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影重重(全4册)》 伯恩的身份_第一部 伯恩的身份 第一部 1 暗沉沉的海上,怒涛汹涌,一艘拖网渔船迎面穿过一波波狂暴而猛烈的巨浪,仿佛一头行动笨拙的野兽,奋力挣扎,企图冲出那一大片不可能穿越的沼泽。滔天的巨浪从海面上高高耸起,仿佛《圣经》中的巨人歌利亚,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船身,激起漫天的白色浪花,冲向黝黑的夜空,然后挟着夜晚狂风的劲道,像瀑布般轰然冲击着甲板。紧绷的木头互相挤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绳索扭绞拉扯,眼看就要绷断了。整艘船仿佛奄奄一息的野兽,发出虚弱无力的呜咽和痛苦的呻吟。 突然间,两声爆炸的刺耳巨响刺穿了海上浪涛的怒吼,刺穿了狂风的呼啸,刺穿了船身痛苦的呻吟。船只在惊涛骇浪中起起落落,爆炸声从光线昏暗的船舱里传出来。一个人冲出舱门口,一手抓住船边的栏杆,一手按着肚子。 另一个人也尾随着冲出来,小心翼翼紧盯着前面那个人,杀气腾腾。他靠在船舱门边,稳住身体,举起手上的枪,又开了一枪,然后,再是一枪。 第四颗子弹击中了栏杆边的那个人,他突然举手抱住自己的头,整个人被子弹的冲击力轰得往后一仰。那一瞬间,船头骤然往下一沉,陷入两波巨浪中的谷底;那个受伤的人突然失重,整个人仿佛飘了起来,往左边一歪,手还是抱着头不放。转瞬间,整艘船又随着波浪往上翘起,船头和船身的中段几乎脱离了水面,站在门口那个人猛然被甩进船舱里,于是他的第五枪失了准头。那个受伤的人惨叫一声,飞快地伸手四处乱抓,仿佛想抓住任何抓得到的东西。鲜血流进他的眼睛里,海上溅起的浪花不断冲在他的身上,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然而,旁边空荡荡的,他根本抓不到任何东西。他的身体被猛甩向前,双腿一弯。这时候,一阵狂风扫过,船身强烈侧翻,那个头骨破裂的男人被甩出了船边,掉进一片黑黝黝的狂涛巨浪中。 湍急汹涌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吞没他。他感觉水底有一股力量一直把他往下拖,翻弄扭滚他的身体,转了好几圈,然后又把他推出海面——却仅让他吸得一口气——就一口气,随即又吞没了他。 冰冷的海水一波波汹涌而来,吞没了他,然而,环绕在四面八方的一片冰寒刺骨中,在一片不可能有火的水域里,他却感觉到一股烈焰般的灼热向他席卷而来。他的太阳穴涌上一阵异样的湿热。火与冰,是的,还有某种冰冷,在他的胃里、他的腿上、他的胸口,一种奇寒彻骨的冰冷,相形之下,环绕四周的海水反而显得异样的温暖。冰与火,冷与热,错综复杂的感觉令他陷入惊慌。他看得到自己的身体在水中扭动翻滚,看得到自己的手脚奋力挣扎,拼命挣脱漩涡的巨大压力。他感觉得到这一切,看得到这一切。他还能够思考,他体察到一种无比的恐慌,于是拼命挣扎——然而,很奇怪,他又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安详宁静,一种旁观者的冷静,仿佛自己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从险恶的处境中跳脱出来。他看得见眼前的情状,却没有置身其中的感觉。 接着,另一股恐慌又汹涌而来,从四周一片火热与冰冷中涌现出来,淹没了那种置身事外的超脱感,席卷了他。不行!他不能沉溺在那种安宁中!还不行!他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一件事快要发生了,虽然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事,不过,他很确定,它快要发生了。他一定要亲眼目睹! 他使尽全力踢水,双手猛划,仿佛想挖穿头顶上那堵巨大沉重的水墙。他感觉自己的胸口快要爆开了。后来,他终于冒出水面,奋力挣扎,在翻涌的黑色浪涛上载沉载浮。他拼命挣扎着让自己浮上海面,不断挣扎!往上浮! 一堵庞然巨浪滚滚而来,他乘势浮上浪尖,整个人被一团团的白沫围绕着,四周一片漆黑。那一刹那,什么都看不见!他奋力挣扎着转身!转身! 突然间,他看到了。那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尽管浪涛怒吼,狂风呼号,他依然听见了那巨大的爆炸声。当他一看到炸开的火光,听到轰然的巨响,不知怎么,那种平静感又慢慢涌向他。烈焰冲天,照亮了整个夜空,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物体从火焰中迸射出来,没入四周的黑暗。 他赢了。无论如何,他赢了。 突然间,他感觉自己又迅速下坠,陷入两波巨浪中的谷底,仿佛沉落到无底的深渊。他感觉得到汹涌的海浪正冲击着他的肩膀,太阳穴上火灼般的炽热似乎凉爽些了,身体上那种刺骨的冰寒也渐渐暖和了,他的胃,他的腿…… 然而,他的胸口。他的胸口突然一阵剧痛,仿佛快要爆开了!他被击中了——那是致命的重击,那种突然的、难以忍受的重击。接着,又是另一波剧痛!别再折磨我了,给我一点安宁吧。 接着,又是一阵剧痛! 然后,他再次开始划水,用脚蹬踢……突然,他摸到了什么东西。一块厚厚的、油腻腻的东西,静静地随着波浪起伏。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他能感觉到那东西的存在,他可以抱住它。 抱紧它!它会把你带到一个安详宁静的地方,把你带到那万籁俱寂的无边黑暗……那永恒的安息。 天刚破晓,旭日的光芒穿透东方天际的袅袅薄雾,映照着地中海。平静的海面上,波光粼粼。那艘小渔船船长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上满是拉扯绳索灼伤的焦痕。他坐在船尾的舷缘,静静地抽着法国烟,心满意足地眺望着平静的海面。他朝露天驾驶区那边瞄了一眼,他弟弟正把油门杆往前推进,加速赶路,而另一名船员在一两米外的地方检查着渔网。他们好像讲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两人窃喜不已。这样很好。昨天晚上大家可是连笑都笑不出来。那场暴风雨究竟是哪儿来的?马赛那边的气象预报根本没提到会有暴风雨。要是早点听到消息,他就可以预先把船停在岸边避风了。捕鱼区在滨海拉塞纳南边八十公里的海域。他连夜赶路,想在天亮之前赶到那里,可是,他并没有想到这趟路会让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还得花一大笔钱修船。不过这年头,有哪次修船是不花钱的? 更重要的是,他没想到,这趟路差点害得他把命都送掉。昨天晚上,他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好几次,以为自己铁定没命了。 “你也累了,老哥!”他弟弟喊了他一声,朝他笑了一下,“去睡一下吧!” “是呀,你说得没错。”他一边回答,一边把烟头往船外一丢,从舷缘溜下来,跳到甲板上,踩在渔网上,“是该睡一下了。” 有个弟弟可以帮你掌舵,感觉还真不错。就算这个弟弟受过高等教育,讲话文绉绉的,跟他这个满嘴脏话的大老粗很不搭调也无妨。自家的船应该由自家人来掌舵,因为自家人才会随时把眼睛放亮。不过,这个老弟也未免太疯狂了!大学才念了一年,就想开创自己的事业;所谓的事业也就只有那么一艘船,而且还是艘老船,一艘只在当年曾经风光过的老船。实在太疯狂了!念那些书有个屁用,昨天晚上派得上用场吗?昨天晚上,这个“事业”差一点就翻船倒闭了。 船身随着波浪缓缓起伏,甲板上的海水四处流窜。船长闭上眼睛,把手浸泡在流动的水里。海里的盐分对拉扯绳索时手掌的灼伤是有帮助的。昨晚的暴风雨把船上用来固定的索具吹得七零八落,为了扯住那些绳索,手都灼焦了。 “你看!你看那边!”他弟弟突然叫起来。老弟的眼睛果然很亮,这下显然他也甭睡了。 “什么东西?”他大声吆喝着问。 “左艏方向!有个人在水里!他好像抱着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块船身的破片、木板什么的。” 船长接手抓住舵轮,将船身缓缓靠向海上漂流物的右侧,然后将引擎熄火,以免船尾的波浪太大。那人的双手一片惨白,像爪子一样紧紧掐住破木板的边缘,仿佛任何轻微的动作都会把他推落那片木板。然而,除了他的手,他全身松软,了无生机——看起来就像一具溺毙的尸体,已经没有气息了。 “用绳子套住他!”船长对着他弟弟和那个船员大声吆喝,“绳子从水面下绕过去,绑住他的腿。动作轻一点!把绳子慢慢绕到他的腰。轻轻拉。” “他把木板抓得好紧,不肯放开。” “你把手伸到木板下面去!把他的手指头扳开!他大概死了,手硬掉了。” “不对。他还活着……不过,我看他快没气了。他的嘴唇好像在动,可是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眼睛也在动,但我觉得他好像也看不见我们。” “咦,他的手放开了!” “把他抬上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动作轻一点。一、二、三,翻!” “老天!你看他的头!”那个船员惊叫了一声,“他脑袋开花了!” “他一定是在暴风雨中撞到了木板。”船长的弟弟说。 “你错了。”船长不以为然,他盯着那个伤口说,“他的伤口太整齐了,像被刀子劈开一样。那是枪伤,他是被子弹打到的。” “不一定吧?” “而且还不只一枪。”船长又补充了一句,眼睛来回打量着那个人的身体,“好了,现在我们把船开到黑港岛去。到那的距离最近,而且港口就有个医生。” “你是说那个英国佬?” “他还在帮人看病。” “那恐怕得碰运气了,看看时间对不对。”船长的弟弟说,“如果他没喝得烂醉的话。更何况,他医好的动物比人多。” “无所谓了。等船到码头时,他恐怕已经死了。要是他侥幸还活着,跑这趟路多花的油钱,少抓的鱼,都要算在他头上。好了,把医药箱拿来,包上他的头,想办法尽量让他多撑一会。” “你们看!”那个船员忽然大叫了一声,“你们看他的眼睛!” “怎么样了?”船长的弟弟问。 “他的眼睛刚才明明是灰色的——像铁丝一样灰灰的,可是,可是你们看,怎么突然又变成蓝色的了!” “大概是现在太阳比较大了,”船长耸耸肩说,“要不然就是你被太阳晒得眼花了。管他的,反正进了坟墓,谁管你眼珠子什么颜色。” 渔船断断续续拉响汽笛,夹杂着海鸥持续不断的尖锐啼叫,听起来很不协调。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海边特有的交响乐。已经快黄昏了,然而,西方的天际,太阳却依然像团火球。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凝滞潮湿,热得让人受不了。码头后面是条鹅卵石铺成的街道,正对着港口。街道上有排斑驳的白色房子,房子中间隔着干瘪瘪的泥沙地,地面上的野草几乎泛滥成灾。房子的门廊都已残破不堪,只剩下几根仓卒埋设的柱子,上面顶着格子雕花棚盖,粉刷的灰泥剥落殆尽。几十年前,黑港岛也曾风光一时。当时,这里的居民曾经有过美丽的幻想,以为黑港岛会成为地中海上另一个旅游胜地。可惜这个美梦一直没有实现。 那一整排房子,每一户前面都有一条延伸到街上的走道,不过,最后那栋房子的走道却和另外几户不太一样,有很明显的杂沓脚印,看得出来人们往来很频繁。英国佬就住在那栋房子里。八年前,那个英国佬突然来到黑港岛。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他是个医生,而港口正好需要一个医生。鱼钩、钓针、刀子,这些东西虽然是吃饭的家伙,但一不小心也会让人皮开肉绽,没办法干活。要是你选对了日子碰到这位“大夫”,那么你身上缝合的伤口就不会留下太难看的疤痕。不过,相反,要是你闻到他身上冲天的酒臭,那么,不管他喝的是威士忌还是葡萄酒,你都得祈求老天保佑了。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你也没得挑。俗话说得好,聊胜于无嘛。 不过,今天医生是不看病的,他家门口的走道上看不到半个人影。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整个港口无人不知,每逢星期六晚上,医生一定会到村子里喝个烂醉如泥,然后再找个妓女陪他睡觉。看哪一个正好有空挡就找哪一个。当然,大家也都知道,过去这几周,这位医生每个星期六的周际大事也暂停了。他已经很久没在村子里出现了。不过,他的改变其实也没有大家想像的那么大。每隔一段时间,还是有人会固定把一瓶又一瓶的苏格兰威士忌送到他家去。所以说,酒还是照喝不误,只是不出门了而已。不久之前,有一艘拉乔塔那边的渔船到岛上来,还把一个不知名的陌生男人送到他家里。说他是个人,还不如说是一具尸体。自从那天开始,英国佬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了。 乔福瑞·华斯本大夫打着瞌睡。他的头渐渐往下掉,后来,下巴顶到了锁骨上,嘴里的腥臭味呛进了鼻子。那味道实在不怎么好闻,于是,他吓了一跳,人就醒了过来。他眨了眨眼,好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然后瞄了一眼开着的房门。他的病人有时会发出呓语,含含糊糊地说一大串没头没脑的话。难道又是他在说梦话,吵醒他的好梦吗?不对,没听到他的声音,而且,今天连外面的海鸥都大发慈悲,安静得出奇。今天是星期天,黑港岛上的神圣日子,没有满载鱼虾进港的渔船,那些海鸥也不会被引得一阵阵骚动了。 他椅子旁边有张小桌子,桌上摆着一瓶威士忌和一个酒杯。酒杯已经空了,酒还剩下半瓶。他望着酒杯和酒瓶,心里几分得意。有进步。以往每到星期天的这个时间,不光酒杯,连酒瓶也是空的,而且,威士忌下肚之后,前一天晚上的宿醉还会变本加厉。 他不禁微微一笑。愿上帝祝福他那个住在英格兰考文垂市的老大姊。他老姊每个月领了养老金之后,就会寄几瓶苏格兰威士忌到岛上来。她叫贝丝,是个好女人,其实,她有的是钱,买得起更多酒,绝对远多于寄来的这几瓶,不过,他倒是很感激她没有寄太多来。而且,她也不可能永远这样。总有一天,她人走了,钱也就没了。到时候,他就只好喝那些廉价的葡萄酒,然后,人就会变得越来越麻木,直到有一天,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了。永远都感觉不到了。 他已经越来越认命,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面临这样的结局……然而,三个星期又五天前,事情起了变化。那天,有几个渔夫找上门来,把一个垂死的陌生人交给他。那几个渔夫甚至不肯表明身份,他们把人送来,只是出于一片好心。他们不想见死不救,但也不想趟这趟浑水,沾上什么麻烦。上帝一定会体谅他们的,因为,这个人是被子弹打伤的。 不过,几个渔夫只知道那个人受了枪伤,却没想到,有些东西远比子弹对他身体所造成的伤害更可怕。那颗子弹还伤到了他的心智。 瘦骨嶙峋的医生两手用力往椅子上一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看看外面的港口。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于是,他把百叶窗放下来,眯着眼睛从叶片中间看底下的街道,他要看看究竟怎么回事,特别是那一阵哗啦啦的噪音究竟从哪来的。原来是一辆马车。今天是星期天,有个渔夫带着一家子出来兜风。他想,除了这个鬼地方,天底下还有哪里能看到这种场面?对了,他忽然想到,从前在伦敦也有类似的画面。每到夏天,伦敦市中心都能看到被打扮得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马,拖着满载观光客的华丽马车,穿越摄政公园。一想到那种对比,他不禁失声大笑。不过,他也只笑了一下子,转眼间,他的笑容就消失了。他忽然又想到三个多星期前的那一天,那不可思议的一天。本来,他已经死了心,这辈子休想再回英国了。然而,如今他又重新燃起希望,他很可能有机会再回去。他的人生有了新的转机,因为,那个陌生人有能力改变一切。 除非他诊断错误,否则,那个病人随时都会醒过来。很可能是今天,或者再过一个小时,甚至再过一分钟。他伤得很重,身上有多处深深的伤口,腿上、胃部、胸口。还好子弹并没有贯穿他的身体,否则他很可能早就没命了。子弹还留在他体内,炽热的金属烧灼时产生了止血的效果,而海水的持续冲刷也发挥了消毒伤口的功效。本来取出子弹是极其危险的,不过,正因为他的伤口已经被高温和海水消过毒,皮肉组织已经软化,不需要任何准备就可以立即手术,所以,整个过程几乎没有任何危险。真正麻烦的是他头盖骨上的伤口。虽然子弹只伤及头盖骨,并没有贯穿脑部,但子弹的冲击力却在视丘和海马回造成了瘀伤。要是当初子弹穿透头盖骨,伤到这两个区域的脑组织,那么,无论在哪一个区域,就算子弹只深入几厘米,都会造成脑部关键功能的永久丧失。还好,他的关键功能并没有受损。那一刹那,华斯本立刻做了个决定。在接下来的三十六小时里,他滴酒未沾,拼命吃淀粉类的食物,拼命喝水。能吃喝多少,就吃喝多少。三十六小时后,他开始动手,进行一项毕生最精密的手术。自从被伦敦的麦肯锡林医院开除之后,他还从来没有尝试过这么精密的手术。他开始进入一段极其艰苦漫长的过程,逐步刷洗脑部的纤维区域,一次刷洗一厘米。然后,他开始收拢头盖骨上的伤口,将表面皮肤缝合起来。在整个过程中,他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因为,要是一个疏忽,刷得太用力,或是针头刺到脑组织,病人就会立刻丧命。 他不希望这个陌生的病人死掉,无论死因是什么,他都不希望。尤其是,他绝对无法忍受因为自己的不小心而导致病人丧命。 手术终于完成了,病人的生命迹象依然维持正常。现在,乔福瑞·华斯本医生终于可以回去找他形影不离的伙伴,寻找他的化学溶剂,寻找他生命的源泉——他的酒瓶了。他让自己喝了个过瘾,喝得飘飘然,接连不断。不过,他没有超过那个临界点,没有喝到烂醉如泥。再怎么喝,他一直都还分得清东西南北,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真是他人生的一大进步。 也许就是今天了,也许再过一个小时。那个陌生人的眼睛就随时会亮起来,开始跟他说话。 也许,很可能就是下一秒。 当清晨和煦的海风吹进房间里,令满屋清凉的时刻,他开口说话了。 “你是谁?谁在房间里?” 华斯本从行军床上猛坐起来,两条腿悄悄地伸下床,慢慢站起来。千万不能刺激他。不要突然冒出声音,不要有太突兀的动作,因为那很容易吓到病人,导致他心理退化。接下来的几分钟,他必须像先前动手术时一样,提高警惕,不能有丝毫的闪失。多年训练出的医生本能已经蓄势待发,准备好面对这一刻。 “我是你的朋友。”他轻声细语地说。 “朋友?” “你果然会讲英语,我猜得没错。我猜你不是美国人就是加拿大人。我看过你的牙齿,那种补牙的技术不是英国的,也不是法国的。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 “没关系,慢慢来。你需要解放一下吗?” “你说什么?” “我是说,老兄,你需要方便一下吗?你旁边有个盆子,那就是给你方便用的。你左边那个白色的盆子,看到了吗?当然,那个东西也得要你憋得住才管用。” “不好意思,把你的床铺弄脏了。” “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该出来就会出来,很正常。我是医生,你的医生。我叫乔福瑞·华斯本。你呢?” “我什么?” “我是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陌生人把头转开,呆呆看着白色的墙壁。晨曦的微光在墙壁上映照出斑驳的光影。然后,他又把头转回来,那双蓝眼睛紧盯着医生。“我不知道。” “噢!我的天。” “我不是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吗?慢慢来,不要急。你越急着回想,就越有苦头吃,情况反而越糟糕。” “你又喝醉了。” “那是家常便饭了,不过,我有没有喝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肯听我讲话,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些线索。” “我早就听过了。” “不,你根本没在听。你根本就充耳不闻,你一直作茧自缚,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我再告诉你一次,拜托你仔细听。” “我在听。” “你昏迷那段期间——你昏迷的时间也太长了点——我听到你说了三种语言:英语、法语,还有一种腔调怪得要命的话。我猜那应该是亚洲哪个地方的语言。所以说,你会说很多种语言。看起来,你还真是四海为家,挺有世界观的。你自己觉得哪一种话讲起来最顺口?” “显然是英语。” “我也这么认为。那么,你觉得哪一种语言说起来最拗口?” “我不清楚。” “你的眼睛是圆形的,不是斜的。所以,我敢说,你显然不是亚洲人。” “显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会说亚洲语言?来吧,试试看,联想一下这个。你昏迷的时候,我把你的一些呓语记下来了,你听听,我一个音一个音分开念:Ma kwa, Tam Kwan, Kee sah。说说看,听到这些字的时候,你脑袋里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 “什么也想不到。” “你真有一套。”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随便什么都可以。” “我看你是喝醉了。” “这个我也知道。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不过,不管我有没有喝醉,你这条小命毕竟还是我救的。我是个医生,而且,从前我是个第一流的医生。” “那你怎么会弄成现在这副德行?” “病人可以质问医生吗?” “为什么不行?” 华斯本迟疑了一下,转头看着窗外的港口。“我喝醉了,”他说,“他们说,因为我喝醉酒后手术,所以才会导致两个病人死亡。如果只有一个死了,也许他们还看不出来是我喝酒误事,不过,死了两个病人就说不过去了。老天保佑,他们很快就发现事有蹊跷。千万不能把刀子交给我这种人,还让我利用那把刀子享尽尊荣。” “有必要吗?” “什么有没有必要?” “喝酒。” “去你的,当然有必要。”华斯本轻声说道。他本来看着窗外,说着,他又转回头,“从前有必要,现在还是一样有必要。另一方面,病人不可以对医生妄加评论。” “很抱歉。” “我发现你很爱跟人道歉,这种习惯真讨人厌。其实,这是一种故作姿态的表现,感觉很做作。事实上,我根本不认为你是那种会向别人抱歉的人。” “看起来,你知道的事情比我还多。” “如果是跟你有关的事情嘛,没错,我确实知道不少。可是,这些事情多半都很没道理,令人满头雾水。” 这时候,那个人忽然从椅子上坐起来,身体往前倾。他全身紧绷,衬衫往后敞开,露出胸口和腹部的绷带。他双手合握,十指交叉,修长结实的手臂上青筋暴露。“你的意思是,除了我们聊过的那些事情之外,你还知道别的?” “没错。” “是不是我昏迷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不是,不完全是。我们刚才谈的多半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说,你会说几种语言,比如说,你跑遍世界各地,熟悉很多城市——那些城市我连听都没听过——还有,你有一种很强烈的倾向,尽量不提别人的名字。你本来要说出某些人的名字,可是忽然又闭嘴了。对了,还有一点,你跟别人对抗的时候会显现出某些习惯——攻击、退避、躲藏、逃跑——这些习惯都有相当强烈的暴力倾向。前一阵子,为了保护你的伤口,我常常把你的手臂绑在床边。不过,这些我都说过了。还有别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你。” “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事?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那跟你的身体有关。感觉上,那像是一种掩人耳目的保护壳。我实在不确定你是否有心理准备,所以才没有说。现在我还是不确定。” 那个人往后一仰,靠回椅背上,黑色浓密的眉头一蹙,露出愠怒的神情。“这个嘛,好像不该由医生来判断。我认为我已经准备好了。你说吧,究竟是什么事?” “这样吧,我们就从你那个看起来人模人样的脑袋开始,怎么样?特别是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 “现在这张不是你天生的脸。” “什么意思?” “如果你拿放大镜仔细看,你就会发现,任何手术都会留下痕迹的。老兄,你被人家改造过。” “改造?” “你的下巴看起来很突兀。我跟你打赌,从前你的下巴中间一定有道凹槽。你的下巴被人切过。还有你左边颧骨的上半部——你的颧骨看起来也很突兀,我相信,你们家族里一定有斯拉夫人的血统——也有细微的手术痕迹。我敢说,你可能点过一颗痣。你的鼻子看起来很像英国人的鼻子,不过,从前一定比现在更挺,而且稍微再窄一点,但这不容易看出来。从前,你的五官轮廓一定很鲜明,现在线条变柔和了,所以,特征也被掩盖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懂。” “你的长相很吸引人,不过那主要是因为你的脸型很容易被归类,而不是你的脸本身吸引人。” “归类?什么意思?” “没错。你的长相很像那种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白人,那种上流社会的人。只要走进那些高级板球场、网球场,或是加拿大蒙特利尔国际机场的酒吧,就会看到一堆长得像你这样的人。那些人的脸看起来几乎都是一个模样,简直快要分不清谁是谁了,不是吗?你的特征也许还在,牙齿还是一样整齐,耳朵平贴着头——五官还是很均衡,位置没有改变,只是看起来比较柔软。” “柔软?” “呃,也许说被‘糟蹋’还更恰当一点。你从前的长相一定充满了自信,甚至会给人傲慢的感觉,很有自己的风格。” “我还是猜不透你究竟想说什么。” “那我们说说别的。只要换个发色,你的整个脸就会不同。还有,你的头发有褪色的痕迹,而且变脆了,说明你染过头发。如果你戴上眼镜,再留个小胡子,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我猜你的年龄大概是三十六七岁,不过,你有办法让自己看起来再老个十岁,或是年轻个五岁。”说到这里,华斯本停了一下,仿佛想看看那个人有什么反应,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继续。“谈到眼睛,一个星期前,我们做了一些测试,你还记不记得?” “当然。” “你的视力很正常,根本不需要戴眼镜。” “我好像没戴过眼镜吧。” “可是,你的眼角膜和眼皮上有长期佩戴隐形眼镜的痕迹,为什么?” “我不知道。真搞不懂那是什么原因。” “有一种可能性,你想听听看吗?” “洗耳恭听。” “可惜,恐怕那不是你想听到的,”医生转头面向窗子,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面,“有些隐形眼镜是经过特殊设计的,专门用来改变眼球的颜色。另外,有些人眼睛的颜色很特殊,天生就比一般人更适合佩戴这种眼镜。通常是灰眼睛或蓝眼睛的人。而你的眼睛更特别,介于两者之间。在某一种光线下,你的眼珠看起来是灰褐色的,可是,在另一种光线下,你眼睛又会变成蓝色的。这种独特的眼睛是天生的,通常根本不需要再改造了。” “你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改造?” “为了改变你的容貌。我有一种感觉:你是个行家。签证、护照、驾照——你可以随意改变身份。你的头发,有时候是黄褐色,有时候又变成金黄色或深棕色。眼睛呢——眼睛可没办法随便换——绿色、灰色,还是蓝色?这些东西混在一起,可以衍生出无数种排列组合,你不觉得吗?无论怎么搭配,你看起来都是那种混在人群里很不容易被认出的脸。” 那个人挣扎着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两手用力撑着椅子,慢慢地站直身体,激动得无法呼吸。他说:“也有可能是因为你拼命朝那方面想,弄不好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像。” “那你身上的手术痕迹又怎么说?那是一种记号。证据会说话。” “那只是你穿凿附会的解释。你这个人满脑子愤世嫉俗的阴谋论。你怎么不想想,说不定我只是发生了意外,脸上破了相,只好修补一下。这就是我动手术的原因。” “你动的那种手术可不是因为意外。像是染头发、磨平下巴的凹槽、点掉脸上的痣。那绝对不是什么矫正手术。” “你凭什么一口咬定不是!”那个陌生人怒气冲冲地说,“意外事件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当时你又不在现场,没有亲眼看到,凭什么一口咬定。” “太好了!就是这样!我就是要让你发火。你一直很少和我发脾气,这样反而不好。很好,趁现在你火气上来,赶快回想一下。你从前究竟是干什么的?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是做业务的……我是家跨国公司的高级主管,负责远东地区的业务,很可能是。或者,我是个老师……教外语的老师。我也许在哪个大学里教书,那也很有可能。” “很好,那你究竟是业务主管还是老师?用你的直觉判断,现在立刻告诉我!” “我……我没办法确定。”那个人露出彷徨无助的眼神,似乎脑袋就快打结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连你自己都不认为你是业务主管或是老师。” 那个人摇摇头说:“我确实不认为。你呢?” “我也不这么认为,”华斯本说,“理由很简单。那些都是坐办公室的工作,可是你的体格却很像那种经常紧绷全身肌肉的人。噢,我说的不是那种训练有素的运动员什么的。你看起来不像猛男,但你的肌肉非常结实。你的手臂和手掌从前一定经常绷得紧紧的,感觉强壮有力。要不是因为还有别的原因,我真的会以为你是个干粗活的工人,经常抬重物,或者是打鱼的,从早 到晚忙着把渔网从海里拖上来,所以全身肌肉才会那么结实。只不过,你的学识很渊博,仿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以你的智力,你绝对不可能是打工的大老粗。” “奇怪,我怎么有一种感觉,你好像要把这整件事导向一个结论,对不对?你有另外一种念头。” “这几个星期来,我们天天黏在一起,承受巨大的压力,努力寻找答案。久而久之,你就会看出一种模式。” “所以我猜得没错,你心里已经有谱了,对不对?” “没错。我刚才跟你说了一些事,例如先前的手术、染发、隐形眼镜等等。我必须先看看你对这些事情的反应是否激烈,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对你说实话。” “怎么样,我的反应和你预料的一模一样?” “还好。虽然火气不小,不过还算平静。现在,时机成熟了,已经不需要再拖延了。老实说,我也快没耐性了。好了,跟我来吧。”华斯本在前面带路,领着那个人穿过客厅,走向后头墙壁的那扇门。那扇门再进去就是药房。过了药房之后,他走到墙角,拿起一台废弃多年的老式幻灯机。幻灯机上有个圆形的镜头,镜头厚厚的外壳早已生锈龟裂。他说:“马赛那边送补给品过来的时候,我叫他们顺便捎了台幻灯机,”说着,他把幻灯机摆在那张小桌子上,把插头塞进墙上的插座里,“这虽然不是什么高级型号,但至少还能用。麻烦一下,能把百叶窗放下来吗?” 失去记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的男人走到窗户旁边,把百叶窗放了下来。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华斯本啪的一声把电源打开,刹那间,白色的墙壁上出现一块光亮的方框。接着,他把一小片软片放进幻灯机的镜头后方。 这时,那个白白亮亮的方框里忽然出现了几行斗大的字。 共同社区银行 苏黎世,班霍夫大道十一号 07-1712-014-260 “这是什么?”那个不知名的陌生人问。 “你仔细看看,好好研究一下,想一想。” “那好像是什么银行账号。” “没错。这是银行信笺上的名称和地址,底下那个空格本来是要签名的,上面却只有几个手写的数字。不过,既然是手写的,它也就具备了账户持有人签名的功能。这是银行标准的操作程序。” “这东西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你身上找到的。这是一张很小的负片,大约只有普通三十五毫米底片的一半大。有人动手术把这张底片植入你皮下,就在你右半屁股上方。那几个数字就是你的笔迹,也就是,你的签名。有了这个签名,你就可以到这家苏黎世银行的地下金库,打开你的保险箱了。” 2 他们选了“让·皮耶”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既不太耸动,也不会冒犯到人,听起来就像黑港岛一样,稀松平常。 不久,马赛那边还寄了六本书过来,有大有小,厚度也不同。那六本书中,四本英文的,两本法文的,都是医学教科书,内容都涉及脑部及心理损伤。那些书里面有大脑的剖面图,还有成千上万条从没见过的医学术语,必须慢慢消化才能理解。例如大脑的“枕叶”和“颞叶”;例如“大脑皮层”和连接“胼胝体”纤维组织;例如“脑边缘系统”——特别是“海马回”和“乳头体”。这两个区域,再加上“穹窿”,人类大脑中掌管记忆和回忆的区域,它们的功能是无可取代的。要是这三个区域受到损伤,就会导致失忆症。 心理学上有一种研究发现,情绪压力会导致呆滞性的歇斯底里症或失语症,进而引发片面或全面的失忆症。 失忆症。 “这种毛病无规律可循。”那个黑头发的陌生人说。昏暗的台灯令他不断地揉眼睛,“那就像魔术方块,有无数种组合方式。有可能是生理因素,也有可能是心理因素——或者两种都有一点。失忆症可能是永久性的,也可能是暂时的,可能是全面的,也可能是片面的。毫无规律可循。” “没错,”华斯本说。他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椅子上,一边啜饮着威士忌,一边说,“不过,我们已经快要拼凑出真相了。你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过程是怎么样的?我们已经快要有答案了。至少,我认为答案就是那样。” “哦?那你认为答案是什么?”那个人意味深长地问。 “你刚才已经说出来了:‘两种都有一点。’不过,不是只有一点点的打击,而是非常剧烈的。你遭受到非常剧烈的打击。” “剧烈的打击?什么剧烈的打击?” “你的身体遭受过剧烈的伤害,你的心理遭受过严重的惊吓。这两者是有关联的,混杂交错——你正好同时经历了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打击,两者交织在一起。或者说是双重刺激,结果你脑子就打结了。” “你到底加了多少油,添了多少醋?” “没你想的那么多。不要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了。”说着,医生拿起一个写字板,板上面夹了好几张纸,“这是你的病历——也可以说是你新的人生。自从他们把你送到这里来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记录。我大概说一下重点。从你身上的伤口,看得出来你当时遭遇了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才会造成那么大的心理压力。后来,你又在海里泡了至少九个小时,导致心理创伤更加恶化,所以你才会陷入严重的歇斯底里。海上一片漆黑,波浪摆荡太猛烈,再加上你的肺部几乎吸不到空气,这些都是导致你陷入歇斯底里的原因。为了适应这种歇斯底里的心理状态,为了让自己生存下去,你的大脑会自动抹灭之前的某些记忆,也就是那些导致你陷入歇斯底里的一切事物。你听得懂吗?” “大概吧。你的意思就是说,我的脑袋会自我保护。” “不是说脑袋,是你的心理,这很重要,你一定要分清楚。脑袋我们等一下回头说,不过现在先给它定个名字,它叫‘大脑’。” “好吧,心理,不是脑袋……脑袋其实就是大脑。” “很好,”说着,华斯本用拇指大概翻了一下写字板上的那几张纸,“我在你的病历表上写了好几百条观察记录——包括剂量、时间、反应之类的——不过这些记录主要还是观察病人本身的状态,也就是,你的状态。例如,你说话的时候,用的是哪些字眼、哪些词汇;你对哪些字眼有反应。只要我听得懂,我就会把它们记下来。这些话,有些是你清醒的时候说的,有些是你睡觉时的梦话,有些是你陷入昏迷时的呓语。我甚至还记录了你走路的姿态,讲话的口气。还有,当你受惊吓、或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的时候,你会全身紧绷。你整个人会呈现出一种强烈矛盾的现象。你似乎潜藏着一种暴力倾向,虽然你的自制力很强,没有表现出来,但那种暴力的潜能非常旺盛。此外,你还会给人一种深沉忧郁的感觉。那种压抑着的忧郁似乎令你很痛苦,而痛苦必然会激起愤怒。然而,你却没有给自己留一个宣泄的出口,发泄你心中的愤怒。” “这就是你现在正在做的事。你惹我发怒,”那个人突然插嘴了,“我们一直在讨论那些字眼、那些词汇,没完没了,不知道讨论多少次了……” 华斯本忽然打断他:“既然我们已经有进展了,我们还是得继续讨论下去。” “怪了,我们有什么进展?我怎么看不出来?” “虽然我们现在还查不出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从前是做什么的,不过,至少我已经发现了你潜在的本能倾向,也发现了你最擅长什么。只不过,有点吓人。” “怎么说?” “我举个例子。”医生放下写字板,站起身来。他走到墙边那一张简陋的茶几前面,打开抽屉,拿出一把很大的自动手枪。那个失去记忆的男人忽然全身紧绷起来。医生注意到他的反应。“我从来没用过这玩意儿,而且,我也没把握自己是不是真的会用。不过,因为我住在港口,所以你应该明白。”说着,他笑了一下,然后冷不防地突然把枪丢给那个人。那个人伸手一捞,在半空中拦下那把枪,动作干净利落,迅如闪电,一副得心应手的架式。医生说:“现在,我要你分解那把枪。行话叫分解,应该没错。” “你说什么?” “分解那把枪。现在。” 那人看着那把枪,愣了一下子,然后双手抓住枪,十指飞快地动起来,他的动作看起来很熟练,十分内行。不到三十秒,那把枪已经被彻底拆掉了。他抬头看看医生。 “你看到了吧,”华斯本说,“你通晓武器的程度,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这是你超人的技能之一。” “也许我是军官随扈特种部队……”那个人说,他的声音有点激动,似乎又开始不安了。 “完全不像,”医生回答说,“先前,你刚从昏迷中苏醒的时候,我和你提过你的牙齿。我向你保证,那种补牙的技术绝对不可能是军方的。当然,还有你从前动过的手术。我敢说,我们可以排除军方的可能性。军队绝对不可能动那样的手术。” “那你认为是什么?” “我们现在不要讨论这个。我们还是先回头说说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吧。还记得吗?我们刚才谈到你的心理,谈到心理压力,谈到歇斯底里症。我们谈的不是大脑的本体,而是心理上的压力。这样说你清楚吗?” “继续说吧。” “先前,你受到极大的惊吓,后来,那种惊吓感慢慢消退了,而心理上的压力也就跟着解除了。于是,那种心理防卫的基本需求也就消失了。当你的心理压力开始慢慢解除的时候,你从前的技艺和能力就开始逐渐恢复。你会开始回想起某些行为模式,然后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那是一种本能反应。只可惜,你的记忆有断裂的现象。从病历表上的记录看来,那些被磨灭的记忆已经无法再恢复了。”说到这里,华斯本忽然停下来,走回椅子边,坐下来,拿起酒杯继续喝。他闭上眼睛,看起来好像有点疲倦。 “然后呢?”那个人低声问。 这时候,医生忽然张开眼睛,凝视他的病人,“我们再回头谈谈你的脑袋。说得精确一点,应该是谈谈你的脑子。人类的大脑是由数以千亿计的细胞组合而成的,而这无数的组成分子彼此联系,互动交流。你在书上应该读到过,‘穹窿’,‘脑边缘系统’,‘海马回纤维’,‘丘脑’,‘胼胝体’,还有,最重要的,‘脑白质切离术’。这种手术,只要有一丁点的偏差,就足以造成极其剧烈的变化。这就是你面临的问题。你的大脑本体已经受到伤害,就好比一大堆重新排列过的积木,物质上的结构已经改变了。”说到这里,华斯本又停住了。 “然后呢?”那个人催他继续说。 “心理压力解除之后,你从前的技能就会恢复。其实,你现在已经恢复了。可是,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本事,为什么会具备这种能力?你从前究竟是什么身份?我想,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恐怕你已经连贯不起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连贯不起来?” “因为,你脑子里负责传输记忆的连线结构已经改变了。你脑子的本体结构改变的幅度太大,所以你的记忆功能已经和从前完全不同了。事实上,你从前的记忆结构已经被摧毁了。” 那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所以,答案就在苏黎世。”他说。 “还不行,你现在还不能去。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 “我一定会恢复的。” “是的,你一定会恢复的。” 又过了好几个星期。那段时间里,医生还是不断地观察记录,几个疗程下来,那个人的体力也渐渐恢复。自从他被送到医生家之后,已经过去十九个星期了。这一天,风和日丽,蔚蓝的地中海风平浪静,波光粼粼,时间是早上九点左右,那个人刚才跑步回来。他跑了大约一个小时,沿着海岸一路跑到山上。这一阵子,他每天都是这样跑,而且跑的距离越来越长,到现在,他一天就要跑将近二十公里。他跑的速度越来越快,休息的时间越来越短。此刻,他坐在房间窗户旁边的椅子上,猛喘着气,汗流浃背,内衣都湿透了。他刚才从后门进来,经过黑漆漆的走廊,走进房间。从后门进出更加方便,不会惊动到别人。走廊再过去就是客厅,那里平常都被华斯本用来当作候诊室。此刻,客厅里还有好几个病人,多半是被什么东西割伤了,皮开肉绽的,等着医生帮他们处理。他们坐在椅子上,表情看起来很紧张,大概心里一直犯着嘀咕,不知道“大夫”今天早上的情况怎么样。其实,今天医生还不坏。酒,乔福瑞·华斯本还是照喝不误,他喝起酒来仿佛一个疯狂的哥萨克人,只不过,这几天,他至少还能够好端端地骑在马背上不掉下来。仿佛他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不再那么悲观消极,仿佛他的人生已经出现了一丝新的希望。事实上,那个失去记忆的人也明白医生在想什么。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苏黎世车站前的班霍夫大道,寄托在那家银行。奇怪的是,他很快就记起那条大街的名字,几乎毫不费力。 这时候,房间的门突然开了,医生飞快地闪身进来,咧嘴笑着,白色的医袍上还沾着病人的血。 “我搞定了!”他得意洋洋地说。不过,他并没有把事情说清楚,反而更像是炫耀,“我实在应该改行开一家职业介绍所,光是赚佣金就可以活了。说不定日子还更加安定。” “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就是你目前最需要的。我们先前讨论过,你也同意了。你必须去外面适应一下,试试看身体功能的状况如何。亲爱的让·皮耶无名氏先生!两分钟前,已经有人答应要花钱雇你了,至少雇用你一个星期。” “你是怎么办到的?他们不都不缺人吗?” “那位克洛德·拉莫奇先生的腿已经感染发炎了,我必须帮他动手术,不过,我告诉他,我这里的麻醉剂所剩不多,而且我特别强调,只剩下最后一点了。所以,要是他不缺人,我恐怕就没有麻醉剂可以给他用了。于是,我们就谈了一笔交易,而你就是我的筹码。” “你是说一个星期?” “很难说,要是你抓鱼的功夫好,也许他还会继续留你。”说到这里,华斯本迟疑了一下,“话说回来,究竟他会让你做多久,其实根本就不重要,不是吗?” “有必要跟他们出海做实验吗?要是一个月前,或许还有必要,但现在,我觉得已经不必了。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现在随时都可以出发,而且,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苏黎世正等着我去。” “不过,我宁愿等你身体达到巅峰状态时,再让你去。坦白说,就是纯粹的私心,我无法忍受有半点差错,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掉。” “告诉你,我已经好了。” “表面上,你看起来像是好了。不过,你最好还是听我的,到海上去适应一下,那很重要。时间尽量久一点,而且,必须有一部分时间是在晚上。你必须在夜晚体验一下海上的感觉。而且,你要弄清楚,我要的不是正常状态,不是叫你坐船出去兜风。我要把你丢在险恶的环境里——而且,越险恶越好。” “所以说,你又要拿我做实验品了?” “在黑港岛这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只要有什么东西能派上用场,我绝对不会放过。要是我有本事呼风唤雨,制造一场风暴,帮你模拟出一场小型船难,相信我,我一定不会犹豫。不过,话说回来,拉莫奇这个人可怕的程度,也不下于一场暴风雨了。他是个很难缠的家伙。等哪一天他的腿消肿了,就会开始找你泄愤了,而且,船上其他人也会跟着他一个鼻孔出气。为了安排你上船,他们有个同伴硬是被挤掉了。” “这都要感谢你。” “哪里?不用客气。我要帮你制造两种压力。如果拉莫奇预定的行程顺利的话,你至少要在海上待一两个晚上。在这段航程里,你会面临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周围人对你满怀怨恨,疑神疑鬼。当初就是这样的环境引发你的歇斯底里症的。我要模拟的就是你当初所承受的压力。” “多谢你了。不过,万一他们受不了,决定把我丢到海里去怎么办?我想,大概那就是最彻底的考验了,不过万一我真的淹死了,就真的白费工夫了。” “噢,谅他们也不敢。”华斯本用一种轻蔑嘲讽的口气说。 “看你这么有把握,还真令人欣慰,只不过我可没你这么有信心。” “你放一万个心吧。我就是你的护身符。虽然我不是巴纳德那种营养学专家,也不是德巴基那种循环系统的权威,不过,我是这个岛上惟一救得了他们命的医生。他们需要我。他们不敢得罪我,所以他们绝不会乱来。” “可是,你不是打算要离开这里了吗?你不是已经把我当成你离开这里的通行证了吗?” “我亲爱的病人,我的确要离开了。好了,跟我来吧,拉莫奇叫你现在跟他到码头那里去,熟悉一下打鱼的装备。明天一早四点,船就要出海了。想像一下,到海上去漫游一个星期,多么心旷神怡啊。你就把它当作海上度假吧。” 只不过,真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的海上度假。搭乘的是艘脏兮兮满是油污的渔船,船长是个满嘴脏话、面容猥琐的家伙,简直就像是电影《叛舰喋血记》里那个残暴的威廉姆·布莱斯船长。船上的四个船员看起来也不像是打鱼的。整个黑港岛上,铁定只剩下那四个人愿意忍受克洛德·拉莫奇。船刚离开码头不到几分钟,船上的人立刻不怀好意地告诉那个名叫让·皮耶的男人:船上本来还有另外一个固定船员,是首席操网手的弟弟。 “你抢了我老弟的饭碗!”那个操网手叼着一根烟,一口接一口地喷着,忿忿不平地叨念着,“都是你害的,他家的孩子恐怕要饿肚子了。” “放心,我只干一个星期。”让·皮耶连忙解释。其实要消除他们的敌意是很容易的,太容易了。只要告诉他,华斯本会从每个月渔港村民付给他的医疗津贴里拿出一部分补偿给他弟弟,事情就解决了。用这种和平友好的方式来解套是很诱人的,只可惜,他和医生两个人已经说好了,必须抗拒那种诱惑。 “你最好对搞渔网很有一套,要不然……” 问题是,他根本一窍不通。 接下来的三天里,那个让·皮耶有好几次都快忍不住了,很想提出那个补偿方案来缓和他们的敌意。他们一直骚扰他,就连晚上也不放过他——尤其是晚上。一到晚上,大家都挤在甲板上睡觉。每当他躺到床垫上,就感觉到每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都死盯着他,等着他快要睡着的那一刹那。 “喂!你!轮到你守夜了!大副生病了,你来替补。” “还不赶快起来!菲力浦正在写航海日志,不能吵他。” “你给我站起来!今天下午你把渔网扯破了。我们几个商量好了,我们不会帮你收拾烂摊子的,你现在就去把渔网补好!” 渔网。 拉网的时候,一边需要两个人,但这样一来,他两只手就得做四只手的工作。每次他站到某个人旁边去拉网,那个人就突然用力扯一下,然后迅速地放手,于是渔网一边的重量就全部落在了他手上。他整个人被渔网猛力一扯,旁边那个人还乘机用肩膀顶他一下,让他整个人都撞上了舷缘,差一点就翻到海里去了。 接下来换拉莫奇上场了。他走路一跛一跛的,整个人像发疯了一样,居然在计算船跑一公里损失了多少渔获。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吹牛角的刺耳噪音,又像是静电杂讯。无论他要叫谁的名字,一定会先骂上一大串三字经。他这种习惯把让·皮耶惹得越来越火。不过,拉莫奇并没有动手修理这位华斯本的病人,他只是想传一个信号,让医生明白:以后绝对绝对别干这种勾当。只要是跟船只或渔获有关的,一切免谈。 拉莫奇原先预计的行程,是在第三天的黄昏回到黑港岛,卸下鱼货。船员们必须忙到第四天凌晨四点,才能回家睡觉,或者找女人,或者喝个烂醉;又或者运气好的话,三样一起来。没想到,就在他们已经看到陆地的时候,出事了。 操网手和他的头号助理正在收网,他们把网子折叠好,摆在船中央的甲板上。这时候,那位不受欢迎、被取了个绰号叫“水蛭让·皮耶”的船员也在那里,手上拿着一根长柄刷子,正刷洗着甲板。另外两名船员提着水桶走在他前面,沿着甲板把水泼在刷子前。与其说他们要把水泼在甲板上,还不如说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那只“水蛭”。好几次,他们把那只“水蛭”浇得全身湿透。 有一次,他们把一桶水泼得太高了,冲到那个人的眼睛。一时之间,那个人看不见东西了,身体忽然失去平衡,摇晃起来,手上那支沉重的刷子脱手而飞,尖锐的金属毛刷头往上翘了起来,刺到那个蹲在地上的操网手的大腿上。 “干什么!你这个该死的东西!” “对不起。”那个人一边伸手擦掉眼睛上的水,一边随口跟他道了个歉。 “你完全是故意的!” “我已经和你说对不起了,”那个叫让·皮耶的人回答说,“叫你的朋友把水泼到甲板上,不要泼在我身上。” “我的朋友不会干那种蠢事,让我遭殃。” “可刚才就是你的朋友让我不小心出错的。” 那个操网手一把抓住刷子的把柄,站起来,把刷子像刺刀一样举在前面。“臭水蛭!你想单挑吗?” “算了吧,把刷子还给我。” “非常乐意,臭水蛭!拿去!”操网手把刷子往前一推,刷头往下一压,尖锐的金属刷毛划过那个人的胸口,把他的衬衫划破了。 那个人终于爆发了。或许是因为先前胸口的伤疤被刺痛了,也或许是因为连续三天被人骚扰,忍耐到了极限,一肚子的火气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过,他知道自己必须有所反应。可是,他没想到自己的反应竟是这么激烈,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右手突然抓住把柄,把刷子伸向操网手的肚子。刷子一碰触到操网手的身体,他忽然用力一推,那一瞬间,他的左脚也同时抬起来,用力踢在操网手的喉咙上。 “Tao!”他喉咙不自觉地挤出一声低吼,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声音是什么意思。 那一刹那,他根本都没有思考,左脚一着地,身体立刻飞快地回旋了一圈,右脚横扫,快如闪电,仿佛打桩机的撞锤一样,重重地扫在操网手的左腰上。 “Che sah!”他嘴里又发出一声低吼。 操网手露出痛苦的表情,退缩了一下,然后伸出钢爪般的十指,发狂似地扑向那个人,嘴里狂吼着:“你这只猪!” 那个人弯腰往下一蹲,飞快地伸出右手,抓住操网手的左小臂,猛力往下一扯,然后又往上抬,沿着顺时针方向画了一个大圆弧,把对手的手臂扭到半空中,然后又往下扭。最后,他终于放开他的手,但那一瞬间,他的脚跟又猛力踢在操网手后腰。那个法国佬整个人往前一倒,摔在渔网上,脑袋撞在船舷的边缘处。 “Mee sah!”那个人又发出一声低吼,只不过,他还是不知道这声音是什么意思。 另一位船员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他头也不回,左手反手一拳打在那个船员的骨盆腔部位,然后身体往前一弯,一把抓住那个人勒着他脖子的手肘。接着,他身体往左边一歪,把那个船员的身体抬起来,过肩摔向前面。那个船员整个人飞了出去,飞得老远,两条腿在半空中乱踢,最后摔在绞盘上,脸被夹在绞盘的两个轮板中间。 剩下的两个船员把他团团围住,拳打脚踢,用膝盖撞他。渔船的船长在旁边大声喊个不停,叫他们赶快停手。 “医生!你们忘了他是医生的人吗?冷静一点!” 只不过,船长话说得太快了,整个情况的转变出乎他意料。那个人一把抓住其中一个船员的手腕,往下一折,然后顺着逆时针方向猛力一扭。那人痛得惨叫了一声,手腕已经断了。 接着,他两手十指交握,两条手臂像大铁锤一样举起来,朝着那个手腕断掉的船员挥了过去,打在他喉咙上。那个人被打得翻了个筋斗,重重地摔在甲板上。 “Kwa sah!”他又低吼了一声,声音在自己的耳朵里回荡着。 第四个船员吓得往后退,瞪大眼睛看着那个发了疯似的男人。那个人也死盯着他。 一切终于结束了。拉莫奇的四个船员,已经有三个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为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明天一大早四点钟,还有哪一个有办法上得了码头呢?相当值得怀疑。 最后,拉莫奇终于开口了。他说话的口气,一半是惊讶,一半是轻蔑,“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来头,不过,我知道你快要滚下船了。” 船长说那句话是无心的,不过,听在那个失去记忆的人的耳朵里,却充满了讽刺意味。他心里想: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来头。 “这里你已经混不下去了,”乔福瑞·华斯本一边走进黑漆漆的房间,一边说,“本来我很有信心,不会让你遭受任何严重的攻击。可是现在,你闯了那么大的祸,我已经保护不了你了。” “是他们逼我的。” “你被他们逼到丧失理智了吗?有一个人手腕断了,喉咙和脸上的伤口得缝好几针。还有另外一个人,不但要缝脑袋上的伤口,还有严重的脑震荡。另外,你是不是也踢到他的肾脏?他的肾脏伤到什么程度,现在还很难说。还有个家伙被打到鼠蹊部位,睾丸都肿起来了。你的杀伤力好像也太大了点,是吧?” “提到杀伤力,要是我当时不出手,死掉的人就是我,”说到这里,那个人迟疑了一下,不过,没等医生插嘴,他又继续说,“我想,我们必须好好谈一谈了。出了很多事情,而且我又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我得跟你讨论一下。” “我们是该好好讨论一下,可是没办法。没时间了。你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我已经安排好了。” “你是说现在?” “没错。我跟他们说,你到村子里去了,大概是跑去喝酒。他们那好几家子一定会去找你算账的,兄弟、表兄弟、小叔子小舅子,一窝彪形大汉。他们会带着刀子、鱼钩,搞不好还有一两个人会带上枪。要是他们在村子里找不到你,一定会跑到这里来。没找到你,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为什么?又不是我先动手的。” “因为你一口气伤了三个人,他们至少一整个月没办法工作赚钱。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因为他们很没面子。你是一个外地人,结果,你竟然还有办法对付黑港岛上备受尊崇的渔夫,而且还不止一个。你一口气就摆平了三个。” “你说他们备受尊崇,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指他们的体格。拉莫奇那几个手下,是整个港口公认的最剽悍的人。” “这实在太可笑了。” “他们可不觉得好笑。这是面子问题……好了,废话不说,动作快,赶快收拾你的东西。等一下有一艘马赛那边来的船会进港,我跟船长说好了,他会把你带走,载到马赛东边的拉乔塔,然后让你在距离北海岸八百公里左右的外海下船。” 那个失去记忆的人忽然屏住气,“所以,时候到了。”他平静地说。 “没错,时候到了,”华斯本回答说,“我想,我大概猜得到你心里有什么感觉。应该是一种茫然无助的感觉,好像一艘没有方向舵的船,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流,不知道自己会飘到哪里。过去这段时间,我勉强可以算是你的方向舵,不过这次我没办法再跟你去了。我已经帮不了你什么了。不过相信我,你绝对不是一个会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人。你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到苏黎世去。”那个人说。 “没错,到苏黎世去,”医生也这么认为,他说,“这是一个油布包,我在里面包了些东西。拿去吧,把它绑在腰上。” “那是什么东西?” “我身上所有的钱。没多少,大概是两千法郎左右。还有我的护照,也许你可以派得上用处。我们两个人年纪差不多,而且那本护照上的照片是八年前的。时间久了,人的长相会变的,你可以拿这个理由来搪塞。不过,千万不要让人仔细检查那本护照。那玩意儿只能拿来充当临时通行证蒙混过关。” “那你自己要怎么办?” “要是过些时候你没有再跟我联络,这辈子我大概也用不着那本护照了。” “你这个人还不错。” “我感觉你也是个好人……就我自己的认识。不过,我没见过从前的你,所以,我也不敢担保从前的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愿你从前是个好人,只不过,我现在没法判断。” 那个人靠在船边的栏杆上,看着远处海面上的黑港岛渐渐隐没。渔船航向黑漆漆的大海。将近五个月前,他就曾经掉进那一片无边的黑暗中。 而此刻,他即将闯进另一片无边的黑暗中。 3 法国的海岸线一片漆黑,没有半点灯火,在越来越昏暗的月光下,依稀看得到沿岸巨石嶙峋的轮廓黑影。此刻,那艘渔船已经抵达海港的入口,距离岸边大约还有两百公里。渔船在洋流交叉冲击的波浪中缓缓起伏。船长伸手指向船的旁边。 “那两堆岩石中间有一小段延伸出来的海滩,面积不大,不过只要你朝右游,就可以游到那里。这艘船还可以再往前开个十来公里,不过,那已经是极限了。大概再一两分钟就到了。” “没想到你可以把船开到这么近,比我原先预期的要近得多。非常感谢你。” “不必谢。我只是为了还债。” “所以,帮了我,你就可以抵消一笔债?” “差不多就是这样。将近五个月前,我的船在海上碰到一场暴风雨,有三个船员受伤,伤? ??是黑港岛上那位医生帮他们缝的。知道吗?当初被送进他家的不是只有你。” “原来你也碰到那场暴风雨了?你认识我吗?” “当初你在医生家里,全身苍白。不过,我并不认识你,而且我也不想认识你。当时我身上没钱,也没有抓到半条鱼。那个医生说,没关系,等我方便时再把钱给他。所以啰,我就拿你来抵债了。” 这时候,那个人忽然感觉到这个船长可以帮得上忙,于是开口说:“我需要证件。我的护照需要改造一下。” “你跟我说这个干吗?”船长问,“我已经说过了,我只负责把人送到拉乔塔北边的海上。别的我什么都没说。” “你话有玄机。要是你没别的本事,你就不会那样说话了。” “你休想要我把你带到马赛去,我可不能冒险被海岸巡逻艇逮到。整个港口都是法国安全局的船队,缉毒组的人个个都跟疯子一样。要是你没有钱打通门路,你就等着到牢里蹲个二十年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到了马赛,就可以搞到证件。而且,你可以帮得上忙。” “这话我可没说。” “不,你说了。我需要找个高手帮忙,而那个你不肯带我去的地方就有这样的高手——反正,只要到了那个地方,就找得到人。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说了什么?” “你说,只要我到了马赛,你就愿意跟我谈了——虽然你不能送我去,不过,我会想办法自己去。说吧,我们在哪里碰面?” 渔船的船长打量了一下那个人的脸,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点头了。 “旧港口的南边有一条萨拉赞街,街上有一家小自助餐厅,店名叫‘海公羊’。今天晚上九点到十一点,我会在那里等你。别忘了带钱来,你得先付一部分订金。” “要带多少?” “我不知道。价钱要你们两个人自己去谈。” “大概说个数字吧,我没什么概念。” “如果你手上已经有一本护照,直接拿来改,会便宜点。要不然,他们就必须得偷一本来改。”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有一本护照。” 船长耸耸肩说:“大概一千五到两千法郎左右。怎么样,你有钱吗?没有钱就别再浪费时间了。” 那个人忽然想到缠在腰上的油布包。到了马赛之后,就意味着他身上半毛钱都不剩了,然而,那也意味着,他可以弄到一本改造的护照,也就是,前往苏黎世的通行证。“钱不是问题,”他说,他也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能够讲得这么自信,“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天晚上见。” 这时候,船长瞄了一眼昏暗光线下的海岸线。“船只能开到这里了。从现在开始,你就要自求多福了。要是今天晚上我们没有在马赛碰面,那么,从此以后,如果有人跟你打听,你一定要说从来没见过我。至于我,也从来没见过你,而且,我的船员也没人见过你。” “我一定会到的。‘海公羊’自助餐厅,萨拉赞街,旧港口南边。” “这个就要看天意了,”船长说着,朝那个掌舵的船员比了比手势。这时候,船底下的引擎忽然轰隆作响,“还有,‘海公羊’的客人很讨厌讲话有巴黎腔的人。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会尽量不露出那种腔调。” “谢谢你的提醒。”那个人说着,两腿翻过舷缘,用双手支撑着身体轻轻入水。他把背包举高,避免碰到水面,然后两脚踢水,让自己在水面上漂浮着。他抬头看看渔船黑漆漆的船身,最后又大喊了一声:“晚上见了。” 只不过,他最后喊的那一声,根本没人听到。船长已经从栏杆旁走开了。海面上只剩下波浪拍打木质船身的声音,还有引擎加速运转的轰隆声。 从现在开始,你要自求多福了。 他在冰冷的海水中猛打哆嗦,转了个圈,开始朝着岸边游去。他采取侧泳的姿势向右游,仔细听着海浪冲击右边那堆岩石的声音。如果船长没有说错的话,那么,洋流就会把他冲向那片看不见的海滩。 他果然找到了那片海滩。当波浪退却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下层反向回流的海水。走到最后三十公里,那股回流使得他的脚深深陷进了泥巴里,反而寸步难行。不过,他把那个帆布背包举得高高的,浪花泼不到,所以背包还是干的。 几分钟之后,他终于走到一个小沙丘上,沙丘上长满了野草。阵阵海风吹来,高高的野草迎风摇曳,东边黝黑的天际已经露出了一丝曙光。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会出来了。动作要快,他得赶在天亮之前离开这里。 他打开背包,拿出一双靴子、一双厚袜子、一条打包时卷起的长裤和一件粗棉布衬衫。似乎他从前很在行打包行李,节省空间,那个小背包看起来似乎容量不大,可是里面装的东西却多得难以想像。他究竟在哪里学到这种本事的?他为什么会懂这个?问题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没完没了。 他身上那条英国式的百慕大短裤,是华斯本医生送的。他站起来,把那条短裤脱掉,披在野草上摊开晾干。现在他不能随便乱丢东西。接着,他把内衣也脱了下来,同样披在野草上晾干。 此刻,他全身赤裸裸地站在沙丘上,忽然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兴奋感,而胃同时也感到一阵闷痛。他心里明白,那是恐惧引起的痛。而且他也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感到兴奋。 他已经通过了第一项考验。根据自己的直觉——或者,根据自己本能的冲动——忽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该有什么反应。一个小时前,他还不清楚自己下一步要到哪里去。他只知道自己要去苏黎世,只不过,他必须经过两个国家的边境,接受海关官员的严格检验。就算海关官员再怎么迟钝,一眼就会知道那本八年前的护照根本就不是他的。就算他有办法拿着那本护照蒙混过关,进了瑞士的国境,但终究还是得离开瑞士,到时候,就要再次面临考验。每闯关一次,他被扣留的风险就会加倍。他不能让自己陷入那种危险,至少现在不行。他必须先弄清楚真相。一切问题的答案都在苏黎世,他必须设法让自己能够自由自在、通行无阻。刚才,他逮住了那艘渔船的船长。也许他能够帮他解决问题。 你不是那种会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人。你总会想出办法的。 今天晚上,他就可以搭上线,找到一个高手,把华斯本的护照改造一下,变成一本可以走遍天下的通行证。这是他要跨出的第一步,很扎实的一步。然而,在跨出这一步之前,他必须得先想想钱的问题。华斯本给他的两千块法郎根本不够用,弄不好连改造护照的费用都不够。就算他搞到了护照可以走遍天下,但身上没有半毛钱,他又能到哪里去?钱,他必须想办法弄到钱。他必须好好想一想了。 他把刚从背包里拿出来的衣服摊开,抖一抖,把衣服穿起来,然后把脚套进靴子里。接着,他躺在沙滩上,瞪大眼睛望着天空。天空越来越亮,新的一天就要诞生了,而他的新人生也将就此展开。 拉乔塔有些街道是用石头铺的,路面狭窄。他沿着街道往前走,没事就走进店铺,跟店员聊聊天。终于又回到人群里了,那种感觉很奇特,仿佛自己不再是那个被人从海里捞上来的、不知姓名的人,不再是那个被世界遗弃的人。他还记得船长提醒他的事,讲话的时候故意装出嘶哑粗糙的喉音,改变自己的法语腔调。这样一来,就算一看就知道他是从外地来的,在镇上晃来晃去,也不会太引人侧目。 钱。 拉乔塔镇上有个特别的区域,进进出出的客人看起来显然很有钱。跟镇上最大的商业街比起来,那一区的店面干净一点,货色贵一点,鱼新鲜一点,肉也更高级一点,就连蔬菜看起来也特别亮眼。那里有很多进口货,从北非和中东来的。她带有一点巴黎和尼斯的味道,坐落在一片海滨区域的边缘,住的多半都是中产阶级。他走到一条石板路上,路的尽头有一扇小自助餐厅的门。那家餐厅和两边的商店间隔着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 钱。 他走进一家肉品专卖店,发现老板冷冷地打量着他,一副不怎么瞧得起人的模样,眼神也并不十分友善。老板正在接待一对中年夫妇。从那对夫妇的谈吐和举止看得出来,他们应该是在郊区的大庄园里帮佣的当地人。他们给人一种吹毛求疵的感觉,态度粗暴无礼,颐指气使。 “上星期的小牛肉简直令人难以下咽,”那个女人说,“这次你最好给我挑好一点的肉,要不然,我就要从马赛那订了。” 接着,旁边那男人又补了一句:“还有,前几天晚上,侯爵大人告诉我,羊排肉切得太薄了。我再告诉你一次,厚度至少要有三公分。” 肉店老板叹了口气,耸耸肩,连忙向他们赔不是,并且保证下次一定改进,那模样看起来谄媚得很。接着,女人转过来跟男人说话,口气还是一样颐指气使。 “你在这里等他把东西包好,然后放进车子里。我先到杂货店去,一会你去那边等我会合。” “没问题,亲爱的。” 于是,女人就走出去了,模样就像一只好勇斗狠的鸽子,继续四处搜寻其他可以挑衅的对象。她一跨出大门,她丈夫马上转身面对老板,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原先不可一世的表情消失了,忽然变成满面笑容。 “哈哈,马歇尔,你这里好像每天都要上演同样的戏,是不是?”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 “晴时多云偶阵雨,没什么。怎么样,肉片真的太薄了吗?” “老天,没这回事。这只母老虎怎么分得出厚薄,你也知道,不陪她啰嗦两句,她就浑身不对劲。” “对了,我们那位黄金山侯爵跑到哪里去了?” “就在隔壁,醉得像摊烂泥。他还在等那个土伦来的妓女。到时候,他铁定不能开车了。今天下午晚一点我还会再来一趟,带他回家,躲开侯爵夫人,偷偷混进屋子里。他被老婆赶到厨房楼上去睡觉,就是让·皮耶的那个房间,你应该知道吧?” “我听人说过。” 那个人本来站在玻璃橱柜前,看着里面的肉,一听到让·皮耶这个名字,立刻转过头来。那是一种不自觉的本能反应,不过,那个突然的动作倒是让肉店老板注意到他了。 “怎么了?你需要什么吗?” 这时候,他装出嘶哑粗糙的嗓音,说起法语:“我有一个朋友住在尼斯,他向我推荐你们这家店。”那个人说。只不过,他那种腔调听起来不像是进出“海公羊”的人,反而更像是法国外交部发言人。 “哦?”一听到他开口,老板立刻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番。他的顾客中,特别是一些年轻人,刻意把自己打扮得和他们的身份地位南辕北辙,特别是年轻人。这一阵子,大家反而流行穿起那种稀松平常的衣服,比如北部巴斯克区的老式束腰衬衫。“你刚到我们镇上吗,先生?” “我的船进港修理,今天下午恐怕赶不到马赛了。” “有什么可以让我为您服务吗?” 那个人突然笑起来说:“也许你可以帮我们的大厨师服务一下。我可猜不透他需要什么东西,所以,也许还是等他来吧。他一会就会过来。不过话说回来,他还算是很听我的话的。” 老板和另外那个客人也笑起来。老板说:“我想他大概是不敢不听你的话吧,先生?” “那好,我要十二只小鸭,呃,还要十八片特厚慢烤嫩牛排。” “当然没问题。” “那就好。等一下我叫船上的主厨直接来找你,”接着,他转身面对那个中年客人说,“不好意思,我刚才不小心听到你们的谈话……没事没事,没什么好紧张的。我只是在猜,你们刚才说的那位侯爵,会不会就是安布瓦兹那个驴蛋。是不是?我记得好像听人说过,他就住在附近。” “噢!不是不是。这位先生,你误会了,”那个客人说,“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位安布瓦兹侯爵。我刚才说的,是香波侯爵,一位斯文的好好先生。不过,他倒是碰上了一些令人头痛的问题。他的婚姻生活并不快乐,或者可以说,非常不快乐。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香波侯爵?对了,我们可能见过面。那家伙个子矮矮的,对不对?” “不不,其实他还挺高大的,依我看来,大概和你差不多高。” “真的?” 后来,那个人又假装成一个送货员,向人打听那家餐厅。他说这是他第一次从荷可菲运送农产品过来,对餐厅的环境还不熟悉。于是,他很快就打听到,那家两层楼的餐厅有好几个入口,也知道了里面的楼梯是什么样子。总共有两道楼梯通向二楼,一道在厨房,另一道就在大门进去往前走几步的门厅那边。门厅的这道楼梯是专门给老顾客用的,他们可以从这里走上去,用二楼的卫生间。 餐厅还有一扇窗户。如果屋外有哪个人别有用心,就可以从那扇窗户里看到那道楼梯上上下下的是些什么人。此刻,那个人就站在窗外看着。他相信,只要再多等一下,一定会看到两个人走上楼梯。当然,那两个人绝对不会同时上楼,而且,他们上楼也绝对不是为了去卫生间,而是跑到厨房顶上那个房间里。外面的马路很安静,路边停了好几辆名贵的高级车。那个人心里纳闷着,不知道哪一辆才是这位香波侯爵的座车。不管是哪一辆,肉店里那个佣人根本不需要担心车子会不会撞坏,反正开车的不是他的主人。 该怎么弄钱呢? 将近一点时,那女人来了。她是个金发女郎,看起来有点邋遢,高耸的胸部把那件蓝色的丝质衬衫撑得鼓鼓的,修长的双腿,皮肤晒得黝黑,脚上穿着七八公分的细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风姿绰约,白色的窄裙紧贴着大腿和臀部,露出诱人的曲线。这位香波侯爵也许有点毛病,不过,他的品味绝对没有问题。 二十分钟后,他隔着窗户,看到那个穿白裙的女郎。她正沿着楼梯往楼上走。大概一分钟后,窗户旁边出现了另一个人影。那个人穿着黑色的长裤,一件看起来很像制服的西装外套,苍白的脸上露出小心翼翼的表情,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梯。那个人默算着时间,等了几分钟。如果这位香波侯爵戴了手表,那就正好顺便了。 他慢慢把帆布背包背到肩上,动作尽可能地不引人注意。然后,他沿着石板路走到餐厅大门,进去之后,来到门厅,他转向左边,走上楼梯。恰好有位老先生正费力地一步一步往上爬。他说了声抱歉,从那位老先生旁边挤过去,走到二楼,然后又向左转,沿着走廊往餐厅后面走去。后面的正下方就是厨房。他经过卫生间门口,沿着窄窄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那里有一个房间的门关着。他站在门口,背紧贴着墙壁,一动也不动。他转头看着那位老先生,他慢慢地走近卫生间,一边拉开裤子的拉链,一边推门。 这时候,那个人把帆布背包举起来,贴在门板中央。那无疑是一种本能的动作,完全不假思索。他伸长手臂,把背包稳稳地压在门板上,然后退后一步,用左边的肩膀撞击那个帆布背包,动作迅速快如闪电。门板被撞开的那一瞬间,他立刻伸出右手抓住门板边缘,以免它撞上墙壁。这一连串强行撞门入侵的动作,无声无息,完全没有惊动底下餐厅的任何一个客人。 “我的天!” “圣母玛丽亚!” “你到底是什么……” “安静!” 香波侯爵猛地转身,放开那个全身一丝不挂的金发女郎,手忙脚乱地爬下床站了起来。他整个人看起来活像搞笑歌剧里的角色,上半身还穿着笔挺的衬衫,连领带都还没解开,脚上还穿着长及膝盖的丝质长袜,然而,中间却什么都没有,看起来滑稽极了。那个女郎抓住被子,想尽办法遮掩此刻的难堪。 那个人很快下达了指令:“不要叫。只要你们乖乖照我的话做,我保证没人会受到伤害。” “你一定是我太太派来的!”香波侯爵含糊不清地大叫起来,眼神涣散,“我可以付你更多的钱!” “那最好。像这样就对了,”那个人说,“把领带解开,把衬衫脱掉,还有,袜子也脱掉,”接着,他看到侯爵手腕上一片金光闪闪,“还有手表。” 过没几分钟,侯爵已经脱得全身光溜溜的,而那个人却换好了衣服,穿戴整齐。侯爵的衣服穿起来并不怎么合身,不过,布料和剪裁倒是没得挑剔,加上那只古董名表,还有香波侯爵皮夹里的一万三千多法郎。此外,那副车钥匙看起来也很迷人,纯银的钥匙圈上刻着侯爵姓名开头的两个字母,还有一只眼熟的飞跃中的美洲豹图案。 “求求你,把你的衣服给我!”侯爵说。眼前这种难堪的处境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这下子他的酒也醒了。 “很抱歉,衣服不能给你。”那个入侵的陌生人一边回答,一边把他自己和金发女郎的衣服收起来。 “不准拿我的衣服!”那个女郎大喊了一声。 “我刚才已经警告过你,说话小声一点。” “我知道,我知道,”她继续说,“可是你不可以……” “我当然可以。”那个人四下环顾了房间,窗户旁边的书桌上有一部电话。他走过去,把电话线从墙壁的插孔上扯掉。“这下子,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们了。”他最后又补了一句,然后拿起背包。 “你逃不掉的,明白吗?”侯爵突然劈里啪啦地大骂起来,“我不会放过你的!警察一定会逮到你的!” “警察?”这时候,那个人突然打断他的话,“你该不会真的想打电话报警吧?警察一来,他们就会要求你做正式笔录,记录现场的状况。在我看来,这可不像是个好主意。我想,你最好还是乖乖地等在这里,晚一点,那个家伙就会来接你的。刚才,我听到他说,等一下他带你回去的时候,得要把车子偷偷开进马厩里,还不能让侯爵夫人看到。考虑过所有利弊之后,说真的,我认为那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我相信你一定会编出一个很好的借口,以免刚才发生的事情张扬出去。相信我,要是有人问我,我绝对不会和你唱反调。” 然后,那个不知名的小偷就走出了房间,关上那扇被撞坏的门。 你不是那种会感到彷徨无助的人,你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目前,他确实想出办法来了,但他的行径却有点吓人。他忽然想到华斯本说过的话。他好像说什么,你过去所熟悉的技艺和天赋才能会慢慢恢复……可是,你为什么会有这些本事?为什么会具有这种能力?你过去究竟是什么身份?我想,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你恐怕已经连贯不起来了。 他的过去。在先前的二十四小时里,他展现出许多惊人的本事。过去,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会具备这样的本领和能力?用脚一踢,就可以把人踢成重伤残废,握住双手十指交缠,威力就像铁锤一样,这种本事是从哪学来的?他为什么出手如此精准,知道该攻击对方身上的什么部位?此外,他懂得玩弄犯罪的人的心理。当他们开始犹豫、不遵指令时,他就会用威吓刺激的手段,诱使他们乖乖就范。这又是谁教他的?只要抓到一点蛛丝马迹,他立刻就会本能地瞬间对准目标,而且,他知道自己的本能反应是绝对正确的,毫不犹豫。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光是在肉店里听别人闲话家常,就立刻能嗅出机会,向对方恐吓勒索。这又是哪里学来的?也许,更重要的是,他决定犯罪的时候,半点都不曾犹豫。老天,他怎么会这样? 慢慢来,不要急。你越急着回想,就越有苦头吃,情况反而越糟糕。 他开着香波侯爵那辆名贵的捷豹,全神贯注地看着前面的路和桃花心木的仪表板。他不太懂仪表板上开关按键的排列方式,显然,他从前一定没开过这种车。这似乎也隐含着某种意义。 不到一个小时,车子已经开到一座桥边。桥跨越了一条宽阔的运河。过了那座桥后,他知道马赛就到了。四四方方的小石屋看起来像积木一样,伫立在河面上。城里的街道很狭窄,到处都是墙壁——这一带是旧港口的外围。这一切,他感觉自己仿佛早就明白了,却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四周群山环绕,远处一座高高的山上矗立着一栋巨大宏伟的天主教堂。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教堂的塔尖那一座圣女贞德的雕像。“守护山教堂”,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个名称。他隐约觉得自己见过那座教堂,但却又似乎没有。 噢!老天!别再想了! 几分钟后,他已经来到朝气蓬勃的市中心,沿着车水马龙的卡内比林阴大道往前开。街道两旁挤满了名牌商店,橱窗是大片大片的有色玻璃,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除了商店,街道两旁的人行道上还有一望无际的露天咖啡座。接着,他向左转,朝着港口的方向开去,沿途经过许多仓库和小型的工厂,还有栅栏围起的空地,里面摆满了车子。那些都是在那边等着卡车载运,送到北边的圣·艾蒂安、里昂和巴黎,到各地的展示中心去亮相的。还有一部分要用轮船运过地中海,送到南方各地的据点。 直觉,根据直觉行动。他不能放过任何可用的资源,任何一种资源都可以立即派上用处。就算是一个小小的石头,只要能够拿来丢,就是有价值的。一辆车,只要有人买,就是有价值的。他来到一个停车位,决定把车子停在这里。旁边的车子有新有旧,不过都是豪华名车。他把车子靠着路边石停好,然后下了车。栅栏的另一头有一座小小的修车厂,里面的工人穿着简单的工作服,手上拿着工具走来走去。他装出一副悠闲的模样,绕过栅栏,慢慢晃进厂房里。他看到一个男人,身上穿着细直条纹的西装,这时候,本能告诉他,找这个人就对了。 不到十分钟,他就尽可能少地把处理车子需要的信息交代清楚了。那个人保证会把他的捷豹运到北非,而且会把引擎号码磨掉。 他把那副刻着姓名字母缩写的纯银钥匙交给那个人,换了六千法郎。当然,香波侯爵的爱车实际价值绝对不止这点。六千法郎只有市价的五分之一。接着,他拦了一部出租车,叫司机带他找一家当铺——前提是,当铺的老板够上道,不会乱问问题。司机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毕竟这里是马赛。半个小时后,他手上的名贵金表也不见了,换成一只“精工表”,再加上八百法郎。其实,东西是不是真有价值,就要看它实不实用了。那只精工表可是防震的。 接着,他来到坎内比大道的东南区,走进一家中等规模的百货公司,从架上挑了些衣服,付了账,走进试衣间。当他出来时,已经换上了刚买的衣服,并把原先不太合身的黑西装外套和长裤丢在了里面。 他在同一层楼的展示架上挑了一只软皮手提箱,然后把其他衣服和帆布背包放了进去。他看了一眼那只新手表,已经快五点了,时候差不多了,该去找一间舒服的饭店了。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他必须先休息一下,然后再赴今晚的约会,萨拉赞街,一家叫“海公羊”的餐厅。到了那里,他就可以安排更重要的下一步:苏黎世了。 他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底下街道的路灯灯光透过窗口照进来,洒在平滑雪白的天花板上,闪动着歪歪扭扭的光影。马赛的天黑得很快。随着夜晚降临,那个人突然感到一种自由,夜色仿佛是一条巨大无比的布幕,遮蔽了白天刺眼的光芒。在白昼的光天化日下,太多的事情会迅速显露出来,无所遁形。他对自己又多了一点认识:原来,一到晚上,他就会自在一些,就像一只饿得半死的猫,到了黑漆漆的夜晚才有办法翻到食物。然而,他也发现这很矛盾。待在黑港岛那几个月里,他渴望阳光。每天晚上他都迫不及待,期待黎明赶快来临,赶走漆黑的夜晚。 他觉得自己什么地方怪怪的,他感觉到自己正在改变。 事情确实有些异样。最近发生的事情,证明他的感觉是对的。他确实像猫一样,到了夜里才找得到食物。十二个小时前,他人还在地中海的一艘渔船上,脑海里有个目标,缠在腰上的布袋里有两千法郎。根据饭店大厅所公布的汇率牌告,两千法郎还换不到五百美金。而现在,他已经有了好几套像样的衣服,住进一间相当豪华的饭店,躺在一张舒服的床上,剩下两万三千多法郎,被塞在从香波侯爵那抢来的LV皮夹里。两万三千多法郎……将近六千美金。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怎么有办法做出这样的事情? 算了,别再想了! 萨拉赞街是一条宽阔的红砖巷道,连接着两条大街,却比那两条大街多了好几百年的历史。它如此古色古香,要是在另外一个城市里,也许已经被人当成古迹维护了。然而,这里是马赛,远古的痕迹和老旧的气息交织为一体,共同抗拒新时代的一切事物。整条萨拉赞街还不到两百米长,夹在两排港口建筑物的石墙中间,没有路灯,整个巷道弥漫着港口飘过来的薄雾。在萨拉赞街,时间仿佛冻结了。这是一条荒凉偏僻的小巷道,如果有人想碰个面谈点事情,又不想被别人看到,那么,到这里来就对了。 整条萨拉赞街惟一看得到灯火、听得到声音的地方,就是“海公羊”餐厅。餐厅就坐落在整条巷道大约中间的地方。十九世纪时,那幢建筑曾经是一栋办公大楼,里面有很多小隔间。后来,他们打掉了一半的隔间,改成一间大酒吧,里面还摆了几张餐桌。不过,他们保留了另外一半的小隔间,客人想私下谈点事情时,就可以到小隔间去。其实,坎内比大道上的餐厅里就有这样隐秘的小隔间,而这家港口小餐厅也就只是有样学样,只不过,这里的小隔间当然没有大餐厅的豪华,没有门板,而是用门帘来顶替。 餐厅里座无虚席,挤满了人,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走路摇摇晃晃的渔夫,还有喝得烂醉如泥的士兵。好几个妓女涨红着脸,争先恐后地找房间做生意,多赚个几法郎。那个人从烟气弥漫的桌子中间一路挤过去,眼睛瞄向一整排小隔间,那副模样仿佛一个正在找他的伙伴的水手。突然间,他看到渔船的船长了。与他同桌的还有另一个人,他瘦瘦的,脸色苍白,细小的眼睛东张西望,像只好奇的雪貂。 “坐下,”那个脸色阴沉的船长说,“怎么这么晚才来?我以为你会早点到。” “你不是说九点到十一点吗?现在还有十五分钟才到十一点。” “你耽误了我们的时间,我们喝的威士忌要算在你头上。” “很乐意。怎么样,要不要再多来几杯更高档的?如果这里有的话。” 那个脸色苍白的瘦小男人笑了一下。事情似乎有了眉目。 没错。当然,他手上这本护照是天底下最难搞的东西之一,不过,只要有设备和技术,再加上细心,还是搞得定的。 “多少钱?” “这种技术——再加上设备——可不便宜。两千五百法郎。” “需要多久?” “这是慢工,要非常仔细,得花很多时间。至少要三四天。就算三四天,师傅的压力也很大了,逼急了,他们会鬼叫的。” “如果我明天拿到手,我可以多付你一千法郎。” “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早上十点,”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急忙回答,“师傅要骂就骂我好了。” “那一千法郎是怎么回事?”那个脸色阴沉的船长突然插嘴,“你从黑港岛带了什么出来?钻石吗?” “功夫。”那个人回答。他说的是实话,不过,他自己也清楚这种功夫是哪儿来的。 “我需要一张照片。”那个伪造护照的掮客说。 “我今天到拱廊商场跑了一趟,拍了这玩意儿,”说着,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四四方方的小照片,“既然你那边有一流的昂贵设备,我想,你一定有办法把这张照片修得锐利一点。” “你身上这套行头可是来路货。”船长一边说,一边把照片递给那个掮客。 “剪裁手艺确是一流。”那个人也这么认为。 接着,明天早上碰面的地点说好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这时候,那个人从桌子底下塞了五百法郎给船长。事情谈完了,该走人了。于是,那个人从小隔间走出去,外面的整个酒吧人声嘈杂,烟气弥漫。他从人群中一路向门口挤出去。 这时候,忽然出了事。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完全出乎他意料。他没有时间思考为什么,只能依据自己的本能反应,采取行动。 他漫不经心地往前推挤时,突然撞到了人。只不过,被他撞到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像漫不经心的食客。他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眼睛睁得像铜铃一样,仿佛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一副濒临歇斯底里的模样。 “不会吧!老天!不会吧!怎么可能……”对方在拥挤的人群里转个不停,这时候,那个人一个箭步冲向前,右手抓住对方的肩膀。 “怎么回事?” 对方又开始转圈,手指弓起变成爪形,抓住那个人的手腕,想推开他的手。“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我还活着。你知道什么?” 对方的脸开始扭曲,他怒火冲天,斜眼看着他,嘴巴张得大大的,拼命喘气,那满嘴黄牙看起来简直就像野兽的牙齿。那一刹那,对方突然掏出一把弹簧刀,刀刃啪地弹了出来。尽管四周人声嘈杂,那个清脆的声响还是很突兀,亮晃晃的刀刃仿佛长在对方的拳头上一样。接着,对方突然出手,钢刀刺向他的肚子,他嘴巴里喃喃念着:“你终究还是要死在我手里!” 那个人右手小臂往下一挥,像摆锤一样,隔开刺过来的刀子,然后身体原地回旋了一圈,横腿一扫,脚跟扫中对方的骨盆腔。 “Che sha!”他大吼? ??一声,声音震耳欲聋。 对方身体往后摔,撞到了后面三个喝酒的客人,刀子脱手而飞,掉到地板上。这时候,大家终于注意到那把刀子,于是开始叫喊起来。旁边的人围过来,七手八脚把两个打架的人分开。 “滚出去!” “要打架就滚到别的地方去!” “你们这两个该死的酒鬼!不要闹到警察找上门!” 这时候,四周的人愤怒地叫骂起来,马赛当地的腔调听起来很粗俗。他们的叫骂声掩盖了整个“海公羊”餐厅里嘈杂的人声。四周的人把他团团围住,这时候,他看到那个意图杀他的人开始后退,他手按着下身,跌跌撞撞地挤过人群,拼命往门口挤去。那扇沉重的门被撞开了,那人一溜烟地消失在萨拉赞街的一片漆黑中。 有人想要他的命。他们本来以为他死了,而现在,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他还活着。 4 法国航空公司飞往苏黎世的班机是一架卡拉维尔型客机,经济舱已经客满。本来座位就够狭小的了,偏偏又碰上气流,机身剧烈地震动摇晃着,坐起来就更不舒服了。有个妈妈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哭得声嘶力竭。还有几个小孩子害怕得一直啜泣,忍着不敢哭出声来,爸妈自己也不安心,只能强作笑容安慰他们。其他的乘客多半都静悄悄的,有人默默喝着手上的威士忌,喝得很快,显然和平常不太一样。另外还有少数几个人装模作样地谈笑风生,但他们那种干笑,那种装出来的英雄气概,不但掩饰不了他们的紧张不安,反而更突显出内心的恐惧。对大多数人在可怕的飞行经验中,不同的人感受都不同,这其中都少不了恐惧。在海拔将近一万米的高空,被封闭在一个金属筒子里,连他也是脆弱无助的。只要飞机往下一坠,他就会跟着飞机一起砸下地面。伴随着无可避免的恐惧,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问题。在这样的时刻,人会有什么样的思绪?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想要把这些问题弄清楚。这对他来说很重要。他坐在靠窗的位子,眼睛盯着窗外的机翼,看着那片宽阔的金属板在狂风的吹袭下弯曲颤动。四面八方的气流互相冲撞汇聚,呼啸翻腾,猛烈吹袭着金属筒般的机身,仿佛在逼迫飞机向大自然屈服,仿佛在警告这个微不足道、野心勃勃的人造飞行器,不要妄想与浩瀚辽阔的大自然抗衡了。只要再多一丝丝的压力,超过它的弹性的极限,机翼就会断裂,脱离筒状的机身,被卷进狂风中,绞成碎片。当支撑整架飞机重量的机翼断裂之后,脱落的铆钉万一擦出火花,整架飞机就会爆炸起火,像团火球般直直坠向地面。 他会做什么?他在想什么?除了那克制不了的死亡恐惧、除了脑海中的一片空白,此刻,他还感觉到什么?他必须全神贯注,让自己彻底融入眼前的情境。当初还在黑港岛上时,华斯本医生就一再强调,全神贯注、融入情境的想像很重要。这时候,他脑海中又回想起医生当时的话。 每当你面对那种充满压力的处境时,如果时间允许,你必须集中精神,让自己彻底融入那种情境里,然后放开想像,让自己天马行空地联想,捕捉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任何言语、任何影像。透过那些言语和影像,也许你就能找到线索。 他不断地盯着机窗外面,刻意去探索自己的潜意识,眼睛隔着玻璃,死盯着外面大自然的狂暴景观,想从那种猛烈的气流振荡中寻找启示。他静静地沉思冥想,竭尽全力地把自己的本能反应逼出来,看看那些反应会让自己联想到哪些话、哪些影像。 没多久,那些言语和影像慢慢浮现了。他脑海中再度浮现出一片无边的黑暗,他听到狂风怒吼,持续不断的呼啸声越来越惊人,仿佛要刺穿耳膜,仿佛脑袋快要爆裂了。他的头……狂暴的风猛烈吹袭着他左半边的头和脸,刺痛了他的皮肤,逼得他不得不耸起左边的肩膀,护住自己的脸……左边的肩膀,左手臂。他仿佛看到自己举着左手,手指紧紧抓住一片金属板平整的边缘,右手抓着……一条皮带。他右手紧紧抓住一条皮带,好像在等待什么。信号……他好像是在等待闪光灯的信号,或是等人拍拍他的肩膀,或者两样都有。突然,他看到灯号了。他看到了。接着,他奋力往前一扑,扑向那片空洞的黑暗,身体在高空翻滚,被狂风卷进那片黑漆漆的夜空中。他在……他在跳伞! “你不舒服吗?” 这时候,他疯狂的白日梦突然惊醒了。邻座的乘客有点紧张,伸出手碰碰他的左手臂——原来,他的左手臂不知不觉举得高高的,一动也不动,手指张得很开,也绷得很紧,仿佛在抵抗什么。他右手横在胸前,压在西装外套上,手指紧紧掐住衣领,衣领被他抓得皱成了一团。他额头上全是汗水。刚才看到的影像都是真的。刚才那短暂的一刹那,除了恐惧,他感觉到某些别的东西——某种疯狂的东西。 “不好意思,”说着,他把手臂放下来,然后又随口补了一句,“刚才在做噩梦。” 这时候,外面的气流忽然消失了,这架卡拉维尔型飞机终于恢复了平稳。刚才忙于应付乘客的空中小姐,她们脸上僵硬做作的笑容又恢复了自然。各项服务全面展开。乘客都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你看我我看你的。 那个人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所以,刚才那些栩栩如生的影像,如临现场的声音,显然只是他脑海中的想像。刚才,他看到自己纵身一跃,跳出飞机……在黑漆漆的夜里……跳下去的动作,伴随着灯号、金属的碰撞、还有皮带拉环。他刚才在跳伞。在哪里跳伞?为什么要跳伞? 别再想了!别再折磨自己了! 他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掏出那本改造的护照,然后把它翻开。这个动作,仿佛就是为了要把自己的思绪从疯狂的想像中拉出来。不出他所料,护照上面,华斯本这个姓还保留着,这姓很稀松平常。华斯本医生说过,他的姓不会引人侧目。然而,他的名字乔福瑞却已经被改成乔治,涂改的部分完全看不到痕迹,字和字中间的间隔也处理得干净利落,非常专业。照片的转印也做得很漂亮,顶级水准,已经完全不像那种廉价的大头照了。当初,那张照片是他用电动游乐场里的自助快照机拍的。 当然,护照号码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新号码在海关的电脑系统中是查不出异样的——至少可以保证到移民官首次检查护照之前,在此之后,就是买家的责任了。如果他要买保险,还得再多付一倍的价钱,因为这得和官方机构的电脑系统连线,包括国际刑警组织的系统,移民局的移民人数结算系统。为了获取这些关键资料,他们必须定期打点相关人员,包括海关关员、电脑专家,还有整个欧洲国家边境体系的工作人员。像这样整套的系统操作,不太可能出什么问题的。不过,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收红包的人免不了就要缺鼻子少眼睛、断手断脚了。因为买卖证件就是这么一回事。 乔治·华斯本。这个姓名让他有点不自在。因为医生严格训练过他,教他怎么融入情境,发挥联想。乔治和乔福瑞只差一点点,少掉的那个字,让他联想到那个人有一部分被吞噬了,被一种逃避的强迫冲动吞噬了——对身份的逃避。然而,逃避正是他最不想要的。他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谁。 真的是这样吗? 没关系。答案就在苏黎世市。苏黎世有……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我们即将降落在苏黎世机场。” 他居然知道那家饭店的名字。钟楼大饭店。他告诉出租车司机的时候,连想都没想,饭店的名字就脱口而出。他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吗?刚才飞机上前座椅背的置物袋里塞着一本苏黎世的观光宣传夹页,上面列了一大串饭店的名字。他是在那看到的吗? 不对。他还记得饭店的大厅是什么样子,沉甸甸的深色木头油光发亮,看起来很眼熟……不知道为什么。大厅里有好几扇巨大无比的窗户,隔着厚厚的玻璃,放眼望去,外面就是碧波荡漾的苏黎世湖。他从前一定来过这家饭店,而且,很久以前,他就曾经站在此刻的位置——大理石桌面的柜台前。 柜台后那个接待人员的话可以证明这点。他的话听在耳里,那种震撼有如惊天动地的爆炸。 “先生,真高兴又见到您了。您已经很久不曾再度光临了。” 很久了吗?多久了?真要命,你为什么不称呼我的姓,叫我某某先生呢?我不认识你!我连自己都不认识!帮帮我!拜托你帮帮我! “大概真的很久了吧,”他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不小心扭到手,写字很吃力,你能不能先帮我把登记表填好,然后我再想办法签名?”说着,他紧张地屏住气。万一柜台后那个彬彬有礼的接待员问他叫什么名字,或者他名字的字母要怎么拼的话,该怎么办? “当然没问题,”接待员把那张卡片倒转了一百八十度,开始写起来,“你想去看看我们饭店的医生吗?” “也许吧,等一下再说,现在没空。”接待员还是埋头继续写,之后把卡片拿起来,翻转了一百八十度,等他签名。 J.伯恩。纽约市,纽约州,美国。 他仔细盯着那张卡片,一动也不动,仿佛被那几个字催眠了。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名字了——虽然只知道一半。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是哪国人,住在哪个城市了。 J.伯恩。J这个字母究竟代表什么呢?约翰?詹姆斯?约瑟夫? “怎么了,伯恩先生?哪里不对劲吗?”接待员紧张地问。 “不对劲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他拿笔的时候,没有忘记要装出手痛的样子。接待员会要他写出完整的名字吗?不,他决定按照接待员写出来的名字签名。 J.伯恩。 他尽可能无误自然地签下这个名字,敞开自己的内心,让任何可能的思绪和影像从脑海中自然浮现。然而,什么都没有。他就只是签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而已,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亲爱的先生,您吓了我一跳,”接待员说,“我还以为是不是我写错了什么。这个星期实在太忙了,今天更忙。不过,我有把握应该不会写错的。” 万一他真的错了呢?真的写错了呢?就算错了,这位美国纽约市来的J.伯恩先生也懒得去操那个心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记性……施托塞尔先生。” 他一边回答,一边看着柜台左后方墙壁上值班人员的名牌,眼前这位就是钟楼大饭店的襄理。 “谢谢您的好意,”这位襄理身体凑向前说,“我猜,您要交代的特别服务应该还都照旧吧?” “这次可能会有点变动,”J.伯恩说,“你还记得我的习惯是什么吗?” “如果有人打电话或是到柜台来打听您,我们都答复您不在饭店,并且立刻通知您。不过,只要是纽约公司打来的电话,我们就会立刻为您转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的公司叫‘踏脚石七一公司’。” 又知道一个名字了!有了这个名字,他就能够追踪到海外的电话号码。现在,散落的碎片已经一块一块拼凑起来了。心情也开始愉快了。 “就照这样。你的效率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这是应该的,毕竟这里是苏黎世,”那个彬彬有礼的人耸耸肩说,“伯恩先生,您一直都这么客气。”接着,他朝着提行李的小弟大喊:“过来!快点!” 他跟在小弟后面,走进电梯。现在,他又知道了更多的事情。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了,而且知道为什么钟楼大饭店的襄理这么快就会想起他的名字。此外,他也知道自己是哪一国的人,住在哪个城市,在哪家公司上班——或者,曾经在哪家公司上班了。管他的,这不重要。还有,每次他到苏黎世来,一定会交代饭店的人,如果有任何人要找他,只要不是事先约好、或是他不想见的,一概都说他不在。然而,这就是他弄不懂的地方。如果你想保护自己,就要保护得彻底一点,否则还不如干脆不要算了。这种过滤访客的方式实在太松散、太脆弱、太容易被突破了,真的会有什么效果吗?感觉上这只是二流手法,毫无意义,仿佛小孩子玩捉迷藏。知道我躲在哪里吗?想办法来找我呀。仔细听哦,我会大声一点,给你一点暗示的。 这不是行家的做法。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如果说他对自己有什么了解的话,那就是,他是个真正的行家。不过,是哪一行的行家呢?他没有半点头绪,不过,他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自己绝对是个行家。 他打电话到纽约,线路里,接线生的声音断断续续。但她的结论却很明确,虽然令人心烦,却是斩钉截铁的结论。 “先生,系统的资料里查不到这家公司。我已经查过最最新的电话列表,也查了私人住宅号码,都没有‘踏脚石公司’——而且,列表里甚至没有和‘脚踏石’相近的单词。” “也许那个公司名是简称……” “这位先生,没有任何一家公司用那个名字。我再说一次,如果你知道公司负责人的姓或名,或是知道那家公司属于哪一个行业,也许我还可以查到。”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公司的名字,踏脚石七一,地点在纽约市。” “先生,这个名字很特殊,如果系统资料库里有的话,一定很容易就能查到。很抱歉。” “不管怎么样,很感谢你,真是太麻烦你了。”J.伯恩说完,就挂了电话。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这个名称可能是密码之类的。他住在饭店里,请柜台帮忙过滤电话,想找到他并不容易。如果有人打电话进来找他,说得出那个公司名称,柜台的人才会立刻帮他转接。而且,电话不见得是从纽约打来的。不管在哪里打电话,只要说得出那个密码,就找得到他。所以,纽约这个地点也只是个空壳子,这一点,刚才那个八千公里外的纽约接线生已经证明了。 他走到梳妆台前面,LV皮夹和精工电子表就摆在台上。他把皮夹塞进口袋,戴上手表,然后看着镜子,悄悄地自言自语。 “你叫J.伯恩,美国人,住在纽约市。07-1712-014-260,这串号码很可能就是你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了。” 这一天,风和日丽,阳光普照,班霍夫大道宁静幽雅,两旁绿树成荫,阳光穿透扶疏的枝叶,映照在路边商店的橱窗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沿着大道,两旁有好几栋宏伟的银行建筑,巍然矗立,阳光照在高耸的建筑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阴影。这里是全球金融财富的象征,它拥有坚若磐石的信誉,安全可靠,高不可攀,焕发出一种稳重坚定的气度,却又带着一丝轻佻浮浪的气息。繁复多样的特点混杂交织,汇聚在这条大道上。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曾经走过这条大道。 他慢慢逛到比尔克利广场。站在这里,一望无际的苏黎世湖尽收眼底。无数的小码头遍布湖岸,码头与码头之间隔着许多花园,在夏日的艳阳下,盛开的花朵环绕成无数的圆圈,万紫千红。他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幕幕的画面,仿佛他曾见过眼前的景象。然而,这些景象却并没有勾起任何思绪,也没有唤醒任何记忆。 接着,他又循着原来的路线,折回了班霍夫大道。凭着直觉,他立刻就知道,附近那栋灰白色的石头建筑就是共同社区银行。银行的位置就在马路对面,他刚才才从前面路过。他感觉自己是有意的。此刻,他走向那扇沉甸甸的玻璃大门,伸手去推门中央的板式门把。右边的门板轻而易举地被他推开了,里头的地面是棕色的大理石。他隐隐约约有点印象,自己曾经站在这个地方,但印象并不像别的事情那么深刻。他心中浮出一丝不祥,仿佛自己不应该到共同社区银行来。 不过,此刻他非来不可。 “先生,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一个穿着长礼服的男人用法语问他。他衣服上的红纽扣显示出他的职务级别。那人之所以用法语招呼他,是因为他的穿着打扮品味不凡。在苏黎世,就算是初级的银行人员也懂得察言观色。 “我有一件很机密的个人案子要跟你们谈一谈。”J.伯恩用英语对他说。他有点惊讶,这些话怎么讲得这么顺口。他为什么刻意要说英语呢?有两个理由。第一,他想看看那个银行职员发现自己犯了错之后,脸上有什么表情反应;第二,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不希望有任何语言理解上的失误。 “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职员打量着他身上那件名贵的大衣,略微扬起眉毛,似乎有点惊讶,“麻烦您搭乘左边那座电梯,在二楼。会有接待人员为您服务。” 他所说的接待人员是个中年男子,头发剪得短短的,戴着一副黄褐色的边框眼镜。他面无表情,严厉的眼神中闪着一丝狐疑。“这位先生,听我的同事说,您有很机密的个人案子要跟我们谈,是吗?”他询问伯恩,一字不漏地引述伯恩刚才说的话。 “是的。” “麻烦您签一下名。”那个职员一边说,一边给伯恩拿了一张共同社区银行的信笺。信笺正中央有两条栏线。 伯恩明白他要做什么。根本用不着填写姓名。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华斯本医生的话:那个空格本来应该是要签名的,上面却只有几个手写的数字。不过,既然是手写的,它也就具备了账户持有人签名的功能。这是银行标准的操作程序。 伯恩在栏线上填下那一串数字。他尽量放松自己的手,让自己写得顺手。填好之后,他把信笺还给那位职员。职员打量了一下信笺,站起来,比了个手势,指指那排窄窄的雾面玻璃门。“先生,麻烦您到那边第四个房间稍候一下,很快就会有人来为您服务了。” “第四个房间吗?” “左边过去第四扇门。你进去之后,门会自动上锁。” “有必要吗?” 那个职员瞥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意外。“先生,这正是您亲自提出的要求,”那个职员客气地回答,口气很礼貌,但隐约听得出有点意外,“这是三个零的账号,本行通常都会请账户持有人事先打电话来预约,以便我们特别安排客户从私人入口进来。” “这个我知道,”伯恩撒谎的时候,那种从容不迫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只不过我时间太赶了。” “好的,先生,这个我会转告验证部门。” “验证什么?”听到这句话,伯恩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先生,我们必须验证您的签名,”那个人推了推眼镜,借由这个动作,让人并没有察觉出他悄悄往书桌挪近了一步,伸手摸向桌面操控板上的按键,“先生,麻烦您到房间里稍候一下好吗?”他露出锐利的眼神,口气不像在征求伯恩的同意,而是命令。 “当然好。不过,麻烦你请他们快一点,好吗?”说着,伯恩朝第四个房间走过去,打开门,然后走进去。门在他背后自动关上了,他听见门喀嚓一声自动上了锁。J.伯恩打量着门上的雾面玻璃,那不是普通的玻璃。玻璃内层植入了细细的电线,形成一片线路网。可想而知,要是把玻璃打破,整间银行一定警铃大作。此刻,他仿佛被关进了一间牢房里,等候传唤。 那个房间很小,四面墙壁都装着镶板,装潢也挺有格调,有张小沙发,两边各摆了一张古董茶几,沙发对面并排着两张扶手皮椅。正门对面的墙壁有另外一扇门,造型和正门截然不同,看了令人惊心。那是一扇灰扑扑的铁门。茶几上摆着当天的报纸和当期的杂志,有三种语言版本。伯恩坐下来,拿起一份巴黎版的《国际先驱论坛报》,漫不经心地看着,心不在焉。随时都会有人进来找他,他满脑子都在盘算待会儿要怎么应付。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从前是怎么做的,只能靠直觉反应了。 后来,那扇铁门终于打开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走了进来。那个人长得很像只老鹰,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的神情看起来很像古罗马时代的行政长官,当同阶级的贵族需要动用他的权力时,他就迫不及待地任凭差遣。他摊开手,他的英语字正腔圆,优雅悦耳,虽然还是有点瑞士腔。 “很荣幸见到您,不好意思耽误了您的时间。其实,说起来有点可笑。” “哪里可笑?” “我们那位柯尼希先生好像被您吓到了。三个零的账号客户光临本行时,绝大多数都会预先通知。您应该不难想像,他那个人就是这样一板一眼的,要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他那一整天就会很沮丧。反过来说,我这个人就很喜欢意外惊喜,突发情况反而会让我心情愉快。我叫瓦尔特·阿普费尔,麻烦请跟我进来。” 这位银行主管和伯恩握过手后,朝那扇铁门做了个手势。铁门里是一个V字形的房间,装饰的镶板颜色更深些,摆设也看起来很稳重,很舒服。有一扇窗户特别宽,外面正对着班霍夫大道,窗前放着一张宽宽的书桌。 “那真是不好意思,让他心情不好,”J.伯恩说,“时间实在太紧了。” “我知道,他跟我提过了,”阿普费尔绕到书桌后面,并朝着桌子前面那张真皮扶手椅点点头说,“请坐,请坐。再过一两个手续,我们就可以办正事了。”于是,两个人都坐下来。才刚坐定,银行主管就立刻拿出一个白色的档案夹,弯身向前,手伸过桌面,把档案夹交给他的客户。夹子里是另外一张信笺,不过,这次的信笺不仅只有两条栏线,而是十条,从银行抬头下方一直排列到距离底端两三厘米的地方。“麻烦您签个名。至少签五次,大概就够了。” “我不懂。我不是已经签过了吗?” “您的签名毫无问题,验证部门已经确认过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再签一次?” “仿冒签名是可以训练的,训练到一定的程度,可以蒙混得过去,不过,也只有一次。如果您是仿冒别人签名,连续签好几次,就会出现漏洞。笔迹扫描器就会立刻抓出来。不过我相信,您根本不需要担心,”阿普费尔露出笑容,把一支笔放在桌边,“至于我,我也不担心。老实说,是柯尼希坚持要您再签一次的。” “他的警惕性很高。”说着,伯恩拿起笔开始签名。签到第四次的时候,那位主管就叫他停下。 “这样就够了,再签下去就是浪费时间了,”阿普费尔把手伸出来,意思是要取回伯恩的档案夹,“验证部门告诉我,你的签名根本没有仿冒的嫌疑。有了这份签名,您就可以动用您的账户了。”他的书桌旁有个铁盒子,上面有条细缝般的投入孔。他把那张信笺塞进投入孔,然后压下按钮。盒子上的灯号闪了一下,很快又熄了。“这个盒子会把您的签名直接传送到扫描器,”主管继续说,“当然,这都是例行公事。老实说,这些手续实在有点蠢。假设今天来的人是冒名顶替的,而且知道我们有这样的预防措施,他根本就不会接受第二次签名。” “为什么不签?既然都已经快要混过去了,干吗不赌一下?” “这间办公室只有一个入口,换句话说,也就是只有一个出口。你刚才在前面那间等候室,一定听到门啪地上锁的声音。” “而且我还看到玻璃里的线路网。”伯恩又加了一句。 “那您一定不难想像,冒名顶替的人一旦被逮到,就被困在办公室里。” “万一他有枪呢?” “您没有枪。” “刚才进来的时候可没人搜身。” “您刚才搭电梯的时候,已经被仪器从各个角度扫描过了。要是您身上有枪,电梯就会自动停在一楼和二楼中间。” “你们真谨慎。” “我们只是希望服务尽善尽美。”这时候,电话响了,阿普费尔立刻接起来。“喂?……请进来。”主管瞄了伯恩一眼,“您的保险箱已经送来了。” “你们动作真快。” “其实,几分钟之前,柯尼希先生已经签发了,他只是在等扫描的结果,”阿普费尔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串钥匙,“我想他一定大失所望了。他很确定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铁门开了,那位接待他的柯尼希先生走进来,手上抱着一个铁盒子。他把铁盒子放在书桌上,旁边还有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瓶“巴黎水”和两个杯子。 “在苏黎世住得还愉快吗?”那位主管问,显然他只是想打破此刻尴尬的沉默。 “非常愉快。从我住的房间可以看到整片苏黎世湖,风景漂亮得很,平静,安详。” “太好了。”阿普费尔一边说,一边帮他倒了一杯“巴黎水”。接着,柯尼希先生走出房间,把门关上,这时候,阿普费尔又转过来,继续谈正事。 “先生,这是您的保险箱,”他一边说,一边从那串钥匙里挑出一把,“需要我帮您打开保险箱的锁吗?或者,你想自己开?” “请便。你帮我打开好了。” 阿普费尔抬起头看看他说:“我的意思是帮您开锁,不是把箱子打开。我没有这样的权力,而且,我也不想承担这样的责任。” “为什么?” “因为箱子里可能注明了您的身份,而这超越了我的职务范围。” “可是,万一我需要你帮我处理一些业务呢?比如说,如果我想转账到别人的户头,要怎么处理?” “只要在取款单上签下您的账号数字就可以了。” “可是,要是我想转账到其他银行——瑞士境外的银行,我的账户,要怎么处理?” “那就需要填写姓名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有这个义务,也很荣幸可以为您服务了。” “那你就把保险箱打开吧。” 于是,那位银行主管照着他的话把箱子打开了。伯恩紧张得屏住呼吸,胃里突然一阵闷痛。阿普费尔从箱子里取出一大捆银行结算单。那些结算单用一支特大号的回形针夹着。阿普费尔的眼睛飞快地翻看最上面的几页,浏览着右边的栏位。伯恩注意到他的表情并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不过,还是有些微小的异样。他的下唇略微收缩,使得嘴角皱了起来。他弯腰向前,把那叠结算单递给伯恩。 结算单顶端是共同社区银行的抬头,底下有几行英文的打字。显然英语就是伯恩的母语。 账号:07-1712-014-260 户名:若无账户持有人许可,或法律命令调阅,不得告知他人 账户资料:分开封存 存款余额:11,850,000法郎 伯恩盯着那个数字,慢慢吁了口气。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足以应付一切打击,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过去这五个月来,他受到过不少惊吓,但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震惊。大略估算一下,他的账户里有四百多万美金。 四百万美金! 这些钱是哪儿来的?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他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但他努力克制住了,飞快地翻了翻手上那叠结算单,看看里面的账目。有好多笔账,总数惊人,每一笔至少都有三十万法郎,而且每隔五到八个星期就有一笔钱入账,从二十三个月前就开始了。他翻到最后一页,也就是第一笔账。那笔钱是从一家新加坡的银行汇进来的,金额也最庞大。两百七十万马来币,相当于五百一十七万五千瑞士法郎。 那叠结算单最底下好像附着什么东西,摸起形状来像是一个信封,尺寸没有结算单那么大。他把结算单掀开,露出底下的信封。信封的边缘是黑色的,正面打了几个字。 内容:账户持有人资料 调阅规定:调阅资格——特定主管 踏脚石七一公司 保管人将会出示 持有人的书面说明 验证部门负责管制 “我想看看里面的东西。”伯恩说。 “这本来就是您的东西,”阿普费尔回答说,“我敢担保,里面的东西原封未动。” 伯恩拿起那个信封,翻转过来。信封口边缘盖着共同社区银行的封印,封印上凸起的字母完整无缺。 他把信封拆开,取出里面的卡片,上面写着: 账户持有人:杰森·查尔斯·伯恩 住址:未登记 国籍:美国 杰森·查尔斯·伯恩。 杰森。 原来,那个字母J就是代表杰森!他的名字就叫杰森·伯恩。他想不起来伯恩这个姓跟他有什么关联,同样的,J.伯恩也无法让他想起过去。不过,当杰森和伯恩凑在一起的时候,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姓名和他脑海中的记忆产生了某种联系。他可以接受这个姓名,而且,它已经是他的姓名了。现在,他已经是美国人杰森·查尔斯·伯恩了。然而,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胸口怦怦跳,耳朵里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嗡嗡声,胃也越来越痛。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感觉,好像自己再度冲向那一片无边的黑暗,掉进那一片黝黑的狂涛巨浪中? “您哪里不舒服吗?”瓦尔特·阿普费尔问。 伯恩先生,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我很好。我姓伯恩,杰森·伯恩。” 他是在大喊吗?还是在自言自语?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很荣幸认识您,伯恩先生。您的身份我还是会保密的。我以共同社区银行高级主管的身份向您保证。” “谢谢你。现在我必须转一大笔钱出去,我需要你帮忙。” “那当然,这是我的荣幸。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很乐于为您提供任何协助和建议。” 伯恩伸手去拿那杯矿泉水。 伯恩从阿普费尔的办公室走出来,铁门砰一声关上了。再过片刻,他就要走出那间牢房般高品味的等候室,走到前面的接待厅,走进电梯。再过几分钟,他就会走出银行,走到外面的班霍夫大道。现在,他已经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了,而且还有一大笔钱,虽然内心还是荡漾着一丝恐惧和困惑。 他成功了。乔福瑞·华斯本医生救了他的命,但他所获得的报酬,远远超过他救的这条命的价值。他电汇了一笔? ??到一家马赛的银行,把三百万瑞士法郎存进一个密码账户。银行会派人到黑港岛去,找到岛上惟一的医生,而且,那个账户不是华斯本医生的名字,银行的人也不知道医生叫什么名字。华斯本只要到马赛的那家银行去,说出那个密码,那笔钱就是他的了。 伯恩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想像着当银行把账户里的钱交给华斯本的时候,他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就算他只汇了一万或一万五千英镑,这位性情古怪、嗜酒如命的医生恐怕就已经喜出望外了。这下子,他拿到的可是一百万英镑。他拿到这笔钱之后,会振作起来重新做人吗?或者,他会变本加厉沉沦酒瓶,加速自我毁灭吗?伯恩也不知道。这是医生自己的问题、自己的选择了。 第二笔钱转到了巴黎马德莱娜街的一家银行,户名是杰森·查尔斯·伯恩,总额是四百万法郎。共同社区银行每个星期都会派人送汇款文件去巴黎,一星期两趟。一式三份的签名卡会连同文件一起送去。等文件送到之后,那笔转账就算完成了。柯尼希先生向他的上司和伯恩保证,这些文件三天内就会送到巴黎。 相形之下,第三笔钱的金额就小多了。阿普费尔请人到他的办公室送了十万法郎的大钞,另外还附带一张提款单。伯恩在提款单上签下他账号的数字签名。 最后,共同社区银行账户里的余额只剩下三千两百一十五瑞士法郎,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 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钱?这些钱是哪儿来的? 全部办妥这些转账的事情,只花了一小时二十分钟,整个过程十分顺畅,中间只受了一点小小的干扰。有人送来一份通知。送通知来的就是柯尼希先生,这倒很符合他的作风。他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却又掩饰不住一丝得意。他先给阿普费尔打了个电话,然后走进阿普费尔的办公室,手上拿了一个小小的黑色边缘的信封,把它交给他的上司阿普费尔。 “一张卡片。”他用法语说。 阿普费尔打开信封,抽出那张卡片,仔细看了一下卡片的内容,然后又还给柯尼希。“我会按照程序做。”他说。 接着,柯尼希就走出办公室。 “和我有关系吗?”伯恩问他。 “这笔放款的金额太庞大了,如此而已。这次是本行内部的操作程序。”阿普费尔笑着安慰他。 这时候,门锁喀嚓一声打开了。伯恩推开那扇雾面玻璃门,走到柯尼希先生管辖范围的接待厅。这时候,另外两个男人也来到接待厅,坐在另一头的椅子上。由于他们并没有被请到独立的等候室,伯恩猜测,这两个都不是三个零的账户持有人。他有点好奇,这两个人签名的时候,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呢,还是一串数字?当他走到电梯前,按下按钮之后,就不再去想那些事了。 这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四周有异常举动。柯尼希迅速转头,并朝那两个人点了一下。电梯的门一开,那两个人就立刻站起来。伯恩连忙转身,看到右边那个人把手伸进了外套的口袋,掏出一支小型的无线电对讲机,说了一两句——说得很快、很简短。 左边那个人右手抱着一件风衣,看不见他的手。后来,当他把手抽出来时,手上拿着一把点三八口径的自动手枪,枪口套着一个长长的圆筒,上面有孔。那是灭音器。 伯恩退进空荡荡的电梯,那两个人立刻冲了上来。 一场疯狂的混战展开了。 5 电梯门慢慢关了起来。手拿对讲机的那个人已经冲进去了,而拿枪的那个人的肩膀夹在两扇门中间,举枪对准杰森的头。 杰森整个身体立刻往右缩,接着,他突然飞起左脚,整个人原地转了一圈,脚跟回旋横扫,冷不防踢中了拿枪那个人的手。那一刹那,枪口被他踢得上扬,而那个人也被震得往后一缩,退出电梯。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他听到两声闷闷的枪响,手枪走火,子弹打进了天花木板里。杰森整个人转了一圈后立刻站定,肩膀猛力撞上另外那个人的肚子,右手挥向他的胸口,左手抓向他手上的对讲机。那个人被杰森一撞,整个人重重撞上了墙壁,对讲机脱手而去,飞向电梯的另一边。对讲机掉到地上那一刹那,忽然传出人的讲话声: “亨利!你还好吗?你可以让电梯停下来吗?” 这时候,杰森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法国人的影像。二十四小时前,在海公羊餐厅里,那个人差点就杀死杰森。当时,他已经濒临歇斯底里的边缘,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惊慌失措地落荒而逃,消失在黑漆漆的萨拉赞街。显然,那个人完全没有浪费时间,立刻就通知了苏黎世:一个他们认定已经死掉的人居然还活着,活得好好的。立刻杀掉他! 杰森一把抓住眼前这个法国人,用左手臂勒住他的脖子,右手猛扯他的左耳。“你们总共来了几个人?”他用法语逼问他,“楼下还有多少人?他们在哪里?” “你这个畜生!自己去找。” 这时候,电梯已经降到一半,快到一楼大厅了。 杰森把那个人的头往下按,抓着他的头猛撞墙壁,几乎快把他的耳朵扯断了。那个法国人大声惨叫起来,整个人瘫倒在地。杰森用膝盖猛撞那个人的胸口,忽然发现他身上还藏着一个枪套。他立刻掀开那人的外套,手伸进去,掏出一把短管的左轮枪。那一刹那,他猛然意识到,有人把电梯里的扫描系统关闭了。柯尼希。他会记住的,和柯尼希有关的事,他是不会健忘的。他把枪管塞进那个法国人的嘴里。 “快说,要不然我就在你的后脑勺上打穿一个洞!”那个人大声呼噜了半天,讲不出话来。这时候,杰森把枪管从他嘴里抽出来,抵住他的脸颊。 “还有两个。一个在电梯门口,另一个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在车子旁边等。” “什么车?” “标致。” “什么颜色?”这时候,电梯开始慢下来,快停了。 “棕色。” “大厅里那个家伙,他穿什么衣服?” “我不知道……” 杰森用枪猛敲他的太阳穴。“不知道,你就死定了!” “他穿黑色外套!” 这时候,电梯停了,杰森把那个人从地上拖起来,架着他站好。电梯门开了,门口左边有个人立刻冲上前来。他穿着黑色大衣,脸上戴着一副怪异的金丝框眼镜。那一刹那,那个人镜片后面的眼睛陡然一亮,立刻察觉到苗头不对,他看到被杰森架住的这个人血流如注,鲜血沿着脸颊滴下来。他举起那只藏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手上握着一把显然装了灭音器的自动手枪,瞄准杰森。 杰森架住那个法国人,挡在自己前面,推着他往前走。这时候,忽然连续响起三声砰砰砰的闷响,杰森前面那个法国人忽然惨叫一声,喉咙挤出最后一阵嘎嘎声,抬起手臂仿佛想抵挡什么,然后整个背一弓,摔倒在大理石地板上。这时候,有个女人站在那个戴金丝框眼镜的男人旁边,看到这一幕,她突然尖叫起来。另外有几个男人开始漫无目的地大声呼救,嚷着要叫警察。 杰森手上有一把左轮枪,是从刚死掉的那个法国人身上搜出来的。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开枪,因为枪口没有装灭音器,枪声太大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把枪塞进外套胸前的口袋,横跨了几步,绕过那个尖叫的女人。女人旁边站着一个穿着制服、一脸茫然的电梯服务员。杰森一把抓住服务员的肩膀,把他推向那个穿黑色大衣的杀手。 杰森跑向入口玻璃门的时候,大厅里陷入惊慌的人越来越多,乱作一团。一个半小时前他刚进门的时候,那个衣服上有红色纽扣的接待员误以为他是法国人,还和他说法语。此刻,那个人正朝着墙上的内线电话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旁边站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卫,拔出手枪,挡在门口,小心翼翼地盯着眼前混乱的人群。这时候,警卫突然看见杰森了,眼睛死盯着他。这样一来,此刻想趁乱冲出去恐怕困难了。杰森撇开视线,不去看警卫,朝着那个正在讲内线电话的接待员大叫起来。 “那个戴金丝框眼镜的男人!”他放声大喊,“就是他!我看见了!” “你说什么?你是谁?” “我是瓦尔特·阿普费尔的朋友!你听我说,就是那个戴金丝框眼镜的男人!穿黑色大衣那个!就在那里!” 千古以来的官僚心态永远不变。一提到高级主管的名字,他就乖乖听话了。 “原来您是阿普费尔先生的朋友!”这时候,接待员立刻转身对那个警卫大喊:“听到没有!戴眼镜那个家伙!戴金丝框眼镜的那个!” “听到了,长官!”警卫立刻向前跑去。 杰森从接待员面前慢慢走过,走向玻璃门,然后推开右边的门板,回头瞄了一眼。那一刹那,他明白自己又得赶快跑了,但却不知道外面那个等在标致轿车旁的男人,会不会认出他,一枪射穿他的脑袋。 警卫从一个穿着黑大衣的男人旁边跑过去。那个人走得很慢,比他四周惊慌失措的人慢得多,而且,他的眼镜已经摘掉了。接着,他加快脚步走向门口,走向杰森。 外面的人行道上越来越混乱。混乱的人群正是杰森最好的掩护。银行里面发生的事已经传到街道上了,凄厉的警笛由远而近,越来越刺耳。警车已经开到了班霍夫大道。他混在人群中,向右边走了几米,然后突然向前跑去。一堆好奇的市民躲在附近的店门口看热闹,他飞快地挤进人群中,眼睛留意着停在路边的车子。突然,他看到一辆标致,看到一个人站在车子旁边,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感觉不太对劲。顷刻之间,那个穿黑大衣的男人跑到车子旁边,跟那个负责开车的人会合。此刻,他又把金丝框眼镜戴回去了,这样他才看得清楚东西。两个人迅速交头接耳商量了一下,他们一边商量,眼睛一边扫视着整条班霍夫大道。 杰森知道那两个人一定很困惑。刚才他不慌不忙地从玻璃门里走出来,走出共同社区银行,混进人群里。他本来已经准备要跑了,但他怕被拦下来,按捺住没有跑。后来,他到门口,看看四周的动静,觉得差不多没问题了,这才开始跑。很少人具备这种警觉性,因此,那个开标致车的家伙根本没有留意到他,没有认出这个锁定格杀勿论的目标。他在马赛就被认出来了,并且被人下达格杀令。 第一辆警车抵达现场时,那个戴金丝框眼镜的人正在脱大衣,他把大衣从车窗丢进那辆标致轿车里。他朝那个开车的人点点头,那个人立刻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接着,杀手把那副精致的眼镜摘下来,做了件杰森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他快步走向银行的玻璃门,和那些警察会合,然后匆匆忙忙地冲进去。 杰森看着那辆标致的车头从路边转出来,猛踩油门,沿着班霍夫大道呼啸而去。店门口聚集的人群渐渐散了,有好几个慢慢朝着银行的玻璃门走去,从别人身后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银行里探头探脑。有一个警察从里面走出来,挥挥手把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赶开,要他们从门口清出一条到路边的通道。正当他在那边大声吆喝时,一辆救护车在西北角的路口拐了个弯,摇摇晃晃地疾驶过来,一路狂按喇叭,夹杂着车顶尖锐刺耳的警笛声,警告路上的人车赶快让行。刚才那部标致开走之后,路边留下了一个空位,于是救护车司机就把车头插了进去,把那辆庞大笨重的救护车停下。 杰森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他必须赶快回钟楼大饭店,收拾好行李,马上离开苏黎世,离开瑞士,赶到巴黎去。 为什么要去巴黎?为什么他执意要把那些钱转到巴黎的账户上呢?先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巴黎这个地方,直到刚才在瓦尔特·阿普费尔的办公室,看到那笔天文数字的庞大金额后,整个人都愣住了,突然间,巴黎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那笔钱,金额大到远远超乎他的想像,大到他无法思考,只能依赖本能反应。本能,那一刹那,他脑海中浮现的城市就是巴黎。为什么呢? 已经没有时间去想这个了……他看到救护车的急救员抬着一付担架从银行门口走出来。担架上躺着一个人,脸上盖着毯子,显然已经死了。他当然明白这代表什么:要不是自己拥有一身本事,拥有那些他不知道自己从哪学来的技能,今天躺在担架上的那具尸体就是他了。 这时候,他看到街角停着一辆空出租车,于是朝那跑去。他必须赶快离开苏黎世。显然,马赛那边已经下达了指令:一个应该已经死掉的人,现在还活着。杰森·伯恩还活着。杀掉他!杀掉杰森·伯恩! 老天,为什么? 他本以为能在钟楼大饭店的柜台上看到那位襄理,可惜他人不在。他想了一下,也许给他留个简单的字条就可以了。他姓什么来着?施托塞尔?对了,他姓施托塞尔没错。他犯不着向他解释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只需要塞个五百法郎给他,就足以打发先前那几个小时的住宿费了——而且,还足以拜托这位施托塞尔先生帮点小忙。 他回到房间,把一些刮胡用品塞进了行李箱,然后拿起那把他从法国人身上搜出来的手枪,大概检查了一下,然后把枪塞进大衣口袋。他坐在书桌前,给饭店襄理写了张字条,也就是那位施托塞尔先生。他很快想到一件事,于是立刻写在了那张字条上——那件事本能地闪过他的脑海,根本不需要他思索。 ……我离开之后,很可能会有人来给我送信。我很快就会和你联络,问你这件事。我想请你帮我留意一下,如果信来了,就帮我收下。我想,这应该还不至于太麻烦你。 如果那家神秘的踏脚石七一公司有人跟他联络,他很想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这里是苏黎世,没有办不到的事。 他把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夹在信笺里,黏起信封。然后,他提起行李,走出房间,沿着走廊来到电梯门口。总共有四座电梯。他按下按钮,忽然想到刚才在共同社区银行发生的事,立刻转头看看身后。电梯间没有别人。他听到叮当一声,第三座电梯门上的红灯亮了起来。现在他可以下楼了,很好。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机场去,他必须赶快离开苏黎世,离开瑞士。有人已经对他下达了格杀令。 电梯门开了,里面有三个人,两男一女。那个一头赭色头发的女人站在中间,两个男人分别站在她的左右两边。他们本来聊着天,一看到杰森,便突然安静下来,朝杰森点头示意。接着,他们注意到杰森手上提着的行李,就站到一边,给杰森挪出空间。电梯门一关上,他们又开始聊了起来。那三个人看起来大概三十来岁,语速很快,讲的是法语,听起来轻柔悦耳。那个女人的眼睛转来转去,一下看看这个男人,笑一笑,一下又看看另一个,也笑一笑,眼神似乎有点哀伤。最后,他们也许做了个无关紧要的决定,虽然他们像在说笑,其实态度还算正经,并提出了一些质疑。 “明天会议达成决议后,你是不是就要回家了?”左边那个男人问。 “我也不确定。我还在等渥太华那边给我指示,”那个女人回答说,“我在里昂有几个朋友,想找个时间跟他们见个面,一定会很愉快的。” “别想了,”右边那个男人说,“在一天之内找出十个人,给整个研讨会做总结,你以为决策委员会有这种本事吗?我跟你打赌,我们至少还要在这里耗上一整个星期。” “布鲁塞尔那边不会同意的,”左边那个男人笑着说,“饭店太贵了。” “那就换另外一家呀,有什么大不了的?”右边的男人一边说,一边斜眼看着那个女人,“我们都在看你明天怎么表演,让研讨会继续耗下去,然后换家饭店,不是吗?” “我看你是发神经了,”那个女人说,“你们两个都发神经了。这就是我的结论。” “不过你没有,玛莉,”左边那个男人突然插嘴说,“我的意思是,你可没有发神经。你昨天的报告太精彩了。” “哪有什么精彩?”她说,“也不过就是例行公事,无聊得很。” “没有没有!一点也不无聊,”右边的男人不这么认为,“你的报告太棒了。想想就知道很棒,因为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虽然这方面我不行,别的方面还是很行的。” “神经病……” 这时候,电梯开始减速了,左边那个男人又开口说:“我们可以坐在大厅最后一排。反正我们已经迟到了,而且伯特奈尼已经开始演讲了。我猜,他那十六世纪罗马教廷波吉亚家族的强制循环波动论,恐怕没几个人听得下去。” “其实还可以扯到更早以前,”那个红发女郎笑着说,“别忘了恺撒征税的事,”说着,她顿了一下,然后又补了一句,“要不是因为罗马人和迦太基人爆发了布匿战争。” “就这样吧,我们坐最后一排。”右边的男人一边说,一边弓起手臂,好让那个女郎勾住他的臂弯。“我们可以躲在后面睡觉。他演讲的时候会放幻灯片,灯关掉后黑漆漆的谁也看不见我们。” “等一下,你们两个先进去,过几分钟我再去找你们,我得先去发几封电报。那个总机小姐不太靠得住,我想她会拼错字。” 这时候,电梯门开了,那三个人从电梯里走了出去。两个男人一起斜穿过大厅,而那个女人则朝着前面的柜台走去。杰森在她后面隔着几步,漫不经心地看着几米外那面布告牌。上面写着: 欢迎第六届世界经济研讨会与会来宾 本日议程 下午1:00詹姆斯·弗雷泽,英国国会议员。第十二厅 晚间6:00尤金尼欧·伯特奈尼博士,意大利米兰大学。第七厅 晚间9:00主席饯行晚宴。宴会厅 “五〇七号房。总机小姐说有我一封电报。” 是英语。那位红发女郎现在和他一起站在柜台前,就在他旁边。她说的是英语。不过,她之前说“我还在等渥太华那边给我指示”,所以她是加拿大人。 柜台接待员走到分格柜边看了一下,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封电报,“您是圣雅各博士吗?”他一边问,一边伸手把信封递给她。 “是的,谢谢你。” 那个女人转身走去,边走边拆开那封电报。这时候,接待员走到杰森面前,问他:“先生,需要我为您服务吗?” “我想请你帮我把这张字条交给施托塞尔先生。”说着,他把一个钟楼大饭店的信封放在柜台上。 “施托塞尔先生明天早上六点才会回来。他通常下午四点下班。如果您有什么需要,我可以为您服务。” “不用了,谢谢你。麻烦你务必将这封信转交给他,”说着,杰森忽然想到,这里是苏黎世,于是又补了一句,“不是什么急事,不过,我必须等他给我回复。明天早上我再来问他吧。” “没问题,先生。” 于是,杰森提起行李,穿过大厅朝饭店大门走去。大门是一整排宽阔的玻璃门,门口有一条环状车道,正前方就是苏黎世湖了。车道上方的天篷装着泛光灯,几辆出租车停在底下候客。太阳已经下山了,夜色笼罩了整个苏黎世。不过,就算过了半夜十二点,机场还有班机飞往欧洲各地…… 突然间,他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全身一阵瘫软。隔着玻璃门,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一辆棕色的标致轿车就停在车道上,停在第一辆出租车前。车门猛一打开,有个男人从车子里钻出来——正是那个穿大衣、戴细金丝框眼镜的杀手。接着,另一边的车门也开了,一个人站了出来。不过他不是班霍夫大道上开车的那个人,那个没有认出他就是格杀目标的人。而是另一个同样穿着大衣的杀手,大衣口袋里就藏着威力强大的武器。他就是杰森在共同社区银行二楼接待厅里看到的那个人。当时,他从藏在大衣里的枪套中抽出一把点三八口径的手枪,枪口装着一具灭音器。当时他来不及跟杰森冲进电梯,就把手伸进门缝里,用那把枪瞄准杰森的脑袋,后来枪被杰森踢开了,才没有打中。 怎么会?他们怎么可能找得到他?……这时候,他忽然想通了,胃里一阵恶心。当时,他完全没有任何防备,太漫不经心了! 当时,在瓦尔特·阿普费尔的办公室里,柯尼希送东西进来。他们等他出去的时候,阿普费尔问杰森:在苏黎世住得还愉快吗? 非常愉快。从我住的房间,看得到整片苏黎世湖,风景漂亮得很,平静,安详。 是柯尼希!柯尼希听到他说,他住的房间可以眺望整个苏黎世湖。从房间里就可以眺望苏黎世湖,这样的饭店有几家呢?而且,这家饭店必须是像他这种拥有三个零账户的客人会经常光顾的。两家?三家?……他模糊的记忆中突然浮现出几个名字:钟楼大饭店,波尔大饭店,艾登大饭店。还有别的吗?他想不起来了。要缩小范围,锁定某一家饭店,实在太容易了!他怎么会这样轻易泄露自己的行踪呢?他怎么会这么蠢? 时间太紧迫了,来不及了。他可以隔着那一排玻璃门看到外面,同样,那些杀手也看得到里面。从车子里出来的第二个杀手已经看到他了,两个人隔着标致轿车的引擎盖交头接耳了一番。第一个杀手推了推脸上的金丝框眼镜,手伸进偌大的口袋,抓住那把藏在里面的手枪。两个人一起朝着大门跑过来,跑到门口时,又分散开来,分别守住那一长排透明玻璃门的左右两端。他们左右包抄,阵式都部署好了,他已经出不了那个大门了。 他们是不是认为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人来人往的饭店,在众目睽睽下就这样把他杀掉? 他们一定会!饭店里人很多,而且人声嘈杂,正好可以趁乱下手。在光天化日下,在拥挤的人群里,拿着装上灭音器的手枪,在近距离开个三四枪,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杀一个人。这是一种很有效的杀人手法,而且可以在接下来的混乱中轻易脱身。 绝不能让他们靠近他!他立刻往后退,无数纷乱的思绪闪过他的脑海,其中最强烈的,就是愤怒。他们怎么敢这样肆无忌惮?他们为什么会认定他不会寻求保护,不会大声叫喊,叫警察?后来,他想通了,这个问题很浅显,道理也很简单。他可以猜得出来,那些杀手为什么那么笃定。因为,他不能寻求那种保护——也就是说,他不能寻求警方的保护。因为杰森·伯恩必须躲避任何官方机构……为什么?难道政府也在搜捕他吗? 老天,为什么? 这时,两个杀手分别伸出一只手,推开左右两边的门,另外一只手握着枪,藏在口袋里。杰森立刻掉头跑开。他有几个选择,包括电梯、出入口、走廊——他可以跑到屋顶,也可以跑到地下室,有十几种方法可以逃出饭店。 然而,真的能吗?此刻,那两个杀手正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穿梭,难道他们早就已经部署好了,而他却只能揣测逃亡的可能性?钟楼大饭店是不是只有两三个出口?如果是的话,他们只要派少数几个人把所有出口堵死就行了。这样一来,出口很容易变成陷阱,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守株待兔,拦截一个落单逃亡的男人了。 落单的男人。独身男人是个明显的目标。假如他不是一个人呢?假如有人跟他在一起呢?两个人就不是明显目标了。旁边多一个人,就等于多了一种伪装掩护。意志坚定的杀手会尽量避免伤及无辜,那倒不是他们有多慈悲,而是因为他们很务实;要是杀错了人,引起骚动,真正的目标反而会借机逃脱。 他感到口袋里那把沉甸甸的枪,只不过,就算知道自己手上有枪,也无法让他安心下来。就像先前在银行时一样,开枪,或者,就算是只把枪拿出来,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有枪。他开始往后退,退到大厅中央,接着,又慢慢走到右边人多的地方。此刻是入夜时分,一场国际学术研讨会的中场休息时间,无数尝试性的计划方案正在逐渐成形,达官显贵和交际名媛各自聚成一群,互相瞅来瞅去,有赞许的眼光,也有责难的神情。不同圈子的小团体各据一方,挤满了整个大厅。 墙边有座大理石柜台,里面一个工作人员正在检查手上的一堆黄纸。他拿着一支铅笔,那模样仿佛拿着一把油漆刷。电报。有两个人站在柜台前,一个是肥得过头的老男人,另一个是穿着暗红色洋装的女人。她身上色彩鲜艳的丝质衣服搭配着红褐色的头发,看起来很协调……应该说,是赭色的头发。是刚才那个女人。刚才听到她在电梯里说笑,什么恺撒征税,什么布匿战争。刚才在饭店的柜台前,她就站在他旁边,问柜台接待员有没有她的电报。当然,她事先就已经知道有人给她发电报了。 杰森转头看看后面,那两个杀手正巧妙地运用人群作掩护,逐渐向他靠近。他们很客气地说对不起,请别人让路,但行动却毫不迟疑,一个从左边,一个从右边,仿佛钳子一般渐渐把他夹住。只要他们盯死他,不让他离开视线,他就会被逼得盲目乱窜,摸不清方向,这样一来,他一不小心可能就会钻进死角,再也逃不掉了。接着,装着灭音器的手枪就会发出闷响,而枪又藏在口袋里,没有人会看见枪口的火光…… 不要让他离开视线? 这时候,他忽然想到电梯里的那个男人说过:就这样吧,我们坐最后一排……我们可以躲在后面睡觉。他演讲时会放幻灯片,灯关掉后黑漆漆的谁也看不到我们。 这时,杰森又转身看那个红发女郎。她已经发好电报,正向工作人员道谢,并取下脸上那副有色镜片的牛角框眼镜,放进皮包里。此刻,她距离杰森还不到三米。 伯特奈尼已经开始演讲了。我猜,恐怕没几个人听得下去。 现在来不及思考了,只能依赖本能做决定。杰森把行李换到左手,快步走到柜台前,走到那个女人旁边,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肘,尽可能不吓到她。 “您是……博士吗?”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楚。” “你应该是……博士,不好意思,我忘了您怎么称呼……”说着,他放开她的手肘,装出一脸茫然的样子。 “我叫圣雅各,”她接下他的话。她说出“圣”这个字的时候,用的是法语发音,“你不就是电梯里的那个人吗?” “不好意思,我没有认出你就是圣雅各博士,”他说,“听别人说,你知道伯特奈尼演讲的地点在哪里。” “那不就写在布告牌上吗?第七厅。”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第七厅在哪里。能否麻烦你告诉我怎么走?我已经迟到了,而且,我必须给他的演讲做一点笔记。” “做笔记?伯特奈尼?为什么,难不成你是帮哪个极端国家的报社写稿的?” “没有没有,我是中间派,”杰森说,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用中间派这样的字眼,“我为很多家报社写稿。他们都不觉得他的理论有什么价值。” “也许吧,不过,大众还是有知道的权利。他的东西虽然很粗糙,但还是有些道理的。” “我就是听不懂,所以我得赶快弄清楚。也许你能帮我讲解一下。” “很抱歉,恐怕不行。我可以带你到第七厅去,不过,我要打个电话。”说着,她扣上皮包。 “求求你了,快一点!” “你说什么?”她不太高兴地瞪着他。 “对不起,我实在太赶了。”说着,他朝右边瞄了一眼,那两个杀手离他只剩下七八米了。 “你实在很无礼。”圣雅各博士冷冷地说。 “拜托拜托。”他想推她往前走,躲开那两个逐渐逼近的威胁,但他还是按捺住那股冲动。 “往这边走。”说着,她开始朝着左后方的那面墙走去。那面墙中间开了一条很宽的走廊。走着走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厅后面这个区域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后来,他们终于来到那条走廊上,地上铺着深红色的天鹅绒地毯。走廊沿边的墙壁有几扇门互相对望,门上有灯号,显示着第一会议厅、第二会议厅等等。走廊的尽头则有一道双扇门,右边的门板上贴着烫金大字,显示这里就是第七厅。 “就这里了,”玛莉·圣雅各说,“进去的时候要留神,里面可能很暗,伯特奈尼演讲的时候会放幻灯片。” “就像电影院一样。”杰森附和了一句,回头看看走廊入口的人群。这时,他忽然看见戴金丝框眼镜的杀手了。走廊入口那边的大厅,有三个人正在高谈阔论,那个杀手说了声抱歉借过,然后从那三个人旁边挤了过去。现在,他已经沿着走廊走过来了,另外一个杀手紧紧跟在他后面。 “……很不一样。他坐在讲台下,高谈阔论。”圣雅各博士跟他说了几句话,前面他没有听清。现在话说完了,她准备要走了。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了什么?什么舞台?” “噢,那是一座架高的平台,通常是展览时才用。” “必须把他们引进去。”他说。 “你说什么?” “我是说展览。里面有出口吗?有没有另外一扇门?” “我不知道。而且,我真的该去打电话了。你就慢慢欣赏我们这位教授的演讲吧。”说着,她就转身走开了。 这时候,他突然把行李丢在地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张大眼睛瞪着他说,“请你,把手放开。” “我实在不想这样吓你,可是我已经别无选择了,”他小声说了几句,回头看着后面。那两个杀手开始放慢脚步,显然已经锁定目标,要准备收网了,“你得跟我一起进去。” “少荒唐了!” 这时候,他把她的手臂掐得更紧,把她拉到身前,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手枪,藏在她的身体后面,以免被那两个杀手看到。他们已经逼近到十米左右的距离了。 “我本来不想用这玩意儿,也不想伤害你,不过,逼不得已的时候,我? ?只好这样做了。” “老天……” “不要说话。只要乖乖听我的,我保证你没事。我一定要想办法跑出这家饭店,需要靠你帮忙。只要我跑出去了,我就放你走。不过,现在你得先跟着我。来吧,我们进去。” “你不可以……” “我当然可以。”他用枪抵住她的肚子,枪口紧紧压住她那件暗红色的丝质上衣。她吓得不敢吭声,乖乖任他摆布。“走吧。” 他跨到她左边,依旧抓着她的手臂,左手拿着手枪横在胸前,对准她的胸口。她死盯着那把枪,嘴巴张开,忽快忽慢地喘着气。杰森打开门,把她推进去,让她走在前面。这时候,他听到走廊那边有人用德语喊了一声。 “快点!” 他们忽然陷入一片漆黑,但很快又亮了起来。有一道光束从观众席上射过去,穿越整个房间,照亮了观众的脑袋。远远的舞台上有面幕布,光束在幕布上投射出一张图表,图表里画了几条格线,底下标着数字,中间有一条锯齿状的粗黑线,从画面左边延伸到右边。现场的扩音器里有个人声,腔调很重。 “各位可以发现,在一九七〇和七一年之间,这些在业内居于领导地位的厂商自动减产——我再重复一次,自动减产。先前,政府有一批人主张干预市场,他们执行了所谓的家长式市场调节——请换到第十二号幻灯片——结果导致了严重的经济衰退。和当时的衰退比起来,自动减产所导致的经济衰退反而并不那么严重。请换下一张幻灯片。” 这时候,整个会场突然暗下来。幻灯机出了点问题,前一张幻灯片退掉了,换上下一张幻灯片,光束却投射不出去。 “请换到第十二号幻灯片!” 最后一排坐椅后面就是墙壁,墙壁和坐椅中间的通道站了些人。杰森推着那个女人往前,走到那些人的前面。他打量着演讲厅,估算里面有多大的空间,并搜寻着有没有红色灯号。红色灯号就意味着出口,意味着他可以逃离那个杀手的魔掌。突然,他看见了!远处有一点微弱的红色灯光,就在舞台上,幕布的后面。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出口了。仅剩的另一个出口,就是第七演讲厅的正门。他一定要想办法走到红灯那边,他一定要想办法带着这个女人走到那个出口。他得想办法走到舞台上。 “玛莉!我们在这里!”突然,有人很小声地叫她。声音是从左边最后一排的座位那传来的。 “不对,玛莉!我在你前面。”又有另外一个人小声地叫她,声音是从前面传来的。有个人影子就站在玛莉·圣雅各面前。那个人原先站在墙边,后来走过来拦住她。 杰森把枪抵住那个女人的肋骨,用力顶了一下,意思很清楚。她连气都不敢喘,小声地说了几句话。杰森暗自庆幸,还好里面很暗,他们看不见她的脸。“对不起,让我们过去,”她说法语,“拜托,拜托。” “他是谁?亲爱的,他就是你所谓的电报吗?” “我是她的老朋友。”杰森小声地说。 观众开始窃窃私语,现场的嗡嗡声音越来越大。这时候,一声响亮刺耳的叫喊忽然传遍了整间演讲厅:“请放一下第十二号幻灯片!这样太没礼貌了!” “我们得到前面的座位去找一个人。”杰森一边说,一边回头看后面。入口右边的门被推开了,门口出现一个黑影。黑影的脸上有一副金丝框眼镜,反射出走廊上昏暗的灯光。杰森推着那个女郎慢慢往前,从她那个一脸茫然的朋友旁边硬挤过去,把他挤到墙边,他一边推,嘴里一边小声地抱歉。 “不好意思,我们在赶时间!” “你这个人真没礼貌!” “没错,我知道。” “第十二号幻灯片在哪里?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这时候,幻灯机终于再度射出一道光束,不过,大概操作员太紧张了,手一直发抖,使得那道光束也跟着抖起来。杰森和那个女人沿着墙壁往旁边走,当幕布上出现另一张图表的那一刻,他们已经来到了演讲厅侧边的墙壁,那儿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一直通向最前面舞台的旁边。他把她推到角落里,用自己的身体压住她,脸贴着她的脸。 “我要叫了!”她轻轻地说。 “你敢叫,我就开枪!”他说。他回头盯着墙边那一排人影,那两个杀手也混在里面,眯着眼睛东张西望,拼了命地想从那一排面孔中找出他们的目标,那副模样活像两只紧张的老鼠。 这时候,演讲人又开始发话了,声音听起来像面破锣。他开始发表言论抨击别人,虽然说得不多,但听起来很刺耳。“你们看!这张图是专门给那些抱有怀疑态度的人看的,也就是今天在这听我演讲的人——我想,在场的各位绝大多数都怀疑我的说法。你们看看这张图表,铁证如山!和我今天所准备的上百个分析一样,绝对站得住脚。把市场还给广大的群众吧!轻微的经济衰退,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消失过。为了追求整体利益,总是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的。” 现场响起一片稀稀落落的掌声,显然没什么人同意他的说法。伯特奈尼又回到正常的语气,继续长篇大论,他拿着那根长长的指示棒,指着幕布,强调那些明显的证据——他自以为明显的证据。这时候,杰森又回头看。光线从幻灯机旁流泻出来,照在那个杀手的金丝框眼镜上,闪闪发亮。戴眼镜的杀手碰碰另一个杀手的手臂,朝左边点点头,示意他手下继续搜寻左边的演讲厅。他自己则搜寻右边,他开始往旁边移动,从站在墙边的人面前走过去,逐一看看每个人的脸。这时候,他脸上的金丝框眼镜越来越亮,越来越抢眼了。要不了几秒钟,他就会走到角落来,走到他们这边。看起来,开枪是阻止这个杀手惟一的方法了。然而,万一靠在墙边的哪个人突然动了一下,万一被他压在墙上的那个女人忽然惊慌起来,推挤到他……而且,不可知的会导致他失手的因素太多了。万一他失手了,那就完了。而且,就算他击中了那个人,演讲厅的另一头还有另外一个杀手。毫无疑问,那人一定是个神枪手。 “请换第十三号幻灯片。” 对了!就趁现在! 幻灯机的光束消失了,会场陷入一片漆黑。杰森把靠在墙边的那个女人拖过来,猛转过她的身体,凑近她的脸说:“你要是敢出声,我就杀了你!” “我相信你会,”她吓坏了,喃喃说着,“你是个疯子。” “我们走吧!”他推着她沿那条狭窄的通道往前走,前面将近二十米的地方就是舞台。这时候,幻灯机的光束倏然又亮了起来,他一把抓住女郎的脖子,把她的身体按下,直到跪倒在地,而他自己也迅速跪在她后面。旁边那几排座位上坐满了人,挡住了他们,杀手看不见了。他用手指戳戳她的身体,意思要她继续往前移动,往前爬……慢慢爬,身体压低,但继续往前移动。她知道他的意思,于是开始跪着往前爬,浑身发抖。 “这个时期衍生出许多必然的结果,”他大声疾呼,“获利动机和奖励生产是不可分割的,但这两种对立的角色永远不会平等。苏格拉底说过,价值永远不会平等,再怎么样,黄金和铜铁就是不一样。在座的各位,有谁能反驳这一点?请换到第十四号幻灯片!” 会场又陷入一片漆黑。就趁现在。 他把那个女人从地上猛拖起来,推着她往前走,走向舞台。他们离舞台只剩下一米了。 “又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帮个忙,第十四号幻灯片!” 机会来了!幻灯机又卡住了。整个会场又将暂时陷入一片漆黑。他们已经来到舞台前了,上面那个标着出口的红灯已近在眼前。杰森狠狠掐着女郎的手臂说:“爬到舞台上,然后往出口跑!我就在你后面,要是你敢停下来大叫,我就开枪!” “看在老天的分上,求求你放我走吧。” “现在还不行。”他说得很认真。饭店的某个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出口,有人正在外面守株待兔,等着捕杀这个马赛来的目标。“上去!立刻上去。” 那个叫圣雅各的女人挣扎着站起来,朝着舞台跑过去。杰森把她抬起,推上舞台边缘,然后自己纵身一跃,跳上舞台,把她拉起来站好。 这时候,幻灯机突然射出刺眼的光线,打在幕布上,照亮了整个舞台。底下的观众看到舞台上突然出现两个人影,立刻扬起一片惊呼嬉笑。在一片喧闹声中,伯特奈尼发出充满威严的怒吼。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太侮辱人了!你们这些白痴!”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声音——有三声——一种突如其来、尖锐而致命的声音,一种被闷住的声音,武器开火的声音——武器!舞台的装饰板被子弹击中,木头的碎片四散飞溅。杰森立刻把女郎的身体压低,然后拖着她冲向舞台侧边的空间,躲进阴影里。 “在那里!” “幻灯机转过去!” 有人在演讲厅中央的走道上大喊了一声,这时候,幻灯机的光束被转向右边,照向舞台的侧翼——但没有被完全照到。舞台后面有一片用来遮盖后台的垂直平面布景板,那片布景板正慢慢地降下来,挡住了幻灯机的光束,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则是一片黑影。舞台后方,布景板最边缘处,就是出口了。那是一扇又高又宽的金属门,门上有根压杆。 突然间,他们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门上那盏红灯被杀手射出的子弹击中,整个爆了开来。无所谓,杰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门上那一根闪闪发亮的黄铜压杆。 整个演讲厅陷入一片混乱。杰森抓住女郎的上衣,把她从布景板后面扯出来,拖着她走向那扇门。那一刹那,她突然开始反抗。他甩了她一巴掌,把她拖在身边,接着,那根压杆已经在他们头顶上了。 这时候,子弹击中了他们右边的墙壁。杀手正沿着走道冲过来,想看清楚他们的位置。再过几秒钟,他们就会追上来,再过几秒钟,大批的子弹就会击中目标。就算只有一颗击中,一切就结束了。他知道身上那把枪还有很多发子弹。他弄不懂自己怎么会知道,为什么会知道,不过,他就是知道。光听那把枪的声音,他就有办法像亲眼所见一样,仿佛他已经卸下了弹匣,数过里面有几颗子弹了。 他用额头去顶门上的那根压杆。门哗一声开了,他立刻一个箭步冲出去,身后拖着那个拼命挣扎的女人。 “不要拉我!”她尖叫着,“我不会再跟你走了!你这个神经病!他们在开枪!” 杰森用脚踹那扇门,门板砰的一声猛关上。“站起来!” “不!” 他又用手背甩了她一巴掌。“很抱歉,但你还是得跟我走。站起来!只要我们到了外面,我保证一定会放你走。”只不过,他们现在要往哪里逃呢?此刻,他们在一条通道上,地上没有地毯,墙上也没有一扇扇闪闪发亮的门,门上更没有灯号。这里是……好像是一片废弃的载货区,水泥地,两架管状框架的运货手推车靠在旁边的墙上。他先前猜对了,每当第七演讲厅办展的时候,展品必须用货车运送,放到舞台上。所以,那个门必须够高够宽,大型展品才可能送进送出。 门!他必须想办法把那扇门堵住!玛莉·圣雅各已经站起来了,他一手抓住她,一手抓住第一架手推车,把手推车拖到门前,顶住门,然后用肩膀和膝盖用力撞,一直撞到手推车的管子嵌进金属门板里。他低头看看,手推车的木质底座下,轮子上了脚控锁。他脚跟往下一踩,把前轮的连杆锁锁死,然后再换后轮。 正当他把脚伸进手推车底下的时候,那个女郎突然猛转身,想甩开他的手。他的手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滑,掐住她的手腕往内扭。她痛得惨叫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嘴唇颤抖着。他把她紧紧抓在身边,架着她往左边走去,然后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他心想,这应该是通往钟楼大饭店后面的通道,应该找得到出口。到了出口,这个女人就能派上用处了。其实,也惟有在门口,他才需要用这个女人作掩护。 这时候,他听到好几声巨大的撞击声,显然那两个杀手想把舞台后面的铁门撞开。只不过,那两架被锁住轮子的手推车太沉了,很难撞得开。 他拖着那个女郎在水泥地面上狂奔,她拼命挣脱,又开始用脚乱踢,全身乱扭,看起来几乎歇斯底里了。他别无选择,只好抓住她的手肘,用大拇指全力掐下去。那种痛如此突如其来、如此剧烈,痛得她突然倒抽一口气,啜泣起来,拼命喘气,乖乖让他推着向前走。 他们来到一座水泥楼梯前,总共有四级台阶,边缘镶着铁板,楼梯底下是一道双扇金属门。那是装卸货物用的平台,门外就是钟楼大饭店的后停车场。他已经快到了,剩下的问题是,现在他要怎么伪装。 “你听我说,”他对那个个性强硬却饱受惊吓的女郎说,“你希望我放你走吗?” “我的天,当然!求求你!” “那你乖乖听我的话,照我说的做。我们现在要从楼梯走下去,从那扇门里走出去。走出去时,我们要假装是两个普通人,两个刚下班的人,而且要装得非常像。等一下你钩住我的手,我们慢慢走,假装在聊天说悄悄话。我们慢慢走到停车场的另一头,走到车子那边。我们要假装说笑——不用很大声,和平常一样就可以了——好像我们突然想到今天工作时一些好笑的事情。你明白了吗?” “过去这十五分钟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一点都不好笑。”她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那就假装很好笑。我可能被困住了。要是我真的被困住了,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是什么感觉。你明白吗?” “我的手腕好像断了。” “没有断。” “我的左手臂没办法动了,我的肩膀也是。一阵一阵地痛。” “那是你的神经末梢受到压迫,过几分钟就好了。你不会有事的。” “你真是个禽兽。” “我只是想活下去,”他说,“来吧,别忘了,等会我开门的时候,你要看着我,对我笑一笑。转头笑一笑。” “这实在太难了,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比死容易多了。” 于是,她伸出手钩住他的臂弯,两个人一起走下那截短短的楼梯,走到底下平台上的门。他把门打开,两个人一起走了出去。他的手插在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抓着那把枪,扫视着装卸货的平台。门的上方有一盏覆盖着铁丝网的灯泡。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看到平台左边有几格水泥台阶,台阶底下就是一条走道。他牵着那个女郎走下台阶。 她遵照他的指示,装出一副说笑的样子,心中却充满了恐惧。他们走下台阶时,她转头面对着他,灯光照在她脸上,她一脸饱受惊吓的表情。她饱满的嘴唇微开,露出雪白的牙齿,挤出僵硬的笑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流露出原始的恐惧。她的脸部紧绷,脸色苍白,残留着泪痕的脸颊上有红色的斑纹,那是刚才被他打的痕迹。他感觉自己看到的仿佛是尊石雕的脸,仿佛她戴着面具,深红色的头发沿着面具两旁披散到肩膀上,在夜风的吹拂下向后飞扬——飘动的头发,仿佛是那张死气沉沉面具上惟一还活着的东西。 她的喉咙挤出一声声的干笑,细长的脖子上青筋暴露。她恐怕快要崩溃了,只不过,他也已经无法再去担心那个了。停车场范围很大,到处都是阴影。阴影中就可能暗藏玄机,他必须全神贯注,留意四周的动静——只要全神贯注,一有丝毫风吹草动,他就会注意到。钟楼大饭店后面的这片停车场光线昏暗,显然是给员工停车用的。现在已将近晚上六点半,夜班的职员早已进入饭店各就各位了。整个停车场静悄悄的,鸦雀无声,放眼望去像是一片漆黑的原野,被一排排静止的车辆分割成好几块。乍看之下,那些车子仿佛一整列巨型昆虫,车头灯暗沉沉的玻璃仿佛成千上万只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却不知道在看哪里。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声吱吱的摩擦声。那是金属互相碰撞的声音,从右边传过来。好像是附近那一排中的一辆车。哪一排呢?哪一辆呢?他转头看看后面,假装听到那女郎的笑话后,回头笑了一下,眼睛扫视着距离他们最近的车子,向车窗里面瞥去。什么都没有…… 有什么不对劲吗?似乎有点动静,但是太细微了,几乎看不见……实在令人困惑。接着,他突然看到一个微小的绿色圆圈,和一丝细微的绿光。那个光点在移动……跟着他们移动。 绿色的、细微的……光?突然间,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影像,从那遗忘的过去里浮现出来的影像。一幕十字细线的微光闪过他的眼帘,仿佛在过去的某个时刻,他曾经看着两条十字交叉的细线!十字细线!望远镜……步枪的红外线瞄准镜。 杀手怎么会知道是他?有好几种可能性。他忽然想到,在共同社区银行时,杀手曾经使用无线电对讲机联络。现在很可能也有个杀手拿着无线电对讲机。他穿着一件西装外套,那个女郎穿着一套丝质洋装,然而,今天晚上有点冷,没有女人会穿这样外出。 他猛然转向左边,飞快地弯腰伏低,冲向玛莉·圣雅各,用肩膀撞向她的肚子,把她推得摇摇晃晃地倒退,回到了台阶那边。这时,断断续续传来一声声的闷响,四周的水泥和柏油纷纷爆开,砂石碎屑四散飞溅。他整个人往右边的走道上一扑,身体碰触到地面那一刹那,立刻翻滚了好几圈,同时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枪。接着,他又纵身往前扑,左手扶住右手手腕,稳住枪,瞄准一扇车窗。那扇车窗中伸出一把步枪。他开了三枪。 那辆车停着没动,车窗是摇下来的,里面一片漆黑。他开枪的那一刹那,车里传出一声惨叫,后来变成一声长长的哭号,再后来就没声音了。杰森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等着,仔细听着车里的动静,眼睛死盯着那个黑洞,随时准备再度开枪。他等了一下,整个停车场一片死寂,于是,他慢慢站起来……可是,他发觉自己站不起来了。出事了。他几乎没办法动了。一股疼痛蔓延到他胸口,那种抽痛如此剧烈。他弯腰跪在地上,两手撑住地面,甩甩头,努力集中视线,希望那股剧痛赶快消失。他左边的肩膀,他的胸口下方——肋骨下方……他的左大腿——膝盖和屁股中间的那一截,这些地方都有旧伤,曾经缝过几十针,大约一个月前才刚拆掉。他的肌肉和肌腱还没完全复原,但刚才拉扯得太用力,已经伤到这些脆弱的部位了。噢,老天!他一定得站起来,他一定要想办法走到杀手的车子那边,把杀手的尸体拉下来,然后开他的车逃走。 他猛一抬头,痛得整个脸都扭曲了。他仔细看了一下玛莉·圣雅各,她正慢慢想站起来。她先是跪着,然后手扶墙壁,慢慢站了起来。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完全站起来,然后就会奔跑。离开他。 他绝对不能让她走!她会跑进钟楼大饭店,一边跑一边尖叫。然后就会有一堆人过来,有人是要来帮她……但也有人是要来杀他。他绝对不能让她跑掉! 于是,他干脆躺在地上,身体朝着左边翻滚,仿佛一具失控疯狂旋转的人体模型,一直滚到距离墙边、距离她一米左右的地方,才停下来。他举起枪对准她的头。 “把我扶起来。”他说。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紧张。 “你说什么?” “不要装傻!扶我站起来。” “你不是说出来之后就放我走了吗?你答应过我的!” “很抱歉,我实在逼不得已,只好反悔……” “不要这样,求求你。” “博士,这把枪瞄准的是你的脑袋。快过来,扶我站起来,否则我就要开枪了。” 他把那个死人从车子里拖出来,然后命令她坐到驾驶座上。接着,他打开后车门,爬进后座,躲在座位下面,这样从外面看不见他了。 “开车!”他说,“我叫你开到哪里,你就开到哪里。” 6 每当你面对那种充满压力的处境时,如果时间允许,你必须集中精神,让自己彻底融入那种情境里,然后放开想像,让自己天马行空地联想,捕捉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任何言语、任何影像。尽量不要进行那种有条理的逻辑思考。你要把自己想像成一块海绵,集中精神去感受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任何东西,而不要刻意去思考。也许某些特别的东西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你脑海中某些受阻塞的线路可能会受到刺激,突然恢复功能。 杰森·伯恩的身体几乎无法动弹。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挤到座位一边的角落里,设法让自己的手脚能够恢复活动能力。他按摩自己的胸口,轻轻揉着旧伤口上淤青的肌肉。身体还是很痛,但比起几分钟前已经好多了。这时候,他忽然回想到华斯本医生先前说过的话。 “你叫我开车,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开!”玛莉·圣雅各大叫着,“我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杰森说。他之前叫她沿着湖边的车道开。天已经黑了,他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思考,就像海绵一样。 “大家会找我的!”她大喊。 “也有人会找我。” “你胁迫我跟你走,还打了我好几次,”此刻,她渐渐回复镇静,声音相对轻柔了些,“这是绑架,伤害……这是很严重的犯罪。现在你已经离开饭店了,你说过,这就是你想要的。让我走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保证!” “你的意思是你会守信用,不会反悔?” “是的!” “我也答应过你要放你走啊,可是我却反悔了。所以你也可能会反悔。” “我和你不一样。我绝对不会。没有人要杀我!噢,老天!求求你!” “不必再说了,开你的车就是了。” 他很清楚一件事。在逃避追杀时,杀手看见他丢下了行李。他带着行李,意思很明显:他正要离开苏黎世,当然,也就是要离开瑞士。他们会派人监视飞机场和火车站。刚才在停车场,那个杀手本来想杀他,结果反被他杀,车子也被抢走了。现在,这辆车当然就是他们追踪的目标。 他不能去机场,也不能去火车站,而且,他必须丢掉这辆车,另外再找一辆。不过幸好他手上还有一点资源。他身上有十万瑞士法郎,和一万六千法郎。那十万块的瑞士钞票放在护照的包里,而那一万六千法郎则是他从香波侯爵那里偷来的。想避开众人耳目偷渡到巴黎,这些钱绰绰有余了。 为什么要去巴黎?很奇怪,那个城市仿佛磁铁一样,一直莫名所以地吸引着他。 你不是那种会感到茫然无助的人。你会想出办法的……相信你的本能反应,根据直觉采取行动。当然,那必须在合理的范围内。 到巴黎去。 “你以前来过苏黎世吗?”他问那个女郎。 “没来过。” “你不会骗我吧?” “我为什么要骗你?拜托了,让我停车好不好?放我走吧!”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一个星期。研讨会要开一个星期。” “那你一定有不少时间到外面逛逛,看看风景。” “我几乎没有离开过饭店。根本就没有时间。” “我看过布告板,上面的安排并非那么紧凑。一整天只有两场演讲。” “他们只是应邀来演讲,一天从来就没有超过两场。真正花时间的是研讨会……小型的研讨会。研讨会有十到十五个人参加,他们来自世界各国,来自不同的领域。” “你是从加拿大来的吧?” “我在加拿大政府工作……” “所以说,你是‘博士’,而不是‘医生’。博士和医生的英语发音一样。” “经济学博士。麦吉尔大学,牛津大学,彭布克罗学院。” “不简单。” 这时候,她突然不再大喊大叫了。她继续说:“我的上司在等我和他联络。今天晚上要是联络不到我,他们会紧张,会到处查询。他们可能会打电话向苏黎世警方报案。” “我懂了,”他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对不对?”这时候,杰森突然注意到,这位圣雅各博士始终紧紧抓着她的皮包,一刻都不曾离手。过去半个小时里,她饱受惊吓,面临暴力的威胁,然而,她始终抓着皮包不放。他弯身向前,突然胸口又是一阵剧痛,痛得整个脸都抽搐起来。“把皮包给我。” “你说什么?”那一刹那,她一只手飞快地放开方向盘,一把抓住那只皮包,不让他碰。只可惜,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右手伸到前座,抓住那个皮包。“请你专心开车,圣雅各博士。”说着,他把皮包从座位上拿起来,坐回椅子上。 “你不可以……”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显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实在太愚蠢了。 “我知道。”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皮包和车顶的阅读灯,然后把皮包移到灯光下。那个皮包就像它的主人一样,东西摆放得有条有理,护照、皮夹、钱包、钥匙,后层还有一些分类整理好的笔记和通讯电报。他在找一封特别的电报,一个黄色的信封。就是钟楼大饭店的工作人员给她的那份,从渥太华发来的电报。 当日发送一级电讯。已获准休假。二十六日周三机场见。电话或电报告知班机。里昂,勿错过美味鲜鱼。蒸煮最棒。 爱你的,彼得 杰森把那封电报放回去。他看到一小包纸板火柴,纸面雪白光滑,上面有涡卷形的花体字商标。他取出那一包火柴,看看上面的商标名称。克罗尼海勒,一家餐厅……一家餐厅。这时候,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不安。这种不安好像和一家餐厅有关。他把火柴留着,扣上皮包,弯腰凑向前面,把皮包丢回前座上。“我只是想看看那封电报,”他一边说,一边坐回后座的角落里,眼睛盯着那包火柴,“我好像记得你说过什么‘渥太华那边的通知’。你确实得到通知了,二十六号,再过一个星期就到了。” “求求你……” 她的口气像是哀求,仿佛快要哭出来了。他感觉得到,可是,他却不能表现出同情。在接下来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还需要这个女人,就像一个跛脚的人需要拐杖一样,或者说得更贴切一点,就像一个没办法开车的人需要司机一样。只不过,不是这辆车。 “掉头,”他命令她,“回钟楼大饭店去。” “回……饭店?” “没错,”他一边说,一边看着那火柴。在阅读灯的照耀下,他耍弄着火柴,把它在指间转来转去,“我们需要换一辆车。” “我们?不行,你不能这样!我不会再跟你走……”话没说完,她又停下来了。她本来想着一件事,但那一刹那她忽然灵机一动,转了个念头。她忽然安静下来,同时猛打方向盘,车子在黑漆漆的湖滨公路上调转了方向。她使劲地猛踩油门,车子倏然冲了出去,瞬间加速,轮胎疯狂地打转。接着,她又瞬间放开油门,紧紧抓住方向盘,努力克制自己的冲动。 杰森抬起眼,视线离开火柴,看向她的后脑勺,她那头深红色的长发在灯光下散发出光泽。他又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弯身向前,靠近她的后脑勺。他举起枪,手从她肩膀上面伸过去,枪口一转,抵住她的脸颊。 “你给我听清楚。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等一下你要走在我旁边,这把枪会插在我的口袋里,瞄准你的肚子,就像现在瞄准你的脑袋一样。你亲眼见过有人在追杀我,知道我在逃命,所以,为了保命,开枪我绝对不会犹豫。你最好明白这点。” “我明白。”她小声地回答,声音几乎快听不见了。她嘴唇微张,猛喘着气,吓坏了。这时候,杰森从她脸颊上移开枪口,心想,这样就对了。 他很心满意足,却又有种强烈的反感。两种矛盾的情绪在他内心冲撞着。 放开想像,让自己天马行空地联想……火柴。火柴有什么关联?不,重点并不在火柴,而是在餐厅——不是克罗尼海勒餐厅,不过,就是餐厅。巨大的横梁,烛光,黑色的……外观有很多黑色的三角形。白色的石头,黑色的三角形。三个……三个黑色的三角形。 餐厅里好像有个人……那家餐厅正面有三个三角形。那影像如此清晰、如此鲜明……如此令人不安。那究竟是什么地方?有这样的地方吗? 也许某些特别的东西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你脑海中某些阻塞的线路,可能会受到刺激,突然恢复功能。 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噢,老天,我受不了了! 沿着马路,他可以看到几百米外灯火辉煌的钟楼大饭店。他还没有完全想清楚该怎么行动,不过,脑海里正运转着两种可能。第一,杀手已经离开饭店了。不过,杀手也可能还在,所以他不能进去自投罗网。 他认得出那两个杀手,不过,万一还有其他杀手留在那里,他可认不出来。 饭店左边是大停车场,就在环状车道再过去一点。“开始减速,”杰森命令她说,“转到左边第一条车道。” “那里是出口,”那个女郎反驳他,声音很紧张,“我们开错方向了。” “不会有车子出来的,开进去就对了!开到停车场里去,避开灯光。” 饭店大门的天棚下面,四部警车排成一列停在车道上,车顶的警示灯还在旋转闪动,现场弥漫着一股紧急事故才有的气氛。所以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车子从饭店门口开了过去。他看到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混在一大群紧张兮兮的客人中,旁边还站着几个穿黑色制服的饭店工作人员。警察正在向客人问一些问题,而那些客人也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问警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些客人要开车离开,警察核对着他们的姓名。 玛莉·圣雅各把车开进? ??车场,避开照明灯,往里开进右边的一大片空地。然后,她熄灭引擎,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好,接下来你要非常注意,”杰森一边说,一边把车窗摇下来,“动作慢一点。把车门打开,到外面去,走到我这边,扶我出来。记住,车窗是开着的,我手上有枪,而且你就站在我面前,离我还不到一米,我开枪绝对不会失手。” 她很害怕,变得像个机器人一样,每个动作都遵照他的命令。杰森用手扶住窗框,撑起身体,站到路面上。他把全身重心从一条腿移到另外一条腿,身体渐渐能够活动了,走得了路了。虽然还不是很稳,有点跛,但至少走得动了。 “你打算怎么样?”圣雅各博士问这句话的时候,仿佛也很害怕听到他的回答。 “在这边等。迟早会有人把车子停进来的。无论里面出了什么天大的事,饭还是要吃的。现在是晚餐时间了。餐厅的座位已经订好了,晚宴也已经安排好了,而且,这种饭局多半是谈生意,那些人不会轻易取消原定计划的。” “要是一会车子进来了,你打算怎么做?”说着,她顿了一下,忽然明白他打算怎么做了,于是又自己接下去说,“噢,老天,不管等一下谁开车进来,你都会把他们杀掉。”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整个人拉过来,凑近她的脸,几乎快要贴上去了。她吓得面如死灰,一片惨白。他必须利用她的恐惧心理来控制她,但也不能太过火,以免她歇斯底里,精神崩溃。“如果必要的话,我真的会。不过,我不认为目前有必要开枪杀人。泊车小弟会替客人把车子停进来,他们通常会把钥匙塞在遮阳板上,或是放在座位底下。这样一来,得手就容易多了。” 这时候,一片漆黑的环状车道上亮起了车头大灯,有辆双门小跑车开进了停车场。一进停车场,那辆车就猛地加速,无疑这就是代客泊车的。那辆车直直地朝他们的方向驶过来,杰森忽然紧张起来,接着他看到旁边有个空位,这才安心了。只不过,车灯已经照到他们身上了,他们会被人看见。 餐厅的座位已经订好了……餐厅。这时候,杰森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可以好好利用这个时段。 泊车小弟从那辆双门小跑车里钻了出来,然后把钥匙放在座位底下。他朝车子后面走过去时,向他们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狐疑。 这时候,杰森开口说话了,讲的是法语。 “嘿,小老弟。可以帮我们一个忙吗?” “怎么了,先生?”他朝他们走过来,看起来有点犹豫,眼神小心翼翼的,显然对饭店里发生的事情还心有余悸。 “我身体不太舒服,大概是因为你们的瑞士红酒太好喝了,我喝过头了。” “那是难免的,先生。”那个年轻人脸上露出笑容,似乎放心了。 “我太太觉得我应该先出来透透气,然后再到城里去,这样更好。” “这样确实更好,先生。” “饭店里还很乱吗?要不是看到我身体不舒服,快要吐在他身上了,否则,那个警察大概不会放我出来。” “里面还是很乱,先生。到处都是警察……噢,对了,上面交代我们不可以和别人说这件事。” “我明白。不过,我遇到一点麻烦。我的合伙人今天下午搭飞机过来,我们约好在一家餐厅碰面,可是我忽然想不起来那家餐厅叫什么名字了。虽然我去过,可是那家餐厅在哪,店名叫什么,我都忘了。不过,我倒还记得那家餐厅正面有几个奇怪的形状……那大概是特别设计的。我没记错话,好像是三角形。” “先生,那是‘德赖·艾本豪森’,是三间瑞士农庄的意思。在法尔肯大道旁的一条小路上。” “对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里!要从这边到那里去,我们……”讲到后面,杰森越讲越小声,装出一副醉酒无法集中精神的样子。 “先生,您从停车场出去之后,向左转,沿着乌托码头大道往前,大约六公里之后,您会看到一个很大的码头,到了那边就右转,那一条就是法尔肯大道。往前开,您会经过西费尔酒店,到了那里,就会看到那条小路和那家餐厅。您一定看得到,路口有标志。” “真谢谢你。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回来了,到时候你还在这里吗?” “先生,我值班到凌晨两点。” “那太好了,回来之后我一定会找你,表达一下我的谢意。更具体的表达。” “谢谢您,先生。需要我帮您把车子开过来吗?” “不用了,你已经帮了很多忙了,谢谢。我还是自己多走几步,运动运动比较好。”那个小弟向他行了个礼,然后转身朝着饭店门口走去。杰森把玛莉·圣雅各拉在身边,一跛一跛地走向那辆小跑车。“动作快一点,钥匙在座位底下。” “万一车子被他们拦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车子开出去,那个小弟一定会看到的,那他就知道车子是你偷的了!” “不太可能。等一下他就会回到那堆混乱的人群里,如果我们现在马上走,就不会被他看到。” “万一他看到了怎么办?” “那就只能祈求老天保佑,希望你把车子开得够快,”杰森一边说,一边推着她走到车门边,“进去吧。”这时候,那个小弟走到了转角,突然跑了起来!杰森掏出枪,手扶着引擎盖,枪口对准挡风玻璃,一跛一跛地从车子前飞快地绕过去。然后,他打开车门,钻进车子里,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你真该死,我不是叫你拿钥匙吗?” “好吧好吧……我已经吓糊涂了。” “你最好给我清醒一点。” “噢,老天……”她把手伸到座位底下,在脚踏垫上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了那包小小的钥匙袋。 “发动车子,但先别倒车,等我的命令。”他看到车灯的光束照进环状车道,这才明白那个小弟为什么会突然连走带跑地赶过去。有客人来了,需要泊车服务。不过,也有可能是另外一个原因:他要跑去告诉警察,停车场里有两个陌生人。“开车吧,快点。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她把排档杆挂进倒车位,不一会儿,车子就快到出口了,外面就是湖滨公路。“慢一点。”他命令她。这时,有一辆出租车在他们前面拐了个弯,绕进了停车场。 杰森屏住呼吸,隔着驾驶座的车窗,他望向钟楼大饭店的门口。天棚底下,场面一片混乱,所以那个小弟才会匆匆忙忙地赶过去。警察和一大群饭店客人发生了争执。客人大排长龙,等着警察核对姓名,然后才能获准离开饭店,耽搁了不少时间。结果,那些无辜的客人大为光火。 “走吧。”杰森说着,胸口突然又是一阵剧痛,脸又开始抽搐起来。“没问题了。” 他突然一阵麻木,那种感觉令人毛骨悚然,异乎寻常。那三个三角形和他脑海中的影像一模一样:又黑又粗的木头像浮雕一样嵌在白色的石头上,构成三个等边三角形。那是一种模拟的意象,象征着积雪深厚的瑞士山谷农舍,底下的楼层被大雪掩盖,只露出屋顶。三角形尖顶的上方刻着德文餐厅名:德赖·艾本豪森。中间三角形的底线下方就是餐厅的大门,那是一道双扇门,形状像教堂的拱门,上面有个巨大的铁环,很有阿尔卑斯城堡式建筑的味道。 那是一条窄窄的红砖道,两旁的房屋都是整修过的陈年古厝,充满了古苏黎世和古欧洲的风味,整条路上到处都是煤气灯。很少有车子开进那条小路,倒是偶尔会看到优雅的马车穿梭其间,车夫高高坐在上面,身披领巾,头上戴着高礼帽。他有一种感觉,这条弥漫着古欧洲气息的街道,触目所及的景致,熙熙攘攘的人声,仿佛都存在于遗忘已久的过去。然而,此刻他甚至都没有过去可以被遗忘。 不过,他倒是还残留着某些记忆,一个鲜明而令人不安的记忆。三个黑色的三角形,巨大的横梁,烛光。他猜对了,他脑海中的记忆发生在苏黎世,只不过,是发生在他的另外一段人生上。 “我们到了。”那女郎说。 “我知道。” “接下来你要我怎么样?”她哭叫着说,“已经快过头了。” “到下一个路口左转。沿这区绕一圈再回来。” “为什么要这样?” “我也不知道。” “你说什么?” “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必问为什么。”曾经有一个人在这里……在这家餐厅里。可是,为什么他脑海中搜寻不到另外一个影像?另外一个影像……某个人的脸。 他们在附近绕了两圈,沿着那条小路从餐厅门口经过了两次。他们总共看到两对男女和一伙四个人陆续走进餐厅,还有一个男人从里面出来,走向法尔肯大道。从停在路边的汽车来估算,此刻,德赖·艾本豪森餐厅里的客人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但再过两个小时,餐厅里的客人就会越来越多了。苏黎世人多半喜欢将近十点半时吃晚餐,而不是八点。 杰森想不起别的事情,再这样等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现在他不过就坐在那边干等,看着人进进出出,希望自己突然看到某样东西。他就曾经无意间看到某样东西,例如,他看到那包纸板火柴,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某些影像,某些真实存在的事物。他必须从那些真实存在的事物中找出真相。 “把车子停在右边,停在最后那辆车之前,然后我们再往回走。” 圣雅各博士乖乖照做,一句话也没说,完全不抗拒。杰森有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的反应似乎乖得过头了,和先前南辕北辙。他知道为什么。他必须再给她来点震撼教育了。无论待会儿德赖·艾本豪森餐厅里发生什么事,他都需要她帮他最后一个忙。他需要她开车带他离开苏黎世。 车子终于停住了,轮胎摩擦到路沿石。她将车子熄火,然后把钥匙拔了出来,动作很慢,慢得有点离谱。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车子里一片昏暗,她屏住呼吸,凝视着他。他的手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滑,接着,他摸到了那个钥匙包。 “钥匙我来保管。”他说。 “那当然。”她说。她的左手举在旁边,好像要去拉车门把手,那种动作看起来很奇怪。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站在引擎盖旁等我,”他继续说,“不要做傻事。” “我怎么会做傻事呢?你会杀了我。” “那就好。”说完,他伸手去抓车门把,故意装出行动不便的样子,背对着她。接着,他把车门的把手往下按。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衣服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感觉到车内的空气突然快速地流窜起来。她那边的车门突然哗啦一声猛然打开,她半个身体已经钻到车子外面去了。那一刹那,他飞快地转身,手臂像弹簧一样瞬间弹出去,五只手指像爪子一样张开,一把抓住她那件丝质上衣的领后方,把她拖回座位,然后扯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扯过来。她的脖子被拉得长长的,脸几乎贴着他的脸。 “我下次不敢了!”她哭叫着,泪眼盈眶,“我发誓,下次不敢了!” 他伸长了身子,把驾驶座的车门关上,然后眼睛盯着她,脑海中思绪起伏。他想努力厘清脑海中的思绪。三十分钟前,他们还坐在另一辆车子里,他用枪抵住她的脸颊,恐吓她说,要是她敢反抗,他就杀了她。当时,他做出这些举动,心里有种恶心的感觉。而此刻,他对自己的行为已不再那么强烈地反感了。她刚才的举动是公然反抗,已经超越了某种限度。从现在开始,她已经变成他的敌人了,开始危害到他的安全了。必要的话,他会杀了她,无动于衷地杀了她。因为,杀死她是合理的行为,对他有利。 “你说话啊!”她嗫嚅地小声说着,全身一阵抽搐,胸口剧烈起伏,紧贴着深色的丝质上衣。她抓住自己的手腕,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后来,她的情绪慢慢不那么激动了,于是她再度开口,声音恢复到平常的单调,不再那么怯懦了。“我说我下次不会再这样了,真的不会了。” “你会的,”他冷冷地回答,“到了某个节骨眼,你又开始会心存侥幸,开始认为自己逃得掉,到时候,你又会想再试一次。告诉你,你绝对跑不掉的,你信不信?要是你敢再逃,我就不得不杀你了。我实在不想杀你,因为我没有必要杀你,根本没必要,除非你会威胁到我的安全。时候到了,我自然就会放你走,不过,在那之前,如果你想逃,就会威胁到我的安全。我绝对不容许你对我造成威胁。” 他说的是实话,而且,那一刹那,他忽然明白那正是他心里真正想的。他很震惊,自己居然决定要杀人,而且更令他震惊的是,做出决定的过程如此干脆利落。必要时就杀人,就这么简单。 “你说过你会放我走的,”她说,“什么时候?” “当我安全脱身的时候,”他说,“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到我的时候。” “那还要等多久?” “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吧。等我们离开苏黎世,而且,我已经上路去别的地方,而且你不知道我要去哪,不知道我要怎么去,到那个时候,我就会放你走了。”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才懒得管你信不信,”他放开她,“好了,克制一下你自己,不要那么激动。眼睛擦一擦,头发梳一梳,我们要进去了。” “进去干什么?”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说着,他从后车窗看看德赖·艾本豪森餐厅的大门。 “这句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他转头看着她,那双棕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打量着他,露出恐惧迷惑的神色。他说:“我知道。动作快一点。” 餐厅里是阿尔卑斯式建筑高耸的天花板,架着巨大的横梁,餐桌和椅子都是厚重的实心木打造的,隐秘的雅座,到处都是烛光。手风琴师在座位间穿梭,演奏着轻柔的巴伐利亚旋律。 印象中,他曾经见过这间宽敞的餐厅。巨大的横梁、摇曳的烛光、轻柔的琴音,这些记忆都残留在他的脑海中。那个被遗忘的从前的自己曾经来过。此刻,他们站在服务生领班柜台前那一片小小的门厅里,领班过来招呼他们。 “先生,请问您订位了吗?”领班用德语问。 “你是在问我有没有订位?恐怕没有。不过,有朋友大力推荐你们。也许你可以想办法帮我们安排个座位,可能的话,最好是包厢。” “当然没问题,先生。现在用餐的高峰时间还没到,客人不多。请跟我来。” 领班把他们带到离门口最近的角落,那里有个雅座,桌子正中央摆着一根蜡烛。杰森走路一跛一跛的,而且让那个女人扶着他走,领班看在眼里,自然就把他们带到最近的空位。杰森朝玛莉·圣雅各点点头,于是她坐了下来,随后杰森也跟着坐到她对面的位子上。 领班走了之后,他说:“坐到墙边去。别忘了,枪在我口袋里,而且,我只要把脚抬起来,你就跑不出去了。” “我说过我不会再跑了。” “最好不会。点杯饮料吧,我们没时间吃饭了。” “我也吃不下。”说着,她又抓住自己的手腕。看得出来她的手在发抖。“为什么没有时间?你在等什么?” “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说?‘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你到底来这里干吗?” “因为我以前来过这里。”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 这时候,有个服务生走了过来。圣雅各点了杯红酒,杰森点了杯威士忌。他需要喝点劲道猛烈的东西。他环顾四周,绕着整间餐厅看了一圈,放开自己的想像,不刻意思考,希望自己能不自觉地留意到某个东西。把自己想像成一块海绵。然而,这里似乎没有能引起他注意的任何东西。他空空荡荡的脑海里没有浮现出任何影像,也没有任何被勾起的思绪。什么都没有。 这时候,他突然看到餐厅另一头有一个人,注意到那个人的脸。那人坐在最旁边的雅座上,靠着墙壁,他体型肥胖,头很大,脸很宽。那个座位旁边有一扇门。胖男人坐在那个灯光昏暗的角落里,仿佛把那里当成了避难所,利用阴影做掩护,坐着留意着四周的动静。此刻,他死盯着杰森,脸上的表情半是恐惧、半是不可置信。杰森不认识那个人,但那个人显然认识他。那个人把手举到嘴边,擦擦嘴角,然后左顾右盼瞄了一下四周,看了看每一桌的客人。接着,他起身离开座位,绕过整间餐厅,朝他们的座位走来。他太胖了,走起路来显然很吃力。 “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他隔着桌上的烛光,对圣雅各说,“一个很胖的男人。他看起来很害怕。你什么话都不要说,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开口。还有,你不要看他,把一只手伸上来,手肘顶着桌面,手支着头,眼睛看墙壁,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看墙壁,不要看他。” 女郎皱起眉头,伸起右手按住自己的脸,手指发着抖。她开口仿佛想问什么,但却没有出声,又把问题吞了回去。杰森知道她想问什么,就主动回答了。 “这是为了你好,”他说,“没有必要让他看到你的脸。” 那个胖男人已经绕到他们坐的角落,走到他们座位旁。杰森把蜡烛吹熄,桌子四周立刻陷入一片昏暗。那个人低头凝视着他,压低着声音和他说话,声音很紧张。 “我的天!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待我?” “这个你应该知道啊,这里的东西很好吃。” “你这个人是冷血动物吗?我要照顾妻小。我只是奉命行事,把那个信封交给你。我根本没有看里面的东西,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你还是拿到好处了,不是吗?”杰森直觉地试探他。 “是,没错,但我什么都没说。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我也没有告诉别人你长什么样。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你!” “那你在怕什么?我只不过是个普通客人,到餐厅里吃顿饭而已。” “我求求你,赶快走吧!” “这下子你真把我惹毛了。你最好说清楚,为什么要我走。” 那个胖男人又把手伸到脸上,用手指头擦掉嘴角的白沫。他转头看看门口,然后又转过来看着杰森。“说不定这里有人会说出去,说不定这里有人知道你是谁。我跟警察不对路,麻烦已经够多了,他们会直接冲着我来。” 这时候,圣雅各终于按捺不住了。她看着杰森,话脱口而出:“警察……他们是警察!” 杰森瞪了她一眼,然后又转头看着那个胖男人说:“你是说,警察会对你的太太、孩子不利?” “不是警察——这个你应该很清楚。可是,要是警方盯上我,就会把那些人引上门来。他们会找上我的家人。老兄,现在有多少人在找你 ?那些是什么样的人?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那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残杀老弱妇孺,他们根本不当一回事!求求你,我用性命担保,我什么都没说。求求你赶快走吧。” “你骗人。”他举起酒杯凑到嘴边,这动作表示他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老天!不要这样对我!”那个胖子弯腰凑向前,手紧紧抓着桌边,“我真的守口如瓶!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证明。警察放了消息,消息已经传遍整个道上了。苏黎世警方设了一支专线电话,不管是谁,只要有任何线索,都可以打那个号码报案。道上的人不会乱放话的。奖金很高,这笔钱是各国警方联合提供的,由国际刑警组织经手。而且,谁只要提供消息,过去的案底都可以一笔勾销,”说着,那个故作神秘的胖子挺起身,又抬起手擦擦嘴角,庞大的身影笼罩了整个木头桌面,“像我这样的人能够跟警察打好关系,好处可不少。不过,我还是没有出卖你。即使他们保证绝对保密,我还是没有出卖你!” “还有谁可能会泄露消息?你老实说!要是你撒谎,绝对瞒不过我的眼睛。” “我知道的只有夏纳克。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他承认曾经见过你。不过你也知道,那个信封是由他经手转交给我的。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夏纳克现在人在哪?” “老地方。他一直都住在那栋公寓里,洛文大道。” “我没去过那里。门牌几号?” “你说你从来没有去过那……?”那个胖子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来,紧抿着嘴唇,露出警戒的神情,“你在试探我吗?” “回答我的问题。” “三十七号。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说对了,我只是在试探你。那个信封是谁交给夏纳克的?” 胖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本来他装出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还煞有介事的,现在快要禁不住考验了。“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更何况,我根本就不想问。” “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 “当然不会。哪只羊会笨到把自己送入虎口?” “说得好,羊是稳扎稳打的动物,它们的鼻子灵得很。” “老兄,羊的警觉性是很高的。因为老虎跑得快,而且绝对更凶猛。老虎一次只会追杀一种猎物,羊不会笨到去招惹老虎。” “信封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根本没有打开过。” “不过,你一定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应该是钱吧。” “你是猜的吗?” “老实告诉你吧,里面是钱,一大笔钱。不过,里面的钱如果少了,跟我绝对没关系。好了,求求你,我求求你赶快走吧!” “最后一个问题。” “随便你问,只要你赶快走就好了!” “那些钱是干什么用的?” 那个胖子瞪大眼睛低头看着杰森,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满头的大汗已经流到了下巴上,闪闪发亮。“老兄,你是存心要整我。不过,我也只能随便你了。我不过是只苟且偷生、微不足道的小绵羊。就当是豁出去了,我就告诉你吧。你也知道,我每天都会看报纸,看三种语言的报纸。六个月前,有个人被杀了。这件事是头条新闻,每一种报纸都有。” 7 他们在那一区绕了一圈,转到法尔肯大道,然后向右转,朝着利马德河岸和“格罗斯大教堂”的方向开过去。洛文大道在苏黎世的西区,跨越利马德河。要去洛文大道,最快的路线就是过明斯特尔桥,走努施勒大道。这两条大道是交叉的。刚才他们从餐厅出来的时候,有一对夫妇正要进去,这条路线是那对夫妇告诉他们的。 一路上,玛莉·圣雅各始终闷不吭声,紧抓着方向盘,那副模样,就像不久之前还在钟楼大饭店,在逃避追杀的混乱过程中,始终紧紧抓住她的皮包,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不会陷入疯狂。杰森瞄了她一眼,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有个人被杀了,这件事成为各大报的头条新闻。 有人付钱叫杰森·伯恩去杀人。各国警方把钱交给国际刑警组织,集资悬赏,引诱知道内情的人密报,提供线索,布下天罗地网逮捕他。这意味着,那些被他杀掉的人…… 老兄,现在有多少人在找你?那些人是什么样的人?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那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残杀老弱妇孺,他们根本不当一回事! 他们不是警察,他们是另外一群人。 格罗斯大教堂的双子钟楼高高地矗立在夜空中,在泛光灯的照耀下,阴影幢幢,飘散着一股诡异神秘的气息。杰森凝视着那座古老的建筑,感觉似曾相识,却又全然陌生。他曾经看过那两座钟楼,然而,此刻他却又觉得这是他第一次见到。 我知道的只有夏纳克……那个信封是由他经手转交给我的……洛文大道。三十七号。这个你应该比我还清楚。 是这样吗?他清楚吗? 他们越过那座桥之后,汇入新城区的车流里。路上车水马龙,无论到了哪一个路口,人车都互不相让。红绿灯很不规律变换着,忽长忽短,有时久得让人等得不耐烦。杰森努力集中精神,放开自己的想像,并不刻意思索……但随时准备捕捉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任何东西。事实的真相正逐渐在他脑海中拼凑成形,一个又一个谜团逐一解开,一次比一次更惊心动魄。他对自己完全没把握——或者说,自己的脑袋——是否能吸收这么多东西。 “喂!小姐,你的大灯为什么没开?还有你的方向灯,方向打错了!” 杰森抬起头一看,胃里突然一阵闷痛。一辆警车停在他们旁边,那个警察降下车窗,朝他们大喊。那一刹那,杰森突然明白了……明白了,而且火冒三丈。这位圣雅各小姐在后视镜里看到了警车,于是就把大灯关掉,手慢慢往下移到了方向灯切换杆,轻拍一下,把方向灯切到了左边。前面的路口标示得很清楚,那是一条单行道,箭头指向右边,表示汽车只能右转,然而,他们的方向灯却示意左转!在警车面前公然左转,他们可能涉及好几条罪名:未开大灯,甚至意图冲撞。他们会被警察拦下来,这时候,这个女郎就会大喊救命了。 杰森立刻把大灯打开,弯身凑到女郎前面,一只手切掉方向灯,另一只手掐住她的手臂,正好掐在先前掐她的位置上。 “圣雅各博士,我会杀了你。”他冷冷地说,然后隔着车窗朝那个警察大喊,“抱歉!我们搞糊涂了!我们是观光客!我们要去下一个路口!” 警察和玛莉·圣雅各中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警察看着玛莉的脸,发现她没什么反应,显然有点困惑。 这时候,前面路口的绿灯亮了。“慢慢往前开,别干傻事。”他一边说,一边隔着车窗朝那个警察挥手大喊,“真抱歉!”那个警察耸耸肩,转过头去,看着他的伙伴,继续聊天。 “我有点糊涂了,”女郎说话的时候,声音颤抖着,“车子太多了……噢!我的天,我的手断了!……你这个禽兽。” 杰森放开她的手臂。她的反应令他很不安。她居然是愤怒。她应该会害怕才对。“你并不指望我会相信你,对不对?” “不指望你相信我的手断了吗?” “不指望我相信你是糊涂了。” “你刚才说我们很快就要左转了,我想的就是这个而已。” “下次你最好看清楚车子该往哪个方向开。”说着,他身体往后仰,坐回自己的座位,但眼睛还是盯着她的脸。 “你真是个冷血动物。”她低声嘀咕了一句,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睁开,流露出恐惧的神色。那种恐惧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们已经来到洛文大道。这是一条宽阔的大道,两边的建筑交织着传统与现代两种风格,钢筋水泥玻璃门窗的现代化公寓大楼,中间夹杂着低矮的、红砖巨木搭成的房屋,仿佛那些公寓大楼象征着冷漠无表情的现代功利主义,而那些十九世纪的平房毅然与现代化的洪流相抗衡,至今屹立不摇。杰森逐一看着门牌号码。数字从八十几号开始递减,每过一个路口,明显老房子越来越多,公寓大楼越来越少,到最后,走在大道上,仿佛回到了十九世纪。这里有一排三层楼的平房,外观看起来干净整齐,木质的屋顶和窗框,门口吊着老式的防风灯,昏黄的灯火映照着嵌壁式大门,门前有石阶步道,两边围着铁栏杆。 杰森虽然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但这些房子却似曾相识。这种矛盾感已经不再令他惊讶了,但有一件事却令他大吃一惊。看到这排房子,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另外一个影像,一个很清晰的影像。那是另外一排房子,轮廓类似,但外观却截然不同。那些房子仿佛历经了风吹日晒,外表斑驳老旧,看起来不如眼前的房子那么干净整齐、那么一尘不染……窗户的玻璃有破裂的痕迹,门前的石阶残缺不全,栏杆破破烂烂——锈痕累累的铁栏杆尖角还有缺口。那个地方更远,在另外一区……苏黎世的另外一区。那是一个偏僻的小地方,很少会有外地人去,甚至根本没有人去过。那个小地方保留了苏黎世的原始风貌,但那种风貌实在谈不上优美。 “施特普代街。”他全神贯注地捕捉脑海中的影像,不觉地喃喃自语起来。他看到一扇门,门上的红油漆斑驳脱落,深暗的色泽看起来就像他旁边女郎身上的红色丝质上衣。“那是一间供应膳食的福利宿舍……在施特普代街。” “你说什么?”玛莉·圣雅各被他吓了一跳。听到他嘴里嘀咕的路名,她很紧张。显然她以为他叫她开到那条路去,吓坏了。 “没事,”他撇开视线,不再看她身上的衣服,转头望向窗外,“那里就是三十七号,”他一边说,一边指向那排房子的第五间,“停车吧。” 他先下了车,然后叫她移到驾驶座旁边的座位,从同一边的车门下车。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腿,然后拿走她手上的钥匙。 “你已经可以走路了,”她说,“既然能走路,就能开车了。” “应该可以。” “那就放我走吧!你要求的事情,我都帮你做到了。” “那是最起码的。” “你还不明白吗?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和你有关的任何事情。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不想再见到的人……我不想跟你沾上任何关系。我不要去当什么目击证人,也不要跟警察扯上关系,不要做笔录,我什么都不要!不管你牵扯到什么,我可不想和你一起被扯进去!我怕得要死……我的意思是,我绝对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你懂吗?放我走吧,求求你。” “不行。” “你不相信我吗?” “跟这个没关系。我需要你。” “需要我做什么?” “理由很可笑,因为我没有驾驶执照。我必须租一辆车,可是没有驾驶执照,我没办法租车。” “你不是已经有这辆车了吗?” “这辆车顶多只能再用一个小时。等钟楼大饭店那个客? ??出来,他就会开始找这辆车的。到时候,全苏黎世的警察都会得到通报,知道这辆车长什么样子。” 她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无比的恐惧。她说:“我不想跟你上去。刚才餐厅里那个男人的话我都听到了。要是我知道更多,你一定会杀了我。” “其实,你根本不知道那个人说了什么,对不对?我跟你一样什么都听不懂,也许比你更不懂。来吧。”说着,他拉住她的手臂,另一手扶着石阶旁的栏杆。他必须扶着栏杆才能爬上去,腿还是有点痛。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满脸困惑的表情,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第二个信箱上面印了一个名字,M.夏纳克,姓名底下有一个门铃按钮。他并没有按那个按钮,而是按了旁边另外四户人家的按钮。对讲机的喇叭小小的,布满了小圆孔。没多久,喇叭里传出好几个人同时的说话声。有人用瑞士德语问他是谁,但也有人连问都没问,直接按下按键,哔的一声打开了门锁。杰森打开门,推着玛莉·圣雅各,让她走在前面。 他把她推到旁边,让她靠着墙壁,然后等着。上面有开门的声音,有人走到楼梯间。 “是谁?” “约翰吗?” “有什么事吗?” 楼梯间突然安静下来,接着,有人不太高兴地嘀咕了几句,然后又是一阵脚步声,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M.夏纳克住在二楼,二C。杰森又抓住那女郎的手臂,一跛一跛地走向楼梯,开始往上爬。其实她说对了,要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事情会更好办。然而,他没有别的选择。他需要她。 当初还在黑港岛的时候,那几个星期他一直在研究地图。从苏黎世到卢赛恩不用一个小时,去伯尔尼大概需要两个半到三个小时。他可以去卢塞恩,也可以去伯尔尼,然后在半路上找个偏僻的地方让她下车,然后他再彻底消失。对他来说,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手上有的是钱,轻而易举就可以找一伙人帮他。现在,他只需要找个通道离开苏黎世,而她就是这个通道。 只不过,在离开苏黎世之前,他必须先把一些事情弄清楚。他必须先跟这个人聊一聊。这个人叫做…… M.夏纳克。门铃右边贴着这个姓名的牌子。他拖着那个女郎横跨了一步,站到门旁。 “你会说德语吗?”杰森问她。 “不会。” “别想骗我。” “我真的不会。” 杰森想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一下那扇矮门。“你按一下门铃。要是有人开门,你就站着。如果他没开门,在里面问你是谁,你就说有人托你给他带信——事情很紧急。托你带信的人是德赖·艾本豪森餐厅的朋友。” “万一他——或是她——叫我把信从底下的门缝里塞进去,怎么办?” 杰森看了她一眼。“看不出来,你还真不简单。” “我只是不想再扯上什么暴力冲突了。我不想再知道任何事情,不想再看到任何东西。我只想……” “我知道,”他打断她的话,“你只想回去研究什么恺撒征税的问题,研究什么布匿战争……要是他——或者她——叫你把信从底下的门缝里塞进去,你就告诉他,你带的是口信,而且,你必须确认收信人是不是本人,看看他的长相跟餐厅那个朋友描述的是否一样。” “要是他让我描述给他听呢?”玛莉·圣雅各冷冷地说。逻辑分析让她暂时忘却了恐惧。 “圣雅各博士,你真的很聪明。”他说。 “我这个人很死板,而且我很害怕。这些我都告诉过你了。好了,我该怎么回答他?” “你就跟他说去你的吧,叫别人来送信算了。然后你就走开。” 于是,她站到门口,按下电铃。里面传来一阵怪声,一种摩擦的沙沙声,声音越来越大,持续不断。接着,那个声音不见了,然后有人在门板后面说话,声音很低沉。 “什么事?” “不好意思,我不会说德语。”玛莉·圣雅各说。 “原来你说英语。什么事?你是谁?” “德赖·艾本豪森餐厅的朋友叫我来给你送信,有急事。” “从底下的门缝塞进来。” “恐怕不行。信不是写的,我必须亲口告诉收信人本人,而且我要看看他的长相跟餐厅朋友描述的是否一样。” “哦,这倒不难。”那个人说。接着,只听到门锁喀嚓一声,门哗的一声打开了。 那一刹那,杰森突然从墙边跳出来,挡在门口。 “干什么!你发什么神经病!”那个人大喊了一声。他坐在轮椅上,没有腿。“滚出去!滚出去!” “老是有人叫我滚出去,我已经听腻了。”说着,杰森把那个女郎拉进来,然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杰森叫玛莉·圣雅各到那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等一下,他要单独跟他谈谈。玛莉不但不反对,而且还很乐意。那个缺了腿的夏纳克已经快要被吓崩溃了,那张伤痕累累的脸一片惨白,灰色的头发凌乱不堪,在脖子和额头上披散着,纠结成一团。 “你想要我怎么样?”他问,“你答应过我,上一次买卖是我们最后一笔交易了!我已经做不下去了,我没有办法再冒那种生命危险了。传话的人到我这里来过。不管再怎么小心,不管搬多少次家,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出身背景,他们还是有办法找上门来。要是谁把我的地址给错了人,我就死定了!” “你是冒了不少风险,不过,油水也不少,不是吗?”杰森说。他站在轮椅前,脑子转个不停,他拼命地想,想从他的话里找出一点线索,看看是否会有哪个字或是哪一句话能给他灵感,让他联想到更多。这时候,他忽然想到那个信封。他记得德赖·艾本豪森餐厅那个胖子说过:要是里面的钱少了,跟我绝对没有关系。 “那种风险实在太大了,比起来,赚那么一点钱根本不成比例。”夏纳克摇摇头说。他用手撑住轮椅的扶手,把上半身抬起来,大腿的残肢在椅面上摆荡着,看起来有点恶心。“老兄,还没有认识你之前,我日子过得还算满足。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个退伍的老兵,到苏黎世讨生活。我的腿被炸了,一个残废,一无是处。不过,从前军中的弟兄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事,被我发现了,他们塞了点钱封我的嘴。其实,日子过得还挺体面的,虽然不是很阔绰,但已经够了。一直到后来,你找上我……” “真感人,”杰森打断他话,“我们来聊聊那个信封吧——你曾拿着一个信封到德赖·艾本豪森餐厅去,把它交给我们那位可敬的朋友。那个信封是谁给你的?” “一个传话人。还会有谁?” “信封是哪儿来的?” “我怎么知道?信封装在一个盒子里,送到我这来。已经送来好几次了,每次都是这样。我把盒子拆开,然后把信封送出去。其实,这种方式不就完全是遵照你的意思吗?你说过,你不能再到我这来了。” “信封被你拆过了!”他故意说得很笃定。 “从来没有!” “你听着,信封里的钱不见了。” “那就说明他们根本没付你钱。信封里本来就没有钱!”那个缺腿的男人拉高了嗓门说,“不过,你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要是信封里没有钱,你怎么可能会接任务呢?你不是已经接下那个任务了吗?所以说,你跑来找我到底干什么?” 因为我必须弄清楚。因为我已经快要发疯了。我看到很多事情,听到很多事情,可是我根本就弄不懂。我本领高强,反应神速……可是,我现在和植物人没什么两样!帮帮我吧! 杰森从轮椅前走开,不经意地朝着那座书柜走过去。书柜旁边的墙上挂了几张直幅照片。从那些照片里,可以看出那个人的出身背景。照片上是一群德国士兵,其中几个手上牵着德国狼犬。那些士兵摆出各种姿势,有的站在营房前,有的站在篱笆旁边……有的站在一面巨大高耸的铁丝网门前。门上的字被遮住了一半,露出几个字母。DACH…… 慕尼黑达豪纳粹集中营。 原来他背后那个男人是个纳粹分子。这时候,他忽然感觉到那个人有了动作!杰森猛一转身,这才注意到轮椅旁边绑着一个帆布袋,那个缺了腿的夏纳克正把手伸进了帆布袋里。夏纳克眼中仿佛快要喷出火来,伤痕累累的脸扭曲狰狞,他的手迅如闪电地从帆布袋里抽了出来。一刹那之间,夏纳克手上已经多了一把短管左轮手枪。杰森还来不及伸手掏枪,夏纳克已经开火了。那一瞬间,子弹击中了他,一阵冰冷的刺痛突然从他的左肩蔓延开,然后又扩散到他的头——噢!老天!他飞身向右扑到地上,在地毯上翻滚了好几圈,抓住那盏沉重的落地灯,朝夏纳克摔去。然后他又继续翻滚,滚到轮椅背后。接着,他蜷起身体,飞扑出去,右肩撞上夏纳克的后背,把那个缺腿的人从轮椅上撞了下来,摔到地上。那一瞬间,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掏枪。 “宰了你,我就可以拿你的尸体去领赏!”那个残废的人大吼着。他在地板上扭来扭去,拼命想稳住自己残缺的身体,以便用枪瞄准杰森。“你杀不了我的!我要亲手了结你!卡洛斯会付钱的!奉主耶稣之名,他会付钱的!” 杰森飞身向左一跃,扣下扳机。夏纳克的头往后一震,脖子喷出一道血柱,死了。 这时,房间门后传来一阵哭泣,哭得很伤心。那种哭声有点嘶哑,听起来闷闷的,那是一种凄厉的哀号,哭声中流露出恐惧与憎恨。那是女人的哭声……对了,那个女人!那是他的人质,他离开苏黎世的通道!噢,老天!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了!他的太阳穴快痛死了! 他拼命挤眼睛,终于慢慢收起视线。他努力让自己忘掉那种剧痛。这时候,他看到了浴室。浴室的门开着,里面有毛巾、洗脸槽,还有一……一座镜面置物柜。他冲进浴室,猛力把镜面拉开,只是他拉得太猛,铰链被他扯断了,整面镜子摔到地板上,裂得粉碎。置物柜。里头有好几卷纱布,药膏……他把柜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抓在手上。他得赶快离开……枪声。枪声很危险。他得赶快离开,带着他的人质,赶快离开这里!房间,房间。房间在哪里? 那阵哭声,那阵哀嚎……循着哭声的方向就找得到房间了!他冲到门口,用力踹开门。那个女人……他的人质——她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女人背靠着墙壁,泪流满面,嘴巴微微张开着。他一个箭步冲进房间,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拖了出去。 “老天!你杀了他!”她哭喊着,“他只是一个老人,而且没有……” “你闭嘴!”他把她推到门口,打开门,再把她推了出去。他模模糊糊地看见外面有些人影,在楼梯间、在栏杆旁边、在屋子里。他们拔腿就跑,跑得无影无踪。他听到几扇门劈里啪啦关上的声音,听到很多人大声喊叫。他用左手抓住女人的手臂,拉扯之际,他感到肩膀一阵剧痛。他推着她走到楼梯口,再硬推着她走下楼梯,他的手扶在她身上,支撑自己的身体。他的右手还抓着枪。 他们走到底下的门厅,走到那扇笨重的门前。“把门打开!”他命令她。她乖乖把门打开。接着,他们经过一整排信箱,走向外门。他暂时放开她的手,伸手去开门,然后探头看看外面的街道,听听有没有警车的警笛。没有任何动静。“走吧!”他一边说,一边拖着她走出门口,沿着石阶走到底下的人行道上。他把手伸进口袋,皱着眉头,掏出车钥匙。“进去!” 进了车子,他立刻拆开纱布,抓了一团压在脑袋旁,止住渗出来的血。潜意识里,他有种很奇特的感觉,仿佛已经解脱了。头上的伤口只是轻微的擦伤。他以为自己头部又中了弹,吓得惊慌失措。还好,子弹并没有射穿他的头骨,没有射进他的脑子。所以,他不会再次经历黑港岛上的那种痛苦。 “该死,赶快发动车子!赶快离开这里!” “去哪里?你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奇怪的是,那个女人不仅没有大声哭叫,反而显得很平静,不合常理的平静。她正看着他……然而,她是在看他吗? 他又开始觉得头晕目眩,看不清楚了。“施特普代街……”他听见自己说出那个路名,但又不太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声音。他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栋房子的影像,他看到那扇门,看到斑驳脱落的红油漆,看到破裂的玻璃窗……看到生锈的铁栏杆。“施特普代街。”他又说了一遍。 奇怪,是不是哪里不对劲?为什么车子的引擎还没有发动?为什么车子没有往前开?她没有听到他的命令吗? 他的眼睛不知不觉闭上了,然后他又奋力睁开。那把枪!那把枪在他的大腿上。刚才为了把纱布压住头,他把枪放在大腿上……她!她正用手去撞那把枪!撞那把枪!那把枪掉在了脚踏垫上,他想弯腰去捡,她却用力推开他,把他的头撞向车窗。接着,她那边的车门开了,她飞快地跳了出去,她跳到马路上开始跑。她跑了!他的人质!他离开苏黎世的通道!她正沿着洛文大道狂奔而去。 他不能继续待在车子里了。他甚至不敢再去碰这辆车。这辆车简直就像一座铁壳陷阱,会暴露他的行踪。他把枪和那卷药性胶布一起塞进口袋,然后一把抓起纱布,抓在左手上,可以在渗血时随时压住太阳穴。他从车里钻出来,用最快的速度沿着马路一跛一跛地往前跑。 前面一定会有转角,那里一定停着出租车。施特普代街。 玛莉·圣雅各在宽阔的大道中央狂奔,路上没有半个行人。沿着大道,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路灯。玛莉的身影时而出现在灯光下,时而隐没在阴影中。洛文大道上偶尔会有车辆经过,她朝着它们猛挥手,但汽车却从她旁边呼啸而过。这时候,有辆车从她身后疾驶而来,她全身都被笼罩在车灯的光晕中。她立刻转身,把手举高,祈求有人愿意停下来帮她,然而,车子总是从她旁边加速呼啸而过。这里是苏黎世,而夜晚的洛文大道太宽阔了,太暗了,太靠近荒凉的公园,太靠近希尔河。 然而,有一辆车不太一样。车里的人知道她是谁。那辆车没有开大灯,开车的人一直远远地看着她。他用瑞士德语和他的伙伴说话。 “可能是她。夏纳克就住在这条路上,大概再过一个路口就到了。” “停车,我们在这里等她跑过来。她身上穿的应该是丝……就是她!” “我们最好先确认一下,然后再用无线电跟其他人联络。” 那两人一起走下车,左边乘客座的那个人从车子后面绕过来,走到驾车人的旁边。他们穿着老式的正统西装,表情愉快又严肃,一副生意人的模样。那个惊慌失措的女人朝他们跑来。他们快步走到马路中间,驾车人大喊了一声。 “Fralein!Wasistlos?” “救救我!”她大喊着,“我……我不会说德语。赶快叫警察!……” 乘客座的那个人说起话来很有威严,他用声音安抚了女人。“我们就是警方的人,”他用英语说,“苏黎世安全局。小姐,我们还并不清楚情况。你是钟楼大饭店那位小姐吗?” “就是我!”她哭喊着说,“他不肯放我走!他一直打我,用枪威胁我!太可怕了!” “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受伤了。他被枪打中了。我从车里逃出来的……我逃出来的时候,他人还在车里!”她的手顺着洛文大道指去,“就在那里!大概再过两个路口。他的车就停在两个路口中间的位置,一辆灰色的双门跑车!他有枪!” “小姐你放心,我们也有枪,”开车那个人说,“来吧,上车吧,你坐后座。放心,你不会有事的,我们会很谨慎的。快点,上车吧。” 接着,他们汽车逐渐靠近了那辆灰色的双门跑车。他们开得很慢,关掉大灯。跑车里没有一个人,不过三十七号门口的石阶上和路边的人行道上却挤满了人,他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看起来很激动。这时候,乘客座的那个人转过身,面向后座,和饱受惊吓的女郎讲话。她怯生生地窝在后座的角落里。 “这里住了一个叫夏纳克的男人,那间房子就是他家。那个人有没有提到夏纳克?他有没有说要去找夏纳克?” “他已经去过了。他逼我一起去!他杀了他!他杀了那个残废的老人!” “无线电!快!”乘客座那个人一边和开车那人说话,一边从仪表板上抓起无线电。这时,车子突然猛冲了出去,她赶快抓住前座的椅背。 “你在做什么?里面有个人被杀了啊!” “所以我们要赶快找到凶手,”开车那个人说,“你刚才说,那个人受伤了,所以他可能还在这附近。我们这辆车没有警灯,所以更容易找到他。当然,我们还是要先等一下,等侦查组的探员过来,不过,我们的任务不一样,我们独立办案。”这时候,车子开始减速,停到洛文大道的路边,距离三十七号大约一两百米。 乘客座那个人对着无线电话筒说话,开车那个人则利用这段时间向她解释他们的职务。这时候,仪表板上的无线电基座突然响起一阵杂讯,然后里面有人说:“请稍候,二十分钟后就到。” “我们的长官很快就会赶到这里,”乘客座那个人说,“我们等他一下。他想跟你谈一谈。” 玛莉·圣雅各往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吁了一口气。“噢,老天,真想喝杯酒!” 开车那个人笑了一下,朝他的伙伴点点头。旁边那个人立刻从置物箱里拿出一个小酒瓶,举在半空中,朝那女人笑了笑。“小姐,我们的车不是豪华轿车,没什么高级配备。我们没有玻璃杯,也没有小酒杯;不过,我们倒是有一点白兰地。当然,这是紧急急救用的,但现在应该可以算紧急状况了。喝一点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圣雅各嫣然一笑,接过那个小酒瓶,“你们两位真是大好人,你们绝对想像不到我有多么感谢。要是哪天你们有机会到加拿大安大略省来玩,我一定帮你们做一桌顶尖的法国料理。” “非常感谢你,小姐。”开车那个人说。 杰森斜眼看着那面满是灰尘斑纹的镜子,看着镜中模糊的影像,检查他肩膀上的绷带。脏兮兮的房间里灯光昏暗,他眼睛一时还无法适应。施特普代街那栋房子和他脑海中的影像一模一样,褪色斑驳的红色大门、破裂的玻璃窗、生锈的铁栏杆。尽管他受了伤,要在这里租房,房东什么都懒得多问。不过,当杰森把钱交给房东时,房东还是交代了一些事情。 “要是你的伤口很严重,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医生,他口风很紧。” “需要的话我会找你。” 其实伤口并不很严重,药用胶布暂时还可以撑一下,等他有了时间再找个信得过的医生吧。施特普代街附近的密医,他实在不放心。 如果你陷入了紧急状况,不小心受了伤,千万注意,伤害不只是身体上的,心理上的伤害可能同样严重。痛苦和身体上的伤害可能会引起非常强烈的心理反应。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如果时间允许,你要想办法调适自己的情绪,不要惊慌…… 他已经陷入惊慌了,身体有些部位已经开始僵硬了。子弹射穿了肩膀,擦破了太阳穴,虽然那种感觉真实而痛苦,但还没有严重到令他丧失行动能力。受了伤后,他的动作无法像平常那么随心所欲、那么敏捷了,他的体力也无法达到平常的标准,不过,他还是可以从容不迫地行动。大脑还是一样可以把信号传到全身的肌肉和四肢,他还是可以行动的。 休息一下,他的身体功能就会更灵敏。现在,他已经失去离开苏黎世的通道了,他必须在天亮前早几个小时起床,想办法离开苏黎世。施特普代街的这位房东很爱钱,住在一楼。大概再过一个小时,他就要把那个邋遢的房东叫起来了。 他躺下来,躺在那张凹陷的床上,头靠着枕头,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没有灯罩的灯泡,尽量不去听那些萦绕在脑海中的声音,他得想办法休息一下。然而,那些声音还是挡不住,像定音鼓般惊天动地席卷而来,萦绕在他的耳际。 有个人被杀了…… 你不是已经接下那个任务了吗?…… 他转头面对墙壁,闭上眼睛,努力不去听那些声音。没多久,别的声音又出现了,他突然惊坐起来,额头上冒出汗水。 宰了你,我就可以拿你的尸体去领赏!……卡洛斯会付钱的!奉主耶稣之名,他会付钱的! 卡洛斯。 一辆大型豪华轿车驶进了双门跑车前的空位,然后在路边停好。十五分钟前,警车就已经赶到洛文大道三十七号,而救护车也差不多在五分钟前赶到了。附近几间小公寓里的居民在楼梯间前面的走道上大排长龙,只不过,他们已经安静下来,不像先前那么兴奋了。有个人死了。在洛文大道这个宁静安详的小地方,有个人半夜被杀了。焦虑不安的情绪达到了极点。发生在三十七号的惨案,很有可能也会发生在三十二号、四十号、或五十三号。整个世界即将陷入疯狂,而苏黎世也即将随着整个世界陷入疯狂。 “小姐,我们的长官已经到了,我可以带你去见他吗?”乘客座那个人从车子里钻出来,帮玛莉·圣雅各打开车门。 “当然可以。”她跨出车子时,那个人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她可以感觉得到他轻柔的动作,跟那头禽兽比起来轻柔多了。那头禽兽的手像钳子一样,夹住她的手臂,而且还用枪抵住她的脸颊。一想到这个,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他们慢慢走到礼宾车的后门旁,然后她开门坐了进去。她的身体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然后转头去看旁边那个人。突然间,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吓得全身瘫软,喘不过气来。见到旁边那个人,她立刻回想起那幕恐怖的记忆。 在路灯的照耀下,他的金丝框眼镜闪闪发亮。 “你!……在饭店的人就是你!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那个人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显得十分疲倦。“没错。我们是苏黎世警方的特种部队。我有点事要和你谈一谈,不过,我必须先说清楚,今天晚上在钟楼大饭店,我们绝对没有危害到你的生命安全,从头到尾都没有。我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神枪手,开再多的枪也绝不可能误伤你。好几次,当你太靠近那个人的时候,我们甚至不敢开枪。” 这时,她的震惊慢慢平息了。那个人讲话充满了威严,而且从容不迫,让她安心,“那真该谢谢你。” “没什么,一点小功夫,”那个警官说,“好了,据我所知,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后面那辆车的前座上。” “没错。他受伤了。” “伤得多重?” “大概已经神智不清了。他手上抓着一团纱布,按住自己的脑袋,肩膀流血——我是说他西装肩膀的部位有血迹。他到底是谁?” “名字不重要。他用很多化名。不过,你大概也看得出来,他是个杀手,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我们一定要赶快找到他,免得他继续杀人。我们已经追捕他好几年了,各国警方都在追捕他。现在我们有机会了。别国的警察是没这种机会的。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人在苏黎世,而且受了伤。他绝不会在这附近逗留,不过他又能跑多远呢?对了,他有没有和你说过要怎么逃出苏黎世?” “他打算租辆车。大概想用我的名字去租。他没有驾驶执照。” “他骗你的。他身上有各式各样的假证件,用那些假证件到处跑。你只不过是个可以随时被牺牲的人质。好,我们从头来。你把他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从头到尾详细地告诉我。你们去过哪些地方,见过什么人。想到什么就告诉我。” “有一家餐厅,德赖·艾本豪森,有一个很胖的男人。那个人怕他怕得要命……”玛莉·圣雅各把她记得的每一件事都一一说了出来。那个警官偶尔打断她,问她一些问题,例如,那个杀手说了些什么话,有什么样的反应,或是突然做了什么决定。警官三不五时地把金丝框眼镜拿下来,漫不经心地擦一擦,或是紧紧掐住镜框,仿佛这样就可以克制内心的恼怒。那个警官就这样巨细靡遗地盘问玛莉,整整将近二十五分钟,然后做了个决定。他跟司机说了几句话。 “德赖·艾本豪森。快。”他转过来对玛莉·圣雅各说,“那个杀手说过的话,我们还要仔细查证。你说他神智不清,那很可能是装出来的。他在餐厅说的话只是一小部分,他知道的事还多得很。” “神智不清……”她低声嘀咕着这几个字,忽然想到一件事,“施特普代……施特普代街。破裂的玻璃窗,房间。” “你说什么?” “‘施特普代街有栋福利宿舍。’我听见他说过这句话。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快,我记不太清楚,不过,他确实说过这句话。就在我跳车逃跑的时候,他又说了一次。施特普代街。” 这时候,司机开口说:“那地方是疯人院。施特普代街!” “我听不懂他说什么。”玛莉·圣雅各说。 “那一带是个没落社区,跟不上时代,”那个警官说,“从前那里有座旧纺织工厂,后来变成一些不幸的人的避难所……不过,还有另外一些人也会躲在那里。走!”说着,他向司机交代了一句。 车子开动了。 8 房门外忽然传来嘎吱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断裂开来,清脆的回音久久不散。那个声音远远的,并不大,但听起来却清晰刺耳。杰森倏然睁开眼睛。 是楼梯间。房间外面是脏兮兮的走廊,那边有座楼梯,声音就是从那传来的。有人正从楼梯走上来,但忽然又停住。他听见自己的脚踩在楼梯上的声音,扭曲龟裂的楼梯木板被他踩得嘎吱嘎吱响。在施特普代街这栋福利宿舍里,一般的房客根本不会在意这些。 此刻,外面陷入一片寂静。 接着,嘎吱声又出现了,而且越来越近。那个人开始冒险了,掌握时机最重要,动作必须迅速。杰森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一把抓住头旁边的枪,扑到门边的墙壁。他压低身体蜷伏着,仔细聆听那个脚步声——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开始跑起来,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否弄出声音,一心只想逮住他的目标。杰森很清楚来的是什么人。他的直觉是对的。 这时候,门哗啦一声被撞开,那一刹那,杰森立刻把门撞回去,然后用尽全身的力量压住那扇木门,把那人夹在门框上,挥拳猛打他的肚子、胸口、手臂,打得他半身陷进门框旁的壁凹里。接着,他把门拉开,那个人立刻摔倒在地。他用脚猛踹那人的喉咙,伸出左手抓住他的金发,把他拖进房里。那人的手已经动弹不得了,枪也掉在了地上。那是一把长枪管的左轮枪,枪口装着灭音器。 杰森把门关上,仔细聆听楼梯那边的动静。没有别人了。他低头看看躺在地上昏过去的人。是小偷吗?还是杀手?他是干什么的? 是警察吗?是不是宿舍的房东为了贪图奖金,而违反了施特普代街的江湖道义?杰森把那个人的身体翻转过来,抽出他的皮夹。他不自觉地把皮夹里面的钱拿出来,那动作仿佛是他的第二天性。其实他自己心里明白,这动作很荒唐,但他身上已经有一大笔钱了,而且皮夹里有各式各样的信用卡,还有驾驶执照。他一边看,一边不自觉地笑起来。过了一下子,他的笑容忽然冻住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每张信用卡上面的姓名都不一样,驾驶执照的姓名也不一样。这个昏倒在地的人并不是警察。 他是个职业杀手。他到施特普代街来,目的是要杀一个受伤的人。有人雇用这个杀手。是谁?谁会知道他在这里? 是那个女人吗?刚才他们在洛文大道寻找三十七号的门牌,看见那一排外观整洁的小公寓时,他是不是提到了施特普代街?……不对,不是她。当时他可能无意间说了些什么,但她应该听不懂。要是她当时听懂他说的这条路,那么,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就不会是个职业杀手了。相反,这栋破破烂烂的福利宿舍就会被警察包围。 接着,杰森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像:一个胖子站在桌边挥汗如雨。那胖子嘴唇突出,他一边擦掉嘴角的汗水,一边说自己是只微不足道的小羊,鼓起最后一丝勇气——想办法生存。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生存手段吗?他知道施特普代街这个地方吗?杰森这个老顾客只要瞪他一眼,他就吓得半死,难道他知道杰森的习惯吗?难道他来过这间脏兮兮的福利宿舍?难道他来这里送信? 杰森用手按住额头,闭上眼睛。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为什么整个大脑仿佛陷入了一团迷雾?这团迷雾什么时候才会散去? 不要折磨自己…… 杰森睁开眼,盯着地上的金发男子。有那么短暂的一刹那,他差点笑了出来。这下子,他离开苏黎世的通行证自动送上门来了。刚才他非但没有想到这点,反而在那边浪费时间自寻烦恼。他把皮夹塞进自己的口袋,和香波侯爵的皮夹放在一起,然后把枪捡起来,塞进腰带。接着,他把那个昏迷的家伙拖到床上。 没多久,那个人已经被绑在凹陷的床垫里,嘴巴上绑着一条撕下来的床单。他会在这里躺上好几个小时,而再过几个小时,杰森已经离开苏黎世了,就像那个挥汗如雨的胖子的临别赠言那样:赶快出去。 刚才他睡觉时并没有脱掉衣服。没什么行李好收拾,也没什么东西要带走,除了那件西装外套。他穿上外套,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腿,发现腿还有点不太对劲。这时,他开始回想刚才的情况。在那短暂的几分钟里,他感觉不到自己的痛。虽然疼痛并没有消失,腿也还是跛的,但并未导致他失去行动力。肩膀也不太对劲,一种麻痹的感觉正缓缓地蔓延。他得赶快去找个医生看看了。他的头……他根本不愿去想自己的头。 他走到灯光昏暗的走廊 上,关上门,站着一动不动,仔细聆听四周的动静。楼上有人大笑。他背靠墙壁,把枪握好。接着,那个笑声消失了。那是个醉汉的大笑——断断续续,莫名其妙。 他一跛一跛地走向楼梯,扶着栏杆,开始慢慢下楼。这栋宿舍总共有四层,他住在顶楼。当时,他脑海中直觉地浮现出居高临下的意念,于是坚持要租顶楼的房间。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他租了间脏兮兮的房间,打算要住一个晚上,这是什么道理?避难所吗? 别再想了! 他已经走到了二楼的楼梯口,每走一步,木头的楼梯板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时候,要是房东从底下跑出来看个究竟,那他恐怕会大失所望了。在过去这几个小时里,他大概一直暗自窃喜,来的是个阔佬房客吧。 突然间,他听见一个声音,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像柔软的纤维飞快地划过粗糙的物体表面。那是衣服在木头上摩擦的声音。二楼上三楼的楼梯口和下一楼的楼梯口中间有一截短短的走廊,有人躲在那。他不动声色,继续往前,一边走一边盯着那几块阴影。右边的墙上有三扇门,嵌入式的门框很深,整个门口形成一个凹洞。其中有一扇门…… 他又往前走一步。不是第一扇,那个凹洞里空空的。也不可能是第三扇门,因为那扇门正好靠着墙边,形成一个死角。一定是第二扇门,对了,第二扇门。有人躲在第二扇门的凹洞里,可以突然冲出来,向右或向左,或者,当人从前面经过的时候,他可以出其不意地冲出来,用肩膀把人撞到楼梯的栏杆边,人一翻就会摔到底下的楼梯上。 杰森转向右边,把枪换到左手,然后右手伸向腰带,抽出那把装着灭音器的手枪。距离门口大约六十厘米时,他转身面对墙壁,把左手的自动手枪举起来,伸进那团阴影中。 “怎么?……”那一刹那,凹洞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杰森立刻开了一枪,打穿了那个人的手掌。“啊!”那个人吓了一跳,猛冲出来,但已经无法再举枪瞄准了。杰森随即又开了一枪,打中那个人的大腿。他立刻瘫倒在地上,全身抽搐扭曲,缩成一团。杰森往前跨出一步,蹲下来,用膝盖压住那个人的胸口,枪口抵住那个人的脑袋。他压低声音轻轻跟那个人说话。 “底下还有人吗?” “没有!”那人痛得整个脸都变形了。他说:“两个……只有我们两个。有人付钱让我们来。” “谁?” “你应该知道。” “是不是那个叫卡洛斯的?” “不要问我。你还不如杀了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夏纳克。” “他已经死了。” “现在已经死了。昨天还没死。已经有人通知苏黎世:你还活着。我们和所有人打听……找遍所有的地方。夏纳克知道你在这里。” 杰森试探他说:“你骗我!”说着,他把枪用力顶住那个人的喉咙,“我从来没有跟夏纳克提过施特普代街。” 那个人的脸又开始扭曲起来,弯着脖子。“也许他根本不需要听你说。那只纳粹猪到处都有眼线。施特普代街跟别的地方有什么区别吗?只有他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除了他,还有谁办得到?” “还有德赖·艾本豪森餐厅的那个。” “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他。” “你说的‘我们’是指谁?” 那个人咽了一口口水,痛得嘴唇紧绷。“生意人……这纯粹是生意。” “所以你们的买卖就是杀人。” “你讲话莫名其妙。不过,我们是要来抓你,不是杀你。” “抓到哪里去?” “捉到你之后,有人会用无线电通知我们。车上的无线电。” “太好了,”杰森冷冷地说,“你们不但是二流角色,而且很热心帮助对手。你们的车在哪里?” “在外面。” “把钥匙给我。”有了车钥匙才能启动无线电。 那个人想反抗。他推开杰森的膝盖,奋力滚到墙边。“不!” “你恐怕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说着,杰森举起枪柄向那个人的脑袋猛砸下去,那个瑞士人立刻昏了过去。 杰森找到了钥匙——钥匙包里总共有三把——然后他捡起那个人的枪,塞进口袋里。枪比他手上的那把小,而且没有灭音器,由此看来,他说是来抓他而不是来杀他的,这话有几分可信。楼上那个金发男人是主力,所以他需要一把灭音手枪作掩护,必要时可以打伤挟持对象。不过,如果楼上是没有装灭音器的枪声,那就意味着情况有变。所以二楼这个瑞士人就是后援部队,他手中的武器只是一种看得见的威胁。 然而,他为什么在二楼呢?为什么不和他的伙伴一起上去?为什么躲在楼梯间?杰森感觉事有蹊跷,不过,战术人人不同,各有巧妙,而且他也没时间再去想那些了。反正外面路边有辆车,钥匙在他手上。 不能轻易放过任何可用的资源。第三把枪。 他忍痛站起来,找到那把自动手枪。那是他在共同社区银行从那个法国人手上抢来的。他把左裤管卷起来,把枪塞进弹性纤维袜里。那种袜子很紧。 他站在那等了一下,等自己回过气,等自己站稳了,然后开始朝楼梯口走去。这时候,他左边的肩膀越来越痛了,那种麻痹的感觉蔓延得更快了。他的大脑已经越来越无法控制住手脚。他暗自祈祷,希望自己还能开车。 他走到第五级台阶时,忽然停下来,聆听四周的动静。一两分钟前,他就是这样听出有人藏在楼梯间的。他仔细聆听,有没有衣服摩擦声,或是细微的呼吸声。什么都没有,那个被他打伤的瑞士人的战术也许很蹩脚,但他倒没有骗他。杰森快步跑下楼梯。现在,他要开车离开苏黎世——应该还能开车——然后找个医生——看看哪里找得到医生。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辆车子。和路边其他破破烂烂的汽车比起来,那辆车看起来鹤立鸡群。车身很大,闪闪发亮,后行李箱上凸起一块半球形的天线基座。他走向驾驶座,顺手摸过车身和左边的挡泥板。车子没装防盗器。 他屏住呼吸,打开门锁,然后打开车门。他本来有点担心自己是否判断错误,也许车子装了警报器,但还好他没猜错。他钻进驾驶座,调整了一下座椅,调到自己最舒服的位置。他暗自庆幸,这辆车还有电动座椅。插在腰带那把大左轮枪顶得他很不舒服,于是他把枪抽出来,放在旁边的座位上,然后把手伸向点火开关的钥匙孔。他心想,应该就是打开车门的那把钥匙了。 结果不是。他试了第二把,也不对,插不进钥匙孔。他心里想,这可能是开行李箱用的。所以,一定是第三把钥匙。 是吗?他想把第三把钥匙插进钥匙孔,试了半天,还是插不进去。后来,他又拿第二把钥匙试了一次,结果依旧不行。最后又回到第一把钥匙。没有一把插得进点火开关的钥匙孔!他怀疑自己的手臂和手指已经不听大脑使唤了,也许身体的协调功能已经失灵了。真该死!再试一次! 这时,一道强光从他左边照了过来,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伸手去抓那把枪,可是右边突然又亮起第二道强光,车门被猛地拉开,一支手电筒重重地砸到了他的手,有人飞快地伸手把枪从椅子上拿走了。 “出来!”左边那个人命令他,枪口抵住他的脖子。 他钻出车子,只看到成千上百的白色光圈飘来飘去。后来,他慢慢看得到东西了,结果第一眼,就是两圈圆圆的东西。金色的圆圈。金丝框眼镜。就是那个追杀了他一整晚的杀手。那个人开口说话了。 “有人说,根据物理原理,每种作用力都有等量的反作用力。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有些人会出现类似的行为模式,很容易被预测。如果想对你这种人设下层层关卡,每一个关卡的战士都必须先准备好说词,万一被击倒了,就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某个关卡的战士没有被击倒,那就是你被逮着了。如果他被击倒了,那你就会被引导到下一关,引诱你产生一种错觉,让你以为自己赢了。” “那得冒很大的生命危险,”杰森说,“我的意思是,对那些守在每一个关卡的战士来说。” “他们的报酬很高。而且还有别的诱因——虽然无法百分之百保证,不过那种诱因确实存在。这位神秘的伯恩不会乱杀人的。当然,那倒不是因为他有同情心,而是他别有用心。如果他放谁一条生路,那个人一定感恩图报。他用这种方式扰乱敌方战士的军心。这是种很巧妙的游击战术,通常应用在复杂的战局里。我一定要称赞你几句。” “你过奖了,”此刻,杰森也想不出别的话,“不过,你的两个手下倒还活得好好的。你想问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这时候,他看到另一个人。一个矮壮的家伙从房子的阴影里走出来,后面跟着另一个人影。是那个女人,是玛莉·圣雅各。 “就是他。”她轻声地说,眼神很坚定。 “噢,老天……”杰森不敢置信地摇摇头。“圣雅各博士,你是怎么办到的?”杰森拉高嗓门问她:“在钟楼大饭店的时候,你们是不是早就派人在监视我的房间?你们是不是算准了我什么时候会坐电梯?另外几部电梯是不是被你们关掉的?你还装得真像啊。我还以为你会跑去路上拦警车。”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她说,“但后来好像不需要了。我遇到他们,而他们就是警察。” 杰森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那个杀手。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我也应该称赞你几句。”杰森说。 “没什么,一点三脚猫功夫,”那个杀手回答说,“刚好天时地利人和。也算是多亏了你。” “现在你打算怎么样?里面那个人告诉我,你们只要抓我,并不要杀我。” “你大概忘了,那是我们预先准备好的说词,”说着,那个瑞士人停顿了一下,“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过去这两三年来,我们这边有很多人都在猜你究竟是什么模样。现在看起来,当时大家都在瞎猜!看看我们错得有多离谱……你一定不难想像,有人猜,他一定很高,不对不对,他应该中等身材。有人猜,他一定是金发,不对不对,他的头发应该是深黑色。他的眼睛一定是淡蓝色的,不对不对,应该是棕色的。他的五官轮廓一定很鲜明,不对不对,他的长相应该很普通,混在人群里,根本认不出来。只不过,你的长相一点都不普通。事实上,你非常独特。” 从前,你的五官轮廓一定很鲜明,现在线条变柔和了,所以,特征也被掩盖住了……只要换个发色,你的整个脸就会不同……有些隐形眼镜是经过特殊设计的,专门用来改变眼睛的颜色……戴上眼镜,你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签证、护照……你可以随意改变身份。 他的脸确实有改造的痕迹,那个人刚才说的完全吻合。虽然这些并没有解开他所有的疑惑,不过,光是这些他就已经受不了了。这不是他想知道的。 “好了,事情该了结了,这里没我的事了,”玛莉·圣雅各往前走了几步说,“有什么文件要签名,我都会签——我猜大概要回你的办公室去签吧。不过,我真的得赶快回饭店去了。不用说你也想像得到,今天晚上我受了什么罪。” 那个瑞士杀手隔着金丝框眼镜凝视着她。刚才一个矮矮壮壮的人把她从房子里带出来,这时候,那个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她瞪大眼睛看着那两个人,然后低头看看他那只抓着自己手臂的手。 接着,她又看看杰森,突然明白了。刹那间,一种无边的恐惧笼罩住她,她吓得忘了呼吸,眼睛瞪得大大的。 “放她走,”杰森说,“她过两天就要回加拿大了,你们永远不会再看到她了。” “伯恩,别那么不上道,她已经看见我们了。我们两个是行家,行有行规。”那个人把枪口往上抬,拍拍杰森的下巴,然后用力顶住杰森的喉咙。他伸出左手,摸摸杰森身上的衣服,摸到口袋里的枪,便把枪抽了出来。“我只考虑这个,”说着,他转头对那个矮壮家伙说,“带她去另一辆车。丢到利马德河。” 杰森背脊升起一股寒意,全身仿佛瞬间冻成了冰块。他们要杀掉玛莉·圣雅各,然后把她的尸体丢进利马德河。 “等一下!”杰森往前跨了一步,这时候,杀手把枪往前一推,枪口陷进杰森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推倒在引擎盖上。“你们别干傻事!她在加拿大政府工作,到时候,加拿大人会掀翻整个苏黎世。” “你干吗操这个心?反正到时候你也不在了。” “因为这么做是多余的!”杰森大吼着,“我们是行家,你忘了吗?” “我觉得你真无聊,”杀手转身对那个矮矮胖胖的人说,“把她带走!去吉桑河岸。” “赶快喊救命!拼命喊!”杰森对她大叫,“赶快喊救命!千万不要停!” 她正张开嘴想要尖叫,喉咙却被人狠狠劈了一下,整个人顿时失去知觉,瘫倒在地。那个奉命杀她的人把她拖向一辆黑色的小车,但车却看不出是什么厂牌型号。 “你这样实在很蠢,”那个杀手一边说,一边隔着金丝框眼镜盯着杰森的脸,“该死的还是要死,你这样只会让她死得更快。这样一来,事情反而更好办了。现在,用不着太多人料理她了,我有多余的人力,可以派人去照顾那两个受伤的同志了。我们就像军队,不是吗?我们的世界真的就和战场一样。”接着,他转头对那个拿手电筒的人说,“给约翰打个信号,叫他到屋子里处理一下,我们等会再回来接他们。” 手电筒开开关关闪了两下,第四个人朝他们这边点了点头。刚才玛莉被拖到小车那边时,就是他开的车门。他们把玛莉·圣雅各丢到后座,然后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接着,那个叫约翰的人爬上水泥台阶,朝那个矮矮壮壮的人点了个头。 那辆小车轰隆一声发动了,然后冲出路边,沿着施特普代街疾驶而去,扭曲变形的镀铬保险杆闪闪发亮,然后消失在远处街头的阴影中。那一刹那,杰森突然一阵反胃。那辆车里有个他素昧平生的女人……三个小时前,他们根本不认识。然而,他却害她送了命。“你还真是精力充沛。”杰森讽刺地说。 “要是找得到一百个我信得过的人,再多钱我都愿意付。大家都说你威名远扬,果然不错。” “我可以给你钱,怎么样?你当时也在银行,你应该知道我家当不少。” “大概有几百万吧,只可惜,我不收法郎。” “为什么?你害怕吗?” “我确实很怕。光有钱是不够的,也得看看你有没有那个命花。要是拿了你的钱,我恐怕还活不到五分钟。”说着,他转头朝那个拿手电筒的人说,“把他押进车子里,脱光他的衣服,帮他拍几张裸照——现在拍几张,等送他上路之后再拍几张。他身上有不少钱,你等一下就会找到的。拍照的时候,让他抱着那些钱。我来开车。”然后,他转头看着杰森说,“我会把第一张照片寄给卡洛斯,另外那几张,我会拿到市场上公开拍卖,肯定大捞一票。杂志社开的价码很高。” “‘卡洛斯’凭什么要相信你?有谁会相信你?你不是说过,没有人知道我长什么样吗?” “有人会替我担保的,”那个瑞士杀手说,“到那一天,他们保证会证明你的身份。两个苏黎世银行的职员会出来指认,你就是杰森·伯恩本人。对于密码账户的放款业务,瑞士法律有很严苛的规定,所以,你既然通过了那么严格的身份核查,那么你就是杰森·伯恩。这样就够了。”接着,他对那个手下说,“动作快点!我还要去发电报,还要去收账。” 这时,一条粗壮的手臂突然从杰森肩膀后伸过来,用锁臂术钳住了他的喉咙,然后用枪口抵住他的脊椎,把他拖进了车子里。那一刹那,一阵剧痛蔓延忽然到前胸。架住他的人是个行家,就算他没有受伤也不可能挣脱。只不过,无论这个杀手的功夫再怎么了得,戴眼镜的带头人还是不放心。他钻进驾驶座后又下了另一道命令。 “把他的手指打断。”他说。 他的手下立刻缩紧手臂,杰森被他掐得几乎没办法呼吸。接着,那个人用枪管猛敲杰森的手,敲个不停——他的手。出于一种本能,杰森立刻把左手伸过去,护住他的右手。没多久,鲜血从他的左手背喷出来,他立刻把十指交缠在一起,让鲜血沿着指缝渗下去,沾到右手上。他装出窒息的哀号,那个人才把手臂松开了一点。他开始大喊。 “我的手!我的手断了!” “很好!” 其实他的手并没断,只是左手伤得很重,差不多就快废了。但右手还好好的。他在阴影的掩护下偷偷伸展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右手还很灵活。 车子沿着施特普代街急速狂奔,然后转进一条小路往南驶去。杰森整个人瘫软在座位上猛喘着气。那个杀手扯碎他的衣服,扯碎他的衬衫,扯下他的腰带,过了一会儿,他的上半身已是赤裸裸的了。护照、证件、信用卡、钱,都被抢走了。这些都是他逃离苏黎世不可或缺的工具。如果现在不用,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用了。这时候,他突然惨叫起来。 “我的腿!我的腿痛死了!”他上半身突然往前弯,右手拼命在黑暗中摸索,寻找他的裤脚。他摸到了,那把自动手枪的把柄。 “Nein!”前座那个杀手大吼起来:“小心他!”他识破了。那是杀手的本能。 只可惜太迟了。黑漆漆的座位底下,杰森已经握住了枪。那个孔武有力的杀手把他按回座位。他顺势往后一仰,那把自动手枪已经举到腰间,瞄准了那个杀手的胸口。 他开了两枪,那个人立刻往后一倒。接着,杰森又开了一枪,这次瞄得更准,射穿了他的心脏。那个人啪一声倒在中间的座位上。 “把枪放下!”杰森大吼了一声,把自动手枪举到前座头枕的位置,枪口抵着那人的后脑勺下方,“把枪放下!” 说着,他的呼吸忽然怪异起来,那个杀手连忙丢下枪。“有话好说,”杀手一边说,一边紧紧握着方向盘,“我们都是内行人,有话好说。”这时,这辆庞大的车子突然往前猛冲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开车的人油门也踩得越来越用力。 “开慢一点!” “怎么样,要不要谈一谈?”车速越来越快,正前方忽然迎面照来车头大灯的光速。他们已经离开了施特普代街一带,进入车水马龙的市区街道。“你想离开苏黎世,我可以送你出去。没有我,你走不了。我现在只要把方向盘一歪,车子就会撞上人行道。反正我已经豁出去了,伯恩先生。前面到处都是警察。我想,你大概不想见到警察。” “我们有话好说。”杰森哄他。时机必须掌握得极其精确,精确到不能超过一秒的误差。此刻,这两个在高速前进的密闭空间里的职业杀手,仿佛同时被困在一个陷阱里。两个杀手心里都有数,知道对方都靠不住,尔虞我诈、各怀鬼胎。只要其中一个人能抢先半秒,那个人就会占据上风。“踩刹车吧。”杰森说。 “把枪丢到我旁边的座位。” 杰森照他的话把枪丢在那个杀手的腿上。那团沉甸甸的金属物仿佛是结婚戒指,象征着双方进行接触的信物。“说定了。” 杀手的脚立刻放开油门,换到刹车踏板上,慢慢往下踩。接着,他突然用点放的方式踩下刹车,猛踩一下,瞬间又放开,使得这辆庞然大车一阵阵地前后摇晃。杰森心里明白,杀手在暗示他,他随时可以猛踩刹车。这是杀手的策略之一,要在生死关头形成一种恐怖平衡。 车速表上的指针开始往左边摆动:三十公里,十八公里,九公里。车子差不多快停住了,这正是千钧一发之际,争取半秒钟的先机——胜败的关键,生死一瞬间。 杰森的手突然抓向那个人的脖子,五指像钢爪一般掐住他的喉咙,把他整个人抬了起来,臀部悬空地离开座椅。然后他伸出血淋淋的左手,伸到前面,在杀手的眼前一阵猛搓。接着,他放开杀手的喉咙,右手伸向座位上那两把枪。转眼间,杰森握住了枪柄,把那个人的手拨开。那人大声惨叫,眼睛看不见了,手摸不到枪。杰森朝那人胸前扑去,把他推向车门,压在车门上,并用左手手肘抵住他的喉咙,血淋淋的右手抓住方向盘。他抬头向前看着挡风玻璃,方向盘向右打,把车子转向人行道上的一堆垃圾。 车子铲进那堆垃圾,仿佛一只梦游着爬进一堆垃圾里的巨大昆虫。但从外表看不出来,它的甲壳里正进行着一场腥风血雨的暴力争斗。 那个杀手被杰森压在下面,突然他整个人往上挺,在座位上左右翻滚挣扎。杰森手抓着那把自动手枪,手指头索着扳机护环的位置。那一刹那,他摸到了,立刻翻转手腕开枪。 那个杀手全身一僵,额头上多了个深红色的血洞。 路上的男人纷纷围过来。这种场面看起来像是驾驶人不小心才出的车祸。杰森把那具尸体拖到旁边的座位,然后自己爬上驾驶座。他把排档杆推到倒车档,车子猛然后退,从垃圾堆里冲了出来,跨过路沿石,倒退到马路上。他把车窗降下来,对那些凑过来想帮忙的路人大喊。 “不好意思!没事没事!只是喝多了!” 那一小群热心的市民很快便散开了,有几个还朝他比了比手势,要他小心一点,另外几个则赶快跑回他们的女伴身边。杰森不由自主地全身发抖。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想止住那种颤抖。他把排档杆推到前进档,沿着马路往前开去。他努力在记忆失落的脑海中搜寻苏黎世街道的方位图。 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的所在位置——知道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吉桑河在哪里与利马德河交会。 他们会在吉桑河边下手杀掉玛莉·圣雅各,然后把她的尸体丢进利马德河。吉桑河和利马德河交会的地方只有一处,那就是苏黎世湖的湖口,在西岸的底端。湖边有一片空旷的停车场,和一座废弃的花园。那两个杀手可能会把车子开到那里,然后,那个矮壮家伙就会动手执行命令,执行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曾下达的命令。此刻,也许他已经开枪了,或是已经把刀子刺进了那女人的身体。杰森无法确定会是哪种情况,不过,他只知道他一定要弄清楚。无论他从前是什么人,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无法视若无睹见死不救。 然而,他体内的杀手本能却提醒他,他应该在前面转弯,转进那条黑漆漆的宽阔的巷子里。车上有两具尸体,那会是很大的风险和负担。他无法承受那样的风险和负担。时间宝贵,分秒必争,必须赶快把那两具尸体处理掉,否则,要是交通警察从车窗外看见那两具尸体,那就太危险了。 他估计要花三十二秒,实际上,把那两个杀手的尸体拖出车子,却花了将近一分钟之久。他看着地上的尸体,一跛一跛地从引擎盖前绕过车子,走向车门。那两具尸体紧靠在一起,蜷曲在一面脏兮兮的红砖墙边,四周一片漆黑。 他钻进驾驶座,倒车退出巷子。 吉桑河! 9 车子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前面是红灯。灯光。左边是东,可以找几个路口,他看到无数的灯火串连成一个浅浅的弧形,跨越黝黑的夜空。那是一座桥!桥下就是利马德河!这时候,路口的绿灯亮了,他立刻飞快地向左转。 他又回到了班霍夫大道。再往前开个几分钟,就是吉桑河的起点了。宽阔的大道沿着湖岸形成一弯弧形,河岸与湖岸在此交会。没多久,他左边就出现了一大片公园的黑影轮廓。夏天时,这里是流浪汉的避难所。此刻,公园里一片漆黑,看不到半个游客。他从一道汽车入口前经过,左右两根石柱中间悬着一条又粗又重的铁链,挡住了白色的车道。他又开到下一个汽车入口,这里还是悬着铁链,禁止进入。只不过,这个入口似乎不太一样,某些地方不太一样,有点奇怪。他把车子停下来,仔细看。他伸手去拿旁边座位上的手电筒——那个杀手留下来的。他打开手电筒,光束照向那条粗大的铁链。那是什么?哪里奇怪? 怪的地方不是铁链,而是铁链下面。清洁工通常会把白色的车道擦洗得一尘不染,然而,眼前的车道上却有两道轮胎的痕迹。整条车道上一片雪白,那两道胎痕显得相当突兀。要是在夏天那几个月里,大家一定不会注意到那道胎痕,但此刻它却很引人注目,仿佛施特普代街脏兮兮的痕迹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了。 杰森关掉手电筒,把它丢回座位。他那只几乎被打烂的左手忽然一阵剧痛,和肩膀手臂上的剧痛连成一气。他必须想办法忘记那种痛,他必须尽可能地把血止住。他的衬衫已经被撕破了。他把手伸进车子里,把衬衫撕得更烂,撕下一条长布条,然后把布条缠在左手上,用牙齿和手指在上面打个结。现在,他已经重整旗鼓,蓄势待发。 他拿起枪来——杀手留下的枪——检查弹匣:里面装满了子弹。他坐在车里等了一会,等两辆汽车从他旁边开过,然后关掉大灯,调转一百八十度,平行停在铁链旁。他钻出车子,站在车道上,下意识地动了动自己的腿,然后走向更近的那根石柱,这样就可以少走几步。他把铁链的钩子从石柱的圆环上抽出来,把铁链轻轻放在地上,尽量避免弄出声音。接着,他又走回车子。 他拉了一下排档杆,轻轻踩住油门,然后又放开。车子缓慢地向前滑行,不久就来到了一大片宽阔的停车场。入口的白色车道到这里就终止了,前面变成一大片黑色的柏油地,使得本来就十分昏暗的停车场变得一片漆黑。前面两米远的地方有一道笔直的黑色防潮堤,防潮堤外并不是海,而是注入苏黎世湖的利马德河。防潮堤过去就可以看到船上的灯火,灿烂耀眼,缓缓摆荡。再过去是旧城区的灯火辉煌,还有码头上黯淡的照明灯。杰森放眼观察眼前的一切,远处的景物仿佛只是背景,他在搜寻背景前轮廓鲜明的东西。 他看向右边。就在右边。在防潮堤黝黑的背景中,他看到一团更暗的轮廓,那是一片黝黑中的一团漆黑——黯淡模糊,肉眼几乎无法辨识。不过,就在那里,大约一百米外……现在是九十米,八十米。接着,他关掉引擎,车子慢慢停了下来。他坐在车里一动不动。车窗开着,他凝视着那团黑影,想看清楚一点。水面上传来呼啸的风声,掩盖了车子的动静。 他听到声音了。哭叫声,很微弱,仿佛从喉咙挤出来的……哭声中充满了恐惧。接着,他听到一声清脆的拍打声,然后又一声,又一声。接着是一声尖叫,但很快又被压住了,断断续续的回音之后,又陷入一片死寂。 杰森悄悄走下车子,右手握着枪,血淋淋的左手勉强抓着手电筒。他慢慢走向那团模糊的黑影,一跛一跛地,一步一步慢慢走,无声无息,全神贯注。 最先看到的就是那辆小黑车。刚才在施特普代街的就是那辆小黑车,他看着它消失在街头的阴影中,看着它扭曲变形的保险杆闪闪发亮。此刻,那根保险杆在夜色中依旧闪闪发亮。 四声响亮的拍打声,一声接一声,是手拍打肉体的声音。下手的人疯狂凶猛,挨打的人发出恐惧的尖叫,声音非常微弱。挨打的人想尖叫却叫不出来,只有微弱地啜泣声,其中夹杂着击打的声音。那声音是从车里传出来的! 杰森尽可能压低身体,绕过后行李箱,慢慢靠近右后车窗。然后,他慢慢站起来,然后突然打开手电筒,大吼一声,利用吼叫吓住里面的人。 “不准动!否则你就死定了!” 当他看到车里的景象时,突然一阵恶心,怒从中来。玛莉·圣雅各的衣服已被撕烂了,裂成了好几条。那人的手像爪子一样在她胸前游走,扳开她的双腿,暴胀的器官从裤裆里突出来。看起来,在执行死刑之前,他正打算先摧毁被害者最后的尊严。 “滚出来!你这狗娘养的!” 那一刹那,忽然传来一阵玻璃碎裂的巨响。打算强暴玛莉·圣雅各的那个人发现一个明显的局势。因为怕会伤到那个女人,他看准杰森一定不敢开枪。那人迅速从女人身上翻下来,用鞋跟猛踹车窗玻璃。玻璃碎片四散飞溅,飞向杰森的脸。杰森立刻闭上眼睛,跛着脚往后退,躲开那些玻璃碎片。 这时候,车门哗啦一声猛然掀开,里面射出一道令人目眩的强光,伴随一声爆炸的巨响。杰森突然感到一阵灼热的刺痛在身体右侧蔓延,西装外套的布料被打得四散飞溅,残破的衬衫被血浸湿。他立刻猛扣扳机,隐隐约约中有个人影在地上翻滚,接着他又开了一枪,子弹打中了地面,柏油地面爆了开来,碎片四射。那个杀手在地上猛地翻滚,然后飞身扑开,人忽然不见了……他整个人扑到那团黑暗中,不见了。 杰森明白自己不能继续站在原地,站在这里必死无疑。他拖着腿狂奔,奔向开着的车门后,寻找掩护。 “不要出来!”他朝玛莉·圣雅各大喊。那个女人惊慌失措,正要往外爬。“该死!躲在里面不要出来!” 这时又是一声枪响,子弹打中了车门钣金。有个黑影正在防潮堤上奔跑。杰森又开了两枪,远处忽然传来大声吁气的声音,心里暗自庆幸,那个人已经被他打伤了,但还没死。不过,那个杀手的动作已经不比刚才那么灵敏了。 有光线,微弱的光线……四方形的框框!那是什么东西?那些是什么东西?他朝左望去,忽然发现一个先前没有看到的东西。刚才根本不可能看到。那是一座小红砖屋,一栋防潮堤边的小房间。里面的灯打开了。那是守夜员的岗哨。里面的人听到了枪声。 “什么事?是杰曼吗?”小屋门口一片光亮,出? ??一个人影,大喊着。那是个弯腰驼背的老人。接着,一道手电筒的光束射向那片黑黝黝的阴影。杰森顺着那道光线望去,暗自祈祷光线会照到那个杀手。 真的照到了。杰森看到那个人蜷曲在防潮堤边,立刻站起来开枪。一听到枪声,那个老人立刻把手电筒照向杰森,那一刹那,他突然变成了目标。那片阴影中传来两声枪响,有一颗子弹打在车窗的金属条上,金属破片弹了起来,刺进杰森的脖子里,一刹那,鲜血狂喷。 接着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杀手正朝着灯火明亮的小屋跑去。 “Nein!” 他终于跑到那间小屋前,挥拳猛打站在门口的老人。手电筒灭了。在窗口灯光的照耀下,杰森看到那个杀手把老守夜员拖走,并用老人的身体作掩护,把他拖进了那片黑暗中。 眼前这一幕,杰森眼睁睁地看着老人被拖进黑暗中,把枪摆在引擎盖上,无能为力。他已经无计可施,无可奈何,他的体力快撑不下去了。 这时候,黑暗中传来最后一声枪响,接着是一声嘶哑的哀号,然后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那杀手又杀了一个,只不过,他杀的不是他奉命处决的女人,而是那个无辜的老人。他正在逃跑。他终于逃脱了。 杰森再也跑不动了。疼痛终于令全身无法动弹了。他的视线太模糊,根本看不清楚。他感觉自己就快死了。他渐渐瘫倒在地上。没什么大不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究竟是谁呢?管他呢。管他呢。 玛莉·圣雅各从车里爬出来,抱住破碎的衣服,每一个动作都战战兢兢,心有余悸。她瞪大眼睛看着杰森,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恐惧、困惑,以及不可置信。 “你走吧!”杰森气若游丝地说,也没把握她是否听得见,“那边有一辆黑色的车子,钥匙在里面。赶快离开这里,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带人来。” “你是专程来救我的。”她说。此刻,在杰森的耳朵里,她充满困惑的声音仿佛正在一个密闭的管子里回荡。 “赶快走吧!赶快上车逃命吧,圣雅各博士。如果有人想把你拦下来,你就撞死他。赶快去找警察……真正的警察,穿制服的警察。你这个笨蛋。”他喉咙在燃烧,胃里却冰冷彻骨。火与冰。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冰火交融的感觉。那是在哪里呢? “你救了我的命……”她还在说。杰森感觉她的声音越来越茫然空洞,仿佛正随着空气缓缓飘浮,“你专程来救我。你专程来救我。你救了……我……的命。” “我没那么伟大。”圣雅各博士,我来救你纯属偶然。你只是我内心的反射,一种本能。这种本能残留在我失去的记忆里,受到压力的刺激就会冒出来。你看,我还挺有学问的吧?我会用术语……我已经不在乎了。痛——噢,老天,痛! “你已经逃出来了。你本来可以继续逃,逃得远远的,可你没有。你专程来救我。” 痛苦像一团迷雾,她的声音穿透迷雾飘了过来。他又看见她了,只不过,眼前的景象却如此令人困惑——像疼痛一样令人困惑。她跪在他身边,轻抚着他的脸,轻抚着他的头。住手!不要碰我的头!你走开。 “你为什么要回来救我?”那是她的声音,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她问他问题。她还不懂吗?他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 她在干什么?她撕了一块布,用那块长布条包住他的脖子……接着,她又撕了一块,更大的一块,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她解开他的腰带,然后把那块布放在他的右臀旁,用力一拉,把布拉到他的臀部下。他右臀的皮肤烫得像火在烧。 “我不是来救你的。”他终于能说话了,于是,他说得很快,想尽快把话说完。他渴望平静,那无边黑暗中的平静——他隐约记得自己曾经如此渴望过,然而,他却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时候。只要她赶快走开,他就可以得到平静了。“我要找的是那个人……他看到我了。他有办法指认我。就是他。我要找的人是他。好了,赶快走吧!” “至少还有另外五六个人也能指认你。”她说。她的口气有点不一样了,“我不相信你。” “你最好相信!” 此刻,她站在他旁边,低头看着他。接着,她忽然不见了。她走了!她撇开他走了!现在,他很快就可以得到平静了,他会沉入那片无边的黑暗中,被澎湃汹涌的海水吞没。澎湃汹涌的海水会冲走他的痛苦。他翻身靠着车子,感觉自己仿佛在脑海的波浪中随波逐流。 接着,他又听到了声音。是汽车的引擎声,轰隆隆的爆裂声。他不喜欢那个声音,它干扰了他随波逐流的自在宁静。接着,他感觉到有人拉住他的手臂,然后又是另一只手臂。 “站起来。”有个声音说:“你要自己用力。” “你放手!”他大声叫喊,命令着她。他觉得自己已经大声喊出来了,可是她根本不听。他吓坏了。命令一定就要服从!只不过,并不一定要永远服从。他想到一些事情,忽然产生这样的感觉。风又开始吹了,只不过,那不是苏黎世的风。那是在另一个地方,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在夜晚的天空。接着,他看到有人比了个手势,灯号亮起来了,然后他纵身一跃,被一道狂乱强劲的气流刮走。 “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那个声音又再响起。那个声音根本不理会他的命令,令他十分恼怒,“把脚抬起来,抬起来!……对了,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来,坐到车子里。背放松……慢慢来。对了,就是这样。” 他感觉自己正往下坠落……从一片漆黑的天空中往下坠落。接着,那种坠落感突然停住了,所有的东西都停住了,一切都静止了。他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脚步声,他听得到脚步声……还有门关起来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轰隆隆恼人的声音,从前面、从底下传过来……从某个地方传过来。 他感觉自己在移动,在绕圈子。那种平衡感突然消失了,他感觉自己又开始往下坠落,然后又停住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碰触到另一个身体,有只手抱着他,把他放下来。他感觉脸上很冷,然后,所有感觉都消失了。他又开始漂荡,现在,和缓的波浪起伏,一片无边的黑暗。 * 他听到上面有声音,远远的,但还不至于太遥远。在台灯的照耀下,眼前的影像渐渐清晰。他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躺在床上,一张狭窄的床,身上盖着毯子。有两个人站在房间的另一头,其中一个是男人,身上穿着大衣,另外还有一个女人……她穿着深红色的裙子,一件白色上衣。深红色,就像她头发的颜色…… 那不是圣雅各吗?真的是她。她站在门边和那个男人说话。那个男人左手提着一个皮包。他们说的是法语。 “最重要的就是好好休息,”那个男人说,“要是我找不到你了,随便哪个医生都可以替他拆线。我想,再过一个星期就可以拆线了。” “谢谢你,大夫。” “我才要谢谢你,你真是大方。好了,我要走了。也许我还有机会再听到你的消息,不过,也可能没机会了。” 然后,医生打开门出去了。医生离开后,那女人伸手拉上门闩,转身看着杰森。杰森正看着她。她慢慢走过去,小心翼翼来到床边。 “你听得到我的话吗?”她问。 他点点头。 “你受伤了,”她说,“伤得很重。不过,如果你不乱动,好好静养,也许就不需要去医院。刚才来的那个是医生……你也知道。我给他的钱是在你身上找到的。我给他的数目多得不寻常,不过,我听说他很靠得住。其实,说起来有点碰巧,用这种方式找医生算是你教我的。我开车的时候,一直听你说你需要找个医生,一个收了钱就会守口如瓶的医生。你说对了,那并不难。” “我们在哪里?”他听得到自己讲话的声音,很微弱,但还听得到。 “一个叫兰斯堡的小镇,离苏黎世大约三十公里。那个医生是从韦伦找来的,附近另一个小镇。一个星期后他会再来看你,如果你还在的话。” “这是怎么?……”他想坐起来,可是根本没力气。她拍拍他的肩膀,意思是让他躺着别起来。 “我会告诉你怎么回事的,也许听我说完你就明白了。但愿如此,但如果我说了,你还是不明白,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低头看着他,刻意让自己的口气平静一点,“有个畜生正要强暴我——等他得逞之后,他就会遵照原来的命令把我杀掉。我本来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在施特普代街的时候,你想阻止他们,却没有办法,你叫我赶快喊救命,拼命喊不要停。当时你能做的也就只有这样了。为了警告我,你冒了生命危险。当时,你这样做很可能会被他们杀了。后来,你不知道怎么逃出来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知道你为了逃出来,受了重伤——而且,你还专程跑来救我。” “是找他,”杰森打断她的话,“我要找的人是他。” “你对我说过了,不过,我还是要再跟你说一遍我先前的话。我不相信你。那倒不是因为你说谎的技术蹩脚,而是因为你的说法和事实证据兜不拢。华斯本先生,还是我应该称呼你伯恩先生呢?不管你叫什么,我只是要告诉你,我是做统计工作的。我讲究看得见的事实证据,而且,我可以轻易抓出错误。我受过严格的训练。两个男人跑到那间房子里去找你,可是我却听你说他们两个还活着。他们也能指认你。还有德赖·艾本豪森餐厅的老板,他也能够指认你。这些都是基本资料,你和我一样很清楚……然而,你却跑来找我。你跑来找我,而且救了我的命。” “继续说,”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力气了,“后来怎么样了?” “我做了个决定。这是我这辈子最困难的决定。我想也许只有遭受暴力、差一点丧命、却又被别人救起的人,才做得出这样的决定。我决定要帮助你。当然,我只是帮你一阵子,说不定只有几个小时。不过,我会帮你逃走。” “你为什么不去找警察呢?” “我差点就去了。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说清楚,我为什么没去找警察。那是因为差点被人强暴吗?我也弄不清楚。对你,我愿意把话说得很坦白。我听说女人可能遭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强暴了。现在我相信了……当你对那个人大吼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得到你声音里的愤怒和厌恶。我想,这辈子我大概永远忘不了那一刻,虽然我很想忘掉。” “你为什么不去找警察呢?”他又问了一次。 “我听到德赖·艾本豪森餐厅的老板说,警察在找你。他们在苏黎世设了一支专线电话,”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我不能把你交给警察。当时我不能这么做。自从你救了我之后,我就无法这么做了。” “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为什么还不把我交给警察?”他问。 “那都只是道听途说,而且,那些人的说法和我自己的亲身体验不吻合。我亲眼看见的是,有人身受重伤还跑回去救我,而且为了救我,自己差点也没命了。” “那个人实在不怎么聪明。” “那我正好相反,伯恩先生,我很聪明。我想称呼你伯恩先生应该不会错,那个人就是这样称呼你的。” “我打过你。我还威胁要杀你。” “如果我像你一样,被那些人追杀,那我的反应大概也和你一样,我也会做同样的事——如果我做得到的话。” “所以你就开车带我离开苏黎世?” “一开始还没有。大概等了一个半小时。我必须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再做决定。我做事很有条理。” “我看出来了。” “当时我全身破破烂烂,整个人脏兮兮的。我必须先换件衣服,把头发整理一下,把自己弄干净。当时那副模样,我哪也去不了。所以我就到河边找了个公共电话亭,当时附近刚好没人,我就下车,打了个电话到饭店,找我的同事……” “那个法国人吗?还是那个比利时人?”杰森插了嘴。 “都不是。伯特奈尼演讲的时候,他们也在场。当时我和你一起跑上舞台时,要是他们认出我,我想他们一定会告诉警察我是谁。所以我没有找他们。我打给一个女同事,是我们加拿大代表团的成员。她受不了伯特奈尼,所以呆在自己的房间没去听演讲。我们已经一起工作好几年了,而且是好朋友。我和她说,要是她听到别人说我出事了,千万别当真,我好得很。我甚至已经交代好了,要是有人找她打听我的事,她就会告诉他们,今天晚上我和朋友出去约会了——要是他们继续追问,她会说我今天晚上在外面过夜,说我会提早离开伯特奈尼的演讲会场。” “果然很有条理。”杰森说。 “没错,”玛莉试着笑了一下,“我们住在同一层,我房间过去第四间就是她的房间,而且夜班女服务生知道我们两个是朋友。我让她到我房间去,如果房间里没有别人,她就会帮我收拾行李,把衣服和化妆品塞进行李箱,然后再回她自己的房间。五分钟后我会再给她打电话。” “你叫她做这种事,她都不觉得奇怪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们是好朋友。她知道我没事。说不定她会觉得我是兴奋过头,不过我不会有事的。而且,她明白我希望她能照我说的去做,”说到这里,玛莉顿了一下,“也许她还以为我是真的去约会。” “后来呢?” “后来我又给她打了个电话,她说我的行李已经准备好了。” “所以说,你另外那两个朋友也没有告诉警察你是谁。否则,警察一定会派人监视你的房间,把房间封锁起来。”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的朋友很可能早就被他们找去审讯了。那也无所谓,我的朋友会照我交代的那样说。” “她人在钟楼大饭店,而你却在河边。你怎么拿到行李的呢?” “很简单,很像连续剧的情节,不过很简单。她和那个夜班女服务生说,我躲着饭店里的一个男人,要跟外面另一个男人出去,需要一点过夜用的东西。我让她问那个女服务生,能不能把那个行李箱给我送来,送到河边……河边有一辆车。后来,一个下班的服务生就把行李箱送来了。” “当时你那副模样,他看见不会奇怪吗?” “他不可能看到。我把车子的后行李箱打开,然后躲在车子里,叫他把行李放在后面。我在后行李箱的备胎上放了张十法郎的钱。” “你不光很有条理,还是个天才。” “有条理就足够做到这些了。” “那你是怎么找医生的?” “就在这里找的。我向这里的‘cierge’打听的。我不知道瑞士旅馆的门房是不是叫cierge。别忘了,之前我已经想尽办法帮你包扎了,尽可能不让你失血过多,所以才能撑到这里。我懂一些急救常识,换句话说,我必须脱掉你身上的一些衣服。我在你身上找到一大堆钱,于是我就懂了,你为什么会说你请得起那种不乱说话的医生。你身上有好几十万美金。我会算国际金融汇率。” “那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你说什么?” “没什么。”说着,他又想坐起来,但那实在太吃力了。“你不怕我吗?你不担心做这种事很危险吗?” “我当然会怕。但我会想到你为我做的一切。” “在这种情况下,你实在比我更容易相信别人。” “也许是你自己没有弄清楚情况。你还很虚弱,而且我手上有枪。更何况,你没有衣服可穿。” “没有?” “你恐怕连条内裤都没有。我已经把你所有的衣服都丢了。要是你腰上缠着一条装满钱的腰带,全身光溜溜地在街上跑,这看起来很驴。” 杰森忽然想起拉乔塔的那位香波侯爵,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时忘了身上的痛,“你做事果然很有条理。” “非常有条理。”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把那个医生的名字写下来交给门房,并付了整个星期的房租。从今天中午开始,那个门房会替你送饭。我会在这里待到早上九点左右再走。现在已经快六点了,天应该快亮了。等一下我就要回饭店,收拾好行李,拿我的机票。如果有人问我,我会想尽办法不要牵连到你。” “万一你走不了呢?万一你被人认出来,说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就是你怎么办?” “我会矢口否认。当时整个演讲厅黑漆漆的,乱成一团。” “你刚才说的恐怕就没什么条理了。苏黎世的警察恐怕没那么好蒙。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打电话给你朋友,叫她帮你把行李整理好,帮你结清饭店的账单。然后,你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你就拿着这些钱赶快搭今天第一班飞机回加拿大。人跑远了,想找你问话就难了。” 她默默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这倒是个好办法。” “这样很合乎逻辑。” 她还是一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从她的眼神中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内心陷入了挣扎,情绪绷得越来越紧。接着,她转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天际透出的些许晨曦。他看着她,看着她的脸笼罩在晨曦淡淡的橘色光晕中,能感觉得到她内心的压力,而且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他动弹不得、无计可施。她为他做了许多事情,因为她觉得那是她该做的,因为是他把她从无边的恐惧中解救出来,从一种极端恐怖的羞辱中解救出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真正体会那种羞辱是什么样的滋味。此外,他也把她从死神手中解救了出来。而她为他所做的一切,已经打破了她所有的规范。接着,她猛然回头看着他,眼睛炯炯发亮。 “你究竟是谁?” “你不是听了很多了吗?” “我只相信我亲眼看到的!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 “你只是想替自己的所作所为找个合理的藉口,自我安慰。反正事情已经做了,那就这样吧。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噢,老天,你本来大可不必管我,让我自生自灭的。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找到我想要的平静了。可是现在,你又把我一部分的生命留住了,这下子,我又要开始陷入挣扎了,又要开始面对这一切了。 接着,他回过神来,突然看到她已经站在床尾,手上拿着那把枪。她用枪指着他,说话的声音在发抖。“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应该改变做法?我是不是应该给警察打电话,叫他们来抓你?” “几个小时前,我可能会说随便你。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想了。”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有人说我的名字是伯恩。杰森·查尔斯·伯恩。” “你说‘有人说’,那是什么意思?” 他盯着她手上的枪,盯着枪口那个黑圈。此刻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告诉她真相——他所知道的真相。 “那是什么意思?”他又重复了一次她刚才问的话,“圣雅各博士,我对自己的认识,并不比你对我的认识多。” “你说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也许你听了会舒坦一点,不过也有可能会更不舒服。天知道。你就听听吧,除了这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告诉你什么。” 她把枪放下。“告诉我什么?” “我的人生是从五个月前才开始的,在地中海的一个小岛上,那个小岛叫黑港岛……” 四周群树环绕,早晨的太阳被挡在树后,阳光从随风摇曳的枝叶间穿透而过,从窗口照进房间,在墙上洒满斑驳飘忽的光影。杰森背靠在枕头上,精疲力尽。他知道的都已经说了,他想不起更多能说的事了。 玛莉坐在房间另一头,坐在一张有扶手的皮椅上,双腿蜷曲在身体下面,左边的茶几上放着一包烟和一把枪。她坐在那,几乎一动也不动,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即使在抽烟时,她的视线也始终没有移开,她一直看着他。此刻的她就像个专业的分析师,正在评估资料,过滤事实,仿佛那几棵过滤阳光的树一样。 “你老是把那两句话挂在嘴边,”她轻声地说,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然后你眼睛会直直盯着前面,不知道在看什么。看你那个样子,我就会很害怕,然后我会问你,那是什么?你打算怎么办?然后你就会再说一次,‘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老天,你从前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现在到底怎么回事?” “我之前那样对你,发生了那么多事情,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从前出过什么事吗?” “那是两种分别衍生出来的结果。”她说。她的样子有点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 “分别?……” “共同的源头,各自独立发展。这是经济学的狗屁术语……对了,在洛文大道时,就在我们正要上去夏纳克那间小公寓的时候,我求你不要拉我一起上去。当时我认定,要是我听到更多事情,你一定会杀了我。当时,你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你说……‘其实,你根本不知道那个人说了什么,对不对?我跟你一样什么都听不懂,也许比你更不懂……’当时,我还以为你精神失常。” “我的病可以算是某种精神失常。正常人有记忆,我没有。”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夏纳克想杀你?” “我来不及说,而且我觉得说不说无所谓。” “当时无所谓——对你来说无所谓,但对我来说就很重要了。” “为什么?” “因为当时我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你不会乱杀人。除非别人想杀你,否则你不会开枪杀人。” “可是他真的想杀我。我还被他打伤了。” “我不知道当时的过程,你没有告诉我。”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在乎这件事。” 玛莉点了根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被你挟持的这段期间,虽然你曾经打过我,狠狠地拉我,用枪指着我的肚子,指着我的脑袋——老天,我真的吓坏了——可是,我总感觉你的眼神里透露出的某种东西……应该是不情愿吧。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形容。” “可以这么说。不过,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也许这跟你之前说过的一句话有关。当时,我们在德赖·艾本豪森餐厅,坐在雅座里,那个胖子走过来,你叫我面对墙壁,用手遮住自己的脸。‘这是为了你好,’你说,‘没有必要让他看到你的脸。’” “确实没有必要。” “你说‘为了你好’,冷血杀手不会考虑这么多。我一直忘不了你说的这句话,忘不了你的眼神。也许是因为这样想我才不会发疯。” “我还是不太懂你想说什么。” “那个戴金丝框眼镜的人对我说他是警察,他说你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他说他必须赶快制止你,以免你继续杀人。要不是因为你杀了夏纳克,我根本就不会相信他的话。另一方面,警察不可能有那样的举动,他们不可能在黑漆漆、挤满了人的地方乱开枪。所以,我一直觉得,你只是在逃命,不是冷血杀手。一直到现在,你还是在逃命。” 杰森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说:“很抱歉,在我看来,你只是被自己的感激心理蒙蔽了,才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你对我说过,你判断事情时讲究事实证据。那好,你应该仔细看看所有的事实证据。我再提醒你一次:先不管你自以为亲眼见到了什么,也不管你心里的感觉,别忘了,你见过餐厅老板和夏纳克,亲耳听到他们说的话。把他们的话归纳起来就是:他们把装满了钱的信封交给我,然后我就会去完成某种任务。那是什么样的任务,不用想也知道。而我接受了那样的任务。我在共同社区银行拥有一个账户,里面有四百万美金。我哪来这么多钱?像我这样的人——拥有这种特殊技能的人——哪来这么多钱?”杰森一边说,一边盯着天花板。他又开始觉得痛,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圣雅各博士,这些都是如山的铁证,我看你应该趁早离我远一点。” 玛莉站起来,捺熄她手上的香烟,然后拿起枪,朝床边走来。“我看你好像很急着判自己死刑,对不对?” “我讲究事实证据。” “这么说来,假设你说的是真的,那我就必须履行义务了,是吗?既然我是个奉公守法的公民,我就必须打电话向苏黎世警方报案,告诉他们你在这里。”说着,她把枪举了起来。 杰森看着她。“我还以为……” “有什么不对吗?”她忽然打断他的话,“你给自己判了死刑,想快点了断,不是吗?你躺在那边说了一大堆,好像在交代遗言,满脑子……原谅我话说得不太好听,满脑子自怜自艾。这样一来,你才能够证明我……你是怎么说的?被感激的心理蒙蔽?好了,我想你最好弄清楚,我可不是笨蛋。要是我稍有一点察觉到你真的是他们所说的那种杀手,今天我就不会在这里了,你也不会在这里了。禁不起检验的事实证据根本就不能算作事实证据。你根本就没有事实证据,你只有结论,你自己的结论。而且,你只是根据那些人的话就下了结论,而那些人根本就是垃圾。” “可是你别忘了,那个来路不明的账户,还有账户里四百万美金,你怎么解释呢?” “我怎么会忘记。我应该算是个财经高手吧。那个账户是怎么来的,也许内情并不单纯,不过,要设立那种账户通常都会有附带条件,意味着那种账户通常都必须符合某种法律规范。有一家叫作什么七一的公司有权查核那个账户,甚至还可能动用它的资金。只要那家公司的负责人经银行确认身份之后,就可以行使这样的权利。那样的账户几乎不可能用来聘请杀手。” “那家公司可能是虚设的,只是个幌子。我根本查不到那家公司的电话号码。” “你是说电话号码簿上查不到吗?你也太外行了……好了,现在我们言归正传。你真的要我打电话报警吗?” “你何必问我呢?我无法阻拦你,不过,我不希望你打。” 玛莉把枪放下。“那我就不打了。我为什么不报警呢?理由和你一样。你为什么不希望我报警呢?因为你也不相信他们说的,不相信自己是个杀手。我也不相信。” “那你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老实说,我还不清楚。我只知道,七个小时前,有个畜生趴在我身上,我全身都是他的口水,他的手在我身上……那一刹那,我知道我死定了。后来,有个人跑回来救我。他本来大可自己逃得远远的,但他却回来救我,而且为了救我,他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我想我应该可以信任这个人。” “万一你判断错误怎么办?” “那我恐怕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谢了。对,钱放在哪里?” “在梳妆台。在你的护照袋和钱包里。里面还有那个医生的名字和房租的收据。” “帮个忙,能不能麻烦你把护照拿给我?里面是瑞士钞票。” “我知道,”玛莉把护照袋拿给他,“我拿了三百法郎给门房当租金,又多给了他两百法郎,打听到那个医生。我给那个医生四百五作医疗费,另外又多给了一百五,封他的嘴。加起来总共花了一千一百法郎。” “你真的不需要向我汇报。”他说。 “还是得让你知道一下。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拿些钱给你,你才有办法回加拿大。” “我的意思是,我走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看看过一阵子身体的情况再说了。也许我会付钱叫那个门房帮我买些衣服,向他打听些消息。我不会有事的。”说着,他抽出一叠大额钞票给她。 “那有五万多块法郎!” “我害你惹上了不少麻烦。” 玛莉·圣雅各看着那些钱,然后又低头看看握在左手上的枪。“我不要你的钱。”说着,她把枪放在床头小桌上。 “这话怎么说?” 她转身走回扶手椅,然后又转过来看着他,慢慢坐下去。“也许我想帮你。” “喂,你怎么……” “拜托,”她打断他的话,“拜托你不要再问了。什么都不要说了,让我安静一下。” 伯恩的身份_第二部 第二部 10 他们两人都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何时开始的,或者说得更实际一点,是否有过这种感觉。又或者,如果真有那种感觉,他,或她,想让那样的感觉持续多久,深入到什么程度。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戏剧性的起伏转折,没有什么矛盾冲突需要化解,没有什么障碍需要跨越。他们需要的只是沟通,几句话,一个眼神。也许另一种东西和说话、眼神一样重要,那就是他们时常的相视而笑,浅浅的、淡淡的笑。 他们住在这家乡间小旅馆,生活起居就像住在疗养院一样。假如他们住在医院里,生活大概也就是这样吧。白天,玛莉负责处理日常生活琐事,例如洗衣服,吃饭,查地图,买报纸。她曾一人开着那辆偷来的车,往南大约十五公里,到一个叫雷纳克的小镇上,把车子丢掉,然后再坐出租车回兰斯堡。她不在的时候,杰森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做两件事:第一,彻底放松,好好休息,第二,锻炼自己的体能,让自己的身手恢复灵活。他脑海中仿佛残留着某些过去的记忆,提醒他必须严格执行这两件事。身体能不能复原,就看他是否能够严守纪律,好好休息,好好锻炼了。他隐约感觉得到,很久以前他就是这样……远在他到黑港岛之前。 在一起时,他们会聊天。刚开始感觉有点别扭,就像两个陌生人突然凑在一起时,彼此间免不了言语交锋,唇枪舌战,你来我往,然而,烽火连天、山河动荡之后,他们终究还是能安然度过那场战祸。他们刻意在谈话中注入轻松自在的气氛,一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气氛。不过后来他们发现,顺其自然,感觉反而轻松多了。什么是顺其自然呢?就是承认两人本来就很难轻松自在。他们之间,除了聊那些先前发生过的事情外,实在没什么别的好说的了。就算真有什么别的,通常都要等他们把从前的事情聊完之后,别的话题才会出现。他们平常总是小心翼翼地聊起先前发生的事,聊完之后一阵沉默,然后是松了口气的感觉,接着就会转移到别的话题。 也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杰森才会听她谈一些自己的出身背景,对这个救了他命的女人有了概括的认识。杰森向她抱怨,说她对他的认识和他对自己的认识一样多,可是他却对她一无所知。她究竟是怎样的出身背景?深红色的秀发,晶莹剔透的皮肤,这么一个漂亮迷人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哪个农场里长大的,为什么偏偏要去念什么经济学博士,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呢? “因为她实在受不了农场的生活。”玛莉说。 “你在开玩笑吧?你真的是乡下来的?我刚才只是随便瞎猜。” “嗯,说得更具体一点,应该是个小牧场。跟阿尔伯塔省那种超大型的牧场比起来,算是小的。从我爸爸那个年代开始,法裔加拿大人想到西部买土地,有很多不成文的限制。别想和那些上等人比大小。我爸爸常常说,假如他不姓圣雅各,而是改成圣詹姆斯这样的姓,他不知道会比现在有钱多少倍。” “他是个牛仔吗?” 玛莉笑了起来。“不是。他从前是个会计师。后来会去开牧场,是因为二次大战时他驾驶威格式轰炸机。他是加拿大皇家空军的飞行员。我猜,自从他在天空翱翔过之后,再回去当会计师坐办公桌就有点无聊了。” “他的胆子一定不小。” “他的胆子大到超乎你的想像。他还没买下那个牧场之前,就已经开始做牛的买卖了,当时土地还不是他自己的。大家都说,他骨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法国人。” “要是有机会见到他,我一定会喜欢这个人。” “你一定会。” 她说,她从小和父母、两个兄弟住在外号牛仔城的卡尔加里,十八岁那年,她离家到蒙特利尔的麦吉尔大学去念书,从此就不知不觉走上另一条路,一条她从来没想过的路。小时候在阿尔伯塔省,她念的是教会学校。学校的功课很无聊,她也根本就漫不经心的,只喜欢在原野上骑马奔驰。那时候,她已经发现动脑筋是件令人无比振奋的事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她告诉他,“我一直把书本当成仇人,结果,我突然来到一个地方,身边的人都是被书附了身的书呆子,这种生活真是太精彩了。所有人都在高谈阔论,从早谈到晚,没完没了——课堂上谈,研讨会谈,甚至连挤在乱哄哄的酒吧里喝啤酒的时候都在谈。我猜大概东拉西扯本身就会让我兴奋起来。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我想不起来了,不过我想像得到,”杰森说,“我想不起来学生时代是什么样子,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有过那样的朋友,不过,我相信我从前大概也是那样子的。”他笑了一下,“抓着啤酒杯高谈阔论,这样的场面我印象深刻。” 她也对他笑了一笑。“我在我们系上很引人注目。一个从牛仔城来的高头大马的女孩子,在家里还要和两个兄弟比来比去。在那所蒙特利尔的大学里,我的酒量比半数以上的男生都要好。” “他们一定恨死你了。” “那倒不至于,顶多是妒忌。” 玛莉·圣雅各走进一个崭新的天地,从此就不曾回到昔日的世界了。只有在寒暑假时,她才偶尔回一趟卡尔加里的老家,不过因为路途遥远,后来她回去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她在蒙特利尔的生活圈逐渐扩大,每到暑假,她都会在校内外到处兼差。刚开始她念的是历史,后来慢慢发现,绝大多数的历史都是被经济力量塑造的——权力和地位必须付出代价——于是她试着读了些经济学理论,没想到就此迷上了经济学。 后来,她在麦吉尔大学继续读了五年,拿到了硕士学位,并获得加拿大政府的奖学金,去牛津大学深造。 “告诉你,那可真是个大日子,我还以为我爸爸会气到中风。他把他的宝贝牛群扔给我哥哥,一扔就是好几天,千里迢迢坐飞机到东部来找我,劝我不要去牛津。” “劝你不要去牛津?为什么?他自己是会计师,而你就要继承他,去读经济学博士了。” “我看你也和别人一样不懂,”玛莉忽然大声起来,“会计和经济根本就是死对头,一个见树,一个见林,两种观点通常都难免南辕北辙。更何况,我爸爸并不是地道的加拿大人,他是法裔加拿大人。他认为我背叛了法兰西的血统。我告诉他,我拿了政府的奖学金,回来之后至少要在政府机构里工作三年。一听到这个,他的态度就软下来了。他说我可以‘在政府里发挥影响力,为同胞服务’。魁北克万岁,法兰西万岁!” 他们两个都笑起来。 她遵照约定在渥太华政府工作了三年,之后上级不放她走,想尽办法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她留下,一拖再拖。每次她想走,她就会升官,办公室就变宽敞,手下的人手就会变多。 “当然,权力使人腐化,”她笑了一下,“这一点,没有人会比我这种高级官僚更清楚了。银行和企业拼命巴结我,希望得到我的推荐。不过,我倒是觉得拿破仑说得最妙:‘只要给我足够的勋章,我就所向无敌了。’所以我留了下来。我热爱我的工作。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那是我擅长的工作,那才是最大的动力。” 她说话时,杰森一直看着她。在她那强大自制力的外表下,潜藏着一种朝气蓬勃、孩子般的天真活泼。她是个热情洋溢的人,不过,每当她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热情时,她就会开始压抑。当然,她对自己的工作一定很有一套,他相信,不管做什么事,她一定全力以赴。“我相信那是一定的——我是说你的工作表现一定很杰出。可是,这样一来,你就没时间做其他事了,对不对?” “所谓其他事是指什么?” “噢,我是说一些很平常的东西,像是老公、孩子、白篱笆的房子。” “总有一天我也会有的,我并不排斥。” “但现在还没有,对不对?” “是的。不过有几次已经很接近了,只差最后走进礼堂,戴上结婚钻戒了。” “彼得是谁?” 玛莉的笑容突然僵住了。“我忘了,你看过那封电报。” “抱歉。” “没关系。事情已经过去了……谈到彼得,我很欣赏他。我们在一起同居了将近两年,只可惜最后还是分手了。” “你把他甩了,显然他却没有怀恨在心。” “他最好不要!”她又笑了起来,“他是我们部门的主管,可能不久就有机会入阁了。要是他敢不老实,我就把他不知情的一些秘史都告诉财政部,到时候,他只好乖乖回锅,当个SX—2等级的小官了。” “他说他二十六号会到机场去接你,你最好给他发个电报。” “对,我知道。” 他们一直没谈到她要不要走。这个话题,他们一直避而不谈,仿佛那是早晚的事,只不过还很遥远。他们在聊那些先前的事情时,不曾谈到这个问题,因为那是将来的事。玛莉说过她想帮他,而他也接受了,不过,他以为她只是一时受到感激心理的蒙蔽,最多陪他个一两天——这样也足以让他感激涕零了。他无法想像她会待得更久。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去谈这件事的原因。他们在一起时会说话,会互相看着对方,会淡淡地笑一笑,感觉越来越自在。在某些奇特的时刻,他们甚至会感到有股温情在他们之间蠢蠢欲动。两个人都察觉到了,于是他们开始回避。他们不敢去想两人之间还能够有什么。 于是他们一直回头谈那些异乎寻常的事,过去的事。主要是谈他的过去,而不是他们共同经历的那些事,因为他就是那个异乎寻常的主角——因为他,他们两个才会凑在一起……在这个小房间里,在一个瑞士小村庄的旅馆里。异乎寻常。对玛莉·圣雅各来说,这一切已经脱离了她那个合理有序的世界,正因为如此,她那有条理、擅长分析的头脑一受到刺激,立刻就开始运作了。不合常理的事情正等着她去检验、破解、提出合理解释。她开始持续不断地提问,并由这些问题来探索杰森的过去,就和当初乔福瑞·华斯本在黑港岛上所做的事情一样,只不过她没有医生的耐性。她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正因为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提问时,嗓门不知不觉地越来越大,几乎就要变成嘶吼了。 “你看报纸的时候,最容易注意到什么?” “灾难和混乱。不过好像大家都一样。” “别闹了。什么东西会让你感觉很熟悉?” “几乎每种东西都很熟悉,但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举个例子吧。” “就拿今天早上的报纸来说好了。有一则新闻报导说,美国运送了一批军火去希腊,结果在联合国引起争议,俄国人表示抗议。我可以了解这条新闻背后的含意,两大势力在中东地区的较劲延伸到了地中海。” “再举另一个例子吧。” “还有另外一则新闻报道,说西德波恩政府设在波兰华沙的办事处被东德政府骚扰。东方阵营,西方阵营,这种东西我一看就懂了。” “你可以看出两者之间的关联,对不对?你的政治倾向很强,很有国际观。” “或者可以说我对国际局势具备了丰富的专业知识。不过我并不觉得我是外交人员,因为,共同社区银行账户里的那些钱就足以证明了。” “这我同意。不过,毕竟你有很高的政治敏感度。对了,谈谈地图吧。你不是叫我去帮你买地图吗?你看地图的时候,脑子里会想到什么?” “有时候,当我听到某个名字,脑海中就会浮现一些画面。先前在苏黎世的时候就是这样。比如高楼大厦、饭店、街道……有时候是某些人的脸。只不过,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名字。我想不起那些人的名字。” “你常常全球各地到处跑,对不对?” “应该是吧。” “你自己一定很清楚。” “好吧,我确实常常到处跑。” “你都是怎么到外地去的?” “怎么去?那是什么意思?” “你通常是坐飞机呢,还是坐车?我说的不是出租车,而是你自己开车。” “都有吧。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如果你坐的是飞机,那意味着你去的地方很远,而且出远门的次数很频繁。有人和你碰面吗?你看到的那些人是在机场,还是在饭店?” “在街上。”他回答得有点被动。 “街上?为什么是街上?” “我不知道。那些人多半都是在街上和我碰面……也有在安静偏僻的地方,幽暗的地方。” “餐厅吗?还是咖啡馆?” “没错,还有在房间里。” “饭店的房间吗?” “没错。” “不在办公室里吗?公司的办公室?” “有时候。不常。” “好吧。你说有人会跟你碰面,你会看到某些人的脸。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是男、女都有?” “大部分是男的。有一小部分女人,但大多数是男人。” “他们跟你谈些什么?” “我不知道。” “设法回想一下。” “我没办法。我想不起任何声音。我想不起他们说过什么。” “你跟他们见面是事先安排好的吗?你会跟别人见面,通常都意味着你和别人有约。他们打算和你见面,你也打算和他们见面。时间地点是谁安排的?一定有某一方会安排。” “电报。电话联络。” “谁和你联络?从什么地方和你联络?” “我不知道。反正他们会和我联络。” “打到饭店里找你吗?” “多半应该是在饭店里。” “你对我说过,钟楼大饭店的襄理告诉你,有人给你留信。” “那就是说,他们是到饭店来找我的。” “什么七一公司的人吗?” “踏脚石七一公司。” “踏脚石。那是你工作的公司,对不对?”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公司。我根本查不到。” “专心想!” “我已经很专心了。电信局并没有那家公司的记录。我打到纽约问过了。” “你好像觉得那很不寻常,对不对?” “当然不寻常。你为什么这样问?” “那很可能是外地的住家办事处,或是一个独立的子公司——那家公司创立的目的只是为了帮母公司采购,以免在价格谈判时,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来头而哄抬价钱。这种把戏每天都在上演。” “你这话是要说给谁听?谁会相信?” “说给你听。你是个巡游世界的谈判员,为美国人争取最大的商业利益。所有证据都指向这一点。那个账户的钱是随时可以动用的资金,只要经过多方共同核准就可以秘密动用,只不过一直没有正式执行过。这些事实证据,再加上你对政治局势的敏锐,显示你是一个代理采购经纪人,而且,你本身很可能就是母公司的大股东,或是合伙人。” “你说得还真顺。” “我说的东西没有半点不合逻辑。” “但有一两个漏洞。” “什么漏洞?” “那个账户没有任何动用的迹象,只有存入。意思是说我并非在采购,而是在销售。” “你自己也不确定,你根本不记得啊。存款差额也是一种付款方式。” “我连什么是存款差额都不知道。” “懂得逃税漏税的财务人员都知道。好了,另外一个漏洞在哪里?” “没有人会为了压低采购价格去杀人。他们最多只是揭穿对手,不会杀害对手。” “要是他们不小心犯了错,牵涉到庞大的金额,他们就会杀人了。或者,那个被害人是误杀;杀错人了。我想说的是,你绝对不可能是自己想像的那种人!不管别人怎么说。” “你说得真笃定。” “我是很笃定。我和你在一起已经三天了,我们谈了很多,听你说了很多。整件事显然是有人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或者,整件事是某种阴谋。” “哪一方面的阴谋?要对付谁?” “这就是你必须去查清楚的。” “谢了。” “对了,我问你,当你想到钱的时候,你最容易联想到什么?” 别再问了!别再折磨我了!你还不懂吗?是你搞错了。当我想到钱的时候,我最容易联想到的就是杀人。 “我不知道,”他说,“我累了。我想睡觉。别忘了明天早上去发电报。” 夜很深了,早就过了半夜十二点。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他还是睡不着。杰森·伯恩呆呆地瞪着天花板。房间另一头的床头桌上有盏台灯,淡淡的光亮映照着黝黑的天花板。即使到了夜里,台灯还是一直开着。玛莉坚持一直开着台灯,他没问为什么,玛莉也没说。 天一亮,她就要走了,而他也得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了。他会在旅馆里多待几天,打电话给韦伦镇的医生,约个时间把伤口的线拆掉。接着,下一站就是巴黎了。钱在巴黎,此外,还有别的事也在巴黎等他处理。他心里明白,也感觉得到。那是最后的解答,就在巴黎。 你不是那种会感到茫然无助的人。你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他会发现什么?一个叫卡洛斯的人?卡洛斯究竟是谁?他和杰森·伯恩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时候,他听到墙边的长沙发有声响,窸窸窣窣的衣服声。他瞥了一眼,发现玛莉也没睡觉,因此吓了一跳。她正看着他,或者应该说,凝视着他。 “你真的大错特错了,你知道吗?”她说。 “哪里错了?” “你心里想的是错的。”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我知道。我见过你那种眼神,那种感觉就像你正看着某个东西,却没把握确定它是否存在,但一方面又很怕它真的存在。” “那个东西确实存在过,”他说,“那可以解释为什么会发生施特普代街那件事,可以解释德赖·艾本豪森餐厅那个胖子为什么会说那些话。” “我无法那样解释,你也不必那样解释。” “那个东西是存在的。我看得见,那些真的存在。” “那你应该想办法弄清楚为什么。杰森,你不可能是你自己想像的那种人。你一定要想办法弄清楚。” “巴黎。”他说。 “没错,巴黎。”玛莉从那条长沙发上站起来。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睡袍,领口有颗珍珠色的纽扣。她赤脚走到杰森的床边,睡袍随着她的身体摆荡飘逸。她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他,然后举起双手解开睡袍领口的纽扣。她坐到床缘,睡袍从她肩上滑落,细致柔美的乳房在他眼前展露无遗。她弯身靠向他,双手伸向他的脸,轻柔地捧起他的脸颊。她凝视着他,眼神正如过去这几天一样,那么坚定而专注。“谢谢你救了我。”她无限温柔地说。 “我也要谢谢你救了我。”他说。他感觉到心中的渴望。他知道她心中也有同样的渴望。他有点好奇,她是否也和他一样,除了渴望,还感受到一种痛楚呢?他脑海中没有任何女人的记忆,也许那是因为他生命中不曾有过女人。他惟一想得到的女人,就只有她了。她是他的一切,而且,她对他似乎还有更大的意义……无比的意义。她驱走了他生命中的黑暗,纾解了他的痛苦。 这些话,他一直不敢对她说。此刻,她仿佛正在告诉他,一切还是可以美好的,即便只是短暂的一时一刻。此夜绵绵夜未央,她要在他脑海中留下记忆,因为她也和他一样,渴望从紧绷的暴力阴霾中逃脱出来。暂时将所有的压力抛到脑后,让那短暂温存的片刻抚慰彼此。他别无所求,然而,他在心中对上苍呐喊着,他是多么需要她。 他伸出手轻抚着她细致柔美的乳房,将她拉到身前,亲吻她的唇。那温热湿润的感觉触动了他,激起了他的欲望,所有的疑虑一扫而空。 她掀开被子,投入他的怀中。 她躺在他怀里,头枕在他的胸口,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肩上的伤口。她轻轻地翻身躺回去,用手肘撑起身体。他凝视着她,两人眼神交会,相视而笑。她伸出手,用食指按住他的嘴唇,轻声细语地对他说。 “我有些话要对你说。我希望你静静地听我说,别打断我。我不会给彼得发电报。暂时不发。” “什么,怎么回事?”他把她的手从自己的嘴唇上拉开。 “请你先别说话,听我说。我说‘暂时不发’,并不代表我不发了,只是要等一阵子。我要留下来陪你。我要和你一起去巴黎。” 他还是插嘴说了一句:“如我不想让你去呢?” 她俯身靠向他,在他脸颊上轻吻了一下。“我不信,我知道你想什么。” “换作我就不会那么肯定。” “可惜你不是我。你抱着我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你有千言万语想告诉我,只是说不出口。也许那些是这几天来我们两人都想对彼此说的话。我也说不上来这是怎么回事。噢,对了,有些很玄的心理学理论好像提到过,两个聪明人一起沦落到地狱,后来死里逃生……两个人一起逃了出来。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反正,此刻我就是想留下来,我无法逃避。我不能丢下你不管,自己一个人跑掉。因为你需要我,我的命是你给的。” “你为什么认为我需要你?” “有些你办不到的事情,我可以办到。刚才那两个小时里我就在想这个,”她整个人坐起来,赤裸的身躯展露无遗,“你有一大笔不知道哪儿来的钱,可是会计财务方面的事你却一窍不通。也许你以前懂,可是现在却一窍不通。而我懂。此外,还有别的原因。我是加拿大政府的高级官员,我有权力透过各种途径查询资料。此外,我还有外交豁免权。目前国际金融败坏,加拿大受到严重的冲击。我们已经研究出保护国内金融的政策,而我也参与了这项工作。所以我会来苏黎世。我不是来和他们讨论什么抽象的理论,我是来观察哪个国家可以联盟,然后回去做报告的。” “就算你有权力、有途径,但问题是,这些东西对我有帮助吗?” “我想可以。还有外交豁免权,也许这才是最重要的。我答应你,要是一有任何暴力冲突的危险迹象,我立刻就发电报,赶快离开。一方面我自己会怕,另一方面,一旦陷入那种危险的局面,我不希望自己变成你的负担。” “一有任何危险迹象,”杰森重复她的话,打量着她,“而且,什么时候有危险,哪里有危险,由我来决定,对不对?” “最好还是你来决定。我缺乏那种经验,不敢多嘴。” 他还是一直看着她,两人陷入了沉默,短暂的片刻仿佛无比漫长。后来他终于开口了。他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是才说过,我们这两个聪明人刚从地狱里死里逃生。我们只不过是同病相怜,你这样做值得吗?”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刚才还说过另外一件事,你大概忘了。四天前的晚上,有个人本来可以自己逃命,但他却回来救我,而且,为了救我,他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我信任那个人。也许他觉得没什么,但对我却意义重大。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所以我必须留下来帮你。” “好吧,我接受,”他说着,伸出手轻抚着她,“我本来不该答应,不过,我愿意让你留下来。我渴望你的信任。” “现在你可以说话了,”她轻声细语地说。这时候,遮在她身上的被单滑下来,她靠过去紧贴着他的身体,“再爱我一次,懂吗?我也需要你。” 又过去了三天三夜。那三天,他们彼此抚慰,互相探索,沉浸在温馨热烈的气氛中。然而,一种无形的压力却挥之不去,因为他们心里明白,两个人即将面临一场巨变。当巨变来临时,速度会快得令人措手不及,因此,他们已经不能再回避某些问题了。他们必须谈清楚。 桌上摆着点燃的香烟和热腾腾的咖啡,烟雾袅绕,热气蒸腾。旅馆的门房是个热情洋溢的瑞士人,很多事他虽看在眼里,口风却很紧。几分钟前,他送来两份法式早餐和几份苏黎世的报纸,然后就走了。杰森和玛莉面对面坐在那浏览报纸。 “你看到什么新闻了吗?”杰森问。 “那个老人。吉桑河边的那个守夜员。昨天已经被安葬了,警方还是没有头绪。报纸上写的是‘目前正在调查中’。” “我看到更大的新闻。”杰森说,包着绷带的左手摆弄着报纸,动作有点笨拙。 “你的手怎么了?”玛莉看着他的手问。 “好多了。手指已经灵活多了。” “我知道。” “看不出来你这个人也满脑子的不正经,”他把报纸对折起来,“在这里。报道写得和几天前一模一样。弹壳和血迹正在化验。”杰森抬起头来看她。“不过,还有别的。衣服的碎片。之前的报道没有提到这个。” “会有麻烦吗?” “不会连系到我的。我是在马赛商店里买的衣服,不过,你呢?你的衣服是名家设计的吗?用的是名贵布料吗?” “别挖苦我了,才不是。我的衣服都是渥太华一个女裁缝做的。” “所以说,他们不可能追查得到?” “我觉得他们无法追查。那种丝质布料是我们部门一个职员一整卷从香港带回来的。” “你在饭店的商店里买过东西吗?那种你可能会随身带的东西。比如手帕、别针之类的,有没有?” “没有。我没有那样买东西的习惯。” “很好。还有,你的朋友帮你退房时,没有人问她什么吧?”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柜台的人根本没问她什么。不过你还记得和我一起坐电梯的那两个人吧?他们倒是问过她我跑到哪去了。” “你是说法国和比利时的两个代表?” “是的。不过他们两个不是问题。” “来吧,我们再核对一次。” “没什么好核对的。保罗——就是布鲁塞尔派来的那个——他什么都没看到。演讲厅出事的时候,他从椅子上摔下来昏倒了,一直躺在那里。克劳德——还记得吗,就是想把我们拦下来的那个——灯一亮,他本来以为跑到舞台上的那个人就是我,可是后来场面太混乱,他被人群挤倒了,受了伤,被送去了医院,根本没机会找警察。” “所以说,就算过一阵子警察找他问话,”他回想着他先前说过的话,突然打断她。“他也不能确定就是你。” “没错。不过我有种感觉,他知道我来研讨会的真正意图。我做的那场简报根本瞒不了他。要是他真的知道我的意图,他就更不愿牵扯进来了。” 杰森端起咖啡。“我们再来聊聊这个,”他说,“你刚才说你是来寻找……联盟?” “呃,其实是看看哪个国家会暗中透露出那种意愿。没有人会公然表态,宣称和哪个国家合作,这一方面可以维护对方的经济利益,同时也为自己国家带来商业利益,藉此进入加拿大的原料市场或其他市场。不过你暗中观察就会发现,谁和谁一起喝酒,谁和谁一起吃晚饭。或者你偶尔也会看到一些笨蛋,比如说,罗马来的那个代表——全世界都知道,他是菲亚特汽车阿涅里家族的传声筒。他会突然过来问你,你们渥太华那边的申报法有多严苛。” “我恐怕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应该听得懂啊。你们美国对这个话题很敏感。谁占有什么东西?石油输出国组织的资金控制了多少家美国银行?欧洲和日本集团占有多少产业?英国、意大利和法国的资金收购了多少英亩土地?几十万英亩?我们都很担心。” “我们美国也会吗?” 玛莉笑了起来,“当然会。一想到自己国家可能会被外国人占领,还有什么会比这种威胁更激起一个人的国家意识?输掉一场战争,过些日子内心的创伤就会平复,因为那最多只意味着敌人比我们强大;而要是在经济上吃了亏,那就意味着敌人比我们聪明。那种情感上的冲击会更大,内心的创伤也会持续更久。” “你一天到晚在想这种东西,对不对?” 那短暂的片刻,玛莉眼神中的幽默感几乎消失了。她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是的,我常常在想,因为我觉得这些问题很重要。” “你在苏黎世发现什么了吗?” “没什么特别的,”她说,“只看到满天飞来飞去的钱。集团努力想寻求国内资金,而政府机构思考的方向正好完全相反。” “彼得在电报上说,你的每日报告是第一流的,那是什么意思?” “几个我们加拿大的经济伙伴,看起来怪怪的,我觉得他们好像是在利用加拿大的本地人,收购加拿大土地。我不是回避你的问题,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跟你没什么关联。” “我并非有意要打听什么,”杰森反驳说,“不过,我觉得你好像认为我跟这些国际金融的斗争有关,而且我牵涉到的并非加拿大的问题,而是全球问题。” “我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整个国际金融结构就是这样。你很可能隶属于某个金融集团,他们寻求各种途径非法采购。像这种东西,我就有办法秘密追踪,不过我想用电话追踪。不想用书面的电报。” “这下我就真的好奇了。你刚才是什么意思?你要怎么做?” “如果某个跨国集团旗下真的有这家‘踏脚石七一’公司,我就有很多方法可以把它找出来,那究竟是哪家公司,地点在哪里。等我们到了巴黎,我想用一个公共电话打给彼得。我会告诉他,我无意间在苏黎世发现‘踏脚石七一’这个名字,觉得奇怪。我会叫他帮我做个CS——秘密搜寻——然后跟他说我会再给他打电话。” “如果他找到了……?” “如果真有这家公司,他一定查得到。” “接着我就要从这家公司的人员名单里找一个人,‘公司授权处理相关事宜的高级主管’,还有负责对外联系的人,和他们联络。” “要很小心,”玛莉又说,“最好透过中间人。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就由我来联络。” “为什么?” “因为他们做了一件事,或者应该说,他们没有去做那件事。” “什么事?” “他们将近六个月都没和你联络。” “你无法确定他们有没有和我联络,我也无法确定。” “看你那个银行账户就知道了。几百万美金原封未动,没人管,而且更没人想到要去查个究竟。这就是我弄不懂的地方。那种感觉仿佛你这个人被遗弃了。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事情出了点差错。” 杰森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看着他那只包着绷带的左手,忽然回想起一幕画面。那天晚上,在施特普代街,在一辆急速狂奔的车子里,在一团阴影中,有人拿枪反复猛砸他的手。他抬起眼睛看着玛莉。“你的意思是,假如我真的被人遗弃了,是因为踏脚石公司那位高级主管误会了我,以为我真的犯了错。” “正是如此。他们可能以为你把他们卷入了一桩非法交易,并且严重到构成犯罪,可能会让他们多损失好几百万美金。这意味着你会让他们触怒某个国家的政府,导致整个企业遭遇没收。或者他们以为你让某个国际犯罪组织的势力介入了交易,而实际上你可能根本就不知情。有太多的可能性。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不敢去碰那个银行账户里的钱。他们不希望商业上的结盟涉及犯罪。” “所以,从某个角度来看,不论你的朋友彼得查到什么东西,结果我还是又回到原点,毫无进展。” “是‘我们’又回到原点,只不过,那并不是原点。如果我们把整个进展划分成十级,我们现在大概就在四、五级的位置。” “就算我们已经到了第九级,还是于事无补。有人想杀我,而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明明可以阻止他们,却不阻止。德赖·艾本豪森餐厅那个人说,国际刑警组织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要捉拿我。万一我被他们逮住了,我就找不到答案了。我可能会被判有罪,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用失去记忆这个理由来辩护,恐怕没什么说服力,到时候我很可能百口莫辩,事情就此了结。” “我不相信会是这样的结局,你也不能这样想。” “谢了……” “我说真的,杰森。别再折磨自己了。” 别再折磨自己了。这句话我不知道已经和自己说过多少次了。你是我心爱的人、我惟一认识的女人,而且你那么相信我,为什么我没办法相信自己? 杰森站起来,像往常一样试着活动活动双腿。他的行动渐渐灵活起来,而他的伤势也不像他想像得那么严重。当天晚上他已经和韦伦镇的医生约好了,医生会过来帮他拆线。明天,所有事情就会有所改变。 “巴黎,”杰森说,“答案就在巴黎。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就是巴黎,就像在苏黎世的时候,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些三角形的影像一样。但我不知道该从哪个地方着手。这实在太疯狂了,我竟然只能这样等待,等着脑海里浮出影像,一个字眼,或是一句话,或是一包纸板火柴,看看那些东西能不能给我一点启示,把我引导到另一个地方。” “你为什么不先等一下,等彼得回我消息?明天我就可以给他打电话,我们明天就到巴黎了。” “你还不懂吗?因为那根本没用。不管他查出什么东西,他绝对查不到我最需要知道的那件事。踏脚石公司也是因为那件事而不敢去动银行账户的。那就是我的背景来历。我必须弄清楚为什么有人要杀我,为什么有个叫作卡洛斯的人花钱……该怎么说来着……花钱买我的尸体。” 说到这里,他突然被桌上一声哐当声打断。玛莉手上的杯子突然掉了下去,她瞪大眼睛看着他,脸色惨白,仿佛头部的血瞬间流干了。“你刚才说什么?”她问。 “什么?我刚才说我必须弄清楚……” “那个名字。你刚才说了卡洛斯这个名字。” “没错。” “我们谈了那么多,在一起那么多天,你一直都没提到过他。” 杰森看着她,努力回想。真的是这样。他把所有想到的事情全都告诉她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遗漏了卡洛斯……那几乎是有意的,仿佛那个名字被他刻意排除在外。 “我想我是真的没有提到过,”他说,“你好像知道他。谁是卡洛斯?”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如果你在开玩笑,这种玩笑可不怎么有趣。”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而且,我不觉得有什么玩笑好开。谁是卡洛斯?” “老天,你真的不知道,”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他的眼神,“原来那也是你失去的一部分记忆。” “卡洛斯究竟是谁?” “一个杀手。大家都叫他欧洲第一杀手。警方已经追捕他二十年了,他涉嫌杀害了四五十个政要和军方重要人士。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不过,据说他在巴黎指挥所有的行动。” 杰森突然感到一股寒意扩散到全身。 他们去韦伦镇坐的是一辆英国福特出租车,驾驶车子的是那位旅馆门房的女婿。杰森和玛莉坐在后座,昏暗的乡间景观从车窗外一闪而逝。伤口的缝线已经拆掉,换上了软绷带,再用一长条宽宽的药用胶布缠在外面。 “回加拿大去吧。”杰森突然打破了沉默,轻声细语地对她说。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我会回去的。我还有几天时间,我想去看看巴黎。” “我不希望你跟我去巴黎。我可以打电话到渥太华。你可以在那边亲自帮我查踏脚石,用电话告诉我你查到的情报。” “你不是说就算查出来也于事无补吗?你必须查出为什么有人要杀你,否则,就算你查到了那家公司,还是一样不明白。” “我会想出办法的。我必须找到一个人,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可是你根本就不知道从哪里着手。你只是一直等,等着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什么影像,一句话,或是一包纸板火柴。但那些东西不一定会出现。” “我一定会看到一些东西的。” “其实已经有东西了,只可惜你看不见。我看得见。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我。我懂那些信息的含意,我知道方法。这些你都不懂。” 杰森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 “杰森,关键就在银行。你想联系上踏脚石,必须从银行下手。只不过,联系的方法不是你能想像得到的。” 巴黎以南十五公里有个叫阿帕琼的小镇,镇里有座小教堂。一个驼背老人正沿着教堂最左边的通道往前走,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色大衣,手上抓着一顶贝雷帽。教堂前端的讲坛区是木头和石块搭建而成的。晚祷的钟声忽然响起,回荡在整个讲坛区里,这时候,老人正好走到座位第五排的位置。他立刻停下脚步,等钟声停止。钟声是传给他的信号,他明白。在钟声持续的这段时间里,他注意到另一个年轻人正沿着边缘的走道环绕着这间小小的教堂,打量着里里外外的每一个人。那人的模样看起来冷酷无情,仿佛万一有什么人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面前,令他感受到威胁,他就会连问都不问地毫不迟疑地除掉他。这就是卡洛斯的作风。这位冷血杀手雇用了几个联络人,而这些联络人心里都明白,要是他们不小心被人跟踪,卡洛斯也会毫不迟疑地除掉他们。只有这样的人才敢拿卡洛斯的钱,作他的联络人。其实,这些人和卡洛斯很像,都是那种旧时代的老一辈人。那些人已是风烛残年,究竟还剩多少日子,就要看年纪,有没有病痛缠身,或者是不是又老又病。 卡洛斯绝不容许任何人出差错,不允许任何风险,不过,至少有一件事足以令他的手下安心。如果有人在执行任务时丧了命,或是被他亲手杀掉,他们的家人都会收到一笔钱。拿到钱的有的是年老的妇人,或是她的孩子,或是孩子的孩子。不得不承认,为卡洛斯卖命确实是种荣耀,而且他出手从不吝啬。这一小群老弱残兵都明白一件事:卡洛斯给了他们一个动机,让他们情愿赴汤蹈火、慷慨就义。 那个联络人紧紧抓住手上的贝雷帽,继续沿着走道慢慢来到教堂左侧的墙边。那里有一排告解室。他走到第五间,双手分开布帘走了进去。神父和告解人的座位中间隔着一片半透明的布幔,神父那边点着一根蜡烛。微弱的烛光隔着布幔照过来,告解室里一片昏暗。那个联络人眨了眨眼,设法让自己适应昏暗的光线。他坐在那条小小的木头长凳上,看着对面神圣的密室,和那个人影的黑色轮廓。他永远一袭僧侣袍,整个头被兜帽罩住,这样的画面永远不变。联络人尽量不去想像那人的样子,那不是他这种地位的人有资格揣测的。 “主的天使。”他说。 “主的天使,神的孩子。”那个戴着兜帽的黑影低声说。“最近过得还好吗?” “日子已经不多了,”那个老人小心翼翼地回答,尽量措词得体,“但过得还不错。” “那就好。到了你这个年纪,让自己过得有安全感是最重要的,”卡洛斯说,“谈到正事,苏黎世那边有消息了吗?详细情况如何?” “夜枭死了。另外两个也死了,第三个可能也死了。另外一个的手伤得很重,已经没办法办事了。肯恩失踪了,他们认为那个女人和他在一起。” “事情的发展有点怪异。”卡洛斯说。 “还有,派去杀她的人一直没有消息。他本来应该把她带到吉桑河处理掉,可是没有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倒是有一个守夜人被杀了。可能她根本就不是人质,而是陷阱里的诱饵。有人设了一个陷阱想要逮住肯恩。目前的局面我要好好想一想……此外,我还要交代一些事情。你准备好了吗?” 那个老人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小截铅笔和一张碎纸片。“好了。” “给苏黎世发电报。我要他们明天之前在巴黎找出一个人,这个人必须见过肯恩,能够指认他。还有,叫苏黎世那边的人跟共同社区银行的柯尼希联络,叫他把录像带寄到纽约。提醒他用‘村站’的邮筒。” “不好意思,”那个上了年纪的联络人忽然插嘴说,“我这双老朽的手已经不灵光了,写字不及年轻时那么快了。” “抱歉,”卡洛斯低声说,“脑子里事情太多,没有顾到你,很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请继续说。” “最后一点,叫我们的人盯住马德莱娜街的那家银行,隔一个路口找个监视点。这一次,我要让肯恩垮在银行。我要用他自以为是的骄傲来对付这个冒牌货。我要用最低的价钱买他这条贱命……除非他有什么通天的本领。” 11 伯尔尼机场。杰森·伯恩远远地看着玛莉。玛莉正在通关。她站在法国航空的出境门前,环顾四周人群,看看是否有人认得她,或是特别留意她。下午四点,这个时间正是飞往巴黎的高峰时间。一些享有特权的生意人去伯尔尼的银行处理一些繁琐无聊的公务,此刻正急急忙忙地赶回他们的“光之城”。 玛莉走进登机门,回头朝他瞥了一眼。他点点头,站在那边看着她走进去,直到她完全消失,才转身朝瑞士航空的候机室走去。乔治·华斯本已经订好机位,预定搭乘四点三十分的班机飞往巴黎的奥利机场。 他们等一下会在一家咖啡馆碰头。当年玛莉还在牛津大学念书时,曾经去过那家咖啡馆,到现在还记得。它叫“克鲁尼的转角”,位于圣·米歇尔大街,和巴黎索邦大学只隔了几个路口。杰森事先跟她约好,万一那家咖啡馆不在了,九点钟左右就在蒙巴纳斯的台阶上碰头。 杰森会晚到一点。虽然他人就在附近,但他会晚到。索邦大学有座全欧洲规模最大的图书馆,里头就有旧报纸的合订本。大学图书馆的开放时间和公家机关的上下班时间不一样,晚上学生还可以到图书馆看书,所以说,杰森也可以。他一抵达巴黎就立刻跑去了图书馆。有些事情他得查清楚。 我每天都会看报纸,看三种语言的报纸。六个月前,有个人被杀了。这件事是头条新闻,每一种报纸都有。苏黎世那个胖子曾经说过。 他把行李箱放在图书馆的衣帽间,然后走到二楼,左转,沿着那条拱形通道走向宽敞的阅览室。报纸期刊室就在这区,报纸被卷轴杆固定着放在架子上,从当日起过去一整年的都在这里。 他沿着整排架子往前走,根据收藏报纸的位置往前推算了六个月,然后把倒数第六个月之前那十个星期的统统拿了起来。他把那些报纸拿到最近的一张空桌子上,坐下来,从第一页翻起,一天接一天。 大人物寿终正寝,大人物发表声明。货币贬值,金价上扬,罢工潮重创经济,政府陷入两难,不知应该采取行动还是听任经济瘫痪。只是,没有一则报道某人遭遇杀害的头条新闻。没有这类的事件——没有人遭到杀害。 杰森把报纸放回架上,然后又继续翻阅更早的。两个星期,十二个星期,二十个星期。他总共看了八个月份的报纸,什么都没找到。 后来他猛然想到,他一直找的是以前的报纸,却没有找六个月前那一天之后的报纸。无论是往前或往后推算,时间上都可能产生误差,几天,一个星期,甚至两个星期。于是,他把报纸放在架上,然后取出四个月前和五个月前的报纸。 飞机失事,革命引发血战,道貌岸然的人发表高论,然后遭到另一些道貌岸然者的驳斥。贫穷和疫情似乎总是在同样的地区盘桓不去。然而,还是没有什么大人物遇害的新闻。 他翻阅起桌上最后一卷报纸,每翻一页,脑海中那团令他困惑的迷雾就会渐渐消散,罪恶感也慢慢消失了。苏黎世那个汗流浃背的胖子会不会说谎?整件事是否只是一种错觉?一切都是错觉?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梦魇,很快就会消失…… 利兰大使在马赛身亡! 特大号的粗体字在整个页面上很突兀,刺痛了他的眼睛。那不是想像中的痛,也不是他的幻觉,而是真正的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刺进了他的眼眶,像火烧一样蔓延到整个头部。他屏住呼吸,眼睛直直盯着那个名字,利兰。他认得那个名字。他脑海中还残留着那个人的相貌。此刻,那个人的脸仿佛真的浮现在他眼前。宽额头,浓眉毛,不够高挺的鼻子,高耸的颧骨,嘴唇出奇得薄,两撇灰色的、梳理得很整齐的小胡子。 他认得那张脸,他认识那个人。有人躲在一栋海边建筑的窗口,用一把大口径长射程的步枪射穿了他的脑袋,一枪毙命。那是下午五点,霍华·利兰大使正在马赛的码头上散步。他整个头都被打碎了,脑浆四溅。 杰森根本用不着去看新闻的第二段,因为他早就知道,霍华德·利兰就是那位前美国海军总司令H.R.利兰,后来,他临时被任命为海军情报处处长,然后又转任驻法大使,和巴黎的法国外交部打交道。那篇新闻的中段揣测着杀手行凶的动机,不过,杰森不用看就知道了。他知道杀手行凶的动机。利兰在巴黎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游说法国政府,劝他们否决国内的军火商把大量军火出售到非洲和中东地区,特别是大批法国产的幻影战斗机。他竟然完成了任务,而且非常成功,因而触怒了地中海地区各大城市的利益团体。根据推测,他很可能是因为干预了军火交易而遭到杀害。暗杀是种惩罚,具有杀鸡儆猴的作用。策划主谋和执刑杀手已经部署完毕,暗杀行动势在必行。 杀手必然拿到了大笔酬劳,早已潜逃出境,所有可供追查的线索和证据都已被湮灭。 苏黎世。一位联络人找了那个缺了腿的人,另一位联络人则去了法尔肯大道,到那家门庭若市的餐厅里找一个胖子。 苏黎世。 马赛。 杰森闭上眼睛。他的眼睛已经痛到难以忍受。五个月前,他被人从海上救起。事后猜测,他很可能是从马赛出的海。如果他真的从马赛出海,那就意味着他是从海上逃亡,租了条船,逃向一望无际的地中海。所有的情节都吻合上了,巨细靡遗,拼图的每一块小片完全密合了,天衣无缝。如果他不是那个杀手,如果他不是那个躲在马赛海边开枪的人,他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事情呢? 他睁开眼睛,痛苦开始侵入他的内心,他的思绪一片混乱,不过,脑海中还有一小块清醒的地方。有一个决定很清楚,就像他脑海中那块仅剩的记忆。他和玛莉·圣雅各的巴黎之约不可能了。 也许有一天他会给她写信,把此刻说不出口的话写信告诉她。有一天,如果他还活着,还有办法写信,他就会写,但不是现在。此刻,他不知道从何下笔。他写不出感谢的话,也无法表达对她的爱,甚至根本没办法跟她说明一切。她会一直等他,然而,他却不能去。他必须离她远一点。她不能和一个杀手有任何牵扯。她看错他了。他内心最深沉的恐惧终于变成真的了。 噢,老天!此刻他眼前并没有霍华德·利兰的照片,然而他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头条新闻那个可怕的标题让他想到太多事情,也印证了太多事情。那个日期。八月二十六日星期四。马赛。他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人生会如何发展,但他知道,只要他活一天,就永远忘不了那个日子。 八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不太对劲。奇怪,哪里不太对劲?哪里不太对劲?星期四?……星期四并没有什么特殊含意。八月二十六日?……二十六日?对了,不可能是二十六日!二十六日这个日子不对!有一个日期他实在听了太多遍了。在华斯本的日记里——他的病历表。华斯本不厌其烦地和他核对每一项资料、每一句话、每一个日子,这过程中的每一个时间点,都不知道核对了多少次,多到无法计算,多到他根本想不起来! 八月二十四日星期二,那天早上你被人送到我家,准确的时间是八点二十分。你的情况是…… 八月二十四日星期二。 八月二十四。 所以说,八月二十六日那天他根本就不可能身在马赛,不可能在海边的窗口用步枪杀人。他不可能是马赛的那个杀手!杀死霍华德·利兰的凶手不是他! 六个月前有个人被杀了……只不过,并非刚好整整六个月。是将近六个月,但不是整整六个月。所以,他并没有杀那个人。当时他人在黑港岛上,在那个酒鬼医生的家里。 他脑海中的迷雾渐渐消散,痛苦也慢慢退去,内心充满了兴奋。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百分之百的漏洞!既然有一个漏洞,一定还有更多! 杰森看看手表。九点十五分。玛莉已经离开了咖啡馆,此刻正在克鲁尼博物馆的台阶上等他。他把报纸放回架上,行色匆匆地朝着阅览室那教堂般的巨大拱顶跑去。 他沿着圣·米歇尔大街往前走,越走越快。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个站在绞刑台上的犯人,在临刑前的那一刻突然获得赦免。此刻,他终于体会到那是什么样的滋味,他渴望找个人分享那种不寻常的感受。这一刻,他终于摆脱了凶猛狂暴的黑暗,逃离了波涛汹涌的大海,看到天空中射出的一道阳光——仿佛在那个小村的旅馆里,整个房间都洋溢着阳光的温暖。他要赶快找到那个人,因为,就是那个人给了他温暖、给了他阳光。他要赶快到她面前,紧紧抱住她,告诉她,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大道上呼啸着三月的寒风,他远远看见她站在台阶上,双手抱在胸前瑟缩着。一开始她还没看见他,眼睛一直盯着那条三车道的宽阔马路,东张西望拼命搜寻。她看起来很不安,很焦虑,满脸的迫切,仿佛很怕见不到她渴望见到的人了,很怕那个人不会出现了。 十分钟前,他很可能真的就不会在这里出现。 她看见他了,那一刹那,她脸上顿时容光焕发,神采飞扬,露出灿烂的笑容,整个人立刻生气蓬勃起来。他终于走到她面前。那短暂的片刻,他们相对无言,仿佛有一股温暖包围着他们,仿佛车水马龙的圣·米歇尔大街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我等了很久,”她终于开口了,“我很怕,担心得要命。你出了什么事吗?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过了。” “你说什么?” 他伸手抱住她的肩膀,“‘六月前有个人被杀了’……还记得吗?” 她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对,我记得。” “我没有杀他,”杰森说,“他根本不可能是我杀的。” 他们在蒙巴纳斯区人潮汹涌的中心地带找了家小旅馆。大厅和房间破破烂烂的,但整间旅馆的门面却依然被一种失落已久的优雅气度装点着,弥漫出一种永恒的气氛。在这个如嘉年华般繁华热闹的市中心,这里倒是个难得宁静的休憩地点,仿佛在现代的潮流中逆来顺受,却又超然地守着自己的小角落,遗世独立。 杰森关起门,朝那个提行李的白发服务员点点头,然后塞给他一张二十法郎的钞票。那个服务员本来一脸冷漠,一拿到钞票就忽然殷勤起来。 玛莉说:“他大概以为你是从哪个乡下来的教会执事,迫不及待地想过一个浪漫的夜晚。希望你注意到了,我一进门就往床那边走。” “那个服务员叫埃尔韦,从现在开始他会特别关照我们,看我们有没有什么需要。而且,他表示他并不指望我们会特别大方,”说着,他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谢谢你救了我的命。”他说。 “不客气,亲爱的,”她伸手捧住他的脸,“不过,下次别再让我那样等你了,我急得快发疯了。那时候我想到的只有你被认出来了……你出事了,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你忘了吗?没有人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别太有把握,事情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初我们在施特普代街的时候,总共有四个人见过你,包括吉桑河边的那个畜生。杰森,他们还活着,他们都见过你。” “他们并没有真的看到我。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黑头发的人,脖子和手上包着绷带,走路跛脚。其中只有两个人真正靠近过我,一个是躲在二楼的那个家伙,另外一个就是河边的那个王八蛋。二楼那个家伙恐怕有一阵子离不开苏黎世了,他不能走路,两只手也差不多废了。至于河边的那个家伙,当时被手电筒照到的人是他,不是我。” 她放开他的脸,把手缩回去,皱起眉头。她的警觉性一向很高。她质疑地说:“这你无法确定。当时他们就在那里,他们看见你了。” 只要换个发色……你的脸就会不同。他忽然想到黑港岛,想到乔福瑞·华斯本。 “我还是那句话,他们看见的是一个黑头发的人,而且当时黑漆漆的。对了,我问你,把过氧化物溶液稀释当漂白剂,你内不内行?” “从来没用过。” “我明天早上就去找家美容院。要染头发,来蒙巴纳斯就是了。金发看起来更性感,大家好像都这么说,对不对?” 她打量着他的脸,“实在很难想像你染了头发会变成什么样。” “变得不一样了。也许不会差很多,但已经足够唬人了。” “也许你是对的。老天保佑,但愿你是对的。”她亲了一下他的脸。这种动作通常都表示她有事想说,“对了,告诉我,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跑哪里去了?你是不是查到了……六个月前的事?” “那不是六个月前发生的事,就因为不是,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是我杀的。”他把刚才在图书馆里想到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不过,他隐瞒了一件事。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这一点,他隐瞒了起来。没想到,她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 “要不是因为你清楚地记得那个日期,你很可能就不会来找我了,对不对?” 他摇摇头说:“大概不会了。” “我知道。我感觉得到。当时我正从咖啡馆去博物馆,走在路上,有那么一下子,我忽然喘不过气来,好像窒息了一样。你相信这种事吗?” “我不太愿意相信。” “我也是,但真的就是这样。” 他们默默地坐着。她坐在床上,他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其实,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确定究竟是否应该来找你……我认识那个人,我见过他的脸。他遇害那天的四十八小时前,我人就在马赛。” “但你并没有杀他。” “那我为什么会在那里?为什么大家都认为是我干的?老天,实在太疯狂了!”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眼中又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后来的事情我就想不起来了。我的头脑不太正常,对不对?因为我什么都忘了……我想不起从前的事情,我想不起自己的上半辈子。” 玛莉回答他的时候,不动声色,语气十分平淡。 “你一定会想起来的。你会从许多不同的地方找到线索,最后你自己就会想通的。” “也可能永远想不起来了。华斯本说过,就像整个街区被重新规划了一样,道路已经变了……就好像开了另一扇窗,”杰森走到窗边,双手趴在窗台上,看着底下灯火辉煌的蒙巴纳斯,“景观已经不一样了,永远不会一样了。外面某个地方有我认识的人,他们也都认识我。几千公里外,有些人是我关心的,有些是我不在乎的……噢,老天,也许有我的太太和孩子,天知道。我觉得自己好像被风吹得满天飞,东飘西荡,无法回到地面。每次我想尽办法要回到地面,结果还是又被吹跑了。” “飞到天上吗?”玛莉问。 “对。” “你从一架飞机上跳下来。”她语气很肯定地说。 杰森突然转头看着她。“奇怪,这件事我应该从来没和你说起过。” “前几天你睡觉的时候说的梦话。你满头大汗,烧得满脸通红,我只能用毛巾帮你擦汗。” “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我说过了,但并没有说得很明白。我问你是不是飞行员,还问你怕不怕坐飞机,尤其是在晚上。”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不继续追问呢?” “我不敢。我看你那个样子已经快要歇斯底里了。我没有受过那种专业训练。我可以帮你回想一些事情,可是我不敢碰你的潜意识。除了医生,我觉得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处理这样的问题。” “医生?我和一个医生在一起混了将近六个月。” “你说起过那个医生。根据你的描述,我想我们必须请教别人。” “我不要!”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断然拒绝。 “为什么不要?”玛莉从床边站起来,“亲爱的,你需要人帮助。也许我们可以去找精神科大夫……” “不行!”他不由自主地大喊起来,对自己发脾气,“我不要去找医生。我不能去。”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好吗?”她站在他面前,心平气和地问他。 “我……我……我不能去找医生。”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只是想知道。” 杰森凝视着她,然后又转身看着窗外,双手趴在窗台上。“因为我很怕。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漏洞,证明我不是杀手,你一定难以想像,我心里有多么庆幸。可是,万一没有别的漏洞了呢?万一其他事情都是真的呢?我该怎么办?” “你是说你不想把一切查清楚吗?” “也不是那样。”他站起来,弯身靠在窗框上,眼睛依然盯着底下的灯火。“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他说,“我必须把一些事情查清楚……查到一个阶段,能够让我做决定就够了……不过,也许我不需要把每件事都查清楚。也许从前的另一个我可以就此离开,从此消失。我希望自己能坦然地告诉自己,从前的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如今已经不存在了。其实,那是很有可能的,因为既然我已经失去记忆,那么,从前不好的地方也就等于不存在了。你想不起来的事情,就等于不存在了……对从前的我来说,”他又转过身看着她,“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也许这样更好。” “换句话说,你只是想找出一些线索,但你并不想要明确的证据。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想找到一个明确的方向,不管是哪个方向。这样我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往下走,什么时候应该躲开。” “‘你’就知道?为什么不是‘我们’?” “那必须等我找到方向后才能决定,不是吗?” “我们一起去找方向。”她说。 “不要那么冲动。现在还不知道我会查出什么结果,那不见得是你能够接受的。我说真的。” “不管怎么样我都能够接受你。我也是说真的。”她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好了,现在安大略省还不到下午五点,彼得还在办公室,我可以联络上他。我可以让他调查踏脚石公司……还有,我要问他在大使馆里有没有认识的人,必要时可以帮上我们。” “你是说你要告诉彼得你人在巴黎?” “就算我不说,总机接线生也会告诉他。但他没有办法追踪到我们住的这家旅馆。你放心吧,我会让他以为我来巴黎是为了办私事,或甚至临时起意。我会和他说,我要在巴黎住上几天,因为我有个亲戚住在里昂,日子过得太无聊了,叫我去陪他。彼得不会起疑心的。” “他会不会认识这里的大使馆人员?” “彼得想尽办法到处跟人攀关系,他觉得这个很重要。这是他的特点,必要的时候很管用,但是很讨人厌。” “照你的意思,这里就会有他认识的人,”杰森一边说一边穿起大衣,“等你打完电话,我们就去吃晚饭。我想我们两个都需要喝一杯。” “等一下我们到马德莱娜街那家银行前逛一逛,我想看个东西。” “晚上有什么东西好看的?” “一个电话亭。希望这附近就有。” 果然有。就在旅馆门口马路的斜对面。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映照着马德莱娜街,街上有个高大的男人,戴着一副玳瑁框眼 镜。他低头看了眼手表。人行道上人潮拥挤,马路上汽车水泄不通。其实,巴黎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他走进旁边的电话亭,把打了结的电话线解开。刚才那只电话的话筒垂挂着,线上打了个结。那是一种体贴的暗示,提醒下一位使用者,电话机坏了。这种方法可以降低电话被人占用的几率。果然很有效。 他又瞄了一眼手表,快到约好的时间了。玛莉就在银行。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随时都会打电话来。他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放在台架上,然后把额头贴在玻璃上,眼睛盯着马路对面的银行。这时,太阳被云遮住了,四周忽然暗了下来,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倒影。他看着倒影中的模样,心中暗自满意,忽然想起了刚才蒙巴纳斯的那位理发师。理发师把他带到布幔围成的隔间里,把他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之后对他的模样不自觉地露出赞叹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云散了,太阳又出来了。这时候,电话响了。 “是你吗?”玛莉·圣雅各问。 “是我。”杰森说。 “别忘了,你一定要问到他的姓名和办公室的位置。还有,法语故意说得差一点,故意拼错音,这样他就知道你是美国人了。告诉他你不太会用巴黎的电话,然后完全按照我教你的流程应付。五分钟后,我会准时给你打电话。” “计时开始。”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我们可以开始了。” “好吧……计时开始。祝你好运。” “谢了。”杰森按下话筒挂钩,然后立刻放开,开始拨号。号码他已经背下来了。 “瓦罗银行,你好。” “我有点事要麻烦你,”杰森说。玛莉教过他怎么开头,于是他就照那个意思继续往下说,“我最近把一笔相当大额的款项从瑞士转到了你们银行,用人工快递送达的,我想知道转账是不是已经完成了。” “先生,这由我们外汇部门负责,我帮您转接。” 接着咔嚓一声,变成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外汇部。” 杰森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想直接跟贵行的高级主管谈,那时我再告知我的姓名。” 电话里那个女人愣了一下。“好的,先生。我帮您转接副总裁达马库尔先生的办公室。” 达马库尔先生的秘书就没那么亲切了。正如玛莉预料的,过滤高级主管的电话是其例行工作。于是,杰森就照着玛莉教他讲的话,和那个秘书说:“我要谈一笔苏黎世来的转账,从班霍夫大道的共同社区银行转过来的。金额很庞大。请帮我接达马库尔先生。我在赶时间。” 这种情况,秘书无权再耽搁更多的时间了。接着,首席副总裁很快就在线上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困惑。 “您好。” “请问是达马库尔先生吗?”杰森问。 “是的,我是安东尼·达马库尔,请问您是……?” “太好了!我记得苏黎世那的人好像告诉过我您的姓名了,下次我会把名字记下来。”杰森说。他故意把法语的用词说得很累赘,还故意装出美国口音。 “不好意思,您刚才说什么?先生,也许说英语您会觉得更方便?” “当然好,”杰森说,然后开始用英语说,“这个该死的电话快把我逼疯了,”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手表,剩下不到两分钟了,“我叫伯恩,杰森·伯恩。八天前我在苏黎世的共同社区银行转了一笔账,总共四百万法郎。他们保证这笔转账绝对保密……” “先生,每一笔转账都必须保密。” “那就好,太好了。我想知道,转账是不是已经完成了?” “我必须向您说明,”那位银行主管又继续说,“基于保密需要,这类转账,我们不能在电话里和身份不明的人进行概括确认。” 玛莉的估计是对的。杰森越来越明白她设计的圈套是什么道理。 “这个我知道,不过,刚才我已经告诉你的秘书了,我时间很赶。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离开巴黎了,我必须赶快把事情做好。” “那么,我建议您到本行来一趟。” “这我知道,”杰森说。整个对话的过程就和玛莉预估的一模一样,令他暗自庆幸,“我只是想先通知你,这样一来,等我到了银行,东西就都准备好了。请问你的办公室在哪里?” “二楼,先生。最里面中间的那扇门。门口有位接待人员。” “所以说,处理这个案子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我当然很乐意为您服务,不过,本行任何一位主管……” “先生,你听着,”他故意装出美国人那种粗暴的口吻,“这可是几百万法郎的大数目!” “那就由我来为您服务好了,伯恩先生。” “好,太好了,”杰森把手指放在话筒挂钩上,开始十五秒计时,“你听着,现在是两点三十五分……”他按了两下挂钩,中断通讯,但还不至于切断电话,“喂?喂?” “先生,我还在线上。” “该死的电话!你听着,我会……”他又把挂钩按下去,这次飞快地连续按了三下。“喂?喂?” “先生,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电话号码?” “总机?总机?” “伯恩先生,麻烦……” “我听不到你的声音了!”四秒,三秒,两秒,“等一下我再给你打电话。”说完,他把挂钩按下去,切断了电话。三秒钟之后,电话铃声响了,他立刻接起来,“他姓达马库尔,办公室在二楼,最里面中间的那扇门。” “我知道了。”玛莉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杰森又拨了一次银行号码,把铜板丢了进去。“我刚才和达马库尔先生打电话的时候,电话断线……” “真不好意思,先生。” “伯恩先生吗?” “达马库尔先生?” “是的,真的很抱歉,这么让您麻烦。您刚才好像在告诉我时间,是不是?” “噢,没错。现在是两点三十分多一点。我三点之前就会到。” “很期待和您见面,伯恩先生。” 这时候,杰森又把电话线打了个结,让话筒垂挂下来,然后走出电话亭,飞快地在人群里穿梭,直到一家商店门口的遮雨棚下。他向后转,站在那里等,眼睛盯着马路对面的银行。这时候,他忽然回想起苏黎世的另一家银行,回想起曾经响彻了班霍夫大道的警笛。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他们就会知道玛莉的预估究竟是对还是错。假如她是正确的,那么,马德莱娜街就听不到警笛声了。 那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戴着一顶宽边帽,遮住了半边脸。她站在银行右门边墙上的公共电话前,把电话挂断。她打开手提包,取出一个小粉盒,假装检查脸上的妆,用粉盒上的镜子对着左边的脸,然后又移到右边的脸。后来,她似乎满意了,于是把粉盒放了回去,扣上手提包,从一整排出纳员窗口前经过,朝二楼后面走进去。走到中央写字台时,她停下来,拿起一支绑着细链的圆珠笔,随手拿了张丢在大理石台面上的表格,任意填上几个数字。距离她不到三米处有个小小的黄铜框门,两边是一整排木头栏杆,长度和整个大厅一样宽。栏杆和铜框门后面有几张普通职员的办公桌,再后面是几张主任秘书的办公桌——总共有五张。再后面的墙上有五扇门,一一对应着每一张秘书办公桌。中间那扇门上刻着金色的字。玛莉仔细看了一下,上面写着: 外汇部 首席副总裁 安东尼·达马库尔 此刻,那边随时都会有动静——如果她的估计是正确的,就会有动静。如果她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她就必须知道安东尼·达马库尔究竟长什么样子,这样一来,杰森才有办法去找他。杰森会去找他,把事情办好,但不是在银行里。 果然有动静了。那边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一切还是井井有条。坐在达马库尔办公室门口的那位秘书忽然抓起记事本,匆匆忙忙跑进办公室,大约三十秒后,她又出来了,并立刻拿起电话。她按了三个按键——那是内线——然后看着手上的记事本说了几句话。 两分钟后,达马库尔办公室的门忽然开了,那位副总裁出现在门口,仿佛这位高级主管交代的事情出乎意料地被耽搁了。他出来关切一下,那样看起来有点迫不及待。一个中年男性,那张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却被费心打扮得能年轻一点。他那头稀疏的黑发有烫过的痕迹,并且刻意梳向中间,遮住头顶的微禿。他的眼袋略微浮肿,显示他有长年喝上等红酒的习惯。他眼神冷冷的,看起来咄咄逼人,也许他是个严格的主管,对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充满警觉。他疾言厉色地问了秘书一句,她在椅子上震了一下,看得出来正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接着,达马库尔又走回办公室,门没关,仿佛一只在笼子里张牙舞爪的老虎,笼子门却没关上。又过了一分钟,那位秘书不断瞄向右边,仿佛在等什么——仿佛有什么东西会出现。后来,她终于看到了,整个人松了一口气,闭了一下眼睛,仿佛如获大赦。 远远左边的墙上有一道电梯门,门板是两扇颜色深暗的木头。这时候,门上方的绿灯突然亮起来,显示有人在用电梯。过了一会儿了,电梯门开了,一个模样优雅的老人走出来,手上拿着一只黑色的小盒子,大小和他的手掌差不多。玛莉一直看着那个盒子,心中一丝得意,却又有几分恐惧。她的推断是对的。机密档案柜在戒备森严的库房里,那个黑色小盒子就是从里面拿出来的。管理库房的通常都会是备受尊崇、刚正不阿的人,任何东西都必须先经过他们的签署核准才能出去。眼前这个老人正穿过一整排的办公桌中,走向达马库尔的办公室。 那位秘书连忙站起来,向那位高级主管致敬,毕恭毕敬地把他引进达马库尔的办公室,然后立刻走出来,把门关上。 玛莉低头看看手表,看着快速转动的秒针。她必须再多找一点线索。要是她能走进那扇铜框门,走到那位秘书桌前面看个清楚,那么,她很快就会得到他想要的线索了。如果她预料中的事情真的会发生,那么,现在随时就会发生。在转眼之间。 她开始朝那扇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打开手提包,朝那位正在打电话的接待员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她用嘴形向那个一脸茫然的接待员示意,表示她要找达马库尔,然后就伸手打开铜框门。门一开,她立刻快步走了进去,那样子看起来像是瓦罗银行的客户,态度坚定,却不太聪明。 “对不起,小姐,”那位接待员用手按住话筒,匆匆忙忙对她说了几句法语,“请问有什么事吗?” 玛莉又念了一次达马库尔这个名字。此刻她的态度亲切多了,看起来像是一个和主管有约却迟到的客户、不想再麻烦他们这些其他原本就很忙的员工了。“我找达马库尔先生。我好像已经迟到了,我直接去找他的秘书好了。”她一边说,一边继续沿着走道走向秘书的办公桌。 “对不起,小姐,”接待员突然大声喊出来,“我要先通知……” 然而,电动打字机的嗡嗡声和四周的窃窃私语已经把她的声音盖住了,玛莉正逐渐靠近那个继母脸的秘书。这时,秘书忽然抬起头来看她,表情和那个接待员一样,一脸茫然。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麻烦一下,我要找达马库尔先生。” “很抱歉,小姐,他现在在开会。您有预约吗?” “噢,有,当然有。”说着,玛莉又打开了她的手提包。 秘书看看桌上那张打字的行程表。“这个时间好像没有任何客户。” “噢,老天!”这位瓦罗银行的糊涂客户忽然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是明天,不是今天!真是不好意思。” 接着,她转身快步走回那扇门。她已经看到她想要的东西了:最后一条线索。达马库尔秘书桌上的电话机上有个按键是亮着的,这意味着达马库尔正在打外线电话,而且是直接打出去、没有通过秘书先拨的电话。杰森·伯恩的账户附带了一个特殊的秘密指令,而且,这个指令不能让账户持有人知道。 杰森躲在遮雨棚下看着手表。再过十一分钟就到三点了。玛莉等下就会回到银行门口的公共电话前。她是他的眼线。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谜底随时都会揭晓。其实,说不定她早就知道了。 他慢慢走到商店的橱窗左边,眼睛还是盯着银行门口。店里有个店员对他笑了一下,这时候,他猛然想到应该尽量避人耳目。他掏出一包烟,点了一根,然后又看看手表。三点差八分。 接着,他看见他们了。看见他了。三个穿着入时的男人沿着马德莱娜街快步走来,一边走一边交头接耳,不过,他们眼睛直视着前方,没有看到他。他们在人群中穿梭,一路超越缓慢的行人,他们从路人旁边挤过去的时候,还会很有礼貌地说声抱歉,不太像巴黎人的作风。杰森把注意力集中在中间那个人身上。是他,那个叫约翰的人。 给约翰打个信号,叫他到屋子里处理一下。我们等会再回来接他们。他还记得,当初在施特普代街的时候,那个瘦骨嶙峋、戴金丝框眼镜的男人曾说过这些话。约翰。他们把他从苏黎世派到这里。他见过杰森·伯恩。不过,这还有另一种含意。他们根本就没有他的照片。 那三个人已经走到银行门口。约翰和右边那个人走了进去,另一个留在门口。杰森往回走向电话亭。再过十分钟,他就给安东尼·达马库尔打最后一个电话。 他把手上的香烟丢在电话亭外,用脚踩熄,然后打开电话亭的门。 “你看!”他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在讲话。 杰森飞快地转身,紧张得屏住呼吸。那个人长着一张大众脸,满脸胡碴,伸手指着电话亭。杰森问:“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电话。电话坏了,电话线上打了一个结。” “哦?谢谢你。我还是试试。多谢了。” 那个人耸耸肩,然后就走了。杰森走进电话亭,四分钟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那些硬币够打两个电话了。于是,他开始打第一个。 “瓦罗银行,你好。” 十秒钟后,达马库尔已经在线上了,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是你吗,伯恩先生?你不是说你正要到我的办公室来吗?” “我的行程恐怕要改一下了。我明天一定会打电话给你。”这时候,隔着电话亭的玻璃,杰森看到一辆车飞快地转到路边,停在银行门口的马路对面。站在银行大门旁边的那个人朝开车的人点了个头。 “……您服务吗?”达马库尔正在问他。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我刚才问您,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为您服务的。我已经拿到您的账户资料了,东西都准备好了,就等您过来。” 我想也是,伯恩想。他们拟定的计谋可以派上用场了。“听我说,今天下午我必须赶到伦敦去。我要搭一班定点往返班机,不过,明天就会回来。把东西都留在你的办公室里,可以吗?” “您是说要去伦敦吗,先生?” “我明天会打电话给你。现在我得赶快找辆出租车到奥利机场去。”说完他就把电话挂断了,眼睛盯着银行大门。不到半分钟,约翰和他的伙伴们匆匆忙忙跑出来,和另外那个人说了几句,然后三个人就一起钻进等在一旁的车子里了。 那辆汽车原本是准备用来逃亡的,现在却还要先载那几个杀手去追捕猎物,赶到奥利机场。杰森暗自记下车牌号码,然后开始打第二个电话。如果银行里的公共电话没被人占用,玛莉不用等铃响就会立刻接起电话。果然是她。 “喂?” “看到什么了吗?” “看到很多。达马库尔就是你要找的人。” 12 他们在店里逛了一圈,穿梭徘徊在一座座展示柜中。不过,玛莉却一直在最前面那座宽宽的橱窗附近晃来晃去,眼睛一直盯着马德莱娜街对面那扇银行大门。 “我帮你挑了两条围巾。”杰森说。 “你真的不该买的,”玛莉说,“这里的东西贵得吓人。” “已经快四点了,要是现在他还不出来,那大概要等到他下班了。” “应该不会。如果他想去找什么人,他早就该出来了。但我们还不能确定。” “听我的就对了。他那些同伙现在正在奥利机场,挨家挨户搜查每一班定点往返班机。他们不可能知道我是否在飞机上,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用什么名字。” “他们全靠那个苏黎世来的人指认你。” “那他找的是个黑发又跛脚的人,不是我。走吧,我们去银行吧。你把达马库尔指给我看。” “我们不能进去,”玛莉摇摇头说,“天花板的摄影机是广角镜,要是他们看过苏黎世的录像带,他们就认得出你。” “我现在是金发,又戴着眼镜,他们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也许他们会认出我。我去过,那个接待员,或者是他的秘书,她认得出我。” “你是说他们整天都在里面搞什么阴谋活动吗?不太可能吧?” “有很多理由会让他们想到去看录像带的,”说到这里,玛莉忽然停住了。她抓住杰森的手臂,眼睛盯着橱窗外面的银行,“他在那里!穿大衣那个,天鹅绒的衣领,他就是达马库尔。” “在拉衣袖的那个吗?” “就是他。” “我知道了。待会儿旅馆见。” “小心一点。你要非常非常小心。” “那两条围巾,别忘了付钱。围巾在后面的柜台。” 杰森从店里跑到遮雨棚外,阳光猛然照在他脸上,他不禁皱起眉头。路上车水马龙,他拼命想找个可以过马路的空挡,但车子实在太多了,他根本过不去。达马库尔到路口向右转,悠然自在地慢慢走着,那副模样看起来不太像是急着要去找人,反而更像是一只羽毛微皱、向人炫耀的孔雀。 杰森追到路口,趁着绿灯过了马路,跟在那位银行主管后面。达马库尔在一座书报摊前停下来,买了一份晚报。杰森在一家体育用品店门口等他,后来,达马库尔继续往前走,杰森立刻又跟了上去。 前面有家酒吧,窗户里一片漆黑,大门是实心木的,门上有粗粗的把手。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一个男人喝酒的地方,不过就算带女人进来,别的男人也不会啰唆什么。想跟这位安东尼·达马库尔私下谈谈,这地方倒是非常理想。杰森加快脚步,走到那位银行主管旁,然后放慢脚步,开口跟他说话。他用那种怪怪的英国腔跟他讲法语,就是他刚才在电话里的那种腔调。 “您好,先生,我想您是达马库尔先生吧?我应该没认错吧,对不对?” 银行主管愣住了,停下脚步,那双冷冷的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他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了。孔雀整个缩进了那件精致的手工大衣里。“你是伯恩?”他嗫嚅地说。 “你那些朋友现在一定是头昏脑涨了。如果你给的情报是假的,他们大概会跑遍整个奥利机场,一头雾水。弄不好你是故意的。” “你说什么?”他忽然瞪大双目,眼中满是惊恐的神色。 “我们进去吧,”说着,杰森一把抓住达马库尔的手臂,像铁钳一样夹得紧紧的,“我们应该好好聊聊。”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执行账户的附带指令。这件事和我没关系!” “抱歉。我第一次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提到那个账户了,你说不能在电话里和我确认,你说你不能和陌生人在电话里谈事情。可是二十分钟后,你说你什么都帮我准备好了。意思就是,你已经确认了,对不对?来吧,我们进去吧。” 从某个角度来看,那家酒吧几乎是苏黎世德赖·艾本豪森餐厅的翻版,只是规模小了许多。里面的雅座很隐秘,座位中间的隔板很高,灯光幽暗。但除了格局雷同之外,整个酒馆的气氛和苏黎世的那家还是有些不同。这家马德莱娜街的酒吧是道地的法国风味,这里触目可见的是装着红酒的玻璃瓶,而不是斗大的啤酒杯。杰森坚持要角落里的那个雅座,服务生只好妥协了。 “叫杯酒来吧,”杰森说,“你会需要喝一杯。” “那是你自己说的,”那银行主管冷冷地说,“我要威士忌。” 酒很快就来了。在没来之前的短暂空档里,达马库尔紧张兮兮地从那件剪裁合身的大衣里掏出一包烟。杰森点了根火柴,把它凑近达马库尔的脸,凑得非常近。 “谢谢,”达马库尔喷了一口烟,把烟从嘴边拿开,然后拿起那一小杯威士忌,一口气喝掉了半杯,“你找错人了。该跟你谈的人不是我。”他说。 “那我该跟谁谈?” “也许是我们银行的哪个老板吧。我也不清楚,不过肯定不是我。” “你说说看。” “事情他们早就安排好了。比起那些发行股票的大型银行,我们这种私人银行的做法有弹性得多了。” “怎么说?” “这么说吧,对某些特定客户和姊妹行的要求,我们的规定比较宽松。比起那些在证券交易所挂牌的大银行,我们的检查流程相对没那么复杂。” “是共同社区银行要求你们这样做的吗?” “需求……要求……没错。” “瓦罗银行的老板是谁?” “是谁?老板可多了,那是个国际大集团。老板至少有十到十二个,再加上他们的家人。” “照你这么说,我就更应该跟你谈了,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我总不能跑遍整个巴黎的大街小巷找你们的老板吧?那实在太蠢了。” “我只是个主管,一个员工。”达马库尔又举起酒杯,把剩下的酒喝光,捺熄香烟,然后伸手又去拿另一根,还有火柴。 “你刚才说的安排是什么样的安排?” “伯恩先生,你会让我丢了饭碗。” “丢了饭碗总比丢了性命好。”杰森说。没想到自己能这么轻易说出这种话,他有些不安。 “我的级别没有你想的那么高。” “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无知会相信你的话,”伯恩说,隔着桌子上下打量着那位银行主管,“知道吗?达马库尔先生,你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某种特质,显示你就是某个类型的人。你的衣服、你的发型、你走路的样子。你走路的样子太趾高气扬了。像你这样的人如果只知道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怎么可能当上瓦罗银行的副总裁呢?你是很会保护自己的人。除非你确定自己不会遭殃,否则你是不会动手去干龌龊事的。好了,老实说吧,他们是怎么安排的。在我眼里,你只是个小角色,没你的事,懂了吗?” 达马库尔燃起一根火柴,把它移到香烟前,眼睛看着杰森。“用不着威胁我,伯恩先生。你不是很有钱吗?为什么不花钱买点情报呢?”那位银行主管紧张地笑了一下,“其实,你刚好说对了,我确实不会只知道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我偶尔也提出疑问。巴黎可不是苏黎世。像我这种地位的人必须主动去找问题。” 杰森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转着手上的杯子。杯子里的冰块碰撞着玻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似乎让达马库尔有点不自在。“开个合理的价钱吧,”他终于开口说,“我们可以谈。” “我是个讲道理的人。钱的多寡,必须由价值来决定。还是你来决定吧。全世界都一样,我们这些搞金融的人为客户提供建议,客户为了表达感激,通常都会奖励我们。我宁愿把你当成客户。” “你当然希望我是你的客户,”杰森笑了一下,对那个胆大包天的人摇摇头,“换句话说,这不是贿赂,而是谢礼。这是一种奖励,为了感谢你的建议和服务。” 达马库尔耸耸肩,“我可以接受这种说法。当然,万一有人问我,我会照你的话回答。” “好了,他们是怎么安排的?” “那笔转账从苏黎世送过来的时候,还附带了一张机密卡片。” “机密卡片?”杰森打断他。他忽然想起当初在共同社区银行,柯尼希走进阿普费尔办公室的时候,曾经提到过那样东西,“我听别人说过。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其实,这个术语已经过时了。这个字眼是十九世纪中期留下来的,当时的大钱庄汇款到国外时,都是通过这种东西联络的。最有名的就是罗斯柴尔德家族。” “谢谢你的情报。言归正传,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分开密封的一些指示。当那个特定账户被征调的时候,有人就会打开那些指令,并根据指令去执行。” “征调是什么意思?” “提款或存款。” “要是我直接到柜台,把存折交给出纳员,直接提款,那会怎么样?” “电脑的交易执行系统里会出现两个星号,然后,柜台就会把你交给我处理。” “反正我最后还是被交给你处理了。总机把电话转到了你的办公室。” “那只是碰巧。外籍客户服务部还有另外两名高级主管,要是总机把你的电话转接给其中任何一个,只要他们一看到账户所附的机密卡片,你还是会被送到我这来。我是最高主管。” “我懂了,”但杰森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懂。整个流程里还有个漏洞,必须把那个漏洞补起来,“等一下,当初你刚叫人把账户资料送到你办公室的时候,你根本就还没看到账户里有机密卡片。” “我还需要看吗?”达马库尔突然打断杰森的话,仿佛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用点头脑吧,伯恩先生。把你想像成我,假如有人打电话来找你,表明自己的身份,然后说他‘要跟你谈几百万法郎的案子’。几百万。难道你不会急着把握这个机会?难道你不会想办法变通一下?” 看来,这位银行主管衣着光鲜亮丽,骨子里却卑鄙龌龊。杰森听到他这些话,一点都不惊讶。“好了,那些指示到底说了些什么?” “第一项指示是一个电话号码,当然,这个号码是查不到的。我必须打这个电话号码,告诉他们你出现了。” “你还记得那个电话号码吗?” “我一直都认为这种东西必须记在脑子里。” “我想也是。电话几号?” “伯恩先生,我必须保护自己。除了我,还有谁能够告诉你这个号码?我这个问题只是……那叫什么……是一种修辞。” “也就是说你有答案了。我究竟是怎么拿到号码的,大概也不会有人问我吧。” “在苏黎世。你给一个人出了很高的价钱。他不但严重违反共同社区银行的规定,而且还触犯了瑞士的法律。” “我刚好知道一个这样的人,”杰森说。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柯尼希的脸,“他本来就已经犯法了。” “共同社区银行的人会犯法?你开玩笑吗?” “绝对不是玩笑。他叫作柯尼希。他的办公室在二楼。” “我会记住的。” “我想也是。好了,号码是多少?”达马库尔告诉了他。杰森把号码写在一张餐巾纸上。“我怎么知道这个号码是真是假?” “你有一个最佳保证。忘了吗?你还没有付钱给我。” “这种保证倒是很牢靠。” “既然我们谈的这笔交易重在商品的价值,有一件事我必须先提醒你。我刚才给你的电话号码是第二个。第一个电话号码已经取消了。” “这是怎么回事?” 达马库尔突然弯身凑近桌子。“转账资料送来的时候,另外附了一件机密卡片的复印件。那个复印件密封在一个黑色的盒子里,签收人是我们银行很高级别的一位账户资料保管人。里面的卡片经过共同社区银行一位合伙人确认有效,并且还有瑞士的公证人会同确认。那项指示很简单,很清楚。只要杰森·伯恩的账户有任何异动,我们必须立刻打电话到美国,并且告知详细的情况……只不过,那张卡片被人改动过了,纽约的电话号码被删了,改成一个巴黎的电话号码,上面有签名确认。” “纽约?”杰森突然打断他,“你怎么知道是纽约的电话?” “那个电话号码前面本来就有区号,中间空了一格。区号并没有被删掉。212。既然我是外籍客户服务部的首席副总裁,我每天都会打那个地区的电话的。” “卡片涂改得很草率。” “大概吧。可能改得很仓促,或者就是涂改的人不了解它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没有公证人就不能删掉指示的内容。不过,想想看,纽约有多少电话号码?就算区号没删掉,风险也并不大。不管怎样,既然他们用复印件代替正本,我就有权力提出一点质疑。在银行做事的人最痛恨变更。”达马库尔用手指摆弄着玻璃杯。 “想再来一杯吗?”杰森问。 “不用了,谢谢。再喝下去会耽误我们谈事情。” “是你自己说到一半就不说了。” “我只是忽然想到,伯恩先生,也许你该对那个奖励的金额先有个概念,这样我才说得下去。” 杰森打量着他的表情。“可能是五。”他说。 “五是什么意思?” “五位数。” “那我可以继续了。接电话的是个女人……” “女人?刚开始你是怎么说的?” “照实说。我说我是瓦罗银行的副总裁,我接到苏黎世共同社区银行送来的指示,按照指示的内容打电话。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 “后来呢?” “我跟她说有一个自称杰森·伯恩的人和我联络。她问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说几分钟前。她开始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我们的谈话内容。这时,我就告诉她我的疑虑。我告诉她,根据机密卡片上的指示,我应该打电话去纽约,而不是巴黎。想想也知道,她叫我不用操这个心,这项变更是经过签署授权的。她还威胁我,难道我希望她通知苏黎世,瓦罗银行的主管拒绝执行共同社区银行的指示?” “等一下,”杰森突然打断他的话,“她是谁?” “我不知? ?。” “你的意思是,你跟她说了这么久,而她竟然没有告诉你她是谁?难道你都没问?” “这就是机密卡片的本质。如果她愿意说出自己的姓名,那当然最好。如果她不肯,我也不需要问。” “那你为什么急着去质疑她电话号码的事?” “那是一种策略。我想打听一些情报。你转账的金额是四百万法郎,那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所以说,像你这样的客户来头一定不小,而且说不定会牵涉到更多有权势的人物……你先假装找麻烦,然后配合,然后又找麻烦,最后再配合。这种策略可以套出很多情报。尤其是,如果对方表现出急躁的样子,那你就用得上这种策略了。我向你保证,她确实很急躁。” “那你套到了什么情报?” “他们认为你是个危险人物。” “什么样的危险人物?” “那很难说。不过,她确实用到了这个字眼。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我已经有理由可以问她,为什么不去找法国安全局。她的回答非常有意思。她说‘法国安全局对付不了他,国际刑警组织也一样。’” “从她的话里,你听出什么了吗?” “这是高度复杂的情况,什么样的可能都会有,最好暗中私下处理。谈到这里,我忽然想到另一件事。” “什么事?” “我看你真的应该多补贴我一点,因为这件事风险很高,我必须很小心。在我看来,那两个到银行来找你的人好像也不是安全局应付得了的,同样,国际刑警组织也应付不了。” “这个好商量,待会儿再说。所以,你对那个女人说,我正要去你的办公室,是不是?” “我说你十五分钟之内就会到。她叫我稍候,先不要挂断,她马上就回来。显然她打了另一通电话。后来,她又回到线上,给了我最后一项指示。她要我想办法把你留在办公室,等她派人过来。她说,他会派人来找我的秘书,询问苏黎世的事情。当你要离开办公室时,我的秘书必须对她的人点个头或者比个手势,这样就可以确认就是你,不会搞错。后来你都知道了,那个人果然来了,而你却没有来。那个人带了一个伙伴等在出纳柜台那。再后来,你打电话告诉我,你正要去伦敦,所以我就跑到办公室外面去找那个人。我的秘书指着他,告诉我就是那个人。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他们还要靠你的秘书来确认是不是我本人,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那倒还好,不过,漫无节制我就受不了了。执行机密卡片的指示是一回事,最多就是打打电话,线上联络,不用面对面,可是,公然被牵扯进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就是这样告诉那个女人的。” “她怎么说?” 达马库尔清了清喉咙,“她明白地表示,她所代表的机构不会忘记我的配合。她说,光看机密卡片这种模式,我就应该明白他们是怎样级别的机构了。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对你毫无隐瞒……显然他们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去你们银行的那个人在苏黎世见过我。” “照这么说,他的伙伴并不信任他的眼睛,并不相信他真的认得出你。”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伯恩先生,那只是我的观察。那个女人坚持要我的秘书指认你。你可想而知,这已经超出我的职权范围了,我当然强烈拒绝再有任何牵涉,因为这已经违反机密卡片的本质了。她说他们没有你的照片。她显然是在说谎。” “是吗?” “当然是。任何一本护照都有照片。哪一个海关官员不能收买?哪一个是唬不过的?只要在监视操控中心花上十分钟,就可以拷贝到一张照片,这是很容易安排的。所以她在说谎。他们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 “看得出来。” “至于你,”达马库尔继续说,“我看你的问题也不单纯。没错,你是真的应该多给我一点奖励。” “什么样的问题?” “你护照上的名字不是杰森·伯恩。伯恩先生,你究竟是谁?” 杰森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又转动了一下手上的杯子,“一个能够付你很多钱的人。”他说。 “这样就够了。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叫伯恩的客户。我必须很小心。” “我想知道纽约的那个电话号码。你有办法帮我弄到吗?我可以给你一笔为数可观的奖金。” “我也希望我弄得到,只可惜我不知道要怎么弄。” “也许可以从机密卡片上下功夫。普通的显微镜就可以了。” “伯恩先生,刚才我告诉你电话号码被删掉,我的意思并不是电话号码被涂掉。删掉的意思是指,电话号码被割掉了。” “换句话说,苏黎世那边某人有那个电话号码。” “也有可能已经销毁了。” “最后一个问题,”杰森说。现在他已经急着想走了,“这个问题刚好和你有关。答得出这个问题,你才拿得到钱。” “我当然会想办法回答你的问题。是什么?” “如果我没有事先打电话给你、没有事先和你约好,而是直接到了瓦罗银行,那么,你还必须打电话通知他们吗?” “是的。机密卡片的指令是一定要执行的。那是极有权势的高层下达的命令。如果没有执行,我会被解职。” “那我们该怎么把我们的钱弄到手?” 达马库尔紧抿住嘴唇。“有一个办法。通信提领。把表格填好,用书信说明,委托有执照的律师事务所确认你的身份。如果你用这种方式,我就不能拒绝你提领。” “可是,你还是一样必须打电话通知他们。” “那只是技术问题,我可以掌控打电话的时间。比方说,如果有个律师和瓦罗银行业务往来密切,他打电话给我,要我把一笔国外转来的汇款开成几张现金支票,而且他已经确认过提领人就是账户持有人本人。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必须照办。他会告诉我,他正要把填好的表格寄出来,而且支票上‘不注明收款人’。近几年税率很高,这种逃漏税的方法并不罕见。他会派个信差趁银行最忙的时候把表格和信件送过来,而我的秘书,那位我多年来一直很信任很尊重的秘书,她会把表格拿进来给我副署会签,并让我签收信件。” “当然,”杰森突然插嘴说,“连同其他的文件一起给你签名。” “就是这样。那个时候,我就会打电话了。也许我会一边看着那个信差提着公文包走出银行,一边打电话。” “你刚好认识巴黎哪家律师事务所,不知道会不会那么凑巧。你认识吗?或是某一位律师?” “老实说,我刚好想到一个人。” “他的收费是多少?” “一万法郎。” “那可不便宜。” “其实很便宜。他当过法官,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士。” “那你的收费呢?我们可以具体谈谈了。” “我说过,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本来应该由你来决定。既然你刚才提到五位数,那我们就从这里继续吧。既然是五位数,那就用五这个数字好了。五万法郎。” “实在太离谱了!” “伯恩先生,你从前做的事也很离谱。” “机密卡片,”玛莉说。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窗外是蒙巴纳斯美轮美奂的高楼大厦,反射着耀眼的午后阳光,“所以,这就是他们的机制。” “你听了会吓一跳,我知道那个机密卡片从哪来,”杰森拿起梳妆台上的酒瓶,倒了杯酒,拿到床边坐下来,看着玛莉,“你想听吗?” “我根本不需要听你说,”她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我很清楚那个机密卡片是哪来的,也知道那代表什么意义。总之,我实在很震惊。” “为什么?你不是早就预料到了吗?” “没错,结果不出我所料,但那种运作方式却是我没想到的。机密卡片是一种古老的违法行为。整个欧洲几乎都禁止私人银行使用这种东西,而美国、加拿大和英国法律也明文规定禁止使用。” 杰森忽然想起达马库尔的话,于是就照样给玛莉重复了一次。“‘那是很有权势的高层下达的命令’,他是这么说的。” “他说的没错,”玛莉转头看着他,“你还不懂吗?我知道你的账户被别人做了记号。我猜有人被收买,通风报信。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搞银行的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圣人。只不过这次有点不同。苏黎世设立的那个账户,从一开始就被附加了机密卡片作为动用账户的附带条件。你自己可能也知道。” “踏脚石七一。”杰森说。 “没错。银行的老板必须配合踏脚石公司的行动。由于你可以自由动用账户,你很可能知道银行的做法。” “可是,有人被收买了。柯尼希。他掉换了电话号码。” “我向你担保,他一定拿了不少钱。根据瑞士的法律,他可能得坐上十年的牢。” “十年?那个罪真重。” “瑞士的法律本来就很严苛。他一定拿了不少钱,才肯干这种事。” “卡洛斯,”杰森说,“卡洛斯……为什么?我跟他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我一直反复念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可是,我就是想不起任何东西,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一种……我也说不上来。什么都没有。” “不过你好像还是想到了什么,不是吗?”玛莉身体往前坐,“究竟是什么,杰森?你想到了什么?” “我没在想……我不知道。” “那你是感觉到什么了,有某种感觉。是什么感觉?”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恐惧吧……愤怒,焦虑。我不知道!” “专心一点!” “去你的!你以为我不专心吗?你以为我没有吗?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杰森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对自己突然大发脾气而不安,“对不起。” “没关系。你永远不需要向我道歉。你这些感觉是种暗示,一种你必须追查的线索——我们必须一起追查。你那位黑港岛上的医生朋友说得对,你的脑海里会自然而然浮现某些东西,然后你就联想到其他的事情。你以前对我说过,你看到过一包纸板火柴,一个人的脸,或是车站外观。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也都看到了……好了,现在你想到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你已经逃避了将近一个星期。过去那五个多月里发生了哪些事情,你都已经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可是你却从来没有和我提过卡洛斯。你应该告诉我的,可是你却没有。那个名字对你确实具有某种意义,难道你看不出来吗?那个名字正在唤醒你的记忆,你失去的记忆快要浮出来了。” “我知道。”杰森又喝了一口酒。 “亲爱的,圣·日尔曼那边有家很有名的书店,书店的老板有种怪癖,专门收藏杂志。有一整层楼专门用来存放过期杂志,有成千上万本。他甚至根据主题分类,像图书馆一样编目。我想去他那边看看目录,能不能找到卡洛斯的资料。你想一起去吗?” 杰森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那不是伤口的痛,而是恐惧。她看得到他的恐惧,心里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感觉到自己心中的恐惧,却不懂是怎么回事。“索邦大学的图书馆里有些旧报纸,”他抬起头看着她说,“其中有份报纸,我看了以后,仔细想了一下,让我兴奋得好像飞到了天堂。” “你发现了一个漏洞。那太重要了。” “但我们现在并不是要去找漏洞,对不对?” “没错。我们要去找真相。亲爱的,别怕。我一点都不怕。” 杰森站起来,“好吧。我会安排时间去圣·日尔曼的。对了,你去打电话给大使馆那个人吧。”杰森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那张写了电话号码的餐巾纸。先前在马德莱娜街的银行门口,那几个追杀他的人开着一辆车赶去机场。后来他把那辆车的车牌号码也写在那张餐巾纸上,“这个电话号码是达马库尔给我的,上面还有那辆车的车牌号码。看看你能查到什么东西。” “好的,”玛莉接过那张餐巾纸,走到电话边。电话旁有本小小的活页笔记本。她拿起笔记本翻了几页,“在这里。那个人的名字叫丹尼斯·科伯里尔。彼得说他今天中午之前会给他打电话,巴黎时间。他说那个人绝对靠得住,消息很灵通。大使馆的专员都这样。” “彼得认识他,对不对?他可不是平常那些不相干的人。” “他们是多伦多大学的同学。我可以在这里给他打电话吗?” “没问题。但不要告诉他你在哪里。” “我会把我对彼得说的话同样再跟他说一遍,”说着,玛莉拿起话筒,“我会告诉他,我要换到另一家饭店,不过还不确定是哪一家。”她先接通外线,然后拨了加拿大使馆的电话号码。大使馆在蒙田大道。差不多十五秒后,那位大使馆专员丹尼斯·科伯里尔接起了电话。他们开始聊了起来。 玛莉一张口就开门见山谈到了正题,“我猜彼得已经告诉你了,我需要你帮个忙。” “还不止这样,”科伯里尔回答说,“他还告诉我,你在苏黎世。我实在没把握是否真的听懂了他的话,不过,我大概明白了。看起来,这阵子全球整体经济活动暗潮汹涌,大家都尔虞我诈的。” “确实不太寻常。麻烦的是没人愿意承认谁在对付谁。我的问题就在这里。”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我这里有个车牌号码和一个电话号码,都是巴黎的。那个电话号码没有登记,而我又不太方便打。” “把那两个号码给我。”于是她就把那两个号码念给他听。“从海到海,”科伯里尔忽然念出加拿大的国家格言,“我们有几位特殊职务的朋友,经常交换情报,通常是禁毒方面的,不过,范围是可以调整的。对了,明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吃中饭?我会尽量想办法查到你要的资料,然后带给你。” “我也很期待和你一起吃个饭,可是明天不太方便。明天我会去找个老朋友。下次吧。” “彼得说,如果我不坚持请你吃饭的话,我就是个白痴。他说你是位非常迷人的女士。” “他真是个好人,你也是。明天下午我会打电话给你。” “好的。我会尽快去查你要的资料。” “那就明天再聊了,谢谢你。”玛莉挂断电话,低头看看手表,“再过三个小时我就该给彼得打电话了,记得要提醒我。” “你真的认为他那么快就能查到结果?” “他已经在查了!昨天晚上他就打电话去华盛顿了。就像科伯里尔刚说的,我们经常交换情报。我跟他打听东,他跟我打听西,我给他一个我们的人名,他也给我一个他们的人名。” “听起来似乎有点像在出卖自己人。” “正好相反。我们处理的是钱的问题,不是导弹。非法资金在全球到处流窜,在法律边缘游走,影响到多数人的整体利益。如果不靠这样交换情报,阿拉伯国家弄不好就会买下诺斯罗普·格鲁门公司,到时候,那就会变成导弹问题了……等到导弹发射升空,一切就太晚了。” “好吧,撤销我的反对。” “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找达马库尔推荐的那位法官,研究一下要领多少钱出来。” “全部。” “全部?” “没错。如果你是踏脚石公司的老板,当你发现公司的账户里少了四百万瑞士法郎,你会怎么做?” “我懂了!” “达马库尔建议我用连号现金支票,支票上不注明收款人。” “这是他说的?支票?” “对。有什么不对劲吗?” “当然不对劲。这些支票号码会列在一份伪造名单的磁带上,被送到世界各地的银行。你必须拿这些支票到银行去兑现,而银行会止付。” “那他就是大赢家了,对吧?他两边通吃。我们该怎么办?” “他说的话只有一半可以采纳,就是不注明收款人那一半。不过,我们不能拿支票,要拿债券。各种不同面额的不记名债券。那种东西要转手就容易得多了。” “你刚才提供的专业意见已经为你赚到一顿晚餐了。”说着,杰森伸出手轻摸她的脸。 “我只想保护属于我的东西,伯恩先生,”她一边说,一边握住他抚摸自己脸颊的手,“我们先去吃晚饭,然后再给彼得打电话……最后去圣·日尔曼的书店。” “圣·日尔曼的书店。”杰森重复了一次她的话,突然胸口又感到一阵刺痛。到底怎么回事?他究竟在怕什么? 他们在拉斯帕依大道的餐厅吃了晚饭,从餐厅出来,走到沃吉亚街的电信中心。中心四周的墙边有一整排玻璃电话亭,大厅中央还有个巨大的环形柜台,柜台里的服务人员正忙着填写纸片,安排顾客使用电话亭的编号和顺序。 “今天用电话的人不多,小姐,”那个服务人员对玛莉说,“再过几分钟应该就可以打了。十二号。麻烦您。” “谢谢你,十二号电话亭吗?” “是的,小姐。就在那边。” 杰森搀着她的手臂,带她穿越拥挤的大厅,走到电话亭边。“我知道大家为什么都会到这里来打电话了,”他说,“在这里打快多了,不像在饭店里要等那么久,至少能快十倍。” “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他们才刚走到电话亭,正准备点烟,就听到电话亭里响起两声短暂的铃声。玛莉打开门走进去,手上拿着活页笔记本和铅笔。她拿起话筒。 大约一分钟后,杰森看到玛莉的模样时吓了一大跳。她瞪大眼睛看着墙壁,整张脸忽然血色全失,一片惨白。她开始对着电话大喊,手提包掉到地上,里面的东西翻了出来,在电话亭里撒了满地。笔记本掉到台架上,而她的手抓得太用力,把铅笔都折断了。他冲进去时,她整个人已经快瘫软在地了。 “丽莎,我是玛莉·圣雅各,我在巴黎。彼得在等我的电话。” “玛莉?噢,老天……”秘书越说越小声,玛莉听见电话里有一大堆人讲话,而且还很激动。不过,话筒好像被手遮住了,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接着,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话筒似乎被另外一个人拿了过去。 “玛莉,我是艾伦,”说话的人是她所在部门的第一主任助理,“我们都在彼得的办公室里。” “艾伦,出了什么事?我赶时间,帮个忙,我可以和彼得说话吗?” 有好一会儿,电话里忽然没了声音,“我不想让你受到太大打击,但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玛莉,彼得死了。” “他……你说什么?” “几分钟前警察打来电话。他们正赶过来。” “警察?出了什么事?噢,天哪!他死了?怎么回事?” “我们还在拼凑一些线索,想办法弄清楚。我们在清查他的电话记录,可是不能碰他桌上的任何东西。” “他的办公桌……?” “笔记、备忘录,或是这一类的东西。” “艾伦!告诉我,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就是这样,我们还不知道。他没说他正在做什么。我们只知道今天早上他接到两个美国打来的电话,一个是华盛顿,另一个是纽约。大约中午的时候,他和丽莎说他要去机场见个人,那个人正在飞机上。他没说是谁……大约一个小时前,警察在一个货运通道发现了他。太可怕了,他被人枪杀了。射中喉咙……玛莉?玛莉?” 那个眼窝深陷、满脸白胡碴的老人一跛一跛地走进告解室。他猛眨眼睛,努力想让自己看清楚。隔着并不太透光的布帘,他模模糊糊看到那个穿着僧袍、戴着兜帽的黑影。这个联络人已经八十多岁,视力也快不行了。但他的头脑还很清楚,这才是最重要的。 “主的天使。”他说。 “主的天使,我的孩子,”戴着兜帽的黑影低声说,“日子过得还好吗?” “倒是过得还可以。” “那就好……苏黎世那边怎么样了?” “他们已经找到吉桑河边的那个人了。他受伤了,他们透过一个和道上很熟的医生找到他的。他们严刑拷问,他才招了供。他说他想强暴那个女人,结果肯恩跑回来救她。就是肯恩把他打伤的。” “所以说,那是肯恩和那个女人安排好的陷阱。” “吉桑河那个人并不这么认为。有两个人在洛文大道发现她,把她带上车。其中一个就是他。” “他是个笨蛋。就是他杀了那个守夜员吗?” “他承认是他干的,但他不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说是为了脱身,才不得不杀了他。” “其实他不需要辩解,这可能是他做过的最聪明的一件事。他的枪还在吗?” “在你的手下那。” “很好。我们有个人在苏黎世警方当厅长。一定要把那把枪交给他。肯恩行踪飘忽,很难抓到,不过对付那个女人就没那么难了。她在渥太华有同事,她一定会和他们联络的。只要逮住她,肯恩就跑不掉了。你准备好铅笔了吗?” “准备好了,卡洛斯。” 13 密闭的玻璃电话亭空间十分狭小,窄窄的墙板上架着小板凳。杰森搂住玛莉,动作轻柔地把她扶坐在板凳上。她浑身发抖,呼吸哽咽,喘不过气,眼神呆滞。后来,她抬头看着他,眼神不再那么涣散了。 “他们杀了他。他们杀了彼得!老天,我闯了什么祸?” “不是你的错!如果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能怪你,别再胡思乱想了。” “杰森,我好怕。他人远在半个地球外……可是,他们竟然杀了他!” “你认为是踏脚石公司吗?” “还会有谁?他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华盛顿……一个是纽约。他到机场去见一个人,结果却被杀了。” “他是怎么死的?” “噢,我的天……”玛莉的眼中噙满泪水,“他被枪杀的。打在喉咙上。”她嗫嚅地说着。 杰森突然感到一阵闷痛,不知是哪里,但就是痛,让他喘不过气来。“卡洛斯。”他不自觉地说着,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个名字。 “什么?”玛莉瞪大眼睛看着他,“你刚才说什么?” “卡洛斯,”他很小声地又说了一次,“一枪打中喉咙。卡洛斯。” “你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他扶住她的手臂,“我们出去吧。你还好吗?你还能走路吗?” 她点点头,闭了下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可以。” “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我们两个人都需要喝一杯了。然后我们就去找。” “找什么?” “圣·日尔曼那家书店。” 他们在目录里卡洛斯的那个条目下找到三本旧杂志。一本是四年前的国际版《时代周刊》,另外两本是巴黎的《环球》。他们并没有在店里看杂志,而是把三本都买了下来,坐出租车回蒙巴纳斯的饭店。进了饭店之后,他们开始读那些杂志。玛莉坐在床上,杰森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过了几分钟,玛莉忽然开口了。 “这里有。”她说话时,声音和脸上的表情都流露着恐惧。 “念给我听听。” “‘据说卡洛斯和他那一小群战士喜欢一种非常残暴的惩罚手法。他们开枪射击被害人的喉咙,通常,这会导致被害人在极度痛苦中死去。这种刑罚通常专门对付泄密者和违反忠诚信条的叛徒,或是那些不愿吐露情报的人。’……”念到这里,玛莉停下来,再也念不下去了。她往后一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不愿说,所以他们就杀了他。噢,老天……” “他什么都不知道,能说什么呢?”杰森说。 “可是你知道!”玛莉忽然又坐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你知道他们会开枪打别人的喉咙!你刚才说过!” “我是说过。我知道。可是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样。” “你怎么会知道?” “但愿我能回答这个问题。可是我真的没办法。” “可以帮我倒杯酒吗?” “当然,”杰森站起来,走到梳妆台边。他倒了两小杯威士忌,回头看看她,“你要他们送点冰块上来吗?埃尔韦已经值班了,他很快就会送上来。” “不用了。我恐怕等不及了,”她把杂志摔到床上,转身看着他。似乎还带着一点疑虑,“我快要发疯了!” “我也差不多了。” “我很愿意相信你,而且我真的相信你。可是我……我……” “可是你心里还是有点怀疑,”杰森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就像我怀疑自己一样,”他把酒杯递给她,“你叫我说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我是不是卡洛斯的手下?我是不是泄密者?或者,是不是叛徒?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会知道执行死刑的方法?” “别再胡思乱想了!” “我也常常对自己说这句话,‘别再胡思乱想了!’别再想了。有时候,我会试着回想,但顺着那个思绪回想到某个程度后就只能停下来。不能再想下去了,不能想得太深。找出一个漏洞就会引出十个问题,而十个问题都和那个漏洞有着密切的关联。那种感觉就像喝到烂醉,睡了一大觉醒来之后,却搞不清楚跟谁打过架,跟谁睡在一起,或是……真该死……杀了什么人一样。” “不会的!……”玛莉费力地挤出声音,“你就是你,不要让那个你离开我。”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让那个我离开自己,”杰森走回椅子边坐下,转头看着窗外,“刚才你从这杂志里看到……看到一种执行死刑的方法。而我看到的是别的东西。我知道那些东西,就好像我认识霍华德·利兰一样。我甚至不需要看杂志就已经知道了。” “你看到什么?” 杰森伸出手把那本四年前的《时代周刊》拿起来。杂志正好翻在那一页。上面有张素描,画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线条粗略,画得也并不明确,仿佛是根据别人模糊的描述画下来的。他拿起那本杂志,要递给她。 “你看看,”他说,“这标题下面,从左边开始。标题叫‘传奇人物,还是杀人狂魔’。你看完之后,我想和你玩个游戏。” “游戏?” “对。这篇文章我只看了最前的两段。这点你一定要相信。” “好吧。”玛莉看着他,一脸茫然。她把杂志放平,就着灯光开始读。 传奇人物,还是杀人狂魔 过去十多年来,“卡洛斯”这个名字在全球各大城市的黑街陋巷里暗中流传。这些截然不同的城市风貌各异,例如巴黎、德黑兰、贝鲁特、伦敦、开罗,还有阿姆斯特丹等等。有人说他是“绝对的恐怖分子”,因为,以他为名所展开的各种暗杀谋害行动,纯粹只是为杀人而杀人,没有明确的政治信念。然而,有确切的证据显示,他为某些极端分子外围组织执行暗杀行动,并收取报酬,例如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和巴德尔·迈因霍夫帮。他一方面为这两个组织训练杀手,一方面却又从他们身上榨取暴利。他对这些恐怖组织的成员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而这些组织本身也存在着内部矛盾,正因为这两个因素,“卡洛斯”这个名字开始慢慢浮上水面。怀恨在心的恐怖分子背叛组织投向他的阵营,提供情报。 他的辉煌成就创造出无数的传奇故事,而这些故事营造出一幅图像。他的世界充斥着暴力和阴谋,有惊天动地的爆炸,也有尔虞我诈的阴谋,豪华名车疾速奔驰,身边美女川流不息。诸多事实交织出一个繁复多面的形象,他既像老谋深算的经济学大师亚当·斯密,也像伊安·弗莱明笔下的詹姆斯·邦德。即使到头来“卡洛斯”终究还是一个凡人,但是把所有的事实归纳起来,他根本就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可怕人物。浪漫的传奇人物化身为噬血的杀人狂魔,他对职业杀手的行业生态了如指掌,熟知他们的行情、成本、分布地点和派系关系,并且应用对市场分析的精湛知识为全球各地的暗杀行动穿针引线。这是个高度复杂的行业,而“卡洛斯”正是这一行业的精算大师。 要描述这个人,必须从一个众所周知的名字开始,而这个名字就像他所从事的行业一样怪异。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据说他住在委内瑞拉,父亲是位信奉马克思主义的律师,长期资助共产党组织,但并不是党内的重要人士。父亲帮他取伊里奇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苏联建国领袖——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这个小男孩从小被父亲送到俄国念书,他的主要的教育都是在俄国完成的,包括在诺夫哥罗德的苏联军事基地接受间谍训练。在他人生历程的整体描述中,那段时期就像一团谜,充斥着各种传言和臆测。据说,克里姆林宫有一两个委员会专门长期观察外国学生,判断有没有机会加以吸收,以便日后进行渗透工作。他们长期观察伊里奇·桑切斯之后,决定彻底放弃这个年轻人。他们发现,他是个偏执狂,深信精准的暗杀行动和炸弹攻击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惟一答案。委员会建议把这个年轻人送回委内瑞拉,并且断绝苏维埃政府和他们家族的一切关系。桑切斯遭到莫斯科当局的排斥,却又对西方社会深恶痛绝,于是,他开始动手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是至高无上的领导人。他成为一个超越政治领域的杀手,他可以和形形色色的政治组织、思想团体合作,执行暗杀任务。对他而言,还有比这更适合他的角色吗? 到这个阶段,他的整体面貌已经逐渐拼凑成形了。他精通各种语言,除了母语西班牙语之外,还有俄语、法语和英语。对桑切斯来说,他在苏联所受的训练就像一座跳板,使得他的杀人技艺更加炉火纯青。被莫斯科当局驱逐出境后,他曾专心进行了好几个月的研究,据说,督导他做研究的,就是古巴社会主义革命领袖,人称“红色罗宾汉”的切·格瓦拉。他精通科学,擅长操作各种类型的武器和炸药。他可以蒙着眼睛拆解组合全世界各种厂牌类型的枪。任何一种炸药只要拿来闻一闻摸一摸,他就能 分析出炸药的成分,并想出十几种引爆的方法。他已经蓄势待发。他选择巴黎作为指挥中心,并且放出消息,昭告全世界,在巴黎,有个人可以承接别人不敢碰的各种暗杀任务。 然而,他的生平依然是一团谜,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出生日期资料,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执行了多少暗杀行动。“卡洛斯”究竟几岁呢?有多少谋杀案件和他有关?尽管其他人宣称为某些案件负责,但那些至今还是个谜。加拉加斯当地的记者在全国各地进行地毯式搜索,却始终找不到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的出生证明。委内瑞拉全国有十几万人姓桑切斯,有好几百人叫拉米雷斯·桑切斯,然而却找不到半个人名叫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难道伊里奇这名字是后来才加上去的吗?或者,那些出生资料早就被他湮灭,再度证明了“卡洛斯”心思细密滴水不漏?据一般推测,这位杀手的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只不过,没有人能够确定。 达拉斯的圆丘草坪 但有件事毫无争议。这位杀手从最初的几次暗杀任务中获得了为数可观的利润,并用这些钱建构了一个组织。这个组织效率之高,就连通用汽车公司的营运分析师都艳羡不已。它把资本主义的效率发挥到极致,成员的恐惧心理创造出等量的忠诚,而报酬的高低也和任务执行的成果成正比。背叛会导致立即的后果——死亡。但另一方面,成功执行任务也会得到立即的回报——丰厚的奖金和数额庞大的津贴。整个组织的各个层面似乎都有一批精挑细选的主管。但这个有充分根据的传闻会让人立刻联想到一个问题:最开始的资金是哪来的?哪些人是他最初的牺牲品? 最常引发众人揣测的是十三年前发生在美国达拉斯的一个案子。长久以来,美国总统肯尼迪遇刺引发了无数争议。当时,距离车队三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片圆丘状的草坪,草坪后面冒出了一阵烟。然而,针对这一点,始终没人能给出令人满意的解释。有一台摄影机拍到了那阵烟,有两辆警用摩托车上的无线电接收到奇怪的声音,然而,现场并没有发现弹壳或是脚印。当时,圆丘草坪所有相关的情报都被认定和本案毫无关联,所以联邦调查局在达拉斯调查时,都剔除了这些情报,并没有把它们纳入华伦委员会的调查报告。这些情报提供自一个旁观的路人,名叫K.M.赖特,住在北达拉斯。他在接受审讯时,提出了以下的证词: “才怪,当时惟一一个站在附近的兔崽子是‘破麻布比利’,而且那个老家伙距离那地方至少有好几百米远。” 他提到的“比利”是个上了年纪的流浪汉,经常在观光客常去的地方闲晃。而“破麻布”的意思是,他喜欢用破破烂烂的麻布把自己的鞋子包起来,以博取游客的同情。根据本刊记者的追踪,赖特的证词从未向社会大众公开。 然而,六个星期前,有位黎巴嫩恐怖分子遭到逮捕。特拉维夫当局对他进行严密审讯时,突破了他的心防。他辩称自己事先被剔除了,并没有参与这项行动,而且,他宣称自己手中握有关于杀手“卡洛斯”的珍贵情报。以色列情报局把审讯的相关资料呈递给了华盛顿当局。本刊派驻华府记者已经取得了该资料的摘要内容。 证词:“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卡洛斯本人在达拉斯。他冒充古巴人,设计奥斯华德,让他成为代罪羔羊。而他是后援人员。整个暗杀行动就是他策划的。” 询问:“你有什么证据?” 证词:“我亲耳听见他说的。当时他的位置就在那个大石块后面的圆丘草坪上,他的步枪上加装了一个接弹壳的网子。” 询问:“我们并没有接到这样的报告,为什么没有人看到他?” 证词:“有人可能看到了他,只不过没人察觉出什么异样。他打扮得像个老人,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大衣,并且用帆布把鞋子包起来,以免留下脚印。” 一名恐怖分子所提供的情报显然不能作为证据,不过,我们也不能永远忽视这样的情报。最重要的是,这些情报牵涉到一名头号杀手,一名全球知名的阴谋分子。在国家陷入危机的重大时刻,这些证词铁一般地证明了杀手介入了这次行动。然而,这些不为人知的证词从未向社会大众公开,也没有被深入调查。我们必须严正地面对这个问题。达拉斯的悲剧牵涉到许多人,那些人后来都死了。“破麻布比利”的命运也和那些人一样。几天后,比利被人发现过量吸毒死亡。众所周知,这个老人长期酗酒,而且喝的都是廉价的劣酒,但从来没人听说过他吸毒。他根本就买不起毒品。 “卡洛斯”是否就是圆丘草坪上的那个神秘杀手?多么轰轰烈烈的杀手生涯起点啊!如果达拉斯的行动真是他一手策划的,那么,究竟有几百万美金流入了他的口袋?这些钱当然足以让他建立起一个庞大的体系,吸收无数情报贩子和杀手,仿佛一个庞大的企业体系一样。 这个传奇人物已不再只是传说,而是个活生生的存在。卡洛斯的血肉之躯,是一个由无数人的鲜血塑造出来的杀人狂魔。 玛莉把杂志放下,“你说要玩什么游戏?” “你看完了吗?”杰森本来看着窗外,这时候转过头,看着她。 “看完了。” “我猜,关于这个事件,各种千奇百怪的说法都有。一大堆理论、推测,甚至还有人画等号。” “画等号?” “如果某个地方发生了一件事,结果在另一个地方造成影响,这两者之间就会产生某种关系。” “你的意思是有关联。”玛莉说。 “也可以说是关联。那些事情都有关联的,不是吗?” “在某个程度上可以这么说。不过,那篇报道根本谈不上正式报告,有很多地方纯属臆测、传言,还有二手情报。” “不过也有事实证据。” “那是资料。” “好吧,你要说那是资料也可以。” “你要玩什么游戏?”玛莉又问了一次。 “这个游戏的名称很简单,叫作‘追捕’。” “要追捕谁呢?” “我,”杰森坐着,身体往前倾,“我要你问我一些问题。从那篇报道里面随便找,找任何东西来问我。一句话、一个城市、一个传言,或者片段的……资料。什么都可以。你听听我的答案对不对。我的直觉反应。” “亲爱的,那样并不能证明……” “你就问吧!”杰森的口气很坚定。 “好吧,”玛莉拿起那本《时代周刊》杂志,“贝鲁特。”她说。 “大使馆,”他回答,“里面有个专员是中情局联络站的主管。他在街上遭到枪杀。三十万美金。” 玛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一段我还记得。” “我没有看到!”杰森打断她的话,“继续问。” 她回瞪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头看杂志,“巴德尔·迈因霍夫帮。” “斯图加特,雷根斯堡,慕尼黑,两件谋杀,一件绑架。巴德尔委托。费用从……”杰森突然停下来,然后很惊讶地低声说,“美国来的。底特律……华盛顿,特拉华。” “杰森,什么是……” “拜托,继续问。” “一个名字,桑切斯。” “全名是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他回答说,“他就是……卡洛斯。” “他为什么叫伊里奇?” 杰森顿了一下,眼睛茫然地转了几下,“我不知道。” “那是一个俄国名字,不是西班牙名字。他妈妈是俄国人吗?” “不是……是。是他妈妈。一定是她妈妈……我猜的。我不太确定。” “诺夫哥罗德。” “间谍训练军事基地。通讯。密码。频率转换。桑切斯是个中高手。” “杰森,那些东西一定是你在杂志里看到的。” “我根本就没有看!帮个忙,继续问。” 玛莉又跳回到文章的最前面,“德黑兰。” “八件暗杀。分别委托——霍梅尼和巴勒斯坦解放组织。费用,两百万。来源:西南苏维埃部门。” “巴黎。”玛莉立刻接下去说。 “所有的合约都通过巴黎处理。” “什么合约?” “合约……杀人。” “谁要杀人?谁的合约?” “桑切斯的……卡洛斯。” “卡洛斯?那么那些合约就是卡洛斯的,要杀人的是他。和你没有关系。” “那是卡洛斯的合约,”杰森说,仿佛有点精神恍惚,“和我……没有关系。”他重复着玛莉的话,仿佛在自言自语。 “杰森,就像你刚才说的。这些事情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不对!不是这样!”杰森突然大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站在那瞪着她,“我们的合约。”他很小声地又补了一句。 “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是我的本能反应!自然反应!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到巴黎来!”他飞快地转身走到窗边,猛然抓住窗框。“这就是玩这个游戏的目的,”他继续说,“别忘了,我们不是在找漏洞,我们是在找真相。也许我们已经找到真相了,也许这个游戏已经让真相显示出来了。” “这种测试不算数!这只是一种严格的随机回想测试。《时代周刊》这样的杂志会刊登文章,一定是从全世界半数以上的报纸汇整起来的。这些东西你很可能在别的报纸上看过。” “事实证据在于这些东西我都记住了。” “但你并没有完全记得。比如说,你就不知道伊里奇这个名字从哪来。你不知道卡洛斯的爸爸是委内瑞拉的律师,信仰共产主义。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信息。此外,你完全没有提到古巴人。要是你提到的话,那就会牵扯到这篇报道里最令人震惊的臆测,可是你半个字也没提到!” “你在说什么?” “达拉斯,”她说,“一九六三年十一月。” “肯尼迪。”杰森回答。 “就这样吗?肯尼迪?” “肯尼迪就是那个时候被杀的。”杰森慢慢站起来。 “没错,可那不是我想问你的。” “我知道,”杰森说,他的声音突然又变得平平淡淡,仿佛他是在真空的空间里说话,“一座圆丘草坪……破麻布比利。” “你一定看过这篇文章!” “我没有。” “那你从前一定听别人说过,或是以前看过!” “有可能,但重点不在那里,不是吗?” “别再胡思乱想了,杰森!” “又是这句话。真希望我有办法。” “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你就是卡洛斯吗?” “老天,当然不是。卡洛斯想杀我,而且我不会说俄语,这个我很清楚。”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我一开始告诉你的,这个游戏。这个游戏叫做‘追捕手下’。” “手下?” “没错。一个背叛卡洛斯的手下。这是惟一的解释。这也是惟一的原因,为什么我知道那些事情,而且,我牵涉到所有的那些事情。” “你为什么说背叛?” “因为他真的想杀我。他非杀我不可,因为他认为我知道太多他的事情了。” 玛莉本来一直盘坐在床上,这时候她忽然把腿移到床边,踩在地板上,两手撑在身旁,“你说的是背叛的后果,那么,原因呢?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就真的做过那些事,你会变成……变成……”她忽然停下来。 “我已经想得很彻底了,也许现在要为自己找个正当的理由已经有点晚了。”杰森说。他看着眼前这个心爱的女人。她似乎已经明白这篇报道背后所隐含的意义,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我可以替自己找出很多理由,只不过都是些陈腔滥调。比如说,一群强盗窝里反……或者,一群杀手……” “这些都讲不通!”玛莉哭喊着,“根本没有半点证据!” “有一箩筐的证据,你应该心里有数。我很可能收了目标对象的钱,临阵倒戈,要不然就是从买家所付的酬劳里偷了一大笔钱。这两种可能性都足以解释苏黎世的那个账户。”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看着床头的墙壁。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在看,只是心中无限感慨。“这也足以解释我为什么知道霍华德·利兰,知道马赛、贝鲁特、斯图加特……慕尼黑。知道所有的一切。我所遗忘的一切事实证据已经快要浮现出来了。其中有一件最重要的,为什么我一直避免提到他的名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和你提过他?因为我害怕。因为我怕他。” 他们陷入了一阵冗长的沉默。除了恐惧,还有更多的含意。玛莉点点头。“我知道你相信这种推论,”她说,“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也希望那是真的。可是,我并不觉得是这样。你宁愿相信测试的结果,因为那可以证明你刚才说的,你是个杀手。你终于有了个答案……一个身份。也许那并不是你想要的身份,不过,天知道,有个身份总比你现在这样好。现在的你,每天就像在迷宫里蒙着眼睛漫无目的地游荡。所以我想你现在大概觉得只要有个身份就好,是什么都没关系,”她顿了顿,“我刚才说我也希望你的推论是真的,因为如果是真的,我们就不会在这里了。” “你说什么?” “亲爱的,矛盾就在这里。你所说的那个等号,两头所有的数字或象征并不相等。如果你真是你自己口中所说的杀手,而且很怕卡洛斯——天知道,有谁不怕他呢——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巴黎绝对不会是你急着想来的地方。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们早就应该在别的地方了。那是你自己说的。你会跑得远远的,你会拿着苏黎世账户里的钱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你并没有这样做,相反,你偏向虎山行,直闯卡洛斯的龙潭虎穴。害怕的人不会做这种事,同样,有罪恶感的人也不会。” “没有别的原因。我到巴黎来是为了找出真相,就这么简单。” “那我们就赶快跑。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拿到钱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你——能够阻挡我们了。那也很简单,不是吗?”玛莉凝视着他。 杰森看着她,然后又把头转开。他走到梳妆台边,倒了一杯酒。“还要考虑到踏脚石这家公司。”他用辩解的口吻说道。 “为什么除了卡洛斯之外还有别的原因?这才是真正的等号,等号两边才会真正相等。卡洛斯再加上踏脚石。有一个我曾深爱过的男人被踏脚石公司杀了。这样一来,我们就更有理由赶快跑,赶快逃命了。” “我认为那是因为你想把杀他的那些人揪出来,”杰森说,“你想找他们报仇。” “我确实想。很想。不过,自然会有别人去找他们的。 对我来说,事有轻重缓急,报仇绝不是我优先考虑的事。我优先考虑的是我们两个。你和我。或者,那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我对你的感情。”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紧紧抓住手上的酒杯,凝视着她,“我爱你。”他温柔地说。 “那我们就逃吧!”她说话时不由自主地提高声调,朝他跨近了一步,“我们把这一切都抛到脑后,彻底忘掉,然后尽快逃走,逃得越远越好!我们走吧!” “我……我,”杰森支支吾吾地说。他脑海中仿佛又弥漫起一团雾,令他不安,令他愤怒,“还有……还有别的事情。” “什么事情?我们相爱,我们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了彼此!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变成任何身份!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们,不是吗?” 杰森感到自己的额头开始冒汗,口干舌燥。“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们。”他快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我得想一想。” “你还有什么好想的?”玛莉开始逼他,又朝他跨近一步,逼得他不得不正眼看她。“最重要的是只剩下我和你了,不是吗?” “只有我和你,”他轻轻重复她说过的话,脑海中的迷雾似乎越来越浓,令他窒息,“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还要想一下。还有太多事情需要查清楚,我必须找出更多的真相。” “有那么重要吗?为什么?” “那……反正就是很重要。”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我知道……不,我不太清楚。现在不要问我。” “如果现在不弄清楚,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什么时候才可以问你?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够抛开这一切?或者说,你抛得开吗?” “够了!”他突然大吼起来,把玻璃杯重重地摔在木制托盘上,“我不能就这样跑掉!我不要!我一定要留在这里!我一定要查清楚!” 玛莉快步冲到他面前,双手搭在他肩上,然后抚摸他的脸,帮他擦掉汗水,“你终于说出来了。亲爱的,你听到了吗?你不能跑,是因为你距离真相越近,你就越感到不安。可是,如果你真的跑了,情况反而会更糟。你根本就不知道以后要怎么活下去,你会活在一场噩梦里,噩梦会缠着你不放。我懂。” 他伸手轻抚着她的脸,凝视着她,“你真的懂?” “我当然懂。可是你必须亲口说出来,我不能替你说,”她紧靠着他,手搭在他的胸膛上,“我不得不逼你说……有趣的是,可以逃的人是我。我大可带你搭今晚的飞机,跑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从此消失,永远不再回头。从此以后,我们可以快快乐乐的在一起,那将会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可是你不能跑。无论真相是什么,如果你没有在巴黎解开那个谜,那个谜会慢慢吞噬你,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的。亲爱的,很疯狂吧?很讽刺吧?我不在乎知不知道真相,可是你却无法忍受。” “你说你可以就此消失?”杰森问,“那你的家人怎么办?你的工作怎么办?你身边所有的人怎么办?”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傻瓜,”她回答得很快,“我会想办法找个合理的藉口。我倒不觉得那很麻烦。我会向我们部门请长假,说我要去接受治疗,或是其他个人因素,感情受到创伤,压力太大而崩溃。我随时可以回去,他们会懂的。” “彼得?” “没错。”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们曾经很亲近,但现在关系不一样了。在我看来,现在的关系对我们两个来说反而更重要。彼得就像个有很多缺点的哥哥。尽管他有很多缺点,但你还是会接受他。因为他有颗高贵正直的心。” “我很遗憾,真的很遗憾。” 她抬头看着他,“你也同样高贵正直。假如你做的是我那种工作,高贵正直的品格就很重要。你知道吗,杰森?真正操控这个世界的人,并不是那些软弱温驯的人,而是那些腐败的人。而且我有种感觉,贪污腐败和杀戮只有一线之隔。” “你说的是踏脚石七一公司?” “没错。其实你也说对了,我确实想把他们揪出来。他们做出那种事,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至于你,你也无法不顾一切地跑掉。” 他轻吻了一下她的脸,她的头发,然后紧紧拥着她。“我应该把你赶走,”他说,“我应该叫你离我远一点。偏偏我做不到,虽然明知道我应该这样做。” “就算你真的赶我走也没用。亲爱的,我不会离开你的。” 那位律师的办公室在小教堂大道,书墙环绕的会议室倒更像舞台,而不是办公场所。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如同布景般井井有条。所有协商交易都在这间会议室里敲定,而不是在合约上。至于那位律师呢,看起来很有威严,下巴留着一撮白色山羊胡,鹰钩鼻上挂着一副银丝框的夹鼻眼镜。只不过,这副相貌还是掩盖不了他那种靠旁门左道牟利的贪婪之气。他甚至坚持用那口很不纯熟的英语和他们交谈,这样一来,日后要是有什么差错,他就可以辩称是他当时听错了。 玛莉主要负责跟律师谈,杰森旁听,偶尔问玛莉几句,一副全权委托的模样。她简洁扼要地讲出重点,把现金支票改成无记名债券,而且必须能够兑换美金,面额最高两万,最小五元。她交代律师告诉银行,序号不可连在一起,两个序号间至少要有三位数的差距,每隔五批债券就要有一份国际担保凭证。她很清楚地讲出她要的东西,完全不受律师的干扰。她想出来的方法非常复杂,绝大多数银行和经纪人根本无力追查那些债券,而且,银行和经纪人也不会有额外的麻烦和花费。他们绝对可以拿得到钱。 那位山羊胡律师有点不太高兴。他给安东尼·达马库尔打了个电话,把所有事情全部交代清楚。电话里,那位安东尼·达马库尔似乎也不太高兴。就在律师快说完时,玛莉忽然举起手来。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伯恩先生坚持,二十万法郎必须用现金支付。其中十万法郎和债券放在一起,另外十万法郎由达马库尔先生保管。伯恩先生建议,达马库尔先生保管的那十万法郎可以按照以下方式分配:七万五千法郎付给达马库尔先生,两万五千法郎付给你。他很感谢两位的服务和建议,也很抱歉给两位增加了不少麻烦。我想应该不需要再特别交代了,也不需要再做细目报表了吧?” 她的话才说完,律师满脸的不高兴立刻一扫而空,被逢迎谄媚的表情所取代。那种逢迎谄媚的表情是法国人签订凡尔赛条约以来所罕见的。伯恩先生和他尊贵的顾问提出了许多要求,虽然那些要求很不寻常,但完全可以理解。所有事情都完全照他们的要求安排好了。 伯恩先生会把一个皮制公文包交给那位律师,给他用来装债券和钞票。下午两点三十分时,会有位带枪的信差带着那个公文包从银行出发,在下午三点钟抵达新桥与伯恩先生碰面。这位奇特的客户会手持一小片皮革来证明自己的身份。那片皮革就是从那个公文包上割下来的,贴回公文包上时,会与那个破洞完全吻合。除此之外,伯恩先生还会说出一句暗语:“苏黎世的柯尼希先生问候您。” 所有事情都巨细靡遗地交代好了,只剩下一件还没说。伯恩先生的顾问开始清清楚楚地向这位律师交代。 “我们知道机密卡片上的指示必须严格执行,而且,我们也相信达马库尔先生一定会照办,”玛莉·圣雅各说,“不过我们都知道,执行指示的时间是否拿捏得恰到好处,攸关伯恩先生的权利,而且我们希望伯恩先生的权利不会受到任何损害。万一伯恩先生的权利受损,我身为国际银行业务协会的正式成员——目前是不具名会员,而且亲眼目睹事件发生,我当然有义务尽快向协会申报银行运作的疏失,尽快进行司法调查,而且刻不容缓。当然,我相信我们并不需要走到这一步,毕竟我们都拿到了相当合理的报酬,不是吗,律师先生?” “确实,确实,小姐!在银行业务和司法方面……确实不需要。当然,人生当中……掌握时机是最重要的。两位不必担心。” “我知道。”玛莉说。 杰森仔细检查了灭音器上的沟纹。那把枪太久没有使用了,上面积了不少灰尘和毛絮。他清理干净之后,很满意地看了一下。最后,他把灭音器扭紧,然后按了一下弹仓的卡榫,再把弹匣卸下来检查一下。里面还有六颗子弹。一切都已准备妥当,蓄势待发。他把枪插在腰带里,然后扣上西装外套的纽扣。 玛莉没有看到他拿枪。她坐在床边,背对着他,正和加拿大大使馆的那位专员通电话。丹尼斯·科伯里尔。香烟摆在笔记本旁边的烟灰缸上,烟雾盘旋而上。她在笔记本上写下科伯里尔告诉她的资料。他说完之后,她对他说了声谢谢,然后就挂了电话。她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手上拿着铅笔。 “他还不知道彼得出事了,”她转头对杰森说,“有点奇怪。” “确实很奇怪,”杰森说,“我还以为他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你跟我说过,他们在清查彼得的通讯记录。他曾经打过一通电话到巴黎来,打给科伯里尔。应该有人会循线追查才对。” “我还没想到这个。我正在想报纸和通讯社的事情。彼得……彼得的尸体是十八个小时前发现的。虽然我提到他的时候语气很稀松平常,不过,他可是加拿大政府中的重要人士。他死了应该会是条大新闻,谋杀就更不得了了……可是报上完全没有消息。” “今天晚上打电话去渥太华,打听一下究竟怎么回事。” “我会打的。” “科伯里尔跟你说什么?” “噢,对了,”玛莉转头去看她的笔记本,“马德莱娜街那辆汽车的车牌号码没什么特别,是在戴高乐机场租的,登记姓名是让·皮埃尔·拉鲁斯……” “约翰·史密斯。”杰森突然插嘴。 “没错。不过达马库尔给你的那个电话号码,他倒是查出了一点眉目,可是他说他看不出那个电话哪有问题。老实说,我也看不出来。” “那倒很奇怪。” “是很奇怪。那是圣·奥诺雷大道一间时尚店申请的私人电话。店名就叫‘经典’。” “时尚店?你是说画室吗?” “我不确定里面有没有画室,不过,那主要是家名牌服饰专卖店,就像迪奥,或是纪梵希之类的订制时装。科伯里尔告诉我,在时尚圈子里,大家都把那地方叫作‘勒内之家’。他就是贝热龙。” “他是谁?” “勒内·贝热龙,他是个设计师。他出道已经很多年了,一直没有大红大紫。我知道他是因为我们家那个小妹也会模仿他的设计。” “你有地址吗?” 玛莉点点头。“为什么科伯里尔不知道彼得出事了?为什么没有人知道?” “也许等你晚上打了电话就知道了。可能是因为时差的关系,巴黎这边的早报来不及上新闻。下午我会去买份晚报。”杰森走到衣柜边拿大衣,感觉到腰带上那把枪的重量。“我要先去一次银行,然后再跟踪那个信差去新桥。”他穿上大衣时,注意到玛莉并没有听他说话。“我还要问你一件事。那些信差会穿制服吗?” “谁?” “银行的信差。” “没有发新闻是报社的问题,跟通讯社无关。” “你说什么?” “我在说时差。报社也许来不及上新闻,可是通讯社一定会发稿,大使馆一定会收到电文。他们一定会知道。所以说,杰森,这个消息根本就没有发布。” “那你今天晚上就打电话问,”他说,“我要走了。” “你刚才是不是问我信差的事?他们有没有穿制服?” “我想知道一下。” “没错,他们通常都会穿制服,而且会开装甲运钞车。不过我并不确定他们一定会开车。如果那个信差真的开运钞车,他会把车子停在和桥相隔一个路口的地方,然后走路过去。” “我知道了,可是我听不太懂。为什么要这样?” “身上带着钱的信差很容易发生危险,可是不这样不行。银行的保安少不了他们。开运钞车太显眼了,很容易被跟踪。你真的不考虑一下让我跟你一起去吗?” “不行。” “相信我,不会有事的,那两个土匪不会允许事情出差错。” “那你就更不需要跟我一起去了。” “我真受不了你。” “我在赶时间。” “我知道。没有我在旁边,你行动会更方便,”玛莉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我了解。”她凑近他,吻了他一下,那一刹那,她忽然感觉到他腰带里插了把枪。她凝视着他,“你还是不放心,对不对?” “有备无患,”他笑了一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下巴,“那可是一大笔钱。有了这笔钱,我们就能撑很久了。” “我喜欢那种声音。” “钱的声音吗?” “不,你说‘我们’的声音,”玛莉皱了一下眉头,“要弄个保险箱。” “你老是做些不合理的推论。” “你不能把价值几百万的可转让债券就这样丢在巴黎旅馆的房间里。你一定要去弄个保险箱。” “我们可以明天再去买,”他放开她,转身走向门口,“我不在的时候,你查一下电话簿,把经典服饰店的电话找出来,然后打一下,问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营业。”说完他就快步离开了。 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杰森坐在后座,透过前面的挡风玻璃看着银行门口。司机一边哼着一段他熟悉的旋律,一边看报。杰森刚才已经先付了五十法郎,令他心花怒放。在这位乘客的要求下,出租车原地等待着,引擎从未熄火过。 这时候,一部装甲运钞车从右边的后车窗外闪过,车顶中央伸出一根无线电天线,像是船上尖细的桅杆。杰森的那辆出租车前有个预留车位,专门给特约车辆使用,此时运钞车就停在那个位置上。运钞车车尾门上有一片圆圆的防弹玻璃窗,车窗上方亮起了两盏小红灯,显示车子的防盗系统已经启动。 杰森弯身凑向前,眼睛盯着那个穿制服的人,他从侧边的车门里钻出来,在人行道拥挤的人群中穿梭,走向银行门口。他忽然松了口气。昨天有三个穿着入时的人跑到瓦罗银行来找他,还好那个信差并不是他们三个当中的一个。 十五分钟后,那个信差从银行门口冒了出来,左手提着那个皮制公文包,右手按着解开的枪套。公文包旁边破了个洞,他看得很清楚。杰森摸了一下衬衫口袋里的那片破皮革。如果没有意外,只要把这片破皮革拼回那个公文包上,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能代表他的新人生了。远离巴黎,甚至可能的话,远离卡洛斯。是否真有这样的人生?他是否能够摆脱那个永远找不到出口的可怕迷宫,接受这样的人生呢? 只可惜,一切并没有这么简单。在一个真正的迷宫里,你可以走动、可以跑,到处碰壁。就算盲目找不到方向、就算碰壁,至少还有进展。可是,他脑海中的迷宫却没有墙壁,没有真正的通道可以让他横冲直撞。那里只有无从捉摸的空间,只有虚无缥缈的迷雾,在无边的黑暗中。每当他在夜里睁开眼睛,他就只能看到那一片黑暗中的迷雾,感觉到脸上汗如雨下。为什么总是 那片无垠的空间,无边的黑暗,呼啸的狂风?为什么他总是在夜里从空中坠落?降落伞。为什么?这时候,他脑海中又开始回荡起一个声音。他不清楚那声音从哪来,可是,那个声音就这样在他脑海里回荡,他听得到。 史密斯先生,当你失去记忆、失去身份的时候,你还剩下什么? 够了! 装甲运钞车的车头一甩,钻进车水马龙的马德莱娜街。杰森立刻拍拍司机的肩膀说:“跟着那辆运钞车,不过至少要保持两辆车的距离。”他用法语说。 司机转头看了他一眼,看起来很紧张。“先生,我看你是搭错车了,请你把钱拿回去吧。” “你这个笨蛋,我们是同一家公司的人。我们正在执行特殊任务。” “对不起,先生。我一定会跟上。”司机开着车斜斜地冲了出去,扎进汹涌的车流里。 那辆运钞车选了一条去往塞纳河边最快的路线,经过几条小路,到拉佩河滨大道,向左转,朝着新桥驶去。当杰森感觉车子距离新桥大概只剩下三四个路口的时候,运钞车突然减速,慢慢靠向路边,似乎那个信差觉得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去新桥还太早。然而,杰森却觉得他已经快要迟到了。只差六分钟就到三点了,六分钟的时间根本不够他把车子开到距离桥边一个路口的地方,然后再走路过去。那么,运钞车为什么会突然减速?减速?不对,车子已经停下来了,不动了!为什么? 堵车吗?……老天,对了,路上塞车! “停车,”杰森对司机说,“停到路边,快点!” “怎么了,先生?” “今天算你走运了,”杰森说,“只要你走到那辆运钞车前门的窗口,跟那个驾驶员说几句话,我们公司愿意额外多付你一百法郎。怎么样,你想赚这一百块吗?” “先生,你说什么?” “老实说,我们在考验他。他是新来的。怎么样,想不想赚这一百块?” “你是说,我只要走到窗口,跟他说几句话就可以了?” “没错。顶多五秒钟,然后你就可以回你的出租车,继续开。” “不会有麻烦吧?我可不想惹麻烦。” “我们是全法国最有信誉的公司之一。到处都能看到我们公司的运钞车。” “这个……” “算了!”杰森开始伸手去抓门把。 “你要我说什么?” 杰森把一百法郎拿到他面前。“就这句话:‘瑞士的柯尼希先生问候您’。你记得住吗?” “‘瑞士的柯尼希先生问候您’,好像不怎么难。” “那好,我们走吧,我跟在你后面。” “你?跟在我后面?” “没错。”他们快步走向那辆运钞车,紧靠着马路右边。成群的轿车和卡车从他们左边经过,走走停停。杰森心里想,那辆运钞车是卡洛斯设下的陷阱。杀手设法混进了武装信差的圈子里。他们监听无线电频道,听到一个名字,一个会面地点;然后,他们就找上那个薪资微薄的信差,让他发了笔小财。伯恩。新桥。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位信差似乎不那么急着准时到达,似乎想让卡洛斯的杀手有充裕的时间及时赶到新桥。巴黎的交通是出了名的乱,迟到是家常便饭。杰森拉住那个出租车司机,手上拿着两百法郎在他面前晃。司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钞票。 “先生?” “我们公司出手一向很大方。这个人严重违反了公司规定,需要教训一下。等一下你说过‘瑞士的柯尼希先生问候您’之后,再加上一句‘原定计划改变了。我车上的乘客想要见你’。你听清楚了吗?” 司机的眼睛又转回去盯着那几张法郎。“那有什么问题。”说着就把钞票拿走了。 他们靠在运钞车上边慢慢往前移动。杰森背靠车身,右手藏在大衣里,握住腰带上那把枪。出租车司机凑近车窗,伸手敲敲玻璃。 “喂!你听着!瑞士的柯尼希先生问候您!”他大喊。 车窗摇了下来,降了四五公分。“你在干什么?”里面的人也在大喊,“先生,你应该在新桥等我的!” 那个出租车司机也不傻,他也想早点脱身,越快越好。“不是我,你这个混球!”四面八方都是轰隆隆的车声。他拉开嗓门大喊,“有人叫我告诉你!原定计划改变了!后面,我的车上有一位先生要见你!” “叫他快点。”杰森说,然后掏出身上最后一张五十法郎,拿在手上,没让车子里的那个人看见。 司机瞄了一眼那张钞票,于是又回头对那个信差说,“快一点吧!要是你不立刻去见他,你的饭碗就要砸了!” “好了,你走吧!”杰森说。司机立刻转身从杰森旁边跑过去,一把抓住那张钞票,跑回他的出租车。 杰森站着不动,听着路上车阵里回荡出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和轰隆隆的引擎声,有点紧张。这时候,他忽然听到运钞车里有人在大喊,不是一个人对着无线电对讲机大喊,而是两个人互相吼叫。原来车里并非只有信差一人。另外还有一个人跟他在一起。 “就是那个暗语!你听到了吧!” “他会过来找你。他会到车子这来。” “他会过来,而且他会拿出一片完全吻合的皮革!难道你要他在全是车子的大马路中间做比对吗?” “我不喜欢这样!” “你付钱要我帮你忙,可是那个人找上别人了。我可不想丢了饭碗!我要过去了!” “一定要在新桥!” “去你的吧!” 他听到一阵鞋子踩在金属板上的沉重声音。“我跟你一起去!” 车门开了,杰森转了个身躲到后面,手还藏在大衣里。他正前方有辆汽车,车子里有个小孩,脸贴在玻璃上,眯着眼睛,把脸皱成一团朝他做着鬼脸。小孩子的把戏想吓唬人。震耳欲聋的喇叭声此起彼落,仿佛交响乐的不同旋律交织共鸣,弥漫了整条马路。车阵已经停止不动了。 那个信差一脚踩在金属踏板上,左手提着那个公文包。杰森已经准备好了。信差一踏到马路上,杰森便立刻用力一推门板,门撞到了第二个人身上,沉重的金属门砸在他伸出一半的膝盖和手臂上。那人惨叫了一声,立刻缩回车子里。杰森另外一只手上拿着那片破皮革,对信差大吼道。 “我是伯恩!这就是那片皮革!手不要去碰枪套,否则你不光会丢了饭碗,还会丢了命,你这个臭小子!” “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他们只是想找你!他们对你的钱没兴趣,我可以跟你保证!” 这时候,门又被撞开了,杰森立刻用肩膀把门板猛推回去。接着,他手抓腰带上的枪,把门拉开,打算看看卡洛斯的杀手,看看他的脸。 那一刹那,他看到的是支枪管,枪口黑色的小圆洞正对着他的眼睛,他整个人立刻往后一弹。就在那一瞬间,车子爆出了尖锐刺耳的警铃声,随后是一声枪响。他心里明白,杀手在那一瞬间的犹豫,没有立刻开枪,是因为被警铃声吓了一跳。车子的防盗系统启动了,警铃声震耳欲聋,几乎掩盖了路上的车声。相形之下,那一声枪响听起来则变得闷闷的,而底下柏油路面被子弹击中所爆开的声音,则根本就听不见了。 杰森立刻把车门砰一声猛关上,车子里传出金属的撞击声。他已经和卡洛斯的杀手面对面接触了,和他的枪口正面相对。他拔出腰带里的枪,蜷曲着身体跪在地上,然后猛然把门拉开。 他看到一张脸,一张他曾在苏黎世看过的脸,一个叫作约翰的人。那些杀手就叫他这个名字。他们把他从苏黎世找到巴黎来,就是叫他来指认他的。杰森开了两枪,那个人身体往后一仰,刹那间,鲜血染红了整个额头。 那个信差!那个公文包! 杰森看到信差了。他整个人趴在车尾门下寻找掩护,手上拿着枪大喊救命。杰森跳起来扑向那把枪,一把抓住枪管,猛力一扭,把枪从信差手上扭掉。他抓住那个公文包,对信差大喊。 “你不是说没别的意思吗?东西给我,你这臭小子!”他把信差的枪丢到运钞车底下,然后站起来,冲进人行道上惊慌失措的人群里。 他竭尽全力漫无目的地狂奔,恍恍惚惚地感觉到眼前的路人仿佛迷宫里会移动的隔墙。然而,和他脑海中每天面对的迷宫比起来,眼前夹道的人墙迷宫却全然不同。此刻,前方不再是无边的黑暗。当他在人群的迷宫里飞奔穿梭时,午后的阳光却如此灿烂、如此耀眼。 14 “都在这里了,”玛莉说。她已经把不同面额的债券分开清点过了,眼下桌上摆着好几叠债券和一叠法郎纸币,“我早就告诉过你没问题的。” “差一点就出问题了。” “怎么说?” “那个叫约翰的人,从苏黎世来的那个。他死了,被我杀了。” “杰森,出了什么事?” 他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他们本来准备在新桥动手,”他说,“我猜,后援部队的车遇上塞车,被困在车阵里,他们切换到信差车上的无线电频率,叫他们拖延时间。事情一定是这样的。” “噢,老天,他们简直无孔不入。” “不过他们不知道我躲在哪里,”杰森说,他一边看着梳妆台上的镜子,打量着自己的金发,一边戴上那副玳瑁框眼镜。“此刻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会去一个地方。如果他们知道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地方的话,他们一定认为那是我最不可能去的地方。我要去圣·奥诺雷大道的那家店。” “你要去经典服饰店?”玛莉问。她吓了一跳。 “对。你打电话问过了吗?” “打过了,可是这实在太荒唐了!” “为什么?”杰森本来在看镜子,这时忽然转过去看她。“想想看,二十分钟前,他们设下陷阱要对付我,却让我逃掉了。现在他们一定乱成一团,上头指责底下的人无能,底下的人拼命解释,也许情况还更糟糕。现在,就是现在这一刻,他们全副心思正忙着互相咬来咬去,没时间去想我的问题。他们都怕喉咙里多一颗子弹。不过混乱不会持续太久,他们很快就会重新集结起来。卡洛斯一定会立刻重整旗鼓的。不过,接下来这一个小时里,他们一定正忙着拼凑所有细节,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不可能会想到我知道那个中转站,绝对不会想到要去那个地方找我。” “有人认得出你!” “谁?他们把那个人从苏黎世叫过来指认我,可是现在他死了。他们根本无法确定我长什么样子。” “那个信差。他们会去找他。他见过你。” “现在他一定已经被警察带走了。他还要在警察局里耗上好几个小时呢。” “还有达马库尔,还有那个律师。” “我猜他们现在已经到诺曼底或是马赛去了,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或者,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已经出国了。” “万一他们被拦下来,被逮捕,怎么办?” “万一?你以为卡洛斯会随便暴露他的联络人吗?他都是靠他们收集情报的。你这辈子绝对看不到他会干这种傻事。” “杰森,我好怕。” “我也很怕,不过不是怕被认出来。”杰森又转过头,看着镜子,“如果要谈人类脸部的类型,我大概可以写一本长长的博士论文,只可惜我没兴趣写这种东西。” “你是说你身上那些整容手术的痕迹吗?黑港岛那个医生说的?你跟我提起过。” “我并没有说得很完整,”杰森弯腰凑近梳妆台的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脸,“你知道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吗?” “你说什么?” “不,不要看我。你现在就告诉我,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你是棕色的眼睛,戴绿色的隐形眼镜。那我呢?” “蓝色……有点蓝。或者,其实好像有点灰灰的……”玛莉顿了一下,“我不太确定。我觉得你的眼睛有点吓人。” “那纯粹是天生的。基本上是淡褐色,不过不永远是淡褐色。我还注意到,当我穿着蓝衬衫或是打着蓝领带的时候,我的眼睛会变得更蓝。当我穿着棕色大衣或西装时,眼睛就会变成灰色。当我没穿衣服时,眼睛就很难说得出来是什么颜色。” “那倒没什么特别,我相信至少有几百万人和你一样。” “我也相信。不过他们当中有多少人会像我这样,明明视力很正常,却戴着隐形眼镜?” “隐形眼镜……?” “没错,”杰森突然打断她,“某种用来改变眼睛的颜色的隐形眼镜。如果你的眼睛是灰色的,那么这种眼镜的效果就会特别好……华斯本第一次帮我做检查时,他就发现我有长期配戴隐形眼镜的迹象。这也是一条线索,不是吗?” “那只是因为你想从那个角度去解释,”玛莉说,“只不过,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 “如果不是真的,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告诉过我,那个医生整天喝得烂醉如泥,清醒的时候不多。他只是根据推测出来的结果再继续推测,天知道他的推测有多少是酒精作祟的结果呢。他从来就没有讲得很明确。他也不可能讲得明确。” “但至少有件事他讲得很明确。他说我就像只变色龙,可以随着环境的需要变换成各种不同的面貌。我想查清楚这个面貌是谁给我的。也许我现在已经可以查清楚了。多亏了你,我现在手上掌握了一个地址。也许那个地方有人知道真相。我要找一个人,只要找到一个人就够了。我需要一个可以正面对质的人,必要的话我会……” “我没办法阻止你,可是,看在老天的分上,求求你小心一点。要是他们认出是你,他们会杀了你。” “他们不会在那里动手的。地方弄脏了,生意就难做了。这里可是巴黎哦。” “杰森,我没心情说笑。” “我不是说笑。我很正经的,我有把握他们不敢。” “那你打算做什么?我是说,怎么做?” “等我到了那里,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会看看那里的人有谁看起来不自在、迫不及待,或是急着等电话,仿佛那通电话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然后呢?” “我会再把我对付达马库尔那一套搬出来。我会在外面等,看看有谁出来,我就盯住他。我只差一点点就能够查出真相了,我一定会成功的。而且,我一定会很小心。” “你会打电话给我吧?” “我会想办法打给你。” “不要让我那样傻等,不知道你是否平安无事。我会发疯的。” “不要等我。你可以找个地方把那些债券收好吗?” “银行离这里不远。” “找一家大饭店吧,一家有金库的饭店。” “可是必须先订个房间。” “那就订一间。‘莫里斯饭店’,或是‘乔治五世饭店’。把公文包交给柜台保管,你人要回来。” 玛莉点点头,“这样我就有点事情可以做了。” “然后你再打电话去渥太华,打听一下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会的。” 杰森走到床头的小桌边,拿了一叠五千法郎的钞票。“花点钱打通关节,事情会比较好办,”他说,“我不确定事情能不能成,但至少好办点。” “是的,”紧接着她又说,“你自己听到了吗?你刚才又随口说出两家饭店的名字。” “我知道,”他转过来看着她,“我来过巴黎,来过好几次。我住在这里,但不是住那些饭店。我猜,我住的地方应该是那种偏僻怪异的小路,不容易找到的地方。” 接着,他们陷入了一阵沉默,恐惧仿佛电流般在他们心中蔓延。 “我爱你,杰森。” “我也爱你。”杰森说。 “你一定要回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回来。” 深咖啡色的天花板装着微型聚光灯,散发出柔和迷人的黄色光晕,笼罩住那些穿着名贵衣服的人体模型。珠宝首饰的展示柜里铺着黑色绒布,色泽鲜艳的红绿丝绸在夜色般黝黑的绒布上如波浪起伏,焕发出高贵典雅的气息。展示柜里隐藏着嵌壁式的照明灯,金银首饰在灯光的照耀下,迸射出璀璨耀眼的黄白光泽。弯弯的走道划出一弧优雅的半圆,恍惚中给人一种辽阔的幻觉。事实上,经典服饰店虽然规模不小,但也不是什么大型购物中心。这家陈设装潢美轮美奂的商店虽然门面不大,坐落的地点却是全巴黎最昂贵的黄金地段。最里面是一整排试衣间,装着颜色深暗的玻璃门。试衣间上方是一座楼厅,里面是办公室。楼厅右边有一座铺着地毯的楼梯直通一楼,旁边是一座架高的电话总机台,一位中年人坐在总机台前,身上穿着老式的西装,正操作着控制面板,感觉很不协调。他头上戴着一副耳机话筒,正对着话筒讲话。 里面的店员多半是女人,身材高挑修长,脸型削瘦,瘦骨嶙峋,就像没有生命的时装模特儿,一群僵硬的尸体到处走动,仿佛是品味和智慧引导她们提升到了更高的境界,挥别模特圈子的姊妹,脱离了走秀生涯。店里的男人寥寥无几,身材也同样高挑修长,身上穿着剪裁合身的衣服,越发衬托出竹竿般的体型。他们行动敏捷,仪态如芭蕾舞般优雅,散发出倨傲轻蔑的神气。 黝黑的天花板飘扬着轻柔浪漫的旋律,微型聚光灯的细小光点仿佛轻柔旋律的断音符。杰森沿着走道漫步闲逛,沿途打量着一具具人体模型,他摸摸模型身上的衣服质料,一副赞叹不已的模样。但这些动作只是为了掩饰他的茫然。这里是卡洛斯情报中心的重镇,是他内心困惑与焦虑的来源,他要从什么地方开始找起呢?他抬头看看上面楼厅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开着,中央有条走道把办公室分成两半。里面也有几个男男女女不经意地走来走去,就像楼下的那些人一样。他们会忽然停下脚步,和迎面碰上的同事开个玩笑,或是聊个几句。都是些闲聊鬼扯,整个店里感觉不到一丝紧张的气氛,在那些人的脸上也看不出半点虎视眈眈的神情。他们似乎完全感觉不到,不久之前,一个外地来的杀手的脑袋上中了两枪,死在拉佩河滨大道上,死在一辆装甲运钞车的后车厢里,而卡洛斯在部署巴黎的全体手下当中,只有他能指认猎杀的目标。 整个店的气氛和他所预期的完全相反,光是这点就令他感觉很不寻常了。他倒并没有预期在这里看到什么混乱场面。他完全没有这种念头,卡洛斯手下的杀手有强大的自制力,只是,他隐隐约约觉得至少应该有些异样。但整个店里上上下下看不到一个紧张的表情,也没有一个人目露凶光,或有任何突兀的动作,他感觉不到任何戒备森严的气氛,或不寻常的迹象。这个名牌设计时装的世界依然散发着它独特的高雅气息,仿佛完全无视于那个足以让这里天翻地覆的惊人事件。 然而,某个角落里,有个人正在用那私人电话联络。那个人不但提到卡洛斯这个名字,并且还受命派出三个杀手继续追捕。那是个女人…… 他看到她了。一定是她。她正从那座铺着地毯的楼梯上走下来。她身材高大,浑身散发出一股飞扬跋扈的气质,年华老去的脸上铺着浓妆,使她的表情更显冷漠。有个竹竿般瘦长的男店员走到她面前,拿了张售货单请她签名批准。她停下脚步,看看那张售货单,然后瞄向底下的楼面,瞄向珠宝展示柜旁那个紧张兮兮的中年人。她虽然只飞快地瞄了一眼,但她的眼神传达出的信息却很清楚。好吧,美国佬,把你要的玩意儿拿走,不过付钱快一点,要不然,下次再来就让你难堪了,或者,更要命一点,我会打电话给你老婆。转瞬间,她已经通过眼神给那男人一点颜色了,冷漠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职业化的笑容,轻轻点个头,然后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她把男店员手上的铅笔拿过来,大笔一挥签了名。接着,她继续往楼下走,男店员跟在她后面,弯腰凑到前面继续跟她说话,显然是副拍马屁的模样。走到最底下,她转了个身,伸手捋了捋头上的几缕黑发,然后拍拍男店员的手腕,比了个手势表示感谢。 那女人的眼神并不平静。他见过那种世故老练的眼神,见过一模一样的一双眼睛,也许只差现在并非在苏黎世,只差那双眼睛前面没有一副金丝框眼镜。 直觉。他的直觉告诉他,她正是他要找的人。接下来的问题是,要怎么接近她。接近她的第一个行动必须非常巧妙,就像邀请一位女士跳舞一样,必须恰到好处地创造一个充分的理由,引起她的注意。必须让她自己过来找他。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杰森吓了一跳,或者应该说,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角色扮演”,这本身并没什么好惊讶的。让他惊讶的是,他发现自己竟可以如此轻易地投入另一个角色,一个跟原来的自己截然不同的角色。几分钟前,他还摸着人体模型上的衣料,露出赞叹的表情,但此刻,他忽然摇身一变,眼神也变得挑剔起来。他把一件件衣服从衣架上取下来,对着光源看看布料。他凝神专注地看着布料上的针织纹路,检查纽扣和纽扣孔,再用手指划过衣领,把衣领翻立起来,然后又立刻放掉,那副模样就像是一个名牌服饰行家、一个门槛很精的买家,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一看到不符合自己品味的东西,很快就把它撇到一边。他惟一不看的是价格标签,显然对价钱毫不在意。 那个趾高气扬的女人正看着他的方向,可是他的动作似乎并没有引起她的兴趣。这时候,一个女店员朝他走去,直挺挺的身躯仿佛在地毯上飘浮,衣服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显得松松垮垮。他礼貌性地笑了一下,嘴里却说他宁愿自己慢慢看。过了一会儿,他走到三具人体衣架旁边。那三具模型身上的,是全店最贵的名牌设计。他扬起眉毛,轻轻噘了一下嘴唇,一副赞叹的模样。他从两具模型中间斜眼瞄了一下柜台后面的女店员。她正和刚才过来找他的那位女店员嘀咕些什么,而对方却摇摇头,耸了耸肩。 杰森站在那里,双手交叉在胸前,鼓起脸颊,慢慢吁了口气,眼睛在两具模型身上轮流瞄来瞄去,好像正在犹豫不决,不知道该选哪一件,而且,他根本没有看过价钱。看起来,这个人需要店里最内行的人来帮帮他了。没有任何一个老板抗拒得了这种顾客的吸引。那位女王般的女人拨拨她的头发,姿态优雅地绕过弯曲的走道,朝他走来。他的第一个行动成功了,邀舞的对象点头了,准备进舞池了。 “先生,本店较好的产品似乎得到了您的青睐。”那个女人用英语对他说。这样的判断显然来自她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 “可以这么说,”杰森回答,“你们这里倒是有些挺有意思的东西,不过,多少还得花上点时间才找得到,是吧?” “先生,有眼光的顾客永远都会掂掂斤两,这是必然。当然,本店的设计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同意。” “啊,你会说法语?” “一点点。还过得去。” “您是美国人吧?” “我很少去那里,”杰森说,“你刚才说,你们这些衣服都是独家设计的吗?” “噢,是的。我们有位专属设计师。我想您一定听说过他。勒内·贝热龙。” 杰森皱了皱眉头,“没错,我知道他。在圈子里很有名望,只可惜他好像一直没有真正大红大紫过,对不对?” “他会红的,先生。有一天一定会。每过一季时装秀,他的知名度都会与日俱增。几年前,他曾经给圣罗兰做过设计,后来换到纪梵希。有人说,他可不是那种只会剪纸样的三流货色,您懂我的意思吗?” “好像不难懂。” “看看那些没品味的女人是怎么糟蹋他的!太丢脸了!他是最懂得尊重女性、欣赏女性的人。他懂得如何让女人变得更漂亮,而不是把她们塑造成丑丑的小男生,您了解吗?” “非常了解。” “有一天他一定会名扬四海,而他的创造力,那些人连边都摸不到。先生,您可以把这几件衣服当成未来的大师杰作。” “说得真好,这三件我都要了。我猜尺寸应该是十二号左右吧?” “没错,先生。当然,我们会为您修改到完全合身。” “我想不用了。我想,费拉角那边应该可以找得到不错的裁缝。” “那是一定。”那个女人很快就附和上。 “还有……”杰森迟疑了一下,忽然又皱起眉头,“既然来了,为了节省时间,也许我应该再多挑几件相同款式、不同花色的衣服,但是要同一个系列,你觉得呢?” “先生,您真是太明智了。” “谢谢,你太客气了。我是从巴哈马来的,飞机坐了很久,真够累人的。” “要不要到我们里面坐一下?” “老实说,我还想喝个一杯。” “那有什么问题……对了,先生,不知道您打算怎么付款……?” “现金吧,”杰森心里明白,经典服饰店的这位老板一定巴不得马上把店里所有的商品都换成白花花的钞票,“用支票和银行账户,大概就像在森林里留下脚印一样,很麻烦。” “您不但眼光高人一等,而且智慧过人,”她那张冷漠的脸上又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眼神还是一样世故老练,“对了,说到酒,麻烦您移驾到我的办公室去好吗?那边很安静,不会被打扰,您可以好好放松一下,等我拿几件衣服上去给您评鉴。” “那太好了。” “先生,您预计的价位是多少?” “小姐,我要最好的。” “那当然,”说着,她伸出苍白的手,“我叫雅克利娜·拉维耶,经典服饰店的合伙人兼经理。” “谢谢你。”杰森跟她握了手,却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他的表情在暗示她,等待会儿到了隐秘一点的地方,他就会好好介绍一下自己了,但不是现在。现在,钱就是他的身份。“到你的办公室去吗?我的办公室在好几千公里外,好像远了点。” “先生,请跟我来。”僵硬的笑容又出现了,仿佛覆盖在她脸上的那层冰裂开了一样。拉维耶小姐朝楼梯那边比了个手势。这个名牌服饰的世界一切如常,完全没有受到拉佩河滨大道的失败行动与死亡的干扰。 这种现象令杰森隐隐地不安、困惑。他认定走在他旁边的这个女人就是执行格杀令的人。有一个隐藏在幕后的人对她下达命令,不服从命令,下场就是死亡,而一个小时前,她的行动被杰森的两颗子弹瓦解了。只是,完全看不出来她有任何紧张的迹象,看不出她那精心梳理的发型有任何被手抓乱的迹象,看不出她那张雕像般的脸上有害怕到血色全无的迹象。然而,这个地方没有比她地位更高的人了。没有人像她一样有隐秘的办公室,有私人电话。等号的两边并不相等,看不出那种关联,好像少了什么东西……然而,另一个等号两边却完全相等,这令他十分不安。 他自己的等号。他真的就像变色龙一样。他的计谋奏效了。他现在已经深入敌营,而且,他很确定自己并没有被认出来。他的表演完美无缺,找不到破绽。他知道,他从前一定做过这种事,体验过类似的成就感。他仿佛正在穿越一座陌生的丛林,但奇怪的是,他似乎单凭直觉就能找到方向,知道哪里有陷阱、知道该如何闪避。这只变色龙是个真正的行家。 他们走到楼梯口,开始往上爬。右下方就是那个满头灰发的中年接线生。他穿着正式西装,头上戴着耳机,正朝着话筒悄悄讲话,一边说一边疲倦地点着头,仿佛想让电话那头的人安心,他们这个世界和平日一样,风平浪静一切平安。 走到第七格台阶的时候,杰森突然停下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那个人的背影仿佛似曾相识。后脑勺,颧骨的轮廓,一头稀疏的灰发稍微遮住了耳朵。他见过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那是从前,他遗忘的过去。现在,他想起来了,他记得一片漆黑……还有闪光,爆炸,烟雾,狂风吹袭,然后是一片寂静,令人紧张的寂静。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他又开始头痛起来?那个灰发的中年人坐在一张旋转椅上,这时候,他开始慢慢转过身来。杰森赶快把脸撇开,避免和他正面相对。 “先生,您好像注意到我们的总机台很特别,”拉维耶小姐说,“这是我们经典与众不同的地方,和圣·奥诺雷大道的其他店家都不一样。” “怎么说?”杰森问。他们继续上楼,杰森痛得猛眨眼睛。 “如果有客人打电话到我们店来,他不会听到女孩子的声音,那种一听就让人觉得没什么大脑的声音。相反,他会听到跟他讲话的是一个很有教养的男士在,而且这位男士对我们店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了如指掌。” “好点子。” “许多男士都很喜欢我们这样的安排,”她说,“尤其是,当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是他们打电话来订购的时候。先生,在我们这座丛林里是不会留下脚印的。” 他们来到雅克利娜·拉维耶宽敞的办公室里。看得出来,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是位很有效率的主管,办公桌上堆着好几叠文件,墙上挂着一块黑板,黑板上贴着几张水彩画速写,其中几张上有又粗又黑的签名,有的则没有。墙上还挂着几幅裱了框的年度美女照片。那些美女最大的缺点就是那些张咧开的大嘴,冷漠的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就跟这间办公室的女主人一样。办公室里还弥漫着香水味,一种属于剽悍女人的气味,仿佛出没在这个角落里的是只年纪越来越大的母老虎。老虎在里面慢慢踱步,如果有人侵犯到它的地盘,或是它肚子饿了想饱餐一顿,它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攻击。不过,这女人很有纪律,思虑细密周延,她是深受卡洛斯器重的联络人。 坐在总机台旁边那个人究竟是谁?他究竟在哪里见过他? 办公室里摆了好几种酒,她问他要喝什么。他选了白兰地。 “? ?先坐一下,先生。等一下我会去找勒内来亲自为您服务,如果我找得到他的话。” “你真是太周到了,不过,我相信不管你选什么,我都会满意的。我对品味有种直觉,我从这间办公室就可以感受到你的品味。办公室的气氛让我很自在。” “您真是太客气了。” “我客气一定是有原因的,”杰森说,他还是站着,没有坐下的意思,“不用坐了,我想看看这些照片。我看到好几张熟面孔,但也算不上是朋友。照片上有几个人,我在巴哈马银行里见过好几次。” “那是必然的,”拉维耶说,她的口气显示出她也很熟悉这种流通金钱的渠道,“我不会去太久的,马上就回来,先生。” 当这位经典服饰店的合伙人飞快地走出办公室时,杰森心想,她当然也不愿意去太久。拉维耶小姐当然不会给这位疲惫又多金的豪客留有太多考虑的时间,她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把全店最贵的衣服都集中起来,搬到办公室来任君挑选。换句话说,如果这间办公室里有任何东西足以证明她就是卡洛斯的联络人,或是有任何杀手活动的蛛丝马迹,那么,他就必须赶快找到。而且,如果真有这些东西,那应该就在办公桌上,或是办公桌附近。 墙前有张豪华的办公椅,他在椅子后面晃来晃去,假装在看墙上的照片,但眼睛却紧盯着办公桌。桌上摆了些发票、收据和过期账单,还有语气强烈的催款函件,等着拉维耶签名。一本电话簿摊开在桌面上,那一页上面有四个名字。他走过去仔细看了看。那四个名字都是公司名称,后面的括号里是联络人的姓名,职务头衔底下还划着线。他心里想,也许应该把那些公司的名称和联络人都背下来。他正打算再仔细看的时候,忽然瞥到一张编目卡的边缘。那张编目卡压在电话机下面,只露出边缘。再仔细一看,上面好像还有别的东西——看起来很不明显,几乎无法辨认。那是一条透明胶带,贴在卡片边缘,以把卡片固定在桌面上。那条胶带看起来很新,应该是不久之前才被人贴上去的,就贴在那张厚厚的卡片和发亮的木头桌面上。胶带很干净,没有脏污斑点,边缘也没有卷曲,不像贴了很久的样子。 直觉。 杰森拿起电话机,移到旁边,这时候,电话忽然响了,他的手感觉到铃声的震动,刺耳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看到一个穿着短袖衬衫的男人从走道那边跑过来,冲进办公室的门,于是他赶快把电话放回桌上。那个人忽然停住了,瞪着杰森露出狐疑的眼神,却没有什么反应。这时候,电话又响了,那个人快步走到办公桌前面,拿起话筒。 “喂?”那个人问了一声,然后听着话筒没有出声,低头看着电话机上的来电显示。他是个中年人,深棕色的皮肤,体型壮硕。从他那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就可以判断出他的年纪。他脸型瘦削,嘴唇很薄,一头茂密的深棕色头发,剪得很短,梳理得非常整齐。当他把电话换到另一只手上时,手臂肌肉下的肌腱扭动了一下。他讲话时的口气很严厉。“她不在这儿,我也不知道。待会再打吧。”说完,他挂断电话,看着杰森,“雅克利娜呢?” “麻烦你说慢一点,”杰森用英语说,假装不太会说法语,“我的法语不太灵光。” “抱歉,”那个皮肤黝黑的人回答说,“我要找拉维耶小姐。” “你是说老板吗?” “可以算是老板吧。她人在哪里?” “她去想办法让我多花点钱了。”杰森一边笑着说,一边把酒杯凑到嘴边。 “哦,那么,先生,请问您是哪位?” “我想先请教你是哪位?” 那个人打量了杰森一眼,“勒内·贝热龙。” “噢,老天!”杰森惊讶地大喊起来,“她跑出去就是为了要去找你。贝热龙先生,你实在太棒了。她说我应该把你设计的衣服当成是未来的大师杰作,”杰森又笑了一下,“就是因为你的关系,我可能得发电报去巴哈马银行,请他们汇一大笔钱过来。” “先生,真是非常感激。很抱歉刚才这么粗鲁地闯进来。” “让你来接电话总比让我来接好。之前去学法语,老师们都认为我无可救药。” “顾客,厂商,全是一些鬼叫的白痴。先生,我有那个荣幸可以跟您聊聊吗?” “我叫布里格斯,”杰森说,他也不清楚嘴巴里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名字,只是觉得有点惊讶,自己怎么这么快就想到了这个名字,还是不自觉脱口而出的,“查尔斯·布里格斯。” “很高兴认识你,”贝热龙伸出手来跟他握手,他的手劲很大,“你刚才说雅克利娜跑去找我了吗?” “恐怕是因为我的关系。” “我去找她回来。”那位设计师快步走出办公室。 杰森迅速跑到办公桌旁,眼睛盯着门口,手抓着电话。他把电话移到旁边,露出那张编目卡。上面有两个电话号码,看得出来一个是苏黎世的号码,另一个显然是巴黎的号码。 本能。他猜对了。他只需要一小条透明胶带就可以察觉到蛛丝马迹。他盯着那两个号码,暗中背了下来,然后把电话移回原来的地方,从办公桌旁走开。 他还没来得及远离办公桌,拉维耶小姐就已经一阵风似的飘进了办公室,手上抱着六件衣服。“我刚才在楼梯上碰到勒内,他很兴奋地告诉我,这些衣服选得太好了。他还告诉我,应该称呼您布里格斯先生。” “我本来要亲自跟你自我介绍的,”杰森说,他也对她笑了一下,对她刚才话里的责难之意做了回应,“不过,你好像没问我。” “名字就像‘丛林里的脚印’,布里格斯先生。对了,我带了些好东西给你看!”她把衣服分开,小心翼翼一套一套分别放在几张椅子上。“我有把握,这些都是勒内先生带给我们的作品中最精彩的。” “带给你们?”杰森问,“他不就在这里工作吗?” “哦,这只是一种比喻。他的工作室就在这条走道的最里面,只不过,那里就像圣堂一样,每次一走进去我都会发抖。” “这些衣服实在太棒了。”杰森继续说,一边说一边走,依次看看椅子上的每一件衣服,“不过,我可不想害他兴奋过度,我只想安慰他一下,所以,我拿这三件吧。” “选得好,布里格斯先生!” “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三件跟刚才在楼下挑的那几件装在一起?” “没问题。她真是个幸福的女人。” “有她陪我是不错,但她跟小孩一样,一个被宠坏的小孩。不管怎样,我常常不在家,有点冷落她了,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弥补一下。之所以送她去费拉角,这就是原因之一,”他笑了一下,拿出他的LV皮夹,“可以给我发票吗?” “这些事有个女孩子在帮我打点。”拉维耶小姐在电话机旁边的室内对讲机上按了个按键。杰森仔细看着她的反应,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应付她。要是她发现电话机有动过的痕迹,他就可以告诉她,刚才贝热龙帮她接了电话,“要雅尼娜把五号柜台上的衣服,顺便连发票一起带过来。”说完,她站起来又说:“布里格斯先生,再来杯白兰地吗?” “好的,谢谢。”杰森把酒杯拿给她,她接过酒杯,走到吧台边。杰森心里盘算着一件事,但他知道时机还没到。时机很快就会到的——等到他付了钱之后——但现在还不行。不过,他现在倒可以继续建立关系,从经典服饰店这位合伙人经理身上多套出一点情报。“那位老兄,贝热龙,”他说,“你说他是你的专属设计师?” 拉维耶转过来,手上端着酒杯,“噢,没错。我们几乎就像一家人。” 杰森从她手上接过白兰地,点点头表示谢谢,然后走过去,坐在办公桌前面的那张扶手椅上。“那倒是一个很有建设性的部署。”他随口漫无目的地说。 这时候,那个高高瘦瘦的女店员走进办公室,手上拿着那本发票。刚才在楼下时,就是她最先过来招呼他的。她按照拉维耶的指示,很快把金额填进去。接着,她把发票交给拉维耶,然后走过去取那些衣服,按照顺序整理好。拉维耶把发票捧起来请杰森过目。“这是发票。”她说。 杰森摇摇头,表示懒得看了。“总共多少?”他问。 “总共是两万六千法郎,先生。”这位合伙人兼经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也想看看他还有什么反应。她脸上的表情小心翼翼,就像一只大兀鹰。 只不过,杰森完全无动于衷。他迅速从皮夹里抽出六张五千法郎的钞票,递给拉维耶。她点点头,然后把钱交给那个高高瘦瘦的女店员。那位女店员手上抱着衣服,脸色苍白地走出了办公室。 “她们会把所有衣服都包装好,然后连同找钱一起送上来交给您,”说着,拉维耶走回她的办公桌,坐了下来,“这么说来,接下来您就要出发去费拉角了,是吗?相信您一定会玩得很愉快。” 他已经付过钱了,时机到了,“我还要在巴黎待最后一晚,然后就回幼儿园去,”杰森一边说,一边举起酒杯,做个敬酒的动作,充满自嘲的意味。 “是的,我好像听您提起过,您的朋友还相当年轻。” “我说的是,她像小孩一样。真的就像小孩一样。有她陪伴,感觉还不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和成熟的女性在一起。” “您一定很喜欢她吧?”拉维耶嘴巴里反驳着,手却不自觉地摸摸烫得很有型的头发,显然被杰森恭维得有点飘飘然了,“看看您帮她买了这么漂亮——老实说——这么贵的东西。” “和她自己挑的东西比起来,这算是小儿科了。” “真的?” “她是我太太。说得更准确一点,我的第三任太太。在我们巴哈马那个地方,穿着打扮是不能马虎的。不过,不管在哪,我太太永远都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 “我想也是,先生。” “谈到巴哈马,几分钟前我突然想到一个点子。这就是为什么我刚才会问你贝热龙的事情。” “什么样的点子?” “也许你会觉得我这个人太鲁莽了,可是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是。不过,心里有事情的时候,我喜欢说出来,既然贝热龙是你的专属设计师,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去我们那几个岛上开分店?” “你是说巴哈马群岛?” “还有南边的几个点,也许可以扩展到加勒比海沿岸。” “先生,光是圣·奥诺雷的这家店,我们就快要忙不过来了!俗话说得好,没人照料的田地长不出麦子。” “根本不需要你亲自照料。跟你想像的不一样。这里找家特约店,那里找家特约店,独家专利设计,当地的店家可以拥有部分的经销权。只要找一两家流行女装店,慢慢扩展。当然,要很小心。” “那恐怕需要相当庞大的资金了,布里格斯先生。” “一开始需要花点钱,那是关键。你可以称为入场券。价钱是高了点,但还不至于高不可攀。想打进那些高级饭店和俱乐部,就要看你跟他们的管理高层关系有多好了。” “所以说,你认识那些人啰?” “关系好得很。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不过,我认为这个点子很有潜力。你的品牌很有特色。经典服饰巴黎店,大巴哈马店……说不定还可以弄一家克尼尔湾店。”杰森把杯子里剩下的白兰地一口喝干。“也许你会认为我疯了,所以,你就当我们是闲聊吧,随便听听就好……只不过,从前我也曾经心血来潮,想到一两个点子。我放手一搏,倒是赚了点钱。” “放手一搏?”雅克利娜·拉维耶又伸手拨了拨头发。 “我不随便把自己的点子告诉别人的,小姐,有什么好处我通常只留给自己。” “是的,这我懂。就像你说的,这个点子确实有潜力。” “确实有潜力。当然,我倒是想听听,你和贝热龙之间有怎样的协定。” “我会跟你说明的,布里格斯先生。” “这样吧,”杰森说,“要是你有空,我们出去喝杯酒,吃个饭,好好聊一聊。今天是我在巴黎的最后一夜了。” “而且你更喜欢和成熟的女性在一起。”雅克利娜·拉维耶说,冷冷的脸上又露出笑容,眼睛下面两块雪白的妆像冰一样同时裂开。 “没错,女士。” “我来安排。”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抓电话。 电话。卡洛斯。 他会消灭她,杰森想。必要的时候杀了她。他会查出真相的。 玛莉已经到了沃吉亚街的电信中心。她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朝电话亭挤去。她刚才已经在莫里斯饭店定了一个房间,把公文包交给柜台保管。然后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整整二十二分钟。后来,她实在熬不下去了。她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对空荡荡的墙壁,心里一直想着杰森,她回想过去那疯狂的八天,回想自己被卷进一个她无法理解的、异常的内心世界。杰森的世界。杰森·伯恩,心思细腻,满怀恐惧,茫然迷惑。这个人内心潜藏着无穷的暴力,然而,却又那么悲天悯人。此外,他还拥有一种可怕的能力,足以和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抗衡搏斗。她深爱的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他在哪里学到这一身本事,有办法在这个黑暗的地下世界挣扎求生?巴黎,马塞,苏黎世……甚至在那遥远的东方。他和远东地区到底有什么关联?他为什么会懂那里的语言?那究竟是哪些国家的语言?或者,哪一国的语言? Tao. Che sah。 Tam Quan. 对她来说,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她全然陌生的世界。然而,她了解杰森·伯恩,或者应该说,她了解那个名叫杰森·伯恩的男人。她知道他有一颗高贵正直的心,她绝对信得过他。噢,老天,她是多么爱他! 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卡洛斯。这个人和杰森·伯恩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够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个房间里对自己大吼。接着,她做了一件事,一件她看着杰森做了无数次的事。她从椅子上弹起来,仿佛这样的肢体动作可以驱散脑海中的迷雾——或者,能够让她穿透那重重迷雾。 加拿大。她得赶快跟渥太华那边联络。彼得死了——被人谋杀了。她要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会这么龌龊,竟然还要隐匿他的死讯。这样做实在没道理,她坚决反对,因为彼得也是个高贵正直的人,而且,他被一群邪恶的人杀害了。如果他们不告诉她为什么,那么,她就要亲自揭露他的死讯,揭露那件谋杀案。她会对着全世界大喊,她知道!我们要采取行动! 于是,她走出莫里斯饭店,坐出租车来到沃吉亚街,她要打电话去渥太华。此刻,她站在电话亭外,心中的怒火越来越旺,手上那根没有点燃的香烟被她扭成一团。电话铃响的时候,她根本来不及把手上揉烂的香烟甩掉。 电话响了。她迅速打开玻璃门,冲了进去。 “艾伦,是你吗?” “是我。”他回答得简单干脆。 “艾伦,究竟怎么回事?彼得被谋杀了,可是报纸上却一点消息也没有,电视也没报道!恐怕连大使馆也完全不知情!好像根本没有人在乎!你们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你也一样。” “什么?那是彼得啊!他不是你的朋友吗?你听着,艾伦……” “不!”他粗暴地打断她,“该听清楚的人是你。赶快离开巴黎,现在马上走!你马上搭下一班直航班机回来。如果有什么问题,大使馆会帮你解决,不过你只能找大使本人,听懂了吗?” “不!”玛莉·圣雅各大吼,“我搞不懂!彼得被杀了,竟然没有人在乎!你们只会跟我打官腔!不要被牵扯进去。老天,不要被牵扯进去!” “玛莉,不要管这件事!” “不要管什么事?你根本就没有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吗?我看你最好……” “我不能说!”艾伦忽然压低声音,“我也不知道。上头交代叫我这么跟你说。” “谁交代的?” “不要问这个。” “我就是要问!” “玛莉,你听我说。我已经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回家了。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十二个小时,等你打电话来。你要弄清楚,叫你回来可不是建议,这是加拿大政府的命令!你马上回来。” “命令?难道你不用跟我解释吗?” “命令就是命令……我只能说这么多。他们要你离开那个地方,他们要把他孤立起来……就这么回事。” “很抱歉,艾伦!恐怕不是这么回事!再见!”她用力把话筒一挂,然后抓住自己的手,想止住颤抖。噢!老天!她实在太爱他了……可是,他们竟然要杀他。杰森,我的杰森,他们要杀你。为什么? 那个穿着老式西装的中年人坐在总机台旁。他把红色的开关切掉,把所有线路切断,这样一来,如果有人打电话进来就只能听见忙音了。他每隔一两个小时就会把线路切断,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下,把脑海中那些空洞虚假的客套话清一清。在前面那几十分钟里,他一直重复着那些无聊的话。每次他接到那种讨厌的电话之后,他就觉得必须把线路切断一下,不再跟任何人讲话。他刚才又接了一通那种电话,是个国会议员的太太打来的。她在店里买了一批东西,金额非常吓人,于是,她要求店里把那笔消费拆成几笔账,以免被她先生发现。真受够了!他需要休息个几分钟,让自己喘口气。 他忽然觉得很讽刺。也不过就几年前,曾经有人坐在这样的总机台里帮他接电话。当时,他在西贡有家公司,在湄公河三角洲有一大片农场,里头还有联络室。有人就在办公室和联络室里帮他接电话。然而,现在他却在圣·奥诺雷大道上,在一个弥漫着香水味的地方,坐在别人的总机台里接电话。有位英国诗人说得好:沧海桑田人世无常,没有一种哲学思想可以将其囊括其中。 这时候,他听到楼梯那边有人在笑,于是抬头看看。雅克利娜今天要提早走了,显然又是哪个和她熟悉的大人物或大财主上门找她来了。毫无疑问,雅克利娜天生就有这种本事,能把黄金从警卫森严的金矿里偷出来,甚至把钻石从戴比尔斯集团里偷出来。他看不到她旁边那个人。那个人走在雅克利娜的另一边,头转向别处,样子有点奇怪。 然而,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他看见他了。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那种震撼仿佛惊天动地的爆炸。这位灰发的接线生突然喘不过气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人,那一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他已经多少年没看到那张脸,没看到那个人的头了。当时,他们几乎总是置身黑暗中,在黑夜里行动……在黑夜里死亡。 噢!我的天!是他!那是千里之外生死存亡边界的一场噩梦。就是他! 那个灰发人立刻从总机台后面跳起来,仿佛中邪了一般。他飞快地拔掉头上的耳机话筒,摔到地板上,话筒发出喀喇一声巨响。这时候,总机控制面板上的灯突然亮起来,有人打电话进来,接不上线,耳机里传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嗡嗡声。那个中年人从总机台上跑下来,一路飞快地闪过店里的客人,朝走道那边跑过去,他想看清楚一点。他要仔细看看雅克利娜·拉维耶旁边那个魔鬼护花使者。那个魔鬼是杀手——据他所知,举世无双的杀手。他们说过他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可是他从来都不相信。现在他相信了!就是那个人。 他终于看清楚他们两个人了。看见他了。他们正沿着中央走道走向门口。他必须把他们拦下来,把她拦下来!可是,如果就这样冲出去大喊大叫,是必死无疑的。转瞬间就会有颗子弹射穿他的脑袋。 他们已经走到门口了。他把门拉开,很有礼貌地请女士先走,走到人行道上。灰发人从他藏身的地方冲出来,跨过横向走道,冲到前面的窗口。他在街上招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此刻,他正打开车门,比了个手势要雅克利娜先上车。噢,老天!她要走了! 那个中年人猛一转身,飞快地冲向楼梯,一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两个顾客和一个女店员,把客人吓了一跳。他粗暴地把他们推开,冲上楼梯,沿着走道穿越整间办公室,冲向工作室开着的门。 “勒内!勒内!”他闯进工作室里大喊。 贝热龙坐在绘图桌前面抬起头来看他,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那个和雅克利娜在一起的人!他是谁?他来这里多久了?” “哦?他可能是美国人,”设计师说,“他叫布里格斯,一头大肥羊。今天他让我们进账不少。” “他们去哪里?” “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出去了。” “她和他一起走了!” “我们的雅克利娜又在施展她的外交手腕笼络客户了,不是吗?她眼光好得很。” “赶快把他们找出来!赶快找到她人!” “为什么?” “他已经知道了!他会杀她!” “你说什么?” “是他!我敢发誓!那个人就是肯恩!” 15 “那个人就是肯恩。”杰克·曼宁上校简短地说,仿佛预料在这间五角大楼的会议室里坐着的四位非军方人士中,至少有三人会反驳他。在座的人每个都比他年长,每个人都认定他还是个菜鸟。这些人没有半个愿意承认,军方会有办法取得这样的情报,而他们自己所属的机构更是一无所知。至于那第四个非军方的人,他的意见可以不予理会。他是国会监督委员会的成员,这样的身份意味着他应该受到尊重,但不需要太当一回事。 曼宁继续说:“要是我们现在不马上采取行动,一定又会让他逃掉。虽然采取行动可能会打草惊蛇,被他们注意到我们已经掌握了某些情报,但我们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比如,我们掌握的情报是,十一天前,他在苏黎世。我们相信他目前还在那里。各位先生,他就是肯恩。” “你的说法太大胆了。”国安局派来的学者说。他已经开始谢顶了,长得很像一只鸟。与会的每个人都拿到一份苏黎世案件的简报摘要,他一边看着摘要一边说。他叫艾尔弗雷德·吉列,是人员审查考核部的专家。在五角大楼眼里,这个人很聪明,会记仇,而且跟高层关系良好。 “你们的情报很惊人。”彼得·诺尔顿又补了一句。他是中情局的副局长,年约五十出头。从他的衣着、仪表、谈吐,明显看得出三十年前他念的是常春藤名校。“根据我们的情报来源,在你刚才说的那个时间——十一天前,肯恩在布鲁塞尔,不在苏黎世。我们的情报来源很少有错。” “你的说法才叫大胆。”那第三个非军方人士说。在与会的所有人当中,他是曼宁惟一真正尊重的,也是在场年纪最大的。他叫大卫·阿伯特,年轻时是奥运游泳选手,而且他的智能和体能不相上下。他已经快七十了,却依然维持着运动员的身材,脑筋还和从前一样灵光。惟一泄露他年龄的,只有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了。这辈子他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但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来。压力都写在他脸上。上校心想,只有他听得懂他在说什么。虽然他目前是权倾一时的四十委员会的成员,不过,他曾经在从前的“战略情报局”待过,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和中情局关系密切。情报圈里的同事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地下行动的沉默教士”。阿伯特继续说:“在我们那个时代,中情局的情报来源也常有矛盾,并非永远一致。” “我们有很多不同的方法可以确认,”副局长强调说,“阿伯特先生,我无意冒犯,但我的通讯设备可以传送即时资讯。真正的即时。” “那只是设备,不代表确认。我也不打算跟你争论这个。看起来,大家掌握的情报并不一致。有人说在布鲁塞尔,有人说在苏黎世。” “布鲁塞尔的情报绝对没有漏洞。”诺尔顿态度坚决地强调。 “那就说来听听,”快禿头的吉列说,他伸手推了推眼镜,“我们可以回头,反正苏黎世的摘要就在各位面前,等一下回头再研究也行。此外,我们的情报来源还有一些资料可以补充,跟布鲁塞尔或苏黎世的情报都没有冲突。那是六个多月前的资料了。” 满头银发的阿伯特瞄了吉列一眼,“六个月前?我不记得六个月前国安局提报过任何和肯恩有关的资料。” “情报并没有完全经过证实,”吉列回答说,“我们不想增加国安局的负担,所以才没提报未经确认的资料。” “这种说法也很不寻常。”阿伯特说。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不需要再多说了。 “瓦尔特议员。”上校忽然打断他们的话,眼睛看着那个监督委员会的人。“在我们继续讨论之前,你有没有什么问题?” “是有些问题,”这位田纳西州来的国会看门狗拖长了声音说。他的眼睛闪烁着精明,逐一看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不过,我对这个案子并不熟悉,所以你们还是先继续,等一下我看情形再提出问题。” “也好,”曼宁说,然后朝着中情局的诺尔顿点点头,“十一天前,布鲁塞尔那边有什么情况?” “有个人在布鲁塞尔市政厅广场被杀了,是个搞黑市交易的钻石贩子,在莫斯科和西方国家之间穿针引线。他是通过鲁索梅兹集团的分公司运作的,公司是家设立在日内瓦的苏联公司,专门中介钻石的黑市交易。据我们所知,这家公司也是肯恩洗钱的渠道之一。” “肯恩和这件杀人案有什么关联?”吉列半信半疑地问。 “第一,杀人手法。凶器是一根长针。中午时分,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被那根长针刺中要害,像外科医生一样精准。肯恩用过这样的手法。” “那倒是真的,”阿伯特也同意,“差不多一年多前,有个罗马尼亚人在伦敦被杀了。在他之前还有另外一个,两人的死相隔不到几个星期。这两个案子侦查的范围逐渐缩小,最后都指向肯恩。” “范围缩小,可是并没有确认,”曼宁上校反驳,“他们两个都算是高层叛国者,很有可能是苏联特工组织干的。” “也有可能是肯恩下的手,对苏联当局来说,这样风险小很多。”中情局的副局长争辩道。 “或者也可能是卡洛斯干的,”吉列也加入战局,他的嗓门越来越大,“卡洛斯和肯恩这两个人都没什么中心思想,他们都是纯粹的职业杀手。为什么每个重大杀人案,矛头都一定要指向肯恩呢?” “我们把矛头指向肯恩,都是有原因的,”诺尔顿回答的时候,明显很不情愿,仿佛以他的身份不需要回应这种问题,“因为不同的来源所提供的情报都一样,而且那些来源彼此之间并没有联系。既然来源彼此并不认识,也就是说,他们几乎不可能互相勾结。” “可是,那实在太过巧合了。”吉列反驳。 “我们还是回头来谈布鲁塞尔的案子,”上校打断他们的争论,“假设是肯恩干的,他干吗要杀一个鲁索梅兹集团的经纪人?那个人对他不是很有用吗?” “他不是经纪人,是黑市交易的贩子,”中情局的副局长纠正道,“根据我们的情报,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这是肯恩干的。那家伙是个土匪,偷了肯恩的东西,肯恩为什么不能宰了他?他的客户绝大多数也是土匪,所以,他们也不太懂诉讼。他很可能骗了肯恩。要是他真的干了这种事,那么,这可能就是他这辈子最后一笔买卖了。或者,也可能是他太蠢了,蠢到胆敢探听肯恩的身份。只要让肯恩察觉到他有丝毫那种意图,他就死定了。或者,也许肯恩只是想杀人灭口,湮灭自己的行踪。无论如何,从整个案件的背景再加上情报来源,我们很难怀疑这不是肯恩干的。” “等我说明苏黎世的情况之后,布鲁塞尔的疑点就出来了,”曼宁上校说,“布鲁塞尔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讨论苏黎世那边的情况了吗?” “等一下,”大卫·阿伯特一边随口说着,一边点他的烟斗,“刚才我们国安局那位同仁好像提到了一件六个月前的事,那件好像跟肯恩也有关,也许我们可以听听看。” “有必要吗?”吉列问。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眼睛瞪得像猫头鹰的一样大,“从时间上来看,我们不认为那件事和布鲁塞尔或苏黎世的事件有关。这一点,相信刚才我也已经表明过了。” “没错,你是提过了。”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地下行动教士也表示同意。“不过,我只是想,多一点背景资料应该会有帮助。就像你刚才说的,我们可以回头再讨论一下这份摘要,摘要就摊开在各位的桌上。不过,要是那没什么关联,我们就继续讨论苏黎世的案子吧。” “谢谢你,阿伯特先生,”上校说,“各位应该注意到了,这份摘要上面提到,十一天前,也就是二月二十七日晚上,苏黎世有四个人被杀,其中一个是利马德河边停车场的守夜员。我们可以假设这个人不是肯恩下的手,但他和这个案件确有牵连。另外两个死者是在苏黎世西城区的一条小巷子里发现的。从表面上看,这两件杀人案彼此之间并无关联,直到第四个被害者出现,这个人和巷子里的那两个都是苏黎世慕尼黑地下犯罪组织的成员,而且,这个人与肯恩也有关系。” “就是这个叫夏纳克的人,”吉列一边看着摘要一边说,“我想应该就是夏纳克没错。这个名字我有印象,我好像在肯恩的档案里见过这个名字。” “你本来就该记住,”曼宁上校说,“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是在一份G—2报告里,时间是十八个月前,而且一年之后又出现在另外一份报告里。” “换句话说,就是六个月前。”阿伯特小声地插嘴道,眼睛看着吉列。 “是的,”上校继续说,“如果有人可以被称为全世界最下流的人渣,那就? ?夏纳克了。他是捷克人,懂三种语言,大战时期被征召到达豪纳粹集中营,负责审问人犯。他比集中营里任何一个警卫都残暴。他用酷刑凌虐集中营里的波兰人、斯洛伐克人、犹太人,然后再把他们送进毒气室。在审讯过程中,他会逼问,或是捏造出许多‘显示有罪’的情报,而那些情报正好就是达豪的指挥官所喜欢的。他竭尽所能地用这种方式讨好上级,而上级也对他那些最残酷的同僚们施加压力,要求他们也达到他那种辉煌的成绩。只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也同时在暗中记录上级和同僚的罪行。战争结束后,他就跑了,后来不小心踩到没有清除的地雷,炸断了两条腿。不过,达豪集中营那些同僚的犯罪证据还在他手里,他藉此勒索他们,日子居然过得逍遥自在。后来,肯恩找上他,利用他和出钱杀人的买方联络,收取酬劳。” “等一下、等一下!”诺尔顿忽然粗暴地打断他,“夏纳克这个人的事情我们早就研究过了。如果你还记得的话,第一个发现他的是我们情报局。西德波恩政府里有几位位高权重的官员,他们是前纳粹分子,因为他们反苏维埃,所以国务院向我们求情。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们早就把夏纳克揪出来了。你说肯恩利用夏纳克,那纯粹只是揣测,你和我们一样,根本无法确认。” “我们现在可以确认了,”曼宁说,“七个半月前,我们接获密报,内容牵涉到一个开餐厅的人,那家餐厅叫德赖·艾本豪森。密报里称,那个人就是肯恩和夏纳克的中间人。我们开始监视他,监视了好几个星期,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只不过是苏黎世黑社会里的一个小角色,如此而已……我们并没在他身上花太多时间,”说到这里,上校停顿了一下,发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心里暗暗有点得意,“后来,我们听到夏纳克被杀的消息,那时候我们决定赌一把。五天前的晚上,我们派人躲进德赖·艾本豪森餐厅,餐厅打烊后,我们的人把餐厅老板架住,指控他和夏纳克打交道,协助肯恩犯罪。那个人吓得腿都软了,而且是真的软了,整个人跪下哀求我们的人保护他。你们应该不难想像,我们的人也被他吓了一跳。他承认说,夏纳克被杀的那天晚上,肯恩就在苏黎世,而且,那天晚上他自己就和肯恩见过面,还谈到了夏纳克。他还说,肯恩说到夏纳克的时候,感觉很不对劲。” 说到这里,上校又停顿了一下。就在那四下无声的短暂空档,大卫·阿伯特吹了声口哨。他把烟斗举在眼前,遮住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好家伙,这才叫情报。”沉默教士悄悄地说。 “七个月前你们收到这个密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通知我们局里?”中情局的诺尔顿懊恼地质问他。 “因为这个密报无法证实。” “无法证实,那是因为密报落在你们手里。要是在我们手里,情况就不一样了。” “有可能。我承认我们没有在他身上花足够的时间。我们人手不足。不过,我倒是有点怀疑,不管是你们还是我们,这种没有结果的监视行动真的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吗?” “如果我们知情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分担一部分工作。” “要是你肯把布鲁塞尔那边的情况告诉我们,也许我们就可以帮你省下不少时间。” “那个密报是哪来的?”吉列忽然很不耐烦地打断他们,眼睛看着曼宁。 “那是匿名的密报,来源不明。” “你竟然有办法忍受这种事?”吉列鸟一般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们最初的监视行动之所以没法持续下去,这就是原因之一。” “那当然,可是,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查出那个人的底细?” “我们当然查过了。”上校回答得很不耐烦。 “显然查得不够彻底,”吉列极其光火地继续逼问,“难道你没有想过,中情局或国安局也许有人帮得上忙?也许有人能填补你们情报信息中的一些空缺?我和彼得看法一样。你实在应该通知我们。” “我之所以没有通知你们,有一个原因,”曼宁深深吁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因为目前周遭环境充满了战斗的气息,旁边的人可能会以为他是在叹气,“密报的人一再强调,要是我们把其他机构扯进来,他就不会再联络了。