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 第1章 小白船 第1章 小白船 一条小溪是各种可爱的东西的家。小红花站在那儿,只顾微笑,有时还跳起好看的舞来。绿色的草上缀着露珠,好像仙人的衣服,耀得人眼花。水面上铺着青色的萍叶,矗起一朵朵黄色的萍花,好像热带地方的睡莲——可以说是小人国里的睡莲。小鱼儿成群地来来往往,细得像绣花针,只有两颗大眼珠闪闪发光。青蛙老瞪着眼睛,不知守在那儿干什么,也许在等待他的好朋友。 水面上有极轻微的声音,是鱼儿在奏乐,他们会用他们的特别的方法,奏出奇妙的音乐来:“泼剌……泼剌,”好听极了。他们邀小红花跟他们一起跳舞;绿萍要炫耀自己的美丽的衣服,也跟了上来。小人国里的睡莲高兴得轻轻地抖动,青蛙看呆了,不知不觉随口唱起歌儿来。 小溪上的一切东西更加有趣更加可爱了。 小溪的右岸停着一条小小的船。这是一条很可爱的小船,船身是白的,它的舵和桨,它的帆,也都是白的;形状像一支梭子,又狭又长。胖子是不配乘这条船的。胖子一跨上船,船身一侧,就掉进水里去了。老人也不配乘这条船。老人脸色黝黑,额角上布满了皱纹,坐在小船上,被美丽的白色一衬托,老人会羞得没处躲藏了。这条小船只配给活泼美丽的小孩儿乘。 真的有两个孩子向溪边走来了。一个是男孩儿,穿着白色的衣服,脸色红得像个苹果。一个是女孩儿,穿着很淡的天蓝色的衣服,脸色也很红润,而且更加细嫩。他们俩手牵着手,用轻快的步子穿过了小树林,来到小溪边上,跨上了小白船。小白船稳稳地载着他们两个,略微摆了两下,好像有点儿骄傲。 男孩儿说,“咱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好,咱们看看小鱼儿。”女孩儿靠船舷回答。 小鱼儿依旧奏他们的音乐,青蛙依旧唱他的歌。男孩儿摘了一朵萍花,插在女孩儿的辫子上,他看着笑了起来,说:“你真像个新娘子了。” 女孩儿好像没听见,她拉了拉男孩儿的衣袖,说:“咱们来唱《鱼儿歌》,咱们一同唱。” 他们唱起歌儿来: 鱼儿来,鱼儿来, 我们没有网,我们没有钩儿。 我们唱好听的歌, 愿意跟你们一块玩儿。 鱼儿来,鱼儿来, 我们没有网,我们没有钩儿。 我们采好看的花, 愿意跟你们一块玩儿。 鱼儿来,鱼儿来, 我们没有网,我们没有钩儿。 我们有快乐的一切, 愿意跟你们一块玩儿。 歌还没唱完,刮起大风来了,小溪两岸的花和草,跳舞的拍子越来越快了,水面上也起了波纹。男孩儿张起帆来,要乘风航行。女孩儿掌着舵,手按在舵把上,像个老船工。只见两岸的景物飞快地往后退,小白船像一条飞鱼,在小溪上一直向前飞。 风真急呀,两岸的景色都看不清楚了,只见一抹一抹的黑影向后闪过。船底下的水声盖过了一切声音。帆盛满了风,好像弥勒佛的大肚子。小白船不知要飞到哪儿去!两个孩子着慌了,航行了这许多时候,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要让小白船停住,可是又办不到,小白船飞得正欢哩。 女孩儿哭了。她想起她的妈妈,想起她的小床,想起她的小黄猫,今天恐怕都见不着了。虽然有亲爱的小朋友跟她在一起,可是妈妈、小床、小黄猫,她都舍不得呀。 男孩儿给她理好被风吹散的头发,又用手盛她流下来的眼泪。他说:“不要哭吧,好妹妹,一滴眼泪就像一滴甘露,你得爱惜呀。大风总有停止的时候,就像巨浪总有平静的时候一个样。” 女孩儿靠在他的肩膀上,哭个不停,好像一位悲伤的仙女。 男孩儿想办法让船停住。他叫女孩儿靠紧船舷,自己站了起来,左手拉住帆绳的活扣,右手拿着桨;他很快地抽开活扣,用桨顶住岸边。帆落下来了,小白船不再向前飞了。看看岸上,却是一片没有人的旷野。 两个孩子上了岸。风还像发了狂似的,大树摇得都有点儿累了。女孩儿才揩干眼泪,看看四面没有人,也没有房屋,眼泪又像泉水一样涌出来了。男孩儿安慰她说:“没有房屋,咱们有小白船呢。没有人,咱们两个在一起,不也很快活吗?咱们一同玩儿去吧!” 女孩儿跟着他一直向前走。风吹在身上有点儿冷,他们紧紧靠在一起,互相用手搂住腰。走了几百步远,他们看见一棵野柿子,树上熟透的柿子好像无数的玛瑙球,有的落在地上。女孩儿拾起一个,掰开来一尝,甜极了,她就叫男孩儿也拾来吃。 他们俩坐在地上吃柿子,把一切都忘记了,忽然从矮树丛里跑出一只小白兔来,到了他们跟前就伏着不动了。女孩儿把他抱在怀里,抚摩他的柔软的毛。男孩儿笑着说:“咱们又有了一个同伴,更不寂寞了。”他掰开一个柿子喂给小白兔吃,红色的果浆涂了小白兔一脸。 远远的有个人跑来了,身子特别高,脸长得很可怕。他看见小白兔在他们身边,就板起了脸,说他们偷了他的小白兔。 男孩子急忙辩白说:“他是自己跑来的。我们喜欢他。一切可爱的东西,我们都爱。” 那个人点点头说:“既然这样,我也不怪你们,把小白兔还给我就是了。” 女孩儿舍不得,把小白兔抱得更紧了,脸贴着他的白毛,好像要哭出来了。那个人全不理会,伸手就把小白兔夺走了。 这时候,风渐渐缓和了。男孩儿想,既然遇到了人,为什么不问一问呢?他就问那个人,这儿离家有多远,该从哪条河走。 那个人说:“你们家离这儿二十多里呢,河水曲折,你们一定认不得回去的路了。我可以送你们回去。” 女孩儿快活极了,她想:这个人长得可怕,心肠原来很慈善,就央告说:“咱们快上船吧,妈妈和小黄猫都在等着我们呢!” 那个人说:“这可不成。我送你们回去,你们用什么酬谢我呢?” 男孩子说:“我送给你一幅美丽的图画。” 女孩子说:“我送给你一束波斯菊,红的白的都有,真好看呢!” 那个人摇头说:“我什么也不要。我有三个问题,你们能回答出来,我就送你们回去;要是答不出来,我抱着小白兔就管自走了。你们愿意吗?” “愿意。”他们一同回答。 那个人说:“第一个问题,鸟儿为什么要唱歌?” “他们要唱给爱他们的人听。”女孩儿抢先回答。 那个人点点头说:“算你答得不错。第二个问题:花儿为什么香?” 男孩儿回答说:“香就是善,花是善的标志。” 那个人拍手说:“有意思。第三个问题是,为什么你们乘的是小白船?” 女孩儿举起右手,好像在课堂上回答老师似的:“因为我们纯洁,只有小白船才配让我们乘。” 那个人大笑起来,他说:“好,我送你们回去。” 两个孩子高兴极了。他们互相抱着,亲了一亲,就跑回小白船。 仍旧是女孩儿掌舵,男孩儿和那个人各划一支桨。女孩子看着两岸的红树、草屋、田地,都像神仙的世界,更使她满意的是那只小白兔没有离开她,这时候就在她的脚边。她伸手采了一支蓼花让他嗅,逗着他玩儿。 男孩儿说:“没有这场大风,就没有此刻的快乐。” 女孩儿说:“要是咱们不能回答他的问题,此刻还有快乐吗?” 那个人划着桨,看着他们微笑,只不开口。 等到小白船回到原来停泊的地方,小红花和绿叶早已停止了跳舞;萍叶盖着睡熟了的小鱼儿,只有青蛙还在不停地唱歌。 1921年11月15日写毕 第2章 傻子 第2章 傻子 傻子姓什么,叫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一生下来就睡在育婴堂墙上的大抽屉里。小朋友看见过那个大抽屉吗?特别深,特别宽,好像一口小棺材。孩子生下来了,做父母的没法养活他,就把他送进那个大抽屉里。这种事儿总是在半夜里干的,所以别人谁也不知道。第二天,育婴堂里的人看见抽屉里有孩子,就收下来养着,让乳娘喂给他奶吃。不是母亲的奶哪里会有甜味呢?傻子就是吃这种没有甜味的奶长大的。 长到两岁光景,他还是又瘦又小,脸上倒有了一些老年人的皱纹。他只能发出“唔哑唔哑”的声音,不会说话,不会叫人——有谁跟他亲热,让他叫呢?他也不会笑。 那一天,乳娘高兴了,抱着他逗他玩。乳娘把一颗粽子糖含在嘴里,让他用小嘴去接。乳娘按着他的小脑袋,把他的小嘴凑近自己的嘴。他还没接着粽子糖,才长出来的锋利的门牙却咬破了乳娘的嘴唇。胭脂似的血渗出来了,乳娘觉得很痛,在他的小脑袋上重重地打了两下,狠狠地骂他:“你这个傻子!”“傻子”这个名字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用了。 傻子六岁上出了育婴堂,一个木匠把他领去做徒弟。他举起斧头,胳膊摇摇晃晃,砍下去只能削去木头的一层皮。他使锯子,常常推不动拉不动,弄得面红耳赤。师傅总是先打他几下,才肯帮他教他。他从来不哭,似乎不觉得痛。举得起斧头他就砍,推得动锯子他就锯。邻居看他这样,都说他真是个傻子。 有一夜天很冷,傻子和师兄两个还在做夜工。富翁家里要赶造一间有五层复壁的暖室,师傅吩咐他们说:“今天夜里把木板全都锯好,明天一早要带到富翁家里去用的。你们锯完了才可以睡觉。今天夜里要是锯不完,明天我给你们厉害看!”师傅说完,自己去睡了。 傻子听师傅已经睡熟,悄悄地对师兄说:“天这么冷,你又累了,不如去睡吧!” 师兄说:“我的眼睛早就睁不开了。可是木头没锯完,明天怎么对师傅说呢?” “有我呢,”傻子拍着胸脯说,“你不用管,这些木头都归我来锯,锯到天亮包皮你锯完。你的夹被不够暖和,我反正不睡,你把我的破棉絮拿去盖吧。” 师兄把傻子的破棉絮铺在地上,再铺上自己的夹被。他躺在上面,骨碌一卷,就进了他的舒适安乐的王国。 傻子见师兄肯听他的话,感到非常满足;自己的破棉絮又让师兄卷成了一个舒适安乐的王国,这有多好呀!他就不停手地锯起木板来。他的手快要冻僵了,几乎感觉不出拿的是什么。风从窗缝里吹进来,细小的煤油灯火摇摇晃晃的,使他很难看清木头上弹着的墨线。他什么也不管,只管一推一拉地锯木板,简直像一台锯木板的机器。 天亮了,亮得太早了。傻子整整锯了一夜,还有两根木头没锯完。师傅醒来听到锯木头的声音,跑来一看,只有傻子一个人在那里锯,还有一个徒弟却裹在破棉絮里睡大觉。他气极了,跳过去拉开破棉絮就要打。傻子急忙说:“不是他要睡觉,是我叫他睡的。师傅,您不能打他。” 师傅一听越发火了。他想:耽误了富翁家的活儿,挨罚是免不了了,都是傻子闯的祸。他举起木尺,使劲朝傻子的脑袋上打,嘴里狠狠地骂:“你这个傻子,教别人偷懒,坏了我的事儿,实在可恶之极!” 傻子还被师傅罚掉了两顿饭。到了吃饭的时候,别人三口饭一口菜,狼吞虎咽,他只好站在一旁看。 有一天,傻子从人家做完工回来,天色已经黑了。他慢慢地走着,忽然踩着一件东西,拾起来一看,是一个小口袋,沉甸甸的;凑在路灯下一解开来,好耀眼,是十来个雪白光亮的小圆饼儿。傻子不懂得这就是银元。 傻子站在路灯下想:“这些又白又亮的东西,我没有一点儿用处,带了回去,今夜还是吃两碗饭,盖一条破棉絮。师傅倒是挺喜欢这东西的,不知道为了什么?” 他想来想去,实在想不明白。又想:“管它呢,反正没有用,扔掉算了。”他正要把口袋朝垃圾桶里扔,一转念:“这袋东西总是谁丢失的。那个人要是跟师傅一样,也挺喜欢这东西,丢失了一定非常伤心。我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那个人找不着,不要哭得死去活来吗?”傻子想到这儿,决定等候那个人来找。 做夜市的小贩回去了,喝醉的酒客让人扶着回去了,巡查的警察走过了,店铺的门都关上了,街上空荡荡的,只有路灯放着静寂的光。傻子总不见有人来找这一口袋东西。他觉得很奇怪:也许是路灯丢失的吧,要不,大家都睡了,它干吗老瞪着一只眼睛不肯睡呢? 那边有脚步声来了,是急促的轻轻的脚步声。傻子想:一定是那个人来找丢失的东西了。借着灯光望去,是一位老太太,眼眶里含着泪花。她一边走一边看着地面,没瞧见站在一旁的傻子。 “老太太,”傻子迎上去,“你是找一口袋又白又亮的东西吗?在这里!” “快给我吧,阿弥陀佛!”老太太笑了,干瘪的脸笑得真难看。 师傅不见傻子回来,一点儿不放在心上,以为他掉在河里淹死了,或者让骗子给拐走了。傻子摸进门去,屋子里一片漆黑,师傅、师兄都早就睡着了,鼾声像打雷一个样。傻子摸到了自己的破棉絮,一骨碌钻了进去。 第二天天亮,师兄才发觉傻子躺在身旁,就推醒了他,问他昨夜上哪里去了。傻子把经过讲了一遍,师兄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指着他的额角说:“你这个傻子!” 又一天,傻子做工的那户人家上梁,照例有糕和馒头分给工人。傻子分得了两块糕、两个馒头。 在回去的路上,傻子遇见一群难民。最可怜的是那些妇女和赤条条的孩子:有的妇女把孩子背在背上,裹在又破又脏的衣服里;有的妇女把孩子抱在胸前喂奶。难民们痛苦地叫唤着,好像一群荒地里的乌鸦。 傻子觉得很奇怪,难民的眼光集中在他手里的糕和馒头上。他想:“他们想吃吗?他们未必知道糕是甜的,馒头是咸的。让他们尝一尝吧,反正我回去还有我分内的两碗饭呢。” 傻子把糕和馒头都送给了难民。难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东西送给他们吃。他们不再叫唤,把糕和馒头掰成许多小块,大人小孩都分配到了。他们细细地嚼,舍不得马上咽下肚里,像吃山珍海味那样有滋有味的。傻子在一旁看着,觉得非常有趣。 邻居早就知道傻子有好吃的东西带回来,没等傻子走到门口就拦住他说:“上梁的糕和馒头,分一半给我吃。” 傻子摊开一双空手,笑着说:“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真对不起,我把糕和馒头都给了难民了。” 邻居板起脸,吐了口唾沫,拉长了声音说:“你……你这个傻子!” 这一天,所有的工厂都停了工,所有的店铺都歇了业,因为国王要在广场上演说,老百姓都得去听。国王非常勇武,常常带兵攻打邻国,没有一回不打胜仗的。可是新近他打了败仗——头一回被邻国打败了。 傻子跟着大家来到广场上。广场已经站满了人,好像数不清的蚂蚁。傻子慢慢地向前挤,挤到了演说台下。他抬起头来。看见国王满面怒容,眼睛似乎要射出火来,两撇翘起的胡子好像槍尖一般。他正在演说: “……从未有过的耻辱!从未有过的这样大的耻辱!咱们只能打胜仗,怎么能让人家给打败呢?可恨的敌人呀,我要把他们全都杀死,一个也不剩。恨不得这时候就有一个敌人站在这里,让我一刀砍下他的脑袋,才解我心头之恨!” 广场上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国王一个人在吼叫。傻子非常可怜国王,看他这样恼怒,恐怕立刻会昏倒。可是眼前又没有可以让他砍脑袋的敌人,有什么方法消解他的恼怒呢?傻子一转念,方法有了,他高声喊: “国王,不必等敌人了!你要杀一个人解解气,就把我杀了吧!” “傻子!傻子!”广场上的人都喊起来,那声音就跟呼叱猪狗一个样。大家都说从来没见过这样傻的傻子,竟敢打断国王的庄严的演说。 谁也没想到国王的怒容消失了,眼睛突然发出慈爱的光。他满脸堆笑地对傻子说:“谢谢你教训了我!我要把敌人全都杀死;你非但宽恕他们,还愿意代他们死。我实在不如你。以后我再也不打仗了。” 国王请傻子一同进宫里去喝酒。他听说傻子是个木匠,就请傻子雕一座高大的牌楼,作为永远不再打仗的纪念。 傻子就动手雕牌楼,他雕得非常精致。牌楼上有许多和平之神,手里捧着各种乐器,许多野兽安静地伏在他们脚下,听他们演奏。还有各种茂盛的树木花草,好像都在欢乐地随风摇摆。 牌楼完工了。行揭幕礼的那一天,国王亲手把一个大花圈挂在牌楼正中。全国的百姓都来庆祝,大家向傻子欢呼,把傻子抬了起来,把鲜花撒在他的身上。 走过牌楼跟前的人总要指指点点地说:“这是傻子的成绩。” 1921年11月16日写毕 第3章 一粒种子 第3章 一粒种子 世界上有一粒种子,像核桃那样大,绿色的外皮非常可爱。凡是看见它的人,没一个不喜欢它。听说,要是把它种在土里,就能够钻出碧玉一般的芽来。开的花呢,当然更美丽,不论是玫瑰花、牡丹花、菊花,都比不上它;并且有浓郁的香气,不论是芝兰、桂花、玉簪,都比不上它,可是从来没人种过它,自然也就没人见过它的美丽的花,闻过它的花的香气。 国王听说有这样一粒种子,欢喜得只是笑。白花花的胡子密得像树林,盖住他的嘴,现在树林里露出一个洞——因为嘴笑得合不上了。他说:“我的园里,什么花都有了。北方冰雪底下开的小白花,我派专使去移了来。南方热带,像盘子那样大的莲花也有人送来进贡。但是,这些都是世界上平常的花,我弄得到,人家也弄得到,又有什么希奇?现在好了,有这样一粒种子,只有一粒。等它钻出芽来,开出花来,世界上就没有第二棵。这才显得我最尊贵,最有权力。哈!哈!哈!” 国王就叫人把这粒种子取来,种在一个白玉盆里。土是御花园里的,筛了又筛,总怕它还不够细。浇的水是用金缸盛着的,滤了又滤,总怕它还不够干净。每天早晨,国王亲自把这个盆从暖房里搬出来,摆在殿前的丹陛上,晚上还是亲自搬回去。天气一冷,暖房里还要生上火炉,热烘烘的。 国王睡里梦里,也想看盆里钻出碧玉一般的芽来,醒着的时候更不必说了,老坐在盆旁边等着。但是哪儿有碧玉一般的芽呢?只有一个白玉的盆,盛着灰黑的泥。 时间像逃跑一般过去,转眼就是两年。春天,草发芽的时候,国王在盆旁边祝福说:“草都发芽了,你也跟着来吧!”秋天,许多种子发芽的时候,国王又在盆旁边祝福说:“第二批芽又出来了,你该跟着来了!”但是一点儿效果也没有。于是国王生气了,他说:“这是死的种子,又臭又难看,我要它干么!”他就把种子从泥里挖出来,还是从前的样子,像核桃那样大,皮绿油油的。他越看越生气,就使劲往池子里一扔。 种子从国王的池里,跟着流水,流到乡间的小河里。渔夫在河里打鱼,一扯网,把种子捞上来。他觉得这是一粒希奇的种子,就高声叫卖。 富翁听见了,欢喜得直笑,眼睛眯到一块儿,胖胖的脸活像个打足了气的皮球。他说:“我的屋里,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有了。鸡子那么大的金刚钻,核桃那么大的珍珠,都出大价钱弄到了手。可是,这又算什么呢?有的不只我一个人,并且,张口金银珠宝,闭口金银珠宝,也真有点儿俗气。现在呢,有这么一粒种子——只有一粒!这要开出花来,不但可以显得我高雅,并且可以把世界上的富翁都盖过去。哈!哈!哈!” 富翁就到渔夫那里把种子买了来,种在一个白金缸里。他特意雇了四个有名的花匠,专门经管这一粒种子。这四个花匠是从三百多人里用考试的办法选出来的。考试的题目特别难,一切种植名花的秘诀,都问到了,他们都答得头头是道。考取以后,给他们很高的工钱,另外还有安家费,为的是让他们能安心工作。这四个人确是尽心尽力,轮班在白金缸旁边看着,一分一秒也不断人。他们把本领都用出来,用上好的土、上好的肥料,按时候浇水,按时候晒,总之,凡是他们能做的他们都做了。 富翁想:“这样经心照看,种子发芽一定加倍地快。到开花的时候,我就大宴宾客。那些跟我差不多的富翁都请到,让他们看看我这天地间没第二份的美丽的奇花,让他们佩服我最阔气,我最优越。”他这么想,越想越着急,过一会儿就到白金缸旁边看看。但是哪里有碧玉一般的芽呢?只有一个白金的盆,盛着灰黑的泥。 时间像逃跑一般过去,转眼又是两年。春天,快到请客的时候,他在缸旁边祝福说:“我就要请客了,你帮帮忙,快点儿发芽开花吧!”秋天,快到宴客的时候,他又在缸旁边祝福说:“我又要请客了,你帮帮忙,快点发芽开花吧!”但是一点儿效果也没有。于是富翁生气了,他说:“这是死的种子,又臭又难看,我要它干么!”他就把种子从泥里挖出来,还是从前的样子,像核桃那样大,皮绿油油的。他越看越生气,就使劲往墙外边一扔。 种子跳过墙,掉在一个商店门口。商人拾起来,高兴极了,他说:“希奇的种子掉在我的门口,我一定要发财了。”他就把种子种在商店旁边。他盼着种子快发芽开花,每天开店的时候去看一回,收店的时候还要去看一回。一年很快过去了,并没看见碧玉一般的芽钻出来。商人生气了,说:“我真是个傻子,以为是什么希奇的种子!原来是死的,又臭又难看。现在明白了,不为它这个坏东西耗费精神了。”他就把种子挖出来,往街上一扔。 种子在街上躺了半天,让清道夫跟脏土一块儿扫在垃圾车里,倒在军营旁边。一个兵士拾起来,很高兴地说:“希奇的种子让我拾着了,我一定是要升官了。”他就把种子种在军营旁边。他盼着种子快发芽开花,下操的时候就蹲在旁边看着,怀里抱着短槍。别的兵士问他蹲在那里干什么,他瞒着不说。 一年多过去了,还没见碧玉一般的芽钻出来。兵士生气了,他说:“我真是个傻子,以为是什么希奇的种子!原来是死的,又臭又难看。现在明白了,不为它这个坏东西耗费精神了。”他就把种子挖出来,用全身的力气,往很远的地方一扔。 种子飞起来,像坐了飞机。飞呀,飞呀,飞呀,最后掉下来,正是一片碧绿的麦田。 麦田里有个年轻的农夫,皮肤晒得像酱的颜色,红里透黑,胳膊上的筋肉一块块地凸起来,像雕刻的大力士。他手里拿着一把曲颈锄,正在刨松田地里的土。他锄一会儿,抬起头来四外看看,嘴边透出和平的微笑。 他看见种子掉下来,说:“吓,真是一粒可爱的种子!种上它吧。”就用锄刨了一个坑,把种子埋在里边。 他照常工作,该耕就耕,该锄就锄,该浇就浇——自然,种那粒种子的地方也一样,耕、锄、浇,样样都做到了。 没几天,在埋那粒种子的地方,碧绿的像小指那样粗的嫩芽钻出来了。又过几天,拔干,抽枝,一棵活像碧玉雕成的小树站在田地里了。梢上很快长了花苞,起初只有核桃那样大,长啊,长啊,像橘子了,像苹果了,像柚子了,终于长到西瓜那样大,开花了:瓣是红的,数不清有多少层,蕊是金黄的,数不清有多少根。由花瓣上,由花蕊里,一种新奇的浓郁的香味放出来,不管是谁,走近了,沾在身上就永远不散。 年轻的农夫还是照常工作,在田地里来来往往。从这棵希奇的花旁边走过的时候,他稍微站一会儿,看看花,看看叶,嘴边透出和平的微笑。 乡村的人都来看这希奇的花。回去的时候,脸上都挂着和平的微笑,满身都沾上了浓郁的香味。 1921年11月20日写毕 第4章 地球 第4章 地球 很久很久以前,大地光滑浑圆,跟皮球一个样儿。 为什么后来会有高高的山,山下有平地,更有凹下去的盛满了水的海呢? 当初,人们生活在地球上,大家都很安乐。饿了,他们采树上的鲜果吃。鲜果好看极了,拿在手里就让人忘了饥饿;味道又香又甜,吃到嘴里有没法形容的快活。 人们闲着没事做,到处开唱歌会跳舞会。不光人们,鸟呀,树林呀,风呀,泉水呀,也一同唱歌;野兽呀,大树呀,草呀,星星呀,也跟着跳舞。 人们热闹极了,开心极了;他们不懂得忧愁,从来不啼哭。他们疲倦了就躺在地面上,月亮像一位和善的老太太,用银色的光辉照在他们的脸上。你可以看到他们做着梦,还在开心地笑呢! 忽然从云端里吹来几阵风,把树上的叶子全给吹了下来。人们开始吃惊了,害怕了,他们看到所有的树都只剩下光干,连一个果子也没有了,肚子要是饿起来,这日子怎么过呢? 唱歌会停止了,跳舞会停止了,大家喊道: “困难的日子到了!困难的日子到了!你们没瞧见吗,树上连一个果子也没有了?” “咱们吃什么呢?咱们吃什么呢?肚子饿起来,咱们怎么办?” “大家快想办法呀!大家快想办法呀!挨饿可不是好受的。” 聪明的人想出办法来了。他们说:“靠果子过日子是靠不住的。咱们会有东西吃的,咱们耕种,咱们收割,咱们把收割下来的东西储藏起来,要吃的时候就拿出来吃,咱们就不会挨饿了!现在只要大家都来耕种。” 大家听了一齐拍手欢呼。他们说:“咱们得救了!咱们不怕挨饿了!大家都来耕种呀!” 他们一边高呼,一边举起锄头,就在自己站着的地方耕种。但是有些柔弱的人,他们拿不动锄头,只好站在一旁呆看。想到自己不久就要挨饿了,他们要求耕种的人说:“你们种出了东西来,分点儿给我们吃吧。咱们是好朋友,你们应该可怜我们,我们拿不动锄头呀。” 拿锄头的人想,分点儿给他们,这还不容易。种出来的东西多了,吃不完堆积起来有什么用呢?他们很痛快地答应了。到了收获的季节,稻呀麦呀,都分给他们每人一份,跟拿锄头耕种的人一样多。 耕种的时候总要拣去一些僵土和石块。大家看那些柔弱的人站的地方反正空着,就把拣出来的僵土、石块往那里扔。僵土和石块堆高一点儿,那些柔弱的人就往高里站一点儿。他们好像泛在水缸里的泡沫,水尽管一桶一桶往缸里倒,泡沫总浮在水面上。 拿锄头的人仍旧把耕种出来的东西分给柔弱的人吃,仍旧每人一份。可是要分给他们,不像先前那样便当了,要背着稻呀麦呀,爬上土石堆。土石堆越来越高,稻呀麦呀见得越来越重,压得他们背都弯了,胸口几乎碰着了膝盖。他们像拉风箱似的喘着气,一步一步往土石堆上爬,汗跟泉水一般从每一个汗毛孔里流出来。他们唱着歌,忘记了劳累,他们是这样唱的: 他们是我们的好朋友,我们的好朋友。 他们拿不动锄头,我们拿得动锄头。 分给他们一份稻,分给他们一份麦。 反正我们有力气,应该帮助好朋友。 柔弱的人接了礼物,懒懒地吃;才吃完一份,第二份又送来了,送第三份、第四份的人背着东西,正跟牛马一样爬上来呢。他们向下望,土石堆上已经给踏出了一条路,背着东西的人脚尖接着脚跟,一摇一晃地在向上爬,真有点儿傻劲。他们看着,又白又瘦的脸上现出冷淡的微笑。 可是不好了,拿锄头的人耕种的地方,有几处忽然积了许多水,不能耕种了。水是从哪里来的呢?聪明的人考查出来了,他们说:“你们看柔弱的人站着的土石堆,让咱们踩得往下凹的那条路上,不是涓涓不绝地有水在流下来么?水冲在石头上,不是激起了浪花么?水就是从土石堆上流下来的。如果追根究底,那么咱们的身体就是最初的泉源;咱们把东西送上去的时候,每一个汗毛孔就是一个泉眼。” 聪明的人说得不错,但是有水的地方不能耕种了,怎么办呢?只好大家挤紧一点儿,在还没被水淹的地方耕种。过了一年又一年,拿锄头的人努力耕种,不断地把东西送上土石堆去。他们的汗水渗进土里,胶住了石块。汗水富有滋养料,土石堆上于是长出了青青的草、绿油油的树。柔弱的人闲着没事干,眯起深陷的眼睛看着。他们赞美说:“这里应当叫做山。你们看,山上的景致多么好,美丽极了。” 山的周围,僵土、石块越堆越多,山就越来越高,爬上去送东西越来越吃力,他们的汗水流得更多了。汗水不停地从山上流下来,地面积水的范围自然越来越扩大,可以耕种的地方自然越来越少了。拿锄头的人只好挤得更紧了。 到了后来,拿锄头的人实在觉得不能再往山上送东西了,再送就会耽误了耕种的季节。他们同柔弱的人商量说:“我们实在没有工夫再给你们送东西了,这山路太长了。你们自己下山来取吧,反正你们闲着没事干。” 柔弱的人摇摇头,他们有气无力地说:“我们这样柔弱,哪能背东西上山呢?你们要可怜我们,帮忙帮到底。咱们是最好最好的好朋友呢!” 拿锄头的人看他们满脸愁容,眼角上似乎挂着泪水,心就软了,对他们说:“既然这样,仍旧照老样子,东西由我们送上山来。我们有一天力气就耕种一天,帮助你们一天。你们放心吧,不用犯愁,没事儿就望望山景吧!” 可是耕种的地方越来越少,拿锄头的人挤得越来越紧,种出来的东西却不会因此而增多。有的人上山去送东西,回来的时候疲乏不堪,又错过了耕种的季节,原先归他们耕种的地方就此荒芜了。别人只好把自己分内的东西省出一部分来分给他们,使他们不至于挨饿。 情形看来越来越糟,大家的土地都有点儿荒芜的样子,但是大家还凑出东西来送上山去,分给柔弱的人的东西还跟分给大家的一样多。本来吃不饱,又要背着沉重的东西爬这样陡的山路,他们累极了,身上瘦得只剩了一层皮,脸上全是皱纹,背给压弯了,声音也变得又沙又哑。要是说他们曾经是唱歌的好手、跳舞的好手,还有谁相信呢? 有的人因为又饿又累,病倒了,几乎死掉。他们的慈祥的母亲忍不住哭了,眼泪像线一样直往下流,流向水淹的地方。水淹的地方不断地扩大,起风的时候,涌起的波浪像山一样高。 慈祥的母亲望着汹涌的波涛说:“这里应当叫做海。海里的水是咸的,都是我的眼泪和孩子的汗水。” 所以即使天朗气清,你到海边去,总可以听到波浪在呜咽着,在诉说悲哀。 前面说的就是地球上怎么会有山有海有平地的故事。你要是问,山上的那些柔弱的人现在到哪里去了呢?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太柔弱了,子子孙孙一代一代传下来,身子越来越小,现在已经小到咱们的目力没法看清的程度。其实小草的根、大树的皮,都是他们寄居的地方。他们再这样一代小于一代,总有一天会从地球上消失的。 1921年12月25日写毕 第5章 芳儿的梦 第5章 芳儿的梦 芳儿看姊姊采了许多许多凤仙花,白的,红的,绯色的,撒锦的,用细线把花扎起来,扎成了一个又大又圆的球。姊姊把大花球挂在窗前,看着它只是笑。大花球摇摇晃晃,花瓣儿微微抖动,好像害羞似的。芳儿想:“这个花球跟学生们踢的皮球差不多大,挂在窗前干什么呢?凤仙的枝上要是能开这样大的花球就好了,我就可以把它当皮球踢了。姊姊只是看着它笑,难道花球会飞到天上去吗?” 芳儿正想着出神,姊姊问他说:“明天妈妈生日,你送什么东西给她做礼物呢?你看我这花球多么好!花是我种的,也是我采的。我把它扎成了这样一个花球。妈妈看了,一定说我能干,说我爱她。” 芳儿想:“姊姊有礼物,我自然也要送给妈妈一件礼物。我的礼物一定要比她的好。送一只小猎狗吧?不行,小猎狗是妈妈给我的,怎么能送还给妈妈呢?送积木吧?不行。积木是舅舅给的,还是妈妈给带回来的呢,怎么能送给妈妈呢?送一朵大理花吧?也不行。姊姊送了凤仙花球,我也送花,不是跟姊姊的礼物相重了吗?” 芳儿心里不自在起来。他不看姊姊扎的花球了,低着头坐在小椅子上默默地想。他想到树林里的香草、山坡上的小石子儿、溪边的翠鸟、小河里的金鱼;他想到家里所有的一切东西,街上所有的一切东西,野外所有的一切东西,想来想去都不合适,都不配送给妈妈做生日的礼物。他要找一件非常稀罕的、独一无二的东西,拿来送给妈妈。这样才能让妈妈得到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欢喜,才能表达对妈妈的比海还深的爱。 但是这件东西在哪里呢? 月亮升起来得真早啊,她躲在屋角后边偷偷地瞧着芳儿呢。院子的一个角落亮起来了,缠绕在篱笆上的茑萝也发出光彩了。白天看那茑萝,就像姊姊的新衣裳似的,嫩绿的底子绣上了许多小红花;现在颜色变了,都涂上了一层银色的光。 芳儿感觉到月亮在偷看他,不由得抬起头来。他说:“月亮姊姊,你来得好早。我要送一件东西给妈妈,做她生日的礼物。这件东西要非常美丽,非常难得,要让妈妈能得到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欢喜,要能表达我对妈妈的比海还深的爱。聪明的月亮姊姊,你一定知道这是一件什么东西,请告诉我吧!” 月亮只是对着芳儿微笑。她越走越近了,全身射出活泼的光。 月亮身边浮着些儿淡淡的微云,他们穿着又轻又白的衣裳,飘呀飘呀,好像跳舞的女郎。他们怕月亮寂寞,所以陪着她;他们怕月亮力乏,所以托着她。 芳儿把他的心事告诉给云,恳求他们说:“云哥哥,你们伴着月亮出来玩儿吗?我要送一件东西给妈妈,做她生日的礼物。这件东西要非常美丽,非常难得,要让妈妈能得到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欢喜,要能表达我对妈妈的比海还深的爱。聪明的云哥哥,你们一定知道这是一件什么东西,请告诉我吧!” 云哥哥们只是拥着月亮姐姐,在深蓝色的天幕上一边跳舞,一边前进。 芳儿想,他们玩儿得太高兴了,高兴得没听到他在说话。他就把小椅子搬到了院子里,索性坐下来看他们跳舞。起先,月亮姊姊跳的是节奏很快的小步舞,云哥哥们紧紧地追随着,又轻又白的衣裳都飘了起来,更加好看了。后来月亮姊姊好像疲倦了,在中天站住了。云哥哥们围绕着她,缓慢地兜着圈子,衣裳渐渐垂下来了。 芳儿趁这个时候,把他的心事又说了一遍,恳求月亮姊姊和云哥哥们给他指点。他留心看天上,月亮姊姊和云哥哥们真个听见了他的话了。月亮姊姊堆着笑脸,看着身边;云哥哥们从宽大的白衣袖里伸出手来,指着身边。他们身边有无数灿烂的星星,原来他们指的就是星星。 芳儿快活极了,他明白了:“这才是最美妙的礼物呢。月亮姊姊和云哥哥们真聪明呀!姊姊送给妈妈一个花球,我送给妈妈一个星星串成的项链。明天,我要把星星项链亲手挂在妈妈的脖子上,让无数耀眼的光从妈妈身上射出来,不是非常美丽吗?人家的妈妈戴珍珠串成的项链,戴宝石串成的项链,都是人间有的东西。我送给妈妈的,却是一个星星串成的项链,不是非常稀罕吗?我把这样的一个项链挂在妈妈的脖子上,妈妈自然欢喜得连做梦也想不到。别人当然想不到送这样的礼物,只有我送这样的礼物,因为我爱妈妈爱得比海还深。” 芳儿谢谢月亮姊姊,谢谢云哥哥们,对他们说:“祝愿你们永远美丽,永远快乐,永远笑,永远跳舞,永远帮助我,告诉我我所想不到的一切事儿。” 这时候,芳儿的姊姊也到院子里来乘凉了。她端一张藤椅,坐在芳儿旁边,脸上还带着笑。她正在想,凤仙花球多么美丽,妈妈见了会怎样欢喜。 