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夫人》 第1章 爵邸丧元戎 滇南哀牢山脉分支的金驼峰,在石屏州异龙湖畔,山势险峻,出产富厚。 在金驼峰五六十里方圆以内,尽是龙姓苗族。无形中这金驼峰五六十里方圆,也变为龙家苗的势力范围,滇人称为龙家金驼寨。金驼寨为首土司叫做龙在田,威仪出众,武艺过人;曾经跟随镇守云南世袭黔国公沐英后人沐启元,剿抚滇边苗匪有功,于土司外加封世袭宣慰司的头衔。因此雄视其他苗族,气焰赫赫,也算是金驼峰的土皇帝了。 龙在田年龄五十不足四十有余,生得鹰瞵虎步,紫髯青瞳;额上偏长出一个紫瘤,远看更象一只肉角,滇南人们又加上他一个“独角龙王”的绰号。 苗族强悍,本来崇尚武事,又加上龙家苗依附沐府,屡次替朝廷出力,征剿苗匪,未免被其他苗族怀恨仇视。尤其是历年被沐公府剿平的几股凶悍苗匪,和叛乱未成的六诏秘魔崖九子鬼母余党,于金驼寨视同世仇,屡谋报复;因此龙土司解甲归来以后,便将金驼寨龙家苗族,用兵制管束。 好在苗族聚居村落都是倚山设垒,垒石树栅,男女老幼随身都带腰刀标枪。经龙土司精心布置,把金驼峰出入险要所在,筑起坚固碉砦;由部下心腹头目率领苗卒分段把守,稽查出入,一时倒没有轻捋虎须的人。 独角龙王龙土司左右,有一个结义弟兄,叫做金翅鹏,却是汉人,是龙土司唯一无二的好臂膀。这人是龙土司随沐府出征时,从苗匪俘虏内洗刷出来的一位无名侠士;后来探出这人是黄牛峡大觉寺少林名家无住禅师的俗家徒孙,武功却是无住禅师亲自传授的。龙土司推心置腹,一路提拔,军功由记名都司积到忝游,他却不以为荣,一心辅佐龙土司,图报知己。 军事结束,他依然跟着龙土司回到金驼寨。他本来一身以外,无家无业,龙土司把他当作手足一样。金驼寨龙家苗族都非常尊重他,忘记他是汉人;因他年纪比龙土司小一点,上上下下都喊他为“鹏叔”。 龙土司唯一心腹“鹏叔”以外,还有一位贤内助,便是他妻子禄映红,是华宁州婆兮寨土司禄洪的妹子,也是苗族的巾帼英雄;貌仅中姿,心却机警,自幼练得一手好飞镖,百不失一。金驼寨基业,日见兴隆,一半还是这位贤内助的功劳。独角龙王对于这位贤内助,言听计从,畏比爱多。 这时夫妇膝下有一对朝夕承欢的儿女,长女名叫璇姑,年十七,次生男孩,年止八九岁,上上下下喊这孩子叫做“龙飞豹子”。这种怪名称的来由是因为龙飞豹子出世时,龙土司正率领近身勇士,在金驼峰深山密林内合围行猎,适有一只牯牛般的锦毛花豹,被打猎的人们鼓噪惊起,从一座壁立的高岩上面飞跃下来。龙土司正想举起喂毒飞镖,联珠齐发,忽听金驼峰上各碉砦内长鼓齐鸣,梆梆之声,四山响应。 苗寨长鼓,并非汉人用的蒙皮大鼓,却是一段空心镂花的大木,是苗寨传警报讯的利器。当时龙土司听得各碉砦长鼓传递声,从鼓声节奏中,便可听出龙土司府内发生喜庆之事,和平时聚众传警之声,大有分别。鼓声一起,土司府内头目已飞马赶到,报称夫人产下一位少土司,奉命请爷快回。 龙土司大喜之下,顾不得再用飞镖猎取花豹,急忙率领勇士们骤马赶回,因此把生出来的孩子取名飞豹。后来龙家苗族连姓带名,加上语助词,叫作“龙飞豹子”,喊顺了口,骤听去活象江湖上的绰号。 这一对娇儿爱女,生得玉雪聪颖,在苗族中实在不易,龙土司夫妻自然宠爱异常。龙家苗族归化又早,事事效法汉人;龙土司更是与沐公府渊源极深,一切起居饮食,极力模仿汉人的阀阅世家。有了这对宝贝儿女,又希望他们克承父志,光大门楣;所以从小便请一位汉儒,教授读书识字,一面又请鹏叔教授武功。 鹏叔也喜欢璇姑和龙飞豹子,一点不藏私,恨不得把自己压箱底的本领,倾囊倒箧的传授他们。龙飞豹子年纪还幼,璇姑较长几年,却真肯用功。这样过了几年,姊弟都有了几层功夫;金驼寨也太平无事,龙土司夫妻着实享了八九年安闲的清福。 有一年昆明沐公府世袭黔国公的沐启元突然病故,黔国公世爵照例由长公子沐天波承袭。还有一位次公子沐天澜原在哀牢山内,拜列滇南大侠少林外家掌门人葛乾荪门墙,刻苦精研武功绝技。他父亲死得奇特,由他哥哥立派急足飞马,接他兄弟回来奔丧,一面也派家将飞马到金驼寨报丧。 龙土司和沐府唇齿相依,感恩铭骨,一闻讣音,大惊之下如丧考妣,立时同金翅鹏率领廿名得力头目昼夜赶程,第二天清早便赶到昆明。一进沐府的辕门,只见层门洞开,白衣如雪,官府绅民赴吊的轿马,已挤满了东西辕门一条长街。 沐府家将和执事人等,排班的排班,奔走的奔走,万头簇动,人声如潮。 龙土司一踏进箭楼高峙的第一重大门,已经神色凄惶、泪落如豆,而且步履跄踉,瞪着一对满含泪光的环眼,向甬道上奔去。站班的家将们,当然认识他,早已一路传呼:“龙将军到!” 金翅鹏慌紧趋几步,跟在龙土司身后,直抢到大堂口点将台滴水阶前。抬头一看,大堂内素帐重重,灵帏高挂,而且香烟缭绕烛焰腾空。阶上下哀乐分班迭奏,大小官吏正在依次拜奠。龙土司趋上台阶,从大堂内跑出沐公爷生前两员贴身家将,一色素盔素甲,哑声儿急趋至龙土司身前,分左右单膝一点地,倏的起立,便来扶持龙土司。 龙土司一见这两员家将,霍的铁臂一分,拉住两将,忿着嗓音喝问道:“公爷究竟得的什么病?怎的一得病就归天了?事前为什么不向我通个消息?” 两将立时面色如灰,低声答道:“请将军息怒,实在事出非常,便是我家二公子,现在尚未回来。此刻我家少公爷,正在大堂内苦哀回礼,一时不便出来迎接将军,特命末将们先来招待……。”话还未完,龙土司、金翅鹏二人已听出沐公爷此次突然病故,中有叵测。 龙土司一发急得双眼如灯,跺脚喝道:“怎么?二公子尚未回来,这是什么一回事?快说!真要急死我了。”两员家将,虽已略明内情,哪敢说明?一阵支吾。龙土司猛地双手一分,推开两将,直趋大堂。 两家将被龙土司猛力一推,跄跄踉踉的望后倒退,几乎来个倒座,勉强立定身,慌又赶过来,拦住龙土司,躬身说道:“大堂内只是虚设的灵帏,受百官拜奠。真正的灵帏,设在府中内堂,所以末弁们奉命邀请将军进府,不必和百官们进入大堂了。” 龙土司和金翅鹏被两员家将一路引导,绕出大堂进入后面仪门,到了内宅门口,抬头一瞧,便吃了一惊。只见仪门以内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虽然一色素盔素甲,可是个个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远望内宅崇楼巧阁上面,也隐隐布满了匣弩手和刀斧手。这是举行丧礼,不应如此布置的,更令龙土司、金翅鹏诧异万分。 两人疑云满腹,不顾一切,大踏步闯进沐府宅门。步入走廊,已听见大厅内姬妾们的隐隐哭声。龙土司一颗心突突乱跳,几乎不能举步。猛然铛的一声钹响,立时两阶鼓乐奏哀。龙土司跄踉进厅,果然孝帏幛室中间,赫然一幅沐公爷戎装佩剑的灵衬,宛然如生。龙土司大吼一声,立时俯伏在地,叩头如蒜,大哭大嚷道:“在田罪该万死!公爷归天,竟不能见最后一面吗?”哭了又说,说了又哭。 龙土司哭得昏天黑地之际,猛觉后面有人连扯衣襟,止住悲声,回头一看,却是金翅鹏也跪在身后。见他向身侧暗指,这才看到长公子沐天波,不知在什么时候,一身麻冠麻衣,匍匐在左侧草荐上连连叩首。 龙土司慌膝行过去,抱住沐天波痛哭起来。两人对哭了一阵,龙土司突然问道:“公爷何时大殓?”天波哀声答道:“便在今晚子时。”龙土司听了这话,一跃而起,大声说道:“请后面孝眷们回避一下,在田立时要见一见公爷遗容。” 此语一出,沐天波大惊失色,哭丧棒一拄,挣扎起来,要拦住龙土司。哪知龙土司不顾一切,也不管灵帏后面孝眷们回避净没有,一迈步,举起手拉开灵帏,便抢入里面,只见灵床上虽然躺着沐公爷遗体,却被极长极宽满绣金色经文大红吉祥被幅,从头到脚盖得密不通风。 鲁莽的龙土司满腔悲酸,不顾一切定要见一见遗容,毫不踌躇一伸手从头顶上拉起吉祥被的一角。哪知不瞧还好,这一瞧,龙土司立时面如馔血,两眼突出象鸡卵一般,额角的汗竟象雨一般掉下来,两只手臂却瑟瑟直抖,被他扯起的一角被幅,也从指上落了下去。这样魁伟的身躯,竟支持不住自己身体。腾的一声,一个倒坐,瘫在地上,两眼一直,竟急晕过去了。 等到龙土司悠悠醒转,两眼睁开,人已卧在一处锦帐委地、珠灯四垂的复室内。龙土司似乎从前到过这间密室,猛然想起当年阿迷巨寇,率领“六诏九鬼”大闹沐府时,自己同沐二公子教师瞽目阎罗左鉴秋、婆兮寨土司禄洪和公爷,便在这间密室密商抵御之策。万不料几年光阴,仁慈的沐公爷依然遭了毒手。竟死得这样奇凶极惨! 他这样一回想,立时泪如雨下。猛又一声大吼!霍地一翻身,跳下锦榻,伫然山立,仰天拱手,大声说道:“在田受公爷天地之恩,不替公爷报此血仇,誓不为人。”语音未毕,锦幔一动,进来两个素衣的垂髫女子,一个托着盥洗之具,一个捧着酒壶锦盒。安排妥贴以后,便默不一声的退去。 待龙土司盥洗以后,金翅鹏也跟着走了进来。龙土司一见金翅鹏,慌一把拉住,先看一看幔外无人,才低声说道:“老弟,愚兄几乎急死痛死。你知道公爷怎样归天的吗?” 金翅鹏满脸如霜咬着牙,点着头,斩钉截铁的说道:“我知道,公爷六阳魁首被仇家拿去了。灵床的假头,是用檀香木临时雕成配上的。” 龙土司满面诧异之色,嘴上噫了一声,指着他说:“我进灵幔时,你定然跟在我后面,也看见吉祥被内的假头了。” 金翅鹏摇头道:“不是!将军晕倒灵帏内,待我赶进去,少公爷已指挥贴身家将把将军送到此间,灵床上吉祥经被已盖得严密如常。什么也瞧不见了。这当口,少公爷把我调到另一间密室,暗地告诉我老公爷出事情形,我才明白的。此刻才已末午初,前面百官未散,少公爷实在不能在内宅久留;所以命我代为转告,二公子大约今晚五更以前可以回府,那时仇人是谁,或可分晓。”接着金翅鹏便将沐天波告诉他的惨事,秘密的转告了龙土司。 据说老公爷沐启元因这几年苗匪不大猖獗,总算太平无事,和本省官员也懒得交往,时常屏除姬妾,喜欢独室静养。 少公爷天波除早夕问安以外,也不敢常常随侍在侧。老公爷晚上憩息所在,在这后院一所高楼内,楼下原有十几名家将护卫。 出事这一晚,谁也听不出有什么动静。第二天清早,少公爷照例率领姬妻们上楼问安。先瞧见老公爷寝门外,两个年幼侍婢死在地上;一个额上、一个心窝都插着一支喂毒袖箭,寝室半扇门也微微开着。天波吓得一声惊喊,直奔寝室;揭开绣帐一看,血染锦榻,老公爷只有身子没有头了。 天波急痛攻心,立时晕死过去。幸而楼下十几名家将都是心腹,而且也担着重大干系,立时守住这所内院,不准出入,一面救醒天波,四面察勘。才知贼党从屋顶只揭开了几张鸳鸯瓦,弄开一尺见方的小孔,用轻身缩骨法跃入室内;盗了首级,然后启窗逃走。再验勘出入足迹,似乎只有一人,足形瘦小,还似个女子。 当时沐府出了这样大事,沐天波急得手足无措,一时又未便声张,只可暂时严守秘密,假称老公爷有病,谢绝宾客谒见。一面立派贴身干练家将二名,骑了快马,不分昼夜,赶往哀牢山内,迎接二公子沐天澜火速回府,能够请得二公子师父葛大侠同来最好。 二将领命登程。沐天波算计从昆明到哀牢山最少有一二百里路程,最快也得两天才能赶回。时值春末夏初,昆明气候素来温煦,老公爷尸首万难久搁。慌与心腹幕僚密议,只可假称老公爷急病中风,先行报讣发丧;等到二公子到来再行入殓,暂时雕一香木代替老公爷首级。 这一发丧,沐府上下立时哀声动地,乱哄哄热闹起来。 到了出事第二天起更时分,迎接二公子的两员家将已经拚命赶回,二公子却未同来。据说二公子得耗痛不欲生,因葛大侠先已出山云游,只好留函代禀,马上随着二将飞马起程。 半路碰见形迹可疑之人,二公子疑心和本府有关,决计跟踪一探虚实,嘱二将先行赶回报信,自己最迟至今晚五更以前定必赶到。 沐天波一听,虽知自己兄弟机智过人,武功尽得乃师真传,半途逗留定有缘故,又怕他年轻冒险,别生枝节,越发心惊肉跳,坐立不安起来。 原来二公子沐天澜年刚十九,长得俊秀不群,文武兼资,而且智谋过人。从小抛却锦绣膏梁的公子生活,深入哀牢山中,拜在滇南大侠葛乾荪门下,刻苦练功,尽得少林秘传绝技。平时足不出山,每年只许春季回家一次。本年因师父云游未归,回家省父比往年稍晚了几天,原拟等候自己师父回山,禀明以后,到省城来省亲问安。万不料突然来个晴天霹雳,得知父亲身上出了这样滔天大祸,怎不惊痛欲绝?恨不立时插翅飞回。 所以二将一到,沐天澜立时一身急装,背起自己师父赐他的一柄斩金截铁的长剑。这柄宝剑绝非凡品,自柄至锷,三尺九寸,莹若秋水,叩如龙吟,名曰“辟邪”。据说是秦汉古物,端的是一件稀世宝物。当下归心如箭,率领二将,一同飞马向昆明进发。 沐天澜和两员家将快马加鞭,半途绝不停留。从清早赶到起更时分,已越过老鲁关,来到征江府边境椒山。过了椒山,踏进庙儿山,便是省城地界。这晚,三匹马飞一般驰进椒山,因为山路崎岖岗岭起伏,偏又月黑风高难以驰骋,只可缓行下来。这样又走了一程,人虽不乏,马已遍体汗淋,力绝气促,再走便要倒毙。在这荒山深谷之中,又难掉换座骑;两员家将一路奔驰,也闹得骨散气促。 沐天澜心急如焚,仗着自己一身功夫,意欲抛下家将、舍却牲口,独自施展夜行飞腾之技,先行赶回府中。一看前面山坳中黑压压一片松林,微透灯光,略闻人语,似有几间草舍。心里一打主意,一偏腿,跳下鞍来。吩咐两名家将带住马匹缓缓赶来,让三匹牲口喘口气儿,自己先到那边问明路境,顺便弄点喂马草料。 他说罢,便向灯光所在一伏身,弩箭一般向前赶去,眨眨眼便没入黑影之中。两员家将好生惭愧,这点事反让公子自己出马。好在这位公子爷与人不同,待人非常和气,年纪轻轻又有这样俊的本领,真是胜爷强祖了。 沐天澜走进山坳,一看此处离开官道有一箭路,松林下面搭着疏疏落落的几间草屋。最近一间屋外搭着松棚,挑着招子;柱上斜插着一支松燎,火头迎风晃动。似是山村小店,兜揽行路客商藉此歇足,买点酒菜。沐天澜眼光锐利,远远借着松燎火光,看出松棚下面有两个装束诡异、身背包袱兵刃的人,一东一西,对坐吃酒。 沐天澜心里一动,立时放轻脚步,悄悄的穿入松林,藉松树蔽身,蹑足潜踪,掩到松棚所在,暗地偷看两人形状。 只见面朝自己的一个,紫绢包头,生得瘦小枯干形若猿猴,貌相非常凶恶,背面坐着的人,看不出面貌,却长得膀阔腰宽。 天澜一看两人举动穿着,便知不是汉人,多半是无恶不作的滇南苗匪。 蓦地听得对面瘦猴似的一个,叹了口气道:“自从我母亲中了人家诡计,命丧秘魔崖以后,这些年,我处处倒楣,事事别扭。最可恨是桑家丫头,吃里扒外,铁筒一般的秘魔崖,一半送在这狠丫头手上,现在和三乡寨何天衢结成夫妇,竟做起土司夫人,恨得我牙痒痒的。我早晚要这对狗男女的性命!”说罢,举起椰瓢做的酒碗,-的一声喝了一口,接着吁了口气,似乎这人满腹牢骚,借酒浇愁。 却又听得背着身的壮汉,一拍桌子,大声哈哈笑道:“我看你旧情未断,还吃这多年陈醋干么?你现在这位夫人,也是你家老太一手调理出来的顶呱呱的人物。除出脸蛋黑一点,哪一点不比桑家丫头强?你也应该知足了。从前你家老太的三位义女,除出桑家丫头和你夫人以外,还有一朵有刺的玫瑰花,叫做女罗刹的;这人貌美心狠,独往独来,倏隐倏现,谁也摸不着她藏身处所。可是一提到她,谁也得伸大拇指,说是普家老太的血海冤仇和留下的弟兄们,只有她担当得起来。” 那瘦汉听了这话,似乎忿火中烧,啪的一声,把酒碗一掷,恨恨的说道:“你知道什么!女罗刹才不是东西哩!我母亲死时,她诡计多端,将我母亲历年收罗来的珍宝统统劫走,表面上装得大仁大义,推说秘魔崖火起时无法取走,一齐葬送火窟了。事后我去搜查,房子虽烧了片瓦无存,藏珍宝的洞内却没有火烧痕迹,这且不去说它。她明是汉人的子孙,却故意冒充苗族;我母亲部下偏有许多傻虫,受她笼络,听她指挥。最近还出了一桩事,我便为这事赶来的。” 那壮汉诧异道:“现在又出了什么事?” 瘦汉道:“我们猓猓族的宗风,你当然知道的。谁能得到公众大仇人的脑袋,拿回来高供在屋顶上敬神祭祖,便是天字第一号英雄,谁也得服从这人的命令,替他卖命。女罗刹想收服我母亲旧部,便扬言不日单枪匹马独往昆明,去取黔国公沐启元的首级,替大家出口怨气。” 沐天澜一听这话,大吃一惊,慌压住怒火,耐心细听再说些什么。这时听得壮汉接过话去,冷冷笑道:“既然她有这口勇气,你是老太的儿子,你为什么不自己下手,在众人前露脸呢?” 瘦汉大声道:“你不要忙,话还没有完呢。前几天飞天狐赶到阿迷,通知我们这样消息,我们明知女罗刹并不是替我们报仇,是想乘机取巧。我内人原与女罗刹不和,想起从前暗探过沐公府,路径熟悉,现在沐府又没有能人守护,何必让女罗刹占尽便宜?三人计议之下,便由内人连夜奔赴昆明,想赶在女罗刹前面下手。我同飞天狐分派地段沿路接应,探得已经得手。算计日期,内人定必从这条路上回来,所以我先在这儿歇一歇脚,回头迎上前去,便可分晓了。” 瘦汉话毕,对面壮汉,喊一声:“好!有志气,祝你们马到成功。”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2章 荒山逢巨寇 天澜偷听多时,眼含痛泪,心如火焚。暗想:照这贼党的话,我父亲已命丧两个女贼手中,偏有这样巧法,被我误打误撞的听出情由。也许我父亲在天之灵暗中默佑,我从这条路上定可找到杀父的女贼。这样机会,不可错过,眼前这两贼,也不能放过!应先下手剪除贼党羽翼。 立时打好主意,正欲拔剑上前,猛听得官道上马匹嘶嘶长鸣。他明白这声马嘶,是自己两个家将跟踪寻来。偷眼看松棚下两个匪徒,已闻声惊愕,霍地站起身来。心里纺车似一转,慌一撤身,悄悄退出松林。一伏身,鹭行鹤伏,施展开夜行术,宛似一道轻烟,驰到官道上。拦住两名家将,悄悄吩咐火速先行回府,报告大公子,只说此地有形迹可疑的匪人和老公爷身上有关,必得亲身探个水落石出。又说:“好在此地离省城没有多远,最迟明晚我必赶回家中。快去,快去!” 两个家将哪敢违拗,只可先回昆明。沐天澜却带住自己这匹骑马,故意加重脚步,露出行藏,向山坳走来。穿入松林夹道的一条小径,看到那两个苗匪已离开松棚,迎面走来。 两匪一见沐天澜很安详的牵着马一步步走近来,立时站住。大约起头听得马叫,以为便是这人的牲口,又疑是赶路错过宿头,望见火光,寻来借宿的。等得沐天澜走到跟前,一看他年纪虽轻,气度非凡,身后背着长剑,顿又不住眨眼珠的上下打量。 那个膀阔腰粗的匪人,这时才看清他长相,浓眉联心,怪眼如血,满脸凶恶之相。却见他大步上前,两手一拦,高声喝道:“喂!小伙子,你走岔路了。这儿不是官道,也不是宿店,趁早回身赶路是正经。” 沐天澜故意露出怯怯儿的形相,打着滇南乡话,拱手说道:“在下贪赶路程,一路赶来。不意起了风,月亮儿被云遮没了,这段山路又难走。在下没有走过长道,路境不熟,胆又小;这样黑夜,难保前途不出事,委实不能前进了。两位行好,不论什么地方,让我度过一宿,天一亮水米不沾便赶路,定必重重厚谢。” 其实沐天澜故意没话找话,同匪人磨牙,为的是打量两个匪徒以外,松棚后面几间草屋内,还藏着匪党没有?说了半天,没有其他匪人出来,便知只有他们两人。再偷偷看后面立着的瘦汉子,一声不哼,只把一双贼眼盯着自己,似乎已起了疑。 不意沐天澜一阵哀告,前面的凶汉立时两道浓眉一立,怒喝道:“哪有这些-嗦?太爷们有事,好意放你一条生路,你倒愿意找死。那你就不必走了!”话音未绝,这凶汉一上步,右臂一举,张爪如箕,来抓沐天澜的肩头。他以为这样的怯小子,还不手到擒来。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沐天澜何等角色,一瞧这匪徒还练过鹰爪力,又顾虑到后面那个瘦汉子动手,或有其他匪党前来相助,便打定速战速决的主意。等得匪徒钢钩似的手指,刚一近身,一声冷笑,下面丁字步不离方寸;只一矮身,双臂一错,左臂一圈一覆,便已扣住匪徒向下抓来的寸关尺。同时右腿起处,实笃笃正踹在匪人“关元穴”上。匪徒连招架功夫都没有,啪哒一声,被横踹出七八尺远,跌进松林,早已晕死了。 在匪徒跌入松林当口,猛听得那边瘦汉一声断喝:“凭你也敢行凶!”右臂一抬,赫的一枝飞镖向前胸袭到。沐天澜原式未动,只一塌身,那只飞镖便擦着左肩头射向身后。 沐天澜身形一起,瘦汉子一个箭步已到面前;左掌一晃动,右掌“独劈华山”当胸砍下。掌带风声,便知功候。瘦汉原是个急劲,先用飞镖暗袭,原想救那匪徒性命;镖一出手,身随镖到,疾如飘风,而且立下煞手,总以为敌人难逃掌下。 哪知沐天澜哀牢山中十年少林内外苦功,尽得师父真传,人家二三十年的造诣,还没有他的精纯。掌风一触,顿时身法陡一变,微一吸胸,便望后退去四五步去。厉声喝道:“且住!报上你的狗名再斗。” 瘦汉大怒,却也知道遇上劲敌,也是微一退身,立从身后解下包袱掣出一对奇形兵刃;似戟非戟,似铗非铗。通体约有三尺长短,顶上一个鸭嘴形的矛锋,下面托着血挡;血挡下面又有曲尺形的两根钢刺,五寸长、一指粗,一上一下,分列左右。 这种外门兵刃,沐天澜听自己师父讲解过,知是峨嵋玄门派的传授,名叫“阴阳三才夺”,又名“指天划地”。利用血挡下一上一下钢刺,善于锁夺人家兵刃,顶上鸭嘴形矛子,两面微凹,见血透风,异常歹毒!沐天澜一见贼人手上兵刃,猛想起从前有人说起过,九子鬼母的儿子便用这种兵刃,贼人的形状也与所说相符。 这时瘦汉凶睛外突,灼灼放光,恨不得一口水把沐天澜吞下肚去。右手三才夺一指,咬牙喝道:“小子,叫你死得明白。太爷便是阿迷碧虱寨土司普明胜。你家土司爷夺下不死无名之鬼,小子!报上万儿来。” 沐天澜一听,正是九子鬼母的儿子。并不答话,一反腕,掣出背上的辟邪剑。更不亮出门户,左手剑诀一领,赫的一个箭步,烂银似的剑光,宛似一道闪电直奔敌人。 普明胜泼胆如天,倚仗一身武功,不把沐天澜放在心上。 喝一声:“小鬼,你想找死!”立时双夺一裹一分,野马分鬃,荡开剑光,接着身形一转,倏变为“大鹏展翅”,右手阴阳夺由外向内,向沐天澜左胁猛搠。左手夺由内向外,似封似闭,连环进步,虚实并用。 沐天澜识得这种外门兵刃,又贼又狠;立即气沉丹田,施展开剑法秘奥。静则渊停岳峙,动则翔凤游龙,倏而剑光如匹练绕体,倏而剑光如瑞雪舞空。一刹时双方对拆了十几招,似乎未分胜负。 其实沐天澜有事在身,哪肯同他游斗?无非先探一探对方功夫虚实。在普明胜方面,怒吼如雷,还不知这人是谁,心里又惦着沐府人头,恨不得立地把敌人制死。无奈对方年纪虽轻,剑术却变化无方,用尽方法也得不到半点便宜。普明胜意狠心毒,便想施展毒手。 恰好沐天澜双足一点,腾身而起,剑随身走,向普明胜左侧滑过。忽的一转身,“玉带围腰”,剑光如虹,绕着普明胜身子滴溜溜转起圈来。普明胜的双夺挥动如风,自然随着剑光绕起圈子来。但他却也识货,知道这是少林太极剑的招数;踩八卦、步阴阳,顺逆虚实,变幻莫测,越转越快。一不小心,便晕头转向,看不清敌人剑点,非落败不可。 普明胜猛的一跺脚,“一鹤冲天”竟拔起一丈多高。半空里腰里一叠劲,双臂一展,变为“野鸟投林”,竟向左侧松林落下。意欲施展峨嵋独门暗器喂毒联珠镖,取敌人性命。不料沐天澜剑走轻灵,“龙形一式”,早巳如影随形,赶到跟前,人方落地,剑光贴地如流,已向下部卷来。闹得他手忙脚乱,哪容得他施展暗器? 普明胜恨怒交并,蹦跃如鬼,有心拚命,适值沐天澜随势变招,使了一招“游蜂戏蕊”,剑花如流星赶月,分上下左右罩向敌人。普明胜汗流气促,把双夺上撩下挂,右挡左封,已是守多攻少。 沐天澜明知自己用的长剑是古代奇珍,究因阅历较少;对方双夺器沉力猛,老防被敌人锁住勒住,这一来敌人却占了一点便宜。恰巧这时普明胜野心勃发,大喝一声:“不是你,便是我!”一矮身,左夺“进步撩云”,右夺“撒花盖顶”;一长身,倏又变为“顺水推舟”。不管不顾,尽力展开进攻招术。沐天澜知他力绝拚命,故意一错身,使了一招“拦江截舟”,微一拨开双夺,一沾便走。 普明胜一见敌人露了破绽,喝一声:“哪里走!”一耸身,双夺如怪蟒吐信,一伸一缩,已袭到背后。沐天澜猛地一个“犀牛望月”,双夺便一齐落空;一转身,一个“白虹贯日”,剑锋已点到他左胁。 普明胜吃了一惊,势子正在向前,万来不及吸胸退步,一甩肩头,猛力收回双夺,向剑身一推一锁,满以为这一招可以缓过势来。谁知敌人原是虚招,待双夺递出,倏变为“拨云见日”。微一荡开双夺,一抽一吐,一上步;忽又变为“玉女投梭”,唰的一剑直贯胸窝。普明胜五官一挤,浑如厉鬼;猛地一声惨叫,撒手丢夺,望后便倒。 沐天澜顺势一个滑步,抽出剑来,斜刺里退出五六步去,抬头一看,普明胜胸口的血,箭一般标出老高。沐天澜却又走近一步,用剑指着地上普明胜喝道:“恶贼,叫你明白,我便是沐二公子,沐天澜。”说罢,地上普明胜突又一声低吼,两腿一伸便已死掉。 沐天澜却泪如雨下,宝剑一举,仰头向天,看见一轮明月,刚从一块黑云堆里吐了出来,又被一块厚厚的乌云吞了进去。风推云涌,好象无数魔手从四面八方挤拢来,要捉拿皎洁光明的一轮明月;月亮拚命挣扎着、逃避着。山上松涛悲吼,树枝东摆西摇;偶被黑云堆里逃出来的月亮闪电般一照,便似无数巨鬼张牙舞爪、发出厉吼向天上追去一般。 这景象端的阴森可怖。可是悲愤填膺的沐天澜,不顾这些,泪眼望天,低低哭道:“父亲!儿子先杀贼党,再去寻那女贼报仇雪恨。求父亲阴灵默佑,稍减不孝儿的罪孽。”祝罢,插剑还鞘,便欲寻马登程。猛一回顾地上两具陈尸,又一转念。 仍然拔出宝剑,走到跌进松林的无名贼尸跟前,一试还未断气,加上一剑才算了帐。回身又走向普明胜尸旁,一俯身,宝剑一挥,割下首级来;拾起首级走入松棚,插剑还鞘,顺手拔下松燎,已经烧成了短短一段。 他一手举着松燎,一手拾着首级,向几间草屋巡视,却是寂然无人,也没有什么惹眼东西。门口冲着松棚的一间,屋内无非一灶一榻,榻上堆着被服之类;灶上烧着沸水,搁着一瓦罐米饭、一荷叶包的熟肉,灶旁埋着一只水缸。后壁角还有一扇竹编的小门;推开一看,门外似乎有座马棚,拴着一匹马,大约是普明胜骑来的。紧靠马棚有一圈短短的篱笆,圈了一亩多点地;大约越过短篱,可以绕到草屋前面。 沐天澜察勘清楚,回进草屋,顺手把松燎插入土墙裂缝。 卜通一声,又把普明胜脑袋掷进水缸。转身出屋,在松棚下桌上寻得一只粗碗、一双竹筷。又反身进来,舀了点沸水,吹着喝了几口,又吃了点冷饭冷肉,便算解了饥渴。然后提起水缸里载沉载浮的脑袋,凑近火燎一看:血污业已冲刷尽净,一缸水却变成红水了,又从榻上撕下一幅布被把首级包好,拿在手内。 一听门外风声业已停吼,树木也渐渐静了下来。大风一停,天上明月也透出阵云来,屋外布满了月光,向光处好象亮晶晶的罩上了一层霜,四山寂寂,沉静得自己一颗心的跳声好象都听得出来。 沐天澜诸事停当,这儿已无可留恋;向墙上拔起松燎,投入水缸。嗤的一声,火便熄灭。提着普明胜脑袋,便欲离开草屋,猛一抬头,倏的一退身,把身子隐在门旁暗处。定睛向门外偷瞧时,只见月光照处,松棚下静静的坐着一个人。 说他是人,实在不象有生气的人,最可怕是一张人类中寻不到的面孔。一副瘦小的面孔,没有眉毛,没有血色,没有表情,分不出五官的明显界线;眼和嘴所在,好象闭得紧紧的,只剩一条线。头上披着长发直垂到肩下,双肩下削,披着一件黑衣,自腰以下被桌子挡着,看不出什么来。可是身材瘦小象个女的,是观察得出来的。 沐天澜偷看了半天,见她始终纹风不动,笔直的坐着,活象一县石雕或泥塑的东西。沐天澜这样的人物也看得毛发直竖,心里直跳。疑惑深山荒林真有鬼怪出现,偏被我遇见,真是怪事!难道我还要和这样鬼怪争斗一阵吗?但是我有要事在身,时机稍纵即逝,不管她是人是鬼,只要没有碍我的事,何必管她?主意已定,提着人头,按一按背后的宝剑,悄悄从后户走出。越过竹篱,斜刺里趋入松林,已看见自己马匹好好的拴在树上;回头看那松棚下时,那个怪物已无踪影。 他几乎疑心刚才一阵眼花,或者果是鬼怪出现?惊疑不定的走向拴马所在,解下绳索,把人头系在鞍后,跨上马鞍正要走去。禁不住又在马上转身去瞧松棚下,依然寂无人影。 忽地一眼瞥见棚下桌上,搁着一件东西,似乎是一个四方木匣子。记得自己躲在松林偷听匪徒说话时,没有这件东西,瞧见女怪时,一心注在怪物身上,却没有留神桌上。难道这东西是怪物留下的吗?这真是怪事了!心里一动,一纵身跳下马来;随手把马绳往判官头上一搭,又走回来。他回身走近松棚,四面一瞧,月光如水,树影在地,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沐天澜疑云陡起,未免怀着戒心。咻的掣出长剑,迈入松棚,细看桌上搁着的尺许见方的木匣,四面用绳勒着,顶上还有一个挽手。他把长剑向地上一插,一伸手解开匣上绳来,揭起匣盖。这一揭不要紧,几乎把他吓死!惊死!痛死!原来他一揭开匣盖,只见匣内周边尽是晶晶的盐粒,中间却埋着一个庞眉长须满面慈祥悱恻的面孔。这面孔是他从小到大深藏心目,而且朝夕思念的面孔,尤其是一对似睁似闭、布满鱼尾纹的双目,活似要朝他说话一般。 这一下,沐天澜神经上受的刺激,可以说是无法形容的,周身血脉似已停止,四肢瑟瑟直抖,已难支持身体,两目痛泪直挂下来,迷糊了四面境物,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半晌,猛地一声惊喊,“天呀!”立时俯伏在地,痛哭起来。 沐天澜哭了一阵,神智渐渐恢复,猛地惊悟。一跃而起,拔剑在手,向草屋内厉声喝道:“万恶贼妇,还敢装神装鬼! 快替我滚出来,剑下纳命!” 原来他想起刚才两个匪徒对话,一个贼妇得手以后要从这条路来,现在首级在此,贼妇当然也到此地。刚才亲眼目击的怪物,不是她是谁?但是为什么要做出这样诡秘举动?又生成那样的奇特恐怖的面孔?这时又把首级匣子搁在桌上,人却不知去向。这种种举动,实在无法推测。 他所意识到的,根据先时两个匪徒对话,还有一个名叫“女罗刹”的贼妇,也想利用自己父亲首级,取得猓猓一族信仰;来的不论是谁,当然不肯把首级随意弃掉。也许贼妇鬼鬼祟祟,故作玄虚,溜入屋内别有诡计,所以他向屋内连声怒喝,哪知屋内屋外都无动静。 沐天澜这时疑鬼疑怪的心理已经去掉,认定仇人隐藏近处。宝剑一横,便欲排搜几间草屋。他一迈步,忽听得远处一阵足音,几声呼叱,其声虽远,其音甚娇。 沐天澜愕然返身,侧耳细听,松林下起了一阵沙沙踏叶的马蹄声。急慌趋出松棚,向林内遥望。月光照处,只见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子,身后牵着一匹白马,缓缓向这面走来。 他以为来的定是鬼怪似的贼妇了,立时剑眉一挑,蓄势以待。 来人渐渐走近,却见她从容不迫的把那白马拴在一株树上,拴得和自己那匹马很近。一回头,似乎看见了自己,点了点头,行如流水的走了过来,路旁看到两具贼尸,又点点头,轻喊一声,“杀得好!” 一忽儿,走近沐天澜跟前,俏生生的立定身躯。一对秋水为神的妙目,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蓦地发出银铃般声音问道:“喂,你是谁?杀死那两个恶贼是你么?桌上匣子里的人头是你什么人,刚才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 这一连串问句,问得他瞠目直视,呆若木鸡。他满以为来人不出自己所料,哪知这人渐渐走近,渐渐的看出不对,等得这人迎着月光走到跟前,看清她的面貌,觉得所有世上形容女人美丽的词句,都适合于她的身上。 自己从小生长锦绣,见过美丽女子不少,同她一比,仿佛她是月亮,其余女子都是小星星。尤其是她这身出色的打扮,头上裹着拢发的青绢,齐眉勒住,后拖燕尾;绢帕中间,缀着一颗烨烨耀光的大珠。全身修短合度,穿着窄窄的密扣对襟青网夜行衣,纤纤柳腰,束着一条香色绣花汗巾。足下套着一对小剑靴,身后斜背着雌雄合股剑,左腰跨着一具镖囊,一件紫呢风氅却搭在左臂上,轻盈曼立,姿态欲仙。 沐天澜竟看呆了,暗想刚才碰着妖怪般的女人,此刻又突然来了这样一位女子,今天真奇怪,莫非我在做梦么?可是一切一切都在目前,绝非梦幻。他心里一阵颠倒,眼里一阵迷忽,竟把对面几句问话忽略过去,忘记回答了。 那女子玲珑剔透,低头一笑,娇嗔道:“你是哑子么,怎的不答人家的话?” 这一来,沐天澜大窘,口里哦哦了几声,偏又问道:“你问的什么?” 女子嗤的一笑,笑说道:“瞧你的……原来对牛弹琴,我不同你说了。”说罢,伸出白玉似的手指,向他身后松棚柱上一指。 沐天澜急忙返身,走近几步,朝棚柱上看时,只见柱上插着一支透骨子午钉。知道这种子午钉,任凭多大功夫也搪不住,一经中上,子不见午、午不见子,是江湖上一种最厉害的暗器。沐天澜一见这种暗器,顿时冒了一身冷汗,霍地回身,正色问道:“此钉何来?你指我看钉是什么意思?” 女子眼波流动,好象从眼内射出一道奇光,在他面前一扫而过,冷笑道:“刚才我用了两枚子午钉,救了一条不见情的性命,却凭空和那人结了仇,此刻我正在后悔呢!”说完,便扭动柳腰,伸手拔下透骨子午钉放入镖囊,一转身,向沐天澜瞟了一眼,似欲走开。 沐天澜闹得满腹狐疑,不由的低喊道:“请你慢走。”这一张嘴,声音却低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出来。奇怪,那女子却听出来了,微一停步,回眸一笑。沐天澜慌把手上长剑还入鞘内,向女子拱手道:“女英雄见教的话,事出非常,不易了解。究竟怎样一回事,务乞暂留贵步,赐示详情。” 女子转过身来,嗤的笑了一声,说道:“这样年纪轻轻,说话斯文一脉,江湖上还真少见。”这几句话,好象对他说,又象对她自己说。沐天澜却听得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见她朝向自己一招手,翩然走进松棚,伸手把桌上首级匣子向远处推了一推,指着对面叫他坐下来,沐天澜真还听话。 两人坐下以后,那女子对他说道:“我从庙儿山骑着马一路行来,走到这儿官道上,远远看到这儿火光晃了一晃便灭,不久又听得有人哭喊。一时好奇,跳下马来,把马拴在隐僻处所,悄悄窜进这片松林,绕到草屋侧面;纵上一株高大松树,借枝叶隐身,隐住身子向下看时,正瞧见你独个儿蹲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 我正想跳下树来,猛见一个披发怪物,在你身后不远处出现,肘后隐着耀光的兵刃,蹑着脚尖,一步步向你走近。 你却一点没有察觉。到了贴近松棚时,怪物举起兵刃,便要向你下手。我吃了一惊,距离又远,不忍见死不救,只好用我独门透骨子午钉代你挡她一下。但是我一面替你解危,一面也不愿同人结仇,只要把她惊走也就罢了。” “我这子午钉有毒无毒两种,镖袋里分里外层藏着。我用的是无毒的一种,发出去时,故意擦着她面颊钉在柱上。 怪物不料螂螳捕蝉,黄雀在后,一见我的暗器,却也识货,马上飞身退走。你却哭昏了心,连耳目都失灵了。我不放心,跟踪追出山坳,那怪物正在飞身上马,向我说了无数狠话,才飞一般逃走了。这样,我才把自己的马顺手牵了进来,向你仔细探询一下。”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3章 巧遇女罗刹 沐天澜默默的听了这番入情入理的话,不由他不感激人家救命之恩,暗暗喊声好险!想起刚才那怪贼妇装神装鬼,把父亲首级留在桌上,是故意试验我和沐家有无关系。定是看得我哭得这样痛心,才想暗地下手。但又想到眼前这位救命恩人,未免来得太巧了,又长得秀丽如仙,一点不带江湖匪野之气,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红粉英雄。今晚的事,真象做梦一般。 刚才那贼妇一副死人面孔,已经世上稀有,偏又来了个绝色无双的巾帼英雄,更是奇而又奇。假使今晚没有这位巾帼英雄暗中保护,我刚离师门便遭惨祸,不用说父仇难报,父首难回,连自己怎样死的都无人知晓。这样一想,猛地省悟,自己一个劲儿低着头沉思,把对面这位恩人可冷落了半天,连感激图报的话还没递过一句,未免显得太不合适了。 他一脸惶恐的抬起头来,恰巧对方梨涡微晕,孤犀微露,一对摄魂勾魄的秋波,正脉脉含情的注视着。和她一对眼光,心头乱跳,急慌立起身来,向她躬身施礼,诚惶诚恐的说道:“今晚蒙女英雄暗中救护,得免毒手。真叫我刻骨铭心,一辈子报答不尽……。”沐天澜话还未完,换了口气,便想趁此问她姓名来历。 那女子一面欠身,一面却象开玩笑似的笑说道:“是真的吗?怕是信口开河罢!” 沐天澜慌不及辩正道:“在救命恩人前,哪敢说谎?” 女子看了他一眼,低语道:“未必罢,迟迟疑疑琢磨了半天,为什么呢?其实萍水相逢,偶管闲事,江湖上算不了什么。现在事已过去,本来我还想问你几句话,此刻我也懒得顾问了。好,再见!我要先走一步了。”说罢,微微叹了口气,又死命盯了他一眼。倏的亭亭起立,向外便走。 沐天澜吃了一惊,暗想果然人家见怪了。惊慌失措之下,顾不得什么冒昧和嫌疑,一耸身,拦住去路,连连作揖,吃吃求告道:“请您宽恕在下,还求你暂留贵步,容我说明下情。” 那女子一听这话,顿时柳眉一展,妙目凝住,似嗔似喜的笑道:“你这人……真是!……一忽儿疑疑惑惑,一忽儿又急得这样。你有话快说罢!” 沐天澜不假思索,立时把自己身世、家中惨事,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以及杀死匪徒、巧得父首、悲痛失常各节,一五一十和盘托出。那女子听得并不十分惊诧,只眉尖深锁,神色凄惶,勉强点头道:“原来有这样的事,这就难怪了。足下非但是滇南大侠的门人,而且是一位贵公子,失敬,失敬。 早知如此,我真后悔不该放那怪物逃走了。”说罢,竟自柳腰轻折,向上面木匣跪了下去深深万福,嘴皮微动,似乎祝告一般,沐天澜慌不及一旁赔礼。 那女子行完了礼,迟疑了一阵,转身说道:“沐公子,你的事情我明白了,大约你心里急于想知道我的来历。无奈我现在处境,比你难得多,不到相当时期,实在不敢宣布我的姓名和过去。但是在你面前,我又不愿说谎。天啊!老天爷安排得这么巧,不早不晚,此时此地会碰着了你这样的一个人;偏偏又是你……。” 她说到此处截然停住,而且音带凄楚,眼含泪光;就地一跺小剑靴,竟从脸上迸落几颗珠泪来。沐天澜听得莫名其妙,最后几句零零落落的话,弦外之音,似解不解;偷眼看她,又正眉头深锁,愁肠宛转,好象有无穷幽怨一般。 两人目光相对,痴立半晌。闹得初出茅庐的沐天澜心头鹿撞,问又不敢问,走也不愿走。忽听得对面娇唤道:“沐公子,时光不早。你快把尊大人法体带好,我们走罢。” 沐天澜唯唯应是,慌不及回身进棚,向木匣跪下去叩了几个头,站起身来,猛觉身后还跪着一人,一回头,正是那女子。沐天澜也是天生情种,老往好处想,以为她多礼;一时忘其所以,急慌用手相扶,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那女子扶着他手臂盈盈起立,沐天澜觉得她手臂发凉,情不自禁的说道:“此地天气倏热倏凉,此时夜深多露,你把风氅披上罢。”她一听这话,嘴角露喜,流盼送情;立时展开臂上搭着的紫呢风麾披上身去。 沐天澜匆匆把首级匣子照旧用绳束好,背在身上;然后两人并肩走到拴马所在,解下缰绳,一齐登路。那女子一指林内两具贼尸,向他说道:“你且候一会儿。”一说完,一跃下马,飞身进林。似乎见她从怀内一掏,在两尸身上不知洒了一点什么东西,立时回身走来。 上马时,沐天澜道:“你用的是‘化骨丹’罢。听我师父说,这种东西配制甚难,用处却广,想不到你倒有这宝贝。” 那女子笑道:“我用的又是一种,叫做‘归元散’,将来我教你配制方法,其实你也用它不着。” 两人说着话,已走到官道上。沐天澜满脸惜别之色,几次想张嘴说话,结果却未说出口来。那女子早已察觉,一带缰绳,双马相并,微笑道:“现在离天亮还有相当时间,这条路上苗匪隐现无常。你大事在身,武功虽得真传,江湖上阅历一点没有,我真不放心。我也要回庙儿山去休息一下,顺水人情,送你一程罢。” 沐天澜嘴上未免客气几句,心里却暗暗喜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世上钟灵毓秀的人们,天生有出众的智慧、才具、姿采,往往顾影自怜,具有一种尊傲高贵的感想,把一般普通人看不入眼。偶然机会凑巧,碰着了同气相感的人,立时一见如故,如磁吸针,尤其是异性,一旦见着和平时心理上幻想虚构的对象,大致相同的人,自然而然一拍即合,固结难解。 然而世上月圆花好的时间最短,月缺花残的故事最多,才使世上平添了无穷的悲剧。沐天澜和那女子,却又是悲剧中的奇剧。 两人一路并马联骑,虽然不多说话,但是你看我一眼,我对你一笑,这一眼一笑中,已经交换了无数心曲,不必再用语言来表示。在这时他们一张嘴好象是多余的,只觉得茫茫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希望这条官道伸展到无限长,一生一世走不完才对心思。女的忘记了过去和未来,男的忘记了背上和鞍后两颗人头。 但是无情的路程,除非老钉在路上不动,既然迈步总须到达。这时两人已经来到庙儿山山脚,再进便是昆明省界。 那女子向前一看,略一沉思,忽地一俯身,越过沐天澜马头;手缰微勒,一催马腹,从山脚下一条小道上跑了过去。沐天澜也迷迷忽忽的跟在身后,走了一程,才省悟怎的不走官道?刚想动问,那女子已甩镫下马,向他一做手势,他只可照样跃下马来。 两人牵着马转入仄径,几个拐弯,来到一座小小的碉砦跟前。她随意捡了一粒石子,一扬手,卜哒一声,中在砦内一间楼阁上。半晌,楼阁内火光一亮,砦下粗竹编排的两扇栅门,伊哑的开了。 那女子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此处是我过路落脚之处,你放心跟我进去。你累了一天一宿也乏了,好在此地到省城不过半天路程,我知道你府上有事,但也不争这一些儿工夫。 你且进来喝口水,我有许多话和你说呢。”说罢,一伸手拉住沐天澜,带着牲口进了砦门。 进门时似乎有一个精壮苗汉立在暗处,一见女子立时俯下身去行礼,似乎对这女子非常敬畏。却见她全不理睬,只喝一声道:“快接过马去,好好儿喂点马料。鞍上东西,不准乱动。”吩咐之间,楼下门内钻出一个壮硕苗妇,手上擎着一支烛火,睡眼惺忪的立着门旁,侍候他们进楼。那女子当先引路,却反手拉着沐天澜登梯上楼。 楼上小小的两间房子,却布置得干干净净。两人一到楼上,那女子一翻身,便替他解开胸前绳钮,很仔细的解下背上首级木匣,恭恭敬敬的搁在外屋桌上。然后一阵风似的,拉着他推开侧面一扇门户,同入另一间屋内。 可笑这时沐天澜好象一切不由自主让她安排,仿佛她一颦一笑都潜蓄着一种支配自己的威力;不由人不乖乖的服从她,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何况她一举一动都在情理之中,即使自己急于赶路,也不忍违背她的种种好意。 沐天澜跟着她身后,一进这间侧室,眼前一亮。想不到这小小碉砦内,一所简陋的小楼,还布置着这一间华而不俗的精室。室内东西不多,却是锦裘角枕,文几绣墩,色色精巧。四壁糊着淡绿花绫,映着四支蝉翼绛纱,流苏四垂的明烛宫灯,几上燃着一炉篆香,袅如游丝,幽芬袭鼻,闻之心醉。沐天澜暗想,刚才说过这儿是她憩足之所,象她这样天仙化人,应该象自己家中的崇楼杰阁供她起居,这小室虽然差强人意,替她设想,还是委曲万分的。 那女子看他四面打量,若有所思,娇笑道:“这间屋子是我来往暂憩之所,你看如何?不致委曲你罢。” 沐天澜诧异道:“委屈了我,我看你才委屈呢!” 她急问道:“怎样才不委屈呢?” 沐天澜叹口气道:“我家中枉有许多华丽处所,却没有象你配住那种屋子的人。” 她听了这话,妙目一张,神光直注,一个身子仿佛摇摇欲跌。她伸手一扶,趁势偎在沐天澜怀内,呢声说道:“我明白你意思,只要你有这个心,我死也甘心……。”刚说到这儿,楼梯一响,两人霍地一分。一个苗妇进来,献上两杯香茗、一盘细点。那女子一挥手,苗妇便俯身退出,下楼去了。 那女子把沐天澜推坐在绣榻上,榻旁文几上摆上茗点;又把他背上宝剑解下捺在榻旁,然后自己撩开榻后软幔,走了进去。一阵——,再走出来,身上风麾、宝剑、镖囊、腰巾已统统解下,仅剩薄薄的一身玄绸夜行衣服。一歪身,贴着沐天澜身旁坐下,一面细谈,一面伸出白玉般手指,钳起盘内细点,不断的喂入他的口内。 沐天澜嗤的一笑,她问道:“你笑什么?” 他答道:“你真把我当作小孩子了。” 她问道:“你今年几岁,有太太没有?” 他摇摇头答道:“我才十九。” 她秋波一转,笑说道:“还不是一个小孩子,我比你略大几岁,你应该叫我声老姊姊……喂!我问你,你这样贵公子居然肯吃苦,到哀牢山去练武功,真是难得。凭我眼光观察,你确已得到少林的上乘功夫,可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还得多历多练,还得我老姊姊指点指点。” 这一句话,沐天澜有点不大愿意入耳;微微一笑,右手一伸握住她的左手,在手心里握了几握,软绵绵的柔若无骨,笑道:“这样细腻滑嫩的手,连我握着都不敢用力,居然能打透骨子午钉,已是不易;如要用这嫩手同人挥拳制敌,总觉玄虚。虽说练内家功夫的,能够练到‘练精化神,练神还虚’不着皮相的绝顶功候,世上不是没有,可得三四十年纯功,还须得天独厚。象你我这样年纪,你又是娇小玲珑的身体,在我面前还吹大气哩!” 她听得并不作声,眉梢一起,微微一笑,左手仍然让他握着,一侧身,右臂一起,搁在他的肩上,笑吟吟说道:“小孩子懂得什么,老姊姊得管教管教。” 一语未毕,沐天澜猛觉握住的手,渐渐有异,柔若无骨的嫩手,渐渐变成钢铁一般的坚硬,春笋一般的指头,渐渐变成五支钢条,而且一齐往外伸展,已有点把握不住。自己左肩头搁着一条玉臂,也突变为沉重异常的铁棍,越来越重。 换一个人,怕不骨折肩塌。 沐天澜暗地一惊,才知她果然身怀绝技。这样内家潜力,已经贴肉近身,倘然对方是个仇人,立时可以使自己重则致命,轻则残废。慌亦暗运内劲抵御。但是对方适可而止,并不使人难堪,可也没有收回功力,似乎要试一试他怎样破法?沐天澜肚里明白,这位考官出了难题。如果是插拳过掌,还可以闪展腾挪,用招术破解,现在可是并肩促膝,旖旎风光,无论如何也不能拳来脚去,大煞风景。 这其间沐天澜果然聪明极顶,大约也看透了对方弱点,突出奇兵,不管她内功如何精纯,只双臂一分,向前一扑,拦腰一抱。业已脸儿相偎、胸儿相贴。只听她嘤的一声惊叫,又娇颤着一声:“冤家……你……”双双便已跌入榻内。 次晨,红日射窗,那个健硕苗妇咬着牙、嘻着嘴,捧着盥漱之具和早餐盘盂之类,在室内室外踌躇了几次,便听到室内喁喁细语之声。(作者一支秃笔,急急变成峨嵋派的无形剑,钻了进去。) 只见沐天澜坐在榻旁绣墩上,那女子整个身子偎在他怀里,隐隐啜泣。 沐天澜轻怜蜜爱,百般的抚慰,说了无数在天比翼在地连理的誓言;又从贴身解下一块雕工极精血花密布的汉玉佩,替她系在身上。她也从身上掏出一个羊脂白玉的小瓶,上面配一颗祖母绿的瓶盖,有点象现代人玩的鼻烟壶,塞在他手内,说:“瓶内是宝贝的‘归元散’,盖下连着一个小勺,只要舀一点洒在尸身上,顷刻化成一摊黄水,用时可得当心!” 这一交换纪念物品,离别的情绪,却格外浓厚了。 女的抹着泪眼,又呜呜咽咽的说道:“你大事在身我当然没法留你,可是你要明白,我现在虽然浪迹江湖,在未遇你以前,还是一个黄花闺女,现在我这身子已属于你,你一走,我这颗心也跟着你走了。你要知道,一个非凡的女子,假使没有得到意中人以前,一颗心、一个身子没有归宿,也许做出万恶滔天的罪孽来,得到意中人怜爱以后,她定然后悔欲死。 万一她的滔天罪恶被意中人觉察,变爱为仇、兵刃相见,我相信她绝不怨恨,而且挺着胸脯,甘心死在意中人的剑下。这样的死法,在她认为殉情而死,比伏法而死好得多,我便是这样的人。喂,你信不信?” 她说完这番话,依然偎在沐天澜怀里,满脸凄楚之色,满眼乞怜之光。 沐天澜大吃一惊,紧紧抱住她的身子,问道:“你究竟是谁?难道象你这样的人,从前还做出万恶滔天的罪孽来吗?即使真个陷溺入江湖盗贼一流,人孰无过,过而能改,便是圣贤。你要明白,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妻子,只要我亲手报了父母不共戴天之仇以后,我们二人便是同命鸳鸯。” 语音未绝,怀中的她泪流满面;挣开怀抱,一跃而起,哀声呼道:“天啊……世上恶人多得数不清,也没有见到什么报应,惟独对我一个女子,报应得这样严酷!朝不遇,晚不见,偏在这时碰着了多情的要命冤家。死罢,教我怎样抛得下他,不死罢,教我怎样对得起他?” 说罢,面色惨变,小剑靴狠狠一跺,回身便奔绣榻,一伸手抽出沐天澜的辟邪剑,一面解开对襟密扣,露出凝脂堆玉的胸脯。一手倒提长剑,向沐天澜一递;一手反指自己酥胸,婉转娇啼道:“亲爱的丈夫,可怜的冤家!你狠狠的朝这儿刺罢,因为你妻子后悔做错了事,没有面目踏进你沐家的门。生不如死!死后如果还不解恨,把你妻子剁成肉泥,决不怨你狠心。横竖这身子属于你的。冤家!我再看你一眼,你快下手罢!” 事出非常,沐天澜几乎急疯了,因为话里话外,已有几分瞧料;但疑窦层层,还不敢十分断定。只急得剑眉直竖,俊目圆睁,厉声喝道:“你是谁?快说!”一声喝罢,接住宝剑一跃而起。哪知在这一跃而起当口,窗口嗤嗤……两支喂毒袖箭,已钉在他座后壁上。如果跃起得晚一步,怕不命丧袖箭之下。 两人正在恩仇生死,难解难分当口,耳目都已失灵,幸而突来两箭,不觉魂灵归窍,精神一振。却听得窗外一个女子口音,大骂道:“好一对恋奸无耻的狗男女,快替我滚出来领死!” 沐天澜大怒,便欲提剑跃出,却被她拉住,低低说道:“快去保护老大人首级要紧,当心暗器。”说了这句,急急扣好胸襟,跃入榻后幔内。一把抓起自己双股剑,束上腰巾,挂上镖囊,一个箭步,窜到外间。一看沐天澜人已不在,首级匣子也不见了。慌一耸身,跃出窗外;再一跃,飞上砦顶。 立时看到相近林内空地上,沐天澜和一个蒙面女子性命相搏。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4章 英雌黑里俏 原来沐天澜惊急之下,提剑跃出外屋,一看桌上首级匣子尚未抢去,慌忙背在身上。正在背身紧系胸前绊钮当口,嗤的一支袖箭,又从窗外袭到背后。巧不过,托的一声,正钉在背后首级匣子的木板上,这木匣子又救了沐天澜的性命。 沐天澜一塌身,“犀牛望月”,猛见窗口一张披发可怕的死人面孔,一晃便隐。虽然一瞥,已看清楚是昨夜月下所见的怪物。此刻在日光下看去,更是难看得出奇。沐天澜一声怒喝:“贼妇还想行凶,立时叫你难逃公道!”身形一起,窜出窗外一看,敌人好快的身法,刹时不见了踪影。 沐天澜脚一点,已到碉砦上,身刚一落,砦下土坡后面嗤的又射上一支喂毒袖箭,向胸口袭到。这次已留了神,箭上有毒不敢接手,趁下落之势,一矮身举剑一挥。辟邪剑真是利器,克叮一声,把那支纯钢袖箭拦腰截断,掉下砦去。更不停留,飞鸟一般扑向土坡,坡上一垫脚,唰的又纵出七八尺远,落在一丛矮树后面,横剑四面一探。那怪贼妇在左面林内一片空地上现身,倚立如鬼,煞是怕人。 沐天澜一个箭步,窜入林内,剑锋一指,喝道:“贼妇通名。” 那怪贼妇先不答话,伸手向自己脸上从下往上一抹。真奇怪,一张可怕的死人面孔,立时变了样,连头上披着的几缕长发也不见了。沐天澜倒被她吓了一跳。急定睛看时,原来她起先绷着人皮面具,一露出本来面目,却是个面色微黑的鹅蛋脸,五官秀媚,依然有几分姿采。尤其是闪闪发光的一对丹凤眼,颇具煞气。 她去掉面具以后,又解下外面玄色风麾,露出一身玄色紧身短装打扮,挎着一具皮囊,头上包着青绢,脚套软皮小剑靴,身材也颇苗条。而且从容不迫的藏好面具,随手把风麾一卷搭向树枝上,一转身,从背上拔出银光闪闪的一对鸳鸯钩。这种兵刃是从古代吴钩剑脱化出来,形如长剑,不过剑锋微弯,略似钩形,也是峨嵋独门兵刃,江湖上使这种钩的真还少见。 沐天澜明白能使这种兵刃的,必有厉害招数,又见她挎着皮囊,袖箭以外必定还有歹毒暗器。自己一袋金钱镖却未带在身边,尚挂在马鞍上,因为自己老师素不主用暗器,功夫一到,任何东西都可借作暗器。自己的金钱镖,还是小时跟着瞽目阎罗学的;虽已练得出神入化,却只备而不用。此刻大敌当前,自己除一剑之外,别无利器,未免吃亏一点,但自问未必便走下风。 忽听得对面黑里俏的贼妇娇喝道:“拚命不必忙,有话得先说明。现在我明白你是老沐的宝贝儿子沐天澜,怪不得昨夜哭得那样痛心!明人不做暗事,我便是阿迷碧风寨土司普明胜的夫人,你也应该知道我黑牡丹的厉害。你家中枉养着许多家将,我黑牡丹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不但取你父亲的人头,宛如探囊取物,便是杀死全家老小,又有何难?不过怨有头,债有主!我报的是当年我翁姑太狮普辂和九子鬼母的血仇。不料老娘一念仁慈,反弄得惹火烧身,更不料那贱人和你混在一起……。” 这时沐天澜明白对面贼妇黑牡丹便是杀父仇人,立时怒火万丈,目眦欲裂,再也忍耐不住,一跺脚,窜上前去,一招“长虹贯日”疾逾电闪,刺到敌人胸前。 却见黑牡丹不慌不忙,喝一声:“好小子,你敢踏中宫?” 就在这喝声中,身形一错,右手鸳鸯钩一领剑诀,左钩当胸一立,一上步,竟自欺到身前。却不递招,睁着闪电似的凤目,射出一道奇光,钉住了沐天澜面上,嘴上还没闲着:“小子,且慢找死,我得问问你。我丈夫普明胜是你杀的,还是那贱人杀的?你和那贱人是从前结识的,还是昨夜才结识的,你说……。” 沐天澜真不防她有这一手,那敢逼到跟前面对面说话?一阵阵粉香脂香,往面上直冲,因为欺得太近,手上长剑竟被她封住,有点施展不开。心里气极,瞪眼喝道:“贱淫妇! 你丈夫是我杀的。我杀的是为父报仇,为民除害的恶强盗。 你待怎样?”在喝骂当口,足跟一垫劲,人已倒纵出去七八尺远。 黑牡丹鸳鸯钩向他一指,恨着声说道:“这还有什么说的?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小子拿命来!”语音未绝,钩影纵横,带着风声卷将过来。 沐天澜这时神凝势定展开师门心法,把手上辟邪剑使得剑影如山,呼呼带风,和黑牡丹鸳鸯双钩战得难解难分。这一次交战,沐天澜却沾了辟邪剑的光,黑牡丹也是大行家,自己鸳鸯钩虽然力沉势猛,却不敢硬搪硬接,怕损伤了自己珍如性命的双钩。而且也觉得沐天澜名师传授,毕竟不凡,自己帮手,尚未到来,稍一俄延,那贱人赶来,以一敌二便要吃亏。没法子,狠一狠心:先送这小子回姥姥家去,教那贱人白欢喜一场。 她心里一转,手上立时变了招数,猛使一招“螳螂献爪”,待对方撤剑还招,倏变为“白鹤亮翅”;同时向后一纵,一退丈许,双钩一合,腾出右手。正拟施展独门暗器,忽听得一声娇喊:“飞蝗镖何足为奇,你还比得了当年九子鬼母吗?” 音到人到,从林外宛如飞进一只玄鹤,一落地,俏生生地立在沐天澜身旁,手上已分拿着澄如秋水的双股雌雄剑。 沐天澜一看,她赶来相助,心上立时觉得一阵轻松。倒不是惧怕黑牡丹,仗她壮胆,完全是刚才楼上她哀怨啼号惨景,自己疑心她是杀父仇人,后悔求死。现在黑牡丹当面承认,疑心尽去,得此娇妻尚复何求?所以心里感着轻松了。 在他感觉轻松当口,黑牡丹黑脸泛紫,目含凶光,指着沐天澜冷笑道:“看你们恩爱得蜜里倒油,你这小子的魔力真不小。混小子,且慢得意,你这凶女罗刹,只要一沾沐家的姓,一进沐家的门,凡九子鬼母部下的人,不论是谁都要把她恨如切骨,制她死命。让她通天的本领,也难逃公道!再说,你父亲确是我杀死的,你父亲门外两个丫头,也是我赏她们两支毒箭弄死的。不错,这都是我的事,我黑牡丹敢作敢为,谁也不怕。可是取你父亲项上人头的主意,可是由你们这位心上人敲的开场锣。 她本是你们汉人,你们汉人诡计多端,哪肯为我们报仇?无非藉此笼络人心,称王道寡罢了。假使我迟到你们家中-步,你们这位女罗刹也下手了。便是昨夜她潜藏松林,无非想夺我手上人头。大约看见了你这活宝,立时猪油蒙了心,失神落魄起来,连对我多年的姊妹们,也忍心下辣手了。 人心可怕呀!变也变得太快呀!” 黑牡丹巧舌如簧,滔滔不绝的一顿臭骂。女罗刹不动神色,两眼盯住罗牡丹一只抚着镖袋的手。可是沐天澜便不然了,只听得心乱如麻、六神无主;恨不得立时赶过去,将黑牡丹刺个透心凉。嘴里刚骂出一声“万恶贼妇!”便听得女罗刹悄悄吩咐道:“快沉住气,这是她的诡计。当心她的手,她的暗器。” 一语未毕,对面黑牡丹哈哈一声怪笑。笑声未绝,骂声又发:“小子,你瞧怎样?你们这位意中人,被我骂得心服口服了罢。喂,混小子!你这条小命迟早会送在这狐狸精手上,你明白不明白?”便在这一声“喂”的几句话里,黑牡丹右手假装一指,已经发出两支喂毒纯钢袖箭,分向二人心窝袭来。 沐天澜还料不到话里夹箭,幸亏女罗刹神已专注,只喝一声:“你快退后!”单剑呼的一抡,当前两支袖箭一齐击落。 哪知道黑牡丹先发两箭,原是个虚幌子,跟着便从腰口皮袋里摸出两支飞蝗镖,向前一甩。真奇怪,这种飞镖并不是走直线,走的却是弧形。两支镖分左右两面飞来,银光闪闪,其声呜呜竟象活的一般。 这面女罗刹低声急喊道:“她一筒袖箭已经发完。急不如快,往前进攻,使她缓不过手来,我自有法制她。”沐天澜真也听话,大吼一声,施展绝顶轻功,“一鹤冲霄”,斜飞上去一丈五六,半空里腰里一叠劲,两臂一合,劲贯剑锋,展开越女剑最厉害的招术“玉女投梭”,疾如流星,直向黑牡丹当头刺到。 黑牡丹真还看不出他有这样上乘功夫,未免吃了一惊;再想发飞蝗镖,已经来不及。只好双钩一分,一个滑步,往后远退。哪知沐天澜誓报父仇,人如疯虎。身方落地,倏的又腾身而起,挟着猛厉无匹之势,剑光如飘花舞雪,又复刺到身前。 黑牡丹大怒,双足一点,一个“野鹤投林”拔起六七尺高,竟向沐天澜头上飞越而过,已落在一丈开外。黑牡丹身方落地,唰的一剑从斜刺里截来。一看是女罗刹,气得咬牙大骂! 原来女罗刹对付这两枚飞蝗镖,原用不了多大功夫,早已用剑击落,收入镖囊。这时赶来加入战团,却用双剑逼住双钩,喝道;“今天我看在昔日情份,不为己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各有天良,回头是岸。你自己慢慢去想罢!”说罢,撤剑后退。 黑牡丹一声冷笑,一点足窜到林边,拿起搭在枝上的风麾,指着两人骂道:“早晚叫你们识得老娘厉害!”刹时隐入林中不见。片时又听到蹄声得得,才知她真个逃走了。 黑牡丹逃入林内当口,沐天澜还想赶去,女罗刹把他拉住,说道:“报仇不在一时,刚才你背着老大人和人交手,你知我心里怎样不安?我又想起你家中多少人盼望你回去,我现在也有许多要紧事和你商量。刚才我只想一死,才对得住你;不料被黑牡丹一搅,又加上一顿大骂。我此刻想起你身上许多事来,便是你要杀死我,我也不让你杀死了。” 沐天澜一手提剑,一手挽着女罗刹玉臂,叹口气道:“你的心事,现在我都明白了。想起来,我们两人都该死,都该死在我父亲首级面前。但是这样的死,于我父亲有益吗?于你我本身有益吗?无非落得个自己惭愧,仇人窃笑,世人唾骂罢了。我们应该留着这有用之身,想法赎我们该死的罪孽。 到了我们自问无愧,应当可死之日,我们再双双携手作同命鸳鸯。你以为我这话对不对?” 女罗刹凄然说道:“我刚才也有点觉悟,不过没有象你这样透彻。好,我们准定这是做去,做一步是一步。真要使我走不过去的时候,再死不迟。现在未来的事,且不去说他,眼前便有为难的事,应该立刻解决才好。” 沐天澜道:“我也有事和你商量,走,先回楼去再说。” 两人又回进碉砦,却见那个精壮苗汉被人捆绑在地,慌替他解开,幸而人未受伤。那个苗妇也躲在屋角颤抖,再察看马匹,系在鞍后的普明胜人头却不见了。想是黑牡丹进砦时先行偷去的。两人到了楼上,仍把首级匣子供在外屋。 到了内室,女罗刹把插在壁上两支袖箭拔下,向他笑道:“这种袖箭一筒只可装六支,这儿两支,你背上木匣中了一支,被你用剑斩断一支,连林内发出两支,一共发出六支;所以刚才我放心叫你上前,便是这个道理。可是黑牡丹死党飞天狐吾必魁能够左右齐发,两袖都装箭筒。万一遇上,可得当心! 还有你一身武功,若论师门传授,你确在黑牡丹之上,无奈你初涉江湖,应变不足。即如刚才我因结束身上,迟了一步;待我跃上碉砦,远远瞧见你不知怎样一疏忽,黑牡丹竟欺到你身前。你的宝剑,竟被她封出外门,把我吓得要死! 幸而那淫妇起了脏心,忘了夫仇,你才得缓开手脚。因为这样,我才格外担心。 现在贼党们对你我二人,怨仇深结,随处得留神。你说得好,我们是同命鸳鸯!你的命在,才有我的命在,何况你现在有大事在身,杀尽恶徒,也抵不了你一条命,所以我决计一步不能离开你。但是我们名份未定,我这女罗刹的匪号以往混迹贼党的罪名,怎能进你沐家的门?天啊!真要把我急死愁死了。”说罢,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沐天澜跺着脚道:“你一哭,我心里越乱。不用说你不放心我,我如果一天不见你,我也得愁死想死。我们都有罪,我一人回去,也得带罪进门。走!我们一同回家。我哥哥听我的话,我想总有安置你的法子。此后二人要合力报仇赎罪,而且我沐府也得仗你保护内宅。你知道,我现在只有哥嫂,没有父母;其余家将们那就不必管了。”说罢,便催女罗刹一同起身。 她明白两人已成一体,只许合不许分,没有法子走第二条路,再一想:我刚才情愿死在他面前,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两人计议停当,立时心安理得,扫除了满腹的愁云惨雾。一看日影,时已近午,索性在此用了午餐,然后结束行装,备好马匹;沐天澜背着首级木匣在先,女罗刹紧护于后,从庙儿山向昆明进发。 一路纵辔疾驰,到了入夜起更时分,已进省城。女罗刹纵横江湖艺高胆大,从来不晓得心惊胆寒,也不懂得含羞带愧;不料今晚跟着沐天澜一进城门,立时手足冰冷,心口嘣嘣乱跳。 她暗想:我们一夜之间成为夫妇,如照世俗礼节讲起来,我们一世也抬不起头。何况他是堂堂贵公子,又是热孝在身。 虽然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明白;可是我们这样恩爱情形,谁也看得出来。即使一时半时可以蒙人耳目,终久要露出马脚。再说我们年轻轻的孤男寡女,一路行来并不觉得难为情。只是一忽儿进了沐府,公侯府第排场是大的,人口是多的,我们这样进门,只要每人看我一眼,我就得羞死臊死!暗地里刺我一刀或者打我一镖,我都有法破它;这许多人的眼光,我实在没法搪。 她越想越怕,好象怕读书的小孩子被父母迫着上学去,脚上好象拖着几十斤的铅,一步懒似一步。说也奇怪,象女罗刹这样海阔天空、放荡不羁的女子,一落到爱情的“情”字中,便被世俗礼法织成的巨网,逼得透不过气来了。 古人造字,据说字字都有来历,都有讲究;独有这“情” 字,似乎欠通。两情相投,一颗心没有不烧得滚热通红,应该心旁加赤才对。讲爱情的人们,铁青了面皮尚且不可,如果铁青了心,那还要得么? 有人说,自有男女便有爱情;有了爱情,便发生了无量数稀奇古怪的悲剧。一生最有用的时间,也就是扮演悲剧的时间,谁也逃不过。便是没有舞台演出,也得串出野台戏。 串戏时代,总是青年时代居多;所以心旁加青,明明说是青年的心。又有人说,大约造字的古人阅历有得;或者看遍了悲剧的酸甜苦辣,结果只剩下一股酸气。于是恍然大悟,造成了心旁加青的情字。青是酸的象征呀!这是笑话,不提。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5章 夜擒红孩儿 沐天澜载美而归,理应欢天喜地,无奈背上的人头,老在他心里作怪,老是怀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观念。