞丐时也表现得像位小公主。她确实——她确实——像位小公主!”歇斯底里的发作使这可怜的女人失去了理智,同时又哭又笑,前俯后仰地晃动着身子,使铭钦女士惊恐地呆瞪着她。 “而现在你失去了她,”她狂叫着,“而别的学校将得到她和她的钱;倘若她像其他任何孩子一样,她便会讲出她是怎样受到虐待的,那样我们所有的学生都会被领走,我们就完蛋了。我们是咎由自取,而你比我更是活该,因为你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玛丽亚·铭钦——你是个狠心、自私、唯利是图的女人!” 她歇斯底里得喉头硬咽,咕噜咕噜响,眼看要闹得太厉害了,她姐姐不得不去拿嗅盐和碳酸铁来给她服用,好使她镇静下来,而没敢向她的大胆犯上行为倾泻怒火。 值得一提的是,从此以后,那做姐姐的铭钦女士居然开始对她妹妹有几分畏惧了,她这妹妹虽然傻里傻气的,可显然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傻,最终还可能一怒而说出人们不愿意听的真话。 当天傍晚,学生们聚集在教室里的炉火前,这一向是她们上床前的习惯,这时埃芒加德手里拿着一封信进来了,圆圆的脸上露出一副奇特的表情。之所以奇特,是因为她一方面显得又高兴又激动,另一方面却夹杂着惊奇的神色,似乎刚受到一场惊吓似的。 “出了什么事儿?”两三条嗓子同时喊道。 “是不是跟刚才那阵吵嚷有关的?”拉维尼娅迫不及待地问道。“铭钦女士房里有一阵争吵,闹得很凶,阿米莉亚小姐像发了歇斯底里,不得不上床去睡了。” 埃芒加德慢吞吞地回答她们,似乎她被吓得半死了。 “我刚才接到萨拉的这封信,”她说着伸手给她们看这信有多么长。 “萨拉的来信!”众口同声地喊道。 “她在哪儿呀?”杰西几乎是尖声叫嚷的。 “在隔壁,”埃芒加德依旧慢吞吞地说,“和那位印度绅士在一起。” “哪里?哪里?她被打发走了吗?铭钦女士知道吗?吵架就为了这个吗?她为什么写信?快告诉我们!快告诉我们!” 一片嘈杂的喧哗声,洛蒂开始痛哭。 埃芒加德慢条斯理地回答她们,好像她一半投身于当时看来最最重要而不言自明的事情中。 “本来就有钻石矿,”她斩钉截铁地说,“本来就有嘛!” 面对她的是一张张张大的嘴和一双双睁大的眼睛。 “那些钻石矿是真实存在的,”她急忙接着说。“以前都是误传。有一个时期出了点事儿,卡里斯福特先生就以为它们给毁了——” “谁是卡里斯福特先生?”杰西喊道。 “那位印度绅士。克鲁上尉也这样认为——后来他死了,卡里斯福特先生得了脑炎,跑掉了,他也差一点死去。当时他不知道萨拉在什么地方。后来发现那些矿里有成千上万的钻石,其中的一半是属于萨拉的。当她住在阁楼里,只有梅基塞代克做朋友,并被厨子呼来唤去的时候,那些钻石就是她的了。今天下午,卡里斯福特先生找到了她,已把她留在他家里——她就再也不回来了——她会比以前更称得上是位公主——十五万倍还不止。明天下午,我要去看她。上那儿去!” 甚至铭钦女士本人也难以控制那随之而来的一片喧闹,所以虽然听到了,她并不想去阻止。阿米莉亚小姐还在床上哭泣,所以她毫无心情去管房间以外的事情。她知道那消息已以某种神秘方式穿透了墙壁,所以每个仆人和孩子都会谈论着它上床睡觉。 于是几乎到半夜,整个培育院的孩子们,以某种方式认识到所有的规矩都被撇在一边了,便在教室里团团围住了埃芒加德,听她把那封信读了又读,这信中的内容与萨拉本人曾编造出来的任何故事一样奇妙,并因为就发生在萨拉本人和就住在隔壁那所房子里的那位神秘的印度绅士身上而具有惊人的魅力。 贝基也听说了那封信,就设法比平常早一些偷偷地上了楼。她想避开人们,再去看看那间神奇的小房间。