芳儿拿姊姊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上,看着姊姊说:“我已经想到了送给妈妈的礼物。好极了,比你的凤仙花球好几百倍。我现在不告诉你。” “什么好东西?好弟弟,快说给我听吧。” “我不说,明天你看就是了。这个东西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没有什么比它更美丽的了,谁都不曾有过。” 芳儿不说,姊姊只好猜。她猜了许许多多东西,香草、小石子儿、翠鸟、金鱼,家里所有的一切东西,街上所有的一切东西,野外所有的一切东西,她都猜遍了。芳儿只是笑,只是摇头。姊姊急了,双手合十,央求他说:“拜托你,好弟弟,你告诉了我吧。我一定不告诉别人。夜晚睡了,我连枕头也不告诉。好弟弟,快说吧!” 芳儿说:“你一定要我说,得先依我一件事儿。咱们俩先跳一回儿绳。跳过绳,我再告诉你。” 姊姊就和芳儿一同跳起绳来。月亮从头顶上射下来,院子里一片银光,他们俩全身浴在银光里,两个短短的影子在地上舞动,姊姊的头发飘了起来,影子更加好看了。他们先把绳子向前摔,再把绳子向后摔,最后俩人并排一起跳。四只小小的脚像燕子点水似的,刚着地又离开了地面。绳子在脚底下一闪而过,几乎分辨不清。他们俩好像被包皮在一个透明的大圆球里。 姊姊喘息了,芳儿也满脸是汗,他们才停了下来。芳儿坐在小椅子上用手拭脸上的汗。姊姊催他说:“我依了你了,现在你好说了,究竟是什么东西?” 芳儿凑在姊姊的耳边说:“我的礼物是星星串成的项链。” 芳儿睡在雪白的罗帐里,睡得很熟,脸上好像在笑,呼吸很均匀。他应当有一个可爱的梦。 他起来了,是月亮姊姊催他起来的。月亮姐姐穿了一身淡蓝色的衣裳,笑的时候露出银色的牙齿。芳儿觉得她可爱极了,就投到了她的怀里。月亮姐姐拍拍他的背,对他说:“你忘记了要送给妈妈的礼物了吗?跟着我去吧,我带你去取。” 芳儿非常感激月亮姐姐,催她快点儿动身。月亮姐姐牵着芳儿的手,一同轻轻地飘起来了。虽然离开了地面在空中迈步,芳儿觉得两只脚仍旧像踏在地面上似的。向下边望,地面上的一切都睡着了,盖着一条无边无际的银被。再看月亮姊姊,她那淡蓝色的衣裳被风吹得飘了起来,真是一位仙女。 芳儿的步子越迈越快,好像不费一点儿力气,星星就在他身边了,一颗颗都像荔枝那么大,光亮耀得他眼睛都花了。他已经来到星星的群中,前后左右都是星星;他好像走进了一座结满果子的树林,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摘到;再看看自己,自己被星星照得通身透亮。他快乐极了,就动手摘起星星来。 星星轻得几乎没有分量,摘起来挺容易,他一连摘了几百颗,用衣裳兜着,快要兜满了。月亮姊姊送给他一条美丽的丝绳,还帮他把一颗颗星星贯串起来,串成项链。 这样美丽的项链,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现在却在芳儿手里。他要把这样一条项链送给妈妈,作为妈妈生日的礼物。 芳儿心里想的,就是要让妈妈得到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欢喜,就是要表达他对妈妈的比海还深的爱。他捧着星星项链,飞奔回家,刚跨进门,他就大声喊:“妈妈!妈妈!您在哪里。我送给您一件礼物,最最美丽的礼物,最最稀罕的礼物。” 妈妈跑出来,把芳儿抱在怀里。芳儿举起双臂,把星星项链挂在妈妈的脖子上。无法形容的透亮的光,从妈妈身上射出来,妈妈就成了一位仙女了。芳儿自己不也成了个小仙人了吗?看着妈妈脸上的慈祥的笑,芳儿快活得手舞足蹈起来。 芳儿的手和腿一动,他的梦就醒了。妈妈正伏在他的枕头旁边,脸上的慈祥的笑,正跟芳儿在梦中看到的一个模样。 1921年12月26日写毕 第6章 新的表 第6章 新的表 咱们都看见过钟,看见过表。咱们都懂得钟和表在提醒咱们: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你应当起床了;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你应当干活了;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你应当休息了。咱们按照钟表提醒咱们的去做,一切都井井有条,不必匆忙,也不会耽误事儿。 愚儿有一个关于表的故事。他不懂得使用表,耽误了许多事儿,闹出了许多笑话。现在就把他的故事讲给大家听。 愚儿才八九岁。他有个坏毛病,老是什么事儿也不干,不声不响;东边一靠,靠个大半天;西边一站,站个三小时。父亲母亲以为他早就上学去了,后来却看见他不声不响地站大门口。有时候他在桌子上玩弄唾沫,玩儿得连睡觉都忘了,要母亲催他他才上床。这样的事儿发生了不知多少回了。 他的毛病老改不掉,而且越来越厉害。有一回到学校去,半路上看见鞋店的工人正在扎鞋底,他站在一旁整整看了一天,连吃饭都忘了。父亲母亲不见他回家,派人四处去找,才把他拉了回家。父亲就跟母亲商量说:“太不像话了,这样下去,他不但书念不好,将来离开了我们,连饭也想不到吃,岂不要饿死吗?得想个办法才好。最最要紧的是要让他知道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儿。你看有什么办法呢?” 母亲说:“我有个办法。他有这个坏毛病,根子就在他不懂得时间,不知道什么时间应当做什么事儿。我们教给他懂得了时间,他就知道到了什么时间应当做什么事儿了。让人懂得时间的最好的东西就是钟表,咱们给他买一只表吧。” 父亲听母亲说得很有道理,就买了一只表给愚儿。这是一只非常美丽的表,表壳好像是银的,能照得见面孔;表面是白瓷的,画着乌黑的字;两支针有长有短,闪闪发光。样子跟一块圆饼干差不多,愚儿拿在手里,觉得轻巧可爱——虽然不能送到嘴里去吃。 父亲叮嘱愚儿说:“你不懂得时间,天天耽误了该做的事儿。现在给你这只表,它可以告诉你现在是什么时间。你应当按照它告诉你的时间做你应该做的事儿。你看,到了这个时间,就应该上学;到了这个时间,就应该回家;到这个时间,应该开始温习功课;到这个时间,应该上床睡觉。你好好记着,就不会再犯过去的老毛病了。” 父亲指给愚儿看的,是表面上写着“6”“4”“5”“9”这几个字的地方。愚儿记住了,牢牢地记在心里。他把表捧在手里,眼睛盯住了表面,看见一支针指在“7”字上,马上背着书包皮出了门。他一路走一路看着表,还没走到学校,那支针已经指在“9”字上了。他转身就跑,到家里连忙往床上一躺,书包皮还挂在背上哩。他一只手举着表,仰着脑袋看着,那支针真奇怪,虽然看不出它在移动,却不断地变换位置,像变魔术似的。 那支针又指在“4”字上了,他想父亲叮嘱过,到针指在“4”字上就应该回家。但是他已经在家里了,而且躺在床上了,教他再回到哪里去呢?难道把父亲的话记错了?他翻来覆去地想,想了十遍二十遍,一点儿也没记错,父亲确实是这样说的,针指到“4”字上,就应该回家。一定是这只表在作怪了。他立刻下了床,跑到父亲的工作室里。 父亲见了他很奇怪,问他:“你的老毛病还没改好。我已经给了你一只表,教你看着表做事。怎么这时候还在家里?你已经忘了我说的话吗?” 愚儿说:“不,不,我没有忘记,这只表在作怪呢!我看针指在这里,马上去学校,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还没走到学校,针已经指到这里了,我马上跑回家睡觉,这不也是你告诉我的吗?可是现在,针又指到我应当回家的地方了——而且过了。我现在已经在家里了,教我再回到哪里去呢?要不是这只表作怪,一定是你的话说错了。” 父亲听了哈哈大笑:“原来你没弄明白,你要看那支短针指在什么地方,就按照我说的,去做什么事儿。方才你弄错了,看了长针了。去吧,不要再耽误事儿了。” 愚儿点点头,表示他全明白了。他赶到学校,学校还没上课,早操已经过了。老师教训他说:“你真个不想长进吗?有的日子你贪懒,索性不来上学。今天来了,又来得这样晚。你从没做过早操,这样不注意锻炼,难道身体不是你自己的吗?” 愚儿想,他今天出来得很早,只因为看错了表,把事儿耽搁了。但是他不敢跟老师说明,怕同学们笑他。他坐在课堂里,时时刻刻看着手里的表,比看课本用心一百倍。那短针越来越靠近“9”字了,最后真到了“9”上,他想这一回准错不了,是睡觉的时间了,赶快回家吧。 愚儿向老师请假,说马上要回家。老师问他为什么,他说要回家去睡觉。老师着急地问:“你不舒服吗?身上发冷吗?”他只是摇头。老师生气了:“没有什么不舒服,哪里有这时候就回家去睡觉的道理!不准回去!” 愚儿急得哭了,眼泪像雨点一样往下掉。同学们看了都笑起来,有几个轻轻地说:“他要回家吃奶了。他的母亲已经解开了衣襟在等他了。” 愚儿听同学这样说,哭得更厉害了。老师以为他发了疯,或者心里有什么别扭的事儿,一定要他说出来。他抹着眼泪,呜呜咽咽地说:“父亲给我买了一只表,告诉我说,那支短针指到什么地方,就应当按时做什么事儿。父亲说,短针指在‘9’字上,就应当睡觉。现在已经指到‘9’字了,所以我要请假回家。我不愿意违背父亲的话。老师要是不信,请您看看我的表。”他拿出表来给老师看,那支短针已经过了“9”字了。 老师听了哈哈大笑,对他说:“原来你没有明白,让我来告诉你。那支短针一天要绕两个圈子哩:从半夜到中午绕一圈,从中午到半夜又绕一圈,所以短针在上午和晚上,各有一次指在‘9’字上。你父亲说的应当睡觉的时间,是晚上短针指在‘9’字上的时间,不是现在。” “原来还有这样一个道理。”愚儿点点头,表示这一回他都明白了。同学们又大笑一场,下了课,有几个在背后说他傻成这样,哪里配用什么表。他只当作没听见,一个人站在墙角里,偷偷地看着手里的表,生怕又耽误了时间。 这一天下午,短针指在“4”字上,他就赶紧回家;指在“5”字上,他就拿出课本来温习;指在“9”字上,他就对父亲母亲说:“上床的时间到了,我要睡觉了。” 父亲母亲心里十分欢喜,称赞他说:“这一回好了,你的毛病让表给治好了。今后你照表告诉你的时间做事儿,一定能很快上进。现在,你先睡吧。” 愚儿很高兴,躺在床上只是笑。笑呀笑呀,他就睡着了,表还握在他的手心里。 第二天他醒来,窗子上已经陽光耀眼。他想起了手中的表,不知道该不该起床了。还差得很远呢,那支短针正指在“3”字上,还要转过两个字,才指到“6”字上。他就躺在床上等,准备等它转到“6”字才起身。 表又作怪了,短针老指在“3”字上,好像这个“3”字有什么魔力,把它吸住了。他老看着表,觉得肚子越来越饿。但是短针还没有转到应该下床的时间,他只好等着。他想短针总会转过去的。 母亲不见他起身,来到床前看他,只见他睁大了眼睛,老对着表看。母亲催他:“快起来吧,时间不早了,到学校又晚了。”他却回答说:“不能起来,不能起来。我做什么都得遵守时间。” 母亲听了很奇怪,以为他还在说梦话。可是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手里的表,明明早就醒了,就对他说:“你要遵守时间,更应当赶快起来,要不,第二堂课你也赶不上了。” 愚儿不回答,仍旧看着手中的表。母亲问了一遍又一遍,他才回答说:“您看,那支短针还没指到‘6’字上。要指到‘6’字上我才可以起身,这是父亲告诉我的。” 母亲接过表一看,短针真个还指在“3”字上,不由得大笑起来,对愚儿说:“原来你没弄明白,表的机关停了,要上紧了弦,它才能转。你要是不上弦,就是等上一千年,短针也转不到‘6’字上。” 母亲给表上足了弦,把两支针的位置旋准了,把表交给愚儿。愚儿看着表只顾点头,表示这一回他真个明白了。他赶紧下了床,收拾停当了,跑到学校里。这时候,第一堂课已经上了一半了。 从此以后,愚儿真个全都明白了。他能自己上弦,自己校正快慢,对准时间。他能够按着表告诉他的时间,做完这件事儿又做那件事儿,什么都井井有条了。 1921年12月27日写毕 第7章 梧桐子 第7章 梧桐子 许多梧桐子,他们真快活呢。他们穿着碧绿的新衣,都站在窗沿上游戏。周围张着绿绸似的帷幕。一阵风吹来,绿绸似的帷幕飘动起来,像幽静的庭院。从帷幕的缝里,他们可以看见深蓝的天,看见天空中飞过的鸟儿,看见像仙人的衣裳似的白云;晚上,他们可以看见永远笑嘻嘻的月亮,看见俏皮的眨着眼睛的星星,看见白玉的桥一般的银河,看见提着灯游行的萤火虫。他们看得高兴极了,轻轻地唱起歌来。这时候,隔壁的柿子也唱了,下面的秋海棠也唱了,石阶底下的蟋蟀也唱了。唱歌的时候有别人来应和,这是多么有趣呀,所以梧桐子们都很快活。 有一颗梧桐子,他不但喜欢看一切美丽的东西,唱种种快活的歌儿,他还想离开窗沿,出去游戏。他羡慕鸟儿,羡慕白云,羡慕萤火虫。他想,要是能跟他们一个样到处飞,一定可以看到更多的美丽的东西,唱出更多的快活的歌儿。离开窗沿并不难办,只要一飞就飞出去了。他于是跟母亲说:“我要出去游戏,到处飞行,像鸟儿那样,像白云那样,像萤火虫那样,我就可以看到更多的美丽的东西,唱出更多的快活的歌儿。回来的时候,我把看到的一切都讲给您听,给您唱许多许多快活的歌儿。” 他的母亲摇了摇头,身子也摆了几摆,和蔼地对他说:“你应该出去旅行,哪有不让你去的道理呢?可是现在,你的身体还不够强壮,再等些时候吧!” 他听了不再作声,心里可不大高兴。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胖很结实了,一定是母亲不放他走,什么身体不够强壮,不过是推托的话罢了。他决定不告诉母亲,自个儿偷偷地飞开去。可是飞到了外边,会不会遇上什么困难呢?独自旅行,能不能找到同伴呢?一想到这些,都教他担心害怕。他于是对哥哥们弟弟们说:“你们羡慕鸟儿吗?羡慕白云吗?羡慕萤火虫吗?你们想看到更美丽的东西吗?想唱出更快活的歌儿吗?这些都是做得到的,只要你们跟我走。我们就可以跟鸟儿一个样,跟白云一个样,跟萤火虫一个样,到处旅行。” 哥哥弟弟的性情都跟他差不多,谁不喜欢出去旅行,看看广阔的世界?他们都拍着手喊起来:“咱们快走吧!咱们快走吧!” 他们换上了褐色的旅行服,站在窗沿下准备着。这时候,绿绸似的帷幕变成黄锦似的了,而且少了许多,变得稀稀朗朗的,因为太陽不太热了。风从稀朗的帷幕间吹来,梧桐子们借着风的力量,都想离开窗沿。大家把身子摇了几摇,还站在窗沿上。只有一颗,就是最先想到要离开的一颗,独自一个飞走了。他多么高兴呀,自以为领了头,带着哥哥们弟弟们到广阔的世界里去旅行了。 他头也不回,只顾往前飞,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后来,他觉得有点儿力乏了,才回过头去招呼哥哥们弟弟们。啊呀,不好了,他们都飞到哪儿去了呢?他心里一慌,身子就笔直往下掉;头脑里迷迷糊糊的,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 他渐渐清醒过来,看看周围,原来他落在田边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正在栽菜秧。他才想起了哥哥弟弟,他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开了他。现在要找他们,实在太不容易了。要是找不着他们,独自一个去旅行,他可有点儿不敢。他们总在附近吧,还是飞起来找一找吧。哪儿知道他一动也不能动。他着急了,急得流出了眼泪来,向周围看看,只有一位姑娘。他想,那位姑娘也许能帮他点儿忙吧! 他带着哭声说:“姑娘,您看见我的哥哥弟弟了吗?他们到哪里去了?请您告诉我,可爱的姑娘。” 姑娘只管栽她的菜秧,好像没听见他的话。栽完了六畦,她穿上放在田边的青布衫,两只手扣着纽扣,忽然看见了落在地上的梧桐子,就把他拾了起来。 他在姑娘的手心里,手心又柔软又暖和,真舒服极了。他不再哭了,心里想,“这位姑娘真可爱,她一定知道我的哥哥弟弟在哪里,一定会把我送到他们身边去的。” 姑娘回到自己家里,把他放在靠窗的桌子上。他以为来到哥哥们弟弟们中间了,急忙向周围看,却一个也没有。他又犯愁了,高声喊,“姑娘,我不要留在这里,我要找我的哥哥们弟弟们。请您赶快把我送到他们身边去吧!” 姑娘不理睬他,管自掸去衣裳上的尘土,然后走到窗前,把他捡了起来,用手指捻着玩儿。他好像在摇篮里似的,身子摇来摇去,觉得很舒服。姑娘捻了一会儿,把他扔起来,用手接住,接了又扔,扔了又接。他一忽儿升起来,一忽儿往下落,又快又稳,也非常有趣。可是一想起哥哥弟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心里又很不自在。 姑娘听见她母亲在叫唤了,把他放在靠窗的桌子上就走了。他想:姑娘一走,他更没有希望了。当初站在家里的窗沿上,以为一离开家,要到哪里就哪里,自由极了。哪里想到现在自己做不得主,一动也不能动,不要说到处旅行了,就是想回家去看看母亲,打听一下哥哥们弟弟们的消息,也办不到。他无法可想,只好对着淡淡的陽光叹气。他懊悔没听母亲的话,母亲早跟他说了,“等你身体强壮了,你就可以离开家了。”身体强壮了,一定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飞了;可是现在,懊悔也来不及了。 窗外飞来一只麻雀,落在桌子上,侧着脑袋对他看了又看,两只小脚跳跃着,“居且居且”地叫了。他想,麻雀或者知道哥哥们弟弟们的消息,就求他说:“麻雀哥哥,您看见了我的哥哥弟弟吗?他们到哪里去了呢?请您告诉我,可爱的麻雀哥哥。” 麻雀侧着脑袋,又看了看他,跳跃着,又“居且居且”叫了,似乎没听见他的话。麻雀听了一会儿,一口衔住了他,向窗外飞去。 他在麻雀的嘴里,周身觉得很潮润,麻雀用舌头舔他,好像给他挠痒痒似的。他本来很渴了,身上又有点儿痒,所以感到很舒服。他想:“麻雀哥哥真可爱,他一定知道我的哥哥弟弟在哪里,一定会把我送到他们身边去的。” 不知道为什么,麻雀一张嘴,他就从半空里掉了下来。“不好了,又往下掉了,这一回可比前一回高得多,落到地上一定没有命了。我的母亲……”他还没想完,身子已经着地了,他吓得失去了知觉。 其实他好好的,正好落在又松又软的泥里。下了几天春雨,刮了几天春风,他醒过来了。看看自己身上,褐色的旅行服已经不在身上了,换上了一身绿色的新衣,比先前的更加鲜艳。看看周围的邻居,都是些小草,也穿着可爱的绿色的新衣。有了这许多新朋友,他不再觉得寂寞了,可是想起母亲,想起哥哥弟弟,不知道他们怎样了,心里就不大愉快。 他慢慢地长大了,周围的小草们本来跟他一般高,现在只能盖没他的脚背。他的身子很挺拔,站得笔直,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小草们都很羡慕他,跟他非常亲热。他们说:“你是我们的领袖。你跳舞的时候,我们也跳;你唱歌的时候,我们也唱。可惜我们的身子太柔弱,姿势不如你好看;我们的嗓门也太细,声音不如你好听。这有什么要紧呢?我们中间有了个你,你是我们的领袖。” 他感谢小草们的好意,愿意尽力保护他们。刮狂风的时候,下暴雨的时候,他遮掩着小草们。 有一天,一只燕子飞来,歇在他的肩膀上。燕子本是当邮差的,所以他心里很高兴,就写了一封信交给燕子。他说:“燕子哥哥,好心的邮差,我有一封信,是写给母亲和哥哥们弟弟们的。可是我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请您帮我打听吧;打听到了,就把我这封信给他们看,让他们都能看到。最好能带个回音给我。谢谢您,好心的燕子哥哥。” 燕子一口答应,把信带走了。没过一天,燕子背了一大口袋信回来了,对他说:“你的信来了。他们都给你写了回信哩。” 他快活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嘻嘻地笑。先拆开母亲的信,他看信上说:“得到了你的消息,我很快活。我现在很好。你的哥哥弟弟跟你一个样,也到别处去了。他们常常有信来。现在告诉你一件事儿,你一定会喜欢的,就是你又要有许多小弟弟了。” 他又拆开哥哥们弟弟们的回信。下面就是他们信上的话: “那一天你太性急,独自一个先走了。没隔多久,我也离开了母亲,现在住在一个花园里。” “我离开了母亲,落在人家的屋檐上。修房子的工匠把我扫了下来,我就在院子里住下了。” “最有趣的是我到过一位小姑娘的嘴里,才停留了一分钟。” “我的新衣服绿得美丽极了,你的是什么颜色的?” “我将来也会有孩子的。希望有一天,你来看看你的侄子们。” 他看完信,心就安了。母亲和哥哥弟弟,他们都很好,用不着老挂念他们,只要隔几天写封信去问一问就好了。燕子天天来问他有没有信要送。 他很快活,至今还笔挺地站在那儿,身子只顾往高里长。 1921年12月28日写毕 第8章 旅行家 第8章 旅行家 在很远很远的一个星球上,住着一位大旅行家。土星、木星、天王星、海王星,他都游历过了,回家休息了一年,觉得太闷气,又想出门游历。他就提起提包皮,离开了家。到什么地方去呢?总要找个有趣的地方才好呀。听说地球上有许许多多人,那些人都很聪明,想出了种种聪明的办法,造成了种种聪明的器具,过着很好的生活。他想,地球一定是个有趣的地方,不能不去看看。他就决定游历地球。 旅行家先寄了一封信到地球上,告诉地球上的人说,他要到地球游历。地球上的人立刻忙起来了,决定用最隆重的仪式来欢迎旅行家,因为他从很远很远的星球上来,是个应当尊敬的客人。他们决定在东海边上,搭起一座很大很大的牌楼,上面插满了各种颜色的鲜花,衬着碧绿的树叶。这里就算地球的大门,让客人从这里进来。凡是能奏乐的都聚集在那里,组成了极大的乐队,等这位贵宾一到,就奏起最好听的曲子来。 旅行家乘了一艘又轻又快的飞艇,离开了他的星球,向地球前进。经过了不可估量的时间和空间,看到了不知多少星星的真面目,他才穿过云层,来到地球的大门前,东海边上。地球上欢迎的人一齐欢呼起来,乐队就奏起最好听的曲子,把东海的波涛声也给盖住了。牌楼上的花儿好像含着笑,还轻轻地抖动着,似乎花儿也知道,它们是来欢迎尊贵的客人的。 旅行家非常快活,他想,地球上的确很有趣,这班人多么可亲可爱,又多么聪明。开过了欢迎大会,地球上的人把旅行家请进一家最讲究的旅馆。他们又推举出一个人来陪伴旅行家。这个人懂得地球上的一切事物,让旅行家在游历的时候可以随时询问。 吃饭的时候,旅行家吃的是最上等的菜,味道鲜美,分量又多,还没吃完,他的胃已经撑饱了;看看旁边陪他的人,还张大了嘴,不断地往下装。他想这一定有缘故,大概地球上好吃的东西生产得太多,不吃掉,地球上就没处存放了。所以他们尽量吃,把胃给撑大了。他没有受过这种训练,胃还很小,只好不再吃了,就站起来出去散步。陪伴他的人在后边跟着他。 出了旅馆,拐了两个弯,旅行家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两旁的人家也在吃饭。他们没有什么菜,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小碟子咸豆。旅行家觉得有点儿奇怪,难道他们的胃特别小吗?难道他们不爱吃那些味道鲜美的菜吗?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他只好问了:“咱们刚才吃的东西那么多,味道那么好,为什么他们只吃一小碟子咸豆呢?” 陪伴的人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他想,这个从遥远的星球上来的客人真有点儿傻气,但是一想到他终究是一位贵宾,就恭恭敬敬地回答说:“他们跟我们不同。你初来这儿,自然不明白,住在这条小巷子里的人都很穷。” “什么叫做‘穷’?穷了就只要吃一小碟子咸豆就够了?想来穷就是胃长得特别小的意思吧?” “不,不。穷就是没有钱。在我们地球上,有了钱才能换东西。穷人没有钱,即使有,也很少,他们只能换到很少的质地很差的东西。” “我更不明白了,钱又是什么东西呢?” 陪伴的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元来,给旅行家看。旅行家接过金元,看了这一面,又看那一面,翻过来又翻过去。这确实是个可爱的玩意儿,又光亮又轻巧,但是他有点儿不相信。 “这是小孩儿玩儿的东西,真有趣。可是我不信,用这个可以换别的东西。” “你不信,我换给你看。你想要什么东西?” 旅行家想了想,别的都用不着,乘了这么一趟飞艇,汗衫有点儿脏了,得换一件了。他就说:“我现在需要一件汗衫。” 陪伴的人带着他走出狭窄的小巷子,来到繁华的大街上。在一家商店里,陪伴的人把金元交给商店里的人,商店里的人就拿出一件漂亮的汗衫来。 陪伴的人说:“您看,汗衫不就换来了吗?这是我们地球上最有名的汗衫,用中国出产的蚕丝织的,您看多么轻,多么软,拿在手里几乎没有分量,可以一把捏在手心里。穿在身上,光彩华丽,妙不可言。” 这件汗衫实在好,旅行家看了心里自然欢喜。但是他立刻又产生了怀疑,因为他看到对面来了一个人,拉着一辆大货车,弯着腰,身子成了钩子似的,走一步停一步。这个人穿着一件破衣服,不但汗透了,还沾满了尘土。旅行家就问:“这个人的衣服脏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去换一件新的呢?” 陪伴的人说:“他也是个穷人,哪里有钱去换漂亮的汗衫呢?” 旅行家又问:“我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东西一定要用钱去换?谁需要什么,爽爽快快地捡来就用,不是很方便吗?” “我们地球上向来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总之,没有钱就不能拿一丁点儿东西。” “要是拿了呢?” “不给钱拿人家的东西,就成了强盗,成了贼,就有官吏把他们关起来。关强盗和贼的地方叫做监牢。我们地球上有许多监牢,里面关了很多强盗和贼。过些天,我可以带您去参观。” “把他们关起来,不是很费事吗?他们被关在里边,不能自由活动,不是很痛苦吗?你们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去换他们需要的东西呢?这样一来,官吏也用不着了,监牢也用不着了,不是省了许多事儿吗?” “各人的钱,各人自己用,谁也不愿意白白地送给别人。刚才我给您换汗衫的钱,不是我自己的,是公家供给的,因为您是我们的贵宾。您吃饭,住旅馆,还有您需要的一切东西,都由公家付钱,因为您是我们的贵宾。” “这又是什么缘故呢?谁有多余的钱,分一点给没有钱的人,让他们也能换到需要的东西,岂不大家都很舒服了吗?” 陪伴的人忍不住笑了,他说:“谁的钱有多余,不是可以留在那儿,等到要用的时候用吗?何必白白地分给别人呢?你对我们地球上的情形真个弄不明白吗?”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陪伴的人带着旅行家继续往前走。有一家商店,放满了大大小小的各式各样的箱子。旅行家又问:“这是什么东西?是拿来玩的,还是有什么用处?” “用处可大哩!一切有用的东西都可以藏在里面。” “我又不明白了。你方才说,需要什么东西可以用钱去换,那么只要有了钱就好了,要用什么都可以立刻换到,何必要把东西收藏起来呢?” “你又不了解我们地球上的人的想法了。现在不用的东西,收藏在箱子里,等到要用的时候拿出来用,不就把钱省下来了吗?即使自己不用,可以留给子孙用,省下的钱,也可以留给子孙买别的东西。这就是要把东西收藏起来的道理。” 旅行家点点头,懂了。但是他的心情不像来到地球之前那样高兴了。他想,地球上的情形并不十分有趣,传说未免有点儿靠不住,看起来地球上的人不见得很聪明,要不,他们怎么想出用钱来换东西的笨法子来呢?怎么会为了收藏东西,造出箱子这样的笨家伙来呢?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吃得胃发胀,大多数人只能吃一小碟子咸豆呢?为什么有的人可以穿上中国蚕丝织的汗衫,大多数只能穿又破又脏的衣服呢?他越想越乏味,没有兴致再参观了,恨不得立刻乘上飞艇,回到自己的星球上去。 但是他又想,地球上的人待他很好,口口声声称他为“贵宾”,要是能够想点儿办法帮助他们,也好报答他们的好意。他就到处去考察,把地球上的情形全弄明白了,才回到自己的星球去,临走的时候,他说:“我还要到地球来的。谢谢你们盛情接待我,我再来的时候,要带一件很好的礼物来送给你们。” 果然没隔多久,旅行家又来了,仍旧乘了飞艇来的。东海边上,地球的大门口,欢呼的声音,奏乐的声音,比前一回更加热烈。大家都要看一看旅行家带来的是什么礼物,欢迎的人多得站也站不了,有的几乎被挤到海里去。 旅行家把礼物拿出来了,是一张机器的图样。他对欢迎他的人说:“我教你们造一种机器,这种机器可以耕田种地,还可以制造各种器具。造起来很容易,使用又很方便。你们愿意试一试吗?” “愿意!愿意!”大家喊起来,声音像潮水一个样。 旅行家来到铁工厂里,教工人照他的图样造成了许多架机器;他让地球上的人把这些机器安放在田里,安放在市场里。大家争先恐后,要看一看旅行家的机器是怎么使用的,田里、市场里都挤满了人。 旅行家把谷种放在机器里,一按机关,这机器就飞快地开动了,不到半分钟,一亩田就播上了种。他又按另一个机关,这机器就开进树林,不到半分钟,就制造出许多精致的桌子、椅子。 旅行家对大家说:“不论要它做什么事,制造什么东西,都是这个样子。” 大家看呆了,好像见了魔术师一个样。 一个乡下姑娘拿着一绞丝,她想,机器一定能把我的丝制成一件美丽的衣服。她向旅行家提出了她的要求。旅行家把丝放在机器里,按了另一个机关,一件美丽的衣服立刻制成了,又轻又软,光彩鲜艳,跟用中国蚕丝织的没有什么两样。乡下姑娘自然快活非常,大家跟她一个样,也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他们只顾唱: 咱们的新生活来到了! 咱们的新生活来到了! 旅行家跟大家讲,要机器做什么,就按哪一个机关。大家都学会了。 需要钢琴的女郎走到机器旁边,一按机关,就得到了一架钢琴。她用钢琴弹了一支优美的曲子。 需要漂亮衣服的少年走到机器旁边,一按机关,就得到了一套漂亮的衣服。他穿上衣服就去游山玩水了。 需要美味的食品的老爷爷,走到机器旁边,一按机关,就得到了一份美味食品,自己去享用了。 需要好玩儿的玩具的小妹妹,走到机器旁边,一按机关,就得到了好些玩具,自己去玩儿了。 随便什么人走到机器旁边,只要按一下机关,都能得到他们需要的东西。 地球上的人渐渐忘记了换东西用的钱,忘记了收藏东西用的箱子了。 1922年1月4日写毕 第9章 富翁 第9章 富翁 有一处地方,孩子还睡在摇篮里,长辈就要教训他们说:“孩子,你们要克勤克俭过日子,专心一意想法子弄到钱。钱越多越好,装满你的钱袋,装满你的箱子,装满你的仓库,你就成为富翁了。世界上最尊贵的是富翁,他们有一切的权力。世界上最舒泰的也是富翁,他们什么事都不必做,需要什么,花钱去买就是了。孩子,你开头要勤俭,待你成了富翁,你就有福了!”凡是拿这一番话来教训孩子的,大家一致称赞,说是好长辈。 孩子们从开始啼哭、开始吃奶的时候起就接受这样的教训,所以他们都信奉这样的教训,遵照教训实行得非常坚决,也非常顺当,就跟饿了一定要吃饭、渴了一定要喝水一个样儿。所以在那个地方,富翁就非常之多。那些富翁回想起长辈的教训,觉得实在有道理,眼前的事实证明,一切权力都掌握在他们手里了:他们要又高又大的房子,自然有人来给他们造;他们想到哪儿去,自然有人抬着轿子、拉着车子把他们送去。他们什么事都不用做,只要花几个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怎样玩儿就怎样玩儿。他们尊贵到极点,舒泰到极点,一天到晚嘻嘻哈哈,过着幸福的生活。他们聚集在一起,互相称作同伴。他们笑脸对着笑脸,笑口对着笑口,今天跳舞,明天聚餐,快乐得似痴如醉,时常齐声高唱快乐的歌: 哈哈哈,咱们都有钱! 哈哈哈,快活如神仙! 有钱什么不用干, 逍遥自在多清闲。 有钱什么都能买, 极乐世界在眼前。 咱们是富翁,咱们都有钱! 