我们觉得有必要遵守这个约定。我们从前也做过同样的事。” “你说什么?”诺尔顿把摘要放回桌上,紧盯着这位五角大楼的军官。 “彼得,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大家都在各自建立属于自己的情报来源,并且严加保护。” “这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没有通知你们布鲁塞尔的事情。那两个混混叫我们不要把军方扯进来。” 现场陷入一阵沉默。后来,国安局的艾尔弗雷德·吉列用他粗暴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上校,你刚才说‘我们从前也做过同样的事’,请问做过,是多常做?” “什么?”曼宁反问道,他瞪着吉列,但他知道大卫·阿伯特正仔细地看着他们两个。 “上头交代你们要隐匿情报来源,我很想知道,这种事你们做过多少次。我说的是肯恩这个案子。” “应该很多次吧。” “应该?” “我们几乎都是这样做。” “那你们呢?彼得?你们中情局是怎么处理的?” “我们严格禁止公布完整情报。” “老天!那是什么意思?”与会者中最不可能发言的人突然插嘴了,就是那位监督委员会的国会议员,“别误会,我还没开始问问题,我只是想弄清楚你们在说什么。”接着,他转身面对中情局的副局长,“你刚才说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完整的什么?” “我说的是公布完整情报,华特议员。肯恩的档案从头到尾都禁止完整公布。要是我们把这些情报泄漏给其他情报单位,我们很可能会失去情报来源。我可以跟你保证,这是标准程序。” “这听起来你们很像是在人工培植小母牛。” “结果差不多,”吉列跟在他后面接下去说,“不要异种受精,以免破坏血统。反过来说,也不要重复查核,以免发现错误。” “两位真是引经据典,出口成章,”阿伯特说。他皱起那张满布风霜的脸,故意露出赞叹的表情,“可是,我好像听不太懂你们在说什么。” “在我看来,他们的意思实在太明白了,”国安局的先生说,他看看曼宁上校,又看看彼得·诺尔顿。“过去三年来,全国最活跃的两个情报机构获取了不少肯恩的情报,可是,他们竟然没有整合,剔除错误的信息。情报来了,我们就照单全收,仿佛那些提供者都是童叟无欺,然后我们把情报收藏起来,全部当成可靠的情报。” “嗯,我在这一行里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了——也许已经太久了。也许我已经跟不上时代了,不过,你们刚才说的那些话,没有一样我没听过。”沉默教士说,“提供情报的人都很狡猾,很会保护自己,他们对联络人通常都高度戒备。他们干这种事可不是为了什么慈善事业。他们只为了有利可图,为了求生存。” “恐怕你们都没有领悟到我的关键点,”吉列一边说一边摘下眼镜,“我刚才说过,我觉得有点不安,因为这些最近发生的暗杀事件都被栽到肯恩头上——全部栽到肯恩头上的。在我看来,当代最声名狼藉的杀手——也许是历史上最可怕的杀手——你们却偏偏看不上眼,把他当成了小角色。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错误。卡洛斯才是我们应该锁定的对象。卡洛斯现在怎么样了?” “艾尔弗雷德,我认为你的判断有点问题。”沉默教士说,“卡洛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已经被肯恩取代了。旧时代的游戏规则改变了,我怀疑,现在海里已经出现了一条新鲨鱼,一条更致命的鲨鱼。” “我不同意。”国安局的先生说,那双猫头鹰般的眼睛死盯着年华老去的情报界传奇人物,“很抱歉,大卫,原谅我说句不客气的话。弄不好我们这个团体已经被卡洛斯渗透了。他在误导我们,引开我们的注意,让我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并不重要的对象身上。结果,我们把所有力气都用来对付那只不会咬人的锥齿鲨,却把最凶猛的锤头鲨放掉了。” “并没有人忽略卡洛斯,”曼宁反驳说,“他只是已经没有肯恩活跃了。” 吉列冷冷地说:“也许卡洛斯就要我们这样想。老天!我们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你怀疑吗?”阿伯特问,“肯恩的成就实在太辉煌了。” “我怀疑吗?”吉列模仿他的口气,“问题就在这里,不是吗?只是我们当中有谁真的那么有把握?这也还是个大问题。现在,五角大楼和中情局看起来显然都是货真价实的独立作业,各自为政。他们甚至不肯讨论比较一下,确保情报来源的正确。” “在我们这个小镇上,很少人有这个习惯。”阿伯特用调侃的语气说。 这时候,监督委员会的议员又打岔了。“吉列先生,你的重点是什么?” “我需要更多的情报,了解一下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最近有什么动静。他就是……” “卡洛斯,”那位国会议员说,“我刚才在摘要里看到这个名字了。好了,我懂了,谢谢你。各位先生请继续。” 曼宁迫不及待地说:“拜托各位,我们回头讨论一下苏黎世的问题。我建议我们现在就开始追踪肯恩。我们可以去道上放消息,把手头所有的线民都找来,要求苏黎世警方协助办案。我们连一天都不能再浪费了。苏黎世那个人就是肯恩!” “照这样说来,布鲁塞尔那个人又是谁?”中情局的诺尔顿问。这个问题,他已经自问了无数次,不下于与会的任何一个人,“那种杀人手法确实是肯恩的,密报的人讲得很肯定。他的目的是什么?” “显然就是要提供假情报,”吉列说,“还有,我们在苏黎世采取任何惊人的行动之前,我建议你们每一位都彻底过滤肯恩的档案,重新检查所有的情报来源,命令你们的欧洲联络站展开行动,把所有太急于提供情报的线民都找来。我有一种感觉,你们很可能会发现意想不到的东西,那些线人背后都有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的操纵之手。” “艾尔弗雷德,既然你这么坚持要厘清问题,”阿伯特打岔说,“那么,为什么不把六个月前未经证实的情报说出来给大家听听?我们现在好像都陷在泥淖里,也许你可以拉我们一把。” 这场会议已经进行了一阵了,这时,国安局的人忽然显得有点犹豫。这还是第一次。“我们在普罗旺斯艾克斯镇有一个情报来源,八月中旬左右我们接获密报,肯恩正要前往马赛。” “八月?”上校惊呼了一声,“马赛?那不就是利兰吗?利兰大使在马赛被人暗杀了。就在八月!” “不过,开枪的不是肯恩。这个案子是卡洛斯干的,非常确定。膛线纹路测试和先前的暗杀记录吻合。有三个目击证人,他们看到一个黑发的人。他曾经在一栋海边房屋的三楼和四楼出现。毫无疑问,利兰是被卡洛斯谋杀的。” “老天!”那位军官咆哮起来,“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人都已经死了!你们竟然现在才说!不管是哪一个杀手,暗杀利兰的任务合约,道上一定放过消息,难道你们都没想到吗?要是我们事先知道肯恩的情报,也许我们就能救了利兰。他是我们陆军的资产!该死,要不是你们,他现在可能还活着!” “恐怕没你想的这么简单,”吉列平心静气地说,“利兰不是那种会躲在沙坑里的人。依他的行事作风,他根本不会理会这种不明确的警告。更何况,要是我们的策略彻底执行了,警告利兰恐怕反而产生反效果。” “怎么说?”沉默教士问,口气很严厉。 “你听我说。八月二十三日,半夜十二点左右,我们的情报来源会和肯恩联络,而且三点钟约在萨拉赞街碰面。而利兰是二十五日才抵达马赛的。就像我刚才说的,要是我们的策略彻底执行了,我们早就逮到肯恩了。只可惜没有。肯恩并没有出现。” “而且,你们的情报来源也坚持只跟你们合作,”阿伯特说,“不可以把别人扯进来。” “是的。”吉列点点头说。他虽然强作镇静,但还是有些尴尬,“我们的判断是,利兰不会有危险——从肯恩的角度来看,结果证明我们并没有错。更何况,当时我们有很大的机会可以逮到肯恩,那是前所未有的。难道在座的各位还有别的可以处理得更好的方法吗?” 现场陷入一阵沉默。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那位看似精明的田纳西来的议员。他的声音慢条斯理,“我的老天……你们这群人真是满嘴狗屁!” 这时,大卫·阿伯特用那种深沉睿智的嗓音打破了冗长的沉默。 “华特先生,你真是令人赞叹。国会山庄派下来的人当中,你是我所见过的第一个实话实说的人。这个地方充满了高度机密的气氛,你居然没被吓倒,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我想,议员先生并不完全了解,这件事具有高度敏感性……” “噢,彼得,你能不能闭嘴?”沉默教士说,“我想,议员先生有话要说。” “只有几句话,”华特说,“我在想,你们应该都已经超过二十一岁了。我的意思是,你们看起来都像是二十一岁以上的大人了,照理说,应该都已经懂事了。照理说,你们应该可以说出有头脑的话,应该懂得怎么交换情报而又不至于泄露机密,应该知道怎么寻求共识、设法解决问题。只不过,我看到的正好相反。你们活像一群小男孩,跑到游乐场骑他妈的旋转木马,又叫又跳,七嘴八舌吵个没完,比赛谁会抓到黄铜环拿大奖。各位让我见识到了,原来纳税人的钱是他妈的这样花的,你们可真有一套。” “议员先生,你太过于简化这个复杂的问题了,”吉列打岔说,“你刚才谈的纯粹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一种追求真理的机制。天底下没有这种东西。” “先生,我刚才谈的是讲道理的人。在我进政治圈这个鬼打架的马戏团之前,我是干律师的。这辈子,我每天处理的机密事务,级别一天比一天高。就是这么一回事,哪里都一样。难不成你们这里跟别人不一样?” “那么,请问你的关键点是?”沉默教士问。 “我想要一个答案。过去这十八个月来,我一直在政要暗杀研究小组委员会。我已经窝在资料堆里翻了成千上万页的文件、记住成百上千个重要杀手的姓名、看过更多的理论了,我不相信还有什么东西是我不知道的。他们可能在搞什么阴谋,可能是哪个杀手干的,这些我都很清楚。这些名字,这些理论,我在里面泡了快两年了。我相信,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 “我必须说,你的资历很惊人。”阿伯特打了个岔。 “我自己也这么认为。这就是我会加入监督委员会的原因。我相信我一定能有实质性的贡献。可是现在,我没把握了。我忽然开始怀疑,今天究竟来这里干什么。” “为什么?”曼宁不安地问。 “因为我刚才一直坐在这里听,听你们四个人讨论一个行动。这项行动已经持续三年了,牵涉到整个情报体系的人员、线民、情报来源,还有全欧洲各大城市的联络站。这一切都围绕着一个杀手,而这个你们为他行动了三年、成就辉煌的杀手,我竟然从来没有听说过,我总结得对吗?” “请继续,”阿伯特轻声说,手上抓着烟斗,仿佛很入迷,“那么,你的问题是?” “他是谁?这个他妈的肯恩究竟是谁?” 16 会议室里一阵沉默,持续了整整五秒。在那五秒钟里,大家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有人清了清喉咙,但没有人说话。那一刹那,大家仿佛已经做了决议,不需要再讨论了。不需要再遮遮掩掩了。来自田纳西州山区的埃弗雷姆·华特议员,是耶鲁法学院出身的法律界名人。平常他们总把这些秘密行动渲染得做作有加,并用这套天花乱坠的迂回辞令来敷衍国会,然而,想借此来蒙混眼前的这位华特议员,显然行不通。废话就免了吧。 大卫·阿伯特把他的烟斗放到桌上,发出轻微的啪啦一声,这通常是他开口说话的前兆。“像肯恩这样的人,尽量避免让他的名声四处传播,对这个世界来说比较好。”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华特说,“不过我希望那是答案的开始。” “没错。他是个职业杀手——也就是说,他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行家,精通各种杀人手法。只要有人出得起价钱,他可以为任何人提供专业服务。他杀人没有政治目的,也没有任何个人动机。对他来说,杀人只是种生意,一种赚钱的工具。而且,他赚的钱越来越惊人——和他的名气成正比。” 那位议员点点头说:“所以说,尽可能封锁消息,尽量不要让他的名声四处传播,也就可以避免帮他做免费广告。” “完全正确。这个世界上的疯子实在太多了,而他们的敌人也太多了,无论是真的敌人,还是他们幻想出来的敌人。万一让他们知道肯恩这号人物,就很容易被他吸引。不幸的是,虽然我们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但可惜这样的情况已经存在很久了。到目前为止,共有三十八起暗杀事件可以确定是肯恩干的,另外还有十二到十五件,很可能也是他下的手。” “那就是你所谓的‘辉煌成就’吗?” “没错。而且我们在这场战争中落败了。每次他多杀一个人,他的名气就流传得更广。” “奇怪的是,前一阵子他销声匿迹了好几个月,”中情局的诺尔顿说,“我们还以为他被人做掉了。杀手自己被人做掉,有好几种可能性。我们认为很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导致他被杀。” “比如说?”华特问。 “西班牙政府有一个非洲采购案,马德里的一个银行家为‘欧市集团’穿针引线,向政府官员行贿。他的车子经过卡斯特利亚那大道时,有辆超速的汽车从旁边经过,车里的人开枪射杀了他。他的司机兼保镳开枪还击,把开车的人和杀手都杀了。有一阵子,我们以为那个杀手就是肯恩。” “我还记得这个案子。是谁主使的?” “任何一家公司都有可能,”吉列回答说,“那就看看是谁想把镀金的汽车和室内配件卖给非洲的独裁者。” “还有什么案件?还有谁死了?” “阿曼王国的酋长穆斯塔法·卡里格。”曼宁上校说。 “据说他是在一场流产的政变中遇害的。” “并非如此,”曼宁上校继续说,“根本就没有人密谋政变。G2的线民确认了这点,虽然卡里格并不受人民爱戴,但其他酋长也还没笨到去搞政变。政变的传言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实际上就是暗杀。这项暗杀任务会引起其他职业杀手的注意。他们从军官团里抓了三个喜欢惹麻烦的小角色,把他们当作幌子处决了,以落实政变的传言。有一阵子,我们还以为三个被杀的军官中有一个就是肯恩。他们被处决的时间和肯恩销声匿迹的时间完全吻合。” “付钱让肯恩暗杀卡里格的人可能是谁?” “我们也一直在问这个问题,问了无数次,”曼宁上校说,“一个情报来源宣称他知道内情,惟一可能的答案就是他告诉我们的。但他的说法无从查证。他说,肯恩接下了这个案子,只是为了证明那是办得到的——证明肯恩能办到,因为石油国家的酋长们出门远行时,拥有全世界最森严的安全戒备。” “还有好几十个类似的案例,”诺尔顿补充说,“我们之所以认为可能出自肯恩的手笔,因为那些案子都是同样的模式。戒备森严的大人物遭到暗杀,而我们的情报来源就跑来透露,说那就是肯恩干的。” “我懂了,”议员从桌上拿起那份苏黎世的案件摘要,“不过,从你们刚才的谈话内容,我认为你们也不知道他是谁。” “有很多人描述过他的长相,只不过那些描述都不一样,”阿伯特忽然打岔说,“肯恩显然是个乔装扮相的大师。” “不过,还是有人见过他,跟他说过话。你们的情报来源,那些线民,苏黎世的那个人。当然,没有人愿意出来公开指认他,不过我相信你们一定逼问过他们。你们一定拼凑了什么东西出来。某些东西。” “我们确实拼凑了不少东西,”阿伯特回答说,“只不过关于他长相的描述永远不一致。首先,肯恩从来不会让别人在大白天看见他。他只在晚上和别人碰面,在黑漆漆的房间或巷道里。至于他有没有用肯恩的身份在同一时间和好几个人碰面,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我们听说,他从来没有站在别人面前过。他永远都是坐着——在灯光昏暗的餐厅里,或是角落的椅子上,或是停着的汽车上。有时他会戴着黑漆漆的墨镜,有时又什么都不戴。在某次会面里,他可能是黑发,到了下一次,他又变成白发,或是红发,或是戴着帽子。” “他说哪一种语言呢?” “这个部分我们掌握的情报比较接近,”中情局副局长说。他急于把他们的研究成果摊开给大家欣赏,“他的英语很流利,此外,他还会说法语和好几种东方国家的方言。” “方言?哪一种方言?不是应该先学会官方语言吗?” “那当然。他会讲越南话。” “越南?……”这时,华特弯身凑向前,“为什么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你们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议员先生,可能是因为你太精明了,懂得反复检验,”阿伯特擦亮一根火柴,点燃他的烟斗。 “我的警觉性还过得去,”议员说,“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肯恩,”吉列说,他的眼睛忽然怪异地瞄了大卫·阿伯特一眼。“我们知道他从哪里来。” “哪里?” “东南亚。”回答的是曼宁。他那副模样有点痛苦,仿佛被刀子割到一样,“根据我们收集的情报,他精通好几种偏远地区的方言,后来我们发现,那是柬埔寨和老挝边境山区偏远乡下的方言,在北越的乡下也讲得通。我们采纳了这些资料,因为它们是吻合的。” “吻合什么?” “梅杜莎行动,”上校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左边的牛皮纸袋。他打开纸袋,从几个档案夹中抽了一个,放在他面前,“这就是肯恩的档案。”他说。然后他朝着那个牛皮纸袋点点头,“这些是梅杜莎行动的部分资料,这部分在某些方面可能和肯恩有关。” 这位田纳西州议员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容。“知道吗,各位先生,你们起的这个名字真的会把我笑死,随便说一句这个名字很漂亮,但也不太吉利。我看,你们这些家伙都上过怎么取名字的课吧。继续,上校。梅杜莎是什么东西?” 曼宁瞄了大卫·阿伯特一眼,然后说:“那是被军方搜索并摧毁的概念中延伸出来的秘密行动,为了在越战时期进行敌后工作。从六〇年代末到七〇年代初,中情局秘密成立了一支部队,在北越占领区执行任务,包括美国、法国、英国、澳大利亚和越南当地的志愿者。他们的优先任务是干扰敌方的通讯和补给线,找出战俘营的地理位置,还有,更重要的,暗杀那些和极端组织合作的村长,有机会的话再暗杀敌方指挥官。” “那是战中之战,”诺尔顿突然打岔说,“很不幸的是,不同种族的外表和语言导致这些敌后工作者面临着极度的危险,比起二次大战时的敌后部队,例如德国和荷兰地区的地下游击队,或是法国反抗军他们的处境要危险得多。因此,西方种族工作人员的招募就受到很大限制。” “当时总共有十几支这样的部队,”上校继续说,“当中有老一辈的海军军官,他们熟悉海岸线的地形。还有在越南当地经营农场的法国人,因为他们的损失能不能得到补偿,惟一的希望就看美国人能不能打胜仗了。此外还有英国和澳洲的流浪汉,他们都在印尼住了好几年。另外就是企图心极强的美国军人和非军方情报人员。除此之外,无可避免的,也有一大部分恶性重大罪犯,主要是走私犯。那些人在亚洲海域走私枪械、毒品、黄金,还有钻石。当我们需要在夜间着陆或是穿越丛林的时候,那些人就是活生生的百科全书。我们所招募的人中,很多都是美国逃犯或亡命之徒,其中有些人知识渊博,反应灵敏。我们需要他们的专业技能。” “看起来你们的勇士还真是鱼龙混杂,”议员忽然打岔说,“有老一辈的海军陆军军官、英国和澳大利亚的流浪汉、法国移民,还有一窝土匪。你们怎么把这些人搞在一起工作?” “根据每个人的不同需要,满足他们的贪婪心。”吉列说。 “我们给他们承诺,”上校补充说,“我们保证他们升官、升职、特赦,获得现金支付的红利,此外,在某些情况下,我们让他们有机会掠夺财物——从任务中掠夺。你明白吗?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必须天生有点疯狂。关于这点,我们心里有数。我们对他们进行各项秘密训练,例如密码联络、利用各种交通工具执行工作、阴谋诈骗,还有杀人——我们教他们使用连当时设在西贡的美军司令部都不知道的武器。就像刚才彼得提到的,他们必须冒很大的危险,一旦遭到逮捕,他们就会被越南人凌虐杀害。代价很高,而他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有人说他们都是偏执狂,不过,谈到破坏和暗杀,这些人是一流的天才。尤其是暗杀。” “伤亡情况如何?” “梅杜莎行动的阵亡率是百分之九十。不过,这中间有点玄机——在那些有去无回的人当中,有一部分是故意不回来的。” “那些罪犯和亡命之徒吗?” “没错。他们从梅杜莎行动中获取了不少暴利。我们认为肯恩就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 “我们从他的作案手法归纳出来的。他所使用的密码、部署陷阱的技术、杀人手法和利用交通工具的技巧,这一切都是从梅杜莎行动的训练中学到的。” “老天,”华特忽然大喊出来,“既然如此,你们一定知道他的身份。不管他的资料被淹没在哪里,我相信你们一定保留了他的资料——而且,我非常肯定,你们一定不希望这些资料被曝光。” “我们确实有他的资料。我们从秘密档案中把他的资料抽出来,全在这里。”上校用手指敲了敲桌上的档案,“我们已经彻底研究过这些资料了,就像用显微镜检验一样。我们把所有案件的资料输入电脑——我们想得到的每一个案件。可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在原地踏步,毫无进展。” “太离谱了!”议员说,“你们真是无能得离谱!” “不能这么说,”曼宁上校反驳,“你应该考虑一下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战争结束后,肯恩的名号传遍整个东亚,北到东京,南到菲律宾、马来西亚、新加坡,甚至还延伸到香港、柬埔寨、老挝、加尔各答。大约两年半前,消息传到了我们位于亚洲的联络站和大使馆。有个职业杀手可以承接任何人的任务,他名叫肯恩,极度专业,绝不手下留情。这类的消息越来越多,开始让我们产生警觉。似乎每一起重大的杀人案都会扯上肯恩。我们的情报来源三更半夜会打电话到使馆,或是在半路上拦住使馆专员,他们带来的情报都一模一样。肯恩,永远都是肯恩。东京的谋杀案,香港的汽车爆炸,金三角的毒品运输队遭到伏击,加尔各答的银行家遭到枪袭,毛淡棉的大使遭到暗杀,俄国工程师或美国商人命丧台北街头。肯恩无所不在,每一个主要情报部门都接获密报,好几十个可靠线民对我们不约而同地说出这个名字。然而,没有一个人——整个太平洋地区没有一个人有办法帮我们指认他。我该从哪里下手呢?” “可是,当时你们已经收集了不少案件资料,难道那些没让你们联想到梅杜莎行动吗?”议员问。 “我们已经想到了,而且非常确定。” “真该死!那你们为什么不把梅杜莎人员的档案抽出来一一清查呢?” 上校把他从牛皮纸袋里抽出来的档案翻开。“这份就是伤亡名单。在梅杜莎行动中失踪的白种人成员名单。我所说的失踪,意思是完全追查不到下落。名单包括七十三个美国人,四十六个法国人,三十九个澳洲人和二十四个英国人。此外,大约还有五十个白种男性联络人,是我们在河内的中立区招募、并在战场上训练的。这份名单里的人我们完全不认识。所以,这两百三十个人都有可能是肯恩。有多少人彻底下落不明?谁还活着?谁死了?也许有些人真的还活着,但就算我们查出他们的姓名,真的有用吗?他现在用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我甚至没办法确定肯恩是哪国人。我们猜他是美国人,可是我们没有证据。” “我们一直向河内政府施压,追查越战失踪的美国士兵。借这个名义,我们也追查肯恩的身份,”诺尔顿解释说,“我们一直把梅杜莎的名单和部队名单混在一起。” “这当中也有点玄机,”曼宁上校补充说,“河内的反情报部门追踪到很多梅杜莎的工作人员,并且杀了他们。他们知道这项行动,因此,我们一直没有排除被他们渗透的可能。河内当局知道梅杜莎人员不是正规部队,知道他们没有军籍,所以,他们不需要负责。” 华特伸出手,“可以给我看看吗?”他一边说,一边朝着那份档案点点头。 “当然可以,”上校把档案递给瓦尔特议员,“当然,你一定知道,这份名单是高度机密,梅杜莎行动也一样。” “谁说的?” “这是历任总统根据美军参谋首长联席会议的建议所发布的行政命令,必须在? ?议院国防委员会的协助下严格执行。” “看起来,还真是个火力强大的高层任务,是不是?” “当时认为这牵涉到国家利益吧。”中情局的先生说。 “既然有那些命令的话,我就不啰嗦了,”华特议员说,“不过,这种恐怖行动,对我们国家伟大悠久的历史传统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们国家应该没有训练杀手的传统,更不用说放任他们到处去杀人了。”他随手翻翻那份档案,“现在,麻烦来了。我们一手训练的杀手被放到外面去,现在找不到人了。” “是的,可以这么说。”上校说。 “你刚才说,他是在亚洲闯出名号的,现在却转移到欧洲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一年前。” “为什么?你知道原因吗?” “我想原因很明显,”彼得·诺尔顿说,“他的业务拓展得太快,结果出了点差错,让他感觉受到了威胁。他在东方国家是个活跃的白人杀手,别人有这种印象,对他并不有利。于是,他认为时候到了,该转移阵地了。他的名气已在全世界打响,就算到了欧洲也不怕生意不上门。” 大卫·阿伯特清了清喉咙,“刚才听到艾尔弗雷德说了一件事,让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我说出来给你们参考,”这位沉默教士顿了一下,很客气地朝吉列点点头,“他说,我们不自觉地‘把所有力气都用来对付那只不会咬人的锥齿鲨,却把最凶猛的锤头鲨放掉了’。我记得他好像就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不确定有没有搞错顺序。” “没错,”那位国安局的先生说,“我说的那只锤头鲨就是卡洛斯。我们该追的人不是肯恩,而是卡洛斯。” “对了,卡洛斯,当代史上最神秘的杀手。有不少人真的相信,或多或少相信,当代最令人难过的暗杀事件就是卡洛斯干的。艾尔弗雷德,你说得对,而且,从某个角度来看,我错了。我们不能忘了卡洛斯这号人物。” “谢谢你,”吉列说,“很高兴我的话有人听进去了。” “你说得有道理,至少我听懂了。不过你的话倒让我联想到别的事。也许你们应该想像一下,像肯恩这样的人会面对什么样的诱惑。他在动荡不安的亚洲边陲地带活动,周遭的人都是些流浪汉和逃犯,整个国家的统治阶层也弥漫着贪婪腐败的气息。你们想像得到吗?他一定很羨慕卡洛斯。他一定很羨慕欧洲世界,一切都是那么轻快活泼,朝气蓬勃,繁荣奢华。不知道他对自己说过多少次:‘我比卡洛斯强。’无论那家伙多么冷酷,他的自我意识一定强烈到难以想像。我猜,他去欧洲,就是为了寻找一个美丽新世界……去取代卡洛斯的地位。各位先生,一位大野心家想篡夺王位,他想取代卡洛斯,成为世界第一。” 吉列瞪大眼睛看着沉默教士。“你的理论很有意思。”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监督委员会的议员忽然打岔,“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追踪肯恩,最后就会追到卡洛斯身上。” “完全正确。”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中情局副局长有点不太高兴,“为什么?” “一山不容二虎,”华特说,“他们会拼个你死我活。” “历史上没有一个国王愿意乖乖让出王座,”阿伯特伸手去拿烟斗,“他会拼着老命保护他的王座。就像我们这位议员说的,我们要继续追查肯恩,不过,我们同时也要留意,看看丛林里有没有其他脚印。如果我们找得到肯恩,一旦找到了,就应该按兵不动。我们得等卡洛斯找上门来。” “然后一箭双雕。”上校又补了一句。 “很有启发性。”吉列说。 会议结束了,与会人员各自准备离开。上校正在收拾摊在桌上的梅杜莎档案文件,大卫·阿伯特站在他旁边。上校把那张伤亡名单拿起来,正要放进那叠文件里。 “我可以看看吗?”阿伯特问,“我们四十委员会那边没有备份。” “那是上头的指示,不能给委员会。”曼宁上校一边说,一边把订书针装订的文件递给这位老先生。“我猜应该就是你交代的吧。我们只拷贝了三份,来,这份给你,一份给中情局,另一份给国安局。” “确实是我交代的,”沉默教士亲切地笑了一下,“我们那个小地方人太多了。” 这时,华特议员问了上校一个问题,上校转身回答。大卫·阿伯特没有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他飞快地浏览着名单上的名字。突然间,他吓了一跳。名单上有个号码被划去了,并加了说明注解。他们怎么可以注记他的身份呢?这是绝对不允许的!资料在哪里?在今天与会的人当中,只有他知道这个名字。当他翻到最后一页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一阵狂跳。那个名字出现了! 杰森·伯恩——失踪地点:越南淡关 老天!究竟出了什么事? 汉纳·贝热龙砰的一声挂断桌上的电话。他的动作很夸张,不仅如此,声音听起来也很紧张,“每一个她常去的地方我都打过了,咖啡馆,餐厅,小酒馆!” “全巴黎的饭店都没有他订房的资料,”那个灰发的接线生说。他坐在绘图板下第二线电话旁,“已经两个多小时了,她可能已经死了。要是她还没死,她一定希望自己不如死了的好。” “她能对他说的很有限,”贝热龙笑着说,“比我们两个能说的还少。她根本不知道老人军团的事。” “她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她给蒙索公园打过电话。” “她只是打去转述信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她知道为什么。” “我向你保证,肯恩也知道为什么。然后,他就会对蒙索公园的情况做出错误的判断,”设计师弯身凑向前,双手交握,粗壮的小臂上肌肉绷得紧紧的,眼睛直盯着那个灰发中年人,“来吧,把你记得的每一件事再跟我说一次。为什么你这么确定他就是伯恩?” “我不知道他是伯恩。我只是说他就是肯恩。如果他的手法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么,他就是那个人。” “伯恩就是肯恩。我们在梅杜莎的档案里找到他的资料了。这也就是为什么老爷要雇用你。” “照你这么说,他就是伯恩了,不过,他从来不用这个名字。当然,在梅杜莎行动里,很多人是不能用真名的。对他们来说,假身份才是安全的保证。他们都有犯罪前科。他也是那伙人其中的一个。” “为什么是他呢?很多人都失踪了。你也失踪了。” “因为他出现在圣·奥诺雷,所以我才有办法认出他。这样应该够了。不过,我还知道他很多事情,非常多。我见过他执行任务。我曾奉命去执行一个任务,就是他指挥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也忘不了。他很可能就是你说的那个人。一定是。” “说来听听。” “我们夜里坐飞机到一个叫淡关的地方,然后跳伞。一个叫韦伯的美国人被越南人抓了,我们的任务就是救他出来。我事先完全不知道,生存的几率很渺茫,就连从西贡起飞之后的那段航程也极其恐怖,每小时一百多公里的飓风,整架飞机被震得快要解体了一样。但他还是命令我们跳下去。” “你跳了吗?” “他用枪顶着我们的脑袋。谁走到舱口,他就用枪抵着谁的脑袋。天气再怎么恶劣,也许都还有活命的机会,可是被子弹打穿脑袋就没命了。” “你们那次执行任务的有几个人?” “八个。” “你们应该可以制伏他。”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继续说吧,”贝热龙说,他听得聚精会神,坐在桌子前面一动不动。 “我们七个人着陆后重新集结。我猜,另外两个很可能在跳伞时出事了。真没想到我居然有办法熬过来。我是那几个人当中年纪最大的,身体也不够强壮,不过,我熟悉那一带的地形,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派我去。”说到这里,那个灰发老人顿了一下,摇摇头努力回想,“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发现那是个陷阱。我们被敌人的强大火力困住了,一天两夜,我们像蜥蜴一样在丛林里到处逃窜……夜里,越南人用迫击炮和手榴弹猛烈攻击我们,他一个人在枪林弹雨中跑了出去,跑去杀越南人。他总是在天亮前回来,逼我们往营区方向移动。我们离营区越来越近,当时我心想,这根本就是自杀。”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必须给你一个理由。你是梅杜莎行动小组的人,不是正规军。” “他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着出去,他说得有道理。我们距离美国部队的防线太远,而且我们需要补给。我们必须抵达营区才能得到补给——如果我们可以占领营区的话。他说,我们一定要把营区拿下,别无选择。我们都知道,如果有任何人敢反对,他就会一枪打烂他的脑袋……第三天晚上,我们终于攻下了营区,找到了那个叫韦伯的美国人。他已经奄奄一息,只剩半条命了,但总算还有呼吸。此外,我们还找到了那两个失踪的组员。他们还活得好好的,看到我们的时候完全吓坏了。其中一个是白人,一个是越南人。他们被越南人收买,把我们引入陷阱——我猜,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抓他。” “肯恩?” “没错。那个越南人先看到我们。一看到我们,他拔腿就跑。肯恩一枪打烂了那个白人的脑袋。他就这么走过去,一枪打烂他的脑袋。” “他后来把你们都带回去了吗?你们闯过了敌人的防线吗?” “没错,我们四个人,还有那个叫韦伯的人。一共死了五个。回程相当艰苦惨烈,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渐渐明白,传言很可能是真的——传言说,他的待遇是整个梅杜莎行动成员中最高的。” “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 “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冷酷、最危险的人,而且言行高度一致。我想,当时他一定觉得那是一场很奇怪的战争。他就像萨佛纳洛拉一样,只是少了他的宗教信仰。他有种奇怪的信念,完全自我中心,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尤其是领导人。他对交战双方根本毫不在乎,”说到这里,中年人停了一下,眼睛看着绘图板出神,他的心思仿佛也已经飘到几千公里外,回到很久以前的那段时光了,“别忘了,梅杜莎行动的成员全是亡命之徒,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很多都是偏执狂,痛恨极端组织。他们相信,只要杀死一个越南人,上帝就会微笑。这真是基督教义中最奇怪的解释。至于其他人——就拿我自己来说——加入行动是因为反对法国统治的‘越盟’,他们夺走了我们所有的资产。想夺回自己失去的东西,惟一的希望就是美国人打赢这场战争。法国政府在奠边府战役之后就遗弃了我们,但我们这几十个人发现,梅杜莎行动可以让我们发财。他们运送物资时,常常会碰到装有五万到七万五美金的包裹,送包裹的人每次只要偷一半,偷个十次、十五次,就可以退休去新加坡或吉隆坡享福了,或者到金三角建立自己的毒品王国。除了超高的报酬——还有,对很多人来说,从前犯的罪也可以特赦——梅杜莎行动带来的机会是无可限量的。也就是在那个团体里,我认识了这个非常奇怪的人。他是二十世纪的现代海盗,一个真正的海盗。” 贝热龙放开双手,“等一下。我好像听到你刚才说任务是他指挥的。梅杜莎行动的成员有些是军人。你确定他不是美国军官吗?” “他是美国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他绝对不是军方的人。” “为什么?” “他痛恨军队。他做的每个决定都在跟西贡指挥部过不去。在他看来,军队里都是些又蠢又无能的家伙。有一次,我们在淡关收到无线电命令,但他却在无线电里叫将军回去干他自己的——他就是不从命,然后把信号也切断了,军官是不可能这样的。” “除非他已经打算弃职潜逃了,”设计师说,“当法国政府遗弃你的时候,你不也是想尽办法活下去,利用梅杜莎行动好好捞了一笔,开始搞那些不怎么爱国的活动吗——只要你逮到机会。” “勒内,那是因为我的国家先背弃了我,我才背叛她的。” “我们再回头来谈肯恩。你说他不用伯恩这个名字,那他用哪个名字?” “我想不起来了。我刚才说过,很多人的绰号都没有什么特殊含意。他的绰号是‘Delta’,也就是‘三角洲’。对我来说,三角洲就是他。” “湄公河三角洲吗?” “不是,我猜,Delta应该是字母的密码代号。” “Alpha, Bravo, Charlie……Delta,”贝热龙说了几个英文字,好像很吃力,“但在好几次行动里,‘Charlie’这个密码被改成了……‘’。‘Charlie’就是查理,这个字眼已经成了越南人的绰号,所以他就把查理改成‘’,‘’就是肯恩!” “大概原来是这样。伯恩把Charlie这个字拿掉了几个字母,改成。其实他也可以选择‘Echo’(回声)、‘Foxtrot’(狐步)、或是‘Zulu’(祖鲁)等等别的密码代号,还有二十几个可以选。有什么差别吗?你的重点是什么?” “他选择‘肯恩’这个名字有特殊的用意!那是种象征!打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表明他的意图了!” “表明什么意图?” “他的意思就是,肯恩将会取代卡洛斯。想一想,‘卡洛斯’这个西班牙名字改成英文就成了查尔斯——也就是查理。在密码代号里,‘’取代了‘Charlie’,换句话说,肯恩取代了查理,也就是取代了卡洛斯!他从一开始就有这个意图。肯恩将会取代卡洛斯,而且,他也要让卡洛斯知道他的意图。” “卡洛斯知道吗?” “当然知道!话已经传到阿姆斯特丹,传到柏林、日内瓦、里斯本、伦敦,还有我们这里,巴黎了。那个消息是,肯恩可以接受任何人的征召,可以和任何人签订合约,他的价钱比卡洛斯低。他在鲸吞蚕食。他在破坏卡洛斯的行情。” “所以,现在有两只老虎,但是一山不容二虎。” “卡洛斯是那只惟一的老虎。我们会逮住那只自我膨胀的猫的。此刻,他就在距离圣·奥诺雷不远的地方,大概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了。” “可是,在哪里呢?” “不管他在哪里,我们一定会找到他。到最后,他会找上我们,他会回来找我们。他太自负了,他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老虎就会跳出来,逮住那只臭猫。卡洛斯会杀了他。” 老人调整了一下左手撑着的拐杖,掀开中间的黑色布幔,走进那间告解室。他身体不太舒服,脸色苍白,显示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他很庆幸,透明布幔后那个穿着僧袍的人并不能看清他现在的脸色。要是杀手看到他这副虚弱的模样,一定不会再给他指派任务了。可是,他现在需要工作。他只剩下三个星期好活了,可是他还有责任未了。他开口说话了: “主的天使。” “主的天使,我的孩子,”那个人影低声说,“最近日子过得还好吗?” “日子已经不多了,不过过得还可以。” “很好……我想,这是你最后一次任务了。不过,它非常重要,酬劳是平常的五倍。希望这些钱可以帮得上你。” “谢谢你,卡洛斯。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我已经知道了。就是因为这样,你需要这份工作,而且,这些信息将会跟着你一起消失。绝不允许任何错误。” “我执行任务从来没有失过手。现在,我就要死了,我已经可以宣称,我到死都没有失过手。” “我的老朋友,愿你安息。从此以后就不再有烦恼了……你到越南大使馆去,找一个名叫潘禄的专员。等旁边没人的时候,你把这几句话告诉他:‘梅杜莎,一九六八年三月下旬,淡关。肯恩在那里。另外一个也在那里。’你记下来了吗?” “‘梅杜莎,一九六八年三月下旬,淡关。肯恩在那里。另外一个也在那里。’” “他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回来。应该是几个小时之后。” 17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可以来谈谈苏黎世的机密卡片了。” “老天!……” “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杰森一把抓住那个女人的手,拉住她,以免她溜进挤满人的走道。此刻,他们在一家餐厅里,位于巴黎城外约三十公里的阿让特伊。戏已经演完了,该开始谈正事了。现在她已落单,餐厅的雅座就像笼子一样。 “你究竟是谁?”拉维耶扭曲着脸,拼命想挣脱他的手,化了妆的脖子上青筋暴露。 “我是一个住在巴哈马群岛的有钱美国人。你相信吗?” “我早该知道,”她说,“你不记账,不用支票,只用现金。账单你连看都不看一眼。” “我甚至没看衣服上的价格标签。就因为这样,你才会和我到这里来。” “我太笨了。有钱人通常都看价钱的,只是为了假装不把价钱放在眼里,满足虚荣心。”拉维耶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看看走道那边有没有空间,有没有办法叫服务生过来,能不能想办法逃脱。 “别费心了,”杰森看着她的眼睛说,“别做傻事。我们好好谈谈,也许这样我们两个反而会好过一点。” 那个女人瞪大眼睛看着他。偌大的餐厅里有一种嗡嗡的回声,灯光昏暗,到处摆满了分支烛台,邻近的雅座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笑声,冲淡了他们之间那充满敌意的沉默。“我再问你一次,”她说,“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先前告诉过你一个名字,你叫我那个名字就好了。” “布里格斯?那是假名。” “那么,拉鲁斯也是假名。有人用那个名字租了一辆车,载了三个杀手到瓦罗银行。他们失手了,今天下午他们在新桥又失手了。他跑掉了。” “噢,老天!”她惊叫起来,拼命想挣脱他的手。 “我说过叫你别做傻事!”杰森把她的手抓得更紧,拉了回来。 “先生,你不怕我尖叫吗?”那张化了浓妆的脸露出怨恨的表情,涂得红红的嘴唇发出低吼,像一只被困住的老松鼠。 “我会叫得更大声,”杰森回答说,“这样一来,我们两个就会被赶出去。到了外面,我就不认为你有多难对付了。为什么不好好谈谈呢?也许我们两个都可以从对方身上得到一些情报。毕竟,我们都是别人的手下,不是老板。”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那我先说吧。也许你会改变心意。”他小心翼翼地慢慢松开手。她那张苍白的、铺着妆容的脸看起来还是很紧张,不过,当杰森的手慢慢松开时,她紧张的表情也慢慢消失了。看起来,她打算听听他要说什么了,“你们在苏黎世付出了代价。我们也一样,而且,显然我们付出的代价比你们惨痛得多。我们双方都在追同一个人。我们很清楚为什么要追他。”他放开她的手,“可是,你们呢?你们为什么要追他?” 将近半分钟的时间,她什么也没说。她默不吭声地打量着他,眼神中流露着愤怒,也有点害怕。杰森知道他问对问题了,因为,如果雅克利娜·拉维耶不回答他,那将是个致命的严重错误。如果他继续追问,她可能就会有生命危险了。 “你说的‘我们’是指谁?” “一家公司。这家公司想把钱要回来。一大笔钱。钱被他拿走了。” “换句话说,他并没有完成工作,是吗?” 杰森明白他回答的时候要很小心。照理说,他知道的事情应该更多。“这么说吧,我们之间有点争执。” “怎么会有争执?做了或是没做,就这么简单,没有什么中间的灰色地带。” “该我来问了,”杰森说,“我刚才问你一个问题,结果你反而回问我,我也认了。好了,我们从头来。你们为什么要找他?为什么圣·奥诺雷的一家高级服装店会有那支私人电话?为什么这样的高级店面会扮演苏黎世机密卡片的角色?” “那只是举手之劳,给人方便。” “给谁方便?” “你疯了吗?” “好吧,我暂时相信你。反正我应该也知道。” “不可能!” “也许可能,也许不可能。所以说,你们只是给人方便……方便他们杀人。” “这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刚才我提到那辆车的时候,你急着想跑。这当中一定有问题。” “那只是很自然的反应,”雅克利娜·拉维耶摸摸葡萄酒杯的长脚,“车子是我出面去租的。我也不怕你知道,因为根本没有证据。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时候,她突然紧紧抓住酒杯。脸上复杂的表情,显示出她正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但又很害怕,“你们究竟是谁?” “我刚才告诉你了,我们是家公司,我们想把钱要回来。” “你们干扰到别人了!赶快滚出巴黎!别管这件事!” “为什么不要管?受害的是我们,我们要打消呆账。我们有这个权利。” “你们什么权利都没有!”拉维耶小姐不屑地说,“你们犯了错,只好自作自受!” “犯错?”在这个节骨眼,他讲话必须很小心。这就是关键——就在这厚厚的冰层下——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你在胡说什么?我们是受害者,犯错的不是我们。” “先生,错就错在你们选错了。你们选错了人。” “他从苏黎世偷走了好几百万,”杰森说,“而且你们知道这件事。他偷走了好几百万,如果你们以为可以从他身上拿走那些钱——在我们看来,那就等于从我们身上拿走那些钱一样——你们真是大错特错了。” “我们要的不是钱!” “那很好。谁是‘我们’?” “你不是说你们知道吗?” “我说我们有线索。这些线索足以揭发苏黎世那个叫柯尼希的人,揭发巴黎那个叫达马库尔的人。要是我们决定这样做,结果这就会变成天大的丑闻,不是吗?” “钱?丑闻?这些根本都不是关键。你们实在太笨了,你们这些人!我再告诉你一次,赶快滚蛋,离开巴黎,别再管这件事!这已经不关你们的事了。” “我倒不认为这关你们什么事。报纸上说,我们认为你们很无能。” “无能?”拉维耶重复他的话,仿佛不敢相信竟会听到这种话。 “没错。” “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你说的人是谁吗?” “那不重要。除非你们放手不管,否则,我就建议公司把所有事情都抖出来。我们会暗中揭发——当然,没有人查得到我们的。我们会把苏黎世抖出来,把瓦罗银行抖出来,我们会打电话给法国安全局,给国际刑警组织……我们会透过各种渠道,用尽各种方法,引导别人去追捕他——大规模的追捕行动。” “你疯了!你们这些笨蛋!” “一点也不笨。我们在高层有熟人,我们能掌握第一手的情报。我们可以在一个很安全的位置等待时机。我们会逮到他的。” “你们逮不到的,他一定又会消失!你们还不懂吗?他在巴黎,不知道有人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也许他可以逃过一次、两次,但他绝对逃不过第三次!他已经掉进陷阱里了。我们已经把他困住了!” “我们不要你们去抓他。那对你们没有好处。”杰森想,时机差不多快到了,差不多了,但还要再等一下。她现在全是愤怒,可还不够害怕。他必须逼她失控,而吐出真相。“我给你们下一道最后通牒,这就要靠你转达给你的老板了,否则,你的下场就会跟柯尼希、达马库尔一样。取消你们今天晚上的追捕行动。如果你不照办,明天一早我们就采取行动。我会开始揭发。到时候,经典服饰店就是整个圣·奥诺雷最热闹的一家店了,只不过,上门的客人恐怕不是你会喜欢的。” 那张化了妆的脸完全扭曲了。“你敢!你胆子太大了!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我说这种话?” 他顿了一下,然后随即出手,“有些人并不怎么在乎你们的卡洛斯。” 拉维耶整个人愣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整个脸都走形了,“你们真的知道?”她压低了声音说,“难道你们以为你们有办法和他作对?你们真以为你们是卡洛斯的对手?” “一句话,没错。” “你疯了!你们怎么敢向卡洛斯下最后通牒!” “我刚才已经做了。” “那你们死定了。要是你们敢跟任何人提起一个字,你们绝对活不过第二天。他全球各地都有人手。那些人会把你们当街碎尸万段。” “也许吧,如果他们找得到人的话,”杰森说,“你忘了吗?没有人找得到我们。不过,他们都认识你,还有柯尼希、达马库尔。只要我们一把你揭发出来,你立刻就会被他们除掉。卡洛斯容不得你活下去,但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先生,你忘了吗?我知道你是谁。” “我根本不担心。一旦造成什么危害,说不定他们真的会想先找我,然后再决定怎么处置你。做个决定应该很快。” “你疯了。你莫名其妙地冒出来,跟我说一堆疯话!你不能干这种事!”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协商一下吗?” “可以考虑,”雅克利娜·拉维耶说,“我们不排除任何可能性。” “你有这个分量代表卡洛斯谈判吗?” “我有这个分量传达你的意思……只要不是最后通牒,我可以传达得更好。我会把你的意思传达给其他人,然后他们再会转达给那个最后做决定的人。” “你的意思和我前面说的是一样的,我们可以谈谈。” “是的,先生,我们可以谈谈。”拉维耶小姐说。她的眼神中透露出内心的挣扎,求生的挣扎。 “那我们从最显而易见的事情开始谈起吧。” “什么事?” 现在,时机到了。真相。 “伯恩和卡洛斯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为什么卡洛斯要找他?” “伯恩?……”女人突然不说话了,脸上怨恨和恐惧的表情忽然都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惊讶,“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我再问你一次,”杰森说,他听见自己胸口怦怦的回音,“伯恩和卡洛斯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 “他就是肯恩!你不是明知故问吗?你们犯的错就是找上他。错在你们的选择。你们选错人了!” 肯恩。他听过这个名字。那个名字突然变成震耳欲聋的雷声,在他脑海中回荡。每一阵雷声都会引发一阵刺痛。脑海中爆出一波又一波闪电,那个名字一次又一次冲击他的内心,攻击他的身体。他拼命往后退缩。肯恩。肯恩!他脑海中又笼罩起一团迷雾。那无边的黑暗,呼啸的狂风,惊天动地的爆炸。 Alpha, Bravo, , Delta, Echo, Foxtrot……, Delta. Delta, 。Delta……. 就是Charlie。 Delta就是! Delta就是肯恩! “怎么了?你怎么回事?” “没什么。”杰森慢慢把右手滑到左手,抓住左手腕,手指用尽全力掐进肉里,力气之猛,甚至皮肤会被自己抓破。他一定要想办法。他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停止颤抖,让脑海中那些可怕的声音消失,减轻自己的痛苦。他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头脑清醒。真相仿佛长出了眼睛,正逼视着他。他没办法不去看那双眼睛。他已经很接近真相了,快到终点了,一股莫名的冷使他全身发起抖来,“继续说吧,”他说。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他的声音却越变越小,几乎快听不见了。他已经控制不住了。 “你不舒服吗?你看起来苍白,而且你……” “我没事,”他突然很不客气地打岔,“我叫你继续说。” “你还要我告诉你什么?” “全部说出来。我要听你亲口说。” “为什么?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你们选择肯恩。你们不理会卡洛斯。现在,你们还认为你们可以不理会卡洛斯。你们从前犯了错,现在还是一样错。” 我会杀了你。我会掐住你的喉咙,让你停止呼吸。告诉我!老天,告诉我!我已经找到真相了,可是,这只是开始!我一定要弄清楚。 “那不重要,”他说,“要是你真的想协商——我想,那只是因为你想活命——那你就要告诉我一个理由,为什么卡洛斯会这么锲而不舍……这么偏执……非找到伯恩不可?你就当我不知道,说得越详细越好。要是你不说,那些见不得人的名字就会传遍整个巴黎,到时候,你恐怕就活不过明天下午了。” 拉维耶全身僵直,石膏般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卡洛斯会一直追肯恩,追到天涯海角,直到杀了他。” “这我们知道。我们想知道为什么?” “他非杀他不可。看看你们自己。就是为了像你们这样的人。” “这话说了等于白说。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是谁。” “我不需要知道。但我知道你们在做些什么。” “你说清楚!” “我已经说过了。你们选择肯恩,却不理会卡洛斯。那就是你们所犯的错误。你们选错了人了。你们花钱却找错了杀手。” “找错了……杀手。” “你们不是第一个犯这种错的人,但你们将是最后一个。那个傲慢的冒牌货快被我们杀了。他会死在巴黎。不管我们有没有协商,他都死定了。” “我们选错了杀手……”优雅的餐厅,空气中飘散着香水味。那句话仿佛也在充满香味的空气中飘荡。震耳欲聋的雷声渐渐隐没,风暴云层虽依然愤怒汹涌,但已渐渐远去。脑海中的迷雾渐渐消散,杰森四周仿佛环绕着淡淡的水雾。他开始看清楚了,他看到了一个魔鬼的形象。不再虚无缥缈,然而,那是魔鬼。另一个魔鬼。有两个魔鬼。 “你还怀疑吗?”那个女人问,“不要妨碍卡洛斯。让他对付肯恩,让他复仇。”她顿了一下,两只手从桌上轻轻移开,“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不过,我会帮你说话,设法弥补你们的损失。? ??是有种可能……当然,只是有可能,你应该懂……你们一开始没有挑选的那个人,他倒是可以帮你们完成你们之前没完成的合约。” “我们一开始就应该挑选那个人……因为我们选错了人。” “先生,你终于了解了,对不对?我会告诉卡洛斯,你们已经明白了。如果他相信你们已经 看到自己的错误,也许……只是也许……他会同情你们遭受的损失。” “这就是你的条件?这就是你所谓的协商?”杰森语气平淡地说,绞尽脑汁想着接下来要怎么说。 “任何事都有可能的。我可以向你保证,威胁我对事件没有帮助,对谁都没有好处,坦白说,包括我在内。结果只会导致更多人被杀,死得毫无意义,而肯恩反而在旁边幸灾乐祸。你已经损失惨重,但你可能会损失得更多。”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杰森吞了一口口水,只是,他的喉咙太干了,冷空气钻进空荡荡的喉咙,差点让他呛到,“那么,我必须对我们的人解释,为什么我们……选……错了人。”别再这样了!把话讲完。控制一下自己。“肯恩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全部说出来让我听听吧。” “为什么?”拉维耶把手放在桌上,涂得红得发亮的十根指甲仿佛利爪一般。 “因为,如果我们选错了人,那就代表我们一开始搜集的情报就是错的。” “你大概听说他和卡洛斯一样强,对不对?他的价钱更合理,他的组织更精简,更容易控制。而且,他的中间联络人更少,所以买方的身份绝不可能被追查到,是不是这样?” “大概吧。” “当然是。他就是这样告诉所有人的,当然,都是谎话连篇。卡洛斯的能力就来自他灵通的消息,他情报来源遍布全世界,而且绝对正确。在执行任务之前,他能够透过严密的组织,在恰当时机接触到恰当的人。这就是卡洛斯最强的地方。” “听起来人好像多了点。比如,在苏黎世工作的人就太多了,巴黎也太多了。人多嘴杂。” “他们都像瞎子一样,先生。每个人都一样。” “瞎子?” “坦白说,我自己也是这个运作体制的一部分,已经好几年了。我见过很多像我一样的人,他们也只是在整个体系里扮演一个小角色。没有一个人是真的重要的。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过一个跟卡洛斯说过话的人,更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说了半天,你都是在说卡洛斯。我想知道肯恩,你知道多少肯恩的事情?”克制自己,别把头转开,眼睛看着她。看着她! “我要从哪里讲起?” “你想到什么就讲什么。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别把头转开! “当然是东南亚。” “那当然……”噢,老天! “他是美国梅杜莎行动的人。这个你应该知道……” 梅杜莎!呼啸的狂风,无边的黑暗,闪光,痛苦……此刻,痛苦侵入杰森的脑袋。此刻,他仿佛已经不在眼前的餐厅里,而是一个很久以前去过的地方。 那是一个遥远的世界,很久以前的世界。好痛,噢,老天!好痛…… Tao! Che sah! 淡关! Alpha, Bravo, ……Delta. Delta……肯恩。 肯恩就是查理。 Delta就是肯恩! “怎么回事?”那个女人害怕地看着他,她打量着他的脸,眼光在他身上游移,然后盯着他的眼睛,“你在冒汗,你的手在发抖。你心脏病发作了吗?” “一会就好了。”杰森放开自己的手腕,伸手拿了张餐巾纸,擦擦额头。 “压力太大就会这样,对吧?” “压力太大,大概吧……你继续说。时间不多了,我还得和我们的人联络呢,看看该如何决定,我们说不定也会讨论到你的命运。好了,再回来谈谈肯恩吧。你刚才说他是美国……梅杜莎行动的人。” “魔鬼的机器,”拉维耶说,“这是中南半岛的白种移民为梅杜莎行动取的绰号。那些人大概已经所剩无几了。这个绰号很恰当,你不觉得吗?” “我有什么感觉并不重要,我知道什么也不重要。我想听的是你的想法,你对肯恩知道多少?” “你心脏病一发作后,人就变得粗鲁起来了。” “我是个很没耐性的人,所以我很不耐烦!你说我们选错了人。如果我们真的选错了,那就代表我们的情报不正确。魔鬼的机器。你在暗示肯恩是法国人?” “绝对没有。你越是这样试探我,就越表示你们所知有限。我会提这个绰号,只是证明我们对梅杜莎行动的研究有多透彻。” “‘我们’指的就是那些为卡洛斯工作的人吗?” “可以算是。” “我认为是。如果肯恩不是法国人,那他是哪里人?” “毫无疑问,美国人……” 噢,老天! “为什么?” “他做事情的方式有种美国人特有的鲁莽。动作粗鲁,很不细腻,好大喜功,吹嘘膨胀。有些杀人案明明不是他干的,他也揽在自己身上。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把卡洛斯的手法和联络人研究得那么彻底。他跟那些潜在客户联络的时候,提到了卡洛斯的联络人,几乎完全没有遗漏。他把自己形容得像卡洛斯一样,让那些笨蛋以为,接下合约、办成那些案子的是他而不是卡洛斯。”说到这里,拉维耶停了一下,“我说对了吗?他也对你们说过同样的话,对不对?” “好像是吧……”杰森又伸手抓手腕。这时候,他回想起一篇文章里的资料,那些资料是种线索,显示他曾经玩过一种死亡游戏。 斯图加特。雷根斯堡。慕尼黑。两件谋杀,一件绑架。巴德尔委托。费用来源:美国。 德黑兰?八件暗杀。分别委托——霍梅尼和巴勒斯坦解放组织。费用,两百万。来源:西南苏维埃部门。 巴黎?……所有合约都通过巴黎处理。 谁要杀人?谁的合约? 桑切斯的……卡洛斯。 “……他的诡计永远一眼就知。” 拉维耶依然在说,但他没听见,“你刚才说什么?” “你好像想起来了,对不对?他把那一套也用在你身上——你们身上。他就是用这种手段抢到那些任务的。” “任务?”杰森的胃忽然起了一阵抽搐,疼痛让他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还在这家叫做阿让特伊的餐厅,还坐在雅座里,“所以说,他抢到任务了。”他敷衍了一句。 “不过,他那些工作完成得倒还漂亮,这一点没人能否认。他的杀人记录也够辉煌。从许多方面来看,他仅次于卡洛斯。虽然不能和卡洛斯比,但比起那些三流货色,他已经在水准之上了。说实在的,他技艺惊人,很有创意,可以说是梅杜莎行动训练出来的致命武器。可惜,他太过傲慢自大,谎话连篇,所以他要付出代价,卡洛斯会除掉他。” “就因为这样,你就说他是美国人?或者那只是你的偏见?我有种感觉,你似乎很喜欢美国人的钞票。看起来,美国人出口的东西里,你真正喜欢的只有钞票。”技艺惊人,极有创意,训练有素的致命武器……黑港岛,拉乔塔,马赛,苏黎世,巴黎。噢,老天! “先生,这与偏见无关。我们确认过他的身份。”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拉维耶摸了一下葡萄酒杯的高脚,用那指甲涂成红色的食指钩住杯脚,“我们在华盛顿收买了一个对现状颇有微词的人。” “华盛顿?” “美国人也在找肯恩——我猜他们找得很急,快跟卡洛斯差不多了。梅杜莎行动的档案从来没有公布过,因此,肯恩事件很可能会变成天大的丑闻。那位贪心不足的人在华盛顿位居要津,足以给我们提供大量情报,包括梅杜莎档案。把那份档案拿来和苏黎世的人名核对一下,事情就容易多了。对别人没什么用,但是对卡洛斯来说,就容易多了。” 太容易了,杰森心想。然而,他却不懂为什么脑海中会突然浮出那个念头。 “我懂了。”他说。 “那你呢?你是怎么找到他的?当然,我说的不是肯恩,而是伯恩。” 这个问题让杰森有点紧张。但他灵光一闪,忽然想到几句话。那些话不是他说的,而是玛莉说的。“太容易了,”他说,“我们用存款差额的方式给他付钱,把超额的钱存进一个账户里,多出来的钱就会自动转进另外一个账户。号码是可以追踪的,那是一种逃税技巧。” “肯恩怎么会答应你们这样做?” “他根本不知道。那些账号是我们花钱买的……就像你们为了机密卡片,花钱买了许多号码一样——电话号码。” “真不简单,我要赞美你两句。” “那倒不必。不过,你告诉我所有肯恩的事情,这些才值得赞美。到目前为止,你说了你们怎么找出他的身份的。好了,继续说吧。关于这个叫伯恩的人,我要你把你所知道的全部说出来。我已经说过了,我要知道所有的事。”小心一点,语气不要太紧张,你只不过是在……评估信息。玛莉,这是你说的。亲爱的,亲爱的玛莉。谢天谢地,你不在这里。 “关于他的事情,我们知道得还不够完整。他已经销毁了大部分的关键记录。毫无疑问,这一招又是从卡洛斯身上学来的,只可惜学得还不够彻底。我们找到了一些片段,大略拼凑出这个人的出身背景。被征召加入梅杜莎行动之前,他显然是个商人,住在新加坡,平常说法语。他是个业务代表,帮一家美国进口集团工作,这个集团旗下的公司遍布全美国,从纽约到加州。后来,这个集团开除了他,并打算将他引渡回美国,对他提出诉讼,因为他从公司里偷走了几十万美金。在新加坡,他是个出了名的神秘人物,精通走私的门道,而且相当冷酷无情。” “在那之前呢?”杰森突然打岔。他的额头又开始冒汗了,“在他到新加坡之前,他是从哪里来的?”来了!那些影像!噢,老天!他看到新加坡的街道了,爱德华王子路,金泉路,文达街,麦士威路,卡斯加登路。噢,老天! “没有人找得到那些资料,只有一些传言,不过那些传言也都没什么意义。举个例子,据说他本来是耶稣会的牧师,后来遭到免职,发了疯。另一个传言说,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投资银行家,因为联合好几家新加坡银行挪用资金而被人发现。但这些都只是传言,没有证据,无法追查。所以,我们没有他去新加坡之前的资料。” 你错了,有很多资料。只不过,那些资料并非真正关键的……有个很大的漏洞必须填补,可是你帮不上忙。也许没有人帮得了他。也许没有人应该帮他。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听到什么惊人的情报,”杰森说,“这些都不是我真正想知道的。” “那我真的不知道你想听什么了!你问了一堆问题,一堆细节,但我说了,你又说那些都没什么用。你到底想要什么?” “关于肯恩的……工作,你知道多少?既然你是要和我协商,那你就得给我一个理由,让我愿意和你协商。假如你的情报真的有什么不一样,那应该和他过去执行的任务有关,对不对?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他的?或者说,卡洛斯是怎么注意到他的?快点说!” “两年前,”拉维耶小姐说。杰森的不耐烦、烦躁、恐惧,令她感到不安,“亚洲传出消息,说有个白种人出道当职业杀手,手法和卡洛斯的非常类似。他很快就发展起自己的事业。毛淡棉有位大使遭到暗杀,两天后,一位在日本颇具声望的政治人物也死了,在参加国会政策辩论前夕在东京遇难。一个星期后,香港一位报社编辑死于汽车爆炸。紧接着,不到四十八小时,加尔各答的一位银行家在街头被枪杀。每个案子都是肯恩干的。永远都是肯恩,”说到这里,那个女人停下来,看看杰森有什么反应,但杰森完全无动于衷,“你注意到了吗?他真是无所不在。他马不停蹄地干了一件又一件案子,接活的速度令人眼花缭乱,想必有案必接,也根本不挑选。他的动作快得吓人,名声很快就传了出去。他蹿红的速度之快,就连那些成名已久的老手都大吃一惊。毫无疑问,他是个真正的行家。卡洛斯也特别注意到他。没多久,大家都接获指示:竭尽所能地查出这个人的底细。你知道吗,卡洛斯注意到了一件我们都没看出来的事,而且,十二个月后,事实证明他的预估是正确的。米兰,大阪,香港,东京,世界各地的情报来源传来消息,肯恩把阵地转移到欧洲了,他要在巴黎建立运作基地。这是种很明显的挑战,仿佛古时候决斗者抛出手套一样。肯恩打算消灭卡洛斯。他想成为新的卡洛斯,他的服务可以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包括像你这样的人,先生。” “毛淡棉,东京,加尔各答……”杰森听到自己正念着这些地名,很小声,仿佛从喉咙挤里出来一样。那些名字在满是香水味的空气中缭绕,在遗忘的过去所投射出的巨大阴影中回荡,“马尼拉,香港……”他忽然不再念了,努力驱散脑海中的迷雾,聚精会神地想看清楚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影像。 “这些地方,还发生了很多其他事情,”拉维耶继续说,“这些都是肯恩过去所犯的错误,直到现在,他还在犯同样的错误。对很多人来说,也许卡洛斯是个复杂的人、一个谜样的人。不过,很多人深受他的信任,而且他对人很慷慨,出手大方,因此,他也赢得了别人对他的忠诚。肯恩多次想收买他的情报来源和手下,只可惜没那么容易。有人说,卡洛斯是个果断的人,他可以很快就做出残酷无情的决定,但他们也说,大家只知道他恶魔般的一面,却不知道他是个很成功的领袖。肯恩从来就不曾体会,现在也还是没有体会到,卡洛斯所建立的体系有多庞大。当肯恩转移到欧洲时,他并不知道卡洛斯已经收集了他所有行动的资料,包括柏林,里斯本,阿姆斯特丹……甚至遥远的阿曼王国。” “阿曼,”杰森不自觉地念出声来,“穆斯塔法·卡里格酋长。”仿佛喃喃自语。 “那件事从来还没被证实是他干的,”拉维耶忽然打岔,口气轻蔑,“有人故布疑阵,混淆视听。事实上,那根本不是职业杀手干的,而是有人密谋弑君。那种安全防护根本不可能穿透。一场骗局。” “一场骗局。”杰森又重复了一次她说的话。 “太多骗局了,”拉维耶的口气充满了鄙夷,“但肯恩也不是笨蛋。他并不大肆张扬地说谎,只是到处放点风声,因为他知道,当那些消息四处流传时,就会越来越夸张。他每一次行动都在刺激卡洛斯,利用卡洛斯抬高自己的身价。他想取代卡洛斯,可是,他根本比不上卡洛斯。他接下任务,却无法完成。我们听说过不少这样的案例,你只是其中之一。据说,所以他才消失了好几个月,就为了躲避像你们这样的人。” “躲避别人……”杰森伸手去抓手腕,他的手又开始发抖了,脑海中一个遥远的角落仿佛又开始飘荡起隐隐约约的雷声,“你……确定吗?” “很确定。他并没有死,只是躲起来。肯恩搞砸了好几次任务,那是免不了的。他在短时间里接了太多任务。不过,每回他搞砸一次,接着就会主动干一件漂亮的案子,来抬高自己的身价。他会选择一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一枪打死他,让它变成震惊全球的暗杀事件,而且毫无疑问一定是肯恩干的。去毛淡棉旅游的大使就是个例子,当时并没有人想杀他。还有我们知道另外两个案子——一件是俄国部长在台北被杀,最近一次是一个马德里的银行家被暗杀……” 她坐在他旁边,脸上化着浓妆,嘴唇涂得艳红。那些话从她喋喋不休的嘴唇间流泻而出。他听着她说那些事情,忽然感觉从前好像听说过,并且,亲身经历过一样。那已经不再是一团黝黑的阴影了,而是遗忘的过去浮现出来的记忆。无数的影像和真实的记忆交织在一起。接下来,她说的每一句话仿佛早已存在于他脑海里了,她提到的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城市、每一件事,仿佛都是很久以前他早已熟悉的。 她正在说的那个人……就是他。 Alpha, Bravo, , Delta…… 肯恩就是查理,Delta就是肯恩。 杰森·伯恩就是那个叫肯恩的杀手。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两天前的晚上,他在索邦大学读到那则新闻时,虽然很短暂,但他感觉自己从无边的黑暗中挣脱了出来。八月二十三日,马赛。 “马赛那件事是怎么回事?”他问。 “马赛?”拉维耶整个人往后一缩。“你怎么会问这个?他对你胡扯了什么?他还和你说了什么鬼话?” “反正你告诉我那是怎么一回事就行了。” “你说的一定是利兰的案子。那个阴魂不散的大使,有人想要他的命——接下这个任务的就是卡洛斯。” “假如我告诉你,有人认为那案子是肯恩干的,你会想到什么?” “他就是希望每个人都这么认为!那是对卡洛斯最大的侮辱——把卡洛斯的成就揽在自己身上。收钱的人根本就不是肯恩,他之所以会跑到那里,只是为了向世界宣告——向我们的世界宣告——他有本事抢先去那里,抢先完成任务,一件卡洛斯的生意……只不过,你也知道,他并没有出现。他和利兰暗杀根本没有关系。” “他不是去那里了吗?” “他被设陷逮住了。至少,他根本没有现身。有人说他被杀了,但卡洛斯并不相信,因为没找到尸体。” “传闻怎么说?肯恩是怎么被杀的?” 拉维耶退缩着摇了一下头,动作很快。“港口那一带有两个人抢着邀功,想捞。后来,其中一个就此消失,再也没有见过他。有人猜他被肯恩干掉了,如果那就是肯恩的话。他们两个是港区的混混。” “什么样的陷阱?” “只是传闻,先生。他们说,他们听到消息,在暗杀当日一两天前的晚上,肯恩会到萨拉赞街和某个人碰面。他们说,他们在街上放出一些含糊的消息,引诱一个据说就是肯恩的人去码头,把他骗上一艘渔船。但后来,再也没人看到那艘拖网渔船和船长了。所以他们说的可能是真的,不过我刚才也说了,没有证据。根本没有人知道肯恩长什么样,所以也就无从比对,和那个从萨拉赞街被引到船上的人比对。总而言之,传闻就到此为止了。” 你错了。对我来说,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明白了,”杰森说。他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我们得到的情报当然和你的不一样。我们根据那些情报,想当然就做了决定。” “错误的选择,先生。我刚才告诉你的才是真的。” “我知道。” “那么,我们达成协议了吗?” “还用说吗?” “太好了,”拉维耶松了一口气,把酒杯举到唇边,“相信我,这样对大家都好。” “那……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他知道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刚才说了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说?……脑海中又笼罩起一片迷雾,雷声越来越响亮。他的太阳穴又开始痛了。“我是说……我是说,就像你说的,这样对大家都好。”他感觉得到——看得到——拉维耶正看着他,打量着他。“这是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 “当然是……你还好吗?” “我说过没怎么样,很快就会过去的。” “那就好。对了,我可以离开一下吗?” “不行!”杰森突然抓住她的手臂。 “拜托,我只是去一下洗手间。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可以站在门口等我。” “我们要走了。等上了路,我们可以在中途停车。”杰森挥手叫服务生结账。 “就照你的意思。”她说,一直盯着他。 天花板上,嵌镶式的电灯散发出幽微的光线,走廊上一片昏暗。他靠着墙站在走廊上,对面就是女洗手间,门上有几个金色的小字,小写的字体:lesfemmes。许多很体面的人陆续从他旁边走过,漂亮的女人,帅气的男人。气氛和经典服饰店很像。雅克利娜·拉维耶一定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她已经在洗手间里待了近十分钟了,如果杰森有办法集中精神去注意时间的话,他早就该感到不对劲了。但他无法集中精神,整个人像火烧一样。脑海中那些喧扰的声音和痛苦几乎快把他淹没了,每一根神经末梢仿佛都暴露出来,阵阵刺痛,神经纤维肿胀着,仿佛轻轻一刺就会爆开。他凝视着前方,他的过去背负着无数人的死亡。过去的真相已经浮现了,已经把过去的他发掘出来了,而他也已经看到了真相。肯恩……肯恩……肯恩! 他猛烈地摇摇头,抬头看着黑色的天花板。他必须让自己恢复正常。他不能继续坠落,掉进无底的深渊,掉进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狂风中。他必须做个决定……不,他早已做了决定。现在问题是,他该如何执行他的决定。 玛莉。玛莉?噢,老天,我的挚爱,我们错得多么离谱! 他深深吸了口气,看看自己的手表——一支计时表,那是在法国南部时,用那位侯爵的名表换来的。他技艺惊人,极有创意……但这样的赞美偏偏让人高兴不起来。他看向对面的女洗手间。 雅克利娜·拉维耶跑到哪去了?她为什么没出来?待在里面能玩出什么花样?刚才他趁着自己还清醒的时候问过餐厅领班,问他女洗手间里有没有电话。他说没有,并伸手指着门口的电话亭。当时拉维耶就站在他旁边,也听到了领班的回答。她知道他的用意。 这时,眼前忽然亮起一片刺眼的闪光。他身体往后一缩,退到墙边,双手遮住眼睛。好痛!噢,老天!他的眼睛像火在烧! 接着,他听到有人说话,是一些打扮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他们悠闲地经过走廊,边走边谈笑,笑得很斯文。 “先生,感谢您在罗热餐厅用餐,这个小礼物送给您留念。”一个很活泼的女服务生对他说。她拿着一台宝丽来相机,手握在直立式闪光灯柄上。“再过几分钟照片就好了,这是罗热的一点小心意。” 杰森还是站得直挺挺的,他知道不能砸烂那台相机。那一刹那,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恐惧的念头,顿时恍然大悟。 “为什么要拍我?”他问。 “这是您的未婚妻请我们拍的,先生。”那个女孩子一边说,一边朝着女洗手间点点头。“我们刚才在里面说了几句。你真有福气,她太迷人了。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着,女服务生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条。杰森伸手接过后,她就蹦蹦跳跳地往餐厅门口跑去了。 看到你生病不舒服的样子,我有点紧张。我相信你也很紧张,亲爱的新朋友。也许你真的是自己所说的那个人,不过,也可能不是。再过半小时左右,我就会知道答案了。我刚才已经请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客人帮我打了电话,而那张照片已经在送往巴黎的路上了。你来不及阻止的。另外,有人正开车向阿让特伊赶来,同样,你也来不及阻止了。如果我们真的达成协议,这些应该不至于让你不自在——至少不及你生病的模样那么令我不安。等我的同伴抵达后,我们就能再好好谈一谈了。 据说肯恩就像变色龙,面貌千变万化,惟妙惟肖。我也听说,他有暴力倾向,而且脾气暴躁。听说那也是一种疾病,是不是呢? 他沿着阿让特伊黝黑的街道狂奔,猛追那辆出租车。然而,车顶的灯光却越来越遥远,在路口转了个弯,就消失了。他停下脚步,拼命喘气,左顾右盼,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出租车。然而,他什么都看不到。罗热餐厅门口的小弟对他说,出租车要十到十五分钟后才会到,先生为什么不早点订车呢?陷阱已经布下了,而他正一步步掉入其中。 就在前面!灯光,有出租车!他立刻拔腿狂奔。一定要把它拦下来。他一定要回巴黎,回到玛莉身边。 他又回到那座迷宫,漫无方向地横冲直撞。他终于知道,自己永远都走不出这座迷宫了。不过,接下来摸索的路程将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他已下定决心。不会再有讨论,不会再有争执,不会再互相吼叫——吼叫,是因为爱与不安。终于真相大白了,一切都清楚了,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虽然事情还没有完全明朗,然而,他恐怕永远都摆脱不了那种嫌疑了。 就一两个小时,什么都别说,仅仅看着对方,或者轻声细语,说什么都好,除了事情的真相。只有爱。然后他就要离开。她永远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走。他也只能亏欠她了。他会令她伤心好一阵子,但至少那种痛苦不太可怕,不会像声名狼借的肯恩所带来的痛苦那么可怕。 肯恩! 玛莉。玛莉!老天,我究竟做过什么事? “出租车!出租车!” 18 离开巴黎!现在就走!不管你正在做什么,快点收手离开巴黎……这是政府给你的命令……他们要你离开。他们要孤立他。 床头柜上的烟灰缸,玛莉把香烟重重捻熄,视线落在四年前的《时代周刊》上,思绪短暂飘到这场可怕的游戏中,一场因为杰森而被迫参与的游戏。 “我不要听!”她大声喊叫,却被自己在空旷房间里的回响吓到。她走到窗边。曾经他也在同一扇窗前,惊惧地往外看,想办法让她明白真相。 有些事情我必须知道……虽然不用什么都知道,但至少要能让我做出决定。有一部分的我必须要能够……逃跑、消失。我必须要能告诉自己,过去的已不复存在,有可能甚至从来不曾有过,因为我没有丝毫记忆。一个人不记得的事就不会存在……对这个人来说就是如此。 “亲爱的,亲爱的,别让他们这样对你!”她对自己说这话时已不再震惊,仿佛他就在房里听她说,一边深思自己内在的声音,一边想要带着她一起逃走、消失……但她十分清楚他办不到。他无法安于一知半解的人生。 他们要孤立他。 “他们”是谁?答案在加拿大,但加拿大的这条路已经断了,只是另一个陷阱而已。 杰森对巴黎的想法没错,她也这么认为。不管原来究竟如何,原点都在这里。如果他们可以找到某个人揭开真相,让他看清楚自己本只是受人操控,那也许就是另一个问题了,答案再也不会逼着他自我毁灭。如果他能相信,不管自己犯下什么不复记忆的罪行,他不过是另一桩庞大罪案的马前卒,他也许能够脱身,和她一起离开。一切都有关联。她所爱的人必须要告诉自己,过去并非曾存在,它的确存在,但他能够接受事实并放下一切。因为敌人希望世人相信,就因为他是这种人,他们才会用他,而他必须找到一个理由,说服自己,过去并非如此,他不过是替人背黑锅的代罪羔羊。但愿杰森能看到这点,但愿她能说服他。如果不成功,她就会失去他。他们会把他带走,把他杀掉。 他们。 “你是谁?”她对着窗户,对着巴黎的灯光,尖叫,“你在哪里?” 冷风拂过脸庞,仿佛玻璃窗已然融化,夜风真实地吹了进来。接着,她的喉咙一阵紧绷,好一阵子无法吞咽……无法呼吸。过了一会儿她才喘过气来。她很害怕,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那是到巴黎的第一晚,她离开咖啡厅,在克鲁尼博物馆的台阶上终于找到了他。那时她快速走过圣·米歇尔大街,冷风、喉咙的肿胀……那时她也同样无法呼吸。后来她认为自己找出了原因:就在同一时间,几条街外的索邦大学里,杰森正匆忙做出几分钟后他就会推翻的决定,但当时他还是如此决定了,他下定决心不再找她。 “够了!”她叫喊,“这太疯狂了。”她又补上一句,一边摇摇头,看着手表。他出门已经超过五个多小时了,他到底在哪里?他在哪里? 伯恩在蒙巴纳斯一家破旧却优雅的旅馆前,下了出租车。下个小时,将是他记忆短暂的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那段人生在黑港岛之前还是空白,之后却一片阴霾。梦魇还会继续,但他得自己撑过去,他爱她,爱到无法要求她和自己一起生活。他要找个办法,带着让她和肯恩扯上关系的证据一起消失。就这么简单。他会前去赴一场不存在的约,但再也不回来。在未来一小时内,他会找时间写张短笺给她: 我已找到我的方向,一切都结束了。为了我们两个,回加拿大去,什么都别说。我知道该去哪儿找你。 最后一句话很不公平,因为他永远不会去找她,但一定需要这种甜蜜的小谎言,即使只是为了送她上回渥太华的飞机。再过一段时间,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就会褪色,就会变成藏在暗处的秘密,一段隐藏在暗处的时光,等着别人在往后一个安静的时候发现、触碰。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因为人生只存在于进行中的记忆里,潜伏的记忆没有意义。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点。 他穿越大厅,对坐在大理石柜台后面那位读报的接待员点点头。那人几乎连头也没抬,只注意到来人是位住客。电梯摇摇晃晃,伴着呻吟声上了四楼。杰森做了个深呼吸,走向大门。他最要避免引人注目,更不能用言词或眼神让人心生戒备,变色龙必须和他在森林中静静躲藏的角落合而为一,那里才不会有被人发现的足迹。他知道要说什么,他已经仔细想过了,也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了。 “整晚大部分时间都在走来走去,”他抱着她,抚着她深红色的头发,让她倚着他的肩窝……与痛楚,“绕着瘦削的女店员打转,听那些绘声绘影的废话,喝着假扮成咖啡的酸泥巴。到经典服饰店这一趟只是浪费时间,那里就是个动物园,只有猴子和孔雀表演见鬼的把戏,我觉得没有人真的知道什么内情,除非一个极小的可能性,就是他这个聪明的法国人一闻到美国佬的味? ??就开始装傻。” “他?”玛莉问道,声音已不再颤抖。 “电话总机。”杰森·伯恩说,心里抗拒着那令人盲目的景象:爆炸、黑暗、狂风,一边又看到那张脸,那张他现在认不出但曾经熟识的脸。那男人现在只是个工具,杰森·伯恩把那些影像赶出了脑海。“我同意在奥特弗耶路的小舞厅跟他碰面。” “他说了什么?” “没说多少,但足够让我感兴趣的了。他问问题时盯着我瞧,那地方很拥挤,所以我随意走动,到处跟员工闲聊。” “问题?你问了什么问题?” “任何我想得到的问题,主要是问那个不知是店经理或是其他什么身份的人。从今天下午的事情来看,如果他是卡洛斯的直接联络人,他现在应该快歇斯底里了,但他的样子并不像,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又一个生意不错的营业日。” “但你说他是联络人啊。达马库尔解释过的,机密卡片。” “但他也不能直接联络卡洛斯。他会接到电话,有人会告诉她等一下打电话时该说什么。”杰森心想,这段编出来的臆测其实也有现实根据,雅克利娜·拉维耶的确是个间接联络人。 “但你不可能这样走来走去、问几个问题,却不引人起疑吧。”玛莉抗议。 “有办法的。如果你是作家,要替美国杂志以圣·奥诺雷大道的服装店为题材,写点东西的话。” “这招高明,杰森。” “的确行得通。每个人都想被采访。” “那你得到了什么信息?” “就像大部分这种店,经典服饰也有批忠实客户,都是些彼此认识的有钱人,或是利用这里来掩护私通外遇的人。卡洛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里有留言服务,但电话簿上没有留号码。” “他们会告诉你这些事?”玛莉握住他的手臂,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他们并没有这么明说,”他发现玛莉并不相信他,“这个叫贝热龙的人很有语言天分,而且会从一件事带出另一件,这样我就可以拼出全貌了。大家好像都很喜欢他。从我搜集到的信息来看,他知道很多社交八卦,但是他大概不能对我说什么,他只说了他帮人找住的地方,还有某人其实帮过另一个人什么忙之类的事情。这些都是无法追查的消息,我找到的就这些。” “那今天晚上为什么要选在小舞厅见面?” “我正要走的时候他来找我,说了句很奇怪的话。”这时杰森就不用编谎话了,不到一小时前,他才在阿让特伊某间高级餐厅里读过纸条上的字句,“他说:‘你也许是你自称的那个人,但也可能不是。’然后他提议,晚一点到圣·奥诺雷之外的地方喝一杯。”杰森看得出玛莉开始相信了。他成功了,玛莉接受了这连篇的谎话。当然了!他的确技巧高超,极具创意。他并不讨厌这句评语,毕竟他曾是肯恩。 “搞不好就是他,杰森。你说你只需要一个人,可能就是他!” “走着瞧吧,”杰森看看手表,开始倒数计时准备离开的时刻,他不能回头了,“我们差不多有两小时,你把公文包留在哪里?” “在莫里斯饭店。我在那里登记了一个房间。” “我们去拿公文包,然后吃晚餐。你还没吃吧,对吗?” “是没吃……”玛莉一脸疑惑,“为什么不把公文包放在那?那里很安全,我们不用担心。” “但如果我们必须临时离开这里,那就要担心了。”杰森走向柜子,漫不经心地说。 一切都只是程度问题,争执不着痕迹地渗入在言谈、眼神、触碰之中。没有启人疑窦,也没有以不实的故事为基础,只有等她待会儿读到他的字条后才会明白,才会识破这些伎俩。“都结束了,我已找到我的方向……” “怎么了,亲爱的?” “没事,”杰森笑了笑,“我只是累了,有点气馁。” “天啊,你怎么了?有人想在半夜跟你私下碰面,而且还是个电话总机。他可能会给你一些头绪!你也确定了可以通过这人联络上卡洛斯,不管他情不情愿,他一定可以告诉你某些线索。讲难听点,我觉得你应该要高兴的。” “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说清楚,”杰森看着她镜中的倒影说,“你得明白我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你发现什么?” “我发现的是,”杰森宣告,“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继续说,伸手拿起一瓶威士忌和玻璃杯,“还有不同的人。那里柔软、美丽而又轻佻,有许多小聚光灯和黑丝绒。除了八卦和纵欲之外,没有人会把其他事当真。这些让人头晕眼花的人,包括那个女人,每一个都可能是卡洛斯的接头人却不自知,甚至不曾起疑,卡洛斯就会利用这些人,像他这样的人,包括我在内,就会做这种事……这就是我的发现,真令人气馁。” “这么说不合理。不管你怎么想,这些人的决定都出于自觉。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你累了,也饿了,你需要喝一两杯。我希望你取消今晚的行动,你今天已经受够了。” “我做不到。”他尖锐地说。 “好吧,你做不到。”玛莉防卫地说。 “抱歉,我太焦躁了。” “我知道。”她往浴室走去,“我梳洗一下,然后就可以走了……多倒点酒,亲爱的。你需要的。” “玛莉?” “怎么?” “请你试着理解,我在那儿的发现让我很沮丧。我本来以为会不太一样,会容易一点。” “当你正在刺探时,我只能在这儿等着,杰森,一无所知并不轻松。” “我以为你会打电话去加拿大。不是吗?” 她停下脚步一会儿。“没有,”她说,“太晚了。” 浴室门关了起来。伯恩走向房间另一头的书桌,打开抽屉,拿出信纸,拿起圆珠笔,写下这段话: 我已找到我的方向,一切都结束了。为了我们两个好,回加拿大去,什么都别说。我知道该去哪儿找你。 他把信纸折好,塞进信封,封口开着。他伸手取出皮夹,拿出里面的法郎和瑞士法郎,塞在折起的信纸后面,黏上封口,并在信封正面写上:玛莉。 他非常渴望再加上几个字:吾爱,我最深的爱。 但他没有。他做不到。 浴室门开了,他把信封收进外套口袋。“动作真快。”他说。 “是吗?我不觉得。你在干吗?” “我想拿支笔。”他回答,顺手拿起圆珠笔,“如果那家伙有什么事要告诉我,我就可以写下来了。” 玛莉站在柜子旁边。她看着干燥的空杯说,“你没有喝酒。” “我没用那个杯子。” “原来如此。我们该走了吧?” 他们在走廊等着隆隆作响的电梯,沉默令人难以忍受。他去拉玛莉的手,当两只手接触的刹那,玛莉便抓住他不放,她凝视着他,那眼神告诉他,她隐隐觉得自己的自制力正遭受着挑战。他的沉默信号已被接收,虽然并不明显也未引起警觉,但那信号确实存在,而她也已听见。那在倒数计时,坚决且无法挽回,那预告着他的离去。 哦,天啊,我是如此爱你,你就在我身边,牵着我的手,而我就要死了。但你不能和我一起赴死。不可以。我是肯恩。 “我们不会有事的。”他说。 嘈杂的电梯摇摇晃晃地来到他们面前,杰森拉开黄铜栅门,突然低声咒了一句。 “我的天,我忘了!” “什么?” “我的皮夹。我今天把皮夹放在柜子的抽屉里,以防在圣·奥诺雷出事。你去大厅等我。”他轻轻将她推进栅门,用空出来的手按下按钮。“我马上下来。”他关上栅门,那扇黄铜栅门隔绝了玛莉讶异的眼神。他转过身,迅速走回房间。 在房里,他从口袋拿出信封,放在床头柜的灯座旁。他盯着信封,几乎无法承受此时的痛楚。 “别了,我的爱。”他轻轻说。 杰森等在莫里斯饭店门外的里沃利路上,淋着毛毛雨,他看着玛莉穿过入口的玻璃门。她在柜台签名,领取公文包,然后从柜台上把它接了过来。她现在显然是想跟那个略显惊讶的接待员要求结账,想把用了不到六小时的房间结清。两分钟后,账单心不甘情不愿地出现了。莫里斯饭店的客人是不应该这么做的,其实整个巴黎对这种不住宿的访客都敬而远之。 玛莉走到人行道上,来到他所站的地方,他站在天棚左侧的阴影下,毛毛雨如同雾气一般。玛莉把公文包递给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似乎有点喘不过气来。 “那个人不让我结账。他一定以为我用那房间在搞什么把戏。” “你怎么跟他说的?” “说我的计划有变,就这样。” “很好,说得越少越好。但你的名字在房客卡上,想个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的理由。” “想个理由?……我应该想个理由?”她探究着杰森的眼睛,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我是说我们要想个理由。当然。” “当然。” “走吧。”他们往街角走去,街上车声扰攘,空中的毛毛雨越来越密,雾气也更显凝重,保证不用多久就会变成一场大雨。他握住玛莉的手臂,不是要带路,也不是要保护,他只是想碰碰她,感觉一部分的她。时间竟是这么少。 我是肯恩。我是死神。 “我们可以走得慢一点吗?”玛莉突然问。 “什么?”杰森发现自己几乎已经跑了起来。有那么几秒钟,他身陷迷雾,他试着穿过它、绕过它、感觉它或忽略它,然后他抬起头来,找到了答案。街角有辆空着的出租车,正停在装饰花哨的书报摊旁,司机正从打开的车窗和老板扯着喉咙讲话。“我想坐那辆出租车,”伯恩说,脚步丝毫未停,“雨马上就要下大了。” 他们抵达街角,两人都喘不过气来,但空出租车却刚好开走,向左开上了里沃利路。杰森抬头看着夜空,湿气袭面而来,让他胆怯。下起了雨。他在书报摊俗丽的灯光里看着玛莉,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让她一脸畏缩。不。她不是畏缩,她正盯着某样东西……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它,表情震惊,或者就是恐惧。她毫无预警地尖叫起来,脸部扭曲,右手手指紧紧捂住嘴唇。伯恩抓住她,用湿答答的外套盖住她的头,但她仍尖叫不止。 伯恩转身,想要找出是什么让她如此歇斯底里。他看到了,在这难以置信的半秒钟内,他知道自己必须放弃倒计时。他犯下了最后一桩罪行,他离不开她了。至少不是现在,时候还不到。 书报摊上的第一摞报纸是明早的小报,黑色的头条新闻标题在四周的灯光下仿佛通了电。 杀人凶手现身巴黎 全面搜寻苏黎世命案中 疑似窃取百万巨款涉案女性 在这些嘶吼的字眼下,是玛莉·圣雅各的照片。 “别叫了!”杰森悄悄说,他用身体盖住玛莉的脸,免得被好奇的书报摊老板看到,他伸手进口袋找零钱。他把钱丢在柜台上,抓了两份报纸,扶着玛莉走进了被雨淋湿的黑暗街道。 现在他们俩都在迷宫里了。 伯恩打开门,领着玛莉进了门。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他,脸色苍白、神情恐惧,紊乱的呼吸声中包含了恐惧与愤怒。 “我替你倒杯酒。”杰森说着,走到柜子前。他倒酒时,眼神飘到镜子上,一股排山倒海的愤怒让他直想摔碎杯子。他到底见鬼地干了什么好事?天啊! 我是肯恩,我是死神。 接着他听到玛莉倒抽冷气的声音,转身却已来不及阻止她了,距离太远,杰森无法冲上前把那东西从她手上抢下。哦,天啊,他忘了!她在床头柜上发现了那个信封,正在读他的信。她发出一声尖叫,一种极度痛苦的喊叫。 “杰森!” “别这样!”他从柜子旁边冲过来抓住她,“不重要了,那已经不算数了!”他无助地喊着,她的眼眶盈满泪水,流下了脸庞,“听我说!那是过去,不是现在!” “你要走了!我的天,你要离开我!”她眼神茫然,眼睛成了两个惊恐的空洞,“我知道的!我感觉到了。” “是我故意的!”他说,强迫玛莉看着他,“但那已经过去了。我不会离开你。听我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她又尖叫。“我不能呼吸了……好冷!” 杰森把她拉到身边,用身体裹着她,“我们得从头开始。想办法把事情弄清楚,现在不一样了。我无法改变过去,但我不会离开你。不会这样离开你!” 她推开杰森的胸膛,满脸泪水,头往后仰哀求着,“为什么,杰森?为什么?” “我过会再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暂时什么都别说。抱着我就好,让我抱着你。” 过了几分钟,玛莉的歇斯底里过去了,周遭真实的世界又回来了。杰森让她坐在椅子上,她的手抓着洋装袖子上磨损的蕾丝。杰森跪在她身边,静静握着她的手,两人都露出浅浅的笑容。 “要不要喝一杯?”他最后说。 “我想,好吧,”她回答。当杰森从地板上站起时,她紧紧在他手上握了一下,“你那杯酒放了好久了。” “那又不是气泡酒,”杰森走到柜子前,端着两杯半满的威士忌,玛莉拿了一杯,“感觉好点了吗?”他问。 “冷静一点了,但还是一头雾水……当然也很害怕。也许也有愤怒。我不确定。我已经不敢去想了,”她喝了酒,闭上眼睛,头往后靠着椅背。“你为什么这么做,杰森?” “我以为我不得不这样。这是简单的说法。” “你根本没有回答问题。我应该有这个资格要你说得清楚点吧。” “对,没错。我会告诉你的,我一定要告诉你,因为你不能不听。你得明白一切。你必须保护自己。” “保护……” 他举起手打断她的话。“这个过会儿会说到的。当然,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全都告诉你。但我们首先要做的,是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是我,是你。我们要从这里开始。你做得到吗?” “你是说报纸?” “对。” “天知道。我也想知道。”她露出虚弱的微笑。 “拿去,”杰森走到丢着报纸的床边,“我们一起读。” “不会耍诈吧?” “不会。” 他们沉默地读了长长的一篇文章,那里讲到了苏黎世命案和阴谋,玛莉三不五时地倒抽一口冷气,被自己的读到的东西吓一跳。而其他时候,她不敢置信地摇着头。 伯恩什么也没说。他看到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的脸。卡洛斯会跟着肯恩到天涯海角的。卡洛斯会杀死他。牺牲一个玛莉·圣雅各也没关系,那只是诱捕肯恩上钩的圈套。 我是肯恩。我是死神。 那篇东西其实是由两篇文章合起来的,是事实和揣测的怪异混合,证据到了尽头就被人加上揣测。第一部分暗示出某个加拿大政府雇员,一位女性经济学家,玛莉·圣雅各,出现在三件命案现场,她的指纹已经获得加拿大政府的确认。此外,警察找到钟楼大饭店的钥匙,显然是遗落在吉桑河命案现场的,那是玛莉·圣雅各房间的钥匙,给她钥匙的职员还记得她,在他眼中,那是个极为焦虑的房客。最后一项证据,是在离施特普代街不远处找到的手枪,就在靠近另外两宗命案现场的巷子里。弹道测试证明那就是凶器,而上面的指纹也再次得到加拿大政府的确认。它属于这个名叫玛莉·圣雅各的女人。 从这里开始,文章便明显偏离了事实。里面讲到整条班霍夫大道都在谣传,有人在电脑上动了手脚,从属于一家叫“踏脚石七一”的美国公司的机密账户中偷了几百万美元。银行也被点了名,当然就是共同社区银行。但其他一切则都是雾里看花,模糊不清,揣测多于事实。 “不具名的消息来源”指出,一个美国男性持有正确的密码,并把数百万美元转移进了巴黎的银行,指定了一个由具备拥有权的特定人士所开设的新账户。被指名人在巴黎等候,确认身份以后,便领走了几百万并消失无踪。这手法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该美国人拥有共同社区银行的密码,而这可能是他透过侵入银行处理机密账户时的标准程序,根据年月日的排序编码而得到的。这种分析只可能取决于娴熟的电脑技术,和同时对瑞士银行操作流程的极度了解,才可能成功。被询及此问题时,银行一位主管,瓦尔特·阿普费尔先生承认,正在针对那家美国公司被渗透事件进行调查,但根据瑞士的法律,银行“不会进一步表示任何意见,对谁都一样”。 至此,本案与玛莉·圣雅各的关系便昭然若揭了。她被形容为一位对国际金融操作程序了解得十分透彻的政府经济学家,也是一位高超的电脑程序设计师。她被怀疑为本案的共犯,因为偷窃如此巨额的款项必需有她专业技能的支持。同时还有一个男性疑犯,据报有人曾见过在钟楼大饭店时她和那人一同出没。 玛莉先读完了文章,任报纸滑到了地上。报纸落地的声音让伯恩从床边抬起头来。她盯着墙,笼罩在一种奇异的哀愁与宁静中,那是他最没料到的反应。他很快也看完报纸,沮丧又绝望,有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说道: “胡扯,”他说,“这些屁话都是因为我。对不起,我比自己能告诉你的还要抱歉。” 玛莉把眼神从墙上收回来,看着他,“这不只是单纯的胡扯。要说是谎话,这篇报道中的真相也太多了。” “真相?惟一的真相就是你在苏黎世!你从来没碰过枪,你从来没去过施特普代街附近的小巷子,你没有弄丢旅馆钥匙,你从来没有接近过共同社区银行。” “我同意,可是我说的不是这个真相。” “不然是什么?” “共同社区银行、踏脚石七一、阿普费尔。这些都是真的,而且还特别提到阿普费尔的声明,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瑞士银行家行事通常十分谨慎,他们不会挑衅法律,至少不会用这种方法。他的话太重了。渗透银行机密的法规在瑞士是至高无上的,即使只是暗示有这个账户都不行,更何况还证实了账户名称。阿普费尔可能会因为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被关上几年,除非,有势力大到可以无视法律的权威人士命令他这么说。”她停下来,眼神又飘到墙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篇文章要扯到共同社区银行、踏脚石,甚至阿普费尔?” “我告诉你。这是因为他们要找我,而他们又知道我们在一起。卡洛斯知道我们在一起。找到你,就等于找到了我。” “不,杰森,不只是卡洛斯。你真的不懂瑞士法律,即使是卡洛斯也无法让这样玩弄法律,”她看着杰森,但眼神并未聚焦在他身上,她想看穿的是自己眼中的迷雾,“这不是一篇报道,是两篇,两篇都是从谎言里打造出来的,经过第一篇报道中的一些揣测连到了第二篇——公开揣测某件银行危机,而这件危机在秘密调查彻底完成之前,是永远不该公之于世的。还有,第二篇报道说到我们从共同社区银行窃取了数百万元,这显然是刻意造假的消息,再把它硬是连上一篇同样虚伪的报道,说我因为在苏黎世杀了三个人而遭到通缉。那是有人故意加上去的。” “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就在那里,杰森,请你相信我。那就在我们眼前。” “你说的是什么?” “有人想给我们信号。” 19 一辆重型军车在曼哈顿东河快车道上往南飞驰,车头灯照亮了飞舞的三月残雪。后座的少校正在打瞌睡,他修长的身体倒向角落,双腿往前伸展,与地板呈对角线的角度。他的膝头放着一个公文包,把手上夹着一只金属夹子,连接一根细细的尼龙绳,绳子穿过他右手的袖管,再从束腰外衣穿进去,连在腰带上。这项安全措施在过去九个小时内只解除过两次,一次是在少校离开苏黎世时,另一次是他抵达肯尼迪机场时。然而,一群美国政府官员一直看着海关的人,更正确地说,他们是看着那只公文包。没有人告诉他们原因,他们只是接到命令,要监视检查过程,只要海关人员检查那只公文包的态度、手法稍有异常——他们就要插手了。必要时甚至可以动用武器。 突然,传来一串小小的铃声。少校猛然睁开眼,把左手举到脸前。那声音是腕表的闹铃,他按了表上的按钮,眯着眼睛看了看双时区手表的第二组萤火指针,第一套指针是苏黎世时间,第二套则是纽约时间。闹铃是二十四小时前设定的,那时少校才刚收到电传命令。此时的闹铃表示三分钟内传输就要开始了,少校心想,如果“铁臀”如他对部下所期望的那般准确,那他就会准时联络。少校伸个懒腰,笨拙地调整了一下公文包位置,然后往前倾身,对司机开口说:“中士,把扰频器调到一四三〇兆赫。” “是,长官。”中士拨着仪表板下收音机那两个开关,然后调到了一四三〇兆赫,“调好了,少校。” “谢谢。能把话筒拉到这里来吗?” “我不知道,还没试过,长官。”司机从小支架上拿起话筒,把卷线拉过座位,“看来可以了。”他说。 喇叭传出了静电声,扰频发信机正在扫描并阻挡频率。信号几秒钟后就会来了。果真如此。 “踏脚石吗?踏脚石,请确认。” “踏脚石收到,”戈登·韦伯少校说,“听得很清楚,请说。” “你的位置在哪儿?” “大约在东河道特里布以南一点六公里处。”少校说。 “你还算准时。”喇叭里的声音这么说。 “很高兴听到这句话。这会让我一天都有好心情……长官。” 对方沉默了一下,并不欣赏少校的回答,“前往东七十一街一四〇号。重复我的话确认。” “东七十一街一四〇号。” “别让你的车接近那区,走路过去。” “明白。” “结束。” “结束。”韦伯猛然按下话筒上的按钮,递给司机。“把地址忘了,中士。你的名字现在已经在档案上了。” “我明白,少校。反正那玩意除了静电声什么也没有,既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这辆车也不该接近那里,您要我在哪里放您下来?” 韦伯微笑,“不超过两条街的地方。我要是步行超过那段距离,恐怕会睡倒在水沟里。” “雷辛顿和七十二街交叉口可以吗?” “两条街吗?” “不超过三条街。” “要是有三条街,你就等着回去当二等兵吧。” “那我就不能回来接您了,少校。二等兵不能接这种任务。” “随你怎么说,上尉。”韦伯闭上眼。两年了,他终于可以亲眼看到踏脚石了。他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心理准备,但是他并没有。他只觉得疲惫和徒劳,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轮胎压过地上的碎石,不断发出低鸣,引人昏昏欲睡。但这节奏却被突如其来的另一种轮胎摩擦声给打断了,那是轮胎和水泥的摩擦声,这让他想起久远以前,丛林里的尖叫声交织成某种单一的音调。还有那一晚——就是那晚——他身边都是令人睁不开眼的强光和断续的爆炸,提醒他生命即将告终。但是他没死,有个人创造了奇迹,让他死里逃生……这些年过去了,但那一晚,那段日子他未曾遗忘。到底发生了什么见鬼的事情? “我们到了,少校。” 韦伯睁开眼,擦掉前额的汗水。他看看表,拿起公文包,伸手打开车门。 “两三洞洞到两三三洞之间我会回到这里,中士。如果不能停车,就绕一绕,我会找到你的。” “遵命,长官,”司机坐在座位上回头说,“不知少校能否告诉我,等一会还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为什么?你还有其他事吗?” “拜托,长官。您很清楚,我随时听候吩咐,除非您有其他指示。但是这种重底盘的卡车用起油来跟古代的坦克车没啥两样。如果您还要去很远的地方,我得去加个油。” “抱歉,”少校顿了顿,“好,反正你自己想办法。我们还要去新泽西州麦迪逊一个私人机场。我得在洞幺洞洞前赶到。” “我大概知道了,”司机说,“两三三洞才上车,您时间掐得可真紧。” “那就两三洞洞。还有,谢谢你。”韦伯下了车,关上门,等那辆褐色的汽车进入七十二街的车流后,他才走下人行道,往南朝七十一街走去。 四分钟后,他站在一栋保护良好的褐石建筑门口。建筑物本身低调尊贵的设计,和两侧植树的街道搭配得十分和谐。这条街很安静,住户都是那种享受祖先余荫的有钱人家。任何人都想不到在曼哈顿的这个地方,竟然有美国最敏感的情报处理中心。二十分钟前,戈登·韦伯少校才成为知道这个地方的八到十个人之一。 踏脚石七一。 他走上台阶,知道自己的体重压在脚下石板里嵌着的铁格时,就会触动电子设备,启动摄影机,里面的人就看到他的模样。他知道踏脚石七一从来不打烊,由少数几个精挑细选的不具名人士二十四小时监测,但除此之外,他就几乎毫无所知了。 他来到最高一级台阶,按下门铃,韦伯看得出来,那不是普通的门。沉重的木板被铆钉固定在后面的钢板上,门上的铁制装饰其实就是铆钉,大型黄铜门把其实是伪装的加热板,警报一旦设定,人手一旦触碰,就会引发一套钢制螺钉四面八方地射向另一套钢制容器。韦伯抬头看着窗,他知道,每片玻璃都有二三厘米厚,可以承受点三〇口径的子弹。踏脚石七一就是座碉堡。 门开了,少校忍不住对里面的人影微笑,她看起来与这里完全不相干,她是个娇小的灰发女性,相貌优雅,具备一种柔和的贵族特征和前面说到的世家气派。接着,她的声音印证了这个判断,那是一口在女子贵族学校和无数马球赛中浸润而出的中大西洋区口音。 “您能过来真是再好不过了,少校。杰里米写信告诉我们,您也许会来。请进。能够再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我也很高兴能再见到您,”韦伯回答,他踏入品位高雅的门廊,趁在门关上之前说完了他的话,“但我不确定我们在哪里见过。” 女人笑了,“哦,我们一起吃过好多次晚饭呢。” “和杰里米一起吗?” “当然。” “谁是杰里米?” “那位尽心照顾我的侄子,也是你忠诚的好朋友。他真是个好青年,可惜他不在了,”两人一同穿越长廊时,她托住韦伯的手肘,“这都是为了可能碰到路过的邻居而准备的台词……这边,他们正等着你。” 他们走过通往大厅的拱廊。少校往里看了看,前窗边摆着一架三脚钢琴,旁边还有一架竖琴,幽暗的灯光飞溅在钢琴和抛光的桌面上,把银框相片照得闪闪发亮,照片里满是昔日财富与尊贵的记录,帆船、坐在越洋邮轮甲板上的男男女女,几张军装照……对,两张正面照,是个骑在马背上参加马球比赛的人。这就是位于这条街上、这栋褐石宅第里的一个房间。 他们来到走廊的尽头,那里有扇桃花心木大门,上面浅浅的雕花和铁制装饰品,既是设计也是安全保证,即使有红外线摄影机,韦伯也察觉不到镜头摆在哪里。灰发女人按下隐藏的门铃,少校听见一丝嗡嗡的声响。 “诸位的朋友到了,各位先生。请停下手上的扑克牌,开始工作。耶稣会修士们,打起精神。” “耶稣会修士?”韦伯讶异地问。 “哦,那是个老笑话,”女人回答,“大概可以追溯到你还在玩弹珠、还在纠缠小女孩的时候了。” 门开了,出现了大卫·阿伯特上了年纪但依然挺拔的身影,“真高兴见到你,少校。”这位曾隶属于国土安全部秘勤局人称“沉默教士”的人伸出了手。 “很高兴来到这里,长官。”韦伯握过手,另一位威风凛凛的长者走到阿伯特身边。 “这位肯定是杰里米的朋友,”那人说,深沉的声音略带幽默,“真抱歉,时间不允许我们好好自我介绍,小伙子。来吧,玛格丽特。楼上的火烧得挺旺的。”他转向阿伯特,“你走的时候会让我知道吧,大卫?” “我想就是我向来离开的时间,”阿伯特说,“我带这两位去看看怎么给你打电话。” 这时候韦伯才发现,房里还有第三个人。他站在另一侧的阴影里,少校马上认了出来。那是埃利奥特·史蒂文斯,美国总统的资深助理——也有人说他是总统的分身。他才四十出头,身材瘦长,戴着眼镜,散发着一股自然而不做作的权威。 “……没问题。”那个还没找到时间自我介绍的威严长者说了些什么,韦伯没有注意听他,刚才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位白宫助理身上了。“我会等。” “等到下一次为止。”阿伯特继续说,眼神和蔼地移到灰发女人身上。“谢了,玛格姊妹。请克制一下你的习惯。” “你还是这么邪恶,耶稣会修士。” 这对男女离开了,关上了门。韦伯站了一会,摇着头微笑。东七十一街一四〇号的这对男女属于走廊那端的房间,正如这间房隶属这栋褐石宅第一样,都是这条有钱人居住的、宁静的、林阴街道的一部分。“您认识他们很久了,对吗?” “几乎可以说是一辈子啰,”阿伯特回答,“我们在南斯拉夫进行‘多诺万行动’时,从南斯拉夫逃脱时,他是我们相当器重的帆船驾驶。米哈伊洛为奇说,他是用纯粹的勇气驾驶帆船,最坏的天气也要听命于他……你可别被玛格姊妹的优雅糊弄了,她以前是冒险团体‘无畏女孩’的成员,是只牙尖嘴利的水虎鱼。” “他们两个真传奇呀。” “但永远不能说出来。”阿伯特结束了这个话题,“我要你见见埃利奥特·史蒂文斯。我也不用告诉你他是谁了。韦伯,这是史蒂文斯。史蒂文斯,这是韦伯。” “听起? ??真像律师事务所。”史蒂文斯友好地走过房间,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韦伯。旅途愉快吗?” “我本来更想搭军机的,我讨厌该死的客机。我以为肯尼迪机场的海关会把皮箱的内里都给割开。” “你穿上那套制服,看起来太值得尊敬了,”阿伯特笑道,“他显然以为你是个走私犯。” “我还是不明白这套制服的意义。”少校说着,把公文包提到靠墙的长桌,从皮带上解开尼龙绳。 “我应该可以不用回答的,”阿伯特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在这个特别时刻,让一个陆军情报官在苏黎世进行秘密行动,这是会引人提防的。” “那我也不懂了。”史蒂文斯走到桌子边,和韦伯站在一起,看着他摆弄尼龙绳和锁,“显而易见的装扮不是更容易让人加倍提防吗?我还以为伪装才不容易被人发现。” “韦伯前往苏黎世是为了例行领事检查,这早在两国高峰会之前就已经订下日子了。没人会在出这种差的时候玩花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确认新的消息来源,付钱给线民。苏联向来都是光明正大地这么做的。而老实说,我们也是。” “但那不是他出差的理由,”史蒂文斯懂了,“所以,是用表面上的公务掩护私底下的行动。” “正是如此。” “我帮得上忙吗?”总统助理对那个公文包深感兴趣。 “谢了,”韦伯说,“帮我把这条绳子拉出来就好。” 史蒂文斯照办。“我一直觉得套在手腕上的是条铁链。” “确实太多人的手因此而被砍掉了。”少校解释,对史蒂文斯的反应露出微笑,“尼龙绳里藏着钢线。”他解开公文包,打开放在桌上,环视着这个装修成书房的优雅房间。在房间后侧,有两扇落地窗,显然是通往外面的花园,透过厚重玻璃,高大石墙的轮廓隐约可见。 “请你把窗帘拉上好吗,埃利奥特?”阿伯特说。总统助理走到落地窗前照办了,阿伯特走到一座书架前,打开下面的柜子,把手伸进去。此时房中有一股气流吹动,整座书架从墙上凸出,慢慢往左旋转,而书架的另一侧,则是戈登·韦伯见过的最精致的电子无线电操作台。“有没有吓了你们一跳?”沉默教士阿伯特问道。 “老天……”少校吹了声口哨,研究着转盘、刻度、接线孔、内建在控制板上的扫描设备。五角大楼战备室有更精密的设备,但这完全就是最完整的缩小版情报站。 “我也想吹口哨,”史蒂文斯站在厚重的窗帘前说,“但是阿伯特先生已经给我看过其他玩意了。这只是个开始。再多五个按钮,这地方跟奥玛哈空军战略指挥部就没两样了。” “同样的按钮也会把这房间变回典雅的东侧书房。”阿伯特把手又伸进柜子,几秒钟后,庞大的操作台就被书架取代。接着他走到相连的书架,打开底下的柜子,把手伸了进去。又一股气流开始吹动,书架滑开,原先的位置很快出现三个高耸的档案柜,阿伯特拿出一把钥匙,拉出一个档案抽屉,“我不是在炫耀,戈登。我们弄完之后,我要你把这些东西弄清楚,我会告诉你把它们弄回去的按钮。如果有任何问题,这房子的主人会搞定一切的。”“我要检查什么?” “等下会说到的。现在我要听听苏黎世的事情。你知道些什么?” “抱歉,阿伯特先生,”史蒂文斯插嘴,“如果我跟不上,那是因为这对我来说都是新鲜事,我还正在想几分钟前你说韦伯少校出差的事情。” “什么事?” “你说这次出差的日期在两国高峰会之前就决定好了。” “没错。” “为什么?少校一目了然的外表是要搞混苏黎世方面,而不是华盛顿吧?还是说,这才是目的?” 阿伯特笑了起来,“我明白总统为什么要把你放在身边了。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卡洛斯买通了华盛顿一两个,甚至十来个小圈子。他会找到不满的人,为他们提供他们缺少的东西。如果没有这种人,也就没有卡洛斯了。你一定记得,他不只是贩卖死亡,他还出卖国家机密。” “总统会知道这件事的,”史蒂文斯说,“这样,几件事就说得通了。”“所以你才会在这里,不是吗?”阿伯特说。 “我想是吧。” “对苏黎世来说,这里是个开始的好地方。”韦伯说着,一面把公文包拿到档案柜前的扶手椅旁。他坐下来,把公文包里面的档案夹摊在脚下,拿出几张纸。“您也许还没有怀疑过,但卡洛斯的人已经渗透到华盛顿了,我可以证实。” “哪里?踏脚石?” “这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不能排除这个可能。他找到了那张机密卡片,还动了手脚。” “我的天。怎么弄的?” “这我只能猜了,但我知道是谁动的手。” “谁?” “一个叫柯尼希的人。三天前,他还负责共同社区银行的初步认证工作。” “三天前?现在他人呢?” “死了。在他这辈子每天都经过的路上,发生了一件莫名其妙的意外。这里是警方报告,我已经翻译好了。”阿伯特接过文件,坐在附近的椅子上。埃利奥特·史蒂文斯仍旧站着。韦伯继续说:“报告里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事,但另外有件很有趣的事,里面有个让我想追下去的线索。” “是什么?”沉默教士阿伯特边读边问,“这里面叙述了意外发生的经过,有辆车快速转弯,显然要闪开碰撞。” “在最后面。报告提到发生在共同社区银行的命案,就是那件让我们的资产在两个礼拜前不翼而飞的意外。” “有吗?”阿伯特翻着文件。 “您看一下。最后几句话。看出我的意思了吗?” “不全然,”阿伯特皱着眉头说,“上面只说柯尼希受雇于近日发生命案的共同社区银行……也是最初开枪时的目击者。如此而已。” “我想不只是‘如此而已’,”韦伯说,“我想还有更多的内情。有人开始怀疑了,但还没找到答案。我想知道是谁在苏黎世警方的报告上把疑点删掉了。他可能是卡洛斯的人,我们知道那里有他的人。” 沉默教士阿伯特往后靠着椅背,眉头依然皱着,“假设你是对的,那为什么不把整篇报告都删除?” “因为太明显了。命案的确发生了,柯尼希也是目击者。写这份报告的警察提出疑问是很合理的。” “但如果他对其中的关联有什么想法,对于自己提出的疑问被忽略,难道他不会困惑吗?” “不一定。我们说的是瑞士的银行。除非掌握了确实证据,否则这里面某个部分,即使是官方也无法侵犯。” “也并非向来如此。我听说你和报社的关系很好。” “那只是私底下。这一次我故意强调案件煽情的部分,同时还让瓦尔特·阿普费尔说出部分事实,不过差点把他害惨了。” “我插个嘴,”埃利奥特·史蒂文斯说,“我想这就是白宫要介入的原因。我从报道来推测,你说的是那个加拿大女人。” “不算是。那篇报道已经出刊了,我们没办法阻止了。卡洛斯买通了苏黎世警察,让他们发了报告。我们只能夸大案情,把她跟同样不实的共同社区银行百万美元窃案扯上关系。”韦伯顿了顿,看着阿伯特,“这就是我们要讨论的事,那很有可能不是虚构的。” “我不敢相信。”沉默教士阿伯特说。 “我不想相信,”少校回答,“永远不想。” “你介意从头讲起吗?”史蒂文斯坐在韦伯对面说,“我得把这件事弄清楚。” “让我解释一下,”阿伯特看到韦伯一脸讶异后说,“埃利奥特是奉总统之命来的。渥太华机场发生了一起命案。” “真是一团乱,”史蒂文斯直率地说,“加拿大总理他妈的差点叫总统把我们派驻在新斯科舍省的基地撤走。这个加拿大人快疯了。” “结果如何?”韦伯问。 “很糟。他们只知道有个在财政部任职的经济学家调查了某家未上市的美国公司,结果却害死了自己。更糟的是,加拿大情报部门还被要求不要插手,那是家非常敏感的美国公司。” “这他妈的是谁干的?” “我最近到处听到‘铁臀’这个名字。”沉默教士阿伯特说。 “克劳福将军?那个愚蠢的王八蛋……愚蠢的铁臀王八蛋!” “你能想像吗?”史蒂文斯插嘴,“他们的人被杀了,而我们居然还有胆量叫他们不要插手?” “他说得对,”阿伯特纠正,“这事得快点搞定,不能让误解再扩大了。一定要赶快阻止,这件事情引起的愤怒足以让两国间的所有事务因此而停止。我还有点时间,得去找麦肯锡·霍金斯。他和我在缅甸共事过,虽然已经退休了,但他和加拿大有合作关系,讲话还算有点分量,这才是关键,不是吗?” “我们还有其他顾虑,阿伯特先生。”史蒂文斯抗议。 “那是不同层次的事,埃利奥特。那不在我们的工作范围中,我们不用把时间花在外交姿态上。虽然我知道这些姿态有必要,但那不是我们要关心的。” “但是总统很担心,先生,那是他每日例行公事的一部分。所以回头我得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史蒂文斯顿了一下,又转向韦伯,“好,请再告诉我一次。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我们在这个加拿大女人的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一开始他妈的什么都没有。那是卡洛斯的行动,苏黎世警方有个非常高层的人,收了卡洛斯的钱。是苏黎世警方捏造了她涉及命案的证据。那实在太荒唐了,她不是杀人凶手。” “好吧,好吧,”史蒂文斯说,“是卡洛斯。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要把伯恩赶尽杀绝。而那个叫圣雅各的女人和伯恩在一起。” “伯恩不就是那个自称肯恩的杀手吗?” “对,”韦伯说,“卡洛斯发过誓,要杀了他。卡洛斯在欧洲和中东的所有行动,肯恩都插了一脚,但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所以只能散布那女人的照片——我可以告诉你,那里每份该死的报纸上都有——会有人看到她的。如果找到她,那就有机会找到肯恩,也就是伯恩。卡洛斯会把两个人一起干掉。” “好吧。那又是卡洛斯。话说回来,现在你做了什么?” “就是我说的,找到共同社区银行,说服银行证实那个女人,她可能——只是可能——和高额窃案有关。这并不容易,因为被贿赂的是他们的员工柯尼希,不是我们的人。这是内部事件,所以他们也想掩盖过去算了。于是我打电话到报社,叫他们去找瓦尔特·阿普费尔,神秘女人、命案、百万窃案,编辑马上就跳进来了。” “看在老天的分上,为什么?”史蒂文斯大叫,“你利用其他国家的公民来从事美国情报活动!她可是我们密切盟国的公务员!你疯了吗?你只是让局势更加恶化了,你牺牲了她!” “你错了,”韦伯说,“我们想救她一命。我们已经让卡洛斯的武器转向他自己了。” “此话怎讲?” 沉默教士阿伯特举起手,“在回答之前,我们必须先回到另一个问题上,”他说,“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让你清楚,这个情报必须保护得多严密。不久前,我问过少校:卡洛斯的人怎么找到伯恩的——找到让他们得以认出肯恩就是伯恩的机密卡片,我想我知道答案,但是我要他自己告诉你。” 韦伯往前靠,“梅杜莎的记录。”他不情愿地静静说出口。 “梅杜莎……?”史蒂文斯的表情显示,梅杜莎正是白宫稍早秘密会议的主题。“那已经尘封多年了。”他说。 “更正,”阿伯特插嘴,“梅杜莎行动有正版和两份副本,分别在五角大楼、中情局和国安局的保险箱里。只有一小批经过挑选的人才可以拿到记录,而他们每个人都是所属单位的最高级别。由于伯恩是从梅杜莎出来的,交叉比对这些人名和银行记录,就能找出他的名字。而有人把这些给了卡洛斯。” 史蒂文斯瞪着阿伯特,“你是说卡洛斯……买通了……这些人?这是非常严重的指控。” “这是惟一的解释。”韦伯说。 “但为什么伯恩要用本名?” “他必须这么做,”阿伯特回答,“因为这是整个行动的关键。所有资料都必须是真货。” “真货?” “你慢慢就会懂的,”少校继续说,“因为伯恩知道圣雅各和共同社区银行的几百万美元没有关系,所以我们放出这个消息,就是要让伯恩出面。” “让伯恩出面?” 阿伯特站起来,慢慢走向拉上的窗帘:“那个叫做杰森·伯恩的人,是美国的情报官员。事实上,并没有肯恩这个人,至少不是卡洛斯以为的那个人。他是个烟幕弹,是为卡洛斯设下的陷阱,那就是伯恩的身份,或者说是他之前的身份。” 沉默不久就被史蒂文斯打断了,“我想你最好解释清楚。总统一定要知道这件事。” “我想也是,”阿伯特若有所思地说。他把窗帘拉开,心不在焉地往外望,“这是无法解决的两难局面。总统会换人,不同个性的不同人物,对入主白宫有着不同的欲望。但是长期的情报策略却不会变动,不能这样说变就变。一旦总统卸任,不管是喝了两杯威士忌后说出的醉话,或是回忆录里面的某个段落,都可能把同样的策略公之于世。我们没有一天放心过从白宫出来的人。” “拜托,”史蒂文斯插嘴,“请记住,我是奉现任总统之令到这来的,不管你同不同意都一样。按照法律,他有权知道,而且以他之名,我坚持这项权利。” “很好,”阿伯特还看着外面,“三年前,我们从英国人那里学来这招,创造了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人。如果你还记得,在诺曼底登陆前,英国情报单位弄了具尸体,让他漂进葡萄牙海岸,他们知道那具尸体上的文件,最后一定会落入里斯本的德军大使馆手里。他们为那具尸体创造了一段人生:有姓名、海军军阶、学校、训练、旅行记录、驾照、伦敦高级俱乐部的会员卡,加上半打私人信件。处处都是线索和暧昧的暗示,还有几个非常直接的历史与地理资料。这些全都显示,六个礼拜后的六月,距离那个海滩几百哩外的诺曼底将遭到入侵。当时全英国的德国间谍都在英国情报单位的监视和控制下。经过这群德国人的慌张查证,柏林高层相信了这件事,把大批军力调去防卫。结果虽然损失了很多人,但还是拯救了更多的生命。” “我听过这个故事,”史蒂文斯说,“然后呢?” “我们的版本不太一样,”阿伯特疲惫地坐下,“我们创造出一个活人,一个快速崛起的传奇,突然间他好像无所不在,在东南亚跑来跑去,处处跟卡洛斯作对。只要哪里有命案或无法解释的死亡,或是大人物发生了致命意外,哪里就有肯恩。只要一有暴力事件或命案,我们就扯到肯恩身上。所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也就是我们付钱给那些知道真相的线民,他们口中都能听到他的名字;还有大使馆、监听站和整个情报网络,也都不断放出情报,说肯恩正在快速扩张他的活动范围,他的‘杀戮’成绩每个月都在增加,有时增加的速度甚至以星期来计算。他无所不在……而从各方面来说,他的确曾经如此。” “你说的就是这个伯恩?” “对。他花了好几个月来了解卡洛斯的一切,研究我们所有的档案,所有卡洛斯犯下的或涉嫌的刺杀案件。他专心研究卡洛斯的伎俩、他的运作方法,一切的一切。这些资料大部分都未曾见过天日,也许永远不见天日,因为它太具爆炸性了,一旦公布就会引起各国的外交风暴。因此可以说,关于卡洛斯,伯恩没有不知道的事——能知道的他都知道了。然后就换他现身,他总是以不同的样貌出现,能说好几种语言,和那些冷酷罪犯圈里的人只有职业杀手的话题。然后他就消失了,只留下讶异,通常还加上一群害怕的男男女女。他们见过肯恩,他的确存在,而且残忍无情。那就是伯恩要传递的形象。” “他就这样在地下藏了三年?”史蒂文斯问道。 “没错。他随后转移到欧洲。他是亚洲最成功的白人杀手、出生于恶名昭彰的梅杜莎组织,专门在卡洛斯的自家后院里跟他作对。在这段过程中,他救了四个被卡洛斯盯上的人,把卡洛斯杀死的人挂在自己名下,一有机会就耍弄他……并且不断想办法逼卡洛斯公开露面。他花了将近三年,过着人类所能忍受的最危险的生活,却几乎无人知道他的存在。大部分人在这种压力下,都极有可能会精神崩溃。”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专家,”戈登·韦伯说,“一个受过训练又有能力的人,明白自己一定要找到卡洛斯,并阻止他。” “但是三年……?” 阿伯特说:“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你该知道他动过手术吧,那就像是跟自己的过去永别,和过去的身份道别,只为了变成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我认为我们的国家没有能力酬谢伯恩,和他这种人所作出的贡献,也许惟一的方法就是给他成功的机会,以上帝之名,我希望我能这么做,”阿伯特停了恰好两秒后,再补上了一句,“如果那的确是伯恩的话。” 史蒂文斯仿佛被一支看不见的槌子迎头痛击,“你说什么?”他问。 “恐怕我得等到最后才能确定。我先要你了解整个情况,再来说明这个漏洞。但也可能不是漏洞,我们不得而知。目前发生了太多在我们掌握之外的情况,所以绝对不能有其他方面的人介入此事、不能有暴露策略风险的外交糖衣,理由就在这里。我们可能会害死他,而这个人的奉献比谁都多。如果他成功了,就能重回自己的生活,但必须从此匿名,永远不能揭开他的身份。” “恐怕您得解释一下了。”史蒂文斯说。 “我要说的是忠诚,埃利奥特。那不限于一般所谓的‘好人’。卡洛斯建立了一批军队,底下的男男女女都对他誓死效忠。他们也许不认识他,但都尊敬他。如果伯恩曝光,这批军队就会四处出动,置他于死地。但是,如果他能逮捕卡洛斯,或者困住卡洛斯,让我们接手,然后就此消失,那他就自由了。” “但你说他可能不是伯恩!” “我说过我们不知道。在银行的是伯恩,那个签名是真的。但现在那个人是伯恩吗?只有接下来几天才能见分晓。” “如果他肯出面的话。”韦伯说。 “这很微妙,”阿伯特说,“其中的变数太多了。如果那不是伯恩,如果他叛逃,那就可以解释渥太华的电话和机场命案了。从那里我们可以看到圣雅各的专业派上了用场,她把钱转到了巴黎。而卡洛斯要做的,就是向加拿大财政部问几个问题,剩下的对他来说就如同儿戏。杀了她的联络人,恐吓她,断绝她的退路,最后用她抓到伯恩。” “您能联络上她吗?”少校说。 “我试过,但没有成功。我让麦肯锡·霍金斯打电话给一个个和圣雅各在工作上关系密切的人,一个叫艾伦什么鬼的人。他要她立刻回加拿大,结果被她挂了电话。” “妈的!”韦伯大怒。 “没错。如果我们把她弄回来,我们也许可以知道更多。她是整件事的关键。她为什么跟伯恩在一起?伯恩为什么跟她在一起?这一切全都没有道理。” “我听得更是一头雾水!”史蒂文斯说,他的讶异已经变成了愤怒,“如果你要总统合作的话——我可不保证——你最好再讲清楚一点。” 阿伯特转向他,“六个月前,伯恩失踪了,”他说,“他出了事,但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拼凑个大概。他在前往马赛的途中说要去苏黎世,直到事后我们才知道——但已经太迟了,那是因为伯恩发现卡洛斯已经接受了暗杀霍华德·利兰的合约,所以想过去阻止……但不知为何,伯恩就此失踪了。他被杀了吗?他在压力下崩溃了吗?还是他……放弃了?” “我不能接受,”韦伯插嘴,“我也不会接受这个说法。” “我知道你不会,”阿伯特说,“所以我才要你把档案都看一遍。你知道他的代码,资料都在这里。看看你能否看出苏黎世有什么异常之处。” “拜托!”史蒂文斯说,“你在想什么?你一定有找到某件千真万确的事,可以拿来下判断的事!我需要的是这个,阿伯特先生。总统需要知道这件事!” “我希望我有。”阿伯特回答,“但我们手上有什么?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两年十个月,我们有史以来策划最周详的计划。所有伪造的行动文件都一应俱全,一举一动都精确合理:男女线民、联络人、消息来源,他的面貌、声音,每个人都有故事可说。每个月,每个星期离卡洛斯更近一点……然后就突然什么都没了。陷入沉默,六个月的空白。” “现在不是了,”史蒂文斯反驳,“沉默已被打破,是谁干的?” “这是最基本的问题,对吧?”阿伯特说,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疲倦,“几个月的沉默后,突然爆发了未经授权又难以理解的行动。账户被人侵入,机密卡片被动了手脚,几百万美元被转移——怎么看都是偷窃。最重要的是,有人遇害,有人被陷害。但这是为了谁?又是谁动的手?”阿伯特疲倦地摇摇头,“外面这家伙到底是谁?” 20 一辆加长型的轿车停在两盏路灯之间,斜对角就是褐石大宅装饰华丽的沉重大门。坐在前座的是个穿制服的司机,这种打扮的司机坐在这样的车里,在这条林阴道上并非罕见,但不寻常的是,后座的阴影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他们都没有下车的迹象,反而看着褐石大宅的入口,信心满满,仿佛那些不断扫视的红外线摄影机肯定抓不到他们。 其中一人调整了下眼镜,厚厚镜片后的眼睛如猫头鹰一般,对自己看到的大部分东西直截了当地露出了怀疑的眼神。国安局人事过滤与评估部的主任艾尔弗雷德·吉列开口说,“能在狂妄崩解的一刻在场,实在令人心满意足。身为这项工具本身,实在意义非凡啊。” “你真的很不喜欢他,对吧?”吉列的同伴说。他肩膀厚实,身穿黑色风衣,口音中带着欧洲斯拉夫语系的腔调。 “我讨厌他。他代表华盛顿令我讨厌的一切。正点的学校、乔治城里的房子、弗吉尼亚州的农庄、私人俱乐部的安静聚会。他们是个紧密的小圈子,你打不进去——一切都由他们主导。那群王八蛋。那些高人一等、自我膨胀的华盛顿贵族,他们利用别人的才智、别人的工作成果,然后把它们全部包装在经过他们同意的官方决定里。如果你是外人,你就只是那个模糊整体的一分子,所谓‘该死的好员工’。” “你言过其实了,”欧洲人说,眼睛看着大宅,“你干得也不差呀,否则我们就不会找上你了。” 吉列脸色一沉,“如果我的表现不差,也是因为太多的大卫·阿伯特这种人少不了我。我脑子里有千百个他们想不起来的事实。出了问题,一有情况就叫我去,这对他们来说简单多了。人事过滤与评估部主任!他们替我打造了这个头衔、这个位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艾尔弗雷德,”欧洲人看看表说,“我不知道。” “因为他们没有花几小时去研究几千份履历和档案的耐心,他们宁可在高级餐厅吃饭,在参议院委员会面前花枝招展,展读报告,而这些报告都是看不见也没名字的‘该死的好员工’写的。” “你真酸。”欧洲人说。 “我比你想的还酸。一辈子都在帮这些王八蛋干他们的工作,这是为了什么?为了个职称,还有偶尔吃顿午餐,让我的脑子在前菜和主菜这段时间里转个不停。对大卫·阿伯特这种超级自大狂来说,没有我这种人,他们就什么也不是。” “也别低估了这个沉默教士,卡洛斯就没有。” “他要怎么低估阿伯特?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评估。阿伯特做的一切都是暗中秘密进行,没人知道他犯过多少错。就算曝了光,也是我这种人在背黑锅。” 欧洲人把眼光从窗户转到吉列身上,“你太感情用事了,艾尔弗雷德,”他冷冷地说,“你得小心这一点。” 吉列微微一笑,“我从不让感情误事,我相信我对卡洛斯的贡献就是证明。我正在为登上梦寐以求的舞台而热身呢。” “诚实的说法。”欧洲人说。 “那你呢?是你找上我的。” “我知道该注意些什么。”欧洲人又看着窗户。 “我是说你。你的工作,替卡洛斯办的事情。” “我没有什么纠葛的理由。在我国家里,受过教育的人要升职,还得看那些只会死背教条的白痴兴致如何。卡洛斯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欧洲人又看看手表,“应该不用太久了。阿伯特总是坐午夜的班机,他都会给自己预先准备好证据,表示他人一直在华盛顿。” “你确定他会自己出来?” “他向来如此,而且他绝不能被人看到和埃利奥特·史蒂文斯在一起。韦伯和史蒂文斯也会分头离开,标准间隔通常是二十分钟。” “你是怎么找到踏脚石的?” “没那么难。你也有贡献,艾尔弗雷德。你也是‘该死的好员工’的一分子。”欧洲人笑了起来,眼睛依旧看着褐石大宅,“肯恩出身梅杜莎,这是你告诉我们的,如果卡洛斯的怀疑正确,那就表示这一切都和沉默教士有关。卡洛斯命令我们二十四小时监视阿伯特,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华盛顿知道苏黎世的枪击案后,阿伯特就大意了,所以我们才能跟着他到这里来,有耐心就够了。” “是这件事让你到加拿大的?那个渥太华人?” “那个渥太华人因为调查踏脚石而自曝了身份。我们知道那女人时,就开始监视财政部,也就是她的部门了。结果查到一通她从巴黎打来的电话,她叫他调查。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但怀疑可能是伯恩想要瓦解踏脚石。如果他变节的话,这是他惟一能够脱身,又留住钱的办法。但这不重要。这个在加拿大政府以外没人听说过的部门主管,突然之间变成了最严重的问题。情报热线都快烧起来了,这表示卡洛斯没错,你也没错,艾尔弗雷德。根本没有肯恩这个人。他是捏造的,是个陷阱。” “我一开始就跟你说了,”吉列说,“三年的假报告,无法证实的消息来源。全都摊在那里!” “从一开始就是,”欧洲人若有所思地说,“这无疑是沉默教士最高超的创作……直到发生了某些事,这个被创造出来的角色变节了。一切都变了,破绽全都露出来了。” “史蒂文斯的出现足以证明总统也坚持要知道这件事。” “他不得不。现在渥太华有一片挥之不去的疑云,他们的一名财政部主管竟然遭到了美国情报单位的杀害。”欧洲人的视线从窗户移到吉列身上。“别忘了,艾尔弗雷德,我们只想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们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这些是无法辩驳的事实,而且阿伯特也不能否认。但你一定要假装是靠自己的线人得到消息的,就说你被这件事吓坏了,要求查账,说整个情报圈都被耍了。” “早就被耍了,”吉列大叫,“而且还被利用了。华盛顿没人知道伯恩的事,没人知道踏脚石的事,每个人都被排除在外。这就够吓人了。我不用装。那些自大的王八蛋!” “艾尔弗雷德,”欧洲人在阴影中举起手提醒他,“别忘记你在替谁工作。威胁的时候不能感情用事,要冷酷,那种专业的愤怒。他马上就会怀疑到你身上的,你一定要尽快摆脱这些。记住你才是出言指控的人,不是他。” “我记得住。” “很好,”两束车头灯突然穿过窗户照进来,“阿伯特的出租车来了,我会处理司机的。”欧洲人把手伸到右侧,拨了扶手底下一个开关,“我会在街对面自己的车里听着的,”他对司机说,“阿伯特随时都会出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司机点点头。两人同时下了加长型轿车。司机从车子前面绕过,仿佛要陪伴有钱的雇主走向马路南端。吉列透过后视镜,看到两个人站在一起,过了几秒钟后又分开了,欧洲人往越来越靠近的出租车走去,举起一只手,指间夹着一张纸条。出租车会被支走,就说叫车的人改变计划了。而司机则快速跑向街北,现在他已经躲在踏脚石七一两扇门外楼梯间的那团阴影中了。 三十秒后,吉列的视线投向褐石大宅门口。灯光一泄而出,大卫·阿伯特不耐烦地走了出来,他张望着街头街尾,看看手表,显然很不高兴。出租车迟到了,而他还要赶飞机,一定要严格遵守行程的。阿伯特走下楼梯,左转上人行道寻找出租车,期待能看到它的影子。几秒钟后他会经过司机前面,那时两人都不在摄影机的范围内了。 拦下他的动作十分迅速,短暂的交谈后,一头雾水的阿伯特上了那辆加长型轿车,司机又走回到阴影里。 “是你!”沉默教士说,语气中带着愤怒和厌恶,“那么多人,结果竟然是你。” “我认为你没有资格摆架子……更没资格自以为是。” “你干了什么好事!你好大的胆子!苏黎世和梅杜莎的报告都是你搞的鬼!” “梅杜莎的报告是我。苏黎世的案子也是我。但我做了什么不是问题,问题是你做了什么。我们派人去苏黎世,告诉他们该找什么。我们也找到了。他叫杰森·伯恩,对吧?他就是被你称做肯恩的人。你发明的角色!” 阿伯特力求镇定,“你怎么找到这间屋子的?” “坚持。我跟踪你。” “你跟踪我?你他妈的以为自己在干吗?” “想拨乱反正啊。揭露那些被你扭曲瞒骗? ??记录,你不让我们知道真相,你以为你在干吗?” “喔,我的天,你这他妈的蠢蛋!”阿伯特忍不住咆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 “因为你什么也没做。你操纵着整个情报界。几百万美元、无数人力、大使馆、情报站……全都在撒谎,全都在扭曲事实去迁就某个根本不存在的杀手。喔,我想起你是怎么说的,对卡洛斯来说真是个挑战,真是个难以抗拒的陷阱!连我们也成了你的爪牙,身为一个有责任感的国安局官员,我对此深恶痛绝!你们全都一样。是谁选择你们扮演神的角色;好去破坏规定——喔,不只是规定,还有法律——把我们全当成笨蛋?”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阿伯特疲倦地说,在昏暗光线下,他的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有多少人知道?跟我说实话。” “在我控制的范围里。我可以这么说。” “这么说大概还不止吧!哦!我的天!” “反正你的计划大概也继续不下去了,”吉列强调,“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什么事?” “你这个伟大的计划出了什么问题。看起来好像……快要崩溃了吧?” “怎么说?” “太明显了。你已经把杰森·伯恩搞丢了,你找不到他。你的肯恩带着替他存在苏黎世的大笔钱财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阿伯特沉默了一下,“等一下。你怎么想到这个的?” “你啊,”吉列马上回答,谨慎的他却上了阿伯特的套,“我得说,五角大楼那个混球把梅杜莎计划讲得头头是道时,我还真崇拜你的自制力……就坐在梅杜莎创造者的正对面呢。” “历史,”阿伯特的声音现在强硬起来,“是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 “要你什么都不跟我说,还真不容易呢。我的意思是,台面上还有谁比你更了解梅杜莎?但你什么也没说,所以我忍不住开始揣测了,所以我强烈反对把注意力放在这个杀手肯恩身上,而你也无法反对我,大卫,因为你得说出更有力的理由,才能继续寻找肯恩。是你把卡洛斯扯进追捕行动里的。” “我那时说的是事实。”阿伯特打断他。 “的确是事实,你懂得什么时候该用事实,而我懂得如何去找出事实。你真聪明,从梅杜莎头上扯出一条蛇,打扮成虚构人物,让竞争者闯入胜利者的地盘,再把胜利者赶出自己的地盘。” “这背后的逻辑很清楚,这是个能成功的计划。” “当然很清楚。我说了,这计划很漂亮,甚至连最下面的细节也考虑到了,然后再利用自己人去对付肯恩,再让有权过目所有秘密行动的四十委员会把这些消息透露给卡洛斯;你利用了每个人!” 沉默教士点点头,“很好。这一点你说得对,某种程度上也许有些滥用——但在我看来完全合情合理——但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整个计划有多种审查和平衡机制,一直都是这样,不然也不会执行这个计划了。踏脚石成员中包括了政府里最可靠的一小群人,美国陆军情报官到参议院、中情局到海军情报处,现在,坦白说,还有白宫的人。要是真的滥权了,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叫停的,但目前没有任何人想停止计划,所以我请你也不要这样做。” “我是踏脚石的一员吗?” “你现在是了。” “我懂了。那么发生了什么事?杰森·伯恩在哪里?” “老天保佑我们能知道。我们甚至还不确定那是不是伯恩。” “你甚至不确定什么?” “我懂了。那么发生了什么事?杰森·伯恩在哪里?” “老天保佑我们能知道。我们甚至还不确定那是不是伯恩。” “你甚至不确定什么?” 欧洲人伸手,把仪表板上的开关给关了。“就这样,”他说,“我们要的就这些。”他转向身边的司机,“现在快回楼梯间去。记得,如果他们有人出来,你只有整整三秒钟的时间,三秒钟后门就会关起来。动作快。” 穿制服的司机迅速走出车外。他走在人行道上,往踏脚石七一的方向前进。隔壁的褐石宅邸中,一对中年夫妇正大声与主人道别,司机放慢脚步,伸手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点燃。现在他是个无聊的司机,正打发着等人的无趣时光。欧洲人盯着,然后解开风衣,抽出细长的左轮手枪,枪管上加装了灭音器。他打开保险,把枪又放回枪套,走出车门,穿过街,往加长型轿车走去。车子的后视镜已经调好了,只要欧洲人站在那个死角盲区,里面的人就看不到他了。欧洲人在车门边停了几秒,然后迅速伸出手,拉开右前门钻了进去,把枪举过椅背。 艾尔弗雷德·吉列倒抽一口冷气,左手立即去拉门把。欧洲人迅速按下中控锁,大卫·阿伯特动也不动,盯着闯入者。 “晚安,沉默教士,”欧洲人说,“另一经常行宗教之礼的人要我恭喜。不只是为了肯恩,也为了你在踏脚石的人员。例如说那位帆船手,那位伟大的前任情报员。” 吉列发出声音,既像尖叫又像耳语,“这是什么?你是谁?”他大叫着,假装完全不知情。 “喔,拜托,老朋友。别来这套了,”欧洲人说,“我从阿伯特先生的表情里就能看出,他从一开始对你的怀疑,完全无误。人就该相信自己第一时间的直觉,不是吗,沉默教士?你当然是对的。我们找到了另一个心怀不满的人,你们的体系里不断生出这种人,速度快到该值得警觉了。就是他给了我们梅杜莎的档案,而这些档案的确让我们找到了杰森·伯恩。” “你在干吗!”吉列尖叫,“你在说什么?” “你真无聊,艾尔弗雷德。但你一直是‘该死的好员工’的一分子。不知道要留在哪一处的员工真是太糟了。你们这种人永远都不知道。” “你……!”吉列整个人从座位上跳起来,脸部扭曲。 欧洲人开了枪,枪声在轿车柔软的内饰里回响了一下。吉列倒了下来,身体垮在地上,靠着门,死不瞑目的眼睁得老大。 “我想你不会替他哀悼吧。”欧洲人说。 “不会。”沉默教士阿伯特说。 “你知道,那人就是伯恩。肯恩变节毁约,长期的沉默已经结束了。梅杜莎头上的蛇决定自己出击了。他也许被人收买了,这也有可能,不是吗?卡洛斯收买了不少人,比如你脚下的这位。” “你从我这里打听不到什么的。别试了。” “没什么好打听的,我们什么都知道。三角洲、卡洛斯……肯恩。但这些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也没真的重要过。现在剩下的,就是最后的孤立,把那个人——也就是做决定的那个沉默教士消灭。我告诉你,杰森·伯恩已是瓮中之鳖,他完蛋了。” “决策者不只我一个,他会找到他们的。” “如果他能找到他们,他们会当场格杀勿论。没有比变节更卑劣的了,但要一个人变节,就得有确凿证据,证明他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人。卡洛斯有证据。他本来是你的,他的情报来源和梅杜莎档案一样敏感。” 阿伯特蹙紧眉头。他害怕,但并非为了自己这条命,而是其他更重要的东西。“你疯了,”他说,“根本就没有证据。” “这就是个瑕疵,是你的瑕疵。卡洛斯无所不知,他的触角碰得到所有的秘密渠道。你需要一个梅杜莎出身的人,一个存在过又消失的人。你选择了那个叫伯恩的人,因为他失踪的事被掩盖了过去,从所有现存的记录中消灭了,或者是你这么认为。但你没想到派驻河内的人员中已有人渗透进梅杜莎了,那些档案都存在。一九六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杰森·伯恩被美国情报官处死在淡关。” 沉默教士往前扑了过去,但这最后的反抗徒劳无果。欧洲人开了枪。 褐石大宅的门打开了,在楼梯的阴影下,司机露出了微笑。史蒂文斯在帆船手的陪伴下走了出来,司机知道,这表示第一道警报已经关闭。三秒钟已经过去了。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帆船手和史蒂文斯握手。 “非常谢谢您,先生。” 这是两人最后的对话。司机对准砖墙扶手的上方,扣了两次扳机,经过消音的枪声在城市繁杂却遥远的背景里并不明显。帆船手往后倒进屋内,史蒂文斯则抓着上半身,滚进了门框内。司机跳过墙,加快脚步,刚好接住史蒂文斯倒下的尸体。他扛起史蒂文斯,把他往后推进玄关,落在帆船手尸体的后方。接着他走进那扇贴了钢板的沉重大门。他知道要找什么。他也找到了。沿着上方的门沿,一条粗大的缆线消失在墙壁里,染着与门框相同的颜色。他将门半掩,举起枪射穿缆线。缆线爆出静电和火花,监视摄影机已经解决了,所有屏幕都会变得一片漆黑。 他打开门,打了个信号,但这多此一举了,欧洲人已经快步穿过宁静的街道。几秒钟后,他已爬上台阶,走进屋内,环视着玄关和走廊,还有走廊末端的那扇门。两个人一起抬起玄关地板上的地毯,欧洲人把门扉拉到地毯的角落,让门扉和地毯贴在一起,留下五厘米的缝隙,而安全栓仍留在原处,这样后备警报也不会响了。 他们沉默地站着,两人都知道,如果要找东西,动作就要快。楼上传来开门声,接着脚步声和字句,随着一个颇有教养的女人的声音飘下了楼梯。 “亲爱的!我刚才发现摄影机坏了,可以请你去看看吗?”声音顿了一顿,然后女人又开口了,“我又想了想,不如告诉耶稣会教士吧,”声音再停了一下,“别麻烦了,亲爱的。我来和大卫讲!” 两下脚步声。沉默。然后是衣服拂动的声音。欧洲人研究着楼梯间。突然灵光一闪。大卫、耶稣会教士……沉默教士! “抓住她!”他对司机大吼,转过身来,把枪对准走廊尽头的门。 穿制服的司机冲上楼梯,传来一声枪响,是那种火力强大,没有装灭音器的武器。欧洲人抬起头,司机抓着肩膀,外套浸满了血,他的手枪依旧举着,不断对楼梯间射击。 走廊尽头的门猛然打开,站着一名震惊的少校,手里还拿着档案夹。欧洲人开了两枪,戈登·韦伯倒向后方,喉咙破了个大洞,档案夹里的纸张飞散在他身后。欧洲人冲上楼梯,来到司机身边,二楼的栏杆上挂着一个灰发女人,鲜血喷溅在她尸体的头颈上。“你没事吧?还能动吗?”欧洲人问。 司机点点头。“这婊子把我半个肩膀给轰了,但我还行。” “你必须得行!”欧洲人下令,他脱下风衣,“穿我的外套。我要把沉默教士弄进来!快点!” “老天!” “卡洛斯要他在里面!” 受伤的司机笨拙地穿上黑色风衣,走下楼梯,绕过帆船手和史蒂文斯的尸体。疼痛的他小心翼翼地出了门,走下屋前的楼梯。 欧洲人拉着门看他是否能完成任务。司机做到了。他把大卫·阿伯特的尸体扛回褐石大宅,仿佛在扶一个喝醉酒的老人回家,算是为街上每个人做点好事。然后他会想办法把血止个一阵子,再把艾尔弗雷德·吉列的尸体运过河,埋进沼泽里。 欧洲人转身,走过走廊。事情还没完。最后要把一个叫杰森·伯恩的人孤立起来。 但情况远超出了预期,暴露在外的档案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礼物。档案包括了所有用来联络神秘人物肯恩的密码和方式。现在他不再那么神秘了,欧洲人心想,一边收拾文件。现场已经布置好了,四具尸体摆在宁静优雅的书房里,大卫·阿伯特仰躺在椅子上,死不瞑目的双眼充满了震惊。埃利奥特·史蒂文斯在他脚边,帆船手倒在大桌子上,手上有个翻倒的威士忌酒瓶,而戈登·韦伯则躺在地上,抓着他的公文包。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这里暗示着:一切都出于意外,会谈被突发的枪击打断了。 欧洲人手上戴着麂皮手套,他四处巡视,欣赏自己的杰作,那的确堪称艺术品。他叫司机先走了,擦过所有的门把和光亮的木头表面。是时候画最后的点睛之笔了,他走到一张桌旁,桌上的银托盘里放着几只白兰地酒杯,他拿起一个杯子,向光举起,正如他所预料的,上面一个污点都没有。他放下酒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扁平的塑胶小盒,他打开盒子,拿出一条透明胶带,把胶带也朝光举起。东西就在上面,清楚得像一幅画像——那的确是画,和所有照片一样无可抵赖。 这是从苏黎世共同社区银行的办公室里,一个装着“巴黎水”的玻璃杯上取下的。是伯恩右手的指纹。 欧洲人拿起白兰地酒杯,用他艺术家般的耐性,把胶带按在杯子下半部的表面,然后轻轻撕去。他又拿起酒杯,在台灯的光线下,黯淡的指纹清晰可见。 欧洲人把杯子拿到镶木地板的角落,任其坠落。他蹲下,研究着碎片,并拿走其中几块,再把其他碎片扫到窗帘底下。 这样就够了。 21 “等一下,”伯恩边说边把行李箱丢到床上,“我们得离开这里。” 玛莉坐在扶手椅上。她又读了一遍报纸上的文章,选择了几个段落反复她集中精力,全神贯注,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分析。 “我没说错,杰森。有人想给我们信号!” “等下再说。我们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一小时内旅馆里到处都会是报纸,而且这是早报,情况会更糟糕。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你在旅馆大厅里太显眼了,而且太多人看到你在这家旅馆。快拿上你的东西。” 玛莉站起来,但没有其他动作,她站在原地,反逼得杰森看着她。“我们等会儿有好几件事要谈,”她坚定地说,“你要离开我,杰森。我要知道理由。” “我跟你说过我会告诉你的。”他完全没有逃避问题,“因为你必须知道,我是说真的。但现在我要离开这里。拿你的东西,妈的!” 她眨了眨眼,伯恩突发的脾气产生了效果,“好,好。”她低声说。 他们坐电梯下楼,到了大厅。一看到陈旧的大理石地板,伯恩就有种陷入牢笼的感觉,好像自己暴露在外又毫无招架之力,只要电梯一停下,他们就会被逮。然后,他明白了为何自己的反应如此强烈。左下方是柜台,大厅接待经理就坐在那儿,柜台右边放着一叠报纸,正是那些和杰森放在玛莉公文包里的同一份报纸。大厅经理拿了一份,埋头苦读着,嘴里还咬着牙签,正是那则最新的爆炸性消息让他浑然忘我。 “直接走过去,”杰森说,“不要停,直接往大门走。我们在外头碰面。” “喔,我的天……”她看到大厅经理,低声说。 “我会尽快把账结清。” 玛莉敲击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脚步声是杰森不希望出现的干扰。大厅经理抬起头,杰森刚好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我在这里住得真开心,”杰森说,“但我有很急的事,今晚就得开车去里昂,我猜大概要五百法郎,我没时间留小费了。” 结账达到了引开他注意力的目的。大厅经理很快算出总额,把账单拿出来。杰森付了钱,弯腰去拿行李,却听到大厅经理张大的嘴里发出讶异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经理瞪着右边的那叠报纸,视线落在玛莉·圣雅各的照片上。他看着玻璃大门外,玛莉就站在人行道上。经理震惊的目光又转回到杰森身上。所有事情瞬间都连起来了,他顿时震惊不已。 杰森迅速朝玻璃大门走去,用肩膀顶开门,回头望向柜台。经理正拿起电话。 “快走!”他对玛莉叫喊,“找出租车!” 他们在离旅馆五条街外的勒库比街上找到一辆出租车。伯恩假装成没经验的美国游客,使出在瓦罗银行派上用处的蹩脚法语。他跟司机解释,要和女朋友离开巴黎市区一两天,去某个可以独处的地方,也许司机有什么好建议。 司机的确有。“在伊西莱穆利诺附近有间小旅馆,叫作卡德利治之家,”他说,“另外就是伊夫里,你们或许会喜欢。那里很隐秘,先生。或者是蒙特鲁治的库安旅馆,就在前面这两个地方之间,也很隐秘。” “就第一个吧,”杰森说,“那是你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去那要多久?” “十五、二十分钟吧,先生。” “好,”杰森转向玛莉,轻柔地说,“换个发型。” “什么?” “把发型换一下,是扎起来还是往后,我都没意见,但你要换个发型。别被他的镜子照到,动作快。” 没多久,玛莉红褐色的长发已经紧紧往后,露出她的脸和脖子,借着镜子和发夹,梳成一个发髻了。杰森在黯淡的光线中看着她。 “把口红擦掉。” 她拿起纸巾照办,“可以了吗?” “好。你带眉笔吗?” “带了。” “把眉毛画粗,稍微粗一点,然后拉长五六毫米,稍微再弯一点。” 她照办了。“现在呢?”她问。 “好多了。”杰森研究着。虽然玛莉改变的地方不多,效果却很明显。她从一个柔软优雅、令人赞叹的女人,变得强悍多了,至少看起来已经不像报上的那个女人了,这才最重要。 “待会到了就快下车,转过身,别让司机看见你。”他悄悄说。 “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听我说。我是个叫肯恩的变色龙,我可以教你很多我不想教的东西,但是这一刻我一定得这么做。我可以改变自己的颜色,去配合森林里的任何背景,我可以闻风转向,我可以找到钻进天然或人工丛林的办法。Alpha、Beta、Charlie、Delta……三角洲就是查理,查理就是肯恩。我是肯恩,我是死神。而我必须告诉你我是谁,然后失去你。 “亲爱的,怎么了?” “什么?” “你看着我,但又不呼吸。你没事吧?” “对不起。”他说着,把眼光移开,恢复呼吸,“我在想我们要怎么办。一到了以后我就会清楚的。” 他们抵达了旅馆。旅馆右边有个停车场,围着木制围栏,几个迟用晚餐的人从前面的格子门框里走出来。杰森坐在椅子上,往前倾。 “不介意的话,请让我们在停车场下车。”他指示司机,但没有解释这个奇怪的要求。 “没问题,先生。”司机点点头,然后又耸耸肩。他的动作仿佛在说,这真是对小心的情侣。 雨势变小了,又回复成雾蒙蒙的毛毛细雨。出租车也开走了。杰森和玛莉站在旅馆一侧植物的阴影下,直到车子消失。杰森把行李放在湿答答的地上。“在这里等一等。”他说。 “你去哪里?” “打电话叫出租车。” 第二辆出租车带他们往西,进入了蒙特鲁日区。这位司机可对这对板着脸的情侣毫无兴趣,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大概在找更便宜的旅馆吧。就算他拿起报纸,看到新闻说一个讲法语的加拿大人在苏黎世犯了杀人窃盗案,也不会想到就是现在后座上的这个女人。 库安旅馆一点都名不副实。那不是间位于隐蔽乡间的趣致小旅馆,而是距离干道一公里半左右的两层大型平房建筑。真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这家旅馆很像那种把全世界各地的市郊都毁了的汽车旅馆。他们为了生意一定会同意匿名登记,不难理解如果要住上整个礼拜的话,他们最好是登记假资料。 所以他们就登记了假资料,得到了一间塑料房间,所有超过二十法郎的用具,统统被拴在地上,或是被无头的螺丝锁在涂了亮光漆的复合板上。但这地方有个好处:走廊尽头有台制冰机,他们知道制冰机没坏,因为听得见声音。还有关门声。 “现在好了。谁在给我们信号?”杰森站着说,手里转着威士忌杯子。 “我要是知道,就跟他们联系了,”她说。玛莉坐在小桌旁,椅子转了过来,她交叉双腿,凝神注视着杰森,“也许那和你要开溜的理由有关。” “如果有,那就是陷阱。” “不是陷阱。像瓦尔特·阿普费尔那种人,不会用他做过的事来设陷阱。” “我不那么肯定,”杰森走向一张单人塑料扶手椅,坐下,“柯尼希就会。他在等候室时就盯住我了。” “他只是个被贿赂的小喽啰,不是银行主管。他可以独自行动,但阿普费尔却不能。” 杰森抬起头,“怎么说?” “阿普费尔说的话必须经过上司同意,那可是以银行名义发的言。” “如果你这么确定,那就打电话到苏黎世吧。” “这不是他们要的。他们或者是没有答案,或者就是给不出来。阿普费尔最后一句话是‘不会进一步发表意见。对谁都一样。’这也是一部分信号。我们要联络其他人。” 杰森喝了口酒。他需要酒精,是时间向玛莉揭开他杀手肯恩的身份了。“那我们要追回到谁身上?”他说,“回到陷阱上。” “你知道自己是谁了,对吗?”玛莉伸手拿起桌上的烟,“那不就是你开溜的原因吗?” “两个答案都对。”这一刻到了。那个信号是卡洛斯送来的!我是肯恩,你一定要离开我!我必须放你走。但首先要搞定苏黎世,你一定要了解。“登这篇报道就是为了找到我。” “我不会和你争,”她插嘴,把杰森吓了一跳,“我有时间思考。他们知道证据是假的,明显莫名其妙。苏黎世警察认定我现在要去联络加拿大使馆……”玛莉没说下去,手里拿着未点的烟,“我的天啊,杰森,那就是他们希望我们做的事。” “谁要我们做?” “就是发信号的人啊。他们知道我除了联络大使馆请求加拿大政府的保护之外,别无选择,我之前没想到,是因为我已经跟大使馆联络过了,那人叫作丹尼斯·科伯里尔,他照我的要求帮了我,但其他事他也不知道了。而且那是昨天的事……不是今天,不是今晚。”玛莉抓起床头柜的电话。 杰森迅速从椅子上站起身,拦住她,他抓住她的手臂,“不能打。”他坚定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错了。” “我没有错,杰森!让我证明给你看。” 杰森挡在她面前,“你最好听听我非说不可的话。” “不要!”她大叫,吓了他一跳,“我不要听。现在不听。” “一小时以前在巴黎时,那可是你惟一想听的事。你给我听着!” “我不要!一小时前我差点丢了半条命!而你却下定决心要走,也不带上我。我现在知道,除非有个结果,否则这种事还会不断发生。你听到字句、你看到影像、你想起支离破碎的片段,却完全不明白,但你却因为这些东西谴责自己!你会一辈子自我谴责,直到有人证明你的来历……有人在利用你,他们会牺牲你!可是也有人想帮你、帮我们!就是这段话!我知道我是对的。我要证明给你看,让我证明,杰森!” 伯恩抓着她的手,一语不发地看着她。玛莉美丽的脸上满是痛楚和徒劳的希望,眼神中散发着哀求。痛楚在他体内到处蔓延。也许这样更好,她会亲眼看到,她的恐惧会让她聆听,让她了解。他们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我是肯恩……“好吧,你可以打电话,但必须照我的方法来。” 他放开玛莉的手,走到电话前。他拨了库安旅馆的总台电话,“这是三四一房。我刚听巴黎的朋友说,他们等下会来找我们,你们在这层楼还有其他房间吗?好。他们姓布理格斯,一对美国夫妇。我会先下去付钱,你可以把钥匙给我……太好了。谢谢。” “你在干吗?” “证明给你看,”他说,“给我拿件时装,你最长的那件。” “干吗?” “如果你要打电话,就得照我说的做。” “你疯了。” “我早就承认了,”他边说边从行李中拿出衬衫和长裤,“把时装给我,谢谢。” 十五分钟后,布理格斯夫妇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它与三四一号房隔了六间。衣服摆好了,灯也开了几盏,其他几盏没开是因为灯泡被拆了。 杰森回到他们的房间,玛莉站在电话旁。“搞定了。” “你做了什么?” “做了我要做的、我不能不做的事。你现在可以打电话了。” “太晚了。如果他不在呢?” “我想他还在。如果不在,有人会给你他家的电话。他的名字一定在渥太华的电话簿上。” “我想是吧。” “那就可以找到他。你复习过我让你讲的话了吗?” “复习了,但这不重要。这根本没关系,我知道我没错。” “我们等着瞧。就照我教你的说。我会在你旁边听着。去吧。” 她拿起电话,拨号,七秒钟后,大使馆的总机接听了。丹尼斯·科伯里尔在线上,时间是午夜一点一刻。 “老天爷,你在哪里?” “你在等我电话吗?” “我他妈的正希望你打来呀!这地方乱成一团。我从今天下午五点钟一直等到现在。” “渥太华的艾伦也是。” “哪个艾伦?你在说什么?你在什么见鬼的地方?” “首先,我想知道你有什么要对我说。” “对你说?” “你有消息要告诉我,丹尼斯。什么消息?” “什么跟什么?什么消息?” 玛莉脸色变白,“我没有在苏黎世杀人。我不会……” “那看在老天的分上,到这来!”科伯里尔打断她的话,“我们会尽可能地保护你。这里没有人能动你!” “丹尼斯,听我说!你一直在等我的电话,对吧?” “正是如此。” “有人叫你等电话,没错吧?” 对方顿了顿。科伯里尔开口的时候,声音低下去。“对,他叫我等,他们叫我等。” “他们告诉你什么?” “你们需要他们的协助,非常需要。” 玛莉恢复了呼吸,“他们要帮我们吗?” “你说我们,”科伯里尔说,“他和你在一起吗?” 杰森的脸贴在她旁边,头侧着听科伯里尔的话。他点点头。 “对,”玛莉回答,“我们在一起。但他现在出去了几分钟。那报道谎话连篇,他们告诉你了,对吗?” “他们只说一定要找到你们,保护你们。他们真的想帮你们。他们要派车去接你们。用我们的车,使馆的车。” “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名字。我不用知道,但我知道他们的官衔。” “官衔?” “他们是FS5的特勤人员。” “你相信他们?” “我的天,当然啊!他们通过渥太华来找我的。他们是奉渥太华的命令来的!” “他们现在在大使馆吗?” “不,他们在别的地方,”科伯里尔顿了顿,显然生气了,“老天啊,玛莉,你人到底在哪儿?” 杰森又点点头,玛莉开口说道: “蒙特鲁日的库安旅馆。用布理格斯的名字登记的。” “我马上派车去接你们。” “不要,丹尼斯!”玛莉抗议,看着杰森,杰森的眼神让她照指示行动,“早上再派车来。如果你要来,一早再来,四个小时以后好了。” “不行!这是为了你们好。” “一定要这么做。你不懂。他被陷害了,那件事把他吓坏了,他只想逃,如果他知道我给你打电话,他现在就会离开。给我时间,我可以说服他去自首。再给我几个小时,他现在很困惑,但心底知道我是对的。”玛莉看着杰森说出这段话。 “这王八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被吓坏了的人,”她回答,“被人利用的人。我需要时间,给我时间。” “玛莉……?”科伯里尔欲言又止,“好吧,一早就派车去。就约……六点吧。还有,玛莉,他们要帮你们,他们帮得上忙。” “我知道。晚安。” “晚安。” 玛莉挂了电话。 “现在我们等着瞧吧。”杰森说。 “我不懂你要证明什么。他当然会给FS5打电话,当然他们会在这里出现。你想看到什么?他对自己做的事、想要做的事都很坦白。” “这些搞外交的FS5就是给我们传信号的人吗?” “我猜他们会带我们去那些人那。或者如果太远,就帮我们联络。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没有比这更确定的事了。” 杰森看着她。“我希望你是对的。因为我担心的是你的人生。如果苏黎世针对你的证据不是所谓的信号,如果那些所谓的特勤人员靠那个找到了我,如果苏黎世警方还是相信那些证据,那我就会真的变成一个被吓坏的人,就像你对科伯里尔说的那样。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是对的了。但我认为你错了。” 两点零三分,有人关了旅馆走廊的灯,漫漫长廊陷入一片黑暗,从楼梯间流泻出的光线成了惟一的照明。杰森站在他们的房门口,手里握着枪,把灯关掉,从门缝里监视着走廊。玛莉站在他身边,在杰森背后看着一切,一语不发。 脚步声很小,但确实存在,它清晰而谨慎,两双鞋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几秒钟后,昏暗的灯光下显出两个男人的身影。玛莉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杰森手伸到肩膀后,猛地捂住玛莉的嘴。他懂。她认出了其中一个男人,一个她只见过一面的人。在苏黎世的施特普代街,在别人下令杀她前,她见过这个人。就是这个金发男人被派到伯恩的房间,这小喽啰现在又被派到巴黎,来解决他之前错失的目标。他左手握着一支小型手电筒,右手是支长枪管的枪,还装了灭音器。 他的同伴个子更矮更结实,走起路来像只野兽,肩膀和腰流畅地配合着腿的动作。他的外套翻领拉了起来,头上戴着窄边帽,遮住了脸。伯恩盯着这个人,他身上有种熟悉的气息,那个身影、走路的方式、抬头的方式。是什么呢?是什么?伯恩认识这个人。 但是现在没时间想这个了。两人已经接近那间用布理格夫妇的名义订的房间。金发男人拿起手电筒照了照房间号码,然后把光扫向门把和锁孔。 接下来的事以惊人的效率进行着。矮壮男人右手拿一? ??钥匙,放在灯光下,手指摸出一把特定的钥匙。他的左手抓着武器,从溢光中看得出来,那是一把加了超大灭音器的大口径自动武器,有点像二战时德国盖世太保爱用的德制鲁格强力手枪。这种武器可以打穿网状的钢板和水泥,声音却轻得像咳嗽,是趁夜在宁静地带解决敌人的最佳武器,直到隔天早上,附近的居民都不会发现什么异样。 矮子插入钥匙,静静转动,然后把枪管降到门锁处。三声迅速的咳嗽声伴随着三次闪光,门闩周围的木头全碎了,门就这样开了,两名杀手窜了进去。 安静了两秒钟后,黑夜中又冒出一声消过音的枪响,还有火花、白色的闪光。门被摔上了,但没有关起来,门再度打开的同时,房里传出更大的碰撞声。最后有人找到了灯,狠狠打开,没多久又愤怒地关上,一盏灯摔到了地上,玻璃摔得粉碎。某个怒气冲天的喉咙里冒出了怒吼。 两名杀手冲出来,举着武器提防着,却意外地发现并没有陷阱。他们走到楼梯间,跑下楼去,刚才被入侵的房间右边,有扇门开了,某个眨着眼的房客窥探着,耸耸肩又回房去了。重回黑暗的走廊又恢复了宁静。 伯恩一动不动地搂着玛莉。她在发抖,头紧紧抵着伯恩的胸膛,难以置信的一切让她歇斯底里地轻声啜泣。伯恩任她哭着,直到她不再颤抖,深呼吸也取代了眼泪。他再也无法等待了,他得让玛莉亲眼看见,完整地看见,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她终于明白了。我是肯恩。我是死神。 “来吧。”他轻轻说。 他带着玛莉来到走廊,坚定地走向成为他终极证据的房间。他推开被打坏的门,两人走了进去。 玛莉呆立在原处,眼前的景象令她痛恨不已,但也蛊惑了她。开启的门口右边隐约有个人影,背后的光线微弱,而且得等到眼睛适应了房中黑暗和光明某种怪异的混合方式之后,才能看见轮廓。那影子是个穿着长袍的女人,未关的窗户里吹进一阵微风,吹得长袍飘飘荡荡。 窗户。正前方还有个几乎看不见的人影,但又确实存在,在远方高速公路的路灯下,它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这人影似乎也在动,袖子痉挛似地短促地摆动。 “喔,天啊,”玛莉僵在原地,“把灯打开,杰森。” 房中只有两盏台灯,他们找到其中一盏。杰森小心翼翼地越过房间,拿起掉在墙角的灯。他蹲下来,把灯打开。玛莉打了个寒战。 浴室门的另一端,一条从窗帘上扯下的绳子上挂着她的长时装,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地轻轻摆动,弹孔已经把衣服打得破破烂烂了。 远处的窗边,伯恩的衬衫和裤子钉在窗框上,袖子旁的玻璃都被打烂了,风吹进来,把衣裤吹得上下抖动。衬衫的白布上有六七个洞,弹孔则在衬衫胸前排成一条斜线。 “这就是你的信号。”杰森说,“现在你知道了。所以你最好听听我接下来要说的。” 玛莉没有回答他,反而慢慢走到她的时装前,难以置信地研究起来。她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过身,眼睛闪烁着忍住的泪光。“不!有问题!一定出了大问题!给大使馆打电话。” “什么?” “照我说的做,现在就打!” “别这样,玛莉。你还不明白吗?” “不,去你妈的!你才要弄明白!本来不该这样的。不可能这样。” “结果就是这样。” “给大使馆打电话!用那边的电话现在就打!叫他们找科伯里尔。快点,看在老天分上!如果我对你还有一点点意义,就照我说的做!” 伯恩无法拒绝她。她的激烈反应让两个人都不好受。“我要跟他说什么?”他走向电话边问。 “先找到他再说!那就是我怕的……喔,老天,我害怕!” “电话号码是?” 玛莉告诉了他。伯恩拨了电话,等着总机接听。他等了非常久,终于有人接了,但总机的声音惊惶失措,情绪也起伏不定,有时甚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伯恩听到后面有人大叫,有人用英语和法语迅速下令。几秒钟后,他知道原因了。 丹尼斯·科伯里尔,加拿大外交官,于午夜一点四十分走下蒙田大道大使馆的楼梯后,被人开枪击中了喉部,当场死亡。 “这就是信号的另一部分,杰森。”精疲力竭的玛莉轻轻说,凝视着杰森,“现在你说什么我都听。因为有人想要找你,想要帮你。信号已经送出来了,可不是给我们,不是给我。只给你一个人,只有你才知道。” 22 四个男人陆续抵达了位于华盛顿特区十六街上拥挤的希尔顿饭店。每个人都乘坐不同的电梯,到比目的地高或低两三层的楼面,再用步行前往正确的楼层。他们没时间在华盛顿特区以外的地方碰面了,这次的危机无与伦比。他们是踏脚石七一的幸存者,其他人都死了,在纽约一条宁静的林阴道上惨遭屠杀。 其中有两张为人熟知的脸孔,而且一个比另一个更出名。第一张脸属于一位年长的科罗拉多州参议员,另一张脸则是陆军准将——欧文·亚瑟·克劳福将军,因缩写I.A,常被称为铁臀,他是陆军情报部的发言人,也是G2资料库的捍卫者。另外两个人离开自己的工作单位应该就无人知晓了。一位是中年海军军官,隶属第五海军军区情报控制部。第四位,也是最后一个,是现年四十六岁的中情局老将,他身材瘦长,脾气暴躁,走路要靠手杖。他的脚在东南亚被手榴弹炸飞了,当时他是梅杜莎行动潜伏在当地的情报员,名叫亚历山大·康克林。 房里没有会议桌,不过是间普通的双人房,两张标准单人床、沙发、两张扶手椅、茶几。一点都不像重要会议的地方,没有运转的电脑,被绿色字母点亮的屏幕,没有联络伦敦、巴黎、伊斯坦布尔情报站的电子通讯设备。只是个普通的旅馆房间,除了四个知道踏脚石七一秘密的脑袋之外,什么都没有。 参议员坐在沙发一角;海军军官坐在另一端;康克林坐进一张扶手椅,把他的义肢伸到前面,手杖夹在两腿间;陆军准将克劳福将军还是站着,脸色发红,下颚肌肉愤怒地抽搐着。 “我已经联络上总统了,”参议员揉着前额说,明显缺乏睡眠的样子,“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们今天晚上就要见面。你们能告诉我多少就说多少,每个人都要。从你开始,将军。以上帝之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韦伯少校预定于两三洞洞到雷辛顿和七十二街交叉口搭上座车。时间无误,但他没有出现。到两三三洞时,司机觉得不对劲,因为他们到新泽西州的机场还有一段距离。可能就是当初韦伯叫他忘记的关系,所以中士还记得那个地址,他开车过去,走到大门口瞧瞧。安全栓被卡住了,门一推就开,所有警报器都被破坏了,玄关地板上有血迹,楼梯间还有个死了的女人。司机穿过走廊,走进控制室,发现了尸体。” “找个借口不动声色地帮他升个官。”海军军官说。 “这话怎么说?”参议员问。 克劳福回答,“他头脑清楚,他知道要打电话到五角大楼,坚持要转内部秘密通讯处,他指明了干扰器频道、接收时间地点,说必须和传话人讲话。在我接到电话前,他没跟任何人讲过半个字。” “送他去战争学院,欧文,”康克林冷冷地说,“他比你手下大部分的痞子聪明多了。” “别这样,康克林,这么说太伤人了,”参议员警告他,“请说下去,将军。” 克劳福和康克林交换了眼神,“我找到纽约的保罗·麦克拉伦上校,命他前往该处,告诉他在我抵达前绝对不能采取任何行动。我接着就打电话给康克林,和乔治一起飞了过去。” “我打电话到局里,给曼哈顿的指纹小组,”康克林补充,“这组人我们用过,可以信任。我没告诉他们要找什么,但我叫他们把整个地方扫一遍,有任何发现都只能告诉我一个人。”康克林停下来,把拐杖指向海军军官,“然后乔治给了他们三十七个名字,我们知道这些人的指纹都在联邦调查局的档案里。结果他们给了一组我们没想到的指纹,我们不希望……也不相信会看到它。” “三角洲的。”参议员说。 “没错,”海军军官证实,“我提供的名单,是那些不论远近,所有可能知道踏脚石地址的人,其中也包括我们。房里被擦得一干二净,每个表面、门把,甚至玻璃杯——除了其中一个。那是个碎了的白兰地酒杯,只在窗帘底下留下几块碎片,但这就够了。指纹就在上面,右手中指和食指。” “你完全肯定?”参议员慢慢地说。 “指纹不会说谎,先生,”军官说,“都在上面,碎片上还有没干的白兰地。除了房里的人外,三角洲是惟一知道七十一街的人。” “我们能确定吗?其他人也可能对外说过什么。” “不可能,”克劳福插嘴,“阿伯特永远不会泄漏这件事,埃利奥特·史蒂文斯在去之前十五分钟才拿到地址,他还是用公共电话打来问到的。除此之外,就算是最糟的状况,他也不可能自寻死路。” “韦伯少校呢?” “少校的话,他是降落在肯尼迪机场后我用无线电告诉他地址的。如您所知,那是G2专用频率,而且加了干扰。我提醒您,他也送了命。” “当然,”参议员摇摇头,“真是难以置信。为什么?” “我想提一件会令大家不愉快的事,”克劳福说,“一开始我就对这个人选不怎么热衷。我明白大卫的理由,也同意他符合资格标准,但如果各位还记得的话,他不是我提出的人选。” “我可不知道我们有多少选择,”参议员说,“我们有个人,你也同意他是个合格人选,愿意在一段没有期限的时间里隐姓埋名,每天拿生命冒险,还要断绝与过去的所有联系。世界上能找到几个这样的人?” “我们本来也许能找到各方面更平均的人,”克劳福反驳,“我那时就说过这点了。” “你是说过,”康克林纠正他,“但关于你对平均的见解,我,在那时候也说过,全是一派胡言。” “我们两个都在梅杜莎待过,康克林,”克劳福尽管生气,但没有失去理智,“知道情况的不只有你。以三角洲在现场的动作来看,他对上级一直有过当的敌意。我的位子能看到比你更清楚的行为模式。” “大部分时间他的确有权这么做。如果你多花点时间在现场,少花点时间留在西贡就会明白。我很清楚这一点。” “说出来也许会出乎你意料,”克劳福举起手,摆出停战的姿势说,“但我不是要替西贡的愚行辩护,没有人做得到。我只是想说明可能导致前天晚上七十一街事件的行为模式。” 康克林的视线不离克劳福。他点点头,不再怀有敌意。“我知道。对不起。这才是关键,对吧?对我来说也不好过。我和三角洲在六、七个地方合作过,甚至在沉默教士想出梅杜莎计划之前,我和三角洲就在金边情报站共事过。在金边以后,他完全变了个人。所以他才加入梅杜莎,愿意化身为肯恩。” 参议员把沙发里的身子往前倾了倾。“我听过这件事,但我再说一遍吧。总统必须知道一切。” “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在湄公河上的码头遇害,被迷航飞机投下的炸弹炸死,没人知道飞机是从哪儿来的,也一直查不到飞机的来历。他痛恨那场战争,痛恨所有参战的人。于是他失控了,”康克林顿了一下,抬头看着克劳福,“我想你说得对,将军。他又崩溃了。他有这种倾向。” “什么倾向?”参议员尖锐地问。 “失控的倾向吧,我猜,”康克林说,“就像炸开水坝一样。他曾经超越了自己的极限,让恨意主导一切。他杀了那些人,还有那个女人,就像蓄意报复的疯子一样,没人料得到,也许除了楼上那女人外,她也许听到叫声……他已经不再是三角洲了。我们创造了一个叫肯恩的神话,但那已不再是神话了。他真的变成了那个人。” “过了这么多月……”参议员又往后靠,声音越来越小,“他为什么要回来?从哪里回来?” “从苏黎世,”克劳福回答,“韦伯在苏黎世,我想他是惟一本来能把三角洲带回来的人。除非他打算把我们在那里一网打尽,否则我们可能永远不知道‘为什么’。” “他不知道我们是谁,”参议员抗议,“他惟一的联络人是帆船手、帆船手的妻子,还有大卫·阿伯特。” “当然还有韦伯。”克劳福补充。 “当然,”参议员附和,“但联络地点不在踏脚石。” “那不重要了,”康克林说,再次用手杖敲着地毯,“他知道有个委员会。韦伯可能跟他说过我们都会去那,所以他猜到我们在那里是很正常的。我们有很多问题,整整六个月的问题,现在还扯上几百万美元。三角洲也许认为这是个完美的解决方法,把我们宰了以后再消失,不留痕迹。”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一、他去过那里,”康克林提高音量答道,“我们有他留在酒杯上的指纹,酒甚至还没喝完。二、这是个典型的陷阱,可以有数百种变化形式。” “能解释一下吗?” “保持沉默,”克劳福插嘴,看着康克林,“直到敌人受不了,自曝行踪为止。” “我们变成他的敌人了吗?他的敌人?” “现在这点毫无疑问了,”海军军官说,“不管理由是什么,三角洲变节了。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感谢老天,好在这种事不那么频繁。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参议员再次把身子往前倾,“你要怎么做?” “他的照片从来不曾外流,”克劳福解释,“但我们现在就散发出去,给所有情报站、监听站和所有线民。他一定得去某个地方,而且会从他知道的地方开始,即使只是去买另一个身份。他只要花钱,就有人找得到他。等他被找到时,就要执行一道严格的命令。” “你会马上带他回来?” “我们会杀了他,”康克林简洁地说,“你根本不能把三角洲这种人带回来,也不能冒险让他被其他政府带走。光凭他知道的一切就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我不能这样对总统说!国有国法!” “这套在三角洲身上不管用,”康克林说,“他不在法律管辖范围内。他没救了。” “没救……” “没错,参议员,”克劳福插嘴,“没救了。我想你知道这句话的意义。你得决定是否要向总统解释。也许更好的做法是……” “那你要把每种方法都试一遍吗?”参议员打断他的话,“我上礼拜和阿伯特谈过。他告诉我已经想了个联络三角洲的办法。苏黎世、那家银行、踏脚石,都是这个策略的一部分,不是吗?” “没错,但已经结束了,”克劳福说,“如果七十一街的证据对你来说还不够,这件事应该也够了。我们有很清楚的指示,要三角洲回来,但他没有。你还奢求什么?” “我要百分之百地确定!” “我要他死。”康克林的话虽然说得很轻,但却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不管为了什么理由,他破坏了我们为自己立下的规矩,他已经泥足深陷,已经臭了。他是肯恩。我想我们都忘了,我们从来不用他的真名来称呼他,甚至不用他的假名‘伯恩’,而是用代号‘三角洲’。戈登·韦伯是他的亲兄弟啊。把他找出来,杀了他。” 伯恩的身份_第三部 第三部 23 两点五十七分,伯恩来到库安旅馆的柜台,玛莉直接朝大门走去。杰森松了口气,柜台上没有报纸,只有一个坐在后面的职员,他和巴黎市中心那个旅馆前台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个眼睛半闭的秃头大个子,往后靠着椅背,手臂交叉在胸前,漫漫长夜的疲惫之意笼罩在他身上。但是今晚,伯恩心想,今晚会让他记住很久——他要到早上才会发现楼上房间被损坏了——而一个蒙特鲁日的旅馆夜班职员一定有自己的交通工具。 “我刚才打过电话到鲁昂,”伯恩的手放在柜台上,一副气急败坏,被不可抗力搞得火冒三丈的样子,“我现在得马上离开,还要租辆车。” “有何不可?”职员嗤之以鼻,站起身来,“您喜欢哪种车,先生?金色马车再附送一条魔毯如何?” “你说什么?” “我们只出租房间,不租车。” “我一定要在天亮前抵达鲁昂。” “不可能。除非你能找到哪辆神经病出租车愿意现在就来。” “我想你不懂。我要是八点钟回不到办公室的话,我在金钱和名誉上都要承受相当大的损失。我愿意付很多钱……” “你有病,先生。” “这里肯定有人愿意借我一辆车,如果我付,比如说……一千、一千五法郎。” “一千……一千五吗,先生?”职员半开不开的眼睛睁得老大,把脸皮都扯紧了,“现金吗,先生?” “当然。我朋友明晚就会开回来……” “不用急,先生。” “你说什么?当然啦,其实我也可以叫出租车的,我能花钱保密。” “我不知道要上哪儿找出租车,”职员急着打断他,改用说服的语气,“或者,我的雷诺大概算不上新,在路上也不是跑得最快的,可是还算好用,性能也还不错呢……” 变色龙又变色了,再次以另种面貌被人接受了。但这次,他知道自己是谁,而且十分明白。 破晓了,但这里不是乡下旅社的温暖房间,没有穿过树叶空隙、从窗户透进来的晨光,和被照得一片斑驳的壁纸。第一道曙光从东边散开,仿佛正为法国的乡村加冕,照出了圣·日尔曼昂莱镇的田野和丘陵。他们坐在一辆小车里,车子停在一条废弃小路的路肩,香烟从半开的窗户里盘旋而出。 三周前,在瑞士,他的开场白是:六个月前,我的人生在地中海一个叫黑港岛的小岛开始。 而这次,他的开场白是:我名叫肯恩。 他全说了出来,把能记得的事滴水不漏地全说了,包括听到雅克利娜·拉维耶在阿让特伊那间餐厅里说话时,他脑中爆出的可怕的影像。名字、事件、城市……暗杀。 梅杜莎。 “这一切都吻合。没有我不知道的,它们在我脑子后就想冲出来。那些都曾是事实。” “曾是事实。”玛莉重复。 他近距离凝视着她,“我们错了,你看不出来吗?” “也许,但是我们也没错,你说对了,我也说对了。” “什么事情说对了?” “你的事啊。我一定要冷静又有逻辑地再说一遍。你在还不认识我时,就肯用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这并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会做的决定。就算他曾经存在,现在也已经消失了。”玛莉露出哀求的眼神,声音却十分镇定,“是你说的,杰森。‘对一个人来说,想不起来的事情就不存在。’也许这就是你所面对的。你就不能放下这一切吗?” 伯恩点点头。最糟的一刻来了。“可以,”他说,“但我要自己一个人,不能和你在一起。” 玛莉狠狠吸了口烟,看着他,手在颤抖,“我懂了。这就是你的决定,是吧?” “一定要这么做。” “你要像英雄一样消失,免得连累到我。” “我不得不如此。” “真是太感谢你了,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 “什么?” “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 “一个被人称做肯恩的人;被从亚洲到欧洲的多国政府和警察通缉;华盛顿的人要杀我,因为他们认为我知道某些事情;一个叫卡洛斯的杀手也因为我对他的所作所为要射穿我的喉咙。你花点时间思考一下。你以为在这批大军找到我、抓到我、杀掉我之前,我还能逃多久?你想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老天,不!”玛莉大叫,擅长分析的她显然正在想事情,“我打算在瑞士监狱里花个五十年时间腐烂,或为了我从来没在苏黎世做过的事被吊死!” “苏黎世的事有办法解决的。我想过了,我做得到。” “怎么做?”她把香烟插进烟灰缸。 “看在老天分上,有什么区别吗?自首啊,自行投案啊。我还不知道,但我做得到!我可以让你的人生恢复正常,我一定要让你的人生恢复正常。” “但不是用这种方式。” “为什么不是?” 玛莉伸手抚着他的脸,声音又软了下来,刚才突来的刺耳语气已经不见了,“因为我刚才再次证明了我的论点。即使那个受到谴责的人,确定自己犯过罪的人,也该看得出来。那个叫肯恩的人,永远不会做你刚才说的事,对谁都不会。” “我就是肯恩!” “我不得不同意你以前是,但即使如此,现在已经不是了。” “怎么做?彻底改头换面?做脑前叶切除术?失忆症?就算这些刚好就是真的,那也无法阻止任何要找我的人。无法阻止他,无法阻止他们扣下扳机。” “那是最坏的情况,我还不准备让步。” “那是因为你还没看清事实。” “我看到两件被你忽略的事实。有两个人,只因为挡住了有人想通过我传送给你的信号,而遭到同样方式的冷血谋杀。我无法回避,我得一辈子背负着它们活下去,因为我必须为此负责。” “你看到科伯里尔的信号了。那里有多少弹孔?十个?十五个?” “他是遭人利用!你听到他在电话里怎么说的,我也是。他没有说谎,他想帮我们。就算与你无关,肯定也是要帮我。” “是……也有可能。” “什么都有可能!我没有答案,杰森,只有无法解释的歧义。但那应该要有解释。你从来没有解释过,是什么需要或动机让你变成自己以为的样子,一次也没有!没有这些事情,就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人,你就不可能变成他。” “我就是他。” “听我说。你对我来说很重要,亲爱的,这可能让我盲目。我知道。但我也了解自己。我不是天真的反战人士。我见过世面,我会认真仔细地观察吸引我的人。也许是为了要确认我所认定的价值——我的价值,跟别人无关。”她停了一下,离开伯恩身边,“我看到一个饱受折磨的人,被自己、被其他人折磨,却一声不吭。也许你曾发出过无声的呐喊,但你不愿让这些变成除你之外其他人的负担。你反而是探索挖掘,想方设法地了解。老兄,再加上你做的事和你想为我做的事,那不是冷血杀手的思考方式。我不知道你以前是什么样子,或你到底要承担哪些罪行,但事情不是你相信的,或是别人要你相信的样子。让我回到我刚才说的价值,我不可能爱上你自己以为那个身份的人,我爱的是我认识的这个你。你刚才只是又一次印证了这个想法。没有任何一个杀手会提出你那种建议。而那个建议,先生,请容我怀着敬意,拒绝你。” “你真他妈是个笨蛋!”伯恩发火了,“我可以帮你,但你帮不了我!看在老天的分上,回去,活下去,给我留一点希望好吗!” “我不会的!不是这种方式……”玛莉突然收声,张大嘴巴,“我想到了,可以有希望的。”她轻声说。 “想到什么?”伯恩生气地问。 “我刚才不自觉地说出来了,”她转向伯恩,“答案早就在那了。‘别人要你相信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犯的罪……别人要你相信是你犯下的罪。” “那的确存在,是我干的。” “等一下。假设真存在这些案子,但不是你犯的呢?假设那些证据都是栽赃,就像苏黎世陷害我的手法一样专业,但事实上是其他人干的呢?杰森,你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忆的啊。” “在黑港岛的时候。” “那是你开始重建记忆的时候,而不是你丧失记忆的时候。我指的是在黑港岛之前,这样就能解释很多事了,可以解释你和那个别人以为的你之间的矛盾了。” “你错了。没有什么能解释我的记忆——还有影像。” “也许你记得的只是别人告诉你的事情,”玛莉说,“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为止。照片、录音、视觉和听觉刺激。” “你说的是被洗过脑的行尸走肉。那不是我。” 她看着伯恩,温柔地说:“我说的是一个聪明而病重的人,他的背景和别人在找的某个人正好相符。你知道要找一个这样的人有多容易吗?哪里的医院、民间收容所、军队病房都有,”她顿一顿,很快又说下去,“报纸的报道又说了另一个事实。我相当擅长电脑,任何跟我同行的人都是。我知道要怎样来找造成独立因素的采样点,反之,如果有人想找一个为失忆症所累的人,背景又结合了特殊技能、语言、种族特征,那么医疗资料库就可以提供人选。天知道,有你这种情况的并不多,也许只有少数几个,甚至只有一个,但他们就只想找一个人,只需要一个人。” 伯恩看着乡间风光,想要用力打开脑中的铁门,找出她话中的希望。“你是说,我是个复制出来的幻象?”他直截了当地问。 “那是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但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说,有可能你被人操纵了,利用了。那就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了,”她摸着伯恩的手,“你说过有时会觉得心里有东西要爆发——像要把你的头炸开一样。” “各种字眼——地点、名字——那些都会触发记忆。” “杰森,被触发的会不会是假记忆呢?那只是别人一遍又一遍告诉你的事情。你看不清楚,因为那不是你,你却为此无法安心。” “我很怀疑这点。我看过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我以前都做过。” “你可能是为了别的理由才做的啊!天啊,我这是在为自己,为我们两个的生命奋斗!你现在就去想、去感觉!看着我,告诉我你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在你的想法和感觉里看到了什么?告诉我你毫无疑虑地确定——你就是杀手肯恩!如果你真的做得到,那就带我去苏黎世,让我背所有的黑锅,然后滚出我的生活!如果你做不到,那就留在我身边,让我帮你。还有爱我,拜托你。爱我,杰森。” 伯恩紧紧握住他的手,像个因为生气而颤抖的孩子,“这不是感觉或思考的问题。我看过共同社区银行的账户,里面的记录可以追回到很久之前,而这些资料全都符合目前我有的线索。” “但是那个账户,那些记录,也有可能是昨天、上个礼拜,或六个月前才做出来的!你所听到、读到的关于自己的一切,都可能是那些希望你当肯恩的人设计出来的!你不是肯恩,但他们要你以为你是,要其他人以为你是!可是某个人知道你不是,而且他想告诉你……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爱人还活着,但我有两个朋友因为挡住了他,挡住他发出要救你的信号而遇害身亡。他们就是那些想把你当成肯恩、要让你为卡洛斯而牺牲的人……你以前说这一切全都吻合,杰森,而这件事情正好解释了你的现状!” “你是说,我只有个空壳,连记忆都是别人假造出来的?而我体内有群恶魔正在奔跑踢打,想要破墙而出?这实在不太赏心悦目。” “那不是恶魔,亲爱的。那是你内心愤怒又激烈的一部分,它们呐喊着想要突围,是因为它们不属于这个强加在它们身上的躯壳。” “如果我粉碎这个躯壳,我能找到什么?” “很多东西。有好有坏,但大部分是你所受的伤痛。不过我向你保证,肯恩不会出现。我相信你,亲爱的。请你不要放弃。” 他刻意和玛莉保持距离,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玻璃墙,“如果我们错了呢?最后还是错了呢?那会怎么样?” “那就快点离开我,或者杀了我。我不在乎。” “我爱你。” “我知道,所以我才不怕。” “我在拉维耶的办公室找到两个电话号码。第一个是苏黎世的,另一个是巴黎的。运气好的话,那会带我找到另一个我需要的号码。” “纽约?踏脚石?” “对,答案就在那里。如果我不是肯恩,至少接电话的人会知道我是谁。” 他们开车回到巴黎,人群会比孤立的乡下旅馆更容易让人藏身。一个金发男人,戴着玳瑁框眼镜,身边是个美貌却一脸严肃的女人,没有化妆,还把头发往后紧扎,像个索邦大学功课繁重的研究生,这样的打扮在蒙马特一点都不稀奇。他们以一对来自布鲁塞尔夫妇的名义,住进了迈斯特路的泰拉斯酒店。 进房后,他们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靠近彼此,相互抚摸、拥抱,把那不肯给他们安详、让他们在黑暗深渊的高处相依站在钢索上的腐败世界,隔绝在外。只要其中一人跌落,那就是两个人的末日了。 此刻伯恩想尽快脱下变色龙的外衣,那太不真实了,而且现在也没有施展骗术的必要了。“我们需要休息,”他说,“我们得睡一下,还有漫长的一天在等着我们。” 然后,他们做爱。过程温柔而完整,两人相伴着沉入温暖而富有节奏的安适之中,但有那么一刻,当两人迫不及待要调整姿势时,看似愚蠢的动作不禁让他们无声地笑出了声。那一刻过去后,两个人相拥得更紧了,越来越想甩掉那些把他们抛进黑暗世界中,任他们随风盘旋讨厌的声音和可怕的景象。接着他们突然从那个世界中抽离出来,更美好的地方,在那里,阳光碧波取代了黑暗。他们热烈地奔跑过去,然后猛然穿越,找到那个世界。 筋疲力竭的他们,十指交缠地坠入了梦乡。 伯恩率先醒来,楼下,巴黎车流的喇叭声和引擎声还没停息。他看看手表,午夜一点十分。他们睡了将近五个小时,也许还无法满足他们的需要,但也已经够了。接下来会是漫长的一天。他并不确定要先做什么,他只知道两个电话号码,那一定能让他找到第三个电话号码,一个纽约的电话。 他转向身旁呼吸深沉的玛莉。她的脸,那张拥有慑人美丽的脸,朝下埋在枕头的边缘,离他数寸之遥的芳唇微启。他吻了吻她,玛莉伸手抱住他,眼睛仍未睁开。 “你是只青蛙,我会把你变王子,”她睡意浓浓地说,“还是相反?” “有太多可能了,这不在我的理解范围内。” “那你就继续当青蛙吧。来,跳一下,小青蛙,表演一下给我看。” “没兴趣。除非有人喂我苍蝇。” “青蛙吃苍蝇吗?我想是吧。呃,真糟糕。” “来吧,睁开眼睛。我们该跳起来了,要展开猎捕了。” 她眨了眨眼,看着伯恩。“猎捕什么?” “我呀。”他说。 在拉法耶特街的电话亭里,布理格斯先生给苏黎世打了通对方付费电话。伯恩相信雅克利娜·拉维耶一定一秒钟也没浪费,一定早就警告过苏黎世那边了。 一听到瑞士那头的铃声,杰森便后退一步,把电话筒交给玛莉。她知道该怎么说。 但她没机会说。苏黎世的国际电话接线生接起电话。“很遗憾您拨的号码无人使用。” “上次还没问题啊,”玛莉打断他,“我有急事,接线生。你还有别的号码吗?” “这支电话已无人使用了,女士。也没有其他号码。” “我可能拨错了。但我真的很急。你能告诉我这个电话的用户名吗?” “恐怕不行。” “我说过了,这是急事!我可以跟你的上司谈吗?” “他也帮不上忙。这支电话并不公开。午安,女士。” 电话被切断了。“断线了。”她说。 “时间太久了,”伯恩回答,抬头向路上张望,“我们离开这里。” “他们会追踪到这里吗?追到巴黎?追到这个电话?” “三分钟内就可以锁定交换机,四分钟内锁定区域,六分钟内缩小到特定街区。” “你怎么知道?” “我也希望我能解释清楚。走吧。” “杰森。我们为什么不躲在人家看不到的地方观察?” “因为我不知道要看什么,可他们知道。他们有照片可以对照,他们可以在整个地区布下天罗地网。” “我看起来和报上的照片一点都不像。” “不是你,是我。走!” 他们迅速走进人潮,一直走到十条街外马勒泽布大道上的另一个电话亭,这里的交换机和第一个电话不同。这次不用接线生了,是巴黎的市内电话。玛莉走进电话亭,手里握着铜板,拨了号码。准备好了。 但是对方的话大大出乎她的预料。 “维利耶将军公馆。你好……喂?喂?” 她好一阵子说不出话。她只是瞪着电话。“对不起,”她轻轻说,“打错了。”然后挂上电话。 “怎么了?”伯恩推开玻璃门问,“出了什么事?是谁?” “这不可能,”她说,“我刚才打到法国最受尊敬也最有势力的大人物家里去了。” 24 “安德烈·弗朗索瓦·维利耶,”玛莉复述了一遍,然后点燃香烟。他们已经回到泰拉斯酒店里,理清头绪,消化这条出人意表的消息,“毕业于法国圣西尔陆军军官学校,二次大战的英雄,纳粹占领时期法国反抗军的传奇,在和戴高乐为了阿尔及利亚撕破脸之前,他是戴高乐的不二接班人。杰森,这种人跟卡洛斯联系在一起,太不可思议了。” “他们就是有关系。相信吧。” “实在难以置信。维利耶家族是法国世家,可以上溯到十七世纪。他是国民大会的资深代表,政治地位极高,是个一板一眼的军人。这就像把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和黑手党枪手相提并论一样没道理。” “那我们就把道理找出来。他为什么和戴高乐闹翻?” “为了阿尔及利亚。一九六〇年代初期,维利耶是秘密武装组织的一分子,是萨朗将军底下几个阿尔及利亚上校之一。他们反对阿尔及利亚独立的埃维昂协议,他们认为法国才拥有阿尔及利亚的主权。” “‘疯狂的阿尔及尔上校’。”伯恩说着,并不知道这么多单字和词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口。 “这对你有意义吗?” “一定有,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 “想一想,”玛莉说,“为什么‘疯狂上校’这个词会触动你头脑里那根弦?你第一个想到什么?快!” 杰森无助地看着她,然后说出口,“炸弹……渗透。煽动者。是研究,研究他们的结构。” “为什么?” “我不知道。” “这是根据你所知道的事情下的决定吗?” “我猜是吧。” “哪种决定?决定什么?” “分裂。” “这对你有什么意义?分裂对你的意义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无法思考!” “好吧……好吧。我们找个时间再回来想。” “没时间了。回到维利耶。在阿尔及利亚之后怎么样了?” “他和戴高乐算是达成了某种和解。从来没有人直指维利耶与恐怖主义有关联。之后他回到法国,因为参与了这场值得尊敬的失败行动而大受欢迎。他重新掌权,晋升到将军,然后步入政界。” “那么他是个活跃的政治家?” “这个年迈的政治家更像个发言人。他一直是坚定的军国主义者,还会为法国缩减军备而火冒三丈。” “霍华德·利兰,”杰森说,“那就是你要的,和卡洛斯的关联。” “怎么说?为什么?” “利兰是因为干预外交部对非洲增加境外驻军与武器的出口,而遭暗杀的。我们不需要其他理由了。” “这还是让人难以置信,他这样的人……”玛莉的声音逐渐微弱,涌上来的回忆冲击着她,“他儿子是被谋杀的,跟政治有关,大概五六年前的事了。” “告诉我。” “他的车在巴克路上被炸毁,各地的报纸都登了这则新闻。他是个活跃的政治家,和他父亲一样是保守派,在各种议题上和社会主义分子、和共产主义者作对。他是国会新生代,经常阻挠政府的预算案,但他其实很受欢迎,是个很有魅力的贵族。” “杀他的人是谁?” “一般揣测是极度狂热分子。他曾试图阻挡某些利于极左派的法案。他遇害后,他所属的阵营就瓦解了,法案就通过了。许多人认为那就是维利耶离开军队,加入国民大会的原因……这就是我说不可能的矛盾之处。毕竟他儿子是被暗杀的。一般人都认为他是世上最不可能和职业杀手搭上关系的人。” “还有别的。你说他回到巴黎后很受欢迎,是因为从来没有人直接暗示他参与过恐怖主义……” “就算他有,那也被掩盖过去了,”玛莉插嘴,“在这里,人们对于那些由爱国主义和床笫之事衍生出的狂热行为,都有较大的宽容度,而且别忘了,他还是个传奇英雄。” “但当过一天恐怖分子,就永远都是恐怖分子,你也别忘了这点。” “我不同意。人会变的。” “有的事情上不会。任何恐怖分子都不会忘记他们的高效率,他们就是以此维生的。” “你怎么知道?” “我不确定现在要不要问自己这个问题。” “那就别问。” “但我对维利耶有把握,我要去找他,”伯恩走到床头柜边,拿起电话簿,“看看他有没有登记,或者,那电话是不是私人电话?我需要他的地址。” “你无法接近他的。如果他是卡洛斯的人,他会有戒心的。他们一看到你就会杀了你。他们有你的照片,记得吗?” “那对他们没有用。我不会以他们知道的样子出现的……找到了。维利耶,AF,蒙索公园。” “我还是不敢相信。拉维耶那女人知道自己打电话的对象时,一定吓坏了。” “也许就是吓坏了,所以她什么都敢做。” “你不觉得她能拿到那个号码,也很奇怪吗?” “这种情况下不会。卡洛斯要让他的工蜂知道,他不是开玩笑的。他要拿下肯恩。” 玛莉站起来,“工蜂?什么是工蜂?” 杰森抬头看着她。“怎么了……就是盲目替别人工作的人。” “盲目?是无法判断吗?” “是不知实情。以为自己做的是某件事,其实却是另一件事。” “我不懂。” “比如,我叫你在特定的街角帮我观察一辆车,但那辆车从来没有出现过,可是你在那里的事实,就被观察你的人发现了,他们就知道有别的事发生了。” “就像苏黎世的情况?瓦尔特·阿普费尔是只工蜂,他公布了款项失窃的消息,却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另一回事。” “什么事?” “叫你去找某个人,这答案应该没错吧。” “踏脚石七一,”杰森说,“我们回到维利耶。卡洛斯透过共同社区银行,在苏黎世找到我,这表示他必须知道踏脚石的事。很可能维利耶也知道。如果他不知道,也许就有办法让他替我们找出来。” “怎么做?” “他的名字。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他一定自视甚高。把法国传统世家和卡洛斯这种猪联系在一起,也许对他会有效果的。我要威胁他去报警、去爆料。” “他只要否认就行了。他会说这种指控太夸张了。” “让他去说。一点都不夸张,他的电话号码可是在拉维耶的办公室里找到的。” “但你还是得先接近他。” “我会的。我是变色龙,记得吗?” 两侧种了成排行道树的蒙索公园看起来有点眼熟,但并非那种曾经走过的感觉,而是它的气氛。两排保养良好的石造房屋,晶亮的窗门,闪烁的金属配件,洗刷洁净的台阶,亮着灯的、挂着植物盆栽的屋子,这是城里高级住宅区中的菁华路段,他知道自己曾出现在类似的地方,而这件事一定具有某种意义。 晚上七点三十五分,三月的夜里还有些许寒意,天空清朗,杰森为此特意乔装。他用棒球帽盖住金发,脖子也被外套领子遮住了,外套的背后是快递公司的名称,肩上背着帆布袋。这个快递员已经快完工了,还有两三家要去,如果对方有要求的话,可能会去个四五家,确切数量再一会就清楚了。那些信封不是真正的信封,而是从旅馆大厅拿的“巴黎游艇之乐”的广告小册子。他会随便选几户靠近维利耶的住宅,把小册子投进信箱。他的眼睛会记录下看到的一切,但有一些是最关键的,维利耶家的保安设施如何?是谁在保护将军?有多少警卫? 因为已经预想了会有人坐在车里,或者有人巡逻,所以当杰森发现没有警卫时,他着实吓了一跳。安德烈·弗朗索瓦·维利耶这个军国主义者、自身理念的发言人,甚至还是卡洛斯的大线人,竟然都没有户外保安。如果真有人保护他,那也只能在室内了。想到他背负的深重罪孽,维利耶要不是自大到不顾一切,就是个他妈的大蠢蛋。 杰森爬上隔邻的台阶,维利耶的家门离他不到六七米了。他把小册子投进信箱,抬头看着维利耶家的窗户,没有人脸或人影。 突然,六七米外的门突然打开。伯恩弯下身子,把手插进外套里找枪,心想,自己真是个该死的笨蛋,竟被比他更有观察力的人发现了。但他听到的对话却并非如此,那是一对中年夫妻,女的穿着女仆制服,男的穿着黑色夹克,两人站在门口。 “烟灰缸一定要是干净的,”女的说,“你知道他有多讨厌塞得满满的烟灰缸。” “他今天下午开过车,”男的回答,“这表示现在烟灰缸一定是满的。” “那就去车库清理。你有时间啊。他还要十分钟才会下来。他只要八点半到楠泰尔就好了。” 男人点点头,拉起外套翻领,走下楼梯。“十分钟。”他心不在焉地说。 门关上了,街道恢复了寂静。杰森起身,手握着栏杆,看着那个人急匆匆地走在人行道上。他不确定楠泰尔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在巴黎郊区。如果维利耶自己开车去,孤身一人的话,那就没有必要慢慢跟他耗了。 伯恩把袋子换了一边,迅速走下楼梯,在人行道左转。十分钟。 杰森透过车窗,见到房门打开了,安德烈·弗朗索瓦·维利耶将军出现了。他中等身材,胸膛浑圆,年近七十,也许刚过七十。他没戴帽子,灰发剪得很短,下巴上的白胡子修得一丝不苟。不折不扣的军人姿势,让他的身形在周围的空间里显得挺拔出众,姿态十分强势,随着他的走动,周围无形的墙也为之碎裂。 伯恩着迷地凝视着他,他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疯狂把这种人推入卡洛斯卑劣的世界里。因为他也是个强势的人,所以那力量一定很强大。同时他是个危险人物——因为他不但广受尊敬,而且在政府里也有足够的分量。 维利耶转身,对女仆说话,看看手表。女人点了点头,把门关上,维利耶利落地走下台阶,绕过一辆大轿车的引擎盖,来到驾驶座侧。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然后发动引擎,慢慢驶向街心。杰森直到那辆大车开到街角右转后,才把雷诺车驶离路边,并且加速,赶到路口时,刚好看到维利耶又在东边的路口右转而去。 真是个讽刺的巧合,如果相信的话,这种事也可以称之为噩兆。维利耶将军前往偏僻郊区楠泰尔的路线中包括了一条乡间小道,就是将近十二小时前,玛莉在同一条路上哀求着杰森,不要放弃他或她的人生。这里,一片又一片广大的牧草地,融在丘陵的原野中,但现在笼罩其上的不是晨光,而是冰冷的白色的月光。伯恩想,这种孤立的小路,是回程时拦截将军的好地点。 对杰森来说,要以四五百米的距离跟踪并不困难,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就要赶上这个老兵时,不禁吃了一惊。突然,维利耶慢了下来,转进森林间一条沙砾小径。后面的停车场边有些照明的灯光,余光下依稀能辨认出用两条链子高挂在柱顶的招牌。 阿尔巴莱特。将军是要在某间偏远的餐厅和人用餐会面,不是楠泰尔,而是附近的乡下。 伯恩开车经过入口,停在路肩,车子右边正好被植物遮住。他得把事情想清楚……他得控制自己。他脑子里的那团火,越烧越大,不停地扩散。突然,他想到一个非比寻常的可能。 昨晚他让卡洛斯在蒙特鲁日的旅馆大失颜面,维利耶极有可能就是为此而被叫到这偏远的餐厅,来开紧急会议的,甚至就是和卡洛斯本人见面。如果是这样,这里一定有警卫,而这些警卫都有照片,见到照片中的人就会格杀勿论。但话说回来,观察卡洛斯的心腹,或卡洛斯本人的机会,也可能稍纵即逝。他必须进入餐厅,他的内心有股逼他一定要冒险的冲动,冒任何风险!这太疯狂了!但他本来就不是神智正常的人。至少和拥有正常回忆的人不一样。卡洛斯。找到卡洛斯!老天明鉴,为什么? 他摸了摸腰带上的枪,它正稳稳地插在那里。他下了车,穿上大衣,盖住了背上写了字的夹克。他从坐椅上拿起窄边帽,帽子的布料很松软,正好遮住了他的头发。然后他试着回想,在阿让特伊被人拍下照片时有没有戴那副玳瑁框眼镜。没有。当时他把眼镜拿下来放在桌上,因为有人提起一段他太过熟悉,甚至害怕得不敢面对的过去,那段往事让他突发了一阵剧烈的头痛,当时他摸了摸衬衫口袋,眼镜是在那里的。他关上车门,往树林走去。 餐厅照明灯的光芒从树林中流泄出来? ?越靠近的地方就越明亮,遮挡的植物也越少。伯恩走到这条短短林间小径的尽头,眼前就是铺着柏油的停车场。他在这间乡下餐厅的一侧,屋子的长边上有一排小窗,玻璃后方闪烁的烛光照亮了食客的身影。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二楼——那里不如一楼宽敞,只有一半大小,后半部是开放的空间,室内和一楼一样,有一排也许稍大些的窗户,同样被烛光照亮着。上面也有人在动作,但却和一楼不同。 上面的都是男人。他们站着而非坐着,谨慎地走动,手里拿着杯子,香烟的烟雾盘旋在头顶。杰森无法看出具体人数,大概在十到二十个之间。 他就在那里,从一群人走向另一群人,白色的胡须像灯塔般一明一暗,偶尔被更靠近窗户的人挡住。原来维利耶将军真的是来开会,而这场会议正是要处理过去四十八小时内发生的错误,那个没要肯恩性命的错误。 机会。有多少机会?警卫在哪里?有多少人、守在哪里?用树林边缘作掩护的伯恩侧步走向餐厅前门,他静静地扫过树枝,跨过底下的灌木。他又纹丝不动地站住,寻找躲在林间或屋子阴影里的人。没有一个人,于是他又往回走,另辟新径,一直来到餐厅后方。 一扇门被打开了,刺眼的光线冒出来,走出一个穿白外套的男人。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用手挡着风点起香烟。伯恩左右张望,再看向上方阳台,都没有人。如果这里有警卫,一定会对会议下方三米处突然出现的火光有所警觉。但外面没有警卫,和维利耶在蒙索公园的住宅一样,安全人员都在室内。 另一个人出现在门口,也穿着白外套,可是头戴厨师帽。他生气的口音中带着加斯科尼方言的喉音,“你一开溜我们就倒霉!糕点盘已经空了一半了,去给我补满。现在就去,你这个王八蛋!” 点心师傅转过身,耸了耸肩。他捻熄香烟,回到屋内,把门关上。光线消失了,只留下月光,但那也已经足够照亮阳台了。那里没有人,通往里面房间的庞大的双扉门前,也没有来回巡逻的警卫。 卡洛斯。找到卡洛斯、困住卡洛斯。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 伯恩判断了一下距离和障碍物,他离房子后方不到十二米,离阳台边缘的栏杆下方三到四米。外墙上有两个通风口,蒸汽从里面冒出来,旁边的排水管就在栏杆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如果他可以爬上排水管,想办法踩到较低的通风口,他就能抓住栏杆,把自己拉上阳台。但穿着大衣是办不到的。于是他脱掉大衣,放在脚边,把软边帽放在上面,然后把两件东西藏到了树下。接着他走到树林边缘,尽量安静地跑过柏油路,朝排水管前进。 他在阴影中拉住排水管,水管纹丝不动。他尽量往上摸,然后跳起来抓住水管,脚抵住墙,两脚轮流往上踩,直到左脚和第一个通风口齐高。他抓稳了水管,把脚踏进凹洞,靠着水管撑住自己。现在他距离栏杆只有二米多了。从通风口用力往上跳,应该可以拉住下面的栏杆了。 但他脚下的门猛然被推开了,白色灯光越过柏油路射入树林。有个人跌了出来,挥手想保持平衡,然后便传出了戴着白帽师傅的大叫。 “你这没用的东西!你这个酒鬼!狗屁连天的整个晚上你都醉醺醺的!把糕点弄得地板上到处都是……乱七八糟。你给我滚,一毛钱都不付你!” 门再度拉上,上门闩的声音无疑给事件画上了句点。杰森撑在水管上,手臂和脚踝弓着,前额冒出了汗珠。底下的人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不断用右手比出下流的手势,问候那位早就不在那的厨师。他迷蒙的眼睛往墙上一翻,定在伯恩的脸上。两人的目光对上时,杰森屏住了呼吸。那人瞪大了眼,眨了眨,又盯着瞧了一会。他摇摇头,闭上眼,再睁圆了眼睛,他不确定那真有其实的景象,后退着蹒跚走到侧面斜坡,又继续往前走,显然认定墙上的幻影是工作压力造成的。他在屋子的角落晃来晃去,对刚才侮辱了他眼睛的愚蠢景象全盘否认以后,反而安心了。 伯恩恢复了呼吸,身体靠着墙喘了口气。虽然只有一会,脚踝上的疼痛已经延伸到脚掌,就快抽筋了。他往上一跳,用右手抓住栏杆底部的铁杆,左手接着往上一挥,也抓住了铁杆。他用膝盖压住瓷砖,慢慢把自己拉到墙上,让头从阳台边缘冒出来。阳台已经荒废了。他右腿跨过突出的部分,伸出右手抓住顶部的铸铁,站稳之后便翻过栏杆。 他站在春夏露餐的阳台上,地板上铺着瓷砖,这里可容纳十到十五桌。在分离室内外的墙壁正中,就是他在树林里看到的庞大的双扉门。里面的人现在不动了,全都站得直挺挺的。有一刹那杰森怀疑警报是不是响起了,他们是不是在等他。他僵硬地站着,手里握着枪,但什么都没发生。他走向墙壁,仍旧躲在阴影里。到那之后,他背靠着木头,往第一扇门慢慢前进,直到手指碰到门框时,他才慢慢把头探到玻璃上,往里面看。 里面的景象令人迷惑,同时也让他大为震惊。那些人四人一列,排成三列,面对着正在致词的维利耶。一部共有十三人,其中十二个不只是站着,而是立正。他们都是老人,但不仅仅是老人,还是老兵。没有人穿制服,但每个人的胸口都有花花绿绿的勋章、奖章、军衔章。这些人都习惯了指挥,习惯了权力,这从他们的脸上、眼神和聆听的样子都看得出来。他们的身体老迈,屋子里却有股力量,无边的力量。 这就是可怕之处。如果这些人属于卡洛斯,那他的资源就不止是广泛,那可不是普通的危险。因为他们不是普通人,他们是经验丰富的职业军人。除非是他完全弄错了,伯恩心想,这间屋里的经验和影响力实在大得惊人。 阿尔及尔的疯狂上校,他们身上究竟留下了什么?驱使他们回忆的,是那些早已不存在的法国、早就失去的世界,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眼中疲软而又无效率的世界。这些人可能会和卡洛斯合作,只为了那能给他们带来隐蔽的权力。出击、进攻、解散,现在,有一股力量让他们重掌生杀大权,让他们实施那些自己不愿承认却早已不切实际的理念。一日为恐怖分子,终身为恐怖分子,而暗杀就是恐怖中赤裸裸的核心。 将军提高音量。杰森隔着玻璃想听清楚。声音越来越大了。 “……大家会感受到我们的出现,会了解我们的目的。我们并肩站在我们的立场上,而我们的立场坚定不移。我们的声音一定要被人听见!为了怀念那些倒下的人,我们的同胞弟兄,为了法国的光荣而舍下生命的人。我们要强迫我们的祖国记得,以他们的名义维持强盛,不做别人的跟屁虫!那些反对者将会明白我们的愤怒,我们也因此而团结。我们祈祷全能的上帝,让那些在我们之前舍生的人安息,因为我们还在斗争……各位先生,容我在此献上——我们的法兰西。” 众人喃喃表示同意,老兵们仍旧立正不移。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唱出前五个字后,众人也接着加入。 前进,祖国的子民 光荣的时刻已经到来…… 伯恩转过身,房里的景象和声音让他作呕。他们糟蹋了光荣之名,以弟兄之死来要求更多的死亡。这是必须的,如果这也是和卡洛斯结盟的必要条件,那就结盟吧。 是什么让他如此心烦?为什么一股突如其来的愤怒和无力感席卷了他?是什么触发了他如此强烈的厌恶?他懂了。他讨厌安德烈·维利耶这种人,他看不起房间里的人。他们是群发动战争的老人,从年轻人……还有更年轻的人手中,偷走生命。 为什么迷雾又围了上来?为什么这痛楚如此锐利?没有时间质疑,没有力量饶恕,他必须把这些东西赶出脑海,把注意力集中在军人兼好战分子安德烈·弗朗索瓦·维利耶身上。维利耶的理念属于过去,而现在他和杀手的合作则会为他带来死亡。 伯恩会抓住维利耶,会瓦解他的心防,会得到他所知的一切,也许还会杀了他。维利耶这群人夺走了年轻人和孩子的生命,他们不配活下去。我又陷入我的迷宫了,而墙上嵌着的都是利刺。天啊,好痛。 伯恩在黑暗中爬过栏杆,爬下排水管。每条肌肉都在抽痛,但他必须忽略这痛楚。他得在月光下找到荒凉的小径,捉住那死亡的掮客。 25 伯恩等在餐厅以东两百米外的雷诺车上,引擎运转着,维利耶开车一出现,他就准备冲上去。有几个人已经先走了,坐的都是不同的车。阴谋家不会张扬他们的关系,而这些老人正是最真实的阴谋家。他们用自己赢得的荣誉,去交换杀手的枪炮和组织中的便利。年纪和偏见已夺走了他们的理智,就像他们穷其一生都在掠夺别人——从年轻人和孩子手中——的生命。 那是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在我心里深处,有些可怕的事情要破茧而出,它们要杀了我。恐惧和罪恶席卷了我……可是我却不知道它们来自何方,又为了什么。为什么这些枯干的老人要掀起这种恐惧和罪恶……还有厌恶? 他们就是战争,他们就是死亡。铺天盖地。从天而降……从天而降。救我,玛莉,救我! 维利耶来了。车头灯照亮了车道,长长的黑色底盘反射着探照灯。杰森关掉车灯,驶离了阴影。他沿路加速,直到第一个弯道才把车头灯打开,将油门踩到底。那段孤立的乡间区域就在大约两公里外,他得快点赶去。 现在是十一点十分,三小时前,原野和相连的丘陵就已经沐浴在月光下了,月亮高挂在夜空正中,他到了。这地方很合适,路肩很宽,路旁是牧草地,两辆车都可以停在路外。不过当下的目的是要让维利耶停下来。维利耶虽然年迈,但身体并不衰弱。要是他怀疑有诈,便会开上草地扬长而去。一切都取决于时机,他要的是最出人意表的时刻。 伯恩把车子掉头,一看见远方的车头灯,便突然加速,左右猛打方向盘,车子倾向路边——一个失控的司机,无法直线驾驶,但依旧持续加速。 维利耶别无选择。他慢下来,杰森疯狂地朝他冲去。突然间,两车只剩下不到五六米就要撞上的时候,伯恩向左猛打方向盘,踩下煞车,车子开始打滑,轮胎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停下来,打开窗户,大声喊出难以辨别的声响,半是大叫,半是尖叫,听起来就像是病人或醉汉,没有威胁性。他用手狠狠拍打窗框,接着静了下来,倒在座位上,而枪就放在他的大腿上。 他听见维利耶轿车的车门打开了,便从方向盘缝隙偷窥。维利耶看来没带武器,似乎也不怀疑,只因为没撞车而松了口气。将军穿越车头灯的光,走到雷诺左侧窗边,焦急地喊叫,口中的法文则是法国圣西尔陆军军官学校的盘问。 “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你在干吗?你没事吧?”他的手抓住窗框底部。 “我没事,但你有。”伯恩用英文说,举起枪。 “什么?”维利耶倒抽一口冷气,僵硬地站着,“你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杰森下了车,“很高兴你的英文真流利。回你车上,把车开到路边。” “如果我拒绝呢?” “我现在就杀了你。要刺激我不用太花心思。” “这些字眼是赤军团说的吗?” “那又如何?如果是的话,你能收回成命吗?” “我吐他们口水!还有你!” “没人怀疑你的勇气,将军。回你车上去。” “这和勇气无关!”维利耶动也不动,“这是逻辑问题。你杀了我什么也得不到,绑架我更糟。我的命令就是命令,我的部下和家属完全了解。以色列人说得没错!不能跟恐怖分子谈判。用枪啊,人渣!不然就滚开!” 杰森研究着他,突然间开始怀疑,不是因为被耍,而是那对盯着他的激烈眼神。“在餐厅,你说法国不该当别人的跟屁虫。可是你一个法国将军,却变成别人的跟屁虫。安德烈·维利耶将军,是卡洛斯的跟屁虫……卡洛斯的线民,卡洛斯的士兵,卡洛斯的跟屁虫。” 那双愤怒的眼睛睁得更大,但不是杰森预想中的样子。除了愤怒,还多了点憎恶,不是震惊或歇斯底里,而是决不妥协的深沉的厌恶。维利耶举起手背,一巴掌挥上伯恩的脸,精准而有力,跟着又是正面一掌,残酷而羞辱,那股力量让伯恩后退了几步。维利耶跟上来,尽管被枪管挡着,却无所畏惧,他没有退避三舍,而只想继续惩罚伯恩。他像着了魔似的不断地攻击。 “猪!”维利耶嘶吼,“下流、恶心的猪!人渣!” “我会开枪的!我会杀了你!住手!”但伯恩扣不下扳机。他退到车子旁,肩膀顶着车顶。维利耶还在攻击,手掌乱飞,扬起又劈下。 “杀啊,有种就动手啊!垃圾!恶心!” 杰森把枪丢到地上,举起手臂阻挡维利耶的攻击。他张开左手,捉住维利耶的右腕,然后右手抓住维利耶那宽剑般砍下来的左前臂。他用力扭转对方的双手,把维利耶扭向自己,逼得老将军动弹不得,两个人的脸只有几寸之遥,维利耶胸膛起伏不定。 “你是在告诉我,你不是卡洛斯的手下?你在否认?” 维利耶向前冲,想要挣脱伯恩的掌握,他用圆筒般的胸膛撞上伯恩。“我用脏话骂死你!畜生!” “他妈的!是或不是?” 维利耶一口口水吐在伯恩脸上,眼中的怒火现在蒙上了乌云,眼泪盈眶,“卡洛斯杀了我儿子,”他低声说,“他在巴克路上杀了我的独生子。我儿子那条命,被五根炸药炸碎在巴克路上!” 杰森慢慢松开手上的劲道。他沉重地呼吸,尽量冷静地开口。 “把你的车开到平原上,在那里等我。我们得谈谈,将军。发生了件你不知道的事,而我们最好把它搞弄清楚。” “绝不会!不可能!不可能发生的!” “已经发生了。”伯恩和维利耶坐在他的车子前座。 “一定发生了不可思议的错误!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没有错,而且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因为号码是我找到的。这不但是正确的号码,而且具有极佳的掩护性。没有哪个思维正常的人会把你和卡洛斯连在一起,尤其还有令郎之死。大家都知道他是卡洛斯的战绩吗?” “我希望你换个词语,先生。” “对不起,我是说真的。” “大家都知道?在安全局,肯定是。军方情报部和国际刑警那边,也非常肯定。我读过报告。” “他们怎么说?” “报告认为卡洛斯帮了他一个朋友的忙,那是他在搞激进运动时的朋友。这样他什么都不用说,他们自会接下这案子。这是有政治动机的,你知道。我儿子是牺牲品,是给那些反对狂热分子的人杀鸡儆猴。” “狂热分子?” “那些虚情假意的极端分子,许下无意履行的承诺。我儿子知道这件事,揭发出来,并推动立法来阻挠这个阵营。但他也因此遇害了。” “这就是你退役,出来选举的理由吗?” “全心全意。习俗上是子承父志……”维利耶顿了顿,月光照亮他憔悴的脸,“但这一次,是做父亲的来延续儿子的遗志。他不是军人,我也不是政治家,但我对武器和炸药不陌生。他的目标是我打造的,他的理念与我相互呼应,而他就是为此遇害的。我的决定很清楚,我要把我们的信仰带到政治的竞技场上,让他的敌人和我竞争。军人就是要对付这种人的。” “我想不只是一个军人。” “你的意思是?” “那些在餐厅的人。他们看起来像是统率了一半的法国军队。” “他们曾经是,先生。他们曾被称为法国圣西尔陆军军官学校的愤怒年青一代。那时我们的共和国腐败、军队无能,马其诺防线更是个笑话。如果以上都能善尽其责,法国就不会沦陷。他们成了抗德法军的领袖,他们在欧洲和非洲抵抗德国佬。” “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 “大部分靠退休金过日子,许多人还沉溺在往事里。他们向圣母玛丽亚祈祷,不要再让这些事发生了。但在太多地方,他们看到覆辙再度重蹈。军队被缩减得可有可无,国会里的敌对派致力削减军力,要原封不动地重现莫斯科模式。那几十年来都没有变过。阴谋无所不在,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你的话听起来就很极端,对有些人来说。” “为什么?生存?力量?荣誉?这些词汇对你来说,已经不合时宜了吗?” “我不这么认为。但我可以想像,有很多伤害是以这些名义造成的。” “我们的哲学不同,我不介意辩论。你问我的朋友,我就告诉你。现在,请你说说你的错误消息,这实在太吓人。你不知道失去儿子的感受,孩子遇害的感受。” 我又疼痛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疼痛和空虚,天空里出现又一个真空……从天而降。死神窜入,从天而降。老天,好痛。好痛。这是什么? “我可以感同身受,”杰森说,双手突然紧握,免得发抖,“但一切线索都吻合。” “完全没有!如你所说,没有哪个思维正常的人会把我和卡洛斯联想在一起,别提那个畜生了。这不是他会承担的风险。实在难以想像。” “没错。所以你才被利用。就是因为难以想像,所以你才是下达最后指令的最佳通道。” “不可能!他要怎么利用我?” “有人用你这个电话和卡洛斯直接联系。他会使用密码或特定的字眼,把那个人叫来听电话。也许趁你不在的时候,也许你也在,你会自己接这个电话吗?” 维利耶皱起眉头,“其实我不接的,我不接这个电话,太多人要躲了。我有私人专线。” “谁会去接呢?” “大多是女管家,或者是她兼任男管家和司机的丈夫。我在服役时他就是我的司机了。如果不是他们两个,就是我妻子,当然。或者我助理,她常在我家里的办公室工作,他作我随扈有二十年了。” “还有别人吗?” “没有了。” “女仆呢?” “没有正职女仆。如果需要,我们再请人。维利耶的名声比银行账户有用多了。” “打扫的呢?” “有两个,她们一个礼拜来两次,每次不一定相同。” “你最好仔细观察司机和随扈。” “胡说八道!他们的忠贞毋庸置疑。” “布鲁图斯也是,而恺撒地位也比他高。” “你没有开玩笑吧……” “我他妈的当然说真的!你最好相信。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真的。” “但你并没有跟我说很多,不是吗?例如你的名字。” “不需要。知道了只会害你。” “怎么害我?” “我推断你是卡洛斯信息传递站,错误的可能性极小,几乎不存在。” 维利耶点点头,他满是皱纹的脸在月光中抬起后又低下,“一个无名男子晚上在半路围堵我,用枪抵住我,还提出可恶的指控,甚至污秽到我想杀了他。但他希望我相信他的话,一个无名氏的话,我连他的脸都不认识,除了卡洛斯在追捕他以外,没有其他可靠的证据。告诉我,我为什么要相信这个人?” “因为,”伯恩回答,“如果他不相信这一切,就不会来找你。” 维利耶瞪着伯恩,“不,还有更好的理由。不久前你放我一条生路,你把枪丢了,你没有开枪。你本来可以开枪的。这么做很容易。但你却选择求我跟你谈谈。” “我没有求你。” “你的眼睛有,年轻人。眼睛是瞒不住的,通常声音也是,但必须仔细聆听。哀求可以假装,但愤怒不行。你的愤怒是真的……我的也是。”维利耶朝原野上十米外的雷诺比了个手势,“跟我回蒙索公园,我们在我办公室详谈。我可以用生命发誓,你看错这两个人了,但如你所指出的,恺撒也被虚伪的忠诚蒙蔽了,他地位也的确比我高。” “如果我走进屋里被人认出来,我就死定了,你也是。” “我的随扈下午五点刚过就走了,司机的下班时间不会超过十点,他要看他看不完的电视。你在外面等我进去检查,如果一切正常,我会叫你。如果有问题,我会出来开车离开。你跟上来,我们再找个地方停下来继续。” 维利耶说话的时候杰森仔细观察着,“你为什么要我回蒙索公园?” “还有别的地方吗?其中一个人现在正躺在二楼房间的床上看电视,我相信无预警情况下的见面,那种震惊是藏不了的。还有一个理由。我要内人听你怎么说。她是个老兵的太太,她对军官现场看不到的东西有种敏锐的直觉,我也开始有点依赖她的看法,她听过你的见解之后,也许能察觉出什么。” 伯恩不得不说,“我用一个假理由来堵你,你也可以假装用别的事来陷害我。我怎么知道蒙索公园不是陷阱?” 维利耶并未动摇,“你得到的是一个法国将军的承诺,你只有这句话。如果这对你来说还不够,那就拿着你的武器下车。” “够了,”伯恩说,“不是因为这句话是将军说的,而是因为说这句话的人,他的儿子在巴克路上遇害了。” 对杰森来说,回巴黎的路似乎比去时更长。他再度跟影像展开搏斗,这些影像让他冒汗,而且伴随着痛楚,从太阳穴开始,往下横扫他的胸膛,在他的胃部纠结,猛烈撞击,直到他想尖叫。 天空里的死神……从天而降。不是黑暗,而是让人盲目的阳光。没有风把我的身体吹入更深沉的黑暗,而是静默、丛林的恶臭,还有……河岸。鸟叫声和刺耳的机器声之后,是一片停滞。鸟……机器……在刺眼的阳光中从天空俯冲。爆炸。死亡。年轻人和少年。 停止!抓住方向盘!专心看路,别想了!思考太痛苦了。 他们进入蒙索公园两旁树木成排的街道。维利耶在杰森前三十米,面临着几小时前还不存在的问题。现在路上的车多了,车位却少了。 但左边,将军公馆的对面,有一大个空位,可以容纳他们两辆车。维利耶把手伸出车窗,示意杰森停在他后面。 事情紧接着发生了。他的视线被门口的光亮吸引,眼角余光突然定在某个人的身上。认出这个人让杰森意外之至,他毫无头绪,却忍不住伸手掏腰上的枪。 他最后还是被带入了陷阱?法国军人的话真的如此没有价值吗? 维利耶已经把车停好。伯恩坐在位子上转动,探看四周,没人朝他走来,没人接近他。这不是陷阱。是别的。正在发生的事情中,有一部分是维利耶不知道的。 对街,在维利耶家楼梯的顶端,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美女。她正连珠炮似地讲话,还焦急地比出各种手势,听话的男人站在楼梯顶端,不断点头,好像正在听受命令。那正是经典服饰店里外貌出众的灰发总机。杰森对那张脸太熟悉了,但又不认识他。那张脸触发过其他影像……和刚才半小时内,在雷诺车里要把他撕裂的影像一样,暴力又痛苦。 但仍有差别。这张脸带回了黑暗和夜空的疾风,爆炸一个接一个,断续的枪声在丛林无数的隧道中回荡。 伯恩收回视线,透过挡风玻璃看着维利耶。维利耶已关掉车头灯,正准备下车。杰森放开离合器,让车子慢慢前进,直到碰到维利耶的保险杆。维利耶猛地转过头。 伯恩灭了自己的车灯,打开头顶小灯。他举起手,手心向下,然后又往上抬了两次,告诉维利耶留在原位。维利耶点点头,杰森关掉灯。 他回头看着门口。男人已经下楼了,又被女人最后一个命令叫住。伯恩现在把她看清楚了。她年近四十,深色头发短短的,剪得很时髦,披在成古铜色的脸的两旁。她身材高挑,轮廓优美。胸部的曲线,被身上那件衬托肤色的白色贴身薄料长裙强调了出来。维利耶没有提过她,这说明她不是家里的人。她是访客,而且知道怎么进出将军公馆,这就符合线人转线人的策略。那也表示她在维利耶家有线人。维利耶一定认识她,但是有多熟?答案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灰发总机最后点了个头,下了台阶,迅速走上街道。门关了起来,无人的楼梯上只剩下亮着的门灯,照亮了黑色大门和上面的黄铜装饰。 这段台阶和大门为什么对他来说似乎意义重大?影像。不真实的现实。 伯恩下车,看着窗,指动的窗帘,什么也没有。他马上走向维利耶的车,前面的车窗已经摇下,将军抬起头,浓浓的眉毛好奇地翘起。 “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在做什么?” “那里,在你家。”杰森蹲在人行道上,“我看到的你也看见了。” “我相信是。怎么?” “那女人是谁?你认识她吗?” “我希望我认识。她是内人。” “你太太?”伯恩的震惊写在脸上,“我以为你说……我以为她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你要她听我说,因为多年来你开始依赖她的判断。这都是你说的。” “不完全是。我说她是个‘老兵’的妻子,而我的确尊敬她的判断。她是我第二任妻子——比我年轻许多的再婚对象。可是她对我尽心尽力,一如八年前过世的第一任妻子。” “我的天啊……” “你不必担心我们的年龄差距。她很自豪也很开心,能成为第二任维利耶夫人。她在国民大会里给了我很多帮助。” “抱歉,”伯恩低声说,“老天,我很抱歉。” “抱歉什么?你把她认成别人?常有的事,她是个美女。我也很以她为傲。”维利耶打开车门,杰森则站起来。“你在这里等着,”维利耶说,“我进去看看,如果一切正常,我会开门给你个手势。如果不,我会回到车上,我们就开走。” 伯恩站在维利耶前面,动也不动,挡住维利耶的去路,“将军,我得问你一件事。我现在不确定,但我一定要问。我告诉过你,我是在卡洛斯的一个联络站里找到你的电话。我没告诉你是哪里,只是肯定有人在跟卡洛斯的线人交换信息,是这件事印证了我的想法,”伯恩深呼吸,看了对街大门一眼,“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在回答之前请仔细想清楚。你太太是不是在一家叫“经典服饰店”的地方买衣服?” “在圣·奥诺雷大街?” “对。” “我恰好知道,她没有。” “你确定吗?” “非常确定。我不但没见过那里来的账单,而且她还告诉过我,她有多讨厌那里的设计。内人对时尚非常在行。” “老天。” “怎么了?” “将军,我不能去你家。不管你发现什么,我都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你在说什么?” “站在门口和你太太讲话的男人,他就是联络站来的,就是经典服饰店。他是卡洛斯的线人。” 安德烈·维利耶的脸失去了血色。他转身凝视着林阴道对面自己的家,那扇闪着光泽的黑色大门和黄铜装饰,反射着门前灯的光芒。 一个麻脸乞丐搔着胡碴,脱下残破的贝雷帽,步履艰难地跨进塞纳河畔某间小教堂的黄铜大门里。 他在两名教士并不赞许的目光下,来到右边内侧的走道上。两名教士很不高兴,这是个富裕的教区,尽管圣经有教诲,但财富确实能让人享有特权;其中之一,是为了其他来祈祷的人着想,来祈祷的人都有一定的地位,而这个不修边幅的老乞丐很难够格。 乞丐坐在第二排长椅上,画了个十字,往前跪下,低头祈祷,右手把大衣的左袖往后拉。他的手上有只手表,但这只表却和他的装扮产生了矛盾。那是只昂贵的石英表,数字很大,还会发亮。这是件他再笨也不会让它离身的物品,因为这是卡洛斯的礼物。有一次他告解迟到了二十五分钟,这让他的恩人很不高兴,除了没有准确的手表之外,他没有其他理由。于是下次见面时,卡洛斯把这块手表从隔开神父和罪人的那条半透明布网底下,推给了他。 时间到了。乞丐站起来,朝右边第二个小房间走去。他拉开帘子。 “主的天使。” “主的天使,神的孩子。”黑色布料后的声音沙哑,“日子过得还好吗?” “有人让我过得很舒服……” “很好。”那个人影打断他,“你给我带了什么来?我的耐性快用光了。我付了大笔钱,几十万,只换来无能和失败。蒙特鲁日是怎么回事?谁要为加拿大大使馆听到的谎言负责?是谁接下来的?” “库安旅馆是个陷阱,但不是为了杀人。很难知道陷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那个叫科伯里尔的外交官说了谎,我们的人相信他自己也并不知情。他被那个女人骗了。” “他是被肯恩骗了!伯恩追踪每个线人,给每个人提供假情报,从而让大家曝光。但是为什么?我们现在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用什么身份了,但他什么也没对华盛顿说。他拒绝浮上水面。” “要给出答案的话,得追回到很多年前,”乞丐说,“但也有可能是,他不希望上司的干扰。美国情报局的主事者常常都是些摇摆不定的独裁者,彼此很少有全面的沟通。也许肯恩要等到只剩下最后一条路时才会出现,也许那时,上面的人就不会再为选择哪一种策略而争执了。” “年龄没有让你迟钝,老朋友。所以我才找你来。” “也许吧,”乞丐说下去,“他真的已经变节了。已成事实。” “我不认为,不过无所谓。华盛顿认为他变了。沉默教士死了,他们全死在踏脚石上了。而肯恩被栽赃为凶手。” “沉默教士?”乞丐说,“这是个过去的名字了,他在柏林和维也纳时很活跃。我们很了解他,总是远远地观察他,这样比较安全。把人数尽量减到最少正是沉默教士的风格。他的理论是他的圈子会被渗透、被动手脚。他一定下令肯恩只能向他报告,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华盛顿会对这六个月的无声无息感到疑惑了。” “能解释我们的吗?六个月没有只字片语,没有活动。” “可能性很多。生病、倦怠、回去进行新的训练,甚至让敌方困惑。沉默教士会耍的把戏可多了。” “但在他死前,他对一个同事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甚至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肯恩。” “哪个同事?” “一个叫吉列的人。他是我们的人,但阿伯特不知道。” “又一个可能的解释。沉默教士对这种人有直觉。在维也纳时,有人说大卫·阿伯特甚至怀疑耶稣身边有没有面包店。” “有可能。你的话真让人安心。你看得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经验比较丰富,我曾经也是个好手,可惜我太爱花钱了。” “你还是一样啊。” “贪图享乐,除此之外,我还能对你说什么?” “显然还有别的。” “你的感觉真灵敏,卡洛斯。我们应该早点认识。” “你太放肆了。” “向来如此。我知道,只要你高兴,随时都可以取我这条狗命,所以我选择做个有价值的人,而不只是这些经验谈而已。” “你要对我说什么?” “也许价值并不大,但还能说说。我穿上能见人的衣服,在库安旅馆待了一天的时间。有个人,一个胖子,被安全局问完话放了回来。他的眼神太闪烁了,又流了太多汗。所以我和他聊了一会,给他看了我在五〇年代初伪造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官员证件。他昨天凌晨三点,把自己的车租给了一个带着女伴的金发男人,而他的长相和阿让特伊的照片吻合。” “租车?” “应该是。据说女人会在一两天内把车子交还。” “永远不会实现的。” “当然,但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不是吗?为什么肯恩要用这么麻烦的方法来弄车呢?” “尽快逃,逃得越远越好。” “这样的话,这个情报就没价值了,”乞丐说,“但有很多方法可以走得更快更不引人疑窦。伯恩不太可能相信一个夜班职员,这种人很容易就能从安全局或其他人手里拿到奖金。” “你的重点是?” “我认为伯恩要那辆车的原因,只是为了跟踪巴黎的某个人。他不想在公共场所闲晃,免得被发现,也不想通过租车而被查到,不会在街上乱找难以捉摸的出租车。他只是把一辆路上随处可见的黑色雷诺车的牌照换掉。要从哪里开始找呢?” 人影转过身。“拉维耶那个女人,”卡洛斯轻轻地说,“还有所有经典服饰店被他怀疑的人。这是他惟一能开始的地方。几天或者几小时内,他们都会被监视,不久就会有人看到一辆不显眼的黑色雷诺,找到他。你有那辆车完整的描述吗?” “详细到后保险杆左边有三个凹痕。” “很好。把话放给老人。把街上、修车厂、停车场全扫一遍。找到的人就永远不用再找工作了。” “说到这件事……” 帘幕和框架上蓝色毛毡的紧密边缘处,滑出一个信封。“如果你的理论获得证实,就把它当作零用钱吧。” “我是对的,卡洛斯。”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 “因为肯恩会做跟你一样、跟我一样的事情——我是说以前。一定不能小看他。” “一定要杀了他,”卡洛斯说,“时机再好不过了。过几天就是三月二十五日。一九六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杰森·伯恩在淡关被处决。过了这些年,现在又接近这个日子了,另一个杰森·伯恩会被猎捕,美国和我们一样急着杀他。我很好奇,这次是哪一方会先扣下扳机。” “这很重要吗?” “我要他,”人影轻轻地说,“他从来就不是真的,但他的罪恶惹到了我。告诉老人,如果有人找到他,就通知蒙索公园,但不要行动。不许跟丢,但什么都不要做!我要他活到三月二十五日。三月二十五日我会自己解决他,把他的尸体送给美国人。” “马上把话送到。” “主的天使,神的孩子。” “主的天使。”乞丐说。 26 维利耶沉默着和一名年轻的男子走在月光下布洛涅森林的小径上。两个人都不发一语,因为有太多的心照不宣——承认的、受到挑战的、被否认的、得到印证的,都有。维利耶必须思考分析,或者接受或者激烈反对他所听到的事。如果他能反击那些谎言,找回自己的理智,他的人生会好过些。但他却不能毫不愧疚地这么做。他是个军人,逃避不是他的风格。 年轻人透露了太多真相,在他的眼里、声音里、每个盼人理解的手势里。这个无名氏没有说谎,最后的叛徒就在维利耶家。这解释了很多他以前不敢质疑的事情。他想哭。 对没有记忆的伯恩来说,没有什么可改变可捏造的,也不需要变色龙出场。他很有说服力,因为最关键的基础都是真相。他得找到卡洛斯,知道他所知道的事,如果失败了,他这条命也完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会说,不需要提到玛莉·圣雅各,或是黑港岛,或是有人送来的信号,或是一具可能是他真实身份也可能不是的行尸走肉,而他甚至不确定他所拥有的记忆片段是否真的属于自己。这些都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重复了他所知道的关于那名杀手卡洛斯的事。他的了解之深,让维利耶听的时候都震惊地看着他,他知道的事都是高度机密,而自己却从未听闻,这些惊人的新资料和十几种现有的理论惊人地吻合,这让维利耶讶异至极。因为儿子的缘故,维利耶有一些法国对卡洛斯最机密的档案,而它们全都比不上这年轻人所知道的多。 “在阿让特伊和你说过话、也就是打电话到我家的女人,对你承认她是信差……” “她姓拉维耶。”伯恩插嘴。 将军顿了顿,“谢谢……她看穿了你,拍下你的照片。” “正是。” “他们以前没有照片?” “没有。” “所以你在猎捕卡洛斯的时候,他也在同时猎捕你。但是你没有照片,你只认识两个信差,而其中一个在我家。” “对。” “跟内人讲话。” “对。” 维利耶转过身,又陷入了沉默。 他们来到小径尽头,那里有个小小的湖。湖边铺着白色的碎石,每隔十到十五米就有一张长椅,像一群环绕着黑色大理石坟墓的荣誉卫士一样,围绕着湖。他们走到第二张长椅旁。维利耶打破沉默。 “我想坐一下,”他说,“年纪越大,精力就越少。这常常让我感觉很丢脸。” “无须如此。”伯恩坐在他身边。 “是没必要,”将军同意,“但还是会。”他顿了顿,静静地补上一句,“常常是在与内人在一起的时候。” “不用这样。”杰森说。 “你误会我了,”维利耶转向杰森,“我不是说在床上。有时候我只是得取消活动,比如提早离开晚宴、周末不去地中海了、拒绝去格施塔德滑雪。” “我不确定我懂你的意思。” “内人和我常常不在一起。从很多方面来说,我们有各自的生活,当然,也乐在彼此追求的事物中。” “我还是不懂。” “我一定要继续丢脸吗?”维利耶说,“如果一个老人发现有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急着分享他的生活,有些事情不言而喻,有的则需要时间来证明。当然,经济上的安全感、能够出席公众场合、生活舒适、出入豪宅、和名人来往,这些都可以理解的。作为交换的代价是,有人能带着美貌的女伴出入家中,在友人间炫耀,也可以说是某种男子气概。但总是有些疑虑。”维利耶停顿了良久,他想说的一定难以启齿。“她会不会有情人呢?”他轻轻地说下去,“她是否想要更年轻而结实的肉体,来配合她的身材呢?如果是,那我还能接受,甚至松口气,我想,感谢老天她还知道要避人耳目。戴绿帽的议员,会比偶尔酗酒的人更快地失去选民,因为那表示他已经完全无法掌控了……还有其他的忧虑,妻子会不会搞臭他的名声?公开谴责他一直想胜过的对手?这些都是年轻人容易做的事情,他们容易受到控制,这是一部分风险……但只要有其中一个隐忧得到证实,那就无可饶恕了。她是不是计划的一部分,从一开始就这样?” “你有感觉吗?”杰森安静地问。 “感觉不等于事实!”维利耶激动地回答,“在战场上,感觉一文不值。” “那你何必告诉我这些?” 维利耶的头往后仰去,然后再度低下,视线落在水面上。“我们今晚看到的,也许有个简单的解释。我祈祷这样,而且我会给她一切机会去证明,”他又顿了顿,“但我清楚,并没有。你一告诉我经典服饰店的事,我就明白了。我从街对面看着自己的家,突然有好几件事情都说通了,这让我痛苦不已。过去两个小时,我一直在吹毛求疵,但现在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我儿子比她重要。” “但你说,你信任她的判断。她对你帮助很大。” “没错。你看,我想信任她,非常想。世界上最简单的事,就是说服自己并没有错,而且越老越容易这样。” “有什么说得通的事?” “她给我的帮助,我对她无比的信任,”维利耶转头看着杰森,“你对卡洛斯的了解非比寻常。我和所有人一样仔细研究过那些档案,因为我比任何活着的人更希望看到他被捕处决,我甚至想加入刽子手的行列。虽然这些档案很庞大,但比不上你所知道的。不过你的重心只放在他所杀的对象、他的暗杀手法,你忽略了卡洛斯的另一面。他不只是杀人,他还出卖国家机密。” “我知道,”伯恩说,“这不是我要对付的那一面……” “例如,”将军说,好像没听到杰森的话,“我能够拿到和法国军备与核武安全有关的机密文件。也许有另外五个人,五个无须怀疑的人也可以拿到。但是机密泄漏的次数他妈的太多了,我们发现莫斯科知道这件事,华盛顿又知道另一件,台北又知道第三件事。” “你会和妻子讨论这些事?”伯恩意外地问。 “当然不会。我把这些文件带回家后,都放在办公室的保险柜里,我不在时没有人会进去,但另一个人有钥匙,并且知道警报开关在哪。就是内人。” “我认为这样和讨论文件内容一样危险。” “这样做是有理由的。我已经到了每天都可能发生意外的年纪。我建议你看一下讣告版。如果我出了事,她要打电话给军方顾问处,到我办公室去,留在保险柜旁,等安全人员抵达。” “她不能站在门口吗?” “我这个年纪的人经常死在办公桌前,”维利耶闭上眼睛,“一直都是她。就在那房子里,一个没人相信可能出事的地方。” “你确定?” “超过了自我肯定的程度。是她坚持要结婚的,我一直提醒她我们的年龄差距,但她认为没问题。她说重要的是在一起的时光,而不是我们出生日期的差别。她建议签署协议,自愿放弃维利耶家产的所有权。我当然没这么做,因为那足以证明她对我的忠诚……但是我一直有疑虑,旅行的时候,还有她临时出门的时候。” “临时?” “她有很多兴趣,那占了她很多注意力。比如格勒诺布尔的法国瑞士博物馆、阿姆斯特丹的艺术画廊、布洛涅的抗战博物馆,还有马赛的一个白痴海洋学会议。那次我们起了激烈的争执,我需要她留在巴黎,有外交活动要参加。我必须出席,我要她陪我,但她不肯留下,好像有人命令她在指定时间去不同的地方似的。” 格勒诺布尔,在瑞士边境,距离苏黎世一小时;阿姆斯特丹。布洛涅,在英法隧道附近,离伦敦一小时。马赛……卡洛斯。 “马赛的会议是什么时候举行的?”杰森问。 “去年八月,我想。应该是下旬的事。” “八月二十四号下午五点,霍华德·利兰大使在马赛河畔遭到暗杀。” “对,我知道。”维利耶说,“你之前就说过了。我哀悼他的死,而不是他的政治判断。”将军停下来看着杰森,“我的天。”他低声说,“她一定跟他在一起。卡洛斯把她叫去,她就去找他。她听命行事。” “我还没说到这么远。”杰森说,“我向你发誓,我认为她是线人,但也许自己还不知道。我想还没到你说的这个程度。” 突然间,维利耶嘶吼出来,那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充满剧痛和憎恶的尖叫。他用手蒙住脸,头在月光下往后仰,流下泪来。 伯恩没有任何动作,他无能为力,“很遗憾。”他说。 将军又恢复了自制。“我也是,”他最后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 “我觉得需要。我们不用讨论下去了,我得把该办的事情办了。” “什么事?” 坐在椅子上的维利耶打直背脊,下颚坚定,“你想问这个问题?” “我不得不问。” “她做的事,无异于杀了那不是她生的孩子。她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凶手的帮凶。同时,她还两次背叛了我终生效命的国家。” “你要杀了她?” “我要杀了她。她会告诉我真相,然后她就得死。” “你说什么她都会否认。” “我很怀疑。” “这样太疯狂了!” “年轻人,我花了半个世纪逮捕、抵抗那些法国的敌人,即使他们是法国人也一样。我要听到事实的真相。” “你认为她会怎么做?坐在那里专心听你说话,然后冷静地同意她有罪?” “她不会做任何冷静的事情。但是她会同意,她会承认。” “她何必这样?” “因为我指控她的时候,她会有机会杀我的。等她动手,我就得到我要的解释了,不是吗?” “你要冒这个险?” “我一定要这么做。” “如果她没有动手呢,如果她不想杀你的话?” “那就另有解释,”维利耶说,“虽然这不太可能,但我是你的话,会注意自己身边,先生。”他摇摇头,“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我们都知道,我比你更清楚。” “听我说,”杰森不肯放手,“你的儿子更重要。想想他!去追凶手,不要追帮凶。她的确狠狠地伤害了你,可是卡洛斯造成的伤害更大。找出杀害你儿子的凶手!最后你就会两者兼得。不要跟她起争执,还不到时候!用你的所知对付卡洛斯,和我一起追捕他。还没有人这么接近过他。” “你要的我给不起。”维利耶说。 “如果你想想你儿子就不会这么说!如果只想到自己,的确是如此!但请你想想巴克路上发生的事!” “你真的太狠心了,先生。” “我没说错,你很清楚。” 夜空高高飘过一朵云,暂时遮住了月光。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杰森打了个冷颤。维利耶开口了,话中露出顺从之意。 “没错,你说得对。”他说,“你非常狠心,但也非常正确。可恶的是凶手,不是婊子,一定要阻止他。我们要怎么合作?一起追捕?” 伯恩闭了一下眼睛,松了口气。“什么都不做。卡洛斯现在一定搜遍巴黎要找我。我杀了他的手下,揭发他的情报站,找到线人。我太接近他了。除非我们完全弄错,否则你家的电话会越来越多。我会想办法确认的。” “怎么确认?” “我会拦截六七个经典服饰店的职员,拉维耶那女人,也许还有贝热龙,肯定会有那个总机。他们会讲话,我也会。你家的电话会忙得见鬼。” “那我呢?我要做什么?” “留在家里,就说你不舒服。只要电话一响,你就留在接电话的人身边,听他们说什么,试着找出密语,盘问佣人打电话来的人怎么说。你甚至可以用分机听,如果听得出什么当然最好,但很可能你什么也听不到,打电话来的人会知道你在家,但是你会让线人不爽。根据你太太……” “婊子。”维利耶插嘴。 “……在卡洛斯组织里的地位,我们甚至有可能逼他出来。” “话说回来,怎么逼?” “如果他的通讯线路被干扰,难以想像的安全线人却被干扰。他就需要和你太太碰面了。” “他不会说自己在哪里。” “他非说不可!”伯恩顿了一下,又想到一件事,“如果干扰得够严重,就会有一个电话,或是你不认识的人到家里来,没多久,你太太就会对你说她要去某个地方。这时你要坚持留下她的联络电话。态度要坚决,你并非要阻止她去,而是一定要能够找到她。对她说什么都可以,就说有个非常机密的军情,非得等到通过你的许可才能讨论,而你想在判断前先听听她的意见。也许她会上当。” “这有什么用?” “这样她会告诉你她去哪里,也许就是卡洛斯的所在之处。就算不是卡洛斯,也会是他的亲信……然后你来找我。我会给你一个旅馆和房间号码,登记的名字没有意义,所以不必劳烦去查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本名?” “因为如果你提到这名字,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你都死定了。” “我还不算老。” “你不老,但你是个受了重伤的人,那是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大伤害,我觉得你可能会拿生命来冒险。但我不会。” “你是个怪人,先生。” “对……如果你打来我不在,会有个女人听电话。她知道我在哪里。我们会说好传信号的时机。” “女人?”维利耶退缩,“你没提过什么女人,或别人。” “没有别人了。没有她,我不可能还活着。卡洛斯在追捕我们,他想杀了我们。” “她知道我吗?” “知道。就是她说不可能是你的。你不可能和卡洛斯联手。但我觉得你是。” “也许我得见见她。” “不太可能。在卡洛斯被捕前——如果能逮到他的话——我们不能被人看见跟你在一起。谁都可以,除了你。以后,如果还有以后的话,你也许也不会想被人看见和我们在一起,和我在一起,我说的是实话。” “我懂,我也尊重你。总之,替我谢谢这位女士,谢谢她相信我不可能和卡洛斯一伙。” 伯恩点点头,“你能确定你的私人专线不被窃听吗?” “绝对。那支电话会固定清查,所有顾问的电话都是这样。” “你如果在等我电话,接起后清两次喉咙,我就知道是你。如果有什么理由让你不能说话,告诉我早上打给你秘书。我十分钟后会再打来。电话几号?” 维利耶给了他号码。“你的旅馆呢?” “蒙马特迈斯特路的泰拉斯。房号四二〇。” “你什么时候开始?” “尽快。今天中午。” “要像狼群一样,”维利耶说着,身子往前倾,仿佛一个指挥官对手下发号施令,“迅速攻击。” 27 “她实在太有魅力了,我一定要为她做点什么,”玛莉热情洋溢地用法文对着电话说,“还有那个可爱的年轻人,他也帮了好多忙。我和你说,那件衣服实在太漂亮了!我好感激。” “从您的描述听来,夫人,”经典服饰店的总机彬彬有礼地说,“您说的应该就是雅尼娜和克劳德。” “哦当然当然,雅尼娜和克劳德,我现在想起来了。我会给他们分别送信和礼物的。你知道他们姓什么吗?我是说,只是在信封上写‘雅尼娜’、‘克劳德’实在太没礼貌了,好像给仆人送公文似的,你不觉得吗?你可以问一下雅克利娜吗?” “不用,夫人,我认识他们。请容我说一句,夫人您真是体贴又慷慨。他们的全名是雅尼娜·多尔贝和克劳德·吉塞勒·奥雷亚尔。” “雅尼娜·多尔贝和克劳德·奥雷亚尔,”玛莉重复一次,看着杰森,“雅尼娜是不是嫁给了一个很可爱的钢琴家?” “我想多尔贝小姐没有嫁人。” “哦当然。我想到别人去了。” “对不起,夫人,我没听清楚您的芳名。” “我真健忘!”玛莉把电话拿开,提高声音,“亲爱的,你回来了,这么快!太好了。我正在和经典服饰店的好心人打电话……对,马上来,亲爱的,”她把电话放回嘴边,“非常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然后挂掉电话。 “如果你决定不做经济学这行了,就去卖东西吧。”杰森翻着巴黎市电话簿说,“你说的每个字我都相信。” “我的形容正确吗?” “丝毫不差。钢琴家真是高招。” “我突然想到如果她结了婚,就可能用老公的名字登记电话……” “没有,”伯恩插嘴,“在这里。多尔贝,雅尼娜,洛瑟朗路。”杰森写下地址。 “奥雷亚尔,是‘奥’不是‘欧’对吧?” “我想是,”玛莉点了根烟,“你真的要去他们家?” 伯恩点点头。“如果我去圣·奥诺雷找他们,卡洛斯会派人监视的。” “其他人呢?拉维耶、贝热龙、总机。” “明天再说。今天要兴风作浪。” “什么?” “我要让他们全都开口,到处散播不该传的话。等快打烊时,整家店都会是多尔贝和奥雷亚尔的流言。我今晚会去找另外两个人,他们会打给拉维耶和总机。这是第一道震波,然后再来一道。将军家的电话今天下午就会开始响了,到早上,恐慌应该就已经足够了。” “两个问题,”玛莉从床上站起来,走向杰森,“你怎么让两个店员在上班的时间离开经典服饰店?还有,你晚上要去找谁?” “高级时装界里,”伯恩看着手表说,“没人会住在荒郊野外。现在是十一点十五分,我中午前会到多尔贝的公寓,让楼下管理员给店里打个电话,让她马上回家,说有紧急的私人事情,要她最好回来处理。” “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可是谁没有?” “你对奥雷亚尔也用同一招?” “也许更有效呢。” “你真可恶,杰森。” “我现在非常认真,”伯恩说,手指顺着一栏栏的名字滑动,“在这里,奥雷亚尔,克劳德,吉塞勒。拉辛路。我三点前会去找他。等我结束,他会马上回去圣·奥诺雷,然后开始尖叫。” “另外两个人呢?到底是谁?” “我会从奥雷亚尔或多尔贝身上弄到他们的名字的。他们还不知道,但他们会给我第二次震波。” 杰森站在洛瑟朗路大门口的阴影中,离雅尼娜·多尔贝小公寓入口四五米远。不久前,一个一头雾水又收了现金的管理员,听从某个能言善道的陌生人所言,给多尔贝小姐上班的地方打了电话,告诉她有位绅士搭着司机驾驶的加长型轿车来找了她两次,现在他又来了,可是,一个管理员能做些什么呢? 一辆小小黑色出租车停在路边,慌张不安、脸色像死尸般惨白的雅尼娜·多尔贝跳下车。杰森从门口冲了出去,在人行道上拦住她,距离大门只有不到半米。 “动作真快,”杰森碰到了她的手肘,“真高兴又见到你了。你那天帮了好大的忙。” 雅尼娜·多尔贝瞪着他,嘴唇先是因为回想而张开,接着便大为震惊。“是您,那个美国人,”她用英文说,“布理格斯先生,对吧?您是那个……” “我让司机休息一个小时。我想私下见你。” “我?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不知道吗?那你为什么赶回来?” 多尔贝刘海下圆睁的眼睛注视着杰森,苍白的脸在阳光下更白了。“您是‘天蓝之家’过来的,对吧?”她试探地问。 “我可以是,”伯恩在她手肘上增加了一点压力,“然后呢?” “我照答应过的做了。就这样,我们有协议的。” “你确定吗?” “别傻了!您不懂巴黎时装界。有人就因为看别人不顺眼,就对你的设计工作室发表下流言论。多奇怪偏激的做法啊!秋装一上市,你再抢在贝热龙之前,批评他一半以上的设计作品,您以为我还能在经典服饰店待下去吗?我是拉维耶的第二助手,是几个少数能进她办公室的人之一。您最好照您的承诺,把我安置到您洛杉矶的哪间店里。” “我们走走,”杰森轻轻撑住她,“你找错人了,雅尼娜。我从来没听过‘天蓝之家’,对偷来的设计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当然除了这消息有用的地方以外。” “喔,我的天……” “继续走,”伯恩抓住她的手臂,“我说过我要跟你谈一谈。” “谈什么?你想要我怎样?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她连珠炮般地问,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我今天提早午休,一定要马上回去。今天店里很忙,拜托,你把我的手弄得很痛。” “抱歉。” “我说的,都是编的。是假的。我们在店里有时会听到谣言,我是在测试你。是的,我在测试你!” “真有说服力。我会接受的。” “我对经典服饰店忠心耿耿。我一直都是。” “这是个好品质,雅尼娜。我崇拜你的忠心。我说另外一天……他叫什么来着……总机那个好人。他叫什么名字?我忘了。” “菲利普,”雅尼娜害怕、顺从地说道,“菲利普·当茹。” “对,是的,谢谢你。”他们来到两栋屋子间的鹅卵石窄巷。杰森带她走了进去,“我们进去一下,这样就不必站在街上了。别担心,你不会迟到的,我只需要几分钟时间。”他们往窄巷里走了十步。杰森停下来,雅尼娜·多尔贝背靠砖墙,“抽烟吗?”他问,从口袋拿出烟来。 “谢谢,我来一根。” 他替雅尼娜点上烟,她的手还在发抖。“现在轻松点了吗?” “是的……其实没有。你想怎么样,布理格斯先生?” “从头开始吧,我不叫布理格斯,我想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我确定拉维耶手下的第一助手对你说过。” “莫妮克?” “用她的姓,拜托。精准非常重要。” “布里耶。”雅尼娜好奇地皱起眉头,“她认识你吗?” “不如问问她吧。” “随便你。所以你想怎么样,先生?” 杰森摇摇头。“你真的不知道?经典服饰店四分之三的员工都和我们有合作,但竟然没联络到其中最聪明的一个。当然了,可能有人认为你是个风险。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 “发生了什么?什么风险?你是谁?” “现在不是时候。其他人会把你对号入座的。我在这里是因为我们从没收到过你的报告,而你却整天都在和主要顾客对话。” “请说得再清楚点,先生。” “我是某个人群的发言人吧,这群人里有美国人、法国人、英国人、荷兰人,他们正在追查一个杀手,而他常在这些国家里谋害政治军事领袖。” “谋害?政治、军事……”雅尼娜张着嘴,烟灰跌落,散在她僵硬的手上。“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我从没听说过这些事情。” “我也只能抱歉了,”伯恩温柔而真挚地说,“几个礼拜前就该联系你了。我前面出了点错。对不起,一定把你吓坏了。” “是把我吓坏了,先生,”雅尼娜低声说,佝偻的身子紧张起来,靠着砖墙,像一根弯曲的、上了漆的芦苇,“你说的我都听不懂。” “但我现在懂了,”杰森打断她,“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没有提到任何人了。” “我可不懂。” “我们在追查卡洛斯。那个杀手叫卡洛斯。” “卡洛斯?”雅尼娜手中的香烟掉到地上,她完全被吓坏了。 “他是最常光顾你们的客人之一,所有的证据都这么说。我们现在已经把范围缩小到八个人了。接下来几天我们会设下陷阱,我们要未雨绸缪,做足准备。” “未雨绸缪?……” “我们都知道一定会有挟持人质的危险,也预期会有枪战,但要把可能性降到最低。基本问题是卡洛斯。他发誓永远不被活捉,他走在街上时也浑身绑满炸药,那些炸药的威力加起来会超过一千磅的炸弹。但我们会处理这个的,我们的狙击手会在现场待命,朝他脑袋射上一枪,一切就结束了。” “一枪毙命……” 突然伯恩看看手表,“我已经占用你太多时间了。你得去店里了,我也要回到我的岗位上。别忘了,如果你在外面看到我,要装作不认识我。如果我走进经典服饰店,就把我随便当作一个有钱的客人招待就行。除非你看到哪个客人,觉得可能是我们的人,不然就不用浪费时间告诉我……话说回来,我真的要为这些事情道歉。我们的联络有疏忽,就是这样。有时候会出点差错。” “疏忽……” 杰森点点头,转过身,迅速离开了小巷,朝街上走去。他停下来,回头看了雅尼娜一眼,她还靠着墙,晕头转向的,那个高级时装的优雅世界,正疯狂地偏离原本的轨道。 菲利普·当茹。这个名字对伯恩来说毫无意义,但他就是忍不住。他不断重复,想要让影像浮现……那个灰发的总机曾引起过那么剧烈的黑暗影像和闪光。菲利普·当茹。什么也没有,一点都没有。但是却有东西让杰森的胃纠结起来,紧张的胃壁无法伸展,变成了一块板状的僵硬肌肉……被黑暗压缩。 他坐在拉辛路一间咖啡厅里,就在大门和前窗边,只要克劳德·奥雷亚尔一出现在对街大厦的门口,杰森就准备好起身过去。他的房间在四楼,和另外两个年轻人合租一间公寓,只能通过方形的残旧楼梯走上去。伯恩不知道,他会不会走路过来。 正和雅克利娜·拉维耶在圣·奥诺雷的楼梯上热情对话的克劳德·奥雷亚尔,从没牙齿的房东太太那里听到了消息,微不足道的他匆匆赶回拉辛路,他家正传出的尖叫声和摔家具的暴动声。他如果不阻止,武装警察就要来了。他还有十分钟的时间。 八分钟后他就赶到了。细瘦的 身子裹在皮尔卡丹西装里,西装的后摆随风飘动。在南边两个街口外,就可以看到他那从地铁出口冲上人行道的身影。尽管身材不像,但他以俄罗斯芭蕾舞团训练出的身手,灵敏地避开冲撞,西装的领口露出他细瘦的头颈,深色的长发扬起,几乎与人行道平行了。他来到大门口,抓住栏杆,跳过台阶,跃入玄关的阴影中。 杰森迅速走出咖啡店,跑到对街。他跳上那道古老的楼梯,踏着嘎嘎作响的台阶。从三楼的转弯平台就能听见楼上的敲门声。 “开门,开门!看在老天的分上快点开门!” 奥雷亚尔停下来,里面的沉默比什么都可怕。 伯恩爬上剩下的楼梯,直到能从地板和栏杆间的缝隙处,看见奥雷亚尔。奥雷亚尔瘦弱的身体正压在门上,手垂在两侧,手指张开,耳朵贴着门,脸色发红。杰森用官僚式的喉音法语喊着,冲进了他的视线。 “安全局!不许动,年轻人,别搞得大家不愉快。我们监视你和你朋友很久了。我们知道那个暗房。” “不!”奥雷亚尔大叫,“和我无关,我发誓!……暗房?” 伯恩举起手。“安静点,不用这样叫!”他说完马上越过栏杆往下看。 “你不能把我卷进去!”奥雷亚尔继续叫,“我没有参与!我告诉过他们好多次让他快点撒手!有天他们会害死自己的。白痴才会吸毒……我的天,里面没声音了!我想他们死了!” 杰森从栏杆上抬起身子,走向奥雷亚尔,“我叫你闭嘴。”他狠狠地低声说,“进屋里去,保持安静!看在楼下那个老婊子分上!” 奥雷亚尔动也不动,惶恐地陷入沉默的歇斯底里中。“什么?” “你有钥匙啊,”伯恩说,“开门进去。” “里面拴住了,”奥雷亚尔说,“这时候向来都拴住的。” “你他妈的真蠢,我们必须找到你!我们要找到你,还得赶在人家知道为什么以前。开门,快点!” 奥雷亚尔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从口袋里摸索出钥匙。他用力推开,仿佛进入了一家堆满断肢残臂尸体的仓库。伯恩在门外撑住他,接着踏进来并关上门。 屋里的装潢令这幢房子相形失色。宽大的客厅里摆着亮丽的昂贵家具,几十个红、黄色的天鹅绒抱枕散落在沙发、椅子、地板上。这种简直堪称情色的风格,是断垣残壁间豪华的庇护所。 “我只有几分钟,”杰森说,“除了正事以外没时间瞎扯。” “正事?”奥雷亚尔说,表情僵硬,“这个……这个暗房?什么暗房?” “算了吧,你有其他更好的事情可以说。” “什么正事?” “我们从苏黎世得到风声,要你传话给你的朋友拉维耶。” “雅克利娜女士吗?我的朋友?” “我们不信任电话。” “什么电话?风声?什么风声?” “卡洛斯说得对。” “卡洛斯?哪个卡洛斯?” “那个杀手。” 克劳德·奥雷亚尔尖叫起来。他用手捂住嘴,咬住食指关节,尖叫着,“你在说什么?” “安静!”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 “你是五号。我们就靠你了。” “五号什么?什么的五号?” “帮助卡洛斯逃脱法网的人。他们开始收网了,明天,也许后天。他不能来,他一定要保持距离。他们会包围店里,每三米设一个狙击手,轮流开枪是非常危险的。如果他在现场,就会变成一场大屠杀。你们每个人都会死。” 奥雷亚尔又开始尖叫,指关节已经发红了。“你住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个疯子,我不要听了——我什么都没听到。卡洛斯、轮流开枪……大屠杀!老天,我不能呼吸了……我需要空气!” “你会拿到钱的。一大笔钱。我猜,拉维耶会谢你的,还有当茹。” “当茹。他讨厌我!他叫我孔雀,他一有机会就羞辱我。” “那当然是他的伪装。其实他很喜欢你,也许比你知道的还喜欢。他是六号。” “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别再讲号码了!” “那我们要怎么分辨你们、分配任务?我们又不能用名字。” “谁不行?” “我们,所有替卡洛斯工作的人。” 尖叫声震耳欲聋,奥雷亚尔的手指迸出了鲜血。“我不要听!我是裁缝师,我是艺术家!” “你是五号。照我们说的去做,否则你就再也看不见你这间热情的小窝了。” “啊!” “不许尖叫!我们感谢你。我们知道你们都有压力。顺便一提,我们也不信任那个簿记员。” “特里农?” “说名字就好。我们不能说得太明白。” “那就是皮耶。他很讨人厌,他会因为讲电话扣我们薪水。” “我们认为他在替国际刑警工作。” “国际刑警?” “如果是真的,你们都要坐上十年牢。你会被生吞活剥的,克劳德。” “啊!” “闭嘴!让贝热龙知道我们怎么想就行了。盯住特里农,尤其是接下来的两天。如果他找什么理由离开店里,看着他。这可能表示陷阱设好了。”伯恩走向门口,手放在口袋里,“我得回去了,你也是。把我跟你说的所有事情告诉一到六号。一定要把话传开。” 奥雷亚尔又尖叫起来,再次歇斯底里,“号码!” “如果你不以回家的速度赶回店里,你会遗憾的。找到拉维耶、当茹、贝热龙。尽快。还有其他人。” “什么其他人?” “问二号啊。” “二号?” “多尔贝。雅尼娜·多尔贝。” “雅尼娜。她也是?” “没错。她是二号。” 奥雷亚尔用力挥舞手臂,以示抗议,但毫无效果,“太疯狂了,根本没有意义!” “但你这条命可是有意义的,克劳德,”杰森简短地说,“你想一下……我会在对面等着的。三分钟后准时离开。不要用电话,回经典服饰店去。如果你三分钟后没走,我就得回来了。”他把手从口袋抽出来,手里拿着枪。 奥雷亚尔倒抽了一大口冷气,一看到武器,他的脸都变灰了。 伯恩走出去,把门关上。 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玛莉看看手表,八点十五分,一阵尖锐的恐惧笼罩住了她。杰森说九点钟会打电话来。入夜后,他大约七点时离开旅馆,去拦截一个叫莫妮克·布里耶的店员。行程计划得很缜密,除非被紧急事件干扰了,出事了吗? “是四二〇号房吗?”一个低沉的男声从话筒中传来。 玛莉大大松了口气。是安德烈·维利耶。将军傍晚时已经给杰森打过电话了,恐慌弥漫了整个经典服饰店。他太太在一个半小时内,接了不下六次电话,但他没有一次能听到什么重要的事。只要他拿起电话,严肃的谈话便立刻变成了家常。 “是的,”玛莉说,“这是四二〇。” “请原谅我,我们还没有说过话。” “我知道您是哪位。” “我也知道你。请允许我向你表达谢意。” “我知道。不客气。” “我说重要的,我在办公室打的电话,当然,这支没有分机。转告我们共同的朋友,危机已经升级了。内人回房去了,说她头晕想吐,但显然她还没难过到不能接电话。有几次跟以前一样,我拿起电话,就发现他们在提防干扰。每次我都粗鲁地道歉,说我在等电话。老实说,我并不确定内人是否会相信,但她当然没资格盘问我。我要装傻,小姐。我们之间已经出现了难言的裂缝,藏在表面下的东西十分危险。愿上帝赐我力量。” “我只能请您记得目标,”玛莉插嘴,“记得您儿子。” “是的,”维利耶静静地说,“我儿子。还有那个宣称会尊重他的婊子……对不起。” “没关系。我会把您的话转达给我们的朋友。他一小时内会来电话的。” “拜托你了,”维利耶插嘴道,“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要找你。我认出了两个给我内人打电话的人。第二个我知道,我马上就想到他的脸了,是圣·奥诺雷那家服装店的总机。” “我们知道他的名字。第一个人呢?”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我不认识那个声音,也想不起来是谁的脸,但我马上就明白他为什么会打电话来。那个声音很怪,半是低语,半是命令,像回音一样。就是那个命令让我想到了什么。你看,那个人不是和内人在说话,而是在下令。当然,我一拿起电话马上就变了,他们已经先安排好快速道别的信号,但是那个余音仍在。那个余音,即使只是语气,只要是军人,对这种声音都会耳熟能详的。我这样说清楚吗?” “我想可以。”玛莉礼貌地说,她知道如果将军指的就是她想到的那个人,那将军的压力一定难以承受。 “你得确定,小姐,”将军说,“就是那只杀人的猪。”维利耶停下来,呼吸充耳可闻,接下来的话很小声,他快哭了出来,“他在……命令……内……人,”维利耶的声音崩溃了,“请原谅我这不可饶恕的行为。我没有权利给你增加负担。” “您当然有,”玛莉说,突然间提高警觉,“这事一定让您分外痛苦,而且无人可诉,会更加严重。” “我正在向你诉苦,小姐。我不该这么做,但我还是做了。” “我希望我们可以继续说下去。我希望我们有人可以和您在一起。但这不可能,而我知道您明白。您不能和我们的朋友有什么关系,这非常重要。那可能会赔上您的命。” “我想我也许早就没命了。” “太荒谬了!”玛莉尖锐地说,想给维利耶当头棒喝,“您是个军人!不能这样想!” “啊,老师对迟到的学生说教了。说得有道理。” “据说您是个伟人,我也相信如此。” 对方陷入了沉默,玛莉屏住气息,直到维利耶再度开口,她才恢复了呼吸。 “我们共同的朋友真幸运,你是位了不起的女性。” “一点也不。我只是希望我朋友回到我身边。没有比那更重要的事了。” “也许真的没有了。但我也希望能做你的朋友。你让一个老翁想起自己真正的面貌,或者说本来的样子。再次谢谢你。” “不客气……我的朋友。”玛莉挂了电话,非常感动,也非常困扰。她不知道维利耶能否面对接下来二十四小时。如果他做不到,卡洛斯就会知道自己的组织已经被严重渗透了,他可以命令所有经典服饰店的手下离开巴黎,消失无踪,或者在圣·奥诺雷来一场血腥的屠杀,也会有同样的效果。 不管发生了其中哪一件,都不会再有答案了,没有纽约的地址,解不开信号,找不到传讯的人。她爱的人会回到自己的迷宫,而且,离开她。 28 伯恩在角落看着她,在街灯照映下,她走向那家当做自己家的小旅馆。莫妮克·布里耶,雅克利娜·拉维耶手下第一助理,杰森记得在店里见过她。她踏着自信的步履,专业知识让她充满了安全感,一派镇定。杰森可以明白她为什么是第一助理。他们接触的时间不会太久,他要说的消息影响力惊人,同时也伴随着威胁。是时候展开第二次震波了。他一动不动,等莫妮克经过,鞋跟敲在人行道上发出军人般好战的声响。街上人并不多,但是称不上荒凉,也有六七个人了。一定要等到周围都没人才行,而且还要把她带到不会被人听见的地方,因为那些对话不能冒这等风险。杰森在离旅馆不到十米的地方追上她,脚步放慢与她同行,跟在她身边。 “马上联络拉维耶。”他用法语说,眼睛直视前方。 “对不起,您说什么?您是哪位,先生?” “不要停!继续走,走过入口。” “您知道我住哪里?” “我们几乎无所不知。” “如果我直接进门呢?里面有门卫……” “还有拉维耶呢,”伯恩打断她,“你的工作就没了,你在圣·奥诺雷再也找不到工作了。不过,恐怕那是你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您是哪位?” “不是你的敌人,”杰森看着她,“不要让我与你为敌。” “你。那个美国人!雅尼娜……克劳德·奥雷亚尔!” “卡洛斯。”杰森替她说完。 “卡洛斯?你在胡说什么?整个下午我只听到卡洛斯!还有编号!大家都有个没听说过的编号!还有什么陷阱和拿枪的人!疯了!” “事情就是这样。请你继续走。为了你自己。” 她照办了,但脚步不再那么肯定,她身体僵硬,像一个木偶怀疑着自己身上的绳子。“雅克利娜对我们说过了,”她说,声音紧张,“她说这根本就是莫名其妙,是——你,要搞砸经典服饰店。一定有其他公司付钱请你砸场的!” “你还指望她怎么说?” “你是被雇来挑拨离间的煽动者!她对我们说的是实话!” “她也叫你们不要传出去吗?对谁都不能说这件事?” “当然!” “最重要的,是不要报警。但偏偏那是最合理的做法,”杰森说下去,不理她,“就某些方面来说,报警是惟一的做法。” “当然……” “不是,”杰森反驳,“听着,我只是个传话的,也许还没你高级。我不是来说服你。我是来送信的。我们要测试多尔贝。我们给她假情报。” “雅尼娜?”莫妮克·布里耶的困惑越来越乱,“她说的事情太不可思议了!还有克劳德歇斯底里的尖叫,他也说了。但他们两个人说的完全相反。” “我们知道。这是故意的。她和天蓝之家有联系。”“天蓝之家?” “明天问问她,跟她对质。”“对质什么?” “做就是了。这连得起来。”“和什么连起来?” “陷阱。天蓝之家会跟国际刑警合作。” “国际刑警?陷阱?莫名其妙!没人知道你在说什么!” “拉维耶知道。马上联络她,”他们已经快走到路口,杰森碰碰她的手臂,“我会在街角和你分道扬镳。回你旅馆去,给雅克利娜打电话,告诉她这比我们想像的还要严重。一切都在崩溃。最糟的是有人叛变了。不是多尔贝,不是店员,是级别更高的人。某个什么都知道的人。” “叛变?这是什么意思?” “经典服饰店有叛徒,告诉她要小心,小心每个人。如果没有,那我们可能都完蛋了。”伯恩放开她的手,走下了人行道。他到了对面,找到一个内凹的门,迅速踏了进去。 他稍稍把脸探到边缘,往回窥视着街角。莫妮克·布里耶快步走回小旅馆的入口。第二道震波的第一个恐慌开始了。该给玛莉打电话了。 “我很担心,杰森。他快崩溃了。他差点在电话里就垮了。他面对他妻子的时候会怎么样?他会有什么感受、什么想法?” “他会处理的,”伯恩说,隔着电话亭的玻璃,看着香榭丽舍大街上的车流,希望能对维利耶更有信心,“如果不是,我早就杀了他。我不希望这么做,但我本来就该这么做,我早该闭上他妈的嘴,自己去捉她。” “你办不到。你在台阶上看到当茹,你不能进去。” “我可以想别的办法。我们都同意过,我有很多随机应变的办法,比我想到的还多。” “但是看看你已经做了些什么了!你制造了恐慌,强迫那些听从卡洛斯命令的人曝光。有人得出面阻止这种恐慌,你甚至说过雅克利娜·拉维耶的级别还不够高。杰森,你会看到某个人,你会知道的。你会抓住他!你会的!” “我希望如此。老天,我真的希望!我确实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三不五时……”伯恩闭上嘴。他讨厌说出口,但他不得不,他一定要跟她说,“我搞不清楚。我好像他妈的从中间裂开,一部分的我说‘救救你自己’,另外一部分……老天帮帮我……却叫我‘去抓卡洛斯’。” “这就是你一开始做的事情,不是吗?”玛莉温柔地说。 “我才不关心卡洛斯!”杰森大吼,抹去发际冒出的汗,他发现自己好冷,“我快被逼疯了。”他不知道,他是想把这些话大声吼出来,还是说给自己听。 “亲爱的,回来吧。” “什么?”伯恩看着电话,再次疑惑,是他自己说的话吗?还是因为这是他想听到的,所以才出现这些话。又发生了。事情存在,但也不存在。香榭丽舍大街的电话亭外,天空是黑的。它曾经非常明亮,亮得刺眼,而且很热,并不冷,那里有吱鸣叫的鸟,还有一条条尖叫的金属…… “杰森!” “什么?” “回来吧。亲爱的,请你回来。” “为什么?” “你累了,你需要休息。” “我得去找特里农。皮耶·特里农。他是簿记员。” “明天再去。可以等到明天。” “不行。明天要找队长了。”他在说什么?队长。部队。慌张中冲撞的身影。但就是那样,惟一的办法。变色龙是……煽动者。 “听我说,”玛莉声音坚决,“你出事了。以前就发生过,我们都知道,亲爱的。出事的时候,你得停下来,这我们也知道。回来,拜托你。” 伯恩闭上眼睛,汗水干了,电话亭外,车流的声音取代了脑海中的尖叫。他看到寒冷夜空中的星星。过去了,管他是什么。 “我没事。真的,我现在好了。刚才只是不舒服了一会儿而已。” “杰森?”玛莉慢慢地说,逼着他听,“是什么引起的?” “我不知道。” “你才见过那个叫布里耶的女人。她对你说了什么?有什么让你想到别的事情的话?” “我不确定。我一直想着自己要编造什么。” “想一想,亲爱的!” 伯恩闭上眼睛,尝试回忆。有什么呢?是随口而出的话,或者说得太快了,所以当时没注意?“她叫我煽动者。”杰森说,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这个字,“但那就是我,不是吗?那就是我的所作所为。” “对。”玛莉同意。 “我得走了,”伯恩说,“特里农家离这里才几个街口,我想在十点前找到他。” “小心点。”玛莉的声音仿佛在想别的事情。 “我会的。我爱你。” “我相信你。”玛莉·圣雅各说。 街上很安静,这个在巴黎市中心自然形成的、混合着店铺与公寓的怪异街区,白天纷纷扰扰,晚上却一片荒凉。 杰森走到电话簿上皮耶·特里农名下的小公寓。他爬上楼梯,走进灯光昏暗的、整齐的玄关。右边有一排黄铜信箱,每一个上面都有一个小小的通话圆孔,可以让访客大声表明身份。杰森的手指沿着信箱口下的印刷体名字滑动。皮耶·特里农先生,四十二号公寓。他按了两次黑色的按钮,十秒钟后,里面传出静电的嘎嘎声。 “哪位?” “请找特里农先生。” “我是。” “有电报,先生。我在自行车上等。” “电报?给我的吗?” 皮耶·特里农并不经常收到电报,他的语气十分惊讶,说出来的其他字句几乎听不清楚,可是背后有个女人的声音,她很震惊,认为电报等于噩耗。 伯恩等在公寓入口的毛玻璃门外。几秒钟后,他听到越来越大的脚步声,匆匆忙忙地,有人——显然是特里农——从楼上冲了下来。门被用力推开了,挡住了杰森,一个体型粗壮的秃头男人出现了,多余的背带把白衬衫底下鼓胀的肉都挤皱了。他走近那排信箱前,停在四十二号前面。 “特里农先生吗?” 粗壮男人转过身,天真的脸孔露出无助的表情。“电报!我有份电报!”他大叫,“是你替我送电报吗?” “很抱歉我骗了你,特里农,但这是为了你好。我不认为你想在妻儿面前被质问吧。” “质问?”特里农大叫,突出的厚唇扭曲了,眼神恐惧起来,“我?为什么?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在我家?我是守法的公民!” “你在圣·奥诺雷上班?在一家叫作经典服饰店的地方?” “对。你是谁?”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去我办公室。”伯恩说。 “你是谁?” “我是税务局的特派调查员,隶属欺诈阴谋部门。跟我来,我的公车就在外面。” “外面?跟你走?我没穿夹克、没穿大衣!还有我太太,她在楼上,等我拿电报上去。电报!” “你可以发一份给她,如果你喜欢的话。现在跟我来。我一整天都在处理这个,我想快点结束。” “拜托你,先生,”特里农抗议,“我哪都不去!你说有问题,那你就问,然后让我上楼。我不想去你办公室。” “这可能要花几分钟。”杰森说。 “我按电铃和我太太说一下,告诉她搞错了,电报是给老格拉维的。他住在一楼,不识几个字。我太太会明白的。” 特里农太太并不明白,但她的高声抗议,被尖叫的特里农先生摆平了。“哪,你看,”特里农离开了信箱,光秃秃的头皮上,有一绺头发被汗水糊成一片,“我没理由要去任何地方。一个人生命里,几分钟算得上什么?电视一两个月就会重播……现在以上帝之名,这是怎么回事,先生?我的账本完美无缺,一点瑕疵也没有!当然,我不能对会计师的工作负责。我们属于不同公司,他是别人公司的。老实说,我向来不喜欢他,他很爱骂脏话,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但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人呢?”特里农举起手来,手心朝上,一个隐约的笑容扭曲了他的脸。 “首先,不要离开巴黎,”伯恩不理会他的抗议,“有什么理由,不管私事还是公事,要是有人叫你离开,通知我们。老实说,我是不会准你出去的。” “你一定在开玩笑,先生!” “我当然不是。” “我没有理由离开巴黎,我没钱,但是对我说这种话,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做了什么事?” “一早局里会派人去扣押账簿,你先有心理准备。” “扣押……为什么?准备什么?” “给那些做假发票的、所谓供应商的账款。那些货物从来没收到过,也从来没打算收到,但账款都汇到了苏黎世的银行。” “苏黎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给苏黎世写过支票。” “是间接的,我们知道。但是你准备这些东西,给空头公司、付款、汇到苏黎世,这太简单了。” “所有发票都有拉维耶女士的缩写签名!我自己没付过钱!” 杰森顿一下,皱起眉头。“现在是你在开玩笑了。”他说。 “我开玩笑?这是公司政策,你可以问任何人!如果没有拉维耶女士的签名,经典服饰店一分钱都不付。” “那你是说,你直接听她命令?” “当然!” “那她听谁的命令?” 特里农嘻嘻地笑出来,“据说是老天爷,如果没有反过来的话。当然这就是笑话了,先生。” “我认为你可以更认真一点。谁是经典服饰店的老板?” “是合伙的,先生。拉维耶女士有不少有钱的朋友,他们投资她的才干。当然,还有勒内·贝热龙。” “这些合伙人经常开会吗?他们会提议什么策略吗?比如鼓吹公司和某个特定的公司往来?” “我不会知道的,先生。当然,大家都有朋友。” “也许我们找错人了,”伯恩插嘴,“很可能你和拉维耶女士,也就是直接参与每日财务进出的人,你们遭到了利用。” “利用了做什么?” “把钱送到苏黎世去。送到全欧洲最可怕的杀手的账户里。” 特里农吓了一跳,巨大的肚子颤抖着,人往后撞上了墙。“以上帝之名,你在说什么?” “你们准备好吧。特别是你。支票是你开的,不是别人。” “我只有得到批准才开啊!” “你有没有拿发票对照货品?” “那不是我的工作!” “所以,基本上,你给没见过的货物付钱了。” “我什么都没见过!只有签了缩写名字的发票。我只给那些发票付钱!” “你最好把每一张都找出来。你和拉维耶女士最好把所有档案里的授权文件统统找出来。因为你们两个,尤其是你,会遭到起诉。” “起诉?什么起诉?” “因为没有明确的书面命令,就算协助多重凶杀吧。” “多重……?” “暗杀。苏黎世的那个账户属于一个叫卡洛斯的杀手。你,皮耶·特里农,和你现在的雇主,雅克利娜·拉维耶,直接参与资助欧洲最大的通缉杀人犯,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又名卡洛斯。” “啊!”特里农颓然倒在玄关的地板上,眼神震惊,胖嘟嘟的五官全走了样。“下午……”他低声说,“大家跑来跑去,在货架间歇斯底里地聚会,眼神怪异地打量我,走过我的办公室还扭过头。喔,我的天啊。”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浪费时间。很快天就亮了,这可能是你这辈子最难过的一天,”杰森走向门的外侧,停下脚步,手握着门把,“我不该给你忠告,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会马上去找拉维耶女士。开始准备你们两人的联合辩词,这也许是你们惟一能有的东西。” 杰森打开门,走到外面,夜晚寒冷的空气扫过他的脸。 抓住卡洛斯。困住卡洛斯。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 不对! 找到纽约的电话号码。找到踏脚石。找到信号的含意。找到送信人。 找到杰森·伯恩。 阳光穿过彩绘玻璃,一个下巴刮得干干净净的老男人,穿着陈旧的西装,匆匆走过塞纳河畔一间教堂的走道。连祷九天仪式所用的烛台边,站着一位高大的教士,他看着他,猛然涌起一种熟悉的感觉。有一下子,教士觉得他以前见过这个男人,但想不起他是谁。昨天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体型一样,同样……不,这个老人的鞋子闪闪发光,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虽然穿了有十年以上,但质料却很好。 “主的天使。”老人拨开告解室的帘幕。 “够了!”网子后面的人影低声说,“你在圣·奥诺雷知道了些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但是我尊敬他的手法。” “有模式可寻吗?” “看起来是乱枪打鸟。他选择绝对不知情的人,搞得他们一团混乱。我会向经典服饰店建议不要继续活动了。” “当然,”人影同意,“但他的目的是什么?” “除了混乱之外?”老人问,“我觉得他是想让那些知情的人产生不信任感。布里耶用了这些字眼。她说那个美国人叫她跟拉维耶说,里面有个‘叛徒’,但这显然是假的。他们有谁敢呢?昨晚真的疯了,那个簿记员特里农已经疯了。他在拉维耶家门外等到两点钟,在她从布里耶的旅馆回来的时候攻击她,并且还在路上尖叫哭喊。” “拉维耶的表现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打电话去蒙索公园时几乎失了控。已经叫她不要再打了。谁都不要打过去了……永远不准再打了。永远。” “我们收到话了。我们少数知道电话的人已经把号码都忘干净了。” “你们必须忘掉,”人影突然动了,帘幕起了波澜,“当然是要散播不信任感!那会在混乱之后出现。现在毫无疑问就是这样。他会找出线人,从他们嘴里逼出情报,要是失败了,就把线人丢给美国人,再找下一个。但是他会单独行动,那是他自我的一部分。他是个疯子,而且非常执著。” “他也许两者都是,”老 人反驳,“但他也是个专家。如果失败,这些名字都会送到他上司手里。所以不管你抓不抓得到他,那些人都会被抓到。” “那些人都会死,”卡洛斯说,“但是贝热龙不必,他太有价值了。叫他去雅典,他知道该去哪里。” “我要取代蒙索公园,作为新的联络站吗?” “不可能。但是暂时,你要把我的决定传达给相关人士。” “而我第一个要通知的是贝热龙,让他去雅典。” “没错。” “那么拉维耶和那个殖民地来的当茹都排上号了?” “是的,诱饵通常都活不了,他们也不会。你也可以传出另一个消息,给监视拉维耶和当茹的两队人马。告诉他们我要观察他们的,随时观察。不容闪失。” 现在轮到老人不说话了,他用沉默博取了注意。“我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卡洛斯。一个半小时前,那辆黑色雷诺车在蒙马特的一家车库被发现了。昨天晚上送去的。” 静止中,老人可以听见布幕后的人刻意放慢的呼吸声。“我想你已经采取措施进行监视了,还有跟踪,即使在现在这种时候。” 上次扮成乞丐的老人轻轻笑了起来,“根据你上次的命令,我自作主张雇用了一个朋友,一个开好车的朋友。他请了三个熟人,在车库外面每六小时轮班,一日四班地监视。当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除了要不分日夜跟踪那辆雷诺外。” “你没有让我失望。” “我可承担不起……既然蒙索公园已经结束,我除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以外,就没什么可以给的了,而你知道,那是市内一家旧咖啡馆的。老板和我是老朋友,哪怕我每五分钟问他有没有口信,他也永远不会反对。我知道他从哪儿弄钱来维持生意的,还有得杀了谁才能拿到钱。” “你表现得很好,很有价值。” “我也有个问题,卡洛斯。既然我们都不能再打电话去蒙索公园了,我怎么找你?万一我得找你的话。比如说关于雷诺车的事。” “对,我知道这个问题。你需要多少花费?” “我宁可不要。我惟一的希望,就是事情结束,肯恩送命后,你会记得我的贡献,别杀我,把电话号码换了就行。” “你真的心有期待。” “以前,那是我活下去的办法。” 卡洛斯轻轻说出七个数字。“你是惟一知道这个号码的活人。当然,这是追查不到的。” “当然。谁会想到一个老乞丐呢?” “每过去一个小时,你就 更接近更好的生活水准。我们收网了,每过去一个小时,他就离最中央的那个陷阱更进一步。肯恩会被抓到的,把这冒名者的尸体丢回给创造他的人,让他们一头雾水去吧。最后,他只是个傀儡,可以消耗的傀儡。除了他自己以外,每个人都知道。” 伯恩接起电话。“喂?” “四二〇号房吗?” “请说,将军。” “没人打电话来了。没有人联络她了,至少不再用电话了。” “你的意思是?” “我们家的佣人外出了,电话响了两次,两次她都叫我接。她真的不想说话了。” “打电话来的是谁?” “一个是开处方的药剂师,一个是要求采访的记者。这两个人她都不认识。” “她是不是想要你接电话,好让你死心?” 维利耶顿了一下,回答里有怒气,“是。但效果不大,到现在为止,她说她也许会外出吃午饭。她说她在乔治五世订了位子,她如果决定去,我可以在那里找到她。” “如果她去的话,我想先去。” “我会告诉你的。” “你说没有和她联络的电话了。‘至少不再用电话了’,我想你是这么说的。你另有所指吗?” “对。三十分钟以前,有个女人到家里来,内人不想见她,但还是见了。我只在会客室瞥了一眼,不过那就够了。那女人惊慌失措。” “形容一下。” 维利耶讲了。 “雅克利娜·拉维耶。”杰森说。 “我想也可能是她。从她的样子看来,狼群非常成功。显然她没睡觉。带她进书房前,内人告诉我她是遭遇婚姻危机的老朋友。真蠢的谎言。她那个年纪的人不会有婚姻危机的,只有接受和压榨。” “我不明白她跑去府上的动机。风险太大了。这说不通……除非她决定自己行动了,知道不能再打电话了。” “我也想到这些,”维利耶说,“我需要一点空气,到附近散散步。我的随扈陪着我,一个摇摇晃晃的老人,让伴护警觉的眼睛注意他有限的体能吧。但我的眼睛也很警觉。有人跟踪拉维耶。两个男人坐在距离四幢房子以外的车里,车上有无线电。这些人不是这条街上的居民,从他们的脸、他们看我家的样子就足以证明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一起来的?” “我们住的这条街很安静,拉维耶来的时候,我正在客厅里喝咖啡,我听到她跑上台阶。我走到窗边,刚好看见一辆出租车开走。她是坐出租车来的。有人跟踪她。” “她几时走的?” “她没走。那些人还在外面。” “他们坐在哪种车里?” “雪铁龙,灰色的。车牌前三个字母是NYR。” “鸟在空中,跟着联络人。鸟是哪儿来的?” “对不起,你说什么?” 杰森摇摇头。“我不知道。算了……我会在拉维耶离开前赶到你家的,做些对自己有帮助的事。现在请你去打扰一下你太太,你得跟她说几句话,坚持让她的‘老朋友’留下来。说什么都好,只要让她留下来。” “我尽力而为。” 伯恩挂了电话,看着玛莉,她正站在房间另一侧的窗边,“有效果了。他们互不信任了,他们开始互相怀疑。” “‘鸟在空中’。”玛莉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那不重要。现在不是时候。” “我觉得很重要,杰森。” “现在不行。”伯恩走到他放外套和帽子的椅子边,他很快就穿戴妥当,走到柜子边,打开抽屉,拿出枪。他看着枪,好一会儿,想了起来。影像出现了。那曾是他的一切,但又不全是所有的过去。 苏黎世。班霍夫大道和钟楼大饭店。德赖·艾本豪森餐厅和洛文大道。施特普代街上肮脏的小旅社,还有吉桑河。这把枪代表了以上全部,因为,他差点在苏黎世被这把枪夺走了性命。 找到卡洛斯。困住卡洛斯。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 错!去你妈的,错! 找到踏脚石!找到信号!找到一个人! 29 出租车进入蒙索公园维利耶家的路段时,杰森坐在后座的角落里。他扫视着路边的车辆。没有灰色的雪铁龙,没有写着NYR的车牌。 但维利耶站在路边。他站在人行道上,距离他家四幢房子之外。 现在维利耶就站在车子原本停放的地方。这是个信号。 “请你停车,”伯恩对出租车司机说,“停在那个老人身边,我要问他点事。”他摇下车窗,往前靠。“先生?” “说英文。”维利耶回答。他走向出租车,一个被陌生人叫住的老人。 “怎么回事?”杰森说。 “我留不住她们。” “她们?” “内人和拉维耶一起离开了。但我很固执,我叫她在乔治五世等我电话,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她的意见。” “她怎么说?” “她说她不一定会在乔治五世。她朋友坚持要去讷伊,去见一位神父,在圣体堂。她说她觉得自己有义务陪着她。” “你反对了吗?” “强烈反对。而且,从我们一起生活以来,她第一次说出了我的想法。她说:‘如果你想查我,安德烈,你何不打电话去教堂?我确定有人会认识我,叫我来听电话。’她是在试探我吗?” 伯恩试着思考,“也许。有人可能会在那里见到她,她确定会做这件事。但叫她来听电话可能又是另一回事。她们什么时候走的?” “不到五分钟。雪铁龙上的那两个人跟着她们。” “她们开你的车吗?” “不,内人叫了出租车。” “我要过去。”杰森说。 “我想也是,”维利耶说,“我找了教堂的地址。” 伯恩在前座丢了张五十法郎的钞票,司机抓起来,“尽快赶到讷伊,这对我非常重要,”杰森说,“到圣体堂。你知道在哪里吗?” “当然了,先生。那是那里最漂亮的教堂。” “赶快到那里,我就再给你五十。” “我们会搭着受到祝福的天使的翅膀前去的,先生!” 他们开着快车,一路上险象环生。 “那就是圣体堂的尖塔,先生,”十二分钟后,司机得意洋洋地说,指着挡风玻璃外三座高耸的石塔,“再过一分钟就到了,如果不是那些不该走在路上的白痴挡路。也许两分钟……” “慢一点。”伯恩说,他的注意力不在教堂的尖塔上,而在前面隔了几辆车的另一辆车上。那辆车转了弯,伯恩这时看到,那是辆灰色雪铁龙,前座坐着两个人。 他们到红绿灯前,停了下来。杰森在前座又丢了第二张五十法郎,打开车门。“我马上回来,如果绿灯了,慢慢往前直走,我会跳上车。” 伯恩下了车,弯低身子,在车阵中快跑,直到他看清灰色雪铁龙的车牌。NYR,后面的数字是768,那一刻已经不重要了,出租车司机这笔钱花得值。 绿灯了,一排车仿佛一条长长的虫子,缩起一部分往前走。出租车开到路边,杰森打开车门,“你干得好。”他对司机说。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有人偷腥,一定要把叛徒人赃俱获。” “在教堂吗,先生?这世界变化太快了。” “车速倒是不怎么快。”伯恩说。他们在圣体堂前的最后一个街角,雪铁龙转了弯,雪铁龙前面隔着另一辆车,是一辆出租车,上面的乘客难以辨识。有件事让杰森烦心,这两个人的监视太公开、太明显了,好像卡洛斯的士兵就要让出租车里的人知道他们在那里。 当然啦!维利耶夫人在那辆出租车上,和雅克利娜·拉维耶一起。雪铁龙里的两个人要维利耶夫人知道他们在后面。 “那就是圣体堂。”司机说,把车开上教堂前的街道。教堂带着微微中世纪的荣光,耸立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中央,草坪上的铺石走道交错,还散落着雕像。“我该怎么办,先生?” “停到那个空位去。”杰森指示,朝一排停妥的车之间比了比。载着拉维耶和维利耶夫人的出租车,停在一条由石雕圣人守护的走道前。美丽的维利耶夫人先下了车,再朝雅克利娜·拉维耶伸出手。一脸苍白的拉维耶踏上人行道,她戴着一副橘色镜框的大太阳眼镜,提着白色的包,但已经失去了优雅的气度。她盘在头上的银发全都披了下来,散落在死白的面纱旁,丝袜也破了。她距离伯恩至少三十米远,但伯恩甚至可以听见曾经气度高贵的拉维耶,在阳光下迟疑的脚步声,还伴随着起伏不定的呼吸。 灰色雪铁龙往前超越了出租车,停在路边。两个人都没下车,但有一根细细的金属棍反射着阳光,从后车厢伸出来。无线电天线已经启动,在受到保护的频率上传送密码。杰森看呆了,不是因为这个景象,也不是因为是看穿了正在进行的活动,而是其他事情。他脑海中冒出几句话,但他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三角洲呼叫年历,三角洲呼叫年历。我们不会回应。重复,否定,兄弟。 年历呼叫三角洲,你们必须回应,这是命令。放弃,放弃。结束。 三角洲呼叫年历。你才结束。去死吧。三角洲离开,器材损坏。 突然,黑暗笼罩了他,阳光消失了。高耸入云的教堂尖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规则的黑色植物阴影,它们在闪光云朵的光线下颤抖,什么都在移动,一切都在移动,他得跟着动,不动就死定了!动啊!看在老天的分上,动! 还要拿下他们,一个接一个。爬近一点,克服恐惧,那惊人的恐惧,减少人数。要做的就是这件事!减少人数!沉默教士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刀子、绳子、膝盖、拇指。你知道该伤害哪里,哪里才是致命之处。 死亡是电脑上的数字,对你来说这是求生之道。 沉默教士。 沉默教士? 阳光又回来了,令伯恩好一阵子睁不开眼,他的脚踏在人行道上,凝视着三十米外的灰色雪铁龙。但他看不清楚,为什么这么难?阴霾、薄雾……现在不是黑暗了,而是看不穿的雾。他好热,不,他好冷。冷!他用力抬起头,才突然发觉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他的脸一直贴在车窗上,呼出的气把玻璃都给弄得起雾了。 “我要下车几分钟,”伯恩说,“留在这里。” “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待一整天,先生。” 伯恩拉起大衣翻领,把帽子往前拉,戴上玳瑁框眼镜。他走在一对情侣身边,朝一个贩卖宗教用品的路边摊走去,然后又在柜台前站到一对母子身后。他能清楚地看到灰色雪铁龙,那辆被叫到蒙索公园的出租车,已经被维利耶夫人遣走了。她下的这个决定很奇怪,伯恩心想,因为这里并不好叫出租车。 三分钟后,原因显而易见……而且让人心烦。维利耶夫人走出教堂,她的步伐很快,高挑挺拔的身材引了不少路人的眼光。她直接走向雪铁龙,直接跟前座的人讲话,然后打开后座的门。 那个袋子,白色的包!维利耶夫人手上拿着几分钟前——雅克利娜·拉维耶手上的包。她钻进雪铁龙后座,关上门。车子引擎发动,转速加快,等一下就会猛然地火速离开。随着车子驶离,那根当做天线的金属棒也越来越短,收回了底座。 雅克利娜·拉维耶到哪去了?她为什么把包给了维利耶夫人?伯恩动了动,随即又停下来,本能警告他,是陷阱吗?如果拉维耶被跟踪,这些跟踪她的人也可能遭到跟踪,而且与卡洛斯无关。 伯恩在街上张望,研究人行道上的人、每辆车、每个司机和乘客,看着不属于这条街上的面孔,就像维利耶说雪铁龙里的两个人不属于蒙索公园一样。 人潮没有问题,没有锐利的眼神,也没有藏在大口袋里的双手。他提防过度了。讷伊不是要抓他的陷阱。他迅速离开路边摊,往教堂走去。 他停下来,双脚突然卡在人行道上。有个神父从教堂走了出来,他穿着黑色衣服,浆过的白领和黑色帽子遮去了一部分的面容。杰森以前见过他,不是太久之前,不是那段被遗忘的过去,而是最近的事。没多久前。几个礼拜、几天前……也许是几小时前。是在哪里?在哪里?他认得这个神父!那走路的样子、抬头的方式、宽阔的双肩随着身体流畅摆动的样子。他身上有佩枪!在哪里见过。 是苏黎世吗?钟楼大饭店?两个男人从人群中冒出来,会合,动手杀人。一个戴着金边眼镜,那不是他,那个人已经死了。是饭店里的另一个人吗?还是在吉桑河岸?那个呼噜作响的畜生,强暴人时眼神狂野。是他吗?还是别人?库安旅馆灯坏掉的走廊上,一个穿深色外套的男人,楼梯间的余光照亮了陷阱。一个反陷阱让他朝着黑暗中被他当做人影的物体开了枪。是那个人吗? 伯恩不知道,他只知道以前见过这个神父,但那时他没有以神父的样子出现,是个佩枪的人。 穿着神父黑衣的杀手,走到铺石小径的尽头,在水泥圣人像的底座旁右转,脸孔短暂地显现在阳光下。杰森呆住了。那皮肤,那杀手的皮肤是深色的,不是被太阳晒黑的,而是天生如此。拉丁人的皮肤,那种色调早在几个世纪前,早在祖先还住在地中海边的时候便已经改变了。那些移民到了全球各地……越过千山万水的祖先。 伯恩被自己的肯定吓得动弹不得,当场呆立。他正看着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 抓住卡洛斯。困住卡洛斯。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 杰森用力拨开外套前襟,右手握住腰带上手枪的把柄。他放开步伐,在人行道上跑了起来,撞上路人的正面与背面,用肩膀顶开一个碍路的小贩,越过一个在垃圾里翻找的乞丐……乞丐!那个乞丐的手插在口袋里:伯恩转过身,及时看到一支自动手枪,它从褴褛的外套里冒了出来,金属的部分反射着阳光。那个乞丐有枪!他瘦削的手举起枪,手稳眼也稳。杰森冲入街上,闪过一辆小车的侧边。头上和身边传来发射子弹的声音,带着让人作呕的决定性,穿越了空气。人行道上没有注意的人,发出了刺耳的痛苦叫声。伯恩躲进两辆车之间,迅速穿越车流,朝对街跑去。乞丐已经跑了,一个眼神坚毅的老人冲进人群,消失无踪。 抓住卡洛斯。困住卡洛斯。肯恩就是…… 杰森再次转身,徘徊起来。他往前走,把所有挡路的人事甩开,往杀手的方向跑去。他停下来,喘不过气,胸腔里胀满了困惑与愤怒,太阳穴再次爆出剧痛。他在哪里?卡洛斯人在哪里?然后,杰森看到他了。卡洛斯正登上一辆黑色的大轿车。伯恩又跑回车阵,一边撞着车子引擎盖或后车厢,一边疯狂地跑向卡洛斯。突然间他被两辆相撞的车子挡住。杰森摊开手,撑着闪闪发光的铬制格栅,往侧面一跃,跳过撞在一起的车头。他又停下来,眼睛发痛,他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前进了。他太迟了。那辆黑色大车已经找到了车流间的空隙,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正加速离去。 杰森往回,走向远处的人行道,警察的哨音让大家回头。行人轻伤、重伤,甚至死亡。是那个拿枪的乞丐朝他们开的枪。 拉维耶!伯恩又跑起来,他朝圣体堂跑去。他在水泥圣人像的注视下,来到铺石小径,左转,朝雕花拱门和大理石阶跑去。他奔上去,进入哥特式教堂,一堆闪烁的烛台,高悬在暗色石墙上的雕花玻璃洒落着五彩的光芒。他穿越中间的走道,盯着信徒,寻找斑斓银发和被灯光照得发白的面纱。 他没有看到拉维耶,但她还没离开,她在教堂里的某个地方。杰森转身,望着走道。一个高大的神父闲散地走过一排蜡烛。伯恩侧身穿越铺着垫子的祈祷台,来到右边走道,拦下神父。 “对不起,神父,”他说,“我和人走散了。” “在天主的屋里没有人会走散,先生。”神父微笑着回答。 “她也许不怎么虔诚,可我要是找不到她,她会很不高兴的。她上班的地方有急事。您在这里很久了吗,神父?” “我欢迎需要帮助的人。是的,我在这里快一个小时了。” “几分钟前有两个女人进来。一个个子非常高,很漂亮,穿着浅色大衣,我想她用深色头巾蒙住了头发。另一个年纪比较大,矮一些,健康状态不太好。您有没有刚好看到她们呢?” 神父点点头。“有,年纪大一些的那位面露愁容,她脸色发白,一脸悲痛。” “您知道她去哪了吗?我想她那位年轻的朋友已经离开了。” “我得说那真是一位忠诚的朋友。她陪着可怜的女士去告解,把她扶进了告解室,洗涤灵魂能为我们在走投无路之际带来所有力量。” “告解?” “是的,右边第二间。我补充一下,她有位满怀怜悯的神父可以告解,那是从巴塞罗那大主教管区来访的神父,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很遗憾今天是他的最后一天了。他要回西班牙了……”高个子神父皱起眉头,“这不是很怪吗?几分钟前我想我看到曼努埃尔神父离开。我想有人暂代了他的位子。没关系,会有人好好照顾那位女士的。” “我知道了,”伯恩说,“神父,谢谢你。我会等她的。”杰森穿过走道,朝告解室走去,视线停在第二间上,那里挂着一条小白布,表示里面有人,一个灵魂正在洗涤中。他在前排座位上坐下,然后往前跪下,缓缓转过头,好看清楚教堂的后半部。那位高个子神父站在入口,注意力集中在慌乱的街上。外面的警笛从远处呼啸而来,越来越近。 伯恩站起来,走向第二间告解室。他拉开帘幕往里看,见到了他预期的景象,只是手法依旧存疑。 雅克利娜·拉维耶已经死了。尸体往前倒下,滚在一边,被信徒坐的凳子撑着。她的面纱掀了起来,衣服上浸满了鲜血。武器是把长而薄的拆信刀,插在左胸上方。她的手指还抓着刀柄,指甲涂着鲜血的颜色。她的脚边有个袋子,并非十分钟前抓在手里的白色包袋,而是一个时髦的圣罗兰提袋,盾形花纹上覆盖着缩写。理由杰森很清楚。袋子里的文件会解释这件自杀惨剧,这位疲劳过度的女士,实在太过悲痛,于是在神的眼下找寻解决之道时,自我了断了。卡洛斯真是彻底,聪明得彻底。 伯恩拉上帘幕,离开了告解室。高塔上方某处,响起了清亮的天使晨钟。 出租车漫无目的地在讷伊闲晃,杰森坐在后座,脑子飞快地运转。 等待并无意义,也许还会送上一命。情况一旦改变,策略就要变,现在就有了致命的转变。雅克利娜·拉维耶被跟踪,虽然她必死无疑,但却出乎意料,她死得太早了。她还有用。接着杰森明白了。她不是因为对卡洛斯不忠而被杀,而是因为她没有听话。她跑去蒙索公园,那是她无可辩解的错。 经典服饰店里还有另一个已经确认的联络人,一个叫作菲利普·当茹的灰发总机。他的脸让杰森想起了暴力、黑暗、破碎的闪光和声音。他曾在杰森的过去出现过,这点杰森很确定,也因为如此,杰森必须小心,他不知道这个人对他有什么意义。不过当茹是个线人,也会被监视,跟拉维耶一样,这是另一个陷阱额外的诱饵,陷阱一收起来,就另有用途。 只有这两个人?还有别人吗?也许是个不起眼的职员,或者根本不是职员,而是别人?能够为高级时装业务,在圣·奥诺雷合理停留上几小时的供应商,但其实有着其他更重要的目的?或者是那个肌肉发达的设计师,勒内·贝热龙,他的动作也很快……很流畅。 伯恩突然僵硬起来,脖子往后紧贴坐椅,他想起了最近的事。贝热龙。那个晒得黝黑的皮肤,被紧紧卷起的袖子强调的宽肩……浮在窄腰上的肩膀,而腰下的强劲双腿移动迅速,就像动物的腿!猫的腿一样。 有可能吗?这个揣测是否只是个幻影,是他为了说服自己,用卡洛斯的熟悉影像片段组合出来的?卡洛斯是不是在线人不知情的状况下,潜伏在自己的组织内,控制、打造每个行动?那是贝热龙吗? 他必须马上打电话。马上!他所损失的每一分钟,都让他离答案更远,如果损失太多,就再也找不到答案了。但他不能自己打电话,一连串事件发生得太快了,他必须按捺住。 “看到第一个电话亭就停车。”他对司机说,司机还陷在圣体堂混乱的震撼中。 “如您所愿,先生。但请您理解,我已经超过向车行报到的时间了,超过很久了!” “我明白。” “那里有电话!” “很好,停车。” 红色电话亭古雅的玻璃板在阳光下闪烁着,从外面看起来,就像是座大型的娃娃屋,里面却有尿味。伯恩拨了电话,泰拉斯旅馆,投币,要求接四二〇号房。玛莉接了电话。 “出了什么事?” “我没时间解释,我要你打电话到经典服饰店,找勒内·贝热龙。当茹可能会在总机上,编个名字,告诉他你刚才已经打了拉维耶的私人专线,你打了一小时了,说有急事,你一定要跟他说话。” “他来接的时候,我该说什么?” “我觉得他不会,但如果真的来接,就挂电话。如果当茹又接起电话,问他贝热龙什么时候会出现。我三分钟后再打来。” “亲爱的,你没事吧?” “我刚才有个非常不得了的宗教体验,我一会再跟你说。” 杰森眼睛盯着手表,纤细的指针小小地跳动,慢得令人浑身剧痛。他在剩三十秒时开始倒数,计算和颈动脉相互呼应的心跳,大约是每秒二点五次。他在十秒时开始拨号,四秒时投入硬币,负五秒时和泰拉斯旅馆总机讲话。电话一响,玛莉就接起来了。 “怎么样?”他问,“我以为你还在打电话。” “我们的对话很短。当茹很机警,他也许有一串私人专线号码的名单。我不知道,但他听起来有所保留,语气踌躇。” “他怎么说?” “贝热龙先生到地中海去找布料了。他今天早上离开的,要好几个礼拜才会回来。” “我刚才可能看到他了,在距离地中海一千两百公里以外的地方。” “哪里?” “教堂。如果那是贝热龙,他就用一样锐利器具的尖端,赦免了某人。” “你在说什么?” “拉维耶死了。” “我的天啊!你要怎么办?” “跟我认为我认识的人说话。如果他头壳里有大脑,他就会听。他已经被标示为消灭的对象了。” 30 “当茹。” “三角洲?我好奇什么时候……我想我到哪里都认得出你的声音。” 他说出口了!那个名字说出来了!那个对他没有意义、但在某方面却又是一切的名字。当茹知道。菲利普·当茹属于那段被遗忘的过去!三角洲。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三角洲,三角洲。三角洲!他认识这个人,这个人有答案!阿尔法、喝彩、肯恩、三角洲、回声、狐步(Alpha、Bravo、、Delta、Echo、Foxtrot)…… 梅杜莎! “梅杜莎。”他轻轻地说,重复着这个对他而言如无声尖叫般的名字。 “巴黎不是淡关,三角洲。我们已经互不相欠了,别想讨回什么。我们现在替不同的老板办事。” “雅克利娜·拉维耶死了。不到三十分钟,卡洛斯在讷伊杀了她。” “想都别想。两小时前,雅克利娜正在离开法国的路上。她亲自从奥里机场给我打电话。她要去找贝热龙先生……” “去地中海找布料?”杰森插嘴。 当茹顿一顿,“那个打电话来的女人要找勒内……我想也是。这改变不了什么,我跟拉维耶说过话,她从奥里机场打来的。” “是别人叫她这样做的。她听起来没有失控吗?” “她很难过,原因没人比你更清楚。你在这里干的好事,三角洲,还是该叫你肯恩,随便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当然,她跟平常不一样,所以她才要离开一阵。” “所以她才连命都没了。你就是下一个。” “过去二十四个小时,你的表现的确名不虚传,但现在却相反。” “有人跟踪拉维耶,也有人跟踪你,全天候监视。” “如果有,也是为了保护我。” “那拉维耶为什么送了命?” “我认为她没死。” “她会自杀吗?” “绝对不会。” “打电话到讷伊圣体堂的神父宿舍,问问在告解时自杀的女性。你会损失什么?我等会再打给你。” 伯恩挂了电话,离开电话亭。他走下人行道,找了出租车。下一个打给菲利普·当茹的电话,至少要到十个街口以外。这个出身梅杜莎的人很难被轻易说服,在他相信之前,就算是最普通的地方,杰森也不能被电子仪器追踪到,他不会冒这样的风险。 三角洲?我想我到哪里都认得出你的声音……巴黎不是淡关。淡关……淡关,淡关!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梅杜莎! 停下!不要想这些事情了……你不能去想。专心一点。当下。你,不是别人说的那个你,甚至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你。只有当下。当下才能告诉你答案。 我们现在替不同的老板办事…… 这是关键。 告诉我!看在老天的分上,告诉我!是谁?谁是我老板,当茹? 一辆出租车猛然转向停下,车身几乎紧贴上伯恩的膝盖。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旺多姆广场。”他说,他知道那里离圣·奥诺雷很近。他一定要尽量接近,这样才能迅速将策略付诸行动。他占有优势,他要利用优势一箭双雕。当茹一定要相信,跟踪他的人会杀了他,但那些人不能知道还有别人正在跟踪他们。 旺多姆广场拥挤如常,车流也紊乱如常。伯恩看到街角有个电话亭,于是下了出租车。他走进去,拨了经典服饰店的号码,这离他上次在讷伊打电话,才过去了十四分钟。 “当茹?” “一个女人在告解的时候自我了断了,我只知道这个。” “拜托,你才不会因此满足……梅杜莎不会因此满足的。” “给我一点时间,我把总机转成待机。”电话大约断了四秒,当茹回到线上,“一个银白发中年女性,穿着昂贵,带一只圣罗兰的包。我刚才形容了巴黎成千上万名女性。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随便杀个人,再把她描述进这通电话中呢?” “喔,当然,我像圣母哀子像一样把她抱进去,血还从她身上的洞里滴到走道上。讲点道理,当茹。从最明显的开始,那个包不是她的,她拿的是白色皮包。她不像会帮对手打广告的人。” “这只让我更相信,那不是雅克利娜·拉维耶。” “我更相信自己。包里的文件会证明她是另外一个人。很快就有人来认领尸体,没有人会联络经典服饰店。” “就因为你这么说吗?” “不,因为我可以说出五件杀人案,卡洛斯都用这个手法。”他竟然可以。真是惊人。“有个人被杀了,警方相信他是某个人,死因成谜,凶手不明。然后他们却发现死者是另一个人,但那时卡洛斯已经到别的国家去了,又完成了一件合约。拉维耶不过是这个手法的变体。” “三角洲,你从来不嚼舌根,但如果你讲了,那就是真的。” “如果你能在圣·奥诺雷待上三四个礼拜,虽然不可能,但到时你就会看到这会怎么收场。会有架飞机或一条船在地中海失事。尸体烧得无法辨认,或根本找不到,但死者的身份,显然已经安排好了。就是拉维耶和贝热龙。但真死的只有一个,就是拉维耶女士。贝热龙先生有特权,比你知道得更多。贝热龙会重新回去做生意,而你,就只是巴黎停尸间里的统计数字。” “那你呢?” “根据计划,我也死了。他们希望通过你,来抓我。” “很有道理。我们两个都是梅杜莎出身的,他们知道,卡洛斯知道,本来就假设你能认出我。” “你认得出我吗?” 当茹顿了一下,“认得,”他说,“我对你说过了,我们现在为不同老板办事。” “那就是我想谈的。” “没得谈,三角洲。但是看在过去的分上,还有你在淡关为大家所做的事情上,听听梅杜莎同僚的忠告。离开巴黎,否则你就像自己说的一样,是个死人。” “做不到。” “你应该做得到。如果我有机会,我会自己扣下扳机,大赚一笔。” “那我把机会给你吧。” “请原谅,我觉得这句话太荒唐了。” “你不知道我要什么,也不知道我有多愿意去冒险。” “不管你要什么,都要承担风险。但真正的危险,来自你的敌人。我认识你,三角洲。我必须得回去接电话了。我想祝你打猎顺利,但是……” 这是他用上最后惟一一件武器的时候了,那惟一能让当茹不挂电话的威胁,“现在没有蒙索公园,你要打电话去哪里听取指令?” 当茹的沉默更彰显了紧张的气氛。他回答时,声音成了低语,“你说什么?” “所以她才被杀,你知道。也是你被杀的原因。她跑去蒙索公园,因此送了命。你去过蒙索公园,你也会因此送命。卡洛斯已经容不下你了,你知道太多了。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安排来冒险?他会用你来抓我,然后杀了我,接着再开另一间经典服饰店。就像用一个梅杜莎对付另一个梅杜莎,你能怀疑吗?” 现在的沉默更持久了,气氛也比之前更紧张了。显然出身梅杜莎的当茹,正在问自己一些难题。“你要我怎么样?除了我之外。你应该知道人质是没用的。但你来挑拨我,用你知道的事情让我惊讶。我是死是活对你来说都没好处,你想要我什么东西?” “情报。如果你有的话,我今晚就离开巴黎,你或卡洛斯都不会再听到我的消息了。” “什么情报?” “如果我现在问,你会骗我,要是我,就会。等我看到你,你才会告诉我实话? ?” “然后脖子上还扣一条铁丝吗?” “在大庭广众下?” “大庭广众?光天化日?” “从现在起一个小时。卢浮宫外,靠近台阶的地方。在出租车站。” “卢浮宫?大庭广众?你以为我知道的情报能帮你离开?你不会真以为我会讨论我的老板吧?” “不是你的,是我的。” “踏脚石吗?” 他知道!菲利普·当茹有答案!保持冷静。不要露出你的焦急。 “七十一,”伯恩说,“只是个简单的问题,然后我就消失。你给了我答案,真正的答案,我会给你交换的代价。” “有什么是我会想跟你要的?除了你以外?” “可能会让你活命的情报。不是保证,但我这么对你说,你相信我,没有这个情报你就死定了。蒙索公园,当茹。” 对方再次沉默了。伯恩可以想见,这位灰发的前梅杜莎成员正瞪着总机,蒙索公园的名字在他脑中的回音越来越大声。蒙索公园害死了一个人,他肯定讷伊的尸体是雅克利娜·拉维耶的,当茹也同样肯定。 “可能是什么样的情报?”当茹问。 “你老板的身份。名字和足够的证据。可以密封在信封里,交给律师,在你有生之年替你保管。如果你的生命结束得不自然,甚至是意外,他会奉命打开信封,公布内容。那就是保护,当茹。” “我懂了,”他轻轻地说,“但你说有人监视我,跟踪我。” “掩护你自己,”伯恩说,“对他们说实话。你有个可以打的电话号码,不是吗?” “对,是有个号码,有个人。”当茹的声音稍稍因为讶异而提高了。 “去找他,把我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他……除了交换条件之外,当然。就说我联络你,想跟你见面,时间是一小时后,在卢浮宫外。说实话。” “你疯了。”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通常都知道……你是在自掘坟墓。” “这样的话你就有赏了。” “照你的说法做,我会害死自己的。” “看看是哪种下场吧。我会想办法和你联络的,记住我的话,他们有我的照片,我一动手他们会知道的。” “我又听到三角洲在说话了,”当茹说,“他不会自掘坟墓,他不会走到刽子手前面、要求蒙上眼睛的。” “是的,他不会,”伯恩同意,“你没有选择,当茹。一个小时。卢浮宫外。” 任何陷阱的成功,都在于基本的简单性。反间陷阱的本质,惟一的复杂之处,就是反应必须灵敏,而且设计必须更单纯。 圣·奥诺雷经典服饰店外的街上,伯恩坐在出租车里等待着,这些话冒了出来。他叫司机带他在这个街区绕了两次。他扮成一个美国人,太太正在高级时装重镇里逛街的美国人,迟早,他太太会从某间店里冒出来的,他会找到的。 他找到的,是卡洛斯的监视人马。黑色大车上装着橡胶盖的天线,不但是证据,也是危险的信号。如果能弄坏无线电传输器,他才会觉得安全,可是没办法下手。但有另一个做法,是送出假情报。接下来大约四十五分钟内,杰森会尽力确保那根天线送出错误的情报。在后座隐匿的位置上,杰森研究着对街车里的两个男人。如果他们和圣·奥诺雷其他几百个男人真有什么差别,那就是:他们两个不说话。 菲利普·当茹走上人行道,灰色的小礼帽盖住了他的灰发。当茹的眼神扫过大街,告诉伯恩,过去曾是梅杜莎成员的自己,已经掩护好了。他打过电话,把那惊人的消息传出去了,他知道坐在车里的人准备跟踪他。 一辆显然是电话预约的出租车停在路边。当茹对司机说了几句话后上了车。对街,一根天线仿佛预告不祥之事,缓缓从底座升起。猎捕开始了。 黑色大车跟在出租车后开了出去,这是伯恩需要的证明。他往前靠,对司机说,“我忘了,”他不安地说,“她说早上去卢浮宫,下午去逛街。老天,我迟到半小时了。请载我去卢浮宫。” “没问题,先生,就去卢浮宫。” 他们正要前往的卢浮宫就像纪念碑一样,俯瞰着塞纳河的正面,在这短短的路上,他们两度超过黑色大车,然后又被超过。接近时,伯恩有机会看清他要的景象了。坐在司机旁边的人正对着手持无线话筒重复讲话。卡洛斯正在确认陷阱是否有缺漏,其他人正在包围,要去杀了他。 他们来到卢浮宫庞大的入口。“停在那些出租车后面就行了。”杰森说。 “但他们是在等乘客。我已经有乘客了,您就是我的乘客。我带您去……” “照我说的做。”伯恩在前座放了五十法郎。 司机很快插进队伍里。黑色大轿车在右边二十米外,讲无线电的男人从座位上转过身,看着左后窗外。杰森随他的视线望去,所见的景象正如同所料。西面数百米的大型广场上,停着一辆灰色的汽车,就是跟踪拉维耶和维利耶太太的那辆,也是维利耶夫人送拉维耶去她这辈子最后一次告解后,带夫人迅速离开讷伊的车。那辆车的天线正缓缓收回。杰森的视线回到右边,卡洛斯的手下已经放下了话筒,黑色大车的天线也降下了。人员就位,确认完毕。四个人。这四个人就是卡洛斯的刽子手。 伯恩把注意力集中在卢浮宫入口前的人群上,他马上就看到穿着高雅的当茹。他走得很慢、很小心,在左侧大理石台台阶旁的白色花岗岩边,走来走去。 现在。是时候送出假情报了。 “停车。”伯恩对司机说。 “什么事,先生?” “如果你照我说的做,我就给你两百块。停车,然后开到车队前面,左转两次,再回到下条巷子。” “我听不懂,先生!” “你不用懂。三百块。” 司机把车靠右,往车队的方向前进,到了之后又转动方向盘,让出租车左转,朝一排停着的车驶去。伯恩从皮带里抽出自动手枪,夹在膝盖中间,然后检查了灭音器,装上了灭音器的圆筒。 “您想去哪里,先生?”他们回到卢浮宫入口处的巷子时,一头雾水的司机问道。 “放慢速度!”杰森说,“前面那辆灰色的大车,看到没有?那个往塞纳河出口走的。看到没有?” “当然看到了。” “慢慢绕过那辆车,然后右转。”伯恩滑到座位左边,摇下车窗,藏好头和武器。几秒钟后,这两样都会再度冒出来的。 出租车接近灰色大车的行李箱,司机又转动方向盘。两辆车平行了。杰森把头和枪探出去,对准灰色车子的右后窗开枪,五发子弹一发接一发,那两人吓得尖叫起来,躲开车子窗框,趴到前座下方。但他们一定看到他了。这就是假情报。 “离开这里!”伯恩对吓坏的司机说,在前座丢了三百法郎,然后把戴着软帽的头缩了回来。出租车飞似的朝卢浮宫的石造大门前进。 现在。 杰森躺在后座,打开门,滚到外面铺着鹅卵石的人行道上,朝司机喊出最后一个指示。“如果你还想活命,就离开这里。” 出租车绝尘而去,司机大叫着,引擎加速运转。伯恩扑进两辆车之间,现在灰色大车已经看不到他了。他慢慢站起来,从窗户间偷看。卡洛斯的手下动作又快又专业,没有浪费一点时间,就展开了追逐。他们看到了出租车,出租车比不上他们威力强大的豪华轿车,这样出租车就变成了目标。司机推挡加速前进,同伴则是拿着话筒,天线又从底座升起。讲话的人对着话筒,给前门大石梯附近的同伙嘶吼指令。加速的出租车转进塞纳河畔的巷子,灰色大车紧接跟在后头。他们经过杰森面前几米时,两个男人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他们看到了肯恩,陷阱已经收口了,他们几分钟后就能拿到报酬。 反间陷阱的本质,惟一的复杂之处,就是反应必须灵敏,而且设计必须更单纯。 再过几分钟……如果他的信念没错,那他就只有一点点时间了。当茹!线人扮演着自己的角色,那个微不足道的消耗性的角色,就像已经被消耗掉的雅克利娜·拉维耶一样。 伯恩从两辆车中跑出来,朝黑色大车前进。距离不到五十米了。他看见那两个男人,正朝着还在大理石台阶前走来走去的菲利普·当茹前进。一发准确的枪击,就会要了当茹的命,踏脚石七一就跟他说再见了。伯恩跑得更快了,手放在外套里,抓住那把沉重的自动手枪。 卡洛斯的卒子只有几米远了,现在他们也加快脚步,行刑动作要快,在受刑者知道怎么回事之前,就先将他放倒。 “梅杜莎!”伯恩喊,他没意识到自己叫的竟是这个名字,而并非当茹,“梅杜莎!梅杜莎!” 当茹猛然扭头,一脸震惊。黑色大车的司机也转身,朝杰森举起枪,他的同伴往当茹前进,枪口对准了他。伯恩往右侧一扑,伸出手枪,用左手稳住枪支,人还在空中时便开了枪。他瞄得很准,往当茹前进的那个人往后倒下,僵硬的双腿立即陷入麻痹,他倒在了鹅卵石上。两发枪响在伯恩头上爆开,子弹打中了他背后的金属。他往左滚开,再次握稳枪,对准第二个人。他扣了两次扳机,司机尖叫,倒下时爆出的鲜血流得满脸都是。 人群陷入歇斯底里。男男女女都在尖叫,家长用身体护住孩子,其他人跑上台阶,冲进卢浮宫大门,警卫则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伯恩站起来,寻找当茹。当茹已经躲到白色花岗岩的后面了,高大的身躯笨拙地缩了起来,害怕失去保护。伯恩很快跑过惊惶的人群,把自动手枪插回腰带上,分开面前歇斯底里的人体,走向那个可以给他答案的人。踏脚石!踏脚石! 他朝当茹伸出手。“站起来!”他下令,“我们离开这里!” “三角洲!那是卡洛斯的手下!我认识他,我用过他!他要杀我!” “我知道。来吧!动作快一点,其他人可能会回来,他们会来找我们的。来。” 一块黑色的东西落入伯恩眼角。他转身,本能地把当茹推倒。有个站在一排出租车旁、身着黑衣的人,飞速射出了四发子弹。花岗岩和大理石的碎片在他们四周喷溅开来。是他!那双厚重的宽肩飘在半空中,窄细的腰身被贴身的黑西装勾勒出来……那张深色皮肤的脸孔裹在白色丝巾里,头上还有顶黑色细边帽。卡洛斯! 抓住卡洛斯!困住卡洛斯!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 不对! 找到踏脚石!找到信号,找到那个人!找到杰森·伯恩! 伯恩快疯了。往日的模糊影像和这一刻惊恐的事实融合在一起,他快疯了。他脑海里的门开了又关,用力打开再用力关上,一下大放光明,一下又伸手不见五指。他的太阳穴又疼痛起来,而且伴随着锐利刺耳的雷声,让他耳聋。他开始追那个身穿黑西装、把脸裹在白丝巾里的人。然后他看到那双眼睛了,还有枪管,三个黑色的圆形对准他,像是三束黑色的激光。是贝热龙吗?是贝热龙吗?是吗?还是苏黎世……还是……没时间了! 他假装要往左,却往右边倒下,躲开火线。子弹射进了石头,每次爆炸都伴随着跳弹刺耳的声响。伯恩扑到一辆警车下面,他看到那个黑衣人在车辆间穿梭逃跑。疼痛犹在,但雷鸣已经停止。他从鹅卵石地上爬出来,起身回头往卢浮宫的台阶飞奔。 他干了什么好事?当茹已经消失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反间陷阱根本不是陷阱!他聪明反被聪明误,让惟一可以给他答案的人跑掉了。他跟踪卡洛斯的卒子,但卡洛斯却跟踪他!从圣·奥诺雷开始,一切就是一场空,一阵令人作呕的空虚向他的全身蔓延。 然后他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从附近一辆车子后方传来。菲利普·当茹小心翼翼地冒了出来,“淡关没有看起来那么远。我们该去哪里,三角洲?我们不能留在这里。” 他们坐进维萨热路上一家拥挤的咖啡厅的帘幕包厢里,这条小路距离蒙马特甚至不到一条巷子。当茹喝着双份白兰地,他的声音低沉忧郁。 “我本该回亚洲去的,”他说,“去新加坡或香港,甚至塞舌尔都好。法国对我来说向来不够好,现在更是要命。” “你也许不用这么做,”伯恩说,他吞下威士忌。温暖的液体扩散开来,带来短暂有限的冷静,“我是认真的。你把我要知道的事情告诉我,我会给你……”他停下来,满是疑虑,不,他会说出口的,“我会告诉你卡洛斯的真实身份。” “我一点都不感兴趣。”当茹凝视着伯恩说,“能告诉你的我都会说。我干吗要保密?我不会去报警,除非我有可以帮你抓到卡洛斯的情报,抓到他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会更安全,不是吗?但我个人希望不要卷进去。” “你甚至不好奇?” “理论上也许会,因为你的表情告诉我,我会大吃一惊。所以问我问题,让我惊讶吧。” “你会吓一跳的。” 毫无预兆地,当茹静静说出那个名字,“贝热龙?” 伯恩动也不动,哑口无言,他瞪着当茹。 当茹说了下去,“我想过一次又一次。我们每次谈话的时候,我看着他都这么想,但每一次,我又都否认这个念头。” “为什么?”伯恩插嘴,拒绝承认当茹的判断。 “告诉你,我不确定,我只觉得这样不对。也许因为我在勒内·贝热龙身上所感觉到的卡洛斯,并不比别人多。他沉迷于卡洛斯,他替他工作多年,私下他非常引以为傲。我的问题是,他说卡洛斯说得太多了。” “卡洛斯的自我借着假扮的第二人之口说话?” “可能吧,我猜。但是这不符合卡洛斯非比寻常的警戒行为,如果他在自己身边建了个无法渗透的墙壁,这样说也不为过。当然,我不确定,但我会怀疑他是贝热龙。” “名字是你说的,不是我。” 当茹微笑,“你没什么好担心的,三角洲。问问题吧。” “我以为是贝热龙,真遗憾。” “不用遗憾,他也许就是。我告诉过你,这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几天后,我就会回亚洲去,追着法郎、美元、日元跑。在梅杜莎呆过的人总是很有办法,不是吗?” 伯恩不确定为什么,但是安德烈·维利耶憔悴的脸庞在他脑海里浮现了出来。他答应过要替维利耶探听消息的。他不会再有机会了。 “为什么会扯上维利耶的太太?” 当茹挑起眉毛,“安热莉克?”他问,“但当然,你说到蒙索公园,不是吗?你怎么?……” “现在细节已经不重要了。” “对我来说是这样。”当茹同意。 “她是怎么回事?”伯恩追问。 “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她?”当茹说,“她的皮肤?” “我曾经离得很近。她晒成古铜色。又高,又黑。” “她的皮肤一直是那样的。去法国蔚蓝海岸、希腊群岛、西班牙阳光海岸、瑞士格施塔德;她的皮肤从来不缺日晒。” “那很适合她。” “这也是成功的道具,掩饰了她真正的身份。对她来说,没有秋冬的苍白,她的脸、她的手臂、她过人的长腿都不缺颜色。她皮肤那诱人的色调从不缺席,因为不管怎么样,肤色永远不会变。有没有圣特罗佩或布拉瓦海岸或阿尔卑斯山都一样。” “你在说什么?” “虽然美艳的安热莉克·维利耶应该是巴黎人,但她不是。她是拉丁美洲人,精准地说,是委内瑞拉人。” “桑切斯,”伯恩低声说,“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 “是的。在极少数谈到这些事情的人之间,有传言她是卡洛斯的大表妹,从十四岁起就是他的爱人。这是谣传,而且只在少数人间流传,除了卡洛斯自己以外,她是卡洛斯惟一在意的人。” “而维利耶就是个愚蠢的工蜂?” “是梅杜莎的黑话吗,三角洲?”当茹点点头,“没错,维利耶是工蜂。卡洛斯很聪明,他把线铺进法国政府许多最机密的部门,包括卡洛斯自己的档案。” “聪明地布线,”伯恩说,想起来了,“因为没有人想得到。” “一点没错。” 伯恩往前靠,突然间转了话题,“踏脚石。”他说,双手紧握着酒杯,“告诉我关于踏脚石七一的事情。” “我能告诉你什么?” “他们知道的一切。卡洛斯知道的一切。” “恐怕我也不行。我只是听到了风声,把它们拼凑在一起,除了梅杜莎,我几乎称不上是可咨询的对象,连他的心腹都称不上。” 伯恩的自我控制只能如此了,阻止自己追问梅杜莎、追问三角洲和淡关、夜空里的风,还有每次他听到那些话时,就会出现的黑暗和刺眼的爆炸光芒。他办不到。事有先后,踏脚石,踏脚石七一! “你听到过什么?你拼凑出什么?” “我听到的和我拼凑出的,有时会不一致。不过我还是清楚地看到某些显而易见的东西。” “例如?” “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三角洲和美国人有油水丰厚的协议。另一个油水丰厚的协议,可能和以前的不一样。” “请解释清楚。” “十年前,西贡有个谣言,说冷傲如冰的三角洲是我们梅杜莎成员里薪水最高的。当然,你也是我所知道的最能干的人,所以我猜你的开价很高。你一定谈了更好的条件,才做你现在做的事情。” “是什么?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我们是在纽约得到印证的。沉默教士死之前确定了这件事,我只听说了这么多。这和一开始的模式相符。” 伯恩握着杯子,避开当茹的视线。沉默教士。沉默教士。不要问,沉默教士已经死了,不管他是谁、是什么。他现在已经没关系了。“我重复一次,”杰森说,“他们认为自己看穿了我正在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拜托,三角洲,我都是要走的人了,问我也没意思……” “拜托。”伯恩插嘴。 “好吧。你同意化身为肯恩,化身为这个谜样的杀手,拥有永远用不完、但其实未曾存在过的合约,可每一件合约完全都是捏造的,可靠的消息来源会用尽各种方法来提供内容,故意来挑衅卡洛斯,‘用各种方法抹灭他的地位’,贝热龙是这么说的。要砍他的价钱,散播他无能而你高明的说法。基本上,就是要引出卡洛斯,抓住他。这是你和美国人的协议。” “那美国人……”伯恩无法说完这句话。在短暂的痛苦中,他希望当茹能替他把话说完。 “没错,”当茹说,“踏脚石七一,那是隶属于美国国务院的一个情报部门,踏脚石七一的机密性仅次于领事行动,创造者就是设计出梅杜莎的人,大卫·阿伯特。” “沉默教士。”伯恩本能地轻轻说出口,远处的一扇门半开了。 “没错。除了他在梅杜莎行动中所认识的三角洲之外,他还会找谁来扮演肯恩这个角色?如我所言,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了。” “角色。”伯恩闭上嘴,阳光更耀眼了,温暖,但不刺眼。 当茹往前靠。“当然,传言也有和拼凑出的事情不一致的时候。据说杰森·伯恩接下这个任务是有理由的,但我知道这个理由是不是真的。因为我认识你,他们不认识,他们不可能知道。” “他们怎么说?你听到什么?” “他们说你是美国情报官,可能是军人。你能想像吗?你,三角洲!一个心中充满鄙视的人,尤其鄙视所有美国的东西。我对贝热龙说那不可能,但我不确定他是否相信我。” “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相信的事情。我仍旧相信的事。不是钱,没有你的价码,一定是其他事情。我认为你接受的理由和十年前大部分同意进入梅杜莎的人一样。要清空某种记录,追回某些以前受到阻碍而拿不到的东西。当然我不知道,我也不期待你能印证我的说法。但我是这么想的。” “可能你是对的。”杰森屏住呼吸说。被释出的冷风吹进了迷雾。这样就说得通了。信号送出去了。可能就是这个。找出信号!找到发信人!踏脚石! “这又把我们带回到三角洲的故事上,”当茹说下去,“他是谁?他是什么人?这个受过教育、安静到怪异的人,可以把自己化身为丛林里的致命武器,无故折磨自己和别人,直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我们一直都不懂。” “从来不需要懂。你有其他可以告诉我的吗?他们知道踏脚石的具体位置吗?” “当然。我从贝热龙那里听到的。一间在纽约的住宅,在东七十一街,一百四十号。对吗?” “也许吧……还有别的吗?” “只剩下一件你一定知道的事情,我承认这套策略让我百思不解。” “哪一套?” “美国人以为你变节了。讲得清楚一点,他们希望卡洛斯相信你变节。” “为什么?”他更靠近了,就在那里! “这个故事要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络讲起,确切来说是六个月。碰巧肯恩也都没有行动,再加上被偷的资金,不过主要还是失去联络。” 就是这个。信号。沉默。在黑港岛的日子。苏黎世的狂乱,巴黎的失序。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叫他回去。浮上台面。你说得对,玛莉,我的爱人,我最亲爱的。你打从一开始就说对了! “没别的了吗?” “我只知道这些,但是请你明白,从来没人对我说这么多。他们找我,是因为我了解梅杜莎,据说肯恩是梅杜莎出身的。但我从来不属于卡洛斯的心腹。” “你已经够接近了。谢谢你。”杰森在桌上放了几张钞票,朝出口快步走了出去。 “还有一件事,”当茹说,“我不确定现在这还有没有关系,但他们知道你的名字不是杰森·伯恩。” “什么?” “三月二十五日。你不记得了吗,三角洲?离现在只有两天了。那天对卡洛斯来说非常重要。话已经放出去了。三月二十五日,他要你的尸体,他在那天要把尸体送到美国人手上。” “你想说什么?” “一九六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杰森·伯恩在淡关被处决。你亲自动的手。” 31 她打开门,伯恩站在门口,凝视了她好一阵子,那对褐色的大眼睛在他脸上游移,恐惧的眼神中带着好奇。她知道了,不是知道答案,而是知道有答案了,他就是回来告诉她的。伯恩走进房间,玛莉关上门。 “发生了。”她说。 “发生了。”伯恩转过身去拉她。玛莉走向他,两人相拥,此时静静的拥抱胜过千言万语,“你是对的,”他最后低声说,嘴唇抵着她的头发,“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可是你是对的。我不是肯恩,没有肯恩这个人,从来就没有,不是他们说的那个肯恩。他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他是被发明出来引卡洛斯出洞的神话,我就是那个作品。一个出身于梅杜莎,叫三角洲的人,他同意去当这个叫做肯恩的谎言。我就是那个人。” 她往后退,但是没有放开杰森,“肯恩就是查理……”她静静说出这句话。 “‘三角洲就是肯恩’,”杰森把话说完,“你听我说过?” 玛莉点点头,“对啊。有一晚在瑞士,你睡觉时大喊。你从来没提过卡洛斯,只有肯恩……三角洲。我早上和你提过这件事,但你没有回答我。你只是看着窗外。” “因为我不懂。我还是不懂,但我接受了。这解释了很多事情。” 她又点点头,“煽动者。你用的词,奇怪的用语,你的领悟力。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要清空某种记录。’他是这么说的。” “谁说的?” “当茹。” “跑去维利耶家的那个人?那个总机?” “他也是梅杜莎出身的。我在梅杜莎时和他认识。” “他怎么说?” 伯恩跟她说了。说的时候,他看得出来,玛莉和他一样松了口气。她的眼睛出现了光彩,颈动脉静静地抽动,她的喉咙勃发出纯然的喜悦,几乎等不及杰森说完,就想再次拥抱他。 “杰森!”她大叫,手捧住他的脸,“亲爱的,亲爱的!我的朋友回到我身边了!这就是我们知道的一切,感觉到的一切!” “还不是一切,”他说,摸着玛莉的脸,“对你来说我是杰森,对我来说我是伯恩,因为那是我知道的名字,也因为没有别的名字,我只好用这个。但这不是我的本名。” “是捏造的假名吗?” “不,他是真的。他们说我在一个叫淡关的地方把他杀了。” 她把手从伯恩脸上抽走,滑到他的肩上,不让他离开,“一定有原因的。” “我希望有。我不知道。也许那就是我想逃避的责任。” “这不重要,”她放开杰森说,“那是过去的事,十年前的事。重要的是现在你要找到踏脚石的人,因为他们想找你。” “当茹说美国传言我变节了。我六个月没联络他们,从苏黎世拿走了几百万美元。他们一定认为我是历史上最昂贵的误判。” “你可以解释发生的事。你不是故意破坏协议,另一方面来说,你也无法执行,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执行。你所受过的所有训练,对你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那只在你无意义的片段影像和字句中存在。你应该认识的人,现在已经不认识了。他们只是没有姓名的面孔,没有理由在他们所在的地方,或拥有他们的身份。” 伯恩脱下大衣,从腰带拔出手枪。他研究着灭音器,那个丑陋有孔的枪管延伸物,能够有效把枪声降低到啪的一声。这让他作呕。他走到柜子边,把手枪放进去,紧紧关上抽屉。他握着抽屉的把手,好一会儿,眼睛飘到镜子上,他看着镜子里那张无名的面孔。 “我要跟他们说什么?”他问,“是杰森·伯恩来电。当然,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名字,因为我杀了那个叫杰森·伯恩的人。但这是你给我的名字……对不起,各位先生,但是我在前往马赛的路上出事了,我遗失了某样东西,是你们不能用钱买到的东西,就是我的记忆。现在,我想我们有协议,可我不记得是什么了,只记得一些疯狂的只字片语,像是‘抓住卡洛斯!’‘困住卡洛斯!’还有什么‘三角洲就是肯恩’,‘肯恩应该要取代查理’,而‘查理其实是卡洛斯’。这种事情,可能会让你们以为我真的记得。你们也许甚至会告诉自己,‘我们找到这个超级王八蛋了,把他丢进小栅栏里关个几十年。他不但耍了我们,而且还可能是我们的一大耻辱。’”伯恩在镜子前转身,看着玛莉。“我不是开玩笑。我要说什么?” “真相,”她回答,“他们会接受的。他们给你送了信号,他们想找你。至于那六个月,打电话到黑港岛去找华斯本。他有记录,详细而广泛的记录。” “他不一定会听电话。我们有协议,他帮我恢复记忆,我就把苏黎世的钱给他三分之一。我已经寄给他一百万美元了。” “你认为那会阻止他帮助你?” 伯恩顿了顿,“是他可能帮不了自己。他有问题,他是个酒鬼。他不只是爱喝酒,他是整天喝醉。最糟的那种。他知道,而且乐在其中。他能靠一百万活多久?更重要的是,那些码头海盗要是发现他有钱的话,你以为会让他活多久?” “你还是可以证明你在那里。有六个月,你又病又孤单,你没有和任何人联络。” “踏脚石的人要怎么确定?在他们眼中,我是本会走路的官方机密大全。否则我之前那些事我不可能做得到。他们该如何确认我没有跟不该说话的人说过话?” “让他们派一队人马去黑港岛。” “他们只会看到茫然的眼神,什么情报也挖不到。我是半夜逃走的,否则港口一半的人都会拿着铁钩来追杀我。如果有人从华斯本身上赚到钱,就会发现与我的联系,迅速躲开的。” “杰森,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已经得到了你要的答案,从你在黑港岛醒来的那一天就开始找的答案。你还要什么?” “我要小心,就是这样!”杰森粗鲁地说,“我要‘在跳之前先看清楚’,他妈的确定‘门已经关了起来’,‘杰克很敏捷,杰克动作快,杰克跳到烛台上’,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跌到火里去!”他大喊,闭上了嘴。 玛莉走到房间另一头,站在他面前,“很好,但不是这样,对不对?我是说要小心这件事。” 杰森摇摇头,“不是,”他说,“我每走一步都在害怕,害怕我所知道的事情。现在到了最后,我比以前更害怕了。如果我不是杰森·伯恩,那我到底是谁?我还留下了什么?你有遇过这种经历吗?” “我遭遇过从这件事衍生出来的事,亲爱的。就某方面来说,我比你更害怕。但我不认为这能阻止我们。我向上帝祈祷过,但我知道不行。” 加布里埃尔大道上的美国大使馆里,外交官走进第一秘书的办公室,关上门。办公桌前的人抬起头。 “你肯定是他吗?” “我只肯定他用了关键字。”外交官说,走到办公桌旁,手上拿着红边的索引卡,“这是信号,”他说下去,把卡片递给第一秘书,“我查过他用的字,如果信号没错,我可以说他是真的。” 办公桌后的人看着卡片,“他什么时候用上踏脚石这个名字的?” “在我说服他之后,我说他要是不给我一个他妈的好理由,就别想跟美国情报部的人说上话。他也许认为自称杰森·伯恩就能让我头痛。我只问了他有何效劳之处?之后,他就好像卡住了,好像就要挂断电话了。” “他知道有人在找他吗?” “我等他说,但他没有。” “那也许他不是真的。” “但别的地方都符合。他的确说出华盛顿找他找了六个多月。那时他说出踏脚石这个名字。他是踏脚石派出来的。他也告诉我要传密码‘三角洲’、‘肯恩’、‘梅杜莎’? ?前两个都在信号上,我查过了……但我不知道‘梅杜莎’是什么意思。” “上面没有一个是我知道的,”第一秘书说,“我只知道我的命令是迅速通报,呼叫所有干扰器,接到兰利市,秘密通知一个叫康克林的探员。我听说过这个人,他是个吝啬的王八蛋,十年或十二年前在越南被炸了一只脚。他总是以奇怪的方式惹毛中情局,但他还是通过考验留了下来,我想那是惟一一个他们不希望让他跑到街上找工作的人,或是让他跑去找什么出版社。” “你觉得这个伯恩是谁?”外交官问,“我离开美国的八年间,从来没见过如此密集但却漫无章法地去追捕一个人。” “一个他们非常想要的人,”第一秘书从桌前站起来,“谢谢你告诉我。我会对华盛顿说你处理得很好。还有什么计划?他没有给你电话号码吧?” “那是不可能的,他十五分钟后会打回来,但我假装成苦恼的官僚。我叫他一个小时左右再打回来。所以过了五点以后,在我出去吃晚饭时,可能会有一两个电话进来。” “我不知道。我们不能冒失去他的风险。我会让康克林来安排,他负责指挥,谁都不准对伯恩采取行动,除非得到康克林批准。” 弗吉尼亚州兰利市,亚历山大·康克林坐在他那间白墙办公室的桌子后,听着巴黎大使馆打来的电话。他相信那就是三角洲。梅杜莎就是证明,因为没有人知道那个名字,除了三角洲,那个王八蛋!他想扮演一个标准的情报员,但踏脚石的上司对他的密语——管他是什么密语——不会回应了,因为死人不会讲话了。他用回避来为自己解套!这王八蛋的胆子真大。王八蛋,王八蛋! 杀了上司,再用杀人事件摆脱追杀,各种形式的追杀。有多少人做过这种事情,康克林心想。他也做过。香溪县的丘陵上有个指挥官,是个发布疯狂命令的疯子,十几队梅杜莎的人马就是因为疯狂猎捕而送了命。一位叫康克林的年轻情报官带着北越步枪、俄国弹药,潜入了奇洛基地营区,给那个疯子的脑袋送了两颗子弹。之后虽然大家都很难过,采取了更严密的安全措施……但是大家再也不用去猎捕了。 但在奇洛基地营区的丛林道路里,找到了带指纹的玻璃碎片。这有指纹的碎片,千真万确证明了狙击手的身份,那是梅杜莎自己招聘的西方人。七十一街也找到了这样的碎片,但是杀手不知道。三角洲不知道。 “我们曾一度认真地质疑他并不是真的伯恩,”大使馆第一秘书说,像是随口补上华盛顿这头突来的沉默,“一位有经验的现场情报官会请外交官检查信号,但对方没有。” “失策,”康克林说,把思绪拉回到三角洲—肯恩这残酷的谜团上,“你们怎么安排?” “一开始伯恩说,十五分钟后再打来,但我要下级跟他拖,比如我们可以利用晚餐时间……”第一秘书正想方设法地让华盛顿的上司知道他有多聪明,这会持续将近一分钟,这种句式变化,康克林以前听了太多了。 三角洲,他为什么叛变?疯狂可能已经腐蚀了他的脑袋,只给他留下了生存的本能。他已经存在太久了,他知道迟早他们会找到他,杀了他。从来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从叛变,或者毁约,或者不管怎样的那一刻就知道了。没有地方能给他躲藏,他在世界各地都是目标。他不知道谁会从阴影中走出来了结他这条命。也许那就是他们这一辈子得承受的,是驳斥叛变惟一有利的论点。所以他一定要找到其他的解决方法,就是活下去。《圣经》里的该隐是第一个杀害兄弟的人,是这个虚构的名字触发了那可恶的决定吗?是不是就这么简单?老天才知道什么是完美的解决办法。杀死大家,杀了你兄弟! 韦伯死了,沉默教士死了,帆船手和他的妻子也……只有这四个人会给三角洲指示,那么三角洲还会听谁的话去杀他们呢?他拿走了几百万美元,按计划分发。他以为那些收款人毫不知情,其实那也是沉默教士策略中极重要的一部分。是谁让肯恩去质疑沉默教士的?这个天才创造了梅杜莎,招了他、创造了他。肯恩。 这是完美的解决方法。有绝对的说服力,需要的只是手足之死,然后再表示出适度的伤痛。官方会发表评论,说卡洛斯已经渗透并破坏了踏脚石。卡洛斯赢了,放弃踏脚石计划。那个王八蛋! “……所以我觉得应该由你来拟定游戏计划。”巴黎的第一秘书说完了。他是个混蛋,但康克林需要他。总要有不同意见。 “你做得对,”备受敬重的康克林说,“你处理得很好,我会让我们在那的人知道的。你做得没错,我们需要时间,但伯恩不知道,我们也不能告诉他,这会很棘手……我们现在的线路是绝对保密的吧?我可以再说点吗?” “当然。” “伯恩受到很大的压力。他被……关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说得够清楚吗?” “被苏联?” “就在路比杨卡,苏联特工组织的所在地。他是靠着双面谍才出来的。你熟悉这个词吗?” “我知道,莫斯科以为他在替他们做事。” “他们是这么想的,”康克林顿了一下,“但我们不确定。路比杨卡是个疯狂的地方。” 第一秘书轻轻吹了声口哨,“那是个疯子,你要怎么判断?” “靠你的帮助。但是机密等级太高了,超过了大使馆,甚至在大使之上。你在现场,是你接到了电话。你可以接受这个条件,也可以不接受,你自己决定。如果你接受了,我想总统办公室马上就会嘉奖你。” 康克林听见巴黎那头慢慢吸了口气。 “我会尽力而为的。说吧。” “你已经这么做了。我们推托他。等他回电,你也对他说……” “当然。”第一秘书插嘴。 “告诉他你已经把密语传出去了,华盛顿正用军机把踏脚石的人送过来,华盛顿要他避免被人看见,不要接近大使馆,所有路线都会被监视。然后问他是否需要保护,如果要的话,找出来他希望去哪里接他。但不要派人去,你再告诉我,我会联络我们在那的人。我会给你名字,还有你可以给他的眼点。” “眼点?” “能分辨身份的证明。他认识的某个东西或某个人。” “你的手下吗?” “对。我们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除了你,大使馆没人介入。事实上,大使馆最好不要介入,所以不管你有什么对话,都不能留下记录。” “我会解决这个问题的,”第一秘书说,“但我如何才能在一次谈话中,帮你判断他是否是双面谍?” “不是一次,是接近十次。” “十次?” “没错。你给伯恩的指示,也就是我们通过你给伯恩的指示,每个小时都会打电话的,你要确定他在安全的地方,直到最后一次,你告诉他踏脚石的官员已经到巴黎了,要跟他见面。” “这样就行了吗?”第一秘书问。 “他会不断移动……如果他不是我们的人。我们知道巴黎有六七个隐姓埋名的苏联情报员,每个人都有个不会响的电话,如果他和莫斯科合作,那就至少会用到其中一个。我们会监视的,如果结果是这样,我想你余生都会记得在大使馆度过的这一夜了。总统会嘉勉你的。当然,你已经升得够高了……” “还可以更高,康克林先生。”第一秘书插嘴。 对话结束了,第一秘书和伯恩打完电话后会给他回电。康克林从椅子上站起来,跛着脚走到房间另一头、一个靠墙摆放的灰色档案柜前。他打开上层隔板的锁,一个订书机钉着的档案夹里,有个密封信封,装着紧急时可以联络的人名和电话。他们曾经都是好人,忠心耿耿的人,却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再拿华盛顿的薪水了。因为特殊需要,才会把他们从官方名单上删除,用新的身份重新安置他们,那些会说流利外语的人,盟国政府通常会给予他们新的公民权。于是他们就这样消失了。 他们是流放者,是为了效力祖国而侵犯法律的人,是为了国家利益而夺人性命的人。可是他们的祖国不允许他们的正式存在,不允许他们的身份外泄,不允许他们的行为被人知道。不过他们仍愿等候传唤,因为一直各地的账号有金钱汇入,这些是不受官方监管的金钱,也是带着双方默契的金钱。 康克林把信封拿回办公桌,从开口处撕开带有记号的封条。到时这里会重新贴上封条、盖印。巴黎有一个人,一个忠心的人,曾在陆军情报部军团,三十五岁时升为中校。他很可靠。他明白国家的优先顺序,十几年前在顺化边的一个村子,他就杀了个左翼摄影师。 三分钟后,他和那人通上了电话。电话没有录音。这位前军官听到一个名字,一段背叛的简述,包括正在进行特殊任务、又遭到质疑的叛徒,变装前往美国,杀死了指挥计划的人。 “双面谍?”巴黎的人问,“莫斯科的吗?” “不,不是莫斯科的,”康克林回答,他知道如果三角洲要求保护,这两个人就会说到一起,“是为了要抓卡洛斯,而安排的长期间谍。” “那个杀手?” “没错。” “你可以说他不是莫斯科的,但我不信。卡洛斯在诺夫哥罗德受训时,据我所知,他还是在替苏联特工组织干一些肮脏勾当。” “也许。细节我就不说了,但我们相信,我们的人被收买了。他赚了几百万,想要一本无拘无束的护照。” “所以他脱离了控制,手指卡洛斯,但这什么狗屁意义都没有,不过让他多杀一个人而已。” “没错。我们将计就计,让他像在家里一样自在。最好的情况是,我们要他自首,不论拿到什么情报都好。所以我会亲自去一趟。如果不得已,我绝对就杀了他。为了让他登上现在的地位,已经牺牲了太多地方的太多人了。你能帮忙吗?有奖金的。” “我很乐意,而且不用给我奖金了。我讨厌他这种王八蛋,他们把整个网络都毁了。” “要绝对保密。他是最厉害的人之一。我建议你至少有个支援。” “我有个从圣哲菲来的人,要价五万。请得动他。” “那就请他。有几点要注意,你在巴黎的上司是大使馆里的人,他不知情,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他在联系伯恩,也许会替他要求保护。” “我会处理的,”前情报官说,“请继续。” “现在没有其他事了。我会从圣安德鲁斯坐机出发,预计巴黎时间十点到凌晨一点左右抵达。我要在到巴黎一小时左右看见伯恩,明天就回华盛顿。时间很紧,但必须这样。” “那就这么办吧。” “大使馆的联络人是第一秘书。他的名字是……” 康克林把剩下的事说完,安排好了两人在巴黎第一次接触的密码,这就能帮助这位从中情局来的人判断他们之前的对话有无问题。康克林挂了电话。一切完全照着三角洲期盼中的方式进行。踏脚石的接班人会照着计划按部就班的,那些计划中已经特别针对破绽和策划者的应变做出了方案,到时,他们会被解散,断绝来往,不允许官方联系或承认,因为失败的策略和策划者都会丢华盛顿的脸。从这个巧妙安排的一开始就是如此。踏脚石七一已经利用、滥用、操控美国情报界的每个主要单位,甚至不少外国政府了。要接触幸存者,就必须放长线。 三角洲也一定全都知道,因为是他自己摧毁了踏脚石。等到和他接触时,对于七十一街的暴力事件,他的反应一定是虚伪的愤怒和伪装的痛苦。亚历山大·康克林会听他说完,试图辨别真正的语气,或是他合理解释的言外之意,但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听到。玻璃碎片不可能飞跃大西洋,只为了藏在曼哈顿一栋褐石宅邸厚重的窗帘下,而指纹更是确凿的证据,比所有照片更能证明,某人曾出现在现场。这是无法改变的。 康克林会给三角洲两分钟的时间,让他舌粲莲花。他会聆听,然后就扣下扳机。 32 拥挤的咖啡馆里,“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伯恩坐在玛莉身边,问道。他已经打了五个电话了,接触大使馆也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了,“他们要我到处跑,我实在不懂为什么。” “是你在强迫自己,”玛莉说,“你可以在房间里打的。” “不,我不能。为了某个原因,他们要我知道这点。我每次打电话,那个王八蛋就问我在哪里,是不是在‘安全地带’?白痴废话。‘安全地带’。但他还说了别的,他告诉我每次都要在不同的地点打电话,这样才不会有外人,或内部人追踪到单一电话和地址。他们不要我进去,但要我保持联络。他们要我,又怕我,这说不过去!” “这会不会是你想像出来的?” “他们言下之意就是这样。为什么不叫我马上就去大使馆?他可以命令我。那里没有人能动我,那里是美国领土。但他们没有。” “街上有人监视。他们不是这样说的吗?” “你知道,我可以接受这个说法,但三十秒前我才想到。谁会监视?谁在街上监视?” “显然是卡洛斯,他的人手。” “你知道我也知道,至少我们可以这样假设,但他们不知道。我也许不知道我他妈的到底是谁,从哪里来,但我知道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他们不知道。” “他们也可以假设,不是吗?他们也许看到车子里有怪人,也许有人在附近站了太久,太明显。” “卡洛斯聪明多了,特定车辆要迅速进入大使馆的大门,这样的方法有很多,每个地方都有受过训练的海军警卫,他们就是处理这种事情的。” “我相信你。” “但是他们没有这么做,他们甚至连提都没提。他们反而在拖延,要我玩游戏。妈的,这是为什么?” “你自己说过,杰森。他们六个月没有你的消息了,他们要非常小心。” “但为什么用这种方法呢?他们把我弄进大门后,想怎么样都可以啊。我就在他们的控制中了,他们可以为我搞联欢,或者把我关到大牢。但他们不想接触我,也不想把我弄丢。” “他们要等一个人从华盛顿飞过来。” “还有什么比大使馆更好的地方?”伯恩把椅子往后推了推,“事情不对劲,我们离开这里。” 亚历山大·康克林,踏脚石的接班人,花了整整六小时十二分钟,飞越了大西洋。为了回去,他要乘早上第一班从巴黎离开的协和号客机,七点三十分抵达华盛顿杜勒斯机场,这样九点钟就能回兰利市了。如果有人打电话给他,或是问他晚上在哪过夜,五角大楼的内勤警卫就会给他一个假答案。巴黎大使馆的第一秘书会被告知,一旦他和别人提起曾和兰利市的人说过话,他会被降成最低级的外交官,送去南美火地岛。保证如此。 康克林直接走向墙边的一排公用电话,拨到大使馆。第一秘书的回答充满了成就感。 “一切都照计划进行,康克林,”第一秘书说,他没有称康克林先生,而是以示平等。虽然中情局的长官抵达了巴黎,但地盘就是地盘,“伯恩慌了。我们上次说话的时候,他一直问为什么不叫他去大使馆。” “是吗?”一开始,康克林很意外,然后他懂了,三角洲的反应是假装他还不知道七十一街的事件。如果叫他去大使馆,他一定会马上逃走。他很清楚,这件事不能和官方扯上关系。踏脚石是个诅咒,声名狼借的计划,极大的耻辱,“你重申过街上有人在监视吗?” “当然。他问是谁在监视。你能想像吗?” “我能。你怎么说?” “我说我和他一样清楚,无论怎样,我都认为在电话里讨论这种事,只会起到反效果。” “很好。” “我也这么认为。” “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他接受了吗?” “虽然很奇怪,但他接受了,他说,‘我懂了’,就这样。” “他有没有改变主意,要求保护吗?” “就算我一再坚持,他还是拒绝,”第一秘书顿了一下,“他不想被监视,对不对?”他自信满满地说。 “他是不想。你预计下次接电话是什么时候?” “大约十五分钟后。” “告诉他踏脚石的长官已经来了,”康克林从口袋里掏出地图,地图已经折好了,露出了那块区域,并用蓝色的笔标示出路线,“告诉他已经安排好了,一点半在距离凡尔赛宫南二十七公里、谢弗勒斯和朗布依埃中间的贵族墓园。” “一点半,谢弗勒斯和朗布依埃之间的墓园。他知道怎么去吗?” “他以前去过。如果他要坐出租车去,叫他采取正常的预防措施,让车子离开。” “这样不是很怪吗?我是说对司机,这个时间去凭吊有点奇怪。” “我说你要这样‘对他说’。显然他是不会坐出租车的。” “显然如此,”第一秘书很快用一句废话打了圆场,“我还没给你在这里的人打过电话,我是不是现在打给他,告诉他你来了?” “我会处理的。你还有他的电话号码吗?” “有,当然。” “烧掉。”康克林下令,“免得惹祸上身。我二十分钟以后给你回电话。” 一列地铁轰隆隆驶过,整个月台上都能感到震动。伯恩挂上水泥墙上的公用电话,盯着它好一阵子。又一扇门在他脑里的深处开了,开了一半,光线太遥远、太幽暗,看不到里面的东西,但还是有影像,是朗布依埃……!穿过铁格拱门……有道白色大理石的缓坡。十字架,大的十字架和更大的十字架、陵墓……到处都是雕像。贵族墓园。那是个墓园,但那不只是往生者安息的场所。那里有过一次对话……在葬礼上,在下葬时。两个人打扮肃穆,和其他人一样,穿梭在哀悼者之间,直到在人群中相遇,交换他们必须要和对方说的话。 一张脸出现了,但很模糊,无法聚焦。他只看到眼睛。那张失焦的脸和眼睛有个名字。大卫……阿伯特。沉默教士。那个他认识但也不认识的人,创造了梅杜莎和肯恩的人。现在他死了,也成了某座墓园的一部分。 伯恩眨了几次眼睛,摇摇头,仿佛想要把那突来的迷雾甩掉。他望着左边五米远的、倚墙而立的玛莉,她应该扫视月台上的人群,看有没有人监视他。但是玛莉并没有,她看着伯恩,担心地皱起眉头。他点点头,让她安心,现在对他来说并不是很糟糕的时刻。有个影像出现在他脑海里。他去过那座墓园,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这件事。他走向玛莉,玛莉转过身,跟上他的脚步,两人走向出口。 “他在这里,”伯恩说,“踏脚石的人到了。我要去朗布依埃附近和他碰面。在一个墓园。” “真讨厌的做法,为什么要选墓园?” “也许为了让我安心吧。” “老天,怎么让你安心?” “我以前去过那里。我在那里跟人见过面……在那里跟一个男人见面。名义上是邀请,非比寻常的邀请,踏脚石的人想借此表示他的诚意。” 当两人爬上通往路面的楼梯时,她拉住伯恩的手臂,“我要跟你一起去。” “抱歉。” “你不能把我排除在外!” “我不得不,因为我不知道会在那里发现什么。如果事情不如我的想像,我需要有人站在我这一边。” “亲爱的,这说不通!我被警察追缉。如果他们找到我,下班飞机就可以把我送回苏黎世,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去了苏黎世,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是指你。是维利耶。他相信我们,他信任你。如果天亮了我还没回来,或是没有打电话解释原因,你可以去找他。他有办法大闹一场——他也很想大闹一场。他是我们惟一的后援,更明确一点,是他的太太,而他是中介。” 玛莉点点头,接受了他的解释。“他是准备好了,”她同意,“你要怎么去朗布依埃?” “我们有车,记得吗?我带你回旅馆,然后去车库。” 他走进蒙马特车库大楼的电梯,按下三楼的按钮。他想着谢弗勒斯和朗布依埃之间的墓园,那条路他曾开车经过,但他想不起来为什么去,又是什么时候。 所以他才要开车前往,他不想等到约定的时间才抵达。如果他脑海中浮现的影像没有被扭曲,那么,那是个很大的墓园。在近万平方米的坟墓与雕像间,到底哪里才是会面的地点?他要在一点之前赶到,留半个小时去小径漫步,寻找任何迹象,其他事情也许会因此浮现出来。 电梯门开了。这层楼的四分之三已经停满了车,但一个人也没有。杰森试着回想雷诺车的位置,车子在远处的角落,他记得,但是在左边还是右边?他试探地往左边走,几天前他把车子开上来时,电梯就在他左边。他停下脚步,突然,逻辑引导起他。他进来的时候电梯在左边,不是停完车以后。所以车子应该在右边对角线。他转身,动作之迅速,思绪都来不及从谢弗勒斯和朗布依埃之间移走。 是因为他突然间转向,还是跟踪的人缺乏经验,杰森不知道,也懒得追究。不管是哪一个,他都知道,这救了他一命。有个人把头缩在右边第二排车子的引擎盖下,他在监视他。有经验的监视者会站起来,拿着从地上捡起的钥匙或是检查一下雨刷,然后再走开,他不会像这个人一样,冒着被看到的危险躲开对方视线。 杰森维持着步伐,思绪专注在新的进展上。那个人是谁?自己是怎么被找到的?两个答案都很清楚,清楚到让杰森觉得自己像个笨蛋。库安旅馆的职员! 卡洛斯真的滴水不漏,一如他平日的作风,他仔细检验所有失误的细节,其中一项就是旅馆的值班员。盘问他们,这并不难,只要亮出刀枪,就能得到极有效率的回答。那个夜班职员会颤抖着说出情报,卡洛斯的卒子就会获令散布在全城各处,每一区再分成几个小区,追查一辆特定的黑色雷诺轿车。这么搜查是很辛苦,但不是不可能,而且懒得换车牌的结果更让他们方便不少。这个车库被连续监视了多久?有多少人来过?在里面,还是外面?其他人多快就会抵达?卡洛斯会来吗? 这些问题都是次要的。他得出去。不开车他也可以去,但他不想依靠那些也许会给他带来阻碍的未知数。他需要交通工具,现在就要。半夜一点钟没有出租车会把陌生人开到朗布依埃外缘的墓园,现在也没时间去路上偷一辆了。 他停下脚步,从口袋拿出香烟和火柴,然后点燃了火柴,用手包住,偏着头免得火熄灭。他的眼角瞄到一个体型宽厚、十分粗壮的身影。那个人再次低下身去,现在他就躲在另一辆比较靠近的车子行李箱后。 杰森蹲下去,往左转,跳出两辆相邻车辆间的空隙,用手掌缓冲下坠之势。他无声地完成了这些动作后,绕过右边车子的后轮,迅速地摆手抬腿,安静地穿过车辆间的窄巷,就像在网上爬的蜘蛛一样。现在他已经来到那人身后,继续朝着那条通道往前,他跪下来,顺着平滑的金属车身探出头,从车头灯后窥探。那个粗壮的男人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直挺挺地站着。他显然还不清楚状况,他正犹豫地走近雷诺。那人又低下身体,斜眼看向挡风玻璃后。他的所见更让他害怕,那里什么都没有,半个人也没有。他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充耳可闻,接着撒腿就跑。他知道自己被耍了,而且也没留下来看看后来会发生些什么,这让伯恩又领悟到了另一点。那个人一定听过传言了,他知道雷诺车的驾驶员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有多么危险。他朝着出口的弯道跑去。 就是现在。杰森跳起来,直接穿过通道,在第二条通道的一辆辆汽车间赶上了那个奔跑中的人,他往那人的背上撞去,把他撞倒在水泥地上。他勒住那人的脖子,把他庞大的头颅朝地面撞去,同时左手手指插进那人的眼窝。 “你有整整五秒钟的时间,告诉我谁在外面,”他用法语说,他想起苏黎世的电梯里另一个法国人挤眉弄眼的样子,外面还有人,是等着杀他的人,就在班霍夫大道上,“告诉我!现在给我说!” “一个人,一个人而已!” 伯恩又勒住他的脖子,手指插得更深了,“在哪里?” “在车里,”男人困难地说,“停在对街。我的天,你要勒死我了!你会弄瞎我的!” “还没,我做这两件事的时候你会知道的。什么样的车?” “外国车。我不知道,我想是意大利或美国车。我不知道。求求你,我的眼睛!” “颜色!” “深色!绿色还是蓝色,很深!喔,我的天!” “你是卡洛斯的手下,对吧?” “谁?” 杰森又用力拉扯、挤压。“你听到我说的了!你是卡洛斯派来的!” “我不认识什么卡洛斯。我们只知道要给某人打电话,我这里有电话。我们都是这么做的。” “给他打过电话了没有?”男人没有回答。伯恩把手指插得更深,“给我说!” “打了!我一定要打的!” “什么时候打的?” “几分钟前。第二个斜坡那里有公用电话。我的妈呀!我看不见了。” “你看得见的。站起来!”杰森放开手,把他拉起身来,“到车子那边去。快点!”伯恩把男人从两辆停着的车中间往后推,推到了雷诺车所在的车道。男人转身抗议,但完全束手无策。“你听到我说的了。动作快!”杰森大喊。 “我只不过想赚几块钱。” “你现在可以靠开车来赚。”伯恩又把他往雷诺的方向推。 过了一会儿,那辆黑色小车开下出口的斜坡,驶向收费亭。杰森坐在后座,枪抵着男人淤青的脖子。伯恩从窗口把钞票和停车卡塞了出去,收费员把两样都收下了。 “开车!”伯恩说,“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男人踩下油门,雷诺飞快地冲了出去。他急速掉头,轮胎吱嘎作响,猛然停在一辆深绿色的雪佛兰旁。车门在他们身后打开,跟着一串奔跑的脚步声。 “朱尔!这怎么回事?是你开车?”一个人从打开的窗户边冒了出来。 伯恩举起自动手枪,把枪管对准来人的脸,“后退两步。”他用法语说,“不要多,两步。给我站着不要动。”他拍拍那个叫朱尔的男人的头,“下车。慢慢地。” “我们只是跟踪你而已!”朱尔抗议,一边踏上街道,“跟着你,然后报告你的行踪!” “你们可以做得更好,”伯恩说,他带着巴黎地图也下了车,“你们替我开车。开上一阵子。上车,你们两个都上去!” 离开巴黎市区八公里,在前往谢弗勒斯的路上,两人被勒令下车。那是条一片漆黑、光线极差的三级公路,前后五公里的路上没有任何店铺、建筑、房屋和电话。 “别人叫你们打哪一个电话?”杰森问,“不许说谎,否则你们的下场会更惨。” 朱尔把电话给了他。伯恩点点头,上了雪佛兰的驾驶座。 一个穿着褴褛大衣的老人,在空旷电话亭旁的阴影里蜷成一团,坐着。小餐厅已经关门了,他出现在那里,是因为以前日子还较好过的时候,他的朋友让他借宿在这里。他盯着墙上的电话,电话几时会响呢?这只是时间问题,等到接到电话,他就再打另一个电话,然后就可以永远过好日子了。他会成为卡洛斯在巴黎的联络人,这会在其他老人间传开,大家会又开始尊敬他了。 电话爆出高音的铃声,在空无一人的餐厅里回响。乞丐冲向电话,期待令他的心跳加速。找到肯恩了!耐心地等候不过是美好生活的前奏。他从弯曲的凹洞里拿起话筒。 “喂?” “我是朱尔!”一个喘不过气的声音说。 老人的脸色顿时变得灰白,胸腔里撞击着的声音突然变得陡大,他几乎无法听对方说下去了。光是这些就已经够了。 他死定了。 白热的爆炸伴随着震动占据了他的身体。没有空气,只有白光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他的胸膛直冲脑袋。 乞丐跌坐在地板上,电话线扯得死紧,话筒还握在手里。他盯着那传来噩耗的可怕机器。他该怎么办?以上帝之名,他该怎么办? 伯恩走过坟墓间的小径,强迫自己让心思自由坠落,就像华斯本花了一辈子在黑港岛上做的一样。如果他必须当块海绵,那就是现在。从踏脚石来的人一定要明白,他想办法用尽所有的集中力,要把他忘记的事情想出个意义来,那些毫无预警地出现在脑中的画面究竟有何意义,他要找出来。他没有破坏他们之间立下的任何协议。他没有变节,也没有叛逃……他是个废人,就这么简单。 他必须找到踏脚石的人。在这被围栏框起的一片沉默中,那个人会在哪里?杰森不到一点就到了墓园的墙边,雪佛兰比那辆破雷诺快多了。他经过大门,往前开了几百米,停在路肩一个不容易被看到的地方。走回大门的路上时下起了雨,雨水冰冷,是三月的雨,没有声响,没有破坏这片宁静。 他走过一区被低矮铁栏杆围住的坟墓,正中央有个雪白的石膏十字架,它大约两三米高。他在十字架前站了一会儿。他以前来过这里吗?脑海中是不是又有一扇远处的门被打开了?还是他太急着想找到一扇门?接着他想到,并不是特定的石碑,也不是那座高大的十字架,更不是低矮的铁栏杆,而是这场雨!突如其来的雨。穿着黑衣的吊唁者聚集在下葬的地点,雨伞一一打开。两人靠近彼此,雨伞互触,喃喃地轻声交换一两句哀悼之言,时间刚好让一个褐色的信封换了手,从一个口袋到另一个口袋,其他吊唁者都没有注意到。 还有别的。一个影像触发了另一个影像,又融入几分钟前才见过的景象中。大理石上雨水汩汩而下,不是冰冷的小雨,而是倾盆大雨 ,顺着闪亮的白色表面……圆柱……四面八方成排的圆柱倾泻。那里是座古代遗迹的缩小复制品。 在山丘的另一边!靠近大门!有座仿造帕特农神庙所建的白色陵墓。不到五分钟前他才经过那里,当时他看着那里却视而不见。那就是骤雨来袭的地方,两支雨伞互触,交换信封的地方。他眯起眼,看着手表的指针。一点十四分,他开始往回跑。他终究早到了,他有时间看到接近的车灯,或是火柴的火光…… 一道手电筒的光束出现在山丘下,不时地上下移动,中间还往回照照大门,好像那人很在意门口是否有人。伯恩几乎有股控制不了的冲动,想要飞跃一排排的坟墓和雕像,用最大的声音叫喊,我在这里!是我。我看懂你的信号了。我回来了。我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你……还有许多你一定得告诉我的事情! 但他既没叫也没跑。毕竟,他得发挥出自制力,因为折磨他的事态已经如此无法控制了。他得表现出完全清醒的样子,在他记忆的范围内保持理智。他在冷冷细雨中走向山丘。 手电筒。一两百米外的光线有诡异之处,他短距离垂直挥动着手电筒,好像在强调什么……好像他正在跟另一个人强调着什么。 的确如此。杰森趴下来,从雨中凝视,他看到一道锐利如矢的光线,每当手电筒照到某个物体时就会被反射出来。他往前爬,身体紧贴地面,在几秒钟内前进了三十多米,他的视线还停留手电筒的光和奇怪的反射上。他现在看得更清楚了,于是停下来专心研究。有两个人,一个人拿手电筒,另一个拿短管步枪,那粗大的枪管对伯恩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在三十米内,那把枪可以把一个两米高的大男人轰到空中。华盛顿派来的官员会用这种老式武器,太奇怪了。 那道光往旁边照向陵墓,威力强大的短管步枪快速后退,躲到一根圆柱后面,离拿手电筒的人不到六七米。 杰森不用想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如果这把致命武器有道理可言,那就这样好了,但那把枪不会用在他身上。伯恩跪下来判断距离,寻找可以掩护自己的地方,不但能躲,还要能防身。他开始动作了,他抹去了脸上的雨,摸着皮带上那把自己不能用的手枪。 他从一个墓碑后滚向另一个墓碑,一座雕像往另一座雕像,逐步往右前进,然后慢慢向左调整,几乎画了个半圆。他现在距离陵墓不到五米了,手持致命武器的男人就站在左边的圆柱后,躲在短短的门廊下避雨。他抚摸着枪支的样子,就像一具性感的躯体,他拨开后膛,抵抗不了往里看的冲动。他的手掌抚过装在里面的子弹,动作相当恶心。 就是现在了。伯恩从墓碑后爬过来,手膝并用地撑在草地上,直到离那人不足两米。他跳起来,像只安静而致命的猎豹,激起了尘土,一手抬起抓向枪管,另一手抓向对方的头。他伸出两只手,果然手到擒来,左手手指掐住枪管,右手抓住对方的头发。对方的头往后仰,露出了脖子,便发不出声音来了。伯恩把对方的头撞向白色大理石,力道之猛让对方喷出一大口气,显然是受了剧烈的撞击。那个人瘫软下去,伯恩把他撑在墙上,让对方失去知觉的身体滑到地上。他搜了那人的身,从夹克里的皮套中找出一把点三五七的麦格能自动手枪,从皮带的刀鞘上拿走一把锐利的刮鳞刀,还有绑在脚上的小左轮。没有任何一件是政府制式配备。这是个职业杀手,一个会走动的兵工厂。 扭断他的手指。这句话出现在杰森的脑中,这是那个戴着金边眼镜、坐在驶离施特普代街大轿车里的男人说的。这场暴力行为其来有自。杰森抓起男人的右手,把他手指往后弯,直到听见了碎裂声,再把他的左手依样画葫芦。杰森的手肘卡在男人的齿间,堵住他的叫声。没有比雨更大的声响了,男人的手也不能再使用武器,或当做武器了。而武器全在伸手不及的阴影里。 杰森站起来,把头探出圆柱。踏脚石的官员现在直接把手电筒对着眼前的地上。这是静止的信号,灯光指示:迷途的鸟儿请回归此处,也许还有其他含意,几分钟后就见分晓了。那人转向大门,试探地往前踏了一步,好像听到了什么,伯恩也第一次看到手杖,才知道对方是个跛脚。踏脚石七一的官员是个跛子,跟他一样残废。 杰森跑回第一个墓碑,绕到后面,在大理石的边缘偷看。踏脚石的人还把注意力放在大门上。伯恩看着手表,一点二十七分,还有时间。他离开坟墓,匍匐前进,直到没人看得见他为止,然后他起身跑动,循着原来的途径回到山丘顶端。他站了一会儿,平复呼吸和心跳,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板火柴。他遮着火柴,免得淋到雨,撕下一根,点燃。 “是踏脚石吗?”他大声地说,让对方可以听到。 “三角洲!” 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那个踏脚石的人为什么说的是三角洲,而不是肯恩?三角洲不是踏脚石的一部分,早就跟梅杜莎一起消失了。杰森往山丘下走,冷冷的雨扫过他的脸,他的手本能地伸到外套底下,按在皮带的自动手枪上。 他走到白色陵墓前的草皮上,踏脚石的人朝他一拐一拐地走来,然后停下脚步,举起手电筒,刺眼的光芒逼得杰森眯起眼,转开了头。 “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跛脚官员说,放低了手电筒,“我是康克林,万一你忘了的话。” “谢谢。我的确忘了。不过还有别的。” “什么别的?” “我忘记的事。” “可是你记得这个地方。我猜你会记得,我读了阿伯特的日记。这是你们上次碰面的地方,上次交货的地方。在某个部长还是谁的葬礼上,不是吗?” “我不知道。这就是我们得先讨论的。你们有六个月没有我的音讯了,那是有原因的。” “真的吗?说来听听。” “最简单地说,就是我受伤了,受了枪伤,那次枪击的后果造成了严重的……混乱。我想,迷惑,可能是更好的字眼。” “听起来不错。不过那是什么意思?” “我被失忆困住了。总之,我花了五个月的时间,待在地中海的一个小岛上,就在马赛南边,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那里有个医生,一个叫做华斯本的英国人,他有病历,可以证明我对你说的话。” “我知道他可以,”康克林点头道,“而我可以打赌,病历也许高得跟山一样。老天,你付出的够多了。” “什么意思?” “我们也有记录。苏黎世有个银行主管,他认为踏脚石在测试他,于是把三百万瑞士法郎转给了马赛一个无法追查的收款人。谢谢你给了我们名字。” “那就是你得明白的一点。我被带到他那里的时候,跟尸体差不了多少。” “所以你决定一百万差不多够了,是吧?拿踏脚石的预算做人情。”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对我来说踏脚石并不存在,而且从很多方面来说,还是不存在。” “我忘了,你失去记忆了。你用哪个字来着?迷惑?” “对,但那还不够强烈。应该用失忆症。” “我们就用迷惑好了。因为看起来你把自己的目标对准了苏黎世,直接瞄准了共同社区银行。” “我的臀部有手术植入的负片。” “肯定有,是你坚持的。我们有几个人都不懂,这是你能找到最保险的办法。”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当然。你找到只写了号码的负片,很快你就知道你叫杰森·伯恩。” “事情不是那样!每一天我都好像知道什么,一次一小步,一次揭开一个谜。有个酒店的职员叫我伯恩,我回到银行才知道杰森这个名字。” “你在那里倒是很清楚要做什么,”康克林打断他,“一点都不迟疑,一进一出就弄走了四百万美元。” “是华斯本告诉我该怎么做的!” “然后一个跟着你的女人,刚好就是财务天才,她教你怎么把其他钱卷走!在那之前,你还在洛文大道放倒了夏纳克,还有三个我们不认识但他妈的肯定认识你的人。在巴黎,运钞车又遭到枪击,另一个助手?你隐藏了所有的踪迹,所有他妈的踪迹。直到只剩一件事情可以做,你,你这个王八蛋,就下手了。” “你听我说!这些人想杀我,他们从马赛就开始追杀我。除此以外,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有时候会想起一些面孔、街道、建筑,有时是我搞不清楚的影像,但我知道那一定有意义,只是我连不起来。还有名字,有人名但没长相。他妈的,我得了失忆症!这是真的!” “那些名字之一该不会是卡洛斯吧?” “没错,而且你也知道!这就是关键,你知道的比我多太多了!我可以说出一千件卡洛斯的事情,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一个正要回亚洲的人那里听说的,我和踏脚石有协议,那个人替卡洛斯办过事。他说卡洛斯知道,而且在追杀我,你也放话说我叛变。他不懂这个策略,而我也无法跟他说。你认为我叛变是因为没有我的音讯,而我不能找你们是因为我不知道你们是谁。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你是谁!” “我猜你连沉默教士也不知道吧。” “对,对……沉默教士。他的名字是阿伯特。” “很好。帆船手呢?你记得帆船手吗,还有他太太?” “名字。我知道他们的名字,对,但我不记得长相。” “埃利奥特·史蒂文斯呢?” “不知道。” “或者……戈登·韦伯。”康克林静静说出那个名字。 “什么?”伯恩的胸口如遭雷殛,然后一股撕裂般的刺痛从太阳穴直窜眼睛。他的眼睛着火了!着火!爆炸和黑暗,强风和痛苦……年历呼叫三角洲!放弃!放弃!你要按命令回应。放弃!“戈登……”杰森听到自己的声音,但它却像在远扬的风里一样遥远。他闭上眼,眼睛烧得很厉害,他想要推开那片迷雾,然后他睁开眼,一点都不意外,康克林的枪对准了他的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你做到了。剩下惟一一件事,你也动手了!你回到纽约,把他们全杀了。你杀了他们,你这王八蛋。我向耶稣祈祷自己可以把你带回去,看你被绑在电椅上。但我不行,所以我要做第二个选择。我自己杀了你。” “我六个月里没去过纽约。在那之前我不知道,但过去六个月,没有。” “骗子!你为什么不把戏演得再逼真一点?你为什么不算好你他妈表演特技的时间,这样才赶得上葬礼?沉默教士才下葬没几天,你可以见到很多老朋友!还有你弟弟的!我的天!你可以陪他太太走过教堂的走道,也许还能发表悼词,那可是绝技!至少替被你亲手杀死的弟弟说点好话!” “弟弟?……住口!看在老天分上,住口!” “我为什么要住口?活生生的肯恩。我们创造了他,他活过来了。” “我不是肯恩!他从来就没活过!我也从来不是他!” “所以你是知道的啊!骗子!混蛋!” “把枪放下。我对你说,把枪放下。” “想都别想。我向自己发过誓,我会给你两分钟,因为我要听你怎么说。好,我已经听过了,果然是臭不可闻。谁给你这个权利?我们都失去了一些东西,那是工作的一部分,如果你不喜欢这该死的工作,你可以不干!如果没有容身之处,你会慢慢消失。我以为你是这样,而且也愿意放你一马,我可以说服其他人让你消失!但没有,你又回来了,还闹窝里反!” “我没有闹窝里反!” “这话去跟那些在玻璃碎片上找到两种指纹的实验室技师说。中指和食指,右手的。你在现场,屠杀了五个人!你,身为他们的一分子,拿出枪来,还不只一支,把他们都杀了!完美的脱身之计。不同弹壳,多发子弹。踏脚石已经放弃了,你可以无拘无束地离开!” “不,你弄错了!那是卡洛斯干的!不是我,是卡洛斯。如果你说的事情发生在七十一街,那是他!他知道!他们都知道!在七十一街的宅邸。一四〇号。他们知道这件事!” 康克林点头,眼里蒙上了乌云,里面的憎恶在微光细雨中清晰可见。“真是完美,”他慢慢地说,“策略的主要执行者和目标谈妥条件,破坏策略。除了四百万以外,你还有什么好处?卡洛斯答应他那独树一帜的手段不会落到你头上?你们两个人真是天生一对!” “这太疯狂了。” “而且正确无误,”康克林说完,“在上周五晚之前,只有八个人知道踏脚石的地址。有三个被杀了,我们是五个幸存者中的两个。如果卡洛斯知道,那只可能是一个人告诉他的,就是你!” “怎么可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刚说出口了。”康克林左手抓紧拐杖。那是开枪的前奏,他要稳住跛脚。 “不。”伯恩大叫,他知道哀求也没用,他叫喊的同时转向左边,右脚踢中握枪的手腕。杀啊!是他脑中不明所以的无声呐喊。康克林往后倒去,疯狂地朝空中乱射,他被自己的手杖绊倒,伯恩转身趴下,左脚踢中了武器,手枪从康克林手中飞了出去。 康克林在地上打滚,看着远处陵墓的圆柱,期待会有人开枪打中攻击他的人。不!康克林再滚!现在是往右边滚,表情震惊,慌乱的眼神定在……有别人! 伯恩蹲下身子,在四声连续枪响的同时,朝对角线往后倒,三颗刺耳的流弹迅雷不及掩耳地飞出。伯恩滚了又滚,从皮带下拔出手枪。他看到雨中的那个人,一个人影从墓碑后冒了出来。他开了两枪,那人倒了下去。 三四米外,康克林在湿答答的草地上扭来扭去,双手狂乱地摊在地上,想要摸到枪。伯恩跳起来跑了过去,跪在康克林旁边,一手抓住康克林的湿发,一手把枪抵在他脑袋上。远处陵墓柱子那传来一声嗒叫,断断续续的,然后拉得长长的,越来越大声,最后停止了。 “那是你请来的杀手,”伯恩说,把康克林的头拉到一边,“踏脚石找的人真奇怪。另外那个人是谁?你们是从哪份死囚名单上找的?” “他比任何时候的你都好,”康克林回答,声音紧绷,跌落在两米外的手电筒还亮着,光线把他脸上的雨水照得闪闪发光。“他们都是。他们失去的和你一样多,但他们都没有变节。我们可以信赖他们。”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我。你不想相信我!” “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料子,你干了什么好事!你刚才印证了整件事情!你可以杀了我,但他们会抓到你。你是最糟糕的人。你以为你很特别!你一直都这样想!我看过你在金边之后的样子,大家在那里都失败了,可是你不接受!只有你,只有你!然后就是梅杜莎!三角洲没有任何规矩可言!这个禽兽只想杀人。就是这种人会叛变!好,我也失败了,但我没有叛变。来啊!杀了我啊!然后你可以回去找卡洛斯。但是我要是没回去,他们会知道的。他们会来追你,不抓到你不会罢手。来啊,开枪啊!” 康克林大叫着,但伯恩几乎听不见他的话。反而那两个字让他的太阳穴闪过一阵剧痛。金边!金边。空中的死神,从天而降。年轻人和孩子的死。尖叫的鸟和尖叫的机器,丛林里如死亡般的恶臭……还有河流。他又看不见了,眼睛又着火了。 在他身下的康克林挣脱开,跛足的身体惊慌地爬行,他跳起来,手猛然从湿答答的草地上抬起。杰森眨眨眼,想要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收回到康克林身上。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对准目标了。康克林已经找到了枪,正在举枪!但伯恩扣不下扳机。 他往右边扑倒,在地上打滚,滚向陵墓的圆柱。康克林的枪法毫无章法,跛脚的他对不准也站不稳。然后他停止了射击,杰森起身,脸靠着滑溜溜的湿墓碑。他往外看,举起手枪。他必须杀了康克林,不然康克林就会杀死他,杀死玛莉,把他们两个跟卡洛斯归在一起。 康克林一瘸一拐地朝大门走去,他紧握着枪并不住地转身回望,目标正是外面路上停着的那辆车。伯恩举起枪,康克林还在射程内,只要半秒钟就结束了,他来自踏脚石的敌人就会归天,他的死能带来希望,因为华盛顿一定还有理智的人。 他做不到。他扣不下扳机。他放下枪,无助地站在大理石圆柱边,康克林上了车。 那辆车。他必须回巴黎。有个办法,一直都在那里。她一直都在! 他轻拍房门,脑子飞快地运转,分析着一切,在事实浮现脑海时快速地吸收与过滤,一个策略逐渐成形。玛莉认出了敲门声,打开了门。 “老天,你看看你!发生了什么事?” “没时间解释了。”他说,冲向房间另一头的电话机,“那是个陷阱。他们认为我叛变了,把自己出卖给了卡洛斯。” “什么?” “他们说我上礼拜飞到纽约,上礼拜五。我杀了五个人……其中一个是我弟弟,”杰森眼睛闭了一下。“有个人是我弟弟,是我弟弟。我不知道,我现在不能想这件事。” “你没有离开过巴黎!你可以证明的!” “怎么证明?八个、十个小时,我只需要这么多。而现在他们需要的只是八到十小时无法证明的时间。谁出面证明?” “我会。你跟我在一起!” “他们认为你也参与了,”伯恩说,拿起电话开始拨号,“偷钱和变节、黑港岛、整件该死的事。他们把你跟我锁在一起。卡洛斯连最后一块指纹都写进这个计划里了。老天!他把这些都弄在了一起!” “你在干吗?你打电话给谁?” “我们的后援,记得吗?我们惟一有的。维利耶。维利耶的老婆。就是她。我们要把她带走,击垮她,如果必要的话,用成百上千种方式折磨她。但是我们不用,她不会抵抗,因为她赢不了……妈的,他怎么不接电话?” “私人专线是打到办公房的。现在是凌晨三点。他可能……” “他接了!将军?是你吗?”杰森一定要问,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安静的诡异,但决非在睡梦中被吵醒的那种安静。 “没错,是我,我年轻的朋友。我很抱歉,这么晚才来接。我刚才和内人在楼上。” “我打电话就是要找她。我们得行动了。就现在,通知法国情报单位、国际刑警、美国大使馆,但是他们在我见到她、和她谈过话之前不准插手,我们必须谈谈。” “我不这么认为,伯恩先生……对,我知道你的名字了,朋友。至于你想跟内人谈的事,我恐怕没办法了。你知道,我杀了她。” 33 杰森盯着旅馆房间的墙壁,看着毛茸茸的壁纸,褪色的花纹在陈旧的壁纸上,盘旋交缠成毫无意义的变形图案。“为什么?”他静静地对电话说,“我以为你懂。” “我试过了,朋友,”维利耶说,他的声音既不生气也不难过,“天知道,我试过了,但我忍不住。我一直看着她……看着非她亲生的儿子,被她尊为导师的猪给杀死。我的婊子也是别人的婊子……那个畜生的婊子。不可能有别的办法,就我所知,的确没有。我想她看到了我眼中的愤怒,”将军顿了顿,“她不只看到愤怒,也看到真相。她看出来我知道了。看穿她的本性,她在我们共度的这几年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最后,我给了她机会,我对你说过我会给她机会的。” “杀了你?” “对。那并不难。在我们的床中间,有个床头柜,抽屉里有武器。她躺在她的床上,摆出戈雅《裸体的马哈》的姿态,自大中依旧艳光照人,她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绪中,不理会我,而我也只想着我的事。我打开抽屉拿火柴,走回到我的椅子那,拿起烟斗,我没有关上抽屉,枪柄清楚可见。” “我沉默、我无法把眼光从她身上移开,我想是这些让她认出了我,让她把思绪又回到我身上。我们之间的紧张,已经升高到不用开口就足以爆发的程度,老天,我说了。我听见自己问:‘你为什么这么做?’然后把对她的指控都说了出来。我叫她婊子,杀了我儿子的婊子。” “她盯着我好一会儿,眼睛曾经一度转开,去看抽屉里的枪……然后是电话。我站起来,烟斗里的灰烬发亮,散落……炙热发红。她把腿挪下床,两只手放在打开的抽屉上,拿出枪来。我没有阻止她,我要听从她嘴里讲出来的话,听到我对自己的控诉,正如我对她……我听到的话,会跟着我进坟墓,因为我要给我和我儿子留下荣誉。我们不会被那些不如我们的人嘲讽。永远不会。” “将军……”伯恩摇摇头,无法清楚思考,他得用几秒钟才能理清头绪,“将军,发生了什么事?她给了你我的名字。她怎么知道的?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很乐意。她说你是个微不足道的杀手,只想扮演巨人的角色。你是个苏黎世来的小偷,一个被你自己人抛弃的人。” “她说那些人是谁吗?” “即使她说了,我也没听见。我又瞎又聋,我的愤怒失去了控制。但你不用怕我。这一章已经告终了,我的生命会随着这个电话结束。” “不!”伯恩喊,“不要这么做,现在不要。” “我一定要。” “求求你!不要满足于卡洛斯的婊子,去抓卡洛斯!困住卡洛斯!” “和那个婊子一起说谎,让我的名字遭人嘲笑吗?被那只畜生的婊子随意摆弄?” “去你妈的,你儿子怎么办?巴克路上的五根炸药!” “让他安息吧。也让我安息。一切都结束了。” “还没结束!听我说!我只要求你给我一点时间。”伯恩脑中的影像飞快地闪过,一个撞上一个,挤掉另一个。但这些影像都有意义。都有目的。他感觉到玛莉的手放在他手臂上,紧紧握住他,不知为什么,那双手把他的身体固定在现实里。“有人听到枪声吗?” “没有枪声。‘最后一击’这个字眼最近被误会了。我喜欢它原来的意义,让受伤痛苦的同胞,或可敬的敌人安静下来。而不是用在婊子身上。” “你的意思是?你说你杀了她。” “我勒死了她,强迫她在呼吸消失时,还看着我的眼睛。” “她拿着你的枪……” “如果眼睛被烟斗散出的灰灼伤了的话,拿枪也没用。她现在已消失于无形中了。也许赢的是她。” “如果你让一切就此打住,那就是她赢了!你看不出来吗?卡洛斯赢了!她击垮了你!而你没有头脑做别的事情,只是掐死她!你要说嘲讽吗?是你自找的,留下的除了嘲讽什么也没有!” “你为什么要坚持呢,伯恩先生?”维利耶疲惫地说,“我不预期你或者其他人会对我大发慈悲。别理我了。我接受这个事实。你没能实现任何一个目标。” “如果我能让你听我说话,我就可以!去抓卡洛斯,困住卡洛斯!我得说多少次?他才是你要的人!他!他也是我要的人,没有他我就死定了。我们都死定了。看在老天分上,听我的!” “我很想帮你,但我办不到。你也可以说我没有意愿帮你了。” “你有,”影像变清楚了!他知道他在哪里,他将要去哪里!“反陷阱!走开,不要碰任何东西,你可以一身清白地走出这场混乱。” “我不懂。那怎么可能?” “你没有杀死你太太,是我杀的!” “杰森!”玛莉尖叫,抓紧他的手臂。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伯恩说,“第一次,我真的知道我在做什么。很可笑,但我想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蒙索公园一片寂静,街上没有一个人,几盏街灯在朦胧的冷雨中闪烁,一排昂贵整齐的房屋,所有的窗户都是黑的,只有安德烈·弗朗索瓦·维利耶家的灯亮着。他是法国圣西尔陆军军官学校和诺曼底的传奇人物,法国国民大会议员……也是杀妻凶手。门廊左上的窗户亮着微弱的光,那里正是男主人杀害女主人的卧室,一个被记忆驱使的老兵掐死杀手情妇的所在地。 维利耶没有任何反应,因为过于震惊而无法回答了,但是伯恩把话题带到他所要的之上,想尽办法一再强调电话里回荡的字句,传达他的意图,抓到卡洛斯!不要只满足于他的婊子!抓到杀死你儿子的凶手!他在巴克路上的车里放了五根炸药,断了维利耶家的血脉。他才是你要找的人!去抓他!抓住卡洛斯。困住卡洛斯。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这对伯恩再清楚不过了。没有其他办法了。到最后,这就是开端,一直昭然若揭的开端。要活下去,他就必须抓住卡洛斯。如果失败,他就死定了。玛莉·圣雅各也一样活不下去。 维利耶要了解的事太多了,但能解释的时间却太少,而且解释本身又受限于不存在的记忆和维利耶现在的精神状态。说话时必须找到那微妙的平衡,要根据时间和将军目前能提供的事情来安排。杰森明白,他要一个重视名誉胜于一切的人,对全世界说谎。要维利耶这么做,就必须有一个崇高到无可比拟的目标。 抓住卡洛斯! 一楼,另外一个入口也通到将军家里,在台阶右边,大门隔壁,送货可以从这里把东西搬到楼下厨房。维利耶同意了,大门和这道门都不上门闩。伯恩懒得向将军解释这没有差别,无论如何他都会进去的,反正他策略的本质就是要破坏。 但首先有一个风险,维利耶家会不会遭到监视。 卡洛斯很有理由这么做,但也一样有理由不这么做。无论如何,卡洛斯可能会尽量远离安热莉克·维利耶,他不想让手下在那儿被抓,而把他和维利耶家联系在一起。但另外一方面,死去的安热莉克是他的表妹兼情妇……世界上他惟一在乎的人。菲利普·当茹是这么说的。 当茹!当然有人会监视,可能是两个、也可能有十个!如果当茹已经离开法国,卡洛斯会假设最糟的状况;万一他没有,那卡洛斯就会知道最糟的状况。他和当茹的事情会被拆穿,他们说过的话都会被揭发。哪里?卡洛斯的手下在哪里?杰森心想,真 是太怪了,如果这么特别的一晚却没人监视维利耶家,他的整个策略就没有价值了。 不过伯恩的苦心没有白费,的确有人在监视。在一辆大型轿车内,也就是十二小时前开过卢浮宫大门的那辆,也是同样两个人,担任杀手后援的杀手。车子停在街上十五米远的地方,在左边,从那可以清楚地看见维利耶家。但这两缩在座位上瞪大眼睛的人,就是全部了吗?伯恩说不上来。街道两边都停着车。他蹲在角落那栋屋子的阴影里,和坐在车里的两人形成斜对角。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一个能够引起他们注意力的警报,要醒目到可以把其他可能躲在树后、屋顶上、暗窗后的人都给引出来。 火灾。莫名其妙地突然起火,离维利耶家要有段距离,但又要足够近足够产生震撼,能将震波送到这一整条安静无人、绿树成荫的街道。震动……警报,炸药……爆炸。可以做到,只是设备的问题。 伯恩潜回角落的房子,来到十字路口的另一条街,安静地跑向最近的大门,停下来脱掉外套和大衣。他接着脱掉衬衫,整件撕开后,再穿回外套和大衣,他拉起翻领,扣妥大衣,把衬衫夹在腋下。他在夜雨中偷窥,扫视着街上的车辆。他需要汽油,但这里是巴黎,大部分油箱都上了锁。大部分,但不是全部。街边这排车里一定有没上锁的。 然后他看到了他想看到的,就在人行道的正前方,它被链子锁在铁门上。那是一辆摩托车,油箱就位于龙头和座位之间。盖子上可能有链子,但不太可能上锁。 伯恩走近摩托车。他张望了一下,街上没有人,除了宁静的雨声,没有其他声音。他把手放在油箱上转动,轻易地打开了油箱盖。更好的是开口还相当宽阔,油也接近满槽。他把盖子放回去,现在还不是弄湿衬衫的时候。还需要另一项设备。 他在下一个转角的排水沟附近找到了它。一个缺了一角的鹅卵石,被十年来不小心的驾驶员磨凹了。伯恩用脚踢着墙缘,把石头弄松,再捡起石头和另一小块碎片,往回走向摩托车。碎片在口袋里,大块石头则握在手里,他测试了一下重量……试了一下臂力。可以,两样都可以。三分钟后,他慢慢把湿透的衬衫从油箱里拉出来,臭味和雨水混在一起,汽油沾满了双手。他把衣服包在鹅卵石外,把衣袖扭转交叉,紧紧绑好,伯恩紧抓着这颗导弹。他准备好了。 他溜回维利耶家那条街角屋子的边缘。大轿车里的两个人仍旧躺在前座,注意力也还在维利耶家上。他们后面还有另外三辆车,分别是小型奔驰、深褐色的加长形轿车、一辆宾利。伯恩正对面,在宾利后面是间白色的石造房屋,窗框镶着黑色珐琅。屋里走廊的灯光从楼梯两侧外凸的玻璃窗里流溢出来,左边那扇显然是餐厅的,他可以在一面洛可可式镶框的镜子里看到椅子和长桌。就是这扇看得到古雅富裕巴黎街道的餐厅窗户,它能派得上用场。 伯恩从口袋拿出石头。那块石头的大小,还不到泡过石油的那一块的四分之一,但小兵也能立大功。他绕过屋角,伸出手臂,尽量把石头往上丢到大轿车的另一边。 撞击声在安静的街道上回荡,跟着是一连串石头撞上引擎盖、掉在人行道上的声音。大轿车里的两个人坐起来。副座的人打开车门,脚踏上人行道,手里握着枪。驾驶摇下车窗,把车头灯打开。光线往前直射,前面那辆车的金属和镀铬部分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这是个愚蠢至极的做法,完全暴露出被派来蒙索公园的人心里有多害怕。 就是现在。伯恩冲过街,有个人用手遮住眼,想在反射的光? ??中看清街面,伯恩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来到宾利的行李箱,鹅卵石就夹在腋下,他左手握着纸板火柴,把鹅卵石放在地上,然后拎起多出的袖子,把点燃的火柴放到浸满汽油的布料下,布料马上爆出熊熊火焰。 他迅速站起身,抓住袖子挥动火球,冲出路边,用尽全力把火球朝玻璃窗外凸的窗框丢去,在火球撞上的那一刻,他刚好跑到屋子的边缘。 在这条淋着雨的宁静街道上,碎玻璃的冲击犹如突如其来的入侵。伯恩往左跑,穿过狭窄的路面,然后往回跑向维利耶家,重归他所需要的阴影。火焰延烧着,从破窗吹出的风更助长了火势,往上直烧到优雅的帘幕。三十秒内,房间便成了火焰熊熊的烤箱,在庞大的侧柜镜中更加壮观。尖叫声此起彼落,附近的窗户都亮了起来,然后沿街的住户也纷纷亮起灯光。一分钟后,回音更大了。失火屋子的大门被甩开了,人影出现,一个是穿睡衣的老人,另一个是穿着便衣睡袍和一只拖鞋的女人,两人都惊慌失措。 其他的门也开了,人也越来越多,从睡眼惺忪变成一团混乱,有的人朝失火的屋子跑去,帮助他们遇上麻烦的邻居。伯恩朝对角线跑过十字路口,他只是越来越多的人群中一个奔跑的人而已。他在几分钟前驻足的地方停下,就是转角那间屋子的角落,动也不动地站着,想要找出卡洛斯的手下。 他想得没错。那两人不是惟一派到蒙索公园的探子。现在出现了四个人,挤在大轿车旁,快速地悄声交谈。不,是五个人。又一个人也从人行道上冒出来,加入了他们。 他听到警报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靠近。五个人心生警觉。他们一定要做个决定,不能一直留在原处。也许其中某人还有犯罪记录。他们达成协议。一个人,也就是第五个人会留下来。他点点头,很快过街,走到维利耶家那边。其他人都上了大轿车,随着急转弯驶来的消防车,他们开出停车位,朝反方向疾驰,与消防车擦肩而过。 还有一个障碍,就是第五个人。伯恩绕过房子,看到他在街角和维利耶家的中间。现在就是时机的问题。伯恩开始大步慢跑,就像那些跑向火场的人一样。他的头往后看着角落,变成一个融入周围环境的人影,只是方向相反。他经过第五个人,没被发现,但如果继续往维利耶家楼下那道门跑、并且开门的话,就会被发现了。那人正前后张望着,又是担心又是困惑,也许还因为自己是惟一留守的人而感到惊慌。他站在一道低矮的铁栏杆前,这里通往蒙索公园另一间豪宅、另一道大门、另一道楼下通道。 伯恩停下脚步,朝那个人迅速侧进两步,然后转身,以左脚当支点,右脚踢中那个人的腹部,他朝后翻过铁栏杆。那个人跌进狭窄水泥走廊时大叫了起来,伯恩跳过铁栏杆,右手紧紧握拳,双脚的脚跟用力往前蹬。他落在那人胸口,冲撞的力量折断了对方的肋骨,指关节打在他的喉咙上。卡洛斯的手下昏了过去。得有人把他送去医院,而且很久后才会恢复意识。伯恩搜了他的身,只有一把枪。杰森拿了枪,塞进大衣口袋。他会把枪交给维利耶。 维利耶,路上已经没有阻碍了。 他爬上楼梯,来到二楼。在半路上看见一丝光线,从卧房门底泄出,门后的老人是他惟一的希望。在他生命中,不管记得不记得,如果有他必须展现说服力的时候,那就是现在了。而他的说词是真的,现在没有变色龙存在的必要。他相信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必须让卡洛斯追捕他。这是事实,这是陷阱。 他来到转角平台,左转朝卧室走去。他停了一下,想消去胸中的回音。那声音越来越大,心跳越来越急。那是部分事实,不是全部。不是捏造,只是省略不提。 协议……合约……协议的另一方是一群人,一群高尚的人,一群追捕卡洛斯的人。维利耶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好,这是他必须接受的事实。他不能知道自己是在和一个得了失忆症的人谈条件,因为那段失去的记忆,可能会让人发现一个无耻之徒。法国圣西尔陆军军官学校、阿尔及利亚、诺曼底的传奇人物,是不会接受的,此时此地,在他人生的尽头,不会接受。 天啊,分寸的拿捏太微妙了!信与不信之间的分界太薄弱了……就像那个叫杰森·伯恩的人,和他生死之间的分别一样薄弱。 他打开门,走进维利耶隐秘的地狱。窗帘紧闭的外面,警报声猛响,人群也叫喊个不停,犹如面对着一座隐形的赛场,看客们莫名狂欢,却丝毫不知其中那深不可测的究竟。 伯恩关上门,僵立着。大房间里布满了阴影,惟一的光线是床头灯。维利耶把一张高背办公椅拉到房间另一侧,他坐在床脚,盯着瘫在被子上的女尸。安热莉克·维利耶古铜色的头在枕头上,她死不瞑目,眼睛突出眼眶之外。她的脖子肿胀,呈紫红色,整个脖子上蔓延着大片淤血。她身体姿势和竖直的头相反,因奋力挣扎而扭曲,光裸伸直的长腿,臀部转了过来,便衣睡袍被撕开了,乳房暴露在丝质布料之外,那景象依然诱惑。没有必要为个婊子遮掩。 维利耶像个一头雾水的孩子一样坐着,仿佛为了什么小事而被受罚。他把目光从女尸上拉回,转向伯恩。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问,语调毫无起伏。 “有人在监视你的房子。卡洛斯的人,五个。我在前面一点,起了一场火,没人受伤。五个人只留下一个了。我把他解决了。” “你真有办法,伯恩先生。” “我是有办法,”杰森同意,“但他们会回来的。火势会被扑灭,他们就会回来。在那之前,如果卡洛斯把这些联想在一起,而且我想他一定会的,那他就会派人过来。当然,他不会自己来,但他会派个杀手。等到那人发现你……和她……他就会杀了你。卡洛斯失去了她,但他还是赢家。他赢了第二次。他借她来利用你,而且最后还杀了你。他自由离去,而你送上一条命。做什么结论是别人的事情,但我想那好听不到哪里去。”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你的评语真是令人安慰。”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宁可不说这些,但我没时间顾虑你的感受了。” “我已经没有感受了,你爱说什么就请便。” “你太太告诉你,她是法国人,是吗?” “对,法国南部。她家人是从卢尔巴路斯来的,接近西班牙边境。她几年前来到巴黎,和姑姑一起住。怎么样?” “你见过她家人吗?” “没有。” “你们结婚时他们没来吗?” “考虑完一切之后,我们决定不请他们。我们的年龄差异会让他们不舒服。” “那巴黎的姑姑呢?” “我认识安热莉克之前就过世了。这段话有什么意义?” “你太太不是法国人。我怀疑她在巴黎并没有什么姑姑,她的家人也不是卢尔巴路斯人。不过西班牙边境倒是有点关系。那可以解释很多事。” “你的意思是?” “她是委内瑞拉人。卡洛斯的大表妹,十四岁以后就做了他的情妇。他们一起行动很多年了。我听说她是卡洛斯在世界上惟一关心的人。” “婊子。” “杀手的工具。我很好奇,她设计过多少目标,多少有价值的人因她而死。” “我无法再杀她一次。” “你可以利用她,利用她的死。” “你要我当个疯子?” “如果你自杀才是疯子,这样卡洛斯就全盘皆赢了。他会继续用他的枪……而且继续使用炸药……你不过又是一个统计数字,那些遇害名人的长串名单上又多了一宗。这才是疯子。” “你是个讲理的人吗?你要承担自己没犯的罪?为了一个婊子的死?为了并不是你杀的人而被追杀?” “这是一部分。事实上也是整件事的关键。” “少跟我说什么疯狂了,年轻人。我求你,走吧。你告诉我的事已经让我有勇气面对全能的上帝了。如果有该死这种事,那就是她活该死在我的手上。我可以看着主耶稣的眼睛发誓。” “你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杰森说,他第一次注意到维利耶外套口袋下隆起的武器形状。 “我不会接受审判的,如果那也是你的意思。” “喔,真完美,将军!卡洛斯不可能想到再好的结果了!他不用做任何事,他甚至不必用自己的枪。但明眼人都知道是他干的,是他造成的。” “那些明眼人什么都不知道。我才不关心杀人凶手和小偷说些什么。” “如果我说出事实呢?说你为什么杀了她!” “谁要听?即使你能活着说出来。我不是笨蛋,伯恩先生。你被很多人追杀,不止一个。你对我说的其实已经够多了。你不愿说出你的名字……你说是为了我的安全。你说如果这一切会结束,等到结束时我会不想被看到和你在一起。那可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说出来的话。” “你信任过我。” “我告诉你为什么,”维利耶转而看着死去的妻子,“我在你的眼神里看到事实。” “那你现在看着我!事实还在这里。在前往楠泰尔的路上,你告诉我你会听我的话,因为我放过你一命。我想要再给你一条命!你可以走,没人会来碰你,继续为你、为你儿子、为那些重要的事情挺身而出。你可以赢的!别误会,我不想装高尚。你活着,照我说的去做,是我惟一能够活下去、惟一能得到自由的方法。” 维利耶抬起头。“为什么?” “我对你说过,我要卡洛斯,他夺走了我一样东西,一样对我这条命、我的理智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是他造成的。这是真相,我相信这是真相,但不是真相的全部。还有其他人也参与其中,有的是好人,有的不是,我和他们有协议,要抓到卡洛斯,困住卡洛斯。他们要的跟你一样。但发生了我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的事,这些人因此认为我背叛了他们。他们认为我和卡洛斯谈了条件,我从他们那里偷走了几百万,杀了我和他们之间的联络人。到处都有他们的人,而且也下了格杀令。你说得对。我要躲的不只卡洛斯一个人。我被不认识也看不到的人追杀,而且基于完全错误的原因……我没有做过他们所说的事,但是没人想听。我没有和卡洛斯谈条件,你知道我没有!” “我相信你。何不让我替你打个电话?我欠你这个人情。” “你怎么打?你要说什么?‘我认识那个叫作杰森·伯恩的人,他没有跟卡洛斯谈条件。我知道,因为他帮我拆穿了卡洛斯的情妇,而且那个女人是我老婆,我亲手掐死了我老婆,免得她玷污了我名声!我正要打电话去安全局自首,不过当然,我不会告诉他们我为什么要杀她,或我为什么要自杀的。’是这样吗,将军?这就是你要说的吗?” 老人沉默地盯着伯恩,很清楚其中的矛盾之处,“那我帮不了你了。” “很好。很好!卡洛斯全赢了!她也赢了!只有你和你儿子输了。继续啊!去报警,然后把枪塞进你该死的嘴里,把你该死的头轰掉!继续!这就是你要的!摆平你自己,躺下来死吧!你已经无用武之地了!你是个自怜自艾的老头!上帝知道你比不上卡洛斯!比不上那个在巴克路放了五根炸药炸死你儿子的人!” 维利耶的手在发抖,颤抖蔓延到头部,“别这么做。我告诉你,别这么做。” “‘告诉’我?你是在命令我吗?挂了一大堆勋章的小老头下令了?死了这条心吧,我才不会听你这种人的命令!你是个骗子!你比你攻击的所有人都糟糕,至少他们有胆做他们要做的事!你没有。你是个只会吹牛的自私俗物。去死啊,老头!但是别来命令我!” 维利耶松开手站起来,他受苦的躯体颤抖着,“我跟你说了,别再讲了!” “你跟我说什么,我没兴趣。我第一次看见你时就想得没错,你属于卡洛斯。你活着是他的跟屁虫,死了还是他的跟屁虫。” 维利耶的脸痛苦地皱起来。他拔出手枪,姿态可悯,但威胁却是千真万确,“我这辈子杀了很多人。在我这行,那是免不了的,这时常困扰着我,现在我不想杀你,但是如果你不顾我的愿望,我就会动手。不要烦我,离开这屋子。” “真是棒极了。你一定和卡洛斯的脑袋连线了。你杀了我,他就大获全胜。”伯恩往前跨出一步,才发现这是他进房以来的第一个动作。他看到维利耶睁大了眼,手枪颤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只要有半盎司的压力,击锤就会往前,子弹就会射出去。尽管这一刻如此疯狂,但握着枪的手,它一辈子都在拿武器,等到那一刻来临,它就会稳住。如果那一刻会来的话。这就是伯恩要冒的险。没有维利耶,就什么也没有了。这个老人一定要明白。于是他突然大喊:“动手啊!开枪。杀了我。去领受卡洛斯给你的命令!你是个军人!你已经接获命令了。执行命令!” 维利耶的手越抖越厉害,枪越举越高,指关节越来越白,枪管现在对准了伯恩的头。然后伯恩听到维利耶喉咙传出了声音,“‘你是个军人……住手……住手……!’” “你说什么?” “我是个军人。最近有人也这么对我说,一个和你很亲密的人。”维利耶静静地说,“她让一位老兵想起自己的身份,过去的身份,因此而羞耻……‘别人说你是个巨人。我也相信。’是她的慈悲、她的良善让她这么对我说。她听说我是个巨人,而她也相信。她错了,全能的上帝呀,她错了,但是我该放手一试,”维利耶放下枪,这臣服的动作中带着尊严。军人的尊严、巨人的尊严,“你要我怎么做?” 伯恩恢复了呼吸,“强迫卡洛斯来找我。但不在这里、不在巴黎,甚至不在法国。” “那在哪里?” 杰森站稳脚步,“你能让我离开法国吗?我该告诉你,我被通缉了。我的名字和相貌现在已经放在所有出入境官员的办公桌和欧洲边境的检查哨里了。” “为了完全错误的原因?” “完全错误的原因。” “我相信你。我有办法。情报处有办法,他们会照我的要求做。” “用假身份?不用解释为什么吗?” “我说的话就够了,我有这个分量。” “还有一个问题。你提过你的随扈。你说你信任他,真的信任他吗?” “我可以用生命信赖他,比任何人都信赖他。” “用别人的生命呢?那个你一点都没说错,和我很亲密的那个人呢?” “当然。为什么?你要自己去吗?” “我不得不这么做,不然她永远不会放我走。” “你得告诉她。” “我会的。我会说我潜伏在巴黎、在布鲁塞尔、在阿姆斯特丹、在每一个卡洛斯行动的城市,但她必须离开。我们的车在蒙马特被发现了。卡洛斯的人正在搜查每条街道、公寓、旅馆。你现在和我合作,你的随扈会把她带到能让她安全的国家。我会这样告诉她。” “我得问个问题。如果你回不来,怎么办?” 伯恩尽力不露出哀求的声调。“我在飞机上会有时间,我会把发生的事全写下来,一切我……记得的事。我会把信寄给你,你来作决定。和她一起。她叫你巨人,请你做出正确的决定,好好保护她。” “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人伤害她的。” “我只要求这件事。” 维利耶把枪丢在床上。枪落在女尸扭曲的裸腿之间。突然,维利耶开始咳嗽,流露出轻蔑之意,他的姿态又回来了。“我们说点现实的,我的小狼。”他说,尽管权威感尚嫌笨拙,但很坚定,“你的计划是什么?” “一开始,你陷入崩溃的状态,变成一个在黑暗中行走的机器人,只能听从你根本不懂的命令。” “这和现实相去不远,你不觉得吗?”维利耶插嘴,“在一个眼中蕴含了真相的年轻人逼我听他说话之前,的确如此。但现在你说的这个怎样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 “你惟一记得的是,有个人在火灾时闯入你家,用枪打你的头。你晕了过去。醒来时,发现你太太已被勒死了,尸体旁边有张纸条。就是那张纸条让你失去了理智。” “纸条的内容是什么?”维利耶小心翼翼地问。 “真相,”杰森说,“你不允许其他人知道的真相。她对卡洛斯的意义,卡洛斯对她的意义。写这张纸条的杀手还留下电话号码,让你去查验他写的东西。一旦你满意了,就可以毁掉纸条,用你喜欢的方式去报警。但因为他告诉你真相,又杀了对杀你儿子大有帮助的婊子,他希望你给卡洛斯送个书面信息。” “给卡洛斯?” “不。他会派线人来。” “真是感谢上苍,如果是他本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 “这个信息会传到他手里。” “是什么?” “我会帮你写好,你可以给他派来的人。一切都在上面。”伯恩低头看着女尸,看着她颈子上的肿胀。“你有酒精吗?” “喝的?” “不,外用的。香水就可以了。” “我确定医药箱里就有药用酒精。” “可以帮我拿一下吗?还有毛巾,拜托。” “你要干吗?” “把我的手放在你勒她的位置。只是预防万一,虽然我认为没有人会问你。但我这么做时,给任何你认为能把我弄出去的人打电话。时机很重要。我得在你打电话给卡洛斯的线人之前上路,更别提你报警的时间了。他们会监视机场的。” “对一个处于震惊状态的老人来说,应该可以拖到天亮吧。但不可能拖太久。你要去哪里?” “纽约。你可以吗?我有本护照,上面的名字是乔治·华斯本。做得挺好的。” “这样就更容易了。你可以以外交身份在大西洋两岸优先通关。” “以英国人的身份吗?那是英国护照。” “以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身份。你是负责军事协商的英美团队成员。我们希望你快点回美国,以听取进一步指示。这并不罕见,而且足以让你快速通过两边的出入境检查了。” “很好。我查过时刻表,七点钟有一班法航的飞机,飞往肯尼迪机场。” “你会坐上那班飞机的,”老人顿了一下,话还没说完。他朝杰森前进一步,“为什么是纽约?你为什么肯定卡洛斯会跟着你去纽约?” “这两个问题有不同的答案,”伯恩说,“我得把他送到一个地方,他把那里布置成了一个我的杀人现场,四个男人、一个女人,这五个人我都不认识。但有一个人和我很亲近,或者说跟我有很多相似之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也不确定我真的懂。没时间了,我在飞机上都会把它们写进要给你的信里的。一间纽约的房子,一切都在那里发生,我得证明卡洛斯知情。他们必须了解。他知道这件事。相信我。” “我相信你。接着是第二个问题。他为什么要追你?” 伯恩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尸,“本能吧,也许。我杀了地球上他惟一关心的人。如果把她换成另外某一个人,而卡洛斯杀了她,我也会追到天涯海角,直到找到他为止。” “他可能比较实际。我想这是你要说的。” “不只这样,”伯恩回答,把视线从安热莉克·维利耶的尸体上转开,“输了,他没什么损失,但赢了却能拿到全部。没人知道他的长相,但他看见过我。话说回来,他不知道我的精神状态。他想断绝我的一切关系,孤立我,让我变成我不想成为的人。也许他太成功了,也许我疯了。杀了她也许更能证明这点。我是个不理性的威胁,一个不理性的人、疯狂的人,也是个惊慌失措的人。容易除掉的人。” “你是个不理性的威胁?你能被除掉?” “我不确定,我只知道我别无它法。” 他的确没有。最后又回到了开始。抓住卡洛斯、困住卡洛斯、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人和神话终于合为一体,影像和真实混合。没有其他办法了。 他给玛莉后打过电话后,已经过了十分钟。他欺骗玛莉,他听到她静默地接受,他知道那表示她需要时间思考。她没有相信伯恩的话,但她信任他,她别无选择。但伯恩舒缓不了她的痛楚。没时间了,没时间了。一切都启动了。维利耶下楼,拨了法国军情局的紧急专线,安排了一个拿假护照的人以外交身份飞离巴黎。不到三小时后,某人会抵达大西洋的另一端,接近他自己遭遇处决的忌日。这是关键,这是陷阱,这是最后一个不理性的行为。 伯恩站在办公桌旁,他放下笔,研究他用女尸的笔和纸写出的字句。那些话会由一个心碎又迷惑的老人,在电话里跟他不认识的线人重复再重复,而那个线人会要求拿到那张纸,送给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 我杀了你的婊子,还会回来找你。丛林里有七十一条街。和淡关一样浓密的丛林,但是有条你错过的路,天花板上有你不知道的藏宝库,就像十年前,你不认识被处决那天的我一样。有个人知道,但你却杀了他。没关系。藏宝库里有能让我自由的文件。你以为我会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变成肯恩?华盛顿不敢碰我!看来在伯恩的忌日,肯恩去拿那份能保证他长命百岁的文件是正确的。你盯上肯恩,现在我盯上你。我会回来送你去跟婊子作伴的。 伯恩把纸条丢在桌上,走到女尸旁边。酒精已经干了,肿胀的脖子也准备好了。他弯下腰,把手指压上去,把手放在另一个人曾放过的地方。 疯狂。 34 晨光洒在巴黎西北部勒瓦卢瓦培黑的教堂尖塔上,三月的早晨仍旧冷冽,夜晚的雨被雾气所取代。几个年长的妇女刚结束了城里彻夜清扫的工作,回到自己的公寓,她们在黄铜大门前进进出出,手握栏杆和祈祷书,不是正要开始念经,就是刚念完。接下来是珍贵的睡眠时间,然后又要为生活打拼了。和这些妇女在一起的,多半是穿着褴褛的男人,多半是和她们年纪相当的老男人,少数则是些可悲的年轻人,他们把大衣拉拢,到教堂里寻找温暖,他们口袋里握着酒瓶,只是苟延残喘又一天。 但有个老男人,他步履匆促,和其他恍恍惚惚的人不一样。他满布皱纹、气色不佳的脸上,带着不情愿、甚至是恐惧的表情,但踏上台阶、穿过大门的动作却毫不迟疑,他走过闪烁的蜡烛,来到教堂左侧远处的走道。对想要告解的信徒而言,这个时间很奇怪,但老乞丐却直接走向第一间告解室,拨开帘幕钻了进去。 “主的天使……” “你带来了吗?”低语声提出要求,帘幕后神父的轮廓因愤怒而颤抖着。 “带来了。他像个麻木不仁的人似的,把东西塞到我手里,一边哭,一边叫我离开。他说就算提到其中任何一个字,他都会予以否认。”老人把写着字的纸从帘幕底下塞过去。 “他用了她的笔和纸……”卡洛斯的声音破碎了,影子的手举到头边,帘幕后面传来极度痛苦的闷声哭泣。 “我要请你记得,卡洛斯,”乞丐恳求,“信差不为送信的内容负责。我本来可以拒绝聆听,拒绝给你送来的。”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拉维耶干的好事。他跟着她到蒙索公园,又跟着她们两人到了教堂。那次我差点击中他,在讷伊。我跟你说过了。” “我知道。但是为什么?他可以有一百种方法利用她来对付我!但为什么这么做?” “信里面写了。他疯了。他被逼得太紧,卡洛斯。这是有可能的。我见过这种事。他是个双面间谍,他的直属上司被干掉了,没人可以确认他最初的任务。两边都要他的尸体。他已经到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地步。” “他知道,”卡洛斯在沉默的愤怒中低语着,“签上三角洲这个名字,就是在告诉我他知道。我们都知道这是哪里来的,他从哪里来的!” 乞丐顿了顿,“如果这是真的,那他对你还是危险的。他说得对,华盛顿不想接触他。他们也许不想承认他,但他们会撤回刽子手,甚至可能会强迫用些特权来换取他的沉默。” “他说的那份文件吗?”卡洛斯问。 “是的。以前在柏林、布拉格、维也纳,那称为‘最后的付款’。是由主要负责人和间谍签订的文件,万一策略瓦解、主要负责人遇害、间谍走投无路时,就能派上用场。那是你在诺夫哥罗德没有学到的东西,苏联没这种东西,但苏联的叛徒坚决要求这玩意。” “这会连累到其他人吧?” “在某种程度上一定会。这基本上是被操控的人担心的问题。所以他们总是要避免某些尴尬事件,以免摧毁某些人的事业。但我不用告诉你这个。你一向做得很漂亮。” “‘丛林里的七十一条街’……”卡洛斯读着手上的纸条,低喃里带着冰霜一般的冷静。“‘和淡关一样浓密的丛林。’……这次我们按计划行刑。杰森·伯恩不会活着离开这个淡关。肯恩死定了,三角洲也会因为他干的好事送命。安热莉克!这是我的承诺!”卡洛斯停止诅咒,心思很快回到了现实上,“维利耶在伯恩离开他家时是否知情?” “他不知道。我跟你说过,他根本不清醒,和接到电话时一样震惊。” “那不重要。前往美国的第一批班机一小时前才开始起飞,他会搭其中一班。我会到纽约找他,这次不会失手了……我的刀在等待,刀锋薄利无比。我会把他的脸撕下来。美国人会得到没有脸的肯恩!他们可以为这个伯恩、这个三角洲,随便再取一个名字。” 蓝色条纹的电话在亚历山大·康克林的办公桌上响起。铃声低调而诡异,这个电话是康克林与电脑室、资料库之间的专线,办公室里除了他没有人会接这支电话。 中情局的执行官突然一跛一跛地冲进了门,对手中这根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下属G2情报处提供给他的新手杖还很不习惯,昨天晚上他连夜赶往欧盟最高司令部的所在地布鲁塞尔,拦下一架前往弗吉尼亚州安德鲁斯军用机场的军事专机,赶了回来。康克林把手杖愤怒地摔到房间另一头,蹒跚地去接那通电话。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他缺乏睡眠,气喘吁吁,解散踏脚石的事早已让他疲惫不堪。他用干扰频道和十几个在华盛顿及海外的秘密情报站一直联络,想办法解决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疯狂事件。他已经把档案中能挖出来的情报传到了欧洲所有的情报站,叫巴黎、伦敦、阿姆斯特丹这条线上的情报员提防着。伯恩还活着,而且很危险。他想杀死华盛顿的上司,他可能会在距巴黎十小时路程内的任何地方。所有机场和火车站都要有人,所有地下网络都要启动。找到他!杀了他! “喂?”康克林靠着桌子,接起电话。 “这是十二号电脑席,”一个男人有效率地说,“我们可能有线索了。国务院清单上还没有的东西。” “老天,你在说什么?” “你四小时前给我们的名字。瓦什伯恩。” “那个名字怎么样?” “有个叫乔治.G.华斯本的人,今天早上在巴黎优先通关,搭法航抵达了纽约。华斯本是个很普通的名字,他可能只是个有政界关系的生意人,但在读取的时候他的名字跳了出来,而且他拿的是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外交签证,我查过国务院了,从来没听说过他。没有一个会员国里有叫华斯本的人,更别提和法国政府在进行什么协商了。” “那他是怎么见鬼地拿到优先通关的?谁给他外交签证的?” “我们又查了一下巴黎。但不太容易,显然是军情局的安排,他们行事非常低调。” “军情局?他们跟我们的人有什么关系?” “不需要是‘我们’或‘他们’的人,任何人都可以。那也许只是地主国的好意,而且又是法国飞机。那是在机位热卖时拿到好位子的办法。顺便告诉你,华斯本拿的不是美国护照,是英国的。” 有个医生,一个叫作华斯本的英国人……是他!是三角洲,而法国军情局和他合作!但是为什么是纽约?纽约有什么他要的东西?他怎么对别人说的?天啊!他对别人说了多少? “飞机何时抵达的?”康克林问。 “今天早上十点三十七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前。” “好吧,”康克林说,他痛苦地绕过办公桌,坐进椅子里,“你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我要删除这段记录。你跟我说的一切统统删掉,清楚吗?” “是,长官。已经删除了,长官。” 康克林挂掉电话。纽约。纽约?不是华盛顿,而是纽约!纽约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三角洲知道的。如果他要追某个踏脚石的人,如果要来追他,他可以直接飞到杜勒斯机场。纽约有什么? 还有,三角洲为什么要故意用华斯本这个名字?这和他通报大使馆的策略没什么两样;他知道别人迟早会抓出这个名字……迟早……在他入境以后!三角洲是在告诉所有踏脚石的幸存者,他占了上风。他不但可以揭发踏脚石的前后运作,还可以做出更多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事……甚至是该死的梅杜莎幽魂。他在军情局的关系,是在向踏脚石证明他的手段有多高。他在暗示,如果能接触到这么高的级别,就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妈的,阻止他做什么?意义在哪里?他有几百万了,他早就可以消失了。 康克林摇摇头,他回想起来。十二小时前,他在巴黎外的墓园对三角洲说过,他本可以让他就这样消失。一个人能承受多少,没有人比亚历山大·康克林——这位情报界曾经最厉害的秘密行动特务更清楚了……但是三角洲没有消失!他回来说了一堆疯话,提出疯狂的要求……任何经验丰富的情报员都不可能用的策略。不管他有多少爆炸性的情报,不管他的人脉有? ??广,没有一个神智清楚的人会回到被敌人包围的地雷区…… 没有一个神智清楚的人。没有一个神智清楚的人。椅子上的康克林慢慢往前倾。 我不是肯恩。他从来就不是。我从来也不是!我不在纽约……那是卡洛斯干的!不是我,是卡洛斯。如果你说的事情发生在七十一街,那是他!他知道的! 但是三角洲去过七十一街那间褐砂石大宅。指纹,右手中指和食指,交通方式现在也有了解释。法航,军情局的掩护……事实是:卡洛斯不可能知道。 我有时候会想起面孔、街道、建筑物,有时候是我搞不清楚的影像……我可以说出一千件卡洛斯的事情,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康克林闭上眼。有一段话,是踏脚石刚成立初期时使用的暗语。是什么来着?是从梅杜莎来的……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就是这句话。肯恩对上卡洛斯。三角洲——伯恩化身逮捕卡洛斯的圈套。 康克林睁开眼睛。杰森·伯恩是要取代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这是整个踏脚石七一的策略。这是整个骗局的关键,让卡洛斯按捺不住而自动现身。 伯恩。杰森·伯恩。完全无人知晓的人物,埋藏了十年的名字,一具十年前留在丛林的躯体。但他确实存在过,那也是策略的一部分。 康克林开始分类桌上的档案,直到找到他要的那一份。上面没有标题,只有缩写和两个号码,最后打了个黑色的×,显示这是惟一一份提及踏脚石由来的文件。 T71×。踏脚石七一的诞生。 他打开档案,对自己将会看到的东西害怕起来。 处决日期。淡关区。三月二十五日…… 康克林的目光移到桌上的日历。 三月二十四日。 “我的天啊。”他轻轻说,伸手拿起电话。 莫里斯·帕诺夫医生穿过贝塞斯达海军中心三楼精神科病房的双扉门,朝护理站走去。他对穿制服的助理微笑,那个助理正在身边护士长的严格凝视下,整理着索引卡。显然这个年轻实习生把某个病人的档案放错了,现在上司可不允许她再犯了。 “别被安妮骗了,”帕诺夫对那个脸红的女生说,“在这对冷酷不仁的眼睛底下,可是一副纯花岗岩做的心肠。老实说,她两个礼拜前从五楼逃出来,我们都很害怕,没跟人说。” 助理傻笑起来,护士则不高兴地摇摇头。护理站柜台后的电话响了起来。 “你接一下好吗,亲爱的?”安妮对年轻助理说。助理点点头,退到办公桌旁。护士转向帕诺夫,“老莫医生,你这个样子,我怎么从她们脑子里榨点东西出来?” “用爱心啊,亲爱的安妮。用爱心。但是别放弃你的脚踏车铁链。” “你真是无可救药。告诉我,你在五A的病人如何?我知道你很担心他。” “我还是担心啊。” “我听说你整晚没睡。” “我想看凌晨三点的电影。” “别这样,老莫医生,”护士长说,“你太年轻了,别在这里把自己搞垮了。” “也许我已经老到无法避免了,安妮。还是谢谢你……” 突然,帕诺夫和护士发现有人在呼叫他,睁大眼睛的实习生正在办公桌旁,对着话筒说话。 “莫里斯·帕诺夫医生,请接电话。有电话找……” “我是莫里斯·帕诺夫医生。”精神科医生帕诺夫低声对实习生说,“别让人知道。安妮·唐诺文其实是我妈妈,她从波兰来的。是谁打来的?” 实习生盯着帕诺夫的名牌和白袍。她眨眨眼睛回答,“亚历山大·康克林先生,医生。” “哦?”帕诺夫吓一跳。亚历山大·康克林过去五年断断续续来看过病,直到两人都达成了一致,他已经调试到了最佳状况,和调试前已经差不多了。不管康克林要什么,一定是十分严重,所以他才会打电话到贝塞斯达海军中心,而不是办公室。“我去哪里接听,安妮?” “一号房,”护士说,指着走廊对面,“那里是空的。我会把电话转过去。” 帕诺夫走向那扇门,全身蔓延着一种不自在的感觉。 “我马上就要得到答案了,老莫。”康克林声音紧绷地说。 “我不擅长快问快答,亚历山大。为什么不下午来看我?” “不是我,是别人。” “拜托别玩游戏了,我认为我们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 “不是游戏。这是四〇紧急事件,我需要帮助。” “四〇?你打电话找你的手下吧,我没要求过那种机密等级。” “不行。所以才说情况危急。” “那你最好自己跟上帝说悄悄话吧。” “老莫,拜托你!我只是确认一下可能性,其他的事我可以自己拼凑。而且我连五秒钟都没得浪费了。有个人可能正到处乱跑,他已经杀了几个很重要的人物了,但我不确定他自己是否知道这件事。帮帮我,帮帮他!” “如果我可以的话。说下去。” “这个人很长一段时间来都隐姓埋名,处于极度动荡和高强度的压力下。这个匿名行动其实是个诱饵,行动非常高调而且负面,要维持这种高调,他就必须承受持续的压力。诱饵的目的是要说服目标,让目标认为诱饵已对他构成了威胁,以此引出和诱饵具备很高同质性的目标,强迫目标公开现身……到现在为止,你都听懂了吗?” “到现在为止,是听懂了,”帕诺夫说,“你说这个诱饵一直承受着压力,以维持高调又负面的形象。他所处的环境如何?” “你能想像有多残酷就有多残酷。” “多长时间?” “三年。” “老天!”帕诺夫说,“不间断吗?” “完全没有间断。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整整三年扮演另外一个人。” “你们这些该死的蠢蛋到底何时才学得会?即使在最残酷的战俘营的囚犯都有自己的尊严,能和同样有着自尊的人交谈。”帕诺夫停下来,思索自己话里的意义和康克林的意思。“这就是你的重点,是吗?” “我不确定,”康克林回答,“模糊又混乱,甚至互相矛盾。我想问的是,这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有可能开始……相信自己就是那个诱饵,展现诱饵的个性,吸收假档案里的资料,直到完全相信自己就是诱饵?” “答案太明显了,我很意外你居然会问出口。当然有可能。也许就是这样。除非他选择相信已成为日常生活的那个部分,否则那将会是一段无法持续的漫长任务。演员从不下台,戏永远演不完。一天又一天,一夜复一夜,”帕诺夫又停下来,小心地接上话,“但那不是你真正的问题,对吧?” “是的,”康克林回答,“我还要更进一步,除了诱饵以外的事情。我一定要问。这是惟一说得通的事情。” “等一下,”帕诺夫尖锐地打断,“你最好别说了,因为我不能为这盲目诊断负责。你是在引导我,我做不到。你要做的事我负不起这个责任,不管有没有付诊疗费都一样。” “‘做不到’……你为什么这么说,老莫?” “我为什么这么说,你问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个习惯用语,街角穿脏兮兮牛仔裤的小孩、那家我最爱的沙龙妓女都这么说。” “你怎么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康克林问。 “因为我读过书,而你又不够狡猾。你描述的就是典型的偏执型精神分裂症并发多重人格。你的人不只扮演了诱饵的角色,诱饵还把自己的身份转移到他在追踪的人身上,那个目标身上。这就是你想诱导我的,亚历山大。你告诉我你的人有三重身份,他自己、诱饵、目标。我再重复一遍,办不到。我不会在完整检查前就证实任何事,这会让你拥有不该有的权力!” “我不要你证实任何东西!我只是要知道有没有可能而已。看在老天分上,老莫,有个要命的老探员带着枪乱跑,杀死了他宣称不认识的人,但那些都是和他共事了三年的人!他否认在特定时间出现在特定地点,但是他的指纹证实他就在那里!他说他看到影像,他想不起来的地方,他不知道在哪里听过的名字。他宣称他从没当过诱饵,那个人从来不是他!但就是他!就是!有没有可能?我只是想知道这个!压力和时间还有日常焦虑有没有可能让他崩溃到这种地步?变成三重人格?” 帕诺夫屏息了一下,“有可能,”他轻轻地说,“如果你说的都是事实,那有可能。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因为还有很多其他可能性。” “谢谢,”康克林顿了一下,“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个日子,某月某日,那天对这个模仿者的档案,也就是诱饵的档案来说,是个大日子。” “你得说得更明确一点。” “我会的。那天,诱饵所使用的这个身份的真正主人遭到杀害。” “这显然不是工作档案的一部分,但你的手下知道。我说得对吗?” “没错,他知道。就说他人在现场吧。他会记得吗?” “不以诱饵的身份。” “另外两个人格的其中一个会记得吗?” “假设目标也知道,或者他会透过身份转换来传达。没错。” “还有一个地方,是构想出这个策略的关键,也是创造出诱饵的地方。如果我们的人在那附近,而且离这死亡日期很近,他会不会被引出来?这个地点会不会从他脑海中冒出来?” “如果因为诱饵在那里产生,和原本死亡的地点有了连结,那就有可能。这要看那一刻他处在哪个人格。” “假设是目标呢?” “而且也知道这个地方?” “对,因为他的另一部分一定知道。” “那他可能会被吸引过去吧。那是潜意识的强迫动作。” “为什么?” “要杀死诱饵。他会杀死看到的每个人,但他的主要目标是诱饵。是他自己。” 亚历山大·康克林把电话放了回去,那只不存在的脚抽痛起来,他的思绪百转千回,让他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找出其中的一致。他在巴黎犯了错……在巴黎外的那个墓园。他为了错误的理由想杀死一个人,但正确的理由却不是他能理解的。他对付的是个疯子。某个人在二十年的训练过程中,他的苦恼一直得不到解释,那可以理解,只要想想那些痛楚和失落,永无宁日的暴力……没有人能真的理解。一切都没有意义。今天抓到一个卡洛斯,杀了他后,又会有人取代他的位置。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做呢……大卫? 大卫。我终于说出你的名字了。我们曾是朋友啊,大卫……三角洲。我认识你的妻儿。我们一起喝过酒,还在遥远的亚洲驻地吃过几次晚饭。你是东方最棒的驻地情报员,大家都知道。你会成为新政策的关键人物,那个新政策就快颁布了。但是却出了事。死神从湄公河的天空降下……你变节了,大卫。我们都有损失,但只有一个变成了三角洲。在梅杜莎里。我没那么了解你,喝两杯酒、吃两顿饭不会成为密友,但几乎没有人因此变成禽兽。你却成了禽兽,三角洲。 现在你一定得死。没有人能再忍受你了。我们都不行。 “请不要打扰我们,”维利耶将军对他的随扈说。在蒙马特一间咖啡馆里,玛莉·圣雅各就坐在他对面。随扈点点头,走到包厢三米外的桌子。他会离开,但依旧担任守卫的工作。疲惫的将军看着玛莉,“你为什么坚持要我来这里?他要你离开巴黎。我答应他了。” “离开巴黎,离开这场追逐,”玛莉说,被维利耶憔悴的表情打动了,“对不起。我不想成为您的另一个负担。我听到广播里的报道了。” “精神失常,”维利耶说,拿起随扈替他点的白兰地,“在警局的那三个小时,我得说一个非常可怕的谎,用我自己犯下的罪来谴责另一个人。” “您对事件的形容非常精确,精确到不寻常的地步。” “那是他告诉我的。他就坐在内人的镜子前,告诉我要说什么,用最奇怪的方式看着自己的脸。他认为这是惟一的办法。我去报警,制造一个通缉案,只为了让卡洛斯相信这一切。当然他是对的。” “他是对的,”玛莉附和,“但他不在巴黎,不在布鲁塞尔,不在阿姆斯特丹。” “请再说一遍好吗?” “我要您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他自己告诉你了。” “他骗我。”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知道他有没有对我说实话。您知道,我们两个都听到了。” “你们两个……恐怕我不明白。” “我想您不会懂的。我确定他也没有告诉您。他在电话里骗我的时候,说话的态度很犹豫,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在骗我。当时我听不懂。直到我听到广播报道时,我才明白。您和其他人的报道。那个形容……太完整、太全面了,甚至连他左太阳穴的疤都讲到了。然后我懂了。他不打算留在巴黎,或是方圆八百米内。他要远走高飞,到可以把卡洛斯带走的地方,把他送到和杰森有协议的人手里。我说得对吧?” 维利耶放下酒杯,“我已经承诺过了,你会被带到安全的地方。我不懂你的话。” “那我想办法再说得清楚一点,”玛莉说,身子往前倾,“广播还有另外一个新闻,您显然没听到,因为您那时在警局,或是被隔离了。今天早上,有两个人被发现在朗布依埃附近的墓园遭枪击身亡,一个是来自圣哲菲的著名杀手,另一个被认出是住在巴黎的、非常具争议性的前美国情报官。” “你是说这两件意外有关联?”维利耶问。 “美国大使馆指示杰森,昨晚到那个墓园去跟一个从华盛顿飞来的人见面。” “华盛顿?” “对。他和一小批美国情报界的人有协议。他们昨晚想杀了他,他们认为一定要杀了他。” “老天。为什么?” “因为他们无法信任杰森。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杰森干了什么好事、人在哪里,而杰森也无法告诉他们,”玛莉顿了顿,眼睛闭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而华盛顿来的人又请了另一个人,想在昨晚杀死杰森。那个华盛顿来的不听杰森的解释,他们认为杰森背叛了他们,从他们那里偷了几百万美元,杀了他从没听过的人。他没有,但他也不知道清楚的答案。他是个只有片段记忆的人,每个片段都在谴责他。他已经快要完全失忆了。” 维利耶满是皱纹的脸露出讶异的表情,眼神流露出回忆所带来的伤痛。“‘为了完全错误的原因……’他这样对我说的,‘到处都有他们的人,而且也下了格杀令。我被不认识也看不到的人追杀。而且基于完全错误的原因……’” “基于完全错误的原因,”玛莉强调,伸手越过窄窄的桌面,碰了碰维利耶的手臂,“他们的确到处都有人,都是奉命格杀勿论的人。他不管去哪里,都有人在等他。” 维利耶好一阵子沉默不语,被自己的罪恶感压垮。最后他轻声说:“全能的上帝,我干了什么好事?” “您想得没错,他说服您也没错,您不能怪他,也别怪自己。真的。” “他说他会把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写下来,他记得的一切……这段宣言对他来说有多痛苦啊。我等不及看到那封信了,小姐。我们不能等。我一定要知道你能告诉我的一切。现在就说。” “您能怎么办?” “去美国大使馆。去找大使。现在,把一切告诉我。” 玛莉·圣雅各慢慢把手收回来,身体往后,靠着包厢。她深红色的头发抵着长椅。她的眼神缥缈,蒙上一层雾蒙蒙的眼泪。“他告诉我,他的人生从地中海一个叫黑港岛的小岛开始……” 国务卿气愤地走进“领事行动”主任的办公室,这个部门专门负责秘密行动。他穿过房间,走向主任的办公桌,主任一脸讶异,看到国务卿后马上起身,表情既震惊又很疑惑。 “国务卿先生……我没收到您办公室的通知,长官。我会马上到楼上去。” 国务卿把一本黄色笔记本甩在主任桌上。最上面那一页写了一排六个名字,全都是用签字笔写的粗体字。 伯恩 三角洲 梅杜莎 肯恩 卡洛斯 踏脚石 “这是什么?”国务卿问,“这是什么见鬼的东西?” 领事行动的主任弯腰俯向桌面。“我不知道,长官。这些全都是名称。是字母密码,比如D代表三角洲,还有梅杜莎,那目前仍是机密,但我听说过。我猜‘卡洛斯’是个杀手,我希望我对他的了解能更多一点。但我没听过‘伯恩’、‘肯恩’、‘踏脚石’。” “那给我到我办公室来,听一段我刚才和巴黎的电话录音,你就什么都知道了!”国务卿气冲冲地说。“录音带上的事非比寻常,包括渥太华和巴黎的命案,还有驻巴黎大使馆第一秘书和中情局的奇怪交易。此外还欺骗了外国政府、我们自己的情报单位、欧洲报纸,这些全都不在国务院知情或许可的情况下进行!这是全球性的欺骗活动,假情报散布的国家比我想的还多。我们要以外交规格让一个加拿大籍的女人飞过来,她是渥太华政府的经济学家,却在苏黎世因为杀人而被通缉。我们被迫要给逃亡者政治庇护,颠覆自己的法律,因为如果那个女人说的都是事实,我们就真他妈倒大楣了!我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把你所有行程取消,我说的是全部。你今天花上一天一夜也要把这件事情给我挖出来。有个人到处乱跑,却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是他脑子里的机密比消毒过的电脑还多!” 等到疲惫不堪的“领事行动”主任弄清楚头绪时,已经过了午夜。巴黎大使馆的第一秘书在立刻解职的威胁下,说出了亚历山大·康克林的名字。但到处都找不到康克林。他今天早上已经搭乘军用喷气机从布鲁塞尔返回华盛顿了,但又在下午一点二十二分从中情局签退,没留下能找到他的电话号码,甚至连紧急联络号码都没有。以主任以前对康克林的了解,这样的疏漏很不寻常。这个人向来被称为鲨鱼杀手,全世界各地出现疑似背叛或卖国时,每一个策略都是由他主导的。有太多情报站,太多人了,随时都需要他批准能否采取行动。连续十二小时无法取得联络实在太不合理了。另外一个不寻常之处,便是他的电话记录被改过了。过去两天没有任何通话记录,但中情局对这些记录有特别规定,新政府下达的新命令,所有记录都必须有兹可查。但领事行动的主任知道一个事实,就是康克林和梅杜莎有关。 利用国务院的报复当做威胁,主任拿到了过去五周康克林记录的内部档案。中情局不情愿地把档案传了过来,主任在电脑前坐了两个小时,指挥中情局的操作员重复着带子,直到他叫停。 有八十六个和踏脚石有关的人被拨通了电话,但听到“踏脚石”这个字眼时,却都没有特别反应。然后主任回头去找其他可能性。有个军人,众所皆知中情局很讨厌他,所以他没想到,但是康克林一个礼拜前给他打了两次电话,中间间隔十二分钟。主任给他在五角大楼的消息来源打了电话,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梅杜莎。 准将欧文·亚瑟·克劳福将军,目前负责军情资料库,曾任西贡指挥官,和仍未解禁的秘密行动有关。梅杜莎。 主任拿起会议室的电话,那条线路不经总机。他拨了克劳福将军在费尔法克斯宅邸的电话,响第四声的时候,克劳福接起了电话。主任先说明了自己身份,问将军是否可以给国务院回电,让他们查验。 “我为什么这么做?” “事关踏脚石。” “我回电给你。” 他在十八秒后回电了,接下来两分钟,主任把国务院知道的事简单讲了一遍。 “我们没有不知道的事情,”准将说,“从一开始就有个主管委员会。在开始一星期内,总统办公室就已经拿到了初步报告。” “我很愿意相信,”主任说,“这和一星期前纽约出的事情有关系吗?就是埃利奥特·史蒂文斯、韦伯少校、大卫·阿伯特那件事?” “你注意到了吗?” “我可是领事计划的负责人,将军。” “对,没错……抢劫杀人是我们比较中意的说法。答案是肯定的。” “我懂了……你们的人伯恩,昨天早上飞抵纽约。”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我是说我和康克林。我们是接手人。” “您和康克林说过话?” “我最后一次跟他说话大概是下午一点。没有记录。坦白说是他坚持的。” “他从中情局签退了。没有可以找到他的电话号码。” “我也知道。别试了……以两位应得的敬意,请转告国务卿不要插手。你也不要。不要卷进来。” “我们已经被卷进来了,将军。我们要把一个加拿大女人以外交身份带到美国。” “我的老天。为什么?” “我们被逼的。她逼我们这么做。” “那不要让她接触任何人。一定要这样!她是我们的解药,我们会负责的。” “我想您最好解释一下。” “我们对付的是个疯子。一个多重人格的精神分裂患者。他是个活动的行刑队,他可以用一发炸药杀死十几个人,或者不用任何理由就给自己脑袋上一发子弹。” “您怎么知道?” “因为他已经杀过人了。上个星期在纽约的大屠杀就是他干的。他杀了史蒂文斯、沉默教士、韦伯。尤其是韦伯,还有两个你们没听过的人……我们现在明白了。他不用为此事负责,但并没有改变什么。把他留给我们。留给康克林。” “上个星期?伯恩?” “对。我们有证据,我们有指纹。联邦调查局确认过了。是他。” “你们的人会留下指纹?” “他是。” “他不可能。”主任说。 “什么?” “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得出发疯这个结论的?这个多重精神分裂,还是你说的什么狗屁病症?” “康克林和精神科医生谈过,而且是最好的一个,他是压力崩溃的权威。他描述了这段相当残酷的历史。医生证明了我们的猜测,康克林的猜测。” “他证实了?”主任非常讶异地问。 “没错。” “根据康克林的说法吗?根据他以为他自己知道的事情?” “没有其他解释了。把他留给我们,他是我们的问题。” “你真是个该死的蠢蛋。将军。你该好好守着你的资料库,或是更原始的武器。” “我不喜欢你这么说。” “随便你。如果你们干了我假设你们会干的好事,那你们就有得好看了。” “你给我解释清楚。”克劳福严厉地说。 “你们对付的不是疯子、不是神智失常、或者什么他妈的多重精神分裂,这个我怀疑你们比我更了解。你们对付的是个失忆症患者,一个花了六个月时间找出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的人。从我们拿到的电话录音听来,我们认为他一直想告诉你们,想告诉康克林,但是康克林不肯听。你们没人肯听……你们派个人三年间隐姓埋名,三年,要找出卡洛斯,等到策略失败,你们就把情况往最坏的方面想。” “失忆症……不,你错了!我跟康克林谈过!他听他说了。你不懂。我们都认识……” “我不要再听见他的名字了!”领事行动主任大喊。 将军停了一下。“我们都认识……伯恩……好几年了。我想你知道是在哪儿认识的。他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他们这种人都近乎偏执狂。他接受的任务和风险,是神智正常的人不会接的。但他什么都没要求过,因为他满心怨恨。” “所以那就让他变成十年后该送进精神病院的人吗?” “七年,”克劳福纠正他,“我试过让踏脚石不要选他,但沉默教士说他是最佳人选。在他的专业领域上我无法反驳,但我清楚地让大家知道了我反对。他已经是心理学上的边缘人格了。我们都知道为什么,事实也证明我是对的。我坚持这点。” “你才坚持不了什么事情,将军。你的铁屁股马上就要摔跤了。因为沉默教士是对的。你的人是最棒的,不管有没有记忆都一样。他把卡洛斯带来了,直接把他送到你们该死的前门了。这表示,除非你们先杀了伯恩,不然他就会把卡洛斯带来。”克劳福短促低沉的吸气声正是主任害怕听见的。他说下去,“你找不到康克林,对吧?”他问。 “找不到。” “他又去搞神秘了,对不对?他自有安排,把钱付给互不相识的第三人、第四人,追查不到的来源,所有跟中情局和踏脚石的联络都被抹掉。现在有一堆康克林不认识的人,他们手里都有了照片,那些人即使抓到伯恩,康克林也不会知道。少跟我说什么行刑队,你们的行刑队已经就位了,只是你还看不出来,你还不知道在哪里。但是他们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半打步枪都瞄准了,只要那个备受谴责的人一走进视线,就发射。我说得对吧?” “你别以为我会回答。”克劳福说。 “你不用回答。这里是领事行动,我见过这种事。但有一点你说对了,这是你们的问题,他马上就会回到你们的地盘。我们不会跟你们接触,这就是我对国务卿的建议。国务院承受不起你们的身份。就当这通电话没记录吧。” “明白。” “很抱歉,”主任真心诚意地说,他听出克劳福语气里的无能为力,“你们的计划一败涂地。” “没错,我们在梅杜莎时就知道了。你们要把那个女人怎么办?” “我们甚至不知道要把你们怎么办。” “简单,就照艾森豪威尔在高峰会的做法,交换条件如何?我们会继续下去。没有初步报告,什么都没有……我们可以把那女人从苏黎世的通缉名单上拿掉。” “我们会告诉她,也许有用。我们要到处道歉,至于她,可能要想办法用大笔金额来和解吧。” “你确定吗?” “你是说和解?” “不,我是说失忆症。你肯定吗?” “那段录音带,我听她的声音至少二十次了。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确定过。顺便告诉你,她几个小时前已经到了。她在皮耶酒店,有人守着她。等我们想出方案之后,明天就带她来华盛顿。” “等一下,”将军声音提高,“明天不行!她到这里了……?你可以允许我见她一面吗?” “别自掘坟墓了,将军。她知道的名字愈少愈好。伯恩打电话到大使馆时她在旁边。她已经知道第一秘书了,也许现在也知道康克林了。康克林也许就要自食恶果了。别管这件事了。” “你刚才叫我要把戏演完!” “不是这样演。你是个好人,我也是,我们都是专业人士。” “你不懂!我们有照片,没错,但那可能派不上用场。那是三年前的照片,伯恩会变,大幅地改变。所以康克林才要亲自去见他,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他在场。他是惟一一个见过伯恩的人,不过那时是晚上,又下着雨。那个女人也许是我们惟一的机会。她跟伯恩在一起,跟他住了好几个礼拜,她了解伯恩,可能可以赶在任何人之前认出伯恩。” “我不懂。” “我讲明了吧。在伯恩的许多才能中,有一项是改变外表,融入人群、现场,甚至一丛树里,在任何你看不到的地方。如果你说得对,他自己不会记得,但以前在梅杜莎有传言,他的人手有时候叫他……变色龙。” “那是你的肯恩,将军。” “是我们的三角洲。没有人能像他一样……所以那女人才帮得上忙。就是现在,给我许可!让我见她,跟她说话。” “给你许可,我们就得承认你了。我不认为我们可以这么做。” “看在老天分上,你刚才还说我们是好人!我们不是吗?我们可以救伯恩一命!如果她和我在一起,他们又找到伯恩,我们可以马上把伯恩弄出来。” “哪里?你是说你知道伯恩所处的正确地点吗?” “没错。” “怎么做?” “因为他不会去别的地方。” “时间呢?”不可置信的主任问,“你知道他几时会到那里?” “对,就是今天。今天是他自己被处决的日子。” 35 晶体管收音机传出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带着镀锡薄板般的震动,黄色出租车的长发司机用手拍着方向盘的边缘,配合节奏抖着下巴。出租车朝东往七十一街前进,卡在从东河路出口的车流里。引擎怒吼,车子前进,却又倏然停止,距离前面那辆车的保险杆只有几寸,让人心浮气躁。早上八点四十五分,纽约交通的高峰时间和平日一样繁忙。 伯恩把自己卡在后座的角落,从帽檐底下和太阳眼镜深色的镜片后,盯着两侧植了树的街道。他来过这里,这太难忘了。他走过这条人行道,看过这些大门和店铺,还有爬满藤蔓的墙壁,一点都不像在纽约市内,但却又与这条街如此契合。他曾经往上看过,注意过屋顶的花园,想到几条街口外,往中央公园的方向有个亲切的花园,就在一扇优雅的法式双扉门后,而这扇门位于一间大房间……复杂的房间底端。那个房间在一座高大狭窄的宅邸里,由褐色锯齿状石头筑成,一排宽大的窗户,从人行道往上数有三层楼高,镶着铅板。窗户嵌着厚玻璃,可以将内外光线折射成紫色和蓝色的柔和闪光。古董玻璃,也许是装饰用的玻璃……防弹玻璃。一栋褐石住宅,有厚重的外台阶的。那些台阶很古怪,不是寻常的台阶,每一级都有突出的黑色交错条纹,保护底下的东西不受气候影响。往下走的鞋子不会因为冰雪而打滑……而任何上楼的人,体重都会触发里面的电子设备。 杰森认识这栋屋子,他知道他们更加接近了。他胸腔里的回音加速,在进入这片街区时更加大声。他随时都会看到,当他握着自己的手腕,他明白为什么蒙? ??公园触动了他心里的那根弦。巴黎那一带和这条上东区的小路太像了。除了偶见没有打理的门廊、没有好好保养的白色房屋,两个地方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他想到安德烈·维利耶。他在奥里机场匆忙买下的笔记本上,写下有记忆以来的每件事。从一个被子弹打伤但死里逃生的男人,在黑港岛一个潮湿狭窄的小房间里醒来的第一刻开始,到马赛、苏黎世、巴黎,一步步惊心动魄揭开的秘密。尤其是巴黎,杀人的沉重罪名落到了他肩上,证明了他自己有杀手的专业技巧。不管用哪个标准来看,那就是招供,但是他却无法像形容这些事情一样解释由来。但那是事实,因为他知道那是真相,等他死后,真相会比他在世时更昭然若雪。安德烈·维利耶会妥善运用它们,他会做出对玛莉·圣雅各正确的决定。这些真相让他得到了现在他需要的自由。他把纸张密封在信封里,从肯尼迪机场寄到了蒙索公园。等信件抵达巴黎时,他已非生即死了。他会杀了卡洛斯,否则卡洛斯就会杀了他。就在这条街,和千里之外一模一样的另一条街上,在某个地方,会有一个男人来追他,僵硬的肩膀在收窄的腰身上摆动。这是杰森·伯恩惟一确定的事。他也会做同样的事,就在这条街上某处……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晨光反射在黑色珐琅大门和闪亮的黄铜配件上,穿透镶着厚重铅板的窗户。他来到这里,因为某些原因,某些无法判断的情绪,他的眼睛开始流泪,喉咙肿胀。他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自己回到了某个地方,像是身体的一部分,或是遗忘在脑海中的那些记忆。这里不是家,看着那栋优雅的上东区住宅,他感觉不到慰借,没有宁静,而是别的东西,一股压倒性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回来了。他回到了最初,那个开端,既是出发也是创造,既是黑夜也是黎明。他想起了一些来,他把自己的手腕握得更紧,几乎无法控制住要跳下出租车冲到对街的冲动。交错石墙和蓝色玻璃,他要冲向那栋巨大而沉默的建筑。他想跳上台阶,用拳头狠狠敲上沉重的黑色大门。 让我进去!我在这里!你们一定要让我进去!你们不懂吗? 我在里面啊! 影像充斥在他眼前,刺耳的声音攻击他的耳朵。雷殛般的剧痛不断在他的太阳穴周围炸开。他在一间黑暗的房中,就是那个房间,盯着幕布,盯着其他人,内在的影像不断以令人炫目的速度连续闪过。 他是谁?快点回答。你答得太迟了!你已经死了。这条街在哪里?这对你有什么意义?你在这里和谁碰面?什么?很好,简单回答,尽量少说话。这里有份清单,上面有八个名字,哪个是线人?快点!这里有另外一份,哪个是你的杀人手法?……不,不,不!三角洲可能这么做,但肯恩不会!你不是三角洲,你不是你!你是肯恩。你是一个叫伯恩的人。杰森·伯恩!你闪神了。重来一遍。专心!把其他一切都抹掉。把过去抹掉。过去对你来说不存在,你现在在这里,是这个身份,你在这里成为的身份! 哦,天啊。玛莉说过了。 也许你记得的只是别人告诉你的事情……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为止……别人告诉你的事情……但你不能再活一遍……因为他们不是你。 汗水从他脸上滚落,刺痛他的眼睛,手指插进手腕里,他要把痛楚、声音、闪光统统从脑中推开。他已经写字条告诉卡洛斯,他会回来拿密藏的文件,那是他的……“最后保护”。那时候,这个字眼并未带给他任何强烈的感受,他轻松地删除,想找一个让他更想飞往纽约的理由。但本能告诉他,留下这个理由,这是他过去的一部分……不知为什么。现在他懂了。他的身份就在这间屋子里。他的身份。不管卡洛斯有没有来找他,他一定得找到,一定要! 突然他失去了理智,猛烈地前后甩头,想要压制那股冲动,想停止身边到处传来的尖叫,那是他的尖叫声、他的声音。忘了卡洛斯。忘了陷阱。去屋里!就是这里,这就是开始! 停止! 很可怕的讽刺。房子里没有什么最后保护,只有给他自己的最后解释。而且没有卡洛斯就没有意义。那些追杀他的人知道,却不理会。他们因为这件事而要他死。但他已经这么接近了……他必须要找到,就在这里。 伯恩抬起头,长发司机正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偏头痛,”伯恩草率地说,“绕过转角,再回到这里,我离约定的时间还早。要下车我会告诉你的。” “付钱的是大爷,先生。” 那栋褐石宅邸现在已在他们身后,车流短暂缓解了一会儿,他们很快就经过了那栋房子。伯恩在座位上转身,从后窗回望。痉挛已经消退,惶恐的影像和声音也都褪去,只有头痛还留着,但那也会消失,他很清楚。现在他又多了几分钟,先后次序也改变了,冲动被理性取代,有一会儿,那股未知的拉力强大到几乎让他失去控制,不能再发生这种事了。陷阱本身就是一切。那栋房子他一定要再看一眼,必须再次研究。他有一整天可以用来工作,来琢磨他晚上的策略,现在就需要做第二次更冷静的评估。白天会有别人来做更仔细的工作。他体内的变色龙会派上用场的。 十六分钟后,显然不管他想研究什么,都不重要了。突然间,一切都变了,都不一样了。这一段路的车流慢了起来,一辆搬场卡车停在那栋褐石大宅前,穿着连身服的人站着,抽烟喝咖啡,正享受着开工前的一刻。沉重的黑色大门开了,一个穿绿色夹克的男人站在玄关,手拿写字板,夹克左胸口袋还绣着搬家公司的名字。踏脚石要解散了!几小时内,里面就会被搬空,变成空壳!不能这样。他们一定要住手! 伯恩俯身向前,手里握着钱,头痛也消失了,一切都在变动。他必须找到华盛顿的康克林,不能等,不能等到棋盘摆好了再说,现在就要找到他!康克林必须叫他们住手!整个策略依赖的就是黑暗……永恒的黑暗。手电筒的光从第一条小巷射出来,然后一条接一条,照满了整片黑暗的墙壁和窗户,搭配得妥妥当当,迅速地从一个位置射到另一个位置。杀手会在黑夜中被赶到一间石造房屋里。在晚上。必须发生在晚上,不是现在! “嘿,先生!”司机从开启的窗户问。伯恩弯下腰说,“怎么了?” “我只是想说谢谢。这让我……” 啪一声,一个东西飞过他的肩膀!在那声响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尖叫。伯恩瞪着司机,司机左耳上方冒出一股血流。他死了,被一颗应该瞄准伯恩的子弹毙了,子弹是从街上的某个窗户里射出来的。 伯恩趴到地上,然后移往左边,转身面对人行道。又有两发子弹连续射了出来,第一发卡在出租车的侧边,第二发把柏油路打了个洞。真难以置信!他在猎捕开始前就被追杀了!卡洛斯在这里,已经就位了!他或他的手下居高临下,不管是在窗后还是屋顶上,都可把整条街一览无遗。但在窗后或屋顶上随便开枪杀人实在太疯狂了。警察会赶来,整条街会被封锁,反陷阱也不得不放弃。卡洛斯可没有发疯!这样做说不通。但伯恩没时间揣测,他必须摆脱这个陷阱……这个反陷阱。他必须找到电话。卡洛斯在这里!就在踏脚石的门口!他已经把卡洛斯带回来了。他真的把他带回来了!这就是他的证明。 他起身跑起来,在人群中穿梭。他来到街角右转,六米外有个电话亭,但那里也是目标,不能用这个电话。 对街有家熟食店,门的上方有个小小的四方形招牌,写着“电话”。他走下人行道,又开始拔腿奔跑,在缓慢前进的车流中躲躲闪闪。其中任何一辆都可能是卡洛斯反过来对付他的。这个讽刺真可怕。 “中央情报局,先生,是家完全实事求是的机构。”电话另一端的人傲慢地说,“您所形容的活动在我们的工作里极为罕见,老实说这都是被电影和资料搜集错误的作家给夸大了。” “妈的,听我说!”杰森说,弓起手掌,盖住拥挤的熟食店里电话的话筒,“告诉我康克林在哪里!这是紧急事件!” “他的办公室已经跟您回复了,先生。康克林先生昨天下午离开,预定周末回来。既然您说您认识康克林先生,您也知道他因公受了伤,经常去做物理治疗……” “你闭嘴!我在巴黎——巴黎郊区——见过他,两天前的事。他从华盛顿飞来见我。” “说到这个,”中情局的人插嘴,“您被转接到这个办公室来时,我们已经查过了。康克林先生已经一年多没有出国记录了。” 事情被掩盖了!他在巴黎啊! “你要暗号?”伯恩绝望地说,“我没有。但某个和康克林合作的人会知道我说什么。梅杜莎、三角洲、肯恩……踏脚石!一定有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已经跟您说了。” “有人知道。相信我!” “对不起,我真的……” “不要挂电话!”还有别的方法,虽然这个办法他不想用,但已经别无选择了,“五到六分钟前,我在七十一街下了出租车。我被人盯上了,有人想杀了我。” “杀死……您?” “对。出租车司机跟我讲话,所以我弯腰去听,这个动作救了我一命,可是司机却死了,子弹打中了他脑袋。这是真的,我知道你们有办法查。也许现在已经有六七辆警车赶往现场了。去查吧,这是我能给你最好的忠告。” 华盛顿方面沉默了一下子。“既然您要找康克林先生,至少你知道他的名字,我会帮您注意的。我该上哪找您呢?” “我不挂电话。这个电话是用国际信用卡打的。法国发行的,名字是香波。” “香波?您说……” “拜托。” “我等下回来。” 等待着实难耐,更糟的是还有个严格的哈西德派教徒瞪着他,一手拨着硬币,另一手拿着面包,杂乱油腻的胡子上沾着面包屑。中情局的人一分钟后回到了电话上,原本妥协的语气变得愤怒了。 “我想这段对话该结束了,伯恩还是香波还是什么先生。我们联络过纽约警察,七十一街没有发生您说的事情。而且您说得对,我们的确可以查。我给您一个忠告,这种电话有法律可循,乱打会惹来巨额罚款的。再见,先生。” 电话喀啦一声断了。伯恩不可置信地看着拨号盘。六个月的时间,华盛顿都在找他,想要杀了他,求得他们不能理解的宁静。现在他自己现身了,带着他三年来协议的惟一目标现身了,却被人赶走。他们还是不肯听……但那个人听过了。他回到电话上否认了几分钟前才发生的凶杀案。不可能是……这太疯狂了。那的确发生了! 伯恩把话筒挂回去,想从拥挤的熟食店出去。他冷静地向排在柜台前的队伍赔罪,朝门口走去。他眼睛盯着玻璃门,看着人行道上的人群。一出来,他就脱掉大衣,挂在手臂上,用玳瑁框眼镜换掉了太阳眼镜,小小地变了个样。他快速走过十字路口,朝七十一街前进。 在街角,他遇上了一群等红灯的行人。他把头转向左边,下巴往锁骨压低。车流在移动,但出租车已经不见了。出租车以手术般的精准被从现场移除,就像摘除生了病的丑陋器官一样。由此便可看出暗杀大师的精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用上他的刀。 伯恩迅速转身,逆向而行,开始往南走。他得找家店,他得改变外貌。变色龙等不及了。 玛莉·圣雅各在皮耶酒店的套房里大发雷霆,看着对面的海军准将欧文·亚瑟·克劳福将军。“你们没人要听!”她指控,“你们没有一个人要听。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对他做了什么事情?” “我们太清楚了。”克劳福说,他以承认此事来表达歉意,但话语中丝毫不露痕迹,“我只能重复对你说过的话。我们不知道要听什么。表象和事实的差异超乎我们的理解能力,显然他自己也无法理解。如果他都不懂,我们又怎么会懂?” “他一直想要弥补表象和现实的差异,就像你说的,花了六个月的时间!他想告诉你们,你们做的却只是派人去杀他!你们是什么样的人啊?” “有瑕疵的人。圣雅各小姐。有瑕疵的好人,我想。所以我才到这里来。时间快到了,如果可以,我想救他,如果我们做得到的话。” “老天,你让我好恶心!”玛莉停下来,摇着头,轻轻地说下去,“我会做你们要我做的任何事情,你很清楚。你可以找到这个康克林吗?” “我确定我可以。我会站在那间房子的台阶上,直到他别无选择,一定要来找我。但我们要担心的可能不是他。” “是卡洛斯?” “也许是其他人。” “你的意思是?” “我路上再跟你解释。我们现在最大的顾虑,也是我们惟一的顾虑,是找到三角洲。” “杰森?” “对。你叫他杰森·伯恩的那个人。” “他从一开始就是你们的人,”玛莉说,“没有什么责任归属问题,或是款项偿还或赦免谈判吧?” “没有。很快你就会听到一切的,但不是现在。我安排你搭斜对面一辆没有标号的公务车。我们帮你准备了双筒望远镜,你比任何人都认识他。也许你会看到他。我向上帝祈祷你能看到他。” 玛莉很快走向柜子,拿起外套,“他有个晚上说过,他是变色龙……” “他记得?”克劳福打断她。 “记得什么?” “没事。他有个本领,能在任何困难的情况下自由进出任何地方而不被人发现。这就是我的意思。” “等一下,”玛莉走到克劳福身边,突然又盯着他,“你说我们得去找杰森,但我有更好的办法让他来找我们!来找我。让我去那栋房子的台阶上。他会看到我,跟我联络。” “所以不管谁在那里,都可以一石二鸟?” “你不认识自己的手下,将军。我是说‘跟我联络’。他会派人来,付钱给街上随便一个人,让他送信给我。我认识他。他会这么做的!这是最保险的方法!” “我不允许这么做。” “为什么不?你们做尽了一切蠢事!盲目的事!做点聪明的行不行!” “我办不到。虽然这说不定可以解决你意料之外的问题,但我办不到。” “给我个理由!” “如果三角洲没错,卡洛斯真的跟他来了,而且就在纽约街上的话,那风险就太大了。卡洛斯会认出你,他会杀了你。” “我愿意冒这个险。” “我不愿意。我这么说的时候,真希望是替我国政府发言。” “但我想你不是,坦白说。” “让别人去搞定吧。我们可以走了吗?” “总务署。”总机漠不关心地吟唱道。 “请帮我接J.佩卓切利先生,”亚历山大·康克林说,他的声音紧张,站在阴影里的他,用手指抹去了额头上的汗,手里抓着电话,“请快一点。” “大家都在赶……”话没说完,就被嗡嗡的响铃取代了。 “佩卓切利,资产回收部。” “你们的人在搞什么?”康克林怒道,他的怒气是经过算计的武器。 对方顿了顿,“在听一个蠢蛋提问。” “好,那听下去。我是康克林,中央情报局,保密等级四〇。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吧?” “你们这些人过去十年以来说的话,我从来没有听懂过。” “你把这件事最好搞弄清楚,我花了该死的一个小时,但是刚才我找到一家纽约的搬家公司,调度人员说他有张你签名的发票,要把七十一街一间褐石房屋的家具统统搬光。正确地址是一四〇号。” “对。我记得这件事情。怎么了?” “是谁下的命令?那是我们的地盘。我们上个礼拜把器材都搬走了,但是没有,我重复,没有要求进一步行动。” “等一下,”佩卓切利说,“我见过那张发票,我是说签名之前我看过。你们这些人真让我摸不清头绪。命令是直接从中情局来的,用优先处理表格写的。” “中情局的谁?” “给我一点时间,我才能告诉你。我的外送档案夹有副本,就在我桌上。”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声音停下来,派卓齐利回到线上,“来了,康克林。你去和你们自己的总务部吵架去吧。”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吗。取消命令,打电话给搬家公司,叫他们马上离开!现在就离开!” “别吹牛了,间谍。” “什么?” “写张优先处理的申请单,今天下午三点之前放在我桌上,也许,只是也许,明天可以处理。然后我们会把东西都放回去。” “把东西都放回去?” “没错。你叫我们把东西都搬走,我们就搬走。你要我们放回去,就放回去。我们跟你一样,也要遵守规定和程序。” “那些设备,所有的一切,都是租来的!那不是,不是局里的行动。” “那你打电话给我干吗?你和这些东西有什么关系?” “我没时间解释了,反正把那里的人统统撤走。打电话到纽约把他们都送走!这是四〇命令!” “你就算弄个一〇四命令,你还是在吹牛……听着,康克林,我们都知道,如果我拿到我要的,你就能拿到你要的。你照规矩来,不要走后门。” “我不能把局里卷进去!” “你也不能把我给卷进去。” “那些人一定要离开!我跟你说……”康克林闭上嘴,眼睛看着对街褐石建筑的底下,他的思绪突然瘫痪了。一个穿黑色大衣的高个子走上了水泥台阶。他转过身,动也不动地站在敞开的门口。那是克劳福。他在干吗?他在这里干吗?他一定是疯了,他失去理智了!他是个静止的目标,他可能会破坏陷阱! “康克林?康克林……?”声音从电话那头飘来,但康克林挂了电话。 康克林转向相连窗边两米外的粗壮男人。那个人的大手上举着步枪,枪管上装着望远镜。亚历山大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康克林的。他付的钱足以让自己不受牵连。 “你看到那里站在门边,穿黑色大衣的人了吗?”他问。 “我看到了。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他太老了。” “过去,跟他说对街有个跛脚要见他。” 伯恩走出第三大道上的一间二手衣店,在脏兮兮的玻璃橱窗前驻足,打量着自己的样子。这样应该行得通,全都搭配好了。黑色羊毛帽盖住了他的半个额头,皱巴巴的补丁军用外套,比他的身材大了好几号。红格子法兰绒衬衫、宽管卡其裤、笨重的厚胶底圆头工作靴……全部都搭配妥当了,只需要再想个和服装相配的走路姿态就行了。他要扮成一个强壮但不太聪明的人,身体开始出现这辈子体力劳动所带来的影响,他的脑袋能接受每天无可避免的粗活,只要辛勤工作一天之后有啤酒慰劳就可以了。 他会找出这种走法,他以前就用过,在某个地方。但是在那之前,他先搜寻自己脑中的影像。他要打个电话,他看到街上的电话亭,金属架下的铁链拴着一本烂兮兮的电话簿。他放开步伐,腿自动僵硬起来,脚重重踩在人行道上,手深深插在口袋里,手指稍稍张开,因为经年累月的工作过度而扭曲。呆滞无神的表情等一下才会出现,现在还不是时候。 “贝尔金搬运仓储公司。”纽约布伦克斯区的某个接线生说。 “我叫强森,”杰森有点不耐烦但仍不失和善地说,“恐怕我出了点问题,我希望你们可以帮我个忙。” “我试试看,先生。怎么回事?” “我今天去一个住在七十一街朋友家,想拿回我借他的东西,他最近过世了,真遗憾。在路上时,我看到你们的货车停在他家门口。真是尴尬到了极点,我想你们的人把我的东西搬走了。有人可以跟我解释一下吗?” “那就是调度员了,先生。” “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什么?” “他的名字。” “当然。默里。默里·舒马赫。我替您转接。” 电话喀啦喀啦响了两声,变成了嗡嗡的长声。 “我是舒马赫。” “是舒马赫先生吗?” “没错。” 伯恩把尴尬的故事又说了一遍,“当然啦,我可以轻松地从律师那里拿封信,但那个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 “是什么东西?” “钓竿。不是什么名贵的款式,但有老式铸铁转轮,那种才不会每五分钟就卡线。” “喔,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会去羊头湾钓鱼。他们不做以前那种转轮了。我以为那是合金的。” “我想你说得对,舒马赫先生。我知道他把东西收在哪个衣柜里。” “喔,真糟糕,钓竿啊。去找个叫邓肯的人,他负责这项工作。告诉他是我同意你去拿的,但你得签名。如果他为难你,叫他到外面来给我打电话,那里的电话线已经切了。” “找邓肯先生。真是感激不尽,舒马赫先生。” “老天,那地方今天真是难搞。” “请你再说一次好吗?” “没事了。一个怪胎打电话叫我们快点离开那里,那件活还是跑不掉,还是可以保证拿到现金。你相信吗?” 卡洛斯。杰森会相信。 “很难,舒马赫先生。” “祝你钓鱼开心。”舒马赫说。 伯恩在七十街上,往西朝莱星顿大道走去。往南三个街口,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军用品供应店。他走进店里。 八分钟后,他提着四条咖啡色铺棉毯和六条带着金属扣的宽帆布带走了出来。他的野战外套口袋里装着两根普通的信号火炬,这两根火炬就摆在柜台上,看起来像是别的东西,并不会触发伯恩记忆里的影像,让他回到人生仍有意义、目的和愤怒的时候。他把器材挂在左肩,朝七十一街信步走去。变色龙要进入丛林了,这座丛林浓密的一如被遗忘的淡关。 他来到守着踏脚石七一机密的林阴道转角时,是十点四十八分。他要回到开始,他的开始,而他感觉到的恐惧,不是肉体伤害的恐惧,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他的每根肌肉紧绷着,都已准备妥当。他的膝盖和脚、手和手肘都是武器,他的眼睛是沉默的警报器,可以立刻把信号传送到这些武器上。他的恐惧更为深刻,他正要进入自己诞生的地方,却害怕自己可能发现的东西、或想起来的事情。 住手!陷阱就是一切。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 现在车流已经大为减少,高峰时间已过,街道恢复了早上纹风不动的寂静。正在漫步的行人并不赶时间,车子轻松绕过搬家公司的货车,也没有愤怒的喇叭声了。杰森随着绿灯过了街,来到踏脚石这边,那栋狭长的褐石建筑,有着交错的石墙和厚重的蓝色玻璃,就在路口十六七米以外。毯子和带子都就位了,一个疲惫而笨拙的工人,走在一对打扮得体的夫妇身后,朝那栋屋子前进。 他来到台阶上时,两个浑身肌肉结实的男人,一黑一白,正扛着盖着布的竖琴走出大门。伯恩停下脚步大喊,口齿不清,口音粗鄙。 “嘿!顿肯在哪?” “你他妈以为会在哪啊?”白人回答,头往后偏了偏,“坐在那张狗屁椅子上。” “他才不会去抬比夹纸板更重的东西,老兄,”黑人补上一句,“他是主管,是吧,乔伊?” “他是个人渣,他就是。你来干吗?” “舒马赫叫我来的,”杰森说,“他找了个人到这来,说你们可能用得上这玩意,他叫我拿来。” “讨厌鬼默里!”黑人大笑,“你新来的啊,老兄?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来练身体的吗?” “是吧。” “把那些东西拿去给主管,”乔伊咕哝着,开始下台阶,“他可以分工。你觉得怎样,彼特?分工哦,你喜欢这个词吗?” “我爱死了,乔伊。你真是一本活字典。” 伯恩走向红褐色的台阶,和下台阶的搬运工擦身而过。他走进屋内,看到右边的旋转梯,眼前一道狭长的走廊,通往十米外的另一道门。他爬过这道楼梯千百次,在这条走廊上又来回走了更多次。他回来了,而那种压倒性的恐怖感却席卷了全身。他往那条黑暗的长廊走去,到阳光从远处两扇落地窗外泼洒进来。他正在接近肯恩诞生的房间。那个房间。他握住挂在肩上的带子,想让自己不再颤抖。 玛莉坐在防弹公务车的后座,身子往前倾,手里拿着双筒望远镜。有什么事发生了。虽然她不确定是什么事,但她猜得到。一个矮壮的男人几分钟前走过那栋褐石建筑的台阶前,接近克劳福时放慢脚步,显然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那个人继续往前走,没几秒钟克劳福就在他身后走开了。 找到康克林了。 如果将军说得没错,这就是一小步进展。雇主不认识外聘杀手,杀手也不认识雇主。请人来杀人……就为了完全错误的原因!哦,天啊,她恨死这些人了!没有大脑的蠢人!玩弄别人的生命,什么都不懂,却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他们根本没有听!在大势已去前,他们从来都不听,要让他们听的话,只能靠坚定的自制力,不断提醒他们事情本来可以有的结果——如果真的和他们想的一样的话,但是可惜并非如此。腐败肇因于盲目、倔强的谎言和难堪的事实。别去羞辱有力量的人,汽油弹说得够清楚了。 玛莉专心看着望远镜。一个贝尔金公司的搬家工人接近了台阶,肩膀上挂着毯子和带子,走在一对老夫妇身后。这对老夫妇显然是这条路上的居民,出来散散步的。那个穿着野战外套、头戴毛线帽的人停下脚步,和另外两个从屋里搬出一个三角形物体的人说起话来。 那是什么?有件事……怪怪的。她看不到那个人的脸,被遮住了,可是他的脖子有个什么,头的角度……是什么来着?那个人爬上台阶,他是个粗人,一天的工作还没开始就已经累了……是个散漫的人。玛莉拿下望远镜。她太焦虑了,太期待看到不存在的东西了。 老天啊,我的爱人,我的杰森。你在哪里?来找我,让我找到你。不要把我丢给这些盲目又无脑的人。不要让他们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克劳福去哪了?他答应过她,一举一动所有事都会通知她的。她很坦白,她不相信他,或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她不信任他们的情报,这个字眼。他承诺过的……他在哪里? 她跟司机说:“你可以把车窗降下来吗?这里很闷。” “抱歉,小姐,”穿着便服的军人司机说,“但我可以开空调。” 窗户和门是靠按钮控制的,只有司机才碰得到那些按钮。她在一条阳光普照的林阴道上,在一个金属和玻璃做的坟墓里。 “我一个字都不信!”康克林说,生气地跛着脚走过房间,来到窗户旁。他靠着窗棂往外看,左手举到脸颊边,牙齿咬着食指关节,“他妈的一个字都不!” “是你不愿相信,亚历山大,”克劳福说,“这个解决办法简单多了,现成而简单。” “你没听过录音带,你没听过维利耶说的话!” “我听过这个女人的说法,我只要听她说的就够了。她说我们没有听……你没有听。” “那她就是在说谎!”康克林笨拙地转身,“老天,她当然要说谎!为什么不?她是伯恩的女人,她会为他做任何事情!” “你错了,你自己也知道。事实是他在这里,证明你错了,证明我接受你的说法是犯了错。” 康克林呼吸沉重,右手颤抖着握紧手杖,“也许……也许我们……也许……”他说不下去了,无助地看着克劳福。 “……让这个解决方式成立吧?”克劳福安静地问,“你累了,亚历山大。你好几天没闭过眼,你累坏了。就当我没有听过这事。” “你没有,”康克林摇摇头,闭上眼睛,露出厌恶的表情,“你没听过这事,我也没说出口。我只希望我他妈的知道要从哪里开始。” “我知道,”克劳福走向门,把门打开,“请进。” 矮壮的男人走了进来,视线移向靠着墙的步枪。他看着另外两人,一副打量的神情。“怎么样?” “任务取消,”克劳福说,“我想你一定猜到了。” “什么任务?我是被请来保护他的,”枪手看着康克林,“您是说您已经不需要保护了吗,先生?” “你很清楚我们的意思,”康克林说,“所有信号都取消,契约也是。” “什么契约?我不知道任何契约。我的聘用条件讲得很清楚,我是来保护您的,先生。” “好,很好,”克劳福说,“现在我们要知道还有哪些人在保护他?”“哪些人?” “在这个房间、这栋公寓之外,其他房间,也许在街上、也许在车里。我们一定要知道。” 矮壮男人走向步枪,拿起枪来,“恐怕两位先生误会了。我是以个人身份受聘的。即使有其他人受聘,我也不会知道。” “你当然知道!”康克林说,“他们是谁?他们在哪里?”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先生。”谦恭有礼的枪手用右手臂抱住步枪,枪管朝地。他把枪口举起四五厘米,这个动作几乎难以察觉。“如果不需要我的服务了,那我该离开了。” “你不能找到他们吗?”克劳福插嘴,“我们会付你很多钱。” “我已经收了一大笔酬劳了,先生。为我无法执行的任务接受酬劳是不对的,而且现在再继续下去也没意思了。” “外面有一个人的生命正受到威胁啊!”康克林大叫。 “我的也是,”枪手说。他走向门,把枪举得更高了,“再见了,两位。”他走出房门。 “老天!”亚历山大咆哮,生气地走回窗前,手杖敲着暖炉,“我们要怎么办?” “要开始的话,就先把搬家公司赶走。我不知道这是你策略里的哪个部分,但现在? ??把情况搞得更复杂了。” “我没办法,我试过了。我和这件事没关系。我们搬走设备时,局里的控管处把单子拿走了。他们认为我们该关门大吉,就叫总务署把我们赶出去。” “以不疾不徐的速度,”克劳福点点头说,“沉默教士用签名掩饰了那些设备。他的报告上把中情局排除在外。他的档案里都有。” “如果我们还有二十四小时就无所谓了,但我们甚至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四分钟。” “我们还是要这么做,参议院会调查的。封锁,我想……把这条街封起来。” “什么?” “你听到了。封锁。把警察叫来,告诉他们统统封起来。” “通过局里吗?这可是国内的事务!” “那我来。如果不得已,那就通过五角大楼,让参谋长联席会来说。我们一直袖手旁观,给自己找借口,但是事态就在我们眼前!把街封了,围起绳子,把配有扩音器的卡车叫来,把她也带进来,叫她用话筒说话!让她说她想说的话,让她尖叫,疯了都行。她说得对,他会来找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康克林问,“会有一大堆问题的,报纸、电视、电台……一切都会曝光,公之于世。” “我知道,”准将说,“我也知道如果真的动手,她会替我们做什么。反正她都会做,不管发生什么。但我宁可想办法去救一个我不喜欢也不赞同的人。不过我尊敬过他,我想现在是更尊敬了。” “另一个人怎么办?如果卡洛斯真的来了,你就等于替他开门。你亲手送上一条逃生的路。” “我们没有创造卡洛斯,我们创造了肯恩。我们折磨他,把他的神智和记忆都夺走了,我们亏欠他。去楼下叫那个女的。我来打电话。” 伯恩走进大书房,阳光从房间另一侧优雅的大落地窗里照进来。玻璃外是一道花园的高墙……周围的东西让他不忍卒睹,那些都是梦想的碎片——实实在在,可以触摸、可以感觉、可以使用。一张长桌,可以用来倒威士忌,皮制扶手椅,可以坐下聊天,书架用来放书和其他东西,还可以隐藏东西,只要按个钮就行了。这是神话诞生的房间,一个冲向东南亚,在欧洲爆发的神话。 他看着天花板长条圆筒状的突起,黑暗降临,然后是闪光、幕布上的画面、在他耳边的咆哮。 他是谁?快点回答。你答得太迟!你已经死了。这条街是哪里?这对你有什么意义?你在这里跟谁碰面?……哪个是你的杀人手法?……不,不,不!三角洲可能这么做,但肯恩不会!你不是三角洲,你不是你!你是肯恩。你是一个叫伯恩的人。杰森·伯恩!你闪神了。重来一遍。专心!把其他一切都抹掉。把过去抹掉。过去对你来说不存在,你是现在这里,是这个身份,你在这里成为的身份! “嘿!你他妈的是谁?”一个高大红脸的男人喊道,他坐在扶手椅上,膝盖上放着夹纸板。杰森刚走过他身边。 “你是顿肯?”伯恩问。 “对。” “舒马赫叫我来的,他说你需要多个人手。” “干吗?我已经有五个了,这鬼地方的走廊窄得要命,屁股挤屁股的,还没把他们都塞过去呢,再多你一个干吗?” “我不知道。舒马赫派我来,我只知道这个。他叫我把这些拿来。”伯恩把毯子和带子丢在地板上。 “默里派个新人渣来?我说,这还真新鲜。” “我不……” “我知道,我知道!舒马赫派你来,去问舒马赫。” “你问不到的。他叫我跟你说,他要去羊头湾,下午才回来。” “喔,真是棒透了!他去钓鱼,把我留在一摊屎里……你是新来的。来练身体的笨蛋?” “对。” “默里干得真漂亮。我需要的只是多个笨蛋。两个自作聪明的僵尸,加上四个笨蛋。” “你要我从这里开始吗?我可以从这里开始。” “不,你这猪脑!从顶楼开始,没听到吗?那里远得很哩,听懂没?” “是,我听懂了。”伯恩弯腰去拿毯子和带子。 “那些垃圾留在这里就好了,你用不到。上楼,到顶楼去,从单件的木头家具开始。你能搬多重就多重,别跟我说什么工会的屁话。” 伯恩绕过二楼平台,沿着狭窄的楼梯来到三楼,仿佛被超乎他理解力的磁力所吸引。他被拉到这栋建筑物高处的另一个房间里,那个房间有独处的安适,也有寂寞的沮丧。平台上方一片黑暗,没有开灯,也没有从任何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他来到顶楼,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是哪个房间?有三道门,两个在走廊左边,一个在右边。他开始慢慢朝第二道门走去,在阴影中几乎看不见的门……记忆纠缠着他,让他痛苦。阳光、河流和丛林的恶臭……天空中尖叫的机器,从天空往下尖叫。喔,天啊,好痛! 他把手放在门把上转动,把门打开。屋里是暗的,但不是全黑。房间另一头有个小窗户,拉上了黑色百叶窗,但没有完全遮蔽。他看到一丝阳光,窄到几乎无法从百叶窗和窗棂的接缝处透进来。他走向那里,走向那微微一丝阳光。 搔刮声!黑暗中的搔刮声!他转身,被自己脑中搬弄的把戏吓到了。但那不是把戏。空中有道钻石般的闪光,从刀锋上反射出来。 一把刀劈向他的脸。 “我真想看着你为了自己干的好事而送命,”玛莉说,瞪着康克林,“这个想法让我恶心。” “那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康克林一拐一拐地走向克劳福,“我们本来可以做其他决定,由他和你决定。” “是吗?他要从哪里开始?从马赛有人要杀他开始?从萨拉赞街?从苏黎世被人追杀?从巴黎被人开枪射击?这些时候他根本还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做什么?” “出面啊!妈的,他可以出面!” “他出面了。结果他出面时,你也想杀他。” “你在那里!你跟他在一起,你记得!” “假设我知道要去找谁,你会听我说吗?” 康克林回望着她,“我不知道。”他回答,然后把眼光收回,转向克劳福,“发生什么事了?” “华盛顿十分钟以后给我回电。” “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确定你想听。这是联邦政府侵犯州政府和市政府的执法范围,必须要取得许可。” “老天!” “看!”克劳福突然弯腰趴在窗边,“卡车离开了。” “有人搞的鬼。”康克林说。 “是谁?” “我会查出来的。”康克林跛着脚走向电话。桌上有一叠纸,上面潦草地写着电话号码。他从中选了一张,开始拨号,“帮我接舒马赫……拜托……舒马赫?我是康克林,中情局的。谁给你传话的?” 那个调度员的声音隔着半个房间都听得见,“什么话?少烦我了!我们正在工作,我们会完成的!老实说,我觉得你是个疯子……” 康克林摔下电话,“老天……天啊!”他发抖的手,又抓起电话。再次拨号,眼睛盯着另一张纸,“重新申请发票部的佩卓切利,”他说,“佩卓切利?我是康克林。” “你消失了。怎么回事?” “没时间了,你听我说。那张中情局控管处签的发票,是谁签的名?” “你说谁签的名是什么意思?向来都是大头啊。麦吉伦签的。” 康克林脸色发白,“我就怕这个。”他喃喃地说着,放下电话,转向克劳福,说话时连头都在发抖,“给总务署的命令,是个两周前退休的人签的。” “卡洛斯……” “喔,天啊!”玛莉尖叫起来,“那个扛着毯子和带子的人!他抬头的样子,他的脖子。会往右偏。那是他!他头痛的时候习惯往右偏。那是杰森!他进去了!” 亚历山大·康克林转身走回窗边,眼睛盯着对面的黑色珐琅大门。门关上了。 那只手!那皮肤……微光中的深色眼睛。卡洛斯! 伯恩将头往后甩,锋利的刀锋刚好削过他的脸颊,喷出的血流到握刀的手上。他踢出右脚,正中那个看不见的敌人的膝盖,然后转身将左脚踹向对方的鼠蹊。卡洛斯转身,在黑暗中再度挥刀直攻杰森的腹部。杰森往后跳离地面,交叉双腕往下格挡伸出刀刃的深色手臂。他用双手在他染血的脖子下方钳住那只手臂。刀子弄皱了他野战外套的布料,再次插向他的胸膛上方。伯恩把手臂往下转,甩开被他握住的手腕,肩膀撞上卡洛斯的身体,并趁卡洛斯失去平衡跌往一侧时用力将卡洛斯拉得脱臼。 杰森听到刀子掉在地上的声音,他冲往声音的方向,同时伸手从腰带上拔枪。但枪卡在衣服上,他随即滚倒在地,但还是不够快。钢制鞋头已经踢上了他的太阳穴,在他脑中制造出一波爆炸。他继续滚,愈滚愈快,直到撞上墙面。他靠着墙跪起身来,想在几乎全黑的环境下看到摇动模糊的影子。借着窗户射入的一丝光线,他看到了手部肌肉,他冲上前,手爪箕张挥了出去。他抓住那只手往后扯,弄断了对方的手腕,房里充满了尖叫声。 房中响起尖叫声和空洞的、致命的灭音枪声。有个冰冷的物体切进伯恩左胸的上半部,子弹卡在了肩胛骨附近。剧痛中,他以蹲姿跃起,把持枪的杀手撞到某个锐角家具上方的墙面。卡洛斯跑开,一面又多开了两枪。杰森往左扑去,同时拔枪,朝着黑暗中的声源开枪。枪声震耳欲聋,但没有命中。他听到门被甩上,卡洛斯已跑进了走廊。 他想尽办法吸进空气爬向门边。他爬到门边,本能地停在一侧,他用拳头敲打木门底部。接下来发生的,是噩梦的核心。自动武器的射击声响起,装了饰板的木头飞溅,碎片飞得整个房间都是。枪声一停止,杰森就举起自己的武器,朝对角线射向门外。枪声再度响起。杰森转身,背靠着墙,枪声停了,他再度开枪。现在两个男人相距不过几吋,一心只想杀死对方。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抓住卡洛斯,困住卡洛斯。杀死卡洛斯! 然后他们的距离又拉开了。杰森听到跑步声,还有有人跳下楼梯而弄断栏杆的声音。卡洛斯往楼下跑,那只畜生找支援去了。他受伤了。伯恩擦掉脸上和脖子上的血,来到门口残余的门板前。他拉开门,走进狭窄的走廊,将枪举在身前。他痛苦地朝黑暗楼梯的最上方走。突然,他听到下面的叫声。 “你在搞什么鬼,老兄?彼特!彼特!” 两声枪响。 “乔伊!乔伊!” 又听见一声枪响。底下某处,有人的尸体摔到地上。 “老天!老天,我的……” 又是两声枪响,然后是人死前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第三个人也被杀了。 第三个人说了什么?两个自作聪明的僵尸和四个笨蛋。那辆搬家货车是卡洛斯的行动!他带了两个手下,也就是头三个来练身体的笨蛋。三个有枪的人,而他只有一把枪,被困在这栋褐石大宅的顶楼。卡洛斯还在屋里。屋里。如果他可以出去。被困住的人就是卡洛斯了!如果他可以出去,到外面去! 走廊尽头有扇窗户,被黑色的百叶窗挡住了。杰森走向那里,脚步蹒跚,抓着脖子,缩着肩膀,抵抗着胸口的疼痛。他把百叶窗从挂轴上扯下,窗户很小,玻璃一样很厚,透过玻璃,折射成紫蓝色的光照了进来。这玻璃打不破,窗框钉死在上面,无法弄破任何一块玻璃。然后他的眼光被吸引到七十一街。搬家货车已经走了……卡洛斯有个手下走了!那就剩两个人。两个,不是三个。他又在高处,居高临下总有些便宜可占。 枪伤让他的脸痛得抽动着,他稍稍弯着身,来到左边第一道门。这道门和楼梯最上方平行。他打开门走了进去。是间普通卧室,有灯、沉重的家具,墙上挂着照片。他抓起最近的一盏灯,从墙下扯下电线,拿到栏杆边。伯恩把灯举过头往下摔,站到一边,等着金属和玻璃摔到底下。又是一阵枪响,子弹打穿了天花板,打掉了灰泥。 伯恩大叫,大叫化为哭喊,哭喊又变成久久不退的绝望的号叫,然后转为了沉默。他来到栏杆后面,等待着。底下一片寂静。 有了。他听到缓慢而谨慎的脚步声,杀手上了二楼平台。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声,淡淡的人影出现在黑暗的墙上。就是现在了。伯恩跳出藏身的凹洞,迅速朝楼梯那个人影连发四发子弹。男人颈部斜对角的墙上出现一排弹孔和喷溅的血迹。杀手跳起来,又痛又怒,脖子往后弯,身体倒在台阶上,最后静止不动,脸朝下滑过最下面的三格台阶。他手里抓着致命的自动野战机枪,还有用来当枪架的一根棍子和支架。 就是现在。杰森跑过楼梯的最上方,往下走,握着栏杆,想办法保持平衡。他不能浪费时间,也许再也没有时间了。如果他要到二楼,那就是现在,趁着卡洛斯手下刚死的一片混乱。伯恩跳过尸体时,才知道那是手下,不是卡洛斯本人。那人很高,皮肤很白,非常白,一脸北欧人的长相,不是拉丁美洲人的样子。 杰森冲到二楼走廊,紧贴着墙寻找阴影。他停下脚步聆听。远处有个刺耳的刮擦声,有人在楼下。他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卡洛斯人在一楼,而那声音不是故意发出来的,如果是陷阱,那不够大声也不够持久。 卡洛斯受伤了,膝盖被撞碎或者手腕断了,他可能搞不清方向,而撞上了家具或让手上的武器擦到了墙,跟伯恩一样暂时失去平衡。这就是他现在需要的。 杰森趴下来,爬回楼梯间,来到蜷曲在台阶边的尸体旁。他得暂停一下,他的力气正在流失,他流了太多的血。他得想办法挤压脖子最上面的肌肉,按压胸口上的伤,他尝试了任何可以止血的办法,可惜徒劳无功。要活下去,他就得离开这间房子,远离肯恩诞生的地方。杰森·伯恩……这个字没有什么幽默的成分。他恢复呼吸,伸手从死人手里拿走了自动机枪。他准备好了。 他要死了,而且也准备好了。抓住卡洛斯。困住卡洛斯……杀死卡洛斯!他知道自己不能出去。时间没站在他这边。出去之前他的血就会流光。最后就是最初。肯恩对上卡洛斯,三角洲就是肯恩。只有一个让人痛苦不已的问题还没解决:谁是三角洲?这也不重要了。现在这已经被他抛在脑后了,很快黑暗就会降临,不是剧烈的黑暗,而是安详……他终于要摆脱这个问题了。 他死了,玛莉也可以自由,他的爱会自由。有个好人会负起责任,那个儿子在巴克路上遇害、被卡洛斯的婊子毁了人生的巴黎好人。接下来几分钟,杰森心想,一边静静地检查机关枪的子弹,他会达成对那个人的承诺,执行他和不认识的人订下的盟约。做到这两件事,证据就在他手上。杰森·伯恩这天死过一次,他会再死一次,但是带着卡洛斯一起。他准备好了。 他面朝下趴低,开始匍匐前进,手搭在手肘上,朝楼梯最上方前进。他可以闻到身体下方血的味道,那股淡淡的甜味钻进他的鼻孔,提醒他现实的问题,时间正在流逝。他来到最上一阶,站起身来,从口袋掏出一根他在莱星顿大道的军用品店里买的信号火炬。他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买这东西了。他又回到他忘却的淡关,除了耀眼到让人盲目的闪光外,什么都不曾记得。信号火炬让他想起那段回忆。这种火焰现在可以照亮丛林。 他从火炬顶端的凹洞拆出裹蜡的引线,用牙齿咬断,留下不到一寸,再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塑料打火机,把打火机压在火炬上,用左手紧紧握住。然后他把枪架挂在右肩,枪则塞进浸满了血的野战外套里。万无一失了,他就可以伸展双腿,像蛇一样,头下脚上,背部摩擦着墙,滑下最后几格台阶。 沉默、黑暗,所有的灯都熄了……灯光?灯光?几分钟前他在走廊看到的阳光呢?阳光从房间末端的落地窗照进来的,那个房间,但现在只有一片黑暗。门关起来了。他身体底下的那扇门,走廊上惟一的另一扇门已经关起来了,只能从一丝光线来判断。卡洛斯在逼他选择。是哪一扇门后?难道卡洛斯有更好的策略?他是不是就在黑暗中的走廊上? 伯恩的肩胛骨闪过一阵椎心刺痛,然后一股血喷涌而出,弄湿了野战夹克下的法兰绒衬衫。又一次警告,时间不多了。 他贴着墙,举起武器对着细细的栏杆柱子,往下瞄准走廊上的黑暗。就是现在!他扣下扳机。断续的爆破把栏杆柱子射断,栏杆倒了下来,子弹打碎了身下的墙壁和门。他放开扳机,把手滑到滚烫的枪管下,右手抓住塑料打火机,左手抓住火炬。他点着了火,点燃短短的引线。他把手放在武器后面,再扣扳机,把底下的一切全部轰掉。玻璃吊灯跌在某处地板上,黑暗中满是流弹跳动的声音。然后就是光!火炬点燃后发出刺眼的光芒,燃烧了丛林,照亮了树木和墙壁,隐藏的通道和桃花心木走廊。死亡和丛林的恶臭到处都是,他也到了那里。 年历呼叫三角洲!年历呼叫三角洲!放弃,放弃! 绝不,不是现在。还没到最后时刻。肯恩就是卡洛斯,三角洲就是肯恩。困住卡洛斯,杀了卡洛斯! 伯恩站起来,背靠着墙,左手拿着火炬,右手拿着机枪。他走进铺着地毯的灌木丛,踢开眼前的门,碎裂的银框和奖杯从桌子和架子上跌入了半空中,跌进树丛里。他停下脚步。这个安静优雅的隔音房里没有人。没有人在这条丛林的小径上。 狭窄黑暗走廊末端的门。后面就是肯恩诞生的房间。肯恩也会死在那里,但不只自己一个人。 他暂停射击,把火炬换到右手,放在武器底下,从口袋掏出第二根火炬。他拉开火炬,解开引线,用牙齿咬短,距离可燃物只剩下几厘米的长度。他把第一根火炬凑上去,突然爆出的光亮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笨拙地用左手握住两根火炬,眯起眼。双脚跌跌撞撞地带着他来到门边。 门是开着的,门的侧边和门框之间有一条长长的窄缝。卡洛斯人在里面,但他看着门,伯恩本能地明白了一件卡洛斯不知道的事情。这是他过去的一部分,是肯恩诞生房间的一部分。他右手往下探,把武器夹紧在右手臂和臀部之间,抓住门把。 就是现在。他把门推开二十厘米,把火炬丢了进去。一把英式司登冲锋枪冒出一长串不规则的开火声,回荡在整个房里,上千个致命的声音,随着子弹卡在门内钢板后的保护铅板上,组成了不间断的和弦。 卡洛斯停止射击,换上最后一个弹匣。就是现在。伯恩把手握回扳机,用肩膀撞开门,冲了进去,他一面在地上打滚,一面绕圈开枪。杰森朝枪击来源开枪时,对方也猛烈回击。蔓延了整个房间的黑暗,传来愤怒的吼声。杰森同时想到窗帘已经拉上了,已经挡住了落地窗外的阳光。那为什么有这么多光……除了火炬发出的嘶嘶的刺眼的光芒以外,为什么还有那么亮的光?太强了,让他脑子里的东西爆炸了,剧痛敲着他的太阳穴。 幕布!一块大幕布从天花板突出的洞口被拉了下来,紧紧扯到了地板上,一大块闪亮的银色,闪烁着白热的冰冷火焰。他钻进大桌子后,靠着黄铜制的小酒吧掩护。他站起来回击,又是一次爆炸——最后一次爆炸。他的最后一个弹匣也空了。他把枪连架子一起往房间另一头丢过去,朝着穿白色连身服的人影丢过去,那人的白色丝巾从脸上落下。 那张脸!他认识!他以前见过!在哪里……在哪里?马赛吗?对……不对!苏黎世?巴黎?对也不对。当震动的刺眼光线亮起时,他突然想到,房间对面的这张脸不只他认识,很多人都认识。但他是打哪儿来的?哪里?和很多其他事情一样,他知道,但也不知道。可是他真的认得这张脸!只是想不起名字。 他往后滚,躲在沉重的黄铜吧台后。对方开枪了,两发……三发,第二发子弹撕裂了他的左前臂。他从皮带拔出手枪,他还有三发子弹。其中一发已经找到目标了,就是卡洛斯。他在巴黎还有人情债要偿还,还有约定要完成,卡洛斯一死,他的爱人就会安全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塑料打火机,点燃,举在钩子上挂着的布料上。布料着了火,他抓起布料往右边丢,自己则往左边倒。卡洛斯对着燃烧的毯子开枪,伯恩跪起来,举起枪,开了两枪。 那人被打中了,但没有倒下。他反而趴下,像只白色的猎豹一样往对角线窜,伸长了双手。他在干吗?然后杰森懂了。卡洛斯抓住了白色幕布的边缘,把幕布从天花板上的金属框上拽下来,用他的体重和力气往下拽。 幕布朝伯恩的身上压下来,占满了他的视线,挡住了他脑海外的任何东西。当那片闪光的时候,他哭叫起来,比起卡洛斯,比起地球上的任何人,幕布更让他害怕。幕布吓到了他、激怒了他,让他的脑子碎裂成一块一块。他的眼前闪过影像,愤怒的声音在耳边咆哮。他举起枪,朝那可怕的寿衣开枪。等他用力撕开幕布,把这坚韧的银色布料推开时,他懂了。他已经把最后一发子弹用空了,他的最后一发。就像传奇的肯恩一样,卡洛斯一看到或一听到武器,就能作出判断,他算过伯恩开的子弹。 卡洛斯走到他身边,手里的自动手枪瞄准了伯恩的头。“你的处决,三角洲。在预定的日子,为了你做过的一切。” 伯恩弓起背,用力往右边滚,至少他不能乖乖送死!闪亮的房里到处都响起了枪声,炙热的针穿过他的脖子、刺中他的腿、打中他的腰。滚,滚啊! 突然枪声停了,远处有人不断敲门,拳头撞击着木板和钢板,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书房外的黑暗走廊传出最后一次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接着就是吼叫声与跑步声,除此之外,在他看不到的屋外世界,警笛声不断呼啸而来。 “在这里!他在这里!”卡洛斯喊。 疯了!杀手在指挥侵入者,指挥他们直接来找他,找他!理由就是疯狂,没有一件事情说得通。 门被一个穿着黑大衣的高个子打开了,有人跟他在一起,但杰森已经看不到了。他的双眼朦胧,形状和声音都模糊了。他在虚空中翻滚。远去……远去。 但他看到一件不想看到的事。窄腰上那双僵硬的肩膀正冲出门外,遁入光线微弱的走廊。卡洛斯。他的叫声把陷阱打开了。他成功地扭转了局势!他在这团混乱中困住了追踪者。他逃走了。 “卡洛斯……”伯恩知道没人听得见,从他冒着血的喉咙里传出的声音跟耳语一样。他又试了一次,强迫自己用丹田发音,“是他。是……卡洛斯!” 外面一团混乱,有人徒劳无功喊着命令,有人惊慌失措地听从命令。然后有个人出现在杰森眼前。有个人跛着脚朝他走来,正是在巴黎郊外的墓园要杀他的跛子。什么都不剩了!杰森蹒跚着朝嘶嘶作响的刺眼光芒爬过去。他抓住火炬,当成武器一样举起,对准拿着手杖的杀手。 “来啊!来啊!再靠近一点,你这王八蛋!我会烧烂你的眼睛!你以为你可以杀了我,你办不到的!我会杀了你!我会烧掉你的眼睛!” “你不懂,”跛脚的杀手颤抖着声音说,“是我,三角洲。我是康克林。我错了。” 火炬烧伤了他的手,他的眼睛!……疯了。现在他身边到处都是爆炸,刺眼、震耳欲聋,丛林里一根根雷管纷纷炸开,伴随着让人耳膜破裂的尖叫。 丛林!淡关!又热又湿的臭味到处都是,可是他们已经到了,基地营是他们的了! 他的左边发生了爆炸,他看得到!是地面上方,挂在两棵树之间,有竹笼的尖刺。里面的人还在动。他还活着。去找他,去找他! 他的右边传来哭喊。呼吸,在烟雾里咳嗽,有个人跛着脚朝浓密的灌木丛走去,手里拿着步枪。那是他,一头金发闪闪发光,是个跳伞时摔断脚的笨蛋。那个王八蛋!和他们一起受训的人渣,和他们一起研究地图,和他们一起往北飞……一直都在为他们设下陷阱!拿着无线电的叛徒,他把他们到底要攻击淡关的哪处浓密丛林都告诉了敌人。 那是伯恩!杰森·伯恩。叛徒、垃圾! 抓住他!不要让他找到其他人!杀了他!杀了杰森·伯恩!他是你的敌人!开枪! 他没有倒下去!被打穿的脑袋还留在原位,继续朝他走来!发生什么事了?疯了。淡关。 “跟我们来。”跛脚的人说,走出丛林,来到依旧典雅的房间。那个房间。 “我们不是你的敌人,跟我们来。” “不要碰我!”伯恩又能发声了,他看向落下的幕布。那是他的避风港,他的寿衣,出生时裹住他的毯子,他棺材的衬里。“你是我的敌人!我会把你们统统解决!我不在乎,无所谓了!你还不懂?我是三角洲!肯恩就是查理,三角洲就是肯恩!你还想要怎么样?我曾经是,我也曾经不是!我现在是,我现在也不是!王八蛋!王八蛋!来啊!靠近一点!” 另一个声音传进他的耳里,一个比较低沉冷静,比较不急迫的声音,“去找她,把她带来。” 远方某处,警笛声越来越大,然后静止下来。黑暗降临,波浪带着伯恩升上夜空,只为了再度把他抛低,只为了再度把他丢入暴力的深渊。他已经进入无重力的永恒之中。现在,一阵爆炸布满了夜空,火焰般的王冠从黑色的水面升起。然后他听到那些话语从云端降落,布满大地。 “杰森,我的爱!我惟一的爱。牵着我的手。握住。紧紧握住啊,杰森。紧紧握住,亲爱的。” 安详随着黑暗降临。 伯恩的身份_尾声 尾声 克劳福准将坐在沙发上,放下手中的文件夹,“我不需要这个,”他对着玛莉·圣雅各说。玛莉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我早就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为了找出我们是哪里出了差错。” “你在谁都不应该假设的时候做了假设。”这间饭店套房里的第三个人开口说道。除此之外这里没有别人了。这人就是精神科医生莫里斯·帕诺夫,他站在窗边,窗外的晨光涌进室内,反而将他毫无表情的脸孔埋进了阴影里,“我让你做了假设,而且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它的后果。” “已经过了几乎两个星期了,”玛莉不耐烦地说,“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些细节,我有权知道。” “你的确有。那是一种叫作‘机密等级’的病态东西。” “精神疾病。”帕诺夫说。 “这也是一种保护,”克劳福补充,“这部分我认同,而且这必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保护?”玛莉皱起眉头。 “等一下会详细说的,”将军说着,一边瞄了帕诺夫一眼,“不论从谁的立场来看,这都很重要。我相信大家都会认同。” “拜托!说说杰森吧。他是谁?” “他的名字叫大卫·韦伯。原本是个职业驻外军人,负责远东事务,直到他五年前跟政府分道扬镳为止。” “分道扬镳?” “是在双方同意下弃职的。他在梅杜莎里的工作让他适任不了任何美国政府里的职位。‘三角洲’臭名在外,而且有太多人知道他是大卫·韦伯了。这样的角色几乎难以坐上外交的会议桌。我可不敢笃定他们这类人物能不能出现在那种场合;他们一出现,很多疮疤就又要皮破血流了。” “他真的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样子吗?是梅杜莎的成员?” “没错。当时我也在场。他们就只提到他。” “太难以相信了。”玛莉说。 “他失去了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而且他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于是只好采取攻势,主动出击了。” “那是指什么?” “他的家人。他的妻子是泰国人,生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他派驻在柬埔寨金边,一家人就住在湄公河边。一个星期天下午,他的妻子和孩子待在河边的甲板上,来了一架脱队的战斗机,它在附近盘桓,压低飞行高度,突然丢下了两颗炸弹,并且猛烈地炮轰那里。等到他赶到河边,甲板早就被炸烂了,他妻小的尸体浮在水面上,身上布满了弹孔。” “噢,天哪,”玛莉低呼,“那是哪里的飞机?” “从来没人知道,河内方面否认了,西贡方面也说飞机不属于他们。记得吗,当时柬埔寨采取中立政策,没有人想负这个责任。韦伯只能主动出击了;他前往西贡,受训加入了梅杜莎组织。他把自己的专业才能用在一次极其残忍的行动上;他从此成为了三角洲。”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遇上当茹的?” “不久之后,没错。当时三角洲已经恶名昭彰了。北越的情报局愿意给取他首级的人付巨额奖金,而且我们的某些人也期望北越能取他的性命,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接着河内发现韦伯有个弟弟在西贡担任军官,经过明察暗访,发现兄弟两人手足情深,之后,他们决定设下一个圈套,反正他们也不会损失什么,他们绑架了他的弟弟 戈登·韦伯中尉,将他带往北方,再放出风声,说他被囚禁在淡关。三角洲上钩了,连同密报者——其实是个双面谍——他们组了一支队伍,成员全部来自梅杜莎,他们对当地的地势了如指掌,挑了一个任何飞机都该停飞的夜晚,飞往北方。当茹当时就是那支队伍的一员,当然还有一个韦伯不认识的人,一个被河内收买的白人,他是通讯方面的专家,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组装出高频率的无线电设备。那个人当时确实干了这事,他背叛了自己的队员,把所在的位置密报出去。最终韦伯发现了这个阴谋,也找到了他的弟弟。当然他也揪出了那个双面谍和被收买的白人。前者逃进丛林里不见了,白人没有。三角洲当场处决了他。” “那个男人是谁?”玛莉的目光紧紧盯在克劳福身上。 “杰森·伯恩,梅杜莎的一员,来自澳洲悉尼,在整个东南亚从事军火、毒品和奴隶的买卖,他是个暴力分子,有不少犯罪纪录——话虽如此,但他却有极高的效率——只要价码够好。隐瞒这个人死亡的消息,对梅杜莎是有好处的;于是他的死亡就被掩饰成在某次特别小组行动中失踪了。几年后,当中情局开始推动踏脚石计划时,他们召回了韦伯,韦伯主动认可了伯恩这个名字。这便等于有了一个确实而有效的身份。于是他揽下了那个叛徒的名字,那个在淡关被他处决的男人的名字。” “当他征召回去参加踏脚石计划的时候,他人在哪里?”玛莉问道,“他当时在做些什么?” “在新罕布什尔州的一所乡下大学里教书,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也有人称之为消极。对他而言,”克劳福拾起手边的文件夹,“这都是些基本的事实,圣雅各小姐。其他部分莫里斯·帕诺夫医生会和你详细说明的,我就没有必要继续留下来了。而且,这也是白宫直接下达的指示之一。” “出于保护。”玛莉用一种宣示的口气说道。 “没错。无论他去何处,不管他使用任何身份,或者他将自己隐藏得多好,他都将无时无刻地受到保护,无论多久——就算意外绝对不会发生。” “请你说清楚好吗?” “他是惟一一个见过卡洛斯以自己的身份出现、还仍活在世上的人。他认得他的身份,只不过这段记忆被尘封在意识之外的某处,它属于那段被遗忘的过去。我们能够理解他的话,他说很多人都认识卡洛斯——卡洛斯就在某个政府机构、媒体、国际金融机构、各国的上流社交圈中活动。这和各界盛传的说法互相吻合。重要的是,也许某一天,这个模糊的身影会在韦伯的脑海里清晰起来……我们知道你之前和莫里斯·帕诺夫医生讨论过一些。我相信他会向你证实我所说的话。” 玛莉转向精神科医生,“那是真的吗,莫里斯?” “是有这个可能。”帕诺夫回答。 克劳福离去之后,玛莉替自己和帕诺夫各倒了一杯咖啡。潘诺夫走向沙发,在原先克劳福的位置坐下。 “这沙发还是热的呢,”帕诺夫微笑着说,“克劳福刚才一定是汗流浃背。他大有理由紧张成这样,他们全都有。” “接下来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在我许可之前,绝对不会有任何行动。就我认为,这段时间也许是好几个月、好几年。要一直等到他准备好了才行。” “准备好做什么?” “承受那些有关过去的问题。还有照片,那一大册又一大册的照片。他们将他抛出来的那些凌乱的描述汇整起来,集结成详细的报告。别误会了,迟早有一天他还是得面对的。但那将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我们也都希望如此。卡洛斯必须绳之以法,所以我也不想以此威胁他们什么事都不能做。太多人为此牺牲太多了,他也牺牲太多了。不过起码现在,他排在第一位,凡事以他的脑袋为优先考虑。” “我想问的就是这个。接下来他的精神状况会怎么样?” 帕诺夫放下手中的咖啡,“我还不敢肯定。我向来都很谨慎地面对心理学这门高深莫测的学问;很多情况都是在粗心中走上了错误的道路。我参与了每一次的会诊——我坚持每一次都要出席——我也花了很多力气与其他精神科医生、神经外科医生讨论。确实,我们大可以拿把刀,剖开他的脑子,直捣黄龙,降低他的焦虑,为他的精神带来某种形式上的平静,甚至让他恢复从前的身份,或许吧。不过这种平静不是他想要的……何况这么做的风险非常高。也许我们一不小心会抹杀太多东西,夺走他己经寻回、或将继续寻找的东西。我们该做的,应该是付出关心、耐心等待。” “等待?” “没错,我是这么相信的。因为基本模式已经建立起了,它会在未来继续成长,经历认知的痛苦和发现的兴奋。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 玛莉深深地望进帕诺夫黝黑、疲惫的双眼,她看见那之中燃起了一簇火焰,“我们全都是这样。”她说。 “那就对了。就某方面来说,他就像我们所有人的写照。我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不都拼了命,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不是吗?” 玛莉走向面朝大门外的窗户。她正在他们海边的小别墅里,别墅的背面是隆起的小山丘,四周围绕着藩篱的空地。还有守卫。每隔十五米就站着一个持枪的守卫。她看得见他,他在几百米外的海滩上,正对着海面打水漂,他望着在海上弹跳的贝壳,最终祥和地没入海水里。这几个月来的静养对他很好。他的身上满是伤痕,但已经完全痊愈了,他再度强壮起来。但夜里的梦魇依旧纠缠着他,白天那阵强大的痛苦还会偶尔侵袭他,不过这一切都不再那么可怕了。渐渐地他知道如何自如地应付了;笑容开始回到他的脸上。帕诺夫是对的。有些事情会在他身上发生的;他脑中的画面变得越来越清晰,原先毫无意义的片段,也逐渐显现出意义来。 又来了!噢,上帝,这是什么?他扑倒在浪花里,胡乱拍打着海水,大声嘶吼。突然,他又从海水里冒出来,往岸边跳去。远处,带刺铁网围篱的旁边,一名守卫见状,转身急忙抬起夹在臂下的来复枪,顺势抽出腰际的无线电。 他横过沙滩,往别墅的方向狂奔,他的步履不稳、颠颠簸簸,激动得双脚深深地陷进柔软的沙地,他的身后翻溅起一片片浪花与沙粒。 玛莉冻结在原地,心中早有准备,这天可能还会来临,她静候着可能会听见的那声枪响。 他破门而入,胸膛剧烈起伏,艰难地喘气。他凝视着她,那是她所见过的最清澈的眼神。他轻声说道,几乎听不见他说的声音。然而她一字一句都听得明明白白。 “我叫大卫……” 她缓缓地走向他。 “你好,大卫。”她说。 伯恩的通牒_序幕 伯恩的通牒 序幕 黑暗降临了弗吉尼亚州的马纳萨斯。这里的乡间,随处可以听到潜藏在夜色之中的各种生灵的动静。伯恩悄悄爬过诺曼·斯韦恩将军宅院周围的树丛。被惊起的鸟扑棱着翅膀,从栖息的暗处飞出;林间醒来的乌鸦呱呱惊叫,随即又安静下来,就像是被什么同伙拿吃的堵住了嘴。 马纳萨斯!关键所在!从这里,就能打开通向“胡狼”卡洛斯的地下网络之门。这个杀手一心只想干掉大卫·韦伯和他的全家……韦伯!大卫,离我远点!杰森·伯恩在心中无声地喊道,你既然当不了杀手,那就让我来! 伯恩一下一下地剪着又粗又高的铁丝网,每次用力都让他意识到无可避免的事实,而粗重的呼吸和从发际滴落的汗水更证明了这一点。无论他如何设法保持身体的状态,他现在毕竟已经五十岁了;十三年前在巴黎轻而易举的事情——奉命追踪“胡狼”——如今已不复轻松。但这种念头只能在脑子里转一转,不能想个没完。现在还有玛莉,还有他的孩子们——大卫的妻子,大卫的孩子——只要能狠下心,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大卫·韦伯正逐渐从他的心灵之中消失,而留下的将只有捕食者杰森·伯恩。 剪通了!他爬进开口,站起身,两手的手指本能地将装备快速检查了一遍。武器:一支自动手枪,一支发射飞镖的二氧化碳气手枪;蔡司依康望远镜;刀鞘里还插着一把猎刀。捕食者所需的就是这些东西,因为此刻他已深入敌后,而这里的敌人将把他引向卡洛斯。 梅杜莎。那是越南时期的一支杂牌军,聚集了一帮子没有记录、未经许可、不被承认的杀手与格格不入者。他们接受西贡司令部的指挥,在东南亚的丛林中游荡。这本是一支行刑队,但他们给西贡方面搜集来的情报,却超过了军方在所有“搜索与摧毁”行动中取得的收获。杰森·伯恩离开梅杜莎的时候,大卫·韦伯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点记忆——那是一位学者,也有过妻子和孩子,但都已惨遭杀害。 诺曼·斯韦恩将军曾是西贡司令部(向老梅杜莎提供给养的惟一来源)之中的高层成员。如今又有了一个新的梅杜莎——这个组织与以往不同,它的规模很庞大;虽说它如今披着一副颇为体面的外衣,实际上却是邪恶的化身。它在全世界四处搜寻目标,动辄就毁掉整个国家的经济,而这一切完全是为了少数人的利益。所有活动的经费都来自多年前的那支杂牌军,这些钱没有记录,无人承认——根本就没有来历。如今的梅杜莎是通往“胡狼”卡洛斯的桥梁。那个杀手会发现,梅杜莎组织首脑开出的条件将令他难以拒绝;而杀手和雇主都一心想把杰森·伯恩置于死地。一定要促成这件事!要做到这一点,伯恩就必须了解隐藏在斯韦恩将军宅院中的秘密。这位将军掌管着五角大楼的所有采办事务。他终日惶惶不安,前臂内侧有一块小小的文身。他是梅杜莎的成员。 没有任何先兆,一条黑色的多伯曼猎犬一声不出地从茂密的树叶间闯了过来,凶性大发。口水四溅的猎犬亮出獠牙,猛然扑向他的腹部。伯恩刷地一下从尼龙枪套中抽出气手枪,照着狗头就是一枪。没过几秒钟飞镖就发挥了作用。他抱住昏迷不醒的猎犬,把它放到地上。 把那畜生的喉咙割断!杰森·伯恩在无声地咆哮。 不行!他脑海中的另一个自我大卫·韦伯抗议道,这不怪狗,得怪驯狗的人。 离我远点,大卫! 伯恩的通牒_1 1 巴尔的摩郊区,建在乡间的游乐场里人潮汹涌,刺耳的喧嚣声简直闹翻了天。夏夜燠热难当,游乐场里所有地方的人几乎都是汗水淋漓,只有一部分游客例外:他们乘着过山车在尖叫声中猛然翻过坡顶,或是坐在鱼雷形的滑橇上大呼小叫,在又弯又窄的水道中随激流急冲直下。伴随着游乐场中心通道两旁疯狂闪烁的炫目彩灯,节奏强烈的音乐如砸锅卖铁般从一大堆扬声器里喷发出来,震耳欲聋——这边汽笛风琴吹出急板,那边进行曲奏响更急板。小贩们的叫卖声在一片嘈杂中跃然而出,他们一个个运起鼻音,用千篇一律的老套说辞来鼓吹自己的商品。这儿一下那儿一下在空中爆开的焰火点亮了夜色,把无数瀑布似的火星洒向不远处黑黢黢的小湖。烟花弹一闪一闪地喷出耀眼的火球,划着弧线飞过夜空。 一排“大力士”游戏机吸引了一堆表情扭曲、粗脖子上青筋暴起的壮汉。这帮人气咻咻地要在这里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却经常失望而归;他们举起沉重的木制大头槌砸向平板,但那耍弄人的玩意儿往往就是不肯把小红球送上顶端,碰响铃铛。过道对面,开碰碰车的人们一边气势汹汹地高声大叫,一边往周围转来转去的其他碰碰车上猛撞。每一次撞击都是胜利,证明你比别人更凶;每个参与战斗的人一时间仿佛都化身为电影中的明星,所有的困难全不在话下。这就像一场发生在晚上9点27分的“OK镇大决斗”,引起决斗的冲突却毫无意义。 再往前走有个射击场,简直是一座专为“横死”而设的小型纪念馆。与州集市和农村狂欢节上那种无伤大雅、枪管子细而又细的打靶游戏相比,这个地方可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反之,现代武器库中最为致命的装备都汇集于此:以假乱真的MAC10冲锋枪和乌兹冲锋枪,装有钢制框架、分量十足的导弹反射器和反坦克火箭筒,最后还有一具可怕的仿真火焰喷射器:它喷吐着滚滚黑烟,还射出一道道笔直的刺眼光束。这地方也挤满了一张张大汗淋漓的脸,缕缕汗水不断流过人们疯狂的眼睛,再沿着伸长的脖颈淌下来——都是些丈夫、妻子和孩子——他们面目狰狞,五官扭曲得走了形,每个人似乎都在朝自己痛恨的敌人猛烈开火——“敌人”同样也是妻子、丈夫、父母和子女。所有人都在这场毫无意义、永不停止的战争中杀得难解难分——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九分,地点是一个以暴力为主题的游乐场。决不手软,也无需理由,人在与自己搏斗,和他心怀的所有敌意拼杀;当然,这其中最为可怕的敌意,还是他自己的恐惧。 一个右手握着拐杖的瘦瘦的身影,跛着脚从游戏亭旁边走过。亭里愤怒而激动的游客纷纷把尖头飞镖掷向气球,气球上都印着公众人物的面孔。这些橡胶脑袋一旦爆炸就会引起激烈的争吵,大家争的无非是几个泄了气、缩成一团的政治偶像残骸,以及究竟是谁投出飞镖干掉了他们。跛脚男人继续朝通道那边走,眼睛透过迷宫般漫步的人群凝视前方,仿佛是在忙乱、拥挤而陌生的市区中寻找某个特定的地点。他身穿夹克和运动衫,衣着随意却很整齐,好像根本不受逼人热浪的影响;那件夹克似乎是必不可少的服饰。他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脸上早早就有了皱纹,眼睛下方带着黑黑的眼圈,不过那主要是他的生活方式所致,而不是因为上了年纪。他叫亚历山大·康克林,是中央情报局从事秘密行动的官员,现已退休。这一刻的他也紧张不安,满心焦虑。他不愿在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也无法想像究竟是发生了何种灾难性的事件,迫使他来到此地。 他刚走近闹哄哄的射击场,突然间倒抽一口气,全身都僵住了。他两眼紧盯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同样年纪的高个儿秃头男子,那人的肩膀上搭着一件泡泡纱夹克。莫里斯·帕诺夫正从他对面的方向,朝射击场喧闹无比的柜台走来。怎么会这样?出了什么事?康克林飞快地扭头四下张望,目光在周围人的面孔和身体上扫来扫去,本能地意识到有人在监视自己和心理医生帕 诺夫。现在要阻止医生走进碰头区域的中心地带已经来不及了,但他们两人全身而退也许还不算太晚!退休情报官把手伸进夹克,握住那把随时带在身边的伯莱塔小型自动手枪,蹒跚着快速向前走去。他在人群中一跛一拐地挥起拐杖,猛敲别人的膝盖,要不就往他们的肚子、胸脯或是后腰上戳,直到行人在震惊和愤怒中接连发出惊叫,眼看着就要引起一场骚乱了。然后他加紧向前赶,把自己虚弱的身体往不明所以的帕诺夫身上一撞,在人群的一片吵嚷声中冲着医生大喊。 “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和你一样啊,我估计。大卫,还是应该说杰森?电报上用的是这个名字。” “这是个圈套!” 一声刺耳的尖叫盖过了周围的混乱。康克林和帕诺夫两人立即朝离他们只有几米远的射击场望去。一个胖女人脖子上中了枪,满脸痛苦之色。人群炸开了锅。康克林转动身子,想看看子弹来自哪里,但那正是众人最惊惶的时候;除了到处乱跑的人影,他什么都看不见。他抓住帕诺夫,推着他从尖声惊呼的慌乱人丛之中走过通道,然后又穿过一群闲逛的游客,来到游乐场尽头巨大过山车轨道的底部。 “我的天!”帕诺夫喊道,“是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可能吧……也可能不是……”前任情报官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他们听到远处传来的警笛声和哨声。 “你刚才说这是个圈套!” “因为我们俩都从大卫那儿接到了一份疯狂的电报,他用的还是那个五年都没用过的名字——杰森·伯恩!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你收到的电报也是这么说的: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给他家里打电话。” “没错。” “这是个圈套……莫里斯,你行动比我方便,所以你赶快走。离开这儿——跑,像个兔崽子那样玩命地跑,去找部电话。要找付费电话,别让人追踪到!” “干什么?” “给他家里打电话!告诉大卫,带上玛莉和孩子们赶紧离开!” “啊?!” “有人查到我们了,医生!这个人在找杰森·伯恩——找了许多年——不用枪瞄着杰森他绝不会罢休……当年你负责大卫那乱成一团的头脑,我则调动在华盛顿能攀上的所有关系,把他和玛莉活着从香港弄了出来……规矩已经坏了,有人发现了我们,莫里斯。你和我!要想找到地址、职业都查不着的杰森·伯恩,我们是官方记录上的惟一联系。”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亚历山大?” “我当然知道……是卡洛斯。‘胡狼’卡洛斯。快离开这儿,医生。找到你以前的那个病人,叫他赶快消失!” “然后他该怎么办?” “我的朋友不多,信任的人更是一个也没有,可你有。把他的名字告诉大卫,比如说你在医院里的哪个伙计,常接到病人紧急电话的那种人。我以前就是这么跟你联络的。叫大卫安全了之后跟他或者她联系。给他定个暗号。” “暗号?” “天哪,莫里斯,动动脑子啊你!起个化名,琼斯或者史密斯什么的——” “这些名字太常见了——” “那就叫席克尔格鲁贝,或者莫斯科维茨,你爱起什么都行!你就跟大卫说,得让我们知道他人在哪里。” “明白了。” “你快走吧,别回家!……到巴尔的摩的布克榭酒店开个房间,名字就用——莫里斯,菲利普·莫里斯。我稍后去那儿找你。”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得干一件我非常讨厌的事……我准备不带拐杖,买张票去坐这该死的过山车。谁也不会跑到这玩意儿上头去找一个跛子。虽说坐过山车吓得我要命,但它却是个合乎逻辑的脱身之处,哪怕我整晚上都得坐在这天杀的鬼东西上头……快离开这儿!赶快!” 新罕布什尔州的乡间小路上,一辆旅行车正向南疾驶, 穿过群山朝马萨诸塞州边界开去。开车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透着紧张,下巴的肌肉一跳一跳,明亮的浅蓝色眸子里满是怒火。坐在他身旁的妻子貌美动人,微微泛红的褐色头发在仪表板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更为醒目。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是八个月大的女孩;后座第一排上还有个孩子,是个一头金发的五岁男孩,蜷在毯子下面睡着了。装在坐椅上的便携式护栏挡着他,以防车子突然刹住。父亲名叫大卫·韦伯,是搞东方研究的教授,但一度是臭名昭著、从来不被人提及的梅杜莎组织成员,而且曾两次充当传奇人物——杀手杰森·伯恩。 “我们知道肯定会出这种事的,”玛莉·圣雅各·韦伯说。她生在加拿大,是个经济师,却在偶然间拯救了大卫·韦伯,“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简直太疯狂了!”大卫低声说,免得吵醒两个孩子。但他的紧张情绪并没有因为压低声音而减少分毫。“一切都已妥为掩藏、档案是最高机密,等等,好一套屁话!怎么可能有人发现亚历山大和莫里斯?” “这我们不知道,但亚历山大会开始查的。没人比亚历山大更厉害,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现在被盯上了——他死定了。”韦伯打断了她的话。 “这么说为时过早,大卫。‘他是所有人之中最厉害的’,这是你的原话。” “他惟一一次输给别人是十三年前,在巴黎。” “那是因为你比他厉害——” “不是!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而他是根据事先掌握的资料行动;这些资料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估计是那个我在外头活动,我却不知道那个我是谁。所以我就不可能按照他的预想行事……他还是最厉害的。他在香港救了我们俩的命。” “那你说的和我说的就是一回事,对吧?他们能保证我们的安全。” “亚历山大,没问题。莫里斯可不行。可怜啊,这个好人死定了。那些人会抓住他,把他搞垮!” “他宁可迈进坟墓,也不会透露我们的任何情况。” “到时候他恐怕别无选择。他们会给他注射阿米妥催眠药,让他神游天外;他会把自己这辈子的事儿通通倒出来,一五一十地给录在磁带上。接着他们就会干掉他,再来找我……找我们,所以你和孩子们得往南走,南边很远的地方。去加勒比海。” “我送孩子们过去,亲爱的。我不去。” “你能不能别再争了!这事杰米出生的时候我们就说好了。所以我们才在那边买下房子,连你弟弟的灵魂差不多也收买了,让他替我们照看着……而且他干得还真他妈不赖。在一座小岛上,在土路的尽头开一家红红火火的小酒店,如今我们俩拥有酒店一半的股权;这个岛以前谁也没听说过,直到那个加拿大小奸商开着水上飞机在那儿降落。” “约翰一直就是那种类型的人。爸爸说过,他有本事把病怏怏的小母牛当成壮年公牛卖给人家,而且买主都不会检查零件。” “关键是你弟弟爱你……也爱两个孩子。我还指望着这个疯小子——算了,不管怎么说,我信得过约翰。” “你这么信得过我弟弟,不过可别太信得过自己的方向感。你刚刚错过去小屋的拐弯。” “该死!”大卫喊了一句,踩下刹车调转车头。“明天!你和杰米、艾莉森都得去洛根机场。到岛上去!” “我们再商量商量,大卫。” “没什么好商量的,”韦伯深深地、平缓地呼吸了几次,有点奇怪地强行克制下来,“这种局面我经历过。”他平静地说。 玛莉看着自己的丈夫,仪表板微弱的光芒勾勒出他突然间冷漠起来的面容。和那个叫“胡狼”的幽灵相比,她觉得自己看到的这个人要可怕得多。她所看到的,已不再是和颜悦色的学者大卫·韦伯。他们俩本来都以为,她目光所注的这个人已从他们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 伯恩的通牒_2 2 亚历山大·康克林攥着手杖,一跛一跛地步入弗吉尼亚州兰利中央情报局的会议室,在一张极有气派的长桌面前站定。巨大的桌子足以容纳三十个人就座,但这会儿却只有三个人,头发灰白的中央情报局局长坐在上首。见到康克林,他和另两位高级别的副局长似乎都不是很高兴。几个人之间的问候完全是敷衍了事,康克林也没往局长左手中情局官员旁边那个显然是留给他的位置上坐;他从长桌远端的另一头拉出一把椅子坐下来,然后“啪”地一声使劲把手杖靠在桌子边上。 “招呼已经打过了,废话咱们就省了吧,各位?” “你这个开场既不礼貌也不友好啊,康克林先生。”局长说。 “长官,礼貌和友好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局里无视密不透风的‘四〇’规定,为什么把最高密级的信息泄露出去,让好几个人遭到生命威胁,包括我本人在内!” “这么说太过分了,亚历山大!”一位副局长插话说。 “根本就没这回事!”另一位副局长加了一句,“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这你是知道的!” “我可不知道,而泄密情况也确实发生了。我告诉你这事有多过分,”康克林愤愤地说,“有一个男人,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逃亡在外。我们这个国家,还有全世界的许多国家都欠着他的情,这份情谁也偿还不了。他在逃命,在躲藏;他和家人成了追杀的目标,这都要把他吓疯了。我们向这个人作出承诺,我们所有的人,关于他的官方记录将永不见天日,除非我们能够毫无疑问地确定一件事: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也称‘胡狼’卡洛斯,已经毙命……是啊,我和你们一样都曾听到传言,消息来源可能跟你们相同,甚至更为可靠;传言说‘胡狼’在这里被杀掉,又说他在那里给处决了,但没有任何人——我再说一遍,没有任何人——能拿出不容置辩的证据……但那份官方文件里的一部分内容被泄露出去了,至关重要的一部分。我深为担忧,因为我自己的名字就在上头……我的名字,还有莫里斯·帕诺夫医生,官方的首席心理医师。这个无人知晓的男人化名杰森·伯恩,在许多方面——多得我们都数不清了——都被视为能与卡洛斯在杀人游戏中抗衡的对手;我和帕诺夫医生是官方记录中仅有的两个与他有过密切联系的人——我再说一遍,仅有的两个人……但这些信息都藏在这里,深埋在兰利的保险库中。它们怎么会泄露出去?按照规定,任何人如果想查阅这份档案的任何内容——无论他来自白宫、国务院,还是高人一等的参联会——都得通过这个地方,兰利的局长和首席分析师办公室。查阅申请的所有细节都必须向他们通报;即便这些人认为申请合乎规定,还要经过最后一个步骤:我。查阅许可签署之前,必须与我取得联系;万一我已经不在人世,就必须找到帕诺夫医生,我们两人都有断然拒绝查阅申请的法律权限……先生们,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些规定,因为它们就是我写出来的——恰恰也是在兰利写的,因为这个地方我最了解。我干了二十八年搞弯弯绕的工作,这些规定是我的最后贡献——我有美国总统的全面授权,而且经过了国会众参两院情报事务特别委员会的批准。” “好一通重炮猛轰啊,康克林先生。”灰白头发的局长说道。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平淡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感情。 “我有充分的理由把大炮推出来。” “我估计也是。有一门十六英寸舰炮还打中我了。” “你说的一点没错。现在就得谈追究责任的问题了。我想知道这些信息是怎么浮出水面的,最重要的是,谁得到了这些信息。” 两位副局长同时说起话来,而且和康克林一样怒气冲冲。但一手握着烟斗、一手拿着打火机的局长碰碰两人的胳膊,打住了他们。“康克林先生,你先缓缓,冷静一点。”局长点起烟斗,温和地说,“看来我这两位助手你都认识,但我和你却从来没见过,对吧?” “对。我四年半前就退休了,你上任是在那一年之后。” “有许多人认为我是沾老伙计的光才坐上这个位置的——我觉得这种想法无可厚非——你是不是也这么看?” “你显然是这么上来的,但我对此没有意见。看来你还是个够格的领导。据我所知,你原是出身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上将,讨厌政治,主管海军情报工作。越战期间,你碰巧和舰队陆战队里的一名海军陆战队上校共事,后来此人当上了总统。你晋升的时候其他人给撇到了一边,不过这是常有的事。没什么过不去的。” “谢谢。不过,你跟我这两位副局长有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但我得说,他们俩谁也成不了外勤特工心目中的挚友良朋。他们是分析师,不是外勤人员。” “你这种情绪,难道不是固有的反感和司空见惯的敌意吗?” “当然是。他们在几千公里之外利用电脑和数据分析局势,可电脑的程序我们不知道是谁设定的,数据也不是我们传递过去的。你说得对极了,这就是一种固有的反感。我们处理的是人的因素,他们可不是。他们处理的是电脑屏幕上绿色的小字母,而且常常会作出不该作的决定。” “那是因为对你这种人必须加以控制,”坐在局长右边的副手插话说,“像你这样的男人和女人,干过多少次目无大局的事?到今天还是这样!全局策略,不光是你们自己管的那一块!” “那在我们开始行动的时候,你们就应该提供更为完整的情况,最起码也得介绍个大概;这样我们才能去判断哪些事有道理,哪些事没道理。” “这个大概要介绍到什么程度才算完,亚历山大?”局长左边的副手问道,“介绍到哪一步我们才能说,‘这个情况我们不能透露……这是为大家好’?” “我不知道。你是分析师,我可不是。我估计这得视具体情况而定,不过如果这么做,沟通肯定要比当年我搞外勤的时候强……等一下。今天要讨论的问题不是我,是你们。”康克林盯住局长,“很高明啊,长官。但转移话题这一套我可不吃。我到这儿来,是要搞清楚哪个人弄到了哪些情况,又是怎么弄到的。要是你宁愿我把事情搞大,我就拿着证件找到白宫或者国会上去,等着看谁会人头落地。我想要答案。我想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是要转移话题,康克林先生,我只是想暂时岔开一下,好说明一个观点。显然,你很不赞成我这两位同事以前的行事手段和折中办法,但他们俩有没有误导过你,或者欺骗过你?” 康克林瞥了两位副局长一眼,“只有在他们不得不骗我的时候。那和外勤行动没有任何关系。” “这话可有点奇怪。” “要是他们没告诉过你……他们应该说的,五年前我是个酒鬼——我现在还是个酒鬼,只不过不再喝酒罢了。我那时候是在混日子等着拿退休金,所以有什么情况谁也不跟我说。不说就对了。” “有件事你应该知道:这儿所有的同事都告诉我你生病了,因此退休之前那段时间的表现不像以往那么出色。” 康克林又打量了两位副局长一会儿,朝他们点点头,说道:“谢谢你,卡塞特,还有你,瓦伦蒂诺。但你们用不着这么做。我是个酒鬼;不管是摊上我,还是别的什么人,这种情况都不应该保密。这是你们俩在这儿干的最蠢的一 件事。” “亚历山大,我们听说你在香港的活儿干得棒极了。”名叫卡塞特的副局长轻声说,“我们不愿抹杀你的出色成就。” “一直以来你都是个令人头痛的家伙,折磨了我们多久我都懒得去想了,”瓦伦蒂诺补充说,“但我们也不能因为你喝酒出了点问题,就把你晾起来示众。” “得了吧。咱们回到杰森·伯恩的问题上来。因为这事我才过来的;因为这事,你们才必须得见我。” “康克林先生,我暂时把话题岔开也是因为这事。你和我的两位副局长在工作问题上存在分歧,但我想你不会怀疑他们的忠诚。” “如果是其他人,我会有疑心的。但卡塞特和瓦伦蒂诺我不怀疑。就我个人而言,我们大家都是在各尽其职;乱七八糟的是这个体制——它隐藏在一团迷雾之中。但这件事不能藏着掖着,今天可不行。保密规则定得清清楚楚,绝对不容改动;既然没人通知我,肯定就是规则被破坏了,我受到了误导,而且可以说是真真切切地遭到了欺骗。我再问一遍: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是谁拿到了这些信息?” “这正是我想听的话,”局长一面说,一面拿起桌上的电话机,“请通知大厅那边的德索先生,让他到会议室来。”局长挂掉电话,转向康克林,“我估计你知道史蒂文·德索吧?” “‘哑巴鼹鼠’德索?”康克林点点头。 “你说什么?” “是这儿流传的一个老笑话,”卡塞特向局长解释说,“局里见不得人的秘密藏在哪儿史蒂文都知道,但就算他大限已到见了上帝都不会松口,除非上帝能拿出‘四〇’密级的许可令来。” “这么说来,你们三个,尤其是康克林先生,都认为德索先生是一位彻彻底底的专业人士喽?”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康克林说,“你必须了解的情况他都会告诉你,但仅此而已。另外,他也不会撒谎。他会缄口不语,或者明说他不能告诉你,但他不会对你撒谎。” “这话也是我想听的。”门上有人短短地敲了一声,局长喊外面的人进来。一个中等身材、略有点肥胖的男子走进会议室,关上了身后的门。他戴着金属框眼镜,一双大眼在镜片后面显得越发得大。他漫不经心地朝会议桌一瞥,发现亚历山大·康克林也在;看到这位退休情报官员显然让他吃了一惊。但他马上把吃惊的反应转换为惊喜的神情,穿过会议室走到康克林的椅子跟前,伸出手来。 “见到你很高兴,老伙计。咱们有两三年没见了,对吧?” “好像都四年了,史蒂文,”康克林握着他的手回答说,“分析师之中的分析师,掌管钥匙的人,你老兄近来可好?” “如今可没什么好分析的,要锁起来的机密也不多啦。白宫简直是个漏水的筛子,国会也好不到那儿去。我拿的薪水应该减半,不过这话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我们还是有一些不能告诉别人的事,没错吧?”局长微笑着插了一句,“最起码以前的行动是这样。也许那时候你拿的工资是现在的两倍。” “哦,我估计是的,”德索松开康克林的手,幽默地点点头,“不过,设专人看管档案、荷枪实弹把文件护送到地下库房里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如今全都是计算机化的摄影扫描图片,由上头的那些电脑录入。我再也不能在军方人员的护送下踏上那些美妙的旅程,假想着自己会被玛塔·哈莉这样的美女间谍收拾得神魂颠倒了。用链子把公文包拴在手腕上,这种事我都记不得有多少年没做过了。” “这样可要安全得多。”康克林说。 “但是老伙计,我也没什么故事可跟孙儿们讲了……‘爷爷,你当大间谍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啊?’……‘说实在的,小家伙,最后那几年里头我净玩填字游戏啦。’” “小心啊,德索先生,”局长笑着说,“我可不愿意建议上头削减你的工资……话说回来,我也不能这么干,因为你那些鬼话我从来都不信。” “我也不信。”康克林平静地说,但他的话里透着怒意。“你们这是安排好的。”他瞪着肥胖的分析师,又加了一句。 “这话说得有点重啊,亚历山大,”德索抗议说,“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 “你知道我为什么上这儿来,对吧?” “我都不知道你到这儿来了。” “哦,我明白了。你恰好待在‘大厅那边’,随时准备到会议室来,这还真省事儿。” “我的办公室就在大厅那边。我得补充一下,离这儿还挺远的。” 康克林看着局长,“这一招也很高明,长官。你找来这么三个人,估计除了体制本身之外的问题我和他们没有根本冲突;你觉得这三个人我基本上还是信任的,因此他们说什么我就会信什么。” “你说的基本正确,康克林先生,因为你听到的将会是真相。坐下吧,德索先生……最好还是坐到桌子这边来,这样在我们向这位前任同事解释的时候,他就可以好好地研究我们。我知道,这是外勤特工喜欢用的一种手段。” “我可没什么鬼东西要解释,”分析师边说边朝卡塞特身旁的椅子走去,“但既然我们的前任同事说的话这么不中听,我倒是想研究研究他……你没事吧,亚历山大?” “他好着呢,”名叫瓦伦蒂诺的副局长回答说,“他这番咆哮找错了对象,不过他没事。” “不经过这间屋子里我们这几个人的同意和协助,那些信息绝不可能浮出水面!” “什么信息?”德索望着局长问道,镜片后面的那一双大眼突然间睁得更大了,“哦,就是你今天早晨问过我的那件最高机密的事?” 局长点点头,然后望向康克林。“我们回顾一下今天早晨的情况……七小时之前,九点钟刚过一会儿,我接到爱德华·麦卡利斯特打来的电话。他原来是国务院的人,现任国家安全局主席。我得知,麦卡利斯特先生和你一起去了香港,这没错吧,康克林先生?” “麦卡利斯特先生是和我们一起去的,”康克林干脆地答道,“他在一次秘密行动中和杰森·伯恩飞往澳门,后来在那儿遭到了枪击,险些送命。他很聪明,有点儿古怪,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之一。” “详细的情况他一点也没提,只是说他去过那儿;他还说,就算我得把自己的日程表塞进粉碎机,也必须把和你的会谈当作红色级别的紧急事件来处理……结果我们挨了你一通重炮猛轰,康克林先生。” “再说一遍:我有充分的理由把大炮推出来。” “显然是这样……麦卡利斯特先生给了我几个最高密级的代码,它们能查清你所说的这份文件——香港行动的记录——处于何种状况。接下来,我就把这些代码交给了德索先生,所以还是让他来告诉你发现了什么吧。” “文件没人动过,亚历山大,”德索平静地说,双眼直视着康克林,“到今天早晨九点三十分为止,它已经尘封了四年五个月二十一天十一小时四十三分钟,从未被侵入过。文件保密的状态能这么完美,也是有原因的,但我不知道你自己是否知情。” “只要是文件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 “也许吧,也许不是,”德索温和地说,“你的问题是人所共知的,而帕诺夫医生在保密事务方面又不是很有经验。” “你到底想说什么?” “香港行动官方记 录的查阅许可程序上,又加了第三个名字……爱德华·麦卡利斯特,这是他本人坚持要求的,而且得到了总统和国会的授权。他极力促成了这件事。” “哦,天哪,”康克林有些犹豫地轻声说,“昨天晚上我从巴尔的摩给他打电话,他说泄密是不可能的。然后他又说这事得让我自己弄明白,所以就安排了这次会晤……我的天,出了什么事?” “我得说,我们要向其他地方寻找答案,”局长说,“但康克林先生,在我们做这件事之前,你必须作出一个决定。你瞧,坐在这张桌子旁边的人谁也不知道那份最高密级的文件里有什么内容……当然,这事我们已经谈过,卡塞特先生刚才也说你在香港的活儿干得很棒,可我们不知道那活儿到底是什么。我们从远东地区的各情报站听到过许多传言,说句实话,我们大都觉得这些事是越传越夸张。传言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两个名字:你,还有杀手杰森·伯恩。当时的谣言说,你抓获并且处死了那个据我们所知名叫伯恩的杀手;可是就在刚才,你盛怒之下说了一句‘这个无人知晓的男人化名杰森·伯恩’,还说他仍然活着,躲了起来。听到这一连串事情,我们可有点莫名其妙——至少我是糊涂了,天晓得。” “你没把文件调出来?” “没有,”德索回答说,“我没打算这么做。有个情况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一旦有人侵入最高密级的文件,文件被侵入的日期和时间就会被自动记录下来……局长告诉我,国家安全局对非法侵入文件的事一向如临大敌,因此我决定还是让它保持原封不动为好。这份文件将近五年都未被侵入,这样一来也就没有人看过它,甚至不会有人知晓它的存在;因此,这文件决不会被交给什么邪恶人物,无论他们是些什么角色。” “你把自己的屁股护得好严实啊,一丁点儿都没露。” “那是当然,亚历山大。那份文件上有白宫的标记。现在兰利的局面相对稳定,到椭圆形办公室里去惹是生非对谁都没好处。那张桌子后面是换了新人,但前任总统还活得好好的,而且那家伙固执得很。新人会去征求他的意见,所以我们干吗要惹祸上身?” 亚历山大·康克林端详着每一个人的脸,然后轻声说:“那你们确实不知道这段故事,是吗?” “确实如此,亚历山大。”卡塞特副局长说。 “百分之百的事实,你这个可恶的家伙。”瓦伦蒂诺附和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可以为此起誓。”史蒂文·德索加上一句。他那双清亮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康克林。 “如果你希望我们帮忙,我们就应该了解一些实情,而不是那些自相矛盾的谣言。”局长往椅子上一靠,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帮上忙,但我知道一点:如果完全蒙在鼓里,我们什么也干不了。” 康克林又逐一把几个人打量了一遍,皱纹在他那神情痛苦的脸上变得愈发明显,仿佛抉择之艰难一时间让他难以承受。“我不能把他的名字告诉你们,因为我对他发过誓——以后也许会说,但现在不行。这名字在文件里也找不到,那上面也没有记载;文件是一种掩护——这一点我也是发誓要保密的。其他情况我可以告诉你们,因为我确实希望你们帮忙,也希望那份文件能永远不见天日……我从哪儿说起?” “就从这次会晤开始?”局长建议说,“引起它的是什么事?” “好吧,这说起来很快,”康克林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心不在焉地握住自己的拐杖,然后抬起眼来,“昨天晚上,有个女人在巴尔的摩郊外的游乐场被杀了。” “这事儿我今早在《邮报》上看到了。”德索点着头插话说,肥嘟嘟的脸蛋直颤,“我的天,你是不是——” “我也看到了。”卡塞特插了一句,一双沉着的棕色眸子盯着康克林,“在一个射击场前面出的事。他们把那些枪都封起来了。” “那篇文章我瞧见了,还以为是什么可怕的事故呢,”瓦伦蒂诺缓缓摇了摇头,“我都没怎么细读。” “我今天照例拿到了厚厚一叠新闻剪报。不管是什么人,一早上这么多报道都够他看的,”局长说,“我不记得有这么一篇文章。” “老伙计,这事跟你有瓜葛么?” “要是没瓜葛,那个女人就是白白地送了命……我应该说,如果跟我们没有瓜葛的话。” “我们?”卡塞特警觉地皱起眉头。 “莫里斯·帕诺夫和我从杰森·伯恩那里收到了两封一模一样的电报,要我们昨天晚上九点三十分到游乐场去。电报说情况紧急,我们得在射击场前面和他碰头,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给他家里打电话,也不能和其他任何人联系……我们俩各自都以为他这是不想吓着妻子,可能他有什么不愿让她知道的事,要单独跟我们说……我们同时到达接头地点,但我先看到了帕诺夫,就觉得情况不妙。无论怎么分析,尤其是从伯恩的角度来看,接头之前我们两个人本应该互相联络,通过气之后再去游乐场;可是,电报上却告诉我们不要这么做。情况很不对头,所以我竭尽所能,让我们两个尽快离开那里。当时惟一的办法似乎就是分散注意力。” “你把人群弄惊了。”卡塞特说。他这话是陈述,不是疑问。 “我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除了能让我站直之外,这根该死的拐杖没什么别的本事,不过拿它轰人还挺好使。我照着游客的小腿和膝盖就敲,还猛戳了不少人的肚皮和奶子。我们俩跑出了圈子,但那个可怜的女人给打死了。” “这事你怎么看——你现在怎么看?”瓦伦蒂诺问道。 “我不知道啊,瓦伦蒂诺。这是个圈套,毫无疑问;但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圈套?如果我当时和现在的想法没有错,一个受雇杀人的神枪手在那种距离上怎么可能打不中?子弹从我左上方射来——这倒不是我听出来的——但从那个女人的位置,还有她满脖子的血来看,她是在转身时躯体摆动的瞬间碰上了那一枪。子弹不可能来自射击场;那里的枪全固定在链子上,而让她脖子上鲜血狂涌的那颗子弹,口径比射击场的那些玩具要大得多。如果杀手当时想干掉我或是莫里斯·帕诺夫,他瞄准镜里的十字线不会偏离目标那么远。这么干肯定是另有企图,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 局长插话说,“康克林先生,你的‘所料不错’指的是那个杀手——‘胡狼’卡洛斯?” “卡洛斯?”德索惊呼,“天哪,‘胡狼’和巴尔的摩的一桩枪杀案能有什么关系?” “杰森·伯恩。”卡塞特说。 “对,我想到了,但这一切简直就是乱七八糟!伯恩是个来自亚洲的杀手、人渣;他跑到欧洲去挑战卡洛斯,结果失败了。局长刚才说过,他后来回到远东地区,四五年前被人干掉了;可是听亚历山大说话的口气,这家伙好像还活着;他和一个叫帕诺夫的又接到了此人发来的电报……天哪,一个是已经死掉的混球,一个是全世界最难抓的杀手,他们跟昨天晚上的事能有什么关系?” “刚才你还不在这儿,史蒂文,”卡塞特平静地答道,“显然,他们和昨天晚上的事大有关系。” “那就请再解释一下。” “康克林先生,我觉得你应该从头说起。”局长说,“杰森·伯恩是个什么人?” “对这个世界而言,他是个从来不曾存在的人。”前任情报官康克林回答说。 伯恩的通牒_3 3 “杰森·伯恩的真身是个人渣,他来自塔斯马尼亚,是个四处游荡的妄想狂。他想法子投身越战,参与了一项直到今天都没人愿意承认的行动。那支行动队里汇集着杀手、格格不入者、走私犯和窃贼,大都是逃出来的罪犯,许多人还背着死刑。但他们对东南亚地区了如指掌,并且在敌人的战线后方开展行动——由我们来资助。” “梅杜莎,”史蒂文·德索低声说,“这些事都给深深掩盖起来了。他们是一帮禽兽,不分情由、不经授权地随便杀人,还窃取了数百万美元。全是些野蛮残暴的家伙。” “大部分人是,但并非全部,”康克林说,“但伯恩的这位真身确实符合你所能想到的每一条卑劣特征,他甚至还出卖过自己人。有一次他们去执行非常危险的行动——危险,见鬼,简直就是自杀——行动指挥发现伯恩在用无线电向北越部队报告他们的位置。他当场处决了那家伙,还把尸首铲进淡关的一个沼泽,让它在丛林之中腐烂。杰森·伯恩从此在世上消失。” “他显然又重现了,康克林先生。”局长往桌前倾了倾身。 “换了另一副躯壳,”康克林·亚历山大点头表示赞同,“为了另一个目的。在淡关处决伯恩的那个人用了他的名字,同意接受训练,参与一项被我们称为‘踏脚石七十一’的行动。它得名于纽约第七十一街上的一座建筑。他在那座房子里经历了一套极为残酷的训练计划。这项行动写在纸面上的时候很棒,但最终却失败了,因为发生了一些没有人预料到,甚至没有人考虑过的情况。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他扮演着全世界第二号致命杀手的角色,并转入欧洲地区——德索刚才说的一点不错——到‘胡狼’自己的地盘上向他发起挑战。这之后我们的人受了伤,失去了记忆。有人发现他半死不活地漂在地中海上,后来一个渔夫把他带到了黑港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是干什么的,只知道自己精通各种功夫,会说几门东方语言,而且教育程度显然很高。靠着一位英国医生的帮助——那医生是个给放逐到黑港岛的酒鬼——这个身心都已支离破碎的人,开始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身份——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那是一段炼狱般的可怕经历……而我们这些发起行动的人,我们这些杜撰出传言的人,却根本没有给他任何帮助。我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以为他已经变节,当真成为了那个我们为诱捕卡洛斯而凭空杜撰出来的杀手。而我呢,我本人曾试图在巴黎干掉他;他那时满可以一枪把我的头轰掉,但却下不了手。最后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们,这全都是因为他在苏黎世结识的一位了不起的加拿大女人,现在她成了他的妻子。这位女士的勇气和智慧,我认识的所有女性里谁也比不上。如今,她和丈夫还有两个孩子又陷入了噩梦之中,又得仓皇逃命了。” 局长那张颇有贵族气派的嘴张得老大,手里的烟斗悬在胸前的半空中。他说:“你坐在那儿讲了这么一通,难道当真是在说,我们认为名叫杰森·伯恩的那个杀手是杜撰出来的?他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个杀手?” “为了活命,他也在迫不得已时杀过人,但他并不是什么杀手。我们杜撰这个传言,是为了把他塑造成挑战卡洛斯的终极对手,以诱使这只‘胡狼’现身。” “我的天哪!”卡塞特惊呼,“你们是怎么干的?” “在整个远东地区散布大量虚假情报。不管是东京、香港、澳门还是首尔,无论在什么地方,但凡有重要人物被杀,伯恩就会被飞机送往那里;他会声称对事件负责,故意留下证据,再把当局耍弄一番——直到他成为一个传奇人物。三年间,我们的人生活在一个充斥着种种肮脏的世界里——毒品、军阀、犯罪;他一点点深入其中,只为了一个目的:到欧洲给卡洛斯布下诱饵,威胁他顶级杀手的地位,迫使这只‘胡狼’现身,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刻——只要能把子弹射进他的脑袋就行。” 一桌人如遭电击,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德索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几乎和耳语差不多,“什么样的人会去接受这样的任务?” 康克林看了看分析师,然后以平板的语气答道:“一个觉得生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的人,也许是一个想寻死的人……一个正派的人,在仇恨与失望的驱使下披上了梅杜莎这样的外衣。”前任情报官说到这儿停住了,痛苦之情溢于言表。 “接着说啊,亚历山大,”瓦伦蒂诺轻声说,“你可不能讲到这儿就算完了吧。” “没有,当然没完,”康克林眨了几下眼,把自己拉回现实,“我刚才在想,如今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多么可怕——那些回忆,他所能记起的事情。有个该死的相似之处我原先没有想到。妻子,还有孩子。” “什么相似之处?”卡塞特问道。他弓着身子往前倾,盯住康克林。 “多年以前在越战期间,我们的人还是个派驻金边的年轻外事官员。他是一位学者,娶了个泰国妻子,是他在国内读研究生时认识的。他们有两个孩子,一家人就住在一条河的岸边……有一天早晨他妻子和孩子正在河里游泳,一架从河内偏航飞来的喷气机对那一带进行了低空扫射,母子三人都死了。我们的人发了狂;他抛下一切,跑到西贡加入了梅杜莎。他一心想着要杀人。他成了代号‘三角洲一号’——梅杜莎内部从来不用姓名——并且被视为战争期间作战效率最高的游击队领袖。他不光带着暗杀小队与敌人作战,而且还屡屡违抗西贡司令部的命令。” “不过,他显然还是支持战争的。”瓦伦蒂诺说。 “他对西贡和南越军队很厌恶,除此之外我觉得他根本就不在乎谁赢谁输。他有他自己的仗要打;他的战争地点是在深入敌后很远的地方,越靠近河内越好。我觉得,他其实一直是想找到那个害死他家人的飞行员……相似之处就在这里。多年以前他有一个妻子,两个孩子,他们就在他的眼前惨遭杀害。现在他又有了一个妻子,两个孩子,而‘胡狼’则在步步逼近,不抓到他绝不罢休。这肯定都让他快要崩溃了。真他妈该死!” 会议桌另一头的四个人彼此对视了一下,让康克林突然爆发的情绪平静下来。局长又开口了,语气还是很温和,“考虑到时间跨度的问题,”他说道,“诱捕卡洛斯的行动想必是在十多年前开始的,但香港的事件离现在却要近得多。这两件事有关联吗?在这个当口,如果不向我们透露某个人或某些人的姓名,香港的事你觉得可以告诉我们多少?” 康克林答话时将拐杖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发白了。“香港的事,是华盛顿筹划过的最为卑劣的秘密行动,无疑也是我听说过的最为出格的行动。有一点令我深感宽慰:身在兰利的我们和行动最初的策划毫无干系。为这个计划喝彩赞美的人都该下地狱。我到了后期才加入行动,结果发现的情况直叫我恶心。麦卡利斯特也是如此,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他之所以甘愿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兼具道德与智慧的他,决不能坐视一个正派的人因为行动策略而被牺牲。” “你这番控诉很严厉啊。”卡塞特说,“出了什么事?” “我们自己的人,找人绑架了伯恩的妻子,那个引导着丧失了全部记忆的伯恩找到我们的女人。他们一路留下踪迹,逼着他来找她——到香港去找。” “天哪,为什么?”瓦伦蒂诺喊道。 “为了那个行动策略;它可谓完美无瑕,但也是极为卑劣的……我刚才告诉你们,名叫杰森·伯恩的‘杀手’在亚洲成了传奇人物。他在欧洲失踪了,但这反而让他在远东地区更具传奇色彩。后来,不知从哪儿突然又冒出了一个野心勃勃的新杀手;他从澳门开始行动,让这个传奇起死回生。他用的是‘杰森·伯恩’的名字,受雇杀人的事件再度出现。不出一周,甚至才几天工夫,就会有人被杀;杀手留下的是相同的证据,也会照样把警察耍弄一番。一个假冒的伯恩重新干起了杀人的行当,而且还研究过真身用过的每一种手段。” “要追踪冒牌货,谁也比不上那个凭空编造出这些手段的人——真身,你们的那个真身,”局长插话说,“要迫使伯恩的真身前去追捕,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把他的妻子绑走。但为什么要这么干?华盛顿怎么会如此不择手段?这事跟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啊。” “出现了非常糟糕的情况。新杰森·伯恩的主顾之中有一个狂人,他是个丧心病狂的家伙,打算把远东地区变成一片火海。他决意破坏中英香港协定,封锁香港,让整个地区陷入混乱。” “陷入战争。”卡塞特轻声说,“北京会把军队开进香港,接管那里。到时候我们这些国家都得选择各自的立场……战争。” “而且是在核子时代,”局长加了一句,“康克林先生,这件事当时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一位政要在九龙被秘密刺杀。冒牌货留下了自己的记认:‘杰森·伯恩’。” “我的天,一定得阻止这家伙!”紧攥着烟斗的局长大声喊道。 “确实阻止了,”康克林说道,他松开了手中的拐杖,“完成这项任务的,就是惟一有本领追踪他的那个人,我们的杰森·伯恩……我现在能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些,但有一点我还要重复一遍:我们的人现在带着妻子儿女回到了国内,卡洛斯则在步步逼近。这世界上能认出‘胡狼’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不把他置于死地‘胡狼’决不会罢休。所以,巴黎、伦敦、罗马、马德里这些地方,凡是有人欠着我们的情,就赶快和他们联系——特别是巴黎。肯定有人知道点什么情况。卡洛斯安插在美国的探子都是谁?他现在人在哪里?华盛顿这里就有他的眼线,不管这些人是谁,他们查到了我和帕诺夫!”前任情报官又心不在焉地抓住了拐杖,两眼盯着窗户。“难道你们还不明白?”他轻声又说了一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们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哦,我的天啊,我们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在这个情绪激动的时刻,众人又一次陷入沉默。中央情报局的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仿佛一言不发地达成了共识;三双眼睛都落在卡塞特身上。他点点头,表示他明白自己是在场者之中和康克林关系最亲近的人,然后开口说道: “亚历山大,我也认为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卡洛斯;但我们在欧洲采取行动之前,必须要做到确定无疑。我们可不能错拉警报,因为那样就等于拱手送给‘胡狼’一个他肯定会紧追不放的目标,向他表明与杰森·伯恩有关的事是中情局易受攻击的软肋。根据你告诉我们的情况,十多年来中情局没有任何一位特工和下线接近过卡洛斯的地盘,因此我们现在如果有所动作,他仅凭这一点就会回忆起那项已沉寂多年的‘踏脚石七十一’行动。” 已经退休的康克林,紧盯着查尔斯·卡塞特那张轮廓分明、透着忧虑的面孔,“你是说,如果我搞错了,这事不是‘胡狼’干的,那么我们就等于撕开了一道十三年前的旧伤疤,也为他提供了一个必欲杀之而后快的猎物?” “我想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我觉得你这么想很有道理,查尔斯……我这是在根据表面迹象来行动,对不对?它们确实能激起人的直觉,但终归只是些表象啊。” “我倒是宁愿相信你的那些直觉,任何测谎仪都比不过它们——” “我也是,”瓦伦蒂诺插话说,“你曾在五六次区域性危机中拯救过我方人员,虽说当时所有的迹象似乎都表明你的判断不对。但是,查尔斯提出的这个质疑合情合理。假如不是卡洛斯呢?我们不仅会向欧洲发去错误的信息,更重要的是还会白白浪费时间。” “那就别管欧洲,”康克林若有所思地轻声说,仿佛又是在自言自语,“至少现在别去管那边……先对付国内的混蛋,引他们出洞。把这些家伙抓进来,让他们招供。既然我是目标,就让他们来找我好了。” “康克林先生,如果这么干,我想为你和帕诺夫医生安排的保护措施可就得放松许多。”局长沉着声音说。 “那就不要那么安排了,长官,”康克林看看卡塞特,又看看瓦伦蒂诺,突然间提高了嗓门,“如果你们俩肯听我的,让我来开展行动,这事我们就能干成!” “我们处在灰色地带,”卡塞特指出,“这事儿虽说主要发生在国外,但做起来却得归国内管。应该让联邦调查局知道——” “绝对不行,”康克林大声说,“除了这间屋子里的人,谁也不能知道!” “得了吧,亚历山大,”瓦伦蒂诺缓缓摇着头,温和地说,“你已经退休了。你在这儿可不能发号施令。” “行,好啊!”康克林喊道。他笨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拐杖撑直了身子,“下回咱们就在白宫见,去找那个国安局局长麦卡利斯特!” “坐下。”局长沉声说。 “我已经退休了!你没权力对我发号施令。” “不敢,我只是担心你的生命安全。照我对局面的判断,你这个提议的基础只是个假设——昨晚无论朝你开枪的人是谁, 他都是故意射偏的,而且根本不在乎是否会伤到别人;他一心只想着在枪响之后的混乱中把你活捉。我觉得这个假设值得商榷。” “你这是跳跃式的结论——” “我作出结论的基础,是自己参与过的几十次行动!有的在中情局,有的在海军部,还有好些地方的名字你念都念不出来、听都没听说过!”局长的胳膊肘紧紧压在椅子扶手上,声音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充满了威严。“我告诉你,康克林,我可不是一步登天就穿上镶金边的将军制服,去主管海军情报事务的。我在海豹突击队干过几年,然后上了潜艇,到开城执行任务,后来又跑过海防港。梅杜莎的那帮混蛋我倒是也认识几个,可这种人我见了就想朝着他脑袋来上一枪!现在你跟我说有这么一个梅杜莎成员,他成了你们的‘杰森·伯恩’,而你宁可丢掉自己的卵蛋,或是把心挖出来,也要保证他好好活着,远离‘胡狼’枪口的威胁……所以废话咱们还是省省吧,亚历山大。你到底想不想跟我合作?” 康克林慢悠悠地坐回自己的椅子里,唇边渐渐展露出一丝笑容,“我说过,我对你当上局长没什么过不去的,长官。这只是一种直觉,不过现在我明白是为什么了。你是个搞外勤的人……我会跟你合作的。” “行,好啊。”局长说,“我们要搞出一个控制监视方案,还得祈求老天保佑你所料不错,那帮人确实是想把你活捉。因为我们不可能照顾到每一扇窗户,每一个屋顶。这其中的风险你最好想想清楚。” “我很清楚。要引食人鱼上钩,往池子里扔两块饵总比一块好,所以我想跟帕诺夫医生谈谈。” “你不能要求他参与这种事,”卡塞特反对说,“他和我们不一样,亚历山大。他凭什么要冒这个险?” “因为他其实和我们是一样的,而且我觉得最好还是让他参加进来。这事我如果不跟他讲,以后他给我打流感疫苗时说不定会换上满满一针管士的宁。你知道,他当时也在香港——他去那儿的原因和我没多大区别。多年以前,我在巴黎试图杀掉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因为我犯下个可怕的错误,认为他已经变节,其实他是失去了记忆。没过几天,莫里斯·帕诺夫——国内最著名的心理医师之一,一位无法忍受时下流行的那些胡说八道心理学的医生,拿到了一份‘基于假设’的心理档案,而且必须马上作出评估。档案描述的是一名失控的潜伏特工,一个定时炸弹般的人物;他脑袋里装着上千个秘密,已经精神错乱。由于莫里斯当场对那份假设档案作出的评估——几个小时之后他产生了怀疑,觉得这份档案根本就不是什么假设,而是和坎贝尔牌汤罐头一样实实在在的东西——一个全然无害的失忆者险些在纽约第七十一街政府设下的伏击中被打死。这个只剩下半条命的男人活了下来,后来莫里斯就要求担任他惟一的心理医生。他始终都不能原谅自己。假设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是他,如果这会儿我们正在讨论的事我根本没告诉你,你会怎么办?” “老伙计,我就跟你说针管里是流感疫苗,然后给你猛打士的宁。”德索点头回答说。 “莫里斯·帕诺夫这会儿在哪里?”卡塞特问道。 “在巴尔的摩的布克榭酒店,用的名字是莫里斯,菲利普·莫里斯。今天的病人预约他已经取消——他说自己得了流感。” “那咱们就开干吧。”局长一面说,一面把一本黄色拍纸簿摆在面前,“顺便说一句,亚历山大,一个称职的外勤人员并不在意级别高低,而且不会随便信任别人,除非这个人见到他能诚恳地直呼其名。你想必知道,我姓霍兰,名字是彼得。从现在起咱俩就以亚历山大和彼得相称,明白了吧?” “明白了——彼得。你在海豹突击队的时候,肯定是个很厉害的家伙。” “既然我能坐在这儿——我说的是地理位置,不是这把椅子——应该说我还是蛮称职的。” “而且是个搞外勤的。”康克林咕哝着表示赞同。 “还有,既然我们已经扔掉了搞这种工作的人常会说的一大堆废话,你就得明白一点:我可是个务实的家伙。我要求你拿出专业的东西来,亚历山大,而不是感情用事。清楚了没有?” “我行动的时候正是如此,彼得。作出一个承诺也许是基于感情,这没什么不对;但实施行动的时候必须得冷若冰霜……你这个务实的家伙,我虽然没在海豹突击队待过,但就地理位置而言我也坐在这里,只不过跛着脚;所以这说明我应该也是称职的。” 彼得·霍兰咧嘴一笑;那是年轻人的笑容,不过被缕缕灰发道破了真相;那是专业人士的笑容,他可以暂时摆脱行政上的种种顾虑,重归自己最熟悉的领域之中。“说不定我们还能交上朋友呢。”局长说。然后,仿佛是为了放下最后的一点局长架子,他把烟斗搁到桌子上,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叼上一根,用打火机啪地一下点着,在拍纸簿上写开了。“让调查局见鬼去吧,”他接着说,“我们这次只用自己的人,而且得抓紧时间把每个人都审查一遍。” 身材瘦削、一脸精明的查尔斯·卡塞特,显然是接任中情局局长职位的人选。他往椅背上一靠,叹了口气,“我怎么有种感觉,这次对你们两位先生都得严加看管呢?” “因为你骨子里还是个分析师,查尔斯。”霍兰答道。 控制监视的目标,是要让跟踪他人者暴露出来,以确定他们的身份或是加以拘留,采取何种具体措施要视行动而定。当前这个行动的目标,是诱捕“胡狼”手下将康克林和帕诺夫骗到巴尔的摩游乐场的那些人。一整晚和次日的大半天时间,中情局的人都在忙,他们组成了一支包括八名经验丰富的外勤人员的小队,还反复研究了接下来二十四小时之内康克林和帕诺夫两人要单独和共同行走的路线,一路上都有携带武器的专门人员暗中掩护,他们会迅速进行轮换;最后,中情局的人定下了一个极有诱惑力的约会地点,从时间和位置来看都可谓独一无二:凌晨时分的史密森学院。这简直就像一株维纳斯捕蝇草——是女神为昆虫设下的陷阱。 康克林站在自己那间公寓房窄小昏暗的门厅里,看了看手表。他眯缝着眼睛,好认清表盘上的指针。时间正是凌晨两点三十五分;他打开沉重的大门,跛着脚走进黑魆魆的街道,空荡荡的街上杳无人迹。他按照计划向左边走去,一直保持着约定的速度;他得在尽可能接近两点三十八分的时候到达街角。突然,他一下子紧张起来;右边昏暗的门洞里有个人影。康克林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把手伸进夹克,去拿他那把伯莱塔自动手枪。行动方案可没在这一段街道的门洞里安排人!随后,就和刚才突然变得紧张一样,他又一下子放松下来,对自己意识到的情况既感到释然,又有些内疚。阴影里的人原来是个穷汉——一个身穿破衣烂衫的老头,在这片富足土地上流离失所的许多人之一。康克林继续往前走;来到街角的时候,他听到有人低低地打了个响指。他穿过大街,沿着人行道一路前行,经过了一条小巷。小巷。又一个人影……也是个衣衫不整的老头,他慢慢地走到街上,然后又缩回了巷子里。又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他这是在把守自己居住的混凝土洞穴。假如是在其他时间,康克林可能就会走到那个不走运的人跟前,掏几块钱给他;但现在可不行。他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而且得按预定时间到达。 走近十字路口时,莫里斯·帕诺夫还在为十分钟之前那一通奇怪的电话感到不安。他仍然在试着回想自己所要遵循的每一小步计划;他还不敢看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特定的时间段到达了某个特定地点——他们告诉他不要在街上看表……另外,他们为什么不能说“大约在什么什么时候”,而是非得用“时间段”这种叫人紧张的说法?搞得好像华盛顿马上就要遭到军事侵略似的。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往前走,穿过他们吩咐他穿过的街道,指望着有一只无形的钟能让他和那些该死的“时间段”大致保持同步。“时间段”是在弗吉尼亚州维也纳镇的一所花园式公寓后面确定下来的,他们叫他迈开步子,在一块破草坪上的两根桩子之间走来走去……让他为大卫·韦伯干什么都行——老天啊,什么都行!可这简直就是发疯……当然了,这并不是发疯。如果真是发疯,他们就不会叫他像现在这么干了。 那是什么?阴影之中有张脸在盯着他,这之前的另外两个人也是这样!这个人缩身坐在马路沿上,抬起一双蒙眬的醉眼看着他。都是些老头——饱经风霜、几乎已经动弹不得的老头——他们正盯着他。那一刻他不由得浮想联翩——城市中充斥着无家可归者,充斥着这些完全无害于社会、因为精神错乱或贫困而不得不流落街头的人。虽然他很愿意为他们做点什么,他真正能做的却极其有限,顶多是从自己的职业角度出发,对无动于衷的华盛顿软磨硬泡……又是一个老头!在两家店铺中间,街面凹处用铁门拦住的一块地方——他也在瞧着帕诺夫。够了!你这是在胡思乱想……真的是胡思乱想吗?当然,肯定是的。继续走,按预定时间行事,这才是你应该做的……天啊!那儿又有一个老头。在街对面……继续走! 史密森学院广阔的庭园上洒满月光,两个人影在其间显得分外渺小。他们分别来自相互交叉的两条小径,会合之后又朝一张长凳走去。康克林撑住拐杖,借着力坐下来;帕诺夫紧张地朝周围望去,一面侧耳倾听,仿佛在等待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八分,四下里惟一的动静就是蟋蟀低低的鸣叫,还有夏夜和暖微风抚过树丛的轻响。帕诺夫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来的路上有没有什么情况?”康克林问道。 “我不太确定,”心理医生回答说,“我简直和当年在香港的时候一样晕头转向,只不过那时我们知道要去哪里,会见到什么人。你们这帮人简直是神经病。” “你这么说可有点自相矛盾,莫里斯,”康克林微笑着说,“你说过,我的毛病已经治好了。” “哦,你的毛病啊?只不过是强迫型躁郁症,近于早发性痴呆而已。这简直就是发神经嘛!现在将近凌晨四点,神经正常的人不会在凌晨四点钟跑出来玩这种把戏。” 远处的一盏泛光灯照亮了史密森学院巨大的石质建筑,康克林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帕诺夫。“你说你不太确定,那是什么意思?” “这话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我跟无数病人说过,他们会幻想出令人不安的情景,好以此解释自己的慌乱情绪,为自己的恐惧找到理由。” “你说的这是什么鬼玩意儿?” “这是移情的一种形式——” “得了吧,莫里斯!”康克林打断了他,“有什么事让你不安?你看到什么了?” “几个人影……有的弯腰曲背,走得很慢,很笨拙——跟你不一样,亚历山大,他们行动不便不是因为受过伤,而是年老所致。饱经风霜、衰老不堪的人,待在店面旁和小巷里的暗处。我从公寓房走到这里,一路上碰到了四五次。有两回我差点都要停下步子,喊你们埋伏的人出来了。然后我又跟自己说,天啊,当医生的,你的反应太过了;你错把几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当成了别的什么人,还看到了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一点没错!”康克林加重语气低声说,“莫里斯,你看到的恰恰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因为我也看到了同样的情况,就是你见到的那种老人。他们确实很可怜,大都穿得破破烂烂,行动起来比我还慢……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想干什么?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脚步声。迟缓、犹疑的脚步。两个身材矮小的人沿着空无一人的小路从阴影中走来——是两个老头。乍一看,这两个人的确属于那支规模与日俱增、由无家可归的穷人组成的大军,但他们身上却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也许是带着一种使命感。他们在离长凳约摸六七米开外的地方站定,面目隐没在黑暗之中。左边的老头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单薄,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两位穿着这么讲究的先生,却在一个奇怪的时间,跑到一个不寻常的地点来见面。你们占的地方,本该是给那些没那么有钱的人休息用的,这似乎不太公平吧?” “没人占的长椅还有好多呢,”康克林和气地回答说,“这把椅子是给谁预留的么?” “这儿没有保留座。”第二个老头答道。他的英语说得很清楚,但明显不是他的母语。“可你们为什么上这儿来?” “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康克林问道,“这是个私人会晤,不关你们的事。” “你们在这个时候上这儿来谈事?”对他们横加干扰的第一个老人边说边环顾着四周。 “我再讲一遍,”康克林说,“这不关你们的事,而且我觉得你们最好还是别来管我们。” “谈事就是谈事。”第二个老头拖长了声音念道。 “我的天,他到底在说什么啊?”莫名其妙的帕诺夫低声对康克林说。 “这地方可是引爆中心,会伤到无辜,”康克林压低了 嗓门说,“你别出声。”退休的外勤特工转过脸,抬头看着两个老人,“好吧,伙计们,你们这就请便吧?” “谈事就是谈事。”第二个衣衫破烂的老人又说了一遍。他瞟了同伴一眼,两人的脸仍旧隐在暗影之中。 “我们跟你们俩又没有什么事好谈——” “可别说得那么肯定,”第一个老头摇着头打断了他,“我要是告诉你们,我们从澳门捎了个口信过来呢?” “什么?”帕诺夫惊呼。 “闭嘴!”康克林低声对心理医生说,但他的眼睛还盯着这两个信使,“澳门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平平淡淡地问道。 “有一位了不起的大亨想和你们见面。全香港最了不起的大亨。” “为什么?” “他会付给你们一大笔钱,让你们为他服务。” “我再问一遍。为什么?” “我们得转告你们,有个杀手又回来了。大亨希望你们能找到他。” “我以前听说过这种故事;你的话根本就靠不住,而且还是老生常谈。” “那就是大亨和你们自己之间的事了,两位先生。跟我们无关。他等着你们呢。” “他在哪里?” “在一家大酒店,先生。” “哪一家?” “我们还是受命转告你们,这家酒店有一座极为宽敞的大堂,总是宾客盈门。酒店的名字和这个国家的历史有关。” “这样的地方只有一家,五月花酒店。”康克林说话时把头偏向自己左侧的衣领,那儿的扣眼里缝着一个麦克风。 “希望如你所愿。” “他用什么名字登记的?” “登记?” “就跟保留长凳一样,只不过预留的是房间。我们该找哪一位?” “谁都不用找,先生们。大亨的秘书会在大堂里找你们的。” “找到你们俩的人也是这位秘书吗?” “先生?” “谁雇你们来跟踪我们俩的?” “我们没有权力谈论这些事情,况且我们也是不会说的。” “行了!”康克林别过头朝身后高喊。在渺无人迹的小路周围,史密森学院的庭园突然被泛光灯照得通明,那两个大惊失色的老头原来是东方人。中央情报局的九个人从四面八方快步走进耀眼的光圈,手都拢在夹克里面。看来不需要使用武器,所以他们的枪都还没亮出来。 突然之间就有了使用武器的必要,但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外围的黑暗之中轰然响起两记大威力步枪的枪声,子弹撕裂了两名东方信使的喉咙。中情局的人纷纷扑倒在地,滚动着身子寻找掩护,康克林抓住帕诺夫,把他拽倒在长凳前面的小路上躲起来。兰利小分队的人跃起身;这些久经战场的老兵迅速行动起来,前突击队员、局长彼得·霍兰也在内。他们举着枪,借暗处作掩护,一个跟着一个以之字形路线朝枪声来处跑去。没过多久,一声怒吼打破了寂静。 “该死!”霍兰喊道。他手电筒的光束向下照着几棵树树干之间的地方,“给他们跑了!” “你怎么知道?” “看那片草,小伙子,上头有鞋跟的印痕。这帮混蛋简直太厉害了。他们埋伏下来,给了两个老头一人一枪,然后就跑了——瞧那些鞋跟在草坪上蹭出的痕迹。他们肯定跑? ?飞快。算了吧!现在没用了。如果他们中途停下来换个射击地点,早就已经把我们轰进史密森学院里头去了。” “不愧是搞外勤的。”康克林说道,用拐杖撑着站起身来。不知所措的帕诺夫站在他旁边,吓得够呛。医生突然转过身,眼睛睁得老大,朝倒在地上的两个东方人奔去。 “我的天啊,他们死了。”帕诺夫跪在尸首旁边喊道,他看见了两人被打烂的喉咙,“天哪,游乐场的那个女人!她也是这么给打死的!” “这是个信号。”康克林点着头说,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把亮晶晶的石盐撒了一路。”他又神秘兮兮地加了一句。 “你这是什么意思?”心理医生扭过头,看着前任情报官问道。 “我们还是不够小心,沿路埋伏的人太醒目了。” “亚历山大!”灰白头发的霍兰吼了一声,朝长凳这边跑来,“我听见你说的地点了,但这个状况等于抵消了酒店接头的事,”他气喘吁吁地说,“你现在不能到酒店去。我不允许你去。” “它抵消的——搞砸的——还不光是酒店。这不是‘胡狼’干的!是香港那边的人!表面迹象似乎能对上,但我的直觉却错了。错大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局长轻声问道。 “我不知道,”康克林回答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凉,“我搞错了……当然,得尽快联系我们的那个人。” “我和大卫——我和他通了电话,大约一个小时之前。”帕诺夫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马上改口。 “你和他通话了?”康克林喊道,“都那么晚了,你又是在家里。你们怎么联系上的?” “你知道,我有个电话答录机,”医生说,“半夜之后那些疯子打来的电话我要是每个都接,早晨就别想照常上班了。所以我就让电话一直响着;那时候我正准备出门和你碰头,所以听到了留言。他只说了一句‘和我联系’,等我拿起电话他已经挂了。于是我就给他回电。” “你给他回电了?就用你的那部电话?” “呃……对,”帕诺夫有点迟疑地答道,“他说得飞快,显得很谨慎。他只想让我们知道现在的情况,还说‘M’——他叫她‘M’——一大早就会带上孩子离开。就这些。他一说完就挂了。” “他们这会儿已经查到了你那个人的姓名和住址。”霍兰说,“可能连通话的内容也窃听去了。” “大致的地点估计他们是查到了,通话内容也有可能泄露,”康克林插话说,他语调平静,说得很快,“但住址和姓名他们是搞不到的。” “到了早晨,他们就会——” “到了早晨他都在去火地岛的路上了,如果有必要跑那么远的话。” “天啊,我都干了些什么?”心理医生喊道。 “处在你的位置上,谁都会那么做的,”康克林回答说,“凌晨两点,一个你关心的人给你留了言,他碰到了麻烦;你马上就给他回了电话。现在,我们得马上和他取得联系。追踪他的人不是卡洛斯,但还有另一个拥有强大火力的家伙在步步紧逼,而且取得了我们原以为不可能的突破。” “用我车上的电话,”霍兰说,“我把它设成超驰模式。不会录音,也不会留下记录。” “咱们走!”康克林跛着脚,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草坪,向情报局的车子走去。 “大卫,我是亚历山大。” “伙计,你这时间掐得有点惊险。我们正准备出门。要不是因为小杰米得上厕所,我们这会儿都已经上车了。” “这个时候走?” “莫里斯没有告诉你吗?你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我就打给他了。” “莫里斯给吓得不轻。你自己跟我说吧。出了什么事?” “这是不是保密线路?我估计莫里斯的电话恐怕不是。” “这个电话再保密不过了。” “我让玛莉和孩子们收拾起东西,到南边去——很远的南边。她跟我嚷嚷得天翻地覆,不过我已经在洛根机场包了一架洛克维尔喷气机。多亏你四年前做的安排,所有的事项都预先被批准了。电脑一运转,大家就都很配合。玛莉他们六点钟起飞,在天亮之前——我得让他们离开。” “那你呢,大卫?你怎么办?” “说实话,我觉得还是得到华盛顿来,和你待在一起。如果‘胡狼’过了这么多年以后又来追杀我,我希望能知道我们这边采取了哪些措施。我说不定还能帮上忙……我中午到。” “大卫,不行。今天不行,你也不能到这儿来。跟玛莉和孩子们一起走。离开这个国家。到岛上去,跟你的家人和约翰·圣雅各待在一起。” “我不能这么干,亚历山大。如果你是我,肯定也不会这么干的。除非卡洛斯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否则我的家人就永远不会得到自由——真正的自由。” “不是卡洛斯。”康克林打断了他。 “什么?昨天你跟我说——” “别管我跟你说过什么,我搞错了。这次的事是关于香港的,还有澳门。” “这没道理啊,亚历山大!香港的事已经结束了。澳门也结束了。他们死了,早已被人遗忘;活着的人谁也没理由来追杀我。” “但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一位了不起的大亨,‘全香港最了不起的大亨’,这可是刚得到的情况,消息来源也是刚刚才死的。” “他们已经死了。那一帮家伙全垮台了。一个都没剩下!” “我再跟你说一遍,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大卫·韦伯沉默了片刻,接下来杰森·伯恩说话了,他的声音冷冷的:“把你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每一个细节。今天晚上出了情况。是怎么回事?” “好吧,每一个细节。”康克林说。退休情报官描述了中央情报局安排的控制监视。他说了自己和莫里斯·帕诺夫在分头前往史密森学院的路上,怎样发现那些老头在一个传一个地跟踪他们;这些老头全都隐藏在暗处,直到史密森学院庭园阒无人迹的小径上的那场对质;两个信使当时提起了澳门、香港,还有一位了不起的大亨。最后,康克林说到了那惊天动地的两枪,两个东方老人就此永远缄默。“这是从香港来的,大卫。他们提到澳门,就证明了这一点。冒充你的那个家伙,他的大本营就在那里。” 线路那头又是一阵沉默,只能听到杰森·伯恩平稳的呼吸声,“你弄错了,亚历山大,”他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若有所思,有些飘忽,“这就是‘胡狼’干的——虽然走了香港和澳门的途径,但还是‘胡狼’干的。” “大卫,你现在说的可没道理了。大亨、香港、来自澳门的信使,卡洛斯跟这些根本就没关系。那些老头是亚洲人,不是法国人,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德国人。这事儿来自亚洲,而不是欧洲。” “那些老头是他惟一信任的人。”大卫·韦伯接着说道。他的声音还是很低,冷冷的,那是杰森·伯恩的声音。“‘巴黎老人’,这是他们的绰号。他们是卡洛斯的联系网络,是他遍布欧洲的信使。有谁会去怀疑一帮糟老头子?他们有的是乞丐,有的差不多都快动弹不得了。有谁会想到去审讯这帮人?更别说把他们绑到拉肢刑架上拷问了。即便是真的用了刑,他们也会一言不发。他们早就跟别人达成了交易——现在依然如此——而他们的行动也不会受到惩罚。这都是些为卡洛斯卖命的人。” 听着朋友那奇怪而空洞的话音,惊恐的康克林盯着仪表板,一时间无言以对。“大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心情很糟——我们也一样——但你还是得再讲清楚一点。” “什么?……哦,对不起,亚历山大,我想起以前的事了。简单地说,卡洛斯在巴黎四处搜寻这些老头。他们有的就快死了,有的明知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纪,已经时日无多。这些人全都有案底;他们曾犯下罪行,如今过着苦巴巴的日子,几乎就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东西。我们大部分人都忘了,这些老人也要照料亲人和子女,不管是婚生的还是私生的。‘胡狼’会找到他们,作出承诺:只要他们能在最后的日子里向他效忠,他会替这帮没几天可活的信使供养他们撇下的家人。设身处地想一想,假如自己死了以后亲人们一无所有,只能惶恐地在贫困中度日,我们难道不会去为‘胡狼’卖命?” “他们就相信他了?” “他们有理由相信——现在也还是这样。每个月都会有数十张银行支票从多家不具名的瑞士银行账户发出,寄到遍及地中海到波罗的海地区的继承人手中。支付的这些钱无法追踪,但拿到钱的人都知道这是谁寄来的,又是为了什么……忘掉你那些年深日久的档案吧,亚历山大。卡洛斯到香港四处挖掘情况,他就是在那儿取得突破的,查到你和莫里斯也是在那里。” “那我们自己也得搞点突破。我们会派人去华盛顿特区方圆八十公里内的每一座城镇,打入每一个东方人聚居区、每一家中餐馆和赛马登记点。” “我到之前不要采取任何行动。你不晓得该找些什么,可我知道……这件事非同寻常,真的。‘胡狼’并不知道我还有许多事想不起来,但他估计我已经把这些‘巴黎老人’给忘了。” “也许他不是这么估计的,大卫。也许他就指望着你会记起这件事。也许这一套装模作样的把戏只是个前奏,要把你引向他设下的真正陷阱。” “那他就又犯了一个错误。” “啊?” “我没那么笨。杰森·伯恩没那么笨。” 伯恩的通牒_4 4 大卫·韦伯穿过华盛顿国家机场大厅,出了自动门,来到挤满人的广场。他仔细看了看标志牌继续往前走,穿过了通往“短时停车区”的走道。按照约定,他得走到最右边的那条通道,向左拐,沿着停在那儿的一排排汽车继续往前走,直到看见一辆银灰色的一九八六年款庞蒂克LeMans为止,车子的后视镜上挂着个小十字架。驾驶座上会有一个戴白帽的男人,车窗是摇下来的。韦伯得走上前对他说:“飞行很顺利。”如果那个男人摘下帽子,发动引擎,韦伯就要坐到后座上去。什么话都不用多说。 确实也没有多说什么话,至少韦伯和司机之间没有直接交流。不过,司机倒是把手伸到仪表板下面拿出了一个麦克风。他声音很轻,但说得很清楚。“货物已上车。请开始实施轮班车辆掩护。” 韦伯觉得这一套古里古怪的接头步骤简直有点好笑,不过既然亚历山大·康克林能在洛根机场那架洛克维尔喷气机的起飞区追踪到他,用的还是局长彼得·霍兰的私人超驰电话,这两个人做起事来应该还是挺有把握的。当时韦伯觉得这和莫里斯·帕诺夫九个钟头之前打给他的电话有关。后来彼得·霍兰本人也和他通了话,这愈发证实了他的想法。霍兰坚持让他开车去哈特福德,然后从布拉德利机场乘商务航班到华盛顿来。霍兰还神秘兮兮地加了一句:他不希望再有任何电话联系,也不希望把任何私人或政府的飞机牵扯进来。 不过,他坐的这辆政府用车没有浪费时间,直接就驶出了国家机场。好像才过了几分钟,他们就从乡间飞驰而过,继而又穿过弗吉尼亚州的郊区,车速只是略微放慢了一点。在一个豪华的花园式公寓小区,他们的车拐到了一扇隐蔽的大门前。门牌上写着“维也纳别墅”,就是以小区所在的城镇命名的。门卫显然认出了司机,挥手让他把车开进去,挡在入口处的沉重横杆同时也升了起来。这时,司机直接跟韦伯说话了。 “先生,这个小区占地两万平方米,划分成互不相连的五个区域。其中四个区域是普通的公寓套间,房主也是普通人;但离大门最远的第五个区域是中情局的房产,它拥有专用的道路和保安系统。先生,你待在这儿再妥当不过了。” “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啊。” “你不会有不妥的。你是局长关照过的‘货物’,你的妥当对他来说很重要。” “听你这么说可真好,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是行动小组的成员,先生。” “这样啊。你叫什么名字?” 司机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口作答的时候,韦伯感到一阵不安:他觉得自己被推到了过去,回到了一个他明白自己又得重操旧业的时候。“我们没有名字,先生。你没有名字,我也没有。” 梅杜莎。 “我明白。”韦伯说。 “我们到了。”司机开着车拐过一条环形车道,在一栋两层的附联式殖民风格建筑前停了下来。看起来,房前那些带凹槽的白色柱子还是用意大利卡拉拉大理石砌成的。“不好意思,先生,我刚刚才注意到,你什么行李都没带吗?” “是啊,我没带。”大卫说着打开了车门。 “你觉得我这个临时的小窝怎么样?”在装饰得颇有点品味的公寓里,亚历山大·康克林朝周围一挥手,问道。 “对于一个爱吵吵的老光棍来说,这地方太整齐,也太干净了,”大卫·韦伯回答说,“你什么时候喜欢起带花卉图案的窗帘了?瞧那些粉红粉黄的雏菊。” “你还没看到我卧室里的墙纸呢,那上头可是玫瑰花蕾。” “我可不想去看。” “你房间里的图案是风信子……当然,就算有朵花从墙纸上蹦进我的嗓子眼,我也不知道它叫风信子;不过女佣人说就叫这个名字。” “女佣人?” “她快五十岁了,是个黑人,壮得和相扑手一样。她裙子里头掖着两支气枪,据传还有几把折叠式剃刀。” “好一个女佣人!” “说她是好一个厉害的巡逻兵才对。任何东西只要不是来自兰利都别想进那间屋子,就算一块肥皂、一卷卫生纸她都不会放行。你知道,她拿的可是十级的高薪,这儿有些小丑还会给她小费。” “他们缺不缺男服务员?” “你挺逗啊,我们的大学者韦伯要去当服务员啦。” “杰森·伯恩就当过。” 康克林停了一下,然后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咱们得把他召回来,”他一边说,一边跛着脚走到扶手椅跟前,“对了,你今天累得够呛,而且现在都还没到中午,所以你要是想来上一杯,窗户旁边深紫罗兰色的百叶窗后面是个吧台,想喝什么都有……别那么瞧着我,咱们那位黑女佣布伦希尔特说那是深紫罗兰色。” 韦伯看着自己的朋友笑了起来,那是种低低的、发自内心的笑声,“你难道一点儿都不觉得难受么,亚历山大?” “见鬼,我不难受,这你是知道的。我去看你和玛莉的时候,你也从来没把酒藏起来不让我看见。” “那时候可没有压力啊——” “这跟压力没关系,”康克林打断他,“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因为除了戒酒之外我别无选择。你去喝一杯,大卫。咱们得谈一谈,我希望你能心平气和。我看到你那双眼睛了,它们告诉我你现在怒火中烧。” “你跟我说过,一切答案都显露在眼睛里,”韦伯说着,打开泛紫的百叶窗,拿了一瓶酒出来,“你还是能看得出来,对吧?” “我跟你说的是,答案总隐藏在眼睛的后面。永远都不要相信最表层的东西……玛莉和孩子们怎么样?我估计他们走得还顺利吧。” “我和飞行员一遍遍地仔细查看飞行方案,以确保他们能安全抵达,看得都犯恶心了。最后飞行员下了逐客令,说要么我离开他的机舱,要么这一趟就让我自己来飞。”韦伯斟了一杯酒,走回退休特工对面的椅子旁。“亚历山大,我们现在进展如何?”他坐下来问道。 “和昨天晚上一模一样。除了莫里斯拒绝撇下自己的病人之外,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任何变化。今天早晨有人到他的公寓接他——他那个地方现在简直和诺克斯堡一样安全——然后开车送他去诊所。今天下午晚些时候他会被送到这儿来,途中要换四辆车,换乘全都在地下停车场进行。” “这是在公开进行保护了,大家都不用再躲躲藏藏了吧?” “躲躲藏藏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在史密森学院布了一个陷阱,可我们的人实在是太醒目了。” “这么干说不定能起作用呢,对不对?想来个出其不意?吩咐保护人员故意露出破绽,但他们的后面还埋伏着另一队人。” “大卫,出其不意确实能起作用,但犯傻可不行,”康克林很快摇了摇头,“这句话我收回。伯恩能把傻蛋变成聪明人,但碰到官方组织的一支监控小队就无能为力了。情况太复杂。” “我不明白。” “这些人确实很棒,但他们最主要的任务是保护人质,或是解救人质;他们还得相互协同,向上级汇报。他们是领薪水工作,不是事先拿了钱做一锤子买卖的恶棍;那帮恶棍一旦搞砸,就会有杀手把刀架到他们的喉咙上。” “这也太夸张了,”韦伯靠在椅子上喝着酒,轻声说,“我想我以前行动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对吧?” “对你来说这只是想像中的情景,并非现实;但对你利用的那些人来说,这就是现实。” “那我还要去找那些人,再去利用他们,”韦伯猛地向前一倾,两手紧紧握住酒杯,“他这是在逼我出来,亚历山大!‘胡狼’既然要我摊牌,我就必须亮牌。” “闭嘴吧你,”康克林气呼呼地说,“你现在说的话才叫夸张。简直就像在演那种最低级的西部牛仔片。你把自己亮出来,玛莉就会变成寡妇,孩子们也都没了父亲。这就是现实,大卫。” “你错了,”韦伯盯着酒杯摇了摇头,“他在追我,所以我也得去追他;他要引我出来,所以我就必须先引他出来。这是惟一的办法,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从我们的生活之中消失。归根结底,是卡洛斯与伯恩在较量。我们又回到了十三年之前。‘Alpha,Bravo,,Delta … 就是Carlos,Delta就是。’” “那时十三年前在巴黎定下的一个疯狂代号!”康克林说,“梅杜莎的三角洲,他对‘胡狼’构成了极大挑战。但这可不是巴黎,而且已经是十三年以后了!” “五年之后就是十八年,再过五年就是二十三年。你究竟想让我怎么办?听任那个狗杂种的幽灵悬在我家人的头上,妻子和孩子每次出门我都心惊胆战,这辈子永远生活在恐惧之中?……闭嘴吧你,搞外勤的家伙!你知道这不是个办法。那帮分析师尽可以制定出几十套行动方案,我们从五六个方案里头零碎用上一点,向他们表示感谢就得了;但等到见真章的时候,就完全是‘胡狼’和我之间的事……而且我有优势。你站在我这一边。” 康克林眨眨眼,咽了口唾沫,“大卫,你这话让我受宠若惊,也许是夸得有点过头了。我在自己适应的环境里也许会强一点,那可是在华盛顿几千公里以外。华盛顿总有点让我透不过气来。” “这会儿又不是五年前你送我上飞机去香港的时候。你那时已经把情况大概琢磨出来了。” “当时比较简单。那不过是华盛顿策划的一次下三烂行动,恶心得就跟烂比目鱼一样,熏天臭气直冲我的鼻孔。现在不一样,这可是卡洛斯。” “这正是我要说的,亚历山大。确实是卡洛斯,不是电话另一头我们俩谁都不认识的神秘人物。我们要对付的是一个已知数,一个有规律可循的人——” “有规律可循?”康克林皱着眉头打断了他,“你这也是在说疯话。怎么个可循法?” “他是个猎手,他会循着踪迹追过来。” “他会先把自己老练无比的鼻子凑上去仔细闻闻,然后再用显微镜检查足迹。” “那我们就得做得以假乱真,对不对?” “我更喜欢那种简单可靠的法子。你想怎么干?” “圣人亚历山大在他的《福音书》里这样写道:要想引来目标,就必须在陷阱里留下基本真实的诱饵,甚至真实到危险的程度。” “《福音书》里那个章节强调的是目标带着显微镜。我觉得我刚才好像提到了。这有什么关系?” “梅杜莎,”韦伯平静地说道,“我想用梅杜莎作诱饵。” “现在你是彻底疯了,”康克林答话时的声音比韦伯还响,“这个名字和‘杰森·伯恩’一样,也是碰不得的——说实话,它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许多传言,亚历山大,东南亚一带到处都流传着各种故事。它们不胫而走,从中国南海一直传到九龙和香港。那帮混蛋大多都带着钱躲到了这两个地方。梅杜莎并不完全像你想像的那样,是一个秘而不宣的邪恶组织。” “传言,没错;故事,肯定是会有的,”退休情报官插话道,“在那帮禽兽所谓的‘服役’期间,他们谁没有拿枪或刀子顶住别人的脑袋,干掉十几二十个,甚至是两百多个目标?他们十有八九都是杀手和窃贼,是自成一格的暗杀小队。彼得·霍兰说,他在海豹突击队参加北方行动期间碰到过这帮人,没有一个家伙他不想废掉的。” “可要是没有他们,越战中美军的伤亡人数可能就不止五万八,而是六万多。对这帮禽兽也要公平一点,亚历山大。他们对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很熟悉,对湄公河三角洲的每一块丛林都了如指掌。把西贡派出的所有侦察分队搜集到的情报加起来,都没有他们——我们——传回的情报管用。” “大卫,我想说的是:美国政府决不能和梅杜莎扯上任何关系。我们的参与没有留下任何记录,更不用说得到承认了;连梅杜莎这个名字本身也得尽可能地严格保密。战争罪行是没有追诉时限的;按照官方的说法,梅杜莎就是个私人组织,集合了一帮崇尚暴力的格格不入者,这帮人想让东南亚再次沦落,就像他们以前所熟知并加以利用的堕落状态。如果有人发现华盛顿是梅杜莎的后台,白宫和国务院中某些大人物的声誉就会毁于一旦。尽管二十年前他们只不过是西贡司令部里一帮头脑发热的下级参谋人员,但如今这些大人物却都是在全世界范围内搞权力交易的掮客……在战争时期采取值得商榷的战术,这一点我们可以接受;但我们所不能接受的是充当屠杀非战斗人员的同谋,还转移了总计数百万美元的资金,而为这两项行动埋单的都是不知情的纳税人。梅杜莎就好比那些至今仍未公开的档案——咱们许多金融巨头当年如何为纳粹提供资金,在档案里都记得一清二楚。我们永远也不希望某些事情从不见天日之处泄露出来,梅杜莎就是其中之一。” 韦伯又靠回到了椅背上——可现在他有点紧张,两眼直盯着这位曾一度成为自己死敌的老朋友,“如果我残留的记忆没有错,伯恩就出身于梅杜莎。” “那是个完全可信的解释,也是一种绝好的掩护,”康克林 望着韦伯说,“我们回到淡关后,‘发现’伯恩是个有妄想狂倾向的塔斯马尼亚冒险家,他在北越的丛林中失踪了。伯恩的那份档案做得极有创意,里面根本找不到和华盛顿的丝毫联系。” “但这一切都是谎言,对不对,亚历山大?以前此事确实跟华盛顿有关,现在仍然有,而这一点‘胡狼’如今也知道了。当年他在香港查到你和莫里斯的时候就知道——他在太平山顶那栋安全屋的废墟中找到了你们的名字,相传那地方就是杰森·伯恩的毙命之所。昨天晚上他的信使在史密森学院找到你们,而且——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我们的人实在是太醒目’,因此他的想法被证实了。他终于明白,自己十三年来相信的事全都是真相。梅杜莎的三角洲就是杰森·伯恩,而杰森·伯恩则是由美国情报机构一手创造出来的——这个人还活着。他活着,躲了起来,而且处在政府的保护之下。” 康克林一拳砸在椅子的扶手上,“他是怎么发现我们、发现我的?所有的一切、所有一切都掩盖得严严实实。这是麦卡利斯特和我盯着办的!” “我能想到消息泄露的几种途径,但这个问题可以先放一放,我们现在没时间管它。我们必须根据我们掌握的一个情况来行动——亚历山大,卡洛斯知道梅杜莎这个组织。” “什么?这怎么行动啊?” “如果伯恩是被梅杜莎剔除出来的,那么我们的秘密行动自然就在跟这个组织合作——与这帮人合作。要不是这样,真假伯恩之间的转换又怎么能做得到?‘胡狼’不知道,或者还没有想到的一点,是我们这个政府——尤其是政府中的某些人——会不惜代价地去保护梅杜莎的秘密。如你所说,秘密一旦泄露,白宫和国务院中某些极为重要的人物就有可能遭殃,这些在全世界搞权力交易的掮客——我觉得你用的好像是这个称呼——他们的额头上会被打上许多难看的烙印。” “突然之间,我们国家就冒出了几个瓦尔德海姆式的人物。”康克林点点头,皱起眉看着地下,显然是在绞尽脑汁。 “Nuy Dap Ranh。”韦伯的声音低得简直如同耳语。听到这几个东方词,康克林猛地又抬起眼看着韦伯,“这就是关键所在,对不对?”韦伯继续说,“Nuy Dap Ranh——蛇发女。” “你想起来了。” “今天早上才想起来,”杰森·伯恩答道,他的眼神冷冷的,“玛莉和孩子们升空之后,飞机刚钻进波士顿港上空的雾气中,我就仿佛突然间回到了那里。那是另一架飞机,另一个时间,无线电发出的静电声中劈劈啪啪地传来了话音。‘蛇发女,蛇发女。行动取消……蛇发女,收到没有?取消!’我的回应是把那该死的玩意儿关了,然后环顾着机舱里的人,看样子他们都快给乱流颠得散架了。我仔细打量着每一个人,心里似乎在想:这个人能不能活着回来?那一个呢?我自己呢?我们要是回不来,又会是怎么个死法?……然后我看见两个人卷起袖子,比较着他们前臂上那一小块丑陋的文身,那难看的标记让他们很着迷——” “Nuy Dap Ranh,”康克林平淡地说,“那是一张女人的脸,头发由一条条蛇结成。蛇发女。你不让他们给你做这个文身——” “我从来都不认为它是什么荣誉的标志,”韦伯伯恩眨眨眼打断了他,“实际上,我觉得它恰恰代表着相反的东西。” “起初它只是为了识别身份,而不是用来标榜任何荣誉或恶名的标准,或者说幌子。那是一块纹在前臂内侧的精细文身,图案和色彩全西贡只有一个师傅能做得出来。其他人谁也仿造不了。” “那些年那个老头可挣了不少钱,他的手艺与众不同。” “西贡司令部里与梅杜莎有关的每一个军官都有这么一块文身。他们就像是一群在燕麦片盒子里头发现了‘密码指环’的小孩,高兴得直发疯。” “亚历山大,他们可不是小孩。他们是疯子,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不是小孩。他们染上了一种名为不负责任的可恶病毒,无所不在的西贡指挥部中因此也冒出了好些百万富翁。那些真正的孩子在越南的丛林中死的死,残的残,而南方有许多穿着熨得笔挺的卡其布制服的家伙却派私人信使去瑞士,或是苏黎世班霍夫大道上的各家银行。” “小心啊,大卫。你说的也许就是我们政府中的大人物。” “他们都是谁?”韦伯把杯子端在身前,平静地问道。 “当年我知道一些做尽坏事的家伙,西贡失守之后我想方设法把他们搞得不得翻身。但西贡失守几年前我就不干外勤了,那段时间大家对蛇发女谈论的并不多。” “不过,你肯定还是了解一些情况的。” “当然,但没有任何确实的东西,根本谈不上什么证据。只是一些可能性,推断的依据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不该拥有的房产、负担不起的消费场所;还有些人在公司中身居要职,或曾经身居要职,能顺理成章地拿到高薪,但从背景来看他们根本就没有坐那些位子的资格。” “你说的是一个网络。”韦伯说。他的声音现在变得紧张起来,那是杰森·伯恩的声音。 “如果是个网络,那它的组织肯定很严密,”康克林表示同意,“而且很排外。” “你列个名单出来,亚历山大。” “这么列名单可是会漏洞遍布的啊。” “那就先限定在我们政府中与西贡司令部有关联的大人物上。也许还可以扩展一下,纳入那些拥有不该拥有的房产的家伙,还有那些在私人公司占据着高薪职位、其实根本就没资格的人。” “我再说一遍,这样的名单可能毫无用处。” “凭你的直觉,不会没用的。” “大卫,这一切究竟跟卡洛斯能有什么关系?” “以部分的真实作为诱饵,亚历山大。真实得有些危险,这我承认;但这么干简单可靠,而且会让‘胡狼’无法抗拒。” 前任情报官员张口结舌地瞪着自己的朋友,“怎么个无法抗拒法?” “那就需要你来发挥创意了。如果你想出十五到二十个名字,这其中肯定能碰上三四个我们能通过某种方法证实的家伙。一旦确定了这些人的身份,我们就可以施加压力,用各种办法来逼迫他们,并传递同一个基本信息:有个前任梅杜莎成员发了疯;多年来此人一直处于保护拘留之下,现在他要把蛇发女的脑袋轰掉,而且手里还有所需的弹药——名字、罪行,秘密瑞士银行账户的位置,简直就是一应俱全的整套恺撒色拉。然后放出话去——对于我们熟悉而敬重的圣人老亚历山大来说,这一步将会考验他的才能——说有个人比他们还想抓到这个心怀不满的危险叛徒。” “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康克林轻声接上话,“‘胡狼’卡洛斯。接下来的事同样也是不可能办到的:不知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有天知道——有消息传了出去,这就要求有兴趣的双方举行一次会晤。所谓兴趣,也就是说对联手刺杀有兴趣。在这双方之中,第一方由于官居高位,比较敏感,不能太过招摇地参与刺杀行动,我说的差不多吧?” “基本就是这些,但还有一点:在华盛顿手握大权的这帮人,能查出刺杀对象的身份和去向。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让此人尸横就地。” “那是自然喽,”康克林一边说,一边难以置信地点点头,“他们只要挥一挥魔杖,最高密级档案的所有限制措施就将全部解除,信息就会送到他们跟前。” “正是这样,”韦伯沉声说,“不管是谁去和卡洛斯的信使接触,此人都必须处于极高的地位,身份也是货真价实,‘胡狼’肯定会接受他——或是他们。不能让卡洛斯有任何疑虑;这些人一站出来,卡洛斯就再也不会怀疑这是个陷阱了。” “你是不是还想叫我在蒙大拿州一月份的暴风雪之中,让玫瑰花蕾开放啊?” “差不多吧,这一切都必须在一两天之内办好,趁着卡洛斯还在为史密森学院的事情心头作痛。” “这不可能办到!……唉,见鬼,我试试吧。我要在这里建立行动中心,让兰利把所需的东西送来。得采取‘四〇’级别的保密措施,那是当然的……待在五月花酒店的人不知是谁,一想到让这家伙溜了我就恨得要命。” “也许那人溜不掉,”韦伯说,“不管谁去接头,都不会这么快放弃。留下如此明显的一个漏洞,这可不是‘胡狼’的风格。” “‘胡狼’?你觉得会是卡洛斯本人?” “当然不是他,但应该是拿他薪水的什么人。会是个出乎意料的人物——这种人就算在脖子上挂块招牌,写上‘胡狼’的名字招摇过市,我们都不会相信他是胡狼的手下。” “会是中国人吗?” “也许吧。他也许会把这出戏做完,也许不会。他就像几何一样精确;他做的任何事都符合逻辑,即便这逻辑看似不合情理。” “你这话叫我想起以前的一个人,那个从来不曾存在的人。” “他存在过,亚历山大。他确实存在过。现在他回来了。” 亚历山大·康克林朝公寓的门望去,大卫·韦伯这番话突然又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你的箱子呢?”他问道,“你带衣服了吧?” “没带,等搞到其他衣服,我就把身上这套行头扔到华盛顿的臭水沟里去。不过,我还得先去看看另一位老朋友。那也是个在贫民窟里受憋屈的天才。” “让我猜猜,”退休的特工说,“是个叫卡克特斯的黑人老头,他的名字可真让人受不了“卡克特斯”。在伪造文件方面他是个天才,比如护照、驾照、信用卡什么的。” “差不离,就是他。” “这些东西中情局全都能做啊。” “但没他做得那么好,而且局里还太拖拉。我不想留下任何可以追踪的东西,就算有‘四〇’级别的保密措施都不行。这是一次单独行动。” “好吧。然后怎么办?” “你这个搞外勤的就得开工了。在明早之前,我希望你能让这座城市里的许多人惊慌失措。” “明天早晨……这不可能啊!” “事情该怎么干你很快就能回忆起来,这就像做爱和骑自行车一样,一学会就忘不了。” “那你呢?你准备干什么?” “找过卡克特斯之后,我会到五月花酒店开个房间。”杰森·伯恩答道。旅馆巨头卡尔弗·帕内尔来自亚特兰大,在酒店行业称王称霸长达二十年,因此被任命为白宫的礼宾处长。这会儿他怒气冲冲地挂断了办公室的电话,同时在拍纸簿上胡乱写下第六句不能骂出口的脏话。随着选举和白宫人员的大换班,他接替了上届政府礼宾处长的职位——那女人出身显赫,但1600号发出的邀请名单之中可能会出现怎样的政治冲突,她根本就一无所知。然后他又碰到了一件极为恼火的事:他发现自己的首席助理跟他干起了仗。这位助理也是个中年妇女,也来自某所高傲得屁股翘上天的东部大学。更糟糕的,她在华盛顿还是个颇受欢迎的社交名流;她的工资都贡献给了一个装模作样的跳舞俱乐部,那里的人整天穿着内衣蹦来蹦去,不穿衣服的时候就更不知道是什么德性了。 “真他妈该死!”帕内尔怒骂一句,用手捋了捋鬓角斑白的头发。他拿起听筒,在话机上敲了四个号码。“给我接那个红头发,小甜妞儿。”他拖长了调门,那一副本来就很明显的佐治亚口音变得愈发夸张。 “好的,先生,”女秘书美滋滋地说,“他在跟别人通话,不过我会帮您接进去。请稍等一会儿,帕内尔先生。” “好姑娘,所有美人儿里头就数你最可爱。” “哦,天哪,您可真好!请稍等。” 屡试不爽,卡尔弗心想。柔和的南方口音就像是芳香的木兰花油,比起北方人那副糙橡树皮一样干巴巴的腔调来可要管用得多。首席助理那个臭婊子真应该向来自南方的上级们学一学;她说话的时候那一口该死的牙齿纹丝不动,就好像是给北佬牙医用万能胶粘到了一起似的。 “是你吗,卡尔弗?”电话那边红头发的声音打断了帕内尔的思绪。他正在往拍纸簿上写第七句脏话。 “你他娘的一点都没错,伙计,我们有麻烦了!那个活该一锅炖掉的婊子又在搞事。二十五号那天的招待会,我把咱们在华尔街的几个伙计安排到了一张桌子上,就是新任法国大使坐的那桌。结果她说得把他们挤掉,换上几个跳芭蕾的蠢蛋——她说她和第一夫人对这件事很上心。放她娘的狗屁!华尔街那帮搞钱的伙计有一大堆法国钞票要赚,白宫招待会的这顿饭就能让他们爬到顶层。那几个伙计只要往大使的桌旁一坐,欧洲交易所里的每个法国佬都会以为他们在华盛顿手眼通天。” “得了吧,卡尔弗,”红头发焦急地打断了他,“我们还有个更大的麻烦,而且我还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 “怎么搞的?” “当年我们在西贡的时候,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叫‘蛇发女’的东西,或者是人?” “蛇眼我倒是听说过不少,”卡尔弗·帕内尔咯咯地笑道,“但没听说过蛇发女。怎么了?” “刚才和我通话的一个家伙——他说五分钟之后再打过来——好像是在威胁我。卡尔弗,我说的可是当真的威胁!他提到了西贡,暗示当年发生过一些可怕的事情,还把蛇发女这个名字重复了好几遍,那口气就好像我应该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让我来对付这个杂种!”帕内尔咆哮着打断了他,“我知道这狗东西说的是什么!这肯定是我那个首席助理干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婊子——他娘的,她才是蛇发女!你把我的号码报给那个鼻涕虫,跟他说,我知道他在玩什么鬼把戏!”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卡尔弗?” “去他妈的,红头发,你当年也在啊……没错,我们是搞过几把赌博,甚至还开了几家小小的赌场,有些爱胡闹的伙计还扒掉了几件衣服;但这种事当兵的谁没干过?想当年耶稣受难的时候,罗马兵就掷骰子赌耶稣的衣服来着!……我们只不过是玩得大了一点,也许还顺带着干了几个骚娘们,她们本来也就是在街上勾搭人的……红头发,那个傲气得屁股朝天的所谓助理,自以为抓到了我的小辫子——所以她才通过你来搞事,因为大家都知道咱俩是哥们儿……叫那个恶心玩意儿自己打电话给我,我要把他和那个婊子一块儿收拾掉!伙计,她这一步可走错了!我在华尔街的伙计们要参加招待会,而她那帮娘娘腔都得滚蛋!” “好吧,卡尔弗,那我就让他打给你。”红头发说着挂断了电话。此人的另一个称呼,是美国副总统。 四分钟之后铃声响起,电话那头的人对卡尔弗·帕内尔吐出了几个字:“蛇发女,卡尔弗,这下我们都有麻烦了!” “得了吧,你这个鬼鬼祟祟的孬种,听我说!我来告诉你是谁有麻烦!她根本不是什么女人,她就是只母狗!跟她搞过的三四十个男人全是没卵蛋的家伙,他们在西贡也许扔出过不少次蛇眼两点,输掉了她打着广告请人来赢的钱,但这点屁事当时根本就没人在乎,如今也不会有谁去管。更别说这会儿坐在椭圆形办公室里的那位前任海军上校了,他时不时就爱打一把扑克过过瘾。我还告诉你,你这个卵袋里没蛋的孬种,那些英勇的士兵浴血奋战却得不到一句感谢,他们当年只不过是想稍微放松一下;如果那位上校发现她还想继续诋毁他们的名誉——” 在弗吉尼亚州维也纳,亚历山大·康克林放下了听筒。脱靶一、脱靶二……他以前从没听说过卡尔弗·帕内尔这个人。 雾气腾腾的浴室里,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阿尔伯特·安布鲁斯特听到妻子在尖声叫唤,一边关淋浴一边破口大骂,“玛米,有什么鬼事?难道我连洗个淋浴,也得听你号丧不成?” “阿尔伯特,可能是白宫打来的!你知道那帮人讲话时的样子,压低了嗓门悄悄说话,还总说是急事。” “该死!”主席大吼一声拉开玻璃门,光着身子走到墙上的电话跟前,“我是安布鲁斯特。怎么回事?” “出现了一个危急情况,需要你马上关注。” “你是1600号那边吗?” “不是。我们希望这件事永远不要捅到白宫上去。” “那你他妈的是谁?” “一个忧心忡忡的人,你马上也会跟我一样。都过了这么多年——哦,天哪!” “忧心什么?你在说什么啊?” “是蛇发女,主席先生。” “哦,我的天!”安布鲁斯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低 低的惊呼。他马上恢复了自制,不过已经太晚了。命中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蛇什么来着?从来没听说过。” “那你现在听好了,梅杜莎先生。有人掌握了全部情况,所有的一切。日期、军用物资的转移、日内瓦和苏黎世的银行——甚至包括好几个来自西贡的信使的名字——更糟糕的是……天哪,再没有比这更糟的了!还有其他人的名字——那些据称在战斗中失踪的人员,其实根本就没参加过战斗……检察总长办公室派出的八人调查小组。所有的一切。” “你说的我根本就不明白!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你也在名单上,主席先生。那个人肯定是花了十几年的工夫才搞清楚情况,现在他想为多年来的辛苦讨回报酬,否则就会把事情捅出去——所有的事,所有的一切。” “是谁?天啊,这人是谁?” “我们就快查出来了。我们只知道他在政府保护之下过了十多年,这种状况下谁也别想发财。他肯定是被剔除出了西贡的行动,现在他想把这段失去的时间补回来。保持警惕。我们再和你联络。”咔嗒一声,电话挂断了。 尽管热烘烘的浴室里雾气蒸腾,光着身子的阿尔伯特·安布鲁斯特还是浑身发抖,脸上冷汗直流。他挂上电话,眼神不由自主地游移到前臂内侧那一小块难看的文身上。 弗吉尼亚州维也纳那边,亚历山大·康克林看着电话机。 命中一。 五角大楼负责采办事务的诺曼·斯韦恩将军从发球区往后退了退,对自己在平道上笔直击出的一杆长球感到很满意。高尔夫球会滚到一个最为理想的位置上,然后就可以用五号铁头球杆打出漂亮的一击,把球送上十七洞的果岭。“这下应该成了。”他转过头,对一起打高尔夫的球友说。 “肯定没问题,诺曼,”卡尔柯科技公司年纪轻轻的高级副总裁回答说,“今天下午你可把我打惨了。到最后我恐怕得输给你三百块。一个洞二十,我到现在才打完第四洞。” “你的曲球不太行啊,小伙子。可得好好练练。” “你说的一点儿不错,诺曼。”这位在卡尔柯公司负责营销的总裁一边走向发球区一边说。突然,球场上响起了高尔夫球车刺耳的喇叭声,一辆三轮球车从十六洞的平道那边翻过山坡,以最快速度开了过来。“是你的司机,将军。”武器推销商说道。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用了球友的正式称呼,心里头直后悔。 “是啊。奇怪,我打高尔夫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打扰。”斯韦恩朝快速开来的球车走去,在发球区十米开外的地方迎上了车子。“怎么回事?”他问那个身材魁梧、衣服上别着勋章的中年军士长。此人给他开车已经有十五年多了。 “我觉得这是件很恶心的破事。”军士握紧方向盘,颇为无礼地答道。 “你这话怎么这么无礼——” “打电话的那个杂种就是这副德性。当时我只好到里头去接,用的是付费电话。我告诉他,你玩高尔夫的时候我不会去打搅你;他说我要是知道好歹,最好就他妈的照办。自然,我问了他是什么人、什么军衔,还有那一整套鬼问题,但他打断了我的话,好像都吓得魂不附体了。‘你就告诉将军,我打电话是要跟他说西贡的事,还有大约二十年前游走在那座城市里的一些爬行动物。’这是他的原话——” “我的老天!”斯韦恩的喊声打断了军士的话,“蛇……” “他说半个小时之后再打过来——这会儿已经过了十八分钟。上车,诺曼。我跟这事儿也有关系,还记得吧?” 不知所措的将军惊魂不定地嘟囔着说:“我……我得找些借口。我不能就这么走,就这么坐车走了。” “动作快点。还有,诺曼,你穿的是件短袖衫,你这个该死的蠢货!把胳膊弯过来。” 诺曼·斯韦恩两眼睁得老大,瞪着自己皮肤上那块小小的文身。他马上照着英军准将的架势蜷起胳膊抱在胸前,晃晃悠悠地走回发球区,强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来。“真该死,军队在召唤我了,小伙子。” “啊呀,确实是该死,诺曼。不过我还得把输的钱给你。这可是一定要给的。” 神情恍惚的将军从球友手里接过赢来的钱,点都没点,也没意识到这叠钞票比他实际赢的钱多出了好几百。斯韦恩一边不知所云地向球友道谢,一边快步走回高尔夫球车那里,爬上车坐到自己的军士长旁边。 “小当兵的,叫你见识见识我的曲球。”卖武器的副总裁一边冲着发球区自言自语一边挥起球杆,一下子就把布满凹坑的小白球击过了平道,把将军的球远远甩在后面,落地的位置也要好得多。“我打的球价值四亿美元,你这个扛着将星的混蛋。” 命中二。 “我的天,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参议员笑着对电话说,“或许我应该说,阿尔伯特·安布鲁斯特想搞什么名堂?新法案的事他又用不着我来支持;况且如果他真的需要我支持,我还不愿意帮他呢。他在西贡的时候就是个笨蛋,现在还是;不过,他已经拿到多数票了。” “参议员,我们说的可不是选票的事。是蛇发女!” “在西贡,我所知道的蛇只有阿尔伯特这样的一帮笨蛋,他们在市里四处横行,装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来,其实谁心里都没有数……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人?” 在弗吉尼亚州的维也纳,亚历山大·康克林放下了电话。 脱靶三。 驻英国大使菲利普·阿特金森在伦敦接起了电话。他估计,这个不知其名、自称“华府信使”的来电者是在按照国务院一项高度机密的指令行事。阿特金森也自动照着这条指令的要求,啪地打开了他那台很少使用的扰频器。这台机器能在英国情报部门截获的通话中制造出一阵阵静电噪讯。这样一来,过后伦敦康诺特酒吧里的诸位好友如果问他华盛顿有什么新闻,他就能面带微笑地坦然以对。他知道,这帮好朋友里头总有哪个跟军情五处“沾亲带故”。 “是特区信使吗?” “大使先生,我估计没人能监听我们吧。”华盛顿那头的人开口了,他的声音低低的,显得很紧张。 “你估计得不错,除非他们发明出了新型的‘埃尼格玛’密码机。显然这不大可能。” “那就好……我想请你回想一下西贡,还有那个谁都不会提起的行动——” “你是谁?”坐在椅子上的阿特金森猛地向前一倾,打断了他。 “那个组织里的人从来都不用名字,大使先生。我们对自己的信仰也不太声张,对吧?” “该死,你到底是谁?我认识你吗?” “你怎么会认识我呢,菲利普。不过我的声音你竟然没听出来,这可让我有点意外。” 菲利普·阿特金森睁大眼睛,飞快地扫视着自己的办公室。他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在努力回想;他竭力思索着,要把这个声音和面孔联系起来。“是你吗,杰克?你放心,我们现在开着扰频器呢!” “还差一点儿,菲利普——” “第六舰队,杰克。把莫尔斯电码反过来读就是了。后来的事情可就大了;大了许多。是你,对吗?” “咱们姑且说可能是吧,但这一点无关紧要。我想说的是,咱们碰上糟糕的天气了,非常糟糕——” “真的是你!” “闭嘴,你听着就是了。有一艘该死的护卫舰挣脱了锚链四处乱闯,撞上了太多的暗礁。” “杰克,我是岸上的人,不是海军。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当年在西贡的时候,肯定有哪个擦甲板的混蛋在行动中被撇开了。据我了解的情况,他不知因为什么事被保护了起来,现在把前因后果全想明白了。他掌握了全部情况,菲利普。所有的一切。” “我的天啊!” “他准备发起——” “快阻止他!”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的身份我们还不能确定。兰利那边对整件事守得很紧。” “天哪,老兄,你坐在那个位置上,完全可以下条命令让他们闪开!就说那是国防部一份始终没有完成的文件,已经失效了——说它是为了散布虚假情报而编写的!说那里面全都是假话!” “这么干可能会招来一轮舰炮齐射——” “你有没有给布鲁塞尔那边的吉米·T打电话?”大使插话说,“他和兰利最高层的关系很铁。” “现在这个时候,我还不想采取任何进一步的行动。我得先把消息送出去才行。” “随便你怎么说,杰克。这事儿全听你的。” “菲利普,把你的升降索拉紧点。” “如果你这话的意思是让我闭紧嘴巴,那你完全不用担心!”菲利普·阿特金森说。他弯起胳膊,心想伦敦不知有谁能去掉他前臂上那块难看的文身。 在大西洋对岸弗吉尼亚州的维也纳,亚历山大·康克林挂断电话往椅背上一靠,只觉得胆战心惊。他凭着直觉行事,在二十多年的外勤工作中一向如此:从话中推断出其他的话,从说法中引出别的说法,凭空捕捉住微妙的言外之意来支持假设,甚至得出结论。这是一盘全靠随机应变的棋局,他知道自己是精通此道的专业老手——有时精通得都有些过头。有些事情本来就应该留在黑洞里,它们是深埋在历史之中、从未被人发现的毒瘤。他刚才所了解到的情况,正属于这个范畴。 命中三、命中四、命中五。 菲利普·阿特金森,驻英国大使。詹姆斯·蒂加登,北约总司令。乔纳森·“杰克”·伯顿,第六舰队前任司令,现为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 蛇发女。梅杜莎。 这是个网络。 伯恩的通牒_5 5 好像什么都没变,杰森·伯恩心想。他知道自己的另一个自我,那个名叫大卫·韦伯的自我正在渐渐远去。出租车把他送到了华盛顿市东北部的一个地区,这里也曾经风光过,但如今已破败不堪。和五年前的那个司机一样,今天的司机也不愿留下来等他。他沿着杂草丛生的石板路朝那栋老房子走去,脑海里的念头和初到此地时如出一辙:这房子实在是太老太破了,它亟待修缮。他按响门铃,心想卡克特斯说不定都已经不在了。他还在;这个又老又瘦的黑人面容和善,眼神亲切,站在门边的姿势跟五年前一模一样,绿色遮光眼罩底下的眼睛还冲着他挤了挤。就连卡克特斯说的第一句话,也和五年前的那句话差不了多少。 “杰森,你那辆车上的人很跩啊?” “我可没车,连辆出租都没有;人家不愿意等啊。” “他们肯定是听多了法西斯媒体散布的恶毒谣言。至于我嘛,我的窗户里都架着榴弹炮,就是要让这个和睦的地头知道,我对人向来喜欢好言相劝。快进来,我可是老想起你。你怎么也不给我这个老家伙打电话?” “卡克特斯,你的号码又没列在黄页上。” “肯定是给漏掉了。”伯恩走进门厅,老头关上了大门。“兔子老弟,你可有好些白头发了,”卡克特斯端详着朋友,又说了一句,“除了这个,你没什么变化。脸上也许多了那么几条皱纹,不过这样子看着更有个性。” “我还有一个老婆两个孩子呢,雷姆斯大叔。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我知道。莫里斯会跟我讲你的情况,虽说他不能透露你在哪里——我可不想知道你在哪里,杰森。” 伯恩眨了一下眼,缓缓地摇了摇头,“有些事我还是想不起来,卡克特斯。我都忘记你和莫里斯是朋友了。” “哦,那个好医生每个月最起码会给我打一次电话,跟我说:‘卡克特斯,你这个无赖,赶紧穿上皮尔·卡丹西服,换上Gucci鞋,咱俩一块儿吃饭去。’于是我就说:‘我这么个老黑鬼,上哪儿去弄这些行头啊?’他就会说:‘没准你在市里最好的地段开了家购物中心呢。’……这么说就有点夸张了,所以我还是赶快打住吧。我在白人区确实有几小块非常不错的房产,但那些地方我从来都是敬而远之。”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伯恩注视着卡克特斯那张黑黝黝的脸孔,还有那双亲切的黑色眼睛。“我刚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十三年前,在弗吉尼亚的那家医院里……你去看过我。除了玛莉和政府的那帮混球,就只有你来过。” “这事儿莫里斯理解,兔子老弟。我曾经以非常不官方的身份,给你制作欧洲之行所需的东西,当时我就跟莫里斯说:你要是拿放大镜仔细端详过一张面孔,肯定也会对这张面孔和这个人有所了解。透过放大镜,我发现你好像少了点什么,所以想让你谈谈这些缺少的东西;莫里斯觉得这个主意可能还不赖……好啦,忏悔的时刻结束了。我得说,杰森,见到你可真好。但说句实话,见到你我并不开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需要你帮忙,卡克特斯。” “这就是让我不开心的根源。你经历的事已经够多了,而且你如果不是急着想再多遭点罪,就不会上这儿来;从我透过放大镜瞄人的专业观点来看,这事儿对于我眼前的这张面孔没什么好处。” “你一定得帮我。” “那你最好给我一个该死的好理由,得经得起咱们那位好医生的检查。因为我可不想去瞎搅和什么,把你搞得越来越糟糕……你那位深红色头发的可爱妻子,我在医院里见过几次——兔子老弟啊,她可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你们俩的孩子肯定也特别棒。所以,你得明白,我不能去掺和任何可能伤害他们的事。原谅我,可你们一家子对我来说就像是远方的亲人,已经认识很久了;当年的事我们虽然不提,但总是压在我心里。” “正因为他们,我才需要你帮忙。” “说清楚一点,杰森。” “‘胡狼’正在逼近。他在香港发现了我们,如今把枪口对准了我和我的家人,对准了我的妻子儿女。请你一定要帮我。” 绿色遮光眼罩下老人的那双眼睁大了,扩张的瞳仁之中闪动着怒火,“咱们的好医生知道这事儿吗?” “他参与了我们的行动。这会儿我做的事他也许不赞成,但他如果扪心自问,也会明白这归根结底就是‘胡狼’和我之间的较量。帮帮我,卡克特斯。” 在门厅里午后的暗影之中,老黑人审视着这位苦苦相求的顾客,“兔子老弟,你的身体状况可好?”他问道,“还有当年的劲儿么?” “我每天早晨跑近十公里,每星期至少练两次举重,就在大学的体育馆——” “我没听见啊。我可不想知道什么学院、什么大学的事情。” “那你就没听见。” “当然没有。我得说,看起来你的状态还不错。” “那是我刻意保持的,卡克特斯,”伯恩轻声说,“有时候,会是一个突然响起的电话,或者玛莉回来晚了;有时候是她带着孩子出了门,我却联系不上她……有时候则是一个陌生人在街上拦住我问路,然后那种感觉就回来了——他回来了。‘胡狼’。只要他还活着,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我就得做好应付他的准备,因为他会不停地搜寻我。可极其讽刺的是,他追杀我的依据只是一个假定,未必正确。他以为我能够认出他来,但我对此并不确定。现在我脑子里还没有任何清晰的形象。” “你有没有想过把这个情况传递给胡狼?” “他的眼线到处都是,我看我还是在《华盛顿邮报》上登个广告吧:‘亲爱的老伙计卡洛斯:老兄,我可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别开玩笑了,杰森,这不是什么不可想像的难事。你的朋友亚历山大能琢磨出办法来。他的脚虽然跛了,脑袋却没受影响。要找个高雅的说法来形容,应该是蛇一般的狡猾。” “这恰恰说明,如果他还没尝试这个办法,那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觉得你说的没错……那咱们就开工吧,兔子老弟。你想怎么做?”卡克特斯领着他穿过一道宽阔的拱门,走进一间破破烂烂、塞满老旧家具和发黄椅罩的起居室,朝屋子后边的一扇门走去,“我的工作室不像以前那么雅致了,但所有的设备都还在。你知道,我现在差不多是半退休状态。我的那些理财顾问搞出了一个棒的要命的退休方案,在税收方面好处多多,所以压力还不算很大。” “你简直是叫人难以置信啊。”伯恩说。 “我估计有些人可能会这么说——那些没蹲在牢里服刑的家伙。你想做成什么样?” “就跟我本人差不多吧。当然不能和欧洲和香港的东西一样。其实,只做证件就行了。” “那‘变色龙’可又换了一套伪装喽。他本人。” 两个人走到门边,伯恩停了下来,“这件事我也忘记了。他们以前是这么称呼我的,对不对?” “‘变色龙’?……确实是这么叫的。而且据他们说,这个绰号很有道理。如果六个人跟我们的小伙子伯恩照过面,就会有六种不同的描述。顺便说一句,伯恩还没化妆。” “以前的记忆渐渐都回来了,卡克特斯。” “万能的上帝啊,我真希望这些回忆没有回来。但它们如果确实回来了,你可千万要回忆起所有的一切……到我的魔法屋里来吧。” 三小时二十分钟之后,魔法完成了。大卫·韦伯,从事东方研究的学者,扮演杀手杰森·伯恩长达三年,如今他又有了另外两个化名,而用来证明这两个身份的护照、驾照、选民登记卡也一应俱全。因为出租车不愿到卡克特斯的“地头”来接人,一个没工作的邻居(此人的脖子和手腕上挂着好几条沉甸甸的金链子)开着他那辆崭新的凯迪拉克,把卡克特斯的顾客送到了华盛顿市中心。 伯恩在加芬克尔百货商店里头找了一部付费电话,拨通弗吉尼亚的康克林,把两个化名都告诉他,然后选了一个名字在五月花酒店使用。如果酒店的夏季客房太紧张,康克林就会动用官方手段,通过酒店管理层弄一个房间。此外,兰利方面会起用“四〇”命令,尽可能为伯恩提供他所需的材料,并尽快送到他的房间来。估计这至少还得再花三个小时,而且送达时间和材料的真实性都没有保证。康克林通过另一条直拨线路向中情局再次确认上述情况,与此同时伯恩则心想,不管怎样这三个小时他还得抽出两个小时去办事,然后才能去酒店。他得配上几身行头;“变色龙”正在恢复原先的状态。 “史蒂文·德索告诉我,他会让电脑开动起来,在我们的资料、陆军的数据库和海军情报资料之间进行交叉检索,”康克林又拿起了电话,“彼得·霍兰能帮上忙;他是总统的老伙计。” “老伙计?这个词从你嘴里冒出来可有点奇怪。” “他是沾老伙计的光上任的。” “哦?……谢谢解释,亚历山大。你怎么样?有没有进展?” 康克林顿住了。再开口答话的时候,他平静的声音里流露出了一丝惧意;虽然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那种恐惧仍然能听得出来,“咱们这么说吧……发现的情况让我有点猝不及防。我离开这个圈子太久了。杰森——对不起……大卫。” “前一个称呼是对的。你有没有跟谁讨论——” “不要提名字!”退休情报官迅速打断了他,语气很坚决。 “我明白了。” “你不可能明白的,”康克林反驳说,“我也没法弄明白。我会和你保持联系。”说完这几句神神秘秘的话,康克林猛地挂断了电话。 伯恩缓缓地放下电话,紧蹙的眉间透着担忧。康克林现在说话的样子才叫夸张,而且以这种方式思考或行事都不是他的风格。处变不惊是他的代名词,轻描淡写是他的人格面貌。不管他发现了什么情况,这个发现肯定是让他深为不安……这种不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伯恩感觉康克林似乎连自己制订的保密措施、还有与他合作的人都已不再相信。若非如此,他刚才肯定会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更坦率;然而,出于某种伯恩捉摸不透的原因,康克林却不愿提起梅杜莎,也不愿谈他剥开二十年来的层层欺骗之后发现的任何情况……这可能吗? 没时间了!琢磨这个没用,它不是现在该考虑的问题。伯恩边想边环顾着偌大的百货商店。康克林不仅仅是言出必行,他把诺言看得比命还重——只要对方不是他的敌人。伯恩压下一声苦笑,有些懊悔地想起了十三年的巴黎。康克林的 另外一面他也见识过。要不是朗布依埃郊外的那座公墓里有墓碑可以藏身,他说不定已经死在这位挚友的手里了。那是在当年,不是现在。康克林说他会“保持联系”。他肯定会的。在那之前,“变色龙”先得弄几层伪装。从里到外、从内衣到外套的全副行头。绝对不能让人发现任何洗衣店或干洗店的标记;也不能留下一丁点儿化学成分,让人查出某个地区常使用的洗涤剂或洗涤液——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他已经付出太多。要是他为了大卫的家人而不得不下杀手……哦,我的天!是为了我的家人!……他决不会因为杀了一个人或几个人而背上包袱。他要去的地方没有规则可言;很可能会有无辜者在双方的厮杀中丧命。丧命就丧命好了。大卫·韦伯会激烈反对,但杰森·伯恩才他妈不在乎呢。他经历过这种事;他知道意外伤亡的统计数字,可韦伯对此却一无所知。 玛莉,我一定会阻止他!我向你保证,我会让他从你们的生活中永远消失。我要跟“胡狼”拼命,让他变成一具尸体。我要让他再也碰不到你们——你们将得到自由。 哦,上帝啊,我到底是谁?莫里斯,帮帮我!……不,莫里斯,你别帮我!我就是那个我必须扮演的角色。我很冷酷,而且还在越变越冷。很快我就会变成冰……清澈、透明的冰块,它那么冰冷,那么纯粹,无论移动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发现。你难道不明白吗,莫里斯——还有你,玛莉——我必须得这样!我得让大卫离开。我不能再让他跟着我。 玛莉,原谅我;医生,你也得原谅我,但我所考虑的是事实。一个现在必须面对的事实。我不是个笨蛋,也没有自欺欺人。你们都希望我让杰森·伯恩从自己的生活中永远消失,让他遁入无尽的虚空,但我现在必须做的却恰恰与此相反。大卫必须走,至少得离开一阵子。 别用这些想法来烦我!我有活儿要干。 该死,男装部在哪儿?等买好了东西(全都用现金支付,而且尽量找了不同的店员),他要找个男厕所,换掉穿在身上的每一件衣服。这之后他会走上华盛顿的街头,直到找到一个位置隐蔽的窨井盖。“变色龙”也回来了。 晚上七点三十五分,伯恩放下了手里的单面剃须刀片。各式各样新衣服上的标签全都被他去掉了,每弄完一件他就把衣服挂进壁橱,只有衬衣除外;衬衣他都在浴室里熨过,好去掉新衣的气味。他朝房间另一边的桌子走去,客房服务的人在那上面摆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一瓶苏打水,还有一小桶冰块。走过放电话那张桌子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他实在太想打电话给岛上的玛莉了,但他知道这个电话自己不能打,不能从酒店的房间里打。她和孩子们能安全抵达是最重要的,这件事他已经安心了;刚才在加芬克尔百货公司,他用另一部付费电话联系了约翰·圣雅各。 “嗨,大卫,他们可累惨了!他们在大岛上待了足有将近四个小时,天气才放晴。你要是想跟我姐说话,我就去叫她起来。不过,刚才她喂过艾莉森之后可是倒头就睡着了。” “不用了,我晚一点再打过来。约翰,跟她说我挺好,帮我照顾他们。” “没问题,伙计。现在你跟我说说情况。你怎么样啊?” “我说过了,我挺好的。” “是啊,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她也可以这么说。但玛莉不光是我惟一的姐姐,她还是我最爱的姐姐。她那副惊魂不定的样子瞒不过我。” “所以啊,你要好好照顾她。” “我还要跟她谈谈呢。” “谈的时候悠着点儿,约翰。” 伯恩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心想当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又变成了大卫·韦伯。他不喜欢这样,这种感觉不好。但是,打完电话一个小时以后杰森·伯恩就回来了。他跟五月花的接待员说自己预订过房间,酒店的人找来了夜班经理。 “啊,西蒙先生,”经理热情洋溢地向他表示欢迎,“听说您光临华盛顿,是为了抗议政府对商旅和娱乐行业征收重税。照有些人的说法,这可真是老天保佑啊。那帮政客会把我们全毁掉!酒店没有双人房了,所以我们就冒昧地为您安排了一个套间;当然了,我们不会收取任何额外的费用。” 这一切都发生在两个多小时之前。从那时起他一直在剪标签、熨衬衣,还在酒店的窗台上把鞋子的橡胶底磨软。伯恩手里拿着酒杯,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盯着墙,他没什么事可干,只能等待、思考。 才几分钟,门上轻轻的一记敲击就结束了他的等待。伯恩快步走过房间,打开门,让先前在机场接他的那个司机进来。这位中情局特工带着一个公文包,他把包递给了伯恩。 “所有的东西都在里头,还有一把枪、一盒子弹。” “谢谢。” “你要不要看看?” “我准备用一整晚来看。” “快八点了,”特工说,“你的上线会在十一点左右跟你联系。这样你就有时间先准备起来了。” “我的‘上线’……?” “他就是你的上线啊,不是吗?” “是啊,当然,”伯恩轻声回答,“这个称呼我忘了。谢谢你。” 来人离开后,伯恩拿着公文包匆匆走到桌前。他打开包,先取出自动手枪和那盒子弹,然后拿起一叠用文件夹装好的电脑打印材料,肯定得有好几百页。这些多得数不清的纸张里隐藏着一个姓名,它能把一个男人或是女人与“胡狼”卡洛斯联系起来。打印件中包含了目前酒店每一位住客的信息,连最近二十四小时之内结账离开的客人也在内。每一份打印材料都附有能够从中情局、陆军情报局和海军情报局资料库之中搜集到的所有其他信息。出于二十多种可能的原因,这个办法也许全无用处,但它毕竟是个开端。捕猎已经开始。八百公里以南,在波士顿市丽思·卡尔顿酒店三楼的另一个套房,另一扇酒店房门上也有人敲了一声。套间里面,那位身量奇高的男住客急匆匆地从卧室奔了出来。他身高将近一米九,一身专门剪裁的条子西服让他显得愈发伟岸。他的鬓角上方还残留的一圈灰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光秃秃的头顶简直像是涂过圣油的红衣主教,无论国王、王子,还是觊觎王位的人们,都得服从他的英明决断——毫无疑问,他以英明示人之时自然少不了那鹰隼一般凌厉的眼神,以及那先知一般激越的嗓音。虽然他往外急奔的模样流露出了让人有机可乘的焦虑之情,但这也完全无损于他的形象。他是个重要的、强有力的人物,对此他心知肚明。他身上的一切,都跟他开门放进来的那名年长男子截然不同。这位身材矮小、骨瘦如柴、年纪老迈的来客身上没有一丁点高贵之处;相反,他整个儿就是一副失败者的模样。 “进来。赶快!你搞到情况了吗?” “哦,当然,那当然了。”面色发灰的老头答道。他那身皱巴巴的西服和不服帖的衬衣领子也曾风光过,可能是在十年之前。“你看上去可真尊贵,伦道夫,”他说话的声音很微弱,一边端详主人一边环顾着奢华的套间,“这地方也很尊贵啊,配得上一位这么著名的教授。” “请把情况告诉我。”哈佛大学的伦道夫·盖茨博士坚持说。他是反垄断法方面的专家,还为众多行业担任高薪顾问。 “哦,我的老朋友,就让我歇一会儿吧。我可有好长时间没接近过酒店套间了,更别说住在里头……唉,这些年来我们身上发生了多少变化啊。我经常能读到你的消息,还在电视上看到过你。伦道夫,你可真——真博学,就得用这个词来形容。不过这还不够,还得用上我刚才说的——‘尊贵’,这才是你的风范。尊贵而博学。你那么高大,又那么威严。” “知道吗,你本来也能处在和我一样的地位,”盖茨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不走运啊,你非要在没有捷径的地方走捷径。” “哦,捷径多着呢。我只不过是选错了路而已。” “我估计你的景况不是很好——” “用不着‘估计’,伦道夫,你清楚得很。就算你派的那些探子没报信,你也能看得出来。” “我只不过是想找到你。” “对啊,你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好些流落街头的人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有人问了他们许多问题,但跟我寓所的位置全都没关系——如果那地方也算寓所的话。” “我必须得搞清楚你是不是还有能力。这你可不能怪我。” “天啊,当然不会。想想你让我办的事,就不怪了——我觉得你会让我去办的事。” “只不过是担任一位秘密的信使,仅此而已。钞票你肯定是不会反对的。” “反对?”来客说着颤声尖笑起来,“伦道夫,让我来告诉你吧;如果在三十或三十五岁的时候被吊销了律师执照,你还能混得下去;可要是五十岁的时候给吊销了执照,审判过程上了全国的媒体,还被判刑入狱,你就会震惊地发现,自己可走的路全都无影无踪了——即便你是个饱学之士。你成了个人见人躲的家伙;而除了卖弄聪明之外,我一向又不太擅长兜售任何东西。顺便说一句,过去二十多年来我也证明了这一点。阿尔杰·希斯卖起贺卡来就比我强。” “我没时间缅怀往事。请把情况告诉我。” “哦,当然,当然……首先,有人在联邦街和达特茅斯街路口把钱交给了我,而你在电话上说的名字和细节我自然也写了下来。” “写了下来?”盖茨厉声问道。 “我记在心里之后,马上就把纸条烧了——艰难的处境还真让我学到了几样东西。我找到电话公司的一个技师,你的慷慨馈赠——不好意思——我的慷慨馈赠让他喜出望外。他把信息转达给了一个令人恶心的私家侦探,那可是个十足的卑鄙之徒,伦道夫。想想他使用的那些手段……他真应该学学我的聪明才智。” “得了吧,”著名的法律学者打断了他,“只说事实就行了,用不着去做评价。” “评价之中往往含有密切相关的事实,教授。这一点你想必是知道的。” “如果是为案子搜集证据,我会征求你的意见。现在没这个工夫。那个人查到了什么?” “根据你告诉我的情况——一个带着孩子单独出门的女人(孩子有几个还不清楚),以及一位工资过低的电话公司技师所提供的资料,也就是凭着区号和电话号码前三位数字缩小下来的一个范围,那个不讲道德的卑鄙之徒就开始干活了;他按小时算钱,费用高得吓人。让我惊讶的是,他的工作很有成效。事实上,我的法律头脑还剩下一点儿,我们俩说不定可以建立起一种秘密的、口头上的合作关系。” “该死 ,他查到什么了?” “这个嘛,我刚才说了,他的小时费高得让人难以置信。我的意思是,高得都已经侵害到我自己那份理所应当的聘用定金啦。所以我认为咱们应该探讨一下资费调整的问题,你说呢?” “你他妈以为你是谁?我给你送去了三千美元!五百块给那个电话技师,一千五给那个窥人隐私、自命私家侦探的可怜虫——” “那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不能继续待在警察局吃官饷而已,伦道夫。和我一样,他也是风光不再了,但他干起活来可真不赖。咱们是谈谈价钱呢,还是我现在就走人?” 气派威严的秃顶法学教授怒火中烧,瞪着自己面前这个面色灰败的老头儿,这个被吊销了资格、名誉扫地的律师,“你怎么敢这样?” “天哪,伦道夫,看来你还真相信你们的那些媒体啊?好吧,自高自大的老朋友,我来告诉你我怎么敢这样。我在报纸、在电视上看到,你对各种复杂的法律问题作出玄而又玄的诠释,大肆攻击过去三十年来国内法庭中制定的每一条正当法令;而与此同时,你根本就不知道贫穷和饥饿的滋味,不知道发现肚子里多了一块你不想要的肉是什么感觉——那是一个你没有料到、也无力供养的生命。我浅薄的朋友啊,你是那帮反动实业巨头的宠儿,你要迫使普通的公民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度里:个人的隐私被废弃,自由的思考被审查制度取缔,富人越来越富,而我们之中最穷困的人为了生存,连孕育新生命的权力都不得不放弃。你鼓吹那些毫无创见、老套守旧的观念,只不过是要把自己持续成一个独持异见的杰出人物——可你只能带来灾难。还要不要我继续往下说啊,伦道夫·盖茨博士?你需要一个失败者来替你干卑鄙的勾当,坦白地讲,我觉得你可找错了人。” “你……怎么敢这样?”茫然无措的教授重复着刚才的话,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同时迈开大步庄严地朝窗口走去,“我用不着听你说这些。” “当然,你是用不着,伦道夫。但当年我在法学院当副教授的时候,你也就是我班上的一个孩子——你是最出色的孩子之一,但还不是最聪明的——那时候你敢不乖乖地听?所以我建议你现在也好好听着。” “你他妈到底想要什么?”盖茨从窗前转过身咆哮道。 “关键是你想要什么,对不对?你让我去搞情况,可付的钱又太少。这个情况对你很重要吧,对不对?” “我必须搞到这个情况。” “当年,每次考试之前你都很紧张——” “别说了!钱我已经付了。我要你把情况告诉我。” “那我可就得多要点钱了。不管付钱给你的那个人是谁,他肯定出得起。” “一个子儿我都不会多给!” “那我就走了。” “别!……加五百,就这么多了。” “五千,要不我就走人。” “荒唐!” “那咱们二十年之后再见——” “好吧……好吧,五千就五千。” “唉,伦道夫,你可真是藏不住啊。所以我才说你不是最聪明的,只是个利用花言巧语装出一副聪明相的家伙,我觉得这种人如今我们已经见够了,也听够了……一万,盖茨博士,要不我就挑一家热闹的酒吧去坐坐。” “你不能这么干。” “我当然可以。现在我可是一位秘密法律顾问。一万美元。你打算怎么支付?我估计你身上恐怕没带那么多,那么你——为了这个情况——打算怎么来担保这笔债务?” “我向你保证——” “得了吧,伦道夫。” “好吧,早晨我会派人把钱送到波士顿第五银行。一张银行支票,写着你的名字。” “你可真是太好了。不过,万一你上头的人灵机一动,不想让我取到这笔钱,请告诉他们有个不知其名的人,一个和我一起流浪街头的老朋友,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信上一五一十地记载着我们俩之间的所有事情。万一我碰上什么事故,这封信就会被寄给马萨诸塞州的检察长,而且是要求回执的。” “你这是在瞎想。请把情况告诉我。” “好吧,那你就应该知道,你把自己卷进了一次极为敏感的政府行动,基本情况就是这样……任何遇到紧急情况的人如果要从一个地方前往另一个地方,多半会尽可能选择最快的交通工具,因此咱们的那位蹩脚侦探就去了洛根机场,不过他装扮成什么身份我可不知道。不管怎样,他还是成功地搞到了昨天早晨六点半到十点之间离开波士顿的每一架飞机的乘客名单。你记得,这个时间范围符合你向我描述的条件——‘一大早离开的’。” “然后呢?” “耐心点,伦道夫。你告诉我说,任何情况都不要写下来,所以我必须一步步地跟你讲。我说到哪儿了?” “乘客名单。” “哦,对。据那位卑鄙侦探说,各架航班上共登记了十一名无人陪伴的儿童,另外还有八名带着孩子的妇女,其中两个是修女。这八名妇女之中,两个修女带着九名孤儿要前往加利福尼亚,其他六个女人的身份在这里。”老头把手伸进口袋,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张打着字的纸,“显然,这可不是我写下来的。我没有打字机,因为我不会打字;这张纸来自咱们的卑鄙侦探。” “把它给我!”盖茨命令道。他急步走上前,伸出手来。 “没问题。”被吊销资格的七十岁老律师一边说,一边把那张纸递给了自己从前的学生。“不过,它对你恐怕没什么用处,”他补充道,“咱们的卑鄙侦探把她们全排除了,他这么干不为别的,就是想拖长自己的工作时数。这六个女人和你要查的事毫无瓜葛,他去排除她们也纯属多余;况且,那时候他已经查出了真正的情况。” “什么?”盖茨问道,他的注意力从纸上移开了,“什么情况?” “这个情况嘛,无论卑鄙侦探还是我都不会写在任何地方的。第一个线索,来自泛美航空公司的早班计划员。他跟咱们那位没啥素质的侦探说,昨天他遇到了不少麻烦事,还碰到了一个大牌政客,要不就是个跟政客一样烦人的家伙。咱们的计划员上班才几分钟,这人就找他要尿布。你知道吗,航空公司提供的尿布有不同尺寸,而且还是跟应急储备锁在一块儿的?”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机场的商店全都关着门,它们早上七点才开。” “那又怎样?” “有人匆忙之中忘记带东西了。是一个单独出门的女人,带着个五岁的孩子和一个婴儿,要乘一架私人喷气机离开波士顿。她所在的跑道离泛美航空的短程柜台最近。计划员满足了乘客的要求,那位母亲还亲自向他致谢。你知道,他当上父亲没多久,晓得尿布尺寸这回事儿。他拿了三包不同尺寸的——” “我的天哪,你能不能赶快说正题,法官?” “法官?”面色灰败的老头睁大了眼睛,“谢谢你,伦道夫。除了各家酒馆里的那帮朋友,已经好多年没人这么称呼我了。想必这是因为我身上透出的不凡气质。” “是因为我想起了你以前在法庭和课堂上都爱说的那一套绕来绕去、无聊透顶的废话!” “缺乏耐心向来是你的弱点。我觉得这是因为别人的观点对你的结论造成了干扰,让你感到恼火……不过,咱们的卑鄙少校碰到烂苹果还是能看得出来的——苹果里头已经有条虫子钻出来啐了他一口。所以他赶紧前往洛根机场的控制台,在那儿找到了一个不当班的空管员。给了点好处之后,他让管制员查了昨天早晨的航班安排。刚才说的那架喷气机在电脑上显示为‘四〇’。卑鄙上尉大吃一惊地得知,这意味着飞行是由政府批准的,而且是最高机密。没有乘客名单,没有机上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只给出了飞行路线安排,以避开商用航班。还有一个目的地。” “是哪里?” “蒙塞特拉,布莱克本。” “那是什么鬼地方?” “加勒比海蒙塞特拉岛上的布莱克本机场。” “他们去了那儿?就这些?” “不尽然。据卑鄙下士说——我必须承认,他的后续工作做得不错——从那个机场再换乘小型飞机,可以飞往距蒙塞特拉岛不远的十来个小外岛。” “就这些?” “就这些,教授。考虑到刚才提到的那架飞机被政府列为‘四〇’——顺便说一句,这个细节我在致检察 长的信中也提到了——我觉得挣这一万块完全理所应当。” “你这个混蛋醉鬼——” “你又错了,伦道夫,”法官打断了他,“嗜酒如命,那是当然,但我很少喝醉。我停留在清醒的边缘。酒是让我活下去的理由之一。瞧,我在自己的认知范围里总能找到乐趣——说实话,这可多亏了像你这样的人。” “快给我滚出去。”教授恶狠狠地说。 “你难道都不打算请我喝一杯吗?纵容一下我这个可怕的坏习惯?……天哪,那边起码放着六七瓶原封不动的酒呢。” “拿一瓶,走人。” “谢谢你,我看我是得拿。”老法官走到墙边的樱桃木桌前,桌上的两个银盘里摆着好几种威士忌,还有一瓶白兰地。“让我来瞧瞧,”他一边说,一边拿起几条白布餐巾包住两瓶酒,然后又包了一瓶,“我如果把这些东西紧紧夹在胳膊底下,别人还以为我是拿了一堆衣服去送洗呢。” “你能不能快一点?!” “你能不能帮我开一下门?要是我拨弄把手的时候把一瓶酒掉在地上,那我可得懊悔死了。酒瓶子要是摔碎了,对你的形象也没什么好处。据我所知,你好像从来都不喝酒吧?” “滚出去!”盖茨给老头开了门,厉声说。 “谢谢你,伦道夫,”法官迈进走廊,转过身说,“别忘了早晨波士顿第五银行的那张支票。一万五。” “一万五……?” “我向你保证,如果给检察长知道——即便他只知道你跟我打过交道,你能想像他会怎么说吗?再见了,律师。” 伦道夫·盖茨砰地摔上门奔进卧室,来到床边的电话机前。卧室里稍小的封闭空间让他觉得宽心,因为身处其间的他不至于暴露在别人的审视之下;在大一些的场所,这种审视的目光总是在所难免——卧室的空间更隐秘,更私人,也不太容易被侵入。必须要打的这个电话让他紧张得要命,连活动抽板上如何拨打海外长途的说明都看不懂了。情急之下,他拨通了接线员。 “我想往巴黎打个长途。”他说道。 伯恩的通牒_6 6 长沙发前的咖啡桌上铺满了电脑打印件,伯恩仔细研究着从中得出的结果,疲劳的双眼熬得直发痛。他弓着腰坐在那儿,已经分析了将近四个小时。他一心只想着五月花酒店里通向“胡狼”的那个关联,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的“上线”这时候该来找他了。 第一组材料他暂且搁到了一边,那里头全是外国人,分别来自英国、意大利、瑞典、西德、日本和韩国。每个人都曾受到广泛的调查,以确保他们的证件真实有效,而他们入境的商业或个人理由也能被充分证实。国务院和中央情报局做了不少准备工作,每个外国人在职业与个人方面至少有五个担保者,都是信誉良好的个人或公司;所有人都与华盛顿地区的这类个人和公司保持着长期联系;没有任何人因作出虚假或值得怀疑的陈述而被记录在案。如果“胡狼”的人在他们中间——这很有可能——伯恩还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对名单进行提炼,仅凭面前的这叠打印稿还远远不够。也许这一组人还有必要重新研究,但这会儿他必须往下看。时间太少了! 在剩下的大约五百名美国住客之中,二百一十二人在一个或几个情报部门的资料库中有记录,大部分都是因为他们和政府有生意往来。但是,七十八人的原始文件上有不良评价。其中三十一人的问题与国内收入署有关,这意味着他们有销毁或伪造经济记录的嫌疑,而且(或许是)在瑞士或开曼岛拥有银行账户,以逃避税收。这些无名小卒根本就微不足道,只不过是一帮富有却不太聪明的窃贼;再者说,这样的“信使”在卡洛斯眼中,就像是避之惟恐不及的麻风病人。 这样还剩下四十七个可能。这些男人和女人(其中十一对看来是夫妻)在欧洲有广泛的关系,主要是和一些科技公司,以及相关的核工业与航天工业。他们都处于情报部门的密切关注之下,因为他们可能向东欧集团的掮客出售过机密信息,也就等于是卖给了莫斯科。在这四十七名可能对象之中,有十二个人最近去过苏联——这一打人都可以勾掉。对国家安全委员会(亦称克格勃)来说,“胡狼”比教皇还要讨厌。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也就是后来的杀手卡洛斯,曾经在苏联诺夫哥罗德的美国基地受训。在那个地方,街道旁遍布着美国的加油站、杂货店、时装店和汉堡王快餐厅,每个人说的都是口音各异的美式或英式英语——禁止用俄语——只有通过美国基地的培训科目,才能够参加下一阶段的渗透者训练。“胡狼”确实通过了培训,但克格勃后来发现,这位委内瑞拉革命青年碰到任何不合意的事都只有一种解决办法:用暴力手段将其消灭。这种做法,连手段残忍的格别乌的继任者们都无法接受。桑切斯被驱逐出境,“胡狼”卡洛斯随之诞生。去过苏联的十二个人不用再考虑了,那个杀手不可能跟他们联系,因为苏联情报部门的所有分支机构仍然在奉行一条命令:一旦追踪到卡洛斯,就毙掉他。诺夫哥罗德的秘密,要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 这样一来,可能的对象被缩小到了三十五人,酒店登记表显示其中有九对夫妇、四个单身女人,还有十三个单身男人。从数据库中打印出的原始文件,详细描述了导致每一个人得到不良评价的事实与猜测。实际上,文件中的猜测远远多于事实,而且猜测的依据往往是仇家或竞争对手带着敌意的评论。不过,这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要仔细研究,哪怕有许多家伙很令人厌恶;因为这些信息中可能含有一个字、一个词、一个地点,或者是一个举动,而那就是通向卡洛斯的关联。 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分散了伯恩的注意力。听到这刺耳、扰人的响声,他眨了眨眼,仿佛是要确定声音来自何处。随即,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奔向桌子,在铃响第三声时拿起了电话。 “喂?” “我是亚历山大。我在楼下呢,从街上打过来的。” “你上来吗?” “我可不会从那个大堂上来。我跟今天下午临时雇来的一个门卫说好了,从酒店工作人员的入口走。” “你要把所有的垒都守住,对吧?” “我想守的垒多着呢,这几个还远远不够,”亚历山大·康克林答道,“这可不是平时打棒球。过几分钟见。我只敲一声。” 挂上电话,伯恩坐回长沙发和打印件跟前,取出三份引起他注意的材料。这并不是说材料中有任何让人联想到“胡狼”的东西,因为它们根本引不起这种联想;相反,他关注的倒是一些看似随意的数据,它们或许能将这三个表面上毫不相干的人联系在一起。从这三个美国人的护照来看,八个月以前他们都曾飞抵费城国际机场,日期相隔不到六天。二女一男,两个女的分别从马拉喀什和里斯本飞来,男的则来自西柏林。一个女的是室内设计师,去那座摩洛哥古城是要搜集素材;另一个女的是大通银行国外部的经理;男的是麦克唐纳道格拉斯公司的航空工程师,暂时借调给空军服务。这三个人显然差异极大,从事的职业也截然不同,他们怎么会在相差不到一周的时间内来到同一座城市?是巧合吗?完全有这个可能;但美国境内有那么多国际机场——纽约、芝加哥、洛杉矶、迈阿密这几处机场的旅客最多——这样的巧合似乎不太可能发生在费城国际机场。还有一件更为奇怪、也更不可能的事:八个月之后,同样的三个人又在同一时间,住在华盛顿的同一家酒店。伯恩心想,不知道亚历山大听到这个情况会怎么说。 “我正在调这三个人的档案。”亚历山大·康克林一屁股坐进长沙发和打印件对面的那把扶手椅。 “你已经知道了?” “这不难分析。当然,用电脑来搜索就更容易了。” “你就不能在材料里头夹张纸条?我从八点起就一直在玩命地看这些东西。” “我起初没发现它——他们——到了九点钟之后才看出来。而且我不想从弗吉尼亚给你打电话。” “又出现了别的情况,是不是?”伯恩坐到沙发上,又一次急切地倾过了身子。 “没错,而且还糟得要命。” “梅杜莎?” “比我想的还要糟。更糟的是,我竟然没想到它会这么糟。” “你这话好拗口。” “不是拗口,是挠心,”退休情报官反驳说,“我该从哪儿说起?……五角大楼采办部门?联邦贸易委员会?咱们在伦敦的大使?还是北约的总司令?” “我的天……!” “哦,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参谋长联席会议的主席怎么样?” “天哪,这是个什么组织啊?五大臣么?” “这名字太学究了,大学者博士。你得往共谋那方面想;深藏不露、掩人耳目的共谋,经过这么多年以后这种关系仍未断绝,仍在继续进行。他们身在高层,而且彼此保持着联络。为什么?”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有什么目标?” “我刚才说的就是这个。应该说是我提出的问题。” “这肯定是有原因的!” “想想他们的动机;这一点我刚才也说到了。动机可能很简单,只是为了掩盖过去的罪恶。这不正是我们想要寻找的东西吗?一帮子前梅杜莎成员,一想到自己的过去要被大白于天下,就会跑进山里躲起来。” “那么,就是出于这个动机。” “不对,不是的。我告诉你,这可是圣人亚历山大的直觉在寻找合适的词句。他们的反应太直接、太激烈了,那种惊惶仿佛是因为眼下的事,而不是二十年前。” “你把我搞糊涂了。” “我自己也糊涂了。有些事和我们预想的不一样,我他妈的可再也不想出错了。但这并不是错误。今天早上你说这可能是个网络,我还觉得你的想法太荒唐。我认为,我们也许能找出那么几个高层人物,他们不想被自己二十年前所做的事闹得身败名裂,或者真的是不愿意让政府因此陷入窘境;我们可以利用他们,迫使他们出于群体的畏惧心理,照着我们的吩咐去行事,去说话。但这个情况不一样。它与现在有关,而且我不明白是为什么。这不仅仅是畏惧,而是恐慌;他们都要被吓疯了……我们误打误撞地发现了一些事情,伯恩先生。照你那位阔朋友卡克特斯爱说的老式滑稽表演语言,‘一句话,这事儿太大,咱俩估计都扛不下。’” “在我看来,什么事都大不过‘胡狼’!我才不管呢。其他的事都见鬼去吧。” “我站在你这一边,而且会一直坚持到底。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我们之间向来都是毫无保留,大卫,除了那一段短暂而极其糟糕的插曲。” “近来我更喜欢别人叫我杰森。” “是,我知道,”康克林打断了他,“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但我能理解。” “真的?” “真的,”康克林点点头闭上双眼,轻声说道,“要是能改变这种状态,我什么都愿意干,可我改变不了。” “那就听我说。用你那蛇一般狡猾的脑袋——顺便说一句,这是卡克特斯的形容——编造出一个你所能想到的最严峻的事态,再把那帮混球逼到另一个墙角里;他们除非一字不差地遵从你的指示,否则就不可能毫发无损地脱身。你得命令他们闭上嘴巴,等你打电话来吩咐他们该和谁联系、该说些什么。” 亚历山大·康克林打量着他这位曾深受创伤的朋友,心里充满了歉疚和担忧。“有一个事态可能很合适,我觉得找不到比它更好的了,”康克林轻声说,“我决不会再出错,不能在这个方面出错。我需要了解更多的情况。” 伯恩合上双手,恼怒地搓起手掌来,显得有些泄气。他盯着散放在面前的打印件,皱起眉,拧着脸,下颌的肌肉直跳。才过了几秒钟,他好像又突然间变得消极了。伯恩在沙发上往后一靠,像康克林那样轻声说,“好吧,你会得到所需的情况。用不了多久。” “怎么弄啊?” “我去弄。我去给你搞情况。我得知道他们的姓名、住址、日程、保安措施、最爱去的饭店、不良的习惯——如果他们有这种习惯的话。叫你的小伙子们开动起来。今晚要干活。如果有必要,就得整晚地干。” “你以为你能把那几个人怎么样?”康克林喊道,他虚弱的身体在扶手椅上猛地向前一倾,“冲到他们家里去?在吃开胃点心和主菜的间隙用麻醉针扎他们的屁股?” “后一个办法我倒是没想到,”伯恩冷冷地一笑,回答说,“你的想像力可真了不起。” “你可是个疯子!……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有什么关系?”伯恩温和地打断了他,“我又没和你大谈东方的朝代和宫廷阴谋。你们都知道我的精神状态和记忆情况,所以你提起心理健康的话题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伯恩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把身子往前倾,说道,“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亚历山大。我的记忆也许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我头脑中由你和‘踏脚石’塑造的那一部分可都在。我在香港和澳门等地证明了这一点,而且我还会再次证明它。我必须这样。如果我不这么做,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你提到的几个人肯定就在华盛顿。五角大楼供给部还是供应部来着……” “采办部,”康克林纠正道,“这个部门管辖的范围要广得多,也有钱得多;管事的是个将军,名叫诺曼·斯韦恩。还有安布鲁斯特,联邦贸易委员会的头儿;还有伯顿,他在——” “在参谋长联席会议当主席,”伯恩接上了后半句,“海军上将杰克·伯顿,绰号‘猛击’,第六舰队指挥官。” “正是此人。以前他是中国南海上的灾难,如今成了高级军官之中的最高将领。” “我再说一遍,”伯恩说,“让你的小伙子们开动起来。不管你需要什么,彼得·霍兰都能帮上忙。这几个人的所有情况都得查清楚。” “我办不到。” “什么?” “费城这三个人的档 案我可以拿到,因为他们是目前五月花行动的一部分——和‘胡狼’有关。咱们那五个——眼下是五个——梅杜莎的继承人我还不能去查。” “我的天,为什么?你必须查啊。我们不能浪费时间!” “要是我们俩都死了,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对玛莉和孩子们又能有什么帮助?” “你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我为什么会迟到。我为什么不愿从弗吉尼亚给你打电话。我为什么找到了查尔斯·卡塞特,让他到维也纳的那个别墅小区去接我;还有,为什么在他赶到之前,我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着来这儿。” “搞外勤的,你得说清楚点。” “好吧,我会的……追踪前梅杜莎成员的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只有你知我知,此外谁也不知道。” “我还担心呢。今天下午我们通电话的时候,你搞得可有点悬。考虑到你所处的地方和使用的设备,实在是太悬了。” “房间和设备都没问题。卡塞特后来告诉我,无论那地方要发生什么事情,中情局都不想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记录,这是你所能得到的最好保证。没有窃听器,没有电话监听,什么都没有。相信我,听到这话之后我的呼吸都轻松了许多。” “那到底是什么问题?你干吗要停手?” “因为在进一步深入梅杜莎的领地之前,我必须先摸清另一位将军的情况……菲利普·阿特金森,驻伦敦大使馆那位无可挑剔的上流白人阶层大使,他说得很明白。他在慌乱之中揭开了另外两个人的真面目:杰克·伯顿,还有布鲁塞尔的詹姆斯·蒂加登。” “那又怎样?” “他说,万一当年西贡的事有任何败露,蒂加登可以摆平中情局——因为他和兰利最高层的关系很铁。” “还有呢?” “‘最高层’是华盛顿对最高级别安全措施的委婉称呼,如果是在兰利,这个词指的就是中央情报局局长……也就是彼得·霍兰。” “你今天早晨跟我说,霍兰要是见到梅杜莎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废掉。” “嘴上随便怎么说都行。但他真会下手吗?” 大西洋对岸,在巴黎市的老郊区、塞纳河畔的讷伊镇,一个身穿破旧深色西装的老头步履蹒跚地走上了一条混凝土铺成的小路。小路通向一座教堂的入口,它建于十六世纪,名叫圣体堂。上方的塔楼里响起了第一遍三钟经的钟声,老人在清晨的阳光下停住脚步,在自己的胸前划了十字,朝着天空低声念颂起来。 “主的天使向玛利亚报喜。”他用右手向石头拱门上方浅浮雕的耶稣受难像献了一个飞吻,然后拾级而上,穿过教堂巨大的正门,发现有两个身穿长袍的牧师鄙夷地瞧了瞧他。抱歉啊,把你们阔气的地盘给弄脏了,你们这帮抠抠搜搜的势力鬼,他边想边点起一根蜡烛放到祷告架上,但基督说得很清楚,他更恩宠的是我,而不是你们。“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承受还没给你们偷掉的那一部分。 老头沿着中央走道小心地移步向前,右手依次抓住一排排长椅的靠背来保持平衡,左手则摸索着自己尺寸太大的衣领边缘,然后往下滑到领带上,确保打的结没有散开。他的女人现在身子太弱,几乎都系不动那根该死的布条,但她还是跟过去一样,坚持要在他出门工作之前把他的仪容最后拾掇一番。她依然是个好女人,回忆起四十多年前她对着袖口链扣臭骂的情景,他们俩都笑了——那件衬衫给她浆得太硬。那个晚上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想让他显得官僚派头十足,因为他带着个公文包,要前往一个爱拉皮条的党卫军准将的司令部——公文包被他落在了那里,后来炸掉了半个街区。二十年之后一个冬日的下午,她发现他那件偷来的昂贵大衣披在他肩膀上怎么也不服帖,当时他正准备去抢劫马德莱娜街上的路易九世银行,经营者是一个颇有教养却不知感激的前抵抗组织成员;那家伙竟然不肯贷款给他。那都是些美好的日子;随之而来的则是糟糕的日子和糟糕的身体状况,日子也因此变得更糟;说实话,那种生活简直就是一贫如洗。直到后来一个人出现;这个陌生男人向他发出了奇怪的召唤,还带来了一份更为奇怪的口头契约。在那之后,尊严以金钱的形式回到了他们身边:他们能吃上像样的食物,喝到还过得去的酒,穿上合体的衣服,他的女人也再一次美丽起来。最重要的是,他们能请得起医生,让他女人的病情好转一些。今天他穿的西服和衬衣是从壁橱里头翻出来的。在许多方面,他和他的女人就像是一个乡间旅行剧团里的演员。他们有许多套服装,用来搭配各种各样的角色。这就是他们的正事……今天是正事。今天早晨,三钟经钟声响起的时候,是正事。 老头朝着圣十字架笨拙地屈膝行了半礼,然后在祭坛前第六排长椅的第一个座位前跪下来,两眼盯着手表。两分半钟后,他抬起头,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扫视着四周。他减退的视力已经适应了教堂里昏暗的光线;虽然看得不是特别清晰,但也足够了。分散在教堂各处的朝拜者不超过二十个人,他们大都在祈祷,另外几个人则凝视着祭坛上巨大的金色耶稣受难像,陷入了沉思。但他要找的并不是这些人;就在那时他看见了自己寻找的目标,知道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一个身穿黑色教士服的牧师走下最左边的那条过道,消失在半圆形壁龛暗红色的帘幕之后。 老头又看着自己的手表,因为此刻最为关键的就是把握好时间;那位大人的行事风格向来如此。“胡狼”的风格向来如此。又过了两分钟,年老的信使摇摇晃晃地从长椅前站起来,侧身走进过道,撑着一把老骨头尽量屈了屈膝,然后迈开不灵便的腿脚,一步一步地走向左首的第二间忏悔室。他掀起帘幕,走了进去。 “主的天使。”他跪到地上低声说。过去十五年来,这句话他已经重复过几百次了。 “主的天使,神的孩子。”隐藏在黑色格子饰板之后的人答道。这句祝福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咳嗽,“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多亏了一位不知名的朋友……我的朋友。” “你的女人呢?医生怎么说?” “有些情况医生没告诉她,却跟我说了,多亏上帝慈悲。尽管我也是在苟延残喘,看来我活得会比她长。她身上那种消耗性的疾病正在扩散。” “代我转达慰问。她还有多长时间?” “一个月吧,最多不超过两个月。很快她就会卧床不起……我们之间的契约很快也就要失效了。” “为什么这么说?” “您无需再为我承担任何义务,这一点我完全理解。您对我们一直都很好,我也存了一点钱,而且我也没什么需要。坦白地说,想到将要面对的事,我感觉累极了——” “你这个可恶的、忘恩负义的家伙!”忏悔屏后的声音低语道,“我在你身上费了多少心血,作了多少承诺?!” “您说什么?” “你愿不愿意为我而死?” “当然愿意,那是我们的契约啊。” “那么,反过来说,你也得为我而活!” “如果您要我活,我自然会活下去。我只是想让您知道,很快我就不再是您的负担了。找个人取代我很容易。” “不要妄加揣测,永远不要这样揣测我!”怒火随着一阵空咳猛然爆发出来。这咳嗽似乎证实了巴黎暗巷中流传的谣言:“胡狼”自己也得病了,也许还是致命的疾病。 “您就是我们的生命,是我们的尊严。我怎么会去揣测您呢?” “你刚才就是这么干的……不管怎么说,我给你安排了一个任务,让你的女人走得轻松一些,你也会好受点。是到一个好地方去度假,你们两个一起去。证件和钱你到老地方去取。” “我能问一下吗,我们要去哪里?” “加勒比海的蒙塞特拉岛。等你到了那儿的布莱克本机场,就会得到指令。要分毫不差地照着指令做。” “当然……我能不能再问一下,我的目标是什么?” “找到一位母亲和两个孩子,跟他们混熟。” “然后呢?” “杀掉他们。” 布伦丹·普里方丹,马萨诸塞州第一巡回法庭的前任联邦法官,口袋里揣着一万五千美元走出了斯库尔街上的波士顿第五银行。对于一个三十年来始终一贫如洗的人来说,这样的经历难免有点让人头晕。出狱之后,他身上的钱几乎从来就没有超过五十美元。今天是个非常特别的日子。 但还不仅仅是非常特别而已,也非常令人不安,因为当初他狮子大开口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伦道夫·盖茨会如数付钱。盖茨这么做等于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这位知名律师付出的巨款改变了此事的严重性。他已经从一个冷酷无情(但不致伤人性命)的贪婪角色,转变成了一个可能非常致命的人物。普里方丹根本不知道那女人和孩子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和盖茨“勋爵”伦道夫先生有何瓜葛,但无论这身份和关系究竟如何,花花公子伦道夫对他们绝对没安好心。 像盖茨这样无可指摘、天神似的法律界人物,把一笔数额惊人的巨款付给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这么个被吊销了执照、名誉扫地、轻易就能拒绝的“混蛋”醉鬼,绝不是因为盖茨的灵魂可以和天使媲美,相反,那个灵魂肯定跟魔鬼的门徒一样龌龊不堪。既然这是明摆着的事,再多了解一点情况对“混蛋”来说也许更有利可图。正如那句陈词滥调所说,一知半解,最为危险——相对于掌握着少量宝贵信息的人而言,旁观者对这句话的理解往往更为准确,在他们带有倾向性的眼光中,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儿信息似乎被放大了许多倍。今天的一万五,说不定会变成明天的五万——如果“混蛋”飞往蒙塞特拉岛,开始打探情况的话。 再者说,法官心想——他身上的爱尔兰血统在偷偷发笑,而法国的那部分血统兴奋得简直要造反了——他已经有许多年没去度假了。天啊,他完全可以借这个假期来保持身心平衡;谁能想到他会在不受到强制的情况下,暂时放下坑蒙拐骗的营生? 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招了辆出租车(他至少有十年没这么干过了,除非碰到喝得烂醉的时候),吩咐狐疑的司机把他送到法纳尔厅的路易斯男装店。 “老头,你有没有钞票啊?” “当然有,小伙子。足够你理个发、再去治治你脸上的青春美丽痘。快跑起来,宾虚片中古罗马竞技场上四驾马车竞赛的场面堪称电影史上的经典。!我赶时间。” 衣服是从架子上拿的现成货,不过那些架子放的地方可不便宜。他拿出一卷百元大钞晃了晃,抹着紫色唇膏的店员马上变得俯首帖耳。一只光可鉴人的中号皮质手提箱里很快就装满了日常服饰,普里方丹把自己破得不能再穿的西服、衬衣和鞋子全部扔掉,换了一身新行头。不出一个钟头,他的模样和自己多年前见过的那个人已经没什么区别:尊敬的布伦丹·P.普里方丹法官。(他总是会把代表“皮埃尔”的第二个“P”省掉,其原因显而易见:他名字里的“P”实在太多了。) 另一辆出租车把普里方丹载到他在牙买加平原社区的寄宿舍,他进去取了几样必需品,包括护照。他的护照始终是有效的,以便快速离境——出国总比待在监狱里强。随后,出租车又把他送到了洛根机场。这个司机对他支付车费的能力一点儿也不担心。当然喽,布伦丹心想,人从来都不是全靠衣装的,但衣服绝对有助于说服那些心存疑惑的下等公民。在洛根机场的问讯台,他问到波士顿有三个航班飞往蒙塞特拉岛。他询问了哪个公司的柜台离这儿最近,然后就过去买了张下一班飞机的票。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自然得坐头等舱。 法国航空的服务员轻手轻脚地推着轮椅,慢慢从斜坡登上巴黎奥利机场的一架七四七喷气机。轮椅上的老妇人身体虚 弱,化着浓妆,腮红搽得有些过重;她戴的帽子尺寸太大,是用澳洲凤冠鹦鹉的羽毛做的。她的一头灰发染成了杂驳不纯的红色,刘海下一双大大的眼活泼泼的,透着精明和诙谐——要不是因为这双眼睛,她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漫画人物。那双眼睛仿佛在对所有打量她的人说:得了吧,朋友们,他就喜欢我这个样子,而我也只在意他的看法。至于你们,你们怎么想我才不在乎呢。 假想中这段独白里的“他”,指的是那个小心翼翼走在她身旁的老头。他时不时会轻轻碰一下她的肩膀,不仅是出于爱意,可能也是为了保持平衡;但在那触碰之中,却蕴涵着一种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诗意。如果你仔细看,就会发现老头的眼中不时盈满泪水,不过他随即就会伸手抹掉,不让女人瞧见。 “机长,客人到了。”服务员对站在舱门口迎接两位提前登机的乘客的正驾驶说。机长托起老妇人的左手轻轻吻了一下,然后直起身站得笔挺,向一头稀疏灰发的老年男子庄严地敬了个礼。老人的衣领上别着一枚荣誉军团的小徽章。 “很荣幸,先生。”机长说,“这架飞机由我指挥,但您可是我的指挥官。”两人握手之后,正驾驶又说,“先生,只要能让您二位的旅行更为舒适,不管您需要机组人员和我做什么,都请尽管开口。” “你太客气了。” “您对我们都有恩——对我们所有人,全体法国人。” “那没什么,真的。” “伟大的戴高乐亲自表彰您为抵抗力量的英雄,这怎么能说是没什么呢?这种荣耀决不会因岁月而失色。”机长打了个响指,吩咐头等舱(这会儿还没有其他乘客)里的三个空中小姐说,“小姐们,麻利点!为了这位英勇的法兰西战士和他的夫人,你们要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 于是,这位拥有众多化名的杀手就被护送进了飞机左侧宽敞的隔舱。他的女人被小心地从轮椅转到了通道一侧的座位上;他的座位靠着窗。空姐为他们支起托盘,特地敬送了一瓶冰镇的水晶香槟供他们享用。机长举起第一杯香槟,向夫妻二人祝酒;等他返回驾驶舱的时候,老妇人朝老头挤了挤眼,顽皮的眼神中满是笑意。没过多久,其他乘客也开始登机了,好些人还向前排那对老年“夫妻”投去敬仰的目光。刚才法国航空的候机室里已经传开了消息。一位伟大的英雄……戴高乐亲自表彰……他在阿尔卑斯山上抵挡住了六百个德国佬——还是一千个? 随着巨大的喷气机冲上跑道,在震动中轰然升空,这位老“法兰西英雄”摸出了口袋里的证件——在他的记忆里,抵抗力量时期他仅有的英雄事迹全都是基于鸡鸣狗盗、苟且求生、让他的女人受辱,碰到有部队或劳工队来招人就远远躲开。护照上像模像样地贴着他的照片,但他认识的东西只有这一样。护照上其他的内容——姓名、出生日期、出生地、职业——都很陌生;而那一串荣誉称号,说真的,简直是令人望而生畏。虽说它们与他的性格完全不符,他最好还是再研究研究这些“事实”;万一有人提起,他至少可以自谦地点点头。别人向他保证说,护照上这个名字与功绩的原主几乎就没什么朋友,亲戚也都已经死光;他在马赛的那间公寓里消失了,据说是去周游世界,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 “胡狼”的信使看着护照上的名字——这名字他必须记住,一旦有人叫出名字他就得作出反应。这不会太难,因为名字很寻常。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个名字。 让·皮埃尔·方丹,让·皮埃尔·方丹,让·皮埃尔·方丹…… 响声!尖锐,而又刺耳。这声音不对头,不正常,不是酒店晚间常有的那种低沉而空洞的共鸣声。伯恩抓起枕边的手枪,穿着短裤翻身下床,靠着墙壁站稳。那声音又来了!套间卧室的门上传来一声响亮的敲击。他晃晃脑袋,努力回想……是亚历山大吗?我只敲一声。半睡半醒的伯恩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在木门上。 “喂?” “快把这该死的门打开,别让人瞧见我!”走廊里传来亚历山大·康克林压低了的声音。伯恩依言开门,退休情报官赶紧一跛一跛地进了屋。他死命杵着自己的拐杖,就好像跟它有仇似的。“伙计,你真有点不在状态啊!”他一边审视着四周,一边坐到床尾上,“我站在外头一直敲门,起码敲了有几分钟。” “我没听见。” “三角洲应该能听见;杰森·伯恩应该能听见。大卫·韦伯却没听见。” “再给我一天,你就根本找不到大卫·韦伯了。” “你就会说。我可不希望你只会说!” “那就别说这个了,告诉我你干吗要过来——都几点了你还往这儿跑。” “我最后一次看表是在路上和卡塞特碰头的时候,三点二十。我得跛着脚穿过一大片树林,然后从一个该死的栅栏上翻过去——” “什么?!” “你没听错。栅栏。你换上一只动弹不得的假腿翻翻看……知道吗,我上高中的时候还得过一次五十码短跑冠军呢。” “别扯远了,出了什么事?” “哦,我又听到韦伯在说话了。” “出了什么事?还有,你顺带也说说,你总是提起的这个卡塞特到底是什么人?” “整个弗吉尼亚州我只信赖他。他,还有瓦伦蒂诺。” “谁?” “是两个分析师,但他们很正派。” “什么?” “没什么。天啊,有些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发发火——” “亚历山大,你干吗上这儿来?” 坐在床上的康克林抬起眼,恼火地攥紧了拐杖,“我拿到了费城那三个人的档案。” “就因为这个?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是想说,那三个人的情况很有意思,但我过来不是因为这个。” “那又是为什么?”伯恩穿过房间走到窗户旁边的一把椅子前,坐下来皱起了眉头,满脸的困惑,“多年前我在柬埔寨就认识了这个博学的朋友,我知道他不会在凌晨三点的时候拖着一只动弹不得的假腿去翻栅栏,除非他觉得必须这么做。” “我必须这么做。” “这等于什么也没说。你就快说吧。” “是德索。” “什么索?” “不是‘什么索’,是德索。” “你把我搞糊涂了。” “兰利所有的钥匙都归他掌管。那儿发生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而要想搞调查,没有他的批准什么事儿也办不成。” “我还是不明白。” “咱们麻烦大了。” “这话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 “又是韦伯在说话了。” “你是不是宁愿我从你脖子里抽根筋出来?” “好吧,好吧。让我喘口气。”康克林把拐杖丢到了地毯上,“我连载货电梯都不放心。我在楼下提前两层出了电梯,然后走上来的。” “因为咱们麻烦大了?” “对。” “为什么?就因为这个德索?” “没错,伯恩先生。史蒂文·德索。此人可以接触到兰利的每一台电脑。他要是愿意,只需让电脑磁碟转上一转,你德行贞淑的老处女姑姑就会被当成妓女扔进监狱。” “你的意思是?” “他就是通向布鲁塞尔、通向北约指挥官蒂加登的那个关系。卡塞特从地下档案库里查出他是惟一的关系——他们甚至还有一个可以绕过其他所有人的权限密码。” “这意味着什么呢?” “卡塞特还不知道,但他气得要命。” “你跟他说了多少?” “少得不能再少了。我说我在调查几个可能的对象,詹姆斯·蒂加登的名字莫名其妙就冒了出来——很可能是被用来转移注意力,或者是给人拿来装点门面——但我想知道蒂加登和中情局的什么人说得上话;而且我坦白告诉卡塞特,这个人估计是彼得·霍兰。我让卡塞特摸黑去搞这件事。” “我估计这指的是要秘密进行?” “要十万分的秘密。卡塞特是兰利最精明的一把尖刀。我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他一听就明白了。现在,他也碰到了一个昨天还不存在的问题。” “他打算怎么办?” “我让他先等几天,暂时不要有任何举动,他答应了。确切地说,他答应给我四十八小时,然后他就要去找德索当面对质。” “他不能这么干,”伯恩坚决地说,“不管这些人隐瞒的是什么,我们都可以利用它把‘胡狼’引出来。利用他们来引他,就像他们那班人十三年前利用我一样。” 康克林先看了看地板,然后抬起眼来盯着杰森·伯恩,“归根结底,这都是因为那不可一世的自我,对不对?”他说,“自我越大,恐惧就越大——” “钓饵越大,鱼也就越大。”伯恩打断他,把这句话接了下去,“很久以前你跟我说过,卡洛斯的‘意志力’跟他的头脑一样强大;要想干他从事的那个行当,个人意志肯定得膨胀得不成比例才行。这句话在当时千真万确,现在也一样。如果我们能让这些政府高层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向他发出信息——也就是追踪我、把我干掉——他肯定会欣然接受。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刚才告诉你了。自我。” “没错,这确实是一部分原因,但还有别的因素。尊重。二十多年来,自从莫斯科甩掉他、叫他滚蛋时起,尊重一直是卡洛斯求之不得的东西。他挣到的钱数以百万,但他的主要客户向来都是些人类渣滓。虽说他令人畏惧,但仍旧只是一个与社会为敌的流氓。他没能在自己周围创造出什么传奇,只招来了轻蔑;到现在的阶段,他想到这一点肯定都快气疯了。他在追踪我,要跟我算十三年前的旧账,这恰恰证明了我正在说的话……我对他至关重要——他干掉我,这至关重要——因为我是被我们的秘密行动创造出来的。他想让我们见识见识,表明他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厉害。” “也可能是因为,他仍然觉得你能认出他来。” “这我一开始也想到了;但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我又没有任何动静——我必须得考虑其他的可能性。” “所以你就转到莫里斯·帕诺夫的领域,为‘胡狼’绘制了一张心理肖像。” “这儿可是个自由国家,我为什么不能干莫里斯的那一套?” “与大部分国家相比,这儿确实是自由的,但这一切又能把我们引向何处呢?” “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对的。” “这可不是什么答案。” “不能有任何虚假或伪造的东西,”伯恩在扶手椅上往前一倾,胳膊肘撑在光着的膝盖上,两手合到了一起,“卡洛斯能发现精心设计的痕迹,那是他首先会去搜寻的东西。我们的梅杜莎一定得是真人,而且得真的惊慌失措才行。” “这两点都没问题,我告诉你了。” “他们得惊恐万状,慌得竟然想去联络‘胡狼’这样的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一点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伯恩打断了他,“除非我们能查出他们在隐瞒什么。” “但我们只要在兰利开动电脑,德索就会发现。另外,如果他是那个什么鬼组织的成员,他肯定会去警告其他人。” “那就不要在兰利搜索。反正现在掌握的情况足以让我进行下去,你帮我把地址和私人电话号码弄来就行。这你可以办到,对吧?” “当然可以,这事级别不高。你打算干什么?” 伯恩微微一笑,他平静的话音中甚至带着几分温和,“冲到他们家里去?要不就在吃开胃点心和主菜的间隙,用麻醉针扎他们的屁股?” “现在我听到了杰森·伯恩的声音。” “那就好。” 伯恩的通牒_7 7 玛莉·圣雅各·韦伯在床上伸了伸懒腰,朝不远处的儿童床看去,就这么迎来了加勒比海的早晨。小宝宝艾莉森睡得正熟,四五个钟头之前她可不是这样。那时候这个小可爱闹腾得天翻地覆,连玛莉的弟弟约翰都敲响了房门,怯怯地走进来,问能不能帮点忙;不过,他知道自己肯定是帮不上。 “帮我换一块脏乎乎的尿片怎么样?” “我连想都不愿想。”约翰说着就逃跑了。 不过,这会儿她透过百叶窗听到了屋外他的声音。她也知道弟弟是故意的,他正逗着她儿子杰米,在游泳池里比赛,说话声响得连远在蒙塞特拉大岛上的人都能听见。玛莉名副其实地“爬”起床来,朝浴室走去。四分钟之后她盥洗完毕,梳理好赭色的秀发,披着浴袍穿过装有百叶隔扇的房门,走上了俯瞰游泳池的露台。 “嘿,玛莉!”她那肤色黝黑、一头黑发、相貌英俊的弟弟在水里头喊道,她的儿子就在他身边,“没把你吵醒吧?我们就是想游一会儿。” “是啊,你还打算让普利茅斯那边的英国海岸巡逻队都听见。” “嗨,行啦,都快九点了。在岛上这已经很晚啦。” “妈咪!约翰舅舅在教我怎么用棍子把鲨鱼吓走。” “你舅舅脑袋瓜里全是些重要得不得了的知识,不过老天保佑,可千万别让你用上。” “桌上有壶咖啡,玛莉。早餐随便你想吃什么,库珀太太都会给你做的。” “咖啡就行了,约翰。昨晚上电话响了——是大卫吗?” “就是他,”她弟弟答道,“咱们俩还得谈谈……好了,杰米,咱们上去。抓着梯子。” “鲨鱼怎么办呢?” “它们全给你吓跑啦,伙计。去喝一杯吧。” “约翰!” “去喝杯橙汁,在厨房的大罐子里头。”小外甥奔进屋里的时候,约翰·圣雅各绕过游泳池边缘,走上了通往卧室露台的楼梯。 玛莉看着弟弟朝她走来,他有些地方和丈夫很相像。他们俩个头都很高,肌肉也结实;两个人的步态中都有一副不愿妥协的架势,但在大卫通常都能取胜的事情上,约翰却往往会输。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大卫为什么对她这个弟弟如此信任,因为圣雅各家更有责任心的似乎是她的两个哥哥。大卫——还是杰森·伯恩?——从来不和她深谈这些问题;他只是一笑了之,说约翰身上有一种让他喜欢的气质——是大卫喜欢,还是伯恩? “咱们就直说吧,”圣雅各家年纪最小的一员坐下来,身上的水直往露台上滴,“大卫碰上什么麻烦了?他不肯在电话上说,你昨天晚上累成那样,我又不能跟你长谈。出了什么事?” “‘胡狼’……我们碰到的事就是‘胡狼’。” “天哪!”她弟弟惊呼起来,“都这么多年了……” “都这么多年了……”玛莉重复着他的话,声音有点飘忽。 “那个混蛋追到哪儿了?” “大卫正在华盛顿调查这件事。我们能确定的只有一点:‘胡狼’从香港和九龙发生的可怕事件中挖出了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里斯·帕诺夫。”她和约翰说了那两封假冒的电报,还有在巴尔的摩游乐场布下的陷阱。 “我估计,亚历山大把他们几个都保护起来了吧?也不知道那边用的是不是‘保护’这个说法。” “二十四小时保护,肯定是这样。除了我们和麦卡利斯特,世上只有亚历山大和莫里斯这两个活人知道大卫以前是——哦,天啊,那个名字我简直都说不出口!”玛莉砰的一声把咖啡杯顿在露台的桌子上。 “姐,别着急,”约翰·圣雅各抓住她的手,把自己的手放在上面,“亚历山大对他自己那一套很在行。大卫告诉我,亚历山大是最厉害的,为美国工作的所有‘外勤人员’里——这是大卫对他的称呼——就数他最棒。” “你不明白,约翰。”玛莉喊道。她虽然在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和情绪,但她圆睁的双眼却说明她控制不了。“大卫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大卫·韦伯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东西!说这话的人是杰森·伯恩,他又回来了!……那个冷酷而狡猾的怪物是他们创造出来的,现在他又回到了大卫的脑袋里。你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那双目光涣散的眼睛能看见我无法看到的东西,只要一瞥——要不就是那种声调,一种我所不熟悉的平静而冰冷的声音——我身边的丈夫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约翰举起空着的那只手,让她打住。“等等。”他轻声说。 “是孩子们?杰米?……”她慌乱地四下张望。 “不,是你。你指望大卫怎么办?只因为他自己碰到了危险,就一头钻进一个不知是清朝还是明朝的花瓶里面,假装老婆孩子都安然无事?不管你们女人喜不喜欢,我们男人仍然觉得,把豺狼虎豹挡在洞外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确实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更有本事。我们要重新用力量解决问题,而且这些力量当然越凶越好,因为我们必须这么做。大卫现在做的就是这个。” “我老弟什么时候变成哲学家了?”玛莉端详着约翰·圣雅各的脸,问道。 “姐,我说的可不是什么哲学,这道理我本来就懂。大部分男人都懂——我谨向女性主义群体道歉。” “别道歉;大部分女人也不愿意情况颠倒过来。你能相信吗?你这个在渥太华经济界叱咤风云、大有学问的姐姐,在乡下厨房里看到一只小耗子还会吓得鬼叫,要是碰到大老鼠就得惊恐大发作?” “聪明的女人里头,有些人要更诚实一些。” “约翰,你说的道理我能接受,但你没弄明白我的意思。最近五年来大卫一直过得很好,每个月都有一点点改善。他永远不可能彻底痊愈,这我们都知道——他受的创伤实在太严重——但那些愤怒,他自己个人的愤怒几乎完全消失了。以前他会一个人走到树林里去,用拳头猛击树干,回来的时候两手乌青;深夜时分他会在书房静悄悄地流泪,硬憋着不哭出声来,因为他想不起自己是什么人、做过些什么,还以为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这些情况都没了,约翰!他的世界里照进了真正的阳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弟弟严肃地说。 “现在发生的事,会把这些情况全勾回来,所以我才会这么害怕!” “那我们就只能祈祷这事儿快点结束。” 玛莉不说话了,又仔细打量了弟弟一番,“等等,小老弟,我可太了解你了。你这是在往回撤。” “没有啊,一点儿也没有。” “没错,你就是在往回撤……你跟大卫——我总是搞不懂。咱们那两个哥哥多牢靠,对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有把握。论聪明才智他们也许算不上第一,但在实务方面他们肯定是最有本事的。但是他却找你帮忙。这是为什么,约翰?” “这个问题咱们就不要多谈了。”约翰把手从姐姐手上拿开,草草地答道。 “但我必须谈。这是我的生活,他就是我的生活!再也不能有什么关于他的秘密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为什么找你?” 坐在露台椅子上的约翰往后一靠,张开的手指这会儿挡在自己的前额上。他抬起眼来,目光中含着一种无言的求恳。“好吧,我知道你这话是因为什么而起的。记不记得六七年前我离开咱们家的牧场,说想自己出去闯一闯?” “当然记得。我觉得你把爸妈的心都伤透了。咱们实话实说吧,你在家里一直是最受宠的——” “我一直都被当成‘小孩儿’!”圣雅各家的老幺打断了她,“守着个愚蠢的财源坐吃山空,两个哥哥都三十多岁了,还对自命不凡、偏执顽固的老爹惟命是从;那个法国裔加拿大老头子仅有的一点聪明劲儿,也全都来自他的金钱和土地。” “他可不完全像你说的这样,但我不会去和你辩的——你毕竟是个‘小孩儿’嘛。” “你没法和我辩,玛莉。你也和我一样离开了家,有时候你一年多都不回去一趟。” “我忙啊。” “我也是。” “你都干什么了?” “我杀了两个人。那两个禽兽害死了我的一个朋友——他们强奸了她,然后把她杀了。” “什么?!” “你声音轻点儿——” “我的天哪,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想给家里打电话,所以就找到了你丈夫……我的朋友,大卫。他从来不把我当成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小孩儿。当时,去找他似乎是件合情合理的事,而且是我所能作出的最好的决定。他们国家的政府欠着他的情,于是一组来自华盛顿和渥太华的精明人物就悄悄地飞到了詹姆斯湾,然后我就被无罪释放了。定的是正当防卫,就这么简单。” “他一个字也没跟我说过——” “是我求他不要说的。” “那么这就是原因……可我还是不明白啊!” “这不难理解,玛莉。他的一部分头脑知道我能杀人,也会去杀人,如果我觉得有这个必要。” 玛莉直瞪着弟弟,这时候屋里的电话响了。还没等她从张口结舌中恢复过来,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妇女就出现在通往厨房的门口。“约翰先生,找你的。是大岛上的那个飞行员。他说有很重要的事。” “谢谢你,库珀太太。”约翰说。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快步下了楼, 向游泳池边的那部分机走去。他在电话上说了一小会儿,抬头看看玛莉,把电话一摔就急匆匆地返身上楼,回到姐姐旁边,“收拾东西。你们得离开这儿!” “为什么?是那个开飞机送我们来的人吗——” “他从马提尼克岛回来了,刚听说昨天晚上有人在机场问东问西,打听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孩。机组的人全都守口如瓶,但这也许保持不了多久。你们得赶快。” “天哪,我们要上哪儿去?” “到酒店那边去,等我们想到其他地方再说。那里只有一条路,有我自己的警卫部队把守。谁也别想随便进出。库珀太太会帮你照顾艾莉森的。赶紧!”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玛莉从卧室门里急冲而出。约翰奔下楼去接游泳池旁的分机,刚拿到话筒,库珀太太就再一次跨出了厨房。“约翰先生,是蒙塞特拉岛总督府打来的。” “见鬼,他们想干什么……?” “要不要我问一声?” “不用了,我来接吧。帮我姐把孩子们收拾好,把他们带来的东西全都装到那辆罗孚上去。他们马上就得走!” “哎呀先生,多可惜啊,这可真不是时候,我才刚刚和两个小家伙认识呢。” “没错,‘真不是时候’。”约翰嘟囔着拿起了电话,“喂?” “喂,是约翰吗?”直辖总督的首席助理说道。此人和加拿大开发商约翰·圣雅各交上了朋友,还帮助他摸清了殖民地迷宫一般的地方法规。 “亨利,我能不能以后再打给你?这会儿我有点焦头烂额。” “恐怕没时间了,伙计。这事儿是外交部直接找过来的。他们希望我们能立即配合,另外这对你也没有任何坏处。” “哦?” “情况是这样:十点三十分,有一个老家伙和他的老婆会乘法国航空的联运飞机,从安提瓜飞到这里。英国方面希望对他们给予隆重欢迎。显然,这位老伙计英勇善战,得了一大堆勋章,而且还跟海峡对岸咱们在法国的许多伙计合作过。” “亨利,我真的很忙。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唉,我还以为你会比我们更有数呢。也许是你的哪个加拿大阔气客人,也许是个来自蒙特利尔、参加过抵抗军的法国佬,他想到了你——” “你想干吗?” “把咱们这对英雄伉俪安排到你酒店最好的屋子里,还得给我们派去照顾他俩的那个说法语的护士留个房间。” “你让我一个小时就办好这些事吗?” “伙计,这一石头扔出去,咱们俩可能都有兔子吃,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吧?另外,你那至关重要却老出毛病的电话线,在某种程度上也得依赖于直辖总督府的干预,我这话的意思你也明白吧?” “亨利,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谈判家。你会彬彬有礼地抬起脚来,准确无比地踢在别人最吃痛的部位上。咱们的这位大英雄叫什么?快点,拜托你快说!” “局长先生,我们的名字是让·皮埃尔·方丹和雷吉娜·方丹,这是我们的护照。”老头在移民局围以玻璃的办公室里轻声说。直辖总督的首席助理也坐在移民官旁边。“我妻子在那边,你能看到,”他补充了一句,用手指着窗外,“她在和那位身穿白制服的小姐说话。” “方丹先生,您可别这么认真,”身材粗壮、一口浓重英国腔的黑人移民官员连忙声明,“这只不过是个非正式的程序而已。您要是愿意,完全可以称它为盖章手续。这也是为了让您避免众多崇拜者带来的不便。消息在整个机场都传开了,说有一位伟人大驾光临。” “真的?”方丹微微一笑,这笑容里透着愉悦。 “没错,不过先生您用不着担心。已经对媒体下了禁令。我们知道您不希望受到任何干扰,这完全没有问题。” “真的吗?”老头的笑容消失了,“我得跟这儿的一个人见面,算是我的助手吧。我必须私下和他面谈。你们的安排这么周到,但愿他不会因此而找不着我。” “方丹先生,一小批很有身份和名望的人会在布莱克本机场的贵宾通道欢迎您。”直辖总督的首席助理说,“咱们走吧?欢迎仪式很快就会结束,我向您保证。” “真的吗?那么快?” 仪式确实很快,实际上还不到五分钟;但五秒钟也就足够了。“胡狼”的信使兼杀手见到的第一位欢迎者,就是披挂着勋章的直辖总督本人。作为英国女皇陛下的代表,他按高卢人的习惯拥抱了这位英雄,同时在让·皮埃尔·方丹的耳旁低声说: “我们知道那女人和孩子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会把你们送到那里。你的指令在护士手上。” 对老头来说仪式的高潮就在这一刻,其余的部分未免有点虎头蛇尾,尤其是媒体都没有到场。他的照片从来就没上过报纸,除了身负重罪的时候。 医学博士莫里斯·帕诺夫怒不可遏。碰到这种时候他总是极力克制,因为愤怒对他自己或病人而言从来都没有好处。但是此刻,坐在诊所桌前的帕诺夫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还是没有大卫·韦伯的消息。他必须知道大卫的情况,必须要和他谈话。现在发生的事,可能会让长达十三年的治疗付诸东流,这一点他们难道就不明白吗?……当然了,他们肯定不会明白,这不是他们关注的问题,他们考虑的是其他要务,根本就懒得去操心自己职责范围以外的事情。但他必须得操心。深受创伤的头脑太脆弱,太容易出现反复,以往的种种可怕经历完全有可能取代如今的生活。这种事可不能发生在大卫身上!他离自己所能恢复到的最为正常的状态已经很接近了(见鬼,在这个一塌糊涂的世界上,又有谁是“正常”的?)。他完全能够胜任教师的工作;要是问他学术知识,他几乎全都能回忆起来,而且每一年他记起的事也越来越多。但仅仅一次暴力行为就会让所有的改善毁于一旦,因为暴力是杰森·伯恩的处世之道。真该死! 就连他们允许大卫留下来这一点,就已经能造成极大的损害。他向亚历山大·康克林解释过潜在的危害,但康克林的回答让他没法辩驳:我们拦不住他。这样至少我们还能看着他,保护他。也许吧。“他们”在与保护有关的方面可是不惜工本:诊所的过道和楼房的屋顶上都派了警卫,更别说那个带着枪的临时接待员和那台古里古怪的电脑——这一切都证明他们很关注此事。不过,另一个办法也许对大卫更好:直接给他打一针镇静剂,然后用飞机送到他那个岛上度假胜地去,追捕“胡狼”就交给专业人士好了……帕诺夫突然顿住了,因为他猛地意识到一件事:没有人比杰森·伯恩更专业。 电话铃声打断了医生的思绪。这电话他还不能接,得等到所有安全措施启动之后才行。先要对来电进行追踪;用扫描器确定线路上是否有人窃听;最后,来电者的身份必须得到帕诺夫本人的确认。帕诺夫的内部通话器响了;他拨动了控制台上的开关,“喂?” “先生,所有系统都检查过了,”临时接待员说,“系统”的情况诊所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打电话的人说他叫特雷斯通,D.特雷斯通。” “我来接,”莫里斯·帕诺夫沉声说,“外面那台机器上不管还有什么‘系统’,都可以关掉了。这是医生和病人之间的谈话,要保密的。” “是,先生。监控已中止。” “监控已什么?……算了,没事,”心理医生拿起电话,差一点就吼了起来,“混账东西,你怎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 “我可不想让你犯心脏病。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啊?” “你在哪儿?在干什么?” “你问的是现在?” “告诉我现在的情况就行。” “让我来看看,我刚租了一辆车,这会儿在乔治敦,离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在城区的那栋房子有半个街区;我正在用付费电话跟你通话。” “天哪,为什么?” “亚历山大会把情况告诉你,不过我想让你给岛上的玛莉打个电话。离开酒店后我打了几次,但是拨不通。告诉她我很好,非常的好,让她别担心。明白了吗?” “明白了,但这话我可不信。你说话的声音都不像你自己了。” “医生,这你可不能告诉她。你要是我的朋友,就绝对不能跟她说这样的事。” “别说了,大卫。这一套化身博士的屁话早就没人信了。” “你要是我的朋友,就别跟她说。” “你这是在恶性循环,大卫。你可别听之任之。到我这儿来,跟我聊聊。” “没时间了,莫里斯。大人物的豪华轿车刚刚在屋子前面停下。我得去干活了。” “杰森!” 电话断了。 在蒙塞特拉岛的布莱克本机场,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走下喷气机的金属舷梯,步入加勒比海地区灼热的阳光之中。时间刚过下午三点;要不是因为身上带着的几万美元,他可能会觉得很失落。分别装在各个口袋里的百元大钞能让人心里这么踏实,这可真奇妙啊。事实上他还得经常提醒自己,零钱(五十、二十和十块)都装在右边的前裤袋里,免得一不小心掏错了钱而显得太财大气粗,或者是给哪个肆无忌惮的小贼盯上。至关重要的是,他必须保持低调,给人留下无足轻重的印象。他必须带着一副无足轻重的样子,在机场四处打听意义重大的问题:事关一位母亲和两个小孩,他们昨天下午乘私人飞机来到此 地。 因此,当那位容貌绝美、办理移民事务的黑人女郎放下电话,朝他开口的时候,他不禁感到又惊又怕。“先生,能不能麻烦您跟我来一下?” 她可爱的脸庞、轻快的语调和完美的笑容,都没能消除前任法官的恐惧。一大堆穷凶极恶的罪犯也拥有这些资本,“小姐,是不是我的护照有什么问题?” “我没看到什么问题啊,先生。” “那怎么拖了这么久?盖个章让我走不就完了么?” “哦,先生,护照盖过章了,入境也批准了。没有什么问题。” “那为什么……?” “先生,请跟我来。” 他们朝一个四面围着玻璃的大隔间走去。隔间左侧的窗口挂着块牌子,上头用金色字母标出了办公室主人的身份:移民局副局长。妩媚动人的女职员打开门,又冲他嫣然一笑,示意年老的客人进去。普里方丹照办了,突然间怕得要命:他觉得自己会被搜身,那些钱全得给翻出来,然后各种各样的指控都会加在他身上。他不知道有哪些岛屿牵扯进了麻醉品交易,但如果这个岛是其中之一,那么他口袋里装着的几万美元立刻就会招致怀疑。女职员走到房间另一头的桌前,把他的护照递给了矮小壮实的移民局副局长,与此同时他的脑袋里则在飞快地盘算着各种解释。女郎最后又朝着普里方丹粲然一笑,走出办公室关上了门。 “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先生——”移民官员拖长了声音,照着护照念道。 “看来这名字不太管用,”普里方丹的语气很友好,但他还是强装出一副威严气象,“不过,别人一般都不称我‘先生’,而是‘法官’——我刚说过,我并不认为这个称呼在目前的情况下有什么意义;也许有吧,我确实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哪个法律职员弄错了什么?如果是这样,我就叫那帮家伙全飞过来,向你致歉。” “哦,不是的,什么错都没有,先生——法官,”移民官是个腰身粗壮的黑人,他穿着制服,说话时有明显的英国口音。他站起身,隔着桌子把手伸了过来,“实际上,弄错的人倒有可能是我。” “别这么说,上校,我们偶尔都会犯错,”普里方丹握住官员的手,“那我是不是就可以走了?我必须跟这儿的一个人见面。” “他也是这么说的!” 普里方丹放开了他的手,“请原谅?” “恐怕我得请您原谅……当然啦,这是因为要保密嘛。” “什么?咱们能不能直说?” “我明白,隐秘,”官员说道(他把这个词读成了掩秘),“是最为重要的——上头跟我们说了——不过只要能帮得上忙,我们都会尽力协助直辖总督府。” “你的行为很值得称赞,准将先生。但我好像还是不明白。” 移民官毫无必要地压低了声音,“一位伟大的人物今天早晨来到了这里,您知道吧?” “我肯定有许多高尚的人物会到你们这个漂亮的岛上来。实际上,别人也极力向我推荐这儿呢。” “啊,是的,掩秘嘛!” “对,当然了,掩秘,”当过犯人的法官随声附和,心想这个官儿的脑袋是不是不太灵光,“你能不能说得再清楚一点?” “他说他得跟一个人见面,要和这个助手面谈;但在那个非常私人的欢迎仪式之后——当然了,没有媒体在场——他就被直接送上了飞往外岛的包机,显然没能见到他要私下会见的那个人。这下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清楚得就好比飑风之中的波士顿港,将军。” “好,好。我能理解。掩秘……我们全体人员都得到了通知,说这位伟人的朋友可能会到机场来找他——当然是在私下里找。” “那当然。”普里方丹心想,这人多半是个疯子。 “然后我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移民官洋洋得意地说道,“假如这位伟人的朋友也要飞到我们这个岛上来跟他会合呢?” “你可真聪明。” “这完全合乎情理嘛。然后我又想起一件事,就拿来了所有到港航班的乘客名单,当然以头等舱的乘客为重点,因为头等舱符合伟人助手的身份。” “明察秋毫啊,”前任法官嘟哝说,“然后你就挑中我了?” “我的好先生,是因为您的名字!皮埃尔·普里方丹!” “我那位已过世的虔诚母亲要是听到你把‘布伦丹·帕特里克’省掉,肯定会深受冒犯。和法国人一样,爱尔兰人对这些事情也很敏感。” “但这是家族的名字啊,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真的?” “皮埃尔·普里方丹!……让·皮埃尔·方丹。我是移民程序方面的专家,对许多国家的做法都有过研究。最为尊敬的法官阁下,您本人的名字就是个很有意思的例证。一浪又一浪的移民潮汇聚到美国,那里是融合各个民族、种族和语言的熔炉。在融合的过程中,由于一大批稀里糊涂、工作过于繁重的移民职员,人们的名字有的被改动了,有的被合并到一起,还有的干脆就给理解错了。但名字的词根往往都会保留下来,就像您的名字一样。方丹家族在美国成了普里方丹;而那位伟人的助手,实际上就是美国家族旁支中备受尊重的一员!” “实在是太妙了。”普里方丹嘟哝了一句。他打量着移民官,心想不知会不会有几个手持绳索的男护士闯进屋来,把这个疯子捆走,“但这有没有可能只是巧合?据我所知,方丹这个名字在法国各地都很寻常,普里方丹则主要集中在阿尔萨斯洛林一带。” “是的,当然。”副局长说道。他并没有意味深长地眨眼示意,而是又放低了声音,“但在事先没有任何通知的情况下,巴黎的凯道赛打来了电话,然后英国外交部又做了进一步指示——一位伟大的人物很快就会从天而降。你们要接待他,向他致敬,然后偷偷把他送往一处以私密著称的偏远旅游胜地——私密也是至关重要的。伟人要求绝对的掩秘……但这位伟大的战士也很焦急;他要私下和一位助手见面,但却没找到这个人。也许这位伟人有什么秘密——您知道,所有的伟人都是这样。” 突然,普里方丹感觉自己口袋里的几万美元变得无比沉重。波士顿机场的华盛顿“四〇”权限,巴黎的凯道赛,伦敦的外交部——还有伦道夫·盖茨;仅仅是因为慌了神,他就毫无必要地拱手送出了一笔巨款。事情会聚到一起的方式有点莫名其妙,而最奇怪的是盖茨律师这个胆怯无耻的家伙竟然也参与其中。他到底是参与了这件事呢,还仅仅是个有悖常理的偶然因素?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你是个很出色的人。”普里方丹的话说得很快,他要借此来掩饰自己的想法,“你的观察力很了不起。但你也明白,保密是至关重要的。” “这一点我简直太赞成了,尊敬的法官!”副局长喊道,“不过我还想再说一句:您对我能力的这番评价,要是能引起我上级的注意就好了。” “他们会一清二楚的,我向你保证……我这位关系不算太远的知名亲戚究竟去了哪里?” “是一个小外岛,去那里的水上飞机必须在海面降落。它叫做宁静岛,岛上的旅游胜地叫宁静酒店。” “你的上级会亲自向你致谢的,放心好了。” “那我这就亲自帮您清关。” 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拎着锃亮的皮箱出了海关,走进布莱克本机场的大厅,感觉有点不知所措。不知所措,见鬼,他简直是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乘下一班飞机回波士顿,还是……看来他的双脚在替他作决定。他不知不觉地朝一块海蓝色大招牌底下的柜台走去,招牌上的白字写着:岛际航空公司。他心想,询问一下总不会有什么坏处;问过之后他就去买下一班回波士顿的机票。 柜台上方的墙壁上列出了一排附近的“外岛”,旁边更长的一列地名则是格林纳丁斯群岛以南圣基茨和尼维斯联邦著名的背风群岛和向风群岛。宁静岛的名字就夹在“加拿大礁”和“海龟岩”之间。一男一女两名职员正在轻声说话。两个人都很年轻,一黑一白;黑人是个年轻女子,白人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金发小伙子。女孩走上前问道:“能帮您什么忙,先生?” “我不太确定,”普里方丹犹豫地答道,“我的日程都还没确定呢,不过我好像有个朋友在宁静岛上。” “是在酒店那儿吗,先生?” “对,看来是这样。飞到岛上是不是要花很长时间?” “天气晴朗的话不出十五分钟就到了,不过得乘水陆两用飞机。恐怕明天早晨之前都没有飞机了。” “有的有的,宝贝儿,”白衬衫上歪别着一个金翼小徽章的年轻人插话说,“我很快就得给约翰·圣雅各送供应品去。”他走上前,又加了一句。 “今天不该给他那边送啊?” “一个小时之前通知的,马上就出发。” 就在听到这几句话的一刻,普里方丹的目光惊讶不已地落在了两摞纸盒上:岛际航空的行李传送带正在把它们缓缓送往外头的装货区。即便当时他有工夫来一番自我辩论,他也明白自己已经作出了决定。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买一张那班飞机的票。”他一边说,一边目送那两摞装着嘉宝调配婴儿食品和帮宝适中号纸尿片的盒子消失在帘子后面。 他找到了那个不知其名的女人——她带着个小男孩,还有一个婴儿。 伯恩的通牒_8 8 通过在联邦贸易委员会司空见惯的侧面打听,证实了一件事:委员会主席阿尔伯特·安布鲁斯特确实患有胃溃疡和高血压;按照医生的吩咐,他只要觉得不舒服,就可以随时离开办公室回家。因此,亚历山大·康克林特意在主席用完一顿很不节制的午餐(这也是打听出来的)之后给他打了电话,通告蛇发女危机的“最新情况”。和初次致电时(正碰上安布鲁斯特在洗澡)一样,康克林没说自己是谁,只是对大惊失色的主席说,今天晚些时候有人会跟他联系——不是在办公室,就是在家里。联络人表明身份时会自称“眼镜蛇”。(“把所有老一套的敏感词都用上,只要你能想得出。”圣人康克林的《福音书》是这么说的。)与此同时,他还吩咐安布鲁斯特不要向任何人谈起此事。“这是第六舰队的命令!” “我的天!” 于是阿尔伯特·安布鲁斯特就招来自己的座驾,忐忑不安地坐车回了家。不过,让主席更不舒服的事还在后头,因为杰森·伯恩在等着他。 司机扶住打开的车门,主席费力地走下豪华轿车。“下午好,安布鲁斯特先生。”一个陌生人和气地向他致意。 “嗯,怎么了?”安布鲁斯特马上就作出了反应,显得很没把握。 “我只是说了句‘下午好’。我叫西蒙。几年前,我们在白宫为参谋长联席会议举行的招待会上见过面——” “那个会我没参加。”主席断然截住了他的话。 “哦?”陌生人挑起了眉毛。他的声音还是很和气,但显然带着疑问。 “安布鲁斯特先生?”司机已经关好车门,殷勤地转向了主席,“您还需要——” “不,不用,”安布鲁斯特又打断了司机的话,“你没事儿了——我今天不需要用车……今晚不用了。” “那明早还是老时间,先生?” “对,明天——除非他们让你不要来。我不太舒服;到时候你先问一下办公室。” “好的,先生。”司机举起手碰碰自己的遮阳帽,又钻进了轿车前座。 “真遗憾啊。”陌生人说。豪华轿车发动起来开走了,他还站在原地。 “什么?……哦,是你。我根本就没去白宫参加那个该死的招待会!” “可能我弄错了——” “对,好啊,见到你很高兴。”安布鲁斯特急切而不耐烦地答道,快步走上乔治敦自己那栋房子门口的台阶。 “不过我可以肯定,是伯顿上将介绍我们——” “什么?”主席猛然转过身,“你刚才说什么?” “这是在浪费时间,”杰森·伯恩继续说道,他声音里和脸上的和气已毫无踪影,“我是‘眼镜蛇’。” “天啊!……我不太舒服。”安布鲁斯特哑着嗓子低声把刚才的那句话又说了一遍,随即猛地抬起头朝自己屋子的正面望去,看了看窗户和大门。 “咱们要是不谈一谈,你还会更不舒服的。”伯恩补充说,他的眼睛跟随着主席的目光,“我们要不要上去说?到你家里去?” “不行!”安布鲁斯特喊道,“她一天到晚哇啦哇啦叫个不停,不管什么人、什么事她都想打听,然后就在城里到处胡扯,夸张得要命。” “我估计你说的是你老婆吧。” “女人全都这样!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闭上嘴巴。” “听起来她们好像很渴望找人说话啊。” “你说什么……?” “我的车停在这个街区边上,跟我去兜一圈怎么样?” “见鬼,我最好是去兜一圈。我们到前面的那家药店停一下。他们的记录里有我的处方……你他妈是什么人?” “我告诉过你了,”伯恩答道,“眼镜蛇。蛇的一种。” “哦,天哪!”阿尔伯特·安布鲁斯特低声说。 药剂师很快就开好了药,伯恩驱车快速来到附近的一家酒吧。这是他一个小时之前选好的地方,以备需要时使用。酒吧里光线昏暗,到处都是阴影,包厢很隐秘,座位后的隔板又高,会面时可以挡住闲杂人等的好奇目光。环境很重要,因为他询问情况时必须得紧紧盯着主席的眼睛,而他自己的双眼则要保持冰冷、苛刻……咄咄逼人。三角洲回来了,伯恩也再度归来;杰森·伯恩完全控制着局面,而大卫·韦伯已被放到脑后。 “我们必须保护好自己,”酒端上来之后,眼镜蛇平静地说道,“从损害控制的角度来看,这意味着我们得先搞清楚,在阿米妥的作用下,会给我们每一个人带来多大的危害。” “你说的这是什么鬼玩意儿?”安布鲁斯特一口把那杯加了汤力水的金酒喝掉一大半,皱着眉头捂住了肚子。 “药品,化学制剂,让人吐露真相的液体。” “什么?!” “这跟你平常打棒球可不一样,”伯恩想起了康克林的话,“必须守住所有的垒,因为咱们的这场‘联赛’里没有任何宪法权利可言。” “那你究竟是谁?”联邦贸易委员会的主席打了个嗝,猛地把杯子举到唇边,手直发颤,“单枪匹马的暗杀小队?某个人要是知道了什么事,就会在哪条巷子里被你干掉?” “别犯傻了。这样的做法完全是适得其反,只会让那些试图找出我们的人火上浇油,还会留下踪迹——” “那你到底要说什么?” “拯救我们的性命;当然,也要拯救我们的名誉和生活方式。” “你真是个冷酷的混蛋。怎么个拯救法?” “咱们就拿你的情况来做个假设,怎么样?……你自己也承认了,你的身体不太好。你可以遵照医嘱提出辞职,我们会照顾你——梅杜莎会照顾你。”伯恩尽可能发挥着想像力,在现实和幻想之间来回穿梭,快速搜寻着圣人亚历山大福音中可能使用的词语,“你是个出了名的有钱人,所以我们也许能以你的名义买一栋别墅,或者是加勒比海的一个小岛,你住在那儿绝对安全。没人能找到你;不经你同意,没人能和你通话,这意味着任何会见都将事先经过核查,以确保其结果不致产生危害,甚至能带来好处。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可能。” “在我看来,这种活法太乏味了,”安布鲁斯特说,“整天就我跟哇啦哇啦两个人待着?到头来我恐怕会把她掐死。” “一点儿也不乏味,”“眼镜蛇”接着说,“消遣会持续不断。由你选定的客人,会被飞机送往你所在的任何地方。还有其他女人:由你来挑,或者让那些熟知你品味的人代为选择。生活和过去基本一样;可能会有不便之处,但也会有意外的惊喜。关键是你将得到保护,谁都别想碰到你,这样一来我们——我们其余的人——也就得到了保护……但正如我所说,目前这种选择还仅仅是个假设。坦白地讲,对我来说这种选择是必须的,因为几乎就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我过几天就得走。在那之前,我得决定谁走谁留……你知道多少,安布鲁斯特先生?” “日常的事务我自然不会参与,我处理的是全局问题。和其他人一样,我每月会收到苏黎世银行发来的加密直通电报,那上头列出存款的数目,还有我们即将控制的公司名称——就这些。” “那你到现在都还没弄到别墅。” “那鬼玩意儿我才不想要呢。就算我想要,也会自己掏钱买。我在苏黎世差不多有一个亿。是美元。” 伯恩克制住自己的震惊,就那么盯着主席。他说:“要是我,这样的话就不会再随便说出口。” “我又能跟谁说去?难道是那帮哇啦哇啦的娘们?” “其他人里面你直接认识的有几个?”“眼镜蛇”问道。 “班子里头几乎一个也没有,不过他们也都不认识我。见鬼,他们什么人都不认识……既然我们谈到了这个话题,就拿你来当例子吧。我从来没听说过你。我估计你是替董事会工作的,别人让我等着你来找,可我不认识你。” “我受雇的原因非常特殊,我的背景属于高度机密。” “我刚才说了,我估计——” “那‘第六舰队’呢?”伯恩插了一句,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 “我时不时会见到他,但我们俩说的话恐怕不超过十句。他是军队的,我是个老百姓——彻头彻尾的老百姓。” “以前你可不是老百姓啊,在这一切开始的时候。” “妈的,谁说我不是?穿过制服难道就是兵了?我可没变成兵。” “那两个将军呢?一个在布鲁塞尔,一个在五角大楼。” “他俩是职业军人,一直留在军队里头。我可不是,也没继续往下待。” “消息泄露、谣言四起,我们必须对这些事作好准备。”伯恩这话说得简直有些漫无目标,两眼也在四处乱看,“但我们决不允许透出半点军方操作的风声。” “你的意思是军人集团之类的事情?” “绝对不行!”伯恩答道。他又盯住了安布鲁斯特,“这样的事会掀起龙卷风来——” “得了吧!”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压低声音,愤愤地打断了他,“第六舰队——按照你对他的称呼——只能在国内发号施令,而且那也只是因为这么干方便一点而已。他是个野蛮残忍的将军,服役记录非常棒,在我们用得着的地方很有影响力,但那也只是在华盛顿,不是随便到哪儿都行!” “这一点你知道,我也知道,”伯恩加重了语气,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困惑,“但有个在保护计划下过了十五年多的家伙,却自己把情况想明白了,而且还是从西贡开始的——西贡司令部。” “也许事情确实是从西贡开始的,但绝对没有停留在那个层次。那帮小当兵的跟不上形势,这我们都知道……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一旦把五角大楼的高级将领和我们这种人联系起来,狂热分子就会上街闹事,国会里那帮假模假式的圣人也会趁机大做文章。突然之间,就会有十来个小组委员会召集会议。” “这种事我们绝不能容忍。”伯恩补充说。 “同意,”安布鲁斯特说,“那个想明白了情况的杂种叫什么名字,我们现在有没有头绪?” “有点儿头绪,但不太确定。他和兰利方面一直有联系,可我们还不知道是在哪个级别。” “兰利?我的天,我们在那边有人啊。他能突破规定,查出这狗杂种的身份!” “德索?”“眼镜蛇”直接说道。 “没错,”安布鲁斯特把身子向前一倾,“你不知道的事儿还真不多。这个关系很隐蔽。德索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我们不能和他接触。”伯恩答道,突然间他有些慌乱,搜肠刮肚地要找出一个可信的答案。他成为大卫·韦伯已经太久了!康克林说的没错,他的脑子转得不够快。接着词儿就来了……部分的真实,真实到危险的程度,但是很有说服力;他不能让人起疑心,“他觉得自己被监视了,我们得和他保持距离。我们不能和他有任何接触,除非他让我们这么做。” “出什么事了?”主席把眼镜紧紧抓在手里,鼓着一双直直的眼睛。 “有人在兰利的地下档案库里发现,布鲁塞尔的蒂加登有一个直接与德索联系的传真权限密码,能绕过常规的保密通讯。” “该死的,这帮小当兵的可真蠢!”安布鲁斯特骂道,“给他们挂上金绶带,他们就兴奋得和一帮初入社交界的小妞一样,到处蹦来蹦去,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要拿来玩玩!……传真,权限密码!天哪,他说不定是按错了号码,把东西发到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去了。” “ 德索说他正在设法掩饰,而且能摆平这件事情。但现在他不能四处打听情况了,特别是在这个方面。他会尽可能悄悄地打探,要是有什么发现就会跟我们联系,但我们不能去找他。” “你难道没想到吗?肯定是哪个差劲的小当兵让我们陷入了险境。要不是那个蠢驴和他的权限密码,我们就不会有任何麻烦。所有的一切本来都能妥善解决。” “但他这个人确实存在,而问题——应该说是危机——也不会凭空消失。”伯恩的语气很平淡,“我再说一遍,我们必须保护好自己。我们之中的一些人必须离开——至少得消失一段时间。这是为了我们大家好。” 坐在火车座里的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又往后一靠,忧心忡忡的表情很是难看。“好啊,让我告诉你一点事情,西蒙,不管这是不是你的名字。你问错了对象。我们是生意人;我们之中的一些人由于钱挣够了、自视很高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甘愿去拿着政府的一丁点儿薪水工作,但我们首先是在各处都有投资的生意人,而且我们是被任命的,不是被选举出来的,这意味着谁也不希望把自己的经济状况完全公开。你明白我想要说什么吧?” “我不太肯定。”这句话一出口,伯恩马上就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局面,从而丢掉这条线索。我离开太久了……而阿尔伯特·安布鲁斯特也不是个笨蛋。一开始他确实有点慌乱,但接下来他就比较冷静了,思考问题时也更有条理。“你想要说什么?” “把咱们那帮小当兵的弄走。给他们买些别墅,要么就在加勒比海买它几个岛,让别人找不着他们。划几片小院子给他们,让他们在里头扮国王好了;他们本来也就爱干这个。” “撇开他们行动?”伯恩尽力掩饰着自己的震惊。 “你说的没错,我也同意。一旦传出任何与高级将领有关的风声,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报刊上会登出‘军事工业综合体’的大标题,而这名字诠释得活一点就等于是‘军事和工业串通一气’。”安布鲁斯特向前一倾,又靠到了桌边,“我们再也不需要那帮家伙了!把他们弄走。” “这可能会引起强烈的抗议——” “不可能。那帮将军的卵蛋可攥在我们手里!” “我得想一想。” “没什么好想的。再过六个月,我们在欧洲所需的控制就全到手了。” 杰森·伯恩盯着联邦贸易委员会的主席。什么控制?他暗自思忖着。出于什么原因?为什么? “我送你回家。”他说。 “我和玛莉通话了,”康克林在弗吉尼亚的中情局花园公寓里说,“她在酒店,不在你们的房子那儿。” “怎么会这样?”伯恩在马纳萨斯郊外的一个加油站,用的是付费电话。 “她说得不太清楚……我觉得那时候他们不是在吃中饭,就是在午睡——在这种时候当妈的总是稀里糊涂。我在电话里能听到你那两个小家伙的声音。伙计,小家伙们的动静可真大。” “她说什么了,亚历山大?” “看来是你的内弟要这么安排的。她没有详细说。听起来当妈的玛莉有点焦头烂额,不过除此之外她正常得很,还是我熟悉和喜爱的那个玛莉——也就是说,她只想知道你的情况,别的啥也不问。” “这也就意味着,你跟她说了我好得很,对吧?” “见鬼,那当然。我说你受到保护了,躲了起来,正在研究一大堆电脑打印件。这也算是事实吧,加工了一下而已。” “约翰肯定是跟她谈过了。她把发生的情况告诉了他,所以约翰就把他们全转移到他那个高级地堡里去了。” “他那个什么?” “你从来没去过宁静酒店,对不对?说实话,你去没去过我都记不起来了。” “帕诺夫和我只见过建筑方案和店址;那是在四年前。以后我们再没回去过,至少我是没有,没人邀请我啊。” “这话我不跟你计较;店刚开起来我们就说过,不管你什么时候来我们都欢迎……总之,你知道酒店在海滩上;除了水路之外,想去那儿只有一条土路可走。那条路上全是石头,普通的车连一个来回都跑不了。所有的物资都是飞机送来的,要不就用船运。根本就没有什么进城采购来的东西。” “海滩上还有人巡逻,”康克林插话说,“约翰不会冒任何风险。” “所以我才把他们送到那儿去。我过后给她打电话。” “现在的事情呢?”康克林说,“安布鲁斯特那边怎么样?” “咱们这么说吧,”伯恩答道,视线转到了上方付费电话亭的白色塑料罩上,“一个在苏黎世银行里有一亿美元的人对我说,梅杜莎——它发源于西贡司令部,重点在‘司令部’上,不是什么平民老百姓——应该把军方的人甩掉,因为蛇发女再也不需要他们了。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信,”退休情报官低低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他不可能这么说。” “没错,他就是这么说的。他甚至称他们为小当兵的,而且也没给他们唱什么赞歌。他攻击他们是一帮挂着金绶带、初入社交界的小妞,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要拿来玩玩。” “参议院军事委员会里的某些议员会赞同这种评价。”康克林同意说。 “还有别的呢。我提醒他,蛇发女是源自西贡的——源自西贡司令部。他的答复非常明确,他说组织确实是从西贡开始的,但绝对没有停留在那个层面上,因为——这是他的原话——‘那帮小当兵的跟不上形势。’” “这话会把人激怒的。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们为什么跟不上形势?” “没有,我也没问。这个答案我本应该知道啊。” “你要是知道就好了。你说的这些听着让我越来越不舒服;这个组织规模庞大,而且十分丑恶……那一亿美元是怎么说起来的?” “我跟他说,如果我们觉得有必要,梅杜莎可以在国外的某个地方给他买栋别墅,别人是找不到他的。对此他兴趣不大,还说如果他想要别墅,就会自己掏钱买。他在苏黎世有一个亿,是美元——这件事我本来也应该知道。” “就这些?只有这小小的一个亿?” “不尽然。他对我说,他跟其他人一样,每月都会收到苏黎世银行发来的直通电报——是加密的——上面列出了他的存款情况。显然,款项一直在增长。” “庞大、丑恶,而且还在增长,”康克林补充说,“还有什么情况?倒不是因为我多么想听,我已经吓得够呛了。” “还有两件事,我希望你的胆子还没完全吓破……安布鲁斯特说,通报存款数目的电报上还附有一个名单,列出了被他们控制的公司。” “什么公司?他在说什么啊?……我的天。” “当时我要是问他,我的老婆孩子也许就得去参加一场私人葬礼。棺材是不会让人看的,因为我早已尸骨无存。” “你刚才说还有一件事。快讲。” “咱们那位著名的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说,无处不在的‘我们’可以把军方的人弄走,因为再过六个月,‘我们’在欧洲所需的控制就全到手了……亚历山大,是什么控制啊?我们要应付的到底是什么?” 电话没断,但线路上一片沉默,杰森·伯恩没有插嘴。大卫·韦伯想不顾一切地乱喊乱叫,但这么做没有意义;大卫这个人不存在。康克林终于开口了。 “我觉得这件事我们没有能力应付,”他低低的声音在电话里只能勉强听见,“必须往上报,大卫。这样的事我们不能掖着藏着。” “该死的,现在和你说话的不是大卫!”伯恩并没有高声怒骂;他没必要那么干,因为他的声调就足够表达了,“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除非我说可以;而且这话我也许永远不会说。搞外勤的,你要明白,我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尤其是华盛顿那帮呼风唤雨的人物。他们招来的风风雨雨把我妻子和我害惨了,所以在事关我们俩性命,或者是孩子们性命的问题上,我决不会作出任何让步!我会利用自己能了解到的所有情况来达到目的,我惟一的目的:引出‘胡狼’之后把他干掉,这样我们才能从自己的地狱中爬出来,继续生活……现在我知道,这才是解决的办法。安布鲁斯特说话时挺硬气,也许这家伙还真是个硬汉,但内心深处他很害怕。他们都害怕;照你的说法,是恐慌——你说的没错。向他们介绍‘胡狼’,提出让杀手去解决问题,这个方案会让他们难以拒绝。与梅杜莎这样一个富有而强大的客户合作,‘胡狼’也会觉得难以抗拒——他得到了国际大人物的尊重,而不仅仅是一帮人类渣滓,或者是左右两派之中的狂热分子……不要挡我的路,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阻拦我!” “你这是威胁,对吗?” “行了,亚历山大。我不想这样说话。” “但你刚才的口气就是这样。十三年前巴黎的局面颠倒过来了,对不对?现在变成你要把我干掉,因为我成了丧失记忆的人,忘记了我们对你和玛莉做过的事。” “正在外头逃命的可是我的一家子!”大卫·韦伯吼道。他的声音绷紧了,发际直冒汗,眼睛里满是泪水,“他们远在几千公里之外,在躲着。没有其他任何办法,因为我不能冒险让他们受到伤害!……是被杀,亚历山大,‘胡狼’一旦发现他们,他们就没命了。这个星期他们躲在岛上,下个星期又到哪儿去?还要再逃几千公里?就算继续逃,他们又能去哪里——我们又能去哪里?我们很清楚自己掌握的情况意味着什么,所以不能停步——他在追我;那个天杀的、肮脏的变态狂在追我,而我们从了解的所有情况中都可以看出,他肯定是要取得最大的杀伤效果。他那膨胀的自我驱使他这么做,他猎杀的对象也包括我的家人!……搞外勤的,你别让我去操心那些我根本不在乎的事——只要跟玛莉和孩子们无关的事,我一概不管——他们至少还欠着我这个情。” “你的话我听见了,”康克林说,“我不知道说话的是大卫还是杰森·伯恩,不过我听见了。好吧,巴黎的颠倒就不说了,但我们必须快速行动;我这会儿是在和伯恩说话。下一个目标是谁?你在哪里?” “估计离诺曼·斯韦恩将军的房子有九十公里吧,”伯恩答道,他深深地呼吸着,压下一时的痛苦,逐渐恢复了冷静,“你打电话了吗?” “两小时之前打的。” “我的代号还是‘眼镜蛇’?” “不好吗?它是一种蛇啊。” “我跟安布鲁斯特就是这么说的,他听了可不太高兴。” “斯韦恩可能会更不高兴的。不过我打电话时察觉到了点东西,可又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你指的是什么?” “我不太肯定,但我感觉他好像在听命于某个人。” “五角大楼的人?还是乔纳森·杰克·伯顿?” “可能是吧,但我不知道。斯韦恩刚才吓得都快瘫掉了,但他那种支支吾吾的反应就像是个旁观者,一个有点牵连但并未直接参与游戏的人物。有几次他说漏了嘴,跟我讲‘我们得考虑考虑’,还有‘我们得商量一下’。和谁商量?我们那是一对一的通话,我还照例警告他,不能和任何人提起此事。也许他的反应就和社论里那种假模假式的‘我们’一样,其实指的是这位著名的将军要自己跟自己商量一番。不过这个解释我可不相信。” “我也不信,”伯恩赞同说,“我要去换装了。衣服在车里放着呢。” “什么?” 伯恩在付费电话亭的塑料罩里转过半个身子,朝加油站四周望了望。 他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加油站的侧面有个男厕所,“你说斯韦恩住在马纳萨斯西边的一个大农场里——” “纠正一下,”康克林插话说,“他称那地方是农场,但在他的邻居口中和他的税单上,那地方都被称为一座占地十一万平方米的庄园。对于一个出身内布拉斯加Nebraska,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州,以农牧业著称。的中下阶层、三十年前在夏威夷娶了个美发师做老婆的职业军人来说,这地方可真不赖。据说,这座豪宅是他十年前靠着一笔数额巨大的遗产买下的,但赠与者却查不出来;我根本找不到他那位不知其名的有钱叔叔。这一点让我好奇起来。斯韦恩在西贡负责指挥陆军军需兵,还为梅杜莎提供给养……他的庄园和你换衣服有什么关系?” “我想四下看看。我准备趁着天亮的时候过去,从路边观察一下情况,然后等天黑以后给他来个突然造访。” “效果应该不错,但你干吗要去四下看看?” “我喜欢农场。它们很开阔,占地又广;而且我想像不出,一个职业军人明知自己随时有可能被调往世界各地,为什么还要投资买下这么大一片土地把自己捆住?” “你和我想的一样。不过我关心的是怎么买来的,而不是为什么买。你的角度可能更有意思。” “咱们走着瞧吧。” “小心点。他可能装了警报器,还有狗什么的。” “我有备而来,”杰森·伯恩说,“离开乔治敦之后我买了点东西。” 夏日的太阳低垂在西方的天空中,伯恩减慢了租来的汽车的速度,放下遮阳板,免得被那颗黄色的火球照得两眼发花。很快太阳就会落到谢南多厄群山Shenandoah,美国弗吉尼亚州西北部的山脉。的后面,暮色也会降临,预示着黑暗的到来。杰森·伯恩渴望的就是黑暗,黑暗是他的朋友和助手,他能在其中迅速行动。他那坚定的双脚、警觉的两手和臂膀就像是感应器,向他提醒自然界之中的一切障碍。以前丛林曾欢迎过他;丛林知道这个人虽然是闯入者,但却心怀尊重,并且在利用丛林时把它视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对丛林的感觉不是畏惧,而是信赖,因为丛林保护着他,允许他为了完成自己的任务(无论是何种任务)而取道其中;他和丛林是一体的——他也会和诺曼·斯韦恩将军庄园两旁的茂密丛林融为一体。 庄园的主要建筑位置靠后,离乡村道路起码有两个橄榄球场的距离。一道栅栏隔开了右侧的入口和左侧的出口,这两个地方都装着铁门,分别与长长的车道相连,车道的形状基本上就是一个被拉长的U形拐弯。紧挨两个开口的地方都长满了高大的树木和灌木丛,等于是栅栏向左右两侧的自然延伸。这地方戒备森严,就差在入口和出口处设岗亭了。 他的思绪回到了东方,回到了东方的那个野生鸟类保护区。他在那里设下陷阱,捉住了假扮“杰森·伯恩”的杀手。当时那里有一座岗楼,密林之中还有一队队带枪的人在巡逻……还有那个疯子,那个控制着一大帮杀手的屠夫,假冒的“杰森·伯恩”就是所有杀手之中最厉害的角色。他悄然摸进那个致命的保护区,弄垮了一个由卡车和汽车组成的小车队——所有的轮胎都被他用刀子戳通了;接下来他又干掉了京山森林之中的每一个巡逻兵,最后找到了林间点着火把的一处空地,那个得意忘形的疯子和他手下的一帮狂徒就在那里。他今天也能做到这些吗?伯恩一边想,一边开着车第三次缓缓驶过斯韦恩的庄园,将自己所能看到的一切细节纳入眼底。东方的五年之后,巴黎的十三年之后?他试图去评估现实情况。他已不再是当年在巴黎时的年轻小伙,也不再是香港、澳门时正值壮年的汉子。他如今五十岁了,这年纪他能感觉到,每一岁带来的变化他都能感觉到。他不能总想着这些。还有许多其他的事要去考虑,而诺曼·斯韦恩将军这个占地十一万平方米的庄园,也不是保护区里的原始森林。 不过,他还是像当年在郊外的莽林中那样,把车开出了乡间的道路,驶进一片乱蓬蓬的长草和树叶之中。他钻出车外,然后用折断的树枝把车子遮起来。迅速降临的黑暗能帮他把自己彻底伪装起来,而在黑暗之中他也能开始行动了。他已经在加油站的男厕所换好了装:黑裤子,紧身的黑色长袖套头衫;黑色的厚底运动鞋,鞋底上有很深的花纹。这就是他的工作服。摊在地上的东西是他的装备,是在离开乔治敦之后买的。有一把长刃猎刀,刀鞘他穿在腰带上;装在肩挎尼龙枪套里的一把双管二氧化碳气手枪,可以无声无息地射出麻醉飞镖,对付来袭的动物,如斗牛犬;两根供驾驶员在汽车抛锚被困时使用的信号火炬,能吸引或阻止其他开车的人;一副8×10的蔡司依康双筒望远镜,用维可牢尼龙搭扣绑在裤子上;一支笔形电筒;生牛皮做的带子;最后还有一把可以放进衣袋的小剪线钳,以防庄园里装着铁丝网。这些装备(还有中央情报局提供的那把自动手枪)不是拴在他的腰带上,就是藏在衣服里。黑暗降临,杰森·伯恩走进了树林之中。 大海中一道白色的浪花直冲上珊瑚礁,看起来仿佛悬浮在空中;加勒比海深蓝色的海水成了浪花的背景。天近黄昏,漫长的日落马上就要来临;此时的宁静岛沐浴在热带变幻不定的色彩之中,橘红色的夕阳不知不觉间一点点沉落下去,岛上的片片阴影也随之不断变化。岛上由珊瑚礁构成的巨大天然堤坝之间有一片狭长的海滩,海滩上方三座相距不远的小山布满了岩石,宁静酒店这座观光建筑仿佛就是从山岩中直接开凿出来的。两排带阳台的粉红色别墅盖着亮红色的陶瓦屋顶,从酒店的中心建筑向两侧延伸。中心庞大的环形建筑用沉重的岩石和厚玻璃建成。所有的房子都俯瞰着海水,别墅之间以一条白色混凝土铺成的小径相连,路两旁是修剪得很低的灌木丛,还装了地灯。身穿黄色瓜亚贝拉衬衣一种宽松舒适、胸前打褶的四兜衬衣。的侍者推着滚动式客房服务桌在路上来来去去,为宁静酒店的客人送上酒水、冰块和开胃薄饼。客人们大都坐在各自别墅的阳台上,品味着加勒比海白日将尽的时光。随着阴影变得越来越明显,另外一些人也不动声色地出现在沙滩和伸出水面的长码头上。这些人既不是游客,也不是服务人员;他们是带枪的警卫,每个人都身穿深褐色的热带制服,而且系着皮带的腰间同样不动声色地吊着一把MAC10冲锋枪。每个警卫制服外套的另一侧都挂着一副8×10的蔡司依康双筒望远镜,他们不停地用它来扫视暗处。宁静酒店的主人打定了主意,要让这个地方宁静得 名副其实。 在最靠近主建筑和附属玻璃餐厅的那栋别墅里,硕大的圆形阳台上有位身子虚弱的老妇人坐在轮椅里。她细细品味着那杯一九七八年的卡尔邦女庄园葡萄酒,沉醉在落日的美景之中。她心不在焉地碰了碰染得不纯的红色头发的刘海,侧耳倾听着。她听到自己的男人在屋里和护士说话,然后就是他不那么有力的脚步声——他出来陪她了。 “我的天,”她用法语说,“我可要喝个烂醉了!” “那有什么不行?”“胡狼”的信使反问道,“这儿正是让人喝醉的好地方。现在我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都还有点不敢相信呢。”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那位大人为什么要派你——派我们俩过来?”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只是个信使而已。” “我可不相信。” “你就信吧。这件事对他很重要,但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好好享受吧,我的小可爱。” “你只要有什么事不肯明说,就会这么叫我。” “那你根据经验也能知道,这个问题就不该问嘛。对不对?” “不是这样,亲爱的。我就要死了——” “咱们别再说这个了!”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事实;你没法为我阻挡它。我倒不担心我自己;你知道,那时候痛苦就结束啦。但我担心你。米歇尔,你总也碰不上好的境遇,——不,不对,你现在是让·皮埃尔,这我可不能忘记……但是,我还是有点担心。这么漂亮的地方,这么高级的住处,这么多的关注。亲爱的,我觉得你会为此付出可怕的代价。” “你为什么这么说?” “这一切都好尊贵。太尊贵了。有点不对头。” “你担心得太多了。” “不是,是你太容易自欺欺人。我弟弟克洛德老是说,你从大人那里得到的东西太多了。总有一天账单会送到你面前。” “你弟弟克洛德是个好老头儿,但他脑袋可不太好使。出于这个原因,大人交给他的都是些最无足轻重的任务。你要是派他到蒙巴纳斯Montparnasse,巴黎市中心的一个区。取份文件,他能跑到马赛去,还搞不懂自己怎么会跑到那儿去的。”别墅里的电话铃响了,打断了“胡狼”信使的话。他转过身来。“咱们的那位新朋友会接的。”他说。 “她是个怪人,”老妇人加了一句,“我不信任她。” “她为那位大人工作。” “真的?” “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她会转达大人的指令。” 身穿制服、浅褐色头发在脑后紧紧挽成一个圆髻的护士出现在门廊里。“先生,是巴黎打来的。”她说道。她低低的声音显得很轻描淡写,但那双大大的灰眼睛里却含着一种话音里听不出的紧迫。 “谢谢你。”“胡狼”的信使走进房间,跟着护士来到电话旁。她拿起话筒递给了他。“我是让·皮埃尔·方丹。” “祝福你,神的孩子。”几千公里之外的那个声音说道,“一切都还满意吧?” “好得无法形容,”老头回答说,“这一切都……太尊贵了,我们简直不配消受。” “通过你的行动就配得上。” “愿为您效劳。” “要为我效劳,就得遵照那个女人给你的命令。严格按照命令行事,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差,明白吗?” “当然。” “祝福你。”咔嗒一响,话音就断了。 方丹转过身要和护士说话,但她不在他旁边。她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正在开桌子抽屉上的锁。他走到她身旁,眼睛被抽屉里的东西吸引住了。里面并排放着一副手套,一把手枪,枪管上旋着圆筒形的消声器,还有一把刀锋收起的折叠式剃刀。 “你的工具都在这儿。”那女的递过钥匙,用一双毫无生气和表情的灰眼睛紧紧盯住他,“目标住在我们这排别墅的最后一栋。你这样的老头儿为保持循环通畅经常会出去遛弯,所以你就在那条小路上多走走,搞清楚地形,然后把他们杀掉。办事的时候戴上手套,照着脑壳开枪。必须打在脑袋上。然后把几个人的喉咙都割断——” “天啊!那两个孩子也得这样?” “命令就是这样的。” “这太残忍了!” “你想让我转达这句评语么?” 方丹向阳台门望去,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不,当然不想。” “我看也是……还有最后一条指令。你得用鲜血——谁的血最方便就用谁的——在墙上写下这几个字:‘杰森·伯恩,胡狼的弟兄。’” “我的天啊……我会被抓到的,肯定。” “那就得看你自己了。去下手的时候跟我说一下。我会赌咒发誓说,你这位伟大的法兰西战士当时一直待在别墅里。” “时候?……是什么时候?这事要在什么时候办?” “现在起三十六个小时之内。” “然后呢?” “你们可以一直待在这里,等到你的女人死掉为止。” 伯恩的通牒_9 9 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又大吃了一惊。尽管他没有预订房间,宁静酒店的前台却把他当成名人来对待;他刚订下一栋别墅,没过多久就被告知他已经有了一栋,人家还问他从巴黎飞来一路是否顺利。混乱持续了几分钟,宁静酒店的服务员想询问老板却找不着人;他不在自己的住处,酒店的其他地方也看不到他的踪影。到了最后,服务员只好半带沮丧半带恳求地摊开双手,前任法官则被带到了他的住处:那是一座漂亮的小房子,俯瞰着加勒比海。他在偶然之中(完全不是有意为之)摸错了衣袋,把一张五十美元的钞票递给了前台经理,感谢他殷勤接待。普里方丹立时变成了一位不可小觑的人物;打响指的声音此起彼伏,召唤服务生的铃铛被急急拍响。这位令人迷惑的陌生来客突然间乘水上飞机从蒙塞特拉飞来,对他的服务无论怎么周到都不为过……他的名字把宁静酒店前台的所有人都搞糊涂了。有可能出现这样的巧合吗?……不过直辖总督——保险起见,就算弄错了也没事。赶快给他弄座别墅。 等他安顿下来、把便服放进衣橱和柜子,荒唐的事情仍在继续。一瓶冰镇的一九七八年卡尔邦女庄园葡萄酒、一捧刚刚采摘的鲜花和一盒比利时白丽人巧克力送到了他的别墅,结果一个晕头转向的客房服务侍者又跑回来把巧克力拿走了,道歉说巧克力应该送到路这头的另一座别墅去——不是路这头就是路那头。 法官换上百慕大短裤,看到自己那双难看的瘦腿不禁直皱眉,然后又穿上一件样式低调、带佩斯利涡旋纹图案的运动衫。再穿上白色的便鞋,戴上白布帽子,他的热带装扮就齐了;天很快就会黑下来,他想去散散步。这么做有好几个理由。 “我知道让·皮埃尔·方丹是谁,”在前台后面看登记表的约翰·圣雅各说,“他就是总督办公室打电话让我关照的人。但这个B. P.普里方丹又是谁?” “是一位著名的法官,来自美国,”一口英国腔的高个儿黑人副经理宣称,“我叔叔,就是移民局的副局长,大概两小时之前从机场那边给我打了电话。真不巧,刚才发生混乱的时候我在楼上,不过我们的人处理得挺好。” “法官?”宁静酒店的老板问道。副经理碰了碰约翰的胳膊肘,示意他离前台和服务员远一点。两个人走到了一旁,“你叔叔怎么说的?” “与我们这两位贵客有关的事情,一定要绝对掩秘。” “客人的事当然要保密啊。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叔叔非常谨慎,不过他透露说,他看到那位尊敬的法官去了岛际航空公司的柜台,买了一张票。他还破例透露了一句:他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那位法官和法国二战英雄有亲戚关系,他们希望私下会面,商讨极为重要的事宜。” “如果是这样,这位尊敬的法官为什么没有提前订房?” “看来有两个可能的解释,先生。据我叔叔说,他们本打算在机场会面,但直辖总督召集了一队人来欢迎,这样他们就见不成了。” “第二种可能性呢?” “也许是法官自己在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工作人员出了点差错。据我叔叔说,当时法官就他手下的法律职员简单谈了几句,说他们老是出错;他还说那帮家伙如果在他的护照上弄出了差错,他就要让他们全体飞过来道歉。” “如此看来,美国法官的薪水比加拿大法官可要高得多。这家伙真走运,我们还有空房。” “现在是夏季,先生。这几个月我们通常都有空房。” “不用你来提醒我……好吧,我们这儿住着两位有亲戚关系的著名人物,他们想私下会面,但却把事情搞得非常复杂。也许你可以给法官打个电话,告诉他方丹住在哪一座别墅。还是叫普里方丹?见鬼,管他叫什么呢。” “先生,这个想法我说给叔叔听了,他坚决反对。他说我们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言语。据我叔叔讲,伟大的人物全都有秘密;我叔叔可不想让别人揭破他这番杰出的推断,除非是当事者本人。”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有人给法官打这个电话,他就会知道透露信息的肯定是我叔叔——蒙塞特拉机场移民局的副局长。” “我的天,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我还有别的事要操心……顺便告诉你,我把路上和海滩上的警卫增加了一倍。” “那我们的人手会很紧张的,先生。” “我从别墅的小路上抽了几个人过去。酒店住着些什么人我知道,可我不知道还有谁想摸进来。” “我们是不是会碰到什么麻烦,先生?” 约翰看了看副经理,“现在不会,”他说,“我刚才一直在外头,检查了酒馆周围和海滩的每一寸地方。对了,我住在二十号别墅,跟我姐和孩子们一起。” 二战时期法国抵抗军的英雄让·皮埃尔·方丹缓步走上混凝土小路,朝路顶头的那一栋临海别墅走去。这座别墅和其他的房子差不多,也是粉红色水泥抹灰的墙壁,屋顶上铺着红色的瓦片,但别墅周围的草坪要大一些,草坪边上的灌木丛也更高更密。住在这里的宾客应该是首相、总统、外长、国务卿之类的人物;这些具有崇高国际地位的绅士淑女,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来是为了尽情享受,寻求一份平静。 方丹走到小路的尽头,那里砌起了一堵一米多高的白色水泥抹灰围墙,再往上就是杂草丛生、无法逾越的山壁,一直向下延伸到海岸线。围墙本身向两边伸展开去,环绕着别墅阳台下方的山丘,它既是一道分界线,也是一重保护。二十号别墅的入口是一扇漆成粉红色的锻铁大门,用螺栓固定在墙壁上。透过铁门的栏杆,老头能看到一个穿着游泳裤的孩子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没过多久,一个女人出现在别墅敞开的前门口。 “快点儿,杰米!”她喊道,“该吃晚饭啦。” “妈咪,艾莉森吃过了吗?” “吃饱啦,睡着啦,亲爱的。她不会冲哥哥大喊大叫的。” “我还是更喜欢我们的那座房子。妈咪,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因为约翰舅舅想让我们住在这里啊……杰米,船也在这儿呢。他可以带你去钓鱼啊,出海啊,就像去年四月放春假的时候那样。” “以前我们住的是自己的房子。” “是啊,不过那时爸爸跟我们在一起——” “我们坐着卡车到处跑,可好玩了!” “吃饭啦,杰米。快点进来吧。” 母子俩走进了别墅。方丹想到“胡狼”的命令,想到自己发誓要执行的血腥杀人任务,脸上的肌肉不禁抽搐起来。随后他又想起那孩子说的话。妈咪,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以前我们住的是自己的房子。还有母亲的回答:因为约翰舅舅想让我们住在这里啊……是啊,不过那时爸爸跟我们在一起。 他刚才偷听到的这短短几句对话,可能有好多种解释,但方丹察觉出警报的速度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快,因为这东西在他的生活中本来就无处不在。如今他觉察到了一个警报;出于这一原因,老头子就要在深夜多走几趟,以“保持循环通畅”。 他从围墙下转过身,沿着混凝土小路往回走。一心想着事情的他差点就撞上了另一个客人。此人的年纪最起码也和他差不多,戴着一顶傻里傻气的小白帽,穿着双白鞋。 “请原谅。”陌生人说着往旁边跨了一步,给方丹让路。 “抱歉,先生!”法兰西英雄有点尴尬,下意识地冒出了自己的母语,“Je regrette——我该请你原谅。” “哦?”陌生人听到这几句话之后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就好像他认出了什么,又急忙隐藏起来,“不用不用。” “抱歉,先生,我们有没有见过?” “恐怕没有。”戴着傻气白帽子的老头回答说,“不过我们都听到消息了。酒店的客人里有一位伟大的法兰西英雄。” “真是不好意思。那只不过是战争中的偶然事件,当时我们都年轻得很。我叫方丹。让·皮埃尔·方丹。” “我叫……帕特里克。布伦丹·帕特里克——” “认识你很高兴,先生。”两个人握了握手,“这地方可真漂亮,对吧?” “实在是太美了。”方丹心想,这个陌生人似乎又在端详自己,但奇怪的是,他的眼神总不和自己长时间接触。“那好吧,我得接着走了。”穿着一双崭新白鞋的老年客人又说道,“医生的吩咐。” “我也一样,”让·皮埃尔说话时故意用了法语,这显然对陌生人产生了影响,“当医生的总爱指手画脚,不是吗?” “一点没错。”长着一双瘦腿的老头唯唯答道。他点点头,做了个挥手的样子,转过身沿着小路快步走去。 方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他在等待,心里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果不其然。那个老头停住了,慢慢转过身来。两人的目光远远地交汇在一起;这就够了。让·皮埃尔微微一笑,沿着混凝土小径继续朝自己的别墅走去。 他想,这又是一个警报,而且要致命得多。因为有三件事是明摆着的:第一,这个头戴傻气白帽子的老年客人会说法语;第二,此人知道“让·皮埃尔·方丹”其实另有身份——是被别人派到蒙塞特拉岛来的;第三……他的眼睛里有“胡狼”的印记。我的天啊,大人的行事手段岂不正是这样?!安排刺杀行动、确保任务完成,然后清除一切有形的踪迹,让人无法追查出他行动时采取的手段,尤其是他那支秘密的老人军团。难怪护士说,等他执行过命令之后,他们俩就可以待在这个人间天堂,直到他的女人死去——不管怎么讲这也是个模棱两可的说法。“胡狼”的慷慨大方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高贵;他女人的死期,还有他自己的死期,都已经安排好了。 约翰·圣雅各在办公室拿起电话,“喂?” “先生,他们已经见面了!”前台副经理激动地说。 “谁见面了?” “伟人和他的亲戚啊,那位来自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名人。我本想马上给你打电话的,但刚才出了点乱子,有一盒比利时的白丽人巧克力——”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先生,几分钟之前我从窗户里看到他们了。他们在小路上说话来着。我那位尊敬的副局长叔叔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那好啊。” “直辖总督办公室会非常高兴的,我觉得我们肯定能得到表彰。当然了,还有我那位了不起的叔叔。” “皆大欢喜,”约翰有点不耐烦,“这下咱们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了,对吧?” “眼下我觉得是不用了,先生……不过,这会儿尊敬的法官正在小路上急匆匆地往回走呢。我看他是要进来。” “我估计他不会来咬你;很可能是想向你表示感谢。不管他怎么说你都照办就是了。巴斯特尔Basseterre,圣基茨和尼维斯首府,地处加勒比海东部圣基茨岛西南岸。那边有风暴过来,万一电话断了,我们还需要直辖总督府施加影响呢。” “先生,我会亲自为他提供所需的任何服务!” “那也得有个度,可别去替他刷牙。” 布伦丹·普里方丹匆匆穿过大门,走进用玻璃墙围起的圆形大堂。他等到法国老头拐进第一栋别墅才改变了方向,径直朝主建筑走来。他不得不迅速思考问题——过去三十年来他曾经无数次这样做,而且往往是边逃边想——为某些显而易见的可能性找出合情合理的解释,同时也要顾及其他不那么明显的可能。他刚犯了一个无可避免但却十分愚蠢的错误。无可避免,是因为他没准备在宁静酒店前台留下假名,万一他们要看证件就会穿帮;愚蠢,是因为他向那位法兰西英雄报的是假名……其实,也不算愚蠢;他们俩的姓太相似了,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影响他此次蒙塞特拉岛之行的目的。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敲诈——他要搞清楚是什么让伦道夫·盖茨害怕成那样,以至于拱手送出了一万五千美元;探听到实情之后,也许他还能再多弄点钱。不对,愚蠢是因为他没有事先采取防范措施,这会儿他就要去补救。他朝前台走去,那儿站着个瘦高个子的职员。 “晚上好,先生,”酒店职员简直就像是在喊话,法官不由得四下张望了一番,暗自庆幸大堂里没几个客人,“无论能为您帮什么忙,我都会做到最好,您尽管放心!” “小伙子,你声音轻一点我就放心了。” “那我就窃窃私语。”职员的声音低得都听不见了。 “你说什么?” “我能帮您什么忙?”那人拖长了声音贼兮兮地说。 “你轻点声说话就行了,好不好?” “没问题。我感到非常荣幸。” “是吗?” “那当然。” “很好,”普里方丹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都行!” “嘘!” “哦,当然当然。” “跟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我常常会忘事。这一点你能理解,对吧?” “我觉得,像您这么睿智的人什么事都不会忘的。” “啊?……算了。我现在是微服私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再清楚不过了,先生。” “我登记时用的是自己的名字,普里方丹——” “没错没错,”职员插嘴说,“我知道。” “我搞错了。我跟办公室和要找我的那些人说过,让他们报‘帕特里克先生’的名字,就是我的中间名。这个无伤大雅的小花招能让我休息得好一点,我太需要休息了。” “我能理解。”职员在柜台上凑过身来,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 “真的?” “那当然。要是别人知道您这样的著名人士是敝店的住客,您可能就休息不成了。和另一位客人一样,您也需要绝对的‘掩秘’!您请放心,我完全理解。” “掩秘?哦,我的天……” “我会亲自把登记表改过来,法官。” “法官……?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个法官啊。” 那人尴尬的脸上泛起了一丝不太明显的红色,“我说漏嘴了,先生,不过这完全是因为我太想为您效劳。” “还有别的原因——别的人。” “先生,我向您发誓,除了宁静酒店的老板,这儿再没有别人知道您此次旅行是严加保密的,”职员又在柜台上凑了过来,低声说道,“一切都是绝对的‘掩秘’!” “天啊,机场的那个混蛋——” “就是我那位敏锐的叔叔,”职员没理会普里方丹的低声嘀咕,充耳不闻地接着往下说,“他交代得非常清楚:能接待两位需要绝对私密的著名人士,是我们的荣幸。您知道,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好了,好了,小伙子,我现在明白了,也很感谢你所做的一切。确保把我的名字改成帕特里克就行;这里要是有任何人问起我,你就报这个名字。我们彼此都能理解吧?” “简直是明察秋毫,尊敬的法官!” “我可不希望这样。” 四分钟之后,忙得不亦乐乎的副经理接起了振响的电话。“前台。”他把声音拖得老长,简直就像是牧师在祈求赐福。 “我是十一号别墅的方丹先生。” “您好,先生。我很荣幸……我们……每个人都很荣幸!” “谢谢。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大概一刻钟之前,我在小路上遇见了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国人,他年纪和我差不多,戴着一顶白色的便帽。我想哪天邀他来参加餐前聚会,可刚才我好像没听清他的名字。” 副经理心想,这是在考验他了。伟大的人物不仅有秘密,而且还总是不放心那些替他们保守秘密的人。“从您的描述来看,我觉得您遇见的是那位极有风度的帕特里克先生。” “啊,对了,就是这个名字。其实这是个爱尔兰名字,不过他是美国人,对吧?” “是一位非常博学的美国人,先生。他来自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他住在十四号别墅,是您西边的第三座。您直接拨七一四就行。” “好的,非常感谢。要是你见到帕特里克先生,我希望你什么也别提。你知道,我妻子身体不舒服,只有在她感觉比较好的时候我才能发出邀请。” “尊敬的先生,我什么也不会提的,除非您另有吩咐。在有关您和博学的帕特里克先生的事情上,我们会一字不差地遵守直辖总督的秘密指示。” “真的?这很值得称赞……再见。” 副经理放下电话时心想:成功了!伟大的人物都能领会微妙之处;而他刚才运用的微妙手段,连他那位了不起的叔叔都会赞赏。他不仅立刻报出了帕特里克这个名字,更重要的是,他还用“博学”这个词传达出了一个学者的特点——或者说一位法官的品质。最后,他还表明自己决不会吐露任何情况,除非得到直辖总督的指示。通过这些微妙的手段,他巧妙地使自己跻身于伟大人物的秘密圈子之中。这种经历紧张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他得赶快给叔叔打电话,分享他们共同取得的胜利。 方丹坐在床沿,电话听筒虽然搁在座机上,却没离开过他的手。他凝望着外头阳台上他的女人。她坐在轮椅之中侧面朝着他,那杯酒搁在轮椅旁的小桌子上;病痛让她的头勾了起来……痛苦!这个可怕的世界到处都是痛苦!这些痛苦之中也有不少是由他造成的,对此他心知肚明,也并不指望自己能得到宽恕。但他的女人不该遭到报应。合同上从来就不包括这一项。没错,他自己的命当然是早就交出去了,但她的命可没有。她那虚弱的身体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能这样送命。不,大人。我不接受!合同不是这样的! 如此看来,“胡狼”的老人军团现在已经扩展到了美国——这是意料之中的。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一个头戴傻气白帽子的爱尔兰裔美国佬、一个博学多识的人物,也拜倒在恐怖分子卡洛斯的门下,此人就是要送他们俩上路的刽子手。这个人在仔细端详他,还假装不会说法语,可他的眼睛里带着“胡狼”的印记。在有关您和博学的帕特里克先生的事情上,我们会一字不差地遵循直辖总督的指示。给直辖总督下指示的,就是那个身在巴黎的死神。 十年前,在他为大人效力五载并取得卓著成果之后,他得到了巴黎以北九公里处阿让特伊的一个电话号码。除非碰到极为紧急的情况,否则绝对不能使用这个号码。以前这个号码他只打过一次,不过现在他又要打了。他仔细查看了国际长途代码,拿起听筒开始拨号。将近两分钟之后,有人接起了电话。 “‘战士之心’。”一个平板的男声说道,背景中有军乐传来。 “我必须和黑鸟联系,”方丹用法语说,“我的身份是巴黎五号。” “假如你的要求能得到满足,这只黑鸟该怎么和你联系?” “我在加勒比海。”方丹报出了地区代码、电话号码和十一号别墅的分机号。他挂断电话,沮丧地坐在床边。内心深处他知道,也许他和他女人在人世的时光只剩下这最后几个钟头了。如果真是这样,他和他女人就能见到自己的上帝,道出真相。他杀过人,这一点毫无疑问;可是他伤害或杀害过的,全都是曾对别人犯下更大罪行的人——只有少数几个例外:这些人可以称作无辜的旁观者,他们给卷进了交火或爆炸之中。生命都是痛苦的,《圣经》难道不是这么教导我们的吗?……反过来说,怎样的一个上帝才会容忍如此暴行?该死!别再想这种事了!那不是你所能理解的。 电话铃响了,方丹一把抓起听筒拽到耳边。“我是巴黎五号。”他说。 “神的孩子,有什么事这么紧急?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来,这个号码你只用过一次。” “大人,您一直都非常慷慨,可我觉得我们必须重新明确一下我们的合同。” “怎么明确?” “我这条命听凭您任意处置,您怎么慈悲都行;但合同里可不包括我的女人啊。” “你说什么?” “这儿有个人,一个从波士顿来的饱学之士,他在用好奇的眼神端详我。那双眼睛告诉我,他另有企图。” “那个傲慢的蠢货竟然自己飞到蒙塞特拉去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显然他知道一些情况。我会按照您 的命令行事,但我恳求您让我们回到巴黎……我求您了。让她平静地离开人世吧,这是我对您的最后请求。” “你请求我?我已经给过你许诺了!” “大人,那这位来自美国的饱学之士为什么在岛上跟着我?他脸上无表情,两眼却在四处张望。” 电话里的声音没再说话,沉默中只传来一连串厉害的空咳,然后“胡狼”才开口,“这位伟大的法学教授越了轨,把自己弄到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他死定了。” 在路易斯堡广场一座雅致的城区住宅里,著名律师与法学教授伦道夫·盖茨的妻子伊迪丝·盖茨悄然打开了私人书房的门。她丈夫一动不动地坐在笨重的皮质扶手椅里头,瞪着噼啪作响的炉火。尽管外面波士顿的夜晚温暖宜人,屋子里也装了中央空调,他还是坚持要生壁炉。 瞧着丈夫的时候,盖茨夫人再一次痛苦地意识到,丈夫身上有一些……有些事情……她永远也无法理解。他生命之中有些空缺她永远都填不上,他思维的那些跳跃她总也搞不懂。她只知道丈夫有时会感到极大的痛苦,却又不愿向她诉说,不愿通过诉说来减轻自己的负担。三十三年前,这个颇有魅力的寻常人家的女儿嫁给了一个身量极高的笨拙男子,一个才华横溢却一贫如洗的法学院毕业生。在一九五〇年代末那种冷静而克制的时期,他急切的心情和急于讨好别人的做法让大型律师事务所深感厌烦。这些事务所宁可找那些外表世故,只图个安定的人,也不想请一个饱含激情、恍恍惚惚、不知要向何处去的第一流脑袋瓜,何况这颗脑袋的主人头发乱七八糟,身上穿的是仿J. 普雷斯和布鲁克斯兄弟这类名牌服装的便宜货,结果看起来却更糟糕:因为他的银行账户不允许他额外花点钱把衣服改一改,而且也没几个折扣店里有他那么大的尺码。 不过,新任的盖茨夫人却想出了几个主意,可以改善夫妻二人共同生活的前景。其中之一就是先不马上从事法律职业——与其去一个差劲的事务所,还不如不去;他要是去当私人执业律师(上帝保佑别让这种事发生),肯定会招来特定的一个客户群,也就是那些请不起知名律师的人。最好还是充分发挥他的天赋:他的身高令人过目难忘;他的头脑反应敏捷,能像海绵那样吸收知识,再加上他干劲十足,因此足以轻松应对繁重的学术工作。伊迪丝利用她那笔不算多的“信托基金”,为自己的丈夫重新塑造了外表。她给他购置合适的衣服,还请来传授舞台发声技巧的教练,教丈夫掌握戏剧性的演讲方式,培养引人注目的台风。这位笨手笨脚的毕业生很快就焕发出林肯一般的气质,还隐约带着几分约翰·布朗John Brown(1800—1859),美国废奴主义者,1859年在弗吉尼亚发动武装起义,要求废除奴隶制。起义遭到军队镇压,布朗于同年12月被处以绞刑。的风范。另外,仍置身于大学环境之中的他也逐渐成了一名法律专家。他一边给研究生上课,一边攻下一个又一个学位,后来他对几个特定领域的精通程度已无人能及。他发现,那些曾将他拒之门外的著名律师事务所,现在却追着撵着要聘他。 花了将近十年时间,这个策略才产生了切实的效果。起初的回报虽然称不上惊天动地,但至少算是一种进展。法律评论刊物(先是小报,然后是大刊)开始登载他那些颇有争议的文章。这不仅是由于文章的风格,也和内容有关。这位年轻副教授写出的文字很有诱惑力:既引人入胜,又深奥难解;时而辞藻华丽,时而干脆利落。不过引起经济界某些小群体关注的,却是他文中隐约浮现出来的观点。国家的气氛在变化,慈善的大社会已开始分崩离析,尼克松那帮人杜撰出来的各种代名词——如“沉默的大多数”、“吃福利的懒汉”,还有那个带着贬义的“他们”——引发了诸多弊病。平地而起的卑鄙之风在不断扩展,远非正直而有远见的福特总统所能阻止,水门事件的重创已削弱了他的力量;极有才干的卡特总统同样挡不住这股风气,因为他在细枝末节的琐事上耗费了太多精力,无法以富于同情心的方式来领导国家。肯尼迪总统的那句名言“你能为你的国家做些什么”已经过时,取而代之的则是“我能为我自己做些什么”。 伦道夫·盖茨博士踩准这股无情的浪潮登上了浪尖,学会了用悦耳动听的方式来表达意见,而他日益丰富的尖刻词汇也正配得上这来临的新时代。按照他如今已臻精妙的学术观点——涉及法律、经济和社会方面——大即是好,富足则要比匮乏可取得多。他对支持市场竞争的法律发起抨击,称它们会窒息更大规模的产业增长计划;他认为这些产业增长将带来各种各样的利益,能惠及每一个人——呃,差不多是每一个人吧。归根结底,这是一个达尔文式的世界;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能生存下来的始终是最强者。鼓点擂起,钹声敲响,操纵经济的人物找到了一个声援者,这位法律学者为他们大兼并大融合的“正直”梦想平添了一抹可敬的光彩;当然,淘汰出局、接管企业和廉价倒卖之类的行为全都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着想。 受到召唤的伦道夫·盖茨急不可耐地投入这些人的怀抱之中,用自己雄辩的技巧把一个又一个法庭震得哑口无言。他取得了成功,但伊迪丝·盖茨却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福是祸。她原先设想的当然也是一种颇为惬意的生活,但并不是像现在这样身家数百万,乘着私人喷气机满世界飞,一会去棕榈泉晒太阳,一会又去法国南部游玩。丈夫的文章和讲演有时会被用来支持一些在她看来毫不相干或显然有失公允的事业,这也让她深感不安;他对她提出的论点总是置之不理,还说那些案例从知识层面而言完全是可以对应的。更重要的是,六年多来她都没有和丈夫同榻而眠,甚至都没睡在一间卧室里。 她走进书房,突然又停住了脚步。他倒抽一口气,猛地扭过头来,严峻的目光中满是警觉。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吓着你。” “你总是敲门的。刚才怎么不敲?你知道我集中精力的时候会怎么样。” “我说了,对不起。我心里有事,刚才也没想。” “这话有点矛盾。” “我是说,没想着要敲门。” “我问的是你心里的事情。”著名律师问道,好像对妻子长没长脑子颇有些怀疑。 “请你别跟我耍聪明。” “是什么事,伊迪丝?” “昨天晚上你在哪儿?” 盖茨假作惊讶地挑起了眉毛,“我的天,莫非你起疑心了?我跟你说过的。我在丽思酒店,和一个多年前认识的人会面。我不愿把那人请到家里来。你都到这把年纪了,难道还想去证实我的话?打到丽思去问好了。” 伊迪丝·盖茨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就那么瞧着丈夫。“亲爱的,”她说,“就算你约的是风月场上最淫荡的娼妇,我他妈的也不在乎。事后有人恐怕得灌她几杯酒,好让她恢复自信。” “你这句话挺厉害啊,臭婊子。” “在那方面你可算不上什么猛男,狗杂种。” “咱们谈这些有意义吗?” “我觉得有。大约一个钟头之前,就在你从办公室回来前一小会儿,有个男人跑到家门口来了。当时丹尼丝在擦银器,所以是我开的门。我得说,他看起来很有派头;他穿的衣服贵得吓人,开着一辆黑色保时捷——” “然后呢?”盖茨插了一句。他在椅子上猛地向前一倾,两眼突然睁大了,眼神直愣愣的。 “他说让我告诉你,有一位大教授欠着他两万美元,而且‘他’昨天晚上没有在约定的地方出现。我估计那地方是丽思酒店吧。” “不是的。出了点事情……哦,天啊,他不明白。你怎么说的?” “我不喜欢他说的话,也不喜欢他的态度。我告诉他,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哪里。他知道我在撒谎,不过他也没办法。” “你真行啊,偏偏拿他知道的事情来骗他。” “我实在想不通,两万美元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啊——” “不是钱的问题,是付钱的方式。” “付什么钱?” “没什么。” “伦道夫,我觉得这就是你刚才说的矛盾。” “闭嘴!”电话铃响了。伦道夫·盖茨从椅子上蹦起来,瞪着话机。他没往桌前挪动半步;相反,他哑着嗓子对妻子说:“不管是谁打来的,你都说我不在……就说我出去了,到外地去了——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伊迪丝走到电话前,“这可是你最私人的专线。”她一边说,一边在铃响第三次时接起了电话,“盖茨府。”伊迪丝开口说道。这是她使用多年的一个手段,朋友们一听就知道她是谁,别的人对她来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对……啊?对不起,他到外地了,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盖茨的妻子拿着电话看了一会儿,然后挂断了。她转向丈夫,“是巴黎的接线员……奇怪啊。有人要和你通话,可我说你不在家之后,她连在哪儿能联系上你都没问。她直接就挂断了——挂得很突然。” “哦,我的天!”盖茨喊道,他的身子明显在发颤,“出事了……出了问题,有人撒了谎!”说完这莫名其妙的几句话,律师猛然转过身奔到房间对面,手直往裤子口袋里摸索。他走到高达天花板的落地书橱前,那里有一段齐胸书架的中部被改成了类? ??保险箱的柜子,褐色的钢板柜体上加着一块雕花木门。突然又想起的一件事让律师越发惊惶,他慌乱地转过身,冲着妻子喊道:“赶快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伊迪丝·盖茨慢慢朝书房门走去,在门口转过身轻声对丈夫说:“伦道夫,这都是因为巴黎的事,对吗?七年前的巴黎。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你回来之后就一直心惊胆战,忍受着痛苦却不愿告诉我。” “快出去!”法学教授尖声大叫,眼神里透着疯狂。 伊迪丝走出书房,关上了身后的门,但却没松开把手。她的手拧了一下,这样锁舌就不会碰上。片刻之后,她把门打开了窄窄的几厘米,瞧着自己的丈夫。 眼前惊人的景象是她万万料想不到的。这个和她共度了三十三年的男人,这位从不吸烟、滴酒不沾的法律界巨擘,正在把一支皮下注射器的针头扎进自己的前臂。 伯恩的通牒_10 10 黑暗降临了弗吉尼亚州的马纳萨斯。这里的乡间,随处可以听到潜藏在夜色中各种生灵的动静。伯恩悄悄爬过诺曼·斯韦恩将军“农场”周围的树丛,被惊起的鸟扑棱着翅膀,从栖息的暗处飞出;林间醒来的乌鸦呱呱惊叫,随即又安静下来,就像是被什么同伙拿吃的堵住了嘴。 他来到“农场”边,心想会不会真的设有那种东西。一道围栏——围栏很高,绿色的塑料网之中纵横交错地嵌着粗铁丝,顶部还加了一圈向外倾斜的环形带刺铁丝。禁止入内。祖山保护区。东方的那个野生动物保护区有秘密要隐藏,所以政府才会修起一道几乎无法逾越的屏障加以保护。但是,一个拿着军饷整天坐办公室的将军,为什么要在弗吉尼亚马纳萨斯的一座“农场”周围竖起这样的围栏,建立这么一道耗资数千美元的障碍?它的目的并不是要把牲畜拦在里面;事实上,修建它是为了把人挡在外头。 和东方的保护区一样,这儿的铁网上也不会接电子警报器,因为它们会频频被林中的鸟兽触发。出于同样的原因,围栏处也不会设置肉眼看不见的感应报警光束;相反,这种警报器可能会安在靠近房屋的平地上。如果真的有警报,那么光束的高度会与人腰齐。伯恩从后裤袋里掏出小剪线钳,开始剪最贴近地面的铁丝。 手握剪钳每用一次力气,都让他意识到了明显而又不可避免的事实,而他粗重的呼吸和发际冒出的汗水更证明了这一点。无论他如何想方设法保持身体的状态——虽说没有疯狂地锻炼,至少也是很刻苦的——他现在毕竟已经五十岁了,他的身体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这种念头同样也只能在脑子里转转,不能想个没完。现在还有玛莉和孩子们,那可是他的家人;只要能狠下心,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大卫·韦伯已经从他的心灵之中消失,留下的只有捕食者杰森·伯恩。 通了!铁网上剪开了竖直的两条边,靠着地面的铁丝也剪断了。他抓住围栏,把剪开的一小块铁网朝自己这边拽,费尽力气十厘米十厘米地把口子掀开。他钻进这个戒备森严的奇怪地方,站起身侧耳聆听,眼睛迅速地四处扫视,在黑暗中搜寻着——但那并不是一片漆黑。开垦过的土地周围层层叠叠地长着高大的松树,透过浓密的枝叶,他看见大房子里有灯光在闪动。他慢慢朝环形车道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车道就在那里。他来到柏油路面的外缘,在一棵枝叶开展的松树下趴了下来,一边调整思绪和呼吸,一边端详面前的景象。突然,他右侧的远处闪起一束亮光;光线来自农场深处那条直路的尽头,路面由沙砾铺成,是从环形车道上岔出来的。 一扇门打开了;看起来那道门开在一座小房子上,要不就是一间比较大的小木屋。房门一直开着。两男一女从门里走了出来,他们在说话……不对,他们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激烈地争吵。伯恩从维可牢尼龙搭扣里拽出那副小巧的高倍望远镜,举到眼前。他迅速把焦距调节到那三个人身上。他们的嗓门提高了,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显然都是怒气冲冲。模糊的影像变得清晰起来,他审视着三个人,马上认出左边正在抗议的男人是五角大楼的斯韦恩将军,他身量中等,体型不胖不瘦,腰杆挺得笔直;那个胸脯丰满、黑发中略带杂色的女人是将军的老婆。但让伯恩感到惊讶、甚至有些出神的,却是那个行动笨拙的胖子,此人离敞开的门最近。他认识这个人!伯恩记不起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见过他,这当然很寻常;不过他看到这个人时的本能反应却不寻常。那是一种立即产生的憎恶,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因为他想不起过去与这个人有关的任何事情。只有一种厌恶和反感的情绪。常常在他脑海中的屏幕上亮起的那些画面、那些一闪而过的时刻或是场合,都到哪里去了?它们并没有闪现出来;他只知道望远镜里焦点所注的这个家伙是自己的敌人。 接着,胖男人做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他把手伸向斯韦恩的老婆,用肥硕的左臂搂着肩膀护住了她,右手则在空中对着将军指指戳戳,仿佛是在责备他。不管他说了什么——或者是吼了什么——斯韦恩听到这些话之后的反应显得隐忍而又坚决,还强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来。他转过身,以军人的姿态大步穿过草坪,向着房子后面的一个入口走去了。伯恩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又把望远镜转回门口灯光下的那两个人。胖男人放开了将军的老婆,跟她说了几句话。她点点头,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然后追着丈夫去了。显然是“真命天子”的胖子回到小屋里面,砰地关上门,灭掉了灯。 伯恩把望远镜绑回到裤子上,思索着他刚才观察到的景象。那就像是在看一部去掉了字幕的默片,但这些演员的动作要真实得多,不像戏剧表演那么夸张。这个用铁丝网围起的农场里显然生活着一个三角家庭,但这根本就不是竖起铁丝网的理由。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必须找出来。 另外,直觉告诉他无论这原因是什么,肯定都和刚才愤然走回小屋的大块头胖子有关。他必须到小屋去;他必须找到这个和自己被遗忘的过去有某种关系的人。他慢慢站起身,借着一棵又一棵松树的掩护走到环形车道的尽头,然后沿着沙砾小路种了树的那一边继续向前走。 耳边突然传来一种声音,那并非林间枝叶的轻响。他停下脚步,猛地扑到地上。不知什么地方有车轮在旋转,碾到石子上又把它甩出来;他打了几个滚躲进暗处,藏到了一棵松树低垂舒展的枝干之下。他扭过身,要确定这阵骚动来自何处。 没过几秒钟,他看见有个东西从环形车道的暗影中疾驶而出,在沙砾铺成的延伸道路上飞奔。那是一辆形状奇特的小车,有点像三轮摩托车,也有点像微型高尔夫球车。轮胎很大,带着深深的花纹,既能高速行驶也能保持良好的平衡。这车的样子看上去也没什么好兆头,因为车上不仅有一根旋转极为灵活的天线,四面还装着弧形的普列克斯有机玻璃,遭到枪击时驾驶员在这种防弹玻璃窗的保护下不至于受伤,同时还可以用无线电向住宅里面的人发出遇袭警告。诺曼·斯韦恩将军这座“农场”的气氛越来越古怪了……紧接着,古怪突然间变成了恐怖。 第二辆三轮小车从小屋后方的暗处转出来——屋子的外墙上装着从中剖开的原木——在沙砾路上距第一辆车只有几米的地方停下。两名驾驶员的脑袋以军人的姿态转向小屋,仿佛是两个公开陈列的机器人;接着,看不见的喇叭里传出了声音。 “关好大门,”那个放大了的声音说道,一副指挥官的派头,“把狗放出来,你们继续巡逻。” 就像编排好的一样,两辆车齐刷刷地开动了,分别朝相反方向驶去;两个驾驶员同时加大油门,两辆奇形怪状的小车向前疾驶,冲进黑暗之中。一听到有狗,伯恩就摸出了后裤袋里的二氧化碳气手枪;然后他快速朝旁边爬去,穿过树下的灌木丛,来到距离长长的铁丝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如果狗是成群结队的,那他就别无选择,只能爬上铁丝网格,再翻过带刺的环形铁丝到另一面去。他的双管飞镖手枪只能解决两条狗,再多就不行了;他根本没时间再重新装填。他蹲在那儿等着,随时准备跃上铁丝网;从底层树枝的下方看去,视线要相对清楚一些。 突然,一条黑色的多伯曼猎犬从沙砾路上跑了过去。它没嗅到什么气味,步子不慌不忙,看来它惟一的目标就是要到某个特定的地方去。接着另一条狗又出现了,是一条长毛牧羊犬。它笨拙却本能地放慢了步子,仿佛是按照计划要在某个地方停留一般;它停住脚步,路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在动。伯恩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明白了。这些狗是经过训练的雄性攻击犬,每条狗都有自己的一块领地。狗会不断在它的领地上撒尿,让那里永远成为自己的地盘。这是东方农民和小地主爱用的一种行为训练方法。他们很清楚,喂养这些畜生来保卫自己赖以维生的尺寸之地得花许多钱。训练几条狗(要尽可能地少)各自守卫一块地盘,以防盗贼侵入;一旦有狗示警,其他的狗也会聚拢过来。东方。越南……梅杜莎。他想起来了!模糊的、朦胧的轮廓——画面。一个身穿制服、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开着一辆吉普;他跨下车——在伯恩脑海中的屏幕上——大声呵斥所剩无几的突击队员,那些人刚截断一条与胡志明小道相当的武器运输路线。同一个男子——如今他上了年纪,也发胖了——片刻之前刚刚在伯恩的望远镜里出现!多年以前,这个家伙曾保证把给养送来……弹药、迫击炮、手榴弹,还有无线电,结果他什么也没送!他只带来了西贡司令部的抱怨:“你们这帮杂牌军带来的情报全是垃圾!”实情并非如此。西贡的行动太迟缓,反应太慢,导致二十六个兄弟毫无意义地被杀,或是被俘。 伯恩想起来了,那简直就像是发生在一个小时之前,一分钟之前。当时他从枪套里拔出自己的点四五手枪,没给任何警告就对准了走上前来的士官,把枪管顶在他脑门上。 “再说一个字你就死定了,军士。”那个男的以前是个军士!“要么你明天早上五点钟把物资送来,要么我就到西贡去,亲手开枪把你崩到妓院的墙壁上,随便你最爱去哪一家!我说清楚了没有?你想不想给我省点事,免得我去西贡那个只会搞宣传的地方跑一趟?坦白说,考虑到我们的损失,我倒是想现在就废了你。” “你会得到你需要的东西。” “好极了!”梅杜莎里年纪最长的一个法国人喊道。多年以后,法国人在某个东方的野生动物保护区救了他的命。“你太棒了,小伙子!”他说得可真对。他也真死了。他叫当茹,是个曾留下许多传奇故事的人物。伯恩的思绪猛地被打断了,长毛攻击犬突然在路上转起圈来,叫声变响了,鼻子嗅到了人的气味。才几秒钟工夫那畜生就确定了攻击方向,然后就狂性大发。猎犬蹿过树丛,亮着獠牙,喉间发出要置人死地的低沉咆哮。伯恩向后一跳靠住铁丝网,右手从尼龙枪套里抽出气手枪;他的左臂弯曲着伸开来,准备做出至关重要的反击——要是反击的动作不对,今晚他就得把命搭在这里。发狂的畜生一跃而起,硕大的身躯气势汹汹地猛扑过来。伯恩开枪射出一枚飞镖,紧接着又是一枚。就在飞镖扎到狗身上的同时,他猛地用左臂圈住攻击犬的脑袋,使劲把狗头朝逆时针方向一拧,并抬起右膝用力顶住狗的身体,挡住那舞动的利爪。转瞬之间搏斗就结束了——这暴力的一瞬猛烈而又慌乱,最后让人几欲崩溃—— 狗没有发出可能会响彻将军宅院草坪的长嗥。被麻倒的长毛猎犬大睁着眼,软瘫在伯恩的怀里。他把狗放到地上,然后就在那儿等着。他不敢动,除非能确定那畜生没有向其他同伴发出聚拢的警报。 什么警报都没发出;惟一的声音来自那道让人望而却步的铁丝网之外,是林间不断的细微响动。伯恩把气手枪收进枪套,向前爬去,又回到那条沙砾路旁,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滚落,流进了眼睛里。他离开太久了。多年之前,这种让攻击犬不出声的本事对他来讲简直是轻而易举——按照传奇人物当茹的说法,也就是个普通练习——但如今它已不再普通。他整个人充满了恐惧。纯粹的、十足的恐惧。以前的那个他到哪里去了?玛莉和孩子们还在外头逃命;一定得把那个人召回来。把他召回来! 伯恩解下望远镜,又一次把目镜举到眼前。时隐时现的月光老是给低垂的浮云遮住,但那层昏黄的光线已经足够。他注视着外侧路边那排栅栏前方的灌木丛。分岔的土路上有一条黑色的多伯曼猎犬在来回走动,活像一头怒气冲冲、急不可耐的美洲豹。它时不时停下来撒尿,还把长长的鼻子伸进灌木丛中。狗来回走动的路线在巨大的环形车道上,处于相对的两扇紧闭铁门之间,这是有人设定好的。狗走到两边的检查点时都会停留片刻,吼几声,再转上几个圈子,仿佛对电击又是期待,又是讨厌——如果它无缘无故地跑出范围,就会被项圈里传来的电流狠狠地打一下。这又是当年越南常用的训练方法;士兵们借助这类遥控讯号设备,训练攻击犬在军火和物资仓库的周围巡逻。伯恩调整好望远镜的焦距,观察着房子前方宽阔草坪的远端。他的目光对准了第三条狗,这是条体型巨大的魏玛猎犬,看似性情温和,但发起攻击时能要人的命。这条异常活跃的狗窜来窜去,可能是因为看到灌木丛里有松鼠或兔子才这么兴奋,而不是因为闻到了人的气味;它并没有从喉间发出低沉的嗥叫,那是狗发起攻击的标志。 伯恩试图去分析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因为分析的结果将决定他的下一步行动。他必须先假定斯韦恩宅院的周围还有第四或第五条狗,说不定还有第六条狗在巡逻。但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不让这些狗成群结队地四处游荡,那种景象岂不是更可怕,更令人望而却步?东方农民所要考虑的开支问题在这个地方可不在话下……接着,他突然想到了答案;这答案太简单了,差不多就是明摆着的。他透过望远镜来回观察魏玛猎犬和多伯曼猎犬,而刚才那条长毛德国牧羊犬的形象还鲜明无比地印在他的脑海里。这些狗确实是经过训练的攻击犬,但除此之外它们还另有身份。它们都是最出色的良种狗,接受的训练就是要送你上西天——这帮恶狗在白天扮作名犬大展中的冠军,一到晚上就变成了凶残的捕食者。当然会是这样,诺曼·斯韦恩将军的“农场”既不是未经登记的物业,也不是深藏若虚的房产,而是坦然对外公开的;他的朋友、邻居和同事无疑会登门造访,也许心里头还颇为嫉妒。白天的时候,客人们会在驯狗者的陪同下欣赏一群温驯的获奖名犬,参观豪华的狗舍,根本就想不到那些油光发亮的皮毛之下隐藏着什么。身为五角大楼采办部负责人和前梅杜莎成员的诺曼·斯韦恩,其实只是一个狂热的名犬爱好者;他那些狗的优良血统足以证明这一点。他满可以通过出借种犬来收钱,军队的准则里并没有哪一条规定他不能这么干。 这是假象。如果将军“农场”里的这一部分是个假象,那么整个房产自然也是假象,正如那笔让他能买下农场的所谓“遗产”。是梅杜莎。 那两辆古怪的三轮小车中有一辆出现在了草坪对面。它从房子的阴影中驶出,沿着环形车道向外的那条路开了过来。伯恩把望远镜对准小车,果然看到那条魏玛猎犬轻轻蹿了出来,蹦蹦跳跳地跟在车子旁边。它边跑边叫,想得到驾驶员的夸奖。驾驶员。这两个驾驶员就是驯狗的!他们身上熟悉的体味能让狗平静下来,让它们安心。观察产生了分析,分析则决定了他下一步的策略。他必须动起来,至少得比现在跑得多一些,得在将军的宅院里四下活动。要想做到这一点,他必须让一名驯狗者陪在自己身边。他必须抓住一个开车四处巡逻的人;他快步奔进隐蔽的松树间,返回到他进入农场的地点。 装着发动机的防弹小车在狭窄的路面上停了下来,正处于两扇前门之间的中点,几乎全被灌木丛遮住了;伯恩调整了一下望远镜。黑色的多伯曼猎犬显然更受宠一些;驾驶员一打开车右边的玻璃面板那条狗就蹦了起来,把巨大的前爪搭在座位上。开车的男子把一块不知是饼干还是肉的东西扔进猎犬满怀期待咧得老大的嘴,然后伸出手去揉它的脖子。 伯恩立刻意识到,他只有很短暂的一点时间来实施自己那没多少把握的策略。他必须让车子停下来,迫使司机走出车外,同时还不能惊动他,不能给他任何拿起无线电喊人帮忙的理由。那条狗?让它横在路上?不行,司机也许会以为有人从铁丝网外面打死了它,会向房里的人示警。他该怎么办?他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四下张望,因为犹豫不决而惊慌起来;他的双眼扫视着周围,心里越来越着急。随后,他突然又想到了一个明摆着的办法。大片低矮的草坪剪得齐刷刷的,灌木丛修得整整齐齐,环形车道也扫得一干二净——整洁就是将军地盘上的规矩。伯恩几乎能听见斯韦恩对管理农场的人下令:“把这地方打扫干净!” 伯恩瞟了一眼停在多伯曼猎犬旁边的小车;司机闹着玩地把狗推开,正要关上防弹玻璃面板。只有几秒钟了!用什么?怎么办? 他隐约看到地上有一根树枝;那是从他头顶的松树上掉落的烂枝。他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子,从泥土和碎屑之中拽出树枝,然后把它朝柏油路面拖去。将树枝横放在车道中间会太显眼,一看就是个陷阱;但如果让它半露在路面上——破坏农场里无所不在的整洁面貌——别人一看见就会觉得很不舒服,宁肯马上把它弄走,免得乘车出去的将军在返回时发现。斯韦恩大院里的人要么是军人,要么就曾经当过兵,现在还得服从军事指挥;他们会尽可能避免长官的申斥,尤其不愿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挨骂。局面对伯恩有利,他抓住树枝的根部把它甩过来,然后往车道上推了大约一两米远。他听见小车的面板砰的一声关上了;车子向前开去,速度越来越快,伯恩急步奔回松树下的暗影之中。 驾驶员开着车拐过土路的弯道,上了车道。像刚才突然加速一样,他猛地又放慢了车速,单车头灯的光束照亮了路上新冒出来的障碍物。他小心地把车向前开,速度降到最慢,仿佛拿不准那是什么东西;接着他看清了,于是就疾驶而前。他毫不犹豫地打开侧门,高高的普列克斯有机玻璃板摇晃着向前一摆。他踏上车道,朝车子前方走去。 “大个雷克斯,伙计,你真是条烂狗。”驾驶员的嗓门不算太大,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蠢东西,你把什么玩意儿拖出来了?那个扛金星的混蛋要是发现你搞乱了他的地盘,会叫人扒了你的皮!……雷克斯?雷克斯,快给我过来,你这死狗!”男子抓住树枝拖出路面,一直把它拽到了松树下的阴影之中。“雷克斯,听见没?!是不是在对着树洞乱搞啊,你这条发情的种狗!” “站着别动,把胳膊伸到前面来。”杰森·伯恩走出来说道。 “天哪!你是什么人?” “一个不在乎你是死是活的人。”闯入者平静地答道。 “你有枪!我看见了!” “你也有。你的枪插在枪套里。我的枪可拿在手里,指着你的脑袋。” “那条狗!狗在哪里?” “它身体欠佳。” “什么?” “那狗看着挺乖的。驯狗的人想让它怎么样,它就能怎么样。你不能怪狗,得怪驯狗的人。” “你在说什么啊?” “我估计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我宁愿杀人,也不愿杀狗。清楚了没有?” “我啥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想被人宰掉。” “那咱们就谈谈,怎么样?” “先生,我的话可多得很,但命只有一条。” “放下右胳膊,把你的枪拿出来——用手指拿,先生。”守卫听从吩咐,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了手枪,“请把枪扔过来。”那人乖乖照办。伯恩捡起了枪。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守卫恳求道。 “我想了解点情况,是别人派我到这儿来搞情况的。” “你要是放我离开这儿,我就把知道的事通通告诉你。我再也不想待在这鬼地方了!我总觉得有一天会出事。我跟芭比·约就是这么说的,你问她好了!我告诉她,总有一天人家会跑到这儿来问这问那。不过我可没想到会是这样,像你这样!没想到有人会拿枪指着我们的脑袋。” “我估计芭比·约是你老婆吧。” “差不多吧。” “那咱们就先从‘人家’为什么要跑过来问这问那开始。我的上级想知道原因。别担心,不会把你扯进去,没人对你感兴趣。你只是个保安人员。” “我真的就是个保安啊,先生!”吓坏了的守卫插嘴说。 “那你怎么会跟芭比·约说那种话?说人家有一天会跑到这儿来问这问那。” “见鬼,我不是很清楚……大概也就是因为古怪的事儿太多了,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比如说?” “就比如那个扛着金星、吵吵嚷嚷的家伙,那个将军。他是个大人物,对吧?五角大楼给他配车、配司机,就算他想要直升机也没问题,对吧?这地方就是他的,对吧?” “那又怎么样?” “那个大胖子爱尔兰军士——只是个差劲的军士长——把将军呼来唤去,就好像他连自己大小便都不会,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将军那个大奶子的老婆跟大胖子有一腿,那女人根本就不在乎别人会不会知道。这些事全都莫名其妙,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我看这只是乱七八糟的家务事,但它和别人好像没什么关系吧?人家干吗要跑到这儿来问这问那?” “老兄,你干吗要跑到这儿来?你以为今天晚上要开会,对吧?” “开会?” “那些豪华轿车、专门的司机,还有那么多大人物,对吧?唉,你今晚来可选错时间了 。狗现在都放出来了,开会的时候从来不放狗。” 伯恩停顿了一下,然后走到守卫身边说,“我们到车上接着谈,”他的声音透着威严,“我要伏下身,你得完全照我说的做。” “你刚才保证我能离开这儿的!” “你能离开,也会离开的。你和另一个巡逻的人都可以走。那边的两扇门,它们有没有设警报?” “放狗的时候不设警报。这些猎狗要是看见外头的路上有什么东西就会兴奋得乱蹦,会把警报碰响。” “警报的控制台在哪里?” “有两个。一个在军士长的房里,另一个在大屋的前厅。只要大门是关着的,你就可以把警报打开。” “快,咱们走。” “上哪儿去?” “我想去见见这地方的每一条狗。”二十一分钟以后,其余的五条攻击犬也被麻翻,全部拖进了狗舍里。伯恩拨开入口处大门的门闩,把两个守卫放了出去。他给了他俩一人三百美元,“这钱应该能补偿你们损失的薪水了。”他说。 “嗨,我的车怎么办?”第二个守卫问道,“虽然不算什么好车,但好歹还能载着我到处跑。我跟威利是开车过来的。” “你拿着钥匙么?” “对,在我口袋里。车停在后头,狗舍边上。” “明天再来拿。” “我现在开走不行么?” “你开着车出去动静太大,而且我的上级一会儿就到。最好别让他们看见你们。相信我。” “天哪!吉姆,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就和我跟芭比·约说的一样。伙计,这地方太古怪了!” “三百美元可不古怪,威利。快点,咱们到路上去搭车。这会儿时间还不算晚,路上应该还有些哥们儿在跑……嗨,先生,那几只猎狗醒过来以后有谁去照看?早上换班之前那些狗要带出去遛,还得喂食。要是哪个陌生人靠近它们,准会给撕得粉碎。” “斯韦恩将军的军士长怎么样?他能应付那帮狗,对吧?” “它们不是很喜欢他,”叫威利的守卫说道,“但还听他的命令。它们和将军的老婆处得更好,这帮淫狗。” “那将军呢?”伯恩问道。 “一见那帮狗他就会吓得屁滚尿流。”吉姆回答说。 “感谢你们提供的情况。快走吧,朝路那边走远一点再搭车。我的上级会从另一个方向过来。” “你知道吗,”第二个警卫在月光下冲着伯恩挤挤眼,“我可没料到会碰着这么古怪的一个晚上。你跑到这儿来,穿得像个天杀的恐怖分子,可你说话办事的样儿就像个狠巴巴的军官。你老是说起你的那些‘上级’;你麻倒了狗,还一人付了三百块让我俩走人。我可是一点都搞不明白!” “你也不应该明白。话说回来,如果我真是个恐怖分子,你们俩现在恐怕已经没命了,对不对?” “他说得没错,吉姆。咱们快走吧!” “我们该他妈怎么跟别人说?” “不管谁问起,你们都实话实说。把今晚发生的事描述一番。你们还可以补充一句,说代号是‘眼镜蛇’。” “我的老天!”威利喊了一句,两个人沿路逃走了。 伯恩关好大门走回巡逻车旁,心里很清楚: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无论发生什么,梅杜莎的一个下属组织都会变得愈发焦虑不安。有人会心急火燎地提出问题,却得不到解答。什么也没有。完全是一个谜。 他爬上车,换了挡,沿着那条从一尘不染的环形车道上岔出来的沙砾路,朝尽头处的小屋驶去。 他站在窗户旁向屋里窥探,脸靠着玻璃的边缘。大胖子军士长坐在一把宽大的皮扶手椅里头,双脚跷在脚凳上,正看着电视。从透过窗户传出的动静来判断,特别是解说员那快速而高亢的讲解声,将军的副官正在全神贯注地欣赏棒球比赛。伯恩尽可能扫视了一下屋子里面,陈设是典型的乡村风格,从深色的家具到格子窗帘,屋里的东西大都是棕、红两色,显得既舒服惬意又有阳刚之气,一看就是乡村汉子住的那种小屋。但是,屋里却看不见武器,连常搁在壁炉上方的那种古董来复枪也没有;标配的点四五手枪既不在军士身上,也没有放在椅子旁边的桌上。这位副官根本不担心自己眼下的安全问题,他又何必去担心呢?诺曼·斯韦恩将军的房产绝对安全——围栏、铁门、巡逻兵,每一个入口都有经过训练的攻击犬在巡视。伯恩透过玻璃,盯着军士长那张嘟噜着肥肉的强悍面孔。那颗大脑袋里装着什么秘密?他要查出来。即便要把那个脑壳切开,梅杜莎的三角洲一号也得查出秘密。伯恩从窗户边上退开,绕过小屋向前门走去。他举起左手,用指节敲了两下;他的右手里握着那把无法追查的自动手枪——秘密行动之王亚历山大·康克林提供的武器。 “瑞切尔,门开着呢!”屋里那个粗嘎的声音喊道。 伯恩转动把手,把门往里一推;上着铰链的门慢慢打开,碰在了墙上。他走了进去。 “我的天!”军士长大吼一声,猛地撤下搁在脚凳上的那双胖腿,扭动着肥硕的身躯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你他妈是个鬼魂!你已经死了!” “再猜一下看看,”梅杜莎的三角洲说,“你叫弗拉纳根,是吧?我想是这个名字。” “你已经死了!”将军的副官又喊了一句,惊惶的眼睛瞪得老大,“你在香港上钩了!你在香港被干掉了……四五年之前!” “你记的还真清楚——” “我们知道……我知道!” “这么说来,你还是挺有门路的,消息很灵通。” “你是伯恩!” “伯恩伯恩,死而复生。你可以这么说。” “我不信!” “相信吧,弗拉纳根。咱们得谈谈这个‘我们’。准确地说,是蛇发女。” “你就是那个人——斯韦恩叫做‘眼镜蛇’的那个人!” “‘眼镜蛇’是蛇的一种。” “我不明白——” “是有点让人糊涂。” “你和我们是一伙的!” “曾经是,我还给撇开了。可以说,我又‘钻’了回来。” 军士惊惶不已地看看门,又瞧了瞧窗户,“你是怎么进来的?守卫呢?狗呢?天啊!他们在哪里?” “狗在狗舍里睡觉,所以今晚我就让守卫下班了。” “你让……狗都在外头!” “已经不在了,我劝它们休息去了。” “守卫——那两个天杀的守卫!” “我劝他们离开了。在他们看来,今晚发生的事更叫人糊涂。” “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这是想干什么?” “我想我刚才说过了。我们得谈一谈,弗拉纳根军士。我想和几位老伙计叙叙旧。” 惊慌失措的军士笨拙地从椅子旁边退开了,“你就是被他们叫做三角洲的那个疯子,后来你变节了,开始自己单干!”他粗着嗓子低声吼道,“有张图片,一张照片——你躺在停尸床上,床单上到处都是从枪眼里流出的血;你的脸露在外面,眼睛大睁着,前额和脖子上的弹孔还在冒血……他们问我你是什么人,我就说:‘他是三角洲。杂牌军里的三角洲一号。’他们说:‘不对,他不是。他叫杰森·伯恩,是个杀手,是刺客。’于是我说:‘那他们就是同一个人,因为这家伙就是三角洲——我认识他。’他们谢过我,就让我回去和其他人待在一起。” “‘他们’是谁?” “是一帮从兰利来的人。始终负责说话的那个人是个跛子;他拿着根手杖。” “那‘其他人’呢?他们让你回去一块儿待着的那些人?” “是一帮在西贡干过的人,大约有二十五到三十个吧。” “西贡司令部?” “对。” “他们和我们这帮人合作过,和我们这帮‘杂牌军’?” “对,大部分都是。” “这是在什么时候?” “天哪,我已经告诉你了!”慌张的副官大吼,“四五年之前!我看到照片了——你都死了!” “就那么一张照片,”伯恩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眼睛紧紧盯住这位军士长,“你的记性实在是太好了。” “你用枪指过我的脑袋。我从军三十三年,打过两场大仗,出国参战十二次,从来都没有人拿枪指着我的头——除了你之外……没错。我的记性是挺好。” “我想我明白了。” “我不明白!我他妈一点儿都搞不明白!你都已经死了!” “这话你说过了。可我并没有死,对吧?也说不定,我或许还真是个死人呢。或许这是一场噩梦,经过二十年的欺骗之后又找上了你。” “你在胡扯什么啊?你他妈的——” “别动!” “我没动!”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是枪声!伯恩猛地转过身……紧接着,直觉命令他继续转身,转一整圈!大块头的将军副官朝他猛扑过来,硕大的双手像破门槌一样从伯恩的肩膀旁边擦过;三角洲一号凶狠地挥起右腿,一脚踢中军士的后腰,鞋底深深地陷进肉里,同时他那把自动手枪的枪管也狠狠地砸在了军士的脖根上。弗拉纳根摇摇晃晃地往前冲去,摊开手脚趴倒在地板上;伯恩抬起左脚往军士的脑袋上一踹,踢得他一声都没喊出来。屋里一片沉默。 沉默被一个女人连续不断、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打破了,她正从外面朝小屋敞开的门奔来。没过几秒钟,诺曼·斯韦恩将军的老婆就冲进了屋子。看到眼前的景象,她吓得直往后退,紧紧攥住身边那把椅子的椅背,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惊惶。 “他死了!”女人尖叫着瘫在地板上,一边把椅子扳到自己身旁,一边朝她的情人伸出手去,“他开枪自杀了,弗拉纳根!哦,我的天!他自杀了!” 蹲着的杰森·伯恩站起身,走向这座藏着许多秘密的古怪小屋的门口。他看着自己的两个俘虏,平静地关上了门。女人哭了起来,大声抽噎,浑身直发抖,但她流泪并不是因为悲伤,只是出于恐惧。军士眨眨眼,摆了摆硕大的脑袋,抬起头来。如果说从他的表情里能分辨出什么情绪,那就是交织在一起的愤怒与困惑。 伯恩的通牒_11 11 走在前头的埃迪·弗拉纳根和瑞切尔·斯韦恩犹犹豫豫地进了将军挂满照片的书房。“什么都别碰。”伯恩命令道。老兵的尸体仰在桌后的椅子上,伸出的手里还握着一把样子难看的枪,被子弹打飞的后脑勺把他身后的地方弄得一片狼藉。看到这景象,将军的妻子浑身发抖,腿一软跪了下来,好像要吐。军士长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地板上抱起来。他那双茫然的眼睛紧盯着诺曼·斯韦恩将军残缺不全的尸体。 “这狗杂种疯了。”弗拉纳根低声说。他紧张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下颌的肌肉直抽搐,然后大声吼道:“你这个该死的疯子,狗杂种!你怎么会干这种事——为什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军士,打电话报警。”伯恩回答说。 “你说什么?!”副官大吼,猛地转过身。 “不行!”斯韦恩夫人尖叫着蹦起来,“我们不能报警!” “我看你们别无选择。你们又没杀他。也许是你们逼得他自杀的,但你们并没有下手。” “你他妈的在说什么?”弗拉纳根沉着嗓子问道。 “一起单纯——也许还有点棘手——的家庭悲剧,总比招来翻天覆地的调查要好,你们说呢?我觉得那桩事谈不上秘密——你们两个人的打算——呃,不是什么秘密。” “他根本就不在乎我们有什么‘打算’,这一点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一有机会就撺掇我们。”瑞切尔·斯韦恩补充说。她犹豫地理了理裙子,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迅速恢复了平静。她在对伯恩说话,可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移到了自己的情人身上。“他老是把我们俩凑在一起,常常一次就是好多天……我们一定要待在这儿吗?天啊,我和那个男人做了二十六年的夫妻!我觉得你肯定能理解……对我来说这实在太可怕了!” “我们有事情要谈。”伯恩说。 “别在这里谈,求你了。去客厅,就在大厅对面。我们到那儿谈。”斯韦恩夫人突然间镇定下来,走出了书房;将军的副官朝满身是血的尸体望去,脸上抽搐了一下,然后也跟着她出去了。伯恩看着他们,高声喊道:“待在过道里我能看见的地方,别动!” 他走到桌前,目光从一件东西迅速转向另一件,要看看诺曼·斯韦恩把自动手枪塞进嘴里之前最后都看见了些什么。有些东西好像不太对头。宽宽的绿色吸墨台上,靠右放着一本五角大楼的专用记事簿,簿面美国陆军徽章的下方印有斯韦恩的军衔和姓名。在记事簿旁边、吸墨台皮子边缘左侧的地方有一支金质圆珠笔,尖尖的银色笔头露在外面,好像刚刚才用过,写字的人忘了把圆珠笔头旋进去。伯恩在桌前俯下身来仔细察看那本记事簿,他距离死尸只有几厘米,空气中火药爆燃和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还十分强烈。记事簿上空空如也,但伯恩小心地把最上头的几页纸撕了下来,放进自己的裤子口袋。他退后几步,还是有些疑惑……到底是什么呢?他环视着房间,目光在家具上转来转去,这时弗拉纳根军士长在门口冒了出来。 “你在干什么?”弗拉纳根满腹狐疑地问道,“我们在等你呢。” “你那位朋友也许觉得待在这里太难受,但我跟她可不一样。我不能那么矫情,要了解的情况多着呢。” “我觉得你好像说过,我们什么都不能碰。” “军士,‘看’和‘碰’不一样。除非你把什么东西拿走,这样一来谁也不知道有人碰过它,因为东西已经不在了。”伯恩突然朝一张风格富丽的黄铜面咖啡桌走去,这种桌子在印度和中东的集市里常能见到。它摆在书房的小壁炉前,两边各有一把扶手椅。并非桌面正中的位置上搁着一个瓦楞玻璃做的烟灰缸,缸底满是抽了一半的香烟。伯恩弯下腰拿起了烟灰缸;他把烟灰缸托在手里,转向弗拉纳根。“军士,就比如这个烟灰缸。我碰过它,我的指纹留在上头,但谁也不会知道;因为我要把它拿走。” “你拿它干吗?” “因为我‘嗅’出了点情况——我是说当真闻到了。我用的是鼻子,跟直觉没关系。” “见鬼,你到底在说什么?” “香烟的烟雾,我说的就是这个。它会在空气里停留很长时间,比你想像得要久。找一个记不得自己戒过多少次烟的人问问,就知道了。” “那又怎么样?” “那咱们就去和将军的老婆谈谈。我们大家来谈一谈。快点,弗拉纳根,我们来玩玩看物说话。” “你口袋里揣着把枪就自以为很勇敢,对不对?” “走吧,军士!” 瑞切尔·斯韦恩的脑袋向左一歪,把长长的杂色黑发甩到肩膀后面,在椅子上坐得笔直。“这话听着令人非常不快。”她朗声说道,一双满含责备的大眼睛紧盯着伯恩。 “当然会让人不快,”伯恩点头表示赞成,“而且它碰巧也是事实。这个烟灰缸里有五个烟屁股,每一个上头都有口红。”伯恩在她对面坐下来,把烟灰缸搁到椅子旁边的小桌上。“他自杀时你在屋里,就在他把枪塞进嘴里、扣动扳机的时候。也许你以为他下不了手;也许你觉得这只是他又一次歇斯底里的威胁——不管怎样,你没有劝他停手,一个字都没说。干吗要去阻止呢?对你和埃迪来说,这是个符合逻辑而又合乎情理的解决办法。” “荒谬!” “知道吗,斯韦恩夫人,直言不讳地讲,这个词儿可不是你该用的。你说这个词儿蒙不了人,而‘令人非常不快’之类的话同样不能让人信服……这些表达方式都不是你的风格,瑞切尔。你在模仿别人——可能有一位年轻美发师在火奴鲁鲁的时候,常听到那帮有钞票却没脑子的顾客说这些词儿。” “你竟敢……” “得了,瑞切尔,这太可笑了。‘你竟敢’这种话连说都不要说,根本就没用。难道你打算用你那副乡下口音发出皇家命令,让人砍掉我的脑袋?” “别这么纠缠她!”站在斯韦恩夫人身旁的弗拉纳根喊道,“虽然你手里有枪,也用不着这么干!……她是个好女人,好得不得了,可这地方所有的废物点心都把她当成贱货。” “怎么会呢?她可是将军的妻子,宅子里的女主人,不是吗?现在她也还是啊?” “她给人利用——” “我被人嘲笑,总是被人嘲笑,三角洲先生!”紧紧抓住椅子扶手的瑞切尔·斯韦恩喊道,“他们要不是在色迷迷地瞅着你直流口水,就是在笑话你。你喜不喜欢被人当成一块特别的肉四处分发?在酒足饭饱之后,像特制甜点一样端给那些最特别的客人品尝?” “我觉得我一点也不会喜欢。我甚至会拒绝的。” “我没法拒绝!他逼着我这么做!” “谁也不能逼别人干那种事。” “三角洲先生,他们当然能,”将军的妻子把身子往前一倾,那对丰满的乳房直抵在罩衫薄薄的一层衣料上,长发半遮着她日渐衰老但仍不失柔美和性感的脸庞,“想想一个来自西弗吉尼亚产煤盆地、小学都没读完的女孩。公司关掉了矿井,大家谁也没吃——对不起,是谁也没得吃。你只能带上自己所有的本钱,远走高飞,我就是这么干的。从阿勒奎帕Aliquippa,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西部城市。到夏威夷,我一路跟男人上床,但到夏威夷之后我就学了门手艺。我就是在那里认识大将军的,还嫁给了他,可我从结婚头一天起就没抱什么幻想。尤其是在他从越南回来以后,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好像不太明白,瑞切尔。” “宝贝,你什么也不用解释!”弗拉纳根大吼。 “不,埃迪,我想解释!这些烂事我实在忍不下去了,行不行?” “你说话注意点!” “三角洲先生,关键在于我啥也不知道。可是我会琢磨,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别说了,瑞切尔!”死去将军的副官喊道。 “埃迪,滚一边去!你自己也不是很聪明。这位三角洲先生也许就是我们的出路……我们可以回到岛上去,对吗?” “完全正确,斯韦恩夫人。” “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住嘴!”弗拉纳根边吼边笨拙地向前挪动;他突然又停住了——伯恩的枪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炙热的子弹钻进了军士两腿之间的地板。 女人尖叫起来。等她叫完,伯恩接着问道:“这儿是什么地方,斯韦恩夫人?” “等一等。”军士长又打断了她,但他这次并没有吼叫着表示反对;相反,他这是一种恳求,一个壮汉的恳求。他看了看将军的妻子,然后又回过头看着伯恩,“伯恩,不管你是伯恩、三角洲还是什么人,听我说:瑞切尔说得对,你可能就是我们的出路——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属于我们的东西——所以,你能开出什么价来?” “我开价能买到什么?” “比如说,这个地方的情况只要是我们知道的,就全告诉你……我还会告诉你该到哪里打探更多的情况。你能怎么帮我们?我们怎么才能离开这儿回到太平洋群岛,不至于碰到任何麻烦,我们的名字和照片也不会登在报纸上?” “这条件开得很高啊,军士。” “该死的,她又没杀那家伙——我们没杀他,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这我同意,至于你们究竟有没有杀他,是不是该对他的死负责,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还有别的要紧事。” “比如‘和几个老伙计叙叙旧’,或者是别的什么鬼玩意儿?” “你说得对,他们欠我的情。” “我还是搞不明白你——” “你不需要明白。” “你已经死了!”困惑不已的弗拉纳根打断了他,一连串话脱口而出,“来自杂牌军的三角洲一号就是伯恩,伯恩已经死了,是兰利证明给我们看的!可你没死——” “我被抓走了,军士!你知道这个就行了——还有,我现在是一个人单干。我可以找到几个欠我情的人,但我行动时绝对是单独的。我需要了解情况,马上就要!” 弗拉纳根迷惑地摇摇头,“那么……这我也许可以帮你,”他的话说得很快,是试探的口吻,“而且我帮你最合适不过。有人交给我一项特殊任务,所以我必须打探情况,一些像我这样的人通常不可能知道的情况。” “军士,听起来这好像是骗子的开场白啊。 你的特殊任务是什么?” “当保姆。两年前,诺曼开始精神崩溃。我得管着他;要是我管不住,就可以打他们给我的一个电话号码,在纽约。” “这个号码,就是你所能给我的一部分帮助。” “对,还有几个车牌号。是我记下来的,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伯恩接着说道,“万一有人认为不再需要你这个保姆来服务。” “差不多吧。那帮混球从来都不喜欢我们——诺曼没看出来,但我可知道。” “我们?你、瑞切尔和诺曼?” “我们这些穿军装的。那帮穿便服的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就好像我们是一堆必不可少的垃圾。必不可少,这可没错。他们需要诺曼。那帮人看他的眼神里透着蔑视,可他们需要他。” 小当兵的跟不上形势。阿尔伯特·安布鲁斯特,联邦贸易委员会的主席。梅杜莎——继承它的一帮平民。 “你刚才说你记下了车牌号码,我估计这意味着你没参加常在这里召开的会议。也就是说,你不和客人们混在一起;你不是他们之中的一分子。” “你疯了吗?”瑞切尔·斯韦恩尖声叫道,这是她回答伯恩问题时独有的简练方式,“每次他们要召开正经的会议,而不是那种醉醺醺的餐会,诺曼就会让我待在楼上;如果我愿意,也可以到埃迪这儿来看电视,埃迪不能离开小木屋,我们俩配不上他那些上档次的混蛋朋友!许多年来一直是这样……我说过的,他老把我们俩往一块儿凑。” “我开始有点明白了,至少我觉得是这样。可你却抄下了车牌号码,军士。你怎么抄的?开会时你好像得在营房里关禁闭吧?” “我没去抄,是我的守卫抄的。我就跟他们说这是个秘密的安全措施。谁也不会反对。” “明白了。你刚才说斯韦恩几年前开始精神崩溃。是怎么回事?怎么个崩溃法?” “就像今晚这样。一碰到什么不正常的事,他就僵住了;他不愿去作决定。只要有一丁点儿蛇发女的迹象,他都想把脑袋扎进沙里,直到事情过去。” “那今晚是怎么了?我看见你们俩在吵……我觉得军士好像是给将军下了命令,叫他开步走。” “你说的一点不错。诺曼大发惊慌——是因为你,一个被他们叫做眼镜蛇的人,扯出了二十年前有关西贡的重大事件。他希望你来的时候我能陪着他,我跟他说没戏。我说我不是个疯子;我要是陪着他,那可就是疯了。” “为什么?一位副官陪同自己的上级军官,这怎么会是发疯呢?” “金星银杠们在情况室里商量策略的时候不会让士官进屋,这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不在一个层次上;那么干不合规矩。” “也就是说,你所能了解的情况是有限度的。” “没错。” “但是,二十年前你是西贡的一分子,蛇发女的一分子——见鬼,军士,你以前是梅杜莎的成员,现在也是。” “三角洲,我干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负责清理善后之类的工作,他们对我也挺照顾,可我只不过是一个穿军装的清洁工。等到该上缴这身军装的时候,我会找个远远的好地方安安静静地退休,把嘴闭紧,否则就得躺在运尸袋里离开。这再清楚不过了。我是个可以被牺牲的人。” 伯恩仔细观察着军士长说话时的样子,他注意到弗拉纳根时不时会向将军的妻子瞟一眼,仿佛是在指望她鼓掌赞同,或是用一个眼神示意他闭嘴。这个大胖子副官要么是在说实话,要么就是个非常令人信服的演员。“然后我想到,”伯恩最后说,“你趁这个时候提前退休完全合情合理。军士,这一点我可以办到。你闭上嘴,静悄悄地消失,还可以带上你搞清扫所得的全部报酬。一位将军的忠诚副官,已在军队服役三十多年;他的上级兼朋友悲剧性地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于是他选择退休。谁也不会质疑你……这就是我开的价。” 弗拉纳根又看了看瑞切尔·斯韦恩,她用力点了一下头,然后盯着伯恩,“你能给我们什么保证,让我们可以安全地收拾好东西离开这里?”那女人问道。 “你们是不是还有点小事要处理?比如弗拉纳根军士的退休手续和军队的退休金?” “那些文件一年半之前我就让诺曼签好了,”副官插话说,“我的永久岗位是他在五角大楼的办公室,驻地就在他的住处。我只要填进日期,签上我自己的名字,再列出瑞切尔和我早就想好的一个存局候领邮寄地址就行了。” “这样就完了?” “剩下的事大概也就是打三四个电话。我要找诺曼的律师,他会处理这儿的所有善后事宜;给那些狗联系养狗场;还要通知五角大楼配车的调度员——最后再给纽约打个电话。然后我俩就去杜勒斯机场。” “这一切你们肯定琢磨了很长时间,很多年——” “我们净琢磨这个了,三角洲先生,”将军老婆插的这句话证实了伯恩的想法,“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我们已经付出了代价。” “但在我签文件、打电话之前,”弗拉纳根补充说,“我必须得知道我们能摆脱干系——就是现在。” “这意味着不找警察、不上报纸,和今晚扯不上任何关系——事发时你们俩根本就不在这里。” “你刚才说这条件开得很高。别人欠你的情有多高?” “你们俩根本就不在这里。”伯恩慢慢地轻声重复了一遍,他的眼睛盯着身旁桌上的瓦楞玻璃烟灰缸,那里头装着沾有口红的烟蒂。他把目光又转到将军的副官身上,“你们没碰过那间屋里的任何东西;没有任何物证能把你们和这起自杀联系起来……你们真的做好离开的准备了吗?可能过几个小时就得走。” “给我们三十分钟就行,三角洲先生。”瑞切尔答道。 “我的天,你可是一直在这儿生活,你们俩都是——” “除了我们自己的东西,这儿的生活我们什么都不想要。”弗拉纳根说得很坚决。 “这儿的房产是你的,斯韦恩夫人——” “见鬼,才不是呢。房产会移交给什么基金会,你问律师就知道了。不管我能得到什么——如果能得到的话——律师都会转交给我。我只想离开——我们俩想离开。” 伯恩来回打量着这对奇怪的男女,这两个被奇妙的际遇吸引到一起的情侣,“那你们就没有任何障碍了。” “我们怎么能确定呢?”弗拉纳根向前迈了一步,追问道。 “从你们那方面讲得有点信任。不过,相信我,这事我能办成。另一方面,你们可以想想其他的选择。比如说你们留在这儿。不管你们怎么摆弄他,明天、后天或者大后天他都不可能再到阿灵顿Arlington,美国弗吉尼亚州城镇,靠近华盛顿特区,为五角大楼所在地。现身。迟早会有人过来找他。会有一大堆问题、搜索和调查;老天爷可是创造了一大堆专揭丑闻的小鲍比·伍德沃德,媒体肯定会带着各种各样的猜测突然来访。用不了多久,你们的‘打算’就会被发现——见鬼,连那两个看守都在说这事——报纸、杂志和电视可全都要大做文章了……你们希望这样吗?或者说,这一切会不会招来你刚才提到的运尸袋?” 军士长和他的女人面面相觑。“他说得对,埃迪,”女人说道,“跟着他我们还有机会,要不然我们就完了。” “你说得倒简单。”弗拉纳根说着朝门口望去,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一切?” “那是我的事,”伯恩答道,“把电话号码给我,所有的号码;你只打一个电话就行了——纽约的那个。如果我是你,这个电话我就会从太平洋上的某个小岛打。” “你疯了!这事只要一捅出去,我就会被梅杜莎抓起来——瑞切尔也跑不掉!他们肯定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跟他们实话实说,最起码也得避重就轻地说一部分。我觉得你们说不定还能领到赏呢。” “该死的,你这个反复无常的家伙!” “我在越南可没有反复无常,军士。在香港也没有,现在当然更不会……你和瑞切尔回到家里,看到了发生的事,收拾好东西就走了——因为你们不想被人盘问,而死人既不会开口,也不会把自己绕进去。把你那些文件上的日期提前一天,寄走,其他的事就交给我好了。” “我不知道——” “你没得选择,军士!”伯恩把他的话堵了回去,从椅子上站起身,“我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你们要是想让我走,我就走——你们自己想办法去吧。”伯恩怒气冲冲地朝门口走去。 “别,埃迪,快拦住他!我们必须照他的法子办,必须冒这个险!要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条,你知道的。” “好吧,好吧!……消消气,三角洲。我们照你说的办。” 伯恩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一切都得照我说的办,军士,一个字都不能差。” “没问题。” “首先,咱们俩到你的屋里去,瑞切尔上楼收拾东西。你得把知道的所有情况告诉我——电话号码、车牌号,还有你能记起的每一个名字;不管我要了解什么,你只要知道就得告诉我。怎么样?” “行。” “咱们走。斯韦恩夫人,我知道你恐怕有一大堆小玩意儿想带走,但是——” “得了吧,三角洲先生。我什么纪念物都没有。我真正想要的那些东西,很早以前就从这鬼地方运走了。它们都在一万公里以外的地方存着呢。” “哦,你准备得还真充分啊,是吧?” “这可用不着你告诉我。你瞧,这一天总会来的,无论是以什么方式。你知道我的意思吧?”瑞切尔快步从两个男人旁边走过,进了大厅;她又停了下来,回到弗拉纳根军士长身旁,伸出手贴在他脸上;她唇边挂着微笑,两眼闪闪发亮。“嗨,埃迪,”她轻声说,“真的要成了。我们要开始生活了,埃迪。明白我的意思吧?” “对,宝贝,我明白。” 两人出了房子,在黑暗中朝小木屋走去。伯恩开口了:“刚才我说不想再浪费时间,可是当真的。你开始讲吧。关于斯韦恩的这个地方,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你有准备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当然有准备。”可是他并没有。听到弗拉纳根这番话,他突然在草地上停住了。 “首先,这是个坟场。” 亚历山大·康克林向后靠在桌旁的椅子上,手里举着电话;他目瞪口呆,眉头紧蹙,无法对杰森·伯恩那令人震惊的情报作出理性的反应。他只说出了一句话:“我不信!” “哪个部分不信?” “我不知道。全都不信,我觉得……从坟场起的所有内容。但我必须得相信,对吗?” “查出伦敦和布鲁塞尔那两个人时你也不愿相信,还有第六舰队的指挥官,还有兰利拿着秘密钥匙的那个家伙。我只是在往你的单子上添加项目……关键是,一旦你查出他们的身份,我们就能行动了。” “你得从头开始再跟我说一遍;我的脑袋都给搅晕了。纽约的那个电话号码,车牌号——” “还有一具尸体,亚历山大!弗拉纳根和将军的老婆!他俩已经走了;我们达成了交易,你可得盯好了。” “就这么简单?斯韦恩自杀了,而他那地方能回答问题的两个人,咱们说声拜拜就让他们出国去了?比起你刚才说的那些情况,这简直更疯狂!” “我们没时间玩讨价还价的游戏——另外,你再问他也答不出来了。他们不在一个层次上。” “哦,我的天,这还真清楚啊。” “你就这么办吧。让他们走。这两个人以后我们也许都能用到。” 康克林叹了口气,显然很犹豫,“你能肯定吗?这可是非常复杂。” “去办吧!老天,亚历山大,我他妈的才不在乎什么复杂、什么违规,我才不管你要琢磨出多少巧妙的手段来。我要的是卡洛斯!我们在编织一张网,而且我们能把他抓住——我能把他抓住!” “好吧,好吧。福尔斯彻奇Falls Church,美国弗吉尼亚州东北部城市,紧邻华盛顿特区。有个医生,以前我们在特别行动中用过他。我来找他,他知道该怎么办。” “好的,”伯恩的脑子转得飞快,“现在你给我录音。我把弗拉纳根说的情况全部告诉你。快点,我还有好多事要做。” “开始录音了,三角洲一号。” 伯恩照着刚才在弗拉纳根小木屋里写下的名单念了起来,他读得虽快,吐字却清清楚楚,这样录音带上就不会含混不清。他报出的七个名字,是经常参加将军餐会的显要人物。名字准确与否、拼写得对不对都没有保证,只是个粗略的描述;接下来是车牌号码,全是在每月两次开会的时候抄来的,这些会要正式得多。倒数第二项列出的电话号码则是斯韦恩的律师、宅院中所有的守卫、养狗场,还有五角大楼负责派车的分机号;最后就是那个未在黄页上列出的纽约号码。它没有登记姓名,只是一部记录留言的答录机。“这个号一定得优先去查,亚历山大。” “我们会破获它的,”康克林在录音带上留下了自己的声音,“我来给养狗场打电话,还要扯扯五角大楼的官腔——就说将军被飞机送到一个严格保密的地点去了;我们得出双倍的价钱,让养狗场一大早就把狗弄走。顺便再打开大门……文件没有问题,我会让卡塞特用计算机搜索他俩的名字,得背着德索。” “斯韦恩怎么办?自杀的消息我们得隐瞒一段时间。” “瞒多久?” “见鬼,我哪知道?”伯恩恼怒地回答说,“等到我们查出这些人是谁,我怎么才能找到他们——或者由你去找——我们就可以共同掀起恐慌的浪潮了。那也是我们给卡洛斯下饵的时候。” “你就会说,”康克林说话的语气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你说的这些事要花好几天,也许得一周,甚至更久。” “那我说的就是这么长时间。” “那我们他妈的最好让彼得·霍兰也加入——” “不行,现在还不行。我们不知道他会干什么,我可不能让他有机会碍我的事。” “除了我之外你也得信任信任其他人,杰森。那个医生我可以蒙上二十四或四十八小时——也许可以——但时间再长恐怕就蒙不住了。他会要求得到更高级别的授权。为了德索的事,卡塞特还总是盯着我不放——” “给我两天,帮我争取两天!” “我一边要追查这么多情况,一边要跟卡塞特拖时间,一边还得红口白牙地跟彼得扯谎,说我们在五月花酒店追踪‘胡狼’信使的工作正在向前推进——我们觉得是在推进……当然,追踪的事我们根本就没干,因为我们已经深深地陷进了一起离奇古怪、有二十年历史的西贡阴谋之中。它究竟牵扯着什么谁也不知道——我们要是知道就该倒霉了——只知道相关人物的来头大得吓人。我们还没进入情况呢,现在又被告知这帮人拥有自己的私家坟场,就设在五角大楼负责采办的那位将军的庄园里,结果此人碰巧开枪轰掉了自己的脑袋,不过这个小小的事件我们得先搁一段时间……天哪,三角洲,退两步吧你!导弹都撞到一块儿去了!” 虽然伯恩站在斯韦恩的桌前,将军的尸体就仰在旁边的椅子上,他脸上还是慢慢浮现出一丝微笑,“我们指望的就是这个,对不对?这个事态简直就跟咱们敬爱的圣人亚历山大自己编出来的一样。” “我只是在跟着你走,方向不归我控制——” “那个医生呢?”伯恩打断了他,“你都快五年没搞行动了。你怎么知道他还在干这个?” “我时不时会碰到他,我们俩都是博物馆专家。几个月前他在科克伦艺术馆冲我发牢骚,说近来他们没交给他多少事。” “今天晚上就给他来个变化。” “我试试看。你打算怎么办?” “以微妙的动作,拆开这屋里的每一样东西。” “戴手套?” “当然是外科用的那种。” “别碰尸体。” “只摸口袋——以非常微妙的动作……斯韦恩的老婆从楼梯上下来了。等他们走了我再打给你。快去找那个医生!” 伊万·贾克斯是耶鲁大学医学院的医学博士,在马萨诸塞州总医院接受外科培训并住院实习,任职于美国外科医师学会,出生在牙买加;多承一位黑人同胞卡克特斯(竟然有人会起名叫“仙人掌”,真受不了)帮忙,他还曾担任中央情报局的“顾问”。他驱车来到弗吉尼亚马纳萨斯,驶进了斯韦恩将军庄园的大门。贾克斯心想,有些时候他宁愿自己从没碰上老卡克特斯,今晚就是这样;但尽管今晚他心里这么想,他却从来没有因为卡克特斯进入他的生活而感到后悔。多亏了这位老人制作的“魔法文件”,贾克斯在曼利指迈克尔·诺曼·曼利(1924—1997),1972年至1980年间任牙买加总理。政府压迫民众的几年间把弟弟妹妹弄出了牙买加,那段时期知名专业人员的移民几乎被完全禁止,想带上个人存款出去更是绝对不行。 然而,卡克特斯却利用精心仿造的政府签证,把两个年轻人都弄出了牙买加,而且他们还带着可以在里斯本银行兑现的转账支票。这位造假老手所需的,只是几张偷来的空白官方文件,包括进口、出口货物的单据;两个人的护照、单人照片,还有政府某几个部门官员的签名——政府控制之下的新闻界发出了数以百计的官僚布告,因此这些签名很好搞。贾克斯的弟弟如今在伦敦,是一位富有的出庭律师;他的妹妹则在剑桥当研究员。 贾克斯医生开着旅游车拐过一个弯,来到屋前。他想,没错,他欠卡克特斯的情。七年前,老头子请他为“兰利的几个朋友”当“顾问”,他也帮了这个忙。好一个顾问啊!不过,贾克斯与情报局秘而不宣的合作关系此后还给他带来了更多额外的好处。他的故乡岛国牙买加推翻了曼利政府,西加上台执政,被“挪用”的财产纷纷物归原主,而最先归还的一批中就有贾克斯家在蒙特哥贝和安东尼奥港的土地。那是亚历山大·康克林促成的。但是如果没有卡克特斯,贾克斯也就不会认识康克林,他交友的圈子里没有康克林这样的人……可亚历山大干吗非要赶在今晚打电话来?今晚是他结婚十二年的纪念日,孩子们已经送到邻居家跟小朋友过夜去了,家里就他和妻子两个人,露台上的牙买加风味肋排烤得正香——这道菜的做法可只有一个人知道,也就是今晚操刀的伊万大厨——上好的欧弗顿黑朗姆酒管够,外加游泳池中裸身嬉水的动情节目。该死的亚历山大!这个狗娘养的老光棍,真是该死之极!听到结婚纪念日这样的大事件,这家伙惟一的反应就是:“有什么关系?这一年你都熬下来了,一天又算个啥?明天再快活去吧,今晚我需要你。” 所以他就骗了妻子——她以前是马萨诸塞州总医院的护士长。他对她说,有个病人要活不成了——本来应该活得下来,但现在情况很糟糕。她回答道,也许她的下一任丈夫会更在意她活得怎么样,不过她透着难过的笑容和善解人意的眼神却告诉他这只是个玩笑。她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赶快去吧,亲爱的! 贾克斯熄掉引擎,抓起医疗包下了车。他刚绕过车头门就开了,一个高个儿男子的身影在门框中映出来,好像穿了一套黑色紧身衣。“我就是你要找的医生,”贾克? ?说着走上了台阶,“我们都认识的那位朋友没说你叫什么,不过我觉得我也不该知道。” “我觉得也是。”伯恩说道。他向走上前来的贾克斯伸出了一只戴着外科手套的手。 “我觉得我们俩说得都对,”贾克斯和陌生人握握手,“你手上戴的东西我可很熟悉。” “我们都认识的那位朋友,他没告诉我你是个黑人。” “你有意见吗?” “我的天,当然没有。我反倒更喜欢咱们的朋友了。他很可能根本就没想到要提这个。” “我看咱们应该能处得挺好。走吧,无名氏。” 伯恩站在桌子右侧三米开外的地方,贾克斯迅速而又专业地处理着尸体,还不失慈悲地用纱布把尸体的头包了起来。没做任何解释他就剪掉了将军身上的几块衣服,检查布料之下的部位。最后,他小心地把裹着头部的尸体推下椅子,再滚到地板上。“你这儿搞完了吗?”他望着伯恩问道。 “我已经都擦干净了,医生。如果你说的‘搞完’是这个意思的话。” “通常是这个意思……这间屋子得封起来。我们走了以后谁也不能进,除非咱们都认识的那位朋友发话。” “这我肯定没法保证。”伯恩说。 “那就让他去想办法。” “为什么?” “无名氏,你的这位将军没有自杀。他是被谋杀的。” 伯恩的通牒_12 12 “是那个女人!”亚历山大·康克林在电话上说,“从你告诉我的所有情况来判断,这肯定是斯韦恩的老婆干的。天哪!” “这并没有改变什么,但看来真是她干的,”伯恩不太热衷地表示同意,“她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天晓得——不过,如果真是她下的手,她却没有告诉弗拉纳根,这就有点讲不通了。” “对,是讲不通……”康克林停了一下,然后快速说道,“让我跟伊万说话。” “伊万?你的那个医生?他叫伊万?” “怎么了?” “没什么。他在外面……‘收拾货物’,这是他的说法。” “在他那辆旅行车里?” “没错。我们把尸体——” “他凭什么肯定这不是自杀?”康克林打断了他。 “斯韦恩给人下了药。他说他过会儿给你打电话解释。他想离开这儿,我们走了之后——我走了之后——不能让任何人进这间屋子,直到你向警方报讯。这事他也要在电话里跟你说的。” “天哪,那屋子里头肯定是一团糟。” “是不太好看。你想让我做些什么?” “要是有窗帘,全拉上;检查一下窗户,门如果能锁就锁上。如果锁不了,就找找——” “我在斯韦恩的口袋里找到了一串钥匙,”伯恩插话说,“我试过了;有一把能锁。” “好。你离开之前,仔细把门擦干净。找瓶家具亮光油,用喷雾剂也行。” “这么干可挡不住想进屋的人。” “是挡不住,但如果有人进来,我们也许能提取到指纹。” “你这话可有点扯——” “当然有点扯,”前任情报官表示同意,“我还要想办法把那地方整个封锁起来,而且不能动用兰利的任何人;另外——这可不是顺便说起的——要是五角大楼的两万多个人之中有谁想找诺曼·斯韦恩,我还得拦住他们——这其中有他办公室的人,也许还有采办部每天要接待的几百个军火买家或卖家……天哪,这根本就办不到!” “这样再好不过,”伯恩反驳说,这时伊万·贾克斯医生突然出现在过道里,“我们小小的破坏游戏就从‘农场’这里开始。你有卡克特斯的电话号码么?” “我没带在身上。号码好像放在我家的一个鞋盒子里头。” “给莫里斯·帕诺夫打电话,他那儿有。然后你联系卡克特斯,让他用付费电话打到我这儿来。” “见鬼,你到底想干什么?一听到那老家伙的名字我就紧张。” “你跟我说过,除了你之外我也得信任其他人。我刚才办的就是这件事。找到他,亚历山大,”伯恩挂断了电话,“不好意思,医生……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或许我也可以称呼你的名字了吧。你好,伊万。” “你好,无名氏,我可希望还是这么称呼你。何况我刚才还听到你提起了另一个名字。” “亚历山大?……不是,当然不会是亚历山大,他是咱们共同的朋友,”伯恩会心地轻轻一笑,从桌旁走开了,“是卡克特斯,对不对?” “刚才我进来是想问你,要不要我去把大门关上。”贾克斯把问题绕了过去。 “我要是说,直到刚才看见你的时候我才想起他,你会不会生气?” “有些关联是非常明显的。大门该怎么办?” “医生,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欠着卡克特斯的情?”伯恩盯着牙买加人,没有让步。 “我欠他的太多了,所以绝对不想在今晚这种情况下把他扯进来。天哪,他都是个老头儿了;另外,不管兰利想得出多么不正常的结论,今晚的事可是谋杀,而且是凶残无比的谋杀。不,我绝不会扯上他。” “你和我不一样。你知道吗,我必须这么做。如果我不这么做,他绝对不会原谅我。” “你对自己的评价可不太高啊,对不对?” “医生,请你把大门关上。过道里有个警报控制台,门关上我就把警报打开。” 贾克斯犹豫了一下,好像拿不准自己想说些什么。“听着,”他迟疑地说道,“大多数神志清醒的人说什么话都是有原因的——做事也是。我觉得你是个清醒的人。如果你需要我——如果老卡克特斯需要我——就给亚历山大打电话。”医生匆匆奔出了房门。 伯恩转过身环视着房间。弗拉纳根和瑞切尔·斯韦恩大概是三小时之前离开的,自那以后他检查了将军书房里的每一尺地方,以及这位死去的战士在二楼的单人卧室。他把自己打算带走的物件都放在黄铜面咖啡桌上;现在他正仔细研究着这些东西。有三本同样大小的棕皮衬面的记事簿,都夹着螺旋芯活页纸,是同一套办公文具里头的。第一本本子是日程安排表;第二本是私人电话簿,上面用钢笔写着姓名和号码;最后一本是每日开支记录,几乎就没写什么东西。还有十一张各式各样的办公室电话留言条,是伯恩在斯韦恩口袋里找到的;一张高尔夫俱乐部的记分卡,以及几张在五角大楼写下的备忘便条。最后一样东西是将军的钱包,那里面名头响亮的证件有一大堆,钞票却很少。伯恩要把这些东西全部转交给亚历山大,希望能找到进一步的线索;但在他看来,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发现什么惊人之处,也没找到任何与如今的梅杜莎有重大关联的东西。这让他感到不安;肯定得有点什么才对。这个房间是老兵斯韦恩的家,而且是他在家中的至圣之地——肯定有点什么!他心里明白,也能感觉到,但就是找不出来。于是他重新开始搜索,这次不是一尺一尺地检查了,而是一寸一寸地细看。 十四分钟过后他站在书桌后的墙边,把照片一张张摘下翻过来看。这面墙的左手是一扇凸窗,窗台上搁着坐垫,窗口下面就是屋外的草坪。他想起康克林刚才说要关上窗户拉好窗帘,这样就不会有人进来,也不会看到里面的景象。 天哪,那屋子里头肯定是一团糟。 是不太好看。 确实不好看。中间凸窗的窗格上溅满了血肉。还有……那个黄铜小窗闩是怎么回事?不光窗闩没扣上,连窗户也都开着——只开了一点点,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开着的。伯恩跪在铺着坐垫的矮窗台上,仔细查看锃亮的黄铜扣件和旁边的几格玻璃。干血和人体组织留下的道道痕迹中有几个地方被擦糊了;有人不小心把手按在了上面,痕迹就被抹宽、涂开了,变成了不规则的形状。接着,他在窗沿下找到了卡着窗户的东西。左边的窗帘被拽到了外面,一小块带流苏的布料夹在下层窗框的底部。伯恩从窗前退开,心里有点困惑,但并不感到吃惊。这就是他在寻找的东西,诺曼·斯韦恩将军死亡之谜中缺失的线索。 将军的脑壳被一枪打烂之后,有人从那扇窗户里爬了出去。这个人不敢冒险从前厅或前门出去,怕被人看见。这个人对房子和庭院都很熟悉……还有那些狗。是梅杜莎派来的凶残杀手。真该死! 是谁?谁到这儿来过?弗拉纳根……斯韦恩的老婆!他们应该知道的,肯定知道!伯恩猛地一倾身,去拿桌上的电话;没等他碰到话机,电话铃就响了。 “亚历山大?” “不对,兔子老弟,只是个老朋友。我可没想到啊,咱们对名字的事这么随便吗?” “我们没有随便叫名字,也不应该随便。”伯恩说得很快,竭力控制住几乎无法自持的情绪,“刚才出了点事情——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冷静点,小伙子。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我需要你……到我这边来。你有空吗?” “这样啊,让我来看一下,”卡克特斯说着笑了起来,“有几个董事会按理说我应该参加,白宫还让我去和大人物共进早餐……兔子老弟,我什么时候过来?在哪里?” “别一个人来,老朋友。我想让你再带上三四个人。能办到吗?” “我不知道啊。你想让我带什么人来?” “上次我见你之后,开车送我进城的那个伙计。你那附近还有没有和他志趣相投的公民?” “实话说,他们大部分都蹲在牢里呢。不过我觉得可以在那帮渣滓里翻一翻,拽几个人出来。要他们干什么?” “当保安。这其实很简单。你打电话找人,他们来了以后就守在锁好的大门后面,对外人说这里是私人住宅,不欢迎访客。特别是几个可能会坐着豪华轿车来的白鬼子。” “这种事儿黑兄弟们应该挺喜欢。” “找到了人再打过来,我告诉你怎么走。”伯恩按下叉簧,马上又把手松开,听筒里传来了拨号音。他按下康克林在维也纳的电话号码。 “喂?”康克林接了。 “医生说得没错;我让蛇发女派来的刽子手溜掉了!” “你说的是斯韦恩的老婆?” “不是。但她和那个花言巧语的军士知道这人是谁——他们肯定知道有谁来过!把他俩逮住,关起来。他们对我撒谎,所以交易也就作废了。不管是谁制造了这起恐怖的‘自杀’事件,那人肯定是在执行梅杜莎高层的命令。我得抓住他。他是我们的捷径。” “也是我们鞭长莫及的人物。” “见鬼,你在说什么?” “因为我们对军士和他的情妇已经鞭长莫及。他们俩消失了。” “你在胡扯吧?我要是还算了解圣人亚历山大的话——我确实了解——他俩从这儿离开之后肯定就被你盯住了。” “只是电子监控,并没有派人跟踪。记得吧,你坚持不让兰利和彼得·霍兰插手梅杜莎的事。” “你做了些什么?” “我向所有国际航空公司预订中心的电脑发出了高级别警报。今天晚上八点二十分,咱们的目标在泛美航空订了两张十点钟飞往伦敦的机票——” “伦敦?”伯恩插了一句,“他们去的是另一个方向,太平洋那边。是夏威夷!” “他们去的可能就是那里,因为他们始终也没在泛美航空的飞机上出现。谁知道呢?” “该死,你应该知道!” “我怎么能知道呢?两个美国公民乘飞机去夏威夷又不需要掏护照,那可是咱们的第五十个州,用驾驶执照或选民登记卡就可以了。你跟我说过,他们俩考虑走这一步已经有很久了。一个在军队里干了三十多年的军士长,用别人的名字去搞几张驾驶执照,这又有什么难的?”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甩掉那些在找他们的人——比如我们,也许还有几个梅杜莎的家伙,级别都很高。” “妈的!” “你能不能少说点口头语,教授?这种话是叫‘口头语’,对吧?” “闭嘴,我得想想。” “那就想想这个:我们如今是半截身子陷在北极的冰天雪地里,连个取暖器都没带。现在该去找彼得·霍兰啦。我们需要他。我们需要兰利。” “不行,这会儿还不行!你忘了些事情。霍兰是宣过誓的,而且我们了解的所有情况都表明他对这誓言很当真。他也许能偶尔变通一下规矩,但如果咱们把梅杜莎成员的情况摆在他面前,说这帮人拿着日内瓦银行里的几亿美元在欧洲疯狂收购不知什么东西,他可能就会说:‘停,停,够了!’” “咱们必须冒这个险。我们需要他,大卫。” “不是大卫,你真该死!我是伯恩,杰森·伯恩,是你们创造出来的人!你们欠我的!也欠着我的家人!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妥协!” “我要是跟你对着干,你就会把我干掉。” 沉默。两个人都没说话,直到西贡的梅杜莎三角洲一号打破这短暂的停顿。“对,亚历山大,我会干掉你。这不是因为你以前在巴黎想干掉我,而是出于一种盲目的假设;当年正是由于这种假设,你才决定要追杀我。你能理解吗?” “能,”亚历山大·康克林答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无知生傲慢,这是你最爱讲的华盛顿主题;经你一说这个道理总是显得特别东方。但有些时候,你也得把自己的傲慢压下来一点。我们能独力做的事总归有限。” “反过来说,我们要是不独力去做,就可能会有许多事被搞糟。看看咱们取得的进展吧。从零到两位数才花了多长时间?四十八小时,还是七十二小时?给我两天,亚历山大,求你了。我们很快就能查出整件事的原委,查出梅杜莎的真面目。只需一个突破,我们就可以向他们提出除掉我的最佳方案——‘胡狼’。” “我会尽最大努力。卡克特斯联系到你了吗?” “联系到了。他过一会再打给我,然后就上这儿来。稍后我再向他解释。” “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他和咱们那位医生是朋友。” “我知道。伊万告诉我的……亚历山大,我想把几样东西送到你那儿去——斯韦恩的电话本、钱包、日程安排表,诸如此类。我会把东西包起来,然后让卡克特斯的一个伙计把包裹带到你那里,送到保安的大门口。用你的高科技设备把东西全检查一遍,看看能发现什么。” “卡克特斯的伙计?你这是在干吗?” “帮你减掉一个待办事项。我这就把屋子封起来。谁也进不了屋,不过我们得瞧瞧有谁想进。” “这应该挺有意思。顺便告诉你,养狗场的人早晨七点左右会来领狗,所以你也别封得太严实了。” “这倒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伯恩打断了他,“你再装装官腔,给上早班的守卫打电话。就说不需要他们上班了;但他们每人都会通过邮局收到一个月的薪水,算是遣散费。” “见鬼,这笔钱谁来付?咱们不能去找兰利,记得吧?不能找彼得·霍兰,而我这个人又不算富裕。” “我来付,我会给缅因的银行打电话,让他们找联邦快递送一张本票过来。让你的朋友卡克特斯早晨去你公寓那儿取。” “真好笑,对不对?”康克林若有所思地缓缓说道,“你的那些钱我都忘了。说实话,我从来也没想过。我觉得自己在头脑里把这件事封起来了。” “有可能,”伯恩补充道,他的声音显得轻快了一些,“你脑袋里当官的那部分可能会想像出这样一个场景:中情局的某位官僚跑到玛莉跟前说:‘顺便说一句,韦伯夫人,或者是伯恩夫人,不管你是谁的夫人,你受雇于加拿大政府期间卷跑了五百多万美元,这笔钱可是我们的。’” “她真是太了不起了,大卫——杰森。每一块钱都是你们应得的。” “别老揪着这个话题不放,亚历山大。她暗示中情局对资金管理不善的时候,说的数目可至少是两倍。” “她说得没错。所以大家才会一声不吭……你现在准备干什么?” “等卡克特斯来电话,然后我自己也得打一个。” “哦?” “打给我老婆。” 玛莉坐在宁静酒店她那栋别墅的阳台上,注视着遍洒清辉的加勒比海。她竭力调动每一丝控制情绪的本能,不让自己因恐惧而发疯。奇怪的是,攫住她心灵的恐惧并不是因为害怕受到伤害;这也许有点愚蠢,甚至很危险。在欧洲和远东两地,她曾和那个名叫杰森·伯恩的杀人机器共同生活;她知道那个陌生人能做出什么事,而且干起来手段残忍,很有效率。不,她怕的不是伯恩,而是大卫——杰森·伯恩现在对大卫·韦伯所做的事。她必须制止这一切!……他们可以离开,远走高飞,找一个偏僻的安全所在,改名换姓开始新的生活,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卡洛斯永远都无法打入的小天地。他们手里的钱多得花不完,这肯定能办得到!一直都有人在做这样的事——成百上千生命受到威胁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都处在政府的保护之下;而不管是哪一国的政府,如果它有理由去保护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就应该是大卫·韦伯!……全是些疯狂之中冒出来的念头,玛莉心想。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朝阳台的栅栏走去。她想的事永远也不会发生,因为大卫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解决方式。凡是碰到关于“胡狼”的问题,大卫·韦伯都会听命于杰森·伯恩,而伯恩这个人格有能力毁掉自己的宿主。哦,天哪,我们这究竟是怎么了? 电话响了。玛莉身子一僵,然后马上冲进卧室接起了电话,“喂?” “嗨,姐,我是约翰。” “哦……” “这口气也就是说,你还没有大卫的消息。” “还没。而且我都快发神经了,约翰。” “他能打电话的时候肯定会打过来,这你知道。” “但你打电话不是要跟我说这些。” “不是,我就想问问你们怎么样。我给困在大岛上了,看样子还得待一段时间。这会儿我跟亨利在总督府呢,等候直辖总督为配合外交部工作一事亲自向我致谢。”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儿也不明白——” “哦,不好意思。亨利·赛克斯是直辖总督的助理,他让我照顾好一位法国的老战斗英雄,这人就住在你们那一头的别墅里。如果直辖总督想感谢你,你就得等到他谢过了为止——万一电话断了,我这种大咧咧的生意人可需要总督府帮忙。” “我被你彻底搞糊涂了,约翰。” “巴斯特尔那边有风暴,几小时之内就会刮到我们这儿。” “从谁那边?” “那是个地名。不过在风暴刮到之前我应该已经回来了。让女佣人帮我把长沙发铺好。” “约翰,你没必要留在这儿。我的天哪,外头的树篱边和下面的海滩上都有带枪的男 人守着,天晓得什么地方还有人。” “那就是他们该待的地方。过一会儿见,替我抱抱两个小家伙。” “他们睡着啦。”玛莉还说着,弟弟就挂断了电话。她放下话机的时候盯着电话,不知不觉地自言自语起来:“我对你了解得可真少啊,弟弟……全家人最喜爱的、最不可救药的小弟。可我丈夫对你的了解却深得多。你们这两个家伙,都见鬼去吧!” 电话铃马上又响了,她给吓了一跳。她一把抓起电话。“喂?” “是我。” “感谢上帝!” “上帝他老人家出门去了,不过一切都挺好。我很好,我们也取得进展了。” “你用不着这么做啊!我们用不着这样!” “我们必须这样,”现在说话的是杰森·伯恩,大卫·韦伯已无影无踪,“你只要记着我爱你,他爱你——” “别说了!这就是我害怕的那种情况——” “对不起,我道歉——请原谅我。” “你是大卫啊!” “我当然是大卫。刚才我只是开个玩笑——” “不对,你不是开玩笑!” “其实就是因为我才跟亚历山大说完话。我们刚才争起来了,就是因为这个!” “不,不是的!我要你回来,我要你到这儿来!” “那我就不能再说了。我爱你。”电话断了,玛莉·圣雅各·韦伯倒在床上,用毯子掩住自己徒劳无益的哭声。 亚历山大·康克林两眼熬得通红,不断往自己的计算机上敲着字母和数字。他的脑袋偏向一旁,瞧着翻开的几本本子,那是伯恩派人从诺曼·斯韦恩将军庄园送来的底账。两声尖锐的蜂鸣突然打破了屋里的沉寂。那是没有生命的电脑所发出的机械讯号,标志着它又找到了一条出现两次的记录。他看了看显示的条目,“R. G”。这是什么意思?他把计算机磁带往回倒了倒,什么也没发现。他按下前进,然后敲起键盘来,就像个没有思维能力的机器人。三声蜂鸣。他不停地猛敲那些看着叫人恼火的米色按键,速度越来越快。四声……五声……六声。退格——停止——前进。“R. G”、“R. G”、“R. G”、“R. G”……“R. G”是个什么鬼东西? 他把这些数据和三本皮面记事簿中的记录对照着复核了一遍。电脑屏幕上蹦出了一组由绿色字符组成的寻常数字。“6172020011”。是个电话号码。康克林拿起与兰利联络的电话,拨通了夜间值班室,让中央情报局的接线员去追查这个号码。 “长官,这个号码没列在黄页上。它和另外两个号码都属于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一座住宅。” “请报一下机主的名字。” “盖茨,伦道夫·盖茨。住宅在——” “不用了,接线员。”康克林插话说。他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最关键的信息。伦道夫·盖茨,学者,为特权阶级效力的律师,“大即是好、越大越好”原则的拥护者。有人在欧洲聚敛了由美国利益集团控制的几亿美元,盖茨牵扯其中正可谓理所当然……不对,等一下。这根本就不是理所当然,而是很不对劲!这位一派学者风度的律师,完全没有道理去和梅杜莎这类极为可疑、实际上就在违背法律的活动扯上任何干系。这根本就说不通!人们就算并不钦佩这位远近闻名的法律界巨擘,也得承认他是律师协会之中财产记录最为清白的人。他对法律细枝末节的拘泥可谓臭名昭著,常会利用琐碎问题上的技巧来赢得于己有利的裁决,但从来没有人敢质疑他的正直。他的法律与哲学观点在自由派集团最精明的众位律师之中都极不受欢迎,因此他假如有一丁点儿行为失当的迹象,多年以前就已经被别人兴高采烈地搞臭了。 但是,盖茨的名字却在一名梅杜莎成员的日程安排表里出现了六次,此人掌管着难以计数的巨额国防费用。这个梅杜莎成员的情绪不太稳定,看似已自杀身亡,其实他是被谋杀的。 康克林盯着屏幕,看着斯韦恩提到的最后一条记录。记录的日期是八月二日,离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他拿起皮面日记本,翻到八月二日那一页。他刚才关注的一直是姓名,而不是批注,除非他觉得某一条信息有点关联——和什么有关联他并不确定,不过他在凭直觉行事。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R. G”代表的是何许人,那么最后一条记录在旁边用手写的缩略批注就会引起他的注意。 RG不考虑任用Crft少校。需Crft进班子。解锁。巴黎—七年前。二号出文件,已藏。 康克林心想,“巴黎”这两个字本该引起他的警惕,但从头到尾斯韦恩日记上的批注都充斥着外国或颇有异国风情的人名和地名,仿佛这位将军是想给看到他个人评论的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康克林还颇为懊悔地想到,自己实在是太累了;要不是因为他的计算机,他很可能不会把注意力集中到伦道夫·盖茨博士这位法律高人身上。 巴黎—七年前。二号出文件,已藏。 前一句话的意思很明白,后一句虽说有点不好懂,但也算不上什么难解之谜。“二号”指的是美国陆军的情报部门G2,而“文件”二字则与巴黎的某一事件有关,或者是驻巴黎情报人员发现的内幕——七年之前,该文件被取出了资料库。将军这个业余的家伙想使用情报机构的暗语,结果却用错了。“解锁”的意思是“钥匙”,即“关键”——天哪,斯韦恩真是个白痴!照着自己的理解,康克林在自己的记事簿上把批注重新写了一遍。 “伦道夫·盖茨不打算任用克拉夫特少校(Crft代表的也许是克劳夫特,甚至是克里斯托弗,因为批注中的字母f也许是s)。(但)我们需要Crft进他的班子。关键在于利用陆军情报局文件中的信息,它与盖茨七年前在巴黎的事有关。此文件已取出,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康克林想,这段话也许并非斯韦恩所写记录的确切翻译,不过其要旨肯定已相当接近,可以据此展开行动。他转了转手腕,瞟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凌晨三点二十分,这个时间如果听到尖利的电话铃声,连最有自制力的人都会吓得够呛。干吗不打一下呢?大卫——杰森——说得对。眼下每一个小时都很重要。康克林拿起电话,按下了马萨诸塞波士顿的那个号码。 电话铃响个不停,可那婊子在房间里就是不接!盖茨看了看指示灯亮起的地方,顿时觉得脑袋里的血都被抽空了。响的是他那部没列在黄页上的电话,号码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他躺在床上猛地一翻腾,眼睛瞪得老大;他越是琢磨,从巴黎打来的那个古怪电话就越让他感到不安。肯定和蒙塞特拉有关,他就知道!他转达的信息是错误的……普里方丹骗了他,现在巴黎那边要追究此事!我的天,他们会来找他,把他的事抖出去!……不,办法还是有的,有一个完全合情合理的解释,也就是真相。他要把那两个骗子送到巴黎去,送给巴黎在波士顿的人。他得下套逮住醉鬼普里方丹和那个卑鄙的侦探,逼着他俩在惟一能赦免他的人面前把谎话再说一遍……电话!他必须得接。不能让人觉得他好像在隐瞒什么!他伸出手,抓起响个没完的话机放到耳边。“喂?” “七年以前,律师,”电话中一个平静的声音说道,“我是不是该提醒你一下,全部的档案都在我们手里。第二局法国总参谋部第二局的简称,该局在1871年至1940年间是法国军方的对外情报机构。小说中的第二局沿用了旧称,实际上指的是二战之后的法国情报机构。那边非常合作,比起你来他们可强多了。” “天啊,是别人把我骗了!”盖茨喊道。他两腿一摆,慌里慌张地在床沿坐起来,嗓子都哑了,“你不会认为我是在假传消息吧?我要是那么干,简直就是疯了!” “我们知道你有时会很顽固。我们只不过提了一个简单的要求——” “我照办了,我可以发誓!天哪,我付了一万五千美元,以确保一切保密、绝对无法追查,——当然,那点钱本身倒没什么——” “你付了……?”那个平静的声音打断了他。 “我可以把银行的取款单拿给你看。” “付钱买什么?” “当然是买消息了。我雇了一位前任法官,他有关系——” “关于克拉夫特的消息?” “什么?” “克罗夫特……克里斯托弗。” “谁?” “我们的少校,律师。那位少校。” “如果你说的是她的代号,那没错,我买的就是这个消息。” “代号?” “那个女人。还有两个孩子。他们飞到蒙塞特拉岛去了。我发誓,别人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电话里突然传来咔嗒一声,线路断了。 伯恩的通牒_13 13 手还搁在电话机上的康克林出了一身冷汗。他放开电话从椅子上站起来,跛着脚从计算机旁边走开,又转回身低头看看它,仿佛那是个刚把他带入禁地的可怕怪物。禁地之中的一切都与其表象不同,而且也不合情理。究竟出了什么事?伦道夫·盖茨怎么会知道蒙塞特拉,知道玛莉和孩子们的事情?这是为什么? 亚历山大·康克林弯下身坐进扶手椅。他脉搏急促,思绪翻腾,脑海中无法形成判断,只觉得一片混乱。他用左手紧紧攥住右手的手腕,指甲都陷进了肉里。他必须控制住自己,必须得思考——他必须得行动!为了大卫的妻子和孩子们。 关联。到底有什么能想到的关联?即便假定盖茨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梅杜莎,这都已经很牵强;但如果说他和“胡狼”卡洛斯也有关系,简直是无法想像。不可能!……但这件事似乎都是真的;关系的确存在。难道卡洛斯本人也是斯韦恩所在的梅杜莎组织成员?他们所掌握的一切与“胡狼”有关的情况,都明确否定了这种可能性。杀手“胡狼”的力量,就在于他和任何有组织的实体都没有丝毫关联;十三年前杰森·伯恩在巴黎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任何团体都别想找到他;他们只能发出信息,然后他会去找他们。国际雇佣杀手认可的惟一组织就是他那支老人军团,其成员分布在从地中海到波罗的海的广大地区。这些老人都是不适应社会的绝望者或罪犯;因为杀手的慷慨赠与,他们来日无多的穷困生活得到了改善,所以他们也都接受了“胡狼”开出的条件:效忠于他,一直到死。像伦道夫·盖茨这样的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怎么会——和他们搅在一起的? 他没和他们搅在一起——康克林得出了这个结论。他那已发挥到极限的想像力又回到一个熟悉的领域中寻找答案——要对显而易见的事保持怀疑。这位知名律师既不是卡洛斯的手下,也和梅杜莎无关。他是个偏离常规的意外,是镜片上的一块瑕疵;他称得上品行高洁,除了惟一的一个弱点,但这一弱点却被两个毫不相干、而且都掌握着惊人资源的组织发现了。人们都知道“胡狼”的势力能深入法国警方和国际刑警组织;而梅杜莎则可以打入美国陆军情报局,这一点无需明察秋毫的判断力也能推想得出。这是惟一可能的解释,因为盖茨引起的争议太多,居于强势的时间也太久;假如他的软肋能轻易被人发现,他在法庭上的表现绝对不可能那么出色。只有“胡狼”和梅杜莎成员这样的凶残杀手才有本事挖掘出隐藏极深、具有毁灭性的秘密,让伦道夫·盖茨甘心沦为一个极有价值的马前卒。显然,先拿住盖茨的是卡洛斯。 康克林深深思索着那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全球邪恶分子组成的世界其实就像一个规模不大、层次众多的居住区,这里的布局整齐匀称,种种各不相同的恶行相互勾连在一起。不这样是不行的。生活在这些危险街道上的居民会提供对外服务,他们的客户群是特定的一种类型——不择手段的人类渣滓。敲诈、胁迫、谋杀。“胡狼”和梅杜莎的那帮人是一丘之貉。他们同属于那个“惟我所欲”的兄弟会。 突破。但这个突破只有杰森·伯恩才能应付——大卫·韦伯应付不了,而韦伯仍旧占据着伯恩身上的很大一部分。更何况,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的这两种人格现在离蒙塞特拉岛有一千六百多公里,那个岛已经被卡洛斯锁定为死亡坐标。蒙塞特拉?……约翰·圣雅各!这位“小兄弟”曾在加拿大北部的一个荒僻小镇证明过自己;他所证明的事家里人——尤其是他最喜爱的姐姐——毫不知情,也无法理解。他发起火来能杀人——他在盛怒之下确实杀过人。如果他钟爱的姐姐和她的孩子被“胡狼”置于枪口下,他还会再下杀手。大卫信任他——更为重要的是,杰森·伯恩信任他。 康克林看了看电话控制台,赶忙从椅子里站起身。他奔到桌前坐下来,按下倒带键,把正在使用的那盘录音带转回他需要听的位置。他前前后后地反复调整,直至听到盖茨那慌张的声音。 “……天哪,我付了一万五千美元——” 不对,不是这个地方,康克林心想。还在后面。 “我可以把银行的取款单拿给你看。” 在后面! “我雇了一位前任法官,他有关系——” 就是这儿。一位法官。 “……他们飞到蒙塞特拉岛去了——” 康克林打开抽屉,里面的一张纸上记着这两天来他打过的电话号码,他估计这些号码随时还会用得着。他找到加勒比海宁静酒店的号码,拿起电话就拨。铃声响了老半天,一个睡意蒙眬的声音才接起电话。 “宁静——” “我有紧急情况,”康克林打断了他,“我必须马上和约翰·圣雅各通话。请你赶快。” “先生,对不起,圣雅各先生不在。” “我一定得找到他。我再说一遍,这事很急。他在哪里?” “在大岛——” “蒙塞特拉岛?” “对——” “岛上的什么地方?……我叫康克林。他要跟我通话——他必须跟我通话。请快告诉我!” “巴斯特尔那边起了阵大风,明早之前的所有航班都取消了。” “起了什么?” “是一个热带低气压——” “哦,是风暴啊。” “我们喜欢说热带低压,先生。圣雅各先生留了一个普利茅斯的电话号码。” “你叫什么?”康克林突然插了一句。职员的答复好像是普里查德,要不就是普里钦。康克林继续说道,“普里查德先生,下面我要问你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重要的是你的回答得对头;但如果回答不对头,你就必须照我说的去做。等我找到约翰·圣雅各先生,他会证实我所说的一切;但现在我不能浪费时间。我的话你明白吗?” “你的问题是什么?”职员问话的语气带着尊严,“先生,我又不是小孩子。”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请说问题,康克林先生。你不是说有急事吗?” “啊,当然……圣雅各先生的姐姐,还有她的孩子们,是不是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圣雅各先生有没有采取某些防范措施?” “比如别墅周围带枪的警卫,还有我们平时派在海滩上的人?”职员答道,“你说的没错。” “这个回答对头。”康克林深深喘了口气,他的呼吸还没有平稳下来,“好,那我能联系上圣雅各先生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职员把号码告诉了康克林,然后补充说:“有许多电话线都断了,先生。你最好留个号码在这里。现在风还是很猛,但只要一有飞机,圣雅各先生肯定会马上回来。” “那当然。”康克林一口气报出了维也纳别墅那个安全的电话号码,还让蒙塞特拉那边的人重复了一遍。“这就行了,”康克林说,“我现在就往普利茅斯打电话。” “请把您名字的拼写告诉我。是 c h——” “ k。”康克林插了一句,掐断电话,然后马上拨了蒙塞特拉首府普利茅斯的那个号码。电话那头响起的又是一个在困倦中被惊醒的声音;他打招呼时几乎是语无伦次。“你是谁?”康克林急巴巴地问道。 “见鬼,你是什么——你是谁?”一个气呼呼的英国人回答说。 “我想找约翰·圣雅各。是紧急情况,宁静酒店前台的人给了我这个号码。” “我的天,他们的电话还能用啊……?” “显然是这样。约翰在吗?请快点。” “啊,啊,当然。他在大厅对面,我这就去叫。我应该说是哪位——” “说康克林就行。” “就‘康克林’?” “拜托你快一点!”二十秒之后,电话那头响起了约翰·圣雅各的声音。 “康克林?是你吗?” “你听我说,他们知道玛莉和孩子们飞到蒙塞特拉去了。” “我们听说有人在机场问来问去,打听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 “所以你就把他们从房子那儿转到酒店去了。” “没错。” “是谁在打听?” “不知道。是别人在电话上告诉我们的……我可不想离开她们,就算几个钟头都不行,但人家却指示我到总督府去一趟;等到直辖总督那个狗东西露面的时候,风暴已经来了。” “我知道。我跟酒店的前台通过电话,拿到了这个号码。” “这还算是个安慰;电话还能用。在这种天气里电话通常不管用,所以我们才会这么巴结直辖总督。” “我听说你那儿有警卫——” “你可是说对了!”圣雅各喊道,“问题是除了船上或是海滩上的陌生人之外,我不知道还应该提防谁。我给警卫下了命令,这些家伙要是不停下来乖乖地自报身份,就开枪!” “我也许能帮上忙——” “你说!” “我们取得了一个突破——别问我是怎么突破的;说不定线索还是外星人给的呢,反正这无关紧要——这个情况千真万确。查出玛莉飞到蒙塞特拉的家伙利用了一个法官,此人很有关系,估计是在群岛一带——” “法官?”宁静酒店的主人脱口而出,“我的天,他就在那儿!天啊,他在那儿!我要宰了那卑鄙的杂种——” “行了,约翰!控制一下自己——谁在那儿?” “是个法官,他还坚持要用另一个名字登记!我根本就没去琢磨这事——两个名字差不多的糟老头——” “老头?……慢点说,约翰,这个很重要。哪两个老头?” “你说的那个从波士顿来——” “对!”康克林的语气很肯定。 “另一个是从巴黎飞来的——” “巴黎!天啊!巴黎老人!” “你说什么……?” “是‘胡狼’!卡洛斯把他手下的那帮老头派过来了!” “亚历山大,现在你可得慢点说,”圣雅各粗重的呼吸在电话里都能听到,“你说清楚一点。” “没时间了,约翰。卡洛斯有一支老人军团——他的军团——这些老头会为他去死,去杀人。海滩上不会来什么陌生人,他们已经在那儿了!你能回到岛上去吗?” “我想法子回去!我要给酒店那边的人打电话。这两个垃圾都会给扔进蓄水池里去!” “快点,约翰!” 约翰·圣雅各按下老式电话小小的叉簧,松开手,听到了节奏永远不变的拨号音。他拨了宁静酒店的号码。 “对不起,”一个录制好的声音说,“由于天气问题,您拨打地区的线路出现了故障。政府正在想方设法恢复通讯。请稍后再拨。祝您愉快。” 约翰·圣雅各憋足了劲把话机一摔,电话裂成了两半。“找艘船来!”他大叫,“给我找艘缉毒船!” “你疯了!”房间对面的直辖总督助理当即反对,“现在浪这么大!” “亨利,给我找一条飞快的海船!”忠心的弟弟说道。他把手伸向裤腰,慢慢掏出一把自动手枪,“否则我就得做出自己连想都不愿想的事来,但我总归能弄到一艘船。” “我简直不敢相信,伙计。” “我也不敢信,亨利……不过,我可是当真的。” 让·皮埃尔·方丹的护士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理了理黑雨帽下紧紧扎起的金色发髻。她看了看手表,心里回忆着几小时之前那次通话的一字一句。那个极不寻常的电话来自法国阿让特伊,来自那位为她成就了一切的伟大人物。 “有个自称法官的美国律师住在你附近。” “大人,我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不过他就在那儿。此人的出现招来了我们那位英雄的抱怨——抱怨得很对。我们往他在波士顿的老家去了个电话,证实就是这个人。” “这么说来,他出现在这儿是不受欢迎的了?” “他在那儿出现令我深感厌恶。他装出一副受我恩惠的样子——这是很大的一笔恩惠,牵扯的事可能使他毁于一旦——但他的所作所为却说明他不知感激,说明他想通过背叛我来抵消这笔恩惠;而他既然背叛我,也就背叛了你。” “他死定了。” “一点不错。以前他对我很有价值,但那已经过去了。去找他,杀了他。把他的死伪装成一起悲惨的意外……你回马提尼克岛之前我们都不会再通话,所以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你要替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大人。那两管针剂是法兰西堡医院的外科医生准备的。他让我转达对您的忠诚之心。” “他应该这么做。他还活着,可他那几十个病人都死了。” “他们根本不知道他在马提尼克岛还过着另一种生活。” “这我明白……针剂要在四十八小时之内注射,趁着混乱开始平息的时候。要是知道那位英雄是我编造出来的——我会确保他们知道——‘变色龙’肯定会羞愧无比。” “一切都会办妥的。您很快就到这儿来吗?” “我会赶上震撼最为强烈的时候。我一个小时之内出发,在明天蒙塞特拉的中午时分到达安提瓜。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我抵达时正好能欣赏到杰森·伯恩承受撕心裂肺的痛苦;然后我会留下我的认记——正中他喉咙的一颗子弹。到那时候,美国人就会知道谁赢了。再见。” 仿佛一位心醉神迷的祈求者,护士在镜子前深深低下头,心中回忆着她那位无所不知的主人所说的神秘话语。快到时间了,她想。她打开梳妆台的抽屉,从几条项链之中拿出一根镶着钻石的勒颈索——那是导师送给她的礼物。这事办起来很简单。她没费什么工夫就打听到法官是何许人、住在哪儿——他是个瘦得令人生厌的老头儿,住在三座别墅之外。现在一切都在于精确;“悲惨的事故”仅仅是个序幕,真正的惨剧不出一个小时就会在二十号别墅发生。宁静酒店的所有别墅都配有煤油灯,以防停电或发电机出故障。在眼下正刮着的猛烈风暴之中,一位惊惶的老人也许是由于肠胃不好,或者纯粹是因为害怕,很可能会去点亮煤油灯,好感觉舒服一些。多么悲惨啊:他上半身倒在泼翻在地、四处流淌的煤油里,脖颈处的皮肉烧得一片焦黑,这样别人就不会发现那上面的勒痕。下手吧,回荡在她脑海中的声音说得很坚决。你必须从命。要不是因为卡洛斯,你早就在阿尔及利亚身首异处了。 她会下手的——她现在就去下手。 瓢泼大雨猛打在屋顶和窗户上,天边划过一道炫目的闪电,紧接着就是一记震耳欲聋的雷鸣,打断了屋外呼啸咆哮的风声。 让·皮埃尔·方丹跪在床前默默地流着泪,脸离他女人的脸只有几寸远,他的泪水直滴在她冰冷的胳膊上。她死了,放在她惨白、僵直的手边的一张纸条说明了一切:亲爱的,现在我们俩自由了。 他们都自由了。她不用再忍受病痛,他也不必再付出大人所要求的代价。代价是什么他并没有对她细说,但她知道肯定是高昂得可怕。几个月来他就知道,他女人手里有可以快速致死的药物,她打算在自己忍受不了这种活法的时候用。他经常在找这些药,有时甚至是发疯一般地到处乱翻,但始终也没能找到。现在他盯着那个装着她最爱吃的糖块的小铁盒,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找不着了。这么多年了,她总是喜欢往嘴里丢这种小小的、对身体没有害处的甘草糖。 “你得知足一点,亲爱的,这些糖说不定就是鱼子酱呢!要不就是有钱人吃个没完的那些昂贵补药。”它们根本不是什么鱼子酱,而是药,致命的毒药。 脚步声。那个护士!她从房间里出来了,但绝不能让她看见他的女人!方丹强迫自己从床边站起来,尽量把眼泪擦干,匆匆朝门口走去。他打开门,看到那女人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她就站在他面前,手举着,曲起了指节正准备敲门。 “先生!……你吓了我一跳。” “我看咱们互相都吓着了。”让·皮埃尔往外一溜,赶紧关上了身后的房门,“雷吉娜总算睡着了,”他低声说,还举起手指碰了碰嘴唇,“这可怕的风暴让她大半夜都没睡。” “但这是上天赐给我们——赐给你的良机,对不对?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大人能呼风唤雨呢。” “那我估计风暴就不是上天所赐了。大人的影响力可不是来自天上的。” “干正事吧,” 护士并不觉得这话有趣,打断他就从门边走开了,“你准备好了吗?” “几分钟就好。”方丹一面回答,一面朝桌子走去,他的杀人工具就锁在抽屉里。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了钥匙。“你要不要把步骤再说一遍?”他转过身问道,“这当然是为我好。到了这把年纪,细节往往都模模糊糊。” “对,我是要再说一遍。因为有一个细微的变化。” “哦?”法国老头把眉毛一挑,“我这么一把年纪,对突然的变化也不太适应啊。” “只是调整时间的问题,不超过一刻钟,也许还要短得多。” “在我们这个行当,一刻钟长得简直像一辈子。”方丹说话时外面又亮起一道闪电,仅仅几毫秒之后雷声就轰然炸响,打断了窗户和屋顶上噼里啪啦的雨声,“这会儿光是跑到外头去就已经很危险了;刚才的闪电离得太近,很不安全。” “你要是这样认为,可以想想那些警卫是什么感受。” “那个‘细微的变化’,请说吧?你还得解释一下。” “我不会对你解释什么,只能告诉你这个命令来自阿让特伊,而且是因你而起。” “那个法官?” “你自己去判断就是了。” “那他不是被派来——” “到此为止。变化是这样的。我本来得顺着小路从这儿跑到二十号别墅去找警卫,说你生病的妻子需要紧急救护;现在我会告诉他们,我刚从前台报告电话故障回来,看到离我们只隔着三栋房子的十四号别墅起了火。到时候在暴风雨之中,大家又连吼带叫地找人帮忙,肯定会乱成一团。那就是你的信号。趁着混乱摸过去,把留在那女人别墅附近的人全干掉——消声器一定得装好。然后进到屋里,把你发誓要做的活干完。” “那么我就等火烧起来、警卫去救人,等你回到十一号别墅。” “正是这样。你就待在门口,当然了,得把门关上。” “那是当然。” “我可能要花五分钟,也许还得二十分钟,但你得待在那儿。” “当然了……我能不能问一下,女士——也许我该称您小姐,虽说我没看到什么标志——” “你要问什么?” “您要花五分钟或二十分钟去做什么?” “老头,你可真蠢。做我必须做的事情。” “那当然。” 护士把雨衣往身上一裹,扣好腰带,朝别墅前门走去。“把你的装备收拾好,三分钟之内就得出来。”她命令道。 “当然。”女人一打开房门,门就被吹得往后直摆;她走进屋外如注的大雨之中,拉紧了身后的门。既震惊又迷惑的法国老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想从这莫名其妙的事情之中琢磨出一点道理来。对他而言,这些事发生得太快了;女人的死让他痛苦万分,这些事看起来全是一团模糊。他没时间去哀悼、去感觉……他只有去思考,迅速地思考。骇人的真相一个接着一个被揭示出来,那些没有解答但却必须解答的问题先得放在一边,这样才能理解全局——蒙塞特拉岛这件事本身才能说得通! 这个护士不单单是阿让特伊派来传达指示的人,这位慈悲天使其实是个死亡天使,一名当之无愧的杀手。那么,为什么要把他派到几千公里之外来干这件事?这事她 完全也能办成,而且还用不着像他抵达时搞得那么热闹,精心作戏给别人看。一位来自法国的老英雄,呸!……这一切都毫无必要。说到年纪,还有另一个人——另一个老头,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杀手。假冒的让·皮埃尔·方丹心想,也许他犯了个可怕的错误。也许另一个“老头”并不是来杀他的,而是要警告他! “我的天啊,”法国人低声说,“巴黎老人,‘胡狼’的军团!问题实在太多了!”方丹快步朝护士的卧室走去,打开了房门。他以练了一辈子的迅捷手法(因为上了年纪稍微变慢了一点),有条不紊地把那女人的房间翻了个遍——手提箱、壁橱、衣服、枕头、床垫、柜子、梳妆台、写字台……写字台。有一个抽屉是锁着的——外屋也有一个上锁的抽屉。是“装备”。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他的女人已经死了,而问题又那么多! 写字台上放着一个沉重的台灯,底座是厚实的黄铜;他拿起灯拽掉电线,然后朝抽屉砸去。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抽屉的木头裂开,装着竖直小锁栓的凹槽崩碎。他猛地拉开了抽屉。他盯着自己眼前的东西,心下既感到恐惧,又觉得豁然开朗。 有衬垫的塑料盒中并排放着两支皮下注射器,针筒里面都装满了色泽微黄的液体。他用不着知道它们的化学成分;能达到那种效果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不可能全知道。注入血管的致命毒液。 至于它们是为谁准备的,他也用不着别人告诉。并排躺在床上的两具尸体。他和他的女人将在最后的契约中得到解脱。大人什么都考虑好了,多周到啊!他自己也得死!一个死去的老头儿,来自“胡狼”的那支老人军团;此人骗过了所有的安全措施、杀掉了卡洛斯死敌杰森·伯恩的至爱亲人,还损毁了他们的尸体。而这一切事件背后的出色操纵者,自然是“胡狼”本人。 合同不是这样的!我自己当然没问题,但我的女人可不行!您答应过我的! 那个护士。天使并不慈悲,她带来的是死亡!宁静岛上人称让·皮埃尔·方丹的老头,尽可能加快脚步朝另一个房间走去。他要去拿装备。 一艘装着巨型双引擎的银色大快艇破浪而来,这一刻行驶在波涛之中,下一刻又被托上浪尖。又短又矮的驾驶台上,约翰·圣雅各把着舵,凭自己的记忆驾船在危险的珊瑚礁之间穿行,而他的助手就是那盏照亮汹涌浪涛的强力探照灯。它时而能照到船头前方六米之外,时而又能照到六十米。他不停地冲着无线电高喊,话筒在他湿透的脸前晃来晃去;虽说明知这么想不现实,他还是指望着能唤起宁静岛上的什么人。 他现在离岛不到五公里,海面上那座如灌木般突起的火山就是他航行的地标。按距离算,宁静岛离普利茅斯比布莱克本机场近得多。如果你熟悉暗礁,那么乘缉毒船上岛所花的时间比乘水上飞机长不了多少。从布莱克本飞来的水上飞机必须泊在岛的东面,因为飞机为了在海上降落,就得顶着盛行的西风。约翰不清楚这些计算为什么总在干扰自己的注意力,可不知为什么它们却能让他觉得好受一些,觉得自己是在尽可能付出一切努力——该死!为什么总得是尽可能,而不是直接付出一切努力?他不能再把事情搞砸了,现在不行,今晚不行!天哪,他的一切都是玛莉和大卫给的!对他更有恩惠的,也许还是他姐夫那个疯狂的混蛋,而不是他自己的姐姐。大卫,野蛮而疯狂的大卫,有时他怀疑玛莉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疯子存在! “你退开,小弟,这事我来处理。” “不行,大卫,这是我干的。我杀了他们。” “我说了,你退开。” “我让你来帮忙,不是让你来充当我!” “但你看到了,我就是你。我也会干出同样的事情,所以在我眼中,我就是你。” “这简直是发疯!” “疯狂就是这其中的一部分。有一天我也许会教你怎么干净利落地杀人,怎么在黑暗中下手。与此同时,你得听律师的。” “万一他们打输了呢?” “那我就把你弄出去。把你弄走。” “怎么弄啊?” “我会再杀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是个老师,是个学者——我不相信,我不愿意相信你——你是我姐夫啊。” “那就别信我,约翰。忘记我所说的一切,而且绝对不要告诉你姐我讲过这些。” “这是你脑子里的另一个人在说话,对不对?” “你是玛莉最亲爱的弟弟。”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在这儿,在这个时候,你是伯恩,对不对?杰森·伯恩!” “这次谈话我们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提起,约翰。明白吗?” 翻卷的狂风和道道闪电似乎把快艇包裹住了,约翰·圣雅各想,他不明白,永远也不明白。即便是当年玛莉和大卫为了照顾他那急速崩溃的自尊,提议他在岛上重建新生活的时候。他们说,这笔钱就算是种子资金;你先帮我们盖座房子,盖好了之后你看看自己还想再干点什么,只要不超出承受范围,我们都会支持你。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 不是“他们”,是他。是杰森·伯恩。 那一天早晨约翰·圣雅各在游泳池边接起电话,听岛上的飞行员说有人在机场问这问那,打探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的情况。那时候他终于明白了。 有一天我也许会教你怎么干净利落地杀人,怎么在黑暗中下手。杰森·伯恩。 灯光!他看见了宁静岛海滩上的灯光。他离岸边只有不到一里左右了! 法国老头沿着小路朝十四号别墅走去,大雨猛打在他身上,狂风吹得他几乎要失去平衡。他低下脑袋,眯起眼,顶着暴风雨往前走,不时用左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右手则紧紧握着武器——那是一把长出一截的手枪,前头接着个带有凹坑的圆柱体,也就是消声器。他把手枪拿在身后,多年以前他沿着铁路线急奔的时候就是这样;那时他一手拿着达纳炸药,另一只手里握着德制鲁格手枪,随时准备把这两样家伙朝德国巡逻兵身上招呼。 不管前面的路上有什么人,在他看来他们和德国佬并没什么区别。全是德国佬!他对别人俯首帖耳的时间已经够久了!他的女人已经死了,现在他可以左右自己的命运了,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只需听从自己的决定、自己的感觉,以及他自己对是非对错的非常私人的感受……“胡狼”是错的!杀掉那个女人,这件事卡洛斯的门徒可以接受;这笔血债他可以用理性来解释。但要杀死两个孩子可不行,更不用说损毁尸体了。这种行径是要触怒上帝的,而他和他的女人很快就会面对天主;肯定有什么办法,能够改善这种局面。 要阻止那个死亡天使!她这会儿到底在干什么呢?她刚才说的火灾是什么意思?……接着他就看到了——透过十四号别墅的树篱,能看到大火正在猛烈燃烧。在一扇窗户里面!那扇窗所在的房间,肯定是粉红色豪华别墅的卧室。 方丹刚赶到通往前门的走道,刷拉一道闪电让脚下的大地都颤抖起来。他摔倒在地,然后挣扎着跪起身,爬到了粉色的门廊上。门廊顶部忽明忽暗的一盏灯照出了大门的轮廓。不管他怎么拧、怎么拽、怎么推,门锁就是不开。于是他抬起枪,轻扣两下扳机,打烂了门锁。他挣扎着站起身,走了进去。 屋里面。阵阵惨叫从主卧的房门之后传来。法国老头朝卧室门冲去,两腿直打晃,右手挥动着那把枪。他用自己仅剩的一丝力气踹开房门,看到了一幅无疑来自地狱的景象。 护士用一根金属绞索套着那老头的脑袋,正用力把她的受害者往地板上熊熊燃烧的一摊煤油里按。 “住手!”名叫让·皮埃尔·方丹的老头大喊,“够了!马上停手!你死定了!” 在越蹿越高、四处蔓延的火焰中,传来几声枪响,接着就是人倒下的声音。 宁静岛海滩的灯光越来越近,约翰·圣雅各不停地冲着麦克风大吼:“是我!是圣雅各!别开枪!” 可等这艘线条优美的银色缉毒船开到岸边,迎接它的却是自动武器断断续续的射击声。圣雅各扑倒在甲板上,继续冲着无线电高喊。 “我上来了——我要冲到海滩上来!他妈的快停火!” “我的天,是您吗?”无线电里传来一个慌乱的声音。 “你下礼拜还想不想拿工资了?!” “啊,当然想,圣雅各先生!”海滩上扩音器不稳定的响声打断了来自巴斯特尔的狂风和雷鸣,“海滩上所有的人注意,马上停止射击!天哪,那艘船没问题!是我们的老板,圣雅各先生!” 缉毒船跃出水面,猛然冲上黑乎乎的沙滩,引擎发出刺耳的轰鸣,桨叶一下子就扎进了沙子里,尖尖的船壳上撞出了裂缝。像胎儿那样蜷起身以防冲击的圣雅各一跃而起,从船舷边跳了下来。“二十号别墅!”他一边大吼,一边在倾盆大雨中快步跑过海滩,朝通往上方小路的石阶奔去,“把所有的人都调过去!” 一跑上坚硬的、雨水四溅的石阶,他就猛地倒抽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的宇宙轰然爆炸了,迸裂成千万颗刺眼的火星。枪响!一声接着一声。在小路的东侧!他那两条腿倒腾得越来越快,一次就跃出两三步远;他跑到小路上,然后就发疯一般沿路朝二十号别墅狂奔;在惊惶和愤怒之中他猛然朝右一转头,看到的情景让他愈发惊惶。一群人——他酒店里的男女职员——聚在十四号别墅的门口!……谁住在那儿?……我的天,是那个法官! 肺部几欲炸裂、两腿每一条肌肉和筋腱都快要崩溃的圣雅各,奔到了姐姐住的别墅前。他冲进铁门,随即朝房门奔去,用自己的身体拼命往上撞,直到顶破门闯进里面的房间。他的双眼先是在恐惧之中瞪得老大,紧接着就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他跪倒在地,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白色的墙上,清清楚楚地涂着几个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大字: 杰森·伯恩,胡狼的弟兄。 伯恩的通牒_14 14 “约翰!约翰,别这样!”姐姐的声音冲进他耳朵里。她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脑袋,另一只胳膊伸到了上面,用空着的手紧紧揪住他的头发,都快把头发拽掉了。“能听见吗?我们都没事,约翰!孩子们在另一座别墅里——我们好着呢!” 他上方和周围的一张张脸孔慢慢清晰起来。那两个老头也在里面,一个来自波士顿,另一个来自巴黎。“就是他们!”约翰一边喊一边猛地爬起身,却被扑在他身上的玛莉拦住了。“我要杀了这两个杂种!” “不要!”姐姐大喊着摁住他,一个黑人警卫也过来帮忙,用强壮的双手按在她弟弟的肩膀上,“在这个时候,他俩可是咱们最好的两个朋友。” “你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约翰大喊,还想挣脱出来。 “我们知道。”玛莉打断了他。她放低声音,把嘴凑到他耳旁,“知道得还挺多:他们可以带我们找到胡狼——” “他们为胡狼干活!” “有一个以前是,”姐姐说道,“另一个根本就没听说过卡洛斯。” “你不明白!”约翰低声说,“他们就是那帮老头——‘巴黎老人’,是胡狼的军团!康克林在普利茅斯联系到我,说明了情况……他们是杀手!” “你还得听我说,有一个曾经是杀手,但现在不是了;他已经没有任何杀人的理由。另一个嘛……唉,另一个人是个错误,一个愚蠢而无耻的错误,但仅此而已;我们真得向上帝感谢这个错误——感谢他。” “这简直太荒唐了……!” “是很荒唐。”玛莉说着放开了他的头发,松开了紧搂着他脖子的胳膊;她向警卫点点头,示意他扶弟弟站起来,“来吧,约翰,我们有事要谈。” 暴风雨平息了。它就像一个狂暴而不受欢迎的闯入者,在夜色中匆匆遁去,只留下肆虐之后的一片狼藉。东方的地平线上透出清晨的曙光,蒙塞特拉一座座碧蓝的外岛在雾霭中显现出来。最先出港的船只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小心翼翼地缓缓驶向它们常去捕鱼的海域,因为有了一日的渔获,才能有一日的温饱。在一栋没人住的别墅的阳台上,玛莉、她的弟弟和两个老头儿围桌而坐。他们边喝咖啡边谈,已经说了大半个钟头;每一个可怕的细节他们都冷静对待,不掺杂感情地仔细加以分析。上了年纪的假冒法兰西英雄得到保证,一旦大岛上恢复电话服务,他女人的后事就会被安排妥当。如果有可能,他希望把她葬在岛上;她会理解的。对她来说法国已经没有任何可留恋的东西,又何必非要回去,埋在一座俗丽而廉价的坟墓中徒受侮辱?如果有可能的话—— “当然能,”约翰·圣雅各说,“因为你,我姐姐才能活着。” “年轻人,就是因为我,她也许都已经死了。” “你会杀我吗?”玛莉端详着法国老头,问道。 “当然不会,那时我已经看到了卡洛斯为我和我女人做的安排。是他撕毁了合同,不是我。” “之前呢?” “你是说在我没看到注射器,没有意识到明摆着的事之前?” “是啊。” “这很难回答;合同毕竟是合同。不过,我的女人已经死了;她之所以会死,一部分就是因为她察觉到别人要求我去做一件可怕的事。我如果继续把这件事做下去,就等于在某种程度上让她的死变得毫无价值,你难道不明白吗?可是话说回来,即便她已经死了,我也不能把那位大人说得一钱不值——多年以来是他让我们过得还算比较幸福,这种日子没有他是不可能的……我实在是不知道。我也许会这么想:你这条命——让你死掉——是我欠他的债,但我绝对没法对孩子们下手……更别说其余的那些事了。” “其余的什么?”圣雅各问道。 “你最好还是别问了。” “我觉得你会杀了我。”玛莉说。 “我跟你说了,我实在是不知道。这不是什么个人恩怨。你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人,只是一笔生意中要做的一件事而已……可是,我刚才说过,我的女人不在了,我这个老头子也已经时日无多。也许看到你眼里的神情,或者听到你哀求我放过孩子们——谁知道呢,我说不定会掉转枪口对准自己。不过话说回来,我说不定也不会那么干。” “天哪,你真是个杀手。”弟弟轻声说。 “我是个多面的人,先生。我不祈求在这个世界中得到宽恕;而另一个世界就另当别论了。总会有一些情况——” “法国人的逻辑。”波士顿第一巡回法庭的前任法官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说道。他心不在焉地把手伸到自己烧焦了的白头发下面,摸着后颈红肿疼痛的皮肤,“谢天谢地,我从来都用不着在法庭上辩论;审判双方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对错之分。”被吊销执照的律师哧哧地笑了起来,“你们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重罪犯,他接受了公正的审判,也被公正地定了罪。我惟一要为自己的罪行辩白的地方,就是我给抓到了,但其他许多人却没有,现在还依然逍遥法外。” “法官先生,说不定咱们还真是亲戚呢。” “相比而言,先生,我的生涯与圣托马斯·阿奎那St. Thomas Aquinas(1225—1274),13世纪意大利著名神学家、经院哲学家。更为接近——” “敲诈。”玛莉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我受到的指控其实是不法行径。拿点酬劳,作出对别人有利的裁定,诸如此类……我的天,我们波士顿纯洁得简直跟雪白的犬牙一样!在纽约这种事可是惯例:塞点钱给法警,大家都有的花。” “我说的不是波士顿,是你为什么要上这儿来。你想敲诈。” “你说的有点过于简单化,不过基本上是对的。我跟你说过,付钱让我追查你们去向的那个人还额外付了我一大笔钱,叫我不要泄露消息。由于这些情况,况且我又没什么紧急事务要处理,我觉得继续追查下去很合乎逻辑。无论如何,既然我了解的一丁点情况就搞到了那么多钱,我要是多去了解一点,可不知还能再挣多少呢。” “你这是法国人的逻辑吗,先生?”法国人插话说。 “只是个简单的询问进程。”前任法官答道。他向让·皮埃尔瞥了一眼,然后又转过头看着玛莉,“不过,亲爱的,我可能向你隐瞒了一件事——它在我与那位客户的谈判中给予了极大的帮助。简单地说,政府在隐瞒并保护你们的身份。这个有利的因素可把一个极具权力和影响的人吓坏了。” “我得知道他的名字。”玛莉说。 “那么,我也得受到保护。”普里方丹当即回答。 “没问题——” “也许还得有点别的东西,”被吊销执照的老律师继续说,“我的那位客户不知道我上这儿来,不晓得这里发生的事情;如果我把自己的经历和见闻描述一番,这一切都会让他的慷慨大方之火烧得更旺。想到自己要跟这些事情牵扯在一起,他可能都会吓得发疯。还有,由于我差点就被那个日耳曼族的亚马逊女战士杀掉,我确实应该得到更多。” “照这么说,先生,我救了你一命是不是也应该有点奖赏?” “我要是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我指的不是我的法律专长,它可以任你差遣——我都很乐意和你分享。要是别人给了我什么,表哥,这个规矩也还是一样。” “非常感谢,表弟。” “没问题,朋友,但千万别让那些搞募捐的爱尔兰修女听见。” “你瞧着可不像个穷人啊,法官。”约翰·圣雅各说。 “这么说来,表象还真有欺骗性,就像你刚才不吝使用的、早已被人遗忘的‘法官’名号一样……我应该补充一下,我的要求不会太过分,因为我只是个孤老头子,而且我的物质享受并不一定得奢华。” “这么说,你的女人也不在了?” “这事跟你毫不相干,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老婆二十九年前就离开了我,而我那三十八岁的儿子,一位功成名就的华尔街律师,跟的也是她的姓;每当有好奇的人问起,他就说自己从来没见过父亲。从他十岁起我就没见过他;你知道,这对他没什么好处。” “真叫人难过。” “难过个屁,表哥。那小子的脑瓜可是从我这儿继承的,不是那个生他出来的笨蛋女人……不过,咱们扯远了。我这位纯血统的法国表哥跟你们合作,自有他的理由——显然这理由是基于背叛。我想帮助你们的理由也和他一样充分,但我也必须要为自己考虑。我这位上了年纪的新朋友可以回巴黎去,继续过他剩下的日子,而我除了波士顿就无处可去,多年来我赖以勉强维持生计的机会也寥寥无几。因此,促使我伸出援助之手的那些深层动机,也必须退居第二位。现在我知道了这么多情况,回到波士顿的大街上估计活不过五分钟。” “突破,”约翰·圣雅各盯着普里方丹说,“对不起,法官,我们不需要你。” “什么?”坐在椅子上的玛莉往前一倾,“别这样,弟弟。现在不管谁能帮忙,我们都需要!” “他的情况可不一样。我们知道是谁雇的他。” “真的吗?” “康克林知道;他说这是个‘突破’。他告诉我,追查出你和孩子们在岛上的那个人,他是利用一位法官找到你们的。”弟弟朝桌子对面的波士顿人点了点头,“就是他。所以我才会急着往回赶,把价值十万美元的船都撞坏了。康克林知道他服务的客户是谁。” 普里方丹又瞟了法国老头一眼,“英雄先生,这会儿才该说‘真叫人难过’。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我这么坚持不懈,只落得个喉咙疼痛、头皮烧焦。” “那可不一定,”玛莉打断了他,“你是当律师的,所以这些话我本来用不着告诉你。证实就是合作。我们也许需要你把所知道的一切告诉华盛顿的某些人。” “亲爱的,证实可以通过传票来取得。在法庭上宣誓作证,这一点我可以从个人和职业两方面保证。” “我们不会上法庭的。永远不会。” “哦?……我明白了。” “你不可能明白,法官,在这个当口你没法搞明白。不过,你要是答应帮助我们,就会得到丰厚的报酬……刚才你说,你有想伸出援手的充分理由,而与你自己的安乐相比,这些理由必然得放在第二位——” “亲爱的,你该不会碰巧也是个律师吧?” “不是,我是经济师。” “圣母啊,这个更厉害……我的理由怎么了?” “它们和你那位客户有关吗?雇你追查我们的那个人?” “有关。他那副威严的面具——威严得就像恺撒·奥古斯都即罗马帝国的开国君主屋大维(Gaius Caesar Ous [公元前63年—公元14年])。他是恺撒大帝的甥孙和养子,亦被正式指定为恺撒的继承人。公元前27年,元老院授予屋大维“奥古斯都”(Augustus)的称号,意为权威、尊崇,后世的历史学家常以这个头衔来称呼他。原文中“威严”(august)一词与“奥古斯都”相近,故有此说。一样——应该被打得粉碎。除了那颗狡猾的头脑之外,他就是个婊子。他曾经有过前途——比我嘴上跟他说的还要远大——可他却舍弃了一切,转而去追逐浮华的个人目标。” “玛莉,他在说什么鬼玩意儿?” “我觉得是一个极有影响或极有权力的人物,但这两样东西这个人都不配。我们这位被定过罪的重犯,倒和个人道德较起真来了。” “这是不是经济师在说话?”普里方丹问道。他又心不在焉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起了燎泡的皮肉,“这位经济师在回想她最后一次有失准确的预测。那次预测使得股票交易所里的人做了不合时宜的买卖,带来的损失虽说有不少人承受得起,但大多数人却因此倾家荡产?” “我的观点从来也没有那么重要,不过有一点算你说得对:我刚才想的是许多其他的经济师,他们的预测极为重要;因为他们从来不冒险,他们只作理论分析。那种地位很安全……法官,你所处的地位可不安全。你也许需要我们提供保护。你意下如何?” “耶稣、圣母和约瑟啊!你还真冷酷——” “我必须这样,”玛莉的双眼紧盯着从波士顿来的老头,“我希望你加入我们,但我不会苦苦哀求;我什么都不给你,随你回波士顿街头去就是了。” “你确定你不是个律师吗——你别不是专管杀头的皇家大臣吧?” “你自己选择,把答案告诉我就行。” “谁能告诉我,这他妈的究竟是怎么回事?!”约翰·圣雅各大喊。 “你姐姐,”普里方丹回答时用柔和的目光瞧着玛莉,“她刚招了一个人入伙。她把各种选择讲得很清楚,这一点每个律师都会理解;她的逻辑让人无法规避,而她的脸蛋又很可爱;再加上她那深红色的头发,所以我作出这样的决定也就是难免的了。” “你在说什么啊……?” “他选了我们这边,约翰。你就别再问了。” “我们要他干什么?” “小伙子,既然不用上法庭,你们需要我的原因恐怕有十来种呢,”法官答道,“在某些情况下,一个人自告奋勇往往不是最好的选择;除非他能受到严密的保护,不至于被送上法庭。” “姐,这么干对吗?” “弟弟,这么干没什么不对,不过得取决于杰森——该死——得取决于大卫!” “不,玛莉,”约翰·圣雅各紧盯着姐姐的双眼说,“得取决于杰森。” “这两个名字我是不是应该知道一下?”普里方丹问道,“‘杰森·伯恩’的名字给喷在了你别墅的墙上。” “表弟,那是我奉命写的,”那位说假其实也不假的法兰西英雄说道,“我必须那么做。” “我搞不懂……另一个名字我同样搞不懂——是‘胡狼’还是‘卡洛斯’来着,刚才我弄不清自己是死是活的时候,你盘问我知不知道这两个名字,问得还挺野蛮。我还以为‘胡狼’是个虚构的人呢。” 名叫让·皮埃尔·普里方丹的老头看了看玛莉,她点了点头。“‘胡狼’卡洛斯是个传奇般的人物,但他并不是虚构出来的。他是个职业杀手,已经六十多岁,据传生了病,但心中仍然充满了可怕的仇恨。他这个人有许多张脸孔,许多种侧面。有些面目让人热爱,爱他的人自有其理由;有些面目则令人憎恶,恨他的人把他视为邪恶的化身——从他们各自的角度来看,这些人的判断都是正确的。我是一个从两种角度做过观察的人;不过你刚才说得没错,圣托马斯·阿奎那,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截然不同。” “十分感谢。” “没问题。但纠缠着卡洛斯的那种仇恨,就像是一个在他日渐衰老的大脑里越长越大的肿瘤。有一个人曾把他引出来;这个人耍弄了他,盗用了他杀人的功绩,一个接一个地将‘胡狼’干掉的人归到自己名下,让卡洛斯气得要发疯;他试图把被窜改的记录改回来,要保住自己终极杀手这个至高无上的地位。卡洛斯情人的死,也是因为这个人——她远不只是个情人,也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从委内瑞拉童年时代起的至爱,是他所有事业中的同伴。世界各国政府派出了数百甚至是上千个人去对付‘胡狼’,但只有这一个人才见过他的脸——见过‘胡狼’的真实面目。做下这些事的人,是被美国情报机构创造出来的;他是个奇怪的男子,三年间他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是致命的谎言。卡洛斯是永远不会罢休的,除非这个人能得到惩罚……然后被杀掉。这个人就是杰森·伯恩。” 法国人说的故事让普里方丹目瞪口呆。他眨眨眼,弯下腰把身子凑到桌前。“杰森·伯恩又是谁?”他问道。 “是我丈夫,大卫·韦伯。”玛莉回答说。 “哦,我的天,”法官低声说,“请问,有没有喝的?” 约翰·圣雅各高声喊道:“罗纳德!” “是,老板!”别墅里的警卫答应了一声。他就是一小时前用两只有力的大手按住老板肩膀的人。 “请给我们送点威士忌和白兰地来,酒柜里应该都有。” “马上就来,先生。” 东方橘黄色的太阳突然变得火一般明亮,阳光射透了黎明时分海面上尚未消散的雾气。桌旁的沉默被法国老头那轻柔、带着很重口音的说话声打断了,“这样的待遇我还真不习惯,”他一边说,一边漫无目标地看着阳台栏杆外加勒比海越来越明亮的水面,“每次别人有什么吩咐,我总觉得那事该由我去做。” “你再也不用这样了。”玛莉轻声说。她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让·皮埃尔。” “我觉得这名字可以接受……” “干吗不待在这儿?” “您说什么,女士?” “考虑一下吧。巴黎对你来说恐怕也安全不了多少,就跟波士顿的街道对咱们的法官一样。” 她所说的法官正沉浸在自己漫无边际的思绪之中,这时候警卫把几瓶酒、杯子和一桶冰块端到了桌上。没有丝毫犹豫,普里方丹伸手抓过离他最近的一个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我必须得问一两个问题,”他的语气很坚决,“可以吗?” “问吧,”玛莉答道,“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回答,或者愿不愿意回答,但你尽管问好了。” “那几声枪响、墙上的喷漆——据我这位‘表哥’说是红油漆,还有他奉命写下的那几个字——” “确实是奉命写的,我的朋友。把枪打得砰砰响也是如此。” “为什么?” “一切都必须和‘胡狼’原先的预期一模一样。枪声是个额外的因素,是为了让别人注意到将要发生的事件。” “为什么?” “这是我们在抵抗军里学到的一招——虽然我从来不是什么‘让·皮埃尔·方丹’,但我还算尽过一点微薄之力。这个办法被称为‘强调’,是一种确定无疑的声明,表明事情是地下组织干的。附近的每一个人都会知道。” “干吗要用在这儿?” “‘胡狼’的护士死了。不会有人去向他汇报,说他的指令已得到执行。” “你这是法国人的逻辑。无法理解。” “这是法国人的判断力。无可置疑。” “何以见得?” “卡洛斯明天中午就到这儿了。” “哦,我的老天!” 别墅里的电话响了。约翰·圣雅各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却被姐姐挡住了;她把胳膊往他面前一横,站起身从门口急奔进起居室。她拿起了电话。 “大卫?” “是亚历山大,”电话里那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说,“天哪,我一直在让这该死的玩意儿自动重拨,都拨了三个钟头了!你们还好吗?” “我们都活着呢,不过本来应该已经没命了。” “那两个老头!巴黎老人!约翰有没有——” “约翰过来了,不过现在他俩站在我们这边!” “谁?” “那两个老头——” “见鬼,你的话一点儿都说不通!” “能说得通!我们控制住了这儿的局面。大卫怎么样?” “我不知道!电话线给切断了。全都是一团糟!我通知了警察,他们正往那儿去——” “去他的警察,亚历山大!”玛莉叫道,“你得把陆军、海军陆战队,还有那差劲的中情局都找来!他们欠我们的!” “杰森不会允许的。我现在不能违背他的意愿。” “好啊,那你听听这个怎么样。胡狼明天中午就到这儿来了!” “哦,天哪!我得想办法给他找架喷气机。” “你一定得做点什么!” “你不明白,玛莉。以前的那个梅杜莎又冒出来了——” “你跟我那个丈夫说过,梅杜莎已经是历史了!‘胡狼’可不是历史,他明天就会飞过来!” “大卫会赶到的,这你知道。” “是,我知道……因为他现在是杰森·伯恩。” “兔子老弟,这可不是十三年前;而且你碰巧也老了十三岁。去休息休息,最好是睡一觉,否则你不但会把自己搞得全无用处,还会变成十足的累赘。把灯关了,到客厅的那张豪华大沙发上去躺一会儿。我来听电话。反正它也不会响,因为谁也不会在大清早四点钟打电话。” 等伯恩晃晃悠悠地走进黑乎乎的客厅,卡克特斯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他的双腿沉重异常,眼皮像铅块一样往下直坠。他往沙发里一倒,费力地一次抬起一条腿,慢慢架到靠垫上头;他瞪着天花板。休息就是武器,战斗的胜败取决于它……菲利普·当茹。梅杜莎。他脑海中的屏幕变成一片空白,睡意也袭来了。 一阵尖利而有节奏的警报声轰然响起,它震耳欲聋、无休无止,在空洞洞的房子里回响着,仿佛是一阵由声音掀起的龙卷风。伯恩痉挛般地一扭身子,从沙发上蹦了起来。起先他有点不知所措,都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有那么可怕的一瞬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卡克特斯!”他大吼一声冲出装饰奢华的客厅,跑进走廊,“卡克特斯!”他又喊了一声,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被淹没在那急促而有节奏、愈来愈响的警报声中,“你在哪儿?” 没人回答。他跑到书房的门口,抓住了门把手。锁上了!他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用肩膀往门上猛撞,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都使足了自己所有的速度和力气。门裂开了,接着松动起来,伯恩又用力去踹中间的门板,直到门砰然倒塌;他冲进屋里,眼前的情景让这个由梅杜莎等种种经历创造出来的杀人机器浑身冰冷,同时又怒火中烧。在那盏台灯的灯光下,卡克特斯趴在桌子上,他坐的那把椅子被谋杀的将军也曾经坐过;他的血在吸墨台上流成了鲜红的一摊——他成了一具尸体……不,不是尸体!右手动了一下,卡克特斯还活着! 伯恩冲到桌前,轻轻托起老人的头,那尖锐震耳、笼罩一切的警报声让人简直无法交流——要是他们还能交流的话。卡克特斯睁开他那双黑眼睛,把颤抖的右手从吸墨台上挪下来,弯起食指轻轻敲着桌面。 “什么?”伯恩喊道。那只手又挪回到吸墨台边,敲得更急促了。“下面?底下?”卡克特斯的头动了动,动作微小得几乎察觉不出,点头示意他说得对。“桌子下面!”伯恩大喊,他明白过来了。他在卡克特斯右边跪下来,伸手到最上层那个浅抽屉的底部摸了摸,然后又移到旁边——他找到了!那儿有一个按钮。他又轻轻地把沉甸甸的滚轮书桌往左边推了几厘米,然后凑上前去仔细查看。按钮下方有一块黑色的塑料片,那上头几个小小的白字刻着答案: 备用按钮。警报。 伯恩按下按钮;刺耳的嘈杂声马上就被切断了。随之而来的沉寂几乎同样震耳欲聋,适应它的过程也一样让人心惊胆战。 “你怎么受伤的?”伯恩问道,“有多久了?……你要是能讲话,低声说就行,千万别使劲,明白吗?” “哦,兔子老弟,你也太夸张了,”卡克特斯痛苦地低声说,“我可是个在华盛顿开过出租的黑人,伙计。这种事我碰到过。要不了命的,小伙子,我胸口上部挨了一枪。” “我马上给你找医生——顺便说一下,就是咱们的朋友伊万——我这就把你移到地板上看看伤势,你要是行的话,就快告诉我刚才出了什么事。”伯恩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老人从椅子上托下来,放在凸窗下的小地毯上。他扯掉了卡克特斯的衬衫;子弹穿透了左肩处的肌肉。伯恩以急促而迅捷的动作把衬衫撕成条,紧紧绑在朋友的胸口,再经过腋窝缠到肩膀上,算是个简易绷带。“这玩意儿不怎么样,”伯恩说,“可它能帮你撑一会儿。说吧。” “兔子老弟,他还在外头!”卡克特斯虚弱地咳了几声,又躺倒在地板上,“那家伙拿着把他娘的点三五七马格南,是装着消声器的;他从窗户外面给了我一枪,然后砸烂窗户爬了进来……他——他……” “放松点!别说了,没关系的——” “我得说。我那几个黑兄弟还在外头,他们手里没家伙。他会把他们干掉的!……我装成已经死透的样子,而且他又很着急——哦,他可真够急的!你瞧瞧那边。”伯恩朝卡克特斯手指的方向转过头。侧墙的书架上有十几本书被拽了出来,散落在地上。老头继续往下说,声音越来越弱。“他走到书架跟前就开始疯狂地翻,一直到找着他想要的东西……然后他就往门口走,手里拿着那把点三五七准备去打‘熊’,要是你明白我意思的话……我估计他是冲你去的,他从窗户里看到你进了另一间屋。我跟你说,我拼了命地活动我的右膝盖,就像是一只要逃命的麝鼠。因为我一个钟头之前发现了那个警报按钮,我知道我必须阻止他——” “放松点!” “我必须得告诉你……我不能用手去按,一动手他可就看见了。但我用膝盖碰了那个鬼按钮,该死的警报声差点没把我从椅子上震下来……那混蛋白鬼子吓坏了。他砰地把门一关,拧上锁,然后从窗户的老路溜之大吉。”卡克特斯向后仰着脖子,疼痛与衰竭渐渐压倒了他,“他就在外头,兔子老弟——” “别再说了!”伯恩命令道。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啪地关掉台灯,屋里的光亮就只剩下透过撞烂 的门口从走廊里照进来的一点微光。“我这就给亚历山大打电话;他可以派医生——” 突然,外面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叫喊,那充满震惊和痛苦的吼叫对伯恩来说再熟悉不过。卡克特斯也一样。他紧紧闭上双眼,低声说:“他打死了一个。那混蛋打死了一个兄弟!” “我来找康克林,”伯恩说着把电话从桌上拿了下来,“然后我就出去干掉他……哦,天哪!电话线断了——给切断了!” “那个白鬼子对这地方很熟。” “我也是,卡克特斯。尽量别弄出动静。我会回来找你——” 又是一声叫喊。这声音要低一些,也更突然,更像是有人呼出了一口气,而不是在吼叫。 “愿老天宽恕我,”老黑人痛苦地低声说,每个字都发自内心,“只剩下一个兄弟了——” “就算有谁该请求宽恕,那也是我,”伯恩喊道,他的声音哽在喉间,都快噎住了,“真该死!卡克特斯,我向你发誓,我从没想到、从没意识到会发生这种事。” “你当然没有。兔子老弟,认识你这么多年,我从没听说你求过任何人为你去冒一点儿险……总是别人去求你。” “我要把你拖到边上来。”伯恩打断了他的话。他使劲拽着地毯,把卡克特斯弄到了桌子的右侧,这样老人的左手就可以够着备用警报按钮。“你只要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或者感觉到什么,就按警报。” “你上哪儿去?我是说,你怎么出去?” “从另一个房间,另一扇窗户。” 伯恩从地板上爬到支离破碎的门前,悄无声息地摸过门口,随即站起身奔进起居室。房间另一头有两扇落地窗,通向门外的一个院子;他记得先前跟警卫在一起的时候,曾看到房子南边的草坪上摆着白色的锻铁桌椅。他拧开把手悄悄溜出去,从腰间抽出自动手枪,关上右边的落地窗,然后蹲下身朝草坪边缘的灌木丛走去。他必须快速行动。这不仅是因为有第三条人命危在旦夕,第三个不相干的人可能毫无必要地死去,而且是因为那个杀手也许就是他了解新梅杜莎罪行的捷径;这些罪行就是他引诱“胡狼”的钓饵!得转移杀手的注意力,把他引向一个地方,踏入陷阱……信号火炬——他来马纳萨斯时带的装备之一。那两根应急“蜡烛”装在他裤子左边的后袋里,各长十五厘米,发出的光亮几公里之外都能看见;如果把两根信号火炬一起点燃,再分开摆放,它们就会像两盏探照灯一样把斯韦恩将军的庄园照得通明。一根扔到南面的车道,另一根扔到狗舍旁边,也许还能把被麻翻的狗弄醒,把它们搞糊涂,激怒它们——动手吧!赶快! 伯恩爬过草坪,眼睛扫视着四周,心想那个潜行的杀手不知藏在哪里,卡克特斯招来帮忙的无辜兄弟不知怎样才能躲开他的追杀。一个是精于此道的老手,另一个则完全没有经验,伯恩决不能让后者白白送命。 有动静了!他给发现了!他的两旁响起嗖嗖两声轻响,那是从装了消声器的手枪里射出的子弹。他爬到平整的U形车道南侧的那一条路上,急步穿过路面,冲进了树丛。他从口袋里拽出一根信号火炬,放下枪,啪地捻亮打火机点燃了引线,然后把哧哧作响的信号火炬朝右边掷去。它掉在了路上;再过几秒钟,它就会喷出炫目的火焰。他在松树下转向左边,朝庄园的后方跑去,一手拿着打火机和第二根信号火炬,另一只手握着自动手枪。他现在处于和狗舍并排的位置上;路上的信号火炬猛地燃烧起来,喷吐出蓝白色的火焰。他点着第二根信号火炬往外一扔,只见它翻翻滚滚地划着弧线飞出三四十米开外,落在了狗舍的前面。他等待着。 第二根信号火炬也猛地喷出了火焰,两团刺眼的白光诡异地照亮了庄园南边的房子和庭院。三条狗呜呜咽咽地叫起来,然后又有气无力地试着嗥了几声;很快它们迷惑而愤怒的吠叫就会给听见。有个影子。靠在白房子西侧的那堵墙上——影子动了起来,正好被靠近狗舍和房子的那根信号火炬发出的光芒照个正着。那影子猛地冲进灌木丛的隐蔽处蹲伏下来,虽然一动不动,却在树丛的剪影之中凸显了出来。那到底是杀手,还是杀手追逐的目标——卡克特斯招来的最后一个“兄弟”?……只有一个办法才能搞清楚。如果是前者,而那家伙的枪法又不错,那么这一招就算不上什么最佳策略;不过,它仍旧是最快的办法。 伯恩从低矮的灌木丛中跃起身,整个人全暴露在外? ??。他大声嚷嚷着,作势要往右边冲;可在最后的一刻,他却使劲把脚跺进松软的泥土里,猛地一拧身朝左奔去。“往小木屋跑!”他大吼。他的行动得到了回应。又是噗噗两声,空中飞来两颗子弹,把伯恩右边的地面打得泥土直溅。杀手挺厉害;也许还算不上顶级高手,不过已经够好的了。点三五七口径的左轮能装六发子弹;杀手已经打了五发,可他来不及往打空的转轮里填子弹。再想个法子——快点! 突然间冒出了另一个人影;一个男人跑到了路上,朝弗拉纳根那间小木屋的后方狂奔。他暴露在外面——他很可能被打死! “这边,混蛋!”伯恩高喊着跳起身,用自动手枪朝房子边上的灌木丛胡乱射击。随即他又得到了一次回应,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噗地一声,一颗子弹破空而来,然后就没动静了。杀手没有重新装填!也许他已经没子弹了——无论如何,他要杀的主要目标现在占据着优势。伯恩快步奔出灌木丛,穿过草坪从两枚信号火炬发出的强光之间跑了过去;那群狗渐渐苏醒过来,嗥叫声和要发出攻击的低沉吼声越来越响。从灌木丛中跑出来的杀手逃到了路上,在阴影之中向着前门狂奔。这混蛋跑不掉了,伯恩心里有数。大门是锁着的,这个梅杜莎已成瓮中之鳖。伯恩大吼:“你跑不出去的,蛇发女!省省吧你——” 噗地一声,又是一记轻响。那家伙一边跑一边又装上了子弹!伯恩举枪开火,杀手一跤摔倒在路上。就在他倒下的同时,夜空中片刻的沉寂又被一台急速旋转的大马力引擎的轰鸣声撕裂了,一辆车沿着庄园外的道路疾驶而来,闪烁的红蓝两色灯光标志着那是辆警车。警察!警报器肯定是和马萨诸塞州的警察局总部连在一起的,这一点伯恩根本就没想到;他本以为与梅杜莎有关的地方决不可能采取这种手段。这不合逻辑;安全措施都是在内部;蛇发女不可能允许外部力量介入。其他人进来之后会发现许多情况,有许多情况需要保守秘密——这儿可是座坟场! 杀手在路上痛苦地蠕动着,一下又一下翻身朝路边的松树林滚去。他手里紧紧攥着个什么东西。伯恩朝他走去,这时大门外的巡逻车里下来了两个警察。他抬起脚往那人身上猛踢,迫使杀手松开紧攥着的不知什么东西,然后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那是本皮子封面的书,是整套书里的一册,就像狄更斯或萨克雷著作中的一卷。书上印着凸起的金色字母,看来主要是为了展示,而不是让人简直是荒唐!随后他翻开了书页,才意识到这根本就不荒唐。书里头什么也没印,空白纸上全是潦草的手写记录。这是一本日记,是本账册! 不能让警察进来!这会儿尤其不行。他和康克林窥探到了梅杜莎的秘密,这事他既不能让梅杜莎看破,也不能让警察发现。他手里拿着的皮面书绝对不能暴露在官方面前!“胡狼”是最要紧的。他必须把他们支走! “先生,我们接到了报警。”一位干练的中年巡警拖长了声音,边说边朝格栅铁门走来,身旁跟着个比较年轻的搭档,“总部说报警的那人紧张得要命。我们是来响应的,不过我跟调度说了,这地方以前也搞过不少挺疯狂的聚会呢。我没批评的意思啊,先生。咱们大家谁都想偶尔快活一把,对不对?” “一点儿也没错,警官。”伯恩回答说。他竭力控制着胸口因剧烈起伏而感到的刺痛,眼光朝受伤的杀手那边一瞥——他不见了!“刚才有一阵子电力不足,不知怎么影响到了电话线。” “常有的事,”年轻巡警证实了他的话,“突然下阵暴雨啊、大夏天打闪电啊。总有一天他们得把电线全埋到地底下去。我爸妈有座房子——” “关键是,”伯恩打断了他,“一切都在恢复正常。你能看到吧,屋里有些灯又亮起来了。” “那两个信号火炬太刺眼,我啥也看不见。”年轻警察说。 “将军的防范措施一向最为严密,”伯恩解释说,“我琢磨着,他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他补充的这句话多少有点拙劣,“无论如何,就像我刚才说的,所有一切都在恢复正常。没问题吧?” “我看没问题,”年长的巡警答道,“不过我有个口信要捎给一个叫韦伯的人。他在屋里么?” “我就是韦伯。”杰森·伯恩警觉地说。 “那就省事了。你得马上给一位‘康克先生’打电话。是急事。” “急事?” “说是有紧急情况。这消息是刚用无线电通知我们的。” 伯恩能听到斯韦恩庄园周围的栅栏在哗啦哗啦作响。杀手要逃走了!“呃,警官,这儿的电话还是不通……你们的车上有没有电话?” “先生,那电话不是给私人用的。对不起。” “可是你刚才还说有紧急情况呢。” “好吧,既然你是将军的客人,我看还是可以通融一下。不过如果你要打长途,最好还是报一个信用卡号码。” “唉,我的天。”伯恩打开大门,奔到巡逻车前,这时候房子里的警报器又响了起来——刚一响马上又被切断了。剩下的那个黑人兄弟看来找到了卡克特斯。 “见鬼,那是什么玩意儿?”年轻的巡警叫道。 “没事的!”伯恩喊着跳上了警车,从支架上一把将他再熟悉不过的巡逻车载电话拽了下来。他把亚历山大在弗吉尼亚的号码报给警方的接线员,同时不停地重复道:“这是紧急情况,这是紧急情况!” “喂?”康克林回应了警方的接线员。 “是我!” “出什么事了?” “太复杂了,不好细说。有什么紧急情况?” “我在雷斯顿机场那边给你找了架私人喷气机。” “雷斯顿?那可是在北边——” “马纳萨斯的田里又不能跑飞机。我这就派辆车去接你。” “为什么?” “宁静岛。玛莉和孩子们没事;他们都没事!她控制着局面呢。” “见鬼,这是什么意思?” “到雷斯顿我再告诉你。” “你光说这么一点儿可不行!” “‘胡狼’今天会飞到岛上去。” “我的天啊!” “你把那边的事先收拾一下,等我的车。” “这件事我来处理!” “不行!除非你想把一切都搞砸。我们还有时间。把那边的事先收拾起来。” “卡克特斯……他受伤了——中枪了。” “我来给伊万打电话。他马上就会赶回去。” “他带来的黑兄弟还剩下一个——只剩下一个了,亚历山大。我把另两个人害死了——是我的责任。” “行了!别这样。干你该干的事情。” “该死,我办不到。肯定会有人到这边来,可我又不能待在这儿!” “你说得对。那地方要掩盖起来的东西实在太多,而你必须去蒙塞特拉。我跟车一块过来,来替你。” “亚历山大,告诉我宁静岛出了什么事!” “是两个老头……你说的那些‘巴黎老人’。” “他们死定了。”杰森·伯恩只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别急着下结论。他们倒戈了——我想最起码那个真的巴黎老头倒了戈,另一个是天赐的错误。现在他们站在我们这边。” “他们从来不和任何人站在一起,除非是‘胡狼’。你不了解他们。” “你也不了解。听听你妻子的话吧。不过你现在得回屋里去,把我应该知道的事全写下来……还有,杰森,有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我祈求上帝,希望你能在宁静岛找到自己的出路——我们的出路。因为考虑到所有的情况,包括我的性命在内,我再也不能把梅杜莎的事这么掖着藏着了。这一点我觉得你也明白。” “你保证过我的!” “最多三十六小时,三角洲。” 围栏之外的树丛里蹲着一个负伤的男子,他那张惊惧的脸孔贴在绿色的铁丝网上。借着巡逻车头灯射出的亮白色光芒,他观察着那个爬上车的高个子男人。这会儿那人下了车,正笨拙而紧张地向两个警察表示感谢。不过,他没让警察进去。 韦伯。杀手听到了“韦伯”这个名字。 他们只需要知道这个就行了。蛇发女只需要知道这个。 伯恩的通牒_15 15 “天哪,我爱你!”弗吉尼亚雷斯顿一个私人机场的候机室里,大卫·韦伯凑到付费电话上说,“等待是最难熬的,等着和你说话,听你亲口告诉我你们都很好。” “亲爱的,你以为我会是什么感觉?亚历山大说电话被切断了,他通知了警察,我却想让他把整支该死的军队都派过去。” “我们甚至都不能让警察牵扯进来,眼下的任何事都还不能公开。亚历山大答应再给我三十六个小时……现在我们说不定不需要等那么久了。如果‘胡狼’来蒙塞特拉的话。” “大卫,出了什么事?亚历山大提到了梅杜莎——” “简直是一团糟。他说得对,他必须把这事报告给级别更高的部门。由他去做,不是我们。我们不去碰这事,得离它远远的。” “出什么事了?”玛莉又问了一遍,“以前的梅杜莎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现在有一个新的梅杜莎——实际上是原先那个梅杜莎的延伸——这是个规模庞大的丑恶组织,而且它还杀人——他们杀人。我今晚亲眼看到了;他们的一个杀手自以为干掉了卡克特斯,接着打死了两个无辜的人,然后还想要干掉我。” “我的天!亚历山大给我回电的时候说到了卡克特斯,但别的什么也没提。你的那位雷姆斯大叔现在怎么样?” “他能挺过来。中情局的医生赶到那边,把他和最后一个黑兄弟带走了。” “‘黑兄弟’?” “见了面我再跟你说……亚历山大现在到那儿去了。他会处理好一切,然后找人把电话线路修好。我到了宁静岛再给他打电话。” “你都筋疲力尽了——” “我是挺累,但我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当时卡克特斯非要让我去睡一会儿,我肯定是足足睡了十二分钟。” “可怜的宝贝。” “你这话的语气我很喜欢,”韦伯说,“用的词更喜欢,不过我并不可怜。十三年前在巴黎,你就让我不再可怜啦。”听到妻子突然陷入了沉默,韦伯顿时警觉起来,“怎么了?你还好吗?” “我不太确定,”玛莉轻声答道,但她的话音中却蕴涵着一种力量;那力量并非源自感情,而是出于思考,“你说这个新梅杜莎是个规模庞大的丑恶组织,它还试图杀掉你——他们试图杀掉你。” “他们没杀成。” “但他们——或者说它——确实想要你的命。为什么?” “因为我去了那儿。” “不能因为一个人跑到别人的宅子里去就杀人啊——” “今晚那所宅子发生了许多事。亚历山大和我窥探到了它的核心秘密,我还被人瞧见了。我本来想引‘胡狼’上钩,利用西贡时期几个既有钱又有名的狗杂种做诱饵,他们会雇‘胡狼’来追杀我。这个策略很棒,但现在它有点失控。” “我的天啊,大卫,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已经成为目标了!他们会自己来追杀你!” “他们怎么追杀我?梅杜莎派到那儿去的杀手始终没瞧见我的脸,只看到我在阴影中跑来跑去;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很快就这么消失了……不行,玛莉,要是卡洛斯现身,要是我能在蒙塞特拉做出我知道自己能做的事,我们就自由了。借用马丁·路德·金的那句名言,‘终于自由了’。” “你的声音会变的,对不对?” “我的声音会什么?” “是真的。我听得出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杰森·伯恩说,“他们在叫我呢。飞机到了。告诉约翰,把那两个老头看好!” 窃窃私语如同一团团翻卷的雾气,传遍了蒙塞特拉。外岛宁静岛上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伙计,真是太不幸了”……“牙买加的奥比巫术跨过安的列斯群岛而来,带来了死亡和疯狂”……“伙计,死亡之屋里的几面墙上都有血,那是对一窝动物下的诅咒”……“嘘!是一只母猫,还有两只小猫崽……!” 还有其他一些声音……“我的天哪,别声张!它可能会把我们建起的旅游业全部毁掉!”……“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这是一起孤立的事件,显然和贩毒有关,是从另一个岛上传过来的!”……“说得太对了,伙计!我听说那是个疯子,体内装满了毒品”……“我听说,有一艘快艇把他接到海里去了,那船跑得简直和飓风一样快!他不见了!”……“我告诉你了,别声张!记不记得维尔京群岛?还有源泉酒店的残杀事件?它们过了好多年才恢复元气。别声张!” 还有个声音与众不同。“这是个计谋,长官。如果它能像我们预计的那样取得成功,我们就会被西印度群岛众口相传,成为加勒比海的英雄。它对我们的形象绝对会大有好处。法治严密,秩序井然,诸如此类。” “感谢上帝!真的有人被杀吗?” “有一个,那女人当时正企图杀害别人。” “是个女的?天哪,这事过去之前我再也不想听到任何消息了。” “您最好是让他们找不着,这样就不用对此事发表评论了。” “真是个好主意。我会乘船出海;暴风雨之后鱼应该很多。” “好极了,长官。我会通过无线电,随时向您报告事情的进展。” “恐怕你不该用无线电。不管你在那上头说什么,都有可能被别人监听到。” “我说用无线电,只是想建议您在什么时候回来最好——在一个合适的时机露面,以取得最有利的效果。当然,最新消息我会向您通报的。” “好的,那当然。亨利,干得不错。” “谢谢您,直辖总督。” 时间是上午十点。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但却没有时间说话。他们只拥有两人相聚的片刻安慰,能安全地待在一起,并且因一件事感到放心:他们掌握着“胡狼”所不了解的情况,这给了他们极大的优势。然而,这仍旧只是个优势,并不是什么保证,因为它涉及的是卡洛斯。伯恩和约翰都非常坚决:玛莉和孩子们一定要乘飞机飞往南方,到瓜德罗普的巴斯特尔岛去。他们和韦伯家那位棒极了的女佣库珀太太要暂时住在那里,所有人都会受到保护,直到让他们返回蒙塞特拉。玛莉不同意,但她的反对只换来一片沉默;她丈夫下达命令时的态度很生硬,简直是冷若冰霜。 “让你们走是因为我有事要办。这事就不要再讨论了。” “这又和在瑞士的时候一样……又和苏黎世一样,对吗,杰森?” “随便你怎么说。”伯恩答道,他这会儿正想着事情。他们三个人站在码头的底部,两架水上飞机在码头远端的海面上随波起伏,彼此相距只有几米。一架飞机把伯恩从安提瓜直接送到了宁静岛;另一架加满了油准备飞往瓜德罗普,库珀太太和孩子们已经坐在上面了。“快点儿,玛莉,”伯恩补充了一句,“我想和约翰再把事情过一遍,然后就去审那两个老混球。” “他们不是混球,大卫。因为他们,我们才能活下来。” “怎么不是?就因为他俩搞砸了行动,不得不倒戈来保住自己?” “这么说不公平。” “公平不公平得由我说了算;那两个老头就是混球,除非他们能让我确信他俩不是。你不了解‘胡狼’手下的老人,我可了解。他们什么话都说得出、什么事都做得出;他们撒谎、装可怜的功夫都厉害得很,可只要你一转身,他们就会往你的脊梁骨上捅刀子。‘胡狼’拥有他们——从身体、心灵,到他们那所剩无几的灵魂……现在赶快上飞机去,它等着呢。” “你难道不想见见孩子们,跟杰米说声——” “不行,没时间了!约翰,你带她过去。我想去查看一下海滩。” “那边我都已经彻底查过了,大卫。”约翰的声音里透着不服气。 “彻底还是不彻底得由我说了算。”伯恩回了一句,眼睛里怒气冲冲。他开始往沙滩对面走去,头也没回又大声补充加了一句,“我可有十几个问题要问你,但愿上帝保佑你能答得上来!” 约翰的身子绷紧了,往前迈了一步,可又被姐姐拦住了。“随他去吧,弟弟,”玛莉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说,“他这是吓着了。” “他什么?该说他是个可恶的狗杂种才对!” “是啊,我知道。” 弟弟看了看他姐姐,“是因为你们刚才说的,昨天那所宅子里的陌生人?” “对,只不过现在情况更糟糕了。所以他才会给吓着。” “我不明白。” “他老了,约翰。他已经五十岁了,以前做过的那些事情,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干得了。那是好多年以前了,越战期间,在巴黎,还有香港。这一切都在折磨他,在噬咬着他的心,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 “我觉得他能行。” “我知道他能行,因为有一个极不寻常的理由在推动着他。以前,他曾经失去过一个妻子和两个孩子。他几乎完全记不起他们了,可他们确实埋藏在他痛苦的最深处;莫里斯·帕诺夫是这么认为的,我也是……现在,多年以后,另一个妻子和两个孩子也受到了威胁。他的每一根神经肯定都紧张万分。” 突然间,伯恩的声音透过了海边的微风,从百米开外的沙滩上传来。“该死的,我说了让你们快点!……还有你,专家先生,这儿有块珊瑚礁的前方透着沙洲的颜色!这一条你考虑到了没有?” “别答理他,约翰。咱们到飞机那边去。” “沙洲?他在说什么鬼玩意儿?……哦,天哪,我明白了!” “我可不明白。”玛莉说。他们俩快步走上了码头。 “岛周围百分之八十的海水里长着珊瑚礁,沙滩外的海水里百分之九十五都有。它们能遏制住海浪的势头,所以这地方才叫做宁静岛;这里根本就掀不起激浪。” “那又怎么样?” “那使用水下呼吸器的人就不敢冒险潜过来,因为有可能撞上珊瑚礁;但珊瑚礁的前面要是有一块沙洲就没事了。他能在那儿观察海滩和警卫,趁可以安全登陆的时候爬上来;他可以潜在离岸只有几米的海里,直到他找着机会把警卫干掉。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 “他想到了,弟弟。” 伯恩坐在桌角,两个老头坐在他面前的长沙 发上,他的妻弟则站在别墅面朝海滩的一扇窗户旁边。 “先生,我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骗你?”法兰西英雄问道。 “因为这一切都像是一出经典的法国闹剧。相似却不同的名字;一扇门关上的时候另一扇又打开,长相酷似的两个人掐准了时间,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冒出来。先生们,这事情很不对头啊。” “你大概是研究莫里哀的吧,要不就是拉辛……?” “我研究的是莫名其妙的巧合,尤其是在与‘胡狼’有关的问题上。” “我觉得我们俩的长相压根就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啊,”波士顿来的法官说,“不过,也许我们的年龄差不多。” 电话响了。伯恩赶紧弯腰拿起话机。“喂?” “波士顿那边的情况都核实了,”康克林说,“他名叫普里方丹,布伦丹·普里方丹。他是第一巡回法庭的联邦法官,在一起政府阴谋中被抓获,被判定在担任法官期间犯下了严重的不法行为——也就是说贿赂生意做得很大。他被判处二十一年徒刑,坐了十年牢,这足以毁掉他在所有法律部门的前程。他是那种人称具有正常社会功能的酒鬼,在豆子城波士顿市的绰号。波士顿早期移民在冬季粮食短缺的时候常常以烘焙的豆子为食,故有此名。比较阴暗的地区还算是个人物,不过他没什么危害;实际上,他还挺招人喜欢——只不过方式有点儿古怪罢了。据说他头脑清醒的时候非常聪明。别人告诉我,要不是因为他给那些正式律师提出的狡诈建议,有许多地位卑微的小人物就会被送上法庭,而其他一些人则会在监狱里蹲得更久。可以说,他是个在幕后执业的店面律师,而他坐堂的‘店面’都是些发廊、弹子房,可能还有仓库式收容所……我也曾和他一样身陷酒国,所以我觉得他还挺正直。在这方面他处理得比我当年好。” “你把酒戒了。” “在那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下我要是能控制得好一些,说不定还不会戒酒呢。很多情况下,人们对吃不到嘴的葡萄总是有话说。” “他的那个主顾呢?” “厉害得很!咱们这位风光一度的前任法官曾是哈佛大学法学院的副教授,伦道夫·盖茨在学院时上过他教的两门课。毫无疑问,普里方丹肯定认识这个人……相信他吧,杰森。他没有理由撒谎。他就是想捞一票。” “你在继续追查那个主顾吧?” “我可是把自己暗藏的所有秘密武器都用上了。他是我们找到卡洛斯的关联……梅杜莎那层关系是个让人误入歧途的线索,源于五角大楼一个笨蛋将军的愚蠢之举——他企图把人安插到伦道夫·盖茨的法律界内部圈子里去。” “你肯定吗?” “现在能肯定了。伦道夫·盖茨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高薪顾问,该事务所代表的一个国防承包商巨头正在接受反垄断审查。他连斯韦恩的电话都不回;他如果回了电可就比斯韦恩还蠢,不过他不是个笨蛋。” “那是你要操心的问题,伙计,与我无关。如果这儿的一切都能按我的预想进行,连‘蛇发女’这几个字我都不想再听到。事实上,我都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就把它全甩给我,多谢啦——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可是当真的。顺便说一句,你在马纳萨斯从快枪手刺客那里抢来的小学生笔记本,里头写的东西挺有趣。” “哦?” “你记不记得五月花酒店住客登记表里那三个常飞来飞去的家伙?他们八个月前飞到费城,而八个月之后碰巧又住在同一家酒店?” “当然。” “他们的名字都在斯韦恩的那个米老鼠活页本里。他们和卡洛斯毫无干系,倒是和梅杜莎有关。这可是一大堆互不连贯的信息。” “我没兴趣。你们自己善加利用就是了。” “会利用的,而且会非常保密。不出几天就会有人悬赏找那本笔记本。” “真为你高兴,不过我还有事要办。” “你还是拒绝接受任何帮助吗?” “一点不错。这个机会我可是等了十三年。就像我一开始说的那样,这是一对一。” “你想来一场《正午》High Noon,摄于1952年的美国经典西部影片,片中主角是一位独自抗击恶徒的孤胆英雄。啊,你这个该死的傻瓜?” “不是。这只是一场充满智慧的象棋比赛的合理延伸。哪一个棋手布下的圈套更好,他就会获胜。优势在我这一边,因为我利用的正是他自己的圈套。情况一旦有异,他就能察觉出来。” “我们把你调教得太出色了,大学者。” “这可得感谢你。” “祝你狩猎成功,三角洲。” “再见。”伯恩挂断电话,朝沙发上的两个老头看去,他们一脸可怜兮兮的好奇表情。“法官,你通过了一场以卑鄙龌龊为主要内容的检查,”他对普里方丹说,“至于你,‘让·皮埃尔’,我该怎么说呢?我自己的妻子——她对我说,你原本很有可能会把她杀掉,而且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懊悔——我妻子说我必须信任你。见鬼,这一切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对不对?”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做的也就是这样的事。”风光不再的律师很有尊严地说,“但我的主顾实在太过分了。一定要把他那张盛气凌人的假面具砸得粉碎。” “比起我新认识的这位有学问的亲戚,我的遣词造句没那么讲究,”法国老英雄说道,“但我知道必须制止杀戮;我的女人总是想让我明白这一点。当然,我这么说很虚伪,因为我没少杀过人;所以我应该说,必须制止这样的杀戮。这不是为了做交易,也无利可图;只因为一个生了病的疯子想报仇,就得毫无必要地陪上一位母亲和两个孩子的性命。这样做能带来什么利益?……不行,‘胡狼’太过分了。我们也必须制止他。” “他妈的,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冷血的逻辑!”窗边的约翰喊道。 “我认为你的遣词造句非常讲究,”前任法官对来自巴黎的罪犯说,“棒极了。” “同意。” “我觉得,和你们俩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扯上关系都是脑子有问题,”伯恩插了一句,“不过眼下我别无选择……先生们,现在是十一点三十五分。钟可在转呢。” “你说什么?”普里方丹不解地问。 “接下来的事情,将在从现在开始的两小时、五小时、十小时或二十四小时之内发生。我要飞回布莱克本机场大闹一番,装作一位悲痛欲绝的丈夫和父亲,因为妻子儿女被害而伤心欲狂。你们放心好了,这事对我来说不难;我会把机场闹得天翻地覆……我会要求他们派飞机直接送我去宁静岛;等我到了这儿,码头上得停放好三副松木棺材,据说我的妻子和孩子就装在里面。” “一切都得和预想的一样,”法国人插了一句,“好。” “好得很。”伯恩表示赞同,“我会坚持要求打开一副棺材,然后我就会大喊大叫,或者是瘫倒在地,要不就两样一起来;我会即兴发挥,让旁观的每一个人都忘不了他们所看到的情景。圣雅各将不得不把我控制住——约翰,动作得猛一点,要做得似模似样——最后我会被带到另一座别墅,就是东边小路上离海滩石阶最近的那一座……然后,等待就开始了。” “等这个‘胡狼’?”波士顿人问道,“他能知道你在哪儿么?” “他当然能知道。包括酒店员工在内的许多人都会看到我被带到哪儿去了。他会打听出来的,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 “所以你就等他上门,先生?你以为那位大人会踏进这样的一个圈套?可笑!” “一点也不可笑,先生,”伯恩平静地答道,“首先,我不会待在那座别墅里;另外,等到他发现我不在那儿,我也已经找到他了。” “天哪,怎么找啊?”约翰都快嚷起来了。 “因为我比他更强,”杰森·伯恩答道,“我一向比他强。” 事态在按照计划发展,蒙塞特拉布莱克本机场的工作人员被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现在仍然怒火难抑。那个歇斯底里的高个子美国人控诉他们全都犯下了谋杀罪,怒斥他们听任恐怖分子杀害他的妻子儿女,还指责他们这帮黑鬼心甘情愿地充当肮脏杀手的同谋!岛上的人们不仅忍着怒火一声不吭,也感觉受到了伤害。一声不吭,是因为他们能理解他的痛苦;受到伤害,则是因为他们无法理解他怎么能责怪他们,还使用如此恶毒的语言,骂出那些他以前从未说过的话。这位先生本是个好人,很有钱,是性情随和的约翰·圣雅各的姐夫;难道这位家财万贯、在宁静岛投下那么多资金的朋友,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朋友,反倒是个不讲道理的白人渣滓,只因为他们黝黑的肤色,就把毫不相干的可怕行径归咎于他们?伙计,这是个邪恶的迷局。这是种种疯狂事件之中的一部分,因为奥比巫术从牙买加的群山漂洋过海而来,对他们的岛下了诅咒。得盯着他,黑兄弟们。注意他的每一个举动。也许他就是另一种暴风雨;虽说不是来自南方,也不是东方,但他掀起的风暴更有破坏力。伙计们,盯紧点。他的怒火很危险。 于是,美国人始终被紧紧盯着。许多人都在注意他——不论是穿制服的、老百姓,还是当局的人——与此同时,直辖总督府里大感紧张的亨利·赛克斯也遵守了他的诺言。官方的调查由他一人负责指挥。调查搞得既安静又彻底——而且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伯恩在宁静酒店码头上的行为还要恶劣得多,竟然还动手打了他自己的内弟、待人亲切的圣雅各先生,直到年纪比较轻的圣雅各摁住了他,让人把他带上台阶,送进最近的一座别墅。佣人们来来往往,把一盘盘食物和饮料送到门廊上。少数几个访客获准进屋表示慰问,其中就有直辖总督身着全套军礼服的首席助理,这表明总督对此事甚为关切。还有一位经历过残酷的战争、曾目睹死亡的老人,他坚持要探望这位痛失亲人的丈夫和父亲;陪同他的是一个身穿护士制服的女人,她很得体地戴了顶帽子,还披着表示哀悼的黑色面纱。另两个加拿大人是酒店里的住客,他们是老板的亲密朋友。几年前宁静酒店在盛大烟火中隆重开张的时候,他们俩都曾见过这个如今伤心欲绝的男人。他们请求进屋向他致意,并表示会尽一切可能来帮助和安慰他。约翰·圣雅各答应了,并暗示他们探望的时间短一点;他还说姐夫一直待在 起居室黑暗的角落里,窗帘也拉上了,希望他们能够理解。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来自多伦多的访客冲着房间对面暗处坐在椅子上的人,轻声细语地说,“大卫,但愿你是个信教的人。我就是。在这种时刻信仰能帮助你。你深爱的人如今已在基督的怀抱里了。” “谢谢你。”海面上刮起的一阵微风把窗帘吹得窸窣作响,让窄窄的一线阳光透进了房间。这点光就足够了。 “等一下,”另一个加拿大人说道,“你不是——我的天啊,你不是大卫·韦伯。大卫他——” “别出声。”圣雅各命令道。他站在两名访客身后的门边。 “约翰,我和大卫在同一条钓鱼船上待过七个小时,我要是见到他,一准能认得出来!” “闭嘴。”宁静酒店的老板说。 “哦,我的天!”蒙塞特拉直辖总督的助理喊道,露出了一口简短明快的英国腔。 “听我说,你们两个,”圣雅各从两个加拿大人中间跑了过去,转过身站在扶手椅前,“我真希望刚才没让你们俩进来,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本以为多上两个见证人,这件事会显得更为沉重;要是有任何人问起你们——别人肯定会问的——那你们肯定能产生这种效果。你们俩刚才是在和大卫·韦伯说话,在劝慰大卫·韦伯。明白吗?” “见鬼,我什么也不明白。”刚才谈起信仰慰藉的访客大惑不解地抗议说,“他是个什么货色?” “他是直辖总统的高级助理,”圣雅各答道,“我告诉你们这些,是想让你们明白——” “你说的是刚才身穿全套礼服、带着一队黑人士兵露面的高级军官?”和大卫·韦伯一起钓过鱼的客人问。 “他肩负着许多责任,其中一项就是首席侍从武官。他是一位准将——” “我们瞧见这混蛋离开了,”钓鱼的人断然说道,“从餐厅看到的,我们都看到他走了!他跟一个法国老头在一起,还有个护士——” “你看到的是别人。他带着太阳镜呢。” “是韦伯……?” “先生们!”总督助理从椅子里站起来,他身上那件不服帖的夹克,正是杰森·伯恩从布莱克本机场飞回宁静岛时穿的。“你们是敝岛欢迎的客人,但身为客人,你们就得遵守总督在紧急情况下作出的决定。要么你们遵守决定,要么我们就不得不按照处置极端情况的办法,把你们俩关起来。” “嗨,行了,亨利。他们都是朋友……” “朋友可不会把准将叫做‘混蛋’——” “将军,如果你以前是一个被降了职的军士,那可就不一样了。”信教的那个人插话说,“我这位同伴没有任何恶意。别看现在整支该死的加拿大军队都需要他公司里的工程师,可多年以前他还是个步兵呢,被整得很惨。顺便说一句,那家公司就是他的。当年在朝鲜打仗的时候他不太机灵。” “咱们就别说废话了,”和韦伯一起钓过鱼的人说,“我们就说在这儿和大卫说话来着,行了吧?” “行。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这就够了,约翰。大卫碰到了麻烦,我们能帮他做些什么呢?” “什么也别做——除了酒店的日程安排,你们不要做任何事。一个小时之前,你们住的别墅里都送去了一份活动安排表。” “你最好还是讲一下,”信教的加拿大人说,“我根本就没看那该死的欢乐时光节目表。” “酒店将举办一次特别的自助餐,所有的花销都由店方承担。届时背风群岛气象台的一位气象专家将会到场,就昨晚的情况讲上几分钟。” “你说的是暴风雨?”钓鱼的人问道。这位曾被降级的下士如今是加拿大首屈一指的工业工程公司的老板,“在这些群岛上,暴风雨就是货真价实的暴风雨。有什么好解释的?” “哦,比如说它们为什么会产生,为什么又如此快地平息下去;我们在暴风雨中该注意些什么——这主要是为了消除大家的恐惧情绪。”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们都去参加?” “对,我是这么想的。” “这对大卫能有帮助?” “对,会有帮助。” “那么酒店里的人就全都会过去,我向你担保。” “十分感谢,但你怎么能做到呢?” “我会再散布一条欢乐时光的消息,就说加拿大全国工程公司的董事长安格斯·麦克菲尔森·麦克劳德要拿出一万美元,奖给向气象专家提出最佳问题的那位来宾。怎么样,约翰?有钱的人总想不劳而获,这可是我们根深蒂固的弱点。” “这话我相信。”圣雅各嘟囔着说。 “来吧,”麦克劳德对他那位来自多伦多的信教朋友说,“我们去噙着泪水四处转一转,把消息传开。然后,白痴上校——你就是这种货色,混球,过一个小时左右我们就会转变谈风,句句不离那一万美元和一分钱都不用掏的大餐。在艳阳高照的海滩上,人们注意力的持续时间大约只有两分半钟;就算天气寒冷,也不会超过四分钟。相信我,这可是我用计算机研究出来的……你今晚的聚会肯定是宾客盈门,约翰。”麦克劳德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安格斯,”信教的人跟在钓鱼的人后面喊道,“你这又是不好好考虑就急着干事!什么注意力持续时间、两分钟、四分钟,计算机研究——这些玩意儿我根本就不相信!” “真的吗?”麦克劳德手搁在门把上说,“那一万美元你信不信啊?” “那我当然相信。” “你们瞧着吧,这是我做的市场研究……也是我拥有公司的原因。现在我准备让泪水盈满双眼;这是我拥有公司的另一个原因。” 宁静酒店主建筑三楼一间黑洞洞的储藏室里,已经脱掉束腰军装的伯恩和法国老头分坐在两把凳子上,他们面前的那扇窗俯瞰着滨海风景点东西两侧的小路。在通往下方海滩和码头的那条石阶两侧,一座座别墅分别向左右延伸开来。两个人都把一架双筒望远镜举在眼前,审视着小路和石阶上来来往往的人。伯恩面前的窗台上放着一部手持式无线电,调在酒店的内部频率上。 “他就在我们附近。”方丹轻声说。 “什么?”伯恩脱口而出。他猛然把望远镜从眼前拿开,转向老头,“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不在我们的视线之内,先生,但他就在附近。”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能感觉到。就像一只动物能感到从远方逼近的惊雷。它处在你的内心;那就是恐惧。” “这话说得不太明白。” “对我来说很明白。也许你是不会理解的。我们听说,‘胡狼’的挑战者,那个面目千变万化、绰号‘变色龙’的人——人称杰森·伯恩的杀手——从来不会害怕;他只会胆大妄为,因为他很强。” 伯恩冷冷地一笑,对这番话很不以为然,“那你们听到的就是个谎言,”他轻声说,“那个人内心的一部分整天生活在纯粹的恐惧之中,那种恐惧没几个人经历过。” “我觉得这有点难以置信,先生——” “相信吧。我就是那个人。” “你真的是吗,韦伯先生?要摸清楚整个情况并不难。你是不是出于这种恐惧,才迫使自己化身为另一个自我?” 大卫·韦伯紧紧盯着老头,“老天啊,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可以消失一段时间啊,和你的家人。你们可以过平静的生活,绝对不会有危险,你的政府能确保这一点。” “他会来追我——追我们——无论我们身在何处。” “他又能追多久呢?一年?一年半?肯定不会超过两年。他生病了;这事全巴黎——我所在的那部分巴黎——都知道。考虑到目前这种局面的巨大花费和复杂程度——这些事件都是为了把你引入陷阱——我敢说这是卡洛斯的最后一搏。走吧,先生。到巴斯特尔你妻子那边去,然后趁着你们还走得开,飞到几千公里之外。让他空手回到巴黎,在失意中死去。这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他会来追我,追杀我们!事情必须在这里解决,现在就得解决。” “我很快就要和我的女人相聚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可以不赞成某些人的意见,比如‘变色龙’先生您。要是在以前,我本来会不假思索地赞同像你这样的人。现在我却表示反对,我认为你应该走得远远的。我认为你也明白,你可以把‘胡狼’搁在一边,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只不过得稍稍做些改变而已。可你不愿这么干。内心的某些东西阻止了你;你不允许自己作出战略上的撤退。撤退完全没有什么可耻的,因为它能够避免暴力。要是你不撤,你的家人是安全了,但其他人可能会送命;可是就连这也不能让你停步。你非获胜不可——” “我觉得你这套心理学的胡说八道已经讲够了。”伯恩打断了他,又一次把望远镜举到眼前,集中精力观察窗户下方的情景。 “给我说中了,对不对?”法国人端详着“变色龙”说道,他那副望远镜还放在身边,“他们把你调教得太好了,完全把你灌输成了那个你必须? ??演的角色。杰森·伯恩和‘胡狼’卡洛斯较量,而伯恩必须获胜,他非获胜不可……两头上了年纪的雄狮,多年以前曾较量过,如今心中都燃烧着仇恨;而制造出仇恨的那帮战略家远远地置身事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产生什么后果。有多少人因为在你们俩交手的时候偶然撞了上来,从而丢掉了性命?有多少毫不知情的男男女女被打死——” “闭嘴!”伯恩大吼。在他脑海中支离破碎的屏幕上,巴黎当年的画面一闪而过,他甚至能瞥见香港、澳门等地的情景——还有最近发生的事,昨晚在弗吉尼亚的马纳萨斯。死了那么多人! 突然间,储藏室黑洞洞的门猛地一下被人打开了,布伦丹·普里方丹法官上气不接下气地快步走进来。“他已经来了,”波士顿人说,“他们没法用无线电联系到圣雅各的一支巡逻分队,那支三人分队在东边海岸一千五百米以外。圣雅各派一个警卫去找他们,那人刚刚回来——然后他自己也跑掉了。三个人都被杀了,喉咙上各中了一枪。” “是‘胡狼’!”法国人惊呼。“这是他的‘carte de visite’——他的认记。他在宣布自己的到来。” 伯恩的通牒_16 16 下午三点来钟的太阳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烧灼着天空和大地;这颗有耀眼光芒环绕的火球没有其他目的,只想把下方的一切都烤焦。加拿大工业家安格斯·麦克弗森·麦克劳德那所谓的“计算机化研究”似乎得到了证实。尽管有几架水上飞机接走了几对大受惊吓的住客,可是在经历了一起令人不安的事件之后,普通人集体注意力的持续时间虽说无疑要长于两分半或四分钟,但肯定也没超过几个小时。在他们看来,黎明前的暴风雨里发生了骇人的事情,是一次可怕的报复行动。此事牵扯到一个人,他对自己的宿敌怀有刻骨仇恨,而现在这个杀手早已逃离了宁静岛。几具难看的棺材已被搬走,沙滩上那艘撞坏的快艇也拖走了;政府的无线电台播放着安慰人心的话语;带枪的警卫会偶尔出现,但并不引人注目;一种正常的感觉也随之渐渐恢复起来——当然并不是完全恢复,因为他们中间还有一个身影仍在哀悼逝者。不过现在谁也看不到那个人,据说他很快就会离开。虽然发生的事情极其恐怖——传言是这么说的,不过岛上颇为迷信的原住民肯定是言过其实,把事情传得走了样——但恐怖之事并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那是一起与他们完全没有关系的暴力事件,而且话说回来,生活仍要继续。酒店里有七对住客留了下来。 “老天,我们在这儿每天付的可是六百美元——” “谁也不会来追杀我们啊——” “该死的,伙计,下星期又得回去干那些买进卖出的苦差事啦,所以我们可得抓紧享受享受——” “雪莉,不用紧张,他们不会把咱们的名字告诉别人,他们向我保证过——” 伴着下午火辣辣的、一动不动的太阳,加勒比海这座巨型游乐场上一小块被玷污了的地方又恢复了它特有的氛围。在一次次的日光浴和一杯接一杯的朗姆潘趣酒一种用酒、果汁、牛奶调和而成的饮品。之中,死亡的阴影渐渐退去。一切都不复是以前的模样了,但碧蓝的海水却仍旧拍打着沙滩,引得几个晒日光浴的人步入其中,把身子浸入永恒不变的大海,感受海水清凉的律动。一种逐渐摆脱迟疑情绪的平静,又回到了宁静岛上。 “在那儿!”法兰西英雄叫了一声。 “哪儿?”伯恩喊道。 “那四个牧师。正排成一列沿着小路走过来。” “他们是黑人啊。” “肤色又能说明什么?” “我在巴黎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是个牧师。那是在塞纳河畔的讷伊镇。” 方丹放下望远镜,看着伯恩。“是不是在圣体堂?”他轻声问道。 “我记不起来……哪一个是他?” “你看到过他身穿牧师服的样子?” “那个狗杂种也看到我了。他知道我认出他来了!是哪一个?” “他不在里头,先生,”让·皮埃尔说着慢慢地把望远镜重新举到眼前,“这是另一个认记。卡洛斯总是先人一步;他是个布阵设局的大师。他从来不会中宫直进,只会从不同的侧面和层次旁敲侧击。” “见鬼,这听着很像是东方人说的话啊。” “那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他已经想到你可能不在别墅里;如果你真的不在,他想让你明白他已经知道了。” “就像在塞纳河畔的讷伊镇——” “不,其实不一样。现在他还不能确定。当年在圣体堂他是确定的。”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变色龙’认为自己应该怎么办?” “很明显,按兵不动,”伯恩盯着楼下的景象回答说,“这会让‘胡狼’按捺不住,因为他的不确定之感太强烈。他会对自己说:‘那家伙不会这么蠢。我只要用一发火箭弹就能把他炸死,所以他肯定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我认为你说得对。” 伯恩弯下腰,拿起放在窗台上的手持式无线电。他按下通话键说:“约翰?” “什么事?” “小路上的那四个黑人牧师,你瞧见他们没有?” “瞧见了。” “派个警卫拦住他们,然后把他们带到大堂里。你就让警卫说酒店的老板想见见他们。” “嗨,那几个牧师不是要进别墅。他们只是经过一下,为屋里遭受丧亲之痛的人祈祷。镇上的教区牧师给我打了电话,是我同意他派人过来的。他们没问题,大卫。” “没问题个鬼,”杰森·伯恩说,“照我说的办。”“变色龙”在凳子上转过身,看了看储藏室里的物件。他溜下高高的凳子,朝一个顶上装着面镜子的立式柜橱走去。他拔出插在腰间的自动手枪,砸碎镜子,然后拾起一块碎片递给方丹。“我走了五分钟之后,隔一会儿就在窗口把这玩意晃一晃。” “先生,我会站在窗口边上晃镜子的。” “好主意,”伯恩绷紧的脸略一放松,闪过了一丝笑意,“这你都用不着我来提醒,真叫我惊讶。” “那你准备做些什么?” “和他现在做的事一样——化身为蒙塞特拉的一名旅游者,一个在宁静酒店闲逛的‘客人’。”伯恩又弯下了腰;他拿起无线电,按下通话键,命令道:“到大堂的男装店去,给我弄三件不同款式的瓜亚贝拉短上衣、一双凉鞋、两三顶宽边草帽,还要几条灰色或棕褐色的大短裤。再派人去钓具店买一卷线,要买能承重四五十公斤的那种;一把刮鳞刀,还有两根遇险信号火炬。我在钓具店那边的台阶上跟你碰头。快点。” “那么,你是不打算理会我说的话了,”方丹放下望远镜,看着伯恩说,“‘变色龙’先生要行动了。” “他是要行动了。”伯恩把无线电放回到窗台上,回答说。 “如果你、或者是‘胡狼’,或者是你们两个人死掉,其他人也可能会送命,无辜的人会惨遭杀害——” “那也不会是因为我。” “有分别吗?究竟死在谁的手里,这对于受害者或是他们的家人来说,又有什么分别?” “老头,这种形势并不是我的选择。是它选择了我。” “但你可以改变形势,转变它。” “他也可以。” “他没有良心——” “在这方面你他妈的还真是个权威。” “你的指责我接受,但我也失去过自己极为珍视的东西。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能觉察到你有良心——你的一部分是有的。” “对假装洗心革面的家伙要多加小心。”伯恩朝房门走去,那儿的一个旧衣架上挂着件饰有勋章的束腰军服,旁边是一顶军官大檐帽,“除了别的毛病之外,你这人还挺烦。” “那几个牧师被带走的时候,你难道不应该看着下面的小路吗?圣雅各要花点时间才能弄到你需要的东西。” 伯恩停下脚步,转过身,两眼冷冷地盯着这个啰里啰唆的法国老头。他想要离开,离开这个老而又老、唠叨个没完的家伙——他的话太多了!但老头说得没错。不去观察下面的情况是很愚蠢的。某个人不自然、不寻常的一个反应,或是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突然投去的一个惊讶眼神——这些细枝末节,这些突然间不由自主作出的、完全不知用意何在的小动作,往往会指向那根看不见的线,那根通往埋藏着炸药的陷阱的导火索。伯恩默默地走回窗前,拿起望远镜举到面前。 一个身穿蒙塞特拉褐红两色警服的警官,朝小路上排成一列的四位牧师走去;他显然觉得很不解,但仍在奉命行事。他殷勤地向四位聚拢过来的牧师点头致意,还彬彬有礼地向大堂玻璃门的方向做了个有请的手势。伯恩的双眼在望远镜的视界内来回移动,仔细观察着每位牧师黝黑的面容,视线迅速从一个人转到一个人。他轻声对法国人说:“你看到的情况是不是和我一样?” “第四个,排在最后的那个牧师,”方丹答道,“他有点惊慌,但其他几个人可不是这样。他害怕了。” “他被人收买了。” “三十枚银币。”法国人表示同意,“当然喽,你这就要下去抓他。” “当然不会,”伯恩纠正道,“他正好处在我所希望的位置上。”伯恩从窗台上抓起无线电,“约翰?” “哎……我在商店呢。我过几分钟就上去——” “那几个牧师,你认不认识?” “我只认识那个自称‘教区牧师’的;他常来募集捐赠。大卫,他们也不是什么真正的牧师,更像是宗教协会里的‘助理’。他们这个协会非常虔诚,全都是本地人。” “教区牧师也在里头吗?” “对。他总是走在最前面。” “好……计划稍有改变。把衣服拿到你的办公室去,然后去找那几个牧师。告诉他们,总督府的一位官员想和他们见面,还要捐赠一笔钱,以对他们前来祈祷表示感谢。” “什么?” “我过会儿再跟你解释。抓紧点。我们在大堂见。” “你是说在我的办公室见吧?我拿着衣服呢,你忘了?” “衣服见面之后再换——大概过个一分钟,等我先脱掉这身制服再说。你办公室里有没有照相机?” “好像有三四架。客人总是把相机落在这儿——” “把它们全部和衣服放在一起,”伯恩打断了他,“快去!”伯恩把无线电往腰带上一插,随即又改变了主意。他拽出无线电,把它交给了方丹。“给,你拿着这个。我再去找一台,保持联系……下面出了什么事?” “几个牧师正朝大堂门口走,受惊的那一位在四下张望。他现在是真害怕了。” “他在往哪儿瞧?”伯恩抓起望远镜问道。 “这没什么帮助。他在到处乱瞧。” “该死!” “他们现在到门口了。” “我来准备准备——” “我帮你。”法国老头从凳子上站起身,朝衣架走去。他把束腰军装和帽子取了下来。“如果你准备去做的事和我料想的一样,那就尽量靠着墙走,不要转身。总督助理比你壮实一点,我们得把上衣的后腰打几个褶。” “你干这个还挺在行,是吧?”伯恩说。他伸出两只胳膊,好让法国人帮他穿上军服。 “德国兵总是比我们肥得多,特别是那些下士和士官——你知道,香肠吃得太多了。我们还是有些窍门儿的……”突然,方丹倒抽一口凉气,仿佛是中了枪、抽了疯一般;他踉踉跄跄地抢到伯恩身前,“我的天哪!太可怕了!那个总督——” “什么?” “直辖总督!” “他怎么了?” “在机场,当时实在是太匆忙、太仓促了!”法国老头喊道,“后来又出了这么多事,我的女人、谋杀……但是,我还是犯了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你在说什么啊?” “别墅里的那个人,那个军官,你穿着他的制服。他是总督的助理!” “这我们知道。” “先生,可你不知道,我最初的指令就是直辖总督转达的。” “指令?” “‘胡狼’下的指令!总督就是联络人。” “哦,我的天。”伯恩低声说。他冲到一把凳子前,方丹刚才把无线电放在了上面。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无线电;脑子里念头飞转的他强行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约翰?” “老天,我这会儿两只手都拿着东西,正往办公室走,那几个该死的修道士还在大堂里等着我呢!见鬼,你现在又想怎么样?” “你别着急,仔仔细细地听我说。你对亨利有多了解?” “你是说亨利·赛克斯?直辖总督的手下?” “对。我见过他几次,但我不了解他,约翰。” “我很了解他。要不是因为他,你们就没法在这儿盖房子,我也建不起宁静酒店。” “他是不是和总督保持着联系?我的意思是,这会儿他是不是在随时向直辖总督报告这里的情况?想一想,约翰。这很重要。别墅里有一部电话;他能和总督府保持联系。他有没有这么干?” “你是说,联系直辖总督本人?” “总督府那边的任何人。” “相信 我,他没和他们联系。一切都非常平静,连警察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至于直辖总督,他只被告知了最模糊的一点情况,没有姓名,没有任何信息,他只知道这是个圈套。而且他已经坐着自己的船出海去了,在事情结束之前,他什么都不想知道……这是他的吩咐。” “他肯定会这么吩咐的。” “你干吗要问这个?” “我过一会儿再跟你解释。快点!” “你能不能别再说这两个字了?” 伯恩放下无线电,转向了方丹,“我们没有危险。总督并不是‘胡狼’老人军团中的一员。他是卡洛斯招罗的另一类人,很可能和波士顿那个叫盖茨的律师一样——他们只是被收买或受到恐吓,还不至于出卖自己的灵魂。” “你肯定吗?你的内弟能肯定吗?” “那家伙坐着船出海去了。他被告知了一个最基本的轮廓,但仅此而已;他吩咐手下说,除非事情结束,否则就不要再告诉他任何别的情况。” 法国人叹了口气,“真遗憾啊,我这颗脑袋实在太老了,还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是我能早点想起这件事,我们原本可以利用他。来,上衣。” “我们又能怎么利用他呢?”伯恩问道,又把双臂抬了起来。 “他自己挪到了‘gradins’的位置上——英语是怎么说的来着?” “露天看台。他不亲自参加比赛,只是坐在看台上旁观。” “我认识许多像他这样的人。他们希望卡洛斯输掉;他希望卡洛斯输掉。那是他摆脱卡洛斯的惟一途径,可是他太害怕,根本不敢对‘胡狼’说个不字。” “那我们怎么才能让他倒戈?”伯恩扣好了束腰军服的纽扣,方丹则在帮他整理腰带和衣服的背部。 “‘变色龙’也会问这种问题么?” “我久不训练,有点生疏了。” “啊,那好,”法国人说着使劲把腰带抻了抻,“这样的人才对我的脾胃。” “闭嘴吧你……用什么办法?” “非常简单,先生。我们就告诉他,他叛变的事‘胡狼’已经知道了——我来告诉他。这种话由大人的信使来转达,岂不是最合适不过?” “你确实挺在行。”伯恩收紧了肚子,方丹又把他转过来,整平军服上装的衣领和勋标。 “我只是个擅长生存的人,比起别人来强不了多少,也差不到哪儿去——除了对我的女人。在这方面我比大多数人都要强。” “你非常爱她,对吗?” “爱?哦,我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但却很少把它说出口。也许只是熟悉带来的一种安慰吧,不过还是的,谈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激情。一句话用不着说完,对方就能理解;眼里的一个神色就能带来欢笑,不需要说一个字。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多年来共度的岁月吧。” 伯恩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用奇怪的眼神瞪着法国人,“老头,我也想拥有你们的那种岁月,非常、非常地想。我和我的……女人度过的岁月充满了伤痕,它们不会愈合,也无法愈合,除非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能够改变、清除,或者消失。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那么,你要么是太坚强、太顽固,要么就是太愚蠢!……别那么看着我。我跟你说了,我不怕你,我再也不怕任何人了。但如果你说的是实话,事情对你而言确实是这个样子,那我就建议你把所有爱情的念头放在一边,把思想集中在仇恨上。既然我没办法和大卫·韦伯讲道理,我就必须激励杰森·伯恩。满怀仇恨的‘胡狼’必须得死,而只有伯恩一个人才能杀掉他……给你帽子,还有太阳镜。靠着墙走,要不然你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穿军装的孔雀,翘着卡其布扎成的尾巴准备拉屎。” 伯恩一言不发地整了整大檐帽和太阳镜,走到门口,自己打开门出去了。他走到牢固的木质楼梯处,开始快步下楼,差点撞到了一个身穿白色夹克的黑人侍者,他端着个托盘正好从二楼出口处出来。他向那年轻人点了点头,侍者退到一旁好让他过去。就在那时,他听到一声似乎是拽开拉链的轻响,眼角还瞥到了一个突然的动作,不由得转过头来。侍者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电子呼叫器!伯恩刷地转过身扑上台阶,两手猛然伸向年轻人的身体,一把将那东西从他手里抢过来,只听咔嚓一声,托盘摔在了楼梯的平台上。他骑在小伙子身上,一只手拿着呼叫器,另一只手卡住侍者的喉咙,压低嗓门气喘吁吁地说:“谁让你这么干的?告诉我!” “嗨,你这家伙,我要揍你!”小伙子边喊边挣扎。他把右手挣了出来,握起拳头,照着伯恩的左脸就是一下。“我们可不要坏人待在这儿!我们的老板是最好的!你吓不倒我!”侍者提起膝盖,猛然撞向伯恩的腹股沟。 “你这个小混蛋!”“变色龙”喊道。他左右开弓扇了小伙子几个耳光,同时用左手捂着自己疼痛难当的睾丸。“我是他的朋友,他哥哥!你能不能别闹了?……约翰·圣雅各是我弟弟!他是我老婆的弟弟,这两个称呼他妈的又有什么区别?!” “啊?”年纪轻轻、体格显然很强壮的大个子侍者说。他尴尬的褐色大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憎恨,“你就是跟圣雅各老板的姐姐在一起的人?” “我是她丈夫。你他妈是谁?” “我是二楼的领班,先生!很快我就会调到一楼,因为我干得很棒。我也很能打——是我爸教的,不过他现在老了,和你一样。你想不想再来?我觉得我能打败你!你都有白头发了——” “闭嘴!……这呼叫器是干什么用的?”伯恩问道。他举起那个小小的棕色塑料仪器,从年轻侍者身上爬下来。 “我不知道,先生!发生了许多坏事。我们得到吩咐,如果看到有人在楼梯上跑,就要按这个呼叫器。” “为什么?” “有电梯啊,先生。我们的电梯快得很,客人干吗要走楼梯呢?” “你叫什么?”重新戴上帽子和太阳镜的伯恩问道。 “伊什梅尔,先生。” “和《莫比·迪克》伊什梅尔(Ishmael)是美国作家赫尔曼·麦尔维尔著名小说Moby Dick中的人物,中译本多译为“以实玛利”。小说讲述捕鲸船长亚哈率全体船员,走遍全世界追捕一条名叫莫比·迪克的白鲸。最后捕鲸船和白鲸两败俱伤,只有船员伊什梅尔一人幸存。里的那个人一样?” “你说的人我不认识,先生。” “也许你以后会认识的。” “为什么?” “我不太确定。你确实很能打。”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先生。” “我也不明白,”伯恩爬了起来,“伊什梅尔,我想请你帮个忙。愿意吗?” “只要你弟弟同意就行。” “他会同意的。他确实是我弟弟。” “我一定得听他亲口说,先生。” “很好啊。你怀疑我。” “是的,先生。”伊什梅尔从地上跪起身,重新收拾好托盘,把摔碎的碟子和完好无损的碟子分开,“要是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壮汉从楼梯上跑下来,袭击你,还讲了一通谁都会说的话,你能相信他么?……你要是想打上一架,我们就说好,打输的那个得讲实话。你想不想打?” “不,我不想打架,你也别逼我动手。我还没那么老;而你呢,你这小伙子也没那么厉害。你把托盘放下,跟我来。我会向圣雅各先生解释;再提醒你一下,他可是我弟弟——我妻子的弟弟。让那盘子见鬼去吧,你快点!” “你想让我干什么,先生?”侍者站起身来,跟在伯恩后面。 “听我说,”伯恩在第一层楼梯平台上方的台阶处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得在我前面进大堂,然后走到前门那边。去倒倒烟灰缸什么的,做出很忙的样子,但眼睛要时刻注意四周。我稍等片刻就会出来,你会看到我走过大堂,去跟圣雅各还有那四个牧师说话,他们会和他待在一起——” “牧师?”大惊失色的伊什梅尔打断了他,“是那些穿着教士服的人吗,先生?一共有四个?先生,他们到这儿来干吗?肯定还要出更多的坏事。是不是奥比巫术啊?” “他们是来这儿祈祷的,为了让坏事不再发生——别再说什么奥比巫术了。但重要的是,我必须和其中的一个人单独谈话。他们离开大堂的时候,我必须见的这个牧师可能会跟别人分开,自己一个人走……他也可能去和别的人见面。你能不能悄悄跟在他后面,不让他发现?” “圣雅各先生会让我去做这种事么?” “这样吧,我让他向你瞧一眼,然后点点头。” “那就没问题。我跑起来比猫鼬还快,而且我跟猫鼬一样,对宁静岛上的每一条小道都很熟。他只要往某个方向走,我就能知道他会上哪儿去,而且会抢在他前头赶到……可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牧师呢?独自离开的说不定不止一个人。” “我会分别和他们四个人谈话。他会是最后一个。” “那我就知道了。” “你脑子转得挺快,”伯恩说,“你说得对,他们是有可能分开。” “我脑子很灵的,先生。在蒙塞特拉技术学院的班上我可是第五名。排在我前面的四个都是女孩,她们又不用干活。” “你这个评价很有意思——” “再过五六年等我攒够了钱,就可以去读巴巴多斯大学了!” “也许用不了那么久。现在就去吧。先进大堂,然后往门口走。过一会儿,等牧师们离开以后,我会出来找你,不过到时候我就不穿这身制服了,不管离你多近你也认不出我来。如果我不来找你,那咱们就在一个小时之后碰头——在什么地方呢?哪里比较僻静?” “宁静教堂,先生。沿着东边海滩上头树林里的小路走。根本就没人到那儿去,连安息日都没人。” “我记住了。好主意。” “还有一个问题,先生——” “五十块,美元。” “谢谢你,先生!” 伯恩在门边等了九十秒钟,然后把门推开了一条不足三厘米的小缝。伊什梅尔已经在前门口就位,他能看到圣雅各在前台一米远的右侧和四个牧师说话。伯恩抻了抻外套,照着军人的架势端起肩膀步入大堂,朝牧师和宁静酒店老板那边走去。 “诸位神父,见到你们是我莫大的荣幸。”他对那四个黑人牧师说道,既惊讶又好奇的圣雅各在旁边打量着他,“我是新派驻到岛上来的。我必须得说,我真的是深受感动。你们能帮助我们来安抚这不安的局面,总督府尤其感到高兴。”伯恩接着说道,他的双手在身后紧紧地握在一起,“为感谢你们付出的努力,直辖总督已授权这位圣雅各先生为你们开出一张支票,金额为一百英镑,供教堂使用——当然了,圣雅各先生垫的这笔钱将由财政部偿还。” “这实在是太慷慨了,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教区牧师朗声说,他那高亢而轻快的嗓音流露着真心实意。 “您可以告诉我这是谁的主意,”“变色龙”说,“太感人了,真的是太感人了。” “哦,先生,这件事我可不能居功,”和另外两个人一样,教区牧师回答时把眼光投向了第四个人,“是塞缪尔的主意。对我们的会众来说,他是一位非常出色、非常正直的引领者。” “干得好,塞缪尔,”伯恩锐利的双眼向第四个牧师逼视了片刻,“但我也想亲自向你们几位表示感谢。还想问一问你们的大名。”伯恩依次和三个牧师握了手,轻声说了几句客套话。他走到最后一个牧师跟前,这人的眼睛始终在回避他的目光。“当然,你的名字我已经知道了,塞缪尔。”他说。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听不见。“我想知道在你得到功劳之前,是谁替你想出这个主意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塞缪尔低声说。 “你当然懂——这么出色、这么正直的一个人——你肯定已经拿到了另一笔非常慷慨的捐赠。” “你错把我当成其他人了,先生。”第四个牧师喃喃地说,他那双黑眼睛一时间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我从来不会犯错,你那位朋友知道这一点。我会找到你的,塞缪 尔。也许不是今天,但肯定出不了明后天。”伯恩松开牧师的手,同时提高了嗓门,“诸位神父,总督府再次向你们致以深深的谢意。直辖总督对此非常感激。现在我必须得走了;还有十几个电话要回……圣雅各,我们到你的办公室去吧?” “好的,当然了,将军。” 办公室里,伯恩抽出自动手枪,扒掉身上的制服,然后把玛莉弟弟给他买的一堆衣服分开放好。他套上一条齐膝的灰色百慕大短裤,挑了件红白条的瓜亚贝拉衬衫,还有一顶帽檐最宽的草帽。他脱掉鞋袜,换上凉鞋站起身,随即骂了一句:“该死!”他踢掉凉鞋,光着脚又穿上他那双厚橡胶底的鞋子。他仔细查看了那几架各式各样的相机和它们的配件,挑出其中最轻便而又最精密的一架,然后把它斜挎在胸前。约翰·圣雅各拿着一部小型手持式无线电走进屋来。 “见鬼,你这是打哪儿来的?迈阿密海滩吧?” “其实是靠北一点的地方——比如说庞帕诺。我穿得没那么花哨,不会引人注目的。” “其实你说得没错。外面那帮家伙里肯定有人会赌咒发誓,说你是从基韦斯特Key West,美国佛罗里达群岛最南端的一个岛屿和城市。保护区来的老家伙。无线电给你。” “谢谢。”伯恩把微型无线电放进胸前的衣袋。 “现在去哪儿?” “去找伊什梅尔,刚才我让你冲那孩子点头来着。” “伊什梅尔?我没冲伊什梅尔点头啊,你只是说让我朝前门口点点头。” “一回事,”伯恩把自动手枪掖进瓜亚贝拉衬衫下面的腰带里,又看了看从钓具店弄来的装备。他拿起那卷能承重四五十公斤的钓线和刮鳞刀,将两样东西塞到衣袋里,然后打开一个空的相机套,把两根遇险信号火炬放了进去。他想要的东西虽说不是一应俱全,但这些已经够了。他已经不是十三年前的自己,而且即便在那时他也算不上多年轻。比起他的身体,他的头脑必须发挥得更出色、更迅速,这是他已经勉强接受的一个事实。该死! “伊什斯梅尔是个好小伙子,”玛莉弟弟的这句话说得有点不着边际,“他聪明得很,长得又壮,就像是萨斯喀彻温Saskat,加拿大西部省份,以农业和畜牧业著称。的头等小公牛。我正在考虑一两年之后让他当警卫,报酬要高一些。” “要是他能把今天下午的事干好,就考虑送他去哈佛或普林斯顿吧。” “哇,这主意可真不赖。你知道吗,他老爹可是群岛一带的摔跤冠军。当然了,他现在才刚刚入门——” “该死的,你快给我让开。”伯恩命令着朝门口走去,“你也不是十八岁的小伙子了!”他开门出去之前转了一下身,又加上一句。 “我从来也没说我是啊。你这是怎么搞的?” “也许是因为那块你一直也没瞧见的沙洲,保安先生。”伯恩砰地关上门,跑到走廊里去了。 “脾气还真大。”圣雅各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把攥紧的拳头松开——这拳头的主人也已经三十四岁了。 将近两个小时过去了,可哪儿都找不到伊什梅尔!伯恩僵着一条腿装瘸,似模似样地拐着腿从宁静酒店地产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他的眼睛注意着照相机反光的镜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可伊什梅尔这小伙子却连影子也没有。他已经两次沿着那条小路走进树林,来到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前。这座方方正正的建筑以原木修成,屋顶是茅草盖的,窗户上镶着彩色玻璃,是个容纳诸多教派的礼拜堂。之所以要建这么一个供人沉思默想的圣地,主要还是因为它的外观很别致,而不是因为其功用。正如那个年轻的黑人侍者所说,这地方很少有人光顾,但它还是在旅游宣传册上占着一席之地。 加勒比海橙黄的夕阳颜色越来越深,一寸寸慢慢朝海平面降下去。用不了多久,日落时的暗影就会爬上蒙塞特拉,还有它的几个外岛。这之后用不了多久,黑暗就要来临,而“胡狼”喜欢黑暗。不过,“变色龙”也和他一样。 “储藏室,有情况吗?”伯恩对着无线电说。 “什么也没有,先生。” “约翰?” “我在屋顶上呢,带着六个哨兵,每个方向都有人在监视。什么动静也没有。” “晚宴的情况呢?还有今晚的聚会?” “咱们那位来自普利茅斯的气象学家,十分钟之前乘船抵达。他害怕坐飞机……安格斯把一张一万美元的支票钉在了布告牌上,签名和收款人空着没填。斯科蒂说的没错,七对住客全都会到场。咱们的这个社会嘛,也就是沉默几分钟礼貌一下,然后就‘谁他妈在乎’了。” “老弟,这还用得着你说么……完毕。我回礼拜堂那边去。” “很高兴听到还有人上那儿去。纽约一个搞旅游的混球跟我说,盖教堂是个不错的点缀,可打那以后就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保持联系,大卫。” “我会的,约翰。”杰森·伯恩答道。 通往礼拜堂的那条路越来越黑,海滩上方高高的棕榈树和茂密的枝叶遮住了落日的光线,加速了夜晚降临的自然过程。伯恩正打算折回头去钓具店拿把手电,蓝红两色的泛光灯就突然亮了起来,把大大的光圈从地面投向上方的棕榈树丛,仿佛是得到了什么光电讯号的提示。有那么一刻,伯恩觉得自己突然间走进了一个用染印法染印法(Teicolor),又称“特艺彩色”、“彩色印片法”,是用照相方法制作模片,用三色套版印刷方式生产彩色影片的工艺。在热带丛林中开辟出来的华丽隧道,实在是太突然了。光线让他晕头转向,随即又带来了不安。在这个色彩刺目的“画廊”里,他就像一个被照得通明的移动靶。 他快步走进泛光灯照 明范围之外低矮的灌木丛,野生灌木戳人的枝叶直扎在他的光腿上。他朝笼罩四周的树丛深处走去,在半明半暗之中继续往礼拜堂的方向前进。他的步伐既慢又艰难,潮乎乎的枝叶和藤蔓老是缠住他的手脚。直觉。躲开亮处,那种俗丽而夸张的灯光用在岛屿狂欢节上倒是更合适。 一声闷响!这沉重的声音决不是岸边树林里的自然响动。接着又传来一声呻吟,随即变成了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声音停了,给掐断了……还是被压住了?伯恩蹲下身,一米一米地穿过拦在身前的重重灌木,直到能看见礼拜堂那厚实而庄重的大门。门半开着,电蜡烛跳动着的柔和光芒透过外面小路上泛光灯的红蓝两色光,从门缝里映了出来。 思考。回忆。快回想!这个礼拜堂他以前只去过一次,当时他还开玩笑地骂内弟把好好的钱糟蹋了,给宁静酒店添了一座毫无用处的建筑。 最起码它挺别致啊,圣雅各当时说。 别致什么啊,老弟,玛莉答道,它盖在这里就不合适。这儿又不是个隐退静养的地方。 假如有个人得到了坏消息呢?你知道,非常糟糕的那种—— 给他倒杯酒呗,大卫·韦伯当时说。 快进来瞧瞧,我这地方用彩色玻璃拼出了五种不同宗教的象征,连日本的神道教都有。 这个工程的账单可别拿给你姐看,韦伯悄悄地说。 里面。里面是不是还有扇门?另一个出口?……没有,没有其他的出口。礼拜堂里只有四五排长椅,高出地面的读经台前竖着一道栅栏似的东西,上方的彩色玻璃窗工艺粗朴,出自本地匠人之手。 里面。有人在里面。是伊什梅尔?宁静酒店一位心烦意乱的住客?还是个正在度蜜月的新人,突然间对婚姻有了深深的疑虑,可叫人尴尬的是已经为时太晚?他又从胸前的衣袋里摸出了微型无线电。他把仪器举到嘴边,轻声说: “约翰?” “我在屋顶上呢。” “我在礼拜堂。我这就进去。” “伊什梅尔在那儿吗?” “我不知道。有人在里头。” “出什么事了,大卫?你听起来——” “什么事也没有,”伯恩打断了他,“我就是通报一声……教堂的房子后面有什么?东边。” “还是树林。” “有没有路?” “几年前有一条小路;现在全长满了野草。建筑工人以前从那条路下到海边去……我派两个警卫过来——” “别!如果需要你们,我会呼叫的。完毕。”伯恩放好无线电,还是蹲在那儿盯着礼拜堂的门。 现在是一片寂静。教堂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没有人行动的踪迹,除了那摇曳的电子“烛火”之外什么也没有。伯恩爬到小路边上,摘下照相器材和草帽,打开装着信号火炬的盒子。他拿出一根信号火炬别在自己的腰带里,然后抽出了插在旁边的自动手枪。他从瓜亚贝拉衬衫左侧的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攥在手里,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快步走向教堂小屋的一角——这个圣地坐落在热带海滩上的热带丛林之中,显得不太真实。他绕过屋角一寸一寸地朝礼拜堂的门口挪动,心想:学会用信号火炬和点信号火炬的方法,可要比弗吉尼亚马纳萨斯早得多。那是在巴黎的时候——十三年前的巴黎,在朗布依埃的一座公墓里。还有卡洛斯……他来到半掩着的门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脸移向门缝,朝里望去。 他倒抽一口气,呼吸霎时间停住了;他心中充满了恐惧,而难以置信和怒不可遏的感觉也在体内蔓延开来。在高出地面的平台上,在一排排闪着光泽的木椅前,正是年轻的伊什梅尔;他俯身趴在读经台上,垂着两条胳膊,黝黑的脸上全是淤青和割伤,嘴里流出的血直滴到地上。内疚铺天盖地一般向伯恩袭来,它那么突然、那么绝对,让人根本无力招架。法国老头说的那些话在他耳畔震响。其他人可能也会送命,无辜的人会惨遭杀害。 惨遭杀害!一个孩子给残杀了!他曾暗示会给那孩子一些许诺,但兑现的却是死亡。哦,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我还能做些什么? 他脸上汗流如注,两眼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伯恩从口袋里抽出遇险信号火炬,捻着打火机,颤着手把火苗凑到红色的尖端。一下子就点着了;信号火炬喷吐出炙热白亮的火焰,咝咝作响,那声音就像是一百条被激怒的蛇。伯恩把它扔进礼拜堂的最深处,随即从门缝里一跃而入,拧过身砰地关上了沉重的大门。他扑倒在最后一排长椅下的地板上,从口袋里拽出无线电,按下了“发送”键。 “约翰,礼拜堂。把它包围起来!”他没等圣雅各回复,听到那边有声音就行了。他手里握着自动手枪,咝咝作响的信号火炬还在不停地喷火,镶着彩色玻璃的窗户则透进了一道道彩光。伯恩朝另一边的过道爬去,两眼转个不停,搜寻着每一样在他记忆中不属于宁静酒店礼拜堂的东西。他惟一不敢再看的地方就是读经台;那个被他害死的孩子,他的尸体就躺在上面……高出地面的平台两侧都有挂着帘子的窄拱门,就像舞台上通向侧翼一点点小空间的布景门,是左右两侧的入口。虽然杰森·伯恩感到很痛苦,他心里也涌起了一种深深的满足感,甚至有一种病态的快意。这致命的游戏他现在赢定了。卡洛斯精心布下了一个陷阱,“变色龙”却把它扭转了过来,梅杜莎的三角洲要反过来利用这个陷阱!那两扇挂着帘子的拱门,有一扇的后面就躲着来自巴黎的杀手。 伯恩站起身,脊背贴着右边的墙壁,抬起手枪。他朝左侧的拱门开了两枪,每一枪都打得帘子直摆,随即冲到最后一排坐椅的后面往另一侧爬去。他跪起来,又向右侧的拱门射了两枪。 帘子里有个人影惊慌失措地往外冲,向前摔倒时抓住了布帘。暗红色的布料给从钩子上扯了下来,在目标的肩膀上堆成一团,然后那人就倒在了地板上。伯恩高喊着卡洛斯的名字向前冲去,连连射击,直到把自动手枪的弹夹打空。突然上方传来一声轰响,左边墙壁上一扇高高的彩色玻璃窗整个被炸飞了。五颜六色的碎片从空中飞过,再落到地面上,这时站在屋外窗台上的一个人走到了炸开的墙洞中央,洞的下方就是那根咝咝作响、发出刺眼光芒的信号火炬。 “你没子弹了,”卡洛斯对下面目瞪口呆的杰森·伯恩说,“十三年了,三角洲。十三个可憎的年头。不过,现在他们会知道是谁赢了。” “胡狼”抬起枪,开了火。 伯恩的通牒_17 17 伯恩纵身向长椅扑去,霎时间一种冰冷而又灼热的感觉嗤地穿透了他的脖颈。他摔进第二和第三排长椅之间,脑袋和髋部重重地撞上了褐色的木头,双手在地面上乱抓。他眼前天旋地转,一片黑暗笼罩住了他。在远处,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听见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喊叫。然后黑暗就彻底攫住了他。 “大卫。”现在没有喊声了;这个声音很低,很急切,还用了个他不愿答应的名字。“大卫,能听见吗?” 伯恩睁开双眼,立刻意识到了两件事。他的喉咙上绕着一圈宽宽的绷带,他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躺在一张床上。在他右边,约翰·圣雅各那张焦急的脸变得清晰起来;左边的那个男人他不认识,是个中年人,眼神平静而专注。“卡洛斯,”伯恩好不容易发出了声音,“是‘胡狼’!” “那他就还在岛上——这个岛上,”圣雅各断然说,“现在还没过一个小时,亨利已经把宁静岛团团围住了。岸边有巡逻队在巡查,来回不停地查,他们要处在彼此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还保持着无线电联系。他称这是一次‘缉毒演习’,是严格保密的行动,而且非常正式。有几艘船上岛,但一艘都没离开;一艘都别想离开。” “他是谁?”伯恩瞧着他左边的医生问道。 “医生,”玛莉的弟弟回答,“他正好住在酒店,是我的一个朋友。我找他看过病——” “我觉得这方面的情况咱们还是谨慎一点,”加拿大医生语气坚决地打断了他,“约翰,你请我来帮忙,还要我保密,这两件事我都欣然应允了。但是考虑到事件的性质,况且你姐夫今后又不会接受我的专业治疗,咱们还是把我的名字略去吧。” “你的意见我太赞成了,医生。”杰森·伯恩皱眉蹙眼地加了一句,随即猛地抬起头,圆睁的双眼中混杂着求恳和惊惶,“伊什梅尔!他死了——我害死了他!” “他没死,你也没害他,”圣雅各平静地说,“他被打得惨不忍睹,可是没死。这孩子真坚强,跟他老爹一样。他能挺过来。我们这就派飞机送他去马提尼克的医院。” “天哪,他看着就跟死尸一样!” “他遭到了毒打,”医生解释说,“两只胳膊都断了,身上还有多处割伤和挫伤。我怀疑他也受了内伤,还有严重的脑震荡。不过,约翰对那小伙子的描述一点儿不错,他是个坚强的孩子。” “我想要他得到最好的治疗。” “我就是这么吩咐的。” “好。”伯恩把眼睛转向医生,“我伤得怎么样?” “现在拍不了X光,也看不到你活动的情况。可以说,根据症状我只能给你下个粗略的诊断。” “你就下吧。” “除了那个伤口之外,我得说你的问题主要是创伤性休克引起创伤性休克。” “得了吧,你可不能谈这种事。” “谁说我不能谈?”医生善意地微微一笑。 “我说的,而且我不是在开玩笑。只谈身体,不要谈脑袋。脑袋的问题由我来诊断。” “他是不是本地人?”医生看着宁静酒店的老板问道,“是个白种的伊什梅尔,不过要老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他不是个内科医生。” “你就回答他吧。” “好吧。子弹穿透了你脖子的左侧。要是偏上几毫米,它就会伤到几个重要的部位,让你出不了声,还有可能送命。伤口我已经清洗缝合了。一段时间内你的头部活动起来会有些困难,不过这只是我对伤势的粗略诊断。” “简单地说,我的脖子会很僵,但要是我能走路……哎,我是能走路。” “说得再简单一点,差不多就是这样。” “最后还是信号火炬起了作用。”伯恩轻声说。他小心地把脖子靠回到枕头上,“火炬正好把他照得眼花缭乱。” “你说什么?”圣雅各在床前弯下腰。 “没什么……让我来瞧瞧自己走路怎么样——得从症状来看。”伯恩溜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挪动双腿,把脚踩在地上。看到内弟要来帮忙,他摇了摇头,“不用,老弟,谢谢你。这必须得我自己来。”他站起身,脖子上叫人动弹不得的绷带让他觉得越来越不舒服。他迈步向前,只觉得大腿上的淤伤一阵疼痛,但那只不过是淤伤,并不是很严重,洗个热水澡就可以缓解疼痛;吃上几粒强效阿司匹林,再擦点外用药,这些药物能让他活动得更为自如。都是脖子上那该死的敷料;它不仅让他呼吸不畅,还逼得他不论往哪个方向看都得先动肩膀……不过,他心想,自己的这点伤远远比可能出现的伤势轻——他毕竟这么大年纪了。该死。“医生,咱们能不能把这个项链弄松一点儿?它快把我憋死了。” “只能松一点儿,不能放得太多。缝合好的伤口要是迸裂,可就糟了。” “换个布绷带怎么样?那种绷带有弹性。” “对于颈部的伤口来说,布绷带的弹性太大。你就别想了。” “我向你保证,我肯定会想的。” “你这人很有趣。”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有趣。” “脖子可是你自己的。” “那当然。你能不能帮我弄个绷带来,约翰?” “医生?”圣雅各瞧着内科医生。 “我觉得咱们拦不住他。” “我派个人去球具店买。” 玛莉的弟弟朝电话走去,这时伯恩说:“不好意思,医生,我想问约翰几个问题,恐怕你不一定想听。” “不想听的东西今天我已经听得太多了,我去另一个房间里等。”医生走到门口,打开门出去了。 圣雅各打电话的时候,伯恩在房间里走动着,把胳膊抬起放下,甩甩手,看看自己运动控制的机能怎么样。他蹲下身然后又站起来,连着做了四次,动作越来越快。他必须准备好——必须! “只要几分钟,”他的内弟挂上电话说,“普里查德得下楼把店门打开。他会拿来几种不同尺寸的绷带。” “谢谢。”伯恩停止了活动,站在原地,“约翰,我打死的那个人是谁?他从拱门的帘子里头摔出来了,但我看不到他的脸。” “谁也不知道,我还以为这岛上穿得起昂贵服装的每一个白人我都认识呢。他肯定是个观光客——一个有任务在身的观光客……为‘胡狼’效命。当然,找不到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亨利派船把他运到蒙塞特拉去了。” “这里有多少人知道发生的事?” “岛上除了职员之外只有十四个客人,他们全都一无所知。即便是那些肯定会知道一些情况的人——比如医生,还有从多伦多来的那两个家伙——他们也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只是知道一点儿零碎。况且他们是朋友,我信任他们。其他人都在猛灌岛上的朗姆酒。” “那礼拜堂里的枪声呢?” “枪声哪能比得过群岛一带最嘈杂、最差劲的钢鼓乐队?再说了,你是在三百米开外的树林里。你瞧,大卫,几乎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几个死硬分子——要不是因为他们是我在加拿大的老朋友,想向我表忠心,他们肯定不会留在这儿;另外还有几个什么都无所谓的家伙,说不定这会儿已经神游到德黑兰去了。我只能告诉你一点:酒吧的生意火得要命。” “这就像是一出叫人惊奇的假戏。”伯恩喃喃地说。他又小心地仰起脖颈,看着天花板。“白色的幕布后面,只映出个影子的人物在上演着种种互不相关的暴力事件,一切其实都没什么道理,所有的事都任你随心所欲。” “大教授,这番话对我来说有点太深奥了。你想说什么?” “恐怖分子并不是生就的,约翰,他们是被造就、被训练出来的。那种训练的课程表你在任何一个学术范畴里都找不到。姑且不管他们成为恐怖分子的原因——有可能是出于情有可原的动机,也可能是像‘胡狼’这个精神变态一样自大成狂——你得让这些假戏继续进行下去,因为它们会自己演完的。” “那又怎么样?”圣雅各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那你就得控制住你的演员,跟他们说该去表演什么,但不告诉他们原因。” “我们在这儿干的就是这个,亨利在宁静岛周围的海域也是一样。” “他真的在干?我们呢?” “见鬼,当然了。” “我本以为我也在干这种事,但我错了。我高估了那个大块头的机灵孩子,叫他去做一件简单、没有任何危害的事情;我也低估了那个身份卑贱、胆战心惊的牧师,他收了别人三十枚银币。” “你在说什么啊?” “伊什梅尔和塞缪尔牧师。塞缪尔兄弟肯定是睁着那双和托尔克马达Torquemada(1420—1498),西班牙多明我会修士,西班牙第一任宗教总裁判官,任职期间以火刑处死异端分子约2000人。一样的眼睛,看着那个孩子惨遭折磨。” “托尔什么来着?” “关键是,我们不知道演员究竟是谁。比如说警卫,你带到礼拜堂去的那几个警卫——” “大卫,我不是傻瓜,”圣雅各打断他的话抗议道,“你呼叫我们把那地方包围起来的时候,我擅自做了个主,只选了两个人——要选就选他们俩。我觉着这样虽然少了一个人,没法四面包围,但他们带的两把乌兹冲锋枪足以补偿。他俩是我那帮警卫的头儿,以前在皇家突击队当过兵;他们负责岛上所有的安全事务,而且我信任他们,就像我信任亨利一样。” “亨利?他这人不错,是吧?” “他犯浑的时候很让人讨厌,不过他可是群岛一带最棒的。” “那直辖总督呢?” “他彻底就是个混球。” “亨利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他当上准将可不是因为长相英俊,或者是满肚子油水。他不仅是个优秀的军人,还是个出色的管理者。这地方有许多事都归他管。” “你能肯定他没有和直辖总督联系么?” “他跟我说,他和那个自命不凡的白痴联系之前会告诉我。我相信他。” “我可真希望你的判断是对的——因为那个自命不凡的白痴就是‘胡狼’在蒙塞特拉的联络人。” “什么?我不信!” “还是信吧。已经证实了。” “这简直难以置信!” “没什么难以置信的,这就是‘胡狼’的风格。他会先找出别人易受攻击的软肋,然后借此来招罗和收买。灰色地带里的人,就没几个是他收买不了的。” 目瞪口呆的约翰·圣雅各漫无目标地晃到阳台门前,慢慢接受了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我想这解答了一个我们许多人曾经问过自己的问题。总督出身于一个古老的望族,他有个弟弟是外交部的高官,和首相走得很近。他都一把年纪了,怎么会被派到这个地方来?问得更切题一点,他怎么会接受这个任命?你会想,他最不济也得去百慕大群岛或英属维尔京群岛这样的好地方。普利茅斯当作跳板还可以,但肯定不会是最终的派驻地。” “他这是被放逐了,约翰。卡洛斯可能很久以前就发现了个中原因,于是把他列入了名单。多年来卡洛斯就是这么干的。大部分人会阅读报纸、书籍和杂志作为消遣;‘胡狼’读的则是一大本一大本的情报报告,它们来自他所能挖掘到的每一个消息来源。而他挖掘出的情报之多,中情局、克格勃、军情五处、军情六处、国际刑警和十来个其他情报机构连想都不愿去想……我从布莱克本飞回来之后,水上飞机往这儿飞了四五趟。飞机上都是些什么人?” “飞行员啊,”圣雅各转身答道,“我跟你说过,他们是来接人离岛的,没有送任何人过来。” “对,你跟我说了。你去看了么?” “看什么啊?” “飞到岛上的每一架飞机。” “嗨,得了吧!那时候你给我找了十几件事。” “那两个黑人突击队员呢?你非常信任的两个人。” “老天,他们当时在检查情况,部署其他的警卫。” “那么,我们其实并不知道有谁可能会坐着水上飞机过来,对吧?也许他们是趁着飞机滑行过珊瑚礁的时候,从浮筒上溜进了水里——也许就在你没看见的那片沙洲前头。” “天哪,大卫,那些包机飞行员我都认识许多年了。他们不会听任这样的事发生。决不会!” “你的意思是,这有点难以置信。” “完全正确。” “难以置信,就像‘胡狼’在蒙塞特拉的联络人一样。直辖总督。” 宁静酒店的老板瞪着他的姐夫,“你到底生活在怎样的一个世界里啊?” “我很遗憾,把你也卷到了这个世界里。但你现在就置身其中,必须按照它的规则行事,照我的规则来。”外面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点光斑,那是一道闪光,一条极细的暗红色光线!红外线!伯恩张开双臂扑向圣雅各,撞得他摔倒在地,离开了阳台门。“快闪开!”伯恩在半空中大吼,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他们头顶的空中啪啪啪连响三下,三颗势不可挡的子弹狠狠地射进了别墅的墙壁。 “见鬼,怎么回事——” “他在外头,而且他还要让我知道!”伯恩一边说,一边把趴在身旁的内弟摁到墙根装饰木线的下方,然后把手伸进瓜亚贝拉衬衫的口袋。“他知道你是谁,所以你会成为第一具尸体;他知道杀了你会把我逼疯,因为你是玛莉的弟弟——你是我的家人,他在利用这一点威胁我。用我的家人威胁我!” “天哪!我们该怎么办?” “让我来办!”伯恩答道。他从衣袋里抽出第二个信号火炬。“我来给他个信号。让他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知道为什么等到他死了,我还会活着。你待在那儿别动!”伯恩从右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捻着火,点燃了信号火炬。他快速爬过阳台门,猛力把咝咝作响、发出刺目光芒的信号火炬投进黑暗之中。又是啪啪两声,子弹射到贴着瓷砖的天花板上又跳开来,把梳妆台上的一面镜子打得粉碎。“他拿着一把装了消声器的MAC10。”梅杜莎的三角洲说着滚到墙边,同时用手摁住自己火烧火燎的脖子,“我一定得到外头去!” “大卫,你受伤了!” “好消息。”杰森·伯恩站起身朝门口奔去,砰地拽开门冲进了别墅的起居室,正好和皱着眉头的加拿大医生打了个照面。 “我听见里头有动静,”医生说,“一切都还好吗?” “我必须得离开。你趴到地上去。” “嗨,你看哪!你的绷带上渗血了,缝线——” “你他妈的快趴到地上!” “你可不是二十一岁的小伙子,韦伯先生——” “你他妈的别来烦我!”伯恩大喊一声跑到入口处,打开门来到外面,沿着灯光照亮的小路朝主楼奔去。他这才突然意识到外头有一支震耳欲聋的钢鼓乐队,钉在树上的二十来个扬声器把乐队放大了的演奏声传遍了整个庭院。 忽高忽低的刺耳音乐声简直是排山倒海。伯恩心想,这对他倒是没什么坏处。安格斯·麦克劳德履行了自己的承诺。玻璃环绕的巨大圆形餐厅里还剩下几个客人,服务员就更少了。这意味着“变色龙”必须得改换颜色。他很了解“胡狼”的想法,正如他了解自己一样;这意味着在目前的情况下,杀手会采取和他一模一样的行动。这匹饥饿难耐、垂涎三尺的狼钻进了猎物的洞穴,要趁着对方慌乱而激动的时候,把最肥美的那块肉拖出来。他也会这样。神秘的“变色龙”将褪去外皮,显露出一头大得多的猎食猛兽——比如说孟加拉虎——它会用利爪把胡狼撕碎……干吗非要想像这些画面?为什么?他知道是为什么,这让他心中充满了一种空虚的感觉,一种对已过之事的渴望——他再也不是三角洲了,再也不是那个令人畏惧的梅杜莎游击队员;他也不复是巴黎和远东的杰森·伯恩了。那个上了年纪的大卫·韦伯——上了不少年纪——总是在打扰他,要侵入他的头脑,非要在疯狂和暴力中找出一丝理性。 不行!离我远点!你什么都不是,我才是一切!……滚开,大卫,看在上帝的分上,快滚开。 伯恩转身下了小路,穿过粗硬扎人的热带草丛,朝酒店的侧门奔去。气喘吁吁的他看见有个人从门口出来,赶忙放慢脚步开始走路。随即他认出了那个人,又继续跑起来。那人是宁静酒店他能记起的少数几个职员之一,也是他宁愿自己能忘掉的少数几个家伙之一。这位名叫普里查德的副经理是个让人受不了的势利鬼,一个喋喋不休的讨厌家伙,虽说他工作起来很卖力。不管见到谁,他都会把本家族在蒙塞特拉的重要地位挂在嘴边——尤其是他那个在移民局当副局长的叔叔。大卫·韦伯估计,此人给宁静酒店带来的好处并非偶然。 “普里查德!”伯恩喊了一声,朝他走去,“你拿到绷带了么?” “唷,先生!”副经理喊道,显得确实很激动,“您在这儿啊。我们听说您今天下午离开了——” “啊,该死!” “先生?……安慰悲伤的话语实在太令人痛心了,我都张不开口——” “那就把嘴闭紧,普里查德。明白吗?” “当然,我今天早上不在这儿,没能去问候您,下午也没法向您告别,表达我最深切的慰问。因为圣雅各先生让我今晚当班,其实是得上整整一晚——” “普里查德,我赶时间。把绷带给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人——你见过我。我希望你能 明确这一点。” “哦,很明确,先生,”普里查德说着把三卷不同尺寸的弹性绷带递了过来,“这么重大的秘密托付给我绝对安全,就像我绝不会告诉别人您妻子和孩子在这里暂住一样——哦,上帝原谅我!请原谅,先生!” “我会原谅你,上帝也会原谅你——只要你能闭紧嘴巴。” “封上了。我的嘴封紧了。我可真荣幸!” “你要是到处炫耀这种荣幸,就会吃枪子儿。清楚了吧?” “先生?” “可别吓晕了,普里查德。到别墅那儿去,跟圣雅各先生说我会和他联系,让他待在那儿。听清了没有?他得待在那儿……至于你嘛,你也是一样。” “也许我可以——” “得了吧。赶紧给我走!”啰里啰唆的副经理穿过草坪,朝通往东侧别墅的小路跑去。伯恩奔到门口,走了进去。他一步两级地跑上台阶——几年前他还能一步三级呢——气喘吁吁地又一次来到圣雅各的办公室。他进屋关上门,快步走到壁橱前。他知道内弟在里头放着几套替换的衣服。他们两人的尺码差不多一样——照玛莉的说法,都是超大号——约翰去看大卫·韦伯的时候还经常借他的外套和衬衫穿。伯恩从壁橱里挑了一套最不起眼的衣服:轻便的灰色宽松长裤,深蓝色全棉上装;壁橱里只能看到一件衬衫,也是热带棉的,所幸是件棕色的短袖衬衫。这些衣服在光照下都不显眼,也不会反光。 他刚开始脱衣服,脖子左侧就感到一阵尖锐、灼热的疼痛。他往最近的一面镜子里照了照,眼前的景象先是让他一惊,随即又愤怒异常。紧紧缠在脖子上的绷带透出了暗红色,血迹还在不断洇开。他扯开了最宽的那盒布绷带;现在换敷料已经太晚了,他只能把原来的绷带加固一下,希望能止住血。他解开弹性绷带往脖子上缠,绕了几圈之后将它扯断,再用小夹子固定起来。绷带让他的活动更不灵便了;这个阻碍他也必须抛在脑后。 他换上衣服,把棕色衬衫的领子高高竖起,挡住喉咙。自动手枪插在腰间,那卷钓线放在宽松长裤的口袋里……脚步声!门开了,他的脊背紧贴着墙壁,手放在枪上。老方丹走了进来;他站在那儿看了伯恩一会,然后关上了门。 “我一直在找你。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法国人说。 “除非必要,我们现在不用无线电,”伯恩从墙边走开,“我以为你收到通知了。” “我收到了,这么做是对的。现在卡洛斯可能自己也有无线电。你知道,他不是独自一人。所以我才转来转去,到处找你。后来我想到,你和你内弟可能会在楼上,在他的办公室里。这儿算是个总部吧。” “你在外头的开阔地方走来走去,可不是很明智啊。” “我不是白痴,先生。我要真是个白痴,许多年前就已经没命了。无论走到哪儿,我都非常小心……说实话,正因为不是白痴,我才下决心出来找你,我估计你还没死。” “我是没死,你也找到我了。有什么事?你和法官应该待在空别墅里的某个地方,而不是到处乱跑。” “我们是待在那儿;刚才是的。知道吗,我想了个方案,一个计谋。我觉得你会感兴趣。我和布伦丹讨论过——” “布伦丹?” “这是他的名字,先生。他认为我的方案有可取之处,而且他也是个很聪明的人,非常‘sagace’——” “精明?对,这一点我能肯定,可他干的不是我们这一行。” “他是个擅长生存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干的都是同一个行当。他觉得方案有一定的风险,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又有哪种方案能够完全避免风险呢?” “你们的方案是什么?” “这个办法可以把‘胡狼’引入陷阱,同时给此地其他人造成的危险也最小。” “你还真挺担心其他人的,是吧?” “原因我已经告诉你了,所以我也没必要再重复。酒店里有这么多男男女女——” “往下说吧,”伯恩恼怒地打断他,“说说你的策略是什么。你最好弄明白一点,我是想干掉‘胡狼’,就算得把这座该死的岛上所有的人命拿来交换也在所不惜。我现在没心情去乐善好施。我付出的已经太多了。” “那你和卡洛斯就要在夜色之中互相追踪?两个疯狂的中年猎手,一心只想着杀死对方,根本不在乎其他人会不会因此送命、受伤,或是落得个终生伤残?” “你如果想要同情,就该到教堂里头去,向你那位作践这颗星球的上帝祈祷!那位上帝要不是充满了扭曲的幽默感,就是个虐待狂。现在你如果再不说出点道理来,我可就要出去了。” “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 “快说!” “我了解大人,了解他思考的方式。我女人和我的死都在他计划之中,但时间不能和你的死撞在一起,因为那将会削弱他战胜你的那一刻的强烈戏剧效果。那个时刻得延后一点。等人们发现我这个所谓的法兰西英雄其实只是‘胡狼’的工具,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这将是他大获全胜的最后证明。你难道不明白吗?” 伯恩端详着老头沉默了片刻,“我明白,”他轻声回答,“倒不是说我对你这样的人抱有指望,但我所料想的一切,都是以这种手法为基础的。他是个自大狂。在他的心目中,他就是地狱之王,而且还想让全世界承认他和他的王位。照他自己的认识,他的天分被忽视了,给降到了小混混杀手和黑手党刺客的水平上。他想要的是喇叭奏响,鼓声震天,可他却只能听到有气无力的警笛声,还有警方辨认嫌疑人时那些无精打采的问题。” “没错。他有一次向我抱怨说,美国人几乎谁都不知道他是谁。” “他们的确不知道。就算有美国人想到他,那也是把他当成小说或电影里的人物。十三年前他从巴黎飞到纽约来杀我的时候,就是想补偿这个缺憾。” “我纠正一下,先生。是你逼着他去追杀你的。” “已经是陈年旧事了。这一切跟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它和今晚……和你的计划有关吗?” “凭借这个计划,我们能逼着‘胡狼’出来找我,和我会面。就是现在。就在今晚。” “怎么个逼法?” “我会大摇大摆地在酒店周围转悠,故意让他或是他的某个耳目看见、听见。” “这样难道就能迫使他出来找你?” “因为跟我在一起的人,不是他派给我的那个护士。我会跟另一个人在一起。那个人他不认识,而且也没理由要杀我。” 伯恩又默默地看了看法国老头,“诱饵。”他终于说。 “这个诱饵会刺激得他想发狂,除非他能掌握住它——也就是把我抓住,好审问一番……你知道,我对他至关重要——说得更明确一点,我的死是至关重要的——对他而言,时机意味着一切。准确无误就是他的……他的‘di’,你们英语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想应该是他的代名词,他行动的方式。” “这是他赖以生存的秘诀,他让每一次杀戮取得最大效果的法宝。多年来,每一次杀戮都让他头号杀手的名气越来越响。直到一个名叫杰森·伯恩的人从远东地区出现……从那之后,他就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不过,这些你全都知道——” “这些我都不想听,”伯恩打断了他,“你刚才提到‘时机’。接着说。” “我死了之后,他就可以揭露法兰西英雄让·皮埃尔·方丹的真实身份。那是个冒牌货,他的冒牌货;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用以诱捕杰森·伯恩的杀人工具。这岂不是大获全胜?……但只要我不死,他就不能这么干。其实很简单,他这么干会多有不便。我知道得太多,在巴黎的贫民窟里还认识许多同事。不行,在他享受胜利之前,我必须得死。” “那他一见到你就会把你干掉。” “不会的,先生,他得先解答自己的疑问。他的那个杀手护士到哪儿去了?她出了什么事?‘变色龙’是找到她、把她拉拢了过去,还是除掉了她?英国当局是不是抓到她了?她是不是在被押往伦敦的路上,要到军情六处在各种药物的作用下接受审讯,最后再转交给国际刑警?有那么多疑问……不会的,在了解到他必须了解的情况之前,他不会杀我。也许他只需几分钟就能得到满意的回答,不过我相信在那之前你早已经赶到我的身边。你能保证我活命;至于他的命嘛,那就难说了。” “那个护士怎么办?不管你找谁来乔装改扮,她都会被打死。” “不会的,根本不会。只要一察觉到有人要来联络,我就会怒气冲冲地喝令她离开,别再让我瞧见。和假护士一起散步时我会大发悲叹,说自己新认识的那位可爱朋友不见了,她可是个仁慈的天使,对我妻子照料得无微不至。我会大声念叨:她出什么事了?她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一整天都见不着她?当然了,我会把无线电藏在身上,而且一直是开着的。不管我被带到什么地方——卡洛斯手下的人肯定会先跟我联络——我都会故意像个糟老头子那样问东问西。干吗让我上这儿来啊?咱们为啥要到那儿去啊?……你就可以跟上来——我真心希望你到时候会全副武装。如果你跟上来,就能抓到‘胡狼’。” 伯恩把头挺得笔直,僵着脖子走到圣雅各的办公桌前,往桌子边上一坐,“你那个朋友,布伦丹什么什么法官来着,他说得对——” “普里方丹。虽说方丹并不是我的真名,我们俩还是认为‘方丹’和‘普里方丹’其实是一家人。十八世纪的时候,我们家族最早的一批成员追随着拉斐特,离开阿尔萨斯洛林去了美国。他们在名字前加了‘普里’两个字,以区别于遍布法国的其他方丹家族。” “这是他告诉你的?” “他这个人很聪明,以前还是位可敬的法官。” “拉斐特是阿尔萨斯洛林的人么?” “我不知道,先生。那地方我从来没去过。” “他可真是个聪明人……更关键的是,他那句话说得对。你们的计划确实有许多可取之处,但风险也很大。方丹,实话告诉你,你要冒什么险我才不在乎呢;那个假护士也一样,不管她是谁。我要抓住‘胡狼’,就算这会让你、或者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送命,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关系。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法国老头儿用一双充满黏液的眼睛颇觉有趣地盯着伯恩,轻轻笑了一声,“你的矛盾可是一眼就能看穿啊。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杰森·伯恩根本不会说。他会一言不发地接受我的提议,虽然不置可否,但对其中的好处却心知肚明。然而,韦伯夫人的丈夫却必须表达自己的看法。他反对这个提议,而且一定要让别人知道。”方丹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把他弄走,伯恩先生。他保护不了我,他没法阻挡‘胡狼’带来的死亡。把他送走。” “他走了。我向你保证,他已经无影无踪了。”坐在桌上的“变色龙”一跃而起,脖子疼得都僵住了,“咱们开始吧。” 钢鼓乐队震耳欲聋的冲击仍在继续,不过现在噪音仅限于玻璃环绕的大堂和毗连的餐厅。约翰·圣雅各已经下令关掉了庭院里的扬声器。宁静酒店的老板在几个人的陪同下从无人居住的别墅来到了楼上,随行的有两个带着乌兹冲锋枪的前突击队员、一位加拿大医生,还有唠叨个没完的普里查德先生。这位副经理得到的吩咐是回到前台,不要向任何人说起他这一个小时内见到的事。 “我绝对一字不提,先生。要是有人问起,我就说刚才在和蒙塞特拉政府的人通电话。” “通电话说什么了?”圣雅各反问道。 “呃,我想是——” “不要想。你当时在西边的小路上检查女佣的服务情况,就这些。” “是,先生。”普里查德垂头丧气地向办公室门口走去。门开着,是刚才那位不知其名的加拿大医生打开的。 “我看不管他说什么都没啥区别。”副经理一离开内科医生就说,“下面简直像个小动物园。前一晚发生了那种事,今天大家猛晒太阳,晚上又狂喝酒,明天早上一准会生出许多罪恶感。约翰,我老婆觉得你那位气象学家恐怕说不出什么东西。” “哦?” “他自己也来了好几杯。就算他还能保持一半的明白劲儿,能听他说话的清醒人也不会超过五个。” “我最好下去看看。? ?们说不定还可以把它搞成一个小小的狂欢节。这样可以给斯科蒂省下一万美元,而且能叫人分心的事越多越好。我去跟乐队和吧台说说,马上就回来。” “到时候我们也许就不在这儿了。”内弟离开时伯恩说。这时,一位身材健美的黑人姑娘穿着全套护士服,从圣雅各的私人洗手间进了办公室。年老的方丹看到了她,就走上前来。 “很好,我的孩子,你漂亮极了,”法国人说,“现在记好了:我们边走边聊的时候我会抓着你的胳膊;但只要我一捏你,提高嗓门让你离我远点,你就得照办,好不好?” “好的,先生。我得装出很生气的样子匆匆离开,因为你说话太无礼。” “没错。你什么都不用怕,这只是个游戏。我们想和一个非常害羞的人谈谈。” “脖子怎么样?”医生看着伯恩问道。他瞧不见遮在棕色衬衣下面的绷带。 “挺不赖。”伯恩回答说。 “让我来瞧瞧。”加拿大人说着走上前来。 “谢谢,医生,但现在就别瞧了。我建议你到楼下去,和你妻子待在一起。” “好的。我估计你会这么说,但我可不可以很快地说几句话?” “要非常快。” “我是个医生,有许多事我虽然不情愿却不得不做,我肯定这也是其中之一。可我只要一想到那个年轻人,想到别人对他做的事——” “拜托你快点。”伯恩打断了他。 “好,好的,我知道。尽管如此,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就在这儿……我对自己先前说的那番话并不是很自豪。我看见了眼前的情况,我也确实是个有名有姓的人,而且我非常愿意在法庭上作证。换句话说,我收回此前的犹豫态度。” “不会上法庭的,医生,也不用作证。” “真的吗?但这可是严重的罪行啊!” “这我们知道,”伯恩打断了他,“非常感谢你的帮助,不过其他的事和你就没有关系了。” “我明白了,”医生一边说一边好奇地端详着伯恩,“那我就走了。”加拿大人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你的脖子,以后最好还是让我检查一下。如果你的脖子还在的话。”医生走了,伯恩转向了方丹。 “准备好了吗?” “我们好了。”法国人边回答,边向那位身材高大的年轻黑人姑娘愉快地一笑。她容光照人的脸上显得很困惑。他问道:“亲爱的,你今天晚上能挣到好多钱,打算怎么花呀?” 姑娘害羞地咯咯一笑,一口亮闪闪的白牙让她的笑容显得越发灿烂,“我的男朋友可好了。我要给他买件漂亮的礼物。” “那太好了。你的男朋友叫什么啊?” “伊什梅尔,先生。” “咱们走。”伯恩沉声说。 这个方案实施起来很简单,而且和大多数出色的计谋一样,无论计谋本身有多复杂,执行起来其实很方便。老方丹在宁静酒店庭院里要走的路线已精心设计好。在这段旅程的起点,方丹和那位年轻姑娘要返回他的别墅,大概是先要去看看他病中的妻子,然后再出去散步——这是医生要求的晚间例行活动。他们俩会沿着那条点着灯的主路走,时不时地晃到有泛光灯照明的草坪上,不过别人总是能看见他们。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似乎想到哪儿就走到哪儿,把陪他散步的人烦得要死。这是世界各地都司空见惯的情景:一个古稀之年的老家伙,身体衰弱、性情暴躁,不停地折磨自己的看护人。 法国人和他的“护士”散步时,会在几个点上拐弯朝别的方向走,那两个前任皇家突击队队员(一个身材矮小,另一个则很高大)分别选好了两人交替监视的位置。当老头和姑娘按计划走上下一段行程的时候,第二个突击队员就会在黑暗中赶到第一个人的前头去,利用只有他们俩知道、或是只有他们才能走的隐蔽路线,比如高踞热带密林上方的那条海堤,沿堤顶可以走到别墅下的海滩。这两个黑人警卫爬行的时候简直像是丛林里的两只大蜘蛛,他们迅捷而毫不费力地在树枝、山岩、枝干和藤蔓之间攀援着,始终跟着他们要照看的那两个人。伯恩跟在第二个人后面,无线电调在“收听”上,方丹怒冲冲的声音不断透过静电声传出来。 另一个护士在哪里啊?照顾我妻子的那个好姑娘?她到哪儿去了?我一整天都没看到她!方丹不停地反复强调着这几句话,话音中的敌意越来越重。 伯恩滑了一下。他被卡住了!他这会儿在海堤的后面,左脚被粗藤缠住了。他的脚拔不出来——他没力气了!他动了动自己的脑袋——先得动肩膀——脖颈处顿时传来阵阵灼热的刺痛。这不算什么。拔啊,拽啊,扯啊!……他喘得连肺叶几乎都要炸了,血也浸湿了衬衫,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继续往前爬。 突然间有了光亮,海堤的边缘上透出了彩色的灯光。他们现在来到了通往礼拜堂的那条小路,红蓝两色的泛光灯照亮了已被封锁的宁静酒店圣地的入口。礼拜堂是路线的最后一站,然后他们就要折回方丹的别墅。他们都知道,在路线上设置这个点其实就是想让法国 老头歇下来喘口气,并没有其他目的。不会有人到这儿来联络他。然后伯恩就听到无线电里传来了几句话——说这几句话,是为了让假护士赶紧离开她假装照看的人。 “快给我滚!”方丹大吼,“我不喜欢你。平时照顾我们的护士到哪儿去了?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在前方,两个突击队员肩并肩蹲在海堤的下面。他们转过头看着伯恩,在诡异的彩色灯光下,两个人的表情传达了一件他再清楚不过的事情。从那一刻开始,所有的决定都由他负责;他们已经带着他、陪着他,找到了他的敌人。剩下的事全看他了。 伯恩很少因为出乎意料的事而不安;但这一次他却有点心神不定。方丹是不是搞错了?老头会不会忘记酒店在这里派了警卫,错把他当成了“胡狼”的联络人?他那昏花的老眼是不是瞧见了警卫惊愕之下(惊愕是可以理解的)作出的反应,误以为那人要上前和他接头?任何事都有可能,但考虑到法国人的背景——他一辈子都是个擅长生存的人——以及他头脑的警觉状态,犯这种错误不太现实。 接着,另一种现实之中的可能性却逐渐清晰起来,让人觉得恶心。警卫会不会被人杀了,被收买了,还是被另一个人替掉了?卡洛斯是善于让人转变立场的大师。据说他受雇刺杀埃及总统安瓦尔·萨达特Anwar Sadat(1918—1981),埃及政治家,1970年任埃及总统。1978年9月在美国参与下,同以色列总理贝京在华盛顿签署了《戴维营协议》,因此获得诺贝尔和平奖。1981年10月6日,萨达特在开罗举行庆祝十月战争胜利8周年的阅兵式上遇刺身亡。的时候没费一枪一弹,而只是把总统警卫队的成员换成了一帮没经验的新兵。如果真有其事,那么宁静酒店的这场小操练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伯恩站起身,攀住海堤的边缘,忍着喉部的剧痛慢慢地、费力地翻了上去,然后又慢慢地交替着双臂,一寸一寸地爬过堤顶,抓住另一边的堤缘撑住身子。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 方丹一动不动,震惊地大张着嘴,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得老大;另一个身穿棕黄色华达呢西服的老头朝他走来,伸开胳膊抱住了年老的法兰西英雄。方丹慌张而困惑地推开了那人。伯恩口袋里的无线电传出了说话声。 “克洛德!怎么回事?你到这儿来了!” 那位年老的朋友颤抖着声音开了口,说的也是法语,“是我们那位大人恩准的特权。他让我来见姐姐最后一面,再安慰安慰我的朋友、她的丈夫。我就到这儿来了,和你在一起!” “和我一起?他把你带到这儿来了?唉,当然,他真这么干了!” “我得带你去见他。大人想和你谈谈。”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和你在一起,和我姐在一起。还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 “你姐死了!她昨天晚上自杀了。那位大人想把我们俩都杀掉。” 把无线电关了!伯恩发出了无声的呐喊。掐断无线电!太晚了。礼拜堂左边的那扇门打开了,一个看轮廓是男人的身影走到门外,踏上了被彩色泛光灯照亮的走廊。他是个肌肉结实的年轻人,长着一头金发,五官线条粗犷,姿势很僵硬。“胡狼”莫非是在训练自己的接班人? “请跟我来。”金发男子说。他的法语很柔和,但却是一副冷冰冰的命令口吻。“你,”他又对穿棕黄色华达呢西服的老头说,“你待在这儿别动。只要听到一丁点儿动静,就开枪……把枪拿出来,端在手上。” “是,先生。” 伯恩眼睁睁地望着方丹在那个人的陪同下走进礼拜堂的大门。他夹克的口袋里传来一阵静电声,接着就是啪的一响;法国人身上的无线电被人搜出来砸坏了。但情况有点不对头,有点古怪、突然——或者说,也许是有点过于规律了。