她不知那房间里会发生什么事儿。那些东西大概不会留给铭钦女士。它们会被拿走,那间阁楼又会是空空荡荡的了。尽管她由于萨拉的缘故高兴,但登上最后一段楼梯时,喉咙里好像有块什么东西堵着,泪水使视线模糊了。今夜不会有炉火和玫瑰色的灯光了,没有晚餐,也没有公主坐在亮光中读书讲故事了——没有公主! 她勉强咽下一声啜泣,推开阁楼门,接着迸发出一声低呼。 那盏灯正照得满室生辉,炉火熊熊燃烧着,晚餐也已摆好,而拉姆·达斯正站在那里,冲着她受惊的脸微笑。 “我们小姐没有忘记你,”他说。“她全都告诉了老爷。她希望让你知道降临在她头上的好运气。看那盘子上有一封信。是她写的。她不希望你闷闷不乐地去睡觉。我们老爷让你明天去他那里。你将成为我们小姐的侍从。今夜我把这些东西从房顶上拿回去。” 他面带微笑地讲完这一番话,行了个小小的额手礼,就通过天窗溜走了,行动敏捷无声,使贝基明白他以前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来来去去的。 第十九章 安妮 那“大家庭”的育儿室里充满了空前的欢乐。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能这样快活,那是与那位“不是乞丐的小姑娘结成了亲密伙伴的结果。仅仅靠她的苦难险遇就使她成为无价之宝。人人都想一遍又一遍地听她所经历的事情。当你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坐在温暖的壁炉前,听人家讲阁楼里可能有多冷,那是十分轻松愉快的。 应该承认那间阁楼还是能使人乐在其中,当你想到梅基塞代克,听到若是爬到桌上把头与肩膀探出天窗所能见到的麻雀和其他景色的情况,阁楼里的寒冷与空荡便完全不在话下了。 当然,最被大家喜爱的还是那关于宴会和梦境成真的故事。在萨拉被找到后的第二夭,她首次讲这个故事。那“大家庭”的几个成员前来同她一起用茶,他们有的坐在炉旁的小地毯上,有的蜷作一团,她就以她的独特方式讲这故事,而印度绅士边听边注视着她。她讲完了,抬眼望着他,把一只手放在他膝上。 “这是我的那部分,”她说。“现在你愿不愿意讲讲你的那部分,汤姆叔叔?”他要她总是叫他“汤姆叔叔”。“我还不知道你的那部分呢,那一定是很美好的。” 于是他讲给大家听是怎么回事:当他病恹恹地凄然独坐,心情烦躁之时,拉姆·达斯就描述那些过路人来给他解闷儿,其中有个孩子来往得比谁都频繁。他开始对她感兴趣——或许一部分是由于他正苦思冥想着一个小女孩的缘故,一部分是由于拉姆·达斯曾讲过他追逐猴子进阁楼的那次意外造访。他描述了阁楼的惨淡面貌以及那孩子的举止,她似乎并不属于被当作苦工或仆人对待的那类人。拉姆·达斯一点一滴地发现了关于她生活中的不幸遭遇的情况, 还 发 现 爬过几码远的房顶到那天窗是件多么容易的事,这就引出了后来发生的一切。 “老爷,”有一天他说,“我能趁那孩子外出办事时爬过石板瓦去给她生炉火。等她又湿又冷地回来后,发现炉火熊熊,她会认为这是魔法师干的。” 这主意着实富于幻想色彩,使卡里斯福特先生愁苦的面庞闪现了笑容,于是拉姆·达斯满心欢喜地详述一番,向他主人说明要完成许多其他的事是何等容易。他显示出孩子般的欢欣和想象,于是实施这计划所作的忙碌的准备工作使原本令人厌倦的漫长日子变得生趣盎然。在宴会被阻挠的那天夜里,拉姆·达斯一直在监视着,所有的包裹都在他自己住的阁楼里准备就绪,而他的助手也同他一起等着,对这个奇特的冒险计划同样深感兴趣。拉姆·达斯平卧在石板瓦上从天窗往里看,那时宴会已灾难性地被打断了。他相信疲惫的萨拉肯定会睡得很沉,于是带着一盏昏暗的提灯,偷偷爬进房间,他的同伴留在外面给他递东西。