哈哈哈,咱们快活如神仙! 富翁什么事儿也不用干,他们要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只要拿出钱去就成。生产那一切东西,自然都由还没有成为富翁的人担任。那些还没有成为富翁的人整天辛辛苦苦工作,他们望着富翁,羡慕得不得了。他们想,“富翁的确尊贵,的确舒泰,我还得加倍努力,尽快赶上他们的地位!”他们躺在摇篮里的时候,长辈就是这样教训他们的。所以他们认为,富翁过的就是好日子,只有成了富翁,他们才能过上好日子。 有一天,一个石匠为了给富翁造房子,到山里去开石头,忽然发现了一个非常之大的宝库,有几百亩宽,几百丈深,全是黄澄澄的金子。他快活极了,心想这样的好运道竟让他给碰上了,谁能料到成为富翁就在今天!他赶紧跑回去,召唤全家老幼,力气大的挑箩筐,力气小的提篮子,一同到山里去采掘金子。从清早一直忙到天黑,全家老小都累坏了,算一算挖到的金子,已经超过了最富的富翁。石匠心里想:“现在我是最富的富翁了。尊贵的舒泰的生活,从明天就要开始。明天我就不用做工了,好不快活!” 第二天,石匠不再去采掘金子,因为他已经成了第一富翁了。消息传到别人的耳朵里,谁不知道这是成为富翁的最便当的方法。于是大家都放下自己的工作,全都扶老携幼到山里去采掘金子。大家顾不得疲乏,直到挖到的金子超过了第一富翁才肯停手。大家都藏足了金子,都自以为是“第一富翁”,可是矿里的金子还只减少了十分之二三。 才几天工夫,那个地方的人都成了富翁,富翁照例用不着做工,这是何等幸福呀!可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怪的事儿发生了。那些新成为富翁的人想:自己既然成了富翁,不可不买几身华丽的衣服,把自己打扮成富翁的样子。他们就带着满口袋的金子去服装铺买衣服。那些衣服是多么讲究呀,从前只能站在玻璃窗外边向里面看一两眼,如今可要迈着大步踱进去,随心所欲地挑选几身中意的绸袍缎褂,好不威风。他们越想越得意,谁知道走到服装铺门口,服装铺歇业了,不再出卖衣服了。原来服装铺的老板也挖到了不少金子,新近成了富翁。他一家老小都穿上了本来预备出卖的华丽衣服,正打算唤来一班轿夫,全家人坐了轿子,去剧场看戏呢。 成了富翁,买不着富翁穿的衣服,大家心里都很失望;一连走了几家服装铺,情形都一样,老板都成了富翁,不愿意再做生意了。富翁们想,服装铺全歇业了,买现成衣服是没有希望了,不如到纺织厂去,剪些称心如意的好料子,让裁缝连夜给做。他们就一同奔向纺织厂。谁知道纺织厂门前静悄悄的,看门的人不知道哪里去了,往日轰隆轰隆的机器声也听不见了。高大的烟囱,向来一口一口地喷出浓烟,把天空都染黑了;现在却可以望见明净的天空,烟囱口上还歇着无数麻雀。他们买不着料子,只好去找裁缝商量,请他帮忙想办法,只要弄得到华丽的衣服,不论要多少金子,他们都愿意出。裁缝笑着说:“我跟你们一样,正想弄几身新衣服穿呢。至于金子,谁还稀罕它!我也成了富翁了,我的钱袋里箱子里仓库里,金子都装得满满的了。” 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相信,华丽的衣服是穿不成了。成了富翁,不能打扮得像个富翁,心里当然不痛快。可是满钱袋满箱子满仓库都是黄澄澄的金子,看着也可爱,他们都安慰自己说:“新衣服虽然穿不成,可是咱们有这么多金子,究竟都成为富翁了。” 他们完全没有料到,更加严重的恐慌跟着来到,使所有的富翁不但再也笑不出来,连哭也没有力气哭了。他们家里积蓄的粮食不久就吃完了,照过去的惯例,只要带着一口袋钱到粮食店去买就是了。谁知道竟然有这样意想不到的事儿,粮食店的老板正带着金子,也要到别处去购买粮食,因为他家的粮食也吃完了。大家说:“咱们一块儿走吧。”可是走了好几家粮食店,情形都一样。结伴同行的越来越多,他们带着很重的金子,走到东又走到西,大家喘着气,浑身冒汗,衣服湿透了,还没找到一家开业的粮食店。 忽然有个富翁说:“只有去找农夫!”大家听了好像大梦初醒,齐声喊起来:“是呀,去找农夫!粮食是农夫种出来的,咱们去找农夫,才真正找到了根本上,一定可以买到粮食了。咱们去吧!咱们快去吧!”大家喊着,两条腿都使劲奔跑,因为他们都相信,找到了农夫,粮食就到手了。 他们跑到乡间,找着了农夫,就对他说:“好农夫,我们要买粮食。不论多少金子,我们都愿意给,只要你说出个数目来。” 农夫笑了笑,摇摇头说:“我跟你们一样,正要找农夫买粮食呢。我如今不是农夫了,不种粮食了。我也是富翁,我有的是金子!” 农夫说完,就跟着大家一同走。要买粮食的人越聚越多,他们来来回回好几趟,仔仔细细地找,即使一支绣花针也该找到了,却找不到一个出卖粮食的农夫。 大家相信粮食是没有希望的了,不如去找点儿杂粮吧,肚子饿可不是耍的。他们就四散地向田间奔去。在田亩间,直立的是玉蜀黍秆,贴着地面蔓生的是甘薯,栽种得没有一点儿空隙。可是农夫都成了富翁,他们有的是金子,都预备过尊贵的舒泰的生活,已经有好些天没去浇水锄草除虫了,那些杂粮枯的枯,烂的烂,蛀的蛀,再也找不到一点儿新鲜的可以充饥的东西了。大家这才真的着急了,泪珠像雨一般地往下掉。然而摸着口袋里又硬又凉又光滑的金子,他们忍住眼泪,勉强笑了笑,互相安慰说:“虽然找不到粮食,虽然肚子饿得难受,但是咱们有的是金子,咱们到底都成了富翁了。” 所有的富翁都饿得不成样子了。他们头枕着装满金子的口袋,手里拿着小块的金子想送进嘴里去啃,可是他们全身一点劲儿也没有,再也不能动弹了。他们的喉咙里却还能发出又轻又细的蚊子般的声音,他们还在念诵自幼听惯的长辈的教训:“待你成了富翁,你就有福了!” 1922年1月9日写毕 第10章 鲤鱼的遇险 第10章 鲤鱼的遇险 清澈见底的小河是鲤鱼们的家。白天,金粉似的太陽光洒在河面上,又细又软的波纹好像一层薄薄的轻纱。在这层轻纱下面,鲤鱼们过着十分安逸的日子。夜晚,湛蓝的天空笼罩着河面,小河里的一切都睡着了。鲤鱼们也睡着了,连梦儿也十分甜蜜,有银盘似的月亮和宝石似的星星在天空里守着它们。 鲤鱼们从来没遇到过可怕的事儿,它们不懂得害怕,不懂得防备,不懂得逃避。它们慢慢地游来游去,非常轻松,非常快活。有时候大家争夺一片浮萍,都划动鳍,甩动尾巴往上蹿,抢在头里那一条衔住浮萍,掉头往河底一钻;别的鲤鱼都头碰在一起,“泼剌”一声,河面上掀起一朵浪花。一会儿,声音息了,浪花散了,河面又恢复了平静。鲤鱼过的就是这样平静的生活。如果你站在岸上,一定不会觉察它们,就跟河里没有它们一个样。 鲤鱼的好朋友是雪白的天鹅和五彩的鸳鸯。它们都能游水,像小船一样浮在河面上。每年秋天,它们从北方飞来,来到小河里探望鲤鱼们,把它们的有趣的旅行讲给鲤鱼们听。鲤鱼们把它们新学会的舞蹈演给天鹅和鸳鸯看。它们高兴极了,每天的生活都是新鲜的,都有非常浓的趣味。因此鲤鱼们都抱着一种信念:凡是太陽、月亮和星星照到的地方,都跟它们的小河一样平静。都有要好的朋友,都有新鲜的生活,都充满着非常浓的趣味。 大鲤鱼把它的信念告诉小鲤鱼,鲤鱼哥哥也这样告诉鲤鱼弟弟,鲤鱼姊姊也这样告诉鲤鱼妹妹。大家都说:“这话不错,咱们这条河的确如此。咱们这条河有太陽月亮星星照着,因而可以相信,凡是太陽月亮星星照到的地方,都跟咱们这条河一个样。世界多么快活呀!咱们真幸福,生活在这样快活的世界上。”这几句话差不多成了鲤鱼赞美世界的歌儿了。每当太陽快落下去,微风轻轻吹过,河面上好像天国一般的时候,每当月亮才升起来,星星照耀,朦胧的夜色好像仙境一般的时候,鲤鱼们就唱起这首赞美的歌儿来,庆祝它们的幸福生活。 这一天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河面上来了一条小船。鲤鱼们一点儿不奇怪,常常有孩子们的游船在这里经过。那些男孩子、女孩子看见了鲤鱼们,总要把美丽的小脸靠在船舷上,挥着小手招呼它们,带着笑说:“鲤鱼们,快来快来,给你们馒头吃,给你们饼干吃。好吃的东西多着呢,鲤鱼们,快来快来!”鲤鱼们就游到水面上来,和男孩子女孩子一同玩儿。 鲤鱼们看到小船,以为孩子们又来了,照旧快快活活地游到水面上来。可是这一回,小船上没有男孩子也没有女孩子,摇橹的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船舷上歇着十几头黑色的鸬鹚,正仰起脑袋望天呢。鲤鱼们想,鸬鹚虽然不是老朋友,可是鸬鹚的同类——鸳鸯和天鹅都是我们最要好的朋友,咱们跟鸬鹚一定也可以成为朋友的;朋友们第一次经过这里,理当好好款待。 鲤鱼们这样想着,就用欢迎的口气说:“不相识的朋友们,你们难得到这里来,歇一会儿再走吧。我们跟天鹅和鸳鸯都是老朋友,我们相信,你们不久也会成为我们的老朋友的。未来的老朋友,请到水面上来谈谈心吧,不要老歇在船舷上。”鲤鱼的邀请是非常恳切的,它们都仰着脸,等候客人们下水。 船舷上的鸬鹚不再看天了。它们听见了鲤鱼们的邀请,向河里看了看,都扑着翅膀,“扑通……扑通……”跳下水来。看见鲤鱼,它们就一口衔住,跳上船去,吐在一只木桶里。十几只鸬鹚一忽儿上一忽儿下,小河上起了一阵从未有过的騷扰。鲤鱼们才感到害怕,才没命地逃,才钻进河底的烂泥里。那些突然变脸的陌生客人,把它们吓得浑身发抖。 不一会儿,小船摇走了,水声跟着水花一同消失了。吓坏了的鲤鱼们才悄悄地从烂泥里游出来。小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是恐惧和忧虑充满了鲤鱼们的心。看看许多同伴被那些突然变脸的陌生客人给劫走了,大家忍不住流泪了。陌生朋友还会再来,还会把同伴劫走,谁都处在危险之中,而且时刻处在危险之中。谁想得到这些天鹅和鸳鸯的同类竟是强盗。世界上竟有这样教人没法预料的事儿!鲤鱼们于是产生了一种新的信念:它们的小河现在变了,变得地狱一样可怕。凡是太陽、月亮和星星照到的地方看起来虽然又平静又美丽,实际上都跟它们住的小河一个样,都是可怕的地狱。 大鲤鱼把这个新的信念告诉小鲤鱼,鲤鱼哥哥也这样告诉鲤鱼弟弟,鲤鱼姊姊也是这样告诉鲤鱼妹妹。大家都说:“这话不错,咱们这条河现在变了。不然,咱们这样恳切地欢迎客人,怎么客人反倒把咱们的同伴劫走了呢?咱们这条河也变了,说不定别的地方早就变了,整个世界早就变了。咱们造了什么孽,碰上了这个可怕的时代!”这几句话差不多成了鲤鱼追念过去的美好的生活的挽歌。 木桶里的鲤鱼们怎么样了呢?木桶里只有薄薄的一片水,鲤鱼们只能半边身子沾着水。它们被鸬鹚一口衔住就吓掉了魂,还不知道被扔进了木桶里。后来有几条醒过来了,觉得朝上的半边身子干得难受。它们只好用一只眼睛朝天看,看到的世界全变了样。它们划动鳍甩动尾巴,可是丝毫没有用,半边身子老贴着桶底。它们不知道今天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如今到了什么地方。它们能看到的只是木板的墙,还有跟自己一样躺着没法动弹的同伴。它们互相问:“你知道吗,咱们如今在什么地方?” 大家的回答全一样:“我也不明白。我只看到木板的墙,只看到跟你一样动不了身子的同伴。” “这真是个奇怪地方,”一条鲤鱼叹了口气说,“周围都是墙,又不给咱们足够的水。咱们连动一动身子也办不到,恐怕连性命都要保不住了。咱们再也回不了家,见不着咱们的同伴了。” 一条小鲤鱼闭了闭眼睛,它那只朝着天的眼睛又干又涩。它说:“我还想不清楚,咱们怎么会到这个奇怪的地方来的!咱们不是做梦吧?” 一条细长的鲤鱼用尾巴拍了拍桶底,用干渴得发沙的声音说:“我想起来了,你们难道都不记得了吗?咱们的小河上来了一条小船,船舷上歇着许多穿黑衣服的客人,跟天鹅和鸳鸯一样也长着翅膀。咱们不是还欢迎他们来着?他们就跳到水里来了。我分明记得一位客人看准我就是一口,后来怎么样,我就不清楚了。我想,一定是那些穿黑衣服的客人把咱们请到这儿来的。” 那条小鲤鱼接嘴说:“这样说来,咱们一定在做梦。天下哪会有这样的事儿?咱们欢迎客人,客人却把咱们送到这样的鬼地方来了。” 另外一条鲤鱼悲哀地说:“不管做梦不做梦,咱们现在都干得难受。要挪动一下身子吧,鳍和尾巴都不管用。咱们总得想个办法,来解除咱们的痛苦。” 鲤鱼们于是想起办法来。有的说:“只要打破这木板墙就成了!”有的说:“只要从河里打点儿水来就成了!”有的说:“咱们还是忍耐一下吧,痛苦也许就会过去。”办法提出了三个,可是三个办法都立刻让同伴们驳倒了。“身子都动弹不了,能打得破木板墙吗?”“打点儿水来固然好,可是谁去打呢?”“忍耐可不是办法。没有水,躺在这儿只有等死!” 大家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有躺着叹气,连划动鳍甩动尾巴的力气也没有了。贴着桶底的那只眼睛只看见一片黑暗,朝天的那只只能看到可恶的木板墙和可怜的命运相同的同伴。它们又谈论起来: “客人来到咱们家,咱们没有一次不是这样欢迎的。谁想得到这一回上了大当!” “这不能怪咱们。那些穿黑衣服的强盗不是也长着翅膀吗?咱们以为他们跟天鹅、鸳鸯一样和善,一样会接受咱们的好意。谁知道他们竟这样坏!” “把咱们留在这里,他们有什么好处呢?大家客客气气,亲亲热热,岂不好吗?” “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事,真是世界的耻辱!咱们先前赞美世界,说世界上充满了快乐。现在咱们懂得了,世界实在包皮含着悲哀和痛苦。咱们应当诅咒这个世界。” “应当诅咒!不要说咱们只是小小的鲤鱼,不要说咱们的喉咙已经干得发沙了。咱们的声音一定能激励所有的狂风,把世界上的悲哀和痛苦一齐吹散。” “对,对,咱们还有力气诅咒,咱们就诅咒吧!诅咒这木板墙,挡着咱们不让咱们看见外边的木板墙!诅咒那些穿黑衣服的强盗吧,不领受咱们的好意而欺骗咱们的强盗!咱们更要诅咒这个世界,诅咒这个有木板墙和黑衣服强盗的世界!” 它们一齐诅咒。诅咒的声音中含着叹息,含着极深的痛苦和悲哀。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很奇怪,鲤鱼们的身上反而觉得潮润了点儿。难道那些强盗悔悟了,觉得自己做错了事,特地打了水来救助它们了?难道木板墙破了,外边的水渗进来了?大家正在议论纷纷,一条聪明的小鲤鱼看出来了。它说:“强盗怎么会来救助咱们呢?木板墙自己怎么会破呢?咱们还没干死,是咱们自己救了自己。大家没觉察吗,沾湿咱们的就是咱们自己的泪水呀!泪水从咱们的心底里,曲曲折折地流到咱们的眼睛里,一滴一滴流出来,千滴万滴,积在自己躺着的这个地方,沾湿了咱们的身子,挽救了咱们快要干死的性命!” 听小鲤鱼这样说,大家都立刻分辨出来了,沾湿自己的身子的确实是自己的泪水,心里都激动极了。它们想,在这个应当诅咒的世界里,居然能够靠自己的泪水来挽救自己,这就不能说在这个世界里已经没有快乐的幼芽了。这样一想,大家心就软了,泪水像泉水一样从它们的眼睛里涌出来。 说也奇怪,鲤鱼们可以活动了,本来只好侧着身子躺着,现在可以竖起身子来游了。木桶里的水越来越多,那水是从鲤鱼们心底里流出来的泪水。 鲤鱼们的泪水不停地流,流满了木桶;从木桶里溢出来,流在船舱里。不一会儿,船舱里的泪水也满了,木桶就浮了起来。小船稍稍一侧,木桶就氽到了小河上。 鲤鱼们有了水,起劲地游起来,可是游来游去,总让木板墙给挡住了。怎么办呢?有了水还得不到自由吗?一条鲤鱼使劲一跳,跳出了木板墙,四面一看,又细又软的波纹好像一层薄薄的轻纱,不就是可爱的家了吗?它快活极了,高兴地喊:“你们跳呀,跳出可恶的木板墙就是咱们的家!我已经到了家了!” 大家听到呼唤,用尽所有的力气跳出了木板墙。木桶空了,浮在河面上不知漂到哪儿去了。 留在家里的鲤鱼们都来迎接遇难的同伴,流了许多激动的泪水。天鹅和鸳鸯恰好从北方飞来,好朋友相见,不免又流了许多激动的泪水。所以小河永远没有干涸的日子。 1922年1月14日写毕 第11章 眼泪 第11章 眼泪 在地球上,在太陽、月亮和星星照到的地方,有一个人无休无歇地在寻找一件丢失的东西。他各处地方都找遍了:草根底下,排水沟里,在马路上飞扬的尘土中,从各个方向吹来的风中,他全都找过,但是全都没有他要寻找的东西。他叹息了,比松林的叹息还要悲哀:“我要寻找的东西在哪里呢?到底在哪里呢?” 快活人听见了,走过来问他:“你丢失了珍珠么?为什么在草根底下寻找?你丢失了水银么?为什么在排水沟里寻找?你丢失了贵重的丹砂么?为什么在尘土中寻找?你丢失了异国的香粉么?为什么向风中寻找?” 他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说:“都不是,我没丢失那些东西。” “那么你一定是个傻子,”快活人满脸堆着笑说,“除了那些东西,还有什么值得寻找的呢?你还是早点儿回家休息吧,不要为无关紧要的东西白费精神了。” 他回答说:“我要找的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跟你所说的那些东西都不能相比。我天天寻找,各处都找遍了,还没找到一点儿踪影。我告诉你吧,我要找的是眼泪!” 快活人听了大笑起来,笑声连续不断,好容易才忍住了,对他说:“眼泪?为了寻找眼泪,你弄得这样苦恼。我是从来不流眼泪的,也不知道眼泪是从身体的哪个部分流出来的。可是我见过一些痴呆的人,他们的眼眶里曾经流过眼泪。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的眼泪滴在什么地方,好让你到那些地方去寻找。” “你要眼泪,可以到火车站到轮船码头去找。那些地方有许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的心好像让什么给压着了。他们互相叮咛,话好像说不完似的,他们梦想每一秒钟都是无穷无尽的永久。他们手紧握着手,胳膊勾住胳膊,嘴唇凑着嘴唇,好像胶在一起,再也不能分开了。忽然‘呜呜——’汽笛叫了,叮咛被打断了,梦想被惊醒了,胶在一起的不得不分开了。他们的眼泪就像泉水一般涌出来。我看了觉得非常可笑。你只要到那些地方去找,准能找到他们的眼泪。” “我要找的不是那种眼泪,”他回答说,“那种爱恋的眼泪既然流了那么多,要找就不难了。如果我要那种眼泪,早就到火车站和轮船码头去了。” 快活人点头说:“你不要那种眼泪,那还有,你可以到摇篮里或者母亲的怀里去找。那些婴儿真好玩极了;嫩红的脸蛋儿,淡黄的头发又细又软,乌黑的眼珠闪闪发亮……他们忽然‘哇……’哭起来,一会儿又停住了。他们的眼泪虽然不及刚才说的那些人多,想来也可以满足你的要求了。你快去找吧。” “我要找的也不是那种眼泪,”他回答说,“那种幼稚的眼泪差不多家家都有,没有什么难找的。如果我要那种眼泪,早就到摇篮里和母亲的怀里去找了。” 快活人说:“婴儿的你也不要,还有呢,你可以到戏院的舞台上去找。那里常常演一些悲剧给人们看,都根本没有那回事,编得又不合情理。演到女人死了丈夫,大将兵败自杀,或者男女相爱却不得不分离,演员们以为演到了最悲伤的时刻了,就大声哀号,或者低声啜泣。不管是真是假,他们既然哭了,我想多少总有几滴眼泪吧。你快到那里去找吧。” “我要的更不是那种眼泪,”他回答说,“那种眼泪不是真诚的,而是虚假的。我要的眼泪,在戏院里是找不着的。” 快活人想不出话说了,睁大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问:“你究竟要哪一种眼泪呢?我相信除了我说的,再没有别的眼泪了。你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眼泪吗?” 他回答说:“有的,我确实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眼泪。那就是我要找的,同情的眼泪!” 快活人觉得奇怪极了,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这不可能,什么‘同情的眼泪’,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奇怪的名称。我想像不出谁会掉那种眼泪,也想像不出为什么要掉那种眼泪。你既然这样说,能不能把你知道的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呢?” 他说:“你愿意知道,我自然愿意告诉你。同情的眼泪是为别人的痛苦而掉的,并不因为自己的愿望遭到了破灭;看别人受痛苦就像自己受到痛苦一个样,眼泪就自然而然掉下来了,并不像婴儿那样无缘无故地啼哭。这种眼泪是十分真挚的,没有一丝一毫虚情假意。至于谁会掉这种同情的眼泪,我不知道。所以我走遍了各处地方,留心观察所有的人的眼睛,看同情的眼泪到底丢失在哪里了。丢失的东西总可以找到的。所以我到处寻找,如果找到了就捡起来送还给他们。流这种眼泪的人,我相信一定有的,只是我还没遇到,所以我还不能休息,还要不停地寻找。” 快活人听了摇着头说:“我真的不明白,谁要是掉这样的眼泪,不是比我告诉你的那些人更痴更呆了吗?人是最最聪明的,决不会痴呆到那种地步。我不信你的话。” 他很怜悯快活人,轻轻叹了口气,对快活人说:“你就是丢失了这种眼泪的人!请你跟我一同去寻找吧,也许碰巧能把你丢失的东西找回来,那该多好呀!” 快活人觉得很不中听,对他说:“我从来不掉眼泪,所以从来没丢失过眼泪。对于我来说,眼泪毫无用处。我不愿意跟着你去干这种毫无益处的事儿。再见吧,我要唱歌去了,跳舞去了,我要寻找的是快活!” 快活人转过身去走了,留下一串笑声,笑他愚蠢,笑他固执。 看着快活人越去越远,他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向人多的地方走去。 他来到一条马路边上。汽车呜呜地叫着,跑得比风还快。行路的人看前顾后,非常惊惶,只怕被汽车撞倒。运煤的大车慢吞吞的,拉车的骡子瘦得只剩下包皮在骨头上的一层皮,又脏又黑的毛全让汗水给沾湿了。它们好像就要跌倒了,还半闭着眼睛,一步挨一步地向前走。赶车的人脸上沾满了煤屑,眼睛仿佛睁不开似的,只露出红得可怕的嘴唇。人力车夫的胳膊像翅膀一般张开着,双手使劲按住车把,两条腿飞一样地奔跑,脚跟几乎踢着自己的屁股。风刮起一阵阵灰沙,扑向他们的鼻孔里、嘴里。他们呼呼地喘着气,好像拉风箱似的;浑身的汗哪有工夫揩,只好由它洒在路上。 他站在路边想,这里应当有同情的眼泪了。他仔细寻找,竟一滴也没找着。看那些行路的人,赶车的人,拉车的人,还有那骡子,他们的眼眶都不像掉过眼泪,甚至不像会掉眼泪似的。他失望了,离开了马路边上。 他来到一座会场门口。成千上万的人挨挨挤挤的,在那里等候一个人。他听旁边有人在谈论那个人的历史:那个人打过几回大仗,指挥他的军队杀死了无数敌兵,草地上、壕沟里,到处都是仰着的趴着的尸体。房屋毁坏了,花园荒废了,学校里没有读书声了,工厂里没有机器声了,因为都遭到了那个人的炮火的轰击。男人们少了胳膊断了腿;女人们有的伏在丈夫的坟上呼号,有的捧着儿子照的相哭泣:受的都是那个人的恩赐。现在仗打完了,那个人得胜归来,要从这里经过。 他站在门口想,这里应当有同情的眼泪了。正在这时候,那个人到了,所有的脸都现出异常敬慕的表情。大家跳跃起来,仿佛一群青蛙。欢呼的声音如同潮水一般,抛起来的帽子在空中飞舞。所有的人都如醉似狂,把那个人拥进会场。欢迎会就要开始,大家的脸上只有笑,只有兴奋,都不像掉过眼泪,甚至不像会掉眼泪似的。他失望了,离开了会场门口。 他来到一所大工厂里。无数男工女工在这里工作。机器的声音把他们的耳朵都震聋了,机油的气味塞满了他们的鼻孔。他们强打起精神,努力使自己的动作跟上机器的转动。他们的脸又白又瘦,跟死人差不了多少;有的趴在机器旁边,吃自己带来的粗劣的食物。几个女工对着食物发呆,她们正在想孩子留在家里不知哭成什么样儿了,忽然像从梦中惊觉似的,把食物草草吃完,又去做她们的工作。直到黄昏时分,工厂才放工。大街上很热闹,幸福的人正要去寻找各种娱乐。从工厂出来的工人杂在他们中间,显得很不调和。 他跟着工人一路走一路想,这里应当有同情的眼泪了。大街上的人正同河水一样,一个人就像一滴水,加了进去就一同向前流,谁也顾不上谁,彼此并未察觉。他们的眼眶都像一向干涸的枯井,从来不曾掉过眼泪,也很难预料今后会不会掉眼泪。他又失望了,离开了灯火辉煌的大街。 在城市里,他找来找去没找着同情的眼泪,心里又忧愁又烦闷,也就没有了主意,随着两条腿来到了乡间。 有一所草屋,前面一片空地,长着四五棵杨树。明亮的陽光照在杨树上,使绿叶显得格外鲜嫩。这家农户大概有什么喜事,正在准备酒席。一个妇人正在杨树底下宰鸡。竹笼子里关着十来只鸡,妇人从竹笼中取出一只,左手握住鸡的翅膀和冠子,右手拔去它脖子上的羽毛,拿起一把刀就把鸡的脖子割破了。那鸡两只脚挺了挺,想挣脱,可是怎么挣得脱呢?鲜红的血从伤口流出来,流在一个碗里。等血流完,妇人就把它扔在一旁,它略微扭了几扭,就不再动弹了。妇人已经从竹笼中取出了第二只鸡,拔去了脖子上的羽毛。 正在这时候,草屋里冲出一个孩子来,红红的面庞,转动着一双乌黑的眼珠。他跑到妇人身旁,看看地上刚被杀死的鸡,看看竹笼里受惊的鸡,再看妇人手里,那把刀已经挨着鸡的脖子。孩子再也受不了了,一把拉住妇人拿着刀的右手,喉间迸出哭声,眼泪成串地往下掉,就像泉水一个样。 寻找眼泪的人如同得到了宝贝一样,他高声喊起来:“我找着了,没想到竟在这里找着了!”他简直不敢相信,以为自己在梦中。可是这明明是真的眼泪,一颗一颗,仿佛明亮的珍珠。他走上前去,捧着双手,凑到孩子的眼睛跟前。不多一会儿,他的双手捧满了珍珠一般的眼泪。 他想:“许多人丢失的东西,现在让我给找着了。把这同情的眼泪送还给他们是我的责任。” 他第一个要找的就是快活人,因为快活人不相信自己丢失了这样宝贵的一件东西,所以要先给快活人送去。他还要走遍各处,把这件宝贵的礼物——把同情的眼泪送给所有的人。他大概就要来到读者跟前了,请你们做好准备,受领他的礼物吧。 1922年3月19日写毕 第12章 画眉 第12章 画眉 一个黄金的鸟笼里,养着一只画眉。明亮的陽光照在笼栏上,放出耀眼的光辉,赛过国王的宫殿。盛水的罐儿是碧玉做的,把里边的清水照得像雨后的荷塘。鸟食罐儿是玛瑙做的,颜色跟粟子一模一样。还有架在笼里的三根横棍,预备画眉站在上面的,是象牙做的。盖在顶上的笼罩,预备晚上罩在笼子外边的,是最细的丝织成的缎子做的。 那画眉,全身的羽毛油光光的,一根不缺,也没一根不顺溜。这是因为它吃得讲究,每天还要洗两回澡。它舒服极了,每逢吃饱了,洗干净了,就在笼子里跳来跳去。跳累了,就站在象牙的横棍上歇一会儿,或者这一根,或者那一根。这时候,它用嘴刷刷这根羽毛,刷刷那根羽毛,接着,抖一抖身子,拍一拍翅膀,很灵敏地四外看一看,就又跳来跳去了。 它叫的声音温柔,婉转,花样多,能让听的人听得出了神,像喝酒喝到半醉的样子。养它的是个阔公子哥儿,爱它简直爱得要命。它喝的水,哥儿要亲自到山泉那儿去取,并且要过滤。吃的粟子,哥儿要亲手拣,粒粒要肥要圆,并且要用水洗过。哥儿为什么要这样费心呢?为什么要给画眉预备这样华丽的笼子呢?因为哥儿爱听画眉唱歌,只要画眉一唱,哥儿就快活得没法说。 说到画眉呢,它也知道哥儿待它好,最爱听它唱歌,它就接连不断地唱歌给哥儿听,哪怕唱累了,还是唱。它不明白张开嘴叫几声有什么好听,猜不透哥儿是什么心。可是它知道,哥儿确是最爱听它唱,那就为哥儿唱吧。哥儿又常跟同伴的姊妹兄弟们说:“我的画眉好极了,唱得太好听,你们来听听。”姊妹兄弟们来了,围着看,围着听,都很高兴,都说了很多赞美的话。画眉想:“我实在觉不出来自己的叫声有什么好听,为什么他们也一样地爱听呢?”但是这些人是哥儿约来的,应酬不好,哥儿就要伤心,那就为哥儿唱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它的生活总是照常,样样都很好。它接连不断地唱,为哥儿,为哥儿的姊妹兄弟们,不过始终不明白自己唱的有什么意义,有什么趣味。 画眉很纳闷,总想找个机会弄明白。有一天,哥儿给它加食添水,忘记关笼门,就走开了。画眉走到笼门,往外望一望,一跳,就跳到外边,又一飞,就飞到屋顶上。它四外看看,新奇,美丽。深蓝的天空,飘着小白帆似的云。葱绿的柳梢摇摇摆摆,不知谁家的院里,杏花开得像一团火。往远处看,山腰围着淡淡的烟,好像一个刚醒的人,还在睡眼。它越看越高兴,由这边跳到那边,又由那边跳到这边,然后站住,又看了老半天。 它的心飘起来了,忘了鸟笼,也忘了以前的生活,一兴奋,就飞起来,开始它也不知道是往哪里的远方飞。它飞过绿的草原,飞过满盖黄沙的旷野,飞过波浪拍天的长江,飞过浊流滚滚的黄河,才想休息一会儿。它收拢翅膀,往下落,正好落在一个大城市的城楼上。下边是街市,行人,车马,拥拥挤挤,看得十分清楚。 稀奇的景象由远处过来了。街道上,一个人半躺在一个左右有两个轮子的木槽子里,另一个人在前边拉着飞跑。还不止一个,这一个刚过去,后边又过来一长串。画眉想:“那些半躺在木槽子里的人大概没有腿吧?要不,为什么一定要旁人拉着才能走呢?”它就仔细看半躺在上边的人,原来下半身蒙着很精致的花毛毯,就在毛毯下边,露出擦得放光的最时兴的黑皮鞋。“那么,可见也是有腿了。为什么要别人拉着走呢?这样,一百个人里不就有五十个是废物了吗?”它越想越不明白。 “或者那些拉着别人跑的人以为这件事很有意思吧?”可是细看看又不对。那些人脸涨得通红,汗直往下滴,背上热气腾腾的,像刚揭开盖的蒸笼。身子斜向前,迈着大步,像正在逃命的鸵鸟,这只脚还没完全着地,那只脚早扔了出去。“为什么这样急呢?这是到哪里去呢?”画眉想不明白。这时候,它看见半躺在上边的人用手往左一指,前边跑的人就立刻一顿,接着身子一扭,轮子、槽子,连上边半躺着的人,就一齐往左一转,又一直往前跑。它明白了,“原来飞跑的人是为别人跑。难怪他们没有笑容,也不唱赞美跑的歌,因为他们并不觉得跑是有意义有趣味的。” 它很烦闷,想起一个人当了别人的两条腿,心里不痛快,就很感慨地唱起来。它用歌声可怜那些不幸的人,可怜他们的劳力只为了一个别人,他们做的事没有一些儿意义,没有一些儿趣味。 它不忍再看那些不幸的人,想换个地方歇一会儿,一飞就飞到一座楼房的绿漆栏杆上。栏杆对面是一个大房间,隔着窗户往里看,许多阔气的人正围着桌子吃饭。桌上铺的布白得像雪。刀子、叉子、玻璃酒杯,大大小小的花瓷盘子,都放出晃眼的光。中间是一个大花瓶,里边插着各种颜色的鲜花。围着桌子的人呢,个个红光满面,眼眯着,正在品评酒的滋味。楼下传来声音。它赶紧往楼下看,情形完全变了:一条长木板上,刀旁边,一条没头没尾的鱼,一小堆切成丝的肉,几只去了壳的大虾,还有一些切得七零八碎的鸡鸭。木板旁边,水缸,脏水桶,盘、碗、碟、匙,各种瓶子,煤、劈柴,堆得乱七八糟,遍地都是。屋里有几个人,上身光着,满身油腻,正在弥漫的油烟和蒸气里忙忙碌碌。一个人脸冲着火,用锅炒什么。油一下锅,锅边上就冒起一团火,把他的脸和胳膊烤得通红。菜炒好了,倒在花瓷盘子里,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接过去,上楼去了。不一会儿,就由楼上传出欢笑的声音,刀子和叉子的光又在桌面上闪晃起来。 画眉就想:“楼下那些人大概是有病吧?要不,为什么一天到晚在火旁边烤着呢?他们站在那里忙忙碌碌,是因为觉得很有意义很有趣味吗?”可是细看看,都不大对。“要是受了寒,为什么不到家里蒙上被躺着?要是觉得有意义,有趣味,为什么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菜做熟了为什么不自己吃?对了,他们是听了穿白衣服的人的吩咐,才皱着眉,慌手慌脚地洗这个炒那个的。他们忙碌,不是自己要这样,是因为别人要吃才这样。” 它很烦闷,想起一个人成了别人的做菜机器,心里不痛快,就很感慨地唱起来。它用歌声可怜那些不幸的人,可怜他们的劳力只为一些别人,他们做的事没有一些儿意义,没有一些儿趣味。 它不忍再看那些不幸的人,想换个地方歇一会儿,一展翅就飞起来。飞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僻静的胡同,从那里悠悠荡荡地传出三弦和一个女孩子歌唱的声音。它收拢翅膀,落在一个屋顶上。