女罗刹忐忑不宁的心情,他也一样意识得到。不过此时他是主体,他明白自己家中的环境。进城门时,在马上打好了应付环境的计划草案,走到沐公府相近处所,马头一转不进辕门,特地从僻道绕到自己府后花园围墙外面。两人一纵下马,一听府内正打二更,墙外悄无人影。两人嘁嘁低语了一阵,便把沐天澜的计划草案通过了。先把两匹马拴在相近树上,然后一齐飞身进墙。 沐天澜并不惊动家人,带着女罗刹在自己府中展开轻身绝技,一路窜房越脊,直奔内室。一忽儿到了内宅正院。两人正要纵下房去,猛听得对面廊顶上喀喀几声,一排匣弩向二人射来;慌一伏身,向暗坡一滚,躲过一排匣弩。沐天澜一挺身喝道:“自己人,休得乱放!” 喝声未绝,唰的一条黑影,从下面窜上檐口。一定身,高声喝道:“金翅鹏在此,来人通名受死!”沐天澜一耸身,到了金翅鹏身前,低喝道:“噤声,是我,金参将,我回来了。” 金翅鹏吃了一惊,定睛一看,虽然多年不见,身形挺拔,依稀还认得出来,慌不及躬身施礼,口中说道:“职弁冒昧,不知二公子驾到,望乞恕罪。公子怎的从屋上进来?” 沐天澜道:“说来话长,见过我家兄再行奉告。” 金翅鹏一看公子身后,还立着一个身披紫麾、头包青绢的异样女子,心里想问又不敢问。沐天澜似已察觉。身形一闪,正色道:“这位女英雄罗家姑娘,是我救命恩人。我一路赶来,幸亏这位姑娘暗中救护,否则已遭凶徒毒手了。” 金翅鹏唯唯之间,立向女罗刹拱手行礼。女罗刹微一欠身默不出声。这当口沐天澜做派十足,躬身说道:“姑娘,恕我无礼,先引导了。”说毕,一跃下屋。 女罗刹看了金翅鹏一眼,低声说:“将军请。”金翅鹏连说不敢。女罗刹一看屋下许多人,把沐天澜捧凤凰似的捧了进去,齐喊:“二公子回来了!”顿时心里直跳,把风麾一提,一飘身,硬着头皮也纵下去了。 金翅鹏在屋上呆了一呆,暗想:“这女子轻功已到炉火纯青地步。真怪道,哪里跑出这位罗姑娘来?” 待金翅鹏跳下屋来,前面沐公爷停灵之所,已是哭声震天。他走上玉石台阶,恰好独角龙王龙土司大步从密室赶出来,大声说道:“听说二公子暗地从屋上进来,其中必定有事。你已见着二公子吗?” 金翅鹏点点头道:“刚才伏弩连响,我以为有匪人,上屋勘查。不意二公子到来,还同来了一位女英雄。据公子说,半途遇险,亏那女子救护出险。匆匆一说,未知其详。据我猜想,九子鬼母余党害了老公爷不算,定然还要斩草除根,二公子英气勃勃,当然要手刃父仇。以后的事正未可料呢!” 龙土司和金翅鹏知道二公子刚回来,自然有一番悲痛,兄弟亲眷们见面,更必另有一番体己话说。此时不便参与,两人便回转憩息之所。待了不少工夫,忽见一个家将进来禀报:“奉公子二公子命,请龙将军、金参将叙话。”两人跟着家将穿廊过厦,走入灵堂。沐二公子已经全身披麻带孝,当先抢过来,喊了一声:“龙叔!”便匍匐稽首起来。 龙土司慌一把抱起,向沐天澜仔细瞧了瞧,哭道:“可怜我佛爷似的老公爷竟这样归天,龙某死不瞑目。二公子你从小英雄出众,这些年深山练艺定是不凡,斩仇诛寇的千斤重担,要落在你二公子身上了。龙某身受尊府厚恩,金驼寨自龙某以下不论是谁,只要你一句话,立时拔刀向前替你卖命。”说罢,跺脚大哭。 他这一哭闹,别人只可陪他垂泪。等他抹泪止哭,才看清大公子沐天波也在,后面身旁还亭亭玉立了一位全身素的绝色女子。 金翅鹏却认出便是那位罗家姑娘,不过她居然一到便换孝服,难道是沐府的近亲么?他哪知道沐天澜手段不凡,一进内院便把女罗刹交与嫂子,引入别室招待,自己拉着哥哥沐天波直奔灵堂,解下人头木匣,供在灵桌上,然后哭倒于地。 他哥哥起初看到他弟弟和一女子从屋上下来,已是诧异;此刻见到灵桌上木匣更是惊奇,慌劝住痛哭,同到密室一问,沐天澜删去自己一段旖旎风光和碍于出口的事,删繁摘要据实说明经过;便觉词正义严,无懈可击。而且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屡次受险,没有她非但得不到父亲人头,连性命也难保全;将来保护府第,杀贼戮仇,全仗她同心合力,务恳哥嫂另眼相待。又把她“女罗刹”匪号和从小寄迹匪窟情形,故意从话里略一带露,免得日后分说不清。 沐天波对于这位兄弟从小便爱护异常,自己虽然以长子地位承袭公爵,却有自知之明;将来要光大门楣、克继勋业,非得这位文武兼资的弟弟出力赞助不可。虽然察觉有点突兀,可是父亲首级去而复回,已是万幸;将来报仇杀贼,自己一筹莫展,更非这位兄弟不可。哪还敢寻根究底? 兄弟两人正在密密细谈,沐天澜的嫂嫂已引着女罗刹姗姗而来,而且外面已罩上一身素服,益显得淡雅欲仙,丰姿绝世。经这位嫂嫂从中引见,居然娇声喊着“大哥”,向沐天波敛衽致敬。 天波慌不及回身还礼,而且深深致谢救护兄弟之德。他妻子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位罗家妹子说是路上我们兄弟嘱咐过,老大人归天,上上下下都得带孝;我家兄弟既然有话,我便不好十分拦阻了。”这一句话,已经露骨,她却文章做得过火,又向沐天澜道:“兄弟,你不怕委屈罗家姑娘吗?” 沐天澜感觉有点难以回答,女罗刹含笑道:“嫂子,小女子理当如此,您不必见外了。” 沐天波看了他兄弟一眼,有点料到了。暗想“女罗刹”这名号,从前似乎听人说过,名头绝对不小,不想进了我家,剪头去尾,变成罗家姑娘了。肚内暗笑,可不敢露在面上。 忽听罗姑娘向沐天澜道:“你怎的还闲着?快和大哥大嫂商量商量,得把老大人首级缝上才好装殓呀!”这一句话便把这位大哥臊得面上一红。 沐天澜不假思索的说道:“这事还不能假手外人。大嫂,你成么?” 这位大嫂吓得几乎喊出“妈”来。心想我的好兄弟,我不敢得罪你罗家姑娘呀!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说出“怕”字来。一阵沉默,女罗刹面色一整,闪电似的眼光向三位一扫,说道:“大哥,大嫂!不要紧,我来代劳可以么?” 这一句话,仿佛救了大嫂一命;但是后面加了“可以么” 三个字,却有斤量。这位姑娘初来乍到,表面上还是外人,做哥嫂的怎能答说“可以可以”?如说“不敢不敢”,谁能这样自告奋勇呢? 其实,剔透玲珑的女罗刹自告奋勇是利用机会,加上“可以么”是自占身分,何况这种事,在杀人不眨眼的女罗刹看来,真是稀松平常,小事一桩。 沐天澜看兄嫂一愣一僵,立刻站起身来,拱手道:“罗姐,小弟和兄嫂感激不尽。”这一兄一嫂也只可趁坡就下,百般致谢。 女罗刹却溜了沐天澜一眼,娇嗔道:“急不如快,你就替我找针线去罢!” 那位嫂子精神一振,连说:“我去我去。” 这时沐天波冷眼偷看女罗刹和自己兄弟的神色语气,一发有些瞧料了。一抖机伶,慌说:“我到灵堂去叫他们回避才好。”便借词出去了。他一出户,沐天澜低声道:“今晚五更以后父亲大殓,我和哥嫂们却没法安睡。你太辛苦了,回头事完,你到嫂子房里休息去罢!” 女罗刹摇头道:“不,你真糊涂,我怎能一人去睡?你也太大意,贴身宝剑都解下了,老大人首级虽然被我们请回来,黑牡丹未必死心,而且鬼计多端,真得防着她一点。你到灵堂上去罢,我去缝头,你也得帮点忙呀!”沐天澜唯命是从,拔脚便走。 沐天澜刚走,那位大嫂领着两个婢女拿着针线之类,从后户进来。女罗刹和大嫂到了灵堂,果然肃静,只有他们兄弟二人。起先女罗刹从屋上下来时,并未同沐天澜进来,此刻她在灵堂盈盈下拜,暗暗祝告一番,然后由沐天澜捧头进帏,女罗刹便进行她缝头工作了。真亏了她,而且片时告成,侍婢端来金盆,洗净了手。 大公子沐天波提起龙土司、金翅鹏在此,沐天澜便向女罗刹说明龙土司和沐家渊源同金翅鹏来历;劝她一同相见,将来有事也便当一点。于是召进家将,命人去请龙、金二位,沐天波的妻子却回避入内去了。 孝子在灵帏前原应席地而坐,龙土司、金翅鹏便命人添了草荐,陪他兄弟们席地坐谈,女罗刹也放了个矮墩,坐在一边。家将们送上茶点烟品,让大家点饥。沐天澜便对龙、金二人草草说明一路经过,和女罗刹随行救护,得头缝头情形。 龙,金二人这才明白凶手是女匪黑牡丹,大家正在商量日后擒匪复仇之策。女罗刹坐得稍远,面孔朝外,又因坐得低,可以仰面望到对面厅脊。她这时手上正在细品香茗,偶一抬头,似有所见。倏的起身走入灵帏,低声唤道:“匪人在厅上现身,匣弩怎无动静?” 沐天澜已把辟邪剑搁在身旁,金钱镖也暗藏身边,一听有警,提剑起立。 帏内女罗刹急唤道:“澜弟莫动,保护灵堂要紧。请金参将从后院上屋,指挥箭手监视匪人;龙将军在屋下指挥家将们围护内宅,都要不动声色暗暗行事才好。”说罢,灵帏微晃,女罗刹已脱去孝衣,露出全身本来面目。仍然背负双剑,腰挎镖囊,青绢约发,绣巾束腰。疾似飘风,人已窜到堂口暗处;蔽着身形,从前廊窗口雕花窟窿内,向外查察。 前厅屋脊上,寂无人影。她回头一看,大公子、龙土司、金翅鹏均已不见,想是分头指挥去了。沐天澜果然听话,已伏身帏后专任保护灵帏。前后院步声隐隐,家将们已听令设卡扼守了。布置已妥,贼人居然未露形迹。 片时,金翅鹏手挽双鞭在屋上一路排搜,从后院到前厅巡查了一遍,唰的纵下屋来,掩入灵堂。沐天澜急问情形,金翅鹏道:“果有贼人。我从后院上屋,隐在暗处四面探看;远远便瞧见一个瘦小身形,从花园围墙上一路飞驰,直向内院奔来。似乎道路非常熟溜,而且知道屋上有暗桩防守一般。快近内院时,急向屋下一扑,即时不见。我赶了过去,仔细搜查,直到前厅仍无踪影。” 正说着,猛听得前廊黑暗处一声娇叱道:“贼子,还不滚下来受死。”立时听得前廊雕梁上,“啊哟”一声,同时叭哒一声闷响,一个人影掉下地来。金翅鹏大惊,一个箭步窜出堂外,便把掉下来的贼人一脚踏住。正想把贼人倒剪二臂,捆了起来,忽又听得暗处有人娇笑道:“这人被我子午钉打中穴道,让他逃也走不了的,当心另外贼人暗算。” 一语未毕,蓦地听得廊外哈哈一声怪笑,接着高声骂道:“好厉害的贱丫头,吃里扒外,忘本恋奸。我飞天狐早晚取沐二小子项上人头,叫你守活寡。你们有胆量的,敢到滇南和你家太爷一决雌雄吗?现在太爷失陪了。” 骂声未绝,金翅鹏刚欲起身迎敌,飕的一道白影,一道黑影,先后从身旁掠过。原来沐天澜、女罗刹都已窜出灵堂,飞身下阶。金翅鹏一看灵堂无人,这个贼人也应看守,只好不出去了。 沐天澜首先跃下堂阶,身方立定,院中假山背后,一株高出屋檐的梧桐上,哧哧两支袖箭同时向身前袭到。慌一塌身,撩起孝服,贴着地皮纵了开去;两支袖箭挟着尖风,已从他头顶上擦过,却被后面跟踪飞出的女罗刹用剑劈落。 两箭方落,梧桐树上暗器连发,飕飕飕接二连三的袖箭,分向两人要害猛袭。箭带风音,疾逾流星。沐天澜施展幼年纯功,握着满把金钱镖,两手并发,用内劲一枚接一枚的从侧面发出。空中叮当乱响,竟把飞来袖箭大半击落于地,未被击落的,两人也用轻巧身法避开。贼人竟难得手,倏时箭停音寂。 沐天澜大喝道:“匪徒,伎俩止此,还不下来纳命!” 女罗刹笑道:“飞天狐闹得个虎头蛇尾,早已逃走了。现在我们看护灵堂要紧,不必追赶。迟早我们和这般亡命,总要弄个了断的。” 两人携剑进堂,金翅鹏已把晕死贼人移向明处,呆呆的对着贼人面孔细瞧,面带惊疑之色。沐天澜走近一看,惊叫了一声:“噫,怎的是他,怎的和贼党在一处?” 女罗刹一瞧贼人,不过十七八岁,身材矮小,一身紧束的夜行衣,腰里却围着缅刀;面貌也长得白面朱唇,剑眉星目,只是满脸透着险狠刁滑之色,面目甚生。暗想黑牡丹飞天狐身边,没有见过此人呀?一问所以,才知此人是沐天澜小时候的师兄弟,教师瞽目阎罗左鉴秋的儿子,名叫左昆,浑名“红孩儿”。 左鉴秋死后,老沐公爷感念左鉴秋舍命卫府之恩,把他养在府中,练武习文。不料他在沐天澜进山从师以后,渐渐不安分起来,倚仗沐府势力,在外引朋结党,无所不为。有一年,乘醉竟敢奸毙府中侍女。自知不容人口,竟又盗窃许多珍宝逃出府门,一去不回。 沐天澜想起从前左老师恩谊,时时心里难受,万想不到左昆今夜会和飞天狐偷进府中。想起飞天狐与左老师也是固结不解的仇人,左昆怎会和他在一起,更令人难过万分了。 金翅鹏原也认识,也看得莫名其妙。 这时独角龙王龙土司倒提厚背金环大砍刀,率领几名家将也从前面进来,一问贼人飞天狐已逃,拿住的却是左鉴秋儿子左昆。立时虎眼圆睁,大骂道:“丧尽天良的小子,留他何用?”大步赶过来,举刀就剁。 沐天澜慌上前拦住,叹口气道:“宁可他不义,不可我不仁。”又转身问女罗刹道:“这人还有救么?” 女罗刹道:“我存心擒活口逼问口供,非但没有用喂毒的子午钉,也没有朝要害下手,下手时且留了分寸,他不过中了穴道,晕厥一时罢了。你只起下钉来,敷点金疮药,替他包扎一下,再在左右风门穴上拍他一掌,便活动如常了。” 沐天澜照言施为,果然左昆醒转,慢慢的从地上挣扎着立了起来。一看四面立着的人,除那个绝色女子外,都认得。 尤其他的师兄沐天澜一对俊目,直注不瞬,使得他天良偶现,彻耳通红,恨不得钻下地去。伤处一疼,又复面露凶光,傲然说道:“师兄,现在你是大侠的门徒,你就用你的剑把我刺死便了,何必这样羞辱我?” 沐天澜正色道:“胡说!谁羞辱你?谁能刺死你?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腰中缅刀,先师在世时怎样得来的?你说!” 左昆诧异道:“你问这些干么,谁不知道这缅刀从飞天狐手中夺来的。” 沐天澜冷笑道:“既然你还记得,你为什么和飞天狐一同到此,暗伏房顶,你想把我们怎样?” 一语未毕,左昆叫起撞天屈来,大声叫道:“师兄,你休得含血喷人!我果然无颜见你,也不致投入苗匪和你们作对。 我现在万不得已,打听得你刚回来,才从后园偷偷的进来,想和你说几句话。不料伏在雕梁上,见你们都藏了起来,好象发生事,我一时不敢下来。正在心里起疑,便中了你们暗器。心里一阵迷糊,便不知人事了。哪里来的飞天狐?几曾见我和苗匪在一起?这不是没有影儿的事。” 沐天澜察言观色,明白话不虚假。大约他自己有事,巧不过和飞天狐同时从前后掩了进来,便说道:“你既然想和我说话,事无不可对人言,你就对我直说罢!” 左昆看了众人一眼,面孔一红,嗫嚅着说道:“我自己知道一时糊涂,做了对不起你们的事,也没有脸再见你,才不别而行。这些年流落在江湖上吃尽苦楚,却也交结了几个明师益友,得到了一点真实功夫。这几天路经此地,要到长江下游访几位朋友,偶然听到老公爷受害归天,我心里不安,自己知道府上的人看我不起,只好晚上暗进来偷偷的拜一拜,算尽了我的心。一进府内又听得你已回来,才想起从小在一起,或者和你还可说几句话再走,不料真把我当作匪人。这是我自讨苦吃!” 他说完这话,扑翻身向灵帏一跪,叩了几个头,咬着牙立起身来,问道:“刚才哪一位赏我一镖?好功夫!师兄,从前你练的是金钱镖,现在又学会了外门暗器么?” 女罗刹柳眉一蹙,面现青霜。沐天澜慌说道:“师弟,你不必问了。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在飞天狐要我们性命当口,你也来了。你不信,请到院子里看一看被我用金钱镖撞下来的满地袖箭,便明白了。师弟,我家中的祸事你大概有点明白。父仇不共戴天,我不久便到滇南,和飞天狐黑牡丹等匪徒,弄个了断。我也不便留你了,希望你在江湖上成名立业,不要坏了先师名气。”说罢,招手叫过一个家将,从上房端出二百两纹银,用布包好,替左昆缠在腰里说是“聊表寸心”。 左昆并不十分推辞,只说了一句:“小弟感谢,后会有期。”并不理睬众人,竟昂着头跟着家将走出去了。 飞天狐、左昆先后一阵打扰,时已五更。当下按时入殓;沐公爷一棺附身,万事俱毕,轰轰烈烈一番哀荣过去。那位承袭世爵长公子沐天波,已是一府之主,有二公子沐天澜、女罗刹二人在家保护,也未出事。 独角龙王龙土司和金翅鹏等得丧事告竣,正要预备回家,恰好龙土司妻子映红夫人已派得力头目快马赶来,报称本寨发生怪事,请爷速回。龙土司想细问详情,那来报头目只说丢失了几个人,也说不出所以然来。龙土司金翅鹏便向沐天波、沐天澜兄弟辞行。 天澜道:“龙叔家中有事不敢久留,小侄和罗家姑娘不久也要一游滇南,届时趋府叩谒罢。” 龙土司明白他们誓报父仇,要寻黑牡丹飞天狐一决雌雄,心里非常佩服,再三坚约到时先到金驼寨,免得人单势孤,防不胜防。谆谆嘱咐了一阵,才和金翅鹏带着同来头目们回去了。回到自己金驼寨,向映红夫人打听本寨出事情由。 映红夫人说道:“我们龙家苗归化最早,一切风俗与汉人同化,惟独每年春秋两季‘跳月’,依然在金驼寨插枪岩下一片草地上举行。你走后几天内,正是本年春季例行‘跳月’的时期。 那天晚上虽然是个望日,却因风大云厚,月亮儿不甚光彩;可是全寨青年们到处燃起火燎,倒也明如白昼。今年青年们又未随你出征,人数比往年格外多,载歌载舞,热闹非常。你不在家,我带着儿女和随身几个头目们也去随喜,顺便参与祭神典礼,又到周围巡视一番。过了三更,便同孩子们回家来,只多派几批头目,领着手下到场弹压,照顾火烛。 哪知第二天早上,在场头目来报,说是跳月到五更以后才散,竟发现一对男女没有归家,这时男女的家长,招呼四邻分头寻找。在插枪岩前后,遍处搜查,直找到次晨红日高升,哪有这对男女的影子,谁也猜不透这对男女突然失踪的原因。 苗族‘跳月’原是青年任意择偶的好日子,联臂踏歌,一唱一和,原是双方自愿,毫无禁忌,既不至逃跑,也很少在跳月场中妒嫉仇杀的事。便是仇杀,也有尸首可寻,何致踪影全无?我听了这样报告,觉得这是历年所无的事,原已惊奇。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是一批头目们赶来报告,跳月之夜,派在插枪岩后异龙湖畔的一名巡夜苗卒,也失踪了。……” 映红夫人话还未完,龙土司已耸然惊异,跳起身来问道:“这事有点奇怪了。巡夜的一个苗卒,又怎样的失踪了?”映红夫人便把经过情形说了出来。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6章 异龙湖传警 原来金驼寨插枪岩后异龙湖的面积,足有二三里长,一二里宽阔。湖的东面便是插枪岩的百仞峭壁,壁下有路通到岩前。湖的北面是一片森林,蔚然深秀,西南两面环着一道峻险的高岭,土名叫做“象鼻冲”。 这儿湖面有一座竹桥可以通行;翻过高岭是深山密林,陡壑绝涧,有羊肠小道通到阿迷州边境云龙山。这一带多有各种奇异苗蛮伏处山内,猛兽毒虫也常常出现,行旅商贾均视为畏途。 据那失踪苗卒的同伴报称,跳月那晚,他们带着镖枪巡查到异龙湖畔,大家沿湖分开来,他眼看失踪的苗卒向象鼻冲方面走去。这时夜已更深,异龙湖畔跳月的人们,一到更尽,已一队队绕向插枪岩前面去了。 等到湖畔人影全无,那名苗卒仍未到来。直到天上发了晓色,异龙湖上蒙上一片曦雾,始终不见同伴的踪影,还以为他偷偷的先自回来。哪料头目点名时,仍未见他踪影,又发现了当夜失掉了一对男女,这才觉得奇怪了。这是映红夫人说出来的经过。 独角龙王听到这儿,浓眉一耸,略一沉思,猛然喝一声道:“奇怪,这么大的人,愣会丢得无踪无影,而且一丢便是三个。这事奇怪,有点说处,这是我们金驼寨从来没有的事。 难道异龙湖内,真象上代传下来的故事,有条孽龙潜伏湖心,现在又出来作怪了么?但是我相信没有这回事的。以后你怎么办呢?隔了这许多日子,定有一点踪迹露出来的。” 映红夫人笑道:“苗族本来迷信鬼神,尤其是我们龙家苗族对于异龙湖内那条潜龙,谁也相信关系着我们龙家苗族的兴衰,谁教我们是姓龙呢。自从丢失了三人,潜龙的故事又活灵活现的纷纷讲说起来。有几个信口开河,愣说看见一条奇怪的神龙出现,每逢风雨凄迷、星月无光的深夜,便从象鼻冲岭上射出两道红光,说这是神龙的眼光。 有一个插枪岩守夜的头目,还特地来报告我,说是那一夜在岩顶上,亲见一条巨大的神龙从岭顶昂起头来,便有十几丈长,只一躬腰一低头,便到了异龙湖心,身子还在岭上,光华闪闪,宛似搭了一条金桥。那头目明白神龙在湖心吸水,急慌在岩顶跪下礼拜,伏地默祷,等他抬起头来看时,一忽儿工夫便不见了。 他这样活龙活现的一报告,上上下下格外哄动了。有几位父老来对我说,异龙湖神龙出现,非同寻常,恐怕关系着我们土司身上,请我注意等话。经他们这样一说,说到你身上的祸福,我也被他们说得神志不宁起来。有一夜细雨蒙蒙,定更以后,我特地带了两个年老懂事的头目,携了应用兵刃,骑着马悄悄的从插枪岩绕到岩后,寻了一处妥当避雨之所,对着异龙湖和对岸象鼻冲静静的听着望着,想亲眼探个着落。” 映红夫人说到此处,独角龙王猛孤丁的大喝一声:“好!” 还把右臂伸得毕直,翘着大拇指,朝着映红夫人晃了晃,似乎表示这才是独角龙王的夫人。 映红夫人微微一笑,朝他看了一眼,继续说道:“我这样足足等了两个更次,脚也立麻了,飕飕的寒风把一颗心都吹冰了。只见异龙湖静荡荡的一点没有异样,象鼻冲的长岭上也没有红光和怪物出现,只一阵阵冽冽的尖风打在湖面上,吹在岩脚的林木上,令人听得深山雨夜的凄清滋味。 这种幽寂境界,便没有怪物出现,也有点心头发怵,汗毛直竖了!我没法再逗留下去,才上马跑回家来了。可是这一夜我虽然没有看见神龙出现,却替三个失踪的人探查一点痕迹出来。这点痕迹,我藏在心里已有许多日子,等你回家,大家再想主意。因为这点痕迹,是我在那夜风雨中偶然想起来的,不愿意随便向人乱说,直到你今天回家才说起来的。” 龙土司静静的听了半天,原以为自己夫人冒着寒风冷雨辛苦了一夜,也是白费了,想不到还有后文,竟从不声不响中探出痕迹来了。这一喜非同小可,连大拇指都来不及翘起,双手脆生生一拍,霍的立起身来,大赞道:“夫人毕竟足智多谋,不愧巾帼英雄,倒探出痕迹来了。” 这位龙土司对于自己夫人素来敬畏得无以复加的,不论什么事,只要夫人一句话,真比军令还要服从。这时一路大赞,倒惹得映红夫人面色一整,含嗔啐道:“事还没有说明,你便信口开河起来。谁要你替我脸贴上金?我替你探出一点头绪来,究竟对不对,还是要你作主的;不然要你们男子干什么呢?” 龙土司一听腔儿不圆,马屁拍在腿上了。肩一耸,默然无声。 却听得映红夫人又说道:“我的意思,全因那晚我在插枪岩后立了许久,黑沉沉的幽夜,一片凄风苦雨,要想用目光探看远近的景象是不可能的。可是那时节,我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一种虎豹争斗的吼声,似乎在象鼻冲岭后。细听吼声,倏高倏低,好象有许多猛兽在雨林里争逐一般。我明知我们金驼寨四近,因你常常打围,已没有猛兽的踪影。想起那年我们飞豹子生下来这天,你正在离寨极远的深山中,碰到一只上树的锦豹,还觉得希罕,因此替生下来的孩子取名飞豹。 怎的那晚我在插枪岩后,能够听到许多虎豹的吼声呢? 再说,如果象鼻冲真有虎豹,我们金驼寨的猎户早已报告前来了。可是我又明明听得逼真,同我去的两个老头目也听到的,因我嘱咐他们不准张扬,免得寨民骚扰得不安。好在自从三人失踪以后,寨民以为神龙作怪,异龙湖畔连白天都绝了人迹。这倒好,如果象鼻冲岭上真有虎豹,寨民也不致受害。因此我想到跳月那晚三人失踪,也许被虎豹衔去了,正唯虎豹不止一二只,所以三人都失踪了。我疑心猛兽出现,恐怕日子延续下去,猛兽跑过插枪岩来酿成大祸,才急急叫你回来,商量办法。” 龙土司一面听一面已定了主意,说道:“这事容易,我明天和金兄弟多挑选几个精壮头目,多备一点猎兽利器,从象鼻冲那面一路搜查过去。失踪的三人如果真被虎豹衔去,定有留下的骨骼。不管他成群的虎豹,好歹驱戮净尽,替三个寨民报仇。把打死的虎豹扛回来,也可安一安众心。”当下夫妻商量妥当,龙土司又到外面和金翅鹏计议一下行猎兼侦查的办法,决计第二天照计行事。 第二天清早,独角龙王和金翅鹏全身劲装,备了骏马、骡驼,带了应用兵刃、暗器,挑选了五十名心腹勇士,携带窝弓、毒弩一切行猎用具,别了映红夫人便向后寨进发。一路金驼寨寨民看见龙土司一个个俯身行礼,年老一点的,便在马前诉说异龙湖三人失踪的怪事,龙土司好言抚慰,直说此去行猎多半便为这事,好歹要查个水落石出。 一忽儿已绕出插枪岩,沿湖向西南象鼻冲岭下行去。一行人马翻过了象鼻冲这条岭脊,再走三十多里,便出了金驼寨界外。按照各寨苗族的习惯,别人到寨境内去行猎,极容易发生冲突,往往因此引起流血争斗的事,除非行猎的寨主势力雄厚,别人不敢以卵碰石。 龙土司这次越界打猎,倒不是完全仗着本寨势盛,一半因为知道这条路上,没有繁盛的苗族,山深菁密,道路崎岖,好几十里没有人烟。要走近阿迷毗连的云龙山,才有半开化猓猡一族的苗族。所以安心前进,不用理会其他苗寨的干预。 而且因搜查三人失踪的去向和猛兽的巢穴,并不按程进行,越是峻险奥秘,人迹不到之处,越要仔细搜寻。这样在重山复岭之间,一路披荆斩莽,越壑渡涧。因为一路仔细搜寻,沿途逗留,走的又是人烟稀少的荒山险境,所以走得非常的慢。 走了两天,计算路程,距离自己金驼寨大约已有六七十里,竟看不到一个人影,连寻常的走兽飞鸟也看不到一些,这倒是怪事。这批人马原是行猎的惯家,这种情形,定是四近出了极厉害的怪物,如果仅是虎豹一类,深林的飞鸟不致于害怕得逃避一空的。而且留神一路山林之内,可以看出至少在最近几日内,绝没有虎豹一类的兽迹,可见连猛兽都逃得远远的了。这一来,大家都有了戒心。 独角龙王和金翅鹏原是并马当先,一面谈论何种怪物,有这样霸道?一面留神经过的山势,刻刻提防,免得一行人马蹈不测之险。金翅鹏忽然想到一事,向独角龙王道:“将军,夫人不是那夜听到岭后一群虎豹的吼声吗?” 独角龙王道:“是啊,我此刻也正想到这儿。定是她疑心生鬼,根本没有这回事。” 金翅鹏摇头笑道:“将军误会了,我敢断定夫人听到的吼声千真万确,而且确是一大群奔跑过去的。象鼻冲岭后本来没有虎豹出现,那夜风雨交加,突然有这一大群虎豹,且吼且跑,自相残踏,正是从远处被厉害的怪物赶过来的。可见这种怪物连虎豹都害怕飞逃,决不是寻常东西,也不致常常出现。 我想跳月那夜,火光烛天,歌声传远,才把那怪物引了出来。不幸的寨卒和一对有情男女,便遭了殃了。怪物从那夜得了甜头,自然注意到象鼻冲。夫人出来的那一夜又是风雨凄凄,大约那怪物在更深人静以后,似乎又要到象鼻冲来寻可口的东西。大约怪物伏处之所,离象鼻冲甚远,一路走来,半途碰着了那群虎豹。那群虎豹倚仗同伴不少,便同怪物狠斗起来,到底敌不过怪物,才向象鼻冲逃过来。 那一夜夫人真是逢凶化吉。大约怪物被一大群虎豹缠住了身,或者经过一场狠斗,快到天明,没有真个到象鼻冲来,否则夫人也非常危险的。至于我们一路行来,并不见虎豹的痕迹,这因事情过了许多日子,留下的痕迹早已被山雨冲没了,因此也可以料定那怪物从那天起,也没有到这条路上经过,因为这条路上鸟兽早已绝迹了。不过究竟什么怪物有这样厉害,实在想不出来。” 独角龙王被金翅鹏详细一解释,宛如目睹一般,连连点头,大笑道:“老弟,你真料事如神,是我们金驼寨诸葛爷。” 龙土司这句话,是非常尊重金翅鹏的意思,和别个省份拿诸葛亮比聪明人,完全不一样。因为从前孔明征南,七擒七纵,正是云南境界,在苗族里面留下极深刻的影响。苗民偶然掘得诸葛铜鼓,便立时声价十倍,夸耀遐迩。有几个势力雄厚的土司因没有铜鼓,便觉一生缺恨,常有假造铜鼓,假意从地土内当众掘出,大举庆贺,以博全寨的拥戴,而且说到孔明事迹,称为诸葛爷以示尊敬,所以龙土司偶然把金翅鹏比作诸葛爷,简直是个异数,非可泛泛的。 金翅鹏久处苗蛮之乡,自然明白。慌谦逊了几句,却又指着西面山坳说道:“我们不知不觉的已走了二天,将军请看,日色已慢慢往西斜下去了。我们既然知道有这样不知名的怪物,一时又查不出窝藏所在,我们真得当心一二。便是今夜我们一行人马憩宿地方,也得早早寻个稳妥之处才好。” 两人说着话的工夫,在重山复岭之间左弯另拐,又走了一程,已远离龙家苗境界,约有几十里之遥。马前山势渐束,来到一处谷口。两边-岩陡峭,壁立千寻,谷内浓荫匝地,松涛怒吼,尽是参天拔地大可合抱的松林,阴森森的望不到谷底。谷口又是东向,西沉的日色从马后斜射入谷,反照着铁麟虬髯的松林上,绚烂斑驳,光景非常,阳光未到之处,又那么阴沉幽闷。有时谷口卷起一阵疾风,树摇枝动,似攫似拿。松涛澎湃之中还夹杂着山窍悲号,尖锐凄厉,从谷底一阵阵摇曳而出,令人听之毛骨森然。 金翅鹏一提马缰,越过了龙土司,兜转马头,右臂一举,朗声说道:“将军,谷内不是善地,我们且慢进谷。”龙土司到了谷口,原已犯疑,经金翅鹏一拦,立时在马上发令,停止人马进谷,派了两个精细头目先进谷去,探明谷底有无通行道路。 片时,两头目回报:“谷内地形宽廓,初进是一片大松林,穿出林外,微见天光。尽是从地上长出来的石笋,高的足有四五丈,也有石笋钻并,积成奇形怪状的石屏石障。下面细泉伏流,到处皆是。走了一箭多路,依然望不清谷底。看情形谷内地势这样宽阔,也许是个山峡,可以穿行的。不敢耽延,先出谷来请定夺。” 龙土司浓眉一皱,向金翅鹏道:“我们且进谷去看看再说。”金翅鹏点头道:“好!”一耸身,已先跳下马来。因为一进谷口,便是密层层的松林,飞柯结干,拦路牵衣,无法乘骑的。 龙土司也跳下马来,早有贴身头目过来,代二人牵住了马。 金翅鹏拔下背上一对钢胎金裹尉迟鞭,这对鞭是他义父飞天蜈蚣遗留的唯一纪念兵刃,由他师伯祖无住禅师传授的鞭法。这些年闯荡江湖,在这对兵刃上用过不少苦功,此刻拔下对鞭,当先往谷内走进。 他一路行走,处处留神,刚才一到谷外,已疑心谷内蹊跷,恐怕龙土司涉险,奋勇当先。其实龙土司是个豪迈疏阔的角色,冲锋陷阵尚且不怕,何惧凶猛的野兽?早已振臂一呼,率领五十名勇士跟踪入谷。 一进谷内便是松林,上面一层层的枝叶,遮得不漏天光,加上日已沉西,格外显得阴晦异常,林下落叶枯枝,年久日深,越积越高,烂糟糟的宛如泥潭。一脚高一脚低的穿行了一程,大家才穿出了一片大松林。 林外地势较宽,果然四面高高低低的矗立着无数石笋,千奇百怪,和平常点缀圆圃的石笋,大不相同。石笋上面大半蒙着一层碧茸茸的绿苔,地势虽宽,被四围壁立千仞的岩障,挡住了西落的斜阳。谷内还涌起似雾似烟的一种瘴气,浮沉于林立石笋之间。猛一看去,奇形怪状的石笋,好似无数鬼怪从地上涌出一般。石笋脚下,细流淙淙,银蛇一般穿行各处。 金翅鹏、龙土司不管这些,指挥一队人马,在石笋缝内乱串乱闯,急急向谷底走去。金翅鹏偶然跃过一条较宽的溪涧。落脚所在,有高逾十丈形似莲蓬的一座钻峰大石笋,挡在眼前,通体晶莹雪白,光可鉴人。 金翅鹏无意中用手一扶石笋,猛觉沾了一手糊糊的粘涎,而且腥骚刺鼻。金翅鹏咦了一声,一俯身,赶紧在溪水上洗净了手,当时并不说破,急急向前走了一程,石笋渐渐疏朗,百道细泉汇成一股清溪。 溪面不过一丈宽,迤逦曲折,似乎发源谷底。溪上两岸,尽是梓楠一类的原始古木,硕大无朋,半枯半茂,有的树身中空,竟象房屋一般大小。金翅鹏、龙土司领着一队人马,沿着溪岸又走了一程,当前奇峰突起,上薄青冥,似乎已到谷底尽头,溪声却奔腾如雷,轰轰振耳。 金翅鹏、龙土司首先赶到峰脚查看。原来谷内套谷,峰脚下溪源汹涌之处,峰脚岩壁豁然中辟,形似一重铁门,从峰腰以下,绝似人工凿就的门户,又象一个深洞。洞口虽有两三丈开阔,望进去却眢冥秘奥,难以测度,而且洞内阴风惨惨,挟着一股霉湿腥味之气,令人难当。洞口左右都是突兀的危岩,别无第二条路径可走。这时日影已沉,谷内格外暗得快,四面景物已模糊难辨起来。 龙土司暗想这深洞内这样黑暗,天又晚了,如果贸然进洞,万一碰着成群的猛兽,施展不开手脚,定然白白送命!这里离谷口已远,再退出去也不是办法。沉思了半晌,倒弄得进退两难了。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7章 五十勇士失踪之迷 龙土司有点进退两难,想和金翅鹏商量办法,见他在溪涧南岸几株大树下面来回巡视,好象找寻什么似的,龙土司慌赶过溪去。龙土司原立在近洞口的北岸,越溪而过,必须经过洞口,偶然扭头向洞内一望,猛见洞内极深处所,有几簇星光一闪一闪的闪烁不定,定睛一细看,敢情深处闪烁的星光,竟自一对对的上下移动,而且逐渐扩大,似乎向洞口移动过来,还隐隐听得鼻息咻咻。 龙土司蓦地一惊,喊声:“不好!这是大虫窝。”奋身越过洞口溪面,飞一般赶到金翅鹏跟前,大喊道:“老弟,我已看见洞内藏着一群大虫,大约被我们惊动就要出来。我们赶快预备毒镖飞弩把洞口堵住,出来一个射死一个,如果让它们一齐出来,天色这么晚,一个手足失措,便有性命之忧。老弟,你快指挥他们堵洞……” 金翅鹏不等他说下去,拦住话锋,匆匆说道:“堵洞似乎不妥,大虫未必怕死,万一成群结队的猛冲出来,一个应付不俐落,想逃避都费事。不如将军快传令,叫他们分成五队,便在这几株大树上暂时藏身。这样又高又粗的千年古树,大虫未必上得去,我们踞高临下,再用弓箭毒镖射它们,也安全得多。” 龙土司猛然醒悟,连声应道:“对,老弟这主意,果然比我高得多。”说了这句,急忙指挥五十名勇士,分队上树。这般勇士个个手脚矫捷,身强力壮,立时分成五队,各自检了近身大树,叠罗汉,叠人梯,纷纷上树。把带来的行帐、干粮、武器等件,也运到树上。把两匹骏马三匹健骡,也分藏在几株枯的树窟窿内,好在这几株大枯树树心中空,黑沉沉的竟有一间屋子这么大,分藏着骡马足足有余。诸事停当,却喜大虫还未出洞。 金翅鹏知道龙土司不大擅长纵跃功夫,这般高大的树要一人空手上去是不易的。打量近身一株一二十丈高下的大枯树,树心中空,两匹马便藏在这树洞内。慌赶过去走入树窟窿内,从自己马鞍上摘下一大盘行猎用的套索,立在树下,抬头看准上面一枝横出的粗干,把套索系个活扣,振臂一抡,呼的抛起套索七八丈高,一使手法,恰巧套住了上面横干的槎丫。 下面一抽,上面便紧紧扣实了,向龙土司一招手,请他先上。 龙土司自己明白非此不可,老实不客气,赶来挽住套索这一头,扭项说道:“老弟,你一身本领,当然无妨。不过天色已晚,万一大虫成群扑来,他们在树上乱发毒弩,若误伤了你,这不是玩的,同愚兄一块儿上罢。”金翅鹏微笑道:“将军只管先去,我跟着就到。” 说罢,翻身接连几纵,跃开六七丈路又到了洞口相近的一片沙地上。这片沙地较为平坦,有十几丈广阔并无杂木,只靠洞溪边上,孤零零长着一株千寻古树,业已半枯,上面朝东的一面,枝叶兀自茂密,丈余横枝直伸过溪涧那岸去。 因为一半已枯,别无邻树并生,上面露出天光,虽然月亮还未出来,天上却露出疏疏的几点闪烁的星光,才知道这一忽儿工夫,确已入夜,差不多已到酉牌时分了。 金翅鹏藉着天上一点微茫的星光,想仔细辨察四周情势,只黑沉沉一圈危岩古木的轮廓,实在看不出什么来。暗想这谷内深洞,果真是大虫窝倒也罢了,就怕异龙湖传说的怪物也窝藏在内。刚才沾了一手奇怪的腥涎,绝不是虎豹身上的东西,如果真有比虎豹还凶猛的怪物,今夜我们一大队人马,大事可虑。不望杀尽虎豹,只望大家在树上能够安度一宵,便算万幸了。 金翅鹏一个人怔怔的思索,那边龙土司已上了树,高踞在离地十丈左右的树槎丫上,不敢大声相唤,哑声儿声声喊着:“老弟快来。”金翅鹏向树上望去,影绰绰看见龙土司直向自己招手。 金翅鹏看不出什么迹象,龙土司又一个劲儿直催,便欲迈步赶去,不料一抬腿,被地上一块大石一绊,慌低头一看,不禁喊了一声“咦?”原来天色太黑,周围深林中还飘起一种非烟非雾,白茫茫氤氲散布的瘴气,连跟前的景象,都模糊难辨了。这一绊脚,又立停身低头细看,才看出这片空地上,似乎有人用平滑的岩石,垒着不少可坐可卧的天然石墩,大小不一,却布置得很有秩序。溪边那株半枯半茂的大树下,似乎还搭出一面大桌似的石台,空地上的大小石墩,系围着石台安置,恰恰摆成个半月形,大小石墩不下一二十具。 金翅鹏越看越奇,难道一群大虫以外,山洞内还有未开化的蛮族和这许多大虫同居么? 金翅鹏看得几具石墩出了神,猛不防洞内吼声骤起,宛如千百面破锣一时齐鸣,从洞底传出来,嗡嗡震耳!而且虎吼一起,蓦地从洞内卷出一阵腥味,立时谷内万叶乱飘,随风怒号,连自己立身所在,脚下落叶细沙满地乱滚,声势委实惊人。金翅鹏虽然艺高胆大,也无法逗留下去,疾慌转身,双足点处人已平纵过来,接连几纵已到龙土司藏身的树下;一个旱地拔葱腾起一二丈高,两臂向前一抱,整个身子象骡胶似的贴在树腰上了,可是离上面龙土司所在,还有几丈距离。 金翅鹏施展狸猫上树的功夫,四肢并用壁虎似的升了上去,到了分枝布干之处,才翻身上枝,又移枝渡干,一口气直翻上龙土司藏身的处所,才立停身躯,长长的吁了口气。 且喜立身所在,是枝干总结的大槎丫,中心有臼,竟象一个土坑,四面分布的枝干,便有牛腰那么粗,这种原始古木,倒也稀有,也只有黔滇深山之中才有那么希罕的大木。两人藏身槎丫内,只露出一个头顶,要探看树下四面,还得爬上槎丫,倚着横枝,才能远眺近视哩。 金翅鹏和龙土司哪肯躲在槎丫心内,当然各自半蹲半坐的倚在枝干上,偷瞧大虫出洞的情形。金翅鹏先留神五队勇士藏身之处,明知就在近身的几株大树上,苦于漆黑一片,哪能分辨出来。幸喜这几队勇士鸦雀无声,或者树高天黑,暂时不致出事。 再回头看那洞口时,吓!了不得,远望过去,洞口宛如明灯般的虎目,牯牛般的庞大躯影,已可看出洞外已出来了七八只大虫了。在行猎惯家的龙土司眼光内,只辨别吼声身影,便可断定出洞的确系虎群,并非锦豹。因为当洞一条溪涧,原从洞内流出,群虎出洞,势必踏流而出。那群猛虎出得洞来,争窜上岸,把洞口的溪流搅得飞花滚雪,哗哗山响,恰喜出洞群虎一蜂窝奔上北岸,只要躲在树上不出声,或者不致于引到南岸树林来。 群虎一上北岸,中间一层层林木遮隔,已望不见虎影,只听得一阵咆哮,虎爪踏地的奔骤声和噗鲁鲁抖弄虎毛的怪响。不料藏在枯树窟窿内的二马三骡,一听到群虎咆哮声,立时吓得恢恢长鸣,奋蹄惊跃。原没有拴住缰绳,大约牲口也懂得逃命,竟自没命的逃出了树窟窿,三骡二马,飞一般分投黑林之中。这一来,已上岸的群虎,震天价几声大吼过去,立时翻过身来纵过南岸,一阵奔驰;已看出一只庞大的虎影,从树林下竖着粗长的尾巴,飞跃而出,已没入黑林之中,当然去追那逃命的骡马去了。 这当口,树上的勇士们已有点不甘缄默,龙土司也拔下背上喂毒飞镖,大约五十名勇士也都张弓搭箭,想从虎口救护逃命的骡马。可是群虎已从下面箭一般窜入对面深林,天又这般黑,哪来得及放箭发镖,把龙土司气得几乎高声大喊起来。 金翅鹏慌阻止道:“将军休急,倘若这谷内只有这群大虫,不怕它们逃上天去,我们只要挨到天亮,好歹有法子把一窝大虫一网打尽。但是我们已知道这谷内凶险的东西,决不止这一群大虫,我们躲在树上,能够不声不响藏到天明,才有脱险的希望,此刻千万不要为了几匹牲口露了我们踪迹。趁此大虫跑远了,将军赶快叮嘱他们,不要鲁莽,没有将军的命令,不要擅自发箭,要紧要紧!”龙土司听得诧异,慌问道:“老弟,你看见什么了?” 金翅鹏道:“现在我无法细说,也没有法儿决定,我们现在身处险地,将军一身关系至重,还是处处谨慎的好。” 龙土司听他说得郑重,又知道他不是胆小怕事,定是别有听见,便依着他的话,悄悄的设法传递消息,通知树上的五队勇士不得擅自举动。刚吩咐完毕,远远咆哮奔骤之声,从这面传了过来,一忽儿,山风疾卷,万木怒号,一群猛虎已从林缝里飞窜到那面排列大小石墩的空地上,细看时,三骡二马一个没有逃出虎口,都被这群大虫拖到空地上了。 事情真奇特,七八只大虫把猎获的骡马一齐拖到空地中间,并不张嘴大嚼,也不你争我夺,居然斯斯文文的看着,其中三只水牯牛般大的猛虎,竟自噗通噗通跳下溪涧,飞一般窜入洞内去了。片时,猛见洞口射出一片火光来,把洞口溪水映得通红,而且听出洞中哗哗水响,好象有许多沉重的脚步踏在水里一般。 一霎时,进洞的三只大虫,从洞口火光照映之下,欢跃蹦跳而出,一跃上岸,后面洞口火光越来越炽,连近洞的岩石树影也照得织屑毕露。大家睁眼看时,突见洞口出现了两个大怪物,人立而行,异常高大,遍体长毛,金光灿灿。顶上金毛分披两肩,露出拗鼻掀唇,撩牙环眼,两只毛臂又粗又长,身后夹着一条短尾巴,各自举着牛腿般的松油火燎,斗大的火苗,迎风乱晃,还发出必必剥剥的爆音。其中一个随手把一支巨燎,在洞口石缝里一插。那一个依然把火燎拿着,一齐举步上岸。 这两怪一上岸,洞内溪水山响,又陆续奔出一群同样的怪物来,肩上都扛着沉重的兵刃,最后一个头上顶着一具大铁锅,少说也有五六百斤分量。手举松燎的怪物,当先领路,一齐高视阔步的跨上南岸,直奔那片空地。那群猛虎大约怕极了这般怪物,活象家养的小猫,在这群怪物腿边摇头摆尾,做出种种乞怜之态。 怪物偶然长爪一挥,一声怒吼,立时夹着尾巴避得远远的,却又不敢过于跑远。又从树林内涌了出来七八只牯牛般猛虎,乖乖的一齐蹲在一排石墩后面,猛虎的威风一点都没有了,活似家养的驯良小猫。那群怪物先把手上松燎,高高的插在溪边独树上,扛来的铁锅等东西便放在树下石台上,然后八个怪物又围着倒在地上的三骡两马,个个阔嘴一裂,厚唇上翻,露出满嘴白才才的獠牙,磔磔怪笑起来。 这种怪笑的可怕声音,人类中果然听不到,兽类中也比拟不上来,说它是笑,其实是嚎。八个怪物一齐张嘴大笑,实大声宏,声震林谷。在这月黑山幽,箸深林弯之地,无端碰到这群怪物,听到这种怪声,让他一等泼胆的脚色,也要心胆俱落。 独角龙王和金翅鹏也是铁铮铮的汉子,到此地步也闹得满身冷汗,连大气都不敢出,瞪着直勾勾的眼珠,看那一群怪物的举动,只望怪物们不到这边来,因为两人藏身所在,距离怪物立身处所,不过半箭之路。藉着洞口和溪涧树腰上两支大火把,照着空地上八个怪物的身影,非常清楚。起初把怪物当作茹毛饮血的生蛮,后来一看体伟貌怪,身有短毛,而且力大无穷,连猛虎都吓成小猫一般,绝不是未开化的生蛮,竟看不出是什么怪物,动作又与人类无异,难道深山黑夜真有妖魔鬼怪不成!幸喜别树上的勇士们,也吓得鸦雀无声,一时半时或不致被怪物发现。 这时三骡两马已遭了殃,被一群怪物随手捞起骡马的大腿,一阵乱撕,咔喳声响,立时满地鲜血淋漓,把骡马四肢生生分裂了,各自捧着一条大腿,在周围石墩上坐下来,一阵大嚼大啃,——有声。 有时随手抓一把心肝五脏掷向墩后,大约是酬劳群虎猎获供献的一点功劳,可笑牯牛般的一群猛虎,分润了一点余惠,诚惶诚恐的吃得非常斯文。哪消多时,八个怪物早把三骡两马分吃肚内了,只剩下地上小丘似的一堆白骨了。怪物舔嘴吮舌的吃完了骡马,挤在一处怪语啾啾,不知识论什么,又抬头向四面岩顶乱望了一阵,看了看天色。 忽然有六个怪物离开空地奔入洞内,一忽儿又跑了出来,各人肩上顶上又扛着许多笨重的东西来,一齐堆在溪边树下。 八个怪物,一齐动手,把那只大铁锅搬到空地上,下面用大石支了起来,竟用极粗的松柴先生起火来。 有几个怪物手忙脚乱,从树上搬来许多东西放在锅台旁,又在锅内不知倒入了什么东西,锅底下柴火越来越旺,火焰熊熊包裹了整个大铁锅,照得锅旁的一群怪物变了红人。却见它们从锅旁拾起一支飞叉般铁器,把叉头插进火中,片时锅内冒起青烟,顺风飘过香气四散,似锅内熬着油类的东西。 油香一起,怪物在锅下又插入许多飞叉,另一个怪物举起一袋东西向油锅内一倾,锅内立时嗤嗤山响,一阵阵油炸铁雀一般的异香充满了山谷。把龙土司、金翅鹏看得直了眼,又惊又诧,想不到这群怪物血淋淋大嚼了三骡两马以后,又细烹细炸吃起精致物儿来。 哪知道怪物把这一袋东西倾入锅内以后,神情大为紧张,一个个跳起身来向谷顶东张西望,有几个怪物向石墩后面那群大虫频频挥手,似乎指挥发令一般;那群大虫真也听话,立时掉尾转身窜入深林以内,一个不见了。这时铁锅内一股油炸香味迷漫全谷,而且直冲霄汉,下面柴火也越来越炽,火馅四冒。几个怪物蹲在锅边,不时把煨在火内的长铁叉抽出来看一看,尺许长的两个锋尖子,已经烧得通红。怪物依然把它插入通红的柴火内,从四面插满了这种长铁叉,不下七八十支,龙土司、金翅鹏看得出奇,烹炸飞禽还用煨红的长铁叉干什么呢? 哪知就在这当口,谷顶呼呼风起,林巅的树叶子刮得东摇西摆,满谷风声,宛如千军万马杀到一般。大风一起,那边一群怪物寂然无声,只不住的在锅下添入粗柴,有几个抬头望着四面岩顶。可是这一阵狂风,却于树上躲着的人有不少便利,有点响动被风响混住,绝不致被怪物听到。 金翅鹏因此心头一转,打算趁此一个个溜下树来逃离险地,不料心里念头刚起,一阵狂风刮过,鼻子里猛闻出一股奇骚极腥刺鼻难受的气味,连头上都有点发晕。身旁龙土司已忍不住轻轻喊一声:“这是什么味儿,这般难闻。” 一语未毕,突见对面岩顶射下两道碧荧荧的奇光,从对面高高的岩顶到藏身的大枯树,中间还隔着一大片黑沉沉的林影子,这样遥远,岩顶上发射的两道光闪,竟会照射到藏身的树上来。 最奇怪的两道光芒闪来闪去,起头直注空地上的油锅,后来竟射向藏人的树上晃动。而且这两道光闪,似乎挟着凄厉的狂风、飞扬的沙石,摇撼得远近树林的叶帽子东摇西摆,飒飒山响,叶落如雨,一阵阵扑鼻的腥臊气味也越来越盛。 金翅鹏到底有功夫的练家,眼光比别人锐利,已看出对面岩顶上发光所在,现出一个斗大的蟒头,两道碧光便是从一对碗大的蟒眼里发射出来。蟒头上似乎亮晶晶的矗立着一支独角,蟒身却看不出来,不料刚看了一眼,树林上卷起一阵呼呼的腥风,斗大的蟒头已渐渐逼近,似乎移到对面树林顶上,已看到比水桶还粗的蟒身,从岩顶搭到林上,宛似一座长桥。眼足足还看出蟒身上乌油油泛光的鳞甲,这时蟒头直伸到对面林上,更看清狰狞可怖的大蟒头,颔下阔嘴一鼓一翕,骨嘟嘟喷出白蒙蒙的毒雾;一条数尺长火苗似的歧舌,闪电一般在雾影来回游走。 又见蟒眼射出来的两道碧光闪到左近一株树上,蟒嘴一张,突听那株树上一声惨叫,刷的飞出一团黑影,比箭还快凌空飞去,竟投入蟒嘴之中。金翅鹏已看出是个人影被怪蟒吸入肚内,这一惊非同小可,把那面一群似人非人的怪物和大虫都抛在脑后,慌不及掏出淬毒钢镖,用联珠镖法接二连三的发出。 龙土司和别树上的勇士们这时都抱死里逃生的主意,硬弓长箭,飞梭飞镖,一切长短武器雨点一般向怪蟒乱射。哪知怪蟒满不理会,不断的鼓动着两面腮帮子,从蟒嘴里喷出蓬蓬勃勃的毒雾,遮没了当空一大片地方。许多射过去的镖箭,没入白蒙蒙的毒雾内,宛如石投大海。雾影里射出来的两道光芒,却越来越近。 金翅鹏已觉得头痛欲裂,心神迷糊起来,一个身子似乎被一种极大吸力,吸得飘飘欲起。心里一急,顾不得再发暗器,拚命抓住近身树枝,一手想拉住龙土司,一把没有抓着,只听得身后一声惊喊,龙土司跌落槎丫的中心深坳内。一时惊惶无措,突见当头一对碗大的蟒眼,碧荧荧的光芒逼射到面上,似乎相隔不到二丈。惊叫一声不好,拚命一挣扎,想翻身躲避,又突觉面上热辣辣一阵剧痛,遍身麻木,同时听得树下怪吼连连,嗤嗤射上几溜红光。无奈自己心里一阵昏迷,身子软绵绵的向后一倒,便失去知觉了。 等得金翅鹏悠悠醒转,恢复知觉,已经过了两天两夜,人已离开了恐怖的山谷,到了金驼寨后寨了。他开始慢慢恢复知觉当口,满眼漆黑,遍身兀自麻木不仁,还以为尚在荒谷的树上,未离蟒口,未脱险境。心里想睁眼张口,举手伸足,无奈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好象自己被独角怪蟒吞下腹去,只有一颗心尚是活的,空自挣扎得一身冷汗,哪能动得分毫。只喉头冲出凄惨的惊号之声,在他自己以为大声疾呼,其实别人听去音如游丝,力弱已极。 半晌,他五官知觉才有点恢复过来,虽然眼前依然漆黑,四肢依然难以自主,却已察觉自己睡在软软的榻上,脑袋上紧紧的缠着布,只露出两鼻孔和嘴,所以睁不开眼,这才明白自己已经遇救,脱了蟒口,同时耳边听出有人连连叹息,不绝的念着阿弥陀佛,这人口音似乎很熟,知觉初复,受险太甚,一时还想不起来。却听这人对人说道:“好了好了,药力达到了,这条命是拾来的。” 金翅鹏迷茫之中,蓦地听到了这几句话,急于要明白自己怎样受伤?怎样遇救?龙土司和五十名勇士是否同时脱离险地?此地又是什么地方?心里一连串疑问,急想问个清楚,无奈心里想说话,觉得自己喉咙都不听使唤,自己耳朵竟听不出自己说话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受毒过甚,弄得嗓子都哑了,心里一阵难受,拚命的一挣扎,瘫在床上的身子居然微微的动弹了一下。 耳边又听到有人对他说道:“你不必焦急,一切的事只可暂时放下,我也不便对你说。因你遍身受了蟒毒太厉害了,昏死了两天两宿,万幸我凑巧赶来,随身带着秘制解毒夺命丹和极妙的金疮药,外敷内服,才把你从九死一生中挽救过来。 可是你受毒已深,要到百日以后才能复原,此时元气未复,天天要替你换药解毒,你自己也要屏绝杂念,一心静养,丝毫大意不得。我无意一路云游,寻觅一个人,想不到赶上你遭此奇祸,说不得多留几天才能动身的了。 这儿便是金驼寨后寨,全寨的人都望你赶快复原,又有我在此保护你,你只一心养病,不必分心别事,你现在有话也说不出口,因你受毒实在厉害,我迟到一天蟒毒便要窜入内脏,一发难治了,终算万幸!你只百事不问,安心养病,到了相当时日,我是谁,自然会告诉你的。” 这人在他耳边安慰了一阵,金翅鹏虽然听得出,苦于自己说不了话,这人是谁无从问起,回想荒谷中那夜九死一生的事,宛如做了一场噩梦。从这天起,金翅鹏天天在病榻上度日。 到了五十天以后,四肢才渐渐活动起来,下榻行动兀是不能,头上也依然包扎,舌头也依然麻木不灵。直到将近百日,毒气脱体,能够行动说话;只头上包扎未除难以睁眼,才察觉寨中情形不对。从璇姑姊弟口中,探出了一点痕迹,才明白那夜荒谷遭难,生还者只两个人,除自己以外只有逃出一位头目,其余龙土司和四十九名勇士,迄今生死未明,金翅鹏一听到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几乎急疯了心。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8章 罗刹夫人初现 金翅鹏恢复精神以后,宛如做了一场恶梦。自从在那夜荒谷遇蟒,昏倒树上,怎样会逃回寨中,龙土司和五十名勇士是不是安然回来,一点都不知道。这时知觉已经复原,只整个脑袋上还蒙着布戴着药,把两眼也蒙住了,变成瞎子一般;心里急于要明白脱难情形,几次三番向璇姑及龙飞豹子等人探问,才明白那夜一场大难的经过,而且发生了天大的祸事。 原来那夜荒谷中金翅鹏受毒昏倒,幸喜立身所在,原是深坑般的树槎丫,望后一倒,和龙土司一齐跌入槎丫深窝。同时有一队勇士,藏在最后临溪的一株大树上,其中一个是金驼寨出名精干的一名头目。当那独角怪蟒两道闪电似的蟒眼,从岩下密林上扫来扫去,光芒越来越近,毒雾迷漫,弓箭无功,眼面前一株树上的同伴,被毒蟒一口吸入腹内,又听得自己土司和金都司惊喊之声,只吓得心胆俱落。 不知怎么一来,他两腿一软,一脚蹈天,一个身子猛从枝叶缝内漏落下去。七八丈高的树身,这么直泻下来,怕不粉身碎骨!偏巧这株临溪大树,上面一半枝干盖着溪面,头目藏身所在正是盖溪的横干,这一失足,凑巧跌入溪心。这处溪面又比较宽而且深,“卜通”一声,水花溅起老高,整个身子在溪底翻了个身,才浮上水面。虽然受伤不重,却震得昏迷了半晌。 幸而头目精壮结实,识得水性,虽然吃了几口溪水,在溪心定了定神,再悄悄游上北岸,慌忙一头钻入一丛长草林内,忍不住,又抬头向南岸偷瞧。那头目失足下时,树上其他伙伴在这样奇险之境,加上怪风毒雾,早已吓得昏天黑地,灵魂出窍。这样跌下去一个同伴,下面水心一声巨震,大约谁也没有察觉,便是有察觉,这当口确也无法顾及别人了。可是跌下溪心,游上北岸的头目,这一折腾未便耽搁了一些时候,等他蜷伏草心,抬头向北岸偷看时,又几乎吓得半死。 他看到空地上那群似人非人的怪物,手忙脚乱一个个争先抽出喂毒锅下的长铁叉,头上尺许长的叉尖子,已烧得通红,举着喂红的铁叉怪嚷猛叫。飞一般赶到怪蟒探头的林下,把铁叉当作飞镖般向上面掷,力猛劲急,一支支铁叉带着一溜溜红光,飞上林巅,看得逼清。还有那群猛虎也在林下咆哮跳掷声势十足,好象替怪物助威一般。 这当口,满谷狂风怒号,沙石卷空。尤其对岸林巅,毒雾漫天,岩石如雨,这么大的参天古树,树帽子被狂风摇撼得东倒西歪,折干断枝,满天飞舞,加上林下一群怪物和猛虎奔驰嚎吼之声,宛如天崩地裂一般。这才明白洞内出来的这群人形怪物和独角大蟒斗上了。这时对面林上毒雾漫空,飞石扬沙,已看不清大蟒身影;只见林上两道碧荧荧怪蟒眼光,兀自电闪一般从雾中钻射出来。可见火叉子不绝的射上去,依然克制不下,定是独角大蟒遍身铁甲难以命中。看起来不论谁胜谁败,我们这群人总是凶多吉少,有死无生! 那头目心胆俱裂之下,猛见先前洞口火光大盛,又涌出几个高大凶猛的人形怪物来,手执松燎,背负弓矢,出洞后,一跃上岸伫立停候。一忽儿洞中两个怪物,飞一般抬出一乘竹轿子,轿内坐着一个身形瘦小,穿着一身红的短襟窄袖的人来。最奇的面上似乎也套上红色面具,只露出嘴鼻眼三个窟窿,距离虽远,因在旺炽的火光之下,却看得逼清。 只见竹轿子一出洞口,轿中红人蓦地一声娇叱,非常清脆,竟是女子口吻。接着一纵身,宛似一只飞鸟,从竹轿上凌空腾起,一落身已到了南岸,再一纵身,黄莺渡柳,已到了架设大铁锅的空地。 跟来的几个怪物,也放下竹轿追踪赶去。眼看那瘦小的红衣人跟着四五个怪物,从空地直奔毒蟒发现之处而来。视线被南岸一带大树遮住,便看不见红衣人的踪影,却听得弓弦响处,从林下飞起几支火箭,箭头上带着蓝闪闪的火焰,嗤嗤的钻入一片白雾之中。 这几支火箭一起,林下一大群怪物,一阵怪嚷猛叫,上面毒雾内射出来的两道碧光,突然失踪,下面火箭同喂毒的铁叉子,一发加紧猛射。满空火星飞爆,好象大年夜放的花爆一般。几株树上的枝干,着了猛射的火箭,业已劈劈卜卜烧了起来。树上一起火,火光熊熊,照射远近,因此看到对面高岩在火光雾影之中,从岩头挂下十几丈长遍身鳞甲的一条独角大蟒。 大约下半身尚在岩巅,一个斗大的独角蟒头,原已探到岩下丛林上面。这时被火箭射瞎了双眼,光闪顿杳,一躬身,已缩退到岩腰一片危坡上。蟒身不住的翻滚,似乎用后半身的尾巴,把岩头沙石雨点般扫将下来,粗柱般断木条、磨盘般的大岩石,也轰隆隆的夹杂沙土碎石,满空飞堕。加上狂风疾卷,满谷振荡,真象天崩地裂一般。 近岩的一片树林,被几阵石压风摧,大半已齐腰折断,林下一大群怪物和猛兽,已存不住身,一起退向洞前空地上,抽矢扳弓,兀是用火箭钻射。山摇地动的斗了一阵,岩腰怪蟒似乎已渐渐不济起来,嘴上喷出来的毒雾,越来越薄,张着可怕的大嘴,只吁吁的喘着气,嘴上和两个眼眶内都已中了火箭和煨红的铁叉子。蟒头虽乱摆乱摇,甩脱了几支火器,眼眶内兀自深深的插着一支火箭。大约这种火箭的箭镞,非但饱喂猛烈毒药,而且涂了厚厚的硫磺硝药一类的东西,箭一离弦,迎风便燃烧起来,不论多厉害的猛兽,中了这种火箭,火毒双攻,见血立死! 这条深山大蟒中了好几支火箭和火叉子,居然能支持不少工夫,足见体巨力长,是个稀罕的积年怪蟒了。这时蟒体火毒深入渐渐发作,几阵翻滚,露出肚下鳞甲稀薄之处,嘴上毒雾已喷不出来。被那群怪物逼近岩脚,又是一阵扫射,肚下又狠狠的中了几支火器。 这一来,火上加油一发难支,猛地蟒头高昂,后段一条长尾也在岩上笔直竖起,伸入半空,倏又一落,来回一阵旋扫。从岩上又哗啦啦落下一阵沙石,声势惊人,仿佛全岩解体。 接着又是震天价一声巨震,岩上磨盘般大石纷纷下坠,怪响如雷,把下面沙土震起老高,全谷地皮也震得岌岌颤动,林木也倒了一大片。 一阵大震以后,躲在北岸草根中的头目,连吓带震,已是神经麻木,状若痴呆,竟忘记了当前恐怖。半晌才知觉恢复,急向对岸偷瞧时,情形一变!岩下一大片林木已失了原形,未被拔倒的大树枝叶全无;光秃秃断干枯槎支撑着从岩上滚跌下来的庞大蟒躯,一群人形怪物在死蟒身下奔来奔去,不知闹什么把戏?一群猛虎也在怪物身边欢喜活跳,猛地想起自己土司和一群伙伴的生死,急慌定睛向分队藏躲的几株大树细看。 忽见前面龙土司藏身的枯树上立着那个瘦小的红衣人,向下面几声娇叱,树下七八个怪物四肢并用,矫捷极伦,分向几株大树飞升上去,眨眼之间,已在各树槎丫中间。自己跌下来的临溪大树也上去了几个怪物,长臂毛爪一探,随爪捞起一个个的人来,捞出来的同伴,个个四肢如棉,似已半死不活。怪物们捞起一个,随手向树下一掷,树下有怪物接着,抛一个接一个,宛似树上摘果一般。前面大枯树上的红衣人,也在槎丫缝内提起二具尸体,哈哈一笑,便向树下一抛。 那头目知道这两具尸体,定是龙土司和金都司,眼看这许多人脱了蟒口又落入怪物手内,哪有生还之望?自己一人虽然因祸得福躲在北岸,只要怪物们过溪一搜决无生望!想不到我们上下这许多人今夜逢此大难,心里一阵急痛,几乎失声惊号起来。猛听得红衣人已飞身下树,连连娇叱,霎时对岸便起了一阵奔骤之声。 远望对岸林缝内火燎乱晃,影绰绰一群怪物一个个肩上扛着同伴们的尸体,似乎每一个怪物肩上叠着好几具尸体,嘴上吆喝着,驱着前面一群大虫抬着竹轿进洞。霎时洞外一片漆黑,人兽失踪,只近洞那片空地上,兀自架着那具大铁锅,锅下尚有余火,从林缝里射出血也似的红光来。刚才天崩地裂的大闹,霎时谷内沉寂如死,一片昏黑,只听到飒飒风叶之声,疑惑自己在做梦?几乎不信那边有不可思议的巨蟒尸体压在林上,刚才的怪物、猛虎、红衣人,都象是梦里的景象。 那名头目迷迷糊糊的爬伏在深草里边,又过了片时,猛见那面洞口又射出一派火光,霎时又涌出几个凶猛高大的人形怪物,举着松燎跃上南岸。头目心想此番定被怪物搜出,难逃一命了。哪知满不相干,几个怪物奔到空地上,把铁锅和地上几件兵刃等类收拾起来,扛在肩上,一声不响的又跑进洞里去了。 头目惊魂未定,又怕洞内怪物们随时出来,哪敢喘口大气,动弹一下。迷迷糊糊自己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刻,两条腿蹲了一夜,好象在地上生了根,哪能移动分毫?可是顶上天光已变了灰白色,树上的露水直洒下来,身上衣服掉在溪内时原已浸透,此时被晓风一吹,瑟瑟直抖!谷内环近的东西,却已渐渐看得清楚起来,才明白自己在草林里躲了一夜。 天已发晓了,洞口溪水潺潺,幽寂异常,绝不见怪物出现。心里陡然起了逃命的希望,急慌设法使麻木不灵的双腿恢复原状,摩擦了半晌,才慢慢直起腰来。一抬头,便看见了对岸近岩脚的一片森林,枝叶尽落,东倒西歪,斗大的一个大蟒头,张着满口钩牙的阔嘴,挂着一条条的腥涎,兀自搁在一株半倒的大槎丫上,眼眶内兀自插着一支长箭,庞大的长躯却被倒下的林木遮住。 再留神近溪几株大树上哪还有自己同伴的踪影?想起夜里的事,泪如雨下。心想自己土司和一般同伴定已绝命,或者被怪物扛入洞内当了粮食,我应该挣扎着逃回金驼寨去,报告土司夫人才好。心神略定,分开苇杆似的长草,想从北岸逃出谷外,猛一长身,瞥见对岸一株树根底下,露出血淋淋一颗人头,蓦地一惊! 心想在这大枯树下,莫非是我们土司的脑袋吗?苗人迷信甚深,那头目立时跪倒喃喃默祷起来,立时起身。倏地心里一动,勇气勃发,决计把这颗人头带回寨去。可是这段溪面有两丈来宽,一时难以渡过。四面一看,过去三丈开外,溪身便窄,溪心露出礁石,似乎可以垫脚跳越而过,勇气一生,径向窄处跳过南岸。一伏身,暗察洞口并无动静,放胆直奔那株枯树。到了枯树根下,一看血淋淋的脑袋,下面依然连着整个身子。 因为刚才从北岸远望,被荆棘草根遮住,活似脱体的一颗脑袋,此刻细看下面衣服,并不是龙土司,却是金翅鹏。一摸心头,居然还微微跳动,只是脑袋上血肉模糊一片,已分不出五官位置,也不知怎样受的伤。 那头目寻着了半死不活的金翅鹏,一时手足无措,偶然一眼瞥见相近藏过骡马的空心树窟窿内,似乎露出一角行帐似的东西。跑过去一看,树窟窿内果然还藏着一座布帐,还附有绳束。立时得了主意,抽出随身腰刀,割了一大片布帐,带着绳束慌慌赶到金都司身边,把他上半个身子用布帐包扎起来,用绳索捆好,缚在自己背上。 这一折腾天光大亮,刚才凭一股忠义之气,不顾一切一心用在救金翅鹏身上,等得背在身上,迈步想走,猛一转身,看到了粗逾水桶、鳞甲泛光望不到头的蟒身近在咫尺。“啊哟” 一声,又吓得灵魂出窍,几乎连背上的人一齐跌倒。 这当口真也亏他,一咬牙,不管路高路低,拚命向谷外飞奔。在他以为一声惊叫,已惊动了谷内怪物,其实等他一路奔出谷外,谷内依然沉寂如死。 头目背着金翅鹏虽然逃出谷外,哪敢停下步来?拚出全身最后一点力量,只管往金驼寨来路飞奔。可是大队人马从金驼寨出来时,走了两天才走到出事荒谷,相隔何止几十里路?走的又是峻险山道,路绝人稀。 那头目连惊带急,受尽艰危,而且身乏肚饥,多少也受点蟒毒,居然还能拚命背着金翅鹏不停步的飞跑,总算不易。 可是人非铁铸,跑到三十里开外,业已精疲力尽,在一座山坡脚下突然双目发黑,嗓眼发甜,哇的冲出一口热血,一个前扑,便倒在坡下起不来了。这条绝无人烟的荒山鸟道,一个重伤如死,一个力绝昏倒,在这种千岩万壑,不见人影的地方,这一倒下谁来相救?两条半死不活的生命,可以说绝无生机的了。 哪知事出非常,偏有意想不到的救星!那名头目和血渍模糊的金翅鹏,倒在斜坡脚下,不到一盏茶时,斜坡上远远传来一阵急步奔驰之声,坡上松林下便现出三条人影,霎时驰下坡来。 当先一个,却是一个眉目风骚、妖艳绝伦的妇人,背插长剑,腰悬镖囊,外披风氅,内着劲装。一见坡下倒着两个人,便立停身躯,指着金翅鹏身体,向身后两名彪形大汉笑道:“昨夜我见这人已被毒蟒喷死,面目溃烂,极难活命,所以没有擒入洞内。一点擒到人数,独角龙王除外,共四十八名,狒狒们亲眼看见又有一名被大蟒吸入肚内,我以为全数受擒,想不到还漏出这个鬼灵精,居然被他逃到此地,还亏他背走了这么一个半死人。 这样看来,他们一共是五十二人,哈哈,到底没有逃出我手法!便是我此刻不去锯解蟒头上的独角,没有发现他们逃去,这两人倒在此处也是尸骨无存,被野兽吃在肚内罢了。 本来我想放走一两个被擒的人,让他回去替我办点事的,现在我行点方便,着落在这人身上,倒是一举两得的事。” 说时,向倒下的头目一指,便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末,交与身后一个汉子,又叫另一个到不远的山涧取些清水来。身后两名彪形大汉,全是苗寨头目装束,插镖背箭,颇为雄壮;对于这位怪妇人,还真异常恭顺,立时分头照办。 一个扶起倒下的头目,一个用随身皮袋取来清水,撬开牙关倒入瓶内药末,用溪水灌了下去。药还真是灵,片刻工夫,倒下的头目一声闷叫,竟自双目睁开,悠悠醒转。抬头看出救治自己是两个不认识的汉子,不远还立着一个平生未见的女英雄,他看不透这两男一女是什么路数,尤其是在这条路上怎会碰到这种人物。一眼看到女郎外氅内衣都是妖艳夺目的玫瑰红,猛然想起昨夜可怕的一幕,洞内出来坐着竹轿子的红衣人,好象就是这人。 在苗人头脑里,以为这怪妇人同一群可怕的怪物在一起,不是精怪便是神仙,这两个汉子定也是妖精变化出来的。头目怔柯柯看着怪妇,心里不住的胡想,也忘了谢一谢人家救命之恩。 那怪妇人却先说话了,指着头目笑道:“你认识我么?”头目莫名其妙的把头摇了一摇。怪妇人微微一笑,又说道:“昨夜幸亏我们把你们全数救入洞内,否则都被毒蟒吞吃了。想不到漏掉了你,想是你藏在远处,等到天亮时把这人背到此地来了。”说到这儿,向金翅鹏一指道:“这人装束不同,是你们寨中什么人?” 这时头目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明白对方没有恶意,心里减却几分害怕,吞吞吐吐的答道:“这人是我们土司的好友,也是我们金驼寨的有名好汉,请你们好歹救他一救罢。” 怪妇人摇头道:“这人几乎被毒蟒一口吸入腹内,亏我们看家的狒狒火叉子发射得快,才从蟒嘴上夺下来,但是他受毒已深,我也无法救他。从这儿到你们金驼寨还远得很,看你已经乏力难行。现在我叫这两人送你们回家去,赶快设法调治。我还有一封信,你替我捎去,你们土司夫人禄映红看到我的信,自然会明白的。”说毕,便命两个彪形大汉,把头目和金翅鹏一人一个背在身上,又把一封信交与头目带在身边,不容头目再说话,玉手一挥,两大汉背起便走。路上头目在大汉背上,屡次探问怪妇人是谁,住在什么地方? 两大汉却象哑巴一般,一语不发一直背过象鼻冲,到了异龙湖畔,远远看见了金驼寨寨民走来,才把二人放下,开口说道:“前面已有你们的人来了,我们不必再送,你们自己回家好了。”