卡洛斯没有理由在上一次陷阱未能奏功的地方再次布局,这完全说不通!让方丹妻子的弟弟出现,这一手玩得非常漂亮,不愧为“胡狼”;在旋风一般混乱的局面之中,这确实很出乎意料。可是,再次利用宁静酒店这座画蛇添足的礼拜堂就不让人意外了。这一步给人的感觉太有序,太重复,太明显。不对劲。 因而也就是对的?伯恩心想。这难道就是“胡狼”那种不合逻辑的逻辑?三十年来国际情报界有上百个特别分队在追捕这个杀手,但他凭着这种逻辑始终逍遥法外。“他不会那么干的——那简直是发疯!”“……哦,对啊,他也许会干,因为他知道我们把他视为疯子。”“胡狼”到底是在礼拜堂里,还是不在?如果不在,那么他跑到哪里去了?他的陷阱设在什么地方? 这盘致命的象棋比赛不仅极为精巧复杂,也是十足的个人较量。别的人可能会送命,但他们俩只能活一个。这是惟一的结局。要死的不是贩卖死亡的杀手,就是向他挑战的人;一个人要保住传奇杀手的名誉,另一个人则要保住家人和自己的性命。卡洛斯掌握着优势;最终他可以拿一切来冒险,因为方丹透露过,他已经病入膏肓,而且什么都不在乎。伯恩则有要活下去的一切理由,这个中年猎手的生命中刻着无法磨灭的伤痕;他依稀记得自己原来的妻子和孩子,多年前他们在遥远的柬埔寨丧命,那段经历硬生生把他分裂成了两个人。这样的事不能、也不会再发生! 伯恩从海堤上溜下来,滑到堤底部倾斜的峭壁上。他往前爬到两个前突击队员身边,低声说:“他们把方丹带进去了。” “那个警卫跑哪儿去了?”靠近伯恩的突击队员低语道,声音里透着困惑和愤怒,“是我亲自把他派到这儿来的,还下了明确的指令。任何人都不许入内。他只要看见任何人,就得马上用无线电报告!” “那么,恐怕警卫是没看见他。” “谁?” “一个说法语的金发男子。” 两个突击队员刷地一下把脑袋转向对方,对视了几眼;第二个警卫马上看了看伯恩,轻声说道:“请说说他的长相。” “中等个头,胸膛和肩膀很宽——” “这就够了,”第一个警卫打断了他,“我们的人看见他了,先生。他是政府警察局里的第三把手,能说好几门语言,主管缉毒调查。” “伙计,这家伙干吗要到这儿来?”第二个突击队员问他的同伴,“圣雅各先生说他并没把所有情况告诉政府的警察,那帮人和咱们不是一伙的。” “是亨利先生,伙计。他派了六七条政府的船在海上来回跑,命令它们拦下任何想离开宁静岛的人。都是缉毒船,伙计。亨利先生说这是次巡逻演习,所以缉毒调查的主管自然会——”这个西印度群岛人轻快地低语了一半就没声了,转而看了看自己的同伴,“……那他怎么不在海上?为什么没待在领头的那条船上?” “你们俩喜欢那家伙吗?”伯恩本能地脱口而出,他这个问题让自己都吃了一惊,“我的意思是,你们尊敬他么?我也许是弄错了,但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你没弄错,先生,”第一个警卫打断了他,“这位主管是个残忍的家伙,而且他不喜欢我们这些‘旁遮普人’旁遮普人本是南亚的一个民族,主要居住在巴基斯坦的旁遮普省。缉毒主管故意误用“旁遮普人”来称呼西印度群岛地区的原住民,表明他对他们极为轻蔑。——那是他对我们的称呼。他动不动就对我们横加指责,许多人都因为他的轻率批评丢掉了工作。” “你们为什么不投诉他,把他赶走?英国人会听你们的。” “直辖总督可不听,先生,”第二个警卫解释说,“总督非常偏袒他这位严厉的缉毒总管。他们俩是好朋友,常常一起出海钓大鱼。” “我明白了。”伯恩确实明白了。他突然变得警觉起来,非常地警觉,“圣雅各跟我说过,礼拜堂后面原来有一条小路。他说这条路可能已经长满了野草,但他觉得路应该还在。” “是还在,”第一个突击队员证实说,“佣人们不当班的时候,还会从那条路下到海边。” “路有多长?” “三十五、四十米的样子。它通向一个斜坡,顺着那里在石头上凿出的台阶往下走,就到海滩了。” “你们俩哪个跑得快?”伯恩一边问,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卷钓鱼线。 “我。” “我!” “我选你。”伯恩朝身材矮小的第一个警卫点点头,把钓线递给了他,“你下到那条小路的边上去,只要有能绑的地方就把钓线横着拴在路中央,在枝条、树干或是最结实的树枝上系牢。千万不能让人看见,所以你得警醒一点儿,在黑暗中看清楚了。” “没问题,先生!” “你身上有刀么?” “我有眼睛么?” “好。把你的乌兹冲锋枪给我。快去!” 警卫沿着藤蔓纠结的峭壁爬走了,消失在远处浓密的树丛中。第二个皇家突击队员开口了:“说实话,先生,我跑起来要快得多,因为我的腿比他长多了。” “所以我才会选他;原因我估计你也知道。腿长在这时候可不是什么优点,反而只能碍事;碰巧我对此深有体会。另外,他的个头也矮得多,不容易被人发现。” “个子小的人总能得到比较好的任务。列队时他们让我们这些高个子站在前面,还把我们弄到拳击台上去,可我们连规则都搞不懂;但是,小个子兵总能得到‘plumbies’。” “‘plumbies’?比较好的任务?” “对,先生。” “也是最危险的任务吧?” “是的,先生!” “那你就忍了吧,大个子。” “咱们现在干什么,先生?” 伯恩朝上方的海堤望去,又看了看彩灯打出的柔和光芒。“这叫做守候的游戏——这守候跟情歌可没关系,只有憎恨:因为别人想杀你,但你却想活下去。这个游戏与众不同,因为你什么也不能做。你只能思考敌人可能会或者可能不会干什么,还有他是不是想到了你没考虑到的什么东西。与其玩这个游戏,我倒是宁愿待在费城出自美国喜剧演员W. C. 菲尔茨(1880—1946)。菲尔茨生于费城,演出时常以该城作为笑料。这句话是他在1925年为自己撰写的墓志铭,意为与坟墓相比,费城还是个不错的地方。——正如某人所说。” “你说的是什么地方,先生?” “没什么。那不是真话。” 突然间,长长的一声惊叫响彻上空,那声音里极度的痛苦闻之令人胆寒,紧接着就是在痛苦中喊出的几句话:“不,不!你太残忍了……!住手,住手!” “快!”伯恩把乌兹冲锋枪的背带往肩上一挎,跃向海堤,攀住堤缘就往上翻,鲜血从脖子上直往外涌。他撑不起来!翻不过去!一双有力的手把伯恩拽了上去,他倒在了海堤的顶部。“灯!”他喊道,“把那些灯打掉!” 高个子突击队员的乌兹冲锋枪打响了,礼拜堂小路左右的两排泛光灯纷纷应声碎裂。在重新降临的黑暗之中,黑人那双有力的手又一次把伯恩拽了起来。接着出现了一束黄色的光柱,迅速向四下里扫射;那是突击队员左手拿着的一只强光卤素手电筒。一个身穿棕黄色华达呢西服、浑身是血的老头蜷缩在路上,喉咙被割断了。 “站住!我的天啊,站在原地别动!”方丹的声音从礼拜堂里传来,敞开的半边门透出了电蜡烛闪动的光芒。他们平端着自动武器朝入口走去,随时准备连续射击……但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无法防备。伯恩闭上了双眼,那景象太令人痛苦了。左侧墙被炸开的彩色玻璃窗下方,在那块高出地面的平台上,老方丹像年轻的伊什梅尔一样摊开四肢趴在读经台上,脸上被割开的道道伤口血流如注。他身上拴着一根根细细的导线,接在礼拜堂两边的许多黑盒子上。 “回去!”方丹高喊,“快跑,你们这帮笨蛋!我身上连着炸药——” “哦,天哪!” “别为我悲伤,‘变色龙’先生。很快我就能和我的女人相会了,我很高兴!这个世界实在太丑恶,连我这种人都无法忍受。这日子已经没有任何趣味了。快跑!炸药就要引爆了——他们在盯着呢!” “先生,快!”第二个突击队员大吼着揪住伯恩的外套,拖着他往墙边急奔。他伸开双臂抱住伯恩,两人一起从石头台面上跳进浓密的树丛之中。 剧烈的爆炸令人目眩,震耳欲聋。那简直就像是一枚核导弹,将小岛上这个小小的角落炸得粉碎。烈焰直冲入夜空,但那一大团熊熊燃烧的火很快就消散在轻风之中,只留下一堆炙热的瓦砾。 “那条小路!”伯恩在斜坡上的灌木丛中爬起身来,哑着嗓子低声喊道,“快到小路那边去!” “你的情况很糟糕,先生——” “我来照顾我,你照顾你自己就行了!” “我觉得我刚才把咱们俩都照顾了。” “那你就能得一枚该死的奖章,外加我给的一大笔奖金!现在,赶快把咱们弄到上面去,到小路那儿去!” 连拉带拽之下,伯恩的双脚终于像失控的机器一样费劲地挪动起来,两个人总算是走到了礼拜堂废墟后方九十米处那条小路的边缘。他们爬进草丛才几秒钟时间,第一个突击队员就找了过来。“他们在南边的棕榈树丛里,”他气喘吁吁地说,“他们在等着烟散尽,要看看有没有活口,不过他们不会待很久。” “你刚才在那边?”伯恩问道,“在他们旁边?”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先生,交给我没问题的。” “情况怎么样?那边有几个人?” “本来有四个,先生。我杀了一个男的,然后占了他的位置。他是个黑人,所以黑暗中别人看不出有什么分别。我下手很快,没弄出声音。割的是喉咙。” “剩下的是些什么人?” “当然有蒙塞特拉的缉毒主管,还有另外两个人——” “说说他们的长相!” “我看不太清楚,不过我觉得其中一个也是黑人,高个子,头发不多。第三个人我根本瞧不见,因为那男的——也可能是个女的——穿的衣服很奇怪,头上盖着块布,就像是女人戴的太阳帽或防虫面纱。” “是个女人?” “有可能,先生。” “一个女人……?他们肯定得离开那儿——他肯定得离开那儿!” “很快他们就会跑到这条路上来,然后沿着这条路去海滩。到了那边他们就能藏进海湾的树林里,等船来接。他们没别的选择。他们不能回酒店,因为陌生人一下子就会被发现;虽说我们离得很远,钢鼓乐队又那么吵,在外面站岗的警卫肯定听到了爆炸声。他们会报告的。” “听我说,”伯恩沙哑的声音透着紧张,“这三个人里面有一个男的是我想抓的人,我一定要自己来对付他!所以你们先别开枪,我见到这人就能认出来。其他的人我根本就不在乎,过后再把他们赶到海湾里去好了。” 热带丛林里突然传来一声枪响,礼拜堂废墟另一边曾有泛光灯照明的过道上还响起了喊叫声。接着,几个人影一个接一个地冲出枝叶纠结的灌木丛,奔上了小路。第一个被绊倒的是一头金发的蒙塞特拉警官。那根齐腰高、难以觉察的钓线绊得他一头栽倒在泥地上,又细又韧的线也给弄断了。第二个男人身材瘦高,面色黝黑,头秃得只剩下一圈头发,他毫不留情地将第一个人拽了起来。也许是因为看见了钓线,也许是出于直觉,第二个杀手上下挥舞着手中的自动武器,劈断了一根根横在小路上绊人的钓线——小路尽头的岩礁往下就是海滩。第三个人影出现了。不是女人。恰恰相反,那是个男的,穿着修道士的长袍。是个牧师。就是他。“胡狼”! 伯恩站起身,踉跄着冲出灌木丛进了小路,手里端着乌兹冲锋枪;他可以取得胜利了,他可以得到自由了,他可以拯救自己的家人了!等穿长袍的人跑到岩石上开凿出的粗糙阶梯的顶部,伯恩扣动食指,按着扳机不放,一梭子弹从自动武器中猛然射出。 修道士的身影弓了起来,接着就摔倒在地。他四肢摊开,连翻带滚地摔下了火山岩上凿出的台阶,最后在石阶边缘身子一歪,栽进了阶下的沙滩。伯恩快步冲下又粗笨又不平整的石头阶梯,两个突击队员跟在他身后。他到了沙滩,赶到尸体旁,把湿透了的盖帽从脸上掀开。他震惊不已地看到了塞缪尔黝黑的脸庞。那是宁静岛上的黑人牧师,为了三十枚银币把灵魂出卖给“胡狼”的犹大。 突然,远处传来了大马力双引擎的轰鸣声。一艘巨大的快艇从海湾的暗处冲出,飞速朝珊瑚礁的一个缺口驶去。探照灯射出一道光柱,把滚滚黑色海浪中突起的礁石屏障照得通明,也照亮了飘扬在船上的总督府缉毒船队旗帜。卡洛斯!……“胡狼”虽然不是“变色龙”,但他的确也变了!他老了,比以前更瘦,头发也秃了——他已不再是伯恩记忆中那个身手敏捷、体格魁梧、满头浓发的健壮形象。没变的只有那轮廓并不分明的、黝黑的拉丁人面孔;那张脸没变,可那片被晒伤的光头皮却很陌生。他跑了! 随着两个引擎齐声发出的巨响,快艇冲出了珊瑚礁上那个危险的开口,轰然驶入开阔的海面。远远的扬声器里传来刺耳的声音,说话者那口音很重的英语在热带海湾中回荡。 “去巴黎,杰森·伯恩!巴黎,如果你有胆量的话!要不咱们就去缅因州那所小小的大学,韦伯博士?” 脖颈处伤口迸裂的伯恩倒在拍打着沙滩的浪花里,他的鲜血直流进大海之中。 伯恩的通牒_18 18 中央情报局最高机密的守护者史蒂文·德索扭动着肥硕的身躯,吃力地钻出了驾驶座。这里是马里兰州安纳波利斯的一家小型购物中心,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上,惟一的光线来自那家已经关门的加油站,是店面上的霓虹灯;加油站的窗户里有一条德国大牧羊犬正在睡觉。德索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金属框眼镜,眯起眼看看表,表盘上的夜光指针依稀可见。按照他最为接近的估计,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五到三点二十之间,这意味着他提前到了。很好。他必须调整好自己的思维;这事儿他刚才开车的时候没法做,因为他患有严重的夜盲症,必须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路上。至于乘出租车或是找司机开车,那都是万万不可的。 先想想那个消息……唉,只有一个名字……还是个颇为普通的名字。他的名字叫韦伯,打电话的那个人说。谢谢你,他当时答道。那人把长相粗略描述了一下,符合这种描述的男人恐怕有几百万,于是他再次感谢对方通报消息,然后就挂断了电话。但是,在他那分析师头脑的深处,在那个因职业需要和训练使然,既存储关键信息也容纳次要信息的仓库里,拉响了一个警报。韦伯,韦伯……失忆症?多年前,在弗吉尼亚的一家诊所,有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被从纽约的医院空运过来。此人的医疗记录是最高机密,连白宫办公室都不能看。但是,讯问专家们却在黑暗的角落中聊起了这件事。他们这么做不仅是为了排解自己的挫折感,往往也是想向听者炫耀一番。当时他听说有一个犟得要命、难以控制的病人。他们把这个失忆症患者称作“大卫”,有时候则带着敌意吐出短短的、刺耳的两个字:“韦伯”。此人以前是西贡臭名昭著的梅杜莎组织成员,他们怀疑他是在假装失忆……失忆?亚历山大·康克林对他说过,他们曾训练一个梅杜莎成员去执行潜伏任务,追杀“胡狼”卡洛斯。他们把这个意在挑衅的特工叫做杰森·伯恩,后来他丧失了记忆。他失去了记忆,也差一点丢掉性命,因为他的上线不相信失忆症这种说法!他就是被称作“大卫”的那个男人……大卫。大卫·韦伯就是康克林的杰森·伯恩!怎么可能有其他解释呢? 大卫·韦伯!中情局被告知,可怜的诺曼·斯韦恩自杀的那天晚上,韦伯就在那位戴绿帽的将军家里。这起自杀事件在报纸上没有任何报道,个中原因德索根本就搞不懂!大卫·韦伯。老梅杜莎。杰森·伯恩。康克林。为什么? 一辆豪华轿车从停车场的另一头开来,前灯的光芒刺透了黑暗。轿车拐了半个圈驶向中情局的分析师,使得他闭紧了双眼——透过厚厚的镜片折射进来的光线刺得他眼睛发痛。他必须向这些人说清楚自己发现情况的过程。只有借助他们,他和他妻子才能过上梦想中的那种生活——大把的钱。不是官僚机构那种不值一提的薪水,而是真正的大钱。他们的孙子孙女能到最好的大学去接受教育,而不是在州立大学拿苦苦求来的奖学金——一个拿政府薪水的官员也只能如此——这个官员比他周围的侪辈要强得多,真遗憾啊。他们喊他“哑巴鼹鼠”德索,却不愿为他的专业知识支付应得的酬劳;而正是这种专业知识阻断了他进入私人市场的道路,给他加上了一大堆法律限制,名目之繁多以至于根本实施不起来。华盛顿总有一天会得到教训;但这一天在他的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了,因此六个孙子孙女促使他作出了决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新梅杜莎向他发出了慷慨的召唤,满腹牢骚的他立马就投奔了过来。 他为自己辩解说,与每年离开阿灵顿的几十个五角大楼人员相比,他的这个决定并没有什么不道德。那些人一离开军队就纷纷投入老朋友的怀抱——都是些国防承包商的大公司。有一位陆军上校曾对他说:“我们这是先干活,以后再拿报酬。”天知道,史蒂文·德索可是在玩命地为自己的国家工作,但国家给他的回报却极不相称。不过他憎恨梅杜莎这个名字,也极少提到它,因为它是另一个时代的标志,透着不祥,会让人产生误解。强盗头子们的诡计多端、惟利是图,滋生出了大型石油公司和铁路,但如今这些公司已不复是当年的盗匪。梅杜莎也许是诞生在战火肆虐的西贡,早期的资金也许是源于战争,但那个梅杜莎已不复存在;它已经被十几个不同的名字和公司取而代之了。 “我们并不纯洁,德索先生。美国控制的所有国际联合大企业也都一样。”招募他的那个人说,“没错,我们确实是在寻求某些人所说的不公平经济优势。这种优势的基础是内幕信息,也可以称之为秘密。你知道,我们必须这样做,因为我们遍布欧洲和远东地区的竞争对手总是会得到这些信息。他们和我们之间的区别,只是他们的政府支持他们这么做——我们的则不支持……生意,德索先生,生意和利润。追求这两样东西是世上最为正常的活动。克莱斯勒也许和丰田不一样,但精明的亚科卡先生Lee Iacocca(1924—),美国著名企业家,曾任福特公司总裁,以20世纪80年代复兴克莱斯勒汽车公司知名。可不会要求向东京发动空袭。至少现在还不会。他会找到和日本人联手的办法。” 是啊,德索心想,这时豪华轿车也在距离他三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为“公司”(他比较喜欢这个称呼)所做的事,与他为局里做的那些事相比,说不定还更为仁慈呢。毕竟,利润比炸弹更受欢迎……而他的孙辈也能读上全国最好的大学。两个人下了豪华轿车,朝他走来。 “这个韦伯长什么样儿?”几个人沿着停车场的边缘往前走的时候,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阿尔伯特·安布鲁斯特问道。 “我只有园丁描述的长相,那时候他躲在十米开外的一道围栏后面。” “他跟你是怎么讲的?”主席旁边那个不知其名的同伴盯着德索说。他身材矮壮,深色头发、深色眉毛,还长着一双很有穿透力的黑眼睛,“说准确点。”他补充了一句。 “喂,且慢。”分析师抗议道。他有点自辩的意思,但语气很坚决,“我说的每一件事都很准确。而且实话告诉你,不管你是个什么人,你说话的腔调我可一点儿都不喜欢。” “他心情不好。”安布鲁斯特说,意思仿佛是对这个同伴可以不加理会,“他是个意大利佬,从纽约来,对谁都不信任。” “纽约那地方的人有谁能信任?”又矮又黑的男子反问了一句,笑着用手肘捅了捅阿尔伯特·安布鲁斯特的肥腰,“你们这帮白人特权阶级是最坏的。谁叫你们有地位呢,朋友?” “咱们还是保持这种状态吧,可别嚷嚷到法庭上去……请你说说他的长相吧。”主席看着德索。 “描述不算全面,但还有一个多年以前和梅杜莎的关联,我会解释的——准确地解释。” “讲吧,伙计。”纽约来的那个人说。 “他个头很大——是长得高——年纪将近五十岁或者五十出头,而且——” “他鬓角的头发是不是有点发白?”安布鲁斯特打断他问道。 “嗯,不错,我觉得那个园丁说过类似的话——有点发白,要不就是夹杂着白发。显然园丁是因为这个才估计他有四五十岁。” “是西蒙。”安布鲁斯特看着纽约人说。 “谁?”德索站住了,另两个人也停下脚步瞧着他。 “他说自己叫西蒙。而且,中情局来的先生,你的情况他可全知道,”主席说,“他知道你、布鲁塞尔,以及我们组织的所有情况。” “你在说什么啊?” “首先,就是你那台该死的传真机,专供你和布鲁塞尔那个蠢货联络的传真机。” “那可是绝密的专用线路!是锁起来的!” “有人找到了钥匙,‘准确’先生。”纽约人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哦,我的天哪,太可怕了!我该怎么办?” “你和蒂加登得编个故事出来,但得在公用电话上商量,”黑手党继续说道,“你们俩不管是谁,都得琢磨出点东西来。” “你知道……布鲁塞尔的事?” “我不知道的事情可不多。” “那个狗娘养的把我骗了,我还以为他是咱们的人,以为他掐着我的命根子呢!”安布鲁斯特怒冲冲地说。他沿着停车场的边缘继续往前走,另外两个人也跟了上来。德索的步子有些犹豫,显然很紧张,“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但我现在回想起来,他只是提到了一些零碎的情况——这些该死的‘零碎’还真不小,比如伯顿、你,还有布鲁塞尔——而我呢,我他妈的就像个白痴一样中了圈套,又给他补充了一大堆其他的事。该死!” “且慢,且慢!”中情局的分析师喊道,另两个人只得再次停下来,“我不明白——我是个搞策略的,不明白这种事。大卫·韦伯——或者杰森·伯恩,如果他就是杰森·伯恩的话——那天晚上跑到斯韦恩家里去干什么?” “见鬼,谁是杰森·伯恩?”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吼道。 “他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关联,和西贡时期梅杜莎的关联。十三年前,中情局把他改名为杰森·伯恩,原来的那个伯恩当时已经死了。局里派他去执行一个密级‘四〇’的深度潜伏任务。可以说,这是一次采取极端手段的终结行动——” “就是刺杀呗,伙计,你可以用咱们能听懂的语言说话。” “对,对,就是刺杀……但后来出了问题;他丧失了记忆,行动也毁了。行动是毁了,但他却活了下来。” “我的天,真他妈的一团糟!” “关于这个韦伯……或者是伯恩,你能告诉我些什么?关于这个不知是西蒙还是‘眼镜蛇’的家伙?天哪,他简直就是一个活动杂耍剧团!” “显然他以前就是干这个的。他能冒用不同的名字,假扮不同的相貌,装出不同的性格。他被派去挑战那个名叫‘胡狼’的杀手的时候,曾接受过这样的训练。他要把‘胡狼’引出来,然后把他干掉。” “‘胡狼’?”黑手党老大很是吃惊,“就跟电影里的那个一样?” “不对,他既不是电影,也不是书,你这个白痴——” “嗨,老兄,别激动嘛。” “闭嘴吧你……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又名‘胡狼’卡洛斯,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二十多年来世界各国政府一直在追踪的职业杀手。除了几十桩无疑是他所为的刺杀事件,许多人还认为,达拉斯市那片草坡后面腾起的烟就是他在放枪,认为他才是刺杀肯尼迪的真凶。” “你这是在跟我胡扯。”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没跟你胡扯。我们从中情局最高保密级别得到的消息是,经过了许多年,卡洛斯终于追踪到了世上惟一能够指认他的人,杰森·伯恩——或者说是大卫·韦伯,对此我确信无疑。” “这个消息肯定是从别人那儿听说的!”阿尔伯特·安布鲁斯特突然说道,“是谁?” “啊,对。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让人很困惑……他是个退休的外勤特工,一条腿瘸了。他名叫康克林,亚历山大·康克林。他和一个心理医生——帕诺夫,莫里斯·帕诺夫——是韦伯的好朋友……或者说杰森·伯恩。” “这两个人在哪里?”黑手党头头阴森森地问道。 “哦,他们俩你根本就接触不到,也别想和他们通话。他们都处于最高级别的安全保卫之下。” “伙计,我又没向你询问交战规则。我只是问你他们在什么地方。” “呃,康克林在维也纳的一所公寓里,那是我们局的地盘,谁也别想渗透进去;帕诺夫的公寓和办公室都处在二十四小时监控之下。” “你会把地址告诉我的,对吧?” “当然,不过我敢打包票,他们不会和你谈的。” “哦,那可有点儿遗憾。我们只不过是在寻找一个有十来个化名的人,问几个问题,提供一点帮助。” “他们不会相信的。” “也许我能让他们相信。” “见鬼,这是为什么?”安布鲁斯特脱口喊道,紧接着就压低了嗓门,“这个不管叫韦伯、伯恩还是什么鬼名字的家伙,为什么要到斯韦恩那儿去?” “这个空我可填不上。”史蒂文·德索说。 “什么?” “这是中情局的说法,意思是没有答案。” “难怪咱们这个国家会陷在粪沟里。” “你这话不对——” “现在你给我闭嘴!”纽约来的人命令道。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本小记事本和一支圆珠笔,“把退休间谍和那个犹太佬心理医生的地址写下来。赶快!” “我看不太清。”史蒂文·德索把小本子歪向已经关门的加油站的霓虹灯,边说边写,“好了。公寓的门牌号可能不对,但也差不了多少。帕诺夫的名字就在信箱上。不过我再跟你说一遍,他不会和你谈的。” “那我们就只好向他道歉,说实在是打扰了。” “是啊,你还真有可能这么说。照我看,在和病人有关的问题上,他会坚持奉行专业原则。” “哦?就跟通到你传真机上的那根‘专用’电话线一样嘛。” “不,不对,那只是个技术名词。准确地说,应该叫三号线。” “你总是很准确啊,对不对,伙计?” “你可是很让人恼火——” “我们得走了。”安布鲁斯特打断了他,看着纽约人接过记事本和圆珠笔,“要保持冷静,史蒂文。”他又加了一句,显然是在强压怒火,然后掉头向豪华轿车走去,“记住,没有什么我们处理不了的事情。你和布鲁塞尔的吉米·T通话的时候,看看能不能一起编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行吧?如果编不出也不用担心,我们会在上头想办法。” “当然,安布鲁斯特先生。但我能不能问一下?我在伯尔尼的账户现在能不能立即兑现?万一……呃,您知道……万一——” “当然可以,史蒂文。你只要飞过去,自己手写出账户号码就行。银行档案里的签名可是你的,记得吗?” “对,对,我记得。” “到现在肯定有两百多万了。” “谢谢您。谢谢您……先生。” “这是你应得的,史蒂文。晚安。” 两个人往豪华轿车的后座上一靠,但紧张的气氛并没有缓解。安布鲁斯特瞟了一眼黑手党党徒,这时坐在玻璃隔断前边的司机发动了引擎。“另一辆车在哪儿?” 意大利人打开阅读灯,看了看手表,“这会儿他停在加油站那条路的前头,不出一千五百米远。他会在德索往回开的时候盯上他,然后一直跟着,只等开到合适的地方。” “该怎么做,你的人是不是很清楚?” “得了,他这又不是第一次。他在车上装了个强力探照灯,亮得连迈阿密那边都能看见。他会从旁边开过去,把灯打到强光档,然后再动动把手。你那 个价值两百万美元的马屁精会被晃得睁不开眼,当场玩完;我们替你干这一票,收的费用才是两百万的四分之一。阿尔伯特,你今天可赚了。” 坐在左边后座上的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向后靠了靠,缩进阴影之中。他透过烟灰色的玻璃,瞪着车窗外黑乎乎一闪而过的景物。“你知道,”他轻声说,“二十年前要是有人告诉我,将来我会和你这种人坐在这辆车里、说这些话,我肯定会告诉他那绝对不可能。” “哦,你们这些杰出人士最讨人喜欢的就是这一点。你们看人总是鼻孔朝天,还会把鼻涕甩在我们身上,除非到了用得着我们的时候。到那时我们突然间就变成了‘合作伙伴’。万事如意啊,阿尔伯特,我们又给你消除了一个问题。回你那个大联邦委员会去吧,确定一下哪些公司是干净的,哪些不干净——作这种决定未必要以肥皂为准,是不是?” “闭嘴!”安布鲁斯特吼道,一拳头砸在扶手上,“这个西蒙——这个韦伯!他是从哪儿来的?他为什么要搅和我们的事?他想要什么?” “也许和那个叫‘胡狼’的家伙有关。” “这说不通啊。我们跟‘胡狼’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你们又何必跟他有关系呢?”黑手党党徒咧嘴一笑,反问说,“你们已经有我们了,对吧?” “我们之间只是一种非常松散的关系,这你可不要忘了……韦伯——西蒙,该死,不管这家伙是谁,我们都得找到他!他已经知道了许多情况,再加上我告诉他的那些,这家伙真他妈是个威胁!” “他还真是个重大事项,对吧?” “重大事项。”主席表示同意。他又向窗外看去,紧紧攥起右拳,左手的手指恼怒地敲着扶手。 “你想不想商量一下?” “什么?”安布鲁斯特急问。他转过身来,看着同伴那张平静的西西里面孔。 “我的话你听到了,不过我刚才用的词不对,为此我向你道歉。我会给你开一个没商量的数字,拒绝还是接受你自己考虑。” “签一个……合约?关于西蒙——韦伯的?” “不是,”黑手党徒缓缓摇了摇头,回答说,“关于一个名叫杰森·伯恩的人。把一个已死的人做掉,手脚岂不是更干净?……由于我们刚给你省下一百五十万,这份合约的价格就是五百。” “五百万?” “要消除重大事项这一类的问题,花费是很高的。威胁就更高了。五百万,阿尔伯特。接受就先付一半,照惯例,二十四小时之内到账。” “简直是太过分了!” “那你拒绝就是了。回头你要是再来找我,就是七百五十万;如果找第三次,就再翻一番,一千五百万。” “我们又能得到什么保证呢?你恐怕连他的人影都找不到!德索的话你听见了。他是‘四〇’级别的,这意味着别人根本接触不到他,他埋得很深。” “哦,那我们就会把他先挖出来,然后再埋回去。” “怎么挖?两百五十万买你一句口头许诺,这也太贵了。怎么个挖法?” 黑手党头头又笑了起来,他从衣袋里摸出史蒂文·德索还给他的那本小记事本。“亲密的朋友是最好的资源,阿尔伯特。问问那帮写八卦书的卑鄙家伙就知道了。我手上可有两个地址。” “你没法接近他们。” “嗨,得了。你以为你这是在跟芝加哥老黑帮和野蛮人打交道?你当我们是疯狗卡彭,还是动不动就扣扳机的尼提?如今可有许多精通本行的专业人士在为我们工作。都是些天才:科学家、精通电子设备的小伙子——可都是博士。等我们弄清那个间谍和犹太佬的情况,他们俩还蒙在鼓里呢。但我们还得去抓杰森·伯恩,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因为他已经死了。” 阿尔伯特·安布鲁斯特点了一下头,又默默无语地转向了车窗。 “我要停业六个月,给旅馆换个名字,重新开张之前再到杂志上发起一轮宣传攻势。”约翰·圣雅各站在窗前说。医生正在给他姐夫治伤。 “岛上一个人都不剩了?”伯恩问话的时候脸上一抽。他穿着睡袍坐在椅子里,医生给他缝紧了脖子上的最后一针。 “当然有人啦。还剩下七对加拿大疯子,我那个老朋友也在内。他这会儿正在你的脖子上绣花边呢。你相信吗?他们想组织起一支队伍,就跟一帮伦弗鲁Renfrew,英国苏格兰中部城市,历史上当地人民曾起义反抗暴君统治。义民凑成的加拿大骑警队似的,要去追赶那帮恶人。” “是斯科蒂的主意,”医生轻声插了一句,全神贯注地处理着伤口,“就别把我算进去了。我太老啦。” “他还不是一样?可他自己不知道。后来他又想开出一笔高达十万美元的赏金,要奖励那些提供相关情况的人。我好不容易才让他相信,这会儿话还是少说为妙。” “什么都不说最好,”伯恩加了一句,“一定得这样才行。” “这话可有点伤人啊,大卫,”伯恩投向圣雅各的凌厉眼神让圣雅各会错了意,“我很抱歉,但确实是这样。我们编了个故事把当地人的大部分问题都挡回去了,说是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丙烷气泄漏事件。但相信这个说法的人恐怕不多。当然,对外面的世界而言,这里就算发生地震,报纸上登的消息也不会超过六行,而且还得是埋在最末几版的招工广告里头。不过,流言已经传到背风群岛那边去了。” “你说当地人在问问题……那外面的世界呢?有没有什么报道?” “报道会有的,但不会提到这里,不会提到宁静酒店。蒙塞特拉岛这个名字倒是会见报的。这条新闻在伦敦《泰晤士报》也许能占一栏,在纽约和华盛顿的报纸上说不定能有三厘米长,但我觉得它不会提到我们。” “说话别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咱们以后再谈。” “约翰,想说什么你说就是了,”医生插了句话,“我这儿马上就要弄完了,所以你们的话我也没怎么注意。就算我听见了,我也是有这个资格的。” “我几句话就完,”圣雅各说着走到了椅子右边,“是直辖总督,”他续道,“你说得对,最起码我不得不假定你说得对。” “为什么?” “医生拾掇你的时候,传来了消息。在安提瓜近海到巴布达岛半中间的地方,人们发现直辖总督的船撞上了险恶的暗礁。没找到任何生还者的迹象。普利茅斯方面估计船可能是碰到了那种从南尼维斯岛吹来的剪切风,但这有点让人难以置信。倒不是因为剪切风,而是因为整体情况。” “情况是什么样的?” “总督常带的两个船员没跟着他。他在游艇俱乐部把他俩打发走了,说他想自己驾船出海。可是他却跟亨利说过,他出海是要去钓洄游的大鱼——” “也就是说他必须带上船员,”加拿大医生插话说,“哦,对不起。” “对,他必须带上船员,”宁静酒店的老板表示赞同,“你不可能一边掌舵一边钓那些大家伙——最起码直辖总督不行。他驾船出海的时候眼睛都不敢离开海图。” “但他能看得懂,对吧?”伯恩问道,“能看懂那些海图?” “要说领航,他可不像布莱舰长那样,能靠着太平洋上空的群星航行,不过他那点本事足以避开海上的麻烦。” “有人让他独自出海,”伯恩说,“吩咐他在某个海域和另一条船会合。这个海域真是会让他的两眼时刻盯在海图上。”伯恩突然察觉到,医生灵巧的手指不再碰他的脖子了;取代手指的是止血绷带,医生则站在一旁低头望着他。“弄得怎么样了?”伯恩抬起眼问道,唇边浮现出感激的笑容。 “已经弄好了。”加拿大人说。 “哦……那我觉得我们以后应该聚一聚,喝上几杯。喝它一整晚怎么样?” “天哪,你们俩才刚说到精彩的部分呢。” “不精彩,医生,一点儿也不精彩。即便我只是无意中让你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事情,我这个病人也会变得非常忘恩负义——虽说我并不是这种人。” 上了年纪的加拿大人盯住伯恩的双眼,“你是当真的,对吧?尽管发生了这一切,你还是不愿意让我在事件中陷得更深。而且你并不是在玩什么耸人听闻的把戏,本来没有秘密却非要装得很神秘——顺便说一句,这可是用来搪塞低级医生的老招数——你是真的为别人担心,对不对?” “我想是的。” “考虑到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我说的还不仅仅是我自己也有份的这几个小时,而是从你那些伤疤上看出来的旧日经历,你竟然不是只顾自己,还会为别人担心,这真的很不简单。你是个奇怪的人,韦伯先生。有时候你说起话来简直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我并不奇怪,医生,”杰森·伯恩说话时把眼睛闭了一会儿,眼皮合得很紧,“我根本就不想显得奇怪、与众不同,或者是异乎寻常。我想做一个正常而普通的平凡人,根本就不用去玩任何把戏。我只是个教师,而且只想当一个教师。可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不得不按自己的方法行事。” “你的意思是,为了我自己好,我这就应该走了?” “对,是这个意思。” “假如有朝一日我知晓了来龙去脉,就会意识到你的吩咐其实很有教益。” “但愿是这样。” “我敢打赌,韦伯先生,你肯定是个很棒的老师。” “是韦伯博士,”约翰·圣雅各不由自主地打断了他,仿佛这个纠正非做不可,“我姐夫也是个博士,和我姐一样,他有哲学博士学位,能说几门东方语言,而且是个正教授。多年来哈佛、麦吉尔和耶鲁这样的大学都争着要聘他,可他就是不答应——” “你能不能住嘴啊?”伯恩差点笑出声来,不过他对内弟说话时还挺和颜悦色的,“只要看到别人的名号后面跟着头衔,我这位搞企业的年轻朋友就会大为倾倒。其实,要凭我自己的财力,这样的别墅我顶多也就能住几天。” “你这可是在胡扯。” “我说的是我自己的财力。” “这话倒也有理。” “我有个阔气的老婆……请原谅,医生,我们家里总为这事吵架。” “不单单是个好老师,”内科医生重复道,“我估计在那无情的外表之下,你还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加拿大人朝房门走去,转过身又说了一句,“那顿酒就等你以后请吧,我还是很愿意赴约的。” “谢谢,”伯恩说,“谢谢你做的一切。”医生点点头就出去了,紧紧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伯恩转向他的内弟,“这是个好朋友,约翰。” “实际上,他是个冷口冷面的家伙,但却是个很棒的医生。我可从没见过他这么有人情味儿……这么说,你估计‘胡狼’让直辖总督到安提瓜近海的某个地方和他会面,从总督那得到情报之后就杀了他,还把尸首喂了鲨鱼。” “然后顺便把船沉在遍布暗礁的海域里,”伯恩补充说,“也许他设定好了一段短短的路线,打开油门,让船高速冲向暗礁。海上发生了一起悲剧,通往卡洛斯的一个关联就此消失——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还有一件让我烦心的事,”圣雅各说,“我没有仔细调查,但总督是在法尔茅斯北边被干掉的,那片暗礁被人称为‘魔鬼之口’,可不是什么广为宣传的地方。包船出海的干脆就不上那儿去,而那地方淹死过多少人、沉过多少船,谁也不会去夸耀。” “那又怎么样?” “那咱们就假设‘胡狼’对直辖总督说了会合的地点,那儿显然离‘魔鬼之口’不远。‘胡狼’又是怎么知道这么个地方的?” “你那两个突击队员没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刚才我们照顾你的时候,我把他俩派到亨利那儿去汇报详细情况。当时没空坐下来详谈,我觉得每一刻都很重要。” “那亨利现在应该知道了;他恐怕会很震惊。两天之内他已经损失了两条缉毒船,而且看来只有一条能得到补偿;他还不知道自己上司的底细,这位可敬的直辖总督其实是‘胡狼’的走狗,他放进了一个来自巴黎的二流杀手,还谎称此人是德高望重的法兰西英雄,把外交部当笨蛋耍了。总督府和白厅之间的电话线一整晚都会忙得要命。” “还有一艘缉毒船?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亨利现在知道什么了?——我的警卫会告诉他什么啊?” “一分钟前你提了个问题:‘胡狼’怎么可能知道安提瓜近海名叫‘魔鬼之口’的那片暗礁。” “相信我,韦伯博士,这个问题我还记得。他怎么能知道呢?” “因为他在这里还有第三个人,这事儿你的皇家突击队员现在应该已经跟亨利说了。那狗杂种长着一头金发,是蒙塞特拉缉毒巡逻队的头儿。” “是他?里克曼?那个单枪匹马的英国三K党?一切照章办事的里克曼?那个专门欺软怕硬的家伙?我的天,亨利决不会相信的!” “为什么不信?你刚才描述的这种人很可能就是卡洛斯的门徒。” “也许是吧,但看起来太不可能了。他可真是个道貌岸然的大师啊。早晨上班之前他都要开祈祷会,祈求上帝帮助他抗击撒旦;他不喝酒,不近女色——” “就像萨沃纳罗拉Girolamo Savonarola(1452—1498),意大利宗教改革家,多明我会宣教士。他直言抨击罗马教廷与暴政,曾领导佛罗伦萨市民起义并建立民主政权,后被处以火刑。一样?” “我得说这个比方挺合适——照我在历史课上的残留印象来看。” “那我就得说,他正是‘胡狼’捕来的上等猎物。亨利也会相信的,只要等他缉毒队领头的那条船再也不返回普利茅斯,等到船员们的尸体浮上海面,或者是祈祷会上再也看不到他们的人影。” “卡洛斯就是开着那条船逃跑的?” “对,”伯恩点点头,朝身前几米处的长沙发做了个手势。他和沙发之间的空地上放着一张玻璃面咖啡桌,“坐下,约翰,我们得谈谈。” “我们刚才不是在谈吗?” “老弟,我们要谈的不是已经发生的事,而是将要发生的事。” “要发生什么事?”圣雅各往沙发上一坐,问道。 “我得走了。” “不行!”圣雅各喊道,像被电流击中一般蹭地站了起来。“你不能走!” “我必须走。他知道我们的名字,知道我们住在哪里。所有的一切。” “你要上哪儿去?” “巴黎。” “见鬼,不行!你不能这样对玛莉!天哪,你也不能这么对孩子们!我不让你去!” “你拦不住我的。” “ 我的天,大卫,你听我说!假如说华盛顿那边太卑鄙,或者根本不在乎你们的死活,但你相信我,渥太华的本质可要好得多。我姐姐为政府工作,而我们的政府从来不会因为太麻烦或太费钱就把人甩掉不管。我认识人——比如斯科蒂、医生,还有其他人,他们只要说上几句话,你 们就可以被安置到卡尔加里Calgary,加拿大西南部城市。的一座堡垒里。谁也别想碰你们!” “你以为我的政府不愿这么做吗?我告诉你吧,老弟,为了保住玛莉、孩子们和我的性命,华盛顿有些人曾冒过生命危险。那是无私的行为,不求任何回报,既不是为他们自己,也不是为了政府。如果我想要一个别人没法碰的安全屋,很可能就会在弗吉尼亚弄到一所房子,有马,有佣人,还有整整一个排的武装士兵,二十四小时保护我们。” “那问题不就解决了么?把房子要下来!” “要来干什么呢,约翰?在我们自己的监狱里过日子?孩子们不能到小朋友家里去玩,就算能去学校念书还得有警卫跟着,否则就只有在家里自己学。不能去小伙伴家里过夜,不能打枕头仗——连邻居都没有?玛莉和我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转头就能看到窗户外面的探照灯,听到警卫的脚步声,偶尔还有人咳嗽打喷嚏,还有——但愿不要发生这种事——枪栓的喀嚓一响,就因为有只兔子在花园里闹腾?那不是生活,而是囚禁。这样的日子你姐和我都受不了。” “要真像你说的这样,我也受不了。但去巴黎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我能找到他。我能干掉他。” “他在那边可有的是人。” “我有杰森·伯恩。”大卫·韦伯说。 “我才不信你这种鬼话呢!” “我也不信,但它好像挺管用……约翰,我现在要让你还情了。帮我打个掩护,跟玛莉说我很好,根本没受伤;说我得到了一个线索,是关于‘胡狼’的,只有老方丹才知道——这一点其实是真的。阿让特伊一家名叫‘战士之心’的咖啡馆。告诉她我会让亚历山大·康克林参与此事,外加华盛顿能够提供的所有援兵。” “但你并不打算让他们参与,对不对?” “对。‘胡狼’会听到风声;法国外交部那边到处都有他的耳目。只有单独行动这一条路。” “你以为这能瞒得过她么?” “她会起疑心的,但没办法确定。我会叫亚历山大打电话给她,让她确信他与巴黎所有的秘密火力取得了联系。但这话必须先从你嘴里说出来。” “你干吗要骗她?” “这个问题你不该问,老弟。我让她受的罪已经太多了。” “好吧,我会告诉她的,但她根本就不会相信我。她一下子就能把我看穿,她向来都是这样。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她那双大大的棕色眼睛就会盯住我的眼睛,常常是怒气冲冲;但和我那两个哥哥不同——嗯,我也不知道——她眼里没有他俩脸上的那种厌恶,他们觉得我这个‘小子’实在是一塌糊涂。你能理解吗?” “这叫做关心。她总是关心着你——即便在你一塌糊涂的时候。” “是啊,玛莉还不错。” “我觉得可不止是‘不错’。过几个小时打电话给她,把他们接回岛上来。他们待在这里最安全。” “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去巴黎?从安提瓜和马提尼克出发的联运航班很差劲,有时候得提前几天预定才行。” “反正那些航班我也不能坐。我得找个掩护,秘密地离开。华盛顿有个人总得想出个办法。不管是什么办法,他一定得想出来。” 亚历山大·康克林跛着脚走出中情局维也纳公寓的小厨房,脸上和头发都湿透了。在以往的日子里,在以往的日子一头栽进酿酒厂的大缸之前,每逢事情变得太沉重、太匆忙,他就会平静地离开办公室——不管是在哪里——放纵自己去享受一个雷打不动的老规矩。他会找到当地最好的牛排餐厅——同样,不管是在哪里——点上两杯干马提尼、厚厚的一大块嫩牛排,再配上餐厅能做出的最油腻的土豆。独自一人、有节制的酒精摄入、沁着血水的嫩牛排,特别是那浸透了油的土豆,这几样东西组合在一起能产生让他平静的奇效,纷乱的一天里所有匆匆忙忙、相互冲突的复杂事务也自己理出了头绪,理性重新占据了上风。他会带着许多种解决方案,返回自己的办公室——不管那是伦敦贝尔格雷弗广场的漂亮公寓,还是加德满都妓院深处的密室。他曾经和莫里斯·帕诺夫说过一次这种美食的神奇现象,医生直截了当地回答说:“你那个疯狂的脑袋如果弄不死你,你的胃也会把你弄死。” 然而,在如今的日子里,由于戒酒之后的空虚和各种其他障碍,比如高胆固醇,还有那些愚蠢的甘油三酯(谁知道它们是些什么鬼东西),他必须想出另一个解决办法。新办法是偶然间发现的,伊朗门事件听证会期间的一个早晨——他认为那次听证会是最棒的电视喜剧节目——他的电视机烧坏了。盛怒之下,他打开了自己的手提收音机。这东西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用了,说不定还是好几年,因为他的电视上就带着一个内置式收音机,当时也没法用。可是,手提收音机里的电池早已经化成了一堆黏糊糊的白东西。他拖着作痛的假脚走到厨房的电话机旁——他那台不能用的手提无线电就放在那儿——给电视维修工打电话。康克林曾经帮过这个维修工几回忙,知道只要一个电话他就会飞奔过来救急。不幸的是,这次打电话招来的却是维修工老婆一通充满敌意的臭骂。她扯着嗓子大骂丈夫,说那个“专操顾客的家伙”跟着“使馆区一个又骚又有钱的黑婊子”跑了(后来据瓦拉塔港Puerto Vallarta,墨西哥海滨城市,著名的旅游胜地。的报纸说,这位顾客其实来自扎伊尔)。火气越来越大的康克林急步走到厨房水池边——他那些缓解压力、降血压的药物都搁在水池上方的窗台上——打开了冷水龙头。水龙头砰的一声爆开了,从墙壁上的凹处直飞上天花板,一股强劲的水柱把他的脑袋整个浇了个透。真他妈倒霉!这一惊倒是让他冷静了下来,想起有线电视网预定在当天晚上完整地重播听证会。心情愉快的他给水管工打了电话,然后就出门去买了一台新电视。 所以,自从那天早晨开始,每逢他自己怒火中烧,或是为了世界局势心烦——是他所了解的那个世界——他就会把脑袋伸进厨房的水池,让冷水浇在头上。今天早晨他就是这么干的。这个该死的、一团糟的早晨! 德索!今天凌晨四点三十分,他死在马里兰州一条渺无人迹的乡村公路上。史蒂文·德索的驾照上标明他患有夜盲症,这么一个人在凌晨四点三十分跑到安纳波利斯郊外的一条乡村小路上去干什么?然后查理·卡塞特——愤怒异常的卡塞特——在六点钟打来电话,一贯冷静的他大吼大叫,对康克林说他要把北约总司令架到烤肉叉上去烧一烧,还要求康克林对这位将军和中情局秘密报告主管之间的秘密传真线路作出解释。这位主管并非死于事故,而是死于谋杀!此外,那个叫康克林的退休外勤官员,最好一五一十地说出他对于德索、布鲁塞尔等相关事件掌握的所有情况,要不然,与上述退休外勤特工和他那位神秘朋友杰森·伯恩有关的一切事情,可就难说得很了!最迟在中午!这之后,又是伊万·贾克斯!这位来自牙买加的杰出黑人医生打来电话,说他想把诺曼·斯韦恩的尸体送回原地,因为他不想搅进中情局的又一场可耻失败之中,把自己搞得一团糟。但这不是中情局的事啊,康克林暗自喊道,他不能向伊万·贾克斯解释自己求他帮忙的真正原因。是梅杜莎。贾克斯还不能就这么开着车把尸体送回马纳萨斯,因为奉联邦政府之命——其实是一位退休外勤特工的命令,他擅自使用了自己无权动用的代码——警察已经封锁了诺曼·斯韦恩将军的庄园,而且没有对外界作出任何解释。 “那尸体我怎么处理?”贾克斯当时喊道。 “冻上一会儿吧。这么做卡克特斯会喜欢的。” “卡克特斯?我一晚上都在医院里陪着他。他能挺过来,可他跟我一样,也不知道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这些搞秘密工作的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能作出解释的。”康克林说出这句荒唐话的时候脸上肌肉直抽,“我再打给你。” 于是他就进了厨房,把脑袋伸到倾泻的冷水之下。还能再出什么乱子?自然,电话又响了。 “邓金炸面圈。”康克林把听筒贴到耳朵上说。 “快把我从这儿弄出去。”杰森·伯恩说道。他的声音里已没有大卫·韦伯的丝毫痕迹。“弄到巴黎去!” “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他跑了!我必须秘密赶到巴黎,不能经过移民局和海关。那些部门里都有他的关系,我可不能让他追踪到我……亚历山大,你在听我说话吗?” “德索昨天晚上被杀了,凌晨四点时他死于一场事故,其实那根本就不是事故。梅杜莎在逼近。” “我他妈的才不在乎梅杜莎呢!对我来说它已经是历史了;我们只是拐错了方向而已。我要的是‘胡狼’,而且我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追踪。我能找到他,干掉他!” “你就把梅杜莎丢给我……” “你说你想把这事向上报告——你说报告之前只留给我四十八小时。把时针往前拨就是了。四十八小时已经结束,所以你尽可以向上报告;只要把我从这弄出去,弄到巴黎就行。” “他们会想跟你谈话的。” “谁?” “彼得·霍兰、卡塞特,天知道他们还会让谁参与进来……也许是司法部长,天哪,说不定还有总统本人呢。” “跟我谈什么?” “你和安布鲁斯特、斯韦恩的老婆和那个叫弗拉纳根的士官都详细谈过。我可没有。我打电话时只不过说了几个代号,引起了安布鲁斯特和伦敦阿特金森大使的反应,并没有谈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你直接打听到了更为完整的情况,我说的话却很容易被人否认。他们肯定会找你谈的。” “就这么把‘胡狼’的事先搁在一边?” “也就是一天,顶多两天。” “该死的,不行。因为这么干行不通,你自己也知道的!一旦我回到国内,就成了他们惟一的重要证人,轮番接受一次又一次保密讯问;我要是拒绝合作,就会被拘留起来。绝对不行,亚历山大!我的要务只有一个,那个人在巴黎!” “听我说,”康克林说,“有些事我能控制,但其他的事我控制不了。我们需要查尔斯·卡塞特帮忙,而他也帮了我们,但他可不是那种你能轻易骗过的人,况且我也不愿去骗他。他知道德索的死根本就不是事故——一个患有夜盲症的人不会在凌晨四点钟开着车在路上跑五个钟头——他也明白我们知道许多关于德索和布鲁塞尔的情况,但没有告诉他。如果我们想让局里帮忙,需要他们派出军用或外交飞机送你去法国——你到了法国之后天晓得还会有别的什么事——我就不能对卡塞特置之不理。他会对我们来横的,而且从他的角度来看,他也应该这么做。” 伯恩沉默不语,电话上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好吧,”他说,“我明白咱们的处境了。你跟卡塞特说,如果他现在能批准我们提出的一切要求,我们会向他——不,就说是我,你别趟这浑水——我会向他提供足够的情况,足以让司法部抓住政府里最大的几条鱼;姑且假定司法部不是蛇发女的一部分……你也许还能加上一句,说这些情况还包括一座墓园的地址,那地方可能会很有启发。” 这次康克林沉默了一会儿,“考虑到你目前要去做的事情,光跟他说这些可能还不够。” “哦……?哦,我明白了。万一我输掉的话。好吧,那你就说等我到了巴黎之后,我会去请个速记员,把我知道的一切、把我了解到的所有情况口述出来,然后把材料发给你。我相信后面的事圣人亚历山大就可以接手了。也许你可以一次给他一两页,让他们始终保持合作态度。” “这部分就交给我好了……现在说说巴黎吧,或者是巴黎附近的地方。照我的记忆,蒙塞特拉岛离多米尼加和马提尼克不远,对吗?” “离这两个地方的航程都不到一个小时,而且大岛上的每一个飞行员约翰都认识。” “马提尼克是法属的,咱们就选在那里吧。法国第二局有我认识的人。你先到马提尼克去,在机场大厅给我打电话。到那时我应该已经安排好了。” “好的……还有最后一件事,亚历山大。是玛莉。她和孩子们今天下午会返回宁静岛。给她打个电话,就说我得到了巴黎的所有火力支援。” “你这个爱骗人的混蛋——” “你就打吧!” “我当然会打的。说起这事——我可没撒谎啊——我要是能熬过这个白天的话,今晚还得和莫里斯·帕诺夫一起吃饭。他做的菜难吃透顶,可他还以为自己是犹太人之中的朱莉叶·蔡尔德。我想把最新的进展告诉他;我要是不说,他会疯掉的。” “当然得说。要是没有他,我们俩现在都得在精神病院的软壁囚室里啃牛皮带。” “以后再聊。好运。” 第二天早晨华盛顿时间十点二十五分,莫里斯·帕诺夫医生在保镖的陪同下走出沃尔特·里德医院。他刚给一位退役的陆军中尉做过心理治疗。中尉的问题源自八周前乔治亚的一起演习事故,当时他指挥的二十多名新兵在事故中丧生。帕诺夫医生能为此人做的并不多;他错就错在好胜心太强,总想超水平发挥,而且这还是军队里的那种争强好胜;他必须承受自己的过错。他是个经济条件优越的黑人,毕业于西点军校,可这两点如今都于事无补。死去的二十多个新兵大部分也是黑人,他们的条件可一点儿也不优越。 帕诺夫正琢磨着病人可供选择的治疗方案,他看了自己的保镖一眼,突然警觉起来,“你是个新人,对吧?我的意思是,我还以为保镖我全都认识呢。” “是的,先生。我们常在短时间内接到通知,被派到其他岗位,这是为了让我们这些人时刻保持状态。” “基于习惯的心理预期——它能让所有人放松警惕。”心理医生继续穿过草坪,朝通常等在那儿的防弹车走去。今天的车不一样。“这不是我的车。”他迷惑不解地说。 “上车!”他的保镖命令道,同时彬彬有礼地打开了车门。 “啊?”车里的一双手抓住了他,一个身穿军服的男人把他拽进后座,保镖随即跟了上来,把帕诺夫夹在中间。两个人摁住心理医生,车里头的那个家伙把帕诺夫的泡泡纱夹克从肩膀上扯下来,又撩起他夏季短袖衫的袖口。他把一支皮下注射器的针头扎进了帕诺夫的胳膊。 “晚安啦,医生。”军服翻领上别着医疗部队徽章的士兵说道,“打电话给纽约。”他又加了一句。 伯恩的通牒_19 19 黄昏时分巴黎的雾霭中,从马提尼克岛飞来的一架法航波音七四七在奥利机场上空盘旋;由于加勒比海地区恶劣的天气状况,它晚点了五小时二十二分钟。飞行员进入预备航道,导航员向塔台确认了他们的着陆许可,随即转到规定的保密频道,用法语向一个闲人免进的通讯室发出了最后一条信息。 “二局,有特别货物。请通知相关人员前往指定的等候区域。谢谢。完毕。” “指令收到,已转达。”回答很简短,“完毕。” 他们所说的特别货物,此刻正坐在飞机头等舱区域的左后方,座位靠近隔板。他旁边的座位上没有人,这是与华盛顿合作的法国第二局下的命令。焦躁、恼怒,几乎已精疲力竭的伯恩——脖子上缠着的止血绷带让他没法睡觉——思考着过去十九个小时以来发生的事情。说得婉转一点,事情并不像康克林预想的那么顺利。第二局犹豫了六个多小时,这期间华盛顿与巴黎之间的电话打得满天飞,最后电话又连到了弗吉尼亚的维也纳。绊脚石(而且是块很硬的石头)在于,在事关杰森·伯恩的问题上,中情局无法对这项秘密行动作出详细说明,因为只有亚历山大·康克林才能够透露这个姓名,可他又不肯这么做。他知道,“胡狼”在巴黎的势力几乎无所不在,恐怕只有银塔餐馆Tent,巴黎塞纳河畔的一家顶级餐厅,创建于1582年。二战期间,餐馆主人泰哈耶父子曾大力协助法国地下抵抗组织的活动,刺探了德军的许多重要情报。的厨房除外。最后,康克林情急之下想到巴黎此时恰逢午餐时间,于是就用并不安全的普通海外长途给塞纳河左岸的几个咖啡馆打了电话,并在沃吉拉尔街上的一家店找到了第二局的一个老熟人。 “你记得鹬鸵吗?还有一个比现在年轻那么一点、给你省了一点点麻烦的美国人?” “啊,鹬鸵,那种翅膀退化、腿却很强壮的鸟!那时候可比现在好多了,我们也年轻得多。这个如今老了一点的美国人,是不是曾被授予圣人的称号?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 “现在别忘就行了,我需要你帮忙。” “是你吗,亚历山大?” “是的,我在第二局碰到了点问题。” “不是问题了。” 问题确实是解决了,但天气却解决不了。前天夜间横扫背风群岛中部的暴风雨只不过是个序曲,随之而来的就是从格林纳丁斯群岛席卷而来的瓢泼大雨和狂风。群岛地区即将进入飓风季节,因此这样的天气并不令人惊讶,只是造成拖延的一个因素而已。终于,飞机获准起飞的时刻即将来临,可右舷最外侧的引擎又出了故障;在查找问题、找出问题、修理完毕的这段时间,没有任何人表示反对。只是,这段时间又花了额外的三个小时。 除了脑海中思绪翻腾之外,飞行本身对伯恩来说很平静;只有一种内疚感在干扰他对未来事务的思考——巴黎、阿让特伊,一家名字令人好奇的咖啡馆——它叫做“战士之心”。最令他痛苦的那一刻是在从蒙塞特拉岛飞往马提尼克岛的短程航班上,当时他们正从瓜德罗普和巴斯特尔岛上空飞过。他知道玛莉和孩子们就在三百多米之下,毫不知情的他们正准备飞回宁静岛,要回到那个已不在岛上的丈夫和父亲身边。他女儿艾莉森还是个小宝宝,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杰米会知道的。他那双大眼睛会睁得更大,会蒙上阴影,还会嘟囔个不停,说要去钓鱼、要去游泳……还有玛莉——天啊,我不能想她!太痛苦了! 她会以为他背叛了她,离家出走要用暴力跟敌人算账;那个敌人来自多年以前,来自另一段遥远的生活,一种已经不属于他们的生活。她的想法会和老方丹一样;方丹曾试图劝说他带上家人到几千公里之外的地方去,远离“胡狼”出没的地盘。但他们两个人都不明白。年老的“胡狼”也许会死去,但他在临终前肯定会留下一笔遗产;谁要想得到这笔遗赠,就必须杀死杰森·伯恩——也就是大卫·韦伯,还有他的家人。我是对的,玛莉!尽量理解我吧。我必须找到他,我必须杀了他!我们的余生,决不能在自己围起的牢狱里度过! “是西蒙先生吧?”一个身材略胖、衣服剪裁考究的法国人说。他年纪比较大,下颌处留着一撮短短的胡子,把“西蒙”念成了“斯莫恩”。 “是的。”在奥利机场某处空无一人的狭窄走廊里,伯恩握住了对方伸出的手。 “我叫贝尔纳丹,弗朗索瓦·贝尔纳丹。咱们有位共同的朋友,圣人亚历山大,我以前和他共过事。” “亚历山大和我说过你,”伯恩答话时微微一笑,“当然,他没提你的名字,不过他对我说,你可能会提起他当圣人这回事。所以我才知道你——你和他共过事。” “他还好吧?当然喽,我们听到了一些传言。”贝尔纳丹耸了耸肩膀,“基本上都是老一套的小道消息。说他在徒劳无功的越南战争中负了伤、酗酒、被解职、蒙受耻辱、把一位中情局英雄带回了国内,等等,一大堆相互矛盾的说法。” “大部分都是真的;他不害怕承认这一点。他现在成了个跛子,不再喝酒,而且自己就是个英雄。这我很清楚。” “我明白了。再说了,传言也好,谣言也好,谁又能相信呢?来自东方的种种没边没沿的幻想——有些和一个名叫杰森·伯恩的人有关。” “这些幻想我听说过。” “是啊,当然了……不过,咱们还是来说说巴黎吧。我们那位圣人说,你需要住处、要购置与环境相称的衣服,也就是说,要穿得非常法国。” “衣服不用很多,但款式要多样,”伯恩表示同意,“我知道上哪儿去买,该买些什么,钱带得也够。” “那我们就要考虑住宿的问题了。哪一家旅馆合你的意?特雷穆瓦耶酒店?乔治·桑克酒店?还是雅典娜广场酒店?” “住的地方得小一点,要小很多,也远远用不着那么贵。” “这么说来,钱还是个问题喽?” “钱完全不成问题,只是不想太招摇而已。对了,蒙马特尔一带我很熟。我自己去找个地方吧。我需要的是一辆车——登记在别人的名下,最好是个无法追查的名字。” “也就是说,得是个死人。已经安排好了,车停在卡皮西纳街的地下车库里,靠近旺多姆广场。”贝尔纳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串钥匙递给伯恩,“在E区,是一辆款式比较老的标致,巴黎这样的车有成千上万。车牌号码就在钥匙扣上。” “亚历山大跟你说了我是在秘密出行吧?” “他其实用不着跟我说。我觉得,咱们那位圣人以前在这儿工作时擦洗过好多墓碑,找了些用得着的名字。” “这一招我可能就是跟他学的。” “我们都从他那非凡的头脑中学到了一些东西,在我们这一行他是最出色的;可他却那么自谦,那么……je ne sais quoi……老爱说‘试试也无妨’,对吗?” “对,试试也无妨。” “不过,我可得告诉你,”贝尔纳丹笑着说,“有一回他选的一个名字——据说是从墓碑上看来的——让安全局发了狂!那名字是一个斧头杀人狂的化名,几个月来当局一直在追捕他!” “这可真逗。”伯恩也轻声一笑。 “是啊,太逗了。后来他告诉我,那个名字是他在朗布依埃看到的——在朗布依埃郊外的一座公墓里。” 朗布依埃!十三年前在那座公墓里,亚历山大曾想杀掉他。伯恩盯着康克林在第二局的朋友,嘴角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知道我是谁,对吧?”他轻声问道。 “对,”贝尔纳丹回答说,“要琢磨出来并不难,远东地区的传言和小道消息可有不少。毕竟,巴黎可是你在欧洲闯出名声的地方,伯恩先生。” “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我的天,当然没有!他们以后也不会知道。我必须要解释一下,我的命是亚历山大·康克林救的,那位从事les oprations noires的、谦逊的圣人——用你们的语言来说就是‘黑色任务’。” “你没必要翻译,我的法语很流利……亚历山大难道没告诉你吗?” “啊,天哪,你怀疑我,”第二局的人挑起了灰白色的眉毛,“年轻人——应该说是比较年轻的人——你可要想到,我已经七十多岁了,如果我偶尔说错几句话,然后又试着去纠正,也只是出于善意,并不是要搞得鬼鬼祟祟。” “好吧。我很抱歉。我是真心的。” “好。亚历山大比我要小几岁,但我不知道他应付得怎么样。我说的是应付这一把年纪。” “跟你一样。不太好。” “有位英国诗人——准确地说是个威尔士诗人——写过,‘别温驯地走进那永夜’。这首诗你记得吗?” “记得。他叫迪伦·托马斯,三十多岁就死了。他这首诗是在说,要像个无赖那样斗争到底,不要放弃。” “我就打算这么干。”贝尔纳丹又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张名片,“这是我办公室的号码——你知道,我仅仅是个顾问——我家的电话号码写在后面;这个电话很特别,实际上是独一无二的。给我打电话;不管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提供。记住,我是你在巴黎惟一的朋友。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你在这儿。”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实际上你已经在退休享清福了,你现在帮我做的这些事,又是怎么办到的?” “啊,”第二局的顾问叹道,“年轻一点的人变得成熟了!和亚历山大一样,我的证件也装在脑袋里。我知道许多秘密。还能有什么原因?” “你也许会被消灭,被除掉——或者是碰上什么事故。” “笨哪,年轻人!我们俩脑袋里的东西都已经写出来藏妥了。万一发生了这类不正常的事情,它们就会被揭露出来……当然了,这全是胡说八道;我们知道的那些事情,难道不能被否定,被斥为老头子的一派胡言么?但这一点他们并不知道。恐惧,先生。在我们这一行里,恐惧是最为强大的武器。名列第二的当然是尴尬,不过那通常是苏联克格勃和你们联邦调查局的专利。这两个机构碰到尴尬事件,比见到国家敌人还要害怕。” “你和亚历山大还真是一条道上的人啊,对不对?” “那当然了。据我所知,我们俩都没有老婆,没有家人;偶尔会有个把情人躺到我们的床上,某些假期里会有一帮吵吵闹闹、烦得要死的侄子侄女塞满我们的公寓;没有什么真正亲密的朋友,但时不时会冒出一个我们尊重的敌人。说不定啊,尽管我们已经偃旗息鼓,敌人可能还会朝我们开枪,或者在酒里下毒。你瞧,我们必须一个人过日子,因为我们是专业人士——我们和正常的世界毫不相干;我们只不过把它当作一种掩护而已——与此同时,我们在暗巷里偷偷摸摸地行动,或收买、或胁迫,让别人吐露秘密,对高峰会晤而言,这些秘密没有任何意义。” “那你为什么还要干这种工作?既然它毫无用处,为什么不干脆一走了之?” “它已经进到了我们的血管里,融入了血液之中。我们是被训练出来的。在致命的游戏中击败敌人——不是他干掉你,就是你干掉他,你干掉他当然最好。” “这可真蠢。” “当然了,这一切都很蠢。那么,杰森·伯恩又为什么要到巴黎来追踪‘胡狼’呢?他为什么不离开,说一切到此为止?你要是想得到全面保护,开口就行了。” “那我就等于进了监狱。你能不能带我离开这儿,到市里去?我会去找家酒店,然后和你保持联系。” “你和我联系之前,先找一下亚历山大吧。” “什么?” “亚历山大要你给他打电话。出了些事。” “哪儿有电话?” “现在别打。等到华盛顿时间的两点钟;你还有一个多小时。这之前他回不来。” “他说出什么事了吗?” “我估计他这会儿正在想办法查。他听上去很心烦。” 蒙塔朗贝尔街上皇家桥酒店的房间很小,处在酒店的一个隐蔽角落。要想去这个房间,得乘一部又慢又吵的黄铜电梯上到顶楼,再走过两条交叉的狭窄走廊。这一切都让伯恩很满意。房间让他想起了山间的洞穴,既荒僻又安全。 为了消磨给亚历山大打电话之前的这段时间,他到邻近的圣日尔曼大街去了一趟,买了些必需品:各种各样的化妆品,还有几套衣服;休闲工装裤得配夏季的衬衫,再来一件轻便的猎装夹克;黑袜子要搭配网球鞋穿,鞋底要磨旧,还得 弄上点泥。他现在买的所有东西,都能为以后省点时间。幸运的是,他没必要催着老贝尔纳丹给他弄一把枪。从奥利机场开车回巴黎的路上,法国人一言不发地打开了他那辆车仪表板上的贮物箱,拿出一个用胶带封着的棕色盒子递给了伯恩。里面是一把自动手枪,还有两盒子弹。枪底下整整齐齐地放着三万法郎各种面值的钞票,大概相当于五千美元。 “明天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办法,让你在需要用钱时能随时拿到资金。当然了,金额有一定限制。” “没什么限制,”伯恩反驳说,“我会让亚历山大给你汇十万,这之后如有必要就再汇十万。你告诉他往哪儿汇就行。” “你这是应急基金吗?” “不是。是我自己的钱。谢谢你给我弄枪。” 他两只手都提着购物袋的拎绳,回头朝蒙塔朗贝尔街的酒店走去。再过几分钟,华盛顿那边就是下午两点了,巴黎时间的晚上八点。快步走在街上的时候,他尽量不去想亚历山大的消息——这对他自己简直是个不可能做到的要求。玛莉和孩子们要是出了任何事情,他都会发疯!可究竟能出什么事呢?他们现在应该回到宁静岛了,再没有什么地方比那儿更安全。没有!他能肯定。他走进老旧的电梯,放下右手的袋子去按楼层按钮,再从口袋里摸出旅馆的钥匙,脖子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抽了一口凉气——他刚才的动作太快了,可能绷断了缝在伤口上的一根羊肠线。他没感觉到流淌而下的热血;这次疼痛只是个警告。他快步穿过两条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门,把购物袋往床上一扔,然后三步并两步地从桌边匆匆走到电话前。康克林说到做到;弗吉尼亚维也纳的电话才响了一声,就有人接了。 “亚历山大,是我。出了什么事?是玛莉——?” “不是,”康克林直接打断了他,“我大概在中午的时候和她通了电话。她和孩子们已经回到酒店,而且她还想宰了我。我说的话她连一个字都不信,我这就得把电话录音抹掉。那些词汇我自从湄公河三角洲以来就一直没听过。” “她心情不好——” “我也一样。”康克林打断了他。看来他根本无意放过伯恩的轻描淡写。“莫里斯不见了。” “什么?” “你听见了。莫里斯·帕诺夫不见了,消失了。” “我的天哪,怎么不见的?每分钟都有人在保护他!” “我们正在设法查明情况;我刚才就到那儿去了,在医院那边。” “医院?” “沃尔特·里德医院。他今天早上去那儿给一个军人做心理治疗,治疗结束之后他始终没出来和他的警卫队碰头。他们等了他二十来分钟,然后就进去找他和陪同他的保镖,因为他的日程安排得很紧。别人告诉他们,他已经走了。” “这太荒唐了!” “还有更荒唐的呢。更吓人的,楼层护士长说有个军医——是个外科医生——来到护士站,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并吩咐她转告帕诺夫医生,说他的路线安排有变,让他从医院东楼的出口走,因为主入口发生了意外情况,有人在搞游行示威。东楼通往心理病区的走廊和通往主楼大堂的走廊不一样,可那个外科军医是从大门进来的。” “你说什么?” “他直接从走廊里我们保镖的身边走了过去。” “显然他也是从原路出去的,然后绕到了东楼的大厅。现场不会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一个持有禁区通行证的医生,走进去,然后又出来;进去之后他假传了命令……但是天哪,亚历山大,这是谁干的?卡洛斯当时正在返回的途中,回巴黎!无论他想在华盛顿查什么情况,都已经到手了。他查到了我,查到了我们。他不需要其他任何情况了!” “是德索,”康克林轻声说,“史蒂文·德索知道我和莫里斯·帕诺夫的事。我威胁中情局的时候把我们两个人都摆了出来,德索当时就在会议室。” “你的话我不明白。你想告诉我什么?” “德索,布鲁塞尔……梅杜莎。” “好吧,算我脑筋迟钝就是了。” “不是他,大卫,是他们。德索已经被干掉,我们找到的关联也被清除了。是梅杜莎干的。” “让他们见鬼去!他们不是我考虑的重点!” “可你是他们的重点。你敲碎了他们的保护壳,他们想干掉你。” “我才不在乎呢。昨天我告诉你了,我的要务只有一个。那个人在巴黎,而阿让特伊就是第一步。” “那就是我没说清楚,”康克林说,他的声音很微弱,语调中透着挫败的感觉,“昨天晚上我和莫里斯吃饭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宁静酒店、你要飞往巴黎、贝尔纳丹……所有的一切!” 在宁静岛最高峰的一块平地上,家住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第一巡回法庭前任法官站在为数不多的哀悼者中间。墓地是最后的休息地点——这是“法院临时法律顾问”的原话,他就安葬的法律问题向蒙塞特拉政府作出了解释。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目送着宁静酒店老板慷慨捐赠的两具精美棺木降入墓穴,本地牧师在一旁用完全不知所云的语言为死者祈福。在平时,这位牧师无疑是一边嘴里叼着死鸡脖子,一边念颂伏都教的赐福祈祷。“让·皮埃尔·方丹”和他的妻子安息了。 不过,尽管葬礼的仪式比较野蛮,布伦丹,这位出身哈佛广场、半个酒鬼的街头律师却找到了一个目标。一个高于他本人生存的目标,这本身就不同凡响。伦道夫·盖茨,盖茨“勋爵”伦道夫,精英法庭上的花花公子伦道夫其实是个卑鄙小人,他把死亡引到了加勒比海。普里方丹那越来越清醒的头脑中逐渐有了一个计谋的雏形。越来越清醒,是因为他“惨无人道”地剥夺了自己的许多乐趣,其中之一就是突然决定戒掉每天早晨醒来时的那四杯伏特加。盖茨提供的重要信息,把可能害死韦伯一家人的杀手引向了宁静岛。为什么?……原因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意义,甚至从法律上说也是如此;而他把韦伯一家的去向告诉了如假包换的杀手,而且事先就知道那些家伙是杀手,这一点却非常重要。这是协同谋杀,而且是多起谋杀。花花公子伦道夫的卵蛋现在等于是夹在台钳上;钳口一合拢他就会——就不得不——吐露出情况,它们能帮助韦伯一家,特别是那位了不起的红色头发的女士。他心想,万能的上帝啊,五十年前我要是能遇上她就好了。 普里方丹上午就要飞回波士顿,不过他问约翰·圣雅各自己以后有时间能不能再回来。也许他可以不用提前付款预约。 “法官,我的房子就是你的房子。”圣雅各答道。 “说不定,我还能对得起你这番殷勤呢。” 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阿尔伯特·安布鲁斯特下了豪华轿车,站在乔治敦他那栋城区住宅门口陡峭台阶前的人行道上。“明早来不来接你先问一下办公室。”他对扶着车后门的司机说,“你知道的,我身体不舒服。” “是,先生。”司机关上了车门,“您需要帮忙吗,先生?” “见鬼,不要。滚吧。” “是,先生。”政府部门的司机钻进了前座;发动机的轰鸣声猛然响起,没有一丁点儿谦恭的意思,汽车随即沿街疾驰而去。 安布鲁斯特登上石阶,每爬一级肚子和胸部都起伏不已。看到家里维多利亚式大门的玻璃上映出了老婆的身影,他低声咒骂起来,“该死的娘们,整天哇啦个没完。”快走到顶层时他握住栏杆自言自语,准备要面对家里那个跟他斗了三十年的敌人。 黑暗中突然响起噗的一声,是从隔壁房子庭院里的什么地方传来的。安布鲁斯特的双臂挥舞起来,手腕勾着,仿佛是想搞清自己身上哪个地方出了乱子。已经太晚了。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翻滚着跌下了石阶,他那沉重的尸体嘭地摔在了人行道上,死状很惨。 伯恩换了一条法式工装裤,穿上暗色短袖衬衫和棉布猎装外套,把钱、武器和所有的证件——有真有假——放进口袋,离开了皇家桥酒店。不过,出门之前他把枕头塞进了床罩,还显眼地把路上穿的那套衣服搭在了椅子上。他随随便便地走过富丽堂皇的前台,出门,一到蒙马特尔街就朝最近的电话亭奔去。他投进一枚硬币,拨了贝尔纳丹的号码。 “我是西蒙。”他说。 “我估计就是你,”法国人答道,“我正盼着你打来呢。我刚接到亚历山大的消息,还告诉他不要跟我说你住在什么地方;一件事你既然不知道,也就没法泄露。不过,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换个地方住,至少是今晚。在机场你可能被人看见了。” “那你呢?” “我打算当一只‘ard’。” “当鸭子?” “趴着让人打的那种。第二局已经把我的公寓监视起来了。也许会有人登门拜访;这样引人上钩挺方便,对不对?” “你该不会和办公室说起——” “说起你?”贝尔纳丹打断了他,“先生,我怎么可能呢?我不是认识你吗?对下属保护有加的第二局还以为我接到了一个宿敌打来的威胁电话,大家都知道那人是个精神病。实际上,许多年前我就在加拿大滨海诸省把他除掉了,不过这个案子我一直都没结——” “你好像不应该在电话上跟我说这些吧?” “我觉得我跟你说过,这部电话可是个很独特的设备。” “你是说过。” “就这么说吧,这是一部无法窃听而且还能正常使用的电话……你需要休息,先生。没有休息,你对任何人都没有用处,特别是对你自己。去找张床睡觉吧,这事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休息就是武器’。”伯恩又重复了这句话。这句话已经被他奉为一条真理,他要想在这个可恶的世界里生存下去,这条真理至关重要。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会去找张床睡觉,明早再给你打电话。” “那就明天再联系。好运,我的朋友。祝我们俩都好运。” 他在阿弗讷旅馆找了个房间。这家旅馆是盖伊·吕萨克街上的,价钱不贵。登记时他报了个假名(转眼就忘了),然后从楼梯上到自己的房间。他脱掉衣服,往上一倒。“休息就是武器。”他自言自语地瞪着天花板,瞪着巴黎街道上闪烁的灯光在石膏板天棚上掠过。无论休息的地点是一个山洞,还是湄公河三角洲的稻田,都没有关系;这种武器的威力往往比枪弹还要强大。反复向他强调这一经验的人叫当茹;为了让杰森·伯恩活下去,当茹在东方的一片森林里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休息就是武器,他一边想,一边碰了碰缠在脖子上的绷带,但却没有真正感觉到它。绷带紧勒着脖子的感觉逐渐淡去,睡意随之袭来。 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醒过来,楼下街道中车流的嘈杂声冲击着他的窗户,怒吼着的汽车引擎时不时发出轰鸣,其间还夹杂着毫无规律的刺耳喇叭声,就像一群愤怒的乌鸦在呱呱乱叫。外头的动静一会儿闹翻了天,一会儿又突然安静下来。伯恩僵着脖子,在那张不太舒服的床上坐起身,两腿搭在床沿。他看了看手表,不由得大吃一惊。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把手表调成巴黎时间。他当然已经调过了。时间是早晨十点零七分——巴黎时间。他睡了将近十一个小时,饿得咕咕响的肚子可以证明这一点。精疲力竭之感已经被极度的饥饿取代。 不过,吃东西还得等一会儿;还有许多事要处理,第一要务就是和贝尔纳丹联系,然后再了解一下皇家桥酒店的安全状况。他动作僵硬地站起身来,有点摇摇晃晃,双腿和双臂一时间充满了麻木感。他需要洗个热水澡,但阿弗讷旅馆没这个条件;然后还要稍微锻炼一下,把身体活动开,仅仅几年之前他还用不着采取这些恢复手段。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钱包,抽出贝尔纳丹的名片,又回到床边放着电话机的地方;他拨了号码。 “恐怕鸭子这边没有访客,”第二局的老特工说,“连猎人的影子也没见着。我觉得这应该是个好消息。”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除非我们找到莫里斯——如果我们能找到他的话。这帮混蛋!” “是啊,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这是咱们这个行当里最丑恶的事情。” “该死的,我不能用‘必须面对现实’这种话,就把莫里斯这样的一个人打发了!” “我没让你这么去做。我只是在谈论现实。你的感情对你来说是有意义的,但它们无法改变现实。我并不想冒犯你。” “我也不想骂人。对不起。这只是因为他是个非常特别的人。” “我理解……你有什么计划?需要些什么?” “我还不知 道,”伯恩回答说,“我要到卡皮西纳街取那辆车,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就能知道更多的情况了。到时候你是在家呢,还是在第二局里?” “得到你的消息之前我都会待在公寓里,守着我这台非常独特的电话。考虑到目前的形势,你最好还是别往我办公室打电话。” “这话可真叫人吃惊。” “如今第二局里的人我可不是个个都认识,而且到了我这个年纪,谨慎已经不单单是勇气的根本,往往还会取而代之。另外,如果我这么快就放下戒备之心,别人就该风传我已经老糊涂了……过会儿再通话,我的朋友。” 放下电话之后,伯恩很想再拿起听筒,给皇家桥酒店打一个。不过这里是巴黎,一个凡事谨慎的城市。此地酒店的职员很不愿意在电话上透露消息;他们要是不认识来电的客人,就会拒绝回答问题。他迅速穿好衣服,下楼结了账,然后出门走上盖伊·吕萨克街。街角处有个出租车站;八分钟之后他进了皇家桥酒店的大堂,朝服务台职员走去。“我是西蒙先生,”他对那人说,还报出了自己的房间号码,“我昨晚碰到了一位朋友,”他继续用无可挑剔的法语说道,“在她那儿过了一夜。要是有人来找过我,或许是问到了我,你应该知道吧?”伯恩摸出了几张大额法郎。他的眼神告诉职员,要是能保守秘密,他愿意慷慨解囊。“或许问的是长相和我相似的人。”他轻声加了一句。 “非常感谢,先生……我理解。我得再问一下夜班服务员,不过我敢肯定,要是有人来找过您,他应该会留条告诉我的。”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因为他确实给我留了这么一张字条,让我和您联系。从今天早晨七点我当班时起,我就一直在给您的房间打电话。” “字条是怎么说的?”伯恩问道。他屏住了呼吸。 “我这就读给您听:‘请他和大西洋对岸的朋友联系。那个人整晚都在给他打电话。’先生,我可以保证,这字条说得很准确。总机告诉我,最后一个电话是不到三十分钟之前打来的。” “三十分钟之前?”伯恩盯了服务台职员一眼,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是那边的早晨五点钟……打了一整晚?” 酒店职员点了点头,伯恩随即朝电梯走去。 “天哪,亚历山大,到底怎么了?他们跟我说你打了一整晚的——” “你在酒店么?”康克林迅速打断了他。 “对,在酒店。” “到街上找一部公用电话给我回电。赶快。” 又是那部缓慢而笨重的电梯;富丽堂皇的大堂里灯光黯淡,有不少巴黎人在兴奋不已地谈话;许多人正往酒吧那边走,准备来一杯午饭前的开胃酒。又来到了酒店外夏日炎热而耀眼的街道,车流拥挤得简直叫人发疯。哪儿有电话?他快步沿着人行道朝塞纳河方向走去——哪儿有电话?在那儿!在人流汇集的巴克路对面有一个电话亭,装着红色的圆顶,亭壁上贴满了海报。 伯恩在疾驰而来的一大堆轿车和小货车之间左闪右躲(开车的人一个个都怒不可遏),冲过马路跑向电话亭。他冲进亭里投了枚硬币,先费半天口舌说明自己不是要打到奥地利,国际长途的接线员这才接受了他的AT & T信用账号,把电话接到了弗吉尼亚的维也纳。 “见鬼,我为什么不能在旅馆打电话?”伯恩恼火地问道,“昨晚我就是在那儿给你打的!” “那是昨晚,不是今天。” “莫里斯有没有消息?” “还没有,但他们可能犯了个错误。我们应该能查到那个军医的情况。” “快让他开口!” “乐意效劳。我会把假肢拿下来往他脸上砸,直到他苦苦哀求要跟我们合作——如果我们查到的情况管用的话。” “你整晚给我打电话不是因为这个,对吧?” “对。昨天我和彼得·霍兰一块儿待了五个小时。咱们通话之后我过去找他,他的反应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而且还给我来了好一通舷炮齐射。” “是因为梅杜莎?” “对。他坚持让你立即飞回来;你是惟一直接了解情况的人。这是个命令。” “胡扯!他别想坚持让我做任何事,更不能给我下命令!” “他能切断你的后援,而且我对此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要是急需什么东西,他可不会给。” “贝尔纳丹提出要帮忙。‘不管你需要什么’,这是他的原话。” “贝 尔纳丹的力量有限。和我一样,他可以找欠他情的人帮忙,但如果不借助上层机构,他能做的就太有限了。” “你有没有告诉霍兰,我正在笔录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况,别人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提出的所有问题的每一个回答?” “你在写么?” “我会写的。” “他不吃这一套。他想讯问你;他说他没法去讯问一叠纸。” “我现在已经很接近‘胡狼’了!我不会回来的。霍兰这个蛮不讲理的狗杂种!” “我觉得他也想做到通情达理,”康克林说,“他知道你正在经历什么,也知道你以前经历过的一切。但自从昨晚七点钟之后,他就关上了通情达理这道门。” “为什么?” “安布鲁斯特在家门外被人开枪打死。他们声称这是乔治敦发生的一起抢劫案,当然这并非事实,现在不是,原来也不是。” “我的天!” “还有几件事你也应该知道。首先,我们要公开诺曼·斯韦恩‘自杀’的消息。” “天哪,为什么?” “让杀死斯韦恩的人以为自己摆脱了危险;更重要的是,我们要看看下一周左右的时间内有谁会出现。” “在葬礼上?” “不,葬礼是‘不公开的家庭事务’,没邀请来宾,也不搞正式的仪式。” “那什么人又会在什么地方出现?” “在庄园,可能会以这种或那种形式出现。我们向斯韦恩的律师核查过,是非常正式的核查。他证实了斯韦恩老婆告诉你的话——将军把整个庄园都留给了一个基金会。” “哪个基金会?”伯恩问。 “你听都没听说过,是几年前由咱们那位威严的‘阔’将军的几个阔朋友私人出资建立的。这个基金会简直是太感人了。它名叫‘陆军、海军和陆战队战士休养所’,董事会的人已经到位了。” “梅杜莎。” “或者是他们的代理人。我们会查清的。” “亚历山大,我给你的那些名字呢?弗拉纳根告诉我的六七个名字?还有开会时记下的一大堆车牌号码呢?” “狡猾,真是很狡猾。”康克林的话有点莫名其妙。 “什么狡猾?” “就说那几个姓名吧——全都是些喜欢狂欢滥饮的社会渣滓,和乔治敦的上层阶级根本不沾边。那些名字出自《国民问询》之类的八卦杂志,而不是《华盛顿邮报》。” “但车牌号码和会议呢?那里面肯定有很多情况!” “那可就更狡猾了,”康克林说,“简直就是一笔没法查的糊涂账……那些牌照全都是豪华轿车公司名下的,而且还不止一家。驾照上的名字有多真实可信,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即便我们有追查车牌号的日期,也别想找到他们。” “那儿可有个坟场啊!” “在哪里?有多大,有多小?庄园占地十一万平方米——” “现在就开始找啊!” “一开始找,我们知道的情况不就宣扬出去了吗?” “你说得对;你这么处理是对的……亚历山大,跟霍兰说你联系不到我。” “你在开玩笑。” “不,我是当真的。我摆平了服务台的职员,能掩护自己。把酒店名和我登记时用的名字告诉霍兰,让他自己打电话,要不就从使馆找个人来查证好了。服务台的职员会赌咒发誓说我是昨天登记入住的,打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我。连总机也会证实这一点。再帮我争取几天时间,拜托了。” “霍兰还是可以切断你所有的后援,而且他真有可能这么做。” “只要他认为你一联系到我我就会回来,他就不会这么干。我只是希望让他继续搜寻莫里斯,同时别把我的名字在巴黎传开。不管是好名字还是坏名字,韦伯、西蒙、伯恩,都不行!” “我尽量吧。” “还有没有别的情况?我可有许多事要做。” “有。卡塞特准备今天早晨飞往布鲁塞尔。他要去逮蒂加登——那家伙我们可不能听之任之,而且还不会和你扯上关系。” “行。” 在布鲁塞尔以南五公里安德莱赫特镇的一条小街上,一辆插着四星上将小旗的军用小轿车在人行道咖啡馆门前的路缘处停了下来。北约司令、军服上衣镶着五排勋标的詹姆斯·蒂加登将军轻手轻脚地下了车,走进刚过中午的耀眼阳光下。他转过身,把手伸向车里那位美貌惊人的陆军妇女队少校;她微笑着表示感谢,跟在将军后面下了车。殷勤而不失军人威仪的蒂加登松开女军官的手,又扶住了她的肘弯;他陪着她穿过宽阔的人行道,朝咖啡馆的露天区域走去,那儿一排鲜花盛放的花架后面摆着一张张顶上撑着伞的桌子。他们来到入口处——一道缀满玫瑰花蕾的格子拱门——随即走了进去。咖啡馆里面几乎所有的桌子旁边都坐着人,只有围起的过道尽头有一张空桌;午餐时分嗡嗡的谈话声中,不时传来酒瓶触碰酒杯的丁丁轻响,还有餐具放到瓷盘上发出的轻声撞击。谈话的音量突然间降低了;将军知道自己一出现必然会引来关注的目光、友善的挥手,通常还会有一阵恰到好处的掌声,于是就展露出了和蔼的笑容。他的笑并没有特别针对谁,却照顾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他带着自己的女伴走到那张空无一人的桌前,桌上叠起来的小卡片上写着“预约席”。 咖啡馆的老板几乎是从餐桌间飞身而来,向他的贵客表示欢迎;两名白衣侍者活像两只急不可耐的白鹭,紧紧跟在他身后。司令官就座之后,一瓶冰镇的可登·查理曼葡萄酒就被拿了上来,然后确定了菜单。一个才五六岁的比利时小男孩羞涩地走到桌前,抬起手举到前额;他嘻嘻一笑,给将军敬了个礼。蒂加登起身站得笔直,向孩子还礼。 “小朋友,你是个优秀的战士。”将军说。他威严的声音响彻了路边咖啡馆,爽朗的笑容让众人为之心折,大家纷纷报以赞赏的掌声。孩子走开了,午餐继续进行。 消闲慢意的一个小时之后,蒂加登将军的司机打扰了他和女伴的兴致。司机是个中年陆军军士,一脸焦虑不安的神情。北约司令座驾上的保密电话刚刚传来一条紧急消息,这位遇事冷静的司机把消息记了下来,还重复了一遍,以保证它准确无误。他把纸条递给了蒂加登。 将军站起身,黝黑的脸庞变得煞白,在已经半空的路边咖啡馆里游目四顾。他眯起的双眼里透着愤怒和畏惧。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卷比利时法郎,抽了几张大钞丢在桌子上。“快来,”他对女少校说,“咱们走……你”——他转向了司机——“快去发动车子!” “怎么了?”和他一起用餐的同伴问道。 “伦敦。电话通知的。安布鲁斯特和德索死了。” “哦,我的天!怎么死的?” “这无关紧要。不管他们怎么说,都是在撒谎。” “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咱们得马上离开这儿。快点!” 将军和女伴匆匆奔出格子拱门,穿过宽阔的人行道,钻进了那辆军用轿车。引擎盖的两侧现在都少了点东西。中年军士司机拔掉了那两把标志着长官——北约司令——显赫头衔的金红色小旗。轿车猛地向前冲去,还没开出五十米就出事了。 剧烈的爆炸把军用轿车掀上了天,破碎的玻璃、金属、肉块和斑斑血迹洒满了安德莱赫特的狭窄街道。 “先生!”吓呆了的侍者大喊。街上的一大堆警察、消防队和清洁工人正忙着干他们那种可怕的工作。 “怎么了?”心烦意乱的路边咖啡馆老板答道。他刚被警察和一群突如其来的记者不依不饶地盘问了一通,现在还吓得不轻。“我完蛋了。我们会被别人叫做Caf de la Mort——死亡咖啡馆。” “先生,你看!”侍者指着将军和女伴坐过的那张桌子。 “警察已经看过了。”郁郁不欢的老板说。 “不是啊,先生。你快看!” 玻璃桌面上有几个用亮闪闪的红色唇膏写成的大写字母,是个人名。 杰森·伯恩。 伯恩的通牒_20 20 玛莉目瞪口呆地盯着电视机,收看从迈阿密传来的卫星新闻节目。事情发生在一座名为安德莱赫特的比利时城镇。玛莉看到摄像机镜头移向一张玻璃桌,还有桌面上那个用红色印刷体写出的名字,顿时尖叫起来。“约翰!” 约翰·圣雅各应声从卧室里冲了出来。他住在宁静酒店二楼的一个套房里,那是他给自己建的。“天哪,怎么了?” 脸上泪水涟涟的玛莉一言不发地指了指电视机,看样子是吓坏了。在海外传来的电视讯号上,播音员正单调乏味地宣读着新闻,这种腔调是此类卫星电视节目的特有风格。 “……看来一个血债累累的恶徒又回来了,他要让文明社会陷入惊恐之中。臭名昭著的杀手、在受雇刺客市场上仅次于‘胡狼’卡洛斯的杰森·伯恩,宣布对致使詹姆斯·蒂加登将军及其随员身亡的爆炸事件负责。华盛顿、伦敦两地的情报界和警方对此事的报告多有矛盾。华盛顿的消息来源称五年前在香港,这个名为杰森·伯恩的杀手就已经在英美两国的一次联合行动中被杀。但是,外交部和英国情报部门的发言人均表示对此行动毫不知情,并称两国根本不可能组织上述的这种联合行动。另有消息来源(来自国际刑警组织巴黎总部)称他们在香港的分支机构曾听说杰森·伯恩可能已经死亡,但当时广泛流传的报告和照片都比较模糊,而且无从辨认,因此他们认为此事并不太可信。他们估计(也有过这样的报告)伯恩潜入了东方某国去执行最后一次暗杀任务,结果自己却送了命。今天我们所能明确的情况只有:在比利时古雅的小镇安德莱赫特,北约司令詹姆斯·蒂加登将军被暗杀,而某个自称杰森·伯恩的人宣称是他杀死了这位伟大而深受欢迎的军人……下面我们将展示一张以前的合成照片,它来自国际刑警组织的档案,其依据是那些据称在近距离见过伯恩的人的一致意见。请记住,这是一张合成照片,五官分别从其他几十张照片选出,再拼凑到一起。另外,由于该杀手以擅长改变外貌著称,这张照片的价值可能并不大。” 荧光屏上突然被一张男人的脸占满了,看起来有点歪歪扭扭,而且没什么明确的特征。 “那不是大卫!”约翰·圣雅各说。 “有可能是,老弟。”他姐姐说。 “现在播送其他新闻。肆虐埃塞俄比亚大片地区的干旱——” “把那该死的东西关掉!”玛莉吼道。她猛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朝电话机走去,这时她弟弟关掉了电视机。“亚历山大的号码在哪儿?我把它记在你桌上的哪个地方了……在这儿,吸墨台上。亚历山大这个狗东西,他可有一大堆事情要解释!”她拨号的时候虽然怒气冲冲,但一个号码也没拨错。她坐在约翰的椅子上,攥紧拳头轻敲着桌面,脸颊上眼泪还在流个不停。那是夹杂着悲伤和愤怒的泪水。“是我,你这个混蛋!……你把他害死了!就你由着他去了——是帮着他去——你把他害死了!” “玛莉,我现在不能和你说话,”亚历山大·康克林的声音冷静而克制,“我正在另一条线路上和巴黎通话。” “去他妈的巴黎!他在哪儿?把他弄出来!” “相信我,我们正在想方设法地找他。这边简直是他妈的天下大乱。英国人要彼得·霍兰好看,说他竟敢暗示他们跟远东有关系;法国人也在造反,因为有件事他们搞不明白,却很怀疑——比如来自马提尼克岛的一架飞机载着第二局的特别货物,而这件货他们一开始是拒收的。我会给你回电,我发誓!” 电话挂断了,玛莉砰的一声放下听筒,“我要飞到巴黎去,约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擦掉了脸上的泪水。 “你要什么?” “你听见了。让库珀太太到这边来。杰米喜欢她,而且她带艾莉森的本领我根本就赶不上——有什么奇怪的呢?她有七个孩子,全都长大成人了,可每个星期天他们都会回到她身边。” “你疯了!我不让你去。” “不知怎么,”玛莉说着瞥了弟弟一眼,他顿时噤若寒蝉,“我总是觉得,大卫跟你说他要去巴黎的时候,你可能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对,我是说过!” “你没拦住他,也别想拦住我。” “可是你为什么要去啊?” “因为在巴黎,从圣心堂到蒙马特尔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家咖啡馆和每一条小巷,他熟悉的每一个地方我也都知道。他肯定得利用这些地方。我去找他,能比法国第二局或安全局快得多。”电话响了,玛莉接了起来。 “我说过马上就给你回电的,”是亚历山大·康克林的声音,“贝尔纳丹想了个主意,也许能管用。” “贝尔纳丹是谁?” “我在第二局的一个老同行,也是好朋友。他在帮大卫。” “他想的什么主意?” “他给杰森——大卫——租了辆车。他知道车牌号,准备把号码通报给巴黎的所有巡警,命令他们见到这辆车就报告,但不能去拦车,也不能骚扰开车的人。他们只需要盯住那辆车就行了,而且得直接向他报告。” “你觉得大卫——杰森——不会发现这样的追踪?你的记性太糟糕了,比我丈夫还健忘。” “这只是一个可能性,还有别的呢。” “比如说?” “呃……呃,他肯定会给我打电话。一旦他听说蒂加登的消息,他肯定会打电话给我的。” “为什么?” “就像你说的那样,让我把他弄出去!” “卡洛斯就在附近,你觉得还能把他弄出去么?没戏的,傻瓜。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我这就飞到巴黎去。” “不行!” “我再也不想听到这种话,而且再也不会听从。你是打算帮我的忙呢,还是让我自己来?” “我这会儿想从法国的自动售货机里弄张邮票都不行,霍兰呢,他恐怕连艾菲尔铁塔的地址也别想弄到。” “那我就单独行动了。说实话,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倒是让我感觉安全得多。” “你又能做什么呢,玛莉?” “我不想一一向你详细汇报,但我会去当年他和我去过的所有地方,我们逃命时利用过的每一个地点。不管怎样,不管以什么方式,他会再次利用这些地方。他肯定会的,因为照你们那种疯狂的行话来说,它们很‘安全’;照他现在这种疯狂的精神状态,他也会回到这些地方,因为他知道它们是‘安全’的。” “愿上帝保佑你,你可是我们最喜爱的人。” “上帝已经抛弃了我们,亚历山大。他根本就不存在。” 普里方丹走出波士顿洛根机场的大厅,在拥挤的广场上扬起手要招出租车。环顾四周之后他又把手放下了,站到了排队等车的人们中间;三十年来的变化还真不少。所有的一切(包括机场在内)都变得像咖啡馆一样;连买一盘难吃透顶的爱尔兰炖肉都得排队,打出租车也是如此。 “去丽思·卡尔顿酒店。”法官对司机说。 “您没有行李么?”司机问道,“就这么个小包?” “没有,我没行李。”普里方丹答道。他忍不住又加了一句,“我去的地方都备着衣服呢。” “挺爱打扮啊。”司机说。他把插在头发上的一个特大号宽齿梳子取下来,驶入了车流之中。 “您预订房间了吗,先生?”丽思酒店柜台后面身穿燕尾服的职员问道。 “我想我的一个法律职员应该给我定过了。我叫斯科菲尔德,最高法院的威廉·斯科菲尔德法官。我可不希望看到丽思酒店会漏掉预定记录,况且如今人人都在高呼要保护顾客权益呢。” “斯科菲尔德法官……?我肯定您的预定登记就在这里,先生。” “我明确说过要定3C号套房,你的电脑上肯定有记录。” “3C……它已经给人定了——” “什么?” “不,不是,我弄错了,法官先生。他们还没来……我的意思是,这是个差错……他们住在另一个套房里。”职员拼命地按起铃来。“听差,听差!” “不用喊听差,小伙子,我没什么行李。你只要把钥匙给我,再指一下方向就行了。” “是,先生!” “我想你们的房间里照例应该有几瓶不错的威士忌吧?” “就算没有也会马上送来,法官先生。您要什么牌子的?” “上好的黑麦威士忌、上好的波旁威士忌、上好的白兰地。白葡萄酒那玩意儿是给娘娘腔喝的,对吧?” “没错,先生。马上就送来,先生!” 二十分钟之后,洗完了脸、手里端着杯酒的普里方丹拿起电话,拨通了伦道夫·盖茨的号码。 “盖茨府。”电话那头的女人说道。 “得了吧,伊迪,你的声音我在水底下都能听出来,而且咱们都快有三十年没联系了。” “你的声音我听着也耳熟,但我想不起来是谁。” “想想法学院那个厉害的副教授,他总是把你丈夫整得很惨,却没对你丈夫造成任何影响;也许你丈夫是对的,因为我最后进了监狱。本地第一个被关进大牢的法官,而且是罪有应得。” “布伦丹?天哪,是你啊!他们说你的那些事情,我从来都不相信。” “相信吧,亲爱的,那都是真事。不过现在我必须和盖茨‘勋爵’说话。他在吗?” “应该在吧,我不是很清楚。如今他跟我没什么话好说。” “亲爱的,你们俩之间不是太好?” “我很想和你聊聊,布伦丹。他碰到了问题,具体是什么我一直都不知道。” “伊迪,我估计也是这样。我当然会跟你聊的,但这会儿我必须和他说话。就是现在。” “我用对讲机喊他。” “别跟他说是我,伊迪。你就说是一个叫布莱克本的人,从加勒比海的蒙塞特拉岛打来的。” “啊?” “照我说的做,亲爱的伊迪。这是为他好,也是为你好——说实话,也许对你更有好处。” “他心情很糟,布伦丹。” “是啊,他确实是这样。咱们来想法子让他好受一点。叫他来接电话吧。 ” “你等一下。” 没完没了的沉默,两分钟漫长得如同两个小时,最后电话那头终于响起了伦道夫·盖茨沙哑的声音。“你是谁?”著名律师低声问道。 “放松点,伦道夫,我是布伦丹。伊迪没听出是我,不过我可还记得她的声音。你真是个走运的家伙。” “你想怎么样?说蒙塞特拉干什么?” “哦,我刚刚从那儿回来——” “你什么?!” “我觉得自己该去度个假。” “你竟然……!”盖茨的低语现在简直就是惊慌失措的叫喊。 “但我确实去了。而且因为我去了那儿,你的整个生活就要天翻地覆啦。知道吗,我偶然碰到了你非常感兴趣的那个女人和她的两个孩子,还记得他们吧?那可真是个好故事,我想把它告诉你,把所有令人着迷的细节和盘托出……花花公子伦道夫,你布下了圈套,要让人把他们杀掉。你这可是犯了禁忌啊。很可怕的禁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蒙塞特拉,也没听说过什么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你是个不顾一切、假装可怜的酒鬼,你那些疯狂的指控,只不过是一个被判过刑的罪犯喝醉了酒异想天开,我一概否认!” “不错啊,律师。但对我提出的指控一概否认,并不是你尴尬处境的核心问题。不,核心的问题在巴黎。” “巴黎……?” “巴黎的某个人。我本以为他不是个真人,但后来却发现自己错了。怎么发现的我有点记不清了,不过蒙塞特拉却出了件怪事。别人错把我当成你了。” “错把我……当成你?”盖茨说的话几乎听不见,微弱的声音直发颤。 “对。很奇怪吧,是不是?我估计巴黎的这个人打电话到波士顿找你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大人你出门了,或者是不在家,于是混淆就这么开始了。两位杰出的法律界人物,都遮遮掩掩地和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有关系,所以巴黎那边就把我当成你了。” “出了什么事?” “冷静点,伦道夫。这会儿他很可能以为你已经死了。” “什么?” “他派了人要干掉我——干掉你。因为你出格了。” “哦,天哪!” “要是那个人发现你在波士顿活蹦乱跳、胃口大开,他绝对不会允许第二次行动失败。” “我的天……!” “也许还有个出路,花花公子,所以你必须过来见我。顺便说一句,我住在丽思酒店,就是上次我去找你时你住的那个套间——3C,坐电梯上来就是。三十分钟之内过来。记住,我可不耐烦伺候那些不守时的客户,因为我忙得很。顺便告诉你,我的收费标准是每小时两万美元,不足一个小时也是一样。所以带着钱来,伦道夫,多带点,要现金。” 伯恩心想,我准备好了。他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对眼前的形象很满意。过去的三个小时他一直在为开车去阿让特伊做准备。他要去一家名叫“战士之心”的咖啡馆,那地方是一只“黑鸟”——“胡狼”卡洛斯——的信息中心。“变色龙”的打扮与他将要进入的环境很相配;衣服的事很简单,但身体和脸庞的装扮就没那么简单了。为了衣服这第一桩事,他去蒙马特尔的二手商店和当铺转了转,买了条褪色的裤子,一件法国军队的衬衫,还有一枚同样褪了色的战斗勋标,它代表的是负过伤的退伍军人。改变形象这第二桩事相对复杂一点,他得染发、蓄一天胡子,然后往自己身上再缠一条绷带。这条绷带紧紧地捆在他的右膝部位,这样一来他很快就把跛行装得似模似样,想忘都忘不了。他的头发和眉毛现在是暗红色——又脏又乱的红色,和他所处的新环境很相配。这里是蒙巴纳斯的一家廉价酒店,前台对顾客的态度是尽量少接触为妙。 他的脖子现在只有点让人心烦,已经不是什么障碍了;这要么是因为他适应了活动时僵硬受限的感觉,要不就是伤口愈合的过程正在发挥奇效。就他现在的这副装扮而言,活动受限并不是什么累赘;事实上,这反倒是个好处。一个满腔怨愤的负伤老兵,一位被抛弃的法兰西战士,又怎能轻易忘记自己身上有两处不灵便的地方?伯恩把贝尔纳丹的枪塞进裤袋,检查了钱和车钥匙,还有那把带鞘的猎刀。刀是他在一家体育用品商店买的,这会儿别在衬衫里头。他跛着脚穿过又小又脏、叫人沮丧的房间,朝门口走去。下一站是卡皮西纳街,那儿的地下车库里停着一辆没有特征的标致车。他确实准备好了。 来到街上,他知道自己得步行几个街区才能找到出租车站;在蒙巴纳斯的这个地段,出租车可不太流行……下一个街角处的报亭周围乱成一团,这同样是不太常见的现象。人们在吵吵嚷嚷,有许多手里攥着报纸的人挥动着胳膊,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惊恐。他本能地加快了脚步,走到报亭跟前扔下几枚硬币,抓起了一份报纸。 伯恩竭力克制着席卷而来的震惊之情,一时间觉得透不过气来。蒂加登被杀了!行刺者,杰森·伯恩!杰森·伯恩!疯狂,简直是疯狂!出了什么事?香港、澳门那边的势力又复活了吗?还是他仅有的一点理智都已不复存在?他是不是置身于一个噩梦之中?无比真实的梦境让他陷入了梦的领域,狂乱睡眠之中的恐怖、凭空想像出的幻觉,还有一念而生的可怕情景,全都变成了现实?他离开了人群,转过人行道,靠在一栋楼的石墙上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拼命要在脑海中找出一条理性的思路。亚历山大!找个电话! “出了什么事?”他冲着话筒那边的弗吉尼亚维也纳大喊。 “小点声,冷静点,”亚历山大·康克林的声音单调而低沉,“听我说。我要知道你明确的位置。贝尔纳丹会去接你,然后把你弄走。他会做好安排,让你乘协和式飞往纽约。” “等等——等等!……这是‘胡狼’干的,对不对?” “根据我们所知的情况,是贝鲁特的一个疯狂圣战派系雇凶杀人。该组织宣称人是他们杀的。实际下手杀人的是谁并不重要。这也许是实情,也许不是。起初我不相信这个说法,因为德索和安布鲁斯特都已经死了;可各方面的情况都说得通。蒂加登总是叫嚣要派北约部队进驻黎巴嫩,荡平每一个据信有巴勒斯坦人聚集的地方。他以前也受到过威胁;我只是觉得梅杜莎的这层关系实在是太巧合了。不过要回答你的问题,这当然是‘胡狼’干的。” “然后他就嫁祸给我,卡洛斯就嫁祸给我!” “他是个足智多谋的混蛋,这一点我必须承认。你来追杀他,他就利用了一笔暗杀生意,让你困在巴黎动弹不得。” “那我们就把这个陷阱扭转过来!” “见鬼,你在说什么啊?你得赶快离开!” “不行。他以为我在逃命、在躲藏、在避风头——可这时候我却在向他的老巢走去。” “你疯了!趁着我们还能把你弄出来的时候,你得赶快离开!” “不,我要待在这里。第一,他估计我为了找到他肯定会留下来;不过正如你所说,他已经让我动弹不得。他以为经过这么多年之后,我会像个神经病一样惊慌失措,做出愚蠢的举动——天晓得,我在宁静岛干的蠢事已经够多了——但这些举动在巴黎简直是愚蠢之极。他的老人军团只要找对了地方稍加打探就能查到我,况且他们也知道该打探什么。天哪,他可真厉害!让那个前来追杀他的混蛋惊慌失措,从而犯下错误。我了解他,亚历山大,我了解他的思维方式,而且会想在他前头。我会保持正确的方向,不在安全洞里待太长时间。” “洞?什么洞?” “只是个比方,没什么。蒂加登的消息传来之前我就已经到位了。我没事。” “什么没事,你简直是个蠢货!快离开!” “对不起,圣人亚历山大,这儿正是我想待的地方。我要去追踪‘胡狼’。” “好吧,也许我能让你从抱着不放的地方挪挪窝。几个钟头之前我和玛莉通话了。猜猜有什么事,你这个尼安德特老原始人?她要飞到巴黎来。来找你。” “她不能来!”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她没心情听我说话。她说十三年前你和她逃避我们追杀时利用过一些地方,这些地方她全都知道。她说你还会再利用它们的。” “我已经用了。有几个。但她绝对不能来!” “你跟她说去吧,可别对我说。” “宁静岛的号码是多少?我一直不敢给她打电话——老实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和孩子们。” “你说了半天,就这一句话最在理。我告诉你电话号码。”康克林报出带“809”国际长途区号的号码,话音刚落伯恩就砰地挂断了电话。 急得要发狂的伯恩经历了一个令人痛苦的过程:报出他要的地点和信用卡号码,这期间拨到加勒比地区的海外长途一会嘀嘀作响,一会时断时续,最后他好不容易说服了宁静酒店前台的一个白痴,总算和内弟通上了话。 “给我把玛莉找来!”他命令道。 “大卫?” “对……大卫。叫玛莉来。” “我叫不来。她已经走了,一个小时之前离开的。” “她去哪儿了?” “她不告诉我。她从布莱克本机场包了一架飞机,但她不肯告诉我她要飞往哪一个国际岛。附近的国际岛只有安提瓜岛和马提尼克岛,但她也可能飞往圣马尔滕斯,或者是波多黎各。她要去巴黎。” “你就不能把她拦住?” “天啊,大卫,我尽力了。该死,我真的尽力了!” “你没想到把她锁起来?” “把玛莉锁起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要想赶到这里,最快也得到明天早晨了。” “你听到新闻了没有?”圣雅各喊道,“蒂加登将军被杀了,他们说是杰森——” “唉,闭嘴吧你。”伯恩放下听筒出了电话亭,沿着路向前走去,在脑海中梳理着他所能想到的各种主意。 中央情报局局长彼得·霍兰在桌子后面腾地站起身,冲着坐在他对面的跛脚男子大吼:“什么都不做?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你发表声明说英美两国在香港搞过联合行动 ,不是也疯了吗?” “该死的,那可是真相!” “有些事确实是真相,但也还有另一种真相,比如碰到真相对局里没有好处的时候,就得否认它。” “该死!他们全都是假惺惺的政客!” “我可不会这么评价他们,一往无前的成吉思汗。我听说过他们有些人一直坚持到底,宁可被处决,也不肯透露当时他们必须拼死维护的真相……你这话说错了,彼得。” 气恼万分的霍兰又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也许我真不适合干这个工作。” “也许吧,不过你得多给自己一点儿时间。也许你会变得和我们这些人一样肮脏;你知道,有这个可能。” 局长向后一靠,把脑袋仰在椅背上。他语不成调地说:“亚历山大,我干外勤的时候比你们所有人都肮脏。到今天我还会在梦中见到那些年轻人的脸,半夜惊醒过来。我把匕首戳进他们的胸膛、夺走他们性命的时候,他们就那么盯着我。有时候我心里很清楚,他们根本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步田地。” “那可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他们假如有机会,肯定也会照着你的脑袋开枪。” “是啊,我想是这样,”局长突然往前一倾,注视着康克林的双眼,“但这并不是我们讨论的问题,对吧?” “你可以说这是主题的一种变奏。” “别胡扯了。” “这是个音乐术语。我喜欢音乐。” “那你就赶快给我演奏交响主题吧,亚历山大。我也喜欢音乐。” “好吧。伯恩消失了。他告诉我,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洞——这是他的原话,可不是我说的——他确信能通过它追踪到‘胡狼’。他没说洞在哪儿;至于他什么时候会再给我打电话,只有天知道。” “我派局里在大使馆的人去了皇家桥,去找西蒙。他们告诉你的是实情。西蒙登记入住之后就出去了,再也没回来。他到底在哪儿?” “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贝尔纳丹想了个主意,可这个主意一点也没发挥作用。他以为把租来的那辆车的车牌号码散布出去,就能悄悄地盯住伯恩;但车库里的车根本就没被取走,而且我们俩都觉得再也不会有人去取了。他现在不相信任何人,连我也不信;考虑到他的经历,这种态度完全有道理。” 霍兰冷冷的双眼之中怒气腾腾,“你该不是在对我撒谎吧,亚历山大?” “都到了这种时候,而且事关这样的一位朋友,我为什么要对你撒谎?” “这不是回答,是个问题。” “那就是没有,我没撒谎。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事实上,康克林的确不知道。 “你的意见是什么也不做。”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他迟早会给我打电话的。” “你知不知道,等到几周或一个月之后这一切揭穿的时候——肯定会揭穿的——参议院的调查委员会会怎么说?我们秘密地把一个名叫‘杰森·伯恩’的人派往巴黎,那地方离布鲁塞尔不远,就跟从纽约到芝加哥的距离差不多——” “我觉得还要近一点。” “谢谢,我还真需要知道这个情况……著名的北约司令被暗杀的时候,宣称对此负责的人就是这个‘杰森·伯恩’,而我们对任何人都没露一点口风!天哪,看来我要被贬到一艘拖船上刷厕所去了!” “可是他没有杀他。” “这一点你知道,我也知道;但说到他的历史,一旦委员会命令我们交出诊疗记录,有件精神疾病的小事就会浮出水面。” “那叫做失忆症;这种病和暴力没有任何关系。” “见鬼,是没有,可这种病更糟。他记不起来自己干了些什么。” 康克林攥紧了拐杖,恍惚的双眼中透着急切,“我他妈根本不在乎这一切看起来是什么样的,这中间有一个空白。我所有的直觉都在告诉我,蒂加登被暗杀和梅杜莎有关。不知怎的,不知在哪里,几条联络渠道交叉了起来;有人截获了信息,行动计划里多出了一件偏离主题的大事。” “我觉得我和你一样既会讲英语,也听得懂英语,”霍兰说,“但这会儿我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也没什么可懂的,没法估算,也找不出发展的脉络。我真是一无所知……但梅杜莎肯定去了那边。” “有了你们俩的证词,我就可以把参谋长联席会议的伯顿抓来讯问,伦敦的阿特金森肯定更没问题。” “不行,这两个人先别动。盯着他俩,但可别一炮把他们的小船轰沉了,海军上将先生。和斯韦恩的‘休养所’那边一样,蜜蜂迟早会聚到蜂蜜周围来的。” “那你的建议是什么?” “我刚才一进门就说了。什么也别做;这是个守候的游戏。”康克林突然把拐杖往桌子上一敲,“狗娘养的,是梅杜莎。肯定是梅杜莎!” 巴黎市郊,塞纳河畔讷伊镇的圣体堂里,一个满脸皱纹的秃顶老头挣扎着从长椅前站起身。他艰难地迈开腿,一步一步费力地走到了左侧的第二间忏悔室。他撩起黑色的帘幕,在遮着黑布的黑色格子饰板前跪下,两腿疼痛难当。 “主的天使,神的孩子,”格子饰板后面的一个声音说道,“你身体可好?” “好多了,多亏您慷慨相助,大人。” “我很高兴。但你知道,对我来说这点高兴还远远不够……安德莱赫特出了什么事?我所钟爱而厚待的军团又能告诉我些什么?是谁这么大胆?” “大人,我们分头行动,八个小时以来一直在工作。按照我们所能查明的情况,有两名男子从美国飞来——估计是美国人,因为他们只会说美式英语——在咖啡馆街对面的一个家庭式公寓里找了个房间。袭击发生几分钟之后,他们就离开了那一带。” “是用无线电引爆的炸药!” “看来是这样,大人。我们没能了解到其他任何情况。”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 “大人,我们看不透别人的心思啊。” 大西洋对岸,布鲁克林高地的一座豪华公寓里,纽约东河与布鲁克林桥上诱人的灯火在窗外闪动。黑手党头头懒洋洋地靠在一张填充得太满的长沙发上,手里端着杯巴黎水。头头在跟对面扶手椅上的朋友说话,那人喝的是加了奎宁汽水的杜松子酒。那是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一头黑发,相貌非常漂亮。 “知道吗,弗朗基,我不止是聪明,简直就是聪明绝顶!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能抓住微妙的东西——也就是暗示,它会告诉你哪些事可能很重要、哪些事不重要———而且我的感觉贼他妈厉害!我听到一个提心吊胆的伙计说了几件事,就自己把情况一凑;结果,四加四得到的还不止是八,而是十二。嘿!这就是答案。有个自称‘伯恩’的家伙,这小子假装成大牌杀手,但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只是个蹩脚的诱饵,是为了引别人上钩的。但对我们来说,他就像一块烫手的奶油甜馅煎饼卷,明白吗?还有那个犹太佬心理医生,他身体很不舒服,所以就把我要知道的一切通通说了出来。这个煎饼卷的脑袋有问题,是个神经病,好些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说不定他也搞不清自己在干啥,对不对?” “你说得对,路。” “这个伯恩正好在法国巴黎,离那个真正的大障碍没多远。大障碍是个高级将军,河对岸那帮不爱说话的小子想干掉他,这事儿那两个胖子已经办妥了。明白了吗?” “我明白,路,”椅子上那个短头发的年轻人说,“你真的很聪明。” “小甜点,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跟你说话等于是自言自语,所以干吗不说呢?……既然算出了十二,我想干脆就赌它一把,把这灌了铅的骰子狠狠地往毡布台面上一扔。明白吗?” “明白,路。” “我们必须除掉这个混蛋将军,因为他对用得着我们的上层人物来说是个障碍,对不对?” “太对了,路。他是个丈——丈——” “别费那个劲了,小甜点,不会说就别说。于是我就跟自己说,咱们干脆把将军干掉,然后说是那个烫手的煎饼卷干的,明白吗?” “哦,当然啦,路。你真的很聪明。” “这样一来我们就除掉了障碍,而且把煎饼卷杰森·伯恩——一个神经不太正常的家伙,推到了所有人的枪口下,对不对?就算我们没干掉他,就算那个‘胡狼’没干掉他,联邦政府的人也会收拾他的,对不对?” “嗨,太棒了,路。我得说,我真的很敬重你。” “敬重就算了,美男。这间屋子里的规矩可不一样。快过来,让我好好干一下。” 年轻男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朝长沙发走去。 玛莉坐在飞机的后排,喝着塑料杯里的咖啡,拼命回忆十三年前她和大卫利用过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处躲藏和休息的场所。蒙巴纳斯有几个很差劲的咖啡馆,以及几家便宜酒店;还有家汽车旅馆——在哪儿来着?——巴黎市外十六公里的地方;阿让特伊那家有阳台的客栈,大卫——杰森——在那里第一次开口说爱她;但他却不能和她待在一起,正因为他爱她——这个该死的混蛋!还有高踞于石阶之上的圣心堂,杰森——大卫——在那儿的一条暗巷里见了一个人,他提供了他们所需的信息——是什么信息?那人是谁? “女士们,先生们,”驾驶舱的扬声器里传出了声音,“我是机长。欢迎各位。”飞行员继续用法语往下说,随后他和机组成员又用英语、德语、意大利语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最? ?一个女翻译说的是日语,“本次前往马赛的飞行将非常顺利。飞行时间大约是七小时十四分钟,我们会在巴黎时间早晨六点准时到达,或提前到达。祝各位飞行愉快。” 玛莉·圣雅各·韦伯朝舷窗外看去,只见月光照耀着下方的海面。她先飞到了波多黎各的圣胡安,然后搭乘前往马赛的夜间航班。马赛的法国移民部门即便在最较真的时候都是一片混乱,最松懈的时候则会故意马马虎虎。至少十三年前是这个样子,她如今要重返那段时光。接着她会乘国内航班飞往巴黎,她会找到他。就像十三年前那样,她会找到他的。她必须找到他!就像十三年前那样,如果她找不到,那么她深爱的男人就必死无疑。 伯恩的通牒_21 21 莫里斯·帕诺夫无精打采地坐在窗户旁边的椅子上,窗外能看到一座农庄的牧场,他估计是在马里兰州的某个地方。他穿着医院病房的那种睡衣,待在二楼的一间小卧室,光光的右臂证实了他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他被人反复注射了药物,按照通常开出这类麻醉品的人所用的行话,他这是被药物弄得“神游天外”。他在精神上被强奸了,他的头脑遭到了突破和侵犯,他最深层的想法和秘密,被化学药品带到了表面上,暴露了出来。 他造成的损害是无法估算的,这一点他明白;他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还活着。更叫人迷惑的是,他们为什么对他这么恭敬?他那个戴着傻乎乎的黑面具的看守,为什么如此殷勤,食物为什么不仅分量充足,而且还挺像样?眼下这种强制性的囚禁,仿佛是为了让他恢复体力——被药物严重损害的体力——让他在这种极端困难的处境之中,尽可能地感到舒适。为什么? 门开了,戴着面具的看守走了进来。他身材矮壮,说话的声音很刺耳,帕诺夫估计他是美国东北部哪个地方的人,也可能是芝加哥的。要是换一个场合,他的样子说不定会显得很可笑——相对于那个傻气十足的孤胆游侠Ler,美国早期广播和电视节目中的人物,是美国西部得克萨斯州的一位骑警,敢作敢为,行侠仗义。眼罩来说,他的脑袋实在是太大,就算戴着眼罩别人也能一眼把他认出来。不过,在目前这种局面下,看守可一点儿也不可笑;连他的殷勤相待本身都透着凶险。他左胳膊上搭着心理医生的衣服。 “好了,医生,你得换衣服啦。我确保他们把每件衣服都洗好、熨平了,连衬裤也是的。怎么样啊?” “你是说,你们这地方有自己的洗衣房和干洗店?” “操,才没有呢,我们把衣服拿到——哦,没戏,医生,你可别想这么套我的话。”警卫咧嘴一笑,黑面具下方露出微微发黄的牙齿,“挺聪明啊你。你以为我会告诉你我们在什么地方?” “我只是好奇罢了。” “哦,没错。就像我那个外甥一样,我姐的孩子。他也总是很‘好奇’,老问那些我不想回答的问题。比如说,‘嗨,老舅,你是怎么供我读医学院的?’嘿!他跟你一样,也是个医生。怎么样,不赖吧?” “我得说,他母亲的弟弟是个非常慷慨的人。” “是噢,该尽力的时候总归要尽力的嘛,对不对?……快点儿,医生,把衣服穿上。我们要出去一趟。”看守把帕诺夫的衣服递给了他。 “我觉得,问你我们要上哪儿去会有点愚蠢。”帕诺夫从椅子上站起来,脱下病房睡衣,换上了他的衬裤。 “是很愚蠢。” “我希望不至于像你外甥那么愚蠢。你身上有个症状他没告诉你。我要是你的话,看到这个症状还真会担心呢。”帕诺夫漫不经心地穿上了裤子。 “你说什么哪?” “也许什么事也没有。”帕诺夫答道。他穿上衬衫,又坐下来套袜子,“你上次见到外甥是什么时候?” “几个星期前。我出了一点钱,好给他买保险。该死,卖保险的那帮家伙简直是吸血鬼!你干吗问我这个?” “我只是在想,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点什么。” “说啥啊?” “你的嘴巴,”帕诺夫一边系着鞋带,一边把脑袋一摆,“那边的柜子上有面镜子,过去照照。” “照啥啊?”黑手党小喽啰快步走到镜子跟前。 “笑一下。” “冲谁笑啊?” “冲你自己……瞧见你牙齿上的黄色没有?牙龈的红色变淡了,而且牙龈上方的肉在往里缩?” “那怎么啦?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啊——” “也许是没什么,可是他应该能发现的。” “天哪,发现什么啊?” “口腔成釉细胞瘤。有可能。” “这是个什么鬼玩意儿?我刷牙不太认真,也不喜欢牙医。那帮人就跟杀猪的一样!” “你的意思是,你有很长时间没去看牙医或是口腔外科了?” “那又怎么样?”黑手党小喽啰又冲着镜子龇出了牙。 “难怪你外甥什么也没说呢。” “为什么?” “他可能以为你会定期做牙齿检查,所以就干脆让那些医生来跟你解释。”帕诺夫系好了鞋带,站起身。 “我不懂,啥意思啊。” “噢,他很感激你为他做的一切,感激你的慷慨大方。他不愿告诉你,这我能理解。” “告诉我啥啊?”看守从镜子前转了过来。 “我也许是弄错了,但你真的应该去找个牙周病专家看一看,”帕诺夫穿上了夹克,“我好了,”他说,“现在怎么办?” 黑手党小喽啰眯着眼,迷茫而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方黑色的大围巾,“对不起啊,医生,可我得把你的眼睛蒙上。” “这样你就可以照着我的脑袋来一枪了吧?还挺仁慈啊,趁着我不知道的时候。” “不会的,医生。不会对你来‘砰砰’那一套。你太有价值了。” “有价值?”在布鲁克林高地的一间豪华起居室里,黑手党头头反问道,“简直像是天上掉下了一座金矿,正砸在你喝的蔬菜浓汤里头!这个犹太佬给华盛顿的一些大人物看过精神病。他手里的档案,价值恐怕相当于整座底特律城。” “你永远也拿不到那些档案的,路易斯。”一个颇有吸引力的中年男子说。他穿着一身昂贵的薄型精纺西服,坐在主人的对面。“它们会被封起来运走,你碰都别想碰。” “哦,我们正在想办法呢,曼哈顿来的帕克大街先生。假如说——就当开个玩笑——假如说我们弄到了档案,照你看,它们能值多少钱?” 客人难得露出了一个贵族气派十足的微笑,“整座底特律城?”他答道。 “对啊!我喜欢你,你挺幽默。”和刚才突然咧嘴大笑时一样,黑手党党徒一下子又严肃起来,甚至显得有几分可怕。“至于这个名叫伯恩——韦伯的家伙,五百万的价格没变,对吧?” “还有个附加条件。” “我不喜欢附加条件,律师先生。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些玩意儿。” “我们可以另找别人。城里做这行的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 “让我来给你解释一下,律师先生。从很多方面来说,我们——我们所有的人——就是城里惟一的一家。我们不会去搅和其他家族的暗杀生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的会议认为,暗杀是非常个人的事务;它会招来仇恨。” “你能不能听一下这个附加条件?我觉得你不会生气的。” “开火吧。” “我希望你还是换个词儿——” “说吧。” “合同里会额外加上两百万美元,因为我们要求你们把韦伯的妻子和他在政府的朋友康克林也算进去。” “没问题,曼哈顿来的帕克大街先生。” “好。现在咱们来谈谈其余的事情。” “我想谈那个犹太人的事。” “他我们以后再——” “现在就谈。” “请不要对我发号施令。”律师说道。他来自华尔街最著名的律师事务所之一。“你真的没资格这么干,意大利佬。” “嗨,狗杂种!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跟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外表上看,还有跟别人谈判的时候——这可是你的强项——你是个很有阳刚之气的家伙,很像个男子汉,”律师平静地放下交叉的双腿,然后又把腿跷起来,“可里面就大不相同了,对不对?一看到漂亮的小伙子你心里就软了,或许我应该说,是裤裆变硬了?” “住嘴!”坐在沙发上的意大利人猛然往前一倾身。 “我可不希望去利用这个信息。另一方面,我觉得同性恋权利在黑手党议程上的地位不会太高。你觉得呢?” “你这个狗娘养的!” “告诉你,当年在西贡我还是个年轻的军队律师。我曾为一名职业军人辩护,他是个中尉,在和一个越南小伙子——显然是个男妓——行苟且之事的时候被当场拿获。我玩了些法律花招,利用军队条令中与平民有关的两可说法,让他免遭不名誉退役的处分,但显然他得自己提出离开军队。不幸的是,此后他并没有继续开拓有建树的人生;判决宣布两个小时之后,他就开枪自杀了。你知道,他成了别人鄙视的对象、同僚面前的耻辱,这种压力他承受不了。” “接着说你的事吧。”名叫路易斯的黑手党头头说道。他的声音低沉而含混,充满了憎恨。 “谢谢……首先,我在你门厅的桌上放了个信封。里面有两笔报酬——用来支付安布鲁斯特在乔治敦的悲惨遭遇,以及蒂加登在布鲁塞尔同样悲惨的被刺事件。” “据那个犹太佬精神病医生说,”黑手党党徒打断了他,“你那儿还有两个人他们也知道了。一个是伦敦的大使,还有一个是参谋长联席会议里的海军上将。你不想再加一笔奖金吗?” “也许以后会加吧,但不是现在。这两个人对经济方面的行动几乎都一无所知。伯顿以为我们基本上是一个极度保守的军界院外活动集团,因越南时期遭受的耻辱而生——他觉得这在法律上不太合乎规范,但这家伙有强烈的爱国情绪。菲利普·阿特金森是个有钱的半吊子;他奉命行事,但他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命令是谁下的。只要能保住自己驻英大使的位子,他什么都肯做,而且他一直就是这么干的。他和组织惟一的关联就是蒂加登……康克林在斯韦恩、安布鲁斯特和蒂加登这几个人身上挖到了富矿,当然还有德索;但另外的两个人是用来装门面的,而且还是非常体面的装饰。我不知道情况是怎么泄露的。” “我一查出来——会查出来的——就告诉你,不收费。” “哦?”律师扬起了眉毛,“怎么查?” “我们会想到办法的。别的事是什么?” “两个情况,都至关重要。第一个情况我奉送给你——不收费。把你现在的男朋友干掉。他往自己不该去的地方跑,还到处撒钱,简直像个低级的小无赖。我们听说,他吹嘘自己和高层人物有关系。我们不知道他还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了解或琢磨出了什么情况,但他让我们不放心。我觉得他也让你不放心。” “这个男妓!”路易斯大吼一声,攥起拳头狠狠砸在长沙发的扶手上,“该死的牛郎!他死定了。” “我接受你的谢意。另一个情况则重要得多,当然是对我们而言。诺曼·斯韦恩在马纳萨斯的那所房子,有本书被拿走了,是本办公日记。斯韦恩在马纳萨斯的律师——我们在马纳萨斯的律师——找不着它。那本书放在书架上;它的封套和同一排上的其他 书一模一样,那可是书架上的整整一排。该拿哪一本书,偷书的人肯定是心中有数。”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 “那个园丁是你的人。我们把他安插进去执行任务,还告诉了他那个我们确信绝对保险的电话号码——也就是德索的号码。” “那又怎么样?” “为了执行他的任务,把自杀弄得似模似样,他必须仔细观察斯韦恩的每一个举动。这一点你在向我漫天要价的时候,也已经解释了无数遍。不难想像,你的人透过窗户窥探着书房里的斯韦恩,他应该在那个房间结果自己的性命。你的人逐渐意识到,将军总是从书架上取下特定的一本书,在上面写字,然后又把它放回原处。这必然会引起他的好奇心;此书肯定很有价值。何不把它拿走?如果是我,我就会拿,你也会的。所以,这本书在哪里?” 黑手党党徒慢慢地站起身,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你给我听着,律师,你可以用一大堆花言巧语来下结论,但我们手里根本就没有这么一本书。我来告诉你我怎么证明这一点!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任何书面的东西能要你好看,我现在就会把它杵到你鼻子跟前!明白了吗?” “你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衣着考究的律师说道。他再一次放下交叉的双腿,随即又把腿跷起来;怒形于色的黑手党头头则突然坐回长沙发上。“弗拉纳根,”华尔街律师加了一句,“自然……当然了,是弗拉纳根。他和他那个美发师婊子肯定得给自己弄点保险,无疑还想再小小地敲上一笔。实际上,我倒是放心了。他们要是利用那本书,就肯定会暴露自己。接受我的道歉吧,路易斯?” “你的事情说完了?” “我想是的。” “好,咱们来说说那个犹太佬心理医生。” “他怎么了?” “就像我刚才说的,他是个金矿。” “我想,要是没有他那些病人的档案,这个矿恐怕就没有24K了。” “那你就想错了,”路易斯反驳道,“在安布鲁斯特成为你的又一个大障碍之前,我曾经跟他说过,我们这儿也有医生。有各个医疗领域的专家,包括他们所说的什么‘运动反应’。还有这个:‘外在控制状态下激发的心理回忆’——这个我记得很清楚。它可是一种能让你脑袋开花的新式武器,只不过不见血罢了。” “我猜,你说这些应该是有用意的吧?” “这你放心,你尽可以把你的乡村俱乐部赌进去。我们准备把犹太佬转移到宾夕法尼亚的一个地方去。那是个类似疗养院的地方,只有最阔气的人才能到里头戒戒酒,或是戒戒毒,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想我明白。高级的医疗设施、一流的医护人员——周围戒备森严。” “是啊,你当然明白。像你这样的人可有好多去过那里——” “说正事吧,”律师打断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劳力士金表,“我的时间不多了。” “为了这个你可得挤点时间。据我的专家讲——我故意用了‘我的’这两个字,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按照事先安排好的日程,比如每隔四天或五天,新来的病人会被药物弄得‘神游天外’——天知道,这是他们用的说法,可不是我想出来的。在这些日子之间他会被照料得很好。会喂他吃合适的补品——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鬼东西,让他适度锻炼,充分睡眠,还有其他一整套狗屁玩意……我们对自己的身体都应该多加小心,对不对啊,律师?” “我们有些人每隔一天就去打软式壁球。” “那我可得请您原谅了,曼哈顿来的帕克大街先生。软式壁球对我来说就是软南瓜球,是拿来吃的。” “语言和文化上的差异确实会突然冒出来,对不对?” “对啊,这可不能怪你,军师。” “没错。另外,我的称呼是律师。” “给我点时间。也许会变成军师的。” “路易斯,咱们俩有生之年的时间都不够。是你接着说,还是我走?” “我接着说,律师先生……每一回犹太佬心理医生像我那些专家说的那样‘神游天外’的时候,他的状态都挺不错,对不对?” “我发现他隔一段时间就会恢复到正常状态,不过我可不是医生。”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玩意,不过也对,我也不是医生,所以我就得相信我那些专家的话。你瞧,每次他神游天外的时候,他的头脑里面都很清楚;然后我们就一个接一个地给他念名字。有好些名字——也许是大部分——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但时不时会冒出一个有意义的,接着又是一个,然后又一个。每发现一个名字,他们就会以它为‘探头’去搜寻零星的信息,只要能了解到犹太佬所说的这个病人的大概情况就行——等我们找上这个病人的时候,这点情况就足以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别忘了,现在的时代压力很大,而这个犹太佬医生给华盛顿的好些大人物治过病,政府内外的都有。你觉得怎么样,律师先生?” “肯定是非常难得,”客人端详着黑手党头头缓缓答道,“当然了,他手里的医疗档案将极受欢迎。” “是啊,没错。我跟你说了,我们正在搞这个,不过得花点时间。这事现在就在进行,一刻都不耽误。过几个钟头他就到宾夕法尼亚了。想不想做笔交易?你跟我?” “交易什么?你手里没有而且也许永远弄不到的东西?” “嗨,得了吧,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敢肯定,这个答案你不想知道——” “别胡扯了。再过一两天,也许是一周,咱们碰个头吧。我给你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我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而且这些人的信息我们都已经掌握了——这么说吧,不是什么可以轻易弄到手的信息。你挑上一两个人,或者是一个都不挑,这又能有什么损失呢?反正现在咱们也只是随便说说,因为这交易仅限于你我之间。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牵扯进来,除了我那个专家和他的助手;何况他俩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他们。” “可以说这是个附属协议喽?” “不是什么可以说,实际上就是。一切都取决于信息。我会把费用算出来。也许只有一两千,也许会达到两万,说不定还是免费呢,谁知道?我开的价会很公道,因为我想和你做生意,明白吗?” “有点意思。” “你知道我的专家怎么说?他说我们可以凭这个建立自己的家族工业——这是他的说法。去抓它十几个心理医生,都得是和政府渊源很深的那种,比如在参议院,甚至是白宫——” “我完全明白,”律师打断了他的话,站起身来,“不过我的时间到了……带张名单给我看,路易斯。”客人缓步朝短短的大理石门厅走去。 “你也没带个高级公文包啊,律师先生?”黑手党头头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我要是带了,你门口那些不太精密的探测仪岂不是得大发警报?” “嗨,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嘛。” “这我可不知道。” 华尔街的律师离开了。一听到关门声,路易斯就急步穿过房间,来到那张安妮女王风格的嵌饰桌前,像饿虎扑食一般冲向那部用象牙制成的法式电话机——和往常一样,他把又细又高的电话机碰翻了两次,才一手扶住底座,用另一只手拨号。“该死的花哨玩意儿,”他喃喃地说,“天杀的娘娘腔设计师!……马里奥?” “你好啊,路,”新罗谢尔New Rochelle,美国纽约州东南部城市。那边一个悦耳的声音说道,“你打电话来准是要祝安东尼生日快乐,对吧?” “谁?” “我那个小子啊,安东尼。他今天十五岁啦,你忘了吗?全家人都在花园里头,我们还念叨你呢,表哥。嗨,路,今年的花园可真漂亮。我真是个艺术家。” “你还不止是个艺术家呢。” “什么?” “帮安东尼买件礼物,然后把账单寄给我。十五岁生日,说不定可以给他找个娘儿们。他马上就要成年啦。” “路,你可真不像话。可以买其他的东西——” “现在只有一样东西,马里奥,而且我希望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是真话。要不然,我就把你的嘴唇从脸上挖下来!” 新罗谢尔那边略顿了一下。随后声音悦耳的杀手又开口了:“你不该这么对我说话,表哥。” “也许不该,也许应该。马纳萨斯那个将军家里有本书被人拿走了,一本非常有价值的书。” “他们发现书不见了,是吧?” “该死!在你手里?” “本来在我手里,路。本来是打算送给你当礼物的,可我把它给丢了。” “你把书丢了?你他妈怎么搞的,难道把书落在出租上了?” “不是。当时我正在逃命,那个带着信号火炬的疯子——叫什么来着,对,韦伯——在车道上冲我开枪。他的子弹擦着我了,我一跤摔倒,那本破书从我手里飞了出去——那时候警车正好赶到。他把书捡了起来,我就拼命往围栏那边跑。” “韦伯拿到书了?” “我估计是的。” “他妈的,这简直是一塌糊涂……!” “还有别的事吗,路?我们要点生日蜡烛了。” “有,我可能需要你到华盛顿来——有个大煎饼卷缺了一只脚,但他手里有一本书。” “嗨,等等,表哥,你知道我的规矩。两趟出差之间总得空出一个月。马纳萨斯花了我多长时间?六个星期?五月份在基韦斯特呢?花了三个星期,差不多四个星期吧?我没法打电话,没法写明信片——不行,路,总得空一个月。我得对安吉和孩子们负责。我可不想当一个总不在家的父亲;孩子们得有个榜样,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他妈的,没想到我表弟竟然是奥兹·尼尔森!”路易斯砰地挂断了电话。电话机刚翻倒在桌面上,他就把话筒抓了起来,精致的象牙底座上出现了一道裂纹。“这一行里最棒的杀手,可偏偏是个怪人。”黑手党头头一边嘟囔,一边发狂地拨着号码。电话接通之后,他声音里的焦急和愤怒不见了;这种情绪并不明显,但也没有完全消失。“嗨,弗朗基宝贝,我最好的朋友。你怎么样啊?” “哦,你好,路,”格林尼治村那间昂贵的公寓里传来一个轻快却有点犹豫慵懒的声音,“我过两分钟给你打好么?我正准备送老妈上出租车,她要回泽西去。行吗?” “没问题,孩子。两分钟。”什么老妈?这个男妓!牛郎!路易斯走到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吧台前,威士忌酒瓶上头的雕花玻璃嵌板上刻着粉色的天使。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了几口让心情平静下来。吧台的电话响了。“喂?”他小心地拿起易碎的水晶听筒,说道。 “路,是我。弗朗基。我把老妈送走啦。” “真是个好孩 子,弗朗基。老妈是永远都不能忘记的。” “哦,我从来都不会忘记她,路。这是你对我的教导。你跟我说过,你妈妈的葬礼可是东哈特福德一带规模最大的。” “是啊,伙计,我他妈把整个教堂都买下来了。” “真好,你做的真好。” “现在咱们来说说别的好事情吧,怎么样?今天又是那种日子啊,弗朗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知道我的意思吗?” “当然,路。” “所以我有点心烦。我得放松一下。快上这儿来,弗朗基。” “出租有多快,我就有多快,路。” 男妓!这将是大嘴巴弗朗基对他的最后一次服务。 门外的街道上,那个穿着考究的律师向南走了两个街区,又向东走了一个街区,来到布鲁克林高地的另一所高级住宅前。他的豪华轿车就在门口处的天棚下等他。给他开车的粗壮中年司机和身穿制服的门卫聊得正开心,到这会儿门卫肯定是得了不少小费。司机一瞧见老板,就快步朝豪华轿车走去,打开了后车门。几分钟之后,他们开进了前往布鲁克林桥的车流。 在安安静静的后座上,律师解开了自己的鳄鱼皮腰带,捏住搭扣的上下缘一按。一个小盒子掉在他两腿之间的坐椅上。他捡起盒子,重新系好皮带。 他拿着小盒子凑向透进车窗的光亮,审视着微型的声控录音设备。这是一部非同寻常的机器,体积微小,而且是用树脂制成的,可以轻易骗过最精密的探测仪器。律师在座位上往前一倾,对司机说:“威廉?” “是,先生。”司机抬头朝后视镜一望,看见老板伸出的手;他把手向后伸去。 “请你把这个带到房子那边去,转到磁带上,好吗?” “是,少校。” 曼哈顿律师往坐椅上一靠,暗自微笑起来。从现在开始,路易斯会对他言听计从。涉及家族事务的时候,黑手党党徒是不能做什么附属协议的,更别说承认自己有某种性偏好了。 蒙着眼的莫里斯·帕诺夫和他的看守坐在轿车前座上,他的双手被松松地捆在一起,几乎可以说是捆得彬彬有礼;黑手党小喽啰捆人时好像觉得这条命令实在没什么必要。两个人沉默不语地开了大约三十分钟,看守说话了。 “‘压轴’病专家是个啥?” “就是口腔外科医生。他们接受过专门培训,能在病人的嘴里动手术,治疗与牙齿和牙龈组织有关的疾病。” 沉默。七分钟之后,“啥样的疾病?” “种类很多,有感染、刮擦压根,一直到更为复杂的手术,不过通常要和肿瘤科医生协作进行。” 沉默。四分钟之后,“最后那个什么‘协作’进行——是啥东西?” “口腔癌。如果发现及时,就可以在尽量少切除骨头的情况下加以抑制……如果不及时,整个下巴可能都得拿掉。”帕诺夫感觉到车子晃了一下,司机一时间有点失控。 沉默。一分半钟之后:“他妈的,整个下巴?半张脸?” “要不做手术,病人的整条命可都没了。” 三十秒之后,“你觉得我可能生了这种毛病?” “我是个医生,不是什么危言耸听的人。我只是注意到了一个症状。我可没下诊断。” “别胡扯了!你快给我下!” “我没这个资格!” “胡扯!你是个医生,对不对?我说的是正经的医生,而不是什么自称医生但连个合法小牌子都没有的冒牌货。” “如果你说的是医学院的学生,那没错,我应该算那种正经的医生。” “快给我瞧瞧!” “我没法瞧,眼睛蒙着呢。”帕诺夫突然感到看守粗壮的手摸到他头上,扯掉了那条围巾。轿车里头黑乎乎的,这解答了帕诺夫的一个疑问:谁能带着个蒙眼的乘客开车在大路上走?在这样的车里就不成问题;除了风挡玻璃之外,车窗不仅有颜色,而且几乎不透明;这意味着从外面看车窗就是完全不透明的。谁也看不到车里面。 “快,瞧啊!” “什么?” 黑手党小喽啰两眼盯着路,一颗大脑袋难看地歪向帕诺夫这边;他咧开厚厚的嘴唇,露出牙齿,就像是小孩子在冲着镜子扮鬼脸。他又喊道:“告诉我你瞧见啥了!” “车里太暗了。”莫里斯·帕诺夫回答说。他想看的东西基本上只能从前窗里看到;他们行驶在一条乡村道路上,路很窄,两旁都是田野,路基往下一点就是泥地。不管他要被带往什么地方,司机肯定是走了一条非常迂回曲折的路线。 “妈的,把车窗打开!”看守吼道。他仍旧扭着头,两眼盯在路上,大张的嘴简直就是漫画版的杀人鲸,像一条快要呕吐的鲸鱼。“什么都别瞒我。我要把那家伙的手指一根根全掰断!妈的,让他用胳膊肘去做手术好了!……我跟我那个笨蛋姐姐说过,她那个娘娘腔的儿子根本就不中用!就知道看书,从来不到街上去练手,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要是能停几秒别乱喊,我就能看得仔细一点。”帕诺夫说。他放下了自己那一侧的车窗,可路旁除了树木和茂密的灌木丛之外什么也看不见。这显然是一条荒僻的乡间道路,他估计标出这条路的地图不会太多。“这就对了。”帕诺夫继续说。他把松松绑住的双手伸到黑手党的嘴边,可他的双眼却没有看那张嘴,而是盯着前方的路,“哦,我的天哪!”帕诺夫喊道。 “怎么了?!”看守大叫。 “脓,到处都是脓包,上颚下颚都有。这是最糟糕的迹象。” “哦,老天!”新发现带来的震惊让轿车随之一晃——但晃得还不够狠。 一棵大树。就在前头。在荒僻道路的左手边!莫里斯·帕诺夫猛然把被绑的双手按到方向盘上,从坐椅上抬起身,使劲把方向盘往左推。眼看着轿车就要撞到树上,他又向右侧扑去,蜷成胎儿的姿势保护自己。 撞击猛烈异常。玻璃破碎,金属挤瘪,撞裂的汽缸里冒出腾腾的雾气,车底下黏稠液体燃起的火越烧越猛,很快就要蔓延到油箱处。看守没死,还在呻吟,脸上直冒血;帕诺夫把他从汽车残骸里拽出来,尽可能往远处的草丛里拖;他刚刚精疲力竭地停下来,汽车就爆炸了。 在潮湿的灌木丛中,他的呼吸平缓了一点,但恐惧仍然没有消退。帕诺夫解开捆得很松的双手,把扎在看守脸上的玻璃碎片拔了出来。接着他又检查看守身上有没有骨折——右臂和左腿看来好像断了——看守的口袋里装着从哪家酒店(这家店他从来没听说过)里顺来的信纸,他用看守的笔在上面写出了自己的诊断。他还拿了另外几样东西,其中有一把枪——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型号——但那枪很沉,而且太大,装不进口袋,只好插在腰带里坠着。 可以了。希波克拉底古希腊著名医生,被尊为“医学之父”,欧洲医学奠基人。救死扶伤也是有限度的。 帕诺夫搜了搜看守的衣服,不禁大吃一惊:他身上带着许多钱——估计有六千美元——还有各种各样的驾驶执照——五张不同的驾照,分别是五个州签发的。帕诺夫拿走了钱和驾照,准备转交给亚历山大·康克林,但没动黑手党党徒钱包里别的东西。钱包里装着他家人的照片,有他的儿女、孙辈和其他亲戚——这些人当中还有个年轻的外科医生,读医学院可是由他资助的。再见了,伙计,帕诺夫心想。他爬到路上,站起身整了整衣服,尽量把自己的样子弄得体面一点。 站在坚硬粗糙的路面上,他基于常理作出的判断是继续朝北走,沿着轿车行驶的方向前行;折回去往南走不仅毫无意义,而且可想而知会很危险。突然间,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我的天!刚才的事真是我干的? 帕诺夫打起颤来;他头脑中训练有素、注重心理学的那部分对自己说,这是经历创伤性事件之后的压力反应。 胡扯,你个笨蛋!干出那种事的不是你! 他迈开脚步,就这么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他现在走的已经不是什么乡村小路,简直就是条烟草路。没有任何文明的迹象,路两头都看不到一辆车;没有房子——连一座破旧农舍的废墟也看不到——也没有那种原始的石墙,最起码它能证明人类曾造访过这一带。帕诺夫走? ??一公里又一公里,奋力与药物引起的疲劳相抗。已经有多长时间了?他们拿走了他的手表,那上头小得不能再小的字可以显示星期几和日期,所以他既不知道现在的时间,也不知道他被人从沃尔特·里德医院绑走之后过了多久。他一定得找部电话。他一定得联系亚历山大·康克林!得赶快想办法! 还真是如他所愿。 他听见了汽车引擎越来越响的轰鸣声,马上转过身来。一辆红色汽车从南边快速开来——不,那不是快速,简直就是飞驰,司机肯定把油门踩到底了。他拼命挥动胳膊,做出无助和恳求的手势。根本就没用;汽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仿佛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紧接着他又惊又喜地发现空中扬起了尘土,还听到了刺耳的刹车声。汽车停住了!他向前跑去,那辆车竟然在往回倒,轮胎发出了刺耳的尖叫。他记起小时候在布朗克斯,母亲曾对他说过一遍又一遍的话:永远要说真话,莫里斯。真话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盾牌,它能让我们保持正直。 莫里斯·帕诺夫并没有一字不差地遵守母亲的告诫,但有时候他觉得这句话在社会交往中还是可取的。现在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个时刻。于是他朝红色汽车摇下的副驾驶座车窗走去,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看到开车的是个三十四五岁的女人,长着淡金色的头发,妆化得太浓,露肩连衣裙里紧裹着一对硕大的乳房。她这件衣服更适合在X级电影里穿,而不是在马里兰州乡村小路上。尽管这样,母亲的话还是在他耳畔回想,所以他就实话实说了。 “女士,我知道自己看起来衣衫褴褛,但我向你保证,这只是表面的印象。我是个医生,碰到了事故——” “我的天,快上车!” “太感谢了。”帕诺夫刚关好车门,那女人就猛地挂上挡,开足了马力。车子飞一般地从粗糙的路面上蹿了出去,沿着路向前疾驰。“看来你很着急。”帕诺夫搭话说。 “老兄,你如果是我,也会着急的。我老公正在后头收拾卡车,准备来追我呢!” “真的吗?” “妈的,这该死的蠢货!他每个月有三个礼拜开着车到处跑,在高速公路上碰到个娘们就干;后来他发现我自己也找了点儿乐子,竟然就大发雷霆。” “哦,我很遗憾。” “他要是追上咱俩,还有你遗憾的呢。” “你说什么?” “你真是个医生?” “对啊,我是医生。” “说不定咱俩能做笔生意。” “你说什么啊?” “你会打胎么?” 莫里斯·帕诺夫闭上了眼睛。 伯恩的通牒_22 22 伯恩在巴黎的街头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想理清自己的思绪。最后他来到了索尔菲利诺桥,从桥上过去就是杜伊勒里滨河大道和杜伊勒里花园。他靠在栏杆上,心不在焉地望着船只懒洋洋地划破桥下的水面,脑海中有个问题不断地向他袭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玛莉以为她这是在干什么呢?飞到巴黎来!这不单单是犯傻,简直就是愚不可及——可他的妻子既不是傻瓜,也不是蠢货。她是位非常聪明的女性,自制力极强,思维敏捷且长于分析。正因为这样,她的决定才显得站不住脚;她究竟想达成什么目标?她肯定知道,他一个人单独行动,比一边追踪“胡狼”一边担心她要安全得多。即便她能找到他,他们两个人的危险也都增加了一倍,对此她肯定是心知肚明。计算数字、做出预测,这可是她的行当。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可以想像到的答案只有一个,而且这个答案让他大为光火。玛莉认为他有可能像当年在香港时那样再次陷入疯狂。在香港,是她一个人让他恢复了理智,回到他自己那独一无二的现实之中。他的现实由半真半假的事组成,叫人害怕;他只剩下一点残缺不全的记忆,有时情绪还会反复无常。两人一起生活的时候,她每天都得忍受这一切。天哪,他是多么地喜欢她;他多么爱她!她作出了一个傻气、愚蠢而站不住脚的决定,但这却让他的爱变得更为炽烈,因为玛莉此举是——是那么的大度、那么的无私。当年在远东,他曾有过一心求死的时候,只想着以死来洗刷自己心中的内疚,因为他让玛莉陷入了如此危险(或者说难以立足?)的境地。内疚感还在,始终挥之不去,但年纪渐老的他却认识到了另一个现实。他们的孩子。“胡狼”这个毒瘤,必须从他们全家的生活中清除。她难道就不能认识到这一点、别去管他么? 不是的。因为她飞到巴黎来并不是要挽救他的性命——在这一点上她对杰森·伯恩非常有信心。她到巴黎来,是为了拯救他的头脑。我会处理好的,玛莉。我能处理好,也会处理好! 贝尔纳丹。这件事他能办。第二局能在奥利机场或戴高乐机场找到她。找到她,把她带走,送进一家酒店保护起来,告诉她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伯恩从索尔菲利诺桥跑到了杜伊勒里滨河大道,朝自己看到的第一个电话亭奔去。 “这事你能办么?”伯恩问道,“她只有一张更新过的护照,签发国是美国,不是加拿大。” “我可以自己去试一试,”贝尔纳丹回答说,“但不能向第二局请求任何帮助。我不知道圣人亚历山大跟你说了多少,但目前我的顾问身份已被取消,估计我的办公桌也已经给扔到窗户外头去了。” “该死!” “真他妈的该死啊,我的朋友。外交部那边想一把火烧光我的内衣,而且是连我一块儿烧。要不是我掌握着某些与几位国民议会成员有关的情报,他们肯定会重新祭起断头台。” “你能不能在移民局打点打点?” “这种事我如果以自己先前的官方身份去做,效果会好一些。我估计第二局不会这么快公开宣传自己的尴尬事。请把她的全名报一下。” “玛莉·埃莉斯·圣雅各·韦伯——” “啊,现在我想起来了,至少这个‘圣雅各’是有印象的。”贝尔纳丹插话说,“著名的加拿大经济师。报纸上以前满是她的照片。真是位美丽的小姐。” “对她来说,那种曝光不要也罢。” “我想肯定是这样。” “亚历山大有没有提到莫里斯·帕诺夫的事情?” “你那位医生朋友?” “恐怕没有。” “真该死!” “恕我冒昧,可你现在得为自己着想了。” “我知道。” “你要去取车吗?” “我该去么?” “说实话,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虽然可能性不大,但顺着租车的发票也许会追查到我这里。这毕竟是个风险,不管它有多小。”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买了张地铁交通图。我要乘地铁走……我什么时候再给你打电话?” “给我四个钟头,也许五个钟头,到时候我就从机场回到这儿了。咱们的那位圣人跟我说了,你妻子可能会从几个不同的地点出发。要弄到全部的乘客名单得花点时间。” “集中查明天一大早抵达的那些航班。她没办法假造护照,她不知道怎么去弄这种东西。” “据亚历山大说,谁都不能低估了玛莉·埃莉斯·圣雅各。他甚至用法语说,她很‘formidable’——很叫人害怕。” “我可以告诉你,她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你来一下。” “这话是什么意思?” “咱们就说她很有创意吧。” “那你呢?” “我去坐地铁。天快黑了。午夜之后我再给你打。” “祝你好运。” “谢谢。” 伯恩离开电话亭时已经想好了自己的下一步行动。他一瘸一拐地沿着河畔往前走,缠在膝盖上的绷带迫使他装出一条腿残废的样子。杜伊勒里附近有个地铁站,他在那儿可以乘车去阿夫尔科马丹车站,再换乘地区快车北线,经圣丹尼教堂到阿让特伊。阿让特伊镇修建于十四个世纪之前的黑暗时代,是查理曼大帝为纪念一座女修道院而立。现在,这座城市中容纳着一个杀手的信息中心。与查理曼野蛮年代手持大砍刀、在血腥的战场上游荡的人们相比,这个杀手的残忍不输于他们之中的任一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们都是在宗教虔诚的庇荫之下颂扬野蛮行径,并将其神圣化。 “战士之心”咖啡馆没开在街上,没开在大路上,也没开在哪条大道上。相反,它坐落在街角处的一条死巷之中,对面是一家已关闭多年的工厂,褪色的招牌表明这是家曾经生意兴隆的冶金厂,而它所处的位置显然是市内最糟糕的地段。电话黄页上也没有列出“战士之心”的号码;他能找到这个地方,都是装出一副傻样向陌生人打听来的,因为他说自己要到这个难找得要命、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和一个大人物见面。一路上经过的建筑越破败,街道越肮脏,别人指给他的方向也就越准确。 伯恩站在又黑又窄的巷子里,靠着酒吧入口对面那座房子年深日久的粗糙砖墙。厚厚的大门上头用方正的暗红色大写字母(中间还缺了几个)拼出了店招:“战士之心”。大门偶然会打开一下供客人出入,每逢此时刺耳的军乐声就会直冲进巷子里;酒吧的客人也不像是高级时装界舞会的人选。伯恩心想,自己的模样和这里正合适。他在砖墙上划了根火柴,点起一支细细的黑雪茄,一瘸一拐地朝大门走去。 伯恩走到拥挤的吧台前,眯起眼四下张望,仔细观察着自己所能看到的一切。他心想,除了法语和震耳欲聋的音乐,这地方活像是西西里岛巴勒莫的岸边酒吧——伯恩一时有点困惑,他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去过西西里岛的巴勒莫。一个穿紧身背心的壮汉下了高脚凳;伯恩趁机溜了上去。 一只鹰爪般的手捏住了他的肩膀;伯恩的右手猛然向上一翻,攥紧那人的手腕往顺时针方向一拧,推开高脚凳站直了身。“你怎么回事?”他平静地用法语问道,不过声音足以让对方听见。 “座位是我的,你这头猪!我就是去撒个尿!” “那说不定等你撒完了,我也会去尿一泡。”伯恩说。他紧紧盯着那人的双眼,手上的握力之强对方绝对心里有数——更有甚者,他的大拇指还压在对手的神经上,不过这一招跟力气大小可没关系。 “啊,你他妈的是个瘸子……!”那男人喊道,竭力忍着不龇牙咧嘴,“我不跟残废打架。” “我告诉你吧,”伯恩说着放开了大拇指,“等你回来,咱们俩轮流坐。你每次让我这条残腿歇一会儿,我就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壮汉抬头看着伯恩,慢慢地咧开嘴笑了,“嗨,你这人还不错。” “我没什么不错的,不过我肯定也不想找人打架。见鬼,你恐怕能捶得我趴在地上。”伯恩放开了肌肉发达的紧身背心的胳膊。 “这我可不太有把握。”那人笑嘻嘻地握着自己的手腕说,“坐,坐!我去撒个尿,然后回来请你喝一杯。看样子你身上可没有大把法郎。” “哦,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伯恩坐下来答道,“我还有别的衣服,比这一身要像样得多。有个老朋友让我上这来跟他会面,但不要穿得太好……我刚回国,还带着非洲的美好回忆呢。你知道,训练那些个野蛮人——” 铜钹在刺耳喧嚣的军乐声中轰然敲响,紧身背心也睁大了眼睛。“非洲?”陌生人打断了他,“我说呢!难怪你的握力那么大——LPN。” “变色龙”在残留的记忆之中搜寻着这个缩写的含义。LPria Nostra。法国外籍军团,世界一流的雇佣兵。这和他原先的设想并不相符,不过它肯定能管用。“天哪,你也是啊?”他问道。他还是粗声大气,不过却没有任何恶意。 “外籍军团!‘军团就是我们的祖国’!” “这简直太疯狂了!” “当然啦,我们不会自报家门的。可想而知,有许多人嫉妒我们,因为我们是最棒的,并且为此拿到了报酬。不过,我们的人就是这个样。是战士!” “你什么时候离开军团的?”伯恩问道。他察觉到了一个可能会造成麻烦的潜在问题。 “啊,九年前!我第二期还没满那帮家伙就把我踢出来了,说我太胖。他们说得没错,也许这么干还救了我的命呢。我来自比利时,是个下士!” “我是一个月之前退役的,第一期还没干完。军团进入安哥拉时我负了伤,另外他们还发现我的年纪比档案上写的要大。谁要是在医院里住的时间太长,军团向来不会付账。”这些话简直是张口就来。 “安哥拉?军团还到那个地方去了?外交部那帮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士兵。我只管服从命令,不去怀疑那些自己理解不了的事情。” “你坐!我的腰子快憋炸了。我马上就回来。说不定咱们还有都认识的朋友呢……我从来没听说过安哥拉的行动啊。” 伯恩往前靠在突出的吧台上,点了一杯啤酒,暗自感激那个吧台侍者太忙,音乐又太吵,所以他不可能听到刚才的对话。不过,他对圣人亚历山大·康克林的感激之情却不知要深多少倍。康克林对外勤特工最重要的一条建议就是“不打不相识”,因为从敌对转为友善,这样建立的关系要牢固得多。伯恩宽慰地喝了一大口啤酒。他在“战士之心”交了个朋友。这个进展虽然很小,但却至关重要,而且说不定并不是那么微不足道。 紧身背心回来了,他还用粗胳膊搂着一个小伙子的肩膀。那人二十岁出头,中等个子,体格壮得就像是一只大号保险柜;他穿着一件美军的野战外套。看到他俩,伯恩准备从吧台的高脚凳上下来。“坐着,坐着!”他那位新朋友一边喊,一边在嘈杂的人群和音乐声中凑上前,好让伯恩听见,“我给咱们带了个‘雏儿’来。” “什么?” “这么快你就忘了?他马上就要成为外籍军团的新兵啦。” “哦,你是说这个啊,”伯恩笑了起来,以掩饰自己的失言,“我还奇怪呢,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 “在这种地方,”紧身背心打断了他的话,“只要是生活艰难,一半的‘雏儿’不是默默同意,就是主动献身。不过这跟咱们不相干,我只是觉得他应该和你谈谈。他是个美国人,法语烂得很,不过你要是说慢一点,他应该能听懂。” “没必要,”伯恩用略带一点口音的英语说,“我是在讷沙泰勒el,地处加拿大魁北克省。长大的,但在美国待过几年。” “那可太好了。”美国人说话时带着典型的南方腹地口音。他笑起来样子很真诚,眼神里透着警觉,但没有畏惧。 “那咱们就重新开始吧,”比利时人说起英语来口音很重,“我叫……莫里斯,这名字不比别的名字差。我这位年轻朋友叫拉尔夫,最起码他自己是这么说的。你叫啥啊,负过伤的英雄?” “弗朗索瓦。”伯恩答话时想到了弗朗索瓦·贝尔纳丹,一时间不禁心想,不知他在机场那边查得怎么样,“我不是什么英雄;英雄们死得都太快了……你们点喝的吧,我来请。”两个人要了喝的,伯恩也点了。他的头脑转得飞快,努力回想着自己对于法国外籍军团仅有的一点儿了解。“莫里斯,九年来可发生了不少变化。”“变色龙”心想,这些话来得多容易啊。“你干吗要报名参军呢,拉尔夫?” “我觉得这是个最明智的办法——消失几年时间。我知道军团最短的服役年限是五年。” “要是你能挺过第一年的话,我的朋友。”比利时人插了一句。 “莫里斯说得对。你得听他的。军官们严得很,而且难伺候——” “还全是法国佬!”比利时人补充道,“至少是百分之九十。恐怕三百个外国人里头只有一个才能当上军官。别抱幻想。” “可我上过大学啊,学的是工程。” “那你可以在营地里盖几座漂亮的厕所,再到野外设计几个呱呱叫的粪坑。”莫里斯笑道,“跟他说说,弗朗索瓦。说说学者们会碰到什么待遇。” “有知识的人,首先得学会如何作战。”伯恩心想,但愿自己说得对头。 “这始终是第一位的!”比利时人大喊,“因为他们受的教育很可疑。他们会不会有疑虑?他们拿着军饷就是要服从命令的,该不会还自己动脑子吧?……得了吧,我的朋友。我要是你,可不会显摆自己有多博学。” “让它慢慢地显露出来,”伯恩补充说,“要趁着他们需要知识的时候,可别自己主动去献宝。” “没错!”莫里斯喊道,“他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他是个真正的军团战士!” “你能打仗么?”伯恩问道,“你能去追杀别人么?” “我杀掉了我的未婚妻、她的两个哥哥和一个表亲,用的就是一把刀和我这双手。她跟纳什维尔的一个大银行家搞上了,那几个家伙还给她打掩护,因为银行家给了他们一大笔钱……没错,弗朗索瓦先生,我能杀人。” 追捕纳什维尔的疯狂杀人犯 本有大好前途的年轻工程师逃脱法网…… 伯恩盯着年轻美国人的脸,记起了仅仅几周之前报纸上的头条新闻。“去军团吧!”他说。 “弗朗索瓦先生,要是他们排挤得越来越凶,我能不能报一下你的名号?” “年轻人,那对你没什么好处,说不定只会害了你。要是有人排挤你,你就把以前干过的事照实说。那就是你的资历证明。” “说得好!他可真了解军团。只要有可能,那帮家伙是不会招疯子的,不过他们会——这话你会怎么说,弗朗索瓦?” “假装没看见吧,我觉得。” “对。他们会假装没看见,如果碰到——弗朗索瓦,再提醒一下?” “碰到情有可原的事情。” “瞧见没有?我这位朋友弗朗索瓦的脑瓜子也很聪明。我觉得奇怪啊,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不露聪明呗,莫里斯。” 一个穿着围裙的侍者——伯恩从来没见过那么脏的围裙——在比利时人的脖子上一拍,“勒内,你这桌的。” “那又怎么样?”紧身背心耸了耸肩膀,“另外一个名字而已嘛。有什么分别?咱们吃吧。要是运气好的话,咱们就不会食物中毒。” 两个小时之后,莫里斯和拉尔夫吃光了盘中来路颇有些可疑的鱼,还顺带着干掉了四瓶涩嘴的大路货葡萄酒,“战士之心”也进入了每晚比试耐力的老一套。偶尔有人打架,随即就被几个壮实的侍者拉开。响亮的音乐声勾起了或胜或败的战争回忆,也引得老兵们彼此争吵不休——他们以前基本上都是冲锋队,是去送死的炮灰;他们既心怀怨恨,又为自己能活下来而骄傲,因为他们所经历的鲜血和恐怖,那些扛着金星的长官根本就没体会过。这是地位低下的士兵共同发出的怒吼,从法老的军团,到朝鲜和越南的步兵。制服笔挺的军官们在战线之后远远地发号施令,步兵则在为了维护上级的英明而牺牲。伯恩记起了西贡,他无法指责“战士之心”的存在。 领班的吧台侍者是个块头很大的秃顶男子,带着一副金属框眼镜。他拿起藏在吧台那一端下面的电话机,把听筒举到耳旁。伯恩透过晃来晃去的人影观察着他。侍者的眼睛在拥挤的房间里四下乱转——他听到的事看来很重要;他看到的东西则无需理会。他很快地说了几句话,然后把手伸到吧台底下,停了一会儿;他拨号了。他又很快说了几句,随即不动声色地把电话收到了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这正是老方丹在宁静岛上描述过的程序:接收消息,再把消息传递出去。而在电话线那一端接听的人,就是“胡狼”。 这就是今晚他所想看到的一切;他有些事要考虑,也许还得花钱雇几个人,就像他以往做过的那样。可以被牺牲的、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人,在收买、贿赂、讹诈或威胁之下,无需任何解释,这些人就会按照他的意愿去行事。 “我刚瞧见那个我得在这儿见的人,”他对几乎已神志不清的莫里斯和拉尔夫说,“他要我上外头去。” “你要撇下我们了?”比利时人哼哼唧唧地说道。 “嗨,伙计,你可不该这么干啊。”来自美国南方的年轻人加了一句。 “也就是今天一晚上,”伯恩靠在桌上,“我在跟外籍军团的另一个人合作,他干的活有很多钱可挣。我虽然不了解你们,但看起来你们俩挺不错。”伯恩摸出他那卷钞票,从里面抽出一千法郎,然后给了两个同伴一人五百,“你们两个,把钱拿着——塞到口袋里去,快!” “我的天!” “天哪!” “这事还不能打包票,不过我们也许用得着你们。嘴巴闭紧点;我走之后过十分钟或十五分钟,你们俩就离开这儿。还有,别再喝酒了。我希望你们俩明天是清醒的……莫里斯,这地方什么时候开门?” “好像是从来都不关门吧。我自己就在早晨八点钟来过这儿。当然了,那时候人没这么多——” “大约在中午的时候过来。不过头脑得清醒,好吧?” “我明天将成为全军团最出色的下士。那就是以前的我!我要不要穿军服来?”莫里斯打了个嗝。 “见鬼,千万别穿。” “我穿西装,打领带。我有西装,有领带,不骗你!”美国人也嗝了一下。 “别。你们俩穿成今天这样 就行,但头脑一定要清醒。明白了没有?” “你这话听着很像美国人,我的朋友。” “没错,特别像。” “我才不像呢,不过真相在这里又换不到钱,对不对?” “这是啥意思——” “我知道他是啥意思。我明白着呢。打上了领带,人就爱扯谎。” “别打领带,拉尔夫。明天见。”伯恩溜出卡座,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没往大门那边走,而是小心翼翼地向吧台的另一头走去,来到那个大个子秃顶侍者跟前。台前已没有座位,于是他又小心翼翼、彬彬有礼地侧身挤在两个酒客中间,点了杯佩诺茴香酒,又要来一张餐巾纸写留言。看来这是条私人留言,并非留给与酒店有关的任何人士。他拿出圆珠笔,用法语在餐巾纸背面印刷粗陋的纹章上写下了这么几行字: 有一只黑鸟的巢价值一百万法郎。目标:秘密的商业建议。如有兴趣,三十分钟后到街角的老工厂碰头。能有什么害处呢?要是一个人去,就另加五千。 伯恩把餐巾纸和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藏在掌中,朝吧台侍者做了个手势。那人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金属框眼镜,就好像这位不知名顾客所做的手势是无礼之举。他晃动着硕大的身躯慢慢走上前,把刺着文身的粗胳膊往吧台上一靠。 “什么事?”他粗声问道。 “我给你写了个留言。”“变色龙”回答说,冷静的双眼紧盯在侍者的眼镜上,“我一个人来的,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我的请求。我这人虽然受过伤,但不是个穷鬼。”伯恩迅速而轻柔地——非常轻柔——把手伸向侍者,把餐巾纸和钞票塞进他手中。伯恩最后又向吃惊的侍者恳求地看了一眼,随即转过身朝大门走去,腿瘸得很明显。 到了外面,伯恩沿着破败不堪的人行道快步朝巷子的入口走去。他估计刚才吧台的这个小插曲花了八到十二分钟。他知道侍者在盯着自己,所以有意没去看两个同伴是不是还坐在桌前,不过他估计他俩还在。紧身背心和野战外套这会儿算不得最机灵,而且在他们目前的状态下几分钟时间根本就不算是时间;他只有指望一个人五百法郎能激发出一点儿责任感,让他们照着吩咐离开酒吧。奇怪得很,比起自称拉尔夫的美国人,他对那个不知叫莫里斯还是勒内的家伙反而更有信心。一个在外籍军团当过下士的人,只要碰到与命令有关的事就会作出本能反应;不管是烂醉如泥还是神志清醒,他都会不假思索地服从命令。伯恩希望会是这样;虽说他们俩的帮助并非必不可少,但他毕竟还用得着——假如,假如那笔巨款能引起“战士之心”吧台侍者足够的好奇心。瘸子要求单独谈话也同样令侍者好奇,显然他单凭一条刺着文身的胳膊就能把这瘸腿家伙弄死。 伯恩在街上等着,巷子里街灯的光芒愈发黯淡,进进出出的人越来越少。比起离开酒吧的顾客,新到的人状态要好一些,不过他们从伯恩身旁经过的时候,谁也没对这个靠在砖墙上无家可归的穷鬼瞧上一眼。 他的直觉是对的。紧身背心拽着比他年轻许多的野战外套走出了沉重的大门。门关上之后过了一会儿,他还扇了美国人一记耳光,含混不清地告诉他要服从命令,因为他俩现在有钱了,而且还会变得更有钱。 “总比在安哥拉给人打死强!”前军团下士喊道,声音大得连伯恩都能听见,“他们为啥要跑到那地方去?” 伯恩在巷口拦住他们,把两人拽到了那栋砖房的另一侧。“是我。”他的声音透着威严。 “神圣的主啊!” “见鬼……!” “别出声!你们俩今晚还能再挣五百法郎,如果你们想挣的话。如果不想,还有二十多个人等着呢。” “咱们可是好同志啊!”莫里斯勒内抗议道。 “你把我们俩吓得够呛,我本该捶你一顿……可我这位老兄说得对,咱们是好同志——对不对,莫里斯?” “Taisez vous!” “这话的意思是‘闭嘴’。”伯恩解释说。 “我知道。我老是听到这句话——” “听我说。再过几分钟,咖啡馆那边的吧台侍者可能会出来找我。只是可能;他也可能不出来,这我可不知道。他是个大块头,秃顶,戴着眼镜。你们有谁认识他?” 美国人一耸肩,但比利时却点了点摇摇晃晃的脑袋。他的嘴唇一动也不动,过了半天才开口。“他叫桑托斯,是个espagnol。” “西班牙人?” “要不就是拉丁美洲人。谁也闹不清。” 伯恩心想,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胡狼”卡洛斯。他生于委内瑞拉,是个被踢出来的恐怖分子,连苏联人都无法容忍他。他当然会回过头去找本国的同胞。“你对他很了解吗?” 这回轮到比利时人耸肩了,“只要是跟‘战士之心’有关的事情,他可是绝对的权威。大家都知道他敲烂过别人的脑壳,因为他们在酒吧里行为太不检点。他总会先把眼镜摘下来,这是要出事的第一个征兆。他干的那些事连久经沙场的老兵都会觉得惨不忍睹……如果他要到这儿来见你,我建议你还是快闪。” “他如果来,那也是因为想见我,而不是因为要伤害我。” “桑托斯可不是这样的——” “你们没必要知道具体细节,那和你们无关。但他要是从那个门口出来,我想要你们俩去找他说话,行不行?” “当然没问题。有几回我还在他楼上的沙发里睡觉来着。那时候清洁女工来收拾我吐的东西,桑切斯就自己把我扛上去了。” “楼上?” “他住在咖啡馆上面的二楼。听说他从来不出门,从来不上街,连市场都不去。所有的供应品都由其他人去买,要么就直接送货上门。” “明白了。”伯恩掏出钱,又给了两个晃晃悠悠的家伙一人五百法郎,“你们俩回巷子里去,要是桑托斯出来就拦住他,装出喝得太多的样子。找他要点儿钱,或者是讨瓶酒喝,什么都行。” 莫里斯勒内和拉尔夫像小孩子一样紧紧攥住钞票,诡秘而又得意地对视了一眼。弗朗索瓦这个疯狂的军团老兵,发起钞票来就像是自家印的一样!两个人的热情都大为高涨。 “你想让我们骚扰这傻瓜多长时间?”来自南方腹地的美国人问道。 “我要讲个不停,让他的耳朵从那颗秃瓢上掉下来!”比利时人加了一句。 “用不着,等我看到他是一个人出来的就够了,”伯恩说,“也就是说,没人和他在一起,也没人在后面跟着。” “小事一桩,老兄。” “我们不单会对得起你给的法郎,还会赢得你的尊重。军团下士向你保证!” “我很感动。好了,快回去吧。”两个醉醺醺的家伙踉踉跄跄地沿着巷子走了,野战外套洋洋得意地猛拍紧身背心的肩膀。伯恩把脊背靠在临街的那面砖墙上,离房子的边缘只有几厘米,等着。六分钟过去了,随即他听到了自己迫切想听到的说话声。 “桑托斯!我了不起的好朋友桑托斯!” “你在这儿干吗,勒内?” “我这个美国小朋友肚子不舒服,不过现在没事了——他吐过了。” “美国人……?” “我来给你引见一下,桑托斯。他就要成为一名伟大的战士了。” “是哪个地方要招儿童十字军么?”伯恩在街角偷眼一瞥,看到侍者正在打量拉尔夫。“祝你好运啊,娃娃脸。找个游乐场打仗去吧。” “先生,你法语说得太快了,但我还能听懂一点。你确实是个厉害家伙,可我凶起来也很吓人!” 吧台侍者哈哈一笑,毫不费力地改口说起了英语,“那你最好还是换个地方去凶,娃娃脸。‘战士之心’只欢迎性情温和的绅士……我得走了。” “桑托斯!”莫里斯勒内大喊,“借我十个法郎。我把钱包落在家里了。” “就算你有钱包,那也是落在非洲了。你知道我的规矩。你们这种人一个子儿都别想弄到。” “我的钱全花光了,买了你店里做的臭鱼!害我朋友吐成这样!” “下一顿你们可以到巴黎去吃啊,上丽思酒店嘛……啊,对了!你们确实吃了一顿饭——不过没付钱。”侍者猛地扭过头朝巷口一望,伯恩赶紧缩了回来,“晚安,勒内。你也是,娃娃战士。我还要办事。” 伯恩沿着人行道朝老工厂的大门奔去。桑托斯要来见他。一个人。他穿过马路来到早已停业的冶炼厂,在厂房的阴影中等着。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只是把右手移到了自动手枪那里,枪身坚硬金属的触感让他觉得安心。桑托斯每走一步,他离“胡狼”就越近!过了片刻,一个硕大的身影出了巷子,穿过灯光黯淡的街道,朝工厂生锈的大门走来。 “我来了,先生。”桑托斯说。 “非常感谢。” “我倒是希望你先兑现承诺。我记得你在留言上提到了五千法郎。” “在这儿呢。”伯恩伸手到口袋拿出钱,举给“战士之心”的经理看。 “谢谢你。”桑托斯走上前接过钞票,“抓住他!”他又说了一句。 突然,在伯恩身后,工厂那两扇老旧的大门猛然打开。两个男人冲了出来;还没等伯恩摸到枪,一件沉甸甸的钝器就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伯恩的通牒_23 23 “这里没有别人。”伯恩睁开双眼,听到黑乎乎的屋子对面有个声音说了一句。桑托斯巨人般的体格让他那把大扶手椅显得很小,仅有的一盏落地灯发出的暗弱光芒,则让他硕大秃脑壳上苍白的头皮变得更为醒目。伯恩仰起脖子,感觉到头顶上火辣辣地肿起了一块;他给人扔在一张沙发的角落里。“没骨折,没出血,只鼓起了一个大包,我估计会很痛。”“胡狼”的手下解释说。 “你的诊断很准确,特别是最后一部分。” “那玩意儿是硬橡胶做的,还包了一层东西。它造成的效果是可以预计的,不过跟脑震荡有关的事可就不好说了。你边上的托盘里有个冰袋,用一下可能会不错。” 伯恩在微弱的灯光下伸出手,拿起冰凉的大袋子贴在脑袋上,“你想得还真周到。”他平平淡淡地说。 “周到一点有什么不好呢?我们有几件事要讨论……说不定还是一百万件,如果把它们换算成法郎的话。” “只要能满足我说过的条件,一百万就是你的啦。” “你可不是个年轻人。” “这有什么关系?你也不是。” “你带着枪,还有一把刀。后面这样东西是比较年轻的人用的。” “谁说的?” “咱们的反应不如以前了……你对黑鸟都知道些什么?” “你还不如问问我是怎么知道‘战士之心’的。” “你怎么知道的?” “有人告诉我的。” “是谁?” “对不起,这不在条件之内。我是个中间人,也只干中间人的事。我的主顾要求我这样。” “他们莫非也要求你把膝盖绑起来,假装负过伤?你睁开眼之后我按了按那个部位;没有任何疼痛、扭伤、骨折的迹象。还有,你身上没带任何证件,却揣了不少钱啊?” “我不会去解释自己的行事方法,只会把我所理解的限制条件说清楚。我把信息传递给你了,对不对?我又没有你的电话号码;假如我穿着一身商务正装、带着个高级公文包来到贵宝地,事情恐怕就不会进行得这么顺利。” 桑托斯笑了,“你根本就进不到店里来。你会被人在巷子里粗鲁地拦下来,然后抢得精光。” “这一点我想到了……咱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一百万法郎怎么样?” “胡狼”的人耸了耸肩,“在我看来,如果买家第一次开价就是这么大一个数,他还能再往高里出。一百五十万吧。说不定还能提到两百万。” “但我并不是买家,我只是个中间人。我有权力付给你一百万——照我看这价钱实在太高——不过至关重要的是时间问题。接不接受随便你,我还有其他的候选人。” “真的有么?” “当然。” “假如你变成一具没有任何证件的尸体,漂浮在塞纳河中,就没有其他选择了。” “我明白了。”伯恩环顾着黑乎乎的屋子;它和楼下寒酸的咖啡馆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家具的尺寸都很大——这是主人的大块头使然——但选得很有品位;虽然算不得雅致,但肯定不便宜。让他略感吃惊的是两扇前窗之间占满整面墙的书架。伯恩性格中学者的一面暗自希望能看清书名;书名能让他对这个奇怪的大块头认识得更清楚,他说话的风格说不定还是在巴黎索尔邦大学培养出来的——从外表看这是个死硬的野蛮家伙,但他的内心也许并非如此。他把眼睛转回桑托斯身上,“这么说,我按自己的意愿离开此地的自由就没有保证了,对不对?” “没错。”“胡狼”的联络人答道,“你要是答复了我那些简单的问题,本来可以来去自由;可你却告诉我,你自己的条件——或者说你的那些限制条件——不允许你这么做……好啊,我也有自己的条件,它们将决定你的生死。” “你很直接啊。” “没理由不直接。” “当然了,你这是在丢掉拿到一百万法郎的所有机会——要是按照你的建议,说不定还会高出许多。” “那我能不能也提个建议?”桑托斯说。他像个牧师那样把粗壮的胳膊抱在胸前,心不在焉地朝皮肤上的大块文身瞟了一眼,似乎是在奇怪那东西是怎么搞上去的。“拿着这么大一笔钱的人不单单会把钱交出来好保住自己的性命,他还会很乐意地说出别人想知道的信息,以免遭受毫无必要而且难以忍受的痛苦。”“胡狼”的手下突然攥紧右拳狠狠往椅子扶手上一砸,吼道:“关于‘黑鸟’你知道些什么?‘战士之心’是谁告诉你的?你从哪儿来、是什么人?你的主顾又是谁?” 伯恩呆住了;他的身子僵着没动,头脑却转得飞快,简直就像是急速盘旋的狂风。他必须从这儿脱身!他必须和贝尔纳丹联系——离约定打电话的时间已经过了多少个钟头?玛莉在哪儿?但他要是和屋里的这个大块头对着干,就别想去做自己想做的、必须去做的这些事。“胡狼”的人保护着两块地盘——一块是他自己的,另一块则属于他的导师。“变色龙”只有一个选择:透露出一部分真相,真实到危险的程度,以取信于人;别人会觉得它的真实性极有说服力,以至于不敢冒不相信它的风险。伯恩把冰袋放回托盘,缩在大沙发的阴影里慢慢说道: “显然我不想为主顾送命,也不想为了替他保守秘密而遭受酷刑,所以我会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你。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倒是希望自己知道得多一点。我会依次回答你的几个问题,如果我还没有吓得忘记次序的话。首先,这笔钱并不在我个人手上。我要在伦敦见一个人,把信息交给他;然后他就会把瑞士伯尔尼的一个银行账户转让给另一个名字之下的另一个账号——我告诉他的任何一个姓名、任何一个账号……我的性命和‘难以忍受的痛苦’那部分咱们就跳过去吧——这两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了。我来看看……关于‘黑鸟’我知道多少?顺便说一句,‘战士之心’也是这个问题的一部分……我听说有个老头——名字和国籍都不清楚,至少我是不知道,不过我估计他是法国人——找到了一位著名的公众人物,说他成了暗杀的目标。谁会相信一个醉醺醺的老头,尤其是一个早就在警方挂了号、只想捞笔钱的老家伙?很不幸,暗杀的确发生了;但幸运的是,老头向名人发出警告的时候,他的一个助手就在身边。更幸运的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个助手和我主顾的关系一直非常亲密,暗杀对他们双方来说都是求之不得。助手悄悄把老头的警告传给了我的主顾。要通过阿让特伊一家名叫‘战士之心’的咖啡馆,向‘黑鸟’传递信息。这个‘黑鸟’肯定是一位非同寻常的人物,现在我的主顾想和他联系……至于我本人,我的办公室就是各个城市的旅馆房间。眼下我用西蒙的名字在皇家桥登记入住,我的护照和其他文件就放在那里。”伯恩停了下来,摊开手掌,“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真相都告诉你了。” “不是所有的真相,”桑托斯那又低又粗的声音纠正说,“你的主顾是谁?” “我要是告诉你,就会被干掉。” “你要是不告诉我,我现在就把你干掉。”“胡狼”的联络人说道。他从宽皮带里抽出伯恩的那把猎刀,落地灯的光芒照得刀刃闪闪发亮。 “你为什么不把我的主顾需要的信息告诉我呢?同时再报上一个姓名和账号?——任何名字、任何账号都行——我保证你能拿到两百万法郎。我的主顾只有一个要求:只能有我这一个中间人。能有什么害处呢?‘黑鸟’完全可以拒绝我,让我滚蛋……三百万!” 桑托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这诱惑的强大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生意的事我们还是过会儿再说——” “现在就说。” “不行!”卡洛斯手下撑起庞大的身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走向沙发,气势汹汹地把刀子举在身前,“你的主顾是谁?” “不止一个,”伯恩答道,“是一帮大权在握的美国人。” “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对名字守口如瓶,就像保守核武器机密一样。不过我知道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对你来说应该就足够了。” “是谁?” “你可以自己去查——至少你得明白我试图告诉你的事有多大。要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你的‘黑鸟’!你得搞清楚,我要告诉你的是事实,而且它还会让你变成富翁,让你从此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可以去旅行,可以走得无影无踪,也许还能有时间去读一读你的那些书,再也不用为楼下的那个烂摊子操心。你自己也说过,咱们俩都不年轻了。我能挣一大笔中介费,你也成了有钱人,从此无忧无虑,再不用干那些讨厌的苦活计……还是那句话,能有什么害处呢?我也许会被拒绝,我的主顾们也许会被拒绝。这里可没有什么陷阱。我的那些主顾甚至都不想见到他,他们只想雇他去办事。” “我该怎么去查?我怎么知道结果能让我满意?” “给你自己编几个高高在上的头衔,然后和美国驻伦敦的大使联系——他叫菲利普·阿特金森。告诉他,你从蛇发女那儿接到了秘密指令。问他你是否应该执行。” “蛇发女?这是什么玩意儿?” “梅杜莎。他们自称梅杜莎。” 莫里斯·帕诺夫说了声抱歉,溜出了卡座。他穿过高速公路餐馆里拥挤的人群朝男厕所走去,同时焦急万分地扫视着对面的墙壁,想看看有没有付费电话。没有!餐馆里惟一一部该死的电话在离卡座三米远的地方,那个两眼发直、淡金色头发的女人能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个妄想狂,脑袋里满是疑神疑鬼的念头,简直和她那黑色的发根一样根深蒂固。他刚才随随便便地提到,他觉得自己应该给办公室打个电话,跟职员说他出了事故、现在在什么地方,立即就招来了一顿臭骂。 “然后就会有一大帮警察过来抓你!你这辈子都别想,瞧病的家伙。你的办公室只要一给警察打电话,他们就会打电话给我那位忠实的、舌头分叉的‘警长’,从此以后我甭管到哪儿去都得碰上带刺的铁丝网。他跟路上的每一个警察都有交情。我觉得他跟那帮家伙说了上哪儿能搞到女人。” “我根本没理由提起你的名字啊,而且我肯定不会提的。你还记得吧,你说过他可能会憎恨我。” “憎恨不算什么。他会把你那俊俏的小鼻子割掉。我才不会冒任何风险——看样子你不是很精明。你会漏嘴说自己碰到了事故——紧接着警察就来了。” “知道吗,你说的话可没什么道理。” “好吧,我来给你讲道理。我会大喊‘强奸’!然后我再跟这些没那么娘娘腔的卡车司机说,两天前我在路上让你搭车,从那以后就成了你的性奴隶。怎么样,这法子有没有抓住你的注意力?” “抓得很紧。最起码你也得让我去趟厕所吧?十万火急啊。” “你去好了。 在这种餐馆里,他们可不会在撒尿的地方安电话。” “真的吗?……啊,说实话,我并没有感到懊恼——并不觉得失望——只是有点儿好奇。他们为什么不装呢?卡车司机挣得可不少;他们不会去偷硬币这种零碎小钱的。” “天哪,医生,看来你是从梦幻国来的。高速公路上什么事没有?有的东西给换掉,有的东西被偷走,明白不?要是有人去打电话,其他人也想知道是谁在打。” “真的?……” “哦,我的天。快去吧你。咱们时间不多,只能够胡乱吃点东西,所以我这就点了。他会从七十号过来,不会走九十七号。他想不到的。” “想到什么啊?七十号和九十七号是什么?” “老天,公路编号啊!公路不是有好多条么?你这个医生可真是够傻的。赶快去,过后我们也许可以找个汽车旅馆,接着谈咱们的生意。你还能拿到一笔定金。” “你说什么?” “我是‘选择派’“选择派”的,这跟你的宗教信仰有没有冲突?” “天哪,没有。我是选择派的坚定支持者。” “那就好。快点!” 于是帕诺夫就朝男厕所走去,发现那女人说得还真没错。厕所里没有电话,通往室外的窗户也太小,只有小猫和大耗子才能钻过去……但他有钱,一大笔钱,还有五张不同州签发的驾驶执照。用杰森·伯恩的话来说这些都是武器,尤其是钱。帕诺夫去了小便池——他憋得太久了——然后朝门口走去;他把门拉开了几厘米,瞅着那个金发女人。突然,门被人猛力推开了,一下子把帕诺夫撞到了墙上。 “哎呀,对不起,老兄!”就在帕诺夫捂住自己脸的时候,一个身材短壮的家伙抓住了心理医生的肩膀。“伙计,你没事吧?” “哦,没事。当然没事。” “没事个鬼,你鼻子冒血了!赶快到纸巾盒这边来。”身穿T恤的卡车司机命令道。他左胳膊的短袖是卷起来的,里头插着一包香烟。“快点,把脑袋往后抬,我来给你鼻子上弄点凉水……放松点儿,靠在墙上。瞧,这就好点儿了;用不了一会儿咱们就能把这冒血的玩意儿止住。”矮个子抬起手,一边把浸湿的纸巾轻轻摁在帕诺夫的脸上,一边扶住他的后颈,过几秒钟就检查一下帕诺夫鼻孔里流血的情况。“好了,伙计,差不多已经止住了。你用嘴巴吸气就行,呼吸深一点,明白没?把头歪着,好吧?” “谢谢你。”帕诺夫扶着纸巾说。鼻血这么快就给止住了,他大感惊讶,“非常感谢。” “可别谢我,是我不小心撞了你一家伙。”正在方便的卡车司机答道,“现在感觉好点儿了吧?”他拉上裤子拉链问道。 “没错,是好点了。”这回帕诺夫没有遵照已经去世的好老妈的建议,而是决定利用现下的时机,把正直先放在一边。“不过我应该解释一下,这是我自己的错,不怪你。” “你这是啥意思?”矮壮的卡车司机边洗手边问。 “说实话,我当时正躲在门后面瞅一个女人——我想从她身边逃开——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帕诺夫的私人“卫生员”擦着手笑了起来。“这种事谁不明白?伙计,这可是全人类共同的故事!那些娘儿们把你牢牢攥在手里,一转眼她们就开始哭哭啼啼,搞得你不知怎么办才好;要是她们再尖叫起来,你就得跪在她们脚下。我可不是啊,我的情况不一样。知道么,我娶了个真正的欧洲妞。她英语说得不咋样,可她这人很知足……她对孩子们特好,对我特好,而且到现在我一见她还兴奋呢。她和国内那些傲气十足的贱女人可不一样。” “你这番话真是太有意思了,而且还发自肺腑呢。”心理医生说道。 “啥?” “没什么。我还是想从这儿溜出去,不让她瞧见。我这有点儿钱——” “先别提钱,她是哪一个?” 两个人一起走到门口,帕诺夫把门拉开了几厘米。“就是那边的那个,金发,总往前门的方向看。她焦躁得很——” “我的天,”矮个子卡车司机打断了他,“那是布朗克的老婆!她也太出格了。” “出格?她老公该不是那个布朗克1975年美国同名电影中的人物,是一名脾气暴躁的警探。吧?” “他在东部的公路上跑车,不往这个方向跑。见鬼,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估计她是在躲着丈夫。” “没错,”帕诺夫的同伴表示赞成,“我听说她在到处胡搞,而且还不收钱。” “你认识她?” “是啊。他们家的烧烤聚会我去过几次。布朗克调的酱汁可真棒。” “我一定得离开这儿。我刚才跟你说了,我有点儿钱——” “你是跟我说了,这个问题我们过一会儿再谈。” “到哪儿谈?” “我的卡车上。是辆半拖车,红底白条,跟国旗一样。车停在门外的前面,右边。你从驾驶室的另一边绕过去,别让人瞧见。” “我一走她就看见了。” “不会的。我要到她那儿去,让她大吃一惊。我会告诉她,卡车司机们的对讲机都在嗡嗡叫,说布朗克南下到南北卡两州去了——至少我听别人是这么讲的。” “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 “你不是总说有钱么?也许可以给我一点。不过,可别给太多。布朗克是个野蛮家伙,我可是个重生的基督徒。”矮个子卡车司机呼地一下把门拽开,差点儿又把帕诺夫撞到了墙上。帕诺夫看着自己的同谋朝卡座走去,看着卡车司机别有用心地张开胳膊,拥抱了他的老朋友,随即飞快地说起话来;那女人的双眼聚精会神——她听得入了迷。帕诺夫冲出男厕所,穿过餐馆大门朝那辆巨大的红白条卡车奔去。他气喘吁吁在驾驶室后面蹲下,心脏狂跳不已。他等待着。 突然,布朗克的老婆急步奔出餐馆,朝她那辆亮红色的轿车跑去,一头淡金色的长发怪模怪样地飘扬在脑后。她钻进车里,没过几秒钟引擎就轰鸣起来;帕诺夫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驱车一路向北驶去。 “伙计,你怎么样啊?你到底跑哪儿去啦?”矮个子喊道。这个不知叫什么的家伙不仅神奇地止住了鼻血,还从一个疯狂妻子的手里把帕诺夫救了下来——她那妄想狂一般的情绪波动不仅是因为想报复丈夫,也是因为自己感到内疚。 混蛋,别嚷嚷了,帕诺夫暗自喊道的同时提高声音:“在这儿呢……伙计!” 三十五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座不知其名的小镇,卡车司机在城郊高速公路旁的一排店铺前停下车。“你在这儿能找到电话,伙计。祝你好运。” “你肯定么?”帕诺夫问道,“我的意思是那笔钱。” “当然肯定了。”方向盘后面的矮个子回答说,“两百美元挺好——说不定还是我应得的——但钱要是再多可就有点堕落了,是不是?有人出过比这多五十倍的价钱,让我拉那些个我不愿拉的东西,你知道我跟他们怎么说的?” “你跟他们怎么说的?” “我跟他们说,带上那些毒品,找个迎风的地方撒尿去。那玩意儿会顺着风飘回来,弄瞎他们的狗眼。” “你是个好人。”帕诺夫下了卡车,踏上人行道。 “我以前也做过不少坏事,得补偿补偿。”驾驶室的门砰一下关上了,巨大的卡车快速向前驶去。帕诺夫转过身来,他要去找部电话。 “见鬼,你到底在哪儿?” 亚历山大·康克林在弗吉尼亚大喊。 “我不知道!”莫里斯·帕诺夫回答说,“假如我是个病人,就会跟你啰里啰嗦地解释一番,说这是某种弗洛伊德式梦境的延伸,因为这事情根本就没发生过;但它确实发生在我身上了。亚历山大,他们用药物把我搞得神游天外!” “冷静点。我们估计会是这样。我们得知道你的位置。实话告诉你,其他人也在找你呢。” “好吧,好吧……等一下!街对面有个杂货店,招牌上写着‘福特之战精品’。这名字有用么?” 弗吉尼亚那边传来一声叹息。“对,有用着呢。你假如不是个籍籍无名的心理医生,而是一个在社会上颇有建树的内战历史爱好者,你想必也会知道这家店。” “见鬼,你这是什么意思?” “到福特布拉夫的老战场去。那是个全国性的历史遗迹;到处都有指示牌。三十分钟之后会有一架直升机到那儿接你。你不要跟任何人说话,一句话都别说!” “你知道你这话听起来有多极端么?被人追杀的可是我——” “完毕,教练!” 伯恩一走进皇家桥酒店,就立即朝夜班服务台职员走去,摸出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悄悄塞进那人手里。“我叫西蒙,”他微笑着说,“我离开了一段时间。有没有我的留言?” “没有留言,西蒙先生,”职员悄声作答,“但外头有两个男的,一个在蒙塔朗贝尔街上,一个在巴克路上。” 伯恩抽出一张一千法郎的大钞,放在掌心里递给那人,“这么好的眼力我绝不会亏待,而且我出手很大方。继续保持。” “那当然,先生。” 伯恩朝黄铜电梯走去。上到自己的楼层,他沿着两条交叉的走廊快步走到房间。东西都没被动过;一切和他出门时一样,只不过床被服务员收拾好了。床。哦,天哪,他需要休息,需要睡觉。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他体内有些东西在发生变化——精力不行了,呼吸也比以前短促。但这两样东西他却不能没有,特别是在眼下的这个时候。哦,天啊,他多想躺下来……不行。还有玛莉。还有贝尔纳丹。他走到电话机前,拨了自己牢记在心的号码。 “对不起,我晚了。”他说。 “晚了四个钟头,我的朋友。出什么事了?” “现在没时间说这个。查到玛莉的情况了吗?” “什么情况都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正在空中飞行或准备起飞的所有国际航班上都找不到她。我甚至查了从伦敦、里斯本、斯德哥尔摩和阿姆斯特丹飞来转机的乘客——什么也没有。飞往巴黎的旅客里就没有玛莉·埃莉斯·圣雅各·韦伯。” “她肯定在。她不会改变主意的,这不是她的风格。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混过移民局。” “我再说一遍。世界各地飞往巴黎的所有航班上都没有她的名字。” “该死!” “我会继续查,我的朋友。圣人亚历山大的话总是在我耳边回响:不能低估了这位美丽的小姐。” “见鬼,她不是什么美丽的小姐,她是我老婆……贝尔纳丹,她跟咱们不一样;她不是那种搞外勤的特工,能不当回事地来回穿越边境。她没那种本领。但她肯定在来巴黎的路上。我确信!” “但那些航班上 的信息可不确信啊,我还能怎么说呢?” “也就是你刚才说过的话。”伯恩说。他的肺部似乎吸不进自己所需的足够空气,眼皮也沉甸甸的,“继续查。” “今晚出什么事了?告诉我。” “明天再说,”大卫·韦伯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明天……我太累了,而且我现在就得去当另一个人。” “你在说什么啊?你听起来都不像是你自己了。” “没什么。明天。我得想一想……或许我不应该想。” 玛莉站在马赛移民局的窗口前排队。所幸队排得不长,因为时间还早。她装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但她心中却根本没有这种感觉。轮到她去护照柜台了。 “美国人啊。”半睡半醒的官员说,“女士,您来这儿是公干还是游玩?” “先生,我会说法语。我是加拿大人——来自魁北克。是独立派。” “哦,那好啊!”职员睡意蒙眬的双眼睁大了那么一点,改用法语说,“您是来公干的?” “不是。这是一趟回忆之旅。我父母是马赛人,最近都去世了。我想来看看他们出生的城市、他们生活过的地方——也许还要看看我都错过了些什么。” “这实在太感人了,可爱的女士,”移民官员边说边打量着这位极具吸引力的旅客,“不知道您是否需要一个导游呢?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地方,可都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哦。” “你真是太好了。我会住在老港索菲特酒店。你怎么称呼?我的名字你已经知道了。” “我叫拉方丹,女士。愿为您效劳!” “拉方丹?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喽!” “这可太有意思了。” “我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官员说着半垂下眼睑,不过这倒不是因为犯困;与此同时,他手里的橡皮图章漫不经心地往下一敲,就此办好了这位旅客的手续。“无论您有什么需要我都甘愿效劳,夫人!” 这副德性肯定是古怪的方丹家族世代相传的,玛莉一边想,一边朝行李区走去。从这里她就可以随便给自己起一个名字,乘国内航班飞往巴黎。 弗朗索瓦·贝尔纳丹一下子惊醒了。他用胳膊肘撑起身,皱着眉头,心烦意乱。但她肯定在来巴黎的路上。我确信!这话可是最了解她的丈夫说的。世界各地飞往巴黎的所有航班上都没有她的名字。这是他自己的话。巴黎。最关键的词是巴黎! 但假如不是巴黎呢? 借着从高高的窄窗之中透进公寓的晨光,第二局的老特工急忙从床上爬起身。他匆匆刮好胡子(他的脸皮也许宁愿他多花上几分钟),梳洗完毕,穿好衣服下了楼,来到他停在街上的标致车前。挡风玻璃上照例又贴上了一张罚单;唉,如今这罚单可不像以前了,只要私下打个电话就可以冠冕堂皇地摆平。他叹了口气,把罚单从玻璃上揭下来,钻到了驾驶座上。 四十八分钟后,他驾车来到奥利机场庞大的货运中心,拐进了一座没有特征的砖砌小楼的停车场。建筑本身没什么特征可言;可在里面进行的工作却并非如此。这里是移民署的一个分支机构,一个至关重要的部门。它的名字很简单:空中入境局。该局复杂的电脑设备中记录着从所有国际机场飞往法国的每一位乘客的最新资料。这些信息对移民署来说至关重要,但第二局却很少前来查询,因为他们所关注对象的入境方式可远远不止这一种。尽管如此,多年以来贝尔纳丹却经常向空中入境局询问信息,因为他相信一个道理:人们往往会忽略显而易见的事。他的努力时不时会得到收获。他心想,不知道今天早晨是不是这样。 十九分钟之后他得到了解答。确实有收获,但它的价值却已经大打折扣,因为消息来得太晚。空中入境局的大堂里有一部付费电话;贝尔纳丹投进一枚硬币,拨通了皇家桥酒店。 “喂?”杰森·伯恩的声音咳嗽着说。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弗朗索瓦?” “对。” “我正准备起床。下面街上有两个男的可比我累多了,除非他俩是替班的。” “和昨晚的事有关系?那两个人整晚都在?” “对。见面时我再跟你说。你打电话就是要问这个?” “不是。我在奥利机场,恐怕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这消息证明我是个白痴。我本该想到的……两个多小时之前,你妻子飞到马赛来了。不是巴黎。马赛。” “这怎么能说是坏消息呢?”伯恩喊道,“我们知道她在哪儿了啊!我们可以——哦,天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伯恩的情绪低落了下来,声音也越来越轻,“她可以乘火车,或者雇辆汽车……” “她甚至可以随便给自己起个名字,飞到巴黎去,”贝尔纳丹补充道,“不过我还有个主意。也许它跟我这颗脑袋瓜一样屁用没有,但我还是提出来吧……你跟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用英语怎么说来着?——称呼彼此的绰号?也许是昵称什么的?” “说实话,我们不太喜欢那种肉麻的东西……且慢。几年前杰米——我们的儿子——说不好‘妈咪’这个词。他把两个字颠倒过来说,喊她‘咪妈’。我们当时拿它开玩笑,有几个月我偶尔还这么喊玛莉来着,一直到杰米能把‘妈咪’说对。” “我知道她法语说得很流利,她看不看报纸?” “简直像信教一样坚持不懈,至少经济版是必看的。我不知道其他版面她会不会认真看;读报是她早晨的老规矩。” “即便是在危机之中?” “尤其是在危机之中。她说这样能让她平静下来。” “那咱们就给她捎个消息——通过经济版。” 菲利普·阿特金森大使在美国驻伦敦大使馆里坐下来,准备对付一上午枯燥乏味的案头工作。他的两个太阳穴在隐隐跳动,嘴里面一股叫人恶心的味道,他的百无聊赖之感也因此变得更加糟糕。今早的状态根本算不上什么典型的宿醉,因为他很少喝威士忌,而且二十五年来从没醉过一次。很久以前,大概是在西贡失守两年半之后,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才能和机遇都很有限,资源尤其少得可怜。越战结束回国的时候,第二十九师给他写的推荐信虽然不是特别出色,但也还过得去。当时家里人已经在纽约证券交易所给他买好了一个现成的职位。两年半之后,他在交易所亏掉了三百多万美元。 “见鬼,难道你在安多弗高中和耶鲁大学里啥都没学到?”他父亲大吼,“最起码你也能在华尔街拉上点关系吧?” “爸,他们全都嫉妒我,这你知道。我的长相,还有那些妞——爸,我长得像你——他们串通起来跟我过不去。有时候我觉得,他们其实是在通过我来报复你!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一老一少,都是风度翩翩的社交界名人,等等,等等。还记得《每日新闻》上把咱们比作范朋克父子,父子二人均为电影明星。的那篇专栏么?” “我认识道格拉斯都四十年了!”父亲喊道,“他可是爬到上层去了,成了精英人物。” “爸,他没上过安多弗,也没上过耶鲁。” “老天,他根本就用不着去上!……等一等。外事部门怎么样……?你在耶鲁拿的是个什么鬼学位?” “文学士。” “去他妈的!还有别的东西。你学过的课程还有什么玩意儿。” “我主修的是英国文学,辅修政治学。” “就是它了!把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都撂到一边去。你在另一门课程上表现优异——那个叫政治学的狗屁玩意儿。” “爸,那不是我成绩最好的课。” “你通过了吧?” “嗯……勉勉强强。” “不是勉勉强强,而是以优异的成绩通过!就是它了!” 于是,倚仗着一位重要的政治捐助者(也就是自己的老爸),菲利普·阿特金森三世开始了他在驻外使馆的生涯,从此再也没有回头。虽然声名显赫的父亲八年前已经去世,阿特金森却从没忘记这个老政客对自己的最后告诫:“小子,可别把这差事搞砸了。你要是想喝酒,或者是玩女人,就躲进你自己的屋子里面玩,要不就跑到哪个荒无人烟的沙漠? ?去,明白了没有?还有你那个老婆,她叫什么鬼名字来着?只要是到了有人能瞧见你们的地方,你就得做出一副真情实意的样子来待她,懂了没?” “懂了,爸。” 正因为这个原因,菲利普·阿特金森在这个早晨才觉得如此无聊。昨天他一整晚的时间都耗在了餐会上,席间那几个无足轻重的皇室成员狂喝滥饮,直喝到鼻孔冒酒。陪着应酬的老婆原谅了这种行为,因为他们是皇室;这一切他也都忍了,不过那是在喝了七杯夏布利葡萄酒之后。有些时候,他真是很向往老西贡那种随心所欲、敞开了喝酒的日子。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让阿特金森一惊,把一份文件上的名字给签花了,反正那文件对他来说根本不知所云。“喂?” “先生,匈牙利中央委员会的委员长打电话找您。” “哦?这是谁啊——他们是些什么人?这帮委员——委员会——这个委员长我们承认么?” “我不知道,大使先生。我连他的名字都不会念。” “很好,把他接过来吧。” “大使先生?”电话那头一个口音很重的人说道,“是阿特金森先生吗?” “对,我是阿特金森。请原谅,可是我记不起你的名字了,也记不起你提到的那个什么匈牙利组织。” “没关系。我是代表蛇发女说话的——” “停一下!”驻英国大使喊道,“别挂电话,我们二十秒之后再谈。”阿特金森弯下腰打开了扰频器,等启动中的那阵机械音低下去,“好了,接着说吧。” “我从蛇发女那里接到了指令,他们让我向你证实消息来源。” “证实了!” “这么说,我就应该去执行这些指令了?” “天哪,当然!他们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我的天,瞧瞧蒂加登在布鲁塞尔出了什么事,还有华盛顿的安布鲁斯特!保护我!不管他们有什么吩咐都照办!” “谢谢你,大使先生。” 伯恩先用自己能忍受的最烫的水泡了一会澡,接着又用自己受得了的最冷的水冲了个淋浴。随后他更换了脖子伤口上的敷料,走回酒店小小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这么说,玛莉想了个既简单又巧妙的办法,好赶到巴黎。该死!他怎么才能找到她,保护她?她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吗?大卫会发疯的。他会惊慌失措,犯下成千个错误……哦,天哪,我就是大卫! 停。控制住。退回来。 电话响了;他从床边的桌子上抓起听筒,“喂?” “桑托斯想见你。他现在心平气和。” 伯恩的通牒_24 24 急救医疗直升机在停机坪上缓缓降落;发动机关掉了,呼呼旋转的桨叶也停了下来。按照急救医疗程序,如果有还能走动的病人下飞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打开飞机的出口舱门,把金属阶梯砰地放到地面。一名身着制服的医护人员朝莫里斯·帕诺夫走来,扶着医生转身走向跑道。在那里,第二个身穿便装的人又陪着他来到一辆等候的豪华轿车前。车里坐着中央情报局局长彼得·霍兰,还有亚历山大·康克林。康克林坐在右边的折叠式坐椅上,显然是为了方便说话。心理医生钻进车子坐到霍兰旁边;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大声叹了口气,然后往坐椅上一靠。 “我是个疯子,”他声明,每一个字说得都很重,“十足的疯子,我得签字把自己送进精神病院。” “医生,你现在安全了,这才是最重要的。”霍兰说。 “见到你很高兴,疯子老莫。”康克林加了一句。 “你们知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我故意让一辆车撞到树上,而且我自己还在车里头!我差不多已经走了从这里到纽约布朗克斯的一半路程,又给一个女的载上了车,这世上脑子比我更有毛病的人恐怕就是她了。这女人性欲错乱,想从她那个开卡车的老公身边逃走——他撵在她高跟鞋的脚跟后面一路紧追不舍——后来我听说他有个挺可爱的名字,叫布朗克,就跟电影里那个火爆脾气的警探一样。我这个妓女司机接着又耍花招把我胁迫为人质,威胁要在一家餐馆里大喊‘强奸’,那里头的食客个个都跟全国橄榄球联盟里最壮的线卫一样……除了那个把我救出来的家伙。”帕诺夫突然停下不说了,把手伸进口袋,“给。”他把那五张驾驶执照和六千来美元塞进了康克林的手里。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康克林问道。 “我抢了一家银行,还决定去当职业司机!……你以为是什么?是从我那个看守身上拿的。我尽可能清楚地向直升机上的人描述了撞车的地点。他们飞回去找他去了。他们能找到的;他没法走路,哪儿也去不了。” 彼得·霍兰拿起豪华轿车里的电话,按了三个键。没过两秒钟,他就说道:“通知阿灵顿急救医疗队的五十七号机。他们去接的那个人要直接送往兰利。送到医疗室。他们的进展随时向我报告……对不起,医生。接着说吧。” “接着说?接着说什么?说我给绑架了,关在一个农场里?说他们给我注射了大量的喷妥撒钠催眠剂——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让我成为梦幻国的居民?最近锡拉·卡律布狄斯女士还骂我是打那儿来的呢。” “你他妈的到底在讲什么啊?”霍兰直截了当地说。 “没什么,上将先生。我是不是该叫你局长先生,或者——” “叫彼得就行了,莫里斯。”霍兰把话接了过去,“我根本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全是事实,没什么要搞懂的。我之所以引经据典,只是因为不由自主地要装出一副博学的样子来。这叫做创伤后焦虑。” “当然啦,现在你说得还真是清楚啊。” 帕诺夫转向局长,脸上带着紧张的微笑,“彼得,该我向你说对不起了。我还是很紧张。过去的这一天多时间,并不是很能代表我正常的生活方式。” “我觉得谁的生活方式都不会是这样,”霍兰表示同意,“糟糕的事儿我也见过不少,但从来没见过像这样的,这么摆弄人的头脑。这些玩意儿我当年都没赶上。” “不用着急,莫里斯,”康克林补充说,“别给自己压力;你已经遭了许多罪。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把情况简报推迟几个小时,让你休息休息,平静下来。” “你他妈别犯傻了,亚历山大!”心理医生厉声反对说,“这是我第二次让大卫遭到生命危险。意识到这一点比遭人折磨要难受得多。一分钟都不能浪费……彼得,别去兰利了。把我带到你的哪个诊所里去,让我的意识处于自由漂浮的状态。我想说出自己能记起的一切,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快点,我会告诉医生该怎么做。” “你这是在开玩笑吧。”霍兰盯着帕诺夫说。 “我一刻也没开玩笑。你们俩都必须了解我所知道的情况——不管我是不是意识到自己知晓这些情况。这你们难道不明白吗?” 局长又拿起电话,按下了一个键。前座玻璃隔断另一边的司机拿起了嵌在身后坐椅上的听筒。“计划有变,”霍兰说,“去‘安全五号’。” 豪华轿车放慢了速度,在下一个交叉口拐向右方,朝弗吉尼亚州狩猎区起伏的群山和青翠的田野驶去。莫里斯·帕诺夫闭上双眼,仿佛进入了恍惚状态,也有点像一个即将面对某种可怕磨难的人——看他那样子简直像是要走上刑场。康克林看了看彼得·霍兰;两个人都朝帕诺夫瞥了一眼,然后又对视了一下。不管帕诺夫这会儿在做什么,都是有原因的。谁都没说话,直到三十分钟之后车子抵达了那座名叫“安全五号”的房子。 “局长和陪同人员。”司机向身穿私人保安公司(实际上就是中情局的公司)制服的警卫通报说。豪华轿车沿着入口处长长的林荫道向里开去。 “谢谢。”帕诺夫睁开眼眨了几下,“你们肯定也猜到了,我这是想让头脑清醒一下,另外看看能不能把血压降下来。” “你不需要这么做。”霍兰坚持说。 “我需要。”帕诺夫说,“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我能把情况比较清楚地拼凑起来,但我现在做不到,而且我们也没这个时间。”帕诺夫转向康克林,“你能告诉我多少?” “所有情况彼得都知道。考虑到你的血压,我不会告诉你所有的细节,但最重要的是大卫没事。最起码我们没听到不好的消息。” “玛莉呢?孩子们呢?” “在岛上。”康克林避开霍兰的眼神回答说。 “那这个‘安全五号’是什么?”帕诺夫问道,现在他看着霍兰,“我估计那儿有我所需要的一位专家,或者是一群专家。” “他们轮班工作,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有几个人你说不定还认识呢。” “最好还是不认识。”长长的黑色轿车拐上了环形车道,在一栋柱廊式大楼门前的石阶前停了下来。这座乔治亚风格的房子是整座庄园的焦点。“咱们走吧。”帕诺夫平静地说。他跨出了车门。 装饰着雕刻的白色大门,玫瑰色的大理石地砖,巨大前厅里精美的弧形楼梯,这一切都为人们在“安全五号”从事的工作提供了绝佳的掩护。这个地方的日程多种多样,要接连不断地接待叛逃者、双重间谍、三重间谍,还有执行完复杂任务来此休息汇报的外勤特工。这里的工作人员全都拥有“四〇”权限,包括轮班工作的两名医生和三个护士、厨师、从外事部门(主要是海外使馆)招募来的服务人员,还有警卫——全都接受过突击队员或相当水准的训练。他们在房屋和庭院里毫不引人注目地来回走动,眼睛时刻保持着警惕,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或隐藏或外露的武器,只有医护人员除外。来访的客人无一例外地要从那位谈吐文雅、身穿深色西服的管家手里接过一枚小小的身份识别领针。他会把客人迎进屋里,然后带着他们去事先约定好的地方。这位头发花白的管家是中央情报局的退休译员,但他的仪表和现在的职员非常相称,看起来简直像是从中心选角公司tral g,位于加利福尼亚伯班克,创立于1925年,是一家为影片摄制挑选演员的公司,以挑选临时演员和替身演员为主。来的。 看到彼得·霍兰,管家自然大吃一惊。“安全五号”的每一项日程他都牢记在心,这是他向来引以为豪的。“突然袭击啊,长官?” “见到你很高兴,弗兰克,”局长和前任译员握了握手,“你也许还记得亚历山大·康克林吧——” “天哪,真是你吗,亚历山大?都这么多年了!”又是一通握手,“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从华沙来的那个疯女人,对不对?” “自那以后克格勃可是一直在暗笑,”康克林笑着说,“她知道的惟一机密就是卷心菜裹肉的制作方法,我从来没吃过那么难吃的东西……弗兰克,你还在亲力亲为啊?” “时不时去做一下,”管家答道,他做了个鬼脸,装出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那帮小翻译连法式火腿蛋糕和波兰实心团子都分不清。” “我也分不清,弗兰克,”霍兰说,“所以咱们能不能谈一下?”两个年纪大一点的人走到旁边悄声说了起来,康克林和帕诺夫呆在原地没动。帕诺夫皱着眉头,不时深深地吸上一口气。局长回来了,把领针递给几个同事,“现在我知道该上哪儿去了,”他说,“弗兰克会先打电话通知他们。” 一行三人走上富丽堂皇的弧形楼梯——康克林照样是一跛一跛——然后沿着左侧那条铺着厚地毯的走廊,来到这所巨大宅子的后方。右边墙上的那扇门和他们刚才走过的门都不一样;门由厚厚的橡木制成,涂以清漆,上半部凹陷的门板开了四个小窗,把手旁边的一个出线盒上有两个黑色的按钮。霍兰将一把钥匙插进锁孔一拧,随即揿动了靠下的那个按钮;固定在天花板上的一台小型摄影机顿时亮起了红灯。二十秒钟之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电梯到站时发出的沉闷金属撞击声。“咱们进去,先生们。”局长命令说。门关上了,电梯开始下降。 “我们爬楼梯上来就是为了下去?”康克林问道。 “安全起见。”局长回答说,“要到我们去的地方,这是惟一的途径。一楼没有电梯。” “有个缺了只脚的人能不能问一下,电梯为什么不安在一楼呢?”康克林说。 “我想这个问题你会回答得比我更好,”局长反唇相讥,“显然,通往地下室的所有道路都被封死了,除了两部不在一楼停的电梯,而且得有钥匙才能进。这是一部,还有一部在另一边;这部电梯能把我们送到我们想去的地方,另一部则通向暖气炉、空调机和其他常见的地下室设备。顺便说一句,钥匙是弗兰克给我的。如果到了某个时间钥匙还没有放回原位,就会触发另一个警报。” “我觉得这一切都搞得太复杂了,完全没必要,”紧张兮兮的帕诺夫说得很直截了当,“都是些费钱的把戏。” “那可不一定啊,莫里斯,”康克林轻声打断了他,“在供暖水管和管道里藏爆炸物很容易。你知道吗,在希特勒困守地堡的最后日子里,有几个头脑还比较清醒的副官曾试图往空气滤清机里灌毒气?这些都只不过是防范措施。” 电梯停了,门随即打开。“往左边走,医生。”霍兰说。走廊是耀眼的洁白色,简直可以说是一尘不染;这种风格总的来说很合适,因为这座地下设施就是一个极为先进的医疗中心。它不仅致力于治愈男女病人,也致力于想方设法地摧垮他们,攻破他们的心理防线,从而挖掘出信息、了解到真相;这些信息和真相能够阻止敌人渗透进风险极大的行动,最终往往能挽救生命。 他们进了一个房间,这里和被荧光灯照得通明、一尘不染的走廊截然不同。房间里有沉甸甸的扶手椅、柔和的间接照明,一张桌子上放着咖啡壶,还有杯子和托盘;其他几张桌子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报纸杂志。这就是一间休息室,各种舒适的设施一应俱全,专供人们在此等待某个人或某些事。一名身穿白大褂的男子从内门里走了出来;他皱着眉头,显得有点犹豫不决。 “是霍兰局长吧?”他走向霍兰,伸出了手,“我是沃尔什医生,第二班的。不用说,我们没想到你会来。” “很遗憾,这是个紧急情况,而且也不是我决定要来的。我向你介绍一下莫里斯·帕诺夫医生吧——或许你本来就认识他?” “久仰大名,”沃尔什又伸出了手,“见到你很高兴,医生。而且很荣幸。” “医生,不用等咱们完事,你就可以把这两个词收回去了。我能和你私下谈谈么?” “当然可以。我的办公室在里面。”两个人走进了内门。 “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康克林看着霍兰问道。 “你怎么不去?” “见鬼,你可是局长啊。你应该坚持要去的!”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也应该坚持。” “我在这地方说话不顶用。” “莫里斯一把咱们打发走,我的话也就不顶用了。得了吧,咱们来喝点咖啡。这地方真他妈让我毛骨悚然。”霍兰走到放着咖啡壶的桌前,倒了两杯咖啡,“你喜欢怎么喝?” “猛加奶,猛加糖,虽说我不该加那么多。我自己来吧。” “我喝清咖,”局长说着离开了桌子,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我老婆说,总有一天咖啡酸会要了我的命。” “其他人说香烟能要人命。” “什么?” “瞧。”康克林指了指对面墙上的告示牌。那上头写着:请勿吸烟,谢谢。 “这事儿我说话顶用。”霍兰平静地宣布。他捻着打火机,点了一根烟。 将近二十分钟过去了。每隔一会儿,他们俩之中就有一个人拿起杂志或是报纸,可没多久又放下了,抬起头朝内门望去。终于,在和帕诺夫走进内门二十八分钟之后,那个名叫沃尔什的医生又出现了。 “霍兰局长,他说你们知道他提出的请求,而且不表示反对。” “我可表示了不少反对,但看来都给他否决了……哦,对不起,医生,这位是亚历山大·康克林。他是我们的人,也是帕诺夫的好朋友。” “你意下如何,康克林先生?”沃尔什向朝他打招呼的康克 林点了点头。 “我很反对他这么干——他想要干的事情——但他说这是有意义的。如果确实有意义,那么这对他来说就是正确的选择,我也能理解他为什么要如此坚持。如果这么做没有意义,我就会亲手把他拖出来,不管我是不是缺了一只脚。医生,这么做到底有没有意义?造成损害的风险有多大?” “只要涉及药物,总归会有风险的,尤其是在化学平衡的方面。这一点他知道。因此,他配了一种静脉滴注的药液,它将延长他自己承受心理痛苦的时间,但会减少一点可能造成的损害。” “一点?!”康克林喊道。 “我这是实话实说。他也是的。” “医生,说说最坏的结果。”霍兰说。 “如果出了问题,得做上两三个月的治疗,但不会有永久性的损害。” “那这么做意义何在?”康克林追问道,“这样做有意义吗?” “有,”沃尔什答道,“他碰到的事发生在最近,而且让他极为痛苦。这件事占据了他的意识,而这无疑表明它正在折磨他的潜意识。他说得对。他无法触及的那部分回忆正处于消散的边缘……我到这儿来问一声,也只是出于礼貌。他坚持让我们继续进行;而从他刚才告诉我的情况来看,要是我也会作出相同的选择。我们每个人都会这么做。” “保密措施呢?”康克林问道。 “我会把护士打发走,让她待在门外。屋里只有我,还有一台用电池的磁带式录音机……再加上你们两个人,或其中之一,”医生转向门口,又回过头瞧了一眼,“到合适的时候我会喊你们。”加了这一句话之后,他又走进了内门。 康克林和霍兰互相看了看。第二阶段的等待开始了。 让他们大为惊讶的是,这次等待还没到十分钟就结束了。一名护士从内门走进休息室,请他们俩跟着她走。他们走过一面面一尘不染、有如迷宫的白墙,墙上仅有的变化就是一块块凹入的白色嵌板,从玻璃把手上可以看出那都是门。在这段短短的行程中,他们只见到了另一个同类;那是个身穿白色罩衣、戴着白手术面罩的男子,他从一扇还是白色的门里走了出来,一双锐利而警觉的眼睛露在白布外面,不知为何竟透出几分责备的神色。看来这人把他们当成了来自其他世界的外星人,根本就无权进入“安全五号”。 护士打开了一扇门;门楣上方有红光在闪烁。她举起食指放到唇边,示意保持安静。霍兰和康克林轻手轻脚地走进黑乎乎的房间,看到面前一道拉起的白帘遮住了另一侧的床,要不就是张诊查台。一个又小又亮的光圈透过帘子照了出来。他们听到沃尔什医生在轻声细语。 “你现在要回去了,医生,不是回到很久以前,大概就是一天之前,就在你开始感觉到胳膊上那种持续的钝痛的时候……你的胳膊,医生。他们为什么要弄痛你的胳膊?你那时在一座农舍里,一座小小的农舍,窗外就是田野;他们把你的眼睛蒙上了,开始弄痛你的胳膊。你的胳膊,医生。” 突然,天花板上悄然映出了一点闪烁的绿光。电动帘子打开了几十厘米,露出后面的床、病人和医生。沃尔什把手指从床边的一个按钮上拿开,看了看他俩,两手缓缓地做了个手势,仿佛在说:“这儿没有别人。看清楚了吧?” 两个见证人都点了点头。一开始他们还看得很入迷,但帕诺夫扭曲的苍白脸庞,还有开始从他大睁的双眼中涌出的泪水,都让他们难受得要命。随后,两人同时看见了从白床单下面伸出、把帕诺夫捆在床上的白色带子;这肯定是帕诺夫自己提出的要求。 “你的胳膊,医生。我们必须先从侵害你身体的那一步谈起,对不对?因为你知道这个步骤造成了什么后果,对不对,医生?它导致了另一个侵害性的步骤,那是你不能容许的。你必须制止这个过程。” 屋里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那是混杂着抗拒和恐惧之情的长声尖叫。“不,不行!我决不告诉你们!我已经害死了他一次,我不能再害他!给我滚开……!” 康克林身子往下一瘫,摔倒在地板上。彼得·霍兰一把抓住了他。这位体格健壮、宽肩膀的上将,这个在远东地区参加过最隐秘行动的老兵轻轻地扶起康克林,一声不响地陪着他出了门,来到护士身边。“请带他离开这儿。” “是,长官。” “彼得。”康克林咳嗽了一下想站直身子,可那只假脚又让他摔倒在地,“天哪,对不起,对不起!” “干吗这么说?”霍兰低声问道。 “我应该在边上看着,但我看不下去!” “我明白。实在太近了。如果我是你,可能也看不下去。” “不,你不明白!莫里斯说自己害死了大卫·韦伯,可是他当然没有。但我以前却真有这个打算,我真是想杀死他!我判断错了,可我却使出了浑身解数想杀死他!如今我又在这么干。我让他去了巴黎……害死他的不是莫里斯,是我!” “小姐,把他靠在墙上。让他瘫在地板上好了,你出去吧。” “是,长官!”护士执行了命令之后就匆匆离去,把霍兰和康克林两个人留在一尘不染的迷宫里。 “现在你给我听好了,搞外勤的。”中情局头发花白的局长跪在康克林身前低声说,“这种走马灯一样转个不停的内疚感最好还是打住——必须得打住——要不然谁也帮不了任何人的忙。我他妈根本不在乎你和帕诺夫干过什么事,不管是在十三年前、五年前,还是现在!我们都是些挺聪明的人;我们每个人之所以做出那些事,也都是因为当时我们认为那是正确的举动……没猜到吧,圣人亚历山大?没错,我听说过这个称呼。我们是会犯错。妈的,犯了错就很麻烦,对不对?也许我们其实没那么聪明。也许帕诺夫并不是最棒的行为……行为心理什么的专家;也许你算不上外勤人员里最狡猾的狗杂种,那个被封为圣人的家伙;也许我跟他们说的不一样,根本不是什么深入敌后的超级英雄兼战略家。那又怎么样?我们得扛着自己的包袱,该到哪儿去还是得到哪儿去。” “我的天,闭嘴吧你!”康克林大吼。他靠着墙,挣扎着要站起来。 “嘘!” “去他妈的!我可用不着你来说教!要是我那只脚还在,我肯定得跟你干一架。” “现在咱们要动手了?” “我以前可是黑带,还是一级的,上将先生。” “哎唷,我的天。我可是连摔跤都不会呢。” 两个人的眼神碰到一起,康克林先轻声笑了起来。“真受不了你,彼得。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扶我起来,怎么样?我回休息室等你。快点,拉我一把。” “我他妈才不拉你呢,”霍兰站起身,低头看着康克林,“自己拽自己吧。别人跟我说过,有个圣人曾经在敌占区走了二百二十五公里,穿过河流、小溪和丛林回到F大本营,见人就问有没有波旁威士忌喝。” “哦,那可不一样。那时候我年轻多了,而且另一只脚还在。” “就假装你现在也有呗,圣人亚历山大,”霍兰眨了眨眼,“我到屋里头去了。咱们俩得有一个人在。” “混蛋!” 康克林在休息室里坐了一小时四十七分钟。他那只装着可脱卸假脚的断腿从来没抽搐过,但如今却一跳一跳地直抽。他不知道这种不可能出现的感觉意味着什么,但他不能对这种放射到整条腿的跳动置之不理。就算没有其他的问题,这也是件值得思索的事情。于是,他颇为留恋地回想起年轻时的日子,自己两只脚都还在的时候,还有更早的时光。哦,他原来多想改变这个世界!那种命中注定的感觉多么强烈——是命运,让他在高中时代成为最年轻的毕业生代表,成为乔治敦大学最年轻的新生,学术之路向他闪烁的光芒是多么明亮!后来,不知在哪个地方,有人发现他出生时的名字并非亚历山大·康克林,而是阿列克谢·尼古拉·孔索里科夫,从此他就开始走下坡路。那个男人的面目康克林如今已记不清楚,他当时随随便便地问了一个问题;康克林的回答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你也许会说俄语吧?” “当然会。”他答道。来客这么问让他觉得有点好笑。“你显然知道,我父母是移民。我不单单长在一个俄罗斯家庭,而且周围的邻居也都是俄罗斯人,至少早些年是这样。你要是不会说俄语,想去ovoshoi otdel——就是食杂店——买块面包都难。在教会学校里,年纪大一点的牧师和修女——比如那些波兰人——都极力坚持要说俄语……这一点对我放弃宗教信仰肯定起到了作用。” “但那都是早些年的事了,刚才你也说过。” “对。” “现在有什么变化呢?” “照我看,你们政府报告上的某个部分肯定提到了这些变化,而且肯定很难让那位邪恶的麦卡锡参议员满意。” 回忆着这些对话,康克林也想起了那张脸。那是张中年人的脸,突然之间变得毫无表情,两眼蒙上了一层阴云,但却含着强自克制的怒火。“我向你保证,康克林先生,我和那位参议员没有任何关联。你说他邪恶,我却不会用这个词来形容他,不过它们和今天的事不相干……发生了什么变化?” “到了年纪一大把的时候,我父亲变成了原先在苏联时的那种人——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人、资本家。根据最近的统计,他在几个高级商业中心里拥有七家超市。店名都是‘康克林一角’。他现在八十多岁了,虽然我非常爱他,却不得不遗憾地说,他是麦卡锡参议员的热烈拥护者。考虑到他的年纪,苦苦奋斗了这么多年,又对苏联人恨之入骨,我干脆就不去和他讨论这个话题。” “你非常聪明,而且很圆滑。” “聪明,而且圆滑。”康克林表示赞成。 “我在‘康克林一角’的几家店买过东西。价格可有点儿贵啊。” “啊,没错。” “‘康克林’这名字是从哪儿来的?” “我父亲。我妈说他在一块机油广告牌上看到了这个名字,她觉得好像是这样。那是他们来到美国四五年之后。当然,孔索里科夫这个名字就得扔掉啦。我那位相当偏执的父亲曾经说过,‘在这地方用俄罗斯名字的人里头,只有犹太人才能挣钱。’对这个话题我也是避而不谈。” “很圆滑。” “这不难。他这个人也还是有一些优点的。” “就算他没有优点,我敢肯定你在施展圆滑手段、隐藏自己感受的时候也会很令人信服。” “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套话呢?” “因为确实就是这样,康克林先生。我是一个政府部门的代表,他们对你非常感兴趣。你加入这个部门将会前途无量,十年来我招募来的人个个都是如此。” 那番谈话发生在将近三十年前,康克林想。在“安全五号”内设的秘密医疗中心里,他的目光又一次移向上方,看着休息室的内门。中间的这三十年是多么疯狂啊。在一次不顾压力、不切实际的商业扩张中,他父亲承担了太多的经济风险,一心想赚取巨额的金钱——其实这些钱都源于他的想像,以及贪婪银行家的盘算。他损失了七家超市之中的六家,而最后一家规模最小的超市所能提供的生活方式却让他无法接受;于是,他挺省事地患了一场严重的中风,在康克林即将开始成年生活的时候死去了。 柏林——东西两个柏林。莫斯科、列宁格勒、塔什干、堪察加。维也纳、巴黎、里斯本、伊斯坦布尔。然后又回到世界的另一端,在东京、香港、汉城、柬埔寨、老挝的各个情报站工作,最后在西贡碰上了越战的悲剧。多年来,由于他轻而易举就能精通各种语言,而在多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中练出了专长,他成了中情局秘密行动中的尖兵、头号侦察员,往往还是在现场指挥秘密活动的策略家。后来有一个早晨,在笼罩湄公河三角洲的雾霭之中,一枚地雷炸掉了他的一只脚,也把他的生活炸得粉碎。作为一名外勤特工他已经没有什么前途,因为干这份工作必须得身手灵活;后来的日子每况愈下,他也离开了外勤领域。酗酒这一点他能接受,而且还以家族遗传来自遣。在俄罗斯,肃杀冬季的抑郁之感会一直持续到春天、夏天和秋天。这个骨瘦如柴、浑身打战的人眼看着就要垮掉,但却得到了喘息之机。大卫·韦伯——杰森·伯恩——又回到了他的生活中。 这时候幸而门开了,打断了他的沉思。彼得·霍兰缓缓走进休息室。他脸色苍白憔悴,目光呆滞,左手拿着两个小塑料盒,看样子里头各装着一盘磁带。 “我祈求上帝,”霍兰说话时的声音低沉而空洞,就跟耳语差不多,“这辈子再也别让我经历这种事情了,再也别让我看到这副情景。” “莫里斯怎么样?” “我看他活不下来……我觉得他会自杀。每隔一会沃尔什就得暂停。告诉你吧,那医生可吓得够呛。” “天哪,他为什么不干脆停手不做?” “我叫沃尔什停手来着。他说,莫里斯本人不仅作了明确的指示,而且还把指示写出来签上了名,要求他一字不差地照办。也许这帮医生之间有某种不成文的道德规范吧,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知道,沃尔什给莫里斯接了一台心电图仪,两眼几乎一刻不离地盯着仪器。我也和他一样;看仪器比看莫里斯本人要轻松。天哪,咱们快走!” “等等。莫里斯怎么办?” “他暂时还没法去参加欢迎归来的聚会。他得在这儿待上一两天,观察观察。沃尔什早晨会给我打电话。” “我想去看看他。我得去看 他。” “还是别看了,他整个人瘫在那儿,简直像是块洗碗布。相信我,你绝对不愿意见到他那副样子,莫里斯也是一样。咱们走。” “到哪儿去?” “你在维也纳的房子——我们在维也纳的房子。你那儿应该有磁带录音机吧?” “除了登月火箭,我那儿什么设备都有,而且大部分我都不会操作。” “我想在路上停一下,买瓶威士忌。” “不管你想喝什么,公寓里都有。” “屋里摆着酒,你不觉得难受么?”霍兰端详着康克林问道。 “要是我觉得难受,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公寓里应该还有一间卧室,对不对?” “对。” “好。我们可能大半夜都得听这些东西,”局长举起那两盘磁带,“最初的几遍不会有任何意义。我们能听到的只有痛苦,而不是其中的信息。” 下午五点刚过,他们离开了中情局内部人称“安全五号”的那所房子。白昼越来越短,九月很快就要到了。落日宣告着即将来临的时节变化,那浓烈的色彩象征着一个季节的死亡,也象征着另一个季节的诞生。 “临死前的光芒总是格外明亮。”康克林说。坐在豪华轿车里,他往霍兰旁边的座位上一靠,朝车窗外望去。 “我认为你这句话不仅不合时宜,而且很可能是故作深沉。”彼得·霍兰疲惫地说,“不过在弄清这句话是谁的名言之前,我先不坚持后一个论断。是谁说的?” “耶稣吧,我觉得是。” “《圣经》从来都没被编辑过。那里头全是些篝火边的谈话,没有任何来自现场的证明。” 康克林若有所思地轻声一笑,“那些东西你到底读没读过?我是说《圣经》。” “大部分——《圣经》的大部分。” “是因为你不得不读吧?” “见鬼,不是。我父母都是十足的不可知论者,他们俩要是再过头一点儿就会被斥为不信神的贱民。他们闭口不谈自己的宗教观点,这个星期送我和两个姐姐去参加新教的礼拜,下个星期就改做天主教的弥撒,再下个星期又换成犹太教堂。什么时候去哪个教堂从来都没有规律,不过我想,他俩是觉得应该让我们了解全局。这正是促使孩子们去读书的原因。天生的好奇心,包裹在神秘主义的外壳之中。” “让人难以抗拒,”康克林表示赞同,“我丢掉了自己的信仰;可现在,在自称精神独立这? ?多年之后,我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些什么。” “比如说?” “安慰,彼得。我从来都不觉得安慰。” “你要安慰干吗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用它来应付我无法控制的事情吧。” “你的意思是,你从来都无法在借口之中找到安慰,用一个抽象的借口来开脱自己?对不起,亚历山大,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看法不同。我们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这一点任何忏悔带来的宽恕都改变不了。” 康克林转过头,大睁着双眼盯着霍兰,“谢谢你。”他说。 “谢什么?” “因为你这番话就像是我以前说的,而且连用词都差不多……五年前我从香港回来的时候,长矛上就挑着一面‘负有责任’的旗帜。” “你把我说糊涂了。” “没什么。我现在回正轨了……‘要警惕:教堂之中的专横和只顾自己的想法都是陷阱。’” “见鬼,这话是谁说的?” “不是萨沃纳罗拉就是萨尔瓦多·达利,我也记不得了。” “我的天,别再胡扯了!”霍兰笑着说。 “干吗不扯?咱们到现在好不容易才笑了一回。你那两个姐姐呢?她们后来怎么样?” “这个笑话可就更逗了。”霍兰回答说。他低下头,勾着下巴,嘴边浮现出一丝顽皮的笑意,“一个在新德里当修女,另一个在纽约开了家公共公司自己当总裁,说起意第绪语来比她那一行的大多数同事都溜。几年前她告诉我,他们不再用‘非犹太女人’这一贬低词称呼她了。她热爱自己的生活;印度的那个姐姐也一样。” “但是你却选择了军队。” “没什么‘但是’,亚历山大……我的确选择了军队。那时候我是个愤愤不平的年轻人,当真认为咱们的这个国家为人所不齿。我出身于一个特权家庭,家里有钱,有影响,付得起预科学校的高昂学费。我的家庭确保我——是我,而不是费城或哈莱姆区街上的哪个黑小子——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我只是觉得,不管怎么样我必须对得起这份特权。我一定要向世人表明,我这种人并不是只知道利用自己的优势来逃避责任;反之,我们要利用它来扩展自己的责任。” “贵族统治的重生啊,”康克林说,“Noblesse oblige——位高则任重。” “这么说不公平。”霍兰抗议道。 “很公平,而且是真真切切的公平。希腊语中‘aristo’的意思是‘最优秀的’,而‘kratia’这个词则表示‘统治’。在古代雅典,这样的年轻人领导着军队。他们把剑举在身前冲杀,而不是拖在身后——即便这么做仅仅是为了向部下证明,他们甘愿和最低贱的士兵一起牺牲。因为这些最低贱的士兵都处在他们的统率之下,服从最优秀者的指挥。” 彼得·霍兰仰起头靠在天鹅绒坐椅的靠背上,眼睛半开半阖,“也许这是一部分原因吧,我不确定——我一点都不确定。我们要求得太多了……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是湄公河那种难以辨认、毫无用处的地盘?为什么?天哪,为什么?他们中了枪,肚子和胸口给打得稀烂,敌人就在他们身前半米开外——只因为越南兵对他们并不熟悉的丛林了如指掌?这到底算是哪门子的战争?……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不走到那帮孩子们跟前说,‘瞧,我就在这儿,跟你们待在一起’,我们他妈的又怎么可能撑那么久?要不是这样,很可能会发生大规模的抗命事件,或许他们确实应该抗命。那帮孩子就是某些人口中的黑鬼、西班牙佬、搞砸了的家伙,只有小学三年级的读写能力。特权阶级能缓期服役——缓了期就可以不去摸爬滚打,可以不去打那场几乎注定要失败的战争。其他人不行。如果说我这个特权阶级的狗杂种和他们坚守在一起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我这辈子执行过的最好任务。”霍兰突然停下不说了,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彼得。我无意对过去的事情大加抨击,真的。实际上,我一开始说的是自己的内疚,不是你的……简直是疯狂啊,这种事一件件自己就衔接了起来,而且越说还越多。你是怎么说的来着?走马灯一样的内疚感。它转到什么时候才能停?” “现在。”霍兰在椅子上坐直身子,抻了抻脊背和肩膀。他拿起豪华轿车里的电话,按下两个键,说道:“请在维也纳让我们下车。过后你去找家中餐馆,把馆子里最好的菜打包带回来……坦白地说,我最爱吃小排和柠檬鸡。” 霍兰的估计对了一半。第一遍听帕诺夫在药物作用下的心理治疗录音是非常痛苦的,帕诺夫的声音令人震惊不已,情感的成分模糊了录音里包含的信息,对于认识这位心理医生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但是,听第二遍时两人的精力却立即集中起来,毫无疑问,这正是他们在录音中听到的痛苦使然。没有时间沉湎于个人感情;信息突然间变成了全部的重点。他们俩都开始在拍纸簿上做详尽的记录,还频频停下录音机重放了许多段落,好听清楚、弄明白。第三遍听时他们进一步明确了录音中的要点;等到第四遍听完,康克林和彼得·霍兰各自都做了三四十页的笔记。两个人又在沉默之中度过了一个小时,仔细查看自己所做的分析。 “你准备好了吗?”手拿一支笔坐在沙发上的中情局局长问道。 “好了。”康克林说。他坐椅前的桌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电子设备,录音机就在他手肘边。 “你先说两句?” “行。”康克林答道,“刚才听的录音,百分之九十九点四四的内容对我们都没有任何帮助,除了一点:它告诉我们沃尔什是个顶呱呱的讯问人员。他就跳房子那样到处蹦,一下子就能抓住线索,比我快多了。况且我在审讯这方面还不算太业余。” “同意,”霍兰说,“我审起人来也不算太差,尤其是手里头拿着钝器的时候。沃尔什挺棒的。” “岂止是挺棒,不过这和咱俩无关。跟我们有关的是他从莫里斯嘴里问出的东西——我又得说‘但是’了——关键并不在于莫里斯回忆起自己泄露了什么信息,因为我们必须假定他几乎已泄漏了我告诉他的一切。相反,关键在于他复述的内容——他当时听到了些什么。”康克林抽出几张纸来,“这儿有一个例子。‘家族会很高兴的……“上头”会给我们祝福。’好,莫里斯并不熟悉犯罪分子的行话,他肯定无法不假思索地把一个词儿和一件事关联起来,但关联就在其中。把‘上头’这个词拿出来,换掉前面的一个字。‘头头’——黑帮头头,根本就不是什么天堂上的生灵。突然间,这个‘家族’跟画家诺曼·罗克韦尔笔下的温馨家庭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而‘祝福’这个词也可以替换成‘赏赐’,或是‘奖励’。” “黑手党。”彼得·霍兰说。尽管喝了几杯,他的眼神却冷静而清醒,显然酒精已经从体内挥发出去了,“这个地方我没细想,但本能地做了个标记……好,我这里也记了一个非常类似的说法,因为我也在注意莫里斯本人不太可能用的词。”霍兰翻动着自己的拍纸簿,在其中一页停了下来,“在这儿。‘纽约想独吞。’”霍兰继续往下翻,“这儿还有。‘那个华尔街可真厉害。’”局长说完又接着翻起了拍纸簿,“还有这一个。‘浅色水果’——后面的部分听不清了。” “这个我漏掉了。我倒是听见了,但觉得它好像没什么意思。” “你怎么会觉得它有意义呢,阿列克谢·孔索里科夫先生?”霍兰微微一笑,“在你那上流白人的外表下——良好的教育,诸如此类——跳动的却是一颗俄国人的心。对于我们这个国家中有些人不得不忍受的东西,你并不是很敏感。” “啊?” “我是个上流阶层的白人,‘浅色水果’这个词只不过是别人给我们起的诸多蔑称之一。我必须承认,那些人是受到践踏的其他少数群体。想想看,安布鲁斯特、斯韦恩、阿特金森、伯顿、蒂加登——全都是‘浅色水果’。还有华尔街的某些公司;不管怎么说,那地方从一开始就是白人特权阶级的经济堡垒。” “梅杜莎,”康克林点头说,“梅杜莎和黑手党……我的天。” “我们有一个电话号码!”霍兰在沙发上往前一倾,“在伯恩从斯韦恩家里弄来的那个账本上。” “我已经打过了,记得吗?那号码其实只是个电话答录机。” “这就够了。我们能查到地点。” “那又怎么样?听留言的人不管是谁,只要在外地拨个电话就行;而且这家伙只要是长了点脑子,就会用公用电话打。这种传递情报方法不仅无法追踪,而且还能把其他所有留言都抹掉,所以我们不能去窃听。” “搞外勤的,你对高科技不太在行,对不对?” “咱们这么说吧,”康克林答道,“我买过一台录像机,打算用来看老片子。我搞不懂该怎么把闪个不停的破时间显示关掉。我给卖机子的人打电话,他说:‘看看机子内部面板上的说明。’内部面板在哪儿我都找不着。” “那我就跟你解释一下,怎么来对付电话答录机……我们可以从外部干扰它。” “哎呀天哪,小狗桑迪,这一下小孤女安妮出自美国漫画家Harold Gray创作的系列漫画《小孤女安妮》(Little Orphan Annie)。漫画描述性情开朗的孤女安妮带着一条名叫桑迪的小狗在冷酷的社会中奋力求生,并遇到了许多冒险经历。该怎么办才好啊?这他妈的有什么屁用?只会把消息来源掐断。” “你忘了。我们通过号码查到了地址。” “哦?” “肯定会有人来修电话答录机。” “哦。” “我们把他抓住,然后查清楚是谁派他来的。” “知道吗,彼得,你这人还是挺有前途的。我的意思是就一个新手而言,虽说你现在坐这个位子非常不够格。” “可惜啊,我也不能请你喝一杯。” 奥格尔维斯波福德克劳福德科恩律师事务所的布赖斯·奥格尔维正在口授一份极为复杂的答复,准备提交司法部反垄断局,这时他最私人的一部电话响了;这部电话直接通到他的办公桌上。他拿起电话,按下绿键,飞快地说了起来。“等等。”他命令道,同时抬眼看了看秘书,“能不能请你出去一下?” “当然,先生。”秘书从椅子上站起身,穿过气派的大办公室出了门。 “喂,什么事?”奥格尔维又对着话筒说。 “答录机不管用了。”神圣不可侵犯的电话线路那头传来一个声音。 “怎么搞的?” “不知道。我只能听到忙音。” “那可是市面上最好的设备。也许你打电话的时候别人正在通话。” “我刚才连着打了两个钟头。出故障了。就连最好的机器也有坏掉的时候。” “好吧,派个人过去检查一下。找个黑鬼去。” “那当然。白人是不会上那种地方去的。” 伯恩的通牒_25 25 午夜刚过,伯恩在阿让特伊出了地铁。白天的时候他对时间做了划分;他得去找玛莉,而在这期间还必须做一些安排,于是就把时间分成了小块。他从巴黎的一个城区走到另一个城区,一边回忆十三年前他们那噩梦般的亡命之旅,一边搜寻着每一处似曾相识的咖啡馆、商店和大大小小的酒店。有好几次他看到远处或是咖啡馆另一头的女人,禁不住倒抽凉气;一次看到的是后脑勺,一次是转瞬即逝的侧影,另两次则看到了一头深红色的秀发。从远处,或是在咖啡馆昏暗的灯光之下,这几个女人看起来都有可能是他的妻子。结果她们都不是。不过,他逐渐理解了自己的焦虑;既然能够理解,就可以更好地控制它。这些时刻是白天最难熬的部分;其余的时间只不过是充满了困难和沮丧而已。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康克林到底在什么鬼地方?用弗吉尼亚的号码联系不上他!由于时差的原因,他本指望康克林会去处理一些细节问题,主要是迅速把资金转账办好。美国东海岸的工作日从巴黎时间的下午四点开始,而巴黎这边的工作日在巴黎时间下午五点或五点之前就结束了。这样一来,要划出一百万美元再转到一位西蒙先生指定的某家巴黎银行,就只有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也就是说,这位西蒙先生必须让这家巴黎银行知道自己是谁,可该转到哪家银行都还没定下来呢!贝尔纳丹帮了忙。见鬼,何止是帮忙?!这事没有贝尔纳丹根本就办不成。 “格勒奈尔大街上有一家第二局经常利用的银行。如果是过了营业时间,或是缺少一两个有效的签名,这些问题他们都可以通融。但他们向来不见兔子不撒鹰,而且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跟咱们这个仁慈的社会主义政府有关系的人。” “你的意思是,即便有电传电报,钱不到账你就别想拿出来。” “一个子儿也拿不到。就算是总统本人打电话,银行也会叫他直接去莫斯科取钱——他们坚信总统大人就应该在那个地方。” “我联系不上亚历山大,所以就没再考虑波士顿的银行,而是给我们在开曼群岛的人打了个电话。大部分的钱玛莉都存在那里。他是个加拿大人,银行也是加拿大人开的。他正在等待指示呢。” “我来打个电话。你在皇家桥么?” “不在。我再给你打。” “你在哪里?” “我觉得你可以这么说:我就像一只焦急而迷惑的蝴蝶,从一个依稀记得的地方,飞到另一个依稀记得的地方。” “你在找她。” “对。这么说你刚才就是明知故问了,对不对?” “请原谅,可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倒是希望你找不到她。” “谢谢。过二十分钟我再给你打。” 他又去了另一个记忆之中的地方——特洛卡代罗广场,还有广场对面的夏乐宫。他曾经在夏乐宫的一个观景台上中过枪;当时发生了枪战,几名男子奔下长得没完没了的石阶,身影偶尔被巨大的鎏金雕像和高高的喷泉挡住;他们跑进了布局规整的花园,最后消失在视线和射程之外。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能记住特洛卡代罗广场?……但玛莉来过这儿……这儿的某个地方。这么大的一座建筑,她当时到底在哪里?哪里……?是一个观景台!她当时在一个观景台上。靠近一座雕像——哪一座?……笛卡尔?拉辛?还是塔列朗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1754—1838),法国政治家、外交家。?他最先想到的是笛卡尔雕像。他得找到那儿。 他找到了雕像,但那里并没有玛莉的踪影。他看了看手表;离他刚才和贝尔纳丹通话已过去了将近四十五分钟。和他脑海中屏幕上的那几个男人一样,他也奔下了台阶。他要去找部电话。 “去诺曼底银行,找塔布里先生。他知道有一位西蒙先生打算通过自己在开曼群岛的私人银行家,以声音认证的方式从岛上转七百多万法郎过来。他会非常乐意地把电话借给你用,不过相信我,他会找你收电话费的。” “谢谢,弗朗索瓦。” “你这会儿在哪?” “特洛卡代罗广场。这可真疯狂。我刚才的感觉特别强烈,简直就跟心灵感应一样,但她不在那里。可能是因为那些我想不起来的事吧。见鬼,我好像还在这地方挨过一枪,但我就是记不得了。” “去银行吧。” 他去了。在他致电开曼群岛三十五分钟之后,褐色皮肤、脸上总挂着笑的塔布里先生确认他的钱已经到账。他提取了七十五万法郎,要的是最大面额的钞票。钱交到他手里之后,咧着嘴一脸奉迎的银行家悄悄把他带到一旁,离开了办公桌——这个举动非常傻气,因为办公室里没有别人——然后在窗户旁边悄声说: “贝鲁特那边有绝好的房地产投资机会,相信我,我有内幕消息。我可是中东问题的专家,那些愚蠢的战争持续不了多久。我的天,到时候一个活人都剩不下!那座城市会再度兴起,称为地中海的巴黎。只要出一丁点儿钱,就能买到价值不菲的房产,旅馆的价格更是低得离谱!” “听起来有点意思。我会和你联系的。” 他匆匆逃离了诺曼底银行,就好像那地方充满了能引起某种致命疾病的细菌。他回到皇家桥,又试着跟美国那边的康克林联系。那时候将近弗吉尼亚维也纳的下午一点,可他听到的还是电话答录机上康克林不见其人的声音,告诉来电者留下口讯。出于多种原因,伯恩决定不这么干。 现在他来到了阿让特伊,沿着地铁出口的台阶走上人行道,然后小心谨慎地一路缓缓走向更为险恶的街区,“战士之心”咖啡馆就在那附近。他得到的指令很明确。他不能再装成昨晚的那个人,不能瘸腿,不能穿破烂不堪的旧衣服,他的模样不能让任何人认出来。他得打扮成一个普通的劳动者,走到早已关闭的老冶炼厂大门口,靠在墙上抽烟。这一切得在午夜十二点半和一点之间进行。不能早,也不能晚。 他当时问替桑托斯报信的两个人——他先塞给他们一人几百法郎,因为麻烦他们跑一趟——为什么半夜的时候还要采取这些防范措施,不太拘谨的那个人答道:“桑托斯从不离开‘战士之心’。” “昨晚上他离开了啊。” “那也就几分钟。”比较健谈的报信者回答说。 “我明白了。”伯恩点点头,可他其实并不明白,只能暗自揣测。桑托斯难道是“胡狼”的囚徒,日日夜夜都被困在那家邋遢的咖啡馆里?考虑到桑托斯经理的大块头和天生蛮力,还有他那远远超乎常人的智慧,这可是个非常奇妙的问题。 十二点三十七分,伯恩来到了老工厂的大门前。他穿了一条蓝色牛仔裤、一件破旧的深色鸡心领套衫,还戴着帽子。他摸出一包高卢牌香烟,往墙上一靠,划了根火柴点上烟,有意过了好一会才把火吹灭。伯恩的思绪回到了谜一般的桑托斯身上:他是卡洛斯军团中的首要联络人,“胡狼”轨道上最受信赖的卫星;桑托斯的一口法语可能是索尔邦大学培养出来的,但他却是个拉丁美洲人。伯恩的直觉如果不错,桑托斯也应该是委内瑞拉人。真是很奇妙。另外,桑托斯还希望“心平气和”地见他。好极了,伙计,伯恩心想。桑托斯已经联系上了胆战心惊的驻伦敦大使;他向大使提出的那个问题牵扯极为深远,相形之下一个政党的内部投票简直就像是彻底的非党派中立活动。菲利普·阿特金森别无选择;他的答复就算不是惊慌失措,也必然是十分坚决:蛇发女发出的任何指令都得执行。蛇发女的力量是大使惟一的保护,是他最后的避难所。 这么说桑托斯还是能见机行事的;他作出这一决定的基础既非忠诚,也非责任,而是智慧。联络人想爬出自己身处的臭水沟。如今有三百万法郎近在眼前,而全世界可供他选择的遥远去处又那么多,他的头脑在劝说自己应该听一听,考虑一下。生活可以有其他的选择,如果出现机会的话。桑托斯面前就出现了一个机会;“卡洛斯”的这位仆人过着令人窒息的生活,他对主人的忠诚可能已经枯竭。正是因为这一基于直觉的估计,伯恩才在请求时加进了那几句话——他说得平静而又坚决,轻描淡写地道出了重点:你可以去旅行,可以走得无影无踪……变成有钱人,从此无忧无虑,再不用干那些讨厌的苦活计。关键词是“无忧无虑”和“无影无踪”,桑托斯的眼神对这两个词作出了反应。他准备要吞下这块三百万法郎的诱饵,而伯恩也很乐意由着他挣断钓线,带着饵游走。 伯恩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十五分钟。毫无疑问,这会儿桑托斯的手下肯定在查看街道,在“胡狼”至为重要的联络人出场之前最后巡视一遍。伯恩一时间想起了玛莉,想起了自己在特洛卡代罗广场时的感觉。他想起了方丹说过的话:那时他们俩在储藏室居高临下地观察宁静酒店的小路,守候着卡洛斯。他就在我们附近;我能感觉到。就像是从远方逼近的惊雷。伯恩先前在特洛卡代罗广场也有类似的感觉,但那是一种不同的方式——截然不同。够了!想想桑托斯!还有“胡狼”! 他手表上的时间已是一点钟,去过皇家桥的那两个报信者走出小巷,过了街来到老冶炼厂的大门前。 “桑托斯现在想见你。” 那个比较健谈的信使说。 “我可没看见他啊。” “你得跟我们走。他从不离开‘战士之心’。” “这种安排怎么就让我觉得不太喜欢呢?” “你没必要这么想。他心平气和。” “他的刀也心平气和吗?” “他没有刀,也没枪。这两样东西他从来都不带。” “这话听着叫人放心。咱们走。” “他根本用不着这些武器。”报信者又加了一句令人不安的话。 他在两人的陪同下进了小巷,经过点着霓虹灯的大门,来到建筑物之间一道勉强可以通行的缝隙前。那两个人把伯恩夹在中间,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绕到了咖啡馆的后面。眼前的景象,伯恩根本没想到能在如此破败的城市角落中见到。那是个……怎么说呢,是一座英式的花园。这块地大概有九米长,六米宽,花架上攀着各式各样绽放着鲜花的藤蔓,一大片五颜六色沐浴在法国的月光下。 “好一番景致啊,”伯恩评论道,“肯定花了许多心思。” “啊,桑托斯最喜欢这地方!谁也闹不清是为什么,不过谁也不会去碰园子里的一朵花。” 很奇妙。 伯恩被带进一部小小的室外电梯,电梯的钢制框架就连在楼房的石墙上。他看不到其他任何通道。这个运载设备只能勉强挤进他们三个人;铁门一关上,不爱开口的那个报信者就摸黑按下了一个键,说道:“我们到了,桑托斯。山茶花。让我们上去吧。” “山茶花?”伯恩问。 “这样他就知道一切正常。如果情况不妙,我这位朋友可能就会说‘百合’,或者‘玫瑰’。” “然后会怎么样?” “你还是别想了,我连想都不愿想。” “当然。自然是这样。” 室外电梯令人不安地猛抖了两下,停住了。沉默不语的报信者打开了一扇厚厚的钢制大门,他得把全身的重量压上去才能推得动。伯恩被带进一间熟悉的屋子。屋里摆着颇具品位的昂贵家具,还有书架,仅有的一盏落地灯照亮了坐在特大号扶手椅上的桑托斯。 “你们可以走了,我的朋友,”大块头对两个报信者说,“你俩的钱找那个同性恋去拿。另外,看在上帝的分上,叫他给勒内和那个自称拉尔夫的美国佬一人五十法郎,把他们轰出去。他俩在屋角里撒尿……就说钱是他们昨晚认识的那个朋友给的,他已经把他俩忘了。” “啊,该死!”伯恩脱口而出。 “你确实是忘了,对不对?”桑托斯咧嘴一笑。 “我有其他的事要考虑。” “遵命,先生!”“是,桑托斯!”两个报信者并没有出房间回到电梯那边去,反而打开左侧墙上的一扇门,走了进去。伯恩目送他俩离开,觉得很不解。 “那里有一道楼梯通向我们的厨房,虽说厨房不怎么样,”桑托斯回答了伯恩没说出口的问题,“门只能从这一边打开,从楼下谁也上不来,除了我……请坐,西蒙先生。你是我的客人。你的脑袋怎么样?” “肿已经消了,多谢关心。”伯恩往大沙发上一坐,直陷进靠垫里;这个姿势没什么权威可言,房屋主人也没打算让他颐指气使,“我听说你现在心平气和。” “除此之外还有得到三百万法郎的愿望。” “这么说,你给伦敦打的电话还挺让你满意?” “谁也不可能事先设计好,让那个人作出那样的反应。确实有个蛇发女,某些高层人士对她的忠诚和畏惧都非同寻常——这意味着这条母蛇还有点儿权力。” “这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 “我相信你说的话。现在,咱们来回顾一下你的请求,也可以说是你的要求——” “我的限制条件。”伯恩打断了他的话。 “行啊,你的限制条件,”桑托斯表示同意,“你必须和‘黑鸟’联络,而且只能是你独自一人,对不对?” “完全正确。” “我还是得问一句,为什么?” “坦白说,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远远超出了我那些主顾的预期。不过,他们之中谁也没有险些在阿让特伊一家咖啡馆的二楼送命。他们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不想留下任何痕迹;而在这个方面你却很容易受到伤害。” “何以见得?”桑托斯一拳砸在椅子扶手上。 “因为一个有案底的巴黎老头。此人试图警告委员会之中的一名成员,说他将要被暗杀。提到‘黑鸟’的人就是这个老头;说起‘战士之心’的也是他。幸运的是,我们的人听到了他说的话,并悄悄把消息传给了我的主顾,但这还不够保密。巴黎老得发昏的人可不少,谁知道还有多少老头会提起‘战士之心’——还有你?……不行,你不能和我的主顾有任何瓜葛。” “通过你都不行?” “我可以走得无影无踪,你又不行。不过,非常坦率地说,我觉得这个做法你也应该考虑一下……瞧,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伯恩在沙发上往前一倾身,把手伸进了后裤袋。他摸出一卷用粗橡皮筋紧紧扎起来的法郎。他把那卷钞票扔了过去,桑托斯毫不费力就在半空中接住了,“一部分款项,二十万法郎——他们批准我把这笔钱给你。这都是我尽力促成的缘故。你把我所需的信息告诉我,我把它送往伦敦;不论‘黑鸟’是否接受我主顾的提议,你都能拿到那三百万法郎的余款。” “但在这之前你说不定就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对不对?” “像昨天那样派人盯着我好了,让他们跟着我去伦敦,然后再回来。我甚至可以打电话告诉你航空公司的名称和航班号。够有诚意了吧?” “再加一样就够了,西蒙先生。”桑托斯答道。他撑着硕大的身躯从椅子上站起身,气宇轩昂地大步走到上了漆的砖墙边,那儿摆着张牌桌,“要是你愿意,请到这边来一下。” 伯恩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牌桌旁,顿时目瞪口呆,“你做事还真仔细啊,是吧?” “我尽力而为……哦,别责怪服务台的职员,他们可是你的人。我的级别比你要低得多。我更喜欢找收拾房间的女佣和服务生。这些人没那么娇纵,而且就算一天不上班也不会有谁挂念。” 桌子上摊着伯恩的三本护照——由华盛顿的卡克特斯提供——还有昨晚从他身上搜去的枪和猎刀。“你很有说服力,可这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对不对?” “咱们走着瞧吧,”桑托斯答道,“你的钱我暂且收下——因为我是在尽力而为——但你飞到伦敦去可不行。让伦敦的人飞到巴黎来。明天早上。等他到了皇家桥,你给我打电话——当然,我会把我的私人号码告诉你——然后咱们就来玩苏联人的那种游戏。我们一样换一样,就好比带着各自的俘虏从桥上走过。拿钱来换消息。” “你疯了,桑托斯。我的主顾不会像这样暴露自己 。你那三百万的余款可就没了。” “干吗不问问看呢?他们总是可以雇一个毫不知情的人,对不对?一个傻乎乎的游客,随身携带的LV包里安了隐藏夹层?纸张又不会触发警报。试试看!这是你得到所需东西的惟一途径,先生。” “我尽力吧。”伯恩说。 “这是我的电话。”桑托斯从桌上拿起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卡片,那上头写着几个数字,“伦敦的人一到,就给我打电话。与此同时,我向你保证,会有人盯着你的。”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我陪你到电梯那儿去。” 玛莉从床上坐起来,在黑乎乎的房间里一边啜着热茶,一边听着窗外巴黎的声音。睡觉不仅仅是不可能,而且还不可容忍:眼下每一个钟头都至关重要,睡觉简直就是浪费时间。她从马赛乘最早的一班飞机来到巴黎,直接就去了里沃利路上的莫里斯饭店。十三年前她曾在同一家饭店等待——等一个男人听从理性的召唤,或是送掉性命。而在等待的过程中,她自己的命差不多也丢了大半条。当时她点了一壶茶,他则回到了她身边;现在,她找楼层的夜班服务生点了一壶茶。这也许是个无心之举,仿佛她只要重复当时的习惯,就可以让他像多年以前那样出现。 哦,天哪,她看到他了!那不是幻象,不是眼花,确实是大卫!十点钟左右她离开了饭店,开始到处游荡。她照着自己在飞机上写的单子,从一个地点走到另一个地点;怎么走并没有任何逻辑可循,她所依照的只是这些地点浮现在脑海中的次序——那就是她的顺序。这是十三年前她从杰森·伯恩那儿学到的经验:在逃命或追捕时,要对可选的方案进行分析,但得记住你的第一个选择。那通常是最简洁、最好的一个。大多数时候你都会采取这个方案。 于是她就照着单子,从乔治五世大道旁的塞纳河游船码头,走到马德莱娜街上的银行……再走到特洛卡代罗广场。她漫无目标地沿着广场上的观景台游荡,仿佛处于恍惚状态,要寻找一座她回忆不起来的雕像;时不时就有一群游客在多管闲事的大嗓门导游带领下经过,把她挤到一旁。渐渐地,那一座座巨大的雕像在她眼中都没了分别;她觉得有点头晕。八月末的阳光让人眼花缭乱。正准备往一张大理石长凳上坐的时候,她想起了杰森·伯恩说过的另一条原则:休息就是武器。突然,就在前方,她看到了一个戴着帽子、身穿鸡心领套衫的男子;他刚转过身,正朝通向古斯塔夫五世大道的宏伟石阶跑去。她熟悉那人跑步的样子,那种步态;她比任何人都熟悉!她看过他多少次啊——常常是躲在露天看台后面瞧不见的地方——看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绕着大学里的跑道一圈圈跑个不停,想借此甩掉那攫住他不放的愤怒。是大卫!她从长凳上一跃而起,向他追去。 “大卫!大卫,是我……杰森!” 她撞到了一个带着一队日本人的导游。导游发火了;她却是怒气冲天,于是就怒气冲冲、连推带搡地从一群惊愕的东方人中闯了过去。这些游客大多数都比她矮,但她有利的视线也没起到任何帮助。她的丈夫消失了。他跑到哪儿去了?是进了花园?还是跑到了街上,混进了穿过耶拿桥的人群和车流?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到底在哪儿? “杰森!”她放声大喊,“杰森,回来!” 人们都看着她;有些人尝过饱受爱情煎熬的滋味,报之以同情的一瞥;大部分人则很不以为然。她奔下那没完没了的台阶,花了好长时间寻找他的身影——究竟有多久她已经记不得了。最后,筋疲力尽之下她只好招了辆出租车回到莫里斯饭店。她恍恍惚惚地进了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这不是流泪的时候。她得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要恢复精力,这是杰森·伯恩的经验。然后她还要再回到街头,继续搜寻。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的时候,她觉得胸口胀鼓鼓的——也可能是在肺部,还伴随着一种隐隐的振奋。正当她寻找大卫的时候,他也在寻找她。她的丈夫并没有逃走,甚至连杰森·伯恩也没有逃走。同一个男人身上的这两种人格肯定都没有看见她。他突然间匆匆离开特洛卡代罗广场,是出于她不知道的其他原因,但他身在特洛卡代罗的原因却只有一个。他也在搜寻自己对十三年前巴黎残存的记忆。他也知道,在某个地方、在那些记忆中的某个所在,他能够找到她。 她稍事休息,叫了客房服务,两小时之后再一次走上街头。 现在,此刻的她喝着茶,心急如焚地等待天亮。将要来临的白天就是用来搜寻的。 “贝尔纳丹!” “我的天,现在可是凌晨四点。我敢说,你肯定有至关重要的事要告诉这个七十岁的老头。” “我有个麻烦。” “我觉得你的麻烦有一大堆,不过这并没有多大区别。怎么回事?” “我已经非常接近目标了,但还需要一个配戏的。” “请你把英语说得明白一点儿。如果你愿意,最好用法语好好解释一下。这个什么‘配戏的’,肯定是个美国词儿。不过,你们确实有许多难懂的行话。我敢说,兰利肯定有人整天在编这些词儿。” “得了吧,我没时间听你耍嘴皮。” “得了吧你,我的朋友。我可没卖弄聪明,只是想清醒一下……好,我两脚已经下地了,嘴里还叼了根香烟。到底怎么回事?” “能把我引向‘胡狼’的那个家伙,要求让一个英国人今早带着两百八十万法郎从伦敦飞过来。” “我估计,你能动用的款项可远远不止这么点,”贝尔纳丹打断了他,“诺曼底银行挺通融的,对不对?” “非常通融。钱都到银行了,你那个塔布里可真是个大好人。他想把贝鲁特的房产卖给我。” “塔布里就是个小贼——不过贝鲁特还是挺有意思的。” “得了吧。” “不好意思,你说吧。” “我被人盯着,所以没法去银行;我又找不到英国人,让他把这笔取不出来的钱送到皇家桥。” “这就是你的麻烦?” “对。” “你愿不愿意花上——比如说,花个五万法郎?” “买什么?” “塔布里。” “我看可以。” “你签过文件了,没错吧?” “那当然。” “再签一份文件。你自己手写,签上名,声明把款子转给——等等,我得去写字台看一下,”电话那头没了动静,看来贝尔纳丹是去了另一个房间。片刻之后他又回来了,“喂?” “我在呢。” “哦,说到这个人可就有意思了。”第二局的专家拖长了声音说,“在布拉瓦海岸Costa Brava,地处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地区东北部,邻近法国海岸。附近的浅水里,我把这家伙连人带帆船搞沉了。一群鲨鱼疯一般地过来抢食:他长得太胖,味道又好。他叫安东尼奥·斯卡奇,来自撒丁岛,是个拿毒品换消息的家伙。不过,你对这些情况当然是一无所知。” “当然。”伯恩把那人的姓又拼了一遍。 “没错。封好信封,用铅笔或钢笔在大拇指上涂一下,把指纹摁在封口处。然后把信封留在服务台,交斯卡奇先生收。” “明白。可那个英国人怎么办?今天早晨就得到啊。只有几个小时了。” “英国人不成问题。早晨倒是挺麻烦——这几个小时挺麻烦。把资金从一家银行转到另一家银行很简单——按几个按钮,电脑马上会复核资料,然后只要吹口气的工夫,金额就填到了纸上。提取将近三百万法郎的现金可就大不相同了;你的线人肯定不会接受英镑或美元,因为他担心兑换或存钱时被人发现。此外还有个问题:得取大面额的钞票,这样才能卷成小捆,躲过海关人员的检查……朋友,你的线人对这些麻烦肯定心里有数。” 伯恩漫无目标地看着墙壁,思忖着贝尔纳丹的话,“你觉得他是在掂量我?” “他肯定得掂量一下。” “钱可能是从伦敦几家银行的海外部凑齐的。可能有一架小型私人飞机飞过英吉利海峡降落到了哪个牧场上,然后等在那儿的车就把人送到了巴黎。” “这主意挺好。当然可以。但是,要办好这些事情,连最有影响力的人都得花点时间。别让这一切显得太简单,会引起怀疑的。随时要让你的线人知道事情的进展,跟他强调一定得保密,千万不能泄露出去,还要解释为什么会有拖延。如果一点儿拖延都没有,他可能会认为这是个圈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简而言之,就是你刚才说过的那句话——别显得太简单,因为那不可信。” “还有一件事,我的朋友。‘变色龙’在白天是可以变化多端;不过,他在黑暗中还是更安全。” “你忘了一件事,”伯恩说,“那个英国人怎么办?” “呔——嗬——老兄!”电话里的贝尔纳丹马上换了一副英国腔。 在伯恩策划或见证过的诸多行动之中,这次行动可谓顺利之极。也许这是因为一个早早就被打发退休、心中愤愤不平的能人充分施展了自己的才华。伯恩一整天都在给桑托斯打电话通报进展情况,而贝尔纳丹则让另一个人到酒店服务台取走了封在信封里的指令,再转交给他。一拿到指令,贝尔纳丹就和塔布里先生约了时间。下午刚过四点半,这位第二局的老特工走进了皇家桥酒店。他身穿一套英国味儿十足的深色细条子西服,一看就是萨维尔街Savile Row,伦敦市区著名的服装街,两个多世纪以来一直被视为手工定制西服的圣地。的出品。他进了电梯,拐错两个弯之后终于走到了伯恩的房间。 “钱在这儿。”贝尔纳丹把高级公文包往地板上一放,径自朝伯恩酒店房间的小酒柜走去;他拿出两小瓶添加利金酒,啪啪拧开盖子,然后把酒倒进一只不知干不干净的杯子里。“干杯。”他端起杯一口喝掉了一半,张开嘴喘了喘粗气,然后很快把剩下的酒也喝光了,“这种事我可有好多年没干过了。” “真的吗?” “坦白地讲,是真的。这种事我以前都让其他人去做。实在太危险了……不过,塔布里对你感激不尽。坦白地讲,他已经说服我考虑购买贝鲁特的房地产。” “什么?” “当然,我没你那么雄厚的资金,但四十年来还是有一小部分应急基金以我的名义转到了日内瓦。我这人不算太穷。” “要是你离开这儿的时候被他们抓住,你可能就得变成死人。” “哦,但我不会离开的,”贝尔纳丹说着又到小冰箱里搜寻了一番,“在你做完交易之前,我会一直在这个房间里。”弗朗索瓦又拧开了两瓶酒,一只手捏着瓶子把酒倒进杯里,“现在,我这颗衰老的心脏也许能跳得慢一点儿了。”他边说边走到不太像样的写字台前,把那杯酒放在吸墨台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两把自动手枪和三颗手榴弹,在杯子前面摆成一排,“好,这下我可以放松了。” “你带这——带这些鬼玩意儿来干什么?”伯恩喊道。 “我觉得这就是你们美国人所说的‘遏制’。”贝尔纳丹回答说,“不过说实话,我觉得你们和苏联人都在那些不管用的武器上投入了太多的钱。瞧,我可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你出去做交易的时候把房门敞着。要是有人从那条窄窄的走廊过来,就会看到我手里拿着一颗手榴弹。这可不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核武器。这才叫‘遏制’呢。” “我相信你,”伯恩说着走向门口,“我想赶紧把这事了结掉。” 上了蒙塔朗贝尔街,伯恩走到街角,就像昨晚在阿让特伊的老工厂门前那样,靠在墙边点了根烟。他在那儿等着,姿势很悠闲,大脑却在急速运转。 一个男人从横贯蒙塔朗贝尔街的巴克路对面朝他走来。是昨天晚上那个健谈的报信者;他走上前来,手揣在夹克衫的口袋里。 “钱呢?”那人用法语说。 “消息呢?”伯恩答道。 “先给钱。” “这可不是我们的约定。”没给任何警告,伯恩就一把揪住这个来自阿让特伊的小喽啰,抓着衣领把他拎了起来。伯恩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猛然掐住报信者的喉咙,指尖直陷进那人的肉里,“你回去告诉桑托斯,他可以下地狱去了,永远都别再回来。我从来不这么做交易。” “够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说话的人从伯恩右边的街角转了出来。桑托斯那硕大的身影走近了,“放开他,西蒙。他什么都不是。现在就只有你跟我了。” “我还以为你从不离开‘战士之心’呢。” “你把这个规矩改了,不是吗?” “看来是这样。”伯恩放开了报信者,他朝桑托斯望去。桑托斯硕大的脑袋一摆,那人就跑开了。 “你的英国人来了。”桑托斯说。这会儿只剩下他们俩,“他拿着个手提箱,我亲眼看到的。” “他是拿着手提箱来的。”伯恩也说。 “这么说伦敦那边让步了,对不对?看来伦敦很着急啊。” “我只能告诉你,他们下了很大的赌注。请把消息告诉我。” “咱们还是先把步骤再明确一下,怎么样?” “已经明确好几次了……你把消息给我,我的主顾会让我照着消息行事;如果联络的情况令人满意,我就把三百万法郎的余款交给你。” “你说‘联络的情况令人满意’,怎么样才让你满意?你怎么能知道这个联络方式靠得住?我又怎么能知道,你会不会假称情况不令人满意,把我的钱偷走,可其实你已经取得了联系,办好了主顾付钱让你? ?的事?” “你这个家伙疑心挺重,是不是?” “哦,我的疑心非常重。西蒙先生,咱们的世界里可不都是圣人,对不对?” “也许圣人比你所想的要多。” “那会让我大吃一惊的。请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我试试……我怎么能知道联络人是正主?这很容易。我之所以知道,因为我就是干这行的。别人付我钱就是为了这个;而处在我这种位置上的人,如果犯下这样的错误,根本就别想活着跟别人道歉。我已经完善了步骤,做过了研究,而且还要自己去问两三个问题。然后我就知道了——不管是以什么方式。” “这个回答很难捉摸啊。” “桑托斯先生,在我们的世界里,难以捉摸可不是什么坏事,对不对?……至于你担心我会欺骗你、卷走你的钱,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无意和你这样的人为敌,更何况你的那位‘黑鸟’显然控制着一个极大的网络;同样,我也不会和我的主顾们为敌。那么干是疯狂的,寿命也会短很多。” “我欣赏你的睿智,也同样欣赏你的谨慎。”“胡狼”的中间人说道。 “书架是不会撒谎的,你是个博学的人。” “这跟咱们的事毫不相干,不过我还是有几张文凭的。外表有可能是优点,也可能是个不利条件……西蒙先生,我要告诉你的情况,全世界只有四个人知道,这四个人的法语都很流利。这个情况你打算怎么利用,悉听尊便。不过,哪怕你透出一丁点儿消息来自阿让特伊的口风,我也会立刻知道;那你就别想活着离开皇家桥了。” “这么快就能联系上么?” “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但从我们分道扬镳的那一刻算起,你至少得过一个小时才能打电话。如果你提前打,我也会知道;我再告诫你一次,那么干你可就死定了。” “一个小时。没问题……这个号码除了你就只有三个人知道?干吗不挑一个你不太喜欢的家伙,这样我就可以旁敲侧击地提他一下——如果有必要的话。” 桑托斯难得地淡淡一笑。“莫斯科,”他轻声说,“捷尔任斯基广场克格勃总部所在地。地处莫斯科卢比扬卡地铁站附近,以克格勃前身“契卡”的高层。” “克格勃?” “‘黑鸟’在莫斯科发展了一批骨干。总是莫斯科,那地方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伯恩心想 。受训于诺夫哥罗德。被克格勃视为狂人而扫地出门。“胡狼”! “我会牢记在心——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请说号码吧?” 桑托斯把号码报了两遍,还有伯恩要说的暗语。他说得很慢,看到伯恩没拿笔记任何东西,显然挺佩服的。“都清楚了吧?” “已经印在脑子里了,根本不需要纸笔……如果一切都和我预期的那样顺利,你想让我怎么把钱交给你?” “打电话给我;你有我的号码。我会离开阿让特伊,到你这儿来。然后我再也不会返回阿让特伊了。” “祝你好运,桑托斯。不知怎么,我觉得这是你应得的。” “没人比我更有资格。我喝毒芹汁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 “苏格拉底。”伯恩说。 “不是他直接说的。准确地说,这句话出自《柏拉图对话集》。再见。” 桑托斯走了。伯恩的心狂跳不已,他返身朝皇家桥走去,拼命抑制着自己拔腿飞奔的冲动。狂奔的人会引起好奇心,成为目标。这是杰森·伯恩行事准则中的经验之一。 “贝尔纳丹!”他高喊着奔过空无一人的狭窄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间。他一下子就看到了那敞开的房门,还有一手握着手榴弹、一手拿着枪坐在写字台前的老头。“把家伙都收起来吧,我们挖到宝贝了!” “谁出钱买啊?”第二局的老特工在伯恩关好房门之后问道。 “我来买,”伯恩回答说,“如果这件事能按照我的预想顺利进行,你在日内瓦的账户还能再增加一笔呢。” “我的朋友,我现在做这些事可不是为了钱。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我知道。不过,既然咱们在到处撒法郎,就像钞票是自家车库里印的一样,你干吗不拿上一份呢?” “这个嘛,我倒是也不反对。” “再过一个小时,”伯恩宣布,“准确地说,从现在起四十三分钟之后。” “要干什么?” “看看这个号码是真是假,是不是靠得住,”伯恩往床上一倒,把胳膊垫在脑后的枕头上,两眼闪闪发亮,“弗朗索瓦,把这个写下来,”伯恩报出了桑托斯告诉他的电话号码,“找到你在巴黎电话局高层的每一个线人,不管是收买、贿赂还是威胁,都得帮我把这个号码的地址查出来。” “这个要求用不着花多少钱啊——” “不,用得着,”伯恩反驳说,“他把这个号码保护起来了,几乎就是密不透风;他肯定得这么做。在他的整个网络之中,只有四个人知道这个号码。” “那么,我们也许就不去走高层路线,而是下到低一点的地面想办法;实际上,是到地底下。到电话局在路面之下的隧道里。” 伯恩猛地转过头看着贝尔纳丹,“这一点我可没想到。” “你怎么会想到呢?你又不是第二局的人。那些技术人员才是消息来源,而不是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官僚……我认识几个技工。我会找一个人,悄悄给他家里打个电话。等今晚迟一点的时候——” “今晚?”伯恩在床上抬起身,打断了他。 “大概得花一千法郎,不过你准保能弄到这个号码的地址。” “我可等不到今晚迟一点的时候。” “那你就还得再多冒一个险:在上班时间给这种人打电话。他们都处在监控之下;电话局的人谁也不信任谁。这就是社会的矛盾:把责任交给劳动人民,却不给他们个人权威。” “等一等!”伯恩在床上说,“你有他们家里的号码,对不对?” “没错,都在黄页上呢。这些人的号码可不是什么秘密。” “让哪个人的老婆打电话过去,就说有急事,肯定有人会回家。” 贝尔纳丹点了点头,“行啊,我的朋友。真有你的。” 第二局的退休特工开始工作——几分钟过去了,然后又是十几分钟。他甜言蜜语地哄着电话局技工们的老婆,说如果她们按照他的要求去做,就会得到报酬。两个女的直接挂断了电话,另外三个骂骂咧咧地拒绝了他,说的那些脏话都出自向来多疑的巴黎市井;不过,第六个老婆一边口吐污言秽语,一边说:“我干吗不打?”只要她那个整天钻地洞的丈夫搞搞清楚——这笔钱可是她的。 一个小时过去了,伯恩离开了酒店。他沿着人行道不慌不忙地缓步走着,穿过了四条街,在塞纳河边的伏尔泰滨河大道上找了一部公用电话。夜色慢慢地笼罩了巴黎的上空,河上的船只和桥梁亮起了点点灯火。他走到红色的电话亭前,稳住呼吸,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种自制他以为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他要打的这个电话,是他这辈子最为重要的一个电话,但是他不能让“胡狼”知道这一点——如果对方真的是“胡狼”的话。他走进电话亭,投币之后拨了号码。 “喂?”一个女声说道。她的法语“oui”发音尖锐而刺耳。是个巴黎人。 “一群黑鸟在空中盘旋,”伯恩用法语说出了桑托斯告诉他的暗号,“它们都很聒噪,只有一只鸟例外。它一声不出。” “你是从哪儿打来的?” “就在巴黎,但我不是从巴黎来的。” “那你从哪儿来?” “那里的冬天要冷得多,”伯恩答道。他感觉自己的发际有点汗湿。自制。自制!“我有急事要找黑鸟。” 电话里突然一片沉默,那是声音的真空。伯恩屏住了呼吸。接着传来了一个声音,它低沉而缓慢,和刚才的沉默一样空洞,“你是莫斯科人?” “胡狼”!真的是“胡狼”!尽管对方的法语说得又快又流利,却掩不住那一丝拉美口音。“我可没这么说。”伯恩答道。他自己的法语带着他常用的那种口音,有一点加斯科涅地区Gasy,法国西南部地区,大革命前为法国的一个省。的粗嘎味道,“我只不过说,那地方的冬天比巴黎要冷。” “你是谁?” “一个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出于这个原因,你认识的一个人才会把这个号码和相应的暗语告诉我。我能提供你职业生涯中最大的一笔生意,你这辈子最大的一笔生意。费用的问题不要紧——随你自己开——但付钱的主顾可是美国最有权势的人物。他们控制着美国的大部分实业以及全国的金融机构,还能够直接触及政府的神经中枢。” “你的这个电话也挺奇怪的,非常不合传统。” “你要是不感兴趣,我就会忘掉这个号码,另找别人。我不过是个中间人。你只要说行或不行就够了。” “我不会答应自己一无所知的事,不会答应从来没听说过的人。” “相信我,假如我有权透露的话,这些人的位置一说你就知道。但是,我并不是要你答应这件事;在这个时候你只要表示出兴趣就行。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就可以向你透露更多的情况。如果是否定的,那好,我毕竟试过了,只好去另找别人。报纸上说那个人昨天还在布鲁塞尔。我会去找他。”他提到布鲁塞尔、暗指杰森·伯恩的时候,对方猛地吸了一口气,“黑鸟,你有没有兴趣?” 沉默。最后“胡狼”开口了,“过两个小时再给我打电话。”他命令道,随即挂断了电话。 成了!伯恩靠在付费电话亭上,脸上和脖颈汗流如注。皇家桥酒店。他得回到贝尔纳丹那儿去! “是卡洛斯!”他说着关上了门,直接走到床边的电话机前,从口袋里掏出桑托斯的名片。他拨了号码,没过几秒钟就开口了。“黑鸟的情况已经确认,”他说,“告诉我一个名字,什么名字都行。”停了片刻,“知道了。货会放在服务台。盒子会上锁,再用胶带封好;点过之后,把我的护照送回来。让你最棒的手下拿走所有的东西,把盯着我的那几条狗唤回去。黑鸟可能会跟着他们找到你。”伯恩挂断电话,转向了贝尔纳丹。 “这个号码在第十五区,”第二局的老特工说,“我一把号码告诉那人他就知道在哪儿了,至少他估计是在那个地方。” “他打算怎么查?” “回到隧道里头,把情况搞得更明确一些。” “他会往这儿打电话吗?” “幸运的是,他骑着摩托车。他说十分钟之内就可以回去干活了,不出一个小时就会往这个房间打电话。” “太好了!” “不尽然。他想要五千法郎。” “他可以开十倍的价钱……‘不出一小时’是什么时候?离他刚才打电话过了多长时间?” “你走了大概有三十、三十五分钟;他打电话的时候你刚走一会儿。我估计再过半个钟头吧。” 电话响了。二十秒之后,他们弄到了勒菲弗大街上的一个地址。 “我这就走。”杰森·伯恩说。他从桌上拿起贝尔纳丹的自动手枪,又往口袋里揣了两颗手榴弹,“不介意吧?” “尽管拿。”第二局的老特工回答说。他把手伸进夹克,从腰间抽出了第二把手枪,“巴黎的扒手实在太多,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得带一把备用的……但你干吗现在就走?” “我至少还有几个钟头时间,所以想到那周围看看。” “单枪匹马?” “还能怎么样?要是去召援兵,我就有可能被击毙,或者在监狱里度过余生——只因为比利时一桩和我毫无干系的暗杀事件。” 波士顿第一巡回法庭的前任法官、曾经深受尊敬的布伦丹·帕特里克·普里方丹,瞧着愁容满面、哭个不停的伦道夫·盖茨。盖茨弓着腰坐在丽思酒店的长沙发里,五指叉开的两手捂在脸上。 “唉,我的天。大人物砰然落地时的巨响总是那么的不可挽回。”布伦丹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加冰块的波旁威士忌,“这么说你是被人坑了,伦道夫。法国式的陷阱啊。你那敏捷的头脑和威严的气度,到了巴黎可就不太管用了,是不是?小当兵的,你本来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乡下的农场’里。” “上帝啊,普里方丹,你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副情形!当时我在组建一个企业联合——横跨巴黎、波恩、伦敦和纽约,还有远东地区的劳力市场——这是一家价值数十亿美元的企业。我在雅典娜广场酒店被人绑走,塞进车里蒙上了眼睛。然后我又给扔到一架飞机上,送到了马赛。我在那儿碰到了极为可怕的事情!我被关在一个房间里,过几个小时就有人给我注射毒品——一直打了六个多星期!他们还把女人带进房间,还拍了录影——那时候我根本就不是我自己!” “花花公子,也许那就是你自己,只不过你从来都没意识到罢了。你的这个自己还学会了提前享受,总想得到即刻的满足——如果这个词儿我没用错的话。让你的客户在纸面上获得大笔利润,他们再拿着这些文件到市场上去做交易;与此同时,却有数以千计的人在企业收购中失业。是啊,没错,我亲爱的保皇主义者伦道夫,这种行为就是追求即刻的满足。” “你说的不对,法官——” “再听到这个称呼的感觉可真好。谢谢你,伦道夫。” “工会的力量变得太强大了。整个工业都被他们搞得陷于瘫痪。为了生存,许多公司不得不搬到海外去!” “而且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很奇怪啊,你说的也许是有点道理,但你从来就没考虑过别的选择……不管是怎么回事,咱们现在跑题了。等你在马赛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个瘾君子——当然了,还有那些录影带——那里头的形象,对一位知名律师的声誉可是非常有害。” “我又能怎么做?”伦道夫·盖茨喊道,“我给他们毁了!” “我们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你成了‘胡狼’在经济界高层的心腹。在这个世界上,竞争可是个讨厌的包袱,最好趁早丢掉。” “他一开始就是这么找到我的。我们组建的企业联合遭到了东亚利益集团的反对。那些人雇了他……我的天啊,他会把我杀掉!” “再杀一次吗?”法官问道。 “什么?” “你忘记了。他以为你已经死了——这可是多亏了我。” “我还有案子要办,下周得去参加国会的一个听证会。他会知道我还活着!” “你不出现就不会了。” “我必须去!我的客户要求——” “那我就同意你刚才的说法,”普里方丹打断了他,“他会把你杀掉。很遗憾,伦道夫。” “我该怎么办啊?” “有一个办法,花花公子。你不仅能摆脱目前的困境,从今以后也不用再担心。当然,这需要你做出一点牺牲。首先,你得到一家私人戒毒中心接受长期治疗;但在这之前,你现在就得完全跟我合作。第一个牺牲,能确保你在不久的将来消失无踪,第二个嘛——抓住‘胡狼’卡洛斯,并把他消灭。到那时你就自由了,伦道夫。” “让我做什么都行!” “你怎么跟他联系?” “我有一个电话号码!”伦道夫·盖茨伸手去掏自己的皮夹。他从口袋里抽出皮夹,把颤抖的手指伸进了一个夹层,“这个号码世上只有四个人知道!” 普里方丹收下了每小时两万美元的咨询费,吩咐伦道夫回家。他请伊迪丝原谅自己的冒昧,还恳求她做好明天离开波士顿的准备。布伦丹听说过一家私人治疗中心,好像是在明尼阿波利斯,常有富人隐姓埋名到那里寻求帮助;早晨他弄清了具体情况之后会给伦道夫打电话,自然他的服务将得到第二笔报酬。惊魂不定的伦道夫·盖茨刚离开房间,普里方丹就走到电话机前,拨通了宁静酒店的约翰·圣雅各。 “约翰,我是法官。别问我问题,不过我弄到了重要的消息,对你姐夫也许会大有帮助。我明白我不能和他联系,但我知道他在跟华盛顿的一个什么人打交道——” “那人叫亚历山大·康克林,”圣雅各打断了他,“你等等,法官,玛莉把号码记在桌子的吸墨台上了,我得到那边去。”电话那头传来听筒搁在硬台面上的声音,接着咔哒一响,另一部电话又被拿了起来。“在这儿呢。”玛莉的弟弟报出了号码。 “这一切我以后再跟你解释。谢谢,约翰。” “该死,现在有一大堆人老是跟我说这种话!”圣雅各说。 普里方丹拨通了那个带弗吉尼亚州区号的号码。接电话的人只粗声说了一个字:“喂?” “康克林先生,我叫普里方丹,这个号码是约翰·圣雅各告诉我的。我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要跟你说。” “你就是那位法官。”康克林打断了他。 “这恐怕是以前的一个称呼了。很久以前。” “什么事?” “我知道怎么联系你们称作‘胡狼’的那个人。” “什么?” “你听我说。” 贝尔纳丹盯着响起的电话机。接还是不接?他一时间起了思想斗争。没什么好犹豫的;他不接不行。“喂?” “杰森?是你,对不对?……也许我打错房间了。” “亚历山大?是你吗?” “弗朗索瓦?你在这儿干什么?杰森呢?”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知道他一直想跟你联系。” “今天累得够呛。我们把莫里斯·帕诺夫弄回来了。” “好消息。” “还有别的消息呢。我们搞到了一个电话号码,通过它可以找到‘胡狼’。” “这号码我们也搞到了!还有它所在的位置。咱们那个人是一小时之前走的。” “天哪,你们是怎么弄到的?” “这可是个曲折复杂的过程,我真的认为只有他才能办得到。他简直太有应变能力了,不愧是‘变色龙’。” “咱们对一下,”康克林说,“你的号码是多少?” 贝尔纳丹报出了伯恩让他写下的号码。 电话线上的沉默就像是无声的惊叫。“号码不一样,”康克林终于说,他的声音都哽住了,“两个号码不一样!” “陷阱,”第二局的老特工说,“老天啊,这是个陷阱!” 伯恩的通牒_26 26 在遍地混凝土、死气沉沉的第十五区,伯恩在勒菲弗大街那排黑乎乎、悄无声息的老式石头房子前走了两趟。随后他折回阿莱西亚街,找了家路边的咖啡馆。露天咖啡桌上的烛火在玻璃罩中闪动,围坐桌旁的大都是来自附近索尔邦大学和蒙巴纳斯的学生,比划着手势辩论不休。时间已将近晚上十点,系着围裙的侍者越来越不耐烦;无论是从性情还是口袋而言,这里的大部分顾客都算不上慷慨。伯恩本来只想喝一杯够劲的意式特浓咖啡,但看到走上前来的侍者始终满脸阴沉,他确信自己要是光点一杯咖啡,就只能喝到泥巴水。于是,他又加了一杯自己记忆中最贵的白兰地。 等侍者回到服务台,伯恩摸出小记事本和圆珠笔,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睁开眼,把脑海中那排房子的所有细节粗略地画出来。一共是三栋建筑,彼此之间被两条窄巷隔开,每栋建筑包括两座连在一起的房子。每栋双联式建筑都是三层楼高,得登上一段陡峭的砖砌台阶才能走到前门。这排建筑的两旁都是堆满瓦砾的空地,是邻近房屋拆除之后的废墟。“胡狼”深藏不露的电话号码就位于这里——这个情报源自仅供维修之用的地下隧道——具体地址是最右边的那栋建筑。不用琢磨就可以知道,“胡狼”肯定占据着整栋建筑,甚至有可能是一整排房子。 卡洛斯是擅长自我保护的顶尖高手,因此他在巴黎的指挥部必然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运用了忠诚和高技术所能提供的每一项人力和电子安全措施。巴黎外围的第十五区看起来孤零零的,几乎可以说是荒无人烟,比市内人口密集的任何一个地段都更符合“胡狼”的需要。出于这个原因,伯恩第一次从房前走过时掏钱让一个醉醺醺的流浪汉跟着他,自己则装得一跛一拐、踉踉跄跄,躲在同伴身旁的影子里。第二次打探情形的时候,他又雇了一个中年妓女打掩护,这一次他走路不瘸也不晃,但仍然缩身在阴影之中。现在他已经熟悉了地形,虽说这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有利条件;不过,结局就要从这里开始。他暗自发誓,一定要来个了断! 侍者端着他点的意式特浓咖啡和干邑回来了。直到伯恩把一张一百元的法郎放在桌上,手一摆示意不用找零,侍者那副充满敌意的表情才转变为中立的态度,“谢谢。”他嘟哝着说。 “这附近有没有电话?”伯恩又摸出一张十法郎的钞票,问道。 “街那头有,大概五六十米远。”侍者盯着新拿出来的钱回答说。 “没有再近点儿的了?”伯恩又抽出了一张钞票,这回是二十法郎,“我打的是本地电话,离这儿就几个街区。” “跟我来。”系围裙的侍者小心翼翼地捻起钞票,带着伯恩走进咖啡馆敞开的大门,来到餐馆顶头坐在高处的收银员跟前。这女人骨瘦如柴、面色灰黄,一副不耐烦的神气;显然她把伯恩当成了前来抱怨的顾客。 “你的电话让他用一下。”侍者说。 “干吗?”脾气暴躁的丑老太婆厉声说道,“让他打长途到中国去啊?” “他打的号码就在这附近,他会给钱的。” 伯恩递上一张十法郎的钞票,佯作单纯的双眼木然地盯着老女人那对充满怀疑的眼睛。“唉,打去吧,”女人抓过钞票,从收银台底下摸出一部电话机,“听筒线能拽长,你可以站到墙边去打,他们总是这样。男人!不是生意就是上床,你们脑袋里就这点事儿!” 他拨通皇家桥酒店,让总机转到自己的房间,本以为铃响一两下贝尔纳丹就会来接。响到第四下的时候他有点担心;等响到第八下,他已经是极为不安。贝尔纳丹不在房间里!难道是桑托斯……?不会,第二局的老特工带着武器,也知道如何使用他的“遏制”手段——最起码会响起枪声,再严重点哪个房间还会被手榴弹炸开。贝尔纳丹是自觉自愿离开的。为什么? 伯恩心想,有好几个原因,每一个都可能成立。他还了电话机,回到自己在门外的桌前。他想到的第一个原因(也是他最盼望的原因)是玛莉有了消息。老情报员不会向伯恩详细介绍自己遍布整个巴黎的情报网,从而让他抱着不切实际的指望;但那些情报网肯定是存在的,这一点伯恩毫不怀疑……伯恩想不起其他的原因,所以他觉得最好还是别去想贝尔纳丹了。他还有其他的紧急事务要考虑,那是他这辈子最紧张最迫切的事情。他继续喝他的咖啡,接着研究记事本;每一个细节都必须准确无误。 一个小时之后,他喝完了意式特浓咖啡,啜了一口干邑,然后掀起照例脏污不堪的红色桌布,把其余的酒都泼在了人行道上。他离开咖啡馆,出了阿莱西亚街就向右一拐。他迈着缓慢的步子——就像一个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人——朝勒菲弗大街走去。他越接近最后的那个街角,一种忽高忽低、古里古怪的声音就越来越清晰,显然来自几个不同的方向。警笛!是巴黎警察那种两个调的警笛!出什么事了?现在发生了什么事?伯恩不再乔装老人的步态,疾步跑到一栋楼的边上,这里正对着勒菲弗大街和那排老石头房子。他顿时目瞪口呆,愤怒和震惊交织在慌乱的情绪之中。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五辆巡逻车汇集到那排石头房子旁边,一辆接一辆地在右侧的那栋楼前嘎地刹住。接着,一辆黑色厢型警车出现了,直接开到了正对着那栋楼两个入口的地方。车上的探照灯射出强光,一队身穿黑制服、手持自动武器的男子从车里跳出来,蹲下身摆好攻击姿势,半遮半掩地躲在巡逻车后面——他们准备发动突击! 蠢货!这帮该死的蠢货!给卡洛斯警告就等于让他逃跑!杀人是他的职业;逃命这回事他一刻也不会忘记。十三年前,伯恩听说卡洛斯在巴黎市外塞纳河畔的维特里山村有一所隐蔽的大房子,那里面到处是可以活动的假墙和暗藏的楼梯,比路易十四时期卢瓦尔省贵族城堡里的机关还要多。事实上,从来就没人能搞清这座房子到底是哪一座,或者说它归于谁的名下;但是,大家都深信不疑的流言并没有因此而消灭。勒菲弗大街上的这三座建筑看似相互独立,同样也完全可以假定它们彼此之间有地下暗道相连。 天哪,这到底是谁干的?难道是犯了什么可怕的错误?难道说他和贝尔纳丹太迟钝,以为第二局或者彼得·霍兰在中情局巴黎站的人不会去窃听他在皇家桥酒店的电话,不会去收买或者是发展酒店总机那一大帮换班的接线员?如果真是这样,这种迟钝也是基于一个不变的事实:要想短时间内在一家相对比较小的酒店里安放窃听器,还不让人发现,这几乎绝无可能。出于技术需要,必须让一个陌生人进入酒店,还得到处使钱;被监控的对象完全可以出更多的钱,把这些收了贿赂的人再收买过来。是桑托斯吗?他让收拾房间的女佣或者听差在房里安了窃听器?不太可能。这个大块头是“胡狼”的联络人,他不可能把主子捅给警方;假如桑托斯违背了和伯恩的协议把他引入圈套,就更不会这么干。是谁?怎么搞的?伯恩一边在恐惧和慌乱之中观察着勒菲弗大街上的情景,一边绞尽脑汁地琢磨着这些问题。 “根据警方的命令,所有居民都必须撤出这座房子。”扬声器发出的刺耳命令在街道上回荡,“你们只有一分钟时间,我们马上就要采取攻击性措施了。” 什么攻击性措施?脑袋里一片空白的伯恩暗自喊道。你们让他跑了。我让他跑了。荒唐之极!是谁干的?为什么? 楼房左侧砖头台阶上方的门先打开了。一个吓傻了的矮胖男子冒了出来。他身穿衬衣和吊带裤,小心翼翼地走到探照灯光下,张开双手挡在面前,然后又偏过头躲开那刺眼的光束。“先生们,这是怎么回事?”他颤声喊道,“我只不过是个面包师——是个好面包师——可这条街上的事我什么都不晓得,只知道这儿的房租便宜!这在警察眼里难道是犯罪么?” “我们的事和你无关,先生。”扬声器里的声音继续说。 “你说什么,和我无关?你们像一支军队那样开过来,吓得我老婆孩子以为世界末日就要到了,然后你又说跟我们无关?这是什么逻辑?难道我们生活在法西斯国家里?” 快点!伯恩心想。看在上帝的分上,快点!如果有人要逃跑,眼下的每一秒就等于是一分钟,对“胡狼”来说就等于一个小时! 这会儿右侧砖砌台阶上方的门又打开了,一个身穿宽松黑色修道长袍的修女走了出来。她傲然站在门框里,说话时的声音简直像是在唱歌剧,没有一丝畏惧之情,“你们怎么敢这样?”她大吼,“现在是晚祷的时候,却被你们打断了。你们最好还是哀求上帝饶恕你们的罪孽吧,别来打扰那些正在向上帝祈求宽恕的人!” “说得好,嬷嬷。”扬声器里的那个警察根本不为所动,拖长了声音说道,“不过我们得到了其他的消息,必须带着敬意来搜查你的房子。如果你拒不服从,我们就只好不带敬意地执行自己的命令了。” “我们是玛格德琳仁爱修女会,”修女大喊,“这个居所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住的全都是献身于基督的女性!” “嬷嬷,我们很尊重你们的身份,但我们还是得进去。如果你说得没错,我敢说政府肯定会为你们的事业慷慨解囊。” 你们这是浪费时间!伯恩暗自喊道。他要逃走了! “既然这样,你们就来吧,来侵犯这片圣地吧!但愿你们的灵魂因侵犯之罪被打入地狱。” “真的吗,嬷嬷?”另一个官员用扬声器喊道,“哪一条教规给了你这种权力,允许你以这么微不足道的理由咒人下地狱?……行动吧,督察先生。在那身修道服底下,你说不定会发现更适合在巴黎新区穿的别致内衣呢。” 他知道这个声音!是贝尔纳丹!出什么事了?难道贝尔纳丹根本就不是什么朋友?难道他一直在做戏,是个花言巧语的叛徒?如果是这样,今晚还得再多死一个人! 身穿黑色制服的反恐小分队端着打开了保险的自动武器,纷纷冲向砖头台阶的底部。宪兵队封锁住了勒菲弗大街的南北两端,巡逻车的红蓝两色灯光闪个不停,向这个地区以外的所有人发出了明确的警告:躲开。 “我能不能进去啊?”面包师大喊。谁也没答理他,于是这胖家伙就拎着裤子跑回门里去了。 有个身穿便服的警官显然是这次突击的领导者。他来到台阶底部的人行道上,和突击队员站在一起。他点了一下头,随即和手下一起奔上砖砌的台阶,从那位扶着门颇不服气的修女身边冲了进去。 伯恩在房子边缘的位置上没动。他的身体紧贴在石头上,发际和脖颈处汗流如注,两眼盯着勒菲弗大街上这一出叫人看不懂的戏。他现在知道他们是谁了,但为什么呢?难道是真的吗?亚历山大·康克林和他自己最信任的那个人,莫非真是“胡狼”的又一个耳目?天哪,他不愿意相信! 十二分钟后,巴黎的这支特种部队和领队的头儿又重新出现了,有几个队员还亲吻了女修道院院长的手——她也许真是个修女,也许只是个冒牌货。伯恩明白了:他和康克林的直觉并没有错。 “贝尔纳丹!”朝第一辆巡逻车走来的那个官员大喊,“你完蛋了!滚!你永远都别想再和第二局里的人说话,连刷厕所的都不行!你被放逐了!……如果照着我的想法,就该把你枪毙!……说什么勒菲弗大街要发生国际谋杀案!第二局的一位朋友有危险!说我们必须去保护这位特工!……这他妈是座女修道院,你这个倒霉的狗杂种!该死!女修道院……从我车里滚出去,你这头臭猪。快滚,省得哪支枪走了火把你的肠子崩到大街上!你的肠子就该拖在大街上!” 贝尔纳丹踉跄着出了巡逻车,他那双衰老的腿摇摇晃晃,几乎没法保持平衡,在街上跪倒了两次。伯恩在原地没动。他想马上冲到朋友的身边,但他知道自己必须等待。巡逻车和厢式车疾驰而去;伯恩还是等着,一会儿看看贝尔纳丹,一会儿看看“胡狼”那栋房子的前门。这儿就是“胡狼”的房子,修女已经证明了。卡洛斯永远也放不下自己业已失去的信仰;他总是把宗教作为一种切实有效的掩护,但宗教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是种掩护。远远不是这样。 贝尔纳丹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勒菲弗大街那栋房子对面的一家商店前。这家店早就已经废弃了,他走进了店门口的阴影之中。伯恩拐过街角,沿着人行道往前跑去,冲进店面的凹陷处一把抱住第二局 的老特工。他靠在一扇长长的玻璃橱窗上,直喘粗气。 “天哪,出什么事了?”伯恩喊道。他抓着贝尔纳丹的双肩把他扶了起来。 “别紧张,我的朋友,”贝尔纳丹喘着气说,“坐在我旁边的那头猪——毫无疑问,他是个爱找茬的政客——在我胸口捶了一拳,然后把我赶出了车子……我跟你说过,如今隶属于第二局的新面孔我可认不全。你们美国也有同样的问题。所以,拜托你就别给我上课啦。” “我绝对不会这么干……贝尔纳丹,这就是他的房子。就是这儿,就在咱们眼前!” “这儿也是个陷阱。” “什么?” “亚历山大和我已经确认了。两个号码不一样。我估计,你没照着卡洛斯的指示给他回电话吧?” “没有。我已经知道地址了,想抻着他。有什么不一样?这就是他的房子!” “哦,这儿是你那位西蒙先生要去的地方。如果他真的是西蒙先生,就会被带到另一个接头地点。如果他不是西蒙先生而是别人,那他就得挨枪子——噗——追踪‘胡狼’的人又死了一个。” “你错了!”伯恩摇着头,压低嗓门说得很快,“也许这是在兜圈子,但控制局面的人仍然是卡洛斯。他决不允许其他任何人干掉我,他得亲自动手。这可是他的戒律。” “他对你来说也是这样吧?” “没错。我有一个家庭;他拥有的则是一个濒临破灭的传奇。我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但他所拥有的却是虚空——传奇对他来说已没有任何真正的意义。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极限。他要是想再取得突破,就只能侵入我的领地——大卫·韦伯的领地——除掉杰森·伯恩。” “韦伯?大卫·韦伯?看在上帝的分上,这个人是谁?” “是我。”伯恩回答说。他凄然一笑,挨着贝尔纳丹靠在了窗户上,“这很疯狂,是不是?” “疯狂?”第二局的前任特工喊道,“这简直是精神错乱!荒唐之极、难以置信!” “你就相信吧。” “你有家室、有孩子,竟然还在干这种活?” “亚历山大从来没跟你说过?” “他就算是说了,我也会把这当成一种掩护——如果是掩护身份,不管是什么样的家庭你都得接受。”年长的贝尔纳丹摇摇头,抬眼看着高个子的同伴,“你当真是有家有口?不想远远躲开家里的那帮人?” “恰恰相反,我想尽可能早日回到他们身边。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才是我真正关心的人。” “可你是杰森·伯恩啊,人称‘变色龙’的杀手。听到你的名字,连罪恶世界里最隐蔽的角落都会颤抖!” “得了吧,这也太夸张了,就算从你嘴里说出来也太夸张。” “一点也不夸张!你是伯恩,仅次于‘胡狼’——” “不对!”突然被忘却的大卫·韦伯喊道,“他不是我的对手!我要抓住他!我要干掉他!” “很好,很好,我的朋友。”贝尔纳丹盯着这个他无法理解的人,用缓和的语气安抚地说道,“你想让我做些什么?” 杰森·伯恩转过头,靠着玻璃窗呼哧呼哧喘了一会儿气——接着,在犹豫不决的迷雾之中,“变色龙”的策略变得清晰了。他转回身来,越过黑乎乎的街道看着对面右首的那栋石头房子,“警察走了。”他平静地说。 “当然,我注意到了。” “那你有没有注意到,另外两栋房子里的人一个也没出来?但是有几扇窗户却亮着灯。” “那会儿我正忙着呢——我还能怎么说啊?我没注意。”贝尔纳丹突然想起了什么,眉毛一挑,“但窗户边上有人,有几张脸凑在那儿。我看见他们了。” “可谁也没出来。” “这完全可以理解。警察……拿枪的人跑来跑去,还是躲起来为妙,对不对?” “等警察、拿枪的人和巡逻车都走了,他们还是不出来?难道大家都接着看电视去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没有一个人出来向邻居打听打听?这不自然,弗朗索瓦;连刻意装出来的自然都谈不上。这是策划好的。” “你指的是什么?怎么会是策划的呢?” “有个人走到门廊上,在探照灯光下大叫大嚷。注意力全集中到他身上,一分钟警告中宝贵的几秒时间就这么消失无踪。接着,有个修女又从另一边冒了出来,装出一副怒不可遏的圣人模样——又耗掉了几秒钟,对卡洛斯而言这等于是几个小时。后来发动了攻击,第二局一无所获……等到这一切结束,所有的情况也都恢复了正常——这种正常极不正常。一件事按照预先制定的计划做完了,因此人们也不会表现出那种司空见惯的好奇心——没有人聚集到街上,没引起任何骚动,连危机之后群情激愤的景象都看不到。这一切难道没让你意识到什么吗?” 贝尔纳丹点了点头,“这是预先安排好的策略,由专业人士来执行。”老外勤特工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是你看出来的,我可没发现,”贝尔纳丹反驳道,“杰森,你就别说好话了。我已经有很久没接触冷酷的现实啦。我的手段太温和,年纪太老,而且太没有想像力。” “我也一样,”伯恩说,“只不过这场赌局我绝对不能输,所以才不得不强迫自己像我想忘记的那个人一样思考。” “现在说话的是韦伯先生吧?” “我想是的。”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一个给惹火了的面包师、一个愤怒的修女;假如他们俩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那就还有几个躲在窗户后面往外瞧的家伙。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掌握着优势,但时间不会太长。我估计到不了早晨。” “你在说什么啊?” “卡洛斯会关闭这里的指挥部,而且这件事他很快就会做。现在他别无选择。在他的近卫军里,有人把他巴黎总部的地址告诉了别人。你可以拿退休金来打赌——要是你还有退休金的话——他这会儿肯定气得上蹿下跳,要查出是谁背叛了他——” “退后!”贝尔纳丹大吼一声打断了他。他一把抓住伯恩的黑夹克,拽着他躲进黑洞洞的店面里最深的一个凹处,“别让人看见!快趴到人行道上。” 两个人趴到了地上,紧贴着布满裂纹的混凝土地面。伯恩的脸靠着玻璃橱窗下的矮墙,扭过头往街上看去。第二辆黑色厢式车从右边开了过来,但那并不是警局的装备。相比之下这辆车的漆更亮,车身比较小,好像也要厚重一点。车底盘更贴近地面,马力也比较强大。它和警察局的那辆车有一个相似之处,那就是也装着一盏刺眼的探照灯……不,不是一盏,是两盏,装在风挡玻璃的两边。两束光都在来回晃动,扫视着厢式车的两翼。伯恩把手伸向插在腰间的武器——找贝尔纳丹借来的枪,发现他的同伴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把备用的自动手枪。车左侧探照灯的光束晃到了两人身体的上方,伯恩悄声说: “干得好,可你是怎么发现的?”他问道。 “路边窗户上映出的灯光在动,”老弗朗索瓦·贝尔纳丹回答说,“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的前同事回来了,要把刚才他打算做的事干完——也就是让我的肠子拖在大街上……我的天,快看!” 厢式车快速驶过前两栋建筑,猛然拐向路边,在最后一栋房子前停了下来——那栋房子离“胡狼”电话所在的地点最远,距店面大约有六十米。车子刚一停住后门就打开了,四个手持自动武器的男人从车里跳了出来。两个人朝街边跑去,一个人奔向车前方的人行道,最后一个人则虎视眈眈地站在敞开的车门前守着,手里的MAC10冲锋枪随时准备开火。砖砌的台阶上方亮起一片昏黄的灯光;房门打开了,一个身穿黑雨衣的男子走了出来。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朝勒菲弗大街的两头看了看。 “是他么?”弗朗索瓦·贝尔纳丹悄声说。 “不是。除非他穿着增高鞋、戴着假发。”伯恩答道。他把手伸进夹克的口袋,“我一看到他就能认出来——这家伙每天都在我脑袋里!”伯恩掏出了一颗他从贝尔纳丹那儿借来的手榴弹。他先检查了一下拉环,然后放下枪,把凹凸不平的卵圆形钢制弹体攥在手里,轻轻拨了拨保险栓,确保它没有锈住。 “见鬼,你这到底是想干什么?”退休的第二局老特工问道。 “台阶上的那个人是个诱饵。”伯恩轻声回答。他的声音冷冷的,没有一点起伏,“很快另一个人就会取代他的位置,跑下台阶钻进车里——不是从前座就是从后车门——我希望他从后车门进,不过这区别并不大。” “你疯了!你会给打死的!变成一具尸体,这对你的家人有什么好处?” “你没动脑筋,弗朗索瓦。那几个守卫会撤回来,从后门上车,因为车前面没地方坐了。往一辆车上爬,跟从车里跳出来可有很多区别。首先,这个过程要慢一些……等最后一个人上了车,伸手去关那两扇宽宽的车门,我就把拽掉保险的手榴弹扔进厢式车里去……况且我根本就没打算变成一具尸体。待在这儿!” 不等弗朗索瓦·贝尔纳丹再提抗议,梅杜莎的三角洲就朝街上爬去。除了那两束固定不动的探照灯光,街道上一片漆黑。现在灯光照的是两翼方向,这反倒能让伯恩更好地隐蔽。厢式车周围刺眼的白光让他看不清前方的黑暗;他此刻最大的风险只有一个,就是站在敞开的车门边的那个守卫。前进时他躲在一家又一家店面的阴影里,仿佛是当年在湄公河三角洲的长草之中穿行,朝泛光灯照亮的战俘营爬去。车后守卫的眼睛不停地瞟向砖砌台阶顶端门口的那个人,他每次朝那边一望,伯恩就慢慢往前爬一点。 突然,另一个身影出现了;那是个女人,一手拎着个小箱子,另一只手里则是个大提包。她开口跟穿黑雨衣的男人说话,守卫的注意力被他们俩吸引过去了。伯恩赶紧往前爬,手肘和膝盖无声地撞击着坚硬的人行道,一直爬到尽可能接近厢式车的位置。从这里可以观察台阶上的情形,被发现的风险也很小。看到街上的两个守卫在探照灯的光束下不停地皱眉眨眼,他放下心来。在这种微妙的局面下,他目前的状态已经是最安全的了。现在,一切都取决于时机、准确,还有他能使出的所有本领——来自往日的本领。那些时光太遥远了,他不是无法记起,就是印象太模糊。现在他必须想起来;本能促使他冲出了自己的迷雾。就是现在。噩梦眼看着就要结束了。 来了!门口突然一阵乱,第三个身影从里面奔了出来,和另两个人站在一起。这个男人比他的男同伴要矮,戴着贝雷帽,拎着个公文包。他显然是在发号施令,后面的那个守卫闻声跑上了人行道;新出来的人把公文包往砖头台阶下一扔。守卫马上把武器夹在左臂下,毫不费力地接住了半空中飞来的皮包。 “走。咱们走!快!”第二个男子用法语喊道,同时示意砖头台阶上的另两个人先下到厢式车那儿去。他们照办了。身穿雨衣的男子走到后车门的警卫旁边,女人则陪着那个发号施令的人。……“胡狼”?他是卡洛斯吗?是不是? 伯恩实在太希望相信那人就是卡洛斯——于是,这个愿望就成为了现实!厢式车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马力引擎随即轰鸣起来;这两个声音都是信号。另外三个守卫从各自的岗位跑到了后车门处,跟在穿黑雨衣的男人后面一个接一个爬上了车。他们先把武器往车里一扔,然后伸开腿,把胳膊举到肩膀的高度,弯起手抓住两边的金属门框,一用力就上了车。接着,一双手伸向了内侧的车门把手—— 就是现在!伯恩拽掉手榴弹的保险栓,一跃而起。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朝厢式车那两扇正在合拢的后门冲去。他往前一扑,在半空中转了个身以脊背着地,抓住左侧的车门把手榴弹往里一扔,炸弹的拉环留在了自己的手里。伯恩跪起身,伸出双臂猛地关死了车门。车里顿时枪声大作;这可是一个他没有料到的奇迹——“胡狼”的厢式车是防弹的,因此从车内射出的子弹同样也打不穿车门!钢板纹丝不动,只听到啪啪的闷响和跳弹的尖啸声……还有车里人受伤时的惨叫。 闪闪发亮的厢式车沿着勒菲弗街向前冲去,伯恩赶忙爬起来,矮身冲向街东侧空无一人的店面。就在他即将穿过宽阔街面的时候,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不可思议! “胡狼”的厢式车轰然爆炸,把巴黎的夜空照得通明;车刚一爆炸,一辆棕色的豪华轿车就尖叫着从最近的街角处拐了出来,车窗大开;几名男子在黑洞洞的车内端着枪,不分青红皂白地四处扫射,枪声震耳欲聋。伯恩冲进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凹处,在阴影中蜷缩成胎儿的姿势,心中接受了一个事实:这也许就是他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并不觉得害怕,而是愤怒异常。他失败了!他让玛莉和孩子们失望了!……但不能以这样的方式失败。他一翻身从水泥地上爬起来,手里握着枪。他要杀人,杀人!那是杰森·伯恩的方式。 接着,难以置信的事又发生了。难以置信。是警笛声吗?警察来了?棕色的豪华轿车向前开去,擦着“胡狼”厢式车熊熊燃烧的残骸疾驰而过,消失在黑黢黢的街道之中。一辆警笛声大作的巡逻车从对面的黑暗中冲了出来,在离着火的汽车残骸只有几米远的地方嘎的一声刹住,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伯恩心想,这一切简直都是莫名其妙!原先一共有五辆巡逻车,现在只回来了一辆。为什么?其实连这个问题都是多余的。卡洛斯耍这个诡计时用的不仅仅是一个诱饵,而是七个——很可能是八个——这些诱饵全都是可以牺牲的人,擅长自我保护的卡洛斯把他们引向了可怕的死亡。“胡狼”痛恨的猎物——梅杜莎造就的三角洲、美国情报部门创造出的那个人——反过来利用了他的陷阱,结果他又从这个陷阱中跳了出来。杀手又一次智胜了三角洲,可他并没能把他杀死。那将会是在另一天,或者另一个晚上。 “贝尔纳丹!”第二局的那个官员大喊。不到三十分钟之前,他刚刚郑重宣布和自己的同事断绝关系。他跳下巡逻车,又喊了起来。“贝尔纳丹!你在哪儿?……天啊,你在哪儿?我回来了,老朋友,我不能丢下你!我的天,你说得没错,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天哪,快告诉我你还活着!回答我!” “又死了一个。”贝尔纳丹答道。他瘦削的身影费力地从伯恩北边六十米的店面里慢慢走了出来,“我想跟你说的,可你就是不听——” “也许我是太仓促了!”官员吼道。他奔向老头,抱住了他,巡逻车里的其他人也跟在后面。他们举起胳膊交叉着挡在面前,围住了燃烧的厢式车,不过离得很远,“我已经用无线电把咱们的人叫回来了!”官员又加了一句,“你一定得相信我,老朋友,我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我不能在气头上撇下你,你可是我的老伙计……我不知道那头老上报纸的猪竟然真的敢打你,给了你一拳。他后来告诉我了,我马上就把他扔了出去!我回来找你了,这你看到了,对吧?可我的天哪,我根本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太可怕了。”第二局的老特工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大街两头望了望,观察着附近的情况。他特别注意到,那三栋石头建筑的窗户里露出了许多恐惧而紧张的面孔。在厢式车爆炸、棕色豪华轿车消失之后,“胡狼”布下的局也彻底垮台。这一帮小喽啰没了领头的,都感到很不安。“这也不完全是你一个人的错——我的老伙计,”他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我搞错房子了。” “啊哈。”第二局的同事喊道,声音里颇有几分得意——这下他自己没责任了,“搞错房子了?这个错误的后果可是很严重啊。对不对,贝尔纳丹?” “刚才你如果没有‘仓促’地——这个词你用得很好——把我甩掉,后果也许就不会这么悲惨。你们不但不听从我这么富有经验的人,反倒命令我从车里滚出去,让我在你们跑掉之后目睹这可怕的时刻。” “我们听了你的命令!我们搜了那栋房子——那栋搞错了的房子!” “你们要是留下来——哪怕只是商量一小会儿,这一切也许都可以避免,我们的一位朋友说不定还不至于送命。我得把这个评价写进我的报告里——” “千万别,老朋友,”同事打断了他,“咱们来讨论讨论,为了局里的利益——”这一次他的话被消防车的尖啸打断了。贝尔纳丹把手一举,带着为自己申辩的前同事穿过了大街。表面上看他这是要给消防员让路,其实是为了走到杰森·伯恩能听到的地方。“等咱们的人一到,”第二局的同事继续说,声音也威严了起来,“我们就把这几栋房子清空,把住在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带回去详细讯问!” “我的天,”贝尔纳丹叹道,“无能也就算了,可别再办蠢事!” “什么?” “豪华轿车,那辆棕色的豪华轿车——你肯定看到它了。” “是啊,当然了。司机说它飞快地开走了。” “他就跟你说了这些啊?? ?? “呃,当时卡车着火了,我们又在用无线电通知人员,乱得很——” “看看这些打碎的玻璃!”弗朗索瓦·贝尔纳丹避开伯恩藏身的那个店面,指着其他几个方向厉声说,“看看人行道和街上的弹孔!是枪打的,我的老伙计!那帮家伙逃走的时候,以为我已经被打死了!……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别去打扰那些人。” “你这话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那你就是个蠢货。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万一其中的一个杀手奉命返回,这里可不能有任何障碍。” “现在你说话就像是猜谜。” “根本就不是。”贝尔纳丹反驳道。消防员这时正在拿水龙扑救厢式车的火,还用上了巨大的灭火器,“派你的人到每一栋房子里去,询问一切是否正常;让他们跟那些人解释说,当局已认定大街上的可怕事件是犯罪分子所为。危机已经过去;大家用不着再紧张了。” “但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想让他们这么认为。”一辆救护车冲进了大街,后面跟着另外两部巡逻车,警笛的音量全都开到了最大。阿莱西亚街公寓里的居民聚到了两个路口上,许多人匆忙中穿上了上街的衣服——裤子和衬衣,其他人则穿着睡衣——磨损的浴袍和旧拖鞋。看到“胡狼”那辆还在闷烧的厢式车已经变成了一大团歪七扭八的金属和玻璃碎片,贝尔纳丹继续说,“给人群一点时间,满足他们病态的观赏欲,然后派人把他们驱散。过一个小时左右,等残骸的火熄灭,尸体运走,用扬声器向你带来的警察宣布紧急事态已经结束,让他们全都返回警局,只留下一个人。他得待在这儿执勤,直到大街上的这些垃圾被清走。你还得指示他,不准去打扰任何从房子里离开的人。清楚了吗?” “一点儿也不清楚。你说过,有人可能会躲在——” “我知道我说过什么,”第二局的前任顾问坚持说,“这并没有改变什么。” “那么,你要待在这儿了?” “对。我会在这附近慢慢地活动,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明白了……警方的报告怎么办?还有我的报告?” “写上一点儿实话,当然不能和盘托出。就说有人告诉你——报信者的姓名得保密——在这个时间,勒菲弗大街会发生一起与第二局反毒组有关的暴力事件。你征调了一支警察分队前去调查,并没有发现任何情况。但没过多久,虽然已经过了线报所说的时间,高度敏感的职业直觉又驱使你返回这里。很不幸,你来得晚了一点,没能阻止这场血腥的屠杀。” “说不定我还能得到表彰呢。”那个同事说。他突然皱起了眉头,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那你的报告呢?”他悄声问道。 “再说吧,看看是不是有这个必要,怎么样?”刚刚恢复了身份的第二局顾问回答说。 医疗人员把遇难者的尸体裹好抬进了救护车,与此同时一辆清障车把厢式车所剩无几的残骸吊进了巨大的垃圾拖车里。车上的人打扫了街道,有几个还说不应该扫得太干净,否则就没人能认出勒菲弗大街了。十五分钟之后,活儿干完了;清障车开走了,剩下的那个巡警也上了车,让工人把他捎到几个街区之外最近的警用电话亭。时间早已过了凌晨四点,曙光很快就会照亮巴黎的天空,而地面上喧闹的人类狂欢也会随之开始。但是,现在勒菲弗大街上仅有的生命迹象,只是“胡狼”卡洛斯控制的那排石头房子上五扇亮着灯的窗户。那几个房间里的男人和女人是不能睡觉的。他们还要为那位“大人”办事。 伯恩伸着双腿坐在人行道上,脊背靠着一家门店内侧的墙壁。街对面的那栋房子里曾有人出来和警察对质,一个是战战兢兢却喜欢争论的面包师,另一个则是怒气冲天的修女。贝尔纳丹守在几十米之外类似的一个凹处,正对着“胡狼”那辆厢式车停下来取货的房子——取的是让人送死的货物。他们俩的约定很明确:这两栋房子里只要有人先出来,伯恩就会跟上去,用武力将其制服;第二局退休的老特工则会跟上从房子里出来的第二个人,弄清他(或者她)的去向,但不与其接触。伯恩估计,给杀手报讯的人不是面包师就是修女,所以他选择了那排石头房屋中最靠北的一座。 他的判断对了一部分,但他没料到会遇上人员和交通工具方面的难题。五点十七分,两个身穿全套修道服、戴白帽的修女从大街南边骑着自行车来了,在据称是玛格德琳仁爱修女会总部的那座房子前停下来,按响了车龙头上声音很轻的铃铛。大门开了,另外三个修女一人拎着一辆自行车走出门下了砖头台阶,和她们仁爱的姊妹会合。她们小心地跨到坐垫上,一行人随即沿着街往前骑去;让伯恩感到欣慰的是,卡洛斯那个怒气冲天的修女一个人骑在最后面。伯恩不知道事情会如何进展,只知道肯定会出情况。他从店面旁边冲出来,跑过了黑乎乎的大街。他刚跑进“胡狼”房子旁边废弃空地上的阴影之中,另一扇门就打开了。他蹲下身,看着那个气呼呼的胖面包师摇摇摆摆地快步下了砖头台阶,朝南边走去。伯恩心想,贝尔纳丹也有活儿要干了。他站起身,跑步跟在那群骑车修女的后面。 不论在哪个钟点,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巴黎的交通都是个无穷无尽的谜。它也为人们提供了一望而知的借口,不管你来得早还是来得晚,不管你是走对了地方,还是走错了地方。一句话,坐在方向盘后面的巴黎人象征着文明社会中恣意放纵、悍不畏死的最后残余——也许古代罗马或雅典的同好在这方面比他们还要厉害一些。对于玛格德琳仁爱修女会来说——尤其是那个不可一世、独自骑在最后的高级修女——巴黎的交通也是一样。几辆运送农产品的卡车在蒙巴纳斯勒库比街上的一个交叉口堵了起来,这么一来她就没法跟上前面的教友了。她慈祥地挥了挥手,让她们接着往前走,接着就突然拐进了旁边的一条狭窄街道,猛地加快速度骑起来。伯恩在宁静岛上受的伤让他的整个脖子都在作痛,他并没有加快速度;没有这个必要。这条街街口的房子上挂着一块蓝底白字的牌子,写着“IMPASSE”——此路不通。没别的路可以出去。 他找到了那辆自行车,它给用链条拴在一盏已熄灭的路灯上。他站到离车子不到五米的一个门洞里,在黑暗中等待着。他抬起手,摸了摸脖子周围湿热的绷带;血流得不多。运气好的话,也许缝线只不过是迸开了一针……哦,天哪,他的腿好累——不,“累”这个词还不够。因为久不使用的肌肉刚才用力过度了,他的双腿疼痛不已;锻炼时有节奏地迈开步子慢跑,甚至是快跑,都无法让他适应眼下这种蹑手蹑脚的潜行和迂回行进,或者是突然间猛地停步,再猛地起动。他靠在石墙上喘着粗气,两眼盯着自行车,想压制住那个不断浮现、频繁得令人恼火的念头:就在几年之前,他还从来没注意到腿上的这种不适。那时候根本就不会有这种感觉。 门闩拨开的声音打破了窄巷中黎明前的寂静,紧接着就是沉重大门打开时发出的刺耳噪音。伯恩把脊背贴在墙上,从裤腰里抽出手枪,看着那个身穿修道服的女人朝路灯柱奔去。在昏暗之中她手拿钥匙摸索着,笨拙地想把它插进车锁的底部。伯恩跨上了人行道,悄无声息地快步走上前去。 “早上的弥撒你可要迟到了。”他说。 那女人刷地转过身来,手里的钥匙飞到了街上。她转身时把身上的黑衣带得啪嗒一响,随即猛然把右手伸进修道服的皱褶之中。伯恩冲上前去,左手抓住她的胳膊,右手一把揪掉了那顶白色的大帽子。看到暴露在自己眼前的那张脸,他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天哪,”他低声说,“是你!” 伯恩的通牒_27 27 “我认得你!”伯恩喊道,“巴黎……许多年前……你叫拉维耶……雅克利娜·拉维耶。你开了家服装店……经典服饰……是卡洛斯在巴黎新区的情报传递点!我在讷伊镇的一间忏悔室里看到了你。当时我以为你死了。”狂怒之下,中年女人那张轮廓分明、遍布皱纹的脸都扭曲了。她扭着身子想挣脱他的手,但她扭动的时候伯恩朝旁边跨了一步,拽着她转了个大圈,然后猛力把她往墙上一推。他牢牢摁住她,左前臂压在她的咽喉上。“但是你没死。你是陷阱之中的一部分。它在卢浮宫结束了,它在卢浮宫垮台了!……基督在上,你一定得跟我走。有人因为那个陷阱送了命——是法国人——我没法留下来告诉警方那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在我的国家,你要是杀了个警察,这桩事就跟定你了。在这个地方也一样;如果死的是警察,他们就会一直不停地找下去。他们肯定记得卢浮宫,记得死去的自己人!” “你搞错了!”女人憋得几乎说不出话,露在黑修道服外面的那双绿色的大眼睛都鼓起来了,“你认错人了——” “你就是拉维耶!新区的皇后、惟一能和‘胡狼’的女人——一位将军的妻子——联络的人。别跟我说是我搞错了……我跟着你们俩到了讷伊——到了那座敲着钟、到处都是牧师的教堂——其中有个牧师就是卡洛斯!没过多久他的那个婊子就出来了,可你没有。她走得很急,于是我就跑进去,跟一个老牧师——也不知他是不是牧师——说了你的长相,他告诉我你在左首的第二间忏悔室里。我走过去拉开了帘子,你就在里头。已经死了。我以为你是刚刚被杀的,而且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卡洛斯肯定在那儿!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在我的射程之中——也许是我处在他的射程之中。我像个疯子一样四处奔跑,终于看到了他!他在街上,穿着一身牧师的黑衣服——我看见他了,我知道那就是他,因为他一看见我就赶忙从车流中跑了过去。然后我就把他给跟丢了,丢了!……但我手里有一张牌。就是你。我传开了消息——拉维耶死了……你们当时就希望我那么做,是不是?是不是?” “我再跟你说一遍,你搞错了!”那女人不再挣扎;那么干没有任何意义。恰恰相反,她僵直地贴在墙上,浑身上下一动不动,仿佛这样对方就会让她开口。“你能不能听我说?”她吃力地问道。伯恩的前臂还压在她喉咙上。 “得了吧,女士,”伯恩回答说,“你得软瘫着从这儿出去——有个陌生人在帮助仁爱修女会的一位嬷嬷,可没有袭击她。你马上就要晕过去了。在你这个年纪,晕倒是常有的事,对不对?” “等一等。” “太晚了。” “我们一定得谈谈!” “咱们会谈的。”伯恩松开胳膊,两只手同时猛力斩在女人的左右肩胛骨上,那里的筋腱和颈部的肌肉连在一起。她一下子就瘫了;他抓住她倒下的身体,用胳膊把她架起来,扶着她走出狭窄的街道,就像是一个满怀敬意的求告者在搀扶一位虔诚的社会服务人员。晨光渐渐照亮了天空,几个早起的人朝扶着修女的男子走来,其中有一个年轻人穿着运动短裤,是出来跑步的。“她一直陪着我老婆和生病的孩子,都已经快两天没合眼了!”“变色龙”用巴黎市井的法语恳求说,“我得送她回第九区的修道院,谁能帮忙喊辆出租车?” “我去!”跑步的年轻人大喊,“塞夫尔街上有个通宵站头,我跑步很快的!” “先生,你可真了不起。”伯恩感激地说。但他马上就开始讨厌这个跑步的小伙子,他实在是太自信,也太年轻了。 六分钟之后出租车来了,年轻人坐在里面。“我跟司机说你有钱,”他说着钻出车子,“我想你应该有的。” “当然。谢谢啦。” “请把我做的事告诉嬷嬷,”穿运动短裤的年轻人一边说,一边帮着伯恩轻手轻脚地把昏迷不醒的修女塞进出租车后座,“等到我的那一天来临的时候,还需要她的帮助呢。” “我想不至于那么快。”伯恩说,勉强对咧着嘴的年轻人报以一笑。 “早得很呢!我可是代表公司参加马拉松比赛的。”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原地跑了起来。 “谢谢你。祝你下次拿冠军。” “让嬷嬷为我祈祷吧!”孩子气的运动员喊着跑开了。 “去布洛涅森林。”伯恩关上车门,对司机说。 “布洛涅?刚才那个气喘吁吁的家伙跟我说是急事!他说你得把修女送到医院去。” “怎么说呢,她喝多了。” “那就去布洛涅森林,”司机点点头说,“让她走一走,透透酒气。我有个二表妹在利翁女修道院。她只要出来一个星期,就准保会喝得酩酊大醉。谁又能责怪她呢?” 布洛涅森林鹅卵石小径上的长凳逐渐被朝阳和暖的光芒覆盖,凳子上那个身穿修道服的中年女子也晃了晃脑袋。“感觉怎么样啊,嬷嬷?”坐在俘虏旁边的伯恩问道。 “我感觉是给一辆坦克撞了,”那女人回答说。她眨眨眼,又张开嘴来吸气,“最起码是一辆坦克。” “我估计跟玛格德琳仁爱修女会用的马车相比,你对坦克倒是更了解。” “还真是这样。”那女人表示同意。 “就别费神去摸你那把枪了,”伯恩说,“我已经把它抽出来了。你系在修道服里面的那根皮带很值钱啊。” “我很高兴你能看出它的价值。这也是我们必须要讨论的一个内容……既然这会儿我不在警察局里,我觉得你已经答应了我提出的商谈。” “只要你说的东西能符合我的目标,这一点我想你应该明白。” “当然了。就像你说的,符合你的目标。我失败了。我被抓住了。我不在我应该在的地方;虽然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但照这光亮看我已经迟到得太久,找什么借口都没用了。另外,我的自行车要么是不见了,要么就还锁在那根灯柱上。” “我可没拿那自行车。” “那我就死定了。如果自行车不见了,我也一样要死,你难道不明白吗?” “就因为你不见了?因为你不在你应该在的地方?” “当然。” “你就是拉维耶!” “你说得对。我是叫拉维耶,但我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女人。你认识的是我姐姐雅克利娜——我是多米尼克·拉维耶。我们俩年龄差不多,从小就长得特别像。但你刚才说到了塞纳河畔的讷伊镇,还有你在那儿看到的情景,这些都没错。我姐姐是被杀了,因为她破了大戒,你也可以说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慌乱之中,她把你引向了卡洛斯的女人;那可是他最珍视、也最有用处的秘密。” “我?……你知道我是谁?” “全巴黎——‘胡狼’控制的巴黎——都知道你是谁,伯恩先生。放心,这并不是说他们能认出你,但他们知道你在这儿,也知道你在追踪卡洛斯。” “你也是那个巴黎的一分子?” “是的。” “天哪,女士,他可是杀了你的姐姐!” “这我知道。” “那你还为他卖命?” “有些时候,一个人的选择会变得非常有限。比如说,要么活,要么死。六年之前‘经典服饰’换了主人。那地方对大人非常重要。我取代了雅克利娜——” “就这么简单?” “这并不复杂。我年纪要轻一些;关键在于,我看起来比较年轻,”拉维耶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她那张中年女人的脸上堆起了皱纹,“我姐总说这是住在地中海沿岸的缘故……不管怎么说,整容手术在高级时装界是司空见惯的事。据称雅克利娜到瑞士去做了一次面部整容……经过八个星期的准备,我回到了巴黎。” “你怎么能这样?事情的真相你都知道了,你竟然还能这样?” “我一开始并不知情,后来才知道。等到那个时候,真相已经无关紧要了。到那时,我只剩下刚才所说的那个选择。要么活,要么死。” “你从来就没去找过警察,或者是安全局?” “向他们举报卡洛斯?”那女人打量着伯恩,仿佛是在训斥一个蠢孩子,“就像费拉角的英国人爱说的那样,‘别逗了你’。” “于是,你就轻松愉快地加入了杀人的游戏。” “我是不知不觉陷进去的。我被一步步引到了游戏之中,真相我知道得很缓慢,每次只告诉我一丁点……起初,我被告知雅克利娜是在和‘当月情人’驾船出游时碰到了事故;如果我接替她的位置,就能拿到非常可观的报酬。‘经典服饰’可远远不止是一家豪华的高级时装店——” “远远不止,”伯恩打断了她,“那是个传递点,法国最高级的军事与情报机密都汇集于此,再通过‘胡狼’的女人——一位著名将军的妻子——传递到他手里。” “将军杀死她之后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是个传递点。我记得他叫维利耶。” “没错。”伯恩往小路对面望去,瞧了瞧仍旧黑黢黢的池塘,那里的水面上漂浮着一簇簇白色的睡莲。一幅幅画面闪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是我找到他的。找到他们俩。维利耶坐在一把靠背很高的缎面椅子上,一只手拿着枪;他妻子赤身裸体躺在床上,流着血,已经死了。将军打算自杀。他说,这是一个叛国者应得的处罚;因为他对妻子的挚爱模糊了自己的判断力,他在这种盲目之中背叛了自己深爱的法国……我劝他说,还有别的出路;那条出路差一点成功了——那是十三年前。在纽约第七十一街一栋奇怪的房子里。” “我不知道纽约发生了什么事,但维利耶将军留下了遗嘱,说在他死后巴黎发生的事要列入公开档案。将军死后真相就公开了,据说卡洛斯怒发如狂,杀掉了几个高级军官——只因为他们是将军。” “这都是以前的故事了。”伯恩突然打断了她。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沉湎于回忆的消极情绪,“这可是现在,十三年之后。现在怎么办?” “我不知道,先生。我没有选择,对不对?我估计,你们俩总有一个人会把我杀掉。” “也许不会。帮我抓住他,你就可以摆脱我们两个人。你可以回到地中海,去过平静的生活。你甚至都不需要消失——只要回到老地方就行,就说你在巴黎的几年很赚钱。” “消失?”拉维耶端详着这个抓住她的人,盯着他憔悴的脸问道,“是‘消失得无影无踪’里的‘消失’吗?” “没那个必要。卡洛斯找不到你的,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死了。” “是啊,这一部分我听懂了。我感兴趣的是‘消失’,还有那‘很赚钱’的几年。钱应该是从你那儿来的吧?” “对。” “我明白了……你给桑托斯开的也是这个条件?‘很赚钱’的‘消失’?” 这几句话仿佛是一只硬邦邦的手掌,猛力掴在他的脸上。伯恩看着被他抓来的女人,“勒菲弗街的确是个陷阱。天哪,桑托斯可真行。” “他死了。‘战士之心’已经清理一空,关门大吉。” “什么?”大吃一惊的伯恩又盯着这个名叫拉维耶的女人,“他把我引入了圈套,就得了这么个奖赏?” “不,是因为他背叛了卡洛斯。” “我不明白。” “大人的耳目到处都是,这一点你肯定不会觉得意外。有人看到,桑托斯这位彻底的隐士让他的主要食品供应商带走了几个沉重的箱子,而且昨天早晨他没到自己的宝贝花园里修枝浇水——这是他夏天的老规矩,简直和日出一样有规律。有个人被派往供应商的货仓,打开了箱子。” “里面是书。”伯恩轻声打断了她。 “暂时存放在那里,等待下一步指示,”多米尼克·拉维耶接道,“桑托斯会不声不响地迅速离开。” “而且卡洛斯还知道,莫斯科根本就没人透露电话号码。” “你说什么?” “没什么……桑托斯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认识他,根本就没和他打过照面。我只听过底下人的传言,况且这些传言也不是很多。” “我也没时间听许多。是怎么说的?” “显然他块头特别大——” “这我知道,”伯恩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从咱们俩都知道的那些书来看,他很博学;如果他的言谈能反映出什么,那么他可能还受过良好的教育。他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替‘胡狼’卖命?” “他们说他是个古巴人,参加过卡斯特罗的革命战争;说他是个深邃的思想家,跟卡斯特罗一起学过法律,还是个伟大的运动员。当然了,像所有的革命一样,内部斗争也损害了那一场革命的胜利果实——至少我那帮参加过劳动节游行示威的老朋友是这么跟我说的。” “能不能麻烦你翻译一下?” “卡斯特罗对某些机构的领导产生了猜忌,特别是切·格瓦拉,还有那个你以为叫桑托斯的人。如果说卡斯特罗是个传奇人物,这两个人可比他还要神,卡斯特罗不能容忍有人这样跟他竞争。格瓦拉被派去执行一项任务,因此送了命;桑托斯则被控诉犯下了多项无中生有的反革命罪行。正当他再过一个钟头就要被处决的时候,卡洛斯带着手下摸进监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桑托斯弄走了。” “神不知鬼不觉?他们肯定是打扮成牧师了。” “我觉得肯定是这样。整个古巴都被像中世纪一样疯狂的教会支配着。” “你的口气好像有点愤愤不平。” “我是个女人,教皇可不是;他简直就是个中世纪式的人物。” “判决已宣布……于是,桑托斯就和卡洛斯携手合作;两个不再心存幻想的极端理想主义者,要寻找自己的奋斗目标——也许是寻找他们自己的好莱坞。” “先生,你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不过,如果说我大概明白了你的一点儿意思,心存幻想的那一位是才华过人的桑托斯;卡洛斯注定要满腔怨愤、不抱任何幻想。桑托斯欠卡洛斯一条命,所以干吗不为他卖命呢?他还剩下什么呢?……直到你出现。” “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些。谢谢。我只想把几个空白填上。” “空白?” “我不知道的事。” “伯恩先生,现在我们怎么办?你一开始问的那个问题是什么?” “你想怎么办,拉维耶夫人?” “我知道我不想死,而且我并不是婚姻意义上的拉维耶夫人。我对婚姻的束缚从来都不感兴趣,而它带来的好处似乎又没什么必要。多年来,我一直在蒙特卡洛、尼斯和费拉角当高价应 召女郎,直到美丽的容颜和诱人的身体弃我而去。不过,我在以前的时光还认识了一些朋友,断断续续还有几个情人看在老交情的分上照顾我一下。如今他们大部分都死了,真是可惜啊。” “我记得你刚才说过,你假扮姐姐的身份可拿到了不少报酬啊。” “哦,确实是这样,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现在也能拿到许多钱,因为我还有价值。我在巴黎的精英阶层中活动,那儿的小道消息多得是,往往会很有帮助。我在蒙田大道上开了家很漂亮的高级时装店。店里有古董、精美的绘画、佣人、记账式消费——对于一个曾跻身高级时装界、如今仍然在圈子里交际的女人来说,她理应拥有的东西可以说是一样不缺。还有钱。我的银行每月会收到日内瓦转来的八万法郎——我拿来付账单之后还能剩下那么一点。你知道,这些账单必须由我来付,谁也不能代劳。” “这么说你还是挺有钱的。” “不是的,先生。我拥有的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不是钱。这就是‘胡狼’行事的风格。只有那些老头例外,他只会按照他们眼下效力时带给他的好处付钱。如果日内瓦那笔钱没有在每个月的十号打到我的银行,不出三十天我就会被赶出去。不过,如果卡洛斯打算除掉我,日内瓦也就没什么必要了。我会玩完——毫无疑问,我现在就算是完蛋了。今天早晨要是我返回蒙田大道的公寓,就永远别想再出来……就像我姐姐一样,她再也没能从塞纳河畔讷伊镇的那座教堂里出来。至少不会活着出来。” “你确信会这样?” “当然。我把自行车锁在那个地方,是为了从一个老头那里获取指示。对我的命令很明确,必须分毫不差地执行。二十分钟之后,我认识的一个女人会在圣日尔曼大街上的一家面包店跟我碰头,我们要把彼此的衣服掉换过来。她会前往玛格德琳教堂,我则要到特雷穆瓦耶酒店,和雅典来的一个信使会面。” “玛格德琳教堂……?你是说,那些骑自行车的女人真的是修女?” “先生,她们可都发过守贞守贫的誓言。我是常驻她们教堂的高级修女,来自圣马洛的女修道院。” “还有面包店的那个女人。她是不是——” “她时不时会堕落一下,不过她在修道院里可是个非常出色的管理者。” “耶稣啊。”伯恩嘟哝说。 “她们常把这个名字挂在嘴边……这下你明白我的处境有多绝望了吧?” “我可不太肯定。” “那我就不得不怀疑你了——你到底是不是‘变色龙’。我不在面包店。根本就没人去跟希腊的信使会面。我到哪儿去了?” “你给耽搁了。自行车的链条断了;你在勒库比街上被一辆卡车蹭到了。见鬼,你被人抢了。这又有什么区别?你被耽搁了。” “你把我打晕之后已经过了多长时间?” 伯恩看了看表,这会儿在早晨明亮的阳光下指针很容易看清楚,“我想大概有一个多小时;也许是一个半小时。考虑到你的穿着打扮,出租车司机兜了一圈才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停车,然后我们再把你扶到长凳上,尽可能不引人注目。他帮这个忙可拿了不少报酬。” “一个半小时?”拉维耶尖锐地问道。 “那又怎么样?” “那我为什么没给面包房或是特雷穆瓦耶酒店打电话?” “因为情况太复杂?……不行,这一下子就能查出来。”伯恩摇着头加了一句。 “还有呢?”拉维耶那双周围密布皱纹的绿色大眼睛紧紧盯住伯恩的双眼,“先生,还能有什么原因?” “勒菲弗大街,”伯恩缓缓地轻声回答,“那个陷阱。我反过来利用了他的陷阱,可三个小时之后他又利用了我的陷阱。接着我粉碎了他的计谋,又把你抓走。” “正是这样,”在蒙特卡洛当过妓女的拉维耶点了点头,“而且他不可能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因此,我就成了他要除掉的人。一个卒子给拿掉了,因为她只不过是一个卒子而已。她不可能向当局供出任何重要情况;她从来没见过‘胡狼’;她也只能重复那些低级下属的道听途说。” “你从来没见过他?” “也许我见过,但我自己并不知道。这种流言在巴黎也是满天飞。不是这个肤色黝黑的拉丁人,就是那个长着黑眼睛、黑胡子的家伙——‘告诉你,他真的是卡洛斯’——这种话我听得实在太多了!但是不对;从来就没有哪个人走到我面前说:‘我就是他,因为我你才能活得这么舒服,你这个年老色衰的高级妓女。’我只是向那些老头子汇报,他们会时不时地传递我必须得到的消息——比如今晚勒菲弗大街上的情况。” “我明白了,”伯恩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低头看了看长凳上被他抓来的女人,“我可以把你弄出去,”他轻声说,“离开巴黎,离开欧洲。让卡洛斯找不到你。你想不想这样?” “我的心情和桑托斯一样急迫,”拉维耶答道,眼睛里流露出恳切之情,“我原来忠于他,现在会心甘情愿地忠于你了。” “为什么?” “因为他年纪很老,脸色灰败,而且没法和你相比。你给我的是生命;他给我的是死亡。” “这么说来,你这个决定很明智。”伯恩说。他唇边泛起一丝笑意,虽然是微笑,却颇为热情,“你有钱吗?我是说,你身上带着钱么?” “先生,修女可是发誓要守贫的,”多米尼克·拉维耶回答说,也对他报以一笑,“实际上我带着几百法郎。怎么了?” “这点钱不够,”伯恩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了他那卷颇为可观的法郎大钞,“给你三千。”他说着把钱递给了她,“找个地方买些衣服——你肯定知道该上哪儿去买——然后到……到里沃利路上的莫里斯饭店开个房间。” “我该用什么名字登记?” “你觉得用哪个合适?” “布里勒怎么样?那是个可爱的海边小城。” “有什么不行?……给我十分钟离开这儿,然后你再走。中午咱们在莫里斯饭店见。” “我非常乐意,杰森·伯恩。” “还是把这个名字忘了吧。” “变色龙”出了布洛涅森林,来到最近的一个出租车站。没过几分钟,一个出租车司机欣喜若狂地收下了一百法郎,停在一排三辆出租车末尾的位置上没动;他载的客人缩身坐在后排,等着他报信。 “先生,那个修女出来了!”司机喊道,“她进了第一辆出租!” “跟着它。”伯恩说着坐起身来。 维克多·雨果大道上,拉维耶的出租车放慢了速度,在巴黎为数不多的一种非传统事物前停了下来——那是个敞开式的塑料顶公用电话亭。“停在这儿。”伯恩吩咐道。司机刚把车拐到路边,伯恩就钻出了车子。“变色龙”悄无声息地快步走过去,来到紧挨在多米尼克·拉维耶后面的另一个电话亭,没给塑料顶底下紧张万分的修女瞧见。他没被发现,但站在她身后几米处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莫里斯饭店!”她冲着电话喊道,“登记的名字是布里勒。他中午的时候过去……是,是,我会在公寓停一下,换好衣服,一个小时之内赶到那儿。”拉维耶挂断电话转过身,看到伯恩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不!”她尖声叫道。 “我恐怕得说‘是’,”伯恩说,“咱们是坐你叫的出租呢,还是坐我的?……‘他年纪很老,脸色灰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多米尼克·拉维耶。对于一个从没见过卡洛斯的人来说,这个描述还真他妈的准确。” 怒气冲天的贝尔纳丹和刚才去喊他的门卫一起出了皇家桥酒店。“太过分了!”他大喊着朝出租车走去。他往出租车里看了一眼,又改口说:“不,不是过分,只不过是发疯。” “快进来。”挨着身穿修道服的女人坐在最里头的伯恩说。弗朗索瓦·贝尔纳丹上了车,把心不甘情不愿的修女夹在中间,盯着她那身黑色的修道服、白色的尖帽,还有苍白的面孔。“这位是‘胡狼’手下很有才华的一个演员,”伯恩补充说,“相信我,她在你们拍的那些‘真实电影’ma vrit,指法国始于20世纪50年代末的一个电影创作流派,以直接纪录的手法为基本特征。里绝对能大红大紫。” “我不算是一个特别虔诚的人,但我希望你没有搞错……那个猪头面包师我可是搞错了——或许我应该说,是我们搞错了。” “怎么说?” “他确实是个面包师,而且也只是个面包师!我差点儿都把手榴弹放进他的烤箱里了,不过也只有法国面包师才能像他那样哀求!” “这就对了,”伯恩说,“卡洛斯不合逻辑的逻辑——我记不得这话是谁说的了,也许是我自己吧。”出租车调了个头,驶上了巴克路,“我们要去莫里斯饭店。”伯恩补充道。 “我敢肯定咱们去那里是有原因的。”贝尔纳丹说道。他仍然在打量多米尼克·拉维耶谜一般冷漠的脸,“我的意思是,这位可爱的老太太一句话也没说。” “我可不是老太太!”头戴白色尖帽的女人厉声抗议。 “你当然不老,亲爱的,”第二局的老特工表示同意,“只不过你风华正茂的时候更加吸引人。” “老小子,你还真会讽刺人!” “干吗要去莫里斯饭店?”贝尔纳丹问道。 “那是‘胡狼’给我设下的最后一个陷阱,”伯恩回答说,“多亏了咱们这位玛格德琳仁爱修女会的很有说服力的嬷嬷。他等着我去莫里斯饭店,那我就去好了。” “我把第二局的人召来。局里有个官僚给吓得心惊胆战,因此他们会对我言听计从。我的朋友,你可别让自己置身险境。” “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啊,弗朗索瓦,但你自己跟我说过,如今第二局的人你并不是都认识。我可不能冒走漏风声的危险。有人可能会发出警报。” “让我来帮忙,”多米尼克·拉维耶低低的一句话突然打破了外面车流的嘈杂声,简直像是电锯启动时的轰鸣,“我能帮忙。” “女士,你刚才帮忙时我相信了你,结果害得我自己去送死。不用了,谢谢。” “那是刚才,不是现在。你想必能看到,我现在的处境真的很绝望。” “这句话我最近好像听到过吧?” “不,你没有。我刚加上了一个词——‘现在’……天哪,你站在我的位置上想一想。我没办法妄加揣测,可坐在我旁边的这个老花花公子随随便便地提了一句,说要把第二局的人召来——是第二局,伯恩先生!对某些人来说,那地方就等于是法国的盖世太保!即便我能够活下来,也会被那个臭名昭著的政府机构盯上。毫无疑问,我肯定会被流放到一个远在天边的可怕殖民地——哦,第二局的故事我可是听说过许多!” “真的吗?”贝尔纳丹说,“我可没有。听起来真的很奇妙啊。棒极了。” “另外,”拉维耶紧紧盯着伯恩继续说,一把从自己头上扯掉了那顶浆过的白色尖帽;从后视镜里瞥见这个动作的司机不禁眉毛一挑,“如果没有我,如果我不换上一套截然不同的装束在莫里斯饭店现身,卡洛斯根本都不会靠近里沃利路。”贝尔纳丹碰了碰那女人的肩膀,把食指举到唇边,朝前座方向点了点头。拉维耶赶快加了一句:“你想见的那个人就不会过去。” “她说得有点道理,”伯恩一欠身,越过拉维耶看着第二局的老特工,“她在蒙田大道上还有座公寓,按约定她应该到那儿去换衣服,而且我们俩谁都不能跟着她进去。” “这事就有点难办了,对不对?”贝尔纳丹答道,“我们不可能在外面的大街上监听电话,对不对?” “你们这两个蠢货!……我别无选择,只能跟你们合作;如果这一点你们还看不出来,就该让导盲犬带着你们走路!这个老而又老的家伙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把我的名字列入第二局的档案;而且臭名昭著的杰森·伯恩在第二局竟然还有个点头之交,因此就冒出了几个意义重大的问题——顺便告诉你们,有一个问题我姐姐雅克利娜还提过。这个伯恩是什么人物?他是真有其人,还是无中生有?他到底是来自亚洲的杀手,还是个骗局,或者是故意安插的人?有一天晚上她在尼斯餐馆喝多了白兰地,给我打了个电话——那个晚上你也许还记得,‘变色龙’先生——在巴黎市外一家贵得吓人的餐馆。你威胁她……你利用那些有权有势、不能说出名字的人物来威胁她!你逼着她透露某一位相识的情况——我当时还不知道那人是谁——但你把她吓坏了。她说你看起来好像是疯了,说你的目光变得很呆滞,还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些什么话。” “我记得,”伯恩冷冷地打断了她,“我们一块吃的饭,我威胁了她,她吓坏了。她去了洗手间,出钱让别人替她打了个电话,然后我就不得不离开那儿。” “而且,现在第二局又和那些不能提名字的权势人物结成了联盟?”多米尼克·拉维耶连连摇头,放低声音说,“不,先生们,我是个擅长生存的人,决不会跟这么强大的力量对抗。玩百家乐的人,都知道什么时候该让别人坐庄。” 短暂的沉默之后,贝尔纳丹开口了,“你在蒙田大道上的地址是多少?我来跟司机说。不过女士,你先给我听好了。如果你说的是假话,第二局所有真正的可怕之处都会降临到你身上。” 莫里斯饭店的一个小套间里,玛莉坐在客房服务的桌旁看着报纸。她的注意力老是不集中;专心看报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她把自己和大卫多年前常去的五家巴黎咖啡馆都跑了一遍,在刚过午夜的时候回到了宾馆,可焦虑不安却让她无法入眠。到了凌晨四点左右,极度的疲惫终于让她不再翻来覆去;她连床边的灯都没关就睡着了,将近六个小时之后又被同一盏灯晃醒。自从宁静岛上的第一个夜晚以来,这是她睡得最长的一觉。如今,连那个夜晚本身也成了遥远的回忆,除了那真真切切的痛苦:她看不到孩子们,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别想他们了,那实在太痛苦!想想大卫……不,想想杰森·伯恩!他在哪里?集中精力! 她放下《巴黎论坛报》,给自己倒了第三杯清咖啡,朝落地窗那边望去;窗外的小阳台俯瞰着里沃利路。刚才还晴朗的早晨变成了灰蒙蒙的阴郁天气,这让她很心烦。很快就要下雨了,这将让她在街上的搜寻变得更为困难。无可奈何之下,她啜了一小口咖啡,把精致的杯子放回到精致的托盘上,心下有些恼怒:这不是她和大卫在缅因州乡下厨房里喜欢用的那种简单的陶制大杯子。哦,天哪,他们到底还能不能重返那里?别想这种事!集中精力!这是不可能的。 她拿起《论坛报》,漫无目标地浏览着一页页报纸,眼里看到的都是一个个孤立的词,连不成句子和段落;她看不出任何连贯的想法或是意义,只是一个个的单词。接着,有个词在一个毫无意义的专栏底部跳了出来。那是毫无意义的一行字,夹在一个毫无意义的版面末尾。 那个词是“迷马”,后面还有一个电话号码。虽然《论坛报》是用英语印的,她那可以转换成法语思维的头脑还是漫不经心地把? ??个词翻译成了法语的“maymohm”。她正要把这一页翻过去,大脑中的另一个部分却亮起了信号:停! 迷马……咪妈……妈咪——刚开始学说话的孩子把这个词说颠倒了。咪妈!杰米——他们的杰米!有好几个星期,他都用这个好玩的颠倒词来称呼她!大卫拿这事开玩笑,可她却吓坏了,怀疑儿子会不会得了诵读困难症。 “他可能就是搞糊涂啦,‘咪妈’。”大卫笑着说。 大卫!她刷一下拿起那张报纸;那是经济版,每天早晨喝完咖啡之后,她本能地就会被这一版的报纸吸引过去。大卫在向她传递信息!她起身往后一推,把椅子掀倒在地板上,抓起报纸就跑到放着电话的桌子旁边。她用颤抖的手拨了号码。没人接。她以为自己在慌乱之中拨错了,要不就是没拨巴黎的区号,于是又拨了一遍。这一次她拨得很慢,一个数字都没错。 没人接。但那就是大卫,她能感觉到,她心里知道!他到特洛卡代罗广场找过她,现在又用了个只叫过一阵子的绰号——这只有他们俩才知道!亲爱的,亲爱的,我找到你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待在饭店小套房的那一点点空间里,来回踱着步,两分钟就拨一遍电话,听着一声声没人接听的电话铃把自己急疯。如果你压力很大、头晕目眩,感觉都快崩溃了,一定得找一个能让自己动起来、又不会被人注意的地方。动起来!这一点至关重要。你不能让自己的脑袋炸开。这是杰森·伯恩的经验之谈。头晕目眩的玛莉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服。她把《论坛报》上的那条消息撕下来,走出了压抑的套间。她克制着拔腿狂奔的冲动朝电梯口走去,不过她知道自己需要巴黎街头的人群做掩护。在街头,她能够不被人注意地走动起来。从一个电话亭,走到另一个电话亭。 坐电梯下到大堂的那段时间不仅长得没完没了,而且让人难以忍受。后一种感觉是因为一对美国夫妇——男的身上背满了摄影器材,女的涂着紫色的眼影,漂白过的头发硬撅撅的,看来多半是用混凝土固定过——这两位一路抱怨个不停,说巴黎和法国会讲英语的人太少。所幸电梯门终于开了,玛莉赶紧走了出去,来到莫里斯饭店拥挤的大堂。 她走过大理石地板,正往出口处那两扇富丽堂皇、镶金嵌银的大玻璃门走,突然间本能地停住了脚步;在她右边的台阶下面,一个穿着深色细条子西服的老头坐在沉甸甸的皮椅里。他倒抽了一口气,瘦长的身子猛地往前一倾。老头瞪着她,诧异地张开了薄薄的嘴唇,眼睛里透着震惊。 “玛莉·圣雅各!”他低声说,“天哪,快离开这儿!” “你说什么……什么?” 年老的法国人有点吃力地迅速站起身,脑袋以很小的动作快速动了几下,扫视着大堂。“韦伯夫人,不能让别人看见你在这儿。”他说。他说话的声音还是很轻,但仍然很疾言厉色,“别看我!看看你的手表。把头低下来。”第二局的老特工把眼睛转向一旁,一边漫无目标地朝坐在附近几张椅子上的人点点头,一边继续往下说,他的嘴唇几乎纹丝不动,“从最左边的那扇门出去,那是运行李的。快点!” “不行!”玛莉回答说,她低着头,两眼盯着手表,“你认识我,可我却不认得你!你是谁?” “你丈夫的朋友。” “天哪,他在这儿吗?” “问题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以前在这个饭店住过。我以为他可能会记得这地方。” “他确实记得,可他恐怕是把背景搞错了。该死,要不是因为搞错了,他绝对不会选择这里。快走,现在就走。” “我不走!我一定得找到他。他在哪儿?” “你要是不走,就只能找到他的尸体。巴黎的《论坛报》上有一条给你的信息——” “就在我的提包里。经济版。‘咪妈——’” “过几个小时再打电话。” “你不能这么对我。” “你不能这么对他。你会害死他的!快离开这儿!现在就走!” 愤怒、恐惧和泪水让玛莉的双眼模糊一片。她朝大堂左侧走去,绝望地想回过头看一眼,但又同样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做。她走到窄窄的玻璃双开门前,撞到了一个穿着制服、正往饭店里拎行李的听差身上。 “真抱歉,女士!” “我也很抱歉。”她结结巴巴地说。她愣愣地摸索着绕过了行李,来到门外的人行道上。她能怎么办——她应该怎么办?大卫就在饭店里的某个地方——在饭店里!一个陌生人认出了她;他警告了她,还让她离开——让她快走!这是怎么回事?……天哪,有人想杀大卫!法国老头的话就是这个意思——是谁……那是些什么人?他们在哪儿? 帮帮我!杰森,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我该怎么办。杰森?……对,杰森……帮帮我!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这时一辆辆出租车和豪华轿车驶出午间的车流,在莫里斯饭店门口的路边停住;巨大的天棚下,身穿金边制服的门卫一边向新老客人表示欢迎,一边把听差打发得到处跑。一辆黑色的豪华大轿车缓缓朝天棚底下的区域开来,副驾驶一侧的车门上有一个小小的宗教徽章,并不起眼,那是某个教会高级部门特有的十字标志。玛莉盯着那个小小的标记;它是圆形的,直径不到十五厘米,中间是一个细长的金色十字架,周围有一圈深紫色。她脸上的肌肉一抽搐,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的惊慌之中又多了一层深深的不安。她以前看到过这个徽章,只记得当时它曾让自己恐惧万分。 豪华轿车停住了;躬身微笑的门卫打开了靠路边的两扇车门,五个牧师从车里走了出来。一个是从前座下车的,另外四个则是从车子宽敞的后部。后四个牧师刚一下车就走进了中午时分在人行道上闲逛的人群中,很有点古怪。两个人在车子前方,两个人在车子后面,其中有一个牧师和玛莉擦身而过。他穿的黑衣碰到了她,他的脸离得很近,她都能看到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那不像是牧师的眼神,他绝对不是个神职人员……接着,她想起了那个标记的意义,那个宗教徽章的意义! 多年前,当大卫——杰森——在莫里斯·帕诺夫医生那儿接受高强度治疗的时候,莫里斯让他画过草图,让他信手把脑海中浮现的任何形象涂出来。一个套着细长十字架的可怕圆环时不时会出现在纸上……每次他都会把这个图案撕碎,或是用笔尖不停地往上戳。是“胡狼”! 突然,玛莉的眼睛被一个正在穿过里沃利路的人影吸引住了。那是个身材很高的男人,穿着深颜色的衣服——深色套衫和深色裤子——他一瘸一拐地让开了路上的车,抬起一只手遮挡着很快就要下大的细雨,把脸也遮住了。他是在装瘸!他的那条瘸腿能伸直——哪怕只是一瞬间——而且还晃动着肩膀以保持平衡,那种不服输的姿势她再熟悉不过。是大卫! 在离她不到三米远的地方,另一个人也看到了她看到的东西。那个男人马上把一部微型无线电举到了嘴边。玛莉冲上前去,像张牙舞爪的母老虎一般伸出双手,扑向了一身牧师打扮的刺客。 “大卫!”她尖声喊道,把“胡狼”手下的脸抓出了血。 里沃利路上枪声四起。人群炸了锅,好些人奔进了酒店,更多的人则从支着天棚的入口处跑开;所有人都在大呼小叫地寻找着安全的地方,要躲开这场突然在文雅街道上爆发的疯狂谋杀。玛莉和那个假扮牧师的男人激烈地搏斗着。出身加拿大牧场的强壮姑娘猛地拽出那人腰间的自动手枪,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枪;鲜血和脑浆直溅到空中。 “杰森!”杀手摔倒在地时她大喊一声,马上意识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脚下只有一具尸体;她成了别人的靶子!紧接着,她知道自己又从死亡边缘获得了新生。刚刚在大堂里认出她的那个贵族气派的法国老头从饭店前门猛然冲了出来,用连发自动手枪朝黑色的豪华轿车扫射;他稍稍停了片刻,又把枪口转向了一个正在瞄准他的“牧师”,把那人的双腿打得稀烂。 “朋友!”贝尔纳丹大吼。 “在这儿!”伯恩喊道,“她在哪儿?” “你右边!靠近——”莫里斯饭店的玻璃双开门内传来一声枪响。第二局的老特工倒下时大声喊道:“卡皮西纳,我的朋友。卡皮西纳!”贝尔纳丹重重地摔在人行道上;第二声枪响结束了他的生命。 玛莉给吓呆了,她动弹不得!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暴风雪,那夹杂着冰粒的狂风狠狠地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既没法思考,也搞不明白情况。她拼命抽泣着跪倒在地,随即又瘫倒在街上,发出了绝望的叫喊——突然出现在她上方的那个男人听得一清二楚。“我的孩子……天啊,我的孩子!” “是我们的孩子。”杰森·伯恩说道。说话的这个声音是他,不是大卫·韦伯,“我们得离开这儿,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玛莉忍着疼笨拙地蜷起双腿,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扶她起来的丈夫让她既觉得熟悉,又感到陌生。“大卫?” “我当然是大卫。快点!” “你吓着我了——” “我把自己都吓着了。咱们走!贝尔纳丹为我们打开了出路。跟我一起跑;拉住我的手!” 他们沿着里沃利路狂奔,然后向东跑进圣米歇尔街。看到街上闲逛的巴黎人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两个逃亡者才确信自己已摆脱了莫里斯饭店那可怕的一幕。他们在一条小巷里停下来,搂在了一起。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玛莉捧着他的脸问道,“为什么要撇下我们跑掉?” “因为离开你们对我更好,这你知道。” “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大卫——我是不是应该说‘杰森’?” “名字不重要,我们得走了!” “到哪儿去?” “我还没拿定主意。但现在我们还能走,这才是最重要的。有一条出路,是贝尔纳丹给我们换来的。” “他就是那个法国老头?” “咱们就别说他了,好不好?至少暂时别提他。我已经够支离破碎的了。” “好的,我们不说他。不过,他刚才提到卡皮西纳——那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咱们的出路。卡皮西纳大街上有辆车在等着我。他跟我说的就是这个。咱们走!” 他们开着一辆没有特征的标致车,沿着通往圣乔治新城的巴尔比宗高速公路向南疾驰,出了巴黎。玛莉紧靠着坐在丈夫旁边,两人的身体挨在一起,她的手紧抓着他的胳膊。可她却不无难过地意识到,她表现出的热情却没有得到同样的回应。方向盘后面这个紧张的男人,只有一部分是她的大卫;其余的部分是杰森·伯恩,现在是伯恩说了算。 “看在上帝的分上,跟我说话啊!”她喊道。 “我在想事情……你干吗要到巴黎来?” “我的天哪!”玛莉发作了,“来找你,来帮你啊!” “你肯定以为这是正确的做法……可你知道,它不是。” “又是那种声音,”玛莉抗议说,“那种没有人味儿的混蛋腔调!见鬼,你以为你是谁啊,竟然像这样评价别人?你以为你是上帝吗?亲爱的,直截了当地说——不,不对,应该是毫不留情地说——有些事情你还记不起来呢。” “巴黎的事可不是这样,”伯恩反驳道,“巴黎的事我全都记得。所有的事。” “你那位朋友贝尔纳丹可不这么认为!他对我说,你要是能记起来,就绝对不会选择莫里斯饭店。” “什么?”伯恩用严厉的眼神瞟了妻子一下。 “想想看。你为什么要选在——你确实选了——莫里斯饭店?” “我不知道……我不太确定。那只是个饭店;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它的名字。” “想一想。许多年前在莫里斯饭店发生过什么事?——就在莫里斯饭店外面?” “我——我知道是出过事……是你?” “对,亲爱的,是我。我用假名登记住在那里,你过来和我碰头;我们走到了街角的报摊,突然间,在那可怕的一刻,我们俩都意识到我的人生再也不会和以前一样了——不管我是不是和你待在一起。” “天哪,我忘了!报纸——每家报纸的头版上都登着你的照片。你是加拿大政府的官员——” “在逃的加拿大经济师,”玛莉插话说,“被欧洲各国政府追捕;她在苏黎世杀了好几个人,还从瑞士银行里偷走了数百万巨款!这样的大标题会永远缠着你不放,对不对?你可以驳斥它们,证明它们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但是那种疑虑仍然挥之不去。‘无火不成烟’,我想俗话是这么说的。连我在渥太华的同事……和我共事了许多年的亲密朋友……他们都不敢跟我说话!” “等等!”伯恩喊道,又狠狠朝大卫的妻子瞪了一眼,“那全都是谎言——是‘踏脚石’为了抓我而耍的手段——这一点还是你想明白的,不是我!” “当然是我想明白的,因为你压力太大,不可能看到这一点。当时这手段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因为我头脑里已经打定了主意。我头脑清晰、善于分析,随便哪一天都不比你那颗脑袋差,亲爱的大学者。” “什么?” “看着点路!你又错过拐弯了,几天前你就是这么错过通往我们那座小屋的拐弯的——或者说是许多年前?” “见鬼,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巴尔比宗郊外咱们住过的那家小酒店。你彬彬有礼地请店里的人点着了餐厅的壁炉——那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那是我第三次透过杰森·伯恩的面具看到另一个人,一个我深深爱上的人。” “你别这样。” “我必须这样,大卫。就算是暂且只为我自己。我一定得知道你在这儿。” 沉默。车子在大路上调了个头,开车的人随即把油门加到最大。“我在这儿,”丈夫低声说,抬起右臂把妻子揽了过来,“我不知道能有多久,但我就在这儿。” “快点开,亲爱的。” “好的。我只想把你搂在怀里。” “我还想给孩子们打电话。” “现在我知道了,我就在这儿。” 伯恩的通牒_28 28 “你得自觉自愿地把我们想知道的所有情况说出来,否则我们就用化学药品把你送到天上绕圈——那种飞法,你们这帮爪牙整帕诺夫医生的时候连想都没想过。”中央情报局局长彼得·霍兰说,他那平静、单调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打磨过的花岗石,既硬又滑,“另外,我还得跟你详细说说我非常愿意采取的极端措施,因为我是个老派的人,伙计。有些规矩对你们这帮垃圾是有利的,可我他妈的根本就不管。你要是跟我玩神秘,我就把你活活塞进鱼雷包装箱,然后在哈特勒斯角Hatteras,地处美国东海岸北卡罗来纳州,临大西洋。一百六十公里以外的海面上丢下船。明白了没有?” 兰利空无一人的医疗室里,黑手党小喽啰躺在病床上,左臂和右腿上都打着厚厚的石膏。之所以空无一人,是因为局长下令让医务人员躲到听不见的地方,说这是为了他们自己好。黑手党党徒那张本来就胖乎乎的脸现在又大了一圈——他两只眼睛周围都肿着,嘴唇也鼓了起来。那是因为莫里斯·帕诺夫在马里兰州让车撞上一棵橡树的时候,他的脑袋撞在了仪表板上。他抬眼看看霍兰,又费劲地翻着眼皮望了望坐在旁边椅子上的亚历山大·康克林。康克林双手攥着那根时刻不离身的拐杖,一副焦急不安的样子。 “你没这个权力,大人物先生,”黑手党党徒没好气地说道,“因为我是有权利的,你明白吧?” “帕诺夫医生也一样啊,可你们却侵犯了他的权利——天哪,你们那可真叫侵犯!” “我的律师不在,我是不会开口的。” “见鬼,那帕诺夫的律师又在哪儿?”康克林吼道,把拐杖往地上一杵。 “做事的规矩不是这样的,”病人抗议说,想愤愤地挑起眉毛,“再说了,我对医生很不错。他利用了我的好意,结果我就给搞成这样!” “你这模样就是个卡通人物,”霍兰说,“还是刚刚画出来的,可你一点儿也不好玩。告诉你,意大利扁面条,这儿没有律师,就我们三个人,还有一个你很快就能见到的鱼雷包装箱。” “你抓我来干什么?”黑手党党徒喊道,“我知道个啥啊?我只是照别人的吩咐办事,就跟我老哥一样——愿他安息——还有我老爸——也愿他安息——我老爸的老爸可能也是这样,不过我就不知道了。” “就像那些一代接一代吃福利的家伙,对不对?”康克林评论道,“寄生虫永远都不会丢掉救济的。” “嗨,你这可是在说我的家族——也不知道你说的是啥鬼玩意儿。” “我向你家族的纹章道歉。”康克林补充说。 “我们感兴趣的就是你的这个家族,奥吉,”中情局局长插话说,“是叫奥吉,对不对?这是那五张驾照上头的一个名字,我们觉得这名字听着很像真的。” “哦,那你就真的不太聪明,大人物先生!”动弹不得的病人从又肿又痛的嘴唇里吐出一句话,“那些都不是我的名字。” “我们总得给你个称呼吧,”霍兰说,“哪怕只是为了烙在从哈特勒斯角丢下海的鱼雷包装箱上头。这样几千年以后,某个做事仔细的考古学家测量尸骨牙齿的时候就知道你叫啥了。” “叫他昌西怎么样?”康克林问道。 “不好,一听就是外国人,”霍兰回答说,“我觉得‘混球’不错,因为他就是个混球。他要给绑在一个筒子里,被人从大陆架的边缘丢进一万米深的海水之中——而且还是因为别人犯下的罪行。你瞧,这种人就是混球。” “别说了!”“混球”大吼,“好吧,我叫尼古拉斯……尼古拉斯·德拉克罗切。就凭我说出名字这一点,你们就得保护我!就跟保护瓦拉基一样,这可是交易里的一个条件!” “是吗?”霍兰皱起了眉头,“这事我好像没提起过啊?” “那你就啥也别想知道!” “你搞错了,尼古拉斯,”坐在小房间另一头的康克林插话说,“我们会问出我们想知道的一切,可那么干惟一的缺点就是只有一次机会。我们没法对你进行盘诘,没法把你送上联邦法庭,甚至不能让你在证词上签名。” “啊?” “到时候你就是个植物人了,脑子就跟回锅炸过一样。当然,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倒是件好事。等我们在哈特勒斯把你塞进包装箱的时候,你基本也没什么知觉了。” “嗨,说什么呢你?” “简单的道理,”前任海军突击队员、现任中央情报局局长回答说,“等我们的医疗小组把你搞完了,你总不能指望我们还留着你,对不对?要是别人把你给解剖了,事情一捅出去,我们说不定会三十年不得翻身。说实话,我可等不了那么久……怎么样,尼古拉斯?你是想跟我们谈呢,还是想找个牧师来做临终祷告?” “我得想想——” “咱们走,亚历山大。”霍兰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从床边朝门口走去,“我这就去找个牧师来。得有人好好安慰一下这个可怜的狗杂种。” “每逢这种时候,”亚历山大·康克林把拐杖杵在地板上,站起身补充道,“我都要对人与人之间的残忍无行作一番严肃的思考。然后我就会作出理性的解释。这并不是什么残忍无行,因为残忍仅仅是一种抽象的说法;它只不过是咱们这一行里的惯例。不过,这种事还是会落到个人的头上——遭殃的是个人的精神、个人的肉体,还有他那过于敏感的神经末梢,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谢天谢地,我始终是在幕后,在别人碰不到的地方——就跟尼古拉斯的那帮同伙一样。他们在高级餐厅里大快朵颐,可他却给装在筒子里,从大陆架边上丢进一万米深的海水之中,尸体都给水压挤瘪了。” “行了,行了!”尼古拉斯·德拉克罗切大喊一声在床上扭动起来,肥硕的身躯把床单都搞乱了,“妈的,有问题就问吧,但你们得保护我,明白吗?” “那得看你的回答是不是实话。”霍兰说着走回到床边。 “尼古拉斯,我要是你就会说大实话,”康克林跛着脚又坐到椅子上,“只要有一句假话,你就会‘长眠海底’——我记得你们的俗话是这么说的。” “用不着你来教我,我知道这是啥意思。” “咱们开始吧,尼古拉斯·德拉克罗切先生。”中情局局长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部小录音机,检查了一下里面的磁带,然后把机器放在病人床边的白色高桌上。他拖过一把椅子,然后就对着那部薄薄的银色录音机说起了他的开场白,“我是彼得·霍兰上将,现任中央情报局局长,如有必要可进行声音验证。以下是与一位线人的谈话,我们称他为约翰·史密斯。他的声音在机构间共用的母带上要进行变声处理,身份则记录在中情局局长的保密档案之中……好,史密斯先生,废话咱们就不说了,直接谈最重要的问题。为了保护你,提问时我会尽可能说得泛一点,但你肯定能明白我指的是什么;我也希望你能作出明确的回答……史密斯先生,你为谁工作?” “阿特拉斯·科因自动售货机公司,在长岛市。”德拉克罗切答道。他说话时有点含糊不清,语气还挺横。 “公司的老板是谁?” “我不知道老板是谁。我们大部分人都在家里上班——大概有十五个人,要么就是二十个,懂我意思吧?我们负责检修机器,然后把报告交上去。” 霍兰朝康克林瞥了一眼;两个人都微微一笑。凭着这一个回答,黑手党党徒就把自己搁在了一大帮有可能告密的人里头。尼古拉斯干这种事可不是头一回。“史密斯先生,给你开工资的人是谁?” “是路易斯·德法西奥先生,据我所知,他可是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他给我们派活儿。” “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布鲁克林高地。好像有人跟我说过,是在东河边上。” “我们的人拦住你的时候,你本打算要上哪儿去?” 尼古拉斯·德拉克罗切脸上一抽,把那双红肿的眼睛闭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那是个关酒鬼和吸毒鬼的地方,在费城的南边——在哪儿你已经知道了,大人物先生,因为你找到了车里的地图。” 霍兰怒冲冲地把手伸向录音机,啪的一声把它关了。“准备到哈特勒斯去吧,你这个狗杂种!” “嗨,你问消息有你自己的问法,我说消息也有自己的说法,行不行?有一张地图——总会有一张地图——我们每个人开车去某个地方的时候,都得走那些糟糕透顶的乡间小路,搞得好像是送总统——甚至是家族的老大——上阿巴拉契亚山开会……你把记事本和铅笔递给我,我就把地址写出来,详细到石头大门口的铜牌。”黑手党党徒抬起没打石膏的右胳膊,伸出食指冲着中情局局长一点,“大人物先生,地址肯定是准确的,因为我可不想‘长眠海底’。明白吗?” “但是你不肯把它录在磁带上,”霍兰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快,“为什么?” “磁带,去他的!你刚才是怎么说的?机构间的母什么玩意儿?你以为……以为我们的人渗透不到这里?哈哈!你们那个该死的医生,说不定还是我们的人呢!” “他不是,不过我们要抓的一个军医却是。”彼得·霍兰从床边的桌上拿起记事本和铅笔,一块儿递给了尼古拉斯·德拉克罗切。他根本就没去开录音机。他们已经不需要再用这种道具,该玩真格的了。 纽约市,地处百老汇和阿姆斯特丹大道之间的第一百三十八街,这里是哈莱姆区的最中心。一个衣衫不整、三十来岁年纪的大块头黑人步履蹒跚地走上了人行道。他走到一座破败的公寓楼边,身子在斑驳的砖墙上一撞,瘫坐在人行道上。他伸开双腿,把胡子拉碴的脸别到一边,冲着身上那件破烂军衬衣的右领口。 “看到我这副模样,”他对着衣领下的微型麦克风轻声说,“你准以为我会闯进棕榈泉的狗屁白人购物区打劫。” “你装得像极了,”一个刺耳的声音从缝在特工领子背面的微型扬声器里传出了来,“这地方全都处在我们的监视之下;会给你足够的提醒。那部答录机给我们干扰得够呛,都在吱吱冒烟了。” “你们两个纯种白人是怎么钻进那边的笼子里去的?” “趁着今天一大早。在那么早的时候,谁也注意不到我们的长相。” “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你们俩出来时的德性;那间公寓只有针尖大,我可从来没见过那么小的房子。说到这个——咱们也算是在说这事——在这一片巡逻的警察有没有接到通知?我可不想在长了这么一脸胡子之后给抓进去。这玩意儿痒得要命,我那个刚结婚三个礼拜的新老婆又不喜欢。” “伙计,你本应该守着第一个老婆。” “白小子还挺逗。我的工作时间和要跑的地方她都不喜欢。比如说,一走就是几个星期,跑到津巴布韦去耍。听到没?请回话。” “那帮穿蓝制服的知道你的长相,也知道我们这趟任务的大致情况。你是在参与联邦政府的一次搜查行动,所以他们不会来烦你……等一下!闲聊到此结束。这家伙肯定是咱们要等的人;他腰带上拴着个电话包……就是他。他朝门口的方向去了。全交给你了,琼斯。” “白小子还真逗……我瞧见他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他就像是一块软趴趴的巧克力慕斯蛋糕。上这种地方来准把他吓得屁滚尿流。” “这说明他真是修电话的,”领口处传来的刺耳声音说道,“好事。” “这不是好事,小伙子,”黑人特工马上反驳,“如果你说得对,那他就啥也不知道;他和源头之间还隔着厚厚的一层呢,厚得就跟南方人吃的那种糖蜜一样。” “哦?那你是怎么看的呢?” “他是个现场技术员。等他往排障器里输东西的时候,我一定得看到他输的是什么号码。” “见鬼,你说的是什么玩意儿?” “他可能确实是修电话的,不过他也吓得够呛——而且还不是因为这个地方。” “这又是什么意思?” “伙计,全在他脸上写着呢。如果他觉得自己被人跟踪,或是给盯住了,就会故意输入错误的号码。” “你把我说糊涂了,伙计。” “他必须重新输入和终端相一致的数字,这样信号声才能转接过去——” “得了吧,”领子下面传来的声音说,“你说的是高科技,我可不懂。另外,那家叫里克什么的公司里有我们的一个人,这会儿就在。他可在等你呢。” “那我就有活儿要干了。完毕,不过你们可得盯着我。”特工从人行道上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那栋破败的楼房。电话维修工上到第二层,在又窄又脏的走廊里向右拐去;显然他以前来过这儿,因为他走路时毫不犹豫,根本没去看那些几乎辨认不出的门牌号码。事情也许会稍微简单一点,中情局的特工心想。他暗自觉得庆幸,因为这个任务已经超出了中情局的权限。什么权限,狗屁。这可是违法行为。 他一步三级地登上楼梯,脚上那双柔软的双层橡胶底鞋子多少降低了一些噪音——老旧的楼梯难免会吱嘎作响。他站在满地垃圾的过道里,背靠着墙从拐角处偷偷看去,只见修理工把三把单独的钥匙插进了一竖排的三个锁孔。一把接一把地转动钥匙之后,他走进了左侧最里面的一扇门。特工改变了先前的想法;事情也许没那么简单。那个人刚关上门,他就悄无声息地沿着走廊跑了过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倾听。他听到里面的人只上了一道锁,心想,这不算很好,也不算特别糟;修理工在赶时间。他把耳朵贴在油漆剥落的门上,屏住了呼吸,这样肺部的回声就不至于干扰他的听力。过了三十秒,他转过头透了口气,深呼吸一次之后又贴到了门上。声音虽然很低,他听得还是挺清楚,足以推测出说话者的意思。 “总部,我是迈克。我在第一百三十八街,是十二区的十六号机器。这栋楼里是不是还有另一台设备?你要是说有我也不会相信,”接下来的沉默持续了大约二十秒时间,“……没有,对吧?呃,这里的频率受到了干扰,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什么?有线电视?这地方的人谁也装不起那玩意儿……哦,我明白了,老兄。是区域有线。那帮毒贩子过得很奢侈啊,是不是?他们的地址看起来也许狗屁都不是,但家里头高级的玩意儿可有一大堆……那你就把这条线路清掉,再重新设定一遍。我就在这儿待着,直到信号清楚了为止。没问题吧,老兄?” 贴在门上的特工又转过头喘了口气,现在他放心了。他可以离开了,无需和对方发生正面冲突;他已经搞到了所需的全部情况。第一百三十八街,十二区,十六号机器,而安装这台设备的公司他们也已经知道了。里克大都会公司,在纽约的谢里登广场。这之后的事交给那帮纯白种小子就行。他回到悬乎乎的楼梯上,掀起了军衬衣的领子。“先把情况告诉你们,免得我万一被大卡车轧死。收到没?” “又响亮又清楚,琼斯皇。” “他们把这里称作十二区,是十六号机器。” “收到!这下你对得起工资啦。” “最起码你也该像英国佬那样说一句‘太棒了,老伙计。’” “嗨,到那地方上大学的是你,又不是我。” “咱们有些人就是比别人强嘛……等一下!我这边有人!” 楼梯底部的下方冒出了一个结实的小个子黑人。他圆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仰起头瞪着特工,一只手里拿着枪。中情局的人一转身躲到了墙角后面,与此同时走廊里接连就是四声枪响。特工一个箭步穿过没有遮拦的地方,从枪套里抽出左轮开了两枪,不过一枪就够了。要杀他的人倒在了门厅脏兮兮的地上。 “我腿上中了颗跳弹!”特工喊道,“不过那家伙躺倒了——死透了没有我可不知道。赶快开车过来,咱们都得闪人了。马上!” “来了。待在那儿别动!” 第二天早晨八点刚过,亚历山大·康克林跛着脚走进了彼得·霍兰的办公室。中情局大门口的警卫看到此人直接就能去见局长,不禁大感佩服。 “有什么消息?”坐在桌前看报纸的局长抬眼问道。 “什么也没有。”退休的外勤特工愤愤地回答说。他没往椅子那儿去,而是走向了墙边的长沙发,“真该死,一点影子都没有。天哪,今天都还没开始呢,就已经是一塌糊涂了!卡塞特和瓦伦蒂诺这会儿在地下档案库里呢,他们向巴黎所有的犄角旮旯发出了询问,可眼下还一无所获……天哪,瞧瞧这个局面,倒是给我找条线索啊!斯韦恩、安布鲁斯特,还有德索——这个一声不吭的狗杂种是潜伏在我们内部的间谍。然后,我的老天,蒂加登被刺的地方出现了杀手伯恩的标志,而我们心里却很清楚,那是‘胡狼’为杰森·伯恩设下的陷阱。但是,我们却找不到任何把卡洛斯和蒂加登、进而和梅杜莎联系在一起的理由。彼得,所有的事全都说不通。我们没有了主心骨——一切都乱了套!” “冷静点。”霍兰温和地说。 “见鬼,你叫我怎么冷静?伯恩消失了——我说的是真正的消失,就算他还没死的话。玛莉也没了踪影,音讯全无;接着我们又得知,就在几小时前,贝尔纳丹死于里沃利路上的一场枪战——天啊,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枪杀!而这意味着伯恩也在那里——他肯定在那里!” “不过,既然死伤者之中没有任何人与他的特征相符,我们就可以假定他逃脱了,不是吗?” “是啊,我们可以这么希望。” “你想要线索,”中情局局长若有所思地说,“我不知道我所提供的算不算是线索,但是我可以给你一点类似线索的东西。” “是纽约的情况吗?”长沙发上的康克林一欠身,“那部电话答录机?还是布鲁克林高地那个叫德法西奥的恶棍?” “纽约的事咱们稍后再说,而且得详细地说——那儿有一帮人。现在,我们来集中谈谈你的那条线索,你刚才提到的那个主心骨。” “在这块地盘上我还不算是最迟钝的家伙,可是——这主心骨到底在哪儿呢?” 霍兰往椅背上一靠,先盯着桌上的报纸看了看,然后又抬起眼看着康克林,“七十二小时之前,你决定把所有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当时你说,伯恩计谋的根本想法是要让‘胡狼’和这个后来的梅杜莎确信他们必须联起手来,对付伯恩这个共同的敌人,让他们彼此成为对方的诱饵。这就是基本的前提吧?他们双方都想把伯恩杀掉。卡洛斯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他要复仇,而且还以为伯恩能指认他;至于梅杜莎,则是因为伯恩拼凑出了关于他们的许多情况?” “没错,前提就是这样,”康克林点头同意,“因此我才会四处挖掘,还给那些人打电话。我从没想到自己能发现那么多情况。天哪,这是个二十年前诞生于西贡的全球联合企业,里头的人都是政府和军界最有权有势的大腕。我可不希望去发现如此宝贵的秘密,而且本来也就没往这个方向去找。我原以为自己也许能挖出十来个大牌百万富翁,他们去过西贡,如今的银行账户经不起仔细审查,但我没想到会发现这些,发现这个新的梅杜莎。” “用尽可能简单的话来说,”霍兰皱起了眉头,两眼又转到了面前的报纸上,随即抬眼望着康克林,“一旦梅杜莎和卡洛斯取得了联系,就会有人向‘胡狼’传递消息,说梅杜莎想要除掉一个人,费用不成问题。这些都没错吧?” “这里的关键在于,与卡洛斯联络的人必须有能力、有地位,”康克林解释说,“我们必须尽量找那些真正手眼通天的人物。这种主顾‘胡狼’自己是高攀不上的,以前也从来没攀上过。” “接下来,刺杀对象的名字就会揭晓——‘约翰·史密斯,多年前人称杰森·伯恩’——然后‘胡狼’就上了钩。是伯恩,‘胡狼’最想置于死地的那个人。” “对。因此,和卡洛斯联络的梅杜莎成员就必须是非常体面的人物,其身份完全毋庸置疑;卡洛斯会接受他们的提议,根本不会怀疑这是个陷阱。” “这是因为,”中情局局长补充说,“杰森·伯恩参加过西贡时期的梅杜莎——卡洛斯知道这一点——但他从来就没分享到战后新梅杜莎的财富。这就是整个局面的背景,对不对?” “这其中的道理再清楚不过了。他被人利用了三年,还险些在秘密行动中丧生;据说他后来发现,有几个无名的西贡混球如今开起了捷豹,坐上了游艇;他们光赚到的定金就有六位数,可他却在靠政府的抚恤金过活。碰到这种事,连耐心如施洗者约翰的圣人都会受不了,更别说是巴拉巴《圣经》记载中一名被判死刑的罪犯。在祭司长等人的怂恿下,民众要求赦免此人而处死耶稣。了。” “剧本确实很棒,”霍兰承认说,脸上慢慢展现出一丝微笑,“我都能听到男高音胜利的歌声响彻云霄,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男低音则悄然溜下舞台……别跟我板脸,亚历山大,我这话可是认真的!这个计谋真的很巧妙。它太有说服力了,简直成了个自动实现的预言。” “见鬼,你在说什么啊?” “你那个伯恩从一开始就是对的。一切都按照他的预想发生了,但事情发展的方式却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因为它太有说服力了;在某个地方,肯定会出现一个交叉授粉的人物。” “彼得,你还是从火星上下来吧,给我这个地球人解释解释。” “梅杜莎在利用‘胡狼!’,就是现在。蒂加登被刺证明了这一点,除非你想承认伯恩真的炸掉了布鲁塞尔郊外的那辆车。” “我当然不想。” “那么,肯定是已经知道杰森·伯恩情况的某个梅杜莎成员想起了卡洛斯的名字。不可能是其他的原因。伯恩和卡洛斯这两个名字, 你都没跟安布鲁斯特、斯韦恩或者是伦敦的阿特金森提过,对不对?” “当然没有。时机还不成熟;我们还没打算使出这一招。” “那知道的人还剩下谁?”霍兰问道。 康克林瞪着中情局局长。“我的天,”他轻声说,“德索?” “对,是德索,那个嫌薪酬太低的专家。虽然是一副开玩笑的样子,但他却总是抱怨个没完,说拿着政府薪水的人根本就别指望给子女和孙辈提供良好的教育。咱们讨论的所有事情他都参与了,从那回你在会议室大肆攻击我们开始。” “他确实是参与了,但那也仅限于伯恩和‘胡狼’的事。我们根本就没提到安布鲁斯特、斯韦恩、蒂加登,或者是阿特金森——当时还没人知道新梅杜莎的情况。见鬼,彼得,七十二小时之前连你都还不知道呢。” “是啊,但德索知道,因为他早已叛变了;他就是新梅杜莎的一员。他肯定是得到了警告。‘……小心点。我们被人突破了。有个疯子扬言要揭露我们,要把我们搞垮。’……你自己跟我说过,联邦贸易委员会、五角大楼采办部和伦敦大使馆里都揿动了紧急按钮。” “确实是揿动了,”康克林表示同意,“而且是揿得太猛,以至于他们不得不除掉其中的两个人,还有蒂加登,以及咱们那个心怀不满的德索。蛇发女的头头们很快就判定了哪些人容易受到攻击。但是,卡洛斯和伯恩又是怎么牵扯进去的?没有任何关联啊。” “我觉得是有的,而且咱们俩都这么认为。” “是德索?”康克林摇了摇头,“这个想法倒是很发人深思,但它说不通。他不可能预先料到我知晓梅杜莎被人突破的事,因为那时候我们还没开始呢。” “但你们开始之后,一连串的事件肯定会让他感到不安,即便只是因为一点:这些事虽然远隔万里,但是一个危机发生之后,另一个马上就接踵而至。间隔多久?也就是几个钟头吧?” “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但它们仍然是远隔万里啊。” “对于一位分析师之中的分析师来说,可就不是这样了,”霍兰反驳道,“如果有个动物走起路来像一只怪鸭子,叫起来也像一只怪鸭子,那么它也就是一只怪鸭子。我认为,德索在某一点上把杰森·伯恩和突破梅杜莎的疯子联系了起来——他突破的是新梅杜莎。” “老天,他到底是怎么联系起来的?”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你告诉过我们,伯恩参加过西贡的老梅杜莎——从这个关联开始查岂不是很好?” “天哪,可能给你说中了,”康克林说着一下子坐回到沙发上,“咱们为那个不知其名的疯汉编造了一个动机:他被新的梅杜莎撇开了。我每次打电话时自己也用了这些说法。‘他花了许多年才把所有的情况拼凑起来……他知道许多人的名字和官阶,还有苏黎世的那些银行……’天哪,我简直是个睁眼瞎!四处打电话‘钓鱼’的时候,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了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根本就没想到我在那次会议上曾经提过伯恩和梅杜莎的渊源,当时德索就在这里。” “你又怎么能想到呢?你和你的朋友决定要全凭自己的力量,单独玩一场游戏。” “我们这么做有充分的理由,”康克林打断了他,“我原来还以为你也是个梅杜莎呢。” “多谢你啦。” “得了吧,别跟我说这种屁话。‘我们在兰利的最高层有一个人’……这话我可是听驻伦敦大使说的。假如你是我,又会怎么想、怎么做?” “和你一模一样,”霍兰回答时咧嘴一笑,“可按理说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啊,跟我比起来要聪明多了。” “多谢啦。” “别跟自己过不去了;你所做的事,我们无论是谁处在你的位置上也会那么做。” “为了这句话,我倒是真得谢谢你。当然,你说得没错。肯定是德索;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联系起来的,但肯定就是他。也许这和他脑袋里多年来积攒的东西有关——你知道,他从来不会真正忘记任何事情。他的头脑就像一块海绵,能把一切都吸收进去,而且不会让任何一丝回忆溜走。他能记住别人说的一词一句,甚至是心下赞同或反对时无意识发出的嘟哝声,可这些东西别人早都已经忘记了……我还把伯恩与‘胡狼’之间的故事对他和盘托出——接下来,梅杜莎的人就在布鲁塞尔利用了这个故事。” “他们做的还不止这些,亚历山大,”霍兰说着在椅子上往前一倾,从桌子上拿起了几张纸,“他们盗用了你们设计的场景,篡夺了你们的计谋。他们让杰森·伯恩去跟‘胡狼’卡洛斯斗,可控制权不再由你们掌握,而是在梅杜莎手中。伯恩又回到了十三年前欧洲的那种境地,他的妻子可能也被牵扯了进来,也可能没有,惟一的区别就是:现在不光卡洛斯、国际刑警和欧洲大陆各国的警察见到他就要下杀手,他身后又多了一个致命的敌人。” “你拿的那几张纸上写的就是这些,对不对?从纽约搞来的情况?” “我不敢打包票,但我看是的。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交叉授粉;一只蜜蜂带着毒药,从一朵腐烂的花飞向另一朵。” “快说吧你。” “尼古拉斯·德拉克罗切和他上头的高层人物。” “黑手党?” “这和事实相符,虽说这个组织并不符合社会规范。梅杜莎发源于西贡的军官团体,现在它仍然会把‘脏活儿’交给一些跃跃欲试的小喽啰,或者是那帮腐败的士官。看看尼古拉斯·德拉克罗切和弗拉纳根军士这样的人就知道了。碰到杀人、绑架或是给俘虏用药之类的事情,衬衫浆得笔挺的老板们就会远远躲到后面;在那种场合你根本就找不着他们。” “不过,我估计你已经找到他们了。”康克林不耐烦地说。 “这同样也只是我们的看法——这个‘我们’指的是中情局的自己人,他们和纽约的各个反犯罪部门进行了秘密磋商,特别是一个称为US小队的组织。” “没听说过。” “这个小队的成员大都是意大利裔美国人;他们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不可腐蚀的西西里人’,首字母缩写和美国的简称一样,也是‘US’。于是,这名字就有了两层意思。” “真不赖啊。” “他们干的活就不能用‘不赖’来形容了……根据‘里克大都会’的账务记录——” “什么玩意儿?” “是家公司,曼哈顿第一百三十八街上的那部电话答录机就是他们安装的。” “不好意思。你接着说。” “根据记录,租用答录机的是第十一大道上的一家小进口公司,那儿离码头有几个街区。一小时前,我们搞到了这家公司最近两个月的电话记录,猜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我还是希望你直接说。”康克林加重了语气。 “有九个电话是打给布鲁克林高地的,这个号码完全在意料之中;还有三个在一个钟头之内拨出的电话是打给华尔街的,这个号码就很让人意外了。” “有人激动了——” “我们也这么认为——这个‘我们’指的是咱们自己的分队。我们找‘西西里人’要来了他们那边关于布鲁克林高地的所有资料。” “路易斯·德法西奥?” “咱们这么说吧。他住在布鲁克林高地,但电话却注册在长岛市的一家阿特拉斯·科因自动售货机公司名下。” “这符合他们的风格。有点蠢,不过挺符合。路易斯·德法西奥本人呢?” “他是詹卡瓦洛家族的一个中层头目,但很有野心。他嘴巴很紧,行事诡秘,性情极为凶残……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 “我的天……!” “US小队的人让我们发誓保密。他们打算在适当的时机自己把这事捅出去。” “胡扯,”康克林轻声说,“咱们进这个行当最先学会的一? ?事,就是见谁都得撒谎,特别是那些傻到竟然肯相信我们的人。一旦这个情况能让我们向前推进,我们就得利用它……另一个电话号码呢?那个让人意外的号码?” “是一家律师事务所,差不多是全华尔街最有势力的。” “梅杜莎。”康克林沉声说。 “我就是这么看的。这家事务所占着两层楼面,有七十六个律师。是哪一个呢?或者说,这帮律师之中哪些是他们的人?” “我他妈才不在乎呢!咱们得去找路易斯·德法西奥,还有他派到巴黎去的那些操纵者。他派到欧洲给‘胡狼’喂食的人。那帮人才是在背后指着杰森的枪,我在乎的只有这一点。去搞路易斯·德法西奥吧。他现在可要被人追杀了!” 彼得·霍兰往椅背上一靠,僵硬的姿势显得很紧张。“亚历山大,事情总归要走到这一步,对不对?”他轻声问道,“我们俩各有各的重点……我发誓会尽一切力量来拯救杰森·伯恩和他的妻子,可我不能违背把保卫这个国家放在第一位的誓言。我不能这么做,这一点我想你也知道。我的重点是梅杜莎。用你的话说这是个全球性的联合企业,它妄图在咱们这儿建立起国中之国。它才是我要打击的目标。这是第一要务,不能有丝毫耽搁,也不管会造成多大伤亡。坦率地说,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还是我的朋友——伯恩夫妇或者其他任何人都是可以牺牲的。对不起,亚历山大。” “今天早上你让我到这儿来,其实就是为了说这个,对不对?”康克林把拐杖撑在地板上,笨拙地站起身来。 “对,没错。” “你自己已经有了对付梅杜莎的方案——而且不能让我们参与。” “对,你们不能参与。这里有根本的利益冲突。” “这一点我承认。一旦碰到可能有助于杰森和玛莉的事,不出一分钟我们就会把你的计划搞砸。当然,按照我个人和职业的观点,假如整个该死的美国政府不牺牲那对付出了那么多的夫妻,就没办法除掉梅杜莎,我看这个政府恐怕是一钱不值!” “我也是这么想的,”霍兰在桌子后面站起身,“但我发誓会尽力而为——按照我宣誓遵守的轻重次序。” “那我还能不能提点要求?” “只要我力所能及;不危害我们追捕梅杜莎的行动就行。” “帮我在军用飞机上弄两个座位怎么样?由局里批准放行,飞往巴黎。” “两个座位?” “我和莫里斯·帕诺夫。我们一起去过香港,为什么不一起去巴黎呢?” “亚历山大,你他妈简直是疯了!” “我看你是不会理解的,彼得。莫里斯结婚十年后妻子去世了,而我从来就没勇气去尝试婚姻。所以说,‘杰森·伯恩’和玛莉就是我们俩仅有的家人。我跟你说,她做的肉糕好吃得要命。” “两张机票,去巴黎。”脸色苍白的霍兰说道。 伯恩的通牒_29 29 玛莉看着丈夫走来走去,他走路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显得精力十足。他噔噔地迈着步子,在写字台和照上阳光的窗帘之间来回踱步。从那两扇窗户往下看去,就是巴尔比宗艺术家旅馆门前的草坪。这家乡间旅馆玛莉还记得,可它并不在大卫·韦伯的记忆之中;他刚才这么说的时候,妻子不禁闭了一会儿眼睛,脑海中听到了一个多年前的声音。 “最重要的是,他一定得避免极度的压力,避免那种在生命遭到威胁时、伴随着求生本能的紧张。如果你发现他倒退回那种精神状态——那样子你一看见就会知道——就得让他停下来。挑逗他、扇他耳光、哭、发脾气……怎么干都行,只要能让他停住。”莫里斯·帕诺夫,亲爱的朋友、医生,在她丈夫的心理治疗中指引方向的人。 两个人独处才几分钟,她就试了挑逗的法子。那是个错误,甚至有几分滑稽,两个人都觉得很别扭。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动情的意思。不过当时并不尴尬,他们相拥着躺在床上,都很体谅对方。 “我们还真是性欲旺盛的一对儿,是吧?”玛莉说。 “咱们以前是这样啊,”大卫·韦伯温柔地答道,“而且以后也还会这样,我一点儿都不怀疑。”接着,杰森·伯恩翻过身爬了起来,“我得列个单子。”他急切地说了一句,然后就朝墙边那张乡村风格的别致桌子走去。那是个写字台,也是放电话的地方,“我们必须搞清楚现在的处境,还有未来的情况。” “我得给岛上的约翰打电话,”玛莉加了一句,站起身理了理裙子,“和他说完之后,我还要跟杰米说话。我得让他放心,告诉他我们很快就回来。”妻子穿过房间朝桌子走去;她停了下来,被丈夫拦住了——那是她的丈夫,但又不是。 “不行。”伯恩摇摇头轻声说。 “别跟我说这种话。”妻子抗议道,眼里闪着怒火。 “三个小时之前里沃利发生的事改变了一切。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只知道两个孩子在几千公里之外,而且我想给他们打电话。这你难道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我只是不能让你这么做。”伯恩答道。 “你真该死,伯恩先生!” “你能不能听我说?……你会和约翰、和杰米通话的——我们俩都会跟他们通话——但不能从这里打,也不能趁他们在岛上的时候打。” “什么……?” “过几分钟我就给亚历山大打电话,让他把他们全都弄出来;当然了,还有库珀太太。” 玛莉瞪着丈夫,突然间明白过来了。“哦,天哪,卡洛斯!” “对。到今天中午,他能够瞄准的目标就只剩下一个——宁静岛。即便他现在还不知道,很快也就会发现杰米和艾莉森跟约翰在一起。我信得过你弟弟,还有他的那支私人警卫部队,可我还是想让他们在群岛天黑之前离开那里。我也不知道卡洛斯在宁静岛的中继线上是不是有人,可以追踪从那边打过来的电话,但我知道亚历山大的电话绝对安全。所以你现在不能打。不能从这儿打过去。” “天哪,那你给亚历山大打啊!见鬼,你还在等什么?” “我不清楚,”有那么一瞬间,她丈夫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空洞和慌张——那双眼是大卫·韦伯的,不是杰森·伯恩,“我得想好——我该把孩子们送到哪儿去?” “杰森,亚历山大会知道的,”玛莉一边说,一边用自己的双眼逼视着他的眼睛,“现在就和他联系。” “对……对,当然了。现在。”那恍惚、空洞的眼神消失了,伯恩拿起了电话。 亚历山大不在美国弗吉尼亚的维也纳。电话线上传来的是接线员录好的单调声音,可在伯恩听来不啻于一记炸雷,“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已停机。” 他又拨了两次,满心指望是法国的电话局搞错了。接下来亮起了闪电:“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已停机。”这是第三次。 踱步就这么开始了,从桌子到窗户,然后再折回来。窗帘一次又一次地被拉开,焦急的眼睛紧张地窥视着外面,几秒钟之后,伯恩又研究起了那一串越来越长的姓名和地名。玛莉建议去吃午饭;他充耳不闻,于是她就在房间的另一边默默地看着他。 她丈夫的动作迅捷而突然,就像是一只焦躁不安的大猫——平顺、流畅,随时警惕着意想不到的情况。这是杰森·伯恩的动作,更早一些则是梅杜莎的三角洲,而不是大卫·韦伯。她想起了莫里斯·帕诺夫刚开始给大卫做心理治疗时整理出的医疗档案。有许多记录里全都是迥然不同的描述,描述者声称见过那个绰号“变色龙”的人。但是,最可信赖的那些描述之中有一个共同的说法——那个“杀手”行动起来像猫一样灵巧。帕诺夫一直在寻找杰森·伯恩身份的线索,因为当时他们只知道一个姓,还有一些反映柬埔寨痛苦死亡的破碎记忆片断。帕诺夫常常自言自语地说,他病人的身体如此灵巧,也许不仅仅是因为热爱运动?奇怪的是,他却找不到其他的原因。 事后回忆起来,丈夫的两个分身在形体上的细微差异既让玛莉着迷,又让她感到厌恶。这两个人都很强壮,动作优雅,都能胜任需要良好身体协调性的困难任务;但是,大卫的力量和灵活源自于一种单纯的成就感,而杰森的这些特征却充满了内在的恶意。完成任务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乐趣,只是一种带着敌意的目标。她对帕诺夫说起了这个情况,当时他的回答很直接:“大卫杀不了人,伯恩可以,他接受的训练就是要杀人。” 不过,帕诺夫还是挺高兴,因为她发现了“身体表现”上的差异——这是帕诺夫对她观察到的现象的称呼,“这是你要注意的又一个标志。如果你看到了伯恩,就得赶快把大卫带回来。你要是做不到,就给我打电话。” 她心想,现在她可不能把大卫带回来。为了孩子们,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大卫,她不敢做这种尝试。 “我出去一会儿。”伯恩在窗前说。 “别!”玛莉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别丢下我一个人。” 伯恩皱起眉头,放低了声音,心里不知有什么东西让他委决不下,“我就是想开车到高速公路上去找个电话,没别的事。” “带我一起去。求你了。我再也不想一个人待着了。” “好吧……实际上我们也得买几样东西。咱们去找个购物中心,买些衣服——牙刷、剃须刀……想到什么买什么吧。” “你的意思是咱们不能回巴黎去了。” “我们可以回巴黎啊,而且很可能是要回去的,但不能回我们住过的旅馆。你的护照在吧?” “护照、钱、信用卡,所有的东西都在。它们全在我的提包里。你在车上把包递给我的时候,我才想起自己还带着个包。” “我觉得把提包丢在莫里斯饭店不是个好主意。走吧,先去找电话。” “你要给谁打?” “亚历山大。” “你刚打过啊。” “这次往他家里打;他被从弗吉尼亚的安全屋里撵出来了。然后我再联系莫里斯·帕诺夫。咱们走。” 他们又驱车向南,来到一座名叫科尔贝埃索纳的小城,这里有一家相对比较新的购物中心,在高速公路西边几公里处。人头攒动的商业中心破坏了法国乡村的景致,可在亡命者的眼中这地方却很叫人高兴。伯恩停好车,然后两个人像所有傍晚出门买东西的夫妇一样在购物中心里闲逛,可同时却在紧张万分地寻找公用电话。 “该死的,高速公路上连一部电话也没有!”伯恩从牙齿缝里说,“他们是怎么想的?要是有人出了事故,或者碰到爆胎,该怎么办?” “等警察来啊,”玛莉答道,“电话倒是有一部,只不过被人砸坏了。也许这就是高速公路上再也见不到电话的原因——那边有一个。” 伯恩又经历了一遍让本地接线员转接海外长途的恼人过程;这位接线员一听说他要通过电话系统的国际部门打电话,就觉得很恼火。这之后,电话里又一次传来了惊雷——雷声虽然遥远,却很无情。 “我是亚历山大,”电话线那头一个录好的声音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到一个曾犯下致命错误的地方去。过五六个小时再给我打电话。现在是东部标准时间早上九点三十分。完毕,朱诺。” 震惊不已的伯恩挂断电话盯着玛莉,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出了什么事,我得想想明白。他最后说的是——‘完毕,朱诺。’” “朱诺?”玛莉眯起眼睛挡住光线,随即又睁开眼来看着丈夫,“阿尔法、布拉沃、查尔斯,”她轻声补充说,“A、B、C的军用字母代称?”接着她就飞快地说道:“福克斯查特、戈德……印第、朱诺!朱诺代表‘J’,‘J’就是杰森!……他还说了什么?” “他得到一个地方去——” “快,咱们走吧。”她插话说。她注意到两个等着用电话的男人露出好奇的神色;她抓住他的胳膊,拽着他离开了电话亭。“他就不能再说得明白点?”等他俩融入了人群之中,她问道。 “那是段录音留言……‘一个曾犯下致命错误的地方’。” “一个什么?” “他说,五六个小时之后再给他打电话——他要到一个曾犯下致命错误的地方——‘致命’?——我的天,是朗布依埃!” “那座公墓……?” “十三年前,他想在那儿把我干掉!就是那儿!朗布依埃!” “五六个小时可来不及,”玛莉反驳道,“不管他什么时候留的言,他都不可能在五小时之内飞往巴黎,然后开车赶到朗布依埃。他可在华盛顿呢。” “他当然可以,我们以前都这么干过。从安德鲁斯空军基地乘一架军用喷气机,以外交事务的名义飞往巴黎。彼得·霍兰把他赶了出来,不过送了他一件临别礼物。立即脱离关系,但给了一个奖励,因为他为中情局查出了梅杜莎。”伯恩突然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现在岛上差不多还是中午的时间。咱们再去找部电话。” “约翰?宁静岛?你真的以为——” “我老是在想着他们!”伯恩打断了她的话往前跑去。他拉着玛莉的手,她跌跌撞撞地尽力跟上他。“Glace。”他说着往右边看去。 “冰激凌?” “店里头有部电话,在那边。”他回答说。他放慢了脚步,带着玛莉朝糕点店硕大的橱窗走去。店门口挑着一条红色横幅,标榜他们的冰激凌专柜有几十种口味,“给我买个香草的。”他说着和玛莉一起走进了拥挤的店堂。 “香草什么的?” “什么都行。” “你在这地方什么都听不见——” “他能听见我,这就够了。你别着急,帮我多拖一会儿。”伯恩走到电话旁,马上就明白为什么没人用它了;店里的嘈杂声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小姐,请你快点,我有急事!”三分钟之后,一只手捂着左耳朵的伯恩在电话里听到了宁静岛传来的声音。他没想到听全岛最讨厌的家伙说话会这么让人舒心。 “我是普里查德先生,宁静酒店的副经理。先生,这里的总机告诉我您有急事。我可不可以冒昧地问一下,您的急——” “你可以闭嘴了!”伯恩在法国科尔贝埃索纳这家吵死人的冷饮店里说,“给我把约翰·圣雅各找来,现在就去。我是他姐夫。” “哦,先生,听到您的声音可真叫人高兴!您离开后发生了好多事情。您那两个可爱的孩子就在我们这儿呢,小帅哥还到海滩上去玩——是跟我一起去的,先生——一切都——” “请你去喊圣雅各先生。快点!” “当然,先生。他在楼上……” “约翰?” “大卫,你在哪儿?” “这不重要。你们快走。带上孩子们和库珀太太,赶快离开!” “我们都知道了,大卫——” “谁?” “我刚说了,大卫。就是你啊。” “啊……对,当然了……你们都知道些什么?” “几小时前亚历山大·康克林打来电话,说有个叫霍兰的人会跟我们联系……我估计那家伙是你们情报部门的头头。” “没错。他跟你联系了?” “联系了,大概在我和亚历山大通话二十分钟之后。他告诉我,今天下午两点钟左右会有直升机过来把我们接走。直升机飞到这儿来需要批准,他得花点时间。把库珀太太带上是我的主意;你那个笨儿子说他不会换尿布……大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玛莉在哪里?” “她没事——以后再跟你详细解释。照霍兰说的做就是了。他说没说要把你们接到哪儿去?” “我告诉你吧,他一开始不肯说。他妈的,一个美国佬可别想把我和你的孩子呼来喝去——那可是我加拿大老姐的孩子——我跟他说这话的时候可是激动得要命。” “你可真行,约翰。挺会和中央情报局局长拉交情。” “我才不在乎呢。在加拿大,我们都以为中情局字母缩写‘CIA’代表的是‘抓现行’。我就这么跟他说的!” “这可就更厉害了……他怎么说的?” “他说我们要去弗吉尼亚的一处安全屋;我说我这个地方就他妈安全得很,有餐馆、客房服务、海滩,还有十个神枪手警卫,能在两百米之外打掉他的卵蛋。” “你说起话来还真圆滑。他听了怎么说?” “他笑了,不骗你。接着他解释说,他那个地方有二十个警卫,能在三百米之外打掉我一边的卵蛋;此外还有专门的厨房、客房服务,孩子们还可以看电视,我的地方根本就没法比。” “这话很有说服力。” “唔,他还说到了别的情况,那可就更有说服力了,我确实是没法比。他对我说,那个地方公众无法进入;说那是个老庄园,地处费尔法克斯,是一位有钱的大使转交给政府的,据说他的钱比渥太华政府还多。庄园有自己的机场,还有一条专用道路,离高速公路六公里。” “那地方我知道,”糕点店里的嘈杂声让伯恩直皱眉头,“是冷杉庄园。他说得对,那是最好的一所安全屋。他对我们不错。” “我刚才问你来着——玛莉在哪儿?” “她跟我在一起。” “她找到你了!” “以后再说,约翰。等你到了费尔法克斯我们再联系。”伯恩挂断了电话。他妻子费劲地从人群中挤过来,递给他一只粉红色的塑料杯;杯里装着一堆深棕色的东西,上头插着把蓝色的塑料勺。 “孩子们怎么样?”她提高了声音好让他听见,两眼急得直冒火。 “一切都好,比咱们预期的还要好。亚历山大对‘胡狼’的判断和我一样。彼得·霍兰准备用飞机把他们全接到弗吉尼亚的 一所安全屋,库珀太太也在内。” “谢天谢地!” “该谢亚历山大。”伯恩瞧了瞧插着小蓝勺的粉红色塑料杯,“这是什么鬼东西?他们不卖香草的吗?” “这是热巧克力糖浆圣代。本来是我旁边的那个男人要的,可他正在跟老婆嚷嚷呢,所以我就拿过来了。” “我不爱吃热巧克力糖浆。” “那就冲你老婆嚷嚷呗。走吧,咱们得去买衣服。” 加勒比海刚过午后的烈日烧灼着宁静酒店,约翰·圣雅各右手拎着一只力士保牌行李袋,从楼梯下到了大堂,朝普里查德先生点点头。圣雅各刚和他通过电话,说自己得离开几天,到了多伦多很快就会跟他联系。酒店里所剩无几的职员也得到了通知,说老板突然要离开(他似乎没必要走),而且他完全信任执行经理以及他那位可贵的助手——普里查德先生。他相信凭他们两人的才智,不会有任何解决不了的问题。实际上,宁静酒店就等于是关门歇业了。不过,一旦出现任何难题,他们就应该和大岛上总督府的亨利·赛克斯联系。 “凭我的才智,不会有任何难题的!”普里查德回答说,“维修和养护人员会继续奋力工作,就跟你在的时候一个样。” 约翰·圣雅各出了圆形楼房的玻璃门,朝右首的第一座别墅走去。那座房子离通往码头和两片海滩的石阶最近。库珀太太和两个孩子在屋里等着。美国海军的一架远程海上直升机会把他们送往波多黎各;到了那儿,他们再转乘军用喷气机飞往华盛顿郊外的安德鲁斯空军基地。 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普里查德先生看着自己的老板进了一号别墅的大门。与此同时,他听到酒店上空传来一架大型直升机旋翼越来越响的轰鸣声。不出几分钟,飞机就会在码头边的水面上盘旋,等待它的乘客。普里查德心想,那些乘客显然也听到了他刚刚听到的声音。他看见圣雅各攥着小外甥的手,那个傲气得令人难以忍受的库珀太太怀里抱着裹着毯子的婴儿,一行人走出了别墅,两个最受信赖的警卫拎着行李跟在后面。普里查德从柜台下面摸出电话,跳过总台直接拨了号码。 “这里是移民局副局长办公室,我是副局长。” “尊敬的叔叔——” “是你?”布莱克本机场的官儿打断了他的话,突然放低了声音,“你打听到了什么?” “我向您保证,这些情况全都很有价值。我是在电话上听到的!” “我们俩都会得到重奖的,这是最高权威对我的保证!知道吗,那帮人可能都是潜伏的恐怖分子,圣雅各就是他们的头儿。据说连华盛顿都给他们骗过去了。有什么消息让我转达,我出众的侄儿?” “他们要被带到弗吉尼亚一座所谓的‘安全屋’。那地方名叫冷杉庄园,竟然还有自己的机场。您能相信这种事儿吗?” “只要是跟这帮畜生有关,我什么事都能相信。” “尊敬的叔叔,您汇报时可别忘了提我的名字和职位。” “我怎么会忘呢?怎么能忘呢?我们俩会成为蒙塞特拉的英雄!……但你记住,我聪明的侄儿,一切都必须严格保密。我们发过誓要保持缄默的,可千万别忘了。想想看!我们被选中为一个伟大的国际组织效力。世界各国的领袖都会知道我们作出的贡献。” “我的心自豪得都要爆炸了……我能不能问一下,这个伟大的组织叫什么名字?” “嘘!它没有名字;这也是出于保密的考虑。钱是通过银行的电脑直接从瑞士转过来的;这就是证明。” “这是庄严的托付。”普里查德先生补充道。 “报酬也很高,我可信赖的侄儿,而且这还仅仅是个开始。我在亲自监视飞到这里的所有飞机,并且把乘客名单发到马提尼克岛——那边的人还是个著名的外科医生呢!当然,目前所有的航班都暂停了,总督府的命令。” “那架美国军用直升机呢?”惊叹不已的普里查德问道。 “嘘!这也是个秘密。所有的一切都是秘密。” “尊敬的叔叔,那这个秘密可是又响亮又醒目。海滩上的人这会儿正在看飞机呢。” “什么?” “它已经到这儿了。咱们说话的时候,圣雅各先生和孩子们正在登机。还有那个讨厌的库珀太太——” “我得马上给巴黎打电话。”移民局的官儿打断了他,随即掐掉了电话。 “巴黎?”普里查德先生重复了一句,“真叫人激动。我们的地位多特殊啊!” “我没把所有情况告诉他,”彼得·霍兰摇着头轻声说,“我想跟他说——我打算跟他说——可他的眼神却让我没这么做。其实是因为他自己说的话。他说,只要碰到能有助于伯恩和他妻子的事,不出一分钟他就会把我们的计划搞砸。” “他确实会的,”查尔斯·卡塞特点点头;他坐在局长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叠电脑打印稿——那是一份深藏已久的机密文件。“你看过这个就明白了。多年以前,亚历山大确实试图杀死伯恩——他最亲密的朋友。出于诸多错误的原因,他想照着伯恩的脑袋来一枪。” “康克林这会儿正在去巴黎的途中。他和莫里斯·帕诺夫。” “彼得,这事可得算在你的头上。我不会像你那么干,不会撒手由他们去。” “我没法拒绝他。” “你当然可以。你只是不想拒绝而已。” “我们欠他的。他帮我们查出了梅杜莎——从现在开始,查尔斯,梅杜莎就是我们要关注的一切。” “我明白,霍兰局长,”卡塞特冷冷地说,“我估计,因为你正在把国际纠纷往回推演国内的阴谋,在你通知国内负责安全的机构,也就是联邦调查局之前,已经都弄好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下流坯?” “当然是了,彼得,”卡塞特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平静的微笑,“你这是在违反法律,局长先生……要是用我那几位前任的话来说,这么干可真叫人遗憾哪,老伙计。” “见鬼,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霍兰喊道。 “为咱们自己的一个人提供保护。他可是咱们历来最棒的一位特工。我不光是想要你这么做,而且是坚持要你这么做。” “你要是指望我把所有情况告诉他,包括梅杜莎在华尔街上那家律师事务所的名字,那你可真他妈的疯了。那名字是我们的关键!” “天哪,你还是回海军去吧,上将,”副局长那平静的声音又变得冷冰冰的,没有一丝起伏,“你要是以为我的想法就是这个,那你在局长的位子上可没学会多少东西。” “嗨,得了吧,就你聪明?你这简直就是不服从上级。” “当然了,因为我本来就不服管——不过这里可不是海军。你不能把我捆在船底拖着走,不能把我吊在桅杆的横木上,也不能扣着我的那份朗姆酒不发。你能做的也就是把我开除;你真要那么干了,有许多人就会问为什么,这对中情局可没有任何好处。不过你也没必要那么干。” “见鬼,查尔斯,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好吧,首先,我说的并不是纽约的那家律师事务所,因为你说得不错,它确实是我们的关键所在。一旦给亚历山大知道,这个想像力无比丰富的家伙肯定会四处打探、威胁,这样一来关联就会开始断裂,我们在国内外进行的纸上追踪就会告吹。” “我想的也跟这个差不多——” “那你就又想对了,”查尔斯·卡塞特点点头打断了他的话,“因此就不能让亚历山大触及我们的关键,让他离这家事务所越远越好;但咱们得给他个指向标。要给他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他知道这东西有价值,就会与之保持联系。” 沉默。接着霍兰开口了:“你说的东西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如果你对康克林更了解一点,就会明白了。现在他知道梅杜莎和‘胡狼’之间有联系。你们是怎么称呼它的?一个自动实现的预言?” “我说这个计谋非常巧妙,它极有说服力,因此就自动变成了现实。德索是个出乎意料的催化剂,他让所有的事都提前了——他自己送了命,还有在蒙塞特拉发生的一切……你所说的这个指向标,这个看得见摸得着、有价值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是一根绳子,彼得。亚历山大已经知道了许多东西;你不能把纽约那家律师事务所的名字告诉他,可也不能让他像个失控的危险人物那样在欧洲到处乱跑。我们得有一条和他相连的渠道,这样就能大致了解他的动向——如果我们能办到的话,也许还不仅仅是了解。这个渠道就像是他的朋友贝尔纳丹,不过此人也得是我们的朋友。” “我们上哪儿去找这样的人?” “我有个人选——我希望咱们现在说的话没被录音。” “你放心好了,”霍兰有点儿生气,“我从来不相信那种破玩意,而且这间办公室每天早晨都会检查一遍。你的人选是谁?” “苏联驻巴黎大使馆里的一个人,”卡塞特平静地回答说,“我觉得能和他达成交易。” “是个双重间谍?” “才不是呢。他是克格勃的情报官,有一项始终不变的要务。找到卡洛斯。杀掉卡洛斯。保护诺夫哥罗德。” “诺夫哥罗德……?那个什么美国村还是美国镇,‘胡狼’起初在苏联受训的地方?” “训练没结束他就从那儿逃了,要不然就会被当作狂人枪毙。不过,诺夫哥罗德可不仅仅是个美国镇——我们常会有这样的错误认识。那里也有仿照英国和法国建起的训练基地,甚至还有以色列、荷兰、西班牙、西德,天知道总共有多少国家。诺夫哥罗德是在沃尔霍夫河沿岸的森林里开辟出来的,占地几百平方公里,到处都建着这类定居点,你每走进一处基地都会发誓自己来到了另一个国家——当然这只是假设,因为你根本就进不去。诺夫哥罗德是莫斯科最讳莫如深的秘密之一,就像纳粹德国时期那项名叫‘生命之源’的雅利安人种繁衍计划。苏联人也想抓到‘胡狼’,就跟杰森·伯恩一样急切。” “你认为这个克格勃会跟我们合作?认为他和康克林接触之后会向我们通报情况?” “我可以试试。毕竟我们和他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而且我知道亚历山大会接受此人,因为他知道苏联人多么想把卡洛斯列入死亡名单。” 霍兰在椅子上往前一倾,“我跟康克林说过会尽一切可能帮助他,只要不至于损害我们追踪梅杜莎的行动……不出一小时他就要在巴黎降落了。要不要我给使馆的办事处留个言,让他跟你联系?” “让他给查尔斯·布拉沃即查尔斯·卡塞特的军用字母代称。一号打电话。”卡塞特说着站起身,把电脑打印材料丢在了桌上,“我不知道一个小时之后我能跟他说多少,但我得开始准备。要跟那个苏联人联系,我有个保险的渠道,这还得多谢咱们在巴黎的一位出色‘顾问’。” “那得给他点奖励。” “她已经开口问我要了——说骚扰我可能更合适。她经营着全巴黎最干净的一家伴游服务公司;那儿的姑娘们每周都要体检。” “干吗不把她们全雇过来?”局长微笑着问道。 “据我所知,长官,已经有七个姑娘在为我们工作啦。”副局长答话时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两条眉毛却挑得老高。 两腿直打晃的莫里斯·帕诺夫医生被人扶着,走下了获得外交特许的喷气式飞机的金属阶梯。扶他下来的是一个魁梧的海军陆战队下士,他穿着一身浆得笔挺的卡其布夏季制服,手里拎着帕诺夫的提箱。“这趟飞行实在是太恐怖了,可你们看起来怎么还这么体面?”心理医生问道。 “先生,等我们在巴黎放松几个钟头,就没人会这么体面了。” “有些事是永恒不变的,下士。谢天谢地……跟我一起的那个跛脚混混呢?” “他被载去做外事汇报了,先生。” “你说什么?一个‘载’字可就叫我搞不懂啦。” “没那么深奥,医生。”陆战队下士哈哈一笑,带着帕诺夫朝一辆电动小车走去——车子虽小,却配了个穿制服的司机,侧面还印着一面美国国旗,“咱们降落时塔台用无线电通知了飞行员,说他有个紧急的消息。” “我还以为他去洗手间了。” “我想那儿他应该也去了,先生。”下士把提箱放到车后的架子上,扶着帕诺夫上了小车,“慢点儿,医生,把腿稍微抬高一点。” “跛腿的是另外一个,不是我,”心理医生抗议说,“那家伙少了一只脚。” “我们听说您病了,先生。” “该死,我的腿可没病……对不起,年轻人,我可不是冲你发火。我只是不喜欢坐在一根管子里在一百八十公里的高空上飞。布朗克斯区特里蒙特大道上的人里头可没出几个宇航员。” “嗨,医生,你不是在逗我吧?!” “什么?” “我家住在加登街,你知道,就是布朗克斯动物园的对面啊!我叫弗莱希曼,莫里斯·弗莱希曼。能见到布朗克斯来的老乡真是太好了。” “莫里斯?”帕诺夫和下士握了握手,“海军陆战队的莫里斯?我好像还跟你父母聊过呢……多保重,莫里斯。谢谢你的关心。” “愿你早日康复,医生。回特里蒙特大道的时候替我问个好,行不?” “我一定带到,莫里斯。”帕诺夫举手一挥,使馆的小车向前疾驰而去。 四分钟之后,帕诺夫在司机的陪同下走进了一条长长的灰色走廊。从这里入境的是法国外交部认可的各国政府工作人员,他们无需经过移民局的检查。帕诺夫和司机走进硕大的休息室,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悄声交谈,屋里充斥着各种不同的语言。哪儿也找不着康克林的踪影,帕诺夫不禁有些担心;他刚转向那位身兼司机的随员,一个年轻女人就走上前来。她穿着一身风格中性的制服,是个招待。 “医生?”她向帕诺夫问道。 “是啊,”帕诺夫惊讶地回答说,“不过,我的法语就算不是一点不灵,恐怕也是生疏得很。” “没关系的,先生。您的同伴请您在这里等他回来。用不了几分钟,他说得很肯定……您请坐。您想不想喝点什么?” “谢谢,请来杯波旁威士忌加冰。”帕诺夫答道,又坐回到扶手椅中。 “好的,先生。”女招待退开了,司机把帕诺夫的提箱放在了他身旁的地上。 “我得回车上去啦,”外交随员说,“你在这儿会很舒服的。” “奇怪,他跑到哪儿去了?”帕诺夫自言自语地瞥了一眼手表。 “也许是上外面找公用电话去了,医生。这儿的人一进休息室就到本国办事处去拿留言,然后再火烧火燎 地到大厅里去找公用付费电话;他们不爱用休息室的电话。俄国人走路总是最快;阿拉伯人则是最慢的。” “肯定跟他们各自国家的气候有关。”心理医生微笑着说。 “您可别太肯定,要不然会把听诊器输掉,”司机笑了笑,举起手来随便敬了个礼,“多保重,先生 ,好好休息休息。您好像挺累的。” “谢谢你,年轻人。再见。”随员的身影消失在灰色的走廊里。帕诺夫心想,我累了。累死了,不过亚历山大做得对。他要是独自飞到这里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大卫!我们一定得找到他!他可能会受到无法预料的损害——这一点他们谁都不明白。只要一个举动,他那颗脆弱而深受创伤的头脑就会倒退回到多年以前——十三年前——重新变成一个残忍无情的杀手,而对他来说杀戮就是全部!……有个声音。上方有个人影在和他说话,“对不起,请原谅。” “您的酒,医生,”女招待和颜悦色地说道,“我正在想要不要叫醒您呢,可接着您就动了一下,听起来好像很痛苦——” “没关系,没关系,亲爱的。我只是有点累。” “我理解,先生。突然乘飞机会让人累得筋疲力尽,如果飞行时间很长,一路上又不舒服,那就更糟糕了。” “这三条全被你说中啦,小姐,”帕诺夫接过酒说,“谢谢你。” “您是美国人,没错吧?” “你怎么看出来的?我可没穿牛仔靴啊,也没穿夏威夷衬衫。” 女招待露出了迷人的笑容,“我认识把您送来的司机。他是美国的保安人员,人很好,非常有吸引力。” “保安?你的意思是‘警察’吧?” “哦,基本上差不多,但我们从来不用这个词……瞧,您的同伴又回来了。”女招待压低了声音,“医生,我能不能问一下?他需要用轮椅吗?” “天哪,不用。他那样子走路已经好多年了。” “那就好。祝您在巴黎过得愉快,先生。”女人说完就走开了。亚历山大·康克林一跛一跛地绕过几堆正在聊天的欧洲人,朝帕诺夫身旁的椅子走来。他坐到柔软的皮椅上,身子笨拙地往前倾着。他显然很心烦意乱。 “怎么了?”帕诺夫问道。 “我刚和华盛顿的查尔斯·卡塞特通过电话。” “卡塞特?你跟他挺投契,而且也信任他,对吧?” “说起私人资源,他可是最厉害的,至少是在人力情报方面。他能够自己去看、去听,去了解,而不是光会看纸面上或电脑屏幕上的字句,连个问题也没有。” “康克林医生,你是不是又串到我的领域里来了?” “上个星期我还这么说大卫来着,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这是个自由国家;虽然你接受过专业训练,你对人情世故的了解可不是很权威。” “这是我的过失,”帕诺夫点头同意,“我猜你这位朋友做了什么你不赞成的事情。” “假如他做这件事时对合作者有更多的了解,就不会这么做了。” “虽说这话从医学上讲比较欠考虑,但也很有点弗洛伊德的意思。” “我觉得你这两个评价都对。他和苏联驻巴黎大使馆一个名叫季米特里·克鲁普金的人私下达成了一笔未经许可的交易。我们要和巴黎当地的克格勃合作——你、我、伯恩和玛莉——等我们找到他俩,或者说能找到他俩的话。再过一个小时左右,但愿能在朗布依埃找到他们。” “你在说什么啊?”帕诺夫震惊不已,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长话短说。莫斯科想要‘胡狼’的脑袋,想让这玩意儿和他其余的身体分家。华盛顿没法给我们提供所需的东西,也不能保护我们;所以假如我们陷入了困境,苏联人就会暂时充当咱们的家长。” 帕诺夫皱起眉毛,随即摇了摇头,仿佛是要理解一个非常奇怪的消息。然后他说道:“我估计这不是个普普通通的情况,但这么做还是有点道理的,甚至挺让人安心。” “在纸面上是这样,莫里斯,”康克林,“但跟季米特里·克鲁普金合作就不同了。我了解他,卡塞特可不了解。” “哦?他是个坏人?” “克鲁普金是坏人?不,不能这么说——” “克鲁普金?” “我和他六十年代末在伊斯坦布尔就认识了,当时我们都还是雄心勃勃的小伙子。这之后又在雅典打过交道,再后来是阿姆斯特丹……克鲁普金不是个坏人。他玩命地为莫斯科工作,头脑虽说不算顶呱呱,但也聪明得很,咱们这一行里百分之八十的小丑都比不过他。但是他有个问题:他从根本上就站错了阵营。” “我忘记了。你父母是俄国人。” “跟克鲁普金打交道时,会说俄语还是有好处的。我能抓住他情绪的微妙变化。他是个典型的资本主义者。他不仅仅喜欢钱,而且是对钱着了迷——以及随金钱而来的一切。只要没人看见,又不至于受到惩罚,他就乐意被人收买。” “你的意思是被‘胡狼’收买?” “我在雅典亲眼见到他被希腊开发商收买。后来我又见到他在阿姆斯特丹当掮客,帮着新集市,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的一个广场,商业中心。的商人把钻石倒腾给莫斯科住别墅的精英人士。有一天晚上我们俩在卡腾加特街喝酒,我就问他:‘克鲁普金,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你知道他怎么说?他穿着一身我根本买不起的衣服,跟我说:‘阿列克谢,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胜过你们,帮助最伟大的苏联主宰全世界;但与此同时,如果你想度个假,我在日内瓦的湖边可有一栋漂亮的房子。’这就是他说的话,莫里斯。” “他真是与众不同。当然,这些情况你全都告诉你的朋友卡塞特了——” “当然没有。”康克林打断了他。 “天哪,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克鲁普金显然从没跟卡塞特说过他认识我。做成这笔交易的也许是卡塞特,但得由我来控制。” “拿什么来控制?怎么控制啊?” “大卫——杰森——在开曼岛有五百多万存款。只要从这笔钱里抽出一丁点儿,我就可以让克鲁普金转变立场;这样一来,如果我们需要他,或者想让他办事,他就会一心为咱们效力。” “也就是说,你不信任卡塞特。” “不是的,”康克林说,“我可以把性命托付给卡塞特。我只是不太想把自己的命交给他掌握罢了。他和彼得·霍兰有他们自己的重点,我们则有我们的要务。他们的重点是梅杜莎;我们的要务是大卫和玛莉。” “两位先生?”又来到他们身边的女招待对康克林说,“你们的车到了,两位先生。它停在南广场。” “你肯定那车是来接我们的?”康克林问道。 “先生,我得请您原谅,不过那个随员说有位先生的腿不太方便。” “这一点他肯定是说对了。” “两位先生,我叫了个搬运工来帮你们拿行李。还得走挺长的一段路呢。随员在平台上等你们。” “非常感谢。”康克林站起身把手伸进口袋,掏了点钱出来。 “对不起,先生,”女招待拦住了他,“我们是不允许收受小费的。” “哦,确实是这样。我忘记了……我的提箱放在你柜台后面,对吧?” “对,先生,您的随员把提箱放在那儿了。和医生的在一起。马上就给您送到广场上去。” “再次感谢你,”康克林说,“小费的事我很抱歉。” “我们的收入挺不错的,先生。不过,还是谢谢您的好意。” 两个人朝通往奥利机场中心大厅的门走去时,康克林转向了帕诺夫,“她怎么知道你是个医生?”他问道,“你是不是在搞勾勾搭搭那一套?” “才没有呢。那种事可有点儿累人。” “那她是怎么知道的?我从没说过你是个医生啊。” “她认识带我进休息室的那个保安随员。实际上,我觉得她跟他很熟。她还用动听的法国口音说,那位随员‘非常有吸引力’。” “哦。”康克林说。他们在拥挤的大厅里抬头看了看指示牌,然后向南边的广场走去。 他们俩都没看见有个仪表堂堂的男子快步走出了外交人员休息室。他肤色浅褐,长着一头蜷曲的黑发,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两个美国人。他走到墙边,匆匆穿过人群,在靠近出租车广场的地方赶到了康克林和帕诺夫前头,站在两人的斜前方。然后他眯起了眼,似乎不太确定,于是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小照片。他抬眼打量着那两个正要离开的美国来客,同时不停地瞥着照片。照片上的人是莫里斯·帕诺夫医生,他穿着白大褂,一脸呆滞而怪异的表情。 两个美国人走到了广场上;黑发男子也跟了过去。美国人环顾四周,要找一辆他们并不熟悉的出租车;黑发男子做了个手势,招来一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私家车。有个司机从一辆出租里钻了出来;他朝康克林和帕诺夫走去,轻声跟他们说话,这时一个搬运工也把行李送到了;两个美国人进了出租车。跟踪他们的陌生人也悄悄钻进了后面的私家车,和出租车之间隔着两辆车的距离。 “疯了!”黑发男子用意大利语对驾驶座上穿着入时的中年女子说,“我告诉你,这简直是发神经!我们等了三天,盯着从美国来的每一架飞机,都准备放弃了,却发现纽约的那个蠢货说得没错。是他们俩!……得,我来开车吧。你这就下去,跟咱们在那边的人联系。让他们给路易斯·德法西奥打电话;吩咐他去另一家最喜欢的餐厅,等我的电话。没跟我通过话,他就不许离开。” “是你吗,老头儿?”外交人员休息室的女招待在柜台边拿着电话,轻声问道。 “是我,”电话那一头颤巍巍的声音回答说,“三钟经永远在我耳畔鸣响。” “这么说确实是你。” “我已经告诉你了。有话快讲。” “上周我们拿到的名单里有一个瘦瘦的中年美国人,跛脚,可能跟一个医生同行。没错吧?” “没错!然后呢?” “他们已经入境了。我称呼跛子的同伴时用了‘医生’的头衔,他答应了。” “他们去哪儿了?这可是至关重要的!” “他们没有透露地点,不过,老头儿,我很快就能打听到足够的情况,好让你去查。帮他们把行李送到南广场的搬运工会记下来接他们的那辆车的特征,还有车牌号码。” “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弄到这些情况就给我打电话!” 在巴黎四千八百公里之外的纽约,布鲁克林区的普罗斯佩克特大道,路易斯·德法西奥独自一人坐在特拉菲坎特海鲜餐馆靠里的位子上。他这顿午餐已经吃到了下午。吃完金枪鱼风味小牛肉,他拿起鲜红的餐巾扑扑嘴,尽量想做出平常那副乐呵呵的(也许还有点屈尊俯就)模样。其实,他这会儿正在竭力克制自己——他只想拿起餐巾来啃,而不是用它来擦嘴。该死!他已经在特拉菲坎特待了将近两个钟头——两个钟头!再说,他是在曼哈顿的加拉弗拉意面皇宫接到电话之后赶过来的,路上还花了四十五分钟。因此,这也就意味着法国巴黎的混蛋发现那两个目标之后,时间其实已经过去了两个多钟头,将近三个钟头。两个小喽啰从机场前往市内的一家旅馆,又能花得了多少时间?难道还能走三个钟头?除非那个来自巴勒莫的混蛋开车去了英国伦敦;这倒也不是不可能,要是你了解巴勒莫那个地方的话。 不过,路易斯·德法西奥知道自己所料不错!照犹太佬心理医生在药物作用下说话的样子,他和那个前特工肯定会前往巴黎,去找他们的老伙计,那个假冒的杀手……尼古拉斯和心理医生不见了,一下就没了踪影,这他妈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犹太佬跑掉了,尼古拉斯得蹲几年牢。但尼古拉斯是不会告密的;他知道自己要是招了,不管去哪个监狱都会碰到大麻烦,比如说后腰上挨一刀。另外,尼古拉斯也只知道一点点大而化之的情况,律师们会说那全是小喽啰道听途说的狗屁。就算心理医生能记住,他也只晓得自己给关在一个什么农庄的房间里。除了尼古拉斯他谁也没见过,而且照他们的话说,他那时候还“晕头转向”着呢。 但路易斯·德法西奥知道自己所料不错。因为他所料不错,巴黎可有七百多万美元在等着他呢!七百万!老天!他可以付给巴黎的那帮巴勒莫混球一大笔钱,让他们喜出望外,就这样他自己还能剩下一大堆。 一个来自故国意大利的老侍者——他是特拉菲坎特的叔叔——朝路易斯的桌子走过来,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德法西奥先生,您的电话。” 和往常一样,黑手党头头从男厕所进了一条黑乎乎的窄巷,巷子的尽头有一部付费电话。“我是纽约。”德法西奥说。 “我是巴黎,纽约先生。这事儿简直就是发疯!” “你跑到哪儿去了?你是不是发了神经,把车开到英国伦敦去了?我已经在这儿等了三个钟头!” “我跑的可是没路灯的乡村小路,那种路除了让我紧张得要命,屁用都没有。我这会儿待的地方才叫疯狂呢!” “在哪儿?” “我现在用的是一个看门人的电话,付的钱大概相当于一百美元。这个法国小丑老是从窗户里盯着我,生怕我偷走什么东西——也许是他的午饭吧,谁知道呢?” “听起来,你这个混球还不算太笨。看门的看的是什么门?你说的是什么地方?” “我在离巴黎大概四十公里的一座公墓。我跟你说——” “公墓?”路易斯打断了他,“见鬼,到那儿去搞什么?” “因为你的那两个熟人从机场坐车到了这儿,你个白痴!这会儿墓地里正在举行葬礼——晚上的葬礼,一帮人拿着蜡烛排队走路,不过那玩意儿很快就会被雨浇熄——你的那两个熟人专程飞过来假如就是为了参加这个原始仪式,那美国的空气里肯定充满了损害大脑的污染物!纽约先生,我们可没想到会是这么扯淡的事。我们还有自己的活儿要干呢。” “他们到那儿去是要跟大煎饼卷碰头。”路易斯·德法西奥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说到干活,混球,你要是还想跟我们合作,或者是跟费城、芝加哥、洛杉矶合作,你就照我说的去办。你也会得到一大笔报酬,明白吗?” “我得承认,经你这么一说就比较有道理了。” “别让他们看见,但得跟紧。查清楚他们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我会尽快赶到那边去,但我得从加拿大或者墨西哥中转一下,确保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明天晚些时候到,要不就是后天一大早。” “好的。”巴黎那边说。 “把嘴闭紧了。”路易斯·德法西奥说。 伯恩的通牒_30 30 手持的烛火在夜晚的细雨中闪动,两列送葬者庄重地跟在六个人肩扛的白色棺材后面;公墓里的沙砾小径越来越湿,有几个人的脚下开始打滑。四名鼓手一边两个地跟在队伍两旁,用小军鼓为这场死亡行军敲出缓慢的节奏。鼓声老是怪兮兮地敲错鼓点,因为鼓手脚下常会意外地踩到石头,或是路旁黑乎乎的草丛中看不见的扁平墓碑。莫里斯·帕诺夫大惑不解地观看着这场奇怪的夜间葬礼,缓缓地摇了摇头;看到亚历山大·康克林跛着脚,绕过一座座墓碑朝他们碰头的地方走来,他不禁松了口气。 “看到他们了吗?”康克林问道。 “连影子都没有,”帕诺夫回答说,“我估计你的运气也不怎么样。” “比你还糟。我给一个疯子缠住了。” “怎么回事?” “门房里亮着一盏灯,于是我就过去了,还以为大卫和玛莉会在那儿给我们留言。门房外头有个呆货老是往窗户里看,说他是看坟的,还问我要不要借他的电话用。” “他的电话?” “他说晚上打电话的费用不一样,因为离墓地最近的一个付费电话还得顺着路走十六公里。” “真是个疯子。”帕诺夫也这么认为。 “我跟他解释说,我要找约好在这儿见面的一男一女,问他们是不是有留言。留言没有,电话倒有一个。打一次要两百法郎——简直是发神经。” “看来我在巴黎开业看精神病会生意兴隆啊,”帕诺夫笑着说,“那他有没有碰巧看到一对男女在墓地里游荡?” “我问了,他大点其头,说这样的人有十几对呢。说完他指了指那边的烛光游行,然后就回去继续盯他那扇该死的窗户去了。” “顺便问一声,那游行到底是在搞什么?” “这我也问了。那是个宗教派别,他们总是在晚上安葬死者。看坟的觉得他们可能是吉普赛人。他说这话时还在自己胸前划十字来着。” “他们会变成一帮湿漉漉的吉普赛人。”雨下大了,帕诺夫翻起了衣领。 “天哪,我怎么没想到呢?”康克林喊了一声,转过头向后望去。 “没想到会下雨?”心理医生困惑地问道。 “不是,是门房那边半山腰上的那座大墓。当时就是在那地方!” “在那儿你想——”帕诺夫没把话说完;他也用不着。 “他在那地方本可以把我杀掉,可他没下手。”康克林接过了这句话。“快点!” 两个美国人沿着砾石小径回到门房,又摸黑爬上了绿草茵茵的山丘,点缀在草丛中的白色墓碑在雨水冲刷下闪闪发亮。“慢点儿,”帕诺夫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你已经适应了那只并不存在的脚,可我这完好无缺的身体刚被药物强奸过,还没恢复过来呢。” “不好意思。” “莫里斯!”山上的大理石柱廊底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那是座大坟,简直就像是一座小小的陵墓;有个人站在柱子撑起的墓顶下面挥动着胳膊。 “玛莉?”帕诺夫大喊一声,冲到了康克林的前面。 “真行啊你!”康克林吼道。他跛着脚,踩着滑溜溜的湿草吃力地往上爬,“一听到女人的声音,你马上就把被强奸的事抛在脑后了。你可得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假模假式的家伙!” 拥抱自不必说;一家人团聚了。帕诺夫和玛莉轻声说起了话,杰森·伯恩则把康克林拉到一旁,躲在窄窄的大理石墓顶底下,这会儿雨下得很急。在山下,刚才还擎着蜡烛的队伍中已看不到摇曳的烛火,送葬的人散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守在一座坟墓旁。“亚历山大,我不是特意要选在这里的,”伯恩说,“但底下有那么一大群人,我实在想不到其他地方了。” “还记得门房和通向停车场的那条大路么?……当时你赢了。我打光了子弹,你完全可以把我的脑袋轰掉。” “你错了。我还得再跟你说多少回?那时候我是不可能杀你的。答案全在你的眼睛里;即便我看得不算很清楚,我也知道那双眼里有什么。愤怒、困惑,但更主要的是困惑。” “从来就没有人出于这种原因,放过一个想置自己于死地的家伙。” “你要是记不起来,那它就是个原因。记忆也许会忘却,但那些碎片不会消失,——唉,对我来说它们就像……就像是跳动着的画面。这些画面总是时隐时现,但它们确实存在。” 康克林抬头看看伯恩,脸上挂着伤感的笑容,“‘跳动’的那一部分,”他说,“那是莫里斯爱用的词儿。给你剽窃来了。” “也许吧,”伯恩说,两个人同时回过头向玛莉和帕诺夫望去,“知道吗,她这是在说我呢。” “干吗不说?她担心你,莫里斯也一样。” “我不知道还得让他们俩担多少心呢,真不愿去想这个。担心的人恐怕还有你。” “你想跟我说什么,大卫?” “就是这个。忘掉大卫。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大卫·韦伯并不存在。他只是我为了他妻子装扮出来的一个人,而且我装得还不像。我想让她回美国,回到她的孩子身边。” “她的孩子?她不会这么干的。她到这儿来是要找你,而且她找到了。她记得十三年前巴黎的事,决不会离开你。当时要不是因为她,你今天就不可能活着站在这儿。” “她是个障碍。她一定得走。我会想出法子的。” 康克林抬头看了看这个一度被称为“变色龙”的人,望着他冷冷的双眼轻声说:“你已经五十岁了,杰森。这可不是十三年前的巴黎,也不是更早的西贡时期。这是现在。你需要得到所有人的帮助。要是她觉得自己能起到某种帮助,最起码我是会相信她的。” 伯恩猛地低下头看着康克林,“谁相信什么,这得由我来决定。” “老兄,你这话可有点极端。” “你知道我的意思,”伯恩的声音柔和了一点,“我不想让香港发生过的事在这里重演。对你来说,这应该不成问题。” “也许吧……嗨,咱们快离开这儿。我们的司机说埃佩尔农有一家乡村小餐馆,离这里大概十公里,我们可以到那儿去谈。有几件事我们得讨论讨论。” “告诉我,”伯恩站着没动,“帕诺夫怎么来了?你干吗要带他一起来?” “因为我要是不带上他,他以后给我打流感防疫针时就会加进士的宁。” “见鬼,这是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啊。他是咱们的一分子,这一点你比玛莉和我都更清楚。” “他碰到了什么事,对不对?因为我,他碰到了一些事情。” “事情已经结束,他也回来了。现在你知道这些就够啦。” “是梅杜莎,对不对?” “对。可我再跟你说一遍,他已经回来了;他一切都好,只不过稍有点累而已。” “稍有点……?离这儿十公里的一家乡村小餐馆,你们的司机是这么说的?” “没错。他对巴黎和郊区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他是什么人?” “他是个法国裔阿尔及利亚人,为中情局工作了许多年。查尔斯·卡塞特找他来给我们帮忙。他吃苦耐劳,又通晓巴黎的情况,凭着这两条可挣了不少钱。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信任他。” “我觉得这应该就够了。” “就别‘觉得’了,接受现实吧。” 他们几个人坐在乡村小酒店靠里的卡座里。这家店外面搭着破旧的天棚,店堂里的长凳由硬松木制成,还供应非常可口的葡萄酒。店老板是个性格开朗、脸蛋红扑扑的大胖子,他自称店里烹调的菜肴令人叫绝;但因为大家谁也提不起胃口,伯恩为了让店主人开心,就先付了四道主菜的钱。这一招确实奏效。店老板送来了两大瓶好喝的普通餐酒和一瓶子矿泉水,然后就再没来打扰他们。 “好吧,莫里斯,”伯恩说,“你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也不肯说是谁干的;但你还是那个我们认识了十三年的医生,能照常工作、啰里啰嗦,说起话来嘴里就跟叼了只小鸡似的。我说的对不对啊?” “说得没错,你这个从贝尔维尤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精神分裂症。假如你以为我是在逞英雄,那我可得跟你说个明白: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保护我医疗福利以外的那部分公民权。我最关心的人是可爱的玛莉;我想你也注意到了,她可是坐在我身边,没跟你坐在一起。一想到她做的肉糕,我简直都要流口水啦。” “哦,我可是太喜欢你啦,莫里斯。”大卫·韦伯的妻子说着在帕诺夫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我来瞧瞧有多喜欢。”医生回答说,还亲了亲她的脸颊。 “我也坐在这儿呢,”康克林说,“我的名字叫亚历山大,我有几件事要说,其中不包括肉糕……不过,玛莉,我得告诉你,我昨天还跟彼得·霍兰说,那肉糕实在是太棒了。” “见鬼,干吗老说我做的肉糕?” “关键是红调味汁。”帕诺夫插了一句。 “咱们能不能回到要谈的正题上来?”杰森·伯恩用单调的声音说。 “对不起,亲爱的。” “我们要跟苏联人合作。”康克林语速很快,他一连串说个不停,没去管伯恩和玛莉立即作出的反应,“这没什么问题,我认识联络人。多年前我就认识他,但华盛顿并不知道这层关系。他叫克鲁普金,季米特里·克鲁普金。我跟莫里斯说过,收买他只要花五枚银币就够了。” “给他三十一块,”伯恩插话说,“确保他站在我们这边。” “我估计你会这么说。你的价码有没有上限?” “没有。” “别这么着急,”玛莉说,“讨价还价的起点是多少?” “咱们的经济师开口啦。”帕诺夫说着喝了口酒。 “考虑到他在巴黎克格勃分部的地位,我估计大概得五万。是美元。” “先给他开三万五;他要是不干,就逐步提到七万五。当然了,如果有必要的话,最高可以加到十万。” “看在上帝的分上,”伯恩压着嗓门喊道,“这件事可是关系到我们自己,是‘胡狼’。他要多少就给他多少!” “收买得太容易,对方就很容易转向另一边,转而接受对手更高的价码。” “她说得有道理吗?”伯恩盯着康克林问道。 “当然,通常会是这样。但在这件事上,对手开的价得相当于一座可开采的钻石矿才行。没有谁比苏联人更想把卡洛斯列入死亡名单。谁要是扛回了‘胡狼’的尸体,就会成为克里姆林宫的英雄。别忘了,他是在诺夫哥罗德受训的。莫斯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 “那就按她说的办,一定得把他收买过来。”伯恩说。 “我明白,”康克林往前一倾,转动着手里的水杯,“我今晚来给他打电话——双方都用付费电话——把事情敲定。然后我会安排明天的会面,也许是在巴黎城外的某个地方吃顿午饭。我们得尽早去,要赶在常客进店之前。” “干吗不约在这里呢?”伯恩问道,“再没有比这家餐馆更偏僻的地方了。而且我还知道路怎么走。” “有何不可?”康克林表示同意,“我去跟老板说。但会面时可不是咱们四个人,只有——杰森和我。” “我就是这么想的,”伯恩冷冷地说,“玛莉不能扯进去。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她,或是听到她的声音,清楚了吗?” “大卫,你当真——” “对,我没跟你说着玩。” “我去那边陪着她,”帕诺夫赶忙插话说,“有没有肉糕吃啊?”他又加了一句,显然是想缓解紧张气氛。 “我住的地方没有厨房,不过那边有一家很不错的餐馆,可以吃到新鲜的鲑鱼。” “人总不能占尽所有的好处啊。”心理医生叹道。 “我看你们应该在房间里吃饭。”伯恩这句话说得非常坚决。 “我才不要当囚犯呢,”玛莉紧紧盯着丈夫轻声说,“没人知道我们是谁,在什么地方。而且我觉 得,要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根本不露面,这反倒更引人注目;还不如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法国女人那样过日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说得有道理,”康克林说,“如果卡洛斯撒开了网,举止异常的人可能就会引起注意。另外,帕诺夫这人还有点神经错乱——莫里斯,你干脆假装成医生之类的吧。谁也不会相信的,不过这么干能让你上点档次。人们通常是不会怀疑医生的,至于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忘恩负义的神经病。”帕诺夫嘟哝着说。 “咱们能不能继续谈正事?”伯恩生硬地说。 “你太无礼了,大卫。” “我很不耐烦,行不行啊?” “嗨,别激动,”康克林说,“咱们现在都很紧张,不过事情一定得说清楚。一旦克鲁普金加入,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追踪盖茨在波士顿告诉普里方丹的电话号码。” “谁在哪儿告诉了啥?”莫名其妙的心理医生问道。 “莫里斯,这件事你不知道。普里方丹是一位遭到弹劾的法官,他无意中介入了‘胡狼’的一笔交易。长话短说,咱们这位法官的熟人跟他说了巴黎的一个电话号码,通过它可以联系到‘胡狼’,但这个号码和杰森已经掌握的号码并不相同。不过,这个熟人肯定联系过卡洛斯。他叫盖茨,是个律师。” “伦道夫·盖茨?波士顿专为产业巨头打官司的那个法律天才?” “正是此人。” “神圣的基督啊——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我不是基督徒。见他的鬼,我什么都不是,但你得承认,这可是个惊人的消息。” “让人大吃一惊。我们必须弄清巴黎的这个号码归谁所有。克鲁普金可以帮我们去查。我承认,这么做有点迂回曲折,但实在是没办法。” “迂回曲折?”帕诺夫反问道,“你现在是不是还要摸出一个写着阿拉伯文字的魔方来?或者?那个叫普里方丹的法官、陪审团,还是什么来着,到底是何许人也?这名字听着就像是一种没几个年头的劣酒。” “那个人可是上好的陈年佳酿,”玛莉插话说,“医生,你会喜欢他的。你要是去研究他恐怕得花上好几个月,因为他比咱们大多数人都聪明。尽管他碰到过酗酒、贪污、家庭破裂、身陷囹圄之类的倒霉事,他那非凡的智慧仍然一如往常。莫里斯,他真的是与众不同。像他那种类型的罪犯绝大多数都只会指天骂地,就是不责怪自己;可他却不是这样。他还保留着一份辛辣无比的幽默感。美国司法系统的人如果还有脑子的话——照司法部的样子来看恐怕够呛——他们就应该让他重新坐到法官的位子上……他去找‘胡狼’的人算账,首先是出于道义,因为他们想要我和孩子们的命。如果他顺带着还想赚点钱,那这些钱里的每一分都是他应得的,我一定要保证他如数拿到。” “你说得很直截了当。你喜欢他。” “我敬佩他,就跟对你和亚历山大一样。你们都为我们冒了那么多风险——” “咱们能不能回到正题上来?”“变色龙”愤愤地说,“我感兴趣的不是过去,而是明天。” “亲爱的,你不但很无礼,而且还非常忘恩负义。” “随便你怎么说。我们说到哪儿了?” “这会儿是普里方丹,”康克林看着伯恩尖刻地答道,“不过他也许起不到作用,因为他很可能会死在波士顿……明天我会从巴尔比宗的旅馆给你打电话,定好午餐的时间。就约在这里。开车回去时算一下时间,这样我们就有数了,不至于像没了伴的雪雁那样急得到处晃荡。还有,如果那个胖子吹嘘的‘烹调’名副其实,克鲁普金会吃得很开心,还会到处跟人说是他发现了这个馆子。” “克鲁普金?” “别紧张。我跟你说过,我们认识许多年了。” “你就别再详细解释了,”帕诺夫补充说,“伊斯坦布尔、阿姆斯特丹的那些事没什么好听的。他们两个人就是一对小毛贼。” “我们还是不听了,”玛莉说,“接着讲吧,亚历山大,明天怎么办?” “莫里斯和我会乘出租车到你那里,然后你丈夫和我再开车回到这儿。我们吃完午饭给你打电话。” “那你的司机呢?卡塞特给你找来的那个?”“变色龙”冰冷的眼里露出了询问的神色。 “他啊?他今晚开出租车得的报酬能抵上他干两个月。等把我们送回旅馆,他就该消失啦。我们不会再见到他。” “他会去见别人吗?” “他要是想活着把钱寄给阿尔及利亚的亲戚,就不会那么干。我跟你说过,卡塞特摸过他的底。他绝对可靠。” “那么,就是明天了。”伯恩望着桌子对面的玛莉和莫里斯·帕诺夫,冷冷地说,“我们去巴黎之后,你们就得待在巴尔比宗,不许离开旅馆。你们俩明白了没有?” “知道吗,大卫。”坐在松木长凳上的玛莉僵起身子,怒气冲冲地说,“我得告诉你一件事。莫里斯和亚历山大对我们来说就跟家里人一样,所以我也就不避着他们了。我们——我们几个人全都迁就着你,在某些方面甚至纵容着你,因为你经历过非常可怕的事情。但是,你不能——也不许——把我们呼来喝去,搞得好像我们一见到你那副威严的派头就该低声下气。你听明白了没有?” “响亮而清楚,女士。这么说来,也许你应该回美国去,这样你就用不着忍受我威严的派头了。”桌旁的杰森·伯恩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明天会很忙,所以我得去睡会儿——最近一直都没怎么睡觉。有个人对我说过——他比这里的所有人都强——休息就是武器。我相信这句话……我在车里等两分钟。你自己决定。我相信亚历山大肯定能把你弄出法国。” “你这个混蛋。”玛莉低声说。 “随便你怎么说。”“变色龙”说着走开了。 “跟着他,”帕诺夫赶紧插了一句,“你知道他这样子是怎么回事。” “莫里斯,我应付不了啊!” “不要去应付,和他待在一起就行。你是他惟一的救生索。你甚至都不用说话,待在那儿就够了。和他待在一起。” “他又变成那个杀手了。” “他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当然不会,这我知道。” “那就让他知道自己和大卫·韦伯之间的联系。这个联系一定得有,玛莉。” “哦,天哪!我多爱他啊!”妻子喊道。她赶紧起身跟在丈夫后面跑了出去——那是她的丈夫,可又不是。 “你觉得我这个建议对吗,莫里斯?”康克林问道。 “我不知道,亚历山大。我只是觉得他不应该独立面对自己的噩梦,咱们谁都不应该这样。这不是心理学,只不过是寻常的道理。” “知道吗?有时候你说起话来还真像个医生。” 巴黎的阿尔及利亚区坐落在第十区和第十一区之间,占地还不到三个街区。这里低矮的房屋是巴黎样式,但声音和气味却是一派阿拉伯风情。一辆长长的黑色豪华轿车驶入了这片民族聚居地,车门上教会高层的纹章虽然很小,却闪烁着金光。车子在一栋木结构的三层楼房前停下,一个老牧师下了车走到门口。他在信箱牌子上找到一个姓名,揿下按钮,二楼响起了铃。 “喂?”简陋的通话器里传出一个刺耳的声音。 “我是美国大使馆的信使。”身穿教士服的来客回答说。他的法语语法有点不通,美国人讲法语时往往都是这样,“我不能把车丢在楼下,可这儿有你的一条紧急消息。” “我马上就下来。”华盛顿的查尔斯·卡塞特招募的法国裔阿尔及利亚司机说。三分钟之后,他出了房子,走到了窄窄的人行道上。“你干吗穿成这样?”他问信使。那人站在大轿车旁边,挡住了后车门上的纹章。 “小伙子,我是天主教的执行牧师。我们的军事代办想跟你谈谈。”他打开了车门。 “有许多事我都可以替你们办,”司机笑着弯下腰,朝豪华轿车里看去,“但我可不想被招到你们的军队里去……你好,先生,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你把我们的人送到哪儿去了?”后座上被阴影遮住的一个人问道。他的面目隐没在黑暗之中。 “如果你是大使馆的人,那两个人又想让你知道他们的去向,他们就会打电话告诉你,不是吗?” “你会告诉我的!”穿着司机制服、身材魁梧的第三个人从车后冒了出来。他快步走上前,挥起一根包着皮革的粗铁棍,重重地敲在阿尔及利亚人的脑袋上。他把被打晕的人推进了车里;假扮执行牧师的老头跟在后面爬上车,拉上了车门,司机绕过车头跑到前座。豪华轿车沿街疾驰而去。 一个小时之后,在皮嘉尔广场一个街区开外渺无人迹的乌东街上,阿尔及利亚人伤痕累累、浑身是血的尸体被人丢下了大轿车。轿车里面,阴影遮蔽下的那个人对他亲自“委任”的老牧师说: “去拿你的车,在跛子住的旅馆外头守着。别睡着了,早晨就有人去替你,整个白天你都可以休息。一有动静就得报告,他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别让我失望。” “绝对不会的,大人。” 季米特里·克鲁普金的个子不算高,但看起来显得挺高;他也不是特别胖,但他的模样看上去比实际体型要富态得多。他长了一张乐呵呵的脸,也可以说有点肉嘟嘟,一颗大脑袋总是挺得笔直;他的眉毛很浓,花白的头发和山羊胡都梳得整整齐齐,配上那双警觉的蓝眼睛,还有似乎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显得很有吸引力。这些特点表明此人对生活和工作都乐在其中,而且他在这两方面都颇具智慧。这会儿他在埃佩尔农一家几乎空无一人的乡村餐馆,正面朝后墙坐在卡座里,桌子对面是亚历山大·康克林。康克林刚刚解释说自己再也不喝酒了,还没有表明身份的伯恩就坐在他身边。 “这个世界要完蛋了!”苏联人叹道,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口音,“瞧瞧,一个好人在自我沉溺的西方变成了什么样子?你的父母多丢脸哪!他们应该待在我们这边。” “我看你肯定不愿意拿咱们两国酗酒者的比例作比较。” “要是拿钱打赌我就不干,”克鲁普金咧嘴一笑,“说到钱,我亲爱的老对手,根据咱们昨晚在电话上达成的协议,我的报酬该怎么拿,到哪儿去拿?” “你想怎么拿?想在哪儿拿?”伯恩问道。 “啊,先生,原来你是我的主顾。” “对,我会付你钱的。” “等一下!”康克林低声说。餐馆门口有什么事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身子朝卡座的开口处一歪,用手挡住前额,随即迅速缩了回来。一对夫妇被侍者领到了大门左侧角落里的一张餐桌前。 “怎么了?”伯恩问道。 “我不知道……我吃不准。” “阿列克谢,进来的是什么人?” “就是吃不准啊。我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他,可是好像又不认识。” “他坐在哪儿?是卡座吗?” “不是,是张餐桌。在吧台那边的角落里。他还带了个女人。” 克鲁普金挪到椅子边缘,掏出钱夹,从夹层里抽出一面和信用卡一般大、一般厚的小镜子。他用双手拢住镜子放在自己面前,小心地调整着角度。“你肯定是整天抱着巴黎小报的社会版不放。”苏联人咯咯地笑着说。他收好镜子,然后把钱夹放进了外套的口袋。“他是意大利使馆的;那女的是他老婆。名字好像是保罗和达维尼娅什么来着,他俩还自称是贵族。在礼仪的层面上他们可是严格的外交人员。这一对儿参加聚会时向来是盛装到场,而且显然钱多得都发臭了。” “我不在那些圈子里混,但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你当然见过。他看起来就像是意大利的中年电影明星,要不就是那帮在电视广告上盛赞基安蒂经典葡萄酒种种好处的葡萄园主。” “也许你说得没错。” “我说得是没错,”克鲁普金转向了伯恩,“我给你写一家日内瓦银行的名字,还有账号。”苏联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又从面 前抽了张餐巾纸。他还没来得及动笔,一个三十岁出头、穿一套极为合体的西服的男子就快步朝卡座走来。 “怎么了,谢尔盖?”克鲁普金问道。 “不是你,先生,”苏联人的助理回答说,“是他。”他冲着伯恩点了一下头。 “怎么了?”伯恩又问了一句。 “你被人跟踪了。一开始我们还不确定,因为那是个膀胱有问题的老头。他急匆匆离开车子去方便了两趟,可是一解决完问题,他就打了车上的电话,还从风挡玻璃里面眯着眼瞧餐馆的名字。就是几分钟之前的事。” “你怎么知道他是在跟踪我?” “因为你们来了一会儿他就到了。那时候我们已经来了半个钟头,在确保这一带的安全。” “确保这一带的安全!”康克林冲口而出。他盯着克鲁普金。“我还以为这次会面纯粹是你我之间的事呢。” “亲爱的阿列克谢,好心的阿列克谢,他要护着我,生怕我自己伤害到自己。你真以为我会不顾自己的安全跑过来和你会面?老朋友,这不是要防备你,而是为了防备你在华盛顿的那帮对头。你能想像吗?中央情报局的副局长和我就某个人达成了协议,还假装不知道我认识这个人。这手段也太业余了。” “该死的,我可没跟他说过!” “哦,天哪,那就是我的错了。我道歉,阿列克谢。” “别道歉,”伯恩的语气很坚决,“那个老头是‘胡狼’的人——” “卡洛斯!”克鲁普金喊道。他的脸涨红了,那双警觉的蓝眼睛现在变得紧张而愤怒,“阿列克谢,‘胡狼’要杀你吗?” “不是我,是他,”康克林答道,“你的主顾。” “我的天!加上我们掌握的情况,这一切都清楚了。这么说,我非常荣幸地见到了赫赫有名的杰森·伯恩。见到你太高兴了,先生!在卡洛斯这件事上,我们的目标是相同的,对不对?” “你的人要是像样的话,我们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可以达到这个目标。快点!咱们得离开这儿。后门、厨房、窗户,不管从哪儿走都行。他已经找到我了;你们放一百个心,他肯定会到这儿来杀我。只不过,他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心里有数。咱们走!” 三个人在桌旁起身的时候,克鲁普金对助手吩咐道:“让他们把车开到后面去,如果有工作人员走的门,就把车停在那儿。不过,谢尔盖,开车的时候得随便一点,不要显得很急迫,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们可以沿着路往前开八百米,拐到一片草场上去,然后再从那儿绕到房子后面。车里的老头是看不着咱们的。” “很好,谢尔盖。叫咱们的后援在原地别动,但得准备好。” “后援?”康克林爆发了,“你还带了后援?” “得了,阿列克谢,你干吗老吹毛求疵?话说回来,这可得怪你自己。就连昨晚上打电话的时候,你都没跟我说你要密谋对付自己的副局长。” “我的天,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密谋!” “那大本营和外勤人员之间也不能说就非常默契,对不对?阿列克谢·尼古拉·孔索里科夫,你明白你可以——咱们姑且这么说——利用我,而且你确实也利用了。千万别忘了,我的老对手,你可是个俄国人啊。” “你们能不能消停消停,闭上嘴?” 克鲁普金的防弹雪铁龙停到了一片杂草丛生的田地边上,老头坐的那辆车在距他们三十米的前方。他们守在雪铁龙车里,从这个地方能清楚地看到餐馆的正面。让伯恩心烦的是,康克林和克格勃情报官像两个上了年纪的专业人员那样追忆起往事来;他们对彼此过去的情报活动条分缕析,然后一一指出对方有哪些不足。苏联人的后援是一辆没有特征的轿车,远远地停在餐馆斜对面的路边。两个带枪的男子随时准备跃出车外,手里的自动武器已经打开了保险。 突然,一辆雷诺旅行车开到酒店前面的路边,停了下来。车上有三对男女;除了司机,另外几个人都下了车。他们都在笑,还闹着玩地把胳膊挎在一起。一行人放荡不羁地朝店门走去,司机则把车开进了旁边的小停车场。 “拦住他们,”伯恩说,“他们可能会送命的。” “是啊,是有这个可能,伯恩先生。但我们要是去拦,就会让‘胡狼’跑掉。” 伯恩瞪着苏联人说不出话来,强烈的愤怒与困惑搅乱了他的思维。他想要出声反对,但却开不了口;他说不出那几个字。这之后,再说什么也晚了。一辆深褐色的豪华轿车从通往巴黎的高速公路上疾驰而来,伯恩总算又能开口了。 “这就是勒菲弗大街上的那辆车,逃走的那一辆!” “你说的是什么地方?”康克林问道。 “几天前,勒菲弗大街上出了事,”克鲁普金说,“有一辆轿车和一辆卡车爆炸了。你说的是这事吗?” “那是个陷阱。为我设的陷阱……先是一辆厢式车,接着又来了辆豪华轿车,还有卡洛斯的替身——是个陷阱。那辆车就是随后出现的;我觉得它好像是从街道黑暗的一边冲了出来。车上的人纷纷开火,想把我们撂倒。” “我们?”康克林看了看伯恩;他看到“变色龙”的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怒火,绷紧的嘴显得很僵硬。伯恩慢慢攥紧那双有力的手,又慢慢松开。 “我和贝尔纳丹。”伯恩低声答了一句,随即突然提高了嗓门,“给我搞件武器,”他喊道,“我口袋里的那把枪根本就不算武器!” 开车的司机是克鲁普金的副手谢尔盖,苏联人,身材魁梧;他在驾驶座上一欠身,拽出一支AK47冲锋枪。他把枪举到肩膀上方,伯恩一把就抓了过去。 豪华轿车猛然减速,轮胎在乡村小路上直打滑,嘎的一声停在褪了色的破旧天棚前;两名戴着尼龙面罩? ??手持自动武器的男子从侧门跳下车,就像是训练有素的突击队员。他们冲到餐馆的门口,随即一转身,分别守住双开门的两边。第三个人从车里走了出来,那个是有点秃顶的男子,穿着牧师的黑色衣服。他一晃手里的枪,两个突击队员马上转过身面对大门,握住粗大的黄铜把手。豪华轿车的司机发动了引擎。 “上!”伯恩大吼,“是他!是卡洛斯!” “不行!”克鲁普金喊道,“等等。现在这可是我们的陷阱,一定得把他困住——困在里面。” “老天,那里面还有人呢!”伯恩大吼。 “一切战争都有伤亡,伯恩先生。要是你还没意识到,这也是一场战争。是你的战争,也是我的。顺便说一句,相比之下,你的这场战争更是一场私人恩怨。” 突然,“胡狼”发出了一声复仇的狂吼。双开门被猛然拽开,恐怖分子冲进屋里,端着枪扫射起来。 “行了!”谢尔盖喊道。他发动起引擎,把油门直踩到底。雪铁龙拐上路面,朝豪华轿车疾驰而去,但一眨眼工夫他们就没法再往前开了。右手边的路上发生了猛烈的爆炸。那辆没有特征的灰色车子连着坐在车里的老头被炸上了天,气浪把雪铁龙掀到了左侧老旧的立柱栏杆式围栏上。围栏围起的是酒店旁边的下沉式停车场。那辆车一爆炸,“胡狼”的深褐色豪华轿车不但没向前开,反而疾速往后倒去,然后猛然停了下来。司机跳出驾驶座,藏到了轿车后面;他看见了苏联人的后援。正当两个苏联人朝餐馆冲去的时候,“胡狼”的司机举起枪就是一个连发,打死了其中的一个人。另一个苏联人扑倒在路边的草坡上,眼看着卡洛斯的司机打穿了他们那辆车的轮胎和车窗,却无能为力。 “快出去!”谢尔盖大吼一声,把坐椅上的伯恩拖到了围栏边的泥地上;他那位大为震惊的上司和亚历山大·康克林也跟在后面爬了出来。 “咱们上!”伯恩握紧手里的AK47,站起身喊道,“那个狗杂种用遥控把汽车引爆了!” “我先上!”苏联人说。 “为什么?” “说实话,我比较年轻,也更壮——” “闭嘴!”伯恩向前冲去,忽左忽右地跑动着吸引对方的火力。等卡洛斯那辆豪华轿车的司机一开火,他马上扑倒在地。他在草丛里举起枪,心知“胡狼”的人以为自己的连发命中了目标;那人把脑袋探了出来,伯恩马上扣动扳机,把他的脑袋打得稀烂。 听到豪华轿车后面那人被打死时发出的惨叫,第二个苏联后援从草坡上爬起身,继续向餐馆前门冲去。餐馆里面传出了时断时续的枪声,突然响起的连续射击声伴随着惊惶的叫喊,接着就是又一阵连射。在这家曾是一派田园景象的乡村酒店里,正上演着一场充斥着恐怖和鲜血的活生生的噩梦。伯恩站起身,谢尔盖跟在他旁边;他们俩跑过去和另一个没被打死的苏联后援会合。伯恩点了一下头,两个苏联人拽开门,他们同时冲了进去。 接下来的六十秒钟之内呈现的景象,就如同凯绥·柯勒惠支Kthe Kollwitz(1867—1945),德国表现主义版画家、雕塑家,20世纪德国最重要的画家之一。笔下惨呼不断的地狱。死者里有一个服务员,还有刚才那三对男女之中的两名男子。服务员和一名男子的尸体横在地上,脑袋被打烂了,残缺不全的脸浸在满地鲜血之中;第三个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长凳上,圆睁着双眼像玻璃球一样毫无生气。他的衣服上全是弹孔,一道道鲜血还在顺着布料往下淌。几个女人全都给吓傻了,她们一会儿呜咽,一会儿尖叫,只想爬到卡座松木靠背的后面去。意大利使馆那对穿着讲究的夫妇没了踪影。 谢尔盖突然向前冲去,举起枪打了个连发;他发现屋子靠后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影,那个人伯恩没看见。头戴尼龙面罩的杀手从阴影中跃起身,举起了手中的冲锋枪;但还没等他利用自己的优势,苏联人就把他撂倒了……还有一个!一个人冲到了当吧台用的低矮柜台之后。是“胡狼”吗?伯恩一拧身转到斜对面的墙边,蹲下身,两眼扫视着酒架附近的每一个凹处。他刚冲到吧台的底下,另一个苏联后援估计了一下形势,跑到几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旁边,转过身来回晃动着手里的枪,好保护她们。那颗戴着面具的脑袋突然从吧台下方冒了出来,枪也举过了木头台面。伯恩一跃而起,猛地用左手攥住对方灼热的枪管,同时挥起右手中的AK47,顶着尼龙面罩下那张扭曲的脸扣动了扳机。不是卡洛斯。“胡狼”到底在哪儿? “在那里!”谢尔盖大吼一声,仿佛听到了伯恩脑海中愤怒的疑问。 “哪儿?” “那两扇门!” 那是乡村餐馆的厨房。两个人会合到弹簧门前。伯恩又点了点头,示意一起往里冲;但还没等他们行动,厨房里就轰地爆炸了,两个人都被震得直往后退;有人拉响了一枚手榴弹,门上嵌的满是金属和玻璃碎片。滚滚浓烟涌进了餐厅;屋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辛辣气味。 沉默。 伯恩和谢尔盖又一次走向厨房门口,突如其来的第二次爆炸又阻住了他们,紧接着就是一阵断断续续的枪响,子弹穿透了弹簧门薄薄的百叶门板。 沉默。 僵持。 沉默。 对于满腔怒火、急不可耐的“变色龙”来说,这太难以忍受了。他猛地拉动AK47的枪栓,把快慢机调成连发,扣下了扳机。他撞开弹簧门冲进厨房,扑到了地板上。 沉默。 眼前又是一幅来自另一个地狱的悲惨景象。外墙的一部分被炸飞了,肥胖的店主和戴着帽子的大厨都死了,尸体支棱在厨房木头架子的下层,鲜血顺着架子一直淌到地上。 伯恩缓缓站起身,他的两腿疼痛难当,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离歇斯底里的边缘已经不远了。他在烟雾和瓦砾之中四下搜寻,仿佛处于恍惚状态之中;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一大张不祥的纸片上;那是屠夫包肉的纸,给人用一把大切肉刀扎在墙上。他走到纸片前,拔出切肉刀,读着纸上用屠夫的黑笔写成的大字。 冷杉庄园的树林将熊熊燃烧,那两个孩子就是引火的木柴。睡个好觉,杰森·伯恩。 他的生命之镜霎时间碎成了千百片。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纵声尖叫。 伯恩的通牒_31 31 “别这样,大卫!” “我的天,阿列克谢,他疯了!谢尔盖,抓住他,把他摁住……你,帮帮谢尔盖!把他按在地上,我好跟他说话。咱们得赶紧离开这儿!” 两个苏联助手只得把大声尖叫的伯恩扳倒在草地上。刚才他从墙上被炸开的洞里冲了出去,跑进高高的草丛中,徒劳无益地想找出“胡狼”。他端起AK47冲着远处的田野开火,直到把弹夹打空。谢尔盖和那个没被打死的后援跟在伯恩后面跑了出去,前者从他手里夺下了枪,然后两个人一起扶着歇斯底里的伯恩,回到面目全非的乡村小酒店后方。康克林和克鲁普金在那儿等着他们。浑身是汗、直喘粗气的五个人强撑着迈开大步,恍恍惚惚地赶回酒店的前面;在门口,“变色龙”的歇斯底里又一次无法控制地爆发了。 “胡狼”的豪华轿车已经踪影全无。卡洛斯逃脱时从相反的一条路线溜之大吉,杰森·伯恩则发了疯。 “摁住他!”克鲁普金在伯恩身旁跪下来,两个助手把伯恩紧紧压在地上。克格勃情报官弯下身,张开手按在美国人的脸上,用大拇指和食指掐住他的脸颊,强迫“踏脚石七十一”的人看着自己。“我只说一次,伯恩先生;你要是听不进去,就一个人待在这里好了,后果自负!但我们必须离开。你要是能控制住自己,不出一个钟头我们就可以回到巴黎,跟能管这事的美国政府官员联系。警告你的那张纸条我看了;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们那帮人完全能保护你的家人——亚历山大跟我说了你家人的情况。但是在联系的时候,你——你自己——必须参加。伯恩先生,你要么就理智一点儿,要么就见鬼去吧。你打算怎么样?” 被两个苏联人用膝盖压在地上的“变色龙”使劲挣扎着吐出一口气,简直就像是临死前的最后一次呼吸。他的视线又清晰起来,然后开口答道:“让这两个混蛋放开我。” “其中的一个混蛋可救了你的命。”康克林说。 “我也救了其中一个混蛋的命。就这么着吧。” 防弹雪铁龙沿着乡村小路向巴黎的高速公路疾驰。克鲁普金拿起扰频移动电话,命令一队人前往埃佩尔农,马上把苏联后援车的残骸弄走。被打死的那个人的尸体已经小心地抬进了雪铁龙的后备箱;如果有人问起,苏联官方的说法就是此事与他们毫无干系:有两个低级别外交人员到乡下去吃午饭,不巧正碰上了那场大屠杀。有几个杀手戴着尼龙面罩,其他几人的长相则根本没看清。当时,这两位外交人员从后门溜到外头,逃命去了。事件结束后他们回到了餐馆,找东西把死者盖起来,还试着安慰店里歇斯底里的妇女和仅有的一位男性幸存者。他们给上级打电话报告了这起可怕的事件;上级指示他们通知当地警方,并立即返回使馆。他们只不过是碰巧身处一次法国犯罪行为的现场,苏联的利益决不能因此而受到损害。 “一听就是典型的俄国腔调。”克鲁普金说。 “有人会相信么?”康克林表示怀疑。 “信不信都没关系,”苏联人答道,“埃佩尔农的这起事件很明显就是‘胡狼’在搞报复。被炸死的老头、两个戴尼龙面罩的恐怖分子小喽啰——法国安全局很熟悉这些标志。就算我们扯在里头,那也是在正义的一方,我们在场的事法国人是不会追查的。” 伯恩沉默不语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克鲁普金坐在他旁边,康克林则坐在苏联人前头的折叠坐椅上。伯恩把双眼从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上收回来,往扶手上狠狠擂了一拳,不再闷声不响地生气了。“天哪,我的孩子!”他喊道,“那个杂种究竟是怎么知道冷杉庄园的?” “请原谅,伯恩先生,”克鲁普金轻声插了一句,“我知道这话说起来容易,但你要接受却很难;不过,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和华盛顿联系了。我对中情局保护自己人的本事还是有所了解的,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的效率高得叫人发疯。” “假如卡洛斯能渗透到这么深的层次,可见这种本事也他妈不怎么样!” “也许他并没有渗透进来,”苏联人说,“可能他另有消息来源。” “根本就没有什么消息来源。” “这谁也说不准,先生。” 他们冒着下午耀眼的阳光从巴黎的街道上疾驰而过,行人在酷暑之下个个汗流浃背。最后,他们终于到了地处拉纳大街的苏联使馆。门卫一眼就认出了克鲁普金的那辆灰色雪铁龙,挥手放行,他们从大门口快速开了进去。车子绕过铺着圆石的庭院,停在主楼入口处壮观的大理石台阶和饰以雕塑的拱门前。 “谢尔盖,别走远了,”克格勃情报官命令道,“一旦法国安全局的人要找我们,就由你去应付。”接着,仿佛是又想起了什么事,克鲁普金转向了坐在谢尔盖旁边前座上的那个助理。“别在意啊,年轻人,”他补充道,“不过多年来我这位老朋友兼司机学会了很多应付类似局面的手段。但是,你也有事要做。处理一下我们死去的忠诚同志的遗体,然后送去火化。报告该怎么写内务部会跟你解释的。”季米特里·克鲁普金点了一下头,示意杰森·伯恩和亚历山大·康克林下车。 一进到楼里,克鲁普金就对看门的军警解释说,他不想让自己的客人走装了金属探测仪的安检门,按规定苏联大使馆的访客全都得从这儿过。私底下,他还悄声用英语对客人们说:“你们能想像警报会响成啥样吗?两个携带武器、来自凶残的中情局的美国人,竟然在这座无产阶级堡垒的厅堂之中到处晃悠?天哪,这会儿我的卵蛋都能感觉到西伯利亚流放地的刺骨严寒啦。” 他们走过装饰富丽、一派十九世纪奢华风格的大堂,来到一部装着黄铜格栅的典型法国式电梯前;一行人进了电梯,上到三楼。格栅打开了,克鲁普金领着众人走进一条宽阔的走廊。“我们要用馆里的一间会议室,”他说,“见到这个会议室的美国人只有你们几个,以后也不会再有,因为那是没装窃听设备的少数几间办公室之一。” “刚才这句话要是让你戴上测谎仪再说一遍,你肯定不干,对不对?”康克林笑着问道。 “阿列克谢,我跟你一样,很久以前就学会怎么骗过那些愚蠢的仪器了;但即便我没有这种本事,我也完全愿意为刚才的那句话接受测谎仪测试,因为我说的是事实。坦白告诉你,我们不装窃听器是为了防备自己人。快来吧。” 会议室的大小与普通郊区住宅里的餐厅相仿,不过这里配着一张沉重的长桌,深色的家具充满阳刚之气,厚重的椅子结实得纹丝不动,坐起来很舒服。必不可少的列宁肖像居中挂在长桌首席座位后的墙上,十分醒目。首席座位的旁边有一张矮桌,以供人方便地使用电话控制台。“我知道你很着急,”克鲁普金说着走向控制台,“所以我这就给你开通国际线路。”克鲁普金拿起电话,按了一个键,飞快地用俄语说起话来。开通线路之后,他挂断电话,转向了美国人。“派给你的线路是二十六号;第二排最右边的那个按钮。” “谢谢。”康克林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了克格勃的情报官,“克鲁普金,我还得请你帮个忙。这是巴黎的一个电话号码。据说通过它可以直接和‘胡狼’联系,但它跟别人告诉伯恩的号码不一样,那个号确实联系上了‘胡狼’。我们不知道这个号码是怎么回事,但不管怎样,它肯定和卡洛斯有关。” “你又不想直接打电话,因为一打对方就会知道你们已经掌握了这个号码——这关系到掌握主动的准则,诸如此类。当然了,我能理解。何必打草惊蛇呢?这事我来办。”克鲁普金看了看伯恩,脸上带着一个同行长者那种善解人意的神情。“伯恩先生,你多保重,要坚强一点。在没碰到什么危险的时候,沙皇的追随者们都喜欢这么说。虽然你现在很担忧,我对兰利方面的能力可是非常有信心。我有许多不算太重要的行动都被他们破坏了,多得我都不愿去想。” “我看你肯定也把他们整得够呛。”伯恩瞟着电话控制台不耐烦地说。 “想到这一点,我就有劲头继续干下去了。” “谢谢你,克鲁普金,”康克林说,“借用你的说法,你是个很好的老对手。” “我还得再说一遍,你的父母可真丢脸!你想想看,他们当年要是留在祖国苏联……如今你我说不定都已经执掌克格勃了。” “而且在湖边还有两栋房子?” “你疯了吗,阿列克谢?整个日内瓦湖都是咱们的!”克鲁普金转过身朝门口走去,轻笑一声出了门。 “在你们这帮人看来这就是一场该死的游戏,是不是?”伯恩说。 “某种程度上是这样,”康克林表示赞成,“但是在信息被窃取、有可能导致生命危险的时候,就不是什么游戏了——顺便说一句,我们双方都是这么认为的。那就到了亮出武器、结束游戏的时候。” “跟兰利联系,”伯恩粗鲁地说了一句,朝控制台点了点头,“霍兰得跟咱们解释解释。” “联系兰利没有用——” “什么?” “太早了;这会儿美国都还没到七点钟。不过你别担心,我可以绕过去。”康克林又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本小记事本。 “绕过去?”伯恩喊道,“这算是哪门子故弄玄虚的说法?我都快疯了,亚历山大,在那边的可是我的孩子!” “放松点,这个说法只有一种意思:我这有他不公开的家庭电话号码。”康克林坐下来拿起电话;他拨了号码。 “天哪,‘绕过去’。你们这帮抱着过时暗号不放的老古董连英语都不会说了。绕过去!” “不好意思,大教授,习惯了……彼得吗?我是亚历山大。睁开眼睛醒一醒,水手。我们碰到麻烦了。” “我用不着醒一醒,”弗吉尼亚费尔法克斯传来的声音说道,“我刚跑完八公里回来。” “哦,你们这些长着两只脚的人还自以为挺聪明。” “天哪,对不起,亚历山大……我不是有意——” “你当然不是啦,海军少尉霍兰。不过我们碰到了一个问题。” “这也就是说,最起码你们已经联系上了。你找到伯恩了。” “他就站在我背后。我们这会儿在苏联驻巴黎大使馆给你打电话。” “什么?我的老天!” “不是老天,只不过是卡塞特做的安排。还记得吧?” “啊,没错,我忘了……那伯恩的妻子呢?” “莫里斯·帕诺夫和她在一起。好医生承担起了医疗事务,对此我很感激。” “我也是。 还有什么进展?” “恐怕不是你想听的那种进展,但你可得听清楚了。” “你在说什么啊?” “‘胡狼’知道冷杉庄园的事了。” “你疯了吧?!”中情局局长大吼,连越洋电话里都能听到刺耳的嗡嗡声,“谁都不知道那地方!除了查尔斯·卡塞特和我本人。我们编造了一整套情况,起了假名字,还把背景放在中美洲。这些情况和巴黎相差十万八千里,谁也不可能发现其中的关联。另外,下达命令时根本就没提到过冷杉庄园这个地方!老天作证,亚历山大,这件事绝对是密不透风,因为我们不会让其他任何人经手的!” “事实就是事实,彼得。我的朋友收到了一张纸条,上头说冷杉庄园的树木将熊熊燃烧,孩子们也会葬身火海。” “狗娘养的!”霍兰喊道,“你别挂,”他吩咐说,“我来给那边的圣雅各打电话,然后实施最高戒备,今天上午就把他们转移走。别挂电话!”康克林抬起眼看了看伯恩。电话机放在他们中间,刚才的话两个人都听到了。 “就算有人泄露了风声——确实是泄露了——那也不可能是兰利的人。”康克林说。 “肯定是兰利那边的!他挖得还不够深。” “那他该到哪儿去挖?” “天哪,你们才是专家啊。把他们接走的直升机;机组人员,还有那些批准美国飞机进入英国领空的人。我的天!卡洛斯收买了蒙塞特拉那个卑鄙的直辖总督,还有他手下负责缉毒的主管。他要想掌握美国军方和普利茅斯之间的通讯情况,又有什么难的?” “可是你刚才也听见了,”康克林坚持说,“名字是假的,编造的情况以中美洲为背景;最重要的是,转机航班上的人谁也不知道冷杉庄园。谁也不知道……我们有个缺口。” “别再跟我说这些神神秘秘的行话了。” “这一点儿都不神秘。缺口就是一个没被填上的空缺——” “亚历山大?”电话里又响起了彼得·霍兰怒气冲冲的声音。 “我在呢,彼得。” “我们这就把他们转移走,要去什么地方连你都不告诉。圣雅各气得够呛,因为库珀太太和孩子们已经安顿下来了,但我跟他说过一个钟头就得出发。” “我想和约翰通话。”伯恩弯下腰冲着电话大声说,好让对方听见。 “见到你很高兴,即使只是在电话上。”霍兰插了一句。 “谢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伯恩尽可能平静地说,他的语气很真诚,“我是真心的。” “礼尚往来,伯恩。你在追踪‘胡狼’的时候,可是变戏法似的赶出了一只丑陋的大兔子。要不是因为你,我们谁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 “什么?” “梅杜莎,新的那个。” “你们查得怎么样了?”康克林插话说。 “我们自己也在西西里人和几家欧洲银行之间搞‘交叉授粉’。这种事不管搞到哪里,哪里就会变得很龌龊,可现在我们的眼线已经遍及纽约的那家律师事务所,比国家航空航天局发射时拖的线缆还要多。我们正在逼近目标。” “祝狩猎成功。”伯恩说,“把冷杉庄园的号码告诉我吧,我得跟约翰·圣雅各联系。” 霍兰报出了号码,康克林记下后挂断了电话。“你用吧。”康克林从控制台旁边的椅子里笨拙地站起身,换到了桌子右手角落的座位上。 伯恩坐下来,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一大堆按钮。他拿起电话,看着康克林记在笔记簿上的号码,一一揿动控制台上相应的数字键。 问候两句话就说完了;伯恩的问题很严厉,声音里则透着苛刻,“你跟谁说起冷杉庄园了?” “你慢点儿,大卫,”约翰·圣雅各本能地用上了辩护的口吻,“‘我跟谁说起’,你什么意思啊?” “就是这个意思。从宁静岛到华盛顿的一路上,你跟谁说起冷杉庄园了?” “你是说,在霍兰告诉我这个地方以后?” “天啊,约翰,根本不可能是在那之前,不是吗?” “是啊,不可能,福尔摩斯先生。” “那你到底跟谁说了?” “你。只有你,尊敬的姐夫。” “什么?”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这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我可能都把冷杉庄园这名字给忘了。就算我记得,我肯定也不会去到处宣传。” “你肯定是宣传了。有人走漏了风声,而且不是从兰利泄露出去的。” “那也不是从我这儿泄露出去的。告诉你,大学者博士,我的名字也许是没跟着什么头衔,但我也不是个白痴。那间屋里的孩子可是我的亲外甥和亲外甥女,我可满心希望看着他们长大呢……我们要换地方就是因为情况泄露了,对不对?” “没错。” “有多严重?” “不能再严重了。是‘胡狼’。” “天哪!”圣雅各喊道,“这个杂种只要一在附近出现,我就把他给干掉!” “别激动,加拿大人。”伯恩说。他的声音柔和了一些,流露出的是思索而不是愤怒,“你说——我也相信你——你只跟我一个人讲过冷杉庄园;要是我记得没错,这个名字还是我自己说出来的。” “没错。我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普里查德跟我说你打来了电话,当时我正在另一条线路上和蒙塞特拉的亨利·赛克斯通话。还记得亨利吧,直辖总督的那个助理?” “当然。” “我在电话上请他帮着照看一下宁静岛,因为我必须离开几天。这事他自然是知道的,因为美国飞机飞到岛上来得经过他的批准,而且我记得很清楚,他问我要去什么地方,我只说是要去华盛顿。我根本就没想到要提起冷杉庄园,赛克斯也没继续追问,因为他显然已经猜到这跟前些天发生的可怕事件有关。我觉得他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挺专业的……”圣雅各顿住了;伯恩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哑着嗓子说道:“哦,我的天哪!” “普里查德,”伯恩替他说了出来,“他没挂那边的分机。”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你忘了,”伯恩解释说,“卡洛斯收买了你们的直辖总督,还有他手下那个萨沃纳罗拉式的缉毒主管。这两个人的价钱肯定很高;他要是想收买普里查德,花上一丁点儿就够了。” “大卫,你想错了。普里查德也许确实是个满脑袋幻想、自高自大的蠢货,但他不会为了钱财背叛我。在岛上,钱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声望。除非碰到他把我烦得要死的时候,我总是会满足他的虚荣心;说真的,他的工作干得还挺不赖。” “除了他就没别人了,老弟。” “有个办法可以查出来。我在这边,不在那边,而且又不会离开这儿。” “你想说什么?” “我想让亨利·赛克斯参与进来。你看行不行?” “没问题。” “玛莉怎么样?” “在目前的局面下,她已经算很好了……对了,约翰,这件事我不想让她知道一星半点,你明白吗?她要是给你打电话——她肯定会打的——就告诉她你们都安顿下来了,一切都好;换地方和卡洛斯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 “我明白。” “一切都好吧,啊?孩子们怎么样?——杰米都还适应吗?” “你听了也许会不高兴,不过他现在开心得很;库珀太太都不让我碰艾莉森。” “这两条消息都不会让我不高兴。” “谢谢。你怎么样?有什么进展?” “再联系。”伯恩说着挂断了电话,转向康克林,“这没道理啊。只要你看得够仔细,就会发现卡洛斯行事总是有道理的。他给我留下一个警告——吓得我都要疯了,但这个威胁他根本就没办法付诸实施。你怎么看?” “他的道理就是要让你发疯,”康克林答道,“‘胡狼’不会大老远地去攻击冷杉庄园安全屋这样的设施。这条留言就是要让你惊慌失措,而且它确实奏效了。他想让你手足无措,从而犯下错误。他想把控制权抓在自己手里。” “这样一来,玛莉就更应该尽快飞回美国了。她必须回去。我想让她待在一座堡垒里,而不是到巴尔比宗的户外吃午饭。” “跟昨晚相比,现在我对这个观点更加赞成。”开门声打断了康克林的话。克鲁普金拿着几张电脑打印稿走进房间。 “你给我的电话号码已经停机了。”他说话时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 “那它以前的机主是谁?” “这名字你听了肯定不会喜欢,就跟我一样。假如我能另编一个貌似可信的名字,我就会对你撒谎;但是我编不出,而且毫无疑问也不该那么做……五天之前,这个号码从一个显然是假冒的机构,转到了一个人的名下。他叫韦伯。大卫·韦伯。” 康克林和伯恩一言不发地盯着苏联情报官,但在这沉默之中却仿佛有高压静电正在噼啪作响,只不过听不到声音而已。“你怎么那么肯定我们听到这个消息会不喜欢?”康克林轻声问道。 “我的老对手啊,”克鲁普金开口说,他柔和的声音和康克林一样轻,“伯恩先生手里拿着一张牛皮纸从那家可怕的餐馆里出来时,正在歇斯底里大发作。为了让他冷静下来,让他控制住自己,你叫他大卫来着……现在我掌握了一个名字,可是我宁愿自己并不知道它。” “忘了吧。”伯恩说。 “我会尽力忘记它的,但有一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伯恩打断了他,“名字你已经知道了,我必须接受这个事实,而且能应付得来。这部电话装在哪里?什么地址?” “据计费的电脑显示,这个号码的地址是一家慈善收容所,经营者是一个名叫玛格德琳仁爱修女会的组织。显然这也是假冒的。” “显然不是,”伯恩纠正了他,“确实有这么一个组织。确实存在。它是个如假包换的修女会,连修道服上的帽子都是真的。它也是一个可资利用的秘密传递点。或者说曾经是。” “太有意思了,”克鲁普金自言自语地说,“‘胡狼’的许多伪装都和教会有关。他的这个伎俩确实高明,只不过做得有点过头。据说他还学过宗教,想当个牧师。” “那教会可就领先你们一分了,”康克林歪着头,开玩笑地装出一副训斥的样子,“他们抢在你们前头把他赶了出去。” “我从来都不会低估梵蒂冈的实力,”克鲁普金笑着说 ,“这绝对证明了咱们那位疯狂的斯大林确实是分不清主次。他竟然去问教皇的手下有多少兵,教皇陛下根本就用不着兵;他取得的成就,比斯大林的历次大清洗还要厉害。权力总是会落到最令人恐惧的人手中,对不对,阿列克谢?世间所有的权势人物,利用起恐惧来都残忍无情,而且极有效率。这一切都围绕着死亡——对死亡的恐惧,不仅在死前,还有死后。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够成长起来,对那帮家伙说一句:你们都见鬼去吧!” “死亡,”伯恩皱着眉低声说,“里沃利路、莫里斯饭店、玛格德琳修女会,到处都是死亡……天哪,我全给忘了!多米尼克·拉维耶!她在莫里斯饭店——这会儿她可能还在呢。她说要跟我合作的!” “她为什么要跟你合作?”克鲁普金尖锐地问道。 “因为卡洛斯杀了她姐姐;她只能替他卖命,否则自己也得死,”伯恩转向控制台,“我需要莫里森饭店的电话号码——” “42603860。”克鲁普金说。伯恩抓起一支铅笔,把号码记在了康克林的笔记本上。“那地方真不错,以前还被人们称为国王下榻的饭店呢。我特别爱吃那儿的烧烤。” 伯恩按下了按钮,举起手示意大家保持安静。他没忘记跟拉维耶商定的化名,问对方饭店里有没有一位布里勒夫人。听到饭店的接线员说“有的”,他松了口气,迅速朝康克林和季米特里·克鲁普金点点头。拉维耶接起了电话。 “喂?” “夫人,是我。”伯恩的法语略带点粗嘎的口音,只能听出一丝极细微的英语腔;“变色龙”在控制着局面。“您的管家跟我们说,在这儿也许能联系到夫人。您的晚装已经做好了。我们耽搁了,很抱歉。” “晚装昨天就应该送过来——昨天中午——你这个蠢材!我本打算昨晚穿着它去韦富尔大餐馆的。我的面子都丢尽了!” “万分抱歉。我们马上就可以把衣服送到饭店来。” “你又在犯浑了,蠢材!我的侍女肯定跟你说过,我在这儿只待两天。把衣服送到我在蒙田大道的住处。今天下午四点钟你最好给我送到,否则半年之内你们的账我一个子儿也不付!”电话那头啪的一声大响,这番谈话令人信服地中断了。 伯恩放下电话;汗珠从他略带白色的发际冒了出来。“这种事我已经太久没干了,”他说着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在蒙田大街上有一所公寓,四点钟之后会待在那里。” “见鬼,这个叫多米尼克什么的到底是谁?”不明所以的康克林喊道——他喊得很有道理。 “拉维耶,”克鲁普金回答说,“不过她用的是自己死去姐姐的名字,雅克利娜。她假扮姐姐已经许多年了。” “你们知道这事?”伯恩佩服地问道。 “知道,但这对我们从来就没起到过什么帮助。这是个意料之中的计策——姐妹俩长得很像,离开几个月,做点小手术,再安排一番——在高级时装界这个本来就挺反常的圈子里,这些事可都正常得很。在那个浅薄的圈子里头,又有谁会专心去看,专心去听?我们在监视她,但她永远也不可能把我们引向‘胡狼’,她不知道该怎么找他。她没法和他直接接触;她向卡洛斯汇报的所有情况都得经过筛查,每一个传递点上都设有严格的防范措施。这就是‘胡狼’的行事风格。” “也不总是这样,”伯恩说,“曾经有一个名叫桑托斯的人,在阿让特伊经营过一家名叫‘战士之心’的破烂咖啡馆。他以前就能接触到‘胡狼’。他把联络方法告诉了我,很特别。” “曾经?”克鲁普金挑起了眉毛,“以前?你用的是过去时啊?” “他已经死了。” “阿让特伊的那家破烂咖啡馆现在还生意兴隆吗?” “已经被清理一空,关门大吉了。”伯恩承认。他的语气里并没有挫败感。 “这么说来,联络也就被切断了,对吧?” “当然。但我相信他告诉我的事,因为他被杀就是由于向我透露了秘密。你知道,他想逃脱‘胡狼’的控制,就像那个叫拉维耶的女人一样——只不过,他和‘胡狼’的关系要一直追溯到最开始。那是在古巴,卡洛斯救下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格格不入者,否则此人就会被处以死刑。他知道自己能利用这个家伙。这个身材高大、气势不凡的巨人能够在社会底层的渣滓之中执行任务,充当他首要的情报中继站。桑托斯能直接和‘胡狼’接触。他证明了这一点,因为他告诉我的电话号码是另一个确实能联系到‘胡狼’的号码。可以这样直接接触‘胡狼’的人寥寥无几。” “太奇妙了。”克鲁普金说,两眼紧紧地盯着伯恩,“但是,我的老对手阿列克谢——他现在也像我一样盯着你——可能会问,伯恩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你用的词挺含糊,但你暗含的指责可有点危险啊。” “危险是对你们而言,不是我们。” “你说什么?” “桑托斯告诉我,全世界只有四个人能直接与胡狼联系。其中一个在捷尔任斯基广场,‘克格勃极高层的人物’,桑托斯是这么说的。相信我,他对你的这位上级可没什么好感。” 季米特里·克鲁普金的表情,就像是五一游行时在红场中央被政治局的头儿扇了一记耳光。他脸上刷地没了血色,皮肤变得一片惨白,眼睛瞪得连眨都不眨。“桑托斯还跟你说什么了?你一定得告诉我!” “也就是卡洛斯在莫斯科有所企图,说他在和高层的人接触。那是他念念不忘的事……如果你能找出捷尔任斯基广场的那个联络人,就会向前迈进一大步。与此同时,我们只有多米尼克·拉维耶这一条线——” “该死,该死!”克鲁普金咆哮着打断了伯恩,“这太疯狂了,可是又那么合情合理!伯恩先生,你可是为我解答了好几个问题,它们都深深地烙在我的脑子里!我多少次逼近了目标——那么多次、那么接近——但总是一无所获。两位,我告诉你们,魔鬼游戏的参与者,并不都是注定要下地狱的人。其他人也可以玩。我的天哪,我简直像是一颗珠子,从一只牡蛎滚进另一只牡蛎里,越滚越大,始终就是个大傻蛋!……千万别再用那部电话机了!”莫斯科时间下午三点半,在捷尔任斯基广场克格勃总部的五楼,一个身着苏联军官制服的老头迈着大步,以尽可能快的速度穿过了走廊。天气很热,空调照例只能勉勉强强地发挥作用,而且还时灵时不灵。因此,身为高级军官的格里戈里·罗琴科上将让自己特殊了一下:他的领口是敞开的。虽说他皱纹深陷的脸上不时还会有汗水滚过,直淌到颈子里,但少了那条紧紧箍住脖子的红边布料,总算能稍微松快一点。 他来到电梯口,按下按钮等着,手里攥着一把钥匙。右侧的电梯门开了;看到里面空无一人,他觉得很满意。这样就省事多了,他用不着命令里头的人全出来——最起码不会那么尴尬。他走进电梯,把钥匙插进操作面板上方最顶部的一个解锁装置,等待机械装置发挥作用。很快就有了反应,急速下降的电梯直接下到了大楼地底最深的一层。 电梯门开了,将军走了出来,顿时意识到左右两边的走廊里都是一片寂静。他心想,马上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他沿着左侧的走廊来到一扇钢制大门前,大门正中用铆钉镶着一块金属告示牌: 未经许可 禁止入内 这个警告实在是很愚蠢,将军心想。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塑料卡,小心翼翼地把卡片慢慢塞进门右侧的一个插槽。没有通行卡,这扇门是打不开的,有时候就连卡插得太快都不行。咔嗒、咔嗒两声之后,罗琴科抽出通行卡,没有把手的沉重大门向里打开,一台电视监视器记录下了他进入的情况。 忙忙碌碌的景象扑面而来:一座天花板低矮、光线昏暗的大屋被分为几十个隔间,整个地方的面积相当于沙皇硕大的豪华舞厅,不过这里连一点装潢都没有。在白墙围起的隔间里,摆着上千台或黑或灰的仪器,还有几百名工作人员,都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连身工作服。所幸这儿的空气很凉快,事实上,甚至都让人觉得有点冷。仪器必须在这种温度下工作,因为这个地方是克格勃的通讯中心。一天二十四小时,世界各地的信息都会接连不断地汇集到这里。 老将军拖着疲惫的步子,熟门熟路地走向右手最靠里的一条通道,然后往左一拐走到尽头,来到大屋最顶头的一个隔间。这段路很长,将军的呼吸有点急促,两条腿也累了。他走进小小的隔间,朝里面的一个中年话务员点了点头。那人抬眼看到来客,就摘下了装着衬垫的耳机。他面前的白色台子上摆着一个硕大的电子控制 台,按钮和刻度盘多得数不清,还有一个键盘。罗琴科坐到那人身旁的一把钢椅上,喘了几口气之后说道: “你有巴黎那边克鲁普金上校的消息?” “将军,我有关于克鲁普金上校的消息。按照您的命令,我们监听了上校的电话,包括经他批准的国际线路;几分钟之前我收到了巴黎的一次电话录音,我觉得您应该听一下。” “和平常一样,你办事的效率很高,非常感谢。我肯定克鲁普金上校是会向我们通报情况的,不过你知道,他实在太忙了。” “长官,您不需要作任何解释。您将要听到的谈话是刚才的半小时之内录的。请您戴上耳机?” 罗琴科戴上耳机,点了点头。话务员把一本拍纸簿和一盒削尖的铅笔放在将军面前;他按下键盘的一个数字键之后就坐到后边去了,克格勃的第三号人物则倾身向前听着录音。没过多久将军就开始做笔记;几分钟之后他已经是在奋笔疾书。磁带放完了,罗琴科摘下耳机。他严厉地盯着话务员,一双斯拉夫人的眯缝眼嵌在层层褶皱之中动也不动,脸上的皱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明显。 “抹掉录音,销毁磁带,”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命令道,“和平常一样,你什么也没听到。” “和平常一样,将军。” “和平常一样,你也会得到奖励的。” 四点十七分,罗琴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在桌前开始研究他做的笔记。难以置信!这让人无法相信,但事实就摆在那里——他亲耳听到了那些话,还有说话者的声音!……不是和巴黎的大人有关的那些话;大人现在是第二位的,而且如果有必要,只需几分钟就能联系上。他那边可以等一等,但另一头却不能等,一刻也不能再拖!将军拿起电话,接通了自己的秘书。 “我要立即和纽约的领事馆进行卫星通话。启动所有最高级别的反窃听扰频器。” 怎么能发生这种事? 梅杜莎! 伯恩的通牒_32 32 玛莉皱眉听着电话里丈夫的声音,朝旅馆房间另一边的莫里斯·帕诺夫点了点头。“你在哪儿?”她问道。 “我在雅典娜广场酒店的付费电话亭,”伯恩回答说,“过几个小时就回来了。” “事情怎么样?” “有点麻烦,但也有进展。” “你这话等于没说。” “没什么可说的啊。” “那个克鲁普金人怎么样?” “他很会想点子。他带我们去了苏联大使馆,我还用他们的一条线路和你弟弟通话了。” “啊?!……孩子们怎么样?” “很好。一切都好。杰米开心得不得了,库珀太太都不让约翰碰艾莉森。” “这就是说,老弟根本不想去碰艾莉森。” “那也没啥。” “电话号码是多少?我想给他们打。” “霍兰正在安排保密线路。大概再过一个小时,他就会通知我们。” “也就是说,你在撒谎。” “随你怎么说。你应该和他们在一起。要是耽搁了,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等一下。莫里斯想和你说话——” 电话挂断了。房间另一边的帕诺夫看到玛莉在通话突然中断时的反应,缓缓摇了摇头。“算了吧,”他说,“他现在最不愿意跟我说话了。” “他又退回去了,莫里斯。他再也不是大卫了。” “现在他肩负的使命不一样”,帕诺夫轻声补充说,“大卫是应付不来的。” “我觉得这是我听你说过的最可怕的一句话。” 心理医生点了点头,“也许真是这样。” 时尚的蒙田大道上,一辆灰色雪铁龙停在多米尼克·拉维耶公寓楼的斜对面,距离大楼搭着天棚的入口几十米。克鲁普金、康克林和伯恩坐在后排,康克林还是坐在折叠坐椅上,他的块头不大,脚上又有残疾,坐在这个位置上要方便一些。三个人几乎没怎么说话,老是焦急地往公寓楼的玻璃门那儿瞟。 “你肯定这样能行?”伯恩问道。 “我能肯定的只有一点:谢尔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专业人员,”克鲁普金回答说,“你知道,他是在诺夫哥罗德接受训练的,一口法语说得纯正无比。他身上还带着各种各样的证件,连法国第二局的证件处都能骗过。” “另外两个人怎么样?”伯恩追问道。 “那两个下级是不吭声的,他们受上级控制,服从上级的命令。他们俩也精通自己的本行……他过来了!” 他们看见谢尔盖从玻璃门里走了出来;他往左一拐,眨眼工夫就穿过了宽阔的大街,朝雪铁龙走来。他绕过车头前方钻进了驾驶室。“一切就绪,”他在前座上歪过头说,“拉维耶夫人还没回来,她住的公寓在二十一号,是二楼右手朝前的那一套。房子已经彻底检查过了;没有窃听设备。” “你肯定吗?”康克林问道,“谢尔盖,现在可绝对不能出错。” “我们用的工具是最先进的,先生,”克格勃助手微笑着回答说,“虽然承认这一点让我很痛苦,这些工具可是通用电气公司为中情局开发的。” “我方得两分。”康克林说。 “你们竟然听任这种技术被人窃取,扣十二分,”克鲁普金裁定道,“另外,我敢说,几年前咱们的拉维耶夫人很可能还把窃听器缝进了床垫——” “查过了。”谢尔盖插了一句。 “谢谢你,不过我想说的是,‘胡狼’不太可能对遍布巴黎的手下进行监控。那样会把事情搞得太复杂。” “你的另外两个人呢?”伯恩问道。 “在大堂两边的走廊里,先生。过一会儿我就到他们那儿去。街的另一头还停着我们的一辆后援车,当然,所有人都保持无线电联系……我这就开车送你们过去。” “等一下,”康克林打断了他,“我们怎么进去?该说些什么?” “已经打过招呼了,先生,你什么都不用说。你是法国SEDCE的秘密工作人员——” “什么CE?”伯恩问道。 “国外情报和反间谍局,”康克林回答说,“这是法国和兰利最相似的机构。” “那第二局呢?” “特别分部,”康克林随口答道,可他的心思却在别的地方,“有人说这是一支精英队伍,其他人则不这么认为……谢尔盖,他们难道不会去核实吗?” “先生,他们已经核实过了。我向门房和他的助手出示了证件,然后报了一个不公开的电话号码,反间谍局和我的身份在电话中得到了证实。接着我又描述了你们三位的长相,要求他们到时候不要跟你们交谈,让你们进拉维耶夫人的公寓就行……我这就开车送你们过去。这样门房的印象会更加深刻。” “有些时候,以权威为后盾的简单手段最能蒙骗人。”克鲁普金说。雪铁龙避开偶尔经过的零星车辆,穿过宽阔的大道开到了一片白色石头建筑的小区门口。“谢尔盖,把车开到拐角那边,别让人看见。”克格勃情报官命令道。他抓住车门把手又说:“还有,我的无线电呢?” “在这儿,长官。”助手回答说。他从坐椅上把微型电子对讲机递给了克鲁普金。“我到位之后就给你信号。” “我用这个可以联系到你们所有的人?” “对,同志。这个频率在一百五十米之外就探测不到了。” “咱们走,先生们。” 进了大理石门厅,克鲁普金朝服务台后面一身正式服装的门房点点头。伯恩和康克林走在苏联人的右边。“门已经开了,”门房说话时两眼盯着下面,眼神不与他们直接接触,“夫人回来时我不会露面,”他继续用法语说,“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不过,公寓楼后面有一个工作人员入口。” “为表谢忱,我们就说是从那个入口进来的。”克鲁普金说话时两眼直视前方,他们一行三人走进了电梯。 拉维耶的公寓堪称高级时装界流行式样的范本。墙壁上装点着时尚名流参加重要发布会与活动的照片,还挂着裱以镜框、出自著名设计师之手的图稿。室内的陈设就像是蒙德里安Mondrian(1872—1944),荷兰著名画家,其画作多以抽象的几何图形为基本元素。的画作:家具样式简洁而质朴,色彩大胆,以红色、黑色和深绿色为主;椅子、沙发和桌子只能约摸看出一点椅子、沙发和桌子的形状——看样子它们似乎更适合在太空飞船上使用。 就像例行公事一样,康克林和俄国人立即开始检查一张张桌子,搜寻手写的纸条。在一张弯弯曲曲、看似桌子的深绿色厚台子上,镶嵌螺钿的电话机旁放着几张纸条。 “如果这是张桌子,”康克林说,“那抽屉和把手在什么鬼地方?” “这是勒孔特推出的最新款。”克鲁普金答道。 “打网球的那个勒孔特?”康克林插话说。 “不是,阿列克谢,是专门设计家具的。按一下抽屉就弹出来了。” “别逗了你。” “试试看。” 康克林试着按了一下,一个几乎无法分辨的抽屉从一道看不见的缝隙里弹了出来。“真想不到——” 克鲁普金胸前口袋里的微型无线电突然急促地嘟嘟响了两声。“肯定是谢尔盖到地方了。”克鲁普金拿出了无线电。“同志,你就位了?”他冲着无线电底部说。 “还不光是就位,”助手低低的声音里夹杂着轻微的静电噪声,“那个叫拉维耶的女人刚进大楼。” “门房呢?” “影儿都没有。” “好。完毕……阿列克谢,别动那桌子了。拉维耶上来了。” “你要不要藏起来?”康克林一边翻动着电话本,一边开玩笑说。 “我可不想一开始就引起敌意——要是她看到你在乱翻她的个人物品,恐怕就会这样。” “好吧,好吧,”康克林把电话本放回原处,关上了抽屉,“不过,如果她不打算合作,我可得把这个小黑本儿拿走。” “她会合作的,”伯恩说,“我跟你说过,她想脱身;对她来说,惟一的出路就是‘胡狼’死掉。钱是第二位的——并不是微不足道,但脱身是她的第一要务。” “钱?”克鲁普金问道,“什么钱?” “我提出给她一笔钱,而且我会兑现的。” “那我可以向你保证,钱对拉维耶夫人来说可不是第二位的。”俄国人说道。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传遍了整个起居室。三个人转向门口,只见惊愕的多米尼克·拉维耶走了进来。不过,她的这种震惊为时很短,简直是转瞬即逝;她仍然镇定如常,一点也没有慌神。她像高傲的时装模特那样挑起眉毛,平静地把钥匙收进缀着珠子的提包,盯着几个闯入者用英语说道: “好啊,克鲁普金,我早该猜到这锅大杂烩里也有你的分。” “啊,迷人的拉维耶女士。要不咱们就别装腔作势了,还是喊你多米吧?” “克鲁普金?”康克林喊道,“多米?……你们这是老友聚会还是怎么的?” “克鲁普金同志是巴黎比较引人注目的几位克格勃官员之一,”拉维耶说着朝摆在白色绸面沙发之后的一张见棱见角的红色长桌走去,放下了提包。“在某些圈子里应酬的时候,不认识他可是说不过去的。” “亲爱的多米,这么做自有它的好处。你都想像不出法国外交部在其他圈子里塞给我的假情报有多少;而我只要一拿到手,就知道它们是假玩意。顺便说一句,这位高个子美国朋友我估计你已经见过了,甚至还和他达成了某种协议,所以我觉得完全应该把他的同事介绍给你……夫人,这位是阿列克谢·孔索里科夫先生。” “我不相信你。他不是苏联人。一碰到那帮不洗澡的苏联熊,我的鼻孔就会自动作出反应。” “啊,多米,你这话太伤我了!不过你说得没错,这是对家庭背景的错误判断。那就让他自我介绍好了,要是他愿意的话。” “拉维耶小姐,我叫康克林,亚历山大·康克林,是美国人。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咱们都认识的这位熟人克鲁普金说得没错。我父母是俄国人,我的俄语说得也很流利,所以碰到跟苏联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没办法误导我了。” “我觉得这简直太妙了。” “嗯,最起码会让人胃口大开。如果你了解克鲁普金这个贪吃家伙的话。” “太伤我了,这简直是致命的伤害!”克鲁普金喊道,“但我受的伤对这次会面来说并不重要。多米,你会跟我们合作的吧?” “我会跟你们合作,克鲁普金。天哪,我太想跟你们合作了!我只希望杰森·伯恩能把他开的条件说明白。有了卡洛斯,我就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动物;但要是没有他,我就仅仅是个上了年纪的交际花,几乎一贫如洗。我想让他为我姐姐的死、为他对我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但我也不希望今后生活在贫民窟里。” “你开个价。”伯恩说。 “把它写出来。”康克林朝克鲁普金瞥了一眼,补充说。 “让我想想,”拉维耶绕过沙发,朝勒孔特设计的桌子走去,“我现在六十岁左右——是‘左’还是‘右’,这无关紧要——要是没了‘胡狼’,或者不得上其他致命的疾病,我也许还能再活十五到二十年。”她在桌前弯下腰,在记事簿上写了个数字,把那页纸撕下来,然后站起身看着高个子美国人。“伯恩先生,因为你我才开得这么低。我可不想再讨价还价了。我觉得这个价格很公道。” 伯恩接过那页纸,看了看上面的数字:1000000.00美元。“很公道。”伯恩说着把纸条还给拉维耶,“再添上你希望的付款方式和地点,我们离开这儿之后我就来作安排。明天一早钱就能到。” 年老的交际花盯着伯恩的眼睛。“我相信你。”她说着又在桌前俯下身,写出了她的要求。她站起身把纸条递给伯恩。“先生,交易谈成了。愿上帝保佑我们杀死他。如果天主不庇佑,我们就死定了。” “这话你是以玛格德琳修女的身份说的?” “我说这话时是一个心惊胆战的修女,仅此而已,不过害怕可一点不假。” 伯恩点点头。“我有几个问题,”他说,“你要不要坐下来?” “好。让我抽根烟。”拉维耶走到沙发旁往靠垫里一坐,把红桌子上的提包拿了过来。她摸了包香烟抽出一根,从咖啡桌上拿起一只金色的打火机。“这是个很糟糕的习惯,但有时候还他妈真少不了,”她说着啪嗒一声关上打火机,深深吸了口烟,“先生,你的问题是?” “莫里斯饭店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搞成那样?” “依我看是因为那个女人——我估计那是你的女人。按照我们的约定,你和你那位第二局的朋友已经各就各位,这样等卡洛斯过来给你下套的时候,你就可以干掉他。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你那个女人却在你穿过里沃利路的时候尖叫起来——后来的事你自己都看见了……你既然知道她住在莫里斯饭店,怎么还让我到那儿去开房间?”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我不知道她在那里。现在咱们的形势怎么样?” “卡洛斯仍然信任我。我听说,他觉得一切都得怪那个女人,也就是你的妻子。他没有任何理由找我算账。毕竟你确实在那里出现了,这证明我对他是忠诚的。要不是因为第二局的那个情报官,你都已经没命了。” 伯恩又点了点头。“你怎么跟他联系?” “我自己联系不到他。我从来都没跟他直接联系过,也不想这么干。他更喜欢这种方式。另外我也告诉过你,只要支票能按时送来,我也没有理由去联系他。” “但你会向他传递消息,”伯恩追问道,“我听你说过的。” “对,没错,但从来不是直接给他本人。我会给几家便宜咖啡馆里的老头打电话——他们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每周都不一样,而且有几个人本就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不过,心中有数的老头就会立即给其他人打电话,然后他们再致电上层的其他人。消息最终总会传递过去。我还得补充一句,速度非常快。” “我怎么说的来着?”克鲁普金强调说,“要是去追踪每一个传递步骤,都只能查到假名字和脏兮兮的咖啡馆。层层障碍!” “但消息还是能传递过去。”亚历山大·康克林重复了拉维耶刚才说的话。 “但克鲁普金说得没错,”年纪虽老但风致不减的拉维耶拿着香烟,紧张兮兮地猛抽了一口,“传递的路线非常复杂,简直没办法追踪。” “这我才不管呢,”康克林说着眯起了眼,谁也不知道他在瞧什么东西,“你刚才说得很清楚,这些路线很快就能到达卡洛斯那里。” “是这样。” 康克林睁大了双眼,紧紧盯着拉维耶。“我想让你向‘胡狼’传递一条信息,你转达过的所有消息都没有这么紧急。你必须和他面谈。就说这是个紧急事件,你不能把信息托付给任何人,只有亲自告诉卡洛斯。” “什么内容呢?”克鲁普金突然说,“有什么事能如此紧急,让‘胡狼’照她的话做?跟咱们这位伯恩先生一样,‘胡狼’也整天担心着陷阱;在目前的局面下,任何直接联系都有陷阱的嫌疑!” 康克林摇摇头,跛着脚走到临街的一扇窗前,又眯起了眼。他陷入了沉思之中,那一双专注的眼睛反映出他在全神贯注。接着,他又一点点地慢慢睁开了眼睛,凝视着楼下的街道。“天哪,这还真的能成。”他自言自语说。 “什么能成?”伯恩问道。 “季米特里,赶快!给使馆打电话,让那边的人把你们这帮无产阶级拥有的最大、最炫的豪华轿车开过来。” “什么?” “照我说的做!赶快!” “阿列克谢……?” “现在就打!” 康克林威严而又急迫的命令发挥了作用。