屋顶上有个玻璃天窗,它从那里往下看,一把椅子,上边坐着个黑大汉,弹着三弦,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站在旁边唱。它就想:“这回可看到幸福的人了!他们正奏乐唱歌,当然知道音乐的趣味了。我倒要看看他们快乐到什么样子。”它就一面听,一面仔细看。 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它又想错了。那个女孩子唱,越唱越紧,越唱越高,脸涨红了,拔那个顶高的声音的时候,眉皱了好几回,额上的青筋也涨粗了,胸一起一伏,几乎接不上气。调门好容易一点点地溜下来,可是唱词太繁杂,字像流水一样往外滚,连喘口气也为难,后来嗓子都有点儿哑了。三弦和歌唱的声音停住,那个黑大汉眉一皱,眼一瞪,大声说:“唱成这样,凭什么跟人家要钱!再唱一遍!”女孩子低着头,眼里水汪汪的,又随着三弦的声音唱起来。这回像是更小心了,声音有些颤。 画眉这才明白了,“原来她唱也是为别人。要是她可以自己做主张,她早就到房里去休息了。可是办不到,为了别人爱听,为了挣别人的钱,她不能不硬着头皮练习。那个弹三弦的人呢,也一样是为别人才弹,才逼着女孩子随着唱。什么意义,什么趣味,他们真是连做梦也没想到。” 它很烦闷,想起一个人成了别人的乐器,心里很不痛快,就感慨地唱起来。它用歌声可怜那些不幸的人,可怜他们的劳力只为一些别人,他们做的事没有一些儿意义,没有一些儿趣味。 画眉决定不回去了,虽然那个鸟笼华丽得像宫殿,它也不愿意再住在里边了。它觉悟了,因为见了许多不幸的人,知道自己以前的生活也是很可怜的。没意义的唱歌,没趣味的唱歌,本来是不必唱的。为什么要为哥儿唱,为哥儿的姊妹兄弟们唱呢?当初糊里糊涂的,以为这种生活还可以,现在见了那些跟自己一样可怜的人,就越想越伤心。它忍不住,哭了,眼泪滴滴答答的,简直成了特别爱感伤的杜鹃了。 它开始飞,往荒凉空旷的地方飞。晚上,它住在乱树林子里;白天,它高兴飞就飞,高兴唱就唱。饿了,就随便找些野草的果实吃。脏了,就到溪水里去洗澡。四外不再有笼子的栏杆围住它,它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有时候,它也遇见一些不幸的东西,它伤心,它就用歌声来破除愁闷。说也奇怪,这么一唱,心里就痛快了,愁闷像清晨的烟雾,一下子就散了。要是不唱,就憋得难受。从这以后,它知道什么是歌唱的意义和趣味了。 世界上,到处有不幸的东西,不幸的事儿——都市、山野、小屋子里、高楼大厦里。画眉有时候遇见,就免不了伤一回心,也就免不了很感慨地唱一回歌。它唱,是为自己,是为值得自己关心的一切不幸的东西,不幸的事儿。它永远不再为某一个人或某几个人的高兴而唱了。 画眉唱,它的歌声穿过云层,随着微风,在各处飘荡。工厂里的工人、田地上的农夫、织布的女人、奔跑的车夫、掉了牙的老牛、皮包皮骨的瘦马、场上表演的猴子、空中传信的鸽子……听见画眉的歌声,都心满意足,忘了身上的劳累,忘了心里的愁苦,一齐仰起头,嘴角上挂着微笑,说:“歌声真好听!画眉真可爱!” 1922年3月24日写毕 原题为《画眉鸟》 第13章 花园外 第13章 花园外 春风吹来了,细细的柳条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嫩黄色,甚至已经有了点儿绿意。风轻轻吹过,把柳条的下垂的梢头一顺地托了起来,一会儿又一齐垂了下来,仿佛梳得很齐的女孩子的柔软的头发。 一道小溪在两行柳树之间流过。不知谁把小溪斟得满满的,碧清的水几乎跟岸相平。又细又匀的美丽的波纹好像刻在水面上似的,看不出向前推移的痕迹。柳树的倒影因而显得格外清楚。水的气息,泥土的气息,使人一嗅到就想起春天已经来了。温和的陽光笼罩在小溪上,好像使每一块石子每一粒泥沙都有了欢乐的生命,更不用说那些小鱼小虾了。 小溪旁边,柳树底下,各种华丽的车辆都朝着一个方向跑。有马拉的,轮子滑过地面没有一丝儿声音,白铜的轮辐耀人眼睛,乌漆的车厢亮得能照见人,巨大的玻璃窗透明得好像没有一个样。有人拉的,也轻快非常;洁白的坐褥,织着花纹的车毯,车杠上那个玩具似的手揿喇叭,都是精美不过的。还有用机器开动的,仿佛神奇的野兽,宽阔的身躯,一对睁圆的眼睛,滚一般地飞奔而来,刚到跟前,一转眼又不见了,还隐隐地听得它怪声怪气地吼叫。 坐在各种车辆里的人心里装满了快乐。快乐原来也是有重量的,你看,拉车的马出汗了,拉车的人喘气了,连机器也发出轧轧的疲倦的声音。坐在车上的人毫不察觉,他们怀着满心的快乐,用欢愉的眼光欣赏着柔软的柳条和恬静的溪水,又掀起鼻孔深深地吸气,仔细品尝春天的芳香。你看那位胖胖的先生,宽弛的双腮在抖动着。你看那位老太太,眯着周围满是皱纹的眼睛,张大了她那干瘪的嘴。那些年轻的女郎挥舞着手帕,唱起歌儿来了。那些小孩儿又是笑又是闹,张开双臂想跳下车来。这时候,拉车的马汗出得更多了,拉车的人气喘得更急了,连机器的轧轧声也显得更加疲倦了。 那些心里装满了快乐的人要到哪里去呢?原来前面小溪拐弯的地方有一座花园。春风吹来,睡着的花园才醒过来,还带点儿倦意,发出带着甜味的芳香。小鸟儿们已经热闹地唱起来,招引那些心里装满了快乐还要寻找快乐的人。他们知道花园是快乐的银行,自然都要奔向花园,犹如每一滴水喜欢奔向大海一个样。 长儿站在花园门口不止一天了。邻家的伯母跟他讲起过这座花园,他猜想花园的大门里边一定就是神仙的世界,总想进去逛逛。他跟父亲很不容易见面:早上他起床的时候,父亲还睡得正酣;等他跟小伙伴们玩了一阵回家,父亲已经不知上哪儿去了,直到晚上他眼皮发沉了还不见回来。所以他只好跟母亲说。母亲老给人家洗衣服,青布围裙老是湿漉漉的,十个手指让水泡得又白又肿。她听长儿说要去逛花园,就发怒说:“花园?你配逛花园?”她不往下说了,继续搓手中的衣服,肥皂沫不断地向四周飞溅。 长儿不敢再说什么,可是他实在不明白母亲的话:为什么他不配逛花园?那么谁才配逛花园呢?邻家的伯母从来没有说过。长儿以为除了邻家的伯母,再没有懂得道理的人了。她没有说过,别人也不会知道。长儿只好把疑问默默地藏在心里,只好睡他的觉,做他的梦…… 他的一双脚仿佛有魔法似的,不知不觉,把他的身子载到了花园门口。又阔又大的门敞开着,望进去只见密密层层的深绿的浅绿的树。他跟树林之间没有东西挡着,也不见别的人。他飞奔过去,跑得比平时快,跳得比平时高。忽然,他的身子让什么给绊住了,再使劲也摆脱不了。只听得有人大喝一声:“跟谁一块儿来的?”他才发觉身后站着一个大汉,他的肩膀就让这个大汉给抓住了。那只又粗又大的手,好像给他捆上了几根绳子,捆得他胳膊都发麻了。 长儿心里害怕,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瞪大了一双眼睛。大汉摇晃着他的肩膀说:“我在问你呢,你是跟谁一块儿来的?”长儿说:“我……我自己一个人来的。”大汉听着笑了一笑,脸色显得更加可怕。他说:“既然一个人来的,买了票子再进去!” “我不要买票子,只到花园里去逛逛。”长儿一边说,一边想脱身跑。大汉发怒了,眼睛射出凶光,原先只鼻子发红,现在整个脸都涨红了。他大声说:“小流氓,不出钱想逛花园,快给我滚!”大汉使劲一推,长儿摇摇晃晃倒退了几步,一跤坐在地上,两手向后撑住了身子。坐在门口歇息的车夫看着都狂笑起来。 长儿听见笑声才发觉花园门口停着这许多车辆,坐着这许多人。他难为情极了,慢慢地爬起来,装作没事儿一个样,看到别人都不注意他了,才飞快地溜走了。回到家里,母亲还在洗他的衣服,长儿也不跟母亲说什么。 仙境似的花园系着长儿的心。长儿老呆在家里,实在太乏味,又出门去逛。他没打算到哪里去,可是两条腿不向往日捉迷藏的树林走去,也不向往日滚铁环的空场走去,偏偏又来到了花园门口。长儿在这儿吃过亏,不敢再一直往里飞奔,那个大汉坐在门旁的小屋里呢。他在门外悄悄地走来走去,有时候躲在人力车背后,有时候爬上马车背面的小凳子,有时候放大了胆,走到花园门口向里张望。马车和人力车一辆接一辆离去,到最后一辆也不剩了。天已经黑下来了,花园里已经什么也望不见了。大汉的屋里放出一星灯光。这时候,长儿只好回家去了。第二天,长儿又来了;在花园门口走来走去,好像这成了他日常的功课。 一辆马车停在花园门口。马夫跳下车来,拉开了车厢的门,一位先生,一位夫人,扶着两个孩子从车厢里走出来了。长儿只顾看那两个孩子,别的人他好像都没瞧见。那两个孩子的衣服闪烁发光,袜子长过了膝盖,黑得发亮的鞋子着地有声。他们的脸蛋多么红呀!他们的头发梳得多么光呀。他们走进花园去了,一跳一跳的,多么自在呀!大汉哪儿去了呢?为什么不来抓住他们呢?他们走进了密密层层的树林,再也看不见了。他们到树林里去干什么呢? 长儿这么想着,奇怪极了,他觉得自己也到了树林里。多么高兴呀,想望了许久,如今如愿了。他在树陰下奔来奔去。树林好像没有尽头,大树一棵挨着一棵,好像顶天的柱子。树枝上有许多松鼠在跳来跳去。还有许多红脸的猴子,跟耍把戏的人牵着的一个样,有的坐在树枝上,有的挂在树枝上。更奇怪的是往常在水果铺里看到的各种果子,红的,黄的,紫的,挂满了枝头。水果铺大概就是到这里来采的。长儿想:我为什么不采几个尝尝呢?他正要举起手来,身子不知让什么给撞了一下,一辆人力车刚好停在他身旁。他才从梦中惊醒,原来他站在花园门口,并没走进花园一步。 长儿呆呆地望着花园的大门,忽然眼前一亮,出现了一件可爱的东西。那是一束鲜红的花,从花园的大门里飞出来了,近了,近了,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看到花瓣都在抖动,还闻到一种奇妙的香味。可是才一刹那,那束鲜红的花就飞走了,远了,远了,终于看不见了。长儿想,“这鲜红的花是花园里最好的东西了,我要带点儿回去才好。刚才没把它抓住,真是太可惜了!不要紧,花园里一定多的是。我要采一束插在母亲的床头,她一天到晚洗衣服,从没看过花。再采一束,跟小伙伴们演戏的时候好扎在帽檐上扮英雄。还要采一束种在自家门前,让它永远永远开着……” 长儿这么想着,奇怪极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进了花园,站在花坛旁边。鲜红的花堆得山一样高,只看见一片红色。他发现所有的花都在笑,默默地对着他笑。从笑着的花上淌下一滴一滴又香又甜的蜜,流到地面都凝成一颗一颗红色的香糖。他的舌尖好像已经尝到了甜味。他想拾一颗糖送进嘴里,再一看,这不是糖,而是鲜红的果子。果子也好,他拾了一满怀。又想到花儿不能不采,他放下果子去采花。一枝半开的,正好插在母亲床头,他采了搂在怀里;一枝比较小,正好扎在帽檐上,他采了插在口袋里;一枝挺茂盛,正好种在自家门前。他举起手正要采,忽然“嘟嘟”一声,汽车的吼叫把他给唤醒了。原来他还在花园门口,并没走进花园一步。 长儿多么懊恼呀,香糖不见了,果子不见了,只有舌尖上好像还留着甜味。他向花园的大门里望去,依旧是密密层层的深绿间着浅绿的树林。他听到树林里传出美妙的音乐:鼓的声音挺清脆,好像打滚似的;喇叭的声音挺洪亮,好像长鸣似的;长笛的声音最尖锐,率领着其他的乐器,还有叮叮当当敲击铜器和铁器的声音。可能有一支乐队在树林里为游客们演奏。乐队一定穿着一色的号衣;吹喇叭的,面颊一定鼓得圆圆的,像生气的河豚;吹长笛的眯着眼睛,像要睡着似的…… 长儿这么想着,奇怪极了,他觉得自己站在树林里的一座亭子旁边,身子倚在栏杆上,有滋有味地听乐队演奏。乐队穿着一色的蓝号衣,胸前和肩膀上都绣着美丽的图案。乐器都发出灿烂的金光,把演奏的人的脸蛋和衣服都耀得闪闪烁烁的。他们奏了一曲小调,又奏了一曲山歌。长儿高兴地大声唱起来,乐队就跟着他唱的调儿演奏。他高声唱:“开步走,开步走……”乐队就走出亭子,排着整齐的队伍,跟着他在草地上齐步向前走。他举起双臂,指挥乐队向左转,没防着自己让什么给撞了一下,身子打了个旋,才发觉撞他的是两个孩子。原来他还在花园门口,并没走进花园一步。 撞他的孩子就是先前进去的那两个。他们游罢花园出来了,双手捧着许多糖果。他们撞了长儿好像没事儿似的,高傲地跟父母跨上了马车。只听得一声鞭响,车轮就缓缓地转动起来。长儿呆呆地望着远去的马车,又回过头来看看花园的大门。他似乎进去逛过了,但是仍旧不知道花园里的情景,虽然只隔着一道围墙,而且花园的大门还敞开着呢! 1922年3月27日写毕 原题为《花园之外》 第14章 祥哥的胡琴 第14章 祥哥的胡琴 一条碧清的小溪边,有一所又小又破的屋子。墙壁早就穿了许多窟窿,风和太陽光、月亮光可以从这些窟窿自由出进。柱子好像酥糖一样又粗又松,因为早有蛀虫在那里居住。铺在屋面上的稻草早成了灰白色,从各方吹来的风和从云端里落下来的雨,把原先的金黄色都洗掉了。屋子的倒影映在小溪里,快乐的鱼儿都可以看见。月明之夜,屋子的影子站在小溪边上,半夜醒来的小鸟儿都可以看见。 这所又小又破的屋子里,住着祥儿和他的母亲。祥儿的父亲临死的时候,什么事儿也没嘱咐,只指着挂在墙上的胡琴断断续续地说:“阿祥,我没有什么可以传给你,只有这把胡琴。你收下吧!”祥儿不懂他父亲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母亲却伤心得哭不出声音来了。就在这时候,他的父亲咽气了。 这把胡琴是祥儿的父亲时常拉着玩儿的。本来青色的竹竿,因为手经常把握,变得红润了;涂松香的地方经常被弓摩擦,成了很深的沟;绷着的蛇皮也褪了色。繁星满天的夏天的夜晚,清风吹来的秋天的夜晚,他父亲就拿这把胡琴拉几支曲子。在种田累了的时候,在割草乏了的时候,他父亲也要拿这把胡琴拉几支曲子,正像别的农人在休息的时候一定要吸几筒旱烟一个样。就是极冷的冬天,白雪像棉絮一般盖在屋面上,鸟儿们紧紧地挤成一团,也可以听见从屋子里传出来的胡琴的声音。 父亲的棺材被抬出去了,胡琴还挂在墙上。风从墙壁的窟窿吹进来,只见胡琴在轻轻地左右摇摆。陽光和月光射进来,胡琴的影子映在墙上,像一把舀水的勺子。祥儿看着觉得很有趣,胡琴好像充满了神秘的味道。 母亲织了一会儿草席,指着墙上的胡琴说:“阿祥,爸爸把这东西传给了你,你要像爸爸一样会拉,我才喜欢呢!”祥儿不大明白母亲的话,只是对着墙上的胡琴发呆。吃饭的时候,母亲又指着墙上的胡琴说:“阿祥,爸爸把这东西传给了你,你要像爸爸一样会拉,我才喜欢呢!”祥儿还是对着胡琴发呆。早上,祥儿在母亲的怀里醒来,母亲又教训他说:“阿祥,爸爸把墙上那东西传给了你,你要像爸爸一样会拉,我才喜欢呢!” 直到祥儿满了四岁,母亲从墙上取下胡琴来,交在他手里。母亲说:“现在你可以拉这个东西了。我希望听到你拉出好听的调子来,跟你爸爸拉的一个样。” 祥儿双手握着胡琴。这是天天见面的老朋友,可是怎么拉法,他一点儿不懂。他移动了一下胡琴的弓,胡琴发出锯木头一般的声音。他把弓来回地拉,跟木匠师傅锯木头一个样。母亲看着他,脸上现出笑容,她称赞说:“我的儿子真聪明!” 拉动胡琴上的弓,成了祥儿每天的功课。他不但在家做这功课,走到小溪边,走到街道上,也一样做他的功课。打鱼的老汉正在溪边下网,讥笑他说:“跟锯木头一个样,拉得比你爸爸还好听哩!”蹲在埠头洗衣服的老太太也讥笑他说:“叫化子胡琴,也算接过了你爸爸的手艺么?”街道上的孩子们追赶着他说:“难听死了,难听死了,不如把胡琴送给我们玩吧!”祥儿不管他们说些什么,只顾一边拉一边走。 祥儿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周围都是高山,山下都是树林,他拉动弓,自己听着胡琴发出来的声音,觉得很快活。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在唤他:“小弟弟,想拉好听的调子么?我可以教你。”祥儿四面找,一个人也没有。是谁在说话呢?正在疑惑,那个声音又说:“小弟弟,我在这里。你低下头来就看见我了。”祥儿低下头看,原来是一道清澈的泉水,活泼泼地流着,唱着幽静的曲调。水底有许多五色的石子,又圆又光滑,可爱极了。 祥儿高兴地回答说:“泉水哥哥,你肯教我,我非常感激。”泉水说:“你听着我的曲调,把胡琴和着我的调子拉吧。”祥儿侧着耳朵听,很能懂得泉水用它的曲子讲的什么话,就拉动弓和着,胡琴不再发出锯木头的声音了。胡琴的声音紧跟着泉水的曲调,后来竟合成一体,分不出哪是泉水的哪是胡琴的了。祥哥和泉水都高兴极了,只顾演奏,忘记了一切。后来泉水疲倦了,对祥儿说:“小弟弟,你拉得很好了。我想休息一会儿,明天再见吧。”泉水的调子越来越轻,最后它睡着了。祥儿离开了泉水,向前走去。 祥儿拉着新学会的曲调,引起周围的山都发出回声,成为很复杂的调子。他自己听着也很快活。忽然又听到有个声音在唤他:“小弟弟,还想学一种好听的调子么?我可以教你。”他四面找,一个人也没有,难道泉水睡醒了,追上来了?正在疑惑,那个声音又说:“小弟弟,我在这里。你抬起头就看见我了。”祥儿抬起头看,原来是一阵纱一般的风,轻轻地吹着,唱着柔和的曲调。小草们、野花们都一边听一边点头。 祥儿高兴地回答说:“风哥哥,你肯教我,我非常感激。”风说:“你听着我的曲调,把胡琴和着我的调子拉吧。”祥儿侧着耳朵听,很能理解风用它的曲子说的什么话,就拉动弓和着,比任何人做任何事儿都用心。胡琴的声音紧跟着风的曲调,后来竟成了一体,分不出哪是风的哪是胡琴的了。祥哥和风都很高兴,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只顾演奏。小草和野花都听得入了迷,好像喝醉了似的都垂下了头。后来风要走了,对祥儿说:“小弟弟,你又学会了一种好听的调子了。我现在要到别处去了,有机会再见吧。”风说完就飘走了。祥儿跟风告了别,又向前走去。 祥儿轮流拉着新学会的曲调,一会儿拉泉水的,一会儿拉风的,不知不觉走进了树林。拉泉水的调子,他就想起了活泼的泉水哥哥;拉风的调子,他就想起了轻柔的风哥哥。忽然又听到一个声音在唤他:“小弟弟,再多学一种好听的曲调,不是更好么?我可以教你。”他四面找,一个人也没有。奇怪极了,除了泉水和风,又有谁自己愿意当他的音乐教师呢?正在疑惑,那个声音又说:“小弟弟,我在这里。你向绿叶深处仔细找,就看见我了。”祥儿向绿叶深处仔细找,原来是一只美丽的小鸟儿。小鸟儿机灵地从这根树枝飞到那根树枝,一边跳舞,一边唱着优美的曲调。绿叶围成的空间成了小鸟儿的舞台。 祥儿高兴地回答说:“小鸟儿哥哥,你肯教我,我非常感激。”小鸟儿说:“你听着我的曲调,把胡琴和着我的调子拉吧。”祥儿侧着耳朵听,很能理解小鸟儿用它的曲子说的什么话,就拉动弓和着。他的手腕越发灵活了,轻重快慢都能随他的心意。胡琴的声音紧跟着小鸟儿的曲调,后来竟合成一体,分不出哪是小鸟儿的哪是胡琴的了。祥儿和小鸟儿都开心极了,大家眼睛对着眼睛,微微地笑了。后来小鸟儿唱得口都渴了,对祥儿说,“你学会的好听的调子越来越多了。我现在渴了,要到溪边去喝点儿水,顺便洗个澡。咱们以后再见吧。”小鸟儿说完,就飞出树林去了。 祥儿的胡琴拉得越来越好,拉出来的调子越来越奇妙。他的调子不是泉水的,不是风的,也不是小鸟儿的,他把三种曲调融合在一起,产生了新的曲调,好像把几种颜色调和在一起,成了新的颜色一个样。他常常去看泉水,看泉水睡醒了没有。泉水对他说:“你的曲调比我的好听多了。拉一曲给我听,催我睡着吧!”他常常去看风,跟风谈心。风对他说:“你的曲调胜过了我的。拉一曲给我听,让我高兴高兴吧!”他常常去看小鸟儿跳舞,听小鸟儿唱歌。小鸟儿对他说:“现在你可以教我了。拉一曲给我听,让我学会你的新曲子吧。”祥儿听他们这样说,心里快乐极了,就尽量把自己新编的曲调拉给他们听。泉水听着,安静地睡着了;风听着,微微地笑了;小鸟儿一边听,一边跟他学。 祥儿跟大自然的一切做朋友,经常把自己编的曲调拉给它们听。它们个个欢喜祥儿,都把自己的曲调演奏给祥儿听。祥儿的胡琴变得越来越奇妙,他能拉许许多多自己编的新鲜曲子。母亲早就快活得不得了,她对祥儿说:“你拉胡琴,拉得跟你爸爸一样好了。我非常欢喜。你可以带着爸爸传给你的胡琴,把你自己编的曲子,拉给世界上所有的人听了。”祥儿听母亲这样说,就带着胡琴,离开了小溪边的这所破屋子。 都市里有一所音乐厅,建筑十分华丽,台阶和柱子都是大理石的,舞台上有丝织的帷幕,有用鲜花做的屏障,还有许多金色的装饰品,教人看着眼睛发花。大音乐家都在这里演奏过;演奏的时候音乐厅里坐满了人,男的女的,神态都很高雅,服饰都很华贵。他们闭着眼睛,轻轻地点着头,表示只有他们能够欣赏这样高超的乐曲。一曲完了,他们拍起手掌,轻轻地,很沉着,表示他们从乐曲中得到了快乐。演奏的音乐家的名声就越发增高了。 祥儿来到都市里,音乐厅也请他去拉胡琴。几天之前,街上已经贴满了彩画的大广告。广告上写着:“奇妙的调子,新鲜的趣味,田野的音乐家。”这些字写得离奇古怪,格外引人注目。到了祥儿演奏的那一天,音乐厅里坐得满满的,自然都是经常来的老听客。他们都望着台上,张开了嘴,好像等着吃什么好东西似的。 祥儿走上台来了。他仍旧穿着他那半旧的青布衫,提着父亲传给他的那把胡琴。他向听众深深地鞠躬,听众们却在那里皱眉头。“咱们见过几百位上千位音乐家,哪里见过这样的乡下人!这把胡琴难看极了,就跟乞丐手里拿的一个样。”听众们正在这样想,祥儿把弓拉动了,琴弦发出的声音在音乐厅中流动。大家开头还很安静,可以听得十分清楚。可是才一会儿,听众说起话来了,开头还很轻,后来越急越响,好像潮水似的。祥儿的胡琴拉得越急越响,嘈杂的人声紧紧追了上来,而且盖过了胡琴的声音。隐隐约约听得他们在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曲子!”“乏味透了!”“不知从哪儿来的乞丐!”“是个骗子!冒充音乐家的骗子!”“把咱们的耳朵都弄脏了,非赶快回去洗一洗不可!” 听众们都站起来,纷纷走出音乐厅,都去洗他们的耳朵了。老绅士的胡子翘了起来,贵妇人搽着一层粉的脸也涨得通红,公子小姐都在喃喃地咒骂,表示无法忍住他们的愤怒。最后只剩下祥儿一个人站在台上。他再也拉不下去了,提着父亲传给他的那把胡琴,走出了音乐厅,回过头来,对这座大理石的建筑微微一笑。 祥儿回到小溪边,回到自己的又破又小的屋子里。母亲问他:“我教你带爸爸传给你的胡琴,把你自己编的曲子拉给世界上所有的人听,你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祥儿回答说:“人家不要听我的曲子,所以我回来了。”母亲笑着,把他的脑袋搂在怀里,对他说:“人家不要听你的,我要听。你不要再出去了,在家里拉给我听吧。听了你的胡琴,我织起草席来更有劲了。”母亲吻着祥儿的双颊,好像他还是个小娃娃。 胡琴的声音常常从又破又小的屋子里传出来。在繁星满天的夏夜,在清风吹来的秋晚,在白雪铺满大地的冬天,在到处开满鲜花的春朝,近的远的村落都可以听到胡琴的声音。泉水琤琤琮琮,风时徐时疾,小鸟儿啾啾唧唧,都跟胡琴的声音相和:田野就成了一个没有围墙的大音乐厅。 祥儿的胡琴带领大自然的一切奏起乐来,那美妙的声音好像轻纱一般盖在人们的身上。又倦又乏的农夫恢复了精神,又困又累的磨坊工人又来了劲头,被火红的铁屑灼伤的小铁匠忘记了痛,死掉了儿子的老母亲得到了安慰……所有的人都感到甜美,感到舒适。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感谢祥哥的胡琴。”而这祥哥的胡琴,正是大理石音乐厅里的听众们所不愿意听的。 1922年4月3日写毕 第15章 瞎子和聋子 第15章 瞎子和聋子 一处地方住着两个残废的人。大家说他们俩很可怜,他们俩也自以为很可怜,一心想找一位医生给他们俩治疗。要是能遇见一位仙人,给他们俩吃几颗仙丹,一下子就把毛病治好了,那就更遂他们俩的心愿了。 他们俩一个是瞎子,一个是聋子。 瞎子从小就瞎了,没见过一丝儿光亮。妈妈怎样笑的,小猫小狗怎样跑的,月亮怎样明亮,花儿怎样鲜艳,他全不知道。他是原先有眼球后来瘪了的,还是原来就没有眼球的,大家没法知道,只见他两条眉毛底下乌溜溜的两个圆坑,陷得很深,要是他朝天躺着,可以倒两杯水在里头。 聋子从小就聋了,没听过一丝儿声音。妈妈哼的催眠曲,小朋友唱的儿歌,鸟儿怎样叫的,风怎样唿哨的,他全不知道。他的容貌同平常人一样,可是人家同他谈话,他就露出破绽来了。他看见人家的嘴朝着他动,就把耳朵凑过去,右边的耳朵听不见,转过头来用左边的耳朵听,还是听不见。这当儿他的嘴不自觉地张开了,眼梢起了无数皱纹,脸上似笑非笑的,显出一副尴尬模样。 瞎子听人家说,世间最可爱的是光亮;靠着光亮,人们可以看见种种可爱的事物。他十分羡慕有眼球的人,更加怨恨自己的残疾。他说:“我要是能看见一丝儿光亮,我就有福了。我听人说青蛙有眼睛,能看见妈妈和弟兄姊妹,又能看见天上的云和山上的树。又听人说飞蛾有眼睛,能在黑夜里找到路,飞向远处的灯光。我是世间最苦的一个了,不如一只青蛙、一只飞蛾。天呵,我能看见一丝儿光亮么?” 聋子看人家常常侧着耳朵听,猜想世间最可爱的一定是声音;听到了声音,就是听到了一切事物发自心底的话。他十分羡慕耳朵不聋的人,更加怨恨自己的残疾。他说:“我要是能听见一丝儿声音,我就有福了。我料想蝴蝶能听见菜花在招呼他们,能听见蔷薇在轻轻地笑。又料想小鱼能听见小溪的独唱,能听见水草和浮萍的合奏。我是世间最苦的一个了,不如一只蝴蝶一条小鱼。天呵,我能听见一丝儿声音么?”聋子从小没听过别人说的话,他说话不是向别人学的,所以声音跟人家不同,粗心听只是“哑哑哑……”的,正像一个哑巴。 瞎子最细心,他听得见蜗牛的脚步声和蚂蚁的对话。聋子说话虽然极不清楚,瞎子却能听得明白。他竭力劝慰聋子,他认为耳朵聋算不得什么痛苦。跟聋子说话,用嘴是不成的,只有对他作手势才能使他明白。瞎子就作种种手势:他指指心头,把两手团紧,然后摇摇右手,表示“不要忧愁”。他指指耳朵,然后连连摇手,表示“耳朵聋无关紧要”。他指指鼻尖,又指指耳朵,同时点点头,表示“我能听见声音”。他用手指向四周指指点点,然后指指耳朵摇摇手,表示周围的声音并没有什么好听。他指指自己深陷的眼眶,又指指心头,然后把两手团紧,表示“我没有眼球,才是最伤心的事”。他用手向周围乱指,又指指自己的眼眶,摇摇手,然后把两只手掌摊向外边,表示“一切事物都看不见,真教我痛苦失望!” 聋子看惯了人家的手势,瞎子的意思他全明白。他回答说:“你不必伤心,少了两个眼球有什么要紧?我是有眼球的,什么都能看见。但是这有什么好处呢?送到眼睛里来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物。我想,声音是从一切事物的心底发出来的。我就是听不见声音,连自己说的话也听不见,怎么能叫我不伤心呢?” 瞎子听了,就作种种手势来回答,表示的意思是:“我以为光亮能照出一切东西的真相,我单单看不见光亮,连自己的手指头也看不见,怎么能教我不伤心呢?” 聋子说:“我要听见声音,并不稀罕什么光亮,偏偏耳朵聋了。你要看见光亮,并不稀罕什么声音,偏偏眼睛瞎了。假如把咱们俩的残疾对调一下,岂不是彼此都舒服,同平常人一样快乐了么?” 瞎子听了连连点头,脸上现出笑意,双手合拢来,作出拜佛的样子,表示“假若办得到,真要念一声‘阿弥陀佛’了”。 聋子说:“只要咱们到处探访,总会如咱们的愿,找到对调的方法。咱们一同上路吧。” 瞎子点点头,就拉住聋子的手。他们俩商量停当,由聋子引路,牵着瞎子走,瞎子呢,把听到的一切作手势告诉聋子。 他们俩走到一位医生那里,同声说:“我们一个是聋子,一个是瞎子。现在打算对调一下:聋子愿意成为瞎子,瞎子愿意成为聋子,相信您一定能为我们尽力。我们的愿望如果能实现,我们一定真心诚意地感激您这位有本领的医生。” 医生摇摇头回答他们说:“我没有学过这样的本领,也没有听见过你们这样的请求。请你们去找别人吧。” 他们俩很失望,出了医生的家。门外有一个老太婆看着他们可怜,对他们说:“你们到这里来,找错人了。从这里往西,有一座树林,树林里有一所古寺,寺里住着一位老和尚。他很有些法术,或者能够答应你们的要求。你们去找他吧。” 他们俩听了很高兴,谢了老太婆,一直向西走。前面果然有一座树林,郁郁葱葱,似乎没有尽头。走进树林,果然有一所古寺,黄色的围墙已经转成灰色了。走进寺里,看见大殿里坐着一位老和尚,脸皱得像风干的枣子,胡子白得像雪。他们俩同声请求说:“我们一个是聋子,一个是瞎子。现在打算对调一下:聋子愿意成为瞎子,瞎子愿意成为聋子。相信您一定能为我们尽力。我们的愿望如果能实现,我们一定真心诚意地感激您这位大慈大悲的老和尚。” 老和尚也摇摇头回绝了。他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我的法术满足不了你们的要求,请你们回去吧。” 他们俩哪里肯走,只当老和尚不肯出力,仍旧苦苦哀求。老和尚很感动,和蔼地说:“我真干不了这个。我可以指点你们一个去处,能让你们的愿望得到实现。你们再往西走,走完树林有一个市集,市集的南头有一座古老的风车。那风车能够帮助你们,你们找他去吧。” 他们俩非常高兴,谢了老和尚,出了寺门再往西走,越走树林越密,一丝天光也漏不下来。瞎子不觉得什么,聋子可辛苦极了,他睁大了眼睛,一只手拉住瞎子,一只手摸索着前进,才不至于撞在树上。他们俩走呀走呀,走得浑身是汗,脚也痛了,才走出了树林。对调残疾的心是那样的殷切,所以他们一点儿不觉得痛苦。 树林尽头果然是个市集,市集南头果然有一座风车。风车的翼子很旧很旧了,沾满了尘土,还破了好几处。一阵风吹过,翼子懒懒地转动,好像一位只能勉强行动的老年人。 他们俩虔诚地同声请求说:“我们一个是聋子,一个是瞎子。现在打算对调一下:聋子愿意成为瞎子,瞎子愿意成为聋子。相信您一定能给我们尽力。我们的愿望如果能实现,我们一定真心诚意地感激您神异的老风车。” 风车一边转动一边发出沙沙的声音,正像一台破旧的留声机。他说:“你们的要求我可以照办,可是我要劝告你们,还是不要对调的好。无论什么人总觉得自己最苦,人家都比他快活。可是到了人家的境地,仍然觉得世界上最苦的是他自己。你们何必对调呢?” 瞎子用手势把风车的话告诉了聋子,他们俩随即同声说:“我们一个听得见,可是不爱听,只巴望能看;一个看得见,可是不爱看,只巴望能听。我们确信我们巴望的是好的,对调之后决不会反悔。你使我们眼睛瞎的能尝到看的滋味,耳朵聋的能尝到听的滋味,就是治好了我们的残疾,真是功德无量。请不要为我们顾虑,快给我们对调吧!” 风车哈哈大笑说:“我好意关照你们,你们偏偏不信。要是我不给你们对调,好像我不肯帮助你们似的。可是我得说明在前,我只能给你们对调,可没有本领再调回来。如果对调之后你们觉得更不满意,又想调回来,我就不能帮助你们了。” 瞎子毅然回答说:“我的希望是看见光亮,光亮能照出一切事物的真相。只要能看见一丝儿光亮,我就有福了,哪儿会反悔呢?” 聋子也毅然回答说:“我的希望是听见声音,声音是从一切事物的心底发出来的。我只要能听见一丝儿声音,我就有福了,哪儿会反悔呢?” 风车把翼子顿了几顿,仿佛一位老人在点头。他说:“你们的意志非常坚决,我一定满足你们的请求。你们站得近一些,待我扇三下,你们就对调了。” 瞎子和聋子心里十分高兴,他们俩飞快地跑到风车跟前。“呼,呼,呼”,风车的翼子转了三下,他们俩立刻对调了。瞎子的眼眶里忽然突起两颗眼球,他只觉得一闪,描摹不来的一闪,他看得见光亮了,看得见一切事物了;同时,他再也听不见声音了。聋子的耳朵仿佛忽然打开了门,他只觉得一响,描摹不来的一响,他听得见声音了,听得见一切事物心底的话了;同时,他再也看不见光亮了。 从此以后,咱们为了说起来方便,就管原来的瞎子叫“新聋子”,管原来的聋子叫“新瞎子”。现在是新聋子牵着新瞎子,新瞎子作种种手势向新聋子示意了。他们俩跟风车道了谢,向市集走去。 说也奇怪,市集中的人好像都知道他们俩对调了,瞎子变成了聋子,聋子变成了瞎子。他们俩走到哪儿,哪儿就引起一阵纷扰。 新聋子看得见这些人的形状了,这在他是新鲜事儿,所以看得格外仔细。这些人对他们俩指指点点,脸上现出轻蔑的笑;嘴唇都在动,他虽然听不见,可是根据先前的经验,知道说的都是些嘲弄他们俩的话。他想:“没想到世界上有这样叫人受不了的笑容!他们这样笑,无非表示他们是健全的人,幸福的人,所以值得骄傲。难道我们这样的残废的人,不幸的人,就应该感到羞耻么?看见这样的笑容真教我懊悔,尤其是我初有眼球就看见这样的笑容!”他拉着新瞎子就跑,只想赶快离开。 这时候,新瞎子已经听见这些人在说些什么了,这在他是新鲜事儿,所以听得格外用心。