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走,眨眼之间已走出老远,翻过岭去了。 头目依然情况迷离,不知怎么一回事?一看地上金翅鹏依然死了一般,自己浑身骨节也象散了似的,叹了口气,等候寨民走近,才把两人抬回金驼寨土司府来。一路经过,早已轰动了全寨苗民。 映红夫人听到这样消息,便知遭了祸事,慌命抬进后寨,一见血肉模糊的金翅鹏,狼狈不堪的那名头目,更是心惊肉跳,手足无措。璇姑和龙飞豹子究竟还年轻,一发吓得哭出声来。一面慌飞请石屏州外科名医,救活金翅鹏,一面一叠声探问祸事经过。等得那头目力疾声嘶说出昨夜荒谷遇险的事,和今晨二人遇救的经过,又掏出那封捎来的信,一五一十从头说了出来。 映红夫人耳边听着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眼中瞧着平地风波的一封信,立时五内如焚,蛾眉深锁,惊奇、悔恨,忧急种种难受滋味,都集在她一人身上了,原来那封信内写的是: “汝夫妇历年席丰履厚,富甲滇南。意犹未足,复与沐氏表里为奸,残杀族类;致六诏鬼母、阿迷狮王父子等,先后毕命于汝等爪牙之手。讵意天网恢恢,汝夫自投荒谷,几膏蟒吻,经余援手,始获更生。而余部下多与鬼母狮王有渊源,立欲分裂汝夫雪恨。因余隐迹多年,与汝等各方素无恩仇,力与阻止,始得苟延残喘。然众怒难犯,亦难轻予释放。兹与汝约,信到十日内,应昭示全寨,沥血为誓;率金驼寨之众,此后悉听余指挥,并先缴纳符信金珠以示诚信。余必保护尔夫及头目等性命,使其安然生还;否则普氏旧部切齿之仇,将先血刃于汝夫等之腹矣。生死异途,惟尔所择,荒谷在迩,伫候足音。书奉金驼寨映红夫人妆阁。 罗刹夫人拜启” 映红夫人接到这封信,几乎急疯了心,这种事也没法守秘密,闹得满城风雨。全寨头目一个个摩掌擦拳,怂恿她擂鼓集众,集起全寨苗民直捣荒谷,救回土司。在这乱嚷嚷当口,还是她这位娇女龙璇姑有主意,看清来信大意,父亲虽落虎口,一时尚不致凶险,倘若马上兴师反而不妙。最奇来信署名“罗刹夫人”,不知什么人?父亲从沐府回来时,谈起沐二公子身边又有一位绰号“女罗刹”的女子,女罗刹从前确是九子鬼母的臂膀,这里又出了一位“罗刹夫人”,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下和她母亲一说,映红夫人原是一时心急,经她娇女一提醒顿时醒悟,马上打发亲信头目,骑匹快马连夜赶往昆明,向沐府飞报求救,一方面又飞报自己胞弟婆兮寨土司禄洪,请他到寨商议挽救之策。 婆兮寨土司禄洪和沐府也有深切渊源,不过为人忠厚,武艺也不甚高明;一得急报,第二天早上就带着亲信头目赶到金驼寨了。可是他一看那封要命书信,也麻了脉,闹得一筹莫展。 这时金驼寨已闹得沸天翻地,几乎要责问映红夫人为什么不立时兴兵救夫了。 第三天起更时分,前寨头目们忽然一路传报:“沐二公子一行人马已到金驼寨前,快到寨门口。”映红夫人和禄洪精神一振,急忙命令排队迎接,姊弟也急急更衣出迎。这时寨门外已经火燎烛天,镖枪如林,外加弓弩手、滚刀手,在寨门两边雁翅般排出老远。 一忽儿,对面尘头起处,二十几匹怒马风驰电掣而来。到了几丈开外,那队人马倏的按辔缓行,先头两匹锦鞍上跳下一对璧人来,一个是丰神俊逸、面如冠玉的沐二公子沐天澜,一个是雪肤花貌的女罗刹。 沐天澜原认得禄洪的,慌紧趋几步,先和禄洪施礼叙话。 禄洪一指引,沐天澜和女罗刹急向映红夫人躬身施礼,说道:“龙叔母,小侄闻报,马上别了家兄,和这位罗家姊姊昼夜赶程,本可早到,因为路上碰着一位老前辈,耽误了不少时候,请叔母恕罪。” 映红夫人早闻沐二公子之名,今日一见果不虚传。尤其是和女罗刹站在一起,仿佛金童玉女,天生的一对似的。嘴上向两人一恭维,心里却暗想我们璇姑也配得过你,不料我们迟了一步,看情形被这女魔王占了先了,大约孝服一脱,便要名正言顺的实授夫人了。心里只管这样想,嘴上一味向两人恭维,而且拉住女罗刹的手往里让。禄洪也引着沐天澜一齐进到后寨,跟来二十名家将,自有头目们留在前寨款待。 主客坐定以后,映红夫人便命璇姑和龙飞豹子出来相见,璇姑见着生人非常害羞,施礼以后便想退避,却被女罗刹一把捞住。女罗刹看她比自己小得有限,长得秀媚绝伦,苗族中有这样女郎真是难得。苗族女郎差不多一个鼻子都长得扁扁的,惟独这位姑娘灵秀独尊,偏生得琼鼻樱唇、梨涡杏眼,愈瞧愈爱,拉在自己一旁坐下,不住的问长问短。 这时后寨灯火辉煌,盛筵款客,席间沐天澜细问龙土司出事情形,和金翅鹏受伤经过。映红夫人详细告知,且拿出罗刹夫人的信来。沐天澜看完了信,说道:“叔母放心,不久有一位老前辈驾到,这位老前辈非但和罗家姊姊同我有密切关系,和信内这位罗刹夫人亦有渊源。我们只要恭候这位老前辈到来,便可救出龙叔来了。”他说时,女罗刹朝他看了一眼,似乎嫌他多说多道似的,但是映红夫人和禄洪听得摸不着头脑,当然还得请他说明其中缘由。 沐天澜暗中向罗刹打了个招呼,女罗刹先白了他一眼,然后点一点头,沐天澜才敢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原来沐天澜得到金驼寨快马飞报,得知龙土司误落敌手,金翅鹏也被毒蟒所伤生死垂危。最奇龙土司竟落于一个自称罗刹夫人的妇人之手,作为挟制的交换品,连女罗刹听得也非常惊奇,自己被人叫做女罗刹,怎的又出来一位罗刹夫人?而且从来没有听到过有这样一个人物。 沐天澜道:“龙家与我沐府休戚相关,现在出了这样逆事,我们理应赶去帮助,何况我们本来要到滇南寻找仇人,也是一举两得的事。”女罗刹更比他心急,想会一会自称罗刹夫人的人,当时两人和他哥哥沐天波一商量,挑选了二十名略谙武艺干练可靠的家将一同前去。 照沐天澜女罗刹两人意思,一个人都不愿带,反嫌累赘,无奈他哥哥坚定要有这样排场,只得带去。救人如救火,得报的第二天便出发了。沐天澜女罗刹带着二十名家将,和金驼寨来省飞报的两个头目一行二十四匹骏马,一路电掣风驰,又到了两人定情之处庙儿山下。 女罗刹想顺便瞧一瞧自己从前落脚之所,沐天澜也要回味一下那晚的旖旎风光,两人心同意合,便吩咐家将们在官道等候,两人并骑驰入山脚小径,寻到那所小小的碉砦,却只剩下颓垣破壁,连那所小楼也被人烧得精光,伺候自己的苗汉苗妇也不知何处去了。猜是黑牡丹飞天狐等恨极了两人,连这所小楼也遭了池鱼之殃了。 两人无法,只好拨转马头,会合家将们向前进发。走了一程,越过椒山来到老鲁关,再进便是习峨县,属临安府地界,离石屏州金驼寨还有一天路程。但是过了老鲁关天色已晚,路境又险恶,人马也疲乏了,只好找了个落脚之所,度过一宵再走。 偏偏他们心急赶路,错过了宿店,这段路上因为苗匪出没无常,行旅裹足,家将们找来找去找不到一个相当的寄宿之所。最后找到离开官道几里开外一处山峡里面,寻着一所破庙,庙内还有几间瓦房,权可托足。好在家将们带足干粮及行旅应用之物,点起火燎灯笼,引着沐天澜女罗刹来到山峡里面。 一看这座庙依山建筑,居然有三层殿宇,一层比一层高,头层已塌,只剩了两堵石墙,一个庙门,庙门的匾额已经无存,仅在石墙上歪歪斜斜写着“真武庙遗址”几个大字。进了破庙门,第二层大殿已竟有半殿片瓦无存,天上月光照下来,正照在瓦砾堆中的真武石像,满殿的青草又长得老高,这样怎能息足? 幸而从大殿后步上几十级石磴,石磴两旁尽是刺天的翠竹,走完石级却是一大片石板铺的平台,三面筑着石栏,平台上面盖着三上三下的楼房却还完整。抬头一看楼上,微微的有一点灯光闪动,好象有人住着。沐天澜一看有人住着,大队人马不便往里直闯,派了两个家将先进去探问借宿。 家将进屋以后,引着一个老道走了出来。平台上火燎高悬,看清出来的这个老道,清癯雅洁,鹤发童颜,疏疏的几缕长髯,飘拂胸际,潇洒绝俗,一身道袍云履,也是不染纤尘。最注目的还是老道一对开阖有神的善目,和背后斜系着双股合鞘的剑匣。 沐天澜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座破庙里藏着这样的人物,明明是一位风尘异人,江湖前辈,一回头正想知会女罗刹,哪知她一对秋波直注老道,满面露出惊异之容。她一拉沐天澜衣襟,耳边悄声道:“这位道爷我认识的,当年群侠暗进秘魔崖,大战九子鬼母,便有这位道爷在内。而且制住鬼母飞蝗阵的,也是这位道爷,我还记得他便是武当名宿桑-翁。” 悄语未毕,桑-翁已大步走近前来,呵呵笑道:“贫道云游各处,今晚偶然在此托足,想不到二公子带着随从远临荒寺,真是幸会。” 沐天澜已听自己师父说起过桑-翁名号,慌不及躬身下拜,口里说道:“老前辈休得这样称呼,晚生听家师说过前辈大名,想不到在此不期而遇。晚生随行人众,又因赶路心急,错过了借宿之处,不得已寻到此地,不料惊动了老前辈仙驾,尚望恕罪。” 桑-翁笑道:“我们没有会过面,你又只听令师说过一次,何以此刻一见面,便认出是老朽呢?”这一问使得沐天澜有点发窘,女罗刹暗地通知的话能不能说出来,一时真还委决不下。 其实老道故意的多此-问,他一出屋炯若雷电的眼神,早已注在女罗刹身上,女罗刹的举动,逃不过他的眼光。他这一问,不等沐天澜回答,便问道:“老朽和这位姑娘,似乎有一面之缘。”说了这句,忽地面露凄惶之色,拂胸的灰白长须,也起了颤动的波纹,猛地两眼一阖,把头一仰,微微的一声叹息,低头时眼角已噙着两粒泪珠。 桑-翁这一动作,虽然眨眼的工夫,沐天澜看在眼里,暗暗奇怪,尤其是女罗刹起先被老道眼神一照,立觉心里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应。想起从前在秘魔崖初见这个老道时,似乎也曾有过这种感觉,不过当时双方敌对,并未加注意,现在重逢,重又起了这种感觉,既不是怕,又不是恨,自己也莫名其妙。她只管低头思索,对于桑-翁这句话没有入耳,对于桑-翁含泪叹息的一点动作,也忽略过去了。 桑-翁并不理会女罗刹,向沐天澜笑道:“不瞒你说,老朽也是刚刚到此,只比你们先进一步。这所楼房外表看看尚可,但是楼上楼下真真是家徒四壁,连一个坐处都没有,你们人马一大堆,怎样安插呢?我看这样罢,把马鞍拿下来当坐具罢。” 沐天澜立时命令家将们把马鞍摘下三具送上楼去,楼下由家将们自己想法。马匹都拴在平台石栏杆上,另派几名家将分向四近搜索点草料喂马,一面捡几块砖石搭起行灶,支起自己带来轻便军锅,汲点溪水,捡点干柴,便可烧水喝。 桑-翁领着沐天澜女罗刹进屋上楼。一看这三间楼房,真正可怜,隔断板壁通通拆尽,成了一统之局。楼板也只剩搁置楼梯所在的一块地方,不到一丈见方的面积。几扇楼窗东倒西歪,空气倒非常流通,因为楼板只剩下了这一点点,楼上楼下呼应灵通,楼下家将们的动作可以一览无遗。三副马鞍便从破楼板缝里递了上来,片时,随鞍带来的水壶、茶杯、干粮也都上来了。 桑-翁笑道:“想不到老夫今晚叨你们的光,本来已拚出立一夜、饿一夜、渴一夜了,现在可是有吃、有喝、有坐,来来来,我们坐下来,作一次长夜之谈。”桑-翁老气横秋,便在上首面窗而坐,沐天澜、女罗刹背着窗并肩坐在下首,中间放着茶具干粮,可以随意吃喝。 女罗刹上楼以后紧靠着沐天澜,始终默不出声。桑-翁也奇怪,眼神虽然时时注意她,却不和她说话。沐天澜越看越奇怪,却想不出什么道理。也许为了从前九子鬼母的关系,桑-翁看不起她,这一想,连自己也有点不安起来,万一自己师父也深恶痛恨她将来怎么办呢? 三人随意吃喝了一阵解了饥渴,沐天澜无意之中问了一句:“老前辈刚才说是云游到此,也是偶然息足,不知老前辈从哪儿驾临,到此有何贵干?”桑-翁微微一笑,朝他们看了一眼,伸手一拂长须,一字一吐的说道:“你问我哪儿来,到哪儿去,为了什么?这话太长,不瞒你说,老夫自从和你尊师破了秘魔崖以后,便添了一件心事,这桩心事是老夫一生未了之愿。这几年老夫云游四方,便为了这件心愿,现在好了,不久便可了此心愿。老夫只要这件心愿一了,便可老死深山,不履尘世了。” 沐天澜听他说得恍惚迷离,正想张嘴,不料默不出声的女罗刹,突然颤着声音问道:“老前辈,您说的那件心愿,晚辈们可以洗耳恭听吗?” 桑-翁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可以。”说了这一句,却又沉默了半晌,似乎思索一桩事,突然问道:“姑娘,你现在大约明白你是汉人,但是人家称你为女罗刹,这个名号什么意思,姑娘,你自己明白么?” 女罗刹顿时柳眉深锁,盈盈欲泪,低声说道:“谁知道什么意思呢?一个人自己不知道姓什么,也不知道父母是谁?象我这种人真是世上最可怜的人。现在倒好,又出了一个罗刹夫人,如故和我一般,真是无独有偶了。”她说的声音虽低,桑-翁却听的真切,蓦地须眉桀张,双目如电,厉声喝问道:“谁是罗刹夫人?怎的又出了一个罗刹夫人?快说快说!”女罗刹沐天澜同时吓了一跳,连楼下家将们都愕然抬起头来。 他自己也察觉了,缓缓说道:“老朽心中有事,你们只说罗刹夫人是谁,你们和这人见过面没有?” 沐天澜女罗刹看他听到罗刹夫人突然变了面色,又强自抑制,却又一个劲儿催问。料想这位老前辈和罗刹夫人定有说处,此番到金驼寨去正苦不知罗刹夫人来历,无从下手救人,这位老前辈如果知道倒是巧事。沐天澜便把金驼寨龙土司遇险,罗刹夫人下书要挟,自己赶往救助,故而到此息足,都说了出来。 桑-翁凝神注意的听完,不住的拂着胸前长须,嘴上连喊着:“孽障孽障!”一双威棱四射的善目,瞧一瞧女罗刹,又瞧一瞧沐天澜,不住点头,嘴边也露出得意的笑容。两人被他看得心里发慌,突见他面色一整指着女罗刹前胸说道:“我问你,你左乳下有联珠般三粒珠砂痣吗?” 女罗刹一听这话,惊得直叫起来,娇躯乱颤,妙目大张,一手紧紧拉住沐天澜,一手指着桑-翁娇喊着:“你……你……” 说不出话来。沐天澜也惊诧得忘其所以,脱口而出的说道:“对,有的!老前辈怎的……知道了?”话一出口猛然省悟,该死该死!我现在怎能说出这种话来?何况在这位老前辈面前!顿时羞得夹耳通红,哑口无言了。这一来,两个人都闹得惊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桑-翁倒满不在意,反而变为笑容满面了,笑道:“贤契,现在我倚老卖老,叫你一声贤契了。”沐天澜慌应道:“这是老前辈看得起晚生,老前辈有何吩咐,晚生恭领教诲。”沐天澜把老前辈叫得震天响,想遮盖刚才的失口。 桑-翁微微笑道:“你们不必猜疑,且听我讲一段亲身经历的奇事,给你们消磨长夜,你们听得也可恍然大悟,对于你们也有许多益处……。”桑-翁刚说到这儿,突然目注窗口,一跃而起,大喝一声:“鼠辈敢尔!” 沐天澜女罗刹闻声惊觉,分向左右跃起,转身观看。就在这一瞬之间,窗口喳喳连响,一蓬箭雨,分向三人袭来,地方既窄,又系变起仓卒,趋避一个不当便遭毒手。未待沐天澜女罗刹施展手脚,只见桑-翁不离方寸,举起飘飘然的长袖,向外一拂。呼的一声风响,迎面射来的一阵袖箭,竟改了方向,斜刺里飞了过去,一支支都插在壁角上了。猛听得窗外一声大喝道:“好厉害的劈空掌……” 喝声未绝,桑-翁一上步,两掌向窗口一推,喝声:“下去!”就在这喝声中,窗口“啊哟”一声惊叫,檐口确然一震,似乎有个贼人掉了下去。楼下家将们也自一阵大乱,齐喊:“捉贼!”沐天澜女罗刹一点足,已窜出窗外跳下楼去,四面搜查,已无贼影,检点家将和马匹,并无损失。 那位桑-翁已飘飘然立在顶脊上,笑道:“两个贼徒已骑马逃向滇南去了,不必管他,还是谈我们的话,请上来请上来。”两人回到楼上,桑-翁已安然坐在原处了。 沐天澜道:“来贼定又是飞天狐、黑牡丹之类,经老辈施展‘隔山打牛’的气功,其中一贼定已受伤。虽然被同伴救去,也够受的了。象老前辈这样纯功,晚辈真是望尘莫及。”桑-翁笑道:“名师出高徒,贤契定是此中高手。现在不提这些,我们谈我们的,请坐请坐。”当下三人照旧坐定,静听桑-翁讲出一番奇特故事来。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9章 桑苧翁谈往事 桑-翁说:“三十年前白莲教在湘桂川黔等省,出没无常,颇为猖獗,地方官吏纷纷奉报,说白莲教党徒图谋不轨。那时我也是一位方面大员,奉旨巡按湘黔两省,调辖两省文武军马,相机剿抚,便宜从事,也算是一位显赫的钦差大人。 那时节我年纪也只三十几岁,正是血气方刚、志气高昂的当口,先在湖南驻节,抽调一部分劲旅,剿抚兼施,不到几个月工夫,很容易的告了肃清。 这不是我的能耐大,其实湖南省哪有许多白莲教,无非几股悍匪,胁里莠民、流窜劫掠,算不了什么图谋不轨。 都被昏冗无能的一般地方官吏,平时养尊处优,临事又故事张惶,希图卸责,甚至从中取利,借此多报销一点公帑钱粮。 如果再因循下去,百姓无路可走,难以安全,真可以变成滔天大祸,所以天下事大半坏在这般人身上。 湘省既告肃清,我便由湘入黔,先到黔省各处险要所在巡阅,又和地方绅士及乡民人等勤加察访,便明白贵州省地瘠民贫,完全是力耕火耨之乡,和鱼米丰饶的湖南一比,相去天壤。在这山川闭塞的所在,也不是招军买马、图谋不轨的地方。所虑的,黔省上下游沿边地界,接连着滇粤川湘等省分,地僻山险,鸟道蚕丛,倒是大盗悍匪极妙的隐伏之所,加上穴居野处真不畏死的生裸野苗,王化难及,剿抚两穷。 因为这样,我不能不在贵州省多逗留几天,多访察几次了。 我原是簪缨世族,通藉出仕,原是文臣。这次奉旨查办白莲教,以文职兼绾军符,官僚们都不知道我身有武功,而且还是武当派嫡传四明张松溪先生的门人(张松溪为明代武当派宗师,见黄梨洲南雷文集)。一路行来,也没有什么大风险,虽然调动人马进剿几股悍匪,也用不着亲自冲锋陷阵,所到之处,自有手下将官亲信们早夕护卫,进了黔境更是平安无事。这样,我未免略疏防范,诸事托大起来。 有一天我轻车简从,只带了十几名亲随到了平越州。平越四面皆山,州城随着山形建筑的,地方官员替我在城内西南角高真观内布置好行辕。我进高真观时,天色已晚,照例让地方官员请了圣安,略问一点本州政情民俗以后,便谢客休息。 高真观内,有亭有池,地方虽不十分宏广,却是平越城内唯一的雅致名胜之处。我住在最后一进的楼上,楼下安置带来的随从,观外前后早由州守派兵巡逻守卫。 这一晚临睡时分,我屏退侍从,独自在楼上凭窗玩月。 正值中秋相近,月色分外光洁,地势又高,立在窗口可以看到城外冈峦起伏,如障如屏,陡壑密林之间,几道曲曲折折的溪流映着月光,宛如闪闪的银蛇蜿蜒而流。有时山风拂面,隐隐的带来苗蛮凄厉的芦管声,偶然也夹杂着几声狼嚎虎啸,一发显得荒城月夜的萧瑟。 这时斜对窗口的城楼角上升起一盏红灯,顿时城上更鼓声起,近处梆梆更柝之声,也是响个不绝,已经起更了。 我在窗口痴立多时,有点倦意,便把窗户掩上回身就榻。刚想上榻,忽然风声骤起,呼呼怪响,窗外几株高松古柏也是怒啸悲号。蓦地一阵疾风卷来,‘呀’的一声,把虚掩的楼窗向里推开,榻旁书几上一支巨烛,被风卷得摇摇欲灭。 我慌过去把窗户关严,加上铁闩,窗外兀自风声怒号,风势越来越猛。当窗飞舞的松柏影子,映在窗纸上闪来闪去,摇摆不定,月色也转入凄迷。窗内烛影摇红,倏明倏暗,弄得四壁鬼影森森,幽凄可怖。 我照例在临睡以前,趁没有人时候做点功夫。我练的是本门八卦游身掌和五行拳,讲究动中寓静,柔以克刚,身法步施展开来,要不带些微声响,不起点尘。可是掌力一吐,不必沾身便能击人于数步之外,还须能发能收,或轻或重随自己心意,方算练到炉火纯青地步。那时节我功夫还差,只能在六尺开外吐拳、遥击,将挡户挂帘之类掀起尺许高下,一拳下按能将池中浮萍吹开,这种功夫要练到一丈开外能掀帘吹萍,才算到家。 那晚上我练到最后一手拗步转身,‘童子拜佛’双掌一合,向着榻旁几上烛台拜下,距离不过五六尺光景,我想试用内劲把灯火摧灭,就此上榻打坐调息,再用一回本门运气功夫,便要安睡,哪知就在这时突然发生奇事,照平时练这手功夫时原是一拜即灭,万不料这时烛火被我内劲一摧,眼看火头已望那面倒下,倏又挺直起来,并不熄灭。 我想得奇怪,疑惑自己功劲退步。忍不住微退半步,目注烛光,把童子拜佛的招式变为双撞掌,劲贯掌心双掌平推;这时用了十成劲,满以为这一次烛光一推立灭。哪知非但不灭,火苗连晃动一下都没有,好象我这边掌风推去,那边也有掌劲推来,而且不重不轻,两力恰好对消,反而把烛头火苗夹得笔直。 事出非常,我不禁喊了一声:‘奇怪?’不料声刚出口,忽的一缕疾风烛火立灭,顿时漆黑。我立时惊悟,霍地向后一退,背贴墙壁,一掌护胸,一掌应敌,厉声喝道:‘本钦差奉旨到此,自问光明磊落,可以质诸天地鬼神,江湖朋友,何得潜入戏耍?’ 我一声喝罢,楼顶梁上忽地一声冷笑,却又悄悄说道:‘贵官不必惊慌,劳驾把烛火点上,容我叩见。’其音娇嫩,竟是个女子,而且故意低声,似乎怕惊动别人一般。 我抬头一看梁上,无奈屋中漆黑,窗外又风高月暗,只辨认一点楼顶梁影,却瞧不清她藏身之所。我明知来者不善,却也不惧,依然赤手空拳,竟自依言取了火种,重又点起几上巨烛。烛光一明,猛见对面远远的站定一人,竟不知她从梁上这样下来,居然声息俱无,这一手轻功我自问便赶不上。我借着烛光向她细看时,却又吓了一跳!先入目的是一张血红可怖的面孔,活似刚取下面皮,只剩血肉的样子,分不清五官,只两颗漆黑眼珠却在那里向自己滴溜溜的闪动,全身青绢包头,青色紧身排襟短衫,腰束绣带,亭亭俏立,别无异样,只奇怪她居然赤手空拳,竟未带兵刃暗器。 我正猜想,这女子是何路道,何以有这样可怖的面孔?她已走近几步,左拳平胸,右掌平舒往左拳一合,向我微微一俯腰,我立时脱口噫了一声,因为这是我先师嫡传同门相逢的礼节。先师门人甚多,女子也有几个,却没有这样怪女子,何况在这样远省荒城之中。我一面不得不照样还礼,一面问她究系何人门下?连夜到此有何见教?她一走近,一张怪面孔越发恐怖,满脸血筋密布,简直比鬼怪还丑,满脸血筋牵动了几下,居然发出箫管似的声音,说道:‘贵人多忘事,连自己老师的遗言,都忘得干干净净,对于同门当然早已丢在脑后了。’ 她说罢,双臂向脑后一摆,解下一幅包头青绢,伸手向面孔一掳,向前一迈步,一张怪面孔宛如蛇蜕皮蝉脱壳一般揭了下来,在烛底下突然换了一副宜嗔宜喜的娇丽面目。唉……这面目……想不到在她死后二十多年,现在又在我面前了。” 沐天澜正听得出神,急于想听下文,对于这句话不大理会。惟独女罗刹心灵上却起了异样感觉,留神桑-翁说到这儿,满脸凄惶,眼神却注在自己面上,越觉得他讲这样故事,和自己有极大关系似的。尤其说到“想不到在她死后二十多年,现在又在我面前了”,仿佛向自己说的一般。也不知什么缘故,自己鼻子一酸,眼泪在秋波内乱滚,不禁低下头去。 却听桑-翁长叹一声,又滔滔不断的讲下去了: “那时她把人皮面具一揭下,露出本来面目,我依稀有点认识,尤其她说出我先师遗言,陡然想起一事,脱口问道:‘你难道是我先师养女罗素素师妹吗?’罗素素点头笑道:‘师兄,居然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乳名。’ 当时我心里一喜,想不到在这种地方会碰着同门师妹,而且这位师妹冰雪聪明,是先师最钟爱的一位小同门,从小便受师门陶冶,虽然在先师跟前不过十年光景,所得秘传却比别个同门还多。刚才暗中运功相抵,扶住烛光,又从一丈多高的梁上,一掌扇灭烛火,这一手,便比我高得多!先师仙游以后,定然练功有得后来居上了,想不到今晚他乡遇故知。 大喜之下,慌请她坐下,细问先师故后情形和她这几年踪迹,怎会知道自己在此赶来相会。 她说:‘师兄,你还记得那年我养父八十大庆,诸同门齐集四明祝寿,小妹还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师兄也只二十左右,在男同门中也是年纪最轻的,却已少年得志,一位金马玉堂的贵客了。这时师兄不忘师门,居然亲自登堂拜寿,和我们盘桓了几天。在正寿这一天,我养父在寿筵上讲述武功秘奥和祖师张三丰的仙迹,最后他老人家要想效法祖师爷得道登仙,说出许多奇怪的话来,师兄,你还记得吗?’我说:‘当然记得。’ 我记得那时先师是这样说的:‘中国武术精华深奥,不亚于文学,一辈子研究不尽。但是研究此道的,虽然到处都有,只是粗人多、文士少,男子多、女子少,这是重文轻武、重男轻女的成见太深。要知古人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原是人人应有能耐的,武术更包括在射御之内。后世误解武术为好勇斗狠,几代开国之君又用的是霸术愚民之策,最怕小百姓气粗胆壮、揭竿而起,破坏他一人一家的万年有道之基,只好抬出“偃武修文”的招牌来,弄得真有功夫的武术名家,一个个不敢术露招祸,收几个门徒接传衣钵,也是偷偷摸摸隐密深藏起来。眼看武术一道,一代不如一代,非到绝传不可,真是可惜!’ ‘要知中国武术,不论哪一派传授,都是万脉同源。普通练一种拳术,只要经过名师指点,恒心练习,功夫高深不去管他,准可以转弱为强、却病延年,这是人人明白,已不用多费口舌。试问全国的人民,人人有个好身体,还不强种强国吗?这种最浅显的道理,却是发明中国武术的最大本旨,这是武术的普通功用,可以称为“健身术”。象我们师弟衣钵相传,光大门户,而又江湖访友,精益求精,非有二三十年纯功,难以继述祖师爷本门功夫。非但游历江湖,可以立己立人、不畏强暴,一旦国家有事,亦可以一敌百、驰驱疆场。 这种不是普通功夫,可以称为“卫身术”。 但是中国武术历代相传,除健身卫身以外,还有最高的境界,凡是研究武术的,不论哪一派,都知道有“练精化气,练神还虚”的说法。艺而志于道,说玄了便是悟道成仙。 唐人说部描写的红拂、精精、空空之流,千里飞行,变幻莫测,后人传说的许多剑仙事迹,大约从唐人说部脱化而出。’ 先师又叹道:‘文人造谣,聊以快意。我活了这大,走遍名山大川,访遍拳剑名家,却没有碰着什么剑仙。但是天下事实在难说,积非可以成是,积谣也许成真。个人见闻有限,天下事理无穷,不能说我没有碰着剑仙,世上便没有剑仙了。 即如我祖师爷张三丰悟道成仙的事迹,有记载、有传说,仙踪所到各地志书上都说得活灵活现,这是武当派的门下没有不知道的,照这样看来也许真有成仙的可能。 现在我已活到八十岁,天下同道都推尊我为武当派掌门人,我已把历年秘研拳剑功夫,绝不藏私,按照你们材质统统分别传授,你们只要悉心研练,不愁不到炉火纯青地步。 从明天起,我立志要云游四海,访求仙迹,把未来岁月消磨于悟道登仙的功夫上。要从我本身的武术,印证武术的顶峰是不是有练神化虚、蜕俗成仙的一途?不论是虚是实,到时我定要预先布置,使我门弟子按迹找寻、证明真假。我不管有仙缘仙福没有,我为世上各派武术,印证最高的真理。我祖师爷神明咫尺,定能鉴我愚诚点化迷途,假使仙道虚无白废心血,我这八十老人于世无求,为世上作一榜样,亦是心安理得。’ 先师这番话我记得很清楚,我还记得和师妹说了不少体己话。同门祝寿以后,我便晋京供职,服官朝廷,身体不能自由,南北远隔音问辄阻。过了几年,我才打听出先师八秩寿辰的第五天,真个飘飘云游,不知所终。人人都说被祖师爷降凡接引,真个仙去了。一得到先师仙去消息,一发挂念师妹下落,同门又各星散,曾嘱托人随时打探师妹踪迹,总未得着确信。万想不到师妹会在这时光降,真是天大的造化。 罗素素笑道:‘师兄官阶不小,这张嘴还是从前一样的甜,刚才几乎把我当作谋刺钦命大员的要犯了。’我对于这位师妹本来非常爱惜,一听她口角尖利,慌起来谢罪,说是:‘不知者不罪,请师妹不要见怪。’ 罗素素道:‘谁怪你?咱们不必闹此虚文,不瞒你说,我从湖南一直跟你到此,你一路举动都在我眼里。我在湖南原想现身见你,转想多年不见,今昔不同,你为朝廷出力,我也要暗地查察你的官声政绩如何?我才暗地一路跟踪,一半也是存心保护你,一半事有凑巧,我本来要从这条路上走来,倒一举两得了。’ 我笑道:‘师妹顾念旧情,这样保护我,我不敢言谢,可是暗地查察得究竟怎样呢?’罗素素笑道:‘还好,尚算言行相符。’我说:‘假使不好呢?’ 罗素素蛾眉微挑,正色说道:‘那还容说,咱们就不必相见了。’我苦笑道:‘好险,好不容易,屋子里出了太阳了。’ 罗素素又道:‘你且慢得意,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有事来和你商量。我不找别位同门,单独和你商量,不是因你做了大官才来找你,一半机会凑巧,一半想起我们从前……咳……这废话现在不必说它。师兄,你知道我养父脾气,说到哪儿便要做到哪儿,自从八秩寿诞一天,在门人面前讲出一段大道理以后,我便担心,当晚我婉转劝着养父,悟道登仙不必远游四海,再说浙东有的是名山胜境,何必远离故乡?我养父原是一无牵挂的人,家中没有子女,一个女佣人还是因为我才雇用的,我明知劝他未必入耳,也不能不尽我一点孝心。 哪知过寿诞的第五天,诸同门散去以后,一天清早起来,我屋内梳妆台上搁着他老人家久已不用的那柄古代奇珍“犹龙剑”,还有薄薄一本朱批的“练气秘要”,书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大意说是“一剑一书,赠我作为纪念,五六年后,定有后命。” 我急慌通知就近几位同门,他老人家何等功夫,存心要离开我们,想寻找他真是万难。我从小父母双亡被养父收养,也是一个孤苦零丁的人,在养父家中做梦一般过了七八年,自问在这七八年内,二五更的功夫没有白废,自问独闯江湖,寻找养父下落,尚可去得。各省都有同门,多少总有点照应,尤其想到北方帝王之都一游,和你见一面商量寻找养父的办法。主意还未打定,今年春季门口来了一个异乡口音的游方道士,替人捎了封信来,向我女佣人问明了人名地址,把信拿出来以后,便走得无踪无影。等得女佣人把信拿进,我拆开看时,信内附着一个薄薄的人皮面具。信内写着下面寥寥几句话:贵州省平越州南三里,仙影崖左行十里,越溪穿峡,援藤入壁,红花插鬓,巨猿迎宾,仙师传谕,希速临黔,附赠面具,权为信物,志之勿忘,阅毕火之。罗刹夫人密启。 我把这封怪信看了半天,信内所称仙师,定是我养父无疑,难道真个成了仙么?署名的罗刹夫人又是谁呢?我本来一心想寻找养父,难得有此机会,只可惜没有留住捎信来的游方道士,问个明白,真是可惜!我依着信里吩咐,把信内几句话记得滚瓜烂熟,然后把原信烧掉。第二天便收拾一点随身行李,带了养父那柄犹龙剑和人皮面具,也不通知近处同门,悄悄上路。到了汉阳看到官报,我暗暗心喜,原来你也奉旨到湘黔来了,我才决定先行入湘,和你一路同行。 虽然和你同行,在湖南却不和你见面。我这次出门远行变成了一个江湖女子,一位钦命大员,居然有一个江湖女子的同门,被人知道牙都要笑掉!所以我跟到这儿才敢见你,师兄,小妹还懂得一点进退吧。’ 她说完了前后经过,我才明白,我深知这位师妹最看得起我,故意这样说话的,我也明白她用意。我说:‘我虽身为命官,但是把师妹和这点官职来比较,我情愿弃掉官职,却不愿抛弃我们感情。不瞒你说,我派人屡次探你下落没得确询,我暗地决定,等我钦命事了,我要亲自到四明去了。’ 她听我语意深长,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说一句什么话,面色一红,却没有说出来,突然转变话头,问我道:‘罗刹夫人是谁?你知道吗?’我说:‘耳边好象有人提过,一时却记不起来了。’ 她说:‘我在湖南无意中却听得一点来历。据说三年前云贵边境,有两个神出鬼没的侠盗,却是一对夫妻,江湖上称男的叫做罗刹大王,女的叫做罗刹夫人,酷吏贪官,在他夫妻手上送掉命的很多,贫民穷户受他们恩惠的更是口碑载道。他们夫妻从来没有露过真面目,出手时两人总带着可怕的人皮面具,而且独来独往从不与同道交往。这几年夫妻突然隐去,江湖上听不到罗刹大王、罗刹夫人的名头了。’ 我说:‘来信是罗刹夫人具名,大约信是送与师妹的,所以女的具名,这样可以证明这对侠盗高隐此处,定已拜列我师父门下了。但是我师父如尚在此,何以不用亲笔,却由罗刹夫人代传?前几年我隐约听到师座仙去消息,偶然碰着几位同门口称先师,所以刚才我也这样称呼。现在师妹得到这封怪信,我望我老师健在,不久同师妹可以拜见。但是信内疑窦甚多,好在所说地点距此不远,今晚来不及,明晨我同师妹前往一探,便知真相了。’ 罗素素道:‘师兄身负钦命,不便擅离行辕罢。’我笑说:‘无妨,师妹暗地跟踪,当然知道我时时私行察访。我们坐谈到天色发晓,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同飞越出城,让他们瞎猜去好了。’ 罗素素笑道:‘师兄,我们自己人无话不说,我一路暗地跟踪,观察你每晚虽然还做功夫,不见有什么进益,身边又没有好帮手,自己又大意,从来不带兵刃。幸而你不贪不污、不作威福,一路应剿应抚也还得宜,没有出什么事。其实据我沿途探听所得,白莲教中很有几个厉害脚色,和白莲教互通声气的水陆巨盗,也有不少名家,我真替你担心。老实说,一路行来我时时在你身边,即如今晚,我如不愿现身会你,你便安心入睡,不知梁上有人了。本来身为钦员,公事应酬便忙不过来,哪能象从前一心操练功夫?我劝你,从此一心做文官,不要再办这种结怨江湖事了。’ 我叹了口气道:‘师妹真是我生平知己。我自己知道,虽然生长阀阅之家,论我骨勇气傲,只宜草野,不宜廊庙;何况现在朝内权阉,朝外党祸,小人道长,正人气索,一不小心便有奇祸。我这次到外省来办事,一半还是为避权阉的气焰。我恨不得丢官一身轻,象罗刹夫妻一般双双偕隐,逍遥江湖,才对我心思哩。’ 罗素素凝眸思索,半晌,才开口道:‘我一路跟踪,暗地从你亲随们私下谈论中,听出你虽是大族,父母却已早故,还是单传,而且年少登科,身列清要,照说不知有多少侯门贵族,争选雀屏。但听你亲随们窃窃私议,说你高低不就,一味推辞,现在中馈犹虚,都猜不出是何主意?但是此刻你自己却说出志在弃官,双双偕隐的话来,好象已有一位夫人似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这一问,我才觉说话有语病,被她捉住了,但是转念之间,我立时答道:‘师妹,你问得好,我真有双双偕隐之志,而且心目中在七八年前已存下了一位偕隐之人,海枯石烂此志不变。师妹来得正好,这桩大事,没有第二人可以商量,只有求师妹替我决断一下……’ 偷眼看她时,见她梨涡双晕,羞得抬不起头来,细声娇嗔道:‘我管不着。’我面色一整,侃侃说道:‘师妹,我们从小同心,我们不是世俗儿女,我的生死前途,但听师妹一言。 师妹既有暗地保护的恩情,难道忍心不理睬我吗?’ 罗素素猛一抬头,泪光莹莹,妙目深注,说道:‘既然如此,这七八年来音信杳沉,撇得我孤苦凄清,到现在我千里寻父,自己踏上门来,才对我说这种话,这是何苦呢?’说罢,一低头,枕在玉臂上,呜咽不止。 我大惊之下,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几下,可是刚才我也谈起曾经托人探询,无奈所托非人,自己一官羁身,南北迢迢,关山远阻,又到不了她的跟前。猛记起刚才还说过愿弃官职,不愿抛弃两人感情,只顾说得痛快,此刻想起来,却似自相矛盾,真应该自己掌嘴,怪不得芳心沉痛,此时虽打叠起千万恩情也难半语得窍。情急之下,不禁眼泪直挂,竟也抽抽抑抑的哭了起来,情人的眼泪可以解决一切,这话不假;而且一副急泪,不是女的专有利器,男的偶然用的得法,也一样有效。 果然,罗素素听到我的哭声,雨打梨花般抬起头来,一面从身边抽出一方罗巾拭泪,一面恨声说道:‘你哭什么,我冤屈你么?’说时,却把自己拭泪的罗巾掷了过来。我接过擦了一擦,递了过去,趁势隔着书几拉住玉臂,轻轻摇着说:‘师妹,求你暂时从宽饶恕,往后瞧我的心罢。’ 她瞧我愁眉苦脸,一副情急之态,想起当年同门学艺,两心相投,倏啼倏笑,便是这副猴样;想不到做钦命大员,手掌生杀之权,还做出这副极形恶状,忍不住破涕为笑,嗤的笑出声来。我刚心里一松,她忽地玉臂一击,面色一整,说道:‘实对你说,我这次千里寻父,本已下了决心,寻得着养父果然是好,万一养父真个成仙,或者身已去世,我不愿清白女儿之身,混迹江湖,我便落发为尼长斋伴佛。想不到冤孽牵缠,得着你到湖南的消息,心里一迷糊,自轻自贱的,竟会和你相见。现在长短不必说,好歹得着养父真实消息,再作决断。’ 她斩钉截铁的说罢,霍地站起身来。我急得手足无措,慌飞身拦住,不知说什么才好,哑声喊道:‘师妹,愚兄弟兄姊妹全无,有家等于无家。天可怜我们今晚相会,世界上除师妹外已无同情相怜之人,师妹再不原谅,我真无法活下去了……’心里气苦之下,鼻子一酸,眼泪又掉落下来。 罗素素叹了口气,低低喊了声:‘冤孽!’扑的又复坐下。 我一听外面,四更刚刚敲罢,悄悄说:‘师妹,你这几天一路受尽风霜之苦,身子要紧;天亮还有不少时候,快到榻上去闭目歪一忽儿,我坐在这儿陪着,师妹听我的话。’ 她看了我一眼,道:‘你也明白我受尽风霜,不瞒你说,我是个女孩儿,一路暗地跟踪,哪能随意寻找宿处。这几天闹得我象飞禽走兽一般,岩洞密林便是我息足养神之所,山泉曲涧,便是我盥漱梳妆之台,我为的是谁?’我听得难过万分,一跺脚,楼板‘卜通’的一声响;立时楼梯响动,跑上两名亲随,在门外问道:‘大人还没有安息,有事吩咐吗?’ 我慌沉声喝道:‘没有事,下去!’听得两个亲随蹑足下楼以后,慌悄悄说:‘师妹的恩情,使我一辈子报答不尽,现在快请睡一会儿。当真师妹出门时,不是带着犹龙剑和随身行李,怎么变了赤手空拳,连风氅都不带一件呢?’ 她并不答话,亭亭起立,一转身,并不矮身作势,刷的身形拔起一丈多高,左手一扶大梁,右臂一探,倏的窜下身来,真似四两棉花,点尘不起。左肋下却已夹着一柄连鞘长剑,一具轻便包袱,这才知她早把随身东西藏在大梁顶上了。我慌接过来,搁在另一张桌上,一面仍劝她睡一会儿,她笑说:‘你坐着,我怎睡得熟?我们谈到天亮罢。’ 我说:‘你为我委屈了这许多天,我心里难过已极,你快去睡,我伺侯你一宿也应该,何况明天要办大事。你每夜辛苦,此时务必要养一养精神。师妹,你再执拗,我心里一发难过了。’她被我逼得没法,才羞羞涩涩的向榻上歪下身去,大约一路跟踪而来,没有好好安睡过,这一歪身果然睡着了。我过去轻轻替她盖上一幅薄被,才回到坐上,暗地打算未来的事……” 须发苍苍、道貌俨然的桑-翁,居然在沐天澜、女罗刹一对青年男女面前,娓娓而谈,讲出当年自己的情史。 两人听得如醉如痴,偶然一眼看到前面这位老前辈的威仪,两人对看了一眼心里想笑,面上不敢笑。暗想这位老前辈真奇怪,把自己当年的情场奇史,毫无忌惮的讲得绘声绘色,不厌求详,这是什么用意?最奇在他情史上,又有一个罗刹夫人,更是怪事。 沐天澜、女罗刹心里起疑,面上神色略异,桑-翁似已察觉,呵呵笑道:“我这样年纪,老着脸谈述我过去的梦痕,如被常人听去定以为我是疯子,但在你们两人面前,使我不能不这样白背脚本,这也是我一生中只有这一次权充疯子。 为什么我要在你们面前充疯子,你们等我全篇故事讲完以后,你们大约可以明白的了。再说,天地得情之正者莫过于男女爱慕,阴阳翕合的一刹那,万物类以化生,人伦造端于是,过此便是机械万端,性灵汨没,不足言情了。所以男女吸引只要得情之正,原是天地间的至理,毫无可奇可耻之处。这是闲话,我现在继续正文,要讲到亲身经历的一段稀奇古怪的事迹了。” 桑-翁别有用心,故意讲出以往经历之事,中间还夹着他一段曲折香艳的绮史,在两个后辈青年男女面前,谈得绘声绘色,无微不至。沐天澜、女罗刹起初只听得奇怪,等他慢慢讲完前因后果,才恍然大悟,才知世上竟有这样奇事。 可是桑-翁还止说了一半,沐天澜、女罗刹已听得色异神动,从此凝神倾听一字一句,一发不敢放松了。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1o章 仙影崖的秘径 只听得桑-翁继续说道:“那晚罗素素被我再三相劝,才在榻上歪了一忽儿。天尚未亮已一跃而起,催我上道。我没法再叫她睡,自己换了身行装,替她背上包袱。她带好犹龙剑,悄悄跃出窗外,依然把窗掩上,然后越墙而出,离开了高真观,直奔城墙。这种山城当然挡不住我们,出了平越城,按照罗刹夫人信里指的方向走去。 走了二三里山路,东方才渐渐发现晓色,脚下山路也渐渐陡险起来。走到一条蜿蜒曲折的岩谷,两面层峦叠嶂,上接青冥,半腰里白云拥絮,若沉若浮,越走越高,片片白云,扑面托足,拥身而驰,几乎难以举步。两人一先一后探着脚望前走了一程,峰随路转,几个拐弯,忽然境界一变,足下溪声如雷,断崖千仞。再一迈步,便要蹈空,坠入深渊。低头一看,十丈多宽的急流,从上流峡影重重之中,奔腾澎湃直腾而下,湍急流旋,眩目惊心,两岸都是峭壁千仞,屹立如削。 我们以为走错了路,到了绝地,一回身,方看出来路岩脚下有极仄的引道,萦纡盘旋,直到溪岸下流,匆匆跑过没有留神,重又回身走上磴道。沿着溪岸走了半里多路,偶然抬头看到对岸耸立如屏的峭壁中间,隐隐显出一尊巨大仙像;戴笠策杖,侧身作西行状,不知是何年代石工凿出来的古迹。 仔细一看,竟是我们武当派祖师张三丰仙像。 我们对像遥拜拜罢,罗素素蓦地惊呼道:‘祖师爷仙迹在此,此处定是罗刹夫人信里所指的仙影崖了。’我说:‘仙影崖既然找到,照来信指示,我们去的方向,在仙影崖左,应该想法过溪,再从那岸往上流走去才对哩。’ 罗素素一耸身,跳上道旁一株横出的歪脖松树干上,用腿绊住粗枝探出身去,才看见下流溪面上影绰绰浮着两条架空巨索,索下吊着窄窄的软桥。于是我们走近桥身所在,瞧见两面峭壁上,贯着平行的两条巨铁链,足有碗口粗,铁索下面吊着一段段巨竹串成的悬桥,距离溪面也有七八丈高下,悬空虚宕,随风晃动,宛如摇篮。虽然上面有铁索可以扶手,但是竹桥既窄且滑,也是难行。 我们走时天刚发晓,路绝行人,不知山居苗蛮怎样走法?内地汉人如身上没有相当武功,真还寸步难行。我们渡过竹桥,细辨路径,只有沿溪往下流走的一条小道,靠左往上流这一面,临溪岩壁,上下如削,绝无着足之处。 罗素素说:‘你瞧,这儿岩壁凹进,上下长着不少奇形古松,倒垂着粗粗细细的长藤,我们费点力翻上岩顶去,也许有路可通。’我抬头打量岩顶,少说也有五六十丈,要这样贴壁上升实非易事,一个失足怕不粉身碎骨! 我正在犹疑,罗素素双足一点,‘一鹤冲天’,已纵起一丈六七,攀住一支倒垂紫藤。借着悠宕之势,竟贴壁飞腾,又斜升上三四丈。窥准上面一支横出松干,展开‘游蜂戏蕊’身法,俏生生的停在松干上。一转身,照样又援藤飞升,斜渡到另一株嵌古松上了。这样燕子一般几次飞腾,人已在二十丈以上。我在下面又惊又喜,竟看呆了。忽听她在上面欢呼道:‘师兄快来,路在这里了。’喊罢,身形一闪,忽然不见。 我慌曳起前后衣襟,如法腾身而上,那时我轻身小巧功夫,和她一比实在差得多,勉力跟踪到听见欢呼之处。一看此处峭壁突然横断,分为两层,外面一层宛如斧劈,屹峙如屏,从下往上却看不出来。横断夹层之内有三尺开阔,借藤萝悠腾之势,便可飞身落入夹层以内,一举步,便可转入屏后一条确础不平又窄又陡的斜坡。好象石壁震裂,形成这样的一条夹缝,却又天然变成盘旋曲折,可达岩顶的一条捷径。 罗素素等我到了夹缝以内,她又象游鱼一般往前窜去。 两人一先一后,在这壁缝里手足并用串来串去,足有一顿饭工夫,居然窜出岩顶。两人一到岩顶,不免长长的吁了口气,同时也不禁出声欢呼起来。 原来岩顶地势平衍,芳草一碧,梗枯成林,大可十围,浓阴匝地,萝带飘空。林下杂生着不知名的五色草花,如锦如绣,树上许多不知名的文禽翠羽,飞舞交鸣,如奏细乐,而且幽芳扑鼻,爽气宜人。这时东方日轮初升,晓露未泮,反景入林,照眼生辉。罗素素欢喜得跳了起来,一矮身,忽地施展轻身绝技,‘蜻蜓点水、野鸟投林’,斜飞起二丈多高,燕子般飞上林巅,移枝度干,转瞬没入绿荫如辕之中。 我慌赶入林去,抬头找寻已不见她的身影,半晌忽听得前面一箭开外,碧油油的树影丛中,娇呼着:‘师兄快来,瞧这稀罕物儿。’我飞一般赶去,猛见罗素素飞身下林,俏生生的骑在一匹似马的怪兽背上。 这只怪兽比川马还小一点,全身和马相似,只是满身长着虎斑纹,毛色光滑油亮,马头却纯白如雪,额上长着墨晶般一对矮角,长尾色赤如火,雾髻风鬃,宛然名骏。最奇罗素素骑在背上,四蹄卓立异常驯良,活似调养有素一般。 罗素素笑道:‘师兄你瞧这匹马多好,怎的会生长在无人的高岩上呢?’ 我仔细一看,形虽似马,四蹄却如虎爪。记得山海经所载‘鹿蜀宜男’,便是这种形状,性驯善走,力逾猛虎,是一种罕见的异兽,我向罗素素说明这兽名叫鹿蜀,不是马种。 罗素素道:‘管它是马不是,既然性驯善走,我们何妨省点脚力用它代步。岩顶地势,虽然前面岩脊蜿蜒入云,还可驰骋,我们何妨先试一试呢!’我说:‘好,替你弄根缰绳才合适。’ 一看不远一株参天古木上,藤萝密绕,上面枝干上象流苏般倒挂下来,向她借了犹龙剑飞身上树,捡了一支较细的朱藤割了下来。跳下树来,试了试柔勒异常,把剑还了,便用细藤做个笼套,把鹿蜀头项络住,多余几尺递在她手内当作马缰。可爱这匹怪兽任人摆布,一点没有倔强。罗素素笑得一张樱桃小嘴合不拢来,笑唤道:‘喂,你也上来,我们两人身子都不肥重,也许行。’ 我心里一喜,一耸身,跳上兽背,骑在她身后,左臂一圈轻轻把她柳腰揽住。我心里暗想,假使鹿蜀野心勃发,把我掼下千丈深渊,我也甘心。罗素素看我骑在身后半天不说话,娇嗔道:‘你心里又不知想到哪儿去了,你可得想法叫它走啊!’ 我心里暗笑,你自己也出了半天神,缰绳又在你手上,还问我呢?心里这样想,嘴上可不敢这样说。她一发娇,我慌用手拍着鹿蜀屁股喊道:‘鹿蜀,鹿蜀,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好处,现在好好儿送我们一程罢!’ 罗素素也笑着在前面一抖藤缰。鹿蜀竟能体会人意,把头一昂,嘶咧咧一声长嘶,实大声宏,音震林谷,四蹄动处,已缓缓前行。可是越走越快,到后来穿林越岭,成排树木闪电般往后倒去,耳边上也起了风声。 我慌不及加了力劲,两手抱住罗素素身子。她生长浙东,不善骑术,藤缰在手也无法控纵。跑着跑着,猛听得罗素素‘啊哟’一声惊喊!鹿蜀突然身子一挫,一声怪吼,前蹄一起,呼的往前一纵,竟是腾云驾雾般凌空而起。等得四蹄落地,我回头一看才知危崖中分,断岸千尺,五六丈距离的空档,竟被它一跃飞渡,万一跌落兽背怕不跌入无底深渊,粉身碎骨。罗素素也吓得嘤的一声倒在我怀里,连说:‘好险!好险!’ 鹿蜀也奇怪,飞跃过断崖,立时脚步放慢,走没多远,便屹然停住。 我向前一看,原来奇峰插天,石屏如障,已无路可通,而且当面千寻石壁,绿苔如绣,上下一碧,绝无树木藤萝可以攀援。这一来,我们疑惑费尽心力,依然走入绝境。正在为难,想跳下兽背,向左右两面找寻出路,鹿蜀忽又昂头急嘶,甚是悠远。嘶声刚止,半空里忽然磔磔一阵怪唤,山谷回响,入耳惊心。 我们急抬头向上望去,石壁十几丈以上露出一个怪头脑,金发火睛,掀脉拗鼻。迎风飞立的金发上,还簪着一朵碗大山茶花,一对凶光熠熠的血睛,正注视着我们,厚唇上翻,獠牙豁露,咧着一张阔嘴,怪笑不止。骤看去,这个怪物好象从天衣无缝的石壁里钻出来似的,在这无人之境,骤遇这种怪物,谁也得吓一跳! 我们一齐跳下兽背,罗素素拔出犹龙剑以防不测。不料怪物旁边又同样钻出一个脑袋,也带着一朵红花,两个怪脑袋微一晃动,倏又伸起两条金黄手臂,向我们乱招乱比。身后鹿蜀也向壁上摇头摆尾,夺蹄人立,好似和上面怪物非常厮熟一般。我们正在吉凶莫测,不知所措,上面两个怪物已举起四条手臂,呼的抛下一大盘藤索来,下面还结着一具大藤兜。 我们猛地想起罗刹夫人信内‘红花插鬓,灵猿迎宾’的话,大约这两个怪物,也许便是迎宾的灵猿了。上面两个巨猿一阵比划便也明白,到了这种境界,也只可不问前途吉凶,坐上藤兜,让它们吊上去再说。藤兜颇大,两人盘膝坐入还有余地,上面四只毛臂力大无穷,轮流倒把又快又稳,一忽儿把藤兜提上壁内。 原来这处岩壁,从下往上好象直上直下、通体浑成,其实二十丈以上分着层次,一层接一层,每层天然有几尺夹缝。 我们到了石壁夹缝以内,跳出藤兜,宛似处身在一条窄胡同中,已看不到岩下景象。 一只巨猿抢先领着我们向右走了几步,忽见身侧现出一人多高的山洞,洞内风声如雷,黑沉沉望不到底。领路那只巨猿躬身走进洞内,回身举爪乱招,罗素素当先横剑跟入,我也紧随身后。哑声儿向洞内行去,越走越黑,什么也瞧不见,只觉脚底下步步向上,似乎洞内地形是个斜坡。走了一段,猛听得身后起了兽蹄奔腾之声,甚疾如风,刹时擦身而过,只觉手上触着毛茸茸的兽毛,也不知是何兽类?一忽儿后面巨猿怪啸之声又起,啸声贯洞,嗡嗡震耳,到了身后,越过我们跑向前去了。 这样摸黑前进,幸喜脚下是平滑的沙土,没有碍足的东西,不过地形越走越陡,几乎要手足并用。罗素素这时已把犹龙剑归鞘背在背上,因为地势越走越宽,我和她联臂并肩而行。有时碰壁拐弯,浑同瞎子一般。 这样瞎摸瞎撞,走了顿饭时光,前面露出一圈天光,而且隐隐听到一种奇异之声,宛似百乐迭奏,如闻仙音,静心听去,心畅神怡,却不是笙放丝竹之音。脚步加紧,前面一圈天光也渐渐放大,入耳乐声,也听出是溪声树声百鸟交鸣声,组织成一种奇异的乐奏。我们在洞里闷走了半天,好不容易走近出口,自然心神一振。 我们以为出口所在和前洞一样,不加思索的迈步而出,这一迈步,两人几乎粉身碎骨!幸而没有飞身踪跃。刚向洞外一伸腿,突然从洞外两边伸出金刚般两条毛手臂,当洞一横,把我们拦住。我们吃了一惊,慌不及缩回腿来。洞口忽飕一声,掷进一盘光滑如油的长藤,那一头似乎挂在洞外。 我们立时明白,出洞非用长藤不可。我们两人合用一藤,挽住长藤向洞外探身,才明白两猿伸臂遮拦的意思。 原来洞外绝无余地可以托足,竟是斧削一般的石壁,下临深渊,碧波涟游。从百丈峭壁挂下百道细泉,铮琮交响,其声清越。溪面颇宽,十丈以外,古木成林,环抱溪面,森森一碧。这种异木,高可参天,树身大得骇人,大约十个人也围抱不过来,却从水中挺然长出。无数异鸟,毛羽五彩斑驳,飞舞交鸣于水木之间,如奏异乐。 再一看洞口左右两只巨猿,分蹲在岩壁横生天矫如龙的古松上,猿臂上都挽住一条长藤,连我们手上的一条共是三条长藤。藤的另一头,挂在对面一二十丈以上的大树上面,每条藤上都是用无数长藤结连起来的。 我们挽着长藤,目光被洞外奇景所夺,一时目不暇接,还未十分看清四周景象,左右两猿猛地一声长啸,一边一个各自伸出一条长臂,挽住我们身子,向洞外一送,呼的连藤带人飞出洞外。 左右两巨猿夹着我们两人,竟凭一条长藤,联臂腾空,目不及瞬,已飞渡到对面一株大树上。去势太急,我怕飞入树内枝干碰伤身面,正想施展轻功舍藤上树,哪知两只巨猿轻车熟路一般,左右两臂一分,夹着我们已轻飘飘的钻入碧油油的万叶丛中,停身在一枝挺出的巨干上了。这支巨干粗逾牛腰,两猿两人立在上面,和立在平地上一样。 这时看清这种硕大无朋的异木,皮色青白,木纹细致,离水十几丈以上,才一层层分干布条,平直四出;叶大盈尺,绿油油的又厚又坚,好象整块翠玉琢就一般。这类稀见古木,大约淮南子所说沙琅-之类了。这种原始古木,远看蔚然成林,逼近一看,行列非常疏远,每树距离总在十余丈以外,仅四面挺生的牛腰巨枝,互相交搭。 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各色猿猴,此逃彼逐,嬉戏其间。有几只象身边一类的金毛巨猿,利用林内垂空藤萝,秋千一般悠来悠去,一悠便是十几丈远,随着悠荡之势双爪一松,一个悬空斛斗,又挂在另一树上的长藤上,随势悠入树林深处,活象飞鸟游鱼一般。最奇林内飞的、跳的各种禽兽,自在游行,绝不避人,有时一只异鸟飞来,便停在我们肩上,把罗素素喜得关不拢嘴,我们异境当前,好象这个身子已经到了另一世界,也许这就是仙境了。 我们在树干上面停留了一忽儿,两头巨猿领着我们绕着树身,越过几条巨干,转到树身那一面。这一面景象不同,这类树林分成南北两面,相距虽只十丈远近,却是很整齐的排列成一条长长的树胡同。下面一条湍流,急驶如箭,淙淙有声,望西滚滚而逝,看不到头。 最奇向对面林上望去,一株半枯秃顶的大树上,一层层的开着窗户支着窗廉,窗内人影闪动,好象那株大枯树内住有人家。向阳的窗外,还支着一竿小孩衣服,枯树后面,冒起一缕炊烟,袅袅而升。这种因树成屋,别出心裁,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了。 我们手上长藤便是从对面大枯树顶上挂下来的,罗素素笑道:‘这种房子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真特别!大约我义父便在那株树内,看情形我们还得宕一回秋千。’一语未毕,两头巨猿身子一起,已先悠了过去,停在对面枯树的横干上,举爪相招,我们看准落脚处所,双足一点,便也凌空飞渡。 两猿伸臂一接,便已停住,弃掉手上长藤,跟着两猿向树身走去,竟自步入一重门户。 原来这株大枯树半腰以上,树心挖空,只剩一二尺厚的外壳,人入树心,宛似走进一个极大的圆形亭子。四面挖出窗户,亭内堆着许多家用什物,一具笨重的长木梯子通着上一层的屋内。 我们又从梯子走上一层,这一层房子更挖得巧妙,把树心挖成两个半月形,留着中心厚厚的一层木壁,把两面分开,变成里外两间。木壁上开着里外相通的一重门户,当门挂着一重草帘。 我们一上去,草帘一掀钻出一头巨猿,背上背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子,红衫垂髫,眉目如画,一对点漆双瞳,骨碌碌的向我们直瞪,伸出小手向帘内一指,笑道:‘我娘天天惦记着的远客来了,还不快进去和我娘相见?我可不管你们,我和奶娘玩去了。’带孩子的巨猿也掀着阔唇,一阵磔磔怪笑,竟自走下梯去。 我们猜想小孩子口中的娘,定是罗刹夫人,怎的没有现身迎客?念头刚起,帘内有人说道:‘佳客远来,恕我病体缠身,难以行动,只好请屈驾赐见罢。’我们掀帘而入,顿觉异香扑鼻,心神一爽!室内竟布置得雅洁宜人,地下壁上铺着辉煌悦目的兽皮,桌椅都用树根雕成;沿窗挖成花槽,垫着净土,种着许多不知名的芬芳香郁的花草。靠窗书案和靠壁两张床榻,大约预画图样,利用本身树心,雕挖而成。 书案上笔砚书籍位置楚楚,床榻上厚厚的叠着兽皮,右边一榻空着,左边一榻半卧半坐的躺着一个面黄如蜡、骨瘦如柴的妇人,自腰以下盖着一床薄被,两只枯柴一般手臂搁在外面。面孔虽然黄而且枯,两条斜飞入鬓的秀眉,一对熠熠发光的细长眼,配着一头漆黑长发,可以看出这妇人年龄不过三十几岁。 她一见我们进屋,欠了欠身子,伸手把披在肩上的长发往后拢了拢,同时两道锐利的眼光向我们两人来回扫了几下。 面上现出苦笑,向罗素素点点头说:‘我便是和你通信的罗刹夫人,你定是我师傅常提起的师妹了。’又向我看了一眼,说:‘这一位既然伴着师妹到此,定然不是外人。’ 罗素素慌走近榻边说是同门师兄,但是我的官阶姓名,我已预先嘱咐,当然没有说出来,只说同门作伴一路偕行。 可是从罗刹夫人注意我的神色,和口角的笑意,定以为我们虽属同门,孤男寡女长路同行,当然和一般同门有不同之处了。 我们和病榻上罗刹夫人见面寒暄以后,依照来信的话,掏出那具人皮面具,交还了罗刹夫人,便坐在近榻的两张树根雕成的椅子上,椅上垫着细草编织的厚垫,坐着非常舒适。 罗素素一坐下,便问义父下落,罗刹夫人却说:‘两位远来不易,且请安坐,让我慢慢的告诉你们吧。’说毕,拿起一支小木棍,向榻边排着一块玉罄‘当’的敲了一下,外屋一只巨猿垂着两条长爪蹒跚而入。罗刹夫人向它一阵比划,巨猿立时出去,一忽儿,草帘飘起跳进两只雪白的小猴子,每只猴子脑袋上顶着一只木盘,两只小猴子扶着盘沿,蹲在我们两人面前。 罗刹夫人笑道:‘日已过午,两位一定饿得可以,这儿没得可口东西供客,胡乱配点山野粗品,权以充饥罢!’我们一看木盘内,有烤炙的兽肉、煨熟的黄精,外带着苹婆、果仁、茯苓山药之类,还有一竹筒热气腾腾新烹的山泉。 我们这时实在又饥又饿,也无所用其客气,居然吃得适口充肠,芬芳满颊。两只小白猴蹲在地上,一直等我们吃喝已毕,才顶着木盘退出。我们不免向主人道谢,罗素素一心想着见义父,饭后又不免探询义父行踪,罗刹夫人偏自慢腾腾的先讲她夫妇到此隐居的经过,我们只好沉住气听她讲。”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11章 仙道无凭 罗刹夫人说:“这儿是人迹不到的秘径,四五年前被我夫妇无意中发现。我们厌倦江湖,正苦没有相当偕隐处所,我之怀着身孕,快到分娩时候,才把此地做了夫妇遁迹之所。 此地各种猿猴都有,初来时非常淘气,幸而我们原是白莲教徒,懂得一点驱禽役兽的门道,把它们一齐收伏。可是各种猿猴中,也只有大的几头猩猿和小的雪猿,最聪慧懂得人性,可以当仆役般使唤,其余也只有慑伏它们不敢胡来罢了。 我们又把此地瞎起了一个地名,叫做‘罗刹峪’。罗刹二字原是当年我夫妇在江湖上的匪号,当年我夫妇虽然身为教徒,却看清白莲教渐渐鱼龙混杂,背离教旨,我们毅然脱离。 夫妇二人凭一点微末武术,在江湖上独往独来,博得一点微名。江湖败类却把我们夫妇恨如切骨,白莲教的党徒,也百计图谋想笼络我夫妇重返教门出力,否则便要用毒辣手段对待。 我夫妇一想,瓦罐不离井上破!江湖上有几个好收场?幸喜天从人愿,有这样隐秘处所,足够我们夫妇隐迹埋名、逍遥晚境,所以在近处购办了一点应用物品,运到此地,便安心隐居下来。隐居的头一年,我生了一个女孩子,大约两位已经见过。偏我乳水不足,幸有一头母的猩猿非常忠心,代为乳哺,可以说我这女孩子是在母猩猿手上养大的。这种猩猿举动和人一般,只横骨未化,不能人言,收服不得法,时发野性罢了。 有一年我夫妇静极思动,想到外面看一看情形,顺便置办点应用东西。还有当年在江湖混迹,在云贵边境埋藏的一点珍宝,也想运回罗刹峪来。不料为了这点珍宝,我夫妇几乎送命在这上头。 我们藏宝之地,在云贵边境二龙关相近处所。二龙关原是苗匪出没之区,我们到二龙关时,偏和苗匪首领女魔王‘九子鬼母’朝了相。早年在江湖上和九子鬼母有点过节,她深知我夫妇并非易与,大家按兵不斗,万不料在她匪窝所在和她狭路相逢。强龙难斗地头蛇,我们又已心灰意懒,不愿再争无谓的闲气,原想暗暗取出珍宝便悄悄溜走。 不料九子鬼母不动声色,早已调兵遣将暗设埋伏,一面又派了不少匪徒逐步跟踪,居然在我们取出宝藏以后,沿途邀截。我们夫妇只好同他们周旋,一口气被我们冲破了几层埋伏关口,除掉了几名党匪。最后冲到一个险恶之处,两面危岩,中间羊肠一线。万恶的九子鬼母,竟在这两面危岩上,预伏了不少匪徒。等我们抢入岩下,岩上梆子一响,先滚下许多磨盘大石,塞断两头路口,又从岩上抛下干柴火种,竟想活活烧死我夫妻二人。 我们身处绝地,只可死中求生,拚出死命向陡峭的岩头攻了上去,无奈岩上匪徒,早已埋伏了弓箭手,毒箭劲弩,立时钻射下来。岩下火势已旺,烟雾迷漫,照说那时我夫妻便有天大的本领,也难逃毒手。万不料凭空来了救星,正在危急当口,岩上一阵大乱,穷凶极恶的苗匪一个个抛球似的抛下岩来。我们夫妻乘机飞身抢上岩顶,一看岩上苗匪抱头乱窜,被一位大袖翩翩的老英雄,赶得晕头转向。 那一位老英雄大袖展处,近身的苗匪便象草人一般的,纷纷跌下岩去。九子鬼母在远处看见情形不对,恶狠狠飞身赶到。我们夫妻恨极了她,双双齐上,预备和她拚命。 不料那位老英雄身法奇快,只一旋身,活似飞起一只大灰鹤从我们头上掠展,一落身拦住九子鬼母去路。那时九子鬼母年纪未老,已得峨嵋派武术秘奥,鬼怪般怒吼连声,向老英雄挺剑直刺。 老英雄哈哈一笑,只一塌身,竟施展他老人家独门功夫‘混元一气功’,飘飘大袖只贴地一过,嘴上喝声:‘去你的!’九子鬼母身子活似断线风筝,抛出去两丈开外。那女魔王真也可以,向地上跌落时,竟在空中风车般一个细胸巧翻云落下来,依然头上脚下挺立远处;可是头帕已落,发如飞蓬,咬牙切齿,活似厉鬼一般。大喝一声:‘老儿通名!’ 老英雄笑喝道:‘呸!你也配!’回头又向我们道:‘随我来,快离是非之地。’我们本想和她一决雌雄,作个了断,老人家这样吩咐不敢不遵,才跟着老人家飞步下山,脱离了匪窟。 我们拜谢老人家救命之恩,叩问姓名,才知是四海驰名武当尊宿张松溪老前辈。张老前辈问起我们行踪,我们自报来历,和近年偕隐罗刹峪经过;不料我们洗手江湖,隐迹秘境的举动,深得老人家赞许,老人家还愿意到罗刹峪一游。 我们能蒙这位老前辈光降,自然求之不得,于是一路侍奉到此,蒙老人家慈悲,把我们夫妻收列门墙。 因为老人家非常喜爱这罗刹峪,把全境踏勘了一遍,对我夫妻说:‘武当内家功夫,原是修道基础,自己四海一身孤然无累,这几年游遍名山,原想寻觅一修道隐身之所。修道人最注重“缘法地侣”四个字,想不到机缘凑巧,碰见了你们夫妇,来到这样秘奥之境,最适合我修道遁迹之用。最妙我祖师爷遗留仙迹的仙影崖近在咫尺,似乎冥冥之中自有主宰一般,我从此要在罗刹峪内证仙了道,步武祖师爷后尘,不再步履尘世了。’ 我们对于恩师长期同居罗刹峪,自然求之不得,从此可以早夕侍奉,多少讨求一点功夫秘奥。于是我们请恩师自己指定相近处,替他搭盖了一所房子,拨了一头驯良的猩猿,随时供应使唤。我们每天到恩师住所去问安,几个月以后,恩师在家时候逐渐减少,十天中只能见着一次,也不知恩师到何处去,问他他也不说。” 罗刹夫人叹道:“最后一次,我们夫妻走进恩师住所,只见壁上钉着一张恩师留谕,从此便见不着恩师的面了。现在这张谕言依然钉在壁上,那所房子依然和恩师在时一样。我们遵照恩师留谕,请师妹到此。师妹只要到恩师住所,一读那张谕言,便可彻底明白,那所房子从今天起,也归师妹主持。师妹看完了恩师留谕以后,应该怎样遵办,也凭师妹吩咐了。”一说罢,胸口起伏,喘息不止,似乎气分非常衰弱。 罗素素对她说:“师姊贵恙在身,且请安心静养,我们先到我义父住的所在,看清了义父留谕,再向师姊讨教便了。” 罗刹夫人面上现出苦笑,惨然说道:“我已病入膏肓,恐怕不易好了,只天天盼着师妹到来,完成我恩师的心愿,我才能安心死去。我这病完全起因于我那女孩子身上,因为罗刹峪一切都好,无异世外桃源。只有春初的桃花瘴毒气太重。 平时武功在身还抵挡得住,偏是那年桃花瘴起时,生下那孩子,分娩时节体弱气虚,中了瘴毒。起初不觉得,渐渐下身肿胀瘫痪。到了现在,又延到腰上。我恩师医理通神,偏又不在,只留下一个治瘴气的方子,其中一味主药最是难得。 我丈夫因此到各处寻找,从四明送信回来,见我病体日重,又马上动身,到四川深山中找寻去了。”(编按:以上对话全由桑-翁转述。为便于编排及阅读,未用引号套话) 桑-翁说完前事又道:“罗刹夫人举起枯柴般手臂,颤抖抖又敲了玉罄几下,外屋一头猩猿掀帘而入。罗刹夫人嘴皮乱动,向猩猿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又举手一阵比划,猩猿举爪向我们一招,便先退出。我们明白是领到师父住的所在去的,我们便向罗刹夫人告辞。这种古代有巢氏因树成屋的传说,想不到我们在这罗刹峪中,能够亲身经历。 罗刹夫妇创造这样树屋,比古代的有巢氏当然要高明得多。最有趣四面都是窗户,每一面窗外,都连着远处大树上结好的藤索,不论你往哪一方飞渡,都可以从窗户飞身而出。 我们跟着巨猿到了外屋,并没有走下来时的梯子,便从外屋一扇窗户口挽住长藤,两足向窗口一点,便飞一般悠了过去。 这一次却是穿林飞越,距离较远,半踏里在几株大树上停身了几次,手上的长藤也换了几条,最后悠到一处邻近高岩的大枯树上。树顶平伸出数丈的五条粗干,好象一个金刚巨神,独臂擎手天,巨掌平舒,伸着五个大指一般。 掌心盖着一座八角亭式的木屋,也有两丈多高,却只一层,屋顶很整齐的铺着一层层的又坚又厚的树叶子,再用厚竹片一层层压住。