俄国人快步朝镶嵌螺钿的电话机走去,一边拨号码,一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康克林;康克林则一直盯着下面的街道。拉维耶朝伯恩看去;他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这时克鲁普金冲着电话说开了,三言两语地用俄语讲了几句。 “妥了,”克格勃情报官放下电话说,“现在,我觉得你应该告诉我一个非常令人信服的理由。” “莫斯科。”康克林回答说。他还在看着窗外。 “亚历山大,看在上帝的分上——”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克鲁普金吼道。 “我们一定得把卡洛斯从巴黎引出来,”康克林转过身说道,“还有比莫斯科更好的地方吗?”目瞪口呆的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回应,康克林就朝拉维耶看去,“你说他仍然信任你?” “他没有理由不信任我。” “那么两个词就够了。‘莫斯科,十万火急’,这就是你要向他传递的基本信息。话怎么讲随你的便,不过一定要说明这个危机十分严重,因此你只能和他本人面谈。” “可我从来没跟他面谈过。我认识一些和他说过话的人——有几个还自称是当面谈话——他们喝多了的时候还试着形容过他的相貌,但对我来说‘胡狼’完全就是个陌生人。” “这样就更可信了。”康克林插了一句,随即转向伯恩和克鲁普金,“在这座城市里他是庄家,所有的牌都在他掌握之中。他手里有火力,控制着一个无法追踪的杀手和信使网络;他随时都可以钻进某个缝隙之中藏身,再突然冲出来,这样的隐匿地点他可有几十个。巴黎是他的地盘,是保护着他的屏障——我们就算连续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地在这座城市里到处瞎跑,可能都会一无所获,结果到最后你和玛莉却被他的枪口瞄住了……面临这种处境的也许还有我和莫里斯。伦敦、阿姆斯特丹、布鲁塞尔、罗马——这些地方对我们来说都比巴黎有利,但莫斯科是最好的。奇怪得很,这座城市是全世界惟一对他有催眠般吸引力的地方——同时也是最不欢迎他的地方。”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季米特里·克鲁普金喊道,“我真觉得你应该重新拿起酒瓶子,因为你显然已经精神错乱了!咱们就假设多米真的联系到卡洛斯,把你说的话告诉了他。你还真以为他一听到莫斯科‘十万火急’就会蹦起来,马上乘下一班飞机赶过去?简直是发疯!” “我绝对相信。你放心好了,把你从黑市赚来的最后一张卢布押上都没问题,”亚历山大·康克林回答说,“这个信息只是让‘胡狼’确信自己必须和她联系。一旦他这么做了,她才会说出真正的爆炸性内容……她刚刚获悉一条极其重要的消息;她知道这条消息只能告诉给他本人,不能经过信息渠道转达。” “看在上帝的分上,这到底是条什么消息?”拉维耶问道。她又抽出一根烟,马上就点着了。 “莫斯科的克格勃正在逼近‘胡狼’在捷尔任斯基的人。他们已经把范围缩小到了——比如说,十到十五个最高层的军官。一旦他们找出这个人,卡洛斯在克格勃内部的力量就会被拔掉——更糟糕的是,卡洛斯的这个密探会落在卢比扬卡监狱审讯者的手里,此人对‘胡狼’的了解实在太多了。” “但这事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伯恩问。 “谁会告诉她呢?”克鲁普金加了一句。 “这消息是真的,对不对?” “你们那些极为秘密的分站还不是一样?在喀布尔,还有——恕我鲁莽——加拿大的爱德华王子岛,只不过你们不会去大肆宣传罢了。”克鲁普金说。 “爱德华王子岛的站我可不知道,”康克林承认说,“不管怎么样,有些时候大肆宣传是没有必要的,只要能设法以令人信服的方式传递信息就行。几分钟之前我还只有真实的消息,却没有传递的办法,但这个空缺刚刚给填上……到这儿来,克鲁普金——这会儿就你一个人过来,离窗户远点。从窗帘的角上往外看。”苏联人照办了。他走到康克林的那一侧,在墙边把打褶的网眼窗帘布掀起了一点。“看到什么了?”康克林朝楼下的蒙田大道打了个手势,那儿停着一辆破破烂烂、没有特征的棕色轿车。“这种车停在这一带可有点煞风景啊,是不是?” 克鲁普金根本就没回答。他刷地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微型无线电,按下了发送键。“谢尔盖,街上有一辆棕色轿车,离公寓楼入口大约八十米——” “我们看见了,长官,”助手插话说,“已经把它盯住了。您注意到了吧,我们的后援车就停在街对面。棕色车里坐着个老头,除了往窗外看之外几乎一动不动。” “他有没有车载电话?” “没有,同志。他要是离开车子,我们的人就会跟上去。所以他是没法往外打电话的,除非您另有指示。” “我不会另作指示的。谢谢你,谢尔盖。完毕。”俄国人看看康克林,“那个老头,”他说,“你看见他了。” “是个秃子,其他特征就不说了,”康克林作了肯定的答复,“他不是个傻瓜;这种事他以前也干过,而且他知道自己给盯上了。他不能离开,因为他担心会错过什么情况。假如他车上有电话,那么就会有其他人到蒙田大道上来了。” “‘胡狼’。”伯恩说着往前迈了一步,随即又站住了,他想起刚才康克林命令自己远离窗户。 “现在你明白了吧?”康克林冲着克鲁普金问道。 “当然,”克格勃情报官微笑着承认说,“因为这个老头,你才让我们大使馆派一辆招眼的豪华轿车来。我们走了之后,卡洛斯就会得知有一辆苏联使馆的车过来把我们接走了;至于我们为啥要到这儿来,除了讯问拉维耶夫人还能有什么原因?自然,和我这么张扬的人物走在一起的还有个高个子男人,他可能是杰森·伯恩,也可能不是;另一个比较矮的家伙一条腿有残疾——这就证实了高个子的确是杰森·伯恩……于是,我们这个邪恶的联盟就建立了,也被人瞧见了;同样自然的是,我们几个在对拉维耶夫人严加盘问的时候,有人大发脾气,提到了‘胡狼’在捷尔任斯基广场的密探。” “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是在跟‘战士之心’咖啡馆的桑托斯打交道时听说的,”伯恩轻声说,“这样一来,多米尼克·拉维耶就有了个可信的见证人——卡洛斯老人军团之中的一个老头——他可以佐证多米尼克·拉维耶传递的消息……亚历山大,我必须得说,你那颗蛇一般狡猾的脑袋还没生锈。” “这话让我想起了以前认识的一位教授……我以为他离开我们了。” “他是离开了。” “我希望只是暂时的。” “干得好,阿列克谢。你的本领还在;酒要是你必须戒,那就戒吧,虽说这让我很痛苦……关键总是在细微之处,对不对?” “也不总是这样,”康克林摇了摇头,断然反对说,“大部分时候,关键都在于那些愚蠢的错误。比如说,有人对我们这位新同事‘多米’说——按照你的亲切称呼——她仍然受到信任,但事实并非如此,至少不是完全的信任。于是,一个老头就被派来监视她的公寓;这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保险措施——让一辆格格不入的车停在满是捷豹和劳斯莱斯的大道上。因此我们就利用了这个小小的保险,运气好的话还能在大保险上赚一笔。莫斯科。” “让我来作一番纯理性的探讨,”克鲁普金说,“虽说在这方面你阿列克谢向来都比我强。比起最为敏锐的思想,我倒是更中意最好的酒;不过,敏锐的思想总是会不可避免地把你引向杯中物,这在我们两个国家都一样。” “操!”多米尼克·拉维耶捻灭香烟骂道,“你们两个白痴在说什么鬼玩意?” “这是发生在秘密工作的圈子里、而且一再重现的事,往往都是为了寻求安慰,”苏联人继续说,“多年以前,我们在诺夫哥罗德训练了一个疯子,当时他要不是逃走了,我们就会照着他的脑袋来一枪。他的那些手段假如被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政府批准——尤其是两个超级大国——将会导致我们双方谁都不愿看到的冲突。但是,他起初又是一个真正的、彻头彻尾的革命者,我们这些全世界最革命的苏联人却剥夺了他继承革命的权力……在他看来这是极大的不公,他一直耿耿于怀。他总是渴望着回到苏联母亲的怀抱,因为那是他诞生的地方……天哪,他一面以除掉‘侵略者’的名义杀人,一面大赚其钱,这简直叫人作呕!” “但你们否定了他,”伯恩平淡地说,“他想推翻这种否定。他一定要让世人承认,他是你们训练出来的顶级杀手。亚历山大和我发起的每一步行动,都以他这种变态的自我为基础……桑托斯说他老是吹嘘自己在莫斯科建立的骨干队伍。‘总是莫斯科,那地方一直让他耿耿于怀’——这是桑托斯的原话。具体的人他只知道一个——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此人是卡洛斯潜伏在克格勃高层的间谍。不过他说,卡洛斯声称他在各重要部门的关键岗位上还有其他人。身为‘大人’的他多年来一直在送钱给他们。” “这么说来,‘胡狼’自以为他在苏联政府内部发展了一群重要的支持者,”克鲁普金说,“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仍然认为自己可以回到苏联。他确实是个自大狂,但他从来都搞不懂俄国人的头脑。他也许可以暂时把一小撮愤世嫉俗的机会主义者拉下水,但这帮人肯定是先求自保,到时候会背叛他的。谁都不想被送进卢比扬卡监狱,或者是西伯利亚的劳改营。‘胡狼’这个徒有其表的小团体将灰飞烟灭。” “这样他就更有理由赶到莫斯科,去扑灭林间的野火。”康克林说。 “你的意思是?”伯恩问道。 “卡洛斯在捷尔任斯基广场的人一旦暴露了身份,火就会从这里烧起;这件事他会知道的。他要想阻止大火,就只能赶到莫斯科对形势作一番判断。他的告密者要是能逃过内务部的调查便罢,否则‘胡狼’就只有杀了他。” “我忘记了,”伯恩插了一句,“桑托斯还说了一件事……为卡洛斯工作的俄国人大部分都会说法语。你们要找的是克格勃高层一个会说法语的人。” 克鲁普金的无线电又打断了谈话,尖利的嘟嘟两声隔着外套都能听见。他拿出无线电说道:“喂?” “同志,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无线电里传来谢尔盖紧张的声音,“可大使的座车刚刚开到公寓楼前。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 “我知道。车是我叫的。” “但这儿的所有人都会看见大使馆的旗子!” “我相信有个坐在棕色轿车里的警觉老头也看见了。我们很快就下去。完毕。”克鲁普金转向另外几个人,“车到了,先生们。多米,我们在哪儿碰头?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多米尼克·拉维耶回答说,“帕拉迪街上的现代艺术馆有一场展览会。开展的是个突然蹿红的年轻人,好像想当摇滚明星还是什么来着。不过,眼下就数他最时髦,所有人都会跑去看的。” “那就今晚……走吧,先生们。虽说这有违我们的职业本能,到了外头的人行道上咱们可得尽量招摇一点。” 人群在一道道光束中进进出出,摇滚乐队演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幸好乐队设在主展区旁边的一个房间里。要不是因为挂在墙上的绘画和一盏盏小射灯打出的照明光,你可能会以为自己置身于迪斯科舞厅,而不是巴黎的一家高雅艺术馆。 一路频频点头的多米尼克·拉维耶把克鲁普金带到了大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两人的脸上挂着优雅的微笑,时而眉毛一扬,偶尔还假装着开怀大笑一下,这一切掩盖住了他们的悄声谈话。 “老人军团里已经传开了,说大人要离开几天。不过,他们都得继续搜寻高个子美国人和他的跛子朋友,记下这两人出现的地点。” “看来你的工作干得很不赖。” “我转达过消息之后,他一声也没吭。可是,他的呼吸之中却透出了极度的憎恨。我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在发凉。” “他这会儿正在去莫斯科的路上,”俄国人说,“肯定会取道布拉格。” “现在你们怎么办?” 克鲁普金仰起头,抬眼看着天花板,一声不出地装出开怀大笑的样子。他把目光转回她脸上,微笑着作出了回答,“去莫斯科。” 伯恩的通牒_33 33 布赖斯·奥格尔维,奥格尔维斯波福德克劳福德科恩律师事务所的管理合伙人,向来以自己极强的自制力为豪。也就是说,他不仅在外表上显得镇定沉着,连发生危机、面对最深层恐惧的时候也能迫使自己冷静如常。但是,五十分钟之前他刚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发现他那部藏起来的私人专线电话在响,不禁感到一丝紧张——这么早的时候,谁会往这个号码打电话?后来,他在电话上听到苏联驻纽约总领事口音浓重的说话声,要求立即和他见面,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胸口猛然一空……俄国人接着又让他——命令他——一个小时之内赶到卡莱尔饭店的4C套间,而不是去他们平时在第三十二街和麦迪逊大道路口公寓的会面地点,奥格尔维只觉得胸口的空洞里传来一阵灼痛。后来他稍稍抗议了一下,说这次会面太突然,没有事先预约,苏联人的回答让他胸口的灼痛腾地燃起了烈火,火苗直蹿到他的嗓子眼。 “我要告诉你的情况,会让你真心希望我们俩从来都不认识,更不用说今天早上还得见面了。赶快过去!” 奥格尔维靠在自己的豪华轿车里,把身子深深陷进椅背的软垫之中,僵直的两腿伸在铺着地毯的底板上。个人的财富、权力和影响——关于这些问题的种种思绪抽象而又纷乱,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打转;他必须得控制住自己!不管怎么说,他可是布赖斯·奥格尔维,独一无二的布赖斯·奥格尔维,堪称全纽约最成功的公司法律师。在公司法和反垄断法的快车道上他可谓遥遥领先,仅次于波士顿的伦道夫·盖茨。 盖茨!想起这个狗杂种倒是很不错,能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梅杜莎曾想请著名的盖茨先生帮个小忙,在一个面向政府的专门委员会中任命一个人,这是件无足轻重、非常体面的小事,可盖茨竟然连他们的电话都不接!电话还是通过另一个非常体面的消息来源打的,此人是五角大楼采办部的主管,据称是一位无可指责、公正无私的将军——那混蛋名叫诺曼·斯韦恩。斯韦恩不过是想打听点内幕消息而已。好吧,也许不光是弄点内幕消息,但盖茨不可能知道这一点……盖茨?有一天早上《时报》登出新闻,说他从一起恶意购并诉讼中退了出来。是什么诉讼来着? 豪华轿车在卡莱尔饭店的路边停了下来。这家饭店一度是肯尼迪家族在纽约钟爱的幽会场所,如今成了苏联人青睐的临时秘密活动地点。奥格尔维等到身穿制服的门房打开后车门,然后才从车里迈步上了人行道。他一般不会这么干,总认为这么拖延一下是装腔作势,毫无必要,但今天早晨他必须控制住自己。他必须成为那个冷若冰霜、令法律界对手畏惧的奥格尔维。 电梯很快就上到了四楼,但他从铺着蓝地毯的走廊到4C套间的那段路却走得很慢,虽说距离要近得多。独一无二的布赖斯·奥格尔维深深地、平稳地吸了一口气,站直身子按响了门铃。二十八秒之后——恼怒的律师默默地数着“一个一千、两个一千”,都数恶心了——苏联总领事打开了房门。他中等个头,身材瘦削,长着一张鹰隼般的脸,白皮肤紧绷绷的,一双大眼睛是褐色。 弗拉基米尔·苏利科夫七十三岁,人虽然瘦但很结实,精力充沛。他是位学者,以前在莫斯科大学当历史学教授。他并没有投身于任何一种政治传统,而是宁愿在社会中充当一个非正统的、被动的个人。这种态度,再加上他过人的才智,倒是对他很有好处;他被派驻的地方,那些墨守成规却事倍功半的人根本就去不了。苏利科夫身上结合了这些特点,而且又非常喜欢体育锻炼,因此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十到十五岁。在他的谈判对手看来,苏利科夫一到场就会令人不安,因为他身上放射出经年累积的智慧,而那种生机勃勃的活力愈发强化了这一点。 寒暄的话两三句就说完了。苏利科夫只是冷冷地伸出手来僵硬地跟奥格尔维握了一下,然后让他坐在一把硬邦邦的靠垫扶手椅里,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客套。苏利科夫站在套间里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窄壁炉架前,就好像那是教室里的黑板。他把双手背在身后,俨然是一位被惹恼了的教授,准备对一个又讨厌又爱争辩的研究生提出质问,同时好好教训他一番。 “咱们直接谈正事,”俄国人没好气地说,“你知道彼得·霍兰上将吧?” “对,当然知道。他是中央情报局的局长。你干吗问这个?” “他是不是你们的人?” “不是。” “你肯定吗?” “我当然肯定。” “他有没有可能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为你们的一员?” “绝对不可能,这个人我根本都不认识。如果你这是在搞苏联式的业余审讯,那还是找别人练去吧。” “啊,开价昂贵的美国律师难道连几个简单的问题也要抗议吗?” “我抗议是因为遭到了侮辱。你在电话上讲的事太令人震惊了。我希望得到一个解释,所以你就快说吧。” “我会说的,律师,相信我。那件事我会说的,不过得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来说。我们俄国人会保护自己的侧翼;这是我们从斯大林格勒的悲剧和胜利之中得到的教训——你们美国人从来都用不着忍受那样的磨难。” “我也经历过另一场战争,这你很清楚,”奥格尔维冷冷地说,“但如果历史教科书说得没错,俄国的冬天可帮了你们的忙。” “这一点可很难向成千上万冻死的苏联士兵解释。” “这我承认,我向你致以哀悼,同时表示祝贺。不过我要你解释的可不是这个,况且你也没解释。” “我只是想解释一个真理,年轻人。我刚才说过,如果不认识到历史的沉痛教训,我们就肯定会重蹈覆辙……你瞧,我们确实在保护自己的侧翼。如果我国外交界的某些人怀疑我们受到了欺骗,陷进了一场国际丑闻之中,我们就对这个侧翼予以加强。律师,对于你这么博学的人来说,这个教训非常简单。” “而且一望而知,根本就是琐碎小事。霍兰上将怎么了?” “等会儿再说他……首先,我得问问你:知道一个叫亚历山大·康克林的人吗?” 布赖斯·奥格尔维大惊失色,在椅子上猛地往前一倾。“这个名字你从哪儿了解到的?”他问话时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还不止这个……有个姓帕诺夫的,名字叫莫蒂默或是莫伊舍,据信是个犹太医生。律师先生,最后还有一男一女,我们认为是杀手杰森·伯恩和他妻子。” “我的天!”奥格尔维喊道。他身子往前勾着,一副紧张的模样,两眼睁得老大,“这些人跟我们能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我们必须搞明白的事情,”苏利科夫盯着华尔街律师回答说,“显然,这几个人你全都知道,对不对?” “呃,对——不对!”奥格尔维抗辩说。他的脸涨红了,话也说得语无伦次,“那是个完全不同的情况。它跟我们的生意根本就没关系——这项生意我们可投入了数以百万的资金,经营了二十年!” “我能不能提醒你一下,律师先生,你们也挣回了数以百万的钱。” “这是国际市场上的风险资本!”律师喊道,“在我们国家这不算犯罪。只要敲一个电脑按键,资金就可以漂洋过海地流动。根本不是犯罪!” “真的吗?”苏联总领事挑起了眉毛,“我觉得像你这么高明的律师不应该说出这种话。你们一直在利用具有欺骗性的代理公司法人,以 兼并、收购的方式,在欧洲各地大肆购买公司。你们买下的公司就等于是货源,往往同属一类市场,因此你们就能给这些以往的竞争者指定价格。我觉得这应该叫做串通一气、限制贸易自由。这些法律术语对我们苏联人来说倒是无关紧要,因为价格全是国家定的。” “根本就没有任何证据能支持这些指控!”奥格尔维宣称。 “当然不会有证据,只要这世上还有骗子和无耻的律师存在;律师会收受贿赂,并且给骗子们提建议。这是一个迷宫般复杂的企业,它运行得非常顺利,我们双方都从中得到了好处。多年来,不管我们想搞到什么,或者是急需什么,你们都会卖给我们,包括贵国政府限制清单上的每一样重要物资。这些清单的名目实在太多,光记录它们就把我们的电脑搞崩溃了。” “没有证据!”华尔街律师断然坚持说。 “律师,我对这种证据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刚才告诉你的那几个名字。按着顺序,是彼得·霍兰、亚历山大·康克林、帕诺夫医生,最后是杰森·伯恩和他的妻子。请跟我说说他们的情况。” “你干吗要问这些?”奥格尔维恳求道,“我刚刚才解释过,他们和你我毫无干系,和咱们的协议毫无干系!” “我们认为这些人可能有关系。你何不先从霍兰上将说起?” “哦,我的老天……!”恼怒的律师来回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好几回才把话说顺溜,“霍兰——好吧,你会明白的……我们在中情局发展了一个人,他叫史蒂文·德索,是个分析师。这家伙慌了神,想断绝跟我们的关系。自然,我们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所以就找人除掉了他——做得很专业——其他几个不太稳定、可能造成危险的人我们也不得不照此办理。霍兰也许起了疑心,他可能猜测德索是死于谋杀,但他所能做的也仅仅是猜测而已——我们雇的专业人员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们从来不会犯这种错误。” “很好。”苏利科夫说。他站在壁炉架边上没动,居高临下地盯着紧张不已的奥格尔维。“下一个,亚历山大·康克林。” “他以前担任过中情局情报站的主管,和帕诺夫有来往——帕诺夫是个心理医生。他们俩和那个人称作杰森·伯恩的家伙都有联系,也认识他的妻子。他们相识已经有许多年,事实上要从西贡时期算起。你知道,我们被人突破了,有几个成员在电话上遭到威胁;德索断定,这次突破是伯恩在康克林的帮助下干的。” “他凭什么这样断定?”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德索必须得除掉,而我们请的专业人员也接下了生意——几笔生意。那几个人都得干掉。” “你刚才说到了西贡。” “伯恩是老梅杜莎的成员,”奥格尔维低声承认,“和那个战场上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也是个贼性不改、格格不入的家伙……他可能只是认出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熟人,事情也许就这么简单。德索听到的情况是,这个叫伯恩的垃圾——顺便说一句,这并非他的真名——实际上是中情局训练出来的,他假扮成一名国际杀手,是要把他们称为‘胡狼’的另一个杀手引出来。这个计划最后以失败告终;他们给了伯恩一笔养老金,打发他走人——该是拿纪念金表退休的时候了。‘老伙计,谢谢你的努力,不过这事已经结束了。’显然,伯恩想要的可不止是这么点钱,于是他就找上了我们……现在你明白了,对不对?这两件事完全是互不相关的;不存在任何联系。这两件事根本就不沾边。” 俄国人松开背着的双手,往壁炉旁边走了一步。他的表情与其说是警觉,还不如说是担心。“你难道是个睁眼瞎?或者说,眼界这么狭窄?对自己企业之外的事,你竟然都视而不见?” “你的侮辱我绝对不接受。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 “联系就摆在那儿,因为它是精心设计出来的;创造这种联系只有一个目的。你们其实是个副产品,是次要的问题,只不过在当局眼中突然变得非常重要而已。” “我不……明白……”脸色变得苍白的奥格尔维低声说。 “你刚刚提到‘一个人称为“胡狼”的杀手’,这之前你还说伯恩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说这个脱离集体的特工受训假扮杀手,计划后来失败了,所以他拿了养老金就给打发走了——‘到了拿纪念金表退休的时候’,我记得你是这么说的。” “我是听别人说的——” “那别人还跟你说了‘胡狼’卡洛斯的哪些事?冒名杰森·伯恩的那个人呢?你对这两个人了解多少?” “说实话,就没什么了解。两个上了年纪的杀手,多年来一直在追踪对方的两个社会渣滓。再说句实话,谁又他妈的在乎呢?我关心的事只有一样,就是让我们的组织始终处在秘密状态——你对此也提出了质疑。” “你还是不明白,是吧?” “看在上帝的分上,明白什么啊?” “伯恩也许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卑下的社会渣滓。看看他的同伙就知道了。” “请你说得明白一点。”奥格尔维干巴巴地说道。 “他是在利用梅杜莎来追杀‘胡狼’。” “不可能!那个梅杜莎多年以前在西贡就给毁掉了!” “显然他不是这么看的。可不可以麻烦你脱掉那裁剪考究的外套,卷起袖子,展示一下前臂内侧的一小块文身?” “这根本不相干!那文身是荣誉的标志,那一场战争虽然谁也不支持,我们却必须战斗下去!” “得了吧,律师。你们的战场是西贡的码头和补给仓库吧?在自己的部队里偷得昏天黑地,然后派信使把钱存进瑞士的各家银行。这样的英雄事迹可得不到勋章。” “这完全是猜测,毫无根据!”奥格尔维喊道。 “这话你跟杰森·伯恩去说吧。他可是从原先的‘蛇发女’组织出来的人……哦,对了,他在找你们呢,而且找到了;他要利用你们去对付‘胡狼’。” “天哪,怎么利用啊?” “说实话,我不知道,但你最好还是看看这个。”总领事快步走到饭店房间的写字台前,拿起一叠钉好的打字稿,然后走到沙发边交给了布赖斯·奥格尔维,“这是破译了的电话记录,电话是四个钟头之前在我们驻巴黎的大使馆打的。谈话者的身份已经查明,拨打的目标地点也确定了。好好看一看,律师,然后跟我说说你这位法律人士的观点。” 著名律师、冷若冰霜的奥格尔维抓着那叠纸,用一双训练有素的眼睛快速看了起来。随着他从一页纸翻到下一页,他脸上的血色也不见了,变成了一片死灰。“我的天,他们全知道了。我的办公室都被窃听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这简直是发疯!我们的防范可是滴水不漏啊!” “这话我还是建议你跟杰森·伯恩和他的老朋友、西贡时期的情报站长亚历山大·康克林去说。他们俩查到你们了。” “不可能!”奥格尔维吼道,“‘蛇发女’的成员即使只是对我们的活动范围起了疑心,不是被我们收买了,就是被除掉了。天哪,以前的人根本就没那么多,如今还在干的就更少了!我刚才说了,他们都是些社会渣滓,我们心里清楚得很——他们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盗贼,有的因为在澳大利亚和远东地区犯罪而遭到通缉。还在干的几个我们都知道,也都联系了!” “我觉得你们是漏掉了几个。”苏利科夫说道。 律师又看起了打字稿 。他的发际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又沿着鬓角滚落下来。“天哪,我完蛋了。”他哽着嗓子低声说。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苏联驻纽约总领事说,“不过话说回来,选择总还是有的,对不对?……当然,对我们来说行动的路线只有一条。和欧洲大陆上的大多数国家一样,我们遭到了冷酷无情的资本主义掠夺者的欺骗。我们就像是被牵向贪婪祭坛的待宰羔羊,而这个由经济劫掠者组成的美国企业联合却垄断了市场,大肆抬高价格出售劣质的货物与服务,还拿出伪造的文件假称自己得到了华盛顿的许可,把数以千计的限制物资卖给了我们和我们的卫星国。” “你这个狗杂种!”奥格尔维爆发了,“你——你们所有的人——每一步都在跟我们合作。你们帮我们在东欧集团各国谈成了价值数百万的生意;你们重新安排商船的路线、给船改名字——天哪,你们甚至还给船重新涂装——你们做的手脚遍及整个地中海、爱琴海、博斯普鲁斯海峡到马尔马拉海,波罗的海的那些港口就更别提了。” “拿出证据来啊,律师,”苏利科夫说着轻笑一声,“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倒是可以证明你有理由叛逃。莫斯科会欢迎你这样的专业人士。” “你说什么?”律师喊道,他现在已是满脸慌张。 “唔,在这个国家你肯定是一个钟头都不能多待了。看看那些话,奥格尔维先生。你现在处于电子监控的最后一个阶段,再往下贵国政府就要来抓人了。” “我的天哪——” “你也可以试试改在香港或是澳门开展业务——你的钱在那两个地方会大受欢迎。要我说,瑞士你肯定是去不成了;如今的互惠法律实在太刻板,这一点韦斯科Rorbert Vesco(1935—),美国金融家,为躲避证券交易委员会的调查长期潜逃国外,最后流亡到古巴。已经有了体会。啊,韦斯科。你可以上古巴找他去。” “别说了!”奥格尔维吼道。 “那么,你还可以转而为贵国政府作证;要揭露的事实在太多了。他们甚至有可能在你三十年的刑期里减掉一点儿,比方说十年。” “该死的,我宰了你!” 卧室门突然打开,领事的一个警卫走了出来,虎视眈眈地把手掖在外套里面。律师刚才跳了起来;现在他无助地颤抖着坐回到椅子上,身子前倾,用两只手捂住脑袋。 “这样的行为可不会赢得好感,”苏利科夫说,“好了,律师,现在你的头脑得冷静点,别这么冲动。” “见鬼,你怎么还能这么说?”奥格尔维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看来很快就要淌眼抹泪了,“我没救了。” “对于像你这样足智多谋的一个人来说,这种判断有点太悲观了。没错,你确实不能留在国内了,但你手里的资源依然很广大。凭借这个长处来行事,迫使他们让步;这才是生存之道。最终,贵国政府会看到你所作贡献的价值,就像他们对待伯斯基、莱文Ivan Bosesky和Dennis Levine是20世纪80年代美国华尔街内幕交易丑闻中的主角,两人后来均因在审判中与控方合作而获减刑。和其他几十个家伙那样。他们的判决都是最轻的,服刑时还可以打打网球、玩玩十五子游戏,而且照样有钱得很。试试看。” “怎么试啊?”律师抬起头看着俄国人,红红的双眼里满是恳求。 “首先是去哪里,”苏利科夫解释说,“找一个没有和华盛顿签署引渡协议的中立国,这个国家的官员经过劝说之后可以批准你暂时居留,这样你就能继续做你的生意——当然喽,‘暂时’这个说法是非常灵活的。巴林、阿联酋、摩洛哥、土耳其、希腊——有吸引力的地方可还真不少呢。这些国家全都有说英语的富人聚居地……我们也许还可以帮你的忙,当然这得悄悄地进行。”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奥格尔维先生,你又变成了睁眼瞎。帮忙当然是有代价的……你在欧洲的业务做得非常出色。它已经稳定下来,运行得很顺畅,如果交给我们来控制,想必能获得可观的收益。” “我的天啊……”梅杜莎的头儿盯着总领事,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 “你还有别的选择吗,律师?……快点,咱们要抓紧。得做一些安排。幸运的是,现在还是早晨。” 下午三点二十五分,查尔斯·卡塞特走进了中央情报局彼得·霍兰的办公室。“有突破,”副局长说,然后又不那么热情地加了一句:“算是个突破吧。” “奥格尔维的事务所?”中情局局长问道。 “简直是疯狂。”卡塞特点点头,把几张资料照片摆在了霍兰的办公桌上,“这些是一个小时前从肯尼迪机场传真过来的。相信我,从那时起的六十分钟可真忙得要命。” “从肯尼迪机场?”霍兰皱起眉头仔细端详着传真过来的副本。这是一组照片,拍的是机场国际航站前正在通过金属探测器的一群人。在每张照片上,一名男子的头部都用红笔圈了出来。“怎么了?这人是谁?” “他们是去苏联航空候机室的乘客,准备飞往莫斯科,坐的当然是苏联飞机。机场安检照例会拍下搭乘这类航班的美国人。” “那又怎么样?这个人是谁?” “正是奥格尔维本人。” “什么?!” “他上了两点钟直飞莫斯科的航班……只不过他不应该在那架飞机上。” “你说什么?” “我们往他的办公室分别打了三个电话,得到的信息完全一致。他出国了,去了伦敦,住在多尔切斯特酒店——我们知道他并不在那儿。不过,多尔切斯特酒店的服务台却证实他订了房间,但人还没有到,所以他们会替他记下留言。” “我不明白,查尔斯。” “这是个烟幕弹,而且放得很匆忙。首先,像奥格尔维这么有钱的人干吗要去坐苏联航空的破飞机?他完全可以乘协和飞机去巴黎,再转乘法国航空去莫斯科。另外,他明明是要去莫斯科,可他的办公室为什么却主动告诉我们他已经到了伦敦,或者是在去伦敦的路上?” “乘苏联航空很容易解释,”霍兰说,“那是苏联的国家航空公司,他处于苏联的保护之下。伦敦的多尔切斯特酒店也没那么复杂。那是为了把别人甩掉——天哪,是为了甩掉我们!” “一点不错,老板。所以瓦伦蒂诺就用地下室里的那些高级设备做了一番调查,你猜怎么着?……奥格尔维夫人带着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上了摩洛哥皇家航空飞往卡萨布兰卡的航班,再从那儿转机飞往马拉喀什。” “马拉喀什?……摩洛哥航空——摩洛哥,马拉喀什。等等。康克林不是让我们调查过五月花酒店的住客登记表吗?电脑打印的单子上头有个女人——和梅杜莎有关联的三个人之一——她去过马拉喀什。” “彼得,你的记性还真不赖。七十年代初,那女人和奥格尔维的妻子是本宁顿大学的室友。两个人都出身于显赫的世家;由于这种背景,她们俩总是黏在一起,还常为彼此出谋划策。” “查尔斯,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奥格尔维一家得到了消息,逃到国外去了。还有,如果我所料不错——如果我们能查清几百个银行账户,就会发现数以百万计的资金被从纽约转到了天涯海角鬼才知道的地方。” “还有呢?” “局长先生,梅杜莎现在转到莫斯科去了。” 伯恩的通牒_34 34 在马塞纳大街,小个子路易斯·德法西奥拖着沉重的步子下了出租车,他那个来自纽约拉奇蒙特的表弟马里奥跟在后面;马里奥块头比他大,比他胖,也要结实得多。他俩站在一家餐厅门前的人行道上,只见绿色的玻璃窗上头用红色灯管做出了店名:泰特拉奇尼餐厅。 “就是这里,”路易斯说,“他们应该在后面的一个包厢里。” “已经很晚了,”马里奥借着一盏路灯的光芒看了看表,“我的表调的是巴黎时间,现在这儿都快到半夜了。” “他们会等的。” “路,你还没跟我说他们叫什么。咱们该怎么称呼他们?” “你就别称呼,”德法西奥边回答边向门口走去,“不要说名字——反正它们也没什么意义。你只要尊重他们就行,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用不着你说,路,真的用不着,”马里奥轻声细语地抗议道,“但我倒是想知道,这种事你又何必要提呢?” “他是个高级外交官。”黑手党头头解释说。他在人行道上停了一下,抬头看着差点在弗吉尼亚马纳萨斯干掉杰森·伯恩的表弟。“他在罗马政府的高层圈子里工作,不过他可是西西里那帮老大的直接联络人。他和他妻子都很受看重,我这话的意思你明白吧?” “明白,也不明白,”表弟承认,“既然他这么厉害,为什么还要接受一个低级的任务,去跟踪我们的目标?” “因为这事他干得来。有些地方我们手下的那帮小丑根本就别想靠近,可他就能进去。明白我意思吧?另外,我碰巧还跟纽约的家族说了咱们主顾的身份,尤其是其中的一个人,明白吧?从曼哈顿到巴勒莫南部的庄园,黑手党的老大们都有一套只在彼此之间使用的行话,这你知道吗,表弟?……这套行话归根结底就是两个命令:‘干吧’和‘别干’。” “我想我明白了,路。我们要表现出尊重来。” “尊重是没错,爱‘表现’的表弟,但是不能示弱,明白吗?绝对不能示弱!要让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这次行动从头到尾都是由路易斯·德法西奥控制和执行的。听到没?”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许就可以回家陪着安吉和孩子们去了。”马里奥说着咧嘴一笑。 “什么?!……你给我闭嘴,表弟!干完这一趟活,挣的钱就够你那一大群小崽子花上好几年。” “不是一大群,路,就五个。” “咱们走。记着,尊重,但我们也决不受他们的气。” 小包厢里的装潢俨然就是缩小了的泰特拉奇尼餐厅。周围的一切都是意大利风格,四壁上贴的墙纸是威尼斯、罗马和佛罗伦萨等地的老壁画,已经褪色了;送进包厢的音乐很柔和,不是歌剧咏叹调,就是意大利民间的塔兰台拉舞曲,屋里的照明都有所遮挡,还留着一片片的阴影。光顾这里的客人如果不知道自己身处巴黎,说不定还会以为自己是在罗马弗拉斯卡蒂路上的哪一家馆子里用餐——那条古老街道的两旁遍布着商业化的家庭餐馆。 包厢正中摆着一张大圆桌,深红色的台布在桌缘垂得老长;桌子周围放着四把椅子,彼此间距相等。另外几把椅子靠在墙边,可供大人物们召开扩大会议,或者让次要的部下就座——这些人通常都带着枪。圆桌的那一头坐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他肤色浅褐,长着一头卷曲的黑发;他左边是一个穿着入时、发型很讲究的中年女人。他们之间的桌上摆着一瓶基安蒂经典葡萄酒,两人面前的酒杯样式粗陋,杯脚很粗,很难想到如此高贵的餐馆会用这样的酒杯。在外交官身后的一把椅子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皮革手提箱。 “我是德法西奥,”来自纽约的黑手党头头说着关上了门,“这是我的表弟马里奥,你们也许听说过他——他是个很有本领的人,为了参加我们的会面,他还牺牲了和家人在一起的宝贵时间。” “啊,当然听说过,”一副贵族派头的外交官说,“马里奥,行刑者,保证送人上路——不管用什么武器都能致人死命。先生们,请坐。” “我觉得这种说法没什么意义,”马里奥边回答边朝椅子走去,“我只不过是精通自己的本行罢了,仅此而已。” “先生,你这话听着就像专业人士。”德法西奥和表弟入座时那女人又加了一句,“两位想喝点什么?”她继续说。 “先不喝,”德法西奥回答说,“也许等会再说吧——也许……我这位出色的亲戚来自我母亲的家族——愿她在基督的怀抱中安息——刚才他在外头问了我一个很好的问题。我们该怎么称呼你们两位,法国的巴黎先生和夫人?我这么说,意思就是我并不需要真名实姓。” “别人都叫我们伯爵和伯爵夫人。”丈夫微笑着回答。他那种笑容更适合画在面具上,而不是挂在人脸上。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表弟?这两位是很受重视的人物……那么,伯爵先生,给我们介绍一下最新的情况吧,怎么样?” “这没有问题,德法西奥先生。”罗马人回答说。他的声音和刚才的笑容一样不自然,这笑容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我会向你们介绍最新的情况。我倒是宁愿让你们停留在遥远的过去,假如我有这个权力的话。” “嗨,这他妈的是什么鬼话?” “路,别这样!”马里奥轻声而又坚决地打断了他,“说话注意点。” “那他说的话呢?那算是什么鬼话?他想把我们俩丢在土里?” “德法西奥先生,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这就告诉你。”伯爵的声音还是跟刚才一样不自然,“昨天中午,我和妻子差点被人枪杀——枪杀,德法西奥先生。这种经历我们可不太习惯,也无法容忍。你知不知道你给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 “你们俩……?他们瞄上你们了?” “如果你是想问他们是否知道我们的身份,那么令人高兴的是,他们不知道。他们要是知道,我们今天能不能坐在这张桌子前都很难说!” “德法西奥先生。”伯爵夫人插话说。她瞟了丈夫一眼,用眼神示意他平静下来。“我们在这边得到的消息是,你们接了笔生意,要干掉那个跛子和他的医生朋友。是不是这样?” “对,”黑手党头头回答得很谨慎,“本来就他们两个,可是范围又扩大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伯爵冷冰冰地回答说。 “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也许需要你们帮忙。我刚才也说了,为此你们会得到丰厚的报酬,非常丰厚。” “你们的生意会怎么‘扩大’?”妻子又插口问道。 “还有一个人我们也必须干掉。那两个家伙到这儿来是为了和这第三个人见面。” 伯爵和他的夫人马上对视了一眼。“第三个人。”来自罗马的男子把酒杯举到唇边,重复了一遍,“我明白了……有三个目标的生意通常都很赚钱。德法西奥先生,到底有多赚钱?” “嗨,得了,我有没有问过你们在法国巴黎一个礼拜赚多少?咱们这么说吧,有一大笔钱;如果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你们两个人就能拿到六位数。” “六位数包含的范围可很大,”伯爵夫人说,“它也表明这笔生意的价钱超过了七位数。” “七……?”德法西奥看着那女人,屏住了呼吸。 “一百多万美元。”伯爵夫人最后说。 “呃,是啊,你知道,让这几个家伙从世界上消失,这对我们的主顾来说非常重要。”路易斯恢复了呼吸,暗自庆幸对方没有从七位数联想到七百万,“我们从来不问为什么,只管做事。碰到这样的情况,我们的大头儿总是很大方;大部分报酬都归我们,‘我们的那一套’也能继续保持高效率的声誉。是这样吧,马里奥?” “没错,路,但我可不会把自己扯到这些事里头去。” “表弟啊,你能拿到钱,对不对?” “路,要不是有钱拿,我根本就不会上这儿来。”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路易斯·德法西奥看着两个一副贵族派头的欧洲黑手党说。他们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只是瞪着黑手党头头。“嗨,怎么了?……哦,是因为昨天发生的倒霉事,对不对?怎么搞的来着——那几个人看到你们了,对吧?他们发现了你们,然后有个打手就开了几枪把你们吓跑了,对不对?还能有什么事呢,啊?他们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你们在那儿出现了——也许是出现的次数太多——于是他们就稍微动了点粗,对不对?这可是个很老套的把戏:要是你老看到同样的陌生人,就该去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 “路,我让你说话时克制一点。” “克制?我可克制不住脾气。我想赶快谈妥!” “用简单的话来讲,”伯爵没有理会德法西奥,扬起眉毛轻声说,“你的意思是你们必须做掉这个跛子和他的医生朋友,还有那第三个人,对不对?” “用简单的话来讲,你说得不错。” “你知道这第三个人是谁吗?——我说的可不光是照片和具体的长相。” “当然。他是为政府效命的一个混球,多年前被派了出去,假扮成马里奥这样的人物——行刑者。难以置信吧?但这三个人危害到了我们的主顾,而且危害得很严重。所以我们才接下这笔生意。也就是这么点情况啊。” “我们并不太确定,”伯爵夫人优雅地啜着葡萄酒说,“也许你们其实并不知道。” “知道什么?” “想要这第三个人送命的还有别人,而且此人的心情比你们要急迫得多。”伯爵夫人解释说,“昨天中午他袭击了一家乡村小餐馆,拿着枪到处扫射,打死了好几个人——因为这第三个人在餐馆里面。我们俩也在……我们看见有个保镖向他们——向他——示警,然后他们就跑出去了。有人通报了什么紧急状况。我们当即离开餐馆,几分钟之后就发生了大屠杀。” “该死!”路易斯·德法西奥哑着嗓子骂道,“是哪个杂种想跟我们抢生意?告诉我!” “昨天下午和今天白天,我们都在查这件事。”那女人说。她倾身向前,用优雅的动作拨弄着并不优雅的玻璃杯,仿佛那杯子是对她鉴赏力的侮辱。“你们的目标始终都不是单独行动的。他们身边总围着人,是带枪的保镖,起初我们并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儿来保护他们的。后来在蒙田大道,我们看见苏联使馆的一辆豪华轿车来接他们,陪着你们那第三个目标的是一位著名的克格勃情报官。现在我们觉得自己确实搞清了。” 伯爵插话说:“不过,这个情况只有你才能为我们证实。你要替人干掉的这第三个人叫什么名字?这我们完全有权知道。” “有什么不行?那个失败者叫伯恩,杰森·伯恩,他在敲诈我们的主顾。” “这就对了。”丈夫轻声说。 “没错,”妻子补充了一句,“你们对这个伯恩了解多少?”她问道。 “我都已经告诉你们了。他以隐藏身份到国外替政府干活,后来被华盛顿的那帮大人物耍了。他恼羞成怒,结果就去敲诈我们的主顾。不折不扣的混球。” “你从来没听说过‘胡狼’卡洛斯吗?”伯爵说着往椅背上一靠,打量着黑手党头头。 “哦,我当然听说过他,我也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说,这个叫‘胡狼’的家伙跟伯恩有死仇,伯恩和他也是势不两立。不过,这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知道,我还以为那个不知狐狸还是猫的家伙只是小说和电影里头的人物呢,明白我的意思吧?可后来他们告诉我真有这么个杀手,天晓得!” “如假包换。”伯爵夫人也说。 “但我刚才说过,这个人我根本就不在乎。我要杀的是犹太佬心理医生、跛子和那个叫人头疼的伯恩,就他们三个。而且我可是非常想杀掉他们。” 外交官和他的妻子相互看了看;两个人略感震惊地耸了耸肩膀,伯爵夫人随即一点头,表示听丈夫的安排。“你所认为的虚构被现实打得粉碎。”伯爵说。 “你说什么?” “你知道,从前有个叫罗宾汉的人,可他并不是洛克斯利地方的贵族。他只不过是一个反抗诺曼人的撒克逊蛮子头领,一个残忍好杀的盗贼,只有在传奇故事里才会得到歌颂。后来又出了个英诺森三世;这位教皇承袭了前任圣格列高利七世的野蛮政策,但他的前任根本就不是什么圣人。为争夺政治权力,充实‘神圣罗马帝国’的金库,这两位教皇把欧洲搞得四分五裂、血流成河。许多世纪之前,还有个名叫昆图斯·卡西乌斯·隆吉努斯的罗马大好人,他是西班牙外省敬爱的护卫者,但他却折磨残害了十万多西班牙人。” “见鬼,你到底在说什么玩意儿?” “德法西奥先生,这些人物都被编成了故事,他们原本可能真实的经历变成了各种各样不同的版本。但虽然经过了那么多的穿凿附会,他们确实是真有其人。‘胡狼’同样也是个真实的人物,而且对你构成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很不幸,他对我们来说也是个问题,因为我们不能接受他这样的障碍。” “啊?”黑手党头头张开嘴瞪着意大利贵族。 “苏联人的出现既让我们担忧,也很令人费解,”伯爵继续说,“最终,我们觉察出他们之间可能有联系,这一点刚才被你证实了……多年来莫斯科一直在追捕‘胡狼’,他们惟一的目的就是要干掉他;但他们付出的所有努力,却只换回了猎手们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不知如何——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杰森·伯恩和俄国人达成了协议,以实现双方共同的目标。” “我的天哪,不管你说英语还是意大利语,说点能听懂的东西成不成!我可没上过哈佛城市大学,混球。我根本就用不着上,明白吗?” “‘胡狼’昨天突袭了那家乡村酒店。现在是他在追杀杰森·伯恩;这个伯恩真够蠢的,他竟然回到了巴黎,劝苏联人跟自己合作。伯恩和苏联人都很蠢,因为这可是巴黎,卡洛斯在这儿赢定了。他会干掉伯恩和你的另外两个目标,然后嘲笑俄国人一番。接着他就会向世界各国政府的秘密工作部门宣告自己取得了胜利,说他才是老大,是大师。你们这帮美国人从来都不了解完整的故事,只知道个一星半点,因为你们对欧洲的兴趣仅限于金钱而已。不过我们可有过亲身的经历;我们入迷地看着这场好戏,现在都难以自拔了。两个上了年纪的一流杀手都怀着刻骨的仇恨,一心只想着割断对方的喉咙。” “嗨,等一下,混球!”德 法西奥喊道,“这个该死的伯恩是冒牌的,是个假货。他从来都不是个行刑者!” “先生,那你就错大了,”伯爵夫人说,“也许他一开始并没有端着枪进入这个竞技场,不过后来枪可成了他最喜欢的工具。问问‘胡狼’就知道了。” “去他妈的‘胡狼’!”德法西奥喊道,从椅子上站起身。 “路!” “闭嘴,马里奥!这个伯恩可是我的,是我们的!我们要让他们变成死尸,要去拍照片;照片上我——我们——站在那三个死人旁边,每一具尸体上插着十几把冰锥,然后拽着头发把死人脑袋提溜起来,看谁还敢说人不是我们杀的!” “现在你可变成疯子了。”黑手党伯爵的轻声细语和黑手党头头声嘶力竭的叫喊形成了鲜明对比,“请你把声音放低一点。” “那你就别让我这么激动——” “路,他只是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德法西奥的杀手亲戚说,“我想听听这位绅士要说些什么,因为这对我怎么下手可能非常重要。坐下,表哥。”路易斯坐下了。“请接着说,伯爵。” “谢谢你,马里奥。我这么称呼你没关系吧?” “没问题,先生。” “也许你应该到罗马逛一逛——” “也许我们应该回巴黎去。”黑手党头头的嗓子又气哑了。 “那很好啊。”罗马人表示同意。现在他的注意力分到了德法西奥和他表弟两个人身上,不过对后者却更为关注。“你们也许可以在远处用步枪把三个目标都干掉,但你们没办法接近尸体。在那个地方苏联的保镖和其他人混在一起,根本分辨不出。他们一旦发现你们俩进入杀人地点,就会马上开火——他们会把你们当成‘胡狼’的人。” “那我们就得弄出点事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好把目标孤立开来。”马里奥说。他的胳膊肘撑在桌上,一双精明的眼睛盯着伯爵,“也许可以在大清早制造一个紧急状况。在他们住的地方点一把火,这样他们就必须到外头来。这种事我以前干过;趁着消防车、警笛乱成一团,大家都惊慌失措的时候,就可以把目标弄走,好完成任务。” “计划倒是不错,马里奥,不过可还有那些苏联保镖呢。” “把他们干掉就是了!”德法西奥喊道。 “你们就两个人,”外交官说,“巴尔比宗那边最起码有三个人,跛子和医生在巴黎住的旅馆就更不用说了。” “那我们就来个以少胜多,”黑手党头头用手背擦了擦一脑门的汗,“我们先在巴尔比宗下手,对吧?” “就你们两个?”伯爵夫人问道,她那双化了妆的眼睛睁得老大。 “你们有人啊!”路易斯·德法西奥喊道,“借几个给我们用……我会额外付钱的。” 伯爵缓缓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们不能和‘胡狼’开战。这是我接到的命令。” “混蛋,一帮娘娘腔!” “这句评论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有意思。”伯爵夫人唇边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容。 “也许我们这边的老大不像你们的头儿那么大方,”外交官接着说道,“我们愿意合作,但合作是有限度的。” “你们连一船货都别再指望往纽约运,费城和芝加哥也没戏!” “这些问题咱们还是让各自的头儿去交涉吧,怎么样?”突然有人敲响了房门,笃笃的接连四下刺耳而突兀。“请进,”伯爵说着马上把手伸进外套,从腰间抽出一支自动手枪;他把枪放到低垂的红台布底下,冲着推门而入的泰特拉奇尼餐厅经理微微一笑。 “紧急情况。”大胖子经理快步走向穿着考究的黑手党党徒,递给他一张纸条。 “谢谢。” “不客气。”经理答道。他返身回到门前,和刚才进来时一样匆匆地走了出去。 “看来,西西里那帮焦急的天神还是挺眷顾你们的。”伯爵看着纸条说,“这个消息是跟踪你们目标的人送来的。那几个家伙在巴黎城外,没有其他人;他们身边也没有保镖,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没人保护他们。” “在哪儿?”德法西奥跳起身问道。 外交官没有作答,反倒平静地摸出一个金质打火机,捻着火,点着那张小纸条把它扔进了烟灰缸。马里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来自罗马的男子把打火机往桌上一丢,迅速抓起放在大腿上的手枪。“首先,咱们来谈谈费用的问题,”他说话的时候,纸条也烧成了一卷黑灰,“我们在巴勒莫的老大绝对没有你们的头儿那么大方。请你们说快点,因为现在每一分钟都很重要。” “混蛋,操你老妈去吧!” “我有没有恋母情结用不着你们来操心。路易斯·德法西奥先生,你能出多少?” “我这个价钱可是出到极限了。”黑手党头头回答说。他坐回到椅子上,盯着已化为灰烬的消息,“三十万,美元。就这么多。” “别胡扯了,”伯爵夫人说,“再报一个听听。几秒钟会变成几分钟,这时间你们可耽误不起。” “好吧,好吧!再加一倍!” “还得算上开销。”那女人补充道。 “他妈的,能有什么开销啊?!” “你表弟马里奥说得对,”外交官说,“在我妻子面前,请你注意一下你的语言。” “该死——” “先生,我警告过你了。开销得另外加上二十五万,美元。” “你是不是疯了?” “我不是疯子,但你却是个大老粗。总共是一百一十五万美元,付款方式我们在纽约的信使会通知你……要是不给钱,路易斯·德法西奥先生,你就会从——是什么地方来着?——从布鲁克林高地失踪。” “目标在哪里?”垂头丧气的黑手党头头说,挫败的感觉让他痛苦难当。 “在蓬特卡尔的一个私人小机场,离巴黎大约有四十五分钟的车程。他们在等一架因天气恶劣停留在普瓦捷Poitiers,法国中西部城镇。的飞机。等它飞过来,至少还得过一个小时十五分钟。” “我们需要的装备带来了吗?”马里奥急问。 “全在这儿。”伯爵夫人说着朝墙边椅子上的黑色大提箱做了个手势。 “还要一辆车,得速度快的!”德法西奥喊道,“行刑者”则拿起了提箱。 “在外面,”伯爵回答说,“司机知道该把你们送到哪里。他去过那个机场。” “快走,表弟。今晚我们就能收账了,你还可以报仇!” 除了在只有一个房间的小航站里孤零零守在柜台后面的职员,还有花钱请来到无线电塔台上加班的一个空管,蓬特卡尔私人机场里空无一人。伯恩带着玛莉来到了登机区,这儿正对着机场,只隔着一道齐腰高的金属栏杆;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里斯·帕诺夫知趣地落在后面。地面上的两排琥珀色灯泡向远方延伸开去,为来自普瓦捷的飞机标识出跑道;这些灯是刚刚才打开的。 “现在用不了多久了。”伯恩说。 “这该死的事从头到尾都很愚蠢,”韦伯的妻子顶了他一句,“一切都很愚蠢。” “你没有任何理由留在这儿,完全应该离开。让你一个人待在巴黎才叫愚蠢呢。亚历山大说得对,卡洛斯的人一旦发现你,就会把你抓去做人质,所以干吗要冒这个险呢?” “因为我能够躲着让别人看不见,而且我不想跑到离你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去。伯恩先生,我得请你原谅,因为我很替你担心,而且我还在乎你。” 伯恩在阴影之中看着她,暗自庆幸周围一片黑暗;她看不清他的眼睛。“那你就得理性一点,动动脑子。”他冷冷地说。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太老了,老得没法再玩这种假装冷漠的把戏——她一眼就能看穿。“我们知道卡洛斯去了莫斯科,克鲁普金就跟在他后面。明天早晨克鲁普金就派飞机送我们去莫斯科;到了那个全世界戒备最森严的城市,我们就会处于克格勃的保护之下。这还不够好吗?” “十三年前,在纽约东城没多大的一个街区,你也处于美国政府的保护之下,可那并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那时的情况大不相同。当时我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到达‘胡狼’都一清二楚。现在,他甚至都不晓得我们已经知道他身在莫斯科。他还有别的问题——这些问题对他来说很严重——而且他还以为我们在巴黎。他已经命令那里的手下继续搜寻我们。” “你们在莫斯科打算怎么办?” “这得到了那儿才知道,不过不管怎么干,都比在巴黎动手强。克鲁普金一直在忙。他让人盯住了捷尔任斯基广场所有能说法语的高级军官,并且把他们置于监控之下。他说,法语这个条件缩小了范围,应该会有突破的……会取得突破的;形势对我们有利。一旦有了突破,我就不能因为你还待在这里而担心。” “这三天来,你说的话就数这一句最中听。” “随你怎么说。你应该和孩子们在一起,这一点你心里也明白。在那边别人根本找不到你们,你们会很安全……孩子们也需要你。库珀太太确实很棒,但她毕竟不是他们的母亲。再说,这会儿你老弟很可能在让杰米抽他的古巴雪茄,还用真钱玩大富翁。” 玛莉抬起头看着丈夫,她脸上温柔的微笑在黑暗中都能感觉到,声音里也带着笑意,“谢谢你逗我开心。我真需要笑一笑。” “很可能真是这样——我说的是你老弟。服务人员里头要是有漂亮的小妞,咱们的儿子说不定都已经不是处男了。” “大卫!”伯恩听了没吭声。玛莉哧哧地笑了几声,然后又说:“看来,这一点我还真不能和你辩。” “我的论证要是有问题,你肯定会跟我辩的,圣雅各博士。过去的十三年来我对此可是深有体会。” “回华盛顿的这趟行程安排得太荒唐,我还是反对!先从这里到马赛,然后去伦敦,再乘班机飞到华盛顿的杜勒斯机场。直接从巴黎的奥利机场乘航班飞到美国,岂不是简单得多?” “这是彼得·霍兰的主意。他会亲自去接你的,到时候你自己问他好了;他在电话上可不是很健谈。我估计他这是不想和法国当局打交道,因为他担心卡洛斯的人会听到风声。一个名字很普通的单身女人换乘几班挤满了乘客的飞机,这可能是最安全的。” “这样我坐在机场里等的时间比在天上飞的时间还要长。” “可能吧,所以你得把那双漂亮的长腿遮好了,再带上本《圣经》。” “这话可真让人高兴,”玛莉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我突然又听到你的声音了,大卫。” “你说什么?”伯恩还是没有回应这个亲热的表示。 “没什么……帮我个忙,好吗?” “什么忙?”伯恩用疏远而单调的语气说。 “把大卫带回来,带回我身边。” “咱们去看看那架飞机有没有新的消息。”伯恩漠然而生硬地说了一句,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带着她回到里面。我老了——越来越老——现在的这个我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变色龙”正在溜走;以前的那种应变能力已不复存在。但我不能停!现在可不行!离我远点,大卫·韦伯! 两人刚走进小小的航站,柜台上的电话机就响了。形单影只的职员拿起听筒说:“喂?”他听了还不到五秒钟。“谢谢。”他说着挂断电话,用法语对相关的四个人说道:“是塔台。四分钟左右从普瓦捷来的飞机就要降落了。夫人,飞行员请您先做好准备,因为他想赶在向东移动的气象锋面前头。” “我会准备好的。”玛莉说着向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里斯·帕诺夫奔去。告别很短暂,只有紧紧的拥抱,和发自心底的寥寥数语。伯恩带着妻子又走到外面。“我刚想起来——克鲁普金的警卫上哪儿去了?”伯恩拉开大门时她问了一声,两个人随即朝亮着灯的跑道走去。 “我们不需要他们,也不想让他们待在这儿,”他回答说,“我们和苏联人的关系是在蒙田大道让人看见的,所以我们得假定使馆受到了监视。既然没有警卫从车里往外冲,我们这边的行踪卡洛斯的人也就没什么可报告的。” “我明白了。”他们能听到一架正在减速的喷气式飞机的声音。飞机在机场上空盘旋了一圈,对准一千公里长的跑道开始降落。“我太爱你了,大卫。”飞机朝他们滑行过来,玛莉在轰鸣声中提高了嗓门,好让他听见。 “他也很爱你。”伯恩说,脑海中有许多画面在冲撞,“我也很爱你。” 两排琥珀色的跑道灯之间,巨大的喷气机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白色飞机的外形如同一颗子弹,机身上装着短短的三角形后掠翼,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怒冲冲的飞虫。飞机转了个圈之后在刺耳的响声之中停住,登机门自动弹出,金属梯啪的一声放到了地面上。伯恩和玛莉朝喷气机的舱门跑去。 事情突然间就发生了,仿佛是一阵猛然袭来、能致人死命的风切变。它无可阻挡,同时又笼罩着一切,那是死亡的旋风!枪声。是自动武器——两支枪;一支就在附近,另一支远一点——子弹击碎了玻璃,钻进木头,航站里传来一声痛苦万分的尖厉叫喊,有人受了致命的枪伤。 伯恩用两手抓住玛莉的腰,把她举起来推进了飞机,同时冲着飞行员大喊:“关上门,快走!” “我的天!”飞行员在没了遮挡的驾驶舱里喊道,“快逃!快躲开!”他大吼着命令伯恩离开弹簧舱门和金属梯。飞行员开足了引擎的马力,飞机向前冲去。伯恩扑倒在地面上,抬起眼来。玛莉的脸紧紧贴在舷窗上;她在歇斯底里地尖叫。飞机沿着跑道隆隆地向前开去;它脱身了。 杰森·伯恩却没有脱身。他处在琥珀色的跑道灯中间,被两排伸向远方的橘黄色灯光照个正着。不管他是站、是跪还是蹲,灯光都能映出他的轮廓。于是他抽出腰间的自动手枪——他想起这是贝尔纳丹给他的武器——在沥青跑道上扭动着身子,像蛇一样朝围着栏杆的登机区旁边的草丛爬去。 枪声又响了,但这次是从航站里面传来的三声有间隔的枪响,屋里的灯光随即熄灭。肯定是康克林在开枪,也可能是那个职员,他说不定有枪;帕诺夫可没有。那刚才中枪的是谁?……没时间想这个了!离他比较近的那支自动步枪打了一个连射;这一阵能致人于死地的射击既稳又长,子弹覆盖住了小航站和登机门的周围。 接着,第二支自动武器又开火了;从声音判断是在航站候机室的对面。片刻 之后传来两声单发枪响,最后一发伴随着一声尖叫……又是在航站的另一边。 “我中枪了!”一个男人痛苦地喊道……是在航站楼的另一侧。那支自动步枪!伯恩慢慢抬起身,以低矮的姿势蹲在草丛里向黑暗中望去。有一块比夜色略深的黑影动了起来。他抬起自动手枪朝那团移动着的东西开火,随即跃起身冲过登机区,边跑边侧过身扣动扳机。子弹打空了,他也跑到了航站楼东边敌人视线以外的地方。这里是跑道的尽头,琥珀色的灯到此为止。他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和小航站一角平行的齐腰栏杆旁。看到停车场灰白色的砾石地面让他放下了心;他能看出地面上有个男人在蠕动。那人用双手握住一把枪,然后把枪杵进砾石里,撑着半坐起来。 “表弟!”他大叫,“救我? ?”回应他的是航站楼西侧的又一阵枪响,方向在伤者右边的斜对面。“我的天!”他尖声叫道,“我伤得很重!”这一次,回应又是自动步枪的一阵射击声,同时还伴随着玻璃破碎的响动。航站西边的杀手击碎了玻璃,正在朝屋里的每一样东西猛轰。 伯恩丢掉那支没用的自动手枪,抓住栏杆顶部跳了过去,左脚着地时只觉得一阵剧痛。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痛?该死!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航站木结构房屋的角落,伸头看了看那边的开阔地。砾石地上的那个人又倒下了,他没法用自动步枪撑住自己。伯恩扑倒在地,摸了块大石头,用尽全力向受伤的人砸去。石头弹开后在砾石地面上噼里啪啦地滚动着,有那么一阵听着就像是逐渐走进的脚步声。杀手痉挛着抬起身往后滚去,他想抓住枪,但是枪两次都从手里掉了下来。 就是现在!伯恩冲过停车场的砾石地面,抬起脚往拿枪的男人身上猛踹。他抢过杀手手中的枪,用金属枪托砸向他的脑袋。身材瘦小的男子软瘫在地。突然,航站楼西侧的外面又传来一阵枪声,紧接着又是玻璃碎裂的声音。第一个杀手离得更近,他正在逼近目标。一定得阻止他!伯恩心想。他喘不过气来,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作痛。原先的那个他上哪儿去了?梅杜莎的三角洲上哪儿去了?“踏脚石七十一”的“变色龙”呢?那个他在哪里? 伯恩从躺在砾石地上昏迷不醒的人身边拿起MAC10冲锋枪,朝航站的边门跑去。 “亚历山大!”他大吼,“让我进来!我搞到枪了!” 门砰地打开了。“我的天,你还活着!”康克林在黑黢黢的阴影中喊道,伯恩马上冲了进去。“莫里斯的情况很糟——他胸口中枪了。服务员死了,我们跟机场外面的塔台联系不上。他们肯定是先赶到塔台去了。”康克林砰地一下关上了门。“趴下!”一阵连射打得墙壁上碎屑四溅。伯恩跪起身开枪还击,随即扑倒在康克林身边的地上。 “怎么回事?”伯恩气喘吁吁地喊道。他的声音很紧张,脸上汗水直流,把两眼刺得生疼。 “是‘胡狼’!” “他怎么追到这儿来了?” “他把我们全给骗了。你、我、克鲁普金,还有拉维耶——最糟的是我也上了当。他放出话来说自己要离开,没作任何解释,虽说他明知你在巴黎;他只是说要离开一阵子。我们以为这个陷阱发挥了作用;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了莫斯科……他把咱们引进了他自己的陷阱里。天哪,他这一招可真厉害!我本该知道这里有名堂,我本应该看穿这把戏的!事情太顺利了……对不起,大卫。天哪,对不起!” “外头的人是他,对不对?他想亲手把我干掉——其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 突然,有人把一只手电扔进了已被打碎的窗户,强烈的光线照得人直眼花。伯恩立即抬起MAC10冲锋枪对准亮闪闪的金属手电筒猛射,打灭了灯泡。但是,损害已经造成了;外头的人看见了他们。 “这边!”康克林大喊一声拉起伯恩,两人冲到了柜台后面。就在这时,窗外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举起枪来,杀气腾腾地一通狂扫。射击停止了;枪栓咔嚓响了一声。 “他得重新装弹!”伯恩趁着射击间隙悄声说,“待在这儿!”伯恩站起身奔向登机门,撞开门就冲了出去。他右手握着枪,把绷紧的身体贴在地上,做好了下杀手的准备——如果一把年纪的他还有这种本事的话。他必须下杀手! 他从自己刚才为玛莉打开的大门里爬了出去,翻滚到右边的地上,再沿着栏杆向前爬。他就是三角洲——西贡梅杜莎的三角洲——他能做得到!现在虽然没有能帮助他的丛林,但他可以利用的——三角洲可以利用的所有条件都在:黑暗,天上数不清的云团不时遮住月光并投下片片暗影。利用这一切!你接受过这样的训练……那是多年以前——时间太久远了。忘了它,忘掉时间!下手吧!那个禽兽就在几米开外——他想要你的命,还想要你妻子和孩子的命。他们的命啊! 他现在的行动如此迅捷,完全是因为怒火中烧,这速度在推动着他,也让他不安。他知道自己要是想赢,就必须赶快行动,要发挥出自己的全部速度。他沿着环绕机场的栏杆快速往前爬,绕过了航站的角落,为暴露自己的那一刻作好准备。他手里还握着那把致命的冲锋枪,中指搭在扳机上。不到十米开外有两棵枝叶繁茂的树,树前方是一堆野生的灌木丛;如果他能到树那边去,就可以占据优势。只要他现在绕到杀手的后面,而且不被发现,他就能占据“高处”,“胡狼”则将置身死阴的幽谷语出《圣经·诗篇》23:4。“我虽然行过死阴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伯恩爬到了灌木丛边。就在那时他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巨响,紧接着又是一阵齐射——这一次射击的时间很长,整个弹夹肯定都打空了。他没被发现;窗外的人影退到旁边重新装弹去了,那家伙一门心思要完成任务,根本没想到有人会逃脱。杰森·伯恩心想,卡洛斯也老了,也已经锋芒不再。原先卡洛斯干这种事的时候,不是总要用信号火炬的吗?他那双警觉的、四处扫视的眼睛,不是在一片漆黑中也能装填子弹的吗? 黑暗。一片云遮住了昏黄的月光;黑暗降临了。他翻过栏杆,躲在灌木丛之后,然后冲向靠近自己的那棵树。在那儿他可以直起身观察形势,考虑自己的方案。 情况不太对头。这趟活干得有点粗糙,他所知道的“胡狼”可不是这样。按照目标的价值,杀手已经把航站孤立了起来,付出的代价也很高昂,但这致人死命的袭击方案之中却缺少了一点精细。杀手没表现出什么巧妙之处;相反,他却在一味使用蛮力。武力并非一无是处,但要对付被称为杰森·伯恩的那个人可就不行了,现在他已经从陷阱中逃了出来。 破碎玻璃窗前的那个人打光了子弹;他转过身背靠在墙上,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弹夹。伯恩从树后的隐蔽处冲出来,端起MAC10冲锋枪连发射击,把杀手前方的地打得尘土飞扬,随即又偏过枪口,让子弹从他身旁飞了过去。 “行了!”他大喊一声逼近了杀手,“卡洛斯,只要我手指一扣,你就死定了——如果你是‘胡狼’的话!” 破碎玻璃窗旁边的男子扔掉了武器。“我可不是他,伯恩先生,”来自纽约拉奇蒙特的行刑者说,“我们以前见过面,但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趴下,狗杂种!”杀手照办了,伯恩朝他那儿走去。“把腿和手分开!”对方服从了命令,“把头抬起来!” 男子闻声抬头,伯恩盯着他,远处机场跑道上射来的黯淡的琥珀色灯光隐约照亮了那张脸。“看到了吧?”马里奥说,“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我的天!”伯恩低声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那时候你在弗吉尼亚马纳萨斯的车道上。你差点就打死了卡克特斯,然后又想干掉我!” “那只是生意,伯恩先生,仅此而已。” “那塔台呢?塔台上的那个空管员!” “我从来都不会不分对象地胡乱杀人。等他向普瓦捷的飞机发出着陆许可,我就让他走人了……请原谅,但你的妻子也在名单上。幸好她飞走了。她是个当妈的,我本来也下不了手。” “你他妈到底是什么人?” “我刚才告诉你了。接生意干活的人。” “你可不算很厉害啊。” “也许我没法和你相比,但我也为组织出了不少力。” “天哪,你是梅杜莎的人!” “这名字我听说过,但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伯恩先生,有件事我得和你说清楚。我不愿为了一单生意让我的老婆成为寡妇,让我的孩子变成孤儿。我决不能让他们处于那种境地。他们对我实在太重要了。” “你要在监狱里待上一百五十年,这还得是起诉你的那个州没有死刑!” “伯恩先生,我把知道的事说出来就不一样了。我和我的家人要得到很好的照顾——改名换姓,住在达科他州或者怀俄明州一个漂亮的农场里。跟你说吧,我知道早晚会碰上这种时候。” “混蛋,现在我倒是碰上了一件事:那里头我的一个朋友中枪了!是你干的!” “这么说,我们就停战吧?”马里奥说。 “你他妈什么意思?” “我有辆速度很快的车,就停在八百米之外。”来自纽约拉奇蒙特的杀手从腰带上拽下一个方形的小东西,“不出一分钟它就能开过来。我敢说,司机肯定知道最近的医院在哪里。” “叫车过来!” “妥了,杰森·伯恩。”马里奥按下一个按钮说。 莫里斯·帕诺夫被推进了手术室;路易斯·德法西奥还躺在担架床上,因为医生说他受的只是皮外伤。经过华盛顿和法国外交部之间的秘密协商,那个只知道名字叫马里奥的罪犯被交给巴黎美国驻法大使馆严加看守。 一个身穿白罩衫的医生从手术室走进了等候室;心下栗栗的康克林和伯恩都站起身来。“我不想假装说给你们带来了好消息”,医生用法语说,“因为那等于是骗人。你们那位朋友两侧的肺叶都被射穿了,心室壁也受了伤。他活下来的机会最多只有四到六成——形势对他恐怕不太有利。不过,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有求生的欲望。有些时候,这一点会胜过医疗方面的所有不利因素。我能告诉你们的也就这些了。” “谢谢你,医生。”伯恩说着转开了。 “我得打个电话,”康克林对外科医生说,“我本该去我们的使馆打,但没时间了。你能不能保证电话不会被窃听、不会有人偷听?” “我想这都不成问题,”医生答道,“怎么窃听我们都不知道。请到我办公室去打吧。” “彼得?” “亚历山大!”弗吉尼亚兰利那边的彼得·霍兰喊道,“一切都顺利吗?玛莉飞走了没有?” “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事情并不顺利;至于玛莉,等她到了马赛,你就会接到她惊慌失措打来的电话。那个飞行员是不会用无线电的。” “什么?” “告诉她我们都没事,大卫没有受伤——” “你在说什么啊?”中情局局长打断了他。 “我们正在等从普瓦捷来的飞机,结果遭到了伏击。莫里斯·帕诺夫的情况恐怕有点糟,糟糕得我现在都不愿去想。这会儿我们在医院,医生的话不是很令人鼓舞。” “天哪,亚历山大,我真难过。” “别看莫里斯那样儿,他可是个斗士。我对他有信心。顺便说一句,这事别告诉玛莉。她心思太重。” “当然不会。有没有什么事我能帮忙?” “有,彼得。你可以告诉我梅杜莎为什么会在巴黎。” “在巴黎?根据我了解的所有情况,巴黎没有它的机构啊。我了解到的情况可有一大堆。” “我们已经证实了。一小时前袭击我们的两个杀手是梅杜莎派过来的。我们甚至还搞到了一份招供材料。”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霍兰抗议说,“我们从来就没想到过巴黎。整件事跟那儿并没有联系。” “联系肯定有,”前任情报站站长反驳道,“还是你自己说的。你把它称作‘自动实现的预言’,还记得吧?伯恩设想中的局面变成了最终的结果。梅杜莎和‘胡狼’联手合作,来追杀杰森·伯恩。” “你说到点子上了,亚历山大。那只是个局面,在假想中它很令人信服,但也仅仅是个局面而已,是制定合理策略的基础。不过,它一直都没有实现啊。” “显然它已经实现了。” “那也不是从这边发起的。据我们所知,梅杜莎如今在莫斯科。” “莫斯科?”康克林差点把听筒掉在医生桌上。 “没错。我们集中力量调查奥格尔维在纽约的律师事务所,但凡能窃听的地方都放了窃听设备。但奥格尔维却得到了消息——我们不知道他怎么听到风声的——离开了美国。他乘苏联航空的班机飞往莫斯科,家里的其他人去了马拉喀什。” “奥格尔维……?”康克林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皱起眉头,搜索着多年前的记忆,“西贡的奥格尔维?西贡那个搞法律的军官?” “没错。我们确信是他在经营梅杜莎。” “这个情况你竟然不告诉我?” “只不过没告诉你那家事务所的名字。我跟你说过,我们的重点和你不一样。对我们来说,梅杜莎是第一位的。” “你这个刷甲板的傻瓜蛋!”康克林爆发了,“我认识奥格尔维——准确地说,我以前认识他。我告诉你西贡那帮人是怎么称呼他的:冷若冰霜的奥格尔维,他在越南是个巧舌如簧的颂棍。要是早去弄几张许可令搜查一下,我就能告诉你他在法庭上干了哪些不可告人的勾当——都给你搅黄了!他曾在几起屠杀事件的审讯中操纵陆军法庭,你本可以凭这个罪名把他抓起来!像这样的罪行,不管是民事庭还是刑事庭都没有追诉时限!天哪,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说实话,亚历山大,你从来就没问过。你只是想当然地以为——这倒也没错——我不会告诉你。” “好吧,好吧,事情已经发生了;去它的吧。明后天这两个梅杜莎就能送到你那儿,你就开始审他们好了。他们俩都想保住自己——那个头头是个混蛋,不过他带来的神枪手却一直在为家人祈祷。这个家可不是他的组织。” “你们打算怎么办?”霍兰追问道。 “我们在去莫斯科的路上。” “去追奥格尔维?” “不是,去追‘胡狼’。不过我要是见到奥格尔维,会代你问候他。” 伯恩的通牒_35 35 白金汉·普里查德坐在蒙塞特拉总督府亨利·赛克斯爵士的办公室里,他身旁是穿着制服的叔叔、移民局副局长西里尔·西尔维斯特·普里查德。在两人的旁边,副局长的右首坐着他们的律师。此人是赛克斯经过一番好言相劝在当地找来的最好律师,让他为普里查德叔侄提供法律建议,因为直辖总督府对这两个人提出了恐怖主义同谋的起诉。亨利爵士坐在办公桌后面,颇为震惊地望着那位名叫乔纳森·莱缪尔的律师;律师则仰起了脑袋,两眼盯着天花板,这倒不是为了去看那台在潮湿空气中旋转的大吊扇,而是表示他实在是难以置信。莱缪尔律师毕业于剑桥大学,曾是一个从殖民地来的“拿奖学金的孩子”;许多年前,他在伦敦赚足了钱之后,趁着人生的金秋时节返回故乡蒙塞特拉,好享受他的劳动成果。实际上,是亨利爵士说服他这位已经退休的黑人朋友为一对白痴提供法律帮助,他俩可能自己把自己卷进了一起严重的国际事件。 让亨利爵士深感震惊、令乔纳森·莱缪尔既难以置信又大为恼怒的原因,就来自刚才赛克斯和移民局副局长的这一段谈话。 “普里查德先生,我们已经查明你的侄子偷听了约翰·圣雅各和他姐夫——美国人大卫·韦伯先生——的电话交谈。更有甚者,你这位侄子白金汉·普里查德主动承认——他竟然还挺兴奋——他打电话向你通报了那次交谈中的某些信息;而你又非常明确地对他说,你必须立即和巴黎联系。是不是这样?” “一点不错,亨利爵士。” “你跟巴黎的什么人联系了?电话号码是多少?” “尽管我非常敬重你,先生,可我发了誓要保密的。” 听到这个直截了当而又大出意料的回答,乔纳森·莱缪尔才抬起头来,震惊不已地盯着天花板。 亨利·赛克斯定了定神,结束了这因惊诧而起的短暂停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普里查德先生?” “我和我侄子加入了一个与世界各国伟大领袖有关的国际组织,我们俩发誓要严守秘密。” “我的天,他还真相信这个。”赛克斯爵士嘟哝说。 “看在上帝的分上,”莱缪尔低下头说,“我们这儿的电话服务可不算是特别先进,特别是在付费电话方面。我估计那帮人指示你们用付费电话,但用不了一两天时间,你们拨打的号码就能追查出来。现在直接把号码告诉亨利爵士不就得了?显然他需要尽快知道这个号码,所以,这又能有什么损害呢?” “先生,这会损害我们在组织中的上级。这一点他们可是亲口告诉我的,说得非常明确。” “这个国际组织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亨利爵士。这也是需要‘掩秘’的一部分内容啊,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不明白的人恐怕是你,普里查德先生。”亨利·赛克斯说,他急促的语调显出了怒气。 “哦,可是我确实明白啊,亨利爵士,我会证明给你看的!”副局长插话说。他向屋里的几个人望去,仿佛是要让满腹狐疑的赛克斯、大为震惊的律师,还有那个对他极为崇拜的侄子注意到他有多自信。“有一大笔钱从瑞士的一家私人银行机构直接电汇到了我在蒙塞特拉的个人账户。他们的指示很明确,不过还是挺灵活的。这笔资金我可以随意使用,以完成委派给我的任务……交通、招待、住宿——他们说钱完全交给我支配,不过,我当然得把所有的开销记录下来,我这个仅次于局长的移民局官员在岗位上一向也是如此……那些人和我素未谋面,只知道我的声誉和职位令人羡慕;他们要不是高居上层的顶尖人物,又怎么会把这样的一笔巨款托付给我?” 亨利·赛克斯和乔纳森·莱缪尔又对视了一眼,他们现在不仅感到震惊和难以置信,而且完全被吸引住了。赛克斯爵士往办公桌前一倾身。“除了——咱们这么说吧,除了密切观察约翰·圣雅各之外——这显然需要你侄子的参与,你们还有其他的任务吗?” “没有了,先生。不过我敢肯定,那些领袖一旦获悉我的表现有多么出色,其他的任务也会接踵而来。” 乔纳森·莱缪尔平静地把一只手从椅子扶手上抬起了几厘米,止住了红头涨脸的赛克斯。“告诉我,”他用温和的态度飞快地说,“从瑞士汇来的这一大笔钱,数额到底是多少?这个数额无关紧要,而且亨利爵士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你那家受总督府法律约束的银行,所以就请你直接告诉我们吧。” “三百英镑!”年长的普里查德说。听得出来,他对自己的价值颇感自豪。 “三百……?”律师的声音低了下去。 “不算很惊人,啊?”赛克斯爵士嘟哝道。他无话可说,往椅背上一靠。 “差远了。”莱缪尔继续问道,“你们大概花了多少?” “不是大概,是精确。”移民局副局长的语气很肯定。他从制服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本小记事本。 “我这位杰出的叔叔向来都很精确。”白金汉·普里查德说。 “谢谢你,侄儿。” “花了多少?”律师追问道。 “整整二十六英镑二十五便士,相当于一百三十二东加勒比元,兑换时按照最新的汇率四舍五入到了小数点后两位——在这一项上我自己贴了四毛八,也记在本子上了。” “太奇妙了。”目瞪口呆的亨利·赛克斯拉长了声音说。 “每一张发票我都留着呢,一丝不苟。”副局长说。他拿着本子越念越来劲。“发票全锁在旧罗德湾我家的保险箱里头,它们包括以下几项:往宁静岛打本地电话,总计七块一毛八——我可不会为此动用自己办公室的电话;往巴黎打长途,二十三块六毛五;我和侄儿在视角酒店吃饭花了六十八块八毛,当然,是为了谈公务——” “可以了。”乔纳森·莱缪尔插话说。尽管吊扇的风对这间屋子来说已经足够,黑人律师还是用手绢擦了擦冒汗的额头。 “我准备在适当的时间把这些发票全交上去——” “我刚才说可以了,西里尔。” “你们应该知道,有个出租车司机主动说他可以把发票的价格多填一点;身为政府官员,我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 “够了!”亨利·赛克斯大发雷霆,脖子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该死,你们俩都是一等一的大傻蛋!竟然以为约翰·圣雅各是什么罪犯,简直太荒谬了!” “亨利爵士,”年轻的普里查德插话说,“我亲眼目睹了宁静岛酒店发生的事!实在太可怕了。码头上停着棺材,礼拜堂被炸毁,政府派来的船包围了我们那个平静的小岛——还有那些枪声,先生!我们得过好几个月才能全面恢复营业。” “一点不错!”亨利·赛克斯吼道,“你真的以为约翰·圣雅各会心甘情愿地炸掉自己的房产,毁掉自己开的店?” “亨利先生,在外头那些罪犯的世界里,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情呢。”洞悉世情的西里尔·西尔维斯特·普里查德说,“身为政府官员,我听说过的故事有很多很多。我侄儿描述的事件应该叫声东击西,目的是为了制造假象,让人们误以为那帮恶棍是受害者。这一切他们都跟我详详细细地解释过。” “喔,解释过是吧?”前任的英国陆军准将喊道,“那好,我来跟你解释点别的东西,好不好?你们俩给一个被世界各国通缉的国际恐怖分子耍了!你们知道不知道,协助、配合这样的一个杀手,在全世界将面临怎样的通用刑罚?我说得简单一点,省得你们俩听不明白——当然,你是政府官员嘛……是枪毙!如果不那么仁慈的话,就是公开绞刑!我再问你一遍,巴黎那个该死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在这样的情况下,”副局长还在竭力维持自己的尊严,尽管浑身发抖的侄子紧紧抓着他的左胳膊,他自己伸向笔记簿的手也在打颤,“我给你们写下来……打电话时就说要找‘黑鸟’。得用法语,亨利爵士。我能说几个字,亨利爵士。几个字的法语——亨利爵士。” 在切萨皮克湾的一所房子里,有个带枪的警卫过来叫约翰·圣雅各。警卫穿着白色宽松长裤和肥大的白色亚麻衬衫,一身周末客人的休闲打扮。圣雅各走进了他们这所新安全屋的图书室。中等个头的警卫站在走廊里,他长得很结实,轮廓鲜明的五官一看就是西班牙人;警卫朝宽大的樱桃木写字台一指:“您的电话,琼斯先生。是局长。” “谢谢,赫克托。”约翰说着站住了,“‘琼斯先生’这个称呼有必要吗?” “跟‘赫克托’一样有必要。我的真名是罗杰……或者是丹尼尔。管他呢。” “明白了。”圣雅各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了电话,“霍兰?” “你那位朋友赛克斯弄到的号码是条死路,不过还有点用。” “借用我姐夫常说的一句话,请你讲英语,否则我听不懂。” “那个号码在塞纳河边马莱区的一家咖啡馆。打电话的人应该说要找‘黑鸟’——法语是‘un oiseau noir’——然后那边就会有人放开嗓门去喊。如果‘黑鸟’在那儿,就可以联系上。如果他不在,那就以后再打。” “这有啥用?” “我们会再打的——一遍又一遍地打——而且要在咖啡馆里放一个人。” “其他的情况怎样?” “我能告诉你的情况很有限。” “该死的!” “玛莉会告诉你——” “玛莉?” “她正在回国的路上。她都快气疯了,但作为妻子和母亲,她也松了一口气。” “她干吗要生气?” “我给她订的回国机票是很低调的远程航班,而且还得中转好几趟——” “天哪,干吗要这样?”玛莉的弟弟愤愤地打断了他,“见鬼,你该派架飞机去接她!对你来说,她可比那帮愚蠢的国会议员和曲里拐弯的政府官僚重要多了,那种蠢货你都肯派飞机送来送去。霍兰,我可不是开玩笑!” “那些飞机不是我派的,”局长答得很坚决,“是别的人。我要是派飞机去外国领土,就会引起太多的疑问和好奇心,我也只能跟你说这么多。比起舒适,她的安全重要得多。” “这我同意,大老板。” 局长沉默了片刻,显然很恼火。“知道吗?你这家伙并不是很讨人喜欢。” “我姐受得了我,光这一点抵消你的看法就绰绰有余。她怎么就松了口气?——你说的好像是‘作为妻子和母亲’?” 霍兰又停了一下。这倒不是因为恼火,而是在寻找合适的词句,“发生了一件不太好的事情,我们谁也没预料到,连想都没想过。” “呵,我可又听到美国权势集团那种著名的屁话了!”圣雅各吼道,“这一回你们又把什么情况漏掉了?有人给阿亚图拉对伊朗等国伊斯兰教什叶派领袖的尊称。在巴黎的代理人送去了一卡车美国导弹?出什么事了?” 彼得·霍兰又有一会儿没吭声,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不过,电话上还是能听到他在喘粗气,“知道吗,年轻人,我完全可以马上挂断电话,给你来个不闻不问。这么做对我的血压应该很有好处。” “听着,大老板,在外头逃命的可是我姐,还有她嫁的老公,我觉得那家伙人很不错。五年前,在香港和东边的那些地方,你们这帮该死的混蛋——我再说一遍,你们这帮混蛋——差点儿就把他俩都害死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并不是很清楚,因为他们两个也不知是人太好还是人太笨,就是不肯开口;但凭着我知道的那么一点情况,就算把岛上一个服务员的工资托付给你们我都不放心!” “说得有道理,”霍兰的 火气降了下来,“虽说我这么解释也许没什么用,但当时我还不在中情局。” “是没用。那是你们的秘密体制。换了你也会干出同样的事情。” “考虑到当时的形势,我也许真的会那么做。假如你知道那种形势,你也会跟我一样。但这么说也没有用。以前的事已经是历史了。” “如今的事可是现在,”圣雅各插话说,“巴黎出了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据康克林说,有人在蓬特卡尔的私人机场设下了埋伏。伏击失败了。你姐夫没受伤,亚历山大也安然无恙。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我知道这些也就放心了。” “刚才我和玛莉通过话。她在马赛,明天将近中午的时候就能飞到这边。我会亲自去接她,然后再一起坐车来切萨皮克湾。” “大卫在干吗?” “谁?” “我姐夫!” “哦……对,当然了。他在去莫斯科的路上。” “啊?!” 苏联航空的喷气机打开反推装置,拐出了莫斯科舍列梅季耶夫机场的跑道。飞行员沿着旁边的一条起飞跑道向前滑行,把飞机停在距离航站四百米的地方,与此同时机上分别用俄语和法语播送了通知: “旅客们,下机的时间要延误五到七分钟。请大家不要离开座位。” 播送消息时并没有作任何解释;在这趟来自巴黎的航班上,不是苏联公民的乘客听到通知后就继续看书看报了,他们还以为延误是因为等待起飞的航班太多。但是,苏联公民和少数几个了解苏联航班到港程序的人却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这架伊留申巨型喷气机的前部用帘子隔出了一个小小的座舱,专为旁人见不到的特别乘客保留。现在,这个座舱里的乘客正在转移;他们就算不是全部离开,至少也得下一部分。按照惯例,一座装有封闭金属扶梯的升降平台会被推到前舱门处。几十米外的地方肯定停着一辆政府的豪华轿车;在那些特别乘客下了飞机、走向轿车的短暂时间里,他们的后背会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之中,这时候机舱里的乘务员就要四处巡视,以防有人把相机拿出来。从来就没人这么干。这些特殊乘客归克格勃管;出于只有克格勃才知道的原因,不能让别人看到他们在舍列梅季耶夫机场的国际航站出现。这趟在傍晚时分飞抵莫斯科郊外的航班也是如此。 亚历山大·康克林跛着脚走出封闭式扶梯,伯恩跟在他后面,拎着两个特大号旅行包,他们俩就带了这么点行李。季米特里·克鲁普金从豪华轿车里钻出来,快步朝他们走去;这时扶梯也被从飞机旁拖开了,巨大的喷气式引擎开始发出怒吼。 “你们的医生朋友怎么样了?”苏联情报官在轰鸣声中扯着嗓子问道。 “他还坚持着呢!”康克林吼道,“虽说不一定能挺过来,可是他顽强得要命!” “阿列克谢,这可是你自己的错!”喷气机滑行走了,克鲁普金也相应地放低了声音。虽然说话还是很响,但已经不用大吼大叫了,“你本该给使馆那边的谢尔盖打电话。不管你们要去什么地方,他的那队人都做好了护送的准备。” “实际上,我们当时觉得如果找人护送,就等于是发出了警报。” “与其等着别人来袭击,还不如发个警报让他们知难而退!”俄国人反驳说,“要是有我们保护,卡洛斯的人绝对不敢动你们。” “不是‘胡狼’!——‘胡狼’。”康克林突然把嗓门降低成正常谈话的音量,因为远处飞机的轰鸣声一下子低了下来。 “当然不是他——他在这里。是他的那帮手下在奉命行事。” “不是他的手下,也不是他下的命令。” “你说什么?” “这事我们以后再说。咱们快离开这儿。” “等等,”克鲁普金扬起了眉毛,“我们得先谈谈——首先,欢迎你们来到我的祖国俄罗斯。其次,不管见到什么人,如果你们能缄口不提我在敌对的、好战的西方国家为苏联政府效力时的某些生活方式,我将不胜感谢。” “知道吗,克鲁普金,他们总有一天会逮到你。” “不可能。他们很喜欢我,因为我给克格勃弄来了一大堆有用的小道消息,都是关于那个糜烂堕落的所谓‘自由世界’中的上层阶级,在这方面派驻境外的任何官员都比不上我。而就在那一个糜烂堕落的世界里,我还会好好地招待我的上级,哪个地方的驻外办公室都没我妥帖。现在,我们如果能在莫斯科把‘胡狼’逼入绝境,我肯定会以英雄的身份跻身政治局。” “到时候你就能大偷特偷了。” “干吗不偷?大家都这么干。” “你能不能告诉我,”伯恩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把两个旅行包放到地上,“出了什么事?捷尔任斯基广场那边有进展吗?” “我们开始还不到三十个小时,因此成果还不算太寒碜。我们把卡洛斯潜伏间谍的范围缩小到了十三个嫌疑人,他们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这些人处于全面监控之下,人力和电子手段并用;我们知道这些人每一分钟所处的确切位置,也知道他们和谁见面,跟谁在电话上交谈……我在和两位高层的政治委员合作,他们俩根本就不会说法语——连文雅一点的俄语都说不出来。不过,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关键在于,他们俩都很保险,而且非常忠诚;他们不肯再和纳粹干仗,不过倒是愿意为了逮捕‘胡狼’出力。他们在安排监控的时候很配合。” “你们搞的监控太差劲了,这你心里有数,”康克林说,“那帮家伙追的明明是个男人,却会在女厕所里给马桶翻盖绊倒。” “这次不会,因为人是我亲自挑的,”克鲁普金坚持说,“除了我们自己的四个人之外——他们全都在诺夫哥罗德受过训,监控人员都是从英国、美国、法国和南非叛逃过来的——全都有情报工作的背景——按照你们西方人的说法,他们要是搞砸了,就会丢掉自己在乡间的宅邸。我确实很想被任命为最高苏维埃主席团的成员。我也许会被派驻到华盛顿,要不就是纽约。” “到那边你就能大偷特偷了。” “你很淘气,阿列克谢,非常淘气。不过,等喝过五六杯伏特加之后,别忘了提醒我告诉你一件事——我们的代办两年前在弗吉尼亚买了一处房产。价格可真叫便宜,提供资金的是里士满Rid,美国弗吉尼亚州首府。的一家银行,他的情人就在那儿工作。现在,有个开发商想出十倍的价钱把它买下来!……来吧,上车。” “我真不敢相信你们会谈这些。”伯恩拿起旅行包说。 “欢迎来到高技术情报的真实世界,”康克林轻声一笑,“至少从某种角度来看是这样。” “不过,从所有的角度看也都一样,”一行人朝豪华轿车走去的时候,克鲁普金继续说,“各位,咱们坐在官方轿车上的时候就别谈这些了,好不好?顺便说一句,给你们安排在马克思大道上的都会饭店,是个有两间卧室的套房。那地方很方便,我亲自关掉了所有的窃听设备。”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可你是怎么办到的呢?” “尴尬是克格勃最害怕的敌人,这一点你很清楚。我跟内部的保卫机构说,录下来的内容可能会使某些惹不起的人陷入极为尴尬的境地;谁要是无意中听了录音带,肯定会被他们发配到堪察加半岛去。”他们走到车前,司机过来打开了左侧的后车门。他穿着一身深棕色的西服,和谢尔盖在巴黎穿的那套衣服一模一样。“料子是一样的,”克鲁普金注意到了同伴发现相似服装时的反应,就用法语说道,“不幸的是,裁剪可是大不相同。我让谢尔盖把衣服拿到巴黎新区改过了。” 都会饭店的房子是革命前造的,后来经过了整修。它装饰华丽的建筑样式正是沙皇喜欢的风格,他见识过崇尚精致繁复的“世纪末”之风的维也纳和巴黎。天花板挑得很高,大理石随处可见,间或装点在墙上的挂毯则是无价之宝。极尽精致的大堂本身就带着一种针对政府的蔑视,因为这个政府竟然允许这么多寒碜的公民侵入它高贵的地盘。饭店里华美的墙壁,耀眼生辉、雕刻精细的枝形吊灯,仿佛都在以鄙视的眼光盯着那些微不足道的闯入者。不过,这种印象对季米特里·克鲁普金并不适用;派头十足的他在这个环境之中不仅轻松自在,简直就是得其所哉。 “同志!”克格勃情报官陪着客人走向电梯时,饭店的经理悄悄喊了他一声,“有您的一条紧急消息。”他说着快步走到克鲁普金身边,把一张叠好的纸条塞进他手中,“他们让我把消息交给你本人。” “这事你已经办妥了,谢谢。”克鲁普金看着经理走开,然后背对着伯恩和康克林打开了纸条。“我得马上和捷尔任斯基广场的总部联系。”他说着转过身来,“纸条上是我二号政治委员的分机号。走,咱们快点。” 他们住的套间和大堂一样,也属于另一个年代,另一个时期,实际上也可以说是另一个国家的风格。惟一遗憾的就是屋里那些褪色的布料,而原来的装饰线条修复得也不尽如人意。这些不完美的地方,愈发强化了过去和现实之间的距离。两间卧室门对着门,中间隔着一个硕大的起居室;起居室里配有一座铜制的吧台,还有好几瓶很难在莫斯科的货架上见到的酒。 “你们随便喝。”克鲁普金说着朝电话走去。电话机放在一张仿制的古董桌上,桌子的样式不伦不类地混杂着安妮女王和路易后期的两种家具风格。“哦,阿列克谢,我忘记了,我再给你要点茶、矿泉水什么的——” “不用了。”康克林从伯恩手里拿过自己的旅行包,朝左边的卧室走去。“我得好好洗洗;那架飞机脏得要命。” “我敢说,机票的费用还是挺让你满意的。”克鲁普金一边提高声音回答,一边开始拨号,“顺便说一句,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们俩的武器都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都是点三八口径的格拉齐布里亚自动手枪……来吧,伯恩先生,”他又加了一句,“你不用戒酒,而且又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飞机——我这个电话可能得打半天。我的二号政治委员就爱夸夸其谈。” “我是得来一杯。”伯恩说着把自己的旅行包丢在另一间卧室门口。他走到吧台前,挑了一瓶知道名字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时克鲁普金也用俄语说了起来。伯恩听不懂这门语言,于是就走到两扇教堂风格的窗前,俯瞰楼下那条名为马克思大道的宽阔街道。 “你好……是,是——为什么?……那就去萨多瓦亚街,二十分钟。”克鲁普金挂断电话,恼怒而厌烦地摇了摇头。看到这个动作,伯恩转向了苏联人。“伯恩先生,我的二号头头这一次可不是很健谈。碰到紧急情况和发号施令的时候,他就顾不上闲扯了。” “你的意思是?”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克鲁普金朝左边的卧室瞟了一眼,提高了嗓门。“阿列克谢,快出来!赶紧!……我刚才跟他解释来着,说你们刚到没一会儿,”克格勃官员又转向伯恩继续说,“但他根本就不买账。我甚至还跟他说,有一个客人已经在洗澡了,他听了之后只说了一句:‘让他出来,穿好衣服。’”康克林一跛一跛地出了卧室门,边走边拿毛巾在湿乎乎的脸上揩,衬衫都还没扣好。“不好意思,阿列克谢,我们必须去。” “去哪儿?我们才到这里啊。” “我们在萨多瓦亚街上征用了一套公寓——那地方可是莫斯科的‘豪华大道’,伯恩先生。虽然比不上香榭丽舍大街,但也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地方。沙皇搞建筑还是有一套的。” “那地方有什么?”康克林追问道。 “一号政治委员,”克鲁普金回答说,“我们要把那 套公寓作为——怎么说呢,我们的总部。那套房子小一点,住着很舒服,是捷尔任斯基广场的附属机构,只不过这一点除了咱们这五个人之外谁也不知道罢了。我们得立即赶过去,有情况。” “这理由对我来说足够了。”伯恩说着把酒杯搁在铜制的吧台上。 “把酒喝完,”康克林笨拙地快步又进了房间,“我得把耳朵眼里的肥皂弄干净,还要把那只该死的靴子重新拴一遍。” 伯恩拿起杯子,瞥见苏联外勤特工正注视着康克林的背影。他额头微蹙,表情竟然有点伤感。“亚历山大残废之前你就认识他了,对吧?”伯恩轻声问道。 “啊,对,伯恩先生。我们相识有二十五六年了。伊斯坦布尔、雅典、罗马……阿姆斯特丹。他是个杰出的对手。当然了,那时候我们还年轻;都还没发胖,行动也迅速,对自己信心十足,只想着追逐心目中为自己定下的目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也知道,我们俩都很棒。其实他比我还要厉害,但你可不能告诉他我说了这话。他总是能把握全局,看得比我更远。当然,这都是因为他身上有俄罗斯人的基因。” “你为什么用‘对手’这个词?”伯恩问道,“一听这个词就让人想到体育运动,好像你们俩一直在比赛似的。他难道不是你的敌手吗?” 克鲁普金的大脑袋刷地转向了伯恩。他冷冷的双眼就像是两颗玻璃球,没有一丝热情。“他当然是我的敌手,伯恩先生。为了让你认识得更清楚一点,他现在还是我的敌手。请你别错把我的宽容当成其他的东西。一个人的弱点也许会影响自己的信仰,但决不会削弱它。我也许没有天主教徒那样的方便,借着忏悔抵偿了自己的罪过之后,就可以违背信仰继续犯罪;不过,我的确是个信徒……在罗曼诺夫王朝,我祖父母那一辈的人要是从贵族的庄园里偷了几只鸡,就会给吊死——先生,是吊死!我的祖辈几乎全都大字不识,少数几个能上几天学的已经算是幸运之极,教育什么的就别提了。在马克思和列宁的指引下,伟大的苏维埃革命让一切有了新的开端。我们确实犯过成千上万的错误——许多错误是不可原谅的,更多的错误则很残酷——但至少我们有了个开端。我本人既是这种开端的证明,也是它造成的错误。” “你这话我可不是很明白。” “这是因为,你和你们那帮羸弱的知识分子从来就搞不懂我们从一开始就明白的道理。伯恩先生,《资本论》认为,社会要经历许多发展阶段才能在经济和政治上实现公正。” “在这方面我可不算内行。” “不用内行也能明白。” “告诉我,”伯恩刚开口,就听到——他们俩都听见了——康克林关上了房间里的水龙头,“你能下得了手杀亚历山大——杀阿列克谢吗?” “当然能,就跟他能下手杀我一样——只要情报的价值要求我们这么做,虽说下手时会很痛惜。我们就是干这行的。这一点我们都明白,只是常常不愿承认而已。” “你们两个人我可是一个都搞不明白。” “就别费劲了,伯恩先生,因为你还没到那一步。你也差不多了,但现在还没到。” “拜托你解释一下行不行?” “如今你正在顶点上,杰森——能叫你杰森吗?” “没问题。” “你现在五十左右,不是多一两岁就是少一两岁,对吧?” “没错。过几个月我就五十一了。那又怎么样?” “阿列克谢和我已经到六十了——知道这差别有多大吗?” “我怎么能知道呢?” “我来告诉你。你还觉得自己是个年轻人,是刚过青春期的小伙子,以为自己会毫不耽搁地按照头脑里的指令行事。从很多方面来说,你这么想没错。你可以自如地控制身体的动作,意志也一如往常;你仍然是自己躯体的主宰。但突然间,尽管你的意志仍旧很坚强,身体也跟以前一样结实,你的头脑却在暗中慢慢地开始造反,它认为没必要立即作出决定——不管是在思维还是身体方面。简单地说,我们不那么在乎了。我们苟延残喘了下来,这到底是应该遭到谴责,还是应该得到祝贺?” “我觉得你刚才这番话是在说,你下不了手杀亚历山大。” “可别打包票,杰森·伯恩——不管你叫伯恩、大卫还是什么。” 康克林出了卧室门。他走路时跛得很明显,疼得直咧嘴。“咱们走。”他说。 “你是不是又没拴好?”伯恩问道,“要不要我——” “得了吧,”康克林恼怒地打断了他,“谁要是想把那该死的破玩意儿拴好,得会柔术才行。” 伯恩明白了,他忘了自己以前也曾想帮康克林调整假肢。克鲁普金看了看康克林,脸上又露出了那副夹杂着伤感和好奇的古怪表情;随即他很快地说道:“车子停在斯维尔德洛夫街上。停那边不会太显眼。我这就叫大堂的服务生把车开过来。” “谢谢。”康克林说着感激地瞥了他一眼。 繁忙的萨多瓦亚街上有一座年代久远的石砌楼房,他们去的那套豪华公寓只是楼里众多公寓里的一间。和都会饭店一样,这栋楼房也体现出了旧俄罗斯帝国宏伟而奢华的建筑风格。公寓主要用来接待来访的达官贵人,而且都安放了窃听器。打扫房间的女佣、门房和服务台职员中有一些直接受雇于克格勃,其他的人也都会频频受到克格勃的盘问。公寓的墙壁上铺满了红色的天鹅绒;结实的家具还能让人想起古老帝国的遗风。但是,在起居室装饰华丽的巨大壁炉右侧,却扎眼地戳着一件能让室内设计师做噩梦的东西:一台颜色漆黑、硕大无朋的落地式电视机,机子上各式各样的磁带仓一应俱全,可以播放不同规格的录像带。 与房间里的装饰格格不入的第二样东西是一个体态肥硕、一身制服皱皱巴巴的男子。毫无疑问,此君肯定会唐突人们记忆中罗曼诺夫时代人物的优雅形象。他粗豪的脸肥嘟嘟的,灰白的短发贴着脑壳剪得很短,缺了一颗牙,周围的其他牙齿也全变了色,这说明他从来不看牙医。这是一张农民的脸,那双窄窄的、总是眯缝着的眼睛透露出农民式的狡猾和精明。他就是克鲁普金的二号政治委员。 “我英语不行,”身穿制服的男子朝来客点点头说,“不过能 懂。另外,对你们我没名字,没官方职务。叫我上校,行吧?这军衔比我的军衔低,不过所有美国人都以为克格勃里的所有苏联人都是‘上校’,对吧?这样可以吧?” “我会说俄语,”康克林答道,“如果你觉得更方便就说俄语好了,我来给我的同事翻译。” “哈!”上校大吼一声笑了起来,“那克鲁普金就没法蒙你了,对不对?” “对,他蒙不了我。” “那好啊。他说话太快了,是吧?就连用俄语,他嘴里的词儿也像机关枪子弹一样乱蹦。” “他说起法语来也一样,上校。” “说到这儿,”季米特里·克鲁普金打断了话茬,“同志,咱们可以讨论眼前的问题了吧?捷尔任斯基广场的同事让我们马上赶到这儿来。” “行!马上就谈。”克格勃军官走向那台乌黑的大电视机,拿起一只遥控器,又转向了其他几个人,“我还是说英语——很好的练习……来。看。所有东西都在一盘带子上。拍这些材料的人都是克鲁普金挑的,有男有女,他们一直在跟踪那几个说法语的家伙。” “他们绝不会被‘胡狼’拉拢过去。”克鲁普金解释说。 “看!”农民上校说着按下了遥控器上的一个按钮。 电视机的荧光屏亮了起来,开头的几段录像拍得很差,画面还总在跳动。大部分是在车窗里用手持式摄像机拍的。一段接一段的画面显示的都是特定的几名男子,他们在莫斯科的街道上行走,或是钻进公家的汽车;有的是自己开车去城市的各个地方,有的则是司机送。有几段录像中的人还取道乡间小路去了城外。在每一段录像里,被监控的对象都和其他人见了面,有男有女;碰到这种时候摄像机镜头就会拉近,放大他们的脸部。有几段录像是在建筑物内部拍的,画面既模糊又昏暗,这是因为光线不足,拍摄者还得别别扭扭地把机器藏起来。 “那是个高级妓女!”看到画面上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头陪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女人走进电梯,上校笑着说,“瓦尔沙夫科耶街上的索尔尼奇酒店。我得亲自去核查一下将军开房的收据,然后就能拉到一个忠诚的盟友了,对吧?” 画面不断跳动、经过交叉剪辑的录像带继续向前播放,克鲁普金和两个美国人看着这些似乎没完没了、毫无意义的录像资料,不禁觉得有些厌倦。突然,一段室外拍摄的画面呈现出一座巨大的教堂,人行道上人来人往,从光线看是在傍晚拍的。 “红场的圣巴西勒大教堂,”克鲁普金说,“它现在改成了博物馆,还是个很棒的博物馆。不过,偶尔还会有些狂热的教徒——通常是外国人——在里面搞些小型宗教仪式。谁也不会去干预的;当然了,那帮狂热分子巴不得我们那么干呢。” 屏幕又变得模糊了,抖动的焦点老是一晃一晃,幅度还很大;镜头移到了大教堂里面,可以看出操作摄像机的特工在人群中给推来挤去。然后镜头稳定了下来,可能是靠在柱子上拍的。镜头现在对准了一个老年男子,他的一头白发和身上那件黑色的轻便雨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沿着靠边的一条过道若有所思地往前走,眼睛瞥着一排排圣像,还有高处雄伟的彩色玻璃窗。 “罗琴科,”农民上校用低沉的声音说,“伟大的罗琴科。” 屏幕上的男子走进了一个地方,看样子是石头大教堂里的一个宽敞角落。两根放在基座上的粗大蜡烛在墙壁上投下闪动的阴影。摄像机镜头猛地向上移去,特工也许是站到了便携的小凳上,要不就是匆忙中找了个箱子垫脚。变焦镜头推过一群群游客,画面突然间清晰了起来,拍到的人也更大了。白头发的监控对象朝另一个男人走去,那是个身穿教士服的牧师——他略微秃顶,身材瘦削,肤色黝黑。 “是他!”伯恩喊道,“是卡洛斯!” 接着,第三个人又出现在屏幕上,和前两个人站在一起。这一次康克林喊了起来。 “天哪!”他大吼一声,这时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电视机。“在这儿定格!”克格勃政治委员立刻拿起遥控器停下录像机;画面静止了,虽然还在抖动,却停在了那一帧上。“另外那个人!大卫,你认出他没有?” “我好像认识他,好像又不认识。”伯恩答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时,多年前的种种画面开始在他脑海中的屏幕上浮现。爆炸、刺眼的强光,几个模糊的身影冲进一片丛林……接着有一个人,是个东方人;他中了好多枪,在尖叫,身体硬是被自动武器的子弹打到了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一团团迷雾升起又消散了,显露出一个像是军营的房间。几个军人坐在一张长桌的后面,桌子右边放着一把椅子,坐在上面的人显得很紧张,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没有丝毫先兆,伯恩突然就认出了那个人——那是他自己!是年轻时的自己,比现在要年轻得多。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他身穿制服,在椅子前面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雪貂;他无情地斥责着那个当时被称作三角洲一号的人……伯恩倒抽了一口凉气,两眼定定地看着电视屏幕,他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脑海中怒冲冲踱着步的那个身影,只不过现在年纪老得多。“西贡北方大本营里的那个法庭。”他低声说。 “是奥格尔维。”康克林说。他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又空洞。“布赖斯·奥格尔维……我的天,他们真的联络上了。梅杜莎找到了‘胡狼’!” 伯恩的通牒_36 36 “那是一场审判。对不对,亚历山大?”伯恩困惑不解地说,他的语气飘忽而犹豫,“是军事法庭。” “对,没错,”康克林说,“但审判的不是你。你不是被告。” “我不是吗?” “不是。你是提出起诉的人,当时在你们那帮人里头——不管是不是搞外勤的——这种事都很罕见。军队里有几个人想阻止你,但他们阻止不了……这事我们以后再说,以后再详细谈。” “我现在就想谈,”伯恩坚决地说,“跟‘胡狼’在一起的那个人,他就在这里,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想知道他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他为什么会在莫斯科——还跟‘胡狼’在一起。” “以后再——” “现在就说。你的朋友克鲁普金在帮助我们国家,这也就等于是在帮助玛莉和我,对此我很感激。这位上校也站在我们这一边,否则我们就不可能在此刻看到那幅画面。我想知道那个人和我之间发生过什么,兰利的所有保密规定都可以见鬼去了。我对他了解得越多——现在就得了解——对于该要求些什么、可能会碰到哪些情况就更心中有数。”伯恩突然转向了苏联人,“跟你们解释一下,我对自己以前的一段时光记得不太清楚,你们知道这点就够了。说吧,亚历山大。” “我连昨天晚上的事都记不住。”上校说。 “他想知道什么你就告诉他吧,亚历山大。这不会对我们的利益产生任何影响。西贡的事情早已结束了,喀布尔也一样。” “好吧。”康克林坐到一把椅子上,揉了揉右腿的腿肚子;他说话时想尽力轻松一点,但这努力并没有完全奏效。“一九七〇年十二月,你手下的一个人在一次搜索歼敌的巡逻中被打死了。据说那是一起‘己方误伤’事件,但你知道实情并非如此。你知道南方总部里有几个满嘴狗屁的家伙盯上了他;他们想要他的命。那人是柬埔寨的,当然也算不得什么圣人,不过他知道走私用的每一条小路,因此就成了你的先头侦察兵。” “只有画面,”伯恩插话说,“我只能想起一些零碎的画面。我能看见,但想不起来。” “事实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它们已经和其他好几千起值得质疑的事件一起被埋葬。看来,当时湄公河三角洲地区有一大宗毒品交易告吹了,责任被算在了你的侦察兵头上。于是,西贡的几个大人物认为要教训一下这些替他们跑腿的亚洲佬。他们飞到你的地盘上,像一帮来袭的越南人那样跑进草丛里干掉了他。但你正好在一块高地上看到了他们,都气炸了。你跟着他们回到停直升机的地方,让他们自己选择:要是上飞机,你就会把直升机轰掉,不留一个活口;要么就跟着你返回大本营。他们在你手下人的枪口下回来了,你硬是让战地司令部接受了你提出的多项谋杀指控。冷若冰霜的布赖斯·奥格尔维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他要罩着自己在西贡的伙计们。” “然后发生了一些事情,对不对?很疯狂的事——一切都混乱了,扭曲了。” “一点没错。布赖斯·奥格尔维要求你出庭作证。他把你形容成一个狂人,一个性格阴郁、精神错乱的骗子和杀手;要不是因为在打仗,你又有这方面的本领,你这种人就应该关在戒备森严的监狱里。他把所有卑鄙龌龊的恶名都扣在你头上,还逼着你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这你是不会说的,也不能说;因为他们一旦知道了这个真名,你第一个妻子在柬埔寨的家人就会惨遭杀害。他想用语言的陷阱困住你,结果没能成功;后来他又威胁军事法庭说要揭露这一整支杂牌军,法庭决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布赖斯·奥格尔维辩护的那帮恶棍被开释了,因为缺乏可信的证词。审判结束后,他们不得不强行把你关在军营里,直到布赖斯·奥格尔维登上回西贡的飞机。” “他叫关苏。”伯恩恍恍惚惚地说。他来回摇着头,仿佛是想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他还是个孩子,大概才十六七岁。他把贩毒得来的钱送回三个村子,这样村里的人才能吃上饭。根本就没有别的出路……唉,该死!假如我们自己的家人都快饿死了,我们又能怎么办?” “这种事可不能在法庭上说,这你心里也知道。你只有闭上嘴巴忍受布赖斯·奥格尔维的恶毒谩骂。我来旁听时看到了你,我可从没见过有谁能像你那样克制住自己的憎恨。” “我记忆中好像不是这样——从我能记起的一点内容来看。有的记忆又回来了,不太多,但还是有一些。” “在那次审判中,由于情势所迫,你让自己去适应所处的那个环境——可以说就像是一条变色龙。”他们俩的眼神碰到了一起,伯恩又转向了电视机。 “瞧,他现在又和卡洛斯搞到一块去了。这个堕落的世界还真小啊,是不是?他知道我是杰森·伯恩吗?” “怎么可能呢?”康克林从椅子里站起身,“那时候根本就没提到杰森·伯恩。连大卫这个名字都没提,只有一个人称三角洲一号的游击队员。审判时根本没使用姓名,记得吗?” “我总是忘记;还有什么新情况?”伯恩指着电视屏幕说,“他为什么要到莫斯科来?你干吗说梅杜莎找到了‘胡狼’?为什么?” “因为他就是纽约的那家律师事务所。” “什么?”伯恩刷地把头转向康克林,“他是——” “董事会主席,”康克林替他把话说完了,“中情局正在逼近目标,他逃了出来。是两天前的事。” “见鬼,你怎么不告诉我?”伯恩愤怒地喊道。 “因为我根本没想到我们会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瞧着屏幕上的那副画面。我还是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但我也不能否认它。还有,我觉得没必要提起一个你说不定都不记得的名字,没必要提起一件曾让你深受困扰、现在可能已记不起的旧事。干吗毫无必要地把事情搞得更复杂?压力已经够多了。” “好了,阿列克谢!”克鲁普金上前一步恼怒地说,“引起不快回忆的话语和名字我也曾经听到过,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提一两个问题——尤其是这一个:让你们如此担心的这个布赖斯·奥格尔维究竟是什么人?你刚才说他以前在西贡干过,但他现在又在做什么?” “干吗不告诉你们呢?”康克林轻声自问,“他是个纽约律师,领导着一个遍布整个欧洲和地中海地区的组织。起初,他们在华盛顿打通了关节,通过敲诈和杠杆收购买下了许多家公司;他们使市场陷入困境,自行指定价格,而且还玩起了杀人游戏,雇佣了这一行里最厉害的几个职业杀手。有确凿证据表明他们雇人杀害了政府和军方的多位官员,最近的一个例子——你们对这事肯定很熟悉——就是北约总司令蒂加登上将。” “难以置信!”克鲁普金低声说。 “我的天啊!”农民上校瞪着眼拖长声音说。 “这帮人非常有创意,布赖斯·奥格尔维则是最有创造力的一个。他就像一只巨大的蜘蛛,编织了一张遍及华盛顿和欧洲各国首都的大网。不幸的是他给自己编的网困住了,变成了一只苍蝇,这得多亏我的这位同事。华盛顿有些人他是不可能拉下水的,他们马上就要向他发动突袭。不过他得到了消息,在前天逃了出来……至于他为什么要来莫斯科,我可就一无所知了。” “这个问题我也许可以帮你回答,”克鲁普金望着克格勃上校点了点头,仿佛在对他说这没关系,“你说的这些谋杀我完全不知情——一点儿也不知道——实际上不管是什么谋杀我都没听说过。不过,你说的这张网可能就是一家开在欧洲的美国企业,多年来他们一直在为我们的利益服务。” “怎么个服务法?”康克林问道。 “各种各样受到严格限制的美国技术,还有军械、材料、飞机和武器系统的零部件——有许多次他们甚至通过东欧集团国家运来了完整的飞机和武器系统。我告诉你们这些,是因为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数:要是有人讲这是我说的,我会极力否认。” “明白,”康克林点点头,“这个企业的名字叫什么?” “没有统一的总称。相反,它包括五六十家公司,显然隶属于同一个伞形结构。这些公司名目繁多,来源各异,因此几乎不可能查明具体的关系。” “名字是有的,经营它的人就是布赖斯·奥格尔维。”康克林说。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克鲁普金说。他的双眼突然变得玻璃一般冷酷,脸上露出狂热分子那种坚定不移的神情。“不过,虽说这个美国律师似乎让你们俩大为烦恼,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们自己心里的担忧还要重得多。”克鲁普金转向电视机和屏幕上抖动着的那幅定格画面,他的双眼现在满是怒火,“屏幕上的那个苏联情报官是罗琴科上将,他是克格勃高层的第二号人物,也是苏联总书记的亲密顾问。也许有许多事情是假借苏联利益的名义去做的,而且连总书记都不知情;但在如今的这个年代,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在你所说的那些领域。我的天,北约的总司令!而且我们根本不会——绝对不会——雇‘胡狼’卡洛斯去杀人!这种令人尴尬的事件,绝不亚于极度危险、令人恐惧的灾难。” “你有什么建议吗?”康克林问道。 “你这话问得很蠢,”上校粗鲁地回答说,“把他抓起来,送进卢比扬卡监狱……然后就静悄悄了。” “这种解决办法有个问题,”康克林说,“中央情报局知道奥格尔维在莫斯科。” “有什么问题?我们双方都除掉了一个害群之 马,也彻底制止了他的罪行,这样我们就可以接着干自己的事了。” “也许你们会觉得这很奇怪,但问题不仅仅在于害群之马和他的罪行,甚至不在于它牵扯到苏联。问题在于掩盖——这牵扯到华盛顿。” 克格勃军官看着克鲁普金,用俄语说道:“这个家伙在说些啥?” “他的话对我们来说是很难理解的,”克鲁普金也改用母语说,“不过,对他们而言这的确是个问题。我试着来解释一下。” “他说什么呢?”伯恩恼火地问道。 “我想他准备讲一堂公民教育课,还是美国式的。” “华盛顿的人对这种课往往置若罔闻。”克鲁普金用英语插了一句,接着马上就继续用俄语对他的克格勃上司说,“你知道,同志,美国人谁也不会责怪我们在奥格尔维的犯罪活动中得到了好处。他们有一句常挂在嘴边的谚语,这句话也不知掩盖住了多少罪恶:‘别人要是送马给你当礼物,你就不该掰开嘴来看牙口。’” “马嘴跟礼物有什么关系?马屁股能拉出田里用的肥料;嘴巴里只能吐吐沫。” “翻译过来意思难免会有点走样吧……不管怎么说,这个叫奥格尔维的律师显然跟美国政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些官员看在大把钞票的分上,就对他那些可疑的业务不闻不问,这些业务可是能带来数以百万计的美元。法律被规避了,有人丢掉了性命,谎言变成了真理;总而言之,这其中的腐败勾当可有一大堆。我们都知道,美国人对腐败一向耿耿于怀。就连旨在促进合作的小小通融,在他们看来都有可能‘造成腐败’,而那些历史更悠久、更有知识的民族对这种死脑筋简直是无计可施。美国人就爱自曝家丑,把脏兮兮的床单晾出来供全世界瞻仰,仿佛那是荣誉的象征。” “因为它确实是荣誉的象征,”康克林用英语插话说,“这一点你们这儿的许多人都是不会理解的,因为你们每做出一次通融、每犯下一桩罪行、每封死一张嘴巴,都会拿一篮子玫瑰来掩盖真相……但是,考虑到‘罐子别嫌锅黑’之类的比喻太恶俗,我也就不给你们上课了。我只告诉你一点:奥格尔维必须被送回美国,他的每一笔账都得清算;这就是你们为促进合作而必须做出的通融。” “你这个建议我们肯定会好好考虑的。” “光这样还不够,”康克林说,“咱们这么说吧。除了追究责任的事,他那个企业的情况已经曝光了许多——或者不出几天就会曝光——包括他和蒂加登之死的关联。不光是华盛顿,连整个欧洲都会对你们大加指责。要说尴尬,这才叫尴尬呢,它对你们的贸易和进出口的影响就更别提了——” “阿列克谢,你已经把意思说明白了,”克鲁普金打断了他,“假如能做出这样的通融,你们会不会申明莫斯科在美国将本国罪犯捉拿归案时给予了全面的合作?” “没有你们,这件事我们显然是办不成的。作为有案可查的临时外勤特工,我会在参众两院的情报委员会面前宣誓证明此事,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 “还得说明我们和你刚才提到的那些谋杀,尤其是北约总司令被刺一事毫无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 “绝对会说清楚。这也是你们给予合作的主要原因之一。刺杀事件把你们的政府吓得够呛。” 克鲁普金死死地盯着康克林,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很有力。他慢慢回过身,朝电视屏幕瞥了一眼,随即又转向康克林。“那罗琴科将军呢?”他说,“我们该拿罗琴科将军怎么办?” “你们拿罗琴科将军怎么办是你们自己的事,”康克林马上答道,“伯恩和我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行,”克鲁普金点了点头,动作也很慢,“那么,阿列克谢,你们在苏联领土上拿‘胡狼’怎么办也就是你们的事了。不过你们放心,我们会给予最为全面的合作。” “咱们从哪开始?”伯恩不耐烦地问道。 “先做要紧的事。”季米特里·克鲁普金朝克格勃政治委员望去,“同志,我们刚才说的你听懂了吗?” “足够了,克鲁普金。”肥胖的农民上校回答说。他走到嵌在墙上的一张大理石台子前,那上头放着一部电话。他拿起听筒,拨了号码;对方立刻就接起了电话。“是我,”政治委员用俄语说,“七号录像带上跟罗琴科和牧师在一起的第三个人,纽约方面认出他是个美国人,叫奥格尔维。从现在起,要把他置于我们的监控之下,不能让他离开莫斯科。”上校突然挑起了两条浓眉,脸也涨红了。“那条命令撤销了!他再也不归外事局管了,现在完全由克格勃一个部门负责!……理由?动动脑子,你个笨蛋!就跟他们说,我们确信他是个美国双重间谍,说那帮傻瓜没发现。然后再用老一套的大话吓吓他们;他们马虎的工作庇护了国家敌人,克格勃又一次帮他们保住了高高的位子——就这类东西。另外,你还可以告诉他们:别人要是送马给你当礼物,你就不该掰开嘴来看牙口……同志,这句话我跟你一样也搞不懂,但那帮穿着紧身西服的花花公子可能会明白。给机场发警报。” “他办妥了,”康克林转向伯恩说,“奥格尔维别想离开莫斯科。” “我他妈才不在乎奥格尔维!”伯恩大吼。他的声音很激动,下颚处的肌肉一跳一跳。“我来这儿是为了‘胡狼’!” “那个牧师?”上校问道,从台子旁边走开了。 “我说的就是那个人。” “这很简单。我们用一根很长的绳子拴住罗琴科将军,这绳子他看不见,也感觉不到。绳子另一头的人就是你。他会再和‘胡狼’牧师会面的。” “我别无他求。”杰森·伯恩说。 在莫斯科河克雷姆斯基桥边的拉斯托奇卡餐馆,格里戈里·罗琴科上将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这是他午夜用餐时最喜欢来的地方;大桥和缓缓经过河面的船只上都点着灯,瞧在眼里让人很放松,因而也有助于新陈代谢。他需要这宁静的气氛,因为过去两天来发生的事太令人不安了。他的判断到底是对还是错?他的直觉是准确无误,还是谬以千里?眼下他还不知道,但正是这些直觉让他安然度过了几代领导人的统治:他年轻时是疯狂的斯大林,中年时是气势汹汹的赫鲁晓夫,几年之后则是碌碌无能的勃列日涅夫。现在,新的俄国——实际上是新的苏联——又处在戈尔巴乔夫的领导之下,上了年纪的他对此倒是颇为欢迎。也许局势会比以前放松一点,由来已久的敌意也将在一度势不两立的地平线上渐渐消失。然而,地平线并不会真正改变。地平线永远是地平线,它们遥远而又平坦,有的色彩缤纷,有的则一片黑暗;但它们还是那么遥远、那么平坦,那么不可企及。 罗琴科是个擅长生存的人,这一点他心里很明白。擅长生存的人只要看到周遭显露出任何威胁,都会在相应的每一方面做好自我保护。另外,他也尽可能让自己融入周遭的这个环境。因此,他勤勤恳恳地努力工作,成为了深得克格勃主席信赖的代言人;他是为克格勃搜集情报的专家;他是那家美国企业最初的联络渠道,全莫斯科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它名叫梅杜莎;通过这家企业,一批批极为特别的货物被运往整个苏联和东欧集团各国。与此同时,他也是巴黎那位大人——“胡狼”卡洛斯的联络人,他曾多次劝说或出钱让这个杀手放弃可能牵扯到苏联的生意。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官僚,总是在国际舞台的幕后工作,不为掌声,也不求出名,只是为了生存下去。那么,他为什么要干这些事?仅仅是因乏味、恐惧和“两家都不得好报”的心理而产生的鲁莽冲动吗?不,这是事件发展可想而知的结果,与他祖国的需求是一致的;最重要的是,它符合莫斯科必须和梅杜莎、和“胡狼”绝对划清界限的要求。 据驻纽约总领事说,布赖斯·奥格尔维在美国已经算是完蛋了。领事的建议是在某个国家帮他找个庇护所;而作为交换,苏联就可以逐步吞并他在欧洲星罗棋布的资产。虽说奥格尔维操纵经济的行为破坏了多项法律,法庭连审都审不过来,驻纽约总领事却并不为此担忧;让他担心的是奥格尔维主使的杀人事件。根据领事查明的情况,这些事件非常普遍,被害者之中有美国政府的多位高级官员,还有那位遇刺的北约总司令——这么大的事领事绝对不至于弄错。除了这一系列可怕的杀人事件,纽约方面还认为奥格尔维为了让自己的一些公司不致被充公,可能已经下令在欧洲再开杀戒。刺杀对象主要是几家公司很有权力的管理人员,他们知道错综复杂的国际关联最终指向的是一家伟大的律师事务所,以及那个秘而不宣的代号——梅杜莎。假如奥格尔维身在莫斯科的时候发生了这些雇凶杀人事件,就会带来苏联政府所无法容忍的问题。因此,尽快把奥格尔维弄到苏联来,然后再尽快弄走,这个建议是说来容易做来难。 罗琴科突然想到,巴黎那位多疑的大人也搅进了这场死亡之舞。他们必须马上见面!刚才他们用约定好的公用电话联系时,卡洛斯简直是扯着嗓子喊出了这句话,不过他还是坚持要采取所有的防范措施。和以往一样,“胡狼”要求在公共场合见面,周围要有人群,有众多可以利用的出口;他会像老鹰一样在附近盘旋,他那双杀手的眼睛不把一切看清,就绝对不会现身。他们又通了两次电话——是从不同的地方打来的——定下了会面的地点。傍晚时分在红场的圣巴西勒大教堂,那正是游客大批涌入的高峰时段。在祭坛右侧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有好几条挂着帘子的走道是通向圣器室的,从那儿就可以走到外 面。就这样! 后来,在第三次通话的时候,格里戈里·罗琴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主意,简直就像是黑海上空响起的一个炸雷:这个主意极富戏剧性,可谓十分大胆;但它也很简单,几乎就是明摆着的,一时间让罗琴科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这个解决方案将使苏联政府彻底与“胡狼”或梅杜莎的奥格尔维划清界限,不会有任何牵扯或串通的嫌疑——假如文明世界认为苏联有必要划清这个界限的话。 很简单,让“胡狼”和奥格尔维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凑到一起,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刻;只要能用相机留下证据,把他们拍在同一张照片里就行。只需要这么一张照片。 昨天下午他去了外事局,要求和奥格尔维进行一次简短的例行会面。在这次内容极其乏味、态度非常友好的会面中,罗琴科等待着他的机会——他已经做了功课,这个机会是他精心策划过的。 “你夏天在科德角过,对吧?”将军说。 “我一般周末才去那儿。我妻子和孩子整个夏天都在。” “以前我派驻华盛顿的时候,在科德角认识了两个很好的美国朋友。我在他们家过了几个非常愉快的周末——跟你说的一样。说不定你还认识我的朋友呢,就是弗罗斯特两口子——哈德莱·弗罗斯特和卡罗尔·弗罗斯特?” “当然认识啦。跟我一样,他也是个律师,专门搞海商法。他们就住在丹尼斯的滨海路上。” “弗罗斯特夫人可是位非常迷人的女士。” “非常迷人。” “没错。你就没想过把她丈夫招进你的事务所?” “没有。他自己开了家事务所。弗罗斯特戈德法布奥肖内西事务所;可以说,马萨诸塞州的码头全是他们的天下。” “我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你,奥格尔维先生,也许只是通过共同的朋友吧。” “我们没在科德角见上面,真是遗憾。” “唔,咱们毕竟差点就见上了——通过共同的朋友——也许我可以借这个情分请你帮一个忙。只是个小忙,据我所知比我国政府为你提供的便利小得多。” “照你们告诉我的情况,这种便利是相互的。”奥格尔维说。 “哦,这么策略的事情我可是一无所知。不过可以想见,如果你跟我们合作,我就会替你说说好话——我的部门虽然小,但也不是无足轻重。” “要我帮什么忙?” “有这么一个牧师,他是个热衷社会活动的激进分子。他声称自己是马克思主义的鼓动家,在纽约市的法庭上很有点名气。几个小时前他来到这里,要求和我秘密会面,再过几个钟头我就得去见他。我根本没时间去核查他说的那些事是真是假。不过,既然他坚称自己在纽约法庭上遭到过长期的法律‘迫害’,还说报纸刊登过他的许多照片,你也许就能认出这个人。”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我应该就能认得出来。” “好!不管能不能认出来,我们都会让上面知道你很配合。” 他们做了安排。布赖斯·奥格尔维将混进圣巴西勒大教堂的人群之中,就在靠近会面地点的地方。等他看到罗琴科朝祭坛右侧深处角落里的一个牧师走去,他就要装作随意地与克格勃的将军“偶遇”,好像很意外。两人的寒暄将会很简短,短得都有些失礼,话说得既快又含混,简直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碰面时就像是两个彬彬有礼却心怀敌意的熟人在公众场合不期而遇,不得不应酬一番。奥格尔维还必须凑得很近,因为光线太昏暗,而且到处都是阴影,律师可能看不清那个牧师的样子。 碰面时奥格尔维施展出了一名成功律师的手段。他就像在法庭上那样,先对控方证人提出一个会引来反对的问题,用语言引对方上当;紧接着就大喊“我收回刚才的问题”,让控方气得说不出话来。 奥格尔维说完这番话,“胡狼”马上就愤然转开了;但没等他转过脸,一个肥胖的老女人就用提包里暗藏的微型照相机抓拍了一连串照片。自动上卷的相机用的是超高速胶卷。这些证据现在锁进了罗琴科办公室的一个保险柜。卷宗的名称是“美国男子B. 奥格尔维的监控记录”。 在那张拍出杀手和美国律师的照片下方,纸上写着这么几行字:监控对象和身份不明的联系人在圣巴西勒大教堂秘密会面。会面时长十一分三十二秒。照片已传往巴黎进行身份验证。据信,身份不明的联系人有可能是“胡狼”卡洛斯。 不消说,巴黎方面自然编出了一份答复,其中有几张从第二局和安全局弄来的合成照片。答案是:已确认。此人确是“胡狼”无疑。 多么令人震惊啊!而且还是在苏联的领土上。 然而,杀手就不像律师那么乐于通融了。在跟美国人那番短暂而尴尬的碰面之后,卡洛斯继续冷冰冰地向将军提问。在那幅冷酷的外表下,他残暴的自我正怒火中烧。 “他们逼近你了!” “谁啊?” “克格勃。” “我就是克格勃!” “也许你搞错了。” “克格勃发生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你是从哪儿得到这个消息的?” “巴黎。来源是克鲁普金。” “只要能往上爬,克鲁普金什么都肯干,包括散布虚假的消息,连与我有关的消息他都敢传。他就是个谜——一会儿是个效率极高、精通好几门语言的情报官,一会儿又变成了身穿法国服装、到处嚼舌头的小丑,接着又成了出访部长们的皮条客。他这个人是不能当真的,特别是碰到重大事情的时候。” “但愿你是对的。我明天再和你联系,深夜的时候。你会在家吗?” “我可不会待在家里等你的电话。晚上迟一点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到拉斯托奇卡餐馆吃饭。你明天打算干什么?” “我得确定你是对的。”“胡狼”消失在了大教堂的人群之中。 这已经是超过二十四小时之前的事了,罗琴科还没有听到任何需要改变时间安排的消息。也许那个神经病已经回巴黎去了;也许不知怎么,他确信自己偏执的疑心其实没有根据,他得不断行动、奔走,在欧洲到处飞,这种要求压倒了一时的慌乱。谁知道呢?卡洛斯也是个谜。从某一方面来说,他是个智力迟钝的施虐狂,精通最为残忍的折磨和杀人手段;但他的另一面呈现出的却是一个身患疾病、心理扭曲的浪漫主义者,一个脑子受过损伤、想法幼稚的人,极力要追求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幻想。谁知道呢?快到那个时候了:照他脑袋上来一枪才能解决问题。 罗琴科招手叫侍者过来;他得来点咖啡和白兰地——那是上好的法国白兰地,专门留给真正的革命英雄喝的,特别是那些擅长生存的英雄。侍者没来,来的倒是拉斯托奇卡餐馆的经理;他拿着一部电话匆匆奔到餐桌前。 “您的紧急电话,将军。”一身黑西装松垮垮的经理说。他把电话放在桌上,手里举着分机线的塑料插头。这个头得接到墙上的电话插座里。 “谢谢你。”经理走开了,罗琴科把电话接了上去,“喂?” “你到哪儿都有人盯着。”“胡狼”的声音说。 “谁在盯我?” “是你们自己的人。” “我不相信。” “我一整天都在观察。想不想让我描述一下这三十个小时之内你去过的地方?先是在加里宁街上的一家咖啡馆喝咖啡,然后进了阿尔巴特街的一个电话亭;到斯拉维扬基街吃的午饭,下午再沿着卢兹涅卡亚街散步?” “别说了!你在哪儿?” “到拉斯托奇卡餐馆外面来。慢慢走,样子随便点。我证明给你看。”电话挂断了。 罗琴科挂掉电话,示意侍者结账。系着围裙的侍者立马作出了反应,这倒不是因为将军地位高,而是因为餐馆里只剩他这一位顾客了。老将军把钱放在账单上,道了声晚安,穿过灯光黯淡的门厅走到门口,自己开了门走到外面。时间将近凌晨一点;除了几个灌多了伏特加的家伙在晃荡,街上几乎空无一人。没过多久,右边大约三十米远处的一家店面里冒出了一个挺直的身影,街灯的光芒勾勒出了那人的轮廓。是“胡狼”,他还穿着黑衣白领的教士服。他招手让将军跟上来,然后缓步朝停在街正对面的一辆深棕色轿车走去。罗琴科赶上杀手,他现在站到了汽车靠马路的那一侧,车头的方向冲着拉斯托奇卡餐馆。 突然,“胡狼”啪地打开一支手电筒,耀眼的光柱直射进敞开的车窗。老将军一时间屏住了呼吸,他那双眼袋很重的眼睛扫视着面前的可怕景象。在座位那边,方向盘后面的克格勃特工向后仰着,喉咙被割开了,汩汩涌出的鲜血把衣服浸得透湿。紧靠车窗的座位上是第二个监控人员,他双手双脚都用电线捆着,脸上还绑了一根粗绳。绳子紧紧地勒在他张开的嘴里,让他没法喊叫,只能喘着气发出咯咯作响的咳嗽声。他还活着,圆睁的双眼里满是恐惧。 “司机在诺夫哥罗德受过训。”将军说,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褒贬之意。 “我知道,”卡洛斯回答说,“我拿到他的证件了。训练可是大不如前了,同志。” “另一个是克鲁普金在莫斯科的联络官。我听说他是克鲁普金一个好朋友的儿子。” “现在他是我的了。” “你打算怎么样?”罗琴科盯着“胡狼”问道。 “纠正一个错误。”卡洛斯说着举起装好消声器的枪,把三颗子弹射进了将军的喉咙。 伯恩的通牒_37 37 狂乱的夜空中,莫斯科上方翻滚奔突的暴风云预示着大雨降至,还会有电闪雷鸣。棕色的大轿车沿着乡间道路向前疾驰,从长满野草的田野旁边一掠而过。开车的司机紧紧攥着方向盘,偶尔朝被捆住的犯人望上一眼。年轻人不停地挣扎着被电线捆住的手脚,勒在脸上的绳子让他剧痛难当,这从他痛苦的表情和充满恐惧、瞪得老大的双眼里就能看出来。 在靠垫沾满了血的后排座位上,躺着格里戈里·罗琴科将军和出身诺夫哥罗德的克格勃特工的尸体。这名特工本是监控老将军的小队的负责人。突然,“胡狼”看见了他正在寻找的东西;他没有减慢车速,突如其来地一下子就把车开出了马路。车子转弯时左右直打晃,轮胎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大轿车冲进一块长着高草的农田,没过几秒就嘎的一声猛然停了下来,后排的两具尸体直冲到前座的靠背上。卡洛斯打开车门,摇摇晃晃地下了车;他把两具血淋淋的尸体从坐椅的空隙间拽出来,拖进高高的草丛,让将军的尸体半压在克格勃情报官的身上。两具尸体流出的血现在混到了一起,把地面弄得脏污不堪。 他回到车上,单手把年轻的克格勃特工生拉硬拽地从前座拖出来,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猎刀。 “咱们有很多话要谈,你跟我。”“胡狼”用俄语说,“你要是敢隐瞒任何东西,那可就太愚蠢了……你不会隐瞒的,你太软弱,也太年轻。”卡洛斯猛然把特工往地上一推,高草被倒下的身体压弯了。他拿出手电筒在俘虏身旁跪下来,举刀指向特工的眼睛。 下面那个流尽了鲜血、再没有丝毫生气的躯体已经吐出了最后的几句话。他的话就像是铜鼓发出的轰鸣,在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的耳畔回响。杰森·伯恩在莫斯科!肯定是伯恩,因为那个年轻的克格勃监控人员吓坏了,他在惊慌失措中说出了一连串的东西——有些完全是语无伦次,这个消息就是这么冒出来的。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克鲁普金同志——两个美国人,一个高个儿,另一个是跛子!我们先带他们去了饭店,然后又送他们去萨多瓦亚街会面。 在巴黎,克鲁普金和那个可恶的伯恩竟然让他的手下改变了阵营——那可是在巴黎,他固若金汤的武装营地!——然后又追踪着他来到了莫斯科。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叛变他的人是谁?……现在这不重要。重要的事只有一件:“变色龙”本人就在都会饭店;巴黎的那帮叛徒以后再收拾。在都会饭店!他最厉害的那个敌人就在莫斯科,还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这会儿他肯定在呼呼大睡,根本就想不到“胡狼”卡洛斯知道他在那里。杀手感觉到胜利带来的振奋——他战胜了生死大关。那些医生说他就要死了,但医生说的话向来都是对错参半,这一次他们可错了!杰森·伯恩的死将使他获得新生。 但是,现在的这个时间可不好。在凌晨三点钟,可不能让人瞧见你在莫斯科的街道上或旅馆里游荡,还想杀人。这座城市永远都笼罩在怀疑之中,黑暗本身则让它变得愈发警觉。人们都知道,大饭店里上夜班的楼层服务员都带着枪;挑选这些人不仅是因为他们适合干服务工作,也是因为他们有一手好枪法。白昼会让黑夜时分的紧张松弛下来;忙忙碌碌的大清早正是袭击的好时机——他一定要发动袭击。 但是,现在的时间却正适合发动另一种袭击,至少是拉开它的序幕。现在他应该召集起自己在苏联政府中的门徒,让他们知道那位大人来了,他们的救世主到这里解放他们来了。离开巴黎前他整理好了许多档案,还有这些档案背后的其他材料。表面上看,所有档案全是文件夹里一沓沓无伤大雅的白纸,除非把它们拿到红外光下——红外光一照,纸上打字机的字迹就会显露出来。他在瓦维洛瓦街上挑了一家废弃的小店作为会面地点。他要通过公用电话逐一和这些人联系,命令他们在五点半赶到——全都得从偏僻的小路和街巷来到会面地点。到六点半他的事就该办完了,每一位门徒都将掌握能使他(或是她)跻身莫斯科精英最顶层的情报。这是一支更为隐蔽的军队,虽然规模比巴黎的小得多,但也同样有战斗力,同样忠于卡洛斯;这位从不现身的大人让归附者的生活发生了巨变,比以前舒适了不知多少。到了七点半,伟大的“胡狼”就将守候在都会饭店,等着清早醒来的客人们开始活动,等着客房服务的侍者端着托盘推着小桌来回奔走,等着忙忙碌碌的大堂里乱成一团——有人在喋喋不休、有人焦急万状,还有人在哼哼哈哈地打官腔。在都会饭店,他要做好迎战杰森·伯恩的准备。 就像是晨光中零零星星的警觉路人,五男三女一个接一个地来到了那家废弃商店破破烂烂的门口。店开在一条偏僻的街道上,人们只知道这地方叫瓦维洛瓦街。他们这么谨慎是可以理解的;这是大家尽可能远离的一个地段,倒不一定是由于此地的居民面目可憎,也不是因为莫斯科警察搜查起这种地方来毫不留情,而是因为这里的一大片房子都破败不堪。这个地区正在修整之中;不过,和全世界对有碍市容的地区进行改造的工程一样,这儿的整修进展速度只有两种:非慢即停。惟一能指望的事——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个危险的便利条件——就是电还没断,卡洛斯就利用了这一点。 他站在光秃秃的混凝土房间的尽头,身后的地板上有一盏灯。灯光勾勒出他的轮廓,让人看不清他的面目,而他黑色衣服翻起的领子让他脸部的线条变得更为模糊。他的右边有一张破破烂烂的木头矮桌,上面摊着许多文件夹;在他左边的一堆报纸下面——他的那些“门徒”是看不见的——有一把仿苏联AK47的五六式短托突击步枪。枪上装着一个四十发的弹夹,另一个弹夹则别在“胡狼”的腰间。带这把枪只是出于他这一行的老习惯;他并不认为今天会碰到什么麻烦。他只会受到景仰。 他端详着自己面前的八个人,注意到他们全都在偷偷地相互打量。谁都没说话;在这间光线诡异的废弃店铺里,阴湿的空气中充满了紧张不安的气氛。卡洛斯知道自己必须驱散这种恐惧,打破这种鬼鬼祟祟的气氛,越快越好;出于这个原因,他已经事先从店铺后面许多废弃的办公室里找来了八把破椅子。人如果坐下来,就不会那么紧张;这是个真理。然而,根本就没人往椅子上坐。 “感谢你们今天早上来到这里。”“胡狼”提高声音用俄语说,“各位请坐,都找把椅子坐下来。我们讨论的时间不长,但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离门最近的同志请把门关上。人都齐了。” 一个步态僵硬的官员吱吱嘎嘎地推上了老旧而沉重的大门,其他人走到椅子跟前,每个人都挪了挪椅子,和边上的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卡洛斯等着木门在水泥地上的刮擦声平息,所有人就座。接着,如同一位训练有素的雄辩家兼演员,“胡狼”在正式向困在屋里的听众开口之前先停顿了一会儿。他用那双锐利的黑眼睛朝每个人端详了片刻,仿佛是要让每一个人知道自己对他都很重要。他目光到处,有几个人的手稍稍动了动,主要是女人;这几个人依次整了整自己的衣服。他们穿的衣服体现出了上层政府官员衣着的特点——大都色泽灰暗、样式保守,但熨烫得很平整,而且一尘不染。 “我是巴黎的那位大人,”身穿教士服的杀手开口说,“我就是花了好几年时间一个个找到你们的那个人——靠莫斯科以及其他地方同志的帮助。我还给你们送去了大笔的钱,只要求你们不事声张地等着我到来,表现出我已向你们展现的诚意……看你们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们会问什么问题,所以让我来阐述一下。多年以前,我曾是获选在诺夫哥罗德受训的少数几个精英之一。”这句话在被选中的八个人中间引起了反应,他们的声音虽轻,不过还是能听见。诺夫哥罗德的神话是名副其实的;它确实是一个先进的训练中心,专为最有天赋的同志而设——这是他们听说的;其实,真正的情况谁也搞不清,因为极少有人会说到诺夫哥罗德,除非是在窃窃私语之中。看到自己披露的情况起到了作用,“胡狼”沉默不语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往下说。 “自那之后的多年时间里,为了伟大苏维埃革命的利益,我一直在国外的许多地方努力奋斗。我就像是一个秘密进行工作的人民委员。由于我的职司很灵活,就得经常返回莫斯科,对某些部门进行广泛的调查。你们几位在这些部门里都身居要职。”“胡狼”又停顿了片刻,随即以尖锐的语气突然说道,“你们虽然身居要职,手中却没有本该属于你们的权威。你们的能力被低估了,也没有得到相应的报酬,因为你们的头上有拦路的死树。” 这一小群人的反应似乎比刚才响了一些,显然没那么拘束了。“与敌对国政府的类似部门相比,”卡洛斯继续说,“我们莫斯科政府本该领先的部门却远远落在后面。之所以会落后,就是因为你们的才华被那些盘踞在领导职位上的当权者压制住了,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在位时的特权,而不是本部门的职责!” 话音刚落听众就有了反应,甚至可以说颇为激动。三个女人公然鼓起掌来,不过声音很轻。“出于这个原因——这些原因——我和我在莫斯科的同志才找到了你们。另外,我也是因为这些原因才给你们送去资金——完全由你们任意支配——因为你们收到的钱跟你们那些上级享受到的特权大致相当。你们为什么不能像他们那样得到特权,享受特权?” 听众中响起一片“就是啊!”“他说得没错!”的声音。现在这几个人真是在看着对方了,他们注视着彼此的眼睛,使劲点着头。接着,“胡狼”一口气报出了他所说的八个主要部门。他每说出一个名字,那几个人就大点其头。“交通部、信息部、财政部、进出口部、法律事务部、军事供应部、科研部……最后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部门:人事委员会……这些部门就是你们的领域,可一旦需要作出最终决定时你们都被排挤在外。这种现象不能再容忍下去……必须改变它!” 聚在一起的听者几乎是齐刷刷地站起身来。他们不再是陌生人,而是团结在一个目标下的同志。然后有一个人开口了;他就是刚才关门 的那个官员,显然做事很谨慎。“先生,看来你对我们的情况很了解。但怎么才能改变它呢?” “就靠这些。”卡洛斯说着朝摊在矮桌上的文件夹做了个颇为夸张的手势。慢慢地,这一小群人或单独或三三两两地坐了下来,他们不是在盯着文件夹,就是在面面相觑。“摆在这张桌上的,是悄悄搜集来的秘密档案,它们与诸位代表的各个部门之中的上级有关。档案里所含的信息极具破坏性,因此只要你们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就会立即得到提升,有几个部门的人还能直接取代高层的职位。你们的上级将别无选择,因为这些档案就像是架在他们喉头的匕首——一旦曝光,他们就会面临耻辱,甚至被处决。” “先生?”一个中年女人谨慎地站起身来。她穿着一套整洁的蓝色套装,不过这身朴素的衣服并没有什么特色可言。她泛着灰色的金发在脑后紧紧地挽成一个圆髻;她略带忸怩地抬起手碰了碰发髻,说道:“我每天都要查阅人事档案……经常会在里头发现错误……你怎么能肯定这些档案是准确无误的?因为档案要是不准确,我们就会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不是吗?” “女士,你竟然怀疑这些档案的准确性,这一点本身就是对我的侮辱。”“胡狼”冷冷地回答说,“我是来自巴黎的那位大人。我准确无误地说出了你们各自的情况,准确无误地描述了你们碌碌无为的上级。再者说,我还花费了那么多金钱,冒着让我和我在莫斯科的同事暴露的危险,秘密地为你们送去大笔资金,让你们的生活舒适了许多。” “我发表一下个人的意见,”一个身材瘦削、戴眼镜穿棕色西服的男子插话说,“我很感谢你送来的钱——我把我的那一份投进了我们共同的基金,希望能小有回报——但是,我们这些人彼此之间有关系吗?当然了,我是财政部的;既然我承认自己属于这个部门,同谋之类的事情可就与我无关了,因为我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不管这话到底什么意思,会计师,你这人就跟你那个瘫痪的部门一样‘清楚’。”一个肥胖的男子插了一句。他穿的那套黑西装太小,紧紧地勒在腰上。“你这话听了还会让人起疑心,觉得你恐怕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可观的回报!当然了,我来自军事供应部,你们总克扣我们的钱。” “你们对科研部也老来这一套!”听众中一个身材矮小、衣着随便,一副学者模样的男子喊道。他的胡须修剪得参差不齐,看来是眼神不好所致,尽管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什么回报,笑话!那分配的事又怎么说?” “你们这帮只有小学水平的科学家,分到的钱已经太多了!如果利用那些钱再从西方捞钱,倒是会更划算!” “别吵了!”牧师兼杀手喊道,像救世主一样举起了双臂,“我们到这儿来不是为了讨论部门间的冲突,因为只要我们的新精英阶层一出现,这些冲突就全都解决了。记住!我是来自巴黎的大人,我们将携手合作,为我们伟大的革命创立一种全新的、纯净的秩序!不要安于现状。” “这是个很令人激动的设想,先生。”第二个女人说道。她三十岁出头,穿着一条昂贵的百褶裙,五官长得小巧玲珑,其他人显然认出她是一位很受欢迎的电视新闻播音员。“但是,我们能不能再回到准确性的问题上来?” “这不是什么问题,”卡洛斯说着用一双黑眼睛依次看了看每一个人,“要不然,我怎么可能对你们了如指掌?” “我并不怀疑你,先生,”播音员继续说,“但作为一名记者,我向来都得再找出另一个用于验证的消息来源,除非部里认为没这个必要。先生,既然你不是信息部的人,而且你也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被泄露出去,你能不能再给我们一个消息来源?” “我说的都是真相,难道还得受一帮听人摆布的记者骚扰?”杀手怒冲冲地喘了口气,“我跟你们说的一切都是真相,这一点你们也知道。” “斯大林的罪行也是这样,先生。它们和两千万具尸体一起被埋葬了,足有三十年不见天日。” “你想要证据吗,新闻记者?我给你证据。克格勃的领导中有我的耳目——就是伟大的格里戈里·罗琴科将军本人。他是我的耳目,如果你们想知道更为严峻的真相,他还欠着我的恩惠!因为我也是他那位来自巴黎的大人。” 入迷的听众之中起了一阵骚动。大家都显得有些踌躇,房间里响起一片清嗓子的轻咳。电视播音员又开口了。现在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一双棕色的大眼睛紧紧盯着身穿教士服的男人。 “先生,不管你自己说自己是什么身份,”她说道,“但看来你不听莫斯科电台的通宵广播。一小时前电台报道说,罗琴科将军今天早晨被外国犯罪分子开枪打死……报道还说,克格勃已召集所有高级军官参加紧急会议,对将军被害的情况进行分析。有人猜测,像罗琴科将军这么富有经验的一个人竟然会被外国犯罪分子引入陷阱,这其中肯定有非同寻常的原因。” “他们会把将军的档案翻个底朝天,”那个行事谨慎的官员补充了一句,僵硬地站起身来,“他们会把所有的一切放在克格勃的显微镜底下检查,搜寻‘非同寻常的原因’。”谨小慎微的公务员看了看身穿教士服的杀手,“也许他们会查到你,先生。还有你的那些档案。” “不会的,”“胡狼”光光的额头上冒出了汗,“不会!这不可能。这些档案只有一份,就在我手里——再没有别的副本了。” “牧师,你假如真的这么认为,”来自军事供应部的肥胖男子说,“那你就还不了解克格勃。” “了解?”卡洛斯喊道,他的左手开始发颤,“克格勃的灵魂都捏在我手里!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因为我是汇集所有秘密的宝库!我掌握着有关世界各国政府的大量情报,关于它们的领袖、将领和高级官员——我在全世界都有情报来源!” “你已经没有罗琴科了,”军事供应部那个穿黑西装的男子接着说道,他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刚刚才想起一件事:你甚至都不显得惊讶。” “什么?” “对我们大部分人来说——也许是所有人——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音机。每天都是这傻乎乎的老习惯,我想这么做也许会让人感到宽慰吧。不过我估计,我们这几个人大部分都听到了罗琴科的死讯……可是你不知道,牧师。我们这位电视台的女士把消息告诉你的时候,你没有大惊失色,没有震骇莫名——就像我刚才说的,你甚至都不显得惊讶。” “我当然很惊讶!”“胡狼”大喊,“你不知道,我有极强的自制力。” “这种话如今已经不流行了。”那个金发略带灰色的中年女人咕哝着说。她的专长是人事档案;她也站了起来。 “你们在说些什么?”卡洛斯低低的声音严厉而带着谴责,语调变得更为激烈,嗓门也高了起来,“我是来自巴黎的大人。我让你们过上了舒适的生活,远远超出了你们那可怜巴巴的指望,现在你们竟然质疑我?如果我不算全莫斯科最有特权的人物,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情——我又怎么可能把精力和资源倾注在这间屋子里的人身上?别忘了我是什么身份!” “但我们并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另一个人站起身说。和其他几个男的一样,他穿的衣服也是整洁而灰暗的,熨得很服帖,只不过裁剪得要更考究一些,似乎此人对自己的外表非常在意。他的面容也和别人不一样;脸色比其他人苍白,眼神似乎更紧张、更专注,说起话来给人以字斟句酌之感。“除了你自封的牧师头衔,我们对你的身份几乎是一无所知,而你显然也无意告诉我们。至于你知道的那些事嘛,你列举出了我们部门体系中的显著缺陷,以及因此而产生的不公,不过这些情况在所有的部门里都屡见不鲜。你完全可以从另外十几个部门里挑出另外十几个人来;而且我敢说,这些人也还是会提出同样的抱怨。这可不是什么新鲜事——” “你怎么敢这么说?”“胡狼”卡洛斯尖声叫道,脖子上青筋毕露,“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对我说话?我可是从巴黎来的大人,苏联革命的真正继承者!” “我是法律事务部的军事检察官,大人先生。我也是那场革命的后代,而且比你要年轻得多。我也许不认识克格勃的头头脑脑——据你说他们是你的喽啰——但我却明白,不通过法律程序擅自处理这种事,不直接向监察部门汇报情况,而是自己私底下去找上级对质,这种行为会遭到怎样的惩罚。就算手里有详尽而确凿的证据,我都不愿去面对那些惩罚,更何况这些不请自来的档案还不知源于何处,很可能就是一些心怀不满的官员凭空编造出来的,他们的级别说不定比我们还低……坦白地说,这些档案我连看都不要看,因为信口雌黄的审判前证据有可能危及我的地位,我可不愿被它们所累。” “你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律师!”身穿教士服的杀手咆哮着说。他不停地把手攥成拳头,两眼布满了血丝。“你们这帮律师整天都在歪曲事实!一班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家伙!” “说得好,”法律事务部的检察官微笑着说,“不过,同志,这句话你可是从英国人布莱克斯通Blae(1723—1780),英国法学家,曾任法官、下议院议员。那儿偷来的。” “你这么傲慢无礼的言行我绝对不会容忍!” “牧师同志,你也用不着容忍,因为我这就准备走了。作为一个律师,我建议这间屋子里的其他人也都这么做。” “你敢!” “我当然敢。”苏联检察官望了望周围的人,咧嘴一笑,玩了一回幽默,“说不定我还得自己起诉自己呢,谁叫我的工作那么出色?” “还有钱!”“胡狼”尖声叫道,“我给你们几个都送去了成千上万的钱!” “账目记录在哪里?”苏联检察官回答说,一副无辜的样子,“是你自己确保那些钱无法追踪。装钱的纸袋子要么出现在我们的信箱里,要么就是办公室的抽屉——袋子里还附有纸条,指示我们看过之后就 得烧掉。有哪个苏联公民会承认袋子是他放的?那么干就等于把自己送进卢比扬卡监狱……再见了,大人同志。”法律事务部的检察官说着把椅子吱吱嘎嘎地拖回原地,迈步朝门口走去。 一个接着一个,和来的时候一样,这群人跟上检察官走了。每个人走时都回头看了看这个奇怪的男人;他以如此奇特而又如此短暂的方式,打乱了他们单调乏味的生活。每个人都知道,等待着这个人的将是耻辱和处决。死亡。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谁也没有料到。身穿教士服的杀手突然间失去了自制;在内心划过的道道闪电让他狂性大发。他的黑眼睛燃起了愤怒的火焰,这怒火只有随心所欲、痛快淋漓的暴力才能熄灭——他的目的很纯粹,就是要杀死那些没有信仰的人,结果却受到了如此的中伤!他要报复,无情、野蛮而残忍地报复。“胡狼”将桌上的档案一股脑扫落在地,然后弯腰把手伸向那堆报纸;他从散开的纸页底下抓起那把致命的自动武器,咆哮道: “站住!全给我站住!” 谁都没听他的;于是,最为癫狂的精神错乱状态就主宰了这个时刻。杀手扣动了扳机,男男女女纷纷毙命。离门口最近的几个人被打得血肉横飞,杀手在他们的惨叫声中向外奔去。他跳过尸体,端起自动步枪连连射击,撂倒了街上的几个人。他高声怒骂,恶狠狠地诅咒着这些没有信仰的家伙,要把他们打入只有他才能想像出的地狱。 “叛徒!烂货!垃圾!”疯狂的“胡狼”高喊着从尸体上跃过,冲向他从克格勃和办事不力的监控小队手中抢来的那辆轿车。黑夜已经结束;早晨开始了。 都会饭店的电话振响时简直不像电话铃,而是火山喷发。猛吃一惊的亚历山大·康克林睁开眼,马上摇摇头驱散睡意,伸手抓起床头柜上疯响的话机。“喂?”他说,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说话时是冲着圆锥形的话筒,还是听筒。 “阿列克谢,待在那边别动!不要让任何人进你们的房间,把枪准备好!” “克鲁普金?……你在说什么鬼玩意儿啊?” “有一条疯狗正在莫斯科到处乱窜。” “卡洛斯?” “他彻底疯了。他干掉了罗琴科,还残杀了跟踪罗琴科的两个特工。今天早晨四点钟左右,有个农民发现了他们的尸体——好像他是给狗叫声吵醒的,我估计狗闻到了顺风飘来的血腥味。” “天哪,他精神错乱了……但是,你怎么会认为——” “我们的一个特工被害前受了刑。”克格勃军官插话说,他知道康克林要问什么,“我们从机场过来时就是他开的车。他是我带的徒弟,而且是我大学室友的儿子。他出身于良好的家庭,是个棒小伙子,但他肯定经受不起那种折磨。” “你是说,你认为他可能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了卡洛斯?” “对……不过,还不光是这些。大约一小时前,瓦维洛瓦街上有八个人遭到了自动武器的袭击。他们全都给打死了;简直就是一场屠杀。其中一个快断气的女人是信息部的中层主管,也是个电视记者。她说杀手是一个来自巴黎的牧师,自称‘大人’。” “天哪!”康克林喊道。他把双腿搭在床沿,茫然地瞪着自己那少了一只脚的残肢,“那是他的骨干队伍。” “所谓的‘骨干’,而且已经是过去时了,”克鲁普金说,“如果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他招来的这帮人只要一觉察到危险就会抛弃他。” “我去叫杰森——” “阿列克谢,听我说!” “什么?”康克林用下巴夹住电话,伸手去拿他那只空心的假肢鞋。 “我们组建了一支作战小队,队员穿的都是便服,有男有女——现在他们正在接受命令,很快就能赶过来。” “干得好。” “但我们没警告饭店的员工或是警察,这是有意的。” “如果警告了你们可就是白痴,”康克林插话说,“我们将就一下,在这地方干掉那个狗杂种!要是有警察到处晃荡,饭店的职员个个惊慌失措,我们根本就干不成。‘胡狼’连膝盖上都长着眼睛呢。” “照我说的做,”苏联人命令道,“不要让任何人进来,离窗户远点,采取一切防范措施。” “那当然……你说窗户是什么意思?他得花点时间才能找到我们住在哪儿……他得向女佣和服务生打听。” “不好意思,老朋友,”克鲁普金打断了他,“不过,假如有一位貌似善良的牧师趁着早晨大堂里忙忙碌碌的时候,到前台询问两个美国人呢?其中有一个走起路来明显还有点跛?” “虽说你太偏执,这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你们住的楼层高,隔着马克思大道,对面就是一栋办公楼的房顶。” “你脑子转得也挺快。” “当然要比捷尔任斯基广场的那个蠢货快。我要是先知道消息早就跟你联系了,可我那个土豆脑袋政治委员两分钟之前才给我打电话。” “我这就喊杰森起来。” “一切小心。” 康克林没听见苏联人最后的那句警告。他啪地放好电话,套上了假肢鞋,马马虎虎把维可牢系带往腿肚子上一拴。然后他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格拉齐布里亚自动手枪和三个弹夹。这种枪是专为克格勃设计的,俗名格拉齐,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武器,因为目前自动武器里只有它才能装消声器。那个圆筒形的东西滚到了抽屉前面;他拿出消声器,把它旋到短短的枪管上。他摇摇晃晃地穿上裤子,把枪掖进皮带里,朝房门走去。他打开门,跛着脚走进装饰豪华的维多利亚式客厅,却发现伯恩已经穿戴整齐,正站在一扇窗前。 “刚才肯定是克鲁普金。”伯恩说。 “对。离窗户远点。” “卡洛斯?”伯恩马上退了一步,转过身面对着康克林。“他知道我们在莫斯科?”他问道。然后又加了一句,“他知道我们住在什么地方?”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恐怕都是肯定的。”康克林简要地转述了克鲁普金的消息,“这一切让你想到些什么?”康克林说完之后问道。 “他已经崩溃了,”伯恩轻声回答说,“这是难免的事。他脑袋里的定时炸弹终于爆炸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在莫斯科的骨干队伍其实只是个泡影。那帮人很可能叫他快滚蛋,结果他就爆发了。” “死了这么多人我觉得很遗憾,真的,”伯恩说,“我希望事情不至于搞成这样,但他变成这种精神状态我可一点都不遗憾。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正是他想在我身上看到的——彻底的崩溃。” “克鲁普金说得没错,”康克林补充道,“他始终有一个精神错乱、自寻死路的念头——找最先发现他是个疯子的那些人算账。现在,如果他知道你在这里——我们必须这么假设——这种执迷就变得更复杂了,他要让你替他去死。也许这能让他感到某种象征性的成就感。” “你跟帕诺夫聊得太多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不用担心。我今天凌晨三点给医院打了电话——巴黎时间是五点钟。他的左臂可能会落下残疾,右腿也许会丧失部分活动能力,不过他们认为他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 “我才不管他的胳膊腿呢。他的头脑怎么样?” “看样子是完好无损。楼层的护士长说,身为一个医生,他这个病人实在是太难伺候了。” “感谢上帝!” “我还以为你是个不可知论者呢。” “这只是个象征性的说法,你去问莫里斯好了。”伯恩注意到康克林腰间插着一把枪;他朝枪指了指说,“好像有点儿扎眼啊,是不是?” “扎谁的眼?” “客房服务,”伯恩说,“我打电话叫了他们的燕麦粥——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粥。还有一大壶咖啡。” “绝对不行。克鲁普金说我们不能放任何人进来,我可是答应他了。” “他这也太偏执了——” “我差不多也是这么说他的,但这里是他的地盘,不是我们的。窗户也一样。” “等一下!”伯恩喊道,“要是他说对了呢?” “不太可能。不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只不过——”康克林的话说不下去了。伯恩把手伸进夹克右边的后襟,拽出他自己的那把格拉齐布里亚,随即朝通往套间走道的门走去。“你要干什么?”康克林喊道。 “也许我这么做太抬举你那位朋友克鲁普金,不过还是值得试一下……你到那边去,”伯恩指着房间最左边的角落命令道,“我把门锁打开;服务生要是来了你就让他进屋——用俄语说。” “那你呢?” “过道那边有台制冰机;机器坏了,不过它放在一个隔间里,旁边还有一台百事可乐售货机。售货机也不能用,但我可以溜到隔间里去。” “感谢上帝创造出了资本家,不管他们走上了怎样的歧途。去吧!” 曾被称为三角洲的梅杜莎成员拨开门闩,打开大门,左后看了看都会饭店的走廊,然后快步冲了出去。他沿着走廊奔向那间单独隔出、放着两台自动售货机的凹室,靠着右边 内侧的墙壁蹲了下来。他等待着,膝盖和腿都在作痛——这种疼痛几年前他根本就没有——然后他听到了轮子滚动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响,那辆盖着台布的小车经过他身旁,继续朝套间的门口去了。他仔细打量着推车的楼层服务员;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白肤金发,个头不高,一副曲意逢迎的仆人姿态。他肯定不是卡洛斯,伯恩心想着吃力地站起身来。他能隐约听到康克林吩咐服务员进屋;年轻人打开房门把车子推了进去,伯恩也平静地把枪塞回了原来藏的地方。他弯下腰,揉了揉右腿的腿肚子;他能摸到一团痉挛的肌肉肿了起来。 情况突如其来,就像一个巨大的浪头狠狠地拍在石滩上。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影突然从走廊里一个看不见的凹处冲出来,从售货机旁边跑了过去。伯恩一闪身又躲到了墙后。是“胡狼”! 伯恩的通牒_38 38 疯狂!卡洛斯用右肩膀全力撞向一头金发的服务员,把年轻人顶到了过道的另一边,客房服务的桌子也给他掀翻了,碟子和食物稀里哗啦地飞到了墙上和铺着地毯的楼板上。突然,服务员猛地往左一扑,在半空中拧过身,令人震惊地从腰间抽出一把枪来。“胡狼”要么是感觉到了他的举动,要么就是从眼角里瞥见了。他刷地一转身,举起自动武器连续射击,猛烈的火力把一头金发的俄国人直打到墙上,子弹射穿了服务员的头部和躯体。在这漫长而可怕的一刻,伯恩那格拉齐布里亚枪管上凸起的准星却卡在了他裤子的腰际。他刚扯开布料,卡洛斯扫视过来的那双眼就盯住了他的眼睛,杀手的目光怒气腾腾,而又得意非凡。 伯恩把枪扯了出来,一转身又缩回到小隔间的墙壁后面,这时“胡狼”一个连发打碎了软饮料售货机华丽而俗气的面板,子弹射穿了挡在坏掉的制冰机前面的几层厚塑料布。伯恩趴在地上,迅速从开口处爬了出去,抬起手中的格拉齐布里亚以最快速度扣动着扳机。与此同时,其他的枪声又响了起来,那不是冲锋手枪。康克林在从套间里射击!他们俩的交叉火力把卡洛斯封住了!真的有可能——一切都可能在莫斯科一家饭店的走廊里结束!让它结束吧,让它结束吧! “胡狼”大吼一声;那是中弹时不顾一切的尖厉叫喊。伯恩又冲回了开口处,再一次转过身贴着墙壁,霎时间有点分神——他听到制冰机发出了正常工作的声音。他又蹲下身,一点点把脸移向隔间拱门的拐角;这时候过道里能置人死命的疯狂举动突然变得激烈异常,成了近距离的战斗。就像一头怒气如狂的困兽,“胡狼”在原地转着圈,不断举枪射击,仿佛是在冲着一面面向他逼近的无形墙壁开火。过道另一头传来两声尖厉而狂乱的叫喊,是一男一女;有对夫妻被胡狼惊慌中射出的流弹打伤了,可能是送了命。 “趴下!”走廊对面亚历山大·康克林发出的喊声是急迫的命令,伯恩不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隐蔽!躲到墙边去!”伯恩照着康克林说的做了;他只知道这种命令意味着他得尽可能缩进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尽可能护住自己的头。墙角。他刚刚冲过去,第一次爆炸就把墙壁震得直晃——不知在什么地方——紧接着又是一次,这次爆炸要近得多,爆炸声也更加震耳欲聋,因为就是在过道里。手榴弹! 烟雾之中,灰泥和震碎的玻璃纷纷跌落。枪响。一共是九声,一枪连着一枪——是格拉齐布里亚自动手枪……亚历山大!伯恩转身站起来,离开了过道凹处的拐角,摇摇晃晃地朝开口处走去。在他们那间套房的门外,康克林站在底朝天的客房服务桌跟前;他啪地卸下打空的弹夹,怒冲冲地在自己的裤袋里猛掏。“我这儿没了!”他愤怒地喊道。他指的是克鲁普金给他们提供的备用弹夹。“他绕过拐角跑进了另一条走廊,我他妈的却一颗子弹也没了!” “我有,而且我跑起来比你快得多,”伯恩退出打空的弹夹,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满的装上,“回屋里去,给大堂打电话。让他们把人清空。” “克鲁普金说——” “我他妈才不管他怎么说!让他们把电梯停掉,堵住所有楼梯道的出口,然后躲得远远的,别到这一层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快去!”伯恩沿着过道向前跑去。跑到地毯上那对夫妇身前的时候,他脸上的肌肉不由得一抽;两个人都还在动,在呻吟。他们的衣服上斑斑点点全是血迹,但他们还能动!他转过身,冲着一跛一拐绕过客房服务小桌的康克林大喊。“叫人从这边上来帮忙!”他指着直接通向走廊的一个出口命令道,“他们还活着!走那个出口,只能从那儿走!” 追踪开始了;这次追踪不仅复杂,还会碰到阻碍,因为出事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都会饭店十楼邻近的两翼。不用想也能知道,在过道两边那些紧闭的房门后面,有许多人正在惊慌失措地往前台打电话,因为附近响起的枪声在整条走廊里回荡。随着“胡狼”举枪打出的第一个连发,克鲁普金让克格勃身穿便服组成作战小队的策略就已经失效。 他在哪里?伯恩跑进的这条长过道在另一头还有一个出口,但过道两旁还分布着大概十五到十八间客房的门。卡洛斯不是傻瓜,而且他现在还受了伤。他干了一辈子的暴力行径,如今会使出所有的招数奋力求生;即便只能活一段时间,也得杀掉他宁死也要干掉的那个人……伯恩突然意识到他的分析是何等准确,因为刚才他描述的也正是自己。老方丹在宁静岛上是怎么说的?当时他们俩在那个遥远的储藏室里盯着楼下的几位牧师,他们知道其中有一个被“胡狼”收买了……“两头年老的雄狮在彼此追踪,根本不在乎谁会在你们交火时丧命”——方丹是这么说的。他为了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牺牲了生命,因为他自己的生命已经结束,因为他心爱的女人已经死去。伯恩小心翼翼地沿着过道悄悄朝左边的第一扇房门走去,心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这么做。他非常想活下去——跟玛莉和孩子们在一起——但如果她死了……如果她和孩子们都死了……生命还会有意义吗?假如他发现另一个人的身上有某种东西反映出了自己,会不会也像方丹那样舍弃生命? 没时间了。大卫·韦伯,这些事你自己找时间琢磨去吧!你对我根本就没用,你这个软弱、愚蠢的杂种。离我远点!我得把这只猛禽轰出来,十三年来我一直都想打死他。他的爪子和剃刀一样锋利,他杀的人太多,太频繁,现在他还想杀死我的家人——你的家人。离我远点! 血迹。灰扑扑的深棕色地毯上,有几个湿湿的小点在头顶微弱的灯光下发亮。伯恩蹲下身,伸出手摸了摸;小点是湿的;是红色——血红色。接连不断的一串血滴经过第一扇门,接着又是第二扇,始终在左侧——然后血滴横过了走廊,形状也不一样了:血迹不再是一连串,而是忽左忽右,仿佛伤者找到了伤口,把流血止住了一些。血迹经过右手的第六扇门,然后是第七扇……这之后,闪亮的红色血滴突然不见了——不,没有完全消失。一道细得几乎看不见的血迹通向左方,接着又一次横过了走廊——在那儿!左边的第八扇房门,就在把手的上方,有一抹淡淡的血红色污迹,那扇门离走廊的楼梯道出口还不到五六米。卡洛斯就在那扇门后面,把屋里的不知什么人当作了人质。 现在一切都取决于精确;每个动作、每个声音都必须准确无误,只为了抓住对方,或是将其杀死。伯恩让呼吸平稳下来,迫使自己放松全身上下都能感觉到的肌肉痉挛,又悄无声息地走了起来。现在他沿着来路从过道退了回去。他走到离左手第八扇门大概三十步远的地方转过身,突然间意识到,饭店走廊两边紧闭的房门之后传出一片低低的、时断时续的抽泣声和哭声。饭店用与克鲁普金的指令相去甚远的各种语言传达了命令:请待在你们的房间里。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们的人正在调查。他们总是说“我们的人”,从来不会说“警察”,也不会说“政府当局”;这些名字会带来恐慌。而梅杜莎的三角洲一号需要的正是恐慌。恐慌,转移注意力,捕人的陷阱之中向来少不了这两样东西;在这个弹簧夹子里,它们是永恒的辅助物。 他举起格拉齐布里亚自动手枪,瞄准过道里一盏华丽的枝形吊灯开了两枪;趁着破碎的玻璃从天花板上轰然落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的时候,他扯着嗓子怒吼道: “他往那儿跑了!穿黑衣服的!”伯恩故意把动静弄得很大,嗵嗵有声地迈着大步沿走廊奔向左边的第八扇房门,接着从门前跑过,又喊了一句:“出口……出口!”他猛地站定,朝另一盏枝形吊灯开了第三枪,又弄出了一阵刺耳的巨响,这样谁也听不见他其实并没有跑远。他刷地转过身,使劲把脊背顶在第八扇门对面的墙上,然后借力往前一冲,猛地用身体撞向大门。撞击的力量让门板都从铰链上脱落下来,他踉踉跄跄地冲进门里,随即往地板上一扑,抬起枪准备迅速开火。 他判断错了!他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又是个陷阱,被“胡狼”反过来利用的最后一个陷阱!他听到外面的什么地方有另一扇门被打开了——他要么是听见了声音,要么就是凭直觉意识到的!他猛力翻身向右,打了一个又一个滚。他的两腿碰到了一盏落地灯,踢得它向门口飞去,慌乱之中四下扫视的时候,他瞥见房间远远的角落里缩着一对老夫妇,两个人紧紧地搂在一起。 一个身披白袍的人影冲进了房间,拿着自动手枪不分对象地乱打一气,断断续续的枪声把人的耳朵都要震聋了。伯恩猛地朝左边的墙壁冲去,同时不停地对着那白乎乎的身影开枪,他知道也许有几分之一秒的时间,自己会处在杀手右侧翼的位置上,那是他的盲点。这就够了! “胡狼”的肩膀中枪了——是右肩膀!他猛地抬起前臂,格拉齐布里亚子弹穿透肩膀时的冲击力让他在一阵痉挛中猛地松开手指,那把枪简直就是从他手里飞了出去。没有丝毫停顿,“胡狼”猛然转过身,他那件沾满血迹的白色长袍掀开了,像船帆一样飘扬起来。他使劲用左手捂住肩膀上巨大的伤口,狠狠地把落地灯朝伯恩的脸上踢来。 伯恩又开了枪——沉重的落地灯飞过来时照得他直眼花,粗大的灯座则把他的枪碰歪了。这一枪根本就没准头;他稳住自己的手,再次扣动扳机,结果只听到一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那种可恶的、无可改变的声音——弹夹打空了!他挣扎着蹲起身,朝地上那把粗笨难看的自动武器扑去,穿着白袍的卡洛斯则从一片狼藉的门洞里奔进了走廊。伯恩站了起来;他的膝盖撑不住!他的膝关节被自己的体重压弯了。哦,天哪!他爬到床边,从被拽落在地的床单上往前一扑,去够床头的电话——电话机给搞坏了,是“胡狼”用枪打烂的!卡洛斯那精神错乱的头脑,正在运用他曾经用过的每一个招数,每一个对策。 又一个声音!这一次声音很响,而且来得很突然。过道通往楼梯的门上装着撞击式横杆,有人猛力把它撞开了,沉重的金属门砰地砸在了楼梯平台的混凝土墙壁上。“胡狼”正沿着楼梯往大堂跑。如果前台的人听从了康克林的指示,那卡洛斯就会被困住! 伯恩看看躲在角落里的那对老夫妇,不由得心中一动——老头在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女人。“没事了,”他说话时放低了声音,想让他俩平静下来,“我知道你们也许听不懂我的话——我不会说俄语——不过现在没危险了。” “我们也不会说俄语。”老头承认道。他英语的发音清脆快速,语气谨慎,显然是个英国人。他吃力地仰起脖子看了看伯恩,想站起身来。“要是在三十年前,我就会站到那扇门口!你知道,我参加过蒙哥马利旗下的第八集团军。阿拉曼的那一仗可真是战果辉煌——当然了,那是我们全体的功劳。如果换个说法,就像他们讲的,年龄确实会让人枯萎。” “故事我还是不听了,将军——” “不,不是将军,只是个准将——” “怎么都行!”伯恩爬到床上,活动了一下膝盖;不管刚才是哪儿出了毛病,现在已经恢复正常。“我得找部电话!” “说实话,最让我愤怒的是那件该死的袍子!”在阿拉曼打过仗的老兵继续说道,“要我说,简直是他妈的可耻——对不起,亲爱的。” “你在说什么啊?” “那件白色的袍子,年轻人!肯定是宾基夫妇的——他们俩跟我们结伴旅行,就住在过道对面——肯定是他在洛桑那家漂亮的美岸酒店里顺来的。这种卑鄙的偷窃行为本来就够糟糕了,可他竟然又把袍子给了那个猪猡,简直是不可原谅!” 没过几秒钟,伯恩就抓起“胡狼”的武器冲进了过道对面的房间。他一进门就发现,“宾基”比准将的形容更值得尊敬。宾基躺在地板上,腹部和喉咙被刀子悄无声息捅出的伤口直往外冒血。 “我什么人都找不到!”灰白色头发稀稀落落的女人尖声叫道;她跪在伤者身边,歇斯底里地哭个不停,“他刚才打架的时候就像个疯子——不知为什么,他晓得那个牧师不会开枪!” “尽可能多捂住几处伤口!”伯恩吼道。他朝电话望去——电话完好无损!他跑了过去,没给前台或接线员打电话,而是拨了自己那个套间的号码。 “克鲁普金?”康克林大喊。 “不是,是我!第一件事:卡洛斯在楼梯上——就是我刚才进的那个过道!第二,有个男的受了严重的刀伤,他也在那个过道,右边的第七个房间!快点。” “马上就办。我这儿线路畅通,可以联系到办公 室。” “克鲁普金的那队人在什么鬼地方?” “他们刚刚赶到。几秒钟之前克鲁普金还从大堂给我打电话——所以我还以为你——” “我这就去楼梯!” “天哪,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 伯恩奔到门口,他没对那个歇斯底里的妻子说什么安慰的话;他想不出该怎么说。他手里拿着“胡狼”的枪,从楼梯道的出口处冲了出去,突然意识到自己鞋子的声音太响;他在第七级台阶上站定,脱掉两只鞋子,然后把齐脚踝的袜子也脱了。不知怎么,脚下石阶阴凉的表面让他想起了丛林,想起身体与清晨时凉凉的灌木丛接触的感觉;由于这些模糊而傻气的记忆,他觉得自己能更好地控制心中的恐惧——丛林向来是三角洲一号的朋友。 跟着那道始终没断的血迹,他一层一层地走下楼梯。血迹现在更宽了,已经没法止住,因为刚才的那个枪伤太重,靠压力是止不住的。“胡狼”曾两次用力把伤口抵在门上,一次在五楼,另一次则在三楼,都是通向过道的门口,结果只留下了一道道暗红色的血痕;他手里没有保安钥匙,打不开外面的门锁。 二楼,然后是一楼,台阶就要到头了!卡洛斯被困住了!杀手就在下方阴影之中的某个地方,他一死,他就自由了!伯恩无声无息地从口袋里摸出都会饭店的一个火柴夹;他紧贴着混凝土墙壁,撕下一根火柴,拢起双手点着了火柴夹。他从栏杆上把火柴夹扔了下去,只要看到下面有任何东西在移动,他手中的枪就会立即射出一连串子弹! 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水泥地面上空空如也——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不可能!伯恩冲下最后一段楼梯,嘭嘭地猛敲通往大堂的那道门。 “谁?”里头有个俄国人吼道,“谁在那儿?” “我是美国人!我在跟克格勃合作!让我进来!” “谁……?” “我知道,”另一个声音喊道,“你得明白,我打开这道门的时候会有许多支枪指着你。明白了没有?” “明白!”伯恩大吼。在最后一刻他想起一件事,赶紧把卡洛斯的枪丢到水泥地面上。门开了。 “好!”苏联警察说。他一眼看到伯恩脚边的冲锋枪,马上又改了口。“不好!”他大喊。 “没事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克鲁普金一边说,一边拖着敦实的身躯走上前来。 “为什么?” “克格勃!” “那就没问题了。”警察巴结地点点头,不过还是待在原地。 “你在干什么?”克鲁普金问道,“大堂都清空了,我们的作战小队已经就位!” “他刚才就在这儿!”伯恩悄悄地说道,仿佛这么紧张兮兮的低声说话,就能让其他俄国人不知所云的英语变得更加模糊。 “‘胡狼’?”克鲁普金大惊失色地问道。 “他就是从这个楼梯下来的!他不可能从其他的楼层逃出去。每层楼的消防门都从里面闩死了——只有猛撞门上的横杆才能打开。” “喂,”克格勃情报官对饭店的保安说,“下令关死安全门是在十分钟之前,这段时间有没有人从这扇门进来过?” “没有,先生!”保安答道,“只有一个披着脏浴袍的女人,她简直是歇斯底里。慌乱中她在浴室里跌了一跤,把自己给划伤了。我们以为她可能犯了心脏病,她自己就是那么嚷嚷的。我们马上就陪着她去护士站了。” 克鲁普金转向伯恩,改用英语说:“只进来过一个女人,她惊慌之中把自己弄伤了。” “一个女人?他能肯定吗?……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克鲁普金问了保安;那人回答之后,他又看了看伯恩,“他说是泛红的颜色,而且很卷。” “泛红?”伯恩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形象,一个让人非常不快的形象,“哪个房间有电话——不,去前台!快点,说不定得要你帮忙。”伯恩赤着脚跑过大堂,克鲁普金跟在他后面。伯恩找到了服务台的一个职员,“你会说英语吗?” “当然啦,先生,我的英语很棒。我还能说好多种口音呢。” “把十楼的平面图给我。快点。” “先生,您说什么?” 克鲁普金用俄语翻译了一遍;职员把一本大本子放到柜台上,翻动着里面塑封的活页——“这个房间!”伯恩指着图上的一个方块说,尽可能不让胆战心惊的职员再受惊吓,“给这个房间打电话!要是电话占线,就把那一头的人掐掉,甭管是谁。” 克鲁普金又作了翻译,一部电话马上就摆在了伯恩面前。他拿起话筒说:“我是几分钟之前进到你们房间的那个人——” “噢,是你啊,亲爱的先生。太感谢了!医生已经来了,宾基——” “我得问你件事,你现在就得告诉我答案……你出门旅行时是不是带着假发、头套之类的?” “我觉得你这个问题很不礼貌——” “女士,我没工夫跟你讲客套,这事我一定得知道!你带没带?” “呃,我带着呢。其实这不是什么秘密,我的朋友们全知道,他们也体谅我这个小小的欺骗。知道吗,小伙子,我有糖尿病……我那灰白的头发太稀了,难看得很。” “假发里有没有红色的?” “没错,还真有,我喜欢换……” 伯恩砰的一声挂断电话,抬头看着克鲁普金。“那个狗杂种真走运。就是卡洛斯!” “跟我来!”克鲁普金说。两个人一起穿过空荡荡的大堂,朝后面的都会饭店办公区跑去。他们来到护士所在医务室的门口,走了进去。两个人都站住了;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倒抽了一口气,面部不由得抽搐起来。 诊查台和地板上到处散落着一团团扯断散开的纱布,一卷卷宽窄不同的胶带,还有好些破碎的注射器和抗生素瓶子,这些医疗用品似乎都是在慌乱之中使用的。但是,两个男人几乎就没注意到这些东西,因为他们的眼睛都盯在那个女人的身上,她刚刚护理过一个疯狂的患者。都会饭店的护士仰面倒在椅子上,喉咙被人以外科手术般的手法刺穿了,细细的一道鲜血沿着她那一尘不染的白制服流了下来。疯狂! 季米特里·克鲁普金站在起居室的桌子后面打电话,亚历山大·康克林坐在锦缎面的沙发上,按摩着他那条没穿假肢鞋的腿,伯恩则站在窗户旁边,盯着外头的马克思大道。康克林朝克格勃情报官望了一眼,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克鲁普金也点了点头,两眼盯着康克林。在两个超级大国这场永无休止、基本上徒劳无益的战争之中,他们俩是值得彼此敬重的对手;人们在这场战争只能赢得战斗,但却永远无法解决观念上的冲突。 “这么说,我可就得到你的保证了,同志,”克鲁普金用俄语说,“坦白告诉你,要是出了事我惟你是问……我打这个电话时当然在录音!要是换成你,难道你不录?……那就好!我们都明白彼此的意思,也知道各自的责任,所以我就简要地复述一遍。那家伙受了重伤,因此我们向市内的出租车公司和莫斯科地区的所有医护人员发出了警报。被盗车辆的特征已经通报出去了,一旦发现人或是车,都必须立即向你报告——只向你一人报告。谁要是无视这些命令,就会被扔进卢比扬卡监狱,这一点必须说清楚……那就好!我们都明白对方的意思,我希望你一听到任何消息就马上给我打电话,知道了吗?……同志,你可别气得心脏病发作。你照着这个非常有经验的下级的建议去做就是了。祝你今天过得愉快……不,这不是威胁,只不过是我在巴黎学的一句话——我想最早是美国人说的。”克鲁普金挂上电话,叹了口气,“我得说,有教养的贵族阶层虽然已经灰飞烟灭,但他们恐怕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这话你可别大声说,”康克林冲着电话点点头,“我估计是没什么情况吧。” “没什么需要马上采取行动的;不过,有个情况却很有意思,甚至可以说让人着迷,只不过听着有点毛骨悚然。” “我估计你这话的意思是它跟卡洛斯有关。” “正是这个家伙,”克鲁普金摇摇头,伯恩从窗户旁边看了他一眼,“我刚才去了趟办公室,和作战小队碰头。我桌上放着八个马尼拉纸大信封,只有一个打开过。警察在瓦维洛瓦街上找到了这些东西。和往常一样,他们只看了其中一个信封的内容,就不想再跟它们有任何关系了。” “里面是些什么东西?”康克林哧哧一笑,“国家机密吧?说整个政治局全都是同性恋?” “你说的可能还真差不离,”伯恩插话说,“‘胡狼’在莫斯科的那帮骨干就在瓦维洛瓦街。他要么就是掌握了骨干的黑材料,要亮给他们看,要么就是准备把别人的黑材料交给他们。” “这次是后一种情况,”克鲁普金说,“一大堆极为荒谬的指控,针对的是我们各大部门里的高级领导。” “他手里的那种垃圾能装满好多保险库。这是卡洛斯行事的惯例;靠着这些材料,他才能跻身自己根本就别想打入的圈子。” “那我刚才的话就没说清楚,杰森,”克格勃情报官说,“我刚才说的‘荒谬’其实就是字面的意思——那些指控让人难以置信。简直是精神错乱。” “他向来都能命中要害。你这个结论不一定靠得住,拿到银行去可换不来钱。” “要是真有这么一家银行,我肯定会去换的。我还得顺带跟银行谈谈,好好利用一下他们鉴别真相的本事。信封里的情报大都是那种最低级的小道消息——当然了,这倒也没什么不寻常——但这些垃圾消息之中的时间、地点和职务都给改得面目全非,甚至连身份都不对。举例来说,交通部的实际位置与一份档案中的描述并不相符,而是在一个街区之外;某位局长同志的老婆并不是档案中所说的那个女人,而是另有其人——档案里提到的那个女人是他们的女儿,她不在莫斯科,而是在古巴——她在那儿已经待了六年。还有,根据档案,那位据称是莫斯科电台台长的男人犯下了种种恶行,就差和狗发生性关系了;其实,此人十一个月前已经去世,而且大家都知道他私底下是个非常传统的天主教徒。假如他能当真去做一位虔诚的牧师,他这一生也许会幸福得多……这些弥天大谎都是我在几分钟之内发现的,因为时间实在太紧张了;不过,我敢肯定类似的谎言还有几十个。”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设局骗卡洛斯?”康克林说。 “这些材料太华而不实——尽管编得非常有板有眼——就算拿到最死守教条的苏联法庭上去也只会被一笑置之。不管是谁向他提供了这些耸人听闻的‘揭发材料’,那人肯定从一开始就想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会不会是格里戈里·罗琴科?”伯恩问道。 “我想不出除了他还会有谁。格里戈里——虽然我现在喊他‘格里戈里’,但我从来不会这么当面称呼他;我始终称他‘将军’——格里戈里是个高明的策略家,一个精通生存之道的人物。控制就是他的代名词,这种感觉让他上瘾——真是这样;如果他能为祖国的利益控制住臭名昭著的‘胡狼’,这对一个老头子来说得是多么大的鼓舞啊。但是,‘胡狼’却在他喉咙上射进三颗标志性的子弹,干掉了他。这是因为他背叛了‘胡狼’,还是因为格里戈里·罗琴科自己不小心被别人发现了?到底是哪个原因?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电话响了,克鲁普金伸手一把抓起听筒。“喂?”克鲁普金换成了俄语,边说话边示意康克林重新系上假肢鞋。“同志,现在你给我听仔细了。警察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不仅如此,他们还要躲得远远的,别让我们瞧见。从我们那儿调一辆没标记的车过来接替巡逻车,听清楚了没有?……好。我们就用海鳝频道。” “有突破?”看到克鲁普金砰地挂断电话,伯恩问了一句,从窗户旁边移开了。 “极大的突破!”克鲁普金回答说,“发现那辆车了,它正沿着涅姆切诺夫卡街往奥金佐沃开。” “这话对我来说毫无意义。那个叫奥金佐洛还是什么的地方有啥东西?” “我不太清楚,但我估计他是知道的。别忘了,他对莫斯科及其周围地带了如指掌。奥金佐沃大概就是你们所说的那种工业郊区,离市区大约有三十五分钟的车程——” “真他妈该死!”康克林大吼一声。他正在跟假肢鞋上的维可牢带子较劲。 “我来帮你弄,”伯恩说话时的语气不容置辩。他跪到地上,快 手快脚地开始拴那几根用粗布制成的厚带子,“卡洛斯干吗还要开克格勃的那辆车?”伯恩冲着克鲁普金继续问道,“他可不像是会冒这种风险的人啊。” “看来他是别无选择了。他肯定知道全莫斯科的出租车都是悄然为国家服务,而他毕竟受了重伤,而且现在肯定连一把枪都没有,要不然早就拿出来对付你了。他根本没办法威胁司机,或是去偷辆车……另外,刚才他很快就开到了涅姆切诺夫卡街;那辆车被人发现纯属偶然。那条路上没什么车,这一点我估计他也知道。” “咱们走!”康克林喊道。他感到很恼火,不仅是因为伯恩在照顾他,也是因为觉得自己不中用。他站起身时打了个晃,气呼呼地示意不要克鲁普金帮忙,然后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我们可以到车上去说。这是在浪费时间。” “海鳝,请回答。”克鲁普金用俄语说。他坐在前排作战小队司机旁边的座位上,把麦克风举到嘴边,一只手放在车载无线电的频率调谐度盘上,“海鳝,收到请回答。” “他在说什么鬼玩意儿?”后座上和康克林坐在一起的伯恩问道。 “他想要联系克格勃跟踪卡洛斯的那辆没标记的车。他正在超高频的波段上一个个地调试。这是海鳝代码。” “什么代码?” “是一种鳗鱼,杰森,”克鲁普金往后座瞟了一眼回答说,“属于海鳝科,腮孔细小,可以潜入极深的海底。有些物种可是很致命的。” “谢谢,彼得·洛尔。”杰森·伯恩说。 “说得妙,”克格勃情报官哈哈一笑,“不过你得承认,海鳝这个名字可是很恰当。能在这种频率上发送和接受讯号的电台寥寥无几。” “这东西你们是啥时候从我们那儿偷来的?” “哦,可不是从你们那儿,完全不是。实话告诉你,是从英国人那儿。伦敦对这类东西向来是缄口不语,不过他们在某些领域比你们和日本人都要领先得多。该死的军情六处。那帮人在骑士桥大街的高级俱乐部里吃饭,抽的是臭烘烘的雪茄,把头脑简单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把在老维克剧院学过表演的所谓‘叛国者’往我们这儿送。” “他们也出过纰漏。”康克林说,有点为英国人辩护的意思。 “阿列克谢,那主要都是他们自己盛怒之下揭露的所谓秘密,并不是现实。你离开这一行的时间太久了。在这一方面,你我两国的损失都比英国人多,但他们能够应付被公之于众的难堪局面——我们还没学会英国人这个由来已久的特点。我们总是把自己的‘纰漏’掩埋起来——借用你的说法;我们对体面看得太重,却往往会丢面子。还有,我认为就历史而言,我们两个国家比英国要年轻得多。”克鲁普金说着又换成了俄语:“海鳝,请回答!我在这个波段上就快搜到头了。你在哪里,海鳝?” “同志,就停在这个频率!”扬声器里传出了呲啦呲啦的声音,“联系上了。你能听见吗?” “你的声音就像是阉人歌手,不过总算还能听得见。” “肯定是克鲁普金同志——” “你以为是谁啊?教皇吗?你是谁?” “奥尔洛夫。” “好!你这家伙懂行。” “我真希望是懂行的,季米特里·克鲁普金。” “干吗这么说?” “还不是因为你那条叫人受不了的命令。不采取任何行动?我们离房子有两公里——我把车开进草丛,到了一个小山丘的顶上——从这儿能看见那辆车。它停在停车场上,嫌疑人进屋了。” “什么房子?哪儿的山丘?你刚才等于什么都没说。” “库宾卡军械库。” 听到这几个俄语词,康克林在坐椅上猛地往前一倾。“我的天!”他喊道。 “怎么回事?”伯恩问道。 “他跑到一个操练厅去了。”康克林看到伯恩皱起了眉头一脸困惑,就解释说:“在这个国家,‘操练厅’可不仅仅是退伍军人团体和预备役使用的那种封闭式阅兵场。它们是正规的军事训练中心,是存放军械的仓库。” “他不是要去奥金佐沃,”克鲁普金插话说,“军械库在南面很远的地方,是奥金佐沃的市郊,还得再走四五公里。他以前去过那儿。” “这种地方的警戒肯定很严密,”伯恩说,“他总不能大摇大摆? ?往里走吧。” “他已经走进去了。”从巴黎来的克格勃情报官纠正道。 “我说的是里头的那些禁区——比如装满了武器的储藏室。”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克鲁普金边说边摆弄着手里的麦克风,“既然他以前去过那儿——这是明摆着的——他对里面的设施了解多少?……他认识里头的什么人?” “赶紧用无线电跟那边联系,让他们拦住他,把他抓起来!”伯恩说道。 “要是跟我联系的正好是‘胡狼’的人呢?要是他已经搞到了武器,我们这么一发报正好把他惹火呢?只要是一个电话,或者出现敌对局面,哪怕是冒出一辆陌生的汽车,几十名男女就有可能遭到屠杀。我们见过他在都会饭店的行径,还有瓦维洛瓦街。他已经完全失控,彻底变成了疯子!” “克鲁普金,”无线电上那个苏联人呲啦呲啦的声音用俄语说道,“有情况。一个拎着麻袋的男人刚从侧门里出来,正往车那边走……同志,我觉得这好像不是同一个人。也许是他,但这个人有点不太一样。” “你指的是什么?衣服吗?” “不是,他穿着黑衣服,右胳膊挂着黑色的吊腕带,这都和刚才一样……但他行动起来比刚才快,步子迈得很稳,姿势也比刚才挺拔。” “你的意思是他看起来不像是受过伤,对不对?” “嗯,我想就是这个意思。” “他这可能是装出来的,”康克林说,“那个狗杂种也许会拼上最后一口气装出这副模样,让你们以为他马上就能去跑马拉松。” “为什么呢,阿列克谢?他干吗要装腔作势?” “我不知道。不过,如果你们在车上的人能看见他,那他也就能看见那辆车。也许他只是急着赶路罢了。” “出什么事了?”伯恩气呼呼地问道。 “有个人拎着一袋子东西从里面出来了,正往车那边走。”康克林用英语说。 “天哪,快截住他!” “我们不能肯定他就是‘胡狼’,”克鲁普金插了一句,“那人穿的衣服是一样的,连吊腕带也相同,但身体上的特征不太符合——” “那么,他就是故意要让你们以为那个人不是他!”伯恩加重语气说。 “什么?” “他这是在从你们的角度想事,按照你们现在的思路思考问题;凭着这种手段,他就可以智胜你们。他也许不一定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不一定知道有人看见了那辆车,但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并采取相应的行动。我们赶到那儿得多长时间?” “照着我们这位年轻同志开起车来不要命的劲头,我估计三四分钟就能到。” “克鲁普金!”无线电扬声器里突然传出了声音,“又有四个人从里面出来了——三男一女。他们在往车那边跑!” “他说什么?”伯恩问道。康克林翻译了一遍,伯恩皱起了眉头。“难道是人质?”他轻声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他这下可搞砸了!”梅杜莎的三角洲往前一倾,碰了碰克鲁普金的肩膀。“跟你的人说,等那辆车开走,弄清它的去向之后,就马上离开那儿。让他做得显眼一点,路过军械库的时候得狂按喇叭——不管他走什么方向,都得从军械库前面经过。” “我的天哪,伙计!”苏联情报官喊道,“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让我下达这样的命令?” “因为你那位同事说得对,我却判断错了。挂着吊腕带的男人不是卡洛斯。‘胡狼’正躲在里面,等着大队骑兵从堡垒前冲过去,然后他就可以钻进另外一辆车逃走——如果有这么一支骑兵的话。” “你一定得解释解释,这个自相矛盾的结论你是怎么得出来的?” “很简单。他犯了个错误……你们的人即便能打得着,也不会冲着路上的那辆车开火,对不对?” “没错。车里还有另外四个人,他们无疑都是无辜的苏联公民,只不过是被迫装成罪犯罢了。” “他们是人质?” “对,当然。” “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有人会连跑带跳地送上门去给人家当人质?就算门洞里有一支枪在指着他们,这四个人里头最起码也得有一两个——说不定还是全部——会往别的车子后面跑,好躲起来。” “哎呀!——” “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卡洛斯在军械库里有人——就是那个挂着吊腕带的家伙。他也许只是个无辜的苏联公民,可能有个弟弟或妹妹住在巴黎;不过,他的命运掌握在‘胡狼’手里。” “克鲁普金!”那个刺耳的声音用俄语喊道,“那辆车飞快地从停车场里开出去了!” 克鲁普金按下无线电的发送键,下达了指令。总而言之,他们要跟着那辆车,就算它开到芬兰边境也得一直跟着;不过,抓人的时候不能采用暴力手段,实在不行就把警察招来。名叫奥尔洛夫的特工用俄语问道:“妈的,干吗要这样?” “因为圣尼古拉给我显灵来着!还有,我是你的上级,很宽容的上级。执行!” “你头脑不太清楚,克鲁普金。” “你是想要一份顶呱呱的任务报告呢,还是想要一份能送你去塔什干的报告?” “我这就去,同志。” 克鲁普金把麦克风放回仪表板上的插座里,“都布置了。”他半转过身子匆匆地说,“要是我下地狱的时候必须带上一个精神错乱的杀手,或者是一个虽然满脑袋弯弯绕,不过还显得挺正派的疯子,我觉得最好还是选择后者。跟那些最开明的怀疑论者的看法正相反,也许世上还真有个上帝……阿列克谢,你想不想买日内瓦湖边的一栋房子?” “说不定我会买,”伯恩答道,“要是我能活过今天,把我必须干的事干完,你就开个价。我不会斤斤计较的。” “嗨,大卫,”康克林插话说,“那钱可是玛莉挣的,不是你。” “她会听我的。听他的。” “不管你到底是谁,现在咱们怎么办?”克鲁普金问道。 “把你这辆车后备箱里的武器全都给我,快到军械库的时候让我在草丛里下车。给我留几分钟时间就位,你们再把车开进停车场。然后你们就发现——而且是非常招摇地发现——那辆车不见了,于是就开足了马力疾驰而去。” “把你一个人丢在那儿?”康克林喊道。 “我想要干掉他,这是惟一的办法。只有这样才能干掉他。” “你疯了吧?!”克鲁普金大声说,下巴上的肥肉直颤。 “不,克鲁普金,这是现实,”杰森·伯恩的回答很简单,“这和最开始的时候是一样的。一对一,这是惟一的办法。” “这是自命不凡地逞英雄!”俄国人大吼一声,伸手在坐椅靠背上一拍,“更糟的是,这个策略太荒唐。如果你的判断没错,我可以调一千人把军械库包围起来!” “那正是他希望出现的情况——我要是卡洛斯,也会这么想。你难道不明白吗?他可以趁着混乱在一大堆人之中脱身——这对我们两个来说都不成问题,这种事我们以前干得可太多了。人群和焦虑的情绪可以掩护我们——简直就是轻而易举。一刀干掉一个穿制服的,那身制服就是我们的了;往当兵的里头扔一颗手榴弹,爆炸过后我们就成了摇摇晃晃的伤兵——对职业杀手来说这简直就是业余的小把戏。相信我,我了解——我身不由己地变成了这样一个杀手。” “那么,蝙蝠侠,你觉得你自己一个人能干些什么?”康克林问道,同时气呼呼地揉着那条没用的腿。 “追踪那个想干掉我的杀手——然后干掉他。” “你他妈简直是个自大狂!” “你说的完全正确。要想参加杀人游戏,你就只有变成这样。这是你惟一的优势。” “你疯了!”克鲁普金吼道。 “随我去吧;我有权稍微发点小疯。如果我认为整支苏联军队能保证我活着出来,我肯定会哭着喊着求他们来支援。不过他们没法保证——不可能的。只有这一个办法……停车,让我挑一下武器。” 伯恩的通牒_39 39 在一条从乡间开辟出的坡道上,克格勃墨绿色的大轿车拐过了最后一个弯。一路向下的坡道角度很平缓。下方平整的地面绿意盎然,道路两旁长着片片野草,直通库宾卡军械库巨大的棕色建筑。军械库仿佛是从地底直接冒出来的,就像一个硕大无朋的盒子,突兀地戳在一派田园风光之中。这件出自人手的丑陋造物由厚重的褐色木材建成,有三层楼高,占地八千平方米,开着一扇扇小里小气的窗户。和建筑物本身一样,武器库的正门也是硕大无朋、四方四正,几乎没有任何装饰,除了大门上方那一块单调乏味的浮雕——三个苏联士兵手中斜握步枪,正要冲上厮杀正酣的战场;看枪口的方向,他们恐怕会把彼此的脑袋轰掉。 带着一支正宗苏制AK47自动步枪和五个三十发标配弹夹,伯恩从悄然向前滑行的政府汽车的另一侧跳出来,利用移动的车身做掩护,躲进了军械库门口那条路正对面的草丛之中。军械库巨大的停车区是一片土地,位于宽大建筑物的右侧;大门口的草坪前种着孤零零一排不加修葺的灌木,草坪中央竖着一根高高的白色杆子,杆头垂挂的苏联国旗在微风不起的晨空中一动不动。伯恩猫着腰从路上跑了过去,在灌木树篱边蹲下来;他只有片刻时间从灌木丛里张望一下,看看军械库到底是戒备森严,还是门户大开。看起来,这里的防卫措施最起码也可以说并不严格,就算不是形同虚设也不够正规。大门口右侧的墙上开了一扇玻璃窗,类似于剧院的售票窗口;窗户后面坐着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卫,正在看杂志;他身旁的另一个警卫身子只露出一点,不过也还能看清——他趴在柜台上睡着了。另外两个士兵从军械库硕大的正门——是双开门——里走了出来,两个人都是一副随随便便、漫不经心的样子。其中一个看了看手表,另一个则点起一根烟。 库宾卡的防卫措施看来不过如此;根本就没人在防备什么突然袭击,也没有发生此类事件;至少袭击的警报没传到前门口的巡逻队,通常他们会率先得到消息。这情形让人迷惑不解,显得很不自然,完全出乎意料。“胡狼”就在这座军事设施里面,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已经渗透进来,也看不出他控制着军械库里的至少五名人员——一名假扮他的男子,还有另外三男一女。 难道是停车区?他听不懂康克林、克鲁普金和无线电上的那个人谈了些什么,可现在他明白了:刚才他们一会俄语、一会英语地说有人从军械库里出来,跑向那辆被偷的车,当时他们所指的并不是前门!停车区肯定还有一个出口!天哪,他只剩下几秒钟了——克格勃大轿车的驾驶员马上就会发动引擎,呼啸着冲进巨大的停车场,在里面转一圈再疾驰而出,这些动作都是为了让别人知道有辆政府的车开了过来,紧接着又大祸临头般地迅速开走。如果卡洛斯要逃跑,就会赶在那个时候!他一直在等待按常规接到无线电赶来的增援;这之后,他离军械库越远,他的踪迹就越难寻觅。而他,出身梅杜莎的高效杀人机器,却跑错了地方!还有,一个手持自动武器的平民假如被发现在军事设施的草坪上或路上乱跑,无疑会大祸临头。这是个细小而又愚蠢的疏漏!刚才翻译的人只要再多说三四个词,听的人只要不那么自大,再多问几句,都可以避免这个错误。让隐秘行动乃至绝密行动遭到严重破坏的,总是那些细枝末节,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真该死! 一百五十米之外,克格勃的那辆大轿车突然轰鸣着拐进了停车区,扬起一团团灰尘,飞转的轮胎碾在路上,把小石子都甩了出来。没时间思考了,现在只能采取行动。伯恩把AK47步枪贴在右腿上,尽可能用身体遮住,同时站起身来用左手在低矮树篱的顶部掠了一下——也许这是个园丁,正在估摸自己要干的活儿;或者是一个懒洋洋的家伙在闲逛,漫无目的地摸了摸路边的灌木丛,这个动作没有任何威胁,只不过是个手势,表明他平常得很;在漫不经心的旁观者眼中,这人说不定已经在路上走了几分钟,一直都没引起注意。 他瞟了瞟军械库的大门。两个士兵正在无声无息地大笑,没抽烟的那个又看了一眼手表。接着,他们俩小小密谋的对象从大门左侧走了出来,是一位颇为迷人的黑发女郎,可能刚二十岁出头。不知是什么意思,她逗笑地举起双手捂住耳朵,做了个鬼脸,然后快步走向那个总在留意时间的士兵,在他嘴上亲了一口。三个人挽起胳膊,把女郎夹在中间,然后一起朝右边走去,离开了大门。 一声巨响!金属相撞,玻璃破碎,远处的停车场传来了巨大而刺耳的响动。康克林和克鲁普金坐的那辆克格勃轿车出事了;来自作战小队的年轻司机要么撞上了一辆车,要么就是在停车场的干土地面上打滑了。借着这声巨响,伯恩沿路往前走去,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康克林的形象,于是就在快步行走时装得一瘸一拐,这样能把武器藏得更严实。他转过头,还以为能看到那两个士兵和女的会沿着军械库的路跑向出事的地方,却发现三个人正在朝另一个方向跑,看来是不想跟这事有任何瓜葛。显然,他们极为珍视军队日程中难得的片刻休息时间。 伯恩不再假装瘸腿,直接从树篱中间冲了过去,朝延伸到巨大建筑物角落的那条水泥小路奔去。他越跑越快,呼吸也愈发粗重而急促;伯恩右手握着的那把枪现在能看得一清二楚,随着摆动的胳膊在空中划动。他跑到小路的尽头,胸部起伏着,脖子上凸起的血管好像都要胀破了,从皮肤上滚落的汗水把脸、领子和衬衣都搞得透湿。他气喘吁吁地端稳AK47,把脊背靠在军械库的墙上,然后从屋角一转身跑进了停车场,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他刚才跑动时的脚步声太响,被汗湿透的太阳穴又因为心情焦虑而跳个不停,因此根本就没注意到前方的任何声音。伯恩心里很清楚,眼前这幅让他恶心的景象肯定是多次射击造成的,那把枪装了消声器,因此声音很轻。梅杜莎的三角洲几乎是无动于衷地明白了;这样的局面多年前他经历过许多次。在有些情况下,杀人时必须悄悄下手——彻底无声无息是不可企及的目标,但至少得尽可能降低动静,这一点至关重要。 作战小队的年轻司机四仰八叉地躺在墨绿色大轿车后备箱旁边的地上,从头部的伤口看他肯定已经死了。汽车撞上了一辆政府公共汽车的侧面,就是那种接工人上下班的车。事故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伯恩都无从知晓。他也不知道康克林和克鲁普金是否还活着;汽车的车窗被射穿了好多处,车里也看不到任何动静,这两点都意味着最坏的结果,但也不能据此下任何结论。最重要的是,在这一刻,“变色龙”也知道自己决不能受到眼前景象的影响——不能感情用事!如果最坏的情况业已发生,悼念死者的事得以后再说;他现在要去复仇,要干掉那个杀手。 动动脑子!这是怎么发生的?快点! 克鲁普金说过,有“几十名男女”在军械库里工作。如果是这样,这些人都跑到哪儿去了?“胡狼”并不是在真空之中行动;那是不可能的!但刚才发生了撞车,猛烈的撞击声一百米之外都能听到——这个距离远远超出一个橄榄球场的长度——还有一个人在撞车现场被打死,他那毫无生气的尸体还在地上流血,但是谁也没有——一个人都没出现,不管是偶然还是有意。除了卡洛斯和那五个不知其名的人,难道整座军械库里竟然空无一人?这根本就说不通! 接着他听到了从建筑物内部深处传来的音乐声,声音虽低却很有力。那是军乐,以鼓声和号声为主导,不时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伯恩能想像得出,在这座巨大建筑内部共鸣良好的封闭空间里,这样的音乐声肯定是震耳欲聋。他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年轻女人从前门出来时的画面;她开玩笑似的把双手捂在耳朵上,做了个鬼脸——伯恩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现在他明白了。她是从军械库里的表演区出来的,那地方军乐声的音量简直就是排山倒海。库宾卡军械库正在举行一场活动,是体面人物参加的集会,所以硕大的停车场上才会有那么多轿车、小面包车和公共汽车——不管怎么说也还是挺多的,因为这些车在苏联可远远不是供不应求。土地停车场上总共有大约二十辆交通工具,停成了一个半圆形。军械库里面的活动既可以为“胡狼”转移注意力,也为他提供了保护;他知道如何充分利用这两点。他的敌人也知道。将! 卡洛斯怎么没出来?刚才他为什么不出来?他在等什么?现在的局面是最有利的;不可能再好了。是不是伤势让他行动迟缓,失去了自己创造出的优势?有这种可能,但不太像。杀手已经跑了这么远,如果脱身的机会近在眼前,他肯定会继续逃,逃到更远的地方去。那到底是为什么?按照那种不可改变的逻辑——一个杀手的求生逻辑——“胡狼”在干掉增援之后肯定会尽可能迅速离开。这是他惟一的机会!那他为什么还待在里面?他为什么没有坐上车逃离这个地方,奔向自由? 伯恩又把脊背贴到墙上,一边横着身子朝左移动,一边仔细审视着自己能看到的一切。和世界上的大多数军械库一样,库宾卡军械库的一楼没有窗户,至少外墙从地面起的四五米高度内没有;他估计这可能是因为担心偶尔脱缰狂奔的军马会撞坏玻璃。他看到在大致相当于二楼的位置上有一扇窗,不过它距离被杀的司机并不远,从那里使用装有消声器的大威力武器足以达到最高精度。军械库底层的另一个门框上装着一个凸出的把手;那就是刚才谁也没提到的后门。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小事!该死! 军械库里低低的音乐声再度激昂起来,不过这一次的激昂不太一样,鼓声更响了,号声持续的时间则更长,更加刺耳。肯定是一首交响进行曲到了尾声,这是军乐演奏中最为昂扬的时刻……原来如此!里面的活动马上就要结束,“胡狼”会借助散场的人群来掩护自己,伺机逃跑。他会混在人群之中,等大家看到死人和那辆弹痕累累的轿车,他就会趁着停车场里乱成一团的时候消失无踪——至于他和谁一起走,坐的是哪辆车,得花好几个小时才能查清楚。 伯恩必须到里面去;他必须阻止他,干掉他!克鲁普金本来担心有“几十名男女”会遇到生命危险——他根本没想到军械库里实际上有几百个人!卡洛斯会利用偷来的所有武器——包括手榴弹——在人群之中制造恐慌,好让自己脱身。生命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如果多杀人就可以保住自己的生命,那么别人的命都是一钱不值。三角洲不再小心翼翼了,他冲向那道门,平端着手中已经打开保险的AK47,把中指扣在扳机上。他握住把手一拧——拧不动。他对准门锁周围的金属板开了几枪,然后又朝门框的另一侧打了个连射。正当他伸手去握冒着烟的门把,他的世界就突然陷入了疯狂之中! 一辆重型卡车突然从一排车中间猛然冲出,笔直地朝着他疾驰而来,越靠近越疯狂地加速。与此同时,自动武器连续射击的声音响了起来,子弹噗噗地打在他右边的木门上。他向左一扑滚到地上,随着接连不断的滚动,灰尘和泥土直往眼睛里钻,他的身体就像一根管子似的滚开了,离开这正在发生的可怕景象。 接着就出事了!惊天动 地的爆炸把木门震得粉碎,把门上方的墙也炸掉了一大块;透过黑烟和散落的碎片,他能看到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正在走向那排停成半圆形的汽车。要杀他的人毕竟还是要逃走。但他还活着!原因是明摆着的——“胡狼”犯了个错误。错误不在陷阱,陷阱布得可是很高明;卡洛斯知道他的敌人跟克鲁普金、克格勃在一起,于是就跑到外面来等着他。“胡狼”的错误在于他安放炸药的位置。他把一枚或几枚炸弹连在了卡车引擎的顶部,而不是下方。炸药爆炸时的巨大压力总是会从阻力最小的地方释放出来;汽车的引擎盖相对薄一些,远远没有盖子下方的钢铁结构结实。炸弹其实是向上爆炸的;它并没有在地面高度炸开,没能把致人死命的金属碎片射向四周。 没时间了!伯恩挣扎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克格勃的大轿车走去,一副可怖的景象在眼前变得越来越清晰。他透过玻璃破碎的车窗往里看,眼神突然被吸引到了前座上,那儿有一只肉滚滚的手举了起来。他猛力拽开车门,看见了克鲁普金:他肥硕的身躯挤在座位下面仪表板下方的空隙里,右肩膀受了重伤,透过外套的布料能看出血肉模糊的一大块。 “我们受伤了,”克格勃军官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很冷静,“阿列克谢伤得好像比我重,所以拜托你先给他治。” “军械库里有一帮人跑出来了——” “拿着这个!”克鲁普金打断了他的话,吃力地把手伸进衣袋,掏出自己的塑料证件夹,“去找管事的那个白痴,把他带到我这边来。我们得找个医生,给阿列克谢治伤。你个笨蛋,快点!” 受伤的两个人并排躺在军械库医务室的两张诊查台上,伯恩则站在房间的另一边;他靠在墙上看着,却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直升机从谢洛瓦大道人民医院的房顶上接来了三位医生——两个外科医生、一个麻醉师。不过,最后的这个麻醉师却没有必要。两个人受的伤用不着大动干戈地做手术;清洗伤口和缝合时采用局部麻醉就足够了,缝合完毕之后又注射了大量的抗生素。主治医生说,异物直接穿透了两人的身体。 “你刚才用那么尊敬的语气说到‘异物’,我估计你指的是子弹吧。”克鲁普金怒气冲冲地说。 “他指的是子弹。”康克林哑着嗓子用俄语证实道。退休的中情局站长现在脑袋动弹不得,因为他的脖子上缠满了绷带。宽宽的黏性绷带一直延伸到他的锁骨和右肩上方。 “谢谢,”外科医生说,“你们俩都很幸运,尤其是你,我们的美国病人。我们必须为你编写一份保密的医疗记录。顺便说一句,请把你在美国的医生的姓名地址留给我们。未来几个星期你还需要做一些检查。” “这会儿他在巴黎的一家医院里。” “你说什么?” “哦,每次我生了什么毛病就告诉他;他觉得我该去看哪个医生,就会打发我过去。” “这可不算是社会化的医疗啊。” “对我来说是的。我会把他的名字和地址留给护士。运气好的话他很快就能回国。” “我得再说一遍,你非常幸运。” “我的动作很迅速,医生,你的这位同志也是。一看到那个狗杂种朝我们跑过来,我们就锁紧了车门,边在坐椅上移动边朝他开火;那家伙想跑到近处把我们干掉,差点就得逞了……司机死得太可惜了;他是个勇敢的小伙子。” “他也是个愤怒的小伙子,阿列克谢,”躺在另一张台子上的克鲁普金插了一句,“从门口射出的头几枪打中了他,让他撞上了那辆公共汽车。” 医务室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与其说门是给打开的,还不如说是被攻破的,不得不臣服于一位威严的军官——就是他们在斯拉维扬基街那套公寓里见过的克格勃政治委员。这个长相粗豪、说话直率的克格勃军官穿着一套乱糟糟的制服,和他那副尊容倒是很相配。“你,”他对医生说,“我问过你在外面的几个同事。他们说你这里已经弄好了。” “还没完全弄好,同志。还有几件小事要处理,比如治疗的——” “以后再说,”政治委员打断了他,“我们得私下谈话。单独。” “克格勃发话了啊?”外科医生说,他话中虽说只略带轻蔑,但也能明显感觉出来。 “没错,它发话了。” “有时候它话太多。” “什么?” “你听见了。”医生回答着朝门口走去。 克格勃的人耸了耸肩,等医务室的门关上。然后他走到两张诊查台的床尾,眯起一双陷在肉里的眼睛来回扫视着两个伤者,吐出了一个词:“诺夫哥罗德!” “什么?” “什么……?”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作出了反应;连伯恩也猛地离开了靠着的墙壁。 “你,美国人,”他改用自己水平非常有限的英语补充了一句,“懂我在说什么?” “我觉得你说了一个词;如果你说的真是那个词,那我应该是听懂了,不过也只是这个名字而已。” “我能解释好。我们讯问了他关在武器库房里的九个男女。他杀了两个没拦住他的警卫,明白吗?他从四个男的那里拿走了四把车钥匙,但没开车,明白吧?” “我看见他往汽车那边跑了!” “哪辆?库宾卡还有三个人被打死,车钥匙也被拿走了。哪辆?” “老天,去问你们管车的部门啊!不管你们是叫它车辆局还是什么!” “花时间。还有在莫斯科,汽车登记的名字不一样,牌照不一样——列宁格勒、斯摩棱斯克,谁知道——大家都不想找破坏法律的汽车。” “他在说什么鬼东西?”伯恩喊道。 “汽车的所有权由各州控制,”躺在诊查台上的克鲁普金有气无力地解释说,“每个大管理中心都有自己的登记体系,而且通常不愿意和其他中心合作。” “为什么?” “有人会以不同的家族姓氏注册好几辆车——有些用的甚至是假名。这种行为是禁止的。大家能买到的车本来就没多少。” “那又怎么样?” “本地部门收受贿赂是司空见惯的事。列宁格勒的官员谁也不希望遭到莫斯科管理局的指责。他这是在告诉你,要查出‘胡狼’开的车归谁所有,也许得花上好几天时间。” “太荒唐了!” “这可是你说的,伯恩先生,我可没说。我是个正直的苏联公民,请你记住这一点。” “但这一切跟诺夫哥罗德又有什么关系?他说的是那个地方,对吧?” “诺夫哥罗德。怎么回事?”克鲁普金对克格勃军官说。农民上校用快速而含糊不清的俄语向来自巴黎的同事讲述了有关细节。躺在台上的克鲁普金转过头来,用英语翻译了一遍。“你尽量听仔细了,杰森,”他的声音时不时就会低下去,呼吸也越来越困难,“看样子军械库操练场的上方有一圈平台。他跑到那上面,从一扇窗户里看到你躲在路边的树篱旁,于是他就回到武器库房,像个疯子一样狂喊乱叫——他本来就是个疯子。他冲着那些被捆住的人质大喊,说这下你可是他的了,你死定了……还说他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要办。” “诺夫哥罗德。”康克林低声插了一句。他僵着脑袋,望着天花板。 “一点不错,”克鲁普金说,两眼盯着躺在他旁边台上的康克林,“他要回到自己诞生的地方去……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就是在那儿成为‘胡狼’卡洛斯的,因为他被剥夺了资格,还差点被人当成疯子枪毙。他用枪顶着每一个人的喉咙,平静地问他们去诺夫哥罗德的最佳路线怎么走,还威胁说谁要是敢骗他就会被干掉。当然,谁也没骗他;知道该怎么走的几个人全都告诉他诺夫哥罗德离这儿有五六百公里,开车得走一整天。” “开车?”伯恩插口问道。 “他知道自己不能利用其他任何一种交通工具。铁路、机场——甚至是小型机场——全都会受到监控,这他心里有数。” “他到了诺夫哥罗德会干些什么?”伯恩急问。 “天堂里的上帝啊——当然,这两者都不存在——谁知道呢?毫无疑问,他想要留下自己的印记,为自己竖起一座毁灭性的纪念碑,以此来回应那些他认为在三十多年前背叛了他的人,还有今天早上在瓦维洛瓦街死于他枪口之下的几个可怜虫……他拿走了我们在诺夫哥罗德受训的那名特工的证件;他觉得拿着这些证件就能混进去。他混不进去的——我们会阻止他。” “千万别阻止他,”伯恩说,“证件他也许会用,也许不会用,这得取决于他观察和感觉到的情况。他跟我一样,就算不用证件也能进去;不过他如果感觉到情况不妙,就会干掉几个好人,照样还是能进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克鲁普金警惕地打量着伯恩。这个美国人有多种身份,生活方式显然也充满了矛盾。 “让我赶在他前头进入诺夫哥罗德。给我一份整个地区的详细地图,再弄份文件之类的,凭着它我可以自由出入我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你疯了!”克鲁普金喊道,“让一个没有叛逃的美国人,一个被全欧洲所有北约国家通缉的杀手,进入诺夫哥罗德?”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克格勃政治委员吼道,“这话我能听懂,知道吧?你是个疯子,知道吧?” “你们想不想干掉‘胡狼’?” “当然想,但这个代价也太高了!” “我对诺夫哥罗德或是任何的训练基地都没有丝毫兴趣——这一点你们现在应该知道了。你们搞的那些小小的渗透行动,还有我们的小小渗透行动都可以继续进行下去,而且这根本就无关紧要,因为从长远看这些行动都他妈的毫无意义。它们全都是小孩子玩的游戏。我们两国假如不能在这个星球上共存,那么这个星球就将不复存在……卡洛斯是我惟一的兴趣。我想要他死,这样我才能好好活下去。” “当然,从个人角度而言你说的大部分内容我都赞成,不过这些所谓‘小孩子玩的游戏’让我们之中的某些人能干上颇为体面的工作。不过,我根本就不可能说服我那些更加死板的上级,头一个就是站在我旁边的这位。” “好吧,”诊查台上的康克林说,他的两眼还盯着天花板,“那就直接一点好了——我们来做笔交易。你们把他弄进诺夫哥罗德,就可以把布赖斯·奥格尔维留下来。” “阿列克谢,布赖斯·奥格尔维已经在我们手里了。” “还不算彻底。华盛顿知道他在这儿。” “那又怎么样?” “我可以说你们把他给弄丢了,他们会相信我。如果我说他飞出了你们的网,说你们虽然气得发疯却没办法抓他回来,他们就会深信不疑。如今他不知在哪儿活动,也可能是去了一个你们管不着的地方,但他显然受到了联合国旗下某个国家的全力保护。要是按照我的猜测,你们一开始就是用这个办法把他弄过来的。” “你的话好神 秘啊,我的老对手。我到底为什么要听从你的建议呢?” “这样一来,你们就不会碰到国际法庭上的尴尬场面,也不会遭到指责,说你们包庇了一个被控在世界各国犯下罪行的美国人……你们能在欧洲的赌博中获胜。你们可以接管梅杜莎的公司,不必担心有任何纠纷——公司的管理者将是季米特里·克鲁普金,他是个公认的精明角色,见识过巴黎汇集各国风情的花花世界。要领导这样一个企业,还有谁比他更合适?……最新涌现的苏联英雄,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内部经济委员会的成员。克鲁普金,日内瓦的那座破房子就忘了吧,在黑海边上弄一栋豪宅怎么样?” “我得承认,你这个提议很聪明,而且挺有吸引力,”克鲁普金说,“我在中央委员会认识两三个人,马上就能跟他们取得联系——当然,一切都将严格保密。” “不行,不行!”克格勃政治委员大吼一声把拳头砸在克鲁普金躺着的诊查台上,“我听懂了一点——你们说得太快了——但这全都是发疯!” “看在上帝的分上,闭嘴吧你!”克鲁普金喊道,“我们讨论的事情你根本就理解不了。” “什么?”克格勃军官睁大了一双水泡眼,就像个被大人训斥的小孩;下级的呵斥他虽然听不懂,却让他既惊又怕。 “克鲁普金,给我的朋友一个机会,”康克林说,“他可是最棒的,也许他能为你们把‘胡狼’干掉。” “阿列克谢,他也有可能送掉自己的性命。” “他以前经历过这种局面。我相信他。” “相信,”克鲁普金低声说,现在他自己也盯着天花板,“这东西可真是一种奢侈啊……好吧,命令会秘密传达下去,当然发布者是谁根本无从追查。你会进入诺夫哥罗德你们自己的美国训练中心。那是最神秘的一个地方。” “我最快多久能赶到那儿?”伯恩问道,“我有许多事要准备。” “弗诺科瓦那儿有个机场归我们管,坐车最多一小时就能赶到。首先,我得做些安排。拿个电话机给我……你,白痴政治委员!我再也不想听你说一个字!把电话拿过来!”刚才还不可一世的上级现在已经气焰全无,其实刚才他只听懂了“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和“中央委员会”这几个词。他迅速行动起来,把一部分机电话拿到了克鲁普金躺着的诊查台边。 “还有一件事,”伯恩说,“让塔斯社发布一条紧急电讯,在各家报纸、电台和电视台上广为报道,说人称杰森·伯恩的杀手在莫斯科伤重而死。细节说得含糊一点,不过要和今天早晨发生的事对应起来。” “这不难。塔斯社是国家的忠顺工具。” “我还没讲完,”伯恩继续说,“那些模糊的细节之中得包括以下内容:在伯恩尸体上找到的个人物品中有一张标明布鲁塞尔及其邻近地区的路线图。图上的安德莱赫特镇给画了个红圈——这些内容一定得播出来。” “北约总司令就是在那地方被暗杀的——非常好,很令人信服。不过,不管你到底叫伯恩先生、韦伯先生还是什么,你应该知道一点:这条新闻会像巨浪一样传遍全世界。” “我知道。” “你有这个思想准备吗?” “有。” “那你的妻子呢?你难道不认为应该赶在整个文明世界获悉杰森·伯恩的死讯之前,先和她联络一下?” “不行。我不能冒一丁点儿走漏风声的危险。” “天哪!”康克林咳嗽着喊了一声,“你说的可是玛莉啊!她会垮掉的!” “这是我必须接受的风险。”三角洲冷冷地说。 “你这个狗杂种!” “随你怎么说。”“变色龙”答道。 约翰·圣雅各含着两眼泪,走进马里兰郊外那座安全屋洒满阳光的敞亮房间;他手里拿着一页电脑打印稿。他姐姐正坐在沙发前面的地板上陪兴高采烈的杰米玩,刚才她已经把小宝宝艾莉森抱上楼放在了摇篮里。她的样子疲惫而憔悴,脸色苍白,眼睛下面挂着黑黑的眼圈;紧张和时差让她精疲力竭——从巴黎飞回华盛顿的航程太长了,而且路线安排得简直是愚蠢透顶。虽然她昨晚深夜才到,今天还是起了个大早要陪着孩子们,慈爱的库珀太太再三好心好意地劝她多休息一会都没用。做弟弟的现在宁可少活几年,也不愿做这件过几分钟就得做的事,但他不敢冒那个险。在她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必须陪在她身边。 “杰米,”圣雅各轻声说,“你去找库珀太太玩吧,好不好?她好像在厨房里。” “为什么啊,约翰舅舅?” “我想跟你妈妈说一会儿话。” “约翰,别这样。”玛莉抗议道。 “姐,我必须这样。” “什么……?”孩子离开了;他显然觉察到发生了什么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孩子们通常都能感觉出来。他看了叔叔一眼,然后才朝门口走去。玛莉站起身死死地盯着弟弟,看到泪水从他脸颊上滚落下来。他转达了那个可怕的消息。“不……!”她低声说,苍白的脸愈发没了血色,“天哪,不可能,”她喊了一声,双手开始发抖,接着两个肩膀也颤抖起来,“不可能……不可能!”她大声吼道。 “姐,他死了。我想让你从我口中听到这个消息,而不是在收音机或电视机上听到。我想陪着你。” “你搞错了,搞错了!”玛莉尖叫着朝他冲过来,揪住他的衬衫,握紧双拳把衣料攥在手里,“他是受到保护的!……他对我发过誓,说有人在保护他!” “这是刚从兰利那边传过来的,”弟弟说着举起了那张电脑打印纸,“霍兰几分钟之前来了电话,说马上就把这份东西发过来。他知道你一定得亲眼看到它。消息是晚上在莫斯科广播电台听到的,很快就会在其他各家电台和晨报上发表。” “把它给我!”她不管不顾地喊道。他照办了,然后轻轻搂住她的肩膀,随时准备把她抱进怀里,尽可能安慰一番。她迅速看完打印稿,接着甩开他的手,皱起眉头走到沙发边又坐了下来。她正在全神贯注地思考;她把那张纸放在咖啡桌上仔细研究起来,就好像是在端详一件出土文物——说不定是一份古卷。 “他死了,玛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对他的感受你也知道。” “对,我知道,约翰。”接下来的事让圣雅各震惊不已:他姐姐抬起头看着他,唇边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不过我们现在流泪还太早,老弟。他还活着。杰森·伯恩没有死,还在搞他的那些花招,而这意味着大卫也还活着。” 我的天哪,她接受不了,弟弟心想。他朝沙发走去,在玛莉身前的咖啡桌旁跪下来,把她的双手握在手里,“姐,亲爱的姐,恐怕你还是没明白。我会竭尽全力帮你,但你一定得明白这件事。” “老弟,你真好,但你没仔细看这篇文章——得非常仔细地看。消息本身的震撼让你忽略了字里行间的内容。在经济学领域,我们把这叫做故布疑阵——放点烟雾,再摆上几面镜子。” “啊?”约翰·圣雅各放开她的手站了起来。“你在说什么啊?” 玛莉拿起兰利的那份公告匆匆浏览了一遍。“对事件的几种描述都含糊不清,甚至相互矛盾,”她说,“叙述者当时就在现场,在? ??座军械库之类的地方。接下来的情况隐藏在最后一段里。‘在被杀刺客尸体上找到的个人物品之中,有一张布鲁塞尔及其邻近地区的地图,图上的安德莱赫特镇用红笔圈了出来。’然后文章又作出了显而易见的结论:这名杀手与蒂加登被害有关。这是在掩盖真相,约翰,从两个角度看都是这样……第一,大卫身上决不可能带这么一张地图。第二,也是更能说明问题的一点,苏联媒体对这样一条新闻大肆报道本来就令人难以置信,何况新闻中还提到了蒂加登上将被刺一事,这就更不可能了。”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据称的这个杀手身在苏联,而莫斯科绝对不愿意和北约司令被杀的事扯上任何关系……不对,老弟,有人篡改了规则,说服塔斯社发布了这条消息,我估计这下有人要倒大霉了。虽然我不知道杰森·伯恩在哪里,但我知道他没死。是大卫确保了我能看到这一点。” 彼得·霍兰拿起电话,按下了查尔斯·卡塞特私人线路的号码。 “喂?” “查尔斯,我是彼得。” “听到你的声音我可松了口气。” “为什么?” “因为今天我这个电话传来的全都是麻烦和混乱。我刚和捷尔任斯基广场的一个消息来源通过话,他说克格勃闻到了血腥味。” “塔斯社关于伯恩的那条消息?” “没错。塔斯社和莫斯科广播电台以为这条新闻已经通过官方审查,因为它是从信息部传真过来的,还附有‘立即发布’的正规代码。事情败露了之后根本就没人出头,也查不出是谁编写了那些代码。” “这事你怎么看?” “我不太肯定,但根据我所知道的季米特里·克鲁普金的情况,这可能是他的手笔。现在他正和康克林合作;这件事如果不是出自康克林的行动教科书,那我就算不认识圣人康克林。我确实认识这家伙。” “这和玛莉的想法恰好吻合。” “玛莉?” “伯恩的妻子。我刚和她通过电话,她说得很有道理。她说自己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莫斯科的新闻报道只是在掩饰真相。她丈夫还活着。” “我也这么认为。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不是,”局长回答时深吸了一口气,“我恐怕会让你更麻烦、更混乱。” “这话听着可就不轻松了。怎么了?” “巴黎的那个电话号码,和‘胡狼’联络的途径,那个号码是我们从蒙塞特拉岛的亨利·赛克斯那儿弄来的,位置是在巴黎马莱区岸边的一家咖啡馆。” “你要是找‘黑鸟’,那边会有人接电话。我记得。” “确实有人接了,我们跟踪了他。后面的情况你听了不会喜欢的。” “看来亚历山大·康克林马上就要拿到年度最佳无赖奖了。是他让我们去联系赛克斯的,对吧?” “对。” “你就说吧。” “消息被送到了法国第二局局长的家里。” “我的天!我们最好尽快把这件事转交给法国情报部门的反间谍局。” “在得到康克林的消息之前,这件事我不会转交给任何人。我们欠他的——我觉得是这样。” “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倍感挫折的卡塞特在电话上喊道,“发布虚假的死亡通知——而且还是从莫斯科!为什么?” “杰森·伯恩出猎了,”彼得·霍兰说,“等狩猎结束——如果能结束,如果他能杀死猎物——他就得赶快离开丛林,否则其他人就会朝他扑来……让苏联边境上的所有情报站和侦听站进入全面警戒状态。行动代号:刺客。一定要把他接回来。” 伯恩的通牒_40 40 诺夫哥罗德。如果说这地方让人难以置信,等于就是在间接承认它确有可信之处,但这一点几乎就是不可能的。这是个无与伦比的幻境,它呈现在人眼前的假象似乎比现实还要逼真,种种幻影就摆在那里,你可以去碰、去摸,你可以进入其中,也可以抽身离开。这个地方是在沃尔霍夫河沿岸广袤的森林中开辟出来的,是众人共同创造的杰作。伯恩走的是一条建在河底深处的地下隧道,那里面到处都是警卫、一重又一重的门户,还有数不清的监控摄像机;从走出隧道的那一刻起,他就始终处在一种近乎目瞪口呆的状态之中,不过他还能走路,还能观察、理解——还能思考。 美国区被划成了一个个分区——模拟其他国家的区域应该也是如此——每一块分区占地从八千平方米到两万平方米不等,彼此之间截然分开。有一个分区建在河岸两旁,模拟的可能是缅因州某个临水村庄的中心地带;另一个分区在离河比较远的内陆地区,大概是个南方小镇;还有一个分区模拟的则是大都市繁忙的街道。每个分区都是完全“真实”的,从符合各地情况的车流、警察、穿着习惯、商店、食品店、杂货铺、加油站,到模仿各式建筑的房子——许多房子有两层楼高,造得非常逼真,连门窗上用的五金配件都是美国货。显然,和外观同样至关重要的是语言——这里的人不仅要能说流利的英语,还得掌握好各种独特的语言习惯,精通各个地方独有的方言。伯恩从一个分区漫步到另一个分区的时候,周围都能听到各种各样独具特色的声音。从新英格兰下东区人爱说的“对呀”,到得克萨斯慢吞吞的拖腔和那句常能听到的“你们大伙儿”;从中西部人柔和的鼻音,到东部大城市人刺耳的大嗓门,而且他们跟别人说话时不管是提问还是陈述,总得加上一句“懂我意思吧?”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它不仅仅是难以置信,而且真能让人暂且放下心中的怀疑,这确实很可怕。 这之前在从弗诺科瓦飞来的飞机上,一个年近五十的诺夫哥罗德老毕业生向伯恩介绍了情况。他是从莫斯科的公寓里被克鲁普金紧急招来的。这个身材矮小的秃头不仅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而且自有一种让人入迷的本领。如果有人事先告诉杰森·伯恩,说向他介绍情况的苏联间谍讲起英语来是一口美国南方腹地腔,从此人嘴里吐出的洪亮词语都带着一股子南方特有的木兰花味儿,他肯定会觉得这说法太荒唐。 “天哪,我还真是怀念烧烤聚会啊,特别是那些个肋排。知道谁最会烤那玩意儿吗?他是个黑人,我一直当他是好朋友,可后来他把我告发了。能想得到吗?我还以为他是个激进分子呢。结果这家伙是从达特茅斯来的,为联邦调查局工作。而且他还是个律师……见鬼,后来我们两国在纽约的苏联航空搞了个交换,我跟他到现在还写信联系呢。” “小孩子玩的游戏。”伯恩嘟哝着说。 “游戏?……啊,他可是个很棒的教练。” “教练?” “没错。我们几个人在伊斯特波因特搞了一个小联盟。那地方就在亚特兰大市郊外。” 不可思议。 “咱们还是集中谈诺夫哥罗德的事吧,怎么样?” “没问题。季米特里·克鲁普金可能跟你说过了,我现在是半退休,不过我要想拿到养老金,每个月就还得在那边待五天,当‘tak govorya’——也就是你们美国人说的‘教官’。” “我不知道克鲁普金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来给你解释。”这个一副美国南部老邦联地区口音的奇怪男子说得很详细。 在诺夫哥罗德的每一个区,人员都分为三类——教官、学员和管理者。最后一类人包括克格勃军官、警卫和维修人员。诺夫哥罗德的训练过程实际执行起来很简单。每个区的管理者为下辖的各个分区制订每日训练计划,教官——有的是常驻教官,也有临时执教的退休人员——负责组织所有的个人和集体任务,而学员则要执行这些任务。他们只能使用本区的语言,而且还得用自己所在分区的特定方言。俄语是禁止使用的,教官常会对这条规矩加以检验——他们会突然用俄语大声喝令,或是骂人;学员不能流露出能听懂这些话的丝毫迹象。 “你刚才说到任务的时候,”伯恩问道,“指的是什么?” “各种情景,我的朋友。你能想像到的所有情况。比如吃午饭或晚饭时点菜,或者是买衣服,或者是给汽车加油,得说出特定的汽油标号……含铅的还是无铅的,辛烷值是多少——这些东西我们国家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当然了,还有一些戏剧性更强的事件,它们没经过事先安排,就是为了看看学员会作出怎样的反应。比如说,要是出了交通事故,你就必须和‘美国’警察谈话,事后还得填写保险表格——你要是看起来一窍不通,就可能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细枝末节,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它们其实至关重要。库宾卡军械库的那扇后门。“还有别的吗?” “还有一大堆微不足道的小事,有的人也许会认为它们并不重要,但它们可能会很重要。比如说,夜里在城市的街道上遭人打劫——你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什么?别忘了,我们的学员有许多练过自卫术,年轻一点儿的个个都会。但如果按照当时的情况,也许你就不应该使用这些本领。别人可能会对你的背景产生怀疑。谨慎,始终得谨慎……至于我嘛,我这个经验丰富的临时教官总喜欢创造一些更有创意的情景。我们随时都可以将这些场景付诸实施,只要它们符合环境渗透训练的指导原则。” “这指的是什么呢?” “要随时随地去了解情况,但绝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你在这么干。举例来说,我最喜欢的一个情景是这样的:跟几个学员接触,比如说在靠近军事试验场的某个‘地点’的一家酒吧里。我会假扮成一个满腹牢骚的政府工作人员,或者是一个醉醺醺的国防承包商——显然是个能接触到情报的人物——然后就开始大谈特谈,说的都是些很有价值的机密情况。” “我只是觉得有点儿好奇啊,”伯恩插话说,“碰到这样的情况,受训的人应该作出什么反应?” “竖起耳朵仔细听,准备事后把所有重要的细节写出来,与此同时还要始终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再说上几句诸如此类的话……”说到这儿,诺夫哥罗德老毕业生的美国南方口音变成了十足南部山区腔调的土话,原先的木兰花味儿也被酸麦芽威士忌美国的威士忌产地多在南方各州,田纳西州Jaiel酿酒厂出产的酸麦芽威士忌尤为著名。的浓烈气息取而代之。“……‘谁他妈在乎那种鸟事儿?’‘他们那地儿的婊子真那么棒?别是吹的吧?’‘混球,你说的破事我一个字儿也听不懂——我只知道你他娘的快把我烦死了!’……就是这些东西。” “然后呢?” “这之后,每个学员都会被召集过去,要把他了解到的所有情况都写下来——逐一列出重要的细节。” “那情报传递呢?有没有专门训练这方面的课目?” 在那架小飞机上,坐在伯恩旁边指导他的苏联人沉默不语地盯了他好一会儿。“真遗憾啊,你竟然非得问这个问题,”他缓缓地说,“这事儿我可必须报告上去。” “我不是非得问,只是好奇罢了。就当我没问过。” “我不能这么干。我不会这么听之任之。” “你信任克鲁普金吗?” “当然。他是个出色的人物,精通多种语言的奇才。真正的克格勃英雄。” 他真正的一面你根本就不知道,伯恩心想。不过他却说——语气中甚至还带着一丝佩服——“那你就向他一个人报告。他会告诉你我只不过是好奇而已。我根本不欠美国政府任何东西;相反,它倒是欠着我的情。” “那好吧……既然说到了你自己,咱们就来谈谈你的事。在克鲁普金的授权下,我为你的诺夫哥罗德之行做了一些安排——请别告诉我你此行的目的;那不关我的事,就像刚才的那个问题与你无关一样。” “明白了。怎么安排的?” “你要和一个叫本杰明的年轻教官接头,具体方式我一会儿详细跟你说。关于本杰明的事我得告诉你一点,这样到时候你也许就能理解他的态度。他的父母是克格勃情报官,在驻洛杉矶领事馆干了将近二十年。他基本上都是在美国接受的教育,大学一二年级就读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事实上,是一直到四年前他和父亲被匆匆召回莫斯科——” “他和他父亲?” “对。他母亲在圣迭戈海军基地联邦调查局的一次诱捕行动中被抓住了。她还得在监狱里再待三年。你们对这位俄罗斯妈妈既没有从宽处理,也没有搞交换。” “嗨,等一下。这不可能完全是我们的责任。” “我没这么说,我只不过是在转述事实。” “明白了。那我就和本杰明接头。”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你的身份——当然了,他并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你就用‘阿奇’这个名字——他会为你提供必要的许可,让你在各个区之间通行。” “是证件吗?” “他会跟你说的。他也会盯着你,时刻和你待在一起;实话告诉你,他跟克鲁普金同志联系过,知道的情况比我多得多——那个在佐治亚州待过的乡巴佬就喜欢这么办事……祝你狩猎成功,臭鼬——如果你是来狩猎的话。可别把烟店门口的木头印第安人像搞坏了。” 伯恩一路跟随着标志——上头全写着英语——来到了佛罗里达州的罗克里奇,这个城镇地处卡纳维拉尔角东南部,距国家航空航天局发射中心二十四公里。他要在当地一家伍尔沃思连锁店的简餐柜台前和本杰明碰头。此人身穿红格子衬衫,大概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旁的凳子上搁着一顶百威棒球帽,留住了位子。约好的钟点已经到了,不过离具体时刻还差几分钟:下午三点三十五分。 他看见那个人了。长着浅棕色头发、在加利福尼亚接受过教育的俄国人坐在柜台的最右边,左侧的凳子上搁着一顶棒球帽。柜台前还坐着一溜排六七个男女顾客,他们一边闲聊,一边喝汽水吃快餐。伯恩朝没人的座位走去,一低头瞧见了棒球帽,于是就彬彬有礼地问道:“这儿有人吗?” “我在等人呢。”年轻的克格勃教官回答说。他的声音平平淡淡,一双灰眼睛抬起来往伯恩脸上一瞟。 “那我就再找别的座吧。” “她恐怕得再过五分钟才能到。” “见鬼,我也就是来喝一杯香草可乐。等她过来我都已经走了——” “坐吧。”本杰明说着拿起帽子,随手往头上一戴。嚼着口香糖的店员走了过来,伯恩点了东西;他的饮料送到之后,克格勃教官悄声继续说起来。他正在用吸管喝一杯奶昔,这会儿两眼盯着杯子里的泡沫。“这么说你是阿奇,就跟那个漫画人物似的。” “你是本杰明。见到你很高兴。” “高不高兴咱们都还是看看再说,怎么样?” “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吗?” “我得先把基本的原则讲清楚,这样就不至于有问题,”在美国西海岸长大的苏联人说道,“我可不赞成他们放你进来。虽说我以前住在那个国家,讲话也是一口美国腔,但我可是很讨厌美国人。” “听我说,本,”伯恩插了一句,两眼逼着教官和他对视,“考虑到所有的情况,我也不赞成他们到现在还把你母亲关在监狱里,但把她抓进去的人可不是我。” “我们连不同政见者和犹太人都会释放,但你们却坚持要把一个五十八岁的女人关起来,她顶多也就是一个普通的信使!”俄国人压低了嗓门咬牙切齿地说。 “我不知道具体情况,而且我也不会听了你一句话就把莫斯科称为全世界的仁慈之都,但如果你能帮助我——真正地帮助我——我也许可以帮助你母亲。” “又是那种该死的狗屁承诺。你他妈的又能做些什么?” “我再说一遍——这话我一小时前在飞机上跟你们的一位秃头朋友说过,我根本就不欠美国政府任何东西,但政府可欠着我许多。帮帮我,本杰明。” “我会帮你的,但这只是因为我接到了命令,而不是因为你的骗人把戏。不过,如果你想打探和你此行目的无关的任何情况——你就别想再出去了。清楚了没有?” “不光是清楚;你这话毫不相干,也没必要说。除了正常的震惊和好奇之外——这两种情绪我都会竭力控制——我对诺夫哥罗德的使命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在我看来,这些使命最终都只会一事无成……不过,我得承认,这一整块地方可是比迪斯尼乐园强多啦。” 叼着吸管的本杰明不由自主地扑哧一笑,奶昔上的泡沫一阵翻腾,又纷纷爆开。“你去过加州阿纳海姆的迪斯尼吗?”他恶作剧似的问道。 “那地方我可去不起。” “我们有外交通行证。” “天哪,看来你毕竟还有点儿人味。来吧,咱们出去走走,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走过一座小桥,他们来到了康涅狄格州的新伦敦——美国建造潜艇的大本营。两个人信步走到沃尔霍夫河畔,这一段的河岸被改造成了戒备森严的海军基地——同样,其中的一切也都是美国基地的逼真缩影。高高的栅栏、带枪的“美国海军陆战队”警卫有的在门口站岗,有的在混凝土船坞前方的空地上巡逻。船坞中停着一艘艘硕大无朋的潜艇模型,都是美国海底核舰队中最为精良的型号。 “这儿的每一处哨位、每一项时间安排、每一件设备,甚至缩微码头上的每一寸地方都跟真的一样,”本杰明说,“可我们至今还没摸清你们的安保措施。很荒唐吧?” “一点儿也不荒唐。我们还是挺厉害的。” “没错,不过我们更厉害。除了这儿一撮那儿一群心怀不满的家伙,我们还是有信仰的。你们只不过是被动接受现实罢了。” “什么?” “尽管你们经常胡说八道,但美国白人从来就没被奴役过。我们可就不同了。” “年轻人,你说的不光是多年以前的历史,还是断章取义挑出来的一段,对吧?” “你这话听着像个教授。” “我要真是教授呢?” “那我就跟你辩论。” “我可不跟你辩,除非你是在一个思想足够开放的环境之中——这样你的辩论才有说服力。” “得了吧,老兄,你就别胡扯了!学术自由那一套陈词滥调早就是历史了。看看我们的校园吧。我们这儿照样有摇滚乐和蓝色牛仔裤,大麻那叫一个多,多得你都找不到合适的纸来卷着抽。” “这就叫进步啊?” “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个开端吗?” “这个问题我可要考虑考虑。” “你真的能帮助我母亲吗?” “你真的能帮助我吗?” “尽力而为吧……好,咱们来说说这个‘胡狼’卡洛斯。我听说过他,但了解得并不太多。克鲁普金局长说这家伙坏得冒烟。” “你这话听着像是加利福尼亚的方言哪。” “时不时会冒出来。管它呢。这儿就是我想待的地方,我从来没动过别的念头。” “我可不敢那么想。” “你说什么?” “你总是在申辩——” “这话莎士比亚说得比你好语出《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二场。哈姆雷特的母后在评论伶人戏中戏时说:“我觉得,那女人申辩得太多了些。”。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辅修的是英国文学。” “主修的是什么?” “美国历史。还有什么要问的,老爷爷?” “谢啦,小崽子。” “这个‘胡狼’……”本杰明说着往新伦敦区的栅栏上一靠,这时几个警卫朝他跑了过来。“Prahsteetye!”他用俄语喊道,“不,不是!我是说,对不起。Takgovorya!我是个教官!……哦,该死!” “他们会不会打报告说你没讲英语?”那几个人快步走开时伯恩问道。 “不至于,这帮家伙呆得很。他们是穿制服的维修人员;虽然他们在岗位上巡视,可是并不知道这地方到底在搞什么。他们只知道该把什么人、什么东西拦住。” “就跟狗的条件反射一样?” “这岂不是很好?动物不会作理性思考;它们看到脖子就扑过去咬,见到洞就会去堵上。” “说到这儿,咱们可就回到‘胡狼’的问题上来了。”伯恩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用不着明白,这只是个象征而已。他怎么才能进到这里来?” “他进不来。他在莫斯科杀了个特工,偷来了诺夫哥罗德的证件;我们这儿第一线每条隧道里的每个警卫都知道那张证件的姓名和编号。他只要一现身,警卫就会截住他,当场开枪将其击毙。” “我跟克鲁普金说了,叫他别那么干。” “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啊?” “因为那不会是他,别的人会白白送命。他会派其他人,也许是两三个,甚至是四个人进入不同的区;他会不断地试探,制造混乱,直到他找到混进来的办法。” “你疯了。他派进来的那些人怎么办?” “怎么都无所谓。他们要是被打死,他就在一旁看着,还能学到点东西。” “你真是疯了。他上哪儿去找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到处都有,他们以为自己几分钟就能挣到几个月的薪水。他也许会对每个人说这只是常规的安全检查——别忘了,他手里的证件能证明他的官方身份。和钱一起用的时候,这样的文件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不至于起太大的疑心。” “碰到第一道岗,他就会把那些文件扔掉。”教官坚持说。 “绝对不会。他开车走了八百多公里,经过了十来个城镇。他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把文件复印了。你们的商业中心有复印机;这种机器到处都是,而把那些复印的证件修饰一番,让它们看起来跟真的一样,这也并不难。”伯恩停下来,看了看美国味十足的苏联人,“你说的是细节,本杰明。相信我,细节没什么意义。卡洛斯到这儿来是打算留下他自己的标记,而我们只有凭借惟一的一个优势,才能让他的全副本领统统落空。如果克鲁普金能够把那条新闻宣扬出去,‘胡狼’就会以为我已经死了。” “全世界都以为你已经死了……没错,克鲁普金告诉我了;他要是不说那才傻呢。在这里,你是个名叫‘阿奇’的学员,不过我知道你是谁,伯恩。即使我以前从没听说过你,现在我可是知道了。莫斯科广播电台上一直在说你的事,都好几个小时了。” “那我们就可以假定卡洛斯也听到了这条新闻。” “他肯定听到了。苏联的每一辆汽车上都装着收音机;这是标准装备。顺便说一句,这是为了预防美国人发动袭击。” “这个营销策略很棒。” “你是不是真的在布鲁塞尔刺杀了蒂加登?” “别管我的事——” “哦,这个问题谈不得。你想要说什么啊?” “克鲁普金本应该把它交给我。” “把什么交给你?” “‘胡狼’渗透的事。” “见鬼,你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有必要,可以抬出克鲁普金的名字,但得把话传到诺夫哥罗德的每一条隧道、每一个入口,让警卫把任何使用那些证件的人放进来。我估计会有三四个人,也许是五个。警卫得盯着这些人,但要把他们全都放到里面来。” “你刚在精神病院赢得了一间由厚厚的发泡橡胶做成的屋子。你准是疯了,阿奇。” “不,我没疯。我刚才说对每一个人都要进行监视和跟踪,警卫要随时和这个区里的我们保持联系。” “那又怎么样?” “这几个人之中的一个几分钟之内就会消失。谁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那个人就是卡洛斯。” “然后呢?” “他会坚信自己是不可战胜的,可以随心所欲地干他想干的事,因为他以为我已经死了。我一死,他就自由了。” “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我也知道,只有我和他才能追踪对方,不管是在丛林还是城市,或者是两种地形兼有的地方。本杰明,仇恨能给人这种本领。绝望也可以。” “这话可有点感情用事啊,对不对?也很抽象。” “一点儿也不抽象,”伯恩回答说,“我必须像他那样去思考——多年以前我就接受过这种训练……我们来探讨一下备选方案。诺夫哥罗德在沃尔霍夫河两岸延伸了多远?三十公里,还是四十?” “准确说是四十七公里,每一米都是固若金汤。河水中纵横交错地布着镁棒,固定在水面上方和下方的位置上;它们可以让水下的生物自由出入,但也能发出警报。东岸的地面上有交错相连的探测网,全是压感式的。任何重量超过四十公斤的物体都会立即触发警报,电视监控器和探照灯马上就会对准超出这个重量的闯入者。即便一个只有三四十公斤重的奇人走到围栏边,他一碰围栏就会被电打得昏迷不醒;河里的镁棒也有这种功能。当然,倒伏的树、水里漂来的木头,还有那些比较重的动物老是让我们的保安部队跑来跑去。我觉得这倒是一种很好的训练。” “那就只有通过隧道了,”伯恩说,“对不对?” “你是从隧道里进来的,里面的防范措施你不都看到了吗?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还有几道铁门,稍有异动就会轰的一声砸下来——真的是砸下来的;如果碰到紧急情况,所有的隧道里都能灌满水。” “这些卡洛斯全都知道。他是在这里训练出来的。”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克鲁普金跟我说过。” “许多年前,”伯恩赞同道,“我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多少改变。” “技术上的变化足够你写几本书的了,特别是在通讯和保安方面,但基础设施没什么变动。你没法去改动那些隧道,还有长达几公里、从岸上延伸到水里的探测网;它们可是按照使用几个世纪的标准建造的。至于各个训练区,小的调整始终会有,但我觉得他们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拆除街道或是建筑。迁移十几座城市恐怕都没那么麻烦。” “照这么说,不管有什么变化,基本上都是在内部。” 他们来到了一个缩微的交叉路口。有个开着一辆七十年代早期款雪佛兰的司机违反了交通规则,收到了一张罚单,正在那儿吵吵;开罚单的警察跟司机一样也是个臭脾气。“这是怎么回事?”伯恩问道。 “这个任务的目标是要给开车的人灌输一点争辩意识。美国人经常会和警察吵架,往往声音还特别大。在苏联情况可不是这样。” “这就好比是在质疑权威,比如说,一个 学生去驳斥教授的观点?照我看,这样的事在美国也不是很流行啊。” “你说的情况完全是两码事。”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伯恩听到远处传来了嗡嗡声,抬起头朝天空望去。一架轻型的单引擎水上飞机正沿着沃尔霍夫河向南飞。“我的天,从空中。”他说了一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别担心,”本杰明说道,“那是我们的飞机……也是技术人员。第一,这里没有可以降落的地方,除了有人巡逻的直升机停机坪;第二,我们这儿有雷达保护。要是有来路不明的飞机进入我们周围五十公里以内的区域,别洛波利的空军基地就会接到警报,然后那架飞机就会被打下来。”街对面聚起了一小群人,在围观那个臭脾气警察和吵吵嚷嚷的司机。司机伸手在雪佛兰的车顶上使劲一拍,看客们纷纷大声为他鼓劲。“美国人有时候可真蠢。”年轻教官嘟哝着说,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最起码,有些人想像中的美国人确实挺蠢的。”伯恩笑着说。 “咱们走,”本杰明说着离开了路口,“我自己曾经指出这个任务不是很真实,但他们对我解释说,灌输这种态度是至关重要的。” “这就好比在跟一个学生说他当真可以去和一个教授争论,或者告诉一个公民他可以公开批评最高苏维埃委员会的成员?这样的态度可有点奇怪啊,对不对?” “去你的吧,阿奇。” “别急嘛,年轻的列宁同志,”伯恩说着走到了教官身旁,“你在洛杉矶学会的冷静派头上哪儿去啦?” “我把它落在拉布里亚的沥青坑Labrea Tar Pits,地处洛杉矶,是著名的化石产地。里头了。” “我想研究研究地图。所有的地图。” “已经安排过了。其他的基本原则也一样。” 他们坐在工作人员总部的一间会议室里,巨大的长方形桌子上摆满了诺夫哥罗德全区的一张张地图。伯恩情难自禁;虽说他已经全神贯注地看了四个小时,他还是常常震惊不已地直摇头。沃尔霍夫河沿岸这一片高度机密的训练基地范围极广,而且非常复杂,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本杰明刚才说,与大幅度改变诺夫哥罗德的面貌相比,“迁移十几座城市恐怕都没那么麻烦”;他这句话没有丝毫夸张,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从地中海到大西洋,北至波罗的海和波的尼亚湾,各地的村镇、城市、码头、机场,军事和科技设施都被按缩小比例复制出来,一一呈现在诺夫哥罗德,而且还都是在美国区之外。尽管要呈现如此庞杂繁复的细节,人们凭借局部再现和缩微的手段,把所有的建筑都集中到了河沿岸长度不到五十公里、宽度从五到八米不等的荒野地带里。 “埃及、以色列、意大利,”伯恩开始念道,他一边绕着桌子走,一边低头看着一张张地图,“希腊、葡萄牙、西班牙、法国、英国——”他转过桌角的时候,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的本杰明打断了他。 “德国、荷兰,还有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诸国,”他说,“我刚才解释过,大多数的区都包括两个独立而且各具特色的国家,把它们放在一个区通常是因为两国相互接壤,或是在文化上有相似之处,也可能只是为了节省地盘。总的来说这里有九个大区,模拟了所有重要的国家——重要是对我们的利益而言——因此也就有九条隧道;隧道与隧道之间相距七公里左右,这里的隧道是第一条,其他的沿河向北排开。” “那紧挨着我们的下一条隧道就是英国,对吧?” “没错,再往下是法国,然后是西班牙——那个区包括葡萄牙——地中海那边的第一条隧道是埃及和以色列——” “清楚了,”伯恩打断了他的话,往桌子边上一坐,握住两手思索起来,“你有没有向第一线的人传达命令,让他们把任何拿着卡洛斯证件的人放进来,不管那人是什么长相?” “没有。” “什么?!”伯恩刷地一下把头转向年轻的教官。 “这事我让克鲁普金同志去做了。这会儿他人在莫斯科的医院,所以他们没办法因为训练疲劳而精神错乱的缘故把他关在这里。” “我怎么才能越界进入另一个区?必要时还得迅速地穿越。” “你准备好听我说其他的基本原则了吗?” “没错。地图能给我的信息也就这么多。” “好吧。”本杰明把手伸进衣袋,抽出了一个黑色的小东西;它的大小和信用卡相仿,但要厚一些。他把那东西扔了过来,伯恩在半空中接住它,仔细端详起来。“这就是你的通行证,”苏联人继续说,“这些东西只发给高级工作人员。一旦卡片丢失,哪怕是只有几分钟时间不知放到哪儿去了,都得立即报告。” “这上面没有号码,没有笔迹,什么记号都没有。” “信息全在卡里面,由计算机读取,全编上了号。每个区的检查站都装着一把电子锁。你把卡插进去,屏障就会升起来,让你进入那个区;与此同时警卫会得知是总部允许你进入的——而且会把情况记录下来。” “你们还真他妈聪明。” “洛杉矶差不多每一家旅馆的房间里都有这种可爱的小玩意儿,而且那还是四年之前……现在说说其余的事情。” “基本原则?” “克鲁普金把它们称为防范措施——不仅是对我们而言,也是对你。坦白地说,他觉得你不太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你要是死了,我们就得把你好好地烧一烧,然后丢掉。” “这个大好人还真现实啊。” “他挺喜欢你的,伯恩……阿奇。” “接着说。” “对高级工作人员而言,你是莫斯科检察总长办公室派来的秘密人员,是个美国专家,来检查诺夫哥罗德是否存在向西方泄密的问题。不管你需要什么他们都得提供,包括武器,但谁也不能主动和你说话,除非是你先开口。考虑到我的背景,就由我来担任你的联络人;你如果有任何需要,都得通过我来转达。” “非常感谢。” “别谢得太早,”本杰明说,“没有我陪同,你哪儿也别想去。” “这绝对不行。” “我们只能这么办。” “不行,不成。”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决不能受到妨碍……我要是真能活着从这里出去,还希望有个叫本杰明的家伙的母亲能看到这小子活得好好的,来回往莫斯科跑跑。” 年轻俄国人盯着伯恩,那眼神很凌厉,也蕴涵着极大的痛楚,“你真觉得你能帮助我和我父亲?” “不是觉得,我知道肯定行……所以你也得帮我。照我的规矩来,本杰明。” “你这个人真怪。” “我这个人现在很饿。咱们能不能弄点吃的来?也许再搞点绷带?前段时间我中枪了,今天这么一折腾,我的脖子和肩膀都在提醒我呢。”伯恩脱掉了外套;他的衬衫被血浸透了。 “天哪!我这就找个医生——” “不,你不能找。叫个医务兵过来,就行了…… 本,按我的规矩来。” “好吧——阿奇。我们住的是来访政治委员的套间,在顶楼。这里有客房服务;我来给医务室打电话,找个护士过来。” “我刚才说自己饿了,而且身体不舒服,不过这并不是我关注的主要问题。” “用不着担心,”苏联裔加利福尼亚人说,“一旦发生异常情况,不管是在哪个地方,我们都会得到通知。我来把地图卷好。” 出事时正好是深夜十二点零二分,恰恰在全区警卫统一换岗之后,那个时候的夜色最浓。政治委员套间的电话一阵疯响,躺在沙发上的本杰明蹭地跳了起来。他急忙穿过房间,跑到叮铃铃响个没完的话机跟前,猛地摘下听筒。“喂?……在哪里?什么时候?怎么回事?……知道了!”他砰地一声挂断电话,转向坐在餐桌前的伯恩,桌上客房服务送来的餐盘已经换成了诺夫哥罗德的地图。“不可思议。在西班牙区的隧道——河对岸的两个警卫死了,这边的一个值班军官死在离哨位四五十米远的地方,喉咙上中了一枪。他们放了监控录像,只看到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子拎着个行李袋走了进来!他穿着警卫的制服!” “还有其他的情况,对不对?”三角洲冷冷地问道。 “没错,也许真给你说中了。隧道另一边死了个农场工人,手里攥着撕烂的证件。他躺在那两个被杀的警卫中间,其中一个警卫的衣服给扒掉了,只穿着内衣和鞋子……他到底是怎么干的?” “他假扮成好人了,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办法。”伯恩自言自语地说。他迅速站起身,伸出手往地图上西班牙区的位置猛地一指。“他肯定是花钱让别人假扮成自己的样子,让那家伙拿着蹩脚的伪造证件;然后他自己再装作一个负伤的克格勃情报官跑过来,在最后一刻说起外语,戳穿了骗子的面目——假扮他的人既不会说外语,也听不懂。本杰明,我跟你说过,侦察、试探、骚扰、制造混乱,再找个机会混进去。他肯定会偷一套制服,然后在混乱之中靠着它穿过隧道。” “但不管是谁使用了那些证件,都会受到监控、被跟踪。这可是你的指示,克鲁普金已经传达到第一线了!” “库宾卡。”伯恩说。他正在研究地图,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说的是军械库?莫斯科在新闻公报里提到的那个?” “没错。就跟卡洛斯在库宾卡用过的伎俩一样,这个地方也有他的人。此人很有权力,能命令警卫部队的一名军官——一个可以牺牲掉的军官——把穿过隧道的任何人先带到他那边,而不是立即示警、通报总部。” “有可能,”年轻的教官立即回答道,语气很坚决,“要是因为假警报把总部惊动了,可能会很尴尬;你刚才也说了,当时的局面肯定是一片混乱。” “在巴黎,”伯恩从西班牙区的地图上抬起眼来,“我听说尴尬是克格勃最害怕的敌人。没错吧?” “如果从一到十打分的话,最起码也得是八分,”本杰明回答说,“但他在这里的人是谁?这儿怎么可能有他的人?他都三十多年没来过这儿了!” “如果我们有几个钟头时间,有几台保存着诺夫哥罗德全部人员档案的计算机,我们也许可以输进几百个名字,查出可能的嫌疑人来;但我们现在可没有几个钟头。我们连几分钟的时间都没有!另外,要是我对‘胡狼’的了解不错,查不查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见鬼,我觉得这关系大得很!”美国味十足的苏联人喊道,“这里有个叛徒,我们得搞清楚此人的身份。” “我估计你们很快就会发现的……那只是个细节,本杰明。关键问题是:‘胡狼’在这里!咱们走,出去以后找个地方停一下,你帮我去弄我需要的东西。” “好的。” “我需要的每一样东西。” “我有这个权力。” “然后你就赶快走人。我是认真的。” “老兄,没门儿!” “加利福尼亚腔又冒出来了?”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 “要是这样,等小伙子本杰明的母亲回到莫斯科,她也许会发现儿子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去他的,变就变吧!” “变就变吧……?你干吗非得这么说?” “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这话好像挺合适。” “闭嘴!咱们快离开这儿。” 伯恩的通牒_41 41 在“马德里”的普拉多大街,左手拎着个行李袋的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胡狼”卡洛斯爬上一座小教堂门口短短的几级台阶,在黑暗中打了两个响指。一个人影从一根仿造的凹槽柱子后面冒了出来。他是个体格粗壮、六十岁出头的男子,遮遮掩掩地走进了远处一盏街灯投来的黯淡光线之中。他穿着一身西班牙陆军中将的制服,上衣胸口处别着三排勋标。他带了一个皮手提箱;他把箱子稍微举了举,用本区的语言说道: “进来吧,到祈祷室里来。你可以在那儿换衣服。你那件警卫的外套太不合身,会招来狙击手的。” “又能讲咱们自己的语言了,这可真不错。”卡洛斯说。他跟着那个男的走进小小的教堂,动作僵硬地转过身关上了沉重的大门。“恩里克,我欠你个人情。”他又加了一句,同时环顾着几排空荡荡的长椅,祭坛上跳动着的柔和灯光,还有那闪闪发亮的金色耶稣受难像。 “拉米雷斯,你欠我的情已经有三十多年了,我因此得到的好处还真不少啊。”军人轻声笑道。两个人走向右边的过道,一路朝圣器室走去。 “这么说,也许你没怎么和巴拉科阿Baracoa,古巴东部关塔那摩省的港口都市。剩下的家人联系。他们过的日子连卡斯特罗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比不上。” “就连疯子卡斯特罗本人也比不上,不过他不在乎这个。他们说他现在洗澡洗得比以前勤了,我觉得这算是个进步。不过,你说的是我在巴拉科阿的家人;可我自己又怎么样呢,你这个著名的国际杀手?我没游艇坐,没跑车开,这难道不让你觉得羞愧吗?要不是因为我当初警告了你,三十三年前你就已经在这个区被枪毙了。我想起来了,当时你就是从普拉多街上逃走的,就在这座傻乎乎的玩具屋教堂外面——你打扮成了一个牧师;俄国人见到牧师这类人物总有点不知所措,其他国家的人大都也是这样。” “自从我站稳脚跟之后,你难道还缺过什么东西吗?”他们走进了一个镶着护墙板的小房间,这里是假想中的高级教士为圣礼做准备的地方。“我有没有拒绝过你的请求?”卡洛斯补充了一句,把沉甸甸的行李袋放在地板上。 “我当然是在和你开玩笑。”恩里克抗议道。他和颜悦色地微微一笑,看了看“胡狼”。“声名狼藉的老朋友啊,你那强烈的幽默感都跑哪儿去了?” “我在琢磨其他的事情。” “我看肯定是这样。说实话,你对我在古巴的家人一向都非常慷慨,我得谢谢你。我父母直到去世都过着平静而舒适的生活——当然,他们一直都莫名其妙,不过他们比自己认识的所有人都过得好……一切都太疯狂了。革命者被他们自己那场革命的领导人撵走了。” “你们威胁到了卡斯特罗,还有格瓦拉。那都过去了。” “好多事都过去了,”端详着卡洛斯的恩里克赞同道,“拉米雷斯,你可是老得厉害。你以前满头黑发,硬朗的脸帅得很,眼睛也是亮闪闪的,可现在呢?” “这个我们还是别说了。” “好吧。我长胖了,你倒变瘦了;这一点就让我明白了一些事情。你的伤重不重?” “我没什么问题,足以完成我打算干的事——我必须干的事。” “拉米雷斯,你还有什么事要干?”身穿制服的军人突然问道,“他已经死了!莫斯科在电台上声称是他们把他打死的,但你一跟我联系我就知道这是你干的,是你杀掉了那家伙。杰森·伯恩死了!你的敌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你的状况很糟;回巴黎去吧,好好养伤。我会把你带出去的,就跟刚才带你进来时一样。我们得进入‘法国’区,我来开路。你就扮成‘西班牙’和‘葡萄牙’区指挥官的信使,要把机密消息送往捷尔任斯基广场。他们常常会这么干;这地方的人谁也不相信谁,尤其是在本区内部。你根本就用不着冒险,连一个警卫都不用杀。” “不行!必须给他们一个教训。” “那就让我换个法子来解释。你打电话说出紧急暗语的时候,我照着你的要求做了,因为大体上你履行了你对我的义务,可以追溯到三十三年前的义务。但是现在还牵扯到另一个风险——准确地说是许多风险——我恐怕不太愿意冒这个险。” “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胡狼”喊道。他脱掉了那件从死警卫身上弄来的外套,能看到紧紧的白色绷带牢牢地固定在他的右肩膀上,一点血迹也没有。 “别搞得那么夸张,”恩里克轻声说,“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现在跟我说话的人,曾是个年轻的革命者;当年我追随着他离开了古巴,同行的还有一个不起眼的运动员,名叫桑托斯……对了,桑托斯近来可好?他对卡斯特罗可是个真正的威胁。” “他过得不错,”卡洛斯干巴巴地答道,“我们要把‘战士之心’搬走。” “他还在照管花园吗?——他的英国式花园?” “没错,他还在干这个。” “我觉得他本该当个园艺师,或者专门去栽花。我本该去当农业工程师,照他们的说法就是农艺师——你知道,桑托斯和我就是在这个行当里认识的……传奇剧一般的政治活动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对不对?” “是政治承诺改变了我们的生活。遍布世界的法西斯分子改变了它们。” “现在我们倒是想和法西斯分子一样。”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可是你的大人。” “别胡扯了,拉米雷斯。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的俄国妻子很多年前就死了,我的三个孩子正在莫斯科大学念书。要不是因为我的地位,他们就不可能到那里上学,我想让他们待在那儿。他们将成为科学家、医生……瞧,这就是你要让我冒的风险。我始终把自己隐藏得严严实实,直到这一刻——当然,这一刻是你应得的——但也许我们得到此为止。过几个月我就退休了;为表彰我多年来在南欧和地中海地区的工作,他们会在黑海边上分给我一座漂亮的夏季别墅,我的孩子们可以上那儿看我去。我不愿拿自己剩下的好日子来冒不必要的风险。所以,拉米雷斯,你得把事情说得具体一点,然后我再告诉你我到底帮不帮这个忙……我再说一遍,你混进来这件事可绝对不能追查到我头上;我刚才说了,这一刻是你应得的,但我恐怕也只能就此罢手了。” “我明白了。”卡洛斯说着朝恩里克放在圣器室桌子上的手提箱走去。 “我希望你能明白。另外,我也希望你能理解。这么多年来,你对我的家人一直都很好,这一点我自己是无法做到的;不过,我也在想方设法地为你效力。我帮着你和格里戈里·罗琴科接上头,告诉了你许多人的名字,他们的部门里流言四起;这些流言罗琴科都亲自为你去调查了。所以说,我的老革命同志啊,我从来都没有怠慢过你。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同了;我们不再是为了目标而奋斗的年轻狂热分子,因为我们已经厌倦了那些目标——当然,在这方面你比我要早得多。” “我的目标始终没有改变,”“胡狼”厉声打断了他,“那就是我自己,以及所有为我效力的人。” “我也为你效过力——” “这一点你说得很清楚,还说我对你很慷慨,你对我也不错。现在我来到了这个地方,你却犹豫起来,不知道是否应该给予我进一步的帮助,对不对?” “我必须保护自己。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我告诉你了。给他们一个教训,留下一个信息。” “这两个目标是一回事吗?” “对。”卡洛斯打开了手提箱;箱子里装着一件粗布衬衫、一顶葡萄牙渔民戴的帽子、与之相配的系带式长裤,还有海员挎在肩上的那种帆布小背包。“怎么是这种衣服?”“胡狼”问道。 “这些衣服都很宽大,而且我有好多年没见你了——好像七十年代初马拉加西班牙城市,地处该国南部安达卢西亚的太阳海岸,也是西班牙的第二大港口。一别之后就没见过。我没办法给你做一套正合身的衣服——幸好我没这么干——你和我记忆中的形象可是大不相同了,拉米雷斯。” “比起我记忆中的样子,你也没胖多少,”杀手反唇相讥,“可能也就是腰上肥了一点点。不过我们的个头还是一样,体格也差不多。” “那又怎么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等会儿再说……跟我们俩一起受训的时候相比,这里是不是有了很多变化?” “一直在变。照片一送来,建筑工人第二天跟着就到。这条‘马德里’的普拉多大街上新开了几家商店,增加了一些指示牌,甚至还多挖了几条下水道,都和实际城市里的变化一样。‘里斯本’、‘比斯开湾’和‘塔古斯河’沿岸的那些码头也都根据实际地点的变化做了改动。我们这儿可是搞得非常真实。通过训练的学员无论一开始被派往什么地方,都会有到了家一般的感觉。有时候我真觉得这一切搞得太过头了,可想起我在巴塞罗那海军基地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自己当时是多么自如。我立刻就开始工作了,因为心理上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现实的环境里没有任何让我大出意外的东西。” “你刚才说的是外观。”卡洛斯插话说。 “当然,除了外观还有什么?” “那些更为持久、不那么醒目的设施,不太容易看到的那种。” “比如说?” “仓库、燃料存放点、消防队,这些设施并不是仿造出来的景观。它们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吗?” “总体来说是这样。大型仓库和油罐埋在地下的燃料存放点肯定都在原处。它们大部分都还在‘圣罗克’区的西面,‘直布罗陀海峡’那边。” “从一个大区进另一个大区的手续呢?” “这个可是变了,”恩里克从军服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小东西,“每个边界的路口都设有电子登记关卡,把这东西插进去就能通行。” “没人会问吗?” “就算有任何问题,那也是在诺夫哥罗德的最高总部。” “我不懂你的意思。” “这种卡一旦丢失或者被窃就会立即报告上去,卡里的通行密码也就无效了。” “明白了。” “我可不明白!你干吗问这些?还有,你干吗要到这儿来?你说的教训啊、信息啊,到底是什么意思?” “‘圣罗克’区……?”卡洛斯说道,仿佛刚想起了一件事,“那个区在隧道南面三四公里的地方,对不对?是岸边的一个小村庄,对吧?” “对,在‘直布罗陀海峡’边上。” “当然喽,下一个区就是‘法国’,接着是‘英国’,最后是最大的一个区——‘美国’。对啊,现在我都搞清楚了,一切都回想起来了。”“胡狼”转过脸去,笨拙地把右手伸进了裤袋。 “可我一点儿都不清楚,”恩里克低低的声音里带着威胁,“而且我一定要搞明白。回答我,拉米雷斯。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你竟然敢这么盘问我?”卡洛斯背对着自己的老伙计说道,“你们这帮人,竟然敢质疑来自巴黎的大人?” “你给我听着,臭脾气牧师。你要么回答我,要么我就走人,不出几分钟你这个大人就得死翘翘!” “那好啊,恩里克,”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冲着圣器室里贴着护墙板的墙壁回答说,“我留下的胜利信息将昭然呈现出来,连克里姆林宫的地基都会大受震撼。‘胡狼’卡洛斯不仅在苏联领土上干掉了软弱无能的冒牌货杰森·伯恩,还要提醒整个苏联和克格勃:当年他们对我出色的才能不加利用,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真的啊,”恩里克轻声一笑,仿佛是在迁就一个远远谈不上出色的人物,“拉米雷斯,你越来越夸张了啊?你打算怎么来提醒呢?你准备怎么留下这条信息,你的这条最高宣言?” “很简单。”胡狼回答说。他转过身来,手里握着一把装了消声器的手枪,“我们俩得换换位置。” “什么?” “我要把诺夫哥罗德烧成白地。”卡洛斯朝恩里克喉咙的上部开了一枪。那身军装上沾的血越少越好。 美国区里不时会冒出一些军事人员,身着作战服、野战外套肩膀上扛着陆军少校军衔的伯恩就混在里面。这些人从一个分区走到另一个分区,在区内来来回回地巡逻。据本杰明说,夜间巡逻的人并不多——大概有三十个——他们负责巡视整个区两万平方公里的地盘。在“都市”区,他们通常两人一对地步行;在“乡村”地区,他们则会开着军车巡逻。年轻的教官征用了一辆吉普车。 从美国区总部的政治委员套间出来之后,伯恩和本杰明被带到了河西边的一处军用仓库。两个人凭着本杰明的证件进了仓库,还弄到了那辆吉普。在仓库里头,大为震惊的内部警卫看着伯恩一声不吭地领出各种装备:一套作战服、一把卡宾枪刺刀、一把标配的点四五自动手枪,外加五个装着实弹的弹夹——最后这样东西还是警卫打电话申请之后才领到的,征得了克鲁普金在最高总部一位不知其名的下属的批准。一出仓库,伯恩就抱怨说:“我要的信号火炬呢?最起码还得有三四个手榴弹吧?你刚才答应说能弄到我所需的全部东西,这还不到一半呢!” “会弄到的。”本杰明答了一句,开着车从仓库的停车场疾驶而出,“信号火炬在机动车库那边;手榴弹可不是寻常的军需品。那玩意存在隧道的钢制保险库里头——每条隧道都有——以防出现紧急状况。”年轻的教官瞟了伯恩一眼;在照进敞篷吉普的车头灯光之下,他的脸上能看出一丝笑意,“主要还是为了防范北约发动袭击。” “这想法太蠢了。我们要是进攻,肯定会从空中打。” “你们不会那么干的。我们的空军基地派飞机过来只要九十秒。” “快点,我得弄到手榴弹。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只要克鲁普金的工作和以前一样出色,就不会有问题。”克鲁普金的工作确实做得不错;他们拿到信号火炬之后,要去的最后一个供应站就是隧道了。四枚苏制军用手榴弹被清点出来,本杰明签字收下。等那个身穿美军制服的士兵又走进混凝土岗亭,本杰明问道:“上哪儿去?” “这不是美军配发的标准装备。”伯恩说。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榴弹逐个放进野战外套的口袋。 “这些家伙也不是训练时使用的。各区模拟的重点并不在军事方面,而是以平民生活为主。万一用到这些家伙,那也不是为了培训学员……咱们现在上哪儿去?” “先和总部联络一下。看看各个边界的路口有没有出现什么情况。” “我的传呼机没响啊——” “我不信任传呼机,更喜欢听别人亲口说,”伯恩打断了他,“快用无线电吧。” 本杰明照办了。他说话时换成了俄语,还报了高级工作人员才知道的暗号。扬声器里传出了苏联人简短的回答;年轻教官放好麦克风,转向了伯恩。“什么动静也没有,”他说,“只有些跨区运送燃料的。” “那是干什么的?” “主要是运送汽油。有几个区的储油罐比其他区的大,所以在大批供应从水路运来之前,后勤部门常常会在各区之间作些调配。” “他们是在晚上运吗?” “总比让这些卡车大白天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要好得多。别忘了,这地方的所有建筑都是按比例缩小的。另外,我们刚才开车走的一直是小路,不过这会儿中心地区里有一支保养队伍正在忙活,打扫各家商店、办公室和餐馆,为明天的任务做好准备。大卡车只能帮倒忙。” “天哪,这儿确实就是个迪斯尼乐园……好吧,佩德罗,咱们往西班牙边界走。” “我们要上那儿去,就得先穿过英国和法国。虽说我觉得这事关系不大,不过我可不会说法语,也不会说西班牙语。你呢?” “我的法语很熟,西班牙语凑合吧。还有什么事?” “也许你该来开车。” “胡狼”在“西德”边界刹住了那辆巨大的油罐车;这是他所要到达的最远目标。最靠北的斯堪的纳维亚各国与荷兰只是无足轻重的卫星国;摧毁这些地方的震撼效果远远比不上毁掉南面的几个区,而时间因素也让它们逃过了一劫。现在的一切都取决于时间,“西德”将成为大规模火灾的起始点。卡洛斯整了整遮在西班牙将军制服外面的粗布衬衫,等警卫出了岗亭走过来的时候,用俄语把他刚才在每一个路口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别叫我讲你们这地方用的蠢语言。我是运汽油的,没时间到教室里上课!这是我的钥匙。” “同志,那种语言我自己也很少讲。”警卫笑着接过那个又小又薄、卡片似的东西,把它插进了连着电脑的机器。沉重的铁横杆竖了起来;警卫归还了钥匙,“胡狼”开着车快速驶入缩微的“西柏林”。 他沿着仿造的狭窄的“库尔菲尔斯滕大街”飞速驶向“布达佩斯大街”。一到大街上他就放慢了车速,打开了输油管的阀门。汽油洒到了路上。接着他把手伸进身旁座位上打开的行李袋,掏出几小块预先设好时间的塑性炸药从油罐车两侧放下的车窗里甩了出去,扔进那些他认为最容易着火的木结构建筑底部——他刚才在“法国”边界以南的几个区也到处扔了炸药。他急速驶入“慕尼黑”地区,接着又开到河畔的“不来梅港”,最后来到了“波恩”和“巴特戈德斯贝格”按比例缩小的各国使馆区。一路上他都在往街上洒汽油,扔炸药。他看了看表;现在该往回走了。不出十五分钟,“西德”各处的炸药就会起爆,紧接着就是两国一区的“意大利希腊”、“以色列埃及”和“西班牙葡萄牙”,每个区的起爆时间相隔八分钟,这是为了造成最大程度的混乱。 “法国”以北几个区的消防队不可能单独控制住本区街道和建筑物燃起的熊熊大火。邻近几个区的其他消防队肯定会奉命赶来救援,可他们马上就会被召回去,因为他们自己的地盘上也在四处起火。这个简单的套路可以让天下大乱,而现在“天下”指的就是诺夫哥罗德这个虚假的世界。各处边界上的大门将纷纷打开,疯狂行驶的车辆将畅通无阻;为了让破坏达到完美的效果,天才的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一定要去“巴黎”——正是因为这一个诺夫哥罗德当年犯下的错误,他才化身“胡狼”卡洛斯进入了恐怖活动的世界——不是他的巴黎,而是可憎的诺夫哥罗德的“巴黎”,他要把那地方烧成白地;他要放的冲天大火,第三帝国的那帮狂人当年连做梦都想不到。接下来要烧的是“英国”,最后,他终极的目标则是可鄙的、与世隔绝、不切实际的诺夫哥罗德之中面积最大的一个区,他要在那里留下自己胜利的信息——“美利坚合众国”。这个国家创造出了背信弃义的杀手杰森·伯恩。“胡狼”的宣言将无比纯粹鲜明,就像是阿尔卑斯山上的清泉,冲刷着毁于一旦的虚假世界之 中的污血。 这全是我一个人干的。我的敌人全死了,我还活着。 卡洛斯检查了一下他的行李袋;剩下的东西是他在库宾卡武器库里找到的最致命的武器。袋子里摆着四层微型热寻的导弹,一共二十枚,一枚导弹就足以炸毁“华盛顿纪念碑”的整个地基;装好引信、打开发射筒之后,这些导弹就会自动飞向火源,击毁目标。“胡狼”心满意足地关上了输油阀门,掉转车头朝边界大门开去。 最高总部睡意蒙眬的技术员眨了眨眼,盯着面前屏幕上的绿色字母。他看到的情况有点莫名其妙,但许可权限是无可置疑的。这已经是“西班牙”区的“司令”第五次穿过边界了;他来来回回地穿过北部边界进入“德国”,现在又掉头回“法国”去了。这之前的两次边界通行代码传过来的时候,技术员遵照目前实施的最高戒备的要求,给“以色列”和“意大利”区的门岗打了电话,对方告诉他过关的只不过是辆油罐车。他把情况报告给了那位有许可权限的教官本杰明,可现在他却觉得有点奇怪。这么高军衔的一位军官干吗要去开油罐车?……反过来一想,他为什么不能开呢?诺夫哥罗德腐败成风,所有人都是这么猜测的;所以,这位“司令”要么就是在搜寻腐败分子,要么就是趁着晚上去收自己的好处费。不管怎么说,既然没接到通行卡丢失或被窃的报告,计算机也没有报警,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还是少管为妙。谁知道自己的下一任长官会是哪个人? “这是我的卡。”伯恩说着把电子通行卡递给边界路口处的警卫,“请你快点!” “Da ... oui.”先冒出俄语的警卫赶紧换成法语答了一句,随即快步朝刷卡器走去。这时有辆往另一个方向去的巨大油罐车开过路口,驶入了“英国”。 “就别猛说法语啦,”前排坐在伯恩身旁的本杰明说,“这帮伙计已经很努力了,不过他们可不是精通几门外语的人。” “加利福尼亚……我来了,”伯恩轻声哼起了那首歌,“你和你老爸真的不想到洛杉矶去,跟你老妈一起待着?” “闭嘴!” 警卫回来朝他们敬了个礼,铁栏杆也升了起来。伯恩加速向前驶去,没过多久就看到了一座三层楼高的艾菲尔铁塔仿制品,被泛光灯照得通明。远处的右边是一条缩小的香榭丽舍大街,还有用木材仿制的凯旋门,从高度看绝对不会被错当成其他建筑。伯恩的思绪心不在焉地回到了那动荡不安的可怕时光——他和玛莉在巴黎四处奔波,拼命要找到对方……玛莉,天哪,玛莉!我想回来。我想重新成为大卫。他和我——我们俩现在都老多了。他不再让我害怕,而我也不再令他愤怒……谁?我们俩之中的哪一个?哦,天哪! “等一下,”本杰明说着碰了碰伯恩的胳膊,“慢点儿。” “怎么了?” “停车,”年轻的教官喊道,“开到路边,把发动机关了。” “你这是怎么了?” “我也搞不清,”本杰明仰起头,看着明澈的夜空和闪闪发光的群星。“没乌云啊,”他令人不解地说道,“没起风暴。” “也没下雨。那又怎么样?我可是要去西班牙区!” “又来了——” “见鬼,你在说什么啊?”接着伯恩就听见了……在很远的地方,是远处打雷的声音,但夜空却是晴朗的。又是一声——接连不断,低沉的轰鸣一声接着一声。 “看那儿!”来自洛杉矶的苏联年轻人在吉普车里站起身,朝北方一指,“那是什么?” “着火了,年轻人,”伯恩有点犹豫地轻声说。他也站了起来,看着远处不断跳动、照亮了天际的黄色光芒。“我估计火头在西班牙区。那是他一开始受训的地方。他回来就是为了干这个——把这个地方炸掉。他要复仇!……坐下来,我们得赶紧到那儿去!” “不对,你搞错了,”本杰明说着迅速坐回车里,伯恩发动了引擎,猛地挂上挡。“‘西班牙’离这儿顶多也就八九公里。那些火头可要远得多。” “你给我把最近的路指出来就行。”伯恩一脚把油门踩到底。 教官本杰明的两眼迅速扫视着四周,不时猛喊一句:“在这儿拐!”“往右!”“顺这条路照直走!”他们从“巴黎”疾驰而过,然后向北驶入一个个标着“马赛”、“蒙贝利亚尔”、“勒阿弗尔”、“斯特拉斯堡”的分区,还有许多别的分区。两个人绕过一个个市镇广场,穿过一条条别致的街道和缩微的城市街区,终于开到了能看见“西班牙”边界的地方。他们越往前开,远处的隆隆声就越响,黄色的夜空也愈发明亮。门口的几个警卫正在疯狂地打电话、摆弄无线电;人们的喊声和叫嚷之中又响起了两个音调的警笛,仿佛凭空冒出来的警车和消防车冲进了“马德里”的街道,朝北方的下一个边界路口驶去。 “出什么事了?”本杰明跳下吉普吼道。他把诺夫哥罗德训练出的装腔作势全抛在一边,直接说起了俄语。“我是高级工作人员!”他又补了一句,把卡片塞进验卡器,啪地一下把栏杆升了起来。“快告诉我!” “同志,这简直是发疯!”岗亭里的一个军官在窗口喊道,“难以置信!……大地就跟疯了一样!先是‘德国’,那个区的街道上到处爆炸起火,房子都烧了起来。地面在晃动,我们被告知是因为发生了剧烈的地震。接着‘意大利’那边又出事了——‘罗马’燃起了大火,然后‘希腊’区的‘雅典’和‘比雷埃夫斯港’也到处起火,到现在爆炸还在继续,街道都烧起来啦!” “最高总部怎么说?”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说!地震的那套鬼话其实——其实就是鬼话。所有人都乱成一团,刚下达过命令又把命令撤销。”岗亭的墙上又有一部电话响了;另一个军官拿起电话听了几句,马上扯着嗓门大声喊道:“疯了,全疯了!你肯定?” “怎么回事?”本杰明大吼一声冲到窗前。 “‘埃及’!”耳朵贴在电话上的警卫喊道,“‘以色列’!……‘开罗’,还有‘特拉维夫’——到处都在燃烧,到处都有爆炸!谁也不知道破坏有多严重;好些卡车在狭窄的街道上相撞。消防水龙给炸开了;水直往阴沟里流,可街上的火还在烧……有个白痴刚才还打电话过来问是不是禁止吸烟的标志没挂好,可那些木头房子眼看着就要烧垮了!白痴!他们全都是白痴!” “快回来!”伯恩喊道,猛地把吉普开进了大门,“他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你开车,我来——”伯恩的话还没说完,前方“马德里”市中心的“普拉多大街”就响起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爆炸极为猛烈,木头和石块直飞上熊熊燃烧的夜空。接着,普拉多大街仿佛变成了一道有生命的、不断跳动的巨大火墙,只见火焰往前卷去,向左转出了“市区”,朝通往边界大门的那条路延烧而去。“看!”伯恩大喊一声把手伸到吉普车外,在沙砾铺成的路面上摸了一把;他举起手指凑到面前,凑到鼻孔上。“天哪,”他吼道,“这该死的整条路上都浸满了汽油!”吉普车前方三十米开外的地方轰地燃起一团大火,掀起的碎石和泥土纷纷打在汽车散热器的金属护栅上,火焰随即烧了过来,速度越来越快。“塑性炸药!”伯恩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然后冲着奔向吉普的本杰明大喊:“快回去!让所有人赶快离开这儿!那个狗杂种到处都安了塑性炸药!往河边跑。” “我和你一起去!”苏联年轻人喊道,一把抓住了车门。 “对不起,小家伙,”伯恩喊了一声,开足马力猛地把军车又倒回了敞开的门口,带得本杰明摔趴在砾石地面上,“这是成年人干的活。” “你这是干什么?”本杰明大喊。吉普车从边界疾驰而过,他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 “油罐车,那辆该死的油罐车!”伯恩低声说道,驱车冲进了“法国”的“斯特拉斯堡”。 “巴黎”出事了——除了巴黎还能是哪儿?!艾菲尔铁塔那巨大的复制品轰然爆炸,巨大的冲击力让地面都颤动起来。火箭?还是导弹?“胡狼”从库宾卡军械库偷来了导弹!几秒钟之后,他身后很远的地方又响起了阵阵爆炸声,街道也纷纷燃起大火。到处都在燃烧。整个“法国”都被摧毁了——这情景连狂人希特勒恐怕也只会在自己最为扭曲的梦境之中见到。惊慌失措的男男女女在小巷和街道上跑来跑去,有的大声尖叫,有的跌倒在地,大家都在向领袖们坚决不承认的神灵祈祷。 “英国!”他必须开进“英国”区,最后再进入“美国”,所有的直觉都告诉他结局将会是在那里——不管是怎样的结局。他一定得找到“胡狼”开的那辆卡车,然后将他和车一起消灭。他能办到——他肯定能办到!卡洛斯以为他已经死了,这就是关键所在:因为“胡狼”要去做他必须做的事情,假如杰森·伯恩是卡洛斯,他也会那么做。等他引发的大破坏达到最高峰,“胡狼”就会丢掉那辆油罐车,想法子逃走——他要逃往巴黎,真正的巴黎;他的老人军团将在那里传开消息,说他们的大人战胜了苏联那帮无所不在、不信仰革命的家伙。他逃脱的地点会在隧道附近的某个地方;这是肯定的。 从“伦敦”、“考文垂”和“朴次茅斯”疾驰而过时一路上的情景,只能用二战新闻纪录片中的屠杀惨状来形容。当时德国空军对英伦三岛发起了猛烈空袭,后来还有那些一时间甚嚣尘上,随后又寂然无声的V1、V2火箭。但诺夫哥罗德的居民并不是英国人——当年英国人的坚忍被如今大众的歇斯底里取而代之,对全体的关注则变成了只求保住自己的性命。大笨钟和英国议会壮观的复制品在烈焰中坍塌,“考文垂”的飞机制造厂变成了一片火海,街道上全是尖声叫喊、惊恐万状的人群,他们沿着通往沃尔霍夫河与“朴次茅斯”船厂的路向前狂奔。在船厂边,几十个人从缩微的码头和船坞上跃入奔腾的河水之中,结果却碰到了镁棒组成的电网上,空中划过一道道刺眼的扭曲电光,一具具软绵绵的尸体随即浮了起来,朝拦在河面激流上下方的第二道电网漂去。目睹这一切的人们相继僵住了,紧接着就惊慌地转过身,回头拼命朝“波特西”市跑去;警卫们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岗位,夜色中混乱主宰了一切。 伯恩啪地打开吉普车上的探照灯,一会儿急冲一会儿急停,从小巷和不太拥挤的狭窄街道中开了过去——往南,一直往南。他从军车的底板上抓起一根信号火炬,拉着了引线,把哧哧作响喷着火苗的信号火炬往到处乱跑的人的手上和脸上戳——他们在没命地奔逃,想 爬上车来。看到不断喷吐的火舌戳到眼前就足够了;每个人都尖声大叫,惊恐万状地退了回去,他们肯定是以为自己身旁又发生了爆炸。 一条用沙砾铺的道路!离通往美国区的大门只有不到一百米了……沙砾路?路面上全是汽油!塑胶炸药还没爆炸——但很快就要炸了。爆炸会引燃一堵火墙,把吉普车和司机一起吞没!伯恩一脚把油门踩到底,飞速向大门驶去。门口没人——但铁杆是横着的!他猛地踩下刹车,嘎的一声把吉普停住,心中抱着万一的指望:但愿急刹车不会迸出火星,点着路上的汽油。他把还在喷火的信号火炬放在车子的金属底板上,迅速从口袋里摸出两颗手榴弹——这东西他可舍不得随便用——拽掉保险销,把两颗手榴弹都扔向了大门。猛烈的爆炸把横杆炸飞了,一下子引燃了沙砾路面上的汽油,跳动的火焰立刻腾了起来——火把他围住了!没别的选择;他扔掉还在燃烧的信号火炬,从这条火路之中急速驶入诺夫哥罗德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区。他刚冲进“美国”区,“英国”边界上的混凝土岗亭就轰然爆炸了;玻璃、石块和金属碎片被抛进空中,四散纷飞。 之前两人穿过“西班牙”区的时候,伯恩的心里焦急异常,以致他几乎想不起来“美国”市镇中的各种缩微建筑,更别说通往隧道的最快途径了。他当时只是在照着年轻的本杰明厉声吼出的指令开车,不过他确实记得这位在加利福尼亚长大的教官老是提到“岸边的那条路——老兄,就像通往加州卡迈尔河的一号公路!”当然,这指的是最靠近沃尔霍夫河的那些街道,它们依次是——并非按照实际的地理位置——“缅因”州的海岸线、“华盛顿”的波多马克河,以及“新伦敦长岛海湾”建有海军基地的北部水域。 疯狂的景象已经蔓延到了“美国”。警车拉着凄厉的警笛在街道上疾驰,人们冲着无线电狂吼乱叫,建筑物和商店之中跑出来好多人,有些衣服还没穿整齐,有的几乎就是衣不蔽体。大家都在大声叫喊,说沃尔霍夫河这边的河岸发生了可怕的地震,破坏程度比亚美尼亚的那场大灾难指1988年12月7日发生在前苏联亚美尼亚地区的7.1级强烈地震。还要严重。即便是明知有敌人攻入进行大肆破坏,诺夫哥罗德的领导们也不会透露实情。照领导们的说法,全世界的地质专家似乎都被抛到了脑后,他们的发现也通通不作数。地底的巨大力量并没有以地震那种可怕的速度突然间撞击、迸发出来;相反,它们是在一轮一轮地发挥作用,针对要害从南到北地发起一系列造成严重损害的打击。在急于求生的一片慌乱之中,有谁会去质疑权威?领导们让“美国”区的每一个人都要做好准备,准备迎来他们不知道会是什么的东西。 缩微的“英伦三岛”大部分被摧毁后过了约摸十分钟,他们明白了。伯恩刚赶到缩微“华盛顿特区”紧凑的城市边缘,大火就烧了起来。用木头仿造的国会大厦圆顶第一个燃起了烈焰,仅仅几毫秒之后就传来了爆炸声;它的碎片飞进了泛着黄色火光的夜空之中,露出了薄薄的空架子复制品的本来面目。片刻之后——只有片刻——远处坐落在绿草茵茵的公园中央的华盛顿纪念碑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倒塌下来,它那仿造的地基就像是被一辆发出轰鸣声的挖掘机兜底铲掉了。没过几秒钟,白宫的假冒立体舞台布景也在烈火之中轰然坍塌,它的爆炸在人们的耳中和眼中都没有产生太大的震撼,因为“宾夕法尼亚大道”此刻也是烈火熊熊。 伯恩现在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了,隧道就位于“华盛顿”和“康涅狄格州的新伦敦”之间!用不了五分钟就能赶到!他把吉普开上了与沃尔霍夫河平行的一条街,街上也满是惊恐万状、歇斯底里的人群。警察在通过扬声器喊话,先是用英语,然后再用俄语,他们说谁要是想从河里游过去就会碰到可怕的后果。探照灯光来回晃动,照亮了漂在河面上的一具具尸体——北部各区有人想泅水逃走。 “隧道,隧道!把隧道打开!” 激动的人群中传出的喊叫声响成了一片,已经不能再充耳不闻;地下的隧道眼看着就要受到冲击。伯恩跳出围满了人的吉普,把剩下的三根信号火炬揣进口袋,推开旁边的人往前走去。一路上他拼命用胳膊和肩膀顶开旁人乱冲乱撞的躯体,但往往起不到任何作用。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拿出一根信号火炬,猛地拉着了凹坑里的引线。信号火炬喷吐出的火舌产生了作用;热量和火焰就像催化剂一般灵验。他从人群中快步跑了过去,看到面前有人就一把推开,把喷着刺眼火苗的信号火炬戳向一张张惊恐的脸,一直跑到最前头;他看见前方有一队身穿美国陆军制服的警卫组成了一条警戒线。这太疯狂了,简直是发疯!整个世界都疯了! 不!在那边!栏杆围起的停车区里停着那辆油罐车!他举起自己的电子通行卡挤过了警戒线,朝制服上佩着最高军衔的一个军人跑去。那是个上校,腰间挎着一把AK47步枪,满脸惊惶,伯恩自打西贡以来见过的所有高级军官都是这种德性。 “我证件上用的名字是‘阿奇’,你马上就能查到。就算是现在我也不会去说咱们自己的语言,我只说英语!明白了没有?纪律就是纪律!” “什么?”军官用俄语问道,一时有点难以置信;紧接着他马上换成了英语,是一副让人受不了的浓重波士顿口音。“当然了,我们知道有你这么个人,”他喊道,“但我又能做些什么呢?这是一场无法控制的骚乱!” “刚才——大概是刚才半个小时之内,有没有人从隧道里过去?” “没有,绝对没有!我们接到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封锁住隧道!” “好……你快去用扬声器喊话,把人群驱散。告诉他们危机已经结束,危险也已经解除。” “我哪能驱散他们啊?到处都有火在烧,到处都在爆炸!” “它们很快就会停止。”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照我说的做!” “照他说的做!”伯恩身后的一个声音喊道。是本杰明,他的脸上和衬衫上全都是汗水。“见鬼,我真希望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从哪儿跑来的?” “从哪儿来你知道;怎么来的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得了中风的克鲁普金从莫斯科医院的病床上命令最高总部派出一架直升机,把那帮家伙吓得魂飞魄散。” “‘中风’——不错啊,会说这个词的苏联人可不多——” “谁在对我下这样的命令?”警卫军官吼道,“你只不过是个毛头小伙子!” “伙计,你去查查就知道我是谁了,不过你得赶快查,”本杰明说着把他的卡拿了出来,“要不然,我恐怕就得把你调到塔什干去。那儿的风景挺不错,不过没有私人厕所……快去,你这个混球!” “加利福尼亚……我来——”伯恩又哼起了歌。 “闭嘴!” “他就在这儿!瞧那辆油罐车。在那边。”伯恩朝那辆巨大的卡车一指。相形之下,停车区里零星停着的轿车和厢式车全都成了小不点。 “油罐车?你是怎么想到的?”大吃一惊的本杰明问道。 “那一罐子恐怕能装将近四五吨油。再加上安放在要害位置的塑胶炸药,这些油足以烧毁街道,还有那些用老旧干木料盖成的假建筑。” “注意!”隧道周围无数扬声器发出的巨响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而此时爆炸的确也开始减少了。上校爬到了低矮混凝土岗亭的顶部,手里拿着个麦克风,强力探照灯的刺眼光束勾勒出他的轮廓。“地震已经过去了,”他用俄语喊道,“虽然破坏非常严重,火可能还要烧一整夜,但是危机已经过去了!……同志们,这是上级发来的命令。我请求大家不要慌张,别逼得我们使用武力!” “什么地震啊?”站在惊惶人群前排的一个男子喊道,“你说这是地震,别人也都告诉我们这是地震,可你们这帮人脑袋里全都是大粪!我可是经历过地震的,这绝对不是什么地震。这是武装袭击!” “对,对!是袭击!” “我们遭到袭击了!” “我们给入侵了!这是入侵!” “打开隧道让我们出去,不然就开枪把我们打死!打开隧道!” 众口一词的抗议声从绝望的人群之中四处迸发出来,士兵们坚守在原地,他们的刺刀都已出鞘,装在了步枪上。上校继续喊话,他的脸孔扭曲着,疯狂的叫喊声简直和狂乱的人群一样歇斯底里。 “听我说!你们 问问自己!”他高声叫道,“我告诉你们——上头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这就是一场地震,而且我知道这的确是实情。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们我是怎么知道的!……你们听到枪声了没有?没错,就是这个问题!哪怕是一声枪响!不,你们连一声都没听到!……在我们这儿,在其他所有区的每一个地段上,都有携带武器的警察、士兵和教官。一旦看到任何未经许可的暴力行为,他们都要奉命以武力去压制,更别说持枪的入侵者了!但是,哪儿都没有响起枪声——” “他在嚷嚷什么?”伯恩转向本杰明问道。 “他在努力让大家相信这是一场地震——或者说曾经是一场地震。他们不相信他;他们以为这是入侵。他说这不可能是入侵,因为始终都没有听到枪声。” “枪声?” “那就是他的证据。谁都没向任何人开枪;如果真是武装袭击,肯定会枪声大作。没有枪响,也就没有袭击。” “枪响……?”伯恩突然抓住年轻的苏联人,猛地把他转了过来,“让他快停下来!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他再喊了!” “什么?” “他这是在向‘胡狼’提供他想要的机会——他必需的机会!”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枪声……枪响,混乱!” “不对!”一个女人尖叫着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冲着站在探照灯光柱里的上校喊道,“那些爆炸是炸弹造成的!轰炸机从空中投下了炸弹!” “你真蠢,”上校用俄语大声回答说,“如果真的是空袭,我们的战斗机早就从别洛波利铺天盖地飞过来了!……爆炸是在地底下发生的,火焰也是从地底下烧起来的,是地下的天然气——”这番谎言成了苏联军官一辈子最后的几句话。 从隧道的停车区猛地爆发出自动武器断断续续的射击声,苏联军官应声而倒。他被子弹射穿的躯体当即软软地瘫倒在地,又从岗楼的房顶上掉了下来,沉甸甸地摔在岗亭后众人看不见的地面上。本来就一片慌乱的人群顿时炸了锅;“美国”士兵组成的人墙被冲开了,如果说刚才众人是一片混乱,那么现在他们则完全变成了一群无法无天的暴民。通往隧道、围着栏杆的狭窄入口简直就像是被攻陷了;狂奔的人们彼此猛推猛撞,踩在别人的身上往前跑,大伙儿全都在朝地下隧道的入口处猛奔。伯恩把年轻教官拉到一旁,躲开了狂奔乱跑的人群,他的双眼一刻也没离开黑黢黢的停车区。 “你能操纵隧道里的机械设备吗?”他喊道。 “能!每一个高级工作人员都可以,那就是他们的一项任务!” “你跟我说过的那些铁门呢?” “当然可以。” “控制开关在哪里?” “岗亭。” “快到那儿去!”伯恩大吼。他从野战外套里剩下的三根信号火炬中拿出一根,交给了本杰明,“我还有两根,另外还有两个手榴弹……你看到我往人群上方扔出信号火炬,就把隧道口这一边的铁门放下来——只放这一边的,明白吗?” “干什么?” “本杰明,照我的规矩来!放下来之后你就把这根信号火炬点着,从岗亭的窗户里扔出来,这样我就知道你放下了铁门。” “然后呢?” “这事你做起来也许会很不情愿,但你必须做……把上校尸体上的AK47拿起来,开枪逼着那群人退回到街上去。照着他们前方的地面猛开几枪——或是往他们的头顶打——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哪怕是伤几个人。你一定得把他们逼回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得找到他,把他孤立起来;最重要的是,我得把他和想逃出去的其他所有人隔开。” “你他妈是个疯子,”本杰明打断了他,前额上青筋暴起,“我说不定会打死‘几个人’——可不光是几个人!你疯了!” “在这一刻,我是你所见过的最理性的人。”伯恩马上厉声截住了他的话,这时诺夫哥罗德惊慌失措的居民还在不停地从他们身旁跑过。“苏联军队——那可是一支曾夺回斯大林格勒的军队——苏军所有的将领只要是神志清醒,都会赞成我的做法……这叫做‘经过精确估算的预期损失’,而使用这个可恶的术语自有充分的理由。它的意思很简单:与你此刻正在遭受和未来还要遭受的损失相比,你主动付出的这个损失要小得多。” “你的要求太过分了!我的朋友,这些人都是我的同志;他们是俄国人。你会向一大帮美国人开枪吗?我的手只要被后坐力震得一晃——用AK47射击时只要偏上一两厘米——六七个人就会身受重伤,甚至丧命!这个风险太大了!” “你别无选择。‘胡狼’要是从我身旁逃过去——他一旦逃过去我肯定会知道——我就扔一颗手榴弹出去,炸死他二十个人。” “你这个狗杂种!” “本杰明,你还别不相信。碰到和卡洛斯有关的事,我就是个狗杂种。我再也不能容忍他了,这个世界也不能容忍他。快去!” 名叫本杰明的教官照着伯恩的脸啐了一口,转身挤开人群朝岗亭奔去,上校的尸体就在那边看不见的地方。伯恩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背抹了抹脸,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栏杆围起的停车区,双眼从一块阴影迅速扫视到另一块,想要找出刚才自动武器枪声响起的地方,但他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胡狼”现在早已经换了位置。他数了数油罐车之外的其他车辆:围栏边停着九辆车——两辆旅行车、四辆大轿车,还有三辆厢式越野车;这些车不是美国产的,就是改装成了美国车的模样。卡洛斯就藏身在其中一辆车的后面,也可能是那辆油罐车。他选择在那儿藏身的可能性最小,因为油罐车离围栏敞开的大门最远。从大门出去就可以到达岗亭,再往前就是隧道。 伯恩蹲下身向前摸去;他来到齐腰高的围栏边,身后的一片混乱仍在持续,喧嚣声震耳欲聋。他双腿双臂的每一处肌肉和关节都痛得厉害;他的全身都在痉挛,是全身!别去想它,就当那疼痛不存在!你已经非常接近了,大卫!继续往前走。杰森·伯恩知道该怎么办。相信他! 啊!!!他从栏杆上翻了过去;刀鞘中刺刀的握把狠狠地硌在了他的后腰上。根本就不疼!你已经非常接近了,大卫——杰森。听杰森的! 探照灯——有人不知道按下了什么开关,灯光不停地绕起圈来,突兀而刺眼的光芒完全失去了控制!卡洛斯会往哪儿跑?他能躲到哪儿去?诡异的灯光把四下里照得通明!接着,在前方栏杆围起的一块地方,两辆警车从他看不见的一个开口处冲了进来,警笛声震耳欲聋。身穿制服的男子从每一扇车门里跳出,接下来的景象大出他意料之外:这些人纷纷匍匐前进到围栏的边缘,躲在了轿车和厢式车的后面,随即一个接一个地从一辆车冲向另一辆车,朝通往岗亭和隧道的敞开的大门奔去。 空间和时间上出现了一个空当。是出在那些人身上!从第二辆车里下来的最后四个逃跑者突然变成了三个——刚过了几秒钟,第四个人又再次出现——但他跟刚才的人不一样——那身制服不一样!他的衣服上有橙红两色的斑点,军官大檐帽上镶着凸起的金色饰带,帽檐过于凸出,不像是美军的帽子,帽顶也太尖。那是什么军服……?他零星的记忆回到了多年前的马德里,要不就是卡萨维加;当时他正在追踪“胡狼”在西班牙长枪党中的联络人。是西班牙军队的制服!这就对了!卡洛斯是从西班牙区摸进来的,因为他俄语说得很流利,他正打算利用身上那套高级军官的制服逃出诺夫哥罗德。 伯恩一跃而起,掏出自动武器,跑过了铺着沙砾的停车场,左手从野战外套的口袋里摸出倒数第二根信号火炬。他拉着了引线,把点亮的信号火炬从车子上方扔到了围栏的另一边。本杰明从岗亭那边看不着这根信号火炬,不会错把它当成关闭隧道铁门的信号;那个信号要稍过一会儿才发出——也许就是几秒钟之后——但现在还为时过早。 “有炸弹!”逃跑者之中有个人大吼一声猛地转过身来,咝咝作响发出刺眼光芒的信号火炬让他大吃一惊。 “快点!”另一个人边喊边超过了三个同伴,朝围栏的开口处奔去。晃动的探照灯光还在发疯般地转个不停,伯恩数着七个人影一个接一个地从最后一辆车旁边跑开,从围栏的开口处冲了出去,奔进隧道口激动的人群之中。第八个人并没有出现;那套西班牙高级军官的制服无影无踪。“胡狼”被困住了! 就是现在!伯恩猛地抽出最后一根信号火炬,拉着引线,竭尽全力把它朝奔向岗亭的人流上方扔去。快关门,本杰明!他一边在心中暗自大喊,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两枚手榴弹之中的一枚。现在就关! 他急切的恳求似乎立刻得到了回应:隧道那边传来了雷鸣般的巨响,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接一阵歇斯底里的抗议声,其间还夹杂着高喊、尖叫和嚎哭,众人乱作一团。空中响起两声自动武器急促而震耳欲聋的枪响,接着扬声器里传出了他听不懂的命令,有人在用俄语喊话……又是一声枪响,刚才的那个声音继续喊话,他的声音更大了,也更威严;人群随之安静下来,这个变化虽然短暂却能感觉得到;但是,突然间他们又开始放声大叫。伯恩往那边一望,不禁大吃一惊:透过晃动的探照灯光能看到本杰明的身影,他正站在混凝土岗亭的房顶上。年轻的教官在冲着麦克风喊话,敦促众人服从他的命令,不管那是什么命令……虽然伯恩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命令,但人们确实在服从!庞大的人群逐渐朝反方向移动,速度越来越快——随后,人群开始齐刷刷地朝街道的方向奔了回去!本杰明点亮信号火炬挥动起来,把它指向北方。他向伯恩发出了自己的信号。不光隧道被关上了,人群也正在散去,谁也没被本杰明手中的AK47打着。他肯定是想出了更好的办法。 伯恩往地上一趴,两眼扫视着一辆辆停着不动的汽车的底部,远处喷吐出的火焰照亮了那一处处空隙……有两条腿——穿着靴子的两条腿!在左边第三辆汽车的后面,离围栏通往隧道的开口处还不到二十米。卡洛斯落到他手里了!结局终于在望!没时间了!把你必须做的事做完,得赶快!他把枪放到沙砾地面上,右手握紧手榴弹拉出保险销,用左手抓起点四五手枪,猛地爬起身向前冲去。到了离那辆车大约十米的地方,他又扑倒在沙砾地上,转过身把手榴弹朝车底扔去——就在最后的一刻,当手榴弹脱手飞出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车后面的两条腿一动也没动——那双靴子还在原地,因为它们只不过就是一双靴子!他猛地向右一闪,在坚硬的砾石地面上拼命地翻滚着,护住脸蜷起身,尽可能把身子缩成一小团。 爆炸声震耳欲聋,致人死命的碎片直飞入探照灯光柱晃动不停的夜空之中。金属和玻璃的碎屑把伯恩的脊背和双腿打得生疼。跑,快跑!他的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大喊。伯恩摇摇晃晃地跪起来,然后再站起身,只见那辆燃烧的汽车喷吐着浓烟和火舌。他刚站起来身旁的地面就被子弹打得沙砾四溅;他拼命左右闪躲着朝离自己最近的一辆车奔去,那是辆方方正正的厢式车。他挨了两枪,在肩膀和大腿上!正当他一闪身躲到厢式车车身后面的时候,车上宽大的风挡玻璃就被打得粉碎。 “杰森·伯恩,你不是我的对手!”“胡狼”卡洛斯高声喊道,手中的自动武器连连开火,“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你是个冒牌货,是个骗子!” “骗子又怎么样?!”伯恩大吼,“那你就过来杀我啊!”伯恩冲向司机一侧的车门,猛地把它拽开,随即奔回车后蹲下来。他把脸贴在车子边上,把柯尔特点四五手枪举了起来,就挨在脸颊旁边。栏杆那一头咝咝作响的信号火炬吐出最后一点火焰燃尽了,“胡狼”也不再连连射击。伯恩明白了。卡洛斯看到那扇打开的车门有些犹豫,没拿定主意……只剩下几秒钟了。金属与金属砰然相撞;一根枪管猛地捅在门上,一下子把它关上了。就是现在! 伯恩从厢式车的边上转出来,握住枪瞄准西班牙制服开了火,打得“胡狼”的枪脱手飞出。一枪,两枪,三枪;弹壳纷纷飞进空中——接着就没了!弹壳不再弹出,震耳的枪声没有响起,他反而听见了枪机咔嗒一下卡壳的可恶声音,枪膛里有一枚子弹没射出来。卡洛斯往地上一扑去够他的枪,他动弹不得的左臂在流血,但右手还很有力。他的手就像一只发狂野兽的利爪,紧紧地攥住了枪。 伯恩刷地从刀鞘里抽出刺刀扑上前去,猛地把刀刃劈向“胡狼”的前臂。他太晚了!卡洛斯举起了枪!伯恩跃起身来,左手一把抓住灼热的枪管——抓紧,抓紧!你不能松手!把它拧过来!顺时针方向!用刺刀——不,别用!把刀丢了!两只手一起上!矛盾的指令在他脑海中彼此冲突着,简直是疯狂。他喘不上气,使不出劲;他的眼睛看不清东西——肩膀。和伯恩一样,“胡狼”的右肩也受了伤! 抓紧!去够他的肩膀,但得抓紧枪!伯恩气喘吁吁地最后拼命使了一把劲,跳起来将卡洛斯顶回到厢式车旁,把他受伤的部位猛地撞在车身上。“胡狼”大叫一声丢掉了手中的枪,紧接着就把它踢到了车子底下。 那一击来自何方,伯恩一开始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头部的左侧突然一阵剧痛,好像裂成了两半。紧接着他意识到这是他自己干的!他在满是血迹的沙砾地面上滑倒了,撞在了厢式车的金属护栅上。这不要紧——怎么都不要紧! “胡狼”卡洛斯跑远了!趁着四下里一片大乱的时候,他恐怕能找到一百个法子逃出诺夫哥罗德。这一切全都是徒劳无功! 不过,他还有最后一颗手榴弹。为什么不用?伯恩摸出手榴弹,拽掉保险销,从厢式车上方把手榴弹扔进了停车场的中央。爆炸紧接着就发生了,伯恩站起身来;也许手榴弹会引起本杰明的注意,提醒他盯住这一片地方。 几乎无法行走的伯恩摇摇晃晃地朝围栏通往岗亭和隧道的开口处挨去。哦,天哪,玛莉,我失败了!对不起。徒劳!这都是徒劳!接着,仿佛整个诺夫哥罗德向他发出了最后的嘲笑,他看见有人打开了通往隧道的铁门,邀请“胡狼”从那里奔向自由。 “阿奇……?”潺潺的流水声中传来本杰明惊骇不已的声音,接着年轻的苏联人奔出岗亭朝伯恩跑来的身影进入了视野。“万能的基督啊,我还以为你死了!” “所以你就打开铁门,让杀掉我的人大摇大摆地走了,”伯恩有气无力地喊道,“你怎么不派辆豪华轿车送他走啊?” “我建议你再看一眼,教授。”本杰明气喘吁吁地答道。他在伯恩面前停下来,端详着伯恩伤痕累累的脸和沾满血迹的衣服,“你上年纪啦,眼睛不行了。” “什么?” “你不是想要关铁门么?这就给你关,”教官用俄语朝着岗亭吼了一句。几秒钟之后,巨大的铁门放了下来,拦住了隧道口。不过,情况有点奇怪。伯恩从没见过铁门放下时的样子,可这些铁门和他的想像完全不同。它们看上去……不知怎么,它们现在显得有些膨胀,好像是有点扭曲。“是玻璃。”本杰明说。 “玻璃?”伯恩不解地问道。 “隧道两头各有一层十二厘米厚的玻璃墙,已经关上封死了。” “你在说什么啊?”年轻的俄国人没有必要作解释。突然间,沃尔霍夫河的河水涌进了隧道之中,就像一连串巨浪冲刷在大型水族馆的玻璃幕墙上。接着,随着汹涌翻卷的河水越涨越高,隧道里出现了一个物体……那是个活物,是人的形状,是人的躯体!伯恩震惊万分地盯着这副景象,圆睁双眼,大张着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他攒起仅存的几分气力,踉踉跄跄地向前奔去,虽说半路上他跪倒了两次,但每跨出一步速度还是越来越快,最后跑到了封死入口的那面巨大玻璃墙前。胸口起伏不已的他气喘吁吁地用双手按住玻璃墙,把身子凑上前去,紧盯着和他相隔只有几厘米的可怕景象。“胡狼”卡洛斯身穿军装的丑陋尸体漂在水中,不停地被冲到铁门的钢栅上,满是仇恨的黝黑脸孔扭曲着,两眼呆滞无神,仿佛是在怒骂突然降临在他身上的死亡。 杰森·伯恩睁着冷冷的双眼,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他的嘴唇紧抿着,显得很僵硬;那是杀手的面容,杀手之中的杀手,他胜利了。但没过多久,大卫·韦伯那双柔和的眼睛浮现了出来;他张开嘴,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再也不用在自己痛恨万分的那个世界之中担惊受怕了。 “他死了,阿奇,”本杰明站在伯恩身旁说,“那个杂种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往隧道里灌水了,”伯恩就说了这么一句,“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他?” “你手里没有自动武器,可他有。说实话,我刚才还以为克鲁普金的预言——咱们姑且这么说——以为他的预言实现了。你一死,干掉你的人就会从最快的那条路逃跑。隧道是最快捷的途径,那身制服则证明就是他。突然之间,从西班牙区到这儿发生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你是怎么把那一大帮人赶走的?” “我跟他们说基地已经派出了驳船,要接他们过河——在北方大约三千米的地方……说到克鲁普金,我得赶快把你弄出去。现在就走。来吧,直升机停机坪离这儿大概有八百米。我们开吉普去。看在上帝的分上,快点!” “这是克鲁普金说的?” “他躺在医院病床上连呛带咳地说的。他大为震惊,而且气得要命。” “怎么回事?” “这事还是告诉你比较好。上头的精英小圈子里有人——克鲁普金不知道是谁——下达了命令,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离开此地。简单地说,这是一条不可思议的命令,不过谁也想不到整个诺夫哥罗德都他妈会给烧得精光。我们就拿这事来打掩护。” “我们?” “我可不想送你去死,这种事情让别人去干好了。我根本就没接到上头的命令,现在乱成这样,命令就更接不到了。” “等一等!直升机要送我去哪儿?” “你就祈求好运吧,教授,但愿克鲁普金和你的那个美国朋友办事在行。直升机会把你送往耶尔斯克,到了那儿你再乘飞机飞过波苏边境,到佐莫斯克去。波兰这个忘恩负义的卫星国显然是让中情局在国内建了侦听站。” “老天,那我还是处在苏联集团的领地上!” “言外之意就是,你们的人已经做好了迎接你的准备。祝你好运。” “本杰明,”伯恩端详着年轻人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是在违抗直接命令——” “我根本就没接到命令!”俄国人打断了他的话,“而且即使我接到了,我也不是没有思维的机器人。我们是有约定的,你也实现了你的承诺……另外,要是有可能的话,我母亲——” “不止是有可能。”伯恩打断了他。 “来吧,咱们走!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耶尔斯克和佐莫斯克对你来说只是个开头。阿奇,你这一路还长着呢,而且危险重重。” 伯恩的通牒_42 42 夕阳西下,蒙塞特拉的几个外岛也暗了下来,变成了一块块深绿色,它们的周围环绕着波光粼粼的碧海,还有无休无止从海岸边珊瑚礁上喷溅而出的白色泡沫;一切都沐浴在加勒比海天际那片透明的橘红色之中。在宁静岛上,宁静酒店沙滩上最靠后的一排四座别墅渐次亮起了灯光,照出了里头的人影。他们大都慢悠悠地在各个房间里来回走动,有的则在外面的阳台上踱步,那儿还笼罩在落日的余晖之中。拂过热带植物绿叶的柔和微风送来了木槿花和黄蝴蝶灌木的芳香,孤零零的一艘渔船从珊瑚礁之间蜿蜒驶来,给酒店的厨房送来了傍晚的渔获。 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端着一杯巴黎水走到了十七号别墅的阳台上,约翰·圣雅各正站在栏杆边,啜着一杯加汤力水的朗姆酒。“你觉得还要过多久才能重新开业?”波士顿法庭的前任法官在白色的锻铁桌子前坐下来,问了一句。 “建筑结构上的损坏几个星期就可以修好,”宁静酒店的老板答道,“但在这儿发生的事情的余波还得多花点时间才能平息,得很长一段时间。” “你没回答我;到底要多长时间?” “我得再等上四五个月,才会把第一批宣传小册子发出去——对于本季的预定高峰来说是有点晚,不过玛莉同意我这么干。假如我们在此之前就开始宣传,不仅会显得没有品味,而且匆忙开张还会再一次招来流言飞语……恐怖分子啦、毒品贩子啦、岛上的政府腐败不堪啦——我们可不需要那些流言,而且我们也不应该被别人那么说。” “对了,我以前提到过,我可以支付自己在这儿的费用。”一度深受尊重的马萨诸塞州联邦地区法院法官说道,“亲爱的伙计,也许我出不起你这儿旺季的最高价,不过支付一座别墅的开销还是足够的,另外我还想给酒店凑一点儿钱。” “我跟你说过,这事就别提了。我欠你的情永远也报答不了。只要你想留在这儿,宁静酒店就是你的家。”约翰·圣雅各从栏杆边转过身,眼光还逗留在下头的那艘渔船上。他坐到了普里方丹的对面。“我担心的是下头的那些人,船上和沙滩上的那些人。我以前会派三四艘船去捕捞最新鲜的鱼,出海的船员自然也少不了。现在,只有一艘船在为我们和剩下的职员捕鱼——他们全拿着半薪。” “那你就用得着我的钱。” “得了吧,法官,你的什么钱啊?我不想显得很好管闲事啊,可华盛顿那边把你的情况介绍得非常详细。你流落街头已经有好多年了。” “啊,对,华盛顿,”普里方丹朗声说,对着泛出橘红色的蓝天一举杯,“和往常一样,碰到犯罪华府向来会落后十二步——如果事关政府自己的罪行,那它就得落在二十步开外了。” “你在说什么啊?” “伦道夫·盖茨,他就是我说的‘什么’——他就是我说的那个人。” “波士顿的那个混蛋?让‘胡狼’追踪到大卫的那个家伙?” “约翰,这个伦道夫·盖茨已经改过自新了,很令人感动。我得补充一句,他在所有的方面都已经洗心革面,惟独在金钱补偿这一件事上依然保持着老习惯。不过,虽然如此,他干这件事的时候还是满有头脑和良心的,这一点多年前我在哈佛法学院就发现了。他不算是顶聪明的,也不是最棒的学生,但靠着文字和口头技巧的掩饰,他呈现出了其实并不存在的过人才智。” “见鬼,你现在说的又是些啥?” “那天我去戒毒中心看他——那地方是在明尼苏达还是密歇根我都记不清了,因为我坐的是头等舱,一招手酒就送到。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见了面,也达成了协议。约翰,他要转换阵营了。现在他要去战斗了——在法律意义上——他要为普通人战斗,而不是为那些在纸面上买进卖出的联合大企业。他告诉我,他要去找那帮劫掠者和促成兼并的掮客算账,他们在市场上捞了数十亿美元,还害得成千上万的人丢掉了工作。” “他怎么找他们算账啊?” “因为以前他就在那一行。那些事他全都干过;所有的花招他都知道,而且他也愿意把自己颇为出众的才华投入到这项事业之中。” “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因为他又赢得了伊迪丝。” “我的天,这个伊迪丝又是谁啊?” “他老婆……说实话,到现在我还爱着她呢。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爱上她了,不过在当年,一个有老婆孩子的著名法官可不能去追求这样的渴望。那位‘高贵的’伦道夫从来都配不上她;如今他也许能为多年来虚掷的时光作出补偿。” “这倒是挺有意思,可跟你们的协议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有没有提到过,在虽说虚掷却很有油水的许多年之中,盖茨‘勋爵’伦道夫挣到了一大笔钱?” “你说过几次。那又怎么样?” “唔,为了感谢我所提供的服务——毫无疑问,我帮着消除了一个来自巴黎、威胁到他本人性命的危险局面。他非常清楚地认识到很有必要对我酬谢一番。尤其是考虑到我所掌握的情况……你知道,在经历了法庭上那种刺刀见红的厮杀之后,我觉得他现在想去当法官了。照我看,他的位置可比我当年要高得多。” “那又怎么样?” “这样一来,只要我能够为他保密、离开波士顿,并且能保证自己这张大嘴巴不多嘴,在我余生之中他的银行每年都会转给我五万美元。” “耶稣基督啊!” “他答应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我甚至去教堂做了弥撒,这可是三十多年来的头一遭。” “不过,你再也回不了家了。” “家?”普里方丹轻声一笑,“那真是我的家吗?没关系,我也许已经找到了另一个家。通过中情局一位名叫彼得·霍兰的绅士,我被介绍给了你在蒙塞特拉的朋友亨利·赛克斯,他接着又把我介绍给了一位名叫乔纳森·莱缪尔的退休伦敦律师,他原来就是岛上的本地人。我们俩的日子过得都还凑合,但谁也没做好建立另一种‘家’的准备。我们也许会开一家咨询公司,提供有关美英两国法律的服务,以进出口许可方面的业务为专长。当然,我们还要临时抱佛脚啃一通法律书,不过应该能应付得来。我估计我会在这里呆上许多年。” 约翰·圣雅各赶忙从桌边站起身去添酒,两眼警觉地盯着这位被吊销了执照的前任法官。 莫里斯·帕诺夫迈着慢吞吞的步子,小心翼翼地出了卧室,走进了十八号别墅的起居室,坐着轮椅的亚历山大·康克林也在屋里。透过心理医生那件瓜亚贝拉白衬衫轻薄的布料,能看到缠在他胸口的绷带;它们向下延伸到他露在衣服外头的左臂,一直缠到了胳膊肘下面。“该死,我花了将近二十分钟才把这根毫无用处的胳膊从袖子里弄出来!”他抱怨的时候怒气冲冲,却没有丝毫自怜自艾之情。 “你应该叫我来帮忙,”康克林坐着轮椅转了个圈,离开了电话机,“现在我好歹还能把这破玩意推得很快。当然啦,在穿上那只跟卡西莫多一样丑的假肢之前,我也坐过几年轮椅。” “谢谢你,不过我还是宁可自己穿衣服——我觉得你要是穿上了假肢,也是宁可自己走路的。” “医生,这可是你的第一课。我估计你脑袋里的那些医书上也提到它了。” “确实提到了。这叫做愚蠢;你要是愿意,也可以称之为顽固不化的愚蠢。” “不对,才不是呢。”退休情报官反驳道。他注视着心理医生的双眼,看着他慢慢地坐到一把椅子上。 “不……确实不是,”帕诺夫回望了康克林一眼,“第一课是学会独立。只要是你能处理的事,你都得自己干,然后还得坚持去做更多的事。” “这种状况也还是有光明的一面,”康克林调整了一下喉咙周围的绷带,微笑着说,“它只会越来越轻松,不会越来越费劲。每天你都能学到新的窍门;咱们那些小小的脑细胞总能想到新的花样,真叫人惊讶。” “不会这么神吧?哪天我可得好好研究一下这个领域……刚才我听到你在打电话,是谁啊?” “彼得·霍兰。莫斯科和华盛顿之间的所有秘密沟通渠道都热得火烧火燎,双方的每一条秘密电话线都他妈快给打瘫了。双方都担心是自己这边的人泄露了情况。” “梅杜莎?” “这名字你从来都没听说过,我也从来没听说过,我们认识的所有人也都从没听说过。国际市场上的竞争本来就已经够血腥的了——更别说真的因杀人而流的鲜血——不禁让人怀疑两国政府的调控机构是否神志清醒。显然,双方的机构都是睁眼瞎,要不就是笨到家了。” “说它们罪恶滔天怎么样?”帕诺夫问道。 “在最高层揪出来的人太少了,没法保证彻底摧毁整个机构——这就是兰利和捷尔任斯基广场得出的结论。咱们国务院和克里姆林宫部长会议里那帮穿条子衣服的老大也赞成这一点。彻底追查或揭露这些违法乱纪行为不会有任何好处——违法乱纪,你觉得这个称呼怎么样?大西洋两岸的这两个地方都在从事谋杀、行刺、绑架和敲诈的勾当,还通过有组织的犯罪行为大搞腐败活动,这一切现在却被轻轻巧巧地称为‘违法乱纪’!他们说最好是尽量挽救我们所能挽救的一切,而且要尽可能做得隐蔽、迅速。” “这简直叫人作呕。” “这就是现实,医生。你很快就会看到现代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掩盖真相行动,这当然是在几个强大的主权国家之间进行的……真正叫人作呕的地方是,他们说的很可能没错。假如梅杜莎被完全揭露出来——要是真的揭露了这个组织,就会揭得很彻底——人们在义愤填膺之下就会把那帮混蛋全赶出来——这其中有许多人并不是真正的混蛋,只不过是受到了牵连而已。这样的事情会在高层造成权力真空,但这时候不管哪个地方出现真空都不行。最好还是去和你了解的魔鬼打交道,这总比日后应付那些你一无所知的魔鬼要强。” “那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交换,”康克林若有所思地说,“梅杜莎活动的范围在地理位置和经济结构两方面都非常广大,想彻底搞清几乎是不可能的。莫斯科准备把奥格尔维送回美国,同时还会派来一帮经济分析专家,他们将和我们自己的专家一起开始条分缕析的工作。霍兰估计,最终会召开一次秘密的、不予宣布的小型经济峰会,把北约和东欧集团各国的经济部长召集起来。梅杜莎的那些公司是自行维持下去,还是由所在国的经济体来吸收,这都得由对与会各国均有约束力的协议来决定。最关键的问题,是要防止因工厂大规模关闭和大批公司垮台而产生的经济恐慌。” “这么一来,梅杜莎就被埋葬起来了,”帕诺夫说,“它又一次成了历史,不见于文字,不被人承认——从一开始它就是这样。” “确实如此,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康克林承认说,“有些事略去不提,再抽点回扣,这样大家都能从梅杜莎的龌龊行径中分到好处。” “那参谋长联席会议里的伯顿,还有伦敦的阿特金森,这些人该怎么处置?” “他们只不过是信使和装门面的角色;这种人将由于健康原因离职。相信我,他们对此会很理解。” 帕诺夫在椅子上坐得不舒服,动了动带伤的身子,疼得脸上一抽,“虽说这不足以补偿‘胡狼’的罪行,他还是起到了某种作用,对吧?你们要不是去追踪他,就不可能发现梅杜莎。” “莫里斯,这是祸害的巧合,”康克林说,“我可不会建议追授他奖章。” “要我说,这可不仅仅是巧合,”帕诺夫摇着头插了一句,“最后看来,大卫是对 的。刻意制造的也好,偶然抓住的也罢,关联毕竟还是存在的。梅杜莎里的某个人派出了一名或几名杀手,假借‘杰森·伯恩’之名在‘胡狼’自己的后院里刺杀了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目标;策划此事的那个家伙很懂行。” “你说的目标当然是蒂加登喽。” “没错。伯恩既然上了梅杜莎的死亡名单,我们那个可悲的叛徒德索就肯定会告诉他们关于踏脚石行动的情况;他也许没提这个名字,但应该透露了基本的内容。后来他们发现杰森——大卫——在巴黎,就利用了我们最初设想的局面;伯恩较量‘胡狼’。他们用上述的方式杀死了蒂加登,算准了这么做能招来全世界最致命的杀手,让他去追踪并且干掉大卫。” “这我们都知道。那又怎么样?” “你还没看出来吗,亚历山大?你想想看,布鲁塞尔就是最后结局的开始;在最后,大卫利用那条无中生有的刺杀指控,告诉玛莉他还活着,告诉彼得·霍兰他还活着。地图上安德莱赫特周围的那个红圈。” “他给了他们希望,仅此而已。莫里斯,我对希望这东西可是不太信任。” “他不仅仅给了他们希望。这条信息促使霍兰命令欧洲的每一个情报站做好准备救援杀手杰森·伯恩,并且动用一切手段把他弄回来。” “它起作用了。有时候这种信息起不了作用。” “它之所以能起作用,是因为几个星期前一个名叫杰森·伯恩的人就知道,如果要抓到卡洛斯,就必须让他自己和‘胡狼’之间形成某种关联,必须让两人之间早已被遗忘的关联再次浮现出来。他成功了,你成功了!” “我们可是兜了老大一个圈子,”康克林承认道,“我们只不过是在胡猜罢了。可能性、概率、空想——我们能依据的只有这些。” “空想?”帕诺夫轻声问了一句,“这个词用得不对,太消极了。你知不知道,空想能在头脑里掀起怎样的雷鸣?” “我都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那些脑细胞,亚历山大。它们会发疯一般地旋转起来,就像一个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乒乓球,它们在自身固有强迫力的吸引下,竭力寻找着可以突破的微小隧道。” “你把我说晕了。” “祸害的巧合——这是你自己说的。不过我建议你换个词——祸害的磁石。这就是你和大卫创造出来的东西,而处在磁场中的就是梅杜莎。” 轮椅上的康克林转了个圈,然后自己推着轮椅上了阳台,看着蒙塞特拉外岛一片深绿的尽处,天边那渐渐沉落的橘红色霞光。“莫里斯,我真希望一切都像你说的那么简单,”这句话他说得很快,“恐怕不会是这样。” “你这话可得说清楚点。” “克鲁普金死定了。” “什么?!” “我觉得很痛心,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个很难对付的敌手。我们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才有了可能;在这一切结束之后,他做了正确的事,而没有去执行命令。他让大卫活了下来,现在他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会怎么样?” “据霍兰说,五天之前他从莫斯科的那家医院里消失了——他拿上自己的衣服,就那么走出了大门。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在他离开一小时之后,克格勃的人到医院来逮捕他,要把他送往卢比扬卡监狱。” “那他们就还没抓到他——” “他们会抓到他的。克里姆林宫一旦发出黑色警报,所有的道路、火车站、机场和边境关卡都会受到严格的检查。人们受到的激励是无可抗拒的:谁要是让他溜了,就得到劳改营里待上十年。这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真他妈该死。” 前门上有人敲了一声,帕诺夫喊道:“门开着,这样省事一点!进来吧。” 穿着颜色鲜艳的上装、浑身上下无可挑剔的副经理普里查德先生闻声而入,在他前头进门的是一张客房服务桌,这张小桌子他推的时候身子可以站得笔直。他咧嘴一笑宣告自己隆重登场,并说明了他此行的任务。“两位先生,白金汉·普里查德前来服务。我特地带来了几样海中美味,供您两位同窗在晚餐前相聚时享用。至于晚餐嘛,是我站在大厨旁边亲自指点的,这个人如果没有专家的指导就老是会出错。当然,我非常乐意提供这种指导。” “同窗?”康克林说,“我从学校毕业都他妈快三十五年了。” “显然,一碰到英语的微妙之处就不行了,”莫里斯·帕诺夫嘟哝道,“告诉我,普里查德先生,你穿着那么些衣服是不是热得要命啊?要是我肯定会直冒臭汗,就像只猪一样。” “这个问题可一点儿也不微妙,只不过是一种还没被公认的陈词滥调。”康克林嘟囔了一句。 “我不出汗的,先生。”副经理答道。 “我敢拿我的退休金打赌,约翰·圣雅各先生从华盛顿回来的时候你肯定‘出汗’了。”康克林说,“万能的基督啊,你竟然说约翰是个‘恐怖分子’!” “这件小事已经揭过去了,先生,”普里查德隐忍地回答说,“圣雅各先生和亨利爵士都明白,我和我那位杰出的叔叔当时是一心为孩子们着想。” “聪明,太聪明了。”康克林评价道。 “先生们,我这就把餐前开胃薄饼摆上来,然后看看冰块够不够。其他的几样一会儿就端上来了。” “你可真周到。”帕诺夫说。 大卫·韦伯靠在阳台的拱门边,看着妻子把儿童书的最后几页念给儿子听。了不起的库珀太太坐在椅子上打盹;这位高贵的黑人女士长着灰白色的头发,大脑袋不停地朝着丰满的胸部一冲一冲,仿佛在随时注意着小宝宝艾莉森的动静。那孩子就躺在一扇半关着的门后面,离她只有几米。玛莉轻柔声音的起伏变化正配合着故事里的文字,这从杰米大睁的双眼和张开的嘴巴就可以看得出来。大卫心想,他妻子要不是长了颗善于分析的头脑,觉得数字和音乐一般美妙,说不定就会去当演员。那个不牢靠的行当所需的一切外在条件她都不缺——出众的容貌,引人注目的风度,还有那必不可少的一条:当她沿街走来或是进入一个房间的时候,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会安静下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爸爸,你明天再读给我听吧!” 他儿子从长沙发上往下一蹦,库珀太太刷地睁开了眼睛,这说明故事念完了。“这个故事我今晚就想念的。”韦伯离开了拱门,辩解地说道。 “嗯,可你身上还是有点臭。”小男孩说着皱起了眉头。 “杰米,你爸爸身上不臭,”玛莉微笑着解释说,“我跟你说过,那是他身上擦的药。他出事故的时候受了伤,医生说必须得擦药。” “他就是臭嘛。” “如果一个善于分析的小脑瓜说得没错,你是没法和他争辩的,对不对?”大卫问道。 “妈咪,现在上床睡觉太早啦!我可能会把艾莉森吵醒,她又该哭了。” “我知道,亲爱的,但我和爸爸得过去见你的几个叔叔啊——” “还有我的新爷爷!”小男孩兴高采烈地大喊,“布伦丹爷爷说,他要教我以后怎么当法官。” “天哪,快救救这孩子,”库珀太太插嘴说,“那老头穿得花里胡哨,就像只准备交配的孔雀。” “你可以到我们房里去看电视,”玛莉赶紧抢着说,“不过只许看半个小时——” “那么短啊!” “好吧,那就一个小时,不过频道得让库珀太太来选。” “谢谢妈咪!”孩子大喊一声朝爸爸妈妈的卧室奔去,库珀太太马上从椅子上站起身,跟在他后面。 “哦,我去帮他开好了。”玛莉说着从长沙发上站起来。 “不用,玛莉小姐,”库珀太太不同意,“陪着你丈夫吧。他身上痛着呢,可他根本就不吱声。”她走进了卧室。 “真的吗,亲爱的?”玛莉走向大卫问道,“你痛吗?” “我真不愿意打破这位了不起的太太洞察力无与伦比的神话,不过她说得不对。” “这问题两个字就能回答,你干吗非要说上一大串?” “因为按理说我就是一个学者。我们这些做学问的从来不会照着笔直的路线走;要是这么干,一旦出了错就没有分岔可以迂回了。你怎么回事,跟知识分子有仇吗?” “没有,”玛莉答道,“你瞧,这就是只用两个字的简单陈述句。” “陈述句是啥东西?”韦伯问了一句就把妻子揽进怀中,亲吻着她。他们的唇紧紧贴在一起,这感觉对两个人都那么意味深长,那么撩人心魄。 “那是通往真理的捷径,”玛莉仰起头看着他,“没有分岔,没有拐弯抹角,只有事实。就好比五加五等于十:不是九也不是十一,就是十。” “你就是十。” “这话太老套了,不过我还是接受……你现在比以前要放松,我又能感觉到你了。杰森·伯恩要离开你了,对吗?” “快了。刚才你和艾莉森在一起的时候,爱德华·麦卡利斯特从国家安全局给我打了个电话。本杰明的母亲很快就能回莫斯科了。” “嗨,这可太好了,大卫!” “麦卡利斯特和我都笑了;笑的时候我暗自琢磨,我以前可从来没听麦卡利斯特笑过。那感觉不错。” “他总是流露出内疚之情——不,简直是满身满脸的内疚。他把我们俩都送到香港去了,因此一直都无法原谅自己。现在你回来了,还活着,而且自由了。我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不过最起码以后他再打电话过来,我不会直接就挂断。” “他就是那样。实际上,我刚才跟他说有空就来个电话。我告诉他,哪天你说不定还会请他来吃晚餐。” “我可不愿意费那个事。” “你忘了本杰明母亲的事了?那小家伙可救了我一命。” “说不定可以请他来吃个简单的早午餐。” “小妞,快把你的手拿开。再过十五秒钟,我可要把杰米和库珀太太从咱们的卧室里轰出去,要求行使我的婚内权利了。” “勇猛的匈奴王阿提拉,你说得我心里直痒痒,不过我觉得我老弟还在指望咱们呢。两个臭脾气的残疾人,外加一个被吊销了执照、想像力过于丰富的法官,咱们那个来自安大略牧场的小伙子可应付不来。” “他们几个我都很喜欢。” “我也是。咱们走吧。” 加勒比海的夕阳已不见踪影;只有一点橘红色的微光照亮了西方的天际。在十八号别墅带屋顶的阳台上,玻璃罩里的蜡烛燃起了尖尖的烛火,从排烟孔里送出缕缕轻烟,不摇不动的火焰向四周射出温暖的光芒,投下一片片惬意的暗影。谈话也同样温暖而惬意——大难不死的人们在回味着自己从噩梦中得到解救的经历。 “我非常强调地对‘好手’伦道夫解释说,如果时间已经改变了人们最初作出决定时的认识,就必须对‘遵循先例’这一原则提出质疑。”普里方丹阐述道,“变化,变化——这是光阴流转的必然结果。” “这个道理是明摆着的,我看谁也不会有异议。”康克林说。 “哦,‘盖帽’盖茨老是在用这一招;他卖弄学问把陪审员说得稀里糊涂,再举出一大堆先例把对方律师搞晕。” “镜子和烟雾,”玛莉笑着说,“我们在经济界也会搞这一套。忘记了吗,老弟?我跟你说过的。” “我一个字儿也没听懂。现在还是不懂。” “医学领域可没有什么镜子和烟雾,”帕诺夫说,“至少在实验室受到监督、药厂的有钱人禁止入内的情况下。医学的进展是否 有效,每天都得经过验证。” “从很多方面而言,这个道理就是我国宪法故意不加界定的核心,”前任法官接着说道,“这就好比制宪元勋们曾经读过诺查丹马斯大预言,又不愿承认自己干过这种无聊的事情;说不定他们还研究过达·芬奇的绘画,他可是预见了飞机的发明。他们明白自己没办法给未来制定法律,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也不知道未来的社会将要求怎样的自由。于是,他们制定宪法时非常高明地略去了许多东西。” “如果我没记错,杰出的伦道夫·盖茨不接受这种观点。”康克林说。 “哦,他很快就会改变主意,”普里方丹插了一句,哧哧地笑起来,“他向来都是个见风使舵的家伙。他够精明,看到逆风肯定会调整风帆。” “我老是在想,那个卡车司机的老婆不知道怎么样了。就是小餐馆里的那个,她嫁给了一个人称‘布朗克’的家伙。”心理医生说。 “你就想像他们住在一座小房子里头,周围竖着白色的尖桩栅栏,等等,”康克林说,“这样能好受一点。” “什么卡车司机的老婆?”约翰·圣雅各说。 “你就别问了,老弟,我觉得还是不知道的好。” “还有那个狗娘养的军医,他给我打了那么多阿米妥!” “他现在到莱文沃斯堡指地处美国堪萨斯州莱文沃斯堡的军人惩戒所(Ues Disary Barracks)。开诊所去了,”康克林答道,“我忘了告诉你……事儿太多了,太疯狂。还有克鲁普金。克鲁普金是个疯狂的老家伙,还那么讲究。我们欠着他的情,可是却帮不了他。” 桌旁沉默了片刻,大家心里都以各不相同的方式想起了这样一个人:他不顾自己的安危,违抗了一个要把大卫·韦伯置于死地的极端政府。韦伯正站在栏杆旁边,望着远方暗沉沉的海面;不知怎么,他在精神和身体上都和其他人隔开了。得花些时间,这一点他明白。杰森·伯恩一定得消失;他必须离开他。在什么时候呢? 现在可不行!就在这傍晚时分,疯狂又一次开始了!天空中好几架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打破了沉寂,就像是伴着闪电渐渐逼近的雷鸣。三架军用直升机朝下方宁静岛的码头猛扑而去,一阵阵猛烈的射击把海滩打得一片狼藉;只见一艘形如子弹的大马力快艇绕过了珊瑚礁,正向着海滩驶来。圣雅各拿起了通话器。“海岸警报!”他大声喊道,“拿起武器!” “天哪,‘胡狼’已经死了!”康克林大吼。 “他那帮该死的门徒可没死!”杰森·伯恩喊道——他的声音里听不到一丝大卫·韦伯的痕迹——他把玛莉推倒在地板上,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他妻子根本不知道他带着枪。“他们得到消息了,知道他来过这里!” “这太疯狂了!” “是卡洛斯,”伯恩说着朝阳台的栏杆冲去,“他是那帮人的主子!他们到死都效忠于他!” “该死!”康克林疯狂地推动起轮椅,把帕诺夫从桌子和点亮的蜡烛旁边推开了。 突然,领头直升机上震耳欲聋的扬声器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静电爆响,接着就传来了飞行员的喊话声:“先生们,你们看到我们把海滩打成什么样了!你们要是不马上关掉引擎,我们就把船打得稀烂!……这还差不多。让船往海滩上漂——是漂,不准开发动机。你们两个都到甲板上来,手放在船舷边,身子往前倾!赶快!” 两架盘旋的直升机射出的探照灯光集中在那艘船上,领头的直升机则在沙滩上降落了,飞旋的桨叶扬起了沙子,在降落点周围吹出一圈印子来。直升机里跳下来四个人,手中的枪瞄准了那艘漂浮而来的快艇;十八号别墅的住客站在阳台的栏杆边,震惊地看着楼下这难以置信的一幕。 “普里查德!”圣雅各大喊,“给我把望远镜拿来!” “就在我手上。圣雅各先生——哦,给您,”副经理拿着一只大倍率望远镜奔出来,把它交给了老板,“我连镜头都擦干净了,先生!” “看到什么了?”伯恩厉声问道。 “我搞不明白。就两个人。” “好一支军队啊!”康克林说。 “把望远镜给我,”伯恩命令道,一把将望远镜从内弟手里抓了过去。 “怎么回事,大卫?”看到丈夫一脸震惊,玛莉问道。 “是克鲁普金。”他说。 季米特里·克鲁普金坐在白色的锻铁桌旁,脸色苍白——可以说那是他完整的脸,因为下颌处留的胡子已经刮掉。在喝掉第三杯白兰地之前,他拒绝同任何人说话。和帕诺夫、康克林和大卫·韦伯一样,他显然也是个深受伤害、带着伤疤的人,身体上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和其他几个人一样,这一点他也不愿多想,因为和他弃之不顾的生活相比,今后的日子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他身上穿的衣服显然要比别人的差许多,每次他低头一看就会大感烦恼;不过他老是一声不吭地耸耸肩膀,这表明他很快就会恢复锦衣华服的老习惯。他吐出的头几个字是对年长的布伦丹·普里方丹说的,当时他评价了一番前任法官的穿着——深蓝色长裤,上配镶着精致花边的瓜亚贝拉沙滩衬衫。“这套衣服我喜欢,”他大为赞叹地说,“非常有热带风情,而且和天气很相配。” “谢谢。” 几个人彼此做了介绍;刚介绍完,一大堆问题就纷纷抛向了苏联人。他像站在圣彼得广场阳台上的教皇那样举起双手,说道: “我可不会念叨自己从祖国俄罗斯飞来时的琐碎小事,免得让各位心烦,或是搅了你们的雅兴。我只能说,贿赂代价之高昂让我目瞪口呆,而我也决不会忘记,更不会原谅自己花了那么多钱,一路上竟然还得忍受龌龊不堪的旅行条件……说完这一句,我还得谢天谢地:多亏了瑞士信贷,以及他们印发的那些可爱的绿色钞票。” “跟我们说说发生了什么事吧。”玛莉说。 “你呀,可爱的女士,你比我想像中的样子还要可爱。在巴黎我们要是见了面,我肯定会从你称作丈夫的那个家伙手里把你抢过来——他就像是狄更斯笔下衣衫破烂的土包子。天哪,瞧瞧你的头发——太漂亮了!” “他可能都说不出那是什么颜色,”玛莉微笑着说,“我可就拿你来威胁那个乡巴佬了。” “不过,就他这把年纪而言,乡巴佬还是非常能干的。” “季米特里,那是因为我大把喂他吃药,各种各样的药。好了,快跟我们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他们查出了我的底细,就是这个事!他们没收了我在日内瓦的那栋漂亮房子!现在它变成了苏联大使馆的附属财产。这损失让我伤心透了!” “我觉得我妻子刚才是在说我这个乡巴佬,”韦伯说,“当时你在莫斯科的医院里,发现有人对我有所企图——也就是要把我干掉。然后你就让本杰明把我弄出诺夫哥罗德。” “我有消息来源,杰森,而且高层的人犯了错误。我不会提任何人的名字,免得牵扯到谁。他们这么干完全是错的。假如说纽伦堡审判只给我们留下了一条教训,那就是我们不该去执行不道德的命令。这个教训是没有国界的,也超乎意识形态之上。在上一场大战之中,我们这些苏联人承受的苦难比美国人要沉重得多。我们之中有些人还记得这一点,我们决不会去效仿德国纳粹。” “说得好,”普里方丹说着举起手中的那杯巴黎水朝苏联人致意,“等一切结束之后,我们毕竟都还是同样会思考、有感情的人类,对不对?” “这个嘛,”克鲁普金打了个顿,喝光了第四杯白兰地,“这个看法倒是很吸引人,不过已经给人用得太多了。法官,除了这个看法之外,人们信奉的事物还是有所区分的。当然,分歧并不是很严重,但毕竟还是各不相同。比如说,虽说我在日内瓦湖边的那座房子再也不属于我,我在开曼群岛银行的账户却还是我自己一个人的。顺便问一句,那地方离这儿有多远?” “离这儿大约两千公里,在正西方,”圣雅各回答说,“从安提瓜起飞的飞机三个多小时就能把你送到。” “我也是这么想的,”克鲁普金说,“在莫斯科住院的时候,亚历山大老是说起宁静岛和蒙塞特拉,所以我就从医院图书馆里找出地图看了看。看来一切都很顺利……顺便问一句,开船的那个家伙,他应该不会被整得太惨吧?我花了老大一大笔钱弄来的假证件可是很像样。” “他就算有过错也是因为人长得太难看,不是因为把你送到这儿来。”圣雅各回答说。 “我太匆忙了,人在逃命的时候都会这样。” “我已经和总督府解释过了,说你是我姐夫的一位老朋友。” “那就好。好极了。” “季米特里,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玛莉问道。 “我的选择恐怕很有限。我们那头俄罗斯大熊的爪子比蜈蚣身上的脚还要多,况且它还通过计算机连接着一个遍布全球的网络。我得隐姓埋名很长一段时间,趁此机会建立起另一种生活。当然,这要从出生证明开始做。”克鲁普金转向宁静酒店的老板,“圣雅各先生,我能不能从你那儿租一栋漂亮的小屋子?” “你为大卫和我姐姐做了那么多,这事还用得着问吗?这地方就是你的家,克鲁普金先生,全部都是。” “你真是太好了。当然,首先得去一趟开曼群岛。我听说那地方的裁缝非常棒;然后也许会弄一艘灵巧的小游艇,搞点包船出海的小生意。我能证明这生意是从火地岛或者马尔维纳斯群岛之类的地方迁过来的。在那种偏僻荒凉的地方,花上一点儿钱就可以买到一个身份,还能编出一套虽然含糊不清却非常可信的过去。等这些事都办妥当了,布宜诺斯艾利斯那边有个本事很大的医生,能帮人改指纹——我听说还一点都不痛——这之后再稍微做点整容手术——知道吗,里奥的整容医生最棒,比纽约的强多了——只要能改变面部轮廓就行,也许还能把我整得年轻几岁……过去的五天五夜之中,我什么事也干不了,只能琢磨事情,定计划;一路上忍受的那些恶劣环境,我就不当着可爱的韦伯夫人描述了。” “你肯定是一直在琢磨。”大卫的妻子佩服地说,“请叫我玛莉。我要是韦伯夫人,又怎么能拿你来威胁那个乡巴佬?” “啊,让人钦佩的玛莉。” “你那些让人钦佩的计划该怎么办?”康克林尖锐地问道,“实施它们得花多长时间?” “真没想到,你竟然会问我这个问题?”克鲁普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我觉得最好还是问一下。”康克林插话说。 “你这家伙,国际恐怖主义世界之中最为出色的假冒者、无与伦比的杰森·伯恩,他的档案不就是你帮着造出来的吗?” “如果这事也牵扯到我,”韦伯说,“我可就退出了。我正在刻苦钻研室内装修呢。” “要多久,克鲁普金?” “老兄,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当时是在训练一个新手去执行任务,就一个任务。我可得去改变我这一辈子!” “得多久?” “你告诉我,亚历山大。咱们现在谈的可是我这一辈子——虽说它对于地缘政治学的整体规划而言一钱不值——毕竟它还是我的一辈子。” “不管他需要多久都行。”大卫·韦伯插话说,他受伤的肩膀上似乎有杰森·伯恩看不见的身影在俯视。 “花两年能做得很好,三年就更好啦。”季米特里·克鲁普金说。 “没问题。”玛莉说。 “普里查德,”约翰·圣雅各偏过头说,“麻烦你帮我倒杯酒。” 伯恩的通牒_尾声 尾声 他们两个人走在洒满月光的海滩上,身体时而接触,时而分开;因亲密而生的尴尬间或冒出来,仿佛将两人隔开的那个世界还没有让他们逃离它的可怕轨道,总是要把他们拖回那烈火熊熊的核心里去。 “你带着一把枪,”玛莉轻声说,“我根本不知道你身上有枪。我讨厌那东西。” “我也讨厌。而且我也不清楚自己真带了一把枪。它就那么冒出来了。” “这是本能反应,还是强迫行为?” “我看两者都有吧。这没什么关系,我又没用它。” “但你想去用它,对不对?” “这个问题我还是不清楚。假如你和孩子们受到了威胁,我肯定会用的,但我觉得自己不会不分对象地胡乱开枪。” “大卫,你肯定吗?假如看起来我们遇到了危险,你就会拿起枪冲着影子开火?” “不会的,我不会冲着影子开火。” 脚步声。在沙地上!虽说被海浪的声音盖住了,但那毫无疑问是人类的动静,它打破了自然界的节奏——杰森·伯恩曾经在一百多处海滩上听到过这种声音!他刷地转过身,猛力把玛莉推倒在地,让她处在火力射程之外,同时自己蹲了下来,把枪握在手里。 “大卫,请你别杀我,”莫里斯·帕诺夫说道,他拿的手电筒照亮了周围,“那么干也太没道理了。” “天哪,莫里斯!”韦伯喊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在找你啊,仅此而已……你能不能帮玛莉一把?” 韦伯照办了。他拉着妻子站起身,两个人都被手电光晃得直眼花。“天哪,你就是内奸!”杰森·伯恩大吼一声举起了枪,“我的每一步行动你都了如指掌!” “你说我是什么?”心理医生咆哮着扔下了手电筒,“你要是这么想,就开枪把我打死好了,你这个狗杂种!” “我不知道,莫里斯。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大卫痛苦万分地仰起了头。 “那就拼命地哭一场,你这混蛋!你从来都没那么哭过,现在就使劲哭一回!杰森·伯恩已经死了,在莫斯科被火化了,就是这么回事!你要是接受不了,我他妈的就再也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听懂了没有,你这个傲慢的、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你成功了,一切都结束了!” 韦伯跪倒在地,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他浑身发抖,竭力克制着一声不出。 “我们俩没事的,莫里斯。”玛莉说着在丈夫身旁跪下来,搂住了他。 “这我知道,”莫里斯·帕诺夫在沙滩上手电射出的光芒中点了点头,“一个头脑中存在着两个生命,我们谁也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不过现在已经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伯恩的传承_【导读】 伯恩的传承 【导读】 迷魂杀手与惊悚大师: 关于罗勃·陆德伦和“神鬼”系列 灰鹰爵士谭光磊(陆德伦中文版权代理人) 美国小说家罗伯特·陆德伦的代表作“伯恩”系列三部曲,完成于他写作生涯的巅峰时期(一九八〇——一九九〇),却整整迟了二十多年才登陆中国。如今大师已经辞世,“伯恩”三部曲被重新搬上大银幕,在好莱坞电影人的巧手刻画下,重新赋予了后现代的生命。小说中文版在此时推出,自是别具意义。 不过,看着那一本本厚重的“伯恩”系列小说,我不禁要怀疑,在这个阅读高度速食化,凡事讲求简单明了的当下,陆德伦的小说会不会显得陈旧过时、跟不上类型小说的发展脚步?更何况“伯恩”系列成书于美苏冷战的遥远年代,对我们来说,会不会太过陌生而事不干己? 结果当然是我杞人忧天。陆德伦的节奏之明快、布局之严密、剧情之峰回路转,即便在当代依然没有对手。他确是谍报惊悚小说的一代宗师,当之无愧。我趁着台风天的假期一口气读完,合上书页还觉得喘不过气,八〇年代的读者看了,岂不都要心脏病发? 现代惊悚间谍小说之父 在陆德伦之前,间谍小说是英国人的专利:从两次世界大战时期的约翰·布肯(John Bu)、艾瑞克·安卜勒(Eric Ambler)和毛姆(Maugham),到冷战时期的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伊恩·佛莱明(Lan Fleming)和约翰·勒卡雷(John Le Carr?)。他们根据自己的情报工作经验,用严肃或通俗之笔,写出了间谍世界的尔虞我诈,也说明英国早在美国之前就建立了完整情报体系的事实。 一九七一年,陆德伦出版了第一部作品《纳粹档案》(The Scarlatti Iance),精装版销售平平,平装版上市后却跃登排行榜,从此开启了他长达三十年的畅销作家生涯。相较于勒卡雷的深沉与批判,演员出身的陆德伦更强调通俗和娱乐性,尤其重视悬疑气氛的营造和戏剧效果。说他是“美国的伊恩·佛莱明”可能更为恰当,但那未免又有些窄化了他的创作宽度。 被公认为现代惊悚间谍小说的创始人,追求市场导向的陆德伦注定要承受诸多文学技艺上的批评,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繁复精湛的布局、阴谋论至上的剧情、夸张的写作风格乃至命名习惯,都对后代作家有着无比的影响力。简单来说,他开创了“小人物遇上大阴谋”的架构,往往让平凡人物卷进跨国集团的阴谋之中,在最不可能的险局里展开反击。他的“The+人/地名+名词”的标准书名结构,至今仍是许多作家的奉行圭臬。 不说别的,就拿《达·芬奇密码》做例子,从书名(The+Da Vinci+Code)、主角(原本与阴谋无涉的学者)到跑来跑去的国际场景,都有十足陆德伦的影子。丹·布朗也从不讳言自己受陆德伦影响很深,他在官方网站上列出的十本最爱书单里,就只有《伯恩的身份》一本出自现代作家之手,更直言自己最喜欢“斯坦贝克的叙述、陆德伦的情节布局和莎士比亚的文字游戏”。从写奇幻改写科技惊悚,这两年结合宗教和历史悬疑而大红大紫的詹姆斯·罗林斯(James Rollins),同样也是看陆德伦作品长大的徒子徒孙。 未完成手稿由后人捉刀 陆德伦死于二〇〇一年,没能赶上“谍影重重”电影上映。早在九〇年代初,他便对经纪人亨利·摩里逊(Henry Morrison)说过,希望死后能够留名,因为自己“花了三十年的时间写作和建立读者群”。其实,他根本不必担心名声随风而逝,他那二十几巨册作品,两亿五千万册的天文数字销量,以及三十余种外语翻译版本,早就可以确保他的名字流传下去。 那是虚荣,也是创作者最卑微的想望。他只是想被阅读、被记得,让作品在自己死后依然拥有生命。总之,陆德伦的家人、律师、经纪人和出版社研拟了一个计划,大体上以安德鲁丝(V.drews)的出版模式为基础,在他去世后持续推出新作。安德鲁丝是八〇年代的家族小说畅销天后,在她一九八六年过世后,家人找来写手持续创作类似风格的作品,挂名出版,居然也畅销至今。 陆德伦死后的出版计划与安德鲁丝很类似,但不论规模或市场表现都远在后者之上。安德鲁丝的作品仍以平装市场为主力,而且仅限于文字出版。陆德伦则早就拥有动辄百万的精装销量,经纪人更把触角伸到改编影视和电子游戏等媒体。 二〇〇一年,陆德伦的最后遗作《终战条约》(The Sigma Protocol)出版,之后出版社仍以每年一本的速度,推出新的陆德伦小说,包括未完成的手稿加工成书、仅有大纲再由后人写成甚至仿效其风格的全新创作。到目前为止,已有《詹森密令》(The Jaive)、《冷战叛逃》(The Tristarayal)、《狂人警讯》(The Ambler Warning)和《创世机密》(The Bancry)四部。 好友接手“伯恩”续篇 二〇〇七年七月底,就在“谍影重重”电影上映前夕,《纽约时报》刊出了一篇专题,叫《已故作家提供全新刺激》(Dead Provides hrills),详加介绍陆德伦死后出版计划的全貌。除了每年一本挂名作品和新秀作家执笔的“神医特攻”,最受瞩目的当然还是由艾瑞克·范·勒斯贝德(Eri Lustbader)撰写的两部“伯恩”续集。 勒斯贝德本身也是著名的惊悚小说家,曾以充满神秘东方风味的“忍者”系列风靡无数读者,近年代表作则是融合科技和魔幻的史诗大系“珍珠战记”(The Pearl)。他和陆德伦皆是经纪人亨利·摩里逊(Henry Morrison)旗下的作家,很早便相识并结为莫逆。“谍影重重”电影在票房告捷之后,陆德伦的律师杰佛瑞·威纳(Jeffrey Weiner)找上勒斯贝德,提议由他来创作新的杰森·伯恩小说。勒斯贝德当时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有天洗澡时灵光闪现,才决定接下重任。 他的第一部杰森·伯恩小说《伯恩的传承》(The Bacy)搭配电影“谍影重重2”在二〇〇四年出版,精装首印量就高达一百万册,虽然创下销售佳绩,但也招致死忠书迷的抗议。当初陆德伦没有想过要把杰森·伯恩写成系列,所以伯恩在小说中娶妻生子、年岁渐长。勒斯贝德取得其家属同意,让玛莉死去,子女也被送到加拿大亲戚家,伯恩从此变成邦德式的不老人物,将永远活跃在书页间而不受年龄限制。二〇〇七年六月,勒斯贝德又推出《伯恩的背叛 》(The Bourrayal),横扫全美十大排行榜,再创系列新高。 更多影视改编计划 二〇〇〇年年底,陆德伦正式与经纪公司ICM签约,由他们统筹电影改编事宜。“谍影重重”的成功为他再掀事业高峰,除了筹拍续集、将“踏脚石计划”发展成电视影集,陆德伦还有二十多部作品,为好莱坞电影人提供了丰厚的改编素材。 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眼见马特·达蒙借“谍影重重”脱胎换骨,摇身变成动作一哥,也起而效尤,找来派拉蒙用四百万美金签下《夺命密稿》(The anuscript)电影版权,交给新生代编剧好手麦可·赛兹曼(Michael Seitzman)改编。出版社更找来知名科幻作家,以小说主角彼得·钱赛勒为中心撰写续集,显然要比照“谍影重重”模式,开创新的电影/小说系列。 陆德伦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终战条约》,也很快被身为书迷的黑人导演安东尼·福奎阿(Antoine Fuqua)和环球影业相中。福奎阿的大银幕处女作《震撼教育》一鸣惊人,跃升好莱坞一线新锐导演。他将如何诠释大师遗作,令人期待。 我与陆德伦的相遇 要谈陆德伦作品重新被引进中国,就不能不提他的海外版权经纪人丹尼·巴罗(Danny Baror)。这位犹太裔经纪人是美国版权界的顶尖高手,专精书籍的国际版权销售,尤其是推理、惊悚、奇幻、科幻、历史小说等类型。他舍弃传统文学经纪人在各国找代理的做法,直接与英国、德国、法国、意大利等主要欧洲国家的出版社往来,建立起强大而有效的版权交易管道。 巴罗与陆德伦结缘甚早,因为他在出版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亨利·摩里逊的经纪公司当跑腿小弟,从收发邮件、处理合约,乃至看稿和财务他都做过。后来巴罗自行创业,专攻国际版权,也理所当然成为摩里逊的海外版权代理人。 陆德伦辞世后,巴罗用两百万美金的高价,从哈珀·柯林斯(Harper s)出版社手上买回他所有作品的英国版权,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事实证明,巴罗的做法一点也没错。他把版权转卖给英国素以犯罪惊悚小说著称的欧瑞出版社,重新包装之后,用更锐利的现代风貌呈现,从二〇〇四年起密集推出,挟着“谍影重重2”电影上映的声势,果然掀起一波新世代的陆德伦热潮。 美国市场方面,巴罗和摩里逊也替陆德伦未来的作品找到了新东家,从原本的St.Martins出版社转到刚改名“中央车站”(Graral)的华纳出版集团,由勒斯贝德执笔的《伯恩的背叛》就是新合约的第一本作品。 失忆复得,传奇再现 我想起初识杰森·伯恩的那个夏天:一样的台风来袭,一样是七夕之前,“谍影重重2”刚要上映,我在朋友推荐下买了原声带。本来我对马特·达蒙改行武生兴致缺缺,没想到台风夜电视台正好播出“谍影重重”,我看了惊为天人,过了几天就跟朋友跑去电影院看。 “谍影重重”电影的最后,坠海的伯恩在水中停滞许久之后,突然划动手脚。那个由静到动的过程,不仅呼应了首集电影的开头,也象征这个角色的生生不息。陆德伦作品在中文书市的卷土重来,像极了杰森·伯恩从失忆到找回自我的隐喻。而他日后更多的精彩冒险,现在才要开始。 伯恩的传承_楔子 楔子 车队正穿越轰炸过后的格洛兹尼大街,车臣反抗军首领卡里德·穆拉特坐在车阵中央,不动如山。这辆BTR60BP装甲运兵车,是俄军的标准装置,外观与城里的巡逻车一模一样。穆拉特的手下全副武装,挤在另外两辆车里——一辆在前、一辆在后。车队正前往九号医院,是穆拉特用来躲避俄军搜索的六七个藏身处之一。 穆拉特留着深色络腮胡,年约五十岁,虎背熊腰,目光如炬,看起来就是个十足的狂热分子。他很久以前就知道,只有铁腕政策才是最有效的统治方式。裘哈尔·都达耶夫强行实施伊斯兰教教法却毫无成效时,穆拉特就在场;为报复大屠杀的行动开始初期,他也在场,当时是奥萨马·本·拉登外援的车臣军阀,侵略了德格斯坦,并在莫斯科及伏尔加顿斯克发动一系列轰炸,夺走两百多条人命。正当矛头指向车臣恐怖分子之际,俄军便猛烈炮击格洛兹尼,整座城市几乎变成瓦砾。 这里的天空整片模糊,不断有烟尘及煤灰遮蔽,闪着刺眼的白炽光线,看起来像是会发出辐射。整座城市断垣残壁,四处可见油料起火的景象。 卡里德·穆拉特从染色车窗向外望,车队正经过一栋巨大笨重、少了屋顶的建筑,外观烧得只剩骨架,内部满是闪烁的火光。穆拉特哼了一声,转向第二指挥官哈森·阿瑟诺夫,对他说道:“格洛兹尼本来是我们深爱的家园,宽阔的林荫大道上,常有恋人漫步;枝叶繁密的广场中,也常见母亲推着婴儿车的踪影;大马戏团每晚都挤满观众,脸上全挂着愉悦的笑容。另外,世界各地的建筑师还会到这里朝圣,欣赏这些让格洛兹尼成为世界最美城市的壮丽建筑。” 他难过地摇摇头,亲切地拍了拍另一个人的膝盖。“真主啊,哈森!”他喊,“你看看,那些俄国人摧毁了一切美好的事物!” 哈森·阿瑟诺夫点点头,他比穆拉特整整小十岁,是个精力充沛的人,曾经获得两项冬季运动的冠军,身形肩宽臀窄,天生的运动员体魄。穆拉特接下反抗军首领时,他就随侍在侧。现在换他指向窗外,让穆拉特看着车队右侧一栋烧得焦黑的建筑。“战争开始前,”他的语气严肃,“格洛兹尼是重要的石油炼制中心,我父亲就在那间石油研究院工作。可是现在,我们不但无法从油井获利,而且这些闪烁的火光,还污染了我们的空气跟水。” 接着,两人便沉默不语,静静看着窗外一栋栋遭轰击的建筑,街上了无生气,只有四处找寻腐烂食物的人或动物。几分钟后,两人同时转向对方,眼中都带着不忍见同胞受苦的悲伤。正当穆拉特要开口说话,外面突然传来子弹击中车辆的声音。他马上就知道,攻击他们车子的是轻型武器,火力还不足以强到穿透车辆的装甲。阿瑟诺夫保持警戒,伸出手拿无线电。 “我叫前后两辆车的卫兵开火回击。” 穆拉特摇头。“不必了,哈森。你想想看,我们伪装成俄军,穿他们的军服,开他们的运兵车,不管攻击我们的是谁,对方都应该算是朋友而不是敌人。我们应该先确定一下,免得伤到了自己人。” 他从阿瑟诺夫手中拿过无线电,命令车队停下。 “戈契耶夫中尉,”他对无线电说话,“我要你组一支侦察小队,找出是谁对我们开火,但不要杀了他们。” 于是,戈契耶夫中尉带了一组人马从第一辆车出来,在装甲车队的掩护下散开。他跟着小队走到布满残破瓦砾的街上,肩膀因为酷寒而缩了起来。他用标准的手势信号,指挥小队分别从左右两边往对方开火的地点聚集。 他的手下受过精良训练,安静而迅速地在断垣残壁中找寻掩护并前进,每个人尽量压低身子,避免成为对方射击的目标。不过,从刚才到现在都没有枪声再传出。最后,他们全部一起移动,队形就像一把钳子,这种方式能先把敌人困住,再用强烈的交叉火网击溃对方。 哈森·阿瑟诺夫坐在车队中间,眼睛盯着戈契耶夫小队的集合处,看着他们等待未再传出的枪响。过了一会,远处的戈契耶夫中尉站起身,对着车队中央用手势来回画弧,表示整个区域已经安全。卡里德·穆拉特看见信号后,马上走过阿瑟诺夫身边,毫不迟疑下了运兵车,穿过酷寒的瓦砾堆朝小队走去。 “卡里德·穆拉特!”阿瑟诺夫担忧地喊着,一边跟着他跑过去。 穆拉特不为所动,走向一面倾颓的石墙,那里正是枪声的来源。他瞥见旁边堆着好几堆垃圾,其中有一具皮肤白如蜡般的尸体,衣服似乎很久前就被剥光了。就算距离还很远,腐烂化脓的味道依然直扑而来,刺鼻得令人无法忍受。阿瑟诺夫这时已跑到他身边,拿出了武器。 穆拉特走到了墙边,他的手下站在两侧,手里举着武器。冷风断断续续狂吹着,在废墟间发出呼啸的嗖嗖声。晦暗的铁灰色天空此时也变得更阴郁,开始下起雪来,一层薄灰尘覆着穆拉特的靴子,也让他的胡子看起来像蜘蛛网一样。 “戈契耶夫中尉,找到攻击我们的人了吗?” “报告长官,我找到了。” “真主一直带领着我,而现在他也引导我到这里来了。让我见见他们吧。” “对方只有一个人。”戈契耶夫回答。 “一个人?”阿瑟诺夫大声说,“是谁?他知道我们是车臣人吗?” “你们是车臣人?”一个细小的声音说。墙后随即出现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原来是个还不到十岁的小男孩。他戴着一顶肮脏的羊毛帽,身上穿着几件薄薄的格子衬衫,外罩一件破烂的毛衣,裤子上满是补丁,脚上裂开的胶靴太大了,可能是从死人身上拿来的。虽然是个孩子,但他的眼神却像成年人,看任何事物都带着谨慎与怀疑的态度。他站在一颗俄军的火箭炮未爆弹残骸旁,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显然这是他从街上找来准备换钱买食物的宝贝,有了这东西,他的家人就能免于挨饿。他左手拿着一把枪,右手从腕部以下都不在了。穆拉特马上别开眼神,但阿瑟诺夫还是盯着看。 “地雷炸的,”男孩以就事论事的口吻说,语气十分令人心疼,“都是那些俄国人渣害的。” “赞美真主!多么英勇的小战士!”穆拉特喊着,对男孩露出他令人目眩并能消除敌意的招牌笑容——正是这种笑容,让人们愿意支持他,就如铁屑被磁铁吸引般。“过来,过来吧,”他对男孩示意,一边举起两只手掌,“你也看得出来,我们是车臣人,就跟你一样。” “如果你们跟我一样,”男孩说,“为什么你们要开俄军的装甲车?” “要躲开俄军这只大野狼,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对吧?”穆拉特看见男孩手上拿着一把格鲁扎手枪,接着眯了眯眼,发出笑声。“你拿着一把俄国特种部队的枪,非常勇敢,所以我一定要给你点奖励,对吧?” 穆拉特跪在男孩身边,问他的名字。男孩告诉他以后,他便说:“艾兹诺尔,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卡里德·穆拉特,我的目标是摆脱俄国的枷锁,得到自由。我们可以一起努力,你说是吗?” “我绝不会对车臣同胞开枪的,”艾兹诺尔说,接着用断掉的那只手指着车队,“我还以为这是zachistka行动。”他指的是俄军寻找可疑叛乱分子、接着进行肃清的一项丑陋任务;在这项行动中,有超过两万的车臣人被杀,两千人就这么直接消失不见,另外还有无数人受伤、残废、遭受强暴等。“俄军杀了我爸爸,还有我几个叔叔。如果你们是俄军,我会把你们全杀光。”他的脸上突然露出愤怒与挫败的表情。 “我相信你会的。”穆拉特严肃地说,然后从口袋拿出几张钞票,男孩把枪塞进腰带,用完好的那只手接过去 。穆拉特倾身过去,轻轻对他说话,语气像是要跟他密谋某件事,“你听好,我会告诉你哪里可以买到这把枪的弹药,这样下次zachistka行动时,就能派上用场了。” “谢谢。”艾兹诺尔脸上露出了笑容。 卡里德·穆拉特小声讲了几个字,接着站起身,拨了拨男孩的头发。“小战士,不管你做什么事,愿真主保佑你。” 穆拉特跟阿瑟诺夫看着小男孩一手夹着俄军火箭炮未爆弹,费力地爬回瓦砾堆中,接着他们便走回车上。阿瑟诺夫厌恶地哼了一声,用力甩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艾兹诺尔的世界。“你让一个孩子去送死,心里不会过意不去吗?” 穆拉特看着阿瑟诺夫。他胡子上的雪已经融化成小水滴,让他在阿瑟诺夫的眼中看起来就像礼拜仪式的伊玛目,而不是军队的指挥官。“这个孩子,他要吃饭,要穿衣服,最重要的是要保护他剩下的家人,他必须表现得像个大人——我给了他希望,还有目标。总之,我给了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阿瑟诺夫的脸孔因为不满而显得严峻苍白,并露出悲哀的眼神。“俄军炮火会把他打成碎片的。” “你真这么想吗,哈森?你认为艾兹诺尔很笨,或者粗心大意吗?” “他不过是个孩子。” “只要播了种子,就算在艰困的环境也能长出嫩芽。事实就是如此,哈森。人的信念与勇气会滋长并散播开来,很快地,会从一个人传到十个人,二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 “但我们的人民一直在受苦,他们被谋杀、强暴、殴打,不但挨饿受冻,还像畜生一样遭到囚禁。光靠你说的根本不够,卡里德。一点也不够!” “你还是像年轻人一样缺乏耐心,哈森。”他握住对方的肩膀,“这个嘛,我也不用大惊小怪,对吧?” 阿瑟诺夫看见穆拉特怜悯的眼神后,便咬牙切齿别过头去。强风吹着雪花在街上打转,有如进入出神状态而不断旋转舞蹈的苦行僧。穆拉特见到自己的话似乎发生了效力,“要有信心,”他用平静且像是在进行圣礼般的口吻说,“要相信真主,还有那位勇敢的男孩。” 十分钟后,车队在九号医院前停下。阿瑟诺夫看了下手表。“快九点了。”他说。由于要接听一通极为重要的电话,所以他们两人坐在同一辆车上,否则这么做可是违反安全措施的。 穆拉特往前倾身按了一个钮,隔音装置便缓缓升起,将他们与前座的驾驶和四名侍卫隔绝开来。前座的人也都受过良好训练,眼睛直视着防弹挡风玻璃外的前方。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卡里德,告诉我你有什么异议吧。” 穆拉特扬起粗厚的眉毛,表示他听不懂,尽管阿瑟诺夫看得出来他是假装的。“异议?” “难道你不想得到属于我们的东西吗?卡里德,真主赐予我们的东西?” “你太激动了,朋友,我太了解你了。我们已经并肩作战多少次——一起杀敌,也救过彼此的性命,是吧?你听好,我愿意为同胞流血。看着他们受苦,我也感到无比愤怒,这点你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但历史告诫我们,要提防欲望最大的人。我们的提议结果——” “是我们的计划!” “对,计划,”卡里德说,“我们要考虑结果会如何。” “小心谨慎,”阿瑟诺夫不高兴地说,“又是小心谨慎。” “朋友啊。”卡里德·穆拉特一边笑,一边握住对方的肩膀,“我可不想出什么差错。粗心的敌人是最容易击败的,你一定要有耐心。” “耐心!”阿瑟诺夫啐了一声,“你没跟刚才那个男孩说要有耐心。你只是给他钱,告诉他去哪里买弹药。你让他去跟俄军对抗。我们每拖延一天,就可能有几千个像他一样的男孩被杀掉。我们在这里作的决定,可是会决定车臣的未来。” 穆拉特用大拇指压在眼皮上绕圈。“还有其他办法,哈森。总会有其他办法的。也许我们应该考虑——” “已经没有时间了。通告已经发布,日期也确定了。导师是对的。” “对,导师。”卡里德·穆拉特摇摇头,“又是导师。” 就在此时,车内的电话响起。卡里德·穆拉特看了看他信任的伙伴,接着平静地按下通话钮。“是的,导师,”他用恭顺的语气说,“哈森跟我都在,我们正等你下指示。” 在车队停驻处的上方,有个人蹲伏在一栋大楼屋顶,手肘放在护墙上。护墙上摆着一把芬兰制的萨科TRG41手动式狙击枪,是他自己改造过的。由铝及聚氨酯制成的枪托大幅减轻了枪的重量,而且一样精准致命。他穿着有保护色的俄国军服,与他亚洲人的面孔还算搭配。在军服外,他佩戴了一组轻型的克维拉吊带,上头挂着一个金属环。他右手握着一个烟盒大小的金属黑盒,上头有两个按钮,显然是某种无线装置。他很平静,浑身散发慑人的气息,仿佛他能利用、操控沉默,并把它当成一种武器。 他的黑眼珠看着整个情景,街道跟眼前的建筑全都不过是舞台搭景。他计算着从车上出来的士兵人数,总共有十八人:三辆车的驾驶全在车上,而中间的车辆里至少有四名侍卫,两名首领也在里头。 等到叛军士兵走进医院确认安全,他按下了黑盒上方的钮,C4塑胶炸药随即引爆,炸垮了医院入口。爆炸的强大力道震动着整条街,车子也因此摇晃。在爆炸中直接受到冲击的叛军要不直接炸成了碎片,要不就是让倒塌的碎石瓦砾给压垮,但他知道至少还有几个人已经走到医院深处,并未受到太大波及,他的计划中已经料到这点了。 第一次爆炸的声响还在回荡,尘土还在空中飞舞时,他看了看手中的装置,又按下黑盒下方的钮。在车队前后的街道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爆炸,把坑洞满布的碎石路炸得更不成样子。 正当两次爆炸下的生还者跌跌撞撞准备起身,这名刺客拿起了狙击枪,动作有条不紊,从容不迫。枪里已装入特制的非碎裂子弹,为了适合枪管大小,子弹口径也是最小的。透过红外线狙击镜,他看见三名只受了轻伤的叛军准备离开医院,他们跑向中间那辆车,一边大喊要里面的人出来,以免下一次爆炸把这辆车炸烂。他看着他们打开右手边的车门,让哈森·阿瑟诺夫和一名侍卫先出来。这么一来,车上就只有一名驾驶,三名侍卫,以及卡里德·穆拉特。阿瑟诺夫转了个身,他便把狙击镜对准头部,看见阿瑟诺夫灰头土脸的表情,接着他便熟练地移动枪管,对准阿瑟诺夫的大腿。他扣下扳机,阿瑟诺夫马上抓着左腿,边大叫边倒了下去。一名卫兵跑向阿瑟诺夫,把他拉到隐蔽处。剩下的两名卫兵确定了子弹发射的位置,马上跑过街进了刺客所在的大楼。 此时,医院侧门出口跑出三名叛军。刺客丢掉狙击枪,看到载着卡里德·穆拉特的车子开始倒车。他听到下方及后方有叛军跑上楼梯的声音,却还是不疾不徐地在靴子底装上钛与金刚砂制成的鞋钉。接着,他拿起十字弓,发射了一条绳子到中间装甲车的后方,然后在护墙上绑紧绳子,确认已经牢固。叛军的喊叫声从后面传来,他们已经到他正下方的楼层了。 车子的前方面对着他,驾驶正试着把车子开出大块混凝土及花岗岩的碎片中。刺客看见两片闪着微光的挡风玻璃——这是俄军还没克服的问题:由于防弹玻璃太重,所以挡风玻璃必须分成两片安装。这辆运兵车的弱点,就是两片玻璃中间的金属条。 他用吊带上的金属环扣住绳子,此时后方的叛军已经打开门,出现在离他一百英尺处。他们发现刺客后,便举起武器边跑边开枪,却突然被爆炸的火球吞没,原来刺客昨晚 在这里安装了剩下的C4塑胶炸药。 他头也不回,试了试绳子,便从屋顶上跃下。他顺着绳子滑下,举起双脚,让鞋钉对着车子的驾驶。现在就看他滑下的速度与角度够不够,能让他击破两片防弹挡风玻璃中间的金属条。如果他稍微在绳子上卡一卡,那么金属条就可能撑得住撞击,而他的脚则可能断掉。 撞击的力道从他脚部传上来,震动着他的脊椎,鞋钉顺利撞倒了金属条,而挡风玻璃也因失去支撑而向内塌。他穿过挡风玻璃,进到车子内部,一块玻璃击中了驾驶员的颈部,差点就把整颗头给削掉了。刺客马上转向左侧,前座卫兵身上全是驾驶员的血,他正准备拿起手枪,但一发子弹都还没发射,就被刺客扭断了脖子。 坐在驾驶员后方的两名侍卫对他猛烈开火,但他拉起前座卫兵的身体挡下子弹,接着拿起卫兵身上的枪,一发一个,命中了两人的额头。 现在就只剩下卡里德·穆拉特了。这位车臣领袖脸上充满愤恨,用力踢开车门,呼叫自己的手下。刺客扑向穆拉特,使得他庞大的身躯摇摇晃晃;穆拉特突然猛力一咬,差点咬掉刺客的耳朵。刺客很沉着,不疾不徐,甚至还有点高兴,他抓住穆拉特的喉咙,盯着对方的眼睛,然后用大拇指戳进他喉头下方的环状软骨。穆拉特的喉咙里立刻充满鲜血,使他窒息,慢慢失去了力量。他的双手一阵狂挥猛拍,打在刺客的脸上和头上,但完全没有作用。穆拉特快被自己的血给淹死了,他的肺鼓胀着,呼吸变得不顺畅,愈来愈困难,最后吐出鲜血,翻了白眼。 刺客丢开穆拉特松软的尸体,爬回前座,把驾驶员的尸体推出门外。在其他叛军能够反应之前,他已经打挡踩下油门。就像赛马刚出闸一样,车子猛向前冲,飞驰过地面的瓦砾与柏油碎石,接着突然消失不见,因为直接掉进了刚刚爆炸轰出的大洞里。 一开进地底,刺客随即换到高速挡,在只比车子大一点的下水道里加速前进;这种下水道是俄军特别加宽的,目的是为了偷袭叛军据点。金属挡泥板刮到混凝土墙面,迸出一大堆火花,不过现在他安全了。这项行动的结果跟他一开始的计划相同,而且过程完美无缺。 午夜过后,有毒的云雾逐渐散去,天空终于看得见月亮。空气中满是岩层烟尘,让月亮呈现淡红色,而月亮发出的微光,也不时被地面仍在燃烧的火光给遮蔽。 两个男人站在一座钢架桥上,桥下缓慢流动的水面,映照着在战火中烧焦的断垣残壁。 “解决了,”第一个人说,“卡里德·穆拉特已经被杀掉,而且他的死状会造成极大震撼。” “正合我意,可汗,”第二个人说,“我交付给你的任务都能完美达成,果然名不虚传。”他比刺客整整高了四英寸,肩膀平整宽阔,双腿很长。他的外表有一处缺陷,就在左半边的脸部和颈子,完全光滑无毛,显得很怪异。不过他有种天生的领袖魅力,是个不可小看的人物,不管在公众论坛,或者充斥暴力的黑街暗巷,显然他都能轻易掌握住大权。 可汗心里还在想着穆拉特临死前的眼神。这种眼神在每个人身上都不相同。可汗知道,人们的眼神中没有共通处,因为生活方式不同,所犯的罪恶也不一样,就如雪花的构造,完全不会重复。在穆拉特的眼神中,到底有些什么?不是害怕。有惊讶,当然也有愤怒,不过还有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毕生志业未竟的悲伤。这种临死前的眼神,永远无法透露出对方完整的心情,可汗心想。他想知道穆拉特的眼神中,有没有遭受背叛的讯息?穆拉特究竟知不知道,是谁要刺杀他? 他看着史蒂朋·史巴尔科手里递来一个装满钱的信封。 “你的酬劳,”史巴尔科说,“还有奖金。” “奖金?”一谈到钱,可汗的注意力马上回到现实,“之前没提过奖金的事。” 史巴尔科耸耸肩,淡红色月光让他的脸颊跟颈部反射出血红色光芒。“卡里德·穆拉特是你替我完成的第二十五件任务。你可以把这当成周年纪念的礼物。” “你真慷慨,史巴尔科先生。”可汗直接把信封收了起来,没有检查,因为在对方面前这么做是很不礼貌的。 “跟你说过,叫我史蒂朋就好了。我不也直接叫你可汗。” “那不一样。” “怎么说?” 可汗站着不动,一阵沉默,这让他看起来变得更高、更壮。 “我不用解释给你听,史巴尔科先生。” “好,好,”史巴尔科说,一面做出安抚的手势,“我们可不是陌生人,而且我们共同拥有很多秘密。” 又是一阵沉默。此时,在格洛兹尼郊外某处发生了爆炸,火花照亮了夜晚,枪支开火的声音传到这里,听起来只像是小孩玩的烟火而已。 终于,可汗说话了。“在丛林里,我学到两件极为重要的事。第一,除了自己,绝对不相信别人。第二就是要观察出文明最细微的部分,因为只有了解自己身处之地,才能将你与混乱脱序的丛林区隔开来。” 史巴尔科凝视可汗许久,在他眼中见到郊外枪支交火断断续续的光芒,这让他外表看起来像个野蛮人。史巴尔科想像他独自置身丛林,不但饱受贫苦,而且四周充斥贪婪、放荡与嗜杀。东南亚的丛林自成一个世界,是个野蛮、恼人、自有其生存法则的区域。可汗究竟如何在那种地方存活下来,而且还相当活跃,实在是个难以理解的谜——至少史巴尔科是这么想的。 “我想我们的关系可不只是商人和顾客。” 可汗摇摇头。“死亡有种特殊的气味,而我在你身上闻到了。” “我也在你身上闻到了。”史巴尔科脸上缓缓露出笑容,“所以你同意了,在我们之间,还是有某种特殊的关系。” “我们都有秘密,”可汗说,“不是吗?” “我们都崇敬死亡,并了解死亡的力量。”史巴尔科边说边点头同意,“我有你要的东西。”他递出一个黑色资料夹。 可汗直视史巴尔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他敏锐察觉到史巴尔科的高傲态度,这让他非常不能忍受。不过他早就知道该怎么应付,对于这种攻击,他只是露出笑容,掩饰面具下的愤怒。在丛林里,他还学到另一件事: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出的行为,常会导致无法挽回的错误;所以一定要耐心等待,静下心来,才能成功报复对方。他接过资料夹,故意般急忙打开。里面有张纸,上头打了三段简短密集的叙述,另外还放了张照片,上面是个男人的英俊面孔,照片下方有个名字:大卫·韦伯。“全部资料就这些?” “这是我们从众多情报来源中挑选的,这已经是能收集到的所有资讯了。”史巴尔科说得非常顺畅,可汗确定他早就练习过这番说辞。 “我们现在讲的可是这个人?” 史巴尔科点点头。“毋庸置疑。” “一点也没有?” 远处的光亮愈来愈明显,可见战火已更加激烈。他们听得见迫击炮的声音,接着是一片弹如雨下。天上的月光,似乎因此变成更深沉的红色。 可汗眯起眼睛,右手因为憎恨而慢慢紧握住。“我完全找不到关于他的蛛丝马迹,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就某方面而言,”史巴尔科说,“他是死了。” 他看着可汗走过桥面。接着,他拿出一根香烟点燃,吸了一口,再不情愿地吐出来。等可汗消失在阴影中,史巴尔科就拿起手机,拨了通越洋电话。对方接起后,史巴尔科便说:“他拿到档案了。事情都就绪了吗?” “准备好了,长官。” “很好,等到你那里午夜之后就开始行动。” 伯恩的传承_第一部 第一部 1 乔治城大学的语言学教授大卫·韦伯,已经让一大沓尚未评分的期末考卷给淹没了。在宏伟的希利厅里,他正大步走下一条陈旧发霉的后廊,要去找系主任希尔多·巴顿。通道很狭窄,照明不足,这里很少有学生知道,就算知道也不太会经过,由于他已经迟到了,所以决定走这条他早就发现的捷径。 他在学校里过得还算平顺。他的年度是由乔治城大学的学期来决定:第一学期开始于深冬,经过短暂的春天,到第二学期的期末考周时,已经是又热又湿的夏天了。但是在他体内有另一个自己,并不想过这种平静的生活,因为他曾为美国政府从事过秘密任务,而且跟他的前任训练员亚历山大·康克林是好朋友。 正当他走到一个转角前,突然听到一些刺耳的声音和嘲弄的笑声,接着墙上出现几个看来不怀好意的影子。 “王八蛋,我们要把你这亚洲鬼子的舌头给拔出来!” 韦伯把整叠考卷丢到一旁,迅速跑到转角边,看见三个身穿长大衣的年轻黑人站成半圆形,把一个亚洲人围在墙边。他们站的方式很特别,膝盖微微弯曲,上肢轻轻摆动,让整个身体看起来像是某种又钝又可怕的武器,随时准备攻击。他先认出了他们的猎物,正好是他最喜欢的学生荣格西·塞夫。 “王八蛋,”其中一人咆哮。这个人瘦而结实,看起来像只毒虫,脸上挂着大胆且不在乎的表情,“我们到这里,是要找些货来挡郎的。” “挡郎是永远不嫌多的,”另一个脸颊上有老鹰刺青的人说。他的右手手指上戴着好几枚戒指,而他正边说话边来回翻转着一枚金色的。“还是你根本不知道挡郎是什么,亚洲佬?” “对啊,亚洲佬,”毒虫瞪大眼睛说,“你看起来狗屁也不懂。” “他还想阻止我们,”刺青男边说边倾身靠向荣格西,“哟,亚洲佬,你要怎么做,用他妈的功夫揍死我们吗?” 他们的笑声沙哑刺耳,一边作势要踢人,一边逼近荣格西,吓得他更往墙壁缩。 第三个黑人体格魁梧,肌肉发达,他从宽松的长大衣中抽出一根球棒。“好了,把你的手举起来,亚洲佬。我们要把你的关节打个稀巴烂。”他一手拿球棒甩在另一只手掌上,“你是要一起来,还是一根一根来?” “哟,”毒虫喊着,“他可没得选。”他也抽出自己的球棒,慢慢靠近荣格西。 毒虫挥动球棒时,韦伯也采取了行动。他的动作很安静,而且由于他们一心只想着揍扁荣格西,所以根本不知道他就在身后。 他伸出左手,抓住快击中荣格西头部的球棒。韦伯右侧的刺青男见状,狠狠咒骂了几句,随即握拳挥出,让手指上发亮有尖角的戒指对准韦伯的肋骨。 就在此刻,韦伯脑中那个模糊阴暗的性格——伯恩的性格——突然出现,掌控了他的身体。韦伯用二头肌挡下刺青男挥来的一拳,接着马上向前,用手肘击中对方的胸骨,让他整个人倒地,痛得双手抱胸。 第三个混混身材比另两个高大,他也骂了几句脏话,然后丢掉球棒,拿出一把弹簧刀扑向韦伯。韦伯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进,对着他拿刀的手腕内侧,发出短而刺痛的一击。韦伯用左脚勾住他的脚踝,接着把他举起,重重摔到地上,痛得他在地上滚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走。 韦伯猛力一拉,把球棒从毒虫手中抽走。“你这个混账。”毒虫低声说,他不知嗑了什么药,使得瞳孔扩张,眼神无法集中焦点。他拿出一把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便宜货——瞄准了韦伯。 说时迟那时快,韦伯用球棒精准击中毒虫的眉心,痛得他大叫出来,整个人摇摇晃晃向后倒,手枪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听到打斗的吵闹声后,两名校警迅速来到现场。三个小混混急忙逃跑,其中两个扶着还在恍神的毒虫,两位校警擦过韦伯身旁,追着他们。小混混冲出后门,进入阳光下,校警也在后面紧跟着。 尽管校警出现,韦伯还是能感受到伯恩想追赶那些混混的热血在沸腾。这种欲望很快就从沉睡的意识中觉醒,而且马上掌握主控权。这是因为他自己也想这样吗?韦伯深呼吸,仿佛控制住了自己,然后转过身面对荣格西·塞夫。 “韦伯教授!”荣格西试着清清喉咙,“我不知道——”他似乎突然平静下来。他戴着一副眼镜,黑色的眼珠又大又圆。他的表情跟平常一样,看起来没什么情绪,不过韦伯看得出他的眼里充满了恐惧。 “没事了。”韦伯把手放到荣格西的肩膀上。没办法,他就是喜欢这个来自柬埔寨的难民。荣格西经历过很大的灾祸——他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家人。荣格西和韦伯都曾身处在一样的东南亚丛林中,尽管努力尝试,韦伯还是不能让自己脱离那个湿热的世界,就像反复发烧的情况一样,无法真正摆脱。因此他对荣格西有种认同感,就如一个醒着的人却同时在做梦一样。 “Loak soksapbaee chea tay?”他用高棉语问,意思是“你还好吧?” “我没事,教授,”荣格西用同样的语言回答,“可是我不……我是说,你怎么……” “我们先去外面吧?”韦伯提议。虽然他已经迟到很久了,但他一点也不在乎。他捡起地上的弹簧刀和手枪,在检查枪的结构时,撞针便坏掉了。他把没用的手枪丢进垃圾桶,但把弹簧刀收进自己的口袋。 荣格西帮韦伯整理散落在通道转角的期末考卷,接着两人便不发一语,一起走过通道。愈靠近房子正门,人潮也愈多。韦伯知道他们之间的沉默是怎么回事:他们一起经历了这起暴力事件,而现在他们需要时间沉淀下来,让心情恢复正常。这本来是战争中才会有的情况,就像他们以前在丛林里一样,不过这种事现在发生在大都市的校园里,当然会令人觉得奇怪而不安。 他们走出通道,跟着一大群学生进了希利厅的正门。一走进去,在楼层中央,就可以看到乔治城大学的校徽闪烁着。绝大部分的学生都从旁边绕过去,因为有传言说只要从校徽下方走过,就永远不能毕业。荣格西正属于那大部分的学生之一,但韦伯却直接从下面走过,完全不在意这档子事。 他们走到外面,站在奶油色泽的阳光下,面对树木和旧四方院,呼吸着带有花朵嫩芽香味的空气。他们后面是宏伟的希利厅,正面的乔治亚式红砖构造看起来十分壮观,有十九世纪风格的轩窗跟石板屋顶,还有正中央两百英尺高的钟塔。 柬埔寨人转身面向韦伯。“教授,谢谢你。如果你没出现……” “荣格西,”韦伯温和地说,“你想谈谈这件事吗?” 荣格西的眼珠是深色的,看不出里头在想些什么。“有什么好谈的?” “我想那要看你愿意说什么。” 荣格西耸耸肩。“我没事的,韦伯教授。真的。我也不是第一次被叫得这么难听。” 韦伯站着看了荣格西好一会儿,他突然觉得很激动,几乎要流下泪来。他很想好好抱着这个男孩,告诉他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可是他知道,依照荣格西的佛家思想,这种举动是不被接受的。他不知道在荣格西堡垒般的外表下究竟在想些什么。韦伯看过很多像荣格西一样的人,在战争和种族歧视的阴影下,目睹了死亡、文明的衰败,以及大多数美国人无法体会的悲剧。他觉得荣格西就像他的亲人,沉痛的悲伤将他们联结在一起,他知道对方心里的伤口,永远也无法愈合。 他们之间存在着这种情感,虽然彼此都知道,却都没说出口。荣格西露出一种几近悲伤的微笑,对韦伯表示感谢,接着两人便道别了。 韦伯独自站在由学生与教职员构成的人潮中,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尽管他竭尽所能,杰森·伯恩这个具攻击性的人格又再一次控制了他。他缓慢地深呼吸,集中精神,用莫瑞·潘诺夫——他的朋友,一位精神科医师——教他的方式,来压抑伯恩的性格。首先,他把注意力放在四周环境上:充满蓝色与金色的春天午后,四方院周围有灰色的石头与红色的砖块;学生的动作,女孩脸上的笑容,男孩发出的笑声,还有教授间热切的对话。他全神贯注看着所有事物的细节,让自己知道此时此刻身处何地,接着才将注意力放到内心世界。 几年前,他还在柬埔寨首都金边的驻外机关工作。那时他的妻子,不是现在的玛莉,而是一位叫黛欧的泰国女子。他们有两个小孩,分别叫约书亚跟阿莉莎,全家住在河岸边的一栋屋子里。当时美国与北越正在打仗,可是战火延伸到了柬埔寨境内。有天中午,他在工作时,一架战机飞到他家附近,当时他家人正在河里游泳,战机猛烈射击,把他们全杀光了。 韦伯痛苦到几乎发疯。最后,他逃出家园,离开金边,辗转到了西贡,成为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后来是亚历山大·康克林把悲痛、半疯狂的大卫·韦伯从西贡街上解救出来,并训练他成为顶尖的秘密探员。韦伯在西贡学会如何杀戮,并把对自己的憎恨释放出来,将愤怒加诸他人身上。那时康克林的小组中有名成员——一个性情凶狠的浪人,叫做杰森·伯恩——被发现原来是个间谍,而韦伯就是负责处决他的人。韦伯后来很厌恶伯恩这个身份,但事实上,这个身份却常是他的救命恩人。杰森·伯恩拯救韦伯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了。 过了几年,两人一起回到华盛顿,康克林随即给了他一个长期任务。他变成一位潜伏密探,使用杰森·伯恩这个名字,而原来真正的杰森·伯恩早就死了,没人记得他。有三年的时间,为了追捕一名逃亡中的恐怖分子,韦伯的身份就是伯恩,而且他还让自己成了著名的国际杀手。 不过在法国马赛,他的任务却出了严重差错。有人射杀他,将他丢进地中海的黑暗水域,以为他已经死了。然而,有艘渔船在海上发现他,带他回到港口,由一位酒鬼医生照顾,最后使他恢复了健康。惟一的问题是,这次濒死经历让他失去了记忆,而后来他慢慢想起的,却都是他身为伯恩时的回忆。一直到很久以后,借由玛莉的帮助,他才逐渐发现事实,原来自己是大卫·韦伯。可是在这时候,杰森·伯恩的人格已经根深蒂固,而且影响很深,无法消除了。 从此以后,他就变成两个人:大卫·韦伯是个语言学教授,有一位妻子与两个小孩;而杰森·伯恩则是亚历山大·康克林训练出的杰出间谍。有危机发生时,康克林偶尔会向伯恩求助,而韦伯只能不情愿地接下任务。事实上,韦伯常常只能控制住伯恩性格的一小部分,刚刚荣格西与那些混混的冲突事件就是很好的例子。尽管他和潘诺夫用尽所有方法,伯恩总是能跳脱韦伯的控制,占据他的身体。 可汗从四方院的另一端看完大卫·韦伯和那位柬埔寨学生谈话,接着迅速进了希利厅斜对角的一栋建筑,从楼梯上了三楼。可汗的穿着和其他学生一样,他看起来比实际的二十七岁要年轻,根本没人怀疑或多看他一眼。他穿着卡其服饰跟一件牛仔外套,肩上背着一个特大号背包。他走过大厅,经过教室门口,脚上的运动鞋完全没在地上发出声响。他脑海中清楚记得四方院的图像,这有助于他再次计算确认角度,让目标无法透过树林清楚看见自己。 他停在第六扇门外,听见里面有位老师在谈伦理学的问题,然后他便露出讽刺的微笑。在他众多深刻的经验中,伦理学就跟拉丁文一样,是死板无用的东西。他走到下一间教室,直接开门走了进去,因为他先前就确认过里面空无一人。 他很快关上门锁好,走到能看见四方院的窗边,然后打开其中一扇窗,开始工作。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把口径七点六二厘米的SVDDragunov狙击枪,还有一支可拆卸的枪托。他装上狙击镜,把枪靠在窗台上,透过狙击镜找到了目标,大卫·韦伯正独自站在希利厅前的四方院对面。目标左侧有几棵树,另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学生经过,挡住他的视线。可汗深深吸了口气,再慢慢呼出。他瞄准了韦伯的头。 韦伯摇摇头,抖掉那些回忆对他的影响,接着重新让注意力回到现实世界。树叶在微风中摇曳,叶片尖端反射着阳光。在他附近有个女孩,她抱着几本书在胸前,因为某个笑话而笑得很开心。某处的窗户没关,里头传来一阵流行音乐。韦伯还在想着他想跟荣格西说的话,一边准备走上希利厅前方的阶梯,却突然听到低沉的“咻”声。出于本能,他马上躲进树林的阴影中。 你遭到攻击了!伯恩用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告诉他。现在快点移动!韦伯的身体才刚做出反应,另一颗透过消音器射出的子弹,正好就击中他脸颊旁边的树干。 是个神射手。一旦遭受攻击,伯恩的思考马上充斥韦伯的脑袋。 韦伯眼中看见的是个普通的世界,但也有另一个异常的世界与其平行,那就是杰森·伯恩的世界——这个空间神秘、稀薄而且致命——在他脑中就像汽油弹般闪烁着火光。就在一个心跳的瞬间,他已从大卫·韦伯的日常生活跳脱,并与韦伯认识且拥有的任何人、事物脱离开来。甚至他刚刚跟荣格西的不期而遇,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躲在狙击手看不见的树干后方,他握着树皮,用食指感受弹孔的痕迹。他抬起头来。此刻,杰森·伯恩已经追踪出弹道,发现子弹是来自四方院斜对角那栋建筑三楼的一扇窗户。 在他四周,乔治城大学的学生有些在走路,有些在闲晃,有些在聊天,还有些在争论。当然,他们什么事也不知道,就算真的听到了枪声,他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马上就会忘掉。伯恩离开作为遮蔽的树干,快速走到一群学生之间。他混进其中,走得很快,但还是尽量配合他们的速度,这群人是他最好的保护,能够替他挡住狙击手的视线。 现在的他仿佛是半清醒状态,犹如一个梦游的人,无法确实看见并体认周遭事物。在他清醒的意识中,有一部分其实看不起那些活在普通世界的老百姓,包括大卫·韦伯。 在射了第二发子弹后,可汗收回身子,觉得很疑惑,因为这跟他想的状况不一样。他急速思考着,想想刚刚发生了什么事。韦伯不但没有惊慌失措,如可汗预期般像只受惊的猎物窜进希利厅,反而冷静地躲到树后,挡住他的视线。这就已经够奇怪了——这个韦伯和史巴尔科在档案中的叙述完全不同——而且他还能利用第二发子弹在树上留下的痕迹来推测弹道。现在,对方正利用学生为掩护,走向这栋建筑,采取攻势而不是逃跑,这简直非比寻常。 由于事情出乎预料,可汗觉得有点焦躁,于是他急忙拆卸狙击枪收好。韦伯已经走到这栋建筑外的阶梯了,再过不到几分钟,他就会到这里来。 伯恩离开人潮,迅速进了大楼,马上从楼梯上到三楼。到了楼梯口,他便向左转。左边第七扇门:那是一间教室。现在走廊上满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非洲人、亚洲人、拉丁美洲人、欧洲人。只要伯恩见过,即使只有一眼,他都记得起来。 学生的喋喋声和他们间或发出的笑声,掩饰了这地方潜在的危险。快走到教室门口时,伯恩便从口袋拿出刚收下的弹簧刀,用手掌握住,让刀尖从中指跟无名指间露出来。他打开门,一个翻滚进了教室,停在离门口八英尺的一张厚重的橡木桌后,整个动作十分流畅。他举起拿刀的手,作好准备应付任何状况。 他小心翼翼起身,发现教室是空的,里头只有粉笔灰和几丝斑驳的阳光。他站着端详四周,仔细呼吸着空气,仿佛能找出狙击手的味道,在空气中重现他的影像。他走到窗边,从左边算来第四扇是开着的。他站在窗户旁,看着刚刚他跟荣格西谈话时所站的位置。狙击手就站在这里。伯恩想像那个人把枪管靠在窗台上,一只眼睛靠在狙击镜上,视野穿过四方院。他从狙击镜中看着日光与阴影,还有经过的学生跟他们突然发出的笑声。他的手指放在扳机上,接着扣下。咻!咻!他射出一发子弹,接着是第二发。 伯恩端详着窗台。接着,他走到黑板边,在下方金属沟槽中抓了一点粉笔灰,又走回窗边,轻轻将手上的粉笔灰吹到窗台上。可是,完全没有一点指纹。对方已经擦拭干净了。他跪下来,检查窗户下方的墙壁,还有脚下的地板,结果也一无所获——烟蒂、头发、击发过的弹壳,什么都找不到。这名仔细的杀手就这么突然消失了。他的心跳加快,大脑迅速运转。是谁要杀他?当然,一定不是他在日常世界中认识的人。如果真要找件最糟的事,那可能就是上星期与鲍伯·德瑞克——另一个系的系主任——有点争执,因为他实在很爱单调地吹嘘自己研究的领域有多厉害。不对,这个威胁是来自杰森·伯恩的世界。 毋庸置疑,在他过去知道的人中,有很多都可能想置他于死地,但能够从杰森·伯恩的蛛丝马迹循线一直找到大卫·韦伯的,会有几个?这是他真正担心的问题。他心中有一部分很想马上回家,跟玛莉谈谈,不过他知道惟一清楚他的过去,而且能帮助他的,只有创造出伯恩的亚历山大·康克林。 他走到墙上挂着的电话旁,拿起话筒,输入教职员密码,接通外线后,随即拨了亚历山大·康克林的私人电话。康克林在中情局已是半退休状态,所以现在应该在家。伯恩听见电话忙音的声音。 现在伯恩有两个选择,一是等亚历山大讲完电话,但依他的了解,可能还要等半小时以上——或者他可以直接开车去找亚历山大。那扇开着的窗户似乎在嘲笑他,因为这扇窗比他更清楚刚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走出教室,下了楼梯。出于本能,一路上他扫视着周遭的人,看看是否有刚刚来教室途中见过的面孔。 他快速穿越校园,走到停车场,本来想直接上车,但还是考虑了一下。他敏捷地检查了车子外观与引擎,确定没人来动过手脚,才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开出校园。 亚历山大·康克林住在维吉尼亚州的马纳萨斯,一块具有乡村风格的土地上。伯恩一进入乔治城市郊,天空便发出更深沉的光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似乎车窗外的乡间地区全都屏住了呼吸。 韦伯跟伯恩一样,对康克林可说是又爱又恨。他就像位父亲或听人告解的神父,但另一方面又像位共谋者或剥削者。亚历山大·康克林掌握了伯恩的过去。他急切地想与康克林谈谈,因为只有亚历山大才知道想置他于死地的人,是怎么从杰森·伯恩的线索找到乔治城大学里的大卫·韦伯的。 他离开了市区,等到进入维吉尼亚州的乡间时,一天之中最明亮的阳光已经消退了。厚厚的云团遮住太阳,阵阵强风吹过维吉尼亚州青葱翠绿的山坡地。他踩下油门,车子加速前进,大引擎发出低沉的震颤声。 开上公路某个有坡度的弯道,伯恩突然想到自己已经超过一个月没看到莫瑞·潘诺夫了。莫瑞是局里的心理医师,康克林推荐他来治疗韦伯分裂的心理,并希望能永久压抑伯恩的性格,帮助韦伯找回失去的记忆。借由莫瑞提供的方法,韦伯慢慢找回了过去破碎的记忆片段,然而这项工作十分艰巨,而且相当耗费精力,况且韦伯每到期末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因此而中断疗程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他下了公路主线,开上西北方一条两线道的柏油路。为什么他现在会突然想到莫瑞?伯恩一直很相信自己的感觉与直觉,莫瑞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一定代表了什么。他现在想到莫瑞,有什么含义?对,是有关他的记忆没错,但还有其他事?伯恩回想,上次他们见面时,两人讨论的是安静这件事。莫瑞告诉他安静对记忆有很大的帮助。总是运转着的大脑并不喜欢安静,所以只要你能保持足够程度的安静,失去的记忆就有可能出现填补空缺。好吧,伯恩心想,不过我为什么现在会想到安静这件事? 直到开进康克林家那长而弯曲的车道上,他才找到了关联:那名狙击手使用消音器,目的是不想被发现位置,可是消音器有其缺点。在使用长射程的武器时,消音器会影响子弹击中目标的准确度。所以狙击手应该瞄准伯恩的躯干——因为面积较大,比较容易击中——可是,对方却瞄准伯恩的头部。如果狙击手想杀掉伯恩的话,他这么做就不合逻辑,但如果他只是想恫吓目标,给予警告——那事情就不简单了。这位不知名的狙击手很有自信,但不是个爱卖弄的人,因为他完全展现了他的能力。 伯恩经过了破旧的大谷仓,还有其他附属建筑物——公用设施、库房之类的,接着看到了康克林的住家。那栋房子周围有高大的松树,有桦树丛和青色的西洋杉,这些树木在此地已将近六十年,比石造的房子还早了十年。这块地原本属于一位已经过世的陆军将领,他从事的几乎都是秘密任务,而且是些不名誉的活动。因此,这栋房子——应该说是整座庄园——底下充满了蜂巢般的地道,四处都有入口与出口。伯恩想,康克林应该很喜欢住在这种充满秘密的地方。 他停车时,不只看见康克林那辆BMW的7系列,旁边还停着莫瑞·潘诺夫的捷豹。当他走过门口的蓝砂岩碎石路时,内心顿时轻松许多。他在世上最好的两个朋友——就在屋子里。只要他们聚在一起,一定能解决这个谜团,就跟他们以前解决其他问题一样。他走上前廊,按下电铃,里面没有回应。他把耳朵贴在擦亮的柚木门上,听见屋里有声音,于是他试着转动门把,发现门没锁。 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所以在半开的门口站了一会儿,仔细听着房子里的动静。尽管这种地方不太可能有犯罪事件,但人的习惯是不会变的。康克林特别注意安全,所以不管在不在家,一定会锁上前门。他打开弹簧刀,小心翼翼进了屋子,敌人派来的杀手可能就埋伏在里面。 门厅连着一座宽阔的木制楼梯,通往一道与门厅同宽的走廊;门厅右侧是客厅,左侧是视听室,里面有个小吧台,还摆了几张充满阳刚味的深色皮沙发。另一边则有个较小的房间,是康克林的书房。 伯恩循声走到视听室。大荧幕电视上,一名播报员正站在欧斯克利饭店前面,新闻台在荧幕旁打上一个图像,显示这里是冰岛的雷克雅未克。“……这里的人都知道,反恐高峰会即将于此地举行。” 视听室里没人,但在摆鸡尾酒的小桌上,有两只复古式酒杯。伯恩拿起其中一只闻了闻,是在雪莉酒桶里陈化的斯佩赛单一麦芽威士忌。这是康克林最爱的苏格兰威士忌,其复杂的酒香让伯恩有点迷惘,让他想起在巴黎的某段回忆:当时是秋天,七叶树的叶片落在香榭丽舍大道上,他在一间办公室,看着窗外的景色。他试着摆脱这些幻影,但那些影像实在太强烈,差点让他以为自己真的身在巴黎。不过他还是回到了现实,提醒自己现在是在维吉尼亚州的马纳萨斯,在亚历山大·康克林的家中,而且事情不妙。 伯恩试着保持警觉,集中精神,可是由酒香触动的记忆压制了他,另外,他很渴望去理解那些影像,填补他记忆的空缺。于是,他让自己回到巴黎的办公室。是谁的办公室?不是康克林的——他在巴黎没有办公室。那种味道,表示办公室里除了他,还有另一个人。他转过身,在极短的瞬间看见一张有点熟悉的面孔。 他把自己从回忆里抽离出来。这里发生的事可不太寻常,他不能让自己分心,尽管他快受不了这种过着残缺记忆的生活。莫瑞好像谈过这种记忆的触媒?一幅影像,一个声音,一阵味道,甚至触觉,都可能引发记忆,只要记忆出现,后来就可以再用同样的方式引发。不过,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亚历山大和莫瑞。 他低下头,拿起桌上一本小记事簿。簿子是空白的,第一页已经撕掉,但他把本子转到某个角度,看见了第二页上有些微的凹陷字样。有人——应该是康克林——在上面写了“NX20”这几个字。他把记事簿收进口袋。 “现在已经进入倒数计时了。再过五天,整个世界都会知道未来会不会有新的世界秩序,以及那些奉公守法的人民,还能不能过着和平的生活。”主播单调地继续说下去,直到进了广告。 伯恩用遥控器关掉电视,整个房间突然安静下来。康克林跟莫瑞可能出去散步了,莫瑞喜欢边走边聊,趁机发发牢骚,而且他也一定希望康克林能运动运动。但是,门没有锁,这实在很反常。 伯恩折返回到门厅,走上楼梯。两间客房都是空的,看来没有住过的痕迹,客房里的浴室也都没使用过。他走下大厅,到了康克林的主卧室,里头是斯巴达式的布置摆设,很符合老军人的风格。康克林的床又小又硬,十分简陋。床上没有整理,显然康克林昨晚睡在这里,不过就一位善于处理秘密的大师来说,应该不会不整理才对。伯恩拿起一个银边相框,上面是个女人,有波浪般的长发,浅色眼珠,还轻轻露出嘲弄的微笑。他认得相片背景的圣许毕斯教堂,教堂喷泉旁的那些石狮雕像非常雄伟。巴黎。伯恩放下相框,检查浴室,什么都没发现。 他回到楼下,听见康克林书房的时钟响了两次。那是个古董钟,声音听起来如铃声般悦耳。可是对伯恩来说,这个声音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股黑色的波浪冲过房子,而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走到玄关,一进厨房门口,马上发现了线索。炉子上有个水壶,不锈钢流理台一尘不染,冰箱里的制冰器正在运转。然后他看到了——康克林的手杖,由梣木制成,擦得很亮,顶部镶了加工过的球形手把。由于在海外的任务行动过度激烈,导致他瘸了条腿;因此,他不可能不拿手杖就出去。 书房就在左侧,是屋内一个舒适的角落,墙壁上是木头镶板,从房间里可以看到外面一块树荫遮蔽的草坪,还有一条石板露台,露台正中央有个泳池;再往后看,可以看到几乎绵延整个庄园的松树与硬木林。伯恩愈来愈觉得事态紧急,于是赶紧进了书房。一进去后,他整个人马上愣住。 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的性格这么明确地分成两个部分,因为一部分的他非常冷静,不带任何感情,客观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他大脑里善于分析的区域,注意到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瑞·潘诺夫躺在染色的波斯地毯上,血从他们头部的伤口流出,浸湿了一大片,有些还流到木头地板上。是鲜血,还有光泽。康克林的眼睛朝向天花板,眼神模糊,他的表情既激动又生气,似乎他压抑的所有不满全写在脸上。莫瑞的头转向另一边,仿佛他在被击倒时,想回头看看后方,而他脸上很明显地露出害怕的神色,因为在最后一刻,他看见自己的死期到了。 亚历山大!莫瑞!天哪!天哪!突然间,伯恩的情绪崩溃,整个人跪在地上,内心缠绕着震惊与恐惧。他的整个世界都在晃动。康克林跟莫瑞死了——尽管这幅恐怖的景象就在眼前,他还是很难接受事实。他再也不能和他们谈话,再也不能求助于他们了。他想起很多关于康克林跟莫瑞的事,想起和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他们曾共同经历过危险与死亡威胁,那种亲近感是其他事物无可比拟的。两条生命就这么被暴力终结,留下的只有愤怒与惊恐。另一个冲击是,通往他过去记忆的门现在也关上了。不管是伯恩或韦伯,都觉得非常哀痛。伯恩的那一部分试着集中精神,抹掉韦伯歇斯底里的情绪,克制自己不掉眼泪。现在没时间哀悼了,要快点想出办法才行。 伯恩迅速观察凶杀现场,注意各个细节,试着拼凑出发生了什么事。他走近尸体,小心不去踩到血迹或碰到任何物品。康克林和莫瑞都是被射杀的,凶枪显然是丢在地毯上的那一把。凶手对他们各开了一枪,可见是专业杀手,不是一般闯空门的人。伯恩看见康克林握着的手机,可见他死前还在跟某人讲电话。是伯恩先前想要联络他那时候吗?很有可能。从血迹、尸体色泽,还有手指死后僵硬的程度来看,这起凶杀案应该是在一小时内发生的。 当他正在思考时,远处传来微弱的声音。是警笛声!伯恩走出书房,来到前门旁的窗户边,看见维吉尼亚州警局的车队正开上车道,车顶上的灯号闪烁着。伯恩现在身处凶杀现场,又没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他被陷害了。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就要落入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中。 2 他拼凑出事情的经过了。在校园对他开枪的人,并不是真要杀他,而是迫使他去找康克林,但是康克林和莫瑞已经被杀了。所以这里还有个人,在看到伯恩出现后马上报警。是那个在校园里开枪的人吗? 伯恩毫不迟疑,直接拿了亚历山大的手机,接着跑进厨房,打开一道窄门,里面有段很陡的楼梯,通往一片漆黑的地下室。他听见警用无线电的嘶嘶声,然后是人走在碎石路上的吱嘎声,接着有人敲了前门。接着外面的人开始发起牢骚。 伯恩打开厨房抽屉,四处翻找,发现康克林的手电筒后,马上穿过地下室的门,进入完全的黑暗中。伯恩用手电筒的光线照着阶梯,快速安静地下楼。他闻到很多种气味,有混凝土、旧木材、亮光漆,以及暖气炉的煤油味。他在楼梯底下找到一个门,随即把门拉开。有一次,在某个下雪的严冬午后,康克林带他走过这条地下通道,之前那位将军就是从这里到马厩附近的直升机起降场。伯恩听见他上方的木板发出吱嘎声,警察进了屋子,他们可能已经发现那两具尸体。三辆轿车,两具尸体。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从车牌号码查? ?他身上。 他弯下身子进入低矮的通道,然后把门带上。他想到刚刚拿起的那个酒杯,可是已经太晚了。鉴识人员检查时会发现他的指纹。除此之外,他的车子还停在车道上…… 现在想这些也于事无补,他得快点行动!他弯着身体穿过狭窄的通道,大约走了十英尺,空间就变宽了。空气中有股刚出现的湿气,他听见附近某处有渗水声。他知道自己已经通过喷泉下方了。伯恩加快脚步,不到三分钟后,就看到了楼梯。楼梯由金属制成,是军方制造的。他走到最上面,用肩膀推开门。门外有新鲜的空气,傍晚平静而柔和的光线,以及昆虫的嗡嗡声。他已经到了直升机起降场。 柏油碎石路面上,杂乱丢着一堆大大小小的树枝。在路面边缘那栋摇摇欲坠的木板小屋里,似乎住着一个浣熊家族。这地方很明显早已废弃了。然而,直升机起降场不是他的目的地。他背向起降场,冲进浓密的松树林。 他想从庄园外绕一大圈,走出警方设置的封锁线,然后到公路上。不过,他现在得先到那条斜流过庄园的小河里去,因为他知道警方很快就会出动警犬。在陆地上他一定会留下气味,但在流动的河水中,那些狗就闻不到他的踪迹了。 他在有刺的矮树丛中曲折前进,到了一座小山脊上,站在两棵西洋杉之间,仔细聆听。他要先听清楚这个环境在正常状况下的声音,接着只要有不寻常的声响出现,他马上就能发现。他知道敌人极可能就在附近。他的朋友,还有他过去那段生活的精神支柱都被扼杀了。虽然他很想追踪敌人,但警方正在追捕他。伯恩知道在找出凶手之前,他必须先在警方完全设置好封锁线前离开这地方。 可汗一进入康克林庄园的松树及硬木林,马上有回到家的感觉。树木的枝叶像深绿色拱顶覆盖在他上方,些许的薄暮透过拱顶的间隙照在他身上。他抬起头,看见从树林最高处渗进来的阳光,但底下却是一整片阴郁幽暗,正适合他追捕猎物。他从学校一路跟踪韦伯来到康克林的家。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听过康克林这个人,也知道他是个传奇的间谍大师。令他纳闷的是,大卫·韦伯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他怎么会认识康克林?还有,为什么韦伯才到这里几分钟,就有一大堆警察出现? 他听到远处有吠叫声,知道警方一定出动警犬了。而在他前方,韦伯正迅速穿越树林,仿佛对这地方很熟悉。这又是另一个没有明确答案的问题了。可汗跟上去,想知道韦伯究竟要去哪里。接着,他听到河水声,随即明白他的猎物在想什么。 可汗加快脚步,赶在韦伯之前到了河边。他知道猎物会往下游走,避开警犬的方向。当他看到一棵大柳树时,马上露出了笑容。一棵坚固的树,有延展开来的网状树枝,这正是他需要的。 傍晚微红的阳光,有如火针般穿透树林,伯恩看了看那些像是被火点燃的树叶。在山脊远处那一侧,地势变得相当险峻,一路上也愈来愈多岩石。他听见附近小河流动的汩汩声,立刻以最快速度前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冬天的大量降雪,加上早春的雨水,会让河水涨起。他二话不说直接踏进冰冷的水中,涉水往下游前进。他留在水中的时间愈长愈好,因为警犬会找不到他的气味,不知该往哪里去,而且在水中走得愈远愈好,这样他上岸时,它们就更无法闻到他的气味。 现在暂时安全了,他开始想到妻子玛莉。他得联络她才行。就现在的情况看来,回家是不可能的,这会让他家人置身危险之中。但他一定要通知玛莉并警告她。中情局一定会去家里找他,如果找不到,他们也必定会拘留玛莉并讯问她,认为她知道他的藏身之处。更可怕的是,不管设计陷害他的是谁,对方一定会找上他的家人。他突然觉得很焦虑,于是拿出康克林的手机,传了通简讯给玛莉。他只打了一个词:Diamond(钻石)。这是他和玛莉之前设定好的暗号,在情况极度危急时使用。收到这个指示,她马上会带着孩子前往另一个家。他们会安全地待在那里,不与外人接触,直到伯恩传给玛莉“一切安全”的信号。康克林的手机响了,伯恩看见玛莉回传的讯息:请重复。这不是她该有的回应。后来他才明白为什么她会怀疑,因为他用的是康克林的手机,不是他自己的。他又传了一模一样的讯息:DIAMOND,这次全部都用大写。他屏息等待,直到玛莉传来回复:HLASS(沙漏)。伯恩松了口气,玛莉已经确认讯息。就在此刻,她会带着孩子坐上大篷车,马上离开这一切。 然而,他还是觉得有些焦虑。如果能听到她的声音,他会好过些,而且他也能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并告诉她他很好。但其实他并不好,因为她认识的大卫·韦伯,又被杰森·伯恩给取代了。玛莉对杰森·伯恩又恨又怕。她有什么理由不怕?伯恩的性格,很有可能在某一天完全占据韦伯的身体。这会是谁造成的?当然是亚历山大·康克林。 他竟能同时如此喜欢却又憎恨这个人,这实在令人惊讶。人的内心是如此神秘,能够包含这么极端且互相矛盾的情感,而且在喜爱对方时,还能理性地剔除对方令自己憎恨的特质。不过伯恩知道,爱人与被爱是人类不能缺少的要素。 他一边继续想着这些事,一边沿着清澈无比的河水往下游走。一些小鱼因为他的脚步而吓得乱窜。有一两次他还看见一条鳟鱼,在水中闪着银光,骨头般的嘴巴微微张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他走到一个转弯处,旁边有棵大柳树,树根悬垂在河床上,看来正贪婪地吸收着水分。除了流水声,伯恩没听见什么异常的声音,可见追他的人没跟上来。 攻击来自他的上方。他没听见声响,但感觉到光影的变化,然后就是一股重量把他压进水里。对方施加的压力,几乎快把他身体跟肺给压碎。正当他挣扎着要呼吸,攻击者抓着他的头,用力撞在河床光滑的石头上。紧接着他的肾脏又挨了一拳,使他吐出肺里所有的空气。 受到这波攻击,伯恩不但没有紧绷,反而让身体保持松弛。同时,他也没有反击,而是将手肘夹在两侧。直到身体达到最松弛的状态,他便撑起手肘,转动躯干。等他猛力转过身,他便用手掌边缘向外向上挥动。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一消失,他马上就呼吸到了空气。河水冲过他的脸,模糊他的视线,所以他只能看到对方的轮廓。他发动攻击,但什么也没碰到,只剩下空气。 攻击他的人就这么突然出现,突然消失了。 可汗喘着气,倒在河床上觉得快吐出来了,他试着让空气通过喉咙周围抽搐的肌肉和瘀伤的软骨。他走进矮树丛,心里既惊讶又愤怒,没过多久,他就在复杂纠结的树林中迷路了。他勉强让呼吸恢复正常,轻轻按摩刚刚被韦伯击中的部位。那不是随便乱打的,而是经过计算,高手级的反制动作。 可汗很纳闷,突然觉得有股恐惧涌上心头。韦伯是个危险人物——他根本不像一般的学者。他经历过枪战,能够找出弹道,不但能在荒野中追踪目标,还会徒手搏斗。而且在遇到麻烦时,他第一时间就去找亚历山大·康克林。 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他不会再小看韦伯了。他要追踪韦伯,重新取得心理上的优势。等这件事快结束时,他要让韦伯惧怕他。 中情局副局长马丁·林卓斯在六点零六分整到达亚历山大·康克林的家。一个名叫哈利斯的秃头男人过来和他打照面,他是维吉尼亚州警局的高阶警探,脸上带着烦扰的表情,因为他正试着理清辖区的问题;在发现死者身份之后,州警局、本郡警长,还有联邦调查局都开始争这件案子的管辖权。林卓斯下车后,算了算附近共有十二辆车,人数则是车子的三倍。现在这里最需要的就是秩序,还有明确的办案目标。 他跟哈利斯握手时,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说:“哈利斯警探,联邦调查局出局了。你跟我一起处理这件双尸命案。” “是的,长官。”哈利斯干脆地说。他长得很高,但有点驼背,再加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和哀伤的神情,整个人看起来似乎从很久之前就已失去了精力。“谢谢。我有些——” “不要谢我,警探,我保证这是件他妈的大案子。”他叫他的助理去跟联邦调查局还有郡警的人协调。“有任何大卫·韦伯的消息吗?”他从联邦调查局听到消息,说他们在康克林的车道上发现韦伯的车子。不完全是韦伯,也算是杰森·伯恩。这就是为什么中情局局长指派他亲自来处理这件案子。 “还没有消息,”哈利斯说,“不过我们出动了警犬。” “很好。你们在周围设置封锁线了吗?” “我本来想派人出去,可是联邦调查局……”哈利斯摇摇头,“我还跟他们说要掌握时间。” 林卓斯看看手表。“方圆半英里的距离。再找一些你的人,在方圆四分之一英里处设另一道封锁线。他们可能会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如果必要的话,你可以再多叫点人来。” 哈利斯拿起无线电说话时,林卓斯打量着他。“你的名字是?”他在警探向对讲机下令时直接问。 警探露出尴尬的表情。“哈利。” “哈利·哈利斯,你在开玩笑吧?” “不是,长官。恐怕不是的。” “你爸妈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不觉得他们有想什么,长官。” “好吧,哈利。我们现在去看看有什么重要线索。”林卓斯年近四十,留着一头黄棕色头发,他是常春藤联盟大学的毕业生,从乔治城被招募至中情局。林卓斯的父亲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只要想要的事,一定会想尽办法做到。他在年轻的林卓斯身上灌输这种观念,同时还有对国家尽责的想法,而林卓斯也相信正因为他身上的这些特质,才使中情局局长注意到他。 在哈利斯带他进书房前,他就在视听室的鸡尾酒桌上发现那两只酒杯。“有人碰过这些东西吗,哈利?” “据我所知没有,长官。” “叫我马丁。我们要赶快认识对方。”他抬起头,露出笑容,让对方觉得自在些。他为了让中情局介入此案所采用的手段,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借由切断另一个政府单位的管辖权,他把哈利斯拉到了同一国。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位顺从的警探来帮忙。“让你的鉴识人员采集酒杯上的指纹,行吗?” “马上办。” “现在我们去跟验尸官谈谈。” 庄园边界的山脊上,有个壮汉正站在蜿蜒的路旁,透过强力夜视镜看着伯恩。他的脸很宽,像颗甜瓜,显然是个斯拉夫人。他左手的指尖呈泛黄色,因为他抽烟,而且不抽不行。他开了辆黑色大休旅车,就停在后方一处周围风景秀丽的回车道上。如果有人经过这里,只会认为他是观光客。他把夜视镜往回移,看见可汗正悄悄跟在伯恩后方。他一边注意着可汗,一边掀开他的三频手机,拨了个越洋电话。 史蒂朋·史巴尔科马上接起电话。 “陷阱已经撒下了,”斯拉夫壮汉说,“目标正在逃亡。目前警方和可汗都还没追到他。” “该死!”史巴尔科说,“可汗在干什么?” “你要我去查清楚吗?”壮汉以冷淡随便的口吻问。 “你离他愈远愈好。事实上,”史巴尔科说,“现在就离开那里。” 伯恩蹒跚地走到河床上,坐了下来,把黏在脸上的头发拨回原位。他的身体非常疼痛,肺部像要着火一样。他突然想起在越南淡关的丛林,当时大卫·韦伯接下亚历山大·康克林的指令去执行一项任务,西贡指挥部本来批准了,但后来又加以推翻,因为这个任务实在危险至极,所以美国军方不能牵涉其中。 傍晚的光线渐渐衰退,伯恩知道他被推进相同的状况中。他进了警戒区——这里是敌人的地盘。更麻烦的是,他完全不清楚敌人是谁,有什么企图。现在,敌人是像在乔治城大学那样,想把他逼到某个地方,还是有别的计谋? 他听见远处有狗的吠叫声,接着他惊讶地听见附近有根小树枝断裂的声音。是动物造成的,还是敌人?他马上提高警觉。虽然他还得避开警方的封锁线,但同时他也要找个方法反击敌人。不过伯恩必须在对方发动攻击前先找到他。 如果这名攻击者跟在校园里的是同一个人,那么他不只是个神射手,还是丛林战的高手。得出这些结论后,伯恩多少觉得振奋了点。他渐渐明白对手的能力。在摸清敌人底细并让对方吃惊之前,他得先避免被杀掉…… 太阳已经降到地平线之下,天空颜色看起来像团被封住的炉火。一阵凉风吹过,穿着湿衣服的伯恩打了个寒战。他起身开始移动,避免让身体僵硬,也顺便暖和身子。森林像是覆上了一件靛蓝色的斗篷,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很醒目,有如处于天上没有云朵、地上没有树木的广阔土地上。 如果是在淡关,他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他会找个地方先躲起来,重新整理思绪,决定如何应对。可是在警戒区找地方躲是很冒险的;他可能会掉进陷阱。他缓慢谨慎地穿越森林,眼睛扫描过一棵棵树干,终于找到他要的:维吉尼亚爬山虎。虽然现在还不到开花的季节,但其有光泽的五叶特征非常明显,一定不会认错。他拿出弹簧刀,仔细把藤蔓切成想要的长度。 他才割完不久,就听到了动静。他循着那阵微弱的声音,来到一处小空地,看见一头中等体型的公鹿。它的头抬起来,黑色鼻子闻着气味。它闻到他了吗?没有,它只是想找—— 公鹿跑了起来,伯恩跟上去。他脚步很轻,安静地跑着,跟鹿的路径保持平行。有一段时间,风向突然改变,使得他也必须更改路线,以保持在鹿的下风处。他们跑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后,鹿便慢了下来。这里的地势较高,地表也更紧实坚硬。他们已经离河流有段距离,到了庄园最边缘的地段。公鹿轻松跳过标示庄园西北角范围的石墙。伯恩吃力地跟着爬过去,随即看见一片盐碱地。有盐碱地就表示有岩石,有岩石就表示有洞穴。他想起康克林曾说,庄园的西北角毗邻一大片相互串联的蜂巢式洞穴,这些洞穴上头有垂直的管状裂口,以前印第安人煮饭生火时,就用这些裂口排烟。这种洞穴正合他所需——是最合适的躲避处,而且有两个出口,不会被当成陷阱害他困在里面。 现在我逮到他了,可汗心想。韦伯犯了个天大的错误——他走错地方,进了没有第二个出口的洞穴。可汗从藏身处爬出来,静悄悄地穿越小空地,进了洞穴黑色的洞口。 他蹑手蹑脚地前进,感觉得到韦伯就在前面。可汗知道这个洞穴很浅,从味道就闻得出来,因为深入床岩的洞穴,里面混杂的有机体会散发出潮湿刺鼻的气味,但这个却没有。 前方的韦伯打开了手电筒。很快他就会发现这个洞穴没有裂口,没有其他出去的路。现在就是攻击的时机!可汗冲向对方,朝着脸部攻击。 伯恩往下倒,手电筒敲到岩石,光线像发狂一样乱照。同时,他感受得到对方挥拳过来的气流。他让拳头击中自己,等对方的手完全伸直,他便用力砍击敌人脆弱的二头肌。 他一个箭步往前冲,用肩膀撞上对方的胸骨。对方抬起膝盖攻击,打中伯恩的大腿内侧,他突然感到一阵神经痛。接着他抓住敌人的衣服,猛地一拉让对方撞在岩石上。敌人的身体弹了回来,撞击在他身上,让他摔在地上。两个人抓着彼此在地上滚动,他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音竟异常地带有种亲近感,就像听一个小孩的呼吸声一样。 正当两人近身搏斗着,伯恩闻到对方身上有种复杂混合的味道,感觉就像阳光照射在沼泽上所发出的蒸气,这又让他想起了淡关的丛林。就在此刻,对方锁住了他的喉咙,他整个人因此被往后拉。 “我不会杀你,”他耳边有个声音说,“至少现在还不会。” 他用手肘往后攻击,结果对方用膝盖重击他原本就疼痛的肾脏部位。他痛得弯身,但对方扣着他的喉咙把他身体拉直。 “我现在就能杀掉你,可是我不会这么做,”对方说,“我要等到光线充足时,看着你死去前的眼神。” “为了抓到我,你一定得杀掉两个无辜的人吗?”伯恩说。 “你在说什么?” “你在那栋房子里杀掉的两个人。” “我没杀他们;我从不滥杀无辜。”对方轻笑了一声,“另外,我不觉得跟亚历山大·康克林扯上关系的人,称得上是无辜。” “但是你把我逼到这里,”伯恩说,“你开枪威胁我,迫使我去找康克林,这样你就可以——” “你在胡说八道,”对方说,“我只是一路跟踪你到这里。” “那么你怎么会叫警察过来?”伯恩说。 “我为什么要找他们?”对方轻声说,但语气非常严厉。 虽然这些信息很令人惊讶,但伯恩并没有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上头。他的身体在对话中慢慢放松了点,整个人也向后倾,这减轻了他喉咙上的压力,即使只有那么一点点。他翻转脚关节,同时降低一边的肩膀,让对方只注意着要锁住他的喉咙。就在这个瞬间,伯恩迅速用掌根击中对方耳下部位,让对方重重倒地,而他喉咙上的束缚也解开了。 伯恩深吸几口气恢复精神,但由于刚才缺氧,还是觉得头昏眼花。他拿起手电筒,照向对方刚刚倒地之处,却什么也没看到。他突然听见耳语般的声音,便举起手电筒,看见一个人冲向洞口。光线照在那人身上时,他转了个身,而伯恩在他消失在树丛间之前瞥见了他的脸。 伯恩追上去。没多久,他便听到远处发出“啪啦”一声!然后在前面上方传来某些动静,于是他快速穿过矮树丛前往之前设置的陷阱区。他用维吉尼亚爬山虎编成一道网子,再绑到一棵他几乎折弯成两半的小树上。攻击者掉到他的陷阱了。原来的猎人,现在成了猎物。伯恩来到树下,切下网子,准备看看敌人的模样。 空无一人!他拿起网子,看见上半部割了个洞。他的敌人反应很快,很聪明,而且准备周全;下一次要让对方惊奇就更不容易了。 伯恩抬头,用手电筒照了照周围的树干,除了自己,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他不情愿地佩服起这位善于临机应变的高手。一只北美夜鹰发出嗥叫,打破冗长的寂静,接着是只猫头鹰的叫声,凄厉地回荡在这座满是松树的山丘。 他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在脑海中描绘对方的面孔,还有那双深色眼睛,他很确定在校园那间教室走出来时,看过这张脸。 终于,他知道了敌人的脸孔跟声音。 “我现在就能杀掉你,可是我不会这么做。我要等到光线充足时,看着你死去前的眼神。” 3 人道有限公司是个国际性的人权组织,以其在全球各地的人道支援及物资救助闻名,总部位于布达佩斯西边的盖勒特丘陵。史蒂朋·史巴尔科透过巨大的厚玻璃看着窗外的壮丽景色,想像多瑙河和整座城市膜拜在他的脚下。 他绕过自己的大办公桌,走到一张软垫椅上坐下,面对肤色非常黝黑的肯亚总统。总统的保镖站在门边,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毫无表情。在他们上方的墙壁有个浅浮雕,一只手里握着一个绿色十字架,这是人道有限公司著名的商标。 肯亚总统名叫裘莫,是个吉库犹人,属于肯亚最大的民族,他是肯亚共和国第一任总统裘莫·肯雅塔的后裔。正如他的祖先一样,他是个Mzee,这个词来自史瓦希利语,意思是值得尊敬的长者。在他们中间的桌上有套装饰华丽的银色餐具,其悠久历史可追溯至十八世纪初。桌上另外还有顶级红茶、小饼干,和一个有雕饰的椭圆形餐盘,上面仔细摆放着制作精致的三明治。两人以平等的语气低声对谈着。 “我不知该怎么感谢你的慷慨,还有你的组织所提供的援助。”裘莫说。他坐得非常端正,背部挺得很直,微微离开椅背上舒适的厚绒布。时间与经历已让他脸上失去年轻时所拥有的活力,皮肤的光泽之下带点灰白。由于面对过许多艰苦困境,他的相貌似乎被压缩,硬化成一种永远保持坚毅不拔的表情。简单来说,他就像一位被围困太久的战士。他的双脚并在一起,膝盖弯曲成精准的九十度。他大腿上放着一个非洲玫瑰木制成的长方形盒子,盒子上了亮光漆,上头有很深的木纹。他把盒子递给史巴尔科,动作表情看来似乎有点羞怯。“这是肯亚人民最深刻的祝福,先生。” “谢谢你,总统先生。你实在太好了。”史巴尔科亲切地说。 “应该说是你太好了,先生。”裘莫急切地看着史巴尔科打开盒子,想知道他有什么反应。盒子里有一把刀和一块上下扁平,几乎是椭圆形的石头。 “天哪,这不会真的是块圣石吧?” “是的,没错,先生,”裘莫带着欣喜的语气说,“它来自我出生的村庄,来自我现在还隶属的议会。” 史巴尔科知道裘莫指的是长者议会。圣石对部落成员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如果议会里有无法用其他方式解决的纷争,他们便会把誓约注入这颗石头中。史巴尔科握住用红玉髓刻成的刀柄,他知道这把刀也具有仪式意义。在决定是否将犯人处死时,他们会将刀片加热,放在犯人的舌头上,再用起水泡的程度来决定他们是有罪或者无辜。 “不过我有点好奇,总统先生,”史巴尔科用种顽皮的语气暗示对方,“这块圣石究竟是来自你隶属的议会,还是委员会?” 裘莫笑了出来,喉咙发出的低沉声音颤动着他的小耳朵。这些日子以来,他很少这么笑过,他甚至记不得上次是什么时候了。“所以你听过我们的秘密会议吧,先生?我相信你非常了解我们的风俗与传统。” “肯亚的历史既悠久又血腥,总统先生。我深刻相信我们会在历史里学到大多最重要的教训。” 裘莫点点头。“我同意,先生。而且我觉得有必要再向你提一次,少了你提供的医生与疫苗,我实在无法想像我的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现在并没有能治愈艾滋病的疫苗,”史巴尔科的语气温和但坚定,“现代医学可以利用鸡尾酒疗法减缓疾病造成的痛苦与死亡,但从其蔓延的情况看来,只有严格执行避孕或禁欲才是最有效的方式。” “当然,当然,”裘莫仔细擦着嘴。他厌恶自己要低声下气来求助这个已经援助肯亚许多物资的人,可是,他还有什么选择呢?艾滋病正在毁灭他的国家。他的人民在受苦、死亡。“先生,我们需要更多的药。你已经为我的国家提供很多了,但是有上千人需要你的帮助。” “总统先生。”史巴尔科向前倾,裘莫也跟着做。从上方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照在他的头上,看起来像是他露出某种不可思议的光芒。阳光也照在他左半边脸完全无毛的那一侧,使得他的毁容更加明显,让原本心意坚决的裘莫吓得不知所措。“人道有限公司正准备带着两倍的医生和两倍的医药回到肯亚,但是你——政府——也要做点事。” 这个时候,裘莫才知道史巴尔科对他别有所求,而不是宣导安全性行为或者发放保险套。他突然转过身,叫两位保镖离开办公室。等门一关上,他便说:“在这么危险的时候,叫开他们是不太好,不过完全没有私人的空间也会让人受不了。” 史巴尔科露出笑容。根据他对肯亚历史及其部族风俗的理解,他可不能小看这位总统,或者其他人。裘莫的要求可能很多,但不会让人占他便宜。吉库犹族是很高傲的,这是他们非常重要的特性,也可说是他们惟一重视的东西。 史巴尔科倾身打开一个保湿罐,拿了一根古巴名牌雪茄给裘莫,然后自己也拿了一根。他们站起来,点燃雪茄,走过地毯站在窗边,看着平静的多瑙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世上最美的景色之一。”史巴尔科找了个话题。 “的确。”裘莫附和。 “而且如此宁静。”史巴尔科吐出一口蓝色的烟雾,“很难想像,在世上其他地方,还有人们在受苦。”他转身面向裘莫,“总统先生,如果你肯给我七天时间,让我能毫无限制地进入肯亚领空,我会认为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毫无限制?” “进入与离开,起飞降落之类的。不用通过海关,不用入境程序,不用任何检查,没有任何事物阻碍我们的人。” 裘莫假装考虑。他吐出一口烟,但史巴尔科知道他并不是在享受雪茄。“我只能给你三天,”裘莫最后说,“如果超过三天,其他人会开始有意见的。” “这样就行了,总统先生。”三天正是史巴尔科要的。他本可坚持要求七天,但这会伤害裘莫的自尊,不是明智之举。而且,他要散播善意,而不是愤恨。他伸出手,握住裘莫干而长茧的手。史巴尔科喜欢他的手;这代表这只手的主人是位劳动者,而且不怕弄脏自己。 等裘莫跟其随行人员离开后,史巴尔科便准备替他的新雇员伊桑·赫恩做公司导览。他本来可以随便指派一位助理来导览,但他有个习惯,就是亲自确认新雇员已经安顿下来,而这也是他很骄傲的一点。 赫恩是个有为的年轻人,原来在城市另一端的欧洲中心生化一号实验室工作。他极度擅长筹集资金,而且跟欧洲的富有阶级与菁英人士交流甚密。史巴尔科觉得他口齿清晰、举止优雅,而且富有同情心——简而言之,是个天生的人道主义者,正符合人道有限公司星星般闪耀的形象。另外,他也真的很喜欢赫恩,这个人让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就是在那场让他毁容的事件之前。 他带着赫恩走过七层楼的办公室,里面包含了实验室、计算筹集资金运用资料的部门,这可是这类组织的命脉,还有会计、采购、人力部门,以及交通部门,负责维护公司的喷射机、运输机、船与直升机等。他们的最后一站是开发部门,赫恩的新办公室就在里头。现在,办公室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一张旋转椅,一部电脑跟电话。 “其他设备,”史巴尔科对他说,“过几天就会到了。” “没问题,先生。我只要有电脑和电话就够了。” “先警告你,”史巴尔科说,“我们的工时很长,以后你一定会有需要整夜加班的时候。但我们也不是不人道的。我们提供的折叠式沙发可以摊开成一张床。” 赫恩笑了。“不用担心,史巴尔科先生。我很习惯长时间工作。” “叫我史蒂朋。”史巴尔科握住这位年轻人的手,“大家都这么叫我。” 中情局局长正在焊接一个锡制士兵玩具的手臂之时——一个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英国士兵——电话突然响起。一开始他不想接,故意让电话响着,尽管他知道是谁打来的。他想,也许这是因为他不想听到副局长即将说出的话。林卓斯认为局长派他去调查犯罪现场,是因为被害者对中情局的重要性。至少到现在为止都是这样没错。 然而,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无法亲自过去。光想到看见亚历山大·康克林死去的那张脸,他就快承受不住了。 他坐在地下室工作坊的一张凳子上,这里的空间小而封闭,抽屉、小壁橱全都摆放得非常整齐,简直是自成一个世界,这地方连他妻子——还有孩子在家时——都禁止进入。 他的妻子马德琳从敞开的地下室门口探头进来。“柯尔特,电话。”她随意地说。 他从木盒中拿出一只士兵的手臂,仔细研究着。他的头很大,但额头上长而浓密的白发让他看起来很睿智,甚至像个预言家。他的淡蓝色眼珠就像以前那样计算着,但嘴角的皱纹却加深了,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要永远板着面孔似的。 “柯尔特,你听到我说的吗?” “我又没聋。”士兵手臂的手指微弯成杯状,仿佛正准备伸手抓取某种无以名状的东西。 “唔,你到底要不要接?”马德琳说。 “不管我接不接,都不干你屁事!”他愤怒地喊,“你现在就上床睡觉行不行?”过了一会儿,他便听见地下室的门关上了。这种时候,为什么她就不能让他好好静一静?他恼怒地想。结婚三十年了,你还以为她会懂。 他把注意力放回士兵身上,将手臂接上躯干,对好角度。这就是他在遇到无法控制的情况时,最常做的事。他像是扮演上帝,买下这些玩具士兵,切成一段一段的,然后再重新接起来,把他们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只有在这个他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他才能真正控制每个人与每件事。 电话依然机械式地响着,他咬着牙,好像这种声音正磨蚀着他。他跟亚历山大还年轻时,两人曾一起做了多少大事!在俄罗斯的任务差点让他们进了路比扬卡;他们渗透了柏林围墙,从史塔西救出秘密探员;他们还曾在维也纳一间安全的屋子内,审问一名苏联秘密警察的背叛者,后来发现他是个双面谍。在长期线民伯恩德死后,他们告诉他妻子会好好照顾伯恩德的孩子狄特,带他回到美国,让他念完大学。他们说到做到,而且他们的慷慨也有了回报。狄特再也没回去找他母亲,后来还加入中情局,当了好几年的科技司司长,直到后来在一起摩托车车祸中丧命。 以前那段日子哪里去了?伯恩德死了,接着是狄特——现在则是亚历山大。为什么那些事件现在全变成他记忆里的小点?毫无疑问,时间和责任严重侵蚀了他。他已经是个老人,虽然拥有更多的权力,但昨日那些勇敢的行为,以及他跟亚历山大支配秘密世界、改变国家命运的热情,全都烧成灰,再也回不来了。 他握拳捶得玩具士兵严重受损。最后,他终于拿起话筒。 < p>“喂,马丁。” 林卓斯马上听出他声音里的疲困。“你还好吧,长官?” “不,我他妈的一点也不好!”这就是他要的,他想发泄自己的愤怒与挫折,“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觉得好过?” “我很遗憾,长官。” “不,你一点也不,”他刻薄地说,“不可能,你根本不懂。”他看着刚刚敲坏的士兵,脑中想着过去那些光荣时刻。“你要干什么?” “你说要报告最新的任务进度,长官。” “我有说吗?”他摸着头,“嗯,我想有吧。你发现了什么?” “在康克林车道上的第三辆车,是大卫·韦伯的。” 他敏锐地听出林卓斯的语气。“可是?” “可是韦伯不见了。” “当然。” “他一定曾在这里。我们让警犬闻过他车上的味道,它们发现他之后便一路跟到树林中,可是到一条河中便追丢了。” 他闭上眼睛。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瑞·潘诺夫被射杀,杰森·伯恩失踪,而且再过五天,本世纪最重要的反恐高峰会就要举行。他耸耸肩。他憎恨这些尚未解决的零星问题,但最恨的还是国安顾问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做过弹道比对和法医勘验了吗?” “报告明天早上才会出来,”林卓斯说,“这是我能力所及了。” “一直到联邦调查局跟其他执法单位——” “我已经解决他们的问题了,案子是我们的。” 局长叹了口气。他欣赏副局长的主动,但他不喜欢说话被打断。“继续追查。”他粗鲁地说道,接着便挂上电话。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只盯着桌上那只木盒,听着屋子发出的老人般的呼吸声。木板发出吱嘎声,就像老朋友说话的声音。马德琳一定在为她自己泡杯热可可,这是她睡前的习惯。他听见邻居小狗的吠叫,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声音里带着悲伤与失望。最后,他伸手进木盒拿了一个内战时期士兵的躯干;他要造一个新的士兵。 4 “从你的脸上看来,想必是发生车祸了吧。”杰克·凯瑞说。 “也不算,只是爆胎而已,”伯恩一派轻松地回答,“可是我没有备胎,而且走路时又不知道绊到什么东西——我想应该是树根吧,害我跌到河里。”他做了个不以为然的手势,“我的动作其实不怎么协调。” “欢迎你加入我的行列。”凯瑞说。他的身材高大而瘦削,但却有双下巴,而且腰部脂肪也很多。“有一次我老婆叫我用洗碗机,结果我倒了一大堆洗衣粉进去。天哪,你应该看看那团乱的!”他善良地笑着。 夜色十分昏暗,天上没有月光或星星。外面开始下起毛毛雨,凯瑞启动了雨刷。伯恩还穿着湿衣服,坐在位子上打了个颤。他知道自己要集中精神,但每次闭上眼睛,却还是一直看到康克林和莫瑞的尸体;他看见渗出的血迹,还有头骨碎片与脑浆。他的手指弯曲,紧紧握拳。 “你是做什么的,李德先生?” 伯恩告诉凯瑞他名叫丹·李德。凯瑞这个人,看来像位注重旧式礼仪的绅士。 “我是个会计师。” “我自己是设计核废料处理设施的。我旅行了好长一段路,是的,长官。”凯瑞斜瞥了他一眼,眼镜镜片反射着光线。“该死,别介意我这么说,你看起来不像个会计师。” 伯恩勉强让自己笑出声。“大家都这么说。我在大学是美式足球队的。” “你的身材保持得不错,不像许多其他的前运动员,”凯瑞说。他摸着自己圆圆的腹部,“也不像我。而且我以前也不是运动员。我试过一次美式足球,不过不知道该往哪里跑,还被重重擒抱哩。”他摇摇头,“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我是个大情人,不是战士。”他又瞥了伯恩一眼,“你有家人吗,李德先生?” 伯恩迟疑了一下。“妻子和两个小孩。” “很快乐吧?” 车子迅速通过一群树木,路旁公用电话的杆子已经被风吹得倾斜,一间废弃的小屋,上头布满了藤蔓。伯恩闭上眼睛。“非常快乐。” 凯瑞开进一处大弯路。他是个绝佳的驾驶。“至于我,已经离婚了。那段婚姻很糟。我老婆带着我们三岁的孩子离开我,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他皱眉,“还是十一年前?总之,从那时候,我就没听过她或小儿子的消息。” 伯恩突然睁开眼睛。“你从来没跟儿子联络?” “也不是没试过。”凯瑞似乎有点抱怨之意,说话也开始语带保留,“有段时间,我每个星期都打给他,寄信寄钱,你知道,就是他可能会喜欢的东西,脚踏车之类的。不过从来没得到回应。” “你怎么不去看他?” 凯瑞耸耸肩。“后来我听到消息——他根本不想见我。” “那是你老婆放出的消息,”伯恩说,“你儿子还只是个小孩。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怎么可能这样子?他连你是谁都不太认识。” 凯瑞咕哝着。“你说得简单,李德先生。每天晚上你都能回到温暖快乐的家里。” “那是因为我了解我的孩子,”伯恩说,“如果是我儿子,我会不惜代价要回他。” 他们现在来到居民较多的区域,伯恩看见一间旅馆,还有一排打烊的商店。他看见远处有一阵红色闪光,接着是另一阵,原来前方有个大范围的路障。他算了算共有八部车,各四辆排成一排,朝着公路成四十五度角,以便保护他们的人员,而且也能随时发动车子封闭路障。伯恩知道自己绝不能靠近那里,至少不能坐在这辆车里。他要找其他方式通过。 突然,一间全天营业便利商店的霓虹灯在黑暗中亮起。 “我想我就到这里吧。” “你确定吗,李德先生?这里还很偏僻的。” “别担心。我会叫我太太来接我。我家离这里不远。” “既然不远,就让我直接送你回去吧。” “没关系,真的。” 凯瑞开到路边,正好停在便利商店旁边。伯恩下了车。 “谢谢你载我一程。” “我很乐意。”凯瑞笑着说,“还有,李德先生,谢谢你的建议。我会考虑的。” 伯恩看着凯瑞开走,然后转身走进便利商店。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亮得快灼伤了他的眼睛。有位年轻的男店员边抽烟边看着一本平装书,他留着长发,满脸粉刺,双眼布满血丝。伯恩进来时,店员随意抬头看了一下,然后漠不关心点了点头,又继续看他的书。不知在哪里,有部收音机开着,一位女歌手正在唱“昨日已逝”这首歌,音调听起来疲倦而忧郁,就像是为伯恩而唱的。 一看到架上的食物,他才想起自己从午餐后就没吃过东西了。他随便抓了罐花生酱,一盒脆饼,还有牛肉干、柳橙汁跟水。他需要补充蛋白质和维他命。他也买了件T恤、一件长袖条纹衬衫、一组刮胡刀跟刮胡泡,还有其他根据经验知道会用到的东西。 伯恩走到柜台,店员便放下手中的书。他在看的是山缪·R.狄勒尼的《代尔格林》。伯恩记得他刚从越南回来时读过,是本有关因战争而产生幻觉的书。过去的记忆又冲进他脑海中——血腥,死亡,愤怒,滥杀,模糊了他在金边失去家人的痛苦。“每天晚上你都能回到温暖快乐的家里。”这是凯瑞说的。他根本不懂。 “还有其他的吗?”满脸粉刺的年轻人说。 伯恩眨眨眼,回到现实。“有手机充电器吗?” “抱歉,老兄,全卖光了。” 伯恩用现金付账,拿起装东西的褐色纸袋便离开商店。十分钟后,他已经走到旅馆。这里只有几辆车:一辆牵引式拖车停在旅馆最旁边,附近还有一辆上头有压缩机的冷冻卡车。营业室内有个瘦长的男人,应该是承办人,他的脸色苍白,坐在桌子后面看着一台老旧黑白电视,看到伯恩后,他便绕过桌子拖着脚走出来。伯恩用另一个假名登记住宿,同样也是付现。他身上还剩下六十七块钱。 “真他妈奇怪的一晚。”瘦长男人粗着嗓门说。 “为什么?” 瘦子的眼睛亮了起来。“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谋杀案的消息?” 伯恩摇摇头。 “就在离这里不到二十英里的地方。”瘦子斜靠在柜台说。他的口气闻起来有咖啡跟胆汁味,令人很不舒服。“有两个人——政府的人——没人谈论关于他们的事,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嘘,深喉,间谍密探之类的事,谁他妈的知道他们在干啥?你到房间打开电视,转到就知道了,我们有第四台跟其他设备。”他把钥匙递给伯恩,“我把你安排到离盖远一点的房间——他是个卡车司机,你来的时候应该有看到他车子吧。盖常跑佛罗里达到华盛顿特区这条线;他早上五点就会出发,最好别打扰到你,对吧?” 旅馆房间漆成黄褐色,相当陈旧。即使用上工业级清洁剂也无法完全清除腐败的气味。伯恩打开电视,转了几个频道,拿出花生酱跟脆饼干开始吃了起来。 “毫无疑问,总统这项大胆而有远见的提议,也许能让未来更趋向和平,”的播报员说。在她后方,有个鲜红色大横幅跨过电视荧幕上方,写着反恐高峰会,看起来就像某个伦敦小报的标题。“除了总统,参与这次高峰会的有俄罗斯总统跟其他阿拉伯主要国家领袖。到下一周的这段期间,我们会跟沃夫·布里兹尔一起参加总统的宴会,而克莉斯蒂·艾蔓普也会为我们替俄罗斯及阿拉伯领袖做深入评论。显然,这次高峰会是本年度最大的新闻。现在,请看我们从冰岛雷克雅未克带来的最新讯息……” 镜头转到欧斯克利饭店前方,这里就是五天后高峰会举行的地点。一位过度严肃的记者,正开始采访杰米·霍尔,他是美方安全部门的总负责人。霍尔有一副方脸宽下巴,剪得很短的平头,姜黄色小胡子,还有淡蓝色眼珠。伯恩看着他,脑中突然响起警报。霍尔是中情局的人,而且是反恐中心高阶主管。他跟康克林发生过不只一次冲突。霍尔是个精明的政治动物,只要哪个人重要,他就会去拍马屁。遇到要随机应变的情况时,他只会采取教科书上教的那一套。要是康克林知道他是这次高峰会美方安全部门的总负责人,一定会气到中风。 伯恩还想着这件事的时候,荧幕上的跑马灯露出一条即时讯息,内容是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瑞·潘诺夫医生的死讯,他们两人都是高阶政府官员。镜头突然转换到另一个画面,上头的主标题写着重大新闻,副标则是马纳萨斯命案,而大卫·韦伯的相片,就投影在电视上,几乎占满了整个荧幕。 接着,播报员开始报告亚历山大·康克林跟莫瑞·潘诺夫医生惨遭杀害的最新讯息。“两人头上各中一枪,”女播报员以记者一贯无情甚至欣喜的语气说,“显示是职业杀手所为。政府提供的主要嫌犯,是这位名为大卫·韦伯的男子。韦伯可能会使用化名杰森·伯恩。根据可靠的消息来源,韦伯,或称伯恩,患有妄想症,而且是个危险人物。如果见到他,千万不要靠近,请尽速拨打号码……” 伯恩把电视转到静音。天哪,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了。难怪先前那路障看起来很有组织——原来是中情局的人,不是地方警察。 得马上行动。他拍掉腿上食物的碎屑,拿出康克林的手机。现在他要找出康克林被射杀时在跟谁谈话。他按下重拨键,听着电话铃响,过不久便进入预录语音。这不是私人电话,是公司的。林肯·范恩西装店。想到康克林死前竟然只是在跟他的裁缝通话,实在令人沮丧。一位间谍大师,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他找出最后一通拨进的电话,是前一晚打来的。对方是中情局局长。死胡同,伯恩心想。他站起来,走进浴室脱掉衣服。他在莲蓬头的热水下站了很久,什么也不想,慢慢冲掉身上的尘土与汗渍。能够重新觉得温暖而洁净,实在很舒服。要是他有一套干净的衣服就好了。他突然抬起头,擦掉眼睛周围的水,心跳加快,脑袋又开始全速运转。康克林的衣服是在M街的旧世界西装店裁制的;康克林已经去那里好几年了。那间店的老板是个俄罗斯移民,康克林甚至每年会去跟他吃一两次晚餐。 伯恩似乎很激动,迅速擦干了身体,马上拿起康克林的手机拨给查号台。等他查到林肯·范恩西装店在亚历山卓的地址后,便瞪着眼坐在床上。他纳闷除了切割织品跟缝制折边外,这间林肯·范恩西装店还有什么名堂。 哈森·阿瑟诺夫欣赏着卡里德·穆拉特再也无法见到的布达佩斯。他一边说话一边跟席娜·哈丝耶夫办理入境手续。 “可怜的穆拉特,”她说,“他是个勇敢的人,英勇的独立战士,可是他的思想根本就停在十九世纪。”席娜是阿瑟诺夫的助理官,也是他的爱人,她身形娇小,但瘦而结实,跟阿瑟诺夫一样也像个运动员。她留着一头长发,黑得犹如夜晚,像个花冠盘在头上。她的嘴唇很宽,颜色很深,加上一双发出光泽的眼珠,让她看起来就像个狂野的吉普赛人,但她的心却能像律师一样无情而精于算计,而且毫无畏惧。 阿瑟诺夫在屈身进入等待的豪华轿车时,因为疼痛而咕哝了一声。刺客那发子弹射得十分精准,只打到肌肉,进去跟出来的弹孔都非常干净利落。伤口痛得要命,但很值得,阿瑟诺夫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在她旁边坐好。没有任何人怀疑他;即使是席娜,也不知道他在穆拉特的刺杀行动中插了一脚。但他有什么选择?穆拉特愈来愈担心导师的计划会有什么后果。他没有阿瑟诺夫的远见,也不像阿瑟诺夫那样极端主张社会正义。他只要从俄国人手中赢回车臣就心满意足了,殊不知世界上其他的国家还藐视着他们。 当导师提出一份大胆冒险的计划时,阿瑟诺夫觉得像是得到了启示。他可以清楚看见导师预示的未来。在受到如此震撼的启发后,他看着卡里德·穆拉特,试图确认对方也能理解自己看见的未来,可事情却不是如此。卡里德的眼光只局限在家乡之内,他根本不知道夺回祖国只能算是次要之事。阿瑟诺夫明白,车臣人不只要能挣脱那些俄国异教徒的枷锁,更要在伊斯兰世界占有一席之地,赢得其他穆斯林国家的尊敬。车臣人是信奉苏菲神秘主义教条的逊尼派;苏菲主义的特征为zikr,这是一种赞颂神的咒语,人们会在仪式中吟诵祷词,跳着有节奏的舞蹈,最后进入一种出神的状态,此时神之眼就会向他们显现。逊尼派跟其他教派一样自成体系,但对稍微偏移其严谨教条的人,会加以痛斥,并且憎恶、恐惧他们。不管神秘主义究竟神圣与否,都是令人厌恶的。思想停在十九世纪,说得真是太贴切了,阿瑟诺夫怀恨想着。 从刺杀成功那天起,阿瑟诺夫终于当上梦寐以求的车臣自由斗士新领袖,并且活在一种狂热到几乎要产生幻觉的状态里。他睡得很多但并不安稳,因为他一直做噩梦,梦见自己试着从断壁残垣的迷宫中找出某件东西或某个人,却总是找不到。因此,在对待下属时,他变得急躁而粗暴,完全不能容忍一丝小错误。能够安抚他的只有席娜;她的触摸像是魔法,能让他从地狱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伤口的刺痛让他回过神来。看着车窗外古旧的街景,见到人们自由自在做着想做的事,完全没有恐惧的迹象,让他产生一种出于痛苦的妒忌。他恨他们,因为那些过着自由安逸生活的人,压根不会想到,他跟同胞从十八世纪初就过着绝望挣扎的生活。 “怎么了,亲爱的?”席娜担心地皱着眉说。 “脚很痛,我不想再坐着,就这样。” “我很了解你。虽然我们已经复了仇,但你还没从穆拉特被杀的阴霾里走出来。我们为卡里德·穆拉特报复时,杀了三十五个俄军。” “不只穆拉特,”阿瑟诺夫说,“还有我们的人。因为有人变节投靠俄军,害我们损失十七名弟兄。” “你已经解决那名叛徒了,而且就在属下面前处决他。” “我要让他们知道背叛的下场。审判迅速,刑罚严厉。这是我们的命运,席娜。我们为同胞流的眼泪永远不够。你看看,我们的人迷失、分散在高加索山,有超过十五万车臣人过着难民的生活。” 阿瑟诺夫再度提到这段痛苦的历史时,席娜并没有阻止,因为她知道那些故事需要不断重复,才能继续流传下去。他们就是车臣人的历史书。 阿瑟诺夫紧握的拳头变得苍白,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在手掌上压出了血痕。“啊,我们要有比AK47更致命、比C4塑胶炸药更强大的武器!” “快了,快了,”席娜用她深沉如音符般的声音低声说,“导师已经证明,他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你看他的组织去年提供我们同胞多少物资,还有他的媒体人士,让我们上了多少国际报章杂志的封面。” “可是俄国人的枷锁还套在我们脖子上,”阿瑟诺夫咆哮,“我们随时都有数以百计的同胞死去。” “导师承诺会给我们能改变一切的武器。” “他承诺要给我们整个世界,”阿瑟诺夫擦去眼中的砂砾,“承诺的时间已经过了,现在让我们看看他怎么履行约定。” 导师派去接他们的豪华轿车,从高速公路下到卡曼科特大道,接着经过阿尔帕德桥,桥下一艘漆得鲜明的大型平底船,映射出灿烂的光芒。席娜往下方看,一侧是国会大厦,有半圆形屋顶跟歌德式的石造尖塔;另一侧则是树林丛密的玛格丽特岛,富丽堂皇的多瑙河大酒店就在那里,干净的白床单、厚厚的绒毛被正等待着他们。白天坚强如钢铁的席娜,准备在夜晚沉迷于布达佩斯,并且享受饭店里那张大床。她觉得这种盛宴款待并不背离自己的苦行生活,反而能让她暂时脱离艰困与落魄,就像在舌头下偷偷塞进一片比利时巧克力,秘密地享受那种愉悦感。 豪华轿车停在人道有限公司大楼的地下室。他们一下车,席娜便从驾驶手中拿过一个长方形的大包裹。穿着制服的警卫打开电脑资料库,比对他们护照上的照片,确认无误后便给他们两张压膜过的通行证,然后带他们进了一部由黄铜与玻璃制成的华丽电梯。 史巴尔科在办公室里跟他们会面。这个时候,太阳还高挂在天空,河面反射着光线,看起来就像熔解后的黄铜。他与两人拥抱,问候他们飞行顺不顺利,从费里海吉机场过来的路程舒不舒适,以及阿瑟诺夫腿上的伤感觉如何。 寒暄过后,他们一起走进隔壁房间,房间墙壁上有蜂蜜色的美洲山核桃木饰板,中间有张桌子,白色亚麻布桌巾上摆着闪闪发亮的餐具。史巴尔科替他们准备了晚餐,而且是西式的,有牛排、龙虾,还有三种不同的蔬菜——全是车臣人最爱的。餐桌上没有半颗马铃薯。马铃薯是阿瑟诺夫和席娜经常连续吃上好几天的食物。席娜把包裹放在一张空椅子上,接着大家便坐了下来。 “导师,”阿瑟诺夫说,“一如往常,我们对你慷慨的招待感激不尽。” 史巴尔科点点头。他很享受被他们这样称呼,导师这个词对他们来说是圣人、上帝之友的意思。这个称号会让他们敬畏他,并把他当成一个地位崇高的领导者。 他站起来,打开一瓶很烈的波兰伏特加,倒入三个杯子。他先举起自己那一杯,其他两人也跟着做。“纪念卡里德·穆拉特,他是伟大的领导人,强健的战士,以及令敌人生畏的对手,”他用车臣人的方式严肃地吟咏,“愿真主赐予他用鲜血与勇气换来的光荣。愿所有忠诚之士永远传诵他英勇领导的事迹。”接着,他们将烈酒一饮而尽。 阿瑟诺夫站着,把酒杯重新倒满。他举起自己的杯子,其他两人也跟着做。“敬导师,他是我们车臣人的朋友,会带领我们在新世界秩序中拥有一席之地。”他们一口气喝下伏特加。 席娜也准备站起来说她的敬辞,但阿瑟诺夫握住她的手臂阻止她。史巴尔科看得一清二楚,而他最感兴趣的,是席娜的反应。透过面纱,他看见她快气炸的表情。世界上到处有不公平的事,只是程度大小差异而已,他很明白这点。他觉得奇怪的是,人们会对大规模的不公平行为感到义愤,却从不注意每个人每天会犯的小错误。席娜跟这个男人并肩作战,但为什么她不能有机会说自己的敬辞?她非常气愤,而史巴尔科喜欢这样——因为他知道如何利用一个人的愤怒。 “我的同胞,我的朋友啊。”他的眼神焕发着信念,“敬悲伤的过去、迫切的现在,以及美好的未来。我们就要迈向明天了!” 他们开始用餐,边吃边谈些普通的小事,仿佛这只是个一般的晚宴。然而,一股令人期待的气氛,慢慢充满了整个房间。他们只盯着自己的餐盘,要不就是看着另一个人的,似乎不想见到正在他们之间开始增强的风暴。终于,他们吃完了。 “是时候了。”导师说。阿瑟诺夫跟席娜起身,站在他前面。 阿瑟诺夫点头致意。“为追求物质生活而死的人,是伪君子。为追求来世而死的人,是苦行者。但为真理而死的人,是真正的苏菲派信徒。” 他转身面向席娜,她正打开他们从格洛兹尼带来的包裹。里面是三件斗篷。她递给阿瑟诺夫一件,他随即披上,接着她自己也穿上一件。阿瑟诺夫双手拿着第三件,面向导师。 “这件苦行僧斗篷是用来表彰苦行僧的衣服,”阿瑟诺夫吟咏着说,“这象征着神圣。” 席娜接着说:“缝制这件斗篷的每一针、每一线,都代表了奉献,以及对神无私的敬意。” 导师点头致意,“Laillahaill Allah.”意思是世上只有惟一的神。 阿瑟诺夫跟席娜重复了导师的话,“Laillahaill Allah.”接着,阿瑟诺夫把苦行僧斗篷披在导师的肩膀上。“大多数人只满足于遵循伊斯兰教法而活,听任神的旨意,风光地死去,然后进入天堂,”他说,“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则是出于对神的渴望与热爱,寻求通往灵性的途径。我们是苏菲派。” 史巴尔科感觉到斗篷在肩膀上的重量,“汝等平静之灵魂,回归尔等真主,感受尔等对他之喜悦与他对尔等之喜悦。加入我的从属。进入我的天堂。” 阿瑟诺夫被这段可兰经文深深感动,他牵着席娜的手,两人一起在导师面前跪下。他们背诵了一段庄重的誓词,表示对导师的服从。史巴尔科拿出一把刀子递给他们。他们割出鲜血流进一个杯子,献给史巴尔科。经过这个仪式,他们成了学生,也就是导师的追随者,完全遵从导师的话语与行为。 尽管阿瑟诺夫大腿上的伤口会痛,他们还是面对面盘腿而坐,以纳格什班迪教团的方法进行仪式,吟诵zikr与神合而为一。他们把右手放在左大腿,左手放在右手腕上。阿瑟诺夫开始向右转头,划出半圆形,席娜跟史巴尔科则跟着阿瑟诺夫吟诵的节奏照做,“拯救我,我的真主,让我不受羡慕与妒忌侵袭,这些恶会攻击你丰富的赐予。”接着他们以同样动作向左转头。“拯救我,我的真主,让我不落入爱嬉戏的孩子手中,免得他们在游戏中利用我;他们可能玩弄我,最后将我毁坏,正如孩子摧毁玩具一般。”他们来来回回转着头。“拯救我,我的真主,让我不因敌人的仇恨而受伤害,让我不忽视我的挚友。” 他们的吟诵与动作结合成一体,随即融合进入狂喜状态,感受到神的存在…… 许久以后,史巴尔科带他们进入一处后廊,通往一座小型的不锈钢电梯,接着他们便搭电梯到地下室,进入大楼根基的底部。 他们进入一间拱形的挑高房间,内部由几根铁杆交叉隔开。房间里非常安静,只听得到中央空调的嘶嘶声。有一面墙壁旁边,堆了几个条板箱,那正是史巴尔科要让他们看的。他递给阿瑟诺夫一根铁橇,阿瑟诺夫接过后,撬开最近的一个箱子,看见里面装的AK47步枪。席娜拿起一把仔细检查,然后对阿瑟诺夫点点头,接着他又撬开另一个箱子,里面装了十二支肩上型火箭筒。 “这些是俄国兵工厂生产的最新式军火。”史巴尔科说。 “要价多少?”阿瑟诺夫问。 史巴尔科摊开双手。“如果这些武器能帮你们赢得自由,你觉得要价多少才值得?” “你怎么能给自由定价码?”阿瑟诺夫皱着眉头问。 “答案就是无法定价。哈森,自由并不是用钱就买得到的。要得到自由,就要拿鲜血跟不屈不挠的心志来换,像你们一样。”他把眼光移到席娜脸上,“这些是你们的——全部都是——拿去用在需要的地方,保卫疆土,让周遭国家都注意到你们。” 席娜透过长长的睫毛看着他。他们四目对望,激出了火花,但两人的表情都没显现出来。 席娜似乎要回应史巴尔科看她的眼光,便说:“即使有这些武器,我们也没办法进入雷克雅未克的高峰会。” 史巴尔科点头,嘴角微微上扬。“没错。这种国际性的大事,保安一定非常严密。直接攻击,只会造成我们自己的伤亡。可是我有个计划,不但能让我们进入欧斯克利饭店,我们还可以杀掉里面所有的人,而且身份也不会曝光。行动结束后几个小时,你们几世纪来所冀望的梦想将会全都实现。” “卡里德·穆拉特害怕未来,并且害怕我们车臣人会做的事。”阿瑟诺夫脸上流露出对正义的狂热,“我们已经被世界忽略太久。俄罗斯把我们踩在地上,而他们的老美同志只会袖手旁观。他们资助中东几十亿美金,而我们却一毛钱也没有!” 史巴尔科仿佛真的是位老师,满意地看着学生发表言论。他的眼睛闪着邪恶光芒。“这些全都会改变。五天后,整个世界都会在你们脚下。你们会赢得权力,而那些原本唾弃、放弃你们的人,全都会尊敬你们,包括俄罗斯、伊斯兰世界、整个西方,尤其是美国!” “我们现在谈的可是改变世界秩序啊,席娜。”阿瑟诺夫喊着。 “但要怎么做?”席娜问。“计划怎么成真?” “三天后,到内罗毕见我,”史巴尔科回答,“你们就会知道。” 又暗又深的水,散发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就这么淹没了他。他在下沉。尽管他努力挣扎,拼命想逃出水面,身体却像绑了铅块,急剧地下降。他低头,看见左脚踝上绑着一条粗绳,绳子因为布满水草而显得黏滑污秽。他看不见绳子另一端绑了什么,因为下方只有一片黑暗。但不管是什么,拖着他下沉的一定是某种重物,因为绳子拉得很紧。他绝望地弯曲身体,用肿胀的手指忙乱地想解开绳子,而那尊佛像突然漂离他的身体,缓缓旋转下沉,落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一如往常,可汗醒来后马上觉得有种极为痛苦的失落感。他躺的床单乱成一团,还被冒出的冷汗给浸湿。他一度以为这个每晚都出现的噩梦是真的,于是伸手摸了摸左脚踝,确定没有绑着绳子。接着他小心谨慎地移动手指,从脚踝往上,滑过腹部、胸口,最后碰到了脖子上用细金链挂着的那尊石刻佛像。他随时都戴着这尊佛像,即使睡觉时也是。佛像当然在身上。一直都是。这是他的护身符,尽管他试着说服自己不去相信这种东西。 他微微发出作呕声,起身走进浴室冲了个脸,然后打开电灯,眼睛眨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光线。他靠近镜子,检查镜中的人,仿佛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最后,他哼了一声,总算放松下来,走回去打开桌灯,坐在床边,再看一次史巴尔科给他的那份内容稀少的资料。 资料里完全没提到他在大卫·韦伯身上看见的那些能力。他摸着喉咙上的瘀青,想到韦伯精心设计的藤蔓网,随即把整份薄薄的档案给撕掉,因为上面的内容根本没用,没用到了极点,而且还害他低估目标。 这表示,史巴尔科给他的资料要不是不完整,就是不正确。 可汗怀疑史巴尔科其实知道大卫·韦伯是什么人物,他得查出史巴尔科是不是为了某个目的而把大卫·韦伯牵涉进来。他对大卫·韦伯自有计划,而且他决定任何人——即使是史蒂朋·史巴尔科——都不能妨碍他。 他叹了口气,关掉桌灯,又躺回床上,但意识清醒得睡不着。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活跃地思考。一直到史巴尔科给他这项任务前,他完全不知道大卫·韦伯这个人真的存在,更别说还活着。如果史巴尔科没拿韦伯来吊他胃口,他说不定不会接这项任务。也就是说,史巴尔科一定知道,可汗绝对会想挑战韦伯这种对象。 一想到自己替史巴尔科工作,可汗开始觉得有点不安。史巴尔科似乎渐渐认为他拥有可汗,而可汗则认为史巴尔科是个自大狂。 他还小的时候,就曾在柬埔寨丛林中遇过不少自大狂。那里炽热潮湿的天气,加上战时的混乱,以及充满不确定的生活,会让人的心智濒临疯狂。在这种有害的环境里,强者生存,弱者只有死亡;每个人都得为了适应而作出某种改变。 可汗躺在床上,手指摸着身上的疤痕。这是种仪式,也可说是迷信,不过也许这么做能让他不受到伤害——不是大人所犯下的暴力伤害,而是小孩在夜里最死寂时会感到的那种无以名状、毛骨悚然的恐怖。从这种噩梦中惊醒的孩子会跑去找父母,钻进他们温暖舒适的被窝,然后很快又进入梦乡。可是可汗从小就没有父母,也没有人能安慰他。他反而一直要逃离成人的魔掌,因为心智腐败的大人看到他只会联想到钱或性。他当过好几年的奴隶,他不幸遇到的那些无论白种人或亚洲人,都曾虐待过他。这两边都不是他的世界,而他们都知道。他是个混血儿,因此不断受到辱骂、诅咒、殴打、虐待,任何能想到的羞辱,他都承受过。 可是,他依然不屈不挠。过了一天又一天,他的目标只剩下存活。但他从经验中学到,只有逃跑是不? ??的,因为那些抓他做奴隶的人会追到他,然后严厉地处罚他。有两次,他差点就要死了。也就是在那时候,他知道如果要活下来,还要做得更多。他得杀人,否则总有一天他会被杀。 时间将近五点,中情局的突击小队离开公路路障,潜进了旅馆。向他们通报杰森·伯恩就在这里的人,是旅馆的夜班经理,当时他吃完药在打盹,一醒来正好在电视上看见伯恩的相片。他捏了捏自己,确认不是做梦,然后喝了口廉价的黑麦威士忌,就打电话报了案。 突击小队长要夜班经理把旅馆的感应灯关掉,让他的小队能在黑暗中靠近。不过正当他们准备就位,旅馆另一端的冷冻车却突然发动,强力的车头灯还照到几个突击小队成员。队长拼命挥手,然后跑到车子旁边,叫驾驶赶快把车开走。驾驶瞪大眼睛,看着突击小队的人,然后关掉车灯,直到开出旅馆停车场,上了公路。 队长向突击小队打了信号,所有人便向伯恩的房间靠近。他用手势下达命令,两名队员先绕到房间后方,他等了二十秒让他们就位,接着便要所有人戴上防毒面具。两名队员跪下来,从房间前面的窗户射了两罐催泪瓦斯进去,等队长手势一下,所有人便破门而入。他们手持机枪冲进房间,催泪瓦斯还继续嘶嘶喷出,电视开着,可是调到了静音。新闻还在播放他们目标的照片。又旧又脏的地毯上,撒落了些匆促用餐剩下的残渣,床上的床单已经不见。整个房间空无一人。 在那辆加速离开旅馆的冷冻卡车上,堆着许多木箱,里面全是塑胶盒装的草莓,而伯恩就裹着床单,躺在木箱之间。他勉强挤在两个木箱中间,让身体维持离地。刚进到卡车后面时,他就把门给锁上了。这种冷冻卡车都有个安全机制,能让人可以从里面开关后门,以免不小心被锁住。他打开手电筒,认出中央走道,空间足够让一个人走过,而在右上方的墙壁,则有个铁栅窗,让冷冻压缩机排出冷气。 突然间,他整个人紧绷起来。卡车快开到路障处时开始减速,最后停了下来。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刻。 外面非常安静,持续了大约五分钟,接着,后门突然打开来。他听到讲话声。“有让人搭便车吗?”一位警察说。 “嗯哼。”那位名叫盖的卡车司机答道。 “喏,看一下照片,说不定你在路上见过这家伙?” “没有,长官。没见过。他是干啥的?” “你车里装的是什么?”另一个警察问。 “新鲜草莓,”盖说,“警官,帮帮忙,门开太久就不新鲜了。如果有坏掉的,可是要从我薪水扣哩。” 有人哼了一声。接着一道手电筒光线照进中央走道,正好扫过伯恩身体下方的空间。 “好吧,”第一位警察说,“关起来吧,老兄。” 手电筒关了,门也被带上。 伯恩保持警戒,直到卡车开始前进,开上去往华盛顿的公路,他才从床单里钻出来。他想,那些警察一定给盖看了播放的那张照片。 卡车在公路上开了不到半小时,就进了市区街道,因为信号灯而走走停停。是离开的时候了。伯恩走到门口,推下安全杠杆,却没有动静。他又使力再试一次,还是没用。他暗暗咒骂了一声,打开从康克林家拿来的手电筒。光线照到门上,他才看见杆子已经卡住。他被锁在里面了。 5 破晓时分,中央情报局长跟国安顾问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的会议已经开始,地点在总统的形势室,位于白宫地底深处。在他们上面好几层楼高的地方,是大多数民众所认识的白宫,不过在这里,可就是国防部寡头政治大老的地盘。正如许多古文明的建筑一样,这间形势室建造时,也以稳固耐用,能持续好几个世纪为目的。这个空间是从地下第二层扩建出来的,面积大得吓人,要说它是伟大的建筑,一点也不为过。 艾隆佐·欧蒂兹、中情局局长,以及他们各自的人员——再加上特勤局的精英——又再一次检查雷克雅未克那场反恐高峰会的安全计划,尽管他们已经演练了无数次。欧斯克利饭店的详细平面图投影在银幕上,在入口、出口、电梯、屋顶、窗户等地方,还附上许多如何防护的注解。他们也连接了饭店的即时影像,让中情局局长派去的密探也能参与这次简报。 “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艾隆佐·欧蒂兹说。她留着一头乌黑的头发,目光锐利,看起来令人心生畏惧。“这个高峰会的每项细节都要照计划走,”她接着说,“即使是最细微的漏洞,也会造成灾难,这么一来,十八个月来总统花在那些伊斯兰重要国家的经费就全都会浪费掉。你们都很明白,虽然表面上这是合作,但他们并不信任西方世界的价值观,也就是说,他们不吃犹太教与基督教共有教义这一套。只要他们觉得总统在骗人,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她一边说,一边缓缓看着桌前的每一个人。这是她的特殊才能,会让每个人都以为她是在对自己说话。“各位,绝对不能出错。一不小心,就可能引起世界大战;他们集体发动的圣战可不是我们见过或能想像的。” 正当她要把简报工作交给杰米·霍尔时,一个细瘦的年轻人进了房间,轻轻走到中情局局长旁边,递给他一个密合的信封。 “抱歉,艾隆佐·欧蒂兹博士。”他边说边撕开信封。他读内容时面无表情,可是心跳却加快了一倍。 国安顾问不喜欢在简报时被打断。他推开椅子站起来,感觉她正瞪着自己。艾隆佐·欧蒂兹心怀愤恨对他露出笑容,可是因为太过用力,嘴唇几乎缩到看不见了。“这么唐突地离开会议,我相信你一定有充分理由。” “我的确有,艾隆佐·欧蒂兹博士。”虽然他是个老手,掌有大权,但也不会笨到去惹眼前这个总统最倚重的人。他很憎恨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一来是她篡夺了他在总统面前原有的地位,二来则因为她是个女人,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尽量表现得体。接着,他运用了目前自己仅有的权力——故意吊她胃口,隐瞒信里的内容,而且这件事够紧急,让他必须离开会议。 国安顾问的笑容缩得更紧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尽快找时间做个简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中情局局长说,然后匆促离开会议。等会议室的厚重大门一关上,他又冷冷接了一句:“是的,殿下。”刚刚送信来的年轻人听到这句话后,便迸出了一阵大笑。 中情局局长十五分钟内就回到了总部,各级重要主管已经在等着他开会。开会的主题是亚历山大·康克林与莫瑞·潘诺夫谋杀案,主要嫌犯则是杰森·伯恩。与会者全都脸色苍白,穿着订制的完美西装,棱纹领带,以及擦得发亮的压花皮鞋,而条纹衬衫、有颜色的领子或追求短暂流行的打扮,可不是这些人的品位。他们在华府政治圈举足轻重,行事跟身上的衣着一样守成不变。这些思想守旧的人从守旧的大学毕业,具有家世背景,又在这个圈子跟对了人,因此具有今天这样的权力。虽然他们处在一个只由少数人掌控的机密世界,但影响力可是无远弗届。 局长一进入会议室,灯光马上就暗下来,银幕上投影出尸体照片。 “老天哪,把那些拿掉!”局长喊着,“这对死者不敬,我们不该这样看他们。” 副局长马丁·林卓斯按了个钮,银幕便回到一片空白。“让各位知道最新消息,昨天我们已经确认,在康克林家车道上的那辆车子是大卫·韦伯的。”话讲到这里他便停住,因为局长清了清喉咙,表示有话要说。 “我就实话实说了。”局长手肘靠在桌上,身子向前倾,“一般人都认为他是大卫·韦伯,不过我们知道他是杰森·伯恩。接下来就用这名字吧。” “是。”林卓斯边说,一边注意不顶撞情绪极差的局长。他几乎没看笔记就继续报告下去,因为他把细节记得一清二楚。“最后一次有人看见韦——伯恩,是在谋杀案前约一小时。目击者说看见他急忙赶去开车。我们推测他直接开去亚历山大·康克林的家,而且谋杀发生前后,他就在屋子里。在视听室的一个杯子上有他的指纹。” “枪呢?”局长问,“现场找到的就是凶枪吗?” 林卓斯点头。“经由弹道确认,是凶枪没错。” “而你确定那把枪是伯恩的吗,马丁?” 林卓斯拿出一张影印资料,从桌上推到局长面前。“执照上登记着大卫·韦伯的名字。我们这位大卫·韦伯。” “王八蛋!”局长气得手发抖,“凶枪上有这混账的指纹吗?” “上面擦得很干净,”林卓斯边说边递出另一张资料,“完全没有指纹。” “这是专业手法。”局长说,表情突然显得很疲倦。失去一位老友可不好受。 “是的,没错。” “伯恩呢?”局长咆哮着说。似乎连说出这名字都让他觉得很痛苦。 “今天早上我们收到一则密报,说伯恩躲在维吉尼亚州的一间旅馆,就在一道警戒区的路障附近,”林卓斯说,“整个区域马上被封锁,而且一支攻击小组也进了旅馆,可是什么也没找到。伯恩很可能已逃出封锁线,消失不见了。” “该死!”局长的脸气得通红。 林卓斯的助理安静地走进会议室,递给他一张纸。他看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稍早,我派了一支小组去韦伯家,以防他出现或与他太太接触。可是伯恩家已经锁上,空无一人,他太太跟小孩也不见踪影。后来我们查到,他太太去了学校,没说原因就把孩子带走了。” “这就是了!”局长气得似乎快中风了,“他每次都快我们一步,是因为他早就计划好这桩谋杀!”在赶到中情局总部的路上,他让情绪控制了自己。在简报时他充满了愤怒,一来是因为康克林的死,二来是因为艾隆佐·欧蒂兹的态度。现在,看到这些证据,他只想赶快将凶手定罪。 “显然,杰森·伯恩已经失控了。”局长站着说话,情绪很激动,“亚历山大·康克林是个令人信赖的老友。不知有多少次,他为局里与国家冒着失去名誉——还有生命的风险。他是个真正的爱国者,让大家都感到骄傲。” 林卓斯暗想,不知道又有多少次,局长怒气冲冲大骂康克林行事莽撞,任务草率,而且又爱搞神秘。他心想,称颂死者是很好没错,但不管是过去或现在的密探,都可能造成危害,只要你忽略这点,那就跟笨蛋没两样。当然,杰森·伯恩也算是危险人物。他是个潜伏密探,而且还是最可怕的那种——连他自己都不能完全自制。过去,他也曾在某些特殊状况中非自愿地展开行动。林卓斯对伯恩的了解很少,但他下定决心要处理好这件事。 “如果亚历山大·康克林有弱点或盲点,那就是杰森·伯恩,”局长继续说,“在遇到现任妻子之前的好几年,他就失去了所有家人——他的泰国妻子,以及两个小孩——他们全都死在金边的一次攻击中。他既痛苦又懊悔,几乎快要发疯,后来是亚历山大在西贡街头发现他,并加以训练。但几年后,即使亚历山大找了莫瑞·潘诺夫帮忙,他还是无法完全受到控制——尽管潘诺夫医生的报告中的结果十分乐观。不知怎么的,他似乎也受到了杰森·伯恩的影响。” “我一次又一次警告亚历山大,甚至还求他同意让我们的精神病医师评估一下伯恩,可是都被他拒绝了。亚历山大是个顽固的人,希望他能安息;他竟然一直相信伯恩。” 局长的脸上都是汗水,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房间里的人。“他们这么相信他,结果呢?两个人都像狗一样地被射杀了。事实摆在眼前,伯恩根本无法控制,就像条致命的毒蛇。”局长的手重重捶在会议桌上,“我不会让犯下这起冷血凶案的人逍遥法外。我要发动国际级的制裁,对伯恩下格杀令。” 伯恩颤抖着,因为车内似乎愈来愈冷。他抬起头,用手电筒照着出风口。他走回中央走道,爬上右手边的箱子,一直爬到顶端,然后拿出弹簧刀,用刀背转开出风口护栅的螺丝。他希望里面的空间够大,能让他穿越。 他把肩膀往内缩,挤进出风口,开始蠕动往内爬,开头几英寸还很顺利,不过后来突然停住,他试着移动身体,可是动弹不得。他被卡住了。接着,他呼出肺里所有的空气,让上半身松弛下来,手脚并用推着身体向前。有个箱子滑开往下掉,不过他也前进了一英寸。他的脚向下移,在下方的箱子上踩稳后,再用力往前推,让身体慢慢前进。就这样缓慢地仔细重复几遍后,他的头跟肩膀终于出来了。他看见桃红色天空中挂着好几朵松软的云,不断变换着形状。最后,他抓住车顶边缘,总算把身体拉了出来。 在下一个红灯时,他从车顶跳下,像特技演员般在地上翻滚了一圈,减低冲击力道,然后站了起来,走到人行道上,拍拍身上的灰尘。街上空无一人。他对毫不知情的盖致了个意,看着卡车消失在排气管排出的蓝色薄雾中。 他现在在华盛顿特区郊外,东北部的贫民区。天空愈来愈明亮,随着太阳渐渐升起,夜晚的长影也慢慢缩短。远处传来车潮的嗡嗡声,还有一阵警笛声呼啸而过。他深呼吸了几次。在都市的恶臭中待过后,他觉得这里的空气十分新鲜,而且经过一整夜的折腾,现在终于有了自由的感觉。 他走着走着,看见一间二手车商场,四周插着褪色的红白蓝旗子。商场现在还没开始营业,里面空无一人,于是他进去随便选了辆车,把车牌拆下,跟旁边的车子交换。接着撬开车门,拉出几条电线,让点火装置短路而发动车子。过了一会儿,他已开出停车场,上了大街。 他停在路边一间小餐馆,餐馆正面墙上镀了一层铬,看起来应该是五〇年代留下的。屋顶有个巨大的咖啡杯,上头的霓虹灯不知多久以前就不闪了。他一走进去,马上感受到里头充满了蒸汽。咖啡渣跟热油的气味深深印在餐馆里的所有物品上。他的左边有个长形塑胶板柜台跟一排凳子;他的右侧有一列窗户,紧邻着几个雅座,每个座位上都设了部自动点唱机,里面放了所有歌曲的卡片,只要一枚二十五分硬币就可以点播。 伯恩关上门,门铃发出一阵声响,他的白皮肤在这里格外显眼,因为餐馆里坐的都是黑人。他们转过头来看他,没人回应他的微笑。有些人根本不理他,但另一些人看他的样子,仿佛他会带来厄运似的。 他感受到那些敌意的眼神,于是赶快找了个雅座坐进去。一个留着橙色鬈发、长得像尔莎·姬特的女服务生,过来扔了本脏兮兮的菜单到桌面上,然后帮他倒了杯热咖啡。她的眼睛很明亮,不过妆化得很浓;她看着他好一会儿,表情带着关心、好奇,好像还有一点——可能是同情吧。“别在意那些眼神啊,宝贝,”她说,“他们会怕你。” 他吃了顿难吃的早餐:蛋、培根、薯条、苦涩的咖啡,不过他需要补充蛋白质跟咖啡因,让自己从精疲力竭中暂时恢复过来。 女服务生帮他的咖啡续杯,他一边啜饮,一边等林肯·范恩西装店开始营业。但他可不是在发呆。他拿出从康克林家中视听室带来的笔记本,再看了看第一页上的印记。NX20。听起来很像某种实验中的东西,让人有股不祥的预感,不过事实上什么都有可能,说不定是新型电脑的名称。 他抬起头,看着周遭居民进进出出,彼此讨论的话题,不外乎社会救济支票,哪里买得到毒品,警察殴打民众,谁的家人突然死掉,还有某个人在狱中的朋友生病了。这是他们的生活,跟他在亚洲或密克罗尼西亚的生活很不一样。餐馆里的气氛,因为这些人的愤怒与悲伤而变得更加阴郁深沉。 突然,一辆警方巡逻车缓缓从外面经过,像只鲨鱼绕过暗礁。餐馆里所有人的动作全都停住,整个画面有如摄影师镜头下的影像。他别过头,看着女服务生,她正盯着巡逻车,一直到车尾灯消失在街角。他听得见餐馆里的人都松了口气,而他自己也松了口气,仿佛他也是这群生存在阴影底下的人。 他又想起那个跟踪他的男人,长得很像亚洲人,但又不完全是。那个人鼻子很挺,不是亚洲人的特征,可是嘴唇又很饱满,跟亚洲人一样。以前见过他吗,譬如在越南?不,不可能。从他的外表看来,年纪最多不到三十,也就是说,伯恩在越南时,他还只有五六岁。那么,他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伯恩不断想着这些问题。他突然放下喝了半杯的咖啡,因为他的胃快被咖啡烫出洞来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那辆偷来的车上,打开收音机,转到新闻频道,听见主播正在播报反恐高峰会的事,接着是简短的国内新闻,然后是本地新闻。本地新闻第一条,就是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瑞·潘诺夫的凶杀案,但奇怪的是,广播里并没有关于这件案子的新消息。 “接下来会有更多新闻,”主播说,“但首先,一条重要的讯息……” “……一条重要的讯息。”就在此刻,他想起了在巴黎的办公室,从那里看着香榭丽舍大道到凯旋门的景色;这些回忆让他忽略了餐馆里的其他人。当时,他刚从一张巧克力色的椅子上起身,右手拿着一个水晶玻璃杯,里头装了半杯琥珀色的酒。一个深沉浑厚像是旋律的声音在对伯恩说话,告诉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给他所要的东西。“别担心,朋友,”对方说的是英语,但掺了浓重的法国口音,“我要告诉你一条重要的讯息。” 伯恩转过身,睁大眼想看清楚谁在对他说话,可是只看到一面墙。这段记忆就像威士忌的香味一样蒸发掉了,留下伯恩独自坐在旧餐馆里,阴郁地看着肮脏的玻璃窗外的世界。 可汗十分愤怒,拿起手机打给史巴尔科。他花了点时间跟接电话的人寒暄,对方才转接过去。 “怎么劳烦您打电话过来呢,可汗?”史巴尔科说。 可汗仔细听,发现他的声音有些含糊,心想他可能刚喝过酒。史巴尔科一定不知道可汗竟然这么了解他。可汗知道的可不少,譬如他喜欢喝酒、抽烟跟女人,有时甚至三样一起来。可汗心想,如果史巴尔科喝醉的程度有他想的一半,那么他就有机会了,要不然平常他几乎只能屈居下风。 “你给我的资料似乎不太正确,也可以说不够完整。” “你怎么知道?”史巴尔科的声音马上强硬起来,像是水瞬间结成了冰。可汗才知道,刚刚他说的话太咄咄逼人了。史巴尔科可以算是个思想家——他甚至自认是有远见的人——不过潜意识中他还是依照本能行事。所以就算他醉得恍惚,也能立即对可汗的语气作出反应。尽管他小心营造自己的公众形象,但他的脾气可是格外暴躁。 “韦伯的行为很古怪。”可汗温和地说。 “哦?怎么说?”史巴尔科又转回慵懒恍惚的声音。 “他的举动不像大学教授。” “这有什么重要的,你没杀掉他吗?” “还没。”可汗坐在车里,看着对街一辆公车在站牌停下。车门唰一声打开,乘客便下车了:一个老人,两名少年,还有一位母亲带着小孩。 “哟,这跟我们的计划不一样啰?” “你知道我要先玩弄他一下。” “当然,不过要多久?” 他们两人一来一往,唇枪舌剑,而可汗只能猜测,韦伯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史巴尔科要把他当成棋子,作为政府人员康克林和潘诺夫凶杀案的代罪羔羊?为什么史巴尔科要杀他们两个?可汗知道这一定是史巴尔科设计的。 “等到我准备好。等到他知道我的厉害。” 可汗看着对街那位母亲,把抱着的孩子放到人行道上。小男孩刚学会走路,还摇摇晃晃的,他的母亲笑着看他。小孩抬起头看着母亲,也学她露出了笑容。她握起了他的手。 “你没有迟疑吧,有吗?” 可汗发现对方有点紧张,话语间因为着急而有点颤抖,于是他突然怀疑史巴尔科到底是不是喝醉了。可汗本来想问他杀不杀大卫·韦伯有没有这么重要,不过考虑了一下,还是没问,避免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好奇。“没有任何迟疑。”可汗说。 “因为你跟我其实是一样的人,我们都能闻到死亡的气味。” 可汗正在想事情,也不知该怎么反应,于是直接挂掉电话。他把手放在窗户上,从指缝间看着那对母子走在街上。她的步伐很小,配合着孩子摇晃不稳的步态。 可汗很清楚史巴尔科在骗他,正如他也向史巴尔科说谎。突然间,他的眼神失焦,在脑海中又回到柬埔寨的丛林。当时他已经被那个走私军火的越南人囚禁了一年多,成天绑在简陋的小屋里,不但时常挨饿,还饱受毒打。他第三次尝试逃跑时,拿了把平常用来挖茅坑的铲子,将熟睡的军火贩打得脑浆四溢。他在外面独自勉强撑了十天后,遇到一个来自美国、叫做李察·维克的传教士。传教士给他食物、衣服,带他洗了热水澡,还让他在干净的床上睡觉。为了回报,他很认真学习传教士教他的英文。等他一学会阅读,传教士马上给了他一本《圣经》,要他记起来。 后来他渐渐了解,在维克眼中,他走的路并不是通往救赎,而是文明。有一两次,他试着向维克解释佛教的教义,可是由于他还太年轻,无法将小时候学的观念组织起来,因此维克也不感兴趣。维克不跟任何不信神、不信救世主耶稣的宗教打交道。 可汗的眼神又突然聚焦。那位母亲正带着孩子经过屋顶有巨大咖啡杯的餐馆。他从车窗看出去,大卫·韦伯就在对街。可汗不得不佩服韦伯,毕竟韦伯让他在康克林的庄园边缘吃了不少苦头。当时可汗看见韦伯走在山脊上,就注意观察着他了。等他从韦伯设计的陷阱中逃脱,韦伯已经走远,不过他用红外线望远镜一路盯着韦伯上了公路,而且韦伯搭便车时,他也跟了上来。现在,他看着韦伯,心想史巴尔科一定早就知道:韦伯是个危险人物。韦伯是餐馆中惟一的白人,但他一点也不在意。他看起来很寂寞,但可汗并不确定,因为可汗不知道寂寞是什么感觉。 可汗的眼神又移到那对母子身上。他们的笑声飘向他,感觉像梦一样虚幻。 伯恩在九点零五分到了亚历山卓的林肯·范恩西装店。这间店看起来跟旧城里其他商店一样,也就是说,看起来像殖民地时期的建筑。他走过红砖人行道,推开店门进去。店内可分成两边,左侧有个与腰齐高的柜台,右侧则摆了裁切布料的桌子。柜台后方中央处有几部缝纫机,三个拉丁美洲人正在操作,伯恩进来时,他们连看都没看。柜台后面站着一个男人,身材细瘦,穿着衬衫跟未扣上的条纹背心,正皱着眉头看着某样东西。他的额头又高又圆,有淡褐色的刘海,他的双颊松弛下垂,眼睛看起来很混浊。他的眼镜则推挂在头顶,他有捏自己鼻子的习惯。门打开后,他也没注意,等伯恩走近柜台时,他才抬起头来。 “您好,”他带着期待的语气说,“需要什么吗?” “你是李奥纳德·范恩吗?我在外面窗户上看到你的名字。” “就是我没错。”范恩说。 “亚历山大叫我来的。” 裁缝师眨了眨眼。“谁?” “亚历山大·康克林,”伯恩说,“我的名字是杰森·伯恩。”他看了看四周,没人在注意他们谈话。缝纫机的声音让空气震动起来。 范恩慢条斯理地把眼镜拉下,戴到鼻梁上,仔细盯着伯恩看。 “我是他的朋友。”伯恩提醒裁缝师。 “这里没有为康克林先生订制的衣服。” “我想也没有。”伯恩说。 范恩捏了捏鼻子,仿佛觉得很痛苦。“你说是他的朋友?” “好几年的老友了。” 范恩不发一语,打开柜台的门让伯恩进去。“我们应该到我办公室谈谈。”他领着伯恩经过一扇门,进了一道满布灰尘的走廊,里面弥漫着浓烈的胶水跟浆料味。 办公室看起来十分简陋,只是个小隔间,铺着磨损破旧的亚麻油地毯,墙边露出几根从地上通到天花板的管子,室内有张凹陷的绿色办公桌,配上一张旋转椅,旁边有两个普通的档案柜跟好几个硬纸箱。所有的物品都散发着霉味,充斥着整个空间。在旋转椅后有个小方窗,脏到连外面的巷道都看不见。 范恩走到办公桌后,拉开抽屉说道:“喝点东西?” “现在还有点早,”伯恩说,“不是吗?” “是啊,”范恩低声说,“你说得对。”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枪,瞄准伯恩的胃部。“子弹打下去后,不会马上杀了你,不过等你慢慢流着血时,你会希望还不如早点死了。” “别激动。”伯恩轻松地说。 “当然要激动。”裁缝师说。他的眼珠向内靠紧,看起来有点斗鸡眼。“亚历山大死了,听说是你干的。” “不是我。”伯恩说。 “那是你说的。否认,否认,再否认。政府的人都这样,不是吗?”裁缝师露出狡猾的笑容。“坐下,韦伯先生——或者伯恩——不管你今天自称是谁。” 伯恩抬起头。“你是中情局的人。” “错了,我是独立行动。除非亚历山大告诉他们,否则中情局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存在。”裁缝师笑得更开了,“所以亚历山大第一个就来找我。” 伯恩点头。“我想知道是什么事。” “噢,你当然想。”范恩拿起桌上的电话,“另外,等你们那些政府的人抓到你后,你就只会忙着回答问题,没时间管是什么事了。” “别这么做。”伯恩严厉地说。 范恩拿着话筒的手停在半空中。“你有什么理由?” “我没杀亚历山大,而且我正试着找出凶手。” “是你杀的没错。新闻里说,他被射杀时你就在屋里。你有看见其他人吗?” “没有,可是我到的时候,亚历山大跟莫瑞·潘诺夫已经死了。” “放屁。我很纳闷你为什么要杀他。”范恩的眼睛眯了起来,“我想是因为希弗博士吧。” “我从没听过什么希弗博士。” 裁缝师发出刺耳的笑声。“又是狗屁。那我想你一定也没听过DARPA了。” “我当然知道,”伯恩说,“是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Defens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y)的缩写。希弗博士就在那里工作吗?” 范恩发出作呕声。“我受够了。”就在他把眼神移到电话上准备拨号时,伯恩突然冲了过去。 中情局局长正在他宽敞的办公室里和杰米·霍尔通电话。耀眼的阳光从窗户流进来,在地毯上反射出炫目的宝石光泽,但局长不为所动。他的情绪还在低潮中。他阴郁地看着桌上那些自己跟其他人合照的相片,有在总统府办公室的几任总统,有巴黎、波昂跟达卡的外国领袖,有洛杉矶和拉斯维加斯的演员,有亚特兰大跟盐湖城的新教传教士,甚至还有来纽约市参访的佛教领袖。 看着这些照片,他不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还觉得这些年来的生活就像束缚镣铐,不断压在他身上。 “真他妈的像个噩梦啊,长官,”远在雷克雅未克的霍尔说,“首先,跟那些俄国人还有阿拉伯人一起讨论维安问题,简直就是原地打转。一来我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二来我也不相信翻译——不管是我们或他们的人——究竟能不能翻出真正的意思。” “你以前应该修个外语课的,杰米。不过还是坚持下去吧,如果你要的话,我再派其他口译员过去。” “真的?我们去哪里找这些人?我们把阿拉伯语学者都裁减掉了不是吗?” 局长叹了口气,这的确是个问题。几乎所有会说阿拉伯语的情报人员,都被视为支持伊斯兰世界,他们总是大声疾呼,向他人解释,伊斯兰教徒其实是爱好和平的。他想,去跟以色列人说吧。“情报研究中心后天就会派一堆新人过来。我会尽快送几个人过去。” “这样还不够,长官。” 局长沉下脸,觉得有点恼怒,因为他在对方的声音中听不到一点感激之意。“又要什么?”他怒气冲冲地说,同时想,如果把眼前这些照片都拿掉呢?会不会让现在这种哀伤的气氛好一点? “长官,我不是抱怨,不过身在这个跟美国邦交不算密切的国家,我已经竭尽所能设置维安设施了。我们并未提供给他们援助,所以他们对我们也没什么义务。我提了我们总统的名字,结果得到什么?他们只是两眼茫然地看着我。这让我的工作难上三倍。我是世界上最强国家的一分子,而且整个冰岛的人加起来都还没有我了解维安工作,但我却没得到应有的尊敬——” 就在此刻,电话突然发出唧唧声,局长乐意地切换到插拨,让霍尔等待。“什么事?”他厉声说。 “抱歉打扰您了,长官,”值班人员说,“我们刚接到一通电话,是从康克林先生紧急联络线路拨过来的。” “什么?亚历山大已经死了啊。你确定吗?” “百分之百确定,长官。我们还没把这条线路改分配给任何人。” “好吧,然后呢?” “我听到一阵简短的扭打声,接着某人说了一个名字——我想应该是伯恩。” 局长突然坐得僵直,阴郁的情绪马上消失。“伯恩。你确定听到这个名字吗,年轻人?” “听起来非常像,而且那声音还说了类似‘杀掉你’之类的话。” “从哪里打来的?”局长问。 “电话一下就切断了,不过我追踪到,这个号码属于亚历山卓一间林肯·范恩西装店。” “好小子!”局长站了起来。他拿话筒的那只手还微微颤抖着,“马上派两组人马过去。告诉他们伯恩出现了!还有,只要看到他,格杀勿论。” 伯恩夺走李奥纳德手中的枪,并把他撞到墙上,冲击力? ??大到连挂着的月历都从钉子上掉了下来。电话也在伯恩手中,他一拿到就马上切断通话。他仔细注意外面的动静,看看是不是有人听到他们简短但激烈的扭打。 “他们已经出发了,”范恩说,“马上就来找你。” “不会的。”伯恩正急速思考着,“电话只拨到总机,还没有人接起来。” 范恩摇摇头,得意地笑着。“这条线路会绕过总机,直接通到局长的值班人员那里。亚历山大叫我一定要记得这个号码,以便紧急时使用。” 伯恩使劲摇着范恩,直到范恩的牙齿都咯咯作响。“你这个笨蛋!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我刚报答了亚历山大·康克林。” “我告诉过你,我没杀他。”伯恩突然想到一件事,说不定这孤注一掷能赢得范恩的信任,让他全盘托出康克林的事,甚至找到凶案的线索。“我能证明是康克林叫我来的。” “放屁,”范恩说,“已经太晚了——” “我知道NX20的事。” 范恩愣住了。他的脸部松弛,眼睛因震惊而瞪得老大。“不,”他说,“不,不,不!” “他告诉我的,”伯恩说,“是亚历山大告诉我的,所以他才会要我过来,你懂了吗?” “亚历山大不会因为受胁迫就说出NX20的事。不可能!”范恩震惊的表情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后悔犯错的神色。 伯恩点点头。“我是他的朋友。亚历山大还跟我一起去了越南,我刚刚就试着要告诉你。” “天哪,当时我正在跟他讲电话,结果……事情就发生了。”范恩一只手摸着额头,“我还听到枪声!” 伯恩抓住他的背心。“李奥纳德,镇定下来,没时间让你回忆了。” 范恩看着伯恩。听到伯恩叫自己的名字,他有了回应。“对。”他说,接着舔了舔嘴唇。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个大梦初醒的人。“对,我知道。” “中情局的人几分钟后就会到这里,我要在那之前离开。” “对,对,当然。”范恩懊悔地摇着头,“现在请先放开我吧。”伯恩放开他后,他便走到后窗旁跪下,拉开暖气护栅,里面有个嵌在墙内的保险箱。他转动密码锁,打开保险箱,拿出一个马尼拉纸质的小信封。接着,他关上保险箱,把护栅推回原位,然后站起身,把信封递给伯恩。 “我在不久前某个晚上收到这个信封。昨天早上亚历山大打电话给我,叫我检查一下。他说他会过来拿。” “谁寄的?” 就在此刻,店门外有了动静。 “他们来了。”伯恩说。 “天啊!”范恩的脸缩成一团,十分苍白。 “你这里一定有其他可以出去的路。” 范恩点头,然后迅速向伯恩指了一下。“快走吧,”他急迫地说,“我会拖住他们。” “擦擦脸吧。”伯恩说。范恩一把将脸上的汗水擦干净,伯恩向他点头示意。 就在范恩急忙到店里面对探员的同时,伯恩安静地跑下一处肮脏的走道。他希望范恩能应付他们的询问,要不然他就完蛋了。厕所的空间比他想像的大,左侧有个旧的瓷质洗手槽,正下方摆了几罐旧油漆桶,盖子都锈得厉害。后墙边有个马桶,左方则是淋浴间。他照范恩的指示,走进淋浴间,找到瓷砖墙上一块嵌板后便直接拉开。进去后,他再把嵌板关回原位。 伯恩伸手拉下旧式电灯开关,发现这里似乎是隔壁大楼的一处狭窄通道。这地方臭得要命,到处是装满的黑色大垃圾袋,老鼠穿梭其间,啃破垃圾袋,大吃那些腐烂的食物,地上则到处布满由袋子里流出的汁液。 在微弱的灯光下,伯恩看见一扇金属门,可以直接通往店后的巷子。正当他走过去,门却突然打开,两名持枪探员冲了进来,刚好看见了他。 6 伯恩一蹲下来,两颗子弹正好从他头上飞过。他顺势朝着两名探员的方向,用力踢起一包垃圾。袋子击中一位探员后直接破掉,里面的渣滓四溅,让探员往后退了几步,并一边咳嗽一边流眼泪,双手捂着脸。 伯恩马上站起来,打破灯泡,整个空间顿时一片黑暗。他转过身,打开手电筒,看见走道另一端是一整面墙。可是,这里本来应该有道门可以出去,怎么会…… 不过他一下就找到了,然后马上关掉手电筒。他听见探员互相叫喊,而且他们已经慢慢恢复了冷静。于是他迅速前往走道尽头,跪了下来,在地上摸索着刚刚在微光中看到的金属环。他用食指穿过环扣,打开通往地下室的活板门,一阵污浊潮湿的空气直扑而来。 伯恩毫不迟疑,直接进了通道,双脚踩着梯子,关上活板门。他闻到一股杀虫剂的味道,接着打开手电筒,看见一堆零乱的蟑螂尸体,像树叶一样散落在水泥地面。地板四处堆着纸盒、纸箱跟旧木箱,他在其中找到一根铁橇,然后迅速爬上梯子,用铁橇扣住活板门的把手。 虽然铁橇无法完全扣紧把手,但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他想,这样应该能拖延足够的时间,让他爬过满布蟑螂尸体的水泥地面,到达出口。 他听见上方有重锤声,那两名探员正试着打开活板门。他知道,要不了多久,铁橇就会因震动而滑掉。不过他已经找到了通往街道的金属门,也爬上了一小段水泥阶梯。这时候,在他后方的活板门打开了。他立刻关掉手电筒,探员正好从地下室的门进来。 伯恩知道自己被困住了。只要金属门打开一点点,光线就会透进来,他还没走到街上就会被他们射杀。他转身下阶梯,听见探员四处移动,摸索着电灯开关。他们用简短断续的声音相互交谈,可见是对此类情况经验丰富的专家。他蹑手蹑脚地走在地下室堆物的存货间,也在找某样东西。 灯打开后,两名探员便分别从地下室两端开始搜索。 “真是个鬼地方。”其中一人说道。 “别管这个了,”另一个人告诫,“那个他妈的伯恩在哪里?” 他们身上穿着一样的西装,冷淡的表情同时也带有自信,两个人看起来几乎是对双胞胎。伯恩很了解中情局的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会有什么行动。虽然他们不是一起行动,可是他们的动作却是一致的,另外,他们也不会去想他到底躲在哪里。他们会把整个地下室分成四个象限,像机器般有条理地搜索。 他没办法避开他们,但可以来个出其不意的动作。 只要一发现他,他们就会马上行动,因此他得先计算好自己的位置。他挤进一个大条板箱,眼睛因烟尘而感到刺痛,因为箱子里装的是具腐蚀性的化学清洁剂。他的手在黑暗中四处摸索,后来手背碰到一个圆圆硬硬的东西,他拿了起来,是个罐子,重量正符合他的需求。 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箱子外面有只老鼠正在刮抓着墙面;除此之外一切安静无声,探员还在继续搜查。伯恩蜷曲身子,耐心等待着。他向外看,那只老鼠的动作停了,可见至少有一名探员就在附近。 一片死寂。突然间,他听到一阵呼吸,西装纤维摩擦的窸窣声几乎就在他正上方,于是他突然起身,啪的一声撞开箱口。探员手里拿着枪,往后退了几步,他的搭档听到声音,便转身从另一边过来。伯恩伸出左手抓住眼前探员的衬衫,猛力把他往前拉,探员出于本能抵抗,想往后退,而伯恩也顺势往前冲,利用探员本身的动能,将他的背部跟头重重摔在墙上。探员翻了个白眼,失去意识,整个人瘫软在地。 第二名探员朝伯恩走了两步,心想不要跟他直接交手,于是便用手里的格洛克手枪瞄准他的胸部。伯恩把罐子丢向探员的脸,等探员回过神来,他马上用手刀击中探员的颈侧,对方也随即倒地。 短暂的打斗结束后,伯恩立刻上了阶梯,打开金属门,回到新鲜空气与蔚蓝天空下。他把门关上后,沉着地走下人行道,一直到了罗斯蒙大道。接着,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走了半英里,确认没有人跟踪后,伯恩走进一间餐厅。他一坐下,就扫视餐厅里的每一个人,看看有什么异常之处——他表面上漠不关心,却在暗中监视目标。他点了个培根生菜番茄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然后走到餐厅后方,检查男厕确定无人后,便进了其中一间,坐在马桶上,打开范恩给他的信封。 信封里有张前往匈牙利布达佩斯的头等舱机票,上面是康克林的名字,另外还有一把多瑙河大酒店的房间钥匙。他坐着端详这些东西好一会儿,纳闷为何康克林要去布达佩斯,而这趟行程跟他被杀又有什么关系。 他拿出康克林的手机,拨了通本地号码。他觉得好多了,因为至少他已经有个方向。戴伦在第三声铃响后接起电话。 “和平、关爱与谅解。” 伯恩笑了。“我是杰森。”他永远猜不透戴伦接起电话时会说些什么。在这行里,戴伦简直就是个艺术家,而他的职业就是伪造物品。他平常就靠仿造欧洲古代绘画大师的油画维生,由于实在惟妙惟肖,他的作品还时常在拍卖会上出现,或被博物馆收藏。另一方面,出于兴趣,他还会仿造其他东西。 “我一直注意你的新闻,看起来对你十分不利。”戴伦说话时带着些许英国口音。 “这还用你说。”此时,男厕的门打开。伯恩暂停谈话,站到马桶上,看见一个灰发大胡子、走路有点跛的胖男人走到小便池前。男人穿着一件深色仿麂皮短夹克,黑色的宽松裤子,没什么特别的,但伯恩还是觉得被困住了。他得克制自己,不要马上冲出去。 “该死,那个人在追你?”从戴伦有教养的口中说出粗话,听来总是十分有趣。 “本来是,不过我摆脱他了。”伯恩离开厕所,走回餐厅,一边扫视着每张桌子。他的三明治已经送到,可是咖啡凉掉了,于是他向一位女侍招手,请她换杯热的。等她把咖啡拿走,他便对话筒低声说:“听着,戴伦,这次也是老样子——我要护照和隐形眼镜,马上就要。” “国籍呢?” “就用美国。” “我知道了,因为那个人不会想到这点。” “差不多是这样。另外,护照上的名字是亚历山大·康克林。” 戴伦吹了声口哨。“你说了算,杰森。给我两小时。” “能不给吗?” 戴伦咯咯笑了出来。“我有你所有的照片,你要用哪一张?” 伯恩告诉他后,戴伦说:“你确定吗?那张的头发理得很短,跟你现在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等我乔装好,看起来就会一样了,”伯恩回答,“我已经上了中情局的格杀名单。” “而且是头号要犯,真不敢想像。我们在哪里见面?” 伯恩告诉他碰面地点。 “很好。嘿,伯恩,听着。”戴伦的语气突然变得很阴沉,“那一定很不好受,我的意思是,你看见他们了吧?” 伯恩盯着餐盘。为什么他要点这种三明治?里面夹的番茄看起来就像鲜血。“对,我看见了。”如果他有能力回到过去,让亚历山大和莫瑞再出现该有多好?这一定是个不得了的把戏。然而,过去的就是过去了,随着时间会离你的记忆愈来愈远。 “这可不像电影《虎豹小霸王》。” 伯恩没有回应。 戴伦叹了口气。“我也认识亚历山大跟莫瑞。” “你当然认识,是我介绍的。”伯恩说道,接着便挂掉电话。 他坐在桌前思考了一下,有件事还困扰着他。当他走出男厕,心情是放松许多没错,可是因为跟戴伦通话,以致分心没再多留意。到底是什么事?他仔细缓慢地又一次审视餐厅内部,终于,他发现了。 他没看见那个走路有点跛的大胡子男人。也许他已经吃完饭,出了餐厅。可是,那个人在男厕出现,竟然会让伯恩出于本能紧张起来。他一定有什么古怪…… 伯恩把钱丢在桌上,走到餐厅前方,一根桃花心木粗柱隔开了两道玻璃窗,他就透过窗户检查外面的状况。首先是行人——看有没有人走得特别慢,或者在街上逗留、看报,站在对街商店橱窗前,利用反射的倒影监视餐厅大门。结果,没有可疑人物。他发现三个人坐在停着的车内——一女两男。他看不见他们的脸。还有,靠近餐厅的这条街边,也停了几辆车子。 他直接出了餐厅,走到街上。现在已经是早晨稍晚,路上人群愈来愈密集,正合他意。接下来,他花了二十分钟观察周遭环境,检查各个出入口、店面,还有来往的行人与车辆,以及商店橱窗跟屋顶。等他确定这个区域没有中情局的人后,便走到对街,进了一间酒铺。他买了瓶雪利酒桶陈化的斯佩赛单一纯麦威士忌,也就是康克林喝的那种。 等商店老板进去拿酒时,他从橱窗看出去,在餐厅那一侧路边停着的车里都没人。就在此刻,他之前注意到的一个男人下了车,走进一间药店。这个男人没有大胡子,也没有跛脚。 他还有将近两小时才得跟戴伦碰面,而这段时间他可要好好利用。那段一直因最近的紧急状况而被推开的回忆现在又回来了,他想起巴黎的办公室,有人说话的声音,还有张有点面熟的脸孔。依照莫瑞·潘诺夫提供的方法,他要再喝一口威士忌,让记忆更为鲜明。他希望这样子能找出在巴黎对他说话的人是谁,还有为什么他最近会一直想起这段回忆。究竟是纯麦威士忌的味道,还是他目前处境里的某件事触发了这段回忆? 伯恩用信用卡付账,因为他觉得这里还算安全。过了一会儿,他就拿着包裹走出商店。他经过那辆里面坐着一个女人的车子,看见她旁边座位上有个小孩。中情局的人绝不可能带着小孩进行现场监控,因此有可能监视他的人,就剩下第二个男人了。他转身往反方向走,离男人的车愈来愈远。伯恩没向后看,也没试图躲藏,不过还是随时注意着出现在他前后方的车辆。 不到十分钟,他走到一个公园,随后找了张锻铁长椅坐下,看着鸽子起起落落,在蓝天中盘旋。其他的长椅几乎都坐了人。一位老人进了公园,手里拿着一个跟他脸一样皱的褐色袋子,然后从中抓出一把面包屑。鸽子似乎都在等他,因为它们一看见他就冲下来,在他周围绕圈,发出咕咕咯咯的叫声,愉悦地吃着面包屑。 伯恩打开威士忌瓶盖,闻着上等而复杂的酒香,康克林的脸立刻浮现,伴随着地上缓缓流动的鲜血。他不去想这个画面。接着,他啜了一小口威士忌,在口里含了一会儿,让味道升到他的鼻子,带他回到那些难以记起的回忆片段。记忆中,他又看到窗外的香榭丽舍大道。当时他手里拿着一个水晶玻璃杯;他啜了另一口威士忌,让记忆里的自己也喝了一口。接着他就听到那个强烈如音乐般的声音。他让记忆里的自己转身,进了不知何时去过的那间巴黎办公室。 这是他第一次在记忆里看见房间里铺满厚绒布,墙上挂着一幅劳尔·杜飞的画,里面是个骑士在布隆森林里骑着骏马;另外,暗绿色墙面发出深沉的光泽,高高的淡黄色天花板,映照着巴黎的光亮。继续,他努力回想。继续……一张有图案的地毯,两张加了垫子的高背椅,在一张路易十四摄政时期风格的胡桃木办公桌后方,站了位英俊的男人,有着世故的眼神与法国人的长鼻子,还有一头早白的头发。他是雅克·罗宾内特,法国文化部长。 没错!伯恩怎么认识他,还有他们怎么变成朋友,或者说同事,都还是个谜,不过至少现在他知道自己有个可以依靠的盟友。伯恩兴高采烈地把威士忌酒瓶放到长椅下,送给某一位游民当礼物。他看了看四周。那位老人已不见人影,大多数的鸽子也飞走了,只剩下几只体型最大的,正鼓着胸部保护自己的地盘,四处找着剩余的面包屑。一对情侣正在附近的一张长椅上接吻;三个小孩拿着一台音响经过这对紧紧偎抱的情侣时,发出低俗的声音。他的感官拉起警报——有件事情不对劲,可是他又找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他很清楚跟戴伦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可是他的本能发出警告,在找出哪里反常之前,不要贸然行动。他又看了一遍公园里所有的人。没有大胡子男人,也没有跛脚的人。就在他斜对面,有个男人向前倾身坐着,手肘靠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正看着一位父亲递冰淇淋给孩子。伯恩觉得特别的是,那个人穿着深色麂皮短夹克,以及黑色宽松长裤。另外,他的头发是黑色而不是灰色,没有留胡子,而从双脚弯曲的样子来看,也不像个跛子。 身为易容乔装专家,伯恩知道隐藏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改变步态,尤其是在高手面前。如果是新手,可能只会注意发色和穿着,但对受过训的探员来说,每个人走路跟移动的方式就如指纹般独一无二。伯恩试着回想餐厅男厕里那个人的脸,他是不是戴了假发跟假胡子?伯恩无法确定。他能确定的只有对方穿了深色麂皮短夹克跟黑色宽松长裤。从现在的位置,他看不见对方的脸,不过对面的人显然比男厕那人年轻许多。 那个男人还有其他特别之处,不过是什么?伯恩观察了几次那个人的侧面,发现他就是在康克林庄园里偷袭自己的人。他认出了对方耳朵的形状、颜色,还有构造。 天哪,伯恩心想,这就是开枪射他的人,而且差点就在马纳萨斯杀了他!伯恩摆脱了所有中情局探员跟州警后,他怎么还能一路追踪过来?伯恩突然觉得有股寒意。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伯恩知道,只有一个方法能找出答案。根据他的经验,要对付棘手的敌人,得出其不意才能制胜。他坐着不动,迟疑了一下子。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么厉害的对手,而他知道自己正走进一个未知的领域。 作好心理准备后,他站起身,缓缓走过公园,坐在那人对面,也看清楚了对方有明显的亚洲人外貌。这人没有行动,也没任何吃惊的样子,只是继续看着小男孩。冰淇淋融化了,男孩的父亲便教他怎么转动甜筒,舔掉快滴下来的部分。 “你是谁?”伯恩问,“为什么你要杀我?” 对方只是直直看着前方,似乎完全没听见伯恩的话。“多愉快的天伦之乐。”他的语气有点酸,“我纳闷那个孩子知不知道他父亲有可能突然遗弃他。” 听完这番话后,伯恩的反应有点奇怪,感觉就像住在一个没有阴影的世界。 “不管你多想杀我,”伯恩说,“在这个公共场合,你没办法动我一根寒毛。” “那个男孩差不多六岁吧。还太年轻,不懂生命的现实,也没法理解为什么父亲会弃他而去。” 伯恩摇摇头。这样的对话出乎他预料。“你怎么会这么想?那位父亲为什么要遗弃他的孩子?” “这个问题从有两个小孩的父亲口中问出,实在很有趣。你的孩子叫杰米跟艾莉森对吧?” 伯恩觉得似乎被对方捅了一刀。