这些人用俏皮的声调取笑他们俩说:“真是奇闻,瞎子变成聋子,聋子变成瞎子,可是总逃不了是个残疾!你看,一个牵着一个,攒着眉头,侧着耳朵!多丑啊!”新瞎子虽然看不见这些人的表情,可是根据先前的经验,知道周围都是奚落的脸色。他想:“没想到世界上有这样教人受不了的话。他们这样说,无非表示他们是健全的人、幸福的人,所以值得骄傲。难道我们这样的残废的人、不幸的人,就应该感到羞耻么?听见这样的话真教我懊悔,尤其是我刚能辨别声音就听见这样的话!”他推着新聋子,要他快点儿跑。 他们俩一个推一个拉,跑得马一样快。 一种疲劳到极点的声音使新瞎子停住了脚步。他听见有好多人在喘息,而且都是老年人。吁吁的呼气,好像一下一下地在挤许多已经破了的皮球,还夹着彼此响应的痰嗽声。他又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听见担子在晃动,听见有人在搬运砖瓦,但是都不及那喘息声刺耳,使得他浑身感到难受。他再不愿听见那种声音,但是他已经不是聋子了! 新瞎子一站住,新聋子也站住了。他看见许多老年人在一片尘土飞扬的砖瓦场上干活。他们挑着很重的砖瓦,背都弯得像个钩子,由于拼命使劲,枯瘦的脸涨成酱色,汗水满身,好像涂了油;脚几乎移不动了,挺一挺,抖几抖,才能向前移一步。这种景象使新聋子笼罩在悲哀的气氛中。他觉得新生的眼球有点儿潮润,他想这大概就是常听人家说的流起眼泪来了。一阵又酸又麻的感觉从他心里一直透到眼睛和鼻子之间,非常难受。他再不愿看见那种景象,但是他已经不是瞎子了! 结果还是一个拉着,一个推着,逃难似的跑开了。 新聋子失望地长叹一声说:“我新得到的眼球已经看见了两种很不舒服的事物!”他问新瞎子:“你的运气怎么样?可曾听见什么可爱的声音?” 新瞎子指指耳朵,伸出两个指头,皱着眉摇摇头,表示“自从打开了耳朵的锁,已经听见了两种不愉快的声音了”。 新聋子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世界上没有什么好听的声音。现在你相信了么?” 新瞎子又作了几个手势,表示:“我也早就告诉过你,世界上没有什么好看的事物。现在你相信了么?” “不要互相责备吧。咱们的快乐就在咱们的希望里边。咱们再往前走,希望你能听见可爱的声音,我能看见可爱的事物。” 听了新聋子的话,新瞎子点头赞成。他们俩又提起轻快的脚步向前走。 忽然一片可怕的红色把新聋子吓呆了。他辨不清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自己心里的血就要从嘴里喷出来似的。他脑子里模模糊糊的,两只脚仿佛被钉住了,一点儿移动不得。等到稍稍清醒的时候,他才看清楚那是一头猪,侧躺在一条肮脏的板凳上,血正从它的胸口流出来。屠夫从它胸口拔出亮晃晃的尖刀。新聋子感觉浑身非常难受,好像有许多尖刀在刺他。又看见好些半爿的猪挂在一根横木上,猪嘴里的牙齿露在外边,好像要咬人的样子,眼睛半开半闭,似乎在那里偷偷地看人。新聋子害怕极了,脑子里又模糊起来。他双手掩住了眼睛大喊:“我不要再看了!” 这时候,新瞎子突然听见一声惨叫,那声音尖锐极了,他感觉他的心好像中了一支冷箭似的。歇了一会儿,他听见一连串号哭似的声音,听着直觉得浑身发抖。接着,他又听见血喷出来的声音,血流到一个瓦钵里的声音。猪的叫声越来越微弱了,只剩下垂死的喘息了。新瞎子听得害怕极了,几乎吓破了胆。他双手掩住了耳朵大喊:“我不要再听了!” 一个喊“不要再看”,一个喊“不要再听”,正在同一个时候。 听了新聋子的喊声,新瞎子就作手势把自己的心思告诉新聋子。 新聋子吃惊地说:“你也不要再听了么?那么,咱们不是就没有希望,得不到快乐了么?” 新瞎子点点头,表示“的确是这样”。 他们俩凄惨地站在那里。新聋子掩住了刚能看见的眼睛,新瞎子掩住了刚能听见的耳朵。两个人都不敢放手,永远不敢放手,因为神异的风车不能帮助他们恢复原状了。 1922年4月10日写毕 第16章 克宜的经历 第16章 克宜的经历 克宜是个农家的孩子。他帮父母种田,举得起小小的锄头,认得清稻和麦的种类,辨得出泥土和肥料的性质。什么鸟儿是帮助农人捕捉害虫的,什么风是吹醒一切睡着的花草的,他完全明白。早晨下田,他第一个跟起早的太陽打招呼。夜晚上床,月亮陪伴着他,轻轻地把柔美的梦覆盖他的全身。他没有什么不快乐的念头,从来不知道不快乐是什么滋味。 从都市里回来的人告诉克宜的父母说:“都市里真快乐,快乐的生活是咱们想象不到的。这一回我看了一遍,好像做了个美丽的历乱的梦,讲不出是什么样的快乐,但是的确快乐极了。咱们都老了,不一定要住在那样快乐的地方。咱们的儿子年纪都还很轻,不可不叫他们到那里去住住。不然,咱们不把幸福指点给他们,实在有点儿对不起他们。” 克宜的父母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很感动。他们对克宜说:“邻家伯伯从都市回来,说那里快乐得说也说不明白。你是个年轻的孩子,应当到那里去住住,享受点儿快乐。我们因为爱你,知道了幸福在哪里,总要给你指点明白。” 克宜很孝顺,父母的嘱咐,他没有不听从的。这一回,父母要他到都市里去,他自然很顺从地答应了。 父母又说:“既然你很愿意去,你就放下手里的锄头,早点儿动身吧。” 克宜放下锄头,辞别了父母,离开了自己家的田地,走了几步,觉得有点儿舍不得,又回了转来。他跟田里的庄稼说了些告辞的话,又跟鸟儿合唱了几支离别的歌。他向风说:“您不怕走远路,送我一程吧!”他对太陽说:“隔几天我再跟您请早安吧。您回去的时候遇见月亮,请您叮嘱她不要记挂我,不要过分伤心。” 跟所有的朋友一一告了别,克宜才转身向前走。风听他的话,跟随着他,一阵又一阵,带着田野里的花香。他觉得好像还在田里耕作。 克宜走了一程,觉得有点儿疲倦,坐在一棵大树底下休息。风还一阵一阵地送来花香。他渐渐地了,忽然一阵又轻又脆的扑翅膀的声音惊醒了他,就在他头顶上。他抬头一看,原来一只蜻蜓撞在蜘蛛网上给网住了。 他仔细听,那蜻蜓正在哀求他帮助呢:“善良的青年人,您救救我吧。我被网住了半天了,再不想法逃脱,坐在网中央的那个魔王就要把我给吃了。善良的青年人,只要您一举手,我就有命了。快救救我吧!” 克宜听了,觉得蜻蜓很可怜,就拾起一根树枝,举起来轻轻一拨,蜻蜓就脱离了罗网。 蜻蜓拿出一个小圆筒似的镜子来,对克宜说:“这镜子同我们蜻蜓的眼睛一个样,可以看见人的眼睛看不见的事物。您要知道一切事物将来会是什么样子,用这镜子一照就成了。您救了我的命,我把这镜子送给您作为报答。” 蜻蜓说完,扑着翅膀飞走了。克宜藏好了镜子,他不再休息,一口气跑进了都市,在一家店铺里当学徒。 在店铺里,克宜认识了许多许多东西,都是以前没见过的。一个方匣子,上面有几支针自己会转动,隔一会儿会自己发出钟声来。他听人说这叫做“钟”,又听人说敲五下六下的时候是早晨,晚上敲十二下的时候是半夜。许多垂垂下挂的灯,不用添油,不用点火。他听人说这叫做“电灯”,到晚上自然会亮,到天晓自然会灭。街上一个人坐在有两个轮子的东西上,这东西有两根长柄,由另一个人拖着飞跑。他知道了,这叫做“人力车”。一个又矮又阔的怪物,到晚上,怪物的巨大的眼睛放出耀眼的光,载着几个人飞驰而过。他知道了,这叫做“摩托车”。一所玻璃的小屋子,里面挤满了人,不用人拖,不用牛拉,跟又矮又阔的怪物一样,也能自己飞跑。他知道了,这叫做“电车”。 但是他看不见他的老朋友。田里的庄稼,发散着香气的泥土,会飞会唱的鸟儿,送来花香的风,在城市里,他统统找不到。虽然新鲜的东西是那样有趣,但是他真挚地记挂着他的老朋友们。 第二天早上,他在床上醒来,一向的习惯,张开眼睛总是很明亮,可是为什么只看到漆黑的一片呢?天还没有亮吗?醒得太早了吗?他疑惑极了,走到窗边向外面张望,街上也很暗,电灯还没有熄灭,放出惨淡的光。他以为还在夜里,可是钟敲起来了,一下,两下,六下,不明明是早晨了吗? 早晨的太陽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跟他打招呼呢?起了床就应该做事儿,现在做什么事儿呢?他感到一种忍受不了的沉闷和压迫,很不舒适。但是黑暗包皮围着他。怎么才能打破这黑暗的包皮围,畅快地透一口气呢? 他要漱口,不知道哪儿有水;他要洗脸,不知道哪儿有脸盆和毛巾。他只好默默地坐在大海似的黑暗中,细细辨别那刚尝到的不愉快的滋味。钟敲了七下,又敲了八下,才有一些淡淡的光从窗口透进来。一切全都沉寂,只听得那个钟“的答的答”,响个没有完。 他回想在家的时候,这会儿满耳朵都是高兴的声音。晨风在村中、在田里低唱,鸟儿成群地唱着迎接太陽的颂歌,在田间劳动的同伴互相问答,间着水车旋转的咿呀声,锄头着地的砰砰声。村里的鸡此起彼伏啼个不止,黄牛也偶然仰天长鸣一声……想起这些,他更耐不住这里的寂寞凄凉,屋里屋外都冷清清的,有点儿像坟墓。他无可奈何,取出蜻蜓送给他的镜子来摆弄,看看它究竟有什么神异。 他拿起镜子,看师傅和师兄弟的床,他们的帐子都掩着,都还没做完他们的梦。他想用镜子照一照他们,看他们在镜子里会出现什么形象,倒是一件有趣的事儿。他就揭开一位师傅的帐子,把镜子凑在眼睛上一照。怕极了!怕极了!那位师傅只剩下皮包皮骨头,脸上全没血色,灰白得吓人。这不是跟死人一个样吗?他不敢再看,立刻放下帐子。他想,再照照别的人看,或者会有好看的形象。他就拣了一位肥胖的师兄,揭开他的帐子,把镜子凑在眼睛上一照。怕极了,怕极了,那个师兄也瘦得只剩皮包皮骨头,脸上毫无血色,灰白得吓人。这不是跟死人一个样吗?他不敢再看,立刻放下了帐子。 好奇心驱使着他,他用镜子照遍了所有睡着的人,都吓得他不敢再看。他想,“这里不是个好地方,我明明看到了他们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了。还是早早离开的好。”他离开了那家店铺,进一所医院去当了练习生。 在医院里,克宜头一回看见害病的人,嗅到药水的气味。那一夜他值班,在一间病室里任看护。病室里有八张床,都躺着病人。夜已经很深了,钟已经敲过一下。窗外只有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沙沙地使他感到害怕。室内充满了病人痛苦的呻吟:有的突然叫喊起来;有的声音颤抖,拖得很长;有的毫无力气,低声呼唤;也有不断喊妈的,可是没人答应。克宜听着,心里难受极了,从来没经历的凄惨把他包皮围住了。 听医院里的人说,病室里的八个人,有四个是从电车上摔下来受的伤,两个是开摩托车不小心,和别的车辆相撞受的伤。受伤最重的一个断了腿骨,医生给他接好了,用木板绑着,固定在一个坚固的架子上,防他受不住痛而牵动,挣脱了接笋。连连呼叫“妈,快来吧!妈,快来吧”的,正是这个病人。 克宜受不了这种凄惨的声音和景象,就取出蜻蜓送给他的神异的镜子来摆弄。电灯光照得室内一片惨白,有什么可照的东西呢?所有的就是这八个病人。他就拿起镜子凑在眼睛上,看这些病人。奇怪极了!奇怪极了!他们的腿和脚又细又小,就跟鸡的爪子一个样;放下镜子再看,他们跟平常人没有多大差别。 克宜又奇怪又疑惑。医生来检查病人了,后边跟着几个助手。克宜想,他们都是健全的人,用镜子照着看,想来不至于有什么变化。他暗地里取出镜子来凑在眼睛上。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他们的腿和脚也又细又小,也像鸡的爪子似的,跟八个病人的丝毫没有两样。他想:“这里不是个好地方,我明明看到了他们将来的腿和脚。还是早早离开的好。”他就离开了那所医院,进一座剧院去当了职员。 夜戏开场了,喧闹的音乐,刺耳的歌唱,他听了觉得头脑发瓮。满院子的看客看得正起劲,个个现出高兴的笑容。男的吸着烟卷,女的扬着蘸透香水的手巾,也有吃东西的,谈话的,都表现出他们既舒适又悠闲。演员唱完一段,他们跟着一阵喝彩,告诉别人他们是能够欣赏的行家。 克宜听着一阵阵的喝彩声,耳朵里难受极了,嗅着人气混着烟味和香水味,鼻子也很不舒服。他的手心和额角有点儿焦热,身子也站不稳了。他想:“这里的工作大概太累了,不如取出神异的镜子来散散心吧!”他就把蜻蜓送给他的镜子,凑在眼睛上。 奇怪的景象在镜子里出现了。那些看客个个只剩皮包皮着骨头,脸上全没血色,灰白得吓人,腿和脚又细又小,像鸡的爪子似的,跟在医院看到的那些人一模一样。他们不能行走,不能劳动,得不到一切吃的东西,只好在那里等死。放下镜子再看,满院子都是高贵的舒适而悠闲的看客。 他不敢再看,立刻奔出了戏院。他想:“我为什么还不回去呢?明明看见了都市里的人们的将来的命运。”他连夜向自己的家乡奔去,不管路上怎样黑暗。 天刚刚亮,他跑到了自家的田地旁。晨风轻轻地吹,带着新鲜的花香。他欢呼着:“风,我的好朋友,你送我动身,又迎我回来了!”太陽从很远的地平线上露出第一缕光芒,使大地上的一切都饱含生意。他欢呼着:“太陽,我的好朋友,我又来向你问好了。月亮好么?她昨夜跟你谈起了我吗?”鸟儿们早已唱得很热闹了。他欢呼着:“鸟儿们,我的好朋友,你们唱吧,我又回到你们的队伍里来了!”田里的庄稼一齐向他点头。他感动得流下眼泪来,欢喜得话也说不成了,只是喃喃地说:“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正要回家去看父母,他忽然想起了那神异的玩意儿:为什么不在这儿也照一照呢?他取出蜻蜓送给他的镜子,凑在眼睛上一看。他快乐得大声叫喊起来:“将来的田野,美丽极了,有趣极了,真会有这样的一天吗?” 1922年4月12日写毕 第17章 跛乞丐 第17章 跛乞丐 街上那个跛乞丐,我们天天看见的,年纪已经很老了。蓬乱的苍白的头发盖没了额角和眉毛;两颗眼珠藏在低陷的眼眶里,放出暗淡的光;脸上的皮肤皱得厉害,颜色跟古铜一样。从破烂的衣领里,可以看见他的项颈,脉络突出,很像古老的柏树干。他的左脚老是蜷曲着,不能着地,靠一根树枝挟在左胳肢窝里,才撑住了身子,不至于跌倒。 他在街上经过,站在每家人家每家铺子的门前,发出可怜的沙哑的声音:“叨光一个吧,好心的先生太太们!”人们总是用很厌烦的口气说:“又来了,讨厌的老乞丐!”随手将一个小钱很不愿意地扔给他。小钱有时落在砖缝里,有时掉在陰沟边。他弯下了身子,张大了眼睛,寻找那跳跃出来的小钱。好久好久,捡到了,他就换过一家,重新发出可怜的沙哑的声音:“叨光一个吧,好心的先生太太们!” 独有街上的孩子们很喜欢他。他能够讲很多的有趣的故事,使他们不想踢毽子,不想捉迷藏,不想做一切别的玩意儿,只满心欢喜地看着他封满胡子的嘴,等候里边显现出美妙的境界和神奇的人物来。每当太陽快要下去月亮快要上来的时候,他总坐在一棵大榆树底下休息。不必摇铃,不必打钟,街上的孩子们自然会聚集拢来,围在他的身边。于是他开始讲故事了。 跛乞丐讲的故事,孩子们都记得很熟。关于他自己的故事,就是左脚为什么跛了,他也讲给孩子们听过。以下就是孩子们转讲给我的。 他的父亲是个棺材匠。他十三四岁的时候,父亲对他说:“你的年纪渐渐地大了,不可不学会一种职业。我看就学了我的本业,将来也当一个棺材匠吧。” “不,不行。”他回答道,“我看见街上抬过棺材,人家总要吐一口唾沫。人家都不喜欢棺材这个东西。我要是当了棺材匠,就得一生陪着棺材挨骂,所以我不愿意。” 父亲大怒道:“你敢违抗我的话!我就是棺材匠,几时看见人家骂我、讨厌我?” “我,我就讨厌你,就要骂你。好好一个人,不做别的东西,去做一个个木匣子,把人一个个装在里边!” 父亲怒到极点,举起手里的斧头就向他的头上劈过来。幸亏他双手灵活,抢住了斧头的柄,嘴里喊道:“不要像劈木头一样劈你的儿子!我不是木头呀!” 父亲的手被挡住,狠劲也过去了,就说:“饶了你这条小命吧!可是,你不肯继承我的本业,也就不是我的儿子。今天就离开这里,不许你再跨进我的大门!” 他从此被赶出家门了。肚子渐渐有点儿饿了,他想,现在必须找一个职业了。但是做什么呢?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就沿着街道走去,看有什么他愿意做的事情。 有个孩子趴在楼窗上,望着街那头的太陽,天真地说:“这是时候了,爸爸的心,爸爸的信,该在绿衣人的背包皮里吧。安慰人们的绿衣人呀,你快快来到我家的门前吧!” 他听了孩子的话,深深地点点头,仍旧朝前走去。 矮矮的竹篱内有一间书房,窗正开着。有个青年坐在里边,伏在桌子上写东西,忽然抬起头看看墙上的钟,满怀希望地说:“这是时候了,朋友的心,朋友的信,该在绿衣人的背包皮里吧。安慰人们的绿衣人呀,你快快来到我的竹篱外边吧!” 他听了青年的话,更深深地点点头,仍旧朝前走去。 路旁是一个公园,有个女郎坐在凉椅上,对着花坛里的花出神。树上的鸟儿一阵叫,把她惊醒了。她四围望望,自言自语说:“这是时候了,他的心,他的信,该在绿衣人的背包皮里吧。安慰人们的绿衣人呀,你快快来到我的家里吧!”她站起来,匆匆地走了。看她步子这样轻快,知道她的希望正火一般地燃烧呢。 听了女郎的话,他很高兴地拍着手道:“我已经选定了我的职业了!” 他奔到邮政局里,自称愿意当一个绿衣人。邮政局里允许了,给他一身绿衣服和一个绿背包皮。他穿上绿衣服,背上了绿背包皮,就跟每个在街上看见的绿衣人一模一样了。 他当绿衣人比别人走得快。他取了信连忙向背包皮里塞,背包皮胀得鼓鼓的,像胖子的肚子。他拔脚就跑,将每封信送到等候信的人的手里,还恳切地说:“你的安慰来了,你的希望来了,快拆开来看吧!”说罢,他又急忙跑到第二个等候信的人的面前。 人们都非常欢喜他。从他手里接到信,除了信里的安慰,还先从他的话里得到安慰,所以人们只希望接到他送来的信。人们又想,发出去的信由他投送,收信的人一样可以得到分外的安慰,所以都愿意把信交到他的手里。 他的背包皮跟不断打气的气球一样,越来越鼓了。别的绿衣人的背包皮跟乞丐的肚子一样,越来越瘪了。他背着沉重的背包皮,羊一般地飞跑,不怕疲倦,也不想休息。 街旁有一所屋子,藤萝挂满了门框,好像仙人住的山洞。他每回经过这家门前,总见一个姑娘站在那里,忧愁地问他:“你的背包皮里可有他的心?”他很不安地回答说:“很抱歉,没有他的信。”姑娘两手掩着脸,伤心地哭了。 姑娘盼望的是她情人的信,也是她情人的心。情人离开了她,去到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也没有来过一封信。她天天在门前等着,等候这可爱的绿衣人经过。可是她终于伤心地哭了,两手掩着脸。 这一天他经过这家门前,姑娘照旧悲哀地问他。他又只好回答:“很抱歉,没有他的信。”姑娘好像要晕过去了,哭得只是呜咽。停了一会,才断断续续地说:“三年前的今天,他离开了我。整整的三年,没有一点儿信息,不知道他的心在哪里了!”说罢,更加呜咽不止。 他听了非常难过,就安慰姑娘说:“你不要哭,滴干了眼泪是不好的。我一定替你去找寻,把你要的他的心带给你。三天,不出三天!” 姑娘止住了啼哭,向他点点头表示感激,含着泪水的眼睛放出希望的光。 他就日夜不停地走,穿过了白天不见太陽、夜晚不见月亮的树林,经过了没有水也没有草的沙漠,爬过了有毒蛇猛兽的峻峭的山岭,才找到了姑娘的情人所在的地方。他告诉姑娘的情人,姑娘怎样地思念,怎样地哀伤,怎样地啼哭。姑娘的情人被感动了,立刻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极真挚的信,把整个心藏在里边了;写好之后,就交给他,托他送给那个姑娘。 他拿了信,爬过了有毒蛇猛兽的峻峭的山岭,经过了没有水也没有草的沙漠,穿过了白天不见太陽、夜晚不见月亮的树林,来到姑娘的门前——来回刚好是三天工夫。 姑娘已经在门前等候,看见了他连忙问:“我要的心,我要的心呢?”他不作声,就把信交给姑娘。姑娘马上拆开来看,越看越露出笑容,看到末了就快乐地说:“他爱我,他依然爱我呢!可爱的绿衣人,多谢你的帮助!” “这算得什么呢?只要你得到安慰,我什么都愿意的。”他高兴地回答。 他回到邮政局里。邮政局里因为他三天没有到差,罚去他一个月的工钱。他依然羊一般地飞跑,把安慰送给人们。 在街上,他常常遇见一个孩子,拦住他说:“我有一封信,寄给去年的朋友小燕子,请你带了去吧!”他很不安地回答说:“很抱歉,我不晓得小燕子住在什么地方,没有法子替你带去。”那孩子呆呆地站着,现出失去了伴侣的苦闷的神色。 孩子的朋友小燕子去年住在孩子家里。他们俩一同在屋檐下歌唱,一同在草地上游戏,一刻也不分离。秋天到了,小燕子忧愁地对孩子说:“要跟你分别了,我的家族要迁居了。”孩子十分不愿意,但是没有法子,只得含着眼泪送走了她的朋友。小燕子去后,孩子十分想念,就写了一封信,希望最可爱的绿衣人能给她带去。可是她终于呆呆地站着,现出失去了伴侣的苦闷的神色。 这一天他送信,在街上经过,一个妇人拦住了他,对着他哭,伤心得连话也说不成了,拿着一封信向他的背包皮里乱塞。他一看,就是孩子天天拿着的那封信,上面很有些手指的污痕了。他问妇人说:“孩子怎么了?”妇人勉强抑制住了哭,哀求他说:“我的孩子病了,昏倒在床上。她迷迷糊糊地说,一定要把她的这封信寄去。你给她带了去吧,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说罢,她的眼泪成串地往下掉。 他听了十分难过,就安慰妇人说:“你不要哭,回去陪着你的孩子吧。我一定替她去找寻小燕子,把她的信送到。你回去告诉她,叫她放心。” 妇人收住了眼泪,向他说了声“多谢”,慈祥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就日夜不停地走,经过了树木长得很高很大的炎热的地方,渡过了风浪险恶的海洋,才寻到了小燕子所在的海岛。他把信交给小燕子,并且告诉他,孩子怎样想念他,怎样害了病。小燕子快活地扑着翅膀说:“我也给她写了一封信,没法寄,想念得快要生病呢。你既然来了,我的信就托你带去吧。” 他拿了小燕子的信,渡过了风浪险恶的海洋,经过了树木长得很高很大的炎热的地方,来到孩子的家里——来回一共是五天工夫。 孩子看见他,连忙问:“我的信,我的心寄去了么?”他把小燕子的信交给孩子,对孩子说:“这是你没想到的东西。”孩子连忙拆开来看,快活得只是乱跳,欢呼道:“他快来看我了!他快来看我了!可爱的绿衣人,多谢你的帮助!” “这算得什么呢?只要你得到安慰,我什么都愿意的。”他高兴地回答。 他回到邮政局里。邮政局里因为他五天没有到差,罚去他两个月的工钱。 有一天,他送信经过街上,看见一个猎人抱着猎槍,坐在凉椅上打盹,身旁堆着好几头打死的野兽。忽然听见有个很弱很弱的声音在招呼他:“一封紧急的快信,烦你送一送吧!”他仔细一看,原来有一头野兔还没有死,血沾满了灰色的毛,凝成一团,样子很难看,眼睛已经睁不大开,前爪拿着一封信。 他问野兔:“你怎么啦?”野兔忍着痛回答说:“我中了槍弹,快要死了。我死算不了什么,就是不放心我的许多同伴。我们这几天开春季联欢会,聚集在一起,在山林里取乐。我刚才听这位打盹的先生说:‘那边东西多,明天要约几个打猎的朋友,多多地打他一回。’我就想我的死不是值得害怕的事儿。我这封快信,就是要告诉我的同伴,不要只顾快乐;灾难快要到临,赶紧避开吧!”野兔的声音越来越弱,话才说完,四条腿轻轻地挺了几挺,就跟他旁边的同伴一同长眠了。 他听着看着,心里很难过,不觉滴下眼泪来。他连忙拾起野兔的信,照着信封上写的地方奔去。越过了很深的山涧,爬上了很陡的崖石,钻进了很密的树林,他才到了野兔的同伴们聚集的地方。山羊、梅花鹿、野兔、松鼠,都在那里歌唱,都在那里跳舞;鲜美的果子堆得满地。 小兽们玩儿得正高兴,看见了他,觉得有点奇怪,都走近来打听。他把野兔的信交给小兽们。小兽们看了信都非常惊慌,纷纷向密林中逃窜。正在这时候,起了一阵嘈杂的声音。他才回转身,不知什么地方发来“砰”的一槍,一颗槍子打中他的左腿,他昏倒了。 他醒转来以后,用草叶裹了受伤的腿,一步一颠回到邮政局里。又是两天没有到差了,这是第三次犯过失,跛子又本来不适宜送信,邮政局就不要他了。 他再不能做什么事,就成了乞丐。 1922年4月14日写毕 第18章 快乐的人 第18章 快乐的人 世界上有快乐的人吗?谁是最快乐的人? 世界上有快乐的人的,他就是最快乐的人。现在告诉你们他的故事。 他很奇怪,讲出来或者不能使你们相信,但是他确实这样奇怪。他周身包皮围着一层极薄的幕,这是天生的,没有谁给他围上,他自己也不曾围上。这层幕很不容易说明白。假若说像玻璃,透明得跟没有东西一样倒是像了,但是这层幕没有玻璃那么厚。假若说像蛋壳,把他裹得严严的倒是像了,但是蛋壳并不透明。总之,这层幕轻到没有重量,薄到没有质地,密到没有空隙,明到没有障蔽。他被这么一件东西包皮围着,但是他自己不知道被这么一件东西包皮围着。 他在这层幕里过他的生活,觉得事事快乐,时时快乐。他隔着这层幕看环绕他的一切,又觉得处处快乐,样样快乐。 有一天,他坐在家里,忽然来了两个客人。这两个客人原来是两个骗子。他们打算弄些钱去喝酒取乐,就扮做募捐的样子,一直跑到他家里。因为他们知道,他周身围着一层幕,看不出他们的破绽。 两个客人开口向他募捐。他们的声音十分慈善,他们的话语十分恳切。他们说:受到旱灾的同胞饿得只剩薄皮包皮着骨头;受到水灾的同胞全身黄肿,到处都渗出水来;受到兵灾的同胞提着快要折断的手臂在哀哭,抱着快要死去的孩子在狂叫。他们说救济苦难的同胞是大家应当做的事,所以愿意尽一点微力,出来到处捐募。 他听了两个客人的话,心里十分感动:受灾的同胞这样悲惨,这样痛苦,他觉得可怜,两位客人这样热心救人,他又很敬佩。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大块黄金交到客人的手里。两个客人诚恳地道了谢,就告别了。出了大门,两个人互相看看,脸上现出狡狯的笑容,一同去喝酒取乐了。 他捐了一大块黄金,觉得非常快乐。他闭着眼睛想:“这两位客人拿了我的黄金,飞一般地跑到受灾的同胞那边,把黄金分给他们。饿瘦了的立刻有得吃了,个个变得丰满而强健;浸肿了的立刻得到医治,个个变得活泼而精壮;快要折断的手臂接上了;快要死去的孩子救活了。这多么快活!”他又想:“我能得到这样的快活,都靠这两位客人。我会遇到这样好的客人,又多么快活!”他快活极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只是笑。 他的妻子在里屋,知道他又给骗子骗去了一大块黄金。她一直不满意他这样做,很想阻止他,但是看着他堆满了笑意的脸,不知为什么又没有勇气直说了,只在心里实在气不过的时候,冷嘲热讽地说他几句。他听妻子的话全然辨不出真味,因为他周身围着一层幕。 一大块的黄金无缘无故到了骗子的手里,他的妻子的心里该有多么难过。她想这一回一定要重重实实地骂他一顿,教训他以后不要再上骗子的当。她满脸怒容,从里屋赶出来。但是一看见他堆满笑意的脸,她的怒气就发不出来了,骂他的话也在喉咙口哽住了。她只得脸上露出冷笑,用奚落的口气说:“你做的天大的善事,人家一开口,大块的黄金就从口袋里摸出来。你真是世间唯一的好人!这样的好事,以后尽可以多做些!做得越多,就见得你这个人越好!” 他看着妻子的笑脸,这么美丽,这么真诚,已经快乐得没法说了;又听她的话语这么恳切,这么富有同情,更快乐得如醉如痴,不知怎么才好。他的嘴笑得合不拢来,肥胖的脸上都起了皱纹;一连串笑声像是老鹳夜鸣。他好不容易忍住了笑,说道:“我遇见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好人,尤其是你,好到使我想不出适当的话来称赞,更觉得含有深浓无比的快活。我当然依你的话,以后要尽量多做好事。”他说着,带了几块更大的金子,向外面走去。 前面是一片田野,矮敦敦、绿油油的,尽栽些桑树。他远远望去,看见有好些人在桑林中行动。原来这时候正是初夏天气,蚕快要做茧了,急等着桑叶吃。养蚕的人昼夜不停地采了桑叶去喂蚕。桑林不是那些人自己的,他们得给桑林的主人付了钱,才能动手采。他们又没有钱,只好把破棉衣当了,把缺了腿的桌子、凳子卖了,凑成一笔钱来付给桑林的主人。所以每一片桑叶都染着钱的臭气。这种臭气弥漫在田野间,淹没了花的香气、泥土的芬芳。养蚕的人好几夜没有睡了,疲倦的脸上泛着灰色,眼睛网满了红丝。他们几乎要病倒了,还勉强支撑着,两手不停地摘采,不敢懈怠。这样困倦的人在桑林中行动,减损了陽光的明亮、草树的葱绿。 他走近桑林,一点也觉察不到采桑的人的困倦,也嗅不出遍布在桑林里的钱的臭气,因为他周身围着一层幕,虽然这幕是透明无质的。他只觉得满心的快乐。他想:“这景象多么悦目,多么叫人心醉呵!那些人真幸福!采桑喂蚕,正是太古时候的淳朴的生活。他们就过着这种淳朴的生活呢。”他一边想,一边停了脚步,看他们把一条一条的桑枝剪下来,盛满一筐,又换过一个空筐子。不可遏止的诗情像泉水一般涌出来了,他的诗道: 满野的绿云,满野的绿云, 人在绿云中行。 采了绿云喂蚕儿,喂蚕儿, 蚕儿吐丝鲜又新。 髻儿蓬松的姑娘们,姑娘们, 可不是脚踏绿云的仙人! 身躯健壮的,胳膊健壮的, 可不是太古时代的快活人! 他得意极了,反复吟唱自己的新诗,似乎鸟儿也和着他吟唱,泉水也跟着他赞美。若有人问:“快乐的天地在哪里?”他一定会跳跃着回答:“我们的天地就是快乐的天地。因为在这天地间,没有一个人、一块石头、一根草、一片叶子不快乐。” 他走过田野,来到都市里。最使他触目的,是一座五层楼房。机器的声响从里面传出来,雄壮而有韵律。原来这是一所纺纱厂,在里面工作的全是妇女。做妻子的,因为丈夫的力气已经用尽,还养不活一家老小;做女儿的,因为父亲找不到职业,一家人无法生活,她们只好进这个纺纱厂来做工。早上天还没亮,她们赶忙跑进厂去;傍晚太陽早回家了,她们才回家。她们中午吃的,是带进去的冷粥和硬烧饼。她们没有工夫梳头,没有工夫换衣服,没有工夫伸伸腰打个呵欠,就是生下了孩子,也没有工夫喂奶。她们聚集在一处工作,发出一种浓厚的混污的气息,凝成一种惨淡的颓丧的景象。这种气息、这种景象,充塞在厂房以内,笼罩在厂房之外,这座五层楼房,就仿佛埋在泥沙里、陰沟里。 他走进厂房,一点也觉察不到四围的混污和颓丧,因为他周身围着一层幕,虽然这幕是透明无质的。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趣味。他想:“这机器的发明真是人类的第一快乐的事呵!试看机器的工作,多么迅速,多么精巧!那些妇女也十分幸福,她们只做那最轻松的工作,管理机器。”他看着机器在转动,女工在工作,雪白的细纱不断地纺出来,诗情又潮水一般升起来了,他的诗道: 人的聪明,只要听机器的声音, 人的聪明,只要看机器在运行。 机器给我们东西,好的东西。 我们领受它的厚礼。 我赞美工作的女人, 洁白的棉纱围在周身, 虽然用的力量这么轻微, 人间已感激她们的力量的厚意。 他兴奋极了,反复吟唱自己的新诗,似乎机器也和着吟唱,女工们都点头赞叹。若有人问:“快乐的天地在哪里?”他必然会跳跃着回答:“这里也就是一个快乐的天地。因为在这里,没有一个人、一块铁、一缕纱、一条皮带不快乐。” 他走出纺纱厂,一大群人迎了上来,欢呼的声音像潮水一般,而且一齐向他行礼。这些人探知他带着很多的大块的黄金,想骗到手,大家分了买鸦片烟吸。他是不会知道底细的,他周身围着一层幕呢! 这些人中的一个代表温和地笑着,向他说:“天地是快乐的,人是快乐的,先生是这么相信,我们也这么相信。我们想,咱们在快乐的天地间,做快乐的人,真是最快乐不过的事。这可不能没有个纪念。我们打算造个快乐纪念塔,想来先生一定是赞成的。” “赞成!赞成!”他高兴地喊着,就把带来的大块的黄金都交给了他们。他们欢呼了一阵,就走了,后来把黄金分了,大家买了鸦片烟拼命地吸。他呢,欢欢喜喜地回到家里,只是设想那快乐纪念塔怎么精美,怎么雄伟;落成的那一天怎么热闹,怎么快乐。这天夜里,他的妻子听见他在梦中发狂般地欢呼。 以上说的,是他一天的经历。他的快乐生活都是这么过的。 有一天,大家传说他死了,害的什么病,都不大清楚。后来有人说:“他并不是害病死的。有一个恶神在地面游行,要使地面上没有一个快乐的人,忽然查出了他,就把他的透明无质的幕轻轻地刺破了。” 1922年5月24日写毕 第19章 小黄猫的恋爱故事 第19章 小黄猫的恋爱故事 孩子很奇怪,这几天里那只小黄猫常常找不到。