西面窗户紧闭,窗槛上也和罗刹夫人住的房子一样,花槽内种着芬芳扑鼻非常好看的鲜花;沿着花槽又种着碧绿的书带草,长长的向下垂着,随风飘拂好象替这屋子束了一道五采锦带。靠岩壁一面开着一个穹门,一扇厚厚的木皮门关着,门外恰正对着平伸出一丈多远的巨干,直落到岩腰上,巨干朝上一面,削成两尺宽的平面,宛似一座桥直通岩壁。 领路那头猩猿,当先推开那扇木皮穹门走了进去,先把屋内窗户开了,让我们走进屋内。我们只觉得这所木屋,比罗刹夫人住的还要宽大雅洁。无心细看屋内布置,一进门便已瞧见左壁上用竹钉钉着厚厚的一张纸,纸的颜色已变成焦黄,上面写着不少字。 我们慌走近细瞧,上面写着:‘中国武术,健身卫身以至强种强国,原属信而有征,然世有由武术而进来仙道,如我武当祖师之仙迹流传,迹近神话,迄今尚无明确之征验。余忝为武当传人,齿已衰暮,愿为后人试登仙道之真妄,否则以此世外桃源为余埋骨佳城,亦属佳事。罗刹夫妇,江湖健者,列予门墙,愧无所授,见此留字,试向肆明访寻余义女罗素素或一二门弟子来此一游,告以始末。俟五载后,由此登岩,左行百步许,奇松古柏之间,即余蜕骨证仙之窟,试启窟一验余仙道之成否,希志之勿缓。武当掌门人张松溪留字。’ 罗素素读了壁上留谕,早已珠泪直挂,泣不成声。我也暗暗陪泪,两人悲泣了一阵。罗索素含泪说:‘我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来到此地,仍然见不了我义父的面。我义父也奇怪,虽然年登高寿,可是一个生龙活虎的身子,普通年轻小伙子还赶不上呢。何必定要学仙证道,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教我们心里多难过。再说不早不晚,偏要算准五年后,再叫我们去寻他,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我说:‘世上学仙学佛,本来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也是一种慰情胜无的精神寄托;说有便有,说无便无,根本不必寻根究底认起真来。便是他老人家留谕的语气,也是疑信参半。不过他老人家生平意志坚卓,刚毅过人;说到哪儿,定要做到哪儿,不惜以身殉道,替后辈留下一番实验功夫,传流他老人家身后一桩佳话。他老人家定下五年后才教我们去勘验,没有什么用意,无非人事无常,你远在浙东,一般门下弟子散处四方,招集不易。再说五年以后,如难成仙的话,肉飞骨散,也容易勘验出来罢了。’ 罗素素听了我这番话,又哭了起来,呜咽着说:‘照你这么一说,修仙学道根本不可靠,我义父死定的了。’ 我说:‘这种事谁也不敢证实真假,不过我此刻一算日子,我老师留字日起到现在已过了两年半,如果已成仙的话,我们两人在此想念他,他老人家灵感相通,不必再过两年半依言勘验,早已在我们面前显示仙迹了。’ 罗素素听着暗暗点头。但是她已决定了主意,以为千里跋涉好不容易到了此地,在未遵谕查验明白以前,不愿再离开罗刹峪。好歹要等到两年半的日子到来,进窟验看究竟成仙了没有,才肯离开此地。一面却催促我早点回平越城去,免得闹出钦差失踪的笑话来。 我明白她故意这样说,想试探我的心迹,其实我如果真个一人回去,让她一人在这兽多人少的荒谷中,她也无法久处的。我立时坚决的说道:‘你这是多想,我的心曲昨晚已向师妹剖白过了,从此我们两人再也不能分离。管他钦差失踪不失踪,便闹得天翻地覆,终究也无非是一桩疑案,绝对闹不到罗刹峪来。我本来无家无室,弃官如遗,如果出去办起卸职退隐,手续麻烦已极,不知何年何日,才得自由,趁此一了百了,倒来得爽快决绝。 不过我心里有句话,此刻不能不说了。我们从今天起,便是两心相印白头相守的夫妻,照师妹意思,要在此地等候勘验的日期到来,我当然一同守候。这屋子便是我们花烛洞房,今夕便是我们良辰吉日了。我明知这样说出来,唐突师妹,但是我们不是世俗儿女,这种地方也没法悬灯结彩,大办喜筵,只有通权达变,请师妹原谅的了。’ 罗素素听了我这番话,红潮泛颊,俯首无语,暗地却偷看了蹲在门口的巨猿一眼,悄悄向我说:‘这东西灵不过,你瞧它在笑我们哩。’我回头一看那头猩猿,撕着阔嘴,骨碌碌一对火眼金睛,正注视着我们;瞧见我回过头去,磔磔一阵怪笑,窜起身来,翻身一个悬空筋斗,便跳出门去了。 从那天起,我和罗素素便成了夫妇,罗刹峪中除出缠卧病榻的罗刹夫人和她的女儿小罗刹以外,便只有我们夫妇二人,吃的用的都由罗刹夫人指挥几头巨猿常川供应。日久天长,我们和大大小小的猿猴,也弄得厮熟。从罗刹夫人口里也讨教了一点驱役兽类的门道,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遗忘了罗刹峪外的世界,竟有点乐不思蜀了。 这样过了几个月,罗刹夫人病体日重一日,她丈夫始终消息全无,没有回来。罗刹夫人又加上一层记恚丈夫的忧虑,她料到她丈夫多半狭路碰到仇人,孤掌难鸣,定遭暗算,不在人世了。 我和罗素素暗地计划妥当,由我到罗刹峪外探听一下,罗刹大王是否遭了仇家毒手?再说两人身上衣服也应该添换一下,顺便也置办一点吃的食物、用的物件。好在做了几个月野人,须发连结,满脸于腮,谁也认不出我是个钦命大臣了。只是罗素素也有了受孕的景象,好在约定只在本省暗地打探一下,不敢走远,算计最多十几天光景,定可回罗刹峪来。 当下决定,便去告知罗刹夫人。她自然感激非常,于是我悄悄出了罗刹峪,重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类世界。可是这世界上已没有了我这个人,我也不敢再用我从前的姓名,短短的几个月过程,我已换了个人,不是从前的我了。 我到了贵州省城和川贵交界处走了一转,探不出罗刹大王的消息,却探到平越钦差行辕失踪了钦差大臣以后,传为奇闻,本省抚按没奈何奏报上去,暗通关节,捏报了一桩事由,得了点不痛不痒的处分,竟白渐渐消沉了。我不敢在外多耽搁,置办了一点应用东西,悄悄回到罗刹峪。 哪知这几天工夫,罗刹夫人已病重死去,死的时候罗素素不在跟前。最奇等到罗素素看到罗刹夫人尸首时,找寻罗刹夫人女儿小罗刹,竟也踪迹不见,同小罗刹在一起的那头母猿和平时供应的几头猩猿,也同时踪影全无。罗素素想得奇怪,罗刹峪中懂得人意的只剩两只雪白的小猴子,可是人兽语言不通,比划了好几次,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幸而我回去得快,草草的把罗刹夫人尸首埋在近处的岩上,从此罗刹峪中只我们夫妻二人了。 到了第二年,罗素素在罗刹峪中生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孩子,替孩子取个名字叫做幽兰。苦于几头可供使换的巨猿早已跑掉,添了孩子,所有应用的东西,我不能不常到外面去购办。隔两月便要出峪一次,这样在罗刹峪过了两年半,一算已到我老师留谕启封进窟的时期了。 我们拣了一个风日清和的日子,罗素素背上绷着孩子,提着犹龙剑,我也带着掘土的家伙,一同走上屋前的高岩。 我老师修仙之所我们早已来过几次,平时原已勘查明白,原是个天然石窟,洞口自内挡着整块巨石,大约老师进窟时运用神力自行封闭的。经过五年光阴,窟外长着藤萝榛棘之类,不经仔细搜寻,是看不出中有石窟的。 我们早已留有标志,去掉藤萝,削平榛棘,铲除泥草,露出石窟,两人合力把封洞巨石推过一边。不料堵窟巨石一开,一股腥浊难闻的气味往外直冲,其味难闻已极。 我们急慌跃过一边,不敢贸然进窟。一忽儿石窟内沙沙回音,一条粗逾儿臂,长约丈许的锦鳞毒蛇,箭一般射出洞来,一刹时又有无数小蛇跟踪射出,跟着那条大蛇飞一般窜下岩谷去了。 我们一看石窟内竟是个长虫窝,便知不妙,也无心去寻长虫窝的晦气,一心想进石窟去见个真章。等得大小长虫走尽,窟内难闻气味发泄尽净,把带来的两支松燎燃起,一手执燎,一手提着兵刃,钻进石窟去,用松燎四面一照。 想不到窟内竟有一人多高,两三丈见方的面积,形似口外的蒙古包。顶上钟乳倒垂,晶莹似玉,靠里一块大玉石平地涌起,形如莲蓬,上面倒着一具骷髅,两条枯骨落在地上,一半已埋在泥土内。 罗素素早已泪如雨下,哭喊着:‘义父,好端端的坐在家里,何苦到这儿来修什么仙,学什么道?教女儿怎不痛心!’ 我们悲哭了一阵,不管地上污秽,把松燎插在浮土里,跪下去拜了几拜,立起身来,商量办法。照罗素素意思,想把骨骸检起来,运回四明安葬。我说:‘老师学仙一层且不提他,不过照老师遗言,原说此地是他埋骨之所,不便违背他老人家的遗言。此地是个蛇穴,不便入土,不如另择妥当处所,安置他老人家的遗体。’罗素素一想也对,第二天我们钉了一个木匣子再进窟去,把整具骷髅放进木匣子去。 不料我们把一具枯骨放进匣子以后,形似莲蓬的大石上,依稀露出四个字来,细看才认出是‘仙道无凭’四个字。 我们一看这四个字,起初猛吃一惊,后来恍然大悟。定是老人家封闭石窟以后,在这块大石上打坐,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渐渐觉得空气窒塞,身体起了变化,知道生机将尽,最后奋起神力,运用金刚指的功夫,利刃一般在石上划出四个字来,以示后人。他老人家后悔不迭的情状,也在这四个字内透露无遗了。 我们择地安葬好遗骨以后,到罗刹峪来的目的已经达到,觉得罗刹峪内已无可留连,为女儿幽兰着想,也不能在此久住。天下有的是名山胜境,何必深闭在穷山鬼谷呢?当年罗刹夫妇因为避仇隐迹,出于不得已,我们没有仇人,何苦如此?这样一想,恨不得马上飞出罗刹峪去。无奈两人一商量,一时却想不起适宜的地点来。偏偏罗素素在启封进峪的那天,闻着一股秽气,也许受了点蛇毒,老觉着头晕心恶;一时也不便跋涉长途,我们只好在罗刹峪再盘桓几天。 有一天我清早离开罗刹峪,到市上替罗素素买一点清毒解秽的药,不敢多耽搁;在市上吃了午饭,顺手买点熟食,急忙忙赶回罗刹峪来。哪知道一到进峪的洞口,两只白毛小猿已在洞口,朝我吱吱乱叫,牵着我衣服往洞内直奔。 我虽然觉得诧异,还猜不透发生祸事。在长藤飞渡,经过罗刹夫人住所时,猛见松树林内鲜血淋漓,一个身着道装、满脸虬髯的尸首倒在里面。停身细看,好象罗刹夫人活时所说她的丈夫形状。赶到自己屋内,推门进去,顿时吓得我急痛攻心,怒发直指! 只见罗素素仰面跌倒在地板上,面皮铁青,两眼突出,胸口钉着一枚喂毒飞蝗镖,犹龙剑并未出鞘,依然挂在壁上。 我慌伏下身去,向胸口一听,才知早已死去多时。猛然想起女孩子不在屋内,四处一找,踪影全无。这一下,又几乎急疯了心,而且疑窦重重。 那一面被人刺死的虬髯汉子,如果确是罗刹大王,何以两年多没有回来,刚回来马上被人刺死?但是我夫妻并没有仇人,何以罗素素也遭了毒手,连我女儿也被劫走,这是什么缘故?那时节我弃官偕隐,对于江湖上一切茫然,飞蝗镖的来历也摸不清,弄得如痴如呆,每天提着犹龙剑搜遍罗刹峪,依然影像全无。 后来我深入江湖道中,游遍云贵川湘等省,暗地寻访了许多年,四下印证才明白罗刹大王替自己妻子到处寻药的时候,九子鬼母的党羽已经盯上。罗刹大王自知行踪已露,本领又敌不过九子鬼母;而且和仇人几次交手身已受伤,侥幸逃出命来,在远处避祸暗地养伤,不敢回罗刹峪去。过了两年多伤已痊愈,心里惦着病妇,忍不住冒险回来,偏又被九子鬼母暗地跟踪到此,刚到家门便被刺死。 九子鬼母仇恨切骨,搜到后面屋内,瞧见罗素素,当作罗刹夫人,又暗地放了一镖。罗素素祸从天降,暗箭难防,中的又是见血封喉的致命伤,当然毒发身死。万恶贼妇,又把我女儿当作罗刹骨肉,又下绝户计,顺手牵羊抢去。阴差阳错,冤业缠身!一日之间妻死女散,做人到此地步,还有什么依恋? 从此我意懒心灰,心里只存着两桩事:誓报妻子血仇,寻找女儿下落。只要这两桩心愿一了,世界上便没有我的事了。 为了誓报妻仇,我独处深山,不问寒暑锻炼我们师门传授混元一气功。那时滇南大侠葛干孙已成知友,他送了我一柄凹脊飞龙剑,和我妻子遗下的犹龙剑恰好雌雄配封,双剑合鞘,我从两柄剑上发明风雷剑术,专破各种歹毒独门暗器。 这样卧薪尝胆的用了不少年苦功以后,九子鬼母还不知道我是她对头冤家。可是那时我已知道我女儿尚在人世,一直被九子鬼母当作罗刹女儿。欺我女儿年幼无知,死无对证,竟是收养在万恶贼妇身边传授武功,当作寄女。直到群侠大破秘魔崖,我亲见九子鬼母锉骨扬灰。报了妻仇完了第一桩心愿时,才见到我女儿在贼巢内业已长成,面貌和她的母亲一般无二。 但是我女儿从小生长贼巢,非但自己生身来历莫名其妙,目己还以为生长苗族,不是汉人哩。事经多年,当时我也无法和她相识,而且我还要考察她秉性如何?在贼巢多年,难免染上苗匪恶习,也要暗地监察一下。 可是在剿灭贼巢以后,我女儿忽然率领一部分匪党销声匿迹,无处寻踪,我暗探阿迷一带,竟没查出她的藏身处所。 直到最近沐公爷被九子鬼母余党所害,哄动全省,我听得消息赶到昆明,夜进沐府,暗探何人所害?忽见我女儿在沐府出现,似乎已经改邪归正,和二公子结识,倒闹得我莫名其妙,我才决计要探个明白。 过了几天,恰巧你们二人并辔出府,向滇南一路赶来,我特地暗地跟踪。知道你们错过宿头,此处荒凉,只有这所破庙尚堪寄足,特地先一步在此相候了,了结我多少年未完的一桩心愿。这便是我亲身经历的一段奇事,这段奇事,在我心里足足隐藏了二十多年,经我这样说明,你们大约也明白老夫是何人了。”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12章 玉狮子 桑-翁滔滔不绝,讲完了自己经历的故事,沐天澜、女罗刹两人才恍然大悟。女罗刹早已粉面失色,珠泪滴滴而下。 跪在桑-翁面前,抱着自己父亲双腿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诉说道:“父亲,你不孝女儿,做梦一般认贼作母过了二十几年。天可怜,今天拨云见日,才见我生身老父。父亲呀!你不孝女儿痛死悔死了!” 女罗刹急痛攻心,竟晕厥过去。楼下一般家将原是一个个把马鞍当坐具,抱头打盹,被楼上哭声惊起,一齐抬头愕视,摸不清怎么回事。沐天澜顾不了许多,急伸手抱住女罗刹,轻声急喊:“罗姊醒来,罗姊醒醒。”桑-翁也是老泪纷披,长须乱颤,女罗刹被沐天澜在她胸口抚摩了一阵,悠悠哭醒。 一见自己偎在沐天澜怀内,突又跳起身来,扑到桑-翁身前,哭喊道:“父亲,你把我可怜的母亲葬在何处?马上领女儿去,可怜的女儿见不着我可怜的娘,也让我拜一拜娘的坟墓。” 桑-翁说:“傻孩子,你且定一定心,你娘的坟墓自然要让你去拜奠,使你娘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但路途尚远,不必急在一时。倒是你怎么样进了沐府,和沐贤契怎样面识?在你老父面前不要隐瞒一字,为父的自然替你们作主。” 桑-翁这话一出口,两人心里勃腾一跳,面上立时澈耳通红,同时心里明白,两人举动已落在老父眼内。尤其女罗刹急痛之际,万料不到刚认识的生身老父会问到这上面去,教自己如何回答?只羞得一个头低在胸前直不起来。 这其间沐天澜心口相商,明知图穷匕现,当前局势除去坦白直陈以外,已无别策;也顾不得楼下众目仰视,事实碍口,只好硬着头皮,自己跪在桑-翁面前,悄悄喊声:“岳父,小婿有罪,求岳父宽宥,才敢面陈。”哪知桑-翁洞察若观火,并不惊奇,而且笑容可掬,一伸手拉起沐天澜,低声说:“你们都替我照旧坐着,免得楼下随从他们大惊小奇,你们只把经过的实情,实话实说好了。” 沐天澜立起身时,偷眼一瞧这位老丈人眉开颜笑,毫无愠意,胆气立壮!竟把自己得到父亲噩耗,如何路过淑山,偷听苗匪说话,如何杀死普明胜,碰着戴人皮面具的黑牡丹;如何女罗刹从中救护巧得父头,如何同回庙儿山,即夕成为夫妻。次日如何同黑牡丹交手,如何回沐府拜见哥嫂,先后经过,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桑-翁听他说完以后,微一思索,摇着头叹了口气说:“好险,好险!造化弄人,真是不可思议,万一黑牡丹不先下手,我这女儿做梦一般,便要变成大逆不道的罪人。果真这样,我也无法宽恕我自己的女儿了。虽然如是,我女儿从前寄身匪窟,所作所为都带贼气,也是一个罪人。但是贤婿……你…… 我此刻竟承认你是我娇婿了,如果被念子曰、读死书的村学究听去,定必要骂我一声‘昏庸背礼’;一个热孝在身,一个身担匪逆,一无媒妁之言,二无父母之命,这是野合,老糊涂竟口称贤婿,也是乱命,都是理教罪人,该死该死……” 桑-翁说到这儿,顿了一顿,突然哈哈一笑,伸手把胸前长髯一拂,向两人看了一眼,微微自语道:“珠联璧合,无怪其然,什么叫野合?太史公说孔夫子还是野合的产品哩,老夫当年便是过来人。”他这么喃喃自语,沐天澜却听得逼真,几乎笑出声来,肚内暗暗大赞,这位泰山真是圣之时者也,但愿我老师滇南大侠也这样通权达变才好。 正在得意忘形,猛听得桑-翁一字一吐,很庄严的问道:“贤婿,你们一往情深,一厢情愿的当口,难道把外屋桌上供着的人头,真个心里忘得干干净净了么?这一层在情、理、礼、法各方面,老夫实在无法回护了。”这一问,无异当头棒喝!而且一语破的,直抉病源。 沐天澜顿时燥汗如雨,恨不得面前有个洞钻下身去,半晌开不了口。正在大僵特僵之际,身旁女罗刹已发出银铃般声音:“父亲,你老人家不要责备他一个人,大半还是女儿的不是。可怜你女儿寄身贼窝许多年,守身如玉,没有辱没了见不着的父母,自从碰到了他,女儿象做梦一般醒了过来,以前种种悔恨欲死!恨不得马上脱去贼皮得成正果,只知道把这个身子,这条性命,马上交付他,其余的事也顾不得细推细想了。” 桑-翁一声长叹,喃喃自语道:“世上本来只有人欲,不闲礼防,一决即溃。此中消长之机,很是微妙哩。”他沉默了一忽儿,向沐天澜道:“贤婿,你不要怪我对于自己女儿并不责备。贤婿,要知道我已没法责备她。让她溷迹在贼窝许多年,没有机会受良善家庭的教育,非但对不起你死去的岳母,也对不起我女儿,教我还说什么?现在过去的不必再提了,你们已成夫妇,以后不必再藏头缩尾。你想我一见便知出八九,你们哥嫂和别人定已肚内雪亮,何必自己瞒自己呢?好在贤婿的师尊滇南大侠生平玩世不恭,比老夫还要通达,老夫和他见面时代为说明便了。”桑-翁这样一开解,沐天澜女罗刹总算过了难关,双双跪在桑-翁面前,重新正式叩见了一次。 其实桑-翁心里乐得不得了,面前非但得了丰姿绝世的娇女,同时得了英挺秀伟的东床,平生心愿霎时俱了,其乐可知。等她们拜见起来,把自己背上犹龙、飞龙雌雄双剑解下来,递在女罗刹手内,笑着说:“我从此用不着兵刃,背着这两柄剑云游各处,原为的寻到你后交付与你。你背上双剑,虽非凡品,定不及这双剑的珍贵,其中一口犹龙剑是你母亲遗物,你背在身上如同见着你母亲。”说罢,又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交与沐天澜说:“这是我亲笔著述的风雷剑诀,你们两人可以共同研究,将来我有暇时再亲身指点传授。” 两人拜领了书剑,窗外天光已现鱼肚白色,不知不觉度过了一宵。 沐天澜、女罗刹求桑-翁同赴金驼寨。桑-翁说:“我已立志,两桩心愿一了,不再预问世事。不过你们口上所说挟制独角龙王的罗刹夫人,事颇奇特,我虽然推测了八九,但也不敢十分确定,我想去实地探明一下,证明我推想的对不对。探明以后,定必到金驼寨通知你们,算是老夫帮你们一次忙,但绝不伸手管你们后一辈的事,这要预先声明的。当真,女儿,你从此不能自称女罗刹的匪号了。” 女罗刹说:“听父亲说过,女儿小时原名幽兰,从此改用这两字了。但是父亲真姓真名还没有向女儿说明,父亲,你真姓桑么?女儿从此称桑幽兰好了。” 桑-翁摇头道:“这是我道号,你父亲的原姓名,连我自己都不愿提起。你母亲姓罗,你丈夫姓沐,你愿意用哪一个姓,随你自己意思好了。”女罗刹看了沐天澜一眼,向他笑着说:“天下真有这样凑巧的事!到你家里去,被你剪头去尾,胡替我起个姓,称我罗小姐,现在我用母亲的姓,真个是罗小姐了。” 沐天澜悄悄说:“不,你是沐门罗氏。”桑-翁面对这一对鹣鲽鸳鸯,回想自己二十年以前的旧梦,不禁黯然出神。 天光大亮,东方高岩上晓雾散净,吐出一轮红日,桑-翁独自先走,约定两三天在金驼寨会面。桑-翁走后,沐天澜、罗幽兰(从此女罗刹改称罗幽兰)便率领家将们离开破庙向滇南赶路。当天起更时分到了金驼寨,在映红夫人盛筵招待之间,讲起半路碰着一位老前辈事情,便把破庙内一夜深情,删繁摘要的略述所以。 映红夫人听明白了其中经过,心里暗暗称奇,不免朝罗幽兰多看了两眼。可笑罗幽兰正嫌沐天澜心直口快,虽然删繁扼要,仍不免透露了几分难言之隐,一双剪水双瞳,正变作百步穿杨的羽箭,直往沐天澜。他中了这支冷箭,心里一阵哆嗦,顿时哑口无言,可是这一番情景,却被同席的映红夫人、旋姑等看在眼里了。 映红夫人慌替沐天澜解围,向罗幽兰说:“恭喜姑娘!难得父母重逢,姑娘已经有一身了不得的本领,又得到世外高人的慈父,这样福分真是常人得不到的。为了我们的事,又蒙老前辈亲身前往,连我们都沾姑娘的光,我这里先向姑娘道谢了。”说罢,便起身向罗幽兰深深致谢。 龙璇姑也离座替罗幽兰斟酒,大家一阵谦逊,话题转到独角龙王深谷遇险的事情上去,说说谈谈宾主尽欢,席散时已到了鱼更三跃时分。饭后,映红夫人兄弟婆兮寨土司禄洪,陪着沐天澜到后寨相近偏院内看望金翅鹏的伤势。 这时金翅鹏虽经本地外科医生敷药救治,依然昏昏沉沉,神智未复,无从慰问,只好退出,仍然回到内寨正院。滇南苗寨房屋,大小不一,大概倚山筑岩,树木为栅。象龙家金驼寨土司府却是半苗半汉的建筑,体制较崇,占地颇广,围墙凌厚,望楼四角,前寨后寨,屋宇深沉,而且警卫森严颇为威武,无异一座小城池。 映红夫人对于沐二公子沐天澜视同恩主,特地把后寨居中正屋的几间楼房,铺设得锦绣辉煌,而且体贴得无微不至;特地指定中楼两间有门相通的房屋,作为沐天澜、罗幽兰分居憩息之所。自己和女儿璇姑、儿子龙飞豹子退居到偏楼。 又把沐天澜带来的二十名家将安置在楼下侧屋内,以便两人随时差遣,又下令寨内,选就勇干精细的头目,率领干练苗卒全身武装,前寨后寨分班巡逻,昼夜不绝。 次晨,沐天澜从罗幽兰房内回到自己卧室,猛见临窗书案上,搁着一件晶莹夺目,光彩非常的东西,东西底下,镇着几张褪红薛涛笺,笺上写着一笔类似瘦金体而又杂乱章草的书法,飞舞娟逸,波磔通神。沐天澜吃了一惊,先不看笺上镇物,慌拿起几张薛涛笺,仔细一瞧,上面写着: “妾阅人多矣,世间不乏美男子,然秀于外者未必慧于中,大抵气浊神昏禀赋脆弱之流。造物吝啬,全材难得如此。 近年伏处滇南,时于黑牡丹、飞天狐辈口中,道及沐二公子盛名,此辈多皮相,耳食而已。及得谍报,趋从南来,预伏道左,得睹光采,始惊毓秀钟灵,近在咫尺,果一秀外慧中,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 复奇造化小儿,故施妙腕,于千万人中,独使草莽之物,拔帜先登,且复联辔并驾,使滇南苗疆儿女启踵延颈看煞卫-,妒煞夷光。然而金屋阿娇,已成祸水,红颜薄命,预伏杀机,盖阿迷猓族,敌忾同仇,誓欲焚香捣鹿,死君床头人而泄愤,祸不旋踵,行且危及公子矣。妾不速而来,思欲晋接梁孟。 不意锦帐半垂,鸳梦方酣,未惊好梦,聊书数行。辟邪剑书乞赐玩,留质身佩玉狮子一具,其人如玉,其勇如狮,敬以玉狮子雅号奉赠何如?日落邀君于异龙湖畔。龙家细事,得公子一言事立解。公子信,毋劳延伫,倘伉俪偕临,使草野蒲柳,得亲灸绝代佳人,尤所企幸。罗刹夫人写于龙窟之夕。” 沐天澜把几张信笺,反复看了好几遍,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惊奇、钦佩、惭愧、忧虑种种情绪,同时在他心上翻腾,弄得他如痴如呆。 半晌,他回过头去,一看自己锦榻上挂着的辟邪剑,连鞘带剑果然失踪,慌拿起镇纸的玉狮子仔细鉴赏,通体晶莹透澈,色逾羊脂,雕琢精致,细于毫发。尤奇通体雪白无瑕,惟独一对玉狮眼,赤如火齐,光芒远射,确是稀世之宝。却猜不透罗刹夫人肯用这样宝物留下作押,把自己辟邪剑拿去,是何用意?笺内语气,似乎暂时拿取鉴赏一下,并非玉狮换剑,举动一发难以捉摸,最怪笔法秀逸,才情渊雅,而且风流放诞,情见乎词。天下竟有这样多才的女子,又是这样的奇特人物。猛想起她在这间屋内,从容自若的写下这许多字,我们睡在隔室竟象死的一般,全未觉察,内外又通宵巡逻不断,竟被她来去自如,这种飞行绝迹的功夫,也实在太可怕了。 沐天澜立在窗口书案前,拿着这几张薛涛笺,逐字逐句,来回琢磨,全付精神都贯注在这上面,不料蓦地里从身后伸过一只雪白手来,迅的把手上几张信笺夺去。沐天澜慌一回身,才知罗幽兰悄悄从卧室出来,掩在身后,面上娇慵未褪,秀发拂肩,罗襟半掩,酥胸微露,一阵阵香泽似箭一般扑上身来。沐天澜痴痴的鉴赏秀色,新上雅号的玉狮子,几乎变成向火的雪狮子了。 罗幽兰嗤的一笑,娇嗔道:“你又发的什么痴,一早起来立在窗前看这几张捞什子,嘴上自言自语的,不知叨念什么。 我立在你背后半天有时,你通没觉察,这几张捞什子,谁写的?引得你这样发痴。”罗幽兰嘴上说着话,一对妙目早已贯注在几张字笺上。 无奈罗幽兰从小生长盗窟,识字无多,象笺上写的一笔行草和这样文字,苦于无法通释。不过她是聪明极顶的人,笺上的“美男子、佳公子”和具名的“罗刹夫人”等字迹,虽然半行半草,也可以意会而得。尤其一看到罗刹夫人的具名,立时妙目大张,口上“噫”了一声,急问道:“澜弟,这是什么一回事?这几张字怎样来的,说的怎样话?澜弟,你快说与我听。” 沐天澜当然唯命是从,罗幽兰静静的听他解释完毕,回头向榻上挂剑的地方瞧了一眼,一伸手从沐天澜手上把玉狮子抢了过去,看也不看塞在怀里,急急跑回自己卧室。一忽儿走了出来,头上发已拢好,身上也结束整齐,立时向两间屋内前后窗户仔细勘查了一遍,然后推开一扇后窗,一耸身,跃出窗外翻上屋去。沉了一盏茶时,从前窗跳进室内,向沐天澜说:“这人一身轻功,与众不同,确在我辈之上。怪不得来去自如,我们茫然无知了。” 沐天澜道:“岳父去探她行踪,还没有到来,万不料她已到此,反而把我们情形,被她悄悄的摸去;而且今天约着我们在异龙湖畔会面,是善意是恶意,一时真还捉摸不定。虽然她笺上说得冠冕,说是龙家的事,小事一段,一言可决。 我推想其中定有文章,我们一毫大意不得。” 罗幽兰看了他一眼,柳眉微蹙,沉思了半晌,才开口道:“这几张字笺,经你两次解释,我才大体明白了。她笺上的话并没有假话,也没有什么用意。她定是个目空一切,本领才智样样过人的奇女子,而且是个放诞不羁、性情怪癖的女魔王,我先说在这儿,将来你可证明我推测准确的。她夤夜到此,换去辟邪剑和约你会面,不言而喻是冲你来的。谁教你是秀外慧中、唯一无二的美男子呢……。” 沐天澜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摇着手说:“休得取笑,我们商量正经的。” 罗幽兰叹了口气说:“澜弟,你本是一位深居简出的贵公子,虽然在哀牢山中住了几年,可是滇南大侠庇护之下,一心精研武技,江湖上一切奇奇怪怪的事,也无非由师尊耳提面命,听了一点皮毛。现在可不一样,业已亲身历险江湖,又来到世仇潜伏的滇南,如说黑牡丹、飞天狐这般人,无论用怎样毒计对待我们,我深知她们根底,毫不可怕。 我所忧虑的,便在那美男子三个字上,偏偏冷门里爆出一个罗刹夫人来。看情形黑牡丹、飞天狐和当年九子鬼母部下,大概已与罗刹夫人暗有结合;只要一个处理不当,定又发生牵缠不清节外生枝的祸事。不是我胆小怕事,如果没有龙家的事,我实不愿你去和罗刹夫人会面,我现在只盼我父亲快来,求他老人家替我们作主了。” 两人悄悄商量了一阵,决定把罗刹夫人暗进后寨的事,向众人绝口不提。异龙湖畔约会的事,辟邪剑既被她取走,难以装龙作哑,决计到了日落时分两人一同前去,见机行事。 商量停当,唤进随从,伺候梳洗已毕,便下楼和映红夫人等欢聚。表面上照常讨论挽救独角龙王的事,暗地里只盼桑-翁早早到来。 午后,夕阳西下,沐天澜、罗幽兰推说要到跳月出事的地方,异龙湖畔游览一番。映红夫人和他兄弟禄洪便要陪同前往,沐天澜极力推辞,只要一名头目领路,却暗地吩咐自己带来二十名家将配好马匹,每名带着一柄腰刀、一张匣弩,远远跟在身后,以防不测。 罗幽兰把罗刹夫人留下的玉狮子拿出来教沐天澜藏在身边,见着罗刹夫人时送还她,以便把辟邪剑换回来。两人打算停当,便和领路头目三人三匹马出了土司府向异龙湖走来。 土司府距离异龙湖原没多远,片时到了地头。 沐天澜、罗幽兰一看异龙湖风静波平,山峡倒映;两岸岚光树影,葱郁静穆,别具胜景。细问领路头目时,他口讲指划,指点着对岸东至北一片大森林后面,——岩影,壁立百仞的便是插枪岩。由西至南,环绕一条峻险高岭,如屏如障,横亘天空,便是象鼻冲。象鼻冲下湖面较窄,有一座竹桥平铺水面,可以通行两岸,龙家土司率领人马出猎遇险,便从这座竹桥过湖,再翻过象鼻冲高岭,向阿迷边境云龙山一条路上走的。 沐天澜、罗幽兰立在湖边依着头目指点的方向,静静打量了半晌,对岸寂无人影,大约罗刹夫人还没有来。回头向来路上一瞧,自己二十名家将,背弩插箭,骑着马缓缓地向树林里转了出来。这队家将后面矛光隐隐,似乎有一队苗兵隐身林内,双龙出水式,分向左右两面散开。 沐天澜立时明白,这队苗兵定是奉了映红夫人之命,来保护自己的。罗幽兰也看出来了,悄悄向沐天澜耳边说:“我们虽然不能不防着一点,但也不能被罗刹夫人轻视我们,让人家笑我们没有胆识,轻举妄动。” 沐天澜想了个主意,招呼叫那头目过来,对他说:“我们随便出来游玩一下,这儿是贵寨辖境,大约不致有什么风险,再说我们带着防身兵刃,也不怕有人行刺。你去吩咐他们,和我们家将一齐隐在树林里,不必出来。你自己也不必跟着我们,我们过桥去随便看一下,便回去了。”那名头目不敢违拗,撤身进林依言知会去了。 沐天澜阻止了那队苗卒和领路头目,便和罗幽兰缓缓向那座竹桥走来,过桥一片森林,穿林一条黄泥路直通到象鼻冲的岭脚。两人信步向这条路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了岭脚,抬头一看此处岭巅并不十分高,岭上松风霍霍颇为清幽,岭脚也有一条山道,曲曲的通到岭上。 两人一想既然到此,不妨走上岭去,瞧一瞧岭那面是何景象。据说通到罗刹夫人隐迹的荒谷,便须过岭去,也许她从岭那边过来。她是否一人赴约或者带着羽党同来,先在岭上等候,一望而知,也可预作打算。这样一计算,两人便加紧脚步向岭上走。 到了岭腰,回头一看,自己带来的家将,把马留在林内三三五五已踅过桥来,两岸桥头上,也有几个背标枪跨苗刀的寨卒守望着了。罗幽兰道:“只要不到跟前来,随他们去罢。”两人仍然向岭上走去,走到离岭巅没有多远时,蓦地听到岭上不远处所,突然起了一种宛转轻飙的歌声。 这种歌声,一听是撮口作声而出,却不是信口长啸,居然抑扬顿挫,自成宫商,比发自丝竹还要悦耳赏心,有时曼声低度,余韵摇曳,听之回肠荡气,神魂飞越。两人凝神细听,不忍举步,不料一曲度罢,截然中止,两人急欲探明是谁,飞步上岭。 沐天澜、罗幽兰两人到了岭上,一瞧当面层层一片松林,西面斜阳穿入林内,满地尽是树影子,哪有半个人影?两人走进林去,这片松林足有一箭路长,不知歌声从何而来?正想得奇怪,忽听得歌声又起,这一次却听不出是撮口作声,轻圆娇脆,发自喉舌;而且字正腔圆,动人心魄,明明是个女郎珠喉,可是歌声摇曳高空好象从云端里唱出来一般。 两人侧耳细听,只听她唱道: “没来由,撞着你。 害得我——魂惹梦牵,想入非非。 往常心似铁——今番着了迷。 从今后——万缕情丝何处系,从哪儿说起? 恨起来——咒得你魂儿片片飞。 咳——你——你——你!” 两人一先一后向歌声发处寻去,窜出这片松林,露出十几丈开阔的一片黄土坪。 坪上矗立着一株十余丈高的参天古柏,树身两人抱不过来,干枝郁茂,形状奇古,独有一支桠干飞龙般倒垂下来,贴地而游。数丈以上,夭矫盘屈的枝条,龙蟠凤翥,飞舞高空,黛色如云,垂荫全坪,一股清香,沁脾醒脑。这种千年古柏,很是少见。 两人不免仰头观看,猛听得最高层柏树巅上,银铃般一阵娇笑,似乎向下面娇喊一声:“两位才来。”娇音未绝,从叶帽子飞起一条俏影;两臂分张,头下脚上,燕子一般从十几丈以上的高空飞泻而下。 飞下的地方,正是贴地横行的枝梢上,离枝梢还有七八尺光景,看她并不翻胸拳腿,只身形微微一缩,看不出用什么身法,业已变为头上脚下,身形一落,仅在叶帽子上轻轻一沾,刷的又腾身而起,人已飘飘的立在沐天澜面前了。 定睛瞧时,只见她穿着一身苗妇装束,自己的辟邪剑斜在身后,绣花的包头布帕,绣边的蓝布衣裤;下面天足六寸,净袜布鞋,一身普通的苗装穿在她身上,便觉得异常的烫贴,异常的甜俏。头帕下面,一副容采照人的略长鹅蛋脸,蛾眉淡扫,脂粉不施,五官位置活似龙家璇姑。不过她凤眼含威,斜眉带煞,樱唇菱角,瑶鼻通梁,便觉得宜嗔宜喜之中隐含肃杀之气,和龙璇姑春风俏面,犹带稚气,便不同了。 这时苗装女子觉得沐天澜一对俊目,一瞬不瞬的打量她,不禁眼波流转,嘴角微翘不由的对他嫣然一笑,露出编贝似的一口细牙。这一笑不要紧,沐天澜顿时心头怦怦乱跳,而且吃了一惊。 原来他知道她定是罗刹夫人了,不免仔细打量,起初觉得丰韵虽好,微嫌英气逼人,怎及我罗幽兰艳丽如花。不料对面的罗刹夫人朝他嫣然一笑,这一笑,好象她面上平添出无穷媚态,而且其媚入骨,难以形容。平时罗幽兰未尝不笑,笑亦未尝不媚,此刻和罗刹夫人笑容一比,便觉幽兰笑时姣而非媚,罗刹夫人才够得上古人说的“一笑百媚生,六宫无颜色”了。 他这样心里暗暗翻腾,无非在俄顷之间,可是罗刹夫人秋波如电,早把初出茅芦的美男子,从头到脚,从外到内,鉴赏得一览无遗。她心里似乎起了微波,面上不断的露出笑容,耳朵上垂了一对龙抢珠的环上,随着身子宕样,也仿佛充满了笑意。 沐天澜领略她笑的姿态似乎种种不同,从笑里表现的媚态也刻刻变样,真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妙,未免暗暗惊奇!才知女人的笑,竟有这样大的变化和奥妙。也许一个丑女子,只要笑得神秘,笑得到家,也许可以变丑为俊。虽然世上有不少女子,笑起来比哭还难看,那只有怨天公不做美,无法改造了。这当口,两人和罗刹夫人对了面。 沐天澜看她朝自己笑得这样神秘,联带想起了昨夜留下风流放诞的文字,和“美男子”“玉狮子”的雅号,以及刚才听到的回肠荡气的歌声,未免神态有异。猛地警觉身边罗幽兰默不出声,耽耽监视,慌不及收摄心神,先开口道:“昨夜尊驾光临,有失迎迓。此刻同内子罗幽兰遵约前来,未知有何赐教?” 罗刹夫人含笑点头,伸手把背上辟邪剑褪下,双手送了过来,笑着说:“尊剑尚非凡品,却也不是神品,昨夜顺手牵羊不告而取,无非借剑引人罢了。倒是我留下的玉狮子,是个人世罕见之物。但是两位不要多疑,这不是鼓儿词上,才子佳人们互换表记的行为,两位如故定从这面上着想,那是大错特错,而且是笑话了。”说罢,笑得风摆荷叶一般,一面笑一面把剑递了过来说:“现在原物奉璧。” 沐天澜接过了辟邪剑,没做理会处。身旁罗幽兰两只眼盯住了罗刹夫人,看她笑得这样风骚,心里有气,向沐天澜瞪了一眼,发话道:“人家东西,还不掏出来还人家?”沐天澜慌不及把剑系在身上,伸手向怀里去掏玉狮子,还没有掏出来,罗刹夫人突然笑容尽敛,面色一沉,倏地往后一退,凤目似电向两人一扫,盯在沐天澜面上,朗声说:“玉狮子是你们家里的东西,理应物归原主,二公子难道不认识自己宝物么?” 此话一出,罗幽兰初进沐府,当然不知沐家的东西,可是沐天澜也莫名其妙,暗想这玉狮子自己没有见过,就算是自己家中宝物,何以会落在她手上呢?罗刹夫人又开口了:“看情形二公子没见过此物,话不说不明。前几天阿迷黑牡丹拿着这件东西孝敬我,问她何处得来?她说夜进沐府割取人头时,从你尊大人项上取下来的。她既然一番诚意送来,我只好勉强笑纳。其实我不象九子鬼母,喜欢收集珍宝。事情凑巧,昨夜进了你们洞房,恰好此物佩在身边,顺手留下镇纸借此物归原主,也免得我身上沾着不愿意沾的血腥气味。经我这样说明,你就不必往外掏那劳什子了。” 两人听了,都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件东西还是自己父亲贴身的佩物,大约自己哥哥沐天波也没有留意,所以没有提起过。沐天澜碰到这位神秘的罗刹夫人,一举一动都出人意料之外,竟分不清是敌是友,应对之间未免有点不大自然。 但是人家一番好意,把父亲遗物送还,不由得拱手称谢,称谢以后,又觉无话可说了。 这当口,罗幽兰忍不住了,冲着罗刹夫人侃侃的说:“我们从昆明到此,谁也知道是为了金驼寨龙土司的事。事情凑巧,我们到此头一晚便蒙你亲身光降,又约我们到此聚会,我们能够会着你这样女中豪杰,我们可算得不虚此行了。好在我们素昧平生,谈不到恩仇两字,我们既然有缘相逢,尊驾本身对于金驼寨也没有什么过节,人生何处不相逢,得了便了。我们求你放宽一步,彼此交个朋友,把龙土司的事就此作个了断好吗?” 照说罗幽兰这番话说得非常得体,非常委婉,哪知道罗刹夫人听了这番话,朝罗幽兰看了一眼,面上微微一笑。说也奇怪,罗刹夫人面上的媚容,虽然同是一笑,却有许多变化,朝沐天澜笑时,笑一次,增添一次的媚态,而且笑时,两边嘴角总是往上微翘时居多。 这一次对罗幽兰笑时,便变了花样,两面嘴角不往上翘,却往下撇,眉梢眼角反而添了几分煞气,皮笑肉不笑的,笑得那么冷峭。而且一笑即逝,面现秋霜,立时发出铃铛般嗓音,劈面便说了一句:“你错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们还有功夫管龙家的事?不错,我和龙家没有过节,我也犯不着替黑牡丹、飞天狐冤冤相报,龙家的事其中另有别情,请你们暂时闷一忽儿。昨晚我暗进龙家内寨,此刻约你们相会,和龙家的事一点不相干。可以说一半为了你们,一半我想见识见识你们这一位——”她说到这儿,眼珠滴溜溜一转,转到了沐天澜面上,不由的弧犀微露,嘴角又慢慢向上微翘,立时变成一种神秘的媚笑。 罗幽兰对她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恨她面上阴睛不定,恨她笑得这样神秘、这样狐媚!她这样笑法,准可使男子丢了魂。自己这一位便被她笑得有点着了魔,恨不得在她笑时,笑的拔出宝剑来,在她面上划个血淋淋的十字,看她还媚不媚! 在罗幽兰咬牙暗恨当口,罗刹夫人又接着说道:“现在把事情搁在一边,沐二公子是哀牢山滇南大侠葛干孙的高足,你是峨嵋派嫡传名震六诏山秘魔崖的女罗刹。尤其是你身边带着江湖丧胆的透骨子午钉,我们总算有缘,我想见识见识你们两位武功。不过话要说明,两位不要起疑,我和黑牡丹、飞天狐虽然有点交往,没有什么大交情,我和你们两位却有点渊源,将来你们自会明白。 我学的功夫,和两位大不相同,以武会友,我们不妨彼此印证一下。两位尽管使用随身利器,两位最好一起上,免得耽误工夫。千万不要手下留情,瞧我接得住接不住,随便比划几下,我还有许多话和你们说呢。” 这一来,两人真有点瞧不透了:你要猜她居心不善,她明明说得牙清口白,和黑牡丹等没有多大交情,还说和我们倒有点渊源。如说是善意,为什么定要较量一下,再和我们谈话,而且口气这么大,仿佛把两人当作小孩子,叫我们一起上。还指明要见识见识两人剑术和暗器。暗地打量她一身粗布苗装,不带寸铁,年纪也不过比两人大了四五岁的样子。 平时没有听到过罗刹夫人的名头,也不知她是何宗派、何人传授?刚才见她从树上飞下来,轻功确系与众不同,即使得过高人传授,凭我们两人还能被她较量下去吗?瞧她谈笑自若,目无余子的神气,简直不把两人放在心上。罗幽兰第一个心头火发,沐天澜也有点嫌她过于狂妄,两人眼神一打照会。 沐天澜自问是贵胄公子、大侠门徒,怎能夫妻同战一个女子,被人说笑,一步上前,拱手说道:“在下虽从名师,苦无心得,女英雄定要叫我献丑,只好奉陪。不过敝恩师时时告诫,红莲白藕,武术同源,同门同派,尤忌轻意出手,我们和女英雄初次相会,平日毫无仇隙。女英雄师门宗派,务必赐示一二,以免冒昧。” 罗刹夫人听得不住点头,微笑道:“二公子谦恭温雅的是不凡,而且不亢不卑,语语得体,凭你这一番话,我真有点不好意思和你比划了。不过公子所虑的恐怕违背师训,这一层可以不必顾虑。因为我身上一点粗功夫,半由禀赋半由师传,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出于哪一派哪一门?我这话任何人不会相信,既有师传,定有宗派。 哪知道当年我老师传授我武功时,我也问过我老师的门户,他说:‘我传授的武术,与众不同,没有门户宗派,却包含着各派各门的精华。’这话骤听去似乎夸大一点,其实天下武术本来同源,后人互争雄长互相样榜,闹得分宗立派,门户之见越来越深,遂使武术真传一代不如一代。 假使泯除门户之见,把各式武术舍短取长,融会贯通,岂不集武术之大成!可是功夫到了这样境界,谈何容易?我老师也许有这造诣,我从师十余年,自问得不到师传的一半,自然谈不到融会贯通上去。不过没有门户宗派,而且我老师只传我一人,更没有同门师兄弟。我这样一说明,公子就不必顾虑了。” 沐天澜罗幽兰听她越说口气越大,她老师究系何人,愣敢说集各派武术之大成!要想再问她师父是谁,一时不便掘根究柢。沐天澜只好说一句:“女英雄高论,佩服之至,请赐招罢。”说罢,表示谦恭,趋向下风,摆出少林门户,等候罗刹夫人进招。 罗刹夫人看他文诌诌的越来越谦虚,撇嘴一笑,伸出白玉般指头,点着沐天澜笑道:“公子怎不亮剑?我是诚心讨教你师傅剑术的。”这一句话,惹得沐天澜剑眉一竖,俊目射光,暗想:这是成心看不起人,也许她腰内盘着得意的软兵刃,外面衣服盖着瞧不出来。你自己叫我亮剑,我倒要较量较量你没门没派的武术,怎样的厉害法。主意拿定,翻手一按崩簧,刷的一道寒光,抽出背上辟邪剑来,当胸一横,左指剑诀虚按剑脊,微一躬身,低低声说:“在下候教。” 罗刹夫人满面媚笑,并没亮出门户,也没拿出什么软兵刃,竟自袅袅婷婷的缓步走近身来。沐天澜还以为尚有话说,不料她离身三尺,突然身形一矮,左臂一圈,立掌当胸,右臂一吐,骈立中食二指,竟向他左胁软骨下点来。 沐天澜大惊,识得这手功夫,是本门少林最厉害的“点穴金刚指”,如果被她点上,气穴立闭。哪敢怠慢,慌一错身,剑随身走,“白鹤亮翅”挥剑截腕。 罗刹夫人右臂一撤,左掌下沉,竟把沐天澜手上辟邪剑视同顽铁,左掌虚向剑脊一拂。沐天澜便觉有一股潜力把剑势逼住,她却身如飘风,一转身右腕扬处,忽变为辰州“言门鸡心拳”,向他脑后枕骨啄来。 沐天澜一甩肩头,陀螺般一转身,“玉女投梭”举剑直刺,对面哪有敌人?同时身后有人在他耳边悄悄说一句:“稳实有余,轻灵不足。”沐天澜猛地斜着一塌身,挥剑横斫,苍龙入海,猛又剑光贴地如流,身法屡变,疾展开师门“达摩剑法”。 顿时剑光如匹练舞空,疾逾风雨。 说也奇怪,他无论用何种厉害招术,连罗刹夫人一点衣角都沾不着,只觉她若即若离的一个俏影,老是如影随形贴在身后。有时候乘虚而入,开玩笑似的,肩头上轻轻的拍一下,耳边还听得对方悄悄的说:“不睹沐二公子丰采者,是无目也。” 她这一掉文,沐天澜又羞又急,疾展一招撒花盖顶,疾又转身变为“玉带围腰”,随着一塌身,剑光铺地化为“枯树盘根”,刷刷刷接连三招,势如狂风骤雨。满以为这几下,对方不易近身。 哪知他施展第三招枯树盘根时,微觉眼神一暗,一阵香风,拂面而过,自己胸前似乎被人轻轻一按,同时听得身后远远有人娇唤道:“二公子好俊的本领,我们就此停手,不必再分雌雄了。” 沐天澜急回身看时,罗刹夫人春风满面的俏立在一丈开外,胸前玉掌平舒,托着一件晶莹夺目的东西,正是自己深藏怀中的玉狮子,竟被她神出鬼没的拿取了。沐天澜明白象她这样本领,如果存心要伤害自己性命,真是易如反掌。看起来,武功一道没有止境,自己十余年师门秘传,到了她手上如同儿戏;便是自己师父来也未必定占胜算,难怪她大言不惭了。这一来,闹得他又钦佩、又羞愧,讪讪的竟说不出话来。 这当口,旁观者清,罗幽兰已看出罗刹夫人实有特殊的功夫,非常人所能及,自己上去也未必有把握,可是心有未甘,不如用自己独门暗器“透骨子午钉”试它一试。她在沐天澜交手时,预防罗刹夫人心怀不善,早已手抚镖袋,远远监视着;这时沐天澜一停手,忍不住娇喊一声:“仔细,我也献丑了。” 语音未绝,右臂一扬,一枚透骨子午钉已到罗刹夫人胸前。这种暗器才三寸多长,笔杆儿粗细,完全用的是腕力指劲,和用机括箭筒发出来的袖箭等类,是两种门道。这种暗器练到家时,随心所欲,疾逾闪电,比旁的暗器霸道,铁布衫金钟罩一类功夫,也搪不住。偏逢到大行家的罗刹夫人,只听她喝一声:“好家伙!”玉手一扬,一枚透骨子午钉已夹在中食二指之间,还朝着罗幽兰点头笑道:“发一支两支,没有多大意思。你镖袋里有的是,通通施展出来,让我瞻仰一下。” 其实她这话是多余,在她张嘴时,罗幽兰早已手不停挥,用最厉害手法联珠般发出五枚透骨钉了。五钉所向,专向罗刹夫人两目咽喉心口等要害,而且手法迅速,差不多同时袭到。 好厉害的罗刹夫人!一手拿着玉狮子,一手拈着一支透骨钉,身子不离方寸,只身形往后一倒;脚似铁桩,整个身子和地面相差不过几寸,比平常铁板桥功夫高得多。五支透骨钉哧哧哧,早已支支落空飞向身后。 罗刹夫人身子一起,尚未站稳,不料站在一丈开外的罗幽兰,又是一声娇喝:“这是最后一支了。”狡猾的罗幽兰,暗器出手之后才故意娇喊一声,这边声刚出口,那边暗器已到罗刹夫人跟前。 这一下罗刹夫人也够险的,却看她微一侧身,樱嘴一张,巧不过正把一支透骨子午钉,用檀口擒住。 罗幽兰吃了一惊!不等罗刹夫人开口,慌自找台阶,一耸身飞跃过来,开口的大赞:“好本领,好功夫!罗刹姊姊,我们真钦佩得难以形容了。” 罗刹夫人朝她看了一眼,从嘴上拿下子午钉,两支子午钉一齐托在手上,看了一看,向罗幽兰点头道:“好聪明,好厉害的小姐,我算认识你了。我一大意,差一点就上了你的大当。可是你为什么不用喂毒的子午钉出手呢?据黑牡丹告诉我,你镖袋里藏着两种子午钉的。英雄怕掉魂,说实话,我要在你地位,未必有这样大量。这一层,我要存在心里的。” 说罢,她向罗幽兰嗤的一笑,却把手上的玉狮子朝沐天澜一晃,笑着说:“喂,以后咱们相逢,我就叫你这雅号‘玉狮子’了,满嘴公子公子的多俗气。”说了这话,才把玉狮子和两支子午钉,一齐向罗幽兰手上一塞,笑说:“这玉狮子真是难得宝贝,你好好的收藏着,不要再落在人家手上了。” 罗幽兰听得心里一动,似乎这句话别有用意,一语双关似的,但也不便再说什么,收起了玉狮子和子午钉,趁势走过去,向地上拣起另外五支透骨子午钉,一齐藏入镖袋。回身一瞧罗刹夫人已向那株古柏走去,到了树下,翻身向沐天澜、罗幽兰举手乱招。娇唤着:“两位快来,我们坐在这树根上,谈一谈。” 两人知道她必有话讲,一齐走去。恰好四面树根,地龙一般,此伏彼起,透出土面,略一拂拭,大家品字式坐了下来。这时太阳已没入地平线下,除出西面峰背尚余一抹残霞,其余方向的林麓岩腰,雾气沉沉,晚色苍茫,异龙湖对面鞍峰之间,炊烟四起,灯火隐没,转瞬便要星月在天了。 罗刹夫人说道:“我们略微游戏了一阵,便已入夜,真是光阴如流了。” 她说到这儿,对面松林内步声杂沓,跑出七八名沐家将和两名土司府的头目,步履如飞奔过来向沐天澜罗幽兰俯身行礼,嘴上说道:“府内到了一位道爷和一位老禅师,土司夫人已经好几次派人请公子回府,下弁们知有贵客在此,不敢上来禀报。刚才土司夫人又派人飞马催请,说是府内摆设盛筵,替新到道爷和那位禅师接风,专等公子和罗小姐回去入席。下弁们一看天色已晚,只好上来请公子回府了。” 沐天澜明白新到道爷,定是自己丈人桑-翁到了。同来的老禅师,却不知何人?照理应该马上回去才对,无奈龙土司性命在这位女魔王手上,好歹要探个着落,心里一阵犹豫。 罗幽兰却接口道:“我想请这位罗刹姊姊同到金驼寨去盘桓一下,龙家的事且放在一边。罗刹姊姊的功夫,我实在佩服得了不得,我妄想高攀一下。” 她这番话意思是朝沐天澜说的,其实想探一探罗刹夫人口气,而且用意非常深妙,真想把她拉去和自己父亲见面,藉此探明她的来历。一面想法拉拢她,解开龙家的钮结,而且还可从她口上设法探出黑牡丹等仇家,对待自己怎样下手?她这样说时,沐天澜立时领悟,很至诚的请求罗刹夫人一同驾临金驼寨。 罗刹夫人向两人一使眼色,沐天澜会意一挥手叫家将们先行退去。 家将一退,罗刹夫人开口道:“两位盛意我非常感激,我本来有许多话和两位细谈,现在两位急欲回去,只好另日再谈了。两位要我回去,我和诸位毫无怨仇本无不可,不过龙家的事其中略有纠葛;如果同两位到了金驼寨土司府内,我虽不怕龙家对我发生意外举动,可是万一发动,两位处境便为难了。 再说,我和龙家本来没有什么过节。我把龙土司和几十名苗卒扣住,和通函禄映红有所要挟,说穿了,并非替九子鬼母旧部挡横,借此报复。这种趁人于危的举动,我是不屑干的。 我所以这样做,其中另有文章,而且是合乎天理人情的。这里边的巧妙我很想向两位说明,却不便在金驼寨内向大众宣布;如果我一宣布,于我无益,于龙家的威风便要扫地了。有这几层原因,所以我暂时不便同两位前去。现在这样办,两位只管回去,到了三更时分,我再做一次不速之客,和两位促膝谈心。但是两位不嫌我惊扰好梦吗?”说罢,电光一般的眼神,向两人面上一扫,面上又露出神秘的媚笑来。 沐天澜、罗幽兰只好报之以微笑,当下和她约定三更再见,立起身来告别。两人已经并肩走开了一段路,忽听身后娇唤:“玉狮子回来。” 沐天澜转身一瞧,罗刹夫人在柏树下向自己直招手,只好再走近前去,喊的是“玉狮子”其势罗幽兰不便同往,只好停步等他。沐天澜到了树下,罗刹夫人眼波欲流,向他看了又看,缓缓的说:“我刚才说的龙土司一档事另有文章,在我没有对你们说明内情以前,千万不要随便乱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沐天澜点点头,表示领会。罗刹夫人又笑道:“刚才我们交手时,我有点游戏举动,你不恨我吗?”沐天澜对于这位女魔王,心里真有点发慌,红着脸嗫嚅半晌,才说了两个字“不恨”。 罗刹夫人死命盯了他几眼,不知为什么,忽然又叹了口气,低声说:“好,记住我的话,你回去罢。” 罗幽兰远远立着,虽然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一对秋波却刻刻留神罗刹夫人的举动。等得沐天澜回到身边,两人向岭下走去,罗幽兰问道:“她叫你回去说什么?”沐天澜把嘱咐的话说了,罗幽兰又问:“还有旁的话吗?” 沐天澜一跺脚,摇着头说:“唉!这女魔头!” 罗幽兰叹口气说:“女子长得太好了,古人称为‘祸水’;男子长得太好了,叫什么呢?我想叫作‘祸土’好了。”说罢,噗嗤的笑出声来。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13章 猿国之王 沐天澜、罗幽兰走下象鼻冲,渡过竹桥,领着家将们回到金驼寨龙府。灯烛辉煌,华筵盛设,上面高坐着桑-翁,映红夫人、禄洪、璇姑、龙飞豹子都在下首陪着。桑-翁左右空着三席,头目们高声一报:“沐公子、罗小姐回来了。”映红夫人慌忙离席相迎。两人进门先向桑-翁行礼请安,然后在桑-翁左首并肩坐下。 罗幽兰问道:“父亲,听说有一位老禅师一同驾临,怎的不见呢?” 桑-翁笑道:“这位老禅师不是外人,便是川汉交界黄牛峡大觉寺方丈无住禅师。遇蟒重伤的金翅鹏便是老禅师的俗家徒孙。他不知从何处得知金翅鹏九死一生,特地赶来。因为老禅师深通医道,善治百毒,真有起死回生之妙,被我无意相逢,而且从这位老禅师口中,探出罗刹夫人来历。免我跋涉山林,所以我们一同到此。此刻无住禅师正在前面用自己秘药,替金翅鹏消毒治伤,已有不少工夫,想必便要回来入席了。” 沐天澜道:“这位老禅师还是我的师伯呢。当年六诏九鬼大闹昆明,师伯和家师光降寒舍。那时我年纪还小,曾经拜见过一次。那时师伯年寿已逾花甲,现在怕不古稀开外了。我应该前去叩见,顺便迎我师伯进来入席。”说罢,向众人告了罪,离席而去。 片时,沐天澜陪着一个须发如银、满面红光的老和尚缓步而入,众人起立相迎。老和尚嘴上连说:“好险好险!我迟到一天,我这徒孙这条命便算交代。现在大约命可保全,可是半个面孔业已腐烂,好起来也要变成怪相了。” 映红夫人不绝口的道谢,请他在桑-翁右首一席落坐,亲自敬酒,头目们把特备的素肴一碗碗的端上来。原来无住禅师虽然净素,却不戒酒,合掌当胸,不住念佛。罗幽兰在当年群侠士破秘魔窟时,也和他有一面之缘,此刻却以晚辈之礼叩见了。大家让了一阵,各自归座。 无住禅师仔细打量了罗幽兰几眼,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向她说:“姑娘,你是有造化的人。你们尊大人把姑娘经过已对我说过了,菩萨保佑!姑娘,你从此魔难退净,福运齐来。 老僧听得痛快极了。”说罢,面前一大杯酒,-嘟几声便喝下去了。 罗幽兰慌抢起一把酒壶,春风俏步的走下席来,替老和尚满满斟了一杯,竟也叫了一声:“师伯,小辈借花献佛。” 老和尚呵呵大笑,冲着沐天澜点点头,好象说:“这声师伯,是跟着你辈份叫的。” 酒过数巡,大家吃得差不多时,映红夫人向沐天澜、罗幽兰问道:“两位刚才到异龙湖畔游览,有人来报,说是两位和一苗妇装束的美貌女子,在象鼻冲岭上交手。我听得奇怪,我们金驼寨哪有这样人物?忙派可靠的头目,前去探个实在。 恰好派去人内有一个头目,便是背着鹏叔拚命逃出险地,半路碰到罗刹夫人,叫他捎回那封信来的人。他赶到岭上偷瞧你们在一起谈话,他远远认出苗装女子便是罗刹夫人,立时骑马赶来通报。 我一发猜不透是怎么一回事,正想自己赶去,恰巧尊大人和老禅师一同驾临,立时把这档事向两位老前辈请教。尊大人推测两位和她谈话,定与拙夫有关,去人惊动反而不妙。 后来天色渐晚,我不放心,才接连派人迎接。两位怎样会碰上她呢?” 沐天澜、罗幽兰早知她有这一问,在路上已经商量好,在未明真相以前,还是说得含糊一点的好,免得三更时分罗刹夫人到来,别生枝节,反而贻误大局。 此刻映红夫人一问,沐天澜便说:“我们两人渡过异龙湖走上象鼻冲,在一株大柏树下突然碰见了她。起初不知她是罗刹夫人,她却认识我们,而且自报名号。这人真是一个怪物,一见面便要和我们比划比划。 我和她一交手,对拆了几招以后,她又突然停手,态度变得非常和平,说是‘和两位一点没有过节,两位为龙土司的事从昆明赶来,我看在两位面上,咱们不妨先商量商量,商量不妥我们再用武力解决不迟’。我们不晓得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一想先探一探她的意思也好,这样我们便和她谈龙世叔的事。还没有淡出眉目来,头目们便来报两位老前辈到来。她便说龙家的事,明天约地再谈不迟。” 沐天澜说完,不等映红夫人再问,立向桑-翁问道:“罗刹夫人举动奇特,武功也与众不同。岳父刚才说无住师伯知她出身,究竟怎样的来历,可否请师伯说一说?对于想法解救龙世叔,和怎样对待罗刹夫人,也容易着手。” 沐天澜这样一问,话风立时移转方向,合席的人都愿意听一听罗刹夫人的来历,都向上面两位老前辈讨下落。 桑-翁道:“你们知道现在出现的罗刹夫人是谁?说起来和我还有渊源哩。当年我在罗刹峪的一段经过,大约在座的都已明白。当年罗刹峪隐居的老罗刹夫人一病不起。她女儿小罗刹只三四岁光景,从小吃的是猿奶,平时总是那头母猿抱着玩,背着走。那头母猿虽然能解人意,总是兽类,早已把小罗刹认作自己亲生儿女。一半也是老罗刹夫人几年病得不能起床,惯得那头母猿和小罗刹顷刻不离。 老罗刹夫人一死,平日供给驱使的几头巨猿没有管头,我和内子在罗刹峪内,在几头巨猿心中却被当作客人一般。在老罗刹夫人死的一晚,那头母猿背着小罗刹,和另外几头公的巨猿竟是兽性发作,悄悄的走得不知去向。四五岁的小罗刹也无法反抗,竟被几头巨猿带着翻山越岭,跑到不知何处去了。那几头巨猿为什么要这样跑掉?那时我当然无法推测。 直到昨天无意中碰着这位无住禅师,讲起现在出现的罗刹夫人的来历,才明白了。” 这时无住禅师喝了不少酒,兴致勃勃的笑道:“以后的事我来讲罢。” 老和尚一面喝酒一面说:“罗刹峪我没有到过,但是我知道离罗刹峪不远,有一处极险恶的山谷,因为从前人迹未到,无路可走,也没有地名,却有无数猩猿生长其间,那地方称为‘猿国’恰当不过。 罗刹峪跑走的几头巨猿,原是猿国生长,偶然跑到罗刹峪去,被罗刹夫妇用白莲教驱役兽类的法子,把跑去的几头巨猿驯服得不敢跑回猿国,愿供驱使。老罗刹夫人一死,罗刹大王又没有回去,那几头巨猿算脱离了樊笼,带着小罗刹跑回猿国去了。 小罗刹跟着一群猩猿,在猿国住了四、五年,已长到八九岁,人却变成猿猴差不多了。精赤着身子,遍身也长了一层茸茸的细毛,终年跟着猴子飞跃于林巅岩壁之间;平常人学不到的轻身功夫,她却在天然环境之中,很快的练到出神入化。而且一身铁筋钢骨,力大无穷,比一般猩猿还厉害,变成了猿国之王。 那时她已通晓猿语,对于父母的印象已模糊不清,脑子里只记着‘罗刹夫人’四个字。她在猿国里唯一人言,便是‘罗刹夫人’四个字。一般猩猿学她的样,怪声怪气的都朝她喊作‘罗刹夫人’,她自己也把‘罗刹夫人’四个字作为猿国之王的名号了。 世上的事,真是不可思议,只有我佛才能算出前因后果。假使这位猿国之王长此下去,忘记自己是人,无忧无虑的老死猿国,也就没有现在的罗刹夫人了。老天爷偏要把她造成一个世上奇特的女子,而且是一个武功异众、智慧无比、举世无双的女子。她偏有这样巧遇,在这永久人迹不到的地方,竟被一位奇人发现,使她脱却一身兽毛,把自己绝顶的武功、满腹的才学,通通倾囊传授;还带着她云游各处,历遍奇山名川,造成了现在的罗刹夫人。这只可说是老天安排,我佛慈悲了。” 老和尚说到这儿,停了一停,把映红夫人斟上满满的一杯酒,又慢慢的喝了下去。 席上的人被老和尚说得心痒难搔,急于想听下文,头一个罗幽兰先忍不住,问道:“师伯,那位奇人,究竟是谁呢?” 老和尚慢吞吞的笑道:“说起这位奇人,现在已经作古。从前我和他会过一面,可是到现在我对于这位奇人是恶人还是好人,我尚无法断定。说起我和他会面的故事,到现在想起来,我还心悸,好象作梦一般。” 老和尚这么一说,引逗得席上的人格外注意了,龙璇姑和龙飞豹子姊弟,更是急得瞪圆了小眼,几乎想说:“你快说出来罢,我的佛爷。” 老和尚还是忘不了面前的美酒,一仰脖子又是一杯下肚,嘴上还咂了咂味儿才缓缓开口说:“老僧的大觉寺在宜昌、秭归之间,小地名叫作黄牛峡,是湖北和四川交界处所,也是一个长江要口。大觉寺又在黄牛峡地势较高之处,坐在山门口,天天可以看到从上流瞿塘、巫山下来或者从下江入川的货船客船。黄牛峡既然是个入川要口,沿江也有一点买卖,也备有过往行商息宿的酒店宿店。有时风紧流急,许多过往船只,也常在黄牛峡停泊,热闹得象大市镇一般。 有一年上流山洪暴发,又加上连日风雨连绵,船老大不敢冒险,江面上船只特别稀少。不料这天突然从上流急流旋伏之中,箭一般飘下一只大号客船来。这样顺水急流,居然快上加快,船头上还张着一片布帆,可是船头船尾掌篙掌舵的船老大,人影全无。两岸人声鼓噪,人头钻动大家齐喊:‘看呀,看呀!’ 原来大家惊喊的是,这只船头风帆上,叠叠的挂着几个血淋淋的人头,布帆上还血淋淋的写着几个字。可惜江流湍急船如奔马,等得众人惊喊‘看呀看呀’时,那只怪船已飞一般过去,看不清帆上写的什么字。直飘到黄牛峡下站三斗坪地方,才被沿江船户截住,由地方官相验缉凶,才沸沸扬扬传遍了沿江人们的耳朵内。 原来那只怪船满载着金珠财宝,船上七个壮汉全数杀死,满舱血污,尸身象宰翻猪羊一般叠在舱内。尸身大腿上,个个都刺着一个八卦;而且有许多兵刃散落在舱板上,似乎经过一次剧战才被凶手杀死。 最奇的都是项上一刀割下头来,身上别无伤痕。好象这七个壮汉虽然力图抵抗,却被凶手一齐制住,挨个儿砍下头来,挂在帆上。蘸着血在布帆上写着:‘先杀凶党,后除巨憨;舱中不义之财,应由公正绅士充作善举,妄动者死。’几行血书。 当这件血淋淋的惨案传到老僧耳内,便知这是江湖仇杀的举动。不过做得太惨太辣了!而且死者腿上八卦记号,是白莲教匿迹销声以后的一种秘密组织。这班党徒本来无恶不作,却也死有余辜,可是杀死七个人的又是何种人呢?” 老和尚说到这儿,酒杯内早有人替他斟满,又把酒杯搁在唇边上了,一杯下肚,才摇着头说:“事情真怪!一船珠宝、七个壮汉性命,非但没有人领尸领船,官面上忙碌了一阵始终追究不出下落来。因为那只船被三斗坪的船户截住,由三斗坪首户募捐充善举,买棺盛殓七个壮士尸身。珠宝财物暂由官厅存库,查明案情以后,再行处分。三斗坪首户收殓七个无名尸体以后,又分邀高僧高道,分批做水陆道场,超渡冤魂。 三斗坪本来非常冷落,这一来轰动四方,也热闹了一时。我们大觉寺的僧众,也被三斗坪首户请去礼忏,而且指名要老僧亲自出马。老僧主持大觉寺多年,平时和左近地方士绅,也有点来往,指名要我亲去,也没有在意。可是三斗坪的首户是谁,却记不起姓名。向来人打听,才知三斗坪绅富门第,也有好几家;这一次却是个姓左的大户为首,对于这件事,出人出财,还非常认真。当下答应来人规定第二天率领寺僧,到三斗坪拜一天梁王忏。 第二天清早领着本寺僧人二十余人,带着经担法器,向三斗坪走去。走到一半路上,因为四月天气,大家走得有点口渴,便在路旁茶棚内坐下来,预备大家喝碗茶,解解渴再走路。我走进茶棚,一看棚内坐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尼姑,身上披一件茶褐色道袍,下面净袜草履非常整洁。闭着眼,垂着头,膝上横着一柄拂尘,似乎在那儿打盹。 我一想一般和尚里面,偏夹着一个尼姑,虽然是个龙钟老尼,也觉有点不大合适。正想催僧众们早喝早走。忽见茶棚外面闪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来,虽然穿着一身平常的粗布衣服,天生的容光照人,而且眉目间英气逼人,步履之间也看出与众不同。我正觉诧异,却见那小姑娘进棚来,便到了老尼姑身边,似乎在老尼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老尼依然闭着眼,垂着头,嘴里却说了一句:‘你只记住我这话,事不干己,少管闲事。’ 老尼说时,旁边的小姑娘朝我看了一眼。微微笑道:‘活了这么大,也得看清了事,才敢伸手呀!’老尼又喝了声:‘多嘴!’慢慢的立起身来,由小姑娘付了茶钱。老尼一手扶在小姑娘肩上,一手提着拂尘,颤巍巍的走出茶棚,向三斗坪那面走去,始终没有睁开眼来。究竟是不是瞎子,也难断定。但是一老一小对答的话,和那小姑娘的神情,我总觉得点异样。 我们随后付了茶钱,走到三斗坪,有人领我们到了那左姓富户家中。果然是个大户模样,可是房子造得特别,很象样的一片瓦房,却建筑在靠江边一座危岩的背后。虽然藏风聚气,可是孤零零的只有这所房子,四近并无邻居,没有领路一时真还找寻不到。屋外围着一道虎皮石墙,沿墙尽是竹林,显得那么阴沉沉的。进了围墙,走了一段两面竹林的甬道,才看见了厚厚的石库台门。进门是一块铺沙空地,走过空地,才进了一排厅屋,后面接连着许多房子。 我们在厅上展开了拜忏工作,后面怎样局面便不得而知了。这位左富翁没有露面,招待奔走的下人们真还不少,个个是精壮汉子。厅上陈设的古玩字画,也应有尽有,不过布置得格格不入,显得主人决非风雅中人。 