他心里既恐惧又愤怒,但他只展现愤怒的一面。“我不管你怎么查到我的资料,可是我告诉你,如果你想威胁我的家人,那你就犯了致命的错误。” “噢,别这么想,我对你的孩子没什么企图,”可汗平静地说,“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永远回不去,杰米会有什么感觉。” “我不会丢下我的孩子。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安全回到他身边。” “我觉得奇怪的是,你这么爱你现在的家人,可是却对不起黛欧、约书亚跟阿莉莎。” 现在伯恩的心里已被恐惧占领。他的心痛苦地跳着,胸口感到一阵刺痛。“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说我对不起他们?” “你丢下他们,让他们死了,不是吗?” 伯恩觉得自己就要发狂了。“你敢说这种话!他们死了!他们从我身边被夺走,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对方露出微笑,似乎让伯恩失去控制,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连你娶玛莉时也是?连杰米跟艾莉森出生时也是?”他趁胜追击,“你想让他们取代约书亚跟阿莉莎,甚至连他们名字的第一个字母都一样——约书亚(Joshua)、阿莉莎(Alyssa)与杰米(Jamie)、艾莉森(Alison)名字首字母相同。” 伯恩觉得自己被击溃得不省人事。他觉得自己开始耳鸣。“你是谁?”他用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奇怪的声音重复着。 “我叫可汗。不过,你是谁,大卫·韦伯?一位语言学教授也许在野外能过得很自在,可是一定不会徒手搏斗,也不可能知道怎么制作独特的陷阱;更别说偷一辆车了。另外,一个普通的教授也不会知道怎么躲过中情局探员的追踪。” “那么,我们对彼此来说似乎都是个谜。” 可汗的嘴角又露出相同的谜样笑容。伯恩后颈一阵发凉,感觉某段过去的破碎记忆又要浮现出来。 “你继续说吧。事实上,我现在就能杀掉你,就算这里是公共场所。”可汗带着怨毒的语气说。他的笑容消失了,就像云朵改变形状一样快速,他的颈侧有块地方在颤抖着,好像长久以来隐忍的愤怒就要爆发。“我应该现在就杀了你。不过这样的话,那两个从北面进公园的探员就会注意到我。” 伯恩维持姿势,只把眼神移到可汗说的方向。他说的完全正确。那两个探员正在检视公园里的人。 “我想我们该离开了。”可汗站起来,低头看了伯恩一会儿,“现在的情况很简单,跟我走,要不就被他们抓起来。” 伯恩也站了起来,跟可汗一起走出公园。可汗站的位置会挡住探员看见伯恩的视线,而他走的路线也正好能维持角度不让伯恩被发现。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这个人还能作出正确思考,伯恩再一次对他刮目相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伯恩问。 可汗没有回答。 他们走进人潮,很快就脱离探员的视线范围。可汗看见四位探员走进林肯·范恩西装店,马上记住了他们的长相。这并不难;在他长大的丛林里,能不能立刻认出一个人的长相,往往就是生与死的差别。他可不像韦伯,因为他知道四位探员的长相,而现在他正找寻另外两名探员;他要把韦伯带到某个地方,可不希望其他探员来搅局。 过了不久,他在人群中认出另两名探员,正以标准队形站在街道两旁往他们的方向前进。他转头要警告韦伯,却发现只剩自己一个。韦伯就这么消失了。 7 在人道有限公司的内部深处,有个精密的窃听组织,监听主要情报网络内的秘密讯号。光用人耳听,不可能解读其中的内容,因为所有讯号都会加密,因此要解译拦截到的信息,就要靠一系列由启发式演算法设计出的程式——也就是说,这些程式会学习。在这里,每个程式各自负责一个情报网,因为各情报单位采用的加密演算法都不一样。 人道公司的程式设计师比其他同行更会破解密码,至少底线是要让史巴尔科大致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美国中情局的编码很久以前就被他们破解了,因此局长下达对杰森·伯恩的格杀令后几小时内,史蒂朋·史巴尔科就知道了。 “太棒了,”他说,“现在每件事都按照计划进行。”他把解密的报告放下,然后在荧幕上打开内罗毕的地图,找出裘莫总统指定的地点,以派遣人道公司的医疗团队前往照料艾滋病患者。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听着对方说话,看了看手表,最后说:“时间应该够,你做得很好。”接着,他搭电梯上楼到伊桑·赫恩的办公室,上楼途中,他打了个电话,只用几分钟就弄到布达佩斯许多人花好几个礼拜还排不到的——晚上那场歌剧的头等座位。 人道有限公司最菜鸟的雇员伊桑·赫恩,正盯着电脑荧幕努力工作,不过他一看到史巴尔科,马上起身迎接。整个人看起来就跟早上史巴尔科看到他时一样干净整洁。 “在这里不用拘泥小节,伊桑,”史巴尔科露出轻松的微笑说,“这里可不是军队。” “是,先生。谢谢。”赫恩伸了个懒腰,“我从早上七点起就一直在忙这个了。” “资金筹集得如何了?” “我下星期有两个晚餐、一个午餐的预约,对方都是可能的重要捐助人,我已经把要给他们看的资料寄到你电子信箱了。” “很好,很好。”史巴尔科看了看四周,似乎要确定附近没其他人偷听,“告诉我,你有晚礼服吗?” “当然有,先生。我的工作可少不了这个。” “太棒了,回家换上吧。” “先生?”赫恩的眉头惊讶地皱起来。 “你要去听歌剧。” “今天晚上?现在才决定的?怎么弄到票的?” 史巴尔科笑了。“我很喜欢你,伊桑。我敢打赌你是世上最后一个诚实的人了。” “先生,那个人一定是您不是我。” 史巴尔科看着赫恩困惑的表情,又笑了一次。“我只是开个玩笑,伊桑。现在走吧,时间不多了。” “可是我的工作……”赫恩指了电脑荧幕。 “换个角度想,今晚就是你的工作。晚上有个重要人物会去看歌剧,我想拉拢他当我们的捐助人。”史巴尔科的举止十分轻松自然,赫恩什么也没怀疑。“这个人——叫做拉斯洛·莫尔纳——” “我没听过这个人。” “你当然没听过。”史巴尔科压低音量,像是有什么阴谋,“虽然他很富有,可是很怕别人知道。他没当过什么捐助人,而且只要你提到他的财富,我保证他会永远当作没见过你这个人。” “我明白了,先生。”赫恩说。 “虽然我觉得现在应该没这种人了,不过他应该算是位鉴赏家吧。” “是,先生。”赫恩点头,“我想我知道您的意思。” 史巴尔科很确定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不知道他的意思,而他心里突然有种悔不当初的感觉。不知道多少年前,他也曾经和赫恩一样天真。“总之,莫尔纳很爱歌剧,已经买了好几年的联票。” “我很清楚怎么应付拉斯洛·莫尔纳这种难缠人物。”赫恩灵巧地穿上外套,“您可以相信我。” 史巴尔科笑开了。“我就知道可以相信你。听着,一旦他上钩了,我要你带他去地下酒吧,你知道那个地方吗,伊桑?” “当然知道,先生。不过到时很晚了,一定超过午夜的。” 史巴尔科把食指放在鼻子前。“告诉你另一个秘密,莫尔纳算是个夜猫子。不过,他一开始会拒绝。他似乎很喜欢人家不断劝说他的感觉。你一定要坚持,懂吗,伊桑?” “我完全明白。” 史巴尔科递给赫恩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莫尔纳的座位号码。“那么就出发吧,好好发挥。”他用手撞了一下对方。“祝你好运。” 匈牙利国家歌剧院雄伟壮观的罗马式建筑,在夜色中闪烁着光亮。剧院内部尽是一片金色与红色,有三层楼高,如精美水晶般从球形天花板垂下的枝形吊灯,相互映照出无数绚丽光点,有如上万枝矛尖。 今晚演出的节目,是高大宜的《哈利·亚诺斯》(H?ry J?nos),这是出备受欢迎的传统歌剧,从一九二六年起就持续演出至今。伊桑·赫恩匆忙走进剧院壮阔的大厅,里面聚集了布达佩斯的上流社会人物,他们相互交谈着,等待今晚的节目开始。他身上的晚礼服是用高级精纺绒线织成的,剪裁也十分完美,却不是什么名牌。经验告诉他,该穿什么衣服以及怎么穿,都是极为重要的。他喜欢穿精致柔和的衣服,但不会过于俗艳或昂贵。要干好这行,一定要展现谦卑,对方才会愿意捐款。 他不想迟到,错过幕布升起前那令人期待而心跳加速的时刻,然而他还是让自己稍微慢下来。 他努力硬背起匈牙利上流社会人物的主要嗜好,把自己当成一个歌剧迷。他喜欢《哈利·亚诺斯》的音乐,因为它是从民间音乐衍生出来的,另外他也会喜欢这出歌剧的剧情,内容是一位叫亚诺斯的退役军人,杜撰了一段荒诞不经的故事,说他拯救了国王的女儿,升上了将军,然后用一只手打败拿破仑,最后赢得国王女儿的芳心。这是个有趣的寓言故事,同时也点出了匈牙利过去血腥的历史。 最后,他晚到也有个好处,由于大家几乎都就座了,因此他可以依据史巴尔科给他的纸条,认出拉斯洛·莫尔纳。赫恩的第一眼印象是,莫尔纳是个中年人,中等身高,腹部凸出,一头油亮黑发往后梳,看起来就像颗香菇。他的耳边布满短硬的毛发,五指粗短的手背上也是。他的左侧有个女人正和同伴大声说话,但他完全不理,而他右边的座位则是空的。太好了,赫恩想,然后坐在靠近管弦乐团后方的位置。过了一会儿,灯光变暗,乐团开始演奏序曲,幕布也缓缓掀起。 中场休息时,赫恩拿了杯热可可,混进人群之中。人类就是这么演化的:跟动物界正好相反,人类的女性比男性更会打扮成五颜六色。那些女人穿着各式各样的长礼服,材质有山东绸、威尼斯云纹绸,还有摩洛哥的缎子,都是几个月前巴黎、米兰和纽约知名女装设计师才展示过的作品。男人则穿着设计师款式的礼服,似乎很乐意陪着自己的女伴,看她们聚在一起聊得咯咯笑,然后帮她们拿香槟或热可可,不过大多数的时间他们看起来都无聊到了极点。 赫恩很享受歌剧前半段的演出,而且很期待看到结局。不过,他可没忘记自己的任务。实际上,在演出当中,他已经花了点时间大致想好要用什么方法。他从不喜欢让自己局限在计划里,而是习惯观察目标的外在,再决定方式。只要目光敏锐,就可以看出许多线索。这个人在意自己的外表吗?他喜欢美食,还是随便吃吃就好?他喝酒或抽烟吗?他很有教养,还是个大老粗?这些重点跟其他因素会相互交织混合,构成目标的特质。 于是赫恩决定了该用什么方式,他很有信心能和拉斯洛·莫尔纳聊开来。 “不好意思,”赫恩用最不以为然的? ??吻说,“我很爱歌剧,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样?” 莫尔纳转过身来。他穿着亚曼尼礼服,衬托出宽阔的肩膀,但又巧妙地盖住了他的大肚子。他的耳朵非常大,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周围的毛发比第一眼看到时还多出不少。“我还是初学者。”他缓缓地说,赫恩听得出来他很谨慎。赫恩露出最迷人的笑容,直接看着莫尔纳的深色眼睛。“老实说,”莫尔纳接下去,这次就温和许多,“我简直是着迷了。” 赫恩想,这跟史巴尔科说的一模一样。“我买了联票,”赫恩用轻松的语气说,“几年来我都有买,而且我注意到你也是。”他轻轻笑着,“要遇到爱看歌剧的人可不简单,我太太比较喜欢爵士乐。” “我太太以前也爱看歌剧。” “你离婚了?” “她过世了。” “噢,我很遗憾。” “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莫尔纳渐渐敞开心胸,说些较私人的事,“我还是非常想念她,所以一直保留着她的座位。” 赫恩伸出 手。“伊桑·赫恩。” 拉斯洛·莫尔纳只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毛茸茸的手跟他握手。“拉斯洛·莫尔纳。很高兴认识你。” 赫恩礼貌地弯了个身。“要不要跟我一起喝杯热可可,莫尔纳先生?” 莫尔纳似乎很高兴听到这项提议,他点了点头。“我很乐意。”他们一起穿过人群,边走边聊自己最爱的歌剧跟作曲家。由于是赫恩先问莫尔纳,所以他重复了不少莫尔纳提过的剧名跟作曲家,表示两人有不少共同的喜好,莫尔纳也因此觉得很高兴。正如史巴尔科观察到的,赫恩身上有种开放诚实的特质,就连最爱鸡蛋里挑骨头的人也忍不住要欣赏他。就算在最刻意制造的情况中,他也能装得十分自然。所以他这种诚挚的个性打动了莫尔纳,也成功化解了他的心防。 “你喜欢今晚的演出吗?”莫尔纳一边喝着热可可一边问。 “非常喜欢,”赫恩说,“不过《哈利·亚诺斯》表现的情感实在太丰富了,如果我能将主角脸上的表情看得更清楚就好了。可惜的是,买联票的时候,我买不起再近的座位,而现在更不可能有好位置了。” 莫尔纳沉默了一段时间,赫恩担心机会就这样流失。不过后来莫尔纳似乎考虑好了,“要不要坐到我为我太太保留的位子?” “再一次,”哈森·阿瑟诺夫说,“我们要再跑一次程序,不能出错,这样才能赢得最后的自由。” “可是我已经很熟了,就像我熟悉你的长相一样。”席娜提出异议。 “熟到闭着眼睛就能找出我们最后的目的地吗?” “别开玩笑了。”席娜嘲弄着说。 “用冰岛语,席娜。我们现在只能说冰岛语。” 他们现在在旅馆房间内,站在一张大桌子前,上面摆着雷克雅未克的欧斯克利饭店平面图。在灯光照耀下,他们看着图上饭店的每个地方,包括地基、保安措施、污水处理设备和冷暖气空调系统,以及各楼层的平面图。在每一张特大号的蓝图上,都有明确的注记和指示箭号,还标出各国参与这次高峰会所设置的维安措施。史巴尔科提供的资料简直完美无缺。 “等我们一突破饭店的防护,”阿瑟诺夫说,“就没剩多少时间可以达成目标。最糟的是,我们不知道究竟会剩多少时间,除非我们到那里实际演练。因此,我们绝不能迟疑,不能出错——走错一步都不行!”他说话时充满了热情,深色眼珠仿佛在燃烧。他拿起一条带子,带她到房间的尽头,然后把带子紧紧绑在她眼睛上,确认她看不见。 “假设我们已经进了饭店。”他放开她,“现在,我要你走出正确的路线。我会替你计时,现在出发!” 在前三分之二的绕行里,她做得很好,不过在一个走道交会处,她没有右转,反而走向左边。 “你完蛋了,”他严厉地说,一边解开她头上的带子,“就算你发现错误再转回来,也没有时间到达目标了。维安人员——管他美国人、俄国人还是阿拉伯人——会追上你,然后开枪杀掉你。” 席娜颤抖着,一方面气她自己,一方面也对他很不高兴。 “我知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席娜。别生气,”哈森说,“感情用事会影响注意力,而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注意力。等到你能蒙眼走对路线,我们今天晚上才休息。” 一个小时后,席娜终于成功了,她对哈森说:“上床吧,亲爱的。” 阿瑟诺夫摇了摇头;他穿着一件黑色平纹睡袍,系了条腰带,站在大窗前向外看,深色的多瑙河水面,映射着布达佩斯钻石般的点点灯火。 席娜全裸躺在绒毛被上,从喉咙深处发出温柔的笑声。“哈森,摸摸看。”她修长的手指在被单上滑动,“这是纯埃及棉,多奢侈啊。” 他转身面对她,皱着眉头表示不赞同。“那又怎么样,席娜。”他指着床头柜上一瓶喝了一半的酒,“拿破仑白兰地,柔软的床单,绒毛被。这些奢侈品都不是我们的。” 席娜睁大眼睛,噘起了嘴。“为什么?” “我之前告诉过你的,全都左耳进右耳出了吗?因为我们是战士,因为我们抛弃了所有世俗物品。” “你也会抛弃武器吗,哈森?” 他摇摇头,眼神冰冷而坚硬。“我们的武器是有用途的。” “这些柔软的东西也有用途,哈森。它们让我觉得很快乐。”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喉音,对席娜的话非常不以为然。 “我并不想拥有这些东西,哈森,”席娜嘶哑地说,“只是用一两个晚上。”她对他伸出一只手,“你就不能暂时轻松一下吗?我们今天都很辛苦,应该享受一下。” “那是你自圆其说,我才不会受奢侈品的诱惑,”他不耐烦地说,“而你竟然接受了诱惑,真让我恶心。” “我不相信我会让你觉得恶心。”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什么,很像是种自我否定,她误以为这是他严格遵循苦行的基石。 “好吧,那么,”她说,“我要把白兰地酒瓶打破,让碎片布满床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做?” “我告诉过你了,”他愠怒着说,“不要拿这些事情开玩笑,席娜。” 她坐起来,跪着用膝盖慢慢移向他,而她的乳房就在金黄色灯光下诱人地晃动着。“我可是很严肃的。如果你想痛苦地躺在床上跟我做爱,我不就没话可说了?” 他站着看她好一阵子,她无法嘲弄他的。“你不了解吗?”他向她走近了一步,“我们的路径已经确定。我们会走上通往真主的精神道路。” “别让我分心,哈森。我还在想武器的事。”她一手抓住他的睡袍,把他拉向自己,接着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大腿上受伤所绑的绷带,然后慢慢地往上移。 他们的做爱跟徒手搏斗一样激烈,两人似乎都出自生理需求般想让对方感到疼痛。他们就像拿着手提钻痛击彼此,紧绷地发出呻吟然后再放松,简直令人怀疑他们之间真有爱的存在。 阿瑟诺夫的确渴望试试席娜开玩笑时说的,躺在散落着碎玻璃的床上,所以她用指甲抓他时,他抗拒了,结果让她抓得更紧,在他身上留下抓痕。他很粗暴地对待她,于是她露出牙齿,在他肩膀、胸口跟手臂的肌肉上用力咬下去。只有在疼痛快要凌驾愉悦时,他脑中产生的那些奇怪幻象才会稍微消减。 他是需要受到惩罚的,因为卡里德·穆拉特是他的同胞兼好友,他却做了那种事。更别说穆拉特所做的事,都是为了让人民能够生存并且壮大。他已经告诉自己多少次,卡里德·穆拉特是为了车臣人的未来而牺牲的。然而,他还是觉得自己像个罪人,充满了怀疑与恐惧,需要接受残忍的惩罚才行。在一番激情过后,他想,以前那些先知是不是跟他一样?要走上正确的道路,先得承受这种折磨? 此刻,席娜正躺在他的臂弯。她的意志可能早就飘到几英里外了,尽管从某方面来看,她可能也在想着关于那些先知的事。或者,确切地说,她可能只想着一位先知。从她勾引哈森上床开始,就一直想着这位先知。她因哈森不享受周遭的奢侈品而觉得反感,所以他紧抱她时,她想的人不是他;他进入她体内时,她想的也根本不是他,而是史蒂朋·史巴尔科。在她快达到高潮时,她会咬着嘴唇并非如哈森以为的出于激情,而是因为她怕自己叫出史巴尔科的名字。她多想这样做来伤害哈森的感情,因为她确定他很爱她。她觉得这份爱既愚蠢又无知,就像婴儿想找母亲的乳房那样幼稚。他只渴望从她身上得到温暖与庇护,用力地进入她体内。这种爱让她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然而她所渴望得到的…… 她突然停止思考,因为他转了个身,发出叹息。她以为他睡着了,可是他没有,要不然就是什么事吵醒他了。她现在可没时间想刚刚那些事,因为她要照顾他的需求。她闻着他身上的男人味,感觉就像黎明前的薄雾,而他的呼吸加快了些。 “我在想,”他轻声说,“当个先知有什么意义,还有未来某天我们的人民会不会称我为先知。” 席娜没有回应,因为她知道,他是要她安静地听他说话,确认他走的道路没错。这是阿瑟诺夫的弱点,而他只会向她展现,其他人都不知道。她心想卡里德·穆拉特不知道有没有那么聪明,知道他这项弱点。她几乎可以确定史巴尔科是知道的。 “《可兰经》上说,我们的先知都是神圣的象征,”阿瑟诺夫说,“摩西就是超然的表现,因为他可以直接跟神对话,不用透过中介。在《可兰经》里,上帝对摩西说:‘不要害怕,你是超然的。’耶稣则是位先知,他还是婴儿时,就会喊叫说:‘神让我成为先知。’” “可是穆罕默德是所有神之名的精神象征。他自己曾说过:‘神最先创造的,就是我的眼神。亚当还没出现时,我就是位先知了。’” 席娜等了一会儿,确定他已经发表完他的高谈阔论,然后一只手放在他随呼吸缓慢起伏的胸膛,问了她知道他想要她问的问题,“那么你的神圣象征是什么,我的先知?” 阿瑟诺夫转过头来看着她。灯光从她后方照过来,几乎将她整张脸都隐入阴影中,只剩下脸颊跟颌骨,长长的线条有如画家的笔触。他想到自己大部分时间隐藏起来的那一面,甚至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无法想像少了她的支持与活力,自己该怎么办。对他来说,她的子宫象征不朽,是块神圣之地,他的几个儿子将在这里孕育生长,永远传承他的血脉。不过他知道,这个梦想不能没有史巴尔科的帮助。“啊,席娜,如果你知道导师会替我们做到什么、帮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物,那就好了。” 她躺在他弯曲的手臂上。“告诉我吧。” 他摇摇头,嘴角露出微笑。“那会是个错误。” “为什么?” “因为你一定要亲自看到那样武器造成的破坏,我不能先告诉你。” 她看着阿瑟诺夫的眼睛,感觉内心深处升起一阵凉意,她不敢去想为什么。也许她已感觉到三天后,在内罗毕会出现一股可怕的力量。不过出于对爱人敏锐的洞察力,她知道哈森最关注的,是这种死亡的形式——不管是什么——会引起多大的恐惧。显然,他想将恐惧当成利器,让几世纪来饱受凌虐、驱赶与杀戮的车臣人,能重新获得所有失去的东西。 席娜从小就与恐惧为伍。她的父亲曾努力养家活口,后来却深陷遍布车臣、那如瘟疫般的绝望之中,变得虚弱而行将就木,现在连上街都不敢,因为怕被俄国人找麻烦。她的母亲曾是位青春的美女,后来却变得身形干瘪、头发稀疏,不但视力大为退化,连记忆力也有毛病。在那段日子里,她母亲几乎整天都在垃圾堆里找寻有用的东西,结束后,还要走三公里路到最近的一处公共抽水站,在那里排一两小时的队再走回来,吃力地提着装满的水桶,走上五层阶梯回到他们肮脏的住处。 那时候的水!席娜一直到现在都还会偶尔惊醒,感觉口中仍有一股难闻的松脂味,害她都快窒息了。 一天晚上,她母亲坐下后就不起来了。她才二十八岁,外表看起来却像有着两倍的年纪。由于成天吸着燃油的烟尘,她的肺部已布满焦油。当席娜的弟弟吵着口渴,苍老的母亲便看着席娜说:“我起不来了。就算是去提水,我也撑不下去了……” 席娜翻了个身,转动躯体,关掉床头灯。先前没注意到的月亮,现在占满了整个窗户。一小片淡凉的月光,流泄在她上半身到腰际的部分,照亮了她的乳头,哈森的手就放在她浑圆的乳房上。除了月光照耀处,其他地方全是一片黑暗。 她睁着眼躺了好一段时间,听着哈森规律的呼吸,等待睡意找上她。谁能比车臣人更了解恐惧?她这么想着。哈森的脸上写着车臣人民悲哀的历史。不管死亡,不管破坏,哈森只看得到一个结果:车臣人终于获得正义。席娜的心因为绝望而变得沉重,她知道他们必须冷不防引起世界的注意,而在现今的社会里,只有一种方式能做到。她知道哈森是对的:一定要用史无前例的方式造成死亡,然而这么做得付出什么代价,她不敢想像。 8 雅克·罗宾内特喜欢和妻子共度晨光,喝着法式牛奶咖啡,读当天的报纸,然后跟她讨论经济、讨论他们的孩子,还有他们朋友的生活。他们从不谈论他的工作。 他绝对不在中午前到办公室。开始上班后,他会先花上约一小时浏览文件以及部门间的备忘录等等,如果需要的话再回个电子邮件。他的电话是由助理帮忙接听,她会记录来电,要是有重要讯息再传达给他。他的助理做得非常好,因为她是他训练出来的,而她的直觉从没出过错。 更棒的是,她是个十分谨慎的人。这表示罗宾内特能告诉她,他每天跟情妇吃午餐的地点——不论是小饭馆或情妇在第四区的公寓。这很重要,因为即使以法国人的标准来看,罗宾内特的午餐时间也特别久。他很少在四点前回办公室,不过一回去几乎都会待到午夜之后,因为他要跟美国的对口单位交换讯息。名义上,罗宾内特是文化部长,但实际上他是个非常高阶的间谍,所有任务都直接向法国总统报告。 然而,今天晚上他却出去用餐了;由于他下午忙得不可开交,以致得把跟情人的幽会改到夜间。他一直想着一件事。他的美国朋友传送给他一项国际性制裁行动,在看了文件之后,他整个人凉了一截,因为格杀令的目标是杰森·伯恩。 几年前,罗宾内特和伯恩在一间温泉会馆认识。当时他在周末预约了一间温泉会馆,地点就在巴黎城外,因为他要跟那时候的情妇碰面。她身材娇小,食量却很大;她曾是位芭蕾舞者,而且罗宾内特还记得当时自己有多喜欢她无比柔软的身体。总之,他跟伯恩在蒸汽室相遇,不久后便开始交谈,后来他才惊恐地发现,伯恩到那地方是为了找一个双面女间谍。最后,伯恩终于找到她,把她给杀了,当时罗宾内特正要接受一项疗程——全身敷上绿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正好,那位双面谍就是装作芳疗师,要刺杀罗宾内特。 一个人还有什么时候会比躺在芳疗台上还脆弱呢?罗宾内特这么想。他不知该怎么感谢伯恩,只好请他去吃一顿极为丰盛的晚餐。他们吃了肥鹅肝酱,浇上芥末的小牛肾,苹果塔,还有三瓶最上等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在发现了彼此的秘密之后,他们马上就成了朋友。 罗宾内特就是透过伯恩认识了亚历山大·康克林,并成为康克林的中间人,协调法国外交部与国际刑警组织之间的合作。 罗宾内特有这么一位值得相信的好助理,也算是伯恩的福气,因为他在“乔治的家”餐厅和戴尔芬妮吃千层糕时,接到了助理打来的电话。他很喜欢这间餐厅的食物和位置。这间餐厅的对面就是法国交易所——有如美国的纽约证交所——所以常会有证券经纪人跟商人来这里用餐,这些人比罗宾内特平常不得不打交道的政客要好多了。 “有找你的电话。”他的助理说。还好,下班之后她会帮他接听家里的电话。“他说有要紧的事要找你谈。” 罗宾内特对戴尔芬妮笑了笑。他这位情妇很优雅,带有一股成熟美,长相和与他结缡三十年的妻子完全不同。他们会非常愉快地谈论艺术,像是马约尔充满情欲的裸体雕像作品多么让杜乐丽花园增光,还有他们都认为马斯内《玛侬》的歌剧被过分高估了。他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美国男人都会为刚脱离青春期不久的女孩着迷。一想到情妇要是跟自己女儿年纪差不多,他就觉得很可怕,他根本不可能这么做。而且,跟这种人一起在小餐馆喝咖啡吃千层糕时能谈论什么话题?“他有说是谁吗?”他问助理。 “有。他叫杰森·伯恩。” 罗宾内特的心跳顿时加快。“接过来。”他马上说。接着,由于在情妇面前讲电话是十分不礼貌的行为,他向她致歉,然后走出餐厅,站在巴黎夜晚的薄雾中,等待老友开口说话。 “亲爱的杰森。我们多久没见面了?” 伯恩一听到雅克·罗宾内特的声音,精神马上为之一振。终于找到一个不是想杀他的人了——希望没听错!他正开着另一辆偷来的车,疾驶在首都环城公路上,准备去见戴伦。 “老实说,我不知道。” “已经好几年了,你相信吗?”罗宾内特说,“不过,我也要老实说,我一直透过亚历山大注意你的消息。” 伯恩一开始还有些不安,但是现在松了口气。“雅克,你应该知道了亚历山大的事。” “没错,我的朋友,中情局局长还发动了国际制裁要杀你。可是我一点也不相信这件事。你不可能杀害亚历山大。知道是谁干的吗?” “我正在查。目前惟一确定的是,有个叫可汗的人也牵涉其中。” 对方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伯恩不得不说话,“雅克,你还在吗?” “还在,我的朋友。我只是吓到了。”罗宾内特深深吸了口气,“我们知道这个叫可汗的人。他是个一流的职业杀手。光说我们知道的案子,他就在世界各地至少杀了十几个重要人物。” “他的目标都是哪种人?” “主要是政客——比如说马利的总统,不过也有知名的企业家。就我们所知,他不是政治狂热分子,也不是什么理想派。他只为钱杀人,而他也只相信钱。” “这种杀手是最危险的。” “毋庸置疑,我的朋友。”罗宾内特说,“你认为是他杀了亚历山大吗?” “有可能,”伯恩说,“我发现尸体后没多久就遇到他,而且我还在屋里时警察就来了,有可能是他报的案。” “典型的陷害。”罗宾内特接着说。 伯恩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他想到可汗;这个人大可在校园里就杀了他,或者后来在柳树那里也行。他可能没有告诉伯恩事实。很显然,这对可汗来说不是普通的任务;他是针对伯恩而来,也许原因就出在东南亚的丛林里。最合理的推论,是伯恩杀了可汗的父亲,所以现在儿子要复仇。不然他为什么会对伯恩的家人这么感兴趣?为什么还要跟伯恩说他遗弃杰米的事?这个推论跟实际情况完全吻合。 “你还知道多少关于可汗的事?”伯恩问。 “非常少,”罗宾内特回答,“我只知道他二十七岁。” “他看起来更年轻,”伯恩惊讶地说,“而且,看起来像个亚洲人。” “谣传说他是半个柬埔寨人,不过你也知道谣言的可信度。” “另一半呢?” “我跟你一样不清楚。他是个独行侠,国籍未知,行踪不明。他在六年前突然蹦出台面,杀了狮子山的总理。在那之前,他就像不存在于这世上一样。” 伯恩看了看照后镜。“所以他是在二十一岁开始当杀手的。” “算是初试啼声,对吧?”罗宾内特干涩地说,“听着,杰森,这个叫可汗的人已经不是危险两字能形容的了,如果他牵涉其中,你绝对要小心谨慎。” “你听起来很惶恐,雅克。” “我的确是啊,朋友。承认会怕可汗,并没有什么好丢脸的。你也应该害怕。适度的恐惧会让人更谨慎,另外,相信我,现在正是该谨慎的时候。” “我会记住的。”伯恩说道。他变换车道,准备下交流道,“亚历山大在忙某件事,我想他就是因为那件事被杀的。你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吗?” “我大约六个月前在巴黎见过亚历山大,后来一起吃了晚餐。印象中他心里似乎一直牵挂着某件事。不过你也知道亚历山大的为人,他总是神秘得要命。”罗宾内特叹了口气,“失去了他,我们都很不好过。” 伯恩下了首都环城公路,接上一二三号公路,开向泰森斯角购物中心。“你听过NX20吗?” “你只有这个线索?NX20?” 他开进泰森斯角购物中心的第三层停车场。“差不多就这些。顺便查个名字:费利克斯·希弗博士。”伯恩拼出字母,“他替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工作。” “啊,你总算说了些有用的东西。我会查查看。” 伯恩给他自己的手机号码,一边下了车。“听着,雅克,我现在要去布达佩斯,可是身上的现金不够。” “没问题,”罗宾内特说,“就照老样子吗?” 伯恩不知道是什么,但不得不同意。 “好的,要多少?” 他走上电扶梯。“十万块应该够了。我会用亚历山大的名字,住在多瑙河大酒店。在包裹外写上‘保留至收件人抵达’。” “好的,杰森。就照你说的办。还需要什么吗?” “目前没有了。”杰森看见戴伦站在一间叫做“干冰”的商店外面,“谢谢你,雅克。” “记得凡事小心,朋友。”罗宾内特在挂电话前说,“只要可汗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戴伦看见伯恩后,便开始慢慢地走,以便让伯恩跟上。他的身形瘦小,有着可可般的肤色,颧骨很高,轮廓分明,眼神锐利,显得很有智慧。他穿着轻便外套、合身的西装,手上提着像某种专员的提箱,看起来十足的商人样。跟伯恩并肩走过卖场时,他露出了笑容。 “真高兴见到你,杰森。” “真可惜现在情况危急。” 戴伦笑了。“真该死,我每次都只有在灾难发生时才会见到你。” 伯恩一边交谈,一边检查四周的逃生路线跟人群。 戴伦打开手提箱,拿给伯恩一个小包裹。“护照跟隐形眼镜。” “谢了。”伯恩把包裹收起来,“我会在这个礼拜内把钱给你。” “不急。”戴伦像个艺术家般摇了摇修长的食指,“你的信用很好。”他又拿给伯恩另一样东西,“危急的情况就要用特别手段。” 伯恩接过手枪。“这是什么做的?重量好轻。” “陶和塑胶。我最近几个月都在做这个,”戴伦说,“远距离不行,但近战时够精准了。” “而且,机场也侦测不出来。”伯恩说。 戴伦点点头。“子弹也是。”接着他递给伯恩一盒子弹。“塑胶弹头的陶制子弹,小口径的。另外,你看这里,这些枪管上的火门——能减少噪声。开枪时几乎听不到声音。” 伯恩皱眉。“这样不是会减低威力吗?” 戴伦笑了。“老兄,你的弹道学知识太旧啦。相信我,只要用这个击倒某个人,他就再也起不来了。” “戴伦,你真是个不寻常的天才。” “嘿,我还是我啊。”他深深叹了口气,“我想,复制古代大师的作品是很有趣,你一定不敢相信我从他们的技巧中学到多少东西。另一方面,你让我见识到的世界——除了我们,这卖场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世界——简直就是刺激到极点了。”一阵风仿佛预告着某件事般地吹起,而他拉起衣领挡风。“我得承认,我曾经很想把一些更特别的东西,卖给像你这样的人。”他摇摇头,“不过现在不会了,我做这些只是为了好玩。” 伯恩看见一个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停在某间店前,手上有根点着的烟。他站在橱窗前,似乎在看展示的鞋子。问题是,那些都是女鞋。伯恩做了个手势,戴伦便跟他向左转,远离那间鞋店。接着,伯恩马上利用倒影观察那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伯恩掂了掂手上的枪,几乎没什么重量。“这要多少?”他说。 戴伦耸了耸肩。“这还是原型。这样好了,你就根据它的实用程度来标价吧。我相信你的判断。” 伊桑·赫恩刚来到布达佩斯时,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知道,原来匈牙利人既讲求实际又深思熟虑。这间名为地下酒吧的场所,就设置在一间戏院的地下室,完全符合匈牙利人的行事风格。之所以设置在这里,是为了向一位叫埃米尔·库斯图里卡的导演致敬,因为他拍的一部匈牙利电影就叫做“地下”。在赫恩看来,这家酒吧的后现代主义风格简直丑到不行。几根钢梁横过天花板,上面接着一排大型工业用电扇,将浓厚的烟往下吹,围绕着喝酒跳舞的人们。但赫恩最不喜欢这里的一点,就是里面放的音乐——愤世嫉俗的车库摇滚混合着令人汗流浃背的放克音乐,既嘈杂又不和谐。 奇怪的是,拉斯洛·莫尔纳似乎并不介意。而且,他好像很喜欢待在随音乐扭腰摆臀的人群里,不想回家。 赫恩想,他的举止紧张兮兮,笑声短促而恼人,眼神任意扫过四周,从不在任何人、事物上停留过久,仿佛外表下藏着一个阴郁并会侵蚀人的秘密。赫恩在工作时常会接触到数目庞大的金钱,他常在想,这么多的财富,不知道会不会毁坏人的心智。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从不向往当个有钱人。 莫尔纳坚持要替他跟自己点些东西来喝,结果点了一种令人作呕的甜鸡尾酒,叫做公路水花,是由威士忌、姜汁汽水、橙皮酒跟柠檬混调而成。他们在角落找到一张桌子坐下,赫恩都快看不到菜单上的小字,但还是继续跟莫尔纳讨论歌剧,即使在这种地方讨论这个实在是很荒唐。 赫恩喝完第二杯后,就看见史巴尔科站在酒吧后方的薄雾里。等史巴尔科看到他,他便找了个理由向莫尔纳说要离开一下。史巴尔科的附近站着两个人,看起来不像是会来地下酒吧的人,不过赫恩告诉自己,他跟莫尔纳不也一样。史巴尔科带他走过一条暗淡的走廊,四周照明的小灯泡看起来像是星星。接着,史巴尔科打开一扇小门,赫恩猜想这里就是负责人的办公室,不过里面空无一人。 “晚安,伊桑。”史巴尔科笑着说,一边关上小门,“真是不负我的期望。干得好。” “谢谢您,先生。” “现在,”史巴尔科极为和蔼地说,“是我接手的时候了。” 外头的重低音震得人骨头都要轧轧作响,赫恩连在这里都还听得见。“您不觉得我应该待久一点,介绍你们认识吗?” “不用了,我保证。你该休息休息了。”他看看手表,“其实,你今天工作到这么晚,不如明天就放个假吧。” 赫恩抬起头。“先生,我不能——” 史巴尔科笑了。“你可以,而且一定要。” “可是您说没有正当理由就不能——” “伊桑,规则是我定的,我当然有权利打破。你回去后要做什么都行,不过明天你一定要放假。” “是的,先生。”赫恩低头示意,羞怯地笑着。他三年以来没放过一天假。早上醒来后待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看报纸,在吐司上抹橘子酱,这听起来简直就像天堂。“谢谢您,我非常感激。” “那你就回去吧。等你回来上班时,我会把你要给捐助人的资料看完,再告诉你哪里要修改。”说完话,他就带赫恩走出热得要命的办公室。等赫恩走到前门,他便对站在身旁的两个人点点头,他们马上走向混乱嘈杂的酒吧。 拉斯洛·莫尔纳正开始在烟雾跟五颜六色的灯光中找寻赫恩的踪影。赫恩起身时,他正注意看着一个穿迷你裙的年轻女孩的背影,不过后来他就发现赫恩已经离开太久了。这时,有两个人分别坐到他两侧,害他吓了一跳。 “这是干吗?”他的声音颤抖着,“有什么事?” 两个人都不说话。右边那个人紧紧抓住他,力道之大让他脸部几乎为之抽搐。他吓得忘了喊叫,不过就算他这么做也没用,因为这里的音乐实在太吵了。他就这么僵住不动,接着左边的人拿出一个针筒刺进他的大腿,动作很快,而且又是在桌面下,所以完全没人注意他们。 大约三十秒后,注射进莫尔纳身体的药力开始发挥,他翻了白眼,整个人瘫软下来。他身旁的两人早有准备,把他扛在肩上站起来。 “一下就醉了,”其中一个人对附近的舞客说,“真拿他没办法对吧?”舞客耸耸肩,露出笑容,接着又回去跳舞。他们就这样把拉斯洛·莫尔纳带出地下酒吧,完全没人怀疑。 史巴尔科坐在一辆豪华宽敞的BMW里等他们。两人把不省人事的莫尔纳绑起来丢进后车厢,然后坐进前座,一个开车,另一个在副驾驶座。 这个晚上非常清澈明亮,满月低挂在天空中,近到史巴尔科似乎只要伸出手指就能碰到。“办得怎么样?”他问。 “顺利极了。”驾驶一边回答,一边发动车子。 伯恩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泰森斯角购物中心。虽然他认为在这里跟戴伦碰面很安全,可是还是小心为上。他开往纽约大道上的沃尔玛购物广场,这地方在市区,人来人往十分繁忙,足够让他保持隐匿。 他停在第十二街跟第十三街与纽约大道交界中段的停车场。天空开始有云了,南方地平线那端笼罩着不祥的黑暗。他在购物广场里买了衣服、化妆品、手机充电器,还有些其他用品。接着他找了个可以轻? ?容纳这些东西的背包。在人群中等待结账时,他觉得自己又开始焦虑了。他看起来没在注视任何人,不过实际上他正注意附近有没有人监视他。 他脑中的想法太多,挤成了一团。中情局把他列为要犯,还悬赏他的项上人头。有个厉害的年轻人在追踪他,而这人正好是世上最厉害的职业杀手。另外,他失去了两位挚友,其中一位生前还涉入某件极为危险的活动。 由于他想得入神,所以没注意到有个保安主任走在他身后。今天稍早,一个政府探员向他做了简报,给他一张跟昨晚电视上一样的照片,要他眼睛放亮,注意可疑人物。探员说,他跟其他中情局的人已经到各大卖场和电影院之类的地方告知保安,要他们把找出杰森·伯恩当成首要之务。这个保安主任又骄傲又害怕,赶紧走进办公室,拨了探员给他的电话。 保安人员挂掉电话时,伯恩正在男厕里。他用刚买来的电动推剪把头发几乎全都剃光,接着开始换装;他穿好牛仔裤,换上一件红白格花纹、有珍珠般纽扣的牛仔衬衫,然后一双Nike运动鞋。他站在洗手槽镜子前,拿出刚买的几罐化妆品,审慎地涂敷,首先加深脸上的肤色,接着把眉毛画粗,让它们看起来更显眼。戴伦给他的隐形眼镜,让他的灰色眼珠变成暗褐色。厕所偶尔会有人进来,使他不得不暂停,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没有人。 化完妆后,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不是很满意,于是又加了颗痣,放在一边脸颊上方。大功告成。他背起背包,出了厕所,走向卖场大门。 马丁·林卓斯在亚历山卓的林肯·范恩西装店看着属下收拾残局时,接到一通从纽约大道沃尔玛购物广场打来的电话,对方是保安主任。今天早上他跟哈利·哈利斯警探各带着一批人马,在这个区域寻访重要地点的保安人员。林卓斯知道哈利斯所在的地点比他更靠近那个购物广场,因为州警不到十分钟前才报告过位置。接着,他便陷入极端的两难处境。他知道在范恩西装店搞砸后,局长一定会给他好看,如果局长又发现他让一个州警提前到达杰森·伯恩最后现身的地点,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情况真的很糟,他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发动车子引擎。可是,当务之急是要抓到伯恩。他马上作了决定:管他三七二十一,他想,然后打开手机,拨给哈利斯,告诉他沃尔玛的地址。 “哈利,仔细听着,你得悄悄地接近。你的工作是控制那个区域,确定韦伯不会逃脱,就这样。不论发生什么事,你绝对不能现身或试图靠近他。知道吗?我再过几分钟就赶上了。” 我才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笨哩。哈利·哈利斯想,一边指挥着三辆巡逻车。而且我也绝对没有林卓斯想得那么笨。他看多了政府探员,但目前为止还没看过一个喜欢的。这些探员老觉得自己比较优越,仿佛其他警察都是蠢蛋,还要像小孩一样带着他们。哈利斯非常讨厌这种态度。他正要讲解自己的看法时,林卓斯直接打断了他,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林卓斯只把他看成一只骡子,该对中情局让自己参与行动心怀感激,所以会完全遵守命令。而哈利斯很清楚自己现在要大展身手。而且,林卓斯故意不告诉他亚历山卓发生的事,他是偶然知道的。当哈利斯进了沃尔玛的停车场,他便决定要在林卓斯到达之前完全控制状况。他下定决心,拿起对讲机,向属下发布命令。 伯恩快走到沃尔玛的大门时,三辆维吉尼亚州警局的车正响着警笛在纽约大道上疾驶,于是他立刻退回阴影处。毫无疑问,他们一定是来沃尔玛的。他已经易容过,怎么还会有人发现?没时间想这么多了,他得拟出逃生计划。 巡逻车紧急刹车,挡住交通,四周的驾驶恼怒地叫喊着。伯恩心想,他们会超出管辖权行事,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中情局对他们下了命令。市警局的人一定会气得面红耳赤。 他拿出康克林的手机,拨给警察局。 “我是维吉尼亚州警局的莫隆警探,”他说,“我有急事要找区队长。” “我是第三区警队长伯顿·菲利普。”一个强硬的声音答道。 “听着,菲利普,之前就告诉过你们不要介入我们的行动,可是我发现你们有巡逻车出现在纽约大道的沃尔玛,而我——” “你现在就在本区的中心,莫隆。你他妈的偷跑进我辖区干什么?” “这是我的事,”伯恩故意用最卑劣的口吻说,“赶快叫你那些该死的队员滚远一点。” “莫隆,我不知道你哪来的烂态度,不过我可不吃这一套。我发誓我三分钟后就会到那里,亲自把你大卸八块!” 这时候,街上已经满是警察。伯恩没有撤回卖场,而是假装左膝僵直、一跛一跛地跟着其他顾客走出大门。有个稍微驼背、面容枯槁的高个子警探,带了一组人员冲进大门时,顺便浏览了门前这群顾客的脸,其中也包括伯恩。剩下的人员则分散开来到停车场搜索。至于外围警力,有些分布在第十二街到第十三街,另一些负责让刚进来的顾客留在车上,剩下的人则拿着对讲机指挥交通。 伯恩没有走向自己的车,而是转过右边街角,朝向卖场后方的货物装卸区。他看见四辆卡车停在那里,正在下货。他往斜对街的富兰克林公园走去。 有人对着他叫喊,他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走。他听见警笛声,看了看手表,伯顿·菲利普队长果真准时到达。他走到一半,又有人喊他,这次语气更加强硬。接着,他听见一阵吵闹声,有人彼此用粗话咒骂着。 伯恩转过身,看见刚刚那位驼背警探,拿出了左轮手枪。而在警探后方,高大威严的菲利普队长正跑过来,他的银发闪闪发亮,看得出表情十分愤怒。队长两侧有两个壮汉,脸上带着阴沉沉的表情。他们右手拿着武器,显然随时准备把想干涉队长意愿的笨蛋给轰掉。 “这些维吉尼亚骑兵是你的人吗?”菲利普问。 “是州警,”驼背警探说,“而且,对,是我的人没错。”他看见市警局的制服便皱起眉头。“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们的行动会被你们搞砸。” “你们的行动!”菲利普队长气得快中风了,“他妈的滚出我的地盘,你这天杀的白痴乡巴佬!” 警探的脸色发白。“你叫谁天杀的白痴乡巴佬?” 伯恩不理他们。现在不能去公园了;由于警探已注意到他,所以他得马上想出逃脱的办法。他悄悄走到卸货区,找到一辆已经下完货的卡车爬进去,钥匙还插着,他马上发动引擎。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后,车子便发动了。 “嘿,老兄,你想干啥?” 卡车驾驶员打开车门,他身形庞大,脖子像树干般粗,手臂就更不用说了。他爬上车,从乘客座顶上方抽出一把枪身锯短的霰弹枪。伯恩一拳击在驾驶的鼻梁上,让他顿时鲜血直流,眼神失焦,放掉了手里的霰弹枪。 “抱歉了,老兄。”伯恩一说完,接着又重重给他一击,壮得像牛的驾驶员马上不省人事。他把驾驶员拉到乘客座,关上车门,打挡开动车子。 就在此刻,他发现又有个人出现了。一个年轻人跑到正在争论的州警跟市警两方中间,粗暴地推开他们。伯恩认得这个人:他是马丁·林卓斯,中情局副局长。也就是说,局长派林卓斯负责国内的制裁行动。伯恩从康克林口中,知道林卓斯是个格外精明的人;他不会轻易中计,而且还很高明地在旧城撒下天罗地网。 不过现在想这些都没意义了,因为林卓斯已经发现这辆卡车,挥手示意要车子停下来。 “任何人都不能离开这里!”他大喊。 伯恩不管他,继续踩下油门。他知道不能跟林卓斯面对面,因为对方也许能看穿他的易容。 林卓斯拿出手枪。伯恩看见他跑向电动门,一边挥手一边叫喊。 前方的维吉尼亚州警听见他喊出的命令,马上关闭电动门,而一辆中情局的车就停在纽约大道上,挡住伯恩的路线。 伯恩用力踩紧油门,卡车像只受伤的巨兽猛然向前冲,挡住路线的警察,在最后一刻往两旁跳走,而电动门也被撞飞开来。他打到低速挡,紧急右转,加快速度在街上奔驰。 他看着侧照后镜,发现中情局的车子慢了下来,乘客座的车门打开,林卓斯跳进去,随即关上车门。接着,车子像火箭发射一样往前冲,一下就追上卡车。伯恩知道自己无法以速度取胜,不过卡车体积庞大的缺点,可以有别的用途。 他故意让中情局的车跟在后面,结果车子却突然加速,开到他旁边。他看见马丁·林卓斯嘴唇紧闭,十分专注,一手拿枪,另一手保持稳定。林卓斯跟动作电影里的普通探员不一样,他知道怎么在疾驶的车上开枪。 林卓斯准备扣下扳机时,伯恩突然将方向盘向左打,把中情局的车子撞偏;林卓斯无法瞄准,驾驶员则努力转动方向盘,避免撞上停在路边的车子。 等驾驶员把车开回街上,林卓斯便对卡车开火。他的角度不好,而且车子又一直震动,不过连发之下还是逼得伯恩向右开。有颗子弹打碎他旁边的车窗,两颗穿过后座,射中了卡车司机体侧。 “可恶,林卓斯。”伯恩说。虽然现在情况危急,可是他不想连累旁边的卡车司机。他正朝着西方前进;乔治·华盛顿大学医院就在第二十三街上,离这里不远。他先右转,然后再左转上了K街,卡车急速行驶,响着喇叭闯过一个又一个红灯。 在第十八街有个驾驶可能在打瞌睡没注意,直接撞上了卡车后侧。卡车惊险地打滑,伯恩好不容易才恢复平衡继续向前。林卓斯的车还紧跟在后,但由于K街中央有安全岛,所以没办法开到卡车旁边。 伯恩经过第二十街时,看见可以通过华盛顿圆环的地下道,而医院离那里只有一条街。他看看照后镜,发现中情局的车已不在后面。他预计走第二十二街去医院,不过正要左转时,中情局的车就在二十二街上朝着他冲过来。林卓斯探出车窗,对伯恩开枪。 伯恩踩下油门,卡门急速前冲,他现在不得不走地下道,然后从较远的那一侧去医院。不过快到地下道时,他发现事情不太对劲。华盛顿圆环下方的隧道一片黑暗,而且看不到另一端出口的阳光。这只代表一件事:前方有路障,K街双向车道都被封闭了。 他进了隧道,换到低速挡,等到完全进入黑暗中,就马上踩下刹车。同时,他一只手也拉着卡车喇叭,声音又大又响,在隧道里来回振动,变得震耳欲聋,盖过了轮胎在地上摩擦的尖锐声。伯恩把方向盘向左打到底,让车子偏向,一停下来,他马上下车,往北面的墙上全力冲刺,躲在往对向疾驶的最后一辆车后方当作掩护。那名驾驶以为是车祸,所以停车探头观望了一会儿,等警察过来了才继续前进。现在,卡车停在K街的双向车道上,完全挡住了追赶他的人。伯恩在黑暗中摸索墙上维修人员使用的梯子,一爬上去,探照灯便亮了起来。他别过头,闭上眼睛继续爬。 过了没多久,伯恩已经快爬到顶端,探照灯光开始集中在卡车和卡车下方的路面,他看见马丁·林卓斯拿起对讲机下令,接着所有探照灯便照往另一个方向。他们像钳子一样包围卡车,探员拿着枪分别从K街两侧跑向车子。 “长官,卡车上有其他人。”探员缓缓靠近,“他中枪了,伤得很严重。” 林卓斯跑过去,神情非常紧绷。“是伯恩吗?” 伯恩就在他们上方,爬到了出口。他拉开门闩,推开门,发现自己就在华盛顿圆环边的行道树林中。四周车水马龙,车辆往来频繁,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而在他下方的隧道里,探员正把受伤的卡车司机送往医院急救。现在,是伯恩自救的时候了。 9 大卫·韦伯突然消失后,让可汗对他更加敬佩,直接放弃在人来人往的旧城里搜寻他的踪迹。于是可汗找上了中情局探员,跟着他们到林肯·范恩西装店,看见马丁·林卓斯在那边听取报告,收拾残局。他观察他们与裁缝师的谈话。根据标准程序,为了恫吓受询问的人,他们先把他带出熟悉的环境——也就是西装店——然后由两位面孔像铁板的探员押上车子后座,不说任何理由直接拘留他。 而从可汗偷听到林卓斯跟探员的对话中,那位裁缝师根本没提供什么重要线索,他说探员来得太快,所以韦伯没时间告诉他为何而来。最后,探员向林卓斯建议放了他,林卓斯也同意,不过等裁缝师进到店里,他又叫另外两位探员坐在对街一辆外观普通的车里待命,以防韦伯又跑回来。 现在,林卓斯已经离开二十分钟了,留守的探员显得很无聊。他们坐在车里,一边吃甜甜圈喝可乐,一边发着牢骚,因为他们要在这里监视,而其他人都去追捕恶名昭彰的大卫·韦伯了。 “他不是大卫·韦伯,”较胖的探员说,“局长命令我们要叫他以前出任务时的名字,杰森·伯恩。” 躲在附近偷听他们谈话的可汗突然愣住了。他当然听过杰森·伯恩这名字。有好几年,伯恩的名声响亮,被称为国际间最厉害的职业杀手。身为同行的可汗,把关于伯恩的传说一半视为虚构,另一半则当作夸饰。一个人不可能拥有传说中杰森·伯恩的胆量、专业跟纯粹动物般的本能。事实上,可汗的心里有一部分不相信伯恩这个人的确存在。 然而,现在这两个中情局探员却说大卫·韦伯就是杰森·伯恩!可汗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他简直震惊不已。大卫·韦伯不像史巴尔科的资料里所说,只是个大学的语言学教授,而是个十分厉害的杀手,是昨天到现在一直跟可汗玩猫捉老鼠游戏的同一人。他突然觉得思绪很乱,还想到昨天伯恩在公园直接认出了他。之前,只要乔装一下、改变步态,就能骗过目标,但现在他对付的可是以高超的易容术著名的杰森·伯恩,可汗想,说不定伯恩跟自己一样厉害。不管多高明的计谋,伯恩可不会轻易上当。可汗知道,如果他要赢过伯恩,就得提升这场游戏的等级。 可汗突然想到,史巴尔科会不会也知道韦伯的真实身份,却不在资料中告知他。经过一番推论,可汗相信史巴尔科一定早就知道了,他设计康克林跟潘诺夫的谋杀案,就是要陷害伯恩,只有这样才说得通。这是典型的策略,故意散布不正确的讯息。只要中情局相信伯恩涉案,他们就不会想到去找真正的凶手——当然也就不可能发现那两个人被杀的真正原因。史巴尔科很明显只是把可汗当作一个大计划里的小棋子,就跟他利用伯恩一样。可汗要查出史巴尔科在搞什么——他不会当任何人的棋子。 可汗知道,要知道谋杀案的真相,就要先从那个裁缝师开始查起。他不管裁缝师跟中情局说了什么。一路跟着韦伯下来——可汗还是很难接受韦伯就是杰森·伯恩——他知道这个叫范恩的裁缝师一定是个关键人物,能提供重要情报。他在观察中情局询问范恩时,范恩曾转头看向车外,而他也借机看着范恩的眼睛,马上就知道这位裁缝师是个骄傲而又固执的人。可汗从小接触佛教思想,认为骄傲是不好的,不过这次在范恩身上却展现很好的效果,因为中情局的人愈逼他,他就愈不肯透露。那些探员问不到什么,但可汗知道怎么应付骄傲及固执。 他脱下身上的仿麂皮夹克,把内里扯破一些,这样监视的探员就不会怀疑他,只会以为他是要光临林肯·范恩西装店的顾客。 他穿过街,走进西装店,门口的铃声随之响起。一个拉丁美洲女人抬起头看他;她原本在看报上的漫画版,旁边摆着一份吃到一半的豆子跟饭,那是她的午餐。她走过来,问他需要什么。她身材性感,有着宽额头和上了巧克力色眼影的大眼睛。他说手上这件夹克是他最喜欢的,可是内里被扯坏了,所以他要亲自找范恩先生处理。女人点点头,走进后方,过了一下子又走回来坐到位子上,什么话也没说。 几分钟之后,李奥纳德·范恩出现了。他看起来很糟,因为整个早上受了不少折腾。老实说,跟中情局周旋这么久,简直让他累到不行。 “需要什么吗,先生?玛丽亚说你的夹克需要修补。” 可汗把夹克翻过来放在柜台上。 范恩灵巧地抚摸夹克,像是医生对病人触诊一样。“噢,只有内里坏了。你真幸运,仿麂皮夹克几乎很难修补。” “那不重要,”可汗低声说,“杰森·伯恩派我过来,我是他的代表。” 范恩装作不为所动,掩饰得非常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说要谢谢你帮他逃脱中情局的追捕,”可汗接着说下去,好像范恩没回应似的。“他要你知道,现在外面还有两个探员在监视你。” 范恩的脸稍稍地抽搐。“我就知道。他们在哪里?”他的手焦虑地揉着夹克。 “就在对街,”可汗说,“坐在那辆白色的福特车里。” 范恩很聪明,没有直接转头去看。“玛丽亚,”他对拉丁美洲女人说,“对街是不是有辆白色福特?” 玛丽亚转头看。“有啊,范恩先生。” “你看得到里面有人吗?” “两个男人,”玛丽亚说,“身材高大,理平头,看起来就像狄克·崔西,跟之前来店里的那些人一样。” 范恩暗暗咒骂了一声,然后看着可汗的眼睛。“告诉伯恩先生……告诉他,李奥纳德·范恩说:‘上帝保佑他。’” 可汗面无表情。他很讨厌美国人几乎什么事都要扯到上帝。“我需要情报。” “当然,”范恩感激地点头,“你要知道什么都行。” 马丁·林卓斯总算知道一般人说“气到吐血”是什么意思。如果局长知道杰森·伯恩从他手上溜掉,而且还是两次,他该如何是好。 “你他妈的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听我命令?”他用尽力气咆哮。交通局人员正准备移开被伯恩停在路中的卡车,噪声在隧道里回响着。 “嘿,我告诉你,是我发现目标离开沃尔玛的。” “也是你让他离开的!” “是你才对,林卓斯。我是被一个区队长拖住的。” “那是另一回事!”林卓斯喊,“那家伙到底来这里干什么?” “你最行了,你倒是说说看啊,在亚历山卓搞砸的不就是你吗?如果你提供情报给我,我就可以帮你搜索旧城,那里我可是熟得要命。可是你没有,因为你是联邦探员,你比较聪明,你要掌控大局。” “天杀的没错,我就是这样!我都已经派人通知所有机场、火车站、巴士站和租车中心人员,随时注意伯恩的出现。” “别傻啦,虽然我没权限派人通知他们,可是我已经派人搜索整个区域,而且你也别忘了,最后是我提供你伯恩的消息,你才派人封锁所有出路的。” 即使哈利斯说得没错,林卓斯还是止不住满腔怒火。“我要知道你他妈的为什么要找市警局的人?如果你需要支援,应该先找我的。” “我他妈为什么要找你,林卓斯?你能说个理由吗?你是我的混账兄弟还是什么吗?我们有用对等关系合作吗?天杀的没有。”哈利斯悲伤的脸上露出作呕的表情,“还有,我没找市警局的人,他一来就找我麻烦,口沫横飞地说我跑进他的地盘。” 林卓斯几乎没在听。救护车闪着灯,警笛呜呜作响,正把他不小心射伤的卡车司机送到乔治·华盛顿大学医院。他们花了快四十五分钟把整个地方封锁成犯罪现场,然后才把他从卡车上搬出来。他能活下来吗?林卓斯现在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只要说是伯恩的错就好了——他知道局长也会这么想。不过局长的外壳是由三分之二的实际和三分之一的挖苦构成,林卓斯庆幸在这点上自己永远比不上局长。不管那位卡车司机是死是活,他知道自己都要负责,而这让他的敌意更为加深。他可能不像局长那么会挖苦,可是他也不想因为已经于事无补的行动而认输,反而把内心不好受的感受往外吐。 “四十五分钟!”哈利斯一边说,一边看着救护车穿过堵塞的车阵,“老天,那可怜的家伙都可以死上十次了!” “这些公仆!” “你也是个公仆,哈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林卓斯厌恶地说。 “你不是吗?” 林卓斯体内怨恨的毒液就快爆发了。“听着,你这混账东西,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的训练——” “你受的所有训练都没办法让你抓到伯恩,林卓斯!你有过两次机会,结果全都搞砸了!” “那么你又帮了什么?” 可汗看着林卓斯和哈利斯激烈地争执。他穿着交通局人员的工作服,看起来就跟其他人一样,没人怀疑他。他走到卡车后方附近,假装检查撞击的痕迹,随即发现隧道壁的梯子上有个影子。 他抬起头伸着脖子看,心想梯子会通往哪里。伯恩也这么想吗,还是他早就知道答案了?可汗看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然后迅速爬上梯子,很快离开了警用探照灯的范围。他发现顶端有道门,而且门闩才刚开过,于是他直接推开门爬了出去。 可汗站在华盛顿圆环中一个视野良好的地方,依顺时针方向缓缓转了一圈,检查远近所有事物。一阵风吹拂过他的脸。天空阴暗下来,像是重捶之后产生的淤青颜色,远处还发出闷闷的雷声,在城市里如峡谷般的欧式街道中滚响着。西侧是岩溪公园大道、怀赫斯特公路和乔治城。北侧则是现代建筑如高塔林立的饭店街——全日空饭店、柏悦大饭店、万豪饭店,还有后方的岩溪。西边是K街,穿过了麦佛森广场跟富兰克林公园。南边则是雾谷,乔治·华盛顿大学校区就延伸其间,另外壮观的美国国务院也在此地。再往远处看,波多马克河弯向东方后,扩展形成平静的潮汐湖,他看见一个银色小点,原来是架飞机;飞机挂在天上几乎不动,像面镜子反射着光亮,在云层变厚前最后一丝光线的照耀中,开始下降至华盛顿国际机场。 可汗的鼻孔扩张,似乎闻到了猎物的气味。伯恩会去机场。他很确定,如果他是伯恩,他也会这么做。 自从听到林卓斯跟中情局的人讨论韦伯就是伯恩后,他的脑中一直就有不祥的预兆。一想到伯恩跟他是同一领域的人,他就有被侵犯的感觉,觉得这妨碍了他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是他——只有他——把自己从丛林的泥沼中拯救出来;他能从那几年的日子中存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那段日子是属于他的,不可能跟别人共有。然而,他现在才发现大卫·韦伯竟然也是这领域的佼佼者,跟他共享着他努力要征服的舞台,这就像个残酷的玩笑,而且对他来说根本不公平。这是需要改正的错误,愈快愈好。现在,可汗等不及要面对伯恩、告诉他事实,一边从他眼神中看出他如何被真相击垮,一边看着他流血至死。 10 伯恩站在出境大厅的阴影中。华盛顿国际机场闹哄哄地挤了一大堆人,有拿着笔记本电脑和随身物件的商人;有带了各种旅行手提箱的家庭;背着米老鼠、金刚战士或泰迪熊背包的小孩;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为了去第三世界传教的摩门教徒;手牵手的情侣,拿着通往天堂的机票。不过,虽然人很多,就机场来说这里还算是空旷。因此,伯恩只看见人们空洞的眼神,这是人类对付无聊的本能反应。 他觉得有件事很讽刺,对一般人来说,在机场里,等待是种习惯,而时间却似乎是静止的。不过,对他来说可不是这样,因为每过一分钟,他离中情局的人就愈来愈近。 他才到这里十五分钟,就已经看见十二个可疑的便衣探员。有些在出境的候机室徘徊,一边抽烟,一边用大纸杯喝着饮料,假装混在一般民众当中。大部分的便衣都在航空公司登记柜台附近,打量着排队准备检查行李跟护照的旅客。 伯恩马上知道,现在想登上客机,几乎不可能。那么,他还有什么选择?他得尽快赶去布达佩斯。 他穿着棕褐色长裤、黑色圆领套头衫,外罩一件轻便风衣,脚上则是帆船鞋;原来的运动鞋跟其他装束,在沃尔玛出来后就丢到垃圾桶了。由于他在那里被发现,所以要赶快变装才行。不过在评估了航厦的形势后,他觉得情况实在不妙。 他躲开四处漫步的探员,走入布满细雨的夜里,搭了一辆通往货物空运中心的接驳车。他坐在司机后方,试图攀谈;司机名叫拉尔夫,伯恩假装自己叫乔。车子停下等行人过马路时,他们简单握了个手。 “嘿,我本来要跟我表哥在及时货运见面,”伯恩说,“可是我太笨,忘记他跟我讲的地点了。” “他是做什么的?”拉尔夫说,一边开进快车道。 “他是个驾驶。”伯恩靠近司机座,“他很想进美国航空或达美航空,不过,你也知道结果会怎样。” 拉尔夫同情地点了点头。“有钱人愈来愈有钱,穷人只能受不公平待遇。”他的鼻子很扁,一头乱发,还有黑眼圈。“还用说吗?” “总之,你能告诉我在哪儿吗?” “我不止能告诉你,”拉尔夫从后视镜瞥了伯恩一眼,“等开到货物空运中心,我就下班了,到时候我直接载你过去。” 可汗站在雨中思考,机场清澈的灯光围绕着他。伯恩一定在还没看见之前就闻得到中情局探员的气味。目前为止,可汗算出的就有五十人,也就是说,总共可能有三倍多的人遍布在整个机场。伯恩会知道不管怎么换装,都没办法骗过所有人,搭上出国班机。他们在沃尔玛见过他,已经知道他的模样了,这是可汗在地下道听到的讯息。 他感觉得到伯恩就在附近。在公园的长凳上,可汗仔细观察过伯恩,包括他的体重、身材、动作,还有脸部特征。他知道伯恩就在这里。他们坐在一起时,他就偷偷注意着伯恩的面孔。他知道自己必须记住伯恩的轮廓,还有那些轮廓依各种表情而做出的变化。可汗想在伯恩强烈的表情里找寻什么?某种证明?还是认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伯恩的表情已经成为他意识的一部分。不论是好是坏,他已经受到伯恩的制约。他们因为各自的欲望而被束缚在一起,现在,只有死亡能将他们分开。 可汗再一次环顾四周。伯恩得离开这个城市,说不定要出国。可是中情局会派更多人过来,扩大搜索范围。如果换作可汗的话,他会觉得愈快出国愈好,所以他往入境大楼走去。他站在大楼里,看着机场的彩色平面图,找出能最快到达货运中心的路线。 既然一般客机受到严密监控,那伯恩想离开这地方,最好的机会就是搭货机了。伯恩的时间很紧迫,因为中情局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猜到他不搭客机,然后开始监视货机航运。 可汗走回雨中。他已经知道一小时内有哪些班次要起飞,所以现在剩下的,就是张大眼睛找出伯恩,如果他的计算没错,他会跟伯恩直接对决。他不再去想这项任务有多困难了。他觉得既震惊又懊恼,因为伯恩原来是个聪明果断、足智多谋的敌手。伯恩让他受伤,困住过他,还不只一次从他手中逃脱。可汗知道,如果这次要成功,一定得出其不意,而且他也知道伯恩会提防他。 在他脑海中,那片丛林正呼唤着他,重复着死亡与毁灭的讯息。他已经能看见这段漫长旅程的终点了。他要智取杰森·伯恩,这是最后一次了。 车子到达目的地时,伯恩是车上惟一的乘客。外面的雨下得更大,让午后光线变得幽幽暗暗。天空一片模糊,像块石板,似乎写在上面的任何事都会发生。 “及时货运在第五区,旁边有联邦快递、德国汉莎航空,还有海关也在那里。”拉尔夫把车停在路边,熄火以后跟伯恩一起下车,小跑步过柏油路面,到了一排有平板屋顶的丑陋大楼前。“就在这里。” 他们走进去,拉尔夫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他的身材像颗梨子,可是手脚却格外纤细。他指向左边。“你看到美国海关了吗?走到那一栋,再过两个营业站,就能找到你表哥了。” “非常谢谢你。”伯恩说。 拉尔夫露出笑容,耸了耸肩。“别客气啊,乔。”他伸出手,“很高兴能帮上忙。” 拉尔夫双手插进口袋,漫步离开,伯恩也朝着及时货运前进,不过他可不想去那个地方——至少现在还不去。他转身,看着拉尔夫走到一道门前,上头钉了一块告示,写着未经许可禁止进入。拉尔夫将识别证插入辨识系统时,伯恩也拿出信用卡,等门一打开,拉尔夫走进去,伯恩马上安静地冲过去,插入信用卡。结果,门关上了,但并没锁住。他默数到三十,确定拉尔夫不在门口附近,接着打开门,收起信用卡走了进去。 这里是维修处的男更衣室。墙壁全是白色瓷砖;混凝土地面上铺着塑胶网,让打着赤脚洗好澡或正要去洗的人能保持脚部干燥。他的前方有八排普通金属置物柜,大部分柜子上都有简单的密码锁。他的右边通往淋浴间跟洗手槽,再往后有个小一点的空间则是厕所。 伯恩小心地从转角处探头,看见拉尔夫走向一个淋浴间。旁边有个维修人员,全身抹满了肥皂,不过背对着伯恩跟拉尔夫。伯恩看了看四周,一下就找到拉尔夫的柜子,门半开着,密码锁头也开着,挂在门把上。 当然了,在这么安全的地方,花几分钟冲个澡,让柜子开着一下有什么好怕的?伯恩打开门,看见拉尔夫的识别证放在一件内衣上方,于是直接收进口袋。附近有个柜子也一样半开着,于是他把两个柜子的密码锁交换,扣上拉尔夫的柜子。这样的话,在拉尔夫打开柜子,发现识别证被偷之前,应该能替他争取足够的时间。 他在待洗衣物推车里抓了一套工作服,大概确认一下尺寸没问题后就迅速换上。接着,他便挂上拉尔夫的识别证走? ?更衣室,马上走向美国海关,查询起飞时刻表。结果,没有飞往布达佩斯的飞机,不过急件空运第一一三班次是飞往巴黎,十八分钟后在货运第四区起飞。接下来九十分钟都没有班次,而且巴黎是可以接受的地点,因为那里算是欧陆内部的交通枢纽。一旦到了巴黎,要去布达佩斯根本不难。 伯恩跑回滑溜的柏油路上。现在已经大雨滂沱,不过没有闪电,而他稍早听见的雷声早已不见踪影。很好,他可不想第一一三班次因为任何理由延迟起飞。他加快脚步,前往下一栋大楼,也就是货运第三跟第四区。 他进入航厦时,已经全身湿透,在看了看四周确定没问题后,便快速走向急件区。这里只有几个人,情况不太妙,要是人多一点,就比较容易混进去了。他找到标示“闲人勿进”的门,将识别证插入辨识系统,听见电子锁打开后,便推开门走入。 他穿过煤渣砖墙走道进了一个房间,四周堆满了装货物的条板箱,空气中充斥着树脂、锯木屑和硬纸板的气味,压得他快喘不过气了。这地方让人觉得一切事物都很短暂,随时在变换移动,而这里的生活是由班次表跟气候决定,大家都害怕出什么机械或人为上的疏失。这里没有地方可坐,没有任何能休息的场所。 他双眼直视前方,带着一股没人敢质疑的权威穿过房间,很快就走到一扇不锈钢大门前。透过门上的小窗,他看见几架飞机整齐地排在跑道上,有的在装货,有的则在卸货。他很快就找到那架急件的飞机,货舱门还敞开着,附近有辆油槽车,连接着一条管线通到飞机上,旁边一个穿雨衣戴兜帽的人正在注意加油量。驾驶舱内,正副驾驶也在检查各项仪器。 正当他要将拉尔夫的识别证插入辨识系统时,康克林的手机响起了。是罗宾内特打来的。 “雅克,我可能会先去你那里。你能不能来机场接我,呃,我大概七个小时后到?” “没问题,朋友。你降落时就打给我吧。”他把手机号码给了伯恩,“我很高兴就快见到你啦。” 伯恩知道罗宾内特是什么意思。他很高兴伯恩能躲开中情局的天罗地网。还没有,伯恩想,还差很多。不过,再过几分钟他就能离开了。而现在…… “雅克,你查到什么了?你知道NX20是什么了吗?” “恐怕还不知道。完全查不到关于这个东西的计划。” 伯恩的心沉了下去。“那么希弗博士呢?” “啊,这个我就查到了,”罗宾内特说,“有位费利克斯·希弗在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工作——或者说是工作过。” 伯恩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什么意思?” 伯恩听见纸张的沙沙声,想像着他这位朋友正在看他从华盛顿弄来的情报。“希弗博士已经不是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的‘现职’人马。他在十三个月前就离开了。”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 “他就这么消失了吗?”伯恩怀疑地问。 “以今天的标准来看,虽然不太可能,但事实就是如此。” 伯恩突然闭上眼睛。“不,不。他一定去了某个地方——一定是的。” “然后呢——?” “然后他就‘消失’了——是专家做的。” 既然费利克斯·希弗消失了,那么他就更要快点赶到布达佩斯。目前他手中惟一的线索,只有多瑙河大酒店的一把钥匙。他看了看手表,已经拖了点时间。他得走了,马上离开。“雅克,谢谢你帮我查到这些。” “很抱歉帮不上什么忙。”罗宾内特迟疑了一下,“杰森……” “什么?” “祝你好运。” 伯恩收起手机,打开不锈钢大门,走进大雨中。天空低沉阴暗,风吹着大雨倾斜而下,在机场灯光映照下看起来就像片银色帘幕覆盖在跑道之上。他微弯着身子走在跑道上,看起来十分果断,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且得迅速而有效地做好。 他绕过机鼻,看见货舱门就在前方。穿雨衣的那个人加完油,正在把加油管嘴从油槽上拆下。 伯恩从眼角看见左方有动静。货运第四区的一道门突然打开,好几个机场警卫冲了出来,手上拿着武器。拉尔夫一定打开了他的柜子;伯恩没时间了。他保持步调继续前进,快走到货舱门时,加油的人问他:“嘿,老兄,现在几点?我的手表坏了。” 伯恩转身。就在此刻,他看见对方兜帽里的亚洲人容貌;可汗突然把飞机燃油喷向他的脸。伯恩举起双手阻挡,接着被呛得直咳嗽,眼睛也完全看不见了。 可汗冲向他,把他推去撞光滑的金属油槽,接着凶狠地击出两拳,一下打在伯恩心口,另一下打在他头上。伯恩跪了下来,可汗随即将他推进货舱。 可汗转头看见一个货舱操作员正走向他,便举起手说:“没关系,我来锁门。”他没被认出来,因为雨下得很大,对方看不清楚他的脸跟制服,加上操作员也很想赶快离开风雨中,于是对他挥手表示谢意。可汗关起舱门并上锁,然后冲到油槽车上,把车子驶离飞机,避免令人起疑。 伯恩先前看到的警卫正朝这里过来,一边对驾驶比着手势。可汗让飞机挡在他跟警卫中间,然后撑起身子,打开机腹货舱门钻了进去。伯恩低头跪着,双手撑在地上。可汗对他的复原能力感到惊讶,马上又用力朝他肋骨部位踢下去。伯恩咕哝了一声便往侧面倒下,双手压着疼痛的腰部。 可汗拿出一条长细绳,然后把伯恩面朝下压在地上,反绑双手。透过雨声,他听得见外面的警卫对正副驾驶叫喊,要检查他们的识别证。绑好后,他把伯恩丢下,悄悄把舱门关上。 可汗盘着腿,在黑暗的货舱里坐了几分钟。雨珠打在机身上,恍如没有节奏的打击乐,让他想起丛林的鼓声。那时他病得很重,发着高烧,鼓声听起来就像飞机引擎在运转,狂乱的敲打作响就是飞机正排出气流,准备俯冲。他很怕听到这种声音,因为会带起他不好的回忆,那些他长期以来试图压在意识底部的回忆。由于高烧不退,他的所有感官能力因而增强,强到快要承受不住。他感觉丛林活了起来,而且许多像是幽灵的形体,排成一种不祥的楔形,缓慢朝着他而来。他只意识到自己做了一项举动,就是把脖子上挂的那尊佛像,埋在人家替他挖的一堆树叶下的小墓穴里。他听见说话声,过了一会才知道,那些形体在问他问题。他还发着高烧,眯着眼想看清楚在翠绿色微光中的形体,可是他们蒙住了他的眼睛。根本不需要这么做。他们把他抬到用碎石跟树叶铺成的床上时,他就昏了过去。 两天后,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在红色高棉的一座营地。有个枯槁憔悴、双颊凹陷的独眼男人似乎是负责照顾他的,等男人觉得他恢复健康后,他们便开始讯问他。 他们把他丢进一个坑洞,里面全是某种会扭动身躯蠕动盘绕的生物,到现在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个地方比他所知的任何黑暗更阴森深沉。他最惧怕的也就是这种黑暗,覆盖并压缩着他的太阳穴,不断增加重量,让他喘不过气来。 当然,那种感觉跟第一一三班次机腹里的黑暗完全不一样。 ……约拿在鱼腹中向耶和华——他的神祷告,说:我遭遇患难求告耶和华,你就应允我。你将我投下深渊,就是海的深处;大水环绕我,你的波浪洪涛都漫过我身…… 他还记得那本磨损脏污的《圣经》,有位传教士曾要他背下这一段。可怕!太可怕了!因为可汗就在四周充满敌意、随时会惹来杀身之祸的红色高棉,被丢进地狱的腹中,而他也不断地祷告——或者在他尚未发育健全的心智里,可能以为那是祷告——祈求得到释放。这件事发生在传教士要他背《圣经》之前,在他了解佛教的教义之前,因为他年纪还很小时就已经坠入无形的混沌中。神听见约拿在鲸鱼腹中的呼唤,可是没人听见可汗的。当时他孤独置身于黑暗中,等他们觉得这样做已经让他变得软弱之后,便熟练缓慢地将他拉出来,用他后来花了好几年才培养出的冷血态度,不断压榨他。 可汗打开身上带的手电筒,坐定不动看着伯恩。他伸展双脚,使劲用鞋底踹伯恩的肩膀,让伯恩面向自己。 伯恩痛得哼了一声,眨着眼皮慢慢睁开眼睛。他喘了一下,吃力地想做个深呼吸,结果吸进飞机燃油的气体,使得身体剧烈抽搐,呕吐在他和可汗中间的地上,而可汗只是如佛陀般平静坐定,看着伯恩受苦。 “我去过山谷最深处;大地的牢笼原本想永远囚禁我;然而我还是从黑暗中存活过来。”可汗改述《圣经》约拿书的内容。他盯着伯恩发红肿胀的脸。“你看起来糟透了。” 伯恩挣扎着想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可汗平静地踢开。伯恩再试一次,可汗也再阻挠了一次。不过第三次时,可汗毫无动作,让伯恩自己坐起来面对他。 可汗露出恼怒般的谜样微笑,眼神突然闪过一丝火花。 “你好啊,父亲,”他说,“好久不见了,我本来以为我们没机会见面了。” 伯恩轻轻摇了摇头。“你在说什么?” “我是你儿子。” “我儿子只有十岁大。” 可汗的眼神闪烁着。“不是那一个。我是你在金边遗弃的儿子。” 伯恩突然觉得被侵犯了,一阵愤怒涌上他的心头。“你竟敢这么说?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我儿子约书亚已经死了。”他为了讲这段话,吸进了更多燃油气体,结果他又突然弯身作呕,只是已经吐不出东西了。 “我没死。”可汗用一种几近温柔的口吻说,然后倾身向前把伯恩拉起来。他这么做时,挂在他胸前的佛像掉了出来,摇晃着,“你也看到了。” “不,约书亚已经死了!我亲自把他放进棺木,还有黛欧跟阿莉莎的遗体!他们全包覆着美国国旗。” “谎言,谎言,更多谎言!”可汗把佛像放在掌中,拿到伯恩面前,“你看,还记得这个吧,伯恩。” 伯恩的心似乎脱离了现实。他听见自己的脉搏如雷声般震动,像股海啸要席卷他,带走他的生命。不可能!不可能的!“哪里——你从哪里弄到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吧?”他握住佛像,“你总算认了约书亚这个儿子吧?” “你不是约书亚!”伯恩充满愤怒,脸色阴郁,狰狞得有如一只野兽般咆哮着,“你杀了哪个东南亚外交官才弄到的?”他冷酷地笑着,“对,我知道的比你知道的还多。” “你搞错了,真是令人伤心。这是我的,伯恩。你明白了吗?”他松开手指,露出因为沾上汗水而颜色加深的佛像。“这是我的佛像!” “骗人!”伯恩双手从背后伸出来,冲向可汗。原来可汗在绑他时,他紧绷起肌肉,预留了空间,等可汗幸灾乐祸看着他时,再放松下来,挣脱绳子。 可汗吓了一跳,不知道伯恩会来这招,结果他被撞倒,伯恩压在他身上。他的手电筒掉到地上,来回滚动,强力光束一下照到他们身上,一下又离开,他们的表情和膨胀的肌肉就在灯光中闪闪灭灭。 在断续的明暗中,他们就像回到那片浓密的丛林,两人如野兽般搏斗,呼吸着彼此的敌意,尽全力要打败对方。 伯恩咬牙切齿,发狂似的一次又一次重击可汗。可汗则勉强抓住伯恩的大腿,用力压一处神经束,伯恩突然往旁边倒,暂时麻痹的那只脚弯了下去。可汗对着他下巴尖端用力挥出一拳,让他更加蹒跚,摇着头想让自己回神。伯恩拿出弹簧刀,不过可汗又追加了一拳。刀子掉在地上,可汗马上捡起来,打开刀片。 他站在伯恩上方,抓住伯恩的衬衫。他突然感到一阵震颤,就像电源打开后,电流嘶嘶通过线路那种感觉。“我是你儿子。我选了可汗这个名字,正如大卫·韦伯用杰森·伯恩这名字。” “不!”伯恩的喊叫声,几乎能盖过引擎愈来愈强的震动与噪声,“我儿子和我其他家人都在金边死了!” “我就是约书亚·韦伯,”可汗说,“你遗弃我,把我丢在丛林里等死。”刀子的尖端就在伯恩的喉咙上。“有多少次我差点死掉。我敢说,要是没有依靠那些对你的记忆,我早就死定了。” “你竟敢用他的名字!约书亚已经死了!”伯恩愤怒至极,像野兽般露出牙齿。他的眼中充满了杀意。 “也许他死了。”刀锋抵着伯恩的皮肤,再往下一毫米就要见血了。“我现在是可汗。约书亚——你儿子约书亚——已经死了。我是回来复仇的,要让你因为遗弃我而受到惩罚。”可汗张口说话时,一些唾沫聚集在嘴角。“你为什么丢下我?你怎么可以逃跑?” 飞机准备滑上跑道,于是突然一阵摇晃。刀锋割进伯恩的皮肤,血喷了出来,不过可汗也失去平衡,刀子随之抬起。伯恩抓住机会,一拳打向可汗侧面。可汗伸直脚,勾住伯恩的脚踝,让伯恩倒在地上。飞机慢了下来,转动机首朝向跑道。 “我没有逃跑!”伯恩喊着,“约书亚是被夺走的!” 可汗猛扑过去,一刀往下砍,伯恩扭动身子,刀锋差点划过他右耳。他想到右髋部上藏的陶质手枪,可是没办法抽出来,因为一这么做就会露出空隙,让可汗发出致命一击。他们肌肉紧绷,相互扭打着,脸上因为用力与愤怒而充血。他们半开着嘴巴呼吸,眼睛和大脑都在找寻最细微的缝隙,要趁对方攻击、防御或反击时一举击溃,可是都没有办法。他们简直势均力敌,不考虑年纪的话,在速度、力量、技巧跟机智方面都差不多。他们似乎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能够在刹那间预测对方的动作,因而阻挡对方的攻势。由于双方都无法冷静,所以都不在最佳状态;他们的情感从最深处倾泻而出,在意识里搁浅、扭曲,就像水面上的浮油。 飞机又倾斜了,机身因为在跑道上不断加速而震动着。伯恩滑了一下,可汗一只手捶向伯恩,引开他对刀子的注意力。伯恩反击,打中可汗左腕内侧,不过刀子已经朝他挥过来。伯恩往旁边后退,不小心打开了舱门,飞机一开始上升,未锁的舱门便突然弹开。 飞机速度愈来愈快,下方跑道变得模糊不清,伯恩像只海星摊开四肢,双手紧抓门框避免掉出去。可汗发狂般地笑着,屈身倾向伯恩,手上刀子挥动的弧线,暗示着将把伯恩划得肚破肠流。 可汗往前冲,飞机也正好要离开跑道起飞。就在最后一刻,伯恩放开右手,身体因为重力而剧烈摇晃,肩膀差点因此脱臼。不过这一放,正好让他的身体挪出了空间,而可汗就从这个缝隙掉下飞机。伯恩往下方看了最后一眼,只见到黑色跑道上有个灰色小点。 飞机起飞,伯恩被甩到离舱门好一段距离。他挣扎着;雨水像铁链一样拍打着他的脸。风速很强,吹得他快不能呼吸,不过正好把他脸上残留的燃油吹干净,而雨水也滋润了他刺痛红肿的眼睛,冲走他身上的毒素。飞机向右偏,可汗的手电筒在货舱地板上滚动,最后掉了出去。他知道如果不快点进去,他将必死无疑。而且,他紧握门把的手臂也快要没力气了。 他摆动左脚,勉强让脚踝勾住门边。接着,他使尽力气提起身体,用膝盖后侧夹紧门框,取得支点后便转过身,面对机身,然后用右手撑着门边,慢慢推进到机舱内。最后,他终于把舱门关上。 伯恩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身上都是淤青和血迹,肌肉疼痛不已。在混乱且惨不忍睹的货舱中,他看见了第一任妻子给约书亚当四岁生日礼物的佛像。黛欧希望佛家精神能够从小伴随着他们的儿子。当敌机扫射那条河,约书亚就跟他妹妹还有母亲一起死了。 约书亚死了。黛欧,阿莉莎,约书亚——他们全死了,尸体也都被敌机的子弹打成碎片。他的儿子不可能还活着,绝不可能。他一定是疯了才会以为约书亚还活着。那么,可汗究竟是谁,还有他为什么要玩这种可怕而残忍的游戏? 伯恩想不出答案。飞机下降后又立即升起,到达最省燃料的飞行高度,引擎的音调也变了。舱里的温度开始降低,他的呼气开始产生白雾。他双手环抱着自己,摇动身体取暖。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想呐喊,但因过度激动而发不出声音,整个人因为痛苦和绝望而崩溃。他沉下头,擦掉充满着愤怒、怀疑与悲伤的眼泪。 伯恩的传承_第二部 第二部 11 杰森·伯恩在第一一三班次飞机的货舱内睡着了,但在无意识中,他的过去——一段早已埋藏的过去——又再次浮现。在他的梦里,充满了太多这些年来他极力压抑的影像、情感、景象与声音。 在金边的那个夏日,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人,也早就死了。这就是事实:他无聊而烦躁地坐在美国驻外机关的冷气办公室里时,他的妻子黛欧带着两个孩子,到他们屋旁那条宽广而泥浊的河里游泳。一架敌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自天空俯冲而下,扫射了大卫·韦伯正在河里游泳戏水的家人。 他想像过多少次这可怕的情景?是黛欧最先看到敌机的吗?飞机来得太快,又安静地朝他们俯冲。要是她真的看见了,一定会赶快拉回孩子,把他们压到水面下,再用自己的身体挡子弹,但是这么做根本徒劳无功,她在感到痛苦死去之前,一定听见了孩子的哭喊,脸上也溅了他们的血。无论如何,他相信这就是事实,而这样的情景不但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也逼得他濒临疯狂边缘。他每晚都听见想像中黛欧死前听到的哭喊,惊醒后便心跳加速,血压升高。 那些梦境让他不得不离开原来的家,放弃所有心爱的东西,因为任何熟悉的事物都像利刃般刺痛着他。他从金边逃离至西贡,在那里遇到了亚历山大·康克林。 要是他能够把梦魇全留在金边就好了。在越南湿淋淋的丛林中,噩梦一次又一次找上他,仿佛它们是他强加于自己身上的伤口。无论如何,事实终究不会变:他无法原谅自己,因为他没有陪在妻子与孩子身边,保护他们。 狂风暴雨的大西洋上,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中,他因为那些梦境而哭喊出来。他问了自己以前就问过无数遍的问题,身为丈夫与父亲,如果不能保护家人,他有什么用? 中情局局长在清晨五点从安稳的睡眠中被一通电话吵醒,国安顾问亲自打来,要他一小时内到她的办公室。这个贱女人到底什么时候睡觉?他边挂上电话边这么想着。他坐在床边,背对马德琳。没什么事能吵醒她,他酸溜溜地想。很久以前,她就学会不管电话是在半夜或清晨响起,都能继续呼呼大睡的功夫了。 “起来!”他说,一边把马德琳摇醒,“有紧急事件,我现在要喝杯咖啡。” 她没有一丝不满,起床穿了睡袍跟拖鞋,走向厨房。 局长揉着眼睛走进浴室,关上门。坐在马桶上时,他打电话给副局长。凭什么上司醒了,他还可以继续睡?出乎他意料的是,马丁·林卓斯还十分清醒。 “我整晚都在看编号四〇档案。”林卓斯指的是关于中情局人员的最机密文件,“我想我已经知道关于亚历山大·康克林和杰森·伯恩的所有事了。” “很好。那么把伯恩给我找出来。” “长官,据我所知,他们的关系十分密切,有好几次他们为了对方不惜一切,拯救过彼此的性命,我发现伯恩实在不太可能谋杀亚历山大·康克林。” “艾隆佐·欧蒂兹要见我,”局长暴躁地说,“在华盛顿圆环搞砸之后,你想我应该告诉她你刚刚说的话吗?” “呃,不,可是——” “你他妈的没错,小老弟。我得告诉她事实,能带来好消息的事实。” 林卓斯清了清喉咙。“目前为止,我没有好消息。伯恩消失了。” “消失?天哪,你的情报到底怎么搞的?” “他就像个魔术师一样。” “他是个普通人,跟我们一样,”局长怒喝,“为什么他又天杀的从你手中溜走?我以为你封锁了整个地方!” “我们是封锁了没错,可是他就这么——” “消失了。我知道。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吗?艾隆佐·欧蒂兹会把我的头砍下来当足球踢,可是在那之前我要先砍你!” 局长切断通话,把手机从浴室门口丢到床上。等他冲完澡,穿好衣服,喝了一口马德琳顺从地递给他的咖啡,车子已经在外面等了。 他站在防弹玻璃窗前,边喝咖啡边看着屋前的景观;地上铺着深色红砖,配上白色的楔形石,每扇窗户都有活动式百叶窗。这栋房子的主人本来是个俄罗斯男高音,叫马克西姆什么的,不过局长喜欢这栋房子,是因为它带有数学般精确的美感,还有现在一般房子找不到的贵族气派。最棒的是,它有大卵石铺成的庭园,外围种着枝叶繁茂的白杨树,还有一圈手工打造的铁栅栏,这让人感觉像置身于旧世界,而且保有自己的隐私。 他坐在林肯加长型礼车的后座,阴郁地看着沉睡中的华盛顿。老天,这时候只有该死的知更鸟才醒着,他想。依我的资历,还不能享受点特权吗?我辛苦了这么多年,难道连睡到五点后都不行? 车子迅速通过阿灵顿纪念大桥,桥下铁灰色的波多马克河看起来又硬又平,就像机场跑道。从另一边望去,华盛顿纪念碑隐约出现在林肯纪念堂附近,模糊而严峻的形象,看起来就像斯巴达人用来刺穿敌人心脏的长矛。 每次他被水淹没时,都会听见一个悦耳的声音,像是和尚敲的钟声,在森林密布的山间回响——就是跟那些红色高棉人士猎杀的和尚。他还会闻到一种味道,是什么?是肉桂。充满恶意的水流形成漩涡,像是有生命一般,带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声音与气味。水流要把他往下拉,让他再次下沉。不管他多努力挣扎,拼命想浮出水面,整个人还是继续旋转下降,仿佛身上绑了铅块。他忙乱地想解开绑在左脚踝的粗绳,可是绳子太滑,一直从他指间溜走。绳子另一端是什么?他往下看着阴暗的深处。他得知道是什么把他拉向死亡,仿佛知道以后就能让他逃脱心中无以名状的恐惧。 他不断下沉,下沉,坠入黑暗之中,而且还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在他下方紧绷的绳子另一端,他看见一个形体——那就是把他拉向死亡的东西。他的情感哽在喉头,像是卡了一堆刺,正当他想看清楚那个形体,又听见了悦耳的声音,这次比较清楚,听得出来不是钟声,而是某种很亲近但他记不起来的声音。最后,他终于看见了拉他下沉的东西:是一个人的身体。他突然开始啜泣…… 可汗惊醒后,发现喉咙还哽咽着。他重重咬了一下嘴唇,然后看了看四周昏暗的机舱。外面的天空完全黑暗,就像是沥青。虽然他告诉自己不行,虽然他知道会陷入无止境的噩梦中,刚刚还是不小心睡着了。他站起来,走到洗手间,用纸巾擦掉脸上跟手臂冒出的汗。他觉得自己比飞机刚起飞时更累。当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机长宣布了到巴黎奥里机场的剩余时间:四小时五十分。对可汗来说,这简直跟永恒一样久。 他走出洗手间,外面已经有好几个人在排队了,于是他挤着回到座位上。杰森·伯恩有个特定的目的地,这是范恩告诉他的:伯恩手上有个要给亚历山大·康克林的小包裹。他心想,伯恩现在会不会使用康克林的身份?如果他是伯恩,应该会考虑这么做。 可汗看着窗外。目前他只知道伯恩就在前方都市里的某个角落,不过他很确定巴黎只是个中继站。他要找出伯恩的终点在哪里。 国安顾问的助理谨慎地清了清喉咙,中情局局长也看了看手表。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这个贱女人已经让他等了快四十分钟。在华府政治圈内玩权力游戏,是司空见惯的事,可是天哪,她可是个女人。他不也跟她一样,能够参与国安会议?可她是总统的直接任命人,而且总统简直对她言听计从。正需要布伦特·斯考克罗夫特的时候,他跑去哪里了?他假笑一下,从窗边转了个身。 “她可以见你了,”助理亲切地低声说,“她刚跟总统通完电话。” 贱女人还不忘搞个把戏,他想。她还真爱在我面前玩弄权力。 国安顾问稳稳坐在办公桌后方,这张大桌子是个古董,是她自己花钱运过来的。局长觉得她这么做实在很荒唐,尤其桌面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当初接受国安顾问职务时总统送她的一个黄铜笔架。他不相信会把桌子清得很整齐的人。在她后方有两根精致的金色旗杆,分别挂着美国国旗跟印有总统图腾的旗子。从旗杆中间望向窗外,可以看见拉法叶公园。两张加了垫子的高背椅,就摆在她正对面,局长似乎有点渴望地看着它们。 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穿着深蓝色套装,白色丝质上衣,看起来精力十足。她还挂了一对美国国旗样式的金色耳环。 “我刚跟总统通完电话。”她直接切入主题,省略了“早安”或“请坐”等寒暄。 “你的助理说过了。” 艾隆佐·欧蒂兹怒视着他,表示她讲话时最恨有人插嘴。“我们在谈你的事。” 尽管极力保持风度,局长还是觉得身体开始胀红。“也许我刚刚应该在场。” “这么做不太适当。”她的回答像打了局长一巴掌,不等他回应,她又接着说下去,“反恐高峰会五天后就要召开,每个细节都就绪了,所以我必须不厌其烦地再重申一次,我们现在要如履薄冰。任何事都不能妨碍高峰会进行,尤其是发狂般到处犯案的前中情局杀手。总统要这次高峰会办得很完美,让它成为竞选连任的垫脚石,甚至是未来卸任后的伟大政绩。”她双手放在平滑的桌面上,“让我说清楚——这次的高峰会是我最重要的任务,成功的话,会让总统得到后世无比的崇敬与赞美。” 局长站着听完这一大段话,她竟然没请他坐下。光是听她训话就够羞辱了,更别说其中还有言外之意。他才不怕威胁,尤其是用暗示的,不过他觉得自己就像被留校察看的小学生。 “我得向总统简报华盛顿圆环那团乱子。”她说得好像是要拿着一大铲狗屎去总统办公室一样,而这还都是局长害的。“失败都会带来某些后果,总会有的。你得尽快斩草除根,懂我的意思吗?” “完全了解。” “因为事情不会自己解决。”国安顾问说。 局长的太阳穴上有根血管暴突了起来。他实在很想拿东西丢她。“我说我完全了解。”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仔细盯着他,似乎正在考虑他值不值得相信。最后,她终于说话了:“杰森·伯恩在哪里?” “他逃出国了。”局长紧握的拳头失去了血色。他没想到得告诉这贱人伯恩直接消失了,不过就算想到了,他也说不出口。等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他才明白自己的错误。 “逃出国?”艾隆佐·欧蒂兹站起来,“他逃去哪里?” 局长没有回答。 “我知道了。如果伯恩靠近雷克雅未克的话……” “他为什么会去那里?” “我不知道。他疯了,你记得吗?他背叛了我们。他一定知道,只要破坏高峰会的维安,就能把我们羞辱到极点。”她表现得十分愤怒,而这是局长第一次真的怕她。 “我要伯恩死。”她用钢铁般的声音说。 “我也一样。”局长恼怒地说,“他已经杀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他的老友。” 国安顾问从桌子后走出来。“总统也要伯恩死。变节的探员——我们就把话说明白,杰森·伯恩又是其中最可怕的——要是他想搞破坏,我们可承受不起。懂我的意思吗?” 局长点头。“相信我,到时我就会给你伯恩已死的消息,我会让他消失,就像从来不存在一样。” “可别忘了你说的话。总统也会盯着你的。”艾隆佐·欧蒂兹唐突又不客气地结束了这次会谈,就跟开始时一样。 杰森·伯恩在早晨到达巴黎,多云的天空正下着雨。这个明亮城市最棒的景致可不会出现在下雨天。一眼望去,折线形屋顶的建筑群尽是一片灰白,而平常林荫大道两旁充满欢乐与生气的户外咖啡座,现在也一片荒凉。整座城市,就这么无声地运转着。不过有阳光时就不一样了,到处都会闪耀着光线,每个角落几乎都能听到人们热心的对谈与笑声。 由于身心俱疲,伯恩整段航程几乎都侧躺着,蜷曲着身体睡觉。虽然他现在又从阴沉恼人的梦境中惊醒,但这段睡眠还是有所助益,让他在飞机起飞不久后所受的疼痛减缓不少。他醒来后,身体因寒冷而打颤僵硬,心里则想着可汗脖子上挂的佛像。那幅影像是个尚未解开的谜,而且似乎正嘲笑着他。他知道这种佛像一定很容易找到——光是他和黛欧去买来给约书亚的店里就有十几个!他也知道很多亚洲佛教徒都会戴这种东西当作护身符,也带来好运。 他想起刚刚可汗的表情,一边燃烧着期望与憎恨,一边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吧?”然后又带着强烈的愤怒说:“这是我的,伯恩。你明白了吗?这是我的佛像!” 可汗不是约书亚·韦伯,伯恩这么告诉自己。可汗很聪明,但是也太残忍——是个取走许多性命的杀手。他不可能是伯恩的儿子。 尽管在离开美国海岸线时遇到一阵强劲的侧风,第一一三班机还是大致准时降落在戴高乐国际机场。伯恩很想趁飞机还在跑道上时就离开货舱,不过还是忍住了。 另一架飞机正准备降落。如果他现在就出去,就会暴露在连机场人员都不该出现的空旷地上。因此,他只好耐心地等飞机继续滑行。 飞机减慢速度,他知道该行动了。引擎还在运转、飞机仍在移动时,地勤人员就不会接近飞机。他打开门,跳到跑道上,一辆油槽车正从旁边经过,于是他直接跳上车子后侧。他挂在车子后方,突然觉得一阵恶心,燃油的味道令他想起可汗的突袭。过了一会儿,他跳下车子,进了航厦。 进去后,他撞到一个装袋工人,用法文道了歉,一只手放在头上抱怨着偏头痛。到了走廊转角,他便拿出从装袋工人身上偷来的识别证,连着刷过两道门来到航空站。令他惊讶的是,这地方看起来就像由工具间改造的一样。这里人很少,不过至少他已经绕过了海关和入境审查处。 他随即把识别证丢进垃圾桶,因为他可不想在装袋工人报遗失时,还把它挂在身上。接着,他站在一个大时钟下方调整手表时间。现在是巴黎时间刚过六点。他打给罗宾内特,描述了附近地点的特征。 罗宾内特似乎搞糊涂了。“你是坐包机过来的吗,杰森?” “不是,我搭货机。” “好的,难怪你会在旧第三航厦。”罗宾内特说,“待在那里,朋友,我马上来接你。”接着他发出窃笑。“另外,欢迎你来到巴黎。那些追捕你的人运气真差,他们一定会搞混的。” 伯恩去洗手间冲了冲水,看着镜子,憔悴的面容,烦扰的眼神,还有发红的喉咙,他都快认不出自己了。他掬水冲了头脸,洗掉汗水、污垢跟先前涂上的化妆品,接着再沾湿纸巾,擦了擦喉咙上那道水平的伤口。他得赶快搽点药膏才行。 他的胃纠结成一团,虽然还不饿,但他知道自己得吃些东西。每隔一段时间,燃油的味道就会涌出来,害他作呕,而且泪流不止。为了不再去想那恶心的气味,他先花五分钟伸展一下身体,然后再用五分钟做做柔软操,让肌肉摆脱紧绷与疼痛。他不理会做操时的疼痛,用均匀的深呼吸拉开注意力。 他走回航厦时,雅克·罗宾内特已经在等他了。罗宾内特长得很高,身体看来十分强健,他穿着一套合身的深色细条纹西装,发亮的压花皮鞋,还有一件时髦的粗花呢轻便大衣。他老了些,头发也灰白了点,但其他形象都跟伯恩破碎的记忆里差不多。 他一看到伯恩,马上露出笑容,但没有马上走上前,而是用手势告诉伯恩往右边走。伯恩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好几个法国警察进了航厦,正在询问机场工作人员,显然正在寻找偷了那位装袋工识别证的人。 伯恩神态自若地向前走。快到门口时,他又看见两名法国警察,胸前挂着轻型机枪,仔细检查所有出入航厦的人。 罗宾内特也看见了他们,他皱皱眉头,然后迅速走过伯恩身旁,推开门,吸引警察的注意。等他介绍完自己,他们便告诉他正在找一个偷了某位装袋工识别证的人——而且这个人可能是恐怖分子。他们拿了张传真相片给他看,上面印着伯恩的脸。 不,罗宾内特说他没见过这个人,脸上还露出害怕的表情。他告诉他们,说不定——这应该可能吧?——这名恐怖分子是来找他的。接着他便问他们,能不能好心护送他回车上? 等罗宾内特跟两个警察离开,伯恩马上走出大门,外面尽是一片灰色薄雾。他看见警察正陪着罗宾内特走回他的标致汽车,于是他往另一个方向走。 罗宾内特上了车后,偷瞄了伯恩一眼;他向警察道谢,接着他们就走回航厦大门外继续站岗。 罗宾内特发动车子,在一个路口回转,准备离开机场。等开出那两个警察的视线后,他便减缓车速,打开靠近伯恩方向的窗户。 “刚刚真险啊,朋友。” 正当伯恩准备打开车门,罗宾内特摇了摇头。“既然机场已经进入高度戒备,我们等一下一定还会遇到其他国家的警察。”他弯下身子,拉了后车厢的开关。“虽然不很舒适。”他带着歉意说,“不过是目前为止最安全的地方。” 伯恩没说什么,直接爬进后车厢,关上车盖,罗宾内特便继续往前开。他的确有先见之明,因为在他们出机场前就遇到两次路障,第一次是国家警察,第二次则是法国外交部的人。由于罗宾内特的地位很高,两次路障都没受到阻挠,不过他们都拿了伯恩的照片给他看,问他认不认识这名逃犯。 开上A1公路十分钟后,罗宾内特将车子停到故障区,打开后车盖。伯恩爬出来,坐上乘客座,接着罗宾内特便加速开上公路,朝北方前进。 “就是他!”装袋工指着杰森·伯恩的相片说,“就是他偷了我的识别证。” “你确定吗,先生?请再看清楚一点。”调查员艾林·沙弗依把相片拿到目击证人正前方。他们在戴高乐机场第三航厦的一个房间里,这地方算是沙弗依临时决定的总部。这地方很简陋,而且还有浓烈的霉味跟消毒剂气味。他觉得自己老是待在这种地方。对他来说,没什么事是恒久的。 “对,对,”装袋工说,“他撞上我,然后说他有偏头痛。十分钟后,我要通过安全门时,就发现识别证不见了。一定是他拿的。” “我们知道他拿了,”沙弗依调查员说,“就在你报遗失的期间,电脑显示有人用你的识别证刷过两道门。拿去吧。”他递过识别证。沙弗依是个矮子,而他很在意这件事。他的脸看起来就跟他的黑长发一样皱,嘴唇似乎永远噘着,仿佛连睡觉时都在思考。“我们在一个垃圾桶里找到的。” “谢谢你,调查员。” “你知道自己会被罚款吧。一天的工资。” “太不公平了吧,”装袋工说,“我要跟工会申诉,说不定他们会举行示威。” 沙弗依调查员叹了口气,他已经很习惯这种威胁了。工会的人总在举行示威。“关于这件事,还有什么重要的地方要提吗?”装袋工摇摇头,沙弗依便让他走了。他看着传真资料,除了伯恩的照片外,还有一个美国的联络人电话。他拿起三频手机,照着拨出号码。 “我是马丁·林卓斯,中情局副局长。” “林卓斯先生,我是法国外交部调查员艾林·沙弗依。我们发现你的逃犯了。” “什么?” 沙弗依不修边幅的脸上缓缓露出笑容。以前他的单位老要靠中情局提供消息,现在情况正好颠倒,他觉得十分高兴,更别说替自己的国家感到骄傲了。“没错。杰森·伯恩在巴黎时间今早六点,出现在戴高乐机场。”沙弗依听见对方深吸了口气,心中乐到不行。 “你抓到他了?”林卓斯问,“伯恩被扣留了吗?” “很可惜,没有。” “什么意思?他在哪里?” “不知道。”接着便是一段很长的沉默,沙弗依不得不说点话,“林卓斯先生,你还在吗?” “还在,调查员。我刚刚在写笔记。”又是一阵沉默,不过这次比较短。“亚历山大·康克林在你们那里有个秘密联络人,叫做雅克·罗宾内特——你认识他吗?” “当然,罗宾内特先生是文化部长。你该不会指望我相信,这种地位的人会跟伯恩这个狂人混在一起吧?” “当然不是,”林卓斯说,“不过伯恩已经谋杀了康克林先生。如果他现在在巴黎,那他就有可能去找罗宾内特先生的麻烦。” “不好意思,请等一下,先别挂断电话。”沙弗依调查员确定他今天听过或读过罗宾内特先生的名字。他对一个属下做了个手势,属下便拿了一叠资料给他。沙弗依快速翻阅今早戴高乐机场所有警察和保安人员的报告。他果然找到了罗宾内特的名字,于是马上接回电话。“林卓斯先生,罗宾内特先生今天刚好也出现在这里。” “在机场?” “对,还不只这样,国家警察在伯恩出现的同一个航厦遇到他。他听见伯恩的名字时,突然觉得有点担心,还请警察护送他回车上。” “这就证明了我的理论。”林卓斯既兴奋又紧张,有点喘不过气来,“调查员,你得找到罗宾内特,而且要快。” “没问题,”沙弗依调查员说,“我会直接打去部长办公室。” “你绝对不能这么做,”林卓斯说,“我要这项行动安全进行。” “但是伯恩不可能——” “调查员,在这段简短的调查期间,我学到了绝对不说‘伯恩不可能——’这种话,因为我知道他的确能做他想做的事。他是个极度聪明又危险的杀手。任何靠近他的人都有生命危险,懂吗?” “能说清楚点吗,先生?” 林卓斯试着慢慢解释。“无论如何,你只能透过秘密管道找到罗宾内特,如果你惊动了他,那你一定也会惊动伯恩。” “了解。”沙弗依站起来,寻找他的军用风衣。 “听好了,调查员。我很担心罗宾内特先生的生命有危险,”林卓斯说,“现在一切就靠你了。” 混凝土高楼、办公大楼,还有闪着灯光的工厂从车窗外闪过,以美国人的标准来看,这些建筑不但占用公有空间,分布也不均匀,在阴郁多云的天气里看起来更是丑到不行。罗宾内特转向,开上CD47公路往西行,准备进入倾盆大雨中。 “我们要去哪里,雅克?”伯恩问,“我要尽快赶到布达佩斯。” “我知道。”罗宾内特说。他不时望向后照镜,检查有没有国家警察的车跟踪他们。至于外交部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的部门之间,每隔几个月就会换不同型号与样式的车,所以很难认出来。“我本来帮你订了一个班次,可是那班飞机五分钟前已经离开,因为在你来巴黎的途中事情有了变化。中情局怒吼着要置你于死地,而且世界上每个他们能影响到的角落都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包括我这里。” “可是一定有办法——” “当然有办法,朋友。”罗宾内特笑着说,“总是有办法的——这句话是一个叫杰森·伯恩的人教我的。”他又转向北方,开上N17公路。“你在我的后车厢休息时,我可没闲着。有架军用运输机,会在下午四点从奥里机场起飞。” “那就要等到下午四点了,”伯恩说,“如果开车去布达佩斯呢?” “这样不安全,路上有太多各国警察。而且你那些抓狂的美国朋友也拉了法国外交部进来。”罗宾内特耸了耸肩,“全都安排好了,你可以完全相信我。以军方当掩护,他们就不会查到你身上,而且无论如何,最好不要让第三航厦的事件重演,对吧?”他轻松地开过缓慢的车流。“在那之前,你要先去个安全的地方逛逛。” 伯恩别过头,看着外面枯燥的工业区景观。先前和可汗对决所带来的冲击,就像被出轨列车撞上一样。他克制不住要探究内心最激烈的痛楚,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不断按压自己牙痛的地方,想确定到底有多痛。理智告诉他,可汗并没有说出什么关于大卫·韦伯跟约书亚之间特别的经历。可汗是有说些暗示、讽刺的话没错,但这又代表什么? 伯恩发现罗宾内特正看着自己,于是把脸更贴近窗户。 罗宾内特误会了伯恩心里正在想的事,他向伯恩说:“朋友,你下午六点就会到布达佩斯了,别担心。” “谢谢你,雅克。”伯恩从愁思中回过神来,“谢谢你的好意与帮助。现在要做什么?” “噢,我们要去古圣维尔,那里算不上法国景色最棒的地方,不过我知道有个人你可能会想见见。” 接下来,罗宾内特就没再进一步透露了。关于古圣维尔,他说得一点也没错。由于这里靠近机场,所以和其他村庄一样被改造成现代化工业区。看起来令人沮丧的高楼大厦四处林立,还有跟沃尔玛相差无几的购物商场,惟一还算看得过去的,就是这些建筑周围与靠人行道的部分种满了不同颜色的花。 伯恩发现仪表板下方有一组无线电,应该是雅克的司机在使用的。车子在一个加油站停下,他便问了罗宾内特国家警察与法国外交部使用的频率。罗宾内特在加油时,伯恩在车内注意听着两个频道,可是完全没有关于机场的报告,也没有他需要的讯息。他一边听,一边看着加油站里车子来来去去。有个女人下车,请罗宾内特看看她驾驶座的前轮有没有问题,她担心轮胎需要打气。一辆车子开过来,里面坐的两个年轻人都下了车,一个靠在保险杆上休息,另一个走进加油站的商店。靠着休息的年轻人看了雅克的车子一眼,然后盯着那女人,露出欣赏的神情看她走回车上。 “听到什么了吗?”罗宾内特边坐进驾驶座边问伯恩。 “完全没有。” “至少这是个好消息。”罗宾内特说,接着开出加油站。 他们又经过更多丑陋的街道,其间伯恩从照后镜里确认了那两个年轻人没跟踪他们。 “古圣维尔有个古老而高贵的起源,”罗宾内特说,“从前这里是属于克菈黛尔的,她是六世纪法国国王克洛维的妻子。当时我们法兰克人还被视为野蛮人,在克洛维改信天主教后,罗马人便接受了我们。国王变成了罗马的执政官,我们则不再是野蛮人,而是天主教的拥护者。” “从现在的景象,根本看不出这里曾是中世纪的城市。” 罗宾内特停在一排混凝土公寓大楼前。“在法国,”他说,“历史常常藏在最出乎意料的地方。” 伯恩看了看四周。“这里该不会是你现任情妇住的地方吧?”他说,“上次你介绍你情妇给我认识,结果我们在咖啡厅喝咖啡时,你太太突然出现,害我得假装是你情妇的男友。” “我记得那个下午你过得还满快乐的嘛。”罗宾内特摇了摇头,“不过,不可能,一下要迪奥、一下又要圣罗兰的戴尔芬妮,要是叫她住在古圣维尔,她一定马上割腕自杀。” “那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罗宾内特看了好一会儿窗外的雨。“可恶的天气。”他说。 “雅克……?” 罗宾内特看看四周。“啊,对哦,原谅我,朋友,我刚刚想得出神了。我要带你去见麦琳·杜蓉。”他歪着头说,“你听过她的名字吗?”看见伯恩摇头,他便继续说下去。“我想也是。呃,既然人都死了,我想应该可以说出来吧。杜蓉小姐是亚历山大的情人。” 伯恩马上接着说:“让我猜猜:浅色眼珠,波浪般的长发,还有嘲讽的笑容。” “他的确告诉过你嘛!” “没有,我只是看过一张照片。那是他卧室里惟一的私人物品吧。”伯恩安静了一会儿,“她知道了吗?” “我一知道消息,就马上打电话给她了。” 伯恩纳闷罗宾内特为什么不亲自当面告诉她,这样比较体贴一点。 “也聊够了。”罗宾内特从脚踏垫上拿起过夜袋。“我们现在去见麦琳吧。” 他们下了车,淋雨走过两侧种了花的走道,然后走上一段混凝土阶梯。罗宾内特按了4A公寓的按钮,过了一会儿,大门便自动开启。 公寓大楼内部就跟外表一样丑。他们爬了五段阶梯来到四楼,再穿过一条走道,两旁各有一排一模一样的门。主人听见他们的声音,便打开门。麦琳·杜蓉就站在门后。 她的年纪大概比照片里老了十岁——伯恩心想,她现在一定有六十岁了,尽管看起来只有五十岁——但她的浅色眼珠还是散发着同样的光芒,她的笑容也同样令人难以捉摸。她穿着牛仔裤跟一件剪裁像男装的衬衫,整套装束衬托出她的体态,带有女人味,她的脚上是低跟鞋;另外,她留着一头灰黄色长发,现在绑了起来,看起来很自然。 “你好,雅克。”她抬起头亲吻了罗宾内特的双颊,不过眼神已经移到伯恩身上。 伯恩看着她,发现一些照片里没显示出的细节:她眼珠的颜色,鼻孔的形状,还有牙齿非常洁白平整。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坚强,但又极富同情心。 “你一定是杰森·伯恩了。”她的灰眼珠冷静地看着他。 “关于亚历山大的事,我很遗憾。”伯恩说。 “你真好。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很震惊。”她往后退,“请进。” 伯恩和罗宾内特进去后,她便把门关上。虽然杜蓉住在这个景观欠佳的地方,但她的公寓内部可完全不一样:不像跟她同年纪的人。她不用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家具,屋里也没什么过去的旧东西。室内的摆设不但时髦,整体搭配看起来也很舒适。椅子分散在不同的地方,砖砌壁炉两侧各摆了一组沙发,门帘上都有图案。是个你不会轻易离开的地方,伯恩这么想。 “我知道你搭了很久的飞机,”她对伯恩说,“一定饿坏了吧。”她对他衣冠不整的样子只字未提,他很感激这点。她带他进餐厅坐下,从又小又暗的欧式厨房里拿出食物? ?饮料给他。等她忙完后,她直接坐在对面,双手紧握放在桌上。 伯恩现在才知道她已经哭过了。 “他很快就死了吗?”杜蓉问,“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死得很痛苦。” “不,”伯恩照实说,“我想他走得毫无痛苦。” “至少这就够了。”她深深地松了口气。杜蓉往后靠,伯恩发现她的身体很紧绷。“谢谢你,杰森。”她用意味深长的灰眼珠看着他,而他也看得见她脸上的情感。“我可以叫你杰森吗?” “当然可以。”他说。 “你跟亚历山大很熟对不对?” “熟到不能再熟了。” 她朝罗宾内特看了一眼。 “我得打几通电话。”罗宾内特识相地拿出手机,“不介意我让你们两个单独聊一会儿吧?” 她冷冷地看着罗宾内特走进客厅,然后回头面向伯恩。“杰森,你刚刚说的话,证明了你是他真正的朋友。就算亚历山大没跟我提过你,我也会相信你。” “亚历山大跟你提过我?”伯恩摇头,“亚历山大从不向普通人提起他的工作。” 她又露出那种笑容,而且嘲讽的意味更为明显。“可我不像你说的,是个普通人。”她手里拿着一盒烟,“介意我抽根烟吗?” “请便。” “很多美国人会介意。你们对这有种偏执,不是吗?” 她问这些并不是想要答案,所以伯恩也没回答。他看着她点烟,深深吸了一口,再奢侈地缓缓吐出来。“没错,我不是一般人。”烟雾缠绕着她,“我是法国外交部的人。” 伯恩坐定不动,但在桌面下,一只手已经握住戴伦给他的陶质手枪。 麦琳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对他摇摇头。“放松点,杰森。雅克不会陷害你,我们都是你的朋友。” “我不懂,”他重重地说,“如果你是外交部的人,亚历山大更不会把你扯进他在做的事,以免害你背叛你的单位。” “没错,好些年来都是这样。”杜蓉吸了更大一口烟,再从鼻子慢慢呼出。她呼气时习惯稍微抬起头。“不过最近发生了一件事。我不知道是什么,虽然我也曾恳求他告诉我,他还是不说。” 她透过烟雾看着他,这是情报人员惯用的技巧,可以避免显露内心的想法或感受。不过,伯恩从她的眼中知道她在想事情,而且她已经卸下了心防。 “杰森,请以身为亚历山大老友的身份告诉我,你曾见过他害怕吗?” “没有,”伯恩说,“亚历山大什么都不怕。” “嗯,可是那天他真的很害怕。所以我才会要他告诉我是什么事,这样我才能帮得上忙,至少让他不受到伤害。” 伯恩往前倾身,现在换他的身体跟刚才的杜蓉一样紧绷了。“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礼拜前。” “他一个字都没透露吗?” “只提到一个名字,费利克斯·希弗。” 伯恩的心跳开始加速。“希弗博士替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工作。” 她皱眉。“亚历山大告诉我,他是为战略非致命武器理事会工作的。” “那是中情局的附属部门。”伯恩半是自言自语地说。破碎的线索总算开始拼凑起来了。 亚历山大·康克林是不是让费利克斯·希弗离开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然后进了理事会?当然,对康克林来说,想让希弗“消失”一点也不难。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只是为了占国防部的便宜,这么做根本不值得,因为他无法应付他们的抨击。亚历山大·康克林之所以需要费利克斯·希弗,一定有其他理由。 伯恩看着麦琳·杜蓉。“希弗博士就是亚历山大害怕的原因吗?” “他不肯说,杰森。但还能有什么原因?那天,亚历山大在很短的时间里拨出和接听了一大堆电话。他非常紧张,我知道当时一定是什么任务的紧要关头。我听见好几次希弗博士的名字,所以我想他可能就是任务的目标。” 沙弗依调查员坐在车里,听着雨刷的声音。他讨厌下雨。他太太离开他那天下着雨,他女儿去美国念书那天也下着雨,从此后他再也没见过她们。他太太现在住在波士顿,改嫁给一个刻板固执的投资银行家。她生了三个孩子,有一栋房子,还有房地产,要什么有什么;而他现在只能坐在这可恶的地方——这里叫什么?啊,对了,古圣维尔——他坐在车上咬着指甲。还有,最糟的是,又下雨了。 但是今天可不一样,因为他就要接近中情局的头号要犯。只要他抓到杰森·伯恩,他的职位必定会一飞冲天,说不定总统还会亲自召见他。他看着对街——罗宾内特的车就停在那里。 他从外交部调来资料,知道了罗宾内特车子的厂牌、样式跟车号。他的同伴告诉他,罗宾内特出了机场后,就往北上了A1公路。于是他向总部查询负责北方情报网的人,然后有条不紊地通知各单位——他还记得林卓斯的警告,避免从无线电透露消息,因为警用频道并不安全。他的联络人都没看到罗宾内特的车,这让他觉得有点沮丧;不过,后来有位叫洁斯汀·贝若的联络人说,曾在一个加油站看到罗宾内特的车子,还跟他交谈。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罗宾内特看起来不自在,有点紧张,甚至有些无礼。 “你觉得他的举止很怪吗?” “对,没错,虽然我那时没想太多,”贝若说,“不过现在的确觉得怪怪的。” “他一个人吗?”沙弗依调查员问。 “我不确定,当时雨下得很大,看不清楚车窗里面,”贝若说,“老实说,我只注意到罗宾内特先生。” “对,他是个英俊的家伙。”沙弗依干干地说。贝若帮了他一个大忙。她知道罗宾内特往哪个方向走;等他们到了古圣维尔,她很快就在一排混凝土公寓大楼前找到他的车子。 杜蓉无意中看见伯恩的喉咙,随即拈熄了烟。“你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来吧,我们处理一下。” 她带他进浴室。四周贴了绿色跟淡黄色瓷砖,墙上有扇窗可以看见街道,些许光线从窗口透了进来。她让他坐下,用香皂跟水帮他清洗伤口。 “血止住了。”她一边说一边在发红的伤口上擦药,“这不是意外弄伤的。你跟人搏斗过。” “要离开美国很不容易。” “你跟亚历山大一样口风很紧。”她稍微往后,似乎要更看清楚他一点,“你很悲伤,杰森,非常悲伤。” “杜蓉小姐——” “叫我麦琳就好。”她拿出专用绷带跟消毒纱布,还有一卷手术用胶布,盖住伯恩的伤口。“你一定要三天换一次药,知道吗?” “好的。”他回应她的微笑,“谢谢你,麦琳。” 她将一只手放在他脸上。“看你多么伤心。我知道你跟亚历山大很亲近,他把你当作儿子看待。” “他这么说?” “他不用说;每当他提起你,脸上的表情就不一样。”她检查伤口的包扎,“至少我知道,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替他难过。” 伯恩很想告诉她事实,令他悲伤的原因,不只是亚历山大和莫瑞的死,另外还有跟可汗的相遇。不过最后他还是保持沉默。她已经够难过了。 他转移话题。“你跟雅克是怎么回事?你们看起来不太喜欢对方。” 麦琳别过头,望向小窗户,外面正下着雨。“他得鼓起不少勇气才敢带你过来。另外,他要下更大的决心,才会来找我帮忙。”她转回来,泪水在眼眶打转。亚历山大的死引起了这么多情绪;他的直觉立刻告诉自己,她一定想起很多过去的事。“这世界充满太多悲伤了,杰森。”一滴眼泪滑下,流过她颤抖的脸庞,“在亚历山大之前,我跟雅克在一起。” “你是他的情妇?” 她摇头。“那时候雅克还没结婚,我们都很年轻。我们疯狂地做爱,而且由于我们太年轻——而且太傻——所以我怀孕了。” “你们有小孩?” 麦琳擦干眼泪。“没有,我不要孩子。我并不爱雅克。后来我才知道,雅克真的爱我,而且他——呃,他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 她带着点悲伤露出笑容,这让伯恩想起雅克刚才跟他说起的古圣维尔的故事,被视为野蛮的法兰克人如何接受了宗教。克洛维国王皈依天主教是个聪明的决定,但多半还是为了生存与政治因素,信仰成分反而没那么重。 “雅克到现在还是没原谅我。”她的语气中听不出自怜,而这也让她的自白更令人感动。 他靠向她,温柔地亲吻她的双颊,她轻轻呜咽着,把他拉近一些。 接着,她让他冲了个澡。等伯恩洗好时,发现马桶盖上整齐地放着一套军装。他边穿边看窗外,一棵椴树的树枝在风中摇曳。下方街上,一个四十出头、相貌美丽的女人刚下车,走向对街另一辆车子,驾驶座上有个男人正专注地咬着指甲。她打开乘客座车门,坐了进去。 这个场景很普通,但是伯恩刚刚就在加油站见过那女人。她还问罗宾内特关于车子胎压的事。 法国外交部! 伯恩马上走到客厅,罗宾内特正在讲电话,不过一看到他的表情,马上就挂断了。 “什么事,朋友?” “我们被陷害了。”伯恩说。 “什么?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可是外面对街车上坐着两个外交部探员。” 麦琳从厨房走出来。“还有另外两个在后面监视。不过别担心,他们连你在哪栋大楼里都不知道。” 就在此刻,门铃响了。伯恩抽出手枪,但麦琳示意阻止他。她猛力摇头,伯恩和罗宾内特便躲了起来。接着,她打开门,一个不修边幅的调查员站在门外。 “艾林,你好。”她说。 “很抱歉打扰你的假期,”沙弗依调查员脸上露出羞怯的笑容说,“不过我坐在外面时,突然想到你就住在这里。” “你要进来喝杯咖啡吗?” “谢谢你,不用了。我没时间。” 麦琳松了口气,对他说:“你坐在我家外面做什么?” “我们在找雅克·罗宾内特。” 她瞪大眼睛。“文化部长?为什么他会来古圣维尔这种地方?” “我也和你一样怀疑,”沙弗依调查员说,“总之,他的车就停在对街。” “调查员太聪明啦,麦琳,”雅克·罗宾内特走进客厅,一边扣上白衬衫的扣子,“他发现我们的事了。” 麦琳转过身,正好背对沙弗依,她生气地对罗宾内特使了个眼色,而他只是轻松地笑着回应。 他走到她身边,亲吻她的嘴唇。 于是,沙弗依调查员的脸发红了。“罗宾内特部长,我不知道……这,我不是故意——” 罗宾内特举起一只手。“我接受你的道歉,不过你找我有什么事?” 沙弗依很明显松了口气,接着便拿出一张杰森·伯恩的相片。“部长,我们在找这个人。他是叛逃的中情局杀手。我们认为他想要杀你。” “这太可怕了,艾林!” 伯恩暗中观察着这一幕,他发现麦琳是真的吓到了。 “我不认识他,”罗宾内特说,“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我的命。不过谁知道杀手心里在想什么,对吧?”他耸了耸肩,接过麦琳拿给他的外套和风衣,“不管怎样,我要尽快赶回巴黎。” “我们会护送你,”沙弗依坚定地说,“你可以坐我的车,我的助理会开你的车。”他伸出一只手,“如果你愿意的话。” “就照你说的办。”罗宾内特把车子钥匙交给他,“我就靠你了,调查员。” 接着,罗宾内特转身,拥抱麦琳。沙弗依先离开,说他会在大厅等罗宾内特。 “带杰森到停车场,”罗宾内特在她耳边轻声说,“拿着我的袋子,在离开前把里面的东西给他。”他把锁的密码告诉她,她点了点头。 她抬头看着他,深深地吻了他的唇。“祝你好运,雅克。” 有一瞬间,他睁大了眼睛回应,接着他就离开了。麦琳随即走回客厅。 她轻声叫唤伯恩,他从暗处走出。“我们一定要好好利用雅克帮你制造的机会。” 伯恩点头。“了解。” 麦琳拿起罗宾内特的袋子。“走吧,我们要快一点!” 她打开前门,确认没人后,带伯恩到地下停车场。她停在停车场大门后,从门上的小窗向外看。“停车场看起来很安全,不过还是要小心,总会有意料之外的事。” 她打开袋子,拿出一个小包裹。“这是你要的钱跟证件,还有军方命令。你是皮耶·蒙特福,负责在布达佩斯当地时间下午六点前,将一份最高机密文件送至军方专员手中。”她交给伯恩一串钥匙。“在第三排,就是右手边倒数第二排的地方,有台军用机车。” 伯恩跟麦琳站着对看了一会儿,他开了口,但她先说话:“记得,杰森,生命太短暂,没时间后悔的。” 接着伯恩便离开了;他像军人般地挺直背脊大步向前,进了停车场,这里又脏又暗,墙壁和天花板到处有外露的混凝土块,地面则铺满沾了油渣的碎石。他走过几个车位,完全目不斜视,走到第三排后便直接右转,不久后就发现一台军用机车,是银色Voxan的VB1型,有排气量九百九十六CC的V2引擎。伯恩把袋子绑在后座,让外交部的人能清楚看见。他在置物箱中发现一顶安全帽,接着便坐上机车,先把车移出车位,然后发动引擎,骑入大雨中。 洁斯汀·贝若接到沙弗依调查员的电话时,正想着她的儿子伊维斯。这些日子以来,她和伊维斯之间的惟一联系,就是他的电视游乐器。她第一次在侠盗猎车手里开车击败他时,他才终于肯正眼看她——把她当作有血有肉会呼吸的人,而不是帮他煮饭洗衣的烦人东西。 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求她带他坐公务车飙一飙。到目前为止,她还算成功地挡开了他的要求,可是她知道她会渐渐让步,一来她对自己沉着的开车技巧很有自信,二来她也很希望伊维斯能为她感到骄傲。 沙弗依在电话中告诉她已经找到罗宾内特,而他们要护送他回巴黎;她收到指示,马上动了起来,召回监视人员,指挥他们变成保护重要人物的标准队形。沙弗依调查员护送文化部长走出公寓大楼前门时,她便对国家警察比了个手势,同时她也注意街上情况,看是否有疯狂杀手杰森·伯恩的踪影。 贝若现在得意洋洋。不管沙弗依调查员是靠着聪明或好运在迷宫般的公寓大楼里找到部长,重点是她也能受益不少,因为带沙弗依过来的人就是她,而且她也会跟着护送部长安全回到巴黎。 沙弗依跟罗宾内特穿过街道,周围一群警察荷枪实弹,众目睽睽地盯着他们走向车子。她打开沙弗依的车门,而沙弗依经过她身旁时,将部长的车钥匙交给她。 罗宾内特坐进沙弗依的后座时,贝若听见一阵机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从回音判断,声音应该是来自沙弗依找到罗宾内特那栋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她侧着头,听出是Voxan VB1的引擎声,是台军用机车。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一个军人骑着车出来,便立刻拿起手机。军方派人来古圣维尔做什么?她下意识地走向部长的车子,一边对电话那端说出外交部的授权密码,要求接到军事联络处。她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密码确认后,她一下就问到了想要的讯息:目前军方并没有派人到古圣维尔或附近一带。 她发动车子,挂上排挡,踩下油门,准备追那辆Voxan,而沙弗依调查员的叫喊,只能淹没在她车子轮胎与地面的尖锐摩擦声中。她只能猜测伯恩发现了他们,而且知道自己被困住,要赶快逃离才行。 她读过中情局的通知,上面说伯恩能以惊人的速度改变身份与乔装。如果伯恩真的伪装成军人——她心想,还会有什么别的可能?——那么逮捕伯恩或者杀了他,就能让她的职务达到完全不一样的境界。她想像着部长为了感激她救他一命,亲自替她说情,甚至可能要她负责保护他。 不过这时候,她得先抓到那个乔装的军人。幸运的是,部长的车可不是一般的轿车。她明显感受到马力增强的引擎正运转着,让她在路口紧急左转,闯过红灯,连逆向掠过一辆笨重卡车时都顺畅无比。她没有打开车上的警笛,因为现在的她,正专注跟着前面那部Voxan,不让它离开视线。 一开始伯恩还不敢相信他这么快就被认了出来,但看着后面的车子一直穷追不舍,才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他刚才看到外交部的人带走罗宾内特,然后派了个人开罗宾内特的车。他伪装的身份现在已经没有保护作用了,也就是说,他得再想别的办法离开这里。他弯下身子,穿梭在车阵中,不断变换速度,超过一辆辆车子。他以极危险的角度过弯,心知只要稍不注意,车子就会翻倒打滑。不过当他一看照后镜,马上就知道自己无法甩开后面的追兵。更糟的是,那辆车离他愈来愈近了。 虽然伯恩的机车较为灵活,又不断在车阵中穿梭,但贝若还是持续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她拉下所有部长座车里都会安装的特殊控制杆,让车头跟车尾灯闪烁,其他驾驶看到后便会自动闪开。接着,她想起侠盗猎车手里令人紧张的场景。街道如卷轴般在眼前展开,四周还有要闪避绕过的车子,这些都跟游戏十分相似。有一次,为了不追丢前方的Voxan,她在瞬间作了决定,开上人行道。行人个个慌张地避开她的行进路线。 突然,她发现A1公路的入口就在前方,心想伯恩一定是要往那里去。要抓到他,最好的机会就在他上公路之前。她咬牙下定决心,将油门踩到底,让引擎发挥到极限,再拉近他们间的距离。Voxan就在她前面两个车身的距离了。她开向右侧,先超过一辆车,再向另一辆示意,驾驶看到她凶狠的开车架势,再加上闪烁的车灯,个个都被吓得半死。 贝若不会错失任何机会。他们已经快到入口了,要不就是现在、要不就只能追丢伯恩。她将车子开上人行道,试图从右侧接近机车,这样的话,伯恩为了注意她,就得把视线从路上移开。依他们现在行进的速度,她知道伯恩没办法这么做。她摇下车窗,踩紧油门,让车子冲进大风雨中。 “停车!”她叫喊,“我是外交部的人!赶快停车,否则后果自负!” 那军人不理会她。她拿出手枪,伸直手臂,绷紧手肘,瞄准他的头部,压紧扳机,准备开枪。 说时迟那时快,机车突然猛地左转,从隔壁车道一辆后方来车的正面掠过,跳过路中央狭窄的分隔岛,穿过对向车阵。 “我的天哪!”贝若倒抽一口气,“他要直接骑出坡道!” 她也跟着急转弯,但已经来不及了;伯恩的Voxan已冲入下交流道的车阵中,吓得一堆驾驶紧急刹车,猛按喇叭,有些还比着手势骂脏话。贝若不太在意眼前的情景,她比较担心的是,若要追上伯恩,她就得开过车阵,冲过分隔岛,然后穿过对面车道再开下斜坡。 她开到斜坡最顶端,接着就塞在一堆车子后面。她急忙下车,看见机车在双向车道中央加速穿过疾驶中的车辆。伯恩的骑车技术是很高明,但这种特技能维持多久? 机车消失在一辆有银色椭圆油槽的卡车后方。她屏住呼吸,看见另一辆高速行进的十八轮大卡车从对向车道驶过。接着她听见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卡车迎面撞了上去,伯恩的机车顿时爆炸成一颗火球。 12 杰森·伯恩看着眼前的情景,他喜欢将这种状况称为“机遇的会合”。当时他骑在双向车道间,右侧是一辆油槽车,左侧稍远的前方则是辆十八轮大卡车。他依直觉作出决定,而且也没时间考虑了。他得抓住良机采取行动。 他抬起双脚,只用左手握着把手保持平衡。接着,他将机车对准左前方直扑而来的十八轮大卡车,放开了手把,然后伸出右手抓住油槽车侧面的金属梯,身体突然被猛拉出去。由于下雨的关系,他的手差点从梯子上滑开;他的肩膀拉得很紧,正好是在货机舱门被拉扯的同一侧,痛得他眼泪几乎流了下来。后来,他终于两手抓住梯子,整个人稳稳地靠在油槽上,看着军用机车正面撞上卡车。 油槽车由于爆炸的力道而震动着,高速穿过火球时还剧烈摇晃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恢复平稳,往南方的奥里机场前进,往伯恩的自由前进。 马丁·林卓斯能在三十八岁就迅速爬上中情局副局长这位置的原因很多。他很聪明,念对了学校,有危机处理能力。另外,他几乎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因此管理或行政方面的工作对他来说更是得心应手。要当个称职的副局长,就要有这些优点。不过,局长之所以选择他当副手,还有个最重要的理由:他没有父亲。 局长和马丁·林卓斯的父亲以前很要好,他们服役时曾一起在俄罗斯与东欧待过三年——直到林卓斯的父亲在一场汽车炸弹攻击中丧生。当时二十岁的马丁·林卓斯因为这起事件而受到极大冲击。局长在林卓斯父亲的葬礼中看见他苍白消瘦的脸,便决定要拉拔他进入这个令他父亲如此着迷的世界。 要接近他很容易,因为他的情感还很脆弱。局长在行动前先作了些准备,因为根据直觉,他知道马丁·林卓斯想报复。他先看着林卓斯到了乔治城,然后从耶鲁大学毕业。这有两个好处:让马丁回归正常生活的轨道,另外也让他修习了踏进这行必备的基本课程。后来,局长先亲自招募他进入中情局,也亲自监督他的每一项训练。由于局长要跟马丁建立起密切关系,他甚至还给了马丁复仇的机会——提供了汽车炸弹事件主谋的姓名与住址。 马丁·林卓斯完全遵照局长的指示行事,沉着冷静地在那名恐怖分子的双眼间开了一枪。但那人真是害死马丁父亲的凶手吗?即使是局长也无法确定。不过这有什么差别?他是恐怖分子,而且他以前也做了很多汽车炸弹。现在他死了——又解决掉一个恐怖分子——而马丁·林卓斯报了杀父之仇,此后终于能够安稳入睡了。 “你知道伯恩他妈的怎么整我们了吧,”林卓斯开口说话,“他一看到你们的车,就马上打给市警局。他知道你们在那里没有管辖权,除非你们是跟中情局合作。” “可惜啊,你说的真他妈的没错。”维吉尼亚州警局的哈利斯警探点点头,喝下一口威士忌,“不过现在那些法国佬发现了他,说不定运气会比我们好一点,能抓住他哩。” “他们可是法国佬。”林卓斯愁眉苦脸地说。 “这也不一定嘛,说不定他们正好就掌握了时机做对了事,你说是吧?” 林卓斯和哈利斯坐在宾州大道上一间叫雾谷酒吧的店里。每天这个时刻,酒吧里都会挤满乔治·华盛顿大学的学生。过去这一个多小时,林卓斯看到的女孩几乎全都穿着中空装、露出肚脐环,俏臀穿着短到不能再短的迷你裙,而她们跟他已差了快二十岁。他想,男人总有一天会这样:看着汽车后视镜时,突然发现自己已不再年轻。这些女孩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甚至不会知道他的存在。 “为什么,”他说,“男人不能永远年轻?” 哈利斯笑了,又点了更多酒来喝。 “你觉得很好笑吗?” 他们曾经彼此叫嚣,陷入冷战,然后又尖酸刻薄地辱骂对方,但经历了这些之后,他们一起说了句管他的,然后决定一起喝个烂醉。 “对,真是天杀的好笑。”哈利斯边说边挪动着酒杯,“你现在在这里看小妞看到出神,感叹生命的流逝。马丁,这跟那些小妞无关,老实告诉你,我连跟她们在一起的机会也从来没有过。” “好吧,天才,那你说说看伯恩的事到底是怎么样?” “我们输了,就这样。我们跟他斗,结果败得惨兮兮,更别说他没有合适的理由这么做。” 林卓斯稍稍坐直身子,感到一阵短暂的晕眩。他一只手放在头上。“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哈利斯有个习惯,喜欢一次喝一大口威士忌,看起来像是在漱口。“我不认为伯恩谋杀了康克林和潘诺夫。” 林卓斯马上抱怨:“天哪,哈利,别再说这种话了。” “除非我挂掉,不然我会一直说下去。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不肯听?” 林卓斯抬起头。“好吧,好吧。告诉我伯恩为什么是无辜的?” “为什么要杀他们?” “是我在问你,不是吗?” 哈利斯似乎陷入思考。接着他耸耸肩,拿出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放在桌面上打开。“看看这张汽车罚单。” 林卓斯拿起停车单看了看。“这张罚单是给一个叫费利克斯·希弗博士的人。”他疑惑地摇摇头。 “费利克斯·希弗,”哈利斯说,“本来我也不知道他,不过这个月我们在清查未缴罚单的人时,我的手下发现根本找不到这个人。”他用手指敲了敲罚单。“花了不少力气,总算查出原因。希弗的所有信件,全都寄到亚历山大·康克林那里去了。” 林卓斯摇头。“所以?” “所以我试着在资料库查费利克斯·希弗的资料,结果只有碰壁。” 林卓斯感觉思绪渐渐清晰起来。“谁弄的?” “美国政府。”哈利斯一口喝完杯里的威士忌,“这个希弗博士的资料被冰冻起来了。我不知道康克林在搞什么鬼,不过博士的资料被彻底封锁,我敢打赌就连他的手下都不知道这件事。”他摇摇头,“康克林不是被变节探员杀的,马丁,我敢用生命保证。” 史蒂朋·史巴尔科搭上人道有限公司的私人电梯时,心情还算不错。除了可汗的事情发展出乎预料外,其他都照着计划走。 车臣人已听命于他;他们既聪明又勇敢,而且愿意为理想牺牲生命。至于阿瑟诺夫,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他是个专注而自律的领袖。这也正是史巴尔科选择让他背叛卡里德·穆拉特的原因。穆拉特不太相信史巴尔科,他很敏锐,能嗅出史巴尔科的骗局。但是现在,穆拉特已经解决了,史巴尔科知道车臣人将会听命行事。 另外,可恶的亚历山大·康克林也死了,中情局则确信伯恩就是凶手,这简直是一石二鸟。然而,费利克斯·希弗的武器这问题还需要处理,他因此感到不少压力。他知道时间就快不够了,但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到了大楼中段某层,这里只有他身上带的磁卡钥匙可以打开。他进了充满阳光的住处,走到一排窗户前,这里可以俯瞰多瑙河、绿意盎然的玛格丽特岛,还有这些景观后方的城市。他站在窗边看着国会大厦,再过不久,他就能拥有无法想像的权力了。阳光洒在国会大厦中世纪式建筑的正面,照着扶壁、拱顶以及尖塔。大厦里,拥有权力的政治人物每天开会,闲扯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这个世界只有他知道真正的权力在哪里。他伸出双手,紧紧握拳。很快,所有人也都会知道了——包括白宫的美国总统,克里姆林宫的俄罗斯总统,还有壮丽宫殿里的阿拉伯酋长们。很快,他们就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他脱光衣服,走进宽阔豪华的浴室,里面铺满了天青石色的瓷砖。接着,他站在八个喷水孔下方冲了个澡,用力擦洗身子,弄得皮肤都变红了。洗好后,他用一条大浴巾擦干身体,穿上牛仔裤和丹宁衬衫。 他走到不锈钢小吧台前,从自动咖啡机拿了杯刚煮好的咖啡,加进奶精和糖,再放了些从下方小冰箱拿出的鲜奶油。接下来好一段时间,他慢慢啜饮咖啡,让自己舒畅一下,什么也不想,期待着接下来的一天。今天有很多美好事物值得期盼! 他放下咖啡杯,穿戴上肉贩围裙,再脱下擦得发亮的帆船鞋,换上一双绿色的园艺工作靴。 接着,他又喝下一口咖啡,走向一面有木头镶板的墙壁,墙壁前有个小桌子,附着一个抽屉,里头放了一盒乳胶手套。他边哼着曲子,边拿出一双手套戴上,然后按了个按钮,两片木头镶板随即自动滑开,里面有个奇怪的房间。 房间的墙面都是黑色混凝土,地板铺着白色瓷砖,正中央地势较低,通着一道大排水管。有面墙壁上钉着一个卷筒,上面挂着一条软管。天花板的隔板非常厚。房间里惟一的摆设是张疤痕累累的木桌,被血沾污的地方变成了深色,另外还摆了张根据史巴尔科的要求特制的牙科治疗椅。椅子旁边有架三层推车,上面排放着一些有着锋利尖端的器械——形状不一,有直的,有弯的,还有螺旋形。 拉斯洛·莫尔纳全身赤裸,手腕跟脚踝都让钢质手铐给固定在椅子上。他的脸和身体到处有割伤、淤青和肿胀,四周满是黑眼圈的眼睛,露出痛苦而绝望的眼神。 史巴尔科轻快地走上前,看起来就像个医生。“亲爱的拉斯洛,我得说你现在看起来比穿着衣服的时候还糟。”他站得很近,还看见莫尔纳的鼻孔因闻到咖啡的味道而扩张。“可想而知,对吧?你昨晚过得很痛苦。当初你去看歌剧,完全没预料到这些是吧?但你不用担心,真正刺激的还没来呢。”他把咖啡杯放在莫尔纳手肘旁,拿起推车上的一样器械。“嗯,我想是这个吧。” “你……你要做什么?”莫尔纳的声音极度沙哑,像纸一样薄弱。 “希弗博士在哪里?”史巴尔科以闲话家常的语气问道。 莫尔纳的头猛烈摇晃,下巴紧紧闭着,似乎是要确认没有半个字会从他的嘴唇透露出来。 史巴尔科轻轻摸了摸器械的尖端。“我实在不知道你为什么吞吞吐吐的,拉斯洛。我已经有了那样武器,尽管希弗博士不见了——” “是从你手中被夺走。”莫尔纳低声说。 史巴尔科笑而不语,将尖端刺进莫尔纳身上,他马上痛得尖叫出来。 接着,史巴尔科后退几步,拿起咖啡杯继续啜饮。“你现在一定知道,这房间是隔音的。你的声音传不出去——没人会来救你,更别说是佛达斯了;他连你失踪了都不知道。” 他又拿起另一样器械,转进莫尔纳的肉里。“所以,你也知道自己没救了,”他说,“除非你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我是惟一能救你的人。”他抓住莫尔纳的下巴,亲吻莫尔纳血淋淋的额头。“我也是惟一真正爱你的人。” 莫尔纳闭上眼睛,又摇了摇头。 史巴尔科看着莫尔纳的眼睛。“我并不想伤害你,拉斯洛。你也很清楚,对吧?”他的动作很粗暴,声音却很温和。“可是你的顽固让我很困扰。”他继续折磨莫尔纳,“我很纳闷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你现在感受的痛苦是佛达斯造成的,也是他害你陷入这困境。康克林也是,不过他已经死了。” 莫尔纳张开嘴,发出凄厉的尖叫。他的口中有好几个小黑洞,因为原来的牙齿都被缓慢而痛苦地拔掉了。 “我要你知道,我也很不想继续这样对你。”史巴尔科专注地说。尽管莫尔纳正在受苦,史巴尔科还是要他清楚知道这项讯息。“这是因为你太顽固所造成的。你不觉得该为此负责的人,就是佛达斯吗?” 史巴尔科休息了一会儿。鲜血溅湿了他的手套,他有些微喘,仿佛刚刚才爬完三层楼梯。严刑质问虽然很有趣,但也要花上不少力气。莫尔纳开始呜咽低语。 “为什么要这样,拉斯洛?你向不存在的神祷告,所以根本不可能受到保护或帮助。就像俄国人说的:‘向上帝祷告,但还是要靠自己。’”史巴尔科就像对伙伴说话般展现他的笑容。“俄国佬应该也懂,对吧?他们的历史充满血腥。我告诉你,拉斯洛,俄国人虽然在政治上彻底失败,不过说到宗教,他们的观念可是非常好。宗教——所有的信仰——全都是虚假的。会相信的只有意志薄弱的人、担惊受怕的人跟胆小鬼,他们没有勇气带领别人,只想有人带领他们。就算他们受到屠杀,也还是深信不疑。”史巴尔科悲伤而明智地摇了摇头。“不,不,惟一存在的只有权力啊,拉斯洛。金钱和权力,只有这才是最重要的。” 史巴尔科用对话的语气制造假象,想拉拢莫尔纳,但莫尔纳只是趁这个时机放松一下身体。不过现在,莫尔纳瞪大眼睛,露出无比的恐惧,因为史巴尔科又要开始了。 “只有你可以救自己,拉斯洛。告诉我一切吧,告诉我,佛达斯把费利克斯·希弗藏在哪里?” “停下来!”莫尔纳喘着气说,“请停下来!” “我停不下来,拉斯洛。想必你也知道,现在掌控情况的是你。”史巴尔科似乎为了证实自己的论点,又开始折磨莫尔纳。“只有你能让我停止!” 莫尔纳露出疑惑的表情,眼神疯狂地四处张望,似乎现在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史巴尔科看着他,知道也该是时候了。这种情况通常在成功的质问将近结束时发生,被拷问的人不会一步步透露消息,而是尽量撑住,拒绝回答。意志力再强的人,最多也只能忍到这里,就像一条橡皮筋拉到极限后再噼啪弹回来,他会重新回到现实——由质问者建立的现实。 “我不——” “告诉我,”史巴尔科温和地说,一边用戴着手套的手抚摸莫尔纳的额头,“只要你说出来,这一切就会结束,就像一场梦。” 莫尔纳往上看。“你保证吗?”他像小孩子似的问道。 “相信我,拉斯洛。我是你的朋友。我要的跟你要的一样,就是让这场折磨有个了结。” 莫尔纳哭了,斗大的泪珠流过脸颊时,变成了混浊的粉红色。接着他开始啜泣,仿佛自成年后就没这么哭过了。 史巴尔科保持沉默,他知道现在是重要时刻,对方要不就全盘托出,要不就什么也不说:莫尔纳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跳下史巴尔科小心引导他去的悬崖,另一个就是让自己痛苦地死去。 莫尔纳的身体由于剧烈的情绪而不停发抖。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脸色苍白扭曲,眼睛因泪水而闪烁着光亮,而且似乎更往眼窝里深陷,看起来已完全不像在地下酒吧那位生气勃勃、带着些许醉意的歌剧爱好者。他完全变了个人,已经彻底筋疲力竭。 “上帝原谅我吧,”他嘶哑着说,“希弗博士在克里特岛。”他接着讲了一个地址。 “这才是好孩子。”史巴尔科轻声说。现在,最后一块拼图总算完成了。今晚,他和他的“员工”会去接希弗,从他身上得到需要的资料,然后就可以对欧斯克利饭店发动攻击。 史巴尔科放下手中的器械,莫尔纳发出动物般的声音。他充满血丝的眼睛来回转动,看来又要开始哭了。 史巴尔科慢慢轻轻地把咖啡杯放在他嘴唇上,冷冷看着他边发抖边喝下香浓的热咖啡。“终于解脱了。”这句话,不知究竟是对莫尔纳,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13 在夜里,布达佩斯的国会大厦就像匈牙利的屏障,能够阻挡昔日的游牧民族。一般观光客都会充满敬畏地瞻仰大厦的壮丽,对他们来说这里就是坚固、永恒、不可侵犯的象征。但对刚从华盛顿特区与巴黎经历了一段备受折磨的旅程的杰森·伯恩来说,国会大厦只不过是童话书里蹦出的幻想城市,由特殊的白色石材和色调黯淡的铜调制而成,在黑暗的笼罩下,随时可能倒塌。 他在莫斯特尔广场附近的一家购物商场处下了计程车,准备买套新衣服。他是以法国军方信使皮耶·蒙特福的身份进入匈牙利的,因此入境处只草草检查了一下证件就让他通关。但他还是得先换掉身上这套雅克给的制服,才能扮成亚历山大·康克林进多瑙河大酒店。 他买了灯芯绒裤、棉衬衫和圆领黑毛衣,还有一双接近平底的黑色靴子和黑色短皮夹克。他走过一间间商店,穿过拥挤的人潮,似乎慢慢吸收了他们的精力;好几天来,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在。他知道自己的情绪会突然变好,是因为他已经解决了可汗的谜团。 当然,可汗不可能是约书亚,他只是个高明的骗徒。有个神秘人物——可能是可汗自己,也可能是雇用可汗的人——想要影响伯恩,让他受到极大的震撼,因而转移注意力,不去追究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瑞·潘诺夫的谋杀案。如果对方杀不了他,至少也要让他疯狂追寻儿子的幻影。 可汗或雇用可汗的人怎么会知道约书亚的事,则是他要思考的另一个问题。不过现在,他已经把冲击转化为理性问题,而他卓越的逻辑能力会逐步剖析这个问题,最后设计出反击的计划。 伯恩需要的情报,只有可汗能提供。他得转换角度,引诱可汗掉入陷阱,而第一步,就是要让可汗知道他人在何方。伯恩很清楚可汗现在就在巴黎,而且他也知道货机的终点站,甚至还可能听说了伯恩在A1公路“丧生”的消息。伯恩知道可汗跟自己一样,是条高明的变色龙,如果他是可汗,第一个要收集情报的地方,就是法国外交部。 二十分钟后,伯恩走出购物商场,搭上计程车,很快就到了玛格丽特岛上的多瑙河大酒店。在酒店气势宏伟的前门廊下车后,一位穿制服的门房领着他进去。 伯恩穿过闪闪发亮的门厅,告诉柜台人员他是亚历山大·康克林。 “啊,康克林先生,我们正等候您大驾光临。请稍待片刻好吗?” 柜台人员走进办公室,过了一会儿,饭店经理便出来迎接他。 “欢迎,欢迎!我叫哈萨斯,随时等候您的差遣。”这个男人有点矮胖,深色皮肤,留着小胡子和鬓角。他伸出一只又暖又干的手。“康克林先生,真高兴见到您。”他比了个手势,“请移驾跟我来好吗?” 他带伯恩进办公室,接着打开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一个鞋盒大小的包裹,再拿了张单据让伯恩签收。包装纸上印着亚历山大·康克林收。保留至收件人抵达。包裹上并没有邮戳。 “有人亲自送来的。”经理读出了伯恩的怀疑。 “是谁?”伯恩问。 哈萨斯摊开双手。“我也不知道。” 伯恩突然感到一阵愤怒。“什么意思,你不知道?饭店一定有收件记录。” “噢,当然了,康克林先生。我们在这方面是很仔细的。只有这包裹是例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相关记录。”他露出笑容,希望伯恩能谅解,但还是无助地耸了耸肩。 这三天来,伯恩不断为了求生而搏斗,不断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痛苦与挫败结合之后,让他感到极度的愤怒。他把门踢上,抓住哈萨斯的高级衬衫,再用力推去撞墙,吓得哈萨斯的眼珠差点掉了出来。 “康克林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 “我要答案!”伯恩大喊,“而且现在就要!” 哈萨斯吓得半死,差点哭了出来。“可是我没有答案。”他的胖手指焦急地乱动,“对了……那里有记录本!你可以查看记录!” 伯恩放手,饭店经理马上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但他不理会哈萨斯,径自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记录本。他看见两种字迹,一种写得歪歪扭扭,另一种则过于工整——应该是日班跟夜班经理的字迹。他突然觉得有点惊讶,因为他竟然看得懂匈牙利文。他由上而下扫过记录,查看有没有涂改过的痕迹,结果没有问题。 他突然转向哈萨斯,把对方从地上拉起来。“你怎么收到这个包裹的?” “康克林先生,包裹送来时我就在场。”哈萨斯几乎翻着白眼。他的皮肤变得苍白,全身紧张得冒汗,“当时是我值班,不过我发誓它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柜台上。我没看见是谁拿进来,员工也没人知道。那时已经中午了,正好是退房时间,所以我们很忙,对方一定是趁机摆上去的——除此之外,没别的合理解释了。” 当然,哈萨斯说得没错。就在一瞬间,伯恩的愤怒突然消失,他还纳闷自己为什么要把眼前这个完全无害的人吓得半死。于是,他马上放开了哈萨斯。 “我很抱歉,哈萨斯先生。今天对我来说非常漫长,而且好几笔生意谈得不怎么顺利。” “没关系,先生。”哈萨斯努力整理好身上的领带和外套,但随时注意着伯恩是否又会突然攻击他。“当然了,先生。我们在商场上都会承受不少压力。”他咳了几声,假装恢复平静。“请容我介绍您做个水疗——要恢复精力最好的方式就是进蒸汽室跟按摩了。” “你真好,”伯恩说,“也许晚一点吧。” “我们的温泉开放到九点钟,”哈萨斯松了口气,他终于听见一句比较正常的回答了,“不过只要拨个电话给我,我马上替您开放。” “再次感谢你。麻烦送牙刷和牙膏到我房间,我忘记带了。”伯恩说完后,便推开办公室的门走出去。 伯恩离开后,哈萨斯打开办公桌的抽屉,用颤抖的手拿出一瓶杜松子酒,倒进一个小杯子,不小心洒了一些在记录本上,但他不在乎,只是一口气喝干,让酒烧灼着从喉咙到胃里这一段路径。等他平静下来后,便拿起电话,拨了当地的号码。 “他十分钟前到了,”他没表明身份,直接对着电话那头这么说,“我的印象?他是个疯子。我告诉你是什么意思。我只不过没告诉他包裹是谁送的,他就差点把我给掐死。” 话筒在他流着汗的濡湿手掌中滑了一下,所以他换另一只手拿。然后,他又喝了两杯杜松子酒。 “我当然没告诉他,而且这里也没有记录。我都查过了。他很仔细地检查,可是什么都没有。”接着,他听对方说话。“他回房间了。对,我确定。” 他挂掉电话,马上又拨另一个号码,打给另一个更可怕的上司,告诉对方一样的讯息。结束后,他整个人倒在椅子上,闭起眼睛想,谢天谢地,我的部分终于结束了。 伯恩搭电梯到顶楼,拿出钥匙打开柚木质的双扇门,里面是间宽敞的单人套房,四周铺着高级织物。窗外,黑暗笼罩着具有百年历史,枝叶繁密的公园。这个岛以玛格丽特命名,她是匈牙利国王贝拉四世的女儿,十三世纪时住在这里的道明会修道院,而现在,修道院的遗迹就在东岸处闪烁着光亮。伯恩边走向浴室边脱掉衣服,把刚拿到的包裹先丢在床上。 他在莲蓬头下舒服地冲了十分钟,将水温调到最热,接着他才抹上香皂,擦洗身上的污垢。他仔细按压肋骨和胸肌,检查可汗对他造成的伤害。他的右肩很酸,所以又花了十分钟小心地做些伸展运动。在抓住油槽车的梯子时,他的右肩差点脱臼,而且痛得要命。他觉得自己可能拉伤了一些韧带,不过他也无计可施,只能尽量不运动到这个地方。 接着,他又冲了三分钟冷水,才走出淋浴间擦干身体,然后披上一件高级浴袍,坐到床上打开包裹。包裹里装着一把枪和备用弹药。亚历山大啊,他不只一次这么问过,你到底卷进了什么事?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就这样坐在床上看着枪。他觉得这把枪透着一股邪恶,黑暗的力量就从枪管渗出。这时候,伯恩发觉,原来黑暗是来自他无意识的深处。他现在才突然明白,他的现实,并不是刚刚在购物商场里想像的那样。现实世界不是整齐有序、像数学方程式一样合理,而是杂乱无章的;所谓的合理,只是人类用一种系统将随机事件整理起来,让这些事看来有秩序有条理而已。 他惊讶地发现,刚刚突然迸出的暴怒,并不是针对饭店经理的,而是针对可汗。可汗让他蒙上阴影,并且迷惑他,最后还欺骗他。他什么都不想,只想把那张脸揍扁,让它从自己的记忆中消失。 看见那佛像,他就想起四岁大的约书亚。在西贡的一个黄昏,天空呈现橙黄色跟绿金色。大卫·韦伯刚下班,约书亚跑出屋外沿着河冲向他。韦伯抱起约书亚转了好几圈,然后亲吻约书亚的脸颊,但约书亚别过头去,他不太喜欢爸爸亲他的脸。 伯恩又想起他儿子晚上舒服地裹在被窝里的样子。蟋蟀和树蛙合唱着,船只经过河面反映的光线就照在房间墙壁上。约书亚正听着韦伯说床边故事。有个星期六早晨,韦伯跟约书亚玩传球游戏,用的是他从美国带来的棒球。阳光照在约书亚的脸上,显得一片灿烂。 伯恩眨了眨眼,场景突然转换,他看见自己,还有可汗脖子上的佛像。他突然跳起来,从喉咙发出绝望的呐喊,然后把桌上的台灯、记事簿、垫板和烟灰缸全拿起来用力乱丢。接着他双手握拳,不断捶打自己的头。过了一会儿,他发出绝望的悲鸣,跪在地上,身体不断摇晃。这时电话响起,打断了他的注意力。 他极力让自己回神。电话仍然响着,有一瞬间他想让它继续响下去,但还是接了起来。“我是雅诺斯·佛达斯,”对方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马提亚斯教堂。午夜十二点整,一秒钟都别迟到。” 伯恩还没出声,电话就挂断了。 可汗听到杰森·伯恩已死的消息时,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由里而外整个翻了出来,就像体内的神经突然暴露在腐蚀性的空气中。他用手背抵着额头,确定身体正由里而外开始发热。 他正在奥里机场和法国外交部的人谈话。要从他们身上套出情报,简直出乎意料的简单。他的一个巴黎线人用可恶的高价卖给他一张证件,所以他现在的身份是法国《世界报》记者。不过,他并不在乎钱,因为他的钱多到不知该怎么用才好,相反等待的时间却让他变得紧张兮兮。从几分钟变成几小时,下午等到傍晚,他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耐心已荡然无存。他一见到大卫·韦伯——杰森·伯恩——时间马上就被翻转,让过去成了现在。他紧紧握拳,太阳穴的脉搏强烈跳动着;自从见过伯恩后,有多少次他觉得自己快发疯了? 他觉得最糟的时候,就是在亚历山卓旧城区跟伯恩一起坐在长椅上时,假装没事一样地对伯恩说话,仿佛过去那些经历全无意义,仿佛那是别人的生活,跟他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那种不真实的虚幻感——就出现在他日以继夜梦想祈求的时刻——好像把他的内脏挖了出来,让他只剩神经末梢的刺痛感,而他这些年试着控制及压抑的情感全都克制不住地浮现出来,害得他恶心作呕。现在听到伯恩已死的消息,感觉就像来自天堂的一击。他以为内心的空洞能因此填满,没想到却愈变愈大,愈来愈深,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无法再留在这个地方,多待一秒都不行。 他本来手里拿着笔记本跟外交部的媒体发言人谈话,却突然想起越南丛林里的日子:当时他刚杀了囚禁他的越南军火走私贩,逃进丛林中,一位身材高瘦、举止严峻的传教士李察·维克救了他,带他住在一间竹屋里。维克常常露出笑容,而他褐色的眼里带着温柔与同情。 为了让可汗成为耶稣的信徒,维克经常是位严格的老师,但在晚餐或晚餐后的时间,他总是十分和蔼仁慈,最后也得到了可汗的信任。 一天晚上,可汗决定要告诉维克他的过去,并完全敞开心胸,希望自己的伤痛能够痊愈。他极度希望能够痊愈,吐出体内愈来愈大的毒疮;他想告解,承认自己因为被遗弃而感到的愤怒,而他要摆脱这种感觉,因为他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为自己极端的情绪所苦。 他想向维克透露,让维克知道他体内有股紊乱的情感,可是却一直找不到时机。维克一直忙着将上帝的旨意传达到“这片被遗弃的荒僻之地”,因此,他发起了《圣经》读书会,而且要可汗加入。 事实上,维克最喜欢的消遣之一,就是叫可汗站在所有读书会成员面前背诵《圣经》,感觉就像个白痴学者为了钱而在马戏团演出中卖弄自己。 可汗讨厌这样,觉得受到羞辱。而且奇怪的是,维克愈为他感到骄傲,他就愈觉得丢脸。这种情况持续到有一天,维克带来另一个小男孩。 男孩是个白种人,父母是维克教会里的朋友,因此维克十分溺爱他、关心他,那种关爱是可汗从来没享有过、以后也不可能会有的。更糟的是,可汗还得继续讨厌的背诵,而那个男孩只要静静坐着看就好,根本不用像他一样受到羞辱。 他永远无法忘怀维克利用他的事实,而且一直到他逃跑的那天,才知道维克利用他的程度有多深。这位救他一命、保护他的恩人,根本不关心他——可汗——而是一心想让上帝多个信徒,多让一个野人能感受到上帝的爱。 此时,手机响起,他突然被拉回现实。他看了一下屏幕,知道是谁打来后,便对外交部的人道了个歉,找个没人的地方接电话。 “真令人惊讶。”可汗说。 “你在哪里?”史蒂朋·史巴尔科的声音听起来很唐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奥里机场。我刚从法国外交部的人那里听说,大卫·韦伯已经死了。” “真的吗?” “他好像骑着机车迎面撞上一辆大卡车。”可汗停顿了一会儿,等待对方回应,“我得说你听起来不怎么高兴。这不是你要的吗?” “现在庆祝韦伯的死还太早了,可汗。”史巴尔科干涩地说,“我在多瑙河大酒店的线民打电话来,说亚历山大·康克林刚刚才登记住房。” 可汗震惊得差点双腿一软,于是走到墙边靠着。“是韦伯吗?” “不然还会是亚历山大的鬼魂吗!” 可汗懊恼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冒冷汗。“不过你怎么能确定是他?” “我的线民描述了他的长相,而且我也看过中情局发出的照片。” 可汗咬着牙。他知道这段对话可能会闹得不愉快,但他还是听见自己继续说下去。“你明知大卫·韦伯就是杰森·伯恩,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没什么需要告诉你的理由,”史巴尔科淡淡地说,“你说要韦伯的资料,我就给你他的资料,我又没有读心术;不过我很欣赏你主动提了这个问题。” 可汗突然觉得一阵憎恶,气到全身都在颤抖,不过他还是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现在伯恩已经到布达佩斯了,你觉得他多久后就能循着线索找到你?” “我已经采取行动,以确保这种事不会发生,”史巴尔科说,“不过我突然想到,要是你一开始有机会时就杀了那个王八蛋,我现在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可汗一开始就怀疑史巴尔科,后来还被他玩弄,现在听到这些话,另一股快爆发的怒火又涌了上来。史巴尔科要他杀了伯恩,为什么?在完成自己的复仇之前,他一定要先找出这个原因。由于他稍微失去了冷静的自制力,所以接下来说话时稍微带了点刺。“噢,我会杀掉伯恩的,”他说,“不过要用我的方式,照我的时间表,不是你的。” 人道有限公司在费里海吉机场拥有三个停机棚。在其中一个棚内,有辆卡车停在一架小型喷射机后方,车尾朝向机腹;银色机身上画了人道有限公司的图案:一只手掌握着一个绿色十字架。几个制服人员正在将最后几箱武器搬上飞机,哈森·阿瑟诺夫就在一旁核对清单。他走过去和一位工作人员谈话时,史蒂朋·史巴尔科转身面向席娜,用不经意的口吻说:“再过几小时我就要去克里特岛,希望你能跟我一起来。” 席娜惊讶地睁大眼睛。“导师,按照计划,我应该要跟哈森回到车臣,为我们的任务作最后准备啊。” 史巴尔科一直看着她。“要作最后准备,阿瑟诺夫并不需要你帮忙。事实上,据我推测,他最好还是不要……不要见到你,以免分心。” 席娜陷在史巴尔科的眼神中,准备开口说话。 “我要把话完全说清楚,席娜。”史巴尔科看见阿瑟诺夫正走向他们,“我不是命令你,决定权在你手上。” 尽管正当紧要关头,史巴尔科还是缓慢清楚地说出这些话,而席娜也受到了影响。他给了她一个机会——虽然她不知道是什么机会——但很明显,这是她生命中的决定性时刻。不管她作了什么选择,都不能反悔,从他对她说话的语气中就听得出来。决定权是在她手上没错,可是她知道如果拒绝了,她生命中有某个部分就会从此消失不见。而且,她也不想拒绝。 “我一直很想看看克里特岛。”她轻声说,阿瑟诺夫已经走到他们身边。 史巴尔科对她点点头,然后转身看着阿瑟诺夫。“都好了吗?” 还在看着清单的阿瑟诺夫抬起头来。“怎么可能有问题呢,导师?”他看了看手表,“席娜跟我在一小时内就要出发了。” “实际上,席娜要跟武器一起走,”史巴尔科轻松地说,“这些货要在法罗群岛上我的渔船,我要你们其中一人监督转运,跟武器一起到冰岛。既然你的人员需要你,”他露出笑容,“我相信你可以让席娜出去几天吧。” 阿瑟诺夫皱眉看着席娜,她则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最后他点了点头。“当然了,就照导师的意思。” 席娜觉得很有趣,因为导师对哈森说谎,并没有说出真正的计划。她掉进导师编造的小阴谋里,一来觉得兴奋,二来也因为期待而觉得有点紧张。看见哈森的表情,她觉得心里有一部分十分痛苦,可是她马上又想到即将面对的未知,还有导师如蜜般的声音:“再过几小时我就要去克里特岛,希望你能跟我一起来。” 史巴尔科站在席娜旁边,伸出一只手,阿瑟诺夫如战士般握住他的前臂。“真主是惟一的神。” “真主是惟一的神。”阿瑟诺夫低头行礼,跟着复诵。 “外面有辆豪华轿车准备载你到航厦。期待雷克雅未克的计划吧,朋友。”史巴尔科说完,便转身走向飞机驾驶员跟他谈话,让席娜跟她的现任情人道别。 可汗正深受情感的折磨,而这种情感对他来说十分陌生。他在等待前往布达佩斯的班机。虽然已经过了四十分钟,但听见伯恩还活着的消息后直到现在,他都还非常震惊,无法平复。他坐着,手肘靠在膝上,双手捂着脸,试着理解这个世界——但他完全失败了。对他这种人来说,过去的记忆充斥在现在的每一刻,因此要找出一套理解事情的模式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的过去就像个谜——而他的记忆会扭曲事实,叠缩或省略某些片段,在他体内混合成毒素。 可是,现在这种陌生的情感,却比他的记忆更有破坏力。他觉得愤怒而且无法接受的是,自己竟是从史巴尔科口中得知伯恩还活着的消息。为什么他平常敏锐的直觉没要他再深入调查一点?像伯恩这种厉害的角色,会直接撞向疾驶的卡车吗?如果他真的死了,尸体在哪里?鉴识工作做得够完整吗? 外交部的人说,他们正在过滤残骸,可是由于爆炸及后来延烧的火势非常激烈,造成太大的损毁,因此可能要花几小时甚至几天的时间才能理清一切,说不定还找不出足够的证据。 他应该保持怀疑的。如果是他就会这么做——其实,他三年前就在新加坡某个码头做过类似的事了。 然而,还有个问题不断困扰着他,就算他试着不去想也做不到:当他听见杰森·伯恩还活着的消息时,心里有什么感觉?高兴?恐惧?愤怒?绝望?或是全部混在一起? 机场内响起广播,要他那个班次的旅客准备登机,他带着一阵晕眩起身,走进等待的队伍中。 史巴尔科走进欧洲中心生化一号实验室的大门时,心里正烦恼着一件事。可汗似乎会是个问题。可汗是很有用没错,而且绝对是最顶尖的杀手,但史巴尔科却觉得他愈来愈危险。从他第一次无法杀掉伯恩开始,史巴尔科就一直想着这个问题。现在的情况很特殊,他就像喉咙卡了根鱼刺,要咳咳不出来,要吞也吞不下去,怎么样都没办法解决。在他和可汗最后一次通话后,他知道一定要马上处理这个问题才行。他可不能让任何人影响雷克雅未克的计划,不管是伯恩或可汗,都不重要了,因为他们都是同样危险的人物。 实验室大楼是栋丑陋的现代派建筑,转角处有间咖啡厅。史巴尔科走进咖啡厅,对一个表情温和的男人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抱歉啊,彼得。”史巴尔科边说边坐下。 彼得·西多平静地抬起一只手。“没关系的,史蒂朋。我知道你很忙。” “忙着找希弗博士。” “感谢老天!”西多在咖啡杯中搅拌着鲜奶油,然后摇摇头,“老实说,史蒂朋,如果没有你跟你的门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发现费利克斯失踪的时候,差点要疯掉了。” “别担心,彼得。我们找寻他的工作每天都有进展。相信我吧。” “噢,我相信你。”不管从哪方面来看,西多的外表都显得平凡至极。他的身材中等,体重适中,土黄色的眼睛被金属框眼镜放大不少;他留着褐色短发,看起来没怎么整理过。他外罩一件褐色粗花呢西装,袖口有点脏,里面则是白衬衫和至少过气十年的黑褐色领带。只看外表,可能会以为他是个推销员或殡丧业者,不过在他平凡的外表下,可是有颗非凡的头脑。 “我惟一的问题,”史巴尔科说,“是你为我准备好那样东西了没?” 西多似乎正在等这个问题,因为他一听完史巴尔科的话就频频点头。“都合成好了,你什么时候要都行。” “你带来了吗?” “只有样本。其他的都安全地锁在生化一号实验室的冷冻房。别担心这份样本,我把它装在亲自特别制作的容器里了。这东西千万要小心处理。在拿出来使用前,一定要保存在零下三十二摄氏度。我制作的这个容器内建了冷却装置,可以持续四十八小时。”他把手伸到桌子下方,拿出一个差不多两本书大小的金属盒。“这样够吗?” “够了,谢谢你。”史 巴尔科接过盒子,感觉比看起来要重,一定是因为加了冷却装置的关系。“就装在我订制的瓶子里吗?” “当然。”西多叹了口气,“我到现在还不太清楚,你拿这么致命的病原体要做什么。” 史巴尔科沉默了一会儿,只是看着西多。接着,他拿出一根香烟点燃;他知道要是太快提出解释,一定无法对彼得·西多博士产生效果。虽然彼得是个天才,善于制造经由风媒传播的病原体,而且也跟一般只会盯着烧杯做实验的科学家不一样;但他的天真却是史巴尔科最会利用的弱点。彼得只想要他的朋友赶快回来,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因此他也不会太注意史巴尔科的解释。他只希望现在有个人能安慰他,就这样而已。 最后,史巴尔科说话了:“我之前说过了,是英美联合反恐特别小组找上我的。” “他们下星期也会去高峰会吗?” “当然会。”史巴尔科说了谎,因为根本就没有英美联合反恐特别小组这个单位,是他捏造的。“总之,他们在对抗生化恐怖主义的工作,就要有突破性的进展了,你也知道,内容包括了经由风媒传播的病原体,还有化学物质等等。他们要测试这些东西,所以才会找上我,所以我跟你才会达成协议——我帮你找到希弗博士,你负责提供反恐小组需要的东西。” “对,这些我都知道。你说过了……”西多的语气心不在焉。他紧张地把玩着汤匙,不断敲着餐巾,直到史巴尔科要他停下来。 “抱歉,”他咕哝着说,然后推了推眼镜,“我还是不知道他们要拿那样东西做什么。我的意思是,你提过要做某种实验。” 史巴尔科倾身向前,现在是重要时刻,他得欺骗西多。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然后尽量压低声音说:“听着,彼得,我已经告诉你太多内幕了。现在我要说的全是最高机密,知道吗?” 西多也往前倾身,点了点头。 “其实,告诉你这么多,恐怕我已经违反了跟他们签的保密条款。” “哦,天哪。”西多的表情很忧郁,“我害你陷入危险了。” “请别担心这个了,彼得。我会没事的,”史巴尔科说,“除非你把事情告诉别人。” “噢,我不 会的。绝对不会。” 史巴尔科笑了。“我知道你不会,彼得。你也知道,我很相信你。” “谢谢你这么相信我。” 史巴尔科得咬住嘴唇才能忍住不笑出来。他决定让这场闹剧更夸张地演下去。“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实验,他们没告诉我,”他的声音很小,使得对方得再往前一点才听得见,两人的鼻子几乎就要碰在一起,“而且我也没问。” “当然。” “不过我相信——你也一定相信——这些人正尽最大的力量,让我们在这个危险的世界里过得更安全。”史巴尔科想,把一切归结到信任就没问题了。但要欺骗西多,就得让他知道是你表示出对他的信任。成功之后,你就能对他予取予求,而他完全不会怀疑你出卖了他。“我的意思是,不管他们要做什么,我们都得尽量提供协助。他们一开始找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 “如果他们找我,我也会这么说的。”西多擦掉上唇的汗,“相信我,史蒂朋,我们就靠那些人保护了。” 全美国的标准时间,都是以位于麻州大道跟三十四街的美国海军天文台为基准,这里也是美国境内持续观察月亮、恒星和行星的少数地点之一。天文台里最大的望远镜已有超过一百年的历史了,而且现在还在继续使用中。公元一八七七年,阿萨夫·赫尔博士就是用这架望远镜发现火星的两颗卫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把两颗卫星分别命名为迪摩斯(Deimos,希腊文,意为惊恐)跟佛博斯(Phobos,希腊文,意为害怕),但局长知道每当他忧郁症快发作时,他就会去天文台。也就因为这样,所以他的办公室虽然设在大楼深处,却离赫尔博士的望远镜很近。 马丁·林卓斯就在这里找到局长,发现他正在进行闭路视频会议,对方是美国在雷克雅未克的维安小组队长杰米·霍尔。 “我不担心菲德·奥萨乌德,”霍尔用十分轻蔑的语气说,“关于现在的维安模式,那些阿拉伯人连个屁都不懂,所以他们很乐意听我们的话。”他摇摇头,“可是那个叫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的俄罗斯人就让我头痛到极点。他什么事都要质疑。我说白,他就说黑,我想那个混蛋只想找碴。” “你是说你不能搞定那个天杀的俄罗斯维安分析师吗,杰米?” “呃,什么?”霍尔的蓝眼睛看来仿佛受了惊吓,而且姜黄色的小胡子不断上下跳动着。“不是的,长官。完全没问题。” “我可以随时把你换掉。”局长的口气非常残忍。 “不会的,长官。” “相信我,我会这么做的。我可没什么他妈的心情听你——” “不用麻烦了,长官。我会搞定卡尔波夫。” “我等着看。”林卓斯听见局长的声音中带着倦意,他希望杰米听不出来,“从总统到达前,一直到他离开后,我们的维安都要牢不可破,懂了吗?” “是,长官。” “我猜,还没有杰森·伯恩的消息吧。” “还没有,长官。不过请相信我,我们已经提高警戒。” 林卓斯知道局长已经得到想要的消息,于是清了清喉咙。 “杰米,下个跟我预约见面的人已经到了,”局长并没有转身看林卓斯,“明天再联络吧。”他关掉视频摄影机,双手摊开坐着,眼睛盯着火星跟两颗卫星的超大彩色图片。 林卓斯脱掉风衣,坐到局长身边。局长选的房间又小又窄,即使在冬天也让人觉得热。总统的照片挂在一面墙上,正对面则有扇窗户,望出去能看见松树的树梢,有黑有白,不过在强力安全照明灯的照耀下,只能看得见大略的轮廓。 “巴黎有好消息传来,”林卓斯说,“杰森·伯恩已经死了。” 局长抬起头,露出已有数月不见的热烈表情。“他们抓到他了?怎么会?希望那混蛋死得很痛苦。” “有可能,长官。他在巴黎西北的A1公路发生车祸,他的机车迎面撞上一辆十八轮大卡车。有个法国外交部人员目击整个事件。” “天哪,”局长深呼吸,“那不就炸得一干二净。”他皱起眉头。“确定是他吗?” “在完整鉴识报告出炉前,没有什么事是确定的,”林卓斯说,“我们把伯恩的牙齿图像跟DNA样本送过去了,可是法国当局说由于爆炸太过激烈,高温火势可能连骨头都烧光。总之,他们需要一两天的时间才能过滤完现场残骸,不过他们保证一有消息会马上通知我。” 局长点了点头。 “至于雅克·罗宾内特则是毫发无伤。”林卓斯说。 “谁?” “法国文化部长,长官。他是康克林的朋友,曾经是个重要人物。我们怕他是伯恩的下一个目标。” 两人静静坐着。局长看起来似乎出了神,也许他在想着亚历山大·康克林,也许他正思考着惊恐与害怕在现代人生活中扮演的角色,纳闷着赫尔博士怎么这么有远见,把两颗卫星取了这样的名字。他从事秘密工作,还以为这样能减轻自己似乎与生俱来的惊恐与害怕,但是却造成了反效果。不过,他从没想过要辞职不干。他无法想像不做这种工作的生活;在一般人看不见的秘密世界里,他的地位与他的作为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长官,请容我说句话,已经很晚了。” 局长叹了口气。“我知道啊,马丁。” “我想你该回家找马德琳了。”林卓斯温和地说。 局长一只手捂着脸,突然觉得很疲倦。“她去凤凰城她妹妹家了。今晚我家没人。” “还是回去吧。” 林卓斯站起来,局长抬起头看他。“马丁,我告诉你,你可能以为伯恩的事结束了,但其实还没。” 林卓斯已经拿起风衣,但听到这句话便愣住了。“我不懂你的意思,长官。” “伯恩可能死了,可是在死前几小时,他还是要耍弄我们。” “长官——” “把事情闹大,让民众看见。这样是不行的。现在这个时代,有太多人监督着我们;只要有人监督,就会问麻烦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如果不能马上解决,就会有严重的后果。”局长的眼神闪烁着。“要把这件事彻底了结,还差一步。” “是什么,长官?” “我们得找个代罪羔羊,马丁,让他无法洗刷罪名,而且完全牵连不到我们身上。”他看着林卓斯,“你有合适的人选吗,马丁?” 林卓斯的胃里突然一阵翻搅。 “哎呀,马丁,”局长严酷地说,“告诉我吧。” 林卓斯无言地看着他,就是开不了口。 “你当然有人选,马丁。”局长厉声说。 “你很爱这么做,对吧?” 听到这样的指控,局长的内心抽搐着。他很高兴自己的儿子没有踏进这个圈子,就算他们想,他也会阻止。他会确保没有人能超越他。“如果你不说,我来说,就是哈利斯警探。” “我们不能对他这么做。”林卓斯坚定地说。他觉得自己的怒气在脑中发出嘶嘶声,就像刚打开的汽水罐。 “我们?谁说我们了,马丁?这是你的工作,我一开始就讲得很清楚了。现在要找谁顶罪,决定权在你手上。” “可是哈利斯根本没做错事。” 局长抬起一边眉毛。“我很怀疑,不过就算是真的,谁在乎?” “我会,长官。” “很好,马丁。那么,我想你会亲自扛下旧城区跟华盛顿圆环的烂摊子吧。” 林卓斯双唇紧闭。“这就是我的选择?” “我想不出你还有别的选择,有吗?不管怎样,国安顾问那个贱女人一定会要我付出代价。如果我得牺牲谁,当然是选那个维吉尼亚州警,而不是我的副局长。如果你自己顶了罪,你想会对我有什么影响呢,马丁?” “老天,”林卓斯忿忿不平地说,“你到底是怎么能在这种蛇窝里过这么久?” 局长起身,拿起大衣。“你猜哩?” 马提亚斯教堂是石造的歌德式建筑,看起来十分雄伟。伯恩在十一点四十分抵达,接着花了二十分钟勘查附近区域。夜里的空气很凉爽,甚至带着点寒意,天空非常清朗,但在地平线附近有团厚重的云层正随风朝他而来,他能闻到一股快下雨的潮湿味。此刻,有某种声音或气味又刺激了他破损的记忆。他很确定自己来过这里,但不知道是何时,也想不起是什么任务。当他试着触碰那段空白的记忆,他又再次想起亚历山大和莫瑞,那种感觉强烈到仿佛他们就在眼前。 他的表情扭曲了一下,然后又回到现实,继续检查附近区域,确认碰面的地点没人监视。 午夜一到,他便走到教堂南面正门,这里有个八十米高的歌德式石塔。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阶梯最下层,身材高挑苗条,而且非常美丽。她的长发在街灯下反射着光亮。在她后方的正门上,有个十四世纪的圣母玛利亚浮雕。 年轻女子问他的姓名。 “亚历山大·康克林。”他回答。 “请拿出护照。”她说得简短明快,就像入境官员。 他交出护照,看着她仔细检查,还用大拇指按压。她的手很引人注目:整只手十分纤细,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平整,就像音乐家的手。她一定不超过三十五岁。 “我怎么知道你真是亚历山大·康克林?”她说。 “谁又能确定任何事情?”伯恩说,“只能靠信任。” 女子哼了一声。“你的名字是?” “护照上面就——” 她严厉地看着他。“我是指你真正的名字——你一生下来就有的名字。” “阿勒克谢。”伯恩想起康克林是从俄国流亡出来的。 年轻女子点了点头。她的轮廓非常明显,有匈牙利人的绿眼珠,又大又圆,还有宽厚的嘴唇。她有点拘谨,“欢迎来到布达佩斯,康克林先生。我是安娜卡·佛达斯。”她举起一只匀称的手,比了个手势。“请跟我来。” 她带着他穿过教堂前的广场,经过转角,走到阴暗的街上;路边有个小木门,上头有道不易发现的铁箍。她拿出一把小手电筒并打开,射出一道强力光束,接着再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把旧式钥匙插进锁里,先转向一边,然后再往另一边转,门应声而开。 “我父亲在里面等你。”她说。 他们一起走进教堂内部,透过手电筒的光,伯恩看见冰封的灰泥墙上有着彩色图案。这些壁画描述的都是匈牙利圣人的生活。 “公元一五四一年,土耳其人占领了布达城,因此这座教堂成了城里最重要的清真寺,时间长达一百五十年。”她边说边用手电筒照着墙上,“为了满足他们的需求,土耳其人把所有装饰撤掉,还将这些漂亮的壁画粉刷掩盖。不过现在,所有东西都已经恢复成十三世纪原来的样子了。” 伯恩看见前方有些灯光。安娜卡带他走进北区,这里有很多间礼拜堂,在最靠近高坛的一间里,摆着第十世纪匈牙利国王贝拉三世与其妻安妮皇后的石棺。在一排中世纪雕刻旁,有个古代地窖,有个人站在阴影中。 雅诺斯·佛达斯伸出一只手,伯恩准备上前跟他握手时,三个面带凶相的男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伯恩迅速拔出手枪,但这个举动让雅诺斯笑了。 “看看枪上的撞针吧,伯恩先生。你以为我会给你一把能用的枪吗?” 伯恩看见安娜卡也拿了一把枪对准他。 “阿勒克谢·康克林是我的老朋友,伯恩先生。而且,我在新闻上看过你的脸。”雅诺斯有张猎人般谨慎的脸,皮肤很黑,一对眉毛看来似乎随时在沉思,下巴有棱有角,双眼闪烁着光芒。他年轻时有明显的美人尖,可是现年六十几岁的他,时间已侵蚀了他的发线,额头上只剩一块三角形岬角般的印记。“听说你杀了阿勒克谢和另一个叫潘诺夫医生的人。为了替阿勒克谢之死复仇,我现在就要在这里杀了你。” “他也是我的老朋友,甚至是我的老师。” 佛达斯看起来既悲伤又认命,他深深叹了口气。“而你竟然背叛他,我想是因为你和其他人一样,都想抓到费利克斯·希弗。”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不知道。”佛达斯相当怀疑地说。 “你以为我怎么会知道亚历山大的真名?阿勒克谢和潘诺夫是朋友。” “那会杀他们的人一定是疯了。” “没错。” “哈萨斯先生认为你疯了,”佛达斯平静地说,“你记得哈萨斯吧,那个差点被你打成肉酱的饭店经理。他说你是个疯子。” “那是他的说法,”伯恩说,“我是稍微用力扭了他的手没错,可是我知道他在说谎。” “他是为了我说谎的。”佛达斯带点骄傲地说。 在安娜卡和三个凶神恶煞的注视下,伯恩走向佛达斯,交出手中那把不能用的枪。佛达斯一接过,伯恩马上抓住他转过身,同时抽出身上的陶质手枪,紧紧抵着佛达斯的太阳穴。“你真以为我在用来路不明的枪之前,不会检查一遍吗?” 他面向安娜卡,淡淡地说:“如果不想看到你父亲脑浆四溅,就把枪放下。别看他,照我说的做。” 安娜卡放下枪。 “踢过来这里。” 她照着伯恩说的做。 至于另外三个男人,他们连动都没动。伯恩随时注意着他们。接着,他把枪管移开佛达斯的太阳穴,然后放了他。“如果我想的话,刚才就可以杀了你。” “那我也会杀了你。”安娜卡恨恨地说。 “我知道你想这么做。”伯恩说。他举起陶质手枪,让她和佛达斯的手下知道他并不想开枪。“那也得要我们是敌人,才会这么做。”他捡起安娜卡的枪,枪托朝着她递了回去。 安娜卡什么也没说,拿起枪便瞄准伯恩。 “你把你女儿变成什么样子了,佛达斯先生?对,她是会为了你杀人,可是现在看起来,她什么都还没搞清楚就要杀人了。” 佛达斯站到安娜卡跟伯恩中间,把她的枪推开。“我已经有够多敌人了,安娜卡。”他温柔地说。 安娜卡把枪移开,但伯恩从她闪烁的眼睛中还是感觉得到敌意。 佛达斯转身面向伯恩。“我说过,你一定是疯了才会杀阿勒克谢,但你看起来不像个疯子。” “我被陷害了,成了代罪羔羊,真正的凶手还逍遥法外。” “有趣。为什么?”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查清楚。” 佛达斯盯着伯恩好一会儿,然后看看四周,举起双手。“你知道的,如果阿勒克谢没死,我本来要跟他在这里碰面的。这个地方意义十分重大。十四世纪初期,这里是布达城的第一个教区教堂。你看露台上那架大型管风琴,曾经为马提亚斯国王的两次婚礼演奏过。另外,匈牙利的最后两任国王——法兰西·约瑟夫一世和查理四世——就是在这里接受加冕的。没错,这里有很伟大的历史,而阿勒克谢跟我本来也能改写历史的。” “借由费利克斯·希弗博士的帮助,是吗?”伯恩说。 佛达斯还来不及回答。突然间,一阵很大的回音出现,他整个人便双手一摊、往后倒下,前额的弹孔流出鲜血。伯恩一把抓住安娜卡,扑在石砌地面上。佛达斯的手下转身,各自散开,一边寻找掩护一边开枪反击。其中一人马上中枪,在大理石地板上一滑,还没倒在地上就已经死了。另一个人跑到长凳边,正拼命想躲到长凳后方,却被一颗子弹击中脊椎,整个身子随即向后弯曲,手中的枪掉在地上。 伯恩看着第三个人找到掩护,接着又转头看佛达斯,他四肢摊开躺在不停扩散的血泊中,一动也不动,胸口也没有呼吸的起伏。此时,突然一阵激烈的开火,让伯恩的注意力回到第三个人身上;那人本来蹲伏着,现在站了起来,朝教堂的大管风琴上方开了好几枪。结果,他的头突然往后仰,双手摊开,胸前一片血迹迅速向四周蔓延;他伸出的手还没摸到伤口,就已翻了白眼。 伯恩抬头望向管风琴摆放的露台,看见一个黑影,马上朝那里开枪。石头碎片向四处喷溅。接着,他迅速抓起安娜卡的手电筒照向露台,一边跑向通往露台的螺旋阶梯。安娜卡慢慢回过神来,看见她父亲后,便开始尖叫。 “回去!”伯恩大喊,“很危险!” 安娜卡不理他,冲到父亲身边。 伯恩为了掩护她,朝露台的黑影开了好几枪,但对方一如他预料并未回击。这名狙击手已达到目的,可能正准备逃跑。 伯恩没有浪费时间,直接冲上阶梯到了露台,他看见地上有个弹壳,但没有停步,继续往前。露台上似乎没人。这里的地面铺着石板,管风琴后方的墙上有雕木镶板。伯恩突然冲到管风琴后方,但不见人影,于是他开始检查管风琴附近的地板,然后是墙壁。其中一片镶板的间隔跟其他片不太一样,有一边离另一片镶板多了几毫米,好像是…… 伯恩用指尖摸索四周,发现这片镶板其实是个狭窄的出入口,一钻进去,就是一道很陡的螺旋阶梯。他举起手枪,爬上阶梯前往另一道门,他推开门,发现外面就是教堂屋顶。正当他探出头,一颗子弹便射向他。 在他往回躲之前,看见一个人爬上屋瓦;屋瓦的角度很斜,更糟的是外面已开始下雨,让瓦片变得十分不牢靠。不过对伯恩有利的是,杀手正忙着保持平衡,无法再对他开枪。 伯恩知道他的新靴子会滑,所以马上脱下来,丢到栏杆旁边,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屋瓦上横移。下方三十米,就是在古旧街灯照耀下闪烁的教堂广场。他用手指和脚趾撑住身体,继续追赶狙击手。 但伯恩心里一度怀疑,自己正在追的人是可汗,不过可汗怎么可能比他先到布达佩斯?而且为什么对佛达斯开枪,而不是他? 伯恩抬起头,看见对方正朝南面的尖塔前进,他继续攀爬,决意不能让对方逃脱。老旧的屋瓦非常易碎,有一片就突然从他手中脱落,害得他不断挥动手臂,在千钧一发之际才维持住平衡。他丢掉手里的瓦片,瓦片最后掉在十英尺下方一间小礼拜堂的屋顶上,完全粉碎。 他已经在想下一件事了:等狙击手安全到达尖塔后,他就危险了;如果他还暴露在屋顶上,对方就能轻易向他开枪。现在,雨愈下愈大,让屋瓦更加湿滑,能见度也降低,南边的尖塔在五十英尺外,看起来只有朦胧的轮廓。 伯恩离尖塔只剩四分之一的距离时,突然听见某个声音——金属撞击石头的铿锵声——于是他将身体紧紧贴着屋瓦,雨水不断冲刷在他身上;这时他又听到一颗子弹从他耳边嗖嗖掠过,他右膝附近的屋瓦应声而碎,让他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滑出斜坡,向下坠落。 他出于本能放松身体,当肩膀一碰到下方小礼拜堂的屋顶便开始翻滚,减缓下坠的力道,最后停在一扇有色窗户前,正好挡住狙击手的视线。 伯恩抬起头,发现自己离尖塔不远。他的前方有个小塔,小塔正面的窗户有道长形缺口,没有镶嵌玻璃。他钻进去,爬到塔顶,看见一条直通南面尖塔的狭窄矮墙通道。 伯恩不知道他穿过通道时,狙击手会不会看见他。他深呼吸,冲出门口,在通道上全力冲刺。他看见前方有个影子移动,马上向前翻滚一圈,此时正好传来一声枪响,他流畅地起身继续向前跑,在狙击手开第二枪前便一跃而起,扑进尖塔一扇敞开的窗户。 当他仓促爬上尖塔中央的旋梯时,对方又开了好几枪,激起一堆碎石片从他身边飞过。过了一会儿,上方传来一阵金属咔哒声,他知道敌人已经用完弹药,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于是一次跨三阶加速往上冲。接着,他又听见空弹匣掉到地上的金属铿锵声。他往前跳,压低身子,对方没有再开枪,这表示他可能愈来愈接近敌人了。 但光是“可能”还不够,他得确定才行。他将安娜卡的手电筒朝向塔顶,打开开关,随即看见他上方有个影子,影子迅速跑开,他也马上关掉手电筒,以免对方找出自己的位置。 他们快到离地面八十米高的塔顶了,狙击手已无路可逃,他得杀掉伯恩才能离开这里。这样的紧急状况下,可能会让他变得更加危险,而且不顾一切。伯恩要抓住对方豁出去的心理,趁敌人无法冷静思考时,好好掌握这项优势。 伯恩看见阶梯的终点是块圆形空地,四周环绕着很高的拱墙,每面拱墙之间有个开口,风雨就从开口直扑进来。他伸长脖子往上看,心知如果再往前进,对方一定会对他猛烈开火,然而,他也不能继续待在原地。他拿出手电筒,放在上方某层阶梯,调好角度后,卧倒身子,头部尽量放低,然后伸长手打开灯光。 接下来的一连串子弹,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而噪声还在塔里回荡时,伯恩就开始往上冲。伯恩故意让狙击手以为他要发动最后攻击,打赌狙击手会因为情急而射光所有子弹。 在一片碎石烟尘中,伯恩像只公牛冲向狙击手,让对方不断往后,最后撞在一面拱墙上。对方双手合拳重重捶在伯恩背上,让伯恩跪倒,露出脆弱的颈部。敌人抓住机会,正要攻击伯恩的脖子,伯恩却突然转身,抓住敌人向下移动的手臂,利用对方的动能将他摔倒在地,同时攻击他的后腰。 敌人用脚踝勾住伯恩的脚踝,让伯恩往后倒,随即又起身扑向伯恩。两人激烈扭打着,手电筒的光线照着因此扬起的烟尘。在光线中,伯恩看见敌人的样貌:脸很长,金发,淡色眼珠。有那么一刻,他十分惊讶,发现自己原来以为对方是可汗。 伯恩不想杀掉这个人,他想质问对方是什么人,谁派他来,为什么杀佛达斯。可是,对方实在过于顽强,不但击中伯恩的右肩,让他右臂失去了知觉,又趁他改变姿势保护自己之前,成功挥出三拳,让他踉跄退后到一面拱墙的开口外,上半身超出低矮的石头围栏,差点摔了出去。 敌人追了上来,手上反拿着枪,要以枪托当作钝器来攻击。 伯恩摇摇头,试着摆脱右半侧的痛楚。敌人愈来愈近,脸上带着凶残的表情,嘴里发出动物般的咆哮声,手上举起的枪托底部反射着光线。他用力挥动枪托,在空中划出一道浅弧线,明显是要打碎伯恩的头骨。在千钧一发之际,伯恩突然转动身子,留出一个空间,正好让急冲上前的敌人摔出石头围栏。 伯恩马上伸手抓住对方的手,可是由于雨水让皮肤变得湿滑,使伯恩无法抓住他。男人尖叫着,从尖塔最高处笔直落下。 14 夜幕降临,可汗刚抵达布达佩斯。他从机场搭计程车到多瑙河大酒店,假扮成巴黎《世界报》的记者,以亨·拉弗林的名字登记入住。他入境时用的是同一个假身份,不过也带了另一份证件,准备伪装成国际刑警组织的副督察。 “我是从巴黎过来的,要采访康克林先生,”他的口吻充满烦扰,“有太多事情耽搁了,害我迟到了这么久。能不能请你通知康克林先生,说我已经到了?我跟他的行程都很紧。” 正如可汗预料,柜台人员不自觉地看了后方墙上的格架,每一格上都用金箔印着房间号码。“康克林先生现在不在房间,请问您要留言给他吗?” “也只有这样了。明天早上我再跟他碰面好了。”可汗假装写了张纸条封起来交给柜台,接着拿了房间钥匙转身离开,但用眼角余光瞄到柜台人员将纸条放进三号阁楼的格架里。 查出伯恩的房号后,他便搭着电梯到自己的房间,正好就在阁楼下一层。可汗盥洗完毕后,从一个小包包里拿了工具走出房间,走楼梯上到阁楼,接着在走廊站了很久,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聆听,让自己习惯每栋大楼特有的声音。他像个石像般站着,等待着某件事——一个声音,一阵震动或者某种感觉——告诉他究竟该前进还是撤退。 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于是他小心前进,勘查整条走廊以确保安全。他走到三号阁楼的柚木质对扇门前,拿出撬锁工具,花了点时间将门打开。 他又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感受房间内的气氛,直觉告诉他里面没人。不过,他还是担心会有陷阱,所以四处检查了一遍。房间里除了一个鞋盒大小的空包裹外,几乎没有被人住过的迹象,床铺看起来也没人躺过。 可汗心想,伯恩在哪里? 最后,可汗回过神来,走到浴室,打开灯光。他看见塑胶梳子、牙刷、牙膏,还有饭店提供的小瓶漱口水、香皂和洗手乳。他转开牙膏盖,挤了一点在洗手槽里,然后冲掉,再拿出一根回纹针和一个银色小盒子。盒子里有两颗胶囊,外壳是用速溶性凝胶做的,一颗是白色,另一颗是黑色。 “这颗让你心跳持续,另一颗让你心跳减缓,而爸爸给你的那些药丸一点用也没有。”他用男高音模仿《白兔》歌词一边唱着,一边取出白色药丸。 他正要把胶囊塞进牙膏里,用回纹针尖端推进去时,却突然停了下来。他数到十,然后把盖子转回去,仔细放在刚刚拿起来的位置。 他站着愣了一会儿,困惑地看着在巴黎等飞机时准备好的胶囊。那时候,他很确定自己要做什么——黑色胶囊里装了环蛇的毒液,会让伯恩全身瘫痪,但意识依旧清醒。伯恩比他清楚史巴尔科在搞什么,所以他要跟着伯恩的脚步找出史巴尔科的总部。在杀了伯恩前,他要先知道伯恩掌握的情报。这是他的决定,至少当时是这样。 然而,无可否认的是,最近他心里除了狂热的复仇欲之外,又有了其他想法。不管他多努力,始终无法除却这些想法,而他现在才知道,他愈想消灭它们,它们就愈顽强愈不肯消失。 他觉得自己像个笨蛋,站在死对头的房间里,却无法执行先前精心策划的行动。而且,他看见原本挂在脖子上的那尊佛像时,又想起伯恩的脸。他握着佛像,感觉熟悉的形状跟重量替他带来慰藉与安全感。他到底怎么了? 他愤怒地咕哝了一声,转身走出伯恩的套房。在走回自己房间的路上,他拿出手机,拨了通本地号码,响了两声后,对方接起电话。 “喂?”伊桑·赫恩说。 “工作做得如何?”可汗问。 “事实上,我还蛮喜欢的。” “不出我所料。” “你在哪里?”人道有限公司最新上任的发展部门高级职员问道。 “布达佩斯。” “真是意外,”赫恩说,“我还以为你在东非出任务。” “我拒绝那项任务了。”可汗说。他正穿过大厅,走向前门。“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拒绝任务。” “所以你来这里一定有什么要紧事了。” “老实说,是因为你老板。你查到什么了吗?” “没什么具体的东西,不过我知道他正在忙一件很大很大的事。” “怎么说?”可汗问。 “首先,他招待了两个车臣人,一男一女,”赫恩说,“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我们在车臣本来就有个执行计划。不过有个地方非常奇怪,虽然他们的穿着跟西方人没两样——男人没留胡子,女人没戴头巾——但我认得他们,或者该说是他。那个男人就是哈森·阿瑟诺夫,车臣的叛军领袖。” “继续说。”可汗说,一边想他花钱请的这个间谍还真是物超所值。 “然后,前天晚上,史巴尔科叫我去看歌剧,”赫恩接着说,“他说想搞定一个叫拉斯洛·莫尔纳的有钱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可汗问。 “有两点,”赫恩回答,“第一,史巴尔科当晚在中途出现,还一直坚持要我隔天放假;第二,莫尔纳从那时候起就消失了。” “消失?” “就这么不见了,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赫恩说,“史巴尔科还觉得我太天真,不会去查这件事。”他轻轻笑着。 “别太过自信,”可汗警告说,“人在这时候最容易犯错。还有,记得我说过的,绝对不要小看史巴尔科。只要你一疏忽,就死定了。” “我知道了,可汗。天哪,我又不是笨蛋。” “如果你是,我就不会花钱雇你了,”可汗提醒他,“你有拉斯洛·莫尔纳家的住址吗?” 伊桑·赫恩把地址告诉可汗。 “现在,”可汗说,“你要做的就是张大耳朵,然后低调点,挖出任何情报,都要通知我。” 杰森·伯恩看着安娜卡·佛达斯走出停尸间,他想可能是警察找她去指认她父亲跟那三个男人。至于狙击手,由于他是脸先着地,所以无法靠牙齿纪录辨识身份,警察一定正将他的指纹送到欧盟资料库里比对。从他们的片段对话中,伯恩知道警察很好奇为什么职业杀手会到马提亚斯教堂杀雅诺斯·佛达斯,但是安娜卡没有回应,最后警察只好让她走。当然,他们并不知道伯恩也牵涉其中。他一定要避开调查——毕竟他可是国际要犯——但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因为他不知道能不能相信安娜卡。就在不久前,她还想一发轰掉他的脑袋。他希望在她父亲被杀之后,他的行为能让她觉得值得相信。 显然,她相信他,因为她没有向警察提起他,而且还帮他把鞋子藏在存放国王贝拉三世跟安妮皇后石棺的礼拜堂里。他收买了一个计程车司机,暗中跟着她到警察局,然后再到停尸间。现在,他看见警察对她道晚安,提议送她回家,不过她拒绝了。她拿出手机,他猜她要叫计程车。 等警察走了,确定她身边没人后,他便走出阴暗处,迅速穿过街道朝她走去。她一看见他,就收起手机,露出担忧的神情。 “是你!你怎么找到我的?”她四处张望,动作大得让他觉得她过度紧张,“你一直跟着我吗?” “我只想确定你没事。” “我父亲在我面前被杀,”她简短地说,“怎么可能没事?” 他意识到他们正站在街灯下。每到晚上,他总会想着目标与安全之类的事,这是他的第二天性——他无法不想这些事情。“这里的警察可能会很难缠。”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很 明显,她对他的回答不感兴趣,因为她已经转身走开,鞋跟在圆石路面上碰撞发出喀哒声。 “安娜卡,我们需要彼此。” 她的背挺得很直,头仰得很高。“你怎么会说出这么荒谬的话?” “这是事实。” 她转过身面对他。“不,才不是。”她的眼神发出火光,“都是因为你,我父亲才会死。” “现在是谁在说荒谬的话了?”他摇摇头,“你父亲会被谋杀,是因为他跟亚历山大·康克林做了某件事。也是因为如此,亚历山大才会在家里被杀,而我现在会在这里。” 她嘲弄地哼了一声。伯恩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不友善,可能是因为父亲将她拉进这个由男性掌控的世界,让她内心不断交战。至少,她正严密地保护自己。 “你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父亲吗?” “老实说,不想。”她一手握拳放在腰际,“我要埋了他,然后忘记阿勒克谢·康克林和费利克斯·希弗博士这两个人。” “你不是认真的吧?” “你很了解我吗,伯恩先生?你知道任何我的事吗?”她斜着头,用明亮的双眼盯着伯恩,“我想不是。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才会来这里,假扮成阿勒克谢,这个花招愚蠢透了,谁都看得出来。你就这样笨拙地冲进来,看到有人死了,所以觉得有责任找出我父亲跟阿勒克谢在做什么。” “你很了解我吗,安娜卡?” 她露出嘲讽的笑容,向他走了一步。“噢,没错,伯恩先生,我很了解你。我看过很多像你这样来来去去的人,而每一个在被枪杀身亡前,都以为自己比前一个人聪明。” “那我是谁?” “你以为我不会告诉你吗?伯恩先生,我完全知道你是谁。你是只玩毛线球的猫,只想着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把这颗球拉开来看清楚。这对你来说只是个游戏——一个一定要解开的谜团,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你只是因为你想解开的谜而存在,少了这个谜,你根本什么也不是。” “你错了。” “噢不,我没说错。”她嘲讽的笑容更明显了,“这就是为什么你以为我无法走出阴霾,还有为什么我不想跟你合作,帮你找出谁杀了我父亲。为什么我要帮你?找出答案后,他就会活过来吗?他已经死了,伯恩先生,他再也不会思考或呼吸了。他的身体现在只是一堆没用的东西,等着时间慢慢侵蚀殆尽。” 她再度转身走开。 “安娜卡——” “走开,伯恩先生。不管你要说什么,我都没兴趣。” 他跑着赶上她。“你怎么说这种话?已经有六个人死了,都是因为——” 她用悲伤的表情看着他,他觉得她快哭了。“我央求父亲不要管这件事,可是你也知道,因为他们是老朋友,或者因为受不了秘密任务的诱惑,不管是什么原因,他还是陷进去了。我警告过他,说这件事的后果可能会很严重,可是他只是一笑置之——没错,他笑了——还说我是他女儿,所以不可能了解。嗯,这让我更有立场了,不是吗?” “安娜卡,我因为一件跟我无关的双尸命案而被追捕。我最好的两个朋友被枪杀,我还让人陷害成了主嫌。你能不能体会——” “天哪,你刚刚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全都从你左耳进右耳出了吗?” “我一个人做不来,安娜卡。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已经无路可走了。我的生命就掌握在你手中。请你告诉我费利克斯·希弗博士的事,告诉我你知道的之后,我保证以后绝不在你面前出现。” 她住在维兹法洛区的弗雅特加街,这个地方夹在城堡区和多瑙河之间,是个狭窄的街区,到处是斜坡和陡峭的阶梯。从她房子前方的凸窗看得见班姆将军雕像;一九五六年匈牙利革命发生前几小时,几千位民众就在这里聚会,挥舞着割掉铁锤与镰刀图案的国旗,然后游行至议会。 公寓里又窄又挤,主要是因为一架平台钢琴占据了客厅一半的空间,跟天花板齐高的书架,堆满了关于音乐史与乐理的书籍、期刊和杂志。 “你会弹?”伯恩问。 “对。”安娜卡简短地回答。 他坐在钢琴椅上,看着谱架上翻开的五线谱,是肖邦的夜曲,降B小调第一号,第九号作品。他想,她一定弹得非常熟练。 从客厅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林荫大道,还有对面的大楼。大楼亮着几盏灯,某处还传来一九五〇年代的爵士乐——瑟隆尼斯·孟克的音乐——在夜晚的空气里飘动。有只狗吠了几声,然后便安静下来;附近不时有车子经过的声音。 安娜卡开灯后,马上走进厨房煮水泡茶;她从壁橱里拿了两组杯具,等茶还在浸泡时,她开了瓶杜松子酒,倒了不少在两个杯子里。 她打开冰箱。“你要吃点什么吗?起司,还是香肠?”她的口气像是在对老朋友说话。 “我不饿。” “我也是。”她叹了口气,关上冰箱门。在决定带他回家后,她似乎也放弃了强硬的态度。他们从刚才到现在都没再提到雅诺斯·佛达斯或伯恩还找不到凶手的事。这正合他意。 她把掺了酒的茶递给他,两人便一起走到客厅,坐在一组老旧的沙发上。 “我父亲跟一个叫拉斯洛·莫尔纳的中间人一起工作,”她直接说,“就是他暗藏了你要的希弗博士。” “暗藏?”伯恩摇头,“我不懂。” “希弗博士被绑架了。” 伯恩突然紧张起来。“谁做的?” 她摇摇头。“我父亲知道,可是我不知道。”她皱起眉头,集中注意力,“这就是为什么阿勒克谢第一个就找他,他需要我父亲的帮忙,才能救出希弗博士,将他藏到秘密地点。” 伯恩突然想起麦琳·杜蓉的话:“那天,亚历山大在很短的时间内拨出和接听了一大堆电话。他非常紧张,我知道当时一定是什么任务的紧要关头。我听见好几次希弗博士的名字,所以我想他可能就是任务的目标。”这就是任务的紧要关头。 “所以你父亲成功救出了希弗博士。” 安娜卡点头。灯光照在她头发上,发出铜般的深红色,她的眼睛和半个额头都在阴影中。她双膝并拢坐着,上身微弯前倾,两手握着茶杯,像是要从里面吸取温暖。 “我父亲一找到希弗博士,就把他交给了拉斯洛·莫尔纳,这完全是为了安全考量。父亲跟阿勒克谢都很怕那个绑架希弗博士的人。” 伯恩心想,这也跟麦琳说的符合:“那天他真的很害怕。” 他正努力厘清头绪。“安娜卡,这些事件开始变得有意义了,你要知道,你父亲被杀是有人设计的。我们进教堂时,狙击手早就在里面了;他知道你父亲在忙什么。” “什么意思?” “你父亲在说出我要的讯息前就被杀了,可见有人不想让我找到希弗,这个人可能就是绑架希弗的幕后黑手,也就是你父亲跟亚历山大都害怕的人。” 安娜卡睁大了眼睛。“那么拉斯洛·莫尔纳现在可能就有危险了。” “这个神秘人物会知道你父亲跟莫尔纳有关联吗?” “我父亲非常谨慎,十分注意安全问题,所以不太可能。”她看着他,眼神充满惊恐。 “不过,父亲在马提亚斯教堂的保护措施就被突破了。” 伯恩点头表示同意。“你知道莫尔纳的住址吗?” 安娜卡开车载伯恩到玫瑰岗的高级住宅区,莫尔纳就住在其中一栋公寓。布达佩斯的建筑十分混杂,但外观都是灰白石材,精心上了层漆,看起来就像生日蛋糕,雕饰着各种过梁与飞檐,锻铁铸成的阳台上放着许多花盆。这些房子都由古雅的大圆石铺路面隔开,路旁点缀着几间咖啡馆,内部的枝形吊灯散发出淡黄色光芒,照在贴了木头镶板的墙上。同时透过店面有斑点的染色玻璃,射出色彩艳丽的光线,看起来有种十九世纪末的风格。这个城市最明显的特征和巴黎一样,就是让一条迂回的河流切成两边,靠着桥梁互相联结。除此之外,整座城市充满了蚀刻的石块、歌德式尖塔、弯曲的公用楼梯、内有灯光照明的堡垒、包覆着铜箔的圆屋顶、布满常春藤的墙面、纪念雕像,还有光彩夺目的马赛克图案。下雨时可以看见上千支打开的雨伞,感觉就像河上流动的帆船。 这些事物和景象深深影响了伯恩,他觉得自己就像到了一个梦中见过的地方,而且梦里极为清晰的情境就来自他的潜意识。不过,从破碎的记忆中,他记不得自己对这地方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怎么了?”安娜卡似乎发现他心神不定。 “我来过这里,”他说,“记得我说过这里的警察可能会很难缠吗?” 她点点头。“你说得完全没错。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他把头向后靠。“几年前我出过一次严重意外。其实,也不算是意外,我在一艘船上中枪,然后落水,差点因为休克和出血过多而死。在法国黑港岛的一位医生救了我,帮我取出子弹,一直照顾我到完全康复,可是我的记忆却受到损伤。有段时间我得了失忆症,但后来渐渐费力地想起以前一些破碎的片段。但这辈子我的记忆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恢复了。” 安娜卡没说话,继续开车,但从她的表情看来,伯恩的故事打动了她。 “你没办法想像那种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感觉,”伯恩说,“除非发生在你身上,不然根本无法理解或描述。” “就像没有锚而四处漂流的船。” 他看着她。“对。” “你四周的海洋一望无际,看不见陆地,也没有太阳月亮或星星指引你回家的方向。” “就像这样没错。”他十分惊讶,本来想问她怎么会知道这种感觉,不过他们的车已经到了一栋豪华石造建筑前方。 他们下车,走到门厅,安娜卡按了个钮,一盏小灯泡亮了起来,黯淡的光线照在马赛克地板上;拉斯洛·莫尔纳的门铃响了一阵子,没人回应。 “应该没什么,”安娜卡说,“莫尔纳很可能在希弗博士那里。” 伯恩走到门前,门板又厚又宽,底部有蚀刻着图案的毛玻璃,大约与腰齐高。“等一下就知道了。” 他弯腰开锁,没多久就打开了。安娜卡按下另一个按钮,里面一盏大灯亮了三十秒,她趁这段时间带伯恩走上弯曲的宽阔楼梯到二楼莫尔纳的公寓。 莫尔纳的门锁比较难开,不过伯恩最后还是打开了。安娜卡本来急着要进去,但伯恩制止她。他拿出陶质手枪,慢慢推开门,里面的灯亮着,但非常安静。他们从客厅走到卧室,再到浴室和厨房,发现公寓里的物品十分整齐,没有打斗痕迹,也没看见莫尔纳。 “我担心的是,”伯恩收起手枪,“灯还亮着,他不可能就这样去找希弗博士。” “那他可能随时会回来,”安娜卡说,“我们应该在这里等。” 伯恩点点头。他站在客厅,从书架和桌上拿起几个相框。“这是莫尔纳吗?”他问安娜卡,一边指着相片中梳着整齐浓密黑发的胖男人。 “就是他。”她看看周围,“我的祖父母以前就住在这栋楼,小时候我常在大厅玩,住在这里的小孩都知道可以躲在哪里。” 伯恩用手指滑过一堆旧式唱片封套,唱片旁边摆着一台昂贵的立体音响和黑胶唱机。“看来他是个歌剧迷兼发烧友。” 安娜卡探过头来。“没有CD音响?” “像莫尔纳这种人,会告诉你音乐在数位化后,就会失去所有录音时的原汁原味。” 伯恩走到书桌前,看见一部笔记本电脑,一边插着插头,另一边连着资料机。屏幕是一片黑,不过他碰了碰底座,感觉是温热的,于是他按了Esc键,屏幕马上出现画面;原来电脑进入了“休眠”模式——并没有关机。 安娜卡跟上来,读出屏幕的内容:“炭疽热,阿根廷出血热,隐球菌症,肺鼠疫……天哪,为什么莫尔纳要看这种网站,描述致命的——这些叫什么——病原体吗?” “我只知道希弗博士是整件事从头到尾的关键人物,”伯恩说,“希弗博士还在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时,亚历山大·康克林就开始接触他了——他正在进行美国国防部的某个先进武器计划。不到一年,希弗博士就转调到中情局的战略非致命武器理事会,接着没多久,他就消失了。我不知道希弗做的是什么研究,竟然能让康克林这么关注,不但惹火了国防部,还从中情局手里把这个国家级科学家带走,藏了起来。” “也许希弗博士是细菌学家或流行病学家。”安娜卡颤抖着,“这个网站的资讯实在太恐怖了。” 她走进厨房倒水,伯恩则继续浏览网站,看能不能找出蛛丝马迹,但什么也没发现,于是他将滑鼠移到浏览器上方的网址列,查看莫尔纳最近去过的网页。他点选莫尔纳最后看过的网址,联结到一个即时科学论坛,接着他又点选记录区,看看莫尔纳去过哪几个版面,以及发表了什么言论。大约在四十八小时前,莫尔纳用L?szló1647M这个账号登入过论坛,伯恩心跳加速,花了几分钟看完他和另一位论坛成员的对话记录。 “安娜卡,来看一下,”他喊,“希弗博士似乎不是细菌学家,也不是流行病学家。他是个研究细菌微粒行为的专家。” “伯恩先生,你最好来我这儿看一下,”安娜卡回答,“快点。” 她的声音很紧张,所以他迅速跑了过去,看见她站在洗手槽前愣住不动,一只手还拿着水杯悬在空中。她的脸色苍白,看见他过来后,紧张地抿了抿嘴唇。 “怎么了?” 她指着流理台和冰箱之间的空间,他看见那里整齐叠了七八个上了白色胶膜的金属网架。 “这些是什么?”他说。 “是冰箱的网架,”安娜卡说,“有人拿了出来。”她转身面对伯恩,“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也许莫尔纳换了新冰箱。” “这一个就是新的。” 他检查冰箱后方。“插头还插着,压缩机似乎也运转正常。你没看里面吗?” “没有。” 他握住把手,打开冰箱门。安娜卡倒抽了一口气。 “老天。”他说。 他们看见一双笼罩死亡阴影的眼睛。少了网架的冰箱里,原来装了一具尸体——全身蜷曲,皮肤变成蓝白色的拉斯洛·莫尔纳。 15 警笛反复的尖啸声,让他们回过神来。伯恩冲到窗前往下看,五六辆闪着蓝白灯光的车子集结在附近,警察下车后,全都赶向莫尔纳住的这栋大楼。他又被设计了!这跟在康克林家的情景实在太像了,他知道一定是同一个人搞的鬼。这很重要,因为他知道了两条线索:第一,有人正监视着他跟安娜卡。是谁,可汗吗?他觉得不太可能,因为可汗用的方式愈来愈倾向正面对决。 第二,可汗说他没杀亚历山大和莫瑞,这应该是实话,因为伯恩想不出他为什么要撒谎。所以有嫌疑的,就是在康克林家通知警察的人。这个人的幕后主使是不是以布达佩斯为总部?极有可能。康克林正准备来布达佩斯时,就被杀掉了;希弗博士也曾经和雅诺斯·佛达斯,还有拉斯洛·莫尔纳待在布达佩斯。每条线索都指向这个城市。 虽然他的脑中闪过这么多想法,但他的动作可没停下;他叫安娜卡放下水杯,把杯子上跟其他地方的指纹擦掉。他拿了莫尔纳的手提电脑,擦干净音响跟前门门把的指纹,然后跟安娜卡一起跑出公寓。 他们已经听见警察冲上楼梯的声音,电梯里一定也有他们的人。 “没办法了,”伯恩说,“我们得往上走。” “他们为什么现在来这里?”安娜卡问,“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就在这儿?” “他们不知道,”伯恩边说边带着她往上跑,“一定有人监视我们。”他不喜欢现在这种状况,因为这让他想起马提亚斯教堂的那个狙击手:爬得愈高,就可能摔得愈重。 他们还差一层楼就到屋顶,安娜卡突然拖住他的手小声说:“这里!” 她带他穿过走廊,后方的楼梯间正回响着一堆人声。他们跑了大约四分之三个走廊的距离,看见一扇像是紧急出口的门。安娜卡推开门,里面有条很短的走道,差不多十英尺外又有另一扇门,门板的金属磨损得很厉害。伯恩走到她前面。 他把门上方跟下方的门栓拉开,再打开门。结果,门后只有一道冰冷的砖墙。 “你看看!”席拉警探说;他完全不在意队上一个新进菜鸟呕吐在他刚擦亮的皮鞋上。学校里的训练当然没有这些东西,他一边这么想,一边看着冰箱里蜷曲的尸体。 “公寓里没有人。”他一位手下说。 “还是采个指纹吧。”席拉警探说。他是个身材魁梧的金发壮汉,有双睿智的眼睛,跟一个断过的鼻子。“我想凶手不会笨到留下指纹,不过谁知道呢。”他说。接着他指着一个地方说:“看看这些烧伤,其中一个刺孔似乎特别深。” “酷刑,”一个瘦削的小队长说,“而且是专家。” “不只是专家,”席拉警探说道,然后弯腰闻着他怀疑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他还很享受这过程。” “电话密报说凶手就在公寓里。” 席拉警探抬起头。“如果不在公寓,那一定在这栋大楼里。”他退后几步,让出位置给刚到的鉴识小组。“叫他们分开搜索。” “已经吩咐过了。”小队长回答,语气似乎在提醒席拉他可不想一直只当个小队长。 “跟死人相处够久了,”席拉警探说,“我们也加入搜索吧。” 他们穿过走廊,小队长边走边告诉席拉电梯已经查过,还有底下的楼层。“凶手只有一条路可走。” “叫我们的神枪手上屋顶。”席拉说。 “已经派去了,”小队长说,“刚进大楼时,我就叫他们搭电梯上去了。” 席拉点点头。“在我们上方还有几楼,三楼吗?” “是的,长官。” 席拉一步两阶。“屋顶检查完后,我们就可以慢慢来了。” 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那扇背后有短走道的门。 “这通往哪里?”席拉问。 “我不知道,长官。”小队长说,心里暗自苦恼自己怎么会不知道答案。 他们进了走道,看见磨损的金属门。“就这个?”席拉端详了一下子。“上方跟下方都有门栓。”他移近点,看见金属闪着亮光。“刚被拉开过。”他拿出手枪,打开背后只有砖墙的门。 “看来我们的凶手也跟我们一样失望。” 席拉盯着砖墙,看看有没有哪块砖头是新的。接着他伸出一只手,仔细摸着每一块砖头,到第六块时,砖头轻轻移动了一点。小队长正要喊出声时,他赶紧压住对方的嘴,示意保持安静,然后轻声说:“带三个人检查下一栋大楼。” 他们躲的地方是两栋大楼墙壁的中间空地,又潮湿又不舒服。伯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专注地聆听任何动静,一开始他以为那个声音只是老鼠发出的,可是声音后来又出现,他马上知道是什么:砖头跟水泥摩擦的声音。 “他们找到了,”他握住安娜卡,对她轻声说,“我们得离开这里。” 他们进来的地方很窄,不到两英尺宽,但上方的空间似乎在黑暗之中无限延伸。他们脚下踩的是某种金属管,这不算最稳固的地板,也许只要几根管子松脱,他们就会往下坠,但伯恩管不了那么多。 “你知道离开这里的路吗?”伯恩轻声说。 “应该知道。”她回答。 她向右转,双手摸着另一栋大楼的墙面。 她差点跌倒,不过又站稳身子。“就在这附近。”她低声说。 他们继续缓缓前进。突然,一根管子承受不住伯恩的重量而松脱,让他左脚踩空,身体倾斜,肩膀撞到墙面,莫尔纳的手提电脑也掉出手中。他伸手要抓住电脑的同时,安娜卡也转身抓住他,把他向上拉。他看见电脑撞到下方一根管子,然后从缝隙中掉落,再也找不回来了。 “你还好吗?”安娜卡问。 “没事,”他不高兴地说,“可是莫尔纳的电脑掉了。” 过了一会儿,伯恩整个人定住不动。他听见后方有动静,缓慢且声音细微——有人在呼吸——于是他拿出手电筒,大拇指放在开关上。他贴着安娜卡的耳朵说:“他就在这里,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他感觉到她点了头,也闻到她肌肤发出的麝香与柑橘香水味。 后方突然传来叮当声——有个警察踢到两根金属管焊接点的突出部分。他们全部保持不动,伯恩的心跳开始加速。接着,安娜卡握住他的手,让他摸到墙上一道没涂水泥浆的部分。 现在还有另一个问题:如果他们推开这块墙面,后面的警察一定会看见光线,知道他们往哪里走。伯恩决定冒个险,于是贴近安娜卡的耳朵轻声说:“等你推开墙的同时,给我个信号。” 她稍微用力握了他的手表示回应,等她再用力握第二次时,他便将手电筒朝后方打开开关。突然发出的强光,会让后方的人暂时看不见,伯恩趁机帮忙将安娜卡推过墙上三乘三英尺的开口。 安娜卡出去了,伯恩继续照着后方,不过他突然感到脚下的管子一阵震动,接着便受到重重一击。 席拉警探试着从一阵眼花中回过神来。他最自豪的就是总会事先想到各种可能并做准备,但对方这个举动完全出乎他意料,让他非常愤怒。他摇着头,但于事无补——光线让他暂时失明。但如果他站着等光线消失,凶手一定早就溜了,于是,尽管视力还没恢复,但他还是决定出其不意地展开攻击。他冲上前,低着头用力撞在凶手身上。 在这么阴暗狭窄的地方,视力几乎派不上用场,所以他使出学校里学过的,用拳头、手掌和鞋跟攻击对方。他相信只要完全照着训练时所教的做,占了优势之后,最后一定能够取胜。他知道对方一定没料到自己会往前冲,所以把握住机会不断攻击以占尽优势。 然而,对方非常强壮,更糟的是,他还是个近战高手;席拉马上知道,再拖下去,自己一定会输,要迅速结束这场搏斗才行。但他犯了个大错,就是露出脆弱的颈部。他感觉到对方猛然一击,可是并不觉得痛,不过在双脚弯曲之前,他就已经不省人事了。 伯恩穿过墙上的洞,然后帮安娜卡把砖块排回原位。 “发生了什么事?”她气喘吁吁地问。 “有个警察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们进了另一条短走道,穿过门后就是大厅,贴着印花壁纸的墙上有一排玻璃灯台发出温暖的光线,四周散布着深色木头长凳。 安娜卡按下电梯按钮,可是电梯到达他们的楼层时,伯恩瞄到里面有两个持枪警察。 “哦,可恶!”他说,然后马上抓了安娜卡的手,拉着她冲到楼梯间。他听见下方有许多脚步声,知道出路被堵住了,后方的两个警察也出了电梯门,朝他们跑来。伯恩带着她上楼,一到了走廊,马上撬开第一扇门的锁,在警察追上来前躲进去关上门。 他们进来的这间公寓又暗又静,不能确定有没有人在家。伯恩走向侧窗,打开窗户,从窗台看见下方狭窄的小巷,路边摆着几个绿色金属大垃圾桶,巷子里的光线来自外面一盏街灯。他看见三扇窗户之外有个防火逃生梯,可以往下直接通到巷子,而巷子里目前看来还没有人。 “来吧!”他一边说,一边爬出窗台。 安娜卡睁大眼睛。“你疯了吗?” “你想被抓吗?”他看着她的眼睛,“这是惟一的出路了。” 她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我怕高。” “这里不会很高,”他伸出手,摇动手指,“来吧,没时间了。” 她深吸一口气,爬出窗台,他则把窗户关上。她低头往下看,差点摔了下去,还好伯恩把她拉回来靠着墙面。“天哪,你还说不会很高。” “对我来说是不高。” 她咬着嘴唇。“我要杀了你。” “你试过了。”他握紧她的手,“跟着我就没事,我保证。” 他们移动到窗台边缘。他不想催她,可是不快点不行,等警察查遍整栋楼后,他们迟早会进这条巷子。 “你现在得放开我的手。”他说。看到她正低着头,马上又接着说:“别往下看!如果你觉得头晕,就看着墙面,专注盯着某个小东西,雕刻或什么都行。分散注意力就不会怕了。” 她点点头,放开他的手;他伸出一只脚,踏在下一个窗台底部,右手握住窗台上缘,然后把重心从左侧移到右侧。他收起左脚,流畅地移到下一个窗台,然后露出微笑,对她伸出一只手。 “现在换你了。” “不行。”她用力摇头,脸色一片苍白,“我没办法。” “可以,你行的。”他又摇动着手指,“来吧,安娜卡,踏出第一步,接下来就很简单了。只是把你的重量从左边移到右边而已。” 她没说话,又摇摇头。 他继续笑着,以掩饰内心的焦急。在这个地方,他们毫无招架之力,要是警察现在进了巷子,他们就死定了。他们得爬到逃生梯,而且要快。“一只脚就好,安娜卡,先伸出你的右脚。” “天哪!”她待在窗台边缘已经好一段时间了,“如果我掉下去怎么办?” “不会的。” “可是如果——” “我会抓住你。”他笑得更开,“是时候了。” 她照他说的做,伸出右脚。他教她怎么用右手抓住窗台上缘,这次她也照做,而且没有迟疑。 “现在移动你的重心,从左到右,然后跨过来。” “我动不了。” 他察觉到她正要低头往下看。“闭上眼睛,”他说,“感觉到我握着你的手吗?”她点点头没说话,似乎怕一出声,声带的振动就会害她向下坠。“移动你的重心,安娜卡。只要从左移到右就行,很好,现在移动你的左脚跨到——” “不行。” 他搂住她的腰部。“没关系,只要抬起左脚就好。”她一这么做,他就迅速把她拉向自己,而且稍微用力了点。她靠着他,因为害怕而颤抖着,不过也松了口气。 接下来还有两个窗台要爬。他移到边缘,重复相同的动作。他们愈快爬完愈好;她在第二个和第三个窗台的表现好了些,要不是她变勇敢了,就是什么也不想,只照着他说的做。 终于,他们到了逃生梯,开始往下爬。外面的街灯在巷子里投射出长长的影子,伯恩一度很想对影子开枪,但还是继续爬。 他们还差一层,就能从垂直的逃生梯下到地面,但伯恩感觉到光影有了变化。巷子里的两个影子正朝着对方前进——有两个警察分别从两端进了巷子。 警察一发现凶手时,席拉的小队长就带着一个人出了大楼。他知道自己够聪明,能够发现大楼与大楼间的通道,他也觉得凶手逃出拉斯洛·莫尔纳的公寓大楼后,不会就这样乖乖困在下一栋大楼的楼梯间。也就是说,凶手会想办法逃生,所以小队长要封锁所有出路。他派了一个人上屋顶,两个人分别看守前后门,最后,就剩旁边的巷子了。他不知道凶手会不会逃到巷子,但任何机会都不能放过。 他运气不错,站在巷口时,就看见逃生梯上的人影。在对街的街灯照耀下,他看见他的手下已经从另一头进了巷子。他对手下做了手势,指着逃生梯上的人影,然后拿出手枪走向逃生梯。逃生梯上的人影也开始移动,而且似乎分成两部分;小队长很惊讶,原来上面有两个人! 他举起手枪开火,子弹在金属上擦出火花,接着他看见一个影子从空中一跃而下,在地上滚了一圈,消失在两辆垃圾子母车之间。他的手下冲过去,但他停了下来。他看见手下蹲低身子,察看两辆子母车之间的空隙。 小队长抬起头看第二个人影,刚才由于灯光微弱,看不清楚,不过他又发现现在逃生梯上并没有人。这人跑去哪里了? 他把注意力转回到他手下身上,可是人也不见了,于是他上前几步,喊了手下的名字,结果没有回应。他拿出无线电,准备请求支援,突然有某样东西从上面砸了下来。他重重跌到地上,然后用一侧膝盖撑起身子,摇着头想让自己清醒点。接着,有个影子从子母车之间出现,等他发现那不是他手下时,身上已经中了一击,随即不省人事。 “那样实在很不聪明。”伯恩弯腰拉了倒在地上的安娜卡一把。 “不客气。”她说,接着甩开他的手,自己站起来。 “我以为你怕高。” “我更怕死。”她不客气地回应。 “走吧,我们要在其他警察出现前离开这里,”他说,“你来带路吧。” 可汗看着伯恩和安娜卡跑出巷子,虽然他看不见他们的脸,但他认得伯恩的体型和步态。虽然他也记住了伯恩那个女同伴的特征,但他对她不感兴趣。他跟伯恩一样,怀疑警察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来拉斯洛·莫尔纳的公寓。而且,他也觉得现在的情况跟康克林家的场景非常类似。一定又是史巴尔科搞的鬼。 麻烦的是,可汗在康克林家附近发现了史巴尔科的手下,但在莫尔纳公寓大楼四条街的范围内,却看不到可疑人物。所以,报警的人是谁?伯恩跟那个女人进入大楼时,一定有人在监视,然后暗中通知警察。 可汗发动租来的车,跟踪伯恩搭的计程车。另一个女人继续走着。可汗知道伯恩准备循原路回到他来的地方,还知道他会换搭好几辆计程车以抹除行踪。 最后,伯恩的计程车在一间奇拉利浴池北边四条街处的弗特雅街下了车,进入一栋大楼。 可汗放慢车速,停在对街路边——他不想越过那栋大楼的入口。他将引擎熄火,连人带车隐没在黑暗中。亚历山大·康克林,杰森·伯恩,拉斯洛·莫尔纳,哈森·阿瑟诺夫;他想到史巴尔科,纳闷这些名字到底如何产生联结,这里面一定有某种联系,只是他还没发现而已。 五六分钟过后,另一辆计程车也? ??在同样的地点,可汗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下车。他睁大眼睛想瞥见她的脸,但她很快进了大门,只看到她的红色头发。伯恩进了大厅后,灯就一直亮着,可见他一直在等这个女人——这一定是她的公寓。不到三分钟后,四楼——也是顶楼——一间房的灯光就亮了起来。 知道他们在哪里后,他就开始打坐,但试了一小时,还是无法沉淀思绪,最后只好放弃。在黑暗中,他握住身上挂的佛像,然后几乎马上陷入沉睡,像颗大石头坠入一直重复的噩梦之中。 水面下一片黑暗,而且似乎充满了邪恶力量,不断产生漩涡。他试着游出水面,用尽全力伸展身体,连骨头都快要裂开了。可是,他还是继续沉入黑暗中,被脚踝上绑着的绳子往下拖。他觉得肺快烧起来了;他很想呼吸,可是他知道只要一张开嘴,就会喝下很多水,然后淹死。 他伸手向下想解开绳子,可是绳子太滑,完全抓不住。他觉得恐惧像股电流通过身体,害怕黑暗中有什么正等着他。恐惧像支钳子紧紧夹住他,他克制着不让自己胡言乱语。接着,他听见黑暗深处传来一阵声音——钟的铿锵声,以及红色高棉那些和尚在被屠杀前的吟诵声。最后,这些声音融合为一,变成一首男高音唱的曲子,不断重复哀鸣着,听起来好像是在祈祷。 正当他往下盯着黑暗的深渊,他慢慢发现,无情地将他拉向毁灭的,是绳子另一端系着的模糊人影,而且他觉得自己听到的曲子一定也来自这个形体。他知道是对方在下面不断制造强力漩涡,他对这个人的感觉非常熟悉。但现在,他突然惊讶地发现,声音根本不是来自这个熟悉的形体,因为对方已经死了,所以对方的重量才会不断拉着他下沉。 声音是从他附近发出来的,他现在才知道,这阵像男高音的哀鸣声——原来是他自己的声音,而且正触动着他全身的每个部位。 “莉莉!莉莉!”他在淹死之前不断发出这个声音。 16 史巴尔科与席娜在日出前抵达克里特岛,飞机就在伊拉克利翁外的卡森兹奇机场降落。随行的还有一位外科医师跟三个男人,席娜在航程中仔细观察过他们:这几个人不算魁梧,似乎是特意挑选过的,因为这样在人群中不会特别醒目。史巴尔科非常注意安全问题,因为现在他的身份不是人道有限公司的董事长,而是导师,所以他特别低调,同行人员也是一样。席娜注意到他们在静止不动时展现出的能力,因为他们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而当他们开始移动时,动作流畅得就像舞者或瑜伽大师一样有自信。她从他们的深色眼珠里看见专注与决心,这是要经过好几年严格训练才会有的。即使他们对她露出恭敬的微笑,她还是能感受到他们体内潜伏着危险,正等待时机展现出来。 克里特岛是欧洲跟非洲之间的门户。好几个世纪以来,这个岛在地中海艳阳的照耀下,一直是通往南方埃及亚历山卓港与利比亚班加西港的过道。然而,如此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一定会引起许多掠夺者的觊觎,因此在这个文化交杂的地方,充满着血腥的历史。来自不同地方的侵略者,带着各自的文化、语言、建筑及宗教,有如岸边的波浪,一波波冲刷上克里特岛的海湾及海滩。 公元八二四年,撒拉森人发现了伊拉克利翁,他们一开始将这里命名为查恩德斯——是阿拉伯文护城河一词的贬义——因为他们在这地方的周围挖了壕沟。撒拉森人统治了一百四十年后,拜占庭人抢走了控制权,而且派了整整三百艘船,将搜刮的战利品全运回拜占庭。 在威尼斯占领时期,这座城市被称为堪地亚,是东地中海最重要的文化中心,但这一切却在第一次土耳其人入侵时消失殆尽。 多元化的历史,在这里随处可见:伊拉克利翁的巨大威尼斯堡垒,保卫着美丽的港口免于侵略;威尼斯凉廊里有著名的市政厅;“库柏斯”喷泉附近的救世主教会,被土耳其人改成了瓦利德清真寺。 不过,从考古学角度来看,克里特岛最早出现也最重要的迈诺安文明,在这个忙乱的现代化城市里却找不到痕迹了。虽然克诺索斯宫的遗迹就在城外,但历史学家指出,撒拉森人选择在这里建立查恩德斯,只是因为几千年前这里曾是迈诺安人的主要港口。 事实上,克里特岛是个覆盖着神话的地方,只要踏进这里,一定会听到关于它起源的传说。早在撒拉森人、威尼斯人或土耳其人存在前好几个世纪,克里特岛就以其传奇故事而闻名:克里特岛的第一位国王名叫迈诺斯,是个半神半人,他的父亲是宙斯,母亲是欧罗巴。据说宙斯为了追求欧罗巴,化身为一头公牛,此后公牛便成了这个岛的象征。 迈诺斯为了跟两位兄弟争夺克里特岛的统治权,向海神波塞冬祈祷,并承诺只要打败两位兄弟,就愿意永远臣服海神。波塞冬听见了迈诺斯的祷告,从海中升起一头白牛,要迈诺斯杀来献祭以表示顺从,但迈诺斯贪求这头公牛,将其据为己有。波塞冬大为震怒,于是让迈诺斯的妻子爱上这头牛,而且她私下找了迈诺斯最喜欢的工匠达德勒斯,为她建造一只空心的假木牛,好让她躲进去与迈诺斯的公牛发生关系。最后,她生下了迈诺托——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凶残地造成许多破坏。于是迈诺斯要达德勒斯建造一个大型迷宫,让他永远逃不出来。 史蒂朋·史巴尔科与他的成员开车在城里陡峭的路上前进时,一直想着这些东西,因为他很喜欢希腊神话——这些故事强调乱伦、强暴、流血,还有对神明的傲视。他在故事人物中发现很多自己的特质,因而他也相信自己是个半神半人。 伊拉克利翁跟许多地中海岛屿的城市一样,都建在山边,陡峭的道路两旁皆为石造房屋,路边停着计程车和公车。事实上,整座岛的山脊都串连在一起,称为白山山脉。 史巴尔科从拉斯洛·莫尔纳口中拷问出来的地址,大概就在整段斜坡的中间处。这间房子的主人是个建筑师,叫做伊瑟托斯·达德勒卡,显然就是以神话里那位建迷宫的工匠为名。史巴尔科的人先前已经查出,这栋房子租给一个跟拉斯洛·莫尔纳有关联的公司。他们抵达时,天空正要破晓。 简单勘察一下环境后,他们全戴上耳麦,利用无线通讯对谈。他们带的武器是改良强化过的十字弓,发射时不会产生噪声;检查完武器后,史巴尔科跟两个手下对表,然后要他们绕到后门,他跟席娜则从前门进去,剩下一个人,就在外面负责把风,有任何可疑情况或警察出现时,就随时通知他们。 街上空无一人,十分安静,没有活动的迹象。房子里没开灯,跟史巴尔科预料的一样。他看着手表,等到秒针快要归零,便对着麦克风倒数计时。 房间里的佣兵已经开始活动,今天是变更藏身地点的日子,再过几小时他们就要离开。他们每三天就带着希弗博士换个地点,动作迅速安静,而且最后一刻才会决定下个藏身处。因此,他们每次都要留下几个人检查,确保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此刻,佣兵正分散在房间各个角落。一个人正在厨房煮浓烈的土耳其咖啡,另一个在浴室。还有一个人才刚打开卫星电视;他兴趣缺缺地看了电视荧幕一会儿,然后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察看街上的动静。一切正常。他像只猫一样伸了个懒腰,扭动身体,然后穿戴上手枪皮套,准备检查周围。 他打开锁,拉开前门,随即被史巴尔科一箭贯穿心脏。他双手摊开往后倒,翻了白眼,还没躺到地上就已经断了气。 史巴尔科与席娜跟后门的手下同时进了屋子,正在煮咖啡的佣兵丢下杯子,拿出武器打伤史巴尔科的一个手下,但随即也被十字弓射死。 史巴尔科对席娜点点头,然后一次跨三阶跑上楼。 浴室关着的门口突然射出几发子弹,席娜马上反应,叫史巴尔科一个手下到后门外守着,然后要另一个人把门踢开。他们冲进浴室时,并没有人朝他们开枪,原来佣兵从窗户爬了出去。席娜早就料到这点,所以她刚刚才会先派人到后门。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弓箭射出咻的一声,接着有人发出低沉的咕哝声。 在二楼的史巴尔科,正蹲伏着身子检查每个房间。第一间卧室是空的,于是他向下个房间移动,但在经过床边时,他从左侧梳妆台的镜子发现动静。床底下有东西在动。他突然跪到地上,朝里面射了一箭。整张床被举起来,有个人胡乱挥打着,发出痛苦的声音。 史巴尔科还跪着,替十字弓装上另一支箭,正要瞄准时,对方将他推倒。他觉得有个硬物击中头部,然后一股重量压到他身上。他丢下十字弓,迅速抽出一把猎刀,往上插入对方的身体。刀身完全没入后,他便用力转动刀子,大量鲜血溅到他身上。 他哼了一声,把佣兵推开,用床单的褶边把刀子擦干净收起来。接着,他拿起十字弓,朝床上发射,射穿床铺,床垫的填充物喷了出来,在空中飘舞着。 检查完二楼剩下的房间后,他走下楼到客厅,空气中满是开枪后的火药味。他一个手下带着还活着的最后一个佣兵从后门进来,这个佣兵伤得很重。整个行动不到三分钟就完成,合乎史巴尔科的预期;愈快解决,愈不容易引起外人注意。 希弗博士不在这里,但史巴尔科知道拉斯洛·莫尔纳没说谎。莫尔纳跟康克林策划救走希弗时,雇用的就是这几个佣兵。 “结果如何?”史巴尔科问手下。 “马尔科受伤了,不过没什么大碍,子弹穿过他的左手臂,”其中一个人说,“两个对手死了,一个重伤。”这名手下轻轻挥动自动手枪,指着受伤的佣兵说:“不接受治疗的话,这个也撑不久了。” 史巴尔科看看席娜,对她点头。她走到佣兵前跪了下来,把他翻转过来。他呻吟着,鲜血不断流出。 “你叫什么名字?”她用匈牙利语问。 他用痛苦的眼神看着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她拿出一小盒火柴。“你叫什么名字?”她重复一遍,不过这次用的是希腊语。 佣兵还是没回应,于是她对史巴尔科的手下说:“抓稳他。” 两个人弯腰照做,佣兵挣扎一下之后就不动了。他镇定地看着她,毕竟他也是个职业军人。 她划了根火柴,空气中出现一股强烈的硫磺味。接着,她用大拇指跟食指把佣兵的眼皮拉开,拿着火柴移向他的眼球。 佣兵的另一只眼睛疯狂乱眨,呼吸变得急促。在他眼中闪烁着的火焰愈靠愈近了。席娜知道他很害怕,但他并不相信她敢这么做。她想,可惜,不管相不相信,对她来说都没差别。 佣兵大声尖叫,尽管史巴尔科的手下已经抓住他,他的身体还是用力弯成了拱形。虽然火柴已经熄灭,他仍痛苦地扭曲着,不断嗥叫。他剩下的一只完好眼睛正来回转动,似乎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席娜点燃另一根火柴,结果佣兵突然开始呕吐,但她不为所动。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得知道只有一件事能让她停手。他并不笨,他知道是什么事。而且,不管莫尔纳给多少钱,都比不上这样的折磨。看见他还完好的眼睛流下的泪,她知道他投降了。但她不会停手,除非他说出希弗的下落。 史蒂朋·史巴尔科从头到尾都站在她后方观察着,他实在印象深刻。他把拷问的工作交给席娜时,并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从某方面来说,这算是个测试;但还不只这样——他想透过她刑罚的方式来了解她。 史巴尔科每天都在透过话语操纵人物与事件,因此他一直不相信其他人。人们就是会说谎。有些人喜欢说谎后的效果;有些人为了保护自己,不自觉地就会说谎;有些人甚至会对自己说谎。 只有从行为,尤其是在极端状况下的行为,才能看出一个人的真正本性,这是无法欺骗的,因此你可以放心地相信眼前所见。 现在,史巴尔科看见了席娜的另一面。他怀疑哈森·阿瑟诺夫知道这一面,就算告诉他,他也应该不会相信。席娜的内心跟岩石一样坚硬,比阿瑟诺夫还坚强。史巴尔科看着她从佣兵口中问出情报,知道就算没有阿瑟诺夫,她也能过得很好,反倒是阿瑟诺夫不能没有她。 伯恩醒来,听见钢琴的琶音练习,也闻到咖啡的香味。有段时间,他整个人处在半睡半醒之间;他知道自己正躺在安娜卡的沙发上,盖着绒毛被,枕着鹅毛枕头。接着,他突然起身,恢复清醒,阳光已经布满了安娜卡的公寓。他转身,看见她坐在闪着光亮的平台钢琴前,旁边摆着一杯咖啡。 “几点了?” 她继续练习和弦,没有抬头看他。“过中午了。” “天啊!” “没错,现在是我的练习时间,你也该起床了。”她开始弹奏一首他不熟悉的曲子。“我醒来时,还以为你已经回饭店,可是却发现你在这里,像个小孩一样熟睡着。我泡了咖啡,要喝吗?” “当然。” “你知道放在哪里。” 她抬起头,看着他掀开被子,穿上牛仔裤和衬衫。他先进浴室,过了一会儿才走到厨房。 他倒咖啡时,听见她说:“虽然有不少疤痕,但你的身材不错。” 他找不到奶精,显然她喜欢喝黑咖啡。“这些疤让我更有特色。” “即使是你脖子上那一道?” 他打开冰箱,没有回应她,但是不自觉地摸着脖子的伤,想起麦琳·杜蓉替他包扎的感觉。 “这道伤痕还很新,”她说,“怎么弄的?” “我碰上了一个体积庞大又愤怒的生物。” 她动了动身体,显得不太自在。“谁想勒死你?” 他总算找到奶精,倒了一些,然后再舀了两匙糖进去,喝了第一口,接着便走回客厅。“愤怒能够造成伤害,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活在你那种暴力世界里。” 他看着她。“你曾经想对我开枪,难道忘了吗?” “我没忘。”她不客气地说。 他说的话刺伤了她,不过他不知道是哪一句。可能是因为她父亲突然惨死,使得她内心有一部分变得很脆弱。 总之,他试着岔开话题。“你的冰箱里没有吃的。” “我通常都出去吃。附近有个小餐馆,离这里五条街远。” “你要去吗?”他说,“我饿死了。” “等我练完就去,昨天太晚睡,延误了我的进度。” 她拉好椅子坐正,开始弹奏肖邦的降B小调夜曲,音符在房间里悠扬,像是在金黄色秋天午后盘旋飘落的树叶。他很惊讶自己竟然如此喜欢这首曲子。 过了一段时间,他站起来,走到小写字台,打开她的电脑。 “请别这么做,”安娜卡说,眼睛还盯着谱,“会让人分心。” 伯恩坐下,试着边听音乐边放松自己。 弹奏完毕,最后一个音符还在房间里回响,安娜卡便起身走进厨房。他听见水流动的声音,显然她在等水变凉,而且似乎等了很久。她出来时,手上拿着一杯水,一口气全部喝完。伯恩坐在小写字台前,看着她喝水时露出苍白颈项的弧线,以及落在肩膀上的几撮火红色鬈曲头发。 “你昨晚做得很好。”伯恩说。 “谢谢你在窗台上对我说的话。”她把眼睛别开,好像不想接受他的称赞,“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害怕过。” 他们在一间小餐馆里。餐馆挂满了枝形吊灯,椅垫全是天鹅绒布,还有几盏钉挂在樱桃木墙上的半透明壁灯。他们面对面坐在窗边一张餐桌边,餐馆外面冷飕飕的,半个人也没有。 “我现在担心的是,早就有人监视莫尔纳的公寓了,”伯恩说,“否则警察不可能这么刚好出现。” “可是,为什么要监视公寓?” “为了看我们会不会出现。从我刚到布达佩斯,就有人一直想阻止我调查。” 安娜卡紧张地望向窗外。“那现在呢?一想到有人在监视我的公寓——监视我们——我就觉得毛骨悚然。” “我确定过了,从你公寓到这里来的路上,没人跟踪我们。”他停了一下,等服务生上完菜,再接着说下去,“记得我们昨天的预防措施吗?我们分开搭计程车,还换了两次车。” 她点点头。“那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所以才没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人知道我们去哪里,也不知道我们现在在一起。” “噢,那太好了。”她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汗看见伯恩和那女人走出公寓大楼时,只有一个想法:尽管史巴尔科采取了措施,自信地认为伯恩不会找上他,伯恩还是愈来愈接近了。伯恩用了某种方法查到关于拉斯洛·莫尔纳的事,这个人就是史巴尔科的目标。而且,伯恩还找到了莫尔纳的住处,甚至还待在他的公寓里,直到警察出现。 为什么莫尔纳对伯恩这么重要?可汗一定要查出来。 他看着伯恩跟那女人走远,离开视线后,便下车走到公寓大门前。他撬开门锁,走进大厅,搭电梯到顶楼,再从楼梯间走到屋顶。如他预料,上屋顶的门装了警报器,但要解决警报系统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没多久,他就打开门上了屋顶,立刻走到大楼前侧。 他一爬出去,就看见四楼的凸窗在他下方。接着,他越过栏杆,上了窗台。第一扇窗户锁着,但第二扇没有,于是他推开窗户,爬进公寓。 他是很想到处看看,但由于不确定他们何时会回来,所以不能冒险花太多时间。现在要以任务为重,可不是观光的时候。他四周张望,找寻可能的点,后来把目光停在天花板中央的一盏毛玻璃吊灯。他很快决定就是这里。 他把钢琴椅拉到吊灯正下方,踩了上去,然后拿出微型窃听器,放在碗状毛玻璃里。接着他下了椅子,拿出耳机,启动窃听器。 从耳机里,他听见钢琴椅放回原位时发出的小噪声,走向沙发时,也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沙发上有个枕头跟一件绒毛被,他拿起枕头闻了一下,伯恩的味道搅乱了他一段平静的回忆。正要想起不愉快的经历时,他马上丢下枕头,仿佛它着了火。他迅速循原路出了公寓,走回一楼大厅,但这次却从后门出去。也许伯恩正好回来,还是小心为上。 安娜卡开始吃她的餐点。阳光射进窗户,照在她美丽的手指上。她吃饭时就像在演奏,刀具在她手中看来有如乐器。 “你在哪里学琴,弹得这么好?”他问。 “你喜欢吗?” “对,非常喜欢。” “为什么?” 他歪着头。“什么为什么?” 她点头。“对啊,你为什么喜欢?你在音乐中听见什么?” 伯恩想了一会儿。“我想,有种悲伤的感觉吧。” 她放下刀叉,开始唱夜曲的其中一段。“是因为用了未分解的属七和弦,你懂吗?肖邦利用这些和弦,扩张了不谐和音跟调性的范围。”她继续唱出音节,“所以听起来会有空间感,同时,也会有悲伤的感觉,就是因为这些未分解的属七和弦。” 她停下来,一双美丽白晳的手悬在桌面上,手指微微弯曲,仿佛充满了原作曲者的能量。 “还听见什么其他的吗?” 伯恩又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她拿起刀叉,继续吃东西。“是我母亲教的,她的工作就是教琴,等她觉得我弹得够好时,她就教我弹肖邦。她最喜欢肖邦了,可是他的音乐实在很难弹——不只是技巧,演奏的感情也很难拿捏。” “你母亲还在弹吗?” 安娜卡摇头。“她跟肖邦一样,身体都很虚弱。她在我十八岁时,因为肺结核过世了。” “这个年纪失去母亲最痛苦。” “我的生活从此改变了。当然,我很难过,但除此之外,我竟然还很气她。” “气她?” 她点头。“我觉得被遗弃了,就像没有锚而四处漂流的船,在茫茫大海中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伯恩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能描述他失去记忆的痛苦了。 她皱着眉头。“不过,老实说,我最后悔的是我对她很不好。她一开始建议我学钢琴时,我很不客气地拒绝了。” “你当然会拒绝,”他温和地说,“是她提议的,而且这是她的职业。”他突然觉得胃里一阵震颤,仿佛她现在又演奏着肖邦著名的不谐和音。“我向我儿子提过打棒球,结果他理都不理,跑去踢足球了。”伯恩想起关于约书亚的回忆。“他的朋友全都踢足球,但还有其他原因。他母亲是泰国人,而他小时候也照她的意愿受过佛教教育。所以,他对‘美国化’一点也不感兴趣。” 安娜卡吃完后,将餐盘推到一边。 “我觉得正好相反,他其实很在意你说的‘美国化’,”她说,“不然呢?你觉得他每天在学校不会想到这些事吗?” 伯恩不自觉想起约书亚绑着绷带,一只眼睛还有淤青。他问黛欧发生什么事,她只说孩子在家里跌倒,可是隔天她却亲自带约书亚去上学,还在那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他从不质问她,而且那个时候他工作太忙,忙到没时间想这件事。 “我从没想到过。”他说。 安娜卡耸了耸肩,说话时并未带着讽刺语气:“怎么会想到?你是美国人,整个世界都在你们手中。” 这就是她对他有敌意的原因吗?他想。 她要服务生再倒点咖啡。“至少你跟你儿子还有机会协调,”她说,“而我母亲……”她又耸耸肩。 “我儿子死了,”伯恩说,“跟他妹妹与母亲死在一起。他们好几年前在金边被杀了。” “噢。”她显然放下了冷酷如钢的外表,“我很遗憾。” 他别过头;只要谈到约书亚,就像在伤口上撒盐。“在你母亲死前,你一定跟她和好了吧?” “希望有。”安娜卡看着自己的咖啡,表情显得很专注,“一直到她让我弹肖邦的曲子,我才知道她给了我多棒的礼物。我很爱弹他的夜曲,虽然我弹得一点也不完美!” “你没告诉她吗?” “那时我很年轻,跟她不常说话。”她的眼神因悲伤而变得阴郁,“现在她不在了,我真希望能告诉她。” “至少你还有父亲。” “是啊,当然,”她说,“至少我曾有过父亲。” 17 战略非致命武器理事会的外观,是一连串没什么特色的红砖建筑,外表覆满了常春藤,这地方以前是个女子寄宿学校。中情局认为,直接利用现有建筑会比从无到有建造来得安全,因为这样他们可以直接改建内部,设计理事会所需的实验室、会议室及测试区,而且用的是自己人,不是外面的承包商。 即使林卓斯出示了证件,他还是被带到一间没有窗户的全白色房间,在那里照了相,取指纹,以及扫描视网膜。然后,他就独自在房间里等待。 终于,过了大约十五分钟,一位中情局的人出现,对他说:“林卓斯副局长,迪雷克托理事长现在可以见你了。” 林卓斯没说话,跟着那个人走出房间。接下来五分钟,他们一直在看起来很普通、没什么特别的通道走上走下,他觉得好像在绕圈子。 带路的人停在一扇门前,林卓斯觉得这扇门跟刚刚经过的都一样,上面没有标记,附近也没有识别系统,只有两个小灯泡。其中一颗正亮着深红色。带路的人用指关节在门上敲了三下,过了一会儿,红灯熄灭,另一颗绿灯亮起,接着他打开门,站到旁边,让林卓斯走进去。 林卓斯看见兰迪·迪雷克托就在房间的另一端,他有黄棕色的头发,但像海军陆战队员一样剃得又高又短,鼻子又挺又直,另外,一对细小的蓝眼睛则让他看起来永远带着怀疑的表情。他的肩膀很宽,肌肉发达,而且似乎很喜欢炫耀这点。他就坐在一张运用高科技制造的旋转椅上,面前有张不锈钢办公桌,桌面是烟灰色玻璃。房间内每一面漆成白色的金属墙中央,都挂着一幅马克·罗斯科的复制画,看起来就像用有色绷带敷在伤口上。 “副局长,真是没料到您会大驾光临,”迪雷克托露出紧绷的笑容掩饰他说的话,“我得承认不太习惯接受突击检查,最好还是先预约一下。” “我道歉,”林卓斯说,“但这不是突击检查。我在调查一桩谋杀案。” “我猜,是亚历山大·康克林的谋杀案吧。” “没错。我想找你的人谈谈,他叫做费利克斯·希弗博士。” 林卓斯的话就像丢下一颗让所有东西静止的炸弹,迪雷克托坐在桌子后 方一动也不动,紧绷的笑容完全僵住,看起来简直是龇牙咧嘴。 最后,迪雷克托似乎镇静了下来。“为什么?” “我刚说过了,”林卓斯回答,“这是我们调查的一部分。” 迪雷克托摊开双手。“我看不出有什么关系。” “你不必知道有什么关系。”林卓斯不客气地说。迪雷克托刚刚让他像个留校察看的小孩枯等着,现在又开始闪烁其词,因此他马上失去了耐心。“你只要告诉我希弗博士在哪里就好了。” 迪雷克托的表情一沉。“你一踏进这里的门,就是我的地盘。”他站起来,“你在等待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局长,他办公室的人说根本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当然不知道,”林卓斯虽然心知肚明自己已经站不住脚,但还是设法反击,“局长在每天结束前才会听取我的报告。” “我对你的调查内容根本没兴趣,副局长。如果没有局长亲自授权,任何人都别想质问我的人。” “局长让我全权处理这件案子,做什么都行。” “那是你说的。”迪雷克托耸了耸肩,“你也知道我的考量——” “事实上,我不知道。”林卓斯说,他知道再这样下去根本于事无补。更糟的是,兰迪·迪雷克托惹火了他,而他无法克制自己。“在我看来,你不但顽固,而且蓄意阻挠调查。” 迪雷克托身子往前倾,指节重击桌面,发出砰的一声。“你的看法与此事无关。如果没有官方文件,那我对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会面结束。” 外面等的人一定也在听他们对话,因为这时候他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等着送林卓斯出去。 哈利斯警探是在追捕处理一个罪犯时,才突然发现一条重大线索。他在无线电上听到,有个白种男性在福斯彻奇市外某处闯了红灯,正在六四九号公路上往南开,他开的是辆最新型的黑色庞帝克跑车,维吉尼亚州车牌。哈利斯莫名其妙被马丁·林卓斯踢出康克林跟潘诺夫的谋杀案后,就到睡谷调查一个超商抢劫杀人案,正好听到了这通无线电。他就在六四九号公路上。 他猛力回转车子,调整方向,然后打开警示灯跟警笛,在六四九号公路上向北前进。过了没几秒钟,他就看见那辆黑色庞帝克跑车,后面还跟了三部维吉尼亚州警的车子。 他转向开过安全岛,在对向来车一阵喇叭声和紧急刹车声中,紧追跑车不放。跑车驾驶见状,马上变换车道,哈利斯也踩下油门,跟着他穿过迷宫般的车阵。最后,驾驶开出公路,在路肩上疾驶。 哈利斯计算好车子行进的路线,截住跑车的方向,让对方冲向加油站。如果对方不停下来,就会直接撞上一整排加油筒。 驾驶紧急刹车,整辆跑车剧烈震动着。哈利斯迅速下车,抽出手枪对准他。 “下车,双手举高!”哈利斯喊。 “警官——” “闭嘴,照我说的做!”哈利斯慢慢前进,一边检查对方有没有带武器。 “好,好!” 驾驶员打开车门下车,此时其他警车也到了。哈利斯发现这个驾驶员还不到二十二岁,瘦弱得像根竹竿。警员在他车上找到一品脱的酒,驾驶座下方摆了把枪。 “我有许可执照!”年轻的驾驶员说,“在置物箱里!” 的确,这把枪登记为合法持有,而年轻人只是负责递送急件的人员。至于他为什么喝酒驾车,哈利斯一点也不感兴趣。 哈利斯回到警局,发现年轻人的持枪执照没通过检查,便拨了通电话给原来卖枪的店。有个带外国口音的人接起电话,承认卖给年轻人这把枪。不过哈利斯觉得事有蹊跷,便开车去找这间店。结果商店并不存在,倒是找到一个俄罗斯人跟一部电脑伺服器。最后,他逮捕了俄罗斯人,也将电脑扣押。 现在,他又回到警局,第一件事就是先进入资料库,查询过去六个月的持枪许可记录。他输入俄罗斯人假造的店名,惊讶地发现竟然有超过三百件非法交易拿到了合法执照。他打开扣押的电脑伺服器,发现里面有更惊人的内容,他一看见里面的记录,马上拿起电话打给林卓斯。 “嘿,是我,哈利斯。” “哦,你好。”林卓斯说,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怎么了?”哈利斯问,“你听起来很糟。” “我的调查踢到铁板了。更糟的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局长。” “听着,马丁,我知道照官方说法,我已经跟这案子无关——” “天哪,哈利,我本来想跟你谈这件事。” “那不重要。”哈利斯警探说。他简略地说了庞帝克跑车驾驶,他的枪,以及伪造的持枪登记。“我告诉你,”他继续说,“这个黑枪集团可以卖枪给任何人。” “对,所以呢?”林卓斯兴趣缺缺地说。 “所以他们可以把任何人的名字放到执照上,比如大卫·韦伯。” “这个理论不错,可是——” “马丁,这不是理论!”哈利斯对着话筒大喊,警局里的其他人都抬起头来看他,而且他的声音还愈来愈大,“这是真的!” “什么?!” “没错。这批人‘卖’了一把枪给大卫·韦伯,只是韦伯并没有买,因为他们的店根本不存在。” “不过,我们怎么知道韦伯不认识他们,也没非法从他们那里弄到枪?” “精彩的就在这里,”哈利 斯说,“我有他们的电子账簿,里面每笔交易都记录地清清楚楚。用韦伯这名字买枪的人,是从布达佩斯汇款的。” 修道院坐落于山脊,像是自岩床突出的一颗臼齿,在其陡峭斜坡下方的台地上种着柑橘跟橄榄,再往上方的植物,就只有蓟跟野生鸦片酊。在这种高度只有一种动物会出现,就是被称为Kri-kri的克里特岛山羊。 这座古老的石造建筑早已被世人遗忘。在克里特岛著名的历史中,究竟是哪个前来掠夺的民族建造了修道院,一般人实在很难说得出来。这地方就跟克里特岛一样,经历了好几任统治者,静静地看着人们在此祷告、献祭,甚至溅血。就算是不经意地一瞥,都能发现这个地方的历史极为悠久。 自古以来,安全问题一直是战士跟修士的最高考量,因此这座修道院才会建于山顶。修道院一侧的斜坡,是散发着芳香的果园,另一侧则是峡谷,看起来就像用撒拉森人的弯刀在岩石上一划,割开了山的皮肉。 在伊拉克利翁遭遇职业佣兵的抵抗后,史巴尔科更加小心策划这次的攻击。在大白天直接过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不管从什么方向,他们还来不及到修道院厚重的加筑雉堞的外墙,就会全数被歼灭。因此,他手下带着受伤的同伴回飞机上接受外科医师治疗时,他就跟席娜骑着租来的机车,先到修道院附近勘查环境。 到了峡谷边缘,他们便停好机车,徒步往下走。天空一片蔚蓝,发出的光辉亮到似乎能将所有东西都染上蓝色。群鸟在上升的暖气流中盘旋高飞,微风由下而上吹拂,让空气中充满了柑橘的香味。从搭上史巴尔科的私人飞机后,席娜就一直耐心等待,想找出他要跟她独处的原因。 “修道院有个地下入口。”史巴尔科说。 他们往下走过岩屑堆,到了峡谷末端最靠近修道院的部分。生长于峡谷边缘的栗树,在这里已被更坚韧的柏树所取代,弯曲扭转的枝干,就从巨石间的裂缝延伸出来。他们将柔韧的树枝当成把手,边抓扶着边往峡谷下方前进。 席娜不清楚导师怎么知道地下入口的事;总之,他显然在世界各地都有人脉,几乎随时都可以弄到他想要的情报。 他们靠在岩石旁休息了一会儿。中午将至,他们拿出随身带的午餐:橄榄跟面包,还有一些用橄榄油、醋跟大蒜卤的章鱼切片。 “告诉我,席娜,”史巴尔科说,“你会想卡里德·穆拉特——我是指,你会想念他吗?” “我非常想念他。”席娜咬了一口面包,用手背擦拭嘴唇,“不过哈森现在是领袖,我们不能再缅怀过去。发生在穆拉特身上的事是个悲剧,但并不令人意外。我们都是俄罗斯野蛮政权的目标,所以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如果我告诉你,俄罗斯人跟卡里德·穆拉特的死完全无关呢?”史巴尔科说。 席娜愣了一下。“我不懂。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知道。” “不,”史巴尔科轻声说,“你知道的事实,是哈森·阿瑟诺夫告诉你的。” 她盯着他,等她想通以后,惊讶到连双脚都站不稳。 “你怎么——”她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于是清了清喉咙,准备再说一次,但她心里有一部分并不想听到这问题的答案,“你怎么知道?” “我之所以知道,”史巴尔科平静地说,“是因为阿瑟诺夫要我帮他暗杀卡里德·穆拉特。” “这究竟是为什么?” 史巴尔科看着她的眼睛。“噢,你知道的,席娜——你是他的爱人,你比谁都了解他——所以你很清楚。” 令人伤心的是,席娜的确很清楚;哈森告诉过她好几次了,他说卡里德·穆拉特的思想太古板,眼光也只局限在车臣之内。在哈森看来,穆拉特无法找出击退那些俄罗斯异教徒的方法,就等于害怕接管这个世界。 “你没怀疑过吗?” 她觉得难堪的是,她从来没怀疑过,完全没有;她从头到尾都相信哈森说的话。她很想对导师说谎,让自己在他眼中看起来更聪明些,但在他的凝视下,她知道他能看出她在说谎,要是这样,他就不会再相信她,他们之间也就玩完了。 她羞辱地摇头。“他骗过我了。” “不只你,还有其他人,”他平静地说,“别在意了。”他突然露出笑容。“不过现在你知道真相了;你现在也明白了吧,要得到权力,就要握有别人不知道的情报。” 她站着不动一阵子,臀部靠着太阳晒热的石头,两手摩擦着大腿。“我不明白的是,”她说,“为什么你选择告诉我这件事?” 史巴尔科听出她的语气中带有害怕与不安,这正如他所预料。她知道自己正处在危急的边缘;从他提议一起来克里特岛,而她跟他共同欺骗阿瑟诺夫开始,她就猜到他要考验她了。 “没错,”他说,“我选择了你。” “为了什么?”她发现自己正在颤抖。 他走上前靠近她站着,挡住阳光,用自己的身体让她感觉温暖。她闻到他的味道,就像在飞机棚那次一样,那男性的麝香味让她兴奋起来。 “为了做更伟大的事。”他愈靠愈近,虽然说话的声音变小,但强度却持续增加。 “席娜,”他轻声说,“哈森·阿瑟诺夫是个懦夫。他一向我提出暗杀计划时,我就知道了。为什么他要找我?我这么问自己。一个真正坚强的战士,若是认为领袖不适任,就会亲自杀了他;真正的战士不会寻求别人的帮助,如果别人够聪明也有耐心,总有一天必定也会利用这个弱点来对付他。” 席娜全身颤抖;史巴尔科说的话,以及他的身体动作,都让她浑身刺痒,头皮发麻。她口干舌燥,喉咙里充满了渴望。 “席娜,如果哈森·阿瑟诺夫是个懦夫,那他对我还有什么用处?”史巴尔科伸出一只手放到她胸上,她倒抽一口气。“让我告诉你吧。”她闭上眼睛。“我们的任务很快就要开始,而且随时随地都将充满危险。”他的手轻轻拧压,缓慢向上移,令她心痒难耐。“如果事情出了差错,我们一定要谨慎选出一个新的领导人,这个人要能像块磁铁般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因而让我们的计划顺利进行。”他全身紧靠着她,发现她无力克制自己而发出一阵阵颤抖。“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她轻声说。 “你很坚强,席娜。假使你要罢黜卡里德·穆拉特,你绝对不会先来找我。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同胞,你会亲自取他的性命,而且还会将这件事视为神的恩赐。”他另一只手伸进她大腿内侧。“不是吗?” “是,”她喘着气,“可是我的同胞不会接受女性领袖。这是不可能的。” “对他们来说是如此,但对我们可不是这样。”他拨开她一只脚。“想想看,席娜,你要怎么做到这件事?” 她的荷尔蒙像股热流窜过全身,根本无法清楚思考,但她明白这才是重点,因为他并不是单纯想带她来峡谷这里调情而已。正如先前他让她逼供佣兵那样,这一次,他要给她另一个考验。 如果她现在完全迷失在欲望之中,无法保持思路清晰,回答不出他的问题,那么他们之间就完了。他会再找另一个达得到他要求的女人。 他解开她的上衣,抚摸着她发热的身体,但她强迫自己去想关于卡里德·穆拉特的事:每两周跟导师开过会后,穆拉特都会听取她的意见,通常也会照她说的话做。她怕哈森会因为妒忌而抛弃她,所以从没提过这件事。 然而,在导师慢慢向她伸展开的身体推进时,她还是推测出了答案。她抓住导师的头,拉向自己的脖子,在他耳边细语:“我会找到人——一个外在具有威严,但内心因为爱我而顺从的人——然后透过他发号施令。车臣人眼里只有他的脸,只会听他的命令,不过他将完全照我的话做。” 他挺起上半身,离开她的身体好一会儿。她看着他的眼睛,发现里面充满了对她的赞赏与渴望;她兴奋得颤抖着,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一次通过了考验。接着,她便发出一阵长而持续的呻吟。 18 公寓里还弥漫着咖啡香。他们吃完饭后马上回来,没有多花时间继续在餐馆喝咖啡吃甜点。伯恩的心里有太多事要操烦,不过这次短暂的用餐却让他恢复了精力,在潜意识里处理目前所知的情报。 他们进公寓时,靠得非常近。她的皮肤散发出麝香与柑橘香水味,像是河面上的薄雾;他情不自禁地将香味吸进肺里。为了不让自己分神,他马上把注意力移到当下的要务。 “你有注意到拉斯洛·莫尔纳的身上,有烧伤、刺孔跟捆绑的痕迹吗?” 她耸了耸肩。“我可不想记得。” “他受了好几个小时的折磨,说不定好几天。” 她直直地看着他。 “这表示,”他说,“他可能已经招出希弗博士的藏身处了。” “说不定他没讲,”她说,“因此才会被杀。”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别做这么乐观的假设。” “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 “噢,说的也是,现在是我自己的行动。” “你想让我有罪恶感吗?别忘了我说过,我根本没兴趣找希弗博士。” “即使坏人抓到他后,会让世界产生大灾难,你也不管吗?” “什么意思?” 可汗坐在租来的车上,按下耳机,清楚听见他们的谈话。 “亚历山大·康克林是个高手——这是他的专长。据我所知,他计划与执行复杂任务的能力,简直无人可出其右。正如我所说,康克林极力想招揽希弗博士,甚至愿意冒险踏进国防部的地盘,将他拉到中情局,再让他突然‘消失’,这一定是因为希弗正在研究的东西十分重要,让康克林觉得要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伤害。结果,这个顾虑没错,因为有人绑架了希弗博士。你父亲的任务就是救出他,把他藏在只有拉斯洛·莫尔纳知道的地方。现在,你父亲死了,莫尔纳也是,但差别是,莫尔纳在死之前受过刑罚。” 可汗坐直身子,心跳加速。你父亲?难道他先前监视时没多在意,而现在跟伯恩在一起的这女人——真的是安娜卡吗? 安娜卡站在透进阳光的窗户旁。 “你认为希弗博士做的是什么,会让这么多人感兴趣?” “我还以为你对希弗博士根本不感兴趣。”伯恩说。 “别学我讲话了,快告诉我。” “希弗是世界上最顶尖的细菌微粒行为专家,这是我从莫尔纳造访的网络论坛里知道的。我那时就告诉你了,不过你正忙着注意藏着莫尔纳尸体的冰箱。” “我完全听不懂。” “记得莫尔纳去过的网站吗?” “炭疽热、阿根廷出血热……” “还有隐球菌症跟肺鼠疫。我想博士很可能正在研究这些致命的病原体,或者跟它们类似,甚至更可怕的东西。” 安娜卡动也不动盯着他,然后摇摇头。 “我想亚历山大之所以这么兴奋——又害怕——是因为希弗博士发明了一种生化武器。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手上就握有恐怖分子所追求的圣杯了。” “哦,天哪!但这只是你的推测,你怎么确定自己想得没错?” “我还得继续挖掘线索。”伯恩说,“你还乐观地认为他们不知道希弗博士的藏身处吗?”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们要怎样才能找到他。”她转身走向钢琴,仿佛那是能保护她不受伤害的某种护身符。 “我们,”伯恩说,“你刚刚讲了‘我们’。” “只是口误。” “看起来像是说溜嘴,但透露了你真正的想法。” “别说了,”她蛮横地说,“住口。” 他已经知道她的想法了。他走到写字台坐下,看见她的笔记本电脑连接着局域网络线。“我想到了。”他说。就在此刻,他正好看见那几道刮痕。阳光照在上了亮光漆的钢琴椅,正好让他看见上面有几道痕迹是最近才弄出来的。可见他们出去用餐时,有人进了公寓。为什么?他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凌乱的地方。 “什么?”安娜卡问,“怎么了?” “没事,”他说。沙发上的枕头没摆在原位,稍微向右倾斜了点。 她一只手叉着腰。“你想到什么?” “我得拿个东西,”他随口编了个理由,“现在要先回旅馆一趟。”他不想惊动她,但又要秘密地检查一下周遭环境。刚刚进公寓的人,有可能——而且是非常有可能——还在这附近。毕竟,他们在拉斯洛·莫尔纳的公寓就受到了监视。 不过,对方到底如何跟踪他们到这里?他问自己。他已经尽可能小心了。当然,目前最可能的答案就是:可汗找到他了。 伯恩拿起夹克走向门口。“我保证很快回来,同时,如果你也想帮点忙,就到那个网站上,查查看有没有重要的东西。” 雷克雅未克反恐高峰会的美国维安负责人杰米·霍尔还蛮喜欢阿拉伯人的。他本来很讨厌他们、不相信他们,因为他们不信神——至少,不是正确的神——更别说信救世主耶稣了;他一边不高兴地想着这些事,一边大步穿过欧斯克利饭店的走廊。 另一个不喜欢他们的理由:他们控制了世上四分之三的石油。不过,要不是这样,根本就没人会搭理他们。这次阿拉伯人的维安人员总共来了四组,分别代表不同的国家,不过是由菲德·奥萨乌德负责统整工作。 以阿拉伯人的标准来看,菲德·奥萨乌德还不算太差。他是沙特阿拉伯人——还是逊尼派?霍尔摇摇头,他根本不知道。这也是他讨厌阿拉伯人的另一个原因——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是哪种人,也不知道他们的敌人是哪一派。菲德·奥萨乌德受过西方教育,应该是在伦敦牛津——还是剑桥?霍尔自问。这有什么差别!总之,他可以跟这个人说英文,而对方也不会狐疑地盯着他看,仿佛他长了两颗头似的。 另外,霍尔也觉得他算是理性的人,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只要是总统的要求,他几乎都会听霍尔的意见,而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那个王八蛋实在跟他差太多了。霍尔很后悔向局长抱怨卡尔波夫、结果反而被局长咆哮这件事,不过他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跟卡尔波夫这种混蛋共事。 他走进阶梯式会议中心,这里就是高峰会的举办地点。房间呈椭圆形,还有以蓝色镶板铺制成的波浪状天花板,可以吸收声波。而镶板后方则藏着大型风管,让空气先经由复杂的空调系统过滤后再传进室内。会议中心的墙面全是上了层亮光漆的柚木,另外,所有的座椅都铺着蓝色坐垫,地板则是黄铜色与烟灰色玻璃。 每天早上,他都要来这里跟另外两位维安负责人开会,为了安全维护的细节不断琢磨或争吵。到了中午,他们则跟各自的属下检视细节,讨论最新的维安程序。从他们一进旅馆,这里就封闭不对外开放,让维安小组能够检查整栋建筑,确保绝对的安全。 他走进明亮的会议室,看见另外两个人已经到了:菲德·奥萨乌德,他身材细瘦,有深色眼珠跟鹰钩鼻,风度翩翩就像个帝王;另一个是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俄罗斯联邦安全局阿尔法特种部队的队长,肌肉结实得就像头公牛,肩宽臀窄成倒三角形,另外,粗厚的眉毛加上浓密的头发,让他的脸看起来十分凶悍。霍尔从没见卡尔波夫笑过,至于菲德·奥萨乌德,就更不可能了。 “早安,伙伴,”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面无表情,口吻沉闷,让霍尔想起了五〇年代的新闻广播员。“高峰会还有三天就要开始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当然。”菲德·奥萨乌德边说边坐在高台的位置,“三十六小时后,阿拉伯世界的五位领袖,就要在这里跟俄罗斯、美国总统共同商讨出制止国际恐怖主义的策略。我从其他伊斯兰国家的代表得到一些指示,想跟你们谈谈。” “你指的是命令吧。”卡尔波夫用好斗的语气说道。他非常在意开会时要说英语这件事;另外两人都投票要说英语。 “伯里斯,为什么你总是持负面看法?”霍尔说。 卡尔波夫怒发冲冠;霍尔知道他私底下非常厌恶美国人。“命令都有种恶臭,霍尔先生。”他指着自己微红的鼻尖,“我闻得出来。” “我很讶异你竟然闻得到东西,伯里斯,尤其是喝了那么多年伏特加之后。” “喝伏特加会让我们更强壮,成为真正的男人。”卡尔波夫露出嘲笑的神情,“才不像你们美国人。” “我应该听你的吗,伯里斯?你这个俄罗斯人?你的国家简直失败透顶。至于你们的人民,根本就是精神破产了。” 卡尔波夫从座位上弹起来,他的脸颊就跟鼻子和嘴唇一样红。“我听够你的羞辱了!” “真可惜,”霍尔站起来,踢开椅子,完全忘记局长的警告,“我才刚开始暖身而已。” “两位,两位!”菲德·奥萨乌德介入他们的争吵,“请告诉我,这些幼稚的争论对我们的工作到底有什么帮助?”他语气平静,沉着地看着两人,不偏袒任何一方。“我们都是自己国家的代表,都对国家完全忠诚,不是吗?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力做到最好。”他坚持着,直到两方都同意他的话。 卡尔波夫双手交叉胸前,非常不高兴,但还是坐了下来。霍尔也拉回椅子,重重坐下,脸上挂着刻薄的神情。 菲德·奥萨乌德看着他们的表情说:“我们也许不喜欢彼此,但一定要学着相互配合才行。” 霍尔隐约发现,在卡尔波夫强硬不妥协的外表下,还有某种不一样的特性。他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找出来,原来卡尔波夫喜欢沾沾自喜这点,让他想起了大卫·韦伯,或是中情局的人口中的杰森·伯恩。 虽然霍尔曾暗中努力过,但最后还是伯恩成了亚历山大·康克林眼前的红人,所以他只好放弃,进了反恐中心。当然,他在新职位上做得相当成功,可是他永远不会忘记是伯恩害他离开的。 康克林是中情局的传奇人物,霍尔在二十年前进入中情局,就一直梦想着能跟他共事。有些从小保留下来的梦想是很难忘怀的,但长大后所拥有的梦想,可就不一样了。无法达成梦想的苦涩感觉,永远也忘不了,至少对霍尔来说就是这样。 当局长告诉他,伯恩可能会到雷克雅未克时,他觉得非常高兴。一想到伯恩背叛了自己的恩师,成了变节探员,他的血液就克制不住地沸腾起来。霍尔想,如果康克林选的是他,今天就不会落得惨死的下场。要是他能在中情局的制裁行动下杀了伯恩,那就等于是美梦成真,不过后来他却听见伯恩已死的消息,于是原本的愉悦变成失望,在面对其他人时也变得愈来愈暴躁。现在,少了解决伯恩的成就感,他便露出想杀掉卡尔波夫的表情,而卡尔波夫也不甘示弱,回敬同样的神色。 伯恩离开安娜卡的公寓后,并没有搭电梯下楼,而是从楼梯间往上走向屋顶。他很快解除了保安系统,打开门走到屋顶。 青灰色的云遮蔽了午后阳光,强劲的风不断吹袭。伯恩往南方望去,看见了奇拉利土耳其浴池的四座精美圆顶。接着,他走到栏杆旁倾身往下看,这里差不多就是可汗一小时前站的地方。 他站在制高点扫视街上,首先看看有没有人站在出入口的阴影中,接着再检查有没有走得特别慢或直接停步的行人。他看见两个年轻女子手钩着手,一位母亲推着婴儿车,还有一位老人;他仔细看着老人,想起可汗高明的伪装术。 结果,附近并没有可疑人物,于是他把注意力放到停在路边的车辆,检查不寻常之处。在匈牙利,所有计程车辆都要黏上一张贴纸标明,而这里又是住宅区,所以他特别留意计程车。 他找到一辆停在对街的黑色小轿车,观察停放的位置,发现只要坐在驾驶座上,就能清楚看见安娜卡公寓大楼的正门口,不过现在车里并没有人。 他转身,准备走回门口下楼。 可汗蹲伏在楼梯间,随时准备出击,此刻伯恩正朝他走来。他知道,现在是最佳时机;伯恩一定只想着被监视的事,绝不会料到他就在这里。现在的情景就像在梦中——仿佛他多少年来一直有着的梦——他看见伯恩直接走向他,眼里心事重重。 可汗感到非常愤怒。这个人当初坐在可汗的旁边,竟然认不出他,而且可汗表明身份之后,伯恩也不肯相认。因此,可汗更加认为伯恩从不想要他这个儿子,而且早就想遗弃他一走了之。 所以,可汗攻击时,全身充满了愤怒。伯恩一踏进门口的阴影,可汗就用额头重重撞在他鼻子上。伯恩的鼻血喷出,整个人不断后退。可汗趁势追击,但伯恩踢出一脚。 “Che-sah!”伯恩轻轻呼出这个声音。 可汗稍微拨开伯恩踢出的脚,让力道偏斜,然后用左手臂把伯恩的脚踝夹在自己身上。但是,出乎可汗意料,伯恩不但没有失去平衡,反而挺起身体,背部靠在门上使力踢出右脚,击中可汗的右肩,让他不得不放开伯恩的左脚踝。 “Mee-sah!”伯恩轻喊着。 伯恩冲向看起来因痛苦而颤抖的可汗,但可汗却直接用手指击中伯恩的胸骨,然后突然抓住伯恩的头,用力撞向屋顶大门。伯恩的眼神失去了焦点。 “史巴尔科在搞什么?”可汗厉声问,“你知道对不对?” 伯恩觉得一阵晕眩,又十分震惊。他试着同时集中焦点与注意力。 “史巴尔科……是谁?”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稀薄,仿佛是从远处传来。 “你一定知道是谁。” 伯恩摇摇头,感觉有好几把刀子同时插进他的头部。他紧紧闭上眼睛。 “我以为……我以为你要杀了我。” “听我说!” “你是谁?”伯恩用嘶哑的声音低语,“你怎么知道我儿子的事?你怎么知道约书亚的事?” “听我说!”可汗的头靠近伯恩,“史蒂朋·史巴尔科就是下令杀亚历山大·康克林的人,而且还陷害了你——陷害了我们两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伯恩?你一定很清楚,所以我也要知道!” 伯恩感觉像身在一块浮冰里,所有事物都以极慢的速度漂移着。他无法思考,似乎也无法将可汗说的这两件事连在一起。接着,他注意到某件事。他觉得看到某种奇怪的物品;可汗的右耳里似乎塞着东西。是什么?他假装非常痛苦,稍微移动头部,发现原来是个微型耳机。“你是谁?”他说,“可恶,你到底是谁?” 两个人似乎同时各说各话,就像处在不同的世界,过着不一样的生活。他们的声音愈来愈大,情绪愈来愈激烈,而叫喊得愈多,两人似乎也随之愈离愈远。 “我告诉过你了!”可汗的手上全是伯恩流出的鼻血,“我是你儿子!” 这些话仿佛打破了停滞状态,让两人的世界重新撞在一起。伯恩当时对饭店经理的愤怒,现在又涌上心头,他大喊着,把可汗推向门口,退出屋顶。 伯恩不理会头痛,将脚踝移到可汗后方将他绊倒。但可汗紧抓伯恩,在倒下时举起双脚用力踢出,让伯恩整个人离地,头下脚上弹了出去。 伯恩缩着头,用肩膀着地,随即在地上滚了一圈,减缓撞击力道。两人同时站了起来,双臂张开,双手紧抓对方。伯恩突然将手臂向下降,用力打中可汗的手腕让他松手,把他转向侧面,接着用额头撞向可汗耳朵下方的神经束,让可汗的左半边变得无力,再趁机往可汗脸上挥了一拳。 可汗摇摇晃晃,膝盖微微弯曲,但他就像个重量级拳手,虽然被打得头昏眼花,但还是拒绝倒下。伯恩像头发狂的公牛,一次又一次地攻击他,让他不断后退,愈来愈靠近栏杆。不过由于伯恩过于愤怒,使得可汗有机可乘,在伯恩攻击时,改变了重心,整个人突然往前冲,结果撞上了伯恩的牙齿,让他失去平衡。 伯恩跪在地上,可汗在他的肋骨上方用力追加了一拳。他正要倒下,可汗却抓住他的喉咙,开始施力。 “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可汗声音沙哑地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伯恩气喘吁吁,痛苦地说:“去死吧!” 可汗用掌缘击中他的下巴。 “你为什么不肯听?” “再多用点力啊。”伯恩说。 “你简直疯了。” “这就是你的计划,对吧?”伯恩顽强地摇头,“你编了个恶心的故事,假装自己是约书亚——” “我就是你儿子。” “自己听听看——你连他的名字都说不出来。你可以结束这场闹剧了,现在这样对你根本没好处。你是个名叫可汗的杀手。我才不会带你去找这个叫史巴尔科的人,或是你想找到的任何人,我不会再被人利用了。” “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根本不知道——”他话说一半突然停住,猛烈摇头,突然改变话题。他用另一只手拿出佛像。“看看这个,伯恩!”他吐出这几个仿佛有毒的字,“看这个!” “只是个护身符,在东南亚随便都弄得到——” “这不一样。你给了我这个——没错,是你给我的。”他的眼神燃烧着,而令他觉得丢脸的是,他无法控制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可是你却遗弃我,把我丢在丛林里等死——” 突然一声枪响,子弹击中可汗右脚边的地砖,可汗马上放开伯恩往后跳。他迅速跑向电梯口后方的砖墙,第二发子弹差点打中他肩膀。 伯恩转头,看见安娜卡蹲伏在楼梯间,双手紧抓着枪。她小心前进,瞥了伯恩一眼。 “你没事吧?” 他点点头,不过可汗却趁这时候从藏身处冲出来,跳到另一栋大楼的屋顶。伯恩注意到安娜卡并没有朝可汗开枪,而是收起枪转身看他。 “你怎么可能没事?”她问,“你全身都是血!” “只是鼻血而已。”他坐起来,觉得头昏眼花。看到她怀疑的神色,他不得不安慰她说,“真的,看起来流了很多血,其实没什么大碍。” 她拿了一叠面纸压在他鼻子上。 “谢谢。” 她没回应他的话,直接说:“你还说你要回旅馆拿东西,为什么跑来这里?” 他慢慢撑着身子站起来。“等一下。” 她望向可汗跑掉的方向,然后转过头来看着伯恩,显然松了一口气。“他就是监视我们的人,对不对?我们在拉斯洛·莫尔纳的公寓时,就是他通报警察的。” “我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你。这就是你之所以骗我的原因,你本来说我们在这里很安全,所以你不想惊动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迟疑了一会儿,不得不告诉她事实。“我们从餐馆回来后,我发现你的钢琴椅上有新刮痕。” “什么?”她边摇头边瞪大眼睛,“我不懂。” 伯恩想到可汗右耳戴的耳机。“回公寓去,我让你看看。” 他走向屋顶门口,但她犹豫着。“我不知道。” 他转过身,疲倦地说:“你不知道什么?” 她露出严厉的表情,还带有悲伤的感觉。“你骗我。” “我是为了保护你,安娜卡。” 她的大眼睛闪烁着。“现在我要怎么相信你?” “安娜卡——” “请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她站着不动,他知道她不肯走向楼梯,“我要一个能够信任的答案。” “你要我说什么?” 她举起手,又放到两旁,显得十分恼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她摇头,“你从哪里学到这种本事,让别人觉得自己很没用?” “我怕你受到伤害。”他说。她让他觉得很受伤;尽管他已尽力解释,但他觉得她还是不懂。“我以为我做得没错,至少到现在还是这样,就算要稍微对你说谎也是值得的。” 她注视着他好长一段时间。强风吹拂她的红发,就像鸟翼不断飘舞着。街上传来谈话声,人们议论纷纷,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车子引擎逆火之类的吗?过了一会儿,没人找出答案,街上又回归平静,附近只传来一只狗的叫声。 “你以为你能掌控情况,”安娜卡说,“你以为你能对付他。” 伯恩双脚僵硬地走到栏杆旁往外看,他刚刚注意到的黑色计程车还在原地,里面没人。也许那不是可汗的车,或者可汗根本就还在附近。伯恩有些吃力地站直身子。由于大脑因身体突然受到创伤而释放的脑内啡逐渐消散,他开始觉得疼痛一阵阵袭来,而且愈来愈明显。他身上的每根骨头似乎都在痛,但最痛苦的还是下巴跟肋骨。 最后,他老实回答了她的问题。“没错,我以为我可以对付他。” 她举起一只手,拨开风吹到脸上的头发。“他到底是谁,杰森?” 这是她第一次直接称呼他的名字,但他没注意到,因为此刻他正试着找出满意的答案来回答她——但他却没有办法。 可汗跳到隔壁大楼屋顶后,就无力地瘫倒在楼梯间,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他正等着伯恩来抓他。或者,他是在等安娜卡·佛达斯拿枪瞄准他,扣下扳机?他现在应该已经上车离开,却躺在这里,像只动弹不得、困在蜘蛛网中的苍蝇。 他的心里充满太多应该了。他应该在第一次见到伯恩时就杀了他,但他却精心设计了一个计划,以为这计划能让他达到报复的效果。他应该在往巴黎的那架货机上就杀掉伯恩。当然,他本来就打算杀掉他,就跟他现在一样。 把责任推到安娜卡·佛达斯身上是最容易的,因为她突然出现阻挠了他,可是在她出现前,他就有机会能杀掉伯恩,却决定不立刻报复。 为什么?他完全不知道答案。 他原本平静如湖水的心,似乎无法承受现在这种时刻,于是跳过一幕接一幕的回忆。他想起那几年被越南军火走私贩关在一个房间,后来传教士李察·维克解救了他,让他过了一段短暂的自? ??时光。他记得维克的家,还有自由的感觉,但这种感觉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跟红色高棉分子在一起的那段恐怖日子。 最糟糕的部分——也是他最想忘掉的部分——就在一开始,他受了红色高棉的影响。讽刺的是,红色高棉是由一群在巴黎受训的柬埔寨年轻人所建立,主要的精神特质系以法国虚无主义为依据。“过去已死!毁灭所有事物,创造新的未来!”这是红色高棉分子重复再重复的格言,其他所有思想或论点都不被接受。 因此,他们的世界观吸引了可汗——当时的他,是个无知的难民,是被遗弃的社会边缘人——而且他的遭遇是环境使然,并非人为因素。对可汗来说,过去的确是死了——从他不断重复的梦境就看得出来。不过,在他从红色高棉分子身上学会如何毁灭之前,他们已经先毁灭了他。 他们光听他被遗弃的故事还不够,每天更是一点一滴地榨干他的生命与精力。红色高棉派的一个老师告诉他,他们要先让他的脑袋放空,这样才能在里面描绘一个激进的新未来。老师说,他们榨干他是为了他好,是为了让他摆脱过去的余毒。每一天,老师都会对他念读他们的格言,然后告诉他,当天因反对他们而被杀死的人名。当然,大部分死者可汗都没听过,不过有一些——主要都是和尚,还有几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孩——他是认识的,有些男孩还曾取笑过他。 过了一段时间,老师会再加一些新东西,要可汗复诵。可汗照做了,而且复诵的口吻愈来愈坚定。 有一天,复诵完格言之后,老师开始念出他们最近所杀的人名。念到最后一个人的名字,竟然是李察·维克,那位曾经救过可汗、以为自己让可汗认识了文明与上帝的传教士。可汗不知道自己听完这消息后有什么感受,只觉得心里一片混乱。他在这世上最后的关联,现在消失了,也就是说,他成了一个完全孤独的人。 在厕所时——他难得的隐私时间——他哭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哭。如果真要恨谁,他只恨利用他之后又遗弃他的人;可是现在,他竟然为了维克的死而掉泪。 当天稍晚,老师将他带出水泥碉堡,自从他被俘虏后就一直被关在里面。虽然外面的天空很暗,还下着雨,但他的眼睛还是受不了光线而一直眨眼。他被关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雨季已经开始了。 可汗躺在楼梯间的地上,突然想到虽然他已经长大,却从没掌控过自己的生活,而最令他觉得奇怪而且讨厌的是,即使到现在都还是这样。他一直以为自己很自由,而且在这个行业里努力建立起一席之地,相信自由的人才能站在最高点。可是,他太天真了;他终于明白,自从接下史巴尔科的第一项任务后,对方就一直操纵着自己,尤其是现在。 如果他要挣脱史巴尔科的枷锁,他一定得做些什么才行。上次跟史巴尔科通电话时,他表现得太过分了,这点他很后悔,因为他突然克制不住,表现出短暂的愤怒,这不但对事情没有任何帮助,还让史巴尔科对他产生戒心。不过他也知道,在亚历山卓城的公园里,自从伯恩坐到他旁边以后,他一贯的冷静完全消失殆尽,心中不断涌上莫名的情绪,搅乱他的思考,也模糊他的目标。 他现在明白,只要一想到杰森·伯恩,他就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他坐起来,四处张望,他很确定自己听见某个声音。他站起来,一只手放在栏杆上,全身紧绷,随时准备快速移动。接着,声音又出现了。他转过头,到底是什么声音?他以前好像听过? 他的心跳加速,血压升高,声音从楼梯间传上来,在他脑中回响着,他又开始呼喊着:“莉莉!莉莉!” 可是莉莉无法回答,因为莉莉已经死了。 19 修道院的地下入口,就藏在峡谷最北、最深的裂缝中,被阴影与时间所遮蔽着。逐渐下沉的太阳,让峡谷裂缝看起来像条隘道。几世纪前,修士选择了这个地点,当作他们容易防卫守护的家园;说不定,他们同时也是战士,因为这些庞大的防御工事代表着战争与流血,以及他们保卫家园不受侵犯的决心。 整组人马安静地走入隘道,朝着太阳的方向前进。史巴尔科跟席娜并不怎么交谈,旁人根本看不出来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从某方面看来,这可以算是种幸福;毕竟,他们得到了彼此的信任与力量,而沉默与保密只会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史巴尔科就像在平静的池塘中丢了颗石头,坐在旁边等着看涟漪向外散开,彻底地改变了池塘,以及住在池塘里的所有生物。 他们走进阴影,打开灯光。这里除了史巴尔科跟席娜,只剩两个人跟他们同行——有一位因为受伤已经送到卡森兹奇机场接受治疗了。他们背着轻型尼龙背包,里面装着各种设备,从催泪瓦斯到绳球,应有尽有。史巴尔科不知道他们即将面对的是谁,所以一定要做好万全准备。 两名手下走在最前面,肩上挂着半自动机枪,随时准备开火。隘道愈来愈窄,于是他们只能一个接着一个前进。没多久,他们发现天空被岩石遮蔽,原来现在已经进入一个洞穴。洞穴里很潮湿,四处散发着霉味,而且充满腐烂的恶臭。 “跟打开的坟墓一样臭。”其中一个手下说。 “看那里!”另一个人喊,“有骨头!” 他们停下来,用灯光照着一具小型哺乳动物的尸骨,不过没走一百米,又发现另一根大型哺乳动物的大腿骨。 席娜蹲下去,捡起骨头。 “不要!”第一个人警告她,“捡人的骨头,会带来噩运。” “你在说什么?考古学家一天到晚都这么做啊。”席娜笑了,“而且,说不定这根本就不是人骨。”不过,她还是将骨头丢回原位。 继续走了五分钟后,他们又发现另一具确定是人的头骨。灯光照着人骨的额头部位,使得眼睛的凹槽看起来就像陷入无尽黑暗中。 “你想他是怎么死的?”席娜问。 “可能是暴晒过久,”史巴尔科说,“或者渴死的。” “可怜的乞丐。” 他们继续前进,深入修道院据为根基的岩床。愈往内走,就有愈多骨头,全是人骨,而且有愈来愈多断裂的痕迹。 “我想这些人不是暴晒或渴死的。”席娜说。 “不然是什么?”一名手下问,不过没人说得出答案。 史巴尔科简短地下了命令,要大家继续前进。根据他的估计,他们现在才刚到修道院外墙的正下方。不一会儿,他们发现前方有些古怪。 “洞穴分成两边了。”一个手下说,一边用灯光照着左边的洞口,然后再换到右边。 “洞穴不会自己分岔。”史巴尔科说。他挤到最前面,探头看看左手边的洞口。“这里面是死路。”他摸着洞壁,“这是人工挖出来的洞,”他说,“好几年了,说不定是修道院刚建造时就挖了。”他踏进右边的洞口,声音以奇怪的方式回响着,“没错,这个洞有路,但里面有很多分岔跟转弯。” 他走出来,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我想这根本不是通道,”他说,“难怪莫尔纳要把希弗博士藏在这里。我想这里面是个迷宫。” 两个手下互看了对方一眼。 “那么,”席娜说,“我们怎么找得到回来的路?” “里面不知道会有些什么。”史巴尔科拿出跟一副扑克牌差不多大小的方盒。他露出笑容,向席娜展示方盒的用途。“这是GPS,全球定位系统。我已经标定好我们的出发点了。”他点点头。“走吧。”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走错路了,不到五分钟后,所有人又走出了洞口。 “怎么了?”席娜问。 史巴尔科皱眉。“GPS在这里无法运作。” 她摇摇头。“你想是什么原因?” “岩层里的某种矿物阻挡了卫星讯号。”史巴尔科说。他无法说出自己不知道GPS为何在迷宫里不能运作的事实。接着,他打开背包,拿出一细绳球。“我们就学特修斯,边走边拉线。” 席娜不确定地看着绳球。“万一绳子用完了呢?” “特修斯就没用完,”史巴尔科说,“而且我们差不多已经过了修道院外墙的范围,所以,祈祷绳子不会用完吧。” 费利克斯·希弗博士觉得很无聊。好几天来,他什么事也没做,只是跟着保护他的人飞到克里特岛,然后定期变换藏身地点。他们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待三天以上。他本来很喜欢伊拉克利翁的房子,可是那里后来也一样变得很无聊。他根本没什么事做。他们不给他报纸看,也不让他听收音机,至于电视,他从没见过,不过要是有的话,他觉得他们也不会让他看。他现在待的地方,只有个轻便床架跟取暖用的炉火,惟一的家具只有大衣柜跟餐具柜。至于保护他的人,他们只带了帆布床、折叠椅,还有几件床单跟内衣。这里连抽水马桶都没有,所以他们在庭院挖了个简易厕所,但刺鼻臭味都弥漫到修道院的内部了。这里既阴暗又潮湿,连正午时间也是一样,更别说到了晚上,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他渴望自由。如果他是个虔诚的信徒,一定会向上帝祷告,祈求得到救赎。他上次跟拉斯洛·莫尔纳见面,或者跟亚历山大·康克林谈话已经是好多天前的事了。每当他问起这两人,他们只有一个答案:为了安全。而通讯设备随时可能被敌人截听,一点也不安全。他们不厌其烦地向他保证,他很快就能跟他的朋友和恩人见面,不过他问他们到底要等多久时,他们只是耸耸肩,然后继续无止境地打扑克牌。他感觉得到他们也很无聊,至少那些没负责巡守任务的人都是这样。 他们总共有七个人,本来有更多的,不过其他人都留在伊拉克利翁。依他的推算,那几个人现在也应该到这里了。因此,今天没人玩扑克牌——每个人都在巡逻,气氛非常紧绷,让他紧张得牙齿打战。 希弗长得很高,有双蓝眼睛,坚挺的鼻子,灰白色的头发,在他加入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前,还常被误认为伯特·巴卡瑞克。他不擅与人相处,从不知道如何应对。在发生事情时,他只会困窘地口中念念有词,掉头就走,但这样反而往往加深人们对他的误解。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正要走向窗户时,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安全第一。”保持警戒的佣兵说。 “安全!安全!我听得都快烦死了!”希弗抗议。 不过,他还是被赶回自己的位子旁,跟门口与窗户保持距离。他在潮湿的空气中打了个冷战。 “真想念我的实验室,还有我的工作!”希弗看着佣兵的深色眼睛说,“我觉得自己就像在坐牢,你懂吗?” 佣兵的队长肖恩·基肯发现他不对劲,马上走了过来。“请坐下,博士。” “可是我——” “这是为了你好。”基肯说。他是个爱尔兰黑人,黑头发黑眼珠,粗犷的脸孔散发着坚定的决心,全身满是肌肉。“我们受雇要保护你,所以一定要负起责任。” 希弗顺从地坐下。“拜托哪个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基肯低头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低声对他说:“我本来不该告诉你的,不过我想你最好还是知道这件事。” “什么?”希弗的五官挤在一起,露出痛苦的表情,“发生什么事了?” “亚历山大·康克林已经死了。” “哦!不,我的天哪。”希弗用手擦掉脸上突然冒出的冷汗。 “至于拉斯洛·莫尔纳,我们已经两天没他的消息了。” “天啊!” “冷静下来,博士。莫尔纳很可能因为顾虑安全所以才没联络我们。”基肯看着他的眼睛,“另外,我们留在伊拉克利翁的人,也没过来会合。” “我也察觉到了,”希弗说,“你认为他们……出事了吗?” “恐怕是如此。” 希弗的脸反射着光线,因为他害怕得不断冒汗。“所以史巴尔科可能知道我在这里了;他说不定已经到了克里特岛。” 基肯的表情像石头一样镇定。“我们也是这样假设。” 希弗因恐惧而变得有些咄咄逼人。“那,”他问,“你们要怎么办?” “我们有人拿着机枪在外墙上看守,不过我想史巴尔科不会笨到在空旷的地面上采取行动。”基肯摇摇头,“如果他在这里,一定要来找你,那么他就没有选择余地了。”他站起来,调整挂在肩上的机枪。“他会从迷宫进来。” 史巴尔科跟其他人在迷宫里迂回前进,他知道这是进修道院的惟一方法,也就是说,对方可能早就设好陷阱等着他们。 他低下头,看见绳球已经只剩三分之一,他们一定到了修道院中心附近;从绳子的轨迹来看,他们并没有在迷宫里绕圈,因此,他相信自己选择的方向没错。 他转向席娜,小声对她说:“我认为他们会埋伏,所以我要你先在这里等。”他拍拍她的背包,“如果我们遇到麻烦,你知道该怎么做。” 席娜点头,待在原地看着他们三人蹲伏前进。他们才离开没多久,前方就传来机枪开火的声音。她迅速打开背包,拿出一罐催泪瓦斯,跟着他们留下的绳子往前走。 她在第二个角落转弯前就闻到火药味,于是先探头看,发现一名手下已经倒在血泊中,而史巴尔科跟另一个人正在躲避对方的强大火力。从她的位置,可以看见对方分别从两个方向对他们开火。 她拔掉催泪瓦斯的插销,从史巴尔科上方丢出去,瓦斯罐掉到地上,滚向左方,随即爆开,发出微弱的嘶嘶声。史巴尔科拍了拍手下的背,两人便退出催泪瓦斯的范围。 外面传来阵阵咳嗽和呕吐声。这时候,他们已经戴好防毒面具,准备发动第二波攻击。史巴尔科又拿一个催泪瓦斯罐滚向右侧,让对方无法对他们开火,不过在这之前,他的手下已经被子弹击中胸部跟喉咙,吐血倒地而死。 史巴尔科跟席娜分开,一个向右一个向左,用机枪各杀掉两个来不及反应的佣兵。接着,他们同时看见楼梯,冲了上去。 肖恩·基肯一边拉着吓得要命的费利克斯·希弗,一边对守在外墙的人下令,要他们马上回修道院中心支持。 他一听见迷宫里的人丢出催泪瓦斯,就马上带希弗离开。没过多久,他就听见一阵枪声,然后是完全的死寂。他看见两名手下冲进来,随即叫他们守住楼梯。 基肯在当佣兵之前,曾受雇于爱尔兰共和军好几年,所以他对现在这种情况很熟悉。事实上,他很高兴遇到这种状况,因为他会把它当成一项等待克服的挑战。 不过现在,修道院里都是一阵阵浓厚的烟雾,里面还传来机枪声。他的手下根本没机会,可能连敌人的脸都没看见就被杀光了。 基肯并没有等着看敌人出现,而是拖着希弗博士,在阴暗狭窄的小房间中穿梭,找寻脱身的出路。 史巴尔科跟席娜按照计划,在对楼梯顶丢出烟雾弹后,便一前一后分开行动。史巴尔科负责检查房间,而席娜则寻找出路。 史巴尔科先看到了希弗跟基肯,便马上对他们大喊,结果对方猛烈开火,使他不得不躲在一个大木柜后方。 “你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的,”他对佣兵说,“我对你没兴趣,我只要希弗而已。” “我也是,”基肯喊,“而且我已经拿了钱,打算活着离开这里。” “为什么?”史巴尔科说,“你的雇主拉斯洛·莫尔纳已经死了,雅诺斯·佛达斯也是。” “我不相信。”基肯说。希弗已经害怕到开始啜泣,基肯对他嘘了一声。 “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史巴尔科接着说,“我是从莫尔纳口中挖出来的。放弃吧,你很清楚他是惟一知道这个地方的人。” 一片沉默。 “他们全死了,”史巴尔科边说边缓慢前进,“谁来付你剩下的钱?交出希弗,我就把剩下的付给你,不管多少都行,而且还多给额外红利。怎么样?” 基肯正准备回答时,席娜已经从另一个方向出现,从他头部正后方开了一枪。 基肯的头爆开,一片血肉模糊,希弗博士吓得像只被抽打的狗,不断呜咽着。基肯倒下后,博士看见史蒂朋·史巴尔科朝自己走来,然后转了个身,投入席娜的怀抱。 “已经无路可走了,费利克斯,”史巴尔科说,“你现在知道了吧?” 希弗瞪大眼睛看着席娜,他开始喃喃自语,而她则用一只手把他额上被汗浸湿的头发往后拨,像在照顾一个发烧的孩子。 “你曾经是我的人,”史巴尔科对他说,一边跨过基肯的尸体,“现在又回到我手中了。”他从背包拿出两样以医学用钛钢材质和玻璃制成的物品。 “哦,老天!”希弗不自觉呻吟着说。 席娜对史巴尔科微笑,然后亲吻他的双颊,仿佛他们是许久不见的好友。接着,希弗突然流出眼泪。 原来希弗看到了自己发明的NX20;史巴尔科乐意地看着他吓得魂不守舍。“是这样组合没错吧,费利克斯?”即使是整个NX20,大小也才跟史巴尔科身上挂的机枪差不多。“现在我已经弄到弹药了,所以你要教我怎么使用它。” “不,”希弗声音发抖着,“不,不,不!” “放轻松,”席娜轻声说;同时,史巴尔科一只手放到希弗博士的脖子后方,吓得他抽搐了一会儿。“现在不用担心有人会把你抢走了。” 楼梯间的阶梯很短,但对伯恩来说,下楼比他想像中痛苦许多。他每走一步,肋骨就传来一阵剧痛。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可是这两样他现在都没时间做。 回到安娜卡的公寓后,他带她看了钢琴椅的表面,她暗暗咒骂了一声。接着,他们一起走到吊灯下方。 “看到了吗?” 她摇摇头。“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走到写字台,在便条纸上写:你有梯子吗? 她怀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拿过来,他写。 她把梯子拿到客厅,他随即爬上去,往碗状毛玻璃里看,马上就找到了。他小心伸手进去将窃听器拿出来,下了梯子,拿给安娜卡看。 “什么——?”她看见他摇头,马上住口不语。 “你有钳子吗”他问。 她又露出好奇的表情,然后走向柜子拿出钳子。他把窃听器夹起来,然后用力夹碎。 “这是个微型窃听器。”他说。 “什么?”她原本的好奇变成了迷惑。 “这就是屋顶上那个人进你公寓的原因,他要藏窃听器,监视我们。” 她环顾一下自己舒适的住处,然后打了个颤。“天哪,我以后再也不会觉得家里安全了。”她转身面向伯恩,“他到底要什么?为什么要监视我们所有的行动?”接着她哼了一声,“是为了希弗博士,对不对?” “有可能,”伯恩说,“但我不确定。”他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差点昏倒,半跌半坐倒在沙发上。 安娜卡急忙跑进浴室拿消毒药水跟绷带。他把头靠在坐垫上,让思路保持清晰,整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他得集中精神,保持专注,想出明确的下一步。 安娜卡从浴室拿了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装着热水的瓷碗、一块海绵、几条毛巾、冰袋、消毒药水,跟一杯开水。 “杰森?” 他睁开眼睛。 她递开水给他,等他喝完后,再拿冰袋给他。“你的脸颊开始肿了。” 他用冰袋敷脸,觉得疼痛逐渐麻木。不过他转身把杯子放到桌上时,身体还是痛得让他倒抽了一口气,使得他只能慢慢僵硬地转回来。他又在想着约书亚了。也许这就是他对可汗感到极端愤怒的原因,因为可汗故意提起他可怕的过去,让挚爱亲人的影子,同时在大卫·韦伯与杰森·伯恩两种性格里萦绕不去。 他看着安娜卡擦拭他脸上干掉的血迹,想起他们在餐馆的对话,当时他提到她父亲,令她伤心不已,但他知道他得继续问下去。他跟安娜卡其实很像,一个是痛苦的失去家人的父亲,一个则是痛苦的失去父亲的女儿。 “安娜卡,”他轻声说,“我知道现在提这件事会让你很难过,但我很想知道关于你父亲的事。”他感觉到她身体变得僵硬,于是接着说,“你能谈谈他的事吗?” “你想知道什么?我猜是关于他怎么跟阿勒克谢认识的吧。” 她专注地帮他清理伤口,不过他觉得她可能因此故意躲开他的眼神。 “我比较想知道你跟他的关系。” 她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影。“这是个奇怪——而且私密——的问题。” “这跟我的过去有关,你知道的……”伯恩的声音飘开了。他没办法对她说谎,但也无法说出完整的事实。 “就是你那些破碎的记忆。”她点点头,“我懂。”她拧干海绵,碗里的水变成了粉红色。“这个嘛,雅诺斯·佛达斯是个完美的父亲。小时候,他会为我读床边故事,生病时,他会唱歌给我听。每次我生日或有重要场合,他都会出现,老实说,我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她第二次拧干海绵;他又开始流血了。“他从不厌烦地告诉我他有多爱我。” “你真是个幸福的孩子。” “比我所有的朋友都幸福,也比我认识的所有人幸福。”她试着止血,显得更专心了。 伯恩陷入半恍惚的状态,想着约书亚——想着他第一个家庭的其他亲人——还有他从没能替他们做的事,以及相处时的那些欢乐片段。 她终于把血止住,然后看了一下伯恩用冰袋敷着的脸颊,松了口气。她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上休息。 “我想你应该脱掉夹克和衬衫。” 他看着她。 “这样才能检查你的肋骨。我看见你转身放水杯时,脸上很痛苦的样子。” 她伸出一只手,他随即把冰袋递给她,她拿在手上摇了摇。“该换一个了。” 她回来后,他已经脱掉上衣。他的左半边身体有好大一片红色痕迹,已经肿起来了。 “天哪,你得洗个冰水澡。”她大声说。 “至少骨头没断。” 她把冰袋丢给他,他接过后,敷在肿胀的地方,不自觉地喘了口气。她又坐回位子上,眼神扫过他的身体。他想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猜你一定常想起被杀的儿子。” 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只是……屋顶上那个男人——也就是监视我们的人——从美国就一直跟着我到这里。他说要杀了我,可是我知道他说谎。他要我带他找到某个人,所以才会监视我们。” 安娜卡的表情变得很阴郁。“他要找谁?” “一个叫史巴尔科的人。” 她非常惊讶。“史蒂朋·史巴尔科?” “没错。你知道这个人?” “我当然知道,”她说,“每个住在匈牙利的人都知道。他是人道有限公司——一个国际救助组织——的董事长。”她皱起眉头,“杰森,现在我真的开始担心了。这个人非常危险,如果他想找史巴尔科先生,我们应该要通知当局。” 他摇着头。“我们要怎么告诉他们?说我们知道有个叫可汗的人要找史蒂朋·史巴尔科吗?我们连原因都不知道。还有,你想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为什么这个叫可汗的人不直接打电话给他?” “那我们至少要打个电话给人道有限公司。” “安娜卡,在查清楚这件事之前,我不想联络任何人。现在的情势就像一摊浑水,非常不明确。” 他站起来,吃力地走到写字台,坐在她的笔记本电脑前。“我说过我有个想法,所以,能借用一下你的电脑吗?” “当然。”她也站了起来。 伯恩打开电脑时,她把海绵、碗等用具收起来拿进厨房。他连上网络时,听见厨房传来水声。他进了美国政府网络,翻阅一个个页面,等她从厨房出来,他已经找到想要的网站了。 中情局有很多提供给大众使用的网站,只要连上网络就能进入,不过有些需要密码的,则是中情局内部网络。 安娜卡看见他专注的表情。“是什么?”她走到他后方,然后睁大了眼睛,“你在做什么?” “你也看见了,”伯恩说,“我正要骇入中情局的主要资料库。” “可是你怎么会——” “别问这个了。”伯恩说,手指一边在键盘上飞舞,“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亚历山大·康克林每次都能直接登入,不过那是因为每周一早上六点整,局里都会派人送给他更新过的密码。而教伯恩进美国政府资料库的,则是戴伦;做这行的可少不了这项技能。 麻烦的是,中情局的防火墙——保护他们资料库的一项系统——非常难缠,除了每星期更换一次密码,密码还跟浮动算法紧密结合。不过戴伦教了伯恩骗过系统的方法,让电脑以为使用者拥有密码,再让系统自动提供密码给使用者。 中情局的系统有个为重要档案加密的核心演算法,而要攻击防火墙,就要利用这个核心演算法所衍生出的一个演算法。伯恩知道这个演算法的公式,因为戴伦曾经要他背起来。 伯恩浏览中情局的网站,此时突然跳出一个视窗,要他输入目前的密码。他利用演算法打了一长串字母跟数字的组合,比原来应有的密码还长;另一方面,在他输入前三组字码后,系统也开始辨识是否正确,因此停顿了一段时间。戴伦说过,突破这道程序的诀窍,就是在系统发现错误而禁止你进入之前,把演算法输入完成。由于公式很长,所以不能打错字,或有片刻迟疑;伯恩开始紧张起来,因为他觉得系统不可能停顿这么久。 不过,最后他还是在系统辨识完成之前将字码输入完成。弹现的视窗消失了,荧幕上的画面也随之改变。 “进去了。”伯恩说。 “简直是魔术。”安娜卡着迷般地说。 伯恩进了战略非致命武器理事会的网站,输入希弗的名字,可是没找到什么有用的资料。上头没写希弗在研究什么,也没提到他的背景;要不是伯恩知道希弗的重要性,他一定会觉得这个人只是理事会里无关紧要的小角色。 还有另一个方法。他用戴伦教的方式,从后门进一个网站;康克林以前就常在这个网站查看国防部幕后发生的事件。 伯恩进去后,点选了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的网站,进入档案区。幸好,政府的电脑操作员并没有尽责地清理旧档案,因此他还可以看到很久以前的资料。伯恩找到希弗的档案,里面有些他的背景。他出身于麻省理工学院,一毕业后就在一间大制药厂提供给他的专属实验室里工作。他在那里待了不到一年就离开,不过走时还带了另一位叫彼得·西多的科学家,他们在一起工作了五年,然后就被政府招募,进入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 档案里并未说明他为何放弃私人职位,进入公家机关,不过很多科学家都是这样;他们无法适应一般社会生活,就像很多监狱中的犯人,会在一出狱时就故意犯案,借此回到他们习惯的世界,而且在里面,任何事情都很明确,还能受到完善的照料。 伯恩发现希弗跟国防科学部大有关联,而这个部门就是负责处理生化武器系统的。在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工作期间,希弗博士负责的研究,是找出方式“清理”炭疽热病毒。 伯恩继续往下看,但没找到什么特别内容,他觉得纳闷的是,究竟是什么资料让康克林对希弗这么感兴趣。 安娜卡将头移到他肩膀上方看着荧幕。“这里面有能够找出希弗博士藏身处的线索吗?” “我想不太可能。” “好吧。”她抓了抓他的肩膀,“厨房里没什么东西,而我们需要吃点东西。”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待在这里,多休息一下。” “说得也是。你的身体还不适合出去乱跑。”她边笑边拿起外套,“我到转角买点食物。你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吗?” 他摇摇头,看着她走向门口。“安娜卡,小心点。” 她转过来,从包包亮出手枪。“别担心,我可以应付的。”她打开门,“稍后见。” 他听见她离开的声音,不过注意力已经回到电脑荧幕上。他觉得自己心跳开始加快,虽然试着缓和下来,但没什么用。尽管心里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但他还是迟疑了;他知道得继续下去,但他也知道自己非常害怕。 伯恩花了五分钟骇进美国陆军的防火墙,不过遇到了一点干扰。军方的技术人员最近更新了防火墙,加了第三层防护;戴伦当初并没有告诉他这件事,说不定戴伦那时还没见过这层防护。接着,他的手指就像安娜卡弹钢琴时一样,在键盘上舞动着,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停了下来。他告诉自己,现在停住还来得及,而且一点也不用觉得羞愧。好几年来,他一直觉得任何跟他第一个家庭有关的事——包括美国陆军资料库关于他们的档案——都属于禁区。他们的死,已经让他受够了折磨,心里还有无比的罪恶感,因为他救不了他们,因为战机对他们开火时,他正安稳地坐在办公室里开会。一想到他们生前经历的最后几分钟,他就悲痛不已。黛欧从小就在战火中长大,当时一定听得见战机引擎声,一开始,由于太阳太大,所以她看不清楚战机正朝他们飞来,等到引擎声愈来愈大,机身能遮住她看见太阳的视线时,她一定知道危险来了。尽管心中充满恐惧,她还是马上叫孩子回到她身边,试着保护他们,不过同时,战机已经开始扫射,将河面打得坑坑疤疤。“约书亚!阿莉莎!快过来我这里!”她一定这样尖叫着。 伯恩坐在安娜卡的电脑前,发现自己正在哭泣。他让眼泪尽情落下,仿佛好几年来都没这么哭过了。然后,他摇摇头,用袖子擦干眼泪,在后悔之前继续刚刚的工作。 他在最后一层防火墙中找到一个小漏洞;再辛苦五分钟后,总算成功登入。接着,他又在打退堂鼓前,直接 点选死亡记录档案区,输入黛欧·韦伯、阿莉莎·韦伯、约书亚·韦伯三个名字,还有他们的死亡日期。 他看着荧幕上的名字,心想,这些是我的家人,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他们曾拥抱我,叫我“亲爱的”跟“爸爸”。而现在,他们是什么?不过是电脑荧幕上的几个名字,资料库里的其中一笔统计数字。他的心碎了,而且感觉又像刚听到他们惨死时那样快疯掉。我不能再看下去,他想,我会崩溃的。他满怀悲伤地按下输入键。他没有选择余地,也不能后悔了。绝不后悔,这是亚历山大·康克林招募他时所说的格言;后来,康克林让他变成另一个大卫·韦伯,然后又变成杰森·伯恩。尽管如此,为什么他还是会听见他们的声音?“亲爱的,我好想你!”“爸爸,你回来了!” 这些记忆穿透了时间,深深刻在他脑海中。他刚看到荧幕的画面时,还不知道怎么反应,一直到过了好几分钟后,才发现异常的地方。 他看着档案里的细节,痛苦地希望自己从没见过这些东西;他看到爱妻黛欧的肩膀跟胸前布满了弹孔,脸上也因创伤而变得难以辨认。在第二页,则是阿莉莎的照片,她的身体和头部毁坏得更严重,因为她还太小、太脆弱。他坐着无法动弹,看着荧幕,觉得既痛苦又恐怖。他得继续。这场悲剧,还剩下最后一页。 他移到第三页,作好心理准备看约书亚的尸体,可是什么也没有。 他愣了一会儿。一开始,他以为是电脑出错,将他连到档案区别的资料去了。不过,这一页的姓名栏,还是显示着约书亚·韦伯这个名字。伯恩看到文字叙述,这才恍然大悟。 “下方列出三块衣服碎片,一只不完整的鞋子(缺鞋底及鞋跟),全是在黛欧·韦伯及阿莉莎·韦伯尸体附近十米范围内找到的。经过一小时搜索,约书亚·韦伯被宣告死亡。NBF。” NBF。他的脑中回荡着这个军方术语,意思是No Body Found,遗体未寻获。伯恩整个人凉了一截。他们花了一小时搜索约书亚——只有一小时?为什么他们不告诉他?他埋葬了三具棺木,心中满是悲伤、懊悔、罪恶感。而他们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件事,那些混蛋很清楚!他往后靠。他脸色苍白,双手颤抖着。他感到一阵无法克制的愤怒。 他想到约书亚,也想到了可汗。 他的大脑急速运作起来,想起可汗脖子上挂的佛像:万一可汗真是约书亚呢?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已经变成一个杀人机器,是个怪物。伯恩十分清楚,待在东南亚的丛林里,很容易让人陷入疯狂与杀戮的境界。不过,这件事还有另一个可能的解释,而他也很自然地倾向这种说法:一个比他想像中复杂得多的假造约书亚计划;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这些伪造的记录,就是美国政府最高层的阴谋。然而,这种想法并没有让他好过一点,反而让他心里更觉混乱。 他想到可汗拿起佛像的样子,听见他说:“这是你给我的——是你给的。但是你遗弃我,让我等死……” 伯恩突然觉得胃里的东西涌上喉咙,胃部猛烈地翻搅;他起身冲过房间,不顾身上的疼痛,跑到浴室里,将胃里所有东西呕吐出来。 中情局总部深处的值勤室,值班人员看着电脑荧幕,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他等了一会儿,听见人工语音:“请说。”值班人员要求和局长通话。电脑分析了他的声音,和值班人员名单比对,然后替他转接了电话,有个男人接起来:“请稍等。” 不久,局长接起电话。 “长官,有个内部警报响起,我想应该让您知道,有人突破了军方防火墙,查询下列名单的死亡记录:黛欧·韦伯、阿莉莎·韦伯、约书亚·韦伯。” 一阵令人不自在的沉默。“你是说韦伯吗?年轻人。你确定是韦伯没错吧。” 局长的语气十分急迫,值班人员开始冒冷汗。“是的,长官。” “骇客的位置在哪里?” “在布达佩斯,长官。” “警报系统查到对方的IP地址了吗?” “查到了,长官,我们连住址都知道。” 局长坐在办公室里,露出阴森的笑容。接到电话时,他正在翻阅马丁·林卓斯的最新报告。报告指出,法国佬似乎已经过滤完车祸残骸,里面根本找不到人骨,连颗牙齿都没有。所以,即使法国外交部有目击证人,还是无法证明伯恩真的死了。 虽然局长对此感到愤怒而挫败,但也不算出乎意料。毕竟,训练伯恩的是中情局有史以来最厉害的探员;亚历山大·康克林就假造过好几次自己的死亡记录,但可能都不像伯恩这次的场面那么浩大。 局长想,当然,除了伯恩之外,绝对可能有别人骇进美国陆军的防火墙,取得一个女人跟两个孩子的死亡记录,尽管他们不是军方人员,而且知道他们的人也很少。不过,这种几率有多大? 局长愈来愈兴奋了,伯恩并没有在巴黎城外的那场爆炸中丧生;他还活得好好的,到了布达佩斯——为什么去那里?——这一次,伯恩犯了错,而他们也抓到把柄。局长不知道伯恩为什么想查自己第一个家庭的死亡记录,也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伯恩的好奇心,正好让这次制裁行动终于能够真正实践。 局长拿起话筒。他大可将这件事交代属下来做,不过他要享受亲自下令执行制裁的乐趣。他拨了个海外电话,心里想着,找到你了,你这混蛋。 20 内罗毕市中心充满了豪华的现代化大楼,因为这里是十九世纪晚期英国人建造蒙巴萨—乌干达铁路时的驻扎地。市区就坐落于旷野之上;在西方文明进驻前,这里原来是马萨伊人活动的大草原。内罗毕未雨绸缪,是目前东非发展最快的城市,因此常看得见一些令人迷惘甚至不愉快的景象,譬如新世界与旧世界的青黄不接,而巨大的贫富差距,也让人们之间产生磨擦与冲突。这里的失业率高,暴动跟夜间行凶抢劫随处可见,尤其以独立公园周遭到市中心西侧为最。 两部加了装甲改造过的豪华轿车刚从威尔逊机场出发,穿越政府机构与外国大使馆聚集的市中心及其西侧,再经过雷特玛街与小河街;一路上到处都是警告标示,以及私人保安公司的警卫,然而,车上的人对眼前的情景完全不感兴趣。车子经过商店街,眼前是一幅对比极为强烈的景象:贩卖各部落样式衣装的服饰店隔壁,就展示着各种战场上的剩余物资,从火焰喷射器、战车,到肩式地对空火箭发射器都有。 史巴尔科跟哈森·阿瑟诺夫坐第一辆车,而席娜则跟阿瑟诺夫最重要的两名手下坐在第二辆车里,他们的名字叫马格麦特及阿卡麦德。这两人还留着大胡子,穿传统黑色服装,目瞪口呆看着席娜身上的西式穿着。 她则对着他们微笑,暗中注意他们的神色有无变化。 “一切就绪了,导师,”阿瑟诺夫说,“我的人全部训练精良,随时可以上场。他们会说流利的冰岛语,也清楚记得饭店的架构图,还有你提出的步骤。现在他们只等我一声令下,马上就能开始行动。” 史巴尔科看着窗外被夕阳染红的内罗毕,仿佛自得其乐般地露出笑容。“我好像感觉你的语气有些怀疑?” “如果你真这么认为,”阿瑟诺夫马上回应,“那也是因为我太期待了。我一辈子都在等这个机会,挣脱俄国佬的枷锁。我的同胞已经被放逐太久,他们为了加入伊斯兰世界,已经等了好几个世纪。” 史巴尔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对他来说,阿瑟诺夫的意见已经无关紧要;到最后,他也只是要被牺牲的一步棋。 史巴尔科在肯亚塔大道上的三六〇饭店顶楼订了房间,晚上时,他们就在房间里的私人餐厅会面。餐厅的视野跟房间一样好,都能俯瞰内罗毕国家公园,里面有长颈鹿、牛羚、瞪羚、犀牛——另外还有狮子、豹跟水牛。晚餐时间,他们完全没讨论公事,看起来就跟普通人没两样。 然后,用完餐后,一切就不一样了。人道有限公司的一个小组,在他们来内罗毕之前,已经先在这里架设好电脑视听器材。史巴尔科在荧幕上展示简报投影片,包括冰岛的海岸线图、雷克雅未克及其周边地图、欧斯克利饭店的空照图,还有饭店内外各角度的照片。“你们可以看到这个地方的空调系统,装设了最先进的动作探测器以及红外线热感应器,”他说,“而这里则跟饭店其他系统一样,有个安全手动控制板,就算停电时,也有备用电源。” 他继续说明整个计划,从一进饭店到离开的所有细节都没忽略,每件事都设想周到,一切就绪。 “就在明天的日出。”他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照做,“真主是惟一的神。” “真主是惟一的神。”所有人庄严地复诵。 夜深人静,史巴尔科独自躺在床上抽着烟。房间里有一盏灯亮着,不过他还是看得见城市闪烁的灯光,以及黑暗中树林密布的国家公园。他看起来出了神,但其实头脑清醒得很;他正在等待。 阿卡麦德听见远处动物的吼叫声;他到现在还无法入睡。他坐起来,揉揉眼睛。通常,他都能酣然入睡,但现在竟然失眠了,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有一会儿,他又躺回床上,但还是很清醒,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眼睛就是闭不起来。 他想到明天即将发生的事,以及他们会得到的成果。他祈祷,在新的黎明开始时,愿真主能与他同在。 他叹了口气,起身下床,穿上古怪的西式长裤跟内衣,心想他究竟能不能习惯这些东西。真主可是不允许的。 他才打开房门,就看见席娜走过去。她走路时散发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优雅,安安静静,臀部晃动,一看就令人感到兴奋。每当她经过他身边,他都会舔舔嘴唇,尽量吸进她身上的香味。 他探头看,她正朝她房间的反方向走;他想知道她要去哪里。过了一会儿,他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她轻轻敲着导师的房门,然后导师把门打开。也许他找她,是为了讨论计划里的某个细节。 接着,她对导师说:“哈森睡着了。”他从没听过她用这种口吻说话;一瞬间,他全明白了。 史巴尔科听见有人轻敲房门的声音,转身捻熄香烟,下床走去开门。 席娜就站在门外。“哈森睡着了。”她的语气好像是要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史巴尔科什么也没说,后退几步,让她走进房间,轻轻关上门。他抓住她,将她甩到床上。没多久,她就开始呻吟,皮肤因为布满汗水与体液而变得湿滑。他们的做爱非常狂野,仿佛要到世界末日般地不顾一切。结束以后——其实也不算结束——她跨在他身上,用最露骨的话语说出她的欲望,直到再度挑起他的情欲,又做了一次。 激情过后,她跟他交缠在一起躺着抽烟,从半闭半开的嘴唇吐出缭绕的烟雾。房间的灯已经熄掉,她透过外面传来的几点光源,看着史巴尔科。从他第一次触摸她开始,她就很想认识这个人。她完全不知道他的背景——而且据她所知,也没有任何人清楚。她希望他愿意跟她谈,告诉她关于他的小秘密。 她用指尖在他耳朵上游走,然后移到脸颊上光滑不自然的那一块。“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史巴尔科慢慢回过神。“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那就更要告诉我。” 他转头,看着她的眼睛。“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我很想知道。” 他深呼吸。“那时候,我跟我弟弟住在莫斯科。他总是会惹上麻烦;并不是因为他想这样,而是因为他有某种瘾头。” “毒品?” “赞美真主啊,并不是毒品,而是赌博。就算身上一毛钱都没有,他也无法克制自己。所以,他会向我借钱,而我也总会借给他,因为我每次都相信他编的理由。” 他在她臂弯中翻了个身,拿起一根香烟点燃。“后来他的故事愈来愈离谱,或者也可以说是我不想再相信他,总之我告诉他‘再也不借’,然后天真地以为这样他就会戒赌。”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他并没有戒掉,你猜发生了什么事?他跑去找这世上最不应该找的人,因为只有他们肯借钱给他。” “地下钱庄。” 他点点头。“没错。他拿了他们的钱,心里也知道只要赌输,就永远还不了钱。他也很清楚他们会对他做什么,可是,就像我说的,他根本无法克制自己。” “然后呢?”她提心吊胆地问,要他继续说下去。 “等他还不出钱,他们就找上门了。” 史巴尔科看着燃烧的烟头。房间的窗户开着,外面传来些许车流声,棕榈树叶摩擦的沙沙声,还有动物的吼声与嗥叫。 “一开始他们只是揍他,”他的声音非常小,“只是给他点教训,因为他们以为他会还钱。等他们知道从他身上拿不到钱后,他们就在街上射杀了他,像杀条狗那样随便。” 他的烟抽完了,不过手指还是夹着烟屁股,让它继续烧。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件事。躺在他身边的席娜则不发一语,沉浸在他的故事里无法自拔。 “接下来六个月,”他把烟屁股弹出窗外,“我做了功课,买通相关人物,终于等到一个机会。下令杀我弟弟的那个老大,每星期都会去首都饭店的理发厅。” “别告诉我,”席娜说,“你装成理发师,等他坐定以后,就用剃刀直接割开他的喉咙。” 他看着她好一会儿,然后笑了出来。“这个方法不错,很像电影。”他摇摇头,“可是在现实世界,这是不可能的。这个老大十五年来用的都是同一个理发师,而且他绝不接受代班人员。”他倾身亲吻她的嘴唇,“别失望了;你要记住这件事,把它当个教训。”他伸出手臂抱住她。窗外传来豹的吼声。 “我等到他刮完胡子理好头发,心情轻松地走出饭店,然后在街上——只有疯子才会选择这种公众场合——直接开枪打死他跟他的保镖。” “然后你逃跑了。” “可以这么说,”他说,“那一天我是逃掉了。六个月后,我已经到另一个国家,有人在一辆行驶的车里对我丢汽油弹。事情就是这样。” 她温柔地抚摸他的疤痕。“我喜欢你现在这样,不完美的样子。你遭受的痛苦让你看上去……更英勇。” 史巴尔科没有回应,过一会儿,她就睡着了。当然,他刚说的话没一个字是真的,不过他很佩服自己编了这么好的故事——就像电影!真相——真相究竟是什么?他已经不太清楚了;他花了很多时间,努力建立起自己的形象,要是他向任何人提起真相,只会暴露自己的弱点。一旦人们了解你,他们就会以为拥有你——因为你向他们展现出脆弱的一面,他们就会认为自己握有你的秘密,能够束缚你。 这一点,席娜跟其他人一样,他感觉自己有些失望。不过,他本来就对其他人感到失望。他们就是无法进入他的世界,他们就是不能像他一样察觉这个世界的微妙之处。他们在一起是很有趣,但这种有趣持续不久。他边想着这件事,边陷入沉沉的睡眠,等他醒来时,席娜早已离开,回到毫不知情的哈森·阿瑟诺夫身边。 破晓时分,他们五人搭上两辆越野车,由人道有限公司的组员驾驶,朝南开出繁荣的市区,进入内罗毕侧边一块广大肮脏的贫民区。车上的人都不说话,早餐也没吃多少;他们全都神经紧绷,连史巴尔科也是。 虽然早晨天清气爽,但不规则延伸的贫民区里却弥漫着一股毒雾,因为此处极度缺乏公共卫生设施,而霍乱也四处肆虐。这里的建筑看起来都摇摇欲坠,有简陋的铁皮屋、硬纸板临时搭的小房间、木板屋等;另外也有一些违建的混凝土房子,不过要是没看见屋外挂的衣服,一般人可能还以为这些屋子是碉堡。路旁随处可见推土机弄成的土堆,那些全都是屋子烧焦焚毁后遗留的残骸,近一点看,还可以发现里面掺杂着底部烧掉的破鞋、衣服的碎片等等。 这些东西构成一幅格外荒凉残破的景象,显现出贫穷最丑陋的一面,而此处的杂乱无章、阴郁沉闷,简直超出言语所能形容。即使现在新的一天早晨正要开始,还是会令人觉得活在永夜之中。 死气沉沉的贫民区让他们想到,先前在市区里看到的武器黑市,或多或少就是造成这幅绝望景观的主因。他们的车子在烂泥路上前进,因为路旁挤满的人而变得缓慢。这里没有红绿灯;就算有,路旁一大堆臭气熏天的乞丐以及叫卖低劣商品的小贩,也会挡住他们的去路。 最后,他们总算抵达贫民区的中心,开进一栋粗陋肮脏、布满烟味的两层楼建筑。房子里面到处是白色的灰烬,看起来就像骨头。 下车以后,驾驶搬着两大箱东西进了房子。箱子里装着几件银色防护衣,都配有各自的呼吸系统,他们照史巴尔科的指示一一穿戴上。 接着,史巴尔科从车子行李箱中的一个盒子取出NX20,小心翼翼组装起来,而另外四位车臣人则站在旁边盯着看。组合好后,史巴尔科把NX20先交给哈森·阿瑟诺夫,然后拿出彼得·西多给他的小盒子,谨慎地打开。 所有人都探头过来看着盒子里的玻璃瓶;瓶子非常小,但里面装的东西却极为致命。他们的呼吸减缓,感觉有些吃力,仿佛害怕吸进里面的物质。 史巴尔科要阿瑟诺夫把拿着NX20的手伸直,然后翻开上方一块钛金属板,将小玻璃瓶放进弹膛。 NX20还不能发射,史巴尔科这么说。希弗博士设了一些安全装置,避免不小心或过早让气体散发出来。他说,瓶子装进弹膛后,要关上金属板,密闭锁好以后,才能进行下一步。 史巴尔科做完这些手续之后,从阿瑟诺夫手中拿回NX20,然后带大家上楼。 他们全部站在二楼的一扇窗户前,这扇窗跟房子里其他窗户一样,玻璃全碎光了,只剩下框架而已。 透过窗户,他们看着外面蹒跚或跛行的人群,路边有因饥饿而倒卧的人,也有几具尸体。群聚的苍蝇发出嗡嗡声,一条只剩三只脚的狗,就在尘土里摆放着二手商品的露天卖场中排便。一个全身没穿衣服的小孩,大哭着跑到对街。一个驼背的老女人独自走着,一边叫卖东西,一边向路边吐了口痰。 他们对眼前的景象不感兴趣,而是把焦点放在史巴尔科的每个动作上,专注聆听他说的每一句话。这个设计精密准确的武器,仿佛有种魔法,能够抑制弹膛里想现身于空气中的疾病。 史巴尔科向他们展示NX20上的两支扳机——一支小的在前,另一支大的在后。他告诉他们,小扳机能够将弹膛里的子弹引入发射腔,扣下之后,再按NX20左侧的一个按钮,就能准备发射。他照着程序做了一遍,感觉到武器里的物质轻微混搅着,表示死亡的第一步已经踏出。 武器的枪口看起来又钝又丑,但是非常实用。史巴尔科对他们说,NX20跟一般武器不一样,只要大概瞄准个方向就行。他将枪口朝向窗外,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他的手指移到大扳机上。 窗外的世界,依旧以其随意、混乱的方式运转着。有个年轻人拿着一碗玉米粥,用右手食指跟中指挖着吃,而旁边则有一群饿得半死的人,瞪大着眼睛不停地看。一个瘦到不行的女孩骑脚踏车经过;路旁两位嘴里已经没有牙齿的老人,正无奈地看着地面,好像上头写了他们这一生悲惨的故事。 发射时,只不过听见一阵轻微的嘶嘶声——至少站在屋里穿着防护衣的人是这么认为。他们完全看不见有什么物质扩散的痕迹,这点跟希弗博士的预料一样。 他们神经紧绷等待着,这种时候,时间过得特别慢,而且身上的各种感官能力也增强许多。他们听得见自己的脉搏,感觉得到心脏的跳动,还发现自己暂停了呼吸。 希弗博士说,发射后三分钟以内,他们就能看见第一阶段的迹象——这些是史巴尔科跟席娜把要死不活的他丢在地下迷宫之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史巴尔科看着手表的秒针绕完第三圈,然后抬起头看窗外,觉得非常满意。 十几个人连尖叫都来不及,就已经窒息而死,其他人虽然哀号着想逃开,但也只能倒在地上痛苦扭曲着身体。骚动与死寂就像漩涡,慢慢向外扩散开来,没有人躲得开,没有方法能避得掉。 他对车臣人比了个手势,大家便跟着他下楼,车上的驾驶一直等着他们。史巴尔科把NX20拆开,收回盒子,放进车上的行李厢。 他们在街上走了一圈,然后转到下一条街,前后左右各绕了四条街,看到的景象都一样:死人跟垂死的人,然后是更多死人跟垂死的人。 他们嘴边挂着喜悦的笑容,回到车上,依照希弗博士所说的NX20的扩散范围,在方圆半英里绕了一圈。 史巴尔科很满意看到的效果,博士既没有说谎,也没有夸大。 一小时后,会有多少人死亡或垂死?他想。他算到第一千人后就停了,推测最后应该会达到三倍的人数,也许五倍。 在他们离开这个死亡之城以前,史巴尔科要驾驶放火烧了这里;火势很快就加大,迅速延烧。 他们欣赏着这场火,看着它烧掉一切证据。没人会知道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至少,在他们于雷克雅未克反恐高峰会的任务完成之前,不会有人发现。 只要再过四十八小时,史巴尔科欣喜若狂地想着。整件事已势在必得,没有任何事能阻挡他们。 整个世界就是我的了。 伯恩的传承_第三部 第三部 21 “我猜可能有内出血,”安娜卡看着伯恩肿胀变色的身体侧面,“得带你去医院才行。” “你一定是开玩笑。”他说。的确,疼痛的感觉愈来愈激烈;他每呼吸一次,就感觉几根肋骨被挤压刺进肉里。不过他不可能去医院,他现在可是个通缉犯。 “好吧,”她让步,“那我去找医生。”安娜卡举起一只手,知道他会反驳。“是我父亲的朋友,叫做伊斯特文,我父亲有事都找他,从没出过问题。” 伯恩摇了摇头,“如果要的话,就去药局买点东西,其他都不行。” 在伯恩还没改变心意之前,安娜卡就拿起外套跟皮包往外走,告诉他很快就回来。 从某方面来说,伯恩很高兴能暂时摆脱安娜卡,以便独自一人想些事情。他蜷缩在沙发上,盖起绒毛被,大脑像是着火般激烈地思考。 伯恩确定希弗博士是这整件事的关键,只要找到希弗,就能查出下令杀害亚历山大跟莫瑞再嫁祸给他的人。 问题是,伯恩知道时间已经不够。希弗失踪了一段时间,莫尔纳也死了两天。伯恩担心,要是莫尔纳在逼供时招出希弗的藏身处,那么希弗现在很可能也落入敌人手中了;也就是说,敌人已经握有希弗发明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总之是某种称为NX20的生化武器。 敌人究竟是谁?他只知道一个叫史蒂朋·史巴尔科的人,是个国际慈善家。还有,根据可汗所说,史巴尔科就是下令杀害亚历山大跟莫瑞的人,还陷害伯恩为杀人凶手。可汗很可能说谎,不是吗?如果他是自己想找到史巴尔科,就不会把这些事告诉伯恩了。 可汗! 一想到可汗,伯恩心里又涌上千头万绪,于是他把注意力移到对政府的憎恨。他们骗了他——密谋掩饰真相,不让他知道。为什么?他们想隐瞒什么?他们知道约书亚可能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为什么他们不告诉他?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的眼神似乎失去了焦点——原本眼前可见的近物,现在看起来变得好远,他觉得自己可能快发疯了。 他把绒毛被丢到一旁,站了起来,不管身上的疼痛,大步走向自己的外套,拿出藏在里面的陶质手枪。这把枪的重量跟一般手枪比起来简直像羽毛一样轻。他握住枪托,食指压在扳机护弓上,盯着枪看了好长一段时间,似乎这样就能想起当初那些军方人员;他们没找到约书亚的尸体,不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却欺骗他约书亚已经死了。 他又开始感觉身体的疼痛,每呼吸一次,就感觉全世界的痛苦都集中在身上,让他不得不回到沙发上,盖回绒毛被。待在安静的公寓中,他又不自觉想到这个可能:万一可汗说的是事实——万一他真是约书亚呢?只有一个可怕的答案:他已经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杀手,完全不具任何人类的情感。 亚历山大·康克林创造出的杰森·伯恩突然低下头,在经过几十年后,第二次流出泪水。 凯文·麦科尔接到制裁伯恩的任务时,正压在伊洛娜的身体上。她是个年轻的匈牙利人,床上功夫非常了得。她能用她的腿做出非比寻常的事——事实上,电话响起时,她正做着这些事。 他跟伊洛娜约在奇拉利土耳其浴池,今天是星期六,只有女人能使用浴池,但她偷偷带了他进来,而他觉得这样更令人兴奋。他与跟自己同职位的其他人一样,很快就习惯过着不受法律拘束的生活——他就是法律。 他失望地哼了一声,离开她的身体,接起手机。他没有理由不接,因为只要电话响起,就表示他有制裁任务。他安静地听着中情局局长在电话另一端指派的工作;现在就得离开了,因为任务很紧急,目标就在附近。 他留恋地看着伊洛娜汗湿光滑的身体,开始穿上自己的衣服;他是个魁梧的人,有着美国中西部足球前锋的体格,还有张平缓沉着的面孔。他非常喜欢做重量训练,而成效也非常显著,每做一个动作,他的肌肉就呈波浪形突出。 “我还没做完。”伊洛娜深色的大眼睛渴望地盯着他看。 “我还不是一样。”麦科尔说,然后转身离开。 内罗毕的威尔逊机场跑道上,停着两架喷射机。这两架飞机都是史巴尔科的,机身跟机尾上都印着人道有限公司的标志。史巴尔科从布达佩斯搭第一架来到这里,而现在要搭第二架,跟工作人员一起回布达佩斯。 至于阿瑟诺夫跟席娜,则搭第一架飞机前往冰岛,与从赫尔辛基搭机过去的其他车臣恐怖分子会合。 史巴尔科面对阿瑟诺夫站着,席娜则在阿瑟诺夫左肩后方约一步处。阿瑟诺夫一定以为她是出于尊敬才站在那里,不过史巴尔科知道不是这样;她的眼里闷烧着光芒,陶醉在导师的话语中。 “您实现了承诺的每一件事,导师,”阿瑟诺夫说,“毋庸置疑,这样的武器一定能帮我们在雷克雅未克获得胜利。” 史巴尔科点了点头。“你们很快就能得到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真不知该如何表达对您的感谢之意。” “别客气了,哈森。”史巴尔科拿出一个皮箱打开,“护照、识别证、地图、平面图,还有最近的照片,你需要的都在这里。”他递过箱子,“跟那艘船碰面的时间是明天凌晨三点整。”他看着阿瑟诺夫,“愿真主赐给你们力量与勇气。愿真主引导你的武器。” 阿瑟诺夫转身准备离开,心里只想着珍贵的武器,席娜便抓住时机说:“导师,希望我们下次见面时,已经是美好的未来。” 史巴尔科笑了。“过去都将消逝,”他说,一边用眼神向席娜示意,“这些都是为了更棒的未来。” 席娜窃笑,然后便跟着哈森·阿瑟诺夫登上飞机。 史巴尔科看着他们的舱门关上,接着走到自己的飞机前。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听见熟悉的声音接起电话后,便省略问候直接说:“伯恩的进展太快了,对我们非常不利。现在我不能让可汗就这么公开杀掉伯恩——没错,我知道,假设他真的想杀掉伯恩的话。可汗是个难以理解的人,我到现在还摸不透他。不过他已经变得愈来愈难以预料,所以我得假设他开始照自己的意思行事了;要是伯恩死了,可汗一定会消失不见,连我都找不到。这两天绝对不能发生任何事阻挠我们的计划,懂吗?很好。现在,只有一个方法能同时解决他们两个,就照我说的做……” 麦科尔不只收到了安娜卡·佛达斯的姓名跟住址——幸运的是,她家就在浴池北边四条街处——还从手机下载了她的相片。因此,当她走出公寓大楼时,他马上认出了她,而且被她的美丽所打动。她刚讲完手机,随即拿出钥匙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安娜卡插进钥匙发动车子前,可汗便突然从后座起身,对她说:“我应该把所有事情告诉伯恩的。” 安娜卡吓了一跳,但没有转过头去,因为她受过良好的训练。她从照后镜看着他,不客气地说:“告诉他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得够多了。我知道是你叫警察去莫尔纳的公寓,我也知道你为何这么做。伯恩太接近真相了,不是吗?他差一点就能发现是史巴尔科陷害他的。我已经告诉他这件事,可是他似乎不相信我的话。” “他为什么要听你的?你根本得不到他的信任;他确信你是这整件阴谋的其中一个角色。” 可汗突然从后座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慢慢地移动。 她说:“别这样。” 他拿了她的皮包,打开取出里面的手枪。“你已经想杀我一次了,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有第二次机会的。” 她看着他在镜中的影像,内心非常激动。“你觉得我所说的关于杰森的事都是假的,但我没有说谎。” “我想知道的是,”他不理会她的话,“你怎么让他相信你很爱自己的父亲,心里其实却恨他入骨。” 她不说话静静坐着,平缓地呼吸,试着保持理智。她知道自己正处于极端危险的状况里,而她得想办法脱困才行。 “他被射杀时,你一定非常高兴,”可汗继续说,“不过,依我对你的了解,你可能更希望亲手开枪。” “如果你要杀我,”她简短地说,“就直接杀吧,省得我要听你一堆废话。” 可汗像条眼镜蛇般往前倾,抓住她的喉咙,看到她紧张起来,他才觉得满意了点。“我并不想对你废话,安娜卡。想想你当初怎么对我的?” “我可不想把你当婴儿般看待。” “在一起的时候,你很少想过我们之间的事,”他说,“至少,都不为我着想。” 她露出冷冷的笑容。“噢,我可是一直想到你。” “而且将你所有想法全都告诉史蒂朋·史巴尔科。”他握住她喉咙的手开始用力,让她的头左右转动发出咯咯声,“对不对?” “既然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她有些呼吸困难地说。 “他这样玩弄我多久了?” 安娜卡眼睛闭上了一会儿。“从一开始就这样。” 可汗愤怒地咬牙切齿。“他在玩什么游戏?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喘了一声,因为他掐得太紧,让她无法呼吸。等他稍微松手,她才用微弱的声音说:“你尽管伤害我,不过我的答案都一样,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 “事实!”他嘲笑着,“你永远不知道事实是什么,除非它反咬你一口。”不过,他相信她说的话,而且对她感到厌恶,因为她根本不能提供重要情报。“你跟伯恩在一起做什么?” “不让他接近史蒂朋。” 他点点头,想起先前跟史巴尔科的谈话。“这倒蛮有道理的。” 她很轻易地撒了谎。她说的之所以听起来像实话,是因为她一辈子都在练习撒谎,另外,根据史巴尔科刚刚那通电话里的指示,她说的也算是实话。史巴尔科的计划有了改变,而她现在正好能够思考如何诱导可汗。不过,她也得活着离开这里才行。 “史巴尔科现在在哪里?”他问她,“在这里,布达佩斯?” “其实,他正从内罗毕飞来这里。” 可汗很惊讶。“他到内罗毕干什么?” 她笑了,但由于他的手指紧抓住她喉咙,使得笑声听起来像是咳嗽。“你真以为他会告诉我吗?你自己也知道他有多神秘。” 他靠到她耳边说:“我知道我们以前有多神秘,安娜卡——只是那根本就不是秘密,对吧?” 她从照后镜跟他四目对望。“我并没有告诉他全部的事。”只能从镜子看他,让她觉得非常不习惯。“我隐瞒了一些。” 可汗露出蔑视的表情。“你别指望我会相信。” “相不相信随你,”她冷漠地说,“反正你自会判断。” 他又摇着她的身体。“什么意思?” 她上气不接下气,咬着下嘴唇。“一直到跟你在一起,我才真正了解我对父亲的恨有多深。”他的手稍微放松了点,她便吃力地喘气,“不过你对你父亲的敌意让我得到启示;我从你身上学到,想要报复,就要耐心等待时机。你刚刚说得没错,我父亲被射杀时,我的确不太舒服,因为我竟然不能亲自开枪杀了他。” 虽然他表面没反应,但内心却因为她的话深受震撼。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让她见到自己如此真实的一面。他觉得既羞愧又忿恨;她竟然能看透他,而他却浑然不觉。 “我们曾在一起一年,”他说,“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这几乎就像一辈子那么久了。” “十三个月二十一天又六小时,”她说,“我记得我离开你的确切时间,是因为我无法达到史巴尔科的要求控制住你。” “为什么?”他的语气很漫不经心,但内心其实很想知道答案。 她又跟他对看了。“因为,”她说,“跟你在一起时,我无法控制我自己。” 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又在骗他?可汗在杰森·伯恩出现之前,对任何事都非常确定,但现在他却无法辨别真伪。他又感觉到羞愧与忿恨,甚至还有些害怕——他最引以为傲的观察力跟直觉,现在都不灵光了。尽管他努力压抑,情感还是介入了思考,在他脑中散发毒雾,模糊他的判断力,让他迷失方向。他感到自己对她的欲望又开始燃烧,比以前更为激烈。他非常想要她的身体,不自觉地把嘴唇贴到她颈背上。 于是,他没注意到车子旁边突然出现的阴影,但安娜卡看见了;一个魁梧的美国人突然打开后车门,用枪托重击可汗头部。 可汗的手松开,整个人倒在后座上不省人事。 “你好,佛达斯小姐。”魁梧的美国人用完美的匈牙利语说。他一边笑,一边把她的枪拿在手上。“我叫麦科尔,不过我希望你能叫我凯文。” 席娜做了个梦。在橙黄色天空下,有一大群穿着现代装束的人——手里挥舞着NX20的车臣军队——从高加索山脉下来,进入俄罗斯西伯利亚一带的大草原,准备毁灭长久以来一直虐待他们的敌人。史巴尔科的武器威力如此强大,让她都忘了时间,回到了过去。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小孩,住在简陋的小屋里,母亲正用苍老的脸看着她说:“我起不来了。就算是去提水,我也撑不下去了……” 但是,总得要有人撑下去。当时她十五岁,是四个孩子里年纪最大的。她母亲的公公来家里时,只带走她弟弟肯帝,因为他是家族惟一剩下的男性继承人;其他人不是给俄国人杀了,就是被他们抓去在波比丁斯科跟奎斯纳亚突比纳的拘留营。 从那以后,她接下了母亲的重担,出外捡破烂和提水。虽然每天晚上她都非常疲累,却无法入睡,因为她会不断想起肯帝离开时的情景:他泪流满面,神色惊恐,被强迫带离他的家人,他所熟悉的一切。 每隔三个星期,她都会冒险穿过地雷区去找肯帝,亲吻他苍白的脸颊,告诉他家里的消息。有一天她到那里时,发现爷爷已经死了,肯帝完全不见踪影。俄军的特种部队来这里进行了一次大扫荡,杀了她爷爷,然后把弟弟带到奎斯纳亚突比纳。 接下来六个月,她试着打听肯帝的消息,可是她太年轻,不懂该怎么着手。而且,她没有钱,根本就没人想理她。过了三年,她母亲死了,两个妹妹也被收养,于是她加入了反叛军。她选择的可不是条容易的路:她得忍受男人的威吓,学着当个柔顺奉承的女人,还要节约利用身边贫乏的资源。不过,她非常聪明,很快就学会利用肉体来达成目的。她的身体也提供了一个跳板,让她知道如何在权力游戏中取胜。男人都得靠武力、胁迫才能爬到高位,但她不得不利用天生的身体优势。经过一年,换了一个又一个男人后,她终于说动了某位领导者,愿意对奎斯纳亚突比纳发动夜袭。 这就是她加入叛军的惟一理由,尽管这个决定让她像是进了地狱;不过她最担心的,是究竟能不能找到弟弟。结果,她什么也没找到,连他的下落都不知道。肯帝就像已不存在于这世上一样。 席娜突然惊醒,不断喘着气。她坐起来看看四周,才想起自己正在史巴尔科的飞机上前往冰岛。在仍然半梦半醒的回忆里,她看见哭哭啼啼的肯帝,也闻到俄军在奎斯纳亚突比纳挖的杀人坟坑传来的一阵刺鼻的碱液味道。她低下头。她就是因为这种不确定感而受折磨:要是她知道他已经死了,也许她就能不再内疚;如果有奇迹,他还活着的话,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救他,让他不用过着被俄军奴役的恐怖生活。 她觉得有人靠近,抬起头看,原来是马格麦特,他跟着哈森一起到内罗毕,现在也要陪同他们去冰岛,见证通往自由的胜利之路。至于哈森的另一个手下阿卡麦德,从看见她穿着西方服饰以后,就一直故意装作不理会她。马格麦特的身材像头熊,有着跟土耳其咖啡同样颜色的眼珠,跟一脸长而鬈曲的大胡子;他现在很焦虑,稍微弯曲着身体靠在椅背上,用手指梳理着胡子。 “一切都没问题吗,席娜?”他问。 她先看了一眼哈森,发现他在睡觉,接着她对马格麦特露出一丝微笑。“我刚才梦见即将到手的胜利。” “那一定很壮观,对不对?正义终于得以伸张!我们能够重见光明了!” 她知道他非常想坐在她身边,所以什么也没说;她没把他赶走,他就够高兴的了。她伸了个懒腰,让胸部往前突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稍微瞪大眼睛。他只差没流口水而已,她想。 “你要喝点咖啡吗?”他问。 “我想,来一杯也不错。”她知道他正在暗示,所以尽量模糊语气,让他听不出来。导师给予她重要的任务,绝对信任她,所以她不能让马格麦特得寸进尺,忘了她的身份,还有阿卡麦德也是——他跟其他车臣男人一样看不起她是女人。有一瞬间,她本来想从文化差异这一点发动攻势,却提不起勇气,不过在思考一会儿,集中注意力后,她又恢复了正常。她跟导师策划的煽动计谋很完美,而且会成功——她非常肯定。现在,她准备好了;马格麦特转身去拿咖啡时,她踏出了计划的第一步。“到了厨房后,”她说,“别忘了帮你自己也带一杯。” 她从他手中接过咖啡,仍然没请他坐下,于是他继续站着,手肘靠在椅背上,双手握着杯子。 “告诉我,”马格麦特说,“他是怎么样的人?” “导师吗?你没问过哈森?” “哈森·阿瑟诺夫什么也没说。” “也许,”她看着马格麦特,“他想保护自己的地位,所以不肯说。” “你会吗?” 席娜轻轻笑着。“不,我不介意和人分享意见。”她喝了些咖啡,“导师是个有远见的人,他不只预见了一年后的世界,而是五年!跟他相处过后,你一定会非常惊讶,因为他是个能够完全掌控自我,同时在世界各地又拥有极大权力的人。” 马格麦特听起来松了口气。“那我们是真的得救了。” “没错,得救了。”席娜放下杯子,拿出从厕所找到的剃刀跟刮胡泡。“来,坐在这里,面向我。” 马格麦特只迟疑了一下子;他坐下时非常拘束,双膝紧并在一起。 “你也知道,在冰岛下飞机时,你可不能以这副模样出现。” 他用深色眼睛看着她,一边用手指梳理胡子。席娜一直看着他,握住他的手,从胡子上移开。接着,她拿出剃刀,将刮胡泡抹在他右脸颊上。刀锋刮过他的皮肤时,他颤抖了一会儿,然后就闭上眼睛,让她替他刮掉胡子。 她感觉到阿卡麦德坐直身子盯着他们看,这时候,马格麦特的半边脸颊已经刮干净了。阿卡麦德站起来走向他们,她则继续动作。他什么都没说,但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最后,他清了清喉咙,轻声对她说:“等一下可以换我吗?” “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只带这种二流的枪。”凯文·麦科尔一边说,一边将安娜卡拉出车外。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把枪收起来。 安娜卡顺从着他,暗中高兴他把她的枪误认成可汗的。阴沉的午后天空下,她站在人行道上,低着头,眼睛向下看,窃笑着。他跟其他男人一样,不觉得她身上会有武器,更别说她会使用了。他不知道的事,一定会让他受到伤害——她很确定这一点。 “首先,我要你知道,只要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完全照我的话做,我保证你不会有事。”他用大拇指压进她手肘上一处小神经束,让她知道他是认真的,“这一点,我们都达成共识了吗?” 她点点头,因为他手指施加压力而痛得喊了一声。 “我问问题的时候,你应该要回答。” 她说:“好,我知道了。” “很好。”他带着她走向公寓大楼正门,“我在找杰森·伯恩,他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 他用力压她的手肘,让她痛得都站不稳了。 “要再试一次吗?”他说,“杰森·伯恩在哪里?” “楼上,”她的眼泪从脸颊滑下,“在我的公寓里。” 他的手放松了许多。“你看,这多简单?听我的话就没事;现在我们一起上去吧。” 她拿出钥匙打开门,跟他一起走上楼梯。到了四楼后,麦科尔抓着她停住。“听着,”他低声说,“你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懂吗?” 她没有点头,直接说:“懂。” 他拉住她,抵着他的身体。“只要对他做任何信号,我就在你身上开个大洞。”他推着她前进,“好了,走吧。” 她走向公寓门口,插进钥匙开门,看见杰森倒在右边的沙发上,眼睛半开半闭。 伯恩抬头看她。“我以为你——” 突然间,麦科尔推开她,举起手枪。“爸爸回来啰!”他瞄准躺卧着的伯恩,扣下扳机。 22 安娜卡正等待着时机;麦科尔一行动,她便弯曲手肘打中他的手臂,使他瞄准偏斜,让子弹打到伯恩头顶上的天花板。麦科尔愤怒地吼了一声,伸出左手抓向安娜卡,右手继续重新瞄准躺着的伯恩。他的手指抓到安娜卡的头发,用力一扯,力道大到将她整个人往后拉离了地面。此时,伯恩从绒毛被下抽出陶质手枪,想瞄准麦科尔,可是安娜卡挡在中间,于是他改射了麦科尔持枪的右臂。对方的枪掉到地上,鲜血从伤口喷出,但还是抓住安娜卡当作掩护,吓得安娜卡尖叫起来。 伯恩一只脚踩到地上准备起身,枪口不断移动想要瞄准,不过麦科尔还是抓着安娜卡慢慢后退走向门口。 “这一切还没结束,”他盯着伯恩说,“我要制裁什么目标,从来没有失败过,而我现在还不想杀你。”说完后,他抓起安娜卡,推向伯恩。 伯恩在安娜卡撞上沙发侧面之前起身接住她,然后放开她,冲向门口,发现电梯的门刚关上。他一跛一跛地跑下楼梯,肋骨感觉像是着了火一样,而且双腿没什么力气。他的呼吸变得吃力,很想停下来让肺部吸进足够的氧气,不过还是一次跨两三级阶梯继续下楼。快到一楼时,他的左脚漏踩了一级阶梯,整个人半跌半滑摔了下去;他发出痛苦的声音站起身子,推开往大厅的门。大理石地板上有血迹,但敌人已不见踪影。他往大厅踏进一步,结果两脚无力,跌坐在地上。他就这样坐着,一只手拿着枪,另一只则手掌朝上放在大腿上,眼神因疼痛而变得呆滞,而且似乎还忘了怎么呼吸。 我得去追那个混账,他想。可是,他脑中一直听见有个巨大的声音,后来他才知道是自己的心跳声。此刻,他的身体已动弹不得。在安娜卡出现之前,他心里想着,中情局一定是没多久就查到他并没在那场车祸爆炸里丧生,所以才会派人来杀他。 她看到他后,脸色马上因担忧而变得苍白。“杰森!”她跪到他身边扶住他。 “帮我站起来。”他说。 她用身体抵着他的重量。“他在哪儿?逃往什么方向了?” 他应该回答她,可是却说不出话。他心里想着,天哪,她说的可能没错,他真的需要看医生了。 也许是心里充满了忿恨,可汗被攻击之后,没几分钟就醒了过来,离开车子。他的头很痛,不过他的自尊受伤更重。他回想起刚刚的场景,突然一阵反胃;都是因为他愚蠢地对安娜卡还有感觉,所以暴露了弱点,造成危险。 还要发生多少事,才能让他不计代价避免感情用事?他失去了挚爱的父母,失去李察·维克,还有最近这次背叛他而投奔史巴尔科的安娜卡。 那么,史巴尔科呢?“我们可不是陌生人,而且我们共拥很多秘密,”那天晚上他在格洛兹尼这么对可汗说,“我想我们的关系可不只是商人跟顾客而已。” 史巴尔科很像李察·维克,要接受可汗,宣称要当他的朋友,带他进入一个隐秘的世界。“我交付给你的任务你都能完美达成,果然名不虚传。”而史巴尔科似乎也跟维克一样,都相信自己是他的恩人。这种人总会误以为自己的地位较高,属于精英分子。史巴尔科为了自己的意图而欺骗可汗,这点也跟维克相同。 史巴尔科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现在想这些已经不太重要了,他不在乎对方要什么。他要把所有旧账算清楚,让史巴尔科血债血偿;只有杀掉史巴尔科,他才能泄心头之恨。史巴尔科将是他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任务。 他蜷伏在一片门口的阴影中,下意识按摩着后脑勺,摸到了一个肿块;突然,她的声音从阴影深处浮现出来。 “莉莉,”他轻声说,“莉莉!” 他听见她的声音正呼唤着他。他知道,她要他陪她一起坠入无尽的深渊。他双手抱着疼痛的头,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吐出肺部的最后一点空气。莉莉。他多久没想到她了——还是,他其实一直想着她?他现在才发现,自己每天晚上梦见的就是她。为什么?经过了这么久,她又如此强烈地出现在他面前,究竟有什么意义? 就在此时,他听见大门甩上的声音,于是马上抬起头,看见一个壮汉从安娜卡的公寓大楼跑出来。男人一只手紧抓着另一只手臂,在地上留下血迹;可汗知道他遇见了杰森·伯恩。可汗嘴边露出一丝笑容,他知道这就是刚刚攻击他的人。 可汗很想马上杀掉他,不过还是控制住自己,想了个更好的计划。他走出阴影,跟踪这个男人。 多汉尼教堂是欧洲最大的犹太教堂。它的西侧是巨大但精细的拜占庭式砖造建筑,有蓝、红、黄三种颜色,代表布达佩斯的纹章。在这庄严的景观上,有两座摩尔人风格的多边形塔,最上缘则是醒目的铜金色圆顶。 “我进去找他。”安娜卡跟伯恩一起下车时说。伊斯特文的接待员想安排另一位医生,可是她坚持要见安布洛斯医师,说她是个老朋友,最后他们总算让她进去。“愈少人见到你这个样子愈好。”她对伯恩说。 伯恩点头。“安娜卡,我快数不清你究竟救了我几次。” 她对他笑了。“那就别再数了。” “刚刚攻击你的人……” “凯文·麦科尔。” “他是中情局的专家。”至于他的专长是什么,伯恩并没有告诉她。这是他喜欢她的另一个原因,“你应付得很好。” “直到他拿我当挡箭牌,”她不高兴地说,“我应该不——” “我们都脱险了,这才是重点。” “可是他还在附近,我怕他会威胁——” “下一次我就能对付他了。” 她的脸上重新露出微笑。她带他穿过教堂后方的庭院,要他在这里安心地等,不用怕会遇到其他人。 伊斯特文·安布洛斯是雅诺斯·佛达斯的旧识,安娜卡进去时,他正在看诊,不过还是暂时放下手边工作,听她说明紧急状况。 “当然,我很乐意尽全力帮助你,安娜卡。”他从座位上起身,跟她一起穿过雄伟的教堂内侧。他们后方有架大型风琴,名作曲家李斯特跟圣桑都曾在这里演奏过。 “你父亲的死对我们是很大的打击。”他紧握了她的手一下。他的指甲修得很短,手指有力,感觉就是外科医生或泥水匠的手。“你过得如何,亲爱的?” “我过得很好。”她轻声说,然后带他走出教堂。 伯恩独自坐在庭院里。这里的土壤,曾经在一九四四至一九四五年的酷寒冬天埋葬了五千位犹太人的尸体;当时,阿道夫·艾希曼曾以这里为据点,将五万名犹太人送至集中营屠杀。庭院内外有拱门及凉廊,到处都有白色的纪念石碑,上头爬满深绿色常春藤。周围的树干上,也都缠绕着藤蔓。一阵冷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在这里出现的任何声响,都有可能被误认为是远方传来的声音。坐在这里,很难不想到在那个黑暗时代里遇害的生命,以及他们所受的痛苦。他想,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黑暗时代出现,再度残害无辜的人们。他抬起头,看见安娜卡跟另一个人走出来,应该就是安布洛斯医生。他身材略矮,有张圆脸,留了个小胡子,双颊红润,一双小脚上的皮鞋擦得雪亮。 “那么你就是遇上大麻烦的人了,”安娜卡介绍他们认识后,他这么对伯恩说,“不,别起来。”他走上前,坐在伯恩身边,开始检查他的身体。“这个嘛,先生,我想安娜卡描述的伤势,实在是太轻了。你看起来简直像刚从绞肉机里出来一样。” “我也有这种感觉,医生。”伯恩露出痛苦的表情,因为安布洛斯的手指压到了他特别痛的地方。 “我走进庭院时,看见你正在沉思,”安布洛斯医生用对话的语气说,“从某方面来看,这是个可怕的地方;这个庭院会让人想起我们失去的亲人,而且也想起大屠杀期间人性的泯灭。”他的手指非常轻而灵巧地在伯恩身体侧面游移。“但那段过去也不一定都是不好的;在艾希曼跟他的属下进驻之前,几位祭司就帮教士把教堂法柜里的二十七卷犹太教律书收起来,带到一个基督教公墓埋藏起来,直到大战结束,都没被纳粹给发现。”他微笑着,“这告诉我们什么?就算在最黑暗的场所,还是可能有光明存在。怜悯往往就从最出乎预料的地方出现。而且,你有两根肋骨裂了。” 他站起来。“来吧,我家里有完整的器材,可以帮你包扎好。差不多一个星期后,疼痛会减缓,然后你会开始慢慢康复。”他挥动粗厚的食指,“不过在这段期间,你得保证一定要多休息,不能再做什么激烈的运动。其实,最好是什么运动都别做。” “我没办法向你保证,医生。” 安布洛斯医生叹了口气,向安娜卡看了一眼。“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伯恩站起来。“其实,我恐怕会做所有你叫我别做的事,所以我得请你想办法,让我保护好受伤的肋骨。” “穿盔甲如何?”安布洛斯医生因为自己的笑话咯咯地笑,不过看见伯恩的表情后,马上变得严肃起? ?,“天哪,老兄,你到底要对付什么东西?” “要是知道我就会告诉你了,”伯恩阴郁地说,“这样对我们都好。” 尽管安布洛斯医生相当吃惊,还是照他的话,带他们回去位于布达丘的家;他把家里一间书房改建成小诊察室。从窗外看去,可以见到攀爬的蔷薇,不过天竺葵的盆里还是光秃秃的,等待着温暖的气候到来。屋里的墙粉刷成淡黄色,墙面有白色装饰板条,在各种柜子上方,则摆着许多安布洛斯医生的妻子和两个小孩的相框。 安布洛斯医生让伯恩坐在诊察台上,哼着曲子走向柜子,从不同的地方取出几样东西。他走回诊察台,伯恩已经脱掉上衣,接着他打开一盏灯,照着伯恩受伤的部位。他用三层东西把伯恩的肋骨部位紧紧包扎起来——棉布、弹性人造纤维,还有一种包含克维拉材质的橡胶类物质。 “没人能包得比我更好了。”包扎完后,他对伯恩说。 “我不能呼吸。”伯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很好,这表示疼痛感会减到最小。”他拿出一个褐色的小塑料瓶,“我给你一些止痛药,不过对你这样的人来说——嗯,我想应该用不上吧。这药会影响你的感官,身体的反射作用也会暂时消失,所以下次我看见你时,应该是被放在木板上抬进来吧。” 伯恩识相地笑了。“我会尽量不让你惊讶的。”他一只手伸进口袋,“我要给你多少?” 安布洛斯医生举起双手。“拜托,不用了。” “那么要怎么感谢你,伊斯特文?”安娜卡说。 “亲爱的,只要跟你再见个面,就是最好的报酬了。”安布洛斯医生双手捧着她的脸,亲吻她的双颊,“你一定要快点找个晚上来我们家吃饭。贝拉跟我一样都很想念你。亲爱的,一定要来。她会为你做菜燉牛肉,这是你从小就爱吃的。” “我保证,伊斯特文。很快就来看你们。” 安布洛斯医生心满意足地接受这项承诺,看着他们两人离开。 23 “要给兰迪·迪雷克托一点教训才行。”林卓斯说。 局长刚签署完一堆文件,推进公文处理匣,然后抬起头看他。“听说他对你非常不客气。” “我不懂,你以此为乐吗,长官?” “就让我高兴一下嘛,马丁,”他直接嘻嘻笑了出来,“这些日子里我可没多少娱乐。” 窗外,照在独立战争军人塑像上的炫目阳光已经消退,让笼罩在阴影中的铜像看来似乎十分疲累。春季的其中一天又要结束,马上就要进入夜晚。 “我要解决他的问题。我要许可——” 局长的脸沉了下来。“‘我要,我要——’你是什么,三岁小孩吗?” “是你让我负责调查康克林跟潘诺夫的凶杀案,我只是照你的指示去做。” “调查?”局长的眼中燃起愤怒,“根本没有什么调查。马丁,我已经很清楚地告诉你,这件事我要有个了结,否则国安顾问那贱女人会让我们死得很难看。我要你做个了断,这样大家才会忘了这件事。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利用自己的职权,到华府政治圈里绕来绕去,像头公牛在瓷器店里乱冲乱撞。”他挥手阻止林卓斯的反驳,“让哈利斯来背这黑锅,尽量大肆宣扬处理他,让国安顾问知道我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那是你说的,长官,容我说句话,我们这么做可能会铸成大错。”局长正要开口,他便走上前将哈利斯传送过来的资料放到桌上。 “这是什么?”局长说。他喜欢在看任何东西前先知道个大概。 “是某个俄罗斯黑枪贩卖集团的电子记录档。杀害康克林跟潘诺夫的凶枪也在里面,有人用韦伯的名义注册。这证明韦伯是被陷害的,他并没有杀害这两位他最好的朋友。” 局长开始看资料,皱起眉头。“马丁,这不能证明什么。” “长官,容我再说句话,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忽视摆在眼前的证据。” 局长叹了口气,推开资料,向后靠到椅背上。“马丁,你也知道,我把你训练得很好。可是现在,我却觉得你还有很多事要学。”他用食指指着桌面的资料,“在我看来,这张资料显示杰森·伯恩用来杀亚历山大跟莫瑞·潘诺夫的枪,是从布达佩斯汇款买的。我不知道伯恩有多少国外银行账号,可能大多都在苏黎世或日内瓦,不过如果他在布达佩斯有账号,这也很正常。”他哼了一声,“这是个聪明的把戏,是亚历山大亲自教他的。” 林卓斯的心沉到了谷底。“所以你不认为——” “你要我拿这张所谓的证据去给那贱女人看吗?”局长摇头,“她会叫我把整张纸吞下去的。” 当然,局长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伯恩从布达佩斯骇进了美国政府的资料库,这也是他叫凯文·麦科尔出动的原因。没必要把这件事告诉马丁,他只会觉得更火大。局长固执地想,买凶枪的钱来自布达佩斯,而伯恩现在也逃向那里,这表示绝对是他干的。 林卓斯打断他的沉思。“所以你不肯授权让我去找迪雷克托——” “马丁,现在快七点半,我的肚子已经咕噜叫了。”局长站起来,“为了表示我不是故意刁难你,我要你跟我去吃晚餐。” 西洋烧烤店是间内行人常去的餐厅,局长在这里有自己的专属位子;一般民众或低阶政府公务员都得排队,但他可不用。他在政治舞台上的权力,超出了他所在的隐秘世界,覆盖了整个华盛顿。华府政治圈里,仅有少数几人拥有这种地位。经过了难熬的一天,他没有理由不利用一下。 他们让餐厅外的小弟代客泊车,走上长长的花岗岩阶梯进入餐厅。进去以后,他们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两旁挂着不少总统跟政治大人物的相片,他们都来过这里用餐。局长就跟往常一样,在胡佛与其跟班克莱德·托尔森的相片前停下。他的眼神像是要钻过照片,仿佛这样能让这两人的相片在墙上消失。 “我清楚记得那时候,我们截取了胡佛的备忘录,发现他要属下找出马丁·路德·金二世跟反越战示威的关联。”他摇摇头,“我竟然参与了这样的世界。” “已经过去了,长官。” “但却是可耻的过去啊,马丁。” 话说完后,他便推开门走进餐室。室内有木质雅座,用刻花玻璃隔开,还有个酒吧。一如往常,人们排成一长条队伍,这时局长就像“玛莉皇后”号,在一群汽艇里穿梭来去。他停在一张台子前,后方站着一位银发侍者总管。 看见局长后,总管拿起两份长长的菜单抱在胸前。“局长!”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他平常红润的脸庞,现在露出一种古怪的苍白。“我们不知道您今晚要来用餐呢。” “你什么时候需要事先通知了,杰克?”局长说。 “我建议到酒吧喝一杯如何,局长?我有你最爱的酸麦芽威士忌。” 局长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我很饿,杰克。我们不喝酒,直接去我的座位吧。” 总管很明显不太自在。“请稍待一下,局长。”说完后,他急忙离开。 “他到底怎么了?”局长有些不耐烦地说。 林卓斯看到局长在角落的位子已经有人坐了,脸色也变得苍白。局长看见他的表情,探头望向自己最喜欢的座位,国安顾问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正坐在那里,跟两位国外情报委员会的理事谈事情。 “我要杀了她,马丁。上帝帮帮我,我要把那贱人的肋骨一根根拆下来。” 此时,紧张得冒出冷汗的总管回来了。“我们有另一个非常好的雅座,局长,是四人座位,而且饮料完全免费,好吗?” 局长压下怒气。“没关系。”他说,心里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很爱面子,“带位吧,杰克。” 总管的带位路线并没有经过局长的老位置,这点局长很感激他。 “我告诉她了,局长。”总管似乎快喘不过气来,“我说得很清楚,那个座位是你的,可是她坚持不让,也不说是什么原因。我能怎么办呢?请坐,我马上送饮料过来。”杰克仓促地说完这些话,将菜单递上,“还需要什么吗,局长?” “没了,谢谢你,杰克。”局长接过菜单。 过了不久,有位留着鬓角的魁梧服务生拿着一瓶酒跟一瓶水过来。 “这是总管的一点心意。”他说。 林卓斯本来还以为局长已经平静下来,不过看见他拿起杯子喝酸麦芽威士忌时,才发现自己错了。局长的手发着抖,现在也露出怒火中烧的眼神。 林卓斯看到了机会,决定好好把握。“国安顾问要这件双尸谋杀案尽量不着痕迹地结束;不过这整件案子最基本的假设——伯恩是主谋——如果是错的,那么其他部分也会跟着崩解,包括国安局的强硬立场。” 局长抬起头,精明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想干什么,马丁。你心里已经有计划了,对吧?” “没错,长官,我有计划。而且,如果我是对的,我们就能让国安局看起来像个傻瓜。不过要达成这个目标,我需要兰迪·迪雷克托完全配合调查。” 服务生送上沙拉。 局长等服务生离开后,替林卓斯跟自己的杯子再倒上酸麦芽威士忌。他露出微笑说:“关于兰迪·迪雷克托的事——你认为是必要的吗?” “非常必要,长官。这是破案关键。” “关键是吧?”局长吃了口沙拉,看着叉子上的番茄切片,“明天一早我就签授权书给你。” “谢谢你,长官。” 局长皱起眉头,盯着林卓斯的眼睛不放。“要谢我只有一个方法,马丁,给我足够的弹药,让我把那臭婊子打得说不出话来。” 麦科尔知道,到处都有熟识的女孩对他来说有个很大的好处,就是他随时都能找到避风港。当然,中情局在布达佩斯也有个安全据点——其实是好几个;但由于他受了伤,如果出现在官方处所,事情一定会传到局长那里,而局长也会认为他任务失败。局里对他这个单位的人,一向都是只看结果不管过程的。 他踉跄赶到伊洛娜的门口时,她正好在家。一如往常,她很快让他进门,并未惊慌失措。他要她先弄些东西来吃——他告诉她要富含蛋白质的食物,因为他要恢复体力。接着,他进了浴室,脱掉上衣,洗净右手臂的伤口与血迹,然后在伤口上倒了些双氧水。烧灼般的刺痛从伤口传至全身,让他连站都站不稳,得坐在马桶盖上休息一会儿回神。等剧痛消退为抽痛后,便开始处理伤口。好消息是,伤口很干净;子弹穿过了他的肌肉,并没有留在体内。他将手肘靠在洗手槽上,再倒了些双氧水,咬着牙忍受刺痛,然后站起来在壁柜上找东西包扎。他找不到消毒纱垫,不过在洗手槽下方发现一卷胶带,于是用剪刀剪了个长度,紧紧包住伤口。 他出来后,伊洛娜已经准备好食物。他坐下来狼吞虎咽,不管味道,只要食物是热的,而且有营养,那就够了。她站在他后方,帮他按摩肩膀上的肌肉。 “你太紧绷了。”她说。她的身材瘦小而苗条,玲珑有致,还有双闪烁的眼睛,脸上随时挂着笑容。“在浴池离开我后,你做了什么?那时候你还很放松呢。” “工作。”他简短地回答。依据经验,他知道忽略她的问题可是非常不明智,尽管他并不想聊天。他得集中精神,策划第二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攻击伯恩的行动。“我说过我的工作压力很大。” 她继续按摩着,减缓他的紧绷。“那我希望你辞职。” “我喜欢这工作,”他推开餐盘,“我绝不会辞职。” “你还是闷闷不乐的。”她绕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到床上来,我让你开心点。” “你去吧,”他说,“在那里等我。我得先办点正事,结束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早晨的阳光照进某间廉价旅馆的小房间里。房间的薄墙像是纱布,透进了布达佩斯的喧闹声,让安娜卡从不安稳的睡眠中醒来。她静静躺在灰色的晨光里,伯恩就在旁边,跟她一起睡在双人床上。接着,她转头看着他。 自从第一次在马提亚斯教堂外的阶梯上见到他,她的生命有了多大的转变!她父亲死了,而现在她也不能回自己的公寓,因为可汗跟中情局都知道她的住址。事实上,她并不怎么想念公寓里的东西,除了她的钢琴。她非常思念她的钢琴,感觉就好像分隔两地的双胞胎一样。 至于伯恩,她对他有什么感觉?她也说不上来,因为很久以前她就断绝自己的情感了;这种状况是种自我保护机制,非常难以理解,连想研究它的专家都还摸不透。她的情感埋藏在脑中最深处,连她自己都找不到——而这又是另一种自我保护了。 她骗可汗说当他们在一起时她无法控制自己,但其实她离开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史蒂朋要她这么做。她一点也不在意离开可汗;事实上,她还很高兴看到可汗知道她要离开时,脸上出现的表情。 她伤害了他,而她喜欢这样。同时,她知道他在乎她,这让她觉得很好奇,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当然,很久以前,她在乎她的母亲,可是这样的情感有什么用?母亲无法保护她,更糟的是,她很早就死了。 她怕吵醒伯恩,于是小心地缓缓往旁边移,起身下床。正当她拿起外套,伯恩马上从深沉的睡眠中清醒,轻轻呼唤她的名字。 安娜卡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我以为你睡着了。我吵醒了你吗?” 伯恩盯着她,眼睛眨都没眨一下。“你要去哪里?” “我……我们得买些新衣服。” 他勉强坐起身。 “你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他并不想接受同情,“除了衣服,我们还得乔装。” “我们?” “麦科尔知道你是谁,这表示他拿到了你的照片。” “为什么?”她摇着头,“中情局怎么知道我跟你在一起?” “他们不知道——至少,他们并不确定,”他说,“我一直在想,他们惟一能查到你的方式,就是透过你电脑的IP位址。我骇进政府内部网络时,一定触动了警报系统。” “天哪。”她穿上外套,“不过,我出去还是比你出去安全。” “你知道哪里有卖舞台剧演员用的化妆品吗?” “附近有个地方有卖。嗯,我想我找得到。” 伯恩拿了记事本跟铅笔,草草写下需要的东西。“这些是给我们两人用的,”他说,“我还写下我衬衫的颈围跟腰围。你的钱够吗?我有很多,不过都是美金。” 她摇头。“太危险了,我得拿美金去银行兑换成匈牙利币,可能会引起注意。城里到处有提款机,我自己领就好。” “要小心。”他说。 “别担心。”她看着他列的清单,“我应该几小时后就会回来,你就待在这里,别离开房间。” 她搭乘狭小的电梯下楼,而同样狭小的大厅里,除了值班的柜台人员外没其他人。柜台人员在看报,抬起头看了她一下,又低下头继续读着新闻。她走出大门,踏进闹哄哄的布达佩斯。麦科尔的出现让她心神不宁,不过她打电话告诉史蒂朋时,他却要她放心。她在公寓进厨房装水时,都会打电话向他报告事情进展。 她走入人群,看了看手表,现在才刚过十点。她在转角的咖啡店吃了份甜卷饼,喝完咖啡,然后再到购物区的途中找提款机领钱。她插进金融卡,领了最大额度的款项,然后带着伯恩的清单前往商店。 在城里另一端,凯文·麦科尔进了安娜卡·佛达斯开户的布达佩斯银行分行。他亮出证件,行员随即带他到分行经理办公室。经理穿着一套剪裁保守,十分体面的西装。他们握了手,介绍自己的身份,接着经理便请麦科尔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经理问麦科尔:“需要帮什么忙呢,麦科尔先生?” “我们正在找一位国际逃犯。”麦科尔回答。 “啊,为什么国际刑警组织没参与呢?” “他们有参与,”麦科尔说,“还有法国外交部,因为逃犯来到布达佩斯之前曾在巴黎出现。” “这个通缉犯的名字是?” 麦科尔拿出中情局的传单放在桌面上。 经理调整一下眼镜看着传单。“啊,对,杰森·伯恩。我在看过。”他抬起头,透过金边眼镜看着麦科尔,“你刚说他就在布达佩斯。” “我们有目击证人。” 经理将传单移到一边。“我能怎么帮你?” “他跟你们银行的某位存款人在一起,她叫安娜卡·佛达斯。” “真的吗?”经理皱眉,“她父亲死了——两天前被枪杀。你觉得是逃犯杀了他吗?” “很有可能。”麦科尔努力克制自己的不耐烦,“我希望你能帮忙查出佛达斯小姐过去二十四小时内使用提款机的记录。” “我懂了。”经理点着头,“逃犯需要钱,所以他可能强迫她去领钱。” “没错。”麦科尔快受不了这家伙了。 经理在旋转椅上转了个方向,从键盘输入资料。“我们来看看……啊,有了,找到她了。安娜卡·佛达斯。”他摇摇头,“真是个悲剧。现在还要受歹徒胁迫。” 他看着荧幕,突然电脑发出唧唧声。“你说得似乎没错,麦科尔先生。安娜卡·佛达斯的卡号不到半小时前出现在一台提款机上。” “地址呢?”麦科尔的身子往前倾。 经理将地址抄在一张纸上,递给麦科尔,麦科尔在他肩上拍了拍,说声“谢谢”后便马上离开。 伯恩站在旅馆大厅,询问柜台人员最近一个能上网的地方在哪里,接着便步行到十二条街外的一间网吧。网吧里都是烟雾,而且挤满了人,大家都坐在电脑前,一边抽烟,一边看电子邮件、搜寻资料,或在网络上闲逛。他向顶着刺猬头的女服务生点了杯双倍浓缩咖啡跟奶油卷饼,然后她给他一张印了时间的纸条,带他到一台已经联上网络的电脑前。 他一坐下就开始动作,在搜寻列输入彼得·西多——希弗博士以前的搭档——的名字,可是完全没有搜寻结果。这很奇怪,也很可疑。如果西多是位科学家——伯恩是这么假设的,因为他跟费利克斯·希弗是同事——那么一定能在网络上某处看到他的名字。因此,伯恩认为绝对有人在背后搞鬼,网络上才搜寻不到他的资料。他得试试其他方法。 从他身为语言学家的角度来看,西多这名字似乎有某种涵义。是不是来自俄文?斯拉夫语?他在这些语言的网站上搜寻,不过还是一无所获。基于直觉,他改从匈牙利语的网站搜寻,果然查到了。 匈牙利的家族名——匈牙利人称为别名——大部分都有意义,比如是从父祖辈继承而来,或者表示家乡的位置。家族名也可能是职业——有趣的是,他发现佛达斯就是猎人的意思,或者他们曾是猎人。至于西多,则是匈牙利语的犹太人之意。 所以,彼得·西多是个匈牙利人,就跟佛达斯一样。康克林选择跟佛达斯一起进行计划,这是巧合吗?伯恩不相信巧合这种事。他感觉得出来,当中一定有某种关联。于是他联想到:匈牙利的所有世界级医院和研究中心都在布达佩斯,那么,西多会不会也在这里? 伯恩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进入布达佩斯的线上电话簿,找到一位彼得·西多博士。他抄下住址电话,然后退出电脑,付了上网费,拿着他点的双倍浓缩咖啡跟奶油卷饼到用餐区,坐在角落,跟其他顾客保持距离。他大口咬下卷饼,拿出手机拨了西多的号码,然后喝了口咖啡。电话响了几声后,一个女人接起来。 “喂,”伯恩用愉悦的语气说,“是西多太太吗?” “有事吗?” 他直接挂断,打电话叫计程车,在等待时狼吞虎咽掉剩下的早餐。他一只眼睛盯着前门,检查每个进出的人,看有没有麦科尔或其他中情局探员出现。确定无人监视后,便走出门口,搭上计程车。他跟驾驶说了彼得·西多博士的住址,不到二十分钟后就到了他家。他家是栋小房子,正面是石造建筑,庭院里有个小花园,每层楼前方有个小型铁质阳台。 他走上前敲门,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开了门。她有双淡褐色眼珠,脸上挂着笑容,褐色头发挽成小圆髻;她的穿着非常时髦。 “西多太太?彼得·西多博士的妻子?” “没错。”她好奇地看,“有什么事吗?” “我叫大卫·希弗。” “嗯?” 他露出迷人的笑容。“我是费利克斯·希弗的表弟,西多太太。” “很抱歉,”彼得·西多的妻子说,“可是费利克斯从来没提过你。” 伯恩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他轻轻笑着。“这不意外,我跟他很久之前就没联络了。我才刚从澳洲回来。” “澳洲!”她站到一边,“请进,你一定觉得我很无礼。” “一点也不会,”伯恩说,“你只是吓了一跳,要是其他人听到也会是一样的反应。” 她带他进了小客厅,虽然暗了些,但看起来很舒适,她要他当成自己家一样自在点。空气中有酵母跟糖的味道。他坐下后,她便问他:“你要咖啡还是茶?我有些史多伦蛋糕,今天早上我自己烤的。” “我最爱吃史多伦蛋糕了,”他说,“而且只有配咖啡最好吃。谢谢你。” 她咯咯笑着走进厨房。“你确定你没有匈牙利人的血统吗,希弗先生?” “请叫我大卫就好。”他起身跟着她。他怕她问起希弗的家族背景,“需要我帮忙吗?” “好啊,谢谢你,大卫。你也叫我伊兹蒂就好。”她指着放蛋糕的盘子,“帮我们各切一片蛋糕好吗?” 他看见冰箱门上贴了几张日常家庭照,其中有张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独照。她的手压在头顶戴的苏格兰便帽上,黑色长发被风吹起,她的后方矗立着伦敦塔。 “你女儿吗?”伯恩说。 伊兹蒂·西多抬头看照片,笑着说:“对,她叫萝莎,我最小的女儿。她在伦敦念书,剑桥大学,”她骄傲地说,“我还有另外两个女儿——她们都跟家人在一起——结婚后就过着快乐的生活,感谢老天。萝莎可是她们之中最有野心的呢。”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跟你说个秘密好吗,大卫?我爱我的孩子,不过最爱的就是萝莎了——彼得也是。我想他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因为她很爱科学。” 在厨房忙了几分钟后,伯恩拿着餐盘回到客厅,上头放了咖啡跟蛋糕。 “你是费利克斯的表弟?”他们两人都坐下后——他坐椅子,她坐沙发——她这么问他,中间有张小桌子,餐盘就放在上面。 “对,我很想知道他过得如何,”伯恩看着她倒咖啡,“可是我找不到他,我想……呃,我希望你先生能帮帮我。” “我想他也不知道费利克斯在哪里。”伊兹蒂·西多把咖啡跟蛋糕递给他,“我不是要吓你,大卫,不过他最近非常心烦意乱。虽然他们在工作上很久没合作了,不过私底下最近才联络过一次。”她搅拌咖啡里的奶精,“你也知道,他们是好朋友。” “所以这次联络是想问候一下好朋友啰。”伯恩说。 “我不知道。”伊兹蒂说,“我想可能跟他们的工作有关。” “你应该知道些什么对不对,伊兹蒂?我大老远跑来找表哥,而且老实说,现在开始有点担心了。只要你或你先生知道什么消息,都可以告诉我,会有很大帮助的。” “当然了,大卫,我懂你的意思。”她咬了一小口史多伦蛋糕,“我想彼得一定很高兴见到你,不过现在他还在工作。” “你能给我他的电话吗?” “噢,就算给你也没有用的。彼得工作的时候从不接电话,你得直接去海特育街七十五号的欧洲中心生化一号实验室找他。到了那里后,你要先通过金属探测器,然后停在柜台前检查身份;由于他们的工作很重要,所以特别注意安全问题。要找他的话得拿到通行证,白色的是访客,绿色是常驻研究员,蓝色则是助理跟工作人员。” “谢谢你提供的资料,伊兹蒂。我能请问你先生研究的领域是什么吗?” “费利克斯从来没跟你说过?” 伯恩喝了口咖啡。“我想你一定知道,费利克斯是个遮遮掩掩的人,他从不跟我谈论工作。” “没错。”伊兹蒂·西多笑了,“彼得也一样,而且想到他工作的领域那么可怕,当然会保持神秘了。我要是知道他在研究什么,一定会做噩梦。他是个流行病学家。” 伯恩的心脏猛力跳了一下。“你刚刚说很可怕,可见他一定在研究些难缠的病毒,像是炭疽热、肺鼠疫、阿根廷出血热等等……” 伊兹蒂·西多的脸色沉了下来。“哦,够了,我的天哪!”她挥动着粗短的手指,“我知道彼得就是在研究这些东西,但我一点也不想深入了解。” “抱歉。”伯恩向前倾,帮她倒了点咖啡,她松了口气,对他说声谢谢。 她往后靠,喝着咖啡,眼神若有所思。“大卫,我突然想到,不久前有天晚上,彼得回家时非常兴奋,简直兴奋到忘我,然后向我提了件事。那天他特别晚回来,我正在做晚餐,同时忙着六件事——我在烤肉,怕弄得太熟,于是把肉拿出来看了一下又放回去,正好彼得就进家门了。我跟他过了愉快的一晚。”她喝了口咖啡,“现在,我说到哪儿了?” “西多博士很兴奋地回家。”伯恩提示。 “啊,对,没错。”她用手指撮起一小块蛋糕,“他说他跟费利克斯联络,对方说他在——那件事——上有突破性的进展;他们曾为此花了两年在一起做研究。” 伯恩的嘴里很干。这个世界的未来,就掌握在眼前这位跟他一起喝咖啡吃蛋糕的妇人手中,感觉还真有点奇怪。“你先生有提起是什么事吗?” “当然有!”伊兹蒂·西多热情地说,“那就是他格外焦虑的原因。他们研究的是某种生化物质的扩散装置——我搞不懂那是什么。彼得说,最特别的一点,就是这东西可以随身携带,譬如放在吉他盒里。”她用和蔼的眼神凝视着他,“这画面听起来是不是很有趣?” “的确很有趣。”伯恩说。他心中已经迅速把破碎的线索拼凑起来,想找出究竟是什么差点害他送命。 他站起来。“伊兹蒂,我恐怕得离开了。非常谢谢你花时间热情招待我,你做的东西都很好吃——尤其是史多伦蛋糕。” 她脸红了,接着露出温暖的笑容看他走向大门。“一定要再来哦,大卫,希望到时聊得更开心。” “我会的。”他向她保证。 走到街上后,他停住了。从伊兹蒂·西多提供的资讯,证明他的怀疑没错,而且他最害怕的事果然成真。大家都想得到希弗博士,就是因为他发明了一种可以随身携带生化病原体的装置。在纽约或莫斯科这种大城市里,这种装置随便就能造成几千人死亡,而且在扩散范围内的人完全无药可救。如果他找不到希弗博士,这种可怕的情况随时可能发生。惟一知情的人,就是彼得·西多;他太太说他回家时非常激动,这就证明了伯恩的推论没错。 毋庸置疑,他一定要跟彼得·西多见个面,而且愈快愈好。 “你知道你在自找麻烦。”菲德·奥萨乌德说。 “我知道,”杰米·霍尔回答,“不过是伯里斯逼我的。你也很清楚,他是个狗娘养的混账东西。” “首先,”菲德·奥萨乌德平静地说,“如果你坚持叫他伯里斯,那么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只因为他是俄罗斯人,你就觉得跟他有血海深仇?”他摊开双手,“也许是我不中用,霍尔先生,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我们已经尽全力做好维安措施,为什么你还要再加重负担,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现在,有两位探员正在检查欧斯克利饭店的空调系统;他们在里面装设了热感应红外线以及动作侦测器——这次的检查,跟白天另外三名探员对高峰会场空调系统的检查不一样。再过八个多小时,就有一部分与会人员抵达。十二小时之后,各国领袖都将出现,正式进行高峰会议。因此,他们绝对不能犯任何错误,包括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 “你是指,你不认为他是个混账?”霍尔说。 菲德·奥萨乌德拿着一张树状图,跟他身上一直带着的平面图对照检查。“老实说,我心里都是维安的事,没想这么多。”确认交接点没问题后,他又继续检查下一段。 “好吧,我们言归正传。” 菲德·奥萨乌德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我认为你跟我会是好搭档,我们处得很好。每当谈到维安的事,我们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你的意思是,我都遵照你的指示。” 霍尔看起来很受伤。“我有说吗?” “霍尔先生,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跟大部分美国人一样,很容易被看透。如果你现在没有完全自制下来,一定已经开始生气,甚至大发雷霆了。” 霍尔觉得自己充满愤怒。“我们又不是小孩!”他喊。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菲德·奥萨乌德平静地说,“有些时候,你会让我想起我六岁的儿子。” 霍尔很想抽出手枪压在这个阿拉伯人脸上。他怎么敢对美国政府的代表这样说话?这就像对他们的国旗吐痰,真是的!不过,现在展现敌意有什么好处?不,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他得换种方式。 “那你认为该怎么办?”他尽量保持镇定。 菲德·奥萨乌德看来不为所动。“说实话,我希望你跟卡尔波夫先生能摒除歧见,互相合作。” 霍尔摇头。“不可能,我的朋友。你跟我一样清楚。” 可惜,菲德·奥萨乌德的确清楚这点。霍尔跟卡尔波夫彼此看不顺眼;现在他能期望的最好状况,就是这两个人都能忍住敌意,顶多偶尔抨击对方一下,可不要完全翻脸造成对立。 “我想我最好还是保持中立,维持你们之间的平衡,”他说,“如果? ?不这么做,谁来阻止你们把对方大卸八块?” 安娜卡买好了伯恩要的所有东西,走出男装店。在去买化妆品的途中,她从路边商店橱窗看见一个熟悉的倒影;她并没有迟疑或加快脚步,而是放慢速度四处闲晃,确认有人在跟踪她。她装作毫不知情,穿过对街,站在一间店的橱窗前,从反射影像中发现凯文·麦科尔正跟着她过马路,假装走向街角的咖啡店。她知道她得在买化妆品前先甩掉他。 等她确认他看不见自己后,马上拿出手机打给伯恩。 “杰森,”她轻声说,“麦科尔在跟踪我。” “你现在在哪里?”他问。 “我在瓦西街口。” “我就在附近。” “我以为你不会离开旅馆。你出来做什么?” “我查到一个重要线索了。”他说。 “真的?”她的心跳加快。他查到史蒂朋了吗?“是什么?” “我们得先处理麦科尔的问题。我要你去海特育街七十五号,在柜台等我。”他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专注地听着,然后说:“杰森,你确定要这样?” “照我说的做,”他坚决地说,“你会没事的。” 她挂断电话,叫了部计程车,跟司机说了伯恩告诉她的地址。车子开始前进后,她四处张望,没看到麦科尔,但她确定他还是跟着她。过了一会儿,就有部深绿色轿车穿过车阵,跟着计程车走。安娜卡盯着计程车的侧照后镜,认出那部轿车里的魁梧身影,脸上随即露出神秘的笑容。凯文·麦科尔已经上钩,现在,就看伯恩的计划会不会成功了。 史蒂朋·史巴尔科刚回到人道有限公司在布达佩斯的总部,正在看一份秘密截取到的资料,是有关高峰会的情报;此时,他的手机响起。 “什么事?”他简短说。 “我正前往海特育街七十五号,准备跟伯恩碰面。”安娜卡说。 史巴尔科转身,离开截取秘密资料人员的工作站。“他要你去的是欧洲中心生化一号实验室,”他说,“他查出彼得·西多的事了。” “他说他有个大发现,不过他没告诉我是什么。” “这人还真顽强,”史巴尔科说,“我来解决西多的事,不过你别让伯恩接近他的办公室。” “我知道,”安娜卡说,“不过现在伯恩的注意力正在跟踪我们的那位中情局探员身上。” “我可不想伯恩被杀掉,安娜卡。他一定得活着——至少现在不能死。”史巴尔科的脑中正在过滤各种可能性,最后得到一个结论,“其他事就交给我吧。” 坐在计程车里的安娜卡点点头。“我会办好你交代的事,史蒂朋。” “我知道。” 安娜卡看着窗外的布达佩斯。“我还没谢谢你杀了我父亲。” “等这么久,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可汗认为我很生气,因为我不能亲自动手。” “他说得对吗?” 安娜卡烦恼地把眼中的泪水擦干。“他是我父亲,史蒂朋。不管他做了什么……他总还算是我父亲。他养育我长大。” “不过是用很差劲的方式,安娜卡。他从不知道怎么当个好爸爸。” 她想起自己对伯恩说的话,关于那些理想的童年生活全都是谎言,但她却没有丝毫内疚。她父亲从来没为她读过床边故事,也没改变她;他从没出席过她的毕业典礼——他似乎一直都很遥远;至于她的生日,他根本完全不记得。一颗眼泪不小心滑过她的脸颊,停在嘴角,味道像过去那段记忆一样苦涩。 她甩了甩头。“也许做孩子的无法完全责备自己的父亲吧。” “我就可以。” “那不一样,”她说,“另外,我知道你对我母亲的感觉。” “没错,我很爱她。”史巴尔科想起了莎莎·佛达斯的影像: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奶油般的光滑肌肤,还有微笑时弯成弓形的嘴唇。“她是个非常特别的人,正如她名字的意思,是位公主。” “她是你的家人,正如她也是我的家人,”安娜卡说,“她能够看透你,史蒂朋。你不用对她说什么,她就能体会你经历过的悲剧。” “我等了很久才报复你父亲,安娜卡;但是,如果我不知道你也想报复他,我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安娜卡笑了,她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她对刚才短暂失控的情感觉得很厌恶。“你不会以为我相信你的话吧,史蒂朋?” “现在,安娜卡——” “别忘了你现在想欺骗的人是谁。我很清楚你这个人,你是为了你的目的而杀我父亲。你说得也没错,他会告诉伯恩一切,然后伯恩就会直接找到你,不用浪费这么多时间;至于我想杀他的事只是巧合而已。” “你低估了自己对我的重要性。” “你说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史蒂朋,然而对我来说这根本不重要,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忠诚。” 马丁·林卓斯亲自将局长的授权文件拿给战略非致命武器理事会的理事长兰迪·迪雷克托。迪雷克托盯着林卓斯,仿佛还想威胁他,接过文件看完后,什么也没说就丢在桌面上。 他的站姿就像个海军陆战队队员,身体挺直,缩小腹,肌肉紧绷,好像随时准备上战场。他的蓝眼珠就快挤成了斗鸡眼,显然正在思考。办公室里有一阵淡淡的消毒水味,似乎他知道林卓斯会来,特地消毒了一番。 “上次见过面后,你就忙着搞这些事吧。”他没看着林卓斯说话,显然知道无法用眼神威胁林卓斯了。 “我一直都很忙,”林卓斯说,“你害我做了些不必要的工作。” “我很荣幸。”迪雷克托的脸上露出紧绷的笑容。 林卓斯上前一步。“为什么你要把我当成敌人?” “可能因为你就是敌人。”迪雷克托终于坐下,他前方是张不锈钢办公桌,桌面是烟灰色玻璃,“为了来这里挖我的秘密,你还找了哪些人帮忙?” “我只是要调查——” “别说屁话了,林卓斯!”迪雷克托脸色铁青地跳了起来,“我大老远就闻得到政治迫害的味道!你是局长的猎犬,骗不了我的。这根本跟亚历山大·康克林的命案无关。” “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你就是要调查我!” 现在林卓斯可真的感兴趣了。他把握住迪雷克托替他制造的机会,故意露出知情的笑容。“我们为什么要调查你呢,兰迪?”他注意自己的用词,用“我们”这两个字来提醒迪雷克托,局长是他的靠山。 “你早就知道原因,可恶!”迪雷克托直接冲进林卓斯设的陷阱,“从你第一次从容踏进这里时就知道了;你说要找费利克斯·希弗,我从你脸上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我本来想在找局长前先给你一次自清的机会。”林卓斯开心地跟着迪雷克托铺的路走,虽然他不知道会通往哪里。不过,只要走错一步,迪雷克托就会知道真相,然后镇定下来什么也不说,只等着找律师,“但是,现在还不算太晚。” 迪雷克托注视着他好一会儿,然后用手摸着冒冷汗的额头,跌坐回椅子上。 “老天,这真是一团糟。”他咕哝着说。现在的他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他看着墙上罗斯科的画作,仿佛画的后方有道门可以逃跑。不过最后他还是接受现实,眼神移到耐心站着等待的林卓斯身上。 他比了个手势。“坐吧,副局长。”他的声音很悲伤。林卓斯坐下后,他便开口说:“整件事是从亚历山大·康克林身上开始的。呃,每件事都是从他身上开始的,不是吗?”他叹了口气,好像整个人突然充满乡愁,“大约在两年前,亚历山大来找我,跟我说了个提议。他在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认识了一个朋友;他说是碰巧认识的,不过老实说,亚历山大的人脉这么广,我很怀疑他生命中有什么事真是巧合。我想你应该知道,他认识的朋友就是费利克斯·希弗。”他停了一下,“我很想抽根雪茄,你不介意吧?” “请便。”林卓斯说,原来那股味道是空气清香剂;这栋建筑跟其他政府机关一样,都禁止吸烟。 “要来一根吗?”迪雷克托说,“是亚历山大送的礼物。” 林卓斯婉拒之后,迪雷克托便拉开抽屉,从保湿罐拿出一根雪茄,依照繁复的程序将它点燃。林卓斯懂了,迪雷克托正在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嗅闻房间里飘荡的蓝色烟雾。是古巴雪茄。 “亚历山大来找我,”迪雷克托继续说,“不,不尽然——他带我出去吃晚餐。他说他在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认识一个人,叫费利克斯·希弗。他讨厌军方人士,想要脱离他们。亚历山大问我,能不能帮他的朋友?” “而你答应了,”林卓斯说,“就这样?” “我一定答应的。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的头头叫贝克将军,他去年从我们这里挖走一个人。”迪雷克托吐出一口烟,“有这个机会,我当然要把握,对贝克那个混蛋以牙还牙。” 林卓斯插话:“康克林找你的时候,有没有说希弗在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研究什么?” “当然有。希弗的研究领域是经由风媒传播的粒子,当时他正在找方法清除被生物制品感染的某个区域。” 林卓斯坐直身子。“比如炭疽热?” 迪雷克托点头。“没错。” “他的进度如何?” “在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的时候?”迪雷克托耸耸肩,“我不知道。” “不过他进来为你工作时,你一定很清楚他的工作内容吧。” 迪雷克托怒视着他,然后按了电脑的某个键。他把屏幕转向,好让两个人都看得见。 林卓斯往前倾。“我不是科学家,看不出什么意义。” 迪雷克托凝视着雪茄底端,仿佛不好意思看着林卓斯,对他坦白。“可以这么说,这些东西的确是没什么意义。” 林卓斯愣住了。“什么意思?” 迪雷克托仍然着迷地看着雪茄底端。“这不可能是希弗研究的东西,因为说不通。” 林卓斯摇头。“我不懂。” 迪雷克托叹了口气。“希弗很可能并不只是研究微粒的专家。” 林卓斯开始有种惊恐的感觉。“所以有其他的可能,是不是?” “呃,你说得没错。”迪雷克托舔了舔嘴唇,“希弗可能正在研究某个完全无关的东西,而他不想让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知道,也不想让我们知道。” 林卓斯露出疑惑的表情。“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希弗博士?” “我很想问,”迪雷克托说,“麻烦的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连你都不知道,”林卓斯愤怒地说,“那还有谁会知道?” “亚历山大是惟一知道的人。” “老天,亚历山大·康克林已经死了!”林卓斯站起来,上半身往前倾,用力拨掉迪雷克托嘴里叼着的雪茄,“希弗博士已经失踪多久了?” 迪雷克托闭上眼睛。“六个星期。” 现在,林卓斯终于懂了。这就是之前迪雷克托对他有敌意的原因——他怕中情局怀疑他破坏了局里的安全。林卓斯问他:“你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 迪雷克托的蓝眼珠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子。“是亚历山大的主意,而我相信他。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我认识他好几年了——他可是中情局的传奇。后来呢?他就这样让希弗消失了。”迪雷克托看着地上的雪茄,仿佛它突然有种邪恶的力量,“他利用我,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根本不想让希弗待在我的理事会,或待在局里。他只是要先把希弗弄出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然后让他消失。” “为什么?”林卓斯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也很想知道。” 迪雷克托的声音充满痛苦,而从他们见面以来,这是林卓斯第一次觉得他很可怜。他所听到关于亚历山大·康克林的每件事,现在都成真了。康克林是个操弄事物的大师,保有一切秘密,而且不相信任何人——除了他的弟子杰森·伯恩。林卓斯突然想到,这件事的转折会对局长有多大影响。局长跟康克林是几十年的老友;他们一起在局里成长——那是他们的生命。他们依赖对方,信任彼此,而现在竟发生这样的事。康克林几乎破坏了局里所有最重要的规定,只为了一个目的:希弗博士。他不只耍了兰迪·迪雷克托,还有整个中情局。要怎么跟局长说这消息?林卓斯想着。不过,眼前他还有个更急迫的问题要解决。 “康克林很显然知道希弗在研究什么,而且他想要研究出来的成果,”林卓斯说,“不过,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迪雷克托无助地看着他。 史蒂朋·史巴尔科站在卡毕斯川广场中央,让等待的司机把车子停在他叫喊就听得到的范围内。他的上方是抹大拉马利亚塔楼,原本是十三世纪圣方济教会的一部分,不过二次世界大战时,纳粹将教会的中殿跟圣坛炸毁了,只剩下这栋建筑。他等待时,感到一阵强烈冷风吹开他黑色大衣的褶边,渗进他的皮肤。 史巴尔科看了看手表,西多迟到了。他告诉自己不要担心,不过这个会面实在太重要,使他不得不焦虑起来。在塔楼顶端,钟琴演奏出整点过十五分的音乐。西多已经迟到很久了。 史巴尔科看着人群来来往往,正准备要违反自己的原则打电话给西多,就看见他从塔楼另一侧急急忙忙赶来。他的手里拿着某个东西,看起来像是珠宝商的样品盒。 “你迟到了。”史巴尔科简短地说。 “我知道,可是没办法。”西多博士用大衣袖子擦掉额上的汗水,“我在拿这东西的时候遇到麻烦,冷冻室里有其他人,我得等他们走光才行动,免得引起——” “别在这里谈,博士!” 史巴尔科很想给他一拳,因为他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下谈他们的事;他紧紧抓住西多的手肘,像押送犯人一样把他带到这栋巴洛克石造塔楼的阴影处。 “你忘了在这些外人面前注意言行,彼得,”史巴尔科说,“我们可是精英分子,你我都是。我早就告诉过你这点了。” “我知道,”西多博士紧张地说,“但我很难控制——” “你收我的钱可不觉得困难,对吧?” 西多别开眼神。“东西在这儿,”他说,“你说要弄到更多。”他递出盒子,“现在赶快解决这件事,我还得赶回实验室。你打给我的时候,我正在计算一项很重要的化学程式。” 史巴尔科把西多的手推开。“你先拿着,彼得,再等一段时间。” 西多的眼镜反射着光线。“可是你说现在就要的。我告诉过你,一旦放进携带盒,这东西就只能活四十八小时。” “我没忘记你说的。” “史蒂朋,我不懂。我冒着很大的风险,在上班时间把它拿出来。我现在就得回去,否则——” 史巴尔科笑了,同时更用力握紧西多的手肘。“你不用回去了,彼得。” “什么?” “很抱歉之前没告诉你,不过,我付给你那么多钱,要的不只是这个东西。我还要你这个人。” 西多博士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你很清楚!” “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彼得,你也很清楚。” “嗯,这倒是。”西多博士坚决地说。 史巴尔科露出迷人的笑容,从大衣里拿了张照片。“俗话不是说一幅图画胜过千言万语?”他边说边递过照片。 西多博士看着照片,吓了一大跳。“你从哪里弄来我女儿的照片?” 史巴尔科维持着笑容。“我一个手下照的,彼得。你看看上面的日期。” “是昨天照的。”他突然发狂似的将照片撕碎,“现在科技那么发达,任何人都能在照片上动手脚。”他冷酷地说。 “的确,”史巴尔科说,“不过我向你保证,这张不是伪造的。” “骗子!我要走了!”西多博士说,“放开我。” 史巴尔科照做,不过西多转身离开时,他说:“你要不要跟萝莎讲讲话,彼得?”他拿出手机,“我是指,现在?” 西多博士突然停住,转过身来看着史巴尔科。他的脸上充满愤怒与恐惧。“你说你是费利克斯的朋友,我以为你也算是我的朋友。” 史巴尔科拿着电话的手动也不动。“萝莎想跟你说话。如果你现在走掉……”他耸了耸肩。他的沉默就是种威胁。 西多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回来,接过手机,拿到耳边。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非常猛烈,强到快无法思考了。“萝莎?” “是爸爸吗?爸爸!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声音充满惊恐,像根长矛刺进他的心。他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亲爱的,怎么了?” “有几个人进了我房间,把我的脸蒙起来,我不知道他们把我抓到哪里,他们——” “这样就够了。”史巴尔科把电话从西多博士无力的手中拿走。他挂断电话,收起手机。 “你对她做了什么?”西多博士的声音非常激动。 “什么都还没做,”史巴尔科轻松地说,“彼得,只要你听我的话,她就会没事。” 西多吞了吞口水,史巴尔科知道他认命了。“我们……我们要去哪里?” “去旅行。”史巴尔科带着他走向在附近等待的轿车。“就把它想成是度假,彼得。这会是个非常值得的假期。” 24 欧洲中心生化一号实验室的外观是时髦的铅灰色石造建筑。伯恩用看似十分权威的步伐踏进大门,看起来目标很明确,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以及做什么事。 大楼内部一望即知是砸钱打造出来的,而且是很大一笔钱。大厅全部铺着大理石,传统式的圆柱之间点缀着几座铜像;沿着墙面有一长排拱形壁龛,里面摆了许多半身雕像,都是生物学、化学、微生物学、流行病学领域的传奇人物。在这种花了大钱装潢的静谧空间,金属探测器就显得格外不搭调,而且非常丑陋。探测器后方有个很高的柜台,里面坐着三个看来很不耐烦的服务员。 伯恩顺利通过金属探测器,身上藏的陶质手枪没被发现,到柜台后,他便开始演戏。 “我是亚历山大·康克林,来见彼得·西多博士。”他的语气非常干脆,听起来就像在下达命令。 “请拿出证件,康克林先生。”其中一位服务员下意识地回应。 伯恩拿出伪造的护照,服务员接过,看着伯恩的脸好一会儿,确认以后便把护照还给他。她拿出一张白色通行证。“请随时戴着这个,康克林先生。”伯恩的语气跟举止让她不疑有他,甚至忘了问西多是不是在等着与这位“康克林先生”会面。听完她指示的路线后,伯恩便离开柜台。 “要找他的话得拿到通行证,白色的是访客,绿色是常驻研究员,蓝色则是助理跟工作人员。”这是伊兹蒂告诉他的,所以,他现在的目标是找到一个工作人员。 在他到流行病学区的途中遇过四个人,但体型都不适合;他要找个身材跟他差不多的。一路上他试过每扇没有标记为办公室或实验室的门,想找到类似贮藏室的场所,因为医学工作人员不太会进去这种地方,而他也不担心会在这些地方遇见清洁人员,因为他们晚上才会进来。 终于,伯恩看到前方走来一个身穿实验室白袍,体型跟他差不多的人。对方挂着绿色识别证,上面写着他是蓝斯·莫林兹博士。 “不好意思,莫林兹博士,”伯恩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微生物学区怎么走,我好像迷路了。” “你的确走错方向了,”莫林兹博士说,“这里会通往流行病学区。” “噢,真是的。”伯恩说,“我找不到路了。” “别担心,”莫林兹博士说,“照我说的走就行。” 正当他转身指着另一个方向时,伯恩用手刀劈在他身上,在这位细菌学家昏迷倒地前扶住了他。伯恩不顾身上的疼痛,半扛半拖地把博士弄到最近的贮藏室。 进去之后,伯恩打开电灯,脱掉外套塞到角落,然后脱下莫林兹的实验室白袍跟识别证。接着,他拿手术用胶带将博士的双手反绑,再紧紧缠绕双脚足踝,随后在博士嘴里塞了东西让他无法呼叫。他把博士拖到角落,藏在两个大纸箱中间,然后关灯,回到走廊。 安娜卡到达欧洲中心生化一号实验室后,在计程车上坐了一段时间,让计费表继续跳。史蒂朋说得很清楚,告诉她现在已经进入计划的最后阶段了。他们所作的每个决定和采取的每个行动都非常重要。只要犯了个小错,就可能造成大灾难。在伯恩跟可汗两人之中,她不知道哪个人比较危险。伯恩比较稳重,但可汗不会感情用事——讽刺的是,可汗在这点上跟她十分相像。 不过她突然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让她发现了她跟可汗之间有愈来愈多的不同之处。第一,可汗虽然很想杀了杰森·伯恩,却一直无法动手。其次,他在她车上吻了她的颈背,这让她突然很想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到底是不是认真的。现在她明白了:可汗有感觉;只要有足够的诱因,他就会产生情感。坦白说,她以前根本不相信他会这样,尤其在考虑到他的背景之后。 “小姐?”计程车司机的话打断了她的思考,“你跟人约在这里见面,还是要我载你到别的地方?” 安娜卡往前倾,拿了一卷钞票塞进他手中。“这些应该够了吧。” 她还是没下车,不过现在她开始四处张望,找寻麦科尔的踪影。史蒂朋叫她别担心——说得倒简单,因为他正安稳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身处险境的人可是她,而且对象还是可怕的中情局杀手。 她终于还是下了车,焦虑地到处找寻那辆深绿色轿车,过了一会儿才镇定下来,恼怒地哼了一声,走进大楼正门。 进去之后,情况果然跟伯恩描述的一样。她纳闷他到底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弄到这些情报的。到时她要好好问他;他搜集情报的能力实在太强了。 经过金属探测器后,保安人员请她停步,打开皮包检查。她完全照着伯恩的指示行动,现在来到一个大理石柜台前,后面坐着三位女服务员,其中一位抬起头看她。 “我叫安娜卡·佛达斯,”她说,“我在等一位朋友。” 服务员点点头,继续自己的工作;至于另外两位服务员,一个在讲电话,另一个在电脑上输入资料。此时,有通电话响起,第一位服务员接起来,讲完之后,便示意安娜卡可以进去了。 服务员对安娜卡说:“佛达斯小姐,莫林兹博士正在等你。”她大略瞄了一下安娜卡的驾照,然后拿出一张白色识别证。“请随身挂着,佛达斯小姐。博士正在他的实验室等你。” 她指了个方向,安娜卡则疑惑地走过去,进了一条走廊。走廊尽头有个T形路口,她向左转,正好撞上一个穿着实验室白袍的男人。 “哦,对不起!什么?……”她抬起头,看见杰森·伯恩的脸,他的实验室白袍上挂着一张绿色识别证,印着蓝斯·莫林兹博士的名字,接着她便笑了出来。“哦,我懂了,真高兴见到你,莫林兹博士。”她眯着眼,“虽然你看起来跟照片不太像。” “你也知道用廉价相机拍出来的相片就是这样,”伯恩握住她的手肘,带她回到刚刚的转角,“拍出来的人跟自己一点也不像。”他从转角探头,“中情局的人来了,真准时。”安娜卡看见凯文·麦科尔向服务员展示证件。“他怎么能带枪经过金属探测器?”她问。 “他没带枪,”伯恩说,“你想我为什么要你到这里?” 她钦佩地看着他。“是陷阱,麦科尔不能带枪进来。”他真的很聪明,而这也让她开始担心。她希望史巴尔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发现彼得·西多在这里工作,他是希弗以前的搭档。如果有人知道希弗的下落,那一定就是西多。我们得跟他谈谈,不过得先一劳永逸地解决麦科尔。你准备好了吗,安娜卡?” 安娜卡看了麦科尔第二眼,颤抖着点头同意。 可汗叫了辆计程车开在深绿色轿车后面;他不开租来的车,是因为怕被认出来。凯文·麦科尔停好车子,可汗叫计程车继续往前开,等麦科尔走出车子后,他才付钱给司机,下车步行。 昨晚,可汗从安娜卡家跟踪麦科尔时,打了电话给伊桑·赫恩,告诉他深绿色轿车的车牌号码,不到一小时,赫恩就查到了车子的资料。后来,可汗装成国际刑警组织的人,从麦科尔租车的公司查出他在美国的地址和姓名。接着可汗打电话给柏林的联络人,要对方将麦科尔的名字输入资料库,最后查出他是中情局的人。 麦科尔走到海特育街七十五号,那是一栋现代化的灰色石造建筑,看起来就像一座中世纪堡垒。还好可汗习惯先等一会儿,没马上跟进去,因为麦科尔又突然跑了出来。可汗好奇地看着他走向垃圾桶,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后,拿出身上的枪,迅速丢进桶里。 可汗等麦科尔走回大楼,继续跟上前去,走进大厅。他看见麦科尔拿出中情局的证件,然后看到金属探测器,才知道麦科尔为什么要把枪丢掉。这是巧合,还是伯恩设计的陷阱?可汗心想,换作是自己,一定也会这么做。 麦科尔拿到通行证走向里面之后,可汗便穿过金属探测器,拿出他在巴黎弄到的国际刑警组织证件。服务员先是看到中情局探员,现在又有国际刑警出现,不由得紧张起来,询问可汗要不要通知大楼的保安或报警;可汗冷静地说,他跟探员都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只是找个人谈谈而已,要服务员不用担心。不过他严厉提出警告,吩咐她们不要打扰他们办事,否则会有不堪设想的后果。服务员紧张地点了点头,让可汗直接通过。 凯文·麦科尔看见前方的安娜卡·佛达斯,知道伯恩一定就在附近。他很确定她没发现他,不过还是转了转表带上的一个方形开关;他的手表里藏了个小滚轮,缠着一条长尼龙线。他比较希望用枪来完成对伯恩的制裁,因为这样又快又干净利落。不管一个人的身体怎么强壮,他的心脏、肺或者大脑还是挨不起一颗子弹。但由于要通过金属探测器,使他不得不用其他方式来杀伯恩,但这样花的时间会比较长,而且多半也会搞得一团乱。他知道这项任务的风险愈来愈高,因此他说不定也得杀掉安娜卡·佛达斯。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很遗憾;要杀这么正点又性感的美人儿,真是可惜。 他看见她了;他很确定她正要跟伯恩碰面,要不然她没什么理由会来这种地方。他停下来,敲敲手表里的机关,等待机会到来。 伯恩躲在一间器材室里,看着安娜卡经过。她知道他的位置,但她经过时完全没转头,连最细微的动作也没有。伯恩还没看到麦科尔人之前,灵敏的耳朵就已经听见脚步声了。每个人走路的方式都不一样,除非故意改变,否则步态都是固定的。麦科尔的步伐沉重而稳固,给人不祥的感觉,无疑是个跟踪高手。 伯恩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掌握时机。如果他太早行动,麦科尔会看到他,马上作出反应,这样就失去了突袭的效果。相反,要是他等得太久,就必须多走几步路跟上,这样麦科尔可能会听见他的脚步声。然而,伯恩已经算准了麦科尔的步伐距离,确定对方会出现的时间点。他尽量不去想身上的疼痛,尤其是已经裂开的肋骨。他不知道这种伤势对自己的动作会有多大影响,不过他对安布洛斯的三层包扎很有信心。 伯恩看见凯文·麦科尔了,身材非常魁梧,看来充满危险。当麦科尔经过器材室微开的门口,伯恩突然跳出来,双手同时重击他右边的肾脏。麦科尔的身体倾向伯恩,伯恩一把抓住他,将他拖进器材室。 麦科尔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不过还是转了个身,对着伯恩胸部打了一拳,趁伯恩摇摇晃晃往后退时,拉出手表里的尼龙线,扑向他的脖子。伯恩用手刀打中麦科尔,但麦科尔虽然痛得要命,还是红着眼坚决往前冲,把尼龙线绕过伯恩的脖子;他使劲一拉,力道之大,让伯恩的双脚都离地了。 伯恩努力想呼吸空气,正好让麦科尔抓住机会勒得更紧。不过,伯恩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错误,不去想呼吸的事,而是想办法挣脱。他用力提起膝盖,撞击麦科尔的下体。麦科尔痛得无法呼吸,双手突然放松,伯恩马上用两根手指插进尼龙线和自己的脖子之间。 然而,麦科尔像头公牛般顽强,恢复的速度出乎伯恩意料。他愤怒地哼了一声,将全身力气集中在手臂上,勒得比刚刚更紧,可是伯恩已经掌握了所需的优势,弯曲两根手指一扭,勒紧的线随即应声而断。 紧接着,伯恩用同一只手往上挥击,打中麦科尔的下巴。麦科尔的头往后撞到门柱,但伯恩接近时,他立刻挥动手肘,将伯恩打进器材室里。麦科尔追上前,随手抓了把小刀用力一挥,划破伯恩的实验室白袍。他又挥了一次,伯恩马上往后跳,但刀锋还是割到衬衫,开了个洞,露出肋骨包扎的部位。 麦科尔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因为他发现了伯恩的弱点,准备抓住机会攻击。他把刀子换到左手,佯装要发动攻势,却对伯恩的胸腔挥了一拳。伯恩没有上当,用前臂挡住麦科尔的拳头。 一瞬间,麦科尔看见伯恩露出破绽,马上将小刀插向伯恩的脖子。 安娜卡一听到打斗声,就马上往后转,可是同时也看到两位研究人员正往伯恩跟麦科尔缠斗的方向走去。于是她挡在研究员面前,问了一大堆问题,一边把他们带开。 尽快摆脱他们后,她赶紧往回走,看见伯恩陷入了麻烦。她想起史蒂朋叮咛过一定要让伯恩活着,于是马上跑过走廊,此时,两人已经扭打进器材室里了。她才进门,就看见麦科尔攻击伯恩的脖子。 她冲向麦科尔,撞得他失去平衡,手里的刀掠过伯恩的脖子,敲到旁边一个金属架的支柱,擦出火花。麦科尔用眼角余光看见她,转了个身,弯曲手肘猛 击她的喉咙。 安娜卡暂时窒息,下意识用双手握着脖子,全身无力地跪在地上。麦科尔对着她挥刀割破了她的大衣。伯恩趁机拿着手中断掉的剩余尼龙线,从后方猛力一挥,绕过了麦科尔的脖子。 麦科尔身体往后拱,但他并没有抓着脖子,而是直接肘击伯恩的肋骨。伯恩眼冒金星,可是没有松手,慢慢地将麦科尔向后拉离安娜卡;麦科尔双脚不断乱踢,鞋跟敲着地砖,愈来愈拼命地攻击伯恩的肋骨。 麦科尔开始脑充血,脖子冒出青筋,很快地,他的眼睛也开始鼓胀起来。他的鼻子跟脸颊的血管几乎就要爆裂,嘴唇用力向后拉,露出苍白的牙龈,嘴巴张得很大,肿胀的舌头向后卷着;他用尽力气,对伯恩的体侧使出最后一击。伯恩露出痛苦的神情,稍微松开了手,麦科尔又慢慢恢复过来。 此时,安娜卡不顾一切地猛踢麦科尔的腹部。麦科尔抓住她的膝盖,用力转了一下,让她整个人背向他,然后用左臂绕过她的脖子,右手抓住她头部侧面。他正要扭断她的脖子。 可汗就在走廊对面一间阴暗的办公室里看着这一切;他看见伯恩冒险把绕在麦科尔脖子上的尼龙线放开,将麦科尔的头抓去撞金属架,然后用拇指压进他的一只眼睛。 麦科尔正要叫出来,伯恩的前臂已绕过他的下巴,让他发不出声音。他不断乱踢,挥舞着拳头,就是不肯倒下。伯恩抽出陶质手枪,用枪托重击麦科尔左耳的柔软部分。麦科尔终于跪倒在地上;他摇着头,双手紧紧按着受伤的眼睛。不过,这只是他的诡计。他用手绊倒安娜卡,让她跟自己高度相当,接着突然抓住她;伯恩没办法,只好用枪口抵住麦科尔,扣下扳机。手枪发出的噪声很小,却在麦科尔的脖子上开了个大洞。但即使麦科尔已经死了,他的手还是紧紧抓着安娜卡;伯恩放下枪,一根根将麦科尔的手指掰开。 伯恩弯腰将安娜卡拉起来,不过可汗看见他的表情很痛苦,一只手压着身体侧面。他的肋骨是挫伤还是骨折,或者介于两者之间?可汗非常好奇。 可汗躲回空办公室的阴影中。伯恩的伤是他造成的。他记得自己当初用了多少力气击中伯恩的肋骨,还感受得到他身上传来的震动。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特别高兴,反而敬佩起伯恩的力量与坚强,尽管最脆弱的部分承受着麦科尔的攻击,却还是继续搏斗下去。 他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可汗愤怒地自问。伯恩看到愈来愈多的证据,却固执地不肯承认可汗是他儿子。这表示什么?无论如何,伯恩选择相信他的儿子已经死了。这不就表示他从一开始就不想要这个儿子? “支援小组几个小时前已抵达,”杰米·霍尔透过视讯会议系统向局长报告,“我们已经带他们熟悉所有程序,现在就等各国首长到来。” “就在我们谈话时,总统已经在飞机上了。”局长边说,边挥手示意马丁·林卓斯坐下,“再过大约五小时二十分,美国总统将会踏上冰岛的土地。我祈祷你能保护好他。” “当然,长官。我们都会尽全力做到。” “很好。”不过他看见桌上的纸条后便皱起眉头,“关于我们的卡尔波夫同志,你应付得如何?” “不用担心,”霍尔说,“完全在掌控之中。” “那就好。我们的总统跟俄罗斯总统之间的关系很紧绷。你不知道他们耗了多少精力,才说服亚力山德·叶夫图申科参与这次会议。你能想像他听到你跟他的维安负责人发生激烈冲突时会有什么反应吗?” “这种事不会发生的,长官。” “最好不会,”局长咆哮,“随时向我汇报。” “一定,长官。”霍尔切断通讯。 局长转身,用手拨着一头蓬乱的白发。“我们已经在最后阶段了,马丁。霍尔在现场掌握状况,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提心吊胆?” “没错,长官。”林卓斯将秘密一直保留到现在,他本来不敢说,可是责任感还是战胜了同情心。尽管局长最近对他非常苛刻,他还是不想让局长伤心。 他清了清喉咙。“长官,我刚见过兰迪·迪雷克托。” “然后呢?” 林卓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告诉局长迪雷克托的自白,说康克林从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把费利克斯·希弗博士带到中情局,是为了自己的某个目的,而且还让希弗“消失”不见,现在康克林已死,没人知道希弗的下落了。 局长一拳捶在桌面上。“我的天,高峰会就要展开,而我们又搞丢一位科学家,这简直是最大的灾难。如果那婊子知道这件事,我就死定了。” 办公室里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墙上挂的各国领袖相片似乎正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人。 最后,局长说话了:“你是说亚历山大·康克林从国防部偷了位科学家,先放在我们这里,然后再藏到某个天知道的地方,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某个目的?”林卓斯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局长,没有回应。 “呃,这真是……我的意思是,我们在局里不会这么做,尤其亚历山大·康克林更不可能。这样会违反所有规定的。” 林卓斯想到先前曾查看过的机密档案。“他在战场上常这么做,长官。你也很清楚。” 的确,局长知道,而且非常清楚。“这不一样,”他反驳,“这可是在我们自己家里。简直等于公开侮辱中情局,还有我。”局长摇了摇头,“我不相信,马丁。可恶,一定还有其他解释。” 林卓 斯坚定立场。“你知道没其他解释了。我很抱歉给你带来这个消息,长官。” 这个时候,局长秘书走进办公室,递给他一张纸条后又走出去。局长打开纸条。 “你太太有事找你,”他读出来,“她说是很重要的事。” 他把纸条揉成一团,然后抬起头。“当然有其他解释。杰森·伯恩。” “长官?” 局长盯着林卓斯,用阴郁的语气说:“这是伯恩做的,不是亚历山大。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 “从记录看来,我想你错了,长官,”林卓斯说,“恕我直言,我想你的判断力是被你跟亚历山大·康克林的交情给蒙蔽了。看完机密档案后,我相信在目前活着的人当中,杰森·伯恩是跟康克林最亲近的人,即使是你也比不上。” 局长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噢,你说得没错,马丁。也就是因为伯恩对亚历山大这么熟悉,他才能透过亚历山大利用希弗博士。相信我,伯恩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做出这些事。” “并没有证据能够——” “啊,证据是有的。”局长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正好,我知道伯恩在哪里。” “长官?”林卓斯瞪大眼睛看他。 “你看,”局长拿出一张纸条,“他在布达佩斯。”他对林卓斯露出冷酷的表情,“你不是说杀亚历山大·康克林跟莫瑞·潘诺夫的凶枪,是从布达佩斯一个账户汇款买的?” 林卓斯心头一紧。“是的,长官。” 局长点头。“所以我把伯恩的地址给了凯文·麦科尔。” 林卓斯的脸色发白。“哦,天哪,我要跟麦科尔谈谈才行。” “我懂你的痛苦,马丁,我真的懂。”局长朝电话点了点头,“如果要的话就打给他吧,不过你也知道,麦科尔没有过失败的纪录。伯恩很可能已经死了。” 伯恩将器材室的门踢上,脱掉身上的实验室白袍,正要将白袍盖在凯文·麦科尔的尸体上时,突然发现麦科尔裤腰带后方有个小灯在闪烁。是他的手机。伯恩蹲下,从塑胶套里拿出手机。他看了号码,知道是谁打来的,心中顿时充满愤怒。 他按下接听键,对局长说:“你如果再继续派人来,就准备付葬仪社的人加班费吧。” “伯恩!”林卓斯喊,“等一下!” 伯恩没有等他,直接用力把电话砸在墙上,整部手机就像牡蛎的壳裂成两半。 安娜卡小心地看着他。“敌人吗?” “是个白痴!”伯恩咆哮着,一边拿起自己的外套。他咕哝着发出痛苦的声音,仿佛身上被铁锤敲到一般。 “看来麦科尔把你揍得不轻。”安娜卡说。 伯恩戴上通行证,穿上外套,盖住衬衫被割破的洞。他只想着要找到西多博士。“你呢?伤得如何?” 她故意不伸手按摩脖子上的红色痕迹。“别担心我。” “那我们就别再为对方担心了。”伯恩从架上拿了罐清洁剂,倒在一块破布上,尽量擦掉她大衣上的血迹。“我们得赶快找到西多博士。这里的人迟早会发现莫林兹博士不见了。” “西多在哪里?” “在流行病学区。”他比了个手势,“走吧。” 他从门柱探头往外看,检查附近有没有人。他们走出器材室时,他发现对面有间办公室的门稍微开着,正想上前察看,却突然听见里面有好几个声音传来,于是催促着安娜卡一起离开现场。他带着她穿过流行病学区的几道门。 “西多在九〇二号实验室。”他边说边看各扇门上的号码。 这块区域是正方形,中间有个开放空间,实验室的门就依固定间隔设置在四边墙上,惟一例外的,是他们对面中间一道从外面上锁的金属门。显然,流行病学区的位置是在整栋建筑的后方,因为金属门两旁各有一间储藏室,而这道门则是处理危险医学废弃物的出口。 “他的实验室在那里。”伯恩加快脚步前进。 安娜卡走在他后方,注意到前方墙上有个火警警报器,就跟史巴尔科说的一模一样。她走到警报器旁时,拉开了玻璃护盖。伯恩站在西多的实验室门口敲门,结果没人回应,于是他打开门。正当他踏进实验室,安娜卡压下按钮,触动火警警报器。 突然间,整个区域挤满了人。三位保安人员立刻赶到现场,可见他们非常有效率。伯恩迅速观察西多的办公室。他注意到桌上还有半杯没喝完的咖啡,以及电脑上的屏幕保护程序。他按下Esc键跳出屏幕保护程序,马上看到一个复杂的化学方程式。屏幕下半部有一小段说明:“由于成品极为脆弱,必须保存在零下三十二摄氏度。任何形式的热能都会使其随即失去活性。” 现在情况危急,伯恩正绞尽脑汁思考。虽然西多博士不在这里,但他才离开不久,而且所有的证据都显示他走得非常匆忙。 这时候安娜卡冲进来拉住他。“杰森,保安人员正在询问每个人,检查他们的识别证。我们现在就得离开。”她拉着他到门口,“如果我们能从后面出口离开,应该可以安然脱险。” 中间开放区域简直是一片混乱。火警警报启动了自动洒水器;由于实验室里有很多易燃物,包括氧气瓶,所以大家都非常惊慌。安全人员除了检查识别证外,还得安抚他们。伯恩跟安娜卡赶向金属门出口时,看见可汗正挤过人潮往他们走来。伯恩抓住安娜卡,让自己挡在她跟可汗中间。他想,可汗到底要干什么。是要杀他们?还是拦截他们?他是要伯恩告诉他所有关于费利克斯·希弗的事,以及生化扩散器的情报?不,可汗的表情不太对劲。 “听我说!”可汗试着盖过人群的嘈杂声,“伯恩,你得听我说!” 不过伯恩却催促着安娜卡走到金属门,冲过出口,进了大楼后方的巷子;他看见一辆停着的卡车,前方站着六个手持机枪的人。伯恩马上意识到这是陷阱,本能地转身对赶来的可汗喊叫。 安娜卡转身,看见了可汗,立刻下令朝两个人开火,但可汗已经听到伯恩的警告,在千钧一发之际扑向旁边,子弹掠过他身旁,击中前来调查的保安人员。现在大楼里的情况更加混乱了,人们不断奔跑尖叫,四处逃窜。 拿机枪的其中两人从后方抓住伯恩,伯恩随即转身反击。 “把他找出来,”伯恩听见安娜卡喊道,“找到可汗,然后杀了他!” “安娜卡,这是怎么——” 伯恩大吃一惊,看见刚刚开枪的两人冲过他身边,跳过倒在地上的尸体进了大楼。 伯恩立刻行动,击中其中一人的脸,对方立刻倒下,但另一个人马上接着冲过来。 “小心点,”安娜卡说,“他有枪!” 有个人扣住伯恩的手臂,另一人则在他身上翻找武器。伯恩挣脱开,用力击中扣着他的人的脸。那人的鼻梁断裂,喷出一堆鲜血,双手捂着脸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在搞什么?” 安娜卡拿了一把机枪走上前,用枪托重击伯恩的肋骨。他痛得无法呼吸,整个人失去平衡倒向一旁。他双膝无力,痛得受不了,接着有几个人过来抓住他。一个人用力捶打伯恩的头,让他更无力抵抗。 这时追杀可汗的两人从门口出来了。“没找到他。”他们向安娜卡报告。 “没关系,”她指着第一个被伯恩击倒、现在在地上痛苦扭曲着身体的人,“把他搬上车,快点!” 她转身面向伯恩,看见鼻梁被打断的人正拿着枪抵住伯恩的头。他的眼神燃烧着怒火,似乎就要扣下扳机。 安娜卡平静但坚决地说:“放下你的枪。我们要活捉这个人。”她一动不动注视着他。“是史巴尔科的命令,你很清楚。”终于,他把枪收了起来。 “好了,”她说,“大家上车。” 伯恩盯着她,心里只想着她的背叛。 安娜卡装出不自然的笑容,伸手接过一名手下拿的针筒,然后迅速将针筒里的透明溶液注入伯恩的血管中。伯恩的眼神慢慢失去了焦点。 25 哈森·阿瑟诺夫让席娜负责他手下干部的装扮,仿佛她是位设计师。她虽然窃笑着,但还是认真地执行命令,一如往常。现在的她就像绕着恒星公转的行星,跟导师紧紧相系;不管在心理或情感上,她都脱离了哈森的轨道。在布达佩斯的那个晚上,她就已经有这种感觉,而在克里特岛跟导师去探路时的那次经验,更让她一发不可收拾。她把那次地中海之行当成自己的秘密,只与导师分享。他们就像是——他说的什么人物?——特修斯跟亚莉雅德妮。导师对她说了迈诺托的神话故事,关于他恐怖而血腥的一生。而在现实世界,她跟导师也进入一个真正的迷宫,而且获得胜利。 她狂热地回想着这段最近的经历,却完全没想到她在将自己投射进西方神话、与史蒂朋·史巴尔科紧密结合的同时,已经偏离了伊斯兰教——原来像第二位母亲般滋养她、抚育她、救助她,甚至是她在被俄军压迫的黑暗日子里惟一的慰藉。她完全没想到,要得到一样东西,就得放弃另一样。然而,就算她真的想到这些,也还是会作相同的选择。 在她一番打造之下,当他们抵达凯夫拉维克机场时,男人已经剃掉胡子,剪了头发,穿着深色西装,看起来就跟普通的欧洲人没两样;女人则不戴面纱,脸上化妆,身穿带有巴黎雅致风格的服装。他们拿着史巴尔科提供的伪造证件与护照,顺利地通过入境处,完全没受到阻碍。 阿瑟诺夫下令,要所有人从现在起只能说冰岛语,就算只有他们自己人在的时候也一样。在航空站的租车行,阿瑟诺夫租了一辆轿车,然后替干部——总共六男四女——租了三辆货车。阿瑟诺夫和席娜开车前往雷克雅未克市中心时,干部则开着货车到雷克雅未克南边的夏拿佐杜亚,这是冰岛历史最悠久的贸易港,而史巴尔科在某个峭壁上租了间房子,可以眺望到港口。村落里都是古雅的小房子,外围靠近内陆的地方有熔岩流动着,将这里覆上一层薄雾,感觉时间仿佛是静止的。看着港口一艘艘漆成鲜艳颜色并排停泊的渔船,会让人不自觉想像当初维京人搭乘战船,准备腥风血雨大肆入侵此地的景象。 阿瑟诺夫跟席娜开车进入雷克雅未克,熟悉先前只在地图上看过的街道,也顺便习惯这里的交通状况。这座如图画般美丽的城市建立在半岛上,因此站在任何一个地方,几乎都能同时看见白雪覆盖的山脉,还有蓝黑色的北大西洋。这个岛是美洲及欧亚大陆分开时的板块运动所产生的,与周围的大陆比起来算是非常年轻,地壳构造也相对较薄,所以这里的地热活动相当频繁,而冰岛人就利用这种资源来替住家取暖,且整座城市都连接着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热水管线。 他们在市中心前进,经过里面挤满人的霍尔格林大教堂,教堂外观看起来简直就像科幻小说里的火箭太空飞船;在遍布低楼层房屋的城里,这栋教堂是目前本市可见的最高建筑物。他们看见教堂之后,再过不久就开到了欧斯克利饭店。 “你确定他们会走这条路线?”席娜问。 “没错,”阿瑟诺夫点头,“这是最短的路径,因为他们想愈快到饭店愈好。” 饭店周围到处是美国、阿拉伯跟俄罗斯的维安人员。 “他们把这里变成堡垒了。”席娜说。 “就跟导师照片里的情况一样,”阿瑟诺夫微笑着,“不管他们出动多少人,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差别。” 他们找地方停车,到许多商店买东西。阿瑟诺夫觉得坐在租来的车里,比在街上要快乐得多。当他走在人群中时,强烈地感觉自己是个外来客。这些人肤色淡、身材瘦小,眼珠是蓝色的,跟他差别太大了!而他的黑头发、黑眼珠、大骨架跟深色皮肤,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野人。不过他发现席娜并没有这些问题。她喜欢去新地方、看不同的人、接受新观念,简直到了狂热的地步。他很担心这种情况,担心她会影响他们未来生下的孩子。 在欧洲中心生化一号实验室中了埋伏的二十分钟后,可汗还是非常愤怒,他从来没有这么想报复敌人的强烈感觉。尽管对方人数众多,火力强大,他的理智也清楚现在反击简直是有勇无谋,但他心里的某个部分还是决定要采取行动。奇怪的是,让他克制自己不冲上前跟那些人搏斗的,竟是伯恩提醒他的警告。这种感觉从他体内升起,非常强烈,让他决定先躲避安娜卡派进来找他的两名手下。他可以解决这两个人,但有什么用?安娜卡只会再派更多人来。 他坐在实验室大楼一英里外的某间咖啡店,里面挤满了警察,可能也有国际刑警的人。他喝着双倍浓缩咖啡,想着现在仍然紧紧揪住他内心的那种感觉。他看见杰森·伯恩脸上露出担心的神情,怕他掉进陷阱;伯恩自己已经深陷危险之中,却似乎更担心可汗的安危。可是,这种事应该不可能发生吧? 可汗通常不会回忆刚发生过的事,可是他发现自己正这么做:伯恩跟安娜卡走向金属门出口时,他试着警告伯恩她设了陷阱,可是为时已晚。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其实并不打算这样,而是情急之下的反应。难不成,他本来就想警告伯恩?他突然不安地想起他让伯恩肋骨受的伤害。他自责了吗?不可能吧! 他一直想着某件事,简直快把他逼疯了。当时,安娜卡差点被麦科尔杀死,伯恩竟然选择跟麦科尔搏斗,让自己受到伤害,只为了保护安娜卡。就在这时,可汗似乎不完全把他当成职业杀手杰森·伯恩,而暂时把他看成大学教授大卫·韦伯。在他所认识的杀手中,没有任何人会愿意为了保护安娜卡而危及自身安全。 那么,杰森·伯恩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摇摇头,觉得心烦意乱;他得暂时把这疯狂的问题抛在一旁才行。现在他总算知道,史巴尔科为什么在巴黎打电话给他。他被赋予一项考验,而从史巴尔科的观点来看,他失败了。史巴尔科已经把他当成威胁,就像杰森·伯恩一样。而对可汗来说,史巴尔科则变成了他的敌人。这一生中,可汗只有一种对付敌人的方式:消灭他们。他知道这么做很危险,不过他很乐于接受挑战。史巴尔科很有自信能解决可汗,但他怎么知道,这样的自大只会让自己死得更惨? 可汗一口气喝完咖啡,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 “我本来打算出了大楼时就打电话给你,”伊桑·赫恩说,“有事发生了。” 可汗看了看手表,还不到五点。“什么事?” “大概两分钟前,我看见一辆卡车开进大楼,于是我跟到地下停车场,看见两个男人用担架扛着一个人,旁边还有个女人。” “那女人是安娜卡·佛达斯。”可汗说。 “她还真是个尤物。” “注意,伊桑,”可汗严肃地说,“如果遇到她,你一定要非常小心。她是个危险人物。” “真可惜。”赫恩若有所思地说。 “没人看到你吧?”可汗不想谈关于安娜卡·佛达斯的话题。 “没有,”赫恩说,“我有特别注意。” “很好。”可汗想了一会儿,“你能查出他们带那个人去哪里吗?我是指确切地点。” “我已经知道了。我看着他们搭电梯上去。他在四楼的某个地方,那是史巴尔科的私人楼层,只有用磁力感应钥匙才进得去。” “你能弄到吗?”可汗问。 “不可能。他随时带在身上。” “我得找别的方法进去。”可汗说。 “我以为只有用磁力感应钥匙才进得去。” 可汗短笑了一声。“别傻了,伊桑,一定有办法进去,也一定有办法出来的。” 可汗站起来,在桌上丢了点钱,走出咖啡店。现在的他不想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说到这个,我要找个方法进人道有限公司。” “这太——” “我相信史巴尔科正在等我。”可汗走到对街,眼神注意四周,看是否有人在监视他。 “那就要想别的方法了。”赫恩说。他安静地想了一会儿后说,“等等,别挂断。我看一下PDA,我可能有办法。很好,找到了。”赫恩轻轻笑着,“我的确有个办法,而且你一定会喜欢。” 阿瑟诺夫和席娜在干部抵达的九十分钟后,也回到了史巴尔科替他们租的房子。这时候,干部们已换上牛仔裤和工作服,将货车开进大车库。他们开始分工合作:女人负责烹煮阿瑟诺夫与席娜买回来的食物,男人则打开装武器的箱子,以及准备好喷漆工具。 阿瑟诺夫拿出史巴尔科给的照片,然后他们便照着将货车漆成政府用车的样子。等漆干了以后,他们就将第二辆货车开进车库,利用模板在车子两侧喷上夏拿佐杜亚高级蔬果的字样。 完成之后,他们走进屋子,闻到食物的香味。在开动前,所有人一起祷告。席娜非常兴奋,感觉像有电流穿过她的身体,因此祷告时完全心不在焉,嘴巴只是机械式地念着祷词;她心里只想着导师,想着只要再过一天、得到胜利之后,她将获得的地位。 晚餐时大家很有精神地相互交谈,心里充满了紧张与期待。通常,阿瑟诺夫并不赞同这样放纵的行为,但今天决定让他们发泄一下,解除焦虑,不过也仅限于晚餐时间。吃完后,他让女人收拾餐桌,然后带着男人到车库,在货车侧面及前方加上政府用车的标志,然后把车子开到外面停放,再开进第三辆车,漆成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用车。 全部完成后,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准备睡觉;隔天要非常早起。不过,阿瑟诺夫还是要他们复习了计划,并坚持只能说冰岛语。他要看看心理上的疲累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他并不是怀疑他们;这九个人早就证明了他们的能力。他们身心都很强健,而且完全不会感情用事,不过他们从来没参与过这么复杂而规模庞大的行动。因此,看到他们鼓起剩下的精力,完美无缺地演练过计划后,阿瑟诺夫觉得格外满意。 他替他们感到欣喜,然后像对待自己的孩子,用充满爱与感情的语气发自内心对他们说:“真主是惟一的神。” “真主是惟一的神。”他们异口同声说,眼里燃烧着热情,让阿瑟诺夫感动得快掉泪了。他们凝视彼此的脸,明白这项任务将带来多么巨大深远的影响。阿瑟诺夫看着他们——他视他们为家人——聚集在这陌生险恶的地方,正准备迎接同胞们从未见过的光荣时刻。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到未来是如此光明,而且正义将获得伸张。他很高兴这些人都能在场参与这次行动。 席娜正准备上楼时,他握住她的手臂,不过她却在其他人经过看着他们时,对他摇了摇头。“我得帮他们准备染发剂。”她说。接着他便松了手。 “愿真主让你睡得安稳。”她轻声说,然后转身上楼。 稍晚,阿瑟诺夫躺在床上,跟平常一样又无法入睡。在房间里的另一张小床上,阿卡麦德正熟睡着,发出如雷鼾声。一阵微风进来,吹皱了窗帘;从小,阿瑟诺夫就习惯了寒冷,而现在他甚至喜欢寒冷。他注视着天花板;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会想起卡里德·穆拉特,想起自己竟背叛了这位良师兼益友。尽管暗杀是必要的,可是他却因自己的不忠而感到良心不安。还有他腿上的伤,不管康复得多好,对他来说都是永远的痛。总之,他辜负了卡里德·穆拉特,而他完全无能为力改变这个事实。 他下床出了房间,安静地走下楼。他跟平常一样,习惯和衣入睡。他走到空气冷冽的屋外,拿出一支烟点燃。地平线上,看起来膨胀的月亮,正准备横越星光点点的夜空。附近没有树,也没有昆虫的鸣叫声。 他愈走愈远,翻腾的思绪也逐渐清澈缓和下来。也许抽完烟后,他还能回去睡几个小时,然后准时起床,在三点半跟史巴尔科派的船只碰面。 正当他快抽完烟,要转身走回屋子时,突然听见低语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抽出身上的枪检查四周,发现声音是从峭壁边的两块巨石后方传来。 他把烟压进土里捻熄,悄悄走向巨石,随时准备好将暗中监视他们的敌人打成蜂窝。 不过,当他探头向外望时,看到的不是敌人,而是席娜。她正压低声音和另一个魁梧的人谈话,从阿瑟诺夫站的角度,他看不见那人是谁。他缓缓移动,接近他们;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当他看到席娜的手握住另一人的手臂,就知道她一定在说些诱惑对方的话。 他握拳压着太阳穴,仿佛想减缓因愤怒而剧烈跳动的脉搏。他看着席娜的手指像蜘蛛般在对方手臂上游走……她到底在诱惑谁?他的妒忌驱使他采取行动;他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继续往前移动,身体有一部分从阴影中露出,照在月光下,这时候,他看见了马格麦特的脸。 他的怒火不可遏抑,全身因生气而颤抖。他想到他的良师益友。他自问,如果是卡里德·穆拉特会怎么做?穆拉特多半会跟这两个人当面对质,听他们各自解释自己在做什么,然后依据判断作出裁决。 阿瑟诺夫站直身子,直接朝他们走去,举起拿枪的右手对准他们。马格麦特由于角度的关系先看到他,突然往后退,让席娜的手离开他的身体。他的嘴巴张得很大,但由于过度惊吓,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马格麦特,怎么了?”席娜转头,看见阿瑟诺夫正朝他们走来。 “哈森,不要!”她大喊的同时,阿瑟诺夫扣下了扳机。 子弹从马格麦特的嘴进去,在他后脑开了个大洞。他整个人往后倒,鲜血和脑浆四溢。 阿瑟诺夫瞄准席娜。他想,没错,卡里德·穆拉特会用不同的方式来处理这种情况,但穆拉特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掌控着一切,所以他要这么做。这是他的新世界。 “轮到你了。”他说。 席娜看着他的黑眼珠,知道他要她跪地求饶。他只是要她给个解释。她知道他已经失去理性,所以根本无法判断她捏造的理由。另外,她也知道,如果现在照他的意愿做,她就会掉入陷阱,再也出不来了。要阻止他,只有一个方式。 她的眼神燃烧着怒火。“停下来!”她命令,“现在!”她伸手握住枪管往上移,让枪口不再对准她的头。接着,她趁机看了马格麦特一眼;这真是个错误,而她绝对不会再犯第二次。 “你到底是怎么了?”她说,“我们的目标就在眼前,难道你疯了吗?” 她聪明地提醒阿瑟诺夫他们来雷克雅未克的目的,因为现在他对她的爱蒙蔽了他更重大的目标;他只是听见她的声音,看到她将手放在马格麦特的手臂上,就产生了这么大的反应。 他动作拙劣地把枪移开。 “现在怎么办?”她说,“谁来负责马格麦特的部分?” “是你害的,”他厌恶地说,“你来想办法。” “哈森。”她很清楚这个时候该怎么说动他,“你是我们的领袖,这是你该决定的事,而且也只有你能决定。” 他看看四周,仿佛刚从恍惚中清醒。“我想附近的居民可能只会以为枪响是车子引擎逆火而已。”他看着她,“你为什么跟他来这里?” “我正试着劝他别想不开,”席娜小心地说,“我在飞机上帮他刮胡子时,他好像非常在意。是他找我来的。” 阿瑟诺夫的眼神又燃烧起来。“那你有什么反应?” “你想我会有什么反应,哈森?”她也用严厉的语气回应,“你是指你不信任我吗?” “我看见你把手放在他身上,你的手指……”他说不下去了。 “哈森,看着我。”她伸出手,“请看着我。” 他不情愿地慢慢转头看她,她突然非常得意。她拥有他;尽管她犯了个错,她还是拥有他。 她暗自松了口气,对他说:“这种情况要小心处理才行,你一定也很清楚。如果我断然拒绝他,对他很冷淡,触怒了他,我怕他会报复。我怕他的愤怒会影响到我们的行动。”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哈森,我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们来到这里的目标。你也应该这样才对。” 他站着不动好长一段时间,吸收着她说的话。悬崖下,海浪拍打岩壁所发出的声音,现在听来格外大声。他突然点了点头,表示这事到此为止。这就是他的裁决。 “剩下的,就是处理掉马格麦特的尸体。” “我们把他包起来,带去跟史巴尔科派来的船会面,要船上的人? ?尸体带到海里丢掉。” 阿瑟诺夫笑了。“说真的,席娜,你真是我所认识的最务实的女人。” 伯恩醒来后,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牙医治疗椅上。房间墙面是黑色混凝土,地上铺着白色瓷砖,中央还有个大排水孔,而在他椅子旁边则有部推车,上面摆着发亮的不锈钢器械,似乎就是设计来对人体造成伤害,让人感到极端的痛苦。他试着移动身体,不过手腕跟脚踝都被厚皮带绑紧,以扣环固定在椅子上。 “你出不来的,”安娜卡从他后方出现,“再怎么挣扎也没用。” 伯恩凝视着她,仿佛正努力找回焦点把她看清楚。她穿着白色皮裤,黑色丝质无袖低胸上衣——这是扮演古典钢琴家与父亲的乖女儿时不可能穿的装束。他很后悔自己一开始就被她欺骗,早就应该要察觉的。她太了解莫尔纳住的公寓大楼了,光从这点就看得出来。不过,这种后见之明根本没用,所以他不再责备自己,而是想办法应付眼前的难关。 “你还真是个好演员。”他说。 她缓缓露出笑容,他还看见她洁白平整的牙齿。“不只骗了你,还骗了可汗。”她拉了房间里惟一的一把椅子,坐在他身旁,“我很了解他,也就是你儿子。噢,没错,我知道的,杰森。我知道的比你想像中还多,也比你知道得还多。”看见伯恩的表情,她得意地发出清脆的笑声,“有好长一段时间,可汗不知你是死是活。的确,他用了很多方法想找到你,不过从没成功——中情局还真厉害,把你藏得很好——直到史蒂朋帮了他一把。然而,在还没发现你其实还活着之前,他就已经花时间想好对你的报复计划了。”她点头,“是的,杰森,他简直恨你入骨。”她把手肘靠在膝盖上,倾身接近他,“听完这些,你有什么感觉?” “我很欣赏你的演出。”尽管她挑动了他的情绪,他还是坚决不上她的当。 安娜卡噘着嘴。“我可是个有很多才华的女人。” “看来你也有很多效忠对象。”他摇摇头,“难道我们救了彼此的性命,对你来说完全没有意义?” 她坐直身子,看起来生气勃勃,非常认真。“算是有意义吧。在生死关头,我跟你当然要相互依靠。” “那现在就放了我。”他说。 “没错,我是救过你,杰森。”她笑了,“但可不是为了你。我救你只有一个原因:史蒂朋。” 伯恩深深皱着眉头。“你怎么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我跟史蒂朋的渊源很深。有段时间,他曾是我母亲惟一的朋友。” 伯恩相当讶异。“史巴尔科认识你母亲?” 安娜卡点了点头。伯恩想,应该是因为他被绑起来,对她不产生威胁,才使她似乎愿意跟他谈以前的事。 “他是在我父亲把她送走前认识她的。”安娜卡说。 “送去哪里?”伯恩的确有点好奇。她就是有种难以抗拒的魅力。 “疗养院。”安娜卡的眼神变得阴郁,有一瞬间似乎露出真正的感情,“这是他对她的判决。这对他来说太容易了;她身体很虚弱,根本无法反抗他。在那段日子里……对,事情就是这样。” “他为何这么做?我不相信你。”伯恩冷漠地说。 “我才不管你相不相信。”她注视着他,露出被妨碍的眼神。接着,她又继续说下去:“她变成一个麻烦。是他的情妇要他这么做的;他简直懦弱得可恶。”她露出怨毒的神色,整张脸顿时变成一副丑陋的面具。伯恩知道,她终于说出了她的过去。“他完全不知道我已发现了真相,我也从来没说出来。从来没有。”她甩了甩头,“总之,史巴尔科也去了同一间疗养院。他是去看他弟弟……他弟弟曾经试着杀他。” 伯恩错愕地看着她。他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她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不过至少,他知道有一点是不会错的——她正处于战争之中;她所巧妙扮演的角色,就是她的攻势,是她冲入敌人阵营的突击队。他看见她毫无宽容的眼神,明白了她是多么恐怖地操纵着自己周围的人物。 她往前倾,用手指提起他的下巴。“你还没见过史蒂朋,对吧?他的右半边脸跟脖子做过大规模的整形手术,每当有人问起,他常会编造不同的原因,不过真相是,他的弟弟对他泼汽油,然后点燃打火机烧了他的脸。” 伯恩没办法,只好作出反应:“我的天哪,为什么?” 她耸了耸肩。“谁知道?他弟弟发疯了,非常危险。史蒂朋知道,他父亲也知道。可是他父亲却一直不肯承认,直到发生了那件事。尽管如此,他父亲还是为弟弟辩解,说那只是个悲惨的意外。” “这些也许是真的,”他说,“就算是,也不足以让你有谋害父亲的借口。” 她笑了。“你怎么能跟其他人一样这么说?你跟可汗不就想杀掉对方吗?两个男人竟然这么憎恨对方,我的天哪!” “是他追杀我的,我只是保护自己。” “可是他恨你,杰森,而且我很少见过那样的恨。他恨你,就跟我恨我父亲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遗弃他,跟我父亲遗弃我母亲一样。” “你的语气好像他真是我儿子。”伯恩轻蔑地说。 “哦,没错,你说服自己他不是你儿子。这样最方便了,不是吗?你就不用想到自己将他丢在丛林里等死了。” “我没有!”伯恩知道他不该中她的计,可是他克制不住,“他们告诉我他死了,我完全不知道他可能还活着。我是进入政府资料库之后才发现这件事的。” “你当时有留下来检查过吗?没有,你连棺材里是什么也没看,就直接埋葬了他们!只要你检查过,就会知道你儿子不在里面,可是你没有,还逃离了那个国家,你这懦夫。” 伯恩试着从椅子上挣脱。“真厉害,你也有资格教训我关于家人的事!” “够了。”史蒂朋·史巴尔科出现的时机刚刚好,“除了家庭故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得跟伯恩先生谈谈。” 安娜卡顺从地起身。她拍了拍伯恩的脸颊。“别气了,杰森。你不是我第一个骗的男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当然,”伯恩说,“史巴尔科会是最后一个。” “安娜卡,离开这里。”史巴尔科边说,边用戴着乳胶手套的双手调整身上的围裙。围裙很干净,熨烫得很平整。而且,上面目前还没有一点血迹。 安娜卡离开以后,伯恩把注意力放在眼前这个人身上;他就是可汗所说,策划杀害亚历山大跟莫瑞的主谋。“你一点也不相信她吗?” “没错,她是个说谎高手。”史巴尔科轻笑,“而我对于说谎也略知一二。”他走到推车旁,像是鉴赏艺术品般看着架上的器械。“我想,你会以为她背叛你,所以也会对我做同样的事。”他转过来面向伯恩,灯光照在他一侧异常光滑的脸跟脖子上。“或者你是想离间我们?那应该是你们这种探员的标准手段吧。”他耸耸肩,拿出一样器械在指间耍弄,“伯恩先生,我很感兴趣,关于希弗博士跟他的发明,你到底知道多少。” “费利克斯·希弗在哪里?” “就算你能离开这里,也帮不了他的,伯恩先生。他对我已经没有用了,现在根本没人救得了他。” “你杀了他,”伯恩说,“就像你杀了亚历山大·康克林还有莫瑞·潘诺夫。” 史巴尔科耸了耸肩。“我最需要希弗博士的时候,康克林竟然把他带走。不过,我当然把希弗要回来了。我总是能得到我要的。我之所以要康克林付出代价,是因为他以为跟我作对不会受到惩罚。” “那潘诺夫呢?” “他只是在错误的时机出现在错误的地方,”史巴尔科说,“就这么简单。” 伯恩想起莫瑞·潘诺夫为他所做的一切,而他却无法救莫瑞免于一死。“你怎么能把杀害两个人的性命,说成弹弹手指那么简单?” “因为事实的确就这么简单,伯恩先生。”史巴尔科笑了,“跟明天即将发生的事比起来,这两个人的死根本不算什么。” 伯恩尽量不去看史巴尔科手中闪亮的器械,不过他却想到拉斯洛·莫尔纳死在冰箱里的模样。他知道史巴尔科能用这些器具造成怎样的伤害。 现在,他知道了史巴尔科就是折磨死莫尔纳的人,也就是说,可汗所说关于这个人的事全都是真的。如果可汗说的这些是实话,那么他说他是约书亚·韦伯,是伯恩的儿子,也有可能是实话?证据愈来愈明确,伯恩觉得似乎有种不可承受的重量压在自己的肩上,他却没有脸面对…… 现在想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史巴尔科开始挥舞着手上的器械。“我再说一次,我要知道你对希弗博士的发明了解多少。” 伯恩看着史巴尔科后方的黑色混凝土墙。 “你选择不回答我,”史巴尔科说,“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他迷人地笑着,“不过很可惜,这样是没用的。” 他将器械的螺旋状尖端插进伯恩的皮肉里。 26 可汗走进一间叫“胡迪尼”的魔术与益智游戏专卖店。这间看起来像小精品店的墙上和柜子里放满了各种形状新旧不一的魔术道具、益智玩具和迷宫游戏。许多不同年纪的小孩,拉着自己的父母在走道间徘徊,瞪大眼睛伸手指着各式各样古怪神奇的物品。 可汗走向一位看起来因忙碌而显得烦躁的店员,告诉她自己要见奥兹卡尔。她问了他的名字,然后拿起电话拨内线,跟对方讲了一会儿,便叫可汗到店的后方。 他进了店面后方的一道门,穿过一条里面只有一个灯泡照明的狭窄走廊,看不出墙壁是什么颜色,空气中充满煮熟的甘蓝菜的味道。接着,他走上一道环形铁梯,到二楼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堆满了书——大部分是初版魔术书籍,还有知名魔术师跟脱逃大师的传记跟自传。在一张可以合盖的橡木旧办公桌后方的墙上,还挂着一张哈利·胡迪尼的相片。木板地面上铺着旧波斯地毯,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清理过;旧办公桌的后面,有一把看起来像王位的高背扶手椅。 可汗一年前来这里时,奥兹卡尔也跟现在一样坐在同一个位置。奥兹卡尔是个中年男子,身材像颗西洋梨,脸上留着一大撮鬓角,还有个圆圆的鼻子。他一见到可汗就笑着站起来,绕过桌子过去和可汗握手。 “欢迎回来,”他请可汗坐下,“你需要什么吗?” 可汗对他说了需要的东西,奥兹卡尔一一抄下,偶尔还自己点着头。 抄完清单后,他抬起头看可汗。“就这样?”他似乎有些失望;他最喜欢的事就是接受挑战了。 “还有,”可汗说,“我要能打开磁力锁的东西。” “这才对嘛!”奥兹卡尔笑容满面地说。他摩拳擦掌站了起来,“跟我来吧,朋友。” 他带可汗走过另一条走廊,墙上贴了壁纸,照明来源似乎是煤气灯。他走路时摇摇摆摆,滑稽的样子就像只企鹅,不过等你见识到他在九十秒内挣脱三副手铐的本领后,可就不会这么小看他了。 他打开一扇门,走进他的工作坊——空间很大,还用工作台及金属柜台隔出好几个区域。他带着可汗走到其中一区,然后在一个直排抽屉架里翻找东西。最后,他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与铬黄色的方形物品。 “所有的磁力锁都跟电流有关,你知道吧?”看到可汗点头后,他便继续说下去,“只要有电源供应,它们就不会发生故障。任何设置磁力锁的人都知道,如果你将电源切断,锁就会打开,所以一定要有一份备用电源,有些人甚至会再多加一份。” “我要开的那个磁力锁就有两份备用电源。”可汗说。 “很好。”奥兹卡尔点点头,“所以我们不用考虑如何切断电源了——不但会花太多时间,而且你可能也还无法切断所有备用电源。”他伸出食指往上举,“不过,很少人知道,磁力锁使用的电源都是直流电,所以……”他又在抽屉里翻找,拿出另一样东西,“你只要有可携式交流电源就能解决了。” 可汗接过奥兹卡尔手中的物品,拿起来比外观重了不少。“这原理是什么?” “想像一道闪电击中电力系统。”奥兹卡尔拍了拍可汗手中的可携式电源,“这个宝贝能扰乱直流电电流,让你打开门,不过它不会让磁力锁完全短路。过了一段时间后,电流会恢复正常,锁也会重新锁上。” “我有多少时间?”可汗问。 “那就要看磁力锁的构造跟型号了。”奥兹卡尔耸耸肩,“我猜至少能有十五分钟,顶多二十分钟,不可能更久。” “不能再扰乱一次让锁打开吗?” 奥兹卡尔摇头。“很可能再次扰乱之后,会让磁力锁固定锁死,到时你就只能把整扇门拆掉才出得去了。”他笑着拍拍可汗的肩膀,“别担心,我对你有信心。” 可汗怀疑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事情有信心的?” “说得也是。”奥兹卡尔递给他一个拉链皮箱,“不过干我这行的,当然要说有信心,东西才卖得出去嘛。” 冰岛当地时间凌晨两点五十分整,阿瑟诺夫和席娜已经把马格麦特的尸体仔细包好,放到其中一辆货车上,由阿瑟诺夫开车,沿海岸线向南前往一处海湾。席娜看着地图,偶尔为他指示方向。 “我能感觉到其他人很紧张,”他说,“而且可不是因为期待所造成的。” “因为我们的任务可不简单啊,哈森。” 他看着她。“有时候我真怀疑你身体里流的不是血而是冰水。” 她露出微笑,捏捏他的腿。“你很清楚我身体里流着什么。” 他点点头。“说得也是。”他不得不承认,虽然他很想领导他的人民,但他觉得最快乐的事,还是跟席娜在一起。他希望战争结束以后,自己能卸下叛军的装束,好好当她的丈夫,当他们孩子的父亲。 “席娜,”他们的车开出路面,从峭壁往下开往目的地,路面非常颠簸,“我们从来没谈过,关于我们的事。” “什么意思?”她当然很清楚他在想什么,“我们当然谈过。” 路面愈来愈陡峭,他不得不放慢车速。席娜看见前方的转弯处,在那后方就是岩岸海湾,还有北大西洋。 “但没谈过我们的未来、婚姻与孩子。还有,也没谈过什么时候该对彼此许下誓约。” 这时候,她才真的知道导师的直觉简直是奇准无比。从哈森·阿瑟诺夫的话中听得出,他很怕死;她不是从他的声音或眼神判断,而是听他的用字遣词。 她现在知道,他已经对她产生怀疑了。她加入叛军后学到一件事:怀疑会侵蚀一个人的进取心与决心,对他的行动也有极大影响。也许是因为现在的情况让他感到非常焦虑紧绷,因此让他暴露出自己的软弱,而她跟导师一样,非常厌恶这点。 由于她太急着拉拢马格麦特,所以导致自己犯了个大错,不过这也是因为她太想得到导师提供的未来才会这么做。然而从哈森激烈的反应看来,他一定早就开始怀疑她了。他是不是认为,不能再相信她了呢? 他们抵达了会面地点,比预计的时间还早十五分钟。她转身面对他,双手捧着他的脸,温柔地说:“哈森,这么久以来,我们肩并肩走过死亡的阴影;我们之所以能活到今天,除了真主的旨意之外,还因为我们对彼此完全地忠诚。”她倾身亲吻他,“所以我们现在对彼此许下誓约,经由死亡之路通往真主的世界;我们求死的决心,比敌人求生的意愿还要坚强。” 阿瑟诺夫闭起眼睛。这就是他祈望从她身上得到的承诺;他还害怕她永远不会说出口。他现在才知道,这就是他刚刚看见她跟马格麦特在一起时,反应这么激烈的原因。“我们在真主的见证中许下誓约。”他用念祷词的语气说。 他们相互拥抱,不过席娜的心,当然早就飞越了北大西洋。她想知道导师正在做什么。她好想看见他的脸,待在他身边。很快,她告诉自己:她很快就能得到所有属于她的东西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下了货车,站在一起看着海滨,听海浪打在岸边的声音。月亮已经看不见了。再过半小时左右,天空会愈来愈亮,另一个长日的黎明又将出现。他们大约站在海湾的中点,两边岩岸像手臂往外延伸,让打进来的海浪变小,也降低了大浪的危险性。黑暗的海面上吹来一阵寒风,让席娜打了个冷战,但阿瑟诺夫很喜欢这种感觉。 他们看到一阵灯光朝岸上明灭三次;史巴尔科派来的船到了。阿瑟诺夫打开手电筒,打信号回应。渔船没有回应,慢慢向岸边接近。阿瑟诺夫和席娜一起走回货车,将尸体搬到岸边。 “他们看到你应该会很惊讶吧。”阿瑟诺夫说。 “他们是导师的人,没什么事能让他们惊讶。”席娜若无其事地说,心里却记得导师对哈森说过,她应该跟这群人见过面。当然,导师一定已经告知这群人了。 阿瑟诺夫打开手电筒,看见一艘用桨划的小船,船上载满一堆箱子,以及两名船员;渔船上还有更多箱子。阿瑟诺夫看了看表,他希望能在黎明前搬完。 船上的两人将船首靠岸后便马上下船。他们没有浪费时间自我介绍,不过还是照导师的吩咐,装成见过席娜的样子。 他们四人很有效率地将箱子搬下船,整齐叠在货车里。阿瑟诺夫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转头去看,发现第二艘小船已经靠岸。他知道,他们能在黎明之前搬完。 他们将马格麦特的尸体抬上第一艘船,席娜要船员到远洋时把尸体丢到海里。船员顺从地听从席娜的命令,阿瑟诺夫觉得非常满意。他想,显然她在之前监督武器运送时就建立起威严了。 他们四人加上后来上岸的两位船员总共六人,一起把第二艘船的箱子搬进货车。接着,船员安静地回到船上,由阿瑟诺夫和席娜帮他们把船推回海上,慢慢划向渔船。 阿瑟诺夫和席娜看着彼此。随着东西送达,他们的任务似乎也开始正式执行,不再像先前只是纸上谈兵。 “你感觉得到吗,席娜?”阿瑟诺夫一只手放到箱子上,“你感觉得到死亡正在等待吗?” 她把手放在他手上。“我感觉到胜利离我们不远了。” 两人回到基地时,其他手下已经染好头发,戴上隐形眼镜,完全改变了外观等着他们回来。没人提起马格麦特的死;他只是运气不好,而现在任务又迫在眉睫,没人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们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们小心搬出箱子打开,里面有轻型机枪、塑胶炸药,以及防护衣。另一个比较小的箱子里,则装着一大堆青葱,还放了碎冰保鲜。阿瑟诺夫比了个手势,阿卡麦德便将箱子搬到印了“夏拿佐杜亚高级蔬果”的货车上。接着,染成金发、戴了蓝色隐形眼镜的阿卡麦德,便开着货车离开基地。 最后一个箱子,是留给阿瑟诺夫与席娜来打开的,里面装着NX20。他们看着它,静静躺在海绵垫上,想起在内罗毕做的测试。阿瑟诺夫看了手表。“导师很快就会带着它的弹药来跟我们会合。” 最后的准备阶段,已经开始。 九点刚过,一辆“芳塔那”百货公司的货车,停在人道有限公司的地下停车场入口前接受两名警卫检查。其中一位看了当天的工作事项表,查到一笔芳塔那送货到伊桑·赫恩办公室的资料,但还是要求查看卸货清单。驾驶员拿出清单后,警卫便要他打开后门,上车一一核对物品,然后跟搭档一起把每个箱子打开,总共有两把椅子,一个书橱,一个柜子,跟一张沙发床。他们将书橱跟柜子的门全部打开,检查内部,然后检查沙发的靠垫,还把椅子抬起来看。确定没问题后,警卫便将清单还给驾驶员,告诉他伊桑·赫恩的办公室该怎么走。 驾驶员把车子停在电梯附近,然后跟同伴一起搬家具。他们总共走了四趟,才把所有家具搬到六楼,而赫恩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了。他很高兴地带他们把家具摆到他想放的地方,结束后,慷慨地给他们一笔小费。 等他们走了之后,赫恩便将门关上,把原来办公桌上堆的一大堆文件整理好,按照字母顺序摆进柜子。办公室里充满一阵井然有序的沉默。过了一会儿,赫恩走到门口,把门打开,突然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口跟他面对面;她就是昨天见过的那个女人。 “你是伊桑·赫恩吗?”他点点头,然后她便伸出手。“我是安娜卡·佛达斯。” 他简短地握了她的手,发现结实而又干燥。他记得可汗的警告,所以装出一副无辜的疑惑表情。“我们认识吗?” “我是史蒂朋的朋友。”她的笑容十分迷人,“介意我进来一下吗,还是你正要离开?” “我还有个预约,再过……”——他看了看表——“一下子。” “我不会花你太多时间的。”她走向沙发床,双腿交叉坐下。她抬头看着赫恩,露出机警与期待的表情。 他坐到旋转椅上,面对着她。“我能帮你什么吗,佛达斯小姐?” “我想你搞错了,”她明快地说,“应该是我能帮你什么?” 他摇了摇头。“我不懂你的话。” 她环顾办公室,对自己发出哼哼声,接着上半身往前倾,手肘靠在膝盖上。“噢,我想你懂,伊桑。”她又露出同样的笑容,“关于你,我知道一些连史蒂朋都不知道的事。” 他保持着疑惑的神情,双手摊开表示不清楚。 “别再演了,”她不耐烦地说,“我知道除了史蒂朋,你还替某个人工作。” “我没有——” 她将食指放在他的嘴唇上。“我昨天在停车场看到你了。你不可能是去那里呼吸新鲜空气的吧,就算是,你对我们的活动也太感兴趣了。” 他太惊讶了,以致突然想不出理由否认。不过,就算找得到理由,那又如何?他自问。尽管他非常小心,她还是发现自己了。他凝视着她。她真是个漂亮的女人,不过真的是个危险人物。 她侧着头。“你不是国际刑警组织的人——看起来不像。中情局吗?我想也不是。如果美国人想渗透史蒂朋的组织,他一定会知道。那么会是谁呢,嗯?” 赫恩不说话;他也不能说。他很怕她已经知道是谁——而且知道所有的事。 “别这么紧张,伊桑。”安娜卡站起来,“我不在乎,真的。我只是怕出了什么事,想要有个保险而已。我的保险就是你。现在,我们就把你那小小的背叛,当成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吧。” 她穿过办公室,走出大门时,赫恩都还没想到如何回应。他震惊地坐在位子上,动也不动。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站起来打开门,检查走廊确定她已经走了。 他关上门,走向沙发床说:“没人了。” 他拿起坐垫,放在地上,然后拿起下方的夹板。 夹板之下的不是床垫与床架;可汗就躺在里面。 赫恩发现自己正在冒冷汗。“我知道你警告过我,可是——” “安静。”可汗爬出跟棺木大小相当的空间。赫恩怕得抖缩着身子,但可汗心里想着更重要的事,没想到要惩罚他。“只要确定你不会再犯第二次就好。” 可汗走向门口,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只听见同一楼其他办公室里传来的忙碌声。他身上穿的裤子、鞋子、衬衫和外套全是黑色。赫恩觉得他的上半身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又壮了许多。 “把沙发床装回去,”可汗下令,“然后回去工作,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你快要开会了吗?一定要出席,而且不能迟到。每件事看起来都要跟平常一样才行。” 赫恩点点头,然后将夹板放回去,再装上坐垫。“这里是六楼,”他说,“你的目标在四楼。” “让我看看平面图。” 赫恩坐到电脑前,打开大楼的平面图。 “找出四楼的图。”可汗弯着身子看屏幕。 赫恩照做,可汗仔细地扫视。“这是什么?”他指着一个地方。 “我不知道。”赫恩试着将图放大,“看起来像是块空地。” “或者,”可汗说,“是连接史巴尔科卧房的一个小房间。” “只是这里没有路可以进出。”赫恩说。 “有趣。我想史巴尔科先生可能做了些机关,连他的建筑师都不知道。” 可汗记清楚平面图后便转身离开。他已经看了图,现在要实地见见那个地方。他走到门口时,又转身面对赫恩。“记得,准时出席会议。” “你呢?”赫恩说,“你进不去的。” 可汗摇摇头。“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明亮的阳光照着冰岛的早晨,空气中尽是地热温泉的矿物质味道。各个地方都插满了旗帜。在凯夫拉维克机场的一端,有个用铝架搭建的临时舞台,上面摆了一张大讲台,连接着扩音系统;杰米·霍尔,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以及菲德·奥萨乌德三人,已经确认了这里是最安全的场地。他们全部——就连伯里斯也是——都不乐见各自的领袖出现在这种公开场合,但就这点来说,所有的领袖看法似乎都相同。他们都觉得,这样不只能展现各国的团结一致,还能让所有人知道他们并不恐惧。他们接下职位时,早就知道会有被暗杀的危险,而同意参加高峰会后,风险更是增加了好几倍。然而,他们知道这就是自己工作的一部分。如果你想开始改变世界,一定也会有人想阻止你。 因此,在高峰会举办的这天早上,各国旗帜就在刺骨的风中飘扬着——包括美国、俄罗斯,以及伊斯兰世界最具影响力的四个国家——讲台前方挂着这次高峰会的标志,维安人员全副武装镇守周围,狙击手也在各个制高点待命。采访记者来自世界各国;他们必须在记者会开始前两小时先抵达。报纸记者要经过严格检查,除了查看证件,还要采集指纹跟犯罪资料库比对。摄影师不能提前装上底片,因为他们的相机得在现场接受X光检查,每个底片盒也要打开细查,在装底片时还要有人在旁监视才行。所有人的手机都暂时被收起来,贴上标签,保管在记者会外的场所,等结束后再还给他们。每一项安全细节全都顾虑到了。 美国总统一出现,杰米·霍尔就带着两位特勤局探员走到他身边。霍尔跟另外两位维安负责人一样戴着微型耳机,以随时跟自己的手下保持联系。紧接在美国总统之后出现的,是俄罗斯总统亚力山德·叶夫图申科,由伯里斯和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探员护送。在他们后方,则是四位伊斯兰国家的领袖,身旁跟着各自的维安人员。 各国重要人物现在已经聚集在一起,讲台前的群众跟记者想往前挤,但都被挡在一定距离之外。麦克风测试完成,现场连线直播的摄影机也准备好了。第一个走上台的是美国总统,身材很高,面容英俊,鼻子非常挺,目光也很锐利。 “世上的各位民众,”他的语气坚强,像是在念某种宣言;他在白宫玫瑰园与戴维营开过无数次记者会,所以发言时得心应手,流畅无比,“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因为我们要争取世界和平,一同为正义与自由努力,齐心对抗暴力及恐怖主义。” “今天,我们又一次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世界的命运就在我们手中。我们是要让人类坠入充满恐惧与无止境战争的黑暗时代,还是团结起来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我们都看得见恐怖主义的力量,它是现代的海德拉。我们都知道眼前的路有多艰难,但我们不会被吓倒,而且要一起向前迈进。只有团结,才能打倒这个多头怪物。只有团结,我们才有机会让这个世界变得安全。” 总统发言完后,群众响起热烈的掌声。接着,他便将麦克风交给俄罗斯总统——他说的话也差不多,同样得到热烈掌声。然后是四位阿拉伯领袖轮流发言,虽然他们的发言更慎重,但同样重申了大家必须团结起来,一口气解决掉恐怖主义的问题。 接下来是一段让媒体提问的简短时间,结束之后,六位领袖便并肩排好照相。这幅画面相当令人印象深刻,尤其他们还牵着手,一起举高手臂,表示西方跟东方团结一致。 人群带着欢腾的情绪渐渐散去。就算是最挑剔的记者或摄影师,也不得不承认,这次高峰会确实有个很棒的开端。 “你知道我已经用了第三双乳胶手套了吗?” 史蒂朋·史巴尔科拉来安娜卡先前坐过的椅子,在血迹斑斑的台子前坐下。他前面有个夹了培根、莴苣和番茄的三明治,这是他在美国几次手术的复健期间喜欢上的食物。三明治放在精致的骨灰瓷盘上,而他右手则拿着高级水晶杯装的顶级波尔多葡萄酒。 “没关系。时间也晚了。”他拍拍手腕上的高精密手表,“伯恩先生,我现在想到,这段愉快的时光该结束了。我得告诉你,你让我过了非常棒的一晚。”他迸出一阵大笑,“我想,比我给你的还多吧。” 三明治完全按照他的习惯,对切成两个一样的三角形,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慢慢咀嚼享受着。“伯恩先生,你也应该知道,一个培根莴苣番茄三明治要好吃,选用的培根一定要新鲜,最好还能切成厚片。” 他吞了一口,然后放下三明治,拿起水晶杯喝波尔多葡萄酒。接着,他推开椅子站起来,走向绑着伯恩的牙医治疗椅。伯恩的头无力地下垂,而他身边方圆约两英尺的范围内,布满了喷溅的血迹。 史巴尔科抬起伯恩的头,他的眼神因极度痛苦而失焦,脸上沾着干掉的血迹。“在我离开前,得跟你说说这件事讽刺的地方。我的胜利就要来临,所以你知道什么根本不重要,你说不说也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把你留在这里,让你没办法阻挠我的计划。”他笑了,“你因为沉默得付出多可怕的代价,而且这样你能得到什么,伯恩先生?什么也没有!” 可汗看见回廊上有个警卫站在电梯旁,于是小心退到楼梯间的门口。他从门上 嵌了铁丝网的强化玻璃看出去,发现有两个武装警卫站在楼梯井边抽烟边聊天。每隔十五秒,他们其中一人就会探头看门上的玻璃,检查六楼走廊。楼梯的保安太难突破了。 他往后转身,用正常轻松的脚步穿过走廊,然后抽出奥兹卡尔卖给他的空气枪。警卫一看到他,他就举起空气枪,朝对方脖子射出一支镖箭。镖箭尖端涂了某种化学物质,警卫中箭后,马上倒地不省人事。 可汗随即向前冲,将警卫拖向厕所。厕所门一打开,里面刚好有另一名警卫,举起了枪瞄准可汗胸部。 “别动,”警卫说,“丢掉你的武器,双手举高。” 可汗照做,但当他要举起双手时,偷偷按了手腕护套里的一个弹簧机关。警卫突然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喉咙;被镖箭刺中的感觉,就像被蚊虫叮咬。警卫突然眼前一暗,昏倒在地。 可汗将两人拖进男厕,然后走到电梯按下墙上的钮。过了一会儿,电梯门打开,他走进去按了四楼的钮。电梯开始下降,不过经过五楼后,却突然停住不动。他按了其他楼层的钮,但毫无动静。电梯卡住了,显然是有人故意让它停下来。他知道要逃脱这个史巴尔科设下的陷阱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他踩着电梯墙面的栏杆,正准备打开上面的维修舱口时,突然停下动作,仔细察看。那个反射出一阵光线的金属物是什么东西?他拿出奥兹卡尔给的小手电筒,往舱门另一端的螺丝钉照过去。有诡雷!可汗知道,要是他一打开舱门,马上就会引爆上面的炸药。 这时,突然一阵摇晃,让他从栏杆上失去平衡跳下来;电梯猛烈地震动,接着便开始快速下坠。 史巴尔科才走出行刑室,电话就刚好响起。阳光从窗户透进卧室,他走去接电话时,感到脸上一阵温暖。 “喂?” 听见对方的报告,让他的脉搏逐渐加速。他在这里!可汗来了!他的手紧紧握拳。现在,他们两个都在这里,而他在这儿的工作也快结束了。他叫手下到三楼待命,然后打给保安负责人,要他们立刻进行消防演习,疏散整栋大楼的人。二十秒不到,尖锐的火警警报声响起,所有员工便依序移动到楼梯间,由保安人员护送至外面街上。这时候,史巴尔科打电话给他的轿车和飞机驾驶,并要飞机驾驶在费里海吉机场等他,准备好随时起飞。依照他先前的指示,飞机已经加满油,检查完毕,并跟塔台通报过了。 在回去找杰森·伯恩之前,他还得再打几通电话。 “可汗在大楼里,”他对接起电话的安娜卡说,“他现在困在电梯里,我已经派人过去,避免他逃脱;不过最了解他的人还是你。”听见她的回应后,他哼了一声,“你说的我早就知道了。总之,你自己看情况处理吧。” 可汗按下紧急停止钮,可是完全没有反应,电梯还是猛力向下冲。于是他从奥兹卡尔的工具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撬开按钮的面板;面板后方有一大堆电线,不过他马上就看见紧急停止的电路被切断了。他迅速将电路接回原位,电梯随即发出尖锐摩擦声,减缓速度停了下来。现在,电梯就卡在三楼和四楼间,而他则把握仅有的时间,继续调整电梯线路。 史巴尔科的手下带着武器,在三楼的电梯门外就位。他们插入紧急钥匙,打开电梯门,发现电梯底部就在他们上方。根据上头的命令,他们知道该怎么做——将机枪瞄准电梯底部,由下而上猛烈开火。在这么强大的火力攻击下,绝对没人能够生还。 可汗四肢张开,手脚紧靠着电梯井的外墙,看着电梯地板被轰出一个大洞;电梯门跟电梯井正好保护他免于子弹攻击。他刚刚重新连接了控制板电路,使电梯门稍微打开,空间正好能让他身体挤过去,当他从电梯门与外墙之间扭动着身子要往上爬到电梯顶部时,史巴尔科的手下就开火了。 激烈的枪声停止后,他觉得一阵耳鸣,像是有几百只蜜蜂在挥动翅膀。他抬头看着连接电梯的两条绳索,一会儿之后,两名穿镇暴装持重武器的警卫从绳索上滑下。 其中一名警卫看到可汗,正准备开枪,但可汗早一步发射空气枪打中了他,让他不省人事,手里的机枪掉了出来,身体也被滑轮固定卡在绳索上。当第二名警卫瞄准可汗,可汗便跳向昏迷的警卫,抓住他的身体。第二名警卫戴着镇暴头盔,完全看不见脸;他直接对可汗开火,而可汗则用他搭档的身体挡子弹,接着用力一踢,将他手中的机枪踢掉。 他们两人同时向下跳到电梯顶部,C4塑胶炸药就黏在维修舱门中央,旁边还设置了引线。可汗看见舱门旁的螺丝被松开,只要他们其中一人不小心碰到舱门,触发了引线,整部电梯都会被炸成碎片。 可汗扣下扳机,但警卫向旁边跳开,滚了一圈躲开镖箭,然后踢掉可汗手中的空气枪,同时拿起他搭档刚刚掉下的机枪。可汗用力踩在他手上,扭动脚跟,想让他放开武器,不过此时三楼的人又突然开始对电梯射击。 警卫抓住可汗分心的时机,用另一只手捶开可汗的脚,拿起武器开火,而可汗往旁边一跳,滑到电梯下方的紧急擎动装置旁。可汗稍微后退,避开三楼射来的子弹,开始调整擎动装置。在电梯顶部的警卫探头,拿着枪向下瞄准可汗,不过可汗正好松开了擎动装置,让电梯突然下坠,吓得警卫手足无措。 可汗跳上离他最近的一条绳索,往上攀爬。到了四楼后,他马上拿出交流电源供应器,准备打开磁力锁,此时电梯正好坠落在地下室底部,剧烈的震动触发引线,让炸药引爆。爆炸向上延伸,而可汗及时干扰了磁力锁,跌跌撞撞地滚进门口,避开爆炸的波及。 四楼的门厅全铺着大理石,看起来像咖啡加了牛奶的颜色。墙上的灯台以毛玻璃覆盖,提供温和的照明。可汗一站起来,就看见安娜卡在前方不到五码处,逃往走廊方向。她看起来既惊讶又害怕。显然她跟史巴尔科都没料到他竟然到得了四楼。他暗自笑了一声,追上前去。他想,他们会害怕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他实在太强了。 安娜卡开了一扇门,一走进去关门之后,可汗就听见上锁的声音。他知道他得找到伯恩跟史巴尔科,但安娜卡也是不能忽略的重要人物。于是,他拿出开锁工具,不到十五秒就把门打开,看见安娜卡正好跑到房间另一端的门口。她惊恐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把门关上。 可汗看见她的表情,回想起过去。安娜卡从没露出过害怕的神色。他突然觉得这房间有古怪。房间很小,呈四方形,完全没有窗户,看起来还没完成装潢,墙壁全部漆成死寂的白色,连墙面上的饰板也是。房间里完全没有家具——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有。然而,他太晚察觉到不对劲了;某处开始传来一阵嘶嘶声。他抬头看,发现墙壁上方有个出风口正排出毒气。他屏住呼吸,跑到房间另一端的门前,拿出工具撬开了锁,但门还是推不开,可见外面一定被拴上了。于是他往回跑,想从刚刚进来的门出去,结果发现门也被拴起来了。 毒气不断泄进房内,而他完全被困在其中。 史蒂朋·史巴尔科吃完三明治,喝完波尔多葡萄酒,便将从伯恩身上取出的东西整齐地排在桌上:陶质手枪、康克林的手机、一卷钞票,一把弹簧刀。 伯恩面容憔悴,全身是血,已进入深沉的冥想之中——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撑过史巴尔科利用器械在他身上造成的痛苦,另外也能保持内在的精力,维持身体最后的力量。 玛莉、艾莉森跟杰米的画面,像是断断续续的火焰闪现在他脑海中,不过他记得最鲜明的,还是在金边生活的那段日子。他的心完全宁静下来,想起了黛欧、阿莉莎跟约书亚。他看见自己正将一个棒球抛向约书亚,教约书亚怎么用他从美国买来的棒球手套,约书亚却转身对他说:“为什么你要复制我们?为什么你不救我们?”他疑惑了好一会儿,然后可汗的脸清晰地浮现,对着他说:“你想让现在的孩子来取代约书亚跟阿莉莎,甚至连名字的第一个字母都一样。” 他很想从自己强迫进入的冥想状态中脱离出来,放弃辛苦建立起来抵抗史巴尔科折磨的堡垒,只为了不再看见那指控的表情,以免被罪恶感压垮。 罪恶感。 一直以来,他都不敢面对自己的罪恶感。从可汗说出自己的身份之后,他就不断逃避事实,正如他当时尽快逃离金边一样。他以为自己能远离那场悲剧,可是他却发现自己在躲避心中那股无法承受的罪恶感。在家人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无法在场保护他们。于是,他将自己封闭起来,不愿面对现实,只是一味逃避。 在这方面,安娜卡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个懦夫。 史巴尔科看着伯恩布满血丝的眼睛,将伯恩的钞票收进口袋,然后拿起他的陶质手枪。“我利用你让世界各大情报单位转移焦点,没时间注意到我,这点你倒是为我做得很好。”他举起手枪,瞄准伯恩的眉心。“不过,你对我已经没有用途了。”他准备扣下扳机。 这时候,安娜卡进了房间。“可汗来到这层楼了。”她说。 史巴尔科不由得吃了一惊。“我听见爆炸声,他竟然没死?” “他逃出电梯,还让电梯下坠,最后是在地下室爆炸的。” “还好,最后一批武器已经运出去了。”他转身看着她,“可汗在哪里?” “我把他锁在房间里。我们应该马上离开。” 史巴尔科点头。她很清楚可汗的能耐——他撮合他们两个果然是正确的。她这个双面人了解可汗的程度,远超过他的期望。不过,他又转身看着伯恩,他们两个之间的事还没解决。 “史蒂朋。”安娜卡握住他的手臂,“时间快不够了;飞机正在等,我们得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离开大楼。火警警报系统已经启动,所以电梯井里的氧气都被抽光,不会造成什么损害。可是大厅里一定会有零星火源,消防车马上就会过来,到时会有很多人围观的。” 她已经设想好每件事了。史巴尔科欣赏地看着她。接着,他突然挥动手臂,用枪管重击在伯恩的太阳穴上。 “这算是我们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见面的纪念品。” 史巴尔科说完后,便跟安娜卡离开了房间。 可汗拿出奥兹卡尔给他的小铁锹,激烈地撬着墙上的饰板。他的眼睛因为毒气而觉得灼热无比,不断流泪,肺部也快因缺氧而爆裂。再过几秒钟,他就会昏迷,自主神经系统就会控制住身体,让他吸进毒气。 不过,他及时撬开了一个小孔,马上感觉到房间外传进的冷空气。他将鼻子伸进小孔,呼吸新鲜空气,然后深吸了一大口屏息,拿出奥兹卡尔给他的小型C4炸药。 可汗对着小孔又深吸一口气,然后将炸药塞进小孔,仓促爬到房间另一头,按下遥控器引爆。爆炸将墙壁炸出一个洞。木头碎屑和粉尘还在空气中飞舞时,可汗就已经跳过去,冲进史巴尔科的卧房。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房间,下方的多瑙河面闪烁着光亮。可汗把所有窗户打开,让从洞口漏出的毒气溢散。他突然听见警笛声,往下一看,发现好几辆消防车和一辆警车就停在门外,街上一片骚动。他往后退了几步,看看四周,想着赫恩给他看过的平面图。 他走向平面图上显示空白的地方,只见墙面闪闪发亮的木头饰板。他将耳朵贴上,用指关节轻轻敲了几下;从左边数来的第三片饰板应该是个通道门。他从左侧一推,饰板随即向内打开。 可汗走进一个有黑色混凝土墙面和白色地砖的房间,里面都是汗与血的臭味。他发现杰森·伯恩浑身是血,形容憔悴,被绑在一张牙医治疗椅上,周围地上的血迹形成了一个圆圈。伯恩没穿上衣,手臂、肩膀、胸部跟背部到处都是肿胀的伤口。他的肋骨部位包扎的前两层都被拆掉,只有最后一层还在。 伯恩就像一头全身是伤但毫不屈服的公牛,抬起头看着可汗。 “我听见第二次爆炸声,”伯恩用微弱的声音说,“我以为你死了。” “失望吗?”可汗咬着牙说,“他在哪儿?史巴尔科在哪里?” “恐怕你来晚了,”伯恩说,“他走了,安娜卡·佛达斯也跟着他离开了。” “她一直替他工作,”可汗说,“我在实验室大楼警告过你,可是你不听。” 伯恩叹了口气,闭起眼睛面对可汗的指责。“我没时间听。” “你似乎从来没有时间听。” 可汗走近伯恩,他觉得喉咙似乎一阵紧缩。他知道他是来找史巴尔科的,可是有件事打乱了他的心。他看着史巴尔科在伯恩身上造成的伤害。 伯恩说:“你是不是要杀了我。” 这句话听起来不像个问句,像是陈述句。 可汗知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他心里一直存在的黑暗部分,几乎就要占据他的身体,要他杀掉伯恩。差一点。他感觉这股冲动从他的腹部传到手臂,却绕过了他的心,因而无法驱使他采取行动。 他突然转身,走回史巴尔科的豪华卧房。过了一会儿,他拿了杯水,还有从浴室翻出的一些东西。他把杯子靠着伯恩的嘴,慢慢倒给伯恩喝完。他的手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将绑住伯恩手脚的皮带一一解开。 伯恩看着可汗替自己清理消毒身上的伤口。虽然他的双手已松绑,但还是放在椅子扶手上不动;他觉得自己像是瘫痪了一样,比被绑住时更加无法动弹。他仔细看着可汗,注意脸上的每个弧度跟角度。那是黛欧的嘴,还有他的鼻子吗?或者,这只是幻觉?如果眼前这人真是他儿子,他一定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的心里还是有股不确定感,以及一丝恐惧。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约书亚死了,要是这人真是他儿子,那么他竟然跟对方一样想置对方于死地,这简直太可怕了。另外,现在他们之间的沉默,也令人难以承受。于是,他只好谈论他们现在最关心的中立话题。 “你不是想知道史巴尔科在搞什么鬼吗?”他缓缓地深呼吸,忍受消毒水在伤口上产生的刺痛,“他偷了费利克斯·希弗发明的一样武器——一种可携式生化扩散器。史巴尔科还用了某种方法,迫使彼得·西多——在欧洲中心生化一号实验室工作的流行病学家——提供他扩散器的弹药。” 可汗丢掉手中染血的纱布,拿起干净的另一块。“也就是?” “炭疽热、出血热之类的,我也不清楚,不过惟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玩意非常致命。” 可汗继续清理伯恩的伤口。地板上散落着好几片血红的纱布。“你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这些?”他怀疑地问。 “因为我知道史巴尔科要拿这样武器来做什么。” 可汗抬头看着他。 伯恩看着可汗的眼睛,觉得非常痛苦。他深呼吸,继续说下去:“史巴尔科的计划很紧凑,他现在就要离开了。” “雷克雅未克的反恐高峰会。” 伯恩点头。“这是惟一的可能。” 可汗站起来,打开水龙头洗手。他看着粉红色的水流进排水口。“我没说我相信你。” “我要去追他们。”伯恩说,“把这些线索拼凑起来后,我才知道康克林带走希弗,还找佛达斯和莫尔纳一起把他藏起来,就是为了不让史巴尔科的诡计得逞。我知道那样生化扩散器的代号——NX20——这是康克林写在笔记本里的。” “所以康克林才会被谋杀。”可汗点了点头,“他为什么不跟中情局说这件事?中情局一定更有办法处理希弗博士的事。” “可能原因有很多,”伯恩说,“由于史巴尔科是个知名的慈善家,所以康克林也许以为没人会相信他的话。另外,他的时间也不够;他的情报无法提供有力证据让中情局的官僚采信。而且,这也不是亚历山大的行事方式,他最讨厌跟人分享秘密。” 伯恩一只手扶着椅背,缓慢痛苦地站起来,他的双脚保持同一姿势太久了,现在感觉就像橡胶。“史巴尔科杀了希弗,我想他应该也找到了西多博士。我得阻止他害死出现在高峰会的所有人。” 可汗转身,把手机递给伯恩。“拿去,打给中情局。” “你想他们会相信我吗?目前,他们还认为我在马纳萨斯谋杀了康克林跟潘诺夫。” “那就交给我。就算是中情局的官僚,接到威胁美国总统生命安全的匿名电话,也一定得严肃处理。” 伯恩摇头。“美国负责维安的人叫杰米·霍尔,他只会把事情搞砸。”他的眼神闪烁起来,已不再呆滞,“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阻止他们,可是我想我一个人做不来。” “看你现在这样子,”可汗说,“你一个人根本做不来。” 伯恩强迫自己看着可汗的眼睛。“所以,你要跟我一起。” “你疯了!” 伯恩试着习惯可汗突然升高的敌意。“你跟我一样想找到史巴尔科。这样有什么不好?” “什么都不好。”可汗讥讽地说,“看看你自己!简直糟透了。” 伯恩离开椅子,在房间里走了几圈,伸展肌肉,每走一步就感觉愈来愈强健。可汗看起来非常惊讶。 伯恩转身面对他说:“我保证不把所有吃力的工作都交给你。” 可汗没有立刻拒绝,反而勉强让步,同时心里不确定自己为何要这么做。“首先我们得安全离开这里。” “我知道,”伯恩说,“你弄了场火,所以现在大楼里都是消防员,当然也有警察。” “如果没有那场火,我现在也没办法到这里。” 伯恩眼看自己开的玩笑似乎没有减缓他们的紧绷状态,可能还造成了反效果。他们不知该跟对方说些什么。他纳闷着他们会不会一直这样下去。“谢谢你救了我。”他说。 可汗没看他的眼睛。“别臭美了,我是来这里杀史巴尔科的。” “至少,”伯恩说,“我还有件事能谢谢史巴尔科。” 可汗摇摇头。“我们不能合作。我不相信你,而且我知道你也不相信我。” “我很想试着相信你,”伯恩说,“不管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都不会比眼前这件事急迫。” “别告诉我该怎么思考,”可汗不客气地说,“我不需要你帮忙,从来不用。”他勉强抬起头看着伯恩。“好吧,就照这样,我同意跟你合作,不过你得先让我们安全离开这里。” “成交。”伯恩露出笑容,让可汗觉得有点疑惑。“我在这里待了好几个小时,都在想怎么逃离这个房间。如果我能从椅子上挣脱,绝对不能用一般的方式离开这里;我没办法对付史巴尔科的一堆手下。所以,我想到另一个方法。” 可汗的表情显得恼怒,他痛恨这个人知道得比他多。“是什么?” 伯恩朝排水口点了点头。 “从那里?”可汗不可置信地说。 “有何不可?”伯恩跪在排水口旁,“空间够大,能让我们通过。”他打开弹簧刀,插进排水盖和地砖间的缝隙。“你能帮我个忙吗?” 可汗跪在排水盖另一侧;伯恩则用刀片将盖子稍微抬高,让可汗抓着。接着,伯恩收起弹簧刀,和可汗一起将排水盖抬开。 可汗看见伯恩的身体在用力时脸上的难受表情。突然间,他有种又奇怪又熟悉的感觉;他发现自己觉得很骄傲,但同时又感到痛苦。他小时候有过这种感觉,那时他生活在金边,还没被遗弃。后来,他将这感觉隔离开来,不再因为它而困扰。但现在这感觉却又出现了。 他们把排水盖移到旁边,接着伯恩在地上拿了几块用过的纱布,把康克林的手机包起来,和弹簧刀一起收进口袋。“谁先?”他问。 可汗耸耸肩,隐藏起钦佩的表情。他很清楚排水道通往哪里,相信伯恩也很清楚。“是你想出来的。” 伯恩移向圆形洞口。“十秒钟后,再跟着下来。”话一说完,他便消失在排水道里。 安娜卡兴致十分高昂。他们在史巴尔科的轿车里,正加速前往机场;她知道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挡他们。现在看起来,她最后对伊恩·赫恩提出的计划好像不怎么必要,但她并不后悔这项主动提议。小心点总没错;而且她决定去找赫恩时,史巴尔科的命运似乎悬而未决,随时有可能往好或不好的方向发展。她看着他,心想自己不该怀疑他的。他有勇气、有能力,还有世界性的资源,要做任何事都行,即使是规模这么庞大的政变行动。她承认一开始听到他的计划时,心里非常怀疑,直到刚刚他带她成功脱逃后,她才真正地完全相信他;他买下办公大楼时,发现有条可以通到多瑙河对岸的空袭警报专用隧道,他就是带她从这里出去的。他一开始整修隧道时,就将关于这地方的所有记录全部消除,一直到刚才,他才让她知道这个秘密。 一出隧道口,车子已在傍晚的阳光下等着他们,而现在他们正在高速公路上,前往费里海吉机场。她靠近史蒂朋,握住他的手,他则转头看着她。他在隧道里的某处已脱掉围裙和乳胶手套,现在身上穿着牛仔裤、清爽的白衬衫和一双帆船鞋——从外表根本看不出他一整晚做了些什么事。 他对她微笑着说道:“我想现在是该喝杯香槟庆祝的时刻,你说是吗?” 她也对他笑了:“你真是设想周到,史蒂朋。” 他指着她车门边嵌板里放着的水晶酒杯。她倾身去拿酒杯时,他则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香槟。车窗外,一栋栋高楼大厦快速掠过他们眼前,映射着日落的光线。 史巴尔科撕掉外层包装的金箔,砰一声打开软木塞,将冒着气泡的香槟倒进酒杯。他们一同啜饮,而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他们就像兄妹,非常亲近。她想,就她认识过的所有男人里,只有史蒂朋最符合她理想中的对象。她并不很想要个伴侣。她需要一个具有父亲形象的男人,却从来得不到。于是,她选择了史蒂朋,他很强壮、有才干,简直没人比得过他。他拥有每个女儿心中理想父亲的所有特质。 窗外的高楼大厦愈来愈少,显示他们已经到了市区最外围。太阳继续西沉,光线也愈来愈暗。天空一片红润,没什么风,非常适合飞机起飞。 “放点音乐,”史巴尔科说,“来配合这香槟时间如何?”他指着头上的CD音响,“你最爱听什么?巴赫?贝多芬?不,当然是肖邦了。” 他选了张CD,按下按钮,但音响并未放出她最爱的音乐,反而是她自己的声音:“你不是国际刑警组织的人——看起来不像。中情局吗,我想也不是。如果美国人想渗透史蒂朋的组织,他一定会知道。那么会是谁呢,嗯?” 安娜卡的酒杯举在半空中,她愣住了。 “别这么紧张,伊桑。” 她惊恐地发现史蒂朋正对着她笑。 “我不在乎,真的。我只是怕出了什么事,想要有个保险而已。我的保险就是你。” 史巴尔科按下“停止播放”钮,车内突然一片沉默,只听得见引擎声。 “我想你一定很纳闷我是怎么知道的。” 安娜卡发现自己暂时说不出话了,她的思绪还停在史蒂朋亲切地问她要听什么音乐的当口。现在,她最希望的事,就是时光能倒回那个时刻。她震惊不已,脚下像是顿时出现无尽深渊。在史巴尔科按下播放键前,她的生命是如此完美,但当她自己的声音一出现,却像立刻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史蒂朋还是带着那副假惺惺的可怕笑容吗?她发现自己的眼神无法集中焦点。她不自觉地揉了揉眼睛。 “天哪,安娜卡,那是真的眼泪吗?”史巴尔科难过地摇摇头,“你让我失望了,安娜卡;我得老实说,我正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背叛我。关于这点,伯恩先生说得还真是没错。” “史蒂朋,我——”她停下来。她不认得自己的声音,而且她不可能乞求别人;她的生命已经够悲惨了。 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正捏着一个小圆盘,看起来比手表电池还小。“赫恩的办公室里装了监听器。”他短笑了一声,“讽刺的是,我并不特别怀疑他。每个新进职员的办公室都会装这东西,至少放六个月吧。”他用夸张的动作收起小圆盘,感觉像个魔术师,“你运气不好,安娜卡。而我运气不错。” 他喝完剩下的香槟,把杯子放下。她依然动也不动。她的背挺得很直,右手肘弯曲,手指绕着酒杯下缘。 他温柔地看着她。“安娜卡,你很清楚,如果你是其他人,早就死定了。可是我们有过共同的回忆,认识同一位母亲。”他侧着头,让最后的阳光照在脸上,半边脸有如塑胶反射着光线,看起来就像他们后方远处高楼大厦的玻璃窗。他们已经快到机场了。 “我爱你,安娜卡。”他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胜过爱其他人。”伯恩的陶质手枪发射时,几乎没什么声音。安娜卡的上半身往后倒向他的手臂,她的头突然向上抬起。他感觉到她的颤抖,可见子弹一定射到了心脏附近。他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真可惜,不是吗?” 他感觉她的体温正在流逝,鲜血在皮椅上湿成一片。她的眼神似乎在微笑,可是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想,就算是临死前,她也没有一丝害怕。嗯,可真是不简单,对吧? “你还好吗,史巴尔科先生?”坐在前座的驾驶问。 “现在没事了。”史蒂朋·史巴尔科说。 27 多瑙河的水又冷又暗。受重伤的伯恩先从排水道冲进河面,但发生麻烦的却是后来的可汗。冰冷的河水对可汗来说没什么,可是底下的一片阴暗却让他想起每天都会做的噩梦。 可汗坠入河里,河面离他很远,让他觉得脚踝似乎绑着那具苍白半腐烂的身体,被缓缓拉着下沉。莉莉正在呼唤他,要他跟她一起…… 他觉得自己掉进黑暗中,愈陷愈深。突然,有人拉着他,让他一阵害怕。是莉莉吗?他惊慌地想。 他感觉到对方的体温,而且身材很高大,尽管身上有不少伤口,仍然非常强壮。伯恩手臂绕过他的腰,双脚不断踢着水,让他们愈来愈接近水面。 可汗似乎在哭,或者真的哭喊了出来;不过一出水面往岸边前进时,可汗却想要攻击,就像以前那样只想报复伯恩,彻底打败他。然而,现在他能做的,只有在快上岸时,将伯恩绕在他腰间的手臂用力拉开,然后怒目注视对方。 “你在干什么?”可汗说,“你差点害我淹死!” 伯恩正要开口回应,但想了一会儿又停下来。他指着下游河面处的一道铁梯。在多瑙河另一端,消防车、救护车跟警车围住了人道有限公司的大楼。路旁群众跟大楼疏散出来的员工正在附近探头围观,河面上的船只也往大楼的方向聚集。虽然警察挥手要船只离开,船上的乘客还是挤到栏杆前看热闹,但是,他们来得太晚,不管爆炸引发了什么样的火势,现在都已经扑灭了。 伯恩和可汗在河岸的阴影下前进,到了铁梯处便尽快向上爬。幸运的是,其他人正忙着看大楼的骚动,没人注意到他们。几码外,有部分混凝土堤岸被河水侵蚀,现在则用大木柱暂时支撑着等待维修;他们爬进这个空间,待在阴影之中。 “把电话给我,”可汗说,“我的浸水了。” 伯恩拆开纱布,将康克林的手机递给可汗。 可汗拨了奥兹卡尔的手机,告诉对方需要些什么东西,然后便对着伯恩说话。 “奥兹卡尔是我在布达佩斯的熟人,他会帮我们包机,也会替你带点抗生素过来。” 伯恩点了点头。“我们来看看他有多行。告诉他我们要雷克雅未克的欧斯克利饭店平面图。” 可汗怒视着伯恩;伯恩怕他会出于恼怒直接挂掉电话。他咬着嘴唇,心想自己得注意对可汗的说话方式,免得引起对方反感。 可汗把伯恩要的告诉奥兹卡尔。“大概要等一小时。”他对伯恩说。 “他没说‘不可能’吗?”伯恩问。 “奥兹卡尔从不说‘不可能’。” “他比我的门路还行。” 冷风断断续续吹着,让他们不得不往洞里面移。伯恩趁这机会检查身上的伤势,心想可汗将他身上的伤口处理得很好。可汗一直到刚刚都还穿着外套,现在才脱下来甩干。伯恩发现他外套里有很多口袋,看来都装满了东西。 “里面是什么?”他问。 “干这行要用的东西。”可汗说。他又封闭起自己了;他拿起伯恩的手机打另一通电话。 “伊桑,是我。”他说,“事情还顺利吗?” “那要看你指的是什么,”赫恩说,“我发现我的办公室被窃听了。” “史巴尔科知道你替谁工作吗?” “我从没提过你的名字,而且我几乎都是在办公室外打电话给你的。” “不过,你还是离开那里比较好。” “我也这么想,”赫恩说,“很高兴能听到你的声音。那场爆炸后,我还以为你出了意外。” “对我要有信心,”可汗说,“你查出多少关于他的事?” “够多了。” “把该拿的资料收一收,离开那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报复他。” 他听见赫恩深呼吸,“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需要备用计划。如果有突发状况,让你无法把资料交给我,我要你联络——等一下。”他转身问伯恩,“中情局里有什么可靠的人,能处理史巴尔科的事?” 伯恩摇摇头,不过又马上开始思考。他想到康克林曾告诉他副局长这个人——不但行事公正,也值得信赖。“马丁·林卓斯。”他说。 可汗点头,把名字告诉赫恩,然后挂掉电话,还给伯恩。 伯恩觉得很为难。他很想和可汗说话,但不知要说什么。后来他才想到可以问可汗是怎么到达史巴尔科的行刑室的。当可汗开始说话,他便松了口气。可汗说他一开始先躲在沙发床里,然后描述电梯井和毒气室发生的事,不过并没有提到安娜卡。 伯恩一方面? ?注意听,但心里有一部分却脱离了现实,仿佛与可汗对话的人不是自己。他正在躲避可汗;他还不敢触碰心里的伤口。他知道自己在现在这种状态下,无法应付心理上的一堆问题与疑惑。于是,他们两人就这样尴尬地断续交谈,而且都不提他们最在意的事。 一小时后,奥兹卡尔开着货车出现,替他们带了毛巾和新衣服,还有给伯恩的抗生素。他还拿出一个保温瓶,倒热咖啡给他们喝。接着,他们便上货车后座换衣服;奥兹卡尔把湿衣服全收起来,只留下可汗原来穿着的外套。换好之后,他们就狼吞虎咽吃完奥兹卡尔准备的食物与水。 奥兹卡尔看见伯恩的伤口后并没有大吃一惊,就算有,他也没表现出来;可汗想,他应该知道这次的突袭行动成功了。他拿出一部笔记本电脑给伯恩看。 “我把饭店的所有系统跟子系统平面图全都存在硬盘里,”他说,“里面还有雷克雅未克的地图跟周遭环境的基本介绍,我想应该可以派上用场吧。” “真厉害。”伯恩指的不只是奥兹卡尔,还包括了可汗。 马丁·林卓斯在美国东岸时间上午十一点过后接到电话。他跳上车子,赶往乔治·华盛顿医院,平常要开十五分钟的车程,今天只花八分钟就到了。哈利·哈利斯警探正在急诊室。林卓斯拿出证件,略过繁琐的手续,让一位护理人员带他直接进病房。他拉开帘幕,走到病床旁,再往后将帘幕拉上。 “你怎么搞成这样?”他问。 哈利斯躺在病床上,尽量睁着眼睛看他。他的脸肿得很大,到处是淤青,上唇裂开,左眼下方还有一道伤口很长但已缝合的痕迹。 “我被炒鱿鱼了——就是这样。” 林卓斯摇头。“我不懂。” “国安顾问打电话给我上司。她亲自打的。她要上头开除我。没有资遣费,也没有退休金。我上司昨天叫我去他办公室,就只说了这些。” 林卓斯气得双手握拳。“然后呢?” “然后什么?他把我炒鱿鱼啦。尽管我的工作记录完美无缺,还不是被开除了。” “我是说,”林卓斯说,“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 “噢,这个啊。”哈利斯别过头,露出茫然的眼神。“我猜我是喝醉了吧。” “你猜?” 哈利斯转回来看着他,眼中烧着怒火。“我喝得很醉,可以了吧?当时我想,至少也要喝个酒解解闷。” “可是事情不只这样。” “没错。如果没记错的话,我跟几个骑机车的小子起了口角,然后就打起来了。” “我猜你也认为至少要被揍成肉酱才能解闷吧。” 哈利斯没有回应。 林卓斯一只手放到他脸上。“我知道我答应过你会处理好这件事的,哈利。我以为情况都在我控制中,而且连局长的立场都有点松动了。真不知道为什么国安局要先发制人。” “操她的,”哈利斯说,“操每个人。”他苦笑着,“就跟我老妈说的一样,‘好心没好报’。” “听着,哈利,如果不是你,我不可能知道希弗的事。我不会放弃你,一定要帮你脱离困境。” “是吗?我真他妈想知道你要怎么帮忙。” “就像汉尼拔说的:‘找不到路,就自己开一条。’” 伯恩跟可汗准备好后,奥兹卡尔便开车载他们去机场。伯恩全身疼痛,很乐意让别人开车,不过还是保持着警戒。他满意地看着奥兹卡尔不时检查照后镜——没人跟踪他们。 他看见前方机场的塔台,过了一会儿,奥兹卡尔开下高速公路。附近没有警察,周遭看来一切正常。不过他的心情还是没有放松。 车子开进机场道路,前往包机服务区;没人尾随他们。飞机已经加满油等待他们,随时准备起飞。 他们下了货车,在离开前,伯恩主动跟奥兹卡尔握手。“再次谢谢你。” “别客气,”奥兹卡尔笑着说,“全都记在账上了。” 他们看着他的车子离开,然后登上飞机。 飞机驾驶欢迎他们上机,接着便收回梯子,锁上舱门。伯恩说了他们的目的地,五分钟后,飞机就在跑道上滑行起飞,开始两小时又十分钟的航程前往雷克雅未克。 “我们在三分钟后会遇上渔船。”飞机驾驶说。 史巴尔科调整好微型耳机,拿起西多的冷冻盒,走到飞机后方,套上降落伞背带。他边拉紧肚子上的带子,边看着彼得·西多的后脑勺。西多被上了手铐,坐在位子上,史巴尔科的一个手下拿着武器坐在他旁边。 “你知道要带他去哪里吧?”他轻声对驾驶说。 “是,长官。绝不会带到他格陵兰岛附近。” 史巴尔科走向后舱门,对手下比了个手势,手下便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燃料没问题吧?” “是,长官。”驾驶回答,“我都计算过了。” 史巴尔科从舱门上的小窗看出去。飞机的高度已经降低,蓝黑色的北大西洋就在下方。 “再三十秒,长官,”驾驶说,“外面风势强劲,从北北东方向吹来,风速十六节。” “收到。”史巴尔科感觉飞机正在减速。他在衣服里面套了件七毫米厚的干式潜水衣。一般潜水时穿的防寒衣,是靠身体跟合成橡胶材质衣物间的水分来保持温度,但这种干式潜水衣却是在手腕跟足部密贴着身体,防止水分进入。在潜水衣里,他又穿了件保温衣抵抗寒冷。不过除非他能够完美降落,否则就算有衣物保护,冰冷的海水还是有可能使他瘫痪,造成生命危险。绝对不能出错。他将冷冻盒用锁链固定在左手腕,然后双手戴上手套。 “再十五秒,”驾驶员说,“风力持续不变。” 很好,不会有突然的狂风,史巴尔科想。他点了点头,手下便拉下控制杆,打开舱门。强劲的风吹进机舱内部,发出呼啸声。他的下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万三千英尺的高度和北大西洋;要是他以自由落体的速度下坠,在撞击瞬间,海面会变得跟混凝土一样坚硬。 “到了!”驾驶员说。 史巴尔科纵身向外跳。他的耳朵听见呼啸声,强风狂吹着他的脸。他弯曲身体。不到十一秒,他就以每小时一百一十英里的终端速度向下掉。他不感觉自己正在下坠,而且觉得空气中有种无形的力量正轻轻抵着他。 他往下看见渔船,利用空气压力让身体平移,抵消速度十六节的北北东风。他调整身体姿势,看了看手腕上的高度计,到了两千五百英尺时,便拉下开伞索,接着就感觉一阵力量轻微拉扯肩膀,降落伞就在他上方打开。突然间,承受空气阻力的,从他身体的十平方英尺面积,变成了两百五十平方英尺,以每秒十六英尺的速度缓缓下降。 他的上方是圆顶般的天空,下方则是广大无边、波浪不断起伏的北大西洋,被傍晚的日光晒成黄铜色。他看见渔船在海面上下摆动着,也看见远处雷克雅未克所在的半岛。猛烈的风力不断拉着他,有段时间,他得忙着重复调整降落伞的方向。他深呼吸,享受下降时的柔软感觉。 他仿佛悬浮静止着,在无尽的蓝色天空中,想起这项精心设计的计划,想起这几年来的辛苦工作,靠着谋略与操弄,达到现在人生的顶峰。他想起在美国、在热带的迈阿密那段日子,他为了重建毁容的脸,经历过多少痛苦的手术。他很喜欢自己对安娜卡说的关于他弟弟的故事,这些全是他编的,不然怎么解释他出现在她母亲疗养院的事?他不可能告诉她,他跟她母亲当时正打得火热。要跟她母亲在一起很简单,只要买通医生护士,给他们点私人时间就行了。人性是多么腐败与堕落啊,他想。但他绝大部分的成功,都是利用这点得来的。 莎莎是个多棒的女人!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他以为安娜卡也跟她母亲很像;当然,那时候的他比现在年轻许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也是情有可原。 他很想知道,要是安娜卡知道他毁容的真相后会有什么反应。好几年前,他是混黑道的,在一个恶毒凶残的老大底下做事;有一次老大派他去杀世仇,却没告诉他对方可能设下陷阱。结果,他真的中了埋伏——毁了他半边脸。后来,他复仇了,但不是他告诉席娜的那种英雄式复仇。他用的方式很下流,不过是因为那时候他能力不足。现在的他,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到了五百多英尺的高度时,风向突然逆转,让他离渔船愈来愈远,而他正努力控制降落伞,以缩短偏移的距离,不过还是没办法改变方向。他看见下方渔船甲板的反光,知道船员正仔细观察他的下降。渔船开始往他的方向移动。 地平线愈来愈高,他改变视角看着近在咫尺的海面。强劲的风势突然消失,使他垂直下降,他及时调整降落伞,尽量减缓下降的速度。 他的脚先触到海面,接着整个人落入水面之下。尽管他心里已做好准备,冰冷的海水还是让他突然无法呼吸。冷冻盒的重量拉着他下沉,不过他很快就踢水向上划。他的头浮出海面,深深吸一口气后,便解开身上的降落伞背带。 他听见渔船引擎的翻腾声,于是看也没看就往声音的方向游去,不过由于浪太大,水流太急,他很快就放弃游过去的念头。等渔船到达时,他已经快用尽力气了。如果没有干式潜水衣的保护,他知道自己现在就会陷入低体温症。 有个船员抛给他一条绳子,然后在船边放下绳梯。他全力抓着绳子,让他们将他拉向船身,接着他便使劲攀爬绳梯上了船舷。 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伸出船边,帮他跨过船缘。他抬起头,看见一个金发蓝眼的人。 “真主是惟一的神。”哈森·阿瑟诺夫说,“欢迎上船,导师。” 史巴尔科往后退几步,让船员帮他披上毯子吸掉水分。“真主是惟一的神,”他回应,“我几乎认不出是你。” “我染发后第一眼看到镜子时,”阿瑟诺夫说,“也认不出自己。” 史巴尔科仔细看着他的脸。“隐形眼镜戴起来怎么样?” “大家都没问题。”阿瑟诺夫的眼神一直离不开导师手里的金属盒,“东西就在里面?” 史巴尔科点了点头。他从阿瑟诺夫的肩膀上方看过去,席娜正站在日落前最后一丝阳光里。她的金发在背后飘荡着,深蓝色眼珠对他露出渴望的眼神。 “往岸上开,”史巴尔科对船员说,“我先去换个衣服。” 他往下走进前舱,衣服已经整齐折好放在铺位上,下方则摆着一双坚固耐用的黑色鞋子。他解开盒子外的锁链,放在铺位上,然后脱掉浑身湿透的外衣,拉开潜水衣拉链,看看手腕被锁链擦伤得严不严重。接着,他摩擦手掌,让血液循环恢复正常。他才一转身,就听见门被打开又随即关上;他没有回头,不用看就知道谁进了舱房。 “我来帮你取暖。”席娜用亲昵的语气说。 他感觉她的乳房抵着他,腰部的温暖也传到他背上跟臀部。跳伞时的愉悦还在他体内持续着,再加上他解决了安娜卡·佛达斯的问题,更是放下心里一块大石,使他完全无法抵挡席娜的诱惑。 他转过身,背靠着床铺,让她爬到他身上。她就像只欲火高涨的动物。他看着她闪烁的眼睛,听着她忘情地呻吟;现在这个时刻,他感到完全的满足。 大约九十分钟后,杰米·霍尔到地下室检查欧斯克利饭店送货入口的维安情况,刚好看见伯里斯。伯里斯见到他时,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霍尔可不吃这一套;他觉得伯里 斯好像正在暗示他来晚了,但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也不一定。现在,所有与会领袖都进了饭店,明天上午八点,高峰会就要开始,而他也得肩负起最大的责任。他很怕伯里斯听到风声,知道他跟阿拉伯维安负责人私下合作的事。 于是,为了不让伯里斯发现他心里的顾虑,他摆出一张笑脸,甚至准备要稍微委曲求全。做什么都行,只要让伯里斯继续蒙在鼓里就好。 “我知道,你在加班,我的好霍尔先生。”卡尔波夫用播报员般中气十足的声音说,“根本没时间休息,是吧?” “等高峰会结束,我们的工作完成后,就能休息个够了。” “可是我们的工作永远不会结束。”卡尔波夫正穿着霍尔认为很难看的西装,简直就像副盔甲,毫无格调可言,“不管我们做了多少事,还是有更多的事等着要做。这就是我们这种工作吸引人的地方,你说是吧?” 霍尔发现自己只想说不,然后跟他吵上一架,不过他忍了下来。 “这边的情况如何?”卡尔波夫用乌黑的大眼睛看了看四周,“用你美国人的高标准来看,怎么样?” “我才刚到这里。” “那你一定很欢迎有人帮忙吧?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四只眼睛也会比两只眼睛观察入微。” 霍尔突然觉得非常疲倦。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待在这偏僻的国家到底多久,也忘了上次有过一夜好梦是什么时候了。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鬼地方!他觉得自己一阵迷惘。 霍尔看着维安小组挡下一辆载送食物的货车,盘查驾驶员后,就爬上后车厢检查。他找不出这项程序和方法有什么缺失。 “你不觉得这地方会令人意志消沉吗?”他问伯里斯。 “消沉?这里简直他妈的是个仙境,我的朋友,”卡尔波夫大声地说,“如果你想体验真正让人消沉的地方,就到西伯利亚待上一个冬天吧。” 霍尔皱眉。“你被派去西伯利亚过?” 卡尔波夫笑了。“对,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好几年前我就去过那里。像是秘密的军事训练、情搜工作等等,都在你能想像最黑暗、最冰冷的地方进行。”卡尔波夫咕哝着,“不过,你是美国人,我猜你可能无法想像这种生活。” 霍尔维持着笑容,不过内心压抑的愤怒与自尊差点就要爆发。还好,这时候有另一辆货车开进来,而前面的货车则刚通过检查。后面这辆货车来自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卡尔波夫不知为何似乎对它特别感兴趣,于是霍尔跟着他走到车子被拦下的地方。车里坐着两个穿制服的人。 卡尔波夫拿走驾驶员交给维安人员的通知单。“这要干什么?”他用一贯咄咄逼人的语气问道。 “每季的地热管线检查。”驾驶员和蔼地说。 “一定要现在做吗?”卡尔波夫紧盯着金发驾驶。 “是的,长官。我们的系统是全市相互联结的,要是不做定期检查维修,整个线路都有可能出问题。” “嗯,我们可不能让这种事发生。”霍尔说。他对一个维安人员点点头,“检查里面,如果一切正常,就让他们进去。” 他离开货车,卡尔波夫跟在后面。 “你不喜欢这个工作,”卡尔波夫问,“对不对?” 霍尔暂时忘了自制,直接转身不客气地对着他说:“我很喜欢。”不过他很快又发现自己失态,马上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不,你说得对。该怎么说呢?我比较喜欢运用我生理上的技能。” 卡尔波夫点点头,显然也缓和了下来。“我懂,这跟杀敌的感觉完全不同。” “正是,”霍尔说,“就拿最近这个制裁行动来说,我正想找到杰森·伯恩,然后对着他脑袋开上一枪。” 卡尔波夫毛毛虫般的眉毛抬了起来。“听起来,你似乎是为了个人因素而想这么做。朋友,你应该注意这种情绪反应,它会影响你的判断力。” “管他妈的什么因素,”霍尔说,“伯恩是我最想解决的人,也应该要交给我来解决。” 卡尔波夫沉思了一会儿。“可见我看错你啦,朋友。你比我想的更像个战士。”他拍了霍尔的背,“我们去喝个伏特加,聊聊战斗时的事迹如何?” “听起来不错。”霍尔说。此时,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货车正开进饭店。 史蒂朋·史巴尔科穿着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制服,戴着有色隐形眼镜,还在脸上贴了乳胶,让他的鼻子看起来又大又丑。他下了货车,要驾驶在车上等着。他一只手拿着工作许可单,另一只手拿个小工具盒,穿过饭店下方迷宫般的通道。饭店的平面图此时浮现在他脑中,变成立体轮廓;他比在固定区域工作的饭店员工还要了解这整个地方。 他花了十二分钟到达高峰会举行的区域;虽然他的工作服上挂着识别证,但在这段期间还是被维安人员拦下四次。他走楼梯到地下三楼时,又被挡下一次。现在,他已经很靠近地热管线的交接处,更有正当理由出现在这里;不过由于这边很靠近空调系统,所以维安人员坚持要待在他身边。 史巴尔科停在一个接线箱前,打开盖子。他觉得这个维安人员非常碍事。 “你来这里多久了?”他用冰岛语问,一边打开带在身上的盒子。 “你会说俄语吗?”维安人员说。 “事实上,我刚好会。”史巴尔科在盒子里翻找,“你来这里有两个礼拜了吧?” “三个礼拜了。”维安人员说。 “在这段时间,你参观过我们冰岛任何地方吗?”他找到他要的东西,放到手心里,“你知道有关冰岛的任何事吗?” 俄罗斯维安人员摇摇头,史巴尔科抓住机会开始演讲。“好吧,让我来替你介绍。冰岛的面积有十万三千平方公里,平均高度是海拔五百米。这里的最高峰是华纳达尔斯峰,有两千一百一十九米高,而这个国家有百分之十一都被冰河覆盖,包括欧洲最大的瓦特纳冰原。冰岛是由国会管理,每四年选出六十三个席次来——” 维安人员话也没说就走开了,显然很受不了这种导览式的谈话。史巴尔科马上开始工作,将小圆盘压在两组电线中间,确认四个接点都插进了电线里。 “大功告成。”他边说边关上接线箱的盖子。 “接下来去哪里?地热管吗?”维安人员不耐烦地问,希望能赶快结束这无聊的例行工作。 “不了,”史巴尔科说,“我得先跟我老板报备,所以先回车上去。”他边走边挥手,不过维安人员早就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史巴尔科上了货车,坐在驾驶旁等着,直到一位维安人员上前询问。 “两位,怎么了?” “我们目前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史巴尔科露出迷人的笑容,然后在工作日志上随意画些没意义的记号。他看看手表。“嘿,我们在这里花太久时间啦。谢谢你啦。” “别客气,这是我的工作。” 驾驶转动钥匙发动车子时,史巴尔科对他说:“这就是预演的重要之处。在他们来盘查前,我们有整整三十分钟的时间。” 飞机划过天际。可汗坐在伯恩的对面,眼神似乎茫然地看着前方。伯恩则闭着眼睛。机舱内的顶灯已经熄灭,只剩几盏阅读小灯在黑暗中投射出几个椭圆形图案。再过一小时,他们就会降落在凯夫拉维克机场。 伯恩坐着不动。他很想双手抱头,擦掉因过去那些罪恶而流下的眼泪,可是可汗就坐在他正对面,他不能做出任何会被误认为懦弱的举动。在他们之间游移的平衡状态就像蛋壳般脆弱;而且,有太多事可能打破这种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局面。他的胸口翻搅起一阵情绪,让他差点不能呼吸。跟心碎的痛苦比起来,他身上的伤痛根本不算什么。他紧抓着椅子扶手,用力到关节都咯咯作响。他知道必须控制自己,也知道不能再坐在现在的位子上。 他站起来,像是梦游似的滑过走道,坐在可汗旁边的座位。可汗完全没有反应,感觉就像在冥想,不过他的呼吸非常急促。 伯恩的心脏猛烈跳动着,轻声对可汗说:“如果你真是我儿子,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真是约书亚,我一定要知道怎么了。” “换句话说,你就是不相信我。” “我很想相信你,”伯恩试着忽略可汗尖锐的语气,“你一定也知道。” “我完全不知道关于你的事,”可汗带着愤怒的表情转头看他,“你完全不记得我了吗?” “约书亚才六岁,还是个孩子。”伯恩觉得自己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快要让他窒息了,“几年后,我就得了失忆症。” “失忆症?”可汗似乎十分惊讶。 伯恩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记得一点杰森·伯恩的事,”他接着作出结论,“至于大卫·韦伯的记忆,可以说完全没有。只是现在偶尔会因为某个声音或某种味道引发破碎的记忆片段,但也仅止于此,我可能永远想不起那些事了。” 伯恩试着在黑暗中看清可汗的眼神,观察他是否显露出任何感觉。“是真的。我们算是完全的陌生人。所以,在我们继续之前……”他突然停下来,无法继续说下去。接着,他试着振作精神,强迫自己说话;他知道这种沉默比两人直接冲突更难以忍受。“我需要一些确切的证据,能够完全证明事实的东西。” “你去死吧!” 可汗站起来,正准备离开,但就像在史巴尔科的行刑室那样,有件事又让他停了下来。他不自觉想起伯恩在布达佩斯一栋大楼屋顶对他说的话:“这就是你的计划,对吧?你编了个恶心的故事,假装自己是约书亚……我才不会带你去找这个叫史巴尔科的人,或是你想找到的任何人,我不会再被人利用了。” 可汗握住脖子上的佛像,又坐回位子上。他们两人都被史蒂朋·史巴尔科利用了。让他们知道对方存在的人,就是史巴尔科,而且讽刺的是,他们都对史巴尔科有敌意,所以现在才会聚在一起。 “的确有件事可以证明,”他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我一直反复做同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在水里,被她的尸体不断往下拉,就快淹死了。我听见她不断呼唤着我,但也可能是我发出声音在呼唤她。” 伯恩想起可汗掉进多瑙河时,惊恐地被水流拉扯下沉的景象。“那个声音说了些什么?” “那是我的声音。我说的是:‘莉莉,莉莉。’” 伯恩心头突然一紧,想起关于莉莉的片段记忆。那一瞬间,他看见她的小圆脸,有和他一样的浅色眼珠,还有和黛欧一样的黑色直发。“天哪,”伯恩轻声说,“莉莉是约书亚叫阿莉莎的小名,除了他没人这么叫。除了黛欧,没人知道这件事。” 莉莉。 “那时候我最鲜明的记忆是,你妹妹非常敬爱你,”伯恩继续说,“她一直都想亲近你。晚上她做噩梦时,只有你能让她平静下来。你叫她莉莉,而她则叫你约许。” 没错,是我妹妹,莉莉。可汗闭起眼睛,马上想起自己处在金边那条河面之下。他差点溺死,惊吓不已,看见她充满弹孔的尸体朝着他下沉。 莉莉死了,而她才四岁大。她的浅色眼珠——遗传自他们的爸爸——充满指责,无神地望着他。为什么是你?她似乎想这么说。为什么是你活着,而不是我?不过,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罪恶感作祟所想像出来的。如果莉莉有机会说话,一定会告诉他,我很高兴你没死,约许。我很高兴我们两人至少有一个能活着陪爸爸。 可汗捂着脸,别过头面向窗户。他想死,他希望死在河里的人是他,而活着的人是莉莉。他活不下去了,再多过一秒都不行。毕竟,他在这世上已毫无眷恋的事物了。要是死了,他至少还能跟她在一起…… “可汗。” 是伯恩的声音。可是,他无法面对伯恩,连看着他的眼睛都没办法。他既恨伯恩又爱他。他不知道这两种极端的情绪为何能同时存在;他不太会处理这种不寻常的情感。他发出快要窒息的声音,站起来挤过伯恩前方,摇摇晃晃走到飞机前面不用看见伯恩的地方。 伯恩带着无法言喻的哀伤,看着自己的儿子离开。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拉回可汗并把他抱在怀里的冲动;他知道要是这么做,可汗很可能会排斥,甚至让他们反目成仇。 他很清楚,在他们接受彼此为家人之前,还有一段漫长艰难的路要走。这或许是件不可能的任务。不过,在他的认知里,从来不会觉得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因此他马上抛开这个不乐观的想法。 他突然觉得非常痛苦,因为他竟然一直否认可汗真有可能是他儿子的事实。可恶,安娜卡说得完全没错。 此刻,他抬起头,看见可汗就站在旁边,双手紧紧抓着前方的椅背。 “你说你之前才发现我其实没死,而是失踪。” 伯恩点了点头。 “他们找了我多久?”可汗说。 “你知道我答不出来。没人知道多久。”伯恩出自本能撒了个谎。如果告诉可汗军方只找了一小时,这只会有坏处,没有好处。他发现自己想要保护儿子,不让他知道残酷的真相。 可汗表现出一种不祥的平静,仿佛他已准备好要做件可怕的事。“为什么你不检查一下?” 伯恩听见他指责的语气,感觉像被斧头砍到一样。他整颗心都凉了。自从他知道可汗可能就是约书亚之后,他就一直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我当时伤心得快疯了,”他说,“但我不觉得这是个好理由。我无法面对我这个父亲让你失望的事实。” 可汗的表情突然有了改变,仿佛因为想到某件事而感到痛苦。