萨拉在睡梦中略一翻身,拉姆·达斯就拉上提灯的遮光罩,平卧在地板上。这些情况以及许多其他令人兴奋的事经过无数次的提问,使孩子们都明白了。 “我多么高兴,”萨拉说。“我多么高兴,原来你就是我的那位朋友!” 从来没有像他们俩这般的朋友。不知怎的,他们似乎出奇地合得来。印度绅士还从没有过像萨拉这样心爱的伙伴。正像卡迈克尔先生所预言的那样,他在一个月内变成了一个新人。他总是乐呵呵的、兴致勃勃,并开始发现拥有那笔财富的真正乐趣,而原来却以为会是讨厌的负担。有好多可爱有趣的事要为萨拉筹划。他们俩之间常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说他是个魔法师,而他的乐趣之一就是想出一些事情来使她惊奇。例如她会发现她房里开着美丽的鲜花,或者枕头下塞着稀奇古怪的小礼品。有一天傍晚,他们俩坐在一起,听到门上有沉重的爪子搔抓的声音,等萨拉跑过去看看是什么,发现有只大狗站在那儿——一只漂亮的俄国大猎犬——豪华的金银项圈上有凸起的题字:“我叫鲍里斯,我侍奉萨拉公主。” 印度绅士最喜欢回忆穿破衣烂衫时的小公主。那“大家庭”或者埃芒加德和洛蒂来欢聚的那些下午,十分令人愉快。但萨拉与印度绅士同坐读书或交谈的时光也自有其独特的魅力。在此期间发生了许多趣事。 一天傍晚,卡里斯福特先生从他的书本上抬起头来,注意到他的伙伴好半天一动不动,只顾坐在那儿呆望着炉火。 “你在‘假设’什么,萨拉?”他问道。 萨拉抬眼望着,脸颊绯红。 “我正在假设,”她说,“我正在回忆那忍饥挨饿的一天和我看到的一个孩子。” “可是有很多很多忍饥挨饿的日子呢,”印度绅士说,话音里带点儿伤感的调子。“是哪一天呀?” “我忘了你是不知道这事的,”萨拉说。“就是梦境成为真实的那一天。” 然后她给他讲那家面包店的故事,还有从泥浆里捡到的那个四便士银币和那个比她自己更饥饿的孩子。她讲得很简单,用尽可能少的话语,但不知为什么,印度绅士发现不得不伸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并低头看着地毯。 “我刚才在假设一项计划,”她说,这时故事已讲完了。“我存想我愿做点什么事情。” “那是什么事情?”卡里斯福特先生压低声调说。“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公主。” “我想知道,”萨拉有点犹豫地说——“你知道,你说过我有很多钱——我想知道我是否可以去见那面包店的女主人,告诉她当饥饿的孩子们——尤其是在那些天气恶劣的日子里——前来坐在她的台阶上,或者从橱窗往里瞧的时候,她能不能把他们叫进店去,给些吃的东西。她可以把账单送给我。我能这样做吗?” “明天早晨你就去办吧,”印度绅士说。 “谢谢你,”萨拉说。“你知道,我可明白挨饿是什么滋味。当你甚至无法假装不饿的时候,可真是难受啊。” “对,对,我亲爱的,”印度绅士说。“对,对,一定是这样的。想法忘掉它吧,来,坐在我膝旁的这只脚凳上,只记着你是位公主吧。” “好吧,”萨拉微笑着说,“我可以给老百姓蛋糕和面包。”她就走过去坐在那凳子上,那位印度绅士(他常常喜欢她有时也这样叫他)把她那一头黑发的小脑袋按在膝盖上,抚摩着她的头发。 第二天早晨,铭钦女士向窗外眺望,看到了也许是她最不乐意见到的景象。印度绅士那套着高头大马的马车在隔壁那栋房子门前停下,它的主人同一个小人儿,穿着暖和柔软的华贵裘皮衣服,走下台阶钻进马车。那小人儿是她熟悉的,使她想起了过去的日子。后面跟着的是另外一个她所熟悉的小人儿——看到这情景,她感到十分气愤。