这是富户与书香世家不同之处,原是无可惊异的,但是有一点引起了我的注意:大厅中间一轴进官加爵的大堂人物画上面,又高高挂着一面刻着八卦的铜镜。江南小户人家,门口挂着避邪压煞的八卦,这是极普通的,如果大户人家大厅中间也挂起这种八卦来,便觉俗不可耐。 但是我注意的不是俗不俗的问题,我看厅上的八卦,不由我不想起惨死七名壮士腿上的八卦了。当时无非心头一瞥而过,一心礼佛拜起忏来。照例功课已毕,天色将晚,收拾经具便要告辞。不料在告辞当口,下人们说:‘主人刚从别处回来,听说老方丈法驾亲临,感激得不得了。难得有此机会,务请方丈暂留贵步,主人马上出来陪话。’ 我觉得施主这样谦下,未便再坚决告退。好在这点路程,自己一入夜行反而爽利,便叫随来僧众们先行回寺。他们一走,主人又打发下人们请我到内院相见,我没法只好跟着进去,转过厅屋,现出一座整齐的院子。一个五十多岁浓眉深目秃顶方颔的高个儿,拱着双手,降阶相迎,后面还跟着几个锋芒外露,一身精悍的年轻小伙子,也是衣冠楚楚的,含笑抱拳。 我一见这几个施主,心里蓦地一动,不用问,这几个施主定是身有武功。大家一阵谦让,走进屋内,便在中堂落坐。 左施主这番谦恭真是少有,谈不了几句话,立时摆起一桌整齐的素筵。好象预先置备停当似的,让我高踞首座,也不知从何处打听明白,知我不忌杯中物,把整坛佳酿当面打开,流水般斟上杯来。我受宠若惊,被这位左施主左一杯,右一杯,灌得有点驾了云。我们虽然吃十方,但是平白无故的受人厚爱,心里也有点不安,虽然有点不安,还不知道这几杯酒是不易消受的。 等到内外掌灯,席上也明煌煌点起几支巨烛,照得我面上也有点热烘烘的。哪知道就在这当口,左施主朝我连连抱拳,嘴上说:‘老方丈是世外高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兄弟从前在江湖上也混过不少年头,多少也闯出一点万儿。说起来,老前辈大约有点耳闻,“追魂太岁”秃老左便是在下。’ 他这样一报字号不要紧,我几乎把手上酒杯掉在地下。 倒不是怕他名望大武功好,我是后悔自己太糊涂,怎么喝酒喝到这魔头家里来。追魂太岁的酒,岂是随便可以喝下去的?表面上还不能不敷衍他,慌说:‘幸会幸会,当年三湘七泽提起追魂太岁,哪一个不竖大拇指。’秃老左被我一恭维,面上透光,立时提起酒壶替我斟上一杯。可怜他没有报字号时,我喝得挺香,此刻他替我斟上,挺香的酒马上变成砒霜。我真不敢喝了!” 他讲到这儿,桑-翁呵呵大笑,提起席上酒壶,替他斟满,笑说:“这杯也是砒霜,喝不喝?” 老和尚大笑道:“你请我喝的,便是真真砒霜,我也直着脖子灌下去。不信。你瞧!”说罢,举起杯来,-嘟一声喝下去了。众人都笑了起来。 老和尚又说道:“笑话归笑话,那时节我真有点坐不住了。 因为这位秃老左犯过江湖大忌,两手尽是血腥气。万想不到他销声匿迹了好几年,会在三斗坪出现,表面上假充富户,暗地里不知做什么勾当?想起怪船上惨死的七个壮汉,他居然邀僧聘道,超渡亡魂,又住在这样江边隐僻处所,以及厅上挂的八卦,一连串疑问,都是他暗地行为的注脚。而且想起来时半路碰到老尼姑和小姑娘说的几句话来,似乎与他也有关连。 这一心血来潮,喝下去的酒都变成冷汗,从背脊上冒出去了。最可怕的,他这样殷勤待我,定有用意。喝了人家,便象短了人家似的,所以我真难过极了。在我难过当口,那位追魂太岁秃老左,对我说:‘当年我混迹江湖,手下弟兄们难免胡来,弄得我骑虎难下,因此结了不少仇家。我后悔得了不得!因此在前几年立誓金盆洗手,住到此地,安分守己忏悔我过去的错误。我听念书人常说人孰无过,过而能改,便是圣贤。念佛的人也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听得这样的名言,高兴极了。所以我极力从这条路走。’ 他说得神乎其神,我肚里暗暗大骂,好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满船的金珠财物,不是用屠刀屠来的是什么呢?他见我没有恭维他,又叹口气道:‘谁知道想做好人,也是不易。 我躲在这样地方,还有人找上门来,我难过已极!从此我愿意皈依三教,削发出家。久仰老前辈是得道高僧,拣日不如撞日,我从此刻起便拜列老前辈门下,务请老前辈慈悲,收留我没出息的门徒。我从此隐迹佛门,一心念佛了。’说罢,真个想起来行礼。 我吓了一大跳,连说:‘慢来慢来,象施主这样花团锦簇的家当,后福无穷,别人羡慕还来不及,施主却说出投入空门的话来。便是仇家找上门来,象施主一身武功,子弟们也不是碌碌之辈,强龙难压地头蛇,怕他何来?’我这番话,连激带损,实在也动了一点无明火。哪知他老奸巨猾,安排好步骤,想叫我自投圈套。 他听了我这番话,故意用脚狠狠一跺,叹着气说:‘仇人找上门来,我怕什么?但是我金盆洗过手,祖师爷面前立过誓,从此封刀,连子孙也不许在江湖走动。万一仇人找上门来,我怎能违背血誓,和来人动刀动杖?如果我束手受戮,天下也没有此理。事情偏凑巧,前几天发生一船七命的事,偏被三斗坪船户截住。我这几年到处行善事,起初也以为江湖上仇杀。等我舍棺行善,僧道超渡,亲到江边相视装殓,一看七颗人头,竟是我当年旧部弟兄。一船珠宝被官面收去,没有瞧见。’ 他又叹道:‘大约这七位旧弟兄仍做没本买卖,被我仇人狭路相逢,把这笔帐划在我身上,居然还探出我隐迹在此,下书恫吓,说是杀尽我全家老幼,才出心头之恨。我既痛七位旧弟兄误遭惨杀,仇人还扬言要杀尽我全家老幼,真是逼得我无路可走了,刚才我同我子侄辈分头到江边察看,有无仇人隐伏,究竟仇人是谁?沿江走了几遍,却查不出踪迹来。回来之后,我女人也暗暗查访去了,到现在连仇人的姓名面目都不知道,叫人真无法着手。因此我觉悟江湖这条路万万走不得,既然从前走错,只有痛改前非,身入空门。求老前辈佛门慈悲,替我解脱这场冤孽了。’ 他说到这儿,我才有点明白了,大约他从前结仇过多,弄得仇人是谁都弄不清楚了。他又明白惨死的七个弟兄,并非平凡之辈,却死得这样干脆,仇人的厉害可想而知。特地留我在家中,死活和我套交情,表示悔悟,无非想叫我替他做挡箭牌罢了。但是在那时我真为难了,既不愿替他做挡箭牌,便该拂袖而去;可是他表面上满口仁义道德,一方面总算是施主,太做得决绝了,也不是办法。 正在为难之际,我的救星到了,他的难星也到了。猛听得堂屋外面叭哒一声闷响,对面屋上娇滴滴的喝道:‘秃老左,你千娇百媚的太太——玉面狸回来了!你血海深仇的好朋友也来了!三湘七泽的大英雄——追魂太岁,好朋友在这里恭候了。’”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14章 铁面观音石师太 无住禅师讲罗刹夫人出身的故事,讲到此处已到了节骨眼儿,一席的人都听得出了神,忘记替他斟酒了。老和尚笑眯眯的自己斟了一杯,润了润喉咙,又接着说: “当时堂屋外面一阵娇喊,屋内几个年轻小伙子慌了神,一个个跳起身来,藏入堂屋后面。秃老左却不惊慌,朝屋外哈哈大笑道:‘这一位娇滴滴的好朋友,我们记不起来了。好!我就来奉陪。’说罢,立时翻身向我说道:‘老前辈,你圣明不过。 事情逼到这儿,有什么法子?我先向老前辈告罪,请老前辈多慈悲罢。’说罢,站起身来,一个箭步窜进了堂屋侧面的一间屋内。 我知道他们不是逃避,这是各人去拿兵刃,也许预备着对付仇人的计划。可是堂屋里连下人们都走净了,一桌灯烛辉煌的酒筵,只剩我一人高坐在上面,弄得不巧,追魂太岁的仇人还以为我替他们挡横呢! 果然,对面屋上娇滴滴的嫩嗓子,又喊了起来:‘喂!屋里那位是大觉寺的老方丈吗?我不知道你和他们是什么交情,看情形你想伸手管这档事了。那就请出来罢,大马金刀的坐着,当不了什么事。喂!我说老方丈,你听明白没有?’ 我一听,心里这份难受就不用提哩。活了这么大还没有受这样奚落过,心里一阵火发,先不管他们怎样一回事,先要教训来人一顿再说。猛地心里一动,一想不好!我和来人一争口舌,正好合了追魂太岁心意。他们走得一人不剩,焉知不是故意如此,叫我替他们挡头阵。但是纹风不动的坐着也是笑话,好歹和来人亮一亮盘,见机行事,说明自己地位,才是道理。 主意打定,我离席缓步走出堂屋。抬头一看对面大厅屋脊上,影绰绰立着一个女子,阶下仰面躺着一个身背双刀,腰悬镖袋的妇人。仔细一瞧,敢情胸口沁沁冒血,早已死去。 我正想和屋上人答话,蓦地对面厅背后人影一晃,有人大喊:‘老前辈,不必和这小辈计较,我们一齐到门前空地上去,教训教训这狂妄后辈,还怕他飞上天去吗?’这说话声音,却正是秃老左本人,而且说完便隐身退去。他说时嗓音特高,屋脊上女子哈哈笑道:‘好!有一个,算一个。老方丈,咱们前面空地见。’说罢,身影一晃,便已不见。 这一来,真个把我扣在里面了,好厉害的追魂太岁,步步为营,硬生生把我拖入浑水。这一面做成圈套,叫我自己往里钻。那一面目中无人,把我老和尚当作废物,我真有点冒火了。我不问你们什么事,我却要见识见识你们这般后辈英雄,究有多大神通?哪知道我这样一冒火,几乎吓得我魂魄齐飞,回不了大觉寺! 我离开内院,走过厅屋,人影全无。霎时灯火全灭,内外漆黑。只厅前一块空地上,水银似的一片月光铺在地上。 空地上兵刃耀光,四面展开了七八条人影,却没有见着敌人身影。我一走出厅门,追魂太岁秃老左倒提着一柄厚背阔刃九环大砍刀,转过来向我说:‘老前辈,事情真怪!来的只一个乳毛未干的女孩子,我从来不认识她,可是我女人已经毁在她手内了,不由我不动手了。我见她在厅脊上已经转身,却没有跳下来。也许知道老前辈在此,把她吓跑了。’ 我一声不响,肚里暗骂,你还做梦哩!一看他手上大砍刀,又想起刚才他说在祖师爷神位前金盆洗手、立誓封刀的话来,一发瞧不起他。他见我面寒似水,哑口无声,面上立现出阴险狠毒的神色来。却在这时,从我身后厅门内唰的射出一条黑影,疾逾飘风。已在两丈开外空地中心,立定一个玄色劲装、眉目英秀的青年女子,赤手空拳,从容俏立。 我仔细一瞧,便认出半路茶棚碰见的小姑娘就是她,虽然服装改了,面目身形一望而知。明知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同小姑娘一起的老尼姑,真人不露相,更是个难以猜测的人物。也许此刻隐身暗处别有作用,横坚今晚够秃老左搪的。 小姑娘飞落空场,四面七八条人影,便向中心一圈。追魂太岁秃老左当先一个箭步窜了过去,左臂抱刀,右手指着小姑娘大喝道:‘我与你素不相识,凭空到此行凶,是何道理?凭你这点年纪,也敢发横,定必受人指使无疑!趁早实话实说,还可商量;否则杀人偿命,立时还你个公道。’那小姑娘冷笑了一声,朝他点点头道:‘秃老左,你说的太对了!杀人偿命,姑娘我便是还你公道来的。片时便教你死得公公道道,决不教你做糊涂鬼!’ 秃老左大怒,刀环哗拉拉一响,便要动手。猛听得秃老左身旁两个小伙子厉声大喊:‘我娘毁在她手里,还容她多说什么?拿下活口,不怕她不说出实话来。’一听这两个愣小子的口气,定是秃老左的儿子,一个手使双刀,一个手上合着三节棍。大约秃老左暗地看出来人虽然空拳赤手,只凭杀死玉面狸这一手,便知不是易与。 他们父子们已暗地计划好,不管江湖耻笑,想以多胜寡,免遭毒手。所以这时两个儿子先搪头阵,使双刀的一个箭步窜到小姑娘左侧,刀光一闪,力沉势猛,向她瘦削的玉肩斜劈下去。同时那个使三节棍的,一上步,呼的抖开了棍环,使得笔直,向右面柳腰上横扫过去。如果被双刀一棍带着一点,怕不玉殒香消! 哪知这位小姑娘,把这两个愣小子视为废物,而且心狠手辣,立见真章。她待两小子招数发出,只微一耸身,向前出去几步,倏地一转身,已到两人背后。两小子刀棍齐施,又是一个猛劲,不意都落了空,使空了劲。两人脚步留不住,向中间一挤,双刀正砸在棍头上,臂上一麻,心神一惊,正想翻身当儿,两人又猛觉腰眼里都被人截了一下。立时吓的一声,撒棍扔刀,一齐瘫在地上了。 两个愣小子一跌倒,秃老左哗啦啦大砍刀一举,大喊一声:‘上!’四五个雄赳赳的凶汉,哗拉一围,把小姑娘围在中心,各人手上长短家伙,雨点一般,向她身上招呼。好厉害的小姑娘!只看她玉臂一分,竟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外带着点穴擒拿法,花蝴蝶一般,在长枪短刀之中穿来穿去。 一忽儿功夫,地上躺了一大片,空场上只剩秃老左和我两人了。 秃老左急得两眼如灯,凶光四射,油汗满脸,形如恶煞。回头向我恶狠狠瞪了一眼,猛的一跺脚,似乎要奔向前去和小姑娘拚命,忽又停住,反而身子后退。那位小姑娘若无其事,移步向他走来。小姑娘向他走近一步,秃老左便望后退一步。我暗想原来追魂太岁徒有虚名,这样的不济事。 不料追魂太岁忽地转身,一顿足,飞身而起,接连几跃,直退到厅门口,嘴上急喊一声:‘暗青子揍她!’ 我才明白,原来他在厅屋排窗内埋伏了人,特地退回来,好叫埋伏的人向外发暗器向小姑娘钻射。可是他一声喊后,两面排窗内过了半晌,声响全无。把追魂太岁急得连连跺脚,冷汗直流,发疯般大吼一声:‘不是你,便是我!’提刀向小姑娘奔去。 不料黑洞洞的厅门里面,一个沉着的声音喝道:‘徒儿,这人替我留下。’喝声未绝,从门内缓步走出一个老尼姑来,身上还是茶棚所见的褐色僧袍,左手上横着一柄拂尘。见我立在门外,右掌当胸,向我打个问讯,嘴上说:‘老禅师雅兴不浅。’她这样文绉绉的一句话,在我听着,简直是骂人。我只好说:‘事有凑巧,幸会高人。’ 老尼姑微微一笑,朝我看了一眼。这一眼,到现在我还忘不了!白天在茶棚里,她老闭着眼,我还以为是瞎子。 哪知道此刻两人一对眼神,在她瘦削的面上,却生着威棱四射,异乎平常的一对神目,眼皮一张,月光底下,好象从她眼珠内射出两道闪电。普通人碰着这种眼光,定要吓一跳。 那时老尼姑象朋友似的,举手向秃老左一招,缓缓说道:‘追魂太岁,你还认识老尼吗?请过来,我们谈一谈。’这几句极平常的话,钻在秃老左耳内宛如沉雷轰顶!当的一声响,手上一柄九环大砍刀,竟自从手上跌落,斗败公鸡似的走了过来。 那个小姑娘在他身后跟着,解差般押了过来。秃老左走到离老尼七八步外便立定了,凶威尽敛,垂头丧气的说:‘早知是你,用不了费这么大事,我这条命拿去便了。……但是……我子侄辈,你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吗?……’ 秃老左这几句话,挣命似的断断续续说了出来,情形非常凄惨,老尼简直是他克星。可是老尼非常和气,一听他说完,立时接口道:‘好商量,你带路。我们借你宝宅谈一谈。’说完,又向我笑道:‘老禅师,我们也是有缘。老禅师既然凑巧碰上我们这档事,何妨暂留佛驾,看个水落石出。老禅师,里请!’ 我已看出这位老尼面善手辣,这事结果定然不祥。佛门中人怎能参与此事?可是老尼和小姑娘,究系何等人物?他们究系怎样冤仇?既然看了一半,不能不看个究竟。也许从旁说句话,可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谁知我这一想,又想左了。总之那天晚上,我是一步错,步步错了! 秃老左在先,我和老尼小姑娘跟着走进厅门。这时月光透进前窗来,窗下横七竖八躺着一排人,秃老左象没有看见一般,直着眼一直领到内院堂屋内,小姑娘抢先一步,不知哪里找来火种,点起灯烛,一桌素斋依然整整齐齐的摆在桌上。秃老左如醉如痴,一言不发的立在桌边,老尼却请我坐在堂屋后身太师椅子,离着那桌素斋有一丈多远。老尼自己坐在屋门口的台子上,和我遥遥相对,小姑娘侍立在老尼身旁。 老尼并不和我说话,却向秃老左说:‘你请坐。’秃老左真还听话,就在近身素席座上坐了下去。老尼又向他问道:‘今天你府上共有几位,请你实说,免得误事。’秃老左说:‘连我自己一共是九个。’老尼问小姑娘道:‘数目对吗?’ 小姑娘向上面看了我一眼,笑道:‘除去这位老禅师,是对的。’老尼说:‘你把空场上几位都请进来,不要忘记了玉面狸。’小姑娘领命出去,一忽儿,一手提着一个软郎当的汉子,走了进来。却把手上的人都放在中间素席的座位上,把他们两只手臂搁在席上,虽然一个头软绵绵的抵在胸口,凭着两臂拦在席上,也勉强支住身体了。 小姑娘这样进进出出大搬活人,一个个照样都支在素席上,最后把秃老左女人玉面狸的尸身也提了进来,搁在秃老左身边的座上。这样,席面上秃老左一个活人,玉面狸一个死人,其余八个半死不活的人,是秃老左的子侄门徒。一共十人,团团的坐在一桌整齐的素席上。 这种奇怪举动,谁也猜不透是何用意?只有秃老左肚里明白,面色变成纸灰一般;比他身旁太太的死人面皮还要难看。不过他这时自己狠命的咬着下唇皮,咬得嘴上流下血来,显得他内心痛苦已极!猛然他恶鬼般跳起身来,直着嗓子一声狂吼,一伸手,想拔出玉面狸背上的刀来。 不料那位小姑娘早已监视着,一点足,已到了秃老左身后。大约因为小姑娘身体矮小,只见她一纵身,双臂一起,拇指和中食二指照秃老左两肩脾骨、锁骨之间一插,娇喝一声:‘静静的坐下!’在这娇喝声中,只听秃老左肩上咯咙一声微响,两条手臂立时软软的吊了下去,一个身子也笔直挫下去,面上变成活鬼一般,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直掉下来。小姑娘笑嘻嘻的在他肩上一按,说了句:‘好戏在后面,你闭上眼罢。’袅袅的回到老尼身边去了。 我偷眼看那小姑娘在秃老左身上施展卸骨法,完全是我少林的秘传。象她这样又准又快、不动声色的手法,不要说这点年纪的小姑娘,便是我少林门户内几位老前辈里去找,也没有几位。只是刚才她在空场上施展空手入白刃,和用擒拿点穴的门道,治倒了八个小伙子,却是武当内家手法。竟看不透这一师一徒,一老一小是何门派?而且这一师一徒谈笑自若的把三湘七泽的追魂太岁,整治得活鬼一般,又故意摆成这种局面。为了什么?竟弄得我莫名其妙!问既不便问,走亦不便走,这一次我这老和尚算栽到家了。 当时追魂太岁秃老左想拔出玉面狸尸身上刀来,大约是想一刎了事,免受活罪,不料被人卸了双臂弄得求死不能,求活不得。一桌上坐着已死和半死的人,都是他生死相共的亲骨肉和门徒;他不敢再睁开眼来看他们一眼,这份活罪真是无法形容。 偏我是个事外的人,还高坐在上面,眼看着这样凄惨局面,我实在忍不住了,心里正想着和老尼说话。谁知对面的老尼竟先开口了,她说:‘老禅师,我们都是佛门中人,如果我是事外人,不明其中因果,和老禅师一样的话,看到这种境界,谁也得触目惊心,暗念弥陀。老禅师,你想我这话对不对?’ 我心想我想说的,你已替我说了,我还说什么呢?我只好不住点头,不住念佛。哪知老尼姑对我说了以后,倏的站起身来,威棱四射的双目一张,瘦骨崎岖的脸上,满布青霜。眼神闪电一般射到秃老左面上,厉声喝道:‘十年光阴,箭一般的过去,你还记得十年前你在洞庭湖畔亲手做出一幕天人共怒的惨剧吗?现在我把那幕惨剧,照样做给你看……’ 秃老左双臂虽卸,其余部分并没受伤,老尼说话当然句句入耳。他猛然双目一张,浑身发抖,眼珠突得鸡卵一般,鬼一般惨叫道:‘老鬼,求你快替我来个干脆罢,我受不住了!’老尼面现狞笑,向我扫了一眼,喝道:‘徒儿,动手!’小姑娘应声‘遵命’,细细的长眉一挑,英气逼人;身如飘风,已到玉面狸尸身背后。拔下尸背上双刀,映着烛光看了看锋刃,捡了一把挟在左臂上,随手把另一把刀,向席上一插,直插下去半尺深。烂银似的刀光,映着烛光,来回直晃。 她又向席上酒杯数了数,只有四五个酒杯,随手拿了一支烛台,向堂屋后转了个身,拿来整套的五彩细窑酒杯,把烛台放在原处,在席上各人身后转了一圈,每人面前放了一个酒杯。除去秃老左一人以外,她又伸出白玉般两个指头,在每人颈骨后面捏了一把。这般人的脑袋本来一个个向下垂着,经她捏了一把以后,马上变成有皮无骨一般,一个个的脑袋象折叠似的紧贴在胸口了。 她倏地刀交右手,却反手倒提,刀锋朝下,刀背贴臂,玉臂微弯,有尺许长的锋刃,露在肘外。向我瞅了一眼,面上还是笑嘻嘻的。身子越过秃老左座位,到了玉面狸背后。 玉臂横肱一挥,玉面狸的脑袋骨碌碌从胸前滚到桌子底下去了。她左手立时拿起面前酒杯向腔子窟窿里一塞,颈腔四圈皮肉往里一收,立时紧紧的把酒杯嵌在里面,一点血花都没有冒出来。 她这样从玉面狸起,一刀一个,一个腔子塞一个酒杯,疾逾飞电,浑如切莱一般。只听得叭哒、叭哒脑袋掉地的声音,一霎时九个脑袋都滚入桌底。席面上九个脑袋一掉,只有秃老左依然活着,依然戴着脑袋。可是他已经急痛攻心,直挺挺仰在椅背上晕厥如死。 我坐在上面也几乎吓昏了心,慌不及把袖子遮了面,一个劲儿念佛。却听得小姑娘嘴上赞了一句‘好刀’,咔喳一声,手上这柄刀又插在席上了。她把刀一插,桌上碗碟齐震动,把晕死的秃老左,又悠悠忽忽的惊醒过来了。 那老尼厉声喝道:‘秃老左,十年前你和你党羽唱的一幕拿手好戏,你当然还记得。此刻我照样做给你瞧,大致不差什么罢?你当年居然做出这样惨绝人寰的毒辣手段,无非为了你妻子玉面狸两个兄弟身落法网,被一位朝廷命官依法处决。其间毫无私仇私恨,你却听信玉面狸的床头哭诉,不计利害,暗排毒计。在那位朝廷命官归隐洞庭之后,正在中秋赏月一门家宴的晚上,你却仗着手下飞贼潜伏那位命官家中,暗在酒内下了蒙汗药,把一门三代蒙昏过去。然后你率死党跳进院内,一门三代连带几个下人,都被你刀刀斩绝,还把酒杯一个个嵌在腔子里。你又搜劫金珠满载而归,最后一把火,把这一门三代都葬身火窟之中。’ ‘在你以为做得干净异常,哪知天网恢恢!他家偏有一个忠诚老仆,躲在庭前桂花树上,没有被你搜出,亲眼看你们下此毒手。等你们一班恶徒走后,连夜逃出洞庭,拚死爬上衡山,寻到我隐迹之处,向我哭诉。我知道天下罪孽深重的恶徒太多,我隐迹深山,也不愿多管人家是非,可是那一门惨死的人家不是别人,那位命官就是我同胞手足。我岂能不管?!立时下山,云游三湘七泽,追踪恶徒,凭你们这点微末武功,岂是我对手?’ 老尼继道:‘你这万恶匪徒,消息倒还灵通,居然被你打听得我与这家关系,吓得你率领几个死党,带着妻子离开湖南,投入白莲教中,隐求庇护。你又没有料到白莲教被官军剿散,弄得你无家可归,又投入河南山寨盗窟之中。被我得着踪迹,独身拜山,指名索取。你却胆小如鼠,不顾山寨义气,带着妻子从后山落荒逃走,害得山寨盗魁死我掌下。’ ‘一晃多年,居然被你漏网。想不到日前带着我徒儿在巫山脚下,雨后看山。机缘凑巧,在山腰一所破庙里,巧逢七个匪徒劫掠富家以后,聚在庙里大吃大喝。醉后漏言,讲起你从前所作所为和现在隐迹处所,仍和白莲教藕断丝连,假充好人,暗地分遣党徒沿江截劫。被我师徒暗地听到,喜得确信。立时授计我徒儿,先杀死你手下七个党徒,送个信与你。其实我自己早已暗伏此地,细查踪迹。此次落在我手中,不怕你再逃上天去。我却不能叫你立死,要瞧瞧你心肝,是不是和人类一般?’ 老尼又道:‘我特地要布成十年前你下毒手时的景象,教你自己经历经历,教你亲身尝一尝这样滋味。原来你心肝也和别人一样,也知道这样局面,太惨太毒,只求闭目速死。我算一算当年一门三代连同下人,一共被你杀死十六口人命! 现在连你全家和七个匪党一起算来,也只二十六口。事隔十年,连本搭利,还算是你便宜!你要知道,象你这种臭贼,死一万个也抵不了人家一命。现在你还有话说没有?’” 无住禅师引完老尼的话,笑道:“其实秃老左此时心胆俱裂,魂魄齐飞,已成半死状态,哪还有话说?这当口那位小姑娘开了口:‘师父,死人腔口的酒杯,最多只嵌得半个时辰,一忽儿便要连血冲出。秃老左已剩一口气,师父,徒儿代师父了此夙愿罢。’老尼把头一点,小姑娘伸手在席上掀起那柄刀来。 这时秃老左仰躺椅上形同半死,小姑娘迎面一挥,秃老左一颗脑袋向椅背后飞了出去。小姑娘这次没有塞酒杯,一腿飞去,无头尸身连椅跌倒,腔子里一收一放,嗤的冲出血来。立时血腥味布满了一屋子。 老尼姑向我说道:‘老禅师,多多得罪。贫尼积愤在胸,也是出于不得已。此地我们事了,同到外面一谈罢。’呵呀! 我活了这么大,在江湖上也见过世面,却没碰见这样凶辣凄惨的局面。我虽然袖子遮着面,我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我不是怕,也不是惊,我只觉那一晚我到了十八层地狱!我不愿见许多无头尸首,我也不愿见那老尼姑,更不愿见那小姑娘,这样小小年纪的姑娘,一身好本领不去管她。我只问她片刻之间杀了这许多人,怎样忍心下的手? 当时老尼姑叫我到外面一谈,我趁此机会,把袖子遮着脸,嘴上一个劲儿念着:‘罪过罪过!’假装着吓疯了一般,飞一般逃出屋外。走过前厅,心里一动,记得窗口躺着许多人,我俯身一摸,个个了帐;原来都点了死穴,哪还有命?好狠的老尼姑,好狠的小姑娘! 我头也不回,发疯一般赶回大觉寺,在我佛面前不住的礼拜念佛,忏悔我这一晚的劫数。第二天沿江一带三三两两的讲着三斗坪左家无故起火,而且火起得非常怪道,前后左右一齐起火,一家大小一个都没有逃出来。他家又是孤零零的独家村,又住在高岩背后,等得大家望见火光,聚众救火,已不济事。烧得片瓦无存了! 我一听心里又是一哆嗦,这是老尼姑照方抓药,算是一报还一报,做得淋漓尽致,才算罢手。可是我想,老左一家被难二十余口,难道都是参加十年前惨案的凶手吗?阿弥陀佛!只可说和气致祥,怪气致戾,戾气所聚,也无所谓首从不分,池鱼殃及了。 现在我把这故事算结束了,但是那一晚我匆匆一走,没有细问老尼和小姑娘姓名来历,我也不便把那晚的事随便向人出口。在我肚里藏了半年,碰着了我师弟滇南大侠,才和他谈起那晚的事,连我师弟都吃了一惊。 他说:‘师兄,你还算不幸中之幸,没有和老尼当场起了冲突。你知道那老尼是谁?她就是传说的江湖怪杰铁面观音石师太呀!她一身武功与人不同,谁也不知她出哪一门哪一派,她也轻易不和人交手,到了万不得已和人动手时,顶多一两招,这一两招便没法破她。我和她倒有几面之雅,承蒙她对我还加青眼,说得上来。她生平只收一个徒弟,这个徒弟便是你那晚见到的小姑娘。这位小姑娘的出身更是奇特,最好笑是她从小便自称“罗刹夫人”!’ 我师弟说:‘我问过石师太为什么有这样怪名称,真是有其徒必有其师。她倒反问我:“你为什么叫葛干孙,人家又为什么叫你做滇南大侠?”我几乎被她噎得透不过气来,但是我涎着脸还得问个明白。她这才讲出罗刹夫人在猩猿窝里生长的经过来。……’” 无住禅师道:“石师太当年和大罗刹夫妇在江湖上也会过几次面,而且罗刹大王到川边替他夫人采药时候,狭路逢仇,被九子鬼母暗器击伤,还是石师太救他出险。从罗刹大王口中,得知平越州有那么隐秘的罗刹峪。过了几年石师太云游黔省,想起罗刹峪这个处所,到平越州去寻找秘境。罗刹峪没有找到,却在猿国左近碰见了毛女一般的小罗刹。 石师太听她口中自称‘罗刹夫人’很以为奇,又见她小小年纪,一身轻功已到极顶,便把她带到衡山,传授自己独门功夫,发生师徒关系。一晃多年,便造成了现在的罗刹夫人。 现在这位罗刹夫人为什么在滇南出现?那只有她自己明白,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了。” 无住禅师滔滔不绝的把罗刹夫人从前一段故事讲完,大家才明白她的来历,竟是这样奇特。 罗幽兰暗想自己出身已够离奇,想不到罗刹夫人的出身还要古怪。这种人物,不用说还是女子,便在男子中也是少有的。将来这人不知要做出怎样奇怪的事来,真得留神她一点才好。但是映红夫人一般人心里又不同了,听得老和尚说完故事,愁上加愁!自己丈夫落在这样女魔王手内,能否平安回来,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了。 这时老和尚已喝得醉眼迷糊,才停酒用饭。片时席散,老和尚惦着他徒孙,酒气醺醺的看视金翅鹏去了。这里撤去酒席,随便散坐,品茗闲谈。映红夫人一心惦着自己丈夫,便向桑-翁、沐天澜、罗幽兰等讨教挽救之策。 桑-翁向沐天澜夫妻看了一眼,向映红夫人说:“夫人休急,我看罗刹夫人既然出面和他们见面,其中定有文章。他们二次会面以后便有着落。依老朽看来,谅不致有什么风险。”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15章 美男计 映红夫人虽然心里焦急,却蒙沐二公子和罗幽兰马不停蹄的赶到金驼寨,尤其意想不到的来了两位老前辈,声势顿壮,全寨人心也为之一振。正想点起全寨苗兵,邀同两位老前辈和沐天澜、罗幽兰浩浩荡荡兴师救夫,忽然罗刹夫人在本寨境内出现,似乎另有解决途径。 其实映红夫人不明了内中情形,无住禅师是专为救治自己徒孙来的,桑-翁闲云野鹤一般,没有自己女儿的事,绝对不会到金驼寨来。岂肯参与其间?沐、罗两人倒是专来救应,不料一到金驼寨,被罗刹夫人现身一搅,情形立变。要看今晚三更和罗刹周旋以后,再定决策了。 映红夫人当局者迷,没有听出沐二公子答话的含糊,桑-翁却是旁观者清,在沐天澜说出和罗刹夫人在岭上见面时情形,便听出话有含蓄。 当晚,映红夫人指挥头目们布置好客人休息之所,无住禅师便在金翅鹏隔壁屋内休息,以便随时照看,桑-翁则在内寨楼下另一间精室内息宿。沐天澜、罗幽兰陪着桑-翁到了安息之所,一看没有外人,便把会见罗刹夫人实情,和今晚三更约会情形说了出来,不过把不便说的种种游戏举动略去罢了。 桑-翁沉思了半晌,才开口道:“刚才贤婿向映红夫人说时,我早已料到另有文章。这档事,最好化干戈为玉帛。罗刹夫人这个人,我虽然没有会过面,只听无住禅师讲的,和你们两人所见的,便知道这人武功、才智和性情怪僻无不加人一等。这种人只宜智取,不宜力敌;何况投鼠忌器,龙土司命悬其手。尤其你们两人千万记住我的话,不要轻举妄动树此强敌。 父仇不共戴天,凶手尚未授首,这是你们到滇南来的本意。但必须谋定而动,计策万全;决不可逞一时意气,轻身入险。须知一身安危关系非轻,万一身蹈不测,何以瞑九泉之目?你们处境,和江湖上只凭血气之勇的完全不同。你们把我这话仔细的想一下,便明白其中利害轻重了。” 两人回到楼上,屏退了侍从,预备翦烛谈心,喁喁情话。 罗幽兰心细如发,在两间屋内前后窗户和隐蔽处所,都察看了一下,深怕那位神秘的罗刹夫人提前预匿屋内,象昨晚一般偷听他们的秘密。四周察看了一下,才算放心。 两人在自己公府里,表面上有许多顾忌,无形中有许多监视,形迹上时时刻刻要留意。到了金驼寨,映红夫人又恭维又凑趣,卧室并列,有门可通,两屋等于一室,其乐甚于画眉!真有点乐不思蜀了。不料桑-翁一席话,两个仔细一研究,觉得句句金玉良言;可见这位老丈人对于娇婿、娇女何等爱护情殷,用心周密了。 罗幽兰笑道:“我父亲嘱咐的意思,好象叫我们拉拢罗刹夫人。我明白父亲的意思,这叫做‘釜底抽薪’。主意是好主意,其实这计划,在别人要行起来怕不容易,在我们手上…… 太容易了。我可以说一句,手到擒来!” 沐天澜道:“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我看罗刹夫人这人机警异常,未必容易对付。” 罗幽兰噗哧一笑,伸出一个指头抵住沐天澜心窝,笑着说:“你呀……你是装傻!只要我一眼开、一眼闭,让我们的美男子和她一亲近,怕她不手递降表,乖乖的伏在我们手心里吗?” 沐天澜把她伸过来的玉手把住,笑喝道:“说着说着又来了,看我饶你。”猛地把她推倒,一翻身压在她身上,上下乱闻,外带胳肢窝。罗幽兰最怕痒,在下面笑得四肢酥融,床榻乱响。笑喝道:“不要闹,再闹我不理你了。” 沐天澜跳下身来,把她扶起,罗幽兰一面理着云鬓,一面向他说:“说正经的,我决不是故意玩笑。刚才我父亲对我们说出这篇大道理来,我就想到这上面去了。我们夫妻相亲相爱,我当然不愿意有别个女子搅在里面,但是事情有轻重,罗刹夫人这个怪物,实在关系着我们祸福。要凭我们两人武功来降服她,不是我泄气,实在不是她的对手,不用说我们两人,便是我父亲出马,也未必把她怎样。刚才父亲的话,便可听得出来。我左思右想,除去我这条计策,没有第二条道。这也是一条美人计呀……” 沐天澜不等她再说下去,笑骂道:“你越说越好听了。我堂堂丈夫,变成连环计里面的貂婵了。” 罗幽兰一扭身倒在沐天澜怀里,仰面笑说:“澜弟,你不要胡搅,我话还没有完哩。什么计不去管他,我还有极大的用意在里面。我虽然是个女子,没有多念书,没有象罗刹夫人那样才情,可是我也有你们男子的胸襟。 我一进你家的门,有了你这样丈夫,似乎应该心满意足。可是我看出老大人故去以后,你哥哥是个好好先生,一切全仗你替他撑腰,才能支持门庭,克承先业。你虽然比你哥哥强胜十倍,只是年纪太轻,阅历不足。你府上养着这许多家将,无非摆摆样子,哪有出色的?在这样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一旦发生变故,只凭我夫妻一身功夫,怕有点不好应付了。 所以我们应该扩充羽毛物色人才,然后广结外援,互为犄角,非但要克承老大人当年的威信,还要自己闯出一点局面来,使一般悍匪不敢轻视沐公府一草一木。这样我夫妻才能安富尊荣,雄视一切,才能不负老公爷在天之灵。现在我们面前出了一个武功异众、才智超人的罗刹夫人,怎能不想法收罗过来,作为我们的膀臂呢? 好在她对你有点一见钟情,我自己是女子,当然明白女子的性情。尤其是有本领的女子,平时对于普通男子连正眼都不愿看一眼,一旦对上了眼光,春蚕作茧,情丝牢缚。 万一不遂所愿,由妒成恨,便成仇敌,除死方休!我们羽毛未丰,父仇未报,何苦平空树此大敌?你把我这番意思,和刚才我父亲说的话,互相印证一下,便明白我不是和你逗笑了。” 沐天澜静静的听她说完,朝她面上瞧了半天,然后叹口气说:“兰姊,你的苦心我全明白,而且佩服。但是,你还没有看清罗刹夫人是怎样的一个人。不错,我自己也觉她对我有点钟情;同时我也觉察她是个异乎寻常的奇女子,决不是你所想象得到的。不瞒你说,我对她的武功未尝不钦佩,对于她的行为性情却有点害怕。现在定法不是法,等她到来,听她对我们说什么,我们再见机行事好了。” 两人在楼上秘密商量了半天,听得前寨刚敲二更,罗幽兰想起一事,悄悄下楼。不便惊动旁人,暗暗指使带来家将们,安排了一点精致的消夜酒肴,预备接待罗刹夫人。 沐天澜在罗幽兰下楼时,推开前窗窗户,随意闲眺。这晚刚下过一阵蒙檬细雨,这时雨止月出,寒光似水,全寨分明。 这所楼房地势较高,从窗口可以望到前寨第一重门楼,苗族称为“聚堂”,内设长鼓。这种长鼓是一段大木,空心镂花,为苗寨传讯报警之用,左右围墙两角。另有望楼,守夜苗兵身佩腰刀螺角,背插匣弩飞镖,轮班守望,前后都是一样。 每一个望楼都高眺着一盏红灯,有时用这盏红灯作为灯号,四角望楼中的苗卒,利用它互相联络。 沐天澜凭窗闲眺,看这座苗寨内外静寂无声,只偶然听得一队巡夜苗卒,远远在围墙根和换班的一队互呼口号巡逻过去,颇有点刁斗森严的景象。心想龙土司不在,映红夫人统率全寨,居然有条不紊,也是不易。 不料在两队苗卒换班以后,一东一西分头过去当口,猛然见从围墙外面唰的窜上一条黑影。在墙上一伏身,翻身滚落墙内,倏又身形腾起,形如飞鸟,落在前寨一重屋脊上,绝不停留,好象熟路一般,几个起落已到内寨相近。 沐天澜起初距离较远,以为罗刹夫人赴约来了。等到来人直进内寨,看出来人身形体态虽然似个女子,却与罗刹夫人身段不同,背上兵刃耀光,身法极快。金驼寨并无此人,定是外来奸细,说不定冲自己来的。慌转身取下辟邪剑,来不及知会罗幽兰,提剑跃出窗外。一提气,左臂挟剑,右掌一穿,“龙形一式”,唰的平飞出一丈开外,落在右边侧屋上。一纵身,又跃上前院一株梧桐树上,藉着桐叶蔽身,细看来人意欲何为。 却见来人到了前寨和后寨衔接的一重穿堂屋上,身形一塌,贴在瓦上慢慢移动,似乎贴耳细听下面房内有无动静。 树上沐天澜在未瞧清来人面目之先,不愿惊动寨内众人,一看近身梧桐树上长着不少梧桐子,暗自摘了几颗,扣在手内。 留神伏在屋脊后的女子,身形一起,从后坡又跃过前坡来。 沐天澜看她胆大包身,想到寨内窥探之心,已明白表示出来,不再等她进身,一抖手,两粒梧桐子已从手上飞射出来。这种梧桐子形如黄豆,分量也差不多,那女子真还不防有这种暗器袭来。刚想飞落院心,重进后寨,不料面颊上和眉头都中了一下梧桐子。虽然分量轻,毫未受伤,面颊上也觉得微微一痛。不禁吃了一惊!嘴上不由的噫了一声,身形一转,唰的飞起。竟退出两丈开外,落在较远的几间侧屋上,脚底下依然声息毫无。 沐天澜看出此人,轻功身法有点象黑牡丹,怕她就此退去,不再耽误工夫,唰的从树上飞出。在穿堂上一接脚,越过一重院落,向那女子立身所在逼近前去。 这时那女子也看见了,嘴上低低的娇喝一声:“好,原来是你!”人却向外窜了过去,接连几个飞腾,已俏生生的立在墙头上。沐天澜剑隐左肘,业已跟踪追到,那女子向沐天澜一招手,倏地翻落墙外。沐天澜跃上围墙向外瞧时,那女子并没逃走,立在离墙五六丈远的山坡上,后面是一片竹林。 沐天澜这时看清那女子一身黑衣,背插鸳鸯钩,腰挂镖囊,面上罩着人皮面具,不是黑牡丹还有哪个?立时怒气直冲,飞落墙外。再一纵身窜上小坡。一上步,剑换右手,“玉女纫针”疾逾风雨,唰唰唰便是三剑! 那女子料不到见面便拚命,几个滑步,才拔下背上双钩。 连封带锁,才把这急急风三剑挡住。接着她来了一招“凤凰展翅”,左钩向外一扫,右钩随着身形一转,呼的带着风声向沐天澜腰后横截过去。 沐天澜不得不微一退身,随势破解。她却趁这空档,忽地斜刺里退出五六步去,左钩一指,喝一声:“且慢!你这人怎的一见面就下毒手,知道我是谁呀?” 沐天澜被她这一问,倒有点疑惑不定,暗想难道这人不是黑牡丹吗?心里一疑,便按剑立定,喝问:“你是谁?” 那女子不慌不忙,右手钩往左肋下一夹,伸手扒下一层面皮,向怀里一塞,豁然露出黑里俏的鹅蛋脸,长长的丹凤眼,一道火炽的眼光,直射到沐天澜面上,谁说不是黑牡丹。 沐天澜中了她缓兵计,气得眼里出火,大喝道:“你这泼贱妇,化了灰我也认得你!” 黑牡丹说:“瞧你这么凶干么呢?我明白上了女罗刹的当,教我做了恶人,她倒心满意足的享福了。我恨的便是那丫头!你恨我,也不怪,谁教我杀死你老子呢?可是我丈夫也被你杀死,一命抵一命,也就罢了……” 沐天澜不等她再说,大骂道:“杀死你一千一万个丈夫,也抵不了我父亲一命。泼贱妇,拿命来!”骂音未绝,一个箭步,挺剑直刺。 黑牡丹也奇怪,被沐天澜一顿臭骂并不动怒,一剑刺来,只用双钩一锁一挡,一个身子又轻飘飘的避了开去。好象不愿和沐天澜交手一般,两柄钩都交在左手上。嘴上却说:“你等一等,我有话和你说。我并不是怕你,你也不用发狠。我如果发出喂毒飞蝗镖,我知道你无法抵挡的;但是我自知做错了事,无法求你谅解,我决不能对你再下毒手。 那一天,你们在破庙里过夜,飞天狐两筒喂毒袖箭左右齐发,另外还有一个人替她巡风;我如果在场,定要想法阻止。不料你命大福大,听说有一个会使劈空掌的老道,替你们保驾,飞天狐还受点伤。听说这老道也到了金驼寨,还同来一个老和尚,这一道一僧是你什么人?你能对我说么?” 沐天澜心想:原来今晚她是暗地来探一道一僧的,我不妨把两位老前辈名头抬出来,多少和金驼寨有益无损。这泼贱妇暗器确是厉害,不妨把她绊住。罗幽兰看我不在房内,定会赶来。那时再和泼贱妇算帐。 他主意想定,故作迟疑之态,半晌才开口道:“我本来和你没有什么冤仇,谁叫你杀我父亲?不用说我本身父仇不共戴天,便是你刚才问的两位老前辈,一位是武当派尊宿桑-翁,一位是黄牛峡大觉寺无住禅师。这两位的名头,你大约也知道,这两位老前辈也恨透你们了。当年九子鬼母怎么样,你们还逃得了两位前辈手心吗?” 黑牡丹冷笑了一声,开口说:“原来就是这两个老不死的。老和尚那点功夫,有限得很,那桑-翁来历我有点摸不清,但凭他一手劈空掌,也不足为奇。你是个初涉江湖的贵公子,你哪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将来碰见罗刹夫人,便知道我的话不假了。不过……我不希望你碰见她……” 沐天澜听得心里一动,故意说道:“她一定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你这样说。连我都敌不过,何况两位老前辈呢!” 黑牡丹听他这样说,笑得身子乱扭,连说:“对……对……我也怕碰见你。”一面笑,一面忘其所以的一步一步凑了过来。 笑得一对长丹凤眼细细的成了一道缝。 沐天澜四面留神,不知怎的,罗幽兰依然没有到来,黑牡丹却骚形骚气的闹得不堪入目。暗想何不攻其无备,趁此报了父仇,替百姓也可以除此一害。暗地咬牙,面上仍然装着笑嘻嘻的样子,向黑牡丹笑道:“你笑什么?我看不惯你这种笑样子。恨起来,我狠狠的刺你一剑。” 黑牡丹听得又是格格的一阵娇笑,柳腰微摆,一个手指几乎点到沐天澜面上来。嘴上还拖长了嗓音:“你呀……”不料语言未绝,沐天澜刷的一剑,分心就刺;劲足势疾,距离又近,照说极难闪避。好厉害的黑牡丹,在这千钧一发当口,身法依然一丝不乱。剑到胸口,只差几寸光景,猛然身子往后一倒,左腿飞起正踢在沐天澜右肘上。他右臂一麻,辟邪剑几乎出手。 黑牡丹趁势肩头着地,贴地几个翻身,已闪开七八尺去。 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煞气满面,右钩一举,恶狠狠指着沐天澜喝道:“好小子!你竟铁了心,老娘几乎上了你的当!既然如此,怨不得老娘手辣。这也好,杀了你小子,先叫那贱人哭得死去活来;折腾个够,再取她命!不识抬举的小子,叫你识得老娘厉害。”说罢,双钩象狂风暴雨一般,杀了过来。 沐天澜一击不中,右肘反被她踹了一脚,本已怒发欲狂,这一来施展全副本领和她拚上了。这一交手,谁也不留情,招招都是煞手。钩影纵横,剑花飞舞,打得难解难分。论双方武功,一时尚难分出强弱,可是在这静夜中一场恶战,钩剑相击,未免叮当有声,腾踔吆喝,更是传声远处。 交手在围墙外,虽然与外寨相近,墙角更楼上的苗卒已经听到。红灯晃动,螺角一吹,已有一队苗卒举着松燎闻声奔来。 黑牡丹早已留神,双钩一紧,向前拚命一攻,倏又撤身一退,跃进了竹林。恶狠狠还要施展毒手,双钩一并,正想手探镖囊,取沐天澜性命。蓦地头上哗啦啦一阵怪响,竟在这时无缘无故的折断了一竿竹顶,一大蓬连枝带叶的竹帽子,向她头上砸了下来。她心里一惊,顾不得再取飞蝗镖,举手向上一挡,霍地向竹林里一钻,便逃得无影无踪。 沐天澜眼看她头上竹帽子无故的折断下来,也觉奇怪。 等得一队苗卒赶到,分向竹林内搜查,黑牡丹早巳逃远了。 这时内寨业已得报,罗幽兰头一个飞身赶来,见着了沐天澜,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一看他汗流满面,怒冲斗牛,慌拉着他手问道:“你和谁交手,打得这么凶。”沐天澜说是黑牡丹暗探内寨,独自追踪,一场恶战。 罗幽兰吃了一惊,恨得咬着牙,小剑靴跺着地说:“好险!好险!我几乎误了大事,真该死,我想错了。” 沐天澜诧异道:“你又是怎么一回事。” 罗幽兰在他耳边悄悄的说:“我上楼看见你不在,前窗开着,我以为你和罗刹夫人捡一僻静处所谈话去了。我故意不去打搅你们,安心的候着。哪知我想得满拧了。” 沐天澜朝她看了一眼,刚说了一个“你”字慌又缩住,改口问道:“岳父惊动了没有?” 罗幽兰说:“我在窗口听得消息,几乎急死,从屋上飞一般赶来,哪有工夫惊动父亲?”刚说着,映红夫人和禄洪领着许多头目从土司府大门外飞绕过来。大家匆匆一说,头目们分队散开,点起松燎向寨前寨后仔细搜查,恐防尚有奸细暗伏。 映红夫人和禄洪陪着沐天澜罗幽兰回到寨内,沐天澜又问两位老前辈没有惊动么?侍立的头目们报说:“没有惊动。道爷住的屋子近一点,大约听得一点动静。刚才在屋内问我们,奸细跑掉了没有?我们回答已赶跑了,便又安睡了。那位老禅师屋子远一点,根本听不到动静的。” 沐天澜愕然半晌,向罗幽兰说:“这事又奇怪了。” 罗幽兰不解,一问所以,才明白沐天澜惦记着:黑牡丹探手取镖,竹帽子无故折断,砸在她头上,才把她惊跑。起初以为两位老前辈暗助一臂,现在又觉不对。似乎暗中维护另有其人。 罗幽兰却暗地肘了他一下,故意用话岔开,讲到黑牡丹心有未甘,应该谨慎防备才是。映红夫人更是暗暗焦急,深愁本寨从此多事;虽有几位武功出众的贵客在此,岂能长期坐守?本寨得力臂膀金翅鹏偏受蟒毒,一时难以复原,从此真难安枕了。大家谈了片刻,已到三更时分,映红夫人便请沐、罗二人上楼安息。 两人上楼进了外间沐天澜卧室,前窗兀自开着,天上起了风,吹得桌上两支烛台火苗乱晃。罗幽兰过去把窗门关上,回头向沐天澜说:“刚才我阻止你说话,怕你漏出马脚来。你想,黑牡丹飞蝗镖出名的歹毒,在她掏镖时,突然竹帽子砸在她头上,当然是有人帮你的忙。我真感激这个人。你的功夫未尝敌不住她,我替你担心的便是她的断命镖。这人来得恰到好处,这人非但救了你,也救了我。” 沐天澜笑道:“你说了半天,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罗幽兰原立在窗口,暗地向自己屋内一指,嘴上却说:“我想这个人定是罗刹夫人。因为两位老前辈没有出屋子,还有谁有这样神出鬼没的功夫呢?” 沐天澜却吃了一惊,不由得向里屋看了一眼,只是里屋黑漆一般,什么也瞧不见。嘴上故意说道:“当真,此刻已是三更,罗刹夫人快来了。兰姊,你把窗开着,让她好进来,免得惊动别人。里屋烛火还没有点,她来时我们到屋里谈话,似乎比这儿机密一点。” 罗幽兰明白他意思,暗地向他一呶嘴,嘴上说:“好,依你。”说着又推开了前窗,一转身,随手拿起一支烛台,移步向屋里走去。沐天澜跟在后面,进了屋里。烛光照处,哪有人影?两人不禁“噫”了一声,慌把屋里桌上几支烛台点了起来,一室通明,哪有罗刹夫人的影子? 沐天澜朝罗幽兰一笑,罗幽兰面上一红。暗想:我今晚怎的这样颠倒,刚才想错了一档事,几乎出了大错,此刻又不对了。我离屋时,明明记得此屋几支烛台一支未灭,窗又关着,便是象外屋一般开着窗,也没有被风吹灭。此刻我们上楼来,独有里屋烛火全灭,明明是有人进屋故意吹灭,藏在屋内。怎的没有人的踪影?真奇怪了。 罗幽兰一时想得出神,猛听得屋外噗哧笑了一声,悄悄的说:“只顾两口子说体己话,把客人冷落在一边,装瞧不见。太难堪了!”说罢,又是低低的一阵娇笑。两人惊得一齐转过身去,罗刹夫人已笑吟吟立在两室相通的门口了,而且春风俏步的走进屋来。 沐天澜骤然见她出现,一时怔了神,说不出话;还是罗幽兰机警,慌赶过去满面笑容的拉着手说:“罗刹姊姊,你真是神出鬼没的奇人。我明知你本来藏在这屋里的,不料你却在外屋出现。大约你故意灭了里屋烛火,引得我们到屋里;你却藏在窗外,悄不声的从外屋开着的窗口进来了。” 罗刹夫人今晚换了装束,不是白天的苗妇装束了。一身暗蓝软绸紧身密扣夜行衣靠,腰束绣巾,脚套剑靴,头上锦帕,齐眉勒额,中缀一粒极大明珠,光华远射。左鬓垂着半尺长的琵琶结,衬着明眸皓齿媚中带煞的鸡蛋脸,似乎脸上薄薄的敷了一层香粉,淡淡的罩了一层胭脂。烛光底下,格外显得娥眉黛绿,玉润珠莹;耳上压着一对大猫儿眼,宝光闪动,耀人双目。配着她眉梢口角漾起的丝丝笑意,不断一闪一闪的晃动着。身上寸铁全无,背上斜系着软软的一个包袱,大约是外罩的风氅,也许是换下的苗装。 她听得罗幽兰说出她原在屋里,继藏窗外,再从外屋窗口进来几句话,微微媚笑,微微摇头,似乎说罗幽兰猜的不对。一对精光炯炯的凤眼,却觑着沐天澜,似乎说:“你猜一猜呢?” 沐天澜背着烛光,正在暗暗的打量她,被她眼神一逼,不禁面上一红,慌说:“大约我们上楼时,楼梯一响,已闪到外屋,藏身在床顶,或者是帐后,我们没有留神所在了。” 罗刹夫人摇着头说:“你想的更不对了!我还没有见着你们,为什么要鬼鬼祟祟的隐藏起来?我又不是小孩子,想藏起来吓你们一跳吗!” 两人一听更惊奇了,一时想不出她用什么门道,由屋里转到外屋去。 罗刹夫人朝他们两人面上看了一看,笑说:“我一发使你们惊奇一下。在你们一先一后从这重门外进屋来,我也在这时从这重门内出屋去,你们信不信?” 两人都表示不信的神气,沐天澜抢着说:“这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有隐身法。” 罗刹夫人几乎大笑起来,慌掩住嘴悄悄说:“你们都是聪明人,一时被我绕住了。说穿了,一点儿不稀罕。我在将近三更时分赶来赴约,听得竹林外面有人说话,一忽儿又狠打起来。掩入林内一瞧,才知你和黑牡丹交上手了。 我到这儿来,不便叫黑牡丹知道,暗地看你还挡得住;后来苗卒们闻声赶来,黑牡丹退到林口,恶狠狠要下毒手;我才踪上林梢,折断了一支竹帽子把她惊走。自己也从林外绕到内寨,飞身进来。远远看见你,从楼窗跃出,一阵风的赶向外面去了。 我还奇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他在外面打了半天,你这时才知道。那时我趁机跃进楼内,一看两间屋子里灯烛辉煌,料定你们上楼必先进外屋,特意把里屋两支烛台灭了,试一试你们的警觉性。我却暂借宝榻高卧了。 你们上楼在外屋谈话时,我依然躺着。后来你们俩口子一吹一唱,我便听出你们已知我在屋里了。我马上想了个主意,逗你们一逗,偏不叫你们料着,悄悄下床来从门侧施展少林壁虎功,带点武当缩骨法,横贴在这重门楣上。如果你们进门时,回头向上一瞧,我便无法闪避,但是我料定你们一心以为我在屋里安坐而待,不致回头。 果然!你们一进门,掩着手上烛光,一个劲儿往两面搜查,我却乘机从你们身后,翻出门外去了。这种游戏举动,说破了,你们两位一样办得到。最要紧的是身子起落要迅捷如电,却不准带一点风声。” 两人听得面面相觑,弄了半天心机,仍然栽在她手上了。 这间房内布置精雅,一点没有苗寨气味。主客三人一阵让坐,中间一张紫檀雕花桌,罗刹夫人上坐,两人左右相陪。 下面点着明晃晃的两支巨烛,窗口焚着一盒篆字香,幽芬满室。 罗幽兰打叠起精神,竭诚张罗,亲自献上香茗,又搬出美酒佳肴,殷殷招待。这一来,罗刹夫人和罗幽兰似乎比先前亲近了。可是罗幽兰身上的兵刃和暗器,始终没有解下,只有沐天澜的辟邪剑早已放在一边。 罗刹夫人笑说:“主人情重,这样厚待大约预备作长夜之谈了。其实我想说的,也没有紧要的话,不过我们这样长谈,难免不惊动本寨主人罢!” 沐天澜说:“不妨,这一面楼下全是我带来的人。本寨主人的卧室,隔开了好几间屋子;巡夜的苗卒们根本不敢上楼,我们可以放怀畅谈。” 罗刹夫人说:“我在寨外听得街上苗民们传说,土司府又到了两位贵客,一个是道爷,一个是老和尚,这两位是谁呢?” 罗幽兰便把破庙父女相认情形,大略一说。 罗刹夫人说:“真是难得,说起来尊大人我小时候定然见过,可惜年纪太小,罗刹峪内的印象,非常模糊了。可是我听先师说过,罗妹妹被九子鬼母掳去,在秘魔崖混了许多年,完全是代我受过。九子鬼母把罗妹妹当作我,所以替罗妹妹取了女罗刹的浑号。我听到了这一段事,一直存在心里。现在好了,父女重逢,罗妹妹又得到这位如意郎君……” 说到这儿,眼射精光,面露媚笑,笑眯眯的瞅着沐天澜。 半晌,才向他问道:“还有那位老和尚的来历呢?” 沐天澜便把无住禅师的来历说出。罗刹夫人立时嘴角一撇,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当年三斗坪会面的那位方丈。 想不到还是你师伯,和这儿金翅鹏也有渊源。这两位老前辈,说起来都见过面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两人明白她说三斗坪见过无住禅师,便是今晚席面上老和尚讲的故事,看她神色很有鄙薄无住禅师的意思,可见当年她们师徒对于这位老和尚始终没有谅解。细按起来,当年老和尚尴尬情形,确也可笑,难怪她有点瞧不起了。 沐天澜说:“今晚黑牡丹暗探内寨,定是从外面听得到了一道一僧,也许对我们两人想暗箭伤人,想不到闹得虎头蛇尾。她定不死心,还要来蓐闹。这倒好,省得我们再去找她。我定欲手刃杀父之仇!罗刹姊姊——你能助我一臂吗?” 沐天澜脱口而出的叫了一声“姊姊”,面上不禁一红。原来他谨受阃教,想笼络罗刹夫人了。 罗刹夫人猛听他叫姊姊,格格一阵娇笑,眉飞色舞的笑说:“玉狮子——不对,我的好弟弟!姊姊一定叫你如愿,但是你得先帮姊姊我一点忙,你愿意么?” 罗刹夫人说时还向罗幽兰扫了一眼。沐天澜吃了一惊,暗想好厉害,倒打一耙,我这声姊姊白叫了。 罗幽兰看他怔了神,慌接过去道:“象姊姊这样本领,还要我们帮助吗?” 罗刹夫人目如电光,微微笑道:“天下事不是依仗着武功好就全能成功的。当年楚霸王七十二战,战无不胜;忽闻楚歌,一败涂地!吃亏在有勇无谋,非但无谋,而且鲁莽得可笑。不说当年楚霸王,今晚玉狮子也是鲁莽万分,居然逞匹夫之勇和黑牡丹这种人拚起命来。万一你吃了一点亏,便是我立时把黑牡丹处死,也是得不偿失的。所以古人说:‘事豫则立,谋定而动’。武功高超的,没有不讲究‘静以制动’。你却轻举妄动,和她打得面红气粗。不是我交浅言深,你记住我的话以后,便不致轻身冒险了。” 沐天澜被她说得讪讪的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暗暗佩服。 罗幽兰却暗想:话是对的,可是从这几句话里,也可看出她对于我们这一位如何的关切了。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16章 插枪岩宝藏 罗刹夫人笑说:“刚才我把话说远了,你们哪知道今晚黑牡丹来此暗探,不象你们想的简单哩。她是奉命而来,原预备不动声色,探得一点动静便走,不想被玉狮子一挡一搅,闹得一无结果。” 两人听得诧异,沐天澜便问:“黑牡丹奉谁的命?暗探以后,预备怎样?” 罗刹夫人朝他们看了一眼,笑了一笑,笑得有点蹊跷,沉了片刻才说:“你们真是……这也难怪,连龙家还在作梦,何况两位远客呢?”两人听得一发惊疑了。两对眼光直注罗刹夫人,渴盼细说内情。 罗刹夫人忽地站起,走到窗口,推开半扇窗户,一纵身穿出窗外。半晌,飞身进窗,随手关窗。向两人点点头说:“时逾午夜,隔墙无耳,现在我们可以畅谈了。” 她坐下来说:“现在我要说明我的来意了,你们两位让我说完了,咱们再商量,这事要从我本身说起。天下不论哪一门哪一道的武术,祖师爷传下来,一定有几条戒条教后人遵守,免得依仗武术,妄作妄为。独有我先师石师太既无门派,也无戒条,可以说毫无束缚,照说我是自由极了。 但是我先师除传授独门武术以外,又逼着我读书,而且我读的书和秀才们应考的子曰诗云不一样,儒释道三教都有。 我装了一肚皮书,把我害苦了。江湖道上号称侠义行为的劫富济贫、除强扶弱,我认为治一经损一经,闹得牵丝扳藤,结果惹火烧身,无聊已极。这种事我都不屑为,那下流的奸淫劫掠更不必说了。但是天生我才必有用,既然世上有了我这怪物,又生在乱世之际,我自然要做一点我愿意做的事。 我是海阔天空、独行其是的怪脾气,我做的事不必问是非,不必管别人的赞许或笑骂。因为世上的是非黑白,都是吠影,随时而迁。别人的赞许或笑骂,浅薄得象纸一样,根本是隔靴搔痒。我只行我心之所安,我便是这样的怪物。 自从先师石师太圆寂以后,我便离开了衡山,云游四海;随时变貌易容,时时改装换姓。虽然在江湖上也伸手管了不少事,做了许多我愿意做的事,绝不露出我的真相,让江湖上疑神疑鬼,自去猜疑。有时无意中有人在我面前讲出我的故事,说我是剑仙,添枝带叶,讲得口沫四射,神乎其神,我只听得笑断了肚肠。 这样我游戏三昧的过了一个时期,忽然我对于这样行为厌倦了。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真面目,觉得面上起了风尘之色,和从前的面孔有点不一样了,慢慢的要老起来了。我又忽发奇想,我要在长江上游山明水秀之区,和云贵人迹鲜至之境,布置几所美仑美奂、公侯门第一般的房子,作为我倦游休憩之所。 但是这种事,第一需钱,第二需人。我究竟不是剑仙,凭空一指,平地涌起楼台,又不愿显迹江湖,招罗党羽,强取豪夺,更不愿低首事人,因人成事。我这种奇想,要马上实现却非容易。我本来一片静无尘念的心境,起了这样一点欲念,便有点自讨苦吃了。因此我先要择定一个建筑房屋的处所,猛地想起小时生长的猿国,真是人迹罕至的地方,风景也不错。想到便做,马上动身,到了贵州平越州境内的猿国。 不料猿国也有变迁,我在猿国时,原知一大群猩猿,雌多雄少。在我离开猿国以后,一群母猿依仗猿多势众,竟到谷外深山密林中,掳来不少土讫狞族的野苗子;一阵乱交合,竟产生了不少苗猿合种的巨人。 这种土讫狞族是贵州深山中最凶猛的生苗,体伟力巨,披草为衣;每日用滚热桐油浇身擦脚,遍身乌油黑亮浑如熟铜。他们纵跃如飞,伏处土窟;性烈善斗,不知合群,种类日少。却被母猩猿看中,弄到猿国,传下苗猿混合的似人非人、似猿非猿的一种。 我到猿国时,看到这种人猿,离生下时不过十年光景,却已长得开路神一般。大约这种人猿略具人性,倚仗着体伟力猛,自视甚高,不屑与群猿为伍,把一般猩猿欺侮了今够。猩猿吓得伤了心,一见我到,环跪哭诉。说也奇怪,这种人猿不待我施展武力,竟摇尾贴耳俯伏足前,非常驯伏。一半也因我懂得猿语,易通易解,说起这种猿语,有音无义,完全是猿类生活习惯的自然规律。 我见了那群人猿,又发奇想。我想世上能够使这般人猿驯伏的,大约只有我一人,别人虽有驯伏他们的武力,不通猿语也是枉然!我如果驱使得法,这般人猿,倒是不二之臣。 我在猿国只留了一宿,勘察猿国里面被猩猿弄得乌烟瘴气,不适于建筑我理想的行馆。 第二天把一群人猿召集,一点数目共二十二个。我对一般人猿说:‘你们体大力猛,在这猿国里不够你们吃和玩的。 我有好地方带着你们去,快替我做一个坚固的竹兜子来。’这般人猿听得有好吃好玩的地方,欢舞踊跃,一窝蜂抢着去造竹兜子。这种竹兜子,便是古人说的笋舆,也就是江南山行,用两支竹竿穿个形似竹椅的东西,两人抬着走的竹轿子。 我做猿国之王时,自己做了一具竹兜子,常叫猩猿们抬着游行。猿类性喜模仿,每个猩猿都能做竹兜子。这般人猿性比猿灵,当然一点就通,一忽儿做了两具竹兜子来。一般猩猿听得我要带着一般人猿远离猿国,虽然对我依恋,可是把大力士的人猿带走,又高兴得跳起来了。可笑人猿的父亲土讫狞金刚般身子,只几年功夫,被一群母猩猿折腾得瘦骨嶙峋,现在躲在猿窟里,只剩得翻白眼儿了。 我坐着竹兜子,带着二十二个金刚力士般人猿,离开猿国,专找断绝人烟的深山密林走去。不管有路无路、山高崖断,这般人猿攀援飞跃,如履平地,而且天生猛力,能手搏虎豹。这样,渴饮清泉,饥餐兽肉,用不着我费一点心力。 另外两个人猿扛着猿国里捎来的黄精、山药之类,足够我随路果腹。有时我捡块新鲜兽肉,生火烤炙,挂在竹兜子上,随意撕吃。 一路游赏山水之胜,有时掏出指南针来,指挥人猿前进的方向。这样随意穿行于人迹罕至之境,不知走了多少日子,已由黔境走入滇边。有时难免碰着苗寨乡镇,我必跃下竹兜,把一群人猿安置僻静山谷,独自走进市镇,问明路境,待到深夜,再率人猿们绕道而过。这样又走了几天,竟到了滇南阿迷云龙山。 我一看云龙山水木清华,群山耸秀,和一路行来穷山恶水绝然不同,便在山内逗留下来。每天率领人猿攀岭越涧,选择适宜处所。我们走的地方,已是云龙山幽险之境,连日并无人影。不料有一天,人猿从一条天然仄径里面,挟出两个全身武装的苗族壮士,送到面前。 我以为是深山猎人,原想问明路境放掉。不意两个苗人骤然见到鬼怪似的人猿,吓得灵魂出窍,自供实情。说是仄境里面,通着一险秘的山谷;谷内地方极大,四时如春,风景无边。当年九子鬼母发现此地,派人在内建筑起一座竹楼,引水灌泉,拔茅平土,很有几处游赏之地。而且在此处设了不少炉灶,掳来不少铁匠,打造军火器械。 九子鬼母死后,只剩得四个苗族壮丁在此看守。这几年内,只有黑牡丹来过一次,不久即去,以后一直没有人来过。 我一想九子鬼母是我父母的仇人,这处秘谷也不是私有之物,正苦没有适宜之地,这样现成东西,天与不取,便是傻子了。 立时命两人引路,率领一般人猿到了那所秘谷之内。一看风景果然甚佳,当年九子鬼母建筑的竹楼依然完好,而且楼内应用的东西大致尚备。不过苗人思想究嫌简单,如要此地作为我憩息之所,还得一番经营。我便暂时在竹楼内寄住下来。正在用人之际,便把看守的四个苗人降服,命他们折箭为誓,听我驱使。一面查勘谷内全境,把二十二个人猿教导一番,分布扼要处所,严密防守。 有一天,当年九子鬼母心腹勇将飞天狐吾必魁,领着十几名羽党贸然入谷。大约他们不知此地已换主,大踏步昂头直入。万不料我一群人猿暗伏树上,飞将军从天而降。飞天狐虽然袖箭齐发,无奈人猿捷逾飞鸟,猛过疯狮,而且皮坚如铁,满涂松油,刀箭不入!‘金钟罩’、‘铁布衫’等功夫,还不及它们的坚实。飞天狐这般人岂是对手?立时个个生擒。 我另有用意,并不难为他们,立时释放,好言相待。飞天狐倒也光棍,居然低头服输,愿把带来的几个羽党,留在谷内供我驱策,自己出谷去要邀集滇南许多好汉前来拜见。 意思之间,想把我当作第二个九子鬼母了。 我一看飞天狐面带狡凶,断不可靠,表面上不动声色,我却要趁机一见滇南苗族的人物。果然,飞天狐在半个月后带了不少人来,而且扛的抬的送来了许多礼物。那时我一身苗装,并没有说明自己来历。他们又看我能役使金刚般的怪物,他们自己说,当年秘魔崖养着几头狒狒,也没有这样高大猛烈。也许他们把我看作苗族,时时探询我的出身,我却故意说得非常神秘,故意把苗族的习惯和语言,偶然表演一点出来。他们真把我恭维得苗族的神圣一般了。 我暗暗注意来的人物,其中有几个特殊的,除飞天狐外,便是黑牡丹普明胜夫妇。还有一个说是新平飞马寨土司岑猛,面目凶狞,词色桀傲,他背后有两个凶伟苗汉,一步不离的跟着他。飞天狐、黑牡丹这般人,对于岑猛,口口声声称他为岑将军,词色之间非常恭维,似乎这姓岑的势力雄厚,左右一切。 那时我在竹楼外面几株大树底下,陈列酒肉招待他们,好在这种酒肉,原是他们扛来的礼物,只算得自己吃自己。 可笑在席间,姓岑的耀武扬威,忽地从腰里拔下一柄飞刀,手臂一抬,向树上横枝上楼栖着一只白鹦鹉掷去。 这只白鹦鹉是我路上捉来,一路调熟,不必羁绊,不会飞去,我非常爱惜。不料那姓岑的无端逞能,不问明白便向白鹦鹉下手。恰巧我嘴上正含着一块鸡骨,我一张嘴,把口里鸡骨吐向半空。铛的一声,正把出手飞刀击落地上。我笑说,这鹦鹉是我好玩养着的,姓岑的面上立时变色,立时向我道歉。 飞天狐老奸巨滑,立时一阵拉拢,把我高抬到三十三天。他们便对我说,苗族被汉人历年欺侮,弄得难以安生,官吏怎样剥削凌弱,当年九子鬼母是苗族救星,怎样被沐公府派人杀害。尤其苗族中几个献媚汉官、忘本负义的土司,象金驼寨龙在田、婆兮寨禄洪、三乡寨何天衢、桑窈娘夫妇。 最可恨是金驼寨依仗沐府,独霸滇南。而且金驼寨内还有一件极秘密的事情,连沐府都被龙家瞒过。在金驼寨后插枪岩背面,是金驼寨禁地,要路口筑着坚固碉栅,严密防守,不准出入。因为岩后地方很大,四面围着高峰。从插枪岩背面挂下一条大瀑布,终年喷琼曳玉,趋壑奔涧,弯弯曲曲分布成岩脚下二十八道溪涧。然后汇聚一处,泄注于异龙湖中,从前谁也不知道那座插枪岩是个宝藏,直到现在由龙家苗族中一个醉汉口内泄漏出来,才明白那岩后圈为禁地的缘故,原来插枪岩竟是座金山! 起初由那条大瀑布当时冲上无量金沙,冲入二十八道溪内,太阳一照,溪底金光闪砾,随处可见。龙家苗只晓得图现成,把溪水分段闸住,在溪内淘沙拣金。后来独角龙王龙在田从别处暗地带来两个汉人,指点矿穴,暗掘地道,挑选苗卒每日在深夜开掘,由地道入后寨,密设炼金炉,融化成块,深藏秘窖。可是两个指点矿穴的汉人,却被他们杀死灭口,从此不见了。 这样独角龙王坐守金矿,直到现在,积存金块岂在少数?说他富堪敌国,似乎尚差,可是云南全省,不论汉苗,谁也没有他富厚了。独角龙王夫妇却做得非常秘密,一面利用沐公府做护身符,把自己的秘密,绝不使沐府知道,一面训练本寨苗卒,加紧防守,使别个苗寨不敢染指。