“你跟我母亲在金边时,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什么意思?”伯恩看见可汗的表情,觉得有些不安,回答的语气便尖锐了些。 “因为你娶了个泰国人,同事间不会闲言闲语吗?” “我是全心全意爱黛欧的。” “玛莉就不是泰国人,对吧?” “可汗,我们没办法选择会爱上哪种人。” 正当他们之间的沉默就要破坏气氛时,可汗用不经意的语气说:“另外,你还有两个混血的孩子。”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这种事。”伯恩断然地说。他的心碎了,因为他似乎听见可汗在这些问题背后的哭喊声。“我爱黛欧,我爱你跟阿莉莎。天哪。你们是我全部的生命。在那件事发生后好几个月,我几乎要疯了,而且身心交瘁,完全无所适从。如果没遇见亚历山大·康克林,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得过去。即便如此,我还是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勉强恢复正常。” 他安静了一会儿,听着他们两人的呼吸声。接着,他做了个深呼吸,告诉可汗:“我一直认为自己应该要在那里保护你们。” 可汗看着他好一段时间,但他们之间的紧绷已经消失了。“如果你在那里,也会一起被杀的。” 可汗转过头不再说话,而伯恩在他眼中看到了黛欧的影子;伯恩知道,他们的世界,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 28 雷克雅未克就像世上其他文明城市,有很多速食餐厅。这些速食餐厅和较高级的餐厅一样,每天都有新鲜的肉类、鱼类和蔬果进货,而夏拿佐杜亚高级蔬果公司就是雷克雅未克速食业者的主要供应商之一。一辆漆着公司名称的货车,停在市中心某间烤肉串专卖店前,送来了莴苣、珍珠洋葱跟韭葱,但与公司其他在市区巡回送货的车子不同的是,这辆车并不是从夏拿佐杜亚高级蔬果公司派出的。 傍晚稍早,兰兹彼特利大学医院的三个院区,挤满了前来就医的人。院方发觉病人的数量多到异常,因此开始采集血液样本检测。晚上,检验结果出炉,证明市内爆发了A型肝炎。 卫生部门官员立刻聚集,以处理这个迅速扩散中的危机,然而他们的工作却碍于几个因素无法顺利执行:病毒扩散过于快速,而且病情严重;追查病毒传染的食物来源时,势必会引起各国媒体注意,将焦点扩大到雷克雅未克的高峰会。卫生人员最怀疑的食物是韭葱,因为最近在美国爆炸的A型肝炎就是借此传染的,不过韭葱是本地速食业非常普遍的食材,很难锁定调查;当然,鱼肉也是很可能的传染途径。 卫生人员马上采取行动,特别约谈了运送新鲜蔬菜的公司老板,还派遣人员检查所有公司的仓库、储藏室及送货车,包括夏拿佐杜亚高级蔬果公司。然而,经过好几个小时的调查,他们竟然一无所获,完全查不出传染的食物来源。 因此,在晚间九点前,卫生部门官员召开了记者会,向大众宣布雷克雅未克进入A型肝炎爆发的警戒状态。由于他们还查不出传染源,所以整座城市都需要隔离。在高峰会即将开始之际,他们非常担心这场流行病会大规模爆发,并因此将全世界的注意力转移到这里,不过在电视及广播访问中,他们还是试着平复民众的不安,保证会尽全力控制疫情。而且在访问结束时,他们也一再重申,卫生单位已派遣所有人员维护大众安全。 将近夜间十点时,杰米·霍尔正在饭店走廊上前往总统的套房;他觉得心烦意乱,一来是由于外面突然爆发了A型肝炎,二来则是因为总统突然召见他去做简报。 他看了看四周,特勤局的人正在门外守着。再往走廊下去一点,则是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和阿拉伯的维安人员各自守护着他们的领袖;出于安全考量,所有的领袖都被安排住在饭店的同一区。 他穿过两名身形硕大、面无表情,看来像狮身人面像的特勤队员,走进总统套房。总统正不安地来回走动,两位新闻秘书正抬着头在平板电脑上草草记下总统发言的重点。另外三名特勤局人员站在旁边,注意不让总统靠近窗户。 他站着不动,等总统叫新闻秘书出去之后,两人便像老鼠般匆忙走到另一个房间。 “杰米,”总统笑得很开,然后伸出一只手,“真高兴你来了。”总统握了杰米·霍尔的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坐在他对面的位子。 “杰米,要让这次高峰会顺利举行,我全靠你了。”总统说。 “总统先生,我向您保证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即使是卡尔波夫?” “总统先生?” 总统笑了。“我听说你跟卡尔波夫先生处得不错。” 霍尔用力吞了吞口水,担心自己要被炒鱿鱼了。“是有些小摩擦,”他试探地说,“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我很高兴听到这样,”总统说,“我跟亚力山德·叶夫图申科处得很不好,所以我可不希望他因为卡尔波夫而找我麻烦。”他拍拍大腿,站起来,“好了,八点就要上场,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他伸出一只手,杰米随即站起来跟他握手,“杰米,没人比我更清楚情况可能会变得多危险,不过我想我们都知道,现在不能后退,只能往前走了。” 霍尔进走廊后,手机响起。 “杰米,你在哪里?”局长厉声说。 “我刚跟总统做完简报。他很高兴我把每件事都处理好了,包括卡尔波夫同志。” 局长听起来并不很满意,语气反而十分急迫。“杰米,注意听着,情况又有变化,我得让你知道。” 霍尔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番,然后走到特勤人员听不见的地方。“很高兴你这么相信我,长官。” “是有关杰森·伯恩的事,”局长说,“他没有死。” “什么?”霍尔突然惊慌失措,“伯恩还活着?” “简直活蹦乱跳。杰米,记住,我们都有共识,这通电话跟这些对话从来没发生过;如果你跟任何人提起,我会亲自把你大卸八块,懂吗?” “完全明白,长官。” “我不知道伯恩下一步是什么,不过我一直觉得他会往你那里过去。他不一定是杀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瑞·潘诺夫的凶手,不过他确实杀了凯文·麦科尔。” “天哪,我认识麦科尔,长官。” “我们都认识他,杰米。”局长清了清喉咙,“我们可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 霍尔的愤怒突然消失,反倒有种兴高采烈的感觉。“交给我吧。” “千万小心,杰米。你的首要之务是保护总统安全。” “我了解,长官,这是当然的。不过你可以放心,只要杰森·伯恩出现,我绝对让他出不了饭店。” “这个嘛,我相信他出得去,”局长说,“不过,是躺着出去。” 两名车臣叛军的干部正站在街角,等待卫生部门派遣至欧斯克利饭店的车子经过。他们把漆有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字样的货车停在斜对街,然后摆了几个三角锥,假装忙着工作。 卫生部门的车子一出现,马上被迫停在三角锥前。 “你们在干什么?”车上一个人说,“这是紧急状况。” “去死吧,矮子!”其中一位车臣人用冰岛语说。 “你说什么?”被激怒的卫生人员下了车。 “你瞎了吗?我们这里的工作很重要,”车臣人说,“你他妈的不会开别条路吗!” 车上的另一个人感觉情况不妙,也跟着下车。此时,阿瑟诺夫与席娜拿着武器从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货车后方出现,将两位吓得惊慌失措的卫生人员押上货车。 阿瑟诺夫、席娜和一名干部开着劫持来的车子来到欧斯克利饭店的入口。另一名干部则开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货车去载史巴尔科以及其他车臣干部。 他们伪装成卫生部门人员,拿出史巴尔科贿赂买来的证件;接受询问时,阿瑟诺夫先说冰岛语,但美国、俄罗斯和阿拉伯维安人员都听不懂,所以才转换成别扭的英语。他说上面派他们来检查饭店的厨房,以确保不受A型肝炎病毒感染。大家都不希望与会领袖被传染——尤其是这些维安人员。于是维安人员马上让他们通过,直接带他们去厨房,不过,阿瑟诺夫跟席娜的心里可是有另一个目的地。 驾驶员通知说快到凯夫拉维克机场时,伯恩跟可汗还在仔细研读欧斯克利饭店次要系统的平面图。可汗坐在位子上,伯恩则来回踱步,不过由于要降落了,才不情愿地坐下。他全身上下都非常疼痛,机上的座位又特别狭窄;于是他只好转移注意力,找出能够跟儿子联结的方式。他们的对话很不自然,而他知道,要是他表现出过于强烈的情感,可汗可能会出于本能逃避。 要彼此和好,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非常困难的事,不过伯恩觉得,可汗的情形可能更糟。儿子需要父亲的心理情结,比父亲需要儿子还复杂得多。 伯恩不得不承认自己会怕可汗,不只是因为他经历过的事、他变成了什么人,还有他的本领和聪明才智。他能从被锁住的毒气室出来,简直是不可思议。 另外,他们要完全接受对方,除了一些其他因素之外,还有个最大的障碍:如果要接受伯恩,可汗就得放弃他之前的一切。 伯恩的考量非常正确。自从伯恩在旧城公园坐在可汗旁边之后,可汗就一直处于内心交战的状态;他现在还是一样,只不过这种交战状态已经显现于外了。可汗知道自己有很多该杀伯恩的理由,但他一直到现在才知道,他是刻意忽略这些理由。他现在不会伤害伯恩,但也无法对伯恩敞开心胸。他还记得在布达佩斯那栋实验室大楼时,想冲出去对付史巴尔科手下的感觉。当时,伯恩的警告阻止了他,也压过他想克制报复史巴尔科的渴望。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之所以想冲出去,是为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原因:想保护家人的冲动。 然而,令可汗觉得羞辱的是,他发现自己会害怕伯恩。伯恩是个有勇气、有耐力、有智慧的人。可汗待在他身边,总觉得自己好像差了一截,仿佛此生努力达成的事物都变得一文不值。 飞机摇摆颠簸了一会儿,接着橡胶轮胎便在跑道上发出短促的尖锐摩擦声;他们现在正滑行至跑道另一头的私人包机停放区域。飞机还没完全停住,可汗就已站起来走向舱门。 “走吧,”他说,“史巴尔科领先我们至少三小时。” 伯恩也已起身,挡在走道上。 “我们都很清楚外面有谁在等着。让我先出去。” 可汗的怒气几乎就要爆发。“我跟你说过了——别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自己会打算,也自己会决定。我一直都是这样,不可能改的。” “你说得没错。我不是要你改变什么。”伯恩诚心地说出这些话。眼前这个陌生人是他的儿子,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会产生很大的影响,“可是你想想,在这之前你都是独自一人行动的。” “你认为这是谁害的?” 伯恩差点就要反驳,不过还是尽可能打圆场。“现在要怪谁都没意义,”他平静地说,“现在我们要一起行动。” “所以就要我让步,由你来控制?”可汗不客气地说,“为什么?凭什么就该听你的?” 飞机已经快到航空站。伯恩看得出他们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关系有多脆弱。 “我并不这么认为。”他望向窗外,看见航空站的灯光,“我想的是,如果遇到麻烦——如果我们正步入某种陷阱——我希望是我而不是你——” “我说的话你都没听进去吗?”可汗侧身通过伯恩身边,“你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此时,驾驶员走了出来。“把门打开,”可汗唐突地说,“然后待在飞机上。” 驾驶员乖乖照做,接着把梯子放到跑道上。 伯恩上前一步。“可汗——”然而可汗愤怒的眼光却让他停下脚步。 他从窗口看着可汗走下楼梯,和一位入境处人员谈话。可汗拿出护照,指着飞机,入境处人员点了点头。 可汗转身,小跑步上了阶梯,进了走道后,马上从外套里拿出一副手铐,一边铐住伯恩,另一边铐住自己。 “我叫可汗·黎马克,是国际刑警组织的人。”可汗拿起笔记本电脑,带着伯恩准备出舱门。“你是我的犯人。” “我的身份是?” “你?”可汗将他推出舱门,紧紧跟在后面。“你是杰森·伯恩,是中情局、法国外交部和国际刑警组织的头号要犯。只有这样他才会让你不用护照就入境冰岛。而且,他跟世上其他单位的人一样,已经看过中情局发出的告示。” 入境处人员往后退了几步,让他们通过。一进航空站,可汗就把手铐解开,接着两人便叫了辆计程车,要司机载他们到不到半英里外的欧斯克利饭店。 史巴尔科将冷冻盒夹在膝盖之间,坐在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货车上,由车臣叛军干部开车前往欧斯克利饭店。他的手机响起,对方说了个不好的消息。 “长官,我们在警察跟消防员进大楼前,已经密闭了行刑室,”他在布达佩斯的维安负责人说,“可是,我们搜索了整栋建筑,却找不到伯恩或可汗的踪影。” “怎么可能?”史巴尔科说,“一个被绑得紧紧的,另一个就关在充满毒气的房间里。” “后来又有一场爆炸。”维安负责人描述了他们查到的所有细节。 “该死!”史巴尔科难得展现出愤怒,握着拳头重重捶在前面的置物柜上。 “我们正扩大搜索范围。” “不用麻烦了,”史巴尔科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伯恩跟可汗走向饭店。 “你觉得怎么样?”可汗问。 “我很好。”伯恩回答得有些太快了。 可汗看着他。“不会觉得身体僵硬或疼痛?” “好吧,是这样没错。”伯恩让步。 “奥兹卡尔给了你最好的抗生素。” “别担心,”伯恩说,“我吃了。”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担心?”可汗指着某处,“你看那里。” 当地警方在饭店周围拉起了封锁线,惟一能出入的地方,是由警察和各国维安人员看管的两个检查点。这时候,一辆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货车出现,停在饭店后方的检查点。 “我们只能从那里进去。”可汗说。 “嗯,那是其中一个方式。”伯恩说。货车通过检查点后,他看见两个饭店员工走了出来。 伯恩转头看可汗,可汗点点头,他也看见了他们。“你觉得呢?”伯恩说。 “他们刚下班。”可汗回答。 “我也这么想。” 饭店员工边聊天边走到检查点停下来,拿出他们的证件,过了一会儿,维安人员便放行了。在平常,他们都会直接开车进出饭店的地下停车场,不过自从维安人员到了以后,所有职员的车子就只能停在饭店周围的路边。 伯恩和可汗暗中跟着两位员工走出维安人员的监视范围,到了饭店侧面的一条街上,等员工走到车子前,便迅速从后方出现打昏他们。两人拿了钥匙,打开车尾行李箱,把不省人事的员工塞进去,拿走他们的证件后,便将行李箱门关上。 五分钟后,他们出现在饭店前方的检查点,以免让后方的维安人员又看到相同的员工证件。 他们顺利通过检查点,终于进入欧斯克利饭店。 史巴尔科想,该是解决阿瑟诺夫的时候了。从他发现自己受不了阿瑟诺夫的软弱起,就一直酝酿期待着这一刻。有一次,阿瑟诺夫告诉他:“我不是恐怖分子,我只想让同胞得到属于他们的东西。”这种幼稚的想法,简直就是致命的缺点。阿瑟诺夫可以把自己的理想说得很崇高,但事实是,不管他要钱、要人民获得释放,或者要回土地,他都会被视为恐怖分子——别人只会注意他用的手段,而不是他的目标。如果得不到他要的,他就杀人,不管对象是敌人或者老百姓,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他播下的种子就是恐怖,而他的收获就是死亡。 因此,史巴尔科要他带着阿卡麦德、凯瑞姆和一名女性干部到供应高峰会会场空气的空调系统转接处。计划有了小小的变化。本来跟他们三人前去的应该是马格麦特,不过马格麦特死了,而杀他的人是阿瑟诺夫,所以他毫无理由或抱怨地接下这项差事。而且,他们的计划时刻表非常紧凑,没有多余时间可以考虑该找谁去。 “我们开着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货车出现后,就只有整整三十分钟的时间,”史巴尔科说,“根据我们上次的试探,过了三十分钟后,维安人员就会前来检查。”他看着手表,“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只剩二十四分钟可以完成任务。” 阿瑟诺夫带着阿卡麦德和另两位干部离开时,史巴尔科将席娜拉到一旁。“你知道这是他能活着见你的最后一面了。” 她点点头。 “你不后悔?” “正好相反,我觉得终于可以解脱了。”她回答。 史巴尔科点头。“走吧。”他带着大家进走廊,“不要浪费时间。” 阿瑟诺夫马上掌握小组的控制权。他们有个很重要的工作,而他要确保他们完成这件工作。他们经过转角,看见站在大通风口护栅前的维安人员。 他们没有停下脚步,直接走向他。 “停下来。”维安人员举起轻型机枪。 他们停在他前方。“我们是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人。”阿瑟诺夫用冰岛语说,看见维安人员一脸茫然后,又用英语说一次。 维安人员皱着眉头。“这里又没有热气孔。” “我知道没有。”阿卡麦德突然抓住他手上的枪,抓着他的头去撞墙。 维安人员正要倒下,阿卡麦德又用自己的机枪枪托重重击打他。 “帮我一下。”阿瑟诺夫将手指伸进出风口护栅。凯瑞姆和女性干部过来帮忙,但阿卡麦德却继续用枪托猛击早已昏迷的维安人员。 “阿卡麦德,把枪给我!” 阿卡麦德将机枪抛给他,接着用脚不断踢维安人员的脸。鲜血四处喷溅,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味。 阿瑟诺夫用力将阿卡麦德拉开。“我下命令,你就要遵守,否则我会扭断你的脖子。” 阿卡麦德喘着气,怒视阿瑟诺夫。 “我们有重要的任务,”阿瑟诺夫凶狠地说,“没时间让你享乐。” 阿卡麦德狰狞地笑着,甩开阿瑟诺夫紧抓着他的手,走过去帮凯瑞姆打开护栅。他们将维安人员拖进通风口,然后一个接一个跟着阿瑟诺夫进去,最后一个进入的阿卡麦德,再把护栅拉回原位。 阿瑟诺夫从维安人员身体上方爬过时,用手指压住他的颈动脉。“死了。”阿瑟诺夫说。 “那又怎样?”阿卡麦德好斗地说,“再过不久,他们全都会死。” 他们继续爬行,到了交叉处,前方有个垂直的通风井。他们拿出绳索等工具,用一根铝管横过垂直的通风井上方,再将绳子垂下。阿瑟诺夫将绳子分别绕过左右大腿呈坐姿,然后双手一抓一放轮替着,让自己以稳定的速度下降。接着,他感到绳子发出些微震动,便知道其他人也跟着下来了。 抵达第一个转接处前,阿瑟诺夫突然停住。他拿出小型手电筒,照着通风井的墙面,上头有几条垂直的缆线与电线,而在这些线的中间,有个东西正闪烁着微光。 “热感应器。”他抬头说。 在他正上方的凯瑞姆是个电子专家。阿瑟诺夫将手电筒照在墙面时,凯瑞姆拿出钳子和一条两端有夹子的跨接线。他小心越过阿瑟诺夫爬到下方,停在感应器刚好能侦测到的范围之外,踢出一脚,让自己移到墙面,稳稳抓住一条缆线。他的手指翻找复杂的线路,剪掉其中一条,用跨接线一端夹住,然后找出另一条电线,割开外面的绝缘体,夹上跨接线的另一端。 “好了。”他轻声说。 他进入感应器的范围,但没有触动警报。他成功绕过了电路。对感应器来说,目前状况一切正常。 凯瑞姆让阿瑟诺夫先走,带着他们下降到通风井底部。现在,他们来到了高峰会会场空调系统的核心区域。 “我们的目标,是高峰会会场空调系统的转接处。”伯恩一边说,一边跟可汗迅速穿过大厅。可汗手里还拿着奥兹卡尔给他们的笔记本电脑。“他们应该会在那里使用扩散器。” 在这个时段,宽广且挑高的大厅里根本没什么人,只有各国维安人员以及饭店职员,与会的重要人物全都在房间里,不是睡觉,就是准备几小时后就要开始的高峰会内容。 “维安人员一定也有同样的想法,”可汗说,“所以,在到那里之前,我们都不会有事,然后就会有维安人员开始询问我们。” “我也想到这一点,”伯恩说,“该是利用我身体状况的时候了。” 他们顺利通过饭店的主要区域,然后穿越饭店内部装饰用的庭院。高峰会的举行地点就在庭院另一头。他们进去后,往下走了三段阶梯,接着可汗打开笔记本电脑,两人一起查看平面图,确定到了正确的楼层。 “走这里。”可汗阖上笔记本电脑。 他们才走不到一百英尺,就听见一个严厉的声音说:“再往前踏一步,你们两个就死定了。” 他们蹲伏在通风井底部,焦虑地等待着,神经紧绷到了极点。为了这一刻,他们已经等了好几个月。他们非常激动,渴望再往前进,由于内心的期待加上通风井里的冷气,使他们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只要再以水平方向往前爬一段距离,他们就能到达空调系统的转接处,可是护栅外面站着几个维安人员;除非这些人离开原地到别处巡视,否则他们就只能待在里面。 阿卡麦德看了看手表,发现他们只剩十四分钟,除了要完成任务,还得回到货车上。他的额头和腋下流着汗,滑到了身体侧面,让他刺痒难耐。他的心跳奇快,全身震颤着。他还在气阿瑟诺夫指责他的事,而且刚刚还有其他人在场,这简直让他更加难堪。他盯着阿瑟诺夫,心中充满了蔑视。在内罗毕那一晚后,阿卡麦德就不再尊敬阿瑟诺夫了,因为他不但被戴绿帽,而且还浑然不觉。想到这里,阿卡麦德不自觉露出笑容,这让他觉得自己的能力比阿瑟诺夫强。 终于,外面的声音愈走愈远。他往前移动,急着完成使命,可是阿瑟诺夫强壮的臂膀拉住他。 “还没。”阿瑟诺夫怒视着他。 “他们已经走了,”阿卡麦德说,“我们在浪费时间。” “要等我下令才能出去。” 阿卡麦德再也受不了这种侮辱。他露出蔑视的表情,口出恶言:“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命令?为什么我们要听你的?你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好。” 阿瑟诺夫冲向阿卡麦德,两人扭打了一阵子。其他干部站在旁边,不敢插手。 “我不会再容忍你的无礼,”阿瑟诺夫说,“你要不就听我的命令,要不就只有死路一条。” “好啊,杀了我,”阿卡麦德说,“不过你要知道,在内罗毕,我们测试武器的前一晚,席娜趁你睡着的时候进了导师的房间。” “骗人!”阿瑟诺夫想起他和席娜在小海湾的誓言,“席娜绝对不会背叛我。” “你想想我的房间在哪里,阿瑟诺夫。我亲眼看到的。” 阿瑟诺夫眼中充满敌意,但还是放开了阿卡麦德。“我本来现在就要杀了你,不过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他对其他人做了个手势,“走吧。” 电子专家凯瑞姆第一个走,接着是女性干部和阿卡麦德,阿瑟诺夫走在最后面。没过多久,凯瑞姆举起一只手,所有人马上停住。 阿瑟诺夫听见他的声音向后飘来。“动作探测器。” 他看着凯瑞姆蹲下,拿出装备。他很高兴现在有这个人跟他们在一起。这些年来,凯瑞姆帮他们做了多少炸弹?他的作品全都完美无缺;他从来没失误过。 凯瑞姆和刚才一样,拿出了一条两端有夹子的跨接线。他一手拿着钳子,另一手翻找电线,剪断一条后,将跨接线一端夹上去,接着再割开另一条线路,把另一端跨接线也夹上去,制造出一个绕流的回路。 “好了。”凯瑞姆说。他们慢慢走进动作探测器的范围。 尖锐的警报声突然响起,走廊上的维安人员举着武器跑了过来。 “凯瑞姆!”阿瑟诺夫喊道。 “是陷阱!”凯瑞姆哭号着,“有人对线路动了手脚!” 伯恩跟可汗慢慢转身,看见一位穿军方工作服、佩戴着镇暴装备的美国维安人员。他上前一步,检查他们的证件,然后松了口气,移开手上的轻型机枪,不过还是紧紧皱着眉头。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维修检查。”伯恩说。他想起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货车,还有奥兹卡尔笔记本电脑里的资料。“热供应系统离线了,我们要去帮忙能源公司派来的人。” “你们走错区了,”维安人员指着另一个方向,“走回你们来的转角,先左转,然后再左转。” “谢啦,”可汗说,“我想我们是搞混了;我们不常来这一区。” 他们转身要离开时,伯恩突然失去重心,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整个人倒在地上。 “搞什么!”维安人员说。 可汗跪在伯恩身旁,解开他的衬衫。 “天哪,”维安人员向前倾,看着伯恩身上的伤口,“他怎么搞成这样的?” 可汗手往上伸,抓住维安人员的制服用力向下拉,让他的头重重撞在混凝土地面上。伯恩站起来时,可汗已经脱掉了维安人员身上的制服。 “他的尺寸跟你差不多。”可汗将装束递给伯恩。 伯恩穿上制服,可汗则将失去意识的维安人员拖到隐蔽处。 突然,动作探测器的警报大作,他们马上冲向空调系统的转接处。 维安人员都受过良好训练,而且负责这块通风井区域的美国与阿拉伯人员也合作无间。每个感应器的警报声都不一样,所以他们立刻知道是哪边出了问题。由于高峰会举行在即,他们处于最高警戒状态,因此上面交代下来,只要有异样,一定先格杀勿论,接着才查明原因。 他们跑到一半,就已经对着护栅猛烈开火,一半的人把弹匣都射光了。另一半的人留着弹药,站在后方待命,看着前面的人用工具将护栅撬开。他们发现了三具尸体,二男一女。一位美国维安人员马上通知霍尔,另一位阿拉伯维安人员则通知了菲德·奥萨乌德。 这时候,同一楼其他区域的维安人员也赶来支援,将事发地点团团围住。 两名人员持枪爬进通风井,确定没有其他人后,便将此区封闭清空。另外的人员将三具尸体拖出来时,凯瑞姆手里还紧抓着他的设备,看起来像是个定时炸弹。 杰米·霍尔和菲德·奥萨乌德几乎同时到达现场。霍尔看了一下情况,便拿起无线电通知他底下的维安组长。 “我们要进入红色警戒。有人突破维安。现场已经杀了三个敌人,我重复一遍,杀了三个敌人。严格执行封锁整个饭店,不要让人进出。”他继续下令,让属下进入红色警戒待命。接着,他联络了保护总统的特勤局人员。 菲德·奥萨乌德蹲下身子检查尸体。他们的身体被打成蜂窝,不过沾了血迹的脸倒还很完整。他拿出一支笔型手电筒,照着其中一个人的脸,然后用食指压在一具男性尸体的眼睛上;他举起手指,指尖黏了一片蓝色的隐形眼镜。这具尸体的虹膜本来是深褐色的。 此时,卡尔波夫正跑向他们,可见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人一定通知了他。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菲德·奥萨乌德想,他可能是一路跑来的。 菲德·奥萨乌德大致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举起手指。“他们戴了有色隐形眼镜——你看这里,他们还染了头发,假装成冰岛人。” 卡尔波夫的面色凝重。“我认得这个人,”他踢了踢其中一具男性尸体,“他叫阿卡麦德,是哈森·阿瑟诺夫的最高干部。” “你指的是车臣叛军领袖?”霍尔说,“你最好向你们的总统报告这件事,伯里斯。” 卡尔波夫站起来,双手紧紧握拳。“我想知道的是,阿瑟诺夫会在哪里?” “我想我们来晚了,”可汗站在一根金属柱后方,看着两位维安负责人到了现场,“只是我没看到史巴尔科。” “他很可能不会自己冒险来到饭店。”伯恩说。 可汗摇头。“我很清楚他这个人。他是个自大狂,也是个完美主义者。他一定在饭店里的某个地方。” “但不在这里。”伯恩若有所思地说。他看见俄罗斯维安负责人跑向杰米·霍尔和另一位阿拉伯人。他觉得眼前这个俄罗斯人似乎有点眼熟。当他一听见对方的声音,马上就对可汗说:“我认识他,那个俄罗斯人。” “不意外,我也认得他,”可汗说,“他是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俄罗斯联邦安全局阿尔法特种部队的队长。” “不,我指的是我认识他。” “怎么会?在哪里认识的?” “我不知道,”伯恩说,“他是敌是友?”他用拳头敲着自己的头,“如果我能记起来就好了。” 可汗转头,看见伯恩脸上的痛苦,他有种危险的冲动,很想抓住伯恩的肩膀,好好安慰他。之所以说危险,是因为他不知道这种举动会造成什么反应,甚至不知道这样的动作带有什么意义。从伯恩在旧城的公园里坐在他身边开始,他就觉得自己的世界瓦解了。“你是谁?”伯恩这么问他。那时候,可汗非常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现在他就不确定了。他相信的所有事物,或者他以为自己相信的东西,有没有可能都是错觉? 可汗甩开这些想法。“我很担心那样东西,”他说,“那是个定时炸弹。你说过,史巴尔科计划要用希弗博士的生化扩散器。” 伯恩点了点头。“我认为这是声东击西的策略,现在才刚过午夜,而高峰会还要八小时才开始。” “所以他们才会用定时炸弹。” “对,可是为什么要提前这么早设定?”伯恩说。 “趁维安比较不严密的时机。”可汗说。 “的确,不过就算设定好,还是很可能会被定时巡视的维安人员发现。”伯恩摇摇头。“不对,我知道我们漏了某个重点。史巴尔科心里一定想着别的事,不过,究竟是什么?” 史巴尔科、席娜还有其他剩下的干部到达了目的地。这个地方离高峰会举行的区域很远,虽然维安很严密,却有史巴尔科认为能够渗透的漏洞。即使维安人员的人数众多,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每一个地方,因此他们在解决两名看守的人之后,很快就到达了预定地点。 他们现在的位置是地下三楼,在一个以混凝土筑成、全无窗户的大空间里,除了一道出入口,其余完全是密闭的。在这个空间的远端,有许多大型黑色输送管,每一根都标示了通往饭店的哪个区域。 所有干部都拿出防护衣,仔细穿戴完整。两位女性干部站在门口外把风,另一个男性干部则站在门内,准备好随时支援她们。 史巴尔科打开随身带来的盒子,里面就装着NX20。他小心翼翼地将武器组装起来,确定每件装置都固定好了,然后交给席娜,自己再打开彼得·西多给他的冷冻盒。盒子里摆着一个非常小的玻璃瓶;即使他们在内罗毕见识过它的威力,但还是难以置信,这么少量的病毒,竟然能造成这么多人死亡。 他照着在内罗毕做过的步骤,先翻开扩散器上面的金属板,放进小玻璃瓶,然后盖上金属板,密闭锁好。然后他从席娜手上接过NX20,将手指压在小扳机上。一旦他扣下小扳机,密封着病毒的小玻璃瓶就会进入发射腔。接着,他只要按下NX20左侧的一个钮,锁紧发射腔,就能够瞄准方向,扣下大扳机了。 他照着席娜的方式,小心地拿着扩散器;就算是他,也得好好尊敬这件武器。 他看着席娜的眼睛,里面闪烁着她对他的爱,以及她爱国的狂热。“现在,我们就等待信号,”他说,“等感应器的警报响起。”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听见了警报。导师跟席娜对着彼此微笑。他感觉到房间里的紧绷气氛,每个人都充满了对敌人的愤怒与对未来的期待。 “现在就是我们的光荣时刻。”他说。他们一听到他的话,马上有了反应,他几乎可以听见他们流下胜利之泪的声音。 导师扣下小扳机,扩散器便发出一阵不祥的嘶嘶声,表示弹药已经上膛,准备发射。 29 “他们都是车臣人对不对,伯里斯?”霍尔说。 卡尔波夫点头。“没错,而且根据记录,全都属于哈森·阿瑟诺夫的恐怖组织。” “还好我们发现了。”霍尔高兴地说。 菲德·奥萨乌德在湿冷的空气中打了个寒战,“从定时炸弹里的C4炸药数量来看,他们是想炸掉地基的主结构,让上方整个会场坍塌,杀死里面所有的人。” “幸运的是,他们触发了动作感应器。”霍尔说。 事发已过了好几分钟,卡尔波夫的神色却愈来愈凝重,他心里有着和伯恩一样的疑问:“为什么要提前这么早设置定时炸弹?我们很可能在高峰会之前就发现了。” 菲德·奥萨乌德转身面对自己的一个手下。“有办法把这里的暖气打开吗?我们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我现在就快冻僵了。” “这就对了!”伯恩转向可汗,拿起笔记本电脑,查找他要的平面图。他找出一条通往饭店主要区域的路,然后阖上电脑。“来吧!我们快走!” “要去哪里?”可汗一边问,一边跟着伯恩在迷宫般的地下室穿梭。 “你想想,我们当时看见一辆雷克雅未克能源公司的车子进了饭店,而整间饭店的暖气,是跟整座城的地热系统连接在一起的。” “所以史巴尔科才会现在就派那些车臣人到空调系统转接处,”可汗跟着伯恩经过一处转角,“他们本来就不可能装好炸药。我们想得没错,这的确是声东击西,但他不会等到早上高峰会开始时才使用扩散器,而是现在!” “没错,”伯恩说,“他的目标不是空调系统,而是暖气系统。现在这时候,与会领袖都待在房间里,他正好能够释放病毒。” “有人来了。”一个女性干部说。 “杀掉他。”导师命令。 “不过,是哈森·阿瑟诺夫!”另一位女性干部说。 史巴尔科跟席娜疑惑地看着对方。出了什么差错?感应器被触动,而且他们也马上听见猛烈的枪声。阿瑟诺夫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说杀掉他!”史巴尔科大喊。 潜藏在阿瑟诺夫心中、让他过去好几星期不断做着噩梦的恐惧,正好让他在踏进陷阱之前转身离开,救了他一命。他告诉自己,这种恐惧是来自背叛卡里德·? ??拉特的罪恶感——是英雄为了解救同胞不得不作的选择。然而,他的恐惧跟席娜有关;他不知道她已离他愈来愈远,现在想起来,才发现她的确变得比以前冷淡许多。阿卡麦德的一番话突然点醒了他。她就像活在一个隐形的屏障之后,永远隐藏着内心某个部分。他碰触不到这个部分,而且似乎他愈努力,就愈让她封闭自己。 席娜并不爱他——他怀疑她究竟有没有爱过他。就算这个任务圆满成功,她也不可能跟他一起生活,替他生孩子。这么说,他们昨晚那场亲密的对话,根本是个闹剧! 突然间,他觉得非常羞愧。他是个懦夫——他爱她甚于爱自由,因为他知道,没有她就等于没有自由。她背叛了他;对他来说,眼前的胜利根本一文不值。 现在,他脚步沉重地走向暖气站,看见手下举起轻型机枪瞄准他,似乎准备对他开枪。他想,也许是因为他穿着防护衣,所以她不知道他是谁。 “等等!别开枪!”他喊着,“我是哈森·阿瑟诺夫!” 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左臂,让他震惊了一下,随即跳向旁边的转角,躲过一连串射击。 此刻,他听见另外一阵不同的枪响,但子弹并不是朝他的方向过来。他从转角探头,看见两位女性干部正背对着他,朝走廊上出现的两个人开火。 阿瑟诺夫抓住他们分心的时机,起身冲进暖气站。 史巴尔科听见枪声,便看着席娜说:“席娜,外面不只阿瑟诺夫一个人。” 席娜拿起机枪,对门内的干部点点头,他又抛给她第二支机枪。 接着,史巴尔科转身走向暖气管;每根管子上都有个活门,活门旁边还有个气压计。他找出通往领袖居住区域的管子,马上开始旋出活门螺丝。 哈森·阿瑟诺夫知道,他本来应该会跟其他人一起死在暖气系统的通风井里。“是陷阱!有人对线路动了手脚!”凯瑞姆在死前这么哭号着。是史巴尔科动的手脚;史巴尔科说过声东击西的计划,却没告诉他们要当替死鬼——让他们的死拖住维安人员,以便史巴尔科有时间到达真正的目的地,释放病毒。 史巴尔科耍了他,而且阿瑟诺夫现在坚信,席娜也是共谋。 由爱转恨,竟然只要一个心跳的时间。现在,他们全都背叛了他;他的同胞,他的战友,还有和他一起经历悲喜、一起向真主祷告的人,全都离他远去。车臣人啊!他们全都被史巴尔科的力量与毒咒给迷惑了。 卡里德·穆拉特果然是对的。他不相信史巴尔科,不肯加入这项愚蠢的行动。曾经,阿瑟诺夫指责他是个老古板,不能掌握眼前的新世界。而现在,他知道卡里德·穆拉特内心一定很清楚:所谓的新世界,不过就是个为了满足私欲、自称导师的人创造出来的。阿瑟诺夫竟然相信这种白日梦,相信史巴尔科会为弱者着想。够了!阿瑟诺夫发誓。他受够了!如果他今天就要死,那也要照自己的方式,而不是当史巴尔科的待宰羔羊。 他紧靠在门外边缘,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翻了个筋斗进去,马上遇到一阵机枪扫射。他在水泥地上打滚,蠕动着身子移向掩护处,看见一名男性干部,马上举起武器朝他胸部开了四枪。 伯恩看见两个穿着防护衣的恐怖分子,躲在混凝土圆柱后方交替朝他们开枪,心里顿时凉了一截。他和可汗在走廊转角找掩护,开火回击。 “史巴尔科拿着生化武器在那间房里,”伯恩说,“我们现在就得进去。” “除非等那两个人弹药用完。”可汗看着周围,“你还记得平面图吗?记得天花板里有什么?” 伯恩一面反击一面点头。 “在后方六米左右有个检修用门,我需要你抬我上去。” 伯恩又开了一枪,然后跟着可汗撤退。 “你在上面看得见吗?”伯恩问。 可汗点头,指着他的外套。“我袖口里有支小手电筒和其他器材。” 伯恩将机枪夹在腋下,双手扣紧让可汗踩上去。他的骨头似乎快被可汗的体重压垮了,肩膀上的肌肉也像着了火一样灼热。 可汗推开检修门,抓住边缘爬上去。 “时间。”伯恩说。 “十五秒。”可汗回答完,随即消失在检修通道里。 伯恩回到转角,数到十,便探头伸出机枪开火。但他几乎马上停止动作。他觉得自己的心脏正猛烈跳动着。那两个车臣人已经脱掉防护衣,从圆柱后方站出来面向他。他发现两个都是女人,在腰间绑了好几捆C4炸药。 “老天,”伯恩说,“可汗,她们身上绑着炸药!” 就在此刻,整个地方突然陷入一片黑暗。在他上方的可汗切断了照明线路。 阿瑟诺夫开完枪后,马上起身往前冲进暖气站,在中枪的干部倒地之前,抓住他的身体。房间里还剩下两个人:史巴尔科和席娜。他用干部的尸体当掩护,对双手拿着轻型机枪的人开火。是席娜!虽然她中枪后,蹒跚地向后退,但还是扣下扳机,让子弹射穿干部的身体。 阿瑟诺夫睁大眼睛,觉得胸口有股烧灼感,紧接着便是一种奇怪的麻木感。他倒在地上,肺部充血,呼吸时发出了咯咯声,此时灯光突然熄灭。他听见席娜的尖叫,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他开始啜泣,因为他曾有过的梦想,还有他盼望的未来,永远不会实现了。他叹了口气,就这么惨死在黑暗中。 走廊里充满一片恐怖死寂的静默,时间仿佛停了下来。伯恩在黑暗中举着枪,听见两个人肉炸弹轻浅的呼吸声。他感觉得到她们虽然恐惧,却也抱着必死的决心。如果她们知道他上前一步,或者发现可汗在天花板里的导管移动,绝对会马上引爆身上的炸药。 接着,他听见上方有人轻敲了两声,声音非常细微,马上就消失不见——可汗正在移动。他知道在暖气站门口上方附近也有个检修门,随即明白了可汗想做什么。如果要成功,他们两个都得绷紧神经,配合无间才行。他手上拿的武器是AR15型机枪,火力强大,但由于枪管短,所以命中率稍微偏低;这把枪用的是点二二三口径子弹,发射时的速度是每秒两千四百英尺。他缓缓向前移,接着感觉前方有点动静,便马上停住不动,他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他听见了,有摩擦声,低语声,然后是脚步声,不过现在又完全安静下来。他屏住呼吸,拿着枪专注瞄准。 史巴尔科在哪里?他装好生化武器了吗?他会待在这里完成任务,还是逃跑?伯恩知道现在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于是甩开不想。专注,他严厉地告诉自己。放轻松,深呼吸,让自己和武器合二为一。 他看见了。可汗的手电筒灯光突然照在一个女人脸上,让她暂时看不见。没时间思考了。伯恩的手指早就压在扳机上,马上作出了本能反应。枪口冒出一阵火光,接着他便看见女人的头炸开,脑浆、鲜血和骨头四处喷溅。 伯恩站起来往前冲,寻找另一个女人。这时候,灯光突然打开,他看见第二个女人已经躺在第一具尸体旁,喉咙被割开了。没多久,可汗便从检修门跳下来,和他一起进入暖气站。 稍早之前,处于黑暗中的史巴尔科一闻到火药味和血腥味,便马上跪在地上找寻席娜。黑暗让他完全无计可施。没有灯光,他就不能将NX20的枪口塞进活门,注入病毒。 他伸长手臂,在地上到处摸索。他刚才没注意她,所以不知道她在哪里,而且,阿瑟诺夫冲进门时,她也移动了位置。阿瑟诺夫是很聪明,懂得利用尸体当盾牌,不过席娜更聪明,最后还是杀了他。她还活着,因为他刚才听见了她的尖叫声。 他静静地等,很清楚不管外面的敌人是谁,那两个人肉炸弹都会保护他。是伯恩?还是可汗?他觉得很羞愧,因为他很怕刚刚出现在走廊上的人。不管对方是谁,都看清了他声东击西的计划,推论出他会利用暖气系统来扩散病毒。他觉得愈来愈惊慌,不过听见席娜哽咽的呼吸声时,他突然松了口气。他迅速朝着声音爬去,发现她倒在血泊中。 她的头发又湿又黏;他亲吻她的脸颊。“美丽的席娜,”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坚强的席娜。” 他感觉到她一阵抽搐,突然惊恐起来。“席娜,别死。你不能死。”他尝了她脸颊上的液体,发现她正在啜泣。她的胸部不规则地起伏着。 “席娜——”他亲吻她的眼泪——“你一定要坚强,尤其是现在这时候。”他温柔地拥抱她,感觉她的手臂也慢慢抱住他。 “现在是我们胜利的时刻。”他移开身体,将NX20拿到她手里,“对,没错,我选择让你来发射武器,让未来得以实现。” 她说不出话。她所能做的,只有努力让空气进出肺部。他再次咒骂黑暗,因为他看不见她的眼神,不确定她是不是还对自己死心塌地。不过,他还是得把握机会。他举起她的左手,扶着扩散器的枪管,然后举起她的右手握住枪托,再将她的食指压到大扳机上。 “你要做的就是扣下扳机,”他轻声说。“但不是现在,还没到时候,我需要时间。” 没错,他需要时间逃离这里。他被困在黑暗中,这点是他计划中没预料到的;他现在连带着NX20逃跑都没办法。依照希弗说的,他得赶快跑开,而且是拼命跑,因为武器一旦上膛,就没有后退的余地;里面的弹药实在太脆弱了。 “席娜,你会这么做,对不对?”他亲吻她的脸颊,“你有足够的勇气,我很清楚。”她试着说话,可是他按住她的嘴,怕她的声音引起敌人注意,“我就在附近,席娜,要记住这点。” 由于她伤得太重,感官受损,几乎不知道他就这样悄悄离开了。他转身移动时,被阿瑟诺夫的尸体绊倒,扯破了身上的防护衣。他突然紧张起来,要是席娜扣下扳机,病毒就会渗过裂缝,感染到他。他回想起在内罗毕测试武器,让贫民区变成死城的那幅景象。 过了一会儿,他镇静下来,将防护衣整件脱掉。他静悄悄地走出门口,进了走廊。突然,两名人肉炸弹发现了他,紧张地移动位置。 “真主是惟一的神。”他低声说。 “真主是惟一的神。”她们也低声回应。 接着,他便在黑暗中偷偷离开。 伯恩跟可汗突然看见费利克斯·希弗博士发明的武器正对准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来。 “史巴尔科走了,他的防护衣就丢在那里,”伯恩说,“这个暖气站只有一个出入口。”他想到刚刚在黑暗中听见的低语声与脚步声。“他一定是摸黑逃跑了。” “我认得这个人,”可汗说,“他是哈森·阿瑟诺夫,可是另一个拿着武器的女人我就不知道了。” 女人正半靠半躺在另一个恐怖分子的尸体上;他们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移动到这里的。她伤得很重,可能快死了,不过由于距离太远,他们无法确定。她用痛苦的眼神注视着他们,伯恩看得出这种痛苦不只是来自她身上的伤。 可汗从人肉炸弹身上拿了武器,瞄准眼前的女人。“你已经无路可走。”他说。 伯恩看着她的眼神,随即上前一步,移开可汗手中的武器。“一定有路的。”他说。 他蹲下来,让自己与她同高,还是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你能说话吗?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房间里沉默了一阵子,伯恩勉强让自己盯着她的脸,不把眼神移到她压在扳机上的手指。 终于,她嘴唇颤抖着想开口说话。她的牙齿打战,沾了血的脸颊滑过一滴眼泪。 “你干吗在乎她的名字?”可汗的语气充满鄙夷,“她不是人,是个只懂得毁灭的机器。” “可汗,有些人可能也会对你说同样的话。”伯恩的声音很温柔,表示他并不是指责,而是点醒他儿子从没想过的事实。 伯恩把注意力移回恐怖分子身上。“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这很重要,不是吗?” 她费力张开嘴唇,勉强发出声音:“席娜。” “嗯,席娜,我们现在进入尾声了,”伯恩说,“剩下的,就只有生与死而已。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你显然是选择了死亡。如果你扣下扳机,就能光荣地上天堂。不过我怀疑这能不能成真。这么做,你会留下什么?你会害死同胞;刚才你至少就已经杀了一个人。还有史蒂朋·史巴尔科。我不知道他逃去哪里,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紧要关头,他遗弃了你。” “席娜,他留你在这里等死,然后自己溜掉。我想你得问问自己,如果你扣下扳机,最后是会得到光荣,还是被打入地狱。我相信你很清楚答案。” 席娜哭了起来,但她的胸部起伏很不规则,伯恩担心她会突然抽搐,扣下扳机。如果他要接近她,现在就是时机。 “如果你扣下扳机,选择死亡,就无法得到光荣了。你很明白这一点。席娜,你被最亲近的人遗弃而且背叛,所以你也要背叛他们。但现在还不算太晚。你还是能得到救赎,一定有出路的。” 直到这时,可汗才明白伯恩这些话不但是对席娜说,也是对着他说;他觉得像是被电击一样,那种感觉传遍他全身神经末梢,进了他的大脑。他觉得自己像被剥个精光,完全展现了自己,而他最怕的其实就是自己——好几年前他在东南亚丛林中所埋藏的真实自我。他不记得这件事是在何时何地发生的,只知道他完全不了解自己。现在,他的父亲让他看清了这个事实;可汗是恨父亲没错,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同时也爱父亲。 可汗也跪在他父亲身旁,放下武器,对席娜伸出一只手。 “他说得没错,”可汗用跟平常完全不一样的声音说,“不管你犯过什么罪恶、杀戮,背叛过什么人,一定有办法弥补的。” 他缓缓向前移动,直到他的手碰到她。他温柔地将她的手指扳开,而她也放松手指,让他拿走武器。 “谢谢你,席娜,”伯恩说,“可汗现在会好好照顾你。”他站起来,在儿子的肩膀上紧抓一下,然后转身进入走廊追史巴尔科。 30 史蒂朋·史巴尔科在混凝土走廊里全速往前冲,手里还拿着伯恩的陶质手枪。他很清楚,刚才的枪战一定会引来维安人员。没过多久,他就看见前方有三个人:菲德·奥萨乌德带了两名手下,正朝他的方向过来。他马上躲起来,趁他们没看见他,等待时机出其不意对他们开枪。 过了一会儿,他便站在三个倒下的人身边。菲德·奥萨乌德发出痛苦的呻吟,而史巴尔科近距离直接朝他额头开了一枪,他的头扑通倒在地上,再也不动。史巴尔科迅速从手边的尸体身上取出证件,换上制服,拿掉眼睛里的有色隐形眼镜。在做这些事时,他无情地想到了席娜。的确,她非常勇敢,但她对他的狂热与忠诚却是她致命的缺点。她想保护他不受任何人伤害——尤其是阿瑟诺夫。而他知道,她很享受这样为他付出。不过,真正让他困扰的,是她对他的热爱。他非常厌恶这种为爱牺牲的情操,因此他才会想抛弃她。 一阵迅速的脚步声,让他的注意力回到现实。遇到这几个阿拉伯人,对他来说有好有坏;好处是他可以马上乔装,坏处则是拖慢了他逃脱的速度。他转过头,看见一个穿制服的维安人员,心里咒骂了一声。他觉得自己就像阿哈布船长,不断追击自己的敌人,后来情况却突然转变,敌人反而开始追击自己。穿着维安制服追过来的人,就是杰森·伯恩。 伯恩也看见了史巴尔科;他穿着阿拉伯维安人员的制服,打开一扇门,消失在楼梯间。伯恩跃过地上史巴尔科刚刚杀的几个人,跟在他后面追过去。他进入大厅,里面非常混乱。刚才他和可汗进来时,这里还很安静,几乎没什么人,现在却闹哄哄的,有一大堆维安人员来来去去。有些人正在集合饭店职员,根据工作及区域将他们分组,另一群人已经开始询问员工,要他们说出过去两天的所有行踪及工作内容。还有一群人则拿着无线电前往地下室,分别派守到各个区域。每个人都很匆忙,根本没时间去管追逐着穿越大厅的两人。 伯恩看着史巴尔科走进人群,混在他们之间,本来想要警告他们,想了想却又作罢。史巴尔科一定会愚弄他们——毕竟伯恩才是中情局发出制裁通告的国际要犯。狡猾的史巴尔科绝对也想到了这一点。伯恩追着史巴尔科出大门时,才突然想到另一件事。我们现在都一样,他想,都是隐藏自己真正身份的变色龙。他知道,这些国际维安人员不但是他的敌人,也是史巴尔科的敌人。 一出大门,伯恩马上发现饭店被封锁了。他看见史巴尔科大胆地直接前往停车场。停车场就在封锁范围内,但由于人员无法进出封锁线,所以根本无人看守。 伯恩跟上去,差点在车阵里追丢了史巴尔科。他一跑起来,正好听见后方有叫喊声。他跑向最近的一辆车——美国吉普车——拉开车门,扯开方向盘下方的控制板,忙乱地摸索着电线。这时候,另一辆车的引擎发动,接着他就看见史巴尔科开着车冲出停车场。 后方的叫喊声愈来愈多,脚步声也愈来愈近,甚至还有人朝他的方向开枪。伯恩专心拆开几条线路,相互连接,引擎终于启动了。他马上挂挡前进,在轮胎一阵摩擦地面的尖锐声中,开出停车场,加速冲过饭店外的维安检查点。 夜晚的天空中没有月亮——其实也不算是夜晚。太阳还挂在地平线上,将天空变成牡蛎壳般的颜色,使雷克雅未克笼罩在一片清淡的黑暗之中。伯恩跟着史巴尔科在市中心穿梭,发现他们正往南方走。 他有些惊讶,因为他以为史巴尔科会前往机场。当然,史巴尔科一定有逃脱计划,一定会搭飞机。不过当伯恩继续想下去,他就愈来愈不意外,也愈来愈了解敌人。伯恩知道史巴尔科不会采用普通的方法;这个人的想法很独特,虽然复杂,但还是有逻辑可循。他习惯声东击西,采取迂回手段,而且喜欢困住敌人,不直接杀了对方。 所以,史巴尔科是不会去凯夫拉维克机场了,他一定早就知道这个目标太明显,不适合当作逃脱路线。伯恩回想在奥兹卡尔的电脑里看过的地图。南方有什么?一个叫夏拿佐杜亚的渔村;那里地方太小,不可能让史巴尔科的飞机降落。是海岸!他们现在是在一座岛上。史巴尔科计划坐船逃脱。 现在这个时段,路上没什么车子,而且他们又开出了市区。道路变得愈来愈窄,而且在海边峭壁的山坡上迂回曲折。史巴尔科转过一个大弯道后,伯恩便先减速,关掉大灯,再加速通过弯道。他希望前方的史巴尔科在看后照镜时,看不见他的车子。每当转弯时,伯恩就得冒着跟丢史巴尔科的风险,不过他似乎也没别的选择。伯恩得让史巴尔科相信自己已经摆脱他的追赶。 他们周围连半棵树都没有,让这里的景观看来十分严肃,再加上覆了层冰的蓝色山脉为背景,让人觉得此处仿佛陷入了永恒的冬天;而路旁断断续续出现的绿色植物,更让整幅画面变得非常古怪。广大的天空中,布满海鸟翱翔与俯冲时的黑色影子。伯恩看见这些鸟,再想到饭店里的死亡景象,突然觉得有种自由的感觉。尽管外面非常寒冷,他还是摇下车窗,呼吸着新鲜而充满盐味的空气。车子经过附近一片有几株花卉点缀的草地时,他还闻到一种香甜的味道。 愈接近海边,路就变得愈窄。伯恩经过一个小峡谷,进入一个弯道,路面突然变得陡峭,呈之字形朝峭壁延伸过去。他才看见史巴尔科,史巴尔科的车子马上进入另一个弯道。他跟着转弯,看见北大西洋在青灰色的阳光下沉闷地闪烁着。 史巴尔科的车子又进了一个弯道,伯恩继续跟上。由于下个弯道很近,所以伯恩并没有看到史巴尔科的车,于是他决定冒险加速。 他在转弯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划破空气;是他那把陶质手枪发出的声响。他的一个前轮爆开,使车子开始打滑。他瞥见史巴尔科拿着手枪,正跑回车上,但他没时间注意,因为他的车子正危险地滑向峭壁。 他将排挡杆打到空挡,但这样还不够,他得让引擎熄火,可是他并没有钥匙。车子的后轮已经滑出了路面。伯恩解开安全带,紧抓把手,跟着吉普车一起冲下峭壁。车子似乎浮在空中,翻了两圈,他闻到某种橡胶或塑胶烧焦的味道。 在吉普车撞上一块巨石,弹起来爆炸之前,伯恩及时跳出了车子。一团火球射向空中,正好提供照明,让他看见下方的小海湾里,有艘渔船正准备靠岸。 史巴尔科像个疯子般把车开向海湾,他往后看了起火的吉普车一眼,对自己说:“杰森·伯恩下地狱吧,他已经死了。”但他马上抛开高兴的心情。从头到尾不断找他麻烦的人,就是杰森·伯恩,害得他现在失去NX20,也没有车臣人当爪牙。这么多个月来的精心计划,全都泡汤了! 他下车,走到布满圆砾石的海滨。尽管现在是涨潮,渔船非常靠近岸边,对方还是派了艘小船划过来载他。他一冲过饭店外围检查点时,就打电话叫船长准备了。船上只有船长和一个男性船员。他们把船划上海滨,史巴尔科随即爬进去,男性船员则用桨抵着岸边,将船推回海上。 史巴尔科仍旧十分恼怒,所以在划回渔船的途中半个字也没讲,等到上了甲板,他才说:“准备离开,船长。” “抱歉,先生,”船长回答,“可是其他人在哪里?” 史巴尔科一把抓住船长的衣领。“我对你下了命令,船长。你最好赶快执行。” “是,是,先生,”船长闪烁怨毒的眼神咕哝着,“不过我们只有两个船员,得花更久的时间才能上路。” “那你他妈的最好现在就开始准备。”史巴尔科边下船舱边对他说。 海水非常冰冷,暗得就跟饭店的地下室一样。伯恩知道他得尽快上船才行。他才从岸边出发三十秒,手指和脚趾就开始麻痹,再过三十秒,他就完全感觉不到了。 他游到渔船边只花了两分钟,感觉却像一辈子那么长。他伸手抓住侧面的系船绳,将自己拉出海面,然后在风中颤抖着身体,慢慢往上爬。 这时候,他突然有种奇怪的错觉。海洋的味道,以及海水在他皮肤上风干的感觉,让他觉得这里不是冰岛,而是马赛;他现在不是爬上渔船追史巴尔科,而是悄悄登上一艘游艇,准备解决国际杀手豺狼卡洛斯。他的噩梦就是从马赛开始的;卡洛斯对他开枪,让他从船上坠海,差点淹死,也害他失去了记忆。 他从船舷爬上甲板时,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在马赛那次,他就是在跟眼前一模一样的状况下失败的。他突然觉得全身都被失败的气压笼罩着,几乎就要退缩,可是他想起了可汗,记起他在公园第一次见到可汗时的情景。“你是谁?”伯恩想到,可汗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果他不帮助可汗,那就没人帮得上忙了。他又想起可汗在暖气站和他一起跪在地上,手里放下的不只是武器,可能也已经放下了内在的愤怒。 伯恩深呼吸,将精神集中在眼前的事物上,迅速爬上甲板。船长跟船员正在驾驶室忙碌着,他没三两下就将两人打昏,然后在附近找到绳子将他们捆起来。捆到一半时,史巴尔科的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我想你最好也替自己准备一条绳子。” 伯恩正蹲在地上,船长和船员则背对背侧躺着。他利用史巴尔科的视线死角,抽出身上带的弹簧刀,不过马上就发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船员是背对着他,所以看不见,但船长却清楚看见他拿出武器。船长和伯恩四目相对,但奇怪的是,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或信号警告史巴尔科,反而闭上眼睛,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站起来,转向我。”史巴尔科命令。 伯恩照做,同时将右手藏在大腿外侧后方。史巴尔科已经换上新的牛仔裤跟黑色圆翻领毛衣,双脚张开站在甲板上,拿着伯恩的陶质手枪。史巴尔科就像几年前的卡洛斯,在这时占了上风。接下来他只要扣下扳机,伯恩就会中弹落水。然而,这里是冰冷刺骨的北大西洋,可不是地中海的温暖水域,伯恩会马上冻僵,然后淹死。 “你就是不肯死,对吧,伯恩先生?” 伯恩冲向史巴尔科的同时,翻开了弹簧刀片。史巴尔科大吃一惊,再扣下扳机已经太晚了,子弹只打到海上,而弹簧刀则插进他的体侧。他哼了一声,用枪托敲击伯恩的脸颊。两人身上都喷出鲜血。史巴尔科的左膝弯曲,伯恩却整个人倒在地上。 史巴尔科没有忘记,使劲踢着伯恩受伤的肋骨,让伯恩差点失去意识。接着他拔出插在身上的弹簧刀,丢进海里。他弯下腰,将伯恩拖向甲板边缘,伯恩开始挣扎时,他便用手刀劈向伯恩。最后,他将伯恩拉起来,准备从船舷推下海。 伯恩的意识介于清醒与模糊之间,但冰冷海水的气味刺激了他,让他知道自己现在正濒临死亡边缘;现在的情况就跟几年前一样。他全身疼痛难当,快要不能呼吸,但他想到自己的生活——是他现在的生活,而不是以前被夺走的那一段。他不能再度失去自己。 正当史巴尔科准备举起伯恩推下海,伯恩使出全身力气踢出一脚,鞋底击中史巴尔科的下巴,发出可怕的噼啪声。史巴尔科抓着碎掉的下巴蹒跚后退,伯恩抓住机会冲向他。史巴尔科根本没时间开枪,伯恩已经出现在他眼前。他用枪托重击伯恩的肩膀,让伯恩痛得站不稳。 突然间,伯恩举起一只手,将手指插进史巴尔科破碎的下颚骨。史巴尔科大声尖叫,伯恩趁机扭掉他手中的枪,然后将枪口抵着史巴尔科的下巴,扣下扳机。 枪声并不响亮,但威力非常大,让史巴尔科整个人弹出船舷,头下脚上坠入海面。 过了一会儿,伯恩看见他的身体朝下浮在水面上,随着无止境的波浪来回摆荡,接着便往下沉,仿佛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拉进海底。 31 马丁·林卓斯跟伊桑·赫恩通了二十分钟的电话。赫恩收集到很多关于史巴尔科的资料,显示出史巴尔科惊人的真面目,让林卓斯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接受事实。最令他感兴趣的,是史巴尔科在布达佩斯以一间空壳公司的名义,向一个俄罗斯黑枪集团买了把枪,而这就是哈利斯警探在维吉尼亚州破获的黑枪集团。 一小时后,他印出两份赫恩寄给他的电子资料,立刻上车前往局长家。昨天晚上,局长得了流行性感冒,林卓斯想,局长的情况一定很严重,不然怎么会在举办高峰会这么重要的时刻离开办公室。 林卓斯的驾驶停在一道高耸的铁栅门前,摇下车窗按了门边对讲机。他们等了一段时间,对讲机无人回应,让林卓斯以为局长觉得身体好了些,但没有通知任何人,马上又赶回办公室。 终于,有个不悦的声音从对讲机传出;驾驶报上林卓斯的名字,一会儿之后,铁栅门自动打开。驾驶开进去停好,林卓斯马上下车敲局长的家门,门打开后,他看见满脸皱纹、头发凌乱的局长。局长穿着条纹睡衣,外面裹着一件大浴袍,脚上穿着一双拖鞋。 “进来吧,马丁。进来。”林卓斯还没踏进门槛,局长就转身走进房里。林卓斯轻轻关上大门,跟着局长走进左边的书房。房间里没有开灯,整间屋子似乎没有其他人在。 书房的墙面漆成绿色,天花板则是乳白色,房间里摆着几张特大号皮椅,还有一组沙发。有台电视嵌在墙面大书橱中间。每次林卓斯到这个房间时,电视都会开着,锁定频道,然而今天局长却没开电视。 局长重重坐到椅子上,他右手肘旁的小桌上放了一个大面纸盒、好几罐药瓶和感冒糖浆。 “这是什么,长官?”林卓斯指着桌上的小药局。 “我不知道要吃哪种药,”局长说,“所以我就把药柜里的东西全拿出来。” 林卓斯突然发现一瓶波本威士忌跟一个酒杯,皱起了眉头。“长官,发生什么事了?”他从书房门口探头向外看,“马德琳在哪里?” “啊,马德琳。”局长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她去找住凤凰城的姊姊了。” “然后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林卓斯伸手打开一盏立灯,局长便像猫头鹰般眨着眼看他。“她什么时候会回来,长官?” “嗯,”局长似乎正在考虑林卓斯的问题,“这个嘛,马丁,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长官?”林卓斯有些担心地说。 “我想她是离开我了。”局长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前方,又喝了口酒。他噘起嘴唇,显得十分茫然。“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你说是吧?” “你们两个没好好谈谈吗?” “谈?”局长的眼神回复了焦点。他看着林卓斯,“不,我们根本没谈过。” “那你怎么知道她离开你?” “你以为我在编故事是吗?”局长的眼神又活跃了一会儿,声音里突然充满着压抑的情感,“她的东西都不见了,你知不知道——私人物品全拿走了。少了那些东西,整间屋子简直空荡荡的。” 林卓斯坐下。“长官,我很同情你,可是我有事情要——” “马丁,说不定她从没爱过我。”局长伸手拿酒瓶,“不过,谁知道这种事呢?” 林卓斯身子前倾,轻轻拿走局长手中的瓶子。“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长官。” 局长茫然地点着头。“好吧。” 林卓斯把酒瓶放在一边。“可是现在我们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讨论。”他将伊桑·赫恩提供的资料放到桌上。 “那是什么?我现在没心情看那些东西,马丁。” “我直接向你报告吧。”林卓斯说道。他讲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房间里沉默了一段时间。 最后,局长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林卓斯。“为什么他要这么做,马丁?为什么亚历山大要破坏每一条规则,只为了带走一个 自己人?” “我想他应该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了,长官。他害怕史巴尔科,而事实也证明他的顾虑非常正确。” 局长叹了口气,头往后靠着椅背。“所以他并不是背叛我们。” “没错,长官。” “感谢老天。” 林卓斯清了清喉咙。“长官,你一定要撤回伯恩的制裁令,而且要派人通知他才行。” “对,当然。我想你是最适合的人选,马丁。” “好的,长官。”林卓斯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局长的语气恢复了正常。 “去找维吉尼亚州警局的行政长官。我多印了一份报告要给他看。我得让哈利斯警探复职,而且要接受我们的表扬。至于国安顾问那边……” 局长拿起资料,轻轻在上面拍了一下,脸色似乎稍微恢复了红润。“给我一晚上的时间,马丁。”他的眼神慢慢开始闪烁,“我会想到最好的处理方式。”他脸上带着似乎十几年来都没出现过的笑容,“犯什么错,就该接受什么样的惩罚,你说是吧?” 可汗一直陪着席娜到最后。他已经将NX20藏了起来。维安人员一窝蜂挤到暖气站时,可汗简直成了英雄。他们完全不知道生化武器的事,也完全不知道可汗是谁。 可汗觉得这段时间很特别。他握着一个垂死女人的手,她不但无法说话,连呼吸都有困难,却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想放开。也许,她是不想死吧。 霍尔和卡尔波夫发现她快死了,而且无法提供情报,便失去了兴趣,直接将她丢给可汗处理。而平常对死亡司空见惯的可汗,这次竟然有了完全不同的经历。对她而言,每一次痛苦而费力的呼吸,都是一辈子的时间。她的眼神和她的手一样,都不想放开他;她慢慢淹没在寂静里,沉入黑暗中。他决定不让这种事发生。 看着她,他不禁想起自己经历过的痛苦,于是他向她诉说自己的生活:他逃出越南军火贩子手里,遇见一位传教士,然后又被红色高棉分子洗脑。 他想起莉莉,情绪突然一发不可收拾。“我有个妹妹,”他用单薄的声音对她说,“如果她还活着,年纪应该跟你现在差不多。她比我小两岁,把我当作效仿的对象——把我当成她的保护者。我也的确很想好好保护她。当时,我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工作,而我们正在家里附近玩耍,除了我,还有谁能保护她?”他突然觉得眼眶一阵温热,视线变得模糊。他本来觉得很羞愧,想要转身逃避,但席娜的眼神却充满怜悯,让他的羞愧感立刻消失。他接着说: “可是,最后,我还是辜负了莉莉。我妹妹跟母亲都死了,本来我也应该和她们死在一起,可是我幸存了下来。”他的手摸着佛像,让自己从中得到勇气,“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活着有什么用?我已经辜负了她。” 席娜微微张开嘴唇时,可汗看见她牙齿上都是血。她的手紧紧握住他,让他知道她是要他继续讲下去。他不只是在释放她的痛苦,同时也在释放自己。最神奇的是,这方法非常有效。虽然她不能说话,慢慢地步向死亡,但她的大脑还在运转。她听得见他说的话,而且由她的表情看来,她完全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席娜,”他说,“从某方面来说,我们两个算是同类。我在你身上看见了自己——被疏远、遗弃,是个完全孤单的人。我知道这可能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我无法保护妹妹的罪恶感,后来却转变成对父亲的憎恨。我只想到他遗弃我们——遗弃我。”突然间,他发现自己也跟着她转变了。他现在知道,报复父亲,比直接面对自己的罪恶感要简单多了;而也正是因为这样,他非常想帮助她,甚至想拯救她免于一死。 然而他知道,死亡的触手一旦伸出,就无法停止,就算是他也不行。他看见她眼中的死亡气息,知道时候到了,于是他俯身,不自觉地对她露出安慰的笑容。 她似乎有许多事想告诉他,却说不出口。“你是个正直的人,席娜。”他对她说,“天堂的人会光荣地迎接你。” 她的眼睛来回转动了一下,眼神里的光芒便熄灭了。 伯恩回到欧斯克利饭店时,杰米·霍尔正等着他。伯恩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回到这里,在回来的路上,有两次差点就要昏倒了,于是他还得把车停到路边,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休息;他全身疼痛不已,疲累到无法思考,但想见到可汗的意志却激励着他撑下去。他不在乎维安人员,也不在乎其他的事了,他只想跟他儿子在一起。 伯恩在饭店里大概讲述完史巴尔科攻击饭店的行动后,霍尔便坚持要带他去找医护人员。 “依史巴尔科在世界上的名声,就算我们找到他的尸体,提出完整证据,还是会有很多人不相信的。”霍尔说。 紧急医疗室里有许多躺在临时病床上的伤者,其他受重伤的人,已经由救护车直接送到医院。这里还有几名死者,但没人想要提起。 “我们现在知道你是清白的,而且我一定得向你表示感谢,”霍尔坐到伯恩身旁,“总统想跟你见个面,不过当然要先等你治好伤再说。” 医护人员一到,马上开始检查伯恩脸颊上的撕裂伤。 “伤口会留下疤痕,”她说,“你可能要做个整形手术。” “这不是我第一道疤了。”伯恩说。 “我看得出来。”她冷冰冰地说。 “我们在现场发现几件防护衣,这让我们很担心,”霍尔说,“可是我们没有找到任何生化武器,你呢?” 伯恩迅速回想。他刚刚暂时丢下可汗、席娜还有NX20就离开了。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没有,我们看到防护衣,也跟你们一样惊讶。不过恐怖分子都死光了,也无从问起。” 霍尔点头,等医护人员处理完后,他便扶着伯恩起身进了走廊。“我知道你现在最想要的,是洗个热水澡,换套干净的衣服,不过我得立刻向你做个简报。”他笑着说,“这事关国家安全,我想我们可以边吃边谈,如何?” 接着,他突然朝伯恩的肾脏部位打了一拳,让伯恩跪倒在地。伯恩喘着气时,霍尔的另一只手抽出一把短刀,刀锋上有某种黑色物质,一看就知道涂了剧毒。 正当他要拿刀划过伯恩的喉咙时,走廊上响起一个声音。伯恩挣脱霍尔的手,靠在墙上。他转过头,看见霍尔死在地上,一只手拿着短刀,而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手里则拿着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 “我得承认,”卡尔波夫用俄语说,一边扶着伯恩站起来,“我一直很想杀杀中情局的探员看。” “天哪,真是谢谢你。”伯恩喘着气用同样的语言回答。 “我很乐意这么做的,相信我。”卡尔波夫低头看着霍尔,“中情局对你的制裁令已经撤回了,可是他才不管;看来你在中情局里还是有敌人。” 伯恩做了几次深呼吸,让头脑恢复清醒。“卡尔波夫,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卡尔波夫迸出一阵大笑。“伯恩先生,我看关于你失去记忆的传言,果然是真的。”他的手臂放在伯恩腰间搀扶着,“你记得吗——?噢不,你当然不记得。呃,我们曾经见过好几次,最近一次你还救了我的命呢。”他看着伯恩疑惑的表情,又大笑了几声,“那真是个好故事,朋友。而好故事,就要配着一瓶伏特加边喝边讲才有趣。还是两瓶?经过这么一晚的折腾,谁知道会喝多少呢?” “我很想喝点伏特加,”伯恩说,“不过我得先找到一个人。” “来吧,”卡尔波夫说,“我会叫手下处理这一团糟,然后我跟你一起去找人。”他笑得很开,完全看不出凶恶的表情。“你闻起来真是跟死鱼一样臭,你知道吗?不过管他的,我早就习惯各种臭味啦!”他又笑了,“真高兴能再见到你!要找到真正的朋友很不容易,尤其是干我们这行的。所以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你说是不是啊?” “当然。” “还有,我的好友杰森·伯恩啊,是谁对你这么重要,让你得先找到他,才肯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 “一个叫可汗的年轻人,我想你可能见过。” “没错,”卡尔波夫带着伯恩进另一条走廊,“真是个优秀的年轻人。你知道他一直待在那个快死的车臣人身边?而她死前,一直紧握着他的手。”他摇摇头,“真让人惊讶。” 他噘起暗红色的嘴唇。“她才不值得他注意。她算什么,杀人犯,还是破坏者?你看看他们想对这里做些什么,就知道她真是个残忍的人。” “不过,”伯恩说,“她还是得握着他的手。” “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忍受这种事。” “也许他也需要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吧,”伯恩白了他一眼,“还觉得她很残忍吗?” “噢,当然啰,”卡尔波夫说,“是车臣人让我这么觉得的。” “什么事都没变,对吧?”伯恩说。 “直到我们彻底消灭他们。”卡尔波夫斜看了他一眼,“朋友啊,他们看待我们,就有如其他恐怖分子看待你们美国人一样,他们还会说‘神要向你们宣战了’之类的话。根据我们痛苦的经验,这些话可不能小看。” 碰巧,卡尔波夫知道可汗就在饭店的餐厅里。 “史巴尔科死了。”伯恩掩饰着一见到可汗时,心里涌现的激动情绪。 可汗放下汉堡,看着伯恩肿胀脸颊上的缝线。“你受伤了?” “跟我原来的伤比起来,”伯恩坐下时露出痛苦的表情,“这简直是小伤。” 可汗点头,但还是凝视着伯恩。 卡尔波夫坐在伯恩旁边,向服务生点了瓶伏特加。“是俄罗斯伏特加,”他严厉地说,“不是给猪喝的波兰伏特加。还有,拿大杯子过来。我们这几个可是真正的男人,有个俄罗斯人,还有两个跟俄罗斯人一样棒的英雄!”接着,他将注意力移回伯恩跟可汗身上。“好啦,说到哪里了?” “没有。”可汗跟伯恩同时说。 “是吗?”卡尔波夫的浓眉抬了起来,“好吧,那就只好喝伏特加啦。古罗马人相信真理就藏在酒中,可不是吗?罗马人真是他妈的好战士,不过他们如果不是喝葡萄酒而喝伏特加,一定会更棒!”他沙哑地笑着,直到另外两人不得不跟着笑。 伏特加和大酒杯送来后,卡尔波夫便挥挥手叫服务生走开。 “我得亲自打开第一瓶,”他说,“这是传统。” “放屁,”伯恩说,接着转头面向可汗,“这是以前传下来的习惯,因为那时候俄罗斯伏特加的品质很差,里面常常掺了燃油。” “别听他胡说。”卡尔波夫噘着嘴,不过眼神闪烁着光芒。他倒好酒,很正式地将酒杯摆在他们前方,“好朋友的定义,就是共同分享一瓶上好的俄罗斯伏特加,管它是不是燃油。喝了上好俄罗斯伏特加,我们就可以谈论以前的事迹,谈论过去阵亡的战友和敌人。” 他举起酒杯,他们也跟着做。 “干杯!”他喊,接着喝下一大口。 “干杯!”他们也跟着喝。 伯恩眼睛湿湿的。伏特加从口中一路烧到体内,但过了一会儿,他的胃里就有股暖流,慢慢向全身扩散,减缓了身上的疼痛。 由于伏特加很烈,加上和朋友在一起的愉悦,卡尔波夫的脸色变得稍微红润。“现在,我们要喝个烂醉,然后分享自己的秘密,这样我们才能算真正的朋友。” 他又喝了一大口,便开始说:“我先来吧。这是我的第一个秘密。我知道你是谁,可汗。虽然你没有照片,但我知道就是你。”他将手指放在鼻子旁边,“尽管我二十年没上战场,但我的第六感还是很敏锐。所以,我才会把你带离霍尔旁边,不然只要他一怀疑,绝对马上逮捕你,管你是不是英雄哩。” 可汗稍微变换姿势。“你为什么这么做?” “哦,现在你要杀了我吗?在这么友好的情况下?你以为我是想自己解决你吗?我刚刚不是才说过,我们是好朋友啊!”他摇了摇头,“你得多学学关于友谊的事,年轻人。”他往前倾身,“我是为了杰森·伯恩而保护你的安全;杰森·伯恩总是独来独往,所以你既然跟他在一起,我就知道你对他来说很重要。” 他再喝下一大口,然后指着伯恩。“换你啦,朋友。” 伯恩低头看着他的伏特加。他清楚感觉得到可汗正注视着他。他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秘密,但又怕可汗掉头就走。可是,他一定得说。终于,他抬起头。 “我去追史巴尔科时,最后差点就退缩了。史巴尔科就快把我杀了,可是……可是……” “你最好说出来。”卡尔波夫鼓励他。 伯恩喝下伏特加,提起勇气面向他的儿子。“我想到了你。我想到,如果我失败,让史巴尔科杀了我,那我就回不来了。我不能丢下你;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很好!”卡尔波夫用酒杯敲桌子。他指着可汗,“现在换你啰,年轻人。” 一阵沉默,让伯恩的心脏几乎停止。他全身的疼痛才麻痹没多久,现在又回来了。 “哎呀,”卡尔波夫说,“你的舌头被猫咬掉啦?你的朋友都说出自己的秘密了,现在正在等你呢。” 可汗看着卡尔波夫说:“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我想向你正式介绍我自己。我名叫约书亚,我是杰森·伯恩的儿子。” 过了好几个小时,喝完一堆伏特加后,伯恩与可汗一起站在欧斯克利饭店的地下室。这里的空气充满霉味,不过他们只闻得到伏特加的味道。地下室到处都是血迹。 “我猜你想知道NX20怎么了。”可汗说。 伯恩点头。“霍尔看见防护衣时就怀疑过,他说他没找到任何生化武器。” “我藏起来了,”可汗说,“我要等你回来,然后一起摧毁它。” 伯恩迟疑了一下子。“你相信我回得来?” 可汗转身面向父亲。“我现在似乎又得到了新的信念。” “或者说是重拾信念。” “别告诉我——” “我懂,我懂,我不会告诉你该怎么想。”伯恩低下头,“有些信念要花不少时间才能建立起来。” 可汗走向他藏NX20的地方,就在暖气站好几根大导管后方一处破碎的墙面中。“我得离开席娜一段时间去藏这个,”他说,“可是我一定得这么做。”他小心拿着武器,交给伯恩,然后又走回去拿出一个小金属盒。“小玻璃瓶就在里面。” “我们要用火,”伯恩想到他在西多博士电脑里读过的讯息,“高温能让病毒失去活性。” 饭店的大厨房里干净得一尘不染。尽管有人在,厨房内部的不锈钢表面还是显得十分冰冷。伯恩将厨房的工作人员请出去,然后跟可汗走到大型炉灶前。伯恩将温度调到最高,炉子内部很快就出现猛烈的火焰,一分钟后,温度便高到连靠近都有困难。 他们穿上防护衣,将武器拆成两半,各自丢进炉子,接着就是小玻璃瓶。 “看起来像是维京人的火葬堆。”伯恩看着NX20慢慢熔解。他关上炉门,接着两人便脱下防护衣。 他转身对可汗说:“我打电话给玛莉了,可是我还没跟她说你的事。我在等待时机——” “我不跟你回去。”可汗说。 伯恩仔细考量接下来要说的话。“我不希望这样。” “我知道,”可汗说,“可是,我想你不跟你妻子提起我,一定有很好的理由。”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伯恩突然感到非常悲伤。他很想别过头,藏起脸上的情绪,可是他做不到。 “你有玛莉,还有两个小孩,”可汗说,“这是大卫·韦伯的新生活,而我并不在其中。” 这几天来,从在大学里第一颗子弹掠过耳边开始,伯恩学到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不要跟他儿子争辩。可汗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改变,要说服他根本就是徒劳无功。更糟的是,这可能还会引起他仍然潜藏着的愤怒,让他不高兴好一段时间。这种情绪太根深蒂固了,不是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就能轻易消除的。 伯恩知道,可汗作了个明智的决定。虽然流血冲突总算停止,但他们之间还是有太多的苦痛和创伤。正如可汗所说,他也知道可汗不可能进入大卫·韦伯的生活。可汗并不在其中。 “不管你对我有什么感觉,我要你知道,你还有个弟弟跟一个妹妹,他们应该认识你,也该知道自己还有个大哥哥。也许不是现在,但我希望总有一天,我们都能相认。” 他们一起走过门口,伯恩很清楚,这是他近期内最后一次跟可汗走在一起,下一次见面也许要等到好几个月以后。但不会永远不见的。 他上前拥抱可汗,接着两人便沉默地站在一起。伯恩听见炉子的瓦斯发出嘶嘶声,在炉子里面,火势仍在猛烈地燃烧,消灭了病毒的可怕威胁。伯恩不情愿地放开可汗,在这一瞬间,他看见可汗的眼神,就跟在金边那段日子里一样;伯恩想起当时,灿烂的阳光照在他儿子脸上,而黛欧站在后方棕榈树的阴影中,微笑看着他们两人。 “我也还是杰森·伯恩,”他说,“你千万不能忘记。” 伯恩的传承_尾声 尾声 美国总统亲自打开他在白宫的办公室大门时,局长觉得自己像是突然从地狱升到了天堂。 局长的感冒还很严重,不过接到电话召见后,还是勉强拖着身体从皮椅上起身,冲了个澡,刮好胡子,穿得西装笔挺。他一直在等这通电话。事实上,从他将“最高机密”报告书上呈给总统后——其中包括林卓斯和哈利斯警探所整理的证据及案情细节——他就一直在等这通电话。不过在他等待时,还是穿着浴袍和睡衣,瘫在椅子上,聆听一屋子充满压迫感的沉默。在这一片空无之中,他仿佛又听到了妻子的声音。 现在,看着总统带他进入高贵豪华的办公室,他更觉得自己家里就像个荒凉的废墟。办公室就等于他全部的生活——几十年来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建立起自己的地位——他就是在这里学到如何遵守并进行游戏规则的。 “很高兴你来了,”总统露出迷人的笑容,“好久不见。” “谢谢您,总统先生,”局长说,“我也这么觉得。” “请坐。”总统示意他坐在一张加了软垫的椅子上。总统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蓝色西装、白衬衫,系着一条上有圆点花样的红色领带;他的脸颊微微发红,好像刚从冷风中回来。“咖啡?” “好的,谢谢您,总统先生。” 这时候,一位总统助理端着银色餐盘进来,上面摆了一只精致的咖啡壶,还有瓷器咖啡杯盘。 局长突然觉得一阵兴奋,因为餐盘上只有两个杯子。 “国安顾问马上就到,”总统坐在局长对面,“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亲自谢谢你这几天来的辛劳。” 总统助理将咖啡递给他们后,随即离开办公室,走时将门轻轻关上。 “如果不是你的手下伯恩,我实在无法想像文明世界会受到多大的冲击。” “谢谢您,先生。从一开始,我们就不确定他是杀害亚历山大·康克林与莫瑞·潘诺夫的凶手,”局长虚伪地表现出真诚,“可是我们看到了某些证据——后来证明是捏造的——才不得不被迫采取行动。” “当然了——我懂你说的。”总统加了两块方糖,若有所思地搅拌着,“只要结果是好的,那么一切就都是好的,尽管在现实世界里,每项行动都会产生后果。”他喝了口咖啡,“总之,扣除掉那些死伤,这次高峰会还是顺利完成了。所有的领袖——感谢老天,还包括亚力山德·叶夫图申科——都知道我们一定要抛弃成见,团结合作。我们已经签署好约定,要共同组织一个架构,打击恐怖主义。国务卿正在前往中东途中,准备参与进一步的商讨会议。我们对恐怖分子发出了成功的第一击。” 而且你还会赢得第二次大选,局长想。更别说你会留下的政绩啦。 对讲机突然发出声音,总统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话筒。他听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用锐利的眼神看着局长。“我就是听信某人提出的重要意见,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我可不能再碰上第二次。” 显然,总统并不预期局长回应,因为他已经对着话筒说:“让她进来。” 局长花了点时间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看着挑高的办公室内部,墙面漆成淡黄色,地上铺着深蓝色地毯,还有各种舒适的家具。樱桃木侧柜上,挂着几幅前任共和党总统的油画像。望向窗外,可以看到一大片草地,上头种着一棵樱桃树。树上开着淡粉红色花朵,在春天的微风中摇曳,看起来就像风铃。 办公室的门打开,萝贝塔·艾隆佐· 欧蒂兹走进来。局长兴高采烈地发现,总统站在办公桌后方,一动也不动。他面向国安顾问,眼神尖锐,而且没有要她坐下。 国安顾问穿着朴实的黑色套装,铁灰色丝质上衣,和一双无鞋带的浅跟鞋。局长快乐地想,她穿成这样,就像参加葬礼,在这种时候简直再合适不过。 她发现局长也在场时,突然惊讶了一下,不过眼中的敌意很快地消退,整张脸顿时变成一张死板的面具。她的神情看起来很复杂,仿佛正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没向局长问好,也装作不知道他在场的样子。 “艾隆佐·欧蒂兹女士,我要你先明白一些事,这样你才能看清过去几天发生的事件有什么意义。”总统的声音十分洪亮,显然不容许有人插话,“我之所以同意伯恩的制裁令,完全是因为你的建议。我也同意你向我的建言,说要尽快解决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瑞·潘诺夫的谋杀案,而且还愚蠢地相信你的判断,要造成华盛顿圆环大混乱的哈利斯警探马上解职。我只能说,我很高兴制裁伯恩的行动最后并没有成功,可是我很担心哈利斯警探的职业生涯会遭到很大的伤害。热心是很好的美德,但当它凌驾了真相,就不一样了。” 从头到尾,总统的身体完全没移动,眼神也一直盯着她。他的表情很中立,但局长听得出来他的话里充满愤怒。这位总统可不是简单的人物,也因为这样,局长才会花一整晚非常认真地准备好报告书。 “艾隆佐·欧蒂兹女士,我的内阁里可容不下投机分子——至少不能有为了保护自己而掩盖真相的人。事实是,你应该协助调查谋杀案,而不是急着将涉案人物解决。如果你有帮忙的话,我们就可能提早发现这个叫史蒂朋·史巴尔科的恐怖分子,阻止高峰会的那场伤亡。总之,我们都应该感谢局长,尤其是你。” 最后,萝贝塔·艾佐隆·欧蒂兹露出抽搐的表情,仿佛总统故意直接当面给了她一拳。 总统拿起办公桌上的一张纸。“所以,我接受你的辞职信,答应让你回到民间部门,这项命令立即生效。” 前国安顾问正想开口说话,但总统镭射般的眼神阻止了她。“我不会后悔的。”他不客气地说。 她脸色苍白,顺从地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她一走出办公室,关上门,局长便做了个深呼吸。此刻,总统的眼神与他相交,让他明白了一切。他知道总统为什么召见他来看国安顾问受辱;这是总统道歉的方式。在他这些年辛苦为国服务的日子里,总统从来没向他道过歉。他惊讶得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在一阵头晕目眩的兴奋中,局长站了起来。总统已经讲着电话,眼睛看着别处。局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享受这胜利的时刻,接着他也走出办公室,在这个即将成为他新地盘的区域阔步前进。 大卫·韦伯在客厅刚挂好生日快乐的布条。玛莉正在厨房,为刚烤好的巧克力蛋糕加上最后的装饰。今天是杰米的十一岁生日。屋子里满是披萨和巧克力的味道。他看看四周,心想气球不知道够不够。他算了算,共有三十个——当然,这样一定够的。 虽然他已经回到大卫·韦伯的生活,但每次呼吸时,肋骨跟身体其他部位的疼痛,还是会让他记得自己也是杰森·伯恩,而且永远不会变。长久以来,他一直很怕伯恩的性格会再度浮现,但因为约书亚,所有的事都变得不一样了。现在的他,也很乐意再变回杰森·伯恩。 但并不是变成中情局探员杰森·伯恩。虽然中情局局长亲自请他留下,虽 然他的确喜欢而且敬重马丁·林卓斯,不过由于康克林已死,他还是选择退出局里。雷克雅未克的事件结束后,林卓斯便让他住进一间海军医院,还趁中情局医护人员检查处理他伤口的空当向他做了简报。林卓斯让困难的差事变得简单许多,也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让韦伯好好休息。 尽管如此,过了三天后,韦伯已经迫不及待想回校园教书;而且,他也需要时间和家人相处。他很想和玛莉谈约书亚的事——事实上,他已经将这几天来所发生事情的细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然而,每当他要提起另一个儿子的事,他的大脑便停止运转。这并不是因为害怕她的反应——他非常了解她——而是因为他不确定自己会有什么反应。事情发生到现在,不过才一个星期,他就觉得和杰米与艾莉森有点疏远,甚至完全忘了杰米的生日,还要玛莉来提醒他。他觉得他的生命,随着约书亚的出现而突然划分成两半:他一开始经历了黑暗与悲伤,现在却跟约书亚联结起来;从一开始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到现在对生命充满希望。他得先理解这些感觉有什么涵义,否则怎么能让玛莉明白? 虽然今天是他小儿子的生日,但他却一直想着大儿子。约书亚在哪里?他从奥兹卡尔那里听到安娜卡·佛达斯死在前往费里海吉机场的路上时,约书亚就已经消失,完全不见踪影。他回到了布达佩斯,去看安娜卡最后一面吗?韦伯希望他没有这么做。 另外,卡尔波夫发誓会保守秘密,韦伯也很相信他。他发现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住在哪里,或有没有家庭,而他也很难想像约书亚究竟住在哪里,做些什么事;想到这里,韦伯就觉得痛苦不已。他觉得少了约书亚,就好像少了身上的某个部分。他多想再跟约书亚说话,好好花点时间弥补过去。但要保持耐心,等约书亚自己决定来找他,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 生日派对开始了,二十几个小孩正在客厅里又叫又跳。杰米站在他们中央,看起来就像个天生的领袖,是其他同龄男孩看齐的对象。他的脸跟玛莉很像,正闪耀着快乐的光芒。韦伯不知自己是否看过约书亚也有过相同的表情。突然,像是有心电感应般,杰米抬起头看着他,露出高兴的笑容。 负责接待来宾的韦伯,听到了电铃声。他打开门,发现一个快递员手中拿着包裹。他签收之后,将包裹拿到地下室,用康克林给他的可携式X光机扫描;所有寄给韦伯家的包裹,都要经过这样的检查。确定没有问题之后,韦伯便打开包裹,里面有颗棒球和两副棒球手套,一副给他,另一副是给十一岁小孩的尺寸。 他摊开附在一旁的纸条,上面简单写着: 给杰米的生日礼物 ——约书亚 大卫·韦伯看着包裹,没有人知道这份礼物对他的意义有多大。上方传来一阵音乐,以及孩子们间歇的笑声。他想起关于黛欧、阿莉莎跟约书亚的片段记忆,而棒球手套的皮革味,更让他看见他们鲜明的影像。他伸出手,感觉皮革的纹理,再用指尖滑过生皮的编结处。他的脑海中有多少记忆在翻搅啊!他露出苦乐参半的微笑,戴上手套,再将棒球丢向掌心。他接住球,紧紧握着,仿佛里面是件难以捉摸的东西。 他听见阶梯上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玛莉呼喊他的声音。 “就上去了,亲爱的。”他说。 他又静静坐了好一段时间,让最近发生的事件在他周围翻转,接着他深吸一口气,把过去暂时摆到一旁。他另一只手抱着杰米的礼物,踩上阶梯,回去与家人团聚。 伯恩的背叛_【导读】 伯恩的背叛 【导读】 迷魂杀手与惊悚大师: 关于罗勃·陆德伦和“神鬼”系列 灰鹰爵士谭光磊(陆德伦中文版权代理人) 美国小说家罗伯特·陆德伦的代表作“伯恩”系列三部曲,完成于他写作生涯的巅峰时期(一九八〇——一九九〇),却整整迟了二十多年才登陆中国。如今大师已经辞世,“伯恩”三部曲被重新搬上大银幕,在好莱坞电影人的巧手刻画下,重新赋予了后现代的生命。小说中文版在此时推出,自是别具意义。 不过,看着那一本本厚重的“伯恩”系列小说,我不禁要怀疑,在这个阅读高度速食化,凡事讲求简单明了的当下,陆德伦的小说会不会显得陈旧过时、跟不上类型小说的发展脚步?更何况“伯恩”系列成书于美苏冷战的遥远年代,对我们来说,会不会太过陌生而事不干己? 结果当然是我杞人忧天。陆德伦的节奏之明快、布局之严密、剧情之峰回路转,即便在当代依然没有对手。他确是谍报惊悚小说的一代宗师,当之无愧。我趁着台风天的假期一口气读完,合上书页还觉得喘不过气,八〇年代的读者看了,岂不都要心脏病发? 现代惊悚间谍小说之父 在陆德伦之前,间谍小说是英国人的专利:从两次世界大战时期的约翰·布肯(John Bu)、艾瑞克·安卜勒(Eric Ambler)和毛姆(Maugham),到冷战时期的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伊恩·佛莱明(Lan Fleming)和约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他们根据自己的情报工作经验,用严肃或通俗之笔,写出了间谍世界的尔虞我诈,也说明英国早在美国之前就建立了完整情报体系的事实。 一九七一年,陆德伦出版了第一部作品《纳粹档案》(The Scarlatti Iance),精装版销售平平,平装版上市后却跃登排行榜,从此开启了他长达三十年的畅销作家生涯。相较于勒卡雷的深沉与批判,演员出身的陆德伦更强调通俗和娱乐性,尤其重视悬疑气氛的营造和戏剧效果。说他是“美国的伊恩·佛莱明”可能更为恰当,但那未免又有些窄化了他的创作宽度。 被公认为现代惊悚间谍小说的创始人,追求市场导向的陆德伦注定要承受诸多文学技艺上的批评,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繁复精湛的布局、阴谋论至上的剧情、夸张的写作风格乃至命名习惯,都对后代作家有着无比的影响力。简单来说,他开创了“小人物遇上大阴谋”的架构,往往让平凡人物卷进跨国集团的阴谋之中,在最不可能的险局里展开反击。他的“The+人/地名+名词”的标准书名结构,至今仍是许多作家的奉行圭臬。 不说别的,就拿《达·芬奇密码》做例子,从书名(The+Da Vinci+Code)、主角(原本与阴谋无涉的学者)到跑来跑去的国际场景,都有十足陆德伦的影子。丹·布朗也从不讳言自己受陆德伦影响很深,他在官方网站上列出的十本最爱书单里,就只有《伯恩的身份》一本出自现代作家之手,更直言自己最喜欢“斯坦贝克的叙述、陆德伦的情节布局和莎士比亚的文字游戏”。从写奇幻改写科技惊悚,这两年结合宗教和历史悬疑而大红大紫的詹姆斯·罗林斯(James Rollins),同样也是看陆德伦作品长大的徒子徒孙。 未完成手稿由后人捉刀 陆德伦死于二〇〇一年,没能赶上“谍影重重”电影上映。早在九〇年代初 ,他便对经纪人亨利·摩里逊(Henry Morrison)说过,希望死后能够留名,因为自己“花了三十年的时间写作和建立读者群”。其实,他根本不必担心名声随风而逝,他那二十几巨册作品,两亿五千万册的天文数字销量,以及三十余种外语翻译版本,早就可以确保他的名字流传下去。 那是虚荣,也是创作者最卑微的想望。他只是想被阅读、被记得,让作品在自己死后依然拥有生命。总之,陆德伦的家人、律师、经纪人和出版社研拟了一个计划,大体上以安德鲁丝(V.drews)的出版模式为基础,在他去世后持续推出新作。安德鲁丝是八〇年代的家族小说畅销天后,在她一九八六年过世后,家人找来写手持续创作类似风格的作品,挂名出版,居然也畅销至今。 陆德伦死后的出版计划与安德鲁丝很类似,但不论规模或市场表现都远在后者之上。安德鲁丝的作品仍以平装市场为主力,而且仅限于文字出版。陆德伦则早就拥有动辄百万的精装销量,经纪人更把触角伸到改编影视和电子游戏等媒体。 二〇〇一年,陆德伦的最后遗作《终战条约》(The Sigma Protocol)出版,之后出版社仍以每年一本的速度,推出新的陆德伦小说,包括未完成的手稿加工成书、仅有大纲再由后人写成甚至仿效其风格的全新创作。到目前为止,已有《詹森密令》(The Jaive)、《冷战叛逃》(The Tristarayal)、《狂人警讯》(The Ambler Warning)和《创世机密》(The Bancry)四部。 好友接手“伯恩”续篇 二〇〇七年七月底,就在“谍影重重”电影上映前夕,《纽约时报》刊出了一篇专题,叫《已故作家提供全新刺激》(Dead Provides hrilla),详加介绍陆德伦死后出版计划的全貌。除了每年一本挂名作品和新秀作家执笔的“神医特攻”,最受瞩目的当然还是由艾瑞克·范·勒斯贝德(Eri Lustbader)撰写的两部“伯恩”续集。 勒斯贝德本身也是著名的惊悚小说家,曾以充满神秘东方风味的“忍者”系列风靡无数读者,近年代表作则是融合科技和魔幻的史诗大系“珍珠战记”(The Peart)。他和陆德伦皆是经纪人亨利·摩里逊(Henry Morrison)旗下的作家,很早便相识并结为莫逆。“谍影重重”电影在票房告捷之后,陆德伦的律师杰佛瑞·威纳(Jeffrey Weiner)找上勒斯贝德,提议由他来创作新的杰森·伯恩小说。勒斯贝德当时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有天洗澡时灵光闪现,才决定接下重任。 他的第一部杰森·伯恩小说《伯恩的传承》(The Bacy)搭配电影“谍影重重2”在二〇〇四年出版,精装首印量就高达一百万册,虽然创下销售佳绩,但也招致死忠书迷的抗议。当初陆德伦没有想过要把杰森·伯恩写成系列,所以伯恩在小说中娶妻生子、年岁渐长。勒斯贝德取得其家属同意,让玛莉死去,子女也被送到加拿大亲戚家,伯恩从此变成邦德式的不老人物,将永远活跃在书页间而不受年龄限制。二〇〇七年六月,勒斯贝德又推出《伯恩的背叛》(The Bourrayal),横扫全美十大排行榜,再创系列新高。 更多影视改编计划 二〇〇〇年年底,陆德伦正 式与经纪公司ICM签约,由他们统筹电影改编事宜。“谍影重重”成功后,除了筹拍续集、将“踏脚石计划”发展成电视影集,陆德伦还有二十多部作品,为好莱坞电影人提供了丰厚的改编素材。 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眼见马特·达蒙借“谍影重重”脱胎换骨,摇身变成动作一哥,也起而效尤,找来派拉蒙用四百万美金签下《夺命密稿》(The anuscript)电影版权,交给新生代编剧好手麦可·赛兹曼(Michael Seitzman)改编。出版社更找来知名科幻作家,以小说主角彼得·钱赛勒为中心撰写续集,显然要比照“谍影重重”模式,开创新的电影/小说系列。 陆德伦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终战条约》,也很快被身为书迷的黑人导演安东尼·福奎阿(Antoine Fuqua)和环球影业相中。福奎阿的大银幕处女作《震撼教育》一鸣惊人,跃升好莱坞一线新锐导演。他将如何诠释大师遗作,令人期待。 我与陆德伦的相遇 要谈陆德伦作品重新被引进中国,就不能不提他的海外版权经纪人丹尼·巴罗(Danny Baror)。这位犹太裔经纪人是美国版权界的顶尖高手,专精书籍的国际版权销售,尤其是推理、惊悚、奇幻、科幻、历史小说等类型。他舍弃传统文学经纪人在各国找代理的做法,直接与英国、德国、法国、意大利等主要欧洲国家的出版社往来,建立起强大而有效的版权交易管道。 巴罗与陆德伦结缘甚早,因为他在出版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亨利·摩里逊的经纪公司当跑腿小弟,从收发邮件、处理合约,乃至看稿和财务他都做过。后来巴罗自行创业,专攻国际版权,也理所当然成为摩里逊的海外版权代理人。 陆德伦辞世后,巴罗用两百万美金的高价,从哈珀·柯林斯(Harper s)出版社手上买回他所有作品的英国版权,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事实证明,巴罗的做法一点也没错。他把版权转卖给英国素以犯罪惊悚小说著称的欧瑞出版社,重新包装之后,用更锐利的现代风貌呈现,从二〇〇四年起密集推出,挟着“谍影重重2”电影上映的声势,果然掀起一波新世代的陆德伦热潮。 美国市场方面,巴罗和摩里逊也替陆德伦未来的作品找到了新东家,从原本的St.Martins出版社转到刚改名“中央车站”(Graral)的华纳出版集团,由勒斯贝德执笔的《伯恩的背叛》就是新合约的第一本作品。 失忆复得,传奇再现 我想起初识杰森·伯恩的那个夏天:一样的台风来袭,一样是七夕之前,“谍影重重2”刚要上映,我在朋友推荐下买了原声带。本来我对马特·达蒙改行武生兴致缺缺,没想到台风夜电视台正好播出“谍影重重”,我看了惊为天人,过了几天就跟朋友跑去电影院看。 “谍影重重”电影的最后,坠海的伯恩在水中停滞许久之后,突然划动手脚。那个由静到动的过程,不仅呼应了首集电影的开头,也象征这个角色的生生不息。陆德伦作品在中文书市的卷土重来,像极了杰森·伯恩从失忆到找回自我的隐喻。而他日后更多的精彩冒险,现在才要开始。 纪念我的文学导师亚当·霍尔 (埃利斯顿·特雷弗): 那些玫瑰也是献给您的 感谢肯·多尔夫,我的阿拉伯文化专家 杰夫·阿比特尔 特向维多利亚致谢 为此书名 伯恩的背叛_楔子 楔子 一架“支奴干”从殷红如血的天空中飞来。直升机被凶险的横风吹得阵阵抖动,倾斜着机身从稀薄的空气中掠过。被后方沉落的夕阳照亮的缕缕阴云接连不断地飘过直升机旁,就像飞机着火时拖出的浓烟。 马丁·林德罗斯坐在这架载着他向瑟门山脉最高处飞去的军用直升机上,双眼紧盯着窗外。自从四年前被老头子任命为中情局副局长以来,林德罗斯确实一直没出过外勤,不过他从来都没让自己丢掉身上那股野性的锋芒。每星期他要抽三个早晨到中情局设在匡蒂科郊外的障碍跑训练场跑步,每周四晚上十点后还要在射击场里待一个半小时,让自己熟悉熟悉各种枪械,无论是老家伙、时下流行的武器还是新玩意,以此来排遣整天审阅电子情报报告、签署行动命令的无聊之感。林德罗斯可以组织自己的行动,这有助于缓和他因无法亲身参与而生的失望情绪。然而,在老头子批准他开展“堤丰”行动的建议之后,一切都变了。 一阵刀锋般刺骨的寒风,直透进这架被中情局改装过的“支奴干”的机舱内部。安德斯——由五名顶尖外勤特工组成的“天蝎一号”小队的队长——捅了捅林德罗斯,他转过身来。透过舷窗外飘散的云层,他看到了达尚峰狂风呼啸的北坡。瑟门山脉的这座最高峰海拔四千五百多米,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不祥之感。或许这是因为林德罗斯想起了当地的传说:据称达尚峰的高处盘踞着远古时代的恶魔。 越来越大的风声变成了怒号,就好像整座山峰挣扎着要拔地而起似的。 时间已到。 林德罗斯点点头,朝机舱前方驾驶座上系着安全带的飞行员走去。这位中情局副局长年近四十,是个浅棕色头发的高个儿,毕业于布朗大学,后来又在乔治敦大学攻读国际关系博士学位,其间被招入中情局。他聪明过人,极具献身精神,是中情局局长眼中不可多得的领导者。林德罗斯在轰鸣声中俯下身,把最终目的地的坐标报给飞行员。出于安全考虑,不到最后一刻他不能把这个信息告诉别人。 他这次执行外勤任务才刚过三个星期。就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失去了两个部下。可怕的代价。老头子会说,这是可以接受的损失。林德罗斯要是想在外勤工作中取得成功,也必须试着让自己采取同样的思维方式。但你觉得人的生命究竟价值几何?这是他常和杰森·伯恩争论的问题,却总也找不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私底下,林德罗斯认为有些问题根本就没有什么满意的答案。 话虽这么说,到了真正出外勤的时候,情况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你必须得接受那些“可以接受的损失”,别无他途。于是乎——没错,那两名特工的死是可以接受的,因为林德罗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确认了那份报告的真实性:非洲之角某地的一个恐怖主义组织弄到了一箱触发放电器。触发放电器是一种具有超高能量的小型开关,用于通断电压极高的电流,它们是高科技的安全阀,能够对微波管之类的电子元件和医疗检查设备起到保护作用。它们还能被用来引爆原子弹。 以开普敦为起点,林德罗斯追寻着一条迂回曲折的踪迹,从博茨瓦纳,经赞比亚,到乌干达,再到安比克瓦——坐落在达尚峰高山牧场间的一个小村庄,村里的房子屈指可数,还有一间教堂和一家酒吧。他在安比克瓦设法搞到了一个触发放电器,立即让安全信使把它带回国内交给老头子。 但接下来就出了事。事情非同寻常,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在那家破烂不堪、满地都是污物和干结血迹的酒吧里,林德罗斯听到了传言——那个恐怖组织从埃塞俄比亚转运出去的东西还不仅仅是触发放电器。如果传言确实,它必将给美国乃至整个世界造成可怕的影响,因为这意味着恐怖分子已经掌握了让全世界陷入噩梦的手段。 七分钟之后,“支奴干”直升机降落在它掀起的一阵尘暴之中。面积不大的高地上阒无一人。正前方有一座古老的石墙——根据当地的传说,这是一道门户,它通向盘踞在此的恶魔的可怕居所。林德罗斯知道,穿过摇摇欲坠的石墙上的裂口就是一条几乎垂直的小路,直通护卫着达尚峰顶的扶壁状巨岩。 林德罗斯和“天蝎一号”的队员弓身跃下直升机。飞行员还留在驾驶座上,他要让引擎和旋翼保持运转。队员们佩戴的护目镜能挡住飞扬的尘土和直升机刮起的小碎石,伸进耳朵的微型无线麦克风和耳机则便于他们在旋翼的轰鸣声中保持通讯。每个人都配备着一支XM8轻型突击步枪,这种枪火力极猛,射速高达每分钟七百五十发。 林德罗斯率先穿过了刀削斧劈般的高地。石墙的对面是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悬崖,崖壁上能看到一个山洞黑乎乎的、豁开的洞口。其余的一切都是深褐色、赭石色或暗红色,如遭诅咒的景物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又好似地狱之路。 队长安德斯按照常规把队员部署开来,先派他们去搜寻明显的藏身之处,然后再建立起环形防线。两个队员朝石壁走去,查看它的远端;另两个队员被派到山洞,一个守在洞口,一个去检查洞内是否有人藏身。 狂风从他们头顶高耸的孤峰上方吹来,掠过寸草不生的地面,直透进他们的制服。山边的崖壁笔直地向下垂落,其余的部分则耸立在他们上方。雄伟的悬崖隐含着不祥的气息,光秃秃的巨石在稀薄的空气中愈发显得庞大无比。林德罗斯在一堆篝火的余烬前停下脚步,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他身旁的安德斯正在听取部下对周边情况的报告,每一位优秀的指挥官都会这么做。石墙后面没有人埋伏。他聚精会神地听着第二组人传回的信息。 “山洞里有具尸体,”安德斯报告说,“头部中了一枪。死透了。除此之外,洞里没别的情况。” 林德罗斯在耳机里听到了安德斯的声音。“我们从这儿开始,”他说着用手一指,“这鬼地方只有这么一点生命的迹象。” 他们俩蹲下身。安德斯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拨了拨炭灰。 “这儿有个浅坑,”安德斯抄起一把焦黑的余烬,“看到了吗?坑底给火烧硬了。也就是说,最近几个月来有人不止点过一次火,而是好多次。说不定足有一年。” 林德罗斯点点头,拇指朝上做了个手势:“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一阵焦虑涌遍了他的全身。看样子,他听到的传言越来越像是确有其事。他心中始终抱着一线希望,希望那传言只不过是个传言,是捕风捉影;希望自己来到此处却一无所获。原因在于,任何其他的结果都将令人不敢想像。 他解下别在军用腰带上的两个仪器,打开之后举到篝火坑的上方。一个仪器是阿尔法射线探测仪,另一个是盖格计数器,他所要探测的是阿尔法射线和伽马射线并存的迹象,而这也正是他暗自希望不要出现的情况。 两个仪器在篝火坑旁都没有显示出任何读数。 他继续探查着,以火坑为中心点,一圈一圈地往外搜索,两眼死盯着仪器。转到第三圈的时候,在离火坑约有一百米的地方,阿尔法射线探测仪响了起来。 “该死。”他低声说。 “发现情况了?”安德斯问道。 林德罗斯向旁边移去,射线探测仪再次陷入沉寂,盖格计数器上也没有任何显示。还好,这总算能让人松口气。这种强度的阿尔法射线可能来自任何物体,甚至是山峰本身。 他回到了刚才探测仪测出阿尔法射线的地方。抬头一看,他发现自己的位置恰好和山洞连成一线。他放慢脚步,开始朝山洞走去。阿尔法射线探测仪上的读数始终很稳定,紧接着,在离洞口约莫二十米的地方,读数升高了。林德罗斯停顿片刻,伸手抹去上唇冒出的汗珠。上帝啊!这读数逼着他确认了一个事实:世界的棺材上又被敲进了一颗钉子。不过——现在还没测出伽马射线,他安慰自己说。这是好事。他抱着这一线希望又向前走了十二米,结果盖格计数器也发出了声音。 老天,除了阿尔法射线还有伽马射线,这恰恰是林德罗斯不希望看到的迹象,他感觉到一缕汗水顺着脊背直往下流。自从出外勤时初次杀人以来,他已经很久没体会过类似的感觉了。当时是徒手肉搏,不论是他还是那个竭尽全力要置他于死地的家伙,脸上都带着不顾一切的坚决神情——为了保住自己的命。 “手电,”满怀恐惧的林德罗斯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这两个字来,“我得看看尸体。” 安德斯点点头朝布里克下了命令,刚才就是他先到山洞里探查情况的。布里克打开一支氙气手电。三个人踏进黑暗之中。 山洞里没有枯叶,也没有其他的有 机物,无法中和矿物散发出的刺鼻气味。他们仿佛能感觉到洞顶岩块那死沉沉的重量。林德罗斯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走进开罗金字塔深处的法老墓室时,那种几近窒息的感觉。 氙气手电雪亮的光束在岩壁上跳动。在如此阴森的环境下,那具男尸看起来倒不算太突兀。布里克动了动手电,尸体上的阴影顿时消失无踪。尸身在氙气光束的照射下血色全无,简直不像个人——倒像是恐怖电影里的一具僵尸。尸体是躺着的,显得平静无比,但前额正中整整齐齐的一个弹孔却暴露了真相。尸体的脸别向另一边,仿佛宁愿待在黑暗之中。 “不是自杀,肯定不是,”安德斯说,这个判断也是林德罗斯脑海中一连串想法的出发点,“自杀的人会选择比较轻松的死法——对着嘴开枪最简单。这家伙是给杀手干掉的。” “可为什么要杀他呢?”林德罗斯的声音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队长耸耸肩,“要说这些人,理由恐怕有上千——” “快他妈退后!” 林德罗斯冲着麦克风一声大吼,正往尸体那边绕的布里克顿时蹦了回来。 “对不起,长官,”布里克说,“死人身上有点古怪,我就是想指给你看看。” “用手电照。”林德罗斯命令道。不过他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刚一踏进洞口,阿尔法射线探测仪和盖格计数器的指针就在他眼前急速抖动起来,看得人心惊肉跳。 我的上帝,他心想。上帝啊。 尸体消瘦异常,年轻得叫人吃惊,肯定才十几岁。他的相貌是不是带有阿拉伯人的闪族特征?林德罗斯没看出来,不过尸体脸部的特征几乎无法分辨,那是因为—— “我的天呐!” 安德斯看见了。这具尸体没有鼻子。脸孔的中间被腐蚀掉了,只留下一个丑陋无比的黑洞。黏稠的血泛着泡沫,正缓缓地从洞里往外冒,仿佛这死尸还是个活人。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蚕食尸体,从里头一直吃到了外面。 这样的印象恰恰是实际发生的情况,感到一阵恶心的林德罗斯心想。 “什么鬼东西能把尸体搞成这样?”安德斯马上问道,“组织毒素?还是病毒?” 林德罗斯朝布里克转过身,“你摸它了吗?告诉我,你有没有碰到过尸体?” “没有,我——”布里克大吃一惊,“我是不是被污染了?” “副局长,恕我直言啊长官,你到底把我们扯进了什么鬼地方?执行‘黑色行动’时我常被蒙在鼓里,都习惯了。但这一次实在是太出格了。” 林德罗斯单膝跪下,打开一个小金属罐的盖子,戴着手套从尸体旁的地上采集了一点泥土。他封紧金属罐,站起身来。 “我们得离开这儿。”他直盯着安德斯的脸。 “副局长——” “别担心,布里克。你不会有事的,”他说话时的语气不容置疑,“不要再说了。咱们走。” 三个人来到洞口,如遭诅咒的血红色景物映出的耀眼光芒出现在眼前。这时林德罗斯对着麦克风说道:“安德斯,从现在起你和你的手下都不许再进山洞。去撒尿也不行。明白了吗?” 队长犹豫了片刻,从他脸上能明显看到怒气和对部下的担忧之情;然后他似乎在心中暗自耸了耸肩。“遵命,长官。” 接下来的十分钟时间,林德罗斯用射线探测仪和盖格计数器探查了整个高地。他非常想查出放射性污染是如何出现在这高山之上的——运东西来的人走的是什么路线?搜寻他们离开时的路线没有任何意义。没鼻子的人是被枪杀的,这个事实表明运送队伍里的其他人必然是目睹了极其可怕的情景,才意识到出现了放射性泄漏。在继续运送之前,他们肯定会把泄漏封上。但林德罗斯现在不太走运。一离开山洞,阿尔法射线和伽马射线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没有一丁点可以判断出路线的踪迹。 终于,他从环形防线的边缘折了回来。 “我们撤,队长。” “你们都听到命令了!”安德斯一边喊,一边疾步奔向等候着的直升机,“伙计们,出发!” “Wa’i,”法迪说。他知道了。 “不可能啊,”法迪身边的阿布·伊本·阿齐兹在位置上动了动。他们俩缩着身子躲在高地上方三百米处一座高高的孤峰背后,给后面的队伍当前卫。他们后方的岩石平地上还趴着二十余名携带武器的男子。 “用这个我什么都能看见。洞里有放射性泄漏。” “怎么没人告诉我们?” 法迪没回答,也无需回答。没人把真相告诉他们,这纯粹是出于恐惧。法迪假如知道了这个情况就会把他们全杀光——每个运送东西的埃塞俄比亚人都难逃一死。恐吓别人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透过俄制12×50军用双筒望远镜观测远方的法迪把镜筒朝右侧动了动,让马丁·林德罗斯处在自己的视野之中。12×50望远镜的视野很小,看起来叫人头晕,但它极为清晰的成像质量使这一缺陷变得微不足道。法迪看到那队人的头儿——中情局副局长——把射线探测仪和盖格计数器都用上了。这个美国佬很在行。 法迪身高肩宽,举手投足间带着毫无疑问的领袖气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安静下来。他长相英俊、刚毅,肤色在沙漠烈日暴晒和山风吹拂下变得愈发黝黑;他的须发又长又鬈,色泽墨黑,宛如没有星光的午夜;他的嘴唇丰满而宽阔。他展颜微笑时,仿佛太阳从天国降临尘世,直接照耀在他的信徒身上。因为法迪公然宣称自己的使命就是拯救世界:给毫无希望的国度带来希望;杀光沙特皇室的数千名成员,让这些可憎的家伙从世上彻底消失;让他的人民得到自由;把暴君们的不义之财分给民众;让他挚爱的阿拉伯半岛恢复应有的秩序。法迪知道,他必须首先斩断沙特皇室和美国政府之间互利互依的关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必须向美国发起攻击,昭示自己的立场,在世人心目中留下持久而无法磨灭的印象。 他必须要避免的一点,就是低估美国人承受痛苦的能力。这是他那些极端主义同伴常犯的错误,他们因此与自己的人民产生了矛盾,而这也是让生活失去希望的主要根源。 法迪可不是傻瓜。他研究过这个世界的历史;更重要的是,他从中吸取了教训。尼基塔·赫鲁晓夫曾对美国说:“我们将把你们埋葬!”赫鲁晓夫的这句话绝对是肺腑之言。但到头来是谁被埋葬了?是苏联。 他的极端主义伙伴说:“我们可以用许多代人的时间来埋葬美国。”他们指的是那些源源不断、年复一年成为极端分子主力军的年轻人。他们可以挑选这些人去战斗,去以身殉教,但他们从来不会因为这些年轻人的死而产生任何顾虑——有什么好顾虑的?天国会张开双臂欢迎殉教者。但是,他们到底取得了什么成就?美国人生活在绝望之中了吗?没有。这些行动有没有让美国陷入毫无希望的境地?也没有。那么,答案究竟是什么? 法迪坚信——这信念不仅仅发自肺腑,更源于他过人的才智——他已经找到了答案。 他一直透过12×50望远镜监视着中情局副局长的举动,发现这家伙似乎不太愿意离开。像这样从高处俯视目标的所在地,让法迪觉得自己犹如一只猛禽。几个傲慢的美国兵已经登上直升机,但他们的队长——法迪的情报来源并没有查到此人的名字——却不肯让头儿独自待在无人守卫的高地上。这个人很谨慎,或许他嗅出了什么眼睛没看到的东西;或许他只不过是在严格遵守纪律。不管怎么样,当那两个人站到一起说话的时候,法迪知道这就是最好不过的机会。 “开始吧。”他轻声对阿布·伊本·阿齐兹说,都没有移开贴在目镜上的眼睛。 在他身旁,阿布·伊本·阿齐兹拿起了苏制的RPG-7单兵肩射式火箭筒。阿布身材矮壮,圆脸,左眼处有一块深色的胎记。他迅速而果断地将带有尾翼的锥形弹头插进了发射筒——尾翼能让旋转飞行的火箭弹保持稳定,确保其以高精度命中目标;当他扣动扳机的时候,主推进系统将以每秒一百一十七米的速度把火箭弹发射出去,这股突然爆发的巨大能量将启动弹体尾管内的火箭增程引擎,从而把弹头的速度提高到每秒二百九十四米。 阿布·伊本·阿齐兹把右眼贴到紧挨在扳机后方的光学瞄准镜上。他透过瞄准镜找到了那架“支奴干”,脑海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这么漂亮的一架军机毁掉了实在可惜。但这样的好东西不是他阿布想要就能要的。不管怎么说,法迪的弟弟早已仔细筹划过所有 的一切,甚至包括那一连串故意留下的线索,这些线索迫使中情局的副局长离开办公室亲自出马,引着他兜兜转转地一路追踪到埃塞俄比亚的东北部,然后又来到这里——达尚峰的高处。 阿布·伊本·阿齐兹调整好RPG-7火箭筒的方向,使其瞄准直升机的前旋翼。此刻他已经和武器合而为一,和整个队伍的目标合而为一。他能感觉到同伴们坚定无比的决心浪潮般涌遍全身,这惊涛骇浪即将拍向敌人的海岸。 “别忘了。”法迪说。 但阿布·伊本·阿齐兹并不需要提醒。他是个本领高超的武器专家,法迪的哥哥教会了他使用各种各样的现代军械。火箭筒惟一的缺点,就是发射时会喷出一道暴露射手位置的浓烟,敌人立刻就会发现他们。不过,就连这个缺点也已在计算之中。 阿齐兹感觉到法迪的手指在他肩上轻轻一敲,这表明他们的目标已经到位。他屈起食指扣住了扳机,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火箭筒往后一震,一股炙热的气流狂喷而出,接着就是对方阵地上爆炸本身发出的闪光和巨响,升腾而起的烟柱,还有直飞上天的扭曲变形的桨叶。山间震耳欲聋的回声和阿布·伊本·阿齐兹肩上的钝痛都还没消失,法迪的手下已经不约而同地跃起身,朝右方一百米开外的另一座孤峰奔去,法迪和阿齐兹匍匐着离开了刚才的藏身处,暴露他们位置的烟雾就是从那儿升起的。这伙恐怖分子遵照事先的指令,集中火力向目标猛烈射击,他们射出的都是信仰真主者爆发的怒火。 Al-Hamdu lil-Allah!赞美真主!袭击开始了。 林德罗斯刚刚告诉安德斯他还想在现场多待两分钟,就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给打桩机夯了一下,过了一阵子他才意识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嘴里满是尘土。他抬起头。燃烧的碎屑在浓烟滚滚的天空中疯狂地舞动,却没有任何声音,他什么都听不见,只觉得两耳的鼓膜上有一股奇怪的压力,那是来自体内的呼啸,仿佛脑袋里头刮起了一阵懒洋洋的风;鲜血从他的两颊流下,热乎乎得就像是眼泪;他鼻端充斥着橡胶和塑料烧焦时发出的呛人恶臭,但还有另一种气味:夹杂在恶臭之中的浓烈烤肉味。 他挣扎着想翻过身,这才发现安德斯半躺半靠地压在他上面。爆炸发生时队长为了保护他,替他挡住了大部分的冲击力。安德斯的脸和制服烧破处露出的肩膀都被烧焦了,还冒着烟,他的头发给烧得精光,头部看起来简直就是个骷髅。林德罗斯干呕几声,整个人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推开了压在身上的尸体,他跪坐起来,又呕了几下。 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嗡嗡声,奇怪的是这声音很小,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他转过头,看到“天蝎一号”的队员纷纷从“支奴干”直升机的残骸中涌出,边跑边举起自动武器射击。 一名队员在敌人疯狂扫射的机枪火力下栽倒在地,林德罗斯接下来的举动完全出于本能——他匍匐着爬向死者,抓起他的XM8步枪开了火。 “天蝎一号”久经沙场的队员们不仅作战勇敢,而且训练有素。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打,什么时候该撤。然而,对方开始两面夹击时他们完全没有防备,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被前方的敌人吸引住了。队员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好几个人都是身中数枪。 尽管只剩下他一个人,林德罗斯仍在坚持战斗。奇怪的是,谁都没有朝他开枪,竟然没有一颗子弹打到他附近。就在他开始心生疑窦的时候,手中XM8步枪的弹药打光了,他手握还在冒烟的突击步枪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敌人从高处的孤峰攀援而下。 恐怖分子们沉默不语,看起来和山洞里那具惨不忍睹的男尸一样消瘦;他们的眼神空洞漠然,显然是见过了太多的血腥杀戮。有两个人离开了大部队,悄悄摸进了“支奴干”直升机还在燃烧的机身之中。 枪声响起,林德罗斯浑身一震。一个恐怖分子闪身躲到了焦黑的“支奴干”敞开的舱门外,但片刻之后,另一个人就拽着衣领把浑身是血的飞行员拖了出来。 飞行员是已经死了,还是昏迷不醒?林德罗斯很想冲过去看看,但其余的人已经把他围了起来。他看到他们的眼中闪动着狂热分子特有的光芒,那种病态的黄色光芒就像是至死方休的火焰。 林德罗斯丢掉了他那把毫无用处的枪。他们抓住他,猛力把他的双手别到身后,有几个人抬起了地上的尸体,再把它们丢进直升机中。等这些人完事之后,另两个身背火焰喷射器的人走上前去。他们喷火时准确得让人毛骨悚然,把整架直升机连同里面的死者和伤者都付之一炬。 林德罗斯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身上的几处皮外伤还在流血;看着这些人配合极为默契的行动,他大为惊讶,甚至有几分佩服。他也感到了恐惧:策划这场巧妙的伏击、训练出这支队伍的人,绝对不是普通的恐怖分子。林德罗斯避开抓住他的敌人的视线,悄悄褪下手指上的戒指让它掉进碎石堆里,随即挪了挪脚用鞋子踩住。不管以后会有谁来救他,都得让他们知道他曾经待在这里,知道他并没有和其他队员一起命丧敌人之手。 就在这时,围着他的那帮人散开了,他看到一个身高体壮的阿拉伯人大步朝自己走来,此人粗犷的脸庞仿佛经过风沙的雕琢,一双大眼睛极具穿透力。和林德罗斯以前审讯过的其他恐怖分子不同,这个人身上有文明留下的印记。他接触过第一世界;他曾啜饮过这个世界的技术之杯。 两个人面对面站定,林德罗斯直盯着那个阿拉伯人的黑眼睛。 “下午好,林德罗斯先生。”恐怖分子的首领用阿拉伯语说。 林德罗斯仍旧盯着他,眼睛连眨都不眨。 “沉默的美国人,现在你怎么不叫嚣了?”他微笑着又说了一句,“别装了,没用的。我知道你会说阿拉伯语。”他卸掉了林德罗斯身上的射线探测仪和盖格计数器。“看样子你肯定是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他搜遍林德罗斯的衣服口袋,摸出了那个金属罐,“啊,没错。”他打开罐子,把内容物倒在了林德罗斯的双脚之间,“可惜啊,真正的证据早就不见了。你想不想知道它的去向?”最后这句话语带嘲讽,根本不是在问问题。 “你搞情报的手段真是一流。”林德罗斯用无可挑剔的阿拉伯语说道。这让周围的恐怖分子惊诧不已,除了两个人:一个是首领自己,还有一个是身材矮壮的男子。林德罗斯估计他是组织里的二把手。 首领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这句夸奖我同样也要送给你。” 沉默。 首领突然扬起手,重重地给了毫无防备的林德罗斯一耳光,打得他的上下牙齿猛地磕在一起。“马丁,我的名字叫法迪,救世主法迪。不介意我叫你马丁吧?我觉得咱们不妨以名相称,因为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们会成为非常亲密的朋友。” “我什么都不打算告诉你。”林德罗斯突然又换成了英语。 “你的打算和你的下场完全是两码事。”法迪用同样纯正的英语说道。他点了点头,林德罗斯感觉到双臂传来一阵剧痛,肩关节几欲脱臼,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看来这一轮你决定不叫牌,”法迪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你太傲慢了,真不明智啊。不过话说回来,你毕竟是个美国人。美国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傲慢,马丁。而且真的非常不明智。” 林德罗斯又一次意识到这不是个普通的恐怖分子:法迪知道他的名字。不顾双臂越来越剧烈的疼痛,他竭力保持着无动于衷的神情。他为什么不像间谍小说里的特工那样,嘴里装着一颗伪装成假牙的氰化物胶囊?林德罗斯估计,迟早他都会但求速死。不过,他还是得尽可能地坚持下去,能挺多久就挺多久。 “是啊,这都是你们用来当借口的老一套,”他说道,“你们谴责美国人不了解你们,但你们对我们了解得更少。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你错了,马丁。事实上,我非常了解你。一段时间以来,我已经——美国的学生是怎么说的来着?——啊,没错,我已经把你当作了我的专业。这应该算是人类学研究还是现实政治?”法迪耸了耸肩,就好像他们是两个正在相聚小酌的同事,“不过是文字游戏而已。” 法迪笑得咧开了嘴,在林德罗斯两边的脸颊上各亲了一口。“那么,现在我们就进入第二轮。”法迪说着抽身推开,他的嘴唇上沾到了血。 “这三个星期以来你一直在找我;可我却找到了你。” 他并没有用手去擦拭嘴唇上林德罗斯的血迹,而是伸出舌头把血舔掉了。 伯恩的背叛_第一部 第一部 1 “这段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重现的,伯恩先生?”医生问道。 坐不安稳的杰森·伯恩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这屋子布置得舒适温馨,看起来并不像医生的诊所,倒像私人住宅里的书房。米黄色的墙壁,桃花心木护墙板,深色硬木制成的老式书桌带着兽爪形底脚,两把椅子,还有一张小沙发。桑德兰医生背后的那面墙上挂满了他的一大堆学位证书,还有许多重大国际奖项的证明,表彰他在心理学和心理药理学疗法方面取得的突破性进展。这些疗法都与他的专长——记忆——有关。伯恩仔细审视着这些东西,然后就看到了医生桌上银质相框里的那张照片。 “是你妻子吧?”伯恩说,“她叫什么名字?” “卡佳。”桑德兰医生犹豫片刻之后答道。 心理医生向来都不愿意透露任何关于他们自己或家人的私人情况。这个医生倒是不太一样,伯恩心想…… 照片上的卡佳穿着一身滑雪服,头戴条纹针织帽,帽顶还缀着个小绒球。她是个金发女郎,容貌极美,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镜头前很放松。她冲着镜头露出微笑,眼睛里映出了阳光,眼角处细细的皱纹让她显得特别柔弱。 伯恩感觉眼泪涌了上来。以前他会说那是大卫·韦伯的眼泪,但如今两个相互冲突的人格——大卫·韦伯和杰森·伯恩,他灵魂中的白天与黑夜——已经终于合而为一。确实,乔治敦大学的前任语言学教授大卫·韦伯正在越来越深地沉入阴影,但韦伯也让伯恩人格中那些最为偏执、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棱角变得圆滑起来。伯恩无法生活在韦伯的常态世界之中;同样,韦伯在伯恩那残酷阴暗的世界里也活不下来。 桑德兰医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伯恩先生,请您坐下来吧。” 伯恩照办了。能不再去看那张照片,让他觉得有些释然。 桑德兰医生脸上浮现出了发自心底的同情。“伯恩先生,我估计这些记忆是在您妻子去世后开始出现的。这样的打击会——” “不是的,不是那个时候。”杰森·伯恩立刻说道。但他这是在撒谎。零星的记忆就出现在他见到玛莉的那个晚上。它们让他猛然惊醒——那些记忆如同鲜明的噩梦,即便他把灯开得通明也无济于事。 血。他的两只手上都有血,胸口也沾满血迹。他抱着的那个女人脸上也全是血。玛莉!不对,不是玛莉!是别的什么人,她脖颈处柔软的皮肤在道道血流中显得那么苍白。他跑个不停,她的生命随着血流遍了他的全身,又滴落到铺着鹅卵石的街道上。他这是在哪儿?他为什么要跑?上帝啊,她到底是谁? 当时他触电般地坐起身。那是个万籁俱寂的深夜,他索性穿好衣服溜出门,在加拿大的乡间拔足狂奔,直跑得两肋作痛。惨白的月光一路跟随着他,正如脑海中那些血淋淋的记忆片断。这两样东西他都甩不掉。 此刻他又在对这个医生撒谎。唉,干吗要说实话?伯恩并不信任这个医生,尽管马丁·林德罗斯——中情局的副局长,也是伯恩的朋友——给他看过此人极为可观的资历证明。桑德兰医生的名字是林德罗斯从中情局办公室提供的一份名单上查到的。这事伯恩用不着去问他的朋友:每一页文件的页脚上都标着安妮·赫尔德的名字,这证实了他的猜测。安妮·赫尔德是中情局局长的助理,老头子忠心耿耿的得力助手。 “伯恩先生?”桑德兰医生提醒道。 提醒也无济于事。伯恩看见了玛莉的脸,那张脸面色苍白,毫无生气。他感觉到林德罗斯站在自己的身旁,耳中听着验尸官带法国和加拿大口音的英语:“病毒性肺炎发展得太严重,我们没办法救她。您别太难过,她没受什么罪。她就是睡着了,再也没醒过来。”验尸官看了看死去的女子,又看看那位悲痛欲绝的丈夫和他的朋友。“她去滑雪旅行时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 伯恩咬住了嘴唇。“她在照顾我们的孩子。杰米滑最后一趟的时候扭伤了脚踝,艾莉森吓坏了。” “她没去找医生吗?万一孩子的韧带扭伤了呢,或者是骨折——” “你不明白。我妻子——她的全家都常常在野外生活。她家里是开牧场的,大伙儿都很能吃苦。玛莉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怎么在荒郊野外照顾自己。她根本就不害怕野外。” “有的时候,”验尸官说,“有点儿害怕反倒是件好事。” “你没权利这么说她!”伯恩又悲又怒地吼道。 “你和死者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林德罗斯斥责起验尸官来,“你得多学学怎么和活人打交道。” “对不起。” 伯恩喘了口气,转过头对林德罗斯说:“她给我打过电话,她以为自己只是感冒。” “这么想很自然啊,”他的朋友说,“话说回来,她的心思肯定全放在两个孩子身上。” “伯恩先生,这些记忆片段是什么时候开始浮现的?”桑德兰医生说英语时带着一丝明显的罗马尼亚口音。伯恩面前的这个人前额饱满,下巴棱角分明,鼻梁高挺,是那种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感、进而推心置腹的对象。他戴着金属框眼镜,油光发亮的头发梳向后方,发型古怪而又老气。像他这样的医生不会用掌上电脑,不会一边忙一边发短信。最重要的是,他不会把许多事情放在一起同时处理。他身穿厚厚的海力斯粗花呢做的三件套西装,打着红底白圆点的领结。 “得了,得了,”桑德兰医生歪了歪他的大脑袋,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只猫头鹰,“恕我直言,不过我敢肯定您是在——我该怎么说呢——是在隐瞒真相。” 伯恩一下子警觉起来。“隐瞒……” 桑德兰医生摸出一个精致的鳄鱼皮钱夹,从里面抽了张一百美元的钞票。他举着钞票说:“我打个赌,那些记忆片段就是在您安葬妻子之后开始出现的。不过,假如您故意不说实话,这个赌就不能作数了。” “你以为你是谁,人肉测谎仪么?” 桑德兰医生很明智,他没理会这句话。 “把你的钱收起来吧。”伯恩过了半天才说。他叹了口气,“当然啦,你说得没错。就是在我最后一次见到玛莉的那天出现的。” “这些记忆是什么样的?” 伯恩犹豫了一下。“我低头看着她——那是在殡仪馆。她姐姐和父亲已经去认过了,然后把她从验尸所接了回来。我低头看着她——却根本没有看见她……” “您看到了什么,伯恩先生?”桑德兰医生轻声问道,他的语气中没流露出任何情绪。 “血。我看到了血。” “还有呢?” “其实并没有血。没有。那是记忆在浮现——没有一点征兆——没有……” “记忆浮现的时候始终都是这样,对吗?” 伯恩点点头。“那血……是鲜血,闪闪发亮,给街灯照得蓝幽幽的。血沾满了那张脸……” “是谁的脸?” “我不知道……是个女人……但不是玛莉。是……是别的什么人。” “您能描述一下这个女人吗?”桑德兰医生问道。 “问题就在这儿。我没法描述。我不知道……但是我认识她。我肯定认识她。” 短暂的沉默。接着桑德兰医生又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告诉我,伯恩先生,今天的日期是?” “我这方面的记忆可没有问题。” 桑德兰医生把头一低,“您就配合我一下吧。” “二月三日,星期二。” “葬礼是在四个月之前,也就是说自从您出现记忆问题之后已经过了四个月。您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寻求帮助?” 一时间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上个星期出了件事,”伯恩最后说道,“我看到——我看到了一位老朋友。”亚历山大·康克林,走在亚历山德里亚老城区的街上。当时伯恩正带着杰米和艾莉森在那儿玩,他好久都没带孩子们出去了。他们刚从一家“芭斯罗缤”店里出来,两个孩子吃了满满一肚子冰激凌;然后他就看到了亚历山大·康克林,看得真真切切。亚历山大·康克林,他的导师,“杰森·伯恩”身份背后的策划者。要是没有康克林,伯恩简直不敢想像今天的自己会身在何处。 桑德兰医生歪了歪脑袋。“我不太明白。” “那位朋友三年前就去世了。” “但您却看到了他。” 伯恩点点头。“我喊了他一声,等他转过身我看到他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其实是个人。一个女人。浑身是血的女人。” “就是您记忆中那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是的。在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快要疯了。” 就在那个时候,他决定把孩子们送走。艾莉森和杰米被送到了加拿大,和玛莉的姐姐和父亲住在一起,玛莉的家人在那儿经营着一家很大的牧场。这样对孩子们比较好,但伯恩想他们想得要命。现在见到他不会给孩子们带来任何好处。 从那时起,他曾多少次梦到那些最害怕的时刻:看到玛莉惨白的脸;到医院领回她的遗物;和殡仪员一起站在殡仪馆昏暗的房间里,低头看着玛莉的尸体。她一动不动的脸犹似蜡像,还化着妆——玛莉自己绝对不会化成这样。他倾身伸出手,殡仪员递给他一块手绢。伯恩用手绢擦去了她脸上的口红和脂粉。他亲吻了玛莉,她唇上的冰冷电流般穿透他的全身:她死了,她死了。就是这样,我和她共度的时光已经结束了。他合上棺盖,只听到轻轻的一响。他转过身对殡仪员说:“我改主意了。葬礼时灵柩不要打开。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这个样子,特别是孩子们。” “即便如此您还是去追那位朋友了,”桑德兰医生还抓着刚才的话题不放,“真有意思。考虑到您的病史和失眠的情况,您妻子猝然去世带来的精神创伤引发了特定的记忆片段。您能想到吗,那位已去世的朋友和这个浑身是血的女子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 “没有。”这个回答当然也是谎言。伯恩怀疑自己是在脑海中重现以前的某个任务——亚历山大·康克林多年前派他去执行的任务。 桑德兰医生把两只手的指尖顶在了一起。“激发您这些记忆片段的可能是任何事物,只要它足够鲜明,比如说您看见的、闻到的或是触到的东西,就好比一个梦重新浮现。只不过对您来说这些‘梦’是真实的。它们就是您的记忆;它们确实发生过。”他拿出了一支金笔,“毫无疑问,您蒙受的精神创伤肯定得排在第一位。后来您又觉得自己看到了某个已经去世的人——不难想像,这些记忆片段自然就变得越来越频繁了。” 桑德兰医生说得没错,但这些愈演愈烈的记忆片段让伯恩越发难以忍受自己的精神状态。在乔治敦的那天下午他撇下了两个孩子,虽然只有一小会儿,可是……当时他吓坏了,至今仍然心有余悸。 玛莉已经不在了,她离开人世的时刻是那么的可怕却没有意义。如今折磨着他的不仅仅是关于玛莉的记忆,还有那些阒无一人的古老街道。它们仿佛在斜睨着他;它们掌握着他所不了解的情况,知道关于他的某些事情,但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都猜不到。他的噩梦是这样的:每当记忆片段浮现,他浑身上下都会被冷汗湿透;他躺在黑暗之中,心知自己再也无法入眠。但他最终总是会睡着——睡得很沉,简直像吃了药。从沉睡的深渊中醒来时他会翻过身,半梦半醒地像往常那样去摸索玛莉那温暖而美妙的身体,接着他就会再次猛然意识到那残酷的事实,那感觉就好像一列货运火车结结实实地撞在胸口上。 玛莉死了。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 桑德兰医生在笔记簿上写字时有节奏的沙沙声,把伯恩带出了脑海中黑暗的深渊。 “这些记忆片段简直都要把我逼疯了。” “这一点都不奇怪。您揭开自己过去经历的愿望极为强烈。有些医生甚至会称之为强迫心理——我肯定会这么说。强迫心理往往会使患者丧失所谓的‘正常生活’能力,不过我非常讨厌这个词,也很少使用它。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我能够帮助您。” 桑德兰医生摊开他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首先,我得向您解释一下您的这种疾患。记忆产生的原理是这样的:电子脉冲让大脑的神经元释放出神经递质,从而‘点亮’神经元——这是我们的说法。这个过程会产生一种短期记忆。短期记忆必须经过所谓的‘巩固’,才能变成永久记忆。我不会说得太过详细,否则您会感到厌烦的。简单地说,在巩固过程中大脑必须要合成新的蛋白质,因此这个过程将花费许多个小时。在此期间,巩固的过程可能会因许多因素发生中断或改变,例如严重的创伤,或是无意识。发生在您身上的正是后一种情况。当您处在无意识的状态时,您大脑中的异常活动将永久记忆变成了短期记忆。产生短期记忆的蛋白质衰变得非常快,只要几个小时,甚至是几分钟,这些短期记忆就会消失。” “但我的记忆偶尔还会再次浮现啊。” “那是因为创伤——身体或情感上的创伤,抑或是两者兼有——能让某些神经元迅速释放出大量的神经递质,从而让那些曾经失去的记忆——我们打个比方——复活。” 桑德兰医生微微一笑。“说这么多只是想让您有所准备。彻底消除记忆,这个目标尽管离我们已经很近了,但仍旧是科幻小说里才会有的事。不过,我掌握着目前最为先进的疗法,而且有充分的信心让您的记忆完全浮现出来。但您得给我两周的时间。” “我给你的只有今天,医生。” “我强烈建议——” “就今天。”伯恩加重了语气。 桑德兰医生端详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用金笔轻敲着自己的下嘴唇。“这样的话……我觉得我能够把记忆压制住。但这并不等于将其消除。” “我明白。” “好吧,”桑德兰医生拍了一下大腿,“请到诊察室里来,我会尽力帮助您。”他意带告诫地举起了长长的食指,“我想我用不着提醒您,记忆这东西可是非常狡猾的。” “完全用不着。”伯恩答话时心中又隐隐地涌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那您就应该明白我没法打包票。我的疗法十有八九能起作用,但要说这疗效能维持多久……”他耸了耸肩。 伯恩点点头站起身,跟着桑德兰医生走进隔壁的房间。这个房间比心理咨询室要大一些,地上铺着医院常用的那种带斑点的油地毡,沿墙是一溜不锈钢的器械、台面和柜子;一个小水槽占据了房间的一角,水槽下方有个红色的塑料垃圾筒,贴着醒目的“有害生物物质”标记;房间中央摆着一件外观豪华、看起来极具未来感的东西,像是一张牙医治疗椅;从天花板垂下的几条带有关节的机械臂,紧挨着椅子围成一圈;两台不知其名的医疗设备装在带橡胶轮的推车上。总而言之,整个房间都透着手术室里那种注重效率、了无生气的感觉。 伯恩坐到治疗椅上,等着桑德兰医生把椅子的高度和倾角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然后医生从其中一台推车上接出八个电极,分别贴在伯恩头上不同的位置。 “我准备给您做两组脑电波测试,一组测的是你清醒的时候,另一组测你没有意识的时候。我需要评估您的大脑在两种情况下的活动状态,这一点至关重要。” “然后呢?” “那得取决于我的评估结果,”桑德兰医生说,“不过在治疗过程中,我会用几种特殊的合成蛋白质来刺激大脑里的某些神经元。”他低下头瞅了瞅伯恩,“您知道,关键在于微型化——这是我的专长之一。要不是微型化方面的专家,就根本没办法用体积那么微小的蛋白质进行操作。您听说过纳米技术吧?” 伯恩点了点头。“用极小的分子和原子制造出的电子元件。实际上就是非常小的计算机。” “对极了。”桑德兰医生的眼睛闪闪发亮。看来他对病人广博的知识面很满意。“这些合成蛋白质——这些神经递质——发挥的正是纳米连接点的作用,它们能把您大脑中某些区域的神经元连接起来并加以强化。我会控制它们的去向,从而阻断记忆,或是产生记忆。” 伯恩猛地扯掉电极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冲出了诊所。他连走带跑地奔进铺着大理石的走廊,鞋底敲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就好像身后有只长了许多腿的动物在追。他这是在干什么啊,竟然让别人瞎捣鼓自己的大脑? 两个卫生间的门紧挨着,伯恩拽开标着“男士”的那扇门冲了进去,站在盥洗台前,把僵直的胳膊撑在白瓷面盆的两侧,他的脸出现在镜子里,苍白得有如鬼魂。他看到镜中映出了身后墙上的瓷砖,和殡仪馆的瓷砖很像。他看到了玛莉——她静静地躺着,交握的双手放在运动健将一般平坦的小腹上。她就像躺在驳船上似的漂浮起来,任由激流奔涌的河水载着她,离他远去。 他把前额抵到镜子上。情绪的闸门打开了,泪水盈满双眼,继而在他的脸颊上恣意流淌。他记起了玛莉原来的样子,她的秀发在空中飞扬,颈项上的皮肤光滑得好似绸缎;他们沿着激流漂流,沿斯内克河顺流而下的时候,她用晒得黝黑的强健臂膀在打着旋儿的河水中奋力划桨,眼睛里映出了西部寥廓的天空;他向她求婚的时候,那是在乔治敦大学样式古板的花岗石校舍旁,她身披一件加拿大羊毛外套,里面穿着细肩带的晚装,握着双手边走边笑,准备去参加校方举办的圣诞晚会;婚礼上他们向彼此说出誓言的时候,夕阳沉到了加拿大洛基山脉白雪皑皑的崎岖群峰之后,两个人刚戴上戒指的手牵在一起,唇贴着唇,两颗心也一起跳动;他记起了她生艾莉森的时候,那时离万圣节还有两天,她正坐在缝纫机前给杰米做幽灵海盗服,突然羊水破了。那一次玛莉难产,过了好久才把艾莉森生下来,到最后她都开始流血了。当时他差点就失去了她。他紧紧地抱着玛莉,求她别把他撇下。如今,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他发觉自己在啜泣,无法抑制地啜泣。 就在这时,犹如阴魂不散的食尸鬼,无名女人那沾满血迹的面孔再一次从他的记忆深处升起,遮住了他挚爱的玛莉。血滴个不停。她茫然的眼神朝上瞪视着他。她想干什么?她为什么总缠着他不放?他紧紧压住自己的太阳穴,绝望地呻吟起来。他不顾一切地想离开这层楼,离开这栋房子,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他不能就这么放弃,不能由着自己的头脑攻击自己。 桑德兰医生在诊所里撅起嘴唇等待着,耐心得好似一块岩石。“那我开始了?” 那张血淋淋的脸还在伯恩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开始吧。” 他坐进治疗椅,桑德兰医生又给他接上了电极。他打开推车上的一个开关,开始拨动刻度盘。有些刻度盘他拨得很快,有的则很慢,简直是小心翼翼。 “别紧张,”桑德兰医生柔声说道,“您不会有什么感觉的。” 确实没有。 桑德兰医生调整好机器后扳动了另一个开关。机器的槽口中慢慢吐出一张长条纸,和心电图机用的那种单子很像。医生仔细审视着伯恩清醒时的脑电图波形。 他并没有在机器打印出的单子上做任何记录,而是兀自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像暴雨将至般变幻不定。伯恩看不出这神色究竟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 “好吧。”桑德兰医生终于开了口。他关掉机器把推车推到一旁,又把另一台推车换了过来。 推车顶部亮闪闪的金属板上放着一只托盘,医生从盘中拿起了一支注射器。伯恩能看到注射器里已经吸满了清亮的药液。 桑德兰医生朝伯恩转过身。“打了这一针之后您不会完全失去意识,而是会进入深度睡眠状态——这时您大脑会发出δ波,也就是频率最低的脑电波。”医生的拇指极为熟练地轻轻一推,一点点液体从针头处喷了出来,“我需要看看您的δ波形中是否存在异常的中断。” 伯恩点点头。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觉得时间仿佛根本没有流逝。 “感觉如何?”桑德兰医生问。 “好像好点儿了。”伯恩说。 “那就好。”桑德兰医生拿起一张脑电波记录单给他看,“正如我的预计,您的δ波形中有异常现象,”他说着用手指了指,“在这儿,看到了吧?还有这儿。”他把另一张记录单递给伯恩。“这一张是您经过治疗后的δ波形,异常大大减少了。从这些情况来判断,您的记忆片段将在十天左右完全消失。不过我得警告您,在未来的四十八小时内,记忆片段重现的情况很可能会变得更严重,因为您的神经元得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治疗。” *** 伯恩走出医生诊室所在的大楼时,冬季黄昏时短暂的暮色很快就要变成黑夜。这栋宏伟的大楼地处K街,是一座希腊复古式的石灰岩建筑。波托马克河上冰冷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磷的气息和腐物的臭味,吹得他大衣的下摆紧贴在小腿上。 他转过身避开一阵猛然袭来的沙尘,看到有家花店的橱窗里映出了自己的模样。玻璃橱窗后面摆着一束色彩斑斓的花,像极了玛莉葬礼上的花束。 就在他的右手边,花店包着铜皮的大门打开了,有个女人抱着一束包装俗丽的花走了出来。他闻到……那是什么花,香气从花束里飘散而出?是栀子花,没错。那是一束栀子花,包得很仔细,这样才能挡住冬天的寒风。 此刻在伯恩的脑海之中,他正怀抱着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感觉到她热乎乎的血汩汩地流到自己的胳膊上。他没想到她那么年轻,顶多二十岁出头。她的嘴唇动了动,惊得他浑身一颤。她还活着!她的双眼望向伯恩的眼睛。鲜血从她半张的嘴里流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含混不清、听不真切的几个字。他竭力想听清她说的话。她在说什么?她是不是想告诉他什么事?她究竟是谁? 又一阵挟着沙尘的风吹过,他走进了华盛顿寒冷的暮色之中。脑海中可怕的画面已经消失。难道是栀子花的香气让她从伯恩的记忆深处冒了出来?这两者之间有没有关系? 他转过身准备再去找桑德兰医生,尽管医生曾警告过他,说短时间内他可能还会受到记忆片断的折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本打算置之不理,但转念间还是打开了手机的翻盖,举到耳旁。 打电话的人是安妮·赫尔德,中情局局长的助理,这让他感到很意外。伯恩记得安妮是个身材高挑的褐发女郎,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她容貌典雅,长着玫瑰花蕾般的嘴唇和一双冷冰冰的灰色眼睛。 “您好,伯恩先生。局长想见您。”她说话时带着美国大西洋沿岸中部地区的口音,也就是说介于她的出生地英国和收养她的美国家庭之间。 “我可不想见他。”伯恩冷冷地答道。 安妮·赫尔德叹了口气,显然是想让自己硬下心来。“伯恩先生,除了马丁·林德罗斯之外,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您和老头子之间——乃至和整个中情局之间——那种相互敌视的关系。天知道,您完全有理由恨他们:他们无数次地把您当作挡箭牌,然后又言之凿凿地说您背叛了组织。但是,您现在真的必须赶过来。” “你真会说话。但再怎么能言善辩也改变不了我的主意。要是局长有话想跟我说,让他去找马丁好了。” “老头子要和你说的就是马丁·林德罗斯的事。” 伯恩意识到自己死死地攥住了手机。他开口时的声音寒冷如冰:“马丁怎么了?” “问题就在这儿。我不知道,除了老头子谁也不知道。吃过午饭后他一直待在讯息处,连我都没见到他。三分钟之前他打电话给我,命令我想法子让你到局里来。” “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的原话是:‘我知道伯恩和林德罗斯走得很近。所以我才需要他。’伯恩先生,我恳求您快过来。现在这里已经执行了‘梅萨’指令。” “梅萨”是中情局对一级紧急情况的代称。 伯恩一边等着打电话叫的出租车,一边想着马丁·林德罗斯。 过去三年来,他曾多少次和马丁谈起自己失忆的问题。这是个非常私人的问题,谈起来往往会很痛苦。马丁·林德罗斯,中央情报局的副局长——以这种身份而论,他应该是伯恩最不可能推心置腹的对象,谁能想到他会成为杰森·伯恩的朋友?伯恩自己是没想到。大约三年前,当林德罗斯来到韦伯在大学里的办公室的时候,伯恩只觉得自己满心的疑虑担忧。当时伯恩以为,林德罗斯肯定是想再次劝说他为中情局效力。这种想法并不奇怪。话说回来,那段时间林德罗斯正在利用手中刚获得的权力,要把中情局改组成一个更紧凑、精干的机构,有能力去应对激进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带来的全球性威胁。 假如是在五年前,这样的变化几乎不可能发生。五年前老头子还以铁一般的手腕牢牢掌控着中情局。但如今中情局局长真的成了个老头——无论是就年纪还是绰号而言。局里谣言四起,说他已经无法控制局面,也有说他最好趁早体体面面地退休,免得被炒鱿鱼。伯恩倒是希望如此,但这些谣言很可能就是老头子自己故意传出来的。老头子明知华盛顿环城路的灌木丛中躲着许多敌人,放点谣言只不过是想引蛇出洞。他是个诡计多端的老混蛋,在构成华府基础的老校友人际网中关系极深,伯恩认识的人里面谁都比不上。 红白两色的出租车停到了路边。伯恩坐进车子,把地址报给司机。他往后座上一靠,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伯恩完全没料到,林德罗斯和他谈话时压根就没提进中情局的事。晚餐的席间,伯恩开始逐渐认识林德罗斯这个人,这与他们俩当年共同执行外勤任务时的相互了解完全不同。林德罗斯正在由内而外地改造中情局,这让他在自己的组织中成了个孤独者。老头子对林德罗斯的信任可谓毫无保留,决不动摇,他在林德罗斯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但局内七位主管构成的高层却很害怕林德罗斯,因为他们的未来都掌握在此人的手中。 林德罗斯有个女朋友名叫莫伊拉,除此之外再无亲近的人。他对伯恩的情况特别地同情。“你是回忆不起自己的生活,”两人第一次一起吃饭时林德罗斯说道(后来他们经常聚),“我的生活却根本没什么好回忆的……” 他们两个人都曾蒙受过难以磨灭的巨大伤害,也许正是这一点下意识地吸引了自己。在同样残缺不全的两个人之间,产生了友谊和信任。 最后,一个星期之前,伯恩向乔治敦大学请了病假。他给林德罗斯打过电话,却联系不上这位朋友。谁也不肯告诉他林德罗斯去了哪儿。伯恩很怀念他的朋友,因为林德罗斯会耐心而理性地去分析伯恩越来越不理性的精神状态。现在中情局不知为何进入了紧急封锁状态,而他的朋友恰恰处在这个谜团的核心。 一接到杰森·伯恩确已离开大楼的报告,科斯廷·魏因特罗布——自称桑德兰医生的那个人——就手脚麻利地收拾起他的东西,放进一只黑皮公文包带有衬里的外侧夹层。公文包内的空间分隔成两大块,他从一个隔层里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随即将其启动。这可不是普通的笔记本电脑,它经过了魏因特罗布这位微型化专家(微型化是他从事人类记忆研究时的兼修学科)的亲手改造。他将一部高清晰度数码相机接进笔记本的火线接口,调出四张放大的照片——从不同角度拍摄的诊察室。他利用照片对照面前的景物,确保每样东西的位置都和他进入诊所时分毫不差。他是在伯恩到达前十五分钟进入这间诊所的。收拾停当之后,他关上灯,走进了心理咨询室。 魏因特罗布摘掉他挂到墙上的各种证书和证明,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相框里的那张照片。刚才他说照片上的女人是自己的妻子。她的确是卡佳,他那位来自波罗的海的卡佳,他的妻子。刻意流露出的这一丝真诚帮助他骗取了伯恩的信任。魏因特罗布觉得做戏就要做得逼真,因此他才摆出了妻子的照片,而不是随便哪个根本不认识的女人。他认为在呈现一段故事——假扮身份——的时候,必须在其中加入些许他本人相信的东西。尤其是面对杰森·伯恩这样的行家。不管怎么说,卡佳的照片在伯恩身上起到了预想的作用。不幸的是,这照片也让魏因特罗布想起了妻子此刻身在何处,想起他为什么无法与她相见。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手指紧紧地攥成了拳头,连指节都泛出了白色。 他猛然摇了摇头。不能再这样病态地自哀自怜了,他还有活儿要干。他把笔记本电脑放在真正的桑德兰医生的桌边,调出他给这个房间拍的几张数码照片。和刚才一样,他一丝不苟地仔细检查着,确保心理咨询室中的每个细节都和他进来时完全一致。离开时他不能留下自己曾待在此地的任何痕迹,这一点至关重要。 魏因特罗布的四通道GSM手机嗡嗡地响起来,他接起了电话。 “已经办好了。”魏因特罗布用罗马尼亚语说道。他本可以说阿拉伯语,那是他雇主的母语,不过双方都认为说罗马尼亚语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达到预想的效果了吗?”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和雇主不太一样,似乎更加低沉沙哑。雇他干活的男子嗓音极具诱惑力,显然很擅长煽动狂热的追随者。 “那当然。我在你提供的那些受试者身上练过手,完善了疗法。约定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是否有效我们很快就能知道。”那人的声音本来总显得颇不耐烦,此刻却透出了一丝担忧。 “相信我,我的朋友。”魏因特罗布说着挂掉了电话。 他继续手头的工作。收拾好笔记本电脑、数码相机和火线线缆,? ?后披起花呢大衣,戴上了浅顶软呢帽。他单手抓起公文包,用苛刻的眼光最后扫视了一遍房间。他从事的工作极为专业,绝对不允许出错。 他感到满意,合上了电灯的开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悄悄溜出诊所。在走廊里他瞄了一眼手表:下午四点四十六分。刚超出三分钟,还在雇主限定的时间范围之内。伯恩说得没错,今天确实是二月三日星期二。桑德兰医生星期二不上班。 2 中情局总部坐落在西北区的第二十三街,按照城市地图上的标注,这块地产属于农业部。为了让假象更为逼真,总部周围环绕着精心修剪的草坪,其间点缀着几棵洒下浓荫的观赏树木,还有一条条碎石铺成的蜿蜒小径。建筑本身是一栋没有特征的楼房,在这座遍布高大宏伟的联邦政府建筑的城市之中低调得不能再低调。总部的北边是国务院和海军医药局所在的大厦,东边则是国家科学院。从局长办公室望出去就是令人警醒的越战纪念碑,还能瞥到洁白耀眼的林肯纪念堂的一角。 安妮·赫尔德并没有夸大其词。伯恩经过了多达三道的独立安全检查,这才进到了总部的内厅。几道安检都设在防爆防火的公共大厅里——这地方坚固得犹如地堡。装饰性的大理石板和石柱后面是一层厚达半米的超级混凝土防爆墙,以网状的钢筋和凯夫拉材料加固。大厅里没有会被震碎的玻璃,照明设备和电路都有坚实的防护。第一个检查点的人要求伯恩复述一道每天变更三次的口令;到了第二个检查点他必须接受指纹扫描;在第三个检查点,他把右眼凑到一台颇有些吓人的哑黑色机器的镜头前,机器给他的视网膜拍照,再通过电脑和已存入档案的照片进行比对。这道额外的高技术安检措施非常重要,因为如今人们可以用贴在指腹上的硅胶薄膜来伪造指纹。伯恩应该知道,这种事他自己就干过几次。 进入电梯间之前他还得再过一道安检,接下来还有一道——这是按照“梅萨”的规定临时采取的应急措施,就设在五楼局长办公套间的大门外。 一走进那扇内嵌钢板的厚厚的红木大门,伯恩就看见了安妮·赫尔德。和往常不同,她身旁还有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子,此人隆起的肌肉把西服上装绷得紧紧的。 她冲着伯恩紧张地笑了笑。“刚才我见到局长了。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不是来见他的,”伯恩说,“整个中情局里我关心和信任的人只有马丁·林德罗斯。他在哪儿?” “最近三个星期他一直在执行外勤任务,具体内容是什么只有天知道。”安妮的穿着还是那么无可挑剔:炭灰色的阿玛尼套装,火红色的丝质衬衫,脚下那双莫罗·伯拉尼克鞋的鞋跟足有三英寸高。“不过我敢拿一大笔钱和你打赌:不管局长今天得到了什么讯息,那肯定就是局里天下大乱的原因。” 面色苍白的男子沉默不语地陪着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走廊——迷宫一般的走廊就是要让人晕头转向,他们每次带外人来时走的路线都不同——最后来到了中情局局长至圣之地的门前。 片刻之后,他听到有人用遥控咔哒一声打开了电子门锁。 中情局局长远远地坐在足有橄榄球场那么大的办公室的另一头。他一只手里拿着文件夹,另一只手夹着香烟,毫不理会这栋楼里由联邦政府下达的禁烟令。他什么时候又抽上了?伯恩心想。局长身旁还站着一个男子——他又高又壮,紧绷着一张长脸,浅色的头发理得很短,沉静的气质中透着几分危险。 “啊,你总算来了。”老头子迈开大步朝伯恩走来,他那双手工定制皮鞋的鞋跟把锃亮的木地板踩得咔咔直响。他的肩膀耸得很高,背也驼着,仿佛在抵御恶劣的天气。走到近前时办公室外的泛光灯照亮了他,往日功绩在他面孔上刻下的印记映出了一道道变幻着的柔和阴影。 他的样子苍老而疲惫,两颊像山坡般沟壑纵横,眼眶深陷,眼睛下方松弛的皮肉黄巴巴的,整个人就像是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老头子把香烟塞进发紫的嘴唇,这个动作表明他不打算主动和伯恩握手。 另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显然是在刻意保持自己的步调。 “伯恩,这位是马修·勒纳,我的新任副局长。勒纳,这位是伯恩。” 两个人略略握了握手。 “副局长不是马丁吗?”伯恩不解地对勒纳说。 “事情有点复杂。我们——” “我们谈过之后勒纳会向你介绍情况。”老头子打断了他。 “谈过之后说不定就不用介绍了,”伯恩皱起眉头,突然间觉得有些心神不宁,“马丁怎么了?” 中情局局长迟疑不答。以往的反感依然存在——那感觉永远都不会消失。伯恩对此心里有数,而且把它视为不容置疑的事实。显然目前的局面已经非常危急,甚至于迫使老头子做了一件他曾发誓决不做的事——向杰森·伯恩求助。从另一方面来看,中情局局长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否则他不可能在局长的位子上待这么久。他需要作出艰难的妥协,需要作出往往并不光明正大的让步,对于这类倒霉事他早已无动于衷。他生存的世界就是如此。局长现在需要伯恩,而且这让他大为光火。 “马丁·林德罗斯已经失踪了将近七天。”这句话一出口,局长整个人仿佛突然缩了下去,身上的西服好像都挂不住了。 伯恩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难怪他始终没有马丁的消息。“到底出了什么鸟事?” 老头子用那支还没灭的烟又接了一根,然后在水晶烟灰缸里碾灭了烟头。他的手在微微发颤。“马丁到埃塞俄比亚执行任务去了。” “他跑去搞外勤干什么?”伯恩问道。 “我刚才也这么问来着,”勒纳说,“不过这个任务可是他的心肝宝贝。” “马丁的部下发现,恐怖分子用来联络的某些频道上的通讯量突然大量增加,”局长把烟深深地吸进肺里,再嘶嘶有声地吐出来,“他的分析师可是鉴别真假情报的专家。其他机构的反恐分部很容易被假情报搞得团团转,或是大喊狼来了。” 局长的双眼紧紧地盯住了伯恩。“马丁向我们提供了切实可信的证据,表明这些通讯是真的,恐怖分子即将针对美国的三大城市之一——华盛顿、纽约或洛杉矶——发动袭击。更糟糕的是,这次袭击还涉及核武器。” 中情局局长从身旁的柜子上拿起一个小盒,递给了伯恩。 伯恩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长方形金属物体。 “知道这是什么吗?”勒纳挑战般地问道。 “这是个触发放电器。是工业设备,用来启动功率极大的引擎,”伯恩抬起头,“也可以用来起爆核武器。” “没错。尤其是这种型号的。”局长说着递给伯恩一份标着“DEO”的文件夹,神色十分严峻。里面的文件上标出了这种触发放电器的详细参数。“触发放电器通常都使用气体——空气、氩气、氧气、六氟化硫,或是几种气体的混合物——来传导电流。这个型号使用的是固体物质。” “它就是为一次性使用而设计的,用过就报废了。” “是的。这样一来就排除了工业上的用途。” 伯恩用手指转动着那个触发放电器。“那么,惟一可能的用途就是核装置了。” “恐怖分子手里的核装置。”勒纳面色阴沉地说道。 中情局局长从伯恩手里拿过触发放电器,用指节粗大的食指轻轻敲起来。“马丁在追踪一批非法走私的触发放电器,线索一路指向埃塞俄比亚西北部的山区。马丁认为有一帮恐怖分子要在那儿把货转运出去。” “转运到哪里?” “不知道。”中情局局长说。 伯恩觉得非常不安,但他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感受。“好吧。再讲讲细节。” “六天前,当地时间十七点三十二分,马丁和五人组成的‘天蝎一号’小队乘直升机抵达达尚峰北坡的高处,”勒纳说着递给伯恩一张描图纸,“位置的准确坐标在图上。” 中情局局长说:“达尚峰是瑟门山脉的最高峰。那地方你去过。更好的是,你还会说当地部族居民的语言。” 勒纳继续介绍情况:“当地时间十八点零四分,我们失去了与‘天蝎一号’的无线电联系。东部标准时间上午十点零六分,我命令‘天蝎二号’前往上述坐标。”他把伯恩手里的那张描图纸拿了回去。“东部标准时间今天上午十点四十六分,我们收到‘天蝎二号’队长肯·杰弗里斯发回的一条讯息。小队在坐标位置的一小块高地上发现了‘支奴干’直升机烧毁的残骸。” “这条讯息也是我们和‘天蝎二号’小队之间的最后一次联络,”中情局局长说,“在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收到林德罗斯或小队中任何人的消息。” “‘天蝎三号’已经在吉布提就位,随时都可以出发。”勒纳说话时干脆地避开了老头子投向他的厌恶眼神。 伯恩没有理会勒纳,却在心中仔细考虑着各种可能性,这有助于他把担心朋友命运的不安之感暂时搁到一边。“只有两种可能,”他沉声说道,“马丁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已被俘获,正在接受没完没了的审讯。显然,派队伍去援救不是办法。” “‘天蝎’小队的队员都是局里最出色、最机警的外勤探员——他们在索马里、阿富汗、伊拉克这些地方经历过实战,”勒纳指出,“你需要他们的火力支援。” “两个‘天蝎’小队的火力都没能解决达尚峰上的情况。我一个人去,要么就不去。” 伯恩说得再清楚不过,但新上任的中情局副局长却不这么认为。“伯恩,你也许觉得一个人单干很‘灵活’,但从局里的角度看这却是不负责任。这么干会给你周围的人带来巨大的危险。” “听着,是你们把我找到这儿来的。是你们要求我帮忙。” “好吧,就别再派出‘天蝎三号’小队了,”老头子说,“我知道你向来都是独来独往。” 勒纳合上了文件夹。“作为交换,你会得到所有的信息,任何交通工具和支援都可以由你支配。” 中情局局长又朝伯恩走了一步。“我知道你决不会放弃拯救朋友的机会。” “这话你算说对了,”伯恩平静地朝门口走去,“你指挥的那些人,你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至于我嘛,我自己去救马丁,用不着你帮忙。” “等等,”老头子的喊声在巨大的办公室里回响,那声音里夹杂着悲凉、嘲讽和怨恨,就像是一列穿行在荒凉黑暗之地的火车拉响了汽笛,“等一下,你这个混蛋。” 伯恩不急不忙地转过身。 中情局局长怒视着他,眼神中带着强烈的憎恨。“马丁怎么会和你交上朋友,我可真他妈的搞不懂。”他把紧握的双手背在身后,以标准的军人姿态大步走到窗口,站在那儿望向窗外精心修葺的草坪,还有远处的越战阵亡将士纪念碑。他转过身来,冷酷无情的双眼注视着伯恩。“你的傲慢真让我恶心。” 伯恩一言不发地以目光回敬。 “好吧,我不约束你的行动,”中情局局长厉声说,强压下的怒火让他浑身发颤,“勒纳会为你提供所需的一切。可是我警告你,你他妈的最好给我把马丁·林德罗斯救回来。” 3 勒纳带着伯恩走出中情局局长的办公套间,穿过大厅进了他自己的办公室。勒纳在办公桌后坐下。他注意到伯恩站着没动,便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得传出这个房间。老头子让马丁·林德罗斯指挥着一个代号‘堤丰’的秘密行动机构,专门负责针对穆斯林极端主义恐怖组织的行动。” 伯恩记得堤丰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名字:它是个长着一百颗脑袋的可怕怪物,也是祸害人间的海德拉的父亲。“我们不是有一个反恐中心么?” “反恐中心对‘堤丰’毫不知情,”勒纳说,“实际上,即便在中情局内部,这个组织的情况也是严格保密的。” “如此说来,‘堤丰’就是个双盲的黑色行动机构。” 伯恩点点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在‘踏脚石’之后国内再没有组建过这样的机构。但形势紧迫啊,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在政府和国会执掌大权的保守派眼中,‘堤丰’的某些行动——怎么说呢——非常有争议。” 他撅起了嘴唇。“我直接说正题。‘堤丰’是林德罗斯从无到有一步步建立起来的。它不是什么部门分支,而是自成一体的机构。林德罗斯坚决不让‘堤丰’受到行政部门那一套繁文缛节的束缚。此外,它必然也是个遍布全世界的机构——他已经在伦敦、巴黎、伊斯坦布尔、迪拜、沙特阿拉伯和非洲之角的三个地区充实了人员。马丁还打算派人渗透到恐怖分子的基层组织中去,希望能够从内部摧毁整个网络。” “打入内部。”伯恩说。马丁曾说过,除了局长他在中情局里一个朋友也没有,原来是这个意思。“那可是反恐行动的圣杯啊。但至今还没有任何人能做成这件事,还差得远呢。” “那是因为替他们工作的人之中没几个是穆斯林,阿拉伯人就更少了。在联邦调查局,全局的一万二千人里只有三十三个人好歹能说点阿拉伯语,而且这三十三人当中没有一个在负责调查国内恐怖主义活动的部门工作。原因很好理解。政府的高层仍然不太愿意依仗穆斯林和身在西方的阿拉伯人——其实就是不信任他们。” “愚蠢啊,目光短浅。”伯恩说。 “但这些人毕竟是存在的,林德罗斯正在悄悄地招募他们。”勒纳打住了,“情况就是这样。我看,接下来你就该到‘堤丰’行动部去了。” *** “堤丰”是一个双盲的反恐机构,因此它的位置设在中情局地下的最深处。中情局大楼的地下二层由一家建筑公司负责改造装修,来干活的所有工人都得接受彻底的审查,然后还要签署一份保密协议。根据这份协议,假如他们在愚蠢或贪婪的驱使下打破了沉默,就会到戒备森严的联邦监狱里待上二十年。地下室里本来堆满了各种用品,现在都已经转移到了一栋附属建筑之中。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以后,伯恩到安妮·赫尔德那里待了一会儿。他问到了两个情报官员的名字。正是他们从通话中监听到的讯息促使马丁·林德罗斯跑过半个地球,去追踪那批转运的触发放电器。随后,伯恩走进了从局长所在的楼层直达地下二层的私人电梯。 电梯轻响一声停住,左侧门上的LCD屏随即亮起,电子眼自动扫描了安妮别在他外套衣领上的那枚亮闪闪的八角形黑色徽章。徽章上嵌入了肉眼看不见的编码,只有扫描设备才能识别出来。钢制的电梯门直到此时才打开。 按照马丁·林德罗斯的规划,地下二层被改造成了一整块巨大的空间。这里摆满了可移动工作站,每台工作站上方都连着一束通到天花板的线缆。线缆固定在轨道上,因此在执行不同任务时可以随着工作站和人员一起移动。伯恩看见地下室的另一头是几间会议室,交替竖立着的一块块毛玻璃和钢板把它们和外面的大空间分隔了开来。 恰如神话中那个长着两百只眼睛的怪物,“堤丰”行动部的办公区域里到处都是显示屏。实际上,这儿的墙壁上挂满了一块块拼接起来的平板等离子屏幕,显示着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图像:有卫星图,还有闭路电视监控画面,拍摄的都是公共场所和交通枢纽,如机场、公交车站、火车站、街角、高速公路立交桥、城市近郊的铁路线,还有世界各大都市的地铁站台——伯恩认出了纽约、伦敦、巴黎和莫斯科的地铁。形貌千差万别、体格不同、宗教信仰和民族各异的人们,他们在走路,漫无目的地乱转,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闲荡,抽烟,搭上或走下各种交通工具,互相说话,互不理睬,听着iPod,购物,边赶路边吃东西,亲吻,相依相偎,对骂,恍然出神,把手机贴到耳旁,收电邮,看色情网站,耷拉着脑袋,驼着背,喝酒,嗑药,打架,不尴不尬地初次约会,偷偷摸摸地走着,喃喃自语。在这一大堆未经剪辑、乱七八糟的画面里,情报分析师们必须找出特定的模式,找出隐藏在数字与电子讯号中的征兆和警示。 勒纳肯定事先提醒过那两个情报官员,因为伯恩看到有个年轻女子离开了面前的显示屏,朝他走来。她容貌出众,大概三十多岁年纪。伯恩立刻注意到她是个外勤特工,最起码也是干过外勤的。她走路时的步幅既不太大,也不太小,步速不快也不慢,简而言之就是没有特征。一个人的步态就像指纹般独特。要想从一大群行人中辨认出敌手,最好的办法就是观察他的步态,哪怕此人的其他方面都伪装得毫无破绽。 她的脸庞刚毅而自信,仿佛是雕凿而成的船首;在这艘船劈波斩浪的海上,其他略为逊色的船只都会纷纷倾覆。她深蓝色的双眼犹如一对宝石,镶嵌在那张黝黑的阿拉伯面孔上。 “你一定是莎拉雅·穆尔了,”他说,“高级情报官员,对吧?” 她微微一笑,但这笑容很快就变成了满脸的困惑和突然换上的冷淡神情。“是的,伯恩先生。请跟我来。” 莎拉雅带着伯恩穿过一派忙碌的巨大办公区,来到左手边的第二间会议室。她打开毛玻璃门看着他走了进去,脸上还是一副古里古怪的好奇神情。不过,考虑到伯恩和中情局之间往往非常敌对的关系,也许这种神情根本就不算古怪。 会议室里坐着个男人,看样子起码比莎拉雅年轻几岁。他是个中等个头的壮小伙,浅黄色头发,肤色白皙,正坐在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前操作笔记本电脑。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画面看起来似乎是一个难度极高的填字游戏。 莎拉雅清了清嗓子,他这才抬起眼来。 “我是蒂姆·海特纳。”他说话时根本就没起身。 伯恩坐到两位情报官员中间的座位上,这才发现蒂姆做的“填字游戏”其实是个加密文件——而且用的是一种颇为复杂的密码。 “再过五个多小时,我到伦敦的那趟航班就要起飞,”伯恩说,“关于那批触发放电器——跟我说说,我都需要知道些什么?” “触发放电器和可裂变物质一样,在全世界都属于控制最为严格的东西,”海特纳说道,“准确地说,触发放电器在政府控制物资的清单上名列第二六四一位。” “这么说来,那个让林德罗斯如此激动、禁不住要去亲自执行外勤任务的消息,就和一批被转运的触发放电器有关。” 海特纳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密码破解上去了,莎拉雅便接过了话头。“整件事是从南非开始的。准确地说是开普敦。” “怎么会是开普敦?”伯恩问道。 “在种族隔离时期,南非成了走私犯的庇护所,这大都是因为生计所迫。”莎拉雅语速很快,说得简明扼要,但态度显然颇为冷漠。“如今南非既然已经上了我们的‘白名单’,美国制造商就可以把触发放电器出口到那儿去了。” “然后它们就给‘搞丢了’。”海特纳插了一句,眼睛仍旧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字母。 “没错,”莎拉雅点了点头,“清除走私犯比灭蟑螂还难。可想而知,开普敦现在还有一个走私网络在运作,如今这帮家伙的手段可先进得很。” “消息是从哪儿得到的?”伯恩说。 莎拉雅看都没看他就递过来几张电脑打印稿。“走私犯通过手机保持联络。他们用的是一次性手机,这种便宜货随便在哪家便利店都可以买到,话费现购现付。走私犯用这种手机的时间最短只有一天,最长也许是一个星期,只要他们能搞到其他的SIM卡就会把原来的手机扔掉,再换一个。” “说给你听你都不相信,这玩意儿几乎无法追踪,”海特纳把身子绷得紧紧的,他正在全力以赴地破解密码,“不过有一个办法。” “总是有办法的。”伯恩说道。 “特别是碰到你有个叔叔在电话公司上班。”海特纳冲着莎拉雅咧嘴一笑。 莎拉雅的神情仍旧是冷冰冰的。“金斯利叔叔三十年前移民到了开普敦。他说伦敦太死气沉沉,不适合他。他要找一个还充满希望的地方。”她耸了耸肩膀,“不管怎么说,我们的运气挺好。我们碰巧监听到了关于那批货的通话——录音的文字记录在第二张纸上。走私犯在电话里对他的一个手下说,那批货物不能走普通的渠道。” 伯恩注意到海特纳正古里古怪地看着他。“这批给‘搞丢’的货物之所以特殊,”伯恩说,“是因为它恰好丢失在美国遭到威胁的时刻。” “没错,此外还有个原因:我们把那个走私犯给抓了。”海特纳说。 伯恩看起了第二页上的记录,手指沿着文字一行行往下移。“把他抓回来明智吗?你们很可能会惊动他的买家。” 莎拉雅摇了摇头。“不大可能。那帮买家利用资源也就是一次性,然后就另找别人了。” “那你们知道是谁买了那批触发放电器?” “这么说吧,我们有一个重点怀疑对象。所以林德罗斯才会亲自去执行外勤任务。” “你听说过‘杜贾’吗?”海特纳说。 伯恩回忆了一下。“发生在约旦和沙特阿拉伯的至少十几起袭击事件都是‘杜贾’组织所为。最近的一起是在上个月,巴格达东北一百四十四公里的哈奈根,那儿的大清真寺发生了炸弹爆炸,造成至少九十五人死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据称这个组织还刺杀了沙特皇室的两名成员、约旦外交部长,还有伊拉克的国内安全事务部长。” 莎拉雅把录音的文字记录拿了回去。“这么多次袭击竟然都是一个恐怖组织所为,好像有点难以置信,对吧?但情况确实如此。有一个特征把所有的袭击事件都联系在了一起:沙特人。大清真寺遇袭时有人正在那儿举行秘密的商业会谈,与会者之中就有沙特高层的秘使;约旦外交部长和沙特皇室的私交很好;伊拉克的安全事务部长曾公开宣称自己支持美国。” “我看过相关的机密情况通报,”伯恩说,“这些袭击都很复杂,而且策划得非常周密。大部分事件中都没有用到自杀式炸弹袭击者,至今一个罪犯都没被抓到。‘杜贾’的首领是谁?” 莎拉雅把文字记录收进文件夹。“他的名字叫法迪。” “法迪。在阿拉伯语里的意思是救世主,”伯恩说,“肯定是他自己起的绰号。” “说实话,除此之外我们对他一无所知,连他的真名是什么都不知道。”海特纳郁闷地说。 “但我们确实掌握了一些情况,”伯恩说,“首先,‘杜贾’发动的袭击都很复杂,策划得又极为周密,那么我们就可以假定法迪在西方接受过教育,最起码也对西方的情况相当熟悉。其次,这个恐怖组织很不寻常,他们配备着大量的现代化武器。阿拉伯或穆斯林原教旨主义分子建立的恐怖组织往往没这么厉害。” 莎拉雅点了点头。“我们正在集中精力查这个方向。‘杜贾’是新一代的恐怖组织,它勾结了来自南非和拉丁美洲的有组织犯罪集团,还有毒品走私团伙。” “要是让我说,”海特纳插话道,“林德罗斯副局长组建‘堤丰’行动部的提议之所以能很快得到批准,恰恰是因为他跟老头子说我们的第一要务就是查出法迪的身份,然后再把此人引出来干掉。”他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几年来‘杜贾’变得愈发壮大,在穆斯林极端主义者中间也越来越有影响力。据我们的情报显示,极端分子正在大批涌向法迪的组织,人数之多简直是前所未有。” “然而,直到今天都没有哪个机构能触及‘杜贾’的外围,甚至包括我们在内。”莎拉雅说。 “不过呢,我们可是最近才组建的。”海特纳加了一句。 “你们有没有联络过沙特阿拉伯的特工处?”伯恩问道。 莎拉雅发出了一声苦笑。“我们的一个线人赌咒发誓地说,沙特的特工处正在追踪关于‘杜贾’的一条线索,但是沙特人却对此矢口否认。” 海特纳抬起眼来。“他们还不承认自己的石油资源正在渐渐枯竭。” 莎拉雅合上文件,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我知道有些搞外勤的人说你是‘变色龙’,因为你改装易容的本事出神入化。不过法迪——无论此人是谁——才是真正的变色龙。虽然我们掌握了许多情报,证明他不仅仅是袭击的策划者,还积极参与了其中的多次行动,但我们连他的一张照片都没有。” “连模拟画像都没有。”海特纳显然很愤慨。 伯恩的眉毛揪了起来。“你们凭什么判断从走私犯那儿买走触发放电器的就是‘杜贾’组织呢?” “我们知道这家伙隐瞒了至关重要的情况。”海特纳指了指他那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我们在他衬衫的一粒纽扣上发现了这份加密文件。在我们所知的恐怖组织里,只有‘杜贾’才会使用如此复杂的密码。” “我想去审审他。” “莎拉雅是AIC,”海特纳说,“这你得问她。” 伯恩转向了她。 莎拉雅只迟疑了一小会儿。然后她站起身,朝门口做了个手势。“我们走吧?” 伯恩站起身。“蒂姆,那份加密文件你做个硬拷贝。给我们十五分钟,然后就过来找我们。” 海特纳抬起头来直眨眼,仿佛伯恩身处强光之中。“十五分钟我根本解不开。” “你能解开的,”伯恩说着打开了门,“最起码你可以说已经解开了。” 经过一道用打孔钢板铺成的陡峭楼梯才能下到拘留室所在的地方。这里和“堤丰”行动部光线充足的大办公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小又暗,空间逼仄,仿佛华盛顿这座城市之下的基岩不肯再让出更多的领地。 伯恩在楼梯底下拦住了莎拉雅。“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冒犯到你了?” 莎拉雅盯着他看了半晌,仿佛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叫海勒姆·采维奇,”她故意没理会伯恩的问题,“五十一岁,已婚,有三个孩子。他是土耳其裔,十八岁时全家搬到了乌克兰。他在开普敦已经待了二十三年,开了家进出口公司。公司的业务大部分都是合法的,不过看样子采维奇先生每过一阵子就会做点完全不同的生意。”她说着耸了耸肩,“也许是因为他的情妇特喜欢钻石,也许是因为他在网上赌博。” “这年头要保持收支平衡真不容易。”伯恩说。 莎拉雅好像想笑,但还是没笑出来。 “我这人做事很少循规蹈矩,”伯恩说,“但是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你都别管。清楚了吗?” 莎拉雅有一阵子没说话,而是深深地凝视着他的双眼。她想看出什么?伯恩感到莫名其妙。她究竟是怎么搞的? “我知道你的手段。”她冷若冰霜地说。 采维奇倚在他那间拘留室的一面墙上,正抽着烟。看到伯恩和莎拉雅一起走过来,他喷出一口烟雾说道:“你是来打人的?还是来审人的?” 伯恩端详着他,莎拉雅打开了拘留室的门。 “看来是审人的,”采维奇丢掉烟头,用鞋跟踩灭,“我应该告诉你,赌博的事我老婆全都一清二楚——她也知道我有情妇。” “我不是来要挟你的。”伯恩走进了拘留室。他能感觉到站在后面的莎拉雅,紧紧贴在身后的她仿佛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的头皮开始发麻。莎拉雅带着枪;万一局面失控,她也敢朝犯人开枪。她是个凡事求全的人,这一点伯恩能感觉出来。 靠墙而立的采维奇站直了身子,两手贴在体侧,手指微微弯曲。他个头很高,宽宽的肩膀就像是橄榄球运动员,长着一双圆溜溜的金色眼睛。“照你的体格,看来是打算对我严刑逼供了。” 伯恩环顾着拘留室,他想体会一下被关在这里的感觉。依稀记得的什么事突然在脑海中闪现,他觉得胸口一阵难受。“严刑逼供达不到我的目的。”借着这句话,伯恩把难受的感觉压了下去。 “你说得太对了。” 采维奇并不是在吹牛。这句简单陈述事实的话让伯恩对采维奇有了许多认识,比疾言厉色地审问一个钟头都强。他的眼光又定在了南非人身上。 “这个僵局该怎么解决呢?”伯恩摊开双手,“你需要离开这个地方。我需要信息。就这么简单。” 采维奇龇着嘴轻声一笑。“我的朋友,真要是这么简单的话,我早就走了。” “我叫杰森·伯恩。现在你得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是抓你的人,也不想和你对着干。”伯恩停顿了一下,“除非你想让我那样。” “我可不想和你对着干,”采维奇说,“我听说过你。” 伯恩把头一摆,示意采维奇跟他走。“咱们出去转转。” “这么干可不行。”莎拉雅站到门口,挡在了两人和外面的世界之间。 伯恩干脆利落地比了个手势。 她故意没理会他。“这可是严重违反安全规定的。” “我刚才已经特地提醒过你了,”伯恩说,“让开。” 当伯恩和采维奇从身旁走过的时候,莎拉雅也把手机举到了耳边。不过她并没有给老头子打电话,而是打给了蒂姆·海特纳。 *** 虽然天色已黑,泛光灯还是把草坪和小径照成了一片白银似的绿洲,其间横亘着枝干光秃的树木投下的道道阴影。伯恩走在采维奇身旁,莎拉雅跟在两人身后五步之外的地方,就像个尽职尽责的家庭女教师。她满脸不以为然的神情,一只手扶着插在枪套里的手枪。 刚才在地下室的时候伯恩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愿望,那是被记忆唤起的——他想起了一种审讯技巧,可以用在那些特别能抵抗常用审讯手段(如酷刑和感官剥夺)的对象身上。伯恩突然间确信,如果让采维奇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 ?,让这个在狭窄的牢笼里关了好几天的家伙感受一下外界宽敞的空间,那么他就会深切地认识到如实回答伯恩的问题会给自己带来的种种好处。当然,他也会明白自己可能失去的一切。 “你把那些触发放电器卖给谁了?”伯恩问道。 “我已经告诉跟在我们后面的那个女人了。我不知道,那只是电话里的一个声音。” 伯恩深感怀疑。“你平常卖触发放电器就通过电话?” “出价五百万就行。” 有可信之处。但这是实话吗? “男的还是女的?”伯恩说。 “男的。” “口音呢?” “英国口音,这我都已经跟他们说过了。” “说得再准确点。” “怎么,你不相信我?” “我是让你再想想,好好想想。多想一会儿,然后告诉我你记起了什么。”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采维奇在一株北美海棠纵横交错的阴影中站住了,“等一下。好像……我可不敢保证啊,但那人说话时好像还带着一点其他地方的口音,感觉像是别的国家,也许是东欧地区吧。” “你在乌克兰生活过几年,不是吗?” “你可难住我了,”采维奇皱起了眉头,“要我说……我觉得他有可能是斯洛伐克人。有那么一点儿……可能是乌克兰南部。我在黑海北岸的敖德萨待过一段时间,你知道,那个地方的口音比较特别。” 伯恩当然知道,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心中默默地倒数着时间,过不了多久蒂姆·海特纳就会拿着已被“破解”的密码来找他们。 “你还是在对我撒谎,”伯恩说,“买主来取货的时候你肯定见着他了。” “我真的没见到他。交易是在秘密放置点完成的。” “就凭电话里的一个声音?得了吧,采维奇。” “真的是这样。他告诉了我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我把一半的货放在那儿,一个小时之后再回去拿他留下的二百五十万货款。第二天我们才把交易结清。我谁都没看见。实话告诉你,我也不想看见。” 听起来也挺合情合理——而且安排得很巧妙,伯恩心想。如果这是真实情况的话。 “人可是生来就有好奇心的。” “也许吧,”采维奇点了点头,“但是我可不想死。这个家伙……他的手下在监视那个秘密放置点。他们可能会当场向我开枪。这你是知道的,伯恩。你见识过这种情况。” 采维奇抖出一根烟先递给伯恩,然后自己又拿了一根。他用一包快要撕光的纸板火柴点燃了香烟。看到伯恩正盯着那包火柴,他说道:“牢房里没什么可烧的,所以他们就让我留着了。” 伯恩的脑海中响起一阵回声,仿佛有人在很远处朝他说话。“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他说着拿走了采维奇的火柴。 采维奇根本没作出抗拒的表示。他把烟吸进肺里,再轻轻地呼出来,草坪周围的排水沟外传来了汽车驶过的声音。 牢房里没什么可烧的。这几个词在伯恩的脑海里跳来跳去,他的脑袋仿佛变成了一台弹球机。 “告诉我,伯恩先生,你有没有被囚禁过?” 牢房里没什么可烧的。这句话一响起就在脑海中不断地重复,阻断了思维和理性。 伯恩发出了一声几近痛苦的呻吟。他推了推采维奇,两个人继续往前走。伯恩想让他待在亮处。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匆匆朝这边赶来的蒂姆·海特纳。 “你知道自由被别人夺走意味着什么吗?”采维奇手指轻弹,弄掉了粘在下嘴唇上的一点烟丝,“一辈子都得在贫困中度过。贫穷这东西就像是色情杂志:一粘上它就再也别想甩掉。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会缠着你不放。你觉得呢?” 伯恩的头开始作痛,刚才那句话的每一个词每重复一次,都像是一把铁锤在他的头盖骨内猛敲。他费了半天劲才想明白采维奇只不过是想重新控制住局面。审讯者千万不能回答被审讯者的问题,这是一条基本规则。一旦他回答了对方的问题,就会丧失自己的绝对权威。 伯恩皱起了眉头。他想说些什么——是什么来着?“你可别搞错了。我们现在可是把你抓了个正着。” “我?”采维奇双眉一挑,“我只不过是个渠道,仅此而已。你们要找的是我的买家。你们想把我怎么样?” “我们知道能顺着你把买家挖出来。” “这我办不到。我已经告诉你了——” 海特纳穿过漆黑的树影和耀眼的灯光朝他们跑了过来。他到这儿来吗?脑海中沉重的敲击声让伯恩几乎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他刚抓住一个念头,它就像游鱼般溜走,随即又再次浮现。“是加密文件,采维奇。我们把它给破解了。” 就在此时,海特纳走上前来,把一张纸递给了伯恩。伯恩的精力全集中在脑袋里的轰鸣声上,险些没接住。 “确实很难,”海特纳说话时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不过我总算是把它搞定了。我换了十五种算法,这才——” 海特纳的后半截话变成了一声又惊又痛的惨呼:采维奇猛地把冒着红光的烟头捅进了他的左眼。与此同时采维奇把特工的身子一拨,让他挡在自己的前面,用左前臂紧紧地锁住他的喉头。 “再往前走一步,”他沉声说道,“我就扭断他的脖子。” “我们会开枪把你打死,绝不手软。”莎拉雅迅速朝伯恩瞥了一眼,慢慢向前逼近。她举枪的那只胳膊笔直伸向前方,另一只手衬在下面,微微晃动的枪管瞄准着目标,等待着——她在等待对方露出空隙。“采维奇,别找死。想想你的妻子和三个孩子。” 伯恩僵立在原地,好像呆住了。看到这一幕的采维奇龇出了牙齿。 “想想那五百万吧。” 他那双金色的眼睛朝着莎拉雅闪动了一下。但他已经在倒退着慢慢离开她和伯恩,把流着血的活人盾牌紧紧地搂在胸前。 “你无路可逃,”莎拉雅说话时的语气非常通情达理,“这地方有一大堆特工。你带着他想跑也跑不快。” “我在想着那五百万。”采维奇还在一点点地往后退,逐渐远离泛光灯射出的明亮光芒。他在朝第二十三街走,国家科学院的大楼就在那个方向。 那儿的行人比较多——特别是来参观的游客——可以给追他的特工造成障碍。 “我可不想再待在监狱里了。一天都不行。” 牢房里没什么可烧的。伯恩几乎想纵声大喊。就在这时,脑海中猛然闪现的记忆片断把这几个词都淹没了:他奔跑在古老的鹅卵石街道上,鼻孔里灌满了带着浓烈矿物气息的风。他抱在怀中的重量突然间变得难以承受。他低下头,看到了玛莉——不,不是她,是那个满脸是血的陌生女人!到处都是血。血不停地从她身上往外涌,尽管他发疯般地想把它止住…… “别干蠢事,”莎拉雅对采维奇说,“你还想回开普敦?在那地方你根本就别想躲。天涯海角都没有你的藏身之处。” 采维奇歪了歪脑袋,“瞧瞧我把他搞成了什么样。” “他只不过是受了伤,还没死,”她紧咬着牙说,“放开他。” “把你手里的枪交给我再说,”采维奇讥讽地一笑,“不肯给?伯恩,看见了吗?我在你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对不对?” 伯恩仿佛是极其缓慢地从噩梦中清醒了过来。他看到采维奇已经走上了第二十三街,海特纳被他连拖带拽地滑下了路缘石,就像个不听话的孩子。 就在伯恩冲向采维奇的时候,采维奇猛力把海特纳朝他们俩推了过来。 紧接着同时发生了好几件事。海特纳可怜兮兮地踉跄着。驶到近处的一辆黑色悍马发出了刺耳的刹车声。就在悍马车的后方,一辆满载崭新的哈雷·戴维森摩托的大拖车突然转向,以免追尾。在汽车喇叭发出的巨大响声中,拖车险些撞上了一辆红色雷克萨斯;雷克萨斯的驾驶员惊慌失措地猛打方向,和另外两辆车撞到了一起。在最初的那一瞬间,海特纳看起来似乎是给路缘石绊到了脚,但他的胸口旋即绽开了一朵血花,身体也在子弹的撞击之下拧了过去。 “哦,上帝啊!”莎拉雅呻吟道。 那辆黑色的悍马此时已停了下来,车身还在减震器的作用下晃动着。透过半开的前车窗,能看到一只形状丑陋的消声器映出的幽光。莎拉雅才开了两枪,敌人回击的子弹就逼得她和伯恩扑倒在地。悍马的后车门猛然打开,采维奇猫着腰钻了进去。没等他关上身后的车门,车子就加速开走了。 莎拉雅收起枪朝搭档奔去。她跪倒在地,轻轻地把他的头枕到自己的大腿上。 沉浸在记忆之中的伯恩听到了枪声的回响。他感觉自己刚才仿佛置身于一间丝绒做成的牢房,周围的一切既听不清楚也看不真切,直到此刻才被放出来。他从莎拉雅和瘫倒在地的海特纳身上跃过,冲进第二十三街,一只眼睛紧盯着那辆悍马,另一只眼则瞄着大拖车。拖车的司机已经把车头拨正,咔咔作响地换着挡加快了车速。伯恩全速奔向拖车的尾部,抓住吊着跳板的铁链爬了上去。 头脑急速运转的伯恩攀上了拖车的载货平台,只见被链子固定在平台上的摩托车像士兵一样整整齐齐地排成几列。黑暗中摇曳不定的火焰,那根火柴发出的光亮:采维奇点着那根香烟有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当然是给自己提供武器;第二个则是发信号。那辆黑色的悍马本来就在等着,已经作好了准备。采维奇的逃跑是经过精心策划的。 策划者是谁?他们怎么能知道采维奇会在何时置身何处? 没时间再想这个了。伯恩看到那辆悍马就在自己的前方。它既没有飞速行驶,也没有在车流中穿来插去;司机看来很安心,他以为自己和车上的乘客已经成功逃脱。 伯恩解开离拖车尾部最近的那辆摩托车,一偏腿骑了上去。钥匙在哪儿?他弯下腰用身体挡住风,从采维奇扔给他的那包纸火柴上撕下一根划着。即便如此,火焰仅仅维持了片刻,不过这短暂的火光已经让伯恩看到了用胶带粘在闪闪发光的黑色油箱托架底部的钥匙。 伯恩把钥匙插进点火开关,启动了摩托车上的Twin Cam88B双凸轮轴平衡型引擎。他猛然提高引擎的转速,把自己身体的重量移向后方。摩托车的前轮抬了起来,车身随即从拖车尾部的边缘疾射而出。 他还处于自由落体的状态时,拖车后面几辆车的驾驶员已经在狂踩刹车,车头危险地突然转向。骑着哈雷摩托的伯恩重重地落到人行道上,车身弹跳了一下。他立即倾身向前,两个车轮都抓住地面的摩托车顿时获得了摩擦力。在乱作一团的刺耳刹车声和腾起的橡胶烟雾中,他猛地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加速朝那辆黑色的悍马追去。 焦急万分的伯恩觉得时间仿佛过了好久,这才看到那辆悍马穿过第二十三街和宪法大道车流拥堵的交叉口,自北而南朝林肯纪念堂的方向驶去。悍马车的外形特征很明显,绝不会看错。伯恩猛地把摩托车换到高速挡,趁着黄灯向前疾冲,左躲右闪地穿过了十字路口。这一下又激起了一片刹车声和愤怒的喇叭声。 他一路跟踪着悍马,看着它朝右拐了个直角弯,绕过了被弧光灯照得通明的林肯纪念堂。悍马拐弯时的车速很慢,伯恩乘机拉近了自己与目标的距离。悍马继续绕行,朝通往阿灵顿纪念大桥的上匝道开去。伯恩加快速度冲上去,用前轮顶了一下悍马右侧的后保险杠。悍马毫无反应地卸掉了摩托车的冲击力,就像大象赶走苍蝇一样。伯恩还没来得及放慢车速,悍马车上的司机就猛地踩下了刹车。悍马巨大的车尾撞上了摩托车,失去控制的伯恩顿时连人带车朝匝道的护栏和下方的波托马克河冲去。对面车道上的一辆大众朝他驶来,司机把喇叭按得震天响,险些实现了悍马车未竟的目的——但伯恩在最后关头控制住了摩托车。他一拐弯让开那辆大众,穿过车流朝不断加速的悍马追去。 他听到头顶传来旋翼特有的嗖嗖声,抬起头就看见了一只两眼射出光柱的黑色“昆虫”:那是中情局的直升机。莎拉雅又在忙着打电话了。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莎拉雅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 “我就在你的上方。前面哥伦比亚岛的中心位置有个环岛,你最好在那儿给我把悍马截住!” 他拐着弯超过了一辆面包车。“海特纳的情况怎么样?” “蒂姆给你害死了,你这个狗娘养的!” 直升机降落在前方的环岛上,飞行员关掉了引擎,可怕的噪声顿时平息下去。黑色悍马还在向前疾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伯恩左穿右插地超过挡在自己和追捕对象之间的最后几辆车,又一次逼近了目标。 他看到莎拉雅和另外两名中情局特工跳下直升机,他们头戴警用防暴头盔,手里端着霰弹枪。伯恩突然一拐弯,把摩托车开到了和悍马并行的侧面。他曲起胳膊肘,猛地敲碎了驾驶员一侧的车窗。 “靠边停车!”他大吼,“停到环岛上去,不然我开枪了!” 又一架直升机出现在波托马克河的上空,倾斜着机身以极快的速度朝他们的位置飞来。中情局的后援到了。 悍马车丝毫没有减慢速度的意思。伯恩看着眼前的路,背过手打开了车座后面的定制挂包。他的手指在包里摸索着,找到了一把扳钳。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计算好力量和速度之后,他猛力掷出扳钳,只见它砸进了车左侧后轮轮毂的前部。急速旋转的车轮卷起了扳钳,一股可怕的巨力带得它飞射而起,搅进了后轮。 悍马的车身顿时摇晃起来,这只能让扳钳在后轮中卡得越来越深。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砰然断裂,很可能是一根轮轴,几近失控的悍马车速顿时减慢。它几乎全靠着自身的惯性冲过路缘开上了环岛,最后停住了,引擎像时钟似的咔哒咔哒直响。 莎拉雅和其他的特工散开队形朝悍马逼近,端在手中的霰弹枪瞄准了车上的乘客座舱。进入射程之后莎拉雅开枪打爆了悍马的两只前轮。另一名特工如法炮制,把后轮也打爆了。这辆悍马现在哪儿也别想去,只能等着中情局的拖车把它拖回总部做痕迹勘验。 “车上的人听着!”莎拉雅高喊,“所有人全部下车!立刻从车上下来!” 另两名特工从悍马旁边包抄上来,伯恩注意到他们身上都穿着防弹衣。海特纳已经中弹身亡,莎拉雅决不愿意再让别人冒任何风险。 他们逼近到离悍马只有不到十米的地方,伯恩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头皮开始发麻。这情景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但他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又看了看:一切好像都很正常——目标已被包围,特工们正逐渐逼近,另一架直升机在上空盘旋,嘈杂声变得震耳欲聋…… 然后他反应过来了。 我的上帝啊,他心想,同时猛力拧动了摩托车把手上的油门。他朝几名特工大喊,但两架直升机和他那辆摩托车发出的噪音实在太响,他们根本就听不见。莎拉雅走在前面,正向驾驶员一侧的车门逼近;另两名押后的特工彼此分开,万一需要时他们可以从不同的方向提供火力支援。 这个战术队形看上去很不错,简直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其实不然。 伯恩上身前倾,骑着摩托车在环岛上疾驰。他得开出一百米才能到达那辆悍马车锃亮的左侧面。他右手松开握把,疯狂地朝几名特工打手势,但他们的注意力都理所当然地集中在目标上。 他猛然加大油门,引擎低沉的轰鸣终于从直升机盘旋时发出的巨大嗖嗖声中透了出来。有一名特工发现伯恩疾驰而来,也看到了他打的手势。他随即大声提醒另一名特工,此人正好瞥见伯恩从悍马车旁呼啸而过。 特工们的战术队形完美得简直像是出自中情局的训练手册,但情况并非如此,因为那辆悍马的引擎正在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这表明它在冷却——但此刻引擎并没有熄火。这绝不可能。 莎拉雅距离目标只有不到五米远,她猫着腰,全身绷得紧紧的。注意到伯恩时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紧接着他就飞驰到了她跟前。 伯恩伸出右臂揽住莎拉雅,旋即奋力把她悠到身后的车座上,载着她急速驶离。卧倒在地的另一名特工看来已经向第二架直升机发出了警告,只见它突然急速升上灯光闪烁的夜空,摇摇摆摆地飞走了。 伯恩听到的咔哒声根本不是引擎发出的。那是起爆装置的声音。 爆炸让悍马车四分五裂,冒着烟的汽车部件都变成了弹片,在他们身后尖啸着飞射而出。伯恩驾驶着摩托车全速前进,感觉到莎拉雅用双臂搂住了他的腰。他弯下腰伏在摩托车的龙头上,身后的莎拉雅紧紧贴着他,柔软的胸部抵住了他的脊背。咆哮而至的气浪像鼓风炉一样炙热难当;夜空刹那间变成了明亮的橘黄色,随即被燃油腾起的滚滚黑烟遮蔽。爆炸抛出的金属碎片四处飞射,扎进地里,射向路面,或是嘶嘶作响地坠入河水。 杰森·伯恩载着紧紧抱住他的莎拉雅·穆尔,飞速驶入了灯火通明、遍布纪念建筑的华盛顿特区。 4 晚餐时分,雅各布·西尔弗和他的弟弟出现在街道上。在这种时候,即便是华盛顿这样的城市也会显得很冷清,至少也有些孤寂落寞,因为夜晚那忧郁的靛蓝色仿佛让街道都失去了生气。两人来到第二十街和F街路口的东北角,走进了宪法大酒店奢华而静谧的大堂。当班的接待员托马斯立刻作出了反应。他踩着铺在地上的大片豪华地毯,经过一根根带凹槽的大理石立柱,匆匆赶上前去迎接他们。 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匆忙。入住的时候,雅各布·西尔弗的弟弟莱夫·西尔弗给了托马斯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其他的接待员也是人手一张。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这两位犹太钻石商肯定有钱得很,这一点接待员托马斯算是看出来了。一定要把两位西尔弗先生当成最尊贵的客人来悉心接待,惟其如此才能配得上他们高贵的地位。 托马斯是个鬼鬼祟祟的小个子,常出汗的手心总是潮乎乎的。他发现雅各布·西尔弗兴奋得满脸通红,就像打了个大胜仗似的。托马斯的职责所在,就是预先考虑到他的两位贵客可能会有什么需要。 “西尔弗先生您好,我的名字是托马斯。很高兴见到您,西尔弗先生,”他说,“请问您二位想不想喝点什么?” “说到我心坎上了,托马斯,”雅各布·西尔弗答道,“拿一瓶你们这儿最好的香槟!” “让那个巴基斯坦侍者——”莱夫·西尔弗又加了一句,“他叫什么来着?” “他叫奥马尔,西尔弗先生。” “啊,没错,是奥马尔。我挺喜欢他。让他把香槟酒送过来吧。” “好的,好的。”托马斯鞠了个将近九十度的躬,“马上就来,西尔弗先生。” 托马斯匆匆离去,西尔弗兄弟走进了电梯。装饰豪华的轿厢载着两人无声无息地飞速上升,来到他们那间行政套房所在的第五层。 “怎么样?”莱夫·西尔弗问道。 雅各布·西尔弗回答说:“效果好极了。” 他在套房里扭身脱去大衣和上装,径直走进浴室,打开了里面所有的灯。他听到身后的会客室里传来电视开机的声音。雅各布脱掉了沾满汗水的衬衫。 在粉红色大理石装饰的浴室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赤着上身的雅各布·西尔弗在大理石面盆前弯下腰,取下了他那对金色的“眼睛”。他个子很高,橄榄球运动员一般魁梧的体格看起来简直像是奥林匹亚山上的天神:搓衣板似的结实小腹,肌肉发达的双肩,强健的四肢。他小心翼翼地把两片金色的隐形眼镜收进塑料盒,盖紧盖子,然后朝浴室的镜子里望去。在镜中自己的映像后面,他能看到一大片用淡黄色和银色装饰的套房。他听到了播音员低沉单调的声音,接着电视被切换到福克斯新闻台,然后又是微软全国广播公司的频道。 “什么都没有,”会客室里传来了穆塔·伊本·阿齐兹响亮的男高音,“莱夫”这个化名是穆塔·伊本·阿齐兹自己挑的,“几个纯新闻频道上都没动静。” “以后也不会有的,”雅各布·西尔弗说,“中情局控制媒体的效率高得很。” 这时穆塔·伊本·阿齐兹出现在镜子里,一只手扶着浴室的门框,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穆塔的眼睛和头发都是黑色,长着一张典型的闪族人的面孔,他是个狂热的追随者,对事业有着百折不挠的坚毅决心。他是阿布·伊本·阿齐兹的弟弟。 穆塔从身后拽来一把椅子,放在抽水马桶的对面。他打量着镜中自己的形象,说道:“剃掉胡子之后,我们看起来就像光着身子一样。” “这儿可是美国,”雅各布·西尔弗冲着他一摆头,“回会客室去。” 浴室里又剩下雅各布·西尔弗一个人,他让自己恢复了法迪的思维方式。和穆塔一起跳出黑色悍马的时候,他就抛弃了海勒姆·采维奇这个身份。穆塔按照先前的指示,把伯莱塔半自动手枪和那只形状丑陋的M9SD型消声器都留在了前座上,然后纵身跳上了人行道。穆塔的那一枪打得很准,不过法迪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穆塔·伊本·阿齐兹的枪法。 悍马重新提高车速时他们俩已经转过街角跑得没影了。两人随后沿着第二十街走到F街,幽灵一般消失在酒店正门辉煌的灯火之中。 与此同时,在离这儿不到一英里的地方,艾哈迈德——他那辆悍马前座的脚部空间塞满了C4炸药——已经以身殉教,魂归天国。他是整个家族的英雄,是人民的英雄。 “你的目标就是尽可能多炸死几个敌人。”艾哈迈德自愿要求以身殉教的时候,法迪是这么对他说的。事实上自告奋勇的人很多,他们的能力几乎没什么差别。所有的人都绝对可靠。法迪之所以选择艾哈迈德,是因为他是自己的表亲。当然了,艾哈迈德只是众多表兄弟中的一个,但法迪还欠着舅舅一个小小的人情,因此就以这个选择投桃报李了。 法迪把手伸进嘴里,取下他用来加宽海勒姆·采维奇颌部的瓷质牙套。他用肥皂和水把牙套清洗干净,收进一个专门装珠宝首饰的硬壳箱。穆塔颇为周到地把箱子放在浴缸宽阔的外沿上,这样法迪一伸手就可以拿到箱内的所有东西:箱内有许多小小的隔底盘和定制的格子,里面装着五花八门的舞台化妆用品、卸妆油、化妆胶水、假发、有色隐形眼镜,还有各式各样的鼻子、下巴、牙齿和耳朵的假体。 法迪往一大块化妆棉上挤了点卸妆油,有条不紊地擦去抹在脸部、颈部和手上的化妆品。被太阳晒黑的自然肤色一道道地显现,故意化老的十来岁年纪被慢慢擦去,到最后法迪认识的自己又变得完整起来。在敌人的心腹之地做一会儿自己,这短暂的时间简直像宝石般珍贵。然后他和穆塔·伊本·阿齐兹都将离开这里,乘着风前往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 用毛巾擦干脸和手之后他回到了套房的会客室,穆塔正站在那儿看HBO电视台播放的美剧《黑道家族》。 “我发现我特别讨厌卡尔梅拉这女人。她是老大的妻子,真叫人恶心!” “那是当然。看她的胳膊都光着!” 屏幕上,卡尔梅拉站在她那栋豪华得可耻的大宅敞开的门前,看着她胖得可耻的丈夫坐上那辆大得可耻的凯迪拉克凯雷德越野车。 “他们的女儿竟然还没结婚就乱搞。托尼怎么不杀了她?我们的律法就是这么要求的。杀了她是光荣的事,这样他和整个家族才不会名誉扫地。”大为愤慨的穆塔·伊本·阿齐兹走过去关掉了电视。 “我们穆斯林努力把先知穆罕默德和《古兰经》的智慧传授给我们的女人,让真正的信仰指引她们,”法迪说,“这个美国女人是个不信者。她一无所有,一无是处。” 这时,房间外面传来了一记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是奥马尔,”穆塔说,“我去开门。” 法迪悄无声息地点点头,随即又溜进了浴室。 穆塔从豪华的地毯上走过,拉开门让奥马尔进来。奥马尔身高肩宽,顶多四十岁年纪。他剃着光头,总是笑脸迎人,还特别喜欢说别人听不懂的冷笑话。他托在肩上的银盘里放着一瓶装在大冰桶里的香槟酒,两只细长的香槟酒杯,还有一碟切好的新鲜水果。奥马尔魁梧的身材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要是换了法迪站在门口也会这样,他们俩的身高和体重大致相当。 “您的香槟。”奥马尔这话说得有点多余。他穿过房间,把沉重的托盘搁在鸡尾酒台的玻璃面上。奥马尔从冰桶中抽出酒瓶,冰块发出了清冽的声响。 “我来开吧。”穆塔说着从侍者手中抓过了沉甸甸的香槟酒瓶。 奥马尔拿起一个包着皮革的纸夹,那上面的记账单需要签名。穆塔扬声说:“雅各布,香槟送来了。你得签字啊。” “叫奥马尔到浴室里来。” 虽然听到了这句话,奥马尔还是意在询问地望了望另一个人。 “去吧,”穆塔·伊本·阿齐兹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他不会咬人的,我保证。” 奥马尔把纸夹举在身前,就好像拿着献祭的供品,缓步朝法迪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穆塔把酒瓶又放进了装满细碎冰块的冰桶。他不知道香槟是什么滋味,也根本不打算去尝试。听到浴室里突然传出很大的动静,穆塔举起遥控器又打开了电视,然后把音量调高。《黑道家族》已经播完,于是他不断地切换频道,直到认出屏幕上杰克·尼科尔森的脸才停下。演员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 “我强尼来啦!”透过浴室门上利斧劈开的裂口,尼科尔森得意洋洋地大叫。 奥马尔被绑在浴缸里的一把椅子上,双手捆到了背后。他抬起泪汪汪的棕色大眼睛瞪着法迪。奥马尔的下巴上有一块难看的瘀伤,刚刚开始肿起来。 “你不是犹太人,”奥马尔用乌尔都语说道,“你是个穆斯林。” 法迪没理他,而是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此时此刻他要做的事就是杀人。 “你是穆斯林,和我一样,”奥马尔又说了一遍,他觉得非常惊讶,因为自己并不害怕。他好像处在一种梦幻般的状态,仿佛意识到今天的遭遇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再过一会儿你就要为事业英勇献身,”法迪说的也是乌尔都语,自小父亲就要求他学会这门语言,“有什么好抱怨的?” “事业,”奥马尔平静地说,“那是你的事业,不是我的。伊斯兰教是倡导和平的宗教,可你却在这里发动可怕的血腥战争。它会毁掉无数家庭,毁掉好几代人。” “美国的恐怖主义者让我们别无选择。他们贪婪地吸吮着阿拉伯饱含石油的乳房,但这还不够。他们还想占有它。所以他们编造了种种谎言,再借着这些谎言来侵略我们的土地。美国总统宣称他的上帝向他发出了召唤,这当然是弥天大谎。美国人让十字军东征的时代卷土重来。他们是世界上最主要的不信者——欧洲人惟他们马首是瞻,心甘情愿也好,满腹牢骚也罢。美国就像一台席卷全世界的巨大机器,这个国家的公民把他们看到的一切搅得粉碎,变成看起来都没什么差别的臭屎。要是我们不阻止美国人,他们就会把我们毁灭。美国人不达此目的决不罢休。我们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不得不加入这场决定生死存亡的战争。美国人一步步地剥夺了我们的权利、我们的尊严。现在他们甚至想占领整个中东地区。” “你的话都带着可怕的仇恨。” “那是拜美国人所赐。仇恨能清除掉你身上所有来自西方的败坏因素。” “我要告诉你,如果你总是一心想着仇恨,那你就注定得不到解脱。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所以你只能看到自己造成的这种局面。” 法迪感到一股几乎无法遏制的狂怒涌遍全身。“这不是我造成的!我只是在捍卫那些必须捍卫的东西。你怎么能如此盲目?!我们的生活方式已经岌岌可危!” “盲目的是你。还有其他的生活方式啊。” 法迪把头往后一仰,语气变得很刻薄,“啊,太好了;奥马尔,现在你可算是让我睁开了双眼。我应该放弃我的人民,和我的传统一刀两断。我将成为你这样的人,随时伺候着骄纵的美国大老爷,让这些自甘堕落的家伙心血来潮地使唤来使唤去,靠着他们桌上的一点残羹剩饭过活。” “你眼中看到的只不过是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奥马尔的神情透着遗憾,“看看以色列人的榜样吧,你就会知道其实我们也能取得极大的成就,只要付出努力和——” “以色列人有钱,还有美国人的强大军力撑腰,”法迪冲着奥马尔的脸嘲弄地说,“他们手里还有原子弹。” “当然啦,你看到的只有这些。但以色列人当中也有诺贝尔物理学奖、经济学奖、化学奖和文学奖的获得者,有量子计算、黑洞热力学和弦理论方面的杰出人才。以色列人创立了Packard Bell、Ora Disk、Akamai、Merteractive、docs,还发明了ICQ……” “你这都是在胡说八道。”法迪不屑一顾地说。 “对你而言确实如此。因为你惟一会做的事就是毁灭。以色列人是在创造生活,为他们自己,为他们的孩子,还有孩子们的孩子。他们才是你需要去效仿的对象。求诸内心吧,去帮助你的人民,去教育他们,让他们能够自己创造些什么。” “你是个疯子,”法迪怒不可遏,“绝不可能。到此为止。结束。”他的掌缘在空中疾掠而过,劈碎了奥马尔的喉咙。 穆塔·伊本·阿齐兹最后看了一眼电视上尼科尔森疯狂狞笑的脸,然后走进了装饰着粉红色大理石的浴室。在穆塔的眼里,这个丑陋不堪的房间看上去就像是剥去了皮的血肉。奥马尔正瘫坐在他刚才搁在浴缸里的那把椅子上。法迪弯下腰仔细审 视着奥马尔的脸,好像要把这张脸记住似的。奥马尔临死前痛苦挣扎时把法迪的化妆箱踢翻了,遍地都是各种各样的小罐子、打碎的玻璃瓶和假体。不过这不要紧。 “他的样子真悲哀,就这么瘫在椅子上。”穆塔说。 “他已经超越悲哀了,”法迪说,“他再也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和快乐。” 穆塔注视着奥马尔呆滞的双眼,死人放大了的瞳孔一动不动。“你劈碎了他的喉咙。手法真准,太利索了。” 法迪在浴缸的边缘坐了下来。穆塔犹豫了片刻,随即从铺着瓷砖的地面上捡起了一把电动推子。法迪已经用吸盘在浴缸后面的墙上粘了面镜子。他盯着镜子,留神看着穆塔给他剃头发时的每一个动作。 头发剃光之后,法迪站了起来。他在面盆上方的镜子里仔细打量着自己,又看了看奥马尔。他转向一边,穆塔也把奥马尔的脑袋动了动,让同一侧露出来。然后是另一侧。 “这儿再刮几下——”法迪指着自己头皮顶上的一块地方说,“——奥马尔这里的头发本来就是秃的。” 弄好了头发,法迪开始用假体给自己装出奥马尔的鼻子、略有点地包天的下颌,还有他那大大的耳垂。 他和穆塔一起脱掉了奥马尔的制服、袜子和鞋。法迪没忘记死者的内衣,他先把这几件衣服穿到了自己的身上。要做到百分之百地如假包换。 “La ilaha illa allah,”穆塔咧嘴一笑,“你看起来完全就是那个巴基斯坦服务员。” 法迪点点头。“那咱们就可以开始了。” 他穿过套房,拿起奥马尔带来的那只托盘,出门进了走廊,乘服务人员的电梯下到地下室。他掏出一部便携式视频设备,调出了大酒店的建筑结构图。不到三分钟,他就找到了空调通风系统、供电系统和喷洒灭火系统的电子控制设备所在的那个房间。法迪走进房间,取下喷洒灭火系统控制板上的盖子,换掉了控制五楼系统的接线。即使有人来检查,几根不同颜色接线的位置看起来并没有错,但电线内部已经给弄短路了,这样一来五楼的喷洒灭火系统将无法启动。 他沿着来路回到五楼。电梯到二楼时碰巧有个女服务员走了进来,他趁机试着模仿了一下奥马尔的嗓音。女服务员在四楼下了电梯,丝毫没起疑心。 法迪回到西尔弗兄弟的套房,走进了浴室。他从化妆箱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喷罐,还有两只装着二硫化碳液体的金属瓶。法迪把一瓶二硫化碳全倒在听任他摆布的奥马尔腿上,空气中顿时漾满了臭鸡蛋的气味。他走进会客室,把另一瓶二硫化碳液体倒在紧挨着窗沿的地上,厚窗帘的褶边正好垂在那儿。然后他又往窗帘上喷了一种物质,它能够将防火的布料变成可燃物。 他站在会客室里问道:“你需要的东西都带好了吗?” “全都带上了,法迪。” 法迪折回浴室,点燃了奥马尔身上的助燃剂。助燃剂烧起的大火温度极高,火灭之后奥马尔这个人几乎不会剩下任何痕迹,足以鉴别出身份的骨头或皮肉都会给烧得精光。穆塔站在旁边看着,法迪又点着了会客室窗帘底部的褶边,然后两个人一起溜出了套房。他们一出门就分开了,穆塔·伊本·阿齐兹走向楼梯,法迪又朝服务人员的电梯走去。两分钟之后,他从大酒店的边门走了出来:这是奥马尔趁着休息时间出来抽口烟。四十三秒钟之后,穆塔也来到了他身边。 他们从第二十街拐上H街,刚躲到乔治·华盛顿大学的一栋建筑物之后,大酒店的方向就传来了一声雷鸣般的巨响——熊熊大火从五楼的窗口喷出,它很快就会让西尔弗兄弟套房三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彻底化为灰烬。 在阵阵喊声、尖叫和越来越响的消防警笛声中,两个人沿着街慢慢走远。跳动的红色烈焰在夜空中燃起,那是灾难与死亡发出的令人心碎的光芒。 法迪和穆塔·伊本·阿齐兹对这种光芒都很熟悉。 东北区离奢侈浮华与国际恐怖主义都天差地远,这里充斥着当地特有的种种灾难。灾难源于穷困,源于市中心贫民区的愤怒,源于被剥夺的权利——生活中这些毒害心灵的因素同样也是法迪和穆塔·伊本·阿齐兹司空见惯的东西。 帮派控制着这里的大部分地区;贩毒和彩票赌博是恃强凌弱的道德败坏者的谋生手段。争夺地盘的恶斗、飞车射杀、纵火之类的事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发生。在整个华盛顿市区警局里,没有一个徒步巡警敢在没有武装支援的情况下冒险来到这个街区。开进这个区的警车也同样谨慎:每辆警车上都毫无例外地坐着两名警察,有些时候——比如发生流血事件的晚上或是月圆之夜——还会增加到三至四名。 伯恩和莎拉雅在夜色中飞速驶过东北区险恶的街道,这时他第二次注意到了身后那辆黑色的雪佛兰科迈罗。 “我们后面有尾巴。”他扭过头说道。 莎拉雅根本就没回头看。“是‘堤丰’的人。” “你怎么知道?” 透过呼啸的风声,他听到了弹簧刀打开时特有的“铮”的一响,紧接着就感觉到刀刃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靠边停车。”她在他耳边说。 “你疯了!把刀拿走。” 她手里的刀刃陷进了他的皮肤。“照我说的做。” “莎拉雅,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你倒是应该想想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我不明白你——” 她用掌根在他背上猛力一搡。“该死的!马上给我停车!” 伯恩顺从地放慢了车速。那辆黑色的科迈罗轰响着从左侧逼过来,把他夹在汽车和路缘之间。莎拉雅注意到了后援的这个动作,似乎感到颇为满意;伯恩趁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大拇指掐住了手腕内侧的一处神经,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来。他抓住掉落下来的弹簧刀的刀柄,收起刀刃揣进了外套。 那辆一丝不苟按照程序办事的科迈罗,现在斜过车身开到了伯恩前方的路缘上。车子还没停稳,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就猛然打开,一名手持武器的特工跳了出来。伯恩拧动把手,引擎轰然响起的摩托车猛地拐向右方,穿过一片烧焦的草坪钻进了两栋房子之间的窄巷。 他能听到身后的叫喊和车门砰然关上时的声音,还有那辆科迈罗的引擎发出的怒吼,不过他们现在再追也已经没用了。巷子太窄,汽车根本开不进来。科迈罗可能会绕到巷子的另一头去堵他,但这一点也已经在伯恩的考虑之中。他对华盛顿的这个区熟悉得很,而且愿意冒特工们不敢冒的风险。 不过他身后还有个莎拉雅要对付。虽然他夺下了她的刀,但她还能用自己的肢体当做武器。她使出徒手搏击招数时的动作并不大,却很有效。她曲起指节捣进他的后腰,不断用胳膊肘猛撞他的肋骨,甚至还想用大拇指抠出他的眼珠。显然她是要为可怜的蒂姆·海特纳报仇。 这些花样百出的攻击伯恩全都忍了下来,就像个逆来顺受的斯多葛派。他一边尽可能挡住莎拉雅的袭击,一边骑着摩托车从窄巷中呼啸而过,巷子两侧都是建筑物脏污不堪的外墙。高速行驶时他要避开障碍物,都是些垃圾筒和昏睡不醒的酒鬼。 三个十几岁的少年出现在巷口。其中两个人手握棒球棍,正恶狠狠地挥舞着,第三个人就站在他们俩的后方,举起一把“周末特惠”对准了驶近的摩托车。 “坐稳了!”伯恩冲着莎拉雅喊道。他感觉到她的胳膊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腰,便把身子往后一仰,让两个人的重心突然移向后方,同时猛地加大了油门。摩托车的前部从地面上抬了起来。他们骑着昂起的摩托车朝暴徒冲去,就像一头跃起出击的狮子。伯恩听到一声枪响,但摩托车的底部替他们挡住了子弹。一转眼他们就冲到了三名暴徒中间,他猛地夺下左边那个小流氓手里的棒球棍,挥起棍子砸在第三个人的手腕上,手枪顿时腾空飞起。 他们冲出了巷口。伯恩倾身向前,一等摩托车的前轮重新着地就向右拐了个急弯,驶入一条遍地垃圾的街道。哈雷轰鸣着疾驰而过,引得街上的流浪狗狂吠不已。 伯恩说:“现在咱们可以好好——” 他这句话根本没说完。莎拉雅用肘弯锁紧他的喉头,死死地勒住。 5 “你该死,该死,该死!”莎拉雅像个驱魔师似的喊个不停。 伯恩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此刻他命在旦夕,根本顾不上这个。摩托车正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高速在街上疾驰,而且走的还是逆向的车道。他堪堪避开一辆老式福特,车上的人拼命地按着喇叭,粗着嗓子直骂脏话。但在闪避的过程中,他擦撞到了一辆挂着空挡停在对面路边的林肯大陆。摩托车从侧面撞了上去,随即弹开,在大陆的前挡泥板上留下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凹痕。伯恩被莎拉雅卡着脖子紧紧勒住,几乎被完全堵死的气管简直没办法往肺部输送空气。他两眼视野的边缘金星闪烁,感觉自己一阵阵地发晕。 即便如此,他还是意识到那辆林肯发动了引擎,猛地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现在正急速追赶刚才擦撞它的摩托车。前方的一辆卡车隆隆地朝他们开来,车身占据了大部分的路面。 林肯突然加快速度开到伯恩的侧面,脏兮兮的车窗摇了下来,一个圆脸盘的黑人又吼又叫,吐出一连串污言秽语。紧接着车窗里就露出了一支枪管被锯短的霰弹枪的粗大枪口。 “狗东西,让你长长记性!” 圆脸盘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莎拉雅的左脚就腾空踢了出去。她靴子的边缘踢中了霰弹枪的枪管,枪身猛地向上抬起,砰的一声把子弹射向了行道树的树顶。趁此机会,伯恩一拧把手将车速提到最高,沿着马路直接朝那辆巨大的卡车冲去。卡车司机看到了他们自杀般的举动,惊慌失措地猛打方向盘,同时换到低挡、踩下气刹,卡车发出抗议般的咆哮,在路面上打着横猛冲过来。 莎拉雅眼看着死亡以惊人的速度向他们逼近,不禁用阿拉伯语叫出了声。她松开勒着伯恩喉头的胳膊,又用双臂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 伯恩咳嗽了一声,大口大口地把甘甜的空气吸进火辣辣的肺部。他拼命把身子往右斜,在摩托车即将撞上卡车的一瞬间猛然关掉了引擎。 莎拉雅的叫声突然中断。摩托车贴着地面倒伏下来,伴着一阵火星和伯恩右腿皮肉蹭破时流出的鲜血,两个人从卡车疯狂旋转着的前后车轴中间滑了过去。 从卡车的另一边溜出来之后,伯恩重新启动了引擎,利用惯性和两个人身体的重量让摩托车恢复了正常的直立姿势。 惊呆了的莎拉雅一时间没有继续向伯恩发动攻击,而是说:“停车,求你了,赶快停车。” 伯恩没理她。他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 中情局局长正在和马修·勒纳开会,听他汇报海勒姆·采维奇逃脱的具体经过,以及随后发生的枪击和爆炸事件。 “除了蒂姆·海特纳,”勒纳说,“我们的损失很轻微。两名特工受了些划伤和擦伤——其中一人还有点脑震荡,是爆炸时的冲击所致。此外还有一名特工失踪。地面上的直升机受了点轻微损伤,在空中盘旋的那架没有受损。” “那可是在公开场合,”老头子说,“我们的表现太他妈业余了。” “伯恩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干吗要把采维奇带到外面去?” 局长抬起眼,目光转向了会议室一面墙上挂着的总统肖像。会议室的另一面墙上悬挂的则是他那位前任的画像。等到他们把你晾在旁边的时候,才会有人来给你画像。年复一年的时光堆积在他身上,有些时候——比如今天——他仿佛都能感觉到沙漏里泻下的每一粒沙,它们正缓慢而无情地将他埋葬。就像是双肩被压弯的阿特拉斯。 中情局局长翻了翻手里的几页纸,抽出一张凑到灯光前。“华盛顿市区警局的局长打来了电话,还有该死的FBI,”他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勒纳,“马修,你知不知道他们干吗要打电话来?他们想问问我们是否需要帮助。你有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的消息?我有。” “总统也打电话问我们这儿出了什么鸟事,问我们是否遭到了恐怖袭击,问他需不需要到‘奥兹’去。”“奥兹”是地下权力中心的代称,碰到最高紧急状况时总统及其幕僚可以在那里指挥全国。“我告诉他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现在我也要问你同样的问题。上帝啊,你最好说出我想要的回答。” “归根结底,我们得把账算在伯恩身上。”勒纳边看着草草准备的调查记录边说,会议开始前几分钟他的幕僚长才把这些记录塞到他手里,“不过话说回来,中情局近期出的许多乱子和灾难似乎都源自于杰森·伯恩。” “我真不想说自己事先提醒过您,但假如您起初就让林德罗斯老老实实地待在总部,那么所有这一切都可以避免。我知道他原来干过外勤,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搞行政的人顾虑太多,很快就会失去野性的锋芒。他得去领导自己的部门。他要是死了,部门让谁去管?竟然给采维奇逃掉了,这场灾难就是‘堤丰’群龙无首的直接后果。” “你说的全都对,真该死。我本来就不应该听马丁的,不该批准他去出外勤。然后达尚峰那边就接二连三地出事。还好,最起码伯恩这回不会再从我们的监视之下消失。” 勒纳摇了摇头。“仅仅做到这一步恐怕还远远不够。” “什么意思?” “伯恩很可能和采维奇的逃跑有牵连。” 老头子的眉毛拧到了一起。“你有证据吗?” “我正在查,”勒纳答道,“但这个推测很合理。逃跑是事先策划好的。采维奇的手下需要找个人把他从牢房里弄到外面,而伯恩高效率地完成了这个任务。伯恩最大的特点就是效率极高,这我们都知道。” 老头子的手在桌上重重地一拍。“如果他真的和采维奇逃跑有关,我发誓一定要活活扒了他的皮。” “伯恩交给我来解决。” “马修,别着急。眼下我们还用得着他。我们一定要把马丁·林德罗斯救回来,而伯恩现在是我们惟一的希望。行动处的主管经过审慎考虑才派出‘天蝎二号’去支援‘天蝎一号’,结果两队人都牺牲了。” “我跟您说过,我手里有关系,可以组织起一小队人——” “你的那帮人都是些雇佣兵,为私人部门服务的前国家安全局特工。”中情局局长摇了摇头,“绝对不行。这个任务太敏感了,我绝不会交给一帮雇佣兵去干。这些人我根本都不了解,他们也不是我的部下。” “但是伯恩——该死,您知道他以往的经历,现在历史又重演了。他向来都是随心所欲,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完全不顾别人的死活。” “你说的没错。从个人角度来说,我对这家伙简直是深恶痛绝。我认为对于中情局这样的组织而言,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威胁。但我知道他有一个特点:他对自己的朋友绝对忠诚。马丁就是他的朋友之一。如果说有谁能找到马丁,再把他救回来,那么此人非伯恩莫属。” 就在此时大门被人推开了,安妮·赫尔德把头探了进来。 “长官,出了点内部问题。我的机密权限被降低了。我给电子安全部门打 了电话,他们说没弄错。” “是没错,安妮。这是马修整顿机构计划的一部分。他认为我交给你处理的那些工作并不需要最高级别的机密权限。” “可是长官——” “从事文书工作的人员有特定的机密权限,”勒纳说,“负责行动的人员则是另一套。分工清楚、明确,绝不混淆。”他看着她又说了一句:“还有问题吗,赫尔德女士?” 安妮愤怒异常。她朝老头子望去,顿时意识到自己从他那儿不会得到任何帮助。在安妮看来,老头子此刻沉默不语,还和勒纳串通一气,这等于是背叛了她辛辛苦苦这么久才在两人之间建立起来的关系。她觉得必须要为自己辩护,但心里又知道这件事并不适合在此时此地提出。 她正准备关上门,行动处主管派来报告情况的人恰好从身后走来。她转过身从他手里接过一张纸,又进了办公室。 “我们刚刚收到关于那名失踪特工的报告。”她说。 局长的情绪在刚才的几分钟里显然变得更糟了,“失踪的人是谁?”他厉声问道。 “莎拉雅·穆尔。”安妮对他说。 “您都看到了,”勒纳说话时的语气很坚决,“又是一个脱离我管辖范围的中情局特工。我无法控制的人又失去了踪迹,这叫我怎么工作?长官,林德罗斯要为这种情况负直接责任。我请求您把‘堤丰’行动部的指挥权交给我,至少在我们找到林德罗斯或证实他已死亡之前——” “莎拉雅和伯恩在一起。”不等勒纳嘴里再迸出一个字,安妮·赫尔德抢先对老头子说道。 “真他妈该死!”局长勃然大怒,“怎么会发生这种鬼事?” “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安妮说。 中情局局长站起身,脸气得都发紫了。“马修,我认为‘堤丰’行动部确实得有个代理主任。从现在起,这个主任就由你来当。去吧,尽快把这该死的事解决了。” “停车。”莎拉雅冲着伯恩的耳朵说。 他摇了摇头,“我们跑得还不够远,离——” “马上停车。”她手里那把刀的刀锋贴住了他的喉头。“我可是当真的。” 伯恩拐进一条小巷,把摩托车停到路边放下了脚撑。等两个人都下了车,他转向莎拉雅说道:“告诉我,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抑制不住的怒火在她眼中燃烧。“蒂姆是给你害死的,你这个狗杂种。” “你说什么?你怎么能这么想——?” “你把采维奇的位置告诉了他的手下。” “你疯了。” “是吗?把他带出拘留室可是你的主意。我本想阻止你,但是——” “海特纳不是我害死的。” “别人向他开枪的时候,你为什么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伯恩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想起当时自己的脑袋里正在轰轰乱响——他揉了揉额头——还有那阵让他衰弱不堪的头痛。莎拉雅说得没错。采维奇逃脱了,海特纳也被人打死。见鬼,他为什么没去阻止这一切? “采维奇的逃跑是精心策划过的,时间也掐得很准。但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莎拉雅说道,“采维奇的手下怎么会知道他人在哪里?要不是你通风报信,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她说着摇了摇头,“那些关于你背叛组织的传言,看来我真应该听得更仔细一点。整个中情局里被你蒙住的人只有两个: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现在不知去向。你这人显然不值得信任。” 伯恩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头脑清醒起来。“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行啊,我看你怎么编。” “我没给任何人打电话,不管是我们待在拘留室里还是来到外面的时候——” “说不定你用的是手势,报信的法子多着呢。” “你说的手段确实没错,但报信的人绝对不是我。记得吗,当时采维奇划了根火柴?” “我怎么可能忘记?”她恨恨地说。 “那是在向等待着的悍马车发出最后讯号。” “你说得真对,当时那辆悍马已经在等着了。你知道车就等在那儿,因为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 “如果真是我安排的,我还会把这事告诉你吗?莎拉雅,你好好想想!你给海特纳打了电话,告诉他我们要到外面去。给采维奇手下报信的人是海特纳。” 她含讥带讽地冷冷一笑,“海特纳?他报信就是为了让采维奇的手下开枪把自己打死?他们为什么要干掉自己的人?” “为了彻底掩盖他们的踪迹。海特纳既然死了就不可能被抓,也不可能把他们供出来。” 她执拗地摇着头。“我认识蒂姆很久了。他绝对不是叛徒。” “莎拉雅,真正犯事的往往都是这样的人。” “你闭嘴!” “也许他是逼不得已。也许他们抓到了他的什么把柄。” “不许你再这么说蒂姆,一句也不行!”她扬起手中的刀,“你只不过是想保住自己。” “你说采维奇逃跑是事先策划好的,这一点绝对没错。但我事先并不知道采维奇被关在哪里——带我去见采维奇的几分钟之前,你才告诉我你们这儿关着人。” 这句话让莎拉雅愣住了,她神情古怪地望着他。他第一次在“堤丰”的地下行动中心见到莎拉雅的时候,她脸上也是这副神情。 “如果我是你的敌人,爆炸时我干吗要去救你?” 她浑身微微一颤。“这我怎么知道——” 伯恩耸了耸肩。“如果你已经认定我是叛徒,也许我就不应该告诉你真相,因为这样反而会把你搞糊涂。” 她翕动着鼻翼深吸了一口气。“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自从你来到‘堤丰’行动部——” 他闪电般地伸出手夺下了她的武器。莎拉雅目瞪口呆地盯着伯恩——他掉转刀柄,又把刀子递给了她。 “如果我是你的敌人……” 她盯着刀看了许久才伸手去接,同时抬眼看了看伯恩。她把刀子收进了别在后腰上的氯丁橡胶刀鞘。 “好吧,这么说你并不是我的敌人。但蒂姆也不是。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那咱们就一起把它给查出来,”他说,“我得恢复自己的名誉,你得还海特纳一个清白。” “右手给我。”她对伯恩说。 莎拉雅抓住手腕把他的手翻了过来,让掌心朝上。她用另一只手抽出刀子,把刀刃平贴在伯恩食指的指尖上。 “别动。” 她的手灵巧地一翻,贴着他的皮肤把刀刃往前推去。刀刃并没有划出鲜血,而是掀起了一小片透明的东西。贴在皮肤上的这个椭圆形小片薄如蝉翼,毫无察觉的伯恩根本就没发现。 “瞧仔细了,”她把薄膜举到街灯忽明忽暗的光芒之下,好让伯恩看清楚,“这东西叫做。按照DARPA那帮技术员的说法,就是纳米电子追踪器。”她指的是国防先进研究项目局,国防部的一个分支机构。“它使用了纳米技术——实际上就相当于一个微型的服务器。我在直升机上能那么快找到你,靠的就是它。” 伯恩也疑惑过中情局的直升机为什么能迅速确定自己的位置,不过当时他还以为那是由于他们发现了外形特征明显的悍马车。他琢磨了一会儿。现在他清晰地回忆起了自己拿起采维奇通话录音的那页文字记录的时候,蒂姆·海特纳投向他的古怪眼神。原来他们就是通过那张纸把追踪器弄到他身上的。 “狗娘养的!”他看着莎拉雅把追踪器放进一只椭圆形的小塑料盒,随即拧紧盖子,“去达尚峰的这一路上他们都准备监控我!” 莎拉雅点点头。“是局长下的命令。” “他当时还保证对我不加约束呢,狗屁!”伯恩忿忿地说。 “现在你已经解除约束了。” 他点了点头。“多谢。” “那你也帮我一个忙吧,怎么样?” “你要我做什么?” “让我来帮你。” 他摇摇头。“如果你了解我的话,就会知道我向来都是单枪匹马。” 莎拉雅好像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瞧,刚才你自己也说了,现在你没法跟老头子交代。你需要有个人在内部帮忙。一个你绝对信任的内应。”她说着往摩托车那边退了一步。“因为你心里清楚得很,从星期天起老头子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收拾你。” 6 金·洛维特累得要命。她想回家,毕竟她跟丈夫结婚才六个月。他刚刚来到这座城市,两个人也刚刚走到一起,所以他还没适应聚少离多的生活状态——这都是妻子的工作使然。 金总是很累。华盛顿特区的火灾调查小组没有正常的工作时间,也不分什么工作日。因此,像金这样聪明能干、富于经验、对工作又很在行的调查员往往会随时被召去干活,每天工作的时数简直和战地急诊室的外科医生差不多。 金接到华盛顿特区消防署打来的电话时正在稍事休息。她一直在填写一大堆纵火案调查的书面材料,单调乏味的活儿弄得她脑子都发木了。连续几个星期以来,她都只能趁着休息的片刻时间想想自己的丈夫——他那宽宽的肩膀、强健的手臂,还有他光着身子时那好闻的体味。幻想没持续多长时间,她很快就拿起了自己的工具包,驱车朝宪法大酒店赶去。 驾车出发时她打开了警笛。从佛蒙特大道上第十一街,再到第二十街和F街的东北角,这段路只花了不到七分钟。大酒店周围到处都是警车和消防车,不过现在大火已经被扑灭。五楼尽头的墙面上烧穿了一个大窟窿,水正从那儿沿着酒店的外墙往下流。急救医师的车来了又走了,火灾现场到处散落着一碰就碎的余烬和肾上腺素耗光后疲惫不堪的人们,这种情形金的父亲曾经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过。 奥格雷迪队长在等着她。金走下车亮了亮证件,通过警方设置的路障。 “洛维特。”奥格雷迪咕哝着朝她打了个招呼。他是个大块头壮汉,短短的白发乱七八糟,一双大耳朵的尺寸和形状都像极了厚厚的里脊肉排。他那双神情悲哀的眼睛老是流眼水,此刻正警觉地看着她。他和大多数人一样,都觉得特区消防署不是女人应该待的地方。 “什么情况?” “爆炸和大火。”奥格雷迪朝楼上敞开着的大窟窿抬了抬下巴。 “咱们的人有伤亡吗?” “没有,多谢关心,”奥格雷迪用一张脏兮兮的纸巾擦了擦前额,“不过火灾中有一个人死亡——很可能是套房里的住客,但从我找到的那一丁点儿残骸来看,根本就没办法确认身份。另外,警察说大酒店还有一名员工失踪。这么厉害的焰火表演只有一个人失踪,真算是走运的了。” “你说很可能是住客。” “没错。火焰的温度高得异常,扑救起来真他妈的费劲。所以上头才打电话给火灾调查小组。” “知道爆炸是怎么引起的吗?”她问道。 “呃,反正不是那该死的锅炉。”队长不耐烦地说。他朝她走近了一步,烧焦的橡胶和灰烬的气味从他身上一阵阵地传来。再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切,“你到上面检查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市区警局的人就会把现场转交给国土安全部。你知道,等到那帮家伙在咱们的犯罪现场里踩来踩去——” “明白了。”金点了点头。 “好。快上去吧。有个叫奥弗顿的探员在等你。” 他迈开略有点罗圈的双腿,摇摇晃晃地大步走开了。 酒店的大堂里满是到处转悠的警察和消防队员。警察正在询问酒店的员工和住客,这些人三五成群地缩在各自的角落里,仿佛是密谋着什么的小集团。消防队员则拖着设备在大堂的长条地毯和大理石地面上跑来跑去。四下里弥漫着焦虑和沮丧的气息,那感觉就像是上下班高峰时间耽搁在半路上的地铁车厢。 金乘电梯上楼,迈进了五楼被大火烧成一片焦黑废墟的走廊,这儿除了她空无一人。她刚走进套间就看到了奥弗顿。这位探员脊背微驼,一张长脸上挂着丧气的神情,正在瞅自己写下的笔记。 “怎么会搞成这个鬼样子?”金作过自我介绍之后问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算有点儿吧,”奥弗顿探员翻开了笔记簿,“这间靠角落的套房里住着两位客人,雅各布·西尔弗和莱夫·西尔弗,兄弟俩都是来自阿姆斯特丹的钻石商。他们在七点四十五分左右回到房间。之所以知道这个时间,是因为他俩和一个门房说过几句话——”他翻过一页,“——这人叫托马斯。其中一位客人点了瓶香槟,好像是想庆祝庆祝。打那之后托马斯就没见过他们。他发誓说这两位客人并没有离开酒店。” 金和奥弗顿走到了套房的中心位置。 “能跟我说说爆炸是怎么发生的吗?”奥弗顿探员问道。 “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她啪啪地戴上乳胶手套,开始干活。二十分钟之后她找到了爆炸的中心点,然后从那儿开始一点点向外搜索。通常她会从地毯上采集样本——如果纵火时使用了助燃剂,很可能是某种主要成分为碳氢化合物的极易燃液体,如松节油、丙酮、石脑油,等等。这类助燃剂会留下两个明显的迹象:液体会渗进地毯的纤维,甚至有可能一直渗透到衬垫层;另外,还会出现一种通常所说的“顶部空间”——这是“顶部空间气体色谱分析”的简称。顶部空间中可能存留着助燃剂被点燃时所释放出的微量气体,由于每一种助燃剂释放出的气体都具有独一无二的特征,顶部空间不仅能确定是否使用过助燃剂,还能判断出是哪一种助燃剂。 但是套房里的火烧得非常猛,把窗帘和地毯的衬垫层都烧毁了。难怪奥格雷迪和他手下的人灭火时会那么费劲。 金仔细检查了每一块金属碎片、木头碎屑、布料纤维和灰堆。她打开工具包,取了部分碎屑做了好几种测试。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采集的其余碎屑装入小玻璃瓶,用气密盖封紧,然后把瓶子分别插进工具包的海绵衬垫之中。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火灾发生时肯定使用了助燃剂,”她边收证物边说,“具体是哪一种助燃剂我还不知道,这得等我回实验室之后再说。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绝对不是家庭常用的东西。这么高的温度,破坏得这么彻底——” 奥弗顿探员打断了她的话。“但是爆炸——” “现场没有爆炸残留物的痕迹,”她说,“某些助燃剂的燃点比较特别,往往自身就会导致爆炸。不过这个我现在也不能确定,得先回实验室做些试验才知道。” 说到这儿她已经继续开始勘查现场了,以爆炸发生地为中心点? ??外划着越来越大的圈子。 突然,她猛地一屁股蹲坐下来,说道:“喷洒灭火系统为什么没有启动,这你查了吗?” 奥弗顿翻了翻他做的笔记。“还真巧,除了这一层之外,酒店里每个楼层的喷洒灭火系统都启动了。我们到地下室看过,发现控制系统被人做过手脚。我找了个电工过来才查出究竟是怎么回事,简单地说就是这一层楼的喷洒灭火系统让人给解除了。” “照此说来,整个火灾都是故意策划的。” “雅各布·西尔弗和莱夫·西尔弗是犹太人。往他们房间送香槟的侍者——就是失踪的那一个——是巴基斯坦人。于是乎,我就必须把这件案子移交给国土安全部。” 忙着干活的金抬起头来。“你认为这个侍者是恐怖分子?” 奥弗顿耸了耸肩。“我觉得这是一起针对西尔弗兄弟的商业仇杀,不过我真他妈想赶在国土安全部前头查出真相。” 金摇摇头。“火灾设计得太周密了,恐怖分子根本没这种能耐。” “钻石恒久远嘛。” 她站起身来。“咱们去瞧瞧尸体。” “就里面剩下的那点东西,用尸体这个词来形容可不太合适。” 他带着金走进浴室,两个人一起俯视着散落在陶瓷浴缸底部的几块焦黑的碎骨。 “连具完整的骨架都没剩下。”金暗自点了点头。她在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嗯,躺在这儿的不是雅各布·西尔弗就是莱夫·西尔弗。但两兄弟里的另一个呢?” “也许给烧成灰了。有可能吗?” “在这么高的温度下确实有可能,”金说道,“要想从这一大堆破烂里找出人体残骸的灰烬,我得花上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有可能什么都找不到。” 她知道奥弗顿已经仔细勘查过整个套房,但还是自己把所有的犄角旮旯又查了一遍。 两个人回到浴室,奥利弗紧张不安地瞥了一眼手表。“你还得看多久?我的时间可不多了。” 金爬进了散落着焦黑碎骨的浴缸。“你跟国土安全部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只不过……”他耸了耸肩,“我一直想当国土安全部的特工,已经应聘过五次了,他们也拒绝了我五次。这回我可把宝押在这件案子上了。如果我能在他们面前显显自己的本事,下次再去应聘时他们肯定会要我。” 她拿着手里的工具在浴缸里爬来爬去。“这儿也用了助燃剂,”她说,“和另一个房间里一样。你知道,陶瓷本来就是在极高的温度下烧制出来的,因此它比许多材料都耐热,甚至包括某些金属。”她朝浴缸底部挪去,“助燃剂的比重大,所以往往会往下渗。由于这个特性,我们通常能在地毯的衬垫层或木地板的缝隙里找到助燃剂的痕迹。在这儿,助燃剂就会流向浴缸里的最低点。它会渗进排水管。” 她开始用拭子在排水管壁上取样,每深入一点就重新从工具包里取一支拭子。突然间她停了下来。她取出拭子用塑料袋包起收好,然后举起笔形的氙气手电,让光束照进洞内。 “嘿,这是个什么东西?” 她拿出一把尖嘴钳探进排水管。片刻,她把钳子收了回来。夹在钢制钳尖之间的那个东西他们俩都很熟悉。 奥弗顿探员把身子倾向前方,脑袋和上身都探到了浴缸上。“西尔弗兄弟中某个人的两颗牙齿。” 在笔形手电射出的耀眼冷光下,金翻来覆去地审视着钳子夹上来的东西。“可能是吧。”她皱起了眉头。不过也有可能不是,她心想。 紧挨着东北区第七街的这栋黄褐色房子看起来和附近的建筑都差不多——又脏又破、老旧不堪,前门廊早都该换新了。它右边那座只剩下个空架子的房子好歹还立着,但房子的其余部分早已被纵火犯焚烧一空。空房子右侧破旧的门廊上聚着一帮吵吵闹闹的十几岁少年,旁边那部破烂的手提式录音机正放着震天响的刺耳嘻哈音乐。一盏嗡嗡直响的路灯照亮了他们,这灯也是早就该修了。 摩托车在黄褐色房子门前的路边停下的时候,这帮少年不约而同地走下了门廊。伯恩挥手把他们赶开,和莎拉雅一起慢慢地下了车。 伯恩没去理会自己划破的右裤腿和布料上渗出的鲜血,而是握起拳头和身材最高的那个少年碰了碰。“泰隆,最近怎么样啊?” “凑合吧,”泰隆说,“还行。” “这位是莎拉雅·穆尔。” 泰隆用那双黑色的大眼睛打量了一下莎拉雅。“戴伦肯定要发飙了。除了你谁都不该上这儿来。” “是我的错,”伯恩说,“我来跟戴伦解释。” 就在这时,黄褐色房子的前门打开了。一个身材高瘦、相貌英俊的男子走到了前门廊上,他的皮肤是淡淡的可可色。 “杰森,你搞什么鬼名堂?”戴伦紧蹙着眉头下了门廊,朝他们走来。他穿着牛仔裤和绉布工装衬衫,袖口卷起露出了胳膊。看样子他一点儿都不怕冷。“你知道规矩,而且这规矩还是你和我父亲一起定下的。除了你谁都不能到这儿来。” 伯恩上前一步走到戴伦和莎拉雅的中间。“再过两个小时我就得坐飞机去伦敦,”他压低声音说道,“我现在麻烦大了。我很需要她的帮助,就和需要你帮忙一样。” 戴伦懒洋洋地迈着大步走上前来。他现在离得很近,莎拉雅能看到他手上拿着一把枪,还不是普通的家伙——他手上的枪是点三五七口径的马格南左轮。 莎拉雅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时戴伦开口了:“哎呀,谁在我的身边?朋友也好,仇人也好,望你到我跟前来,告诉我谁是胜利者,是约克还是华列克?”他的英式发音极为纯正,“我为什么要问?我遍体鳞伤,血流如注,身体困惫,心头剧痛——这一切都表明,我的躯体必然归于泥土,我死之后,胜利必然归于敌人。” 莎拉雅答道:“瞧瞧是谁。现在仗已打完,不论是友人还是敌人,该好好地照顾他了。” “看来你把莎士比亚读得很熟。”戴伦说。 “《亨利六世》第三部,我上学时最爱读的书之一。” “但是仗到底打完了没有?” “给他瞧瞧那个追踪器。”伯恩说。 莎拉雅把椭圆形的小盒递了过去。 戴伦把马格南左轮掖进牛仔裤的裤腰,伸出一只手打开了盒子。他的手很灵巧,手指细长,不禁让人联想到外科医生或是扒手。 “啊。”他拈起追踪器仔细地瞅着,两眼都发亮了。 “中情局最先进的约束手段,”伯恩说道,“她把这该死的小玩意儿从我身上摘下来了。” “是国防先进研究项目局设计的。”戴伦说。你几乎能看到他开心地咂起了嘴唇。他最喜欢的就是新技术。 两个人跟着戴伦走进了黄褐色的房子,这时伯恩告诉莎拉雅此人既不是外科医生也不是扒手。他是全世界最顶尖的造假高手之一。戴伦的专长是仿制弗美尔的画作——他特别擅长表现光影——不过事实上他几乎可以伪造任何东西,而且开的价往往都是天文数字。他的每一位顾客都说他的活计的确是物有所值。能让顾客如此满意,戴伦对这一点颇感自豪。 戴伦领着他们进了过道,随即关上了身后的大门。出乎意料的沉重金属撞击声让莎拉雅吃了一惊。这扇门可不是普通的门,虽说从外头看它确实很平常。从屋里看,门内侧包着的金属板上映出了温暖的灯光。 她环顾四周,不由得目瞪口呆:正前方是盘旋而上的虎纹橡木楼梯;左手边则是一条走廊,她的右手边是一间巨大的起居室。锃亮的木地板上铺着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墙壁上悬挂着艺术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家杰作:伦勃朗、弗美尔、凡高、莫奈、德加,等等。当然了,这些名画全是仿品,不是吗?莎拉雅盯着这些画仔细地瞧。虽然她并非专家,也能看出它们画得都非常出色。她敢肯定,假如在博物馆或拍卖会上看到这些画,她绝对不会对它们的真实性产生任何怀疑。她又把眼睛瞪大了些。莫非这里面有些画本来就是真品。 她转过身来,看到戴伦无比亲热地一把抱住了伯恩。 “一直没找到机会感谢你,谢谢你来参加葬礼,”伯恩说,“我很感动。我知道你有多忙。” “我亲爱的朋友,生命中有些事比生意更重要,”戴伦凄然一笑,“不管生意有多么紧张,多么有利可图。”他说着放开了伯恩,“首先,咱们得把你腿上的伤弄好。到楼上去,右手第一道门。你知道该怎么弄,赶快去清理清理伤口。那上面还有你需要的衣服。”他咧嘴一笑,“我戴伦这儿的东西可都是一流货色。” 莎拉雅跟着戴伦走过涂着黄色墙漆的走廊,穿过宽敞的厨房来到一个房间,看样子这地方以前肯定是这栋房子的盥洗室和餐具室。房间里齐腰高的橱柜上方是镀锌的台面,摆着一台台电脑和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电子设备。 “我知道他要什么。”戴伦自言自语地说,仿佛莎拉雅这个人已不复存在。他有条不紊地打开一扇扇橱柜门,拉出一个个抽屉,从这边拿出一件东西,又从那边抓来几样。 站在他身后的莎拉雅惊讶地看到台面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鼻子、耳朵和牙齿。她拿起一只鼻子翻来覆去地看。 “别担心,”戴伦说,“都是乳胶和陶瓷做的。”他拿起一个貌似假牙齿桥的东西,“不过做得很逼真,对吧?”他指着齿桥的一侧给莎拉雅看,“原因在于这个假体和真的齿桥几乎毫无差别,除了内侧的这个地方。真的齿桥在这儿有一道小凹坑,以容纳被磨平的牙齿。这个东西嘛,你能看到它只是个陶瓷做的套子,可以套到正常的牙齿上。” 莎拉雅一时间有点情不自禁——她戴上了乳胶做的假鼻子,看得戴伦哈哈大笑。他在另一只抽屉翻了翻,找出一个小了好几号的假体递给她。这个假鼻子感觉就舒服多了。为了向她展示实际使用时的效果,他往假鼻子上抹了点化妆胶水。 “当然了,在现实生活中你得用另外一种胶水,还要用化妆掩盖住假体的边缘。” “如果你出了汗或者——我不知道啊,或者是下水游泳,不就要出问题了么?” “这可不是香奈儿出的化妆品,”戴伦笑着说,“一旦抹上这玩意儿,得用特制的溶剂才能洗掉。” 莎拉雅刚把假鼻子剥掉伯恩就走了进来。他已经清理并包扎好腿部的伤口,换上了新的裤子和衬衣。 伯恩说道:“莎拉雅,我们得谈谈。” 她跟着伯恩走进厨房。两个人来到离戴伦工作室最远的那面墙边,在硕大的不锈钢冰箱旁边站定。 伯恩转向莎拉雅。“我不在时你和戴伦聊得很开心吧?” “你是想问他有没有套我的话,对吧?” “你是想问我有没有让戴伦去套你的话?” “没错。” “实话告诉你,我可没有。” 她点了点头。“他也没有。”然后她等着伯恩继续往下说。 “下面这个问题很难开口,”伯恩端详着她的脸,“你和蒂姆走得很近?” 她别过头去,咬紧了嘴唇。“关你什么事?反正你觉得他是个叛徒。” “莎拉雅,你听我说。叛徒不是蒂姆·海特纳就是我。但我知道自己没干这事。” 她的表情带着明显的敌意。“那你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把采维奇带到外面去?” “我想让采维奇感受一下他已不再拥有的自由。” “就这么简单?我不信。” 伯恩蹙起了眉头。玛莉去世后,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近来承受的精神创伤是否影响了他的判断力。“不好意思,我说的是事实。” “我信与不信都无关紧要,”她厉声说,“你觉得这件事老头子会怎么看?” “管他呢,他对我这种难以控制的麻烦人物本来就恨之入骨。” 莎拉雅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靴子,摇了摇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全部呼出来。“蒂姆加入‘堤丰’行动部是我提的名,结果现在他死了。” 伯恩一声不吭。他是个斗士,她又能指望他怎样?泪流满面地向她忏悔?绝不可能。但略微流露出一点点感情都不行吗?难道这会要了他的命?她随即想起伯恩的妻子最近才去世,顿时感到一阵羞愧。 她清了清嗓子,但心中的情绪仍旧乱作一团。“我和蒂姆一起上的小学。像他那样的男生总是会被女孩子们取笑。” “那你为什么没取笑他?” “我和别的女孩子不同。我能看出他人很好,也很脆弱。我感觉到了某种东西,”她说着耸了耸肩,“蒂姆特别喜欢说自己小时候的事。他出生在内布拉斯加州的农村,对我来说那地方简直就像是另一个国家。” “他不该进‘堤丰’。”伯恩直截了当地说。 “他不该去干外勤,这确实没错。”她说得也同样直接。 伯恩把两手插进口袋。“经过了这些事之后,我们俩现在是什么状态?” 她悚然一惊,好像被他用弹簧刀的刀尖戳了一下。“我们经过了什么事?” “我们都救过彼此的性命,而你曾两次企图杀死我。简而言之:我们并不信任对方。” 她那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眼里带着即将涌出的泪。“我主动拿掉了你身上的追踪器;你把我带到了戴伦的家里。你觉得什么才叫信任?” 伯恩说道:“采维奇被拘留的时候你们给他拍了照。” 莎拉雅点点头,等着他的下一句质问如利斧般落下。他现在想让她怎么样?她究竟又需要他做些什么呢?她当然知道答案,但自己承认这一点已然太痛苦,更别说向他坦言了。 “好吧,给‘堤丰’打电话。让他们把采维奇的照片传到你的手机上,”他朝过道走去,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然后让他们把海特纳从采维奇身上找到的那个加密文件也传过来。” “你忘了,整个中情局现在还处于紧急封锁状态。所有的数据传输也被封锁了。” “莎拉雅,你能弄到我需要的东西。我对你有信心。” 她的眼中霎时间再次浮现出了那种古怪的神情,随即又倏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似的。两人走进戴伦的工作室的时候,她已经在和“堤丰”行动部通话。戴伦的这间工作室是L形的,由原来的盥洗室和餐具室改造而成。他当艺术家时用的工作室在楼上,那个房间的阳光最充足。此刻戴伦正弓着身子坐在一张工作台前,全神贯注地研究着那个追踪器。 紧急封锁期间,“堤丰”行动部里除主任之外的所有人都没有向外传输敏感资料的权限。莎拉雅知道自己必须另找门路,才能弄到伯恩需要的东西。 她听到电话那头响起安妮·赫尔德的声音,随即自报了身份。 “听我说,安妮,我需要你的帮助。” “真的吗?你都不肯告诉我你在哪里。” “这不重要。我没遇到任何危险。” “嗯,那我就放心了。追踪器怎么不发送信号了?” “我不知道,”莎拉雅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静的语气,“可能出故障了。” “既然你还和伯恩待在一起,去查查追踪器出了什么毛病应该不是难事。” “你疯了吗?我不可能那么接近他。” “就这样你还要我帮忙。说吧。” 莎拉雅把情况告诉了她。 沉默。“真搞不懂啊,你找我帮忙时怎么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事?” “这些资料我没法通过别人去弄。” “是啊,”然后安妮说道,“万一我给抓到了……” “安妮,我觉得我们发现了采维奇的一条线索,可是我们还需要这些资料。” “好吧,”安妮说,“但你也得帮我个忙。去看看那个追踪器是怎么回事。我总得向老头子报告一些能让他满意的情况。老头子现在简直想杀人,我可得把自己的小命保住了。” 莎拉雅沉思半晌,但是她想不出其他的办法。给安妮反馈时她必须说出点更具体的情况,编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行。我觉得应该能查出点名堂。” “好。莎拉雅,顺便说一句,关于那位新任的副局长,我要是你的话就会多加小心。他可不是林德罗斯的好朋友,对‘堤丰’也没有任何好感。” “谢了,安妮。非常感谢。” “好了,”莎拉雅说道,“资料已经传过来了。” 伯恩接过她的手机递给了戴伦。他恋恋不舍地放下手头的新玩具,把手机接入电脑网络下载了文件。 采维奇的脸在众多显示器中的一台上冒了出来。 “您请便吧。”戴伦说完又接着研究追踪器去了。 伯恩坐到一把工作椅上,盯着那几张照片仔细审视了许久。他能感觉到莎拉雅弓着身站在他的右肩膀后面。他感觉到——感觉到了什么?——好像是一丝若隐若现的记忆。他揉了揉太阳穴,努力让自己去回想,但是记忆发出的一线光芒已隐入了黑暗之中。心下颇感不安的他只好继续去端详采维奇的脸。 这张脸上好像有某种东西——并不是哪个具体的部分,而是整体的印象——在他的记忆中引起了共鸣,仿佛是湖面下游出视线的鱼儿留下的影子。他把采维奇的照片放大,逐一审视脸部的各个区域——嘴巴、鼻子、眉毛、鬓角,还有耳朵。但这么看过之后,那一点浮光掠影般的记忆反倒更深地藏进了他脑海中不为人知的角落。接下来他看的是眼睛——那双金色的眼睛。伯恩继续放大照片,发现采维奇虹膜的外缘有一丝新月形的光亮。他又把照片放大了一些,但照片的分辨率已无法满足他的要求,图像变得模糊起来。那一线光亮非常的微小。也许根本就无关紧要——只不过是拘留室中的照明反射出的光。但这反光为什么会出现在虹膜的边缘?如果真的是虹膜反射出的灯光,那么它应该略为接近虹膜的中心;眼球在这个位置上最为突出,因此最有可能反射出外界的光线。照片上的光亮出现在虹膜的边缘处,这里…… 伯恩无声地笑了。 就在这时,莎拉雅的手机嗡嗡地响了。他听到她接起电话简单说了几句,然后莎拉雅说道:“根据痕迹勘验组的初步报告,那辆悍马上装了一大堆C4炸药。” 他朝莎拉雅转过身,“所以车上的人才对我们置之不理。” “采维奇和他的手下都是自杀式炸弹袭击者。” “也许不是,”伯恩又转向了照片,指着那一小点新月形的光亮说道,“看到了吗?这是隐形眼镜边缘处的反光。隐形眼镜的镜片比虹膜的表面略高一些,因此反射出了光线。再看这里。注意到了吗?瞳孔左半圆靠边的地方露出了一点点金色。人的眼睛里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除非采维奇戴着隐形眼镜。” 他抬起头盯着她的脸。“采维奇为什么要伪装自己?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采维奇,”他等待着她的回应,“莎拉雅?” “我正在琢磨呢。” “伪装、精心策划的逃跑,还有故意安排的炸弹袭击。” “在丛林里,”她说,“只有变色龙才能发现变色龙。” “是啊,”伯恩盯着照片说,“我觉得我们曾经抓到的这个人就是法迪。” 又是一阵沉默,不过这次时间比较短。莎拉雅的脑子转得飞快,伯恩仿佛都能听到那高速运转的声音。 “照这么说,采维奇也许并未在爆炸中身亡。”她最后说道。 “这种可能性很大,”伯恩考虑了一会儿,“他必须抓紧时间从那辆悍马车里出来。追击过程中悍马只有一次不在我的视线之内,就是在我发动摩托车的时候。也就是说,在车子开到第二十三街和宪法大道的交叉口之前。” “他可能还安排了另一辆车做接应。” “可以去查一查,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这不太可能。”伯恩说。现在他明白了法迪为什么要用特征明显的悍马车。他希望这辆车被跟踪,希望它最后被中情局的人包围。他想要对敌人造成最大的伤害。“他没法预计到自己会在哪里下车。” 莎拉雅点点头。“我会从悍马接走法迪的地方开始,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向外搜索。”她说着就拨通了“堤丰”行动部的号码。“我来安排几队人,马上就开始排查。”她在电话中下达了指令,神情严肃地听了一会儿,随即挂断电话。“杰森,我必须要提醒你,现在中情局内部的麻烦越来越大。采维奇行动的惨败把局长给气炸了。他把这归咎于你。” “可想而知,”伯恩摇了摇头,“要不是因为马丁,我绝不会再和中情局或‘堤丰’打任何交道。但他是我的朋友——他信任我。中情局想除掉我的时候他极力维护过我。我不会置他于不顾。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发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为中情局效力。” 在马丁·林德罗斯的脑海中,那些阴影逐渐变成了云层的底部,在水波不兴的湖面上映了出来。疼痛的感觉很模糊——就好像是牙医在打过奴佛卡因局部麻醉药的牙齿上钻洞。疼痛远在天边,不至于妨碍到他。他的注意力此刻全都集中在钓线另一端的那条鳟鱼上。他收了收钓线,举得老高的鱼竿弯得像张弓,然后又收了一点。就像他父亲以前教的那样。这法子能让鱼累得筋疲力尽,哪怕是那些最有力气、死命挣扎的家伙。只要控制好鱼竿,再耐心一点,不管上钩的是什么鱼最后都能钓上来。 那些阴影似乎就聚集在他的头顶,遮住了阳光。周围越来越冷,这反倒能让他愈发全神贯注地对付那条鱼。 除了钓鱼,林德罗斯的父亲还教过他许多东西。奥斯卡·林德罗斯是个极有才干的人物,他创立了沃特来因公司——全世界首屈一指的私人保安公司。沃特来因的客户都是规模超群的企业集团,它们的生意往往会需要企业员工前往世界各地充满危险的地区。奥斯卡·林德罗斯或是经过他亲自训练的手下会在这种地方保护他们。 林德罗斯把身子探出了船边,他能看到那条银闪闪的鳟鱼身上反射出的五颜六色的光亮。这是条大鱼,毫无疑问。比他目前为止钓到的所有鱼都要大。尽管鱼儿在猛烈地挣扎,林德罗斯仍然能看到那三角形的脑袋,还有那周围长着软骨、一张一合的鱼嘴。他高高举起鱼竿,半露出水面的鳟鱼溅了他一身的水。 从很小的时候起,马丁·林德罗斯就对当间谍产生了兴趣。不用说,这种愿望让他的父亲激动不已。于是奥斯卡·林德罗斯便开始向儿子传授本领,他把自己关于秘密工作这一行的所有知识都倾囊相授。这些知识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如何忍受被捕时受到的各种严刑拷打。奥斯卡·林德罗斯对儿子说,关键全在于你的头脑。你必须学会让自己的头脑抽离外部的世界。你一定要学会让自己的头脑抽离那些会让你感受到痛苦的区域。要做到这个,你得在脑海中想像出一个时间和情境,要让这个情境尽可能的真实——真实得和你通过感官感受到的一样。你得进入那个情境,在忍受折磨时一直待在那儿。否则,你的意志最终会被人击溃,或者是陷入癫狂。 马丁·林德罗斯此刻就处在这样的情境中。自从他被“杜贾”组织俘虏以后,他的头脑就一直待在这儿,但他的躯体却躺在地上抽搐,鲜血直流。 在脑海中的湖面上,林德罗斯终于钓起了那条鳟鱼。它在船底扑腾个不停,张着嘴直喘气,渐渐发灰的双眼盯着他。他弯下腰,摘掉了挂在鳟鱼嘴边软骨上的倒钩。自从来到这片湖上,他已经钓起了多少条鱼?他没办法统计,因为这些鱼钓上来之后都待不了多久。一旦摘掉鱼钩,它们对他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他给鱼钩挂上饵,抛出了钓线。他还要继续,还得不停地钓鱼。否则,天际那层阴云般的痛苦就会席卷而来,像狂暴的龙卷风一般将他吞噬。 坐在连夜飞往伦敦的航班的商务舱里,伯恩打开“请勿打扰”的指示灯,拿出了戴伦给他的那部PS3。经过改装的PS3加装了扩充内存,还装上了超高分辨率的显示屏。PS3的硬盘里预装了戴伦精心设计的许多好东西。伪造艺术品的收入拿来交交房租就行,戴伦真正最喜爱的事还是创造新的小玩意——所以他才会对追踪器那么感兴趣。伯恩已经把盒子里的追踪器收在了安全的地方。 伯恩手上有一本中情局的外交护照,戴伦还给他准备了另外三套不同的护照。在戴伦以前备好的这几张照片上,伯恩的模样看起来各不相同。他身上带着化妆用品、有色隐形眼镜之类的东西,还有戴伦的一样新发明:塑料包着橡胶制成的手枪。据戴伦说,只要打得够准,外层包着凯夫拉材料的橡胶子弹足以击倒一头横冲直撞的大象。 伯恩调出了海勒姆·采维奇的照片。法迪。这么多年来,这个策划恐怖袭击的幕后主脑到底使用过多少种其他的掩护身份?在伯恩看来,公共场所的监控摄像头和闭路电视摄像机很可能拍到过他的形象,但毫无疑问的是他每次出现时的模样肯定都不相同。伯恩建议莎拉雅去查看“杜贾”发动袭击前后附近区域能弄到的所有录像或照片,并将当时出现过的面孔与采维奇的这张照片进行比对。不过,他估计莎拉雅很可能不会有任何发现。许多年来,他自己也曾被监控摄像头和闭路电视拍到过。对此他并不担心,因为“变色龙”每次被拍到时的相貌都不一样。谁也不会发现这些相貌中有什么相似之处,他伪装时可是用尽了心思。法迪这只“变色龙”也同样如此。 他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虽然他竭力抗拒,极度的疲惫还是席卷而来,他渐渐地睡着了…… ……玛莉朝他走来。那地方到处是高大的金合欢树,街道上铺着鹅卵石。空气中有股刺鼻的矿物般的气息,仿佛来自翻腾不息的海水。一阵湿润的微风把她的头发吹过耳际,旗帜似的在脑后飘扬起来。 他对她说道:“你能弄到我需要的东西。我对你有信心。” 她的眼神中透着一丝惧意,但也有勇气和决心。她会完成他交待的任务,无论危险有多大,这他很清楚。他点头向她告别,然后她就消失了…… 他发现自己又来到了那条曾出现在脑海中的街道上,路旁能隐约看到金合欢树。前方是黑色的水面。然后他在下降,就像乘着降落伞那样从空中飘过。他在夜色中的一片沙滩上全力奔跑。他的左侧是一排黑乎乎的凉亭。他抱着……他怀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那不是什么东西。是一个人。鲜血流得到处都是,他能感到自己的血管在剧烈地搏动。一张苍白的脸,双眼紧闭,脸颊一侧贴在他左臂的二头肌上。他在沙滩上狂奔,觉得自己暴露在可怕的危险之下。他违背了与自己订立的契约,为此他们都得送命:他,还有他怀里抱着的那个人……那个浑身是血的年轻女子。她好像对他说了几句话,但他听不清是什么。身后响起了奔跑的脚步声,他心里涌起的念头像夜空中低垂的月光一样分明:有人背叛了我们…… 马修·勒纳走进局长套间外面的办公室时,安妮·赫尔德过了一阵子才抬起头。她并不是在处理什么特别紧要的事。实际上此刻她根本就无事可忙,但重要的是得做出个样子来。安妮私底下把老头子套间外的这个办公室比作城堡周围的护城河,而她就是游弋其中的凶猛鲨鱼。 直到她觉得勒纳已经等得够久了,这才抬起头冲着他淡淡地一笑。 “你说局长找我。” “其实是我要找你。”安妮站起身,双手贴着大腿往下捋了捋,抹平坐着的时候衣服上弄出的皱纹。她精心修剪过的手指甲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想不想喝杯咖啡?”她走出办公室时加了一句。 勒纳挑起了眉毛。“我还以你们这些英国人喜欢喝茶呢。” 她扶住打开的门,让他先走。“看来你对我有许多错误的想法,这只是其中之一。” 两个人上了通往楼下中情局餐厅的电梯,镶着金属板的轿厢里一片沉默。安妮的双眼直视前方,勒纳无疑是在琢磨她究竟想干什么。 中情局的餐厅和其他政府部门的餐厅截然不同。这儿的气氛非常安静,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深蓝色地毯。四壁是白色的,靠墙的长条形软座和餐椅上包着红色的皮革。天花板由一排排吸音障板铺成,它们可以弱化一切声音,尤其是人的说话声。身穿西服背心的侍者在桌与桌之间宽阔的过道上来来去去,动作熟练优雅而又悄无声息。简而言之,中情局的餐厅看上去不像是餐厅,倒更像是一家绅士俱乐部。 餐厅的领班一眼就认出了安妮,马上带着两人来到餐厅一角局长专用的圆桌前,这张桌子几乎完全被一圈靠背很高的长条软座围住。她和勒纳坐下,侍者端上咖啡之后就识趣地离开了。 勒纳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点糖,沉默了片刻。“你叫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她呷了一口清咖啡,先像品尝美酒似的让咖啡在嘴里转了转,心满意足地咽下去之后才放下杯子。 “快喝吧,马修。这可是单品埃塞俄比亚咖啡。味道浓烈,口感丰富。” “我刚定了另一条新规矩,赫尔德女士。在局里大家不要以名相称。” “有些味道浓烈的咖啡也不大好,”她没搭理他,“因为咖啡的酸性太强。过强的酸性反而会让味道浓烈的优点变成缺点,喝下去之后整个消化系统都会出问题,甚至有可能把胃烧得穿孔。要是碰到这样的情况,咖啡就只能扔掉了。” 勒纳往后一靠。“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知道安妮说的并不是咖啡。 她的眼光在勒纳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你被任命为副局长是什么时候?六个月之前吧?适应变动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有些规矩是不能——” “你有话直说。” 她又啜了一口咖啡。“马修,说马丁·林德罗斯的坏话对你可没有什么好处。” “是吗?马丁为什么就如此特殊呢?” “假如你在高层待得久一些,就? ?会问这个问题了。” “我们干吗要谈马丁·林德罗斯?他很可能已经死了。” “这我们可不知道。”安妮的语气颇不耐烦。 “话说回来,赫尔德女士,我们谈的其实并不是林德罗斯的地盘问题,对吧?” 她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你没有理由降低我的机密权限。” “不管你以为自己的职位会给你带来何种特权,这些特权其实你并不拥有。毕竟你只是个辅助人员。” “我是局长的得力助手。如果他需要什么情报,我就会替他去找。” “我马上就会把行动处主管手下的赖利调过来。从今以后老头子的情报研究工作都由他负责,”勒纳叹了口气,“你脸上的表情我看得出来。这些变动你可别太往心里去,只不过是照章办事而已。再者说,如果你得到了特别优待,其他的辅助人员就会心生不满。不满会导致不信任,我们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他推开了面前的咖啡杯。“赫尔德女士,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中情局已经奄奄一息。多年来它都在苟延残喘。这个机构亟须来一次高位结肠灌洗。这个活得由我来干。” “改组中情局的工作一直是马丁·林德罗斯负责的。”她冷冷地说。 “老头子对林德罗斯太偏心。他的法子并不是正确的法子,我的法子才是,”他微笑着站起身,“对了,还有一件事。以后别再跟我搞这套弯弯绕。辅助人员没资格用咖啡和自以为是的想法来浪费副局长的时间。” *** 在佛蒙特大道火灾调查小组总部的实验室里,金·洛维特手头的检测正进行到最为关键的阶段。从宪法大酒店五楼套房中搜集来的固体物质都装在密封的小玻璃瓶里,她需要利用这些东西去做顶部空间气体色谱分析。分析的原理是这样的:由于所有已知的助燃剂都是极易挥发的液态碳氢化合物,火灾后的几小时内这些化合物释放出的气体往往仍存留在现场。她手头的固体物质有烧焦的碎木、地毯上的纤维,还有她用牙医工具掏出来的几小片水泥灰浆,关键就在于把释放出的气体封在这些被助燃剂浸透的固体物质上方的顶部空间之中;接下来她要根据每一种气体的沸点分别对它们进行色谱分析。通过这种手段,助燃剂独一无二的特征就会显现,从而被识别出来。 金把长长的注射器针头扎进每只小玻璃瓶的瓶塞,抽出聚集在固体物质上方的气体,再将气体注入色谱分析仪上的圆筒之中,不让其接触到外界的空气。她仔细检查了分析仪的设定,随即拨动开关,让机器开始进行分解与分析。 她正在记录日期、时间、样本编号等信息时,听到实验室的门刷地打开了。金转过身,看到奥弗顿探员走了进来。他身披一件雾灰色的大衣,手里拿着两只装着咖啡的纸杯,把其中一杯放到了金的面前。她说了声谢谢。 看样子奥弗顿的心情比平时还要阴郁。“有什么新发现?” 金品味着热乎乎香喷喷的咖啡从嘴巴和喉咙里流过时的美妙感觉。“很快我们就能知道纵火者用的是哪一种助燃剂了。” “这对我能有什么帮助?” “你不是说要把案子转交给国土安全部吗?” “那帮该死的混蛋。今天上午有两个特工跑到我们队长的办公室去了,要我把查案记录交出来,”奥弗顿说,“不过这我早已经料到了,所以事先就备了两份记录。我一定要破了这案子,给他们好看。” 实验室里响起了“嘟”的一声。 “好了,”金转了回去,“结果出来了。”她仔细看了看色谱分析仪上显示的数据。“是二硫化碳,”她点了点头,“有意思。这种助燃剂在纵火案里可不多见。” “那纵火者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玩意?” “问得好,我估计是因为二硫化碳燃烧时的温度更高,而且它发生爆炸时的最低混合度是百分之五十——比其他助燃剂易爆得多,”她又把身子转了回来,“你还记得吧,我在两个地方发现了助燃剂——一处是浴室,另一处是窗户的下方。当时我就觉得这值得注意,现在我明白是为什么了。色谱分析仪给出了两组不同的数据。浴室里使用的助燃剂就只有二硫化碳。但是在另一处,会客室里靠近窗户的地方,我发现还有另一种化合物。它的成分很复杂,而且颇为奇特。” “怎么个奇特法?” “它并不是爆炸物。这种东西比较少见。我查阅资料后才发现它是一种能够中和阻燃物质的碳氢化合物。这就解释了窗帘为什么会着火,还有爆炸为什么会把窗户震碎。从室外进来的氧气能助长火势,喷洒灭火设备又已经被解除,纵火者因此可以确保在最短的时间内造成最大的破坏。” “所以我们什么都找不着。大火被扑灭后连一副完整的骨架或牙齿都没剩下,否则我们就可以确认尸体的身份。”他揉了揉下巴上发青的胡茬,“罪犯把一切都考虑到了,是吧?” “也许并不是一切。”金说着举起了她从浴缸排水管里夹上来的那两颗烤瓷牙齿。她已经把牙齿表面的一层灰清洗掉,它们现在泛着象牙般的光泽。 “对啊,”奥弗顿说,“我们正在通过阿姆斯特丹方面的渠道进行调查,看看雅各布·西尔弗或莱夫·西尔弗是不是装了假牙齿桥。查明情况之后我们最起码可以确认死者的身份。” “嗯,但是问题在于,”金说道,“我觉得这东西并不一定就是假牙的齿桥。” 奥弗顿从她手里捏起牙齿,凑到高亮度的灯光下仔细审视。在他看来,这颗牙齿上并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那它到底是什么玩意?” “我得打电话问个朋友。也许她能告诉我们。” “哦?她是干什么的?” 金看了看他。“她是个特工。” *** 伯恩从伦敦赶赴亚的斯亚贝巴,又从亚的斯亚贝巴前往吉布提。一路上他都没怎么休息,睡觉的时间就更少了。莎拉雅给他准备了关于林德罗斯已知活动情况的资料,他正忙着研究这些东西。不幸的是,大部分资料都缺少细节。这并不奇怪,因为林德罗斯追踪的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一个恐怖组织。追踪过程中要想进行任何形式的通讯联络都极为困难,还会危及自身的安全。 不默记资料的时候,伯恩就会查看安妮·赫尔德传到莎拉雅手机上的视频文件。视频现在已存入那部PS3,他特别留意的是蒂姆·海特纳破解“堤丰”行动部在采维奇身上找到的加密文件的情况。不过现在伯恩对这个加密文件本身产生了怀疑:它究竟是“杜贾”组织真实的联络手段,还是故意留下的假线索?敌人会不会出于某种原因,故意让“堤丰”行动部发现这个文件并去破解?在他的前方,一座由欺骗构成、令人不知所从的迷宫已经打开了大门。从现在起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将危机四伏。只要作出一个错误的判断,他就会像身陷流沙般面临灭顶之灾。 此时此刻,伯恩意识到他面对的敌人不仅聪明过人,而且意志极为坚定,简直可以和他的宿敌卡洛斯相比。 他闭了会儿眼,玛莉的形象立即浮现出来。玛莉是他生命中的磐石,在她的帮助下他才能熬过以往的种种折磨。但玛莉已经不在了。每过去一天,他都感觉到她的印象在慢慢淡去。他想要紧紧守住这份记忆,但伯恩的身份是无情的;它决不允许他如此多愁善感,绝不允许他沉湎于哀伤与绝望。这几种情绪都驻留在他的心中,但它们只不过是些阴影,伯恩那过人的专注力和坚定无比的决心使得它们无法逼近。他必须去揭开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揭开的致命谜团。当然,他知道自己这种非凡的能力源自何处;早在桑德兰医生言简意赅地作出总结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驱使着他的是一种极为强烈的愿望——他需要解开自己以前的身份之谜。 在吉布提,中情局的一架直升机已经加好油等着他了。天空中满是翻卷的乌云,还刮起了一阵带着潮气的旋风。他奔过湿乎乎的柏油碎石跑道登上了直升机,这已是他从华盛顿出发之后的第三个早晨。他觉得四肢都隐隐发麻,虬结在一起的肌肉紧张得很。他很想尽快真正地行动起来,心下并不是很期待在前往达尚峰的飞机上枯坐一个小时。 早餐是放在金属托盘里端上来的,直升机一起飞他就狼吞虎咽地吃开了。不过他没尝出任何味道,也根本没注意自己吃的是什么,因为他已完全沉浸在思绪之中。他上千次试图在脑海中破解法迪的加密文件。现在伯恩将加密文件视为一个整体,因为他按照蒂姆·海特纳以前的那种算法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如果法迪真的把海特纳变成了叛徒——伯恩只能得出这一种合乎情理的结论——那么海特纳就不可能真正花心思去破解密码。因此伯恩才需要拿到加密文件和海特纳的破解进度。如果伯恩发现海特纳破解时只不过是在装样子,他就能证明此人确实犯下了罪行。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知道这个加密文件所含的内容究竟是真实的情报,还是旨在干扰并误导“堤丰”行动部的假信息。 不幸的是,他离破解密码算法的目标还很远,甚至连海特纳是不是在真心做事都无从判断。然而,伯恩已经度过了两个不眠之夜。在这两个夜晚陪伴着他的并不是梦,而是记忆的片段。桑德兰医生疗法的效果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这让他颇为失望,但毕竟医生事先曾警告过他。更糟糕的是,现在他总有一种灾难即将来临的感觉。所有的记忆片段都围绕着那些高高的树木,带着矿物气息的水,还有沙滩上不顾一切的奔跑。“不顾一切”并不仅仅是对他而言,也涉及其他人。当时他违背了自己定下的一条重要原则,并且将要为此付出代价。是某种东西触发了这一连串的记忆片段,他坚信这个触发记忆的源头就是关键所在,它能帮助自己弄明白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无法触及自己的过去——顶多也只能回忆起零星的片断——这种感觉简直让人疯狂。他的生命就像是一张白纸,度过的每个日子都和他出生时的那天一样茫然无知。他无法知道关于自己的情况——至关重要的情况。如果属于他的过去已经被夺走,那么他又该如何去了解自己? 直升机爬升到厚厚的云层下方,转向西北朝瑟门山脉飞去。伯恩吃完早饭,穿上能够抵御极端天气的跳伞服和特制的雪地靴。这双靴子特别加厚的鞋底里嵌着金属片,有助于他在冰雪覆盖、山石嶙峋的地方站稳。 他透过弧形的窗户朝外望去,又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这次他想到的是自己的朋友马丁·林德罗斯。伯恩认识林德罗斯是在他以前的导师亚历山大·康克林被谋杀之后。当老头子在全世界范围发布针对伯恩的制裁令时,是林德罗斯在背后支持着他、信任着他。从那以后,林德罗斯始终是伯恩在中情局里的忠实后援。伯恩暗自下定了决心,无论林德罗斯出了什么事——无论他是生是死——都要把他带回来。 一个多小时之后,他来到了达尚峰的北坡。耀眼的阳光在山边投下刀锋般鲜明的阴影,云层犹如波涛翻卷的大海,山峰就置身其间。透过那片云海,时而能看到乘着热气流翱翔而上的兀鹰。 年轻的飞行员戴维斯伸出手向下指去,伯恩就站在他的右后方。下方能看到两架“支奴干”直升机的残骸。残骸上积着一堆堆新雪,有的地方还露着焦黑色。机身上的金属有的被撕开,有的被扯掉,仿佛是被疯狂的恶魔用巨大的开罐头刀弄成了如此惨状。 “照损毁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被地对空导弹击落的。”戴维斯说。 这么说莎拉雅的判断没错。地空导弹之类的武器非常昂贵,这么高的价钱普通的恐怖组织根本出不起,除非它们和有组织犯罪集团建立了联盟。直升机又飞近了些,伯恩愈发仔细地观察着。“不过有点不同。左边的那一架——” “机身上还能看到残留的标记,这架直升机运送的是‘天蝎一号’小队。” “你看看旋翼。这架是即将起飞时被击中的。另一架直升机是坠落到地面上的,冲力非常大。肯定是准备降落时被击中的。” 戴维斯点了点头。“明白。敌人的武器确实很厉害。这一带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先进的装备?奇怪啊。” 伯恩的想法恰恰也是如此。 他拿出一副野战望远镜,示意戴维斯绕着残骸所在的位置盘旋。地形刚在望远镜的视野中清晰地显现,他心头就涌起了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他敢肯定自己以前的确来过达尚峰的这个地区。但那是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他知道关于这儿的许多情况,比如说应该在何处搜寻藏匿的敌人。伯恩一边指挥着飞行员,一边仔细地搜寻着降落地点周围的每一个角落和缝隙,还有每一处被阴影遮蔽的地方。 他还知道,达尚峰这座瑟门山脉上的最高峰处在阿姆哈拉人居住的地区。阿姆哈拉族是埃塞俄比亚的九大民族之一,占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十。阿姆哈拉语是埃塞俄比亚的官方语言;事实上,阿姆哈拉语是闪语族中使用人数第二多的语言,仅次于阿拉伯语。 伯恩对居住在山区的阿姆哈拉部族很熟悉。任何一个阿姆哈拉部族都没有能力——无论是经济还是技术上的能力——以如此先进的手段对直升机造成毁伤。“这附近就算有过敌人,现在也都已经离开了。降落吧。” 戴维斯把直升机停在了残骸北侧的不远处。粉末状的新雪之下结着一层冰,直升机落上去时往旁边一滑,随即被戴维斯稳住。直升机刚在坚实的地面上停稳,戴维斯就递给伯恩一部舒拉亚卫星电话。它只比普通的手机略大一点,是惟一一种能够在这样的山区正常工作的电话。普通的GSM信号无法覆盖此地。 “你待在这儿,”看到飞行员准备解开安全带,伯恩说道,“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在这儿等着我。我每过两个小时和你联系一次。六个小时之后如果还没有我的消息,你就起飞。” “这可不行,长官。我从没丢下过任何一个伙计。” “这次情况不同,”伯恩抓住了他的肩膀,“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去找我。明白了吗?” 戴维斯看起来很不乐意。“遵命,长官。”他拿起一把突击步枪,打开了直升机的舱门。刺骨的寒风顿时直往里钻。 “想找点事干?去守住那个山洞的洞口。一旦有你没见过的东西动弹或是钻出来,先开枪。然后我们再问话。” 伯恩跳下了直升机。外面冷得要命。在冬天,达尚峰的高处可不是人待的地方。积雪倒是挺厚,但干硬的雪被时刻不停的风吹成了高高的雪堆,都快赶上撒哈拉沙漠里的沙丘了。在山峰的其他区域,高地上的积雪已经基本被吹散,露出了一片片烧焦的草皮和东一块西一块的岩石,就像是老人嘴里快烂光的牙齿。 尽管伯恩已经从空中观察过三百六十度范围内的所有区域,他向两架“支奴干”的残骸走去时还是很小心。他最担心的是那个山洞。那地方可能藏着好消息——两架直升机上幸存的伤者,也可能有坏消息——干掉两支“天蝎”小队的恐怖组织的成员。 走到“支奴干”残骸的侧面时,他看到了机舱内的尸体——所谓尸体也只不过是焦黑的骸骨和烧焦的头发。他强压下到机舱里面寻找林德罗斯留下的痕迹的冲动,得先确定周围是否安全。 他平安无事地抵达了洞口。狂风从嶙峋的山岩上掠过时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啸声,就像是被严刑拷打的人在惨叫。山洞口挑衅般地斜睨着他,仿佛在问他敢不敢进去。他贴着寒冷刺骨的岩壁站了一会儿,深呼吸几次让自己保持冷静。然后他纵身一跃,滚进了黑暗之中。 伯恩打开强光手电,把光束射向洞穴中的凹处和角落。如果有敌人守株待兔,他们肯定会躲在这些地方。但什么人也没有。他爬起身深吸一口气,鼻孔翕动了一下,顿时猛地站住了。 在埃及的时候,伯恩曾跟着线人走过一段迷宫般的地下通道。当时他闻到了一种从没闻到过的古怪气味——甜兮兮的,还夹杂着香料的味道。他问线人是怎么回事,那人打开一支装电池的手电筒照了十秒钟左右。伯恩看到了尸体——发黑的皮肤绷得犹如皮革,它们正在风干,等着下葬。 “你闻到的味道,”他的线人说着关掉了手电,“就是人肉在水分全部挥发掉之后发出的气味。” 这就是伯恩此刻在达尚峰北坡的山洞里闻到的气味。人风干的肉体,还有另一种气味:洞穴深处有一股令人恶心的腐臭,像沼气般挥之不去。 他一边在身前晃动着雪亮的光束一边往前走。脚下发出了东西被踩碎时的脆响。他把光束射向脚下,发现地面上全都是各种各样的骨头——动物的、鸟类的,还有人的骨头。他继续前行,直到看见一个从岩床上凸起的东西。那是一具靠坐在山洞内壁上的尸体。 他蹲坐下来,这样双眼就可以平视死者的头部——或者说是头部所剩无几的一点东西。死者脸部的正中央烂出了一个洞,里面的毒物像火山喷发岩浆似的向外涌出,首先腐蚀掉了鼻子,继而是双眼和脸颊;先烂掉皮肤,再侵蚀皮下的肌肉。现在连一部分头骨——骨质本身——也烂出了斑斑点点的小坑和凹痕,罪魁祸首同样是那种大肆侵蚀较为柔软的人体组织的力量。 伯恩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他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他以前看到过这种极为独特的坏死现象。导致这种坏死的原因只有一个:辐射。 这解答了许多疑问:究竟是什么迫使马丁·林德罗斯亲自去执行外勤任务;这个地方为什么如此重要,以至于敌人要动用地空导弹(天知道还有其他哪些武器)来守卫。伯恩的心直往下沉。为了保住这个令人震惊的秘密,“天蝎一号”和“天蝎二号”的所有队员——包括马丁在内——都得被干掉。某些人通过这条线路转运的不仅仅是触发放电器;他们还搞到了铀矿石。这就是山洞里的人送命的原因:辐射中毒,因为他运送的铀包装箱出现了泄漏。“黄饼”铀矿石本身倒没什么,这种价格便宜的矿石很容易搞到,而且几乎不可能被提纯为高浓缩铀——除非你拥有一座占地超过一平方公里、足有四层楼高的提炼设施,当然,还得有几乎取之不尽的资金。 另外,“黄饼”也不可能留下这样的辐射痕迹。毫无疑问,“杜贾”不知用什么办法搞到手的肯定是二氧化铀粉末,这种东西只要再经过一道简单的步骤就可以被转化为武器级别的高浓缩铀。伯恩此刻自问的必然也是那个促使林德罗斯以身犯险的问题:一个恐怖组织搞到二氧化铀和触发放电器想干什么?除非这个组织在某处拥有一座设施,而且有人员和能力制造出原子弹。 这个推断只意味着一种可能性:“杜贾”的能力远远超出了“堤丰”行动部所有人的想像。它处在一个隐蔽的国际核走私网络的核心。二〇〇四年时人们曾摧毁过一个类似的网络,当时巴基斯坦科学家阿卜杜勒·卡迪尔汗承认自己曾向伊朗、朝鲜和利比亚出售核技术。现在这个可怖的幽灵又复活了。 令人震惊的发现让伯恩头晕目眩,他站起身退出了山洞。不顾刀锋般直刺入肺部的寒风,他转过身来做了几次深呼吸,打了个冷战。伯恩向戴维斯比了个“没有危险”的手势,然后又折回到直升机坠毁的地方。他的头脑不由自主地飞转着。“堤丰”截获的这次针对美国的恐怖威胁不仅确实存在,而且其影响范围和后果绝对是毁灭性的。 伯恩想起了那个只能使用一次的触发放电器——马丁在近期调查中弄到的决定性证据。他必须阻止法迪,否则恐怖分子就会对美国的某个大城市发动核袭击。 7 莎拉雅刚回到中情局总部,安妮·赫尔德就把她拉到了一旁。 “去女厕所,”她压低声音对莎拉雅说,“快。” 一走进大厅里的女厕,安妮就挨个检查了里面的隔间,确保这地方没有别人。 “关于你要我做的那件事,”莎拉雅说道,“追踪器给火烧到了,里头的电路差不多都给烧坏了。” “嗯,这个情况我倒是可以向老头子汇报,”安妮说,“他现在一心想要伯恩的命——勒纳也是。” “都是因为采维奇逃跑的事,”莎拉雅皱起了眉头,“可勒纳干吗要插手?” “我把你叫到厕所里来就是为了这个,”安妮的语气很尖刻,“你和伯恩待在一起的时候,勒纳发动了政变。” “你说什么?” “勒纳说服了老头子,现在他已被任命为‘堤丰’行动部的代理主任。” “我的上帝,”莎拉雅说,“他还嫌局面不够乱吗?” “我有种感觉,现在咱们还没看到真正乱的时候呢。勒纳铁定了心要把中情局从上到下来个彻底改造。现在他的爪子已经伸进了‘堤丰’,恐怕马上就要大换血了。” 外面有人想进来,不过安妮把她给打发走了。“这儿漫水了,”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去用楼上的厕所吧。” 厕所里又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安妮接着说道:“只要是勒纳不信任的人,他都会想办法弄走,由于你和伯恩之间的关系,我敢说你在勒纳的裁员名单上肯定会排第一,”她说完朝门口走去,“小心点,亲爱的。” 伯恩双手抱着头坐下,希望想出点办法来摆脱这越来越可怕的噩梦。问题在于他手头并没有足够的信息。他无计可施,只能继续搜寻下去,想方设法找到林德罗斯;如果找不到林德罗斯——如果他的朋友已经死去——他就得完成另一个使命:找到法迪和“杜贾”组织,并在他们将威胁付诸实施之前阻止他们。 最后他站了起来。检查过两架“支奴干”残骸的外部之后,他没再管离山洞比较近的直升机,而是钻进了载着林德罗斯飞来的那一架。 直升机内部的景象离奇诡异,简直像是达利的一幅画:烧化的塑料流得到处都是,金属熔在了一起。伯恩完全没想到直升机内部会烧得这么厉害。这引起了他的注意。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稀薄的氧气不足以让如此猛烈的火燃烧很久,火焰持续的时间绝对不至于造成这种程度的损害。大火肯定来自别处——火焰喷射器。 伯恩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海勒姆·采维奇的脸。法迪是这次伏击的幕后策划者。中情局的两支精锐外勤小队之所以全军覆没,正是因为敌方先进的武器、精确协同的攻击,以及极高的战术水平:所有的证据都表明这是法迪干的。 但另一个问题也让他很不安。法迪为什么要故意被中情局抓获?有几个可想而知的原因。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法迪意在向中情局传递一个信息:你们自以为抓到了我,但你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有多厉害。伯恩知道,法迪的这种想法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他们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但法迪这个冒险的举动恰恰有可能让伯恩得到他急需的突破口。伯恩之所以是个成功的间谍,就在于他有本事揣测出对手的想法。经验告诉他,假如对手始终藏身在阴影里,那么他也将无从揣测。然而,法迪如今已出现在伯恩的视野之中。他露出了自己的面孔。直到此刻伯恩才第一次有了可以追踪的线索,尽管这线索既粗略又不够准确。 伯恩重新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到“支奴干”直升机的内部。他只数出了四具骨架。这绝对是个惊人的发现。除了死者还有两个人不见踪影。他们还活着吗?马丁会不会也是幸存者之一? 中情局“天蝎”小队采取的是军事化的指挥方式。所有队员的颈部都挂着身份识别牌,牌子上的标识表明他们隶属于一支并不存在的陆军突击队分队。伯恩尽快取下了四名死者的身份识别牌。他擦去粘在牌子上的雪粉、灰尘和油烟,好看清他们的名字。队员们的名字都记录在伯恩从“堤丰”行动部拿到的资料里,他已经背了下来。这四个人里没有马丁!飞行员杰米·考埃尔也不知去向。 他来到另一架直升机中“天蝎二号”小队长眠的地方,发现全部五名队员的骸骨都在那儿。从四肢骨骼散落的情况来看,“支奴干”坠毁时队员们全都是猝不及防。他们给敌人当成了活靶子。伯恩在四下里搜寻了一遍,找到了所有死者的身份识别牌。 突然间,机舱的阴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动,紧接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一闪而没,有个人把脑袋转了过去。伯恩把手探进了仪表板下方的空间之中。他觉得手上猛然一痛,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就朝他冲了过来,撞得他往后倒。 他爬起身跟着那个人影钻出“支奴干”的机舱,拔腿就追。他边跑边拼命朝戴维斯打手势,示意他别开枪。百忙中他瞥了一眼手背上渗出鲜血的半圆形牙印,这时人影已经从坠机地点东北角那道矮矮的石墙上翻了过去。 伯恩纵身跃上石墙的顶部,看准方向之后猛地朝人影的后背扑去。 两个人都摔倒在地,连打了几个滚,但伯恩一直紧紧抓着那人的头发。他把头发往后一拽,看到了那人的脸。他抓住的是一个小男孩,顶多只有十来岁。 “你是谁?”伯恩用当地的阿姆哈拉方言说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小男孩照着他的脸啐了一口,还伸出手往他身上乱抓,想要逃走。伯恩把小男孩的双手别到背后,捏住交叉着的手腕让他在石墙的背风处坐下来,免得他吹到呼啸的寒风。小男孩瘦得像根竹竿,脸颊、肩膀和髋部的骨头都支楞着。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没有回答。至少小男孩没再朝伯恩吐唾沫,不过这可能是因为他嘴里已经没了水分,干得就像两人脚下嘎吱作响的雪一样。伯恩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解下水壶,用牙咬着拧开了壶盖。 “我会放你走的,我不想伤害你。要不要喝点水?” 小男孩像鸟窝里的雏鸟似的张大了嘴。 “那你就得向我保证,要回答我的问题。这样够公平吧?” 小男孩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伯恩放开小男孩的手腕,他接过水壶仰起头,咕嘟咕嘟地大口喝了起来。 伯恩趁着小男孩喝水的时候在两人身旁的两侧垒起了雪墙,这样就可以把他们自己身上散发的热量反射回来。他拿回了水壶。 “第一个问题:你知道这地方出了什么事吗?” 男孩摇了摇头。 “你肯定看到枪炮发出的火光了,还有山上升起的黑烟。” 小男孩略微犹豫了一下。“是的,我看到了。”他尖尖的嗓音就像个女孩。 “当然啦,你肯定会觉得好奇。于是你就爬到这上边来了,对不对?” 男孩转开双眼,咬住了嘴唇。 这么问可不行。伯恩知道他得换个法子,否则这孩子不会开口。 “我的名字叫杰森,”他说道,“你呢?” 又是一阵犹豫。“阿利姆。” “阿利姆,你失去过什么人吗?你很在乎的人?” “你问这干吗?”阿利姆的语气透着怀疑。 “因为我失去了一位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才会上这儿来。他本来在其中一架烧焦的飞机里。我想问你有没有看见过他,或者知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阿利姆已经在摇头了。 “他的名字是马丁·林德罗斯。你有没有听到谁提起过他的名字?” 阿利姆又咬住了嘴唇。他的嘴唇开始微微发颤,不过伯恩觉得那并不是因为寒冷。小男孩摇了摇头。 伯恩从地上抄起一把雪,按在手背上给阿利姆咬伤的地方。他看到阿利姆的眼神留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我的哥哥六个月前死了。”阿利姆过了一阵子才开口。 伯恩又垒起了雪墙。最好表现得自然一点,他心想。“他出什么事了?” 阿利姆把膝盖收到胸前,用胳膊抱住。“山崩的时候把他埋住了。我爸爸的腿也给砸瘸了。” “我很为你难过,”伯恩真心真意地说道,“阿利姆,我还想问问那位朋友的事。假如他还活着呢?你不希望他死掉吧?” 阿利姆的手指摸索着石墙底部结冰的碎石。“你会揍我的。”他嘟哝着说。 “我为什么要揍你啊?” “我捡到了一样东西,”他把脑袋朝坠机地点的方向一扭,“从那边。” “阿利姆,我保证不会揍你。我只想找到我的朋友。” 阿利姆没再偷瞟伯恩,而是摸出了一枚戒指。伯恩接过戒指举到阳光下,只见戒指上刻着一块盾牌的图案,盾牌四角各有一本打开的书:是布朗大学的纹章。 “这是我朋友的戒指,”他小心翼翼地把戒指还给了阿利姆,“你是在哪儿找到它的,能指给我看看吗?” 阿利姆带着他翻过石墙,踩着积雪走到了离坠机地点几百米远的一个地方。他跪了下来,伯恩也跟着跪下了。 “就是这儿?” 阿利姆点了点头。“它就在雪底下,半埋在土里。” “就像是被人踩到土里去的,”伯恩替他说了出来,“不过你还是找到了它。” “我和爸爸一起到山上来的,”阿利姆把双手搭在瘦骨嶙峋的膝盖上,“我们来捡东西。” “你爸爸找到了什么?” 阿利姆耸了耸肩。 “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阿利姆低头瞪着自己脏乎乎的手掌上的那枚戒指。他蜷起指头握住戒指收进了口袋,然后抬起眼看着伯恩。 “我不会跟你爸爸说的,”伯恩轻声说,“我保证。” 阿利姆点点头,两个人同时站起身。伯恩从戴维斯那儿拿来了消毒剂和绷带,把手上的伤口包扎好。然后小男孩领着他离开了这一小片荒凉的高山草地。他们下山时走的小路绕着达尚峰结冰的岩壁盘旋而下,陡峭得让人心惊胆战。 安妮说勒纳要找人开刀,这并不是开玩笑。莎拉雅走出“堤丰”行动部楼层的电梯时,两 名阴沉着脸的特工已经在那儿等着她了。她知道即便这两个人只是过来办事,也必须持有“堤丰”行动部发出的证件。这是个坏消息,而且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糟。 “勒纳代理主任想和你谈谈。”左边的特工说道。 “他让你跟我们走。”右边的特工也说了一句。 她装出了一副卖弄风情的轻浮嗓音:“小伙子们,能不能容我稍微梳洗一下?” 左边那名身材略高的特工说:“代理主任的命令是让你‘立刻’就去。” 这两个家伙不是在禁欲就是已经被阉了,也可能两者皆是。莎拉雅耸耸肩,跟上了两名特工。事实上除了服从命令她也不能怎么样。莎拉雅被两名壮实得犹如活动立柱的特工夹在中间穿过一条条过道,她尽量让自己放宽心。现在她能采取的最佳方案,就是在周围的人都已方寸大乱的时候保持冷静。毫无疑问,勒纳肯定会拿话激她,逼得她走投无路。她听说过关于此人的传言。勒纳到中情局才多久?总共也就六个月。他知道莎拉雅对他很不忿,而且会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就像一个紧紧夹住她臼齿的变态牙医。 一行人来到过道的尽头,她面前是那间位于角落的办公室。高个儿特工举起长着老茧的手,用指节在门上短促地连敲了几下,随后推开门站到一旁,让莎拉雅进去。不过他和他那位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伴并没有离开。他们跟在莎拉雅身后进了办公室,关上门之后退到墙边,好像要用强壮的肩膀把墙壁顶住似的。 莎拉雅的心沉了下去。勒纳仿佛在眨眼间占据了林德罗斯的办公室。林德罗斯的个人纪念物被他清理一空,天知道扔到了什么地方。照片都给取了下来,背面朝外靠在墙边,就好像已遭到流放。 代理主任坐在林德罗斯的办公桌后,结实的屁股占据着林德罗斯的椅子。他一边翻看手中淡绿色的文件夹——那是一份当前行动档案——一边巧舌如簧地应付着打给林德罗斯的电话,就好像是找他的一样。电话确实是找他的,莎拉雅意识到了这一点,心情顿时变得很低落。她盼着林德罗斯回来;她暗自祈祷伯恩能找到他,把他活着带回来。她还能抱什么指望呢? “啊,穆尔女士,”勒纳挂断了电话,“见到你可真好。”他微微一笑,却没有请她就座。显然他想让她站着,就像一个被带到副校长面前接受处罚的小学生。 “你跑到哪儿去了?” 她知道勒纳对她的去向一清二楚,因为她用手机向行动部报告过情况。看样子勒纳是想让她自己一五一十地坦白。她能看出对于勒纳这个人而言,世界仿佛是由许多尺寸完全相同的盒子构成的,他可以把一切事物和所有的人都装进这些盒子,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各自的狭小空间里。借助这种办法他就可以自欺欺人,自以为能够控制住混乱的现实。 “我去马里兰州看望蒂姆·海特纳的母亲和姐妹了。” “这种事应该通过一定的程序,”勒纳的语气很严厉,“既然我们制定了程序,那必然是有理由的。难道你没有想到吗?” “蒂姆是我的朋友。” “你以为中情局没本事照顾好自己的人?你也太自以为是了。” “我认识他的家人。噩耗由我来转达要好一些。有我在,她们心里会好受一点。” “你是怎么让她们好受的?撒谎?告诉她们海特纳是个英雄,而不是一个蠢到了家、听凭敌人利用的笨蛋?” 莎拉雅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面对这个人她不禁有些害怕,她真恨自己。 “蒂姆并不是外勤特工。”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战术性错误。 勒纳拿起了那份当前行动档案。“但是你自己写的书面报告上说,杰森·伯恩直接让海特纳参与了外勤活动。” “蒂姆当时正在设法破解我们从采维奇身上搜出的加密文件——现在我们知道采维奇就是法迪。伯恩想利用这一点让他开口。” 勒纳绷紧的脸简直像鼓面一样。他的眼睛仿佛是两个弹孔——黑洞洞的丝毫没有生气,好像随时准备爆发。除此之外,她觉得勒纳这个人其实挺普通。你可能会把他当成一个鞋店售货员,或者是个人到中年、乏善可陈的办公室职员。她心想,这恰恰是关键所在。优秀的外勤特工需要具备这样的本领:让别人一转眼就忘记自己的存在。 “穆尔女士,有件事我可得问问清楚。你是不是在维护杰森·伯恩?” “伯恩识破了法迪的伪装身份。多亏了他的发现,我们才能着手——” “奇怪啊,他识破这个所谓的伪装是在海特纳被杀之后,是在他听任采维奇逃跑之后。” 莎拉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你是想说,你认为采维奇不是法迪?” “我想说的是,你所有的证据都只不过是一个曾背叛组织的特工的空口白话。他嘴里吐出的可不是什么福音,差得远着呢。你让自己的个人感情影响了专业判断,这他妈的可危险得很。” “情况并不是——” “你抛下工作去看海特纳的家人。去之前你向谁请示了?” 面对他突然转变的话题,莎拉雅尽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当时没有人可以请示。” “现在有了。”他一扬手合上了那份当前行动档案,“穆尔女士,给你个小小的建议:别再跑到你那块居留地的外面去。明白了吗?” “明白。”她没好气地答道。 “我可有点怀疑。这几天你都不在行动部,所以错过了一次重要的工作人员会议。想不想听听会议的大概内容?” “太想了。”她紧咬着牙说道。 “简而言之,”勒纳的语气很亲切,“我要转变‘堤丰’的行动方向。” “你要干什么?” “你看,穆尔女士,中情局现在需要的不是纸上谈兵,而是更多的行动。至于那帮伊斯兰极端主义者在想些什么,他们有什么感受,这根本就不重要。他们想把我们弄死。因此我们需要出击,要把这帮家伙踢回红海里去。就这么简单。” “长官,恕我直言,反恐战争可没有这么简单。它并不像其他的——” “穆尔女士,最新的情况就是这些。”勒纳厉声打断了她。 莎拉雅感觉腹中仿佛有酸液在翻腾。这一切简直难以置信。林德罗斯所有的计划,他们付出的所有艰苦努力,就要被一股脑地冲进下水道。现在他们都需要林德罗斯,可他在哪儿?他还活着吗?她一定得相信他还活着。但是现在——至少是现在——发号施令的却是这个搞外勤的混蛋。至少她挨的这次审讯算是结束了。 勒纳把胳膊肘撑到桌子上,两只手的指尖顶在了一起。“我在琢磨,”他说着又一次转换了话题,“不知道你能否帮我弄明白一个问题。”他一上一下地晃动着那份当前行动档案,就像是伸出手指在训斥她似的,“你究竟是怎么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的?” 莎拉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尽管怒火已涌遍全身。勒纳故意误导了她,让她以为谈话已经结束。实际上谈话才刚刚开始。她知道勒纳兜了半天圈子,现在才开始谈到他找她来的真正原因。 “你听任伯恩把海勒姆·采维奇带出了拘留室。采维奇逃跑时你就在现场。你还命令直升机参与行动。”他把当前行动档案往办公桌上一丢,“我有没有哪一点说得不对?” 莎拉雅本想给他来个闭口不答,但她不愿让这个人得到哪怕丝毫的满足感。“没有。”她干巴巴地说道。 “你是采维奇一案的主管特工。这个案子是你负责的。” 这一点现在她无可辩驳。莎拉雅挺直了肩膀。“对,没错。” “穆尔女士,犯下这么多过错的人理应被开除,你说呢?” “这我可不知道。” “问题就在这里。你应该知道。你把采维奇从拘留室里放出来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不能那么干。” 不管莎拉雅说什么,他都能想法子利用她自己的话来指责她。“请原谅,长官,但当时我接到了局长办公室的命令,要求我尽可能配合伯恩。” 勒纳盯着她看了半天。然后他做了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慈祥的手势。“嗨,见鬼,你干吗要站着啊?”他说道。 莎拉雅在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在伯恩的问题上,”他紧盯着她的双眼,“看来你好像是个专家。” “谈不上。” “根据你的档案,你曾经在敖德萨和他一起工作。” “你可以说我比大部分特工都更了解杰森·伯恩。” 勒纳往后一靠。“穆尔女士,你该不会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一行的本事全学到手了吧?” “不会。我没这么想过。” “那么我就完全可以相信咱们俩能够好好相处,相信你最终也会对我忠心耿耿,就像你从前忠于马丁·林德罗斯一样。” “你干吗要说得好像林德罗斯已经死了?” 勒纳根本没理会她。“眼下我必须应对不断变化的局势。身为主管特工,你要为采维奇逃跑这一惨败负责。因此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要求你辞职。” 莎拉雅的心跳进了嗓子眼。“辞职?”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勒纳说道:“辞呈放到你的档案里会好看一点。这么浅显的道理就算是你也应该能明白吧。” 莎拉雅刷地站起身。他是在耍她,耍得既残忍又高明,这愈发让她怒不可遏。她痛恨面前的这个人,而且她想让他明白这一点;否则,她的自尊将被摧毁殆尽。“见鬼,你有什么资格跑到这儿来耀武扬威?” “好了,穆尔女士,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把你的东西清走。你被开除了。” 8 阿利姆带伯恩下山的那条小路滑溜溜的结满了冰,非常危险。两个人往下走了好久,伯恩觉得这路仿佛长得没有尽头。不过在突然间,这条在令人头晕目眩的崖壁上蜿蜒深入的小路就到了头,前方露出了一片高山牧草地,比两架“支奴干”被击落的那块草地要大上许多倍。这片草地上基本没什么积雪。 眼前的村庄只不过是一片摇摇欲坠的破房子,房子都不是很大。横七竖八的街巷看上去好像是用踩实的牛粪铺成的。一群褐色的山羊看到了越走越近的两个人,纷纷抬起三角形的脑袋。不过它们显然认出了阿利姆,很快又低下头继续嚼起了干草。远处的几匹马摇晃着脑袋发出了嘶鸣,它们闻到了两个人身上的气味。 “你爸爸在哪里?”伯恩说。 “在酒吧,他总是待在那儿,”阿利姆抬起头看着他,“但我不会带你去找他。你必须自己去。千万别告诉他我跟你说了捡垃圾的事。” 伯恩点点头。“放心吧,阿利姆。” “也别说你见过我。” “我怎么才能认出他呢?” “看他的腿——他的左腿很细,比右腿要短一点。他叫扎伊姆。” 伯恩正准备转身走开,这时阿利姆把林德罗斯的戒指塞进了他的手心。 “阿利姆,这是你找到的——” “它是你朋友的东西,”小男孩说,“我把它还给你,这样他也许就不会死。” 到吃饭的时候了。又得吃饭了。奥斯卡·林德罗斯对儿子说过,无论你怎么在其他方面抗拒敌人,都不能绝食。你得保持自己的体力。当然,囚禁你的人可以把你活活饿死,但这只是在他们真想干掉你的时候。“杜贾”组织显然没有这个打算。当然,他们也可能会在食物里下药。发现严刑拷打毫无用处之后,马丁·林德罗斯的囚禁者就使出了这一招。但还是没有用。感官剥夺同样未能奏效。林德罗斯的头脑已经紧紧地锁住;这是父亲他煞费苦心教会的。注射了硫喷妥钠之后他像个婴儿似的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但说的全是些没用的东西。他们想知道的一切都被紧锁在他脑海中的保险库里,根本就别想碰到。 囚禁者在赶时间,所以现在基本上没怎么理会他。他们定时给他吃东西,不过看守偶尔会往他的食物里吐痰。他大小便失禁的时候,有个看守不肯去帮他清洗。后来他们实在受不了那股恶臭,就拉来了一根水管。管子里喷出的水冰冷彻骨,冲得他连站都站不稳,直撞在岩壁上。他会在地上连躺几个小时,混在水里的鲜血流成了淡红色的小溪。与此同时,脑海中的他却在平静的湖面上钓鳟鱼,一条接着一条。 但那都是几个星期以前的事了——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现在他好些了。他们甚至找了个医生来替他缝合身上最严重的伤口,给他包扎,在他发高烧时喂他吃抗生素。 现在他偶尔可以不用再去湖上钓鱼了,这样的时间越来越久。他可以观察周围的环境,也知道自己被关在一个山洞里。从寒冷的气候和洞口呼啸的狂风来看,他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很高,有可能还是达尚峰上的某处。他没见到法迪,但时不时地会看到法迪手下的主要指挥官,一个名叫阿布·伊本·阿齐兹的男子。林德罗斯被囚禁的头几天法迪没能让他开口,此后审讯的事主要都由这个人负责。 对林德罗斯而言,像阿布·伊本·阿齐兹这样的人他见得很多。此人的身上野性未除——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见识过文明。以后他还会始终如此。他的慰藉来自茫茫无际的沙漠,那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林德罗斯作出这些推断的依据是他说的阿拉伯语方言——阿布·伊本·阿齐兹是个贝都因人。是与非在他的眼中绝对是泾渭分明,这种认识就像刻在石头上一样不可更改。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林德罗斯的父亲毫无二致。 阿布·伊本·阿齐兹好像很喜欢和林德罗斯说话。也许这是幸灾乐祸,因为他看到囚犯如此可怜无助。也许他觉得如果两个人多聊一聊,林德罗斯就会渐渐把他视为朋友——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将发挥作用,让林德罗斯对他的囚禁者产生认同感。也许他只是在扮好人,因为每次林德罗斯被他们用水管冲过之后,阿布·伊本·阿齐兹都会用毛巾帮他擦身;当林德罗斯虚弱不堪或是昏迷不醒,没法自己换衣服的时候,帮他换衣服的也是阿布·伊本·阿齐兹。 孤立无援的人往往会渴求交流,希望能交到一个朋友,但林德罗斯绝不会受到这种诱惑的影响。林德罗斯从来不善于结交朋友;他发现一个人独来独往反而要轻松得多。事实上,他的父亲鼓励他做这样的人。奥斯卡·林德罗斯曾说过,如果你的理想是成为间谍,那么独来独往就是一大优势。这个性格倾向也被记录到了林德罗斯的个人档案之中。在被中情局招募之前,林德罗斯接受了长达一个月、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严格审查,整个审查过程都是中情局那帮具有施虐狂倾向的心理专家设计的。 现在林德罗斯已经很清楚阿布·伊本·阿齐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些什么。让他大惑不解的是,这个恐怖分子想了解多年前中情局针对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一次任务。哈米德·伊本·阿谢夫和阿布·伊本·阿齐兹到底有什么关系? 当然,他们还想从他身上搞到更多的情况。比这要多得多。尽管阿布·伊本·阿齐兹这人看上去似乎有点儿一根筋,但林德罗斯却注意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只有当他们两人独处的时候,阿布才会问到那次针对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中情局任务。 林德罗斯据此作出了推断:审讯者问的这件事完全是私人事务,和“杜贾”组织绑架他的原因毫无关系。 “今天感觉怎么样?” 阿布·伊本·阿齐兹站在他的身前。他端来了两盘一模一样的食物,然后把其中一份递到林德罗斯手里。林德罗斯对《古兰经》中关于食物的描述很了解。所有的食物都被分为两类:“哈拉姆”和“哈拉勒”,也就是“禁止的”和“允许的”。当然,这两盘食物肯定都是严格的“哈拉勒”。 “今天恐怕没咖啡喝了,”阿布说道,“不过椰枣和脱脂奶凝乳都挺不错。” 椰枣吃起来有点干,凝乳则有股怪味。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林德罗斯的世界里却意义非凡。椰枣在变干,凝乳变了味,咖啡也喝光了。没有人再往这儿送补给品。为什么? 两个人都用右手抓着东西吃,龇着牙齿啃食椰枣黑乎乎的果肉。林德罗斯的头脑在飞速运转。 “天气怎么样?”最后他开口问道。 “冷啊。风刮个不停,这样就更冷了。”阿布打了个寒战,“很快还会再来一股冷空气前锋。” 林德罗斯知道,阿布习惯的是将近四十度的高温、混杂在食物中的沙子、太阳耀眼的白热光芒,还有繁星点点的夜空下那一阵难得的凉爽。像现在这样没完没了的“深度冷藏”会让他难以忍受,更不用说这么高的海拔了。他浑身的骨头和肺部肯定都在抗议,就像被强拉去行军的老头子一样。林德罗斯看着阿布把那支鲁格半自动步枪换到了左臂的臂弯里。 “待在这地方肯定很难熬吧。”林德罗斯的这句话并不完全是在取笑对方。 阿布耸了耸肩膀,紧接着又打了个冷战。 “你怀念的还不光是沙漠。”林德罗斯推开了盘子。几乎每天都得挨一顿好打,这会对人的食欲造成严重的影响,“你也怀念从前父辈时的那个世界,对吧?” “西方的文明实在太可憎,”阿布说道,“它就像传染病一样影响着我们的社会,必须彻底根除才行。” “你害怕西方文明是因为你不了解它。” 阿布吐出了一个白得好似婴儿屁股的椰枣核。“你们美国人也是这么看待我们的。” 林德罗斯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不过,这种态度会让我们走向何方?” “互相掐对方的脖子。” 伯恩打量着酒吧的内部。酒吧里面看起来和外头差不了多少:墙壁用光秃秃的石块和木头垒成,护着抹了灰泥的篱笆,地面则是压实的牛粪。空中弥漫着一股发酵的气味,它不仅来自酒精,也来自酒吧里面的人。石砌壁炉里熊熊燃烧着的牛粪给室内添加了热量,也带来了一股怪味。酒吧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阿姆哈拉人,而且都处在或深或浅的醉酒状态之中。否则,出现在门口的伯恩想必会引起一阵骚动。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他几乎没造成任何反响。 伯恩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吧台前,身后的地上带出了一溜雪印。他要了一瓶啤酒;不出所料,侍者直接把瓶子递给了他。他一边喝着略带古怪咸味的稀淡啤酒,一边打量着这个地方。其实酒吧里没什么可看的。只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散放着几张粗陋的桌子;椅子都没有靠背,看着倒像是板凳。不过,伯恩还是把这些景象一一记在心中,在头脑里面给酒吧画了张地图。万一出现危险,或是他需要迅速逃走,这地图就能派上用场。没过多久,伯恩发现了那个一条腿有残疾的人。扎伊姆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只手里拿着瓶劣酒,另一只手里握着个脏兮兮的玻璃杯。他的眉毛很粗,粗糙的皮肤晒得漆黑,一看就是当地的山民。伯恩走过去的时候,扎伊姆茫然地看了看他。 伯恩伸脚从桌底勾出一把凳子,在阿利姆父亲的对面坐了下来。 “离我远点,你这个该死的观光客。”扎伊姆喃喃地说。 “我可不是观光客。”伯恩回答时说的是同一种语言。 阿利姆的父亲睁大了眼睛,转过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反正你肯定是有什么企图。从来没人敢在冬天爬达尚峰。” 伯恩喝了一大口啤酒。“当然,你说得对。”他注意到扎伊姆的酒瓶已经快空了,便问道:“你喝的是什么?” “土,”阿利姆的父亲回答说,“在这地方你还能喝到什么?不是土就是灰。” 伯恩到吧台那边又给他要了瓶酒,把瓶子往桌上一放。他伸出手正准备给扎伊姆倒酒,却给他挡住了。 “没时间了,”扎伊姆压低嗓子说,“你把你的敌人也带来了。” “我有敌人吗?我怎么不知道?”没必要对这个人说实话。 “你是从死了人的地方来的,对不对?”扎伊姆那双直淌眼水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伯恩,“你爬到了飞机残骸的里头,还把那些死掉的士兵的骨头翻了一遍。别不承认。干过这种事的人马上就会招来敌人,就像腐烂的死尸会招来苍蝇一样。”他闲着的那只手轻轻一挥。扎伊姆长着厚茧的掌心和手指黑乎乎的,深深陷入皮肤纹理中的泥土永远也洗不干净。“我在你身上就能闻到那种气味。” “你说的这个敌人,”伯恩说,“现在我都还不知道呢。” 扎伊姆咧嘴一笑,伯恩看到他嘴里所剩无几的牙齿之间都是黑窟窿。“这么说我对你就很有价值了。肯定比一瓶酒要值钱得多。” “我的敌人躲了起来,在暗中监视死了人的地方?” “如果我把敌人的脸指给你看,”扎伊姆说,“你觉得这能值多少钱?” 伯恩把一沓钱从桌面上推了过去。 扎伊姆爪子般的手老练地一扫,收起了钞票。“你的敌人一直在监视那个地方,不分白天黑夜,就像是蜘蛛网,你明白吗?他想知道那儿会引来什么昆虫。” “他这么干能拿到多少好处?” 扎伊姆耸了耸肩膀。“没多少。” “这么说还有别人。” 扎伊姆往前凑了凑。“知道吗,我们都是些小卒子。生来就是。要不然我们还能干什么?不干这个怎么能活得下去?”他说着又耸耸肩,“就算这样也还是躲不开倒霉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灾难迟早都会找上门来,让你痛苦得要死。” 伯恩想起了扎伊姆那个在山崩中被活埋的儿子。不过他什么都不能说,他向阿利姆保证过。 “我在找我的一个朋友,”他轻声说,“他是坐第一架飞机到达尚峰来的。死人的地方没有他的尸体。所以我觉得他还活着。你知不知道关于他的事?” “我?我啥都不知道,顶多也就是偶尔听来的零碎消息,这边一点,那边一点,”扎伊姆用肮脏粗糙的指甲搔了搔胡子,“不过有个人也许能帮到你。” “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扎伊姆露出了微笑。“这完全要取决于你。” 伯恩又把一沓钞票从脏乎乎的桌子上推过去。扎伊姆抓起钱,咕哝着收了起来。 “还有个问题,”他说道,“你的敌人现在正盯着呢,我们啥都干不了,”他若有所思地撅起了嘴唇,“你敌人的眼睛就坐在左后方,叉着腿的那个。按照我们的说法,他是个小兵,不是什么大人物。” “现在你可是把自己卷进来了。”伯恩说着朝扎伊姆身上塞钱的地方点了点头。 扎伊姆耸了耸肩膀。“我可不担心。那家伙我认识。我还认识他们那一帮人。跟你说说话还不至于让我倒霉,放心好了。” “我想把他甩掉,”伯恩说,“我想让‘眼睛’闭眼睡觉。” “你肯定会这么想,”扎伊姆揉了揉下巴,“什么事都可以安排,哪怕是这么难办的事。” 伯恩又推了点钞票过去。扎伊姆点了点头,看样子他挺满意,至少现在是这样。他让伯恩想起了拉斯维加斯的吃角子老虎:伯恩要是不走开,他就会不停地从他手里掏钱。 “我先走,等三分钟——别太早,也别太晚——然后你也从前门出去,”扎伊姆站了起来,“顺着大街往前走一百步,向左拐进巷子,然后在第一个路口右拐。当然,我帮你的时候绝对不能让人看见,我可不敢冒这个险。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你知道该怎么做。完事之后你就离开,别走来时的那条路。我会找到你的。” 莎拉雅回“堤丰”行动部收拾东西的时候,彼得·马克斯对她说:“有条信息是给你的。” “彼得,你来处理吧,”她干巴巴地说,“我已经被开除了。” “见鬼,怎么会这样?” “代理主任发话了呗。” “他会毁掉林德罗斯创立‘堤丰’时的所有设想。” “看来他是打算这么干。” 莎拉雅正准备转身离开,彼得抓住她的胳膊把她给拽了回来。他是个身材矮壮的年轻人,眼窝很深,长着淡黄色的头发,说话时略带点内布拉斯加州特有的喑哑鼻音。“莎拉雅,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觉得——其实我们大家都这么想——蒂姆的事不能怪你。倒霉事总是会发生的。不幸的是,在咱们这个行当里一出问题就是大事。” 莎拉雅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来。“谢谢你,彼得。谢谢你这么说。” “我估计你会很自责,觉得当时不该让伯恩像那样把你和蒂姆呼来喝去。” 她沉默了片刻,一时弄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问题不在伯恩,”她终于说道,“也不在我。彼得,事情就那么发生了。仅此而已。” “是啊,你说得对。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伯恩也是老头子强加给我们的外人,和勒纳那个狗杂种一样。要让我说,我觉得老头子现在有点控制不住局面了。” “这已经不是我操心的事了。”莎拉雅说着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但这条信息——” “行了,彼得,你自己处理吧。” “可它上面标的是‘紧急’,”他举起一张纸条,“是金·洛维特发来的。” *** 扎伊姆离开后,伯恩走进了厕所,这地方臭得简直像是动物园里的笼舍。伯恩拿出舒拉亚卫星电话和戴维斯取得了联系。 “刚得到新情况,有人在监视坠机地点,”他说道,“你要多加小心。” “你也是,”戴维斯说,“冷空气前锋就要来了。” “我知道。咱们的撤退策略会不会受影响?” “别担心,”戴维斯对他说,“这边的事我来处理。” 伯恩走出污秽不堪的厕所,到吧台结了账。他趁着结账的时候看了一眼扎伊姆所说的“敌人的眼睛”,立刻注意到那家伙是个阿姆哈拉人。那个人根本没避开眼光,反倒对着伯恩怒目而视,眼神中带着丝毫不加掩饰的敌意。这里毕竟是他的地盘。他在自己的主场上感到信心十足。通常情况下这也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 扎伊姆刚走出门伯恩就暗自开始计时,此刻他意识到三分钟时间已过。离开酒吧时他故意选了一条直接经过“眼睛”身边的路线。伯恩走近时颇为快意地看到那家伙的肌肉都紧张地绷了起来。“眼睛”把左手移向右侧的髋部,想去摸暗藏在身上的不知什么武器。现在伯恩知道自己必须要怎么做了。 伯恩走出了酒吧。他在心中默数着一百步,随即意识到“眼睛”已经跟着自己来到了街上。他加快了脚步,这样一来尾巴也不得不匆匆跟上。到了扎伊姆刚才告诉他的那个拐角,伯恩突如其来地往左一拧身,拐进了一条满是积雪的窄巷。没走出多远他就看到了第一个右转路口,赶紧快步拐了过去。 他往前走了两步就转过身来,把身子平贴在冰冷的墙上,一直等到“眼睛”出现在面前。伯恩一把抓住那家伙并猛地推向房子外墙的转角处,撞得他的上下牙咔哒一声磕在一起。伯恩照着他脑袋的侧面就是一拳,打得他不省人事。 片刻之后,扎伊姆歪歪倒倒地奔进了小巷。“快走!”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没料到还有两个人!” 他带着伯恩来到最近的一个十字路口,拐进了左手边的小巷。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村子的边缘。雪积得很厚,表面上还结着一层一踩就碎的薄冰。扎伊姆在雪地里走得很吃力,况且他这会儿迈的是大步。不过他们还是很快赶到了村外一栋摇摇欲坠的破房子旁边,屋后有三匹马正站在那儿吃草。 “骑马不用马鞍你行不行?” “能对付。” 伯恩把手贴到一匹灰马的嘴巴上,直视着马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翻身骑了上去。他弯腰抓住扎伊姆的上臂,拽着他骑上一匹棕马。两个人一起掉转马头,迎着风慢慢地跑了起来。 风越来越大。尽管伯恩不是当地人,也能感觉到一场风暴正从西北方向袭来,因为空气中充满了大雪将至前的凛冽气息。戴维斯这下可要受罪了,他得把直升机从雪堆里挖出来。不过这事他必须干;要想迅速离开这座山,就只能坐直升机。 扎伊姆骑着马径直向林木线奔去,伯恩回头一看,发现已经来不及了。两骑马——肯定是刚才扎伊姆担心的那两个阿姆哈拉人——从他们后面追了过来,距离越拉越近。 伯恩迅速计算了一下,发现等到这两个人赶上来的时候,他们还得再跑出几百米才有可能钻进树林甩掉追兵。伯恩把头贴在坐骑的鬃毛上,使劲踢了踢它的肚子。灰马猛地向前蹿出,朝着森林疾驰而去。扎伊姆吃了一惊,随即两腿一夹,跟在伯恩后面催马快跑。 跑到一半,伯恩意识到他们根本就来不及。他不假思索地用双膝夹紧马腹,揪住它的鬃毛往右边拽。灰马脚步不停地兜了个圈子;趁着追兵还没反应过来,伯恩策马朝着他们直冲了过去。 不出伯恩所料,两骑马向两旁分开了。他把上身侧向右方,收回左腿随即猛力踢出。伯恩的厚底靴重重地踹在一个阿姆哈拉人的胸口上,踢得他飞下了马背。与此同时,另一个阿姆哈拉人已经掉转了马头。他掏出了一把手枪——九毫米口径的马卡洛夫手枪,虽然是老式武器却极具杀伤力——正在向伯恩瞄准。 只听一声枪响,阿姆哈拉人从马鞍座毡上栽倒在地。伯恩转过头,看到扎伊姆从马背上直起身,手里握着一把手枪。他挥了挥空着的那只手,两个人随即朝远处的一片冷杉林疾驰而去。 他们刚策马奔进树林又响起了一声枪响,子弹打断了他们头顶的几根枝条。被伯恩踹落马背的那个阿姆哈拉人又骑上了马,从后面追了过来。 扎伊姆一马当先带着伯恩在冷杉林间穿行。天变得非常冷,空气也更潮湿了。即便是在这里,在森林的遮蔽之中,冰冷的寒风还是直透进他们的衣服,时不时吹得头顶枝条上的积雪簌簌而落。伯恩老想着身后的追兵,脊背上? ??是觉得一阵阵发麻,但他还是紧跟在那匹棕马的后面。 地面开始向下倾斜,坡度起初还比较平缓,然后越来越陡。两匹马低下头喷着鼻息,仿佛是想更小心地探出埋在积雪之下的石头。石头圆溜溜的表面上还结 着冰,万一踩上去会非常危险。 伯恩听到身后传来咔嚓一响。他催着胯下的灰马快往前走。他想问问扎伊姆他们是在朝哪儿走,离目的地还有多远,但大声说话只会暴露他们在这片迷宫般的森林中的位置。正想到这儿,他透过树林瞥见了一片空地,接着又看到了冰层折射出的耀眼光芒。他们来到了河边。这条河在一片高山牧场的边缘陡然折而向下,流向低处的另一片牧场。 就在这时伯恩听到了一声枪响;片刻之后,扎伊姆胯下的坐骑突然瘫倒在地。摔下马的扎伊姆连打了几个滚。伯恩催马向前,弯下腰把扎伊姆拽到了自己身后的马背上。 前面不远处就是那条冰河的河岸。枪声再次响起,他们身旁的枝条啪地折断。 “你的枪给我!”伯恩说。 “马被打中时我把枪弄掉了。”扎伊姆颇为不快地答道。 “这下我们可成了活靶子。” 伯恩把扎伊姆放到雪堆上,然后自己也从灰马的背上滑了下来。他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记,灰马顿时冲进树林,顺着大致与河流平行的方向跑远了。 “现在怎么办?”扎伊姆拍了拍他的那条跛腿,“拖着这条腿,我们根本就跑不掉。” “咱们走。”伯恩抓住扎伊姆身上厚厚的羊毛外套,拽着他从河岸边冲了下去。 “你要干什么?”扎伊姆吓得睁圆了眼睛。 两个人眼看着就要冲到冰上,伯恩半拖半拽地抱起扎伊姆,让他的双脚离开地面。为了抵消另一个人的额外重量,伯恩开始像溜冰运动员那样,腿一推一收地大步往前滑行。顺着冰河自然斜向下方的倾角,伯恩利用嵌在鞋底里的金属片蹬着冰,渐渐加快了速度。 伯恩在蜿蜒曲折的冰河上拐弯时非常老道,但是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速度。冰河向下的坡度越来越陡,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他们飞速滑过了又一个弯,扎伊姆发出了一声含混不清的叫喊。没过多久,伯恩就看到他为什么要叫了。在前方不到一千米的地方,陡然垂落的冰河形成了一道瀑布。现在这瀑布都已冻成坚冰,仿佛是一张静态照片。 “有多高?”伯恩在扑面而来的狂风中大喊。 “太高了,”魂飞魄散的扎伊姆呻吟着说,“啊,简直太、太高了!” 9 伯恩竭力想转向左侧或右侧,但是他转不了。他正沿着冰面上的一道凹陷飞速滑行,根本没办法改变方向。不管怎么说,现在转向也已经太晚了。冰瀑层层叠叠的顶部骤然出现在他们眼前,于是伯恩做了他此刻所能想到的惟一一件事:他对准冰瀑的正中央向前滑去,这个位置之下的水最深,冰层也最薄。 他们急速向下摔落。飞快掉落的两个人的体重砸碎了流水上方结出的薄薄一层冰壳。两个人扑通一声跌进了瀑布下的水潭,在水中一个劲地往下沉,冰冷的水让他们无法呼吸,还会从肢体到躯干渐渐把他们冻僵。 从高处跌落时伯恩尽力不让自己失去方向感,这是他最担心的事。失去方向感的后果只有两个:不是被冻死,就是在打破水潭的冰面之前被淹死。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他入水后从冰瀑的底部漂出太远,水面上的冰层可能会变得很厚,根本无法打破。 伯恩随着冰瀑下奔腾的水流不断翻滚,蓝色、黑色、灰色和乳白色的光影在他的眼前不停旋转。猛然间他的肩膀撞到了水下突出的一块岩石,疼痛像电流般传遍他的全身。往下沉的势头突然止住,他在混乱的黑暗中寻找着光亮。一点光也看不见!他的脑袋直发晕,双手几乎已完全冻木了,心跳变得极为剧烈,再加上缺氧,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简直不堪重负。 他伸出双臂向外划拉着,立刻意识到扎伊姆的身体就在自己的旁边。伯恩拽住扎伊姆把他拉到一边,发现他身后闪动着珠母般的光芒,这才知道那个方向是上方。扎伊姆似乎昏迷了。血正从他头的一侧往外涌,伯恩估计他也撞到了石头。 伯恩用一只胳膊夹住扎伊姆瘫软的身体,使劲蹬起腿朝水面的方向游去。出乎他的意料,很快他的头顶就猛地撞上了冰层。冰面纹丝不动。 他的头部突突地跳动着,扎伊姆伤口流出的一缕缕鲜血汇入水中,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伸出手去抓冰,但滑溜溜的冰面上根本找不到借力之处。伯恩贴着冰层的底部在水下移动,想要找到一道裂缝,找到一个他可以利用的罅隙。但即便是在瀑布的底部,水面上的冰层也比他想像的要厚。他感到肺部火辣辣的,缺氧引起的头痛越来越剧烈,很快就会让他无法忍受。说不定扎伊姆已经死了。伯恩如果不能打破冰面,肯定也会死在这里。 一股湍急的漩涡攫住了伯恩,眼看着就要把两个人卷向水下幽暗的远处。一旦被冲到远处他们就必死无疑,那儿的冰层是最厚的。伯恩奋力与水流相抗,这时他的手指甲突然陷进了一个地方——还算不上裂缝,不过确实是冰层在压力下产生的一处薄弱点。他能看出冰层上有一边透进的光亮更多,于是就攒足了劲往那儿敲。可是他已被冻麻的拳头仿佛成了两团笨拙不灵的死物,完全发挥不了作用。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他放开扎伊姆,一个猛子扎向幽暗的水底,直到自己的手能摸到河床。他重新转成头上脚下的姿势,蜷起双腿使劲一蹬,身子笔直地朝上射去。他的头顶猛然撞在那个薄弱点上,只听到咔嚓一响,冰层随即碎裂开来。伯恩的脑袋和肩膀都冲出了冰面,重新接触到了甘甜无比的空气。伯恩深深地往肺里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是第二口、第三口。然后他返身再次潜入水中。扎伊姆不在伯恩刚才放开他的地方,他被卷入了湍急的漩涡,正在被水流带向幽暗的深处。 伯恩蹬着腿对抗着激流,使尽全力向前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扎伊姆的脚踝。他拽着扎伊姆一点点向光亮游去,动作虽慢却极为坚定。他把扎伊姆从冰层上参差不齐的裂口处托出,让他平躺在冰封的河床上,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 他们爬出冰面的位置就在瀑布的东侧,处于一片浓密的冷杉林边缘。这片森林一望无际地向北部和东部延伸开去。 伯恩蹲在林间的树荫下休息了片刻,好让自己喘口气。但他顶多也只能歇这么一会儿。他查看了扎伊姆的生命体征——脉搏、呼吸,还有瞳孔。扎伊姆还活着。伯恩仔细检视了他受伤的头部,发现那只是皮外伤。扎伊姆的厚脑壳发挥了作用,没让他受到严重的损伤。 伯恩现在的问题不仅是要止住扎伊姆伤口处的流血,还得把他身上的水弄干,免得他被活活冻死。他自己身上穿的跳伞服可以抵御极端天气,起到了一定的保护作用,不过此刻他发现跳伞服上有好几个地方都绽开了大口子,那是他从瀑布翻滚而下的时候蹭破的。冰冷的水已经渗入衣服,贴在他的皮肉上。他拉开跳伞服的拉链,扯下自己衬衫的一只袖子往袖筒里塞了点雪,然后用它裹住扎伊姆的伤口。包扎好之后,伯恩把昏迷不醒的扎伊姆扛在自己没受伤的一侧肩膀上,一步一滑地爬上陡峭的河岸,走进了森林。他能感到自己的肘部和肩部有寒气在慢慢渗入,滑雪服这几处的外层已经刮破了。 扎伊姆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但伯恩还是继续前行。他在森林中折向东北方,渐渐远离了那条冰河。一丝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出来——闪现的记忆有点像他初到达尚峰时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但是要更具体一些。如果他记得没错,几公里之外应该还有另一个村庄——比他找到扎伊姆的那个村子更大。 突然间,某种熟悉的响动让他猛地停住了脚步:那是马喷出鼻息的声音。伯恩小心翼翼地放下扎伊姆,让他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然后悄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走出约莫五百米之后,他看到前方的森林中有一小片空地。那匹灰马正站在空地上用嘴巴在雪堆里拱来拱去,想找点能吃的东西。看来它顺着河流的方向往下一直走到了这片开阔地。这恰恰是伯恩需要的——他可以让马驮着他和扎伊姆前往安全的地方。 伯恩正准备走进那片林间空地,这时候灰马的脑袋抬了起来,鼻孔张得老大。它嗅到了什么?卷动着的风带来了危险的气息。 伯恩觉得自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他在心中谢过那匹灰马,又退进了冷杉林,开始向自己的右方绕去。一路上他始终让空地处在自己的视线之内,也让自己处于下风的方向。绕着空地大约走了四分之一个圈,他看到雪地里多出了一块颜色,然后那块颜色又微微地动了动。他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发现那正是被他踹下马背的阿姆哈拉人。灰马肯定是被此人牵到空地上做诱饵的。他追的两个人摔下瀑布之后如果没死,马就可以把他们引过来。 伯恩弯下腰朝阿姆哈拉人猛扑过去,攻他个出其不意。阿姆哈拉人闷哼一声摔倒在地。伯恩挥拳就打,那人把左手挣脱出来抽出了一柄弯刀,疾劈而下的刀锋直奔伯恩没有防备的后腰,就在比肾脏位置略高一点的地方。伯恩打了个滚,身躯堪堪避开刀锋。与此同时,他用脚踝从前后两个方向紧紧地锁住了阿姆哈拉人的脖子,双腿发力猛地一拧,阿姆哈拉人的脖子应声而断。 伯恩站起身,从死者身上拿走了刀子、刀鞘和九毫米口径的马卡洛夫手枪。然后他大步走进那片林间空地,牵起灰马回到了扎伊姆躺着的地方。他扛起扎伊姆搭在灰马结实的脊背上,随即翻身骑了上去。他策马在冷杉林中穿行,顺着山路一路往下,按照记忆中的方向朝村庄奔去。 莎拉雅·穆尔大步走进火灾调查小组的实验室时,金·洛维特还在和奥弗顿探员一起研究纵火案中的法庭证据。 介绍他们两人认识之后,金直截了当地向莎拉雅通报了纵火案的最新情况。然后她把那两颗烤瓷牙齿递给了她。 “这是我在套房浴室的排水管里找到的,”她说,“乍看上去你很可能会以为它们是假牙的齿桥,但我觉得不是。” 莎拉雅盯着烤瓷牙齿内部的空洞,意识到自己在戴伦的工作室见到过非常类似的东西。她又仔细地看了看,发现这两颗牙齿的制作工艺很高超。毫无疑问,它们是那名世界级“变色龙”的部分装备。她完全可以肯定自己拿在手里的东西是什么,也能确信它们的主人是谁。被勒纳踢出“堤丰”行动部的时候,莎拉雅本以为自己与这一切已不再有任何瓜葛,但此刻她意识到了真相。其实她心里可能早就明白:她和法迪之间的较量并没有结束,还早得很呢。 “你说得没错,金,”她说道,“这东西是个假体。” “假体?”奥弗顿重复了一遍,“我不太明白。” “这是个套子,”莎拉雅告诉他,“是用来套在完全健康的牙齿上的——并不是为了替代烂牙,而是为了改变嘴巴和脸颊轮廓的形状。”她把假体戴到了自己的牙齿上。虽然这副假体用在她身上太大了些,但金和奥弗顿还是很吃惊——他们发现莎拉雅口部和嘴唇的形状都发生了显著的改变。“也就是说,你们这个案子里的雅各布·西尔弗和他的兄弟用的都是假名。”她说着吐出了假体。莎拉雅转向金说道:“这东西借我用用行吗?” “没问题,”金回答说,“不过我得登记一下。” 奥弗顿摇了摇头。“这一切可都说不通啊。” “如果你知道了全部的事实就会明白了。”莎拉雅把发生在中情局总部外的事件告诉了他们。“这个假扮开普敦商人海勒姆·采维奇的家伙实际上是个沙特人。他自称法迪,是一个恐怖组织的头目,看来与数额巨大的金钱有着密切的联系。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那辆悍马车接走他之后才开出几个街区,他就消失了。”她说着举起了手里的那个假体,“现在我们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 金仔细想了想莎拉雅告诉他们的一切。“照这么说,我们发现的尸骸并非西尔弗兄弟中的任何一人。” “我觉得应该不是。纵火看来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好让他安全溜出华盛顿,也可能是溜出美国。”莎拉雅走到搁在桌上的一个浅底金属盘前,金从浴缸里找到的碎骨就放在里面。“我认为这些东西是巴基斯坦服务员奥马尔仅存的一点残骸。” “我的上帝!”总算查出点名堂了,奥弗顿心想。“那么,兄弟二人里谁才是法迪?” 莎拉雅转向了他。“肯定是雅各布·西尔弗。在那间套房登记入住的人是莱夫·西尔弗。法迪当时还在开普敦,后来又被我们拘留了。” 奥弗顿欣喜若狂。他终于时来运转了。跟着这两个女的他可是挖到了富矿。不用多久他就能带着足够充分的情报去找国土安全部了。他将一举成为国土安全部招募的最新成员,成为炙手可热的大英雄。 莎拉雅又转向金问道:“你还有什么别的发现?” “几乎没有,除了助燃剂之外,”金拿起一叠打印出的电脑读出数据,“是二硫化碳。这东西非常罕见,我几乎都没碰到过。纵火者往往会使用丙酮、煤油等容易弄到的助燃剂。”她耸了耸肩,“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起案子里纵火者使用二硫化碳也是有道理的。它的燃点低,点燃后发生爆炸的可能性又很大,比其他助燃剂危险得多。法迪想把窗户炸掉,这样一来从窗外进入的氧气就能助长火势。不过使用这种东西的人必须得非常专业才行,否则很容易把自己炸死。” 莎拉雅翻了翻金递给她的打印件。“绝对像法迪的手笔。这种东西在哪儿能搞到?” “得到从事制造业的工厂去弄,或者是这些工厂的供应商,”金答道,“二硫化碳往往会被用来生产纤维素、四氯化碳,以及其他的一些有机硫化合物。” “能不能借你的电脑用一下?” “用吧。”金说道。 莎拉雅在金的工作站前坐下来,调出了IE浏览器。她打开Google的网站,输入搜索关键词“二硫化碳”。 “生产人造纤维和赛璐玢玻璃纸时会用到纤维素,”她一边看屏幕上的文字一边大声对他们说,“四氯甲烷曾是灭火剂和制冷剂的主要成分,因具有毒性现在已被禁用。二硫代氨基甲酸盐、四甲基氯化铵和黄原酸盐则是矿物加工过程中用到的浮选剂。它也可被用于制造威百亩,一种土壤熏蒸杀菌剂。” “有一点是肯定的,”金说道,“这种东西在一般的五金店里可买不到。得花一番工夫去找。” 莎拉雅点了点头。“用二硫化碳的人肯定事先就很了解这种化合物和它的具体特性。”她在PDA上匆匆作了记录,然后站起身。“好了,我得走啦。” “不介意我跟你一起去吧?”奥弗顿说,“你来之前这案子毫无进展,简直像横在我面前的一堵砖墙。” “恐怕不行,”莎拉雅的眼光转向了金,“刚到这儿的时候我就打算告诉你来着。我被开除了。” “什么?”金听得目瞪口呆,“为什么?” “新上任的代理主任不太欣赏我的反抗精神。我觉得他是想树立威信。今天我撞到他的枪口上了。” 金走上前同情地抱了抱莎拉雅。“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说。” 莎拉雅微微一笑。“有事我一定给你电话。谢谢了。” 心事重重的她并没有注意到奥弗顿探员阴沉的脸上露出了怒色。现在他离自己的目标已经近在咫尺,绝对不允许别人阻挠。 伯恩和扎伊姆抵达村庄时雪已经开始下了。缩在狭窄山谷里的村子就像是一只被人托在掌心的球,和伯恩记忆中的情景一模一样。天空中尽是低垂的乌云,群山相形之下变得渺小异常而又无足轻重,仿佛即将在一场巨人之战中被踩得粉碎。教堂高耸的尖顶是村庄中最突出的建筑,伯恩朝着它的方向走了过去。 扎伊姆动动身子发出了一声呻吟。在这之前他已经苏醒,伯恩一把他扶下马,他就在被风刮得呼呼作响的冷杉林中大吐特吐起来。伯恩让扎伊姆吃了点雪,免得他脱水。虽然扎伊姆感到头晕目眩、虚弱不堪,不过伯恩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的时候他全都听明白了。他对伯恩说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座营地,就在伯恩记忆中的那个村庄的外面。 现在他们已来到村庄边。伯恩虽然非常想和扎伊姆所说的人取得联系——扎伊姆称此人能带着他找到林德罗斯——但这会儿扎伊姆的衣服已经结了冰;必须尽快让他暖和起来,否则脱衣服的时候就会把皮肤一起扯掉。 伯恩一直催着那匹灰马在齐膝深的雪地里全力奔跑,他们抵达营地外围时马儿几乎已累得筋疲力尽。三个阿姆哈拉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手中挥舞着的弯刀和被伯恩扭断脖子的那个阿姆哈拉人身上带的刀很像。 伯恩早就料到会碰上他们,营地不可能无人守卫。他坐在气喘吁吁喷着鼻息的灰马背上一动不动,而那三个阿姆哈拉人则把扎伊姆拽了下去。他们认出了扎伊姆,其中一个人随即奔进了营地中心的一顶帐篷。没过几分钟,他陪着另一个阿姆哈拉人走了回来。此人显然是部落的酋长,用阿姆哈拉语来说就是“纳格斯”。 “扎伊姆,”酋长说道,“出什么事了?” “他救了我的命。”扎伊姆低声说。 “他也救了我一命,”伯恩溜下了马背,“我们在到这儿来的路上遭到了袭击。” 即便这位“纳格斯”听到伯恩会说阿姆哈拉语时很吃惊,他也没有表露出来。“你跟所有的西方人都一样,也把你的敌人带到我们这儿来了。” 伯恩打了个冷战。“你只说对了一半。袭击我们的是三名阿姆哈拉士兵。” “你知道给他们出钱的人是谁。”扎伊姆有气无力地说道。 “纳格斯”点了点头。“把他们俩都带到我的茅屋里去,那儿暖和。我们得慢慢地把火烧旺。” 阿布·伊本·阿齐兹站在达尚峰的北坡上,眯起眼睛仰望着乌云翻卷的险恶天空。他在等待旋翼划破稀薄空气的声音。 法迪在哪儿?他的直升机已经迟到了。一上午阿布·伊本·阿齐兹都在观察天气。冷空气前锋正在逼近,他知道飞行员在这种天气里降落的时机简直就是稍纵即逝。 事实上他知道自己心中暗自抱怨的并不是严寒,也不是稀薄的空气。令阿布最不快的就是他和法迪得待在这个地方。这都是计划的要求。他知道计划是谁制定的。只有一个人能构想出如此危险、如此充满不确定性的计划:法迪的弟弟卡里姆·贾麦勒。法迪可以说是“杜贾”极具号召力的头面人物,但在法迪的众多追随者之中,只有阿布·伊本·阿齐兹一个人知道卡里姆·贾麦勒才是这个组织的真正核心。他好比是一位象棋大师,又像是一只坐镇中央的蜘蛛,不停地织出指向未来的无数蛛网。只要稍微想一想卡里姆·贾麦勒可能在筹划什么,阿布·伊本·阿齐兹就会感到头晕目眩。跟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一样,阿布也是在西方接受教育的。他了解非阿拉伯世界的历史、政治与经济。在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看来,这是成为“杜贾”高级指挥官的前提。 困扰着阿布·伊本·阿齐兹的问题在于,他并不全然信任卡里姆·贾麦勒。首先,卡里姆总是离群索居。其次,据阿布所知,卡里姆·贾麦勒只和法迪一个人说话。不过这种判断也可能是完全错误的——阿布对卡里姆·贾麦勒的了解也许比他想像的还要少——因此他就愈发感到不安。 阿布·伊本·阿齐兹对卡里姆·贾麦勒抱有成见:作为法迪手下的二号人物,作为法迪最亲密的战友,他阿布竟然被排斥在“杜贾”的内部圈子之外。在阿布看来,这种待遇显然有失公允。尽管他对法迪极为忠诚,但被排斥在外仍然让他深感恼怒。当然,他也明白血浓于水的道理——生活在沙漠中的部族居民有谁会不知道?但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只有一半的阿拉伯血统。他们的母亲是英国人。兄弟二人都出生于伦敦,当时他们的父亲已经将原在沙特阿拉伯的公司总部迁到了那里。 有几个问题始终困扰着阿布·伊本·阿齐兹,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并不想得到解答。阿布·谢里夫·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为什么要离开沙特阿拉伯?他为什么要和一个不信真主的女人交往?他为什么要错上加错,竟然还娶她为妻?阿布·伊本·阿齐兹根本想不通一个沙特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事实上,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兄弟俩也和他不同,他们并非生长在沙漠之中。他们是在西方长大的,在伦敦这个喧嚣不止的大都市中接受教育。沙漠中充满了深邃的沉默、朴素的美和清新的气息,他们对此哪里有丝毫了解?在沙漠之中,你随处都可以见到安拉的恩典与智慧。 身为兄长,法迪自然会对弟弟卡里姆·贾麦勒保护有加。至少这一点阿布·伊本·阿齐兹是可以理解的。阿布想到自己的弟弟时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但是就卡里姆·贾麦勒这个人而言,一段时间以来阿布总是在自问:卡里姆究竟会把“杜贾”带向怎样的凶险之境?那地方是不是他阿布·伊本·阿齐兹想去的地方?直到今天阿布始终都没有对此公然提出质疑,因为他忠于法迪。在法迪的教导下,他才参与了这场迫于西方侵犯而发起的恐怖主义战争。送他去欧洲接受教育的也是法迪。在欧洲的那段时光虽然让阿布极为鄙夷,不过却很有用处。法迪曾多次告诉他,只有了解敌人才能将其击败。 他的一切都是法迪给的;只要法迪一声令下,他就会跟着他赴汤蹈火。反过来说,他阿布也并不是个聋子、哑巴和瞎子。假如将来有一天他掌握到了足够多的信息,可以认定卡里姆·贾麦勒将把“杜贾”组织——当然也就意味着法迪——引向毁灭,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大声疾呼。 一阵干冷的狂风猛地扑上他的脸颊。直升机旋翼飞转的声音渐渐传入耳中,就像是来自梦境。不过,他现在要摆脱的倒是自己的思绪。他抬起头,感觉到刚飘下的几片雪花落在了脸颊和睫毛上。 他在天空中翻腾奔涌的乌云中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只见它很快就越变越大。他把双臂举过头顶使劲挥动,倒退着离开了着陆区。三分钟之后,直升机降落了。舱门打开,穆塔·伊本·阿齐兹跳进了冰雪之中。 阿布·伊本·阿齐兹等着法迪出现,但只有他自己的弟弟一个人走出越转越慢的旋翼叶片范围之外,来到了他站立的地方。 “一切都很顺利,”他拥抱弟弟时显得既僵硬又拘谨,“法迪和我联系了。” 穆塔站在凛冽的寒风中沉默不语。 很长时间以来,一场争执始终横亘在兄弟俩的生活之中。虽然两人都不愿承认,但这个问题就像是地震后产生的一道裂隙,让他们越来越疏远。它就像是火山爆发,喷吐出了让人心生怨恨的往事。经过了许多年,这些往事如今已凝结成火山渣——坚硬、干燥,像疤痕组织一般别别扭扭。 穆塔眯起了眼睛。“哥哥,法迪和我分开之后去了哪儿?” 阿布回答时的口气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居高临下之感:“他要到其他地方去办事。” 穆塔咕哝了一声。他的嘴巴里又充满了那种熟悉不过的苦涩感。总是这样。阿布利用他手中的权力,不让我接近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我们所生活的宇宙的中心。所以他才会对我逞威风。所以他才逼着我发誓保守秘密。他是我哥哥,我怎么能跟他吵?他紧紧地咬住了牙。和以前一样,不管什么事我都得听他的。 穆塔猛地打了个冷战,随即避开寒风走到了一大片岩石后面的背风处。“哥哥,最近这边有什么情况?” “伯恩今天上午到了达尚峰。他正在取得进展。” 穆塔·伊本·阿齐兹点了点头。“那我们必须把林德罗斯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很快就会把他转移走。”阿布冷冰冰地说。 憋了一肚子怒气的穆塔闻言点了点头。“快结束了。再过几天,杰森·伯恩对我们就不会再有任何用处。”他满意地笑了笑,不过这笑容仍然极有节制,“法迪说得对,复仇的感觉可真美妙。看到杰森·伯恩死去,他一定会欣喜若狂!” “纳格斯”的茅屋出人意料地既宽敞又舒适,尤其是对于一座可以拆开来带着走的简易房舍而言。茅屋的地面是层层叠叠的毯子,墙壁上挂着兽皮,这有助于保持室内干牛粪燃起的火堆散发出的热量。 伯恩裹着一块质地粗糙的羊毛毯,盘着腿坐在火堆旁边。“纳格斯”的手下正在帮扎伊姆脱衣服,他们的动作虽慢却很灵巧。脱掉扎伊姆身上的衣服之后,他们也用毯子把他裹好,让他坐在伯恩的身边,然后给两人端上了热气腾腾的浓茶。 另外几个人在给扎伊姆治伤。他们把伤口清洗干净,敷上草药制成的药膏,再重新包扎好。这时候“纳格斯”在伯恩的身旁坐了下来。他个子很矮,古铜色的脑袋刮得锃亮,看起来丝毫不引人注目,除了那双像两盏灯一般闪闪发亮的黑眼睛。他的身材瘦削而结实,不过伯恩并没有被这种表象迷惑。这位酋长肯定精通各种各样的进攻和防御手段,否则他无法让自己和部族的人生存下来。 “我叫卡布尔,”“纳格斯”说道,“扎伊姆告诉我你的名字叫伯恩。”他把这个词读成了“布恩”。 伯恩点点头。“我到达尚峰来是为了找我的朋友。大约一周前那两架直升机被击落的时候,他就在其中一架飞机上面。你知道直升机的事吗?” “我知道。”卡布尔说。 他把手伸向胸口,从衣服里掏出一样银闪闪的东西给伯恩看。那是飞行员的身份识别牌。 “他已经用不着这东西了。”卡布尔直截了当地说道。 伯恩的心一沉。“他死了?” “还剩一口气。” “我的那位朋友呢?” “他们把你的朋友和这个人一起带走了。”卡布尔递给伯恩一只木碗,碗里盛的是加了许多香料的炖菜,还浸着半块未发酵的粗面包。伯恩用面包当勺子吃了起来,卡布尔继续说道:“不是我们的人干的,这你应该知道。我们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不过你也看到了,有些阿姆哈拉人收了那帮家伙的钱,替他们卖命。”他摇了摇头,“但这是恶行,就好比是一种奴役。有的人已经为此付出了终极的代价。” “他们?”吃饱了的伯恩把碗搁到一边,“你说的‘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卡布尔把头一歪。“我很惊讶。我本以为你会比我们更了解那些人。他们渡过亚丁湾来到了我们的国家,我估计是从也门那边。但他们并不是也门人。天知道他们把基地设在哪里。他们当中有埃及人、沙特人,还有阿富汗人。” “他们的头目是谁?” “啊,你说的是法迪,他是沙特人,”“纳格斯”那双明亮的黑眼睛暗淡了下去,“我们全族的人都害怕法迪。”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很强大,因为你都想像不出他有多残忍。因为他亲手带来了死亡。” 伯恩想到了“杜贾”组织转运的那批铀矿石。“你见证过他带来的死亡?” “纳格斯”点了点头。“是我亲眼看到的。扎伊姆有个儿子——” “就是山洞里的那个年轻人?” 卡布尔转头朝扎伊姆看去,只见他的眼中尽是痛苦。“那孩子任性得很,根本不听劝。现在我们都不敢去碰他,甚至没法把他下葬。” “这事我能办。”伯恩说。现在他明白阿利姆为什么要躲在更接近山洞的那架“支奴干”里了:他想离哥哥近一点。“我可以把他埋在山上,靠近顶峰的地方。” “纳格斯”没说话,但扎伊姆把目光转向伯恩时眼中已盈满了泪水。“如果能这样的话真是幸事——无论是对他、对我,还是对我的家人来说。” “我们肯定会把他安葬,我向你发誓,”伯恩说,他转向了“纳格斯”,“你能不能帮我找到那位朋友?” “纳格斯”审视着扎伊姆,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他叹了口气。“找到你的朋友会不会对法迪造成打击?” “会的,”伯恩说道,“那对他将会是很大的打击。” “你请求我们和你联手,但你要走的这条道路非常艰险。不过,为了我的朋友,为了他和你之间的友情,为了你向他许下的誓言,这件事我义不容辞。” 他举起右手,一个阿姆哈拉人随即端来了一个类似水烟筒的东西。“和我一起抽烟吧,这样就能把咱们商量的事定下来了。” 莎拉雅非常想回家,但不知怎么她却发现自己把车开进了华盛顿的东北区。直到拐上第七街,她才意识到自己干吗要到这儿来。她驾着车又拐了一个弯,来到了戴伦的房子外面。 她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听着引擎冷却时发出的咔哒声。左边那栋房子的门廊上聚着五六个看来不太好惹的帮派成员。尽管一双双锐利的眼睛都在打量着她,但莎拉雅出了车子走上戴伦前门处的台阶时,却没人过来阻止。 她敲了敲前门,等待片刻后又敲了几次。没人应门。听到有人从人行道上走来,莎拉雅转过了身。她还以为是戴伦回来了,没想到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他也是帮派里的人。 “嗨,特工小姐,我叫泰隆。你到这儿来干吗?” “你知道戴伦在哪儿吗?” 泰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找我也行啊,特工小姐。” “泰隆,我倒是可以找你,”她小心地回答道,“如果你能告诉我二硫化碳都有哪些用途的话。” “嗬,你以为我是个没用的黑鬼,? ?吧?” “坦白地说,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泰隆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跟我走。” 莎拉雅点了点头。她本能地感觉到此刻表现出任何犹豫都会对自己不利。 两个人一起走过人行道,朝右拐了个弯经过了刚才的房子,帮派的那伙人还像一群乌鸦似的蹲在门廊上。 “戴伦到他老爹那儿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 “真的?” “当然是真的,”泰隆撅起了嘴唇,“好吧。关于我的事你都想知道些啥?我嗑药的老妈?还是我那个关在牢里发霉的老爹?还是我的妹妹,她本该在高中上学却带着个宝宝?还是我的老哥,他在市区给别人开车,忙活一个礼拜也挣不到几个钱?去他妈的,你以前肯定听说过这些伤心故事,干吗还要听我再说一遍?” “这是你经历的生活,”莎拉雅说道,“所以它和我听说过的任何故事都不一样。” 泰隆哼了一声,不过看他脸上的表情,她知道这话让他挺高兴。 “至于我嘛,虽然打小在街上混,我这脑袋瓜生来可就是干工程师的料。知道这是啥意思么?”他耸了耸肩,朝远处一指,“佛罗里达街那边正在盖楼,老大一片,全他妈是高楼大厦。只要一有空我就往那儿跑,看人家是怎么把楼盖起来的。” 莎拉雅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要是我对你说,你那聪明的脑袋瓜可以好好利用利用,你会不会把我当成傻瓜?” “有可能,”泰隆的脸上慢慢地漾出了笑容,那表情比他的年纪要成熟得多,“特工小姐,咱们现在待的地方就是我的监狱,我这辈子可是逃不出去了。” 莎拉雅想回答他,不过她觉得眼下鼓励的话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得走了。” 泰隆又把嘴唇撅了起来。“嗨,我得跟你说件事。有辆车跟着你开到这儿来了。” 莎拉雅一下子站住了。“别逗了,你肯定是在蒙我。” 他使劲摇了摇头,严肃地看着她,那眼神就像一条盯着猎物的眼镜蛇。“绝对是真的,和刚才我说的话一样。” 莎拉雅对自己大感恼怒。她深陷在自己头脑里的那团迷雾之中,甚至都没想到可能会被人跟踪。开车时她没注意查看后方,这本来可是个老习惯。显然被勒纳那个狗东西开除对她造成的影响超出了她的想像。现在,不够警觉的状态让她付出了代价。 “泰隆,我欠你个人情。” 他耸了耸肩膀。“戴伦给我钱就是为了这个。想买到保护并不便宜,不过忠诚可是无价的。” 她盯着泰隆,不过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看明白他。“它在哪儿,跟踪我的那辆车?” 他们又走了起来。“在前面,第八街的街角上,”泰伦说,“车停在路的对面,这样开车的那家伙就能看到你在干什么。”他说着把肩膀一耸,“我的那帮人可以搞定他。” “谢了,泰隆,”她神情严肃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这家伙是跟着我过来的。这事我来解决。” “嗬,佩服佩服。”他停下脚步,两个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和莎拉雅一样严肃。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无可置疑的坚定决心。在这个地方,他才是无法撼动的物体。“明白了,你出面他就不会怀疑到戴伦身上。不过以后谁都救不了他了。你也不行。” “我马上就去处理,”她低下了头,突然间感到有点害羞,“谢谢你。” 泰隆点点头,回身朝他的那帮人走去。莎拉雅深吸一口气,沿着刚才的方向继续往前走,一直来到了第八街的街角。奥弗顿探员坐在车里,正往一张横格纸上匆匆写着什么。 她曲起指节敲了敲车窗玻璃。他抬起眼,赶紧把那张纸塞进了衬衫胸前的口袋。 车窗轻声摇下,莎拉雅说道:“你跑到这儿来搞什么鬼?” 奥弗顿收起了钢笔。“确保你不会受伤。这附近可是乱得很。” “非常感谢,不过我能照顾自己。” “听着,我知道你发现了一些情况——非常重要的情况,国土安全部对此还一无所知。我必须掌握这个信息。” 她低头怒视着他。“你必须做的事就是离开这儿。马上离开。” 他的脸顿时变成了一副花岗石般冷酷的面具。“不管你了解到了什么情况,都得立刻告诉我。” 莎拉雅感觉到自己的两颊被怒火烧得通红。“不告诉你又怎么样?” 他毫无预兆地猛然推开车门,撞中了莎拉雅的腹部。她跪倒在地,大口地喘着气。 奥弗顿慢悠悠地下了车,站到她身前。“别跟我耍花招,小妞。我比你年纪大。我从来不按规矩办事。我忘掉的花招比你这辈子能学到的花招都要多。” 莎拉雅闭了一会儿眼睛,让他以为自己正在调匀呼吸、恢复镇定。与此同时她的左手从后腰的小枪套里抽出了一支外形紧凑、枪身没有突出物的ASP手枪,瞄准了奥弗顿。“这把枪里装的是9×19毫米的帕拉贝鲁姆子弹,”她说道,“在这个距离上,它很可能会把你炸成两半。”她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握枪的那只手举得很稳,“给我从这儿滚开。快滚。” 他故意慢吞吞地往后退,又坐进了驾驶座,眼光始终没有从莎拉雅的身上移开。他抖出一根烟夹到毫无血色的嘴唇中间,懒洋洋地点上火,使劲吸了一口。 “遵命,女士。”他的声音里没流露出任何情绪;所有的怨毒都写在他的眼睛里。他砰地关上了车门。 汽车的引擎轰然发动,奥弗顿看着她爬起身,随即驾车驶离路边。他往后视镜里一瞥,看到她手里的那把ASP始终瞄着自己的后车窗,直到汽车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等到莎拉雅从视线中消失,奥弗顿掏出手机按下了快速拨号键。一听到电话那头响起马修·勒纳的声音,他就说道:“勒纳先生,您说对了。莎拉雅·穆尔还在四处打探情况。实话告诉您,她现在已经成为迫在眉睫的威胁。” 卡布尔领着他们朝教堂走去,伯恩就是循着这座教堂的尖顶来到村庄的。和这个国家中的所有教堂一样,村里的教堂也隶属于埃塞俄比亚正统台瓦西多教会。这个教会由来已久,拥有超过三千六百万名教众,是全世界规模最大的东方正统教会。事实上,它也是后殖民时代非洲这个地区仅有的一个基督教教会。 进到教堂光线昏暗的内部,伯恩一时间还以为卡布尔耍了他。他还以为法迪不仅出钱雇了扎伊姆那个死于辐射的儿子,连部族的“纳格斯”也一并收买了;他以为自己被带进了陷阱。伯恩刷地抽出那把马卡洛夫手枪。随着教堂中的阴影和片片暗弱的光线逐渐变得清晰,他看到有个人影正默不作声地朝他们招手。 “是米莱特神父,”扎伊姆低声说道,“我认识他。” 扎伊姆的伤势还没恢复,但他还是坚持要一起来。现在他已经和伯恩成了朋友。他们毕竟救过彼此的性命。 “我的孩子们,”米莱特轻声说,“恐怕你们来得太晚了。” “神父,”伯恩说,“请带我去见飞行员。” 几个人匆匆穿过教堂时,伯恩问道:“他还活着吗?” “快不行了,”神父的个子很高,瘦得像根竹竿。他的眼睛很大,脸上带着苦修者特有的那种憔悴神情,“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 “神父,他怎么会在你这儿?”扎伊姆问道。 “放牧的人在村子外边找到了他,就在河边的那片冷杉林里。他们跑过来问我该怎么办,我就让他们用担架把飞行员抬到这儿来了。不过,恐怕抬过来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有架军用飞机,”伯恩说,“我可以把他空运回去。” 米莱特神父摇了摇头。“他的颈椎骨折了,脊髓也受了损伤。我们没办法固定他的伤处。要是再搬动的话,他肯定活不成。” 飞行员杰米·考埃尔就躺在米莱特神父的床上。有两名妇女照料着他,一个人在给他烧伤的皮肤抹药,另一个人正拿着浸过水的布往他半张着的嘴里滴水。伯恩走进考埃尔视线的时候,他的眼睛闪动了一下。 伯恩背着他转过身去。“他能说话吗?”他问神父。 “说不了几句,”米莱特神父回答说,“他只要一动身上就疼得要命。” 伯恩在床前俯下身,让考埃尔能直接看到自己的脸。“杰米,我是来带你回去的。能听到我的话吗?” 考埃尔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嘶嘶声。 “我就问几句话,”伯恩对他说,“我得找到马丁·林德罗斯。遇到袭击之后只有你们两个人活了下来。林德罗斯现在还活着吗?” 伯恩又把腰弯下一点,耳朵几乎触到了考埃尔的嘴唇。 “是的。我……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还活着。”考埃尔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沙丘上滑落的沙子。 伯恩的心一阵狂跳,但鼻端闻到的恶臭还是让他大感震惊。神父说得没错:死神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徘徊,它的气息让屋子里变得恶臭难当。 “杰米,这个情况非常重要。你知道林德罗斯在哪儿吗?” 伯恩凑上前去,又闻到了那股恶臭。 “西南偏西方向,三公里处……在那条河的……对岸,”强忍疼痛的考埃尔说得很费力,直冒冷汗,“有个营地……戒备很严。” 伯恩正准备离开,考埃尔沙哑的说话声又响了起来。他剧烈起伏的胸口开始发抖,那是过度紧张的肌肉出现了痉挛。考埃尔闭紧双眼,泪水从眼睑下缓缓涌出。 “你别激动,”伯恩劝慰道,“好好休息吧。” “不行!上帝啊!” 考埃尔猛地睁开眼瞪着伯恩的脸,伯恩仿佛能看到那黑暗的深渊正在逼近。 “那个人……那个头目……” “他叫法迪。”伯恩替他说了出来。 “他在……他在拷打林德罗斯。” 伯恩只觉得胃里猛然一紧,仿佛缩成了冰冷的一团。“林德罗斯坚持住了吗?考埃尔!考埃尔?能回答我吗?” “他已经不能回答任何问题了,”米莱特神父走上前,把手搭在考埃尔满是汗水的额头上,“仁慈的上帝让他摆脱了苦难。” 他们准备把他转移走。马丁·林德罗斯知道这个,因为他能听到阿布·伊本·阿齐兹大呼小叫地喊出了许多命令,意思全都是赶紧把他们从这个该死的山洞里撤出去。外面传来了穿着靴子的脚跑来跑去的声音,武器碰撞发出的金属声,还有肩扛重物的人吃力的吭哧吭哧声。然后他听到一辆卡车的引擎在突突作响,车倒着开到了洞口处。 片刻之后阿布·伊本·阿齐兹本人走了进来,要给他蒙眼。 阿布在林德罗斯旁边蹲下身。“别担心。”他说道。 “我早就不担心了。”林德罗斯说话时嗓音沙哑无比,听起来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阿布·伊本·阿齐兹用手指拨弄着准备套到林德罗斯脑袋上的头罩。头罩是用黑布缝的,没开眼洞。“关于谋杀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那次任务你都知道些什么?想说的话,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许多次了,我对此一无所知。你还是不相信我。” “没错,”阿布·伊本·阿齐兹把头罩套到了林德罗斯的脑袋上,“我确实不相信你。” 接着,让林德罗斯大感意外的是,阿布的手在他的肩上轻轻一捏。 他这是什么意思?林德罗斯心想。是想表示同情吗?这个动作让林德罗斯觉得很可笑,但他现在却想不明白是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躲在自己制造的防弹玻璃之后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这个动作也不例外。虽然防弹玻璃只是个比方,但还是很有效的。自从林德罗斯走出脑海中的那座保险库,他发现自己始终处于一种半解离的状态,仿佛他已经无法全然寄身于这副躯壳之中。他的身体所做的一切——吃饭、睡觉、排泄、走几步活动活动,甚至偶尔和阿布·伊本·阿齐兹谈话——似乎都发生在别人身上。林德罗斯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已被敌人囚禁。解离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他把自己锁进心灵中那座保险库的时间已经太久。这种状态会逐渐缓解并最终消失,但是眼下在他看来这仿佛完全是个白日梦。他觉得自己将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余生——虽然活着,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感到有人粗暴地把他从地上拽起,觉得自己好像又进入了在那片平静的湖水上想像过无数次的梦境。为什么要这么匆忙地把他转移走?是不是有人来救他了?他觉得不可能是中情局的人。从许多天前听到的只言片语中,他已经得知“杜贾”组织击毁了中情局派来搜寻他们的第二架直升机。不会是局里的人。只有一个人对这里如此了解,如此坚韧不拔,而且有本领安然无恙地登上达尚峰的最高处:杰森·伯恩!杰森来找他了,要把他救回去! 马修·勒纳坐在“金鸭子”餐馆店堂深处的位子上。这家小餐馆虽说地处唐人街,却是华盛顿诸多导游手册推介的名店,因此自然会有观光客蜂拥而至。不过这里却不大可能看到本地人的身影,包括勒纳那些从事隐蔽工作的同行——间谍和政府特工。当然了,这正是勒纳希望的。他在唐人街一带至少有五六个彼此间隔很远的接头地点。每次和线人或是他用得着的其他人物碰面时,他都会在这些地点里随机选择一处。 光线昏暗的餐馆里脏污不堪,充斥着麻油和五香粉的气息,还有在沸滚的油炸锅里直冒泡的食物散发出的香味。每隔一阵子,厨师就会从这口锅里捞出好些蛋卷和裹着面包屑的鸡块。 他慢条斯理地小口啜着一瓶青岛啤酒。他是直接对着瓶子喝的,因为酒杯上油乎乎的污渍让他觉得很恶心。说真的,他倒是更想畅饮尊尼获加黑牌威士忌,但现在可不行。这个接头地点不适合喝威士忌。 勒纳的手机嗡嗡地响了。他打开手机,看到有一条短信:“从后门上第七街。五分钟后。” 他立即删掉短信,把手机装进口袋,继续慢慢地喝啤酒。喝完了酒,他往桌上丢了几张钞票,拿起大衣走进了男士洗手间。当然,勒纳对餐馆的布局很熟,所有的接头地点他也同样了然于心。方便之后他立即出了洗手间,从烟雾腾腾的厨房边走过。那里头热闹非凡,能听到有人在用广东话大呼小叫,还有架在熊熊火焰上的大铁锅发出的刺啦刺啦声。 他拽开餐馆的后门,悄悄地溜到了第七街上。停在街边的那辆新款福特可以说是全华盛顿最没有特征的车——这个城市的所有政府机构都必须采购美国产的交通工具。勒纳快速地向路两旁瞥了瞥,这才拉开后车门钻进去。福特车随即开动起来。 勒纳往座位上一靠。“嗨,弗兰克。” “您好,勒纳先生,”司机说道,“最近还好吗?” “凑合吧,”勒纳干巴巴地回答说,“还不是老样子。” “那就好。”弗兰克点了点头。他长得很壮,脖子又短又粗,看样子经常会跑到健身房去劳其筋骨。 “部长今天下午心情如何?” “你知道,”弗兰克打了个响指,“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 “生气?恼火?想杀人?” 弗兰克在后视镜里瞟了他一眼。“差不多吧。” 他们穿过乔治·梅森纪念大桥,随即折向东南,拐上了乔治·华盛顿纪念公园路。勒纳发现,这座城市的所有地方似乎都带有一座纪念性建筑。真是把假公济私的政治拨款用到了极致。看到这些鬼东西,难怪部长会生气。 加长豪华轿车停在华盛顿国家机场货运航站的附近等着他。车上硕大的引擎还在突突作响,就像是一架准备起飞的飞机。弗兰克开的那辆福特悄然停住,勒纳换乘到豪华轿车上。近些年来他这么干过无数次。 这辆轿车的内部和任何勒纳曾听说过的都截然不同,除了总统的座机“空军一号”。如有需要,几面锃亮的实木饰板可以升起遮住车窗——现在就是这样。一张胡桃木办公桌、一套最先进的Wi-Fi通讯中心、一张可以放平当床使用的豪华沙发、两张同样豪华的转椅,再加上一台半高的小冰箱,这就是车内的全貌。 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子。他年近七十,头上顶着一圈短短的银发,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舞动着。他的一双大眼睛微微凸出,仍然像年轻时那样既警觉又热切。这双眼睛和他凹陷的脸颊、苍白的肤色以及颏部松弛下垂的皮肉并不相称。 “部长。”勒纳喊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尊重与敬畏。 “坐吧,马修,”国防部长哈利迪说话时带着明显的得克萨斯州口音,能听得出来他是在达拉斯的都市丛林中土生土长的人,“稍等我一会。” 勒纳找了张转椅坐下,加长轿车也开动了。巴德·哈利迪如果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就会变得焦躁不安。哈利迪身上最能引起勒纳共鸣的特点,就在于他是个靠自我奋斗取得成功的人。勒纳在华盛顿遇到的许多人都出身于盛产石油的南部富裕地区,哈利迪成长的环境离这些地方可远得很。国防部长的百万身家是他自己用传统的老法子挣来的,因此他根本不受任何人的支配。他不欠任何人的情,甚至包括总统在内。为了他的支持者和他自己,哈利迪也会和别人达成协议;但这些协议向来都非常精明,而且极具政治手腕。因此,它们总是会使哈利迪的势力日益壮大,却很少会让他欠同僚的人情。 忙完了手头的事,哈利迪部长抬起眼来。他想挤出笑容,却没怎么成功。十余年前的那场小中风在哈利迪身上留下的惟一印记,就是左侧嘴角有时不太听他指挥。 “目前为止进展还不错,马修。记得那时候你跟我说,中情局局长建议把你借调过去,我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多年来我始终在想办法通过各种隐秘的途径控制中情局。中情局局长就像一头恐龙,他的那帮老校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在任上。不过如今他已经老了,而且每时每刻都在继续衰老下去。我听到一些传言,说他开始有点控制不住局面。我想趁现在发动袭击,趁着他四面受敌的时候。我不能公然向他挑战;华府的环城路里还有另外几头恐龙,虽然他们都已经退休,但还有不少影响力。所以我才雇用了你和米勒。我不能太靠近是非之地。万一出了篓子,我需要能理直气壮地加以否认。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必须让他下台。他那个机构需要来一场彻底的大扫除。中情局在所谓的人力情报方面始终占据着领先地位——什么人力情报,只不过是华府内部对间谍的称呼罢了。而我控制的五角大楼和五角大楼控制的国土安全部却总是叨陪末座。我们负责的工作是侦察卫星和监听。我在五角大楼的得力助手卢瑟·拉瓦列总是说,我们的工作仅仅是替战场作好准备。 “但现在我们已经处于战争状态了。我始终坚信五角大楼也需要把人力情报纳入自己的控制范围。我想控制这个领域的方方面面,从而让我们成为一架更具效率的战争机器,让国内外每一个旨在毁灭我们的恐怖主义网络及其基层组织都难逃灭顶之灾。” 勒纳注视着国防部长的脸。他和部长走得这么近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因此能够感觉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对马修取得的进展大感满意,但哈利迪并不这么认为。勒纳暗自在心中作好了准备,因为每次他得到部长的赞誉之后,另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都会随之而来。哈利迪可不在乎勒纳会怎么想。他和林登·约翰逊一样,都是从特别皮实的模子里倒出来的。此人绝对是个强硬无比的狗杂种。 “能不能告诉我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哈利迪打量了他一会儿。“既然你已经证实了我的猜测——中情局最近涌进了不少阿拉伯人和穆斯林——那么在我们解决掉中情局局长之后,你的第一要务就是把这帮人清除掉。” “清除其中的哪些人?”勒纳问道,“您有名单吗?” “名单?我他妈的才不需要什么名单,”哈利迪厉声说,“既然我说了清除,那么就是清除。我想把这伙人一扫而光。” 勒纳险些畏缩了一下。“部长先生,这得需要时间。不管您喜不喜欢,我们现在正处于对宗教问题非常敏感的时期。” “马修,那套鬼话我听都不要听。我的右半边屁股上有个地方一直在疼,都快十年了。知道让我屁股疼的肉中刺是什么吗?” “我知道,长官。就是宗教的敏感问题。” “完全正确。我们正在和那帮天杀的穆斯林交战。我绝不允许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从内部破坏我们的安全机构。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 这番对答听起来简直像是两个喜剧演员在插科打诨,不过勒纳估计国防部长可不会这么想。就算部长大人身上有一丝幽默感,那玩意儿肯定也像尼安德特人的骨头一样不知深埋在何处。 “既然我们谈到了肉中刺的问题,那就聊聊安妮·赫尔德的事吧。” 勒纳知道真正的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其他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部长开演前的暖场歌舞。“她有什么问题?” 哈利迪从桌上抽出一个马尼拉纸文件夹,往勒纳的手里一扔。勒纳打开文件夹,迅速翻了翻里面的内容。然后他抬起眼来。 哈利迪点了点头。“没错,我的朋友。安妮·赫尔德已经私下对你的背景展开了调查。” “这个臭婊子!我还以为已经制住她了呢。” “马修,她精明得很,而且对中情局局长极为忠诚。这意味着她决不会容忍你在中情局里往上爬。现在她已经对我们构成了显著的威胁。证明完毕。” “我不能就这么把她干掉。即使我把现场伪装成入室抢劫或是事故——” “你就别想了,万一她出了事中情局肯定会进行彻底的调查,在基督再临之前你都甭想脱身,”哈利迪用钢笔帽轻轻敲着嘴唇,“所以我建议你想个法子把她踢出中情局,而且得是让她和局长感到最难堪、最痛苦的方式。在一连串令人难堪的事件上再加上那么一件。中情局局长一旦失去了得力的助手,就会变得更加脆弱。你这颗明星会愈发迅速地升起,让那只老恐龙更快地走向死亡。这事我一定要办成。” 10 一行人穿过冰封的河流朝西南偏西方向走去,很快就进入了陡峭山峰下的阴影地带。卡布尔派了手下的三名战士陪着伯恩和扎伊姆,他们比扎伊姆更熟悉这一带的地形。 和一群人结伴同行让伯恩颇感不安,对他而言这支队伍的规模实在大了些。他平时的行动策略一向取决于隐蔽性,取决于无影无踪——在目前的情况下要想做到这两点都非常困难。不过在他们迅速前进的时候,伯恩不得不承认卡布尔手下的人行动起来确实是悄无声息,也非常专注于他们的使命——把他和扎伊姆平安地护送到法迪的营地。 冰河西岸的地形一直是缓缓的上坡,此时又变得平坦起来,这表明他们已经登上了一片长着树林的高地。耸立在前方的山峰险峻无比,几乎是一面直上直下的峭壁。峭壁上方三十米处的地方向外突出,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石檐。 刚出发时下得正紧的雪现在已减弱成飘扬的雪花,并没有对他们的行进造成任何妨碍。前两公里半的路程他们走得非常顺利。接近石壁时卡布尔的手下示意他们停下,然后派了一名同伴先到前头去打探情况。他们俯低身子藏在被风刮得簌簌作响的冷杉林中等待着,头顶的雪花还在不断飘落。风暴来临之前的可怕寂静笼罩着四周,山壁上的所有声音仿佛都被那道巨大的石檐吸收掉了。 去侦察的那个阿姆哈拉士兵回来了,向他们示意前方没有异常情况。他们继续前进,在雪地里步履艰难地走着,眼睛和耳朵时刻保持警惕。到了离石檐不远的地方,高地的坡度不断变陡,一路上的山石更多了,树林也愈发茂密。伯恩完全能明白法迪为什么会把营地设在这样的高处。 走出半公里之后,卡布尔手下战士的指挥官再次让他们停下,同时又派出一名士兵侦察前方的情况。这一回侦察兵去的时间比较久,他刚回队就凑到指挥官旁边激动地交谈起来。指挥官随即离开那两名战士,走到了伯恩和扎伊姆的身边。“已经确认了,前方有敌人。有两名敌人在我们的东侧。” “我们现在的位置肯定离敌人的营地不远了。”伯恩说道。 “营地里有警卫,他们在树林里四处搜索,正朝我们的方向走来,”指挥官蹙起了眉头,“我在想,他们难道早就知道我们要来?” “他们不可能知道,”扎伊姆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得杀了那两个人。” 指挥官的眉毛揪得更紧了。“他们是法迪的人。我们会遭到报复的。” “算了,”伯恩说得很不客气,“你们回去吧,我和扎伊姆继续往前走。” “你以为我是个懦夫?”指挥官摇了摇头,“我们的任务是把你们护送到法迪的营地。任务一定要完成。” 他朝两名战士做了个手势,他们随即朝正东方走去。“我们三个还照原来的路线走。我的弟兄会干掉他们。” 他们现在爬得有些吃力,陡然向上升起的山坡仿佛是想够到那道巨大的石檐。这会儿雪已经停了,流云间的一道裂隙中透出了阳光。 突然间响起一阵枪声,在山谷中激起了连绵不绝的回音。他们三个人停住脚步,在树丛间蹲下。紧接着又是一阵枪声,然后四周重新归于沉寂。 “我们得赶快。”指挥官说道。他们迅速站起身,继续往西南偏西方向前行。 没过多久他们听到了一声鸟鸣。片刻之后,指挥官手下的两名战士又加入了他们。一个人身上挂了彩,不过伤势不重。他们保持着紧密的队形,不屈不挠地继续前进,侦察兵走在最前头。 坡度很陡的地面仿佛一下子变得平缓了,树木也稀少起来。侦察兵突然跪倒在地,他们还以为他脚下绊到了石头或树根。紧接着另一名战士的脑袋被子弹击中,鲜血喷到了雪地上。其余的人急忙找地方隐蔽。伯恩心想,他们被打了个出其不意,因为枪声是从西方传来的,刚才从东边过来侦察的两个敌人其实是佯攻,那只是来自东西两个方向的隐蔽钳形攻势的一部分。伯恩现在对法迪又有了新的认识:为了成功伏击他们全体,法迪宁愿冒损失两个人的风险。 敌人还在开枪,密集的火力汇成了名副其实的弹雨,伯恩他们根本判断不出法迪的人到底有多少。伯恩离开了扎伊姆和指挥官隐蔽的地方,他们俩都躲到了勉强能遮住身体的障碍物之后,正在向敌人还击。伯恩折向右方,往一面陡峭的山壁上爬去。山壁上的岩石很粗糙,因此他可以在积雪之下找到搭手落脚的地方。他早就知道让卡布尔的人跟着他们来是个错误——他甚至不希望扎伊姆前来协助——但阿姆哈拉族的文化让伯恩根本没办法拒绝这种帮助。 攀上高处之后,伯恩朝山壁的另一边爬去,那儿的岩石形成了一个陡然下降的斜坡。伯恩从制高点向下望去,发现敌方有四个人,都配备着步枪和手枪。尽管距离很远,伯恩也能看出他们作战时的样子与阿姆哈拉人截然不同。这四个人无疑是法迪领导的恐怖组织的成员。 他现在面临的是武器的问题。伯恩身上只有手枪,和配备着步枪的敌人相比,他显然处于劣势。扭转这种劣势的惟一办法就是尽可能地接近敌人。这个计划当然也有危险,不过他别无选择。 伯恩兜着圈子从敌人的后方摸了过去。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无法直接从后方发起攻击:恐怖分子派了一个人在他们的后面放哨。警戒哨坐在一块扫净了积雪的岩石上,手持一把德制的毛瑟SP66式狙击步枪。这种枪用的是7.62×51mm的子弹,配备着高精度的蔡司望远瞄准镜。这些细节对于伯恩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至关重要:虽然毛瑟狙击步枪是狙杀远距离目标的绝佳武器,但它的枪管很重,而且用的是手动栓式枪机,所以这把枪并不适合用于迅速射击。 他悄悄爬到离警戒哨只有十五米远的地方,抽出了从死去的阿姆哈拉士兵身上拿来的那把弯刀。他猛地站起身,让自己完全暴露在恐怖分子的视线之中。警戒哨立即从岩石上跳了下来,这下就给了伯恩一个面积最大的靶子。敌人匆忙举起毛瑟枪想瞄准目标,伯恩手里的弯刀已经嗖地掷了出去,刀子不偏不倚地扎进了那人的胸骨下方,直没至柄,弯曲的刀刃刺穿了人体组织和器官。恐怖分子栽倒在雪地上之前,已经被自己肺部流出的血呛得无法呼吸了。 伯恩走到尸体旁拔出弯刀,在雪地上擦掉血迹后又收进了刀鞘,然后他拿起那把毛瑟枪,寻找可以隐蔽的地点去了。 他听到枪声还在继续,或长或短的点射就像是传播出战斗者死讯的莫尔斯电码。他迈开步子朝恐怖分子的位置奔去,但他们已经开始转移了。他扔掉毛瑟狙击步枪,抽出了那把马卡洛夫手枪。 伯恩从高处的一道岩脊边探出头,发现卡布尔派来护送他们的指挥官就在自己下方的雪地上,摊开四肢躺在血泊里。伯恩随即一点点移向前去,两名恐怖分子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他从后部瞄准其中一个人,一枪击中心脏,另一名恐怖分子迅速转身还击。伯恩闪身躲到了岩石后面。 敌人不停地开枪,时快时慢地进行点射,爆豆般的枪响被高悬在上方的石檐挡住,又折射进伯恩的耳朵里。伯恩刚跪起身,三发子弹就射在了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打得火星飞溅。 他做了个移向右方的假动作引开敌人的火力,随即匍匐在地朝左侧爬去,直到能看见恐怖分子暴露在外的一侧肩膀。伯恩开了两枪,听到敌人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他佯装着要站起来冲上前去。恐怖分子刚探出身子举起马卡洛夫手枪向他瞄准,就被伯恩干脆利落地一枪击中了眉心。 伯恩继续? ?前移动,搜寻第三个恐怖分子。他发现那人在雪地里痛苦地挣扎,一只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肚子,看到伯恩时恐怖分子的眼睛亮了一下。奇怪的是,他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接着,最后抽搐了几下的恐怖分子嘴里鲜血狂涌,眼睛渐渐暗淡下去。 伯恩撒腿跑了起来。就在三十米开外的地方,他找到了扎伊姆。阿姆哈拉人正跪在地上,他的胸部中了两枪,眼睛里尽是痛苦的神色。但是当伯恩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却说道:“不用,别管我。我已经没救了。” “扎伊姆——” “快走。去找你的朋友,把他救回去。” “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你。” 扎伊姆抖嗦着嘴唇挤出了笑容。“你还不明白吗?我死而无悔。因为你的帮助,我的儿子才能安葬。这是我惟一的请求。” 扎伊姆咯咯作响的嗓子里呼出了最后一口长气,身子歪向旁边,再也不动了。 伯恩过了好半天才走上前去,跪在地上为同伴合上了眼睛,然后起身朝法迪的营地走去。十五分钟之后,穿过一片茂密冷杉林的伯恩终于看到了它:一块平地上支着几顶军营般排列整齐的帐篷。从树桩断茬愈合的程度来看,这块空地被开辟出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伯恩在一棵冷杉的树干旁蹲下来,仔细观察着营地:九顶帐篷,三堆做饭用的篝火,还有一个简易厕所。问题是他什么人都没看到。这个营地似乎已经被遗弃了。 于是他站起身,准备绕着营地的外围搜寻一遍。他刚刚离开冷杉低垂枝条下的隐蔽处,飞射而来的子弹就打得他身旁的地上积雪四溅。他瞥见至少来了五六个敌人。 伯恩飞奔起来。 “快上来!在这边!快点!” 伯恩抬起头,看到阿利姆趴在上方一块满是积雪的突出岩石上。他在山壁上找到立足的地方,脚一撑攀上了岩脊。阿利姆从岩脊的边缘处爬回伯恩身旁。伯恩俯卧在岩石上,看着法迪的人四下散开搜寻他的踪迹。 伯恩跟着阿利姆往岩脊内侧的地方爬去,一直爬到敌人看不到的远处才站起身。阿利姆说:“他们把你的朋友弄走了。那道石檐下面有几个山洞,他们把他带到山洞里去了。” “你跑到这儿来干吗?”两个人开始向上攀登时伯恩问道。 “我爸爸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阿利姆,我很遗憾。他被打死了。” 伯恩伸出手想去安抚安抚孩子,但阿利姆身子一缩退开了。小男孩把手从攀着的岩石上松开,眼神仿佛望向了伯恩内心深处。 “他一直拼到了最后,也许这会让你好受点,”伯恩在阿利姆身旁蹲下来,“他临死的时候很平静。我向他保证过,一定会把你的哥哥安葬。” “你真的能做到?” 伯恩点了点头。“我会把你哥哥安葬的。肯定会。” 阿利姆的黑眼睛在伯恩的脸上游移着,然后他点了点头,两个人默不作声地继续往上爬。又开始下雪了——大雪织成的白幕仿佛把他们与其余的世界隔绝了开来。大雪也消灭了所有的声音,这对他们既是好事也是坏事。雪可以掩盖住他们发出的声音,也同样能掩盖住追兵的动静。 尽管如此,阿利姆仍然毫无畏惧地在前面带着路。攀登时他走的路线是一条从石檐突出部斜穿而过的小沟。阿利姆的步子很稳,脚下一次都没有打滑。不到十五分钟,他们就爬上了石檐的顶部。 阿利姆和伯恩爬过了石檐凸凹不平的顶部。“这儿有许多裂缝,一直能通到下面的山洞,”阿利姆说,“我和哥哥以前经常到这儿来捉迷藏。我知道从哪道裂缝下去能找到你的朋友。” 虽然雪下得很大,伯恩还是能看出石檐上有一个个标志着垂直裂缝的窟窿,它们表明冰川巨大的侵蚀力一直侵入了花岗石的山体。 伯恩在一道裂缝的开口处弯下腰,清掉积雪向下望去。光线无法一直照到最底部,不过看样子裂缝井状的通道似乎深达几百米。 他身旁的阿利姆说道:“你的敌人在监视你。” “我知道,你爸爸和我说过。” 阿利姆点点头。显然他并不感到意外。“他们后来把你的朋友从营地里带走了,这样你就找不到他。” 伯恩坐到地上端详着小男孩。“就算你说的是真话,你干吗要现在把这个情况告诉我?” “他们害死了我爸爸。现在我觉得他们从一开始就想把他干掉。他们根本不顾我们的死活。只要能达到他们的目的,他们才不管我们会死多少人、有多少人会变成残废。可是他们向我保证过,说我爸爸肯定不会有事,说他们会保护他。我真蠢,竟然相信了!让他们见鬼去吧!我想帮你把朋友救出来。” 伯恩一言不发,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我知道你怀疑我,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先从裂缝爬下去。如果这是个陷阱,如果你怀疑得没错,如果他们知道你会利用裂缝,他们就会开枪把我打死。你不会有事的。” “阿利姆,不管你以前都做过什么,但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男孩的脸上闪现出困惑的神色。显然,这还是第一次有素不相识的人关心他的安全。 “我跟你说的是实话,”阿利姆说,“恐怖分子根本不知道山洞上面有这些裂缝。” 伯恩犹豫了片刻,随即说道:“你可以向我和你爸爸证明你是忠诚的,不过别用这种方式。”他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一个用深灰色橡塑复合物做成的八角形物体。这东西体积不大,中央有一黑一红两个按钮。 他把八角形物体放进阿利姆的手里,说道:“你从石檐上爬下去,走南边的那条路。下山时你肯定会碰到法迪的人。你在远处一看到那帮家伙,就按下黑色的按钮。等走到离他们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再按下红色的按钮,然后使足劲把这个朝他们扔过去。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小男孩低头看了看那个八角形的东西。“这是炸弹吧?” “这你应该知道。” “你放心吧,交给我了。”阿利姆的语气很严肃。 “好。不听到爆炸声我是不会行动的。炸弹一响,我就从裂缝里爬下去。” “爆炸会把他们引过去,”阿利姆站起身准备离开,“下到三分之二的地方,这道裂缝又分成了两条,你得从右边的那条缝下去。下到底之后往右拐,再走五十米就是他们关押你朋友的地方。” 伯恩看着小男孩爬过石檐的顶部,从南边攀下岩壁,随即消失在飞旋的雪花之中。他马上掏出舒拉亚卫星电话联系了戴维斯。 “你的位置已经暴露了,”他说,“周围有没有动静?有没有看到敌人的踪迹?” “这儿安静得简直像座坟墓,”飞行员答道,“你估计多久能到?西北方向有一道很厉害的冷锋正在逼近。” “我知道。听着,你得离开那儿。我刚刚穿过西北方向的一片高山牧场,离你目前的位置大约有十三四公里。把直升机开过来。不过,离开前你得帮我把山洞里的那具尸体埋葬好。往地底下挖是挖不动的,你就用石头堆座坟吧。在坟前祷告几句。哦,还有件事——我看到机舱里有防辐射服,你进山洞前一定要把它穿上。” 伯恩挂掉电话,继续处理手头的任务。他别无选择,只能相信阿利姆现在告诉他的是实话。不过他还是得采取防范措施,万一他的判断错了呢?伯恩并没有像他刚才对阿利姆说的那样等爆炸声响起再行动,而是立刻把两脚伸进那道裂缝,一点点向下爬去。这会儿小男孩说不定正在把炸弹交给法迪的人。最起码,伯恩此刻不会待在阿利姆以为的位置上。 借助双膝、脚踝和肘部的力量,伯恩在岩石的裂缝中向下爬去。靠着施加在这几个身体部位上的压力,他才不至于从石缝中坠落,直接摔到底部的岩床之上。 正如阿利姆所说,石缝在大约下到三分之二的地方分出了岔道。伯恩在分岔口撑住身子停了一会,思忖着他无法估量的可能性。他要么相信阿利姆的话,要么不相信,就这么简单。不过,这当然一点都不简单:涉及人的动机和冲动的时候,从来都没有什么简单的事。 伯恩走了右边的那条岔道。沿着这条路往下没爬出多久,裂缝稍稍变窄了一些,有几处他只能硬挤过去。在一个地方他把身子转了四十五度,肩膀这才勉强通过。但他最后还是爬到了底,双脚踏上了山洞的地面。他抽出马卡洛夫手枪,朝左右两边望了望。没有恐怖分子埋伏,不过他发现岩洞的底部竖立着一根高约一米半的石笋。那是方解石的沉积物,是石缝中流下的富含矿物质的水沉积而成的。 伯恩抬脚踹出,石笋从离地面三十多厘米的地方啪地折断。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拿起石笋,顺着岩洞向右走。没走出多远,弯弯曲曲的通道就拐向了左方。伯恩放慢脚步,猫下了腰。 他从岩壁的角落探出头往外望去,发现法迪的一个手下站在那儿,腿旁靠着一支鲁格半自动步枪。伯恩等待着,他的呼吸深长而缓慢。恐怖分子动了动,伯恩这才看见马丁·林德罗斯。马丁被绳索捆着,嘴里塞着布条,靠坐在一个帆布包之类的东西上。伯恩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不已——马丁还活着! 伯恩没工夫仔细查看朋友的情况,因为山洞中此时响起了爆炸的回声。阿利姆证明了自己。他信守承诺,扔出了戴伦制作的炸弹。 恐怖分子又走动起来,这下伯恩看不见林德罗斯了。他看到另外两名恐怖分子跑了过来,凑到先前的那个人身边,那个人拿起卫星电话飞快地说着阿拉伯语,请求下一步的指示。这么说,法迪留了三个人看守囚犯。现在伯恩掌握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情况。 三个恐怖分子商量了一番之后,便在山洞中散开,摆出了三角形的防御阵势:一个人趋前,靠近山洞的洞口;另两个人分别守在林德罗斯身后的两侧,离伯恩蹲伏的地方不远。 伯恩收起了马卡洛夫手枪。现在他不能用枪。枪声一响,法迪其余的手下肯定会蜂拥而来,冲进山洞。他直起身,双脚站好位置,用一只手握住石笋,另一只手抽出那把弯刀,瞄准目标猛力掷出。弯刀深深地扎进了后方面朝左侧的那名守卫的脊背,只剩下刀柄露在外头,另一个守卫刚转过身,伯恩就把手里的石笋像标枪一样投了出去。石笋直接穿透了恐怖分子的喉咙,他倒下去的时候还伸出手想去抓,随即就瘫在了同伴的尸体上。 守在前方的恐怖分子此时已转过身来,举起鲁格步枪向伯恩瞄准。伯恩立即高举起双手,朝他的方向走去。 恐怖分子用阿拉伯语喝道:“站住!” 但此时伯恩已经突然飞跑起来,恐怖分子还震惊不已地圆睁着双眼,伯恩就奔到了他的身前。他一把拨开鲁格步枪的枪管,掌根猛击在恐怖分子的鼻梁上。鲜血和破碎的软骨从鼻孔中直喷而出。伯恩又一掌劈中了那人的锁骨,骨头应声而断。恐怖分子跪倒在地,上身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伯恩夺下他手中的鲁格步枪,挥起枪托狠狠地砸向他的太阳穴。那人顿时歪倒在地,一动不动。 伯恩大步朝他的朋友奔去。他割断绑住林德罗斯双手和脚踝的绳索,扶着朋友站起身,拽掉了塞在他嘴里的布条。 “慢点儿,”伯恩说道,“感觉怎么样?没事吧?” 林德罗斯点了点头。 “好。咱们赶快离开这儿。” 伯恩扶着林德罗斯匆匆朝他来时的路走去。马丁的脸肿得厉害,面色青紫,一看就知道受过刑。法迪究竟让他承受了多少精神和躯体上的痛苦?伯恩曾不止一次地受到接连不断的严刑拷打。他知道有些人对酷刑的忍耐力比别人要强。 两个人绕过被伯恩踹断的半截石笋,来到了那道岩缝的下方。 “我们得爬上去,”伯恩说,“这是惟一的出路。” “我尽力而为。” “别担心,”伯恩说道,“我会帮你的。” 伯恩抓住山石正准备攀上岩缝,林德罗斯伸出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杰森,我从来都没有放弃希望,我知道你能找到我,”他说道,“我欠你的这份情恐怕永远都还不清了。” 伯恩轻轻捏了捏林德罗斯的胳膊,“咱们快走吧,跟着我。” 往上爬花的时间比下来的时候更长。首先,向上攀登更为困难,也更消耗体力。再说林德罗斯也爬不快。有几次伯恩不得不中途停住,折回一两米帮助朋友攀上石缝间特别难爬的地方。石缝有一处特别狭窄,他只能把林德罗斯硬拽上来。 最后,经过了艰苦万分的三十分钟,他们终于从石檐的顶部钻了出来。伯恩趁着林德罗斯歇气时观察了一下天气。风向转了,现在刮的是南风,天空中只飘着零零星星的几片雪花,看来雪不会下更大了——冷空气前锋已经转向了别处。这一次盘踞达尚峰顶的远古恶魔还算比较仁慈。 伯恩扶着林德罗斯站起身,两个人吃力地朝等待着的直升机慢慢走去。 11 安妮·赫尔德住在一栋红砖建造的两层楼房中,这座具有典型美式风格的建筑离乔治敦的敦巴顿橡树园只有一箭之遥。房子装有黑色的百叶窗,屋顶上铺的是石板瓦,房前还栽着整整齐齐的女贞树篱。这栋房子原本属于安妮已去世的姐姐乔伊丝。三年前,乔伊丝和丈夫彼得乘坐小飞机前往玛撒葡萄园的时候遇到了浓雾,双双死于空难。安妮继承了这座房子,否则靠她自己的工资根本住不起。 从中情局下班回家的大部分晚上,安妮并不会想念她的情人。原因之一是局长总是很晚才放她下班。老头子向来都是个不知疲倦的工作狂,而且自从两年前妻子离开他之后,他就更没有理由离开办公室了。另一个原因在于她回到家之后总会找点事做,一直忙到快要睡觉的时候。到那时她会吃上一粒安必恩安眠药,钻进被子里,随即啪地关掉床头的台灯。 然而在其他一些夜晚——比如今夜——她的思绪却总是会拴在自己的情人身上:她想念他的体味,想念他健美肢体的触感,想念他平坦的腹部与她相贴时的悸动,想念他占有她、或是她占有他时那美妙无比的感觉。他不在她身边时,内心的空洞会让她感觉到一种真真切切的痛楚,而这痛楚只能靠不断工作来排遣,或是吃了药之后沉沉睡去。 她的情人。他当然是有名字的。这么多年来她还给他起了无数的爱称。然而在她的心里,在她的梦中,他始终是她的情人。安妮是在伦敦遇到他的,那是在领事馆举办的一次热闹的酒会上——当时不记得哪个国家的大使要庆祝自己的七十五岁生日,他的六百多位朋友全都接到了邀请,安妮也是其中之一。她那时在为英国军情六处的处长工作,此人是中情局局长非常信任的一位老友。 突然之间,她只觉得自己变得晕乎乎的,心下也略有些忐忑。头晕是因为他离得太近,忐忑则是因为他深深地打动了自己。那一年她二十岁,对男欢女爱并不是全无经验。不过,她的那些经验都来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她的情人可是个成熟的男人。此刻她非常地想念他,想得连心口都揪得作痛。 安妮感觉渴得要命。她穿过门口的通道进了书房,这间屋子的另一边是通往厨房的过道。她在书房里才走出三四步,就猛地站住了。 屋里所有东西的摆放方式都和她离开时不同了,这景象惊得她一下子跳出了刚才沉湎其中的思绪。她打开手袋掏出史密斯威森J型左轮手枪,两眼仍然留意着四周的情景。她的枪法很准;每个月她都要到中情局的射击场里练习两次。这倒并不是因为她特别喜欢摆弄武器,而是因为局里所有文职人员都必须接受射击训练。 安妮举着手中的枪,更仔细地把书房查看了一遍。屋里的情形并不像是小偷破门而入,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干这事的人动作相当干净利索。事实上,假如安妮不属于肛门滞留型人格,也许她根本就不会注意到屋里有变化——因为大部分变化都极其微小。她书桌上的纸张并不像原来那样摞得整整齐齐,一只老式的镀铬订书机摆放的角度比原来歪了一些,她那些彩色铅笔的排列顺序略有不同,书架上的书籍不像她摆放得那么一码平。 她首先检查了所有的房间和衣橱,确保房子里除了她之外再也没有别人。然后她又查看了每一扇门和窗。门和窗都没有任何遭到破坏的迹象。这意味着侵入者要么是拿到了一套钥匙,要么就是捅开了门锁。第二种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接下来她又回到书房,开始有条不紊地慢慢查看室内的每一样物品。她必须通过感觉来判断究竟是什么人侵入了她的住所,这一点非常重要。她一个书架一个书架地仔细审视,想像着那个悄悄追踪她的侵入者,想像他在刺探,在搜寻,试图揭开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从某种意义上说,考虑到她从事的职业,碰上这样的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但这种想法并不能缓解她因为自己的私密世界横遭侵犯而产生的恐惧感。当然,她采取了防范措施,而且这些措施可谓非常严密。另外,她在家的时候也非常谨慎小心,就像在办公室里一样。无论侵入者是谁,那人都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对此她确信无疑。但侵入这种行为本身却让她非常不安。她受到了攻击。为什么?是什么人干的?这些问题她一时都无法得到解答。 现在就别喝水了吧,她心想。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烈性的纯麦芽苏格兰威士忌,啜着酒上楼进了卧室。她坐到床边踢掉了鞋子,但体内仍在涌动的肾上腺素却让她感到坐立不安。她起身光着脚走到梳妆台边,把她的那副老式眼镜搁到台面上,然后站在镜前解开衬衫的扣子,缩拢身体脱掉了衣服。她走进衣橱,把挂衣杆上的一排衬衣拨到旁边,好去拿空着的衣架。她伸出手去够衣架,突然那只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的心脏像杵锤般猛烈地跳动着,只觉得一阵恶心涌遍了全身。 就在那里,在镀铬的挂衣杆上挂着一根小小的绞索,绞索收紧的绳圈中勒着一样东西,就像是勒着死刑犯的脖子——那是她的一条内裤。 “他们想知道我掌握了哪些情况,想知道我干吗要跟踪他们。”马丁·林德罗斯半闭着双眼坐在飞机上,脑袋靠着特别设计的座椅后背,“我真恨不得揍自己一顿。审问的人说他们在赞比亚就发现了我。我压根不知道。” “别这么自责,”伯恩说道,“你搞外勤还不太适应。” 林德罗斯摇了摇头。“这可不是借口。” “马丁,”伯恩轻声问道,“你说话的声音怎么了?” 林德罗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我肯定是连着许多天都在高声喊叫。我不记得了。”他竭力想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我从来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刑具。” 伯恩能明显看出他的朋友还处在刚获救后的震惊状态之中。他问了两遍关于飞行员杰米·考埃尔的下落,好像根本没听到伯恩的第一次回答,或是无法理解这消息究竟是什么意思。伯恩没有把第二架直升机的情况告诉他,那件事还是以后再说吧。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俩刚才几乎没时间和对方多说一句话,直到现在。刚从达尚峰起飞时,飞行员戴维斯就用无线电和吉布提的安布利机场取得了联系,要求中情局派一名医生过去。直升机飞行时颠簸得厉害,林德罗斯一直躺在担架上,昏昏沉沉地时睡时醒。伯恩从来没见过他瘦成这样,脸色灰白,憔悴不堪,没剃的胡子让他的模样大为改变,甚至有点令人不安:留着胡子的林德罗斯看上去竟然和抓住他的那些阿拉伯人颇为相似。 飞行员戴维斯真不愧是艺高人胆大。他驾着直升机在空中穿过了针眼——冷空气锋面边缘处咆哮的风暴中的一道裂隙。他熟练地随着移动的锋面飞下山峰,然后才飞入天气状况良好的空中。脸色惨白的林德罗斯躺在飞行员身旁,氧气面罩紧紧地扣在口鼻上。 在那段让人脉搏狂跳的航程中,伯恩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阿利姆哥哥那张烂出大洞、残缺不全的脸。他真希望自己能亲手把那孩子安葬。这已经不可能了,于是伯恩就做了他现在惟一能做的事:他心里想着戴维斯堆起的那座石冢,默默地为死者祷告了一番。好几个月之前,他在玛莉的坟前也是这么做的。 到了吉布提,直升机一落地中情局的医生就爬了上来。他是个神情严肃的年轻人,早早地白了头发。他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给林德罗斯检查身体,然后和伯恩一起站到机舱外说话。 “他显然受到过极为残酷的折磨,”医生说道,“身上有多处瘀伤和挫伤,还断了一根肋骨。当然了,还有点脱水。好消息是没有任何内出血的迹象。我给他吊上了生理盐水和抗生素,所以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不要移动他。你去洗洗吧,然后吃点蛋白质丰富的东西。” 医生看着伯恩,脸上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继续说道:“从身体方面看他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无法确定的是他的精神和情感究竟受到了怎样的伤害。正式的评估只能等我们回华盛顿之后再做,不过趁现在这段时间你也可以自己想想办法。回国的路上你可以试着让他活动活动头脑。我知道你们俩是好朋友,和他聊聊你们以前共度的时光,看看能否感觉到他身上发生了哪些变化——如果有变化的话。” *** “审问你的人是谁?”伯恩对身旁的林德罗斯说。此刻他们正坐在中情局的喷气式飞机上。 他的朋友闭了一下眼睛。“是他们的头目,法迪。” “这么说法迪本人当时也在达尚峰?” “是的,”林德罗斯的身上微微发抖,仿佛是吹到了一阵风,“法迪运送的这批货太重要了,他不放心交给手下去处理。” “他们抓住你之前,你已经发现这批货是什么了。” “没错,是铀,我带着射线探测仪,”林德罗斯睁开了眼睛,朝喷气机有机玻璃舷窗外呼啸的黑暗望去,“我起初还以为‘杜贾’是想搞到那批触发放电器。不过说真的,这确实有点说不通。我的意思是,他们干吗要去搞触发放电器?除非……”他浑身又是一阵轻微的抽搐。“杰森,我们必须假定他们已经弄到了所有的东西。不仅有触发放电器,还有更糟糕的——他们还掌握了提炼铀元素的方法;我们必须假定他们正在制造原子弹。” “我的判断和你一样。” “这并不是那种爆炸后只会波及几个街区的‘脏弹’。这可是真家伙,它的威力足以摧毁一座大城市,并且让周围地区受到放射性污染。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东西会让几百万人丧命!” 林德罗斯说得没错。在吉布提,趁着医生给林德罗斯检查身体的时候,伯恩打电话向老头子简单汇报了林德罗斯的事以及他们目前的情况,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发现“杜贾”组织确实对美国构成了威胁,而且有能力将其付诸实施。然而,现在伯恩能做的也就是评估一下朋友的精神状况。“跟我说说你被囚禁的时候吧。” “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大部分时间我头上都蒙着头罩。信不信由你,后来我竟然开始害怕头罩被摘下的时候——头罩摘掉意味着法迪会来审我。” 伯恩知道自己此刻已触及了如履薄冰的危险问题。但他一定得问明真相,即便那并不是他想知道的真相。“他知道你是中情局的人吗?” “不知道。” “你有没有告诉他?” “我告诉他我是国土安全部的,他相信了。他没有理由不相信。在这些恐怖分子看来,美国的几个间谍机构都差不多。” “他有没有问你国土安全部的人员配备情况或是任务目标?” 林德罗斯摇了摇头,“我刚才说过了,法迪想知道的只是我是怎样跟踪到他的,以及我都掌握了哪些情况。” 伯恩略微犹豫了一下,“他问出来了吗?” “杰森,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当时我坚信,一旦我坚持不住招了供,他就会把我干掉。” 一时间伯恩没再说话。林德罗斯的呼吸变得很急促,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医生警告过伯恩,如果他询问林德罗斯时问得太深入、太着急,可能会激起强烈的反应。 “要不要我去喊医生?” 林德罗斯摇摇头,“让我歇会儿就行。没事的。” 伯恩走进飞机上的厨房准备了两份吃的。这架飞机上没有乘务员,只有一位医生和中情局的飞行员,机舱前部还有一名携带武器的副驾驶。伯恩回到座位旁,递给朋友一份吃的,自己端着另一份坐了下来。伯恩开始吃东西,有一阵子没说话。他很快注意到林德罗斯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正把盘子里的食物拨来拨去。 “跟我说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事?” “我真希望能告诉你一点好消息,但实际情况并不妙。你的部下抓到了那个把触发放电器卖给‘杜贾’组织的开普敦商人。” “对,那家伙叫海勒姆·采维奇。” 伯恩拿出PS3,调出采维奇的照片给林德罗斯看。 “是这个人吗?” “不是,”林德罗斯说道,“怎么了?” “‘堤丰’在开普敦抓到的就是此人,他们把他带回了华盛顿。这家伙后来逃跑了,当时他的同党还开枪打死了蒂姆·海特纳。” “真该死!海特纳是个好小伙子,”林德罗斯伸出手指在PS3的屏幕上点了点,“那么这人是谁?” “我认为他就是法迪。” 林德罗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抓到了他,又让他给跑了?” “恐怕是这样。但换个角度看,这也是我们第一次掌握到关于法迪真实相貌的线索。” “给我看看。”林德罗斯盯着那张照片仔细地审视着。过了好半天他才说道:“上帝啊,真的是法迪!” “你能肯定吗?” 林德罗斯点点头。“恐怖分子抓到我的时候他就在现场。这张照片上他用了很多化妆手段,但我能认出他的脸型。还有那双眼睛。”他又点了点头,把PS3递还给伯恩。“肯定是法迪,不会错的。” “你能不能给我画一张法迪真实相貌的草图?” 林德罗斯点头应允。伯恩起身离开,没过多久就从副驾驶那儿拿来了一本拍纸簿和几支铅笔。 林德罗斯开始画草图时,伯恩注意到他的朋友似乎有些异样,便说道:“马丁,看样子你还有别的事想对我说。” 林德罗斯抬起眼来看着他。“这个情况也许根本不算什么,不过……”他摇了摇头,“我和另一名审讯者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那人叫阿布·伊本·阿齐兹,是法迪的左右手——他老是会提起一个名字:哈米德·伊本·阿谢夫。”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 “真的吗?我记得好像在你的档案里看到过这个名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肯定和亚历山大·康克林布置的某次任务有关。但我记不得自己是否曾参与其中。”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阿布·伊本·阿齐兹想知道关于那次任务的情况?看来现在是永远都搞不明白了。”林德罗斯喝了一大口水。他这是在遵照医嘱好好休息,多补充水分。“杰森,现在我可能还有点不在状态,不过我已经摆脱了震惊的情绪。我知道回去以后上头的人会搞一整套测试,看看我是否适合继续工作。” “马丁,你肯定能回到岗位上去的。” “我希望你明白,你在这个决定之中会起到很大的作用。毕竟你最了解我。你的意见将左右中情局作出的决定。” 伯恩禁不住笑了。“哈,这角色转换得可真够突然。” 林德罗斯深吸一口气,又伴着轻微的一声痛哼呼了出来。“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是希望你能向我作个保证。” 伯恩望着朋友蒙上阴影的脸,搜寻着“上头的人”其实真正想要寻找的迹象——林德罗斯是否已被洗脑,变成了一枚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成了用来对付中情局的活人武器?自从伯恩出发去救朋友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就始终有这个疑虑。他不知道哪一种情况更令人恐惧:是发现朋友已经丧命,还是发现他被变成了敌人? “‘杜贾’是一个很严密的组织,简直有点商业机构的意思。它似乎有取之不尽的现代化武器装备,而法迪这个人显然是在西方接受教育的——把这些事实综合起来看,这个恐怖组织和我们遭遇过的任何一个恐怖主义网络都截然不同,”林德罗斯继续说道,“建立一家能提炼铀元素的工厂要花费巨资。谁有能力像这样一掷千金?我估计是一个犯罪集团,资金来源可能是在阿富汗或哥伦比亚种植的毒品。只要把‘水龙头’——资金提供者——关掉,我们就能让‘杜贾’组织丧失提炼铀元素的能力,让他们无法再搞到最先进的武器。要想把‘杜贾’彻底打回铁器时代,这个办法是最有把握的。”说着他放低了声音,“我在博茨瓦纳查出了一些情况,我认为那是‘杜贾’组织资金链的一环,资金链的源头在敖德萨。我查到了一个名字:莱蒙托夫,埃多·弗拉多维奇·莱蒙托夫。根据我在乌干达搜集到的情报,莱蒙托夫的基地就设在敖德萨。” 林德罗斯的双眼闪闪发亮,往日的激情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杰森,你想想看!直到今天,想要摧毁伊斯兰恐怖主义网络仍然只有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打入内部。这个策略极其困难,从来都没取得成功。但是现在我们终于有了另一种途径。切断资金链的办法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我们可以通过这个办法,由外而内地击溃全世界最致命的恐怖主义网络。”他继续说道:“切断资金链的事我可以解决。不过至于那个资金提供者,这个任务我交给其他任何人都不放心,除了你。我要你尽快赶到敖德萨,找出莱蒙托夫,然后把他干掉。” 以散石砌成的房子 大而无当,建造于一百多年前,之后它就静静地坐落在那儿,有充分的时间与弗吉尼亚州起伏的群山融为一体。房子上有老虎窗,屋顶铺着瓦片,周遭竖起的一圈高墙上装着电动开关的铁门。据邻居们说这房子的主人是个避世隐居的作家,假如有人肯费心跑到五十公里之外的市政厅去查查房产交易记录,就会发现二十二年前县里关闭了疯人院之后,该作家花二十四万美元买下了疯人院所在的房子。据说这位作家生性多疑,总以为有人想害他。要不然他家的围墙上干吗要通电?他家的院子里为什么有两只瘦骨嶙峋、好像总饿着肚子的杜宾犬游荡?它们到处嗅来嗅去,还不时发出令人胆寒的狂吠。 事实上,这栋房子的所有者是中央情报局。了解内情的老特工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阴森之屋”,因为这地方是中情局进行正式讯问的场所。老特工经常会就这栋房子开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玩笑——有这么一栋建筑存在,这本身就让他们感到很不安。在一个冷得人关节作痛的冬日早晨,伯恩和林德罗斯刚抵达杜勒斯国际机场就被车接到了这里。 “请把您的头部放在这里。对了。” 中情局特工伸出手托住马丁·林德罗斯的后脑勺,片刻之前杰森·伯恩通过这里时他也是这么干的。 “请直视前方,”特工接着说道,“尽量不要眨眼。” “这个检查我以前可是做过上千次。”林德罗斯愤愤不平地嘟哝着说。 特工没理会他的抱怨,而是打开了视网膜扫描仪,看着仪器扫过林德罗斯右眼中央时屏幕上显示出的图像。仪器拍下林德罗斯视网膜的照片,再将照片上视网膜的形状与存档中的图像进行比对。完全吻合。 “欢迎回来,副局长先生,”特工朝林德罗斯伸出手,咧嘴一笑,“您已获准进入‘阴森之屋’。请您去左手边的第二个房间。伯恩先生,请到右手边的第三个房间。” 他朝两人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往电梯的方向走,那是中情局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安装的。控制电梯的就是那名特工,所以电梯门自动打开,耐心地等待着他们。进入亮闪闪的不锈钢轿厢之后,他们无需揿动任何数字或按键——这部电梯只通往地下二层。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是一条条不加修饰的混凝土走廊,一个个没有窗户、让人不禁产生幽闭恐怖之感的房间,以及好几间云集着众多医学和心理学专家的神秘实验室;总而言之,就像是一间中世纪恐怖物品陈列室。 中情局的所有人都知道,被带进“阴森之屋”就意味着出了极为可怕的大事。这地方是叛逃者、双面间谍、不称职的特工和叛徒们的临时居所。 被带进“阴森之屋”以后,这些人从此就音讯全无。他们的命运究竟如何?这种疑问在中情局内部引起了无穷无尽的可怕传言。 伯恩和林德罗斯在地下二层走出电梯,周围微微能闻到清洗剂和酸液的气味。他们相对而立,停了片刻,现在没什么别的话可说了。他们像即将踏上血腥战场的角斗士那样紧紧握了握手,随即分开。 右手第三扇门的房间里,伯恩坐在一把梯式靠背的金属椅上,椅子腿被螺栓固定在混凝土地面上。天花板上装着一盏工业用照明灯,长长的荧光灯管在钢制的格栅灯罩里嗡嗡作响,就像一只趴在窗玻璃上的马蝇。灯光照亮了室内的一张金属桌和另一把金属椅,这两样东西同样也固定在地上。房间的一角安着监狱里的那种不锈钢坐便器,还有个很小的洗手池。整个房间除了墙上的一面镜子,没有其他任何装饰——被派来讯问伯恩的人可以透过它从屋外观察他。 他就这么等了两个小时,陪伴着他的只有荧光灯管发出的刺耳嗡嗡声。然后房门突然间打开了,一名特工走进房间,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他拿出一台小型磁带式录音机,按下录音键,随即翻开自己放到桌上的一份文件夹,开始讯问伯恩。 “从你抵达达尚峰北坡的那一刻起,到你带着目标人物登上直升机为止,这段时间内都发生了什么?尽可能说得详细一点。” 伯恩叙述情况时讯问者的眼光始终没有从他脸上移开。这名讯问者是个中年人,个子不高不矮。他的额头很高,头发长得稀稀落落,发际线已经开始后退。他的下巴有些后缩,但那双眼睛却像狐狸般狡猾。他从来没有直视过伯恩,而是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仿佛这么看人能让他洞察别人的内心,最不济也可以起到点威慑作用。 “你找到目标人物的时候,他的状况如何?” 讯问者此时是在让伯恩重复他已经回答过的问题。这是讯问中的常规手段,讯问者借此鉴别谎言与真话。如果被讯问者在撒谎,那么他叙述的情况迟早会出现前后不一的现象。“他被绑着,嘴里还塞着布条。他看起来很瘦——和现在的样子差不多——囚禁他的人给他吃的东西好像很少。” “我觉得,他要爬上直升机所在的那座山峰会非常艰难。” “刚开始的时候对他来说是最困难的。当时我都以为得背着他上去了。他的肌肉很僵硬,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给他吃了几根营养棒,这起了点作用。不到一个小时,他走路时就稳当一些了。” “他和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讯问者故意用平淡的语气问道。 伯恩知道某个问题问得越随便,那么它对于讯问者而言就越重要。“‘我尽力而为。’” 讯问者摇了摇头,“我问的是他刚见到你时说的话,就是你把他嘴里的布条拽掉的时候。” “我问他感觉怎么样——” 讯问者仰望着天花板,似乎觉得很不耐烦。“他到底是怎么回答你的?” 伯恩的脸上仍然像石头似的毫无表情。“他只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 讯问者看上去有些发窘,这表明他刚才肯定以为自己能让伯恩上当。“他为什么不说话?他已经给关了一个多星期,见到自己人的时候总应该说点什么吧。” “当时并不安全。那种情况下我们说得越少越好。他知道的。” 讯问者又开始用余光打量伯恩。“那么,他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告诉他我们得从石缝里爬上去,这样才能逃走。他回答:‘我尽力而为’。” 讯问者似乎并不信服。“好吧,这个细节就算了。在你看来,他当时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他看起来还可以,感觉很如释重负。他想尽快离开那儿。” “他是否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你有没有发现他忘记了某些事情?他说的话是否让你感到有些奇怪,或是与他的身份不相符?” “没有,你说的这些迹象我都没看到。” “伯恩先生,你似乎对自己说的话非常肯定。你本人不是也有记忆紊乱的问题吗?” 伯恩知道这是对方在故意引他发火,内心深处顿时松了口气。为了戳穿受审者的谎言,讯问者会使出各种各样的手段,激将法是最后的一招。 “我的记忆紊乱涉及的都是过去的事情。至于发生在昨天、上周或上个月的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讯问者毫不停留地抛出了另一个问题:“目标人物有没有被洗脑?他是否已经叛变?” “坐在过道对面房间里的那个人就是以前的林德罗斯,他没有任何改变,”伯恩答道,“在回国的飞机上,我们谈到了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请你说得具体点。” “他证实了恐怖分子法迪的身份。他给我画了张法迪相貌的草图,这对我们而言是一大突破。在此之前法迪这个人始终都是个谜。马丁还把法迪得力助手的名字告诉了我,那人叫阿布·伊本·阿齐兹。” 讯问者又问了伯恩十几个问题,其中大部分都是他已经问过的,只不过改换了一下措辞而已。伯恩耐心地回答了所有的问题。无论讯问者耍出什么手段,都不会让他失去冷静。 接着讯问就结束了,正如开始时一样突然。讯问者没有再理会伯恩,也没有再向他说明什么,他关掉录音机,拿起机器和讯问记录走出了房间。 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这期间只来了另一名年轻特工,他用托盘端来食物,接着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伯恩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刚过——他已经被讯问了一整天。就在这时,房门又一次打开了。 伯恩本以为自己对任何情况都作好了准备,不过看到中情局局长走进房间,他还是大吃一惊。局长站在那儿盯着伯恩看了很长时间,伯恩能看出老头子的脸上流露着各种相互冲突的情绪,因此他才会像这样欲言又止。跑到这儿来见伯恩,这件事本身就让老头子很不愉快;现在,他要对伯恩说的话正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 老头子最后还是开口了:“你遵守了承诺,把马丁救回来了。” “马丁是我的朋友。我绝不会让他失望。” “告诉你,伯恩,我真希望这辈子从来都没遇到过你,”中情局局长摇了摇头,“不过说实话,你他妈的太让人琢磨不透了。” “连我自己都琢磨不透。” 中情局局长眨了几下眼,然后他刷地转过身大步走出了房间,就让门这么开着。伯恩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现在可以走了,马丁也是一样,他最关心的就是这个。马丁已经通过了那一大套让人精疲力尽的身体与心理测试。他们俩都安然度过了“阴森之屋”。 马修·勒纳坐在“堤丰”行动部主任的办公桌后面,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也是行动部主任的椅子。听到掌声的那一刻他意识到有什么事不对劲了,于是从电脑屏幕前转过身来——他正在为“堤丰”行动部的电子档案设计新的分类体系。 他起身走过主任办公室,打开了房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被“堤丰”行动部的同事们团团围住的马丁·林德罗斯。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林德罗斯身边的人纷纷激动无比地抢着和他握手,其他人则在用掌声表示欢迎。 勒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凯撒大人来了,他满怀怨恨地想道。局长怎么都没告诉我一声?既恨且妒的勒纳眼看着这位浪迹天涯后归来的英雄端着一副大胜而归的派头慢慢朝自己走来。你回来干吗?你怎么没死啊? 他费了不少劲才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朝林德罗斯伸出了手。“欢迎凯旋的英雄。” 林德罗斯也冲着他一笑,那笑容中的讽刺意味毫不逊色,“马修,多谢你帮我焐着椅子。” 他从勒纳身旁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打量着室内的陈设。“哦,还没重新刷油漆吗?”看到勒纳跟在后面走了进来,林德罗斯又加了一句,“口头汇报一下情况吧,然后你就可以回楼上去了。” 勒纳边汇报情况边收拾自己的个人物品。待他收拾停当,林德罗斯说道:“马修,我希望你能把办公室恢复成我离开之前的样子,谢谢。” 勒纳怒气冲冲地瞪了林德罗斯一眼,随即小心翼翼地把他以前收起来的所有照片、名画复制品和纪念物一一摆回原处,他本来再也不想看到这些东西。勒纳是个出色的指挥官,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撤出战场;他也确信这是一场战争,而且刚刚开始。 勒纳离开“堤丰”行动部三分钟之后,林德罗斯的电话响了,是老头子。 “重新坐到那张桌子后面的感觉一定很不错吧?” “那是当然。”林德罗斯答道。 “马丁,欢迎你回来。我打心眼儿里欢迎你。你获得的情报证实了‘杜贾’组织的意图,这对我们来说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是的,长官。我已经开始制定分步实施的计划,以遏制他们的行动。” “好样的,”中情局局长赞道,“马丁,把你的人召集起来,尽快执行任务。在我们解决这场危机之前,你的任务就是整个中情局的任务。从现在起,中情局的所有资源你都可以任意支配。” “我会把这件事办好的,长官。” “全靠你了,马丁,”中情局局长说,“今天吃晚饭的时候你就可以来做第一次情况简报。八点整。” “我盼着和您见面,长官。” 局长清了清嗓子:“对了,关于伯恩的事你有什么建议?”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长官。” “别跟我来这一套,马丁。你我都知道伯恩那家伙绝对是个威胁。” “长官,是他把我救回来的。我觉得这事除了他没人能办成。” 老头子根本没理会林德罗斯的话。“我们正面临着一场国家危机,其规模和严重性都是前所未有的,现在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像他这样难以控制的麻烦人物,我希望你能把他处理掉。” 林德罗斯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望着窗外坠下的亮闪闪的冰冷雨滴——他提醒自己得问一下伯恩的航班是否会延误——他打破了让人越来越难堪的沉默,说道:“恐怕您得把话说得再明白些。” “哦,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伯恩那该死的家伙足有九条命。”中情局局长停顿了片刻,“我知道你们俩的关系很不错,但这样不好。相信我,我的判断没有错。想想看,三年前我们刚安葬了亚历山大·康克林。谁要是和伯恩走得太近就会遇到危险。” “长官——” “这么说吧,权当我是在对你的忠心进行最后一次考验。你要是想继续在‘堤丰’行动部干,就必须这么做。我想我用不着提醒你,你背后还有人在虎视眈眈呢,从现在起你必须切断与杰森·伯恩的所有联系。不要让他得到任何情报——一条也不行——无论是从你的办公室还是这栋楼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明白了吗?” “遵命,长官。”林德罗斯挂断了电话。 他拿着无绳电话站起身,走到窗前把脸颊贴在窗玻璃上,冰冷的感觉传遍全身。深入骨髓的疼痛仍然没有消失,他的脑袋也一直在作痛——这个情况他并没有告诉局里的那些医生:这些疼痛都让他无比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想起自己来到此地的旅程是多么漫长。 他拨通了一个号码,把电话举到耳旁:“伯恩的航班能准时起飞吗?”听到对方的回答之后,他点了点头。“好的。他在华盛顿国家机场?你看清楚了?很好,你可以回来了。没错。”他挂掉了电话。无论这边发生了什么情况,伯恩反正是要启程去敖德萨了。 他回到办公桌前打开内部通话器,让秘书马上通知“堤丰”行动部所有的驻外特工参加电话会议。这之后他启动了会议室里的免提电话——事先他已经通知华盛顿的全体“堤丰”人员到会议室紧急集合。他在会议室里向他们传达了自己所掌握的关于恐怖威胁的具体情况,并简要介绍了他的行动计划。他把部下划分为多个四人小组,分别下达了各组的任务,并要求他们立即开始执行。 “从现在起,所有其他任务都暂时停止,”他对特工们说,“挖出‘杜贾’组织,制止他们的恐怖活动,这是我们目前的首要任务,也是惟一的任务。从现在起所有休假取消,直至任务完成。伙计们,你们得好好习惯习惯行动部这屋子了,我们要按照日夜轮班的紧急日程来安排工作。” 看到手下纷纷一丝不苟地执行起了自己的命令,林德罗斯离开了行动部,驱车前往莎拉雅的公寓,准备把马修·勒纳搞砸的事处理好。他在车里打开四频段GSM手机,拨通了一个敖德萨的号码。 电话那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林德罗斯说道:“已经安排好了。伯恩会在慕尼黑转机,当地时间明天下午四点四十分到达。”他闯了个红灯,拐上了右边的那条路。莎拉雅住的公寓楼就在三个街区之外的前方。“你把他盯紧点,就像我们说过的那样……不用,我只想确保你不会匆匆忙忙地改变计划。那就好。他会找到那个凉亭的,因为我们会让他以为莱蒙托夫把总部设在那里,在他查明真相之前你就能把他干掉了。” 伯恩的背叛_第二部 第二部 12 在敖德萨有一座凉亭,面朝黑海的沙滩上有许多凉亭,那只是其中之一。饱经日晒雨淋的凉亭是灰色的,和冲上潮位线的海水是同样的颜色。伯恩捅开了凉亭一扇边门的门锁,偷偷溜了进去。他抱来的那个人在哪里?他不记得了,但能看到自己的手上还沾着血迹。他闻到自己的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死亡气息。出了什么事?他觉得很奇怪。没时间了,没时间了!不知什么地方有座时钟在滴答作响,他必须继续往前走。 凉亭本该是聚满了人的地方,此刻却寂静得犹如坟场。后边是一间有窗户的厨房,被荧光灯管照得雪亮。透过窗户他看到外面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便蹲下身在一箱箱啤酒和汽水之间穿行,堆得高高的箱子就像是教堂里的立柱。他看到了一个男子的侧影,那正是他们派他来刺杀的目标。此人一直在竭力扰乱他,想方设法逃脱他的追杀。 但再逃也没有用。 他正准备最后一次逼近目标。这时,左边的动静让他猛地转过身,一个女人从阴影中向他走来——是玛莉!她到敖德萨来干什么?她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亲爱的,”她说道,“跟我走吧,咱们离开这儿。” “玛莉,”他感到心痛得胸口直发紧,“你不该到这儿来。太危险了。” “嫁给你也很危险,亲爱的。但我不还是嫁给你了吗?” 一阵尖厉的号叫声响了起来,在他心中的空洞之处不停地回荡。“可是你已经死了。” “死了?是啊,看来我是死了。”她蹙起了眉头,这表情一时间破坏了她那张美丽的脸庞,“亲爱的,那时候你怎么不在我身边?你怎么没去保护我和孩子们?假如你当时不是身处半个地球之外、不是和她在一起,我现在应该还活着。” “和她在一起?”伯恩的心脏像杵锤般剧烈地跳动着,他觉得自己恐慌得无以复加。 “亲爱的,你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个撒谎专家,除了我。” “你想说什么?” “你瞧瞧自己的手。” 他低头一看,只见干涸的血迹已经沁入手的掌纹中。“这是谁的血?” 他想知道答案——他需要知道答案。他抬起头,但玛莉已经消失了。周围空无一物,只有耀眼的灯光洒在地上,犹如伤口中流淌出的鲜血。 “玛莉,”他轻声呼唤着,“玛莉,别离开我!” *** 马丁·林德罗斯和囚禁他的那帮人已经在路上走了很长时间。他先是乘直升机,稍事等待之后又换上了一架喷气机——这架喷气机中途至少停下来加了一次油。具体情况他并不是很清楚,因为途中他要么是自己睡着了,要么就是被人注射了催眠药物。不过这没什么关系,他知道自己已经离开达尚峰,离开了埃塞俄比亚的西北部,甚至已经离开整个非洲大陆。 杰森。杰森出什么事了?他现在是死是活?显然杰森没能及时找到他。他不愿想像杰森已死的可能性。即便法迪亲口把杰森的死讯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他太了解杰森·伯恩了。杰森总有办法扒开新铲上的泥土,从埋葬他的坟墓中爬出来。杰森还活着,林德罗斯对此确信不疑。 但他不知道如今杰森的生死是否还有意义。杰森有没有发现卡里姆·贾麦勒已取代了林德罗斯?如果杰森上了当,那么即便他在达尚峰试图救援林德罗斯的过程中活了下来,也会就此罢手。想到另一种更糟糕的情况时,林德罗斯不由得冒出了冷汗:万一杰森发现了卡里姆·贾麦勒,又把他带回了中情局呢?上帝啊,难道这一直都是法迪的计划? 喷气机飞进了湍流区,他的身体也随着摇晃的机身颤动起来。他把身子紧靠在冰冷的弧形舱壁上稳住自己。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捂住了头上整整包住半张脸的绷带,绷带下面就是右眼被挖出后留下的空洞——摸绷带已经成了林德罗斯的一个习惯。他的脑袋一跳一跳地作痛,那疼痛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就好像他的眼睛着了火——只不过他的眼睛已不再属于他。那只眼睛现在的主人是法迪的弟弟——卡里姆·贾麦勒·伊本·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起初他一想到这事就感到恶心,他会呕吐,往往还吐得非常厉害,就像个突然戒断毒品的瘾君子。现在,这只会让他的心中涌起无比的憎恶。 身体横遭侵犯,器官活活被摘除,这种可怖经历对林德罗斯造成的损害永远也无法恢复。有几次当他在脑海中银光闪闪的湖面上钓鳟鱼时,他曾起过了结自己性命的念头,但始终没有真正打算这么做。自杀是懦夫的选择。 再者说,他想活下来的愿望也非常强烈。他一定要活下来,即便只是为了向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讨还血债。 伯恩随着一阵激烈的抽搐猛然惊醒。他看了看周围,一时间有点无所适从。他这是在哪儿?他看到了斗柜和床头柜,还有紧紧拉起遮住了光线的窗帘,房间里毫无特色的家具既笨重又破旧。这是个旅馆房间——哪儿的旅馆房间? 伯恩溜下床,光着脚走过带花纹的地毯,拉开了厚厚的窗帘。耀眼的阳光刷地一下直照在他的脸庞和胸膛上,他眯起眼睛,望着窗外太阳在深灰色水面上反射出的粼粼波光。这儿是黑海。他在敖德萨。 他刚才究竟是梦到了敖德萨,还是回忆起了敖德萨? 他转过身,满脑子仍然是刚才那不知是梦幻还是记忆的情景。它就像太妃糖似的延展开去,直化入清晨的蓝天之中。玛莉怎么会在敖德萨?不可能!那么,玛莉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记忆片断里?那个片段来自…… 敖德萨! 他的记忆片段就是在这座城市中产生的,他以前来过这儿,他被派到这里来刺杀……刺杀某个人。那人是谁?他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又坐到床边,用掌根使劲揉了揉眼睛。他仿佛还能听到玛莉的声音:“假如你当时不是身处半个地球之外,不是和她在一起,我现在应该还活着。”玛莉的话音里并没有指责的意味,只是有点伤心。 无论他当时在哪里、在干什么,其实都无关紧要,他没有陪在她身边。玛莉给他打过电话,说她以为自己只是有点感冒,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来他又接到了一个电话,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悲恸万分,差点儿失去了理智。那不仅是因为悲恸,还有内疚。 他本该陪在玛莉身边,保护他的家人,就像他本该保护好自己第一次建立的家庭一样。历史再度重演,虽然并非丝毫不差的再现,但悲惨的结局几乎如出一辙。讽刺的是,尽管灾难发生时他都身在千里之外,但这种距离反而让他愈发接近了自己心中那空空如也的黑洞。他凝望着那黑暗的空洞,只觉得往日铺天盖地般的绝望之感又涌上心头——他需要去惩罚自己,或是惩罚别人。 他觉得自己很孤独,彻底而绝对的孤独,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很令人不安的状态。他觉得自己仿佛离开了躯壳,就像陷入梦乡的人那样。但此刻他并没有做梦,这是再清醒不过的现实。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自己,怀疑自己的判断力已经因为情绪的激烈波动而受到了损害。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能合理地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异常现象:他把海勒姆·采维奇带出了中情局的拘留室;他在这个房间里醒来,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在短暂而充满绝望的一瞬间,他都开始怀疑玛莉的死是否已经让他完全崩溃,怀疑那些将他的双重人格维系在一起的脆弱关联是否已纷纷断裂。我是不是疯了?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杰森,你在哪儿?”是莎拉雅。 “我在敖德萨。”他说话时声音很沙哑,感觉嘴里好像塞着团棉花。 他能听出莎拉雅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然后,她问道:“你跑到那儿去干吗?” “是林德罗斯派我来的,我在追踪他告诉我的一条线索。他认为有个名叫莱蒙托夫的人在为‘杜贾’组织提供资金,埃多·弗拉多维奇·莱蒙托夫,此人来自犯罪集团——很可能是贩卖毒品的。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没有。不过我会在中情局的数据库里查一查。” 莎拉雅简要地把发生在宪法大酒店的事告诉了他,然后说:“有个情况确实很奇怪:纵火者使用了一种非常罕见的助燃剂——二硫化碳。据我的朋友说,她以前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东西。” “这东西有什么用途?” “主要用来生产纤维素、四氯甲烷和其他许多种硫化合物,还可以被用作土壤杀菌剂和矿物加工时的浮选剂,这种东西以前也是制冷剂和灭火剂的成分之一。我的朋友说,她认为纵火犯使用二硫化碳是因为它的燃点比较低。” 伯恩望着远处从伊斯坦布尔方向驶来的一艘空载油轮,点了点头。“这样它就成了一种爆炸物。” “很厉害的爆炸物,把整个套房炸得一塌糊涂,不折不扣的冲天大火。我们的运气还不错,找到了一个假体——浴缸下水口的滤污器保护住了它。火灾后没留下其他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连可以鉴别身份的尸体都没有。” “看来法迪的好运气给冲进了下水道。”伯恩冷冷地说。 莎拉雅笑了:“我对莱蒙托夫的线索挺感兴趣。还有,我刚才想到,美国国内已经禁止使用老式的制冷剂和灭火剂,但别的地方也许还在用,比如东欧地区,乌克兰,敖德萨。” “嗯,这个想法可以继续追查。”伯恩说着挂断了电话。 虽然时间已是凌晨一点,马丁·林德罗斯还坐在电脑终端前输入信息。中情局仍处于“梅萨”指令的紧急封锁状态。危机尚未解决,所有的休假都已取消,现在睡眠已经变成了一种难得的奢侈,中情局里的人谁都没资格享受。 门外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接着莎拉雅把头探了进来,意带询问地望了望他。他举起一只手示意她进来,她随即进屋并关上了身后的门。莎拉雅在办公桌对面坐下,把一个东西放到了桌上。 “这是什么?”林德罗斯说道。 “是个假体。我的一位朋友——火灾调查小组的纵火案侦破专家——给我打了个电话。”莎拉雅先前已经向林德罗斯汇报过宪法大酒店的事,“她在宪法大酒店西尔弗兄弟的套房里找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就是它。这是一种非常高级的伪装用具。” 他拿起了假体。“没错。杰森以前给我看过类似的东西。它是用来改变人的容貌的。” 莎拉雅点了点头:“有足够的证据表明雅各布·西尔弗其实就是法迪,而他的兄弟则是另一名恐怖分子。火灾就是他们两人制造的。” “套房里不是发现了一具尸体吗?难道那不是西尔弗兄弟中的某个人?” “是发现了尸体,但身份不对。尸体很有可能是那名巴基斯坦侍者。西尔弗兄弟这两个人其实根本不存在。” “简直太狡猾了,”林德罗斯转动着手指间的假体,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但这东西现在对我们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恰恰相反,”莎拉雅把假体移向自己,“我准备继续查下去,看看能否查出假体的制造商是谁。” 林德罗斯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我和伯恩通过电话。”莎拉雅接着说道。 “哦?” “他让我设法去挖掘关于一名大毒枭的情况,此人名叫埃多·弗拉多维奇·莱蒙托夫。” 林德罗斯把胳膊肘放到桌上,两手的指尖顶在了一起。如果他不采取措施,现在的局面很有可能会迅速失去控制。他以平静如常的语气问道:“那你都发现了什么?” “目前还一无所获。我想先把假体的事告诉你。” “你干得不错。” “谢谢,老板。”她说着站了起来,“接下来我得盯着电脑去了,眼睛恐怕要疲劳几个小时。” “资料你就别去查了,我根本查不到关于这个狗杂种的任何情况。无论此人是谁,他肯定采取了严密的防范措施,这种人对‘杜贾’而言是最合适的金主。”林德罗斯已经转回到电脑屏幕那儿去了,“我要你乘下一班飞机前往敖德萨。你得去支援伯恩。” 莎拉雅显然很意外:“这么干他肯定不喜欢。” “我们不需要他喜欢。”林德罗斯说得很简短。 莎拉雅正准备去拿桌上的假体,林德罗斯一伸手就把它抓了过去:“这个线索我亲自来查。” “长官,我这么说你可别介意啊,我觉得你手头的事已经够多了。” 林德罗斯审视着她的脸,“莎拉雅,有件事我觉得还是亲自告诉你比较好:‘堤丰’行动部有个内奸。”他听到莎拉雅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心下感到很快意。他打开抽屉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份薄薄的档案,从桌面上甩了过去。 莎拉雅拿起档案,从头至尾翻了一遍,她刚开始看就感觉热泪模糊了自己的视线:内奸是蒂姆·海特纳。伯恩的判断终究是对的,海特纳在为“杜贾”组织效力。 她抬起眼看着林德罗斯,“他这是为什么?” 他耸了耸肩。“为了钱。全写在档案里。我们追踪了金钱交易的电子记录,最后查到了开曼群岛的一个银行账户。海特纳的家里穷得要命,是吧?他的父亲住在一家提供长期护理的医疗机构里,这笔费用保险公司是不会承担的,对不对?他母亲手里根本就没有多少钱。每个人都有弱点,莎拉雅,即便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把档案拿了回去。“别再想海特纳了,他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你还有工作要干,我要你马上赶到敖德萨去。” 听到门轻轻关上的声音,林德罗斯转过头盯着莎拉雅离去的方向,仿佛能看到她在走路。是啊,没错,他心想,一到敖德萨,没等你查出这个假体是谁做的,你就已经没命了。 13 伯恩住的萨马林酒店是一座样式颇为呆板的巨大建筑,它正对着乘客过海码头,定期穿行于黑海海面上的渡轮就从这个码头出发。伯恩上次来敖德萨的时候,这座超现代化的豪华酒店已经在巨大的过海码头前拔地而起了。在他看来,这座酒店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就像是一套穿在流浪汉身上的D&G西服。 剃须沐浴、穿好衣服之后,他走进了酒店寂静无声的大堂。大堂装饰得富丽堂皇,简直像是十九世纪早期的复活节花帽。事实上,从包裹着丝绒、颇有磨损的笨重家具,到贴满四壁的鲜花图案的墙纸,这座酒店的一切都散发着十九世纪早期的气息。 俯瞰海港的餐厅里大多是些面色红润的生意人,伯恩在这儿吃了早饭。餐厅里能隐约闻到煎过的黄油和啤酒的气味,侍者递上账单时他问道:“在这个季节,想找乐子应该到哪儿去啊?” 伯恩说的是俄语,敖德萨尽管地处乌克兰,官方语言却是俄语。 “伊比扎夜总会现在不营业,”侍者答道,“阿卡迪亚的其他俱乐部在这个季节也不开门。”阿卡迪亚是敖德萨靠近海滩的一个区,每到夏天,那里的海滩上都会挤满年轻富有的俄罗斯女郎和前来猎艳的男性游客。“得看情况了。不知您的爱好如何,是男还是女?” “都不是。”伯恩说道。他把指尖凑到鼻端,大声吸了吸。 “哦,这种生意一年到头都有人做,”侍者说,他长得很瘦,脊背微驼,有点未老先衰,“您需要多少?” “我要的很多,你恐怕弄不到。我是做批发的。” “那情况可就完全不同了。”侍者警觉地说道。 “你知道这个就行了。”伯恩把一卷美钞往身前一推。 侍者毫不犹豫地伸出手,钞票就像被吸进吸尘器似的消失无踪。“您知道普里沃兹市场吗?” “我能找到。” “在卖鸡蛋的那一行,东头第三个摊位。跟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说您需要棕色的鸡蛋,只要棕色的。” 萨马林酒店和敖德萨的整个老城区一样,采用的也是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也就是说有点儿法国化。这并不奇怪,因为敖德萨的开拓者之一是黎塞留公爵,自十九世纪初担任敖德萨总督的十一年间,他也是这座城市的规划者和总建筑师。流亡此地的俄国诗人亚历山大·普希金曾说过,他在敖德萨的店铺和咖啡馆里能闻到西欧的气息。 伯恩来到遍植椴树、浓荫满地的普里莫斯卡亚街上,带着潮气的寒风顿时扑面而来,把他的皮肤都冻红了。在街道的南面,远处黑海的水面上低垂着浓密的乌云,云层中洒落的冻雨砸得浪花间仿佛起了鸡皮疙瘩。 海风中夹杂的咸味猛地唤醒了回忆,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在敖德萨的那个夜晚,他双手沾满鲜血,有个人正命悬一线,不顾一切搜寻着目标的他来到了那座凉亭,他的目标就在那里。 他把视线转向内陆,转向那些高高低低地修建在山坡之上、护卫着半月形海港的房子。伯恩查看了酒店的老门房给他的那份地图,随即跳上一辆正在减速的有轨电车。这趟电车通往地处伊塔林斯基大道的火车站。 离火车站只有一箭之遥的普里沃兹农贸市场建在用波纹铁皮搭起的屋顶下,规模庞大的市场里汇集着各种生鲜食品和农产品。市场里的货摊都设在齐腰高的混凝土厚板后面,这不禁让伯恩想起了华盛顿特区的反恐路障;临时搭起的小棚子和铺盖卷遍地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农民和那些远道而来的商贩只能在市场里过夜。 市场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与气味,不同语言的大呼小叫声响彻全场——荒腔走板的俄语、乌克兰语、罗马尼亚语、意第绪语、格鲁吉亚语、亚美尼亚语,还有土耳其语。奶酪、鲜肉、烂掉的蔬菜、辛辣刺鼻的药草、薅光了毛的家禽……诸般气味全混杂在一起。伯恩看到土耳其区货摊的摊主都是些膀大腰圆、壮硕得好似橄榄球队线卫的女人,她们身穿满是虫眼的毛线衣,头上包着头巾。对于不熟悉此地情况的人而言,农贸市场里纵横交错的一排排摊位简直让人晕头转向,其间还有一群群身材矮胖的采购者挺着可观的大肚子挤来挤去。 伯恩向别人问了几次路,穿过嘈杂喧嚣的人群朝卖鸡蛋的那行摊位走去。他看清方向,走到了东头的第三家摊位前,涌到这儿来买东西的人特别多。一个红脸膛的女人和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应该就是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正忙着卖鸡蛋收钞票。伯恩在货摊前男子的那一边排队等候。轮到自己的时候,他问道:“你是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吗?” 那男人斜着眼朝他一瞥:“你是谁啊?” “我想买棕色的鸡蛋,只要棕色的。别人让我上这儿来找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嘟囔了一声,侧过身和女搭档说了句话。她点了点头,手里的活丝毫都没停——她一边熟练地把鸡蛋装好,一边把收来的钱塞进她那件褪色套裙的超大号口袋。 “这边走。”叶夫根尼说着把头一摆。他披上一件破破烂烂的羊毛短大衣,从混凝土厚板后面转出来,领着伯恩走出了市场的东门,他们穿过斯列丰塔斯卡亚街,来到库利科夫广场。天空现在是白色的,仿佛有一大片云从天而降笼罩住了整个城市。此时的光线既均匀又没有阴影,是摄影师梦寐以求的最佳自然光——它能够显露出一切。 “你瞧,这个广场是典型的苏联风格,丑得要死,有点复古,但搞得实在难看,”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话里的幽默含讥带讽,“不过它好歹还是能让我们记住过去——充斥着饥饿和屠杀的过去。” 他继续往前走去,两人最后来到了一座高达十米的雕像前。“这就是我最喜欢的交易地点:列宁的脚下。以前共产主义者常会到这儿来集会。”叶夫根尼肌肉发达的双肩耸起又落下。“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对吧?现在有列宁罩着我呢,他就像是个野路子的主保圣人。” 叶夫根尼又乜斜着眼看了看伯恩。他身上散发着凝乳和糖的气味,闻起来简直像是个婴儿。他的眉毛又粗又浓,头顶剩下的一圈头发横七竖八地蜷曲着,仿佛是一团用过的钢丝球。 “这么说你想要棕色的鸡蛋。” “我要的量很大,”伯恩说道,“而且还得是长期的固定供应。” “是吗?”叶夫根尼半边屁股坐在列宁雕像底部的石灰岩基座上,从烟盒里抖出一根黑色的土耳其卷烟。他带着近乎宗教仪式的庄重感慢慢点着了香烟,深深地往肺里吸了一大口,然后他把烟憋了一会儿,就像个在享受阿卡普尔科金大麻的嬉皮士。“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个国际警察?”他说着轻轻把烟呼了出来,“说不定你还是SBU的卧底特工呢。”他指的是乌克兰安全局。 “因为我告诉你了,我不是。” 叶夫根尼哈哈一笑。“知道这个城市最讽刺的事儿是什么吗?它就贴在黑海的边上,却总是缺乏饮用水——没水喝本身倒也没什么,不过敖德萨这个名字可就是这么来的。知道吗,叶卡捷琳娜女皇的宫廷里说的是法语,当时有个小丑建议她把城市命名为‘敖德萨’,因为这个词的发音听起来就像是把法语‘assez d'' eau’倒过来说,意思是‘水够多’——明白了吧?这他妈的就是法国人在取笑我们。” “咱们的历史课上完了吧,”伯恩说道,“我想见莱蒙托夫。” 透过刺鼻的烟雾,叶夫根尼抬起头瞅了他一眼:“谁?” “埃多·弗拉多维奇·莱蒙托夫。这地方的生意归他管。” 叶夫根尼吃了一惊。他离开基座站起身,两眼望向伯恩的身后,然后领着伯恩朝雕像基座的后面走去。 伯恩没有回头,他用余光可以瞥见一个男子在溜狗,那是条大个儿的杜宾犬。杜宾犬把狭长的脑袋转了过来,一双黄色的眼睛瞪着叶夫根尼,仿佛是感觉到了他的恐惧。 等两个人转到列宁雕像的另一面,叶夫根尼说道:“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莱蒙托夫,”伯恩说,“你的老板。” “你说他是我的老板?” “你的老板如果另有其人,现在就请直说,”伯恩不耐烦地说道,“我想找的生意伙伴是莱蒙托夫。” 伯恩感觉到又有一个人从后面偷偷摸了过来,但是他没有动,没让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看出他有所察觉,直到一只冷冰冰的枪口顶在自己右耳后的皮肤上。 “这位是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上前一步,解开了伯恩大衣的扣子,“现在咱们来聊聊真话,tovarich。”几乎没费什么工夫,他就用手指把伯恩的钱包和护照从内侧的口袋里夹了出来。 叶夫根尼退回原地,先翻开了护照:“你是摩尔多瓦人,啊?伊利亚·沃达。”他仔细地瞅着护照上的照片。“没错,这上面的人还真是你。”他又翻过了一页。“从布加勒斯特直接到这儿来的。” “我代理的是罗马尼亚人的生意。”伯恩说。 伯恩看着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又打开钱夹,掏出三张不同的证件查看起来。证件里有驾照和一张进出口许可证。伯恩心想,最后的这张证件真是个很好的伪装,回国之后他可得好好谢谢戴伦。 叶夫根尼总算把钱夹和护照递了回来。他两眼盯着伯恩,掏出手机拨了个本地号码。 “有新生意上门了,”他简练地说道,“伊利亚·沃达,他说自己代理罗马尼亚人的生意。”他拿开贴在耳朵上的手机,冲着伯恩问道:“要多少?” “是莱蒙托夫吗?” 叶夫根尼的脸沉了下来:“要多少?” “这次先来一百公斤。” 叶夫根尼两眼直瞪着他,仿佛被施了魔法。 “如果一切顺利,下个月我们还要两倍的量。” 叶夫根尼走开了一点,背对着伯恩继续冲着手机说话。片刻之后他折了回来,手机已经揣进了口袋。 叶夫根尼偏了偏头,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随即拿开顶在伯恩脑袋上的枪,掖进自己身上那件一直拖到脚踝处的羊毛长大衣里。他的脖子很粗,漆黑的头发上还抹着润发油,紧贴头皮从右向左梳的发型与希特勒最喜爱的发型有几分相似,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一对在井底隐隐发光的玛瑙。 “明天晚上。” 伯恩镇定如一地望着叶夫根尼。他想尽快办成这件事,现在时间是最重要的。每过一天,每过一个小时,法迪和他的组织就越接近引爆核武器的目标。但叶夫根尼脸上冷冷的表情告诉他,此人绝对是个久经历练的老手,想尽早见到莱蒙托夫对自己并没有好处。他们这是在考验伯恩,要看看他是否也经过同样的历练。伯恩明白莱蒙托夫在让自己见他之前需要时间仔细观察一下自己。对此提出异议不仅仅是有勇无谋,而且会让他显得很软弱。 “把时间和地点告诉我。”伯恩说道。 “晚饭后。你准备好,有人会往你的房间打电话。萨马林酒店,对吧?” 伯恩心想,原来是那个把叶夫根尼的名字告诉他的侍者。“看来房间号码我就用不着告诉你了。” “没错。”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伸出了手。伯恩和他握手的时候,叶夫根尼说道:“沃达先生,祝你好运。”他狠狠地攥着伯恩的手,并没有马上松开,“现在你已经进入了我们的轨道。你如果不是朋友,就是敌人。请你记住,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你试图以任何方式与任何人联系,你就是我们的敌人。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他咧嘴一笑,露出了黄巴巴的牙齿,“要是你敢背叛我们,就别想活着离开敖德萨,我向你保证。” 14 手拿档案的马丁·林德罗斯正准备到老头子的办公室去作临时召集的情况简报,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安妮·赫尔德。 “下午好,林德罗斯先生。计划有变。请您到‘地下隧道’去见局长。” “谢谢你,安妮。” 林德罗斯挂掉电话,揿动了电梯的下行按钮。“隧道”指的是中情局的地下停车场,局内车辆的停放和维修地。能来到此处的维修人员都登记在已被中情局认可的名单上,他们进入和离开停车场时会受到身穿防弹衣的武装特工的仔细盘查。 他乘电梯下到“隧道”,向一名当班的特工出示了自己的证件。这地方实际上就是一个用钢筋混凝土修建的巨大堡垒,既能防爆又能防火。从停车场通往大街的坡道只有一条,一旦接到通知,坡道的两端马上就可以封闭起来。老头子的那辆林肯高级防弹轿车开着引擎停在混凝土地面上,后车门开着。林德罗斯弯下腰钻进车里,坐到了老头子身旁舒适无比的皮革座椅上。他没动手车门就自动关上了,电子门锁随即锁闭,手持霰弹枪的司机朝林德罗斯点了点头,接着就升起了把驾驶室与后部宽敞的乘客座舱分隔开来的隐私车窗。后部座舱车窗上的有色玻璃经过特别处理,车外的人根本看不见车内的情景,坐在车里的人却可以看到外面。 “两份档案你都带来了?” “是的,长官。”林德罗斯点点头把档案递了过去。 “干得好,马丁,”老头子蹙起了眉头,“POTUS要见我。”华盛顿安全界的人都喜欢用“POTUS”这个缩略词来指美国总统。“从局里面临的危机来看——我们现在可是内外交困——真不知道这次见面会有多糟糕。” 不出所料,这次会见的情况确实很糟糕。首先,老头子并没有被领进椭圆形办公室,而是被带到了位于白宫地下三层的战情室;其次,会见他的人也不仅仅是总统,在用混凝土加固的房间中央,椭圆形会议桌的周围坐着六个人。战情室里没开灯,惟一的光源就是悬挂在四壁上的许多块巨大的显示屏,屏幕上不断闪动的图像显示着各个军事基地的情况、执行侦察任务的喷气机传回的画面,还有用数字手段模拟出的战争态势,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坐在面前的这些人里老头子认识几个,总统向他介绍了其余的几张生面孔。左起第一位与会者是卢瑟·拉瓦列,五角大楼的情报工作主管,他是个壮实的大块头,高高的前额上满是皱纹,粗硬的铁灰色头发长得稀稀拉拉。拉瓦列的左手边是个眼神如锥子般锐利的家伙,据介绍名叫乔恩·米勒,是国土安全部的高级官员。米勒坐在那儿一言不发,老头子意识到此人非常危险。坐在米勒左手边的人用不着介绍,他是巴德·哈利迪,国防部长。接下来是总统本人,他身材短小精干,一头银发,面色坦诚,头脑非常敏锐。坐在总统左边的是黑头发、溜肩膀的国家安全顾问,他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转个不停,总是会让老头子联想到大老鼠。坐在最右边的人戴着眼镜,他名叫冈达尔森,来自国际原子能机构。 “人都到齐了,”总统没跟他们客套,连开场白都省了,“咱们直接说正题吧。”他的眼光转到了中情局局长身上。“我们正处于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大家都听取过情况简报,但局势随时都在发生变化。库尔特,你来介绍一下最新的进展,好吗?” 老头子点点头,打开了“杜贾”组织的档案。“我们救回了林德罗斯副局长,从而掌握了有关‘杜贾’组织行动的进一步情况,也极大地鼓舞了局内的士气。现在我们已经证实‘杜贾’组织曾在埃塞俄比亚西北部的瑟门山脉活动,当时他们在转运铀原料,还有用于引爆核装置的触发放电器。根据最近译出的‘杜贾’组织的电话联络内容,我们已锁定恐怖组织实验室的大致方位,据信他们正在那里提炼铀元素。” “好极了,”拉瓦列说道,“一旦你查出准确的坐标,我们就可以发起外科手术式的精确空袭,把那帮狗杂种炸回到铁器时代去。” “局长,”冈达尔森说,“‘杜贾’组织具备提炼铀元素的能力,这一点是否已确信无疑?提炼铀元素不仅需要专业知识,还得有规模庞大的设施。且不说别的设备,最起码他们也得有上千台离心机才能把铀元素提炼到所需的纯度,即便是只制造一枚核武器。” “是否? ??能力我们无法确信,”局长干脆地答道,“但林德罗斯副局长和救他回来的那名特工都曾亲眼看到‘杜贾’组织确实是在走私铀原料和触发放电器。” “这些情况当然很有用,”拉瓦列说,“不过我们都知道‘黄饼’铀矿石很容易搞到,价格也并不昂贵。但要把它提炼成武器级别的铀元素却非常困难。” “你说得对。问题在于现场残留的辐射痕迹表明,‘杜贾’组织转运的是二氧化铀粉末,”中情局局长说道,“二氧化铀和‘黄饼’铀矿石不同,它只需再经过一道简单的步骤就能提炼成武器级别的铀元素。稍微像样点的实验室都可以把二氧化铀转变为铀金属。因此,无论‘杜贾’组织在策划什么,我们都必须给予高度的重视。” “除非这些情况全都是假情报。”拉瓦列固执地说道。这家伙经常故意利用自己无可否认的权力去招惹别人。更可气的是,看样子他还挺乐在其中。 冈达尔森矜持地清了清嗓子:“我赞成局长的意见。一个恐怖主义网络竟然拥有二氧化铀,这简直太可怕了。面对这种涉及核武器的直接威胁,我们决不能将其视为假情报而置之不理。”他把手伸进放在身旁的公文包,掏出一叠纸分发给与会者,“只要是核装置——无论它是所谓的‘脏弹’还是其他类型的武器——其尺寸和规格都是相对确定的,而且必然都含有某些必要的部件。我冒昧地列了一张清单,并且附上了详图,图中注明了这些部件的具体尺寸、规格,以及探测时可以作为判断依据的迹象。我建议把这份清单下发到美国各大城市的所有执法部门。” 总统点头同意。“库尔特,下发清单的事就交给你了。” “我马上就去办,长官。”中情局局长答道。 “局长,请稍等一下,”拉瓦列又开口了,“我还想谈谈你刚才提到的另一位特工,杰森·伯恩。他就是与最近那起恐怖分子逃脱的灾难性事件有关的特工,就是他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把中情局的犯人带出了拘留所,对吧?” “拉瓦列先生,这完全是我们局里的内部事务。” “我觉得更重要的是直言不讳,而不是什么机构间的竞争意识,最起码在这间屋子里应该如此,”五角大楼的情报主管说道,“坦率地说,我认为伯恩的话根本就不能相信。” “局长,你以前和这个伯恩有过矛盾,对不对?”问这句话的人是国防部长哈利迪。 中情局局长看起来好像快睡着了。实际上,他的大脑正在全速运转,他知道自己等待的那个时刻终于来了——有人向他发起了一场精心策划的攻击。“什么意思?” 哈利迪微微一笑:“局长,恕我直言,我觉得伯恩这家伙就是个累赘,无论是对于你的机构、整个政府还是我们所有人而言。他竟然让一名中情局看管的重要嫌疑犯逃脱,在此过程中还危及了不知多少位无辜市民的生命安全。我认为应该把此人处理掉,越快越好。” 中情局局长把手一挥,没去理会国防部长的质问。“总统先生,我们能不能接着谈刚才的问题?‘杜贾’组织——” “哈利迪部长说得没错,”拉瓦列还是不依不饶,“我们正在和‘杜贾’组织战斗,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怎么能让他们的重要嫌犯逃脱?事已至此,还请局长告诉我们中情局对杰森·伯恩都采取了哪些措施。” “局长,拉瓦列先生的意见提得很好,”哈利迪油滑无比的得克萨斯口音简直像极了林登·约翰逊,“还有阿灵顿纪念大桥附近的爆炸。中情局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那么大的丑,在最不能出问题的时候搞得我们颜面尽失,还助长了敌人的气焰。你们局里还死了一个人——”他打了个响指,“他叫什么来着?” “蒂莫西·海特纳。”中情局局长替他说了出来。 “没错,海特纳,”国防部长接口时仿佛是要故意确认中情局局长的回应,“局长先生,恕我直言,假如我坐在你的位子上,肯定极为担心中情局的内部安全问题,绝不会像你这样若无其事。” 中情局局长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翻开了马丁·林德罗斯在“隧道”交给他的那份稍薄的档案:“事实上我们刚刚结束一次内部调查,内容就是部长先生你刚才提到的那些事,我们已经得出了无可置疑的结论。”他把档案的第一页纸从桌上甩过去,看着哈利迪谨慎地拿起了它。 “趁着国防部长先生看报告的时间,我把局里的调查结论向各位作个简单介绍。”中情局局长交叉起十指往前一倾身,就像是给学生讲课的教授,“我们发现中情局里有个内奸。此人是谁?就是蒂莫西·海特纳。是海特纳接到了莎拉雅·穆尔的电话,得知嫌疑犯马上要被带出拘留所。是蒂莫西·海特纳通知了嫌疑犯的同伙,从而帮助他成功逃脱。他本人可不太走运,恰好被一颗射向穆尔女士的子弹击中,就此丧命。” 中情局局长逐一看了看战情室中众人的脸,“正如我刚才所说,中情局的内部安全问题已得到了控制。现在我们能够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应该集中的地方:阻止‘杜贾’的行动,把该组织的成员绳之以法。” 他最后把眼光转到国防部长哈利迪的脸上,意味深长地停留了片刻。策动攻击的首脑就是此人,他可以确定,有人曾警告过他,说哈利迪和拉瓦列想插手历来由中情局控制的领域。因此他才故意捏造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传言,过去的六个月间,在国会山参加会议的时候、在和同事与竞争对手共进午餐或晚餐的席间,他都颇为卖力地表演过:假装自己茫然失神、心情抑郁,或是突然间显得无所适从。老头子的目的是想造成一种假象——年事已高的他如今精力衰退,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厉害角色;他要让别人以为自己终于变得脆弱不堪,无力再承受政治上的攻击。 结果正如他希望的那样,阴谋对付他的小集团终于从暗处跳了出来。然而有个情况却让他很担心:总统为什么没有阻止这场针对他的攻击?难道说他表演得太逼真了?难道说在阴谋集团的影响下,总统已确信他没有能力继续担当中情局局长的重任? 电话打来时恰好是半夜十二点过十二分。伯恩拿起听筒,有个男人的声音告诉他地址是距离酒店三个街区的一处街角。伯恩还有好几个钟头的时间作准备,他抓起大衣走出了酒店。 晚上的天气还比较舒服,几乎没什么风。时不时有丝丝浮云从将满的月亮前掠过。月色很美,洒下清辉的月亮在夜空中明晰无比,就好像是透过望远镜观察到的一样。 他站在街角,双臂松弛地垂在身侧。和叶夫根尼会面后已经过了一天半,这段时间里他除了观光什么也没干,到处走个不停,借此机会他能够悄悄留意是谁在跟踪他,总共有几个人,跟踪者多长时间换一次班。他记住了那几个家伙的脸,必要时他甚至可以从成百上千人中认出他们。他也有充分的时间观察他们的跟踪方法,以及跟踪者的个人习惯。他可以模仿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只要换张脸,他就能扮成跟踪者之中的一员。不过那么做需要时间,现在他的时间比较紧张。但有件事让他心神不宁:有些时候伯恩可以确信跟踪者都不在附近——他们要么是在换班,要么就是被闲得无聊想打发时间的他给甩掉了。在这样的间隙里,伯恩那经历过岩石和钢铁磨炼的动物本能却告诉他,还有另一个人在观察着自己。难道是莱蒙托夫的保镖?伯恩并不知道,因为他从来都没瞥见过这个家伙。 他身后响起了柴油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伯恩没有回头。随着离合器发出的刺耳尖叫,一辆固定线路的小巴士停在了他前面的路旁。车门从里面打开,他走了上去。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那双玛瑙般的眼睛。伯恩根本没问他们要上哪儿去,他知道现在不该问这种问题。 小巴士开到了法国大道的街口处,他们在这儿下了车。两个人穿过高耸的金合欢树下的鹅卵石路面,这都是伯恩记忆中无比熟悉的情景:鹅卵石铺成的街道尽头矗立着一座通往海滩的缆车站。伯恩以前来过这儿,他对此确信无疑。 波格丹朝缆车站走去。伯恩正准备跟上去,却在第六感的驱使下转过身来。他注意到小巴士的司机并没有把车开走。那人缩在座位上把手机贴到耳旁,两只眼睛忽左忽右地瞟来瞟去,却始终没往伯恩或波格丹这边看。 这里的缆车和游乐园里的缆车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根嘎吱作响的钢缆上垂挂着许多部漆成鲜亮颜色的双人轿厢。钢缆高悬在林木带的上空,那儿的树林和浓密的灌木丛中有几道蜿蜒曲折的小径和颇为陡峭的台阶,一直通往下方的奥楚达海滩。盛夏时节,这片海滩上都会挤满晒成古铜色的泳客和阳光崇拜者,但在这个季节、这个时间点,狂风裹挟着湿乎乎的沙子直往岸上吹,海滩上几乎空无一人。伯恩趴在铁栏杆上伸长了脖子,看到有一只带斑纹的大拳师犬在岸边被月光映成淡绿色的浪花中嬉戏,而狗的主人——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子,头戴宽边帽,两手插在松松垮垮的粗花呢外套的大口袋里——则跟在狗后面在海滩上漫步。两只劣质的扬声器里轰然响起一阵嘈杂的俄语流行音乐,接着又突然被人切断。 “转过来。手举到肩膀的高度。” 伯恩服从了波格丹的命令。他感觉到对方的那双大手在他身上仔细摸索,要搜查他有没有暗藏武器,或是带着用来录下交易过程、给莱蒙托夫下套的窃听器。波格丹咕哝一声退了开去,点起了一根烟,两眼又变得死气沉沉。 他们走进缆车站时,伯恩注意到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路边。车上下来了四个人,看样子是做生意的,都穿着东欧生产的廉价西服,但这几个人穿着这身衣服似乎有点不太自在。他们到处张望,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然后再次环顾四周,这期间四个人的眼光全投向了伯恩。伯恩心头猛然又涌起了一阵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情景以前也出现过。 有个生意人拿出数码相机,开始给另外几个人拍照。一阵笑声随即响起,继之以几句男人常说的戏谑之语。 四个生意人边开玩笑边摆出一副观光客架势的时候,伯恩和波格丹正在等待一辆苹果红颜色的缆车轿厢停靠到混凝土砌成的站台前。伯恩背对那四个人站着。 “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我们被人跟踪了。” “我们当然是被人跟踪了,不过你自己提起这事倒让我觉得很意外。” “什么意思?” “你当我是傻子吗?”波格丹掏出一把毛瑟手枪,漫不经心地瞄准了伯恩,“那帮家伙是你的人。我们已经警告过你了,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缆车来了,快给我进去吧,同志。等缆车开到林木带的上空我就宰了你。” 下午五点三十三分时中情局局长在图书馆里,勒纳在那儿找到了他。图书馆所在的大房间近似正方形,天花板的高度是普通房子的两倍。不过这地方并没有书,连一本都没有。所有的数据、历史记录、评述、战略与战术——总而言之,中情局历、现任的局长和所有情报官员的智慧的总和——都已被数字化,存放在一台特制服务器的巨大硬盘阵列之中。房间的四周摆放着十六台电脑终端。 老头子刚才查看了关于阿布·谢里夫·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的档案。那次任务是亚历山大·康克林策划的,据局长所知也是伯恩惟一一次未能成功完成的任务。哈米德是一家跨国企业集团的老板,集团的业务包括炼油、生产化学制品以及制造铁、铜、银、钢材等。这家名为“维尔迪克联合技术”的企业集团将总部设在伦敦,沙特人哈米德第二次结婚时移民到了那里。他的第二任妻子霍莉·卡吉尔是个出身上层阶级的英国女郎,她为哈米德生了两儿一女。 中情局——具体而言是康克林——把哈米德·伊本·阿谢夫锁定为目标。不久之后,康克林派杰森·伯恩去刺杀此人。伯恩在敖德萨追踪到了他,却碰到了一些麻烦。伯恩朝沙特人开了枪,却未能将他击毙。拥有众多手下的哈米德·伊本·阿谢夫就此消失无踪,伯恩险些没能活着逃出敖德萨。 勒纳清了清嗓子,老头子闻声转过身来。 “啊,马修。请坐吧。” 勒纳拖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长官,您在查看旧伤口啊?” “你说的是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案子?我想查查那家人的下落。老阿谢夫不知是死是活?如果他还活着,那么现在人在哪里?敖德萨的刺杀行动失败后不久,他的小儿子卡里姆·贾麦勒就接管了企业。过了一段时间,大儿子阿布·加齐·纳迪尔·贾穆赫也没了踪影,很可能是照料哈米德·伊本·阿谢夫去了。这符合沙特阿拉伯的部族传统。” “那个女儿呢?”勒纳问道。 “萨拉·伊本·阿谢夫,她是年纪最小的孩子。据我们所知,她和母亲一样不愿受宗教信仰的束缚。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她从来没有成为过我们的监控对象。” 勒纳往前挪了挪。“您为什么现在要查这家人的情况?” “这是个未了结的问题,搞得我很心烦。伯恩执行任务时只失败过这一次,而鉴于最近发生的事情,现在我的脑袋里总是想着失败。”他坐在那儿有一阵子没说话,两眼盯着不近不远的地方陷入了沉思。“我命令林德罗斯切断了和伯恩的所有联系。” “这个决定很明智,长官。” “是吗?”中情局局长面色阴沉地打量着他,“我觉得我犯了个错误。这个错误我要你去纠正。马丁现在正日以继夜地调动‘堤丰’的力量追踪法迪。你的任务与此不同,我要你找到伯恩,然后把他干掉。” “长官?” “别跟我打马虎眼,”中情局局长厉声说,“我可是看着你一步步在局里升上来的。我知道你搞外勤的时候有多出色。你干过手上带血的活,更重要的是,就算是块石头也能被你榨出情报来。” 勒纳没吭声,这其实等于是承认了。他虽然沉默不语,头脑却在飞速运转。如此说来这才是他提拔我的真正原因,勒纳心想,改组中情局的事老头子根本就不在乎。他需要的是我的特别专长。这桩沾血的活老头子不放心交给自己的人来做,因此才需要他这个外人。 “那咱们就接着说,”老头子举起了一根食指,“我早已经受够了这个傲慢无礼的狗杂种,从他来找我们的第一刻起就带着自己的目的。有时候我简直都以为是我在给他打工。瞧瞧他把采维奇带出拘留所的那件事。他有自己的目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他绝对不会心甘情愿地告诉我们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就像我们根本没弄清当年在敖德萨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样。” 勒纳闻言吃了一惊。他心想,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不是低估了老头子的本事。 “难道您的意思是说,伯恩那次始终没有向我们汇报完整的情况?” 中情局局长的样子很有些恼火。“他当然汇报了情况,参与行动的每一个人都汇报了。但他声称自己什么都记不得了——他妈的一件鸟事都想不起来。马丁相信他的话,但我从来都不这么认为。” “您下命令吧。我肯定能从他嘴里掏出真话,长官。” “这你就别妄想了,勒纳。伯恩宁可自杀也不会透露情况。” “我搞外勤的时候学会了一件事:任何人的心防都是能被突破的。” “你没法突破伯恩,相信我。我要的并不是真话,而是他的命。这就是他欠我的那一磅肉。” “遵命,长官。” “别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包括马丁在内。他从行刑队手下救过伯恩许多次,多得连我都数不清。该死的,这次他可没法救了。马丁说他已经切断了和伯恩的联系。你去吧,去找那家伙。” “明白。”勒纳干脆地站起身。 中情局局长抬起头来。“还有件事,勒纳,这是为你自己好:没有那家伙的死讯就别回来。” 勒纳在局长的凝视下毫不畏缩:“我回来以后呢?” 精明过人的老头子知道勒纳这是在向他挑战。他往后一靠,两手的指尖顶在一起轻轻敲击着,仿佛陷入了沉思。“也许我并不能让你实现梦想,”他答道,“但肯定能让你满足自己的需要。” 伯恩钻进缆车狭窄的轿厢,波格丹紧紧地跟在他身后。轿厢离开了缆车站,从陡峭的石灰岩悬崖上方摇摇摆摆地荡了出去。 伯恩说道:“我以为那帮家伙是你们的人。” “别搞笑了。” “我是一个人来的,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我只想和莱蒙托夫做成交易。” 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他们之间强烈的敌意简直就像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第三方。波格丹的羊毛大衣散发出一股霉味和烟臭,大衣的翻领上沾满了头皮屑。 随着轿厢顶部钢制滑轮的滚动,钢缆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那四个生意人在最后一刻跳进了末尾的两个轿厢。他们还在不停地吵吵,好像是喝醉了酒。 “要是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你肯定活不成,”波格丹淡淡地说了一句,“谁都活不成。” 伯恩看着后方轿厢里的那几个人。 大海上的波涛翻涌不息,几艘油轮缓缓地驶过港口,不过渡轮和休憩的海鸥一样,此时已经停航。远处的海面上,月光给波浪的尖端镀上了一层银霜。 海滩上的那条拳师犬还在蹦蹦跳跳地跑着。它穿过灰色的沙滩时抬起头来,方方的嘴巴被泡沫和碎海藻弄成了灰白色。拳师犬叫了一声,随即被主人喝住了。他轻轻拍了拍狗的胁腹部,带着它从一座木制的突堤下方穿了过去,支撑突堤的淡绿色木桩在海潮的拍击下吱呀吱呀直响。突堤左侧有一堆骨架般纵横交错的木梁,它们支撑着一片曾被海水侵蚀破坏的山坡植被,再往左去则是一长溜黑乎乎的凉亭、酒吧和餐馆,都是些为夏季的游客提供服务的场所。从略呈弧形的海滩再向前走,南方大约一公里的地方有个游艇俱乐部,那儿的照明就像是小村庄里的点点灯火。 那四个坐缆车的人也来到了沙滩上。 波格丹说道:“得采取点措施。” 他的话刚说出口,伯恩就意识到这又是一次考验。他斜眼一瞥,发现那几个人倏然间消失了。不过他知道他们肯定还待在沙滩上。也许他们躲到了支撑起部分山坡的木头框架里,或是钻进了某个卖小吃的凉亭。 他伸出手。“把毛瑟枪给我,我去找他们。” “你以为我会把枪交给你?相信你当真会朝他们开枪?”波格丹啐了一口,“你如果真准备去杀人,那咱们俩就得一起去。” 伯恩点了点头。“我以前来过这儿,知道该怎么走。跟着我就是了。”他们从沙滩上斜穿而过,离开了海浪。伯恩弯腰钻进木梁搭成的迷宫之中,捡了根木头往柱子上猛力一敲,试试它够不够结实。他瞧了波格丹一眼,看看那家伙是否会反对,不过波格丹只是耸了耸肩,毕竟他手里还拿着毛瑟枪。 他们在横七竖八的木梁投下的阴影中穿行,时不时还得弯下腰,否则脑袋就会撞上低垂的横梁。 “这儿离我和莱蒙托夫碰头的地方有多远?”伯恩低声问道。 波格丹悄无声息地笑了起来。他眼中怀疑的神色仍然没有消失。 伯恩估计接头地点可能会是停泊在游艇内港的一艘船。他重新集中注意力朝木梁下的阴影中望去。他知道前方就是海滩上的第一座凉亭——那就是他以前来过的地方。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继续往前走,伯恩在波格丹前头一步。沙滩上反射出的月光犹如一根根细长而苍白的手指,透进了这片由四四方方的立柱、巨大的桁架和横梁构成的地下世界。伯恩知道他们现在的位置基本与突堤平行,离那座凉亭已经很近了。 伯恩眼角的余光瞥见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那动作遮遮掩掩地看不分明。他没有改变方向,没有回头,只是把眼睛转了过去。起初他什么也没看见,视野中只有一大片纵横交错的凌乱阴影。接着,在建筑材料构成的各种几何角度中,他看到了一个弧形——这样的曲线只可能出现在人体上。一个,两个,三个,他把隐藏在暗处的人全找了出来。这几个人散布在绝佳的位置上,犹如一张阴影中的蜘蛛网在等待着他们。 他们知道伯恩要往这个方向来,就好像猜透了他的心思似的。但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他要发疯了?他感觉自己的记忆仿佛在诱使他作出一个个引向错误和危险的选择。 现在他该怎么办?他停下脚步正准备后退,但立刻感觉到波格丹用枪口顶住了他的肋骨,逼着他往前走。波格丹也参与了这件事?这个乌克兰人难道也是暗中为伯恩设下的陷阱的一部分? 突然间,伯恩猛地往左一转,朝沙滩的方向狂奔而去。他一边跑一边扭过身,把那根木头掷向波格丹的脑袋,波格丹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但也错过了开枪的时机——伯恩刚闪身躲到立柱后,毛瑟枪射出的一枚子弹就啪地打裂了立柱的边角。 伯恩作势要往右跑,随即疾冲向左方。跑动时他故意把右腿的步子迈得比左腿大,这样波格丹就难以预测他的下一个位置。又响起了一枪,这次准头更差了。 第三枚子弹在伯恩撒腿狂奔时张开的大衣下摆上撕开了一个破洞,但这时他已经冲到了突堤的第一根立柱旁,旋即没入阴影之中。 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跟在自称是伊利亚·沃达的那个人身后猛追,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咧着嘴露出了紧咬的牙齿,因为靠近突堤处的沙滩变得越来越松软潮湿,跑起来非常费力。他鞋子的里里外外满是沙子,大衣的下摆也溅上了一团团潮湿的泥沙。 海水冷得刺骨。他并不想往水深的地方跑,但突然间他瞥到了自己的猎物,于是又鼓起劲往沙滩下奔去。海水没过他的双膝,然后又拍上了他的大腿。开始涨潮了,涌上海滩的潮水大大减慢了他的速度。他得费尽全力才能—— 左边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他急忙转过身来。但可恶的海水却紧紧裹住了他那件长达脚踝的羊毛大衣,让他的动作变得迟缓无比,与此同时冲上海滩的浪头打得他失去了平衡。他不由得一个踉跄。在无法控制身体动作的一瞬间,他才意识到沃达为什么要往这个方向跑。沃达是故意要把他引下水,这样他就会被长大衣弄得举步维艰。 他破口大骂,但骂声随即戛然而止,就像是咬到了舌头似的。借着月光,他看到那三个生意人抽出了枪,正全力朝自己奔来。 波格丹又跑了起来,这时领头的那个人瞄准目标开了枪。 伯恩比波格丹先看到了那三个人。他扑上前去,快要冲到乌克兰人身边时,第一枚子弹就把离他最近的那根立柱打崩了一块。波格丹正准备转回身,脚下却打了个滑。伯恩拽着他站直,然后把他的身子一转,让他挡在自己和持枪人之间。 另一个人举起枪开了火,子弹钻进了波格丹的左肩,冲击力让他的身体猛然往左后方一拧。伯恩做好了准备——他稳稳站定,摆出了武术高手的姿势:两脚分开与髋部同宽,膝盖微微弯曲,放松的躯干随时都能作出下一个动作。他能感觉到力量从下腹部源源涌出。伯恩把波格丹的身体拽回原位,继续拿他当盾牌。那三个人现在离得很近了,他们散开成三角形,几乎都站到了海浪之中。伯恩在清冷的月光下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 又一颗子弹射中了乌克兰人的肚子,打得他弯下了腰。伯恩把波格丹拽直,抓住他的手臂,用他自己手中的那把毛瑟枪瞄向目标。他把食指压在波格丹的食指上扣动了扳机,位置靠右、离伯恩最近的那个人摇晃着身子一头栽倒。第三颗子弹打在波格丹的大腿上,但这时伯恩已经再度开火,居中的人扬起双臂向后倒去。 伯恩拽着波格丹转向右方。两颗子弹贴着乌克兰人的脑袋飞了过去,只差了几厘米。伯恩又开了一枪,但没打中。第三个人左躲右闪地冲上前来,一边逼近一边开枪,但他脚下的海浪越来越大,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伯恩一枪射中了他的眉心。 震耳欲聋的枪声尚未平息,伯恩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挣扎了一下,是很轻微的蠕动——波格丹又从大衣里面摸出了一把枪。波格丹刚才的那把黑色毛瑟手枪已经掉进水里,沾满了海草和他自己的血。伯恩挥起掌缘猛劈而下,乌克兰人的枪顿时脱手飞出,消失在波涛翻卷的大海之中。 波格丹举起双手,像地狱里的恶鬼似的死命掐住伯恩的脖子。涌上岸边的一个浪头冲得伯恩跪倒在地。波格丹的两个大拇指摸索着,想捏碎伯恩喉头的软骨。伯恩看准他身上的一处枪伤,用掌根狠狠地按了上去。波格丹昂起头纵声大叫。 伯恩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挥出了拳头,这决定性的一击打得波格丹立足不稳,猛地朝后倒去。他的脑袋侧面砰地撞上了一根立柱,鲜血从嘴里狂喷而出。 他盯着伯恩看了一会儿,嘴角露出了难以察觉的微笑。 “莱蒙托夫。”他说道。 海滩上一片寂静,只有冲击到立柱上的海浪在哗哗作响。没有船只马达的突突声,也听不到世间万物的任何动静,直到那只拳师犬求救般地发出了一声哀鸣。 这时候波格丹咯咯地笑了起来。 伯恩揪住了他:“波格丹,你他妈的笑什么?” “莱蒙托夫。”乌克兰人的声音微弱而又无力,就像是一只在嘶嘶漏气的气球。他的眼睛直往上翻,但还是挣扎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根本就没这个人。” 伯恩松开手让尸体倒进水中,突然意识到有个人从阴影中迅速朝他袭来。他刷地转向左侧。是第四个人! 太晚了。他感觉到身侧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热乎乎的鲜血就涌了出来。袭击他的人开始拧动刀身,伯恩伸出双手用力推开那人,深深扎进他身侧的尖刀被拔出,带出了一道血线。 “他说得没错,”那个人说道,“莱蒙托夫是我们召出来引你上钩的鬼魂。” “我们?” 袭击他的人走上前来。从突堤木板的缝隙间透下的月光照亮了他的面孔,奇怪的是这张脸看上去竟有点眼熟。 “认不出我了吧,伯恩?”他的狞笑凶残而又恶毒。 然而,伯恩还是猛地想起了马丁·林德罗斯为他勾勒出的那张脸。他认出来了。 “法迪。”伯恩说道。 15 “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法迪说,他一只手里握着马卡洛夫手枪,另一只手里攥着一把沾满鲜血的蛇形弯刀。 “过了这么久,我总算能再一次看着你的脸。” 伯恩感觉深达大腿的海潮在卷吸着他,牵引着他。他用左臂紧紧压住身侧,想止住血。 “过了这么久,我才能复仇。” “复仇?”伯恩重复着他的话。他嘴里泛着一股金属般的腥味,突然间觉得焦渴难当,“复什么仇?” “别假装不知道!你不可能忘记——那件事你怎么可能忘记?!” 潮水冲刷而来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大,海浪中还带着大团大团的藻类和海草。伯恩的眼睛仍旧盯着法迪,右手却悄悄没入水中抄起了一大把乱糟糟的漂浮物。他冷不丁扬起手,把那团湿乎乎的东西扔向法迪的脑袋。乱七八糟的藻类和海草啪地糊在了法迪的脸上,与此同时他茫无目的地开了枪。 伯恩已经动了起来,但刚才在他和波格丹与法迪的手下对敌时帮过忙的海潮此刻却背叛了他——猛扑而来一个大浪打得他晕头转向。踉踉跄跄的伯恩只觉得疼痛传遍全身,按着伤处的左臂不由得松开了,鲜血又涌了出来。 这时候法迪已经弄掉了脸上的海草。他用那把马卡洛夫瞄准了伯恩,挥舞着手中的蛇形弯刀大步踏过海浪朝他奔去,显然是想把伯恩刺死。 伯恩挣扎着站稳,继续向右方移动以避开法迪的攻击,但此时又一个浪头直扑在他的脊背上,他身不由己地向前跌去,直接冲向了袭来的尖刀。 就在那一瞬间,他听到身旁响起了动物低沉的咆哮声,那只带斑纹的拳师犬在浪花中疾奔而来,肌肉发达的身躯从右侧狠狠地撞上了法迪,猝不及防的法迪身子一晃栽进了水里,拳师犬扑上去张嘴狂咬,两只前爪牢牢地摁住了他。 “快,跟我来!” 伯恩听到突堤下方的暗处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然后他感觉到一只细瘦而结实的胳膊搂住了自己,推着他移向左方,左拐右绕地穿过阴暗处一根根长满青苔的木桩,来到了月光下。 他急促地喘着气,说道:“我得回去,我要——” “现在可不行。”低低的声音很坚决。说话的人头戴一顶宽边帽,就是伯恩刚才在海滩上看到的那个瘦男人——拳师犬的主人。男子打了个呼哨,拳师犬很快就从突堤下方蹿出,踏着水朝他们奔来。 这时伯恩听到了警笛发出的尖啸。肯定是附近游艇俱乐部的人听到了接连不断的枪声,然后报了警。 于是他脚步蹒跚地继续往前走,那名男子还用一只胳膊扶着他。伯恩每迈出一步,难以忍受的剧痛就火辣辣地蹿遍全身,仿佛那把刀还在他体内搅动。随着他的每一次心跳,血都在不断涌出。 法迪连呛带咳地把头伸出了水面,两眼通红的他看到的第一个景象,就是在低低的舷栏边俯下身的阿布·伊本·阿齐兹。阿布坐的帆船黑着灯,船身微微倾侧,借着向岸的微风,帆船靠在了离岸边很近的地方,要是汽艇开过来早都已经搁浅了。 阿布·伊本·阿齐兹伸出一只晒得黝黑的强壮胳膊,担忧地蹙起了眉头。法迪爬上船甲板之后,阿布·伊本·阿齐兹喊了一声,已经站在掌帆位置上的大副闻声拉动帆桁,帆船抢着风离开了海岸。 走得正是时候。他们刚掉转船头,法迪就看到了让阿布·伊本·阿齐兹担心的? ?因:三艘警察的汽艇刚刚拐过北边海面上的岬角,正急速朝突堤附近的海域驶来。 “我们就说是游艇俱乐部的,”阿布·伊本·阿齐兹凑在法迪的耳边说,“等到警察开到那边仔细检查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安全地停泊在内港里了。”阿布根本没提那三个人。他们既然不在船上,肯定就不会再出现,那三个人全都丧了命。 “伯恩呢?”阿布问道。 “受伤了,但还没死。” “伤得有多重?” 法迪仰面躺着,擦去了脸上的血迹。那条该死的狗咬了他三处,右上臂的那个伤口感觉仿佛着了火,他的双眼像月色下的狼眼睛一样闪闪发光。“够重的,说不定他最后会和我父亲一样终身残废。” “命运是公平的。” 游艇俱乐部的灯光从船头迅速向他们接近。“证件给我。” 阿布·伊本·阿齐兹拿出了一个用防水油布裹着的小包。 法迪接过油布包,侧过身朝海里吐了口唾沫。“但这样的复仇对我们来说够不够公平?”他的脑袋自左至右地摇了摇,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不,我觉得不行。还不够。” “这儿,走这边!”急切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现在可别松劲,已经不远了。” 不远了?他心想。他每迈出几步,感觉都像是走了整整一公里。伯恩呼吸起来很吃力,两条腿仿佛成了沉重的石柱,让它们继续挪动变得越来越困难,一阵阵精疲力竭的感觉像波浪般朝他袭来,他时不时就会失去平衡,向前栽去。他第一次栽倒时搞得同伴措手不及,脸朝下趴在了水里,被同伴拽起来才再度呼吸到敖德萨夜晚潮湿的空气。在这之后,时刻留意着的同伴没再让他遭到水淹之厄。 他想抬起头,看看他们此刻身在何处,要往哪儿去,但竭力撑着让自己在水中不停挪动就已经够困难的了。他知道身旁有个同伴,知道有一种奇特的熟悉感如油迹般漂浮在自己意识的表面。但正如油迹一样,他无法看透这种感觉下层的东西,也判断不出这个人究竟是谁……是他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某个人…… “你是谁?”他气喘吁吁地问道。 “快点走吧!”压低的声音催促着他,“我们还得接着走。后面有警察。” 突然间他注意到了水中跳动的灯光,他眨了眨眼。不对,不是在水里,是水面上,是被波浪弄得模糊不清的电灯的倒影。头脑的深处仿佛有铃声敲响,他明白了:游艇俱乐部。 但让伯恩心生奇特的熟悉之感的同伴却带着他朝岸边走去,直走到一排排突堤、泊位和铺着石板的走道的最北端。两个人费了好大的劲,蹒跚着再次踏入海浪之中。半路上伯恩一下子跪倒了,极度恼火的他挣扎着正想站起身,却被同伴按住了。他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紧紧地缠到了他的躯干上,勒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那东西缠了一圈又一圈,他都数不清了。紧勒住身体的压力起到了作用,他的血止住了,但等他站起身,两个人沿着岸边又走上沙地,包扎的布条上还是洇出了一小块血痕,血痕慢慢地扩大,直渗入布料之中。不过这样他走路时就不会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血迹。伯恩并不知道这位同伴的身份,但此人绝对是个兼具勇气和智慧的人物。 来到海滩上,他注意到了那只带斑纹的拳师犬。它是只体型硕大的雄犬,长相威严的脸显得很高贵。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了海边一连串凉亭的尽头。海滩与陆地相接处光秃秃的石山耸立在他们头顶,仿佛沉默不语地蹙着眉。伯恩看到他们的正前方有一座齐腰高的深绿色小木棚。木棚紧闭的门上挂着把锁,海滩上用的遮阳伞就存放在棚子里头。 拳师犬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厉的吠叫,身体后部不安地扭动起来。 “快点!赶快!” 他们弯下腰匆匆向前走去。海面上传来了汽艇强劲马达的轰鸣声,他们右边的沙滩突然被警察汽艇上高强度的探照灯照得通明。光束从沙滩上扫过,直接朝他们射来。他们马上就会暴露。 他们跌跌撞撞地奔到遮阳伞储藏棚朝向陆地的那一边,把身体紧贴在木棚上。光束照了过来,在沙滩上转来转去,在令人紧张万分的一瞬间,储藏棚被几道探照灯的光束照了个正着。接着光束又扫开了。 但警察的几艘汽艇上响起了喊叫声,伯恩现在能看到另一队警察已开始进入游艇俱乐部。他们头戴钢盔,身穿防弹背心,手里拿着半自动步枪。 伯恩的同伴急忙拽起他,两个人朝悬崖的底部跑去。穿过沙滩上坡部分的时候,伯恩觉得自己完全暴露在外,很容易受到攻击。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力气根本不足以自卫,更别说保护他们两个人了。 身后有人猛力推了他一把,他顿时扑倒在地。伯恩脸朝下趴在沙子里,他的同伴就趴在旁边。他看到又有几道跳动着的光束在夜空中亮起,方向与从海面上射来的探照灯光垂直,是游艇俱乐部那边的几个警察拿着手电筒在搜索海滩。光束从俯卧在地的两个人身旁掠过,只差二十几厘米就能照到他们。伯恩眼角的余光看到远处有人在移动,一群警察正从码头跃下沙滩,朝这个方向奔来。 伯恩看到同伴无声无息地比了个手势,便强忍着痛苦爬进了光秃秃的崖壁下的阴影处,拳师犬就蹲伏在那儿等待着。他扭过头,看到同伴脱下自己的外套,用衣服的下摆蹭掉了他们在沙地里留下的痕迹。 他喘着粗气站起身,脚下还在摇摇晃晃,就像个和强劲的对手拼了太多回合的摔跤运动员。 他看到自己的同伴跪了下来,伸出手抓住了两根很粗的铁条,那东西好像是挡在污水排出口处的栅栏。喊叫声越来越大,警察正在逼近。 他弯下腰去帮忙,两个人合力拉开了铁栅栏。他看到有人已经事先卸掉了固定栅栏的螺栓。 同伴一把将伯恩推进污水管,拳师犬兴奋地迈开大步跟在他旁边跑了起来。他转头看了看准备跟进来的同伴。那人弯身的时候,头顶的宽边帽掉落在地。男子扭过身去捡帽子,这时月光照亮了他的脸。 伯恩猛地吸了一口气,伤口处顿时疼痛难当,“是你!” 救了伯恩的那个人、行为举止让他感觉如此熟悉的那个人,其实根本就不是个男的。 她是莎拉雅·穆尔。 16 下午六点四十六分,安妮·赫尔德的PDA震动了起来。这是她私人用的PDA,是情人送给她的礼物,并非中情局配发的装备。抓起PDA时她感觉到黑色的机壳热乎乎的,因为她把它贴身放在大腿外侧。屏幕上显示出了一条短信,犹如精灵写下的文字:二十分钟后,到他的公寓。 她的心狂跳起来,血液仿佛发出了欢唱,因为发这条短信的人就像是个精灵:她的情人。她的情人回来了。 她对老头子说自己约好了要去看妇科医生,这个借口不由得让她窃笑。不管怎么说,老头子听到她要请假时显得很淡然。中情局总部现在就像是医院里的急诊室:自从林德罗斯让大家进入紧急状态后,所有的人都已经连续不断地工作了许多个小时。 她走出总部大楼招了辆出租车,乘车来到距离杜邦环岛六个街区的地方。她在那儿下了车,然后开始步行。高悬着月亮的夜空中几乎看不到云,透衣而入的风让天气变得愈发寒冷,尽管如此,双手插在口袋里的安妮却觉得心中暖暖的。 公寓在第二十街上,是一栋由斯坦福·怀特设计的殖民复兴风格的四层建筑,建于十九世纪。她按响了通话器,嵌着磨边玻璃的木框大门随即打开。进门之后是一条镶有护墙板的走廊,它从大楼的中央直穿而过,一直通往玻璃镶板的后门。从后门望出去就是楼与楼之间的一片几乎没什么景观的窄小空地,被用作了私人停车场。 她在一排信箱前站住了,伸出手指摸了摸其中一扇装着竖合页的黄铜小门,那上头刻着“401:马丁·林德罗斯”的字样。 上到四楼的平台,她在那扇紧闭的米色大门前站定,一只手放在厚厚的门板上。她似乎能感觉出一种极细微的悸动,仿佛这套空关了许久的公寓在嗡嗡作响,因为它又有了生气。情人那温暖而充满活力的身体就在这扇门后面的房间里,他就像透进玻璃的阳光,让每个房间都洋溢着能量和热度。 她脑海中浮现出了他们上一次分离时的情景。那次分离时痛苦依旧,尖锐的痛犹如寒夜里突然吸进的冷气直刺进她的心窝,在她的心上又留下了一道伤痕。但那次分离的痛苦也有些不同,因为她知道自己至少要九个月都无法与他相见。其实,到今天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一个月。然而让她如此痛苦的并不仅仅是时间——分开这么久本来就够难熬的了——她还知道重逢时情人的身上将会发生巨大的改变。 当然,她把这种恐惧藏进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但此刻站在公寓的大门前,她却意识到这几个月来她始终承载着这种恐惧,就像腹中多了个不想要的孩子。 她倾身把前额抵在刷了油漆的木门上,回忆着他们分离的时刻。 “你好像很不安,”他当时说道,“我都告诉过你了,用不着担心的。” “我怎么能不担心?”她回答说,“从来没人做过这样的事。” “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开风气之先的人,”他微笑着安慰她,看到自己的话没起作用,他伸出双臂把她搂在怀中,“极端的时刻需要采取极端的措施。这一点你应该最明白。” “是的,我当然明白,”她浑身一颤,“但我总是忍不住要想……我不知道到了另一边之后我们俩会怎么样。” “为什么要这么想?我们还会和以前一样。” 她把身子从他的怀中挣开了一点,好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为什么。”她低声说。 “别乱想了。我不会改变,我的内心还会和以前一样。安妮,你一定要信任我。” 现在她来到了这里——他们俩都来到了这个地方——另一边。见真章的时刻到了,她马上就能看到这十一个月究竟让他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她确实很信任他,深信不疑,但近来她承受的恐惧却在此刻突然失控,在她的小腹中肆意爬行。她即将进入一个未知的世界,从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她真的很害怕看到他已彻底改变,变得不再是她的情人。 她满怀厌恶地低声骂了自己一句,拧动门上的球形黄铜把手推开了门——他没上锁。走进过道时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印度教徒,仿佛自己的道路在很久以前就已被决定,仿佛她的生活被牢牢掌握在命运的手中。这命运她根本无法征服,甚至连他也不行。她现在的生活离父母强加给她的优越无比的成长环境简直是天差地远。为此她要感谢她的情人,她是中途加入的,这确实没错,但她的反叛精神始终是无所顾忌。他驯服了这种激情,把它转变成了一束聚而不散的光芒,现在她已没有任何畏惧。 她正准备出声喊他,却听到了他的声音。那熟悉无比的高声吟唱飘进了她的耳中,仿佛乘着一道只为她而生的气流。她在主卧里找到了他。他正趴在林德罗斯的一块地毯上,因为他显然不可能把自己用的地毯带来。 他光着脚跪倒在地,头戴一顶白色的无檐便帽。他的躯体深深地弓着,前额都贴到了地毯上短短的绒毛。他面朝着麦加的方向,正在祷告。 她静静地站在那儿,就好像略动一下都会打扰到他,让阿拉伯语如细雨般滋润着自己的全身。她的阿拉伯语很流利,甚至还会说好几种地方口音。他们初次相遇时,这一点曾让他十分着迷。 祈祷终于结束了,他站起身来。看到她的时候,他那张马丁·林德罗斯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我知道你想先看什么。”他一边用阿拉伯语轻声说,一边从头顶把衬衣脱了下来。 “对,全给我看。”她用同一种语言答道。 她如此熟悉的身体又呈露在面前。她的双眼热切地凝望着他的腹部,他的胸膛。目光向上移去,与他的双眼相接——他的右眼不一样了,已经被换上了新的视网膜。他现在的脸是马丁·林德罗斯的脸,还包括林德罗斯真正的右眼视网膜。多亏了她提供的照片和视网膜扫描图像,他才能实现这次转变。此刻她细细端详着他的面孔,上班时她根本没法这么看他——他进出老头子的办公室时曾两次从她身旁走过,当时他们只是彼此点头致意,打个招呼,就像她遇到真正的马丁·林德罗斯时那样。 她惊叹不已。这张脸完美无缺——安杜斯基医生的手术做得太出色了,易容术完全达到了医生先前承诺的效果,甚至超出了预期。 他把双手贴到自己的脸上,抚摸着那些瘀痕、擦伤和划伤轻声笑了起来。显然他很得意:“你瞧,我在‘囚禁者’手中受到的‘残酷折磨’是精心设计过的,这样就能掩盖住安杜斯基的手术刀留下的少许疤痕。” “贾麦勒。”她低低地呼唤道。 他的名字是卡里姆·贾麦勒·伊本·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卡里姆·贾麦勒的意思是“英俊的卡里姆”。他允许安妮这么称呼他,是因为这让她感到很快乐——能用这个称呼对其他任何人而言都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更别提把它说出口了。 她缩起肩膀脱掉外套和上衣,解开衬衫的扣子,拉开裙子上的拉链,但她的目光片刻都没有离开他的脸。她像刚才那样刻意慢慢地解开乳罩,然后顺着腿把内裤一点点卷下来,她蹬高跟鞋站在他身前,腿上还穿着柔亮的丝袜和带蕾丝边的吊袜带。看到他的双眼为自己而迷醉,她的心悸动不已。 她从脚下那堆柔软的衣服里迈出腿,朝他走去。 “我想你。”他说。 她投进他的怀抱,把赤裸的身体贴到他身上。双乳紧紧地压在他胸前时,她的喉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她用手掌抚摸着他背上隆起的肌肉,指尖感觉着那微小的起起伏伏,这些细微之处自从他们在伦敦共度的第一个夜晚起就被她深深地记在心里。她抚摸了好久好久。他没有催促,心里知道她此刻就像个四处摸索的盲人,要确保自己进入了熟悉的地带。 “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那感觉是什么样的?” 卡里姆·贾麦勒闭上了双眼。“连着六个星期都疼得要命。安杜斯基医生最担心的就是移植的皮肤和肌肉在愈合过程中发生感染。谁都不能见我,除了安杜斯基和他的医疗队。他们戴着橡胶手套,口鼻都被面罩遮着。他们给我用了一种又一种的抗生素。” “做过视网膜移植之后,许多天我都不能睁眼。他们把我的眼睑合起来,用胶带把棉球压在上面,然后再戴上眼罩。我一动不动地躺了一天,这之后的十天也基本不能活动。我睡不着,他们只好给我打镇静剂。我根本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无论他们往我的血管里注射什么药物,疼痛始终都止不住。移植的眼球简直就像第二颗心脏,在随着我的心一起跳动。我的脸感觉火烧火燎,右眼后面好像给插进了一根拔不掉的碎冰锥。” “就是这样。这就是我当时的感受。” 听到这儿她已经攀住了他的身体,就好像那是一棵树。他的双手移向下方,紧紧抓住她的臀部。他抱着她走到墙边,把她的脊背顶在墙上。她环起双腿搭在他的髋骨处,使劲缠住他的身体。他胡乱摸索着腰带,一把褪下裤子,感觉自己硬得发痛。他张嘴咬落时她叫出了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尖叫,因为他已挺起胯部猛地向上顶去。 在厨房里,安妮赤裸的皮肤上惬意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把香槟酒倒进两只细长的水晶酒杯,然后往每只杯子里丢了一颗草莓,看着细碎的泡沫嘶嘶作响地在杯中腾起。厨房位于公寓的西侧,窗外就是夹在两栋楼之间的一个小院。 她把一只酒杯递给了他。“从你的肤色上,我还能看出你母亲的印迹。” “赞美安拉。要不是因为她的英国血统,我根本就没法假扮马丁·林德罗斯。林德罗斯的曾祖父来自康沃尔郡的一个小镇,那地方距离我母亲家族的庄园只有不到八十公里。” 安妮笑了起来:“这还真够讽刺的。”她已经许久没有触碰过他的肉体,现在真希望自己的双手能一直不停地爱抚他,永远也不停歇。她把自己的酒杯搁到花岗石台面上,抓住他的身体顽皮地往后推,直到他的脊背靠住窗户。“我真不敢相信我们俩都来到了这里。真不敢相信你安然度过了这一切。” 卡里姆·贾麦勒吻了吻她的前额:“你对我的计划有点不放心。” “你知道我不放心。不放心,而且很害怕。你的计划似乎有点……有点太不计后果,实施起来简直困难得要命。” “这全在于你怎么看。你得把它想像成一座钟,钟的功能很简单,就是一分一秒地计时。每过一个小时,它就会鸣响一次。简单,但很可靠,因为钟的内部有一整套精心设计的零件,每个部件都经过了打磨和抛光,因此它们只要运动起来,就会完美地啮合在一起。” 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她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身后。她的眼中闪动着恐惧的神色。 他转过身朝窗外楼房中间的那片停车场看去。两辆新款的美国车并排停着,车头分别冲着不同的方向,头朝北的那辆车引擎在空转,两辆车驾驶室一侧的窗户都摇了下来,车上的两个人显然在说话。 “怎么了?” “看那两辆车,”她压低声音说道,“是警察的阵势。” “可能就是两个司机想聊聊天。” “不对,有件事——” 安妮没往下说。一个司机把身子探到了车窗外,她认出了他的脸。 “那家伙是马修·勒纳。该死!”她浑身一颤,“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几天前他闯进我家里翻了一遍,还在我的衣橱里挂了根绞索,把我的一条内裤吊在上头。” 卡里姆·贾麦勒压下一声冷笑。“我得说,这家伙还挺有幽默感。他起疑心了吗?” “没有。他要是察觉到了哪怕一丝一毫的迹象,早都已经找局长去了。他只不过是不想让我挡他的路。我觉得他这么干多半是为了清除障碍,免得有人妨碍他夺老头子的权。” 在楼下的停车场,两个人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勒纳——他坐在朝北的那辆车里——驾车离开,另一个人还坐在自己那辆车的驾驶座上。他根本没发动自己的引擎,反倒点起了一根烟。 卡里姆·贾麦勒说道:“不管勒纳起没起疑心,现在他都在派人跟踪你。我们的安全受到了威胁。”他从窗口前转回身,“把衣服穿上。咱们有事要做。” 帆船刚在游艇俱乐部靠岸,警察就跳了上来,他们很快就聚成了一堆,这正是警察的典型特征。帆船上的船长和船员——包括阿布·伊本·阿齐兹在内——看样子都给吓得够呛,纷纷掏出证件给颐指气使的警察中尉看,接着这位中尉转向了法迪。 法迪一言不发,也没露出丝毫害怕的神情。他把阿布·伊本·阿齐兹事先交给他的证件递了过去,证件表明他是乌克兰安全局反情报处的维克托·列昂尼多维奇·罗曼琴科少将,证件里还附着一份由乌克兰安全局局长伊戈尔·P.斯梅什科中将签署的命令。 刚才还神气活现的中尉迅速无比地打了个立正,脸上刷地没了血色,法迪见此情景不禁暗觉好笑。变化发生在瞬息之间:领主现在成了农奴。 “我来这儿是为了追踪一名在逃的谋杀犯,此人是我们重点通缉的对象,”法迪说着把伪造得非常巧妙的证件拿了回来,“海岸边的四个人就是他杀的,这下你们可是亲眼看到这家伙有多危险、多厉害了。” “我是科夫中尉。少将同志,我们全听您的指挥。” 法迪领着中尉和他手下的警察快步走下了帆船。“提醒你一句,”他凑到科夫的肩膀旁边说,“谁要是把逃犯打死了,我都会亲自将他处决。通知你手下的所有人,这个罪犯是我的。” 比尔·奥弗顿探员坐在车上抽着烟,他现在心情很轻松,一年来他好像都没有这么高兴过。勒纳私下交给他的任务简直是天赐良机,勒纳已向他保证,任务完成之后他就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国土安全部的职位。奥弗顿知道勒纳并不是在故意吊他的胃口,此人有权有势,而且不走正道,说话时向来直截了当,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奥弗顿探员要做的就是不问情由地执行勒纳的所有命令,这对他来说很简单,他才不在乎勒纳到底有什么企图。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此人就是他进入国安局的敲门砖。 奥弗顿狠狠吸了一口烟。国土安全部对他来说意味着一切。他还有什么?他跟自己的老婆没什么感情,他的老妈得了老年痴呆症,他对自己的前妻恨之入骨,两个孩子也给她教唆得一点都不拿老爸当回事。要不是因为这份工作,他简直就是个毫无价值的人。 他心想,这种状态也许最适合执法部门的人员。 尽管奥弗顿边抽烟边想着心事,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在训练时学到的东西。每过十五秒他就会查看一下周围的环境,时间掐得简直像钟表般精确。