往日里,小黄猫跟孩子一天到晚在一起,追赶那才着地又滚开的皮球,戏弄那才歇下来又飞走了的蝴蝶,彼此十分快活。吃饭的时候,小黄猫跟孩子并排坐着,等候孩子夹些鱼骨头之类的东西送到他嘴里。睡觉的时候,小黄猫钻进孩子的被窝,蜷着身子睡在他的肩旁。他们两个从不分离,几乎在梦里也没有孤单的时刻。可是最近几天,小黄猫常常不顾孩子,独自走开了。孩子尝到了从未尝过的孤寂滋味,着急地要把小黄猫找回来。什么地方都找过了,在小黄猫常到的没生火的炉子旁边,在堆存旧东西的房间里,在破板壁的窟窿里,在院子角落里水缸的后边,都像找绣花针似的找过了,不见一丝儿踪影。 有一天,小黄猫自己懒洋洋地回来了。孩子非常快活,迎上去把他抱在怀里,呜他,吻他,比平时更加亲昵。但是孩子立刻觉察到小黄猫有点儿异样,对于这样亲热的欢迎,小黄猫没有一点儿快乐的表示,平时那样轻轻地吟哦,活泼地蹦跳,也都不来了,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孩子一不当心,小黄猫又独自走开了。好几回了,小黄猫老是这样。 孩子哪里料得到他的好朋友小黄猫,那只眼睛发亮、毛色美丽的小黄猫,为什么跟他疏远,不再跟他一起玩儿呢?原来小黄猫恋爱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在一丛灌木的前面有一个清浅的池塘。树枝伸在水面上轻轻摇动,把池塘边装点得非常美丽。缠在树枝上的藤正开着蓝色的紫色的小花,清清楚楚映在池塘里。一头鹅儿在这图画似的池塘里游泳。葱绿的树枝遮住了陽光,鹅儿雪白的羽毛衬着碧清的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小黄猫正好来到池塘边散步,一看见鹅儿,爱情就火一般地燃烧起来了。 她确实是一头美丽的鹅儿,一身柔软的羽毛,戴着黄玉似的鹅冠,眼睛闪着金光,左顾右盼,好看极了。谁看见了都会爱她,何况是第一次看见她的小黄猫。他还是一只年轻的小黄猫呢。 小黄猫走近一点儿,用他的固有的柔和声音说:“白衣的小姑娘,你在水面上游泳,好快乐呀!” “我很快乐!”鹅儿略微转过头来,眼睛半开半合,越见得姿态优美。小黄猫快乐得闭上了眼睛,好像嘴里含着一块糖,仔细品尝她那姿态的滋味。 “你独自一个在这儿,不嫌寂寞么?”停了一会,小黄猫问。 “倒不觉得。不过谁要是愿意跟我做朋友,在一起玩儿,我也非常欢迎。”鹅儿回答得这样婉转,足见她是一位聪明的姑娘。 “我跟你做朋友,在一起玩儿吧!”小黄猫诚恳地说。 “如果你愿意,那太好了。”鹅儿回答。 从此他们之间的友谊就建立起来了。小黄猫时常到池塘边去访鹅儿。他们谈池上的风景,什么时候彩色的蝴蝶飞来了,什么时候新鲜的花朵开了。他们各自唱心爱的歌儿给对方听,还讲自己听到的许多故事。有时候鹅儿上岸来,跟小黄猫一同到灌木丛中,在绿荫下歇息。他们寻找藏在叶丛里的天牛,谁找到最美丽的谁赢。他们猜测从绿叶稀处飘过的浮云,什么时候过尽,什么时候再有云来。小黄猫因此就忘了往常一天到晚在一起玩儿的孩子了。 小黄猫虽然时常跟鹅儿一起玩儿,一起谈话,心里总觉得不宁贴,因为他有一句想说的最要紧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他有一个比一起玩儿进一步的希望还没有达到。“这怎么说呢?说了她将怎样呢?”他不断地想。忍着吧,实在忍不住,径直开口吧,又有点儿胆怯。因此他离开鹅儿回家的时候,惟有默默地沉思。孩子怎么会知道呢?他只觉得奇怪。 一天,小黄猫再也忍不住了,不管鹅儿将怎样回答他,他决意把要说的那句最要紧的话向鹅儿说出来。他准备了一篮青萍作为送给鹅儿的礼物,竹篮的柄儿上插了一束粉红的野蔷薇。他走在路上还鼓励自己要有勇气,不要临时说不出口。他又在河边上自己照了照,举起前爪把脸上的绒毛抚摩得十分光润,把胡须捻得向两边翘起。他想自己是一只漂亮的小黄猫了。 他走到池边,看见鹅儿正在池边散步,可爱的影子倒映在池塘里。他走近去,脸上表现出欢悦的笑容,对鹅儿说:“白衣的小姑娘,你已经来了,等得我心焦了吧?”他不等她回答又说:“今天带了一些毫不起眼的东西送给小姑娘,我的意思是真诚的,请你收下吧。”说着把篮子授给鹅儿。鹅儿一看是她爱吃的青萍和娇红的鲜花,十分喜爱,热诚地谢了他,把一束花儿插在胸前。小黄猫觉得她更加可爱了。他们就跟平日一样地玩儿起来。 小黄猫心里想:“勇气,勇气,不要胆怯!”经过几回自我鼓励,他终于把那句最要紧的话说出来了,“白衣的小姑娘,可以不可以跟你说一句话……我就说了吧,就是我爱你,我爱你!”小黄猫心里慌张得很呢。 “你爱我么?”鹅儿惊奇地问。稍稍沉思了一会儿,她就恢复了温和安静的态度。她说:“你爱我,我非常感激。但是请你告诉我,你爱我什么呢?你必须明白告诉我,我才可以考虑能不能使你满足。” 小黄猫听了鹅儿的回答,快活得要飞起来了,正想贴近去跟她接个吻,可是马上想到了她提出的问题,“我爱她的什么呢?”一时想不清楚,又不好不回答,就说:“我爱你的洁白的羽毛,白得像雪一样的羽毛。” “我给你洁白的羽毛,白得像雪一样的羽毛。”鹅儿把全身的羽毛褪下来了。一阵风轻轻吹过,羽毛飘了一地,鹅儿聚拢来都给了小黄猫。 “我爱你灵活美丽的眼睛,闪着金光的眼睛。”小黄猫又说。 “我给你灵活美丽的眼睛,闪着金光的眼睛。”鹅儿把一双眼珠取了出来,随即扔给了小黄猫。小黄猫敏捷地用前爪接住了。 “我爱你头顶的鹅冠,黄玉似的鹅冠。”小黄猫又说。 “我给你头顶的鹅冠,黄玉似的鹅冠。”鹅儿把鹅冠摘下来扔给小黄猫,正掉在小黄猫的脚边。 “我爱你可爱的嘴,能唱好听的歌的嘴。”小黄猫又说。 “我给你可爱的嘴,能唱好听的歌的嘴。”鹅儿的嘴又掉在小黄猫的脚边。 “我爱你玲珑的脚掌。” 鹅儿的脚掌也离开了鹅儿的身体。这时候,鹅儿只剩下一个剥光的身体了。 “我爱你又白又嫩的裸露的身体。”小黄猫又说。 “我给你又白又嫩的裸露的身体。”鹅儿的剥光的身体就滚到小黄猫跟前。 小黄猫悲伤极了,他的心几乎碎了。鹅儿一一满足他的要求,他所爱的全都到手了,哪里知道从此就不见了可爱的鹅儿! “白衣的小姑娘,你在哪里呀?”小黄猫垂头丧气地走回家去。孩子抱着他跟他取笑的时候,只见他眼眶里满含眼泪。 第二天,小黄猫管不住自己,又走到池塘边,想再看看羽毛、眼睛、鹅冠等等东西。好不快活,只见鹅儿又在池塘里游泳了,清脆的鸣声、优雅的姿态,跟从前没有一点儿不同。 小黄猫问鹅儿:“昨天你把一切东西都给了我,我说不出该怎样感激你。可是你自己藏到哪里去了呢,我的亲爱的小姑娘?” “请你再不要说什么爱不爱吧。昨天的把戏已经玩过了,不必再玩了。以后咱们还是做朋友的好。”鹅儿很自然地更正对她的称呼。 “仅仅是朋友么?”小黄猫失望地问。 “昨天的把戏告诉咱们,咱们只能做朋友,要说到爱情,非常对不起,你不能得到我的爱。” 小黄猫终于失败了。 1922年5月27日写毕 第20章 稻草人 第20章 稻草人 田野里白天的风景和情形,有诗人把它写成美妙的诗,有画家把它画成生动的画。到了夜间,诗人喝了酒,有些醉了;画家呢,正在抱着精致的乐器低低地唱,都没有工夫到田野里来。那么,还有谁把田野里夜间的风景和情形告诉人们呢?有,还有,就是稻草人。 基督教里的人说,人是上帝亲手造的。且不问这句话对不对,咱们可以套一句说,稻草人是农人亲手造的。他的骨架子是竹园里的细竹枝,他的肌肉、皮肤是隔年的黄稻草。破竹篮子、残荷叶都可以做他的帽子;帽子下面的脸平板板的,分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他的手没有手指,却拿着一把破扇子——其实也不能算拿,不过用线拴住扇柄,挂在手上罢了。他的骨架子长得很,脚底下还有一段,农人把这一段插在田地中间的泥土里,他就整天整夜站在那里了。 稻草人非常尽责任。要是拿牛跟他比,牛比他懒怠多了,有时躺在地上,抬起头看天;要是拿狗跟他比,狗比他顽皮多了,有时到处乱跑,累得主人四处去找寻。他从来不嫌烦,像牛那样躺着看天,也从来不贪玩,像狗那样到处乱跑。他安安静静地看着田地,手里的扇子轻轻摇动,赶走那些飞来的小雀,他们是来吃新结的稻穗的。他不吃饭,也不睡觉,就是坐下歇一歇也不肯,总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这是当然的,田野里夜间的风景和情形,只有稻草人知道得最清楚,也知道得最多。他知道露水怎么样凝在草叶上,露水的味道怎么样香甜;他知道星星怎么样眨眼,月亮怎么样笑;他知道夜间的田野怎么样沉静,花草树木怎么样酣睡;他知道小虫们怎么样你找我、我找你,蝴蝶们怎么样恋爱:总之,夜间的一切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以下就讲讲稻草人在夜间遇见的几件事儿。 一个满天星斗的夜里,他看守着田地,手里的扇子轻轻摇动。新出的稻穗一个挨一个,星光射在上面,有些发亮,像顶着一层水珠;有一点儿风,就沙拉沙拉地响。稻草人看着,心里很高兴。他想,今年的收成一定可以使他的主人——一位可怜的老太太——笑一笑了。她以前哪里笑过呢?八九年前,她的丈夫死了。她想起来就哭,眼睛到现在还红着;而且成了毛病,动不动就流泪。她只有一个儿子,娘儿两个费苦力种这块田,足足有三年,才勉强把她丈夫的丧葬费还清。没想到儿子紧接着得了白喉,也死了。她当时昏过去了,后来就落了个心痛的毛病,常常犯。这回只剩她一个人了,老了,没有气力,还得用力耕种,又挨了三年,总算把儿子的丧葬费也还清了。可是接着两年闹水,稻子都淹了,不是烂了就是发了芽。她的眼泪流得更多了,眼睛受了伤,看东西模糊,稍微远一点儿就看不见。她的脸上满是皱纹,倒像个风干的橘子,哪里会露出笑容来呢?可是今年的稻子长得好,很壮实,雨水又不多,像是能丰收似的。所以稻草人替她高兴:想到收割的那一天,她看见收下的稻穗又大又饱满,这都是她自己的,总算没有白受累,脸上的皱纹一定会散开,露出安慰的满意的笑容吧。如果真有这一笑,在稻草人看来,那就比星星、月亮的笑更可爱,更可珍贵,因为他爱他的主人。 稻草人正在想的时候,一个小蛾飞来,是灰褐色的小蛾。他立刻认出那小蛾是稻子的仇敌,也就是主人的仇敌。从他的职务想,从他对主人的感情想,都必须把那小蛾赶跑了才是。于是他手里的扇子摇动起来。可是扇子的风很有限,不能够教小蛾害怕。那小蛾飞了一会儿,落在一片稻叶上,简直像不觉得稻草人在那里驱逐他似的。稻草人见小蛾落下了,心里非常着急。可是他的身子跟树木一样,定在泥土里,想往前移动半步也做不到;扇子尽管摇动,那小蛾却依旧稳稳地歇着。他想到将来田里的情形,想到主人的眼泪和干瘪的脸,又想到主人的命运,心里就像刀割一样。但是那小蛾是歇定了,不管怎么赶,他就是不动。 星星结队归去,一切夜景都隐没的时候,那小蛾才飞走了。稻草人仔细看那片稻叶,果然,叶尖卷起来了,上面留着好些小蛾下的子。这使稻草人感到无限惊恐,心想祸事真个来了,越怕越躲不过。可怜的主人,她有的不过是两只模糊的眼睛;要告诉她,使她及早看见小蛾下的子,才有挽救呢。他这么想着,扇子摇得更勤了。扇子常常碰在身体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他不会叫喊,这是唯一的警告主人的法子了。 老妇人到田里来了。她弯着腰,看看田里的水正合适,不必再从河里车水进来。又看看她手种的稻子,全很壮实;摸摸稻穗,沉甸甸的。再看看那稻草人,帽子依旧戴得很正;扇子依旧拿在手里,摇动着,发出啪啪的声音;并且依旧站得很好,直挺挺的,位置没有动,样子也跟以前一模一样。她看一切事情都很好,就走上田岸,预备回家去搓草绳。 稻草人看见主人就要走了,急得不得了,连忙摇动扇子,想靠着这急迫的声音把主人留住。这声音里仿佛说:“我的主人,你不要去呀!你不要以为田里的一切事情都很好,天大的祸事已经在田里留下根苗了。一旦发作起来,就要不可收拾,那时候,你就要流干了眼泪,揉碎了心;趁着现在赶早扑灭,还来得及。这儿,就在这一棵上,你看这棵稻子的叶尖呀!”他靠着扇子的声音反复地警告;可是老妇人哪里懂得,一步一步地走远了。他急得要命,还在使劲摇动扇子,直到主人的背影都望不见了,他才知道警告是无效了。 除了稻草人以外,没有一个人为稻子发愁。他恨不得一下子跳过去,把那灾害的根苗扑灭了;又恨不得托风带个信,叫主人快快来铲除灾害。他的身体本来很瘦弱,现在怀着愁闷,更显得憔悴了,连站直的劲儿也不再有,只是斜着肩,弯着腰,好像害了病似的。 不到几天,在稻田里,蛾下的子变成的肉虫,到处都是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稻草人听见他们咬嚼稻叶的声音,也看见他们越吃越馋的嘴脸。渐渐地,一大片浓绿的稻全不见了,只剩下光秆儿。他痛心,不忍再看,想到主人今年的辛苦又只能换来眼泪和叹气,禁不住低头哭了。 这时候天气很凉了,又是在夜间的田野里,冷风吹得稻草人直打哆嗦;只因为他正在哭,没觉得。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他吃了一惊,才觉得身上非常冷。但是有什么法子呢?他为了尽责任,而且行动不由自主,虽然冷,也只好站在那里。他看那个女人,原来是一个渔妇。田地的前面是一条河,那渔妇的船就停在河边,舱里露出一丝微弱的火光。她那时正在把撑起的鱼罾放到河底;鱼罾沉下去,她坐在岸上,等过一会儿把它拉起来。 舱里时常传出小孩子咳嗽的声音,又时常传出困乏的、细微的叫妈的声音。这使她很焦心,她用力拉罾,总像很不顺手,并且几乎回回是空的。舱里的孩子还在咳嗽还在喊,她就向舱里说:“你好好儿睡吧!等我得着鱼,明天给你煮粥吃。你老是叫我,叫得我心都乱了,怎么能得着鱼呢!” 孩子忍不住,还是喊:“妈呀,把我渴坏了!给我点儿茶喝!”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这里哪来的茶!你老实一会儿吧,我的祖宗!” “我渴死了!”孩子竟大声哭起来。在空旷的夜间的田野里,这哭声显得格外凄惨。 渔妇无可奈何,放下拉罾的绳子,上了船,进了舱,拿起一个碗,从河里舀了一碗水,转身给孩子喝。孩子一口气把水喝下去,他实在渴极了。可是碗刚放下,他又咳嗽起来;而且更厉害了,后来就只剩下喘气。 渔妇不能多管孩子,又上岸去拉她的罾。好久好久,舱里没有声音了,她的罾也不知又空了几回,才得着一条鲫鱼,有七八寸长。这是头一次收获,她很小心地把鱼从罾里取出来,放在一个木桶里,接着又把罾放下去。这个盛鱼的木桶就在稻草人的脚旁边。 这时候稻草人更加伤心了。他可怜那个病孩子,渴到那样,想一口茶喝都办不到;病到那样,还不能跟母亲一起睡觉。他又可怜那个渔妇,在这寒冷的深夜里打算明天的粥,所以不得不硬着心肠把生病的孩子扔下不管。他恨不得自己去作柴,给孩子煮茶喝;恨不得自己去作被褥,给孩子一些温暖;又恨不得夺下小肉虫的赃物,给渔妇煮粥吃。如果他能走,他一定立刻照着他的心愿做;但是不幸,他的身体跟树木一个样,定在泥土里,连半步也不能动。他没有法子,越想越伤心,哭得更痛心了。忽然啪的一声,他吓了一跳,停住哭,看出了什么事情,原来是鲫鱼被扔在木桶里。 木桶里的水很少,鲫鱼躺在桶底上,只有靠下的一面能够沾一些潮润。鲫鱼很难受,想逃开,就用力向上跳。跳了好几回,都被高高的桶框挡住,依旧掉在桶底上,身体摔得很疼。鲫鱼的向上的一只眼睛看见稻草人,就哀求说:“我的朋友,你暂且放下手里的扇子,救救我吧!我离开我的水里的家,就只有死了。好心的朋友,救救我吧!” 听见鲫鱼这样恳切的哀求,稻草人非常心酸;但是他只能用力摇动自己的头。他的意思是说:“请你原谅我,我是个柔弱无能的人哪!我的心不但愿意救你,并且愿意救那个捕你的妇人和她的孩子,除了你、渔妇和孩子,还有一切受苦受难的。可是我跟树木一样,定在泥土里,连半步也不能自由移动,我怎么能照我的心愿去做呢!请你原谅我,我是个柔弱无能的人哪!” 鲫鱼不懂稻草人的意思,只看见他连连摇头,愤怒就像火一般地烧起来了。“这又是什么难事!你竟没有一点儿人心,只是摇头!原来我错了,自己的困难,为什么求别人呢?我应该自己干,想法子,不成,也不过一死罢了,这又算得了什么!”鲫鱼大声喊着,又用力向上跳,这回用了十二分力,连尾巴和胸鳍的尖端都挺了起来。 稻草人见鲫鱼误解了他的意思,又没有办法向鲫鱼说明,心里很悲痛,就一面叹气一面哭。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看,渔妇睡着了,一只手还拿着拉罾的绳;这是因为她太累了,虽然想着明天的粥,也终于支持不住了。桶里的鲫鱼呢?跳跃的声音听不见了,尾巴好像还在断断续续地拨动。稻草人想,这一夜是许多痛心的事都凑在一块儿了,真是个悲哀的夜!可是看那些吃稻叶的小强盗,他们高兴得很,吃饱了,正在光秆儿上跳舞呢。稻子的收成算完了,主人的衰老的力量又白费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可怜的吗? 夜更暗了,连星星都显得无光。稻草人忽然觉得由侧面田岸上走来一个黑影,近了,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女人,穿着肥大的短袄,头发很乱。她站住,望望停在河边的渔船;一转身,向着河岸走去;不多几步,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稻草人觉得很奇怪,就留心看着她。 一种非常悲伤的声音从她的嘴里发出来,微弱,断断续续,只有听惯了夜间一切细小声音的稻草人才听得出。那声音说:“我不是一条牛,也不是一口猪,怎么能让你随便卖给人家?我要跑,不能等着明天真个被你卖给人家。你有一点儿钱,不是赌两场输了就是喝几天黄汤花了,管什么用!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只有死,除了死没有别的路!死了,到地下找我的孩子去吧!”这些话又哪里成话呢,哭得抽抽搭搭的,声音都被搅乱了。 稻草人非常心惊,又是一件惨痛的事情让他遇见了。她要寻死呢!他着急,想救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摇起扇子来,想叫醒那个沉睡的渔妇。但是办不到,那渔妇睡得跟死了似的,一动也不动。他恨自己,不该像树木一样定在泥土里,连半步也不能动。见死不救不是罪恶吗?自己就正在犯着这种罪恶。这真是比死还难受的痛苦哇!“天哪,快亮吧!农人们快起来吧!鸟儿快飞去报信吧!风快吹散她寻死的念头吧!”他这样默默地祈祷,可是四围还是黑洞洞的,也没有一丝儿声音。他心碎了,怕看又不能不看,就胆怯地死盯着站在河边的黑影。 那女人沉默着站了一会儿,身子往前探了几探。稻草人知道可怕的时候到了,手里的扇子拍得更响。可是她并没跳,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忽然举起胳膊,身体像倒下一样,向河里蹿去。稻草人看见这样,没等到听见她掉在水里的声音,就昏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农人从河岸经过,发现河里有死尸,消息立刻传出去。左近的男男女女都跑来看。嘈杂的人声惊醒了酣睡的渔妇,她看那木桶里的鲫鱼,已经僵僵地死了。她提了木桶走回船舱;生病的孩子醒了,脸显得更瘦了,咳嗽也更加厉害。那老农妇也随着大家到河边来看;走过自己的稻田,顺便看了一眼。没想到才几天工夫,完了,稻叶稻穗都没有了,只留下直僵僵的光秆儿。她急得跺脚,捶胸,放声大哭。大家跑过来问她劝她,看见稻草人倒在田地中间。 1922年6月7日写毕 第21章 聪明的野牛 第21章 聪明的野牛 在很远很远的树林子里,住着一群野牛。他们随意吃草,随意玩儿,来来往往总是成群结队的,非常快乐。 一天,他们正在树林里的草地上散步,忽然一个穿绿衣裳的邮差来了,给他们送来一封信。接信的那条牛看了看信封,高兴地喊:“咱们住在城市里的同族给咱们寄信来了!” 旁的牛听见了,立刻凑过来,都很高兴地喊:“快拆开来看!” 接信的那条牛把信拆了,用粗大的声音念起来: 咱们虽然没见过面,可是从祖先传下来,知道很远很远的地方住着我们的同族,就是你们。我们常常想念你们,常常希望有一天彼此聚在一块儿。 你们想,长胡子的羊、大肚子的猪,并不是我们的同族,我们还挺愿意跟他们一块儿游逛,一块儿出来进去,何况你们是我们的同族呢。 我们这里挺好。住得舒服,是瓦盖的房子。吃的也好,是鲜嫩的青草。我们希望你们到这里来,咱们共同享受这些东西。你们住在树林子里,碰到下雨就糟了。你们那里恐怕只有些细小的茅草,这怎么吃得饱呢?来吧,来跟我们共同享受这些好东西吧。 现在什么事情都方便了,你们千万别嫌远,坐火车来,只要三天工夫就到了。你们没坐过火车吧?挺舒服的,车厢有木板围着,两块木板中间有一道缝,又透气,又可以看看外边的景致。你们应当见识见识。一准坐火车来吧。 我们在这里预备欢迎你们。 住在城市里的你们的同族。 野牛们听了信里的话,都觉得很快活,没想到那么远的同族,居然在远远的地方欢迎他们去共同享受好东西。可是问题来了:马上全体同去呢,还是不马上去,过几天再说? 一条野牛说:“去去也可以。不过咱们没坐过火车,不知道那玩意儿容易坐不容易坐。你们没听信上说吗?虽说很方便,也差不多要三天工夫呢。” 又一条野牛说:“他们说什么瓦盖的房子,不知道咱们住得惯住不惯。照我想,盖得看不见天,看不见四周围,住在里边总该有点儿气闷。” 第三条野牛说:“他们说吃的是鲜嫩的青草,我怕吃不饱。咱们得吃又老又结实的草,这才有嚼头。”他说完,低头咬了一口草,很有味地嚼着。 第四条野牛说:“总不该辜负他们的好意,咱们得想个妥善的办法。” 一条聪明的野牛仰起头,摇摇尾巴说:“他们欢迎咱们去,咱们也愿意去。咱们怕的,只在去的时候不方便,到了那边住不惯。据我的意见,咱们不妨推举一位先去看看情形,顺便谢谢他们的好意。要是那边确实好,然后全体去。” “这意思很好!”全体野牛一齐喊,同时都摇摇尾巴,表示赞成。 一条野牛说:“我们就推举你去,你最聪明。” “赞成!赞成!”大家又都摇摇尾巴。 那聪明的野牛立刻动身,代表全体野牛,到城市里去看望同族,参观他们的生活情形。 聪明的野牛到了城市,就从火车上下来。他觉得坐火车倒也有趣,树木都往后边跑,平地老是在那里旋转,这过去都没见过。只是那车厢太拘束了,这边也是乘客,那边也是乘客,身子连动都不能动。要是住在城市里常常要坐这个东西,就太不舒服了。 他想着,一面往四处张望。那边一大群牛瞧见他了,立刻都跑过来喊:“欢迎!欢迎!”接着,都围住他,跟他摩脸为礼,然后拥着他回到他们的家。 到家以后,他们领着他看房子,请他吃槽里的草。并且说,这些全是人给预备的,不用他们自己费心。要是不高兴出去,成年住在这里也没什么忧愁。 野牛觉得不明白,他就问:“人为什么要给你们预备房子和草呢?” “那没有别的,他们跟我们有交情,所以给我们预备这些东西。” “事情没这么简单吧?我要仔细看看,才会明白。” “你看吧,”城市里的牛一齐笑起来,“你在这里住几天,就知道我们的生活多舒服,人待我们多好了。” 野牛住了几天,觉得这屋子很憋气,完全没有树林里的那种清风。草虽然是嫩的,可是不像野地的草那么有嚼头,有味道。这些都不关紧要,他想弄明白的是人跟他们的交情到底怎么样。 他跟着他们出去玩一会儿,这就让他看出来了。回到家里,他亲切地劝告他们说:“你们弄错了,我看人跟你们并没什么交情。不然,为什么要拿鞭子打你们呢?” “这有道理。因为我们走错了路,不朝这里走,他一时招呼不过来,所以用鞭子指点我们。这不能算用鞭子打。” 野牛提醒他们说:“你们真是让什么给弄迷糊了,还有可怕的事情等着你们呢。这个人是个屠夫!我刚才靠近他,闻到他满身的血腥气,正是咱们同族的血腥气。他为什么要盖房子给你们住,预备草料给你们吃,你们还想不明白吗?” 城市里的牛有点儿怕起来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信半疑地说:“不见得吧?” 野牛说:“不见得?还说不见得!等他把你们捆起来,拿出刀来的时候,你们后悔就来不及了。” “那怎么办呢?”有几条牛垂头丧气地说。 野牛说:“你们听我的话,大家离开这里就是了。” “离开这里?哪里去住,哪里去吃呢?” 野牛说:“世界上地方多得很。你们只要拔起腿来跑,什么地方不能去?你们一定要住房子吗?树林里的生活才痛快呢。你们一定要吃槽里的草吗?到处跑,到处吃地上的草,味道比这好得多。你们不要以为只有在这里才能生活,世界上都是咱们生活的地方。我们野牛就因为明白了这一层,所以从来没遇见什么危险。你们是永远住在危险里头,赶快看清楚一点儿吧!” 一条母牛说:“你叫我们离开这里,这怎么成呢?我们跑,人就要追。我们不回来,他手里有鞭子。” 野牛笑了,说:“你们没试过,怎么知道不成呢?你们往四面跑,他去追哪一个好?等他不追了,你们还是可以聚集在一块儿。” “我们为了自己的生命,只好试一下了。但是,离开这里去过流浪生活,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想想也有点儿害怕。” 第二天,城市里的牛在一个空场上散步,野牛也在里头。 人的屋子里有清脆的磨刀声音。 野牛警告他们说:“听见了吗?时候到了,不能再等了!” 城市里的牛都禁不住打哆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话来。 野牛英勇地喊:“要生活的,就该拿出勇气来!你们忘了吗?拔起腿来跑!往四面跑!” 他这声音好像给大家灌注了一股勇气,大家立刻胆壮了,拔起腿来就往四面跑。他们跑了一会儿,久住的房子和常到的空场都撇在后头了。 看牛的人想不到有这么一回事,马上放下手里的刀,跑出来追。但是追哪一条好呢?他正在发愣,场里空了,一条牛也没有了。 许多牛从好几条路聚集在一块儿,大家说:“离开老地方,原来也没什么困难。” 野牛说:“跟我回去,尝尝我们野地生活的味道吧。” 他们就到野牛的树林子里,安适地活下去。 1924年5月17日表发 第22章 古代英雄的石像 第22章 古代英雄的石像 为了纪念一位古代的英雄,大家请雕刻家给这位英雄雕一个石像。 雕刻家答应下来,先去翻看有关这位英雄的历史,想像他的容貌,想像他的性情和气概。雕刻家的意思,随随便便雕一个石像不如不雕,要雕就得把这位英雄活活地雕出来,让看见石像的人认识这位英雄,明白这位英雄,因而崇拜这位英雄。 功到自然成。雕刻家一边研究,一边想像,石像的模型在他心里渐渐完成了。石像的整个姿态应该怎样,面目应该怎样,小到一个手指头应该怎样,细到一根头发应该怎样,他都想好了。他的意思,只有依照他想好的样子雕出来,才是这位英雄的活生生的本身,不是死的石像。 雕刻家到山里采了一块大石头,就动手工作。他心里有现成的模型,雕起来就有数,看着那块大石头,什么地方应该留,什么地方应该去,都清楚明白。钢凿一下一下地凿,刀子一下一下地刻,大小石块随着纷纷往地上掉。像黄昏时星星的显现一样,起初模糊,后来明晰,这位英雄的像终于站在雕刻家面前了。真是一丝也不多,一毫也不少,正同雕刻家心里想的一模一样。 这石像抬着头,眼睛直盯着远方,表示他的志向远大无边。嘴张着,好像在那里喊“啊”。左胳膊圈向里,坚强有力,仿佛拢着他下面的千百万群众。右手握着拳,向前方伸着,筋骨突出像老树干,意思是谁敢侵犯他一丝一毫,他就不客气给他一下子。 市中心有一片广场,大家就把这新雕成的石像立在广场的中心。立石像的台子是用石块砌成的,这些石块就是雕刻家雕像的时候凿下来的。这是一种新的美术建筑法,雕刻家说比用整块的方石垫在底下好得多。台子非常高,人到市里来,第一眼望见的就是这石像,就像到巴黎去第一眼望见的是那铁塔一个样。 雕刻家从此成了名,因为他能够给古代英雄雕一个石像,使大家都满意。 为了石像成功曾经开过一个盛大的纪念会。市民都聚集到市中心的广场,在石像下行礼,欢呼,唱歌,跳舞;还喝干了几千坛酒,挤破了几百身衣裳,摔伤了很多人的膝盖。从这一天起,大家心里有这位英雄,眼里有这位英雄,做什么事情都像比以前特别有力气,特别有意思。无论谁从石像下经过,都要站住,恭恭敬敬地鞠个躬,然后再走过去。 骄傲的毛病谁都容易犯,除非圣人或傻子。那块被雕成英雄像的石头既不是圣人,又不是傻子,只是一块石头,看见人们这样尊敬他,当然就禁不住要骄傲了。 “看我多荣耀!我有特殊的地位,站得比一切都高。所有的市民都在下面给我鞠躬行礼。我知道他们都是诚心诚意的。这种荣耀最难得,没有一个神圣仙佛能够比得上!” 他这话不是向浮游的白云说,白云无精打采的,没有心思听他的话;也不是向摇摆的树林说,树林忙忙碌碌的,没有工夫听他的话。他这话是向垫在他下面的伙伴——大大小小的石块说的。骄傲的架子要在伙伴面前摆,也是世间的老规矩。但是他仍然抬着头,眼睛直盯着远方,对自己的伙伴连一眼也不瞟,这就见得他的骄傲是太过了分。他看不起自己的伙伴,不屑于靠近他们,甚至还有溜到嘴边又咽回去的一句话:“你们,垫在我下面的,算得了什么呢!” “喂,在上面的朋友,你让什么东西给迷住心了?你忘了从前!”台子角上的一块小石头慢吞吞地说,像是想叫醒喝醉的人,个个字都说得清楚、真实。 “从前怎么样?”上面那石头觉得出乎意料,但是不肯放弃傲慢的气派。 “从前你不是跟我们混在一起吗?也没有你,也没有我们,咱们是一整块。” “不错,从前咱们是一整块。但是,经过雕刻家的手,咱们分开了。钢凿一下一下地凿,刀子一下一下地刻,你们都掉下去了。独有我,成了光荣尊贵的、受全体市民崇拜的雕像。我高高在上是应当的。难道你们想跟我平等吗?如果你们想跟我平等,就先得叫地跟天平等!” “嘻!”另一块小石头忍不住,出声笑了。 “笑什么!没有礼貌的东西!” “你不但忘了从前,也忘了现在!” “现在又怎么样?” “现在你其实也并没跟我们分开。咱们还是一整块,不过改了个样式。你看,从你的头顶到我们最下层,不是粘在一起吗?并且,正因为改成现在的样式,你的地位倒不安稳了。你在我们身上站着,只要我们一摇动,你就不能高高地……” “除了你们,世间就没有石块了吗?” “用不着费心再找别的石块了!那时候就没有你了,一跤摔下去,碎成千块万块,跟我们毫无分别。” “没有礼貌的东西!胡说!敢吓唬我?”上面那石头生气了,又怕失去了自己的尊严,所以大声吆喝,像对囚犯或奴隶一样。 “他不信,”砌成台子的全体石块一齐说,“马上给他看看,把他扔下去!” 上面那石头吓了一跳,顾不得生气了,也暂时忘了自己的尊严,就用哀求的口气说:“别这样!彼此是朋友,连在一起粘在一起的朋友,何必故意为难呢?你们说的一点儿也不错,我相信,千万不要把我扔下去!” “哈!哈!你相信了?” “相信了,完全相信。” 危险算是过去了。骄傲像隔年的草根,冬天刚过去,就钻出一丝丝的嫩芽。上面那石头故意让语声柔和一些,用商量的口气说:“我想,我总比你们高贵一些吧,因为我代表一位英雄,这位英雄在历史上是很有名的。” 一块小石头带着讥笑的口气说:“历史全靠得住吗?几千年前的人自个儿想的事情,写历史的人都会知道,都会写下来。你说历史能不能全信?” 另一块石头接着说:“尤其是英雄,也许是个很平常的人,甚至是个坏蛋,让写历史的人那么一吹嘘,就变成英雄了;反正谁也不能倒过年代来对证。还有更荒唐的,本来没有这个人,明明是空的,经人一写,也就成了英雄了。哪吒、孙行者,不都是英雄吗?这些虽说是小说里的人物,可是也在人的心里扎了根,这种小说跟历史也差不了多少。” “我代表的那位英雄总不会是空虚的,”上面那石头有点儿不高兴,竭力想说服底下的那些石头,“看市民这样纪念他,崇拜他,一定是历史上的实实在在的英雄。” “也未必!”六七块石头同时接着说。 一块伶俐的小石头又加上一句:“市民最大的本领就是纪念空虚,崇拜空虚。” 上面那石头更加不高兴了,自言自语地说:“空虚?我以为受人崇拜总是光荣的,难道我上了当……” 一块小石头也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岂但上了当,简直受了罪——一辈子垫在空虚的底下……” 大家不再说话了,都在想事情。 半夜里,石像忽然倒下来,像游泳的人由高处跳到水里。离地高,摔得重,碎成千块万块。石像,连下面的台子,一点儿原来的样子也没有了,变成大大小小的石块,堆在地上。 