慢慢的预备独霸滇南,扩展土地,乘机而动。 万不料弄得这样机密,依然有人泄漏出来。飞天狐还说:‘我们这位岑将军也替沐家出过力,却不象独角龙王般有己无人,一心想替我们苗族扬眉吐气,召集滇南苗族好汉暗暗布置。一听这儿有一位本领非常的罗刹夫人,急忙带着厚礼同我们赶来结纳。大约我们气运已转,将来有了夫人臂助,便不怕龙、沐两家依势欺人了。’ 飞天狐这样一说,我表面上当然虚与委蛇,心里暗笑:你们想兴风作浪,与我何关?不过他们所说金驼寨密藏黄金一层,引起了我注意,暗暗存在心里。等这般苗匪走后,即就地略略布置了一下,便单身出谷,到了石屏,夜探金驼后寨。 果然被我探得后寨设有地道和炼金炉,可是密藏黄金处所,一时却不易探出。间接连探了两次,明知大量黄金一定有地窖,多半在独角龙王夫妇卧室相近之处,却也无法指定准处。既然知道飞天狐等所说,大半可靠,不妨留作后图。 我便回转云龙山秘谷。过了不少天,忽然在秘谷另一面的峰脚下,被一群人猿听出一大群虎吼之声,好象在峰脚地下发出来一般,飞一般来报告。 我自己过去一听,果然听出峰脚内有虎吼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二只,其音沉闷宛在地下。细看峰脚,矮木成林,别无岩穴,略一走远,其音便弱。我觉得奇怪,立时指挥全体人猿,拿着铁锹铁镐,把这处峰脚开掘进去。开辟了三丈多深,猛然从土内冲出一道急流,流急土崩,已经现出一个深洞。 人猿们再用力一开辟,显出一丈多高,两丈多宽的天然山洞,洞内一股溪流,箭一般流了出来。一群大虫紧紧的挤在一堆,半身浸在溪流内,似已饿得不能动弹,只剩了哑声惨吼,形状非常可怜。被金刚般人猿进洞去,象狸猫般一人一只抱了出来。一共八只大虫,饿得一点虎威都没有了。 我想这真奇怪了!这么一大堆老虎,全饿得这样,是何缘故?这条深洞既然有虎躲入,那面当然有路可通,必须探它一个着落才好。我立时吩咐几个人猿把八只饿虎好好牵去喂养,不准伤害,一面吩咐人猿燃起松脂,抬来竹兜。我坐在上面,带着几个人猿、两个苗汉进洞查勘。这洞真长,天然的山腹中空,自成秘径;而且弯弯曲曲,脚下是一条浅溪。 幸而人猿健步如飞,到了出口所在,已经月影横斜。 出口外面一湾清流,两岸密林,尽是合抱不交的古树;四面都是层岩壁立,形若铁瓮。后来我替那长洞起了地名,叫做‘饿虎洞’,洞外叫做‘铁瓮谷’。走出谷外一看,冈峦起伏,形势荒凉,已非云龙山境;跟来的苗汉却依稀认得此处接近石屏境界,乱山堆里有一条荒路可通金驼寨的象鼻冲。我看了看四面的形势,回进铁瓮谷,猛地想起一事。谷内谷外怎的沉寂如死,听不见一点飞鸟走兽的声息?竟然是鸟兽绝迹的地方,怪不得八只老虎饿得那样。但是这样穷山荒谷,猎人难到的处所,正是鸟兽栖息的安乐窝,何以反而绝迹呢?再说八只猛虎,何求不得?何以又躲在深洞,情愿挨饿呢? 这里面当然有缘故了,一时却想不出所以然来,预备日后再来探个明白。正在指挥人猿们回洞之际,猛然壁立的高岩上呼呼怪响,腥风下扑,两道蓝莹莹的电光,已从岩顶向下射来。我坐在竹轿上,已经看出岩上昂起一个巨大的蟒头,生着亮晶晶的一支独角,映月生光,两道眼光更是厉害,嘴喷白雾,一条火苗般岐舌,在白雾内闪动。我知道这种巨蟒遍体铁鳞,嘴里喷出来的毒雾沾身即溃,金刚般的人猿也克制不住。 当年石师太在衡山顶峰,也碰见过一条毒蟒,比这条还小得多,后来预备好克制的东西,师徒二人还费了不少精力,才把它除掉。我有以前经验,暂时不去理会,慌命人猿们飞速进洞。回来时走得飞快,不到天亮,已回秘谷。立时在洞口用巨石砌成一个穹门,又利用九子鬼母遗留下的许多粗铁条,造成铁栅,在洞口埋桩铁栅,严密封闭,并派两个人猿看守。 第二天我派苗汉走到云龙山外,购办香油燕雀等应用东西,又在九子鬼母留下军火仓内,检出许多精铁打就的长柄飞叉、飞镖,外带一口大铁锅,堆在洞口备用。不时派一两个人猿到铁瓮谷四面岩上,察看毒蟒来去踪迹。这时捉来的一群饿虎,每天喂饱了兽肉,在我竹楼面前欢进跳跃,驯伏得象犬马一般,连铁索都用不着。有时偶然有一只老虎不听话时,人猿抓住虎项,随手一掼,掼得半死,远远的趴伏着,怕得要死,再也不敢倔强了。 有一夜,人猿飞奔来报,毒蟒远远的已向铁瓮谷岩上过来。我立时分派两拨人猿,第一拨带着八只猛虎先去,第二拨带着应用物件跟踪前往,我自己坐着竹兜子殿后。想不到就在那一晚,在铁瓮谷树林上救下独角龙王和许多苗卒。 其实我并不认识独角龙王,救他们完全一番好意。把这般半死不活的人运回秘谷以后,经我手下一班苗汉认了出来。 用我独门解毒秘药慢慢救活过来,向独角龙王好言慰问,顺便用话探听他藏金所在。可笑独角龙王刚得性命,马上变脸! 把我当作九子鬼母部下,情愿认命,剐杀听便,至死不说藏金所在。 我看他看金子比命还重,实在可笑!不过我既在这上面打了主意,我是决不半途歇手;何况金驼寨祸在旦夕,藏金迟早落在他人手内。与其落在苗匪手上,还不如送个人情,用藏金赎取独角龙王和几十条龙家苗性命。这里边轻重利害,用不着多说,两位也了然于胸了。” 罗刹夫人口似悬河滔滔不绝的说到这儿,哈哈一笑,向沐天澜说:“兄弟,你能从中帮点忙,叫映红夫人献出藏金,赎取他丈夫性命吗?” 沐天澜、罗幽兰听她这样一讲,才明白她到滇南的经过,和挟制金驼寨的原因。写给映红夫人的信上故意说得这么凶,原来是预备要价还价,文章还在藏金上,她找我们来,意思想叫我们夫妻做和事佬,暗地从中说合,她可以不动声色满载而归,好周密的计划!但是她要这许多藏金何用?大约她一心想建筑仙山楼阁般的房子,享受王侯一般的起居了。 当时沐天澜对她说:“这事小弟应该效劳,为独角龙王着想,这样办最妥当不过。化干戈为玉帛,何乐不为。要这许多藏金何用呢?但是他们掘金密藏,原干法纪,盗匪遍地也是祸胎,所以连我们沐家这样交情,尚且讳莫如深。独角龙王甚至愿舍性命不舍藏金,大约也有他的苦衷,或因一经宣扬,多年雄名便要一落千丈。 在这样情形之下,我是沐家的人,向映红夫人如何说得出口呢?再说,小弟还有一事不解。罗刹姊姊起初说过今晚黑牡丹到此暗探系奉命而来,此刻又说金驼寨祸在旦夕,黑牡丹究竟奉谁的命?金驼寨怎样祸在旦夕?罗刹姊姊,你索性对我们说明了罢。” 沐天澜这样一说,对面的罗幽兰不住点头,罗刹夫人朝他们看了一眼,笑嘻嘻的说:“兄弟,你的嘴太甜了!一口一个姊姊,叫得我真有点……。”说时,秋波发涩,梨涡起晕。 大约讲话时罗幽兰不断的劝酒,吃了几杯微有醉意。 沐天澜被她说得心里一荡,面上也起了红潮,罗幽兰却不肯放松这机会,慌又问道:“我也奇怪,黑牡丹跋扈异常;现在又变成小寡妇,独霸碧虱寨,谁能支使她呢?” 罗刹夫人格格的一阵媚笑,没有理会罗幽兰,却向沐天澜笑说:“聪明的小伙子,我说的话已经多了,这档事你们且闷一忽儿,并不是我故意卖关子,黄金没有下文,事不干己,我何苦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我坐在一边,看她们窝里翻多好。” 这几句话明明是说,你们不替我从中说合,我是不说的。 这层意思,两人当然明白。 沐天澜这时对于罗刹夫人,似乎比前厮熟了,也能随机应变,随口答话了。慌接着说:“罗刹姊姊不要多心,小弟一定照办。不过总得想个开口的法子罢了。” 罗刹夫人突然笑容一敛,缓缓说道:“其实不必费这许多口舌,只要去向禄映红说,黄金和独角龙王,要的是哪一样?如果想要丈夫,乖乖的把地下藏着黄金如数缴纳,不准偷漏一点,否则不必提了。这几句话,明晚起更时分,我在象鼻冲岭上恭候回音。到此为止,时候不早,我搅扰了半天,耽误两位一刻千金了。” 说罢,目光闪电般向两人一扫,人已飘然离席,立在外屋门口,向沐天澜点头媚笑道:“玉狮子,我劝你在这三天内,带着她赶快回昆明去,比什么都强。千万记住我这话,明晚我们再见。”身形一晃,便已不见。 罗幽兰嘴上还说:“罗刹姊姊稍待,我有话说。”外屋已寂无声响。两人赶出外屋,哪还有罗刹夫人的踪影?想已穿出窗户走了。两人面面相看,做声不得。半晌,罗幽兰说:“你只晓得把姊姊叫得震天响,要紧的还是没有探出来。” 沐天澜恨着声说:“你还说呢,你不会想个法子使她开口吗?” 罗幽兰笑道:“我早已传授锦囊妙计,你不肯照计行事有什么办法。话说回来,我也一时懵住了。我应该托词避开才对,这样你才能发挥你的天才呀!”说罢,笑得娇躯乱颤。 沐天澜皱着眉说:“又来了,我愁着明天怎样对映红夫人开口,怎样向她交这本卷子,独角龙王和几十个苗卒性命,都在这本卷子上了。” 罗幽兰向窗外一看,惊讶的说:“不得了,你瞧什么时候了?一忽儿便要天亮了,有事明天再说罢。”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17章 铁瓮谷 夜晚沐天澜、罗幽兰和罗刹夫人在金驼寨后寨境深人静,秘密谈心,才明白罗刹夫人挟制龙土司有其目的,并非要夺取金驼寨基业,志在龙家藏金,要他们暗地说合,人财两交。 但是沐天澜感觉突然说破龙家秘密藏金,颇费踌躇。 第二天,沐天澜因为昨夜睡得太晚,醒来略迟。一睁眼,房内不见了罗幽兰,轻轻叫了一声,外屋也不见她答应。却进来了每日贴身伺候的两个家将,手上拿着盥洗之具,伺候沐天澜下床。说是:“罗小姐吩咐过,公子起来以后。请暂时在房内等候,罗小姐一忽儿便回来。” 沐天澜以为她偶然出去,没有在意。等得盥洗结束以后,又沉了半晌,才见罗幽兰姗姗而来。一进屋内,挥手令家将们退去。 沐天澜便说:“我怎么睡得这样沉,兰姊出去了半天,我一点没有觉察。” 罗幽兰笑说:“你倒睡得挺香,我可一夜没有交睫。幸而这样,否则连我父亲怎样走的,我还不知道哩。”说罢,眼圈一红,盈盈欲泪。 沐天澜吃了一惊,慌说:“岳父真走了吗?怎的不通知我一声。” 罗幽兰说:“可得让人通知呀!昨夜我们送走了罗刹夫人,我把她的话仔细一琢磨,心里便起了疙瘩。等你睡熟以后,一看天上已有点鱼肚白色,料得离天亮不远,我心里想和父亲先商量一下,请他老人家指教我们。我存了这个主意,再也等不及天亮,便没有上床,悄悄从外屋跃出窗外,到了父亲住所飘身而下。微一推门,门原是虚掩的,走进屋内,我父亲在榻上盘膝静坐,并没睡下,见我进屋,向我点头说:‘你来得好,昨晚谈得怎样?’我便把罗刹夫人所说的事,统统说了出来,请他老人家代我拿个主意。 我父亲思索了半天,很郑重的说:‘罗刹夫人所说一切本身经过,当然毫无虚言,不过她请你们从中说合,叫龙家献金赎人,恐怕其中还有文章。我虽然没有和她会面,照你们两次和她谈话,和她的举动看来,这人武功出众,机智百出,真未可轻视。现在不管她怎样,只要龙家牺牲点金子,暗暗把龙土司等贷了出来,这是天大的幸事。只是你们两人从中说合,依我看来,还是你一人出面,和映红夫人暗地接洽的好,如果有天澜在场,反而使映红夫人有所顾忌了。这事总算有了眉目,要紧的是罗刹夫人说出黑牡丹奉命暗探,金驼寨祸在旦夕的几句话。你们却没有细探明白,未免太疏忽了。 现在我再嘱咐你们几句话,你们两人自问能用智谋拉拢罗刹夫人,作为膀臂,免去将来无穷隐患,这是上策。否则龙土司一档事有了交代,你们赶速回转昆明,沉机观变,看清镇南局势,再图除仇之策。我言尽于此,你来得正好,我马上要离开滇南,云游他处,不再自寻烦恼了。’ 我一听父亲要走,急得哭了起来,父亲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假如没有那晚破庙相逢,又将如何?再说天下乱象已起,断非一人之力所能济事。我心愿已了,乐得做个闲散的人。不用说我心如槁木,便是滇南大侠也是如此。无住禅师倒可勾留几天,金翅鹏没有痊愈,他是无法脱身的。’ 我看父亲意志坚决,便要打发人来通知你,父亲拦住我说:‘不必,我并非不再和你们见面,将来我到昆明定要去找你们的,只要你们让我自由自在,也许我到沐公府,还可盘桓一时哩。现在希望你们记住我刚才的话,比什么都强。’说完这话,竟不容我多说,飘然出屋,从屋上出寨走了。” 沐天澜叹口气道:“岳父怎的这样决绝,不让我们尽一点孝道。再说,他老人家说过,要指点我们风雷剑诀哩,怎的说走就走?以后到哪里去找他老人家去?”说罢,连连叹气。 罗幽兰道:“我暗地留神,父亲对我们非毫无情意,尤其对于你是非常器重的,我想也许他老人家别有用意。如其决绝的话,昨晚不会对于罗刹夫人的约会非常注意,今天听到我说明约会的结果,才安心走了。也许我们回到昆明,父亲会找我们去的。观在且不提父亲的事,我听了父亲临走嘱咐的话,心里越想越对。送走了父亲以后,天色渐明,人们都起来了,我又悄悄去见映红夫人,屏退了侍从的人们,连璇姑姊弟都不在跟前,把罗刹夫人挟制的本意,婉转说出。 她起初面色立变,又惊又愧低头琢磨了半天,才妹妹长、妹妹短的说了许多感激的话,然后说是:‘插枪岩发现金矿是有的,无奈有名无实。一经开掘,费了许多精力,只积存了二千多两金子。再掘便断了矿苗。因为有名无实,便不敢张扬出去。现在救命要紧,只好把所有金子送那女魔王去。 只要我丈夫和四十几名苗卒平安回家,也顾不得历年白耗的心血了。这事还得仗妹妹和二公子暗暗地办一下,看情形那位女魔王也不愿明做。这倒好,免得坏了我丈夫名头。’说罢,又千恩万谢的送我出来。我不管她所说几分真几分假,事情总算有了着落,今晚可以向罗刹夫人回话了。” 沐天澜大喜,笑说:“昨夜我正愁着这档事难以开口,想不到你一早已替我办妥了。不过有一层可虑,映红夫人自己说出愿将所藏二千多两金子拿出来赎罪。照说黄金二千两,在一个普通人眼内,是一个了不得的数目,但在罗刹夫人眼内就难说了。再说龙家藏金是不是只有这一点?罗刹夫人能否信得及?都是难以预料的,看起来这档事还没有十分把握哩。” 罗幽兰笑道:“你想得不错,我也早巳料到了,事在人为,今晚和罗刹夫人会面,怎样把事办得圆满,全在你一人肩上了。” 沐天澜看了她一眼,诧异道:“我们两人几时分开过。” 罗幽兰点头笑道:“今晚我暂时失陪,劳驾你一个人辛苦一趟罢!” 沐天澜似乎已明白她的用意,面上一阵迟疑,半晌没有出声。 罗幽兰过来,贴身坐下,紧紧的拉着他的手,悄悄的说:“澜弟,你不用为难。这是我愿意叫你这样做,有我在场反而坏事。龙家的事,在我看来还是小事一段,将来尚有比这档事重大得多的。我昨晚怎样对你说,今早我父亲又再三嘱咐,我越想越对,但是凭我两人想收服这个女魔头,只有智取,不能力敌。想来想去,没有第二条道可走,只有你用一个‘情’字,可以收服她。你一定奇怪,天下没有一个女人,再三再四的劝丈夫向别个女人用情的,但是我自己觉得不是普通女子,我不能不从远处大处着想。 而且我另外还有一种奇想,假使我和你没有结识在先,你和罗刹夫人何尝不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呢?不幸她落后了一步,大家不见面也罢了,偏又见着了!冷眼看她,对你又这样关切,她自恨落后了一步,空存了一肚皮说不出的怨恨。 这种怨恨,将来对我们,尤其是我,一步步变成了怨家对头。 有了她这样神出鬼没的对头,我们夫妻休想安全!与其这样,不如现在我先退让一步,消散她心头的怨恨,使我们三人联成一体。她有了归宿,也和我一般,做不出什么泼天的大事来了。你难道不懂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一句老话吗?” 沐天澜静静的听她说完,眉头微皱,摇头不语。 罗幽兰笑道:“你看你确不是普通男子,自己妻子一心一意劝你一箭双雕!教你享现成便宜,你倒有点不乐意了。”说罢,格格的娇笑不已。 沐天澜叹口气道:“你自以为女子懂得女子的性情,但是那位女魔头不能用常情测度的。你想一想她从小到现在,过的都是稀奇古怪的境遇,当然养成了古怪刁钻的脾气,又加上姿色、武功、才识,都是一等一的……” 沐天澜话风未绝,罗幽兰笑得柳腰乱扭,一面笑,一面抢着说:“不用说了,我双手奉送一等一的货色,你就笑纳罢!” 沐天澜笑道:“你又胡搅,我话还没有完呢。你的用意我早已明白,不是没有道理。但象罗刹夫人这种女子,恐怕不是一个‘情’字束缚得住的。何况我们预备虚情假意的牢笼她,万一被她猜透机关,反而不妙了。” 罗幽兰似乎有点误会了,娇嗔道:“谁叫你虚情假意?连半真半假都用不着,你就全副精神向她去罢!”说罢,一摔手,走了开去。 沐天澜慌了,急忙凑了过去,轻轻叫着:“兰姊,兰姊!怨我多说。你怎样吩咐,我怎样去办,还不行吗?” 罗幽兰禁不住他一阵低首小心,轻怜密爱,也就回嗔作喜。当下两人又密密的商量了一阵,决定了晚上沐天澜单身赴约的计划。 当日无话。将近起更时分,罗幽兰在映红夫人心照不宣之下,暗地打发沐天澜悄悄出寨去会罗刹夫人,只派四个家将骑马暗地跟踪保护。 沐天澜走后,罗幽兰不知什么缘故,心里老觉着不安,而且暗暗的有点后悔,屡次想自己骑马赶去,终觉有点自相矛盾。只可咬咬牙,用极大的忍耐力忍住了。在她定下这种计划,原把当前利害轻重,心里暗暗盘算过几次才决定的。 一半是她聪明过人,一半也出于不得已,料定自己丈夫情重如山,不致别生花样。即使弄假成真,深知自己丈夫决不致得新忘旧,总比放虎归山,贻留后患的略强一点。在她以为算无遗策,哪知道男女之情宛如一杯醇酒,兑一点水进去味便薄一点,水兑得多时,便质味俱变了。情人眼里不能揉杂一粒沙子,这是名言。何况对手是个神鬼不测的女魔王,一举一动都出人意外呢! 沐天澜谨受阃教,一匹马一把剑出了土司府,泼剌剌向异龙湖跑去。这时正是初夏天气,一钩纤月已挂树梢,一片静夜的天空,拥挤着无数明星,好象闪动着千万只怪眼,监视着他的行动。异龙湖心的水气,和湖畔的野草花香,一阵阵扑上身来。 微风飘起,淡淡的月光照在湖面上,绉起闪闪有光的鳞波。他渡过竹桥,牵着马穿进竹林内一条小道,踏上那条上岭的路。到了岭上,把马拴在近身一株歪脖冬青树上,按了按背上的辟邪剑,缓缓的向那面初会罗刹夫人的地方,那株参天古柏所在走去。 走了一段路,蓦地听得远远有人说话,立时把脚步放慢,施展轻功,鹭伏鹤行悄没声息的向说话所在掩了过去。走了一箭路,过了那株参天古柏,寻到了说话所在,悄悄掩在一株长松后面定睛细看,原来岭背一丛短树,遮住了一个突出的土坡,坡上露出一男一女两半截身影。 借着稀微的月光,略辨出男的一个,是个虬髯绕颊,身体魁梧的大汉,女的身形和背上兵刃,好象是黑牡丹。坡下马嘶人语,似乎还有几个党羽,却被土坡和矮树挡住,一时看不出来。留神听他们讲话时,却是戚戚喳喳的密谈,听不出什么来。暗想这汉子是谁,据说飞天狐是个卸顶的大老秃,这人虽是绢帕包头,面貌轮廓决不是飞天狐。 正在猜疑,忽听得虬髯汉子犷声犷气的哈哈一笑,突然的提高了声音说:“你放心,龙家的藏金,我替他细算,少说也在万两以上,又打成笨的金砖,谁也没法偷盗,稳稳的是我们囊中之物。现在我们不要打草惊蛇,我在五郎沟已按了桩,吾大哥(飞天狐姓吾名必魁)已到嘉-卧象山一带暗暗召集旧部。这一次,我们要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可是性急不得。” 那女的低低的又说了几句,似乎和男的有点争执,男的忽又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以后,一齐飞身下坡。一忽儿蹄声起处,两匹马驼着一男一女,马屁股后面跟着四五个苗汉,飞一般向象鼻冲岭后山道上跑去,没入黑沉沉一片松林以内便看不见了。 沐天澜虽然只听得半言半语,已暗暗吃惊,知道窥觑龙家藏金之人,不止罗刹夫人一人了。想起昨夜她口中吐露出一点消息,果然非虚!看情形金驼寨从此便要多事,现在只有先把龙土司赶快赎回来,再把这种消息通知他们,让他们好暗地防范。 沐天澜正在心口相商,暗暗出神,猛听得身后噗嗤一笑。 这一声突然而来的笑声,近在耳边,而且一股中人欲醉的温香,也和这笑声冲到自己鼻管,不由的吃了一惊!猛一回身,几乎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瞧,原来不是别人,正是罗刹夫人面对面的立着,身上又换了那身苗妇装束,象异龙湖水一般澄澈的眼神,射出异样的光辉,一瞬不瞬盯在他面上,脸色却显得有点庄严。 刚才的笑声,好象不是从她嘴上发出的,此刻丝毫不带笑意,可也没有怒意。沐天澜一见她,不知什么缘故,心头微微跳动,一时竟怔了神,说不出话来。罗刹夫人也奇怪,紧闭樱唇,一声不响。这样眼光交射,痴立相对,足有半盏茶时,沐夹澜面孔一红,才茫无头绪的说了句:“您才来,我真被你吓了一跳!” 罗刹夫人眼珠滴溜溜一转,鼻管里冷笑了一声,斩钉截铁的说:“你们那位罗刹为什么不来?为什么让你一个人来?是不是让你发挥你的天才来了?” 这一句话真把沐天澜吓得心头蹦蹦乱跳!暗想这句话,昨晚她走过以后,幽兰对我说玩的笑话,她怎会知道?而且口锋锐利,问得这么凶。看情形今晚要闹得灰头土脸,难见江东父老的了。心里风车似一转,嘴上慌说:“内人因她父亲桑-翁要离开滇南,父女不免依依惜别,因此一时分不开身,所以我独自一人来赴约了。” 在沐天澜自以为这几句谎话,说得非常圆滑,万不料这位罗刹夫人好象神仙一般,金驼寨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耳目。 沐天澜刚说完这话,她一声冷笑,立时箭一般发出话来:“嘿!真奇怪,清早偷偷跑掉的桑-翁又回来了,这且不去管他。我问你,你口口声声内人内人,这位内人,几时从外人变成为内人的呢?可否让我这样外人明白一点呢?” 沐天澜心里又惊奇,又难受。心想:放着正事不说,一个劲儿抬杠干吗呢?问不上的话,也问出来了。你问我这个,我真还没法对答,连谎都没法编。沐天澜心里气苦,嘴上又僵住说不出话来了。 罗刹夫人突然噗嗤一笑,绷得紧紧的脸蛋,立时变了花娇柳媚的春色,玉掌一舒,拉着沐天澜的手,笑说:“傻子,我和你闹着玩的。现在我们到老地方去,谈一谈正事罢。”说罢,拉着他往回走。沐天澜被她闹得哭不得笑不得,只好乖乖的跟着她走了。 两人往回走了几步,到了那株参天古柏底下。罗刹夫人拉着他贴身坐在柏树根上,向他说:“昨晚我托你们办的事,办得怎样呢?” 沐天澜说:“据映红夫人说,金矿是有的,可惜费了许多精力没有掘出多少金子来。只要龙土司等平安回来,情愿把藏金全部奉送,藏金总数大约两千多两。现在我和你商量,你是一位智勇绝世的女英雄,和龙家又没有什么过节,何苦被那般苗匪利用,就此人财交换,大家交个朋友罢。” 罗刹夫人微微一笑说:“别人和我交朋友我不稀罕,我只问你,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 沐天澜心里一动,暗想机会来了,慌说:“我岂但愿意交朋友,我很幸运会到你这样的女英雄。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拜你做老师都甘心。” 罗刹夫人笑道:“瞧你这张嘴多甜,铁石人也被你说动了心。现在我冲着你就这样办罢,龙家既然情愿把所有藏金交换独角龙王,不管数目多少,冲着你我也不计较了。我好人做到底,玉狮子,你有胆量没有,马上跟我走,我把独角龙王和四十个苗卒,交你亲手带回。你放心,一路有我保护你,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汗毛。” 沐天澜吃了一惊,来时却没预备这一手,如推辞不去,未免显得我堂堂丈夫胆小如鼠,而且事情也怕夜长梦多。难得她这样豪爽,趁此机会把龙土司一般人救了回来,岂不大妙!心气一壮,立时拱手答道:“我这里先谢谢你的美意,可是路途不近罢,今晚来得及吗?” 罗刹夫人说:“你既然跟我去,不用管路途远近我自有办法。现在你到那面松林内,把鬼鬼祟祟躲着的四个人叫来,我有话说。” 沐天澜明白暗地跟来的四个家将,她早已瞧在眼内了。 这样也好,可以叫他们回去通知一声,免得罗幽兰着急不安。 当时站起来向那面去唤四个家将。等得四个家将跟着主人回到大柏树下,罗刹夫人面上已罩着血红的人皮面具,丰姿绰约的美人,立时变成了可怕的鬼怪。四个家将骤然看到,未免老大吃惊! 却听得这可怕的女子发话道:“我便是罗刹夫人,此刻你们公子和我到一个地方,去接龙土司和一班苗卒。本来我想带你们两个去伺候公子,无奈你们脚程万跟不上,便是骑着马也不行,有几处地方马用不上的,反而累赘。 现在你们回去向罗小姐说,公子和我同去,万无一失,请她放心。明晚五更时分请她同龙土司夫人率领部下,备着马匹,从这条岭脊下向西南走出三十多里,看到一座草木不生的石壁,挂着一条银线似的飞泉,你们便在那处等候,迎接你们公子和龙土司一般人回来。你们记住我的话,现在你们可以回去禀报了。” 四个家将听了这话,向自己主人请示。沐天澜原以为接着龙土司立时可以回来,此刻一听,要到明晚五更才能了结此事,这一夜光阴,罗幽兰面前似乎无法交代。但是已经答应人家,事实上也无法变更,只好点头示可,吩咐家将们回去,照言行事。猛然想起此刻罗刹夫人绝口不提藏金,我们居间人却不能话不应数。但是事关秘密,和家将们又不便直说,只可吩咐他们回去通知罗小姐,请她不要忘记了应带的东西。四个家将迟迟疑疑的走向岭下去了。 家将走后,罗刹夫人向沐天澜说:“你跟我来。”说罢,手拉手的向象鼻冲岭后走去。 沐天澜跟着她走下岭脊,在一条羊肠小道上走了没多远,罗刹夫人忽地撒开手,一顿足,飞身登上路旁一个突出的岩角,撮口长啸。其声尖锐悠远,远处的山谷起了回音,啸音未绝。西南角上远远的起了一种怪声,既非狼嚎,也非虎吼,宏壮中带点凄厉。余音袅袅,历久不绝,好象同罗刹夫人口啸遥遥相应一般。 在荒山静夜之中,听到这种声音,谁也得毛骨悚然!那面怪声一起,罗刹夫人立时飞身下岩,和沐天澜并肩立着,遥指前面远处说道:“你看,我们的代步来了。” 沐天澜定睛向指处远眺,只见那面一片丛莽之间,隐隐的有几条怪样的黑影一起一落,其快如风,飞一般向这边奔来。转瞬之间,这几条怪影已到眼前。 沐天澜一看面前矗立着金刚般四个怪物,每个怪物都有八九尺高,几乎比自己长出一半去。个个长得圆睛阔唇,掀鼻拗腮,金毛遍体,映月生光,腰后却拖着二尺多长的一条黄尾巴。沐天澜明白这几个怪物,便是罗刹夫人从猿国带来的人猿。眼前一共四头人猿,每两头人猿肩上扛着用竹做就的竹兜子,在人猿肩上抬着,离地太高,看得便成怪样。 那四头人猿一见罗刹夫人,马上蹲身,把肩上竹兜子放在地上,一齐过来伏在罗刹夫人脚边,身后那条尾巴乱摇乱摆,拂拂有声。 罗刹夫人嘴上忽发怪音,朝沐天澜肩上拍了几下,不知向那人猿说了什么猿语,四头人猿倏地跳起身来,低着头,翻着一对大怪眼,向沐天澜直瞪。他的头刚齐人猿的胸口,立得近一点,便要仰着脖子看它们。觉得自己昂藏之躯和人猿一比,简直瞠乎其小。真奇怪,这种巨无霸似的怪物,竟被一个红粉佳人制伏得服服贴贴,随意指使,不是亲眼目睹,谁能相信? 罗刹夫人说:“这种人猿看着身躯非常笨重,其实它们脚程和纵跃本领,远非人类所及。你一忽儿便可看到,现在我们坐上竹兜子走罢。” 说罢,她已坐上竹兜子去,沐天澜也坐在另一具竹兜上。 只听得罗刹夫人一声呼喝,四头人猿抬起竹兜子,登时迈步如飞,越走越快,两边树林象风推云涌一般,望后倒去。遇着阔涧深渊,前后两头人猿,比着脚步,轻轻一纵便飞渡而过,无论怎样窜高度矮,肩上纹风不动。高坐在竹兜子上,虽然快得腾云驾雾一般,却喜平稳异常。如果用这种人猿抬着竹兜子游览名山胜境,什么险峻之所,也能如履平地,倒是一桩妙事。 沐天澜正在非非涉想,猛地一事兜上心头。心想:这四头人猿和这竹兜子,当然罗刹夫人预先埋伏停当,奇怪的是竹兜子不多不少,恰好预先安置了两具,明明预先算定了我和她一同来铁瓮谷饿虎洞了。这样一推想,联带想起今晚见面时的情形,好象她早已算定了罗幽兰怎样计划,映红夫人怎样心意,必定是我一人和她会面,一切事她竟了如指掌。 啊呀!这人真了不得,在她面前还施展什么诡计?真是班门弄斧了。最奇怪是最初给映红夫人一封信内,想把金驼寨占为己有,和我们会面以后,一变为索取藏金,到此刻竟叫我同来接取龙土司等人,连映红夫人奉送二千两黄金,也象可有可无不在心上了。 这样一看,真被罗幽兰看透她心意了。真个全冲在我身上了,我怎么办呢?……他坐在竹兜子上心潮起落,似忧似喜。越想越远,迷忽忽的不知身在何处,连那飞跑的人猿,一路经过的境界,都似不闻不见。忽被前面银铃般声音唤醒,只听得前面竹兜子上罗刹夫人连声娇唤:“玉狮子,玉狮子!你瞧前面就是铁瓮谷了。我们人猿脚程多快,七八十里路用不了多大工夫,千里马也比不上呀!”说话之间,已进谷口。 沐天澜知是龙土司遇蟒之处,抬头四瞧,岩壁如城,怪石林立,加上阴沉沉的树影,格外显得深幽险恶。一忽儿眼前一黑,抬入深奥莫测的山洞。一路只听得人猿足踏溪水,哗哗乱响,四头人猿,大约走惯的熟路,漆黑不辨五指的长洞,竟跑得飞一般快。 这样走了一程,前面一个人猿突然怪声长啸。这种怪啸,在这山洞里发出来,更是动人心魄。啸声起处,没多工夫,前面火光闪动,隐有人声;人猿脚步加劲,转眼已窜过出口。 眼前松燎高举,境界立变。几个劲装苗卒,分列出口,一齐俯身向罗刹夫人行礼。看见后面竹兜子上沐天澜,似乎面现诧异之色,四头人猿并没有息肩,向一条长长的铺沙甬道上飞驰。几个苗卒举着松燎抢到前面引路,夹道尽是成围的树林。 沐天澜一眼看到林内伏着一头水牯牛般老虎,瞧见火光人声,立时一声大吼,窜出林来。罗刹夫人一声娇叱,顿时摇头摆尾,象猫犬看见主人一般,跟着罗刹夫人竹兜子走。 一路行去,两面林内陆续窜出四五只大虫来,都乖乖的跟在轿后,沐天澜看得暗暗惊奇。 树林尽处,面前危崖壁立,中通一径,径口矗立着一丈多高、粗逾儿臂的铁栅。栅内屹立着天魔般两头人猿,都握着丈许长精铁倒钩长矛,尺许长的矛尖子,闪闪发光。一看到罗刹夫人到来,一爪柱矛,一爪开栅。两头人猿把铁栅推开,慌不及分立栅旁俯身行礼。 沐天澜越瞧越奇,暗想这种人猿,难得她教训得和人一般,说不定它手上长矛子,也会施展几手招术的。有这种大力金刚把住这种关口,外人想偷偷进栅,真是不易!念头起落之间,又走过了几重曲折的岩壁。 突然地形一展,嘉木环立,溪水潺潺;沿溪盖着一排房子,足有四五十间。渡过溪桥,显出一片广场,场上尽是两人抱不过来的大树,树荫浓郁,遮满广场。树下设着石桌石墩,中间一条细沙甬道,直达一所巍峨的竹楼,楼内灯火通明。两乘竹兜子便在竹楼面前停了下来。 四个持火燎的苗卒一到此地,身子倒退了一段路,便转身自去了。沐天澜刚跳下竹兜子,猛听得楼下石阶上,轰的一声大吼!一只锦毛巨虎两道蓝汪汪的目光,逼射到沐天澜脸上,周身的毛根根猬立,似乎乘势要向他扑来。幸而楼门口也立着两头持矛人猿,一声怪吼,那只巨虎才慢慢的倒下毛去,伏在地上了。 罗刹夫人似乎最爱这只巨虎,并不叱喝。走上阶去,指着沐天澜拍着虎项说:“阿弥,这人是我好朋友,不是坏人。乖乖的自去玩罢。”那虎真象懂得人意一般,抬起虎头朝他看了一眼,懒龙似的虎尾摇摆了一下,一伸懒腰,缓缓的走下阶来,自向林内走去了。 罗刹夫人笑了一笑,向天澜招手道:“我这儿都是家养的大虫,经我吩咐过,便不害人。”天澜走上阶去,罗刹夫人立在楼前,不知和身边持矛的人猿,说了一句什么猿语。那人猿提着长矛,一跃数丈,没入树影中。 片刻工夫,人猿回来,后面跟着两个装束不同的壮健苗汉,似乎是个头目,立在阶下,一齐向罗刹夫人行礼。她向苗人吩咐道:“从此刻起,在这三天以内,前后几重铁栅一律上锁。没有我的话,不准出入,外客一律不见。如有违我禁令,不论是谁,立即处死!”说时威棱四射,神色俨然,连旁立的沐天澜也有点凛凛然,那两个头目只吓得诺诺连声,俯身倒退。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18章 色授魂与 沐天澜跟着罗刹夫人进了竹楼,楼内宛似富家的大厅,屋宇闳畅,陈列辉煌,中间隔着一座紫檀雕花嵌镶大理石的落地大屏风,四角挂着四盏红纱大宫灯,光照一室。厅旁两面竹帘下垂,尚有耳室,桌椅等家具,都是坚木镶竹,颇有古趣。一进楼内,屏后趋出四个年轻苗女,一齐俯身行礼,罗刹夫人吩咐了几句话,便各自退去。 罗刹夫人没有在厅内让客,当先引路,转过屏后,踏上一步楼梯,梯口早有两个苗女分拿着一对烛台照路。楼梯尽处,转过一个穿廊,筠帘启处,走进一间精致玲珑的屋子。 屋内并不富丽,只疏疏的几式精致小巧的桌椅,但是一进屋内只觉满屋子都是绿茵茵的,好象沉浸在一片湖光溪影之间。原来四壁糊着浅碧的花绫,点着几盏宫灯也是用绿纱绷的,连四角流苏也是淡湖色的。地下铺着细草编成的地衣,窗口一排青竹花架上,又陈列着几盆翠叶扶疏的花草,格外觉得雅淡宜人,沉沉一碧。 沐天澜不禁脱口喊出“好”来。猛地想起庙儿山下,和罗幽兰定情的小楼,也是绿绫糊壁,记忆尚新,不想又到了这种境界,人事变幻,实非意料所及了。 罗刹夫人听他喊好,微微一笑,拉着他手,笑说:“你跟我来。”她走到左边靠窗处,忽地呀的一声,推开一重门户,显出一个圆洞。洞门上向外一边也糊着浅绿花绫,和墙壁一色,所以一时瞧不出来。向里一面糊着紫绫,当洞垂着一幅紫色软幔。一掀软幔,立时冲出一种醉人的芬芳。 进了幔内,眼界立变!满眼紫巍巍的绀碧色。细看时屋内也没有什么华丽的布置,和外屋差不多。只多了一张紫檀雕花的大床、一张龙须席的矮榻,和几个锦墩。不过壁绫、纱帐、窗纱、灯纱,一色都是暗紫的,连四角陈列的盆花,也是深红浅紫一类。 罗刹夫人笑道:“这两间屋子,听说是九子鬼母住过一时。 我来时,只见屋内珠光宝气,陈列得象古董铺一般,地下壁上尽是腥烘烘的兽皮。看得头脑欲胀,一股脑儿被我收拾起来。恰好楼后堆存着许多绫罗锦缎,捡了几匹出来,指挥他们因陋就简的装糊了一下,勉强安身。你是贵公子,府上有的是崇楼锦室,到了这种野房子,怎的还赞好呢?” 沐天澜坐在一个锦墩上笑说:“我不是称赞屋子好,我赞的是光彩非常,慧心别具,一间浅绿,一间暗紫。在这初夏时节,一到这种所在,不由的令人意恬心畅了。”正说着话,床后忽然闪出灯光,一个青年苗女从床后一重门内,捧着一个青玉盘闪了出来,把盘内两杯香茗,放在沐天澜身旁的小几上,转身向罗刹夫人低低说了几句。 罗刹夫人说:“玉狮子,今晚累得你一路风沙,你先到床后屋内盟沐一下,回头我也要去更衣。” 沐天澜说:“不必!一路脚不沾地,宛如驾云一般,凉爽极了。胡乱擦把就得,你自便罢。” 罗刹夫人笑说:“我去去就来,你到我床上休息一忽儿。” 说罢,飘然进了床后门内去了。那个青年苗女,却在床后门内进进出出忙了起来。一忽儿搬出果子食品,一忽儿送上擦面香巾,面面俱到以后才悄悄走去。沐天澜独坐无聊在屋中随意闲踱,瞧见当楼两扇落地竹窗可以开动,想看一看楼外情形,便把两扇竹窗开了。原来窗外围着楼窗的走廊,四面可通。踏上走廊,脚下咯吱咯吱微响,所有扶栏廊板都用坚厚巨竹做的,凭栏四眺,月色皎白,清风徐引,不过三更时分。 天澜心想,人猿脚程真象飞一般,七八十里路程,不到两个更次便到地头。低头一看阶前两个人猿,兀自翁仲一般持矛挺立。那头巨虎却在阶下打着破罗般的鼾声,其余地方沉寂无声,只沿溪一排屋内,疏落落的透出几线灯光。 对面森森林影以外,危崖耸峙,直上青冥;山形如城,绕楼环抱。想不到这样奇幽绝险的所在,住着这样一位伏虎驯狮的绝世佳人。猛然想到驯狮二字,犯着自己“玉狮子”的新号,不禁暗暗直乐。他凭栏闲眺了一忽儿,信步向左走去。到了楼角边一看,这座走马式的围廊可从侧面通到楼背。想瞧一瞧后面景象,缓缓走去,走过了两三丈路。 蓦见身旁一扇纱窗内,烛火通明,窗内水声淙淙,窗纱上映出一个销魂蚀骨的裸影,丰肌柔骨,玉润珠圆,隐约可见。沐天澜吃了一惊,慌向后一退,可是也只退了半步,两只眼始终没有离开纱窗,两条腿也生了根,休想再迈一步,要细细鉴赏这幅活动的“太真出浴”图了!不!是“罗刹入浴”图。 沐天澜在窗外直着眼,弯着腰,从入浴鉴赏到出浴,才咽了口气。轻轻的蹑着脚步,一步一步望后倒退,直退到转角处,才长长的吁了口气,转过身来。不料一转身,那青年苗女正悄悄的立在扶栏旁,笑嘻嘻的直瞪着他。情知自己偷窥罗刹夫人入浴,都被苗女看在眼内,立时觉得自己面上,烘的直烧到脖子后面,羞得几乎想跳下楼去逃走了。 那苗女却向屋内一指,笑着说:“请公子进内用几杯薄酒粗莱,我们主人更衣完毕,便来奉陪。” 沐天澜只好低着头,三脚两步闯进屋内。不料走得慌忙没有留神,被挡路热烘烘、毛茸茸的东西绊了一下,几乎整个身子直跌过去,忙腰眼一挺,迈出去的右腿一拳,左足一起,身子站稳。那东西洪的一声怒吼,满屋震动,从地上站了起来。原来是头锦毛白额的大虎,在屋子里格外显得庞然巨物。 这一下,沐天澜吓得真是不轻。逼近虎身,急不暇择,一点足,倏的一个“旱地拔葱”。他也没有看清楼顶是什么样子,等到飞身而上,才瞥见屋顶天花板上,一平如镜的糊着一色紫绫,毫无着手之处,如果落下身去,依然是大虫身上。心里一急,两臂一分,施展轻功“大鹏展翅”,在空中愣把身子平起,背贴天花板,脚心在天花板上微一借力,燕子一般刷的向前横飞出去,身子正落在紫檀雕花大床的侧面。 罗刹夫人不知何时已浴罢出来,悄立床后,看他这阵折腾,格格的笑得直不起腰来。沐天澜大窘之下,兀自不放心,面红脖子粗的回过头来看那虎时,那名青年苗女手抚虎头,轻轻唤“阿弥阿弥”。阿弥依然静静的横卧窗前,只昂着虎头,睁着虎目,兀自瞅着沐天澜。 沐天澜这阵折腾真够瞧的,心里又慌又愧,痴立半晌,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罗刹夫人忍住笑,风摆荷柳般走近身旁,拍着他肩膀说:“不必担惊,我们阿弥忠心耿耿,每逢这时候,便纵上楼来,睡在我窗口的。我们阿弥大有灵性,和寻常猛虎不同。经我吩咐过,你便是真个踹他一脚,它也不会和你计较的。你瞧,被你这一闹,害得我身上没有擦干,便奔出来了。” 沐天澜不禁抬眼一瞧,她身上苗装早巳换去,头上青丝如云,慵慵挽了个高髻,身上披好一件薄如蝉翼的淡青细丝宽袖长裙的宫衫,隐隐透出里面妃色亵衣,而且酥胸半露,芗泽袭人。一副仪态万方,俏脸盈盈媚笑,脉脉含情,宛如出水芙蓉,含露芍药。 沐天澜竟看呆了。罗刹夫人嗤了一笑,说道:“傻子,今天才知道你也是不老实的。天天有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陪着你,足够你瞧一辈子的了。还瞧我老太婆怎的?来罢,咱们喝酒去。” 罗刹夫人把沐天澜推在龙须席的矮榻上坐下,自己在侧首锦墩上相陪。榻前早已布署好精巧的玉杯牙箸,几色肴馔果品也非常鲜美可口。那名苗女便侍立一边替两人斟酒。那头猛虎已不在屋内,听得呼呼的鼾声,似乎在窗外走廊上睡觉了。 罗刹夫人朝沐天澜看了一眼,转身向苗女吩咐:“你们自去休息罢。”苗女退出以后。罗刹夫人笑道:“你刚才一阵折腾,是天罚你的。你知道不知道,谁叫你不老实,偷看人家洗澡呢?我早已知道你在窗外,我怕人猿误把你当作奸细下手伤害,特地派侍女来叫你的。你要知道,我这所竹楼表面看去,门户洞开毫无防备,其实无异铜墙铁壁,除去人猿、阿弥和几个苗女以外,谁也不敢踏进楼门一步。 外客到我这几间屋内的,只有你玉狮子一人。刚才你在窗外鬼鬼祟祟的偷瞧,幸而我有事调出去了一批人猿,楼前林内守卫的人猿比往常少得多。万一被它们瞧见你这种举动,它们不懂男女调情的勾当,误把你当作匪人。岂不是糟?这般人猿两臂如钢,力逾千斤,而又忠心为主,不顾生死。我怕你受委屈,慌忙匆匆出浴,叫侍女叫你。想不到你命里注定要受一点虚惊,在我屋子里大展轻功。害得我笑得肚子痛,你呀!现在我认识你了……” 沐天澜这时心神已定,面皮也老了一点。虽然被罗刹夫人调笑,并不害羞,很俏皮的说了句:“不睹罗刹夫人之美者,是无目也。” 罗刹夫人大笑道:“好!算你聪明。我记得对你说过这样的话,用我的话堵我的嘴、遮你的羞。好,现在我问你一句话,你到这儿来,是来瞧罗刹夫人之美呢?还是受人之托,救取独角龙王的性命呢?”她说时两道眼神逼定了他,嘴角上却不断的露出媚笑。 沐天澜却被她问住了,面皮上又觉着有点热烘烘了,忽地一触机伶,不加思索的说道:“美人不能不亲,英雄不能不救。英雄落于美人之手,亲美人即所以救英雄;所谓一而二,二而-者也。”说罢,抚掌大笑。 罗刹夫人忽地面色一沉,咬着牙向他点点头说:“玉狮子,现在你把你心里的计谋都直供出来了。亲美人是假意,救英雄是本心。但是这儿没有美人,美人在金驼寨,我这儿也没有英雄,只有一只狗熊和一窝耗子。我既然出了口,决不后悔!你就把那只狗熊和一窝耗子快去领走,你不必枉用心机,亲什么美人了。”说罢,拂袖而起,一阵风的抢到床前,倒在床上了。 沐天澜正在张嘴大笑,万不料落到这般地步。越听越出错儿,自己的笑声几乎变成哭声,最后张着嘴,哭笑两难,整个儿僵在那里。屋子里鸦雀无声的足有半盏茶时。 沐天澜难过已极,暗暗思索自己话里怎样的得罪她了?想了半天,才猛地醒悟,象独角龙王这种人,在她眼里根本不是英雄,和她相提并论已够不乐意了,自己又得意又忘形的信口开河,说了句“亲美人即所以救英雄”。好象明说亲近美人是手段,如果不为救人,便不必亲近这种美人了。在她一听,难免要误会上去。 何况她本来算定今晚我一人会面,完全是罗幽兰的计谋,处处防着我这一手。两下一凑,火上加油!“啊呀!我的天,我本心何尝是这样的呢!”他这一句话,本是心里的话,慌神之际竟从嘴里喊了出来。 不料他嘴上喊出这句话以后,床上的罗刹夫人突然一跃而起,在床沿眼圈红红的指着他喝道:“你本心预备怎样呢?预备把我和黑牡丹等一网打尽吗?你不说实话,休想出这屋子!” 沐天澜心想:你叫我走我也不走,不过这一问又是难题,今晚我这张嘴太难了。一个不留神,心里的话也会走了嘴,这叫我怎样解释才好呢?机会难得!再一迟疑,越闹越僵,便误了大事了。心里风车般一转,倏地站起身来,壮着胆走到床前。一歪身,贴着罗刹夫人坐下,低声说道:“我心里的事,没法出口。千言万语,只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俗语说得好,‘惺惺惜惺惺’!什么叫计谋,那是白废!一万条计谋,抵不住一个‘情’字。”说罢,一声长叹,自己感觉眼内有点潮润,慌别过头去。 半晌两人都没做声,可是沐天澜的头渐渐的转了过来,但不是他自己转过来的,是一只滑腻温润的玉手,伸过去把他拨过来的。两人一对脸,屋子里真个寂寂无声了。虽然未必真个寂寂无声,但已两情融洽,不必再用口舌解释了。 经过一夜光阴,沐天澜对于罗刹夫人一切一切,依然是个不解之谜,只觉她情热时宛如一盆火,转眼却又变成一块冰。有春水一般的温柔,也有钢铁一般的坚冷;温柔时令人陶醉,坚冷时令人战栗。闹得沐天澜莫测高深,心里暗暗盘算好的一个主意,一时竟不敢直说出来。只好绕着弯子,探着脚步对她说:“你在这样深山穷谷之中,住长了毕竟乏味。你和一般苗匪又是气味不投,一个人独来独往,毕竟不妥。何妨……” 罗刹夫人不待他说下去,摇着手说:“你心里的主意我完全明白。我和罗幽兰性情不同,你想把我象画眉一般关在鸟笼里,根本办不到!此处也非我久居之地,我自己别有安排,将来你自会明白。我们虽然短短的一夜恩情,我那夫人的名号,现在总算有了着落,不致象从前做了许多年无夫的夫人了。 这所秘谷,从此也有了谷名,可以称谓‘玉狮谷’,纪念你到此的一段姻缘。你和罗幽兰趁此龙家事了,听我的话赶快回昆明去,滇南苗匪不久定有一番大骚动。你们沐府和龙家有一点渊源,可是两地相隔,鞭长莫及,何况你们势孤力弱,帮助不了人家,反而惹火烧身,这是何苦?昨晚你在岭上躲在一株松树后面,大约也听得一言半语,也可略窥一斑了。” 沐天澜道:“我只听得一个虬髯汉子略露口风,也想夺去龙家藏金。他却算定藏金在万两以上,不知是真是假?” 罗刹夫人笑道:“照我神机妙算,岂止万两?古人说‘漫藏晦盗’一点不错,可是我也是盗中之一。你回到金驼寨暗暗体察,便知分晓。你站了半天,只偷听得这一点事,未免可惜!” 沐天澜听得似解非解,便问:“那个虬髯汉子,究系何人呢?” 罗刹夫人说:“这人便是新平寨土司岑猛,明面上守着本分,骨子里窝藏着许多悍匪头目,最近和黑牡丹打得火热。飞天狐、黑牡丹一般九子鬼母部下,都和他秘密联络。岑猛野心不小,将来定必做出事来。 据我所知,还有你那位罗小姐,在九子鬼母死后,她暗地袭取秘魔崖的宝库,又收罗了许多九子鬼母的部下,在婆罗岩、燕子坡自成部落。自从你们两人结合以后,黑牡丹赶到燕子坡宣布她的罪状,她收罗的部下,立时被黑牡丹鼓动闹翻了窝,歃血为盟,誓欲取她项上人头。这种事也许不在罗幽兰心上,不过她袭取的珍宝定然不少,是否被黑牡丹囊括而去,便不得而知了。” 这种事沐天澜还是第一次听到,暗想她在滇南有这多仇人,真难在此久留,黑牡丹又与许多苗匪结合,自己的父仇一时未必如愿。罗刹夫人劝我们早回昆明,和岳父所见相同,看情形只可依言行事。但是罗刹夫人性情这样怪僻,一时说她不动;一夜绸缪便要分手,此后的相思够我受的。心里郁郁不乐,未免长叹一声。 罗刹夫人察音辨色,早知就里,向他笑道:“你小心眼儿里,定是恨我无情,不能如你左抱右拥的心愿。我猜对的不对?” 沐天澜说:“我不但舍不得分离,我另外还有一层心愿。 我自从碰着你,我自愧武功太浅薄了。说实话,我真想求你同回昆明,朝夕相依,多传授我一点真实功夫,想不到你这样决绝!”说罢,眼含泪光,几乎一颗颗掉下泪珠来。 罗刹夫人偎在他怀里,笑着说:“你这样儿女情长,怎能再学真实功夫?你和罗幽兰朝夕相依,于本身功夫已大有妨碍,再加上一个我,不出半年,滇南大侠传授你一点少林功夫,便要大大减色了。我留神你和黑牡丹交手时,气劲显得不足。不论哪一门功夫,全凭精、气、神修养凝固,尤其是我所学的武术,更是与众不同,最忌一个色字。 昨晚我已后悔,你不知道我的身子与别个女人不同。我练武功从道家调息内视着手,一呼一吸便能克敌,习惯成自然,全身都是功候。你我接近日子一久,于你却有大碍!你反以为得未曾有,难舍难离。其实……唉……这也不必细说了,只要你明白,我无情之处正是有情之处。你不妨把我此刻说的话,仔细想想,和罗幽兰也说一说,叫她明白明白这种道理。等到身体一弱再想补救便来不及了。” 沐天澜听得毛骨悚然,做声不得。罗刹夫人柔情蜜意的安慰了一番,立起身下楼而去。片时又进屋来,向他说:“照说此刻便应叫你和龙土司见面,但是其中有点关碍。我手下一般苗卒,我老怀疑他们替黑牡丹等在此卧底暗探,到了相当时期,我自有法子料理他们,但是你不能在他们面前亮相。 如果暗地把龙在田提上楼来,我们两人情形,也不愿落在他眼内。再说,我也不愿意让他进我屋子来。到了今晚约会时分,我自有法子送他们出去。你晚走一步,我派人猿仍用竹兜子送你到约会地方好了。不过到了日落时分,我有事要先走一步。我一切都替你安排好,你放心好了。” 沐天澜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先走一步,知道她不愿意出口的事,问也白问,索性一切不问,寸阴宝贵,只和她依依厮守,喁喁谈情。罗刹夫人看他痴得可怜,不忍过拂其意,也相偎相倚,让他尽情领略。 情场光阴格外过得飞快,到了日落岩背,罗刹夫人陪他吃过夜餐,换上苗装带上面具,便自别去。楼上只几个青年苗女小心伺候。沐天澜黯然伤神,几乎想哭,满腹藏着凤去楼空之感。好容易等到星月在天,起更时分,苗女报称竹兜子已在楼下等候,请公子下楼。 沐天澜无可奈何跟着苗女走下楼去,穿过大厅,阶下两头人猿守着一具竹兜子,已在等候。沐天澜坐上竹兜子,一声不响,抬着便走,依然往饿虎洞这条路出去。沐天澜觉察从竹楼一路行来,除出抬自己两个人猿以外,没有看到一个人猿、一只猛虎;几重要口守铁栅的人猿,暂时也改用苗汉看守,心里觉着奇怪,又想起日落时分,罗刹夫人带着人皮面具匆匆别去,其中定然有事。为什么这样匆忙,还带了许多人猿出去,便非自己所能猜想了。 思想之间,人猿抬得飞快如风,片刻已出了铁瓮谷。在层峦起伏之间,一路急驰,跑了一阵,听得不远溪流潺潺之声。竹兜子转过一处山角,穿出一片树林,便在一个岩坳里面停了下来。 沐天澜跳下竹兜子,一瞧面前插屏似的一座高岩,大约是座石岩。上下寸草不生,从岩顶上挂下一线瀑布。月色笼罩之下,宛如一条银线,把石岩划成两片。飞泉所在,汇成一个半月形深潭,约有一丈多开阔,沿着深潭都是参天古松,竹兜子便停在潭边。 沐天澜猛然想起昨天在象鼻冲岭上,罗刹夫人吩咐家将们约定迎接龙土司地点,大约便是此处了。正想着,抬竹兜子的一个人猿突然一声怪啸,霎时从岩后现出火光,步声杂沓,从那面岩角转出一队人来。 当先一头人猿举着一把松燎,领着那队人远远走来,沿着潭边越走越近。沐天澜也看出人猿背后一个衣冠不整,须发联结的大汉,便是独角龙王。后面一队人,当然是同时遭难的四十八个苗卒了。慌赶过去相见,嘴上喊着:“龙叔受惊,小侄在此。” 几日不见,龙行虎步的独角龙王变成猫头鹰一般,只惊喊一声:“二公子,龙某今天得见公子之面,可算两世为人。” 说罢,抱住沐天澜大哭。身后四十八个苗卒,其中尚有七八个蟒毒未尽,奄奄一息,背在别人身上的。 沐天澜吩咐他们在潭边干燥处所席地而坐,静候金驼寨来人迎接。在这一阵乱烘烘当口,沐天澜留神几个人猿时,竟自一个不见,连竹兜子也抬走了,只留下那把松燎,插在林口一块石缝上。火头窜起老高,发出必必卜卜的爆音。 沐天澜和独角龙王并肩坐在一块大盘石上,仔细打量独角龙王龙土司,面上青虚虚的,两颧高插,双眼无神,宛如害了一场大病。地上东倒西歪的一队苗卒,更是蓬头垢面,衣服破碎,活象一群叫化子,而且身上奇臭,连龙土司也是一样。 一问细情,才知道当时龙土司等被人猿挟进饿虎洞时,原已全受蟒毒,虽然轻重不等,可是连惊带吓,都已昏死。 等他们醒过来时,已被人关在一所很大的石屋内。只有龙土司囚在另一处所,每天在铁栅门外,有几个异样装束的苗汉送点茶水饭食,谁也不知道身落何处,怎会囚在石屋内。问那送饭苗汉时,始终一言不发,龙土司囚的所在,也是一般情形。 只有一次,龙土司碰见一个带人皮面具的苗妇,问龙土司藏金所在?龙土司抵死不说,苗妇便即走去。直到今晚,龙土司忽见一个人猿开栅进去,递过一纸条,上面写着:“看在沐二公子面上,一律释放!”纸条刚看清楚,进栅人猿蓦地拿出一条布帕,把他两眼蒙住,拦腰一把,挟起便走,直到铁瓮谷外,放下地来,解下眼上蒙帕。一瞧自己带来一队苗卒也在谷外,被那大力神般怪物,赶猪羊一般赶到此地。 想起前事,宛如做了一场恶梦,而且个个身软无力,勇气全无。 龙土司一问沐天澜到此情形,经沐天澜约略告知设法解救经过,龙土司才明白了一点大概。可是怎样和罗刹夫人几次会面,和自己冒险到玉狮谷中种种情形,沐天澜一时不能对他细说。 沐天澜和龙土司等在岩坳坐待许久,看看天色,五更将尽,竟自不见金驼寨的人们到来。沐天澜肚里明白,罗刹夫人既然冲着自己释放他们,决不致再生翻悔,龙土司不知内情,却暗暗焦急起来。两人站起身,立在高处向远处眺望。 又候了许久工夫,才听得远处隐隐起了人马喊嘶之声。 沐天澜回头一看插在石缝内松燎业已烧尽,只剩了一点余火,慌俯身检了一束枯枝,就那点余火燃着枯枝。龙土司明了他的主意,慌也照样拾了一束,撕下树上一条细藤绑紧,便成了一个火把。将火点着了,跳在高处向人喊马嘶的来路上,来回晃动。 果然那面望见火光,蹄声急骤似向这边奔来。不大工夫,一箭路外忽然火光如龙,现出长长的一队人马。似乎这队人马,以前黑夜趋行并不举火,望见了这面火光,才点起灯火来的。 那队人马旋风一般奔来,越走越近。当先两匹马坐着两个女子离队急驰,先行驰进岩坳。一忽儿到了跟前,却是映红夫人和罗幽兰。 映红夫人一看自己丈夫,弄得这般模样,一阵心酸,掩面大哭。罗幽兰却不管这些,一跃下马,到了沐天澜面前,一声不响,只向他脸上直瞪,偏是沐天澜手上举着一把枯枝束成的火把,火苗老高,把他脸上照得逼青。 罗幽兰满脸怨愤之色,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回头自己照照镜子,一夜功夫,把眼眶都呕进去了,这是怎么闹的?”说了这句,又跺跺小剑靴,叹了口气,咬着牙说:“我真后悔,悔不该叫你一人和那女魔王打交道,可是一半你也乐意跟她走呀!” 沐天澜面孔一红,无话可答,勉强说了句:“你们怎的这时才到,把我们真等急了。” 罗幽兰面寒似水,并不理他。向一般囚犯似的苗卒看了几眼,便问:“罗刹夫人怎的不见?” 沐天澜说:“根本没有同来。在日落时分,早已离开秘谷,不知她到什么地方去了。”说话之间,后面大队人马已到。 映红夫人立时发令,把带来的十几匹空鞍马匹牵来,让沐天澜、龙土司和遭难的几个头目乘坐,其余尚能走的跟着队伍走,有病不能走的,轮流背着走。分派已毕,向罗幽兰附耳说:“妹妹,这种地方不能久留。罗刹夫人方面的人,一个不露面,我们带来的话儿,怎样交代呢?” 罗幽兰私下和沐天澜一商量,沐天澜才知二千多两黄金已经带来,黄金打成金砖,每块二百多两重。虽然只有八九块金砖,却非常压重,需要多人轮流分挑着赶路。好容易挑到地头,却没有人交付,这倒是一件为难的事。 正在商量办法,突然一枝羽箭吓的插在映红夫人面前的土地上,箭杆上绑着一个纸条。大家吓了一跳!急抬头探视飞箭来路,似乎从松林内树上射下来的。可是月色稀微,松林漆黑,只一片簌簌松声,无从探查迹象。 罗幽兰俯身拔起箭来,取下纸条,映着火燎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谨赠玉狮子贤伉俪程仪黄金二千两,希即哂纳。罗刹夫人”这几个字。映红夫人当然也看到了,笑道:“这位女魔王真奇怪,闹了半天,又这样慷慨了。这倒好,我们正愁没有交代法子,两位不必客气,原担挑回好了。” 罗幽兰却向沐天澜说:“这事大约她早和你说过了。” 沐天澜摇头说:“没有,如她早已说过,我何必同你们商量交代的办法呢?” 罗幽兰说:“这是她表示一尘不染,天大交情都搁在你一人身上了。但是……” 沐天澜在她耳边抢着说:“但是这批黄金我们怎能收下?先挑回去再说好了。依我看,字条上程仪两个字倒有关系,表示劝我们早回昆明的意思。我有许多话,回家去再向你细说罢。” 沐天澜、罗幽兰、龙土司、映红夫人一行人等,回到金驼寨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一路回寨,轰动了金驼寨全寨苗民,人人传说沐二公子救回了龙土司和四十八名勇士。龙家苗男女老幼,把沐二公子当作天人一般,沿路都站着许多苗民,拍手欢呼。 龙土司一回到寨内,土司府门外挤满了人。照例独角龙王龙土司应该亲身出来,安慰众人一下,可是龙土司这一次死里逃生,认为丧失了以往的英名,有点羞见父老,而且身子也实在疲乏得可以,蟒毒未净,也许还在体内作怪。只好映红夫人出来,对众人说明:“龙土司应该好好的静养,才能复原,过几天再和大家见面。”苗民们听了这话,才各自散去。 大家一夜奔波,需要休息,龙土司脱难回家,夫妻子女自然也有一番悲喜。罗幽兰、沐天澜夫妇一天两夜的隔离,也起了微妙复杂的小纠纷,两人在楼上并没有休息,却展开了谈判。 罗幽兰坐在沐天澜身边,一对妙目只在沐天澜面上用功夫,好象要从他的五官上,搜查出他一天两夜的经过详情。 无奈他面上,除去一对俊目,略微显得眼眶有点青晕以外,其余地方依然照旧,毫无缺陷。 这时沐天澜象个病人,罗幽兰象个瞧病的大夫。望字诀原是瞧病第一步必经的程序,紧接着使用了问字诀,这位大夫关心病人太深切了。 她自己先长长的叹了口气:“嗳——我现在还说什么呢?龙土司和四十八名苗卒,救是救出来了,大约此刻他们夫妻子女眉开眼笑的在那儿快乐了。你呢?自然两面风光,既博得救人的英名,又多了一个红粉知己!只苦了我,作法自毙,哑巴吃黄连,只落得伤心落泪,有苦难说。 自从那天你走后,家将回来禀报,得知你跟着她走了。 直到昨夜五更以后,见着你面为止,一颗心老象堵在腔子口,魂灵也似不在我身上。这两间屋子的地板,大约快被我走穿了。一天两夜工夫,何曾睡过一忽儿。如果今天你再不回来,我也没有脸到罗刹夫人那儿找你去,还不如自己偷偷儿一死,索兴让你们美满去吧!”说罢,珠泪滚滚,立时,一颗接一颗簌簌而下。 沐天澜大惊,把罗幽兰紧紧的拥在怀里,没口的说:“兰姊,兰姊!你不要生气,我们是拆不开的鸳鸯。我这点心,惟天可表!我和罗刹夫人同走了一趟,为大局着想,完全是一时权宜之计。如果兰姊事先不同意,小弟斗胆也不敢这样做。我们夫妻与人不同,兰姊也是女中丈夫,难道还不知小弟的心么?” 沐天澜还要说下去,罗幽兰已从他怀里跳起来,玉掌一舒,把沐天澜嘴堵住,小剑靴轻轻一跺,恨着声说:“好了好了!不用说了,我早知道你要这样说的,算你能说,绕着弯儿说得多婉转,什么为大局着想哩,一时权宜哩,干脆便说:‘这档事,是你叫我这样做的呀!’好了,我也知道你的心,对我变心是不致于的,只是见着那个姊姊,便忘了这个姊姊罢了。你们男人的心呀!” 她说到这儿,堵着嘴的玉掌,本来当作盾牌用的,此刻玉掌一拳,单独伸出春葱似的中指,好象当作矛尖子,狠狠的抵着沐天澜心窝。恨不得把这个矛尖子,刺进心窝去,把他心窝里的心挑出来,瞧一瞧才能解恨似的。 如说罗幽兰的武功,这一个玉指真要当作矛尖子用,也够沐天澜受的。无奈这时她浑身无力,一片柔情。柔能克刚,却比武力厉害得多。而且这时她实行孙子兵法“攻心为上,攻坚次之”。她一切都照这样的兵法进行,而且兵法中掺合着医道,上面一番举动,是医生问字诀的旁敲侧击功夫。她要从这个问字诀上,问出沐天澜的心,然后还要对症下药,比大夫略问几句病家浮光掠影的话,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不过大夫瞧病是“望、问、诊、切”四字相连的,现在罗幽兰先“望”后“问”,也许还要实行“诊、切”。不过这种诊切,大约和医生在寸关尺上下功夫的,大不相同。究竟在什么地方诊切?大是疑问,也就不便仔细推敲了。 罗幽兰掏出一条丝巾,拭了拭泪珠,又微微的叹了口气。 侧身坐在沐天澜身旁,用手一推沐天澜身子,说:“喂!怎的又不说话?昨晚见着你时,你不是说有许多话回来说么?不过我得问问你,我们两人什么事,都被你罗刹姊姊听去瞧去,我真不甘心。 你既然知道我们是拆不开的鸳鸯,你得凭良心,把一天两夜的经过有一句说一句,不准隐瞒一些儿。便是碍口的事,也得实话实说。这样,我才心气略平一点。倘若你藏一点私,我也听得出来。你不必顾忌我,我不是早已说过一眼开一眼闭?这是我的作法自毙,不能怪你。只要你对我始终如一,把经过的事和盘托出,我便心满意足了。” 这一问,沐天澜早在意料之中,但是措词非常困难。暗想我们这样恩爱夫妻,实在不能隐瞒一字,可是女人家总是心窄,直奏天庭,也感未便。为难之际,猛然想起罗刹夫人告诫保重身体的话,这一层说不说呢?说就说罢。与其藏头露尾,暗室亏心,还不如剖腹推心,可质天日。不过大错已成,自己总觉对不起爱妻,无怪她柔肠百折了。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19章 玫瑰与海棠 当下真个把他在玉狮谷的情形,一五一十统统说了出来。 罗幽兰暗地咬着牙,一声不哼,静静的听他报告。两人正说着,猛听得楼梯登登急响,龙飞豹子在门外哭喊:“沐二叔!沐二叔快来,我母亲不见了。”屋内二人吃了一惊,一齐走了出去,一见龙飞豹子立在门外眼泪汪汪,拉着沐天澜往楼下便跑。 罗幽兰也跟了下去,一到楼下,龙璇姑如飞的赶来,向龙飞豹子娇叱道:“小孩子不知轻重,惊动了二叔二婶。”罗幽兰头一次听她叫“二婶”,倒呆了一呆!龙璇姑心里有急事,没有理会到,一看几个头目都轰了进来,齐问什么事? 龙璇姑忙向他们摇手道:“没有事,都是龙飞豹子闹的。前面我舅父和那位老方丈,千万不要惊动,你们先出去,回头有事再招呼你们罢。” 这几个头目都是龙土司心腹,明知龙璇姑故作镇静,因为有沐二公子在侧不便多问,只好俯身退去。头目一退,罗幽兰拉着龙璇姑的手问道:“龙小姐,究竟怎么一回事,龙土司和夫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龙璇姑这时也是泪光莹莹,粉面失色,嘤的一声,倒在罗幽兰怀里,呜咽着说:“我父亲回来以后,我们做子女的当然心里快乐,父亲因为身体没有复原,没有和众人见面,也尚可说。但是鹏叔为了父亲九死一生,我父亲平日又和鹏叔象亲兄弟一般,照说我父亲应该急于一面。但是我父亲好象忘记了鹏叔似的,连那位无住禅师也没有会面,便一言不发的,在我母亲房内似睡非睡的躺着,不住的长吁短叹。我舅父(禄洪)和他说话,也似爱理不理,平时对我们姊弟何等爱惜,今天回来对我们姊弟似乎也变了样,我舅父悄悄的对我说我父亲气色不对,神志似乎还没有恢复过来,叫我们留意一点。 我本觉得奇怪,经我舅父一说,我们格外惊惶。我和母亲私下一说,母亲也暗暗下泪,我母亲说:‘也许蟒毒未净,也许被罗刹夫人囚了这多天,心身都吃了亏,身体太虚弱的缘故。’因此我们不敢在母亲房里逗留,我拉着我兄弟退了出来。隔了没有多久,我兄弟跑到我屋里对我说他瞧见母亲从房内出来,面色非常难看,大白天手上提着一只灯笼,独个儿悄悄的进了通地道的一间黑屋子。他在后面喊了一声‘母亲’,不料被母亲骂了回来,不准他跟着,眼看她独自进了黑屋子,砰的把门关上了。 我听了飞豹子的话也是惊疑,我知道那所黑屋子是我们寨里的秘密室,除出我父母以外,谁也不许进去。我知道这间秘室内,有很长的地道可以通到远处,自己却没有进去过,这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进这秘密室去,而且进去以后,隔了这老半天,还没有回来。飞豹子不懂事,先急得了不得,以为母亲遭了意外,他不问事情轻重,一溜烟似的向二叔二婶去求救了。我急急赶来,他已把二叔惊动下楼来了。” 沐天澜罗幽兰一听龙璇姑这番话,肚里有点明白,映红夫人定是到秘密藏金处所,检点金窟去了。龙璇姑未始不知道,有点难言之隐,偏被不懂事的龙飞豹子一闹,只可半吞半吐的一说。但是隔了许久,还没有开出门来,也有点可疑,自己却不便进秘密室去查勘,正在为难,忽见龙土司象摇头狮子一般,拄着一支拐杖踉踉跄跄走来。一见沐天澜,直着眼,摇着头说:“二公子,在田跟着老公爷南征北战,一世英雄……现在完了……完了!”嘴上把这句话,颠三倒四的呻吟,一手紧拉着沐天澜,脚下划着“之”字,一溜歪斜的向楼下一条长廊走去。言语举动之间,大有疯癫之意。 沐天澜慌把他搀扶着,跟着他走去。龙璇姑和龙飞豹子含着两泡眼泪,一齐赶过去,一边一个扶着龙土司想叫他回房去。龙土司回头叱道:“你娘这半天不见,你们难道随她去了。”说了这话,依然一手抓紧了沐天澜腕子向前走。 罗幽兰也觉龙土司和从前龙行虎步的气概,大不相同。 留神内寨几个头目都不在跟前,自己带来的家将,有几个远远立着伺候,便暗使眼色叫他们不要跟来。自己悄悄跟在后面,且看龙土司走向何处。长廊走尽是块空地,上面铺着细沙,大约是龙璇姑、龙飞豹子姊弟练武的场子。空地对面盖着几间矮屋,龙土司和沐天澜在前面并肩而行。刚踏上空地,对面中间屋内的一重木门,突然从内推开,飞一般从黑屋子内奔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 众人看出是映红夫人,见她面皮铁青,眼光散漫,挂着两行眼泪,而且满身灰土,高伸着两只手臂,形如疯狂般,远远冲着龙土司奔来,嘴上狂喊着:“天啊!我们铁桶般金驼寨,一下子毁在罗刹夫人手上了。”她一路哭喊着飞跑过来,大约神经错乱,两眼直视,只瞧见自己丈夫龙土司,没有留神别人。等得跌入龙土司怀内,才看清沐天澜、罗幽兰和自己儿女都在面前,顿时一声惊叫,悲愤、愧悔,百感攻心,竟是两腿直伸,晕厥过去。 