从他所处的位置能清楚地透过大楼后面那扇加固木门上的玻璃看到里面的过道,连前门都一览无余。这个观察点设得太棒了,他把位置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现在他看到安妮·赫尔德出了电梯,然后转过身沿着过道朝后门走去,她脚步匆匆,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他看着她闪身出了后门,看样子她好像是哭过了。安妮走到近前的时候,奥弗顿注意到她的脸很红,好像还肿着。她这是怎么了? 他才不在乎她出了什么事。他的使命就是形影不离地跟踪她,再时不时地吓唬她一下——从侧面蹭一下她的车,或是趁着街上没有旁人时给她来个抢劫。勒纳对他说,要吓得她轻易忘不掉。真是个冷酷的混蛋,奥弗顿心想。不过这一点倒是让他很佩服。 看到安妮大步走过,他也下了车。他丢掉香烟,把两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远远地跟了上去。附近的几栋楼周围没别的人,只有那女人和他,他不可能跟丢。 在前方,他的目标走到了两栋楼之间空隙的尽头。奥弗顿看到她拐了个弯走上西北区的马萨诸塞大道,便加大了步子,免得让她溜走。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突然从侧面向他袭来,沉重的一击打得他顿时摔倒在地,他的头猛地撞上了身旁建筑物的砖墙,眼前金星直冒,但他还是直觉地伸出手去摸那把配发的左轮,可右手腕又挨了狠狠的一击,手彻底废了。鲜血糊满了他的半边脸,一只耳朵差点就要掉落。他转过身,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奥弗顿匍匐在地上,还想去掏枪,但那人又在他的肋骨上猛力踢了一脚,踢得他乌龟似的翻了个身。 “怎么……怎么……” 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片刻之后袭击者掏出一把枪对准了他,枪管上装着阻性消声器。 “不要啊,”奥弗顿眨着眼仰望着杀手冷酷无情的脸,他发现自己竟然在苦苦哀求,不禁深感羞耻,“别杀我,求你了。” 一个声音充斥在他的耳际,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被摁进了水里。在其他任何人听来那声音轻得就像是小心的咳嗽,但在奥弗顿耳中,那声音响得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撕裂了。紧接着子弹射进了他的大脑,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周围只剩下可怕的、笼罩一切的寂静。 莎拉雅和伯恩一起把铁栅栏挪回原位,她说道:“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你弄到医生那儿去。” 他们俩能听到警察的喊声从海滩上传来,现在他们的人更多了,那几艘警用汽艇可能已经给拴到了游艇俱乐部的码头上,这样艇上的人手也可以下船参与追捕。透过铁栅栏,伯恩他们能看到高强度的探照灯还在海滩上扫来扫去。借着远处射来的些许光亮,莎拉雅这才能仔细检视伯恩的伤口。 “伤口很深,但看上去还挺干净,”她对他说道,“刀子肯定没戳到内脏,要不然你现在早就躺倒了。”让莎拉雅倍感苦恼的问题是她不知道伯恩究竟流了多少血,也不知道他的体力因失血而衰竭到了何种程度。话说回来,她曾经看到伯恩带着嵌在肩膀里的一颗子弹,全力奔忙了连续三十六个小时。 “是法迪。”他说道。 “什么?他也在这儿?” “法迪捅了我一刀。那只拳师犬——” “它叫奥列克桑德。”听到有人在说自己的名字,拳师犬竖起了两只耳朵。 “你让奥列克桑德攻击的那个人就是法迪。” 莎拉雅心想,他们如今孤立无援,而且处境极为不利。海滩上到处都是乌克兰警察,法迪此刻也在追踪他们。“法迪到这儿来干吗?” “他说他想报仇,到底要报什么仇我就不知道了。我告诉他我记不起以前的事,但他不相信。” 伯恩脸色苍白,直冒冷汗,但莎拉雅曾经见识过他内心深处潜藏的力量,见识过他坚强无比的意志——他不仅要活下去,还会不惜一切代价取得胜利。她仿佛从他身上汲取到了力量,领着伯恩离开了铁栅栏。照亮前路的只有迅速黯淡下去的惨白的月光,他们加紧脚步,沿着污水管的隧道踉踉跄跄地向前奔去。 污水管里的空气很刺鼻,就像蛇蜕下的死皮一样没有丝毫生气。嘎吱声和呜咽般的声音在他们周围不断响起,仿佛是遇到危难的鬼魂发出的呼唤。隧道中的沙岩有些地方已被挖空,有些地方则在重压之下迸出了道道裂缝,空洞和缝隙间都塞满了泥土。通道里每隔一段就支着一根粗粗劈削而成的木头柱子,与上方的桁架和顶梁固定在一起,粗达两米的木柱外面包着的铁皮长满了黑乎乎的霉,到处都能看到斑斑点点的暗红色锈迹。通道里弥漫着一股烂东西和腐臭的气味,仿佛他们穿过的这片土地正在慢慢地死去。 莎拉雅的胃痛苦地揪紧了。警察发现什么了吗?她有没有留下什么忘记清理的痕迹?上帝啊,千万别让他们发现任何东西。她曾在敖德萨犯下最致命的错误,那噩梦般的情景至今仍不分白天黑夜地纠缠着她。现在,命运再度让她和伯恩一起来到此地,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补偿自己以前的过失。 奥列克桑德跑到了他们前头,它的嘴巴几乎都挨到了地上,好像在凭着嗅觉前进。伯恩跟在后面,没发出一声抱怨。他感觉自己的整个躯干仿佛着了火。现在他必须依靠以前在训练中学会的方法,即便疼痛再剧烈也要保持平缓深长的呼吸。他本以为莎拉雅找到的是城市污水管道的出口,但这些通道里弥漫着恶臭,到处都在渗水,看上去并不像是城市的排污系统,另外,他们走的通道还是个不断向下的陡坡。他这才想起敖德萨市的大部分都是以地底的沙岩为基础的,城市下方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地下通道网。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敖德萨的游击队曾以地下通道为基地,向入侵的德军和罗马尼亚军队发起反击。 莎拉雅的确是有备而来,此刻她打开了别在腰间的那支用电池的氙气强光手电。眼前的景象并没有让伯恩放下心来。这些地下通道很古老,更糟糕的是,年久失修的通道急需支撑加固。在好几处地方他们俩不得不从坍塌的石块和碎木上方爬过,这大大减慢了前进的速度。 他们听到后方远远地传来了金属摩擦时发出的刺耳巨响,就好像有人在强行转动一只生锈的大铁轮。他们在原地站定,半转过身子。 “他们发现了铁栅栏,”莎拉雅低声说道,“我没法把固定栅栏的螺栓拧回去。警察已经进了隧道。” “他是个警察,”卡里姆·贾麦勒翻开了奥弗顿的钱夹,“还是个探员呢,隶属市区警局。” 安妮把奥弗顿的车开到了他被杀时的那栋建筑旁。他的尸体就躺在墙边,鲜血染红了颜色暗淡的砖墙。 “他绝对是勒纳花钱雇的人,”她说道,“那天闯入我家的人很可能就是他。”安妮盯着奥弗顿那张粗鄙不堪的长脸,“我敢打赌,闯进我家时他肯定兴奋得不行。” “有个问题我们还无法解答,”卡里姆·贾麦勒说着站起身来,“还有多少人在拿着马修·勒纳的钱替他做事?” 他把头一摆,安妮随即打开了后备厢。卡里姆·贾麦勒弯腰抱起奥弗顿的时候嘟囔了一句:“甜甜圈和巨无霸吃得太多。” “美国人都这样。”安妮说道。她看着贾麦勒把尸体丢进后备厢,关上了厢盖。她钻出驾驶座朝固定在砖墙上的架子走去,那上头绕着浇水用的软管,她打开水龙头,把喷出的水流对准砖墙,冲掉奥弗顿的血迹。他的死并没有让安妮产生丝毫悔意,恰恰相反,他流出的鲜血让她感觉到胸膛中仿佛有另一颗心脏在跳动,那颗心中满是对西方社会的憎恨——奢侈浪费、自私自利的有钱人和享受特权者,美国社会中的名流贵族一心只想着延续自己的富贵生活,以至于对世上最贫困的人们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更不会为他们说一句话,安妮觉得这种憎恨情绪始终伴随着她。话说回来,她的母亲原是个模特,后来又成了时尚杂志《城里城外》的编辑,她的父亲本来就出生在富贵之家,安妮的生活中自然而然充斥着司机、管家和个人助理。她可以乘私人飞机,可以去沙莫尼滑雪,可以到伊比扎俱乐部狂欢,但无论走到哪儿她都只能在父母和保镖限定的范围之内活动。本来该由你自己去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别人代劳。一切都显得那么虚假,与现实完全脱节,生活变成了牢笼,她急不可耐地想要从中逃出去,她借以表达这种憎恨之情的方式始终都是极为突出的反叛精神。然而,真正让她从理智上去认识这种情绪的人却是贾麦勒。她在这个国家时身穿的衣服——都是价格昂贵的名牌——只不过是她的部分伪装。裹在这些衣服里面的时候,她的皮肤都在阵阵发痒,就好像浑身爬满了火蚁。一到晚上? ?就会迫不及待把衣服扒掉,再也不想多看它们一眼,直到第二天早晨再次把这些衣服穿上。 带着头脑中翻腾不已的思绪,她又上了车,卡里姆·贾麦勒坐到了她身旁。她毫不犹豫地发动车子,驶上了马萨诸塞大道。 “往哪儿开?”她问道。 “你该回中情局去了。”卡里姆·贾麦勒说。 “你也是啊,”她说道,随即侧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贾麦勒,你刚发展我的时候,我并不是什么满脑袋幻想的理想主义者,一心想要与不平等和不公正开战。起初你就是这么看我的,我知道。我怀疑当时你恐怕只把我当做一个没脑子的女人,根本不会独立思考。现在我希望你别再这么想。” “你心里有疑虑。” “贾麦勒,正统的伊斯兰教很歧视女性。像你这样的男人从小就认为女人应该把头包起来,还得遮住自己的脸。你们认为女人不应该接受教育,不应该有自己的思想。如果女性认为自己是独立的,就要受到安拉的惩罚。” “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并不是这样的。” “这得感谢你的母亲,贾麦勒。我说的是认真的。要不是她,你也会认为女人一旦犯下了无中生有的罪过,就应该被乱石活活砸死。” “通奸并不是无中生有的罪过。” “这个罪名就是男人编造出来的。” 看到他沉默不语,安妮轻轻地笑了,但这笑声很悲伤,带着从心底泛起的失望与幻灭之情。“贾麦勒,隔在我们俩之间的不仅仅是一片大陆。我们每次分开时我都害怕得要命,到现在你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吗?” 卡里姆·贾麦勒审慎地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什么,他发现自己就是没办法冲着她发火:“这个问题可不是我们第一次讨论了。” “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可你说过你爱我。” “我确实很爱你。” “尽管你觉得我有许多过错。” “贾麦勒,那不是什么过错。我们身上都有自己看不到的缺点,即使是你。” “你是个危险的女人。”他说这句话并不是在玩笑。 安妮耸了耸肩。“我和你的那些伊斯兰女人其实没什么不同。我只不过是认识到了自己拥有的力量。” “所以你才是个危险的女人。” “我危及的也仅仅是现状。” 车里一时间陷入了沉寂。从来没有人敢像她这样和他争执,但这不要紧,她从来不会像围在贾麦勒身旁的其他人那样,为了分得他的一点影响和权力而对他胡说八道、曲意逢迎。每次和他争执的时候她真想钻到他的脑袋里去,因为他从来不会主动向她说出自己的想法,即便是从他的表情和身体语言中都看不出任何端倪。贾麦勒就像一个谜,而这恰恰也是安妮被他深深吸引的部分原因。男人往往都是能一眼被看穿的,但贾麦勒与他们不同。 最后她轻轻地把一只手搭在他的手上,“我们俩的这个样子和婚姻真的很像,不是吗?无论好与坏,我们都会共同去面对,一直走到最后。”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了她片刻,“往东南偏东方向走。东北区的第八街,在L街和西弗吉尼亚大道之间。” 法迪其实很乐意照着科夫中尉的脑袋给他一枪,但那么干的话就会带来各种各样此刻不便招惹的麻烦。因此他没有结果科夫中尉的性命,而是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全力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这对他来说一点儿都不困难:他是个天生的演员。法迪七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就给他在皇家戏剧学院报了名,因为她凭借着一个母亲永远正确的直觉发现了他的表演天赋。九岁时他已经成了出色的演员,这对他后来的激进分子生涯很有助益。号召起追随者——让穷人、横遭践踏者、边缘群体和走投无路的人全心全意地信服你——这种事从根本上说取决于领袖的个人魅力。法迪认识到了一名成功领袖的基本实质所在:你的信仰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否成功地宣扬它。这并不意味着法迪是个愤世嫉俗的人——称职的激进分子决不能愤世嫉俗,这只不过意味着他从操纵市场的行为中学到了至关重要的经验。 他边想着这些边跟着警察晃动的手电光束往前跑,丰满的嘴唇边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这些地下通道总共有两千公里长,”竭力想发挥点作用的科夫中尉说道,“它们就像是蜂巢,一直通往涅鲁拜斯科雅村,那地方离这儿有半个小时的车程。” “这些通道肯定不是都能走人的。”法迪注意到通道中的许多木梁已经开裂腐烂,有些地方的通道壁危险地向外凸出,还有那些被坍塌物堵死的岔道。 “没错,长官,”科夫中尉回答说,“从涅鲁拜斯科雅博物馆那边开始有一段很短的通道是供游客参观的,但那些自己冒险跑到地下通道里来的人往往会丧命,或是失踪。” 法迪能感觉到科夫中尉挑来参与追捕的那三个警察越来越焦虑不安,也意识到科夫之所以说个不停,是为了强压下自己心中的紧张情绪。 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受到此刻焦灼不安的同伴的影响,但法迪却根本感觉不到恐惧,遇到未知的危险局面时,他都会以登山运动员般坚如钢铁的意志坦然以对。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可能会失败,这并不是因为他毫不珍惜生命,也不完全是因为他对死亡无所畏惧。要想真切地体会到生的意义,他就必须把自己逼到极限。 “您跟我说过那个人受了伤,这样的话他跑不了多远,”科夫中尉说道——不过中尉究竟是觉得这一点对法迪的追捕有好处,还是对他那几个胆战心惊的手下有利,那就搞不清楚了,“我对这地方很了解,算是个专家吧。地下通道离海水很近,所以通道内特别容易发生坍塌。我们还得小心那些泥浆坑。有些地方渗漏得非常厉害,把地面的结构都破坏了。泥浆坑危险得很,它们就像流沙一样,人要是陷进去不到一分钟就会给吞没。” 中尉突然不说话了,他们几个人全都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当先探路的警察半转过身对着他们,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听到前方有声音。他们等待着,浑身冒汗。 声音又响了起来:是轻微的刮擦声,有点像皮革蹭过石头表面时发出的声音。皮靴的鞋跟? 中尉脸上的表情变了,现在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嗅到猎物气息的猎犬。他点了点头,几个人静悄悄地向前走去。 安妮开着奥弗顿探员的车驶过一片片越来越荒凉的街区。这些地方十字路口处的交通信号灯大都给烧坏了,街道标志上也涂满了污言秽语。天已经全黑,此时的路边已看不到冬日那灰蒙蒙的暮色,随暮色一起消失的还有整齐的联排住宅、干净的街道、博物馆和纪念性建筑。他们所在的地方简直像是另一个星球上的另一座城市,但卡里姆·贾麦勒对这里却熟悉无比,而且感觉非常自在。 他们坐在熄了火的车上沿着第八街向前滑行,直到贾麦勒把手指向一栋两联式混凝土砌成的建筑。褪色的招牌还挂在屋子上:M牔犖车身修理厂。安妮按照他指的方向把车子拐上满是裂缝的混凝土回车场,在金属大门前停了下来。 贾麦勒跳下了车,两个人沿着回车场向前走去,他慢慢地环视了一遍四周。这附近的路灯几乎全坏了,阴影比别处深得多,惟一的照明就是偶尔掠过的几盏车灯,它们开过时走的是东北区北边的L街,或是南边的西弗吉尼亚大道。这个街区上只停着两三辆车,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很远;附近房子的窗户都黑着灯,空无一人。 他从一小块碎裂的混凝土下拿出暗藏的钥匙,打开了硕大的挂锁。然后他拉起卷闸门,朝安妮做了个手势。 她把车挂上挡驶到他身边,摇下了车窗。 “最后一次机会,”他说道,“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她什么也没说,坐在方向盘后面一动不动。 在路过车辆射来的萤火虫般的灯光中,他凝视着她的双眼,想搜寻出真相。然后他挥挥手,示意她把车开进废弃的修理厂。“那就把袖子卷起来吧。咱们开始干活。” “我听到他们的动静了,”莎拉雅压低声音说,“但现在还没看见手电光。这是好事。” “法迪知道我受伤了,”伯恩说道,“他知道我跑不过他们。” “他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莎拉雅说。 “你打算怎么办?” 她抚摸着奥列克桑德带斑纹的皮毛,拳师犬用鼻子蹭了蹭她的膝盖。他们来到了一个路口,可以过人的地下通道在这里又分出了另外两条岔路。她毫不犹豫地带着伯恩钻进了左手边的那条岔道。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就和我平常跟踪目标时一样啊。” 原来他感觉到的那个人是莎拉雅。她始终跟着他,即便是在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的手下不盯梢的时候。 “还有,”她接着说道,“我对这座城市了如指掌。” “你对这儿怎么会这么熟?” “上次你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是敖德萨情报站的站长。” “我上次……?” 他的脑海顿时被记忆淹没…… ……玛莉朝他走来。那地方到处是成熟的金合欢树,街道上铺着鹅卵石。空气中有股刺鼻的矿物般的气息,仿佛来自翻腾不息的海水。一阵湿润的微风把她的头发吹过耳际,在脑后旗帜似的飘扬起来。 他对她说:“你能弄到我需要的东西。我对你有信心。” 她的眼神中透着一丝惧意,但也有勇气和决心。“我很快就回来,”她说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突然袭来的记忆让伯恩打了个趔趄。金合欢树、铺着鹅卵石的街道:就是通往缆车站的那条路。那张脸,那个声音:和他说话的女人不是玛莉。她是…… “莎拉雅!” 她紧紧地抓住了伯恩,担心失血过多的他无法再坚持下去。 “是你!几年前我到敖德萨来的时候,是和你一起执行任务的!” “我是派驻当地的特工。你根本就不想跟我合作,但到最后你实在是别无选择。为了找到目标人物,你必须依赖我的线人提供的情报。” “我记得当时在法国大道的金合欢树下和你说过话。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问题都快把我折磨疯了。” “你不记得的部分我来补充吧。” 他脚下一绊,跌倒在地。莎拉雅伸出有力的手把他扶了起来。 “我去‘堤丰’行动部中心的时候,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咱们以前合作过?” “我想告诉你来着——” “你脸上的那种神情——” “我们就快到了。”莎拉雅说。 “到哪儿?” “以前你和我藏身的地方。” 他们大约已在左手边的岔道中走出了一千米。此刻他们所处的位置看起来特别糟糕,许多木梁都开裂了,到处都在渗水。地下通道本身似乎发出了可怕的呻吟,仿佛很快就要被什么巨力扯得四分五裂。 伯恩看到她当先朝左侧墙壁上的一个缺口走去。那并不是什么岔道,而是被渗出的水侵蚀出的空隙,就像是海潮长年累月冲刷之下形成的洞穴。不过他们在空隙里没走出几步,就碰到了一堆几乎高达洞顶的坍塌物。 他看着莎拉雅爬上土堆,匍匐着钻进了坍塌物和洞顶之间的狭小缝隙。他也跟了过去。每迈出一步,每往上攀援一点,他的身侧就传来一阵刀扎般的剧痛。终于钻过空隙的时候,他的整个身体似乎都在随着心跳而剧烈抽动。 莎拉雅领着他继续向前,在通道中拐过一个朝右的急弯,进到了一个勉强能称作房间的洞穴中。“房间”里支起的一块厚木板就是床,上头铺了张薄薄的毯子。另一边的两根木柱之间钉着三块小木板,板上放着几瓶水和几听罐头食品。 “还是上次准备的。”莎拉雅一边说一边扶着他躺到板床上。 “我不能待在这儿。”伯恩抗议道。 “你就得待在这儿。我们手里没有抗生素,可你需要服用很大的剂量,越快越好。我马上去中情局的医生那儿搞点药。我了解这个医生,也信任她。” “你别以为我会躺在这儿什么也不干。” “奥列克桑德留下来陪你,”她摸了摸拳师犬嘴巴上亮闪闪的皮毛,“他会拼上性命保护你的,对不对,小伙子?”狗似乎听明白了她的话。它走到伯恩身旁坐了下来,犬齿间露出了一小点粉红色的舌尖。 “这简直是胡来,”伯恩从临时拼凑的床边坐起身,“我们得一起去。”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行啊。那咱们走吧。” 他两手撑着厚木板站了起来。其实他只是想站起来,他的手刚从床板上挪开,膝盖就撑不住了。莎拉雅抓住了他,又把他推到床上。 “就别再想一起去了,好不好?”她曲起指节心不在焉地揉了揉奥列克桑德三角形耳朵之间的地方,“我要回到地下通道刚才的那个岔路口去。去找医生我得走右边的那条路,不过我进岔道时会故意弄出点动静让警察跟上来,他们会以为是我们两个人。我会把警察从你这边引开。” “太危险了。” 她等了一会儿。“那你有什么别的主意吗?” 他摇了摇头。 “好吧,我很快就回来,我保证。我不会丢下你的。” “莎拉雅?” 她已经半转过身准备走了,又扭过脸来望着他。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犹豫了片刻。“我觉得,如果你记不起当时我把事情搞得有多糟糕,这样反而更好。” 他看着她离开,刚才的回答还在脑海中回荡。 他们在高低不平的通道里跑了十五分钟,来到了一个岔路口。 “这儿是地下通道的一个主要交汇点。”科夫中尉说道,几个警察纷纷举起手电照向三岔路口。 法迪不喜欢犹豫不决。对他而言,委决不下就是软弱的标志。“科夫,那我们就得好好判断一下他走的是哪条路,”他的双眼紧盯着警察不放,“你是专家。你告诉我。” 在法迪面前,旁人几乎不可能提出反对意见或是消极应付。科夫答道:“右边的岔道。如果我是逃犯,就会从右边走。” “很好。”法迪说。 众人进入了右边的岔道。就在这时,他们又听到了皮革擦过石头表面的响动。这次声音更清楚,而且间隔很有规律。毫无疑问,他们听到的是回荡在通道之中的脚步声。他们正在接近被追捕的目标。 科夫坚决无比地催促起了手下的警察:“赶快,给我快点!很快我们就能追上他了。” “等一下。” 法迪冷冷的声音极具权威,让他们一下子站住了。 “长官?” 法迪考虑了片刻。“拿支手电给我。你们继续按原路前进。我得从左边的那条岔道走,看看能发现什么。” “长官,我觉得这好像不太明智。我跟您说过——” “不管什么话我从来都用不着听第二遍,”法迪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这是个极度狡猾的罪犯。刚才的声音也许是个假象,目的是要把我们引入歧途。这家伙已经流了很多血,你们很有可能在右边的岔道里追上他。但我不能不考虑到另一种可能性。” 法迪没再说话,他接过科夫手下递给他的手电,后退几步回到了刚才的路口,沿着左手边的岔道向前奔去。片刻之后,他掏出那柄蛇形弯刀握在了手中。 17 身穿厚橡胶围裙、戴着结实的工作手套的卡里姆·贾麦勒扯动了链锯的发动绳。他在链锯发出的可怕噪音的掩盖下说道:“我们要在美国的一座大城市中引爆核武器,这个目标的制定和策划已经有十年时间了。”他这么说话并不是因为怀疑附近会有窃听器,而是因为他受过的训练不允许他丝毫放松自己对安全的严格规定。 他朝奥弗顿探员的尸体走去。M&N车身修理厂空荡荡的内部显得十分诡异,尸体就躺在一张镀锌的桌子上。三盏泛着紫色的荧光灯在他们头顶嗡嗡作响。 “但为了确保我们成功的可能性,”安妮·赫尔德说,“你假扮成马丁·林德罗斯之后一定要让杰森·伯恩能为你担保。当然,他绝不可能主动地这么做,因此我们需要想法子操纵他、利用他。我能看到伯恩的档案,于是我们就可以利用他惟一的弱点——他的记忆——以及他的许多长处,比如忠诚、坚韧不拔、聪明过人而偏执的头脑,等等。” 安妮也系上了围裙。她双手戴着手套,一只手里拿着铁锤,另一只手拿着一根宽头凿子。卡里姆·贾麦勒开始对付奥弗顿的双脚和腿部,她则把凿子抵进尸体左肘内侧的皱纹,挥起铁锤迅速而准确地砸在凿子的宽头上。车身修理厂又一次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嘈杂声,就像以前生意兴隆的时候那样。 “但你用来控制伯恩弱点的触发手段到底是什么呢?”她问道。 他一边集中精力干着可怕的事,一边冲着她微微一笑。“我查找过关于记忆缺失的资料,从中发现了答案:记忆缺失症的患者在情绪急剧波动时往往会产生非常强烈的反应。我们得让伯恩的情绪受到极大的震撼,从而刺激他的记忆。” “我告诉过你伯恩的妻子突然去世了,这是个突如其来的打击。然后你就这么做了?” 卡里姆·贾麦勒伸出前臂抹掉了溅在脸上的污血。“我们贝都因人爱说一句话:生命不外乎安拉的意志,”他说着点了点头,“伯恩当时悲痛万分,他原来的记忆疾患很可能让他彻底崩溃。于是我就让你给伯恩提供治疗的机会。” “我明白了,”她别过脸躲开一阵喷涌而出的臭气,“自然,这个情况要通过他的朋友马丁·林德罗斯来传递。我把艾伦·桑德兰医生的姓名和地址告诉了林德罗斯。” “可林德罗斯并不知道电话号码其实是我们的,”卡里姆说道,“我们把伯恩预约在星期二,但每个星期的那一天桑德兰医生和他手下的工作人员并不上班。我们换上了我们自己的科斯廷·魏因特罗布医生,让他去假冒桑德兰。” “亲爱的,你简直太聪明了!”安妮眼中尽是钦佩之色。 修理厂里有一个用镀锌铁板做成的椭圆形大盆,他们把碎尸一块块地丢了进去,就像是弗兰肯斯坦博士在实验室里做准备。卡里姆·贾麦勒一直在留意着安妮,但她处理尸体时既没有丝毫畏缩,也没给吓得脸色惨白。她干活时不动声色的态度让他觉得很高兴,也颇感意外。有件事她说得没错:他从一开始就低估了她的能力。事实上他只是没想到一个女人竟然会展露出男人才有的品质。他见惯了自己的妹妹,她的性格谦恭而又温顺。萨拉一直是个好姑娘,是家族的荣耀;她苗条的身体里汇集着全家所有的荣誉。她不该那么早就离开人世。现在他只有通过复仇,才能重新赢得和萨拉一起被埋葬的家族荣誉。 在他父亲所属的文化之中,男人要做的事根本不允许女人插手。当然了,卡里姆·贾麦勒的母亲是个例外。但她并没有皈依伊斯兰教。让卡里姆·贾麦勒深感困惑的是他的父亲对这件事毫不在乎,也没有强迫她改信伊斯兰教。这位不信教的妻子似乎让父亲非常快乐,尽管她使得许多伊玛目和信徒成为他的敌人。但父亲竟然对此也不以为意,卡里姆·贾麦勒就更想不通了。女儿的早逝让他的母亲哀痛不已,而变成了残废老人的父亲日复一日地被她的悲伤所笼罩,也身不由己地哀痛着。 “魏因特罗布到底对伯恩做了些什么?”安妮问道。 卡里姆快意地锯断了一个膝关节,回答说:“魏因特罗布是记忆缺失研究领域中前所未有的天才。伯恩的失忆状况我就是向他咨询的。魏因特罗布为伯恩注射了几种经过化学处理的蛋白质,它们能刺激伯恩大脑中某些部位的神经元,并使其结构与功能发生微妙的变化。这些刺激就像创伤一样,魏因特罗布在研究中发现它们能改变记忆。魏因特罗布注射的蛋白质能对特定的神经元产生作用,从而创造出新的记忆。当伯恩受到某种外部刺激的时候,头脑中的某一段记忆就会被触发。” “照我看这就是洗脑。”安妮说。 卡里姆点了点头。“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如此。不过这可是个全新的领域,它不需要采取针对肉体的强迫手段,不需要进行长达几星期的感官剥夺,也用不着接连不断的严刑拷打。” 椭圆形的大盆快要装满了。卡里姆朝安妮做了个手势。他们把手里的工具放到了奥弗顿的胸口上——除了脑袋,奥弗顿全身只剩下这一块还是完整的。 “给我举个例子吧。”安妮说道。 他们抓住硕大的把手协力抬起铁盆,把它搬到修理厂的大排水井旁边,以前这口井是用来非法倾倒废弃机油的地方。 “比方说,海勒姆·采维奇的形象会触发伯恩的一段‘附加’记忆——伯恩以为自己曾使用过一种审讯策略:让囚犯再次感受业已丧失的自由,从而迫使其开口。否则伯恩绝不会把法迪带出拘留室,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的行动同时达成了两个目的:让法迪逃脱,并且让伯恩受到自己组织的怀疑。” 他们把铁盆斜立起来。盆里的东西纷纷滚落,消失在排水井之中。 “但我觉得光靠一段附加的记忆还不足以拖慢伯恩的行动,”卡里姆说,“所以我让魏因特罗布又加上了一种身体上的不适——附加的记忆一旦被触发,让人浑身无力的头痛也会随之发作。” 他们又把大盆搬回到桌旁,安妮说道:“这些情况我算是明白了。但法迪在开普敦故意被捕的时候,难道没意识到这样做很危险吗?” “我策划并实施的每一步行动都很危险,”卡里姆·贾麦勒答道,“我们在为整个民族的心灵、头脑和未来而战。只要能赢得这场战争,冒多大的危险我们都心甘情愿。至于法迪嘛,首先他当时是在假扮别人——军火贩子海勒姆·采维奇。第二,法迪知道我们已经在伯恩身上做了手脚,这家伙会无意识地把他给救出来。” “万一魏因特罗布医生采取的措施没发挥作用呢?或者说效果不够理想?” “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我们还有你做后盾呢,亲爱的。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这样也可以救出我兄弟。” 他启动链锯把尸体的其余部分切成小块。这些碎块也被丢进了排水井。“幸运的是我们用不着实施那部分计划。” “伯恩要求把法迪放出来的时候,我们本以为莎拉雅·穆尔会给中情局局长打电话请示,”安妮说,“但她却打给了蒂姆·海特纳,让他到外面的庭院里和她碰头。她把法迪的准确位置告诉了他。我一直在监听莎拉雅的所有通话,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开始实施逃跑计划的其余部分了。” 卡里姆拎起一桶汽油,拧开盖子,把三分之一的汽油倒进了排水井。“安拉甚至给我们提供了最完美的替罪羊:海特纳。” 他打开汽车上的油箱盖,把桶里剩下的汽油泼进车内。只要一点火,任何法医检验小组都别想在剩下的残骸中找到任何痕迹。他朝修理厂的后门指了指,随即从车旁退开,边走边在地上浇出一道油迹。 两个人径直走向用皂石砌成的大水池,摘掉手套洗去胳膊和脸上的血迹,然后解下围裙往地上一丢。 走到门口时安妮说道:“我们还有勒纳的问题要考虑。” 卡里姆·贾麦勒点了点头。“在我想好对付他的办法之前你一定要小心。我们不能用处理奥弗顿的法子来对付他。” 他划着一根火柴丢进了脚下的油迹。蓝色的火焰噗的一声腾起,迅速朝汽车蔓延而去。 安妮打开后门,和卡里姆走进了贫民区黑暗的夜色之中。 早在M&N车身修理厂燃起大火之前,泰隆就已经盯住了那一男一女。他蹲在一堵石墙上,藏身于暗沉沉的树影之中。遮住他的那棵老橡树枝干虬结,头上顶着好似蛇发女妖美杜莎的树冠。泰隆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装,上装所带的帽子翻戴在头上。他刚才在这附近闲逛,等着汤克那小子给他拿副手套过来。这天可真他妈的冷。 他正往手上呵气的时候,有辆车停到了破破烂烂的M&N车身修理厂的大门前。好几个月以来他一直都盯着这地方。他本以为这家修理厂已经给废弃了,很想把它搞成自己那帮人的据点。但是六个礼拜前他听说修理厂里头有人在活动,而且是在半夜,那种时候合法的生意早已经关门歇业了。于是他就带上汤克过来瞅了一眼。 修车厂里确实有人,错不了。是两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更有意思的是还有第三个留胡子的家伙在外头放哨。那人转过身的时候,泰隆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腰里别着一把亮闪闪的枪。他知道什么人才会留这样的胡子:正统派犹太人,或是阿拉伯极端主义分子。 他和汤克偷偷绕到房子旁边,凑到脏兮兮的窗户前往里一张,看到那两个人正在往修理厂里搬各种罐子、工具,还有机器设备之类的东西。虽然里头的供电已经恢复,但人家显然没有重新整修这个地方的打算。那几个人离开时用一把硕大无比的挂锁锁住了前门,以泰隆的专业眼光来看,这种锁你根本就别想撬开。 话说回来,修理厂还有道后门藏在一条窄窄的小巷里,几乎就没人知道,不过泰隆知道。泰隆的地盘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即便不知道他也能很快打听出个大概。 那几个人离开以后,泰隆捅开修理厂后门的门锁和汤克溜了进去。他找到了啥东西?乱七八糟的一大堆电动工具,光凭这些玩意他根本猜不出那几个人的身份,也不知道他们想要干啥。但那些罐子可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挨个把罐子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三硝基甲苯、季戊四醇四硝酸酯、二硫化碳,还有奥克托今。他当然知道TNT是啥玩意,其他几样东西却从来没听说过。他给戴伦打了个电话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除了二硫化碳,那几样东西都是烈性炸药。季戊四醇四硝酸酯又称PETN,被用作导爆索的芯药。奥克托今又称HMX,是一种聚合物黏结炸药,就像是C4塑性炸药的固体形态。和TNT不同,奥克托今不容易受到碰撞或震动的影响。 自打那天晚上起,这桩事就像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似的一直赖在他的脑子里。泰隆想搞明白这孩子到底在说啥,于是就经常跑到M&N车身修理厂附近来蹲守。今天晚上他的警惕得到了回报。 瞧啊!修理厂正中间那张镀锌的桌子上竟然躺着个死人。那一对男女系着围裙、戴着手套,正把那死人大卸八块,就好像在分鹿肉似的。这俩人在搞什么啊!泰隆和汤克透过侧面那扇脏乎乎的窗户偷偷往里瞧,他边看边摇头。接着他觉得自己的后脖梗子突然打了个激灵。他认出了桌上那具尸体的脸!就是几天前跟踪过特工小姐的那个男人,当时她说这事她自己来处理。 他瞧着那一男一女在里面忙活,但认出尸体的震惊过去之后,他没再注意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抓紧时间好好地记住了那对男女的相貌。泰隆有种感觉,无论这两个家伙要搞什么名堂,特工小姐肯定都会很感兴趣。 然后夜空被照亮了,他感到一股逼人的热浪向脸上扑来,紧接着火焰就从房子里喷卷而出。 火灾——准确地说是纵火——对泰隆而言并不陌生,因此他并没有大吃一惊,只不过觉得心里有点难过。他再也别想利用M&N车身修理厂了,这是肯定的。但随即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于是就冲着汤克低声说了几句话。 他们俩第一次摸进修理厂的时候,看到里头堆满了五花八门的炸药和助燃剂。假如那些化学品还在修理厂里头,爆炸肯定会把整个街区夷为平地,他和汤克也别想逃命。 此刻他暗自思忖:炸药如果不在里面,那它们到底给搞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 国防部长E.R.巴德·哈利迪用餐没有固定的时间,不分白天黑夜。除非碰到总统召见,要哈利迪参加决策会议或是向他了解当前参议院的情况,除非他得和副总统或参联会主席磨嘴皮子,他都会在自己的豪华轿车上吃饭。除了各种必不可少的停车休息时间,他的这辆豪华轿车就像是一条永不停歇的鲨鱼,在华盛顿特区的街道上不断地穿行。 马修·勒纳很享受陪同国防部长时才能得到的某些特别待遇,而这其中颇为重要的一项即是与哈利迪共同进餐,今晚他马上就要享此殊荣。在染色车窗玻璃外面的世界里,现在吃晚饭还为时过早。不过车里面可是国防部长的天下,这会儿吃晚饭再合适不过。 两个人简短地做过祈祷,各自吃起了盘中的得克萨斯烧烤大餐——油光发亮的大块深红色牛小排,配着火辣辣的红椒的烤豆,还有向蔬菜王国作出的惟一让步:炸薯块。他们边吃饭,边一瓶接一瓶地喝着夏纳金啤。哈利迪常说,夏纳金啤可是得克萨斯州引以为豪的啤酒品牌。 国防部长很快就吃完了。他擦擦手和嘴巴,又抓起了一瓶夏纳金啤,往座椅上一靠。“这么说,中情局局长是想让你当他的私人杀手。” “看来是这样。”勒纳答道。 国防部长的脸颊红扑扑的,透着一层亮闪闪的油光。“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无论面临何种任务或是挑战,我从来都没有退缩过。”勒纳说。 哈利迪低下头瞥了一眼刚才勒纳钻进豪华轿车时递给他的那张纸。上面的内容他当然已经看过了。现在国防部长只不过是装装样子,这种事他非常在行。 “我费了不少工夫,不过总算找到了伯恩的下落,肯尼迪国际机场的闭路监控录像上出现了他的面孔,”哈利迪抬起眼,从臼齿间咂出一丝烤焦的碎牛肉,“你接下这个任务就得去敖德萨了。那地方离中情局总部可远得很。” 勒纳知道国防部长真正的意思。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他就没法再执行哈利迪原先派给他的任务。“那也未必,”勒纳说,“帮老头子办成了这件事,他就要欠我一个大人情。他和我 都会心中有数。我可以利用这一点。” “赫尔德的事怎么办?” “我派了个可靠的人去对付安妮·赫尔德。”勒纳拿起一片“奇妙”牌切片面包,把盘中最后一点儿浓稠的辣酱汁蘸干净,“那家伙可是个顽强的狗杂种。要想让他放手,除非杀了他。” 伯恩又进入了梦乡。不过,这次他知道那并不是梦。他是在重温一段记忆,拼图里又有一块碎片啪地卡对了位置:那是敖德萨的一条肮脏小巷,莎拉雅正跪在他身旁。他能听出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比的悔恨。“那个该死的塔里克·伊本·赛义德从一开始就把我骗了,”她说道,“他其实是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儿子,纳迪尔·贾穆赫。他给我的消息把我们引入了陷阱。杰森,我搞砸了。” 伯恩坐了起来。哈米德·伊本·阿谢夫。他得找到自己的目标,得开枪把他打死。这是康克林的命令。“知道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现在在哪儿吗?” “我知道,这一回的消息很可靠,”莎拉雅答道,“他在奥楚达海滩。” 奥列克桑德动了一下,用它那方方的黑嘴巴拱了拱伯恩的大腿。伯恩眨着眼摆脱了刚才的记忆,努力把注意力拉回到现在。尽管他想让自己保持警觉,刚才肯定还是睡着了。奥列克桑德在替他站岗放哨。 他在狭小地下洞室的床板上支起身,看到黑暗中亮起了不祥的微光。拳师犬颈部的毛发竖直了。有人来了! 不顾潮水般袭来的剧痛,伯恩把双腿从床边搭了下来。莎拉雅不可能这么快就折回来。他把脊背靠在洞壁上,硬撑着直起身站了一会儿,感觉到奥列克桑德结实的躯体热乎乎地挨在他身上。伯恩还是很虚弱,但刚才这段时间他利用得挺充分,通过冥想和深呼吸恢复了一点精力。失血确实大大削弱了他的力量,但他现在好歹还能用上点力气。 光线的变化仍然非常微弱,但现在他能确定那是个稳定的光源。上下跳动的光线意味着有人正手持光源从隧道中向他走来。 在他的身旁,奥列克桑德脖子上的毛发笔直地竖着,还期待地舔起了嘴唇。伯恩揉了揉狗两耳之间的地方,他看到刚才莎拉雅就是这么安慰它的。她到底是什么人?他暗自思忖着。她和他有什么关系?他第一次进入“堤丰”行动部办公室的时候,曾经觉得她做出的那些细微反应很古怪,现在他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本以为伯恩还记得她,记得他们在敖德萨一起执行任务时的经历。他们当时究竟干了些什么?从那以后她为什么始终都没有再从事外勤工作? 光线已不再是看不出形状的光亮。他没时间再去回想那些破碎的记忆了,现在应该采取行动。但他刚迈出脚步,一阵晕眩就让他摇晃起来。他用双手抓住石壁,膝盖却软了下去。光线越来越亮了,他束手无策。 法迪顺着左手边的岔道向前走,仔细聆听的耳朵不放过哪怕最微小的声音。每次他听到一点动静,就刷地把手电朝那个方向转去。他看到的都是老鼠,这些红眼睛的小畜牲尾巴一甩就飞快地溜走了。此刻他心中充斥着强烈的大事未了之感。一想到他的父亲——他那聪明、健壮、极具影响力的父亲——被变成了一具流着口水的行尸走肉,整天困在轮椅上茫然地瞪着无尽的虚空,他就感到怒火中烧。这都是伯恩造成的,伯恩和那个女人。此刻伯恩就在不远处,很快就要被他击毙。在关于杰森·伯恩的问题上他从来都不抱幻想。这家伙简直是个魔术师——他能随意改变容貌,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现身,随即又以同样神秘的方式消失无踪。事实上,法迪之所以要像变色龙一般改换身份,恰恰是因为受到了伯恩的启发。 在伯恩射出的子弹嵌入父亲脊椎的那一刻,法迪毕生的事业就改变了。那颗子弹立刻造成了瘫痪。更糟糕的是,枪伤引发的中风让父亲从此丧失了语言能力,甚至无法进行连贯的思考。 法迪早已把激进的信仰融入了心底。在追随者的眼中他还是一如往常,但法迪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已发生了改变。自从父亲在杰森·伯恩的手里变成残废,法迪就确定了自己的个人目标,那就是要让伯恩和莎拉雅·穆尔在受尽折磨之后死去。决不能让这两个人痛痛快快地死掉。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他的弟弟卡里姆·贾麦勒也是一样。父亲生不如死的情状,以超越一切的力量把兄弟俩紧紧地联在了一起。他们两个人成了一条心,决意向伯恩报仇雪恨。于是,他们把自己那非凡的头脑运用在了这个任务上。 法迪——他出生时的名字是阿布·加齐·纳迪尔·贾穆赫·伊本·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经过了左侧通道壁上的一个洞口。他的手电照出前方的左右两边都有分岔。他分别往两个岔道里走了几米,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他觉得自己起初的判断还是错了,便折回头朝来时的岔路口走去。他现在加快了脚步,想赶上科夫中尉和他的手下。他一定要亲手杀了伯恩。虽然他已明确下令要活捉伯恩,但发生激战时那帮家伙很可能会忘记这回事。 他刚经过通道壁上的那个洞口,突然又站住了。他转过身举起手电向黑乎乎的洞中照去。他没发现任何异常,但还是冒险钻进了这个没走过的地方。很快他就来到了一堆坍塌物前。他看到了四处凸出的洞壁,岩石上裂开的一道道大缝,还有那些嘎吱作响的木梁。这个地方简直是一团糟,显然很不安全。 他把手电的光束移向那堆坍塌物,注意到它的上方和通道的顶部之间有一个小小的缺口。他正琢磨着人能不能从这个缺口中爬过去,突然听到了在地下通道里回荡的枪声。 他们发现他了!法迪心想。他刷地转过身奔进了主通道,疾步朝岔路口跑去。 18 莎拉雅沿着通道拔腿狂奔,被子弹击碎的石片从她身旁嗖嗖地飞过。一片碎石击中了她的肩膀,险些让她叫出声来。她边跑边拔出那片碎石,故意丢在容易被追踪者发现的地方。莎拉雅决意保护伯恩,决意补偿自己以前犯下的过错——他们上次在敖德萨执行任务时,她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她已经关掉了手电,此时正完全凭着记忆往前奔跑,这显然并非在这些地下通道中穿行的最佳方式。但莎拉雅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她边跑边计算着步数。虽然算得并不精确,但她知道现在的位置离岔路口大约有五公里。再走两公里,就是离帕夫琳娜医生家最近的一个隧道入口。 但在那之前她还得拐三个弯,再经过一个分岔。莎拉雅听到了响动。片刻之后她身后的通道亮了起来,不过光线很微弱。有人发现了她的踪迹!她借着这一点光亮看清方向,迅速冲进了右边的一条隧道。她再次置身于黑暗之中,追逐者的响动暂时平息了下去。 突然,她右脚的大脚趾绊到了什么东西。她向前一冲,俯身摔倒在地。她能感觉到身前的地面有高低不平的隆起,心顿时揪紧了。肯定是一堆新近坍塌的碎石。但坍塌的范围到底有多大?她必须冒险打开手电,即便只是一两秒的时间。 她打开了手电,迅速从坍塌的石堆上方爬过,继续往前跑。她没再听到追逐者发出的声音。她很可能已经逃脱了警察的追捕,但她可不敢打包票。 她不停地跑着,不断催促着自己。她拐过了第二个向左的弯道,接着又是第三个。她知道第二个分岔在前方大约一公里处。只要过了那个路口她就安全了。 法迪发现警察不仅看到了伯恩,还朝他开了枪。他没征得科夫的同意就狠狠地揍了那个不听命令的警官一拳,差点打得那人脑袋开花。科夫满脸通红地站在原地,咬住了嘴唇。他一句话都没说,连法迪命令他们继续追的时候也没吭气。跑出几百米之后法迪找到了一片碎石,那上头的血迹给手电的光束照得闪闪发亮。他捡起石片紧紧攥在手里,心情大为振奋。 但现在他们已经在地下通道里跑出了很远,法迪知道此时不应该再成群结队地继续追踪。他转身对科夫说:“他在地下通道里待得越久,就越有可能逃脱我们的追捕。让你的人散开,分头去搜索,就像士兵在敌占区的森林里那样。” 他能看出科夫手下人的勇气在迅速减退——他们的焦虑不安也传染给了指挥官。他必须立刻让他们行动起来,否则很有可能就催不动了。 他凑到科夫中尉身旁,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们在和时间赛跑,眼看着就要输了。快下命令,不然我就得帮你下了。” 科夫悚然一惊,仿佛碰到了带电的导线。他退后一步舔了舔嘴唇,霎时间看上去就像是被法迪施了催眠术。接着他浑身微微一抖,转向手下的人命令他们散开搜寻,每人各走一条通道或分岔。 莎拉雅能感觉到岔路口就在前方。一股新鲜的空气吹上她的脸颊,犹如爱人的抚摸:隧道的入口就要到了。她的身后一片漆黑,空气潮湿得厉害。她能闻到地下水侵蚀泥土和木材、一点点使其腐烂时发出的臭味。她冒险又开了一次手电。莎拉雅没有理会四处渗水的洞壁,因为她看到岔路口就在不到二十米开外的正前方。在这个路口她得往左拐。 就在此时,一道微光射进了她身后的通道。她立即熄掉了手电。她感觉到脉搏在太阳穴处跳动,心脏狂跳不已。追踪者是不是看到了前方的光,意识到她跑到了这里?虽然她还得往前走,但她也决不能暴露帕夫琳娜医生的身份。这位医生是身份极为隐蔽的中情局潜伏特工。 她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转过身,这样就可以看到来时的路。光亮不见了。不对,它再次闪现出来,仿佛是在一片漆黑中亮起的小小灯塔,射出的光线也不像刚才那么分散。确实有人正沿着这条地下通道走来。 她慢慢后退,一点点远离她的追踪者,小心翼翼地朝岔路口挪去,双眼始终盯着那一束跳动的光芒。她脚下没停,心中也在琢磨着自己到底该怎么办。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她后面的那只脚突然踩进了通道底部松软的地面。她竭力把身体的重心移向前方,但酥松的地面却吸得她往后倒去,直往下陷。她挥动着双臂想要保持平衡,但这点力量起不了作用。她的大腿都已经陷进了软泥之中。她奋力挣扎起来。 刺眼的光芒突然把隧道里照得通明。黑乎乎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是她熟悉的形象:一名乌克兰警察,他的身躯在逼仄的空间中显得高大无比。 看到莎拉雅时警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拔出枪来。 *** 晚上十点四十五分,卡里姆·贾麦勒的电脑终端发出了一声轻响,提醒他再过十五分钟就得去向局长做第二次情况简报,现在这种简报每天都要做两次。贾麦勒对此并不在意,他更担心的是神秘失踪的马修·勒纳。他问过老头子,但那个狗杂种只是说勒纳去“执行任务”了。谁知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和所有最出色的阴谋家一样,卡里姆·贾麦勒向来都很讨厌未了结的琐碎问题,马修·勒纳恰好就是其中之一。连安妮都不知道勒纳身在何处,这本身就够奇怪的了。通常情况下勒纳的行程都会由安妮亲自来安排。中情局局长肯定是在搞什么名堂。卡里姆·贾麦勒不能排除这样的一种可能性:勒纳突然消失或许和安妮有某种关系。他得查清情况,越快越好。这意味着他要直接对付中情局局长。 显示器又发出了一声鸣叫:他该走了。贾麦勒抄起“堤丰”组员准备好的“杜贾”组织最近通话的翻译稿,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又接过了几份文件。前往楼上局长办公套间的一路上他都在边走边看。 安妮像平时那样一本正经地坐在办公桌后,正等着他。看到他出现时她的双眼霎时间亮了起来。然后她说道:“他现在可以见你了。” 卡里姆·贾麦勒点了点头,大步从她身旁走过。她用通话器通报了一声,随即打开了硕大的局长办公室的那扇门。老头子正在打电话,不过他招手示意卡里姆·贾麦勒进来。 “对。所有的情报站都要继续保持最高戒备。” 显然局长是在和行动处的主管通话。 “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总干事昨天接到了通报,”局长听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道,“他们的人员已调动起来,目前暂时由我们领导。是的。现在的主要问题是不能让国土安全部把我们的事搅乱。不行,从现在起我们仍然要严格封锁消息。我们可不希望媒体在普通民众中引起恐慌。”他点了点头。“很好。随时向我报告,不管白天还是晚上。” 他放下听筒,示意卡里姆·贾麦勒坐下。“有什么情况?” “终于有突破了,”卡里姆·贾麦勒把刚才走出办公室时拿到的一份文件递了过去,“‘杜贾’组织在也门的通讯联络很活跃,有点不正常。” 局长边读报告边点头。“尤其是南部的舍卜沃。我知道了。” “舍卜沃是个多山的地区,人口稀少,”卡里姆·贾麦勒说道,“是建造地下核设施的理想地点。” “我同意,”老头子说道,“我们马上派‘天蝎’小队过去。不过这一次还得有地面支援。”他抓起了电话。“吉布提驻扎着海军突击队的两个营。我会让他们派一个连的兵力协同行动。”他的双眼闪闪发亮。“干得好,马丁。凭借你的人提供的情报,我们也许可以把这场噩梦扼杀在摇篮里。” “多谢夸奖,长官。” 卡里姆·贾麦勒露出了微笑。假如刚才的情报并非“杜贾”组织的人故意通过电波放出的假消息,老头子表扬他倒是没错。一片荒凉的舍卜沃确实是个绝佳的隐匿地点——他和哥哥曾考虑过那个地方——但“杜贾”组织的地下核设施根本就不在南也门。 从某种意义上说莎拉雅还是很幸运的,不过起初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嵌在地下通道岩壁中的金属屏蔽了信号,因此那个警察无法和其他人联络。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恢复平静之后她不再乱动了。她越是挣扎,身体就会在通道地上的泥浆坑里越陷越深。现在淤泥已经淹到了莎拉雅的胯部,那个乌克兰警察正趾高气扬地朝她走来。 警察来到近旁时她才发现他有多害怕。也许他有个弟弟或是女儿在地下通道里葬送了性命,谁知道呢?不管怎么说,显然他非常清楚地下隧道的每个角落里都潜藏着各种各样的危险。此刻警察看到她陷在泥坑里,其实自从接到命令进入通道之后,他都在担心自己会不会碰到这样的厄运。 “看在上帝的份上,快救救我!” 警察走到泥坑的边缘,用手电的光束上下照着她。她的一只手臂举在身前,另一只则背在后面。 “你是什么人?到这儿来干吗?” “我是来旅游的。我在这下面迷路了,”她哭了起来,“我好害怕。我怕会被淹死。” “你根本不是游客,上头告诉了我们你的身份,”他摇了摇头,“不管是对你还是对你那个朋友来说,现在都已经太晚了。你们俩陷得太深了。”他端着手里的枪瞄准了莎拉雅,“反正你们俩今晚都得死。” “可别那么肯定。”莎拉雅话音刚落,就举起ASP手枪射穿了他的心脏。 警察圆睁着双眼,像射击场里的纸板靶子一样向后倒去。他的手电砰的一声摔落在地,立刻就熄灭了。 “见鬼。”她低声骂道。 她把ASP手枪收进了腋下的枪套。刚才一恢复平静她就抽出了手枪,警察走过来的时候她把握枪的手藏在了背后。此刻她要做的首先是够到那个警察的双脚。她把上半身平贴在淤泥里,竭力想把身体转成水平姿势。这个动作也能让她更接近目标。 浮起来,她心想,该死的,快浮起来! 她把双腿放松,仅凭着上半身的力量一点点向前挪动,伸向前方的胳膊最大限度地抻长。她能感觉到淤泥在吸着她,不肯放开她陷住的双腿和胯部。她强压下心头再度涌起的又一阵惊慌,集中起全部的意志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四周一片漆黑,这让她的努力变得愈发困难。有一两次她甚至都以为自己肯定要没顶了,要把命送在这里。 这时她的指尖触到了橡胶——是靴子的鞋跟!她又向前蠕动了一两厘米,终于借着摩擦力抓住了警察的靴子。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使出全力把自己往上拽。她的身体并没有动,但警察却动了。他的双脚和腿部斜着插进了泥坑。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庞大的身躯再也无法继续下滑,连一毫米都动不了。 这正是莎拉雅所需要的。她把警察的尸体当作临时搭起的斜坡,两手交替使劲,顺着他的双腿稳稳地把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向上拽,直到能用双手的手掌抓住他的宽腰带。靠这个办法,莎拉雅慢慢地把自己完全拽出了泥坑。 她在死人的身上躺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心脏轰轰地跳动着,还能听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最后她一个侧翻滚到了通道潮湿的地上,爬起身来。 正如她担心的那样,警察的那支手电已经彻底摔坏。她把自己的手电擦干净,暗自祈祷它还能用。微弱的光束一闪而灭,随即又再次亮起。现在她有了借力之处,于是就把警察的尸体推进了泥坑。她用鞋底在地面上蹭了蹭,用踢松的泥土和碎屑盖住了尸体上流出的血迹。 她知道手电的电池即将耗尽,便匆匆奔进左侧的岔道,朝距离帕夫琳娜医生家最近的隧道入口跑去。 载着马丁·林德罗斯的飞机第二次降落加油的时候又带了个新乘客。此人在林德罗斯身旁坐下,用带贝都因人口音的阿拉伯语说了句话,好像提到了阿布·伊本·阿齐兹。 “可你不是阿布·伊本·阿齐兹。”林德罗斯说着像个盲人似的侧过了头。他脑袋上还套着黑布罩。 “不是。我是他弟弟,穆塔·伊本·阿齐兹。” “你哥哥很擅长把人搞残废,你是不是跟他一样?” “那种事我都让他去干。”穆塔·伊本·阿齐兹不耐烦地说道。 由于两眼一直看不见东西,林德罗斯的听觉变得敏锐异常,他听出了那一丝不悦的语气。他觉得自己可以利用一下穆塔的情绪。“我估计你的手上还没沾过血。”林德罗斯能感觉到对方正在审视自己,就像是突然发现了一种新的哺乳动物似的。 “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林德罗斯闻言耸了耸肩。“你对我撒谎也没什么关系。” 穆塔·伊本·阿齐兹扬起手打了他一个耳光。 林德罗斯尝到了血腥味。他心下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自己已经肿胀不堪的嘴唇还能肿成什么样子。“你和你哥哥的共同点可比你想像的要多。”他哑着嗓子说道。 “我和我哥哥完全不一样。” 一阵难堪的沉默。林德罗斯意识到穆塔不小心说出了自感后悔的话。他猜想着阿布和穆塔两兄弟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合,不知道能否想办法利用一下。 “我和阿布·伊本·阿齐兹打过一段时间的交道,”林德罗斯说,“他对我痛加折磨,发现这么干没用之后又想跟我做朋友。” “哈!” “我的反应也和你一样,”林德罗斯说,“他只想弄清楚我对哈米德·伊本·阿谢夫被刺一事究竟了解多少。” 林德罗斯能听出穆塔的身体动了动,感觉到他凑近了些。穆塔再次开口时压低了声音,在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中几不可闻:“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他告诉你了吗?” “告诉我岂不是很愚蠢。”林德罗斯体内的天线此刻聚焦在了刚才的这番对话上。哈米德·伊本·阿谢夫被刺的事对两兄弟显然都极为重要。为什么?“阿布·伊本·阿齐兹这人有许多特点,但他并不愚蠢。” “嗯,他确实不蠢,”穆塔的声音变得像钢铁般冰冷,“不过要说到撒谎骗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卡里姆·贾麦勒·伊本·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过去几天来成功假扮马丁·林德罗斯的人——此刻正在设法侵入中情局储存着所有局内敏感资料的电脑主机。问题是他并不知道可以打开数字门户的那道访问密码。真正的马丁·林德罗斯始终没有招出自己的访问密码,这并不让他感到意外。贾麦勒想出了另一种巧妙而有效的方法。试图用黑客手段强行侵入中情局的主机是徒劳的,有些比他更精通电脑技术的极客做过这种尝试,但都无功而返。中情局被称为“哨兵”的防火墙是一道名闻遐迩的防线,它就像保险库一般坚不可摧。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在没有访问密码的情况下进入一台无法强行侵入的计算机。卡里姆知道如果他能让中情局的主机瘫痪,局内的技术人员就会重新向每个人——包括他在内——发放新的访问密码。达成此目标的惟一途径就是在系统中植入电脑病毒。植入病毒既然无法从外部实现——由于“哨兵”的存在——那么就必须在内部进行。 因此贾麦勒需要利用一种绝对可靠的手段,把电脑病毒弄进中情局的大楼。由他或是安妮偷偷携带进来都太危险了;即便是通过其他人传递病毒,也必须经过许多道安全防范措施。这么干行不通。连中情局自己的特工都无法把电脑病毒带入大楼。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和法迪耗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 他们最后想出的策略是这样的:中情局特工在法迪衬衫上找到的加密文件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密码,因此蒂姆·海特纳试图破解它的时候没取得任何进展。那个文件实际上是按步骤写出的详细说明,指示使用者如何利用普通的计算机二进制代码重建电脑病毒——一系列在后台运行的根级别的命令,绝对不会被防火墙发现。一旦病毒在中情局的某台电脑上重建成功,根级别的命令就会向局内使用的UNIX操作系统发起攻击,破坏其基本命令。这个过程将造成大规模的破坏,六分钟之内中情局的主机就会瘫痪。 他们还设置了一道防范措施。万一海特纳误打误撞地发现加密文件并不是密码,他也不可能在无意中执行那一连串指令——指令中的字符串全是逆序写成的。 贾麦勒调出海特纳曾试图破解的“密码”文件,倒转顺序输入二进制字符串,把它保存为另一个文件。然后他退出UNIX操作系统,切换到C++命令行模式。他把刚才的一连串指令粘贴过来,随即开始用C++语言一步步地重建病毒。 卡里姆·贾麦勒盯着大功告成的病毒,他只需再敲一个键就能将其激活。眨眼间病毒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操作系统——它不仅会侵入主数据通道,也会进入辅助数据通道和交叉连接点。换句话说,病毒会直接阻塞并破坏进出中情局主机的数据流,这样一来它就完全绕过了“哨兵”防火墙。这个攻击策略只能在中情局内部的一台联网计算机上实现,因为“哨兵”防火墙能彻底拦截任何来自网络外部的攻击,无论它们有多复杂。 但在这之前贾麦勒还得再办一件事。他在另一台显示屏上调出了一份人员档案,开始向其中添加一系列无可辩驳的假证据,包括他刚才用来编写病毒的那份加密文件。 添加完毕之后他打印了人员档案,将打印件放进一份局内文件夹,然后锁好。他指尖一动清掉了刚才屏幕上显示的内容,调出了耐心等待着降生时刻的病毒程序。他满意地发出一声轻叹,敲下了按键。 病毒被激活了。 19 波涛间的帆船上,沉浸在阴沉思绪中的阿布·伊本·阿齐兹第一个看到法迪从铁栅栏已被卸掉的洞口中走了出来。自从他和那帮警察钻进洞里,已经过去了三个多钟头。阿布对这位首领的面部表情和身体语言都非常熟悉,他立即意识到他们没能找到伯恩。这对他来说很糟糕,因为法迪的心情肯定是坏透了。接着那帮警察也脚步蹒跚地走了出来,一个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布·伊本·阿齐兹听到了科夫中尉带着哭腔的声音:“罗曼琴科少将,这次行动中我损失了一个下属。” “我的损失比这要大得多,中尉,”法迪厉声说道,“你的手下没抓到我要找的人。他送命是因为太无能,我觉得这个惩罚很公平。别跟我哭哭啼啼的,你应该把这次事件当作一个学习的机会。你的手下还不够老辣——差得太远了。” 法迪没等科夫作答就转过身大步走上了海滩,朝系着帆船的登岸码头走去。 “咱们出发。”他上船时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法迪的心情简直糟透了,仿佛浑身上下都在直冒火星。这种时候他是最暴躁易怒的,阿布·伊本·阿齐兹比任何人都清楚——也许除了卡里姆·贾麦勒。他现在准备和首领谈的话题正是卡里姆·贾麦勒。 等到帆船解缆出航、调整好风帆之后,阿布才开口。他们渐渐把那帮警察抛在了后面,在黑海的夜色中朝一处船坞驶去。阿布·伊本·阿齐兹安排了一辆车在那儿等着,准备送他们去机场。他和法迪坐在船头,离两个船员远远的。阿布把食物和水递给了首领。两个人沉默不语地吃着东西,四下里只能听到船头对称的波浪激起的潺潺水声,还有其他船上偶尔响起的一声汽笛,凄凉得犹如迷路孩童的哭叫。 “刚才你不在的时候,赛纳兹博士向我报告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情况,”阿布·伊本·阿齐兹说道,“赛纳兹认为魏因特罗布医生已经可以开始进行制作核武器的最后几道工序,尽管他总是不承认。” “魏因特罗布医生在拖延时间。”法迪说。 阿布·伊本·阿齐兹点了点头。“赛纳兹博士也是这么看的,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他毕竟是个核物理学家。不管怎么说,魏因特罗布可不是第一次给我们制造麻烦了。” 法迪思忖了片刻。“好吧。给你弟弟打个电话。让他去接卡佳·魏因特罗布,然后把那女人带到米兰沙阿,我们在那儿和他会合。我觉得魏因特罗布医生只要看到我们对付他妻子的手段,就会再次乖乖配合。” 阿布·伊本·阿齐兹故意看了一眼手表。“最后一班飞机几小时之前已经起飞了。下一班要等到今天晚上。” 法迪姿势僵直地坐着,两眼一动不动地望向前方。阿布·伊本·阿齐兹知道法迪的思绪又回到了以前他父亲中枪受伤的时候。他对那件事怀着极为强烈的内疚感。阿布·伊本·阿齐兹曾多次劝说既是首领也是朋友的法迪,劝他把心思和精力放在当下。但法迪父亲被刺的事件并不简单,还夹杂着背叛与谋杀带来的深深的痛苦。法迪的母亲始终没有原谅儿子,因为她惟一的女儿就是在那时被杀的。如果换做是阿布·伊本·阿齐兹的母亲,她绝不会让儿子背负如此可怕的负担。但她信仰的是伊斯兰教,法迪的母亲却是个基督徒,这种悬殊决定了一切。阿布自己曾见过萨拉·伊本·阿谢夫无数次,但在敖德萨的那个晚上之前他从来都没把萨拉放在心上。话说回来,法迪身上也有着一半的英国血统,谁能搞得清他对自己的妹妹抱着怎样的看法与感情,或者说他为什么会这样? 阿布·伊本·阿齐兹觉得自己腹部的肌肉直发紧。他舔了舔嘴唇,说出了自己事先演练过的那番话。 “法迪,我现在感觉卡里姆·贾麦勒的计划有点让人担心。”法迪还是一言不发,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他是不是根本没听到阿布·伊本·阿齐兹的话?阿布只能假定他听到了。他继续说道:“首先,这个计划始终都搞得很神秘。我问过许多问题,可你都不愿回答。我想检查一下安全情况,但你和你弟弟却不同意。其次,这个计划非常危险。万一我们遭到挫败,整个‘杜贾’网络都会受到威胁,我们的主要资金来源也会暴露。” “你干吗现在说这些?”法迪仍然没有动,他的目光仿佛还注视着过去。他说话时的声音简直像个鬼魂,阿布·伊本·阿齐兹不禁浑身一颤。 “从一开始我就有这些疑虑。但现在我查出了卡里姆·贾麦勒的那个女人的身份。” “那女的是他的情人,”法迪说,“怎么了?” “你的父亲也有个不信真主的情人。她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法迪猛地扭过头。他的那双黑眼睛就像是盯住了眼镜蛇准备发起攻击的猫鼬。“你太过分了,阿布·伊本·阿齐兹。你说的可是我的母亲。” 阿布·伊本·阿齐兹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个冷战。“我说的是伊斯兰教和基督教。法迪,我的朋友,基督徒占领了我们的国家,威胁着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发誓要与基督徒战斗到底,要赢得胜利。受到威胁的可是我们的文化特色、我们的精神实质。” “现在贾麦勒·卡里姆却在和一个不信真主的女人同床共枕。他把自己的种子播进她的身体,说不定还会向她推心置腹——谁知道呢?这件事假如给我们组织里的人知道了,他们肯定会奋起抗议,还会要求处死那个女人。” 法迪的脸沉了下来。“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决不会吐露一个字。” 法迪站了起来。帆船在波浪中不停地晃动,他把双脚分得很开。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副手。“可是你却在四处打探消息,还暗中调查我的弟弟。现在你又跟我说这件事,想拿它来威胁我。” “我的朋友,我只是想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不信真主者的影响。虽然其他人并不知情,但我知道这个计划是卡里姆·贾麦勒制定的。你的弟弟在结交敌人。我知道,因为你自己让我进入过敌人的堡垒。我知道西方文化里有多少让人眼花缭乱、腐化堕落的东西。一闻到西方文化散发出的熏天臭气我就会反胃。但其他人也许并不是这么认为。” “比如我的弟弟?” “说不定他就是这样的,法迪。我不敢断言,因为他和我之间隔着一道无法穿透的墙。” 法迪晃了晃拳头。“哈,你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你不愿被蒙在鼓里,尽管这是我弟弟的意思。”他俯下身狠狠地打了副手一耳光。?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你想爬到更高的位子上去。阿布·伊本·阿齐兹,你渴望了解更多的情况,因为这意味着权力。你想得到更大的权力。” 尽管心中战栗不已,阿布·伊本·阿齐兹却没有动,也不敢伸手去摸火辣辣的脸颊。阿布知道法迪就算一脚把他踹下船,由着他在海里淹死,心中都不会有丝毫悔恨。然而,他要做的事已经开了个头。如果他不能坚持到底,那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法迪,如果我握住一把沙子给你看,你能看到什么?” “现在你要让我猜谜了?” “我能看到整个世界,我能看到安拉的意志,”阿布·伊本·阿齐兹急忙说道,“这就是我血脉中阿拉伯部族的印记。我出生在沙漠,又在沙漠中长大。你和卡里姆·贾麦勒却生长在西方的大都市之中。没错,只有了解敌人才能将其击败,你告诉我的这个道理是正确的。但是法迪啊,你能不能回答我:如果你开始认同自己的敌人,那该怎么办?你有没有可能变成了敌人?” 踮脚站在甲板上的法迪随波浪左右摇晃着。看样子他的怒火马上就要彻底爆发。“你竟敢暗示——” “我没有暗示任何东西,法迪。相信我。这个问题的关键是信任——信心。如果你不信任我,如果你对我没有信心,那就请你把我赶出组织,我会一言不发地离开。但我们俩可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就像你总在竭力保护卡里姆·贾麦勒一样,我也想保护你不受任何伤害,无论它来自‘杜贾’的内部还是外部。” “那你就是太偏执了,偏执得失去了理智。” “这种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阿布·伊本·阿齐兹仍然像刚才那样坐着,既没有后退也没有畏缩,因为他只要流露出丝毫胆怯,肯定就会被法迪踢下海,“我只是想说,卡里姆·贾麦勒硬是要把自己孤立起来,这让他成为一种完全独立的力量。这一点你也无法辩驳。也许这种状态确实像你们俩所想的那样,只会给你们带来好处。但我认为这种关系有一个严重的缺陷。你们完全依赖彼此的判断。没有人居中调节,没有第三个人来维持平衡。” 阿布·伊本·阿齐兹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慢慢站起身。“我给你举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我请求你问问自己:你和卡里姆·贾麦勒的动机是否纯粹?答案你很清楚。其实并不纯粹。你们的动机被遮蔽了,受到了干扰,因为你们一心想着复仇。我认为你和卡里姆·贾麦勒必须忘记杰森·伯恩,忘记你父亲的遭遇。他是个伟大的人物,这毫无疑问。但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你们的时代才刚刚开始。生活就是这样。要挡住命运的车轮,这种想法实在太自负了,你们会被它碾碎的。” “你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未来上,而不是过去。现在你必须为自己的人民着想。你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守护者,我们的救星。如果没有你,我们不过是风中的尘土,一文不值的尘土。你是照亮我们的星辰。但要想做到这些,你必须让自己的动机恢复纯粹。” 过了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阿布·伊本·阿齐兹觉得自己肩上仿佛卸掉了一副重担。他坚信自己刚才说的这番话,对其中的每个字都坚信不疑。就算这番话让他丢掉性命也没什么关系。即使他死了,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尽到了对这位首领和朋友的职责。 然而,法迪却没有再对他怒目而视。他没注意到周围的大海,也没注意到黑暗中闪动着的敖德萨的灯火。他凝视的目光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内心,他的思维似乎已遁入意识的最深处。阿布·伊本·阿齐兹怀疑——不对,他是在全心希望——那个地方连卡里姆·贾麦勒都进不去。 中情局所有的电脑瘫痪之后,总部大楼里顿时乱成一团。讯息与密码处能调动的每一个人员都接到了全力解决电脑问题的命令。这其中三分之一的人断开了“哨兵”系统(中情局的防火墙)的网络连接,以便运行一系列三级诊断程序。其余的特工则在利用查杀软件扫描中情局内部网络中的每一条数据通道。国防先进研究项目局为中情局开发的查杀软件是一种高级的启发式程序,这意味着它是旨在解决问题的计算机代码。它能进行变化,根据扫描到的病毒的形态不断作出自我调整。 整幢大楼现在处于彻底封锁状态——任何人都不得进出。老头子办公套间的对面有一个能够隔音的椭圆形会议室,此刻九个人正围坐在锃亮的瘿木会议桌前。每个座位前各有一部陷进桌面的电脑终端,还摆着几瓶冰镇水。紧挨在中情局局长左边的人是讯息与密码处的主管,他那些忙乱不堪的部下正在不断向他汇报事件的进展。这些情况都显示在主管自己面前的那台终端机上,已经过简化——这样会议室的那帮非极客才能看明白——然后在一台壁挂显示屏上放大出来。包着隔音毡的哑黑色墙壁上总共悬挂着六台平板显示屏。 “任何情况都不能从这个房间里泄露出去,”中情局局长说,今天他无比真切地体会到自己已经是一个六十八岁的人了,“今天发生在局里的一切都必须严格保密。”他觉得历史沉甸甸地压在自己的身上,就像是阿特拉斯背负着的重担。局长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被压垮。但今天可不行。见鬼,他绝对不能在今天倒下! “系统没有遭到任何破坏,”讯息与密码处的主管扫视着屏幕上滚动的原始数据说道,“看来这个病毒并非来自外部。‘哨兵’的诊断工作已经完成。防火墙发挥了自己的作用,这正是它当初的设计目标。它并没有被攻破。我再说一遍,防火墙没有被攻破。” “那到底出了什么鸟事?”局长吼道。他已经在向自己的幸运星暗暗祈祷,千万别让国防部长知道这起不折不扣的灾难。 讯息与密码处的主管抬起了亮闪闪的光头。“按照我们目前所能作出的判断,攻击是来自内部的。” “内部?”卡里姆·贾麦勒难以置信地说道。他坐在老头子的右手边,“难道你是说中情局内部出了叛徒?” “看来是这样。”行动处的主管罗布·巴特说道。他是七巨头(中情局内部对几位主管的称呼)中最有影响力的一个。 “罗布,我要你马上全力追查此事,”老头子说,“要么查出真凭实据,要么排除嫌疑。” “这事我可以来处理。”卡里姆说道,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罗布·巴特阴冷如蛇的眼光朝他的方向转了过来。“马丁,你手上的那一摊子事已经够多的了吧?”他轻声说。 中情局局长清了清嗓子。“马丁,你还是集中全部力量阻止‘杜贾’的行动。”他现在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主管之间为了抢地盘而发生争斗。他转向了讯息与密码处的主管。“电脑系统要多久才能恢复正常?” “可能得一两天。” “不行,”老头子发飙了,“我要你想法子让系统在两小时之内恢复正常运转。” 讯息与密码处的主管挠了挠光头。“呃,我们可以切换到后备网络。但这样的话就得向大楼里的每一个人发放新的访问密码——” “快去办!”中情局局长厉声说。他挥起手掌猛力往桌上一拍。“好吧,各位。你们都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咱们得赶快把鞋上的这一脚屎弄掉,别等它搞得臭气熏天!” 伯恩昏昏沉沉地时睡时醒。自从玛莉去世后,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件就一直缠着他,此刻它们又回来了。 ……他在敖德萨狂奔。那是个晚上,带着金属气味的寒风从黑海方向吹来,让奔跑在鹅卵石街道上的他举步维艰。他怀里抱着她——血流如注的年轻女人。他看到了她的枪伤,知道她肯定活不了。就在他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她睁开了双眼。那是一双暗淡无神的眼睛,瞳孔已经因疼痛而放大。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刻,她竭力想在黑暗中看清他是谁。 他毫无办法,只能抱着年轻女子离开她被枪击中时所在的那个广场。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俯身凑向她的唇边,耳朵上沾到了她的血。 她玻璃般脆弱的声音在他的鼓膜上引起了一阵颤动,但是他听到的却只是涌向岸边又退落下去的海浪。她的呼吸断了。声息全无,只有他摇摇晃晃的脚步还在敲击着鹅卵石街面…… 他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挣扎着坐起身,脊背贴住了脏污不堪的砖墙。他不能放开抱在怀里的女人。她是谁?他低头瞪视着她,竭力让自己集中精神。如果他能把她救活,就可以问到她的身份。我本来能救她的,他绝望地想道。 眨眼之间,他怀里抱着的女人变成了玛莉。血迹不见了,但她依然毫无生息。玛莉死了。我本来能救她的,他绝望地想到…… 他大喊一声惊醒过来,呼唤着自己失去的爱人,自己遗失的生命。“我本来能救你的!”过去的这段记忆为什么会在玛莉刚去世后就再次浮现,他突然间明白了。 内疚感紧紧地攫住了他。内疚,是因为他没能赶到玛莉的身旁去拯救她。如此说来,当年他肯定也有机会去拯救那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却没能救成。 “马丁,我有话跟你说。” 卡里姆·贾麦勒转过身,看到罗布·巴特正盯着自己。行动处的主管并没有像会议室里的其他人那样起身离开。现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卡里姆两个人。 卡里姆望着他,脸上刻意摆出一副淡然的表情。“罗布,你刚才也说了,我手上可有一大摊子事。” 罗布长着一双切肉刀般的大手,黑得异常的掌心仿佛沾着永远擦不掉的血迹。他摊开了双手——这个通常意在和解的手势此刻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因为罗布在展示自己的蛮力,就像是一头准备冲向敌人的银背大猩猩。 “给我个面子嘛。一会就说完了。” 卡里姆回到会议桌前,在罗布的对面坐了下来。巴特是那种几乎无法忍受办公室环境的人。他一穿起西服就浑身别扭,就好像西服里子长满了戳人的硬毛。他皮革般坚韧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肤色黝黑,看样子不是常到格施塔德滑雪,就是总在阿富汗山区杀敌。卡里姆觉得这很有趣,因为他自己反倒会在高级成衣店里花许多时间,量身定制高级的西式服装。萨维尔街出品的西服穿在他身上,感觉就像带风帽的阿拉伯长斗篷一般自然。 他把指尖顶到一起,脸上硬挤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罗布,我能帮你什么忙?” “坦白地说我有点儿担心。”巴特显然不想转弯抹角,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聊天并非他的专长。 心跳加速的卡里姆保持着彬彬有礼的语气。“怎么回事呢?” “前段时间你可受苦了。说实话,我强烈认为你应该休息几个星期——放松放松,找别的医生看一看。” “你的意思是心理医生。” 巴特照说不误,就好像根本没听到对方的话。“我的意见被局长驳回了。他说你的工作太重要了——尤其是在这场危机之中。”他咧开了嘴,如果换作别人这表情应该算是笑容。 “但就在刚才,老头子让我去调查谁在局里释放电脑病毒的时候,你又想横插一脚,”巴特的那双眼睛黑得就像火山土,蛇一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卡里姆,仿佛要在这位副局长的头脑里搜寻一番,“你以前可从来没侵犯过我的领地啊。事实上咱们俩是有过约定的,永不侵犯对方的地盘。” 卡里姆什么都没说。万一巴特的话是个陷阱呢?万一林德罗斯和巴特根本没做过这样的约定呢?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出尔反尔,”巴特说,“我想知道在目前的这种状态下,你为什么还要去揽更多的活儿。”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有时还故意拖慢,就像是冷却下来的黏稠蜂蜜。假如巴特是只野兽,现在肯定会围着卡里姆转圈,伺机发起攻击。 “抱歉,罗布。我只是想帮帮忙,仅此而已。我没有任何——” 巴特猛地把脑袋往前一伸,卡里姆强自克制着才没有退缩。 “明白了吗,马丁,我很关心你,”巴特本来就很薄的嘴唇现在被挤成了毫无血色的两条线,“不过我和咱们那位无可匹敌的头儿不同。他把你宠得跟自己的儿子一样,不管你犯下什么错误他都会原谅。我对你的关心则更像是兄长对待弟弟。” 巴特把那双大头棒似的巨手摊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马丁,你和敌人待过一段时间。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把你搞垮,这一点你我都很清楚。你知道我是怎么搞清楚的吗?嗯?” “我的体检结果都——” “去他妈的体检结果,”巴特粗鲁地说道,“体检结果是给搞研究的人看的,咱们俩都不是那种人。那帮家伙还在为了你的结果争来争去呢,等到地狱都冻上了他们恐怕都吵不完。更有甚者,我们还不得不听从杰森·伯恩的意见。这家伙往好里说是个精神不稳定的疯子,说得不好听就是对中情局规章制度的一大威胁。但伯恩又是最了解你的人。很讽刺吧,对不对?”他歪了歪头,“你他妈的干吗要跟这种人交朋友?” “你去看看他的档案,”卡里姆说道,“对我来说——对我们来说——伯恩比你手下那帮循规蹈矩的特工更有价值。”我竟然在为伯恩歌功颂德,这才叫讽刺呢,他心想。 巴特毫不让步。“瞧,马丁,我担心的恰恰是你的行为。从某些方面看你的行为还说得过去——以往一直如此。但是在其他方面,那些比较细小微妙的地方……”他摇了摇头,“怎么说呢,有点儿不合常理。上帝为证,你向来都是个孤僻的狗杂种。其他几个主管总是说,‘他太清高了,根本瞧不上我们。’但我不这么认为,我可是把你看透了。你是个足智多谋的家伙,你根本用不着像局里的那帮人那样,故作友好地在走廊里扯闲篇。” 卡里姆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到了那个时刻——林德罗斯的某位同事对他产生了怀疑。当然,这种可能性已在他的计划之中。不过他估计自己被识破的可能性很小——他在中情局才待了几天,时间还太短。另外正如巴特所说,林德罗斯一向都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尽管如此,卡里姆此刻的处境仍然很悬:他将不得不作出是否要干掉局内一位主管级人物的决定。 “如果你注意到我的行为中有任何奇怪之处,我确信那都是目前局势带来的压力所致。我最擅长的一项本领就是不让自己生活中的事影响工作。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前段时间的经历绝对不是问题。” 会议室里沉默了片刻。卡里姆感觉仿佛有一只极度危险的野兽在自己身旁走过,距离近得他都能闻出动物的浓烈骚臭。 巴特点了点头。“那咱们就谈完了,马丁,”他站起来伸出了手,“能和你推心置腹地聊一聊,我很高兴。”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卡里姆暗自庆幸他事先安放好了关于“叛徒”身份的可信证据。否则,巴特的獠牙此刻肯定已经死死咬住了他的后颈。 “嗨,奥列克桑德。好样的。” 莎拉雅斜挎着沉甸甸的背包回到了伯恩藏身的洞穴之中,她很害怕自己见到的会是一具尸体。她点亮油灯,借着微弱的光芒看到伯恩并没有死,但已经因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拳师犬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旁,那双亮闪闪的棕色眼睛转向了莎拉雅,仿佛在求她赶快帮忙。 “别担心,”她这话是说给他们俩听的,“我来了。” 她从背包里取出从帕夫琳娜医生那儿取来的一大包东西,全是些装着各种药液的塑料袋。她摸了摸伯恩的前额,确保他没有发烧,心中又默念了一遍帕夫琳娜医生让她硬背下来的操作规程。 莎拉雅撕开一只塑料袋,拿出一根针头扎进了伯恩左手手背上的静脉血管。她往针头上接了个输液港,再把第一只药袋上的软管插入输液港的开口端,开始给他滴注两种广谱抗生素。接下来她解开已被血浸透的临时绷带,用大量的消毒生理盐水冲洗了伤口。医生告诉她,敷抗菌药只会让伤口愈合得更慢。 她把油灯挪到近旁,仔细检视伤口中是否留有异物——线头、碎布之类的东西。她什么都没找到,不由得舒了一口气。但伤口的边缘处还是有一些坏死的组织,都被她用手术剪修掉了。 她用持针钳夹起一根细细的弯针,刺破皮肤把尼龙材料的缝合线引了过去。她照着帕夫琳娜医生给她做的演示,万分小心地用十字针法将伤口的两边缝合起来。她的动作轻而又轻,确保缝合线不致把皮肤绷得太紧,因为那样反而会增加感染的风险。缝合完毕,她在最后一针上打好结,剪断了连在针鼻上的尼龙缝线。最后莎拉雅把消毒纱布垫贴在缝好的伤口上,再一圈圈缠上绷带将其固定。 这时候装着抗生素的塑料袋已经空了。她拔掉软管,又接上了一袋补充水分和营养物的药液。 不到一个小时,伯恩安稳地睡着了。一小时之后,他醒了过来。 他睁开了双眼。 她俯下身冲着他微微一笑。“知道你自己在哪儿吗?” “你回来了。”他低声说。 “我说过我会回来的,对吧?” “法迪呢?” “我不知道。我杀了个警察,但始终没见到其余的人。我觉得他们应该已经放弃搜索了。” 他闭了一会儿眼。“我想起来了,莎拉雅。我想起来了。” 她摇了摇头。“好好休息吧,以后再说。” “不行,”他脸上的神情极为坚决,“我们得谈谈。就是现在。”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醒来之后他的感觉立刻就不一样了,头脑仿佛从夹紧的台钳里松脱了开来。那感觉就好像是终于摆脱了无穷无尽的折磨,逃离了充斥在脑海之中的影影绰绰的声响和各种身不由己的念头。剧烈的头痛也消失了,还有那几个不断重复的词。他清晰无比地记起了桑德兰医生说过的话——记忆是如何形成的;创伤或极端情况导致的异常大脑活动会如何影响记忆形成与再生的过程。 “现在我才意识到当时把采维奇带出‘堤丰’拘留所究竟有多愚蠢,”他说,“还有另外几件怪事。比如法迪试图逃脱的时候,一阵极为剧烈的头痛让我几乎无法行动。” “就是蒂姆被击中的时候。” “对。”他想坐起来,却疼得身子一缩。 莎拉雅凑到他身边。“别,不要起来。” 他没听她的劝。“扶我一把。” “杰森——” “快点。”他厉声说。 她把胳膊伸到他背后,托着他坐了起来。她又挪了挪他的身子,好让他把脊背靠在洞壁上。 “还有些让我身不由己的古怪念头,它们害得我身陷险境,”他继续说道,“这些念头毫无例外地让我做出了对法迪有利的行动。” “但这肯定都只是巧合。”她说。 他露出的微笑简直可以用痛苦来形容。“莎拉雅,根据我这辈子得到的最宝贵的经验,巧合往往都是阴谋的表现。” 莎拉雅轻声一笑。“你这话可真叫疑心生暗鬼。” “照我看,正是因为多疑我才能活到现在,”伯恩动了动,“假如我发现了什么情况呢?” 莎拉雅把双臂抱在胸前。“比如说?” “好,咱们姑且先假设这些巧合——你所谓的巧合——都来源于阴谋。我刚才说过,它们都让法迪得到了切实的好处。” “接着说。” “头痛是在我去看桑德兰医生之后开始的,他是马丁给我推荐的记忆疾患专家。” 莎拉雅皱起了眉头。突然间她意识到伯恩说的话竟然毫无可笑之处。“你为什么要去看医生?” “我被支离破碎的记忆弄得快发疯了,那些记忆片段都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来到敖德萨时的事。但起初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些事发生在敖德萨,更不知道当年我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 “但当时的记忆怎么会和你现在想要证明的阴谋有关呢?” “我不知道。”伯恩承认。 “记忆不可能是阴谋的一部分。”莎拉雅意识到自己总是在反驳他。 伯恩摆了摆手。“这一点我们暂且不提。我把马丁救回来之后,他说我得到这儿来——无论如何也得来。我得找到一个名叫莱蒙托夫的家伙,马丁说此人是‘杜贾’的金主。按照他的推断,一旦我抓到莱蒙托夫,‘杜贾’的资金来源就会枯竭。” 莎拉雅点了点头。“这个想法很聪明。” “但莱蒙托夫根本就不存在。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伯恩脸上的表情简直让人无法看透。“不仅如此,法迪竟然也知道莱蒙托夫。他知道莱蒙托夫是个虚构的人物!” “那又怎么样?” 伯恩用手撑住洞壁,转过脸正对着她。“法迪怎么可能知道莱蒙托夫的事?” “你忘了,林德罗斯被‘杜贾’审问过。也许他们故意向他透露了这条假情报。” “如果是这样,那么‘杜贾’的人事先就知道林德罗斯会被救走。” 莎拉雅沉吟了片刻。“莱蒙托夫的事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林德罗斯也和我提到过他,所以我才会到敖德萨来。可这是为什么?林德罗斯干吗要把我们俩派到这儿来?” “派我们来追踪一个无中生有的鬼魂,”伯恩说道,“追捕莱蒙托夫只不过是个诡计。法迪在等着我们自投罗网。他知道我们会来。他早已做好了干掉我的准备——事实上按照我的判断,杀死我就好像是法迪的迫切愿望。这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为了干掉我他已经等了很久。” 莎拉雅看起来震惊不已。 “还有一个情况,”伯恩继续往下说,“在回国的飞机上,马丁说审讯他的人总是问起中情局刺杀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事。那次任务是我执行的。马丁老是问我是否还记得这回事。” “杰森,林德罗斯可是副局长啊,他为什么要打听亚历山大·康克林策划的任务?” “你知道为什么,”伯恩说,“法迪和马丁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 “你说什么?” “还有桑德兰医生,”他的推断中有着牢不可破的逻辑,“桑德兰医生的治疗在我身上起到了某种作用,它促使我在关键时刻犯下了错误。” “这怎么可能呢?” “有这么一种洗脑的手段:通过某种颜色、声音、关键词或短句,在日后刺激对象作出特定的反应。” 牢房里没什么可烧的。这几个词曾在伯恩的脑袋里蹦来蹦去,让他以为自己都快发疯了。 伯恩把这句话向莎拉雅重复了一遍。“法迪利用了它。这句话就是引发头痛的刺激物。法迪知道桑德兰医生在我头脑中设下的触发词。” “我还记得他说出这句话时你脸上的神情,”莎拉雅说道,“你记得吗,当时法迪还说他在敖德萨待过一段时间?” “莎拉雅,到敖德萨刺杀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任务就是关键所在。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与它有关。”他的脸灰扑扑的,突然间显得疲惫不堪,“阴谋已经设计好了。但它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还有一个问题我也猜不透:他们到底是怎么逼迫林德罗斯为虎作伥的?” “他们并没有逼他。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马丁,他绝不可能在逼迫之下变成叛徒。” 她两手一摊。“那还能有什么其他解释?” “假如我从‘杜贾’手中救出的那个人、我带回中情局的那个人、我为之担保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马丁·林德罗斯呢?” “得了,你快打住吧,”莎拉雅投降般地举起了双手,“这也太过分了。你这哪是疑心病啊,简直就是精神错乱。” 伯恩没理会她失控的情绪。“假如我带回来的那个人、此刻正领导着‘堤丰’行动部的那个人,其实是个冒牌货呢?” “杰森,这不可能。他看起来像林德罗斯,说起话来也像林德罗斯。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连视网膜扫描都通过了。” “视网膜扫描是可以被骗过去的,”伯恩指出,“很少有人会采取这种欺骗手段,而且做起来也非常困难——必须移植视网膜或整个眼球。但是,假如冒牌货已经大费周章地做了全脸整容,那么相比之下视网膜移植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莎拉雅直摇头。“你知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冒牌货打入中情局的核心,控制着世界各地的一千多名特工。我再说一遍,绝对不可能。这简直是发疯。” “正因为你这么想,冒牌货才能成功。你、我、‘堤丰’行动部和中情局里的每一个人——我们全都给敌人操纵了,受到了他们的误导。这就是他们一直以来的计划。法迪让我们的人在全世界疲于奔命,这样他就可以把自己的手下偷偷带进美国,把核武器——肯定是拆散的零件——运送到他们计划中的引爆地点。” “你说的这些简直是骇人听闻,”莎拉雅听得简直要休克了,“没人会相信你。这事我就算想破头都想不通。” 她一屁股坐到了板床边上。“瞧,你流了很多血。你疲惫到了极点,头脑也不清楚了。你得睡一觉,然后——” “有一个办法能断定我带回来的马丁·林德罗斯究竟是正主还是冒牌货,”伯恩没理会她,接着往下说,“我得找到真正的马丁·林德罗斯。如果我的判断没错,马丁现在肯定还活着。冒牌货得留着他的命。”他说着就准备下床。“我们必须——” 一阵强烈的晕眩逼得他不得不停下来,脊背又靠住了洞壁。莎拉雅扶着他重新躺平。他太疲惫了,只觉得眼皮沉重不堪。 “不管我们决定怎么做,现在你都必须休息,”她的语气又变得坚定起来,“我们俩都累坏了,你的伤口还没愈合呢。” 片刻之后,睡意向他袭来。莎拉雅站起身,坐到了板床旁边的地上。她张开双臂,奥列克桑德蜷进了她的怀里。她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假如真的给伯恩说中了呢?如此险恶的阴谋会造成何种后果,她简直不敢去想。但此刻她脑子里根本就容不下别的事。 “唉,奥列克桑德,”她低声叹道,“咱们该怎么办啊?” 拳师犬冲着她抬起嘴巴,舔了舔她的脸。 她闭上眼睛,呼吸变得越来越深。听着奥列克桑德令人宽慰的心跳声,她在悄然来临的睡意前慢慢地放下了戒备。 20 马修·勒纳和乔恩·米勒相识于十年前,起因是发生在曼谷妓院中的一次偶然事件。除了嫖妓、酗酒和杀人,他们俩还有许多的共同点。和勒纳一样,米勒也是个自学成才的聪明人物,精通战术行动和战略分析。从结识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在彼此身上发现了某种相互吸引的东西,尽管勒纳是中情局的人,而米勒当时在为国家安全局效力。 走在敖德萨机场航站楼里的勒纳正在接近目标,他想到乔恩·米勒和此人传授给他的所有本领当然是有理由的。就在这时,勒纳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华盛顿市区警局的韦勒,那地方有几个警察给勒纳收买了。 “怎么了?”一听出这位文职警员的声音,勒纳就问道。 “我觉得有件事应该告诉你。奥弗顿失踪了。” 勒纳站住了,不时有上下飞机的乘客从他身旁挤过。“你说什么?” “当班时他没来。他不接手机,也不在家里。他没影了,马特。” 思绪飞转的勒纳看着两名警察从自己旁边走过。他们站住和对面过来的一个同事说了会话,然后又接着往前走,眼睛警觉地扫视着四周。 听到对方沉默不语,韦勒大着胆子又补充了一句:“奥弗顿在帮你查案子,对吧?” “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勒纳撒了个谎,奥弗顿帮他做的事和韦勒无关,“嗨,多谢你及时告诉我。” “拿人钱财嘛。”韦勒说着挂断了电话。 勒纳拎起小手提箱走到航站通道的边上。直觉告诉他奥弗顿并不仅仅是失踪——那家伙已经死了。勒纳现在自问的是:安妮·赫尔德到底是怎么把他干掉的?因为他确信奥弗顿的死是出于安妮的指使,就像他确信自己此刻正站在敖德萨机场的航站楼里一样。 也许他严重地低估了那个臭婊子的实力。显然奥弗顿上回闯空门并没有吓到她。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她决定发起回击。实在太可惜了,他现在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他很想和那女人硬碰硬地较量一番,但眼下他还有更大的鱼要对付。 他打开手机拨通了华盛顿一个未列入电话簿的号码。出于安全考虑,通话照例得经过转接,勒纳等待着。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嗨,马特。” “你好啊,乔恩。有个活儿想找你干,很有意思。” 乔恩·米勒笑了。“马特,你的活儿向来都很有意思。” 这是实话。勒纳三言两语介绍了安妮·赫尔德的情况,把事情的最新进展告诉了米勒。 “你没想到冲突会升级,是吧?” “我低估了她,”勒纳承认,他和乔恩无话不谈,“你可别犯同样的错误。” “明白。我来干掉她。” “我可没开玩笑,乔恩。这个臭婊子厉害得很。她手里的资源我一无所知。我根本就没想到她会把奥弗顿做掉。不过向部长汇报之前你先别采取行动。这是他的游戏,掷不掷骰子得由他来决定。” 帕夫琳娜医生就在海关入境处的外面等着他。勒纳事先并没多想,不过看到帕夫琳娜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本该意识到她是个女人。她现在是中情局敖德萨情报站的站长。竟然是个女的!勒纳提醒自己,回到华盛顿之后有必要处理一下这个情况。 帕夫琳娜医生长得挺漂亮。她个子高高的,胸部很丰满,气度不凡。她那头浓密的黑发中已夹杂着几丝白色,不过从面相上看她顶多也就四十岁。 两个人走出航站来到室外,勒纳没想到这儿的下午会这么暖和。他以前从没来过敖德萨。他本以为这里的天气和莫斯科差不多,他曾经在? ??个苦寒之地忍受过几次煎熬。 他们穿过一条马路朝停车场走去,帕夫琳娜医生说:“勒纳先生,你的运气不错。我和你要找的这个伯恩接触过,不过并不是直接接触。他好像受了伤,肋部挨了一刀,没戳到重要的器官,不过伤口还是很深的。他流了很多血。” “你都没和他直接接触,怎么能知道这么多?” “幸运的是他并非孤身一人。他和我们的一个人在一起,莎拉雅·穆尔。昨天夜里她跑到我家去了。她说伯恩伤得太严重,没法和她一起过来。我给了莎拉雅些抗生素、缝线之类的东西。” “他们在哪儿?” “她没说,我也没问。这是规矩。” “太可惜了。”勒纳的这句话可是发自内心的。他心想,莎拉雅跑到这儿来搞什么鬼?她怎么会知道伯恩在敖德萨?除非是马丁·林德罗斯派她来的。但林德罗斯干吗要这样——伯恩向来独自执行任务,这都是出了名的……林德罗斯这么安排根本说不通。勒纳倒是很想打电话问问林德罗斯,但这个电话他当然不能打。他本人身在敖德萨可是件秘而不宣的事,老头子给帕夫琳娜医生打电话时就明确了这一点。 他们在一辆崭新的银色斯柯达明锐RS前停住了。车子虽小,却是辆颇为灵巧的跑车。帕夫琳娜医生打开门,两个人都上了车。 “局长亲自打了招呼,让我全力协助你,”帕夫琳娜医生驱车驶过停车场,在出口处付了费,“还有一些新的情况。看来伯恩已遭到警方通缉,据称他杀了四个人。” “也就是说,现在他必须尽快悄悄地逃出敖德萨。” “换作我肯定会这么干。”她等到前方的车流中露出一个空当,随即驶离了路边。 勒纳那双老练的眼睛留意着周围的一切。“这个城市还挺大的。想离开肯定有好几种途径。” “那是当然,”帕夫琳娜医生点点头,“但现在他能利用的途径并不多。比如说,机场已经加强了警力,他不可能走空路。” “别太肯定。那家伙可他妈是条变色龙。” 帕夫琳娜医生往左一打方向,加速驶入了超车道。“你忘了,他现在身负重伤。不知为什么警察也掌握了这个情况。从机场走太冒险。” “那他会怎么走,”勒纳说,“火车,还是汽车?” “都不行。乘火车他出不了乌克兰国境;开车花的时间太长,风险也太大——会碰到路障或盘查。尤其是考虑到他目前的身体状况。” “那就只剩下坐船了。” 帕夫琳娜医生点了点头。“敖德萨到伊斯坦布尔之间有客轮通航,但每周只有一班。他得再躲上四天才能赶上下一班船。”她琢磨着这件事,同时又提高了车速。“敖德萨的命脉是贸易。每天都有好几班货轮和火车轮渡从敖德萨开往不同的目的地:保加利亚、格鲁吉亚、土耳其、塞浦路斯,还有埃及。这些船的安全检查相对要松一些。照我看,这显然是他逃离的最佳途径。” “那你最好赶快把车开到货轮码头,”勒纳说,“否则我们永远都别想追上他。”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迈着大步目标明确地走进了普里沃兹市场。他径直去了卖鸡蛋的那排摊位,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停下来抽口烟,或是和他那帮朋友闲扯几句。今天早上他没空和他们聊天,也没空去忙别的,他一心只想着赶快离开敖德萨。 跟他合伙摆摊的玛格达已经到了。他们卖的鸡蛋都来自玛格达家的农场,叶夫根尼负责提供资金。 “有没有什么人来打听我的事?”他说着绕到了摊位后面。 玛格达正忙着拆箱,然后按颜色和大小把鸡蛋分类。“啥动静也没有,就跟教堂的墓地似的。” “你干吗非得打这个比方?” 他的语气让玛格达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来。“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出啥事了?” “没啥。”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哈。瞧你那德性,就好像大半夜见到了太阳。”她把双拳叉在肥胖的髋部,“你这是要去哪儿?今天肯定有好多人,咱们得从大清早一直忙到太阳下山。” “我要去处理点生意上的事。”他仓促应道。 玛格达拦住了他。“你别想把我一个人甩在这儿。咱们可是说好的。” “叫你弟弟来帮忙呗。” 玛格达把胸脯往前一挺。“我弟弟是个白痴。” “那他干这个活最合适了。” 他粗鲁地把满脸通红的玛格达搡到了一边。他背转身大步走开,根本没理会她的高声怒骂和附近摊贩投来的眼光。 今天早晨在来市场的路上他接了个电话。传来的消息令人胆寒: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被开枪打死了,当时他正领着那个叫伊利亚·沃达的摩尔多瓦人前往恐怖分子法迪设下的陷阱。负责下套的叶夫根尼拿了一大笔钱,他要把目标——也就是沃达——带到指定的地点。叶夫根尼根本不知道法迪想把伊利亚·沃达怎么样,也不知道这事会扯上多重谋杀,直到后来接到警察局里的一个朋友打来的电话。现在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送了命,法迪手下的三个人也死了。最糟糕的是还死了个警察。 叶夫根尼知道万一有人被警察抓获,最先供出来的肯定是他的名字。敖德萨全市的人里头恐怕就数他叶夫根尼最经不起警方的全面调查。他的谋生之道——他的这条命——要求他必须隐姓埋名,藏身于阴影之中。一旦被探照灯瞄上,他可就死定了。 因此他才开始逃命。因此他必须十万火急地把过去抛在身后,另找地方安身立命,最好能干脆离开乌克兰这个国家。出钱让他干这桩倒霉差事的人在伊斯坦布尔,既然只有叶夫根尼一个人幸免于难,那家伙说不定会给他找个事做。叶夫根尼不可能去向那些毒品提供者求助,他的那一整条产销链现在都岌岌可危。最好是完全切断与那帮人的联系,换个码头重新开张。在叶夫根尼从事的领域中,伊斯坦布尔这个基地比他能想到的许多地方(尤其是马上就能去的几处)都更欢迎外来者。 他匆匆挤过市场入口处开始聚集起来的人群。后脖子上颇不舒服的刺痒感催着他加紧了脚步,仿佛有个不知其名的杀手已经用带十字线的瞄准镜对准了他。 叶夫根尼走过了一堆板条箱,箱子里头被剪去尖嘴的活鸡正团团乱转,就好像已经给剁掉了脑袋。恰在此时,他看到两名警察穿过街上的人流走了过来。不用问就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他连忙缩身后退,这时一个女人突然从两排箱子中间走了出来。本来就很紧张的叶夫根尼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手指攥住了手枪的握把。 “警察来了,他们设下个圈套。”那女人说道。 她看上去有点像阿拉伯人,不过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他的世界里有一半人来自阿拉伯。 她急切地招了招手。“跟我来。我能把你带出去。” “别逗了。照我看你说不定是乌克兰安全局的人。” 叶夫根尼开始朝旁边走去,他要离开这女人,离开他刚才看到的两个警察。莎拉雅摇了摇头。“他们在那边等着你呢。” 他没停步。“我不相信你。” 她跟了上来,用肩膀顶挤开如织的人流,一直走到比他略微靠前的位置上。突然间她站住了,朝一个方向歪了歪脑袋。叶夫根尼觉得小腹里仿佛结出了一团叫人难受的冰球。 “我跟你说了这是个陷阱,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怎么知道警察要抓我?” “拜托,没时间了,”她扯扯他的衣袖,“这边走,快点!这是你逃脱他们的惟一希望。” 他点了点头。他还能怎么办?她带着叶夫根尼回到装着活鸡的板条箱城堡,从一堆堆箱子之间穿了过去。他们得侧着身才能走过狭窄的通道。不过,直堆到他们头顶上方的板条箱也挡住了在市场中穿行的警察的视线。 他们终于走到了街上,瞅准空隙匆匆穿过了车来车往的马路。他看到那女人朝一辆破旧的斯柯达走去。 “请你坐到后面去。”她钻进驾驶室时简短地说了一句。 惊慌失措的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顾不上细想,照着她的命令拽开后车门就钻了进去。他砰地关上车门,那女人也发动车子驶离了路边。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身旁一动不动地坐着个人。 “伊利亚·沃达!”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的声音听起来很凄惨。 “这一回可是你找上门来的。”杰森·伯恩卸掉了他的手枪和刀子。 “怎么回事啊?”被卸掉武器的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吃了一惊。但看到沃达脸色惨白、憔悴不堪的模样,他就更震惊了。 伯恩转过脸来冲着他。“在这个城市里你可是走投无路了,同志。” 戴伦常说泰隆有时候就像是一只咬住骨头死不松口的狗。他那颗脑袋瓜要是想到了什么问题就再也放不掉——或是不愿意放掉——直到问题解决了为止。看到那两个人肢解警察的尸体、烧毁M&N车身修理厂之后,泰隆的脑袋里就装上了这回事。大火燃起后自然是天下大乱,泰隆仍然紧盯着不放,那副专注劲儿和《美国偶像》的狂热粉丝有的一拼。消防队赶来救火,然后又是警察。但除了黑 灰和余烬,那栋混凝土砌成的建筑里啥都没剩下。再者说这地方可是东北区,这意味着根本没人会在乎究竟出了啥事。不出一个钟头条子们就放弃了搜索,大家齐齐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溜回白人区的安全地带去了。 可是泰隆知道出了啥事。但谁也没来问他,就算那帮家伙肯放下架子来询问一番,泰隆也狗屁都不会告诉他们。事实上,出了这桩事之后,他甚至都没给正待在佛罗里达的朋友戴伦打电话。 在泰隆的世界里,如果哪个臭小子竟敢不屌你,或者是不把你的妹妹、女朋友啥的当回事,你就得把那家伙打成一摊臭肉,再把他的刀子抢过来。这样等你长到十一二岁就能赢得一定程度的尊重。再等到老大塞给你一把“周末特惠”(握把上缠着胶带,枪的编号已经给锉掉)的时候,这种尊重还会急剧增长。 再往后,你当然得把这枪派上用场,因为你不想总跟在别人屁股后头混,不想当谁都瞧不起的假把式,更不想被看成傻瓜蛋。这其实没啥难的,因为你玩《喋血街头2》和《命运战士》的时候就曾经把别人轰得脑袋开花。其实用真枪和玩游戏并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事后你得多加小心,要不然杀了人之后你的职业生涯也就玩完了。 但泰隆内心深处总有个念头,或者说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不一定就非得这样度过。当然你看看戴伦就知道,他也是在贫民区出生长大的。但戴伦的老妈是个好人,老爸又很疼他。泰隆总觉得这两点能起到些作用,尽管他搞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更说不清楚。后来戴伦离开了这儿,到白人的圈子里接受教育去了,贫民区里的每个人(包括泰隆)立马都恨透了他。可是戴伦回来的时候大家伙又原谅了一切,因为戴伦并没有像他们担心的那样抛弃他们。因为这个,他们更加地喜爱戴伦,还聚在一起保护他。 此刻,坐在烧得只剩空壳的M&N车身修理厂对面的一棵树下,泰隆不仅觉得自己想把它变成手下那帮伙计据点的梦想已横遭破灭,心中更是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梦想其实根本就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他瞪着修理厂废墟里空空如也、烧得焦黑的墙壁,感觉自己的生活也和这差不离。 他摸出了手机。但他没有特工小姐的号码。该怎么和她联系,好让她知道自己有她想要的“411”(那个词儿戴伦是怎么说来着的?对了,是讯息)?他了解情况,只有他一个人。要是她能和他见面就好了,要是她能和他再一起走走。他迫使自己相信这就是他对特工小姐的惟一指望。至于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个真相现在他还不敢面对。 他拨通了411讯息台。中情局公开登记的号码只有一个,是所谓的“公共关系办公室”。泰隆知道这简直就是个笑话,不过他还是拨了号码。生活再一次逼得他别无选择。 “喂?请问能帮您什么忙?”接电话的人吐字很清楚,听得出是个年轻的白种男人。 “我想找个特工,前两天她刚跟我聊过。”泰隆说道,他以前可从没因为自己含混不清的贫民区口音而感到难为情。 “这位特工叫什么?” “莎拉雅·穆尔。” “请稍等。” 泰隆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咔哒咔哒的声音,顿时起了疑心。他从树下站起身,沿着街向前走去。 “先生?请把您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告诉我,好吗?” 疑心更重了。他越走越快,仿佛想逃离对方问的这句话。“我只想找——” “您把姓名和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才能向穆尔特工转达口讯。” 听到这儿,泰隆觉得自己仿佛给困进了一个毫不了解的世界之中。“你就跟她说,我知道是谁往她的尾巴上撒了盐。” “不好意思,先生,您说您知道什么?” 泰隆感到自己的无知被别人利用,变成了对付自己的武器,但他对此却无能为力。他一直让自己相信,他的小天地安全地隐匿于这个偌大的世界中。他曾经还为此得意洋洋。而此刻,他猛然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泰隆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挂断了电话。他满怀厌恶地把手机扔进了排水沟,提醒自己得让汤克再去搞个一次性手机。他刚才的那部手机已经引起了注意。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问话时的语气颇有点悲观厌世。 “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伯恩说。 “恐怕是没有,”车子穿过市区时叶夫根尼始终瞧着窗外,一看到警车或是步行的警察,他的肌肉就绷紧了,“你恐怕都不是摩尔多瓦人,对吧?” “你的那个伙计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他想把我害死,”伯恩仔细端详着对方的脸,然后说道,“看来你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嘛。” “在今天,”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答道,“今天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是谁雇的你?”伯恩厉声说。 叶夫根尼把头扭了过来。“别以为我会跟你说。” “是不是法迪,那个沙特人?” “我不认识什么法迪。” “可你认识埃多·弗拉多维奇·莱蒙托夫,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毒枭。” “我从来没说过我认识他,”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朝四周看了看,从太阳的角度判断,他们正往西南方向开,“咱们要去哪儿?” “杀人场。” 叶夫根尼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那我现在就该念祷告词了吧。” “请便。” 莎拉雅开得很快,但始终把车速控制在限速以下。他们此刻最不希望的就是引起在路上巡逻的警车的注意。终于,他们把四处扩展的敖德萨市区抛在了身后,不过出现在前方的又是一片片巨大的工厂、中转仓库和铁路站场。 车子又往前开了一段,工厂群中出现了一处约有三四公里的空隙,那是一座村庄。村里的店铺和民房被夹在两侧硕大无朋的建筑物之间,显得格外渺小。莎拉雅驱车驶向村庄的另一头,拐进了一条小街。没开出多远,路两旁就冒出了许多有真有假的绿色植物。 奥列克桑德正在主人兼驯犬师家中的院子里等着他们。它的主人是莎拉雅的朋友,这会儿不知回避到什么地方去了。破破烂烂的斯柯达拐上车道的时候,拳师犬抬起了头。它身后的乡间别墅不大也不小,坐落在一片浅浅的谷地中,谷地周围浓密的冷杉和柏树林挡住了邻居的视线。 莎拉雅刚把车停稳,奥列克桑德就爬起身,一路小跑朝他们奔来。看到莎拉雅走下车,它汪汪地叫了几声以示欢迎。 “我的上帝,这条狗可真大。”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低声说。 伯恩冲着他微微一笑:“欢迎来到杀人场。”他揪住衣领把乌克兰人从后座上拽出来,拖进了院子。 一看到陌生人的脸,奥列克桑德顿时把耳朵支了起来。它蹲坐在地,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咆哮,还露出了獠牙。 “容我作个介绍,这位就是你的刽子手。”伯恩把叶夫根尼往狗那边一搡。 看样子乌克兰人已经给吓傻了。“狗?” “奥列克桑德把法迪的脸啃掉了,”伯恩说,“打那以后它还没吃过东西。”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浑身一颤,他闭上了眼睛。“我只不过是想换个地方。” “我们也想啊,”伯恩说的可是实话,“告诉我是谁雇了你。”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抹了抹大汗淋漓的脸。“他肯定会把我干掉。” 伯恩朝着拳师犬挥了挥手。“这样最起码你能赶在他前头。” 就在此时,莎拉雅按照他们事先的计划挥手向奥列克桑德发出了命令。拳师犬一跃而起,径直向叶夫根尼扑来,吓得他发出了一声颇有喜感的尖叫。 伯恩在最后一刻弯下腰抓住拳师犬的项圈,拽住了它。这个本来并不吃力的动作却让他费了不少劲,肋部的伤口还放射出一阵剧痛。虽然他没流露出丝毫痛苦的神情,但他意识到莎拉雅的眼睛正紧盯着自己的脸,仿佛那是今天的新报纸。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伯恩说着直起身,“显然你也看到了,奥列克桑德是条大狗,而且很有劲儿。我的手可有点累了。给你五秒钟,然后我就撒手。” 叶夫根尼的大脑此刻全凭吓出来的肾上腺素做主,才过了三秒他就作出了决定。“我说,我说,你快把狗拉走。” 伯恩朝他走去,手里拽着浑身紧绷的奥列克桑德。他看到叶夫根尼的两眼睁得老大,整圈眼白都露了出来。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雇你的人是谁?” “是一个叫内西姆·哈图恩的人,”乌克兰人的双眼根本无法从拳师犬身上挪开,“他的地盘在伊斯坦布尔——苏丹艾哈迈德区。” “苏丹艾哈迈德区的什么地方?”伯恩问道。 叶夫根尼把身子直往后缩,因为伯恩已经让奥列克桑德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直立的拳师犬和乌克兰人一般高。“我不知道,”叶夫根尼说,“我发誓,我全都告诉你了。” 伯恩一松开奥列克桑德,它就像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发出了惨叫。他被拳师犬扑倒在地,裤裆处顿时露出了一块湿迹。 片刻之后,奥列克桑德坐到叶夫根尼的胸口上舔起了他的脸。 “要说货运港口,基本上只有两个选择,”帕夫琳娜医生说,“一个是敖德萨港,一个是西南方向的伊利切夫斯克港,离这儿大约有七公里。” “你会选哪一个?”马修·勒纳说。他们坐在帕夫琳娜医生的车上,正朝敖德萨市的北端驶去,那儿是船坞的所在地。 “敖德萨港当然要近一点,”她答道,“但警方最起码也会派点人把那地方监视住。反过来说伊利切夫斯克港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它离搜捕的核心地带比较远。那儿的警力肯定会薄弱一些——如果有警察的话。另外,伊利切夫斯克港的规模较大,更为繁忙,货轮的班次也要多一些。” “那咱们就去伊利切夫斯克。” 她换了个车道准备拐弯,好掉头开往南方。“他们的惟一问题就是路障。” *** 莎拉雅驾车驶离主干道,专拣偏僻的街道走,有时甚至开进了斯柯达勉强能通过的小巷。 “即便这样走,”伯恩说,“我觉得咱们在赶到伊利切夫斯克之前都还有可能碰上路障。” 他们把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丢在莎拉雅那位朋友的院子里,暂时交给奥列克桑德看管。再过三个钟头,等到放了叶夫根尼也无关紧要的时候,莎拉雅的朋友就会让他走人。 “你感觉怎么样?”莎拉雅驱车开过狭窄的街道,路两旁都是货仓。他们能看到远处伊利切夫斯克港的一台台门座式起重机和浮吊,就像是伸长了脖子的蛇颈龙。从偏僻小路走要慢一些,但比走主干道安全得多。 “我挺好的。”伯恩回答说,但莎拉雅知道他在撒谎。他仍旧苍白的脸上带着痛苦的神色。他的呼吸并不均匀,而且没有正常人那么深。 “这消息可真叫人高兴,”她狠狠地挖苦了他一句,“因为不管你喜不喜欢,再过三分钟左右咱们就要碰上路障了。” 他朝前望去。前方的几辆轿车和卡车已经停了下来,排着队准备通过缺口——构成路障的两辆武装警车横在路中央,坦克般结实的侧面车身正对着开过来的车辆。两名身穿防暴制服的警察在盘问车上的人员,查看轿车的后备厢,或是卡车的后车厢和底盘下方。他们板着脸,有条不紊地慢慢盘查,而且非常仔细。显然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漏洞。 莎拉雅摇了摇头。“咱们过不了这一关,我也不能走别的路。我们的右边是海水,左边是主干道,”她瞥了一眼后视镜,看到后面的车也排成了队,而且还有另一辆警车,“连掉头都不行,很可能会被警察拦下来。” “那就该执行第二套方案了,”伯恩的语气很严峻,“你盯着咱们后头的警察;前面的那两个我来负责。” 瓦列里·彼得罗维奇冲着房子边上的砖墙撒了一大泡尿,回身朝自己值勤的位置走去。他和搭档给派到这儿守着,留意那些在路障前排队的车会不会试图掉头。一想到这个差劲得不能再差劲的任务他就窝火,心想这恐怕是因为自己惹毛了中士。没错,掷骰子玩牌的时候他确实赢过中士,每回都让那家伙掏出六百卢布。而且那家伙确实是个睚眦必报的狗杂种。瞧他把米哈伊尔·阿尔卡诺维奇整得有多惨,那倒霉孩子只不过是误吃了中士的小酥饼。愤愤不平的米哈伊尔·阿尔卡诺维奇后来跟瓦列里说,那饼子难吃得要命。 瓦列里正想着该用什么办法来改善自己每况愈下的处境,这时他注意到有个人从排在车队第七位的一辆破斯柯达上溜了出来。瓦列里·彼得罗维奇的好奇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沿着那排货仓的门脸向前走去,两眼始终盯着那个人影。瓦列里刚看出那是个男人,人影就偷偷溜进了两座房子之间满是垃圾的小巷。警察往路两头看了看,发现除了自己谁都没注意到那个男人。 约莫有半秒钟的时间,他想掏出步话机通知搭档发现了可疑人物。但就在那一瞬,瓦列里意识到这正是他重新博得中士青睐的大好时机。见鬼,他可不想让机会白白地从手中溜走,让别人抓到那个可疑的家伙——此人很可能就是他们要追捕的逃犯。瓦列里绝对不打算成为第二个米哈伊尔·阿尔卡诺维奇,于是他拔出手枪,像一头准备撕咬毫无防备的猎物的恶狼那样舔了舔嘴唇,急不可耐地追了上去。 溜到货仓后方的伯恩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就选定了绕过路障的最佳路线。通常情况下绕过路障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问题是他发现自己此刻的状态根本不能用“通常”二字来形容。当然,以前执行外勤任务的时候他也受过伤——而且还是许多次。但他很少会伤得这么重。从驯犬师家里出来的路上他好像就有点儿发烧,现在更是觉得浑身发冷。他的前额烧得滚烫,嘴巴也干得厉害。他不仅亟须休息,还需要再注射抗生素——大剂量的抗生素——这样他才能真正摆脱刀伤导致的虚弱状态。 休息无疑是不可能的,到哪儿去弄抗生素也是个问题。出于极为迫切的原因,他必须尽快离开敖德萨,否则他就可以去找中情局的医生。但现在这同样也不可能。 他此刻所在的位置是货仓后面的露天区域。一条平整而宽阔的路直通装卸站台,路边到处都停着冷藏卡车和半挂车。有的车尾部对着站台,有的则挂着空挡停在路的另一头,等着司机回来。 伯恩朝与路障平行的位置走去,路障就在他左侧建筑物的另一边。他经过了几辆停在路边的叉车,又闪身躲开了匆匆驶过的另几辆。它们已经叉起了大木箱,正从一个站台开往另一个站台。 他看到了追来的人——那是个警察,身影在一辆叉车的漆面上映了出来。伯恩并没有停步。他忍着疼痛爬上一个装卸站台,从高高堆起的两排箱子中间走到了货仓的里面。他注意到所有的工人都戴着港口的身份牌。 他一路找到了更衣室。换班的时间已过,铺着瓷砖的更衣室里空无一人。他沿着一排排衣物柜往前走,随便挑了几个柜子撬开锁。第三个衣物柜里有他要找的东西:维修人员的工作服。套上衣服的时候,伯恩身侧的伤口还是一阵阵地放射出剧痛。他在工作服里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却没找到身份牌,不过这个问题他知道该怎么解决。走出更衣室时伯恩碰到了正准备进门的一个人身上,急忙嘟哝着说了句抱歉。他一边匆匆往装载站台那边走,一边戴上了刚才偷到手的身份牌。 他环顾四周,却看不到追踪者的身影。他继续往前走,绕过了一辆辆卡车空着的钢制驾驶室。工人们正忙着把车上的货物卸到混凝土站台上,每一只木箱、铁桶和集装箱都得与船货清单或提单仔细核对。 “站住!”身后有人喝道,“站那儿别动!”伯恩看到那个警察坐在一辆空叉车的驾驶座上。他把叉车挂上了挡,径直朝伯恩开来。 尽管叉车的速度并不快,伯恩发现自己的处境仍然非常不利。径直驶来的叉车正好把伯恩困在了比较狭窄的空间之中,一边是停着的卡车,另一边则是一栋好似碉堡的粗糙混凝土建筑,仓储公司的办公室就设在这里。 这会儿附近没什么车经过,都在忙着干活的工人谁也没注意到暴走的叉车和它前方的猎物,但这种情况随时都会改变。 伯恩转过身跑了起来。他还没奔出几步叉车就越追越近,这不仅是因为叉车挂着高速挡,还因为疼痛难当的伯恩根本跑不快。他加紧脚步,堪堪避开了追上来的叉车,紧接着又是一次。铁叉的尖端蹭到了混凝土墙壁上,溅起一片火星。 他快跑到了离路障最近的那排装卸站台的尽头。最后的一条载货通道里倒着一辆巨大的半挂车。伯恩现在只能直接奔向驾驶室的侧面,然后在最后一刻钻进车头下方的空处。他本来也是能办到的。但几乎就是在最后的一瞬间,他左腿用力过度的肌肉突然传来剧痛,再也撑不住了。 他一个踉跄,身侧重重地撞上了驾驶室。转瞬之间,两根铁叉的尖端擦着他的身子扎进了驾驶室的油漆钢板,正好把他卡在中间。他想缩身从空隙里钻下去,却动弹不得;左右两边的铁叉把他紧紧地卡住了。 他竭力让自己恢复冷静,不去理会那几乎让他无法思考的剧烈疼痛。紧接着警察又猛力推动了排挡,叉车嘎嘎直响地向前拱去。扎进半挂车侧面的两根铁叉插得更深了,推得伯恩越来越贴近身后的车。 片刻之后,他就会被顶向半挂车的叉车挤死。 21 伯恩呼出一口气,把身子扭了过来。与此同时他用双手使劲摁住铁叉上部的平面,先撑起身子,接着又把两条腿提到了铁叉的高度。他分开双脚踏住驾驶室前部的金属框架,攀到了挡风玻璃的前方。 叉车里的警察急忙挂上倒车挡,想把伯恩拽下来,但两根铁叉已经扎进了驾驶室的深处,被里头的什么东西卡住了。 见此机会,伯恩迅速绕到了叉车驾驶室敞开的那一面。警察拔出手枪瞄向伯恩,但没等他扣动扳机伯恩的脚就踹了出去,鞋头踢中了警察的侧脸。警察的下颌骨顿时脱臼,下巴耷拉了下来。 伯恩抓住警察的手枪,照着他的心口又是一拳,打得那家伙折弯了腰。他转身跳到地上,落地时的震动直传到左肋的伤口处,感觉就像是被长矛戳了一下。 接着伯恩就拔腿狂奔。他越过与路障平行的位置钻进了一片小树林,随即从林子的另一头跑了出来。跑到距离警察几千米开外的路边时他已经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但破旧的斯柯达就停在前方,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开着,莎拉雅紧张而焦急的脸正从车里往外看,一直注视他爬上车。他刚砰地关上车门莎拉雅就挂上了挡,斯柯达猛地向前冲去。 “你没事吧?”她的眼睛扫视着他和前方的路。“刚才是怎么搞的?” “我动用了第三套方案,”伯恩答道,“然后又是第四套。” “哪有什么第三套、第四套方案啊?” 伯恩把脑袋靠在了车座上。“所以我才这么说。” 他们赶到伊利切夫斯克港时天空中已经聚起了乌云。勒纳说:“把车开到轮渡码头去。我得到第一班离港的轮渡上去检查,他肯定会往那儿走。” “我觉得不会,”帕夫琳娜医生驾车开上了港口的辅路,她开车的时候胸有成竹,显然这条路她以前走过许多次,“这地方有自己的多科联合诊所。相信我,伯恩现在最需要的东西只有在诊所才能搞到。” 勒纳这辈子都没听过女人的指挥,他很不愿意接受帕夫琳娜医生的建议。事实上他也很不喜欢坐在她开的车上到处跑,不过从目前来看这对他还是有好处的。话虽这么说,勒纳看到她如此精明强干心中仍然觉得十分恼火。 规模庞大的伊利切夫斯克港俨然是一座小城市。这里的建筑外观丑陋,多是扁趴趴的低矮平房,还有许多巨大的货仓和筒仓、冷藏库、集装箱码头,以及一台台架设在驳船之上、犹如巨怪的塔克拉夫牌浮式起重机。港口西面,停靠着几艘拖网渔船,有的在卸下战利品,有的在全面整修。依着黑海边的一个天然海湾修建而成的港口近似弧形,由七个吞吐货物的码头建筑群组成。六个码头专门负责运送钢材、生铁、热带油、木材、蔬菜、各种液态油和化肥,其中一个码头上设有巨大的谷物自动输送站。第七个码头停泊的都是货轮和滚装船。“滚装”其实是“车辆开上 开下”的简称,它意味着船中央的巨大空间可以让装载大型集装箱的火车和牵引式挂车直接开上船。这个空间上方的建筑则是乘客、船长和大部分船员待的地方。滚装船的设计有一个重大缺陷:船体结构本身就不太稳定。载货甲板上只要漫进了一两厘米的水,整艘船就会倾覆沉没。尽管如此,滚装船的作用却是其他任何船只都无法完全取代的,因此亚洲和中东地区至今仍在使用这种船。 多科联合诊所的位置大致处于三号码头和六号码头之间。这栋三层楼的建筑没有丝毫特色可言,外观设计完全从实用角度出发。帕夫琳娜医生把车停到诊所旁边,熄掉了引擎。 帕夫琳娜医生转向了勒纳。“我一个人进去。这样保安就不会问这问那。” 她正准备打开车门,却被勒纳抓住了胳膊。“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和你一起去。” 她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这又是何必呢。这回你就听我指挥,我认识里面的人。” 勒纳的手上加了几分劲。他咧嘴一笑,露出了几颗大牙齿。“医生,既然你认识里面的人,保安肯定就不会问这问那,对不对?”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勒纳一眼,仿佛是初次见到这个人。“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看没有啊。” 帕夫琳娜医生挣脱了他的手。“如果你觉得有问题,我们现在就得把它解决掉。咱们可是在执行外勤任务——” “医生,我知道咱们在干什么。” “——在这种时候产生误解,会错了意,往往会导致致命的错误。” 勒纳下了车朝多科综合诊所的大门走去。片刻之后,他听到帕夫琳娜医生的靴子咯吱咯吱地踩过沙砾。她跟着他走到了柏油路上。 “你是局长派来的人,但我可是这儿的情报站站长。” “目前还是。”他漫不经心地说。 “你在威胁我?”帕夫琳娜医生毫不犹豫地反击道。从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起,就有各种各样的男人想吓唬住她,她也吃过不少亏,后来才学会如何用自己的各种方式予以回击。“你现在得听我指挥。这你是知道的。” 他在门口站住了。“我知道自己待在这儿的时候必须得应付你。” “勒纳,你结过婚没有?” “结过,又离了。离得很开心。” “难怪。”她正准备从他身旁挤过,又给他抓住了。 帕夫琳娜医生说:“看来你不太喜欢女人,是吧?” “我不喜欢那些把自己当成男人的女人。” 表明自己的态度之后,勒纳放开了攥住她胳膊的手。 帕夫琳娜医生推开门,但她的身子一时间却挡住了他的去路。“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给我把嘴闭紧点,别害得我暴露身份,”她走进了诊所,“这个道理连你这么粗鄙的人都应该明白。” 卡里姆·贾麦勒以汇报任务最新情况为借口,骗得老头子邀请他共进早餐。这倒不是说他手里并没有最新情况,这个任务其实纯粹是胡扯,因此他汇报的所有情况也都是胡扯。从另一方面看,能够在吃早餐的时候对中情局局长胡扯一通,这让贾麦勒感觉很不错。不过,他现在也得消化消化自己刚得到的最新情报。魏因特罗布植入的记忆把伯恩引向了伏击地点。但是那家伙不知怎么竟然摆脱了记忆的纠缠,开枪打死了四个人,还从法迪的手里逃走了。但法迪还是在他的肋部捅了一刀。伯恩到底是死是活?如果卡里姆·贾麦勒能以此下注,他会把钱压在“活”上。 但此刻他来到了中情局总部大楼的顶层,只得迫使自己的头脑继续扮演马丁·林德罗斯的角色。 尽管现在是危机时期,老头子仍然坚持在老地方用餐。 “困在同一张办公桌前动弹不得,每天都盯着同一台显示屏,这样的日子简直能把人逼疯。”卡里姆·贾麦勒在对面坐下时老头子说道。大楼的顶层被分成了两部分,西侧建起了一个世界级的健身房,还有个奥运会标准尺寸的游泳池。他们俩现在处于用墙壁隔开的东侧,这里有几间屋子除了老头子谁都不得入内。 中情局的七位主管时不时会受邀来到此刻卡里姆所在的这个房间。这儿的装饰和氛围都像是一座温室,地上铺着厚厚的赤褐色地砖,较高的室内湿度更适于多种多样的热带绿色植物和兰花生长。但植物平时都由谁来打理,这个问题在局里引起了诸多猜测乃至神奇的都市传说。归根结底,答案根本就没人知道,正如没人知道顶层东侧那十来间大门紧锁、禁止入内的办公室的主人(如果有主人的话)究竟是谁。 当然,这还是卡里姆·贾麦勒第一次来到“沙鼠马戏场”——这是局里人给这个房间起的绰号。理由何在?因为中情局局长在这儿摆了三只挨在一起的沙鼠笼。每只笼子里的沙鼠都踩在轮子上跑个不停,和中情局的特工们很像。 有几位主管聊起过和老头子共进早餐的事,他们说沙鼠在笼子里跑个不停的情景让他们觉得很放松——就像是在欣赏鱼缸里的鱼。不过据特工们猜测,那个变态的老头子很喜欢以此来提醒自己一个事实:中情局的使命就像古希腊时候的西西弗斯一样,既得不到赏识,也永远没有终结。 “从另一方面看,”老头子又说,“工作本身也能让人发疯。” 餐桌上铺着浆过的白色桌布,摆好了两套骨瓷餐具。篮子里装满了羊角面包和松饼,两只卡拉夫瓶里分别盛着现煮的浓咖啡和格雷伯爵茶,老头子最爱喝这个。 卡里姆·贾麦勒给自己倒了杯咖啡,什么也没搁就小口喝了起来。中情局局长喝茶时则喜欢加奶加糖。周围看不到侍者,但摆在桌旁的金属推车上有加热设备,这样车上的食物就不致变凉。 卡里姆·贾麦勒掏出了他带来的几页纸。“我现在就向您汇报,还是等勒纳过来?” “勒纳不来了。”中情局局长神神秘秘地说。 卡里姆·贾麦勒开始汇报。“‘天蝎’小队距离南也门舍卜沃地区的目的地只剩下四分之一的路程,海军突击队已经离开吉布提,”他瞥了一眼手表,“就在二十分钟前,地面部队赶到了舍卜沃,正在等待‘天蝎’小队指挥官的命令。” “好极了,”局长往杯子里添满了茶,倒进奶油和糖搅拌起来,“讯号发出的具体位置确定了吗?” “我派了‘堤丰’的两个小组同时分析不同的通讯数据。现在我们已经可以把‘杜贾’核设施的位置锁定在半径八十公里的范围内。” 中情局局长的眼睛盯着笼子里忙忙碌碌的沙鼠。“定位不能再精确点吗?” “主要的问题是山地。山峰往往会折射讯号,或使其发生畸变。不过我们正在设法解决。” 老头子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长官,恕我冒昧,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一开始老头子似乎根本没听到他的话。接着局长把头转了过来,一双精明的眼睛注视着卡里姆·贾麦勒。“我说不好,但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事……很重要的事。” 卡里姆·贾麦勒让呼吸保持平稳,脸上摆出了一副略显关切的神情。“长官,需不需要我帮忙?也许是因为勒纳——” “你干吗非得提到他?”局长的声音似乎太严厉了些。 “他接替过我在‘堤丰’的位置,这件事我们一直都没好好谈谈。” “当时你不在;‘堤丰’行动部群龙无首。” “然后您就让一个外人来补缺?” 中情局局长啪地放下了杯子,这声音听着颇为刺耳。“马丁,你是在质疑我的决定吗?” “当然不是。”小心点,卡里姆·贾麦勒暗自想道,“可我一回来就发现他坐在我的位子上,这感觉太奇怪了。” 老头子皱起了眉头。“是啊,我能理解。” “现在我们正处于一场严峻无比的危机之中,而他又没影了。” “马丁,把早餐端过来好吗?”中情局局长说道,“我饿了。” 卡里姆·贾麦勒打开餐车,端出两碟配着熏肉的煎蛋。他强自克制着才没吐出来。贾麦勒始终都没法适应猪肉制品,用黄油煎出来的鸡蛋他也吃不惯。他把一只碟子摆在局长面前,说道:“看来我经历过那些事之后您还是有点不放心,这我完全能够理解。” “不是因为这个。”老头子说话时的声音又显得太过严厉。 卡里姆·贾麦勒把自己的碟子摆好。“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很想知道。马修·勒纳总是在搞些神秘的勾当,我觉得自己好像给蒙在了鼓里。” “马丁,既然你这么在意,我倒是有个建议。” 老头子停了片刻,咀嚼嘴里的熏肉和鸡蛋,把它们咽了下去,然后以颇有几分绅士风范的模样擦了擦油光发亮的嘴。 卡里姆·贾麦勒心里几乎可怜起马丁·林德罗斯来。原来他冒充的人还得忍受如此有辱斯文的行为。他们竟然还说我们是野蛮人。 “我知道你眼下有许多事要处理,”局长终于接着说道,“但不知你能否悄悄地帮我调查一些情况——” “您要查什么人?还是什么事?” 局长切下一块鸡蛋,又叉起小半片熏肉整整齐齐地铺在上面。“最近我通过某些非正规的途径了解到,我在环城路内有个敌人。” “您干了这么多年,这是难免的事,”卡里姆·贾麦勒说道,“恐怕名单都有一长串了吧。” “那是当然。不过这个敌人比较特别。我得先警告你,查的时候千万要小心。他可是权倾一时的人物。” “我想应该不会是总统吧。”卡里姆·贾麦勒开了个玩笑。 “不是,但也差不了多少,”老头子十分严肃,“国防部长欧文·雷诺兹·哈利迪,那帮拍他马屁的家伙都称他为‘巴德’。我看他根本就没几个真正的朋友。” “这座城市里的人谁有真正的朋友?” 中情局局长难得地笑出了声。“没错。”他举起叉子把食物送进嘴里,只用一侧的腮帮子咀嚼,这样就能不耽误说话,“但马丁啊,你我可是朋友。不管怎么说,算是朋友吧。所以这件事只能是你知我知。” “长官,事情交给我您尽可放心。” “马丁,我知道你是靠得住的。过去十年来我干过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把你扶上中情局的顶层。” “长官,很感谢您这么信任我。” 局长好像完全没听到对方的回答。“那次在战情室,哈利迪和他那头忠实的斗牛犬拉瓦列想对我发起伏击。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了调查。我发现这两个家伙在悄悄地组建类似于中情局的情报单位。他们这是想侵入我们的地盘。” “因此我们必须加以阻止。” 老头子眯起了眼睛。“没错,马丁,我们必须行动起来。不幸的是,他们公然发难的时机对我们而言简直是太糟了:‘杜贾’组织正准备发动大规模的恐怖袭击。” “也许他们选择这个时机是故意的,长官。” 中情局局长想起了战情室里的那次伏击。毫无疑问,哈利迪和拉瓦列两个人都想让他在总统面前出丑。他又想到总统当时并没有出手干预,而是坐视他们你来我往、斗得不可开交。难道总统已经站到了国防部长的那一边?难道他希望五角大楼来接管中情局?想到人力情报的控制权可能落入军方之手,老头子不禁打了个冷战。假如让拉瓦列和哈利迪再获得这种权力,天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在五角大楼和中情局之间进行权力分治是有理由的。如果没有这种制衡,美国离极权统治也就不远了。 “您要查什么呢?” “见不得人的脏事,”局长咽下口中的食物,“越多越好。” 卡里姆·贾麦勒点了点头。“我需要人手——” “随你挑。告诉我名字就行了。” “安妮·赫尔德。” 老头子吃了一惊。“我的安妮·赫尔德?”他摇起头来,“换个人吧。” “您刚才说这事要悄悄地做。我不能找特工帮忙。必须是安妮·赫尔德,否则这事我干不了。” 中情局局长打量着贾麦勒,想看看他是否在虚张声势。显然他觉得贾麦勒是认真的。“行。”老头子让步了。 “跟我说说马修·勒纳的事吧。” 老头子紧盯着他的眼睛,“这跟伯恩有关。” 好一阵子谁都没说话,尴尬的沉默中只能听到三只沙鼠十二只小脚爪踩动的轮子在刷刷地旋转。然后卡里姆·贾麦勒轻声问道:“杰森·伯恩和马修·勒纳有什么关系?” 局长放下了刀叉,“马丁,我知道伯恩对你来说很重要。你跟他之间的关系颇为融洽,这可真有点让人搞不懂。不过一个简单明确的事实是:伯恩对中情局来说是最致命的毒药。因此,我才会派马修·勒纳去把他干掉。” 卡里姆·贾麦勒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中情局局长派了杀手去刺杀伯恩?他竟敢如此剥夺贾麦勒和哥哥报仇雪恨的快意,让他们苦心经营了这么久的复仇计划付诸东流?不行,他坚决不能容忍。 杀戮的怒火——他父亲称这种怒火是“沙漠之风”——占据了他的心。怒火灼烧着他的心脏,不停地敲打着它,直到它变得犹如一柄锻造而成的利剑。尽管内心掀起了狂涛巨浪,从外表上看贾麦勒只是略略翕动了一下鼻孔——反正重又拿起刀叉的老头子并未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变化。 卡里姆·贾麦勒举起餐刀切进煎蛋,看着蛋黄流了出来。其中一只蛋黄有个血点,在光洁的表面上显得格外分明。 “这个行动太过激了,”他再开口时已彻底控制住了情绪,“我跟您说过,我已经切断了和他的联系。” “我后来又想了想,觉得光这么处理还不够。” “您应该先来问问我。” “你肯定会想方设法地劝阻,”老头子的语气很尖刻,显然他认为自己把这棘手的状况处理得很好,“现在已经太晚了。马丁,你没法阻止这件事,所以就别白费力气了。”他说着擦了擦嘴,“集体的利益高于个人的愿望,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明白。” 卡里姆·贾麦勒思考着中情局局长这步棋给他们带来的极度危险。勒纳亲临现场不仅会危及他和法迪个人的复仇计划,而且构成了他们并未考虑到的一个未知因素。事态的改变可能会对计划的实施构成威胁。贾麦勒从法迪那里得知——通过一个叠加在中情局自己的海外通讯联络上的加密频道——他用刀刺伤了伯恩。如果不应对新出现的变数,勒纳就有可能察觉到这个情况,而且自然会设法查出是谁刺伤了伯恩。假如伯恩已经死了,勒纳发现此事后肯定也想去查明杀死他的人是谁。不管怎样,他们的计划都会因此额外生出许多危险的枝节。 卡里姆·贾麦勒从桌旁站起身说道:“您有没有想过,伯恩有可能会把勒纳干掉?” “我让勒纳加入中情局就是冲着他的名声,”老头子端起杯子时发现茶水已凉,于是又放了下来,“现在可没有像他这么厉害的人了。他是个天生的杀手。” 伯恩也是,卡里姆·贾麦勒暗想。仇恨像酸液一般烧灼着他的心。 莎拉雅注意到了滴落在车座上的鲜血。“你伤口的缝线好像迸开了几针。得赶快给你治伤,否则你撑不住的。” “算了吧,”伯恩说,“我们俩都得马上离开这里。警察的包围圈只会越收越紧。”他看了看四周港口的情形,“再说,这地方哪能找到治伤用的东西?” “港口有一家多科联合诊所。” 莎拉雅驱车驶过伊利切夫斯克港,把车开到一栋三层楼房的侧面,紧挨着一辆新型的斯柯达明锐RS停了下来。伯恩下车时她发觉他脸上抽搐得厉害,显然是疼痛难当。“咱们最好从边门进去。” “那也会引起保安的注意。”伯恩说道。他打开外套的夹层,摸出一个用塑料袋封好的小包。他扯开袋子取出一套新证件略略翻看了一下,不过他早已在乘飞机的时候记熟了戴伦替他假造的所有证件。“我的名字是米柯拉·彼得罗维奇·图兹,是乌克兰安全局卫国反恐处的一名中将。”他走到莎拉雅身边抓住了她的胳膊,“咱们这么着。你是我抓到的犯人,是个车臣恐怖分子。” “既然如此,”莎拉雅说道,“我最好把这块布套在头上。” “谁都不敢看你一眼,更别说问你问题了,”伯恩说,“他们会给你吓得要命。” 他打开门,粗鲁地推着莎拉雅往前走。护工见此情景马上就喊来了一个保安。 伯恩举起了卫国反恐处的证件。“我是图兹中将,”他大剌剌地说道,“我受了刀伤,得找个医生。”他看到保安把眼睛瞟向了莎拉雅。“她是我的犯人,车臣的自杀式炸弹袭击者。” 保安点了点头,脸上霎时间血色全无,“中将,您这边请。” 他冲着对讲机说了几句话,随即领着两人穿过几条走廊,来到了一间空着的诊察室,这地方看着和医院的急诊室差不多。 保安朝检查台做了个手势。“我已经通报了诊所的院长。您先休息一下,中将。”伯恩的军衔和莎拉雅的身份显然让保安很紧张,他抽出手枪瞄准了她。“站到那边去,别挡着医生给中将治伤。” 伯恩松开莎拉雅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微微朝她点了点头。她走到诊察室的角落,坐到一张金属腿的椅子上。保安始终注意着莎拉雅的举动,却从来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是乌克兰安全局的一位中将,”多科诊所的院长在办公桌后说道,“他不可能是你要找的人。” “是不是得由我们来判断。”马修·勒纳的俄语还说得过去。 帕夫琳娜医生令人不快地瞅了他一眼,随即转向院长。“你刚才说他受了刀伤。” 院长点了点头。“他们向我汇报时是这么说的。” 帕夫琳娜医生站起身。“那我得去看看他的伤势。” “我们一起去。”勒纳说。他刚才一直站在门边,觉得身上仿佛涌起了浪潮般的无形电流,就像是一匹站在起跑门前蓄势待发的赛马。 “这样可不太明智。”帕夫琳娜医生的语气不紧不慢,显然是故意说给勒纳听的。 “我看也是,”院长站起身从办公桌后走了过来,“如果这位病人的身份确实如他所说,我就要给狠批一顿,因为这么做不符合规定。” “随你怎么说,”勒纳答道,“我得陪医生一块儿去。” “你这是逼我喊保安,”院长的语气很强硬,“中将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在这儿干什么。说实话,他说不定会下令把你抓起来,甚至把你枪毙。我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我的医院里。” “你待在这儿,”帕夫琳娜医生说,“确定他的身份之后我马上给你打电话。” 帕夫琳娜医生和院长离开办公室时勒纳一句话也没说,不过他并不打算在这儿空等,由着那女人发号施令。她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到敖德萨来、为什么要找到杰森·伯恩。那个病人肯定就是伯恩,对此勒纳没有丝毫怀疑。乌克兰秘密警察机构的中将怎么会跑到这地方来,身上还带着刀伤?绝对不可能。 他不能让帕夫琳娜医生把事情搞砸。她见到伯恩之后说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华盛顿方面派了勒纳来寻找他的下落。这会立刻敲响伯恩脑袋里的警钟,没等勒纳赶到他就跑得没影了。到那时再想找到这家伙可就要困难得多。 眼下最紧迫的问题是勒纳并不知道病人在哪儿。他走出办公室,碰上第一个人就上前去搭话,询问中将在什么地方接受治疗。那位年轻女子给他指了方向。他谢过她,沿着走廊匆匆向前走去。全神贯注的勒纳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女子拿起了墙上诊所内部电话的听筒,要总机帮她接院长。 *** “下午好,中将。我是帕夫琳娜医生。”她一走进诊察室就自报了身份。她转向院长,又加了一句:“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伯恩坐在检查台边,他没看出医生的眼中有任何撒谎的迹象。他注意到她的眼神瞟向了莎拉雅,便说道:“医生,请别靠近我的犯人。她很危险。” “请您躺好,中将。”伯恩依言躺下。帕夫琳娜医生戴上手术手套,剪开伯恩染血的衬衣,开始解下浸透了血的绷带。“您是被她用刀捅伤的吗?” “是的。”伯恩答道。 她在伤口周围轻轻按压,以确定伯恩的疼痛程度。“给您缝合伤口的人技术很棒,”她深深注视着伯恩的眼睛,“不幸的是,您的活动有点过度。我得把伤口迸开的地方重新缝合好。” 听到这话,院长指了指存放医疗用品的地方,随即打开了上锁的药柜。帕夫琳娜医生在第二层找到一个盒子,数出十四片药用厚纸包好。“您还得服用这种药。每天两片,连续吃一周。这是一种药效很强的广谱抗生素,能防止感染。您一定要全吃完。” 伯恩接过纸包收了起来。 帕夫琳娜医生把消毒液、纱布垫、缝合针和缝线拿到检查台边,然后用一支注射器吸满了药水。 “这是什么药?”伯恩警觉地问道。 “麻醉剂,”她把针头扎进伯恩的肋部,推动了活塞,她的双眼又一次盯住了伯恩,“别担心,这只是局部麻醉药。它能止痛,但不会影响身体的灵活性,也不会对思维的敏锐程度造成任何影响。” 帕夫琳娜开始缝合的时候,墙上的电话发出了轻微的振铃声。院长拿起听筒,有一阵子没说话。“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护士。”他把听筒挂了回去。 “帕夫琳娜医生,”院长说,“看来你的朋友还是太缺乏耐心。他正往这儿来。”他说着走到了门口。“这事我来处理。”然后院长就走了出去。 “什么朋友?”伯恩问道。 “没什么好担心的,中将。”帕夫琳娜医生说。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是您在总部的一位朋友。” 在到达病人接受治疗的诊室前,勒纳经过了另外三间诊察室。他特意偷偷查看了每个房间的情况。他发现几间诊察室布置得都一模一样,便暗自记下了室内的格局:检查台放在什么位置,还有椅子、储藏柜、水池……勒纳知道伯恩的名气,他觉得自己要想把那家伙打得脑袋开花,顶多只有一次机会。 他拿出格洛克手枪,把带螺纹的消声器固定到枪管的末端。他不太想用这玩意儿,因为它会影响枪的射程和精度。但是在这个环境下他别无选择。如果他想完成任务,再安然从这栋楼里逃脱,就必须尽可能悄无声息地干掉伯恩。从中情局局长把任务交给他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从伯恩嘴里撬出情报——在这个充满敌意的环境中他无法抓住伯恩严刑拷打,很可能根本就没这个机会。另外,对付伯恩的最佳方式就是以迅速而有效的手段杀了他,决不能让他伺机反击。 就在这时,院长从他前方的拐角处冒了出来,神色很不善。 “不好意思,可是我刚才让你在办公室待着,等我们打电话,”院长拦住了勒纳,“请你马上回——” 消声器重重地砸在院长的左太阳穴上,打得他瘫倒在地昏了过去。勒纳揪住院长后颈处的衣领,把他拖进一间没人的诊察室,藏到房门背后。 勒纳毫不犹豫地折回走廊径直朝目的地走去,一路上没再碰到任何干扰。他站在诊察室关着的门前,让自己进入杀戮所必需的清醒而冷静的状态。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攥住门上的球形把手,慢慢地转到底,让锁舌固定在打开的位置。杀戮的锋芒围绕着他的全身,进入了他的内心深处。 与此同时他放开把手猛地踹开门,朝房里迈出一大步,瞄准检查台上的人体连开了三枪。 22 勒纳的大脑过了一瞬才弄明白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景象。他意识到检查台上的人体其实只是一堆东西,急忙转过身来。 行动与反应之间的拖延尽管极为短暂,躲在旁边的伯恩却已趁机把一支吸满全身麻醉药的注射器扎进了勒纳的脖颈。然而勒纳远远没有就此完蛋。这家伙体壮如牛,而且像地狱中的恶鬼一样难缠。伯恩还没把药推完,勒纳已经猛地别断了针头,反身朝他扑了过去。 伯恩给了他两拳,与此同时勒纳射出的一颗子弹也击中了保安的胸膛。 “你想干什么?”帕夫琳娜医生惊呼,“你告诉我——” 勒纳把胳膊肘顶进伯恩血淋淋的伤口,一枪射中了她的头部。她仰面朝后倒去,跌进了莎拉雅的怀里。 伯恩跪倒在地,剧痛削弱着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灼烧着每一根神经。勒纳刚勒住他的脖子,莎拉雅就抄起刚才坐的那把椅子劈面掷了过去。他死死勒住伯恩的胳膊松开了,踉跄着直往后退,虽然还在举枪射击却没有丝毫准头。莎拉雅看到保安的枪掉在房间的另一头,正想冲过去捡枪,但勒纳恢复的速度实在太惊人,她根本就来不及。 莎拉雅转身冲向伯恩,拽起他向门外奔去。她听到从消音器里射出的子弹“扑扑”地钻进手肘旁的墙壁,紧接着他们俩就转过墙角,沿着走廊冲向了诊所的边门。 来到大楼外,她连推带搡地把伯恩弄上那辆破斯柯达的副驾驶座,然后立刻钻到方向盘后面发动了引擎。伴着轮胎的尖叫声和一阵扬起的沙砾,她倒着车疾速离开了诊所。 半倚在检查台上的勒纳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他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点,却毫无作用。他抬起手拔掉了还扎在脖子上的半截断针。伯恩到底给他注射了什么鬼玩意儿?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两条腿直打晃,就像只顶着狂风暴雨坐船出海的旱鸭子。他紧紧抓住台面才稳住了身子。勒纳东倒西歪地走到水池边,往脸上泼了点冷水,结果视线反而变得愈发模糊。他发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伸出手在台面上摸索着找到了一只小玻璃瓶,瓶口塞着可以扎进针头的橡胶塞。勒纳拈起瓶子举到面前,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看清瓶上印着的小字:速眠安。原来是这玩意儿。速眠安是一种短效麻醉剂,可以让病人进入半麻醉状态。弄清了药名,他就能找相应的药物来抵消它的作用。勒纳在药柜里翻来找去,终于找出了一小瓶肾上腺素。他找出注射器吸满药液,从针头前端挤出少许液体排出可能有的气泡,然后给自己打了一针。 这一针结果了速眠安。恍若置身棉絮中的朦胧感被肾上腺素燃起的烈火清扫一空,他又能正常呼吸了。他在死不足惜的帕夫琳娜医生旁边蹲下身,摸出了她的那串钥匙。 几分钟之后他找到了边门,从那儿出了多科联合诊所的大楼。勒纳朝帕夫琳娜医生的车走去,注意到刚才停在旁边的一辆车在沙砾地面上留下了新鲜的轮胎印痕,看来开车的人很着急。他把身子挤进了那辆斯柯达明锐。轮胎印痕一路指向货轮码头。 帕夫琳娜医生已经向勒纳详细介绍过伊利切夫斯克港的情况,他很清楚伯恩此刻会逃往何处。他看到前方有一艘巨大的滚装船正在装货,便眯起了眼睛。船名是什么来着?伊特库斯克号。 勒纳的脸上露出了凶残的狞笑。看来他终究还是得到了第二次机会。伯恩死定了。 能够接待卫国反恐处的M.P.图兹中将和他的助手,“伊特库斯克号”滚装船的船长简直是高兴之至。船长把他们俩请进了专为贵宾保留的特等客舱,这间房里有窗户,还自带卫生间。客舱的墙壁刷成了白色,和滚装船的船身一样有些向内倾斜,地上铺着磨损得很厉害的木地板。房内有一张床,一张窄小的桌子,两把椅子,打开拉门就能看到小小的衣橱和卫生间。 伯恩抖落外衣,坐到了床边。“你怎么样?” “快躺下,”莎拉雅把外套往椅子上一扔,取出了弯针和缝合线,“我得干活了。” 伯恩如释重负地躺了下来。他觉得全身都在火烧火燎地痛。勒纳这家伙简直是个专业的施虐狂,他对伯恩体侧的那一击正打在最为吃痛的伤处。莎拉雅开始缝合时,伯恩倒抽了一口气。 “勒纳真把你搞惨了,”莎拉雅边忙边说,“他跑到这儿来干什么?竟然要追杀你,这家伙脑子坏了吧?” 伯恩瞪着低矮的天花板。如今他早都习惯了中情局的背叛,对于他们一次次企图干掉他的行动也已经见怪不怪。从某种意义上说,面对中情局处心积虑的残忍无情,他已经让自己变得麻木了。但他内心深处的某个部分却始终无法理解这个组织为何能虚伪到如此程度。中情局局长在无路可走时不惮利用伯恩,但他对伯恩的敌意却丝毫不减。 “勒纳是老头子一手豢养的斗牛犬,”伯恩说道,“不用猜都知道,他肯定是被派来杀我的。” 莎拉雅低下头注视着他。“你说这话时怎么还能这么冷静?” 弯针戳进皮肤,把缝合线引了过去,伯恩的脸抽搐了一下。“只有冷静,才能准确地判断形势。” “但你自己的组织竟然——” “莎拉雅,你必须明白一点,中情局从来都不是我的组织。我被弄进来是因为一支黑色行动小组。我为我的上线工作,而不是为老头子或局里的任何一个人效力,马丁也是一样。按照中情局的严格规范,我就是个不合常规的家伙,是个尚未了结的问题。” 她离开了伯恩一会儿,去了趟卫生间。片刻之后她回到床前,手里拿着条浸过热水的浴巾。她把热毛巾敷在重新缝合好的伤口上,用手按住,等着流血慢慢停止。 “杰森,”她说道,“看着我。你为什么不愿看我?” “因为我看着你的时候,”他的眼神转向了她那双美丽的丹凤眼,“看到的并不是你。我看到的是玛莉。” 突然觉得有些灰心的莎拉雅坐到了床沿上。“我和她就那么像吗?” 他又开始端详房舱的天花板了。“恰恰相反。你和她一点儿都不像。” “那你为什么——” 滚装船汽笛发出的低沉轰鸣响彻了房舱。片刻后他们俩感觉到船身猛地一颤,随即微微晃动起来。他们已离开港口,朝黑海对岸的伊斯坦布尔驶去。 ? ??我觉得你应该向我解释解释。”她轻声说。 “我们俩有没有……我是说从前?” “没有。我绝不会向你提出那样的请求。” “那我呢?我有没有求过你?” “哦,杰森,你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做的。” “可我本来也不会把法迪带出牢房。我本来不会被人引入海滩上的陷阱。”他把眼光转向她耐心等待的脸庞。“记不起过去,这已经够糟糕的了。”他想起了那些纷乱的记忆片段——是他的记忆……还有别人的。“竟然还被记忆引上了歧途……” “但这怎么可能呢?为什么?” “桑德兰医生往我大脑的神经元里注入了几种蛋白质。”伯恩挣扎着坐起身,摆手示意她别帮忙。“桑德兰医生和法迪是一伙的。他的治疗是法迪计划中的一部分。” “杰森,这事我们以前讨论过。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首先,法迪怎么可能知道你要去看专治记忆疾患的医生?其次,他怎么可能知道你会去找哪一个医生?” “这两个问题都问得很好。不幸的是我现在也无法解答。可你想想:法迪掌握了中情局的许多情况,他甚至知道林德罗斯的身份。他知道‘堤丰’行动部。他搞到的情报很全面,而且非常详细,因此他才能让那个冒牌货骗过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我,还有中情局极为先进的视网膜扫描。” “难道冒牌货也是阴谋的一部分?”她说道。“法迪的阴谋?” “听起来这简直像是偏执狂做的梦。但我开始觉得所有的事件——桑德兰医生给我治疗、马丁被绑架、被掉包,还有法迪对我的复仇——都是相互关联的,都是精心策划并巧妙实施的阴谋的一部分。这个阴谋的目的不仅是要杀死我,还要端掉整个中情局。” “我们怎么才能知道你的想法是否正确?这一切怎么能说得通呢?” 他盯着莎拉雅看了一会儿。“我们得回到开始的地方。回到我上次来到敖德萨的时候,当时你是那儿的情报站站长。但要想追溯过去,你就得帮我填上记忆中的空缺之处。” 莎拉雅站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越来越宽阔的海面,还有他们身后那道弯弯的海岸线——敖德萨的海岸线在雾霭的遮蔽下已看不分明。 尽管疼痛难忍,伯恩还是挪动双腿下了床,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局部麻醉药的作用正在消退;勒纳那精准无比的一击造成的伤害此时才彻底显现,伯恩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列货运火车撞了,连骨头里都在阵阵作痛。他踉跄了一下,险些又倒在床上,但还是稳住了身子。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把呼吸的节奏放慢。剧痛逐渐缓和,降到了他能够忍受的程度。然后他走过房舱,站到了莎拉雅的身后。 “你应该回去躺下。”她的声音显得很疏远。 “莎拉雅,你怎么就不能告诉我以前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一时没做声。过了片刻她才说道:“我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事放下了,以为自己再也不用去回忆它。” 他抓住莎拉雅的肩膀把她的身子转了过来。“看在上帝的份上,当时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那双亮闪闪的黑色眸子里盈满了泪。“我们误杀了人,杰森。你和我。死者是个无辜的平民。年轻女子,还不到二十岁。” 他在街上奔跑,怀里抱着个人。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是她的血…… “是谁?”他急急地问道。“我们误杀的人是谁?” 莎拉雅浑身发抖,就像打起了寒战似的。“她的名字叫萨拉。” “姓什么?” “我只知道她的名字,”泪水从她眼中涌了出来,“是你告诉我的。当时你告诉我,她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名字叫萨拉。记着我。’” 我这是在哪儿?马丁·林德罗斯心想。被别人带下飞机时他头上还套着遮眼的头罩,但感觉到了热气和粗粝的沙尘。不过他暴露在炙热和沙尘下的时间并不长。一辆车——好像是吉普,也可能是轻型卡车——载着他驶下了一条平整异常的斜坡。进入有空调制冷的环境之后,他步行了大约一千米。他听到猛然拨动门闩的声音,一扇门打开了,他被人推了进去。接着门砰地关上,锁闩被插回原位。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尽量让自己保持平稳深长的呼吸,什么也不去想。然后他抬起手拽掉了头罩。 他站的位置差不多就是一个房间的正中央。房间约有五米见方,用坚固却颇为粗糙的钢筋混凝土砌成。屋子里有一张式样老旧的医用检查台,一个小小的不锈钢洗涤槽,那排低矮的储藏柜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盒盒乳胶手套、棉签、消毒液,还有各种各样的药水和医疗用具。 医疗室没有窗户,林德罗斯倒不觉得意外,因为他估计这儿已深处地底。但在哪里呢?显然他所在的地方是沙漠性气候,但并不是真正的沙漠——沙漠中根本无法修建地下设施。那就应该是气候炎热的多山地区。根据他被看守押着一路走向医疗室时听到的回声来判断,这座地下设施的规模相当大。因此,它肯定坐落在一个远离世人窥探之眼的地点。他能想到六个可能的地点,比如,索马里。但其中大部分都被他一一否定,因为它们距离达尚峰都太近了。他在房间内沿逆时针方向踱着步,因为这能更好地让他使用仅剩的那只左眼观察四周。如果非得让他来猜测,他估计现在的位置应该是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边境上的某个地方。阿巴边境一带山势崎岖,毫无法纪可言,整个地区完全处在各民族部落的控制之下,而这些部落背后的赞助者则是全世界最危险的恐怖组织。 林德罗斯倒是很想问问穆塔·伊本·阿齐兹这是什么地方,不过在他抵达此处的几小时之前,阿布·伊本·阿齐兹的弟弟已经下了飞机。 他听到了锁闩滑动和房门打开的声音,转身就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瘦男人走了进来。他的皮肤很粗糙,梳成大背头的灰黄色头发丑得要命。林德罗斯怒吼一声朝他冲去,但那人却灵巧地迈开一步,露出了身后的两名看守。怒不可遏的林德罗斯并没被这两个看守吓住,但他们手里自动步枪的枪托却把他撂倒在地。 “你想伤害我,”安杜斯基医生安然站在瘫倒的林德罗斯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假如我是你恐怕也想这么干。” “你要是我就好了。” 听到这个回答,安杜斯基医生的脸上露出了十足虚伪的笑容。“我来这儿是想看看你的身体状况。” “你把我的右眼挖出来的时候,也是想看看我的身体状况?”林德罗斯吼道。 一名看守用自动步枪的枪口使劲捅了捅林德罗斯的胸膛,让他老实点。 安杜斯基医生还是那么泰然自若。“我需要你的眼睛,这你很清楚。我需要把你的视网膜移植给卡里姆·贾麦勒。没有你身上的这个部分,他绝不可能骗过中情局的视网膜扫描,绝不可能成功地假冒你,无论我给他做的面部整容有多逼真。” 林德罗斯拨开枪口坐了起来。“经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活挖人眼原来是很平淡的事。” “科学的确很平淡,”安杜斯基医生指出,“现在你何不到检查台那边去?我想看看你的眼窝愈合得怎么样。” 林德罗斯站起身退了几步,躺到了检查台上。在两名看守的左右护卫之下,安杜斯基医生用手术剪刀剪开了林德罗斯右眼处脏兮兮的绷带。他仔细检视着林德罗斯右眼被摘除后仍然血肉模糊的眼窝,嘴里啧啧有声。 “他们也不至于搞得这么糟糕吧,”安杜斯基医生显然很生气,“白白浪费了我的好技术……” 他在洗涤槽里洗了手,啪啪地戴上乳胶手套,开始清理伤口。除了早已习惯的那种钝痛,林德罗斯现在并没有什么别的感觉。那疼痛仿佛是一个不期而至的客人,某天晚上来到你家之后就赖着不走了。现在,不管林德罗斯喜欢不喜欢,疼痛都将永远伴随着他。 “我估计你已经适应了单眼视力。”安杜斯基医生处理伤口时的动作果断而麻利,这是他的习惯。他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么,也知道自己想怎样去做。 “我有个想法,”林德罗斯说道,“你干吗不把法迪的右眼挖出来,给我装上?” “看来你是《旧约》的忠实信徒,”安杜斯基医生在他的眼窝上重新打了绷带,“但你现在可是孤身一人,林德罗斯。没人能帮你。” 安杜斯基医生打好绷带,摘掉了手套。“你啊,就别想再逃出这个地狱的火坑了。” 乔恩·米勒在国防部长哈利迪走出五角大楼的时候追上了他。当然,哈利迪出来时并不是独自一人。他旁边跟着两名助理、一个保镖,还有几条期望与巨鲨同游的“小鱼”——有几位中将正在拼命巴结哈利迪这个大人物。 哈利迪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米勒,随即朝他比了个熟悉不过的手势。米勒故意落在后面,到楼梯的下方等着,在国防部长钻进豪华轿车的最后一刻才跟上了他的随行人员。哈利迪始终都没和米勒说话,直到两名助理在部长办公室的附近下车。这之后隐私车窗放了下来,把坐在后面的乘客与驾驶室里的司机和保镖隔开。米勒向哈利迪汇报了事情的最新进展。 部长的宽脑门上仿佛升起了恼怒的阴云。“勒纳可是向我保证过的,他说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马修犯了个错误,他不该把活儿交给别人。赫尔德这女人我亲自来处理。” 国防部长点了点头。“好吧。不过我得提醒你,乔恩,这件事决不能扯到我身上,明白了吗?假如出了问题,我可是连手指头都不会动一下。跟你说实话,到时候我说不定还得告发你。从现在开始,你就得全靠自己了。” 米勒露出了野人般的狞笑。“别担心,部长先生,打记事起我就是全靠自己的。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本事。” *** “萨拉。只有这么个名字?你没继续追查吗?” “根本没什么可查的。我连她的长相都记不清了。那是个晚上,事情发生得太快。接着你又中了枪。我们得逃命,后面有人紧追不舍。我们在地下通道里躲了一阵子,然后才离开敖德萨。这之后我能记起的只有这么个名字。官方始终没公布是否发现了她的尸体;事后没传出任何消息,就好像我们俩从来没去过敖德萨似的。”莎拉雅低下头。“但即便当时有办法去追查,说实话……我也不会查下去。我想把她忘掉,就当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 “可我记得自己抱着她在铺着鹅卵石的街上跑,她的血流得到处都是。” 莎拉雅点了点头,悲伤让她的脸显得很凝重。“你发现她在动,还把她抱了起来。你就是在那时被击中的。我开枪还击,但对面突然射来了一阵弹雨。我们俩跑散了。你只身去追踪目标——哈米德·伊本·阿谢夫。后来在地下通道会合的时候,你告诉我你找到了哈米德,还向他开了枪,但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毙命。” “那萨拉呢?” “她早已经死了。你去追杀哈米德时把她的尸体丢了下来。” 房舱里沉默了许久。伯恩转身走到桌前,从水壶里倒了半杯水。他打开帕夫琳娜医生给他的纸包,吃了一片抗生素。水尝在嘴里淡而无味,略有点发苦。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背对着莎拉雅,她讲述旧事时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脸。 “我们俩和我的线人见面时,她突然出现在了接头地点。那个线人告诉我们哈米德·伊本·阿谢夫在什么地方,我们给他一笔钱作为报酬。刚完成交易我们俩就看到了她。当时她在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的嘴还张着,好像在大声喊叫。我们以为被线人出卖了——事实上他的确背叛了我们。我们朝她开了枪。我们俩都开了枪。然后她就倒下了。” 伯恩突然间觉得很疲惫,在床边坐了下来。 莎拉雅朝他走近一步。“你还好吧?” 他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那是误伤,”他说道。 “你觉得这对她来说有区别吗?” “或许你根本就没打中她。” “我也有可能打中了她。不管怎么样,这难道就能解脱我的罪过吗?” “你太自责了,沉浸在自己的负罪感之中。” 她轻轻一笑,笑声里却透着悲哀。“我估计我们俩都是这样。” 两个人隔着房舱狭小的空间相对而望。“伊特库斯克号”的汽笛又拉响了,沉闷的声音仿佛是在哀悼逝者。轻轻摇晃的滚装船载着他们在黑海上向南驶去,但房舱里却悄无声息,莎拉雅感觉自己仿佛都能听到伯恩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要解开那个深藏多年的难解之谜。 他说道:“莎拉雅,你听我说,我认为萨拉的死是一切的关键,是现在发生的所有事件的关键。” “别开玩笑了,”但伯恩脸上的神情告诉她这绝不是开玩笑,她心里不禁有点后悔,“你接着说。” “我认为萨拉是至关重要的。我认为她的死是所有事件的起因。” “‘杜贾’在美国大城市引爆核武器的计划也是因她而起的?这不太可能吧。” “我说的并非这个计划本身。计划早就已经在酝酿了,对此我毫不怀疑,”伯恩说道,“但我认为计划发动的时机改变了。萨拉的死点燃了引线。” “也就是说,萨拉和你当初刺杀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任务有关联。” 他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她出现在接头地点并非事出偶然。” “她为什么要到那儿去?她怎么可能知道那个地方?” “也许她是从你的线人那儿得知的。他把我们出卖给了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人,”伯恩说道,“至于萨拉为什么要到接头地点去,这我就不知道了。” 莎拉雅蹙起了眉头。“但哈米德·伊本·阿谢夫和法迪又有什么关联呢?” “我一直在琢磨你从火灾调查小组的朋友那儿了解到的情况。” “二硫化碳——法迪在宪法大酒店用的助燃剂。” “没错。你跟我说过二硫化碳的用途之一是浮选剂——把混杂在一起的矿物分离出来。浮选法是在二十世纪末大规模投入商业生产的,主要用于处理银矿石。” 莎拉雅抬起了眼睛。“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有一项业务就是银加工。这家公司的老板是哈米德·伊本·阿谢夫。” 伯恩点点头。“我认为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就是多年来始终在向‘杜贾’组织提供资金的那家合法企业实体。” “但是萨拉——” “说到萨拉,乃至其他的一切情况,我们目前都毫无头绪。只有等到了伊斯坦布尔、能够上网的时候再说。现在我们俩的手机也都不能再用了。” 莎拉雅站起身。“既然这样我还是去弄点吃的来吧。不知道你感觉如何,我可是快饿死了。” “咱们一起去。” 伯恩准备起身,但莎拉雅又把他推回了床上。“杰森,你得休息。我把吃的带回来。” 她冲着他微微一笑,转身出了门。 伯恩躺下休息了一会儿,想回忆起那次失败的任务——刺杀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更多细节。他想像着那个名叫萨拉的年轻女子,想着她呼喊着奔进广场的情状。她在喊什么?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抱着她,竭力要听清她越来越微弱的声音。 但他听到的却是法迪的声音,在敖德萨的那座突堤的下方回荡着: “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过了这么久,我总算能再一次看着你的脸。过了这么久,我才能复仇。” 如此说来,个人恩怨在法迪的计划中是很重要的部分。因为法迪一直在追踪伯恩,还以极为谨慎而高明的手段把他引入了一个规模之大前所未有的阴谋之网。假扮成林德罗斯的人是伯恩去救的;在“阴森之屋”为那个冒牌货担保的人也是他。这同样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法迪利用伯恩打入了中情局的最高层。 伯恩再也躺不住了。他强撑着起了床,身上还是疼得厉害,动作也很僵硬。他尽可能舒展了一下肌肉,然后光着脚走进了卫生间。这里有用金属薄板拦出的淋浴区,小小的金属洗涤槽,陶瓷马桶,墙上还镶着一面六边形的镜子。毛巾架上两条薄薄的毛巾都露出了线头,还有两大块长方形的肥皂,估计成分以碱居多。 他抬手打开淋浴,等喷出的水流变热后走到了淋蓬头下。 下午将晚时分的天色变得灰蒙蒙的,太阳已沉落到浓密的乌云背后,大暴雨眼看着就要来了。伴随着提前降临的暮色,西南方向刮起了一阵潮湿的风,仿佛带来了土耳其海岸上漆树和小叶薄荷的浓烈气息。 马修·勒纳正靠在“伊特库斯克号”右舷中部的栏杆上抽着烟,这时他看到莎拉雅·穆尔从上层甲板的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那是两间贵宾房舱中的一间。 他看着她离开房舱,又顺着金属楼梯走到了底下的一层甲板上。他心中涌起一阵冲动,很想悄悄跟过去,把带在身上的那把碎冰锥扎进她的后颈。那么干会让他个人非常快意,但从职业角度而言简直是自杀——就像在船上狭小的空间中动枪一样。他要杀的人是伯恩。干掉莎拉雅·穆尔会让已经偏离原计划的局面变得更为复杂。现在他必须随机应变,尽管这并非最佳的选择,但在搞外勤的时候随机应变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莎拉雅走到了中部的平台上,有一会儿正好面朝着他这边。勒纳灵巧地转过身,把脸朝向翻腾的海浪。他使劲吸了一口味道很冲的土耳其香烟,随即把烟蒂弹到船舷外。 他转回身时莎拉雅·穆尔已经不见了。周围景物的色彩并不丰富:大海泛着枪管金属般的铁灰色,船本身则漆成了黑白两色。勒纳匆匆走过平台,顺着楼梯上到上层甲板,朝那间贵宾房舱走去。 伯恩护着伤口往身上打了肥皂。疼痛和肌肉的紧张感仿佛也随着汗水和污垢被冲刷走了。他倒是想一直站在热水下冲个痛快,但这是艘货轮,并不是什么豪华邮船。水突然变得冰凉,接着就干脆停了,他身上有些地方还滑溜溜地黏着肥皂。 几乎就在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什么东西在动。他一转身蹲了下来。多亏了他迅速的反应和湿滑的皮肤,勒纳手中的碎冰锥才没能扎进他的脖子。伯恩还没来得及站起身,猛扑过来的勒纳就推得他重重地撞上了淋浴区的后墙。 勒纳出手极快,结着厚茧的掌缘转眼间就在伯恩的上腹部劈了两下。勒纳想把伯恩打得动弹不得,好再给他补上一锥子,因此这两掌使足了劲。然而还是不够重,伯恩挡住了他劈下的第三掌,手撑在淋浴区的墙上一借力,左脚的脚后跟踹中了勒纳的胸口。正准备踏进淋浴区的勒纳没能堵住伯恩,反而跌向了后方,在卫生间的瓷砖地面上滑了出去。 转眼间伯恩就奔出了淋浴区。他抓起一块没用过的肥皂放在毛巾的正中央,攥住毛巾的两头转了几圈,把肥皂紧紧地裹在里面。伯恩用右手抓紧毛巾的两头,使劲挥舞起来。他用左前臂挡住了一记凶狠的掌劈,顺势架开勒纳的右臂拨向上方,露出了一个空当。他自制的武器像鞭子般疾挥而出,击中了勒纳的上腹。 勒纳没料到裹在毛巾里的肥皂打在身上竟然会如此吃痛。他踉跄着退进了房舱。尽管如此,他的身体正处于巅峰状态,这一击只不过暂时减缓了他的攻势。他脚跟用力稳住了身子,等着伯恩攻进自己的防御范围。伯恩却只是低低地挥舞着手里的武器,迫使勒纳举起碎冰锥往下扎。 勒纳一出手,伯恩立即抬起左脚踩向他的右腕,把他的手腕踩在了房舱的地毯上。但伯恩光着脚,而且脚上又湿又滑,勒纳一用力就把手腕抽了出来。勒纳举起碎冰锥就往上戳,险些扎穿了伯恩的脚。他作势向右一闪,却突然抬起右膝撞上了伯恩的左半边胸膛。 剧痛瞬间传遍伯恩的全身,疼得他连牙齿都龇了出来。勒纳攥拳击出,铁硬的指节直捣进他另一侧的肩窝。就在伯恩的身体软垂下去的同时,勒纳伸腿在他的脚踝后面一勾,将他绊倒在地。 勒纳压到了伯恩身上,他挥拳向上打去。伯恩的拳头正好打中了勒纳的鼻子,鼻梁应手而碎,鲜血顿时溅了两个人满脸。趁着勒纳伸手抹去糊住眼睛的血,伯恩把他掀翻在地,指尖猛地捣在紧靠胸腔下方的位置上。勒纳又惊又痛地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两根肋骨折断了。 勒纳怒吼着发起了一轮猛攻,伯恩尽管双手都空着,也无法完全挡住雨点般落下的拳头。只有三分之一的攻击突破了他的防御,但这已大大削弱了伯恩本来就不够充沛的体力。 伯恩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勒纳已经用火腿般粗壮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被紧紧地压在地上,只见碎冰锥的尖头冲着自己的右眼直扎下来。 现在只能孤注一掷了。他把自己的全部意识交给了伯恩这个身份的杀手本能。不假思索,毫无畏惧。他挥起手掌,使劲拍击在勒纳的两只耳朵上。这两掌不仅把勒纳打得晕头转向,还产生了近似气密的效果。因此在伯恩猛然拔开手掌的一瞬间,突然增大的压力顿时迸碎了勒纳的鼓膜。 碎冰锥顿在了半空,在勒纳突然麻痹的手中颤抖不已。伯恩一掌打开碎冰锥,揪住勒纳衬衣的前襟把他往下猛拽,同时头使劲向上顶去。伯恩前额的硬骨砰地撞上了勒纳的脸,正好撞在他鼻梁与额头交界的地方。 勒纳的身子向后仰去,两眼直往上翻。但他还紧攥着那把碎冰锥。尽管已处于半昏迷状态,勒纳那极为强大的生存本能仍然发挥了作用。他的右手猛然落下,伯恩扭身急避,碎冰锥的尖端扎透了他右臂外侧的皮肤。 伯恩握住双手,照准勒纳脖子右侧的颈动脉狠狠地一击。跪在地上的勒纳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伯恩把手指攒成尖锥形,猛地戳进勒纳下颌底部最柔软的地方。他感觉到对方的皮肤、肌肉和喉管在指尖下纷纷碎裂。 房舱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伯恩突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浑身所有的力量仿佛在一瞬间离他而去,犹如从岸边退回的潮水。他摇晃着摔倒在地,陷入了昏迷。 23 站在不锈钢制成的电梯轿厢里,穆塔·伊本·阿齐兹用手指紧紧攥着卡佳·魏因特罗布苗条的上臂。他们下到了“杜贾”组织设在米兰沙阿的核设施中。 “现在我能见我丈夫了吗?”卡佳问道。 “你会见到他的,”穆塔·伊本·阿齐兹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次团圆你们俩恐怕都不会开心。” 电梯门打开了。走出电梯时卡佳打了个冷战。 “我觉得好像来到了地狱的深处。”她环顾着光秃秃的混凝土走廊说道。 尽管周围的照明也犹如地狱般幽暗,她的美丽却并没有因此而失色。穆塔·伊本·阿齐兹和所有虔诚的阿拉伯人一样,已经尽可能以最为谨慎的方式把她的美貌遮了起来。她个子很高,身材凸凹有致,长着一头金发和淡色的眸子。她毫无瑕疵的皮肤焕发着光泽,好像最近才保养过,鼻梁上点缀着微微几颗雀斑。但穆塔·伊本·阿齐兹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生长在沙漠之中的他心如止水,对她的美貌视而不见。 乘路虎车来到米兰沙阿足足花了八个小时,这段尘土飞扬的旅程极为单调。一路上穆塔都在想别的事。米兰沙阿他来过一次,那是在三年前。当时他是和哥哥阿布·伊本·阿齐兹一起来的,随行的还有那位才华横溢却心不甘情不愿的科斯廷·魏因特罗布医生。法迪派他们俩去了魏因特罗布在布加勒斯特的实验室,陪着这位好医生一起去米兰沙阿,因为他似乎无法独自前往。 魏因特罗布当时心情抑郁,满腔怨恨,因为他刚被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以莫须有的罪名开除。魏因特罗布坚称他根本没做过那些事。他的确没做过,但这并不重要。这些罪名本身就足以使所有的合法企业或大学将魏因特罗布拒于门外,他申请的那些补助项目从此也没了下文。 这时候法迪找到了他,开出了极具诱惑力的条件。法迪根本没掩饰自己那个提议的真正目的;掩饰有什么用?医生迟早会察觉到真相。自然,魏因特罗布被金钱冲昏了头脑。不过后来他们发现,这位医生不仅极具天赋,而且还有许多顾虑。于是法迪把胡萝卜收了起来,换上了大棒,这根大棒就是卡佳。法迪很快意识到,只要能让卡佳活命,魏因特罗布几乎什么都肯做。 “医生,你妻子待在我那边很安全,”穆塔·伊本·阿齐兹和哥哥带着魏因特罗布来到米兰沙阿时,法迪这么对他说道,“比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安全。”为了证明此言非虚,法迪给魏因特罗布看了一段几天前他们给卡佳拍的录像。卡佳在哀哀哭泣,恳求丈夫来找她。魏因特罗布也哭了。随即他擦掉眼泪,告诉法迪他接受了那个提议。但是在魏因特罗布的眼睛里,他们都看出了麻烦的阴影。 后来赛纳兹博士把魏因特罗布带走了,让他到米兰沙阿的实验室里开始工作。法迪转向了穆塔·伊本·阿齐兹和阿布·伊本·阿齐兹。“他会不会遵照我们的吩咐?你们觉得呢?” 兄弟俩不约而同地说出了肯定的答案。“只要我们手里拿着大棒,他就会对我们言听计从。” 然而,在兄弟俩逗留于混凝土修建的地下城市的四天时间里,他们的意见只有这一次是相同的。两人所在的地下设施深埋在巴基斯坦西部与阿富汗交界处的荒山之下。群峰之间的山口险峻异常,人们攀爬时可能会遇到生命危险——事实上有许多人曾殒命于此,无论他们是多么训练有素,或是携带着多好的武器装备。米兰沙阿是一片勾魂索命的崎岖山地,巴基斯坦政府或军队的任何代表都不敢到这里来以身犯险。塔利班、基地组织、世界圣战组织,以及分属各个派别、主张各不相同的穆斯林极端主义者——米兰沙阿成了恐怖分子的汇集地,这其中有许多恐怖组织把彼此视为敌人。美国人编得较为成功的一个谎言,就是所有的恐怖组织都得听从一两个人乃至少数人的指挥,由他们来协调与控制。这简直荒唐得可笑:众多恐怖组织派系之间的宿怨由来已久,目标又各不相同,常常相互造成干扰。不过,美国人编出的这个神话仍在流传。在西方接受教育的法迪对大众传播的原则了如指掌,他利用美国人自己的谎言来对抗他们,让“杜贾”组织和他本人的声誉日益壮大。 带着卡佳去见法迪和她丈夫的穆塔·伊本·阿齐兹穿过一条条走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让他和哥哥分道扬镳的那道裂痕。三年前他们产生了分歧,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各自的立场却反倒变得更为坚定。那道裂痕有个名字:萨拉·伊本·阿谢夫,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惟一的妹妹。萨拉的死彻底地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让他们之间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秘密、谎言和敌意。她的死毁掉了两个家庭,只不过毁灭在其中一家人的身上显而易见,另一家则并不分明。敖德萨的那个夜晚,萨拉扬起双臂倒在了鹅卵石铺成的广场上,自那以后穆塔·伊本·阿齐兹和他的哥哥就被毁掉了。他们表现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在内心深处两个人从此已形同陌路。兄弟俩不再拥有对方。 穆塔·伊本·阿齐兹转过墙角,看到哥哥从一扇敞开的门里走出来,朝他招了招手。穆塔很讨厌他这样,哥哥的手势就像是教授在传唤等着挨训的学生。 “啊,你来了,”听阿布·伊本·阿齐兹的语气,穆塔就像是刚才走错了路姗姗来迟似的。 穆塔·伊本·阿齐兹尽量不去理会哥哥,粗鲁地把卡佳推进了门内。 房间里很宽敞,但天花板却颇为低矮,这是没办法的事。室内的陈设完全出于实用的考虑:六把注塑椅子、一张镀锌的桌子,左侧的墙边摆着几个储藏柜,旁边还有一个洗涤槽和一只电炉。 法迪面朝着他们站在屋里,双手摁着魏因特罗布医生的肩膀。医生坐在一把椅子上,显然这并非出于他自己的意愿。 “卡佳!”看到妻子时他喊出了声,脸上顿时焕发出了神采。但他刚想起身就被摁住了,眼中的光芒随即黯淡下去。 法迪一边压住魏因特罗布的肩膀,防止他乱动,一边朝穆塔·伊本·阿齐兹点了点头。穆塔放开了年轻的女人。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奔到丈夫身前跪了下来。 魏因特罗布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和脸庞,手指触摸着她脸上的每一条轮廓,仿佛是想确认她并非幻影,也不是冒牌货。他见到过安杜斯基医生是如何改变卡里姆·贾麦勒的容貌的。谁知道安杜斯基会不会在某个俄罗斯女人的身上做了同样的手脚,把她变成了一个会向他撒谎、为他们效命的冒牌卡佳? 自从被法迪“招募”以来,魏因特罗布医生越来越疑虑重重,他觉得围绕着自己发生的一切仿佛都是为了把他困在此地。他的这个判断倒不能算错。 “现在你们也算是团聚了,”法迪对魏因特罗布说,“我希望你别再拖延时间。我们的时间期限非常明确,你这么拖拉对我们可没有任何好处。” “我没有拖延时间,”魏因特罗布说,“微电路——”他疼得没把话说完,因为法迪摁住他肩膀的手又加了几分劲。 法迪朝阿布·伊本·阿齐兹点头示意,他随即离开了房间。返回时他身旁还跟着一个人,是核物理学家赛纳兹博士。 “赛纳兹博士,”法迪说,“请你解释一下,我命令你制造的核装置为什么还没有完成。” 赛纳兹博士的眼睛直盯着魏因特罗布。此人曾师从于臭名昭著的巴基斯坦原子能科学家阿卜杜勒·卡迪尔汗。“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他说道,“你送到我那儿去的二氧化铀粉末已经被提炼为高浓缩铀——弹头所需的金属元素。炸弹的外壳也已经制造完毕。我们现在都等着科斯廷·魏因特罗布医生。你知道,他的工作非常关键。没有他的那部分设计,核装置就不可能按? ??你的要求制作出来。” “如此说来,科斯廷,这就是我们手头问题的核心。”法迪的声音轻而柔和,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你要是肯帮忙,我的计划就能成功;你要是不肯帮,那我的计划只能完蛋。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这个等式很简单,也很精确。你为什么不肯帮我呢?” “设计的过程比我预想的还要困难。”魏因特罗布几乎无法把眼光从妻子身上移开。 法迪说道:“赛纳兹博士?” “魏因特罗布医生的微型化设计好几天前就已经完成了。” “他哪懂什么微型化?”魏因特罗布的语气很尖刻。“他在胡说八道。” “赛纳兹博士,我要的可不是单纯的意见。”法迪说话也同样尖刻。 看到赛纳兹掏出一本暗红色皮革封面的小笔记簿,魏因特罗布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卡佳吃了一惊,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 “你没权力这么做!”魏因特罗布吼道。 “哦,他完全有这个权力,”法迪从赛纳兹博士手中接过了笔记簿,“魏因特罗布,你是我的人。无论你干什么、想什么、写了什么,哪怕是做梦,这些东西也都是我的。” 卡佳呜咽着问道:“科斯廷,你干了什么啊?” “我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魏因特罗布喃喃地说。 阿布·伊本·阿齐兹肯定是得到了法迪发出的无声讯号,因为他轻轻拍了拍赛纳兹博士的肩膀,带着他走出了房间。房门在两人身后砰然关上,魏因特罗布浑身一震。 “动手。”法迪的声音轻柔无比。 穆塔·伊本·阿齐兹立即揪住卡佳后颈和腰部的衣服,猛然把她从丈夫身边拽开。与此同时,法迪的双手又压上了魏因特罗布的肩膀,把挣扎着要站起身的医生摁到了椅子上。 “我不会再求你第二次。”法迪的语气仍然很柔和,就像是慈父在温言责备不听话的孩子。 穆塔·伊本·阿齐兹使足力气,照着卡佳的后脑勺就是一拳。 “不要!”魏因特罗布尖叫起来,眼睁睁看着卡佳脸朝下摔倒在地。 根本没人在意他的反应。穆塔·伊本·阿齐兹把卡佳拽成坐姿,绕到她面前又狠狠地挥出一拳,顿时打碎了她漂亮的鼻子。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到了两个人身上。 “不要啊!”魏因特罗布嘶声喊道。 穆塔·伊本·阿齐兹揪住卡佳脑后的金发,攥拳击落,指节陷进了她美丽的左侧脸颊。卡佳哭了起来,泪水顺着肿胀的脸颊涔涔而下。 “停手!”魏因特罗布大吼。“看在上帝的份上,快停手!我求你了。” 穆塔·伊本·阿齐兹收回了沾着血的拳头。 “别让我再求你,”法迪凑在医生的耳边说,“科斯廷,别让我失去对你的信任。” “不会的,不会的。”魏因特罗布也在抽泣。他的心碎成了千万片,再也无法拼凑完整。“我照你说的做。两天之内我一定把微型化的工作完成。” “就两天,科斯廷。”法迪抓住魏因特罗布的头发拽得他仰起脑袋,让他的眼睛直视着自己的囚禁者。“一刻也不能拖延。明白了吗?” “明白了。” “否则的话,卡佳就会受到连安杜斯基医生都无法修复的伤害。” *** 穆塔·伊本·阿齐兹在安杜斯基医生的手术室里找到了哥哥。卡里姆·贾麦勒就是在这儿被塑造成马丁·林德罗斯的模样的。在这里,卡里姆·贾麦勒被移植了新的虹膜、新的眼球,还有最为重要的东西——一片新的视网膜,有了它,中情局的扫描设备才能把卡里姆·贾麦勒识别为马丁·林德罗斯。 见到手术室里此刻只有哥哥一个人,穆塔·伊本·阿齐兹松了口气。 “我们现在一定要把真相告诉法迪。”穆塔低低的声音很急切。 阿布·伊本·阿齐兹盯着闪闪发亮的手术设备说道:“你难道不能想点别的事?这句话三年前你就跟我说过。” “情况发生了变化,极大的变化。我们有义务告诉他。” “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和当时一样,”阿布·伊本·阿齐兹答道,“事实上,我们有义务让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永远不知道真相。” “你现在这么说根本就没有道理。” “真的吗?现在的关键问题和当初一模一样。萨拉·伊本·阿谢夫死后,他们俩受到了无比沉重的打击。难道你还想再打击他们?萨拉·伊本·阿谢夫是安拉的花朵,整个家族的名誉都凝聚在她的身上。她纯真而又美丽,注定要一生幸福。关于她的记忆必须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一点至关重要。我们的义务就是不让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受到外界的任何干扰。” “干扰?!”穆塔·伊本·阿齐兹喊道,“你竟然说关于他们妹妹的真相是一种干扰?” “那你会怎么说?” “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是莫大的耻辱——” “你要把这可怕的真相告诉法迪?为了什么?你想达到什么目的?” “三年前我就回答过这个问题:我只想说出真相,”穆塔·伊本·阿齐兹答道,“现在他们俩竟然把向杰森·伯恩复仇也列入了自己的计划。” “我觉得没必要去阻止他们。伯恩对我们——包括你在内——都是一大威胁。那天晚上你也在现场,就像我一样。” “他们执意要为妹妹的死复仇,这个偏执的念头已经扭曲了他们的心灵。万一他们因为操之过急而失败,那该怎么办?” “他们难道还收拾不了一个人?”阿布·伊本·阿齐兹笑了起来。 “法迪两次去敖德萨的时候你都陪着他。告诉我,哥哥,他杀死伯恩了吗?” 弟弟的冷嘲让阿布·伊本·阿齐兹变得愈发激动,“伯恩受伤了,伤得很重。法迪追得他逃进了敖德萨的地下通道。我看他多半活不成。但那家伙到底是死是活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已经成了个废人,不可能再对我们造成威胁。这是安拉的意志。业已发生的事是无法挽回的;即将发生的事也无可避免。” “我认为,只要伯恩有一丁点儿活下来的可能,他们俩都不会罢手。干扰依然存在。但如果我们把真相告诉——” “闭嘴!这是安拉的意志!” 阿布·伊本·阿齐兹从来没有像这样满腔怨毒地和弟弟说过话。穆塔·伊本·阿齐兹知道,萨拉·伊本·阿谢夫的死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鸿沟。兄弟俩都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却从不提起。穆塔知道这种沉默很有害,它会悄然毒害兄弟间的手足之情。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认为这故意为之的沉默总有一天会让他和哥哥走向毁灭。 沮丧之情如浪潮般涌遍穆塔的全身,这种感受早就不是第一次了。在这样的时刻,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困住了;无论他转向何方,无论他现在做出怎样的举动,他和哥哥都注定要堕入地狱专为恶人而设的烈火之中。万物非主,惟有真主!愿安拉佑护我们,别让我们受那烈火焚身之苦! 仿佛是要让穆塔阴郁的思绪变得更郁郁不乐,阿布又重申了他在三年前萨拉死去的那个夜晚坚持的立场。“萨拉·伊本·阿谢夫的事我们一定要保密,”他断然说道,“你要无条件地服从我,就像以前那样。你必须这样。弟弟,我们并不是单独的个人,我们是家族这根铁链上的一环。万物非主,惟有真主!一个人的命运,也就意味着所有人的命运。” 低矮的木桌上摆着许多器具,盘腿坐在上首的那名男子正用一只满怀敌意的眼睛凝视着法迪。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仅有一只眼睛可用——他的左眼。蒙在白色埃及棉布做的眼罩之下的另一只眼睛其实只是个黑乎乎的空洞。 法迪踢掉鞋子,光着脚走过用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地面。米兰沙阿地下设施中的每一块地面、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混凝土浇筑出来的,看上去完全相同。他来到桌旁,与那名男子打横而坐。 他轻轻晃动玻璃瓶,倒出一把几个小时前才烤好的咖啡豆。他把咖啡豆放进黄铜做成的研钵,用捣锤将其碾成细细的粉末。便携式燃气炉的火眼上已经坐上了一口铜锅,法迪把大水罐中的水倒入锅内,点着了燃气炉。一圈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 “我们俩有一阵子没见了。”法迪说。 “你想让我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真正的马丁·林德罗斯问道。 “我想让你表现得像个文明人。” 林德罗斯冷笑着伸出手指,用指尖碰了碰眼罩的中央。“这儿的文明人只有我一个。” “来颗椰枣吧,”法迪说着把一只堆满风干椰枣的椭圆形盘子推到林德罗斯面前,“在山羊黄油里浸一下会特别好吃。” 水开始沸腾,法迪倒转研钵把咖啡粉倒进了锅里。他把一只小杯挪到燃气炉旁,杯中散发着刚磨碎的小豆蔻种子的香气。现在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滚沸的咖啡上。就在咖啡即将泛起泡沫的那一刻,他把锅端离燃气炉,用右手的手指捻起少许磨碎的小豆蔻种子撒了进去,然后把咖啡倒进一个类似小茶壶的容器。塞在壶嘴中的一小片棕榈纤维起到了过滤的作用,免得渣滓混入倒出的咖啡之中。法迪将铜锅放到一旁,把壶中的狇ah狑ah’Arabiyah——阿拉伯咖啡——倒进两只没有把手的小杯子。他先给林德罗斯端了一杯咖啡,所有的贝都因人在接待贵客时都会这么做。不过,贝都因人可从来不曾盘着腿坐在这样一座深处地底、用厚达半米的混凝土修成的巨大“帐篷”之中。 “你弟弟最近可好?装上我的眼睛之后,但愿他看待事物的角度能有所不同。或许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不顾一切地想要毁灭西方。” “马丁,你真想和我探讨毁灭的话题吗?那咱们就来谈谈美国强行输出的文化吧。这种堕落至极的文化来自一个颓废的民族,他们不管看到什么东西都想马上占有,根本不知道‘牺牲’二字为何物。咱们还可以谈谈美国对中东地区的占领,谈谈它肆意破坏古老传统的行径。” “你所谓的传统肯定包括炸毁佛像,塔利班在阿富汗就是这么干的。还包括用乱石砸死犯下通奸罪的女人,但她们的情人却不必接受惩罚。” “我是个沙特阿拉伯的贝都因人,我和塔利班毫不相干,就像你跟他们毫无瓜葛一样。至于那些通奸的女人嘛,伊斯兰教法对此作出了规定。马丁,我们并不是单独的个人,而是大家庭之中的成员。家族的荣誉就维系在女人的身上。如果我们的姐妹犯下了可耻的恶行,整个家族都会蒙羞。除非犯下恶行的女人被处死。” “把自己的骨肉至亲活活砸死?你们简直不是人。” “就因为这不符合你们的生活方式?”法迪说着把头一摆,“喝吧。” 林德罗斯把杯子端到唇边,一口喝干了咖啡。 “马丁,你得小口小口地喝。”法迪把林德罗斯的杯子倒满,然后有滋有味地分三小口喝完了自己的咖啡。他用右手拈起一颗椰枣,在香气扑鼻的黄油中蘸了蘸,这才扔进嘴里。他若有所思地慢慢咀嚼,然后把扁长的椰枣核吐了出来。“尝一颗吧,对你有好处。椰枣很美味,而且极有营养。你知道吗,先知穆罕默德每次开斋时吃的东西肯定都是椰枣。我们也效仿他,因为这样能让我们更接近先知的理念。” 沉默不语的林德罗斯一动不动地瞪着他,仿佛正在守夜。 法迪拿起一块小毛巾擦了擦右手。“你知道,我父亲从早到晚都在煮咖啡。这句谚语是我所能给他的最高赞誉——对任何贝都因人来说都是如此,因为这句话表明他是个宽厚的人。”他加满了自己的杯子。“但我父亲现在没法再煮咖啡了。事实上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呆呆地瞪着空中。我母亲跟他说话,但他没法回答。马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他还是分三口喝完了咖啡。“因为他的名字叫阿布·谢里夫·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 听到这里,林德罗斯的那只好眼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没错,就是他,”法迪说,“哈米德·伊本·阿谢夫。你派杰森·伯恩去刺杀的那个人。” “原来你绑架我就是为了这个。” “你这么认为吗?” “你这个蠢货,刺杀你父亲的任务并不是我策划的。当时我连杰森·伯恩都不认识。那时候他的上线是亚历山大·康克林,康克林现在也已经死了。”林德罗斯笑了起来。 突然间,法迪猛地往前一扑,隔着桌子抓住了林德罗斯衬衫的前襟。他揪住林德罗斯拼命摇晃,直弄得他的牙齿咔咔作响。 “马丁,你自以为很聪明。但现在你得为此付出代价。你,还有伯恩。” 法迪掐住了林德罗斯的喉咙,仿佛是要把他的气管拽出来。看到林德罗斯拼命喘气的样子,他显然觉得非常快意。 “我听说伯恩还活着,不过离死也不远了。尽管这样,我知道他还是会竭尽全力地寻找你,尤其是他还以为我跟你待在一起。” “你……你想干什么?”呼吸艰难的林德罗斯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马丁,我会把他需要的情报传递给他,让他到米兰沙阿来找你。等他来了,我就在他的面前把你开膛破肚。然后我再来收拾他。” 法迪把脸凑到林德罗斯面前,死死地盯着他的左眼,仿佛想要看出林德罗斯对他隐瞒的一切。“马丁,到最后伯恩会觉得自己生不如死,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对他来说死亡还要过很久才会来临。在他断气之前,我一定要让他亲眼看到美国的首都被核武器毁灭。” 伯恩的背叛_第三部 第三部 24 棺材被缓缓地放入了墓穴。棺材的把手上映着幽幽的反光,嵌在棺盖上的刻字铭牌反射出漩涡般令人目眩的细小光点。牧师断然做了个手势,棺木随即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中。衣冠楚楚的牧师穿着一套欧式剪裁的服装,在墓穴边俯下身,伯恩都以为他肯定要跌进去了。但他并没有跌进去,而是突然迸发出了超乎常人的巨大力量,一下子就掀开了棺盖。 “你要干什么?”伯恩质问道。 牧师把沉重的桃花心木棺盖丢进墓穴,回过脸向他招了招手。伯恩发现那人根本就不是牧师。他是法迪。 “来啊,”法迪用带沙特口音的阿拉伯语说道,他点了根烟,然后把那包纸板火柴递给伯恩,“瞧一眼。” 伯恩向前迈了一步,朝敞开的棺材望去…… ……他发现自己坐在一辆汽车的后座上。他望向车窗外,只觉得路边的景色很熟悉,但还是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他抓住司机的肩膀晃了晃。 “我们要到哪儿去?” 司机回过头来,是林德罗斯,但他的脸似乎有些不对头。脸上带着阴影,也可能是疤痕:此人是他带回中情局的那个林德罗斯。“你觉得呢?”假扮林德罗斯的人说着加快了车速。 伯恩倾身向前,看到有个人站在路旁。他们的车疾速朝那人驶去。那是个年轻女子,伸出大拇指想要搭顺风车:是萨拉。车子就要开到她身边的时候,萨拉突然朝路中间跨了一步。 伯恩想大喊一声让司机小心,却发不出丝毫声音。他只觉得车子猛然一震,就看到萨拉鲜血淋漓的身体腾空飞了起来。他勃然大怒,伸出手去抓司机……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辆公交车上。乘客们的脸上都带着漠然的神情,对他视而不见。伯恩沿着座位中间的通道向前走去。司机穿着一身欧洲定制的漂亮西服,是桑德兰医生,华盛顿的那位记忆疾患专家。 “我们要到哪儿去?”伯恩问他。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桑德兰医生用手一指。 透过巨大的挡风玻璃,伯恩看到了敖德萨的海滩。他看到法迪嘴叼香烟,面露笑容,正在等着他。 “一切都安排好了,”桑德兰医生说道,“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 公交车慢了下来。法迪的手中握着一把枪。桑德兰医生给他打开了车门,法迪纵身而上,举枪向伯恩瞄准,然后扣动了扳机…… 随着那声回荡的枪响,伯恩蓦然惊醒。有人站在他身边。那人脸上能看到青色的胡茬,两眼深陷,低低的发际线就像猴子一样。淡淡的光线从窗外斜透而入,照亮了那男人神情严肃的长脸。他身后的窗外能看到飘着缕缕白云的蓝天。 “啊,米柯拉·彼得罗维奇·图兹中将,您终于醒了。”他的俄语说得本来就很糟糕,再加上又喝了不少酒,愈发显得口齿不清。“我是科罗温医生。” 伯恩一时间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他感觉到身下的床在微微晃动,不由得悚然一惊。这地方他以前来过——难道他又失忆了? 紧接着一切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打量着这间狭小的医务室,意识到自己还在“伊特库斯克号”上,自己的身份是米柯拉·彼得罗维奇·图兹中将。他清了清仿佛塞着棉絮的嗓子,开口说道:“我要见我的助理。” “那当然,”科罗温医生往后退了一步,“她就在这儿。” 他的脸被莎拉雅·穆尔的脸取而代之。“中将,”她没多说话,“您感觉好些了?” 她眼中的关切之情显而易见。“我们得谈谈。”他悄声说。 莎拉雅转向了医生。“请你回避一下。”她简短地说道。 “没问题,”科罗温医生回答说,“我正好要通知船长一声,告诉他中将已逐渐恢复了。” 医生刚关上门,莎拉雅就坐到了床边。“勒纳给丢下海了,”她轻声说,“我说他是一名外国间谍,船长听了巴不得赶快把尸体处理掉。他简直是如释重负。船长可不想弄出什么负面宣传,船运公司就更不用说了。于是勒纳就被送出了船舷。” “我们到哪儿了?”伯恩问道。 “离伊斯坦布尔大概还有四十分钟。”看到伯恩想坐起身,莎拉雅轻轻抓住他的胳膊托了一把。“勒纳竟然也溜上了船,我们俩都疏忽了。” “我觉得我还疏忽了另一件事,比这重要得多,”伯恩说,“把我的裤子拿来。” 他的裤子整整齐齐地搭在椅背上。莎拉雅把裤子递给了伯恩。“你得吃点东西。医生为你治伤的时候还给你输了液。他跟我说,再过几个钟头你就会感觉好多了。” “等会儿再说。”伯恩能感觉到身上的刀口和被勒纳踢中的地方都在隐隐作痛。他右上臂被碎冰锥戳破的伤口缠上了绷带,不过并不觉得疼痛。他闭上双眼,但脑海中随即浮现出了刚才的梦境——法迪、冒充林德罗斯的人、萨拉,还有桑德兰医生。 “杰森,你怎么了?” 他睁开了眼睛。“莎拉雅,在我的脑袋里兴风作浪的人还不仅仅是桑德兰医生。” “你说什么?” 伯恩在裤子口袋里摸索着,翻出了一包纸板火柴。法迪点了根烟,然后把那包纸板火柴递给伯恩。伯恩刚才梦到了这个画面,但它却是曾在现实生活中出现的场景。当时伯恩受到了桑德兰医生植入的记忆的影响,把法迪带出了“堤丰”行动部的拘留室。来到外面之后法迪用纸板火柴点着了一根香烟——“牢房里没什么可烧的,所以他们就让我留着了。”他说道。然后他把那包火柴递给了伯恩。 法迪为什么要把火柴递给他?这个动作非常简单,几乎不会引起注意,也不会留存在记忆之中,尤其是考虑到后来发生的事。但这恰恰是法迪希望的。 “纸板火柴?”莎拉雅说。 “是法迪在中情局总部外面递给我的。”他翻开了纸板火柴。伯恩在黑海边下过水,这包火柴已经给泡得不成模样,皱皱巴巴,边角折曲,印刷在包装上的字迹模糊难辨。 纸板火柴仅存的完整部分就是底壳,一根根纸质的火柴就是从那上头撕下来的。伯恩用大拇指的指甲撬起固定住纸板的几颗金属U形钉。纸板下藏着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物体,以金属和陶瓷制成。 “我的上帝,他在你身上安了窃听器!” 伯恩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这是个追踪器。”他把那东西递给了莎拉雅。“把它扔到海里去,现在就扔。” 莎拉雅接过追踪器走出了舱室。她很快就回来了。 “现在咱们来说说别的事,”他望着莎拉雅,“显然,所有的内部情况都是蒂姆·海特纳透露给法迪的。” “蒂姆绝对不是内奸。”莎拉雅断然说道。 “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跟这没关系。假扮林德罗斯的人故意给我看了一份确凿的证据,称蒂姆是内奸。” 伯恩深吸一口气,忍着随之而来的疼痛下了床。“那么,蒂姆·海特纳很可能根本就不是内奸。” 莎拉雅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中情局里的那名内奸可能还在活动。” 他们所在的卡克图斯咖啡馆地处伊斯坦布尔市时髦而现代的贝伊奥卢区,从独立大街往南走半个街区就到了。两人面前的桌上堆满了盛着各种土耳其小菜的碟子,小小的咖啡杯里则是味道浓烈的土耳其咖啡。咖啡馆里人声鼎沸,大家都在用五花八门的语言聊天,这对他们来说正合适。 伯恩已经吃了个饱,正在喝第三杯咖啡,直到这时他才感觉自己恢复了点人样。过了半天他开口说道:“显然我们不能相信中情局内部的任何人。如果在这儿找台电脑,你能不能侵入局内的‘哨兵’防火墙?” 莎拉雅摇了摇头。“那道防火墙连蒂姆都攻不破。” 伯恩点点头。“那你就得回华盛顿。我们必须把内奸揪出来。只要他还在活动,中情局内的所有情况都有可能泄露出去,包括针对‘杜贾’计划的调查。你还得警惕那个冒牌货。这两个人都在为法迪效力,因此你要是盯住了冒牌货,也许就能顺藤摸瓜地揪出内奸。” “我准备去找老头子。” “你绝对不能去找他。我们手上并没有过硬的证据,到时候只能看老头子是宁愿相信你的话,还是相信那个冒牌货。你曾经和我搅在一起,已经算是带上了污点;老头子可是很喜欢林德罗斯的,而且对他无比信任。见鬼,这恰恰是法迪计划的高明之处。”他边说边摇头。“不行,揭穿假林德罗斯不会有任何好处。对你来说最好的办法是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但嘴得闭紧。我可不希望那个冒牌货察觉到你想对付他。你回到局里本来就会引起他的怀疑,毕竟他派你到敖德萨去是为了‘协助’我的。” 伯恩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我们把冒牌货想知道的情况告诉他。你就说亲眼看到我和勒纳在这艘货轮上搏斗起来,结果双双毙命。” “所以你刚才让我把追踪器扔下船。” 伯恩点了点头。“法迪会证实追踪器的位置在黑海的海底。” 莎拉雅笑了。“现在我们总算是有点进展了。” 卡克图斯咖啡馆前面的那条街上有家网吧。莎拉雅先去付费,伯恩在网吧靠里的一台电脑前坐了下来。等到她拽了把椅子坐到旁边,他已经开始搜索有关艾伦·桑德兰医生的信息了。看来桑德兰获得过不少奖项,还写了几本专著。伯恩在一个网站上找到了这位知名记忆疾患专家的照片。 “给我做治疗的可不是这个人,”伯恩盯着照片说道,“法迪找了个医生假扮他。不知道法迪是通过收买还是强迫的手段,让假冒的医生给我注射了神经递质,对大脑中的神经元动了手脚。神经递质能够抑制住某些记忆,但它们也创造出了虚假的记忆片段——目的是为了促使我认可那个假扮马丁的家伙,促使我走上死亡之路。” “杰森,这太可怕了。简直像是有人钻进了你的脑袋。”莎拉雅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你怎么能和这样的敌人对抗?” “说实话,我没办法。除非能找到对我做手脚的那个人。” 伯恩的思绪回到了和假桑德兰谈话的时候。办公桌上的那张照片里是一个美丽的年轻女郎,桑德兰说她叫卡佳。这个信息也是假身份的一部分吗?伯恩凝神回忆,仔细琢磨着桑德兰医生说话时的语气。不对,他提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是真诚的。最起码对于假冒艾伦·桑德兰的人而言她是个真实的存在。 还有假医生说话时的口音。伯恩记得自己当时作出的判断是罗马尼亚口音。那么他至少可以确定几点:冒牌货是个医生——研究记忆重建的专家;他是个罗马尼亚人;他的妻子名叫卡佳。从照片上看,站在镜头前的卡佳显得非常自如,也许她是个模特,或者曾经当过模特。伯恩心想,这些零碎的信息并没有多少价值,但稍有了解总比一无所知要好。 “咱们现在回到最开始的时候。”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起来。片刻之后,他调出了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的创立者阿布·谢里夫·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的信息。“三十三年前哈米德娶了霍莉·卡吉尔,她是‘卡吉尔与丹尼森’事务所高级律师西蒙·卡吉尔和雅奎尔·卡吉尔夫妇的小女儿。卡吉尔夫妇是伦敦举足轻重的社会名流,他们称自己的世系可以一直追溯到亨利八世的时候。”伯恩的手指继续舞动,新的信息不断在显示屏上跳出。“霍莉给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生了三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名叫阿布·加齐·纳迪尔·贾穆赫·伊本·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然后是他的弟弟,卡里姆·贾麦勒·伊本·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在我们上次前往敖德萨的同一年,卡里姆当上了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的总裁。” “就在你枪击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两周之后,”莎拉雅在他身后说道,“还有一个孩子呢?” “我正在查,”伯恩滚动着页面,“在这儿呢。最小的孩子是个女儿。”伯恩一下子顿住了,觉得心仿佛跳进了嗓子眼。他念出那个名字时的声音很古怪:“萨拉·伊本·阿谢夫,已故。” “就是我们打死的萨拉。”莎拉雅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看来是这样。”突然间,一切都清楚了。“我的上帝,法迪是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儿子。” 莎拉雅惊得目瞪口呆。“我估计他是长子,因为二儿子卡里姆当上了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的总裁。” 伯恩想起了自己和法迪在黑海岸边波涛之中的那场激烈交锋。“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过了这么久,我总算能再一次看着你的脸。过了这么久,我才能复仇。”当时伯恩问他为什么说要复仇,法迪咆哮道:“你不可能忘记——那件事你怎么可能忘记?”他说的那件事只有一个可能。 “我杀了他们的妹妹,”伯恩说着靠到了椅背上,“所以他们才会把我设计到这个意在毁灭的计划之中。” “假扮马丁·林德罗斯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我们还是没有头绪啊。” “我们也不知道马丁是否还活着。”伯恩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电脑屏幕上。“但我们也许可以查出另一个冒牌货的线索。”伯恩调出了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网站的页面。网站上列出了这家联合企业的人员情况,包括分布在十几个国家的研发部门的职员。 “你想找到假扮桑德兰医生的人?这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未必,”伯恩说,“别忘了,那家伙可是个专家。” “他的专长是记忆重建。” “没错。”这时伯恩想起了他和桑德兰医生谈话时说到的另一个内容。“还有微型化。” 相关或近似领域中的博士共有十位。伯恩在网上逐一搜索了他们的信息。这十个人当中并没有给他做治疗的人。 “现在怎么办?”莎拉雅问道。 他退出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的网站,转而搜索这家联合企业相关新闻的记录。伯恩花了十五分钟查阅了大量企业合并、公司拆分、季度盈亏报告、人员聘用与解聘的消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关于科斯廷·魏因特罗布医生的报道。此人是生物制药纳米科技、扫描力显微镜和分子医学方面的专家。 “看来魏因特罗布医生被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直接开除了,原因是被控窃取知识产权。” “这样的话此人就可以排除了吧?”莎拉雅说。 “恰恰相反。你好好想想。像这样被公开解雇,魏因特罗布此后再也不可能在合法的实验室里找到工作,或是到大学去担任教职。他从高高在上的巅峰一下子跌到了无人问津的谷底。” “法迪的弟弟完全能把他逼到这种境地。然后魏因特罗布就得为法迪工作,否则他只能喝西北风。” 伯恩点了点头。“这个推测还有待证实。”他输入科斯廷·魏因特罗布医生的姓名,搜出了此人的简历。简历上提供的信息都很值得关注,但并不能证实他们的推断。但照片的链接就不同了。伯恩找到了一张魏因特罗布医生在获奖仪式上的留影。站在他身旁的妻子简直就是个花瓶——伯恩在桑德兰医生诊所里见到的正是这位高个儿金发美女的照片。她曾被评为十大完美模特,结婚前的名字叫卡佳·斯捷潘诺娃·弗多瓦。 负责指挥“天蝎五号”和“天蝎六号”小队的中情局战地指挥官名叫马林·多尔夫,他被授予了如假包换的上尉军衔。天将破晓时,马林率领队员与海军派出的分遣队在南也门舍卜沃地区的盖代镇外会合,这种时候上尉军衔对他会很有帮助。 多尔夫是执行这次任务的最佳人选。他对舍卜沃地区可谓了如指掌。多尔夫曾在此地经历过无数次的胜利与失败,这里的残酷历史已在他的身躯上留下了烙印。尽管也门当局坚决否认,舍卜沃地区仍有许多好战的伊斯兰恐怖组织出没,它们都很不好惹。冷战期间,苏联、东德和古巴在这片不宜人居的山区建立起了位置隐蔽、密如蛛网的训练设施。在那个年代,盖代镇里遍布着来自古巴的恐怖分子训练者,他们为阿曼人民解放战线提供了训练和武装,并因此臭名昭著。东德人则忙着在附近的另一座城镇中为沙特共产党和巴林解放战线发展骨干力量,让他们从事各种各样的破坏活动,包括通过控制大众传媒把这两个组织的意识形态渗透到所在国的每一个角落,从而暗中危害该国民众的精神生活。尽管苏联及其卫星国的人员于一九八七年撤出了也门,这些恐怖组织却仍然盘踞此地,并在邪恶的基地组织的领导下得到了新的生命力。 “有什么消息吗?” 多尔夫回过头,看到海军分遣队的指挥官劳里上尉正站在自己身后。劳里率领的人将与“天蝎五号”和“天蝎六号”一起进攻“杜贾”组织的核设施。劳里个子很高,长着一头金发。他的体格壮得像头熊,相貌却比熊还要狠上几分。 多尔夫见过像劳里这样的军人的英勇举动,也见过他们战死沙场。他举起手中的舒拉亚卫星电话说道:“还在等上头的确认呢。” 他们会合的地点在盖代镇东边,是一片无遮无挡的高地。被晨光照亮的小镇处于群山和沙漠的环抱之中,时刻承受着永不停歇的山风。高高的云朵被上空的风吹散,从湛蓝的天穹中缕缕飘过。城中用土坯建造的塔楼足有十层或十二层高,盒子般方正的楼房外墙上开着长条形的窗户,看起来犹如古老的庙宇。时间似乎在此地凝滞了,就好像历史从未向前发展似的。 高地上的两队军人沉默不语地等待着命令。他们的神经犹如绷紧的弹簧,心知出发的命令随时都会下达。他们很清楚自己将面对怎样的风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做好了准备,甘愿为保卫国家的安全献出自己的生命。 部队待命时多尔夫掏出自己的GPS卫星定位仪,给海军的同级指挥官看了预定攻击目标的方位。目标在他们所处位置的西南偏南方向,距离不到一百公里。 舒拉亚卫星电话嗡嗡地响了。多尔夫把电话举到耳边,听对方——他以为那人是马丁·林德罗斯——确认自己刚才在卫星定位仪上标出的坐标。 “遵命,长官。”他冲着舒拉亚卫星电话的听筒轻声说。“估计二十分钟到达。交给我们了,长官。” 多尔夫结束了通话,朝劳里点点头。两人一起发出命令,队伍随即悄然登上四架“支奴干”直升机。片刻之后,旋翼开始转动,速度越来越快。“支奴干”直升机分两个批次起飞,桨叶激起的大团沙尘犹如一阵升腾的薄雾,把飞机都笼罩在了里面,直到它们爬升到高空,视野才清晰些。“支奴干”的机身略微前倾,朝西南偏南方向疾速飞去。 *** 位于白宫地底四十五米深处的战情室此刻忙成一片。许多块平板等离子显示屏上显示着不同精度的南也门地区卫星照片,有的只是概览,有的显示出了具体的地形标志物,有的把盖代镇附近一带的地形地貌巨细无遗地拍摄了出来。其他的显示屏上则通过3D动画呈现出目标地区的情况,以及四架“支奴干”直升机的飞行进度。 在场的人和老头子上次遭到攻击时的与会者差不多:总统、五角大楼的情报主管卢瑟·拉瓦列、国防部长哈利迪、国家安全顾问,还有来自国际原子能机构的冈达尔森。没来的人只有一个:乔恩·米勒。 “再过十分钟就能抵达目标。”老头子说道。他戴着耳机,可以收听到多尔夫队长使用的加密通讯网络。 “请再告诉我一遍,突击队都配备了哪些武器?”坐在总统左手边的哈利迪部长慢吞吞地问道。 “这四架‘支奴干’是麦克唐纳·道格拉斯公司专门为我们改装的,”老头子的语气很平和,“事实上较之于普通的‘支奴干’直升机,它们和麦道制造的‘阿帕奇’攻击直升机更为相似。和‘阿帕奇’一样,它们配备了目标捕获指示瞄准具和激光测距目标指示器。我们的‘支奴干’能够抵御二十三毫米以下口径的枪弹。至于攻击武器嘛,它们配备着一整套‘地狱火’反坦克导弹、三部三十毫米口径的M230链式机炮,还有十二发用M261型十九管火箭发射器发射的‘九头蛇70’航空火箭弹。这种火箭弹配备的是单一式战斗部,装有触发引信或遥控设定的多用途引信。” 总统发出的笑声似乎太响亮了些。“巴德,说得这么详细,就算是你也应该满意了。” “不好意思,局长,我还是没弄明白,”哈利迪仍旧不依不饶,“我觉得很不解。你并没有提到中情局总部出现的严重安全漏洞。” “什么漏洞?”总统显得很困惑,随即怒气冲冲地涨红了脸。“巴德说的是怎么回事?” “我们遭到了电脑病毒的攻击,”中情局局长心平气和地说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的?“局内IT部门的人让我们放心,中情局的核心主机并没有被侵入。我们的‘哨兵’防火墙确保了这一点。现在IT部门的人正在彻底地扫描系统,查杀病毒。” “局长,假如我是你,”哈利迪部长紧追不放,“我绝对不会把危及整个部门安全的电子攻击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要知道,那帮该死的恐怖分子正紧盯着我们呢。” 拉瓦列的确是个忠心的随从,他马上就接过了质问的话头。“局长,你刚才说你们局的人正在查杀病毒,但这并不能改变事实啊。你的部门的确遭到了电子攻击。” “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中情局局长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相信我好了。” “但是,”拉瓦列接着说道,“来自外部的电子攻击——” “攻击并非来自外部。”中情局局长用凌厉的眼神死死盯着五角大楼的情报主管。“多亏了我的副手马丁·林德罗斯的缜密侦察,我们发现这次攻击留下的电子踪迹指向了一名内奸——现已死亡的蒂姆·海特纳。他的最后一个行动就是以‘破解’‘杜贾’组织的加密文件为掩护,把病毒植入我们的电脑系统。这个所谓的加密文件其实是用二进制编写的病毒——发动本次攻击的元凶。” 老头子把目光转向了总统。“各位,咱们还是继续关注眼下的重要事务吧。”我还得再忍受多少次徒劳的攻击,总统才会出面制止这两个家伙?他恼怒地想道。 随着多块显示屏上画面的闪动,战情室里的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每个人都觉得嘴巴发干,每双眼睛都紧盯着等离子显示屏上显示出的行动进度——中情局的四架“支奴干”直升机正在山地上空飞行。显示屏上的画面看着就像是电视游戏,但只要双方一开始交火,战争与游戏之间的所有相似之处都会荡然无存。 “他们已飞过最西边的一道干河谷,”中情局局长报告说,“现在他们和‘杜贾’组织的设施之间只隔着一道不高的山脉,准备从西南方向的那个山口飞过去。他们将以双机编队发起攻击。” *** “我们碰到了RF。”马林·多尔夫向中情局局长报告说。他指的是辐射雾,这种奇怪的天气现象有时会在清晨或夜间出现。如果湿度相对较大的空气层被高处的干燥空气压制在接近地面的高度,就会在地表的辐射冷却效应下产生辐射雾。 “你能看到目标吗?”他耳中响起了中情局局长微弱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金属般的感觉。 “看不见,长官。我们准备飞近点再作仔细观察,不过另两架‘支奴干’会拖后一些,保持防御队形。”多尔夫转向劳里征询意见,看到他点了点头。“诺里斯,”他对左翼那架直升机上的飞行员说道,“降低高度。” 他看着那架“支奴干”从旁边俯冲下去,飞转的旋翼驱散了辐射雾的雾气。 “在那儿!”劳里大声喊道。 多尔夫看到了一群持枪的男子,估计有六个人。那帮人惊愕地抬起了头,多尔夫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发现远处有一片低矮的地堡式建筑。那些房子看上去很像是恐怖分子的训练营,不过“杜贾”组织肯定会把自己的基地伪装成这种模样。 低空飞行的那架“支奴干”上的M230链式机炮开火了。三十毫米口径的炮弹打得地面尘土飞扬,几个敌人应声倒下。剩下的人开了几枪,四散逃开后再次举枪还击,紧接着就尽数被撂倒在地。 “咱们上!”多尔夫冲着麦克风喊道。“建筑群就在正前方半公里处。”“支奴干”直升机开始向下俯冲。多尔夫听到旋翼发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另外两架“支奴干”也从拖后的防御位置上飞了过来。 “‘地狱火’准备!”他喊道。“等我的信号,各机分别发射一枚导弹。”敌方建筑物的墙壁即便修得再坚固,也无法抵御从不同角度射来的导弹。 他能看到另外三架直升机对目标形成了合围之势。“听我的命令,”多尔夫大吼,“发射!” 四枚“地狱火”导弹从“支奴干”直升机的挂架上飞射而出。它们循着激光制导的指引径直飞向建筑群,在几秒钟之内相继爆炸。巨大的火球从地面腾空而起,爆炸的冲击波震得直升机都在微微晃动,只见目标上方冒出了一股股黑色的浓烟。 紧接着就是一片混乱。 飞往华盛顿的航班即将从阿塔图尔克国际机场起飞,排队等候登机的莎拉雅·穆尔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自从和伯恩分头行动后她一直在琢磨着中情局总部的情况。伯恩说得没错:假扮林德罗斯的家伙已经占据了极有利的地位。但此人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打入中情局内部?难道是想刺探情报?莎拉雅不这么认为。法迪聪明得很,他肯定知道自己的人无法把情报偷偷带出中情局滴水不漏的安检系统。冒牌货打入中情局只有一个原因:干扰“堤丰”行动部试图阻止“杜贾”的努力。在莎拉雅看来这是个进攻性的计划——积极地散布虚假的情报。如果中情局的人都在徒劳无功地追踪假线索,那么法迪和他的手下就可以偷偷地潜入美国境内。这是一种经典的误导手法,是变戏法的人最古老的花招。但它往往也最有效。 莎拉雅知道伯恩说过不能直接去找老头子,但她可以退而求其次——和安妮·赫尔德取得联系。无论什么事她都可以和安妮说,安妮会设法把情况转告老头子,并且不让其他任何人知晓。这样一来就可以有效地截断内奸获取消息的途径,无论此人是谁。 莎拉雅跟着排队的人向前走去,已经开始登机了。她又考虑了一遍自己的想法,随即拨通了安妮的私人电话号码。铃声响了又响,她不知不觉间暗自祈祷起来,盼着安妮能赶快接听。她不敢在语音信箱里留言,连让安妮回电的简短口讯都不敢留。铃声响到第七次的时候,安妮终于接起了电话。 “安妮,感谢上帝,”队伍现在移动得很快,“我是莎拉雅。你听好了,我没时间多说。我正在返回华盛顿的路上。你先别说话,听我把事情讲完。我发现伯恩从埃塞俄比亚救回来的马丁·林德罗斯是个冒牌货。” “冒牌货?” “没错。” “这根本不可能啊!” “我知道这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 “莎拉雅,我不知道你在那边碰到了什么事,不过你相信我,林德罗斯就是林德罗斯。他连视网膜扫描都通过了。” “听我说完。这个家伙——不管他是什么人——在为法迪效力。他被安插在中情局是为了故布疑阵,不让我们追踪到‘杜贾’组织。安妮,你得把情况告诉老头子。” “我算是明白了,你肯定是疯了。我要是跟老头子说林德罗斯是个冒牌货,他不把我送进疯人院才怪。” 莎拉雅就快走到登机闸口了,没时间再多说。“安妮,你一定要相信我。你得想办法说服他。” “没有证据怎么说服他啊?”安妮说道,“哪怕有一点实质性的证据都可以。” “但我没——” “我拿着笔呢,把你的航班信息告诉我。我直接到机场来和你碰头。我们可以在回总部的路上想想办法。” 莎拉雅把航班号和抵达时间告诉了安妮。她朝站在登机闸口的乘务员点点头,把登机牌递了过去。 “谢谢你,安妮,我就知道你能帮上忙。” 不知从何处飞来了几枚“响尾蛇”导弹。 “在我们的右翼!”多尔夫大吼,不过“支奴干”的机舱内已经响起了尖厉的警报声。他眼看着一枚导弹直接命中了飞得最低的那架“支奴干”,只见直升机炸成了一团火球,立刻被建筑物残骸上空升起的浓烟吞没。第二架直升机正准备采取规避机动,机尾就被导弹击中了。飞机的整个后半部分顿时被炸飞;机身其余的部分往旁边一栽,打着旋坠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多尔夫暂时忘掉了剩下的另一架直升机;他得集中精力先保住自己的这架。开始进行第一次规避机动的直升机猛然一斜,多尔夫摇摇晃晃地朝飞行员走去。 “队长,飞向我们的导弹已锁定目标,”飞行员说道,“它紧咬着我们的尾巴。”他猛力拉动摇晃着操纵杆,“支奴干”直升机在空中忽而翻筋斗,忽而俯冲向下,剧烈的机动晃得人胃里翻江倒海。 “继续这么飞,”多尔夫说道,他朝军械官做了个手势,“给我遥控设定一枚火箭弹上的多用途引信,延时五秒。” 军械官睁大了眼睛。“队长,这个时间有点太短了。爆炸可能会波及我们。”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多尔夫说道,“算是吧。” 军械官设定引信时多尔夫朝舷窗外望了一眼。就在离他们不到一百米处,另一枚“响尾蛇”命中了目标,在直升机的机身中部轰然爆炸。第三架“支奴干”像石块一样坠了下去。现在只剩下他们了。 “队长,导弹越来越近了,”飞行员说,“这个飞法坚持不了多久。” 运气好的话,你就用不着再这么飞了,多尔夫心想。“我发信号的时候把飞机往左拐,然后向下俯冲,动作越陡越好。明白了吗?” 飞行员点了点 头。“收到,队长。” “手稳住。”多尔夫又对他说了一句。他已经能听到急追而来的“响尾蛇”导弹破空飞行时发出的尖啸。他们没多少时间了。 军械官朝多尔夫点了点头。“设定好了,队长。” “发射吧。”多尔夫说道。 “九头蛇70”火箭弹射出时发出了“啾”的一声轻响。多尔夫开始读秒:“一,二。”紧接着他往飞行员的肩上一拍,喝道:“走!” 直升机立刻向左侧急闪,随即俯冲而下。地面飞快地向他们扑来,这时火箭弹也轰然引爆了。爆炸的冲击力把直升机里的所有人都甩向了右前方。尽管“支奴干”的机身外镶着装甲,多尔夫仍然能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气息。这就是诱饵,那枚“响尾蛇”——它是采取热寻制导模式的空对空导弹——径直飞向了热量最集中的地面,把自己炸得粉碎。 飞行员猛力拉动操纵杆要从俯冲状态改平,“支奴干”机身颤抖着并未及时作出反应,然后像一枚钟摆似的终于恢复到了平飞状态。 “干得漂亮,”多尔夫捏了捏飞行员的肩膀,“大家都没事吧?”他眼角的余光看到队员们或是点头,或是竖起了大拇指。“好,现在咱们就去找击落战友的敌机算账。” 莎拉雅动身去机场之后伯恩就开始制订计划。他要找到内西姆·哈图恩(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的雇主),并从此人口中问出情况。据叶夫根尼说哈图恩的地盘在苏丹艾哈迈德区,那儿离他目前所在的位置有点远。 伯恩几乎已筋疲力尽。尽管他竭力不让自己去想,但法迪捅的那一刀的确让他元气大损,和马修·勒纳的肉搏又让他伤上加伤。他知道以现在的这种状态去找内西姆·哈图恩简直是愚不可及,甚至有可能让自己白白送命。 因此他打算去找一位“阿查卜”。严格说来,这些用传统草药治病的医生主要集中在摩洛哥,不过土耳其境内千差万别的小气候孕育着超过一千一百种的植物,因此在伊斯坦布尔的众多药店之中,找到一家由精通植物药学的摩洛哥人开的店也毫不奇怪。 伯恩漫步街头,不时向路人和商店老板打听几句,四十五分钟之后终于找到了这么一家药店。它坐落在闹哄哄的市场中央,小小的门脸上有几扇沾满尘土的窄窗,样子颇为破败。 店里的阿查卜坐在凳子上,正用杵臼把草药研成碎末。伯恩走上前去时他抬起了头,一双直淌眼水的眼睛看起来有点近视。 药店里弥漫着一股几乎让人窒息的浓烈气味。全然陌生的刺鼻气味来自各种晒干的药草、茎秆、菌菇、叶片、种子、花瓣,等等。墙壁从上到下都打着木制的抽屉和格架,草药医生五花八门的货物就存放在里头。房间里飘荡着长年累月的研磨产生的呛人粉尘,让透进蒙尘窗口的些许阳光显得愈发黯淡。 “你好,”阿查卜用摩洛哥口音的土耳其语招呼道,“有什么需要吗?” 伯恩并没有回答。他脱掉了衬衣,露出身上绑着绷带的伤口、青紫的瘀痕,还有一道道血迹已干的划伤。 阿查卜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勾了勾。他个子很小,消瘦得几近枯槁,皮肤黝黑粗糙,显然曾在沙漠中常年居住。“请你走近点。” 伯恩照办了。 草药医生那双满是眼水的眼睛慢慢地眨了眨。“你想怎么治呢?” “只要能让我继续奔波就行。”伯恩说的也是带摩洛哥口音的土耳其语。 阿查卜站起身朝抽屉走去,从里面抓了一把看起来有点像山羊毛的草药。“这是千层塔,采自中国北方的一种稀有蕨类植物。”他坐到凳子上,把杵臼放到一边,随即将晒干的千层塔撕成小段。“信不信由你,你需要的一切都在这里面。这种蕨类植物能抑制住令人虚弱无力的炎症。与此同时,它还能大大提高思维的敏锐程度。” 他转过身拎起坐在火头上的水壶,往一只铜茶壶里倒了些将沸未沸的热水。接着他把撕碎的蕨类植物丢进茶壶,又倒了点水,盖上盖子后把茶壶搁在杵臼的旁边。 伯恩穿上衬衣系好纽扣,找了张木头凳子坐了下来。 两个人都没说话,但气氛还算友好。他们在沉默中等着壶中的草药“茶”泡出药汁。阿查卜那双直淌眼水的眼睛虽然有点近视,但还是看清了伯恩脸上的每一处特征。“你是谁?” 伯恩答道:“我也不知道。” “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草药泡好了。阿查卜伸出长长的手指拿起茶壶,算准分量往杯子里倒了些茶汁。茶色又浓又黑,毫不透光,散发着一股沼泽般的怪味。 “喝吧,”他递过杯子,“请全部喝完,一口气。” 药的味道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但伯恩还是把它喝得一滴不剩。 “不出一个小时你就能感到体力有所恢复,思维也会变得更活跃,”草药医生说道,“这种状态可以持续几天时间。” 伯恩起身向他致谢,付了草药的钱。他出门又回到市场,先在一家服装店里买了全套的土耳其服装,包括脚上穿的薄底便鞋。店老板给他指了返回独立大街的路,说那地方就在苏丹艾哈迈德区的金角湾对面。伯恩在独立大街上找了家卖戏剧用品的商店,挑了一副假胡子和小金属罐装的化妆胶水。他对着店内的镜子把假胡子粘到了脸上。 然后他仔细查看了店里出售的其他商品,买了几样用得着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破破烂烂的二手皮质小背包。买东西的时候他心里始终怒火难抑,总是想着魏因特罗布和法迪对他干的事。伯恩的敌人悄然潜入了他的头脑,不着痕迹地影响着他的思维,干扰着他做出的决定。魏因特罗布当时占据着真正的桑德兰医生的诊所,这件事法迪是怎么办到的? 他掏出手机查到桑德兰医生的电话号码,在七位号码前加拨了国际长途的区号。这时候诊所还没开门,不过电话中的语音提示有三个选择:预约门诊、查询桑德兰医生的上班时间,或是查询从华盛顿、马里兰州或弗吉尼亚州前往诊所的路径。伯恩想查的当然是第二项。语音提示告诉他桑德兰医生的上班时间是周一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以及周三到周五的同一时段。替他预约门诊的人是谁? 伯恩的发际冒出了汗水,心狂跳不已。法迪的手下怎么会知道他要把法迪带出拘留室?莎拉雅当时给蒂姆·海特纳打了电话,因此伯恩才会怀疑他是内奸。但海特纳并不是。谁能够听到中情局内网手机的通话?除了那个内奸,又有谁会去偷听?此人肯定也就是替伯恩在桑德兰医生不上班的那一天定下预约的人。 安妮·赫尔德! 天哪,基督在上,他心想。竟然是老头子的得力助手。怎么可能呢?然而,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最近发生的事件。要向法迪提供中情局内部的核心机密,谁还能比安妮·赫尔德更合适? 他的手指飞速拨动着手机,得赶在莎拉雅登机之前警告她。但电话一接通就转到了语音信箱,她的手机已经关掉了。莎拉雅已登上飞机,她即将飞往华盛顿,飞往灾难。 他只好留了言,告诉她中情局里的内奸是安妮·赫尔德无疑。 25 “马丁,进来吧,”中情局局长朝站在他私人圣地门口的卡里姆招了招手,“幸好安妮及时找到了你。” 局长巨大的办公桌前摆着一张椅子,卡里姆穿过房间朝那儿走去。长长的路让他想起了贝都因人的叛徒临死前必须走过的那条通道,行经此处时路两旁的投石者会向他发起夹攻。如果叛徒能活着走到通道的尽头,就能得到速死的宽待;如果他没走完就被石块击倒,则会被丢进沙漠任由秃鹫啄食。 他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杜贾”在南也门的核设施已被彻底摧毁,但袭击行动中也牺牲了许多人。自从消息传回中情局之后,总部的整栋大楼里都充斥着一种既欢欣又哀痛的奇特气氛。中情局局长与多尔夫队长取得了联系。发动袭击后活着回来的,只有多尔夫和他那架直升机上的“天蝎”队员和几名海军。行动中伤亡很多——坠毁的三架“支奴干”上满载着海军突击队与中情局“天蝎”小队的队员。有两架苏制米格战斗机守卫着那座核设施,机上还配备了“响尾蛇”空对空导弹。目标被摧毁之后,多尔夫乘坐的直升机把两架战斗机都击落了。 卡里姆坐了下来。每次坐到这把椅子上他的神经总是绷得很紧。“长官,我知道这次咱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针对‘杜贾’的行动毕竟已大获全胜,您为什么还如此郁郁不乐?” “马丁,我已经过了哀悼死者的阶段,”老头子嘟哝了一声,似乎很痛苦,“摧毁核设施之后我确实松了口气。况且这次胜利也充分证明了我的能力,要知道行动开始前我在战情室里可是被狠尅了一顿。”他的两道浓眉揪了起来。“但私下里跟你说,我总感觉有些不对头。” 卡里姆只觉得不安之感让脊背一阵发凉。他不知不觉地坐到了椅子的边缘。“长官,我不大明白。多尔夫证实那座设施被四枚导弹直接击中,而且都是从不同的角度。建筑物无疑已被彻底摧毁,敌人的两架喷气式战斗机也被我们击落了。” “这倒是没错,”局长点了点头,“不过……” 卡里姆的脑子在飞转,推测着各种可能性。中情局局长敏锐的直觉可是出了名的。他能在局长的位子上坐这么久,绝不仅仅是因为精通圆滑世故的政客本领。卡里姆也知道,单凭动动嘴皮子劝局长别多想,这种做法并不明智。“不知道您能否说得具体一点……” 老头子摇了摇头。“我要是能具体说倒好了。” “长官,我们的情报非常准确。” 中情局局长往椅背上一靠,揉了揉下巴。“让我骨鲠在喉的是这个——敌人的米格战斗机为什么在核设施被摧毁之后才发射导弹?” “可能是起飞得晚了。”卡里姆现在的处境非常微妙,对此他心里很清楚。“您听到多尔夫的报告了——当时那儿有辐射雾。” “雾是在靠近地面的低处。米格战斗机是从高空发起攻击的,辐射雾不会对它们造成影响。假如说那两架战斗机是故意等着我们先把设施摧毁呢?” 卡里姆竭力不去理会耳朵里响起的嗡嗡声。“长官,这根本说不通啊。” “如果核设施是假的就能说得通了。”老头子说道。 卡里姆决不能允许老头子——或是中情局内的任何人——顺着这个思路追查下去。“长官,这么一想您的怀疑也许是对的。”他说着站起身。“我立刻去查。” 老头子浓眉下那双锐利的眼睛抬了起来,直盯着他。“马丁,坐下。” 沉默笼罩着整间办公室。从门外传来的微弱欢庆声此时也已平息,中情局的职员们都回到岗位上继续工作去了。 “如果说‘杜贾’组织是希望我们认为核设施已经被摧毁了呢?” 说得一点不错,真实的情况恰恰就是这样。卡里姆竭力让自己的心跳保持平缓。 “我对国防部长哈利迪说蒂姆·海特纳是中情局里的内奸,我知道那家伙相信了,”中情局局长还在往下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也相信。我觉得本次行动可能受到了假情报的误导。如果我的直觉没错,这个情况就引出了其他的可能性:要么海特纳是遭到了真正的内奸的陷害,要么他就不是中情局这个桶里惟一的烂苹果。” “长官,这些可能性都有很大的疑问啊。” “那你就去把疑问排除,马丁。要把这当作头等大事,调动一切资源去查。” 老头子双手在办公桌上一撑,站了起来。他苍白的脸孔显得非常憔悴。“基督在上,假如‘杜贾’误导了我们,那就意味着我们根本没能阻止这个恐怖组织。恰恰相反,他们离发动袭击又近了一步。” 刚过中午的时候穆塔·伊本·阿齐兹赶到了伊斯坦布尔,他一到就去找了内西姆·哈图恩。哈图恩在苏丹艾哈迈德区的一条小路上经营着一家土耳其式浴室,浴室那栋大而无当的老房子距离查士丁尼大帝于公元五三二年重建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只有不到五个街区。借此地利,哈图恩的土耳其式浴室总是宾客盈门,价格也要比市内游人较少的几个区的浴室高一些。这家浴室已经开了许多年,事实上是早在哈图恩出生之前。 由于哈图恩给关键人物塞了不少好处,市内的每一本高级导游手册都把他的这家浴室夸得天花乱坠,对此他颇感自豪。浴室让他生活得很惬意,尤其是以土耳其人的标准而言。但哈图恩之所以能成为千万富翁,还是因为他在给法迪效力。 胃口极好的哈图恩身材矮胖,面相则像秃鹫般凶狠。只要看看他的那双黑眼睛,你就会知道此人的灵魂之中充满了恶意——发现了这种恶意的法迪又将其引诱出来,再精心加以培养。哈图恩曾娶过十二个老婆,现在她们不是死了,就是给远远地流放到了乡下。不过,他对自己的十二个孩子倒是既疼爱又信任,他们现在正开开心心地替他打理着土耳其式浴室的生意。哈图恩的心仿佛是一只攥紧的拳头,他喜欢这样。法迪也同样喜欢。 “Merhaba,habibi!”穆塔·伊本·阿齐兹进门时哈图恩欢迎道。哈图恩亲吻了客人的两边脸颊,带着他穿过浴室贴满马赛克的公共区域来到后面的小花园,花园中央种着哈图恩心爱的枣椰树。这棵树可是他大老远从撒哈拉沙漠中的一家商队旅舍里带回来的,不过当时它只是棵小树苗,还没哈图恩的手指头粗。他在这棵枣椰树上倾注的心血,远远超过了在任何一位老婆身上花的心思。 花园里透进了斑驳的阳光,他们坐到凉爽的石凳上,哈图恩的两个女儿随即端上甜茶和小蛋糕。用过茶点之后,其中一个女儿又拿来一支装饰华丽的水烟筒,两个人共同吸了起来。 这些仪式性的礼节做起来都颇费时间,但它们却是东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它们体现着文明人理应奉行的礼貌与尊重,也能让友谊变得更为巩固。即便是在今天,仍然有许多人像内西姆·哈图恩这样遵循着古老的生活方式,他们在电子时代闪烁的霓虹中坚守着传统的灯火。 哈图恩终于把水烟筒推到了一旁。“我的朋友,你这次可真是远道而来啊。” “有些时候,最古老的交流方式往往最让人放心。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 “我完全理解,”哈图恩点了点头,“我自己每天都要换一部手机,说话时还得越含糊越好。”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那边始终没有消息。” 哈图恩的眉毛拧到了一起。“伯恩在敖德萨没死?” “我们还不清楚。但费奥多维奇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有点令人不安。可想而知法迪很不痛快。” 哈图恩摊开了双手。他的手小得出奇,纤细的手指就跟女人一样。“我也有同感。你放心,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那边的事我会亲自处理。” 穆塔·伊本·阿齐兹点头表示赞成。“与此同时,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叶夫根尼可能已经暴露。” 内西姆·哈图恩沉吟片刻。“这个叫伯恩的家伙,他们都说他简直像是变色龙。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一直追踪到了这里,我怎么才能看出他的身份呢?” “法迪在他的左肋上捅了一刀,捅得很深。他的体力会大为削弱。他要是真的来了也许很快会找上门,甚至有可能就在今晚。” 内西姆·哈图恩感觉到了这位信使的紧张情绪。看来法迪的计划很快就要大功告成了,他揣测道。 两个人站起身,从浴室的一间间私人包房旁边走过。这些房间里悄然无声,装饰得和外面的花园一样富丽。 “今天下午和晚上我都会待在这里。如果过了今晚伯恩还没出现,他也许就不会来了。即便他过几天再找到这儿,到那时也已经太晚了。” 哈图恩点了点头。他刚才的推测是对的,法迪针对美国的袭击已箭在弦上。 穆塔·伊本·阿齐兹伸出手一指。“花园的那一头有道屏风,就在那边。我会在屏风后面守着。如果伯恩真的来了,他肯定想要和你见面。你得答应见他。不过等你们正在谈话的时候,我会让你的一个儿子去找你,然后咱们俩得说几句话。” “而且要故意让伯恩听见。我明白了。” 穆塔·伊本·阿齐兹又凑近了一点,说话时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想让伯恩发现我是谁,还想让他知道我即将回到法迪的身边。” 内西姆·哈图恩点了点头。“然后他就会跟踪你。” “没错。” 勒纳找的那个人——奥弗顿——究竟是怎么出的岔子,乔恩·米勒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跟踪安妮·赫尔德的时候,米勒没费多大力气就发现了在她周围暗中保护的人。监控与跟踪是有区别的:他的目的并不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安妮,而是要找出那些暗中保护、不让她受到外人监视的家伙。因此跟踪时他始终与目标保持着很远的距离,而且居高临下。起初他只是目视观察,并没有使用望远镜,因为他需要以尽可能宽阔的视野来观察安妮周围的环境。望远镜只能聚焦在一个狭窄的区域上。不过,一旦他确定了哪些人在暗中保护安妮,望远镜就能派上用场了。 事实上,暗中保护的人共有三个,八小时轮换一次。看到他们在二十四小时轮流监视,米勒丝毫不觉得奇怪。奥弗顿在跟踪安妮时搞砸了,这帮负责保护她的家伙肯定会因此变得更担心、更警觉。这一切都在米勒的意料之中,而且他也想好了应对的策略。 二十四小时以来,他一直在观察安妮·赫尔德的那几个保护者。他仔细研究他们的习惯、怪癖、嗜好和执行任务时的方法,发现每个人都有着细微的差别。夜班的人为了保持头脑清醒得不停地喝咖啡;一大早当班的那个家伙老是在打手机;值下午班的第三个人则是个瘾头极大的烟鬼。米勒选中了这个人,因为他总是紧张兮兮的,收拾起来应该最轻松。 米勒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所以事先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知道机会迟早都会出现。几小时前,他从宾夕法尼亚大道波托马克电力公司的停车场里偷了一辆轻型客货两用车。这会儿他正坐在两用车的驾驶座上,看着安妮·赫尔德在中情局总部门口上了一辆等客的出租。 出租车从路边驶入车流时米勒仍然等待着,耐心得犹如死神。没过多久,他听到了引擎发动时的轻响。一辆白色的福特小轿车从对面的路旁开了出来,值下午班的人刚才就停在和出租相隔两辆车的后方。这之后米勒才跟进了密集的车流。 不到十分钟后,安妮·赫尔德下了出租车,开始步行。米勒对这种伎俩很熟悉,他估计安妮是要去和别人接头。街上的车太多,值下午班的人没办法开车跟着她。米勒抢在保护安妮的人之前作出了这种判断,于是他把车驶向路边,停在了西北区第十七街上的禁停区。米勒知道不会有人来干涉,因为他开的是公共服务部门的两用车。 他跳下两用车,快步朝值下午班的人靠边停车的地方走去。他大摇大摆地走到车旁边,敲了敲驾驶室一侧的车窗。那家伙摇下车窗之后,米勒说了句“嗨,老兄”,随即冷不丁地照着他的左耳后部就是一拳。 那人的神经丛猝然受到重击,顿时昏了过去。米勒扶起昏迷不醒的男子,让他在方向盘后坐正,随即迈上人行道,远远地跟着正沿街往前走的安妮·赫尔德。 安妮·赫尔德和卡里姆在西北区第十七街的科科伦美术馆里悠然漫步。这座美轮美奂的美术馆是乔治亚风格,以白色大理石砌成,曾被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誉为整个华盛顿市设计得最出色的一座建筑,馆内收藏着许多令人赞叹的艺术品。卡里姆在旧金山画家罗伯特·贝希特勒的一张大幅画作前停下脚步,他实在想不通这位照相写实主义画家的作品有什么艺术价值可言。 “中情局局长怀疑空袭打击的是假目标,”卡里姆说道,“这意味着他怀疑‘堤丰’截获并破译的‘杜贾’情报是假情报。” 安妮大惊失色。“他怎么会产生怀疑的呢?” “米格战斗机的飞行员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他们一直等到美国人的‘支奴干’把那座废弃的设施炸平,然后才发射导弹攻击直升机。米格战斗机得到的命令是不阻止美国人发动空袭,从而让对方认为行动取得了成功,但他们赶到战场时迟了几分钟。当时地面附近有雾,他们本以为‘支奴干’不会发现战斗机,但美国人用直升机的旋翼驱散了雾气。现在老头子让我去查是谁在中情局内部捣鬼。” “我还以为你已经让所有人相信海特纳是内奸了呢。” “看样子别人都信了,除了老头子。” “我们怎么办?”安妮问道。 “计划得提前。” 安妮偷偷朝四周看了看,她的神情很紧张。 “别担心,”卡里姆说,“自从咱们把奥弗顿火化后我就采取了防范措施。”他看了看手表,朝美术馆的出口走去。“走吧,再过三个小时莎拉雅·穆尔就要降落了。” 乔恩·米勒坐在波托马克电力公司客货两用车的驾驶座上,他所在的位置离科科伦美术馆只隔着一条街。现在他可以确信安妮·赫尔德是在和别人接头。这个情况或许会让勒纳心生踌躇,但不会改变他的决定。管她是在和谁会面,干掉她之后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一看到安妮从前门走出来,米勒就驶离路边加入了来往的车辆之中。前方宾夕法尼亚大道的路口处有个信号灯,安妮走下台阶时绿灯还亮着,但等到他开过去的时候已经转成了黄色。米勒的前头还有一辆车,他见状猛然拉动手挡,两用车的引擎顿时发出了怒吼。米勒的车钻出车道,擦着前面的那辆车硬挤过去,在一片咒骂、怒吼和喇叭声中闯过了亮起红灯的十字路口。 米勒一脚把油门踩到底,驾车朝安妮·赫尔德撞去。 高速飞行的子弹击碎两用车侧面窗玻璃时发出的声响就像是从远处传来的钟鸣。米勒根本来不及琢磨那也许是别的什么声音,因为从他头部一侧钻入的子弹已经从另一侧飞射而出,直接掀掉了他的半个脑壳。 在波托马克电力公司的两用车失去控制前的一瞬间,卡里姆抓住安妮的手臂,把她拽回了人行道上。卡车猛地撞上了前方的两辆轿车,这时他已经带着安妮快步走开,远离发生致命车祸的现场。 “出什么事了?”她问道。 “开两用车的那个家伙一心想把你变成肇事逃逸的受害者。” “什么?” 他使劲捏了捏安妮的胳膊,不让她回头往后看。“接着走,”他说道,“咱们得离开这地方。” 三个街区之外,一辆挂着外交牌照的黑色林肯飞行家停在路边,引擎空转着。卡里姆麻利地一把拉开后车门,催安妮赶快上车。他紧跟在她后面上了车,砰然关上车门,飞行家随即开动起来。 “你还好吧?”他问道。 安妮点了点头。“就是给吓得够呛。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安排了人在暗中保护你。” 车前方坐着司机和他的副手,两个人看上去都像是阿拉伯国家的外交官。对安妮来说他们就是阿拉伯外交官。她并不知道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也不想知道。她同样不想知道他们要到哪儿去。在她的这个行当里,知道得太多同样会害死人,就跟起了不该有的好奇心一样。 “我仔细调查过勒纳的背景,所以老头子一说他派勒纳去了敖德萨,我就猜到可能会有其他的人来对付你,而且来者也许身居情报机构食物链上的更高层,给我猜中了。此人名叫乔恩·米勒,来自国土安全部。他和勒纳是好哥们,两个人常结伴去嫖妓。有趣的是,米勒也是在国防部长哈利迪那儿拿钱办事的人物。” “这就是说勒纳很可能也是听国防部长指挥的人。” 卡里姆点点头,倾身向前,让司机放慢车速。警察、急救医师和消防队的车从他们旁边经过时警笛大作,随即渐渐低沉下去。“看来哈利迪一心想扩大五角大楼的权力。他想接管中情局,然后照着自己的想法加以改造。我们可以好好利用一下这场机构间斗争引起的混乱局面。” 这时飞行家已经开到了华盛顿市北部的偏远地区。车子绕过石溪公园的南端,终于在一家巴基斯坦人开的大型殡仪馆后面停了下来。 殡仪馆所在的建筑也归这家巴基斯坦人所有。买房的钱来自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的慷慨赞助,通过巴哈马群岛和开曼群岛的多家独立公司转给他们——公司都是在卡里姆接父亲的班执掌家族企业之后,利用多年时间建立起来的。因此,这家人把建筑物的内部整个掏空,然后按照卡里姆提供的设计图重新进行了改造。 按照其中的一个设计,房子后方需要修建的设施看起来就像是殡仪馆自带的载货区。事实上对于殡仪馆的供应商而言,这地方的确是个载货区。司机把飞行家拐进载货区时,靠里的一堵混凝土“墙壁”就降到了地里,车子随即沿着露出的坡道开了下去。汽车最后停在巨大的下层地下室,他们全都下了车。 他们身旁的那面墙边摆满了罐子和板条箱,就是曾存放在M&N车身修理厂里的东西。爆炸物的左边停着一辆黑色的林肯豪华轿车,挂着安妮再熟悉不过的车牌。 安妮朝豪华轿车走去,指尖从车身亮闪闪的漆面上拂过。她转过身看着卡里姆。“你是怎么把老头子的座驾搞来的?” “这是一辆分毫不差的复制品,连装甲钢板和特制的防弹玻璃都完全相同。”他拉开了一扇后车门。“除了一个地方。” 车门打开时,门控的车室照明灯亮了起来。安妮探头朝里面看去,惊讶万分地发现车内竟然布置得一模一样,连豪华的品蓝色地毯都毫无二致。她看着卡里姆掀起了地毯尚未用胶黏牢的一角。他用小折刀的刀刃将车底板撬起一条缝,好让她看到下面的东西。 复制品的车底摆满了一排排形状整齐的长方形物体,看样子就像是浅灰色的黏土。 “没错,”看到安妮倒抽了一口凉气,卡里姆说道,“这辆车上的C4炸药足以炸毁中情局总部大楼用钢筋混凝土建造的整个地基。” 26 内西姆·哈图恩在苏丹艾哈迈德区做的究竟是什么生意,伯恩现在还不知道。苏丹艾哈迈德区以艾哈迈德一世的名字命名,此人于十七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间在城市的中心位置建起了蓝色清真寺,而十九世纪的欧洲人则把伊斯坦布尔称为“斯坦布尔”。这个地方曾是一度占据广大领土的拜占庭帝国的核心,其全盛时期的疆界从西班牙南部、保加利亚一直延伸到埃及。 今天的苏丹艾哈迈德区仍旧保留着许多蔚为壮观的建筑,也依然拥有令人惊叹不已的吸引力。这个区的中心地带是一座被称为“竞技场”的小丘,小丘的一边是蓝色清真寺,另一边则是在该寺建成前一个多世纪被改建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两座建筑之间有一个不大的公园相连。如今苏丹艾哈迈德区社会活动的中心是白胡子大街,这条街的最北端一直通往托普卡帕宫。熙熙攘攘的白胡子大街上到处都是商店、酒吧、咖啡馆、食杂店和餐馆,每个星期三的上午还会露天开集。 伯恩出现在白胡子大街上高声谈笑、川流不息的人丛之中,他的模样几乎已经让人认不出来了。他穿着一身土耳其传统服饰,下巴被浓密的大胡子遮得严严实实。 他在路旁的推车小摊前停下脚步,买了点芝麻面包和淡黄色的酸奶,边吃东西边观察周围的环境。扒手们偷偷忙着见不得人的行当,商贩在扯着嗓子叫卖,当地人不厌其烦地讨价还价,游客们则被精明的土耳其人猛敲竹杠。生意人在对着手机说话,小孩子们拿着手机互相拍照,十几岁的少年把刚刚下载到手机上的闹腾音乐放得震天响。欢笑,泪水,相爱的人笑语盈盈,掐架的人高声怒骂。烤炉上焦黄的羔羊肉和蔬菜烤串正嗞嗞作响,一阵阵香气扑鼻的青烟中夹杂着人们喧嚷沸腾的情感和活力,像霓虹灯招牌似的让整条街充满了生机。 吃过随便凑合的一餐,伯恩径直走向一家卖地毯的商店。他挑了块祷告用的毯子,和颜悦色地跟店主商量价钱。伯恩带着毯子离开的时候,双方对刚才谈成的价格都很满意。 伯恩把祷告毯夹在胳膊底下,朝蓝色清真寺走去。这座清真寺周围环绕着六座又高又细的宣礼塔,它们是阴差阳错地建起来的。苏丹艾哈迈德一世本来对建筑师说,清真寺里要有一座黄金建造的宣礼塔。土耳其语里表示黄金的词是“Altin”,但建筑师却误以为苏丹说的是“alti”——土耳其语中的“六”——因此就建起了六座宣礼塔。不过,苏丹艾哈迈德一世看到最终结果时还是很高兴,因为当时其他苏丹建起的清真寺都没有这么多座宣礼塔。 清真寺的建筑非常宏伟,因此也设有许多道门户。大部分游客走的都是北门,但穆斯林却会从西边的门进入。伯恩进寺时走的正是这道门。他一进入寺内就停了下来,脱掉鞋塞进一个少年递给他的塑料袋里。他遮住头,在石盆前洗净双脚、脸、脖子和小臂,然后光着脚走进清真寺的内廷。伯恩把祷告毯铺在已聚满信徒的大理石地面上,跪了上去。 清真寺内部的装饰纯粹是拜占庭风格,到处都可以看到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嵌着金丝细工的雕刻和金属制作的吊灯。一根根巨大的立柱漆成蓝金两色,足有四层楼高、蔚为壮观的彩色玻璃窗直伸向寺中央天国般的穹顶。整座清真寺之中蕴含着的巨大感染力能够深深打动你,让你感到无可置疑。 伯恩把前额贴在刚买来的祷告毯上,口中念诵着穆斯林的祷告词。做祷告的时候他真诚无比,心中感受到了多少个世纪以来的历史。它们被铭刻在每一块石料、大理石、金箔和青金石之上——世人用这些材? ?建起了清真寺,然后又以无比的热情去装点它 。灵性会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出现,也有着诸多不同的名称;但它们都直指人心,用的也都是同一种像时间一般古老的语言。 祷告结束后,伯恩站起身把跪毯卷好。他在清真寺里盘桓不去,让回荡在寺内的近乎沉默的声响涌遍全身。丝绸与棉布的咝咝摩擦声、小声念诵祷告词时的嗡嗡声,还有压着嗓子悄悄说话的声音,人们的每一种声音和每一个举动仿佛都汇聚到了清真寺巨大的穹顶之中,像搅进浓咖啡之后让味道发生微妙变化的糖粉那样打着旋。 尽管看样子伯恩似乎沉浸在圣洁思绪之中,事实上,他一直都在偷偷观察结束祷告的人们。他看到一个胡须斑白的老人卷起了祷告毯,缓缓朝摆成一排排的鞋子走去。老人刚开始穿鞋的时候,伯恩也正好走到了自己的鞋子旁边。 老人的一只胳膊有点萎缩,他看了看正在穿鞋的伯恩。“先生,你是新来的吧?”他用土耳其语说道。“我以前从来没看到过你。” “我刚到这儿来,先生,”伯恩回答时脸上挂着谦恭的微笑。 “孩子,你到伊斯坦布尔来做什么啊?” 他们从清真寺的西门走了出去。 “我是来找亲戚的,”伯恩说道,“他叫内西姆·哈图恩。” “用这个名字的人很多啊,”老人说,“关于这位亲戚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他在苏丹艾哈迈德区做生意,但做的是哪一行就不清楚了。”伯恩答道。 “哦,说不定我还真能帮上忙。”老人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有个叫内西姆·哈图恩的人在红炉街上经营着一家土耳其浴室,他的十二个孩子也帮忙打理生意。那条街离这儿没多远,好找得很。” 红炉街地处白胡子大街的中部。比起伊斯坦布尔热闹非凡的几条大街,这个地方要稍稍安静一些。不过,狭窄的街道上仍然汇集着各种市井之声,仿佛散不开的浓雾。商人们在扯着大嗓门揽客,卖食品的流动小贩叫卖不停,还有讨价还价时的独特现象——忽而哀声诉苦,忽而尖声抗议。红炉街倾斜的地势就像个山坡,它的下方一直通向马尔马拉海。街上开着几家小型家庭旅馆,还有一家土耳其式浴室——浴室的老板内西姆·哈图恩曾在法迪的命令下雇用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让他把伯恩带进敖德萨海滩上的死亡陷阱。 土耳其浴室的黑色大门用厚厚的木头做成,门上雕刻着拜占庭风格的图案。门两边各摆着一只巨大的石瓮,原本是用来存放灯油的。配上这两只石瓮,浴室的大门口显得格外气派。 伯恩把自己背的皮包藏到了左边那只石瓮的后面。然后他推开门,走进了灯光昏暗的前厅。时刻不停的市井喧嚣刹那间消失,伯恩觉得自己一下子被寂静包围了,恍若置身于白雪皑皑的森林之中。片刻之后,他耳中残留的嗡嗡鸣响才全然平息。他发觉自己站在一个六边形的大房间里,房间中央那座造型优美的大理石喷泉正吐珠溅玉。房间四角带凹槽的柱子支撑着四道雕花拱门,它们有的通向枝叶扶疏的私家花园,有的则通往点着油灯、阒然无声的走廊。 这地方看起来简直像是清真寺的前厅,或是中世纪时期的修道院。和所有重要的伊斯兰建筑一样,在这座前厅里建筑物本身就是最为关键的部分。由于伊斯兰教禁止人们用安拉的形象(或是其他任何活物的形象)当作装饰,伊斯兰建筑师们只好把舞动雕刻刀的愿望寄托在建筑物本身及其繁复的饰物上。 土耳其浴室会让人联想到清真寺,这其实并非巧合。浴室和清真寺都是人们表现尊重并进行社交活动的地方。伊斯兰教极度重视对身体的净化,因此公共浴室在穆斯林的生活中始终占据着独特的地位。 出来迎接伯恩的是一位男按摩师。这名年轻男子身材瘦削,相貌像狼一般凶狠。“我想尽快和内西姆·哈图恩见面。他和我有一位共同的生意伙伴: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 听到这个名字时男按摩师没作出丝毫反应。“我去看看父亲现在是否有空。” 大步走过里根国家机场安检区的莎拉雅正准备打开手机,就看到安妮·赫尔德在朝她招手。莎拉雅抱住了安妮,顿时感到如释重负。 “你回来了可真好。”安妮说道。 莎拉雅伸长脖子朝四周望了望。“没人跟踪你吧?” “当然没有。我小心着呢。” 莎拉雅紧跟着安妮朝航站的出口处走去。她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感觉很不舒服。在战场上面对敌人是一回事,但自己家里盘着条毒蛇可又是另一回事了。她学着那些出色的演员开始酝酿情绪,脑海里回想着很久以前发生的一桩惨事:那一天她的小狗兰杰就在她面前被车轧死了。啊,太好了,她心想,眼泪出来了。 安妮满脸都是关切的神色。“你怎么了?” “杰森·伯恩死了。” “什么?”安妮大吃一惊,赶紧拉着她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站住了。“出什么事了?” “老头子让勒纳去追杀伯恩,这可是他亲自派的刺客。勒纳和伯恩斗了起来,结果双双丧命。”莎拉雅摇了摇头。“我之所以赶回来,就是要盯住那个假扮马丁·林德罗斯的家伙。他肯定会露出破绽,这是迟早的事。” 安妮伸出手把莎拉雅推开了一点。“关于林德罗斯的这个情况你能确定吗?在他的策划下,我们刚刚对‘杜贾’组织在南也门的核设施发动了一场全面攻击。那座设施已经被彻底摧毁。” 莎拉雅觉得血直往脸上涌。“上帝啊,我的判断没错!难怪‘杜贾’会花这么大力气派人打入中情局。如果这次行动是林德罗斯发起的,那座核设施肯定就是个烟雾弹。中情局要是认为威胁已经解除,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既然如此咱们还是尽快赶回总部吧,你说呢?”安妮用一只胳膊搂住莎拉雅的肩膀,催着她匆匆走出电动门,来到了华盛顿冬季寒冷潮湿的室外。在低垂的乌云下方,打着泛光灯的一座座纪念性建筑发出的光芒勾勒出了城市壮观的轮廓。安妮带着莎拉雅走到中情局给她配的那辆庞蒂克小轿车旁,钻进了驾驶座。 她们汇入了开向机场出口的车流之中,环道上排成长龙的汽车就像是一群围着珊瑚礁团团打转的鱼。在开往华盛顿市区的路上,莎拉雅把身子微向前倾,朝侧后视镜瞟了一眼。这是她多年来根深蒂固的习惯。她已经把这个动作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无论自己是不是在执行外勤任务。看到后面的那辆黑色福特时莎拉雅并没有多想,直到她瞥了第二眼。现在黑色福特开到了右边的车道上,落后她们一辆车,但始终和庞蒂克保持着同样的速度。这仍旧不能说明什么,但等到莎拉雅第三次在后视镜里看到这辆车的时候,她觉得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这已经足以证明她们被人跟踪了。 莎拉雅转过头正准备告诉安妮,却发现她往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安妮肯定也看到了那辆黑色福特。但她为什么既没吱声,也没采取任何行动甩掉跟踪者?莎拉雅觉得自己的胃部慢慢地抽紧了。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她暗暗安慰自己说安妮毕竟只是老头子的助手。安妮坐惯了办公室,对外勤工作的基本常识肯定一无所知。 她清了清嗓子。“安妮,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安妮打开方向灯,把车拐上了靠右的车道。“那我最好开慢点。” “啊?不能开慢。你怎么能这么干?” “如果后面的车也慢下来,那我们就知道——” “不行,你得加快车速,”莎拉雅说道,“得尽快甩掉他们。” “我想看看那辆车上的人是谁。”安妮边说边朝路边驶去,车速变得更慢了。 “你疯了。” 莎拉雅伸出手刚想去抓方向盘,却猛地往后一缩,因为她看到了安妮握在手中的史密斯威森J型小手枪。 “见鬼,你拿着枪想干吗?” 车子此时已开上路肩朝低矮的金属栏杆驶去。“听了你说的那些事,我离开总部大楼时可不想手无寸铁。” “那玩意儿你会用吗?” 黑色福特跟着安妮的车驶离路面,在她们的后方停住了。两个肤色黝黑的男人下车朝她们走来。 “我每个月都要打两回靶,”安妮说着用史密斯威森左轮的枪口抵住了莎拉雅的太阳穴,“快给我下车。” “安妮,你这是——” “照我说的做。” 莎拉雅点了点头。“好吧。”她挪了挪身子,按下了车门的把手。看到安妮把目光转向了车门,她立刻扬起左臂,使劲把安妮的右胳膊往上一架。枪声轰然炸响,子弹在庞蒂克的车顶上射出了一个洞。 莎拉雅曲起胳膊,照着安妮的侧脸给了她一记肘锤。那两名男子听到了枪响,立即拔腿冲向庞蒂克。莎拉雅见状急忙斜倚在安妮瘫软的身体上伸长胳膊,拉开车门就把她推了下去。 已拔出枪的两名男子刚跑到庞蒂克的车后,莎拉雅就钻进了驾驶座,在迅速换挡的同时一脚踩下油门。她开着车在颠簸的路肩上跑了一段,随即瞅准车流中的空当猛地拐进路面,发出尖厉摩擦声的车胎直冒烟。莎拉雅最后瞥了一眼,只见那两个男人回身奔向了黑色的福特;但看到安妮·赫尔德在他们的搀扶下坐进福特车后座的时候,她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内西姆·哈图恩斜倚在雕花的木质长凳上,硬邦邦的凳面上铺着一大堆棉花糖般松软的丝绸靠垫。在他的头顶,那棵心爱的枣椰树的绿叶正沙沙作响。他一颗接一颗地把新鲜的椰枣塞到嘴里,若有所思地细细咀嚼,然后把白色的尖头枣核吐进一只浅碟。哈图恩的右肘边搁着一张八角形的小几,几上的雕花银盘里放了把茶壶,还有两只小小的平底玻璃杯。 他的儿子带着伯恩——进土耳其式浴室之前伯恩已经撕掉了假胡子——来到了枣椰树的绿荫下。哈图恩回过头来,秃鹫般的脸上毫无表情。不过,他那双橄榄色的眼睛里还是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好奇。 “你好,我的朋友。” “您好,内西姆·哈图恩。我叫阿布·伯克尔。” 哈图恩搔了搔颌下短短的山羊胡。“哦,这名字是照着先知穆罕默德的追随者起的啊。” “冒昧打扰这座美丽花园的清静,真是万分抱歉。” 看到客人这么恭敬,内西姆·哈图恩点了点头。“你过奖了,这园子只不过是一小块简陋之地而已,”他示意儿子退下,指了指自己坐的长凳。“请坐,我的朋友。” 伯恩摊开了那张做祷告用的跪毯,从枣椰树绿叶间透下的一缕缕金色阳光把毯子边缘的丝线照得熠熠生辉。 哈图恩脱掉一只拖鞋,把光脚踩到跪毯上。“真漂亮,编这块毯子的师傅手艺太高了。谢谢你,我的朋友,如此慷慨的馈赠真是让人喜出望外。” “这点微薄小礼哪能配得上高贵的内西姆·哈图恩呢。” “噢,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可从来没送过我这样的礼物,”他抬起头,锐利的眼神直刺向伯恩,“我们那位共同的朋友还好吗?” “我从那边过来的时候,”伯恩说道,“他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哈图恩脸色一寒,变得石块般严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就容我略作说明,”伯恩轻声说,“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完全遵照了您出钱时的指示。这事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亲自把伯恩带到了奥楚达海滩,把他引入了法迪布下的陷阱。既然我拿了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的钱,就得替他做事。” “阿布·伯克尔,有个问题我想不通,”哈图恩说着把上身往前一倾,“这次的工作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绝对不会交给一个土耳其人去做。” “那是当然。伯恩见到土耳其人会起疑心的。” 哈图恩转过秃鹫般的脸仔细端详着伯恩。“是这样啊。我的疑问仍然没得到解答:你到底是谁?” “我的真名是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伯恩报出了自己在奥楚达海滩上杀死的那个人的名字。来这儿之前伯恩戴上了在贝伊奥卢区的戏剧用品店里买到的化妆假体,因此他下颌的轮廓和脸颊的形状都已大为改变,门牙也略有点外突。 “你是个乌克兰人,土耳其语怎么能说得这么好?”哈图恩的语气中含着一丝轻蔑。“我估计你的老板现在还想拿到剩下的一半报酬。” “照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现在的状况,他什么都拿不到了。至于我嘛,我只想拿回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内西姆·哈图恩似乎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左右了。他倒了两杯滚热的甜茶,端起其中的一只玻璃杯递给伯恩。 两个人都啜了口茶。哈图恩说道:“你身体左侧的伤恐怕得找人看看。” 伯恩低头看了看衣服上渗出的点点血迹。“只是皮外伤,不碍事。” 内西姆·哈图恩正准备回答,刚才带伯恩进来的那个儿子又出现了,沉默不语地做了个手势。 他站起身。“恕我失陪片刻。我还有点事情得去处理一下。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哈图恩跟着儿子穿过拱门,消失在一道嵌着金丝细工的木屏风之后。 伯恩稍稍等了片刻也站起身溜达起来,仿佛是要欣赏园中的景致。他故作悠闲地穿过拱门,站到了屏风朝向花园的那一边。他能听到两个人正在低声交谈。其中一个人是内西姆·哈图恩。另一个人是…… “——是应该派信使报讯,”内西姆·哈图恩说道,“穆塔·伊本·阿齐兹,你自己也说过,计划进行到最后阶段时决不能通过手机联络,否则消息就有可能被人截获。可是照你刚才告诉我的情况,他们不是又用手机了么?” “这条消息对我们俩都非常重要,”穆塔·伊本·阿齐兹说道,“法迪和他的弟弟取得了联系。杰森·伯恩已经死了。”穆塔·伊本·阿齐兹又凑近了一步。“这样一来,你的使命就已经完成。” 穆塔·伊本·阿齐兹拥抱了哈图恩,又在他的两颊上各亲了一口。“我今晚八点离开,直接到法迪那儿去。伯恩既然已经毙命,就不会再有什么拖延了。最后的好戏已经开场。”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哈图恩低声吟道。“来吧,我的朋友。我带你出去。” 伯恩转过身悄悄地回到花园中,随即顺着侧面的走廊快步走出了土耳其式浴室。 莎拉雅使劲用脚踩住油门,她知道自己这回是遇上麻烦了。她在后视镜里留意着那辆福特车的踪影,同时摸出手机打开了电源。手机发出一声轻响,提示她有条留言。她拨通自己的语音信箱,听到了伯恩关于安妮的那条口讯。 她觉得嘴里直发苦。原来安妮才是内奸。臭婊子!她怎么能干出这种事?!莎拉雅握起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向盘。那女人真该下地狱! 莎拉雅正准备收起电话,突然听到了金属与金属撞击的刺耳声响,同时觉得车身令人魂飞魄散地猛然一震。她死命抓紧方向盘,失控的庞蒂克差点就撞上了相邻车道上的一辆卡车。 “见鬼——!” 从侧面猛撞她的是一辆林肯飞行家,这辆气势汹汹的大车看上去简直像是M1艾布拉姆斯坦克。现在飞行家已经超到了庞蒂克的前头,紧接着又突然减速,猝不及防的莎拉雅一下子撞了上去。刚才飞行家的刹车灯没亮——要不就是被人故意搞坏了。 莎拉雅猛打方向穿过车道,把车开到了飞行家的侧面。她朝驾驶室望去,想看看开车的人是谁,但隔着染成深色的车窗玻璃她连司机的轮廓都看不分明。 飞行家朝她冲来,车身一侧猛地撞上了庞蒂克副驾驶那边的车门。莎拉雅不停地揿动电动车窗的按钮,窗玻璃却没有丝毫反应。她换用左脚踩住油门踏板,抬起右脚用鞋跟猛踹右边的车门。车门纹丝不动;副驾驶一侧的车门也给卡死了。莎拉雅突然感到一阵惊慌,又恢复到了正常的驾驶姿势。她的心狂跳不已,耳朵里都响起了血液搏动的声音。 她得赶快离开高速公路。莎拉雅开始在路上寻找高速出口的标志。找到了:下一出口就在前方三公里处。浑身是汗的莎拉雅驾车拐进右侧的车道,准备从前方的出口下坡道驶离高速。 就在此时,那辆飞行家怒吼着从她的左侧疾速驶来,车头一偏狠狠地撞上了庞蒂克,左边的车门顿时也被撞瘪了。显然飞行家刚才是故意放慢车速混进了车流之中,以便再次从莎拉雅的后方发起冲击。她猛敲车窗按钮,又使劲去拽车门内侧的把手,但她这边的车窗和车门也被卡住了。驾驶室里所有的门窗都已无法打开。莎拉雅现在给困得死死的,在飞驰的庞蒂克里变成了囚犯。 27 伯恩从大石瓮后取出自己的背包,悄无声息地快步绕过土耳其浴室的侧面,寻找内西姆·哈图恩这家浴室后门所在的街道。他没费多少工夫就找着了,随即看到有名男子从浴室的后门走了出来。 是那个叫穆塔·伊本·阿齐兹的信使。跟着他伯恩就能找到法迪。 伯恩边走边打开背包摸出那罐化妆胶水,重新把假胡子黏到脸上。再次伪装成一副闪族人面孔的伯恩跟着穆塔·伊本·阿齐兹走出小街,回到了苏丹艾哈迈德区喧嚷的气氛之中。将近四十分钟时间,他一直跟着自己的猎物。穆塔·伊本·阿齐兹脚下丝毫不停,也没有东张西望,显然很清楚自己要到哪儿去。他们现在处于苏丹艾哈迈德区拥挤不堪的中心地带,满街的行人往什么方向走的都有,想要牢牢盯住穆塔·伊本·阿齐兹并不容易。但反过来说,丝毫不见减少的人群也有助于伯恩很好地隐匿自己。即便伯恩的目标会利用汽车漆面和店铺橱窗之类的反光物体观察后方,也根本无法发现他的踪迹。他们从苏丹艾哈迈德区横穿而过,来到了埃米讷尼区。 走了半天,锡尔凯吉站巍然耸立的巨大穹顶终于出现在他的前方。穆塔·伊本·阿齐兹打算坐火车赶到法迪所在的地方?不对,伯恩看到穆塔绕过火车站的主入口继续快步向前走,于是他也拨开人群跟了上去。 一大群游客在三名旋转托钵僧周围聚成了一个半圆,穆塔和伯恩从他们旁边绕了过去。托钵僧和着古老的伊斯兰赞歌跳起了狂热的旋转舞,白袍的长下摆在身周飘然展开。飞速旋转时,托钵僧身上带着番红花和没药香气的汗水也在纷纷洒落,他们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充斥着未知的神秘气息,你仿佛能从中窥见另一个世界,但转眼间它又消失无踪。 火车站的对面就是阿达拉尔码头。混在一帮闲逛的德国游客中间的伯恩毫不引人注目,他看到穆塔·伊本·阿齐兹买了张到比于克岛的单程船票。伯恩估计穆塔肯定是要从岛上出发,很可能会走水路。但穆塔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无论穆塔·伊本·阿齐兹赶回法迪身边时准备乘坐何种交通工具,伯恩都决意跟他一同前往。 *** 从被撞坏的庞蒂克中脱身,这只是莎拉雅眼下最小的麻烦;最大的问题是跟在她后面紧追不舍的那辆飞行家。下一出口的标志在头顶倏然闪过,莎拉雅做好了准备。她看见了有两条车道的出口下坡道,便驱车驶上左侧的车道。而飞行家此时就在半个车身远的距离外紧追不舍。两条车道的前方都有车,但她朝后视镜迅速瞥了一眼,就发现准备下高速的车流中有个空当,这正是她盼望的。现在就得看庞蒂克的变速箱能不能承受住她马上要施加的折腾了。 她猛地一打方向盘,庞蒂克拐进了下坡道右侧的车道。飞行家的司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莎拉雅就直接把车换成了倒挡,同时使劲踩下油门。 她倒着车从飞行家的旁边疾驰而过时,那辆车才刚刚拐上她所在的车道。飞行家的车尾刮掉了庞蒂克一侧的前灯,然后莎拉雅又加大了油门,倒着车退出了下坡道。喇叭声和吼叫声顿时响成一片,其间还夹杂着后面的车纷纷闪开时轮胎发出的尖叫。 不停地按着喇叭的飞行家此时也开始倒车,想追上莎拉雅。在靠近下坡道顶部的地方,一辆灰色丰田车上的司机慌了手脚,撞上了飞行家后面的那辆车。丰田车头上镀铬的塑料保险杠耷拉下来,打横的车身把两条车道都挡住了,彻底堵死了飞行家的去路。 莎拉雅把庞蒂克倒回高速公路上的分流车道,换成前进挡,飞速朝华盛顿市区驶去。 “撞开那辆丰田很容易。”林肯飞行家的司机说。 “算了,”坐在后座上的另一个男子答道,“让她走吧。” 这两个人尽管是沙特阿拉伯驻美大使馆的外交官,但他们也是卡里姆设在华盛顿的潜伏分支机构的成员。飞行家返回市区街道的时候,后座上的那名男子打开了一部GPS卫星定位仪。华盛顿市区的道路网顿时在仪器上显示出来,还有一个正在移动的亮点。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对象溜出了绞索,”后座上的男子说道,“她开的那辆庞蒂克上被我们装了电子追踪设备,现在朝你的方向去了。照车速来看,再过三十秒她就能进入监控的范围。” 挂断电话之后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黑色福特的司机开口说话:“她在那儿。看样子她是要往东北方向开。” “跟着她,”坐在后座上的男子说,“你知道该怎么办。” 在开往比于克岛的轮渡上,伯恩和来旅游的一家子中国人搭上了话。他用普通话和他们聊天,逗得孩子们咯咯直笑。轮渡离开伊斯坦布尔之后,他一边从船上指点着著名的建筑,一边向他们介绍这座城市的悠久历史。与此同时,他始终没让穆塔·伊本·阿齐兹离开自己的视线。 法迪的信使独自靠在渡轮的栏杆上,眺望着海面远处隐约可见的一线陆地,那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也没有四下张望。 看到穆塔·伊本·阿齐兹终于转过身朝里面走去,伯恩借故离开了那家中国人,跟着穆塔进了船舱。他看到法迪的信使在渡轮上的咖啡吧前要了杯茶。伯恩慢悠悠地晃过去,在摆着摄影明信片和地图的架子前翻了翻。他挑了张比于克岛及附近一带的地图,赶在穆塔·伊本·阿齐兹前头走到收银台旁边。他和收银员说话时用的是阿拉伯语。留着八字胡、脖子上挂着金色十字架的收银员摇摇头说起了土耳其语。伯恩打着手势表示自己听不懂。 穆塔·伊本·阿齐兹倾身向前说:“不好意思,我的朋友,这个肮脏的不信者是要找你收钱。” 伯恩掏出了一把硬币。穆塔·伊本·阿齐兹看过价格,挑出几枚零钱递给了收银员。伯恩等穆塔付过茶钱才说道:“谢谢你,朋友。土耳其语在我耳朵里和猪哼哼没什么两样。” 穆塔·伊本·阿齐兹哈哈大笑。“说得真妙。”他把手一伸,两个人一同朝甲板上走去。 伯恩跟着信使来到他刚才靠在船舷边的地方。明媚的阳光让马尔马拉海上吹来的寒风显得缓和了些,湛蓝的冬季天空中点缀着几片羽毛般的卷云。 “基督徒就是这世上的一群臭猪。”穆塔·伊本·阿齐兹说道。 “犹太人则是一群猴子。”伯恩回答。 “兄弟,愿安拉赐你平安。看来我们从小读的是同样的教科书。” “在真主的引领下进行圣战,这是伊斯兰的巅峰,”伯恩说,“这个道理用不着老师来跟我解释。我觉得自己好像生来就知道。” “看来你是瓦哈比派的教徒,和我一样。”穆塔·伊本·阿齐兹侧过头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从前我们曾和穆斯林并肩作战,把基督教的十字军逐出了巴勒斯坦;现在我们也能取得同样的胜利,把当今占领我们国土的十字军赶走。” 伯恩点头赞成。“我们的想法完全一致,兄弟。” 穆塔·伊本·阿齐兹啜了一口茶。“兄弟,这些正义的信仰有没有促使你采取行动?还是说它们仅仅是你在饭店和咖啡馆里空谈的大道理?” “我在沙姆沙伊赫和加沙都曾让不信者付出鲜血的代价。” “个人的努力值得称赞,”穆塔·伊本·阿齐兹若有所思地说道,“但组织越强大,对我们的敌人发起的打击也就越沉重。” “完全正确。”是下钓饵的时候了,伯恩心想。“有好多次我都想加入‘杜贾’,但每一回都因为同样的原因放弃了。” 穆塔·伊本·阿齐兹举向唇边的纸杯顿在了半空中。“是什么原因呢?” 别急,千万别着急,伯恩暗暗告诫自己。“兄弟,我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毕竟咱们刚刚认识。也许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穆塔·伊本·阿齐兹的语速突然变快了,“你尽可放心。” 但伯恩还是吞吞吐吐,显然是拿不定主意。 “兄弟,我们刚才不是谈到了同一种理念吗?我们对世界的看法,对未来的期望,难道不是相同的吗?” “确实如此。”伯恩撅起了嘴唇。“那好吧,兄弟。不过我得警告你,假如你刚才说的那些想法并非出自真心,我总有一天会发现的。到时候我绝对会惩罚你。”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我的话句句是实。” 伯恩说道:“我在伦敦和‘杜贾’的首领一起上过学。” “我不知道——” “放心,我绝不会提起法迪的真名。不过我知道这名字,因此也了解法迪不为人知的家庭。” 刚才还在假装好奇的穆塔·伊本·阿齐兹此时真的被吸引住了。“这和你始终不愿加入‘杜贾’有什么关系?” “啊,你知道,其实这是因为法迪的父亲。或者说得再具体一点,是他父亲娶的第二位妻子。她是个英国人,更糟糕的是她还是个基督徒。”伯恩摇了摇头,脸上严峻的表情愈发衬托出了尖锐的语气。“真正的穆斯林绝对不能和不信真主、不信先知的人成为好朋友。但法迪的父亲竟然娶不信真主者为妻,还和她同房。法迪就是他们生出的孽种。兄弟,你说说看,我怎么能去追随这样的一个人?法迪的心中潜藏着恶魔,他说的话我怎么能相信?” 穆塔·伊本·阿齐兹惊愕万分。“但法迪为我们的事业做了那么多……” “这一点确实无可否认,”伯恩说道,“但我认为从血缘的意义上说——你我都知道血缘关系既不容忽视,也无法否认——法迪就像是一只来自丛林的老虎,老虎被带进了新的环境,被收养它的家庭悉心照料。但老虎迟早都会显露出它真正的本性,反噬收养它的人,把他们毁灭。”他又摇了摇头,脸上的伤感神色显得非常真诚。“兄弟,想去改变老虎的本性绝对是个错误,这是毫无疑问的。” 穆塔·伊本·阿齐兹转过头,郁郁不乐地望着大海。前方海面上露出轮廓的比于克岛看起来恍如亚特兰蒂斯的失落大陆,或是一座凝固在时间之中、属于某个早已被遗忘的哈里发国家的岛屿。他想要说些话来反驳对方的观点,但不知为何却发现自己并不愿意这么做。更让人郁闷的是,他心想,真话竟然是从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的。 莎拉雅只觉得头晕目眩——不仅是因为刚才逃脱那辆林肯飞行家时的激烈场面,也是因为安妮·赫尔德的背叛。她感到毛骨悚然。上帝啊,这么多年来她和大伙儿都告诉了安妮多少事情?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向“杜贾”透露了多少秘密? 她开着恍如移动棺材的庞蒂克,心中一片茫然。天色看上去仿佛是饱和度过高的照片,眼前的景物在莫名其妙地颤抖。来往的车辆、街道和建筑,甚至连头顶的云层都显得无比陌生,充满了威胁和恶意。莎拉雅觉得自己整个儿被困在了丑陋的真相带来的恐惧之中。 想到世界末日有可能就要来临,她头疼痛不已,身体也在随着肾上腺素作用的消退而颤抖。 她需要暂时躲藏起来,等自己重整旗鼓、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行动再说。她需要在华盛顿市里找个帮手。莎拉雅马上想到了自己的朋友金·洛维特,但随即就否定了这个想法。首先,她的处境太不稳定,太危险,不能把金也牵扯进来。其次,中情局里有人知道她和金是好朋友,尤其是安妮·赫尔德。 她需要找一个中情局根本就不知道的人。莎拉雅打开手机拨通了戴伦的号码。她暗自祈祷去佛罗里达州探望父亲的戴伦已经回到了华盛顿,但听到电话那头响起语音信箱提示的时候,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现在再到哪儿去?她绝望地自问。面对这场即将来临的风暴,她得找个避风港,现在就得找。就在慌乱袭来之前的一瞬间,她想到了泰隆。当然,泰隆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但戴伦却对他很有信心,还让他来保护自己。上次她到戴伦家找他的时候,提醒她有人跟踪而至的也是泰隆。不过,就算泰隆愿意帮助她,就算她敢冒险信任他,她该上哪儿去找这孩子呢? 然后她想起来了。泰隆说他常会到一个建筑工地闲荡。那地方在哪儿?她绞尽脑汁拼命回忆。 “佛罗里达街那边正在盖楼,老大一片,全他妈是高楼大厦。只要一有空我就往那儿跑,看人家是怎么把楼盖起来的。” 直到此时,她才定下心仔细看了看自己所处的位置。这儿是东北区,恰恰是她要找的地方。 比于克岛是王子群岛中面积最大的岛屿。王子群岛之所以得名,是因为拜占庭帝国时代的王子们如果惹怒或冒犯了皇帝,就会被流放到伊斯坦布尔海岸边的这几座岛上来。列夫·托洛茨基曾在比于克岛上住过三年,还在此写出了《俄国革命史》。 由于这些令人不快的历史,王子群岛曾被荒弃多年,成为奥斯曼帝国血腥历史上无数坟场中的一座。然而今天的比于克岛已摇身一变,成了富人们寻欢作乐的豪华旅游地。岛上处处花团锦簇,小径旁绿树成荫,还建起了许多装饰富丽的拜占庭风格别墅。 伯恩和穆塔·伊本·阿齐兹一起走下了轮渡。他们在码头上拥抱告别,祝福对方得到安拉的眷顾和庇佑。 ?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伯恩念诵道。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法迪的信使说过这句话便离开了。 伯恩等了片刻,好看清穆塔走的方向,随即打开了比于克岛的地图。他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自己的目标。穆塔刚租了一辆自行车。岛上不允许任何机动车辆通行,因此这儿只有三种交通工具:自行车、马车,或是你自己的脚。这座岛的面积比较大,全靠走路是不行的。 既然已经知道了穆塔·伊本·阿齐兹选择的是哪一种交通工具,伯恩又继续研究起地图来。他知道法迪的信使会在今晚八点钟离开此地,但出发时的具体位置和方式还是个谜。 伯恩走进租车店,挑了辆龙头上有篮筐的自行车。这辆车骑起来没有穆塔·伊本·阿齐兹挑的车速度快,不过他需要一个能放背包的筐子。他先把租车钱付给老板,照着信使刚才走的方向,沿上坡路朝岛的中心骑去。 到了码头那边看不见的地方,他把自行车停在路旁,从背包里找出与追踪器配套的接收设备——莎拉雅曾把微小的纳米电子追踪器偷偷贴在伯恩的身上,以追踪他的行动。刚才在码头上和穆塔·伊本·阿齐兹拥抱时,伯恩已经把追踪器放到了他的身上。在这座没有汽车通行的岛上,骑着自行车跟踪法迪的信使肯定会被发现。 伯恩打开接收器输入自己的位置,看到标明自己方位的闪烁光点出现在了显示屏上。他按下另一个按键,很快锁定了追踪器发出的信号。伯恩骑上自行车再次出发。他不顾肋部的疼痛使劲蹬起脚踏,飞快地向前骑去,尽管前方的路是环山而上的大坡。 巨大的建筑工地位于第九街和佛罗里达大道之间,莎拉雅开着车从工地南侧缓缓驶过。工地上的住房建造项目已开工很长时间,建成之后一座座饰以钢材和玻璃的摩天大楼将完全取代原先那些蛀牙般的破房子。其中两座大楼的金属构架已基本完工。这儿到处都能看到巨大的起重机,它们毫不费力地把钢梁在空中吊来吊去,就好像那是些棒棒糖棍。推土机在清理碎石;正在卸货的半挂车就停在一排活动拖车办公室的旁边,办公室连着几根电线。 莎拉雅驾着撞坏的车缓缓驶过工地的外围,她要找到泰隆。就在濒临绝望的时候,她想起这里是泰隆最喜欢来的地方。他跟莎拉雅说过自己每天都会上这儿来。 庞蒂克的引擎像曼谷的哮喘病患者般呼哧呼哧地响了几下,然后又恢复了正常。就在刚才的十分钟时间里,引擎发出的噪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频繁。莎拉雅暗自祈祷这辆车千万别在她找到泰隆之前罢工。 工地的南侧已经走到头了,于是她又把车拐向北方,朝佛罗里达大道开去。她寻找的是较为隐蔽的高处,泰隆可以躲在这些地方的阴影里,不至于被工地上的几百个工人瞧见。她倒是看见了几个地方,但在早晨的这个时候这几处地方都没有阴影。她也没看到泰隆。莎拉雅意识到自己想找到那孩子,就得把车开到工地的最北边。 离佛罗里达大道还有五百米时她听到了乓的一响。撞坏的庞蒂克车身向前一冲,随即就可怜兮兮地抖动起来。完蛋前它并没有发出壮烈的怒吼,而是抽抽搭搭地断了气。引擎熄火了。莎拉雅破口大骂,挥起手掌猛拍仪表板,仿佛是在拍打一台信号接收不良的电视机。 正在解安全带的时候,她看到了那辆黑色的福特。它刚拐了个弯,现在正径直朝她开来。 “上帝啊,帮帮我。”她喃喃自语。 莎拉雅靠住座椅把身子蜷成一团,抬起双脚使劲踹向侧面的车窗。车窗上装的当然是安全玻璃,这种东西很难弄碎。她收回腿再次踹了出去。她的鞋跟猛撞在玻璃上,却没起到任何作用。 她从仪表板上方抬起头张了一眼。这是个错误。福特车已经离得很近了,她都能看到坐在车里的两名男子。莎拉雅缩下身子时发出了一声轻响,急忙继续踹车窗。她又踹了两脚,玻璃终于裂了,但碎片仍然牢牢地黏在中间的塑料夹层上。突然间,玻璃随着雷鸣般的一声巨响轰然碎裂,碎片掉得她满身都是。有人从外面敲碎了玻璃。紧接着,黑色福特车上的一名男子把手伸了进来。莎拉雅朝那人冲了过去,但她刚抓住他的一只胳膊,第二个男子就举起泰瑟枪电了她一下。 莎拉雅身子一软瘫倒在座位上。那两个男人连拖带拽,协力把她从庞蒂克的车窗里弄了出来。脑袋里还在嗡嗡作响的莎拉雅听到了几句急促的阿拉伯语,然后是突然爆发出的一阵狂笑。那两个人的手在她无助的身体上到处乱摸。 接下来,其中的一个人用枪顶住了她的脑袋。 28 在“杜贾”组织深处米兰沙阿地底的地下设施中,马丁·林德罗斯站在一扇窗都没有的牢房里,伸出手在墙壁上摸来摸去。被带到这里之后他已经摸过无数次墙壁,仿佛都能在粗糙的混凝土表面之下感觉出一根根骨骼般的加强钢筋。 房间一边的长度是十五步,每条边都一样。四壁仅有的差别就是用铰链固定在一面墙上的床板,对面的墙上还有一个不锈钢制成的洗涤槽和一只马桶。他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如同一只长期困在笼中、悄然失去神智的野兽。天花板上嵌着三组蓝紫色的荧光灯,裸露在外的灯管并没有用铁网保护。灯的位置太高,他竭尽全力跳起来也够不着,因此这三盏灯每天都有十六个小时无情地放射着刺眼的光芒。 关灯的时候他就躺下睡觉。但古怪的是,灯往往会在他刚要沉沉睡去时啪地点亮,让他像咬钩的鱼儿一样猛然惊醒。根据这些情况,林德罗斯很快推断出自己始终处在监视之下。经过一番侦察,他发现两组灯(灯管多无疑也是光线刺眼的一个原因)之间的天花板上有个小孔。光纤探头通过这个小孔监视着他,就像神灵般漠然无动于衷。牢房中的一切安排得都很精巧,这与“杜贾”组织颇为相称。借此他可以确信——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自己正处于这个恐怖网络的最深处。 是法迪本人在监视,林德罗斯很难不这么想。即便法迪不至于始终亲自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也会时不时地查看林德罗斯在牢房中的监控录像。这个恐怖分子每次看到林德罗斯在牢房里来回踱步,肯定都会洋洋自得地夸耀一番。法迪是不是很期待看到林德罗斯失去理智、从人变成野兽的那一刻?林德罗斯对此确信不疑。一想到这些,他垂在身侧的两手就会紧紧地攥成拳头,直攥得失去血色。 牢房的门砰然打开,法迪走了进来,阴沉的脸上满是怒色。他沉默不语地大步走向林德罗斯,照着他脑袋侧面狠狠地打了一拳。被打蒙了的林德罗斯跌倒在混凝土地面上,觉得直恶心。法迪又踹了他一脚。 “伯恩死了。林德罗斯,你听到了没有?死了!”法迪的语气极为可怖,微颤的嗓音表明他已濒临情绪崩溃的边缘。“这简直不可想像。我精心策划的复仇竟然会落空。不可预见的事让一切都白费了!” 林德罗斯缓了口气,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未来就是不可预见的,”他说道,“你不可能知道未来。” 法迪蹲下身,脸几乎凑到了林德罗斯的脸上。“你这个不信者。安拉知道未来;安拉会把未来展现在正直的人们眼前。” “法迪,我真可怜你。真相就摆在你的面前,可你竟然还视而不见。” 法迪的脸被怒火扭曲了,他揪住林德罗斯,猛地把他推倒在牢房的地上。法迪伸出双手扼住林德罗斯的喉咙,掐得他透不过气来。 “我也许是没法用这双手杀死杰森·伯恩了,不过你还在这儿。我干脆把你掐死。”他怒不可遏地瞪着双眼,死死地掐住了林德罗斯的咽喉。林德罗斯又是蹬腿又是挣扎,但他既没有力气挣脱对方的双手,也无法借力把骑在自己身上的法迪掀开。 他渐渐失去了意识,那只好眼睛在眼眶里往上直翻。就在这时,阿布·伊本·阿齐兹出现在了牢房敞开的门口。 “法迪——” “滚出去!”法迪大吼。“别管我!” 阿布·伊本·阿齐兹还是走进了牢房。“法迪,是魏因特罗布的事。” 法迪的眼睛瞪得露出了一圈眼白。沙漠之风——杀戮的怒火——已占据了他的心灵。 “法迪,”阿布继续催促道,“你得马上过来。” 法迪放开林德罗斯,站起身转向了他的副手。“什么事?我为什么现在就得去?快说,否则我连你也一起宰了!” “魏因特罗布已经完成了。” “所有的防范措施都到位了吗?” “是的,”阿布答道,“核装置随时可以投入使用。” 泰隆正在大嚼肉饼足有四分之一磅重的大汉堡,他那双自学成才的工程师的眼睛则看着一根巨大的工字钢被稳稳地吊起,就在此时那辆被撞得惨不忍睹的庞蒂克遭到了袭击。两个身穿高级西服的男人从迎头停在庞蒂克前的一辆黑色福特车上跑了下来,互相说了几句话,但建筑工地上的噪声太大,泰隆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从自己的临时座椅(一只板条箱)上站起身,朝那两个人走去。一个男子手里拿着武器:那玩意儿既不是手枪也不是刀子,而是一把泰瑟电击枪。 接着一名男子开始猛砸庞蒂克驾驶座一侧的车窗;泰隆认出此人正是他曾在M&N车身修理厂外看到的那个放哨的家伙。这帮人可是在侵犯他泰隆的地盘。 他丢掉手里的汉堡,加快脚步朝庞蒂克走去。看那辆车的惨样,简直像是被二十轮巨型卡车施展出浑身解数撞过。砸碎安全玻璃之后,那名男子把手伸进了车窗。紧接着,拿着泰瑟电击枪的另一名男子也把右胳膊伸了进去,照着车里头的不知什么人来了一下。片刻之后,两个人开始把动弹不得的司机往外拖。 此时泰隆已经离得很近了,他发现被袭击的司机是个女人。两名男子粗鲁地把她架起来,然后把她的身子转了个方向,这下泰隆看到了那女人的脸。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是特工小姐!泰隆的脑子转得极快,他马上就冲了上去。 建筑工地上始终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因此泰隆快冲到跟前的时候那两个男人才反应过来。一个家伙本来用枪顶着特工小姐的脑袋,这时转过枪口瞄准了泰隆。泰隆高举双手,在离他们只有一步的地方突然站定。他竭力克制住自己,这才没死盯着特工小姐看。她的脑袋耷拉在胸前,两条腿看起来软绵绵的。他们刚才把她给电得够呛。 “快他妈滚蛋,”拿枪的那个家伙说了一句,“给我转过去,走你的路。” 泰隆的脸上装出了一副魂飞魄散的神情。“好,好。”他顺从地答道。 开始转身时,泰隆把两只手插进了裤兜。那把弹簧刀悄悄溜进了他右手的掌心;他嚓的一声打开刀刃,猛然回过身,把刀子深深地捅进了那家伙的两肋之间。这一招是他在街头争地盘时的近身搏斗中学会的。 那个男人把手枪掉在了地上,两眼直翻,双腿渐渐软倒。另一名男子想去掏泰瑟枪,但他还抓着特工小姐。那人刚把她朝庞蒂克被撞坏的车身上一推,泰隆的拳头就打碎了他鼻梁的软骨,喷溅而出的鲜血让他的视线模糊成一团。泰隆抬起膝盖猛撞他的腹股沟,然后用双手抱住他的脑袋,狠狠地砸在庞蒂克侧方的后视镜上。 那人瘫倒在地,泰隆又照着他的肋部狠狠踹了一脚,顿时踹断了几根肋骨。他弯腰从另一个人身上拔出那把弹簧刀,然后扛起特工小姐走到引擎还在空转的福特车前,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后座上。他钻进驾驶室,立刻又查看了一下建筑工地周围的情况。幸运的是那辆庞蒂克挡住了工人的视线,他们根本没看到刚才发生的事。 泰隆透过福特SUV侧边的车窗朝倒地不起的两个人啐了一口,随即换上挡驾车离开。开车时他很小心,始终没超过限速。现在他可不想因为违反交通规则被警察拦下来。 伯恩顺着弯弯曲曲的路骑上山坡,经过了一栋又一栋用木头建造的别墅。十九世纪时由希腊和亚美尼亚银行家修建的别墅,如今已经成了伊斯坦布尔亿万富翁们的房产。和奥斯曼帝国时代的先辈一样,这帮亿万富翁也把生意做到了已知世界的各个角落。 骑车时他一边注意着穆塔·伊本·阿齐兹的行踪,一边琢磨着法迪的弟弟卡里姆——这个人盗用了马丁·林德罗斯的脸,挖去了他的右眼,还窃取了他的身份。从表面上看,恐怕谁都不会认为卡里姆会直接参与到“杜贾”组织的计划之中。毕竟他是家族产业的继承者;在父亲被伯恩射出的那颗子弹弄成瘫痪之后,他接管了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在兄弟二人之中,卡里姆拥有合法的身份,而且是个生意人,就像在这岛上建起一座座现代宫殿的生意人一样。 此时此刻,伯恩终于明白了这兄弟二人为何会对过去如此念念不忘,为什么执意要为妹妹的死复仇。萨拉就像是他们家族中闪亮的星辰,整个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的荣誉都集于她一身。这荣誉已延续了几个世纪,它横亘在阿拉伯世界无尽的荒漠之中,甚至超越了时间本身。他们家族的荣誉深深铭刻在阿拉伯半岛、西奈半岛和巴勒斯坦长达三千年的历史之中;他们的祖先出身于沙漠,在屡遭败绩之后又卷土重来,洗雪败退的耻辱,从敌人手中夺回了阿拉伯半岛。他们的族长穆罕默德·伊本·阿卜杜勒·瓦哈比是一位伟大的伊斯兰改革主义者。十八世纪中期,他和穆罕默德·伊本·沙特携手合作,创立了一个新的政治实体。一百五十年之后,这两大家族攻占了利雅得,现代的沙特阿拉伯就此诞生。 尽管西方人会觉得很难理解,但这一切辉煌与荣耀都体现在萨拉·伊本·阿谢夫的身上。为了杀掉害死莎拉的凶手,她的两个哥哥无疑会竭尽全力。因此,他们才花费了许多时间来策划该如何彻底毁掉伯恩——先从思想上摧垮他,继而从肉体上消灭他的存在。直接找出伯恩,照着他的后脑勺来一枪,这对兄弟二人来说还远远不够。他们的计划是要先将伯恩摧垮,再让法迪亲手把他杀死。只有这样,这仇才算报得到家。 伯恩知道他的死讯会让兄弟俩都怒不可遏。在这种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下,他们更容易犯错,而这对他会非常有利。 他得把假冒马丁·林德罗斯的那个人的身份告诉莎拉雅。他拿出手机先输入国家和城市的长途区号,然后拨了她的号码。拨号时伯恩才意识到这段时间一直没有莎拉雅的消息。他瞥了一眼手表。她的航班此刻应该已经在华盛顿降落,除非碰到了严重的延误。 这一次莎拉雅又没接听,伯恩开始担心起来。出于安全考虑他没有再给她留言。不管怎么说,现在他应该已经“死了”。他暗自祈祷莎拉雅没落到敌人手里。不过,假如确实出现了最坏的情况,他就得对卡里姆有所防备,因为那家伙肯定会查看莎拉雅手机上拨出和接听电话的记录。他提醒自己过一个小时左右再给她打次电话。到那时刚过七点,离穆塔·伊本·阿齐兹原定离开比于克岛前往法迪所在地的时间还有不到一个钟头。 “最后的好戏已经开场。”法迪的信使是这么对哈图恩说的。伯恩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发凉。找到法迪、阻止他引爆核武器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按照他在轮渡上买的那张地图,比于克岛由两座被一条山谷隔开的山峰构成。此刻他爬的南峰名叫尤尔泰佩峰,山顶上坐落着建于十二世纪的圣乔治修道院。伯恩骑到山峰的高处之后,发现山路变成了窄窄的小径,路旁的棵棵棕榈也变成了一片片浓密的松林,幽暗而神秘的林子里阒无人迹。刚才看到的那些别墅现在也越来越少了。 修道院的三层楼中分布着许多小礼拜堂,还有几座附属建筑。接收器上标明穆塔·伊本·阿齐兹位置的光点静止不动已经有几分钟时间了。小路上到处都是石头,地势也崎岖难行,没法再骑自行车。伯恩把自行车放到路旁,从篮筐中取出背包后继续步行上山。 他没看到游客,也没看到景区的管理员;四下里连一个人都没有。不过此刻时间已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伯恩绕过修道院摇摇欲坠的主楼,朝山边更远处走去。从信号接收器上显示的信号来看,穆塔·伊本·阿齐兹就待在正前方的一座小房子里,他能看到透过窗玻璃射出的灯光。 伯恩往小房子走去,这时接收器上的光点动了起来。他缩身退进一棵高高的松树的阴影下,看着法迪的信使手提一盏老式的油灯出了房门,穿过两块大石之间的缺口走进了松林。 伯恩迅速查看了周围的情况,确定没有人在暗中监视,然后推开破旧不堪的木门摸进了冷飕飕的房子。黑乎乎的屋里点着几盏油灯。按照地图上的标记,这房子以前是一座疯人院,专门用来监禁精神失常的罪犯。现在这屋子里光秃秃的几乎没什么陈设,显然已经废弃不用了。不过,这座房子令人毛骨悚然的历史仍然一望可知。石砌的地面上装着许多铁环,看样子是以前用来捆绑发狂的犯人的工具。屋子左侧那道敞开的门通向一个小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几块油布和各式工具。 他从小房间回到了正屋。朝北的一排窗户正对着树林,窗户下方有张用深色木材制成的长餐桌。笼罩在油灯椭圆形光圈之中的桌面上铺着厚厚的一大张纸。伯恩走到桌前,发现那是一张标有飞行路线的地图。他立刻被吸引住了,便仔细研究起来。图上的航线沿东南方向几乎横贯整个土耳其,再从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的最南端飞往里海上空,穿过伊朗的部分领空之后从阿富汗上空斜飞而过,最后降落在紧邻阿富汗国境线的山区之中——那地方是大批恐怖分子出没的巴基斯坦西部。 如此说来,穆塔·伊本·阿齐兹并不打算乘船离开比于克岛。他的交通工具是一架已获准进入伊朗领空的私人喷气机,而且机上携带的燃油足够飞完这段长达三千五百公里的航程。 伯恩朝窗外浓密的松林望去,穆塔·伊本·阿齐兹刚才就消失在树林之中。他正琢磨着这片密林里的哪个地方能开辟出供喷气机藏身的跑道,突然听到屋里有动静。他刚要转身,后脑就猛然感到一阵剧痛。他觉得自己倒了下去,紧接着就是一片黑暗。 29 安妮·赫尔德从来没见过贾麦勒如此愤怒。让他愤怒的原因是中情局局长,还有她。贾麦勒没动手打她,也没有破口大骂。比起打骂,他此刻的举动更让人受不了:他对安妮视而不见。 她处理着手头的工作,心中却痛苦万分。安妮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受到以前的那种绝望。身为情人也就意味着某种特定的心态,你得去适应它,就像适应一颗烂牙齿带来的钝痛。你得适应所爱的人无法陪伴在身边的那些日子:生日、情人节、圣诞节,还有许许多多的纪念日——第一次相逢、第一次同床共枕、他第一次在你家里过夜,你们第一次光着身子共享早餐,快乐得就像两个小孩子,这一切都是情人无法得到的。 起初,安妮觉得这种奇特的孤独感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在最想念他的那些日子里——还有那些不眠之夜!——安妮给无法陪伴在身边的他打过电话,但后来他却以谨慎而又坚决的语气告诫她不能这么做。在他无法陪伴身边的时候,她就得彻底忘掉他的存在。这怎么可能呢?!她的心中在哀哀哭泣,脸上却挂着笑,点点头表示同意。她心里很清楚,必须让卡里姆知道自己听懂了他的话,这一点非常重要。直觉告诉安妮,卡里姆一旦起了疑心就会彻底与她决裂。如果真出现了那种情况,她肯定就活不成了。 因此她就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为了他,也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她渐渐学会了该如何适应。当然了,她并没有忘记他的存在。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她渐渐把和他共度的时光当成了一部时而会重看的电影。见不到他的时候她就把电影的场景留在心中,人们对于那些自己特别喜爱、百看不厌的影片也都会这样。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的生活好歹保持正常。因为在她自己都不敢频频窥探的内心深处,安妮知道没有他在身边的生活只能用残缺不全来形容。 现在,因为她竟然让莎拉雅从手中逃脱,卡里姆干脆就不和她说话了。每次和老头子会面时,进出办公室的他都会从安妮的办公桌旁走过,却对她视而不见,仿佛根本都没看到安妮左脸上被莎拉雅用胳膊肘撞肿的伤处。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自从安妮深深地、疯狂地、无可挽回地坠入爱河的那一刻起,她最害怕的就是这种情况:她让他失望了。 她不知道卡里姆有没有挖到国防部长哈利迪的隐私。有一段时间她确信他已经抓住了哈利迪的把柄,但后来老头子让她安排会面时约见的人却是卢瑟·拉瓦列,五角大楼的情报主管,并非国防部长哈利迪本人。他究竟想干什么? 莎拉雅后来到底碰上了怎样的命运,安妮也一无所知。莎拉雅被他们抓到了吗?还是被杀了?安妮毫不知情,因为卡里姆现在已把她封锁在了消息圈之外。她不再拥有他的信任。她再也无法缩进他的怀中,触摸那沙漠之风般火热的躯体。按照她心里的揣测,她估计莎拉雅还活着。假如贾麦勒的分支机构抓住了莎拉雅,他肯定会原谅安妮让她逃脱的罪过。安妮只觉得不寒而栗。莎拉雅知道内情——这简直像是高悬在她脖子上方的断头铡刀。安妮那充斥着谎言的生活都将彻底暴露,她会因叛国罪接受审判。 安妮的一部分头脑还在处理着每天的日常工作。老头子把她喊进办公室的时候,她听着他说的话;她帮老头子写好备忘录,再打印出来送给他签字;她替他打电话,安排漫长的工作日中的各项事务,就像策划军事战役那样分秒不差;她一如既往地坚决守卫着老头子的电话线,决不容许闲人来骚扰。但她头脑中的其他部分却在竭力思索另一个问题:她究竟该如何挽回自己犯下的致命错误? 她得重新赢得贾麦勒的信任。她必须拥有他,对此她深信不疑。人们往往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得到救赎,但对贾麦勒而言并不是这样。他是个贝都因人,他的思想仍然固守着沙漠居民的古老传统。要么流放,要么处死,在贾麦勒看来只有这两种选择。她一定得找到莎拉雅。只有让双手染上鲜血,才能让他回到自己的身边。她必须亲手杀死莎拉雅。 *** 伯恩苏醒了。他想动动身子,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绳子捆到了固定在地面上的两只铁环上。一个白种男人蹲在他身旁,此人长着突出的下巴,两只浅色的眼睛犹如寒冰。男子身穿飞行员的皮夹克,头顶帽子上别着的银质徽章是一对翅膀的形状。 是那架喷气机的驾驶员。从此人的外表上看,伯恩估计他也是那种自视为蓝天牛仔的空军飞行员。 低着头的驾驶员对伯恩露出了狞笑。“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他的阿拉伯语说得很糟,看来是把改装易容后的伯恩当成了阿拉伯人。“竟然敢偷偷地跟踪我,还在查看我的飞行路线。”他故意夸张地大摇其头,就像是一个正在教训孩子的保姆。“这种行为决不能容忍。听明白了没有?不—能—容—忍。”他撅起了嘴唇。“你懂不懂?”驾驶员又用英语加了一句。 然后他朝着伯恩亮了亮握在手里的东西:那是追踪器的信号接收仪。“你个混蛋,这他妈的是什么玩意儿?啊?你他妈的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他掏出刀子,把长长的刀刃凑到伯恩的脸旁边。“快他妈说话,要不然我就像圣诞节分烤鹅那样一刀刀地把你割了!圣诞节懂不懂?啊?” 伯恩茫然地仰视着他,然后张开嘴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话。 “什么?”驾驶员又朝伯恩凑近了一点。“你刚才说啥?” 伯恩运用小腹的力量突然抬起双腿,交叉的脚踝一下子勾住了驾驶员的后颈。他锁紧小腿猛力一扭,把驾驶员的身子拧向侧下方。那人的脑袋砰地撞到了大理石地面上,颧骨应声碎裂,人顿时昏了过去。 伯恩扭过脖子,看到那把刀掉在自己脑后的地面上,在铁环的另一边。他收起双腿把身子蜷成一团,来回滚动了几下以积聚动量。估计动量已经足够的时候,伯恩使出全力朝后翻去。虽然双手的手腕被绳子捆在铁环上,他腾起的身体还是做出了一个后空翻,膝盖着地时落在了铁环的另一边。 他伸出一条腿用鞋头勾住刀往回一踢,刀柄啪地撞在了捆着右手的铁环上。伯恩把铁环扳到几乎与地面平行的位置上,终于抓起了刀子。他用刀锋的边缘贴住绳子,开始一点点地割起来。 伯恩的手是别着的,这样去割绳子非常困难,他没法使出足够的力气,因此割断绳子的过程简直漫长得可怕。从他跪的位置看不到信号接收器的显示屏,根本不知道穆塔·伊本·阿齐兹此刻身在何处。法迪的信使随时都有可能走进这间屋子。 最后他总算割断了绳索,随即迅速割开捆着左手的绳子。摆脱束缚之后他赶紧冲到接收器旁边,朝屏幕上看去。代表穆塔·伊本·阿齐兹的那个光点还停留在原处。 伯恩把昏迷不醒的驾驶员翻过来,有条不紊地脱掉他的衣服,再一件件换到自己的身上。可是驾驶员的衬衣穿在他身上有点紧,裤子又太松。伯恩尽可能把驾驶员的衣服弄服帖,然后拿过背包,掏出了他在伊斯坦布尔的戏剧用品商店里买的各种东西。他把一面小方镜放到地上,从这个角度他能很方便地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伯恩取出了戴在嘴里的假体,然后开始一步步把自己装扮成飞行员。 伯恩先修剪好头发,换了个发型,接着改变了脸部的肤色。他往嘴里装了两个假体,这样下巴看起来就显得长一些。他手头并没有有色隐形眼镜,不过在漆黑的夜色中这样的装扮应该能混得过去。幸运的是,他还可以把飞行员的帽子低低地压到前额上。 他又朝接收器瞥了一眼,然后拿起驾驶员的钱夹和证件细细查看。驾驶员名叫沃尔特·B·达尔文,是个放弃了国籍的美国人;据他身上的几本护照显示,此人如今是三个不同国家的公民。这样的多重身份伯恩完全可以理解。驾驶员一边的肩膀上有个军队标志的文身,另一边则文着“也操你”的字样。他究竟为什么要开着飞机满世界运送恐怖分子,恐怕谁都搞不清。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因为沃尔特·达尔文的飞行员生涯已告结束。伯恩把他赤裸的身体拖进黑洞洞的小房间,用一张满是尘土的油布盖住。 伯恩回到正屋,走到桌前叠起了飞行路线图。还有二十分钟就到八点了。他一边留意着接收器上的光点,一边把飞行路线图塞进背包,然后拿起了一盏台灯。现在他得去找那条跑道了。 安妮知道莎拉雅很精明,绝对不会再回到自己的公寓附近。她假扮成莎拉雅在华盛顿消防署火灾调查小组的朋友金·洛维特,分别给蒂姆·海特纳的母亲和姐姐打了电话。自从莎拉雅上次登门拜访、带来蒂姆被枪击身亡的噩耗之后,她们都没再见过她,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假如莎拉雅已经去过蒂姆的家,她肯定会让她们提防一个名叫安妮·赫尔德的女人。不过,最好的朋友打电话来莎拉雅还是会接的。安妮正准备再给金打电话,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当天晚上从办公室下班时她招了辆出租车,直接去了火灾调查小组地处佛蒙特大道和第十一街的实验室。 她找到金所在的那间实验室,走了进去。 “我叫安妮·赫尔德,”她说道,“是莎拉雅的同事。” 金从桌旁站起身,暂时搁下了手里的活:两只金属托盘里装满了灰烬、焦黑的碎骨和尚未烧光的衣服碎片。她像只猫似的伸了伸懒腰,摘下乳胶手套,伸出手和安妮用力握了握。 “是这样啊,”金说道,“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这个可怕的地方来了?” “呃,其实和莎拉雅有关。” 金立刻警觉起来。“她出什么事了吗?” “我也搞不清啊。你最近有没有她的消息?” 金摇了摇头。“没有,不过这不奇怪,她常常好久都不和我联系。”她沉思半晌又说道:“也许这事没啥关系,但我记得一两个星期前有位警探好像对她挺关注。他就是在实验室认识莎拉雅的。那位警探想跟着莎拉雅一起调查某个情况,但被她拒绝了。不过我有种感觉,他对莎拉雅的兴趣可不完全是因为工作。” “具体的日期你还记得吗?还有那个警探的名字?” 金把日期告诉了安妮。“至于他的名字,当时我确实是记在什么地方了。”她翻了翻堆在台面上的几摞档案。“啊,在这儿呢,”她说着抽出了一张撕下来的纸条,“威廉·奥弗顿警探。” 这世界可真小啊,安妮走出火灾调查小组实验室的时候心想,简直是无巧不成书。曾经跟踪她的那个警察竟然也跟踪过莎拉雅。当然,那家伙现在已经死了,不过他也许还能告诉安妮该到哪儿去找莎拉雅。 安妮拿出手机,迅速查到了威廉·奥弗顿所在的分局、分局的地址,以及奥弗顿的上司的名字。她随即赶到分局亮出了自己的证件,对值班的警员说她有很紧急的事要找莫雷尔队长。不出安妮所料,值班警员开始找理由推搪,于是她就搬出了老头子的大名。这一下对方拿起了电话机。五分钟之后,一名身穿制服的年轻警察陪着她走进了莫雷尔队长占据楼层一角的办公室。 莫雷尔挥挥手示意制服警察离开,请安妮坐下,随即关上了办公室的门。“赫尔德女士,我能帮些什么忙?”他是个头发稀疏的小个子,留着又短又粗的八字胡,那双眼睛显然已经对死亡司空见惯。“值班警员说你的事很紧急。” 安妮直奔主题。“中情? ?正在调查奥弗顿警探失踪的事。” “比尔·奥弗顿?我手下的比尔·奥弗顿?”莫雷尔队长看起来很不解。“中情局为什么——” “此事涉及国家安全,”安妮说着抛出了这个含义笼统却屡试不爽的词,现如今任何人对此都无法回绝,“我需要查看过去一个月以来奥弗顿的所有办案记录,还有他的个人物品。” “当然可以,没问题,”莫雷尔说着站起身,“他的失踪案仍在调查之中,所以全部资料都还放在局里。” “队 长,调查一旦取得任何进展我们都会直接与你联系。”安妮这么说是为了让莫雷尔放心。 “非常感谢,”他打开门朝外面吼道,“里奇!”刚才的那个制服警察应声跑了过来。“里奇,你带赫尔德女士去看看奥弗顿的个人物品。” “是,队长,”里奇说着转向了安妮,“请跟我来,女士。” 女士。上帝啊,这个称呼让她觉得自己都老了。 他领着安妮朝走廊的另一头走去,从金属楼梯下到了地下室的一个房间。一道顶天立地的铁栅栏护住了这个房间,栅栏上有扇锁着的门。里奇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然后带着安妮走进房间内的通道之中,通道两旁是一排排实用的金属搁架。搁架上堆满了按字母顺序摆放的纸箱,都贴着用打字机打出的标签。 里奇从架上抽出两只箱子,把它们搁到靠在房间后墙边的一张桌子上。“这是和工作有关的资料,”他说着指了指左侧的那只纸箱,“另一只箱子里是他的个人物品。” 他眼巴巴地望着安妮,就像一只期待主人表扬的小狗。“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这样就行了,里奇警官,”安妮微笑着说道,“后面的事我自己来处理。” “好的。呃,那我就不打扰您了。如果您有什么需要,我就在隔壁的房间里。” 等到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安妮打开了左边的纸箱,取出里面所有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排在桌上。含有奥弗顿办案记录的档案被她单独放到了一旁。确信桌上的其他东西对自己并没有任何价值之后,她就把注意力转向了办案记录。安妮仔仔细细、有条不紊地逐一查看着记录,尤其留心奥弗顿在金·洛维特告诉她的那个日期及其之后记录下的内容。她什么都没发现。 “妈的!”她低声骂了一句,接着又打开了右边那只装着奥弗顿个人物品的纸箱。箱子里的东西比她预想的还要寒酸:一把便宜的梳子,上面还缠着几根头发;两盒TUMS抗胃酸钙片,其中一包已经拆开;一件蓝色的西服衬衣,脏乎乎的前襟上沾着的东西好像是意式番茄沙司;一条难看透顶的红蓝条涤纶领带;一张照片,照片上咧嘴傻笑的小伙子身穿全套橄榄球运动服,估计是奥弗顿的儿子;一盒雀巢葡萄干牛奶巧克力,还有一盒巧克力糖,都没拆包。就这些东西。 “该死!” 安妮猛地一扬手,把奥弗顿警探身后留下的破烂玩意全扫到了桌子底下。她正准备转身走人,却发现那件蓝衬衫胸口的衣袋里露出了一丁点白色。安妮弯下腰,伸出手指把那东西夹了出来,是一张折成四折的横格纸。她把纸展平,看到那上面有蓝色圆珠笔草草写下的字迹: S.穆尔——东北8&12(查) 安妮的心跳加速了。这就是她要找的东西。S.穆尔指的无疑是莎拉雅;“(查)”的意思有可能是“需要检查”。当然,第八街并没有在东北区和第十二街相交;这两条街在整个华盛顿市区都挨不上边。不过奥弗顿显然是跟着莎拉雅到了东北区。她跑到那个鬼地方去干什么?不管莎拉雅要搞什么名堂,这事她都没有向中情局汇报。 安妮站在原地盯着奥弗顿记下的这条备忘,琢磨着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不禁笑出了声。英文字母表中的第十二个字母是“L”,是东北区第八街和L街的交叉口。 如果莎拉雅还活着,她很有可能跑到那地方躲了起来。 伯恩从两块巨石的中间穿过,手中的灯光照亮了穆塔·伊本·阿齐兹刚才走的那条小路。小路朝西延伸出大约一公里,然后突然转向了东北。伯恩爬上了一段缓坡,这之后的小路几乎直指北方,经过一块浅浅的洼地又逐渐上升,通向了一片相当大的高地。 与此同时伯恩离穆塔·伊本·阿齐兹也越来越近了,在刚才的几分钟里他的位置根本就没动。松林依然很茂密,脚下厚厚的一层棕色松针散发出浓郁的清香,也掩盖住了声息。 但是伯恩又走了五分钟,发现松林直接就消失了。显然这里的树都给砍掉了,以便开辟出一条长度足够喷气机起降的跑道——伯恩看到那架飞机就停在土路跑道的另一头。 还有穆塔·伊本·阿齐兹,他就站在折叠式舷梯旁边的地上。伯恩大步走出林中的小路,径直朝那架“荣誉君主”型公务机走去。漆黑的夜空中点缀着一颗颗放射出清辉的星辰,就像是珠宝商放在天鹅绒衬垫上的亮闪闪的钻石。一阵微风从清朗的山顶上吹过,带来了海洋那强烈的矿物气息。 “该出发了,”穆塔·伊本·阿齐兹说道,“都准备好了吧?” 伯恩点了点头。穆塔·伊本·阿齐兹举起拿在手里的黑色小东西,揿动了上面的一个按钮,跑道上的灯随即亮起。伯恩跟着穆塔上了舷梯,一进到机舱里面就把梯子收了回来,然后径自走向飞机前部的驾驶舱。他对“荣誉”系列的飞机都很熟悉。“君主”这个机型的航程超过四千五百公里,最高时速可达八百二十六公里。 伯恩坐进驾驶员的座椅,开始拨动开关、转动仪表盘,逐一执行起飞前复杂的检查项目。所有的仪表都很正常。 他松开刹车,把油门拉杆推向前方。“君主”公务机立刻作出了反应。他们沿着跑道向前滑行,速度越来越快。机身腾空而起,飞进了闪烁着星光的漆黑夜空,随即稳稳地向上爬升,把金角湾——通往亚洲的门户——抛在了身后。 30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马丁·林德罗斯用极为流利的俄语问道。 他仰躺在米兰沙阿的地下医务室里,望着卡佳·斯捷潘诺娃·弗多瓦鼻青脸肿的面庞。尽管如此,魏因特罗布这位年轻的妻子还是美得惊人。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她一边没精打采地答着话,一边颇为笨拙地处理着林德罗斯喉头的擦伤。在魏因特罗布让卡佳放弃“十大完美模特”的职业生涯之后,她曾接受过内科医生助手的培训。 “这地方有好几位医生和博士:你的丈夫、赛纳兹博士,还有安杜斯基医生。他们为什么要拿法迪的钱,甘心为他效力?”说到安杜斯基医生(这个整容医生摘掉了林德罗斯的一只眼球,还为卡里姆重塑了面孔)时林德罗斯不禁心想,安杜斯基怎么没来给他治伤,而是派来了如此笨手笨脚的一个外行?几乎就在提出这个问题的同时他也已经想到了答案:他对法迪和法迪的弟弟都已不再有任何用处。 “他们都是人,”卡佳说道,“人必然有弱点。法迪找到了他们身上的弱点,再利用这些弱点来要挟他们。赛纳兹博士的弱点是金钱。安杜斯基医生嘛,他的弱点却是漂亮的小男孩。” “那魏因特罗布呢?” 卡佳做了个鬼脸。“啊,我的丈夫。他以为自己很高尚,以为自己是在逼不得已地为‘杜贾’工作,因为法迪用我的安危来要挟他。当然啦,他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事实上,他为法迪工作是为了重新赢得自己的尊严。法迪的弟弟以无中生有的罪名把他踢出了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我的丈夫需要工作。工作就是他的弱点。” 她往后一靠,把双手搭在大腿上。“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根本干不来这个?但科斯廷坚持要让我来给你治伤,我又有什么选择呢?” “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卡佳。每个人都是这样。你只需要张开自己的眼睛。”他朝站在医务室门口的两个守卫瞟了一眼,他们正压低声音说着话。“难道你不想离开这儿?” “那科斯廷怎么办?” “魏因特罗布已经完成了法迪交给他的工作。像你这么聪明的女人应该知道,现在他反倒成了他们的累赘。” “这不可能!”她说道。 “卡佳,我们都有自己欺骗自己的本事。麻烦就是从自我欺骗开始的。瞧瞧你丈夫就知道了。”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瞪着他,眼睛里的神情很古怪。 “我们也有能力做出改变,卡佳。我们要做的就是下定决心,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继续走下去,才能活命。” 她把目光转开了片刻,人们在害怕的时候都会这样,这表明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但还需要一份鼓励。 “卡佳,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林德罗斯轻声问道。 她的目光一下子转了回来,他能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深藏的恐惧。“是法迪,法迪和他手下的人。他们要逼着科斯廷尽快做好那个核装置。” “这说不通啊,”林德罗斯说道,“既然魏因特罗布知道你已经落到了法迪的手里,法迪还用得着再逼他吗?” 卡佳咬住嘴唇,两眼直盯着自己给林德罗斯治伤的双手。她裹好了他的伤口,站起身来。 “卡佳,你怎么不回答我?” 她走出了医务室,没再回头。 东北区第八街和L街的十字路口,站在冷雨之中的安妮·赫尔德能感觉到雨衣右边口袋里的史密斯威森J型小手枪沉甸甸的重量,那东西简直像是长在她身上的一块可怕畸形物,刚刚才被诊断出来。 她知道自己必须放下一切,必须不顾一切。只有这样,她才能除掉心中那种失去归属、一无所有的感觉。她现在能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再次证明自己的价值。如果她打死了莎拉雅,肯定就能重新回到卡里姆的怀抱。她就可以再次找到归属感。 她竖起衣领挡住随风飘来的雨,开始向前走。置身这一带她本该感到害怕——这地方连警察都怕——但奇怪的是此刻她心中并无畏惧。不过,这可能一点也不奇怪。她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她转过街角走上了第七街。她想要找什么?什么样的线索才能证实她的推断,证明莎拉雅的确躲到了这个地方?一辆车从她旁边开过,接着又是一辆。一张张脸——黑人的、拉美裔的、带着敌意的、陌生的面孔——随着开过的车向她怒目而视。有个司机冲着她咧嘴而笑,舌头还猥亵地动来动去。安妮把右手伸进口袋,紧紧握住了那把史密斯威森。 她边走边留意着路旁的一座座房子——有的已被拆毁,有的倒伏在地,有的则因无钱修缮、疏于保养或火灾而变得破败不堪。房前只有一丁点大的前院里堆满了瓦砾和垃圾,就好像整条街全住着废品旧货商,大家都把破烂寒碜的存货拿出来摆在街上卖。空气污浊不堪,到处都是腐烂的垃圾和尿水的臭味,还弥漫着失败与绝望的气息。一条条骨瘦如柴的野狗在街上窜来窜去,看到她走近就龇出黄兮兮的利齿。 安妮就像是个快要淹死的人,死命攥着手中能让她不致没顶的惟一一样东西。她觉得自己紧攥着左轮枪握把的掌心冒出了汗。这一天总算来了,她心中冒出了模模糊糊的念头,在射击场上耗费的那么多时间终于能对她起到帮助。她仿佛能听到中情局的射击教官那低沉而干脆的声音。她在给局里配发的史密斯威森重新装弹的时候,教官就会出言纠正她的姿势,或是握枪的动作。 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姐姐乔伊丝,想起了她们在童年时代都曾经历过的痛苦。不过她们也有过快乐,不是吗?夜里两个孩子常常躺在同一张床上,互相说鬼故事,看谁会先被吓得尖叫起来。现在安妮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鬼魂,只能在这个她已无法寄身的世界之中四处飘荡。她穿过了街道,路旁那片空地上的野草长得高可及腰,即便在冬天还保持着顽强的生命力。像老人的脸一般饱经风霜的旧轮胎、空空如也的塑料瓶、注射器、用过的避孕套、手机、一只没了袜头的红袜子,还有一只被切断的胳膊! 安妮吓得一蹦,心脏在胸腔中狂跳不已。原来那只是玩具娃娃的胳膊。但她急剧的心跳仍然没有平缓下来。她着魔一般怔怔地瞪着那根断掉的胳膊。它就像是乔伊丝突然中断的未来,静静地躺在一堆枯死的杂草里。乔伊丝的未来和她的现在又有什么分别?安妮在心中自问。她很久都没哭过了,现在她似乎已经忘了该怎么哭泣。 天色已暗成了沉郁的夜,冰冷的雨丝也化作了凉飕飕潮乎乎的雾气。水雾似乎凝结在了她的头发和手背上。不时有警笛声虚弱无力地响起,但响过后只剩下一片令人不安的宁静。 一阵引擎的隆隆声从她身后传来。她突然停步,心猛烈地跳动着,让旁边的车先开过去。那辆车并没有超到她前头,于是她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车子的轮廓在雾气中显现出来,以同样的速度不急不忙地跟在她身后。 安妮突然转过身,握紧手中的史密斯威森朝那辆车走去。看到她径直走来,车子也停住了。驾驶员那边的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一张形容憔悴的长脸。那人的肤色黑得犹如旧皮鞋,下半截脸上长着灰白的胡子。 “你好像迷路了啊。”司机的嗓音又粗又哑,显然是焦油和尼古丁的长期毒害所致。“我这是黑车,”他抬起手碰了碰戴在头上的棒球帽,“估计你想要搭个车。街角那边有帮小流氓,看到你他们准保会直淌口水。” “我能照顾自己。”突然袭来的惧意让她的语气充满了戒备。 黑车司机带着受惯欺凌的神情瞟了她一眼。“随你的便。” 就在他换上挡准备把车开走的时候,安妮说道:“等等!”她抬起一只手抹了抹自己湿漉漉的额头,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发烧了。她这是在骗谁啊?她根本没勇气朝莎拉雅开枪,更别说把她杀掉了。 她抓住后车门上的把手,拉开门钻进黑车,把自己家的地址告诉了司机。她不想回中情局总部。她不敢面对贾麦勒,也没脸去见老头子。她不知道自己今后究竟能不能再面对这两个人。 这时她注意到黑车司机把头转了过来,正仔细端详着她的脸。 “干吗?”安妮说话时的戒备之意太明显了些。 司机咕哝了一句。“你长得真他妈好看。” 安妮强自克制着没发火,掏出几张钞票在司机的面前晃了晃。“你到底开不开车?” 司机舔舔嘴唇,换上了挡。 车子开动时安妮把身子往前一倾。“告诉你,”她说道,“我身上有枪。” “小妹,我也有,”长着灰白胡子的司机朝她斜睨一眼,“我他妈也有枪。” 中情局局长和卢瑟·拉瓦列在西斯尔餐厅见了面,这家颇为时尚的餐厅坐落于西北区第十九街和Q街的交叉口。老头子让安妮在大厅的中央订了张桌子,因为他希望能在一帮闹哄哄的食客的环绕下和拉瓦列谈话。 老头子从室外冬天的浓雾中走进喧嚷的餐厅时,五角大楼的情报主管已经在桌旁坐下了。他穿着藏青色的西服,白衬衣熨得笔挺,红蓝两色的斜纹领带上别着一枚美国国旗图案的釉质徽章。周围几张桌前的年轻男女都要比他整整小上一辈,拉瓦列坐在他们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拉瓦列拳击手般强壮的身躯把西服撑得鼓鼓的,肌肉过度发达的男人们穿起正装时都是这副模样。他看起来简直像是即将变身为绿巨人的布鲁斯·班纳。拉瓦列放下正在喝的加苏打水的威士忌,微笑着站起身,敷衍了事地握了握中情局局长伸出的手。 老头子在拉瓦列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卢瑟,约得这么仓促你还能赶来和我见面,谢谢。” 拉瓦列摊开了他那双肌肉结实、五指短粗的手。“你想喝点什么?” “欧本威士忌,”老头子对出现在身旁的侍者说,“倒两份酒,加一块冰。冰块不大就别放了。” 侍者微微点头,随即消失在人群之中。 “大冰块配烈酒最合适,”中情局局长对桌旁的同伴说道,“这种冰块融化得要慢一些。” 五角大楼的情报主管什么也没说,只是颇为期待地看着老头子。侍者送上纯麦芽威士忌之后,两个人举杯喝了起来。 “今晚的车堵得厉害,真让人受不了。”老头子说。 “起雾了嘛。”拉瓦列含糊应道。 “上回咱们俩坐下来喝酒是什么时候了?” “我不记得了。” 两个人好像都是在冲着邻桌上的年轻夫妇说话。这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横在他们中间,犹如已在战场上牺牲掉的卒子。侍者拿着菜单回到了桌前。两个人翻开菜单点了自己想吃的东西,侍者随即再次离开,不再打扰他们。 中情局局长从薄薄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档案,没打开就搁到了桌上。他把双手往档案上重重一拍。“估计你已经听说了在科科伦美术馆门口失控的那部两用车吧?” “你说的是交通事故?”拉瓦列耸了耸肩,“知道华盛顿每个钟头会发生多少起交通事故吗?” “这起事故可不太一样,”老头子说道,“那辆车企图撞死我的一名下属。” 拉瓦列拿起加苏打水的威士忌啜了一小口。老头子觉得他喝酒的模样就像个女人。 “你的那个下属是谁?” “是安妮·赫尔德,我的助理。当时马丁·林德罗斯和她在一起,他救了安妮一命。” 拉瓦列俯下身,拿出了自己带来的那份档案。档案封面上印着五角大楼的标志。他打开档案,一言不发地把它转了个方向,然后从桌上推了过去。 中情局局长开始看档案时拉瓦列说道:“你的总部里有人在定期发送并接收讯息。” 让老头子大吃一惊的还不仅仅是这个情况本身。“五角大楼从什么时候开始监听起中情局的通讯了?见鬼,这种行为严重违反了机构间互不干涉的规定。” “是我下的命令,总统也同意了。我们觉得有必要这么做。自从哈利迪部长了解到中情局出了内奸——” “哈利迪是听马修·勒纳说的,那家伙是他的人,”中情局局长愤愤地说道,“哈利迪根本无权干涉中情局的内部事务。你们向上汇报的时候我并不在场,这样总统怎么能充分了解情况?” “这都是为了中情局自身的利益着想。” 中情局局长阴云密布的脸上仿佛有闪电掠过。“你这话是在暗指我已经无法保护中情局的利益?” 拉瓦列把手指往前一戳。“你自己看档案。电子讯号叠加在中情局的通讯载波上,是加密的,我们尚未破解。另外,我们也不知道是谁在进行通讯。但从这些日期来看,显然不可能是海特纳——你说的那个中情局内奸。讯号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老头子把五角大楼的档案拨到一边,翻开了自己的那份档案。“如果这真是个泄密的漏洞,我会处理的。”他说。这帮蠢货查到的说不定是“堤丰”行动部与某位海外潜伏特工之间的通讯信号。马丁手下负责黑色行动的部门当然不可能去使用局内的普通联络渠道。“至于你呢,你要处理的事可是国防部长。” “你说什么?”两个人坐下来之后,这还是拉瓦列第一次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刚才提到的那件事。那辆企图撞死安妮·赫尔德的两用车。” “恕我直言,哈利迪部长跟我说过,他怀疑安妮·赫尔德就是中情局里的内奸——” 开胃菜端了上来:粉红色的大对虾,浸在血一般红的鸡尾酒酱之中。 拉瓦列刚准备去拿小叉子,中情局局长就从马丁·林德罗斯准备的档案里撕下一页递了过来。“那辆车差点把她撞死,开车的人是已故的乔恩·米勒。”老头子故意停了一下。“卢瑟,米勒你是认识的,就别再装了。他是国土安全部的人,但出身于国家安全局。米勒认识马修·勒纳。实际上,这两个家伙常结伴出去花天酒地。他们都是哈利迪的人。” “你说的这些都有确凿的证据吗?”拉瓦列满不在乎地问道。 老头子对这个问题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你知道我会怎么回答。不过根据我目前掌握的情况,开始调查已经足够了。米勒的银行账户里有来历不明的存款;勒纳的那辆兰博基尼他自己根本就买不起;去拉斯维加斯的时候,他们俩都在那儿扔过大把大把的钞票。傲慢的人往往会干蠢事,这可是一句古老的格言。”他又把那张纸拿了回去。“我可以向你保证,调查的事一旦捅到参议院,日后撒网时抓到的肯定不只是哈利迪,还有那些紧跟在他身边的人。” 中情局局长抱起了双臂。“说实话,我并不希望把如此严重的丑闻捅出去。它只会让我们在海外的敌人得益。”他拈起了一只大虾。“但这一次国防部长做得太过分了。他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竟然批准我们政府内部的人员去从事谋杀行径。” 老头子停顿了片刻,让对方好好考虑考虑他的这番话。等到情报主管抬起眼来看着他,老头子又说道:“这就是我的立场:我绝不会容忍如此肆无忌惮的违法行径。在我看来,你恐怕也容忍不了。” 穆塔·伊本·阿齐兹满腹心事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喷气机有机玻璃舷窗外蓝黑色的夜空。飞机的下方能看到里海风平浪静的海面,不过这景象时不时会被一片片海鸥羽翼般洁白的云朵遮没。 穆塔在“杜贾”组织中占据的位置是个阴暗的角落,担负着令人颇感屈辱的跑腿送信的职责;但他的哥哥却深得法迪的信任,堪称聚光灯之下的焦点人物。这一切都是因为敖德萨的那一刻,都是因为他们对法迪和卡里姆说出的谎言——阿布始终不允许穆塔说出真相。阿布当时告诉他,必须为了法迪守住这个秘密。但到了现在,穆塔在时隔多年之后才意识到这番告诫只不过是哥哥的又一个谎言。阿布一再坚持要隐瞒萨拉·伊本·阿谢夫之死的真相,其实都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巩固他在“杜贾”组织中的权力。 穆塔竭力让自己摆脱回忆,看到陆地模糊的黑影已出现在远方。他瞥了一眼手表。时间刚刚好。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心中有些犹豫不决。他的思绪转到了正在开飞机的驾驶员身上。穆塔知道此人并非真正的驾驶员;走出松林的时候他没有按照约定做出手势。那么此人究竟是谁?肯定是中情局的特工;很有可能就是杰森·伯恩。但三个小时之前他收到的那条手机短信却说杰森·伯恩已经死了,目击证人和电子追踪器(现在它的位置在黑海的海底)都能证明这一点。 但假如那个证人是在撒谎呢?假如伯恩发现追踪器之后就把它扔进了海里呢?伯恩这家伙简直像一条变色龙,开飞机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沿着机舱中央的通道走进了驾驶舱。驾驶员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面前整整齐齐的一排排仪表上。 “我们很快就要进入伊朗的领空,”穆塔说道,“你得用无线电把这个代号发送出去。” 伯恩点了点头。 穆塔两腿略微分开站在那儿,注视着驾驶员的后脑。他掏出了自己的科罗温TK型手枪。 “快发送代号。”他说道。 伯恩没理他,自顾自地驾机朝伊朗领空飞去。 穆塔·伊本·阿齐兹向前迈出一步,用科罗温手枪的枪口顶住伯恩的后脑勺。“立刻把代号发送出去。” “我要是不发送呢?”伯恩说道,“你就一枪崩了我?你会开‘君主’公务机吗?” 穆塔当然不会,因此刚才他才和这个冒牌货一起上了飞机。就在这时,飞机上的无线电哔哔地响了起来。 电子讯号中传来的微弱声音用波斯语说道:“Salām aleikom。Esmetān chī st?” 伯恩拿起了麦克风。“Salām aleikom。”他回答道。 “Esmetān chī st?”那个声音又问了一遍。你的无线电呼号是什么? 穆塔喊道:“你疯了吗?马上把代号告诉他!” “Esmetān chī st!”无线电里的声音喝道。对方已经不是在询问了。“Esmetān chī st!”这是个命令。 “见鬼,快把代号报给他们!”又惊又怒的穆塔浑身发抖。“否则我们会被击落的!” 31 伯恩猛然把“君主”公务机狠狠地拐向左方,站在驾驶舱里的穆塔·伊本·阿齐兹一下子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右侧的舱壁上。穆塔挣扎着刚要站起来,伯恩又拉动操纵杆做了个俯冲,同时把飞机拐向右侧。穆塔·伊本·阿齐兹顿时向后溜去,脑袋砰地撞上了驾驶舱门的边缘。 伯恩扭过头瞟了一眼。法迪的信使已经昏过去了。 雷达显示有两架战斗机正从伯恩的下方迅速逼近。如临大敌的伊朗政府一点都没浪费时间,迅速派出了他们的空防力量。他把“君主”的机头掉了过来,目测判定敌机的位置。伊朗人派了两架中国制造的歼6来拦截他,这种飞机是照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老式米格19战斗机造出的仿制品。歼6喷气式战斗机早已过时,沈阳飞机制造厂十多年前就已经不再生产这种机型。即便如此,这两架飞机却配备着“君主”没有的武器。他得想个办法来对付敌人的这一巨大优势。 他们本以为伯恩会掉转机头逃命。但他却压低了“君主”的机头,突然加快了速度径直朝那两架歼6飞去。伊朗飞行员显然非常吃惊,直到最后一刻才作出了反应——他们分别驾机朝两旁闪去,堪堪避开了迎面飞来的“君主”。 敌机刚刚闪开,伯恩就往后扳动操纵杆,将“君主”的机头垂直拉起。飞机翻了个斤斗,此刻他的位置正处于敌人的后方。两架歼6转过头,从左右两侧朝他飞来,飞机在空中划出的轨迹就像是四叶草的叶片。 他们朝他开火了。伯恩把机身往下一沉,避开了交叉火力,敌人立即停止了射击。他先把右边的那架歼6定为目标,因为它离得比较近。伯恩听任那架飞机从下方朝他追来,让敌机飞行员以为他犯了个战术错误。歼6的机载航炮又打响了,伯恩一边实施规避机动,一边等着敌机从后面咬住自己的尾巴,然后又把“君主”的机头拉了起来。刚刚见识过这一招的伊朗飞行员已经做好了准备,驾机紧跟在“君主”的后面迅速向上爬升。伊朗飞行员知道接下来伯恩打算怎么干——他会让“君主”陡然转入俯冲。伯恩确实这么做了,但俯冲的同时他也在猛地向右拐。尽管伯恩已经把“君主”的速度发挥到了极致,歼6仍然紧咬着他不放。在气流强大剪切力的作用下,疾速飞行的敌机机身开始咔咔作响。伯恩再次加大了俯冲和拐弯的角度。 在他的后方,那架老式的歼6战斗机又是颤抖又是摇晃。突然间,飞机左翼上的几颗铆钉被气流吸得飞了出去,机翼顿时瘪了一块,就像是被无形的拳头狠砸了一记。歼6的机翼从翼根与机身的连接处砰然折断。伴着一阵四处飞散的金属碎片,断成两截的敌机翻翻滚滚地坠向了地面。 第二架歼6从他们后面追了上来,航炮射出的炮弹穿透了“君主”公务机的蒙皮。现在伯恩驾机全速朝伊阿边境飞去,只用了几秒钟就进入了阿富汗的领空。伊朗人派出的第二架歼6还是紧追不舍,引擎轰鸣着,航炮也在不停地射击。 就在伯恩进入阿富汗领空处的南方有一连串始于伊朗北部的山峰。这些山峰的海拔并不是很高,但到了伯恩现在所处的位置却有几座高峰,就在马赫拉山脉的西北部。伯恩让罗盘指向东南偏东方向,压下“君主”的机头朝最高的几座山峰飞去。 跟着伯恩俯冲而下的歼6改成平飞时也颤抖了起来,机身发出了尖厉的啸叫。伊朗飞行员刚才看到了同伴的下场,追击时无意和“君主”离得太近。但歼6仍然在后方略高一点的位置上尾随着伯恩的飞机,还不时朝他的引擎开上几炮。 伯恩发现,敌机飞行员现在企图把他逼进前方危崖壁立的两座山峰之间的那道峡谷。山谷中的空间较为狭窄,这家伙是想尽可能限制“君主”公务机优越的机动性,在陡峭的山谷里追上他,然后将他击落。 巍然耸立的山峰挡住了两侧射来的光线,巨大的崖壁从他们的眼前一掠而过。两架飞机现在都飞进了山谷。伊朗飞行员把“君主”逼到了他所希望的位置上。他知道自己的猎物在这种地方无法充分实施规避机动,便开始猛烈射击。 伯恩感觉到又有几发炮弹穿透了“君主”的机身。万一引擎被歼6打中他可就完蛋了,到时候他连反应都来不及。他以飞机的右翼尖为圆心拐了个小弯,摇摇晃晃地避开敌机的火力。但这个动作只能让他暂时缓口气。除非能找到更为彻底的解决办法,歼6迟早会把他从空中击落。 他看到左侧光秃秃的山壁上有一道参差不齐的裂口,立即驾机朝那个方向飞去。伯恩几乎立刻发现了危险所在:一块尖塔形的巨石把缺口隔成了两半。 此刻他们所处的山谷非常狭窄,伯恩后面的那架歼6也和他一样在侧着机身飞行。伯恩略微调整了一下“君主”的姿态,让自己的机身对准尖塔形的巨石,挡住了歼6飞行员的视线。 从伊朗飞行员的角度来看,他以为两架飞机都能飞过前方的缺口。他一心要把“君主”公务机打下来,因此当猎物在飞进缺口前的最后一瞬间微微转向右方的时候,他根本没机会作出反应。尖塔形的巨石迎面朝他扑来,近在眼前的可怖危险把他吓呆了;紧接着飞机就猛地撞上了石头,从轰然爆开的火球中腾起的黑色烟柱直冲向光秃秃的天空。歼6战斗机和飞行员都化成了一堆炽热的灰烬,仿佛倏然消失在了魔术师的手中。 莎拉雅被婴儿的啼哭声弄醒了。她想动弹一下,但遭到电击的神经却疼痛难忍,不由得哼出了声。婴儿好像是被她弄出的动静激怒了,扯开嗓门嚎哭起来。莎拉雅朝四周看了看。她待在一个颇有点肮脏的房间里,昏暗的灯光也显得脏乎乎的。空气中弥漫着做饭时散发出的香味,还有拥挤在一起的 人体的气息。她对面的墙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幅基督受难像的廉价复制品。她这是在哪儿? “喂!”她喊了一声。 片刻之后泰隆出现在了门口,左边臂弯里抱着个婴儿。小宝宝的脸气呼呼地揪着,五官全挤到了中心,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拳头。 “嗨,感觉怎么样啊?” “好像刚刚和伦诺克斯·刘易斯打过十五个回合。”莎拉雅尽量协调着全身又尝试了一次,总算坐了起来。她费力地坐直身子,说道:“伙计,这回我可欠了你一个大人情。” “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会找你还情哦。”他咧嘴一笑,走进了房间。 “黑色福特车上的那两个人后来怎么样了?他们没跟踪你——?” “大姐,那两个家伙都死啦。他们再也不会来烦你了,放心吧。” 号啕大哭的婴儿把小脑袋转了过来,两眼直盯着莎拉雅的眼睛,那种惹人怜爱的神情只会出现在一点点大的小孩子的脸上。她不再嚎哭了,而是抽抽搭搭地哽噎起来。 “让我抱抱。”莎拉雅伸出了双臂。泰隆把婴儿交给了她。小宝宝马上把脑袋贴到她的胸前,咿咿唔唔地叫了一声。“泰隆,宝宝饿了。” 他离开了房间,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满满的奶瓶。他倒过瓶子,在手腕内侧的皮肤上试了试温度。 “行了。”他说着把奶瓶递给了她。 莎拉雅盯着他半晌没做声。 “怎么了?” 她把奶嘴凑到婴儿的嘴唇边。“我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些事。” “没想到我会有孩子?” “这宝宝是你的?” “不是,是我妹妹的孩子,”他转过半个身子喊道,“艾莎!” 门口一时间还是看不到人影,不过泰隆肯定是觉察到了什么动静。他说道:“快出来吧。” 莎拉雅看见外面有个影子动了动,接着一个长着咖啡色大眼睛、身材细瘦的小女孩就站到了门口。 “别害羞嘛,”泰隆的声音变得很柔和,“这位是特工小姐。” 艾莎蹙起了眉毛。“特工小姐?你是不是很吓人啊?” 艾莎的爸爸和颜悦色地笑了。“才不是呢,你瞧她把达伦娜抱得多好?特工小姐,你不会咬人的,对吧?” “艾莎,叫我莎拉雅我就不会咬人啦,”莎拉雅冲着小女孩微微一笑,发现她长得很漂亮,“你会喊这个名字吗?” 艾莎盯着她没说话,小小的手指头摆弄着自己的一根辫子。泰隆正准备训她,莎拉雅抢在他前头说道:“你的名字可真好听。艾莎,你几岁了?” “六岁,”小女孩说话时的声音很小,“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啊?我名字的意思是‘健康快乐。’” 莎拉雅笑了。“我知道,那是阿拉伯语。‘莎拉雅’是波斯语里的一个词,意思是‘公主’。” 艾莎的眼睛睁大了,她又朝房间里走了几步。“你真的是公主吗?” 莎拉雅忍着没笑出声来,假作严肃地说道:“不是啊,我可不是真的公主。” “她应该算是公主哦,”泰隆故意没理会莎拉雅瞥向他的奇怪眼神,“只不过她不能说出来。” “为什么?”小女孩现在完全给吸引住了,摇摇晃晃地走到他们身前。 “因为有坏人在追她。”泰隆说道。 小女孩抬起眼看着他。“就像你打死的坏人一样,是不是啊,爸爸?” 在接下来的一阵沉默中,莎拉雅能听到街上传来的各种嘈杂声响:摩托车突然迸发出的低沉轰鸣、震得人牙齿咯咯直响的嘻哈音乐,还有没完没了的激烈争执。 “去和莉比姑姑玩吧。”他说话时并没发脾气。 艾莎最后朝莎拉雅望了一眼,转过身蹦蹦跳跳地跑出了房间。 泰隆转向莎拉雅正要说话,却突然脱掉了一只鞋,紧接着娴熟无比地把它使劲掷向房间的角落。莎拉雅转过头就看到一只大老鼠躺在墙角处的地上,脑袋差点都被泰隆的鞋跟砸掉了。他找了些旧报纸把死老鼠裹起来,擦干净鞋子,带着老鼠走了出去。 返回房间时泰隆说道:“艾莎的妈妈碰到了这附近常有的事。她在一次飞车射杀中被打死了。当时她正好和两个表哥在一起,他俩贩毒时偷偷捞了点好处,惹火了贫民窟的一帮流氓。”他的脸沉了下来。“我咽不下这口气。” “是啊,”莎拉雅说道,“那是肯定的。” 小宝宝已经喝光了奶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躺在莎拉雅的怀里,呼吸又深又匀。 泰隆沉默了,突然显得有些害羞。莎拉雅歪过脑袋看着他。 “怎么了?” “嗯,我有件重要的事想告诉你,最起码我觉得它挺重要,”他坐到了床沿上,“说来话长,不过我尽量说得利索点。” 泰隆把M&N车身修理厂的事告诉了莎拉雅。他说自己和汤克盯着那地方有一段时间了,本想把它当作手下人的据点。有一天夜里他看到那儿来了几个带枪的人,等他们离开之后他和汤克偷偷溜进了修理厂,发现了堆在里头的东西。“全是塑性炸药之类的鬼玩意儿。”他告诉莎拉雅自己还看到两个家伙——一男一女——在修理厂把一个男人的尸体大卸八块。 “我的上帝,”莎拉雅听到这儿打断了他,“你能描述出那一男一女的长相吗?” 泰隆便说了起来,他用语言描述假林德罗斯和安妮·赫尔德的相貌时准确得惊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莎拉雅苦涩地想道,他们竟然这么轻易地愚弄了我们。 “好,”她最后说道,“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俩在房子里放了一把火。修理厂全他妈给烧成平地了。” 莎拉雅想了想。“这么说,当时爆炸物已经被转移走了。” “那当然,”泰隆点了点头,“还有个情况。我不是在第九街和佛罗里达大道上摆平了那两个骚扰你的鸟人吗?其中一个家伙我认识。那天夜里在修理厂外头放哨的就是他。” 32 空中缠斗进行到后半段时,穆塔·伊本·阿齐兹就开始动弹了,现在伯恩发觉他已经重新站了起来。伯恩不可能放下飞机的操纵装置去和穆塔搏斗,他得另想办法来对付这个恐怖分子。 “君主”公务机此刻已快要飞到峡谷的尽头。穆塔·伊本·阿齐兹刚用枪口顶住伯恩的右耳,他就驾机朝着峡谷尽头的那座山峰飞去。 “你要干什么?”穆塔说。 “把你的枪拿开。”伯恩一边说,一边注视着在他们前方陡然升起的山峰。 穆塔直瞪着挡风玻璃外的情景,仿佛着了魔。“快转向。” 伯恩没理他,“君主”的机鼻仍然正对着那座山峰。 “你这样会把我们俩都害死。”穆塔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突然间,他把顶住伯恩脑袋的枪拿开了。“好吧,好吧!你赶快——” 他们离山峰的距离已经近得吓人。 “把枪扔到驾驶舱的那边去。”伯恩命令道。 “你拖得太久了,”穆塔·伊本·阿齐兹大喊,“我们肯定要撞山的!” 伯恩的两只手还是稳稳地握着操纵杆。穆塔怒吼一声把枪扔到了地上。 伯恩把操纵杆使劲向后一拉,“君主”顿时仰起机头向上飞去。山峰以惊人的速度朝他们迎面扑来。他们飞越而过的时候会很悬,恐怕只有毫厘之差。伯恩在最后一瞬间看到了右边山峰上的缺口,就好像上帝的手从天而降砍掉了半个山头似的。他看准山势斜过了机身;倾角只要稍稍再大一点,峭壁就会蹭掉右侧机翼的尖端。他们擦着山峰的顶端疾掠而过,仍在攀升的“君主”公务机钻出峡谷飞进了蓝天。 手脚着地的穆塔急忙朝枪掉落的地方爬去,这伯恩早就料到了,此时他已经打开了自动驾驶仪。他解开安全带,纵身跃到恐怖分子的背上,照着他的后腰狠狠地打了一拳。穆塔闷哼了一声,顿时瘫倒在驾驶舱的地板上。 伯恩迅速捡起枪,然后用在机械师储物柜里找到的一卷铁丝把恐怖分子捆了起来。他把穆塔拖进驾驶舱,又坐回到驾驶员的座椅上。伯恩关掉自动驾驶仪,把航向又向南调整了一些。他们现在已经飞过了半个阿富汗,正朝着东部边境线另一侧巴基斯坦境内的米兰沙阿飞去。伯恩已经仔细研究过飞行员的那张地图,图上米兰沙阿的位置画了个圈。 穆塔·伊本·阿齐兹嘴里吐出了一连串贝都因人常说的污言秽语。 “你就是伯恩,”他骂完又说道,“我猜对了。你故意编造了自己的死讯。” 伯恩咧嘴冲着他笑了笑。“咱们还是来看看大家伙儿的真名都叫什么,你说呢?先从阿布·加齐·纳迪尔·贾穆赫·伊本·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开始。不过法迪这名字要简短得多,也更直截了当。” “你怎么会知道——” “我还知道他的弟弟卡里姆在假冒马丁·林德罗斯。” 穆塔的黑眼睛里流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还有他们的妹妹,萨拉·伊本·阿谢夫。”信使脸上的神情让伯恩觉得非常快意。“没错,这个名字我也知道。” 穆塔面如死灰。“她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你了?” 伯恩顿时明白了。“敖德萨的那个晚上我们准备和线人接头的时候,你也在场。我朝冲进广场的萨拉·伊本·阿谢夫开了枪。我们差点就死在了你们设下的陷阱里。” “你把她带走了,”穆塔·伊本·阿齐兹说道,“你抱着萨拉·伊本·阿谢夫逃掉了。” “那时候她还活着。”伯恩说。 “她说什么了吗?” 这句话穆塔是脱口而出的,伯恩明白他非常想知道答案。为什么?这里面有些事伯恩还不知道。他漏掉了什么? 伯恩目前了解的情况也只有这些,但关键在于他得让对方相信自己还掌握着更多的情况。他作出了判断:眼下最好的策略就是一言不发。 沉默在穆塔身上发挥了作用,他变得极为不安。“她说出了我的名字,对不对?” 伯恩保持着平淡的语气。“她干吗要说这个?” “她确实说了,对不对?”此时穆塔已紧张万分。他徒劳地把身子扭来扭去,竭力要挣脱束缚。“她还说了些什么?” “我不记得了。” “你肯定记得。” 穆塔·伊本·阿齐兹已经上钩了,接下来伯恩要做的就是慢慢收紧钓线。“我看过一个医生,他说如果别人能将我忘记的事描述一番——哪怕只是两三句话——就可以唤醒我的记忆。” 他们就快飞到边境了。伯恩开始缓缓降低高度,朝米兰沙阿附近隆起的山脉飞去,这地方不露丝毫痕迹地藏匿着许多极度危险的恐怖组织。 穆塔难以置信地瞪着伯恩。“我没听错吧?你想让我来帮助你?”他哈哈一笑,但笑声中却毫无欢愉之意。“别做梦了。” “随你的便,”伯恩此时把注意力全集中到了渐渐显露出细微特征的险恶地形上,“反正是你在问我。至于你愿不愿意帮我回忆,这都无所谓。” 穆塔的脸朝一侧扭曲起来,接着又拧向另一边。他似乎正处于极大的压力之下,伯恩不知道那可怕的压力究竟是什么。表面上伯恩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但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把赌注加高一点。于是他说道:“再过六分钟就要降落了,也许还会稍稍提前一些。你最好坐稳点。”伯恩回过头朝穆塔·伊本·阿齐兹瞟了一眼,不由得笑了起来。“哦,你都已经系好安全带了啊。” 然后穆塔开口了。“那不是意外。” “很不幸,”卡里姆说道,“拉瓦列说得没错。” 中情局局长不由自主地身子一缩。显然他并不希望接二连三地听到坏消息。“‘堤丰’行动部的联络信号不是常常会叠加在局内的通讯载波上吗?” “长官,确实是这样。但我费了很多工夫仔细核查了电子通讯情况,发现有三次通讯联络并未记录在案。” 两个人并肩坐在西北区第十六街方德里卫理公会教堂的第六排长椅上。在他们身后,长椅靠背上镶着的一块牌子上如此写道:1941年的圣诞礼拜上,富兰克林·D.罗斯福总统和温斯顿·丘吉尔首相曾并肩坐于此处。也就是说,那次礼拜举行于日本空袭珍珠港的三个星期之后——对美国而言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至于英国,它却在那场痛苦的灾难中得到了一个强大的盟友。因此,这排长椅在老头子心目中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老头子往往不得不从事一些见不得光的艰难勾当,每逢这种时候他就会到这儿来祈祷,希望能得到自己亟须的省悟和精神力量。 老头子低下头盯着副手递给他的那份档案,心中已毫无怀疑——又有一起这样的勾当正摆在他的面前。 他呼出一口长气,翻开了档案。那里头用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就是令人害怕的真相。但局长还是抬起头来,颤声问道:“是安妮?” “长官,恐怕是这样。”卡里姆很小心,两只手还是像刚才那样摊开着搭在大腿上。老头子显然是大受打击,他也得装出一副沉重的样子来。这个消息让中情局局长震撼不已。“三次通讯联络都来自安妮持有的一部PDA。这部PDA并未经过中情局的授权,在这之前我们对它根本就一无所知。看样子她还曾替换并篡改情报,从而把罪名栽到了蒂姆·海特纳的头上。” 中情局局长沉默良久。他们刚才一直在悄声说话,因为教堂里的传音效果好得出奇。但等到老头子再度开口的时候,卡里姆得把身子凑过去才能听见他的声音。 “这三次通讯的内容是什么?” “讯息是通过加密频段发送的,”卡里姆说道,“我已经安排了几个最能干的人,他们正在设法破解。” 老头子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干得好,马丁。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今天,此时此刻,老头子的一大把年纪全写在了脸上,他甚至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竟然被深得自己信任的安妮背叛了,他的生命之火似乎都因此黯淡了下去。他佝偻着腰坐在那儿,耸起了双肩,仿佛在等待着更为沉重的心理打击。 “长官,”卡里姆轻声说道,“我们必须立刻采取措施。” 中情局局长点点头,但他的目光还是茫然地瞪着空处,仿佛在注视着旁边的人根本无从想像的思绪和回忆。 “我认为这件事应该在私下里处理掉,”卡里姆接着说,“就您和我两个人。您觉得呢?” 老头子那双充满黏液的眼睛转了过来,望着他这位副手的脸。“是啊,当然得在私下里解决。”他的声音低得犹如耳语,说到解决这个词的时候嗓子都哑了。 卡里姆站起身。“我们走吧?” 中情局局长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浮现出了阴沉得可怕的神色。“现在就去?” “长官,现在就处理掉最好——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他扶着老头子站起身,“她这会儿不在总部。我估计她是在家里。” 然后他递给了中情局局长一把手枪。 几个小时之后,卡佳回到医务室来查看林德罗斯肿胀的喉头。他躺在一张低矮的行军床上,卡佳就在床边跪了下来。她用手指检视自己包扎的伤口时笨拙得要命,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根本做不好这个,”她轻声说道,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什么都做不好。” 林德罗斯看着卡佳,想起了刚才他们说的最后几句话。他不知道此刻是否应该再说点什么,又担心自己一张口反而会让她变得更为疏远。 在一段漫长而紧张的沉默之后,卡佳开口了。“我一直在想你刚才跟我说的话。” 她的双眼终于迎向了林德罗斯的目光。卡佳的眼睛是非常美丽的蓝灰色,犹如暴雨将至时的天空。 “现在我觉得科斯廷是想让法迪来伤害我。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想让别人这么做?就因为害怕我会离开他?就因为他想让我看看没有他保护的世界是多么危险?我不知道。但他没必要这么干啊……”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即便是被自己柔嫩的手指一碰,她还是疼得蹙起了眉头。“他没必要让法迪来伤害我。” “是啊,他确实没必要,”林德罗斯说,“他也不应该这么做。你很清楚。” 她点了点头。 “那就帮助我吧,”林德罗斯接着说道,“否则的话,我们俩都不可能活着离开这儿。” “我……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那就让我来帮你,”林德罗斯坐了起来,“只要你愿意,我会帮助你改变自己。但这必须得是你自己的愿望。你的愿望必须非常强烈,而且不惜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一切代价。”她的笑容里充满了自责,林德罗斯看得心都要碎了。“我生来就什么都没有,长大成人的时候也是一样。后来因为一次偶遇,从此我就什么都不缺了,最起码别人是这么跟我说的,而我自己有段时间也相信了。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样的生活比一无所有还要糟糕——没有一样东西是真实的。再后来我遇到了科斯廷,他许诺要让我离开那种不真实的生活。于是我就嫁给了他,可他所在的世界和我自己创造的世界同样虚伪。我心想:我到底属于哪儿啊?哪儿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深受触动的林德罗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们俩都是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卡佳微微转过头,朝门口的守卫瞥了一眼。“你知道该怎么逃出去吗?” “我知道,”林德罗斯说,“但我们得相互配合才行。”他看出了她眼中的恐惧,但也看到了希望的火花。 她终于问道:“要我做些什么?” 正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安妮听到屋外的街上响起了一辆汽车大马力引擎的低沉轰鸣。等到她抬起头来,那声音又停了。她刚要继续收拾东西,却在某种第六感或疑心病的驱使下穿过了位于二楼的卧室,朝窗外望去。 她看到中情局局长的防弹加长轿车停在楼下。老头子从车里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贾麦勒。她的心狂跳了一下。出什么事了?他们干吗要到家里来找她?难道莎拉雅设法联系上了老头子,把自己叛变的事告诉了他?不过不可能啊,贾麦勒和老头子在一起。贾麦勒绝不会让莎拉雅靠近中情局总部大楼半步,更别说听任她与老头子接触了。 可是万一…… 完全出于本能,她走到梳妆台前拉开第二个抽屉,摸索着那把史密斯威森手枪。从东北区回到家中之后,她把武器收进了平时藏枪的老地方。 楼下响起的门铃声把她吓了一跳,虽说她早料到门铃会响。她把史密斯威森手枪掖进后面的腰带,离开卧室走下铮亮的木头楼梯,朝前门走去。透过一方方半透明的黄色菱形玻璃,她能看到门外两个男人的身影。在她成年后的生活中,这两个人始终都是那么的重要。 她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在脸上强装出笑容,抓住黄铜把手拉开了门。 “你好,安妮,”老头子脸上僵硬的笑和安妮的笑容如出一辙,“很抱歉跑到家里来打扰你,但有件很紧急的事……”他支吾着说不下去了。 “一点都不打扰,”安妮答道,“正想有人来陪我坐坐呢。” 她退后一步,把他们让进屋里铺着大理石的小前厅。门口的那张椭圆形小桌带着精致的兽足弯脚,桌上的景泰蓝花瓶里插了一束温室百合。她领着他们走进客厅,这里的两张绸面沙发面对面摆在红纹白石砌成的壁炉旁边,壁炉上方还有个木质的壁炉台。安妮请他们入座,但看来大家都宁可站着。两个男人连大衣都没脱。 她不敢正视贾麦勒的脸,因为她不知道那张脸上会是怎样的一副神情。可是话说回来,老头子的脸也同样很不好看:毫无血色,皮肤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安妮心想。流逝的岁月都去了哪里?她觉得过去鲜明得犹如昨天——那时她身在伦敦,还是个桀骜不驯的大学生,除了一片光明、不可限量的未来,她的面前没有任何障碍。 “我估计你想喝点茶,”安妮对着老头子木乃伊一般的脸说道,“食品柜里还有一罐你最爱吃的姜汁饼干呢。”她竭力想让气氛保持正常,却没起到丝毫效果。 “不用麻烦了,安妮,谢谢你,”中情局局长说道,“我们什么都不想吃。”看起来他现在非常难受,仿佛是在强忍肾结石或是肿瘤带来的剧痛。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份卷起的档案,放在沙发柔软的靠背上铺开,然后说道:“我得说,我们察觉到了某种相当令人不快的真相。”他用食指在那份电脑打印稿上划来划去,就像是在触摸显灵板似的。“安妮,我们已经知道了。” 安妮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几乎喘不过气来。尽管如此,她仍旧以没有丝毫异样的语气问道:“知道什么?” “你的事我们全知道了,”老头子还是狠不下心直视她的双眼,“我们知道你在和敌人联络。” “什么?我没——” 中情局局长终于抬起头来,一双无情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她。她很熟悉这可怕的眼神,她见过老头子像这样注视被他从名单上勾掉的人。那些人她后来再也没看到过,也没听到过关于他们的任何音讯。 “我们知道你就是敌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与憎恶。她知道老头子最恨的就是叛国者。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贾麦勒。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不替她辩解几句?她注视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霎时间全明白了——她明白了贾麦勒是如何双管齐下,从身体和精神上把她引入了歧途。她明白了他始终都在利用自己。她其实就是炮灰,像贾麦勒组织中的所有人一样随时可以被牺牲掉。 最让她感到难受的是她本该看穿这一切。从一开始她就应该能看穿他。但她实在太自负了,也太想反叛自己承袭的贵族血统——她觉得贵族都是一帮吹毛求疵的老古董。贾麦勒看出了她是多么希望让父母蒙羞。他利用了她的激情,也利用了她的身体。她为这个人犯下了叛国罪;因为她的共谋,不知会有多少人丧命。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她转向贾麦勒,冲着他说道:“你操我的时候恐怕是最不上心的,对不对?” 这是安妮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她也不可能听到回答——假如他真会回答的话。中情局局长掏出手枪,对着她的头部连开了三枪。尽管已时隔多年,他仍然是个神枪手。 安妮的身体瘫倒下去,那双已经看不见的眼睛仿佛还在盯着贾麦勒。 “她该死,”老头子别过脸去,声音里满含着怨毒,“上帝啊,她真该死。” “尸体我来处理,”贾麦勒说道,“另外,发布消息时我也会编出一段可信的故事。我还要亲自给她的父母打电话。” “不用,”中情局局长干巴巴地说,“打电话是我的事。” 贾麦勒朝蜷缩在血泊之中的前情人走去,低下头看着她。他在想什么?他想着自己得上楼去,打开她梳妆台的第二个抽屉。他伸出鞋尖把尸体翻了过来,这才发现他还是挺走运的。他根本用不着到安妮的卧室去了。他暗自祷祝,向安拉致谢。 他戴上一副乳胶手套,把安妮别在后腰的史密斯威森手枪抽了出来。他注意到这女人很镇定自若,竟然事先把枪藏在了身上。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想在心中唤起对这个不信真主者的哪怕一丝感情。什么感觉都没有。他的心跳仍然保持着一贯的节奏。他不能说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安妮发挥了她的作用,甚至还曾帮他肢解奥弗顿的尸体。但这只不过意味着他选对了人。她只不过是经他调教后用来对付敌人的工具,仅此而已。 他直起身,分开腿跨立在安妮蜷缩着的尸体上方。老头子现在还背对着他。“长官,”他说道,“您得过来看看这个。” 老头子深吸一口气,擦了擦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是什么,马丁?”他说着转过身来。 贾麦勒举起安妮·赫尔德的那把史密斯威森,干脆利落地一枪射穿了他的心脏。 “那不是意外。” 伯恩全神贯注地执行着降落前的例行操作,故意没去理会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专心。此时他们正从査瓦克利上空飞过,这个地方本是孕育基地组织的温床,后来在二〇〇一年十一月遭到了美军的轰炸。过了半天伯恩才开口说道:“什么不是意外?” “萨拉·伊本·阿谢夫的死并不是意外。”穆塔·伊本·阿齐兹的呼吸异常急促,既感到害怕,也有一种豁然解脱之感。他太想把这个可憎的秘密告诉别人了!这秘密在他的心里悄然滋长,仿佛被牡蛎分泌的真珠质层层包裹着,年深日久之后结成了一个丑陋无比的肿块。 “萨拉的死当然是个意外,”伯恩坚称,现在他必须这么说,只有这样才能吊住穆塔·伊本·阿齐兹,才能让他继续吐露实情,“这我很清楚。她是被我开枪击中的。” “不对,你没打中她,”穆塔·伊本·阿齐兹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你和你的搭档距离她太远,不可能打得那么准。萨拉是被我和我哥哥阿布·伊本·阿齐兹打死的。” 这时伯恩才转过头来,将信将疑地看了穆塔一眼。“这都是你编出来的。” 穆塔·伊本·阿齐兹显得很受伤。“我干吗要这么做?” “理由多着呢,咱们一条条说怎么样?你还是想把我搞糊涂。你想让法迪和他的弟弟来追杀我。”他蹙起了眉头。“我们以前见过吗?我认识你吗?你和你哥哥是不是跟我有仇啊?”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穆塔有点恼火,这正是伯恩希望的。“真相……我简直说不出口……” 穆塔把脸别了过去,伯恩竖起耳朵听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按照飞行员在图上的标注,他们即将进入抵达米兰沙阿之前的最后进近阶段。这段航程要经过一道窄窄的峡谷——在伯恩看来,用隘口来描述也许更合适——夹峙着峡谷的两座山就坐落在巴基斯坦西部边境内的荒野地带。 晴空呈现出极通透的深蓝色,阳光在这个时候一点都不刺眼。古勒姆河一带由蚀变火山岩形成的灰褐色群山——山中还有石灰石、暗色的燧石和绿色的页岩——看起来光秃秃的,既荒凉又毫无生气。伯恩自然而然地仔细查看起了周围的情况。他在南部和西部沟壑纵横的山坡上搜寻山洞的洞口,顺着向东延伸的隘口看其中是否建有掩体,还查看了北部被一条阴影密布、遍地乱石的冲沟分割开来的崎岖山壁,但哪儿都找不到“杜贾”组织核设施的踪影。四下里看不到任何人工建筑,连一座简陋的小屋或营地都没有。 伯恩驾机接近地面时的势头太猛了些。看到出现在前方的跑道时他减慢了“君主”的速度。和起飞时的土质跑道不同,这条跑道是用柏油碎石铺成的。周围仍然看不到有人居住的迹象,更别说规模庞大的现代化实验设施了。他来错地方了吗?莫非这又是诡计多端的法迪耍的一个花招?难道这是个陷阱? 现在担心这些已经太晚了。起落架和襟翼都已放下,伯恩把飞机的速度降到了安全范围之内。 “你飞得太低了,”穆塔·伊本·阿齐兹突然显得很不安,“你会过早碰上跑道!快拉起来!真主在上,快把飞机拉起来!” 伯恩凌空飞过跑道前八分之一的长度,控制着“君主”公务机缓缓下降,直到飞机的轮子接触到柏油碎石。飞机降落之后沿着跑道继续向前滑行。伯恩关掉了引擎和飞机内部的大部分电源。就在这时,他看到有几个影子从飞机的右边冲了过来。 伯恩刚意识到穆塔·伊本·阿齐兹肯定是用电话向米兰沙阿的人报告了自己的身份,飞机右侧的舱壁就随着一声可怕的巨响向内爆开。“君主”前起落架的轮子和支柱都被轰掉了,机身颤抖着向前栽去,犹如一只受伤跪倒的大象。 驾驶舱里的所有东西几乎都被飞射的碎片打得稀烂。仪表刻度盘纷纷碎裂,许多控制杆都被削断。天花板上的几个隔舱也给炸开了,一根根电线晃晃悠悠地垂挂下来。手脚被捆的穆塔·伊本·阿齐兹本来躺在机舱的一边,现在那部分机身已经塌陷,他被压在了一大块机身碎片的下面。系着安全带坐在驾驶舱另一侧的伯恩侥幸脱险,身上只受了不少浅浅的划伤和瘀伤。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好像还有点轻微的脑震荡。 伯恩在本能的驱使下甩甩头摆脱了眼前的黑暗,抬手解开了安全带。他摇摇晃晃地朝穆塔·伊本·阿齐兹走去,脚下的一地碎玻璃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是冰封的苔原。空气中充满了金属、玻璃纤维和滚烫的塑料的刺鼻气味,呛得他直咳嗽。 他看到穆塔还在喘气,于是就使劲把那块已扭曲变形的机身碎片抬到了旁边。破破烂烂的碎片已经被烧得焦黑,手摸上去还是滚烫的。但等他蹲下身的时候,才发现有一块形状大小和剑锋差不多的金属碎片扎进了穆塔的腹部。 伯恩低下头看着他,然后伸出手在他脸上用力一拍。穆塔的眼睛颤抖着睁开了,目光艰难地聚焦到了伯恩的脸上。 “我没编故事骗你。”他说话时的声音又尖又细,嘴里冒出的血顺着下巴滴落,在颈部的凹陷处聚成了暗红色的一摊,散发着铜一般的腥味。 “你就要死了,”伯恩说道,“告诉我,萨拉·伊本·阿谢夫究竟出了什么事?” 穆塔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笑容。“看来你确实想知道。”他的肺部也被扎穿了,呼吸之际发出的刺耳声音就像是一头远古时代的野兽在嘶叫。“毕竟真相对你而言也是很重要的。” “告诉我!”伯恩冲着他吼道。 他抓住衬衣前襟揪起穆塔·伊本·阿齐兹的身子,想把答案从他的口中晃出来。但就在此时,“杜贾”组织的几个恐怖分子从机身上的破洞中一拥而入,把伯恩从法迪的信使身旁拖开。躺在地上的穆塔·伊本·阿齐兹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一片混乱——跑来跑去的身影,阿拉伯语乱糟糟地响成一片;有人简短地下达了命令,更为简? ?的回答随之响起——他们拖着半昏迷的伯恩从机舱染血的地板上走过,来到了米兰沙阿干旱的荒野之中。 伯恩的背叛_第四部 第四部 33 东北区的第七街上,莎拉雅·穆尔正在给中情局打电话,全副武装的泰隆在旁边给她望风。莎拉雅用的是投币式公用电话,而不是自己的手机。 接电话的彼得·马克斯一听出是莎拉雅,立刻压低了嗓门。 “耶稣基督啊,”他劈头就问,“你到底犯了什么事?” “彼得,我根本没犯事。”她愤愤地答道。 “那下达到各部门的命令是怎么回事?我们只要一看到你、接到你的电话或是以任何方式与你取得了联系,都得马上向林德罗斯副局长直接报告。” “因为林德罗斯并不是林德罗斯。” “他是个冒牌货,对吧?” 莎拉雅精神一振。“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的情况是这样的:林德罗斯副局长召集我们开了会,他说你现在精神错乱,已经彻底崩溃了。伯恩的死对你打击太大,是不是啊?林德罗斯还说你对他提出了极其荒谬的指控。” 哦,我的上帝啊,莎拉雅心想,他竟然发动中情局里的所有人来对付我。 莎拉雅能听出马克斯显然对她非常怀疑,但还是鼓起勇气继续往下说。“彼得,林德罗斯在撒谎。真相太复杂,现在我三言两语说不清,但有件事你一定得相信我——恐怖分子发动了一个计划,准备炸毁中情局的总部。”她知道自己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显得有些疯狂。“彼得,我求你了。快去找老头子,告诉他恐怖分子不出二十四小时就会实施这个计划。” “老头子和安妮到白宫见总统去了。林德罗斯副局长说他们还得在那儿待一段时间。” “那你就去找一位部门主管——最好找到所有的部门主管。但千万不能让林德罗斯知道。” “听我说,你快到局里来自首吧。我们能帮你的。” “我可不是疯子。”莎拉雅说道,但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那咱们就没什么好聊的了。” 卡佳一边朝医务室门外的两名守卫走去,一边用纤细的手指解开了上衣领口的两颗纽扣。卡佳从来不戴胸罩,她知道自己的乳房长得很美。 两个守卫正在玩老一套的游戏,这游戏的规则她始终都没搞明白。当然,游戏过程中并不存在金钱转手的事,否则它就成了赌博,而赌博是伊斯兰律法中明令禁止的。游戏的目的似乎是为了提高他们的反应速度。 卡佳不愿再去多想眼下的处境,便在脑海中回忆起了以往经历过的繁忙时刻,那是科斯廷执意要她放弃的生活。她发现两个守卫注意到了自己,便侧过身站着,就像做“十大完美模特”时摆姿势拍照那样。她把脊背微微后仰,故意让胸前的双峰挺立出来。 然后她慢慢地朝守卫转过身,消除他们的戒备之心。那两个家伙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躯体。 卡佳觉得胸骨在隐隐作痛,刚才她叫林德罗斯朝那儿打了一拳。她拉开上衣的领口,好让守卫看到自己胸口上的瘀伤。新伤的皮肤泛着亮红色,刚刚开始肿起来。 “你们看啊,”她这话说得其实有点多余,“看那个狗杂种都对我做了什么。” 她的话已经足以引起守卫的警觉,两个人站起身从她旁边冲进了医务室。他们看到林德罗斯仰面躺在地上,双眼紧闭,脸上能看到血迹。他好像都快没气了。 个子较高的那名守卫转向了卡佳,她就站在他的身后。“你对他做了什么?” 就在此刻,林德罗斯猛然蜷起右腿,睁开眼使出全力往上踢去,右脚的脚跟狠狠地踹中了矮个子守卫的裆部。随着一声惊愕的闷哼,守卫顿时软倒在地。 高个子警卫转身时稍慢了一些,林德罗斯挥出攥紧的拳头,指节正好打在他的喉咙上。守卫咳嗽起来,双眼直翻,手指胡乱摸索着自己的佩枪。卡佳照着林德罗斯事先的指示,在守卫左腿的膝弯处狠狠踹了一脚。守卫腿一软朝前栽去,脑袋侧面恰好送到了林德罗斯猛力挥出的拳头上。 接下来的五分钟,林德罗斯和卡佳两人脱掉了守卫身上的衣服,然后捆住他们的手脚,塞住他们的嘴巴。林德罗斯把守卫一个个地拽到放工具的壁橱边,把他俩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杂物藏在一起。他和卡佳换上了那两个人的衣服。卡佳穿的是矮个子守卫的衣服,林德罗斯则和高个子换了装。 穿衣服的时候林德罗斯冲着她笑了笑。卡佳伸出手擦掉了他脸上的血迹——那是刚才林德罗斯自己戳破手指抹上去的。 “干得不赖吧?”他说道。 “咱们离自由还早得很呢。” “你说得太对了,”林德罗斯拿起了守卫的武器——两把手枪,两把冲锋枪,“你会用枪吗?” “我知道怎么扣扳机。”她回答说。 “这就够了。” 他拉住她的手,两个人一起逃出了医务室。 恐怖分子并没有对伯恩大打出手,这倒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事实上他们把伯恩从撞坏的“君主”公务机中拽出来之后,一直都没怎么对他动粗。这帮恐怖分子是沙特人,伯恩得出这种判断的依据并不仅仅是他们的相貌,还有他们说阿拉伯语时的口音。 伯恩的双脚刚接触到跑道灼热的表面,就被恐怖分子扶着站了起来。他们把他的双臂反剪到背后,推着他走上了跑道之外的页岩,两辆遍身沙漠迷彩的军用装甲越野车正停在那儿等着。难怪刚才伯恩从空中没能发现它们。 他们带着他绕到较大的一辆越野车后面,从近处看这辆车好像是个移动指挥中心。越野车的后门砰然打开,两只强壮的胳膊伸了出来,一下子就把伯恩拽到了车上。金属制成的车门立刻又关上了。 浓墨般的黑暗中,一个熟悉的声音用纯正无比的英式英语说道:“你好啊,杰森。” 几盏红灯亮了起来,晃得一时没适应光线的伯恩直眨眼。借着怪异的灯光,他能看到一排排电子设备的屏幕上默默地显示着各种神秘的读数,犹如来自外星的信号。车内的一边坐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年轻沙特人,他头戴专业的监听耳机,时不时匆匆写出一两句话,记下自己听到的内容。 年轻人左边靠近伯恩站立的地方,还有个浑身腱子肉的彪形大汉,刚才把伯恩拽进移动指挥中心的肯定就是这家伙。大汉瞪着伯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头发剃光了,坚硬如石的双臂抱在肌肉同样发达的胸前,看起来简直像是在苏丹的宫殿中保护女眷的阉人。 然而,这个壮汉要保护的却是车中坐在指挥控制台前的第三个人。伯恩刚才被拽上车时此人就已经把椅子转了过来,这会儿他正咧着嘴开怀大笑,这笑容似乎与他威严的仪表颇不相称。 “杰森,我们可不能总是像这样见面啊,”他说着撅起了深红色的嘴唇,“或者说,咱们每次都会在最恰当的时机碰到对方,这也许就是命运。” “真见鬼,”伯恩认出了这个身材瘦削、长着黑眼睛和鹰钩鼻的男人,“费伊德·沙特!” 这位沙特安全部队的主管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上来抱住了伯恩,开心地在他的两边脸颊上湿乎乎地各亲了一口。 “杰森,我的朋友。感谢真主,你还活着!我们根本不知道你在飞机上。我们怎么可能知道?那可是法迪的飞机!”他假装生气地说道,摇晃的食指仿佛是在告诫伯恩。“不过话说回来,你从来都不会告诉我你在搞什么名堂。” 伯恩和费伊德·沙特已经认识很久了,两个人曾在冰岛合作过一次。 “我听到传言说沙特方面好像掌握了法迪的情况,但你们总是极力否认。” “法迪是沙特人,”费伊德·沙特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他是沙特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法迪让沙特政府很尴尬,”伯恩说道,“我觉得这家伙已经成为所有人的问题。” 接下来伯恩向朋友介绍了法迪的身份、他和弟弟卡里姆·贾麦勒的计划,包括他们渗透到中情局内部的情况。“也许你们以为自己已经锁定了‘杜贾’组织的大本营,”伯恩最后说道,“但我敢说大本营并不在此地。这一带不知什么地方藏着‘杜贾’用于提炼铀元素、制造核装置的设施,他们打算在美国的某地引爆这枚核武器。” 费伊德·沙特点了点头。“听你这么一说,有些事就能解释得通了。”他转过身在电脑上调出了一张战术导航图,让伯恩先熟悉熟悉附近的地形,然后又切换到IKONOS卫星拍摄的几张近景图像。 “这几张图像是上周拍摄的,间隔两分钟,”沙特说道,“你瞧,第一张图上的米兰沙阿就跟现在一样——寸草不生、荒无人烟。但在第二张图上却能看到两辆类似吉普的汽车。好,我们在第三张图上又能看到什么?米兰沙阿又变成了寸草不生、荒无人烟的地方。地上没有人,也没有车。车子在这两分钟之内跑到哪儿去了?它们绝对不可能开出IKONOS卫星的成像范围。”他说着往后一靠。“综合你的情报,我们能得出什么结论?” “‘杜贾’的核设施位于地下。”伯恩说道。 “肯定是这样。我们刚才正在监听恐怖分子的通讯,但根本不知道讯号来自何处——现在知道了。它是从岩石和沙漠的底下发射出来的。不过有趣的是,这些讯号都来自设施的内部。我们守在这儿已经三个小时了,这期间没有截获任何来自外部的通讯信号。” “你带了多少人过来?”伯恩问道。 “加上我一共十二个。你刚才也看到了,我们得假扮成‘杜贾’组织的成员。这一带属于北瓦济里斯坦——巴基斯坦西部各省中最为保守的一个地方。当地的普什图部族和塔利班有着很深的宗教与种族渊源,因此他们很欢迎基地组织,也同样欢迎‘杜贾’。如果我再多带些手下过来,难免就会碰到令人尴尬的问题。” 就在此时,车内头戴耳机、一直在记录簿上奋笔疾书的男子撕下一张纸递给了主管。 “我们监听时遇到了一些干扰,有可能是岩石中的某种物质,或是设施内部的铅屏蔽层。”费伊德·沙特迅速扫了一眼记录,随即把纸递给了伯恩。“我觉得你最好瞧瞧这个。” 伯恩拿起阿拉伯语通话的文字记录看了起来: “[?]两个都不见了。我们在[?]壁橱里找到了警卫。” “有多长时间了。” “[?]二十分钟。[?]不太确定。” “[?]能拨出的人全调动起来。派[?]到出口。找到那两个人。” “然后呢?” “杀了他们。” *** 在米兰沙阿的地底,林德罗斯和卡佳在犹如现代地下墓室的设施中狂奔。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安装着的扬声器发出了尖厉的警报声,警报就是在他们看到入口处的时候突然响起的。林德罗斯立即折回头,带着卡佳朝设施的深处奔去。 凭着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和自己的观察,林德罗斯已经推断出“杜贾”的这座设施分为两层。上层的建筑包括生活区、厨房、通讯室等,医务室也设在这一层。但安杜斯基医生摘除林德罗斯右眼、给卡里姆整容时所用的手术室却位于下层,和好几座实验室在一起——进一步提炼浓缩铀所需的巨大的离心机实验室、双层墙壁的核聚变实验室,等等。 “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俩不见了,”卡佳说道,“现在该怎么办?” “第二套方案,”林德罗斯回答说,“我们必须赶到通讯室去。” “可是那地方离入口更远,”卡佳说,“我们根本就别想逃出去了。” 两个人奔过墙角,前方就是那条从设施中部横贯而过的长长的走廊。这座设施中的一切——房间、走廊、楼梯井、电梯——都是特大号的;无论你站在什么地方,都会觉得自己非常渺小。这样的一座设施自有其可怖可畏之处,仿佛它并不是为人设计的,而是一支机器军队的驻地。整座设施中看不到丝毫的人情味。 “我们先得保住自己的性命,然后才能考虑逃跑的问题,”林德罗斯说,“所以我必须先让自己人知道我们的位置在哪里。” 尽管心里非常紧张,林德罗斯还是放慢了脚步,带着卡佳快步朝前走去。他很不喜欢面前这条又宽又长的走廊。万一被困在这里,他们既找不到藏身之处,也别想逃出去。 仿佛是感应到了他最害怕的事情,两名男子突然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这两个家伙一看到追捕的对象就掏出了武器。其中一个人沿着走廊冲了过来,另一个人则守在原地,举起手中的自动步枪瞄准了他们。 “我一定得想个办法警告中情局总部的人。”莎拉雅说。 “可你刚才都听到了,他们现在正怀疑你,”泰隆答道,“不管你想什么招他们都不会相信的。” “那我也不能放弃啊,是不是?” 泰隆点了点头。“没错。” 因此,现在他们俩才会“猫在”——这是泰隆的说法——这家香烟店里。烟店里那个头发花白的萨尔瓦多老汉正忙着把自己种的古巴烟草手工卷制成一支支帕塔加斯、基督山和科罗纳,然后再从网上以高价卖给急着要货的顾客。这家店碰巧是泰隆的房产,因此店里的大部分利润都进了他的腰包。虽然只不过是东北区第九街上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门面,但最起码做的生意还算挺规矩。 不管怎么说,今天透过小店里油乎乎的窗户,他们好歹能看见泰隆在建筑工地干掉两个阿拉伯人之后偷来的那辆黑色福特。泰隆把福特车停在了香烟店正对面的街旁,这会儿它也和他们俩一起等待着。 这个主意是他们一块儿想出来的。莎拉雅已无法直接进入中情局的总部,就连给局里的人打个电话都有可能被追踪,因此她得另想办法。 “我对车很懂,”泰隆刚才对她说,“这辆车猛得很,还配着许多好东西。那帮鸟人现在肯定知道那两个家伙已经挂了。你觉得这事他们就会算了?操,没门儿。那帮人肯定要出来找车,还有你,车和人他们都不会放过。我放个屁在这儿,那帮孙子一准儿要跑到东北区来,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你最后出现的地方。”泰隆咧嘴而笑的模样显得很英俊。“等他们跑到这儿来,咱们就紧紧盯上去,就跟苍蝇叮大便一样。” 莎拉雅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尽管很危险,但还是挺聪明的。再说她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其他的方法都会害得她被关进中情局的监狱,甚至很有可能丢掉性命。 “法迪关了人在里面。”费伊德·沙特说道。 “有一个人我也许认识,”伯恩说,“我的朋友马丁·林德罗斯。” “啊,是他,”安全部队主管点了点头,“法迪的弟弟假扮的就是他的身份。这么说他可能还活着。另一个人呢?” “我不知道。”伯恩说。 “不管怎样咱们都得赶快行动,否则别想把他们救出来,”沙特蹙起了眉毛,“但我们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进去啊。” “IKONOS卫星图像上的那两辆车,”伯恩说道,“它们总得开到某个地方去,而且那地方就在我们目前位置一公里半径的范围之内。”他指了指显示屏。“能把这幅图打印出来吗?” “当然。”费伊德·沙特说着敲了个按键。随着嗡嗡的轻响,一张纸从打印机的出纸口里吐了出来。安全部队主管把纸递给了他。 伯恩走出了移动指挥中心,费伊德·沙特和那名强壮无比的保镖紧随其后。沙特刚才跟伯恩说那人的名字叫阿卜杜拉。 他站在飞机跑道的东南面,一边仔细查看周围的地形,一边与IKONOS卫星图对照。 “问题是这附近啥都没有,”费伊德·沙特把双拳叉在腰间,“一到这儿我就派了三个人出去侦察。他们一个钟头之后回来了,什么都没发现。” “可是,”伯恩说道,“那两辆车肯定是开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径直向前走去,上了跑道。伯恩的右边是那架再也无法升空的“君主”公务机的残骸,左边则是跑道的起点。他想像着刚才“君主”以过快的速度飞向跑道的情景。 突然间,他想起了穆塔·伊本·阿齐兹。“你飞得太低了,”穆塔当时说,“你会过早碰上跑道!”那一刻穆塔紧张得要命,为什么?当时即便出现最糟糕的情况,也只不过是“君主”的轮子接触到靠近跑道起点处的柏油碎石。穆塔·伊本·阿齐兹为什么要害怕这个?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伯恩转向左边,沿着柏油碎石跑道朝起点处走去,两眼始终紧盯着脚下的路面。现在他已经走到了靠近跑道起点的地方,降落时穆塔·伊本·阿齐兹执意要让他避开此处。穆塔究竟在害怕什么?喷气式飞机着陆时会产生三种现象:突然施加在跑道之上的大量摩擦力、热量和重量。穆塔担心的是哪一点? 伯恩蹲下身,用指尖摸了摸跑道。跑道的路面看起来就像是柏油碎石,触感也毫无二致,除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你摸摸看,”伯恩说,“柏油碎石在烈日照射下应该是滚烫的。” “跑道上不烫,”费伊德·沙特用手四处摸了摸,“一点都不烫。” “也就是说,”伯恩说道,“这块地方并不是柏油碎石。” “‘杜贾’用的到底是什么材料?” 伯恩站起身。“别忘了,他们能够利用维尔迪克公司的技术。” 他沿着跑道往前走了一点。走到“君主”刚才着陆时留下印记的地方,他又蹲下身,伸出手去摸柏油路面。他一下子就把手抽回来了。 “很烫?”费伊德·沙特问道。 “嗯,这儿是柏油碎石。” “那刚才的那段跑道用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当时飞机上的另一个人——法迪的信使——坚决不让我在那儿降落。” 伯恩又折回跑道的起点,从跑道一侧的边缘走到了另一边。他脑海的深处正聚精会神地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他们得进入这座地下设施,赶在法迪的手下之前找到被关在里头的人。如果其中的一个人真的是林德罗斯…… 他又拿起IKONOS卫星拍摄的地形图看了看,并将其与自己在降落前所作的目视侦察进行比较。提炼铀元素的设施必须要用到水——大量的水。那道阴影密布、满地乱石的冲沟恰恰发挥着供水的作用。刚才从空中看到冲沟之后,它就像一座信标般始终在伯恩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伯恩正在考虑的计划也许能取得成功,但他知道费伊德·沙特听了肯定不会喜欢。假如他无法说服自己的朋友,这个计划也是不可能成功的。即便有了这位安全部队主管的合作,他的计划也未必就是十拿九稳,但伯恩此刻想不出其他任何可行的方案。 他走到跑道尽头的一侧,蹲下身仔细查看跑道的边缘。然后他对阿卜杜拉说道:“能不能帮我一把?” 伯恩和阿卜杜拉把手指抠进跑道的边缘,一起用力往上抬。两个人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表面的那层材料终于慢慢剥离开来。 “这个地方铺的东西,”伯恩说,“其实是一大片降落用的特殊材料。” 费伊德·沙特走到他们旁边弯下了腰。他端详着这片东西,发现它厚约六厘米,色泽和质地都与柏油碎石极为相似。它显然不是柏油碎石,但究竟是什么材料谁也无从知晓。不过这一点根本不重要。现在几个人都惊喜万分地注视着这层材料的下方——他们最关心的,是表层被剥开之后露出的东西。 材料下方露出了一道与地面齐平的金属活板门,足有停放两辆车的车库门那么大。 34 “你们俩在这儿干什么?”冲上前来的恐怖分子喝道。他的样子很紧张,显然稍有异状就会开枪。 “上头派我们到——” “走到灯光下面来!你们不是这里的人!立刻放下武器!” 林德罗斯立即举起了双手。有一支自动步枪正对着你,这样的威胁可得严肃对待。 “别开枪!”他用阿拉伯语大喊,“别开枪!”他压低声音对卡佳说道:“走到我前面来,照我说的做。看在上帝的份上,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得把手举在空中。” 他们朝位置靠前、半蹲在走廊里的那名恐怖分子走去。林德罗斯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同时打量着站在走廊远处持枪掩护的另一个家伙。此时此刻,这个家伙才是真正的问题。 “站住!”半蹲着的恐怖分子朝离自己只有几步远的两人喝道。“把身子转过去!” 卡佳照办了。趁着她转身的时候,林德罗斯掏出刚才从医务室里拿的一瓶酒精,拧开盖子就朝恐怖分子的脸上泼去。 “趴下!”他大吼。 林德罗斯从趴倒在地的卡佳身上一跃而过,冲向缩成一团的恐怖分子,夺下他手中的自动步枪扣动了扳机,照着走廊的那边猛烈扫射。有几颗子弹击中了在后方掩护的恐怖分子的胳膊和腿,打得他靠到了身后的墙上。那家伙举枪还击,但射出的子弹却毫无准头。林德罗斯瞄准目标又打了个短点射,顿时将他撂倒在地。 “跟我来!” 林德罗斯挥起自动步枪的枪托,狠狠砸向两手还在往自己脸上乱抓的恐怖分子的后脑勺。他随即在瘫倒的恐怖分子身上粗略地搜了一遍,看看有没有其他的武器。林德罗斯找到了一支手枪,还有一把刀身很厚的匕首。紧接着他疾步奔过走廊,从打掩护的恐怖分子身旁捡起自动步枪,递给了跟在自己后面的卡佳。 他们俩急忙朝通讯室跑去。据卡佳说,通讯室就设在走廊另一头的左边。 房间里的两个敌人正坐在通讯设备前忙碌着。林德罗斯摸到右边的那个人身后,伸出手兜住了他的下巴。一感觉到敌人惊得绷紧了身子,林德罗斯就把他的脑袋朝后上方扳去,匕首一挥割断了他的喉管。第二个人刚转过身从椅子上跳起,林德罗斯掷出的匕首已插进了他的胸膛。恐怖分子嗓子里发出咯的一声轻响,仰面朝后倒去,被匕首扎穿的肺里很快被自己的血灌满了。就在恐怖分子毫无生气地委顿在地的时候,林德罗斯已经坐到了他的椅子上,开始操作通讯设备。 “别光站在那儿哭鼻子,”他冲着卡佳喝道,“守住门口。只要看到有东西动你就开枪,一直打到它动弹不得为止!” 费伊德·沙特的耳机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他抬起一只手又把耳机朝耳道深处塞了塞。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沙特转向伯恩说道:“我们得回到指挥中心去。赶快。” 没过多久三个人就跑到了几百米开外的指挥车前。进到车内,他们发现通讯员正飞快地做着记录。一看到他们通讯员就扯掉了头上的耳机,把一只耳罩贴在左耳上,这样才能同时听到他们说的话和耳机里传出的声音。 “我们正在接收从设施内部传来的讯号,”他飞快地用阿拉伯语说道,“有个男的说他叫马丁·林德罗斯。他说——” 伯恩冲上前一把抢过他手上的耳机,戴到了自己的头上。 “马丁?”他冲着麦克风喊道。“马丁,我是伯恩。” “杰森……还活着?” “我好着呢。” “法迪以为……死了。” “我就是要让他以为我已经死了。” “……在哪里?” “就在这儿,在你的上方。” *** “……天哪。我和一个叫卡佳的女人给关在这儿。” “卡佳·魏因特罗布?” 突然传来的短促声响好像是有人在笑——利用辅助通讯系统监听着通话的法迪随即朝阿布·伊本·阿齐兹做了个手势。法迪继续监听通话,心脏如杵锤般剧烈地跳动着。伯恩还活着!他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里!哦,复仇的感觉简直太好了。还能有什么比这更美妙? “我早该想到了。” “马丁,……情况怎么样?” “……敌人在下面。我们的武器够用。目前情况还不错。” 法迪看到阿布·伊本·阿齐兹已经发出了命令,让手下的人赶去通讯室。 “马丁,听着……我们来救你。” “现在我们得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好,你们一定得坚持……等我进来。” “没问题。” “马丁,你不在总部……大不一样了。玛蒂总是问起你……你不会把她给忘了吧?” “玛蒂?我怎么会忘记她呢?” “那就好。坚持住。完毕。” 法迪抬起手打开了戴在右耳中的无线收发两用机,他可以借此与手下的小队头目取得联系。“现在我们知道那架‘君主’的下落了,”他对阿布·伊本·阿齐兹说道,“伯恩已经追到了这儿,难怪利雅得那边的人会跟我联络。他们说有两架喷气式战斗机从伊朗北部紧急升空,因为有一架符合‘君主’特征的飞机未能报出准许飞越领空的代码。那两架战斗机后来也没了音讯。” 法迪迈开大步进了走廊。“这一切都表明伯恩不知用什么手段控制了那架‘君主’。恐怕穆塔·伊本·阿齐兹和飞行员都已经给他杀了。” 他拥抱了阿布·伊本·阿齐兹。“勇敢点,我的朋友。你的弟弟成了以身殉教的烈士——这是我们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牺牲方式。他是个英雄。” 阿布·伊本·阿齐兹庄严地点了点头。“我会想念他的。”他亲吻了法迪的双颊,随即说道:“应急计划已经启动。由于飞机没有及时抵达,我亲自把核装置送到了直升机上。第二架喷气机正在马扎里沙里夫待命。我已经把消息发送给了你弟弟。你现在不能从这里直接起飞,所以必须立即上路。离最后期限还有整整十二个小时,卡里姆·贾麦勒将在那时引爆C4炸药。” “你说得没错。但有件事我决不能置之不理——伯恩还活着。他现在就在这儿。” “快走吧。我来对付伯恩。你的任务比这重要得多——” 法迪心中燃起了疯狂的怒火。“你以为我会放过这个害死我妹妹的冷血杀手?伯恩一定要死在我手里——我的手里,你明白吗?” “当然,我当然明白。” 阿布·伊本·阿齐兹只觉得脑袋里猛然一阵发晕,他最担心的情况被证实了:在法迪的心目中,“杜贾”组织的使命与兄弟二人要报的私仇之间出现了脱节。而他阿布·伊本·阿齐兹恰恰处在这一连串离奇事件的核心。这个念头已苦苦折磨了阿布很长时间,他觉得这都是穆塔·伊本·阿齐兹的错。他此刻仿佛还能听到弟弟的声音,斥责自己不该用谎言来掩饰萨拉·伊本·阿谢夫之死的真相。 他自己的心里却并没有任何脱节之感。由于眼前的这场危机,弟弟很可能已经丧命的消息没有引起他的丝毫触动。阿布·伊本·阿齐兹像念咒似的反复提醒自己,他的职责就是要让法迪把注意力集中在最后的这出戏上,全神贯注地打出“杜贾”手中的核武器王牌——全世界所有的恐怖组织中只有“杜贾”具备这样的能力。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们已经倾注了无数的时间、精力、金钱和关系。他决不能容忍法迪报私仇的强烈愿望在此刻危及组织的目标。 设施内部突然响起的一阵自动武器射击声让他们俩猛地停了下来。 “是林德罗斯!”法迪一边听着噼啪作响的入耳式耳机,一边说道。“我们又死了六个人。”他愤怒地咬紧了牙关。“快去把他和魏因特罗布的老婆干掉!” 但阿布·伊本·阿齐兹并没有折回头,而是奔向了入口处的斜坡。既然他无法说服法迪放弃疯狂的念头,那他就得消灭造成这种疯狂的根源。阿布要找到杰森·伯恩,然后将他杀死。 *** “瞧,他们来啦。”泰隆说道。 他和莎拉雅看着那辆白色的雪佛兰第二次从福特车旁开过。雪佛兰在远处的街角刹住了,并排停在了路边的另一辆车旁。两名男子走下车来。在泰隆眼中,他们的长相和体格简直和他干掉的阿拉伯人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两个人要年轻些。他们都穿着Phat Farm的嘻哈风格服装。 一名男子落在后面把风,用牙签剔着牙缝;另一个人从容不迫地走到了福特车的旁边,从衣袋里掏出一片细长的薄铁片。他紧贴在黑色越野车旁边站着,把铁片捅进驾驶员一侧的车窗玻璃与金属外框之间的缝隙,随即迅速拨动两三下铁片捅开了车门。他麻利地拽开门钻到了方向盘后面。 “好啊,”泰隆说,“这下咱们该出动了。” “有人来了。”卡佳说道。 林德罗斯跃起身,拉起她的手冲出了通讯室。他能听到后面响起的喊叫声。 “你快跑,”他催着卡佳,“在墙角那边等我。” “你想干吗?现在为什么要停下来啊?” “杰森刚才跟我说了个暗语,这意味着两件事。第一,他确信有人在监听我们的通话。第二,他已经想好了具体的计划。我得尽可能帮助他攻进这里。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牵制住敌人的力量。” 卡佳点了点头,圆睁的双眼中满是恐惧。等到她消失在墙角之后,林德罗斯转过身来,看到了冲在最前头的那个恐怖分子的身影。他克制住立即射击的冲动,像死神一般静静地等待着。等到那帮敌人全冲进了走廊,放慢脚步悄悄朝通讯室走去,林德罗斯这才举枪开火,一阵密集的扫射打得他们纷纷倒地。 趁着更多的追兵还没有出现,林德罗斯回过头朝卡佳那边跑去。一看到他,卡佳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现在咱们往哪儿跑?”卡佳一边跟着他奔向粗糙的混凝土楼梯,一边问道。 “离开他们搜寻的地方。”林德罗斯说。 现在他们跑到了地下二层,所有的实验室和手术室都整整齐齐地分布在这里。林德罗斯发现每间实验室都建有双层墙壁,手术区和核实验室所在的区域之间还隔着两道厚厚的门。 “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金属活板门隐蔽得非常好,因此根本无需上锁。 伯恩此刻正独自站在活板门的边缘。当然,费伊德·沙特对他的计划提出了激烈的反对,但最终他还是接受了伯恩的观点。说实话,伯恩觉得沙特也是别无选择。命令他的部下从正面发起进攻,这简直无异于自杀。但如果按照伯恩的 计划行事——怎么说呢,他们或许还有一线取胜的希望。 活板门的表面光滑无比,既没有把手,也看不到其他任何可以打开门的装置。照此看来,这道供车辆进出的活板门上肯定配备了电力驱动的开闭装置,只要从车上遥控就能将门打开。这意味着活板门上或门的附近必然装有信号接收器。 伯恩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了藏着接收器的接线盒。他拽掉接收器的盖子,仔细查看了电路,然后把开门所需的两根线短接到一起。原来用的是液压装置。活板门平滑而无声无息地向上翻开,露出了一道沾着油迹的混凝土斜坡——伯恩敢肯定那两辆被IKONOS卫星捕捉到随即又消失无踪的车就是从这儿开下去的。他端起刚才扛在肩头的自动步枪,顺着斜坡朝下走去。 从活板门上反射进来的天光很快就黯淡下去,伯恩此刻已置身于朦朦胧胧的阴影之中。他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这场恶仗绝不可能轻易收场。他估计法迪已经监听到了自己和林德罗斯的通话,因此斜坡的尽头很可能埋伏着敌人。 这时伯恩突然听到一阵枪声,他知道林德罗斯设法牵制住了敌人的部分力量。他迅速沿着混凝土坡道向前奔去,紧接着蜷起身一骨碌滚下了最后一段斜坡。 他把身子贴在一面墙上,端起自动步枪扫视着前方那道走廊光线昏暗的入口。他没看到人影,也没发现任何动静。见此情景伯恩并不感到意外,反而愈发地警觉起来。 他蹲下身沿着墙边慢慢向前走去。走廊两边的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处凹陷,装在里面的低瓦数电灯泡提供的照明足以让伯恩看清地下设施这一部分的格局。 紧挨着伯恩右手边的走廊上开出了一个岔道,通往地下的停车区域。他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停在那儿的几排越野车的轮廓,它们像军车一样停放得整整齐齐。正前方那条略窄一些的走廊似乎直接通向设施的中心地带。 他继续向前走去,突然间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什么东西。那是金属的闪光,似乎是从武器上反射出来的。他猛地朝右一拐,冲进了停车场。 伯恩刚扑倒在地,被一阵子弹崩起的混凝土碎屑就溅到了他的脸上。子弹是从停车场的里面射来的。两盏车前灯突然亮起,晃得他一时间动弹不得。与此同时,引擎发出了低沉的怒吼,一辆越野车伴着轮胎尖厉的摩擦声朝他猛冲而来。 35 伯恩径直朝着冲向自己的越野车奔去,纵身一跃跳到了车子的引擎盖上。借着越野车冲向前方的势头和自己的力量,他猛地沉下肩膀,让自己的整个身体撞上了挡风玻璃。 挡风玻璃在剧烈的撞击下砰然碎裂,伯恩挥起身前的那只胳膊,用手肘和小臂拨开了剩余的碎片。他迅速从玻璃碎裂处钻进车内,爬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他发现身旁那名男子的五官与穆塔·伊本·阿齐兹非常相像——此人肯定是穆塔的哥哥阿布。 阿布·伊本·阿齐兹举起了手中的枪,但伯恩已经扑向了方向盘,猛地朝右一打。他的身体在离心力的作用下狠狠地撞向了恐怖分子。枪声响起时震得两个人什么都听不见,但偏离目标的子弹却钻进了车门的立柱。阿布·伊本·阿齐兹又开了两枪,紧接着越野车就轰然撞到了混凝土墙壁上。 已经做好撞击准备的伯恩把自己的身体完全放松,身子被甩向前方之后又弹回到了座椅上。他身旁的阿布·伊本·阿齐兹狠狠地撞上了方向盘的顶部,前额绽开了一个血糊糊的大口子,右眼眶处的骨头也撞裂了。 伯恩从阿布松开的手指中夺过那把枪,使劲打了他一个耳光。伯恩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但他还是决意要问出萨拉·伊本·阿谢夫之死的神秘真相。 “阿布,那天晚上在敖德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故意略去了恐怖分子姓名的后半部分,这是一种明显表达轻蔑的方式。 阿布·伊本·阿齐兹的脑袋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几处伤口中冒出的鲜血还在不断往外涌。“你问这干什么?” “你开枪打死了萨拉·伊本·阿谢夫。” “你疯了。” “是穆塔告诉我的。阿布,他把情况告诉我了。是你打死了法迪的妹妹,而不是我。这所谓的复仇本来都可以避免,只要你在当时说出真相。” “真相?”阿布啐了一口血。“沙漠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真相。沙子始终都在变化,真相也是这样。” “你为什么要撒谎?” 阿布咳嗽起来,鲜血从口中狂涌而出。 “告诉我,萨拉·伊本·阿谢夫死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撒谎?” 阿布·伊本·阿齐兹又啐了一口,差点被自己的血呛住。他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喃喃地说道:“我干吗要告诉你?” “你完蛋了,阿布。你很快就会死去。不过这一点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你在撞车事故中死去是进不了天国的。但如果我把你宰了,你的死就会像殉道者那样充满荣耀。” 阿布别过脸去,仿佛想避开摆在自己面前的命运。“我对法迪撒谎是迫不得已。真相会把他毁掉的。” “没时间了,”伯恩用刀子逼住了阿布的喉咙,“现在只有我才能帮你。再拖下去可就太晚了。你将会丧失念功的最后机会。” “你又不信真主,你懂什么叫念功吗?” “我知道你们不进行圣战就无法以身殉教。我知道圣战是旨在追求真理的内在斗争。如果你坚决不肯吐露真相,你就无法完成内在的圣战,也就失去了念功的资格。” “没有我的帮助,你将无法见证最伟大的真理——安拉。因此,你为了安拉而进行的神圣斗争——你的整个存在——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阿布·伊本·阿齐兹感觉到眼泪不由自主地刺痛了自己的双眼。他的敌人说得没错,此刻他需要敌人的帮助。安拉把这最终的可怕抉择摆在了他的面前:要么说出真相,要么就得在地狱之火中永受煎熬。此时此刻,通过这样的一种方式,他终于明白了穆塔·伊本·阿齐兹说的话是正确的。不断变幻的真相之沙埋葬了他。当时他要是立刻说出真相该有多好!现在,为了能荣耀地死去,为了在安拉和他珍视的一切面前洗净自己的罪孽,他不得不背叛法迪。 他闭上眼停了片刻,浑身上下的每一丝反抗精神都消失无踪。然后他抬起眼来,盯着敌人的脸。 “开枪打死萨拉·伊本·阿谢夫的人是我,不是穆塔·伊本·阿齐兹。我必须得打死她。萨拉死去的六天前,我发现她在和别人偷情。我把萨拉带到一旁质问了她。对这事她甚至都懒得否认!我对她说,按照沙漠中律法的规定,她必须自杀谢罪。她竟然嘲笑我。我告诉她,自杀可以让她的两个哥哥免受亲手杀死妹妹的沉重负担。她叫我赶紧滚蛋。” 阿布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再次回忆质问萨拉时的震惊几乎耗光了他剩下的力气。不过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那天晚上她走得迟了,正急急忙忙地赶往城市的另一边和情人会面。她对我完全置之不理,而是继续干着背叛自己家庭的勾当。我愤怒极了,但并不感到意外。萨拉曾经无数次地指责我们颠倒了伊斯兰的教义,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惜歪曲安拉的神圣话语,并以此来开脱我们的……她是怎么说的来着?……啊,对了,开脱我们的死亡交易。她背弃了沙漠,背弃了她的贝都因传统。现在她只会给家庭带来羞耻与侮辱。我开枪打死了她。这是正义的杀戮。” 这番话让伯恩从心底感到厌恶万分,他已经听够了。他一言不发地挥刀割断阿布·伊本·阿齐兹的咽喉,随即钻出了越野车,听任喷射而出的鲜血洒在前座上。 刚才阿布·伊本·阿齐兹不顾命令跑开的时候,法迪就抽出枪瞄准了他的后背。要不是因为突然响起的枪声,他肯定已经把自己的副手打死了。对法迪来说,违背命令是绝对不可原谅的。既然下了命令,就要不假思索、毫不置疑地果断执行。“杜贾”可不是联合国;除了他,其他人根本就没有表达意见的份儿。 法迪向通讯室跑去时,这个念头还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已,激起了他不想听到的回声。在他看来,阿齐兹兄弟行事古怪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兄弟二人之间的唇枪舌剑在组织中早已是众所周知——两人极为频繁的争吵现在都成了司空见惯的事,别人就算看到也不会再提起。然而在最近一段时间,兄弟俩却常常关起门来吵架。争执过后两个人谁都不愿再谈论刚才的话题,但法迪注意到两人之间愈演愈烈的摩擦已开始影响他们的工作。出于这个原因,法迪才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把穆塔·伊本·阿齐兹派到伊斯坦布尔去。他得把这兄弟俩分开,给他们各自留下充分的空间来化解敌意。现在穆塔·伊本·阿齐兹死了,阿布·伊本·阿齐兹则违抗了他的命令。虽然原因各不相同,但法迪此后都无法再信赖这兄弟二人。 法迪刚拐过通讯室门口的墙角就看到了屠杀的惨状。他强压怒火,神情严肃地抬高腿在尸体堆里走来走去,犹如一匹紧张不安的阿拉伯马。他检查了每一具尸体,还有通讯室的整个房间。地上躺着八个人,全死了。林德罗斯肯定又从他们身上搞到了几把枪。 法迪低声咒骂了几句,正准备回到入口处的斜坡那儿去,此时他的耳机沙沙地响了起来。 “我们发现了那两个逃犯。”他的一名手下通过耳机报告说。法迪的身子顿时绷紧了。“他们在哪儿?” “在下层,”他的手下答道,“他们正往铀实验室的方向去。” 核武器就在那儿,法迪心想。 “我们要不要包围上去?” “盯着他们就行了。但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们都不许向逃犯开火。明白了吗?” “明白了,头儿。” 这番通话打消了法迪心中所有的复仇念头。如果林德罗斯找到了核武器和直升机,敌人就算是大获全胜了。法迪投入了那么多时间,付出了那么多的牺牲,还有无休止的努力与流血,到头来都将一无所有。 他冲过走廊拐进了左边的通道,然后又向左拐了个弯。货运电梯的门在他面前敞开着,他疾步跨进电梯,按动了控制板最下方的按钮。电梯的门合上了,载着他朝地下二层驶去。 林德罗斯和卡佳在空荡荡的下层实验室中往前跑,不知什么时候他发觉好像有人在暗中监视他们。发现这一点他当然感到很不安,同时心中也有点害怕。监视者为什么没有像刚才的恐怖分子那样追上来? 两个人不停奔跑时他看到卡佳在哭泣。刚才赤裸裸地呈现在卡佳面前的暴力和死亡会让任何人震惊不已,尤其是像她这样尚未见惯囚禁与暴力手段的平民。但值得赞扬的是,卡佳始终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突然间她一转身冲进了旁边那扇敞开的门,弯下腰把胃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吐了出来。林德罗斯把自动步枪挎到肩上,让枪托贴在髋部的一侧,伸出另一边的胳膊扶着卡佳好让她站稳。他打量了一下两人走进的实验室,发现这地方恰恰是安杜斯基医生剜出他眼球的手术室;在这间手术室里,安杜斯基还把卡里姆变成了容貌酷似林德罗斯、令人毛骨悚然的冒牌货。安杜斯基完成了可怕的整容手术之后,还得意洋洋地把林德罗斯带出来参观自己的杰作,好让新生的马丁·林德罗斯用原来那个马丁·林德罗斯的记忆来充实自己的头脑——只要能骗过中情局的讯问者和杰森·伯恩就行。林德罗斯就在那时设计了一个暗语,希望杰森能发现。 手术室乍看上去似乎空无一人,但紧接着林德罗斯就发现了安杜斯基医生那张瘦瘦的、黄鼠狼般的脸,正躲在两张手术台其中一张的后面。 *** 莎拉雅坐在亮红色的川崎忍者ZX-12R摩托车的后座上,用胳膊紧紧地抱着泰隆肌肉坚实的腰。此刻摩托车正行驶在东北区的第五街上,跟踪着那辆重新落入敌人手中的黑色福特和白色的雪佛兰。两辆车朝西北方向拐去,开上了佛罗里达大道。 泰隆是个非常出色的骑手,莎拉雅也能看出他对整个华盛顿都很熟悉,而不仅仅是自己所在的那个区。他在车流中钻进钻出,从来都不在一个位置上停留很久。他一会儿与目标保持着三辆车的距离,一会儿又落到五辆车的距离之后。然而,莎拉雅从来都用不着担心他们会跟丢目标。 他们在佛罗里达大道上进入西北区,向右拐上该区的谢尔曼大道,朝正北方向驶去。到了西北区帕克路的交叉口,那两辆车往右在新罕布什尔大道的起始处开了一小段,紧接着又向左拐进斯普林路,从那里一直开到西北区的第十六街,随即转向了右方。 现在他们又朝着正北方行驶,方向基本上与石溪公园东侧的边缘平行。两辆车绕过公园的东北角开进了一家大型殡仪馆的载货区。泰隆关掉川崎摩托的引擎,和莎拉雅一起下了车。他们眼看着载货区里右侧的那堵墙开始降入地面。 他们俩刚穿过街道就看到了监控着载货区的闭路电视系统。装在壁挂支架上的摄像头在缓缓地来回摆动,视野覆盖着整个区域。 两辆车都驶进了墙壁降下后露出的空洞,顺着混凝土斜坡慢慢开了下去。莎拉雅一边盯着闭路电视系统一边计算着时间,意识到如果他们此刻跟着那两辆车跑过去,就会立刻被摄像头发现。摄像头转开了,但速度很慢很慢,而此时混凝土墙壁已开始从地面上的暗槽中重新升起。 他们一点点地挪了过去,越走越近。接着,等到墙壁升起到一半的时候,莎拉雅在泰隆的脊背上轻轻一拍。两个人迅速冲向逐渐消失的空洞,在最后一刻从缝隙中跳了进去。他们落到了另一侧的混凝土斜坡上,急忙爬起身来。 墙壁在他们的身后升到顶部,把两人笼罩在浓浓的黑暗之中。 费伊德·沙特站在那道遍地乱石的冲沟的西南端。他的部下终于就位了,炸药也已经安放完毕。尽管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杜贾”组织毕竟是掌握了从地下河中引水的技术。他的人找到了三根巨大的水管,水管通往设施内部的一端肯定装有调节水量的节流阀——这就是他们必须炸毁的目标。 沙特又往回走了几百米,看着自己训练有素的部下在冲沟里布好引线,随即举起双臂向两名爆炸专家示意。 在烈日下的一片寂静之中,沙特的思绪又回到了杰森·伯恩刚才向他说明计划的时候。他最初的反应是难以置信。他对伯恩说这个计划简直太疯狂了。他当时说道:“我们还是用老法子冲进去,从正面发起攻击。” “你那么干就是让手下的人去送死,”伯恩对他说,“我敢肯定法迪在监听我和林德罗斯的通话。据此推断,你刚才和侦查小队进行联络时也被他监听了。” “但你怎么办?”费伊德·沙特问道。“如果你独自冲进去,一露面就会被法迪的手下乱枪打死。” “这你可判断错了,”伯恩回答说,“法迪一定要亲手杀死我,他绝不会允许我死在别人的手里。另外,法迪的弱点就在于他自以为猜透了我的心思。他预料到我要声东击西;林德罗斯一旦在下面发动佯攻,法迪肯定会自以为得计。他会确信自己看穿了我的策略,误以为局面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然后我们就在这时动手,”费伊德·沙特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正因为这个计划完全不合常规,也许它反而能奏效。” 沙特瞥了一眼手表。既然他已参与到计划之中,就迫不及待想要尽快开始。但伯恩坚持要他们按照计划行事。“你得给我十五分钟时间,有些事我必须要先处理掉。”他刚才是这么说的。 现在还剩下九十秒。 费伊德·沙特凝视着冲沟乱石嶙峋的底部,这条沟其实并不是冲沟。伯恩说得没错,所谓的“冲沟”原来是一条干涸的河床。多年以前这条河本来流淌在地表之上,后来随着河床底部的缓缓塌陷变成了地下河,为“杜贾”组织提供了制造核武器时所需的水源。沙特的部下在河床通向地下设施的那一端放置了炸药,一旦引爆就可以实现两个目的:地下水既能把“杜贾”组织的人全部淹死或逼出来,也能在中情局的大部队和沙特方面的专家彻底接管这座设施之前确保浓缩铀的安全。 还有十五秒。费伊德·沙特久久地环视四周,把目光投向了每一名部下。他们都已了解情况,很清楚自己面临着怎样的危险。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他的胳膊向下一挥。起爆器启动了。两次爆炸之间相隔几秒钟,但在费伊德·沙特和他的部下听来,爆炸声似乎连成了一次持续很长时间的震动,又像是一阵摧枯拉朽、裹挟着岩石碎块的风暴。紧接着又传来了他们都在期待的声音:地底的水流发出了低沉的咆哮,沿着爆炸在岩石上开辟出的路径奔腾而去。 在“杜贾”地下设施的内部,剧烈爆炸的冲击就像是地震中的阵阵抖动。手术室架子上的东西全被震得跌落在地;橱柜的门纷纷敞开,柜中的瓶瓶罐罐在房间里摔得粉碎,各种药液在地上汇成了水洼,到处都是碎玻璃和歪七扭八的塑料管,金属制成的手术器械就像是一堆散乱的挑棒。 卡佳一只手紧紧抓着林德罗斯,一只手扶着门框。她抬手擦了擦嘴巴,说道:“快走 吧!咱们得赶快离开这儿!” 林德罗斯知道她说得没错。他们现在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得尽快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着最糟糕的灾难过去。 然而他却无法挪动脚步。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安杜斯基医生的脸。当他从安杜斯基手术的蹂躏之下慢慢恢复的时候,他曾无数次在梦中杀死过这个人。而且不仅仅是杀死那么简单。我的上帝啊!他曾经设想过多少种结果安杜斯基的手段!有时候他惟有依靠脑海中这些越来越细致入微的幻想才不致走向疯狂。即便如此,他仍然常常会从睡梦中惊醒——他梦到许多大乌鸦在啄食安杜斯基,那人浑身的血肉都被撕扯开来,根根白骨袒露在外,等着狂风中席卷而来的沙子慢慢磨蚀掉他身上所剩无几的生命迹象。梦境中的景象是如此的巨细靡遗,他在梦中的感受是如此的真切,这个梦是如此的真实,有时林德罗斯禁不住都会怀疑自己是否已越过了疯狂的边缘。 此时此刻,虽然林德罗斯亟须尽快找到安全的藏身处,但他也很清楚:只要安杜斯基还活着,他就永远无法得到慰藉。于是他对卡佳说:“你走吧。跑到尽量接近核实验室的地方,然后爬到离你最近的空调通风系统通风口里去,待在那儿别动。” “但你得跟我一起去,”卡佳扯了扯他的胳膊,“我们要一块儿逃走。” “不,卡佳。这儿有我必须了结的事情。” “可你是保证过的。你说你会帮助我。” 他刷地回过身,用仅有的那只好眼睛注视着她。“卡佳,我已经帮助过你了。但你必须得理解我,如果我不留下来了结这件事,我的余生就会过得像行尸走肉一样。” 她听得浑身一颤。“那我也留下来陪着你。” 整座设施猛烈地抖动起来,发出了承受着剧痛般的呻吟。他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了一堵墙崩塌时发出的刺耳声响。 “不行,”他转向卡佳厉声说,“绝对不可以。” 卡佳举起了手中的自动步枪。“我说可以就可以。” 林德罗斯只得点了点头。他还能怎么办?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他能听到远远传来的咆哮声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猛烈,正随着他的每一次心跳迅速逼近。是水!他心想。上帝啊,杰森要放水淹掉这座设施! 他没再说一句话,而是迈开大步进了手术室,卡佳端着自动步枪跟在离他几步远的身后。就在逃出通讯室之后的几分钟里,她仔细观察了林德罗斯,觉得自己现在也能依样画葫芦地使用这要人命的武器。 林德罗斯朝安杜斯基医生走去,刚才的这段时间安杜斯基一直待在原地没动,缩身藏在他剜掉林德罗斯眼球的那张手术台后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林德罗斯,简直像是一只蹲在地上吓呆了的兔子;猫头鹰眼看着就要从暮色中悄无声息地猛扑而下,用强健的爪子攫住它。 从手术室中穿过时林德罗斯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吐出来,不让麻醉药挥发时那甜腻腻的气味塞住自己的鼻孔。他必须再一次战胜心中涌起的恐惧、无助与愤怒——每次从梦中醒来、意识到自己被夺去了什么的时候,这些感觉都会让他几乎无法行动。 但此刻安杜斯基医生就在他的眼前。林德罗斯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用鹰爪般的手指攫住了他,把他的胸口抓得血肉模糊。 “你好啊,医生。”林德罗斯说道。 “别,请别伤害我!我不想那么干。都是他们逼的!” “医生,有件事我得向你请教。难道说他们是先找来一大堆小男孩供你玩乐——然后再逼着你挖出我的眼睛?他们执意要求你这么做——否则就怎么样?否则他们就不再为你提供娈童?” “马丁,”卡佳喊道,大睁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我们没时间了。快走吧!求你了,看在上帝的份上!” “对啊,对啊,你应该听她的。发发慈悲吧。”安杜斯基竟然哭了起来,浑身抖得犹如他们周围开始晃动的墙壁。“你不知道啊,我这个人太软弱。” “而我呢,”林德罗斯说道,“每一次呼吸都会让我变得更坚强。”他把安杜斯基拽了过来,直到两个人像爱侣似的紧贴在一起。现在情况不同了,结局不会像梦中那样。 林德罗斯发挥出难以置信的巨大力量,把自己的两只大拇指捺进了安杜斯基的眼睛。 安杜斯基纵声尖叫,拼命扭动着身子想挣脱出来。但林德罗斯的双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脑袋,他根本无法挣脱。林德罗斯全身的每一丝力气此刻都集中在一个目标上。在入迷般的半恍惚状态中,他觉得自己的拇指肚触到了柔软而有弹性的眼球组织。林德罗斯吸了口气,在呼气的同时缓缓发劲,无情地将大拇指深深抠进安杜斯基的眼眶。 外科医生又惨叫起来,但随着林德罗斯的两只大拇指齐根没入,这浑不似人声的尖厉惨呼也突然断绝。安杜斯基的身体抖动了几下,这是自主神经系统在体内残存的生物电能刺激下作出的反应。这最后的反应随即也消失了,林德罗斯刚松开手他就软瘫在地,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溶化掉了。 36 法迪听到自己亲手设计并协助建造的设施里到处响起痛苦的惨叫,眼看着钢筋混凝土的表面犹如被闪电划过般现出了道道裂缝。紧接着一阵低沉的咆哮在走廊中回荡开来,他知道水就要来了,成吨的水即将淹没实验室。此刻他脑海中想到的只有那个核装置。 奔出电梯后他冲过了一条条走廊,从到处乱转的守卫身旁挤过,他们都眼巴巴地等着首领下达指示。法迪命令守卫赶到前面的入口处去搜寻伯恩,随即就把他们抛在脑后。反正他们注定都得完蛋。这帮人死了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来的地方还有更多的人。无穷无尽的年轻人吵着要追随他,他们渴望着为他而死,渴望着为了事业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们为之奋斗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生活在一个正义的、再没有不信者的世界之中。 法迪坚信,这种显然很残酷的前景都是敌人强加给他的。在成年之后,他的生活就完全以此为目标。每天他都会反反复复地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个目标,却从来没意识到他需要为自己的决定和行动正名。他的头脑、心灵和双手都处在安拉的指引之下,对此他深信不疑。法迪从未想过他们的计划可能会失败。但现在这个念头却盖过了其他的所有想法,甚至盖过了他决意要为瘫痪的父亲和死去的妹妹复仇的执念。 他冲下楼梯,发现地下二层的水已经淹到了小腿肚。他抽出点四五口径的格洛克36型手枪,检查弹夹里是否已装满子弹。积水拍打着他的双腿,越往前走水就越深。法迪觉得自己仿佛在海浪中逆流而行,这感觉让他想起了在敖德萨突堤下与伯恩的遭遇。他真希望自己当时在那儿干掉了伯恩。要不是因为那条该死的狗,他肯定能置伯恩于死地。 但现在可不是反责过去失误的时候,法迪也不是那种念念不忘“假如当时如何如何”的人。他是个实用主义者,这意味着他得尽快赶到直升机那儿去,装在飞机上的东西才是至关重要的。不走运的是,通向经过伪装的直升机停机坪的秘密出口设在地下二层的后部。这个位置是经过精心考虑的,因为它离核实验室最近。按照法迪的估计,一旦整座设施被发现并遭到袭击,他就得赶到实验室那边去。 他并没有料到袭击者会发现那条地下河。此刻他需要前往的位置,恰恰也是地下水涌入速度最快的地方。不过他只要能赶到目的地就没事了,因为直升机停机坪的四周都留有宽大的排水孔。满脑子琢磨着这件事的时候,法迪从手术室敞开的门前跑过,看到了卡佳。那女人正滑稽地用两只手握着一支自动步枪。但引起法迪注意的并不是魏因特罗布的妻子,而是两手沾满鲜血站在房间里的林德罗斯——林德罗斯脚边的那具尸体,就是把他变成残废的安杜斯基医生。 殡仪馆地下的黑暗中响起了节奏单调的阿拉伯语念诵声。卡里姆手下的人正在祷告,伏下的身子朝着麦加的方向。从斜坡底部透出的光线射向上方,就像一只手掌上伸出的指头。泰隆穿的是运动鞋,不过莎拉雅已经脱掉了鞋子,这样就不会发出脚步声。 莎拉雅和泰隆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斜坡的底部,朝地下室里望去。莎拉雅最先看到的东西是他们刚才跟踪的那两辆车:白色的雪佛兰和黑色的福特。停在它们后面的似乎是一辆锃亮的黑色豪华轿车。福特车的左侧能看到排成一行的四名男子,他们跪在小小的祷告毯上,前额都贴到了毯子上的绒毛。福特车的右边有一扇镶着玻璃的门。莎拉雅伸长了脖子,但从她所在的角度没法看到玻璃后面的景物。 他们等待着。祷告总算结束了。四名男子爬起身卷好祷告毯,把毯子收了起来。然后这伙人就分开了,其中两个人登上了不锈钢制成的螺旋形楼梯,消失在殡仪馆的正屋之中。剩下的两个人戴上乳胶手套,拉开那辆福特的车门,开始一丝不苟地彻底检查车内的空间,就像专业的法医勘验小组似的。 莎拉雅很想看看那扇镶着玻璃的门后面有什么,于是她比划着手势示意泰隆待在原地别动,并在必要时掩护自己。他点点头,掏出一支枪把上缠着黑色电工胶带的“周末特惠”,退进了暗处的阴影之中。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这已经不是莎拉雅第一次感觉到泰隆陪在身边让她很放心。他很有街头生存的智慧,对华盛顿市区的了解也比她细致得多。 莎拉雅盯着检查福特车的两名男子,等到他们都背对着斜坡出口,这才无声无息地跑到门边。她拧动把手拉开门,悄悄溜了进去。 她一下子就被笼罩在冰冷彻骨的寒气之中,原来这地方是保存尸体的冷藏室。她面前那条又宽又短的走廊两边有六扇敞开的门。她凑到第一扇门边往里一瞅,看到了在建筑工地上袭击她的两名男子的尸体。按照严格的沙特阿拉伯伊斯兰传统,他们的尸体停放在光秃秃的木板上,身上裹着式样最为朴素的布袍。这两个人的尸体是不会做防腐处理的。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这两具尸体是她找到的第一个证据,可以证明卡里姆在和华盛顿市内的一伙“杜贾”恐怖分子合作。“杜贾”的秘密分支机构就藏在中情局的眼皮底下,但他们为什么竟然都没发现?最先进的监视设备固然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但即便是最为严密的电子网络,也不可能抓住潜入美国边境的每一个敌人。 她发现第二个和第三个房间都是空的,但第四个房间里有一名肤色黝黑的男子背对着她,弯腰站在防腐处理台前。他带着乳胶手套,正在用机器给躺在台子上的尸体注射那种可怕的粉红色防腐处理液。他时不时地停下机器把注射针头放在一旁,用双手揉搓尸体死鱼般惨白的肌肉,这样防腐处理液才能均匀地流入尸体的静脉与动脉血管之中。 那人揉搓过尸体的右半边之后又转向了左半边,这时莎拉雅先是看到了死者的头部,接着又看到了尸体的脸。在莎拉雅的大脑从震惊阶段恢复过来、能够对眼前的景象作出反应的一瞬间,她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 不,她心想。她觉得自己几乎完全被恐惧与惊慌攫住了。这不可能。 但这确实是真的。 在“杜贾”组织拥有并经营的这家殡仪馆中竟然安放着中情局局长的尸体。老头子已经死了,胸口正对心脏的位置有一个深深的弹孔。 *** 伯恩默记住贴在墙上的设施结构图之后跑出了停车场,紧接着就看到一群荷枪实弹的“杜贾”恐怖分子正朝自己的方向奔来。他闪身躲进停车场避开了敌人的火力,钻进了最小的那辆车里。幸运的是,和停车场里的所有车辆一样,这辆车上也插着钥匙,他无需浪费时间去短接点火装置。 他驾着引擎轰鸣的汽车冲进走廊,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车子如离弦之箭般向前飞射而去。汽车全速冲进那群恐怖分子中间,挡路的人不是给轧在车底就是被撞到了两旁。伯恩驾车在横贯设施中部的走廊中疾驰而过,一直开到了货运电梯前。 电梯门刚打开他就开着车冲了进去,这一下又撞倒了四名武装恐怖分子。他钻出汽车,揿动了电梯的下行按钮,随即从地上捡起一把自动步枪。货运电梯特大的轿厢开始下降。 到达底层时电梯停了下来,但电梯门却没打开,走廊里的积水从门缝中直往里渗。伯恩打开轿厢侧面墙上的控制板,按下了手动解锁开关,但这套装置同样不起作用。 伯恩爬上车顶,站稳身子挥起自动步枪的枪? ??砸向轿厢顶部的方形小门,连砸了许多下门板才松脱。他把松掉的门板推到旁边,背起步枪从洞口处爬了上去。攀上轿厢顶部之后,他在长方形的控制盒前蹲下身,打开盒子找到了开闭电梯门的电路。他剥出这部分电路的导线,转接到控制升降机构的电源上。电梯门打开了,走廊外的水顿时涌入轿厢之中。 他再次钻进驾驶座换上挡,车子呼啸着冲进了积水的地下二层。他驾车朝核实验室的方向驶去,发现水越来越深时立刻加大了油门。再过一会儿上涨的水就将灌入引擎,不赶紧往前开的话车子就要彻底抛锚,他也会随之失去速度的优势。 但片刻之后,这辆车的用场毕竟还是到头了。伯恩看到法迪站在正前方的走廊中央,拦住了去路。法迪用强壮的左臂勒着马丁·林德罗斯的脖子,让他挡在自己的身前;握在法迪右手中的那把格洛克36型手枪的枪口顶住了马丁的太阳穴。 “我对你的追逐到此结束了,伯恩!”法迪在即将冲来的洪水与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中高喊。“给我熄火,下车!赶快!” 伯恩服从了法迪的命令。现在他离对方更近了点,看到法迪的右耳中戴着个什么东西。是无线耳机。他确实在监听他们的通讯。 “把步枪丢掉!还有你身上所有的武器!现在把手举到我能看见的地方,慢慢地走过来!” 伯恩蹚着水向前走去,两眼盯着马丁惨不忍睹的脸;马丁则用仅有的那只眼睛望向他,眼神中带着无比的骄傲。凭着直觉伯恩就知道林德罗斯要有所动作,他想警告他别这么干。伯恩自有对付法迪的策略。然而,林德罗斯向来都想成为英雄。 不出所料,马丁的左手里冒出了一把手术刀。就在他把刀锋扎进法迪大腿的同时,法迪手里的格洛克也开火了。法迪瞄准的本来是林德罗斯的脑袋,但中刀时的震惊与剧痛让他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子弹擦着林德罗斯的下巴飞了出去。但这毕竟是一把点四五的大口径手枪。马丁的身体猛地摔过门口,跌进了手术室。 伯恩扑了过去。法迪刚要把扎进肌肉里的手术刀拔出来,伯恩在前的肩膀就撞中了这个恐怖分子的心窝。两个人都向后跌进了已深达膝盖的积水中。伯恩伸出手抓住那把格洛克往上一拧,射向空中的子弹没造成任何损害。与此同时,法迪已经拔出了插在大腿上的手术刀,顺势朝伯恩的左肋刺去。 伯恩早有准备。他将法迪握枪的右手和那把格洛克同时抬起,刺中粗大枪管的刀锋一下子滑了出去。法迪意识到泡在水中的枪已毫无用处,便丢开枪揪住了伯恩衬衫的前襟,推得他仰面跌进水中。法迪用右肘把伯恩的脑袋压在水下,挥起手术刀不停地往下猛扎。 伯恩拼命扭动着身躯,尽可能避开锐利无比的刀锋,同时把双手和前臂伸出了水面。他运起双肩所有的力气,用手掌的根部猛然拍向法迪的双耳。恐怖分子顿时弓起身,抬起双手去抓自己的右耳朵。伯恩刚才的这一击让法迪耳中的无线收发两用机扎透了他的鼓膜,连鼓膜后的耳道都迸裂了。 法迪丢掉了手术刀,随即失去了平衡。察觉到机会的伯恩伸出双腿绞住法迪用力一别,同时把自己的身体侧了过来。这一招把法迪甩到了旁边,伯恩赶忙从水中爬起。 他伸出手准备去抓法迪,就在这时他听到巨大的咆哮声从走廊的另一头传了过来。血从法迪的右耳汩汩流出,他似乎正在竭力克服破碎的鼓膜对自己造成的影响。伯恩伸出手去抓法迪,却被他的那把蛇形弯刀戳了一下,手背上涌出了鲜血。 伯恩扯下皮带一圈圈地缠在指节上,利用厚厚的几层皮革去抵挡法迪的弯刀。然而,皮带在戳刺之下不可避免地层层裂开来。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失去所有的防御。 越来越响的咆哮声已经变成了号叫。冲过来的是什么?看到自己优势的法迪加强了攻击,又狠又准地连刺几刀,拼死一搏让他的力量大得出奇,伯恩被他逼得退进了手术室。 伯恩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人从门口冲进了手术室。那是个女人:卡佳。她泪流满面,双手被血染红了——是马丁的血。想和马丁一起逃走的那个人原来就是她。但法迪找到了他们。马丁为什么没有听从伯恩的警告,带着她躲起来?现在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你看看他们把他害成了什么样子!”卡佳呜咽道。 伯恩看到她手中握着一样亮闪闪的金属物体。 卡佳蹚着水进了走廊,朝伯恩走来。这时咆哮声已达到了最激烈的顶点。卡佳侧过头朝走廊的另一端望去,伯恩顺着她注视的方向转过目光,只见一道顶天立地的水墙正向他们猛冲过来。 法迪的刀锋最后一次划过了伯恩临时凑合的防护。几层皮带都已经断裂,把他血淋淋的拳头暴露在了外面。 “快回去!”他冲着卡佳大喊。“赶快躲起来!” 卡佳没听他的,反而蹚着水继续向他这边走。但此时水已经深及腰部,巨大的冲力让她无法前行。法迪本想一刀刺死伯恩,但对方在奔涌的水中踢出的一脚让他失去了平衡。刀锋偏了过来;伯恩格挡攻击的肿胀前臂碰到了扁平的刀身,打得刀子脱手向上飞出。 意识到自己已身陷绝境的卡佳,把手中的那个金属物体扔向了伯恩。 他伸出手抓住了金属器具的中部——那是一把长达二十二厘米的科林截肢刀。伯恩麻利地一下子拨转刀头,猛地把可怕的刀锋戳入法迪咽喉底部的柔软处,再向下透过锁骨劈进他的胸膛。 法迪张开嘴瞪着伯恩。在临死前的这一刻,他动弹不得,茫然无措,脑海中空空如也。时间仿佛凝结了。法迪的双眼渐渐变得呆滞,但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似乎想弄明白什么事情的神情。这最后的愿望他也没能实现。 汹涌而来的水墙很快就要冲到他们跟前了。伯恩别无选择,只能踩着法迪被刀劈开的上半身往上爬,勾起手指紧紧抓住天花板空调通风系统的送风口,一个引体攀了上去。紧接着伯恩把手伸向下方去拽卡佳,但他也不知道她究竟能否跑到自己这边。他冲着卡佳大声喊叫,可她仍然站在原地,双眼茫然地瞪着前方。 伯恩正想下去救她的时候水墙已猛然扑到,巨人拳头般的可怕力量拍击得他根本透不过气。怒号的水声犹如盘踞在达尚峰顶的恶魔,下面走廊里法迪的尸体顿时被撕裂了,卡佳也给卷进了狂暴的水流之中。泛着泡沫的激流咆哮着冲遍“杜贾”组织的整座设施,仿佛诺亚经历过的洪水那样淹没了所到之处的一切,把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 37 费伊德·沙特勇敢的心中始终抱着一个越来越坚定的信念:他们总有一天(这个日子并不会很快来临,也许他这辈子都未必能看见)会赢得与部族居民之间的斗争。为了摧毁他的国家,这些部族居民不惜让整个世界燃起战火。要想赢得这场斗争,他们必须付出巨大的牺牲,还得拥有坚定的信念和钢铁般的意志;另外他们还要打破常规,与杰森·伯恩这样的不信者携手合作,因为毕竟有些不信者在瞥见阿拉伯人的心灵之后,能够理解自己看到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在面对必然会遇到的挫折时,他们一定要保持耐心,不屈不挠地坚持下去。胜利的日子将等待着他们,就像今天这样。 他的部下利用第二组C4炸药改变了地下河的流向,随即从炸开的大洞里进入了“杜贾”组织的地下设施。此时他站在经过伪装的直升机停机坪的边缘,这地方看起来就像是一口平底的井。他头顶岩石中的开口在靠近顶部的地方变宽了,上面盖着一层特别设计的伪装材料,人们几乎无法从周围的岩石中辨认出这层伪装。 大水已经退去,积水终于被遍布于“杜贾”设施地下二层的巨大排水管排空了。 费伊德·沙特正前方那座加高的平台并没有受到洪水的影响,平台上停着一架直升机。沙特敢肯定这就是本打算把法迪和核装置一起送往会合点的直升机。他的另一名部下监视着飞行员。 虽然沙特非常想知道伯恩的下落,但他也不放心把核装置交给别人看管,这是可想而知的。另外,既然他此刻能站在这儿,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飞入空中的直升机带着法迪逃脱,这个事实本身就不言自明地证实伯恩已取得了胜利。不过沙特还是派了几个人去寻找他的朋友。他很想和朋友一起分享这胜利的时刻。 然而他们却带回了一个年纪较长的男子。此人的前额又宽又高,笔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框眼镜,一边的镜片已经碎裂。 “我让你们去找杰森·伯恩,你们怎么带回来这么个人?”费伊德·沙特恼怒的语气掩饰住了心中的不安。杰森在哪儿?难道他受了伤,正躺在这个被大水冲遍的鬼地方的深处?他还活着吗? “这个人说他叫科斯廷·魏因特罗布。”他手下的队长报告说。 刚被带来的人在一连串快速的阿拉伯语中听出了自己的名字,开口说道:“是魏因特罗布医生。”他紧接着又用糟糕透顶的阿拉伯语说了些什么,他们根本就听不懂。 “请你说英语。”费伊德·沙特用无可挑剔的英式英语说道。 魏因特罗布显然松了口气。“感谢上帝,有你在可太好了。我和我的妻子一直被他们关在这里。” 费伊德·沙特凝视着他,沉默得犹如斯芬克斯石像。 魏因特罗布清了清嗓子:“请放了我。我得去找我的妻子。” “你说你是科斯廷·魏因特罗布医生。你告诉我,你和妻子都被关在这儿。”费伊德·沙特此时越来越担心自己的朋友,脾气也变得愈发暴躁。“我知道被关在这地方的人是谁。那人可不是你。” 被吓住的魏因特罗布又转向了把他带过来的那个人。“我的妻子卡佳就在设施里。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找到她了吗?” 那位队长看出了主管的意思,冷冰冰地盯着魏因特罗布一言不发。 “上帝,”魏因特罗布呻吟着用罗马尼亚语说道,惶急之中他下意识地说起了自己的母语,“我的上帝啊。” 完全不为所动的费伊德·沙特鄙夷地瞪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身去。他听到了从后面传来的动静。 “杰森!” 一看到朋友,他立即朝直升机停机坪的入口处奔去。伯恩的旁边还有费伊德·沙特派去搜寻的另一个人。他们俩一起搀着走在中间的又高又壮的男子,那人的脸和头部看起来就像是过了一遍绞肉机似的。 “真主在上!”费伊德·沙特喊道。“法迪是死是活?” “死了。”伯恩回答说。 “杰森,他是谁?” “我的朋友马丁·林德罗斯。”伯恩说道。 “啊,天哪!”安全部队主管马上喊来了随队的外科医生。“杰森,核装置就在直升机上。简直不可思议,它竟然装在一只小小的黑色公文包里。法迪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伯恩恶狠狠地盯着魏因特罗布看了半晌。“你好啊,桑德兰医生——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科斯廷·魏因特罗布?” 魏因特罗布不由得身子一缩。 费伊德·沙特挑起了眉毛。“你认识这个人?” “我们见过一面,”伯恩说道,“这位医生可是个极具才华的科学家,身兼好几项专长。其中之一就是微型化技术。” “这么说,让核装置小得足以放进公文包的微电路就是他设计的。”费伊德·沙特的表情变得极为阴沉。“他声称自己和妻子都是法迪的囚犯。” “我的确是个囚犯,”魏因特罗布坚称,“你不明白,我——” “现在你知道此人的身份了。”伯恩没理会魏因特罗布的话。“至于他的妻子——” “她在哪儿?”魏因特罗布倒抽了一口气。“你知道她在哪儿吗?我要找到卡佳!” “卡佳死了。”伯恩的这句话说得很直接,几乎有些残酷。对于这个和法迪与卡里姆串通一气、执意要将自己彻底毁灭的家伙,他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她救了我的命。我本想救她,但冲来的洪水把她卷走了。” “你撒谎!”脸色惨白的魏因特罗布竟然吼了起来。“她就在你手里!在你手里!” 伯恩揪住魏因特罗布,把他拖进了自己刚才走出的那个房间。在大水退去后留下的一片狼藉中,沙特人把他们找到的尸体一具具排开。卡佳的尸体就躺在法迪旁边,她的头部弯成了古怪的角度。 魏因特罗布发出的低声呻吟听起来简直不像是人声。伯恩看着他跪倒在地,心中涌起一阵痛惜——为了帮助他杀死法迪,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牺牲了自己。她似乎也和伯恩一样,非常想把法迪置于死地。 他的目光转到了法迪身上。尸体的双眼还睁着,仿佛正满怀憎恨地怒视着他。伯恩掏出手机蹲下身,对着法迪的脸拍了几张照片。拍好之后他站了起来,拖着魏因特罗布走回直升机停机坪。 伯恩向费伊德·沙特问道:“飞行员在直升机上吗?” 安全部队主管点了点头。“有人看着他呢。”他说着把手一指。“公文包在这儿。” “你能肯定这就是核装置?”魏因特罗布开口了。 费伊德·沙特转向自己手下的专家,那人点了点头。“我刚才打开了公文包。这玩意的确是核炸弹。” “那好,”魏因特罗布的声音奇怪地兴奋起来,“如果我是你就会打开包再看一眼。也许你没有看清里面的所有东西。” 费伊德·沙特瞥了伯恩一眼,他点了点头。“打开它。”安全部队主管对部下说道。 那名部下小心翼翼地把公文包搁在混凝土地面上,啪地打开了包盖。 “瞧瞧左边,”魏因特罗布说道,“不对,是靠近后面的地方。” 沙特人伸长了脖子,随即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缩。“有个定时器启动了!” “那是因为你打开公文包的时候没输密码。” 伯恩听出了魏因特罗布的语气:这家伙现在很得意。 “还剩多少时间?”费伊德·沙特问道。 “四分三十七秒。” “电路是我设计的,”魏因特罗布说,“我能让它停下来。”他的目光从一个人转向另一个人。“交换条件是让我获得自由。你们不准起诉我,这一点没得商量。我得开始新的生活,所有的钱都得你们出。” “就这些吗?”伯恩狠狠地揍了魏因特罗布一拳,打得他撞到墙上又弹了回来。“刀子。”他说道。 费伊德·沙特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他拿出一把刀递给了伯恩。 伯恩接过刀顺势刺出,刀刃深深地扎进了魏因特罗布一条腿的膝盖上方。 魏因特罗布高声尖叫。“你这是干什么?!”紧接着他就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医生,这话可不对。你应该问问自己都干了什么?”伯恩在他身边蹲下来拔出刀子,让他看着那血淋淋的刀锋。“你还有四分钟时间去关掉定时器。” 魏因特罗布紧紧抱住自己被戳伤的膝盖,前后晃动着身体。“那我……我的条件呢?” “这是我的条件。”伯恩挥起了刀,魏因特罗布又是一声尖叫。 “我关,我这就关!” 伯恩抬起眼来。“把打开的公文包放在他面前。” 公文包摆好之后伯恩说道:“全交给你了,医生。不过你尽管放心,你的每一个动作都别想逃过我的眼睛。” 伯恩站起身时看到费伊德·沙特正望着自己。沙特撅起厚厚的嘴唇,如释重负地悄悄吹了个口哨。 伯恩监视着魏因特罗布解除定时装置。按照伯恩的腕表,他解除定时器只花了两分多钟。这之后魏因特罗布往后一靠,抱起双臂护住了受伤的膝盖。 费伊德·沙特示意一名部下过去检查。 “电线剪断了,”那人说道,“定时器已经关闭。这下不可能爆炸了。” 魏因特罗布又茫然无措地晃了起来。“我想要一片止痛药。”他干巴巴地说道。 费伊德·沙特叫来他手下的外科医生,然后走上前准备去拿核装置。伯恩抢在了他的前头。 “我得利用这东西去抓卡里姆。” 安全部队主管揪紧了眉毛。“我不明白。” “我准备按照法迪要走的路线飞往华盛顿。”伯恩说话时的语气丝毫不容置疑。 即便如此,费伊德·沙特还是问道:“杰森,你觉得这么干明智吗?” “在这个当口,咱们恐怕不能再考虑明智与否的问题了,”伯恩回答说,“卡里姆已经在中情局里占据了执掌大权的高位,几乎没人能动得了他。我必须另想办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你已经有了计划。” “我向来都有计划。” “好吧。我手下的外科医生会负责照顾你的朋友。” “不行,”伯恩说,“马丁得跟我一起走。” 费伊德·沙特又听出了伯恩钢铁般坚决的语气。“那我就让医生陪着你们。” “谢谢你。”伯恩说道。 费伊德·沙特帮着朋友把马丁·林德罗斯抬进了直升机。伯恩向法迪的飞行员说明规矩的时候,安全部队主管吩咐他的那名部下离开了直升机,然后和医生一起蹲下身,让林德罗斯尽可能躺得舒服一些。 “他还有多久?”费伊德·沙特轻声问道。林德罗斯显然快不行了。 外科医生耸了耸肩膀。“大概只有一个小时。” 伯恩和飞行员已经说完了,那人现在钻进了驾驶座。“你得帮我做几件事。” 费伊德·沙特站起身。“尽管说,我的朋友。” “首先,我需要一部手机。我的手机没法打电话了。” 安全部队主管手下的人递过来一部手机。伯恩把存着他所有电话号码的芯片换到了新手机上。 “谢了。接下来你得给你在美国政府中的联络人打电话,告诉他们我准备坐的那班飞机上载着沙特派来的一个外交使团。等我和飞行员谈过之后,马上就把飞行路线发给你。我可不想在海关入境处碰到任何麻烦。” “放心好了。” “然后你还要给中情局打电话,把同样的情况也告诉他们。飞行员确认过天气情况后我会把预计到达的时间发给你,但你跟中情局联系的时候,得把这个时间往后说四十分钟。” “我给中情局打电话会惊动那个冒牌货——” “没错,”伯恩说道,“确实会这样。” 费伊德·沙特担忧地蹙起了脸。“杰森,你的这个计策危险得要命。” 警告过朋友之后,费伊德·沙特热情地拥抱了他。 “安拉已经赐给了你翅膀。愿他庇佑你完成任务。” 他亲吻了伯恩的两颊,随即猫着腰走出了直升机。飞行员按下一个开关,直升机停机坪上方的伪装顶盖收了起来。他确认地面上的所有人员都已走出旋翼的范围之外,便发动了引擎。 伯恩跪到林德罗斯身旁握住他的手。马丁的那只好眼睛忽闪着睁开了。他仰望着伯恩,残缺不全的嘴角露出了笑容,紧紧握住了伯恩的手。 伯恩感觉热泪涌进了眼眶,他竭尽全力把泪水憋了回去。“马丁,法迪死了,”他在越来越响的轰鸣声中说道,“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你是个英雄。” 38 卡里姆参加部门行政会议时故意迟到了。他希望自己走进房间的那一刻七名部门主管都已经坐在桌前。会议室本来就特意设在离中情局局长办公套间很近的地方。事实上,老头子的办公套间里有一道直接通往会议室的门,卡里姆进会议室的时候也特意选择了这道门。他希望能以这种无需开口的方式,向七巨头重申自己与他们在中情局等级体系中的差别。 “局长说他很抱歉,”他往会议桌旁老头子的位置上一坐,语气轻快地说道,“安妮和局长在一起,她告诉我局长还在和总统与参联会主席召开机密会议。” 卡里姆翻开一份厚厚的档案,这里面只有头五页是真的——如果他已经深思熟虑了几个月的虚假情报能被称为“真实”的话。 “既然‘杜贾’的迫切威胁已经消除,这个恐怖组织本身也变成了一个空壳,现在我们就应该转而处理其他事务了。” “等一下,马丁,”行动处主管罗布·巴特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好意思,我认为咱们在结束针对‘杜贾’的工作之前,还应该彻底解决法迪的问题。” 卡里姆靠到椅背上,转起了手指间的钢笔。他知道此刻最糟糕的应对策略就是下令中止这方面的调查。几天前的那次会议已充分表明,巴特心目中的黑名单上列着他的名字。他并不打算做出任何让巴特疑心更甚的举动。 “好的,”卡里姆说道,“我们就来谈谈追捕法迪的事。” “我赞同罗布的意见,”情报处主管迪克·赛姆斯开口了,“我认为应该分出相当一部分人手来追捕法迪。” 坐在桌旁的其他主管中也有几个人点头表示同意。 面对这股越来越强的势头,卡里姆说道:“老头子不在,所以我们自然应该采纳大部分人的意见。不过我想在此指出几点。第一,在摧毁‘杜贾’组织最重要的行动基地之后,我们并不知道法迪是生是死。如果法迪当时就在南也门的那座设施中或是待在附近,那么他无疑已经和那儿的所有人一起化成了飞灰。第二,如果发动袭击时他身在别处,我们就根本无从判断他会跑到哪儿去。他肯定会转入地下。我认为我们应该等一段时间,看看能否从‘杜贾’的网络中得到什么消息。姑且让恐怖分子的世界误以为我们已经把注意力转向别处。如果法迪还活着,他必然会开始蠢蠢欲动,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查出他的踪迹。” 卡里姆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七名主管中没有人皱眉,没有人不以为然地摇头,也没有人互相暗递眼色。 “第三——这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必须把自己的家里收拾干净,”他接着说道,“我可以向诸位证实一个传言:国防部长哈利迪,还有他在五角大楼的跟班卢瑟·拉瓦列,这两个人一直在攻击老头子。哈利迪知道中情局里出了内奸,也知道那次计算机病毒攻击。我们后来发现,已故的马修·勒纳也是哈利迪的人。” 这番话在会议桌旁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卡里姆掌心向外举起了双手。“我知道,我知道,勒纳试图改组中情局时造成的混乱让大家都受到了冲击。现在我们终于明白当时的调整为何会让人感到如此格格不入了——它们全都出自哈利迪和他在国安局的这名心腹的授意。” “勒纳已经死了。无论国防部长在中情局内部有过何种隐秘的影响,这些影响如今都已清除一空。现在中情局的内奸已经被解决,我们终于可以开始着手多年前就应该做的一件事了。我们要把中情局改造成最有能力与全球恐怖主义进行斗争的机构。” “因此,我的第一项提议是聘用具有独特资质的阿拉伯人和穆斯林。‘9·11’事件之后,许多机构都把这些人逐出了门外。如果我们想赢得这场新的战争,就必须了解形形色色的恐怖分子——他们是我们要面对的敌人。我们不能再把阿拉伯人和穆斯林混为一谈,不能把沙特人混同于叙利亚人、把阿塞拜疆人错当成阿富汗人,或是把逊尼派等同于什叶派。” “你的这几个观点都很有道理。”赛姆斯说道。 “罗布的那个建议咱们还是可以投票表决一下。”卡里姆的这句话说得很圆滑。 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行动处的主管。“不用了,”巴特说,“我收回刚才的建议。马丁的提议更好。” 伯恩坐在直升机舱内的地上,面对着沙特外科医生和他带着的大黑包。浑身是血的马丁·林德罗斯躺在两人之间。医生一直在给马丁静脉滴注止痛药。 直升机飞离米兰沙阿时医生曾说:“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让他感觉好受一点。” 伯恩低头注视着林德罗斯惨不忍睹的脸,在脑海中想像着朋友以前的模样。他无法回想起那张面孔上的所有细节。法迪手枪中射出的点四五口径子弹在马丁头部的右侧炸开,把他的右眼眶和半边眉骨打得稀烂。外科医生设法止住了流血,但由于这一枪是近距离射击,严重的枪伤已经足以让马丁体内的重要器官停止工作。据外科医生说,创伤的叠加效应已发展到很严重的程度,此时无论什么办法都已经无法挽救马丁的生命。 马丁现在睡着了,但睡得很不安稳。伯恩看着他,心中充满了愤怒与绝望。这种事为什么偏偏发生在马丁身上?他为什么不能让他活下来?他知道自己如此痛苦的原因是无能为力。最后一次见到玛莉时他心中的感受也是如此。无能为力,这是伯恩惟一无法容忍的情绪。让他恼火万分的无能为力之感深深地藏进了他的心灵之中,就像是一块怎么都搔不到的痒处,又像是他无法喝止的嘲笑声。 他沉着嗓子怒骂一声,转开了脸。直升机现在已爬升到群山上方的高空,于是他打开手机,又拨了莎拉雅的号码。振铃声响了起来,这是好事。但莎拉雅还是没接电话,伯恩又觉得有些不妙。这回他在莎拉雅的语音信箱里简短地留了言,提到了敖德萨。这条神秘的留言只有莎拉雅本人才听得懂。 然后伯恩又拨通了戴伦的手机。他还待在佛罗里达那边。 “我遇到了一个问题,只有你才能解决。”伯恩直截了当地说道。 “说吧。” 他们俩交谈时往往都这么言简意赅。 “我需要一整套东西。” “没问题。你在哪儿?” “离华盛顿大约还有十个小时。” “好。泰隆手里有我的钥匙,他会把你要的东西备齐。杜勒斯机场还是里根国家机场?” “都不是。我们打算在安嫩代尔以南十八公里的地方降落,”伯恩说着报出了飞行员告诉他的那个弗吉尼亚州的坐标,“那地方就在西斯坦实验室名下的一块地产的最东边。谢了,戴伦。”西斯坦实验室是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的附属机构。 “别客气,伙计。我自己要是能在那儿就好了。” 伯恩挂断电话的时候,马丁的身子动了一下。 “杰森。” 马丁的声音很微弱,伯恩把耳朵凑到了朋友的嘴边。撕裂的肌肉散发出的气味中混杂着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气息,闻之令人几欲作呕。 “我在这儿呢,马丁。” “冒充我的那个人——” “卡里姆。他是法迪的弟弟,这我已经知道了。马丁,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全都弄清楚了。起因就是康克林派我到敖德萨执行的那次任务。当时我和莎拉雅在一起,准备和她的线人接头。有个年轻女人朝我们冲了过来。她是萨拉·伊本·阿谢夫,卡里姆和法迪的妹妹。我朝她开枪时以为打中了她,其实并没有。开枪击中萨拉的是法迪的一名手下。那家伙把萨拉打死了,因为她在和别人偷情。” 马丁用仅有的那只眼睛盯住了伯恩,尽管眼眶通红,他的眼睛里仍旧燃烧着活力。“杰森,你一定得……抓住……卡里姆。”他急促地喘息着,呼吸很不均匀,喉咙里堵着粉红色的黏液和鲜血。“他最狡猾……布下棋局的就是他……他就像是……天哪……守在网中央的……蜘蛛……” 他的眼睛睁得老大,随着传遍全身的阵阵剧痛抽动着。“法迪……法迪只是……名义上的……领袖……他只是恐怖分子的……集合点……卡里姆才是……真正……危险的人。” “马丁,你说的每个字我都听见了,现在你得休息。”伯恩劝道。 “不,不行……”一阵古怪的狂热似乎控制住了林德罗斯。他的身上仿佛放射出了小恒星一般强大的力量,把伯恩都笼罩在其中。“等我死了……有的是……有的是时间……休息。” 他又开始流血了。外科医生俯下身用纱布垫给他擦拭,那块纱布很快就浸透了鲜血。 “杰森,卡里姆不光是想……袭击美国。他还想……对付中情局。他恨我们……对我们所有人……抱着刻骨的仇恨。所以……所以他才……甘愿赌上一切……甘愿冒着失去生命和灵魂的危险……打入中情局内部。” “他究竟想干什么?马丁,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摧毁中情局。”马丁抬起眼看着伯恩。“我要是能知道……更多的情况就好了。天哪,杰森……我搞砸了。” “马丁,这不是你的错,”伯恩的表情很严肃,“如果你为了这些事而自责,我可是会很生气的。” 林德罗斯想笑,但涌到喉头的一大口血噎得他没笑出来。“现在咱俩可不应该吵架,对吧?” 伯恩擦了擦他的嘴角。 犹如电网的电力供应暂时中断,某种神色在林德罗斯的脸上一闪而过——那就像是一扇通往黑暗冰冷之地的窗户。他开始颤抖起来。 “杰森,听我说,等这……这一切都结束,帮我送十二朵玫瑰……给莫伊拉。她的地址记在……我家里的手机上。把我的尸体火化掉,骨灰洒到……纽约的回廊公园。” 伯恩觉得自己的眼睛被灼得直痛。“当然,全按你的意思办。” “你能陪着我……我很高兴。” “马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惟一的朋友。” “这么说,我们俩都……都挺悲哀的。”林德罗斯想再笑一笑,但还是放弃了,他已经精疲力尽。“杰森,你知道我俩之间……有什么共同点,是什么……让我们成了朋友?你……回忆不起自己的过去……而我……我是不愿去回忆。” 最后的时刻终于降临了,伯恩能感觉得出来。刚才马丁望着他的那只好眼睛还满含着聪颖,此刻那眼神却已凝在半空,瞪视着伯恩曾多次觉察却从未亲眼见过的死亡。 莎拉雅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老头子正在接受防腐处理的尸体。让她感到惊恐万状的不仅是眼前的景象,还有这景象背后的意义。她心想,这就像是你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去。你知道这事总有一天会发生,但等到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你的头脑却怎么也不? ??接受现实。在莎拉雅乃至中情局里的每一个人眼中,老头子似乎都是个坚不可摧、不可战胜的人物。长久以来他始终是他们心中的指南针,是中情局遍及全球的力量的源泉。如今他不在了,莎拉雅觉得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防护,觉得自己脆弱得可怕。 最初的震惊过去以后,莎拉雅陷入了一阵无情的慌乱之中。老头子已经死了,那现在是谁在指挥中情局?各部门的主管当然都还在,但中情局自上至下的所有人都知道,马丁·林德罗斯才是中情局局长选定的接班人。 这意味着假冒林德罗斯的人此刻正领导着中情局。上帝啊,她心想。他要把中情局彻底毁掉——这始终都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法迪和“杜贾”组织即将在美国本土引爆核武器,如果他们能在此之前一举摧毁全美国最具效率的间谍机构,这对他们来说将是多么伟大的成功! 莎拉雅在一瞬间全想明白了。泰隆看到过的那一桶桶C4炸药就是为中情局总部准备的。但“杜贾”组织怎么才能把炸药带过安检关口?她知道法迪肯定已经想好了办法。现在假冒林德罗斯的人已成功篡权,这件事他们做起来也许就要容易得多。 突然间,莎拉雅的思绪又回到了此时此地。既然老头子已被人害死,她就必须赶到中情局总部去。她必须把真相告诉局内的七位部门主管,至于她自己会不会遇到危险,去他妈的吧!但是她怎么才能进去呢?她只要一在中情局的安检口亮出自己的证件,就会被假林德罗斯发现。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溜进总部大楼呢?这绝对不可能。 直升机从云层中降低高度,朝马扎里沙里夫的私人跑道飞去。伯恩坐在马丁·林德罗斯身旁,低垂着头。他满脑袋想着的都是各种各样的纽带,有些纽带和记忆连接在一起,有些则不知连向何方,因为有的记忆已被他遗忘。在与记忆相连的意义上,这些纽带对他而言是至关重要的。如今有一条关键的纽带已经消失了。直到它消失之后,伯恩才意识到马丁对自己是多么的重要。失忆会让人的头脑中生出许多事端,包括疯狂——最起码也是近于疯狂的状态;人一旦陷入这种状态,基本上也就等于是个疯子了。 康克林被谋杀后,伯恩和马丁建立起的纽带就像是一条救生索。现在马丁死了;他回家的时候也再不可能看到玛莉。当压力变得过于沉重时,究竟还有什么能阻止他陷入因脑海中的纽带纷纷断裂而产生的疯狂之中? 飞行员把直升机降落到柏油碎石跑道上的时候,他紧紧抱住了那只公文包。 “你得跟我们一起走,”伯恩对飞行员说,“我还要你再帮一会儿忙。” 飞行员站起身,和伯恩一起抬起了林德罗斯的尸体。他们颇为费力地把尸体抬出了直升机。一架较大的高速喷气式飞机停在柏油碎石铺成的跑道上,已经加好了油,随时都可以起飞。两个人把尸体转到喷气机上之后,伯恩和飞行员说了几句,随即命令直升机飞行员把外科医生送回米兰沙阿。伯恩警告他说,费伊德·沙特的人将始终监控直升机的飞行进度与通讯情况。 十分钟之后,载着两个人和一具尸体的喷气机在跑道上滑行起来。速度越来越快的飞机腾空而起,飞入了风暴来临前的暗灰色云层之中。 接到莎拉雅打来的电话以后,彼得·马克斯就发现自己工作时根本无法集中精力。来自“杜贾”组织的加密通讯在他看来简直像是火星语。他假装犯了偏头痛,总算把手头的活转给了一个同事。 他坐在办公桌旁沉思了许久。他情不自禁地仔细回想着那通电话里提到的每一件事,还有他自己作出的反应。起初他只觉得怒不可遏,莎拉雅自己已经搞得一团糟,竟然还想把他也牵扯进去?想到这儿他差点就拿起电话拨了林德罗斯的分机号,准备向他报告此事。 但他去拿话筒的手刚伸出一半,不知怎么又停了下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从表面上看,莎拉雅说的事情实在是太过荒唐,简直不值一哂。首先,他们都知道“杜贾”组织的核威胁已被消除。第二,林德罗斯本人也向大家发出了警告,说莎拉雅因为受到杰森·伯恩之死的刺激,已经丧失了理智。刚才在电话上她听起来的确像个疯婆子。 但莎拉雅也警告了他,说中情局总部大楼可能会发生危险。作为一名接受过多年训练的特工,对莎拉雅说到的这个情况置之不理显然有些不负责任。彼得的手差一点又拨通了林德罗斯的分机号。但他还是没有打电话,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推理存在漏洞。也就是说,莎拉雅提到的事情怎么可能一部分是真实的,而另一部分又是凭空捏造?他不相信有人——更别说莎拉雅——会疯狂到这种地步。 这意味着他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她打来的电话该怎么处理?彼得的手指在桌上不断地敲击着。当然了,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彻底忘掉与莎拉雅的谈话。但万一总部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前提当然是事情 发生后他还能活下来,还能感到那无法承受的内疚感。 趁着自己还没有在左思右想之下放弃行动,他赶紧抓起听筒,拨通了白宫一个熟人的号码。 “肯,我是彼得,”对方接听时他说道,“我这儿有条给中情局局长的紧急讯息。你能不能帮我找他一下?他和总统在一起。” “不对啊,彼得,他没跟总统在一块儿。总统正在和参联会主席开会呢。” 彼得的心狂跳不已。“局长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等会儿,我来查查记录,”片刻之后肯说道,“你没搞错吧?中情局局长今天没到这儿来,总统和白宫其他人的日程表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谢了,肯,”彼得说话时嗓子仿佛都被勒住了,“看来是我弄错了。” 上帝啊,他心想,莎拉雅根本就没疯,她和我一样清醒。他透过办公隔间敞开的门口向外望了望,从这儿他能看到林德罗斯办公室的一角。如果那家伙不是林德罗斯,那指挥着“堤丰”行动部的人究竟是谁? 他猛地抓起了自己的手机,控制住不听话的手指,急忙拨了莎拉雅的号码。 39 耐心等待着莎拉雅的泰隆看到她从那扇镶玻璃的门后探出头来。就在此时,莎拉雅感觉到自己的手机在震动。泰隆朝她做了个手势,她随即悄无声息地奔进斜坡底部的阴影之中。 “那两个鸟人已经忙完了,”他低声说道,“这会儿在楼上等着同伙呢。” “咱们最好离开这儿。”她说。 但她还没来得及往斜坡上走,就被泰隆抓住了胳膊。“大姐,我们在这儿的事还没办完,”他说着用手一指,“看到那辆福特后面的东西了吗?” “什么啊?”她伸长了脖子。“好像是辆豪华轿车?” “可不是普通的豪华轿车。这辆车上挂着政府的牌照。” “政府的牌照?” “还不光是政府的。是中情局的牌照。” 泰隆注意到了她投向自己的锐利目光,便解释道:“是戴伦教的,他告诉我得注意这些车。”他说着把头一歪。“你自己去瞧瞧呗。” 莎拉雅悄悄地从福特车的侧面绕过去,立刻就看到了那辆亮闪闪的加长豪华轿车和车上的牌照。她差点就惊声叫了出来。车上挂着的还不仅仅是中情局的车牌——号码和老头子那辆豪华座驾上的车牌一模一样。霎时间她明白了恐怖分子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给中情局局长的尸体做防腐处理。他们要用到他的尸体,这意味着两件事:尸体得容易摆弄,而且还不能发臭。 她的手机又震动了。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发现是彼得·马克斯打来的。见鬼,他想干什么?莎拉雅侧着身子退回到泰隆旁边,说道:“他们杀掉了中情局的局长。那辆豪华轿车就是局长的座驾。” “是这样啊。但他们要那辆车干什么?” “可能他们就是在车上把局长干掉的。” “可能吧。”泰隆搔了搔下巴。“可我刚才看到他们在车里忙了半天。” 她的手机第三次震动起来。这回打电话的是伯恩。她很想马上把这些情况告诉他,但此刻她不能冒险用电话长时间交谈。“泰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 “你走吧,”他说话时眼睛还盯着那辆豪华轿车,“我准备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太危险了,”莎拉雅说道,“我们俩都得赶紧走。” 泰隆举起了他的手枪。“别对我指手画脚。我都跟你说过我要干啥了。要走你自己走。” 莎拉雅摇了摇头。“我可不会把你丢在这儿。你已经搅进来了,我不希望你越陷越深。” “大姐,我都帮你杀了两个人了呢。我还能陷多深啊?” 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你一开始为什么要掺和进来?” 泰隆咧嘴朝她一笑,因为他知道莎拉雅不会再和他争了。“你的意思是我掺和进来有什么好处?在戴伦和我长大的贫民区里头,小伙子们做事只有两个原因:不是为了弄钱,就是为了占某人的便宜。最好是两样都占。可我观察了戴伦好久,他把自己从周围的粪坑里拽了出来,从坏小子变成了有模有样的人。我很佩服他这点,可是我总想:他是他,我是我。现在碰上了这桩事,我觉得自己的前途好像有了点希望。” “你也有希望被别人打死。” 泰隆耸了耸肩。“嗨,这跟在贫民窟里头混日子有啥区别?你每天都有可能给打死。” 说到这儿他掏出了一部PDA。 “我还以为你身上只有一次性手机呢。”莎拉雅见过泰隆带着的那种用完就扔的手机。 “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PET。这玩意就是他给我的。” “PET?” “没错。个人用的电子玩意儿。” 他查看了那部PET,看样子是在读一封电子邮件。“该死,”他随即抬起眼来,“我们还等啥啊?赶快离开这鬼地方吧。” 他们沿着斜坡走了上去,找到了控制照明和自动开门的控制板。“你怎么改主意了?” 泰隆的脸上挂着一副愤愤然的表情。“是戴伦,他叫我马上闪人。我得去帮你那个叫伯恩的朋友。” 七巨头从会议室走出来的时候,缩在走廊靠近电梯处的彼得·马克斯给罗布·巴特瞥见了。马克斯本来在罗布的手下工作,后来给马丁·林德罗斯选入了“堤丰”行动部。事实上如果打个比方,马克斯可是以罗布为榜样从毛孩子成长起来的;现在他仍然把这位行动处主管视为自己在中情局的靠山。 因此毫不奇怪,马克斯让年纪较长的巴特瞥见自己之后就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巴特随即离开了其他人,拐了个弯走进马克斯躲着的那条走廊。 “彼得,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等您,”马克斯紧张兮兮地四下瞟了瞟,“我们得谈谈。” “过会儿不行吗?” “长官,恐怕不行啊。” 巴特皱起了眉头。“好吧。去我的办公室。” “长官,我觉得最好是到外面去。” 行动处主管莫名其妙地瞅了他一眼,然后耸了耸肩。 两个人一起乘电梯下楼,穿过大厅走出了前门。总部大楼的东侧有一座玫瑰园,马克斯领着巴特朝那儿去了。等到两人与大楼之间的距离已足够安全,马克斯把莎拉雅·穆尔在电话上说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巴特。 “长官,一开始我也不相信,”看到巴特脸上的表情时马克斯说道,“但后来我给白宫的一个好朋友打了电话。老头子不在那儿;今天他根本就没去过白宫。” 巴特用一只手揉着发青的下巴颏。“见鬼,那他到底跑哪儿去了?” “就是啊,长官,”本来就很不安的马克斯变得越来越紧张,“刚才的四十分钟我一直在到处打电话。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安妮呢?” “她也擅离职守了。” “耶稣基督啊。” 马克斯又查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长官,莎拉雅说的事乍看上去尽管有些不可思议,但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引起重视。” “确实是不可思议,彼得。简直是发疯。你可别告诉我你相信了——”巴特无语地摇了摇头。“莎拉雅在什么鬼地方?” “我不知道,”马克斯承认,“我打了几次她的手机,但她一直都没回电。莎拉雅很害怕林德罗斯会找到她。” “妈的,她觉得害怕就对了。咱们得尽快把她抓回来,赶在她在中情局内部引起恐慌前处理掉这桩鸟事。” “如果她的消息是错的,那老头子和安妮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呢?” 巴特返身朝玫瑰园外走去。“这事我来查。”他回过头说了一句。 “那莎拉雅——” “她要是给你回电,你就假装和她站在一边。赶紧把她抓回来。” 行动处主管的身影消失在总部大楼中的时候,马克斯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号码,按下接听键说道:“嗨,莎拉雅。我一直在琢磨你说的事,还向白宫那边核查了情况。老头子和安妮现在都不知去向。” “那是肯定的,”他听到莎拉雅在电话那头说,“我刚才看到老头子了。他正躺在一家殡仪馆里的停尸床上,心口有个弹孔。” 老头子办公套间旁边的会议室里,卡里姆和七巨头都坐在桌旁聆听沙特阿拉伯特工处发来的消息,对方称他们已攻占了“杜贾”组织设在米兰沙阿的核设施。但卡里姆的心情和其他人截然不同,听到消息时他既困惑又不安。这是不是哥哥因为敌人加强了对恐怖活动的防范而采取的策略?还是说真的出了什么可怕的差错? 他知道现在要了解真相只有一个办法。他离开了会议室,但在往电梯那边走的时候他的余光瞥见了彼得·马克斯。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看到马克斯出现在楼上他本不该来的地方了。卡里姆的脑袋里响起了警钟,他并没有和其他几位主管一起走进电梯,而是拐到了左边的墙角后面。站在这儿他可以看到会议室的大门。罗布·巴特刚出现在门口,马克斯就朝他走了过去,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起初显得很冷静的巴特点点头,然后和马克斯一起又走进了会议室,关上了身后的门。 卡里姆疾步走进中情局局长办公套间时经过了安妮的桌子,她的工作现在暂时由讯息处的一个小伙子接替。小伙子朝卡里姆点了点头,他随即走进了老头子的办公室。 他刚坐到办公桌后就打开了一个开关。现在他可以听到会议室里那两个人的声音了。 “……莎拉雅告诉我的,”马克斯说道,“她声称在一家殡仪馆里看到了老头子的尸体,心口中了一枪。” “这女人嗑药了吧?我刚和马丁谈过,他说老头子跟他联系了。” “老头子在哪儿?” “他有点私人的事要处理,安妮陪着他一起去的。”巴特说着似乎打了个哈欠。 “莎拉雅还和伯恩取得了联系。” “伯恩已经死了。” “他没死。他在米兰沙阿找到了真正的核设施。那地方就在——” “彼得,我知道米兰沙阿在哪里,”巴特发飙了,“她都在胡扯些什么啊?” “她说你只要问问费伊德·沙特就能证实全部的情况。” “她要我去问沙特阿拉伯安全部队的主管,向他打听关于我们自己的情报?我还真有空啊。” “她还说伯恩杀死了法迪,现在正乘着法迪的喷气机往这儿赶。” 两个人还在继续说,但卡里姆已经听够了。他觉得自己的皮肤上仿佛有许多蚂蚁在爬。他想大声喊叫,想把自己的胳膊和腿一条条扯下来。 他冲出办公室,坐电梯下了楼。不过他没有到地下停车库去取中情局的车(领车时他得签字),而是匆匆走出前门离开了总部大楼。 市区里的夜色已经很深。低垂的天空中满是阴沉沉的乌云,它们仿佛把城市中闪烁的灯火都吸收掉了,就连高耸的建筑也被笼罩在阴影之中。 他在第二十一街和宪法大道的路口停下脚步,打电话叫了出租车。备受煎熬的七分钟之后,出租车停到了路旁,他上了车。 又过了十三分钟,他在一家AVIS租车店门口下了车,继续朝前走。等到出租车开得没了影,他这才折回头走进AVIS租车店用假身份证租了辆车,付费时用的是现金。他取了那辆通用汽车,打听过去杜勒斯机场的方向之后把车开走了。 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打算到杜勒斯机场去。他的目的地是安嫩代尔南部西斯坦实验室的那座机场。 在奥科宽湾上方低空飞行的喷气机倾斜着拐向北方,朝突入海面中的拳头形半岛上的机场飞去。沿着跑道灯标识出的路径,飞行员驾着喷气机轻巧地降落了。飞机在跑道上向前滑行,速度逐渐减慢,这时伯恩看到了骑在川崎忍者摩托上的泰隆,他肩上斜挎着一只黑色的硬皮背包。伯恩瞥了一眼手表。他们是准点到达的,这意味着在面对卡里姆之前他还有三十五分钟时间做准备。 在路上他和莎拉雅通过几次电话。他们向彼此通报的情况既令人振奋,也让人震惊。法迪死了,“杜贾”组织的核威胁已被挫败,但卡里姆却杀掉了老头子,巩固了自己在中情局中独掌大权的地位。现在卡里姆打算把中情局总部大楼连同里面的所有人一起炸掉,这次毁灭性的袭击将与引爆核武器协同进行。莎拉雅在中情局内部有个盟友——他是“堤丰”行动部的特工,名叫彼得·马克斯,但此人还算不上天生的反叛者。她不知道马克斯肯为她打破多少规矩。 听到老头子的死讯后,伯恩的心情颇为复杂。他始终觉得自己在老头子眼中就像是个浪荡在外的孙辈,他这个桀骜不驯的孩子每次回到家都得被怒气勃发的爷爷恶狠狠地批一顿。中情局局长曾不止一次地试图杀掉伯恩。不过话说回来,老头子从来都无法理解伯恩,因此心中一直对他怀着深深的惧意。老头子确实犯过许多错,但这一点伯恩并不能指责他。伯恩始终无法适应中情局的体制——这个组织极度鄙视个人主义者,而他却是被硬塞进来的。他从来都不想和中情局扯上关系,但这层关系的确存在,或者说曾经存在过。 现在他把思绪集中到了卡里姆身上。 飞机在柏油碎石跑道上停住了,引擎的轰鸣声渐渐平息下来。伯恩带着飞行员穿过机舱中的通道,打开舱门放下舷梯。泰隆已经把摩托骑到了飞机旁边。 泰隆走上舷梯,把黑皮包放到伯恩的脚旁。 “嗨,泰隆。谢谢你。” “喂,这里头得开灯啊。我啥都看不见。”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泰隆仔细打量着他。“妈的,你瞧着就像个该死的阿拉伯人。” 伯恩笑了起来。他捡起皮包,走到两个面对面的座位旁打开了包。泰隆注意到了阿拉伯飞行员。这个肤色黝黑的大胡子男人朝他怒目而视,脸上的表情有点不服气,又透着畏惧。 “这鸟人是谁?” “恐怖分子,”伯恩直接说道,他正从包里往外拿东西,注意到泰隆的神情之后就停了下来,“想不想揍他几下?” 泰隆笑了。“我可是帮特工小姐干掉过两个恐怖分子。” “特工小姐?你说的是谁啊?” 泰隆的黑眼睛里闪现出怒色。“我知道你和戴伦关系很铁,但你也别跟我装傻。” “泰隆,我没跟你装傻。不好意思,我还得赶时间。”伯恩打开了座位上方的一盏灯,又从手机上调出他拍的法迪脸部照片。然后他拧开了各种各样的小瓶小罐,还拿出了好些奇形怪状的假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泰隆犹豫了片刻。他端详着伯恩的脸,想看出他是不是还在装糊涂。显然他最后觉得自己是错怪伯恩了。“我说的特工小姐就是莎拉雅。” 伯恩边看着法迪的照片边把几个假体装进嘴里,尝试着活动了一下颌部。“这么说我可得感谢你啊。” “嘿,伙计,你的声音怎么他妈的变了?” 伯恩说道:“如你所见,我正在变成另一个人。”他继续改变自己的容貌,从包里的一大堆东西里找出一副浓密的假胡子,然后用剪刀修成和法迪的胡子丝毫不差的形状。他粘好胡子,对着从包里取出的那面放大化妆镜看了看自己的模样。 他把手机递给泰隆。“帮我个忙好不好?瞧瞧我和照片上的这个人有多像?” 泰隆直眨眼,仿佛不相信伯恩会让他做这种事。然后他一张张地查看了手机里的照片,仔细端详过伯恩的脸之后再翻到下一张。 “我操,”他终于开口了,“伙计,你他妈是怎么办到的?” “这是天赋,”伯恩说这话时可不是在开玩笑,“听着,泰隆,我还要请你再帮个忙。”他说着瞅了瞅手表。“差不多再过十一分钟,莎拉雅追踪的那个狗杂种就会到这儿来。你得赶快离开。有件事我想请你帮我办,这事很重要。我的朋友马丁·林德罗斯就在旁边的机舱里,他死了。我想请你联系一家殡仪馆,把他的遗体送去火化。能帮我这个忙吗?” “我骑摩托车的,所以只能把他架在腿上了,这样行吗?” 伯恩点了点头。“泰隆,送他过去的时候小心点,好不好?你快去吧。对了,别从前门走。” “我从来不走前门。” 伯恩笑了。“咱们过了这一关再见。” 泰隆看了他一眼。“这一关是啥啊?” 40 驱车驶入弗吉尼亚州地界时,卡里姆给殡仪馆的阿布德·马利克打了个电话。 “马上给我派三个人到西斯坦实验室去。” “头儿,再派人过去我们这边就没有多余的人手了。” “少废话。”卡里姆恼怒地说道。 “请稍等,头儿,”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他们出发了。” “中情局局长的尸体处理好了吗?” “还要四十分钟,也许还得再久一点。这跟普通的防腐处理不一样。” “他看起来怎么样?这可是最重要的。” “没错,头儿。他的脸蛋红扑扑的。”阿布德·马利克从嗓子眼里满意地咕噜了一声。“放心好了,保安肯定会以为他还活着。” “好。处理完了你就赶快把他弄到豪华轿车上去。计划提前了。法迪希望尽快把中情局大楼端掉。你们就位之后给我打电话。” “没问题。”阿布德·马利克说道。 卡里姆知道不会有问题。在华盛顿的这个秘密小组中阿布德·马利克是最为出色的成员,也是小组的领导人。他从来没让卡里姆失望过。 街上的车不多,他花了三十八分钟就开到了西斯坦实验室西侧的主入口。整座实验室里空无一人。开车过来的路上他不得不两度强自克制——第一次是个小屁孩,开着辆美国佬说的那种“肌肉车”突然插到了他前面;第二次是他后面的一个卡车司机,把气喇叭按得震天响。这两回他都掏出了格洛克手枪准备扣动扳机,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他要杀的人是伯恩,不是这些可怜的蠢货。熊熊燃烧的怒火——他从祖父身上继承来的沙漠之风——让他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稍受刺激就会作出反应。但这里并不是沙漠;他的周围也不是贝都因人。贝都因人谁也不敢与他为敌。 是伯恩,始终是伯恩。伯恩杀死了纯洁的萨拉,她可是整个家族的骄傲。萨拉有许多并不虔诚的想法,常常莫名其妙地跑得不见人影,还一心想着自立。这一切卡里姆都原谅了,他把萨拉的这些毛病归结到了同样流淌在自己血管中的英国血统上。他已经战胜了自己的西方血统,因此他准备重新用沙漠的风俗与沙特人的气质来教育萨拉,毕竟这些才是她真正的传统。 现在伯恩又杀死了法迪——“杜贾”组织公开的领袖人物。法迪始终非常依赖弟弟提供的计划与资金,正如卡里姆也要依靠哥哥来保护自己一样。他原谅了法迪冲动的性格,原谅了他过激的举动,因为这些特质对于公众的领导者而言都至关重要。为了把信徒吸引到自己身旁,领袖人物既要运用充满激情的言论,也要有极具煽动性的功绩。 如今他们俩都不在了——纯洁者和领导者,一个代表着至高的道德力量,另一个则是强大武力的化身。阿布·谢里夫·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的儿女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他还活着,但已是形影相吊。他剩下的只有最珍视的回忆,关于法迪和萨拉的回忆。同样珍视这些回忆的还有他的父亲——变成残废的父亲无助地整天瘫在床上,要借助特制的支撑用具才能坐进他痛恨的轮椅。 今天将是伯恩的末日,他暗自发誓。今天将是所有不信者的末日。 他驱车驶上了长长的环形车道,车道环绕着实验室一栋栋用光滑的绿色玻璃和黑色砖石修建而成的低矮建筑。他最后向左拐了个弯,飞机场出现在了眼前。从那架停着的喷气机再往前看,就是邻近奥科宽湾的一泓开阔的灰蓝色水面。 接近跑道时他放慢了车速,花很长时间仔细地查看了周围。喷气机孤零零地停在靠近柏油碎石跑道的尽头。他没看到其他的车辆,贝尔蒙特湾萧瑟的海面上没有船只往返,附近的空中也看不到盘旋的直升机。但法迪已经死了,伯恩则取代了他坐在那架喷气机上。 这儿当然不会有别的人。和卡里姆不同,伯恩没有任何的后备力量。他把车远远停在喷气机上的人看不到的地方,点起一根烟等待着。没过多久载着他手下的那辆黑色福特就到了,停在了他的旁边。 他走出车子对自己的人下达了命令,告诉他们可能会遇到什么情况、应该怎么处理。然后他往车子的前挡泥板上一靠,抽着烟看着福特车开上了柏油碎石跑道。 福特车开到飞机前的时候舱门朝里打开,舷梯放了下来。他的三个手下中有两个人下了车,快步跑上了舷梯。 卡里姆吐掉嘴里的烟蒂,用鞋跟碾灭了它,随即钻进租来的汽车沿着车道往回驶去。他要去的地方是实验室北部边缘那栋孤零零的古怪建筑,紧挨在废料堆放场的旁边。 “莎拉雅,我可以帮你,”彼得·马克斯把手机贴到耳边说,“不过我觉得咱们应该见一面。” “干吗要见面?你得在总部里当我的眼睛和耳朵。我需要你盯着那个冒牌货。” “我不知道林德罗斯在哪儿,”彼得说,“他不在办公室,事实上他根本就不在大楼里。他离开时没有跟助理打招呼。莫非现在失踪成了传染病?” 他听到莎拉雅倒抽了一口气。“怎么了?” “好吧,”莎拉雅说道,“我同意见面,但地方得由我来挑。” “都依你。” 她报出了石溪公园东北角上那家殡仪馆的地址,然后说道:“你现在就过来,越快越好。” 马克斯签字领了一辆局内用车,在破纪录的时间内跑完了全程。他把车远远地停到殡仪馆后门对面的那条街旁,按照莎拉雅的吩咐坐在车上等着。离开总部前马克斯本想先和罗布·巴特联系,征得他同意后带几个特工一起过来,但这次会面实在太紧急,马克斯没时间劝说巴特为了他调拨人手。 莎拉雅突然敲响了副驾驶那边的车窗玻璃,把他吓了一跳。他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压根没看见她走过来。这下他变得更紧张了,因为他意识到搞外勤的莎拉雅现在显然比自己更有优势。在中情局工作期间他始终都是个坐办公室的文员——他觉得这才是自己不想带任何人过来的真正原因。他希望向那位靠山证明自己的本事。 他打开车门锁,莎拉雅钻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她看起来显然不像是个已经失去理智的人。 “我让你到这儿来,”她说话时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是因为老头子的尸体就在这家殡仪馆里头。” 他听着她说的话,觉得这仿佛是在梦中出现的情景。莎拉雅刚才拉开车门时他避开她的目光偷偷地握住了手枪。现在,他犹如身在梦中似的举起枪顶住了她的脑袋,说道:“对不起,莎拉雅,你得跟我一起回总部去。” 登上喷气机的两名恐怖分子在昏暗的光线中直眨眼。他们认出了他,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法迪,”高个子问道,“杰森·伯恩呢?” “伯恩已经死了,”伯恩说道,“我在米兰沙阿干掉了他。” “可卡里姆·贾麦勒说伯恩会坐这架飞机过来。” 伯恩举起了装着核武器的公文包。“你们看,他弄错了。计划有变,我得见我弟弟。” “我们马上带你去,法迪。” 他们没有搜查飞机,也没看到被伯恩捆住手脚、塞住嘴巴的飞行员。 两名恐怖分子带着伯恩走向黑色的福特车,这时高个子说道:“你弟弟就在附近。” 他们都上了那辆福特,伯恩和其中一个人坐在后排。伯恩始终偏着脸以避开跑道的灯光,那是周围惟一的光源。他只要让脸处在光线昏暗的地方就不会有问题。这两个人把他当成法迪是因为他们所熟悉的嗓音和身体语言,它们是模仿者最有力的武器。你需要骗过的是别人的头脑,而不是眼睛。 司机驾车驶出机场绕到了北边,在一栋与别的房子离得比较远的黑砖建筑前停了下来。那几个人拉开巨大的波纹铁皮门时,伯恩能看到房子旁边的废料坑。他们带着他走了进去。 建筑物内部硕大的空间里什么都没有。里面没有内墙,混凝土地面上的油渍表明这其实是一座机库。光线从门口和墙上高高的方形窗户里透了进来,但很快就在巨大的空间里弥散开,消失在大片大片的阴影之中。 “卡里姆·贾麦勒,”高个子喊道,“飞机上的人是你哥哥,不是杰森·伯恩。他和我们一起过来了,还带着那个装置。” 一个人的轮廓从阴影中冒了出来。 “我哥哥已经死了。”卡里姆说道。 伯恩后面那两个人的身子顿时绷紧了。 “我才不会跟你走呢。”莎拉雅说道。 马克斯正准备回答,这时他看到殡仪馆 载货区后面的那道墙慢慢降了下去。 “搞什么鬼——?”他说。 莎拉雅趁着他大吃一惊的机会噌地跳下了车。马克斯刚想追上去就看到中情局局长的豪华轿车冒了出来,然后沿着街开走了。他立刻把莎拉雅抛到了脑后,换上挡驶离路边朝豪华轿车追去。老头子不是去处理私事了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追赶豪华轿车时他依稀听到莎拉雅在后面大声叫唤,让他赶快回来。他压根没理她。她当然会那么喊,她确信老头子已经死了。 豪华轿车在前方遇到红灯停了下来。他把车靠到它的旁边,摇下了车窗。 “喂!”他喊道。“我是中情局的彼得·马克斯!打开车窗!” 驾驶员一侧的车窗纹丝不动。马克斯停下车,走过去猛敲对方的窗户。 他掏出了自己的证件。“快开窗,该死的!给我开开!” 车窗滑动着打开了,马克斯瞥见老头子直挺挺地坐在后排。紧接着司机举起一把鲁格P-08手枪瞄准了他的脸,扣动了扳机。 枪声响起时他的耳膜都被震裂了。他张开胳膊向后倒去,还没碰到人行道就已经断了气。 豪华轿车的车窗又滑了上去。信号灯刚变成绿色,车子就沿着路疾速开走了。 卡里姆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伯恩。“这不可能,哥哥。他们告诉我你已经死了。” 伯恩举起公文包,模仿着法迪的声音说道:“但我却在毁灭的伪装下来到了这里。” “那些不信者要小心了!” “没错。”尽管伯恩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卡里姆,但面对这个容貌酷似自己挚友的家伙还是让他感到很不安。“我们又团聚了,弟弟!” 马丁曾警告他,卡里姆才是真正的危险人物。“布下棋局的就是他,”马丁当时说道,“他就像守在网中央的蜘蛛。”伯恩并没有抱任何幻想。只要卡里姆问出一个私人的问题,比如某件只有他哥哥才知道的事,伯恩的伪装立刻就会被揭破。 他的伪装都没有拖到那个时候。 卡里姆朝他招了招手。“哥哥,走到亮处来。好几个月都没见了,我想好好看看你。” 伯恩向前迈出一步,光线照亮了他的脸。 卡里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的脑袋微微歪着,仿佛麻痹了似的。“你真是条变色龙,简直和法迪一样出色。” “弟弟,我把核装置带过来了。你怎么能把我当成别人?” “我碰巧听到中情局的一个特工说——” “不会是彼得·马克斯吧?”伯恩冒了个险,因为他手里只剩下这张牌了。在整个中情局里莎拉雅只和马克斯一个人联系过。 卡里姆又给弄糊涂了,他蹙起了眉头。“马克斯怎么了?” “马克斯是莎拉雅·穆尔的联络渠道。他只不过是在重复我们故意喂给她的假情报。” 卡里姆脸上露出了恶狼般的狞笑,他眼中疑惑的神色一扫而空。“答错了。中情局以为我哥哥死在了‘杜贾’组织南也门的那座假设施遇袭的时候。但这个情况你是不可能知道的,对不对,伯恩?” 他做了个手势,伯恩身后的三个人立刻抓住了他,随即把他的胳膊摁在身侧。始终注视着伯恩双眼的卡里姆走上前,从他手中夺下了公文包。 莎拉雅朝四仰八叉地躺在人行道上的彼得·马克斯奔去,这时她听到一辆摩托伴着低沉的轰鸣声从后面开了过来。她掏出枪猛地一转身,看到了骑在川崎忍者摩托上的泰隆。他刚把林德罗斯的尸体送到殡仪馆。 他放慢速度让莎拉雅跨上来,随即驾车冲向前去。 “你看到刚才发生的事了。他们杀了彼得。” “我们一定得阻止那帮家伙。”泰隆闯了个红灯。“把所有的事情凑在一起——C4炸药、你老板那辆豪车的复制品、你老板的尸体就躺在防腐处理的台子上,你会想到什么?” “这就是他们进去的法子!”莎拉雅说。“保安只要看一眼后排座位上的老头子,就会把豪华轿车放进地下停车场。” “大楼的地基就在那个位置。” 泰隆握住川崎忍者的把手深深地弯下腰,猛然加快了车速。 “我们不能朝那辆车开枪,”莎拉雅说道,“那么干太危险了,可能会引爆C4炸药,炸死不知多少行人。” “我们也不能让它开到中情局的总部,”泰隆说,“那咱们该怎么办?” 答案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豪华轿车的一扇后车窗打开了,车里的人开始朝他们射击。 伯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想起了马丁·林德罗斯惨不忍睹的脸,试图从脑海中清除这幅画面,但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愿意这么做。马丁此刻与伯恩同在,马丁在对他说话,要他为自己的遭遇复仇。伯恩能感觉到他,能听到他的声音。 耐心点,他的低语悄无声息。 伯恩以自己为中心,感觉着那三个家伙各自的相对位置。然后他说道:“我只后悔一件事:我没能完成当年在敖德萨开始的任务。你的父亲还活着。” “只有你才会把那种生不如死的状态叫做‘活着’,”卡里姆厉声说,“每次站在父亲面前时我都会发誓,一定要让你为此付出代价。” “真可惜啊,他看不到你今天的这副样子,”伯恩说道,“他肯定会掏出枪亲自把你打死。如果他还能动的话。” “伯恩,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了解你,”卡里姆站的位置离伯恩只有不到一步,“你瞧瞧你自己。除了我们自己,所有人都以为你是法迪,而我则是林德罗斯。我们置身于各自独立的世界之中,永远无法摆脱复仇的轮回。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你难道不是这么打算的吗?你把自己装扮成我哥哥的模样,不就是为了复仇吗?” 他把公文包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你想让我上钩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怒者易败,这难道不是你伯恩信奉的法则吗?”他哈哈一笑。“可实际上,你最后使出的这招变色龙伎俩给我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好处。你以为我马上就会在这儿开枪把你打死?大错特错!因为等到我引爆核武器之后,等到我摧毁中情局总部之后,我才会把你带回中情局的废墟前,在那儿把你击毙。杀死全世界最臭名昭著的恐怖分子法迪之后,我马丁·林德罗斯无疑会成为民族英雄,连美国总统都会对我感激涕零。中情局局长已经给我宰掉了,你觉得总统大人会提拔谁来坐这个位子?” 他又笑了起来。“伯恩,中情局将处于我的指挥之下。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去改造它。很讽刺吧,是不是?” 卡里姆提到中情局总部的命运的时候,伯恩感觉到马丁的声音在脑海中翻腾。再等会儿,他心想,再等会儿。 “我倒觉得另一件事很有讽刺意味,”他说道,“萨拉·伊本·阿谢夫的遭遇。” 怒火在卡里姆的眼中腾地窜起,他反手扇了伯恩一耳光。“你就是杀死她的凶手!你不配说她的名字!” “我没杀她。”伯恩慢慢地、清清楚楚地说道。 卡里姆照着伯恩的脸啐了一口。 “我不可能打到她。莎拉雅和我当时离她都太远了,我们用的都是格洛克21型手枪。萨拉·伊本·阿谢夫中枪时远在广场的另一头。格洛克的精确射程只有二十五米,这你很清楚。你妹妹被杀时离我们至少有五十米。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卡里姆绷紧了毫无表情的脸,又打了伯恩一耳光。 料到卡里姆会动手的伯恩若无其事地受了这一击。“不过,穆塔·伊本·阿齐兹帮助我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那天晚上他和他哥哥就待在射程之内。他们离萨拉更近。” 卡里姆掐住了伯恩的喉咙。“你竟敢拿我妹妹的死来胡说?”他气得浑身发抖。“阿齐兹兄弟俩就像是我们的亲人。你竟敢血口喷人——” “正因为他俩的确是像你们的亲人一样,阿布·伊本·阿齐兹才会开枪打死你妹妹。” “我要杀了你!”卡里姆怒吼着,扼得伯恩透不过气来。“我要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泰隆骑着忍者摩托在街道上左躲右闪,紧追那辆豪华轿车。他能听到子弹从身旁嗖嗖飞过的声音。他知道成为别人射击的对象是什么滋味;他也尝过心爱的人在飞车射杀中死于非命的痛苦。他惟一的防护就是自己的知识。他对各种各样的子弹了如指掌,就像手下的那帮小子对匪帮说唱歌手和色情片明星滚瓜烂熟一样。每一种口径的子弹、每一种帕拉贝鲁姆手枪弹和每一种空尖弹的特性他都很清楚。他自己的那把瓦尔特PPK装的是空心弹——这种子弹就好比是打了兴奋剂的空尖弹。这种子弹击中软目标(如人的肌肉)时会产生几近解体的剧烈形变,被打中的家伙就好像是被M80火箭筒轰了一记。不用说,子弹肯定会对内部器官造成严重的伤害。 豪华轿车上的男子向他们射出的是点四五口径的子弹,但这种子弹的射程有限,精度也不高。不过,泰隆知道自己还是得想个办法让他彻底哑火。 “看前面,”莎拉雅在他耳边急促地说道,“看到六条街之外镶着黑玻璃的那栋楼了吗?那就是中情局的总部。” 泰隆再一次猛然加速,忍者摩托飞快地冲到了豪华轿车的左侧。这一下他们进入了对方鲁格枪的射程,但这个距离对泰隆也同样有利。 莎拉雅抽出她的那把ASP手枪,在瞄准的同时开了火。空心弹头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恐怖分子的脸,鲜血和碎骨顿时从敞开的车窗里喷溅而出。 “他们杀死了萨拉·伊本·阿谢夫,还掩盖了自己的罪行,”伯恩费力地说道,“他们这么干是为了保护你和法迪,因为可爱而纯洁的萨拉·伊本·阿谢夫当时正和情夫打得火热。” “你撒谎!” 伯恩的呼吸很困难,但他必须要继续说下去。他知道在目前的状况下心理攻势是对付卡里姆这种人的最佳武器,也是他制胜的惟一手段。“看到你和法迪变成了那种样子,萨拉很痛恨。她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她背弃了自己的贝都因传统。” 看卡里姆脸上的表情,他已经气炸了。 “闭嘴!”卡里姆大吼。“这些都是最无耻的谎言!肯定是的!” 但伯恩能感觉到卡里姆其实只是在自欺欺人,而且他已经无法说服自己。他终于明白了萨拉之死的全部真相,这让他痛不欲生。 “我妹妹是我们家族的道德核心!这核心竟然毁在了你的手里!因为她的死,我哥哥和我才会走上这条道路。这一切死亡和毁灭都是你咎由自取!” 这时伯恩已经出手了。他向后一退,脚跟重重地踹上了自己正后方那名男子的脚背。与此同时他猛力扭动身躯,挣脱了右侧男子的控制。伯恩曲起胳膊肘捣进左边那人的心窝,另一只手向外疾挥而出,掌缘狠狠地斩在第三个家伙脖子的一侧。 他听到了脊椎折断时的脆响,那人随即瘫倒在地。就在这时,伯恩正后方的人用双臂死死地抱住了他。伯恩深深地弯下腰,猛一发力把那人头下脚上地掀了出去,正好撞到了卡里姆的身上。 他左侧的人还在弯着腰,痛苦地直喘气。伯恩抄起一把掉落在地的鲁格枪,用枪托狠狠地砸向他的头顶。被他掀出去和卡里姆撞成一团的那个家伙掏出了枪。伯恩举枪射击,他顿时瘫倒在地上。 现在只剩下卡里姆了。他跪倒在地,公文包就掉在面前。伯恩看到了卡里姆发红的双眼中流露出的疯狂神色,不由得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以前有一两次伯恩曾亲眼见到别人徘徊在疯狂的边缘,而且他知道卡里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卡里姆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方形不锈钢物体。伯恩立刻认出那是个遥控引爆装置。 卡里姆高高举起引爆器,把大拇指贴在了黑色的按钮上。“我了解你,伯恩。我了解你,所以才能打败你。你不会向我开枪的,因为我可以引爆中情局总部地下停车场里的二十公斤C4炸药。” 没时间考虑了,也没有时间犹豫。伯恩听到了脑海中马丁灵魂的低语。他举起鲁格枪击中了卡里姆的喉咙。从软组织中透入的子弹打断了脊柱。剧烈的疼痛让卡里姆几乎动弹不得,随即重重地瘫坐在地。他难以置信地瞪着伯恩,想要活动手指却发现它们毫无反应。 卡里姆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他的眼光转向了一名倒地不起的手下的指关节。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的伯恩立即朝他扑去,但随着卡里姆的最后一次努力,他的身子还是倒了下来。 引爆器猛地碰在了裸露的指关节上。 伯恩终于可以放开卡里姆了,他脑海中马丁的声音也终于沉寂下去。伯恩低下头凝视着卡里姆的右眼(那是马丁的眼睛),想起了自己已经死去的朋友。很快他就可以给莫伊拉送去十二支玫瑰,很快他就可以把马丁的骨灰送往纽约的回廊公园。 有件事还在他的头脑里徘徊不去,就像是钓鱼者没下饵的钓钩。卡里姆有机会动手的时候,为什么并未试图引爆核武器,而是引爆了那辆杀伤力小得多的豪华轿车? 他转过身,看到了掉在混凝土地面上的公文包。包上的摁扣是打开的。难道卡里姆打开摁扣是为了启动已被破坏的定时器?伯恩蹲下身正想合上摁扣,突然一个念头让他感到不寒而栗,连牙齿都咔哒咔哒地打起架来。 他打开公文包朝里面看去,找到了定时器。它的确是被解除了。LED显示板上漆黑一片,几条导线也都已被拆掉。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拨开纵横交错的导线,凝目仔细查看下方,眼前的景象顿时让一股寒意直透进他的骨髓。还有一个备用定时器在卡里姆刚才打开摁扣的时候被启动了。魏因特罗布在核装置上安装了一只备用定时器,但故意没有告诉他们。 伯恩一屁股蹲坐在地,豆大的汗珠顺着脊背滚落下来。看样子“杜贾”组织——还有魏因特罗布医生——的复仇计划终究还是实现了。 41 四分零一秒。按照备用定时器上显示的读数,伯恩只剩下这么一点时间。 他闭上双眼,在脑海中回忆着魏因特罗布双手解除定时器时的情景。他仿佛能看到医生的每一个动作,手腕的每一次扭动,手指的每一次弯曲。他当时没用到工具。一共有六根导线:红、白、黑、黄、蓝、绿。 伯恩还记得这些导线与主定时器的连接方式,也记得魏因特罗布拆线时的步骤。黑色的导线被魏因特罗布重接过两次——先接到白色导线被卸掉之后的那根接线柱上,然后再与红色导线的接线柱相连。 伯恩的问题并不是回忆不起魏因特罗布的拆线步骤。虽然他发现备用定时器和主定时器同样都接着六根导线,但定时器本身的结构却截然不同。因此,连接导线的接线柱的位置也全都不一样了。 伯恩掏出手机拨通了费伊德·沙特的号码,希望他能从魏因特罗布口中问出解除备用定时器的正确方法。对方没有应答,伯恩并不意外。米兰沙阿是个多山的地区,手机信号差得要命。但这毕竟还是值得一试的。 三分零一秒。 魏因特罗布先拆的是蓝线,然后是绿线。伯恩用指尖捏住蓝线,正准备将它从接线柱上卸掉,但还是犹豫了。备用定时器的解除方法难道会和主定时器一模一样吗?魏因特罗布设下了这个巧妙的陷阱。只有在主定时器被解除的情况下,备用定时器才会开始发挥作用。因此,他根本没理由把解除方法设计得完全相同。 伯恩的双手从备用定时器上抬了起来。 两分零一秒。 现在的问题并不是如何解除定时器,而是弄明白魏因特罗布那颗魔鬼般的头脑中的想法。如果主定时器已被解除,那么这就意味着有人知道了拆线的正确顺序。至于备用定时器,解除它的正确拆线顺序可能是颠倒的,甚至有可能被打乱——打乱之后的排列组合方式实在太多,他几乎不可能碰巧找到正确的拆线顺序,而又不误打误撞地引爆核装置。 一分十九秒。 已经没时间这么凭空揣测了。他必须做出选择,而且必须是正确的选择。他决定把顺序颠倒过来;他捏住红线刚想把它卸掉,这时他锐利的目光发现了什么东西。他又凑近了些,从另一个角度仔细观察备用定时器。他拨开一根根五颜六色的电线,发现这个定时器与核装置主体的连接方式与主定时器完全不一样。 四十九秒。 伯恩将主定时器从插槽中撬出,以便更好地观察下面的情况。然后他把仅靠一根导线与起爆装置相连的主定时器拽了下来。现在伯恩就可以直接看到备用定时器了,他发现它紧贴在起爆装置上。麻烦的是他看不到这两个部件的电路是如何连接在一起的。 二十七秒。 他把导线拨到旁边,小心翼翼地不让任何一根线松脱。他用手指甲抠住备用定时器的右侧边缘,把它从起爆装置上掀起了一点。什么都看不见。 十八秒。 他把指甲插进了左侧的边缘。抠不动。他又加了点劲,定时器的左边慢慢地翘了起来。他看到了下面的那根导线,就像是一条盘曲的小蛇。他用手指凑向导线轻轻地拨了一下,它竟然蛇一般地松开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根导线并没有连接到起爆装置上! 十秒。 他仿佛听到了魏因特罗布医生的声音。“我的确是个囚犯,”他说道,“你不明白,我……”当时伯恩没让他把话说完。问题的关键还是要弄明白魏因特罗布那神秘莫测的头脑。他这个人很喜欢玩心理游戏——他从事的研究就证明了这一点。既然法迪是强行把他囚禁起来的,还曾利用卡佳来胁迫他,魏因特罗布肯定会想办法向法迪报一箭之仇。 伯恩拿起主定时器,检查了挂在上面的几根导线。外面的绝缘层完好无损,但导线末端露出的铜芯感觉却有些松动。他用手指捻出了铜芯,发现它只有一两厘米长。导线根本就没用。他从核装置上移开双手,看着定时器面板上显示的最后几秒倒计数。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心脏弄得他很难受。要是他判断错了…… 零秒。 但他并没有错。什么都没发生。没有起爆,核爆的浩劫也没有发生。四周一片寂静。魏因特罗布终于向囚禁他的人报了仇:他在法迪的眼皮底下悄然解除了核装置。 伯恩笑了起来。被逼无奈的魏因特罗布按要求装配好了主引爆系统,不过他却设法利用后备系统巧妙地骗过了法迪和“杜贾”组织中的其他科学家。他合上公文包,抱着它站起身。走出机库的一路上他都在笑个不停。 42 在C4炸药爆炸后的一片狼藉中,莎拉雅动用了她那份中情局证件的力量。周围几栋又笨重又结实的政府大楼只是表面给炸坏了,它们并未受到任何结构性的损伤。但街道上的景象却是灾难。路中央被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豪华轿车烧焦的残骸就像着火的陨石般掉在里面。惟一令人欣慰的就是在晚上的这个时候,爆炸附近的区域内一个行人也没有。 几十辆警车、消防车、救护车和来自各应急处置部门与维修部门的人员蜂拥而至,现场的周围拉起了警戒线。方圆两公里半之内的电力供应中断了,爆炸的附近区域还断了水,因为主水管已被炸裂。 莎拉雅和泰隆向警方陈述了情况,但她看到罗布·巴特和保安处的主管比尔·亨特已赶到现场接管了局面。巴特正在和通常负责现场侦察工作的警察队长说话,看到她的时候点了点头,示意她待在原地别动。 “这套正经八百的鬼名堂搞得我好心慌,就跟得了花柳病的牧师似的。”泰隆说道。 莎拉雅笑了。“别担心。有我在这儿罩着你呢。” 泰隆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过她注意到他还是紧跟在自己身旁。周围的工人叮叮咣咣地搬动着设备,冲着彼此大呼小叫,一辆辆汽车靠边停下,他们仿佛被笼罩在了一张声音织成的网里。 他们头顶有一架新闻机构的直升机在盘旋,很快又来了一架。随着雷鸣般的巨响,几架携带武器的空军喷气式战斗机从现场上方飞越而过,随即摆动着机翼消失在清朗的夜空之中。 伯恩来到回廊公园门口的那个早晨,纽约市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他把装着马丁·林德罗斯骨灰的青铜瓮抱在胸前,走进了大门。他已经把十二支玫瑰送到了莫伊拉家里,后来接到她的电话时才知道,这是马丁和莫伊拉约定好的无声的告别方式。 他从来没见过莫伊拉。马丁只提到过她一次,那天他和伯恩两个人都喝得烂醉如泥。 现在伯恩看到了她:雾中的身影苗条匀称,脸颊边有几缕散乱的黑发。她就站在和他约好的地方,身后那棵树经过修剪的枝条攀到了一栋房子边的石墙上。前段时间她一直在国外出差;她说自己接到伯恩打来的电话时刚到家几个钟头。看样子她已经一个人悄悄地哭过了。 眼中没有泪的她朝伯恩点点头,然后两人一起走到了南端的石头矮墙边。他们的下方是一片树林。在右边的远处,他能看到哈得孙河平静的水面。缓缓流淌着的河水灰扑扑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张即将蜕去的蛇皮。 “我们了解他的方式各不相同。”莫伊拉的这句话说得很小心,仿佛是害怕透露出太多她和马丁曾共同拥有的过去。 伯恩说道:“没人能比我们更了解他。” 她两眼周围的皮肤松泡泡的,显然是最近这几天都在哭泣。她的脸线条有力,五官轮廓分明,两只聪慧的深棕色眼睛分得很开。莫伊拉身上有种不同寻常的宁静气质,似乎是个很知足的女人。伯恩心想,她和马丁在一起本应该很合适。 他揭开了瓮盖,露出一个装满骨灰的塑料袋,那是生命的残迹。莫伊拉伸出细长的手指打开袋口,和伯恩一起把骨灰瓮举到矮墙顶端斜过来,看着那灰色的粉末飘洒而下,与雾气融为一体。 莫伊拉凝视着在两人下方飘散开的模糊形状。“我们都爱过他,这才是最重要的。” 伯恩觉得这句话就是最合适不过的悼词。它让他们三个人都得到了某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