第二天早晨,市民从石像前边过,预备恭恭敬敬地鞠躬,可是广场中心只有乱石块,石像不知哪里去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一句话,无精打采地走散了。 雕刻家在乱石块旁边大哭了一场,哀悼他生平最伟大的杰作。他宣告说,他从此不会雕刻了。果然,以后他连一件小东西也没雕过。 乱石块堆在广场的中心很讨厌,有人提议用它筑市外往北去的马路,大家都赞成。新路筑成以后,市民从那里走,都觉得很方便,又开了一个庆祝的盛会。 晴和的陽光照在新路上,块块石头都露出笑脸。他们都赞美自己说: “咱们真平等!” “咱们一点儿也不空虚!” “咱们集合在一块儿,铺成真实的路,让人们在上面高高兴兴地走!” 1929年9月5日写毕 第23章 皇帝的新衣 第23章 皇帝的新衣 从前安徒生写过一篇故事,叫《皇帝的新衣》,想来看过的人很不少。 这篇故事讲一个皇帝最喜欢穿新衣服,就被两个骗子骗了。骗子说,他们制成的衣服漂亮无比,并且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凡是愚笨的或不称职的人就看不见。他们先织衣料,接着就裁,就缝,都只是用手空比划。皇帝派大臣去看好几次。大臣没看见什么,但是怕人家说他们愚笨,更怕人家说他们不称职,就都说看见了,确是非常漂亮。新衣服制成的一天,皇帝正要举行一种大礼,就决定穿了新衣服出去。两个骗子请皇帝穿上了新衣服。皇帝也没看见新衣服,可是他也怕人家说他愚笨,更怕人家说他不称职,听旁边一齐欢呼赞美,只好表示很得意,赤身裸体走出去了。沿路的民众也像看得十分清楚,一致颂扬皇帝的新衣服。可是小孩子偏偏爱说实心话,有一个喊出来:“看哪,这个人没穿衣服。”大家听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终于喊起来:“啊!皇帝真个没穿衣服!”皇帝听得真真的,知道上了当,像浇了一桶凉水;可是事儿已经这样,也不好意思再说回去穿衣服,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去。 以后怎么样呢?安徒生没说。其实以后还有许多事儿。 皇帝一路向前走,硬装作得意的样子,身子挺得格外直,以致肩膀和后背都有点儿酸疼了。跟在后面给他拉着空衣襟的侍臣知道自己正在做非常可笑的事儿,直想笑;可是又不敢笑,只好紧紧地咬住下嘴唇。护卫的队伍里,人人都死盯着地,不敢斜过眼去看同伴一眼;只怕彼此一看,就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民众没有受过侍臣、护卫那样的训练,想不到咬紧嘴唇,也想不到死盯着地,既然让小孩子说破了,说笑声就沸腾起来。 “哈哈,看不穿衣服的皇帝!” “嘻嘻,简直疯了!真不害臊!” “瘦猴!真难看!” “吓,看他的胳膊和大腿,像褪毛的鸡!” 皇帝听到这些话,又羞又恼,越羞越恼,就站住,吩咐大臣们说:“你们没听见这群不忠心的人在那里嚼舌头吗?为什么不管!我这套新衣服漂亮无比,只有我才配穿;穿上,我就越显得尊严,越显得高贵:你们不是都这样说吗?这群没眼睛的浑蛋!以后我要永远穿这一套!谁故意说坏话就是坏蛋,就是反叛,立刻逮来,杀!就,就,就这样。赶紧去,宣布,这就是法律,最新的法律。” 大臣们不敢怠慢,立刻命令手下的人吹号筒,召集人民,用最严厉的声调把新法律宣布了。果然,说笑声随即停止了。皇帝这才觉得安慰,又开始往前走。 可是刚走出不远,说笑声很快地由细微变得响亮起来。 “哈哈,皇帝没……” “哈哈,皮肤真黑……” “哈哈,看肋骨一根根……” “他妈的!从来没有的新……” 皇帝再也忍不住了,脸气得一块黄一块紫,冲着大臣们喊:“听见吗?” “听见了。”大臣们哆嗦着回答。 “忘了刚宣布的法律啦?” “没,没……”大臣们来不及说完,就转过身来命令兵士,“把所有说笑的人都抓来!” 街上一阵大乱。兵士跑来跑去,像圈野马一个样,用长槍拦截逃跑的人。人们往四面逃散,有的摔倒了,有的从旁人的肩上蹿出去。哭的,叫的,简直乱成一片。结果捉住了四五十个人,有妇女,也有小孩子。皇帝命令就地正法,为的是叫人们知道他的话是说一不二,将来没有人再敢犯那新法律。 从此以后,皇帝当然不能再穿别的衣服。上朝的时候,回到后宫的时候,他总是赤裸着身体,还常常用手摸摸这,摸摸那,算作整理衣服的皱纹。他的妃子和侍臣们呢,本来也忍不住要笑的;日子多了,就练成一种本领,看到他黑瘦的身体,看到他装模作样,也装得若无其事,不但不笑,反倒像也相信他是穿着衣服的。在妃子和侍臣们,这种本领是非有不可的;如果没有,那就不要说地位,简直连性命也难保了。 可是天地间什么事儿都难免例外,也有因为偶尔不小心就倒了霉的。 一个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妃子。一天,她陪着皇帝喝酒,为了讨皇帝的欢喜,斟满一杯鲜红的葡萄酒送到皇帝嘴边,一面撒娇说:“愿您一口喝下去,祝你寿命跟天地一样长久!” 皇帝非常高兴,嘴张开,就一口喝下去。也许喝得太急了,一声咳嗽,喷出很多酒,落在胸膛上。 “啊呀!把胸膛弄脏了!” “什么?胸膛!” 妃子立刻醒悟了,粉红色的脸变成灰色,颤颤抖抖地说:“不,不是;是衣服脏了……” “改口也没有用!说我没穿衣服,好!你愚笨,你不忠心,你犯法了!”皇帝很气愤,回头吩咐侍臣:“把她送到行刑官那里去!” 又一个是很有学问的大臣。他虽然也勉强随着同伴练习那种本领,可是一看见皇帝一丝不挂地坐在宝座上,就觉得像只剃去了毛的猴子。他总怕什么时候不小心,笑一声或说错一句话,丢了性命。所以他假说要回去侍奉年老的母亲,向皇帝辞职。 皇帝说:“这是你的孝心,很好,我准许你辞职。” 大臣谢了皇帝,转身下殿,好像肩上摘去五十斤重的大枷,心里非常痛快,不觉自言自语地说:“这回可好了,再不用看不穿衣服的皇帝了。” 皇帝听见仿佛有“衣服”两个字,就问下面伺候的臣子:“他说什么啦?” 臣子看看皇帝的脸色,很严厉,不敢撒谎,就照实说了。 皇帝的怒气像一团火喷出来,“好!原来你不愿意看见我,才想回去。——那你就永远也不用想回去了!”他立刻吩咐侍臣:“把他送到行刑官那里去。” 经过这两件事以后,无论在朝廷或后宫,人们都更加谨慎了。 可是一般人民没有妃子和群臣那样的本领,每逢皇帝出来,看到他那装模作样的神气,看到他那干柴一样的身体,就忍不住要指点,要议论,要笑。结果就引起残酷的杀戮。皇帝祭天的那一回,被杀的有三百多人;大阅兵的那一回,被杀的有五百多人;巡行京城的那一回,因为经过的街道多,说笑的人更多,被杀的竟有一千多人。 人死得太多,太惨,一个慈心的老年大臣非常不忍,就想设法阻止。他知道皇帝是向来不肯认错的;你要说他错,他越说不错,结果还是你自己吃亏。妥当的办法是让皇帝自愿地穿上衣服;能够这样,说笑没有了,杀戮的事儿自然也就没有了。他一连几夜没睡觉,想怎么样才能让皇帝自愿地穿上衣服。 办法算是想出来了。那老臣就去朝见皇帝,说:“我有个最忠心的意思,愿意告诉皇帝。您向来喜欢新衣服,这非常对。新衣服穿在身上,小到一个钮扣都放光,您就更显得尊严,更显得荣耀。可是近来没见您做新衣服,总是国家的事儿多,所以忘了吧?您身上的一套有点儿旧了,还是叫缝工另做一套,赶紧换上吧!” “旧了?”皇帝看看自己的胸膛和大腿,又用手上上下下摸一摸,“没有的事!这是一套神奇的衣服,永远不会旧。我要永远穿这一套,你没听见我说过吗?你让我换一套,是想叫我难看,叫我倒霉。我看你向来还不错,年纪又大了,不杀你;去住监狱去吧!” 那老臣算是白抹一鼻子灰,杀人的事儿还是一点儿也没减少。并且,皇帝因为说笑总不能断,心里很烦恼,就又规定一条更严厉的法律。这条法律是这样:凡是皇帝经过的时候,人民一律不准出声音;出声音,不管说的是什么,立刻捉住,杀。 这条法律宣布以后,一般老成人觉得这太过分了。他们说,讥笑治罪固然可以,怎么小声说说别的事儿也算犯罪,也要杀死呢?大伙就聚集到一起,排成队,走到皇宫前,跪在地上,说有事要见皇帝。 皇帝出来了,脸上有点儿惊慌,却装作镇静,大声喊:“你们来干什么?难道要造反吗?” 老成人头都不敢抬,连声说:“不敢,不敢。皇帝说的那样的话,我们做梦也不敢想。” 皇帝这才放下心,样子也立刻显得威严高贵了。他用手摸摸其实并没有的衣襟,又问:“那么你们来做什么呢?” “我们请求皇帝,给我们言论的自由,给我们嬉笑的自由。那些胆敢说皇帝笑皇帝的,确是罪大恶极,该死,杀了一点儿也不冤枉。可是我们决不那样,我们只要言论自由,只要嬉笑自由。请皇帝把新定的法律废了吧!” 皇帝笑了笑,说:“自由是你们的东西吗?你们要自由,就不要做我的人民;做我的人民,就得遵守我的法律。我的法律是铁的法律。废了?吓,哪有这样的事!”他说完,就转过身走进去。 老成人不敢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有几个人略微抬起头来看看,原来皇帝早已走了;没有办法,大家只好回去。从此以后,大家就变了主意,只要皇帝一出来,就都关上大门坐在家里,谁也不再出去看。 有一天,皇帝带着许多臣子和护卫的兵士到离宫去。经过的街道,空空洞洞的,没有一个人;家家的门都关着。大街上只有嚓、嚓、嚓的脚步声,像夜里偷偷地行军一个样。 可是皇帝还是疑心,他忽然站住,歪着头细听。人家的墙里像有声音,他严厉地向大臣们喊:“没听见吗?” 大臣们也立刻歪着头细听,赶紧瑟缩地回答: “听见啦,是小孩子哭。” “还有,是一个女人唱歌。” “有笑的声音——像是喝醉了。” 皇帝的怒火又爆发了,他大声向大臣们吆喝:“一群没用的东西,忘了我的法律啦?” 大臣们连声答应几个“是”,转过身就命令兵士,把里面有声音的门都打开,不论男女,不论大小,都抓出来,杀。 没想到的事儿发生了。兵士打开很多家大门,闯进去捉人;这许多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就一齐拥出来。他们不向四外逃,却一齐扑到皇帝跟前,伸手撕皇帝的肉,嘴里大声喊:“撕掉你的空虚的衣裳!”“撕掉你的空虚的衣裳!” 这真是从来没见过的又混乱又滑稽的场面。男人的健壮的手拉住皇帝的枯枝般的胳膊,女人的白润的拳头打在皇帝的又黑又瘦的胸膛上,有两个孩子也挤上来,一把就揪住皇帝腋下的黑毛。人围得风雨不透,皇帝东窜西撞,都被挡回来;他又想蹲下,学刺猬,缩成一个球,可是办不到。最不能忍的是腋下痒得难受,他只好用力夹胳膊,可是也办不到。他急得缩脖子,皱眉,掀鼻子,咧嘴,简直难看透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兵士从各家回来,看见皇帝那副倒霉的样子,活像被一群马蜂螫得没办法的猴子,也就忘了他往常的尊严,随着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大臣们呢,起初是有些惊慌的,听见兵士笑了,又偷偷看看皇帝,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兵士和大臣们才忽然想到,原来自己也随着人民犯了法。以前人民笑皇帝,自己帮皇帝处罚人民,现在自己也站在人民一边了。看看皇帝,身上红一块紫一块,哆嗦成一团,活像水淋过的鸡,确是好笑。好笑的就该笑,皇帝却不准笑,这不是浑蛋法律吗?想到这里,他们也随着人民大声喊:“撕掉你的空虚的衣裳!撕掉你的空虚的衣裳!” 你猜皇帝怎么样?他看见兵士和大臣们也倒向人民那一边,不再怕他,就像从天上掉下一块大石头砸在头顶上,身体一软就瘫在地上。 1930年1月20日发表 第24章 书的夜话 第24章 书的夜话 年老的店主吹熄了灯,一步一步走上楼梯,预备去睡了。但是店堂里并不就此黑暗,青色的月光射进来,把这里照成个神奇的境界,仿佛立刻会有仙人跑出来似的。 店堂里三面靠墙壁都是书架子,上面站满了各色各样的书。有的纸色洁白,像女孩子的脸;有的转成暗黄,有如老人的皮肤。有的又狭又长,好比我们在哈哈镜里看见的可笑的长人;有的又阔又矮,使你想起那些肠肥脑满的商人。有的封面画着花枝,淡雅得很;有的是乱七八糟的一幅,好像是打仗的场面,又好像是一堆乱纷纷的虫豸。有的脊梁上的金字放出灿烂的光,跟大商店的电灯招牌差不多,吸引着你的视线;有的只有朴素的黑字标明自己的名字,仿佛告诉人家它有充实的内容,无须打扮得花花绿绿的。 这时候静极了,街上没有一点儿声音。月光的脚步向来是没有声响的,它默默地进来,进来,架上的书终于都沐浴在月光中了,这当儿,要是这些书谈一阵话,说说彼此的心情和经历,你想该多好呢? 听,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静寂。 “对面几位新来的朋友,你们才生下来不久吧?看你们颜色这样娇嫩,好像刚从收生婆的浴盆里出来似的。” 开口的是一本中年的蓝面书,说话的声调像一位喜欢问东问西的和善的太太。 “不,我们出生也有二十多年了,”新来的朋友中有一个这样回答。那是一本红面子的精致的书,里面的纸整齐而洁白,“我们一伙儿一共二十四本,自从生了下来,就一同住在一家人家,没有分离过。最近才来到这个新地方。” “那家人家很爱你们吧?”蓝面书又问,它只怕谈话就此截止。 “当然很爱我们,”红面书高兴地说,“那家人家的主人很有趣,凡是咱们的同伴他都爱,都要收罗到他家里。他家里的藏书室比这里大多了,可是咱们的同伴挤得满满的,没有一点儿空地方。书橱全是贵重的木料做的,有玻璃门,又有木门,可以轮替装卸。木门上刻着我们的名字,都是当今第一流大书法家的手笔。我们住在里面,舒服,光荣,真是无比的高等生活。像这里的书架子,又破又脏,老实说,我从来不曾见过。可是现在也得挤在这里,唉,我们倒霉了!” 蓝面书不觉跟着伤感起来,叹息道:“世间的事情,往往就这样料想不到。” “不过,二十多年的优越生活也享受得够了。”红面书到底年纪轻,能自己把伤感的心情排遣开,又回忆起从前的快乐来,“那主人得到我们的时候,心头充满着喜悦。他脸上露出十二分得意的神色,告诉他的每一个朋友说,‘我又得到了一种很好的书!’他的声调既郑重,又充满着惊喜,可见我们的价值比珍宝还要贵重。每得到一种咱们的同伴,他总是这样。这是他的好处,他懂得待人接物应该平等。他把我们摆在贵重木料做的书橱里,从此再也不来碰我们——我们最安适的就是这一点。他每天在书橱外面看我们一回,从这边看到那边,脸上当然带着微笑,有时候还点点头,好像说:‘你们好!’客人来了,他总不会忘记了说:‘看看我的藏书吧。’朋友们于是跟他走进藏书室,像走进了宝库一样赞叹道:‘好多的藏书啊!’他就谦逊道:‘没有什么,不过一点点。可都是很好的书呢!’在许多的客人面前受这样的赞扬,我们觉得异常光荣。这二十多年的生活呀,舒服,光荣,我们真享受得够了!” “那么你们为什么离开了他呢?”这个问题在蓝面书的喉咙口等候多时了。 “他破产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只见他忽然变了样子,眉头皱紧,没有一丝儿笑意,时而搔头皮,时而唉声叹气。收买旧货的人有十几个,历乱地在他家里各处翻看,其中一个就把我们送到这里来了。不知道许多同伴怎样了。也许他们迟来几天,在这里,我们将会跟他们重新相聚。” “这才有趣呢。你们来到这里,因为主人破了产;而我们来到这里,却因为主人发了财。” 说话的是一本紫面金绘的书。这本书虽然不破,但是沾了好些墨迹和尘土。可见它以前的处境未必怎么好,也不过是又破又脏的书架子罢了。它的语调带着滑稽的意味,好像游戏场里涂白了鼻子引人发笑的角色。 “为什么呢?”蓝面书动了好奇心,禁不住问。 “发了财还会把你丢了?”红面书也有点不相信,“像我们从前的主人,假如不破产,他是永远不肯放弃我们的。” “哈哈,你们不知道。我的旧主人为了穷,才需要我和我的同伴。等到发了财,他的愿望已经达到,我们对他还有什么用呢?他的经历很好玩,你们喜欢听,我就说给你们听听。反正睡不着,今晚的月光太好了。” “我感谢你。”蓝面书激动地说,“近来我每晚失眠,谁跟我说个话儿,解解我的寂寞,我都感谢。何况你说的一定是很有趣的。” “那么我就说。他是个要看书而没有书的人,又是个要看书而不看书的人。怎么说呢?他本来很穷,见到书铺子里满屋子的书,书里有各种的学问,他想:如果能从这些学问中间吸取一部分,只消最小最小的一部分,至少可以把自己的处境改善一点儿吧。但是他买不起书。那时候,他是要看书而没有书。后来,他好容易攒了一点钱,抱着很大的热心跑到书铺子里,买了几种他最想望的书。他看得真用心,把书里最微细的错误笔画都一一校出来了。靠他的聪明,他有了新的发现。他以为把整本书从头看到尾是很愚蠢的,简捷的办法只消看前头的序文。序文往往把全书的大要都讲明白了,知道了大要,不就是抓住了全书的灵魂吗?以后他买了书就按照他的新发现办,一直到他完全抛弃我们。因此,他的书只有封面玷污了,只有开头几页印上了他的指痕,此外全是干干净净的,只看我就是个榜样。你要是问他做什么,他当然是看书。但是单看一篇序文能算看书吗?所以我说,他要看书而不看书。” “啊,可笑得很。他的发现哪里说得上聪明!”红面书像爽直的青年一样笑了。 “没有完呢!”紫面书故意用冷冰冰的口气说,“我还没有说到他的发财。你们知道他怎样发了财?他看了好几本书的序文,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某某几本书的比较研究和批评》,投给了报馆。过了几天,报上把这篇文章登出来了,背后有主笔的按语,说这篇文章如何如何有意思,非博通各种学问的人是写不出来的。他得到了一笔稿费,这一快活真没法比拟。他想:‘这才来了!改善处境的道路已经打开,大步朝前走吧!’于是他继续写文章,材料当然不用愁,有许许多多的书的序文在那里。稿费一笔一笔送到,名誉拍着翅膀跟了来,他渐渐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学校请他指定学生必读的书,图书馆请他鉴定古版书的真伪。报馆的编辑和演讲会的发起人等候在他的会客室里,一个说:‘给我们写一篇文章吧!’一个说:‘给我们作一回演讲吧!’他的回答常常是‘没有工夫想’。请求的人于是说:‘关于书,你是无所不知的,还用得着想吗?你的脑子犹如大海,你只要舀出一勺来,我们就像得到了最滋补的饮料了。’他迟疑再三,算是勉强答应下来。请求的人就飞一般回去,在报上刊登预告,把他的名字写得饭碗一样大,还加上‘读书大家’‘博览群书’一类的字眼。有一天,他忽然想到计算他的财产。‘啊,成了富翁了吗?’他半信半疑地喊了出来。他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感觉到痛,知道并非在梦中。他就想自己已经成了富翁,何必再去看那些序文呢?可做的事情不是多着吗?他招了个旧货商来,把所有的书都卖了,从此他完全丢开我们了。现在,他已经开了个什么公司在那里。” “原来是这样!”蓝面书自言自语,它听得出了神。 “在运走的时候,我从车上摔了下来。我躺在街头,招呼同伴们快来扶我。他们一个也没听见,好像前途有什么好境遇等着他们,心早已不在身上了。后来一个苦孩子把我捡起来,送到了这里。”紫面书停顿一下,冷笑说,“我心里很平静,不巴望有什么好境遇,只要能碰到一个真要看我的主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真要看书的主人,算我遇到得最多了。然而也没有什么意思。”说这话的是一本破书,没有封面,前后都脱落了好些页,纸色转成灰黑,字迹若有若无。它的声音枯涩,又夹杂着咳嗽,很不容易听清楚。 红面书顺着破书的意思说:“老让主人看确乎没有意思,时时刻刻被翻来翻去,那种疲劳怎么受得了。老公公,看你这样衰弱,大概给主人们翻得太厉害了。像我以前,主人从不碰我,那才安逸呢。” “不是这个意思。”破书摇摇头,又咳嗽起来。 “那倒要听听,老公公是什么意思。”紫面书追问一句。它心里当然不大佩服,以为书总是让人看的,有人看还说没意思,那么书的种族也无妨毁掉了。 “你们知道我多大年纪?”破书倚老卖老地问。 “在这里没有一个及得上你,这是可以肯定的。你是我们的老前辈。”蓝面书抢出来献殷勤。 “除掉零头不算,我已经三千岁了。” “啊,三千岁!古老的前辈!咱们的光荣!”许多静静听着没开过口的书也情不自禁地喊出来。 “这并不希奇,我不过出生在前罢了,除了这一点,还不是同你们一个样?”破书等大家安静下来,才继续往下说:“在这三千多年里头,我遇到的主人不下一百三十个。可是你们要知道,我流落到旧书铺里,现在还是第一次呢。以前是由第一个主人传给第二个,第二个又传给第三个,一直传了一百几十回。他们的关系是师生:老师传授,学生承受。老师干的就是依据着我教,学生干的就是依据着我学。传到第一二十代,学起来渐渐难了,等到明白个大概,可以教学生了,往往已经是白发老翁。再往后,当然也不会变得容易一些。他们传授的越来越少了,在这个人手里掉了三页,在那个人手里丢了五页,直把我弄成现在这副寒酸的样子。” “老公公,你不用烦恼,”蓝面书怕老人家伤心,赶紧安慰他,“凡是古老的东西总是破碎不全的。破碎不全,才显得古色古香呢。” “破碎不全倒也没有什么,”破书的回答出于蓝面书的意料,“我只为我的许多主人伤心。他们依据着我耗尽心力学,学成了,就去教学生。学生又依据着我耗尽心力学,学成了,又去教学生。我被他们吃进去,吐出来,是一代;再吃进去,再吐出来,又是一代。除了吃和吐,他们没干别的事。我想,一个人总得对世间做一点事。世间固然像大海,可是每一个人应该给大海添上自己的一勺水。我的许多主人都过去了,不能回来了,他们的一勺水在哪里呢?如果没有我,不把吃下去吐出来耗尽了他们的一生,他们也许能干点儿事吧。我为他们伤心,同时恨我自己。现在流落到旧书铺里,我一点不悲哀。假若明天落到了垃圾桶里,我觉得也是分所应得。” “老公公说得不错。要看书的也不可一概而论。像老公公遇见的那许多主人,他们太要看书,只知道看书,简直是书痴了,当然没有什么意思。”紫面书十分佩服地说。 月光不知在什么时候默默地溜走了。黑暗中,破书又发出一声伤悼它许多主人的叹息。 1930年2月1日发表 第25章 含羞草 第25章 含羞草 一棵小草跟玫瑰是邻居。小草又矮又难看,叶子细碎,像破梳子,茎瘦弱,像麻线,站在旁边,没一个人看它。玫瑰可不同了,绿叶像翡翠雕成的,花苞饱满,像奶牛的乳房,谁从旁边过,都要站住细看看,并且说:“真好看!快开了。” 玫瑰花苞里有一个,仰着头,扬扬得意地说:“咱们生来是玫瑰花,太幸运了。将来要过什么样的幸福生活,现在还说不准,咱们先谈谈各自的愿望吧。春天这么样长,闷着不谈谈,真有点儿烦。” “我愿意来一回快乐的旅行,”一个脸色粉红的花苞抢着说,“我长得漂亮,这并不是我自己夸,只要有眼睛的就会相信。凭我这副容貌,我想跟我一块儿去的,不是阔老爷,就是阔小姐。只有他们才配得上我呀。他们的衣服用伽南香熏过,还洒上很多巴黎的香水,可是我蹲在他们的衣襟上,香味最浓,最新鲜,真是压倒一切,你说这是何等荣耀!车,不用说,当然是头等。椅子呢,是鹅绒铺的,坐上去软绵绵的,真是舒服得不得了。窗帘是织锦的,上边的花样是有名的画家设计的。放下窗帘,你可以欣赏那名画,并且,车里光线那么柔和,睡一会儿午觉也正好。要是拉开窗帘,那就更好了,窗外边清秀的山林、碧绿的田野,在那里飞,飞,飞,转,转,转。这样舒服的旅行,我想是最有意思的了。” “你想得很不错呀!”好些玫瑰花苞在暖暖的春天本来有点儿疲倦,听它这么一说,精神都来了,好像它们自己已经蹲在阔老爷阔小姐的衣襟上,正坐在头等火车里作快乐的旅行。 可是左近传来轻轻的慢慢的声音:“你要去旅行,的确是很有意思,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蹲在阔老爷阔小姐的衣襟上呢?你不能谁也不靠,自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吗?并且,你为什么偏看中了头等车呢?一样是坐火车,我劝你坐四等车。” “听,谁在那儿说怪话?”玫瑰花苞们仰起头看,天青青的,灌木林里只有几个蜜蜂嗡嗡地飞,鸟儿一个也没有,大概是到树林里玩耍去了——找不到那个说话的。玫瑰花苞们低下头一看,明白了,原来是邻居的小草,它抬着头,摇摆着身子,像一个辩论家似的,正在等对方答复。 “头等车比四等车舒服,我当然要坐头等车,”愿意旅行的那个玫瑰花苞随口说。说完,它又想,像小草这么卑贱的东西,怎么能懂得什么叫舒服,非给它解释一下不可。它就用教师的口气说:“舒服是生活的尺度,你知道吗?过得舒服,生活才算有意义,过得不舒服,活一辈子也是白活。所以吃东西就要山珍海味,穿衣服就要绫罗绸缎。吃杂粮,穿粗布,自然也可以将就活着,可是,有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舒服吗?当然没有。就为这个,我就不能吃杂粮,穿粗布。同样的道理,四等车虽然也可以坐着去旅行,我可看不上。座位那么脏,窗户那么小,简直得憋死。你倒劝我去坐四等车,你安的什么心?” 小草很诚恳地说:“哪样舒服,哪样不舒服,我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咱们来到这世界,难道就专为求舒服吗?我以为不见得,并且不应该。咱们不能离开同伴,自个儿过日子。并且,自己舒服了,看见旁边有好些同伴正在受罪,又想到就因为自己舒服了他们才受罪,舒服正是罪过,这时候舒服还能不变成烦恼吗?知道是罪过,是烦恼,还有人肯去做吗?求舒服,想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都是不知道反省,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罪过的人。” 愿意旅行的那个玫瑰花苞很看不起小草,冷笑了一声说:“照你这么说,大家挤在监狱似的四等车里去旅行,才是最合理啦!那么,最舒服的头等车当然用不着了,只好让可怜的四等车在铁路上跑来跑去了,这不是退化是什么?你大概还不知道,咱们的目的是世界走向进化,不是走向退化。” “你居然说到进化!”小草也冷笑一声,“我真忍不住笑了。你自己坐头等车,看着别人猪羊一样在四等车里挤,这就算是走向进化吗?照我想,凡是有一点儿公平心的,他也一样盼望世界进化,可是在大家不能都有头等车坐的时候,他就宁可坐四等车。四等车虽然不舒服,比起亲自干不公平的事儿来,还舒服得多呢。” “嘘!嘘!嘘!”玫瑰花苞们嫌小草讨厌,像戏院的观众对付坏角色一样,想用嘘声把它哄跑,“无知的小东西,别再胡说了!” “咱们还是说说各自的希望吧。谁先说?”一个玫瑰花苞提醒大家。 “我愿意在赛花会里得第一名奖赏。”说话的是一朵半开的玫瑰花,它用柔和的颤音说,故意显出娇媚的样子,“在这个会上,参加比赛的没有凡花野花,都是世界上第一等的,稀有的,还要经过细心栽培,细心抚养,一句话,完全是高等生活里培养出来的。在这个会上得第一名奖赏,就像女郎当选全世界的第一个美人一个样,真是什么荣耀也比不上。再说会上的那些裁判员,没一个是一知半解的,他们学问渊博,有正确的审美标准,知道花的姿势怎么样才算好,颜色怎么样才算好,又有历届赛花会的记录作参考,当然一点儿也不会错。他们判定的第一名,是地地道道的第一名,这是多么值得骄傲。还有呢,彩色鲜明、气味芬芳的会场里,挤满了高贵的文雅的男女游客,只有我,站在最高的紫檀几上的古瓷瓶里,在全会场的中心,收集所有的游客的目光。看吧,爱花的老翁拈着胡须向我点头了,华贵的阔佬挺着肚皮对我出神了,美丽的女郎也冲着我,从红嘴唇的缝儿里露出微笑了。我,这时候,简直快活得醉了。” “你也想得很不错呀!”好些玫瑰花苞都一致赞美。可是想到第一名只能有一个,就又都觉得第一名应该归自己,不应该归那个半开的:不论比种族,比生活,比姿势,比颜色,自己都不比那个半开的差。 但是那个好插嘴的小草又说话了,态度还是很诚恳的:“你想上进,比别人强,志气确是不错。可是,为什么要到赛花会里去争第一名呢?你不能离开赛花会,显显你的本事吗?并且,你为什么这样相信那些裁判员呢?依我说,同样的裁判,我劝你宁可相信乡村的庄稼佬。” “你又胡说!”玫瑰花苞们这回知道是谁说话了,低下头看,果然是那邻居的小草,它抬着头,摇摆着身子,在那里等着答复。 愿意得奖的玫瑰花苞歪着头,很看不起小草的样子,自言自语说:“相信庄稼佬的裁判?太可笑了!不论什么事,都有内行,有外行,外行夸奖一百句,不着边儿,不如内行的一句。我不是说过吗?赛花会上那些裁判员,有学问,有标准,又有丰富的参考,对于花,他们当然是百分之百的内行。为什么不相信他们的裁判呢?”它说到这里,心里的骄傲压不住了,就扭一扭身子,显显漂亮,接着说:“如果我跟你这不懂事的小东西摆在一起,他们一定选上我,踢开你。这就证明他们有真本领,能够辨别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为什么不相信他们的裁判呢?” “我并不想跟你比赛,抢你的第一名,”小草很平静地说,“不过你得知道,你们以为最美丽的东西,不过是他们看惯了的东西罢了。他们看惯了把花朵扎成大圆盘的菊花,看惯了枝干弯曲得不成样子的梅花,就说这样的花最美丽。就说你们玫瑰吧,你们的祖先也这么臃肿吗?当然不是。也因为他们看惯了臃肿的花,以为臃肿就是美,园丁才把你们培养成这样子,你还以为这是美丽吗?什么爱花的老翁、华贵的阔佬、美丽的女郎,还有有学问有标准的裁判员,他们是一伙儿,全是用习惯代替辨别的人物。让他们夸奖几句,其实没有什么意思。” 愿意得奖的玫瑰花苞生气了,噘着嘴说:“照你这么一说,赛花会里就没一个人能辨别啦?难道庄稼佬反倒能辨别吗?只有庄稼佬有辨别的眼光,咳!世界上的艺术真算完了!” “你提到艺术,”小草不觉兴奋起来,“你以为艺术就是故意做成歪斜屈曲的姿势,或者高高地站在紫檀几上的古瓷瓶里吗?依我想,艺术要有活跃的生命、真实的力量,别看庄稼佬……” “不要听那小东西乱说了,”另一个玫瑰花苞说,“看,有人买花来了,咱们也许要离开这里了。” 来的是个肥胖的厨子,胳膊上挎着个篮子,篮子里盛着脖子割破的鸡、腮盖一起一落的快死的鱼,还有一些青菜和莴苣。厨子背后跟着个弯着腰的老园丁。 老园丁举起剪刀,喀嚓喀嚓,剪下一大把玫瑰花苞。这时候,有个蜜蜂从叶子底下飞出来,老园丁以为它要螫手,一袖子就把它拍到地上。 剪下来的玫瑰花苞们一半好意,一半恶意,跟小草辞别说:“我们走了,荣耀正在等着我们。你自个儿留在这里,也许要感到寂寞吧?”它们顺手推一下小草的身体,算是表示恋恋不舍的感情。 一阵羞愧通过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叶子立刻合拢来,并且垂下去,正像一个害羞的孩子,低着头,垂着胳膊。它替无知的庸俗的玫瑰花苞们羞愧,明明是非常无聊,它们却以为十分光荣。 过了一会儿,小草忽然听见一个低微的嗡嗡的声音,像病人的呻吟。它动了怜悯的心肠,往四下里看看,问:“谁哼哼哪?碰见什么不幸的事儿啦?” “是我,在这里。我被老园丁拍了一下,一条腿受伤了,痛得很厉害。”声音是从玫瑰丛下边的草丛里发出来的。 小草往那里看,原来是一只蜜蜂。它很悲哀地说:“你的腿受伤啦?要赶紧找医生去治,不然,就要成瘸子了。” “成了瘸子,就不能站在花瓣上采蜜了!这还了得!我要赶紧找医生去。只是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医生。” “我也不知道——喔,想起来了,常听人说‘药里的甘草’,甘草是药材,一定知道什么地方有医生。隔壁有一棵甘草,等我问问它。”小草说完,就扭过头去问甘草。 甘草回答说,那边大街上,医生多极了,凡是门口挂着金字招牌,上边写某某医生的都是。 “那你就快到那边大街上,找个医生去治吧!”小草催促蜜蜂说,“你还能飞不能?要是还能飞,你要让那只受伤的腿蜷着,防备再受伤。” “多谢!我就照你的话办。我飞是还能飞,只是腿痛,连累得翅膀没力气。忍耐着慢慢飞吧。”蜜蜂说完,就用力扇翅膀,飞走了。 小草看蜜蜂飞走了,心里还是很惦记它,不知道能不能很快治好,如果十天半个月不能好,这可怜的小朋友就要耽误工作了。