龙土司两手一抄,把自己夫人抱起来,一语不发回身便走。龙璇姑、龙飞豹子急得哭喊着娘,也飞步跟去。只剩了沐天澜、罗幽兰立在空地上,沐天澜肚里有点明白,罗幽兰还有点莫名其妙,慌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沐天澜摇着头叹口气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黄金能够救人,也能杀人。” 两人回到楼上,罗幽兰满腹狐疑,向沐天澜追问刚才在楼下说的“人为财死”那句话的内容。沐天澜正想把自己见到的话说出来,忽又听楼梯微响,龙璇姑在门外低低喊着“二婶”。罗幽兰跑出屋去,门外两人戚戚喳喳说了一阵,脚步声响,龙璇姑似已下楼。 罗幽兰回进房来,柳眉倒竖,粉面含嗔,跺着脚说:“好厉害的女魔王,世上的便宜都被她一人占尽了。”说了这句,骨嘟着嘴坐在床上。沐天澜凑了过去,慌问:“究竟怎样一回事?” 罗幽兰玉掌一舒,掌心叠着一个折叠,嘴上说:“你瞧!” 沐天澜把折叠拿在手中,展了开来,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寥寥十几个字:“黄金万两,如约笑纳,财去祸减,慎守基业。罗刹夫人寄语。” 沐天澜诧异道:“这字条怎样发现的,难道罗刹夫人又跟着我们来了?” 罗幽兰瞧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来了,你的心上人来了,快去亲热吧!” 沐天澜涎着脸说:“好姐姐,你真冤屈死人,我因为这张字条来得奇怪,才问了一声,你心里存着这口气,怎的还没有消呢?” 罗幽兰抢着说:“我这口气一辈子也消不了。老实对你说,事情确是我愿意教你这样做的,在你还可以说我逼着你做的,正惟这样,我现在越想越后悔,我为什么这样傻呢?假使我们两人掉了个儿,假使罗刹夫人是个男儿,你愿意自己亲爱妻子和一个野男子打交道,放她出去一天两夜吗?你这一趟溜了缰,便象挖了我一块心头肉似的,你这一趟得着甜头,难保没有第二次,我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呢?”说罢,泪光莹莹,柳眉紧蹙,一种缠绵悱恻之态,铁石人也动了心。 温柔多情的沐天澜,怎禁得住这套情丝织成的巨网兜头一罩,而且网口越收越紧,似乎一个身子虚飘飘的失掉了主宰,又甜蜜、又酸辛,意醉神痴,不知怎样才好。心里却又暗暗自警,暗暗打鼓:“啊哟!好险,幸而那一位神奇怪僻,天马行空,不受羁勒,万一昨夜被我说动,遂我一箭双雕左右逢源之愿,定是两妻之间难为夫。不用说别的,仅是左右调处,也够我形神俱疲了,看起来二者不可得兼。那一位是有刺儿的玫瑰花,还要难伺候,我不要得福不知足,我还是一心一意,守定我这朵醉人的海棠花罢。”他这样低头痴想,半天没有开声。 罗幽兰以为他被自己发作了一阵,心里难过,虽然还有点酸溜溜的,到底心里不忍,伸手向沐天澜肩上微微一推,娇啐道:“你半天不则声,心里定然恨上我了。”沐天澜和罗幽兰原是并肩坐在锦榻上,回身把她揽在怀里,叹口气说:“我怎能恨你,只恨我自己没有主见,一心想救龙土司,竟跟着罗刹夫人走了。你说得好,假使我是个女子,她是个男子,我也跟他走吗?” 罗幽兰嗤了一笑,在他怀里仰着脸说:“所以世间最不公平的是男女的事,好象天生男子是欺侮女子的,世间多少薄命红颜的凄惨故事,都被薄幸男子一手造成的。我这话并不是说你是薄幸男子,只怪老天爷既生了你和我,怎的又多生出这个罗刹夫人的怪物来?不用说别的,只说她花样百出的笑样儿,不用说你们男子被她笑得掉了魂,连我见她笑,也又恨她,又爱她。 她虽然长得不错,也未见得十全十美,只是她面上一露笑意,不知什么缘故,便是我也爱看她的一笑,你说奇怪不奇怪?此刻我也想开了,世间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自己觉得太美满了,怕我没有福消受,这样带点缺陷也好,天上的月亮儿还不能天天圆满哩。” 沐天澜一听暗暗转愁为喜,暗想她这样自譬自解,从酸气冲天忽然一转而变为乐天知命,无异把她刚才自己越收越紧的情丝网,突然又自动的网开一面。这面网一开口不要紧,沐天澜心里一动,魂灵儿便滋的飞出网去,又到罗刹夫人那儿打了个来回。这便是普天下男子们的心! 罗幽兰一抬身,从他怀里,跳起身来娇嗔道:“我看你有点魂不守舍,我说了半天,大约对牛弹琴,满没入耳。” 沐天澜说道:“对,我是牛!可是我这笨牛,是罗幽兰小姐的心头肉,别人的话听不到耳朵去,罗幽兰小姐心里的话,不用张嘴,她的心头肉我会不知道?” 罗幽兰想起自己刚才说过“挖了心头肉”的话。忍不住格格的娇笑不止,伸手打了他一下,笑着说:“谁和你油嘴薄舌的打趣,你明白我这句话的苦心便好了。” 沐天澜说:“咱们闹了半天,放着正事不说,到底罗刹夫人这张字条怎么来的呢?” 罗幽兰说道:“这张字条,刚才龙璇姑奉着她父亲龙土司的命送来的。据她说,她的父亲回来以后,母亲张罗着她父亲沐浴更衣,在她父亲解下头巾时,却在头巾上发现了这张字条,两老夫妻一瞧这张字条,立时神情大变,面目改色。 她母亲一声惊喊,点起一只灯笼,便独自奔向后面秘密室去。 秘密室内有通地道的门,这地道非常曲折,重门叠户,暗设机关,有藏金的暗窖,熔金的巨炉,还有密藏军器火药的暗库,建筑得非常坚固巧密。 虽说这地道可以通到插枪岩藏金处所,但是藏金藏军火的地方,却是另有机关,外人断难闯入。便是寨内,也只有龙土司、映红夫人二人知道启开方法能够入内。别人便是进了地道,也无法到了藏金秘密窖之处,连龙璇姑、龙飞豹子都进不去,别人更难擅入了。 万想不到今天她母亲心慌意乱的走下地道,到了藏金所在,机关失效,秘密尽露。坚固的几重铁门统统敞开,门上巨锁统统折断,全部藏金一万余两统统不翼而飞,竟不知这样沉重的万两黄金,用什么法子搬走的,而且搬走得点滴无余。只地道内,留着一堆堆的兽骨,一支支的燃烬的松燎尾巴。 她母亲一看历年秘密存下来的全部精华,一扫而光,在她父母原把这黄金看作金驼寨命脉,突然遭此打击,惊痛惶急之下,把手上灯笼一丢,竟自晕死过去。她在地窖内晕死了半天,自己悠悠醒转,业已神志失常,回身奔了出来,便被我们在空地上撞见了。 映红夫人在龙土司怀里第二次又急晕过去,被龙土司抱进卧室,叫他们姊弟找来映红夫人兄弟禄洪。大家把映红夫人弄醒过来,竟成半疯状态,却对自己儿女璇姑和飞豹子说:‘罗刹夫人是你们父母最大的仇人,也是金驼寨龙家苗全族的仇人。’叫他们姊弟记住这话,长大起来务必要想法把罗刹夫人置之死地,她两老才能死后瞑目! 那龙土司虽然身体衰弱,精神也失状态,但比映红夫人还好一点,和禄洪一商量,把这档码事还是严守秘密的妥当,不过在我们两人面前,怎能再守秘密?而且觉得事态不祥,后来不知是否还有祸事。禄洪立时要自己上楼来和我们商量,可是他姊姊、姊夫言语举动,都失状态,不敢离开,才命璇姑拿着罗刹夫人字条,上楼来通报我们。这便是刚才璇姑对我说的话,但是我前后一想,罗刹夫人这位女魔王,真是神通广大,这样秘密的地窖,这样大量的黄金,用什么法子探明藏金机关,再用什么法子,搬得这样干净呢?” 沐天澜突然跳起身来,吃惊的拍着手说:“啊呀!好一位神出鬼没的女魔头,现在我都明白了。” 罗幽兰问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你明白什么?快说!” 沐天澜说:“我和罗刹夫人到她住的所在,和她对我所说的话,我已经细细的对你说了,你只要把我们两人会到罗刹夫人以后的一切经过,仔细一琢磨,便可推测她夺去龙家全部黄金的计划了。罗刹夫人不是对我们说过,她两次夜探金驼寨,探出后寨地道和炼金炉,明知密藏黄金定有地窖,一时不易探出准处的吗?正惟她不易探出藏金准处,才想法叫我们替她传话,从中做和事佬,最后还把天大人情,落在我一人身上。其实她何尝要我们做和事佬,何尝卖人情?无非巧使唤我们,把我们当作投石问路的工具罢了。她料定我们替她一传话,映红夫人善财难舍,定然不甘心将全部黄金送与别人,定必偷偷到地窖去,拿出一点黄金来骗人。 罗刹夫人却利用映红夫人到地窖去的当口,她定必早已藏在地道内,亲眼看到映红夫人出入处所。这一来,她本来不易探寻的地窖,无异映红夫人自己指点她藏金所在了,那地道不是通到插枪岩吗?罗刹夫人出入地道,更不必从后寨进出,地道内原没人看守,她从插枪岩地道口进去使得,她在地道内藏几天,也不会被人发现的。 我不是随意推测,我还有证明。而且现在我还知道她那晚在这屋里向我们告别,故意突然退到屋外,一晃无踪,我们总以为跳出窗外去了,其实她根本没有离开,仗着她轻身功夫与众不同,不知又藏在哪儿了。” 罗幽兰诧异道:“你怎知她没有走呢?” 沐天澜说:“当时被她蒙住了,现在想起来,事情很明显。她来过第二天,起更时分,你叫我一人到象鼻冲赴约,她一见我面,便说:‘为什么让你一个人来,是不是让你发挥天才来了?’你总记得头一天晚上她走过以后,你和我打趣,说是:‘应该托词避开,你才发挥天才。’的话。罗刹夫人不是神仙,她不听到这样的话,怎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罗幽兰点点头道:“唔,这样说来,我们两人所说关于她的私话,大约她都偷听得去了。” 沐天澜说:“不但如此,那天晚上她在象鼻冲不远地方,早已埋伏的几头人猿,两乘竹兜子,明明是知道我一人和她会面,预定和我同走,才这样布置的。那时她故意问我为什么一人去的当口,我不知她怎样用意,我还用话掩饰,说是因为岳父要走,父女惜别,你有事才让我一人来的。她却冷笑着说:‘清早偷偷跑掉的桑-翁,又回来了。’ 你想她连岳父怎样走的,都瞧得清清楚楚,可以断定那天她连大白天都没有离开这儿。她为什么不肯离开这儿,她定必算定映红夫人不放心密藏的黄金,或者算定已应许的二千两定必要进地道去的。还有那晚我同她到了那秘谷,现在她把那地方叫做玉狮谷了,她对我说许多人猿派出去办事去了。 第二天下午她又带了不少人猿出谷而去,一面又约定你们在五更时分到中途指定地点迎接我们。你们走路,当然比不上人猿飞一般快,说是五更,有这许多路程,还怕一起更不出发么?她却算定时间,在你们出发寨内空虚当口,她早已率领人猿从插枪岩进身,埋伏在地道内了。到时打开密藏黄金地窖,指挥人猿尽量搬运,黄金分量虽重,在两臂千钧之力的一群人猿身上,便轻而易举了。 不过她把这许多黄金,是否运回玉狮谷,或者另有密藏处所,便不得而知了。可是最后存心把映红夫人掩耳盗铃的二千两黄金,送与咱们作程仪,简直是开玩笑。在映红夫人、龙土司碰着这位神出鬼没的女魔王,把他们多年心血视同命脉的东西,席卷而光,还要处处摆布得人哭笑不得,无怪他们两夫妻要急疯了!便是我们两人,何尝不被她攒在手心里玩弄呢?” 罗幽兰听他这样详细的一解释,前后一想,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微笑道:“罗刹夫人虽然刁钻古怪,玩弄我们,但是我们还是胜利的。第一:她对你钟情是千真万确的,无论如何,她不会帮助黑牡丹和我们敌对了。第二:龙土司四十八名苗卒,到底被我们救回来了。我们总算不虚此行,不过便宜的是你,吃哑巴亏的是我罢了。” 沐天澜一听到她吃哑巴亏的话,便觉心里勃腾一震,总觉有点愧对娇妻,慌不及用话岔开,抢着说:“今天龙土司夫妻俩为了全部藏金失去,几乎变成失心疯,可见一个人逃不了名利二字,可是名和利,又象犯斗似的。龙土司夫妻平时也是雄视一切,赫赫威名,想不到为了万两黄金,弄成这样局面。非但辱没了英雄两字,简直和便便大腹的守财奴一样了。可见一个人要做到‘名利双收’实在不易,其实照我想来,龙家失了这许多黄金,焉知非福。我在象鼻冲岭上,无意中听到黑牡丹和飞马寨土司岑猛谈话,他们也是窥觑这批藏金的人。现在祸胎眙已去,大可安心了。罗刹夫人字条上说的‘财去祸减’倒是实话。” 沐天澜自不小心,说溜了嘴,又漏了这一句。 罗幽兰立时一声冷笑:“你那位罗刹姊姊的话还会错?当然句句是金玉良言-!但是你应该替龙家想一想,他们历年守口如瓶,绝对不承认家有藏全,现在怎能说全部藏金都丢了?便是不顾一切,为免祸起见,故意张扬出去,试问在这样神秘的局面之下,除去我们两人知道内幕外,旁的人谁能相信了?龙土司夫妇也和我一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罢了。” 沐天澜一听话里话外,老带酸溜溜的味儿,吓得不敢答腔。 罗幽兰看他半天不则声,心里暗笑,故意逗着他说:“你这几晚太累了,躺着养养神罢。” 沐天澜一伸手把她揽在怀里,笑着说:“旁的事不必再说,现在我们总算把人救出来了,我们还是听从岳父的话,不必在此地逗留了,咱们早点回昆明罢。” 罗幽兰笑道:“你说了半天,这一句才是我愿意听的。”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20章 胭脂虎 独角龙王夫妇失掉了全部密藏黄金,宛如失掉了自己生命,尤其是映红夫人,毕竟女人心窄,到了第二天,犹自失神落魄,举动失常。她兄弟禄洪,暗地劝解,也没有法子把失去的万两黄金完璧而归,比较上还是龙土司经过一夜安息,似乎精神略振,召集金驼寨头目分派了几档事,便到金翅鹏养病屋内慰问,和老和尚无住禅师周旋了一下。 这时金翅鹏经无住禅师用独门秘药,内服外敷,居然把蟒毒提净,神志已经回复,不过气弱体软,头上满包药布,躺在床上不能张目张嘴。听到龙土司口音,便知安然生还,心里也是快慰。可是龙土司怎样能安然生还和各节细情,无住禅师不过略知大概,病中的金翅鹏,当然是不明细节。 龙土司一看到金翅鹏受伤得这样惨重,心里难到万分,也不敢对他细说经过,安慰了一番,回到内寨正屋来,和沐天澜、罗幽兰、禄洪谈论罗刹夫人的来历。龙土司谈虎色变,他口口声声的说:“滇南有了这位女魔王,恐怕早晚还要闹出花样来。” 沐天澜夫妇心里有数,在龙土司禄洪面前,却未便把罗刹夫人的细情说出,两人只心里盘算,怎样托词儿回昆明去。 因为龙土司虽然救回,自己不共戴天之仇近在咫尺,尚未伸手报仇,这样告辞实在难于说词。其中难言之隐,又未便向龙土司等细说。事有凑巧,在沐天澜、罗幽兰归心似箭,难以启齿当口,前寨头目飞步进来禀报,说是:“石屏知州吴度中、守备岑刚,得知土司脱险归来,专诚前来慰问。又知沐天澜公子到此,顺便拜会,已在寨前下马。” 原来这一文一武,算是石屏州的朝廷命官,说起来金驼寨离石屏州城只二三十里地,还是石屏州的辖境。不过吴知州出名的糊涂虫,终日在醉乡,把守备岑刚当作瞎子的明杖。 因为岑刚是苗族,和新平飞马寨土司岑猛是一族。早年从征有功,派在石屏州充任守备,手下也有一百几十名士兵。 从金驼寨到石屏城去,中间大路上有一处关隘,地名五郎沟,是岑刚的辖地,常川派兵驻守。因为吴知州软弱无能,事事都由岑守备摆布,岑刚又是苗族,周旋各苗族之间非岑刚不可,因此岑刚算是石屏州的一个人物了。岑刚虽然自命不凡,对于雄踞金驼寨的龙土司,平时却异常恭顺,不敢轻捋虎须。 龙土司心目中只有一位沐公爷,对于石屏的一个小小知州,和一个微末前程的守备,原没摆在心上。这时听得吴知州岑守备同来拜会,只淡淡的吩咐一声:“前寨待茶。”是否出去相见,似乎意思之间还未决定。沐天澜一问吴岑两人来历,龙土司略说所以,话里面提到岑守备是飞马寨岑猛同族,驻守五郎沟的话。沐天澜听得心里一动,猛地想起象鼻冲岭上偷听黑牡丹、岑猛两人的话,便提到五郎沟的地名。又想到罗刹夫人嘴上透露的消息,似乎此刻两人突来拜会,吴知州既然出名的糊涂虫,又是汉人,无庸注意,倒是这位小小的石屏守备,却有留神的必要。自己心里的意思,一时不便向龙土司说明,便说:“吴知州、岑守备既然专诚拜会,也是一番好意,不便冷落他们,我陪龙叔出去周旋一下好了。”于是龙土司、沐天澜在几个头目护侍之下,走向外寨侍客之所,和吴知州、岑守备相见。 一见吴知州是个猥琐人物,岑守备却长得凶眉怒目,满脸桀骜不驯之态,处处却又假充斯文,伪作恭顺,两只贼眼不住的向沐天澜偷偷打量。宾主寒暄一阵之后,岑守备招手唤进一名精悍苗汉,向沐天澜说:“这人是新平飞马寨头目,今天骑着快马赶到五郎沟,说是奉岑土司所差,有急事求见二公子。特地把他带来,请二公子一问便知。” 岑守备说毕,飞马寨头目进来单膝点地,向沐天澜报告道:“前晚我家岑土司带着几名头目,从别处打猎回寨,路经老鲁关相近官道,救回一名受伤的军爷,从这人口中探出是昆明沐公府家将。奉世袭少公爷所差,赶赴金驼寨请二公子火速回府,商议要事。身上少公爷亲笔书信和衣服银两马匹,统被强人劫去,双拳难敌四手,身上受了重伤,昏倒路旁,这位军爷说了几句以后,又昏迷过去。 吾家岑土司一看此人伤势过重,性命难保,派俺飞马到此禀报,又命俺探明二公子动身准期,立刻飞马回报。二公子回昆明定必经过老鲁关,新平离那边不远,吾家土司还要亲自迎接二公子到飞马寨款待,再护送二公子出境哩。” 沐天澜听了这番话,暗暗惊疑,面上却不露出来,点头道:“我久仰岑土司英名,来的时候贪赶路程,没有顺路拜望你家土司,难得他这番盛意,太使我感激了!你先到外面候信,我决定了动身日期,定必差人知会,使你可以回去销差。不过岑土司美意迎送,不敢当,替我道谢好了。” 沐天澜说毕,飞马寨头目退出门外,沐天澜暗暗留神岑守备时,看他面上似有喜色。故意向他说:“先父在世时,常常谈到岑土司英勇出众,这次回去倘然能够会面,足慰平生仰慕之愿。” 岑守备立时指手划脚的说道:“沐二公子回昆明去,原是顺路,顺便到岑土司那儿盘桓一下,使飞马寨的人们借此得展仰二公子的英姿,岑土司面上也有光荣。大约尊府也没有什么急事,二公子不必三心二意,准定先到飞马寨歇马,然后由飞马寨回昆明好了。” 岑守备极力怂恿到飞马寨观光,沐天澜微笑点头,好象对于岑守备的话,大为嘉许,大家又谈了一阵。吴知州、岑守备看出龙土司淡淡的不大说话,知他身遭大险,身体尚未复原,便起身告辞。龙土司、沐天澜送走了吴知州、岑守备,回到内寨,龙土司摇着头说:“二公子休把飞马寨岑胡子当作好人(岑猛满脸虬髯,绰号‘岑胡子’),滇南没有我龙某,他早已领头造反了。” 沐天澜笑道:“小侄何尝不知道,不过刚才在岑守备面前,不得不这样说便了。但是家兄派人叫我回去,虽然没有见着信件,也许家兄方面发生要事,不由我不暂先赶回去一趟。不过小侄心里存着几句话,此时不由我不说了。” 龙土司诧异道:“二公子肺腑之言,务请直言无隐。龙某身受老公爷天地之恩,最近又蒙二公子救命之德,凡是二公子的话,没有不遵从的。” 沐天澜微一沉思,缓缓的说道:“龙叔既知飞马寨岑胡子不是好人,飞马寨离此不远,五郎沟岑守备又是岑胡子同族,黑牡丹、飞天狐这股余孽,又是切齿于龙、沐两家的对头人。 先父去世以后,今昔情形已是不同,龙叔遭险回来,身体精神远不如前,得力臂膀金翅鹏一时又未能复原,不瞒龙叔说,小侄对于贵寨,实在有点挂虑。 小侄回昆明去,何时再来滇南尚难预定,在龙叔和金翅鹏体力未复当口,金驼寨各要口和寨前寨后,千万多派得力头目,多备防守之具以备万一。还有那位老方丈无住禅师,虽然年迈,武功不弱,而且经多识广,务请龙叔留住他,暂时做个帮手。” 龙土司听沐天澜说出这番言重心长的话,青虚虚的面上立时罩上一层凄惨之色,跺着脚说:“这般人一时反不上天去,可怕的还是那位女魔王罗刹夫人才是滇南心腹之患哩。此次托公子之福,侥幸生还,定当统率金驼寨全体寨民保守基业,请公子放心好了。” 沐天澜听他口气老把罗刹夫人当作唯一仇人,心里暗暗焦急。却又不便说明罗刹夫人和自己有交情,虽然夺了你们黄金,却不会夺你基业的。话难出口,一时无法点醒他,一看罗幽兰不在面前,向自己家将探问,才知罗幽兰被龙璇姑姊弟请去,在后面指点峨嵋剑法去了。 这天晚上沐天澜在楼上卧室和罗幽兰说起:“今天岑守备带来飞马寨派来头目,报告昆明派来家将中途被劫的事,偏落在岑猛手中,受伤家将大概性命不保,身边那封信,是否真个失掉,很有可疑。万一其中有秘密事,落在岑猛眼中,却是不妙!” 罗幽兰说:“照罗刹夫人所说,和你在象鼻冲偷听的话,岑土司和黑牡丹、飞天狐等勾结在一起,当然千真万确。既然如此,今天岑猛派人来邀你路过新平时,到他寨中盘桓,说得虽然好听,其中定然有诈,说不定还是黑牡丹的毒着儿。我们既然知道他们底细,只要不上他们圈套,不到他们巢穴去,谅他们也没有法奈何我们。” 沐天澜说:“我也是这样想,刚才飞马寨来人在外候信,我已吩咐家将出去对来人说:‘我们这儿还有点事未了,两天以后决定动身回昆明,经过老鲁关定必顺道拜会岑土司。’我故意叫家将这样说,已犒赏了一点银两,使其深信不疑。其实我们明天便动身,出其不意的悄悄的过去老鲁关,让他们无法可想,你看这主意好蚂?” 罗幽兰道:“你自以为聪明极了,依我看,你这主意并没大用,江湖上的勾当你差得远。”沐天澜剑眉一挑,双肩一耸,表示有点不服。 罗幽兰娇笑道:“我的公子,你不用不服气,他们如敢真个想动我们,当然要安排好鬼计,刻刻注意我们行动。说不定沿途都放着眼线,埋着暗桩,不管我们何时动身,只要我们一离金驼寨,他们定有飞报的人。你只要想到飞马寨派来头目,为什么不直接到金驼寨来,偏要从五郎沟一转,而且不早不晚石屏守备岑刚也来拜会了,可见五郎沟岑刚便是他们安排的奸细。岑刚到此,也无非暗察动静,瞧一瞧龙土司脱险以后是怎样情形?那位糊涂虫的吴知州无非拉来作个幌子罢了。” 沐天澜被他一点破,不住点头,猛地跳起身来,惊喊道:“不好!我听说五郎沟距离金驼寨只十几里路,刚才龙土司精神恍惚的样子又被岑刚瞧去,我们走后金驼寨一发空虚,万一出事如何是好?” 罗幽兰微笑道:“瞧你这风急火急的样子,我知道你老惦记着你那位罗刹姊姊的话,以为祸事就在眼前了。其实金驼寨现在的情形之下,虽然有点危险,但也不致象你所想的快法。龙土司平时训练的本寨苗兵,素来能征惯战,防守本寨总还可以,所怕的将来苗匪蜂起,四面楚歌,那时便有点危险了。 刚才龙璇姑姊弟,死活要我传授几手剑术,我被他们缠得无法,在后面练武场上教练几手峨嵋剑。他们姊弟在我面前练了了几招拳剑,真还瞧不出龙璇姑很有几层功候,便是龙飞豹子这孩子,也是天生练武的骨格,问起何人传授,才知他们姊弟跟着金翅鹏练的。 龙璇姑真还肯用苦功,人也聪明,这几天你不在跟前时,便缠住我要拜我做老师,今天尤其苦求不已,跪在我面前,眼泪汪汪的说:‘金驼寨自从沐公爷去世,家父从昆明回来以后,接连出事,兆头很是不祥!兄弟年纪又小,自己立志要苦练功夫,也许可以替父母分点忧。’ 我看这位姑娘很有志气,人又长得好,但是我如何能留在此地做她老师呢?想起这儿近处有一个早年姊妹,这人剑术在我之上,非但堪做璇姑的老师,万一金驼寨有点风吹草动,或者这人还可助你一臂之力哩。但是我急于和你回去,没法替她引见,我已说了这人地址,叫璇姑想法自己去求她,只说女罗刹叫她去的。这人看在我的面上,我现在处境和她又有点不谋而合,在这一点上,或者能收她做个徒弟的。” 沐天澜急问道:“这人是谁?怎的我没有听你说起过这位女英雄,滇南除出罗刹夫人,还有谁有这样本领呢?”罗幽兰指着他冷笑:“哼!谁敢比你心上的罗刹姊姊呢,我看你念念不忘她,一刻不提便难过,明天回昆明去,将来你这场相思病怎么得了。” 不料罗幽兰说了这话,忽听得前窗外有人噗嗤一笑,悄悄道:“骂得好,可是你们明天回去,路上千万当心!我有事安排,没功夫和你们相见了。”两人听得不由一愣,沐天澜明知是罗刹夫人,情不自禁的扑奔窗口,推窗向外一瞧,夜色沉沉,芳踪已杳。有心想跳出窗去,追着她说几句话,回头一看,罗幽兰粉面含嗔,秋水如神的一对妙目正盯在他身后。 心里一发慌,讪讪的又把窗户掩上了。 沐天澜掩窗之际,偶一抬头,看见上面窗户花格子的窟窿内插着一个纸卷儿。伸手把纸卷拿下来,是张信笺,上面有字,凑到烛台底下一看,认得是罗刹夫人笔迹,只见上面写着: “滇南群匪近将会盟飞马寨中,妾得请柬,坚请主盟,其辞卑歉,而其心实叵测!盖道路争传沐二公子救回独角龙王,逆料彼等定必群疑于妾,志趣既殊,薰莸异器,而犹邀请主盟者,惧妾为敌而梗其事;思欲藉此探虚实,以盟相邀耳,或竟妄逞狡谋,合力去妾而后快!情势如此,灼然可见。 然妾何许人?生平蹈险如夷,定必直临匪窟,一睹鼠辈伎俩。世事无常,亦不期而陷入鼠辈漩涡中矣。妾玩世不恭,而此心常如止水,不意秘谷之会,心起微澜。时时以君等安危为念,殆所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既见可欲,情不自已耶。乱象已萌,匪势日炽,速返昆明,勿再留连,切嘱切嘱!” 玉狮谷主人沐天澜刚才闻声不见人,以为罗刹夫人听到了罗幽兰的妒话才走得踪影全无,现在一瞧这张信笺,才明白她存心不与自己会面,也许她为了飞马寨的事,别有安排,真个无暇相会。倘然飞马寨群匪真要不利于她,她单身投入虎穴,虽然本领惊人,究竟好汉打不过人多,连一个救应都没有,事情真够危险的。他替罗刹夫人担忧,双眉深锁,想得出神。 罗幽兰看得奇怪,走到沐天澜身边,问道:“我看你愁眉苦脸的又想出了神,这封断命信里,又不知写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话在上面了。”沐天澜知道她误会到上一次泄漏春光的那封趣函上去了,慌把这张信笺上的话,逐字逐句替她解释,又把自己替罗刹夫人担忧的意思,也实说出来。罗幽兰听得半晌不做声,柳眉微蹙似在深思,眼神却一直钉在沐天澜的脸上。 沐天澜心里打鼓,以为又不知要惹她说出什么话来,把手上的信笺软软的往桌上一放,身子便向桌边一把太师椅子坐了下去。不料罗幽兰突然向他一扑,纵体入怀,玉手勾住他脖子,而且泪珠盈盈,娇啼宛转。 沐天澜大惊,一把紧紧抱住,连声唤着:“兰姊!兰姊!你不要气苦,你要我怎样,我便怎样。”罗幽兰挂着两行珠泪一声长叹,她看得沐天澜惊急之态,慌掏出罗巾,拭了拭眼泪,急声说道:“澜弟,没有你的事,我自己心里乱得厉害!一阵难过,只想哭,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是竟哭出来了。”沐天澜说:“没有的话,你太爱我了,故意这么说,定是因我替罗刹夫人担忧,你以为我心里向着罗刹夫人了。” 罗幽兰惨然说道:“照我平日常说嫉妒的话,你难免有此一想,其实你还没有深知我的心。说实话,我只要一听到你提起罗刹夫人,不由的妒火中炽,说出气忿的话来。 但是话一出口,我又立时后悔,不应该对你说气忿的话。你和罗刹夫人结识,一半时势所逼,一半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怎能怪你呢?好笑我也不知怎么一回事,后悔的时候后悔,嫉妒的时候还是嫉妒,大约一个女子爱丈夫越爱得紧,越妒得厉害!丈夫没有外遇,还得刻刻提防,因为一有外遇,难免厌旧喜新,夫妇之间从此便起了无穷风波了。 我曾经听人说过一个可笑的譬喻:一个孩子得了一块美食,也许一时舍不得吃,也许慢慢咀嚼滋味;如果有两个孩子抢这块美食,便要你争我夺,便是吃在肚里也是狼吞虎咽,食不知味了。话虽说得粗鲁,道理是对了。” 沐天澜听她说得好笑,忍不住嗤嗤笑出声来。心里想说一句话,话到嘴边,怕臊了她,又咽下肚去了。 罗幽兰娇嗔道:“你笑什么?我知道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本来么,谁不羡慕我们两人珠联璧合、天生的一对,老天爷既然撮合了我们一对,我们怎能自暴自弃辜负老天爷一番美意呢?可是也得怨老天爷,为什么横堵里又钻出一个罗刹夫人,鬼使神差的偏叫我们和她发生了纠葛,换了别个女子,让她一等狐媚,大约也动不了你的心。 说也奇怪,罗刹夫人这个怪物,不但是你,连我也深深的爱上了她。平时我免不了向你说嫉妒的话,可是说了又悔,既不是恨你薄情,也不是恨她夺人丈夫,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我还存着这个心,我们三人联成一体,劝她同赴昆明。 后来听你说她性情古怪,好象转眼无情一般,但是此刻信笺上后面几句话,何尝无情?而且时时刻刻放不下你,眼巴巴的亲自送这封信来。虽然没工夫进来说几句话,大约在窗外看到了你,心里也熨贴的了。你想她用意何等深刻?照这情形,我们三人真变成了欢喜冤家了……。” 沐天澜被她这样一说,心绪潮涌,想起几句话来张嘴想说,不料罗幽兰抢着说:“你莫响,我话还没完呢,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心里乱,乱得我没了主意,只想哭。你想罗刹夫人放了龙土司和四十八名苗卒,表面上为了黄金,依我看,凭她能耐,盗取藏金并非难事,因为其中有你,明知释放龙土司,难免结怨群匪,为了你也顾不得了。 可是现在她要单枪匹马,深入盗窟,虽然她手下有一群凶猛无匹的人猿,但是远在新平,怎能带着一群怪物去?你刚才替她担忧,确有道理,万一飞马寨真个暗排毒汁合力对付她,她便是铜筋铁臂,也是孤掌难鸣。她虽然目空一切,信里说着‘蹈险如夷’,但是刚才匆匆便走,连进来见一面的工夫都没有,可见她黑夜奔波,定是各处暗察匪情,想探出对她用何种手段对待,以便提防。 万一她落入群匪圈套,除去我们夫妇二人,还有谁去救应她呢?我们为江湖侠义,为敌忾同仇,和未来利害关系,也义不容辞啊!而且其中还有一层大关系,假使她有我们两人暗中护卫,仗着她惊人的本领,说不定把蠢蠢思动的群匪,一下子给镇住了。果真这样,头一个金驼寨龙家一门先受其福了。” 这一番话,沐天澜听得俊目放光,英气勃勃,连连点头道:“兰姊,你义气侠胆,不愧巾帼英雄,俺堂堂丈夫,岂敢落后?好,我们暂时抛却儿女之私,明天回去就顺路暗探飞马寨,且看一看岑猛之辈作何勾结?说不定我们三人合力,在飞马寨中追取黑牡丹性命,报我不共戴天之仇。” 罗幽兰从沐天澜怀内跳起身来,看了沐天澜一眼,叹口气道:“我们儿女私情是另一档事,大义所在,当然应该这样做,同时也叫罗刹夫人知道我们是怎样的人。而且我预料罗刹夫人走得这样匆忙,也许明天她也到了飞马寨,从此我们三位欢喜冤家,真不知到了什么地步,才有结局。将来我能容让她,她能不能容让我呢?想起来,我心里乱得要命,烦得要死!” 沐天澜昂然说道:“我们夫妻,在天比翼,在地连理。上天下地,我沐天澜如口不应心,定遭……” 罗幽兰听他要起誓,一伸手把他嘴掩住,急得跺着小蛮靴,娇喝道:“你敢……我知道你心罢了,正惟我深知你心,才敢造成鼎足之势。虽然如此,有时我妒天妒地,还是免不了的,只要你们知道我的真心便好了。”说罢,格格的娇笑起来。 沐天澜笑道:“为了罗刹夫人一封信,我们闹了半天,起头你说替龙璇姑介绍一位女英雄做老师,这人究竟是谁,我还得问个明白。” 罗幽兰笑道:“你是打破沙锅问到底,我的公子,天可不早了,明天我们还得赶路呢。” 罗幽兰故意不说,急得沐天澜涎着脸求道:“好姊姊,这也值得卖关子吗?” 罗幽兰故意蘑菇了一忽儿,然后叹口气说:“你真是我命里注定的魔星,说起这个人,你不会不知道,当年九子鬼母有三个养女,除我和黑牡丹以外,还有一个桑么风,又叫窈娘。在九子鬼母没有死以前,便倒反阿迷,和三乡寨小土司何天衢成为夫妇,听说何天衢是汉人苗裔,也是滇南大侠葛老师的门徒呀!” 沐天澜一听她提到何天衢,恍如梦醒,拍着手说:“该死该死!我到滇南来怎的把这位师兄忘记了,这位师兄离开哀牢山以后我才拜师,一晃多年,从未会过面,只听师傅说过。 三乡寨经何师兄夫妇极力经营以后,颇有威名,虽然邻近阿迷,黑牡丹辈却不敢羞恼。可惜我们明天便要回去,又无法会见这位师兄了。 龙璇姑能够拜在桑窈娘门下,武功可望大成,金驼三乡两寨可以互相联络,作唇齿之依,真是一举两全了。我修封书信,用我夫妇名义问候我师兄夫妇,顺便替龙璇姑说合,也是一举两得的事,你瞧怎样?” 罗幽兰道:“好是好,可是我们还没成礼,下笔可得留点神。” 沐天澜皱眉道:“世俗虚伪的礼法真讨厌,偏又热孝在身,否则我们一回昆明,马上便举行婚礼,省得遮遮掩掩的别扭人心。” 罗幽兰在他耳边悄声说道:“这几天惯得你逍遥化外,回家去可得收点心……” 沐天澜笑着说:“今晚可是我们逍遥化外的最后一夜了,总得细细咀嚼,不要狼吞虎咽才好。” 罗幽兰猛想起自己刚说过孩子抢美食的比喻,立时羞得娇脸飞红,指着他啐道:“呸!不识羞的,狗嘴里吐象牙才怪哩。你把你罗刹姊姊告诫你的金玉良言,也当作秋风过耳了。” 次日,沐天澜、罗幽兰原想一早起程,经不住龙土司夫妇和龙璇姑姊弟死活拉住,在后寨设筵送行。沐天澜在筵席上,再三向老方丈无住禅师请求多留几天,总得让金翅鹏痊愈以后再走。席散以后,龙土司夫妇提起那两千两黄金,定要装在沐二公子行装里面。 沐天谰正色说道:“这是罗刹夫人的游戏举动,何得认真?再说我们非泛泛之交,区区黄金,何足挂齿,此事千万休提。 倒是龙叔身体千万保重,阿迷相近三乡寨土司何天衢是我师兄,希望龙叔多与亲近,缓急或可相助。” 大家说了一番惜别的话,沐天澜、罗幽兰带着二十名家将,攀鞍登程时,日色已然过午了。龙土司带着许多头目,一直送出金驼寨五里以外,才各自分手。 沐天澜本想一路飞驰当天赶到老鲁关,找个妥当歇宿之处,安置好家将们,再和罗幽兰返回来,暗探飞马寨。不想在金驼寨被龙土司们一阵惜别,耽误了大半天,到了峨嵋新平交界之处,业已日落西山,离老鲁关还有几十里路,离新平飞马寨倒没有多远了。 一看天色不正,阵云奔驰,山道上树木被风吹得东摇西摆,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两人一商量,风雨之夜难以赶路,只好就近找一宿处,胡乱度过一宵再说。这时一行人马正走上一条长长的山岗的岗脊上,两面都是重峦深潭,并无人烟。二十几匹坐骑在岗脊上一程奔驰,蹄声急骤,震动山谷,跑出一二里路才把这条山岗走尽。 罗幽兰在马上扬鞭一指,前面不远一丛竹林里面冒出一缕炊烟,向沐天澜说:“那面定有人家,也许我们可以借宿。” 沐天澜立派两员家将,先下岗去探看一下,再作定夺。两个家将领命去后,沐天澜、罗幽兰领着其余家将,也缓缓向下岗的斜坡走下去。 走没多远,那两名家将已骤马赶回,报说:“那面竹林内只是一间临时搭成的草棚,有两个打猎的苗汉在那儿煮野食吃。据那两个猎户指点,再过去两里多路,一个山湾里面住着一家富苗,酿得上好的松花匝酒,制得一手块鬼竽豆腐(苗人酒食名,匝酒用几支通节小竹,插入酒囊内,数人围坐,用竹管吸酒而饮),汉人路过多到那家借宿。这家苗人都能说一口汉语,接待汉人,特别欢迎。” 沐天澜说:“既然有这地方,且到那儿看情形再说。” 于是两名家将圈转马头当先领路,经过那处竹林时,罗幽兰飞马而过,似乎听到竹林后面一股小道上,有人骑着马向前急驰。当时赶路心急,天色已渐渐入夜,风刮得又紧,一时忽略过去,没有在意。一霎时急赶了两三里路,已到了山湾子所在,马头一转离开了官道,拐过一个山嘴,便远远瞧见山坳里高高的挑出一个红灯笼。 大家便向红灯笼奔去,瞧着很近,走起来却也有里把路。 大家到了红灯笼所在,一瞧是一座很象样的苗寨子,寨门上也有望楼,一只红灯笼便挑在望楼角上,后面还有几层瓦房,屋后紧背着一座山峰。这座苗寨建筑得很有形势,可是寨门紧闭,寂无人声,沐天澜吩咐身边家将道:“扣门借宿时,只说过路的官员带着家眷随从回昆明去便了。”家将叩了几下寨门,望楼上钻出一个年老的苗汉来,瞧见寨外这一大堆人马,倒并不吃惊,只略问了几句,便下楼来把寨门开了。 沐天澜、罗幽兰和家将们一齐下马,沐天澜不敢领着这一大堆人望里直闯,意思之间,想和罗幽兰先进去,和寨主人说明了再行安排。不意开门的老苗人竟能做主,很欢迎的把家将们连人和马一齐请进寨门,好在寨门内有块空地还容纳得下。老苗子关好了寨门,嘱咐他们少待,他得进内通报一声。沐天澜、罗幽兰打量寨内近面一座三间开的楼房,黑默默的通没灯火,似乎并没住人。那老苗人进内通报,也从楼屋外面侧道上绕到后面去。 一忽儿,楼屋下面燎火通明,中间一重门户打开,从门内迎出一群高高低低的雄壮苗妇来。两个苗妇举着两只灯笼,引着一个擦粉抹脂,满身锦绣的苗女,头上包的也是一块五彩绣帕,帕边还带着一朵红花,却长得面目奇丑,不堪入目,一对母猪眼,不住的向沐天澜、罗幽兰两人打量。面目虽然粗鲁,却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说是:“家中男人本是不多,今天偏都有事远出,只留下一个看门的老汉,贵官们不嫌简待,快请到内寨坐地。这楼下几间屋子,便请贵官的随从们随意安息好了。” 这苗女居然很有礼貌,而且苗女苗妇们似乎经多识广,瞧见来人上上下下个个都带剑背弩,并不惊奇,立时邀请沐天澜、罗幽兰进内,一面又分派几个雄壮苗妇和那老苗子,招待一般家将,态度殷勤,面面周到。 沐、罗两人叩门借宿时,计算路程和方向,知道已入新平边界,大约离飞马寨不远,不免处处留神。不料一进寨门,这家除出一个看门老汉,全家只有妇人,而且招待殷勤,果然和路上猎户所说相符,心里便坦然不疑。还暗暗盘算,想问明路径,就近乘机夜探飞马寨去。 这时两人跟着这个盛装苗女,穿过前楼,走入后院堂屋内。苗女指挥几个苗妇安排酒饭待客,自己陪着两人谈话,问起两人来踪去迹,沐、罗两人虽然心感苗女礼数周到,却不敢说出真名实姓,胡乱捏造一番话,搪塞一时。谈话之际,酒香扑鼻,瞧见几个苗妇从后面抬出两大瓮酒,和肴果饭食之类,送到前楼去了,堂屋内另有几个苗妇调桌抹椅,摆好一桌酒筵,便请入席。 两人无法客气,也只好道声叨扰,安然就席,苗女主位相陪,亲自执壶劝酒,还说:“这是我家自酿松花酒,凡是在俺家借宿过的汉人们没有不说好的,两位一尝便知。”沐天澜禁不住苗女殷殷劝酒,吃了几口,果真香冽异常!苗女一见罗幽兰未沾唇,立时笑脸相劝。罗幽兰笑道:“实在生平没有喝过一滴酒,但是主人自己大约也是不喜喝酒的,所以杯中空空,我便陪着主人喝罢。” 罗幽兰不喜饮酒原是实话,苗女听得,却是面色一变! 突又笑容可掬的说道:“我们这儿祖上传下来有个规矩,客人光降必要奉敬几杯酒的,客人喝了我们的酒,我们认为客人看得起我们,诸事才能大吉大利。先请客人吃过几杯以后,主人才敢举杯,否则便不恭敬了。” 罗幽兰听她这样说,有点情不可却,不好意思再坚拒不喝,预备小小的喝一口,敷衍敷衍面子。正在举杯当口,猛听得豁啷啷一声怪响。抬头一瞧,原来一个壮健苗妇从后面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盆菜进堂屋来,还没有端到席上,不知怎么一来,竟失手掉在地上,把一盆菜跌得粉碎。那苗妇走的方向,正在罗幽兰对面,罗幽兰再一眼瞧去,看出这苗妇面貌厮熟,忽地醒悟,这人是从前庙儿山自己落脚处所用过的苗妇。 这当口,这位主人跳起身来,满脸凶恶之色,指着那苗妇厉声斥责,其中还夹杂着几句凶恶苗语。那苗妇吓得全身抖颤,慌蹲下去捡地上的碎磁片。这一下,罗幽兰顿时起了疑心,面上却不动声色,从旁劝道:“怪可怜的,请你饶恕她罢,我们还是喝酒要紧。” 苗女一听罗幽兰自愿喝酒,立时反嗔为喜,坐下来便来劝酒,罗幽兰却立起身来,在她耳边悄悄说道:“我一路奔来,同行的都是男人家,没有方便处,此刻内急得紧,我去方便一下,再来奉陪,咱们有缘,我得多亲多近哩。” 罗幽兰巧语如簧,苗女立时向那苗妇喝道:“笨手笨脚的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快伺候这位贵客更衣去。”这一指使,正中罗幽兰心意,另外一个苗妇便来替这苗妇打扫地下。 罗幽兰离席时,向沐天澜一使眼色,见他两颊红馥馥的罩上了一层酒晕,并没有理会。罗幽兰从容不迫的向女主人又递了一句客气话,然后跟着打碎盆子的苗妇走向厅后,走过两层房屋,才是方便之处。罗幽兰一看四面无人,正要打听她为何在此,这家苗人是干什么的?不意那苗妇同时张嘴,满脸惊急之色,一手拉着罗幽兰,哆哆嗦嗦的说:“你……你们……怎的投奔到鬼门关里来?这……这如何是好……。”她说时,拉着罗幽兰的手瑟瑟乱抖,四面环顾,怕有人撞见,性命难保! 罗幽兰吃了一惊,慌问:“这是什么地方,苗女是谁,怎的是鬼门关?快说!” 那苗妇这时急得话都说不出来,罗幽兰一阵催问,才拚命似的挣出几句话来。她说:“这是飞马寨的老寨,苗女是岑土司岑猛的妹子,出名的凶淫,背后都称她‘胭脂虎’。这几天胭脂虎在她哥哥面前称能,安排毒计,沿途派人探听要把你们引上门来。我是派在后面厨房打杂的,本来不知道你们到来,刚才端出菜去,万想不到来客便是你们,而且你正端着杯要喝那断命松花酒,吓得我连菜盆子都跌碎了。你哪知道这酒内下了蒙汗药,酒性一发,便要昏倒,万吃不得的呀!” 罗幽兰一听,宛如头上打下一个焦雷,心里一急,顾不得再问别的,推开苗妇,一反腕从背上双剑中拔下犹龙剑来,一跺脚便上了屋,窜房越脊飞一般赶到吃酒的堂房上。顾不得什么叫危险,立时涌身跳下,翻身一看,堂屋内灯火全无,人声俱寂。罗幽兰明知不妙,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来,忍不住喊声:“澜弟……”寂无回首,不顾一切,用剑护住头面,一跃进屋。目光一拢,隐约辨出酒席尚在,吃酒的沐天澜、胭脂虎和伺候的几个苗妇,踪影全无,向两边屋内排搜,也无人影。 罗幽兰急得五内如焚,眼泪直挂,慌镇定心神,略一思索,明知沐天澜着了道儿,也许自己推说方便时,胭脂虎派人暗地跟随,和苗妇说话时,有人偷听,知事败露,把沐天澜劫走了。猛地想起前楼家将们,急急跃出堂屋,赶赴前楼。 一进前楼,倒是灯烛光辉,残肴俱在,可是二十名家将,一个个软绵绵的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胭脂虎手下的人一个不见。 这时罗幽兰哪有工夫救家将们,挺剑直奔寨门上的望楼。 寨门紧闭,望楼空空,连那个老苗子也不见了。一翻身,又奔后院,刚回到吃酒的堂屋内,蓦地听得后面鬼也似的一声惨叫! 罗幽兰急急穿过堂屋,寻声而往,一看后面,天井里躺着一个壮年苗汉,胸口上插着一柄短刀,业已死去。墙角上如牛喘气,两个人扭成一堆,正在拚命。赶近一瞧,原来那个老苗人骑在熟识苗妇的身上,两手抱住苗妇脖子想捏死她,苗妇两脚乱蹬,已剩了翻白眼儿。 罗幽兰一腿扫去,老苗子皮球似的滚得老远,这一脚大约踢在致命处,痛得他满地乱滚。那苗妇得了性命,一阵干呕,跳起身来,哭喊道:“这老东西把我男人害死了,我得报仇!”喊罢,还要赶去。罗幽兰伸手拉住,过去一剑,老苗子立时了帐,罗幽兰问她:“你男人怎会死在他手上?” 苗妇说:“我们夫妇原是新平人,自从庙儿山你们走后,房子被人烧光,我们逃回家来,便都在胭脂虎底下做点粗事。刚才他们都跑掉了,这老鬼奉了胭脂虎之命,想把我弄死,凑巧我男人赶来,不防老鬼手上有刀,我男人又不明就里,竟糊里糊涂被他刺死了。我和老鬼拚命,敌不过他,几乎也死在他手上。” 罗幽兰不待她再说下去,急问道:“沐公子被他们劫走了,生死不明,你知道胭脂虎这般人逃往何处,快告诉我!” 苗妇说:“胭脂虎力大逾虎,而且奇淫无比,常常引诱汉人到此借宿,十九死在她手上。她碰着沐二公子这样人物,定然先弄到她私窝里去,想法子折磨去了。” 罗幽兰一听更急了,慌问:“她私窝在哪儿?快领我去!” 忽一转念,又说道:“事已紧急,你跟不上我,带着你反嫌累赘,你只把方向路径对我说明好了。” 苗妇说:“胭脂虎平日无法无天,连她哥哥都管不了。这儿老寨窝,本不是她的住所,在这屋后峰脚下有一条溪涧,沿着这条溪向左拐过去,可以绕到山峰的那一面,外人不知道,好象是无路。其实溪流尽处,再翻过一座岩头,一片大竹林,竹林内有条小径直通到一处山坞,坞内有孤零零的一座小碉寨,便是胭脂虎住所,不过胭脂虎住所不远便是飞马寨大寨,听说今晚岑土司大会滇南英雄,飞马寨有头有脸的都到大寨去了。姑娘,你要去可得当心!” 罗幽兰道:“好,今晚我幸而碰着你,但是你从此不能呆在这里了。现在我拜托你一桩事,前楼有我们带来的二十名沐府家将,也上了他们圈套,好在蒙汗药有法可救,你赶快提桶冷水,把他们冲醒过来,对他们说,我拚命救公子去,叫他们带着你连夜赶往老鲁关。如果我同公子到明晚尚未回去,你和他们先回沐府去。千万记住我的话,我们二次相逢,我定要补报你的一番好意,快去、快去!”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21章 活宝 不提苗妇依言行救前楼的二十名家将。且说罗幽兰提着犹龙剑,纵身上屋,越过围墙,直到寨后峰。走没多远,果然瞧见峰麓银光闪闪,潺潺水响,一条曲折的浅溪,绕着峰麓流去,溪身极窄。 罗幽兰越溪而过,照着苗妇指点的方向,向左沿溪奔去。 虽然星月无光,脚上这条银蛇般的溪流,便是极妙的向导。溪流尽处,已到峰背,乱石磋峨,荒草没径,几疑无路,仔细辨认,才见高高低低的石缝里面,却有一条曲折小径。走尽曲径地势渐高,步上一座岩颠。 忽听这面岩腰里有人说话,她慌缩住脚,看准方向,蛰行鹤伏,掩了过去,隐身一株高松背后,暗地窥探。依稀看出两个高大苗人,各人手上拿着长竿梭镖,立在二十步开外的一片断崖下面,正挡着自己下岩的要道。心想杀死这两个人容易,万一惊动别人,反而误事。一阵盘算,未免耗了些时候。 忽听得其中一人说道:“二姑真也任性乱来,既然捉住了沐家小子,便该送往大寨。岂不是人前显辉?教到来的各位英雄瞧瞧,我们飞马寨岂不大大增光!我还听说逃走了一个女的,据说便是当年秘魔崖的女罗刹。逃走了这位女魔头,更应该报与大寨知道。她偏不这样做,放着正事不办,把沐家小子放在自己楼上,干那见不了人的事,却教我们守在此地,你瞧天色已变,说不定雨要来了,真是晦气!” 另一个说道:“事有轻重,这一次我顾不了许多,我得报告土司去。” 罗幽兰听出他们的话因,心想如让这小子往岑猛面前一报告,自己孤掌难鸣,丈夫性命更危险了。转念之间,怕这人跑远,慌剑换左手,一摸镖囊,掏出两枝见血封喉的子午透骨钉。刷的一个箭步,窜到断崖侧面,一抬腕,两枚子午钉联珠出手,人也跟着暗器纵了过去。那两个笨汉,连“啊哟”一声都没有完全唤出,一中咽喉,一穿太阳穴,立时倒地。连敌人影子都没有看见,便糊里糊涂的死了。 罗幽兰在尸身上起了子午钉,藏入镖袋,又把两具尸首提向隐僻处所。一看对面山形环抱,中间一片黑沉沉的竹林,占地颇广,知是苗妇所说的山坞了。急忙飞步走下岩坡,钻入竹林。黑夜之间,不管脚下有路无路,向竹林缝里直穿过去。但是竹林既密且广,脚底踏着林下厚厚一层枯竹叶,难免簌簌作响,不得不运用轻功,提着气蹑足而行,还得时时提防有无敌人,暗地袭击。这一来,未免费了劲,而且也费了一点时间。 因为这片竹林直穿过去,竟有不少路,这样又耗了不少工夫。好容易快要走尽竹林时,蓦见林外火光乱晃,人声尤杂,慌缩住身形。向林外细看时,只见沿着竹林一条小道上,约有十几名苗汉,松燎高举,向前飞奔。中间两名苗汉抬着一块木板,木板上面绑着一个人。火光照处,木板上绑着的人,似乎用红绸子周身密裹,连头带脚密密裹紧,另用绳束捆在木板上。 罗幽兰大惊,她料到木板上的人,定是沐天澜无疑。难道已遭毒手?她一看到这种情形,几乎急晕过去。一咬牙,今晚誓不生还!凭两口剑、一袋子午钉,血洗飞马寨,杀尽岑猛一家老幼,然后身殉丈夫。她定了定心,改变主意,已不用先找胭脂虎,且看他们抬往何处。 却又听到这队苗人里面,一个头目装束的人,高声呼喝着:“快走,快走!今晚岑二姑顾大体,鳌里夺尊,竟把这小子交了出来。到了大寨,准有好戏看了。” 一队苗卒嘻嘻哈哈的附和着,如飞的向前抬去。罗幽兰一听,更认定抬的是沐天澜了。 这时罗幽兰认定沐天澜已遭毒手,万念俱灰,立志殉夫。 杀死几个苗卒也无济于事,想杀的是岑猛一家老幼。既然听出这队苗卒要抬到大寨去,正可藉他们引路,不怕见不着岑猛。 她等到这队苗卒走远一点,立时跃出林外,瞄着前面火光,一路跟踪而进。她存着必死之心,绝不预备自己退路,两只眼只盯着前面一队苗卒,经过的是什么地势、什么方向,不再留神其它。 这样走了一段路,忽见前面苗卒向一处岩角拐了过去了。 罗幽兰慌脚步加紧,赶到岩角拐弯之处,隐身一瞧。这条山道,通到地形较高之处,有一座背岩建筑的大碉寨,围着一圈短短的虎皮石墙,墙外尽是参天古木,遮住了碉寨内的房屋。只见寨内火光烛天,人声隐隐。那队苗卒抬着沐天澜从围墙外面绕到前面寨门去了。 罗幽兰更不停留,展开身法,从道旁树林里,藏着身子,直奔围墙。一想前面寨门必定人多眼多,不如在此进身。忽听得围墙内,人语喧哗,步履杂沓。不知墙内是何光景?不要还没有看到为首的人,便和不相干的人混战起来。再说飞马寨为首岑猛没见过面,只听沐天澜讲过,是个身形魁梧虬髯绕颊的人,不如先暗地窥探明白,再行下手。 主意打定,抬头四顾,只见靠前一段墙外,贴墙长着一排合抱的大古柏,枝老叶稠,挺立高空,倒是极妙的隐身窥探之所。她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拣了一株枝叶最密的柏树,足有七八丈高下。两面一看,并无人来,把手上犹龙剑还入鞘内,摸了摸镖袋,立时腾身而起。施展“狸猫上树”功夫,从柏树阴面游身而上,捷逾猿猱,移枝渡干。存身离地三四丈以上,全身隐在枝叶丛中,微微拨开一点树叶子,向下面墙内窥探。这一探,把墙内情形一览无余,而且惊奇不止。 但见墙内处处火燎烛天,明如白昼。首先入眼的,墙内中间四围,用山石叠起几尺高的一座平台,约有四五亩地大小。这座平台后面接着几层房子,平台前几级台阶下,一条甬道直接寨门,甬道上左右排着手捧梭镖的苗卒,一直排出寨门去。从平台到寨门约有半箭路,隔几步甬道两旁矗立着碗口粗的木杆,杆头上铁环内插着松燎,火苗旺炽,照彻全场。 却好罗幽兰存身所在,和墙内平台成一斜角,墙内地形狭长,平台离围墙颇近,相距也只几十步路远近。因此平台上的景象,瞧得非常清楚,连说话声音都可以听出一点来。仔细瞧那平台上,朝外坐着半圈人,高高低低,有男有女,约有十几个人。每人面前放着一张高几,几上设着酒肴杯箸。有几名苗卒捧着酒壶,伺候众人吃喝。似乎今晚飞马寨盛筵款客,在座的男女,大半面上都绷着各式各样的人皮面具,也有把面具卷起一半,以便狼吞虎咽的,也有从面具开口处进食的。 罗幽兰从小久处蛮寨,深知凶蛮苗族逢着盛大聚会,或争锋交战,都喜戴着面具。而且以戴人皮面具为荣。竟有专门制造人皮面具的商人,兜售各苗寨之间,而且在面具上髹漆奇奇怪怪的花纹。 据说苗蛮的祖先,本来在自己面上,或手脚上,用各种颜色画出奇奇怪怪花纹的,所以古人称为“雕题文身之族”。后来苗族渐渐汉化,却用面具来代替,以示不忘祖先之意。其实悍顽苗蛮,时常凶杀劫掠,藉着面具逃避侦缉和仇人报复罢了。 这时罗幽兰首先注意平台上几个女的,仔细一辨认,暗暗惊奇。只见居中,右首面上绷着红面具身披玄色披风的苗妇,细看身样衣着,宛然是罗刹夫人。这人肩下,坐着一个戴着五颜六色的面具,一身锦绣苗装,头上五彩锦帕,旁边还插着一朵红花,便知是胭脂虎。因为她这身装束,和先头在老寨喝酒时一模一样,她坐的方向,正斜对着这面。可异的是她坐在那儿,抬着头,老望着这面树上瞧,好象知道自己藏在树上似的。 再看居中左首一个魁梧大汉,未戴面具,长得浓眉连心,虬髯满颊,形态非常凶猛,似是飞马寨土司岑猛。岑猛肩下一个,虽然绷着人皮面具,只要看她身材装束,和背上两柄吴钩剑,便知是黑牡丹。仔细留神其余的人中,却没有飞天狐在座。 在罗幽兰打量众人之际,一名雄壮头目奔上平台,趋到岑猛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岑猛哈哈大笑,不知吩咐了一句什么话,一名头目翻身奔下平台。席上岑猛站起身来,露出腰上围着一圈飞刀。这种飞刀只有四五寸长,用毒药淬过,中人必死!每柄都有皮套串在一起,围在腰间。 当下岑猛立起身,向两面席上一抱拳,哈哈大笑,高声说道:“今晚我们英雄聚会,凑巧不过,我妹子得到一件活宝。 也是我们在座诸英雄,平时闻名的一件东西。现在我向舍妹要了来,想了个找乐的法子。 我们寡酒无趣,一忽儿这件活宝到来,各位英雄都可以在这活宝身上,显点功夫。可是这件活宝究竟是什么?暂时我要瞒诸位一忽儿,等到各位尽兴以后,我再把这件活宝当众抖露出来。大家一见活宝本来面目,定必大乐特乐!还要恭贺我舍妹几杯,贺她得到那件活宝的大功哩……”话还未完,他隔座的黑牡丹笑道:“究竟什么活宝?何妨先说出来,让我们先乐一乐呢?” 岑猛笑道:“慢来慢来!戏法一说就漏,便没法尽兴了。其实活宝一抖露,你比别人还要乐十倍哩!再说,在座的众英雄,平时听我们说,罗刹夫人本领怎样出奇?怎样胜过当年九子鬼母?诸位心里痒痒的,没法亲眼目睹。今晚诸位眼福不浅,这位惊奇出众的女英雄,赏我岑某一个全面,竟已光降在座了。回头我替诸位请求她,再赏我们一个面子,在那活宝身上,显一点惊人功夫。因为这样,活宝决不能马上抖露出来的。”岑猛这样一说,大家眼光都向罗刹夫人身上交射。 罗刹夫人坐得纹风不动,她身旁的胭脂虎却侧着身向罗刹夫人交头接耳,说了一阵。同时有意无意的又抬头向这面树上看了一看。罗刹夫人回过头去,向她附耳说了几句以后,突然转身,发出清脆爽利的词锋,向岑猛说:“岑将军,诸位要我献丑,又是岑将军一番盛意,自是不敢推辞。可是此刻你们令妹对我说,她从家传飞刀手法上,悟出许多巧妙着儿。 她已经允许我见识见识了,我得先瞧一瞧令妹的飞刀。”说罢,不待岑猛答话,立时回过头去,向胭脂虎说:“你不用客气了,飞刀不在身边,快去拿来罢!” 胭脂虎立起来向众人点点头,一扭一扭的迈着俏步,转过席后一座挡风的木屏风,走向后寨去了。席上黑牡丹面具内的两道眼神,却钉在进去胭脂虎的身后,直到胭脂虎身影消失。 墙外树上窥探的罗幽兰,虽觉墙内平台不算十分远,却嫌这株古柏长得太高了。刚才平台岑猛大声说话,还能听出大概来,不过有时一阵山风卷过,树叶飒飒乱响,便听不真了。只有一半听音,一半从各人举动上揣摩。 这时她已确定了上坐的确是罗刹夫人,右面的确是飞马寨土司岑猛。岑猛的口气,好象把沐天澜当做活宝,还要向众人捣鬼,可是只听得一点话头,断断续续的听了几句,猜不出是什么意思。既然称作活宝,似乎沐天澜尚未遭毒手,还有一丝希望。希望在座的罗刹夫人,一见沐天澜遭擒,立时想法救他,否则她也必定帮助自己,把飞马寨剑剑斩平。活着救了出来,死了替他报仇。 在她心里纷乱不安当口,猛见甬道上两个苗卒已抬着沐天澜向平台上跑去,在夹道火燎底下抬过。罗幽兰却看清了,原来木板上的人,周身用整匹红绸缠绕,头上也缠着红绸;只是面上却绷着血红的人皮面具,口鼻一样可以透气。起初竹林内突然一看,好象连头都缠得密不通风,定是死人无疑,此刻一瞧仿佛还有希望似的。不过为何要用红绸缠裹,实在想不出道理来。 她看到沐天澜身子被人在火光底下抬过时,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好象已经死了似的。一阵心酸,眼泪直挂。银牙一咬,一抹眼泪,不再看木板上的红人,两眼只盯住席上的罗刹夫人。 看她发现木板上红人是沐天澜时,如何举动。暗想:你和他一夜深情,万般爱护,此刻是我们三人生死冤家的最后结局了。 两名苗卒,连木板带人抬上平台以后,另一个苗卒,扛来一个木架子,离上面酒席二丈多远,把木板带人,在平台中心直竖起来,后面用木架子支住,这样平台上突然支着一个红人。席上的人立时交头接耳,纷纷猜测这个人是谁,大约这个红人,便是岑土司所说的活宝了。 岑猛呵呵大笑,跳起来兴高采烈的说:“活宝来了!现在我来定个吃酒助兴的法子,我们把这个活宝当作我们平时练暗器的鹄子。诸位身上带什么便用什么,随意用什么手法。可得嘴上先说明打什么部位,说到哪打到哪儿,我们便恭贺一杯。题目原不难,藉此助兴,劝酒罢了。” 说着,一阵狞笑,向罗刹夫人看了一眼,又向众人说道:“今晚罗刹夫人是我们贵客,诸位英雄又想瞻仰瞻仰女英雄的本领,现在我替众位请求女英雄头一位出手,诸位预备端杯恭贺罢!” 说罢,转身向罗刹夫人双拳一抱,狞笑道:“女英雄刚才已经口头应允,便请赏脸罢!” 罗刹夫人盈盈起立,却向身旁胭脂虎的空座上看了一看,缓缓的把自己面具摘下。立时所有在座的眼光都射到她面上去了。她这时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娇靥上,却罩着一层肃煞之气,尤其两道电闪似的眼神,贯彻全场。 在座的人凡是被她眼神扫到的,都觉有点凛凛然。她却从容不迫的向岑猛说道:“我本想先瞻仰令妹飞刀的,不料岑将军和令妹串通一气,故意教她慢慢的出来,好挤定我先献丑。不信,诸位瞧我一出手,岑将军令妹便蹦出来了。” 众人大笑,岑猛慌分辩道:“女英雄不必多疑。舍妹进去,诸位都瞧见,我又没离座,怎能串通一气呢?” 罗刹夫人道:“好,我准定献丑好了。但是我身上一件暗器都不带,叫我怎样献丑呢?也罢,我来一下圣人面前卖百家姓。岑将军,你身上的飞刀权且借我一用,可以么?” 在这局面之下,岑猛当然不能不借。暗想:我这飞刀,是我岑家世传的独门功夫,你未必能得心应手,倒要礁瞧你怎样的使用它。岑猛终是一个莽夫,哪识得其中巧妙,便把腰上一串飞刀连成套子解了下来,用手递了过去。 罗刹夫人一数飞刀,竟有二十四把。这种飞刀打得特别,通体精钢铸就,没有木柄子;只是刃片儿,刀片下面是个小铁球。在刀背两面,铸就两指相撮的凹槽,尖锋刃口蓝汪汪的,一瞧是用毒药淬练过的。 罗刹夫人把飞刀一柄柄的从皮套内退了出来,依次排在席上,只退出二十三把飞刀来,留了一柄在皮套内。把留下一柄飞刀,连一连串皮套子还了岑猛,却向岑猛问道:“这木板上的红人,究竟是真人还是假人?是活的还是死的?如果是活人,一下子被我穿死了,回头要我偿命,我可上了你大当了。诸位在此,可得替我做个见证。” 众人听她说得有趣,又齐声笑了起来。岑猛也笑道:“哪有此理?是我和在座诸位千求万求,请你下手的,怎能说出偿命的话来?回头我把那红绸子揭开,女英雄便明白这活宝是不会有人叫你偿命的。除非你……。” 岑猛突然把话缩住,正想催她动手,不料就在这当口,罗刹夫人玉手频挥。从她手上飞出去的刀片儿,一片接一片,不见刀片,只见一道白光。那边木板上擦擦连响,众人目不暇接。转瞬之间,二十三柄飞刀,一刀都没有留下。 众人眼光齐向木板上红人看时,红人身上一柄飞刀都没有中上,却是从头到脚,从左到右,每隔半尺,便有一柄飞刀贴着红人身子,深深的插在木板上。刀尖已透出木板背面,好象用这二十三柄飞刀,照着红人身形,周身画了一道线,把这红人很密切的嵌在刀阵里。 照说这功夫不算稀罕,江湖上会这套功夫的,不是没有,最难得是发出的时候,身不离座,手不停挥,刀成一线。更难是中在板上,刀刀透板,距离又这样匀整。在座的人,不论是谁,自问便没有这手功夫。 岑猛自称世传飞刀,百发百中,也是瞠目咋舌,半晌没有开声。听得大家拍掌如雷,齐噪恭贺一杯,慌不及举起自己酒杯,连声赞扬。他肩下黑牡丹这时便问:“二姑怎的还没有来?这样好功夫,她偏没福瞻仰。” 岑猛说:“不必等她。哪一位出手,都是一样。”在座的人都存了有罗刹夫人绝技在前,再出手定讨不了好处,都有点迟迟疑疑的不敢争先出手——倒不是心肠软,不敢向红人下刀。 但是岑猛却误会了。他弄出这套戏法,特地叫他妹子胭脂虎把沐天澜罩下面具,蒙上红绸,使人瞧不出是谁来,故意请罗刹夫人先下手,然后揭开面具,看一看罗刹夫人是何光景,作为试验罗刹夫人的妙计。自以为这条计,妙不可言。 胭脂虎迟迟没有回座,他暗暗赞美自己妹子机灵,免得罗刹夫人嬲着她,要先看她施展飞刀。 不料罗刹夫人出手是出手了,绝技也施展了,一样博得大家喝采,却一刀没有中在红人身上,好象知道这红人是沐二公子似的。罗刹夫人这一来,连别人都缩手不前了。岑猛的妙计走了样,心头怒发,再向众人连催出手,人家却说:“且等一等二姑。” 这句是人家推托的话,岑猛却动了牛性,大喊道:“你们不出手,瞧我的!”他面前罗刹夫人还他的皮套子,还剩下一柄飞刀。他拔出这柄飞刀,凶眼一瞪,一声猛喝:“瞧我取他的心眼儿。”喝声未绝,刀已出手。 果然刀不虚发,嗤的正刺入红人的心窝,红绸子上立时沁开一大片血来。因为裹着红绸子,血沁出来,与绸子同色,倒减了色彩,这时众人也拍起手来,罗刹夫人更是连连娇声喝采。岑猛朝罗刹夫人一声狞笑,不等众人贺杯,大步向木板上红人走去,一伸手,便把红人面具揭下。 这一揭不要紧,岑猛一声狂喊,如逢魔鬼,吓得望后倒退,呆若木鸡。两面席上的人,也都看出红人面貌,也是齐声惊叫,魂飞天外。一忽儿,又一窝蜂赶到红人跟前,拔刀的拔刀,解索的解索。 黑牡丹更比别人关心,急慌把红人身上缠裹的红绸去掉,把木板放平,让红人躺在地上。 红人身上只着一身贴身短衣,胸口兀自插着一柄飞刀。一刀致命,人已死掉。 黑牡丹把地上红人周身细细察看一下,明白先被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才让人随意处置。可是没有胸口一飞刀是死不了的。黑牡丹拍手跳脚的哭喊道:“二姑死得太冤枉了。” 原来木板上红人不是沐天澜,却是胭脂虎!这一下是出乎意外的。 在平台上的人,除岑猛以外,还不知红绸裹的是沐天澜。因为岑猛要施展妙计,一鸣惊人,只说活宝,没说出是谁来。但是大家亲眼看见胭脂虎和众人点点头走向后寨,在她进后寨时,木板上活宝,已在甬道上抬来,人人瞧见。怎会活宝变了胭脂虎?这是不可能的,除非飞马寨出了妖怪了。 不但是众人,连岑猛也觉得太奇怪了。仔细再向地上尸首看时,不是他妹子是谁呢?岑猛跳脚大哭,举着双手,大跳大喊:“杀死了妹子了!”形如发疯一般。 黑牡丹忽地跳起来,跺着脚说:“我想起来了,二姑离席时,我看她扭扭捏捏,走得怪样,心里还暗暗好笑。因为往常二姑风流爱俏,也许在人面前,卖几步俏步,并不可疑。此刻想起来,其中大有蹊跷。偏是我们爱戴面具,也许毛病出在面具上了。我说岑胡子,你说的活宝究竟是谁?二姑已竟死在你这活宝上,你还要卖关子么?” 岑猛跳着脚,把地皮跺得山响,叹口气说:“我们妹子往常的行为,别人也许不知道,你是明白的。我做哥子的,不好意思十分管束她。前天我们捉住了沐府报信的人,把这人杀了。我想个计较,派了我们的人,到金驼寨去送口信,捏造了一番话,请沐二公子速回昆明,预备在这条路上,想法做掉他。 一面派人,一面通知诸位到此聚齐。人多势众,连女罗刹一起做掉。二人一去,金驼寨的老龙,独木不成林,我们便可下手了。我妹子便自告奋勇,设计擒人。我明知她经常听得沐二公子,怎样出色,又犯了老病,我表面上应允,暗地派人监视她。不料果然被她用计擒了沐二公子,和二十名家将,却逃走了女罗刹。我一得消息,便自己前往索取,又教了她一条妙计,预备用这条计,试验……。” 岑猛说到此处,猛地醒悟,本人在此,怎能出口?慌转身找寻罗刹夫人。不意这一阵大乱,人人惊慌失措,没有留神到罗刹夫人身上。这时岑猛四面一瞧,罗刹夫人踪影全无。 忽然有人走近罗刹夫人席上,指点着几上,大喊:“你们快来瞧!” 黑牡丹头一个跳过去,一瞧罗刹夫人席上,用酒在几面上写着三个字,字迹业已半干,白木几上留着明显的酒痕。众人看时,却是“自作孽”三个大字。酒痕快干,可见罗刹夫人走了有一忽儿了。 黑牡丹跺脚道:“坏了,她一走,事情明显的摆着,她和女罗刹走上一条路了。所以金驼寨的人们,乱嚷着沐二公子救回了独角龙王。我早就疑心到罗刹夫人是汉人,密藏着独角龙王不少日子,如果秘谷内没有我们的人在那儿卧底,我们连影儿都还不知道哩。