那是贝基,充当着快乐的侍从角色,总是伴随她年轻的女主人坐进马车,携带着主人的随身衣物。贝基的圆脸上已经有了粉红色。 不一会儿,马车在面包店门前停下,车上的人都下了车,说来也怪,这时正巧面包店的女主人把一盘热气腾腾的圆面包放进橱窗。 萨拉走进店中,女店主转身望见她,便放下面包来到柜台后站着。她一时一个劲儿地打量着萨拉,随后她那张和善的面庞露出了喜色。 “我敢肯定我还记得你,小姐,”她说,“然而——” “是的,”萨拉说,“有一次你只收四便士就给了我六个圆面包,而且——” “而你把其中的五个给了那个要饭孩子,”女店主打断了她的话。“我老记得那事儿。起初我弄不明白。”她转身对着印度绅士继续说下面的话,“我请你原谅,先生,但没有多少年轻人会以那样的方式注意一张饥饿的脸的。我把这事想了好多遍。恕我冒昧,小姐”——转向萨拉说——“你的脸色显得红润些了——是啊,好些了,比你以前那样子——那样子——” “我是好些了,谢谢你,”萨拉说。“还有比以前快活多了——我是来请求你为我做点儿事的。” “请求我吗,小姐!”女店主惊呼道,乐滋滋地微笑着。“噢,愿上帝保佑你!好吧,小姐。我能做点什么呢?” 于是萨拉倚着柜台,提出她那有关天气恶劣的日子、挨饿的流浪儿以及热的圆面包的小建议。 那妇人注视着她,听她讲,脸上显出惊讶的表情。 “啊呀,我的天哪!”她听完后才说,“我很乐意这样做。我是个自食其力的女人,光靠自己是无能为力做很多事的,而且看来各方面都不景气,但是如果你能原谅我,我要说自从那个多雨的下午以来我已送掉了不少面包,就因为一直想着你的缘故——你当时又湿又冷,一副多么饥饿的神气,但却像公主一般把你的热面包送给人家。” 印度绅士对此不由自主地笑了,萨拉也微微一笑,记起了自己把那些圆面包放在那个饥不可耐的孩子的破烂的裙兜里时自言自语的话。 “她看上去很饿,”她说。“甚至比我还饿。” “她饿得要命,”那妇人说。“从那以后她跟我说过好多次——她是如何湿淋淋地坐在那里,像有只狼在把她稚嫩的五脏六腑撕扯似的。” “哦,从那以后你见过她?”萨拉大声说。“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是的,我知道,”妇人回答,笑得比以前更和善了。“哦,她就在那后屋里,小姐,已经有一个月了;她将成为个善良体面的姑娘,而在店里和在厨房里都是我的好帮手,你是几乎不会相信的,因为知道她一向是怎样生活的。” 她走到那间小后厅的门口,对里面说话,一分钟后,一个姑娘走出来,跟着她站到柜台后。她的确就是那个要饭的孩子,穿戴得干净整齐,看起来已很久没挨饿了。她面带羞色,但脸蛋长得很好看,现在已不再是个野孩子,眼睛里那股野气已消失了。她一下子就认出了萨拉,站在那里望着她,好像永远也看不够。 “你知道吧,”妇人说,“我吩咐她饿了就来,等她来了,我就让她做点零活。我发现她乐意这样,不知怎的我开始喜欢她,结果呢,我给了她一份工作和一个家,而她做我的帮手,守规矩,是个十分知道感恩的小姑娘。她名叫安妮。她没有什么别的名字。” 两个孩子站着,互望了几分钟,然后萨拉从皮手筒中抽出手,从柜台上伸过去,安妮握住了,双方直视着彼此的眼睛。 “我真高兴,”萨拉说。“我刚想到一件事。也许布朗太太(指面包房的女主人)肯让你把蛋糕和面包发给孩子们。你大概会喜欢做这事儿的,因为你也知道饿肚子是怎么回事。” “是的,小姐,”那小姑娘说。 于是,不知怎的,萨拉自以为安妮是了解她的意思的,虽然安妮说得很少,只顾默默地站在那儿看着她,并且目送她同印度绅士走出面包店,登上马车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