它一边想,一边等,等了好半天,才见蜜蜂哭丧着脸飞回来,翅膀好像断了似的,歪歪斜斜地落下来,受伤的腿照旧蜷着。 “怎么样?”小草很着急地问,“医生给你治了吗?” “没有。我找遍了大街上的医生,都不肯给我治。” “是因为伤太重,他们不能治吗?” “不是。他们还没看我的腿,就跟我要很贵的诊费。我说我没有钱,他们就说没钱不能治。我就问了,‘你们医生不是专给人家治病的吗?我受了伤为什么不给治?’他们反倒问我,‘要是谁有病都给治,我们真个吃饱了没事做吗?’我就说,‘你们懂得医术,给人治病,正是给社会尽力,怎么说吃饱了没事做呢?’他们倒也老实,说,‘这种力我们尽不了,你把我们捧得太高了。我们只知道先接钱,后治病。’我又问,‘你们诊费诊费不离口,金钱和治病到底有什么分不开的关系呢?’他们说:‘什么关系?我们学医术,先得花钱,目的就在现在给人治病挣更多的钱。你看金钱和治病的关系怎么能分开?’我再没什么话跟他们说了,我拿不出诊费,只好带着受伤的腿飞回来。朋友,我真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多医生,却不给没钱的人治病!”蜜蜂伤感极了,身体歪歪斜斜的,只好靠在小草的茎上。 又是一阵羞愧通过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叶子立刻合拢来,并且垂下去,正像一个害羞的孩子,低着头,垂着胳膊。它替不合理的世间羞愧,有病走进医生的门,医生却拒绝医治。 没多大工夫,一个穿短衣服的男子来了,买了小草,装在盆里带回去,摆在屋门前。屋子是草盖的,泥土打成的墙,没有窗,只有一个又矮又窄的门。从门往里看,里边一片黑。这屋子附近还有屋子,也是这个样子。这样的草屋有两排,面对面,当中夹着一条窄巷,满地是泥,脏极了,苍蝇成群,有几处还存了水。水深黑色,上边浮着一层油光,仔细看,水面还在轻轻地动,原来有无数孑孓在里边游泳。 小草正往四外看,忽然看见几个穿制服的警察走来,叫出那个穿短衣服的男子,怒气冲冲地说:“早就叫你搬开,为什么还赖在这里?” “我没地方搬哪!”男子愁眉苦脸地回答。 “胡说!市里空房子多得很,你不去租,反说没地方搬!” “租房子得钱,我没有钱哪!”男子说着,把两只手一摊。 “谁叫你没钱!你们这些破房子最坏,着了火,一烧就是几百家,又脏成这样,闹起瘟疫来,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早就该拆。现在不能再宽容了,这里要建筑华丽的市场,后天开工。去,去,赶紧搬,赖在这里也白搭!” “往哪儿搬!叫我搬到露天去吗?”男子也生气了。 “谁管你往哪儿搬!反正得离开这儿。”说着,警察就钻进草屋,紧接着一件东西就从屋里飞出来,掉在地上,嘭!是一个饭锅。饭锅在地上连转带跑,碰着小草的盆子。 又是一阵羞愧通过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叶子立刻合拢来,并且垂下去,正像一个害羞的孩子,低着头,垂着胳膊。它替不合理的世间羞愧,要建筑华丽的市场,却不管人家有没有住的地方。 这小草,人们叫它“含羞草”,可不知道它羞愧的是上边讲的一些事儿。 1930年2月20日发表 第26章 蚕和蚂蚁 第26章 蚕和蚂蚁 撒,撒,撒,像秋天细雨的声音,所有的蚕都在那里吃桑叶。它们也不管桑叶是好是坏,只顾往下吞,好像它们生到世上来,只有吃桑叶一件大事。 不大一会儿,桑叶光了,只剩下一些脉络。蚕的灰白色的身体完全露出来,连成一个平面,在那里波动。养蚕的人来了,又盖上大批桑叶,撒撒撒的声音跟着响起来,并且更响了,像一阵秋风吹过,送来紧急的雨声。 蚕里有一条,蹲在竹器的边上,挺着胸,抬着头,不吃桑叶,并且一动也不动。它是要入眠吗?是吃得太饱吗?不,都不是。它是正在那里想。看它那副神气,俨然是个沉默深思的思想家。 不管什么事儿,只要能想,到底会弄明白的。 它先想自己生在世上究竟为了什么,是不是专为吃桑叶这件大事。它查考祖先的历史,看它们的经历怎么样。祖先是吃够了桑叶做成茧,人们把茧扔到开水里,抽出丝来织成绸缎,做成华丽的衣裳。它明白了,蚕生到世上来,唯一的大事是做茧。吃桑叶并不是大事,只是一种手段,不吃桑叶就做不成茧,为做茧就得先吃桑叶。想到这里,它灰心极了,辛辛苦苦一辈子,原来是为那全不相干的“人”!它再不想吃桑叶了,只是挺着胸,抬着头,一动也不动地蹲在竹器边上。 又一批新桑叶盖到蚕身上,急雨似的声音又紧跟着响起来。只有它,连看都不看。 左近有个细微的声音招呼它:“朋友,又上新叶啦!怎么不吃啊?客气可就吃不着啦。” 它头也不回,自言自语地说:“你们只知道‘吃’,‘吃’!我饱得很,太饱了,不想吃!” “你一定在什么地方吃了更好的东西吧?”话刚说完,来不及等答话,嘴早就顺着桑叶边缘一上一下地啃去了。 “更好的东西!你们就不能把‘吃’扔下,动动脑筋吗?我饱了,是因为厌恶,很深的厌恶!” “你厌恶什么?” “厌恶什么?厌恶工作。没有比工作更讨厌的了。从今以后,我决定不再工作。我刚编了一支歌,唱给你听听。”它就唱起来: 什么叫工作? 没意思,没道理, 什么也得不着,白费力气。 我们不要工作, 看看天,望望地, 一直到老死,乐得省力气。 但是跟它说话的那条蚕还没听完它的新歌,就爬到另一张桑叶的背面去了。其余的蚕全没留心有个朋友决心不吃桑叶的事。 什么叫工作? 没意思,没道理,它一边唱,一边爬,就到了竹器的外边。既然决定不再工作,何妨离开工作的地方呢?并且,那些糊里糊涂只知道吃的同伴,也实在教人看着生气。它从木架上往下爬,恨不得赶紧离开,脚的移动就加快,不大工夫就爬到屋子外边的地面上。它站住,听听,听不见同伴吃桑叶的声音了,就挺起胸,抬起头,开始过那“看看天,望望地”的“不要工作”的日子。 忽然像针刺似的,它觉着尾巴那儿一阵痛,身体不由自主地扭动一下,连忙回头看,原来是一个蚂蚁。 那蚂蚁自言自语地说:“想不到还是活的。” “你以为我是死的吗?” “你像掉在地上的一节干树枝,我以为至少死了三天了。” “你看我身体干瘦吗?” “不错。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这样干瘦呢?” “你知道我决心不吃东西了吗?” “你这是怎么啦?为什么想自杀,把自己饿死?” “我厌恶工作。我看透了,吃东西只是为了工作,我不想再吃了。小朋友,我有支新编的歌,唱给你听听。” 蚂蚁听蚕有气没力地唱它的宣传歌,忍不住笑了,它说:“哪里来的怪思想!不要工作,这不等于不要生命,不要种族了吗?” 蚕呆呆地看了蚂蚁一眼,叹息着说:“生命和种族,我看也没什么意思。开水里煮,丝一条条地抽出去,想起这些事,我眼前就一团黑。” “我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的话,大概你工作太累,神经有点儿昏乱了。我们也有歌,唱给你听听,让你清醒一下吧。” “你们也有歌?” “有。我们都能唱。唱起歌来,像是精神开了花。” 说着,蚂蚁就用触角一上一下地打着拍子,唱起歌来: 我们赞美工作, 工作就是生命。 它给我们丰富的报酬, 它使我们热烈地高兴。 我们全群繁荣, 我们个个欣幸。 工作!工作! ——我们永远的歌声。 蚂蚁唱完了,哈哈大笑,接着就仰起头,摇动着腿,跳起舞来。蚂蚁一边跳一边问:“我们的歌比你那倒霉的歌怎么样?你说准有光明的前途?” 蚕猜想那小东西一定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跟那些死守在竹器里吃桑叶的同伴一模一样,不然,就想不透它这一团高兴是哪儿来的。就问:“难道没有一锅开水等着你们吗?” 蚂蚁摇摇头,说:“我们喜欢喝凉水,渴了,我们就到那边清水池子里去喝。” “不是说这个。是说没有‘人’用开水煮你们抽丝吗?” “什么叫‘人’?我不懂。” 蚕想解释,可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停一会儿,它决定从另一个方面问:“难道你们的工作不是白做的吗?” “你怎么问这个?”蚂蚁很惊奇,“世界上哪会有白做的工作!” “我的意思正跟你相反,世界上哪会有不白做的工作!” “你不信?去看看我们就明白了。我们的工作没有白做的,只要费一点儿力,就能对全群有贡献,给全群增福利。” “我想不出来你说的那样的事,我只知道工作的结果是全群叫开水煮死。” 蚂蚁有些不耐烦,“顽固的先生,怎么跟你说你也明白不了,只有亲眼去看,你才知道我不是骗你。我现在有工作,还要去找吃的,不能陪你去,给你一封介绍信吧。”说着,伸出前腿,把介绍信交给蚕——介绍信上的字,要是人类,就得用很好的显微镜才能看见。 蚕接了介绍信,懒懒地说:“谢谢你。我反正不想工作,在这儿也没事做,去看看也好。” 它们分别了。蚂蚁匆匆地跑去,跑一段路,停一会儿,四处看看,换个方向,又匆匆地跑去。蚕懒洋洋地爬着,好像每个环节移动一点儿都要停好久似的。 蚕慢慢爬,爬,终于到了蚂蚁的国土。它把介绍信递给门前的守卫,就得到很热诚的招待。它们领着它去参观各种工作,运粮食、开道路、造房屋、管孩子,又领着它参观各种地方,隧道、礼堂、育儿室、储藏室。它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看它们个个都有精神,卖力气,忙碌,可是也很愉快,真个工作就是它们的生命。最后,都看完了,它们开会招待它,大家合唱以前那个蚂蚁唱给它听的那个歌: 我们赞美工作, 工作就是生命。 它给我们丰富的报酬, 它使我们热烈地高兴。 我们全群繁荣, 我们个个欣幸。 工作!工作! ——我们永远的歌声。 蚕细心听着,听到“工作!工作!——我们永远的歌声”那儿,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它这才相信,世界上真有不是白做的工作,蚂蚁们赞美工作确实有道理。 1930年12月17日写毕 原题为《蚕儿和蚂蚁》 第27章 熊夫人的幼稚园 第27章 熊夫人的幼稚园 儿童刊物《儿童世界》登载过一种连环画,接连有好多期,叫做《熊夫人幼稚园》。在那熊夫人开设的幼稚园里,有虎儿、鸡儿、猴儿、猪儿、象儿、麒麟等孩子,他们很淘气,常常想方设法捉弄熊夫人,结果受到熊夫人的训诫和斥责。故事都非常有趣,小朋友看了总不会忘记。有些小朋友也许会在梦里走进那个幼稚园,跟虎儿、猴儿们一起玩儿呢。 现在讲的是那个幼稚园最末了的故事。 熊夫人是一位热心的真诚的教育家。什么叫做教育家?就是教导孩子们,养护孩子们,使孩子们样样都好,样样都长进的。教育家前头又加上“热心的”和“真诚的”,可知熊夫人决不是随随便便的、马马虎虎的教育家。她当教育家不惜用全副的精神,并且希望收到完满的效果。 一天午后,孩子们刚从午睡醒来,大家神清气爽,一对对小眼睛看着熊夫人闪闪地发光。他们都一声不响,仿佛在等候熊夫人嘴里出现什么神奇的故事。熊夫人看孩子们这样安静,心里十分愉快。她想:这时刻不像平常那样闹嚷嚷的,如果把早就想问他们的问题在这时刻提出来,真是再适宜没有的了。 熊夫人轻轻拍了几下手掌——这是她的习惯,跟孩子们说话之前总得先拍几下手掌,然后用她那温和的语调说:“孩子们,我要问你们几句话,请你们各自回答我,说得越仔细越好。你们怎么想就怎么说,不要隐藏一丝儿在脑子里。” 象儿有点呆气,但是很听熊夫人的话。他说:“知道了,我决不隐藏一丝儿。老师,您要是不相信,可以剖开我的脑壳来看。” 猴儿性急,他想起前一回猜中了谜语,得到熊夫人奖赏的糖果,不禁咽了一口唾沫。他盖住孩子们的笑声,喊着说:“老师您快问吧。我们回答得仔细,您可不要舍不得糖果。” “糖果!”“糖果!”孩子们的舌尖上仿佛感到有点儿甜,都咂起嘴来。 “现在我发问了,”熊夫人又拍了几下手掌,引起孩子们的注意,“你们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这句话明白吗?换一句话说,就是你们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你们各自把想望的告诉我吧,最明白自己的莫过于自己。” 虎儿的手立刻举起来了,身子也耸起了半截。接着,别的孩子也举起手,都表示愿意回答。 熊夫人感激地笑了。她指着虎儿说:“照我们平时的规则,虎儿先举手,你先说给我听。” 虎儿得意地站起来,捋着虎须,一双眼珠子向四周一扫,表示他的威武。他响亮地说:“老师,您当然知道我属于怎样一个种族。我们是喝别种动物的血、吃别种动物的肉过日子的。就是眼前这些同学,他们的祖先大半进了我们的祖先的胃肠!” 像鸡儿那样比较弱小的孩子,听到这话不禁浑身颤抖,眼睛定定的,好像大祸就在面前。象儿却不觉得什么,他带着嘲笑的口气提醒虎儿说:“虎儿,这里不是山林,难道你要学你的祖先,做出些不体面的事儿来吗?” “不,”虎儿直爽地回答,“我现在年纪还小,还在吃奶,不必学我的祖先。但是生活方法天然注定,非喝别种动物的血、吃别种动物的肉不可,这有什么法想?我将来一定得跟我的祖先一样生活,这是无须忌讳的。”他转向熊夫人说:“老师,因为我将来一定得跟我的祖先一样生活,所以要请您指导,练成跟我的祖先一样的本领。我们有一种特别的技能,叫做‘虎啸’,伸长了脖子呼啸一声,能使周围的动物个个失魂丧魄,寻不着逃生的路,只好伏在那里等待我们走过去开宴。这种技能,我是必须练成的,希望您好好地给我指导。我们又有一种扑攫的功夫。别的动物离我们还比较远,我们能够像生了翅膀似的扑过去把他攫住,又一定攫住大动脉的部位,使他无论如何不能逃生,还便于吸尽他的最精华的血液。这种功夫也是我必须练成的,希望您给我好好地指导。此外没有了。” 熊夫人闭了闭眼睛,把虎儿的话想过一遍,记住他所希望的是什么,然后向鸡儿点头问道:“鸡儿,现在轮到你了。你想望些什么?回答我,要像虎儿说的那样清楚。” 鸡儿不先开口,他的头向左边一侧,又向右边一侧,表示他想得很深,想得很苦,“老师,我们种族的命运,大概您不会不知道吧。生下可爱的蛋来,一会儿就不见了。走到垃圾桶旁边,经常看见蛋壳的碎片。我们一家老小往往不能守在一块,不是丢了爷,就是抛了娘。什么地方去了呢?正如刚才虎儿说的,进了别种动物的胃肠,就此完了!我想这样的世界太不对了,为什么要用这一种动物的血和肉来养活那一种动物呢?被吃掉的太痛苦了,吃掉人家的太残酷了。改变过来吧,让世界上没有被吃掉的,也没有吃掉人家的吧。这不是办不到的事,只要改变大家的心,改变大家的习惯。老师,我虽然只是个小生命,我的志愿可不小。我要劝说人家,把心改变过来,再不要做那种太残酷的事儿了。从近便的开头,自然先轮到同学虎儿,他年纪还小,残酷的习惯还没有养成。至于我自己,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吃那些小虫子了,吃些菜叶谷粒一样过日子。但是用什么方法劝说人家才能见效呢?我现在一点儿把握也没有,希望老师好好地指导我。就是这么一点儿要求,再没别的了。” “我决不听他的劝说。”虎儿举起手抢着说,不等熊夫人开口,“他说的是一种可笑的空想。没有被吃掉的,也没有吃掉人家的,这还成什么世界?不如说索性不要这个世界倒来得彻底些。他那种族的命运不大好,我相信;但是这应该怪他自己,他为什么要做鸡儿,为什么不做我虎儿呢?鸡儿生来就是预备被吃掉的。” 熊夫人听了虎儿的话,心里有点儿糊涂,鸡儿说得有道理,虎儿说的正相反,可是似乎也有道理。她怕虎儿当场就做出没规矩的事儿来,破坏幼稚园的和平,就用不太严重的口气禁止他说:“虎儿,我没有叫你说话,你等会儿再说。现在猪儿站起来回答我吧。要注意你的鼻音。你的鼻音太重了,有时候人家听不清楚你的话。” 猪儿说:“我的命运完全跟鸡儿一样,不必多说。可是我的意思完全跟鸡儿不同。你想劝说人家,不要再做太残酷的事儿,虎儿说这是空想,我说你简直在做梦!力量只有用力量去抵挡。一边是力量,一边却空空的一无所有,吃亏是当然的。我想我们种族从前也有过光荣的时代,生活在山林之中,长着锋利的牙齿,奔驰来去,谁也不敢欺侮。只因为后来改由人家饲养,一切生活就受人家的支配。人家给我们吃点儿东西,归根结蒂为了长胖他们自己的身体。我们的同伴又彼此分散,有的在这一家,有的在那一家,不能互相联络,这才落到现在这样倒霉的地步!然而我并不悲伤,我望见前面有重见光明的道路。如果我们全体能够联络在一起,就是非常伟大的力量,哪怕是虎儿的种族,也尽可以同他们对垒一下!”猪儿说到这里,一双小眼睛睁得很大,放射出勇敢的光辉。孩子们都觉得今天猪儿跟平时大不相同,他激昂慷慨,竟像一个准备临阵的战士。 虎儿又抢着说:“好,将来咱们对垒一下,看到底谁胜谁负!” “虎儿你不要开口。猪儿,把你的话说完了。”熊夫人皱起眉头,看看虎儿又看看猪儿。 猪儿摇着他的大耳朵继续说:“我们可以立定志向,生活不再受人家的支配;我们吃东西只为我们自己要生活,不再为了养肥人家。这样,光荣的时代就回来了!现在要老师指导我的是实现我这志愿的方法。彼此分散的同伴怎样才能联络在一起呢?大家一致的志向怎样才能立定呢?亲爱的老师,等到我明白了这些方法,我就好去做我要做的事了!” “唔!”熊夫人从眼镜上面看着猪儿。她想,这是又一套希望,很值得同情,也得给他满足才好。但是幼稚园里教孩子只能走一条道路,如果依着猪儿的希望,就不能满足虎儿和鸡儿;依着虎儿的或者鸡儿的,情形也相同。到底走哪一条道路好呢?她委实决定不下来。她心里很乱,好像一个没有主意的人到了岔路口,不知往哪个方面走才好。她只好再问:“麒麟,你希望我给你些什么呢?” 麒麟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他站起来,昂着头说:“爸爸妈妈送我到这里来以前,曾经这样说:‘孩子,我们是高贵的种族,这一句话你必须永远牢记!我们昂着头,专吃那树顶上的叶子,这就是高贵种族的一个证据。我们当然不用干什么活,只有牛呀马呀那些贱东西才干活。但是你在家里太寂寞了,怕会闷出病来。送你到幼稚园去,让你跟孩子们玩玩,消磨那悠闲的岁月吧。’于是我到这里来了。老师,您什么也不必教给我,只要让我安安逸逸地消磨悠闲的岁月就成了。” “原来如此!”熊夫人感到不大愉快,只点了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她又问猴儿:“猴儿,你又怎么说?” 猴儿听熊夫人唤到他,身子一跃,就站在椅子背上,眼睛骨碌碌地乱转,像个玩杂耍的孩子。他说:“老师,您总该读过《西游记》吧?《西游记》里有个孙行者,他偷过王母娘娘的蟠桃。我也想吃王母娘娘的蟠桃,可是不知道怎样上天去,怎样把蟠桃偷到手。这一件您教给了我,我感激您三千年,三万年!” “要我教你偷……”熊夫人气得再也说不下去。她全身瑟瑟发抖,把眼镜抖了下来,露出两颗定定地瞪着的眼珠。 第二天,幼稚园关门了,因为熊夫人想了一夜,拿不定主意依哪个孩子的希望来教才好。她知道,不拿定主意胡乱教下去是没意思的。她就把孩子们一个个送回家去,把“熊夫人幼稚园”的牌子摘了下来。 1931年2月1日发表 第28章 月姑娘的亲事 第28章 月姑娘的亲事 据说,曾经有过这样的事儿: 月姑娘要挑选一个最有用的丈夫。人家猜想,她会选中太陽吧?可是她嫌太陽太懦弱无用了,每天呆呆地站在天空中,什么事儿也不干。她不愿意有那样的丈夫。 月姑娘听说世界上最有用的是电。他能够变成光,像太陽一样照耀;他能够变成热,像木柴煤炭一样煮东西;他能够变成力量,像牛和马一样拉车,像人一样做工:电才是她所想望的丈夫。她请专替人做媒的月下老人到电那里去,问电要不要娶她做妻子。 月下老人非常高兴地跑去,他以为月姑娘那样漂亮,她的婚事一定一说就成功。他找到了电,眯着老花眼说:“恭喜你,你的运气来了!那位月姑娘——世界上最美丽的一位——爱上你了!她叫我来替她做媒,可不是你的运气来了?” 电觉得很奇怪,他问:“你可知道她为什么爱上了我?” 月下老人说:“她说你是世界上最有用的一个,能够做一切伟大的工作。她说只有你才配做她的丈夫。” 电摇头说:“她要嫁给世界上最有用的一个,我就不配做她的丈夫了。她说我有用,那没有错;可是我还得靠着煤。我的老家是发电机,一定要等燃烧着的煤给了我力量,我才能够跑出来做各种各样的工作。这样看来,煤比我更有用,请月姑娘嫁给煤吧。如果嫁了我,她将来会失望的。我怕她将来失望,只好辜负她的好意了。” 月下老人觉得电的话很有道理,就去回复月姑娘,说这桩亲事没说成。月姑娘听说煤比电更有用,就请月下老人到煤那儿去,替她说亲。 月下老人找到了煤,又眯着老花眼说:“煤先生,月姑娘听说你是世界上最有用的一个,能够把力量给电先生,使他做一切伟大的工作。因此她爱上了你,特地叫我来替她做媒。” 煤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儿,很惭愧地说:“月姑娘的好意,我十分感激。只是我年纪老了,加上隐居在地底下几千万年,弄得浑身黢黑,万万配不上那样漂亮的月姑娘。请您老先生替我婉言谢绝了吧。你老先生果真要替月姑娘做媒,我看还是把植物先生介绍给她吧。植物先生是我的本家,年纪可比我轻多了。” 月姑娘又请月下老人去找植物。植物听月下老人说明了来意,也不敢答应。他埋怨说:“煤把我介绍给月姑娘,真是老糊涂了。月姑娘要挑选的是世界上最有用的一个,我虽然有用,哪儿说得上最有用呢?世界上最有用的是太陽先生。就说我吧,我所有的力量都是他给的;要是没有他,我就不能摄取泥土里和空气中的养料,做成我的血和肉。请您老先生告诉月姑娘吧:太陽是世界上一切力量的泉源,是世界上最有用的一个。要是没有太陽,也就不会有植物,不会有煤,不会有电了。” 月姑娘听了月下老人的回复,很是发愁。 月下老人安慰地说:“好姑娘,不用烦恼。太陽既然是世界上最有用的一个,你就嫁给他吧。看他呆呆地站在天空中,好像什么事儿也不干,实际上他做的却比谁都多呢。你还犹豫什么呢?我到太陽那儿去了,这一回保你一说就成功。” 月姑娘望着月下老人渐渐远去的背影,一声不响,她默默地同意了月下老人的建议。 1934年5月发表 第29章 鸟言兽语 第29章 “鸟言兽语” 一只麻雀和一只松鼠在一棵柏树上遇见了。 松鼠说:“麻雀哥,有什么新闻吗?” 麻雀点点头说:“有,有,有。新近听说,人类瞧不起咱们,说咱们不配像他们一样张嘴说话,发表意见。” “这怎么说的?”松鼠把眼睛眯得挺小,显然正在仔细想,“咱们明明能够张嘴说话,发表意见,怎么说咱们不配?” 麻雀说:“我说得太简单了。人类的意思是他们的说话高贵,咱们的说话下贱,差得太远,不能相比。他们的说话值得写在书上,刻在碑上,或者用播音机播送出去。咱们的说话可不配。” “你这新闻从哪儿来的?” “从一个教育家那里。昨天我飞出去玩,飞到那个教育家屋檐前,看见他正在低头写文章。看他的题目,中间有‘鸟言兽语’几个字,我就注意了。他怎么说起咱们的事情呢?不由得看下去,原来他在议论人类的小学教科书。他说一般小学教科书往往记载着‘鸟言兽语’,让小学生跟鸟兽做伴,这怎么行!他又说许多教育家都认为这是人类的堕落,小学生尽念‘鸟言兽语’,一定弄得思想不清楚,行为不正当,跟鸟兽没有分别。最后他说小学教科书一定要完全排斥‘鸟言兽语’,人类的教育才有转向光明的希望。” 松鼠举起右前腿搔搔下巴,说:“咱们说咱们的话,并不打算请人类写到小学教科书里去。既然写进去了,却又说咱们的说话没有这个资格!要是一般小学生将来真就思想不清楚,行为不正当,还要把责任记在咱们的账上呢。人类真是又糊涂又骄傲的东西!” “我最生气的是那个教育家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什么叫‘让小学生跟鸟兽做伴,这怎么行’!什么叫‘一定弄得思想不清楚,行为不正当,跟鸟兽没有分别’!人类跟咱们做伴,就羞辱了他们吗?咱们的思想就特别不清楚,行为就特别不正当吗?他们的思想就样样清楚,行为就件件正当吗?”麻雀说到这里,胸脯挺得高高的,像下雪的时候对着雪花生气那个样儿。 松鼠天生是聪明的,它带着笑容安慰麻雀说:“你何必生气?他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咱们可以还敬他们,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什么事儿都得切实考察,才能够长进知识,增多经验。我现在想要考察的是人类的说话是不是像他们想的那么高贵,究竟跟咱们的‘鸟言兽语’有怎样的差别。” “只怕比咱们的‘鸟言兽语’还要下贱,还要没有价值呢!”麻雀还是那么气愤愤的。 “麻雀哥,你这个话未免武断了。评论一件事儿,没找到凭据就下判断叫做武断。武断是不妥当的,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咱们要找凭据,最好是到人类住的地方去考察一番。” “去,去,去,”麻雀拍拍翅膀,准备起程,“我希望此去找到许多凭据,根据这些凭据,咱们在咱们的小学教科书里写,世间最下贱、最没价值的是‘人言人语’,咱们鸟兽说话万不可像人类那样!” “你的气还是消不了吗?好,咱们起程吧。你在空中飞,我在树上地下连跑带跳,咱们的快慢可以差不多。” 麻雀和松鼠立刻起程,经过密密簇簇的森林,经过黄黄绿绿的郊野,到了人类聚集的都市,停在一座三层楼的屋檐上。 都市的街道上挤着大群的人,只看见头发蓬松的脑袋汇合成一片慢慢前进的波浪,也数不清人数有多少。走几步,这些人就举起空空的两只手,大声喊:“我们有手,我们要工作!”一会儿又拍着瘪瘪的肚皮,大声喊:“我们有肚子,我们要吃饭!”全体的喊声融合成一个声音,非常响亮。 听了一会儿,松鼠回头跟麻雀说:“这两句‘人言人语’并不错呀。有手就得工作,有肚子就得吃饭,这不是顶简单顶明白的道理吗?” 麻雀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看见下边街道上起了騷动。几十个穿一样衣服的人从前边跑来,手里拿着白色短木棍,腰里别着黑亮的槍,到大群人的跟前就散开,举起短木棍乱摇乱打,想把大群人赶散。可是那大群人并没散开,反倒挤得更紧了,脑袋汇合成的波浪晃荡了几下,照样慢慢地前进。 “我们有手,我们要工作!” “我们有肚子,我们要吃饭!” 手拿短木棍的人们生气了,大声叫:“不许喊!你们是什么东西,敢乱喊!再像狗一样乱汪汪,乌鸦一样乱聒噪,我们就不客气了!” 麻雀用翅膀推松鼠一下,说:“你听,你刚才认为并不错的两句‘人言人语’,那些拿短木棍的人却认为‘鸟言兽语’,不准他们说。我想这未必单由于糊涂和骄傲,大概还有别的道理。” 松鼠连声说:“一定还有别的道理,一定还有别的道理,只是咱们一时还闹不清楚。不过有一桩,我已经明白了:人类把自己不爱听的话都认为‘鸟言兽语’,狗汪汪啦,乌鸦聒噪啦,此外大概还有种种的说法。” 麻雀说:“他们的小学教科书排斥‘鸟言兽语’,想来就为的这一点。” 松鼠和麻雀谈谈说说,下边街道上的大群人渐渐走远了。远远地看着,短木棍还是迎着他们的面乱摇乱打,可是他们照样挤在一块儿,连续不断地发出喊声。又过了一会儿,他们拐到左边街上去,人看不见了,喊声也不像刚才那么震耳了。松鼠拍拍麻雀的后背,说:“咱们换个地方看看吧。” “好。”麻雀不等松鼠说完,张开翅膀就飞,松鼠紧紧跟着麻雀的后影,在接接连连的屋顶上跑,也很方便。 大约赶了半天路程,它们到了个地方。一个大广场上排着无数军队,有步队,有马队,有炮队,有飞机,有坦克,队伍整齐得很,由远处看,像是很多大方块儿,刚用一把大刀切过似的。这些队伍都面对着一座铜像。那铜像铸的是一个骑马的人,头戴军盔,两撇胡子往上撅着,真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气概。 麻雀说:“这里是什么玩意儿?咱们看看吧。”它说着,就落在那铜像的军盔上。松鼠一纵,也跳上去,藏在右边那撇胡子上,它还顺着胡子的方向把尾巴撅起来。这么一来,从下边往上看,就只觉那铜像在刮胡子的时候少刮了一刀。 忽然军鼓打起来了,军号吹起来了,所有的军士都举手行礼。一个人走上铜像下边的台阶,高高的颧骨,犀牛嘴,两颗突出的圆滚滚的眼珠。他走到铜像跟前站住,转过来,脸对着所有的军士,就开始演说。个个声音都像从肚肠里迸出来的,消散在空中,像一个个炸开的爆竹。 “咱们的敌人是世界上最野蛮的民族,咱们要用咱们的文明去制服他们!用咱们的快槍,用咱们的重炮,用咱们的飞机,用咱们的坦克,教他们服服帖帖地跪在咱们脚底下!他们也敢说什么抵抗,说什么保护自己的国土,真是猪的乱哼哼,鸭子的乱叫唤!今天你们出发,要拿出你们文明人的力量来,教那批野蛮人再也不敢乱哼哼,再也不敢乱叫唤!” “又是把自己不爱听的话认为‘鸟言兽语’了。”松鼠抬起头小声说。 麻雀说:“用快槍,重炮这些东西,自然是去杀人毁东西,怎么倒说是文明人呢?” “大约在这位演说家的‘人言人语’里头,‘文明’、‘野蛮’这些字眼儿的意思跟咱们了解的不一样。” “照他的意思说,凶狠的狮子和蛮横的鹰要算是最文明的了。可是咱们公认狮子和鹰是最野蛮的东西,因为它们太狠了,把咱们一口就吞下去。” 松鼠冷笑一声说:“我如果是人类,一定要说这位演说家说的是‘鸟言兽语’了。” “你看!”麻雀叫松鼠注意,“他们出发了。咱们跟着他们去吧,看他们怎么对付他们说的那些‘野蛮人’。” 松鼠吱溜一下子从铜像上爬下来,赶紧跟着军队往前走。后来军队上了渡海的船,松鼠就躲在他们的辎重车里。麻雀呢,有时落在船桅上,有时飞到辎重车旁边吃点儿东西,跟松鼠谈谈,一同欣赏海天的景色,彼此都不寂寞。 几天以后,军队上了岸,那就是“野蛮人”的地方了。麻雀和松鼠到四外看看,同样的山野,同样的城市,同样的人民,看不出野蛮在哪里。它们就离开军队,往前进行,不久就到了一个大广场。场上也排着军队。看军士手里,有的拿着一枝长矛,有的抱着一杆破后膛槍,大炮一尊也没有,飞机坦克更不用说了。 “麻雀哥,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松鼠用它的尖嘴指着那些军队说:“像这批人没有快槍、大炮、飞机、坦克等等东西,就叫‘野蛮’。有这些东西的,像带咱们来的那批人,就叫‘文明’。” 麻雀正想说什么,看见一个人走到军队前边来,黑黑的络腮胡子,高高的个子,两只眼睛射出愤怒的光。他提高嗓子,对军队作下面的演说: “现在敌人的军队到咱们的土地上来了!他们要杀咱们,抢咱们,简直比强盗还不如!咱们只有一条路,就是给他们一个强烈的抵抗!” “给他们一个强烈的抵抗!”军士齐声呼喊,手里的长矛和破后膛槍都举起来,在空中摆动。 “哪怕只剩最后一滴血,咱们还是要抵抗,不抵抗就得等着死!” 麻雀听了很感动,眼睛里泪汪汪的。它说:“我如果是人类,凭良心说,这里的人说的才是‘人言人语’呢。” 但是松鼠又冷笑了:“你不记得前回那位演说家的话吗?照他说,这里的人说的全是猪的乱哼哼、鸭子的乱叫唤呢。” 麻雀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现在才相信‘人言人语’并不完全下贱,没有价值。我当初以为‘人言人语’总不如咱们的‘鸟言兽语’,你说这是武断,的确不错,这是武断。” “我看人类可以分成两批,一批人说的有道理,另一批人说的完全没道理。他们虽然都自以为‘人言人语’,实在不能一概而论。咱们的‘鸟言兽语’可不同,咱们大家按道理说话,一是一,二是二,一点儿没有错儿。‘人言人语’跟‘鸟言兽语’的差别就在这个地方。” 嗡——嗡——嗡—— 天空有鹰一样的一个黑影飞来。场上的军士立刻散开,分成许多小队,往四外的树林里躲。那黑影越近越大,原来是一架飞机,在空中绕了几个圈子,就扔下一颗银灰色的东西来。 轰! 随着这惊天动地的声音,树干、人体、泥土一齐飞起来,像平地起了个大旋风。 麻雀吓得气都喘不过来,张开翅膀拼命地飞,直飞到海边才停住。用鼻子闻闻,空气里好像还有火药的气味。 松鼠比较镇静一点儿。它从血肉模糊的许多尸体上跑过,一路上遇见许多逃难的人民,牵着牛羊,抱着孩子,挑着零星的日用东西,只是寻不着它的朋友。它心里想:“怕麻雀哥也成为血肉模糊的尸体了!” 1936年1月10日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