现在事情满拧,飞马寨的假面具也被人揭开了。有罗刹夫人从中作梗,不是我说泄气的话,我们真得留神。一切的事不能操之过急,还得仔细商量一下。可恨岑胡子,不先和我们商量商量,死活要献什么活宝。倘然我早知二姑捉住了沐小子,决不让她乱来。现在弄得一团糟,真是一着错,满盘输了!”黑牡丹大放其马后炮,振振有词,把岑猛数说得哑口无言。 在墙内平台上乱得一团糟当口,在墙外树上也演出了一出惊人活剧,几乎也糟成一团。原来木板上红人抬上平台,用木架支在平台中心时,树上窥探的罗幽兰,方向是斜对着平台,可以瞧见木板背面,却瞧不见正面红人。她一心以为红人到了平台上,定然首先取掉面具,面具一去掉,露出沐天澜容貌来,罗刹夫人一见是沐天澜,当然要施展本领,救他出险。自己也预备在这当口,跳进墙去,和罗刹夫人并力镇住群寇。不管沐天澜是活的还是死的,总得把他抢夺过来。 她想得满好,偏在此时山风疾卷,树声如潮,台上说话声音,一句都听不真。只见岑猛解下腰间飞刀交与罗刹夫人,罗幽兰看得正暗暗诧异。不料没有几句话工夫,罗刹夫人竟把飞刀出手。一连串刀光,齐向红人飞去。事出意外,把罗幽兰吓得灵魂出窍,惊得急痛攻心。 她本想从墙上飞身而下,在墙头一垫脚,再窜到平台,向罗刹夫人说明红人是沐天澜,再和岑猛等人拚命。可是惊痛过甚,神志已经昏迷。一声惊喊,心里一迷糊,腿上立时拿不住劲,一个身子嗤溜的从树上直溜下去。 照说她在树上先出神的一声惊喊,虽然风刮得紧,树声如涛,平台上的人们,似乎应该听出一点来。凑巧平台上的人正在拍手狂呼,大赞罗刹夫人绝技当口,连平台下面的苗卒也个个目注平台,其中也许有隐约听到的,被台上一阵狂呼混了过去,竟没有人理会到这声惊喊。但是罗幽兰从三四丈高的树上失足跌下,不死也得带伤。 却不料在她未跌下时,原有一人向这株古柏飞奔而来,到了树下,不便出声呼唤,正想纵上树去,不料罗幽兰已直溜下来。这人看出情形不对,急在下面双手一接,趁势往身后地上一坐,松了几成猛劲,紧紧把罗幽兰抱住。一声不响从地上站了起来,抱着罗幽兰,转身飞步奔上一条小道,往那边一座岩角跑去。转过岩角,又走了一程,离开飞马寨略远,进了靠山脚的一片树林,才把罗幽兰放在地上。把她两脚盘起,一手仍然揽着她身子,一手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胸口。在她身边,又低低的唤着:“兰姊,兰姊!” 罗幽兰在树上原是急痛失神,等到失足跌下,才真个惊晕过去。这时被人抱着一程奔驰,已渐渐清醒过来。猛觉自己坐在地上,被人轻轻抚摩,轻轻低唤。天黑风紧,对面瞧不见人。神志初复,兀自有点迷惘,喝问一声:“你是谁?”便想挣扎跳起身来。却被人拦腰紧紧抱住,在她耳边唤着:“兰姊!是我,你先定一定神。” 这声音是她平日听惯,而且最爱听的声音。不料她这时声一入耳,又是一惊,这一惊比刚才看见罗刹夫人飞刀刺红人还要吃惊。她哭喊一声:“冤家!”便翻身把这人紧紧抱住,哭喊着说:“我太没有用了,还没有替你报仇,便自己跌死了。 想不到死了倒能见着你,这太好了!做鬼也不能离开你。” 原来她一听声音,便知道身边的人是沐天澜。这时沐天澜听她这样哭喊,被她感动得泪流满面,慌把手把她嘴捂住,低喊道:“莫响,我们还没有离开险地。你定一定神,谁也没有死,我们好好的都在这儿,只可怜几乎把你跌坏了。” 罗幽兰迷惘如梦,摸摸沐天澜,又捏捏自己,果然都是活跳跳的人。出了半天神,突然拉住沐天澜,急问道:“澜弟!究竟怎么一回事,可把我糊涂死了。” 沐天澜说:“这儿不是说话之处。你现在怎么样,还是我抱着你走罢。趁这时贼子们乱得一团糟时,我们急速离开此地才好。” 这时罗幽兰精神一振,娇嗔道:“冤家!只要你好好的,我还怕什么。”说罢,霍地跳起身来。 在罗幽兰跳起身时,忽听得不远一株树下,有人噗嗤一笑,悄悄说道:“你们两位真可以!有什么话,回去不好说?昏天黑地的缠做一团。我的公子!我的小姐!快跟我来罢,替你们代步都预备好了。” 两人一听,是罗刹夫人。 罗幽兰奔了过去,拉住罗刹夫人悄说道:“姊姊!你可把我吓坏了,你摸摸我的心,到此刻还在勃腾勃腾的跳哩。” 罗刹夫人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小姐!回头再撒娇罢。”把她拉着便跑。三人一阵紧赶,居然又走到起先借宿碰着胭脂虎的那座老寨了,望楼上的红灯,已不见了。 沐天澜说:“我们家将也许还在里面,我得进去搜索一下。” 罗幽兰说:“我已托一个认识苗妇,救醒他们。这久的工夫,定然都先走了。” 罗刹夫人笑道:“不必猜疑,我已替你们进去过了。三匹马便在这寨内牵出来的,里面鬼也没有一个,还进去怎么?” 沐天澜一瞧寨门大开,门外果然拴着三匹马,鞍羁俱备。 罗幽兰说:“我恨起来,一把火,把这断命寨烧个精光。” 罗刹夫人大笑道:“一把火定把飞马寨人们引了来,何必再费手脚?”连声催着两人上马,还说:“趁天亮还有不少时光,照着官道,直奔老鲁关。过了老鲁关已近省境,放心大胆回家好了。” 罗幽兰却不肯上马,拉住罗刹夫人问道:“姊姊!你怎的不上马?今晚妹子可不放你走了,我有许多肺腑话和你说。无论如何,要请姊姊同我们一块儿回昆明的了。” 罗刹夫人默然半晌,忽然笑道:“我的好妹妹,你肚里的话,我都明白。同你们回昆明,那是笑话。我那万两黄金,还没有分散到穷人手上,玉狮谷一群猿虎,还没有安排妥贴,我暂时是不能远离滇南的。现在这么办,我送你们进老鲁关,明天和你们盘桓一下,有什么话也都可说了。好!准定这样,大家上马罢。”说毕,她已拣了一匹,解下缰绳,飞身上马。沐天澜、罗幽兰也跳上马背,罗幽兰心里却暗暗打主意,明天要破釜沉舟,向她说明自己的心意。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22章 有情天地 罗刹夫人、罗幽兰、沐天澜,三人三匹马黑夜赶路。虽然是官道,有时也要上山过岭。一路紧赶,罗幽兰有着一肚子疑问,无奈在路上,实在无法细问。一夜奔波,受尽了恐怖、惊险、悲喜,外带着三人微妙复杂的儿女私情。 罗刹夫人还瞧不出来,沐天澜、罗幽兰虽然武功在身,究非铁打铜铸,未免觉得精神有点不济,尤其肚子里饿得直叫。自从金驼寨午后启程,一路没有打尖。误入胭脂虎虎口,胭脂虎倒是酒菜款待,无奈吃酒中间出了事,几乎送命,何曾治过肚腹?这时未免饥肠辘辘,偏是随身干粮,都在家将身上。黑夜之间,无法可想,忍着饥乏又赶了一程。 东方已渐渐发晓,两面山峰上蓬蓬勃勃的云雾,遮没了山尖,偶然露出一角来,好象云海孤帆,被乱云推着跑一般。 其实山峰怎会生脚?因为脚下马跑得快,山上云卷得疾,象左右群山跟着云雾飞奔一般。 天公不做美,马头上风沙飞舞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离着老鲁关还有一段路程,沐天澜猛想起两人会见桑-翁的那座破庙,便在前面山峡里面,暂时避避雨再说。三人身上都没带雨具,淋着雨赶路,也不是事。慌向罗刹夫人、罗幽兰两人说了。三人一紧辔头,便奔向前面山峡。 进了山峡,沐天澜远远便见岩腰上真武庙门口台基上,立着自己几名家将,正在抬头观望天色,听得蹄声进峡,看出三匹马上有自己二公子和罗姑娘,立时向庙内大喊:“好了!公子和罗姑娘都回来了。”一窝蜂都跑下岩来,仿佛小孩子见了亲娘似的拥着三匹马奔到庙前,三人跳下骑来。 沐天澜知道大殿上没法憩足,领着罗刹夫人、罗幽兰便奔后面平台上的一所破楼。 罗幽兰一看家将只剩了十名,那苗妇也不在其内。一问所以,才知道那苗妇果真照自己吩咐,提着一桶冷水,先把一个家将连灌带泼,救醒以后,再分头救治其余家将。好在胭脂虎手下似已跑光,没有人阻扰。二十名家将醒过来,手脚略一活动,见军器、马匹、行李都没有动。人多胆壮,把那座苗寨,前后搜索一遍,除去后面地上那名老苗子,和苗妇丈夫两具尸首以外,人影俱无。却发现胭脂虎待客喝酒堂屋侧面一间屋内,有一扇厚木做的地门,上面钉着大铁环。 苗妇说是:“下面有地道,直通屋后峰脚的溪口。胭脂虎和她手下一群苗妇,定是把二公子从这地道抬到她住所去了。” 家将们想把地道门掀开,无奈这扇门坚固异常,下面似有机关拴住,休想弄开它来。家将们身居虎口,也没有多大勇气敢杀进飞马寨去救公子。苗妇向他们一说罗幽兰吩咐的话,家将们只好遵话办理,带着苗妇直奔老鲁关。其中有几名家将略有头脑,一想二公子安危莫卜,罗姑娘单身救人,也是悬虚。这样如何回府交代?路上大家一商量,想出主意,分一半人带着苗妇,火速奔回昆明报告,多派兵丁赶来,接应罗姑娘,也许能把公子救出来。留下一半人,在这真武庙候信,想不到公子和罗姑娘竟安然回来了。 三人听了家将们说出经过,便吩咐他们赶快汲取山泉,用随带家具煮水候用,再取出金驼寨带来的干粮食品等可吃的东西,又用老法子,摘下三具马鞍,送上楼去当寝具。三人走上有楼无板上下相通的破楼上,利用马鞍,叠股促膝,坐在仅存一丈见方的楼板上。先用煮好的泉水,盥漱一下,洗涤一路风尘,然后烹泉当酒,干脯为醴。 这一顿荒山风雨之餐,比什么山珍海味的盛筵,还来得芬芳齿颊、食有余味,而且心安腹饱,精神大振。尤其是沐天澜,暗想来到金驼寨,先在此处意外相逢的老岳丈,不意金驼寨回来,又到了此处。这短短的几天光阴,奇妙的遇合,光怪的见闻和昨晚的出死入生,短短的几天,好象过了几十年,好象做了一场怪梦。但是现在我面前的,一位是娇艳如花的罗幽兰,一位是秀逸似仙的罗刹夫人,而且都是英雄女杰,绝世无俦的天仙化人。我沐天澜娥英兼美,何修得此。 他正在左右逢源,心意飘忽当口,罗刹夫人格格一笑,指着他说道:“我的公子,我看你这时眉飞色舞,一定又想入非非,大得其乐了。你也不想,昨晚小命儿多么玄虚,我此刻想起来,又悔又怕。照说我一生经历,比昨晚危险十倍的事都经历过,确是视险履夷,没有什么可悔可怕的。 可是昨晚因为有了你,还有一个她,而且有几档事,出我意料之外的,闹得我也七上八下,几乎应付不过来。幸而机会凑巧,诸事顺手。一半是飞马寨一般人都是凶悍有余、机智不足的草莽。万一事情不顺手,昨晚我们三人中,有一个遭了挫折,我们三人此刻便不能聚在这儿,安然吃喝了。 昨晚的事,你们休当作我的本领,可以说完全是我们三人的幸运。所以我觉悟到一个人在世上鬼混,三分是本领,三分是机智,四分却是幸运。一个人的本领,不论怎样高明,有时而穷。有时让你一等一的本领,也没法施展出来,所以只占三分。有了本领,必需胸有机智,才能随机应变,趋吉避凶。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所以天下有本领又有机智的人很多,但未必事事尽如人意,和没本领没机智的人,一样的潦倒穷途、郁郁一生的有的是! 话说回来,没本领没机智的人,未必个个潦倒穷途。一样可以事业成功,洋洋得意。这里面的道理,便是有幸运和没幸运的分别了。故而机智只占三分,幸运应占四分。所谓幸运,便是机会凑巧,昨晚我们全仗着机会凑巧了。” 罗幽兰满腹狐疑,憋了一夜,慌问道:“昨晚你们究竟闹的什么把戏?吓也把我吓死,糊涂也把我糊涂死了。”罗刹夫人笑道:“小姐休急,听我慢慢说呀!” 罗刹夫人叹口气道:“你们知道我来历,生长猿国,人气毫无。后来跟了铁面观音的石师太,她老人家又是一个孤僻离群的人,所以我也养成了怪僻脾气,独往独来,心似铁铸。 可是也有好处,因为心里毫无牵缠,心地异常清明,出入江湖,什么诡计,也逃不过我两眼去。我又仗着机智,故弄玄虚,江湖上把我当做飞行绝迹的神怪一流。万不料到了滇南不久,碰到了你们。” 罗刹夫人说到此处,两眼向罗幽兰注视着,然后说道:“我今天坦白的说,我爱他,也爱你!自从我心上有了你们,又知道苗匪里面的情形,便时时惦记着你们的安危。也不知什么缘故,心上总占着你们两人的影子。自从你们接回龙土司以后,我暗取了龙家藏金,回到玉狮谷时,便接到飞马寨的请柬。 我一问请柬怎样送进来的?人猿说是从箭头上射进来的,我立时醒悟。请柬既然可用箭射进来,难免不用箭射出消息去。因为飞天狐等留下的几名苗人,我本来早已注意他们暗地和飞天狐、黑牡丹等通消息。玉狮谷两头出口一面是饿虎洞,一面是山谷秘道,两面都有铁栅和人猿看守,想进谷来是不易的,但从秘道一面,射进箭来却是办得到的。 我立时召集飞天狐留下的几名苗人,挨个拷问,他们受不住刑罚,果然吐出实情,把擒住龙土司和几十名苗卒的消息,象请帖一样绑在箭上,射了出去。搜查身上,还有报告玉狮子进谷,和释放龙土司的一张消息,还来不及绑在箭杆上射出去。人猿到底不及人的诡计多,便是人猿看到他们射箭,他们也可以假作猎射禽鸟取乐,哪识得箭上有奸细呢? 我问出情由以后,这几名卧底奸细,情不可恕,只好喂了群虎和人猿了。我处决了奸细,便推测这班苗匪既已知道我释放了龙土司,却不知我为什么释放。他们还在一心一意的想夺去金驼寨的黄金,听到我释放了龙某,当然要疑心我和金驼寨有联络。尤其龙某回家以后,金驼寨人们争传沐二公子救回龙某的事,苗匪们更要疑到我和你们也有关系了。 飞马寨路程不远,请柬偏在这时到来,这便可以想到请柬上越说得好听,其中越有文章。真所谓筵无好筵,会无好会了。 我岂能惧怕他们?当然‘单刀赴会’!其实我身上一片铁都没有带,但是我惦记着你们,便写了那封信,亲身送与你们。本想和你们见面,因为那晚我要暗探五郎沟岑猛一下,我早知道五郎沟是岑猛、黑牡丹等人的落脚处所。未赴会以前,也许可以探出一点诡计来。不过我临时又转念,想暗地探听一下你们决定走的日子。他推开窗门瞧我时,其实我在屋上没走,他窗户一关,我便翻下屋檐来。 不料听出你们两口子商量了半天,第二天走是决定了,却不放心我,要夜探飞马寨,暗地保护。我本想阻止你们,一转念,这样也好。飞马寨岑猛除去会耍几口飞刀以外,也没有大不了得的人物,教你们看看苗匪举动也好,我可以暗地跟着你们。我听得你们决定了计划以后,说到旁的事上去,我才离开到五郎沟去了。” 罗幽兰面上一红,忸怩着说:“姊姊,你老这样偷听,怪难为情的。我和他私下交涉,有真有假,你听了不要误会才好。” 罗刹夫人一伸手把她揽在怀里,一面向沐天澜微微媚笑,拍着她香肩说:“我的好小姐,你放心!姊姊定然教你喜欢,不会成冤家的。” 罗幽兰记起那晚说过“欢喜冤家”的话,一发不好意思了,却向沐天澜娇嗔着说:“今天你不把姊姊拉回家去,看我依你?” 罗刹夫人把怀里罗幽兰扶正了,笑着说:“我的小姐,你拉我去怎的?一个罗姑娘还没有定局,再添一个罗姑娘?还是剪头去尾叫我刹姑娘呢?我还是夫人哩!不用费心,我们且说正经的。第二天我以为照你们夜里的口气,定是一早动身的。我在要道上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以为你们不走了。等到日色过午,气得我什么似的,翻身往回里走,走不了几步,才见你们大队人马来了。 我因为要暗暗地跟缀你们,连代步都不预备。你们在山冈上走,我便在冈下走;你们在有路的地方奔跑,我便在没有路的地方纵跃。两条腿跟着四条腿的跑,真够受的。太阳下了山,天气忽然变了。你们派两个家将探问宿处,偏问在飞马寨预先埋伏的探卒口中。我藏在树林内,亲眼瞧见一个假扮猎户的苗人,蹑手蹑脚的在林后一条小道上,牵出一匹马来,飞一般跑向飞马寨去了。 我知道你们要上当,一直跟你们到胭脂虎的寨内。我在屋上,暗地瞧出胭脂虎行动之间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武功,寨内尽是一群蛮婆。我心里放了心,料想你们两人对付她们绰绰有余,何况还有二十名家将哩。我既然到此,飞马寨近在咫尺,不如先探一探岑猛再说。 万不料我把事情看得太轻,略一大意,几乎误了大事。 想不到江湖下三门使用的蒙汗药,胭脂虎这苗婆也有这一套。 所以什么事免不了疏忽,免不了发生意外,一有意外,本领便没有什么用处了。我又仗着从小纵跃崎岖的山道,不论黑夜白天,眼神充足,一样纵跃自如。因此我又大意,离开了你们,向屋后山峰便跑。由于路径不熟,峰后又天生的乱石丛莽,不易找出路迹来,跑了许多冤枉路,耽误了一点工夫,才找到岑猛的大寨。 那时黑牡丹还没有现身,平台上只有四近的几个苗匪头目,岑猛也不在场。我在平台后面几层屋上搜寻,才搜到岑猛所在。正有一个苗婆,向岑猛报告,说是:‘二姑用蒙汗药擒住了沐二公子和二十名家将,二姑已把沐公子弄到竹坞里去,可是另外有一名女的,却被她识破机关,没有上钩,大约已溜走了。’ 可笑岑猛到底是蠢货,一听他妹子擒住沐二公子,便高兴得跳起来。只嘱咐苗婆切勿声张,他自有主意,却没有听他理会到溜走的人,也没通知别人,只管仰着头打他的歹主意。可是我一听到沐二公子被胭脂虎擒赴竹坞的话,顿时吓了一跳,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赶快救人要紧。急急离开飞马寨,找竹坞所在。既名竹坞当然有竹,一大片竹林,原是来路经过的,记得便在飞马寨后面。 我赶到竹坞,寻着胭脂虎住所,原来是用岩石叠成的一所阁楼,带着两旁几间小屋。楼上灯光通明,四面都有竹栏。 下面小屋外面,一群苗婆交头接耳的在那儿悄悄说话。我从黑暗处所,跃上楼房。正面楼下人多,不便窥探,好在前后都有窗户,我从后窗往里窥探。这一窥探,我几乎笑出声来。 用不着我去救他,胭脂虎已把他救醒过来了。这里面的情形,他是身受的,当然比我还清楚,你叫他自己说好了。”说罢,指着沐天澜大笑。 沐天澜听到罗刹夫人要他说出这一幕情形,面孔一红,有点挂不住了。 罗幽兰顿时起疑,向沐天澜盯了一眼,慌向罗刹夫人问道:“姊姊!难道他和胭脂虎也搭上了。”罗刹夫人捂着嘴,笑得娇躯乱颤。沐天澜却急得面红脖子粗,高声的说:“你把我骂苦了!你们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我直犯呕心。” 他调门一高,罗刹夫人急向下面一指。本来上下相通,毫无阻隔,楼下家将们,虽然不敢抬头直瞧,平日对于二公子的风流韵事,早已关心。现在又多出一个罗刹夫人来,个个假装不理会,其实个个耳朵都竖得笔直,在那儿偷听。沐天澜急得高声一嚷,家将们暗暗直乐。罗幽兰却不顾忌这些了,急于想听内情,催着罗刹夫人说道:“姊姊,你告诉我罢。” 罗刹夫人瞧着沐天澜,笑了一笑,悄悄向罗幽兰说:“那时我在后窗望里一瞧,只见胭脂虎满脸横肉的一张面上,紫里透红,红里透光,好象吃醉了酒似的。眯着一对母猪眼,向他脸上左瞧右瞧,瞧个不定。突然伸出红烧猪蹄的两只肥手,捧着他面孔,噘着她满唇胭脂红的血盆大口,向他面上老母鸡啄米似的啄了下去。又亲嘴,又闻香,闹了一阵。他的面上便印上了横七竖八的红唇印。他被她这一阵乱闹,居然醒转来了。大约未闹以前,胭脂虎已喂他解药了。” 罗幽兰听得柳眉倒竖,拚命向楼板上啐了一口,恨着声说:“该死的!姊姊,也亏你耐着心瞧下去。如果是我,立时用喂毒子午钉,穿她个透心凉。” 罗刹夫人微微笑道:“你不要打岔,热闹在后面呢……” 沐天澜皱眉道:“我已经吃足苦头,你就少说几句罢,被你穷形极相的一描述,更难受了。” 罗刹夫人笑道:“我妹妹为你吓得死去活来,几乎跌死在柏树下。你吃的风流罪过,也够瞧的,也得让她知道呀!”说罢,又向罗幽兰说道:“我在后窗瞧见他们时,他被胭脂虎绑在一块木板上,两手两脚绑了好几道,大约预备他醒过来免得一言不合被他逃走。他背上的辟邪剑连着剑匣,也到了胭脂虎腰下了。他一醒转,瞧见自己被人捆住手脚,动弹不得,前面立着胭脂虎。他当然还不知道胭脂虎是岑猛的妹妹,开口喝问:‘为什么捆住我,意欲何为?’ 胭脂虎那时,大约生平没有见过出色的男子,瞧着我们这位公子,大有失魂落魄之意,怪样百出。一个身子软洋洋的偎在他身上,竟说明她是谁,这是什么所在,还极力安慰他不要害怕。只要他折箭为誓,和她共效于飞,立时替他松绑,便叫她倒反飞马寨,跟他一块远走高飞,她也乐意。在她痴迷心窍,死命纠缠当口,不料楼下,苗婆们高叫:‘二姑,土司爷来了。’ 胭脂虎向他说:‘我哥哥来没关系,有我保护你不妨事。 万一我哥哥上楼来,你只装没醒来的样子便得。’说毕,向他脸上啧的亲了一口,便登登的跑下楼去了。我在这时便乘机跳进窗去,他见了我便象迷路的孩子见了亲……” 罗刹夫人突觉话说漏了嘴,沐天澜、罗幽兰同时格的一笑。罗刹夫人笑道:“你们笑什么,可不这样,他浑同见了亲人一般。” 罗幽兰笑得花枝招展的说:“可不是亲人么,但是我以为你说的是亲娘哩!” 罗刹夫人笑骂道:“偏你耳尖,小油嘴,我不说了。” 罗幽兰不依道:“好姐姐,快说吧,还要赶路呢。” 罗刹夫人继续说道:“他一见是我,心里踏实了,慌问我见着兰姐没有。你想,他小命儿刚从鬼门关探出头来,便问兰姐,也不枉你柏树上的一跌了。” 罗幽兰向沐天澜看了一眼,眼圈一红,却不言语。 罗刹夫人又说道:“我正想替他解开绳索,不想楼梯登登乱响,没有几句话的工夫,胭脂虎便跑上楼来了。我一纵身,抓住屋顶横梁,贴在横楣子上,且看胭脂虎作何举动。只见她一人上楼来,岑猛竟没同来,手上却多了一匹红绸子,气咻咻的向床上一掷,自言自语的说:‘谁管他妙计不妙计哩。’这时他手足虽然还捆着,心里有了把握了,竟开口向胭脂虎问道:‘你说什么?你哥哥怎的不上来?要杀便杀,这样多难受。’ 他一开口不要紧,胭脂虎几乎乐疯了。大约那时叫她去杀岑猛,她也干得下手的。因为刚才胭脂虎百般缠绕,万种风情,想他点头应允好事,他全然不睬,闭口无声,这时突然向她说话,胭脂虎认为他回心转意,好事快成,怎的不乐疯了呢! 她马上对他说:‘不知哪一个杀坯,向我哥哥讨好,偷偷的去说你在我这儿。我哥哥这几天正邀集各寨有头有脸的好汉,商量称雄滇南的大事,还请了一位女英雄叫什么罗刹夫人的。不过大家疑心罗刹夫人不是好相识,这几天风闻罗刹夫人和你们有了联手,前天发出的请帖,也许今晚罗刹夫人要来。’ 她又阴笑道:‘我哥哥暗暗想了个计策,想等罗刹夫人到时,教我把你用红绸周身捆紧,面上绷着面具,再绑在木板上,抬到聚会之所,教人看不出是谁。却在酒席筵前,把你当作箭鹄子,大家用随身暗器取乐儿。设法叫罗刹夫人先出手杀死你,然后揭开面具,试一试罗刹夫人见你真容,是何态度,便可试出她的真心来了。如果她和你们真联手,大家便要合力除掉她,才能放开手做事。我哥哥因为前寨到了几位英雄,没有工夫上楼来,叫我照他的主意绑好,一忽儿便有人来把你抬走了。但是我要听你一句真心话,否则我只好让人抬走了。’ 她这样一说,我在梁上听了个满耳,心里也随机变动,定了一个将计就计的绝着儿。时机不容耽误,一飘身落在胭脂虎身后,一起手,便把她点了晕厥穴,胭脂虎身子立倒。 我伸手托住轻轻把她放在楼板上,先把他捆身的绳束解下,又把胭脂虎从头到脚穿的带的统统脱下。从胭脂虎身上找出一件花花绿绿的人皮面具来,和那柄辟邪剑,都放在一边。 他受捆多时,血脉不和,我替他四肢推拿了一下,已可行动自如。立时叫他穿戴上从胭脂虎身上剥下的全副行头,又把辟邪剑系在腰下。他自己的衣服找了一个包袱包起,我替他拿着,凑巧他和胭脂虎身量高矮相等。 我深知苗匪集合常戴面具,便用胭脂虎身上花花绿绿的面具,替他绷在面上,只要不开口,足可混蒙一时。但是他不明我的意思。在这当口愣教他男扮女装,自然要发愣,可是我没有工夫和他细说,硬逼他这样改装起来。他是聪明绝顶的人,不用我解释,一忽儿便会领悟出来。把他改扮以后,我掏出自己红皮面具,绷在胭脂虎面上,又用那片红绸,把她周身缠绕起来,然后直挺挺的,又捆在那块木板上。我又在屋内搜寻出另一付面皮,我自己也戴上面具。诸事停当,细瞧还没有什么破绽,便和他略说自己的步骤,指点他怎样的演戏。 但是他惦记着你和二十名家将,我料定你没有上当,溜了出来,定然要暗探飞马寨舍命打救。回头到了会场,注意两面隐蔽处所,定可看出你的踪迹来。所以在平台上,我和他低低说话,人家以为我们坐得近,女人对女人未免多说几句。其实我已瞧见你上了柏树,我们时时抬头留神你,可惜你理会不到。 因为怕你奋身涉险,乱了章法,而且料定你认定了平台上的红人是他,不论是谁向红人用暗器,你必吓得灵魂出窍。 所以我教他快去找你,故意向岑猛胡绉了几句要看飞刀的话,使他假充的胭脂虎,好乘机离开众人眼目,好去知会你,免得你做出事来。 不料我在这一着棋上,还是疏忽了。而且也没有料到他急于把一身胭脂虎的装束换掉,还他本来面目,他也没有想到岑猛的飞刀,要在我手上先飞出去。他离开了平台,掩到没有人处所飞身上屋,急急在寨后寻到预先隐藏的那个包袱,换好了自己衣服,未免耽延一点工夫。再从寨后圈过来,到了你藏身的树下。还算好,正赶上你惊喊着跌下树来被他接住,没有真个跌在地上。 最侥幸的是你在树上那声惊喊,声音虽不甚高,我却听到的,巧不过平台上这般人拍手欢呼,便把你那声惊喊掩了过去。其余你在树上亲眼目睹的事,便不必再细说了。这档事大致算是成功了,细想起来,实在是行险侥幸,不足为训。 最危险的是我在楼上替他改扮以后,我先走一步,假充应帖而至,从寨门直入,和岑猛、黑牡丹等极力周旋。绊住他们身子,使他在胭脂虎楼上,容易做手脚。他照我指点的步骤,等得岑猛派去抬人的苗卒一到,他大大方方先下楼去,一言不发,只向苗卒、苗婆们举手向楼上一挥,表示赌气似的。好象是拗不过她哥哥,你们上楼抬去罢! 举手一挥以后,更不停留,一人飞步从大寨奔去。这一步,他表演得很好。可是他一到平台上,大约有点沉不住气了,举动不大自然。我慌抢先把他拉在一起,不让他和岑猛、黑牡丹等人有接近机会。人家远远瞧见,以为我和胭脂虎特别有缘,哪知道我们这位西贝胭脂虎岂但有缘,而且是三位欢喜冤家里面的主体呀!小姐,你现在可以彻底明白了么!” 罗幽兰摇着头说:“我的姊姊,这主意亏你怎样想出来的。 大约你在后窗窥探时,也恨极了胭脂虎,利用胭脂虎惩戒她哥哥岑猛。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最妙的是二十四把飞刀,偏留下一把,教他用自己这把飞刀,杀他自己妹子。 啊呀!我的姊姊,你这颗心,真是七窍玲珑,面面俱到。” 罗刹夫人笑道:“小姐,你不必替我戴高帽子了。你要知道我坐在平台上,刻刻防着你在树上沉不住气,特地把岑猛的飞刀用去二十三柄。因为岑猛没有飞刀,猢狲没有了棒弄,便成了废物。万一你从树上飞下来,我只要防着黑牡丹,其余你们两人便可从容应付了。但是我不希望弄到这样地步,因为我这样一来,大杀风景,没有趣味。杀人不在多,杀一儆百便可,而且杀得要没有血腥气。这便是我玩世不恭,游戏三昧的怪脾气。” 罗幽兰点头道:“话是不错,可是姊姊你从前三斗坪的故事,血腥太重了。” 罗刹夫人笑道:“利嘴的小姐,那是我师傅的血海怨仇,我是师命难违。我师行事,一点没有我本身的关系,便是有怨魂的话,也缠绕不到我身上来。小姐,这不是我强词夺理罢?” 罗幽兰卟嗤一笑,瞟了她一眼说:“还有呢!还有喂虎口的几名苗卒,总带点血腥气味呀!” 罗刹夫人朝她看了一眼,笑着说:“啊唷!我这可人儿小姐,你是苦尽甘来,乐大发了。存心和我抬杠呀!小姐,你想昨夜的事罢。假使那时岑猛伸手一揭红人面具,是道道地地、货真价实的沐二公子,而且是满脸红唇印的沐二公子,又怎么样呢?当真有一桩事我不明白,我得问问。”说罢,指着沐天澜,向他问道:“昨晚黑夜赶路,没有留神,天亮时我瞧你脸上光致致的。昨夜死鬼用嘴印在你面上的许多印子,什么时候洗净的呢?难道路上一阵小雨,便冲掉了?大家到了此地,才烧水盥洗的呀!” 罗幽兰一听这档事,便堵心,向沐天澜白了好几眼。沐天澜皱着眉说:“你还问这个干么呢?昨晚离开平台,偷偷的到寨后换上自己衣服,在一道小溪涧里便洗掉了。非但洗了脸,还漱了口。你们哪知道混帐的胭脂虎,一张臭嘴秽气多重呀!” 罗幽兰听得,便捂着嘴直打呕心。罗刹夫人也笑弯了腰:“噢!原来如此。” 三人正谈得兴致勃勃,楼外的雨点,却越下越紧,而且天上阵云如墨,窗外近峡远岩,都被蓬蓬勃勃的云气包没了山形。一忽儿雨声哗哗直响,破楼屋子上象瀑布一般直泻下来。 楼顶本来七穿八洞,被雨水往楼内直灌,连楼下也漏满了雨水。 楼下的家将们手忙脚乱,移湿就干,用上随带的油衣雨具。楼外拴着的马匹没法想,只好淋在雨里了。所幸沐天澜三人坐的一块地方,上面屋瓦比较完整,还没有漏下水来。 罗刹夫人抬头望了望窗外天色,知道这阵大雨,一时不会停止,向两人说:“天有不测风云,这场雨非但你们此刻动不了身,把我也困住了。今天你们能赶回昆明不能,还没有把握呢!” 沐天澜说:“姊姊,听你口气,还是不愿和我们在一块走。 我想你孤孤单单的在玉狮谷和猿虎为伍,又处在滇南苗匪出没之间。你又不想争城夺地、称王道霸,这是何苦来呢!你这一身本领,埋没草莽之间,多么可惜。我们三人情形,好象是注定的缘份,为什么要生生拆开呢!” 罗幽兰也抢着说:“我本有许多心腹话,愿和姐姐开诚布公的说一说。此刻他说的话,也是我心里的话,但是我还有许多话要说。我和他的结合,真是鬼使神差。其中细情,也许他还没有对姐姐细说过。和他同到沐府以后,他的哥嫂和下人们,待我真是仁至义尽,我还有什么不满意? 但是我心里暗暗惭愧生长匪窟,本来是和他敌对的,现在却变了同命的人。实在我还是个带罪的人,连带他也受了我的累,对不住死去的父母。这层意思,姐姐大约有点明白。 因此我立志要帮他斩黑牡丹之头,报他不共戴天之仇,消除我满心的罪孽。 这次到滇南去,明是救龙土司,暗想遇机报仇。无奈事不由人,经姊姊和家父劝告,里面牵连许多的事,有许多顾虑之处,还得稍待时机。但是此愿一天不了,我心里一天不安。难得姊姊看得起他,我们三人志同道合,事便容易得多。他有姊姊在他身边保护,我便放心,我便腾得出身子来去找黑牡丹算帐。我替他去报仇和他自己去是一样的,这是一。 现在我要说到姊姊身上了。姊姊本领无敌,机智过人,当然不把苗匪摆在心上。昨晚的事,便把飞马寨的人,吓个半死。说不定从此一来,滇南苗匪蠢蠢思动的心意,也镇下去了。但是从此一来,岑猛、飞天狐、黑牡丹之辈,把姊姊也恨得切齿了。苗匪的冥顽凶悍的性情,我是深知的。姊姊说得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姊姊根本没有和他们纠缠之心。昨晚的事,完全为了他。何苦把金枝玉叶般身体,周旋于狼虎之辈?第一个是他,想起姊姊的恩情,还不日夜思量,身在昆明,心驰秘谷么?再说,天下乱象已萌,盗匪蜂起,云南更是苗匪充斥之区,他仗着父兄余荫,也应该有一番作为,做一番卫国保民的事业。姊姊既然爱他,姊姊这身本领不帮他帮谁呢?这是二。 再说到我们三人的儿女私情,天日在上,我此刻在姊姊面前这样说,在姊姊背后也这样说。说实话,女子没有不妒的,除非她根本不爱丈夫。我起初对于姊姊,虽然敬佩,还带点妒意。自从他救了龙土司回来,告诉我姊姊告诫我们,不要恩爱得伤了身体,我听了这话,把姊姊当作天神一般,连带心地也开朗了许多。觉察我们两人有许多事,得仗姊姊帮忙,他能够得到姊姊青睐,非但是他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 我只千求万求不离开姊姊,我们三人夫妻而兼手足。姊姊比我略大几岁,万事有姊姊指点着,连我们身上功夫,也可得点进益。姊姊请想,在这样局面之下,我们还能放姊姊一人远走高飞么?” 罗幽兰说到此处,眼波莹莹,似含珠泪,却又低低的说:“还有一桩事。我老发愁,老愁着自己肚子不争气,怕发生变化。有姊姊在一块儿,可以监督着他少淘气一点。” 罗刹夫人静静的听她说,一对晶莹澄澈的妙目,深深的注在罗幽兰面上。听她说了一大套以后,又添上几句,忍不住要笑,忽又面色一整,叹口气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其实草木也是有情之物,不然,怎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呢?上至日月星辰、风云雨露,下至山河海岳、动植鳞介,莫不有情。不过由人之观察体念得来,因人之情而情罢了。 照这样说来,世界是有情的世界了?但又不然!有从无起,无尽有生,有情之极,便成无情。有情与无情,都从人类的喜、怒、哀、乐、恶、欲,表演出来。世界上一切兴衰盛亡,生老病死,都是这六个字,在那儿作祟。简言之,也是‘有’与‘无’两个字,在那儿翻腾。此中循环消长之理,很是微妙。男女爱悦之情,只占得极小的一部分。 用眼前的事作譬喻,这场雨把我们三人困在这破楼上,动不了身。我们谁不怨天公无情呢?但是没有这场雨,我头一个急于赶路回至玉狮谷去,没有这许多闲工夫。谈情说爱,互诉衷肠。便是依依惜别,难舍难离,也决不能这样平心静气,促膝谈心。这样一看,这场雨对于我们三人是有情的,但是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呢?” 沐天澜俊目放光,钉住了罗刹夫人这句话,慌抢着说道:“这很容易解释,因为天雨留人。我们两人能够剖心置腹,说得姊姊应允我们一同回昆明,便是有情的,否则,这场雨还是无情的。依我看,有情无情,不在雨身上,却在姊姊心上了。” 罗刹夫人点点头道:“聪明的孩子,说得好!你要问我的心,我再说个譬喻,来表明我的心,证明我是有情还是无情。 玉狮子!我们两人在玉狮谷一夜留连,无话不说。你说我是个怪人,对你忽而象一盆火,忽而象一块冰,你哪知道我心里天人交战,多么痛苦呀!你觉得一盆火时,正是我热情奔放,自己不能遏止当口。你觉得一块冰时,也是我热情奔放到极处,爱你爱到极处。你却没有领会我的苦心,现在横坚走不了,我痛快都和你说了罢。 玉狮子!别人不知道,你当然知道我这身子是白璧无瑕的。我自己称夫人,和你们开玩笑,还写着‘阅人多矣’这种放诞不羁的话。你现在大约明白,我是无的放矢,想什么便说什么,毫无顾忌。这是我的身世造成了我的怪脾气,也是我把世上男子看得一文不值,没有我用情之处。万不料在金驼寨没来由撞着你,也可以说千挑万选的选中了你。我多少年蕴蓄着的热情,怎不会一盆火似的扑向着你呢? 我这样的热情,只图了一夜恩爱么?不用说我,飞马寨的胭脂虎也不干这傻事呢!因为我想到金驼寨中有个罗幽兰,和你真是珠玉相称的一对,我不幸落后了一步,变成夺人之夫了。如果我利用玉狮谷的险僻,猿虎的把守,将你留在谷内,占为己有,这位妹妹定必冒险寻来,不顾生死,和我拚命。表面上我对你有情到极处,才这样做,果真这样,你可想得到这事结果。极有情的事,顿时可以变到极无情的地步,我岂能做这样笨事? 那时你已提到娥英并事,左右逢源,和现在你们两位,同心合意的劝我同转昆明,是一样的局面。不过现在加上了她,指天盟地的细劝细说罢了。如果我们三人为了眼前的欢娱,这样办未始不可。但是我心里早已决定了自己应走的路。 这条路也许是我们三人同走的路,不过这条路,还得我自己想法建筑起来。今天我们三人这样一谈,这条路更得快快的把它筑成了。 那时我心里已经存了这计划,故意在一盆火上,又加上一块冰。哪知道这块冰里面,仍然包着一团火呀!那时这块冰,把他冰得透心凉,哭丧着脸坐在一边,定是暗地恨我翻脸无情。哪知道我心里比他还难过,慌又编出一套话来,劝诫他节欲保身。虽然是故意编出来的,也是实情。而且急急的先离开他,让他一人坐在楼上。再不离开他,我自己定也遏制不住,要撕毁我这计划了。” 罗幽兰急问道:“姊姊既然并不是无情,这个计划定然和我们有关。请姊姊快说出来,让我们明白明白。” 罗刹夫人向窗外看了看,雨还是下得哗哗怪响,摇着头说:“今天被你们磨缠得我什么话都说出来了。说便说罢,可是要把我这计划说明,还得费许多口舌。碰着你们两位魔星,真没有法子。” 这当日,正值下面家将,又煮好一壶香茗,送了上来。 沐天澜接过来,亲自先斟了一杯,递在罗刹夫人手中,又在罗幽兰面前也斟了一杯。罗刹夫人朝他微微媚笑的说:“瞧你这殷勤劲儿,女人碰着你这多情公子,还有个不死心塌地的上钩么?将来再有第二个罗幽兰和第二个罗刹夫人出来,大约你是多多益善的。” 沐天澜正想分辩,罗幽兰已抢过去说道:“这事真难说,瞧他那水汪汪的一副桃花眼,便靠不住。姊姊,你得帮助我留神他一点,再来一位,可搅了局了。” 罗刹夫人正啜着香茗,听她说得有趣,几乎把茶喷了出来。撇了撇朱唇,笑道:“你放心,大约他还不致于这样薄情。” 沐天澜原是对着窗坐着的,这时忽然说:“阿弥陀佛,太阳可出来了。” 两女以为雨止放晴,一齐侧身向窗外看去,雨更下得大了,猛然醒悟他话的意思。 罗幽兰俏骂道:“油嘴滑舌的,谁和你耍贫嘴?姊姊这样人物,这样爱护你,你真得至至诚诚的报答才好哩。” 沐天澜这时左顾右盼,其乐融融,而且飘飘欲仙。虽然凄风苦雨的困在一座破楼中,他却视为金庭玉宇的仙府一般。 罗刹夫人瞟了他一眼,噗哧一笑,指着他说:“瞧你痴痴的,又不知想到哪儿去了。且慢得意,你只想到我们三人的小天地中,是个良辰美景的有情天地,你又哪知我们周围的世界,是个冷酷无情的世界呀……” 罗刹夫人刚想说下去,说出心里的一番主意,忽听得雨声里一阵马蹄奔驰之声,跑进山峡来。一忽儿,前面破殿里有人高声呼唤,楼下几个家将,已冒雨奔了出去。片刻,带进两个身披油布雨衣的军爷来,身上已淋得落汤鸡一般。下面家将便向上禀报,说是这两人是驻扎安宁标讯的把总,求见公子,有事面禀。 沐天澜走下楼去,从来人口中,得悉昨晚十名家将驰回昆明求救,路过安宁,知道安宁守备,是老沐公爷提拔的人,奔赴标营求救。守备得知消息,马上率领全营标兵出发,先遣两名把总飞马赶到真武庙探听事情。不料沐二公子已安然回来,心头立放。 沐天澜吩咐家将们款待两名把总,另派两名得力家将,骑马迎上前去,通知标营守备早早回营,免得空劳跋涉。回府以后,再行道劳,并请标营派人急报自己府中安心,不必再劳师动众了。因为听说先回的十名家将,通知了安宁标营以后,仍然赶回府去通报营救,所以先派人去安慰家中一声。 沐天澜分派以后,却从到来的两名把总口中,探出蒙化榴花寨土司沙定筹联合就近各股苗匪,袭了蒙化,四出劫掠,烧杀惨重。大姚、滇南、楚雄一带已戒严,省城震动。还传说沙定筹和滇南各苗寨匪首,都有联络,情形很是不稳。 目前自己哥哥曾派一名得力家将,携带亲笔书信,写明实情,嘱咐沐天澜火速赶回昆明,襄助军机。因为这名家将路过安宁标营,歇马打尖,所以这两名把总知道此事。 沐天澜一听,吃了一惊。算计时日,便料定这名家将定被飞马寨苗匪半途拦截。人已死掉,信也抢去,却安排毒计,另派一人编了一套谎话,想赚自己和罗幽兰落入他们圈套。前后一想,事真危险万分,没有罗刹夫人奇计出险,真不堪设想了。沐天澜回到楼上,罗刹夫人和罗幽兰都已听出情由。 罗刹夫人说:“现在事情紧急,你哥哥新袭世爵,万一剿匪防患的责任落在他身上,关系可大了。你们此刻不能管下雨不下雨了,马上赶回去才好。我们有话,将来再说好了。” 沐天澜、罗幽兰同声说道:“姊姊,这样情形,你更得帮助我们呀!你真忍心丢开我们么?” 罗刹夫人微一思索,叹息道:“随时都有意外发生。你们先走一步,我回到玉狮谷安排一下,再找你们去。”两人没法,只得由她了。罗刹夫人又说:“你们替我留下一身雨衣,一点干粮和一匹马便得,你们快走罢。”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23章 肚内的秘密 榴花寨土司沙定筹揭竿作乱之地,属于云南西南部分,在哀牢山大雪山两大山脉交接所在。两大山脉分支的点苍山、鸡足山、梁王山等雄伟幽奇的高山峻岭,分布在榴花寨四境相近之处。所以榴花寨位居重峰叠岭之间,地势险恶,原为强悍苗匪窟穴之区。 土司沙定筹在平时,已隐为就近苗匪所拥戴,和滇南碧风寨的黑牡丹、飞马寨的岑猛、嘉-的飞天狐吾必魁,早已互有联络,包藏祸心。早年老沐公爷沐启元在世时,沙定筹常有顾忌,不敢明目张胆的大干。自从老沐公爷被黑牡丹刺死,沐府威望大减。沙定筹立时野心勃勃,和岑猛黑牡丹飞天狐暗地联络,秘密定计,预备滇西滇南同时崛起,分霸西南。 不料在榴花寨沙定筹首先发动,袭取蒙化县之后,飞马寨岑猛正想大会党羽,响应沙定筹当口,被他妹子胭脂虎从中一扰乱,罗刹夫人神出鬼没的一镇,不但没有捉住沐二公子,反而糊里糊涂的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妹子。因此章法大乱,群匪气馁大跌,不敢马上动手,响应榴花寨了。 苗匪内部情形如此,但在昆明省城,负全省馁靖责任的一般抚按人员,自从接得滇西探报,得知榴花寨土司沙定筹率领悍匪,突然作乱,袭了蒙化,立时吓得手足无措。惟一办法,只有飞请沐府世袭公爵的沐天波密商机宜。 因为沐府是开国功臣的世裔,朝廷特授沐府调遣军民、屏藩云南之权。历年苗蛮之乱,均仗老沐公爷讨平,各处苗寨军民,也只有沐府尚能镇慑。现在老沐公爷虽然身遭惨死,各处关隘军讯,大半是沐府旧部。调遣各处苗兵的兵府,也仍在沐府。所以惟一办法,只有向新袭世爵的沐天波讨主意。 无奈沐天波平时依仗父阴,道地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深居府第,何尝懂得兵机苗情?从抚按口中,得悉这样惊人消息,一样的吓得麻了脉。可笑省府几位大员,别的本领没有,却把沐天波一阵乱捧,把讨贼平乱的责任,整个的套在沐天波头上。好象这样一推,不管沐天波办得了办不了,从此便可风平浪静了。 可怜的沐天波头上套了这样重大责任的“金钟罩”急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架。惟一办法,是马上写一封机密信件,派一可靠家将,连夜飞马投奔金驼寨,请他兄弟沐天澜火速回府,商量军机。哪知这名送信家将,半路被飞马寨岑猛截住,信落人手,家将也送了命。沐天波还在府内做梦,以为兄弟接到这封信,定然和罗姑娘立时赶回。 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突然几名家将从飞马寨逃出性命,急急赶回府中,还带着一名健硕苗妇报称:“二公子身陷飞马寨,罗姑娘单人只剑,拚命去营救我家二公子。她虽然本领非常,毕竟孤掌难鸣,好汉敌不过人多,恐怕也是凶多吉少。现在只望安宁标营,已经全营出动,兼程驰救,也许还有指望。” 这一报,钻在沐天波耳内,宛似半空打下一个焦雷,比听到榴花寨沙定筹作乱的消息,还要厉害,几乎急晕了过去,连他夫人以及全府上下人等,个个都吓得魂飞魄散。谁也觉得二公子身落虎口,已经绝望,从此堂堂沐府,怕要瓦解冰消。万幸隔了一夜,第二报到来。这一报,是安宁标营派来的快马飞报,说是:“二公子逢凶化吉,已脱险地,和罗姑娘兼程回省,不久便到。”这一报,才把沐天波惊魂归窍,全府上下齐声念佛。 沐天澜、罗幽兰率领几名家将,马不停蹄的赶回府中。 全府上下一见二公子安然回府,立时欢声动天。两人进了内宅,哥嫂相见之下,更是惊喜交集,一面替自己兄弟和罗姑娘开宴洗尘,一面细问飞马寨遇险经过,和金驼寨救回龙土司情形。 沐天澜、罗幽兰明知头一档赶回求救的家将们定已报告,好在这般家将未明白内中细情,两人在路上早已商量好,其中细情未便向哥嫂直说,只检着可以说的,讲出一点大概罢了。只这一点大概,已把两位哥嫂吓得目瞪口呆,惊得头摇舌吐。万想不到自己兄弟这次到滇南去,日子没有多久,经历了这许多石破天惊的奇事。 更奇的是罗姑娘竟会巧逢生身之父,而且罗刹夫人这样神出鬼没的女魔王、金驼寨这样滔天祸事,竟会被他们二人三言两语,弄得风平浪静。最奇是罗刹夫人在飞马寨中,还救了自己兄弟的性命。听兄弟口气,罗刹夫人还要到此相会。 沐天波心里暗暗称奇,暗暗猜疑自己兄弟肚里,定还藏着不少秘密。沐天澜的嫂子,却一个劲儿向罗幽兰探听罗刹夫人多大年纪,品貌长得怎样。 罗幽兰明知她问得有用意,不禁向沐天澜嫣然一笑,故意把罗刹夫人形容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故意露骨的说道:“这一次龙土司和四十几个苗卒能够生还,连我们两人能够脱离飞马寨虎口,总而言之,都是罗刹夫人一人之力。罗刹夫人能够这样出力帮忙,完全看在我们澜弟面上了。” 这样一说,两位哥嫂愈发惊讶了。因为金驼寨藏金赎人一事,跟去的家将们果然不知细情。沐天澜、罗幽兰在哥嫂面前,也不便泄漏,免得沸沸扬扬传说开去。如果落在省城一般官员耳内,难免别生枝节。所以这一段内情,两位哥嫂尚在鼓中,现在罗幽兰这样一说,事情更显得中有玄奥。 两位哥嫂的眼光,立时集中在沐天澜的面上。暗想:我们这位兄弟,绝对不是用本领收服了罗刹夫人,其中定然另有说处。不过这位罗姑娘和我们兄弟的事,已经里外通明,上下全知。脱了孝,拜过堂,便是我们名正言顺的弟妇。这位未来弟妇,也不是省油灯,和我们兄弟左右不离,她又说得这样心平气和,又象其中没有多大玄奥似的。但是那位罗刹夫人和我们兄弟素不相识,怎的她说出“全看在我们兄弟面上”呢?这倒令人莫名其妙了。 沐天澜一看两位哥嫂被罗幽兰一句话,引入云雾之中,满脸迷惘之色,心里却暗笑。慌把话头引到别处,细问榴花寨沙定筹袭了蒙化,省城有无调兵防堵,作何准备?沐天波便把省城情形告诉他说:“省城抚按援例把剿抚责任,推诿在我们姓沐的身上,我们又世握兵符,实在也无法推卸。但是现在情形,与父亲在世时,大不相同。算起来哪有可调的得力劲旅呢?我对于这桩事,真愁死了。” 沐天澜皱着眉说:“这事确实不易对付,当年父亲用的是‘以苗制苗’的策略,现在情形不同。当年最得力的是金驼寨龙家一支苗兵,现在金驼寨自顾不暇,龙土司锐气尽丧,身未复原。他得力臂膀金翅鹏又蟒毒未净,大病未痊。这一支兵,已无指望。飞马寨岑猛野心已露,目前不出毛病便是万幸。 三乡寨何师兄那儿,基业初立未稳,婆兮寨禄土司又是个不中用的。其余苗寨,不和沙定筹岑猛等联合一起,便是好的,如果勉强调来,反而变成肘腋之患。‘以苗制苗’的老调,现在万不能用。如若调集父亲旧部,几个能征惯战的也已老弱不堪,何况分守关隘,各有责司。至于邻近省境的标营,则属巡抚统辖。 我们沐家的兵符,无非仗祖宗余阴。能够使几家强悍苗寨,感德怀畏,听命于我们沐府罢了。现在情形一变,我们虽然世传兵符,没有可调的兵,便等于没有兵符一般。照说身负全省之责的抚按大员,应该体察情势,以地方人民为重。 岂可视为儿戏,随意推诿?最不济也得和衷共济,密谋稳妥之策。万一星火燎原,全省糜烂,他们难道也是几句推诿话,可以脱卸责任么?” 沐天波跺脚说道:“我何尝不是这样说?而且已婉转向抚按说明就里,请他们仔细考虑。无奈这般人物毫无心肝,文的爱钱,武的怕死。缩着头向别人身上推,是他们一等本领,而且还有人说,省城几个大僚当中,竟有受苗匪贿赂、暗通声气。你想可恨不可恨?” 罗幽兰在旁边听了半天,忍不住说道:“大哥,现在火烧到我们自己身上。别的事情且不去管他,最要紧我们得明白榴花寨苗匪袭了蒙化,究有多大势力,大姚、楚雄一带关隘,守兵靠得住靠不住?总要先想法子守住关隘,才能缓得开手来。 依我看榴花寨沙定筹和飞马寨岑猛等约定互相虚张声势,分散省中兵力,然后乘虚再进。现在榴花寨苗匪虽然袭了蒙化,可是飞马寨被我们一搅,加上罗刹夫人先声夺人,岑猛定然有点心寒,不敢立时发动。榴花寨苗匪,一看滇南同党没有响应,沙定筹也不敢孤军直进。何况这般苗匪,志在劫掠,未必真有大志。只要近蒙化几处要隘严守不懈,我们虽然没有可调之兵,总还可以腾出时间来,想个计策把沙定筹这股悍匪压伏下去。” 罗幽兰这样侃侃而谈,这位无计可施的大哥——沐天波,好象黑暗里得着一线光明。立时拱手大赞道:“罗姑娘真是个巾帼英雄,语语洞烛机要。据各路探报,榴花寨苗匪把蒙化洗劫以后,并没有窥伺别处的举动。近蒙化几重关隘的守将,都是先严旧部,已经会同旧地绅董,招募乡勇,严密防守,一时也许不至出事。但是我们调不出劲旅来直捣匪巢,只防不剿,蒙化如何收得回来?公事也交代不过去。除出调兵声讨以外,又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沐天澜接过去说道:“罗姊熟悉苗情,也许她有妙计。这时只要保持父亲在世的威望,苗匪不致蔓延,便是唯一上策。” 罗幽兰看了他一眼,撇嘴笑道:“我不是诸葛亮,有什么妙计呢?但是我相信有一位,也许有妙计把榴花寨沙定筹压服下去。只要时间来得及,等候这一位到来,定有法想。这一位是谁,还用我说明吗?” 沐天波还茫然不解,慌问:“这人是谁,有这样大本领?” 沐天澜笑道:“她说的便是罗刹夫人,但是她回玉狮谷去,虽说安排一下,到此相会,无奈远在滇南,她性情又测摸不定。究竟准来不准来,还不敢一定呢!” 罗幽兰笑道:“她既然亲口答应了我们,绝不会失信的,何况……。”说着微微一笑,向天波、天澜兄弟俩瞟了一眼。 立时改口道:“来是一定来的,不过哪一天才来?便无法断定了。” 沐天波在焦心愁思之际,既然罗幽兰相信罗刹夫人到来定有办法,总比一筹莫展强一点,也只好盼望罗刹夫人早早到来的了。 第二天沐天澜、罗幽兰和他哥哥沐天波又秘密计谋了一下,分派干练家将带着密函,分赴金驼寨、婆兮寨、三乡寨互相联合,严密防范飞马寨岑猛及黑牡丹、飞天狐等举动。 也不必打草惊蛇,只要使滇南这般悍匪无机可乘,响应不了榴花寨沙定筹便得。一面又派几名得力家将,驰赴滇西,暗暗知会几处防守关隘的守将,务必谨慎严守,只要堵住苗匪蔓延之路,自有破匪之策。 分派家将暗暗出发以后,沐天波遵照他兄弟的主意,会同本省抚按,调集几营官军,每日加紧操练。沐府的家将们,也个个顶胄披甲,威风凛凛,显出一派整军经武,不日要誓师讨贼的气象。省城百官,也觉新袭世爵的沐天波,毕竟将门勋裔,还有点当年老沐公爷的威风。沐天澜在官场中虽然没有出面,大小官员却有个耳闻,知道这位有本领的二公子,现已回家,是沐天波的大臂膀。还隐约听得二公子身边,还有一位美貌的女英雄。虽然不得其详,总觉沐府还有点发皇气象,还值得令人推崇的。 哪知道沐府已变成纸老虎,新袭世爵的沐天波,在家中每日愁眉不展。全凭沐天澜、罗幽兰两人的调度,说一句听一句。只日夜盼星星、盼月亮的盼望神出鬼没的罗刹夫人早早到来。明知这希望,也非常悬虚。罗刹夫人不论有多大本领,也只是一个人,想凭一个人的力量,剿灭榴花寨一股悍匪,这是不能想象的。但是自己兄弟和这位未来弟妇,一致推崇罗刹夫人有这样大的本领,不由自己不盼望她飞一般从天而降,总比没有盼望的强得多。但是早盼望、夜盼望,盼望之中过去了十几天,那位不可思议的罗刹夫人,还是音信杳然。沐天澜和罗幽兰也盼望得有点焦急起来了。 这当口,沐天澜、罗幽兰推测昆明人烟稠密,难免没有苗匪奸细混迹其中,自己沐府,当然是苗匪集中目标之处。 当年父亲在世,屡次闹刺客,六诏九鬼大闹沐府的经过,尤其惊心。现在对于榴花寨,也不能不防。而且自己从飞马寨脱险回来,岑猛未必甘心。黑牡丹、飞天狐对于自己府中,轻车熟路,格外得随时留意。 因此沐天澜挑选府中几十名老弱不堪的家将,由招募的村勇补充,在后花园内亲自训练,警卫府第。一到晚上,铃柝之声不绝,颇有刁斗森严之象。沐天澜、罗幽兰两人,到了起更以后,定必飞身上屋,把全府前后巡查一遍,纠察家将们的勤惰,以防万一。 这时罗幽兰已成为沐府主体之一,不用说大哥大嫂对她的表示,明明的已当自己作弟妇看待,便是全府上下人们,也没有一个不默认为二少夫人的。即罗幽兰自己也坦然不疑的指挥一切,很象一位二少妇了。难受的是身上的孝,阻碍了公开的婚礼,这身孝,照例也要过三年才能除服。 要过三个整年,这是多长的光阴!非但沐天澜有点急不及待,连他的哥嫂也暗暗愁急。他哥嫂何以也这样愁急呢?因为他嫂子平时留神,已看出罗幽兰最近饭后微微作呕,时时爱吃酸味,明明是受孕的景象。别样事或可慢慢等待,惟独肚子大起来,没法叫他等待的。何况要等待三年孝满呢! 这一桩事,那位嫂子暗地觉得奇怪。自己结婚了好几年,吃了多少宜男种子的方药,迄今影响毫无,不料他们立见真章。无奈来得太快了!如果等待三年孝满再成亲,也许肚里的孩子,那时已蹦蹦跳跳赶着叫娘了。我们这样门弟,岂不闹成大笑话! 这位嫂子想得又惊又乐,忍不住暗地和丈夫一说。沐天波也暗暗愁急,而且毫无法想,也无法和他兄弟或未来弟妇商量一下。两位哥嫂对于这桩事愁急得要命,冷眼看沐天澜、罗幽兰两人,行若无事,处之坦然,好象他们自己还未察觉一般,未免暗暗称奇。 其实罗幽兰自己肚子里的事,怎会不明白,何尝不发愁?早已和沐天澜秘密商量了许多次。不过他们在无法之中,想出了一个办法。认为这桩事,只要请教罗刹夫人,她必定是有办法的。这桩事在别人面前难以启齿,罗刹夫人是三位一体的,请教她是唯一办法。 因此大家盼望罗刹夫人到来,非但要她解决榴花寨的苗匪,还要她解决肚内的秘密。沐天澜、罗幽兰认定一切问题,到了罗刹夫人手上总有解决方法。他们二人有了指望解决办法的人,表面上仿佛愁而不愁、急而不急了。 有一天,沐天波夫妇和沐天澜、罗幽兰正在内室谈论罗刹夫人何以迟迟未到。忽见一个家将进来,报称辕门外有一青年苗女,骑马而至,口称求见二公子。恐怕苗匪奸细,不便放入,特来请示。大家一听以为罗刹夫人到了。 沐天澜便问:“来的苗女多大年纪,怎么体态?” 家将说:“来的苗女,大约十七八岁光景,口齿伶俐,说得一口汉话。她说有极紧要事面见二公子,二公子一见,定然认得她的。” 沐天澜一听,言语举动,不似罗刹夫人,这又是谁呢?罗幽兰便从旁说道:“既然是一个单身苗女,便是苗匪奸细,也不怕她逃出手去,叫她进来便了。” 沐天波有沐天澜、罗幽兰在身边,胆也大了。挥手命家将把那苗女带进来,可得一路留神她。家将领命而出。一忽儿,四员家将怀抱雪亮的大砍刀,把那苗女夹在中间,押解大盗似的押进内宅。到了阶下,喝令停住。 这时沐天澜、罗幽兰并肩而出,立在阶上。阶下苗女,一见沐天澜,便喊道:“公子,婢子奉玉狮谷主人所差,有要事面禀公子。老远的跑了来,怎的把我当作强盗了呢?” 沐天澜也认出这苗女,是罗刹夫人贴身伺候的苗婢,自己在玉狮谷楼廊外暗地窥浴,回身所见的苗女,便是此人。 慌命四员家将退出,把这苗女带进屋内。一进内堂,苗女便向沐天澜跪了下去,嘴上说道:“我家主人知道婢子善骑,识得进省路程,特命婢子不分昼夜赶到此地,求见公子和公子身边的一位罗小姐,面呈主人书信。请公子看了书信,赏下回信,婢子还得马上赶回去销差。” 苗女一面说,一面一对眼珠只向罗幽兰瞅个不定。沐天澜指着罗幽兰笑道:“这位便是罗小姐。”苗女站起来,慌向罗幽兰也跪了一跪。 罗幽兰又叫她见了沐天波夫妇,才向她笑道:“你一路辛苦,真难为你了。你主人叫你带来的书信呢?”苗女拜见了沐天波夫妇以后,背过身去,从贴肉胸儿内,取出一封密函来,献与沐天澜。 沐天澜且不看信,向她说道:“你一个单身女子,走这远道,路上没有碰到匪人吗?” 苗女笑道:“来的时候,我家主人亲自护送到老鲁关的。” 罗幽兰笑道:“今天你无论如何回去不了的,在这儿好好的休息一晚。等二公子看完了信,我们再计议一下,明天送你动身罢。”说罢指挥几个使女,带了苗女下去,好好看待。 苗女跟着使女们下去以后,沐天澜慌忙把罗刹夫人来信拆看,只见信内写道: “别后复探匪窟,岑胡辈犹复疑神疑鬼,惶惶不知所措。 并于此辈口中,得悉滇西悍匪,既袭蒙化,复掠弥渡;袭蒙化以图联合滇南匪党,掠弥渡以窥老虎关。其志不在晋薄省垣,而在固其老巢,攫取大理也。大理为五代段氏割据称国地,山川雄丽,城郭坚固,东枕鸡足,西倚点苍,洱海一碧,烟火万家,为滇西首镇,亦窃据必争之地。 不意幺魔小丑,具此雄谋。沙定筹一凶悍苗匪,志在劫掠耳。今狡谋如此,其间必有操纵策划之人。大理若失,滇西非我有矣。为虺不摧,将成大痈。如能以计去其心膂,擒彼如缚豕耳。尊府世握兵符,责肩难卸。而今昔异势,征调大兵,即或勉集苗众,劳师袭远;势必捉襟见肘,顾彼失此。 君等扼腕咨嗟之状,灼然可见。惊帏同梦,当亦为之灭却几声唧唧我我矣。 然妾以为不足虑也,量敌而动,贵在用奇。擒贼擒王,奚必劳众?妾以肩舆一乘、人猿二三,从哀牢万山丛中,由南而西;君偕兰妹率勇弁数辈,乔装商旅,由昆明趋双柏,渡礼社河,期会于南涧。然后出其不意,乘虚探穴;先明敌势,后除元憝。鼎足之欢喜冤家,或竟胜于千骑浴血矣。此非妾诡谲好奇,局势如此,不得不以奇补正、以少击众,免征调之繁,利时机之速耳!然此行与飞马寨中,行险徼幸于一时者不同。省中仍须剑拔弩张,佯示鸣鼓出征之象,一面由君暗藏符号,以便飞檄关隘守将,授以方略。待机出击,扫穴犁庭;此则奇中寓正,进退不致竭蹶。 妾本拟赴省把晤,以往返濡滞,机贵立决,谷中安排,亦需亲理。爰命苗婢小鹃,怀函密至。鹃婢聪慧有胆略,善骑,能暗器,当不偾事。妾拟重入飞马寨,于岑胡枕畔,留刀示警,戢其野心;稍免西行后顾之忧,兼报金驼寨赠金之惠,并护鹃婢度新平匪境也。丈夫贵明决,如获同心,略示行期即可。省中多匪耳目,肉食者不足与谋,稍一疏漏,全盘成画饼矣。慎之,慎之!入夏西行多蛊瘴,龙涎香、雄黄精为祛毒妙品,多备毋忽。玉狮谷主人拜具。” 沐天澜把这封信,细细的看了好几遍,昂着头默默思索,肚里盘算罗刹夫人信内的计划,一时竟出了神。坐在一边的沐天波夫妇和罗幽兰,急得不得了。罗幽兰头一个忍不住:“喂!瞧你这样失魂落魄的,大约魂灵儿又跟着这封信飞走了。我果然看不大懂,你可得让大哥瞧瞧,让大家也知道知道这里是什么意思呀!” 罗幽兰这一嚷,那位大嫂暗暗一乐,沐天澜面孔不由一红。猛地一想,这封信事关重要,当然要让大哥看,何况当着众人面前拆看的。无奈那罗刹夫人处处都带一点放诞不羁的态度,这样重要的机密信内,偏写上了“鸳帐同梦”、“鼎足之欢喜冤家”;连金驼寨赠金,也带上了一笔。这样让大哥瞧见,哪会瞧不出其中秘密来的?真要命,其势没法掩藏起来,经罗幽兰一嚷,更没主意了。只好硬着头皮把信送与沐天波,嘴上说道:“大哥,你仔细瞧瞧。可得千万守秘密,任何人面前不能泄漏半点的。” 沐天澜这几句话,是一语双关,连自己儿女私情也包括在内了。其实他哥哥哪里会得到语有深意?慌接过信来,凝神壹志的仔细拜读。看完以后,满脸惊奇之色。暗想这位罗刹夫人真是一个奇女子,文才、武技、智谋,竟是样样高人一等,怪不得他们两位赞不绝口了。最奇这信内春光微泄,原来她们三位,是这样的一个局面,竟是鼎足之势。他想到鼎足之势,不禁两道眼神,又专注在信内“欢喜冤家”四个字上,看到这四个字的涵意无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口来。 这一笑坏了,笑得沐天澜心头腾腾乱跳,罗幽兰满腹狐疑,那位大嫂却莫名其妙,向她丈夫啐道:“你笑什么?兄弟说过,这封信何等重要,你却满不在意,反而痴笑,为什么自得其乐的发笑?究竟写着什么?你也得念出来,让我和弟妹……” 这位大嫂话说得急了些,一不留神,竟把尚未公开的“弟妹”叫出口来。急慌把话闸住,竟来不及了。这一声“弟妹”,闹得大家都不好意思,大家都愣了神。沐天波一机伶,慌把手上的信,向沐天澜手上一塞,悄悄说道:“这儿使女们进进出出,不便商量机密大事,我们上楼去。” 上楼时,罗幽兰悄悄拉住沐天澜落后一步,悄悄问沐天澜道:“信内有什么话,让大哥发笑?”沐天澜低低的向她说明就里。 罗幽兰嗤的一笑,悄声说道:“刚才你不听到大嫂连‘弟妹’都喊出来了。哪知道写这封信的人,也是一位‘弟妹’哩。” 大家进了楼上一间辉煌锦绣的密室,屏退了侍候的使女们,沐天澜便把罗刹夫人信内的计划,详细讲解了一遍,加上自己意见,说是:“照现在这样情形,只有按这计划办理。倘然仗着罗刹夫人本领机智,悄不声的便把沙定筹制伏下去,岂不大妙?如果迁延时日,让沙定筹占据了大理,非但滇西局面不堪设想,便是滇南一般匪首,也必群起效尤。那时云南全省都要糜烂,我们沐家更无立足之地了。” 沐天波听了他兄弟一番话,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 突然一转身,向沐天澜、罗幽兰扫了一眼,叹口气说道:“前几天我听到你们两在飞马寨中出事的消息,几乎把全家上下吓得走投无路。现在又要跟着罗刹夫人到滇西去冒险,榴花寨比飞马寨路远得多,你们单枪匹马的闯入虎穴,实在太危险了……” 沐天波话还未完,他这位夫人倏地站起身来,抢着说道:“你们兄弟俩且等一忽儿,让我们姊妹俩密谈一下。”说罢,拉着罗幽兰手走进左面一间房内,原来这间正是罗幽兰的卧室。 一进室内,这位大嫂拉着手说:“妹妹,恕我放肆。此地没有外人,事到如此,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妹妹,你知道我们夫妻到现在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现在妹妹明摆着有了喜讯,怎能再跟我家兄弟去跑远道,拿刀动剑呢?虽然刚动喜讯,谁知道这样凶险的事,何日了结?再说这样兵荒马乱的年头,家里又常闹刺客,我们夫妇又是个毫无本领的人。好容易盼得你们俩回家来,有了主心骨儿。怎的见了女魔头的一封信,又要抛开了自己的家,跑到不亚如龙潭虎穴的苗子窝里去呢? 妹妹,你也得保重自己的身体,顾全我们自己的家呀!只要妹妹一句话,我们小叔子便不敢乱走了。妹妹,滇西一条路,多么难走,苗匪多么凶悍。妹妹虽然有本领,无奈肚里有了……万一……万一……” 这位大嫂结结巴巴的说到这儿,眼圈一红,有点说不下去了。罗幽兰听得这番话,并没有十分感动,只觉得这位大嫂一心只要自己府内太平无事,便是万年有道之基。对于周围的局势,未来的祸福,好象惘然无知。暗想这样安处高堂大厦的女人,也是难怪,而且没法和她细说,一时倒感觉得无言可对了。 罗幽兰对于这位垂涕而道的大嫂,正感觉无法应付,忽觉外屋的兄弟俩,也是鸦雀无声。掀开绣帘,向门外一瞧,敢情兄弟俩人影全无,不知何时下楼去了。一忽儿一个使女跑进来,说是:“二公子请罗小姐下楼谈话。” 罗幽兰正苦无法脱身,便跟着使女下楼,走入中堂。沐天波、沐天澜兄弟俩正在看几封信,一问细情,原来派到滇南去的几名家将,都己任务终了,先后回府来了。金驼寨龙土司和三乡寨何天衢夫妇两处,都有回信捎来。 从这两封信里,得知龙土司夫妇身体渐渐复原,金翅鹏亦日有起色,可以勉强行动了。无住禅师仍在金驼寨看护金翅鹏,地方也甚安静。只有龙璇姑立志要投明师,学惊人本领,果然遵照罗幽兰的指示,拿着沐天澜一封信,由她舅舅禄洪护送到三乡寨,拜在桑窈娘门下了。三乡寨何天衢信里,也说起龙璇姑苦志学艺,窈娘非常爱惜,对于慎防黑牡丹、飞天狐等举动,当然随时注意。天衙夫妇如有机会,还要上省拜会先后同门的师弟,和从小相处的女罗刹(即罗幽兰)。并说现在滇南苗匪,还不敢轻举妄动,暂可放心等话。 沐天澜向罗幽兰说道:“照这几封信内意思,滇南一时还不致出乱子。趁这机会,我们秘密到滇西去一趟,最好不过。” 罗幽兰笑道:“这样,你便明白罗刹姊姊特意又到飞马寨留刀示警的用意了。但是我们到滇西去,你和大哥商量好了吗?” 沐天波皱着眉头说:“我再三阻止他不要冒险,他却说出许多大道理来,我又没法驳他,闹得我一点主意没有了。” 沐天澜四面一瞧,没有下人在面前,笑道:“大哥,事情明摆着这里。我们姓沐的既然没法推卸这种责任,目前又没有靠得住的节制之师,罗刹夫人也明白我们为难情形,才想出这办法来。这种办法,不能不说是冒险,但是我知道罗刹夫人定有几分自信把握,才这样做的。除出她这条计,我们想不出另外道儿,其势不能坐在家中,听其自然。为我沐家历祖历宗的英名,和未来的切身利害,不由我不一探虎穴了。 最要紧的,我秘密改装前往,对外面绝对不要走漏一点消息。我又想到蒙化一带关隘守将,虽然大半是父亲旧部,我未必个个认识。大哥务必今晚秘密备好公文,盖用我家世传符印,以便带在身边,随时应用。大哥照旧督率家将们,加紧操练兵卒,会同本省抚按,征集粮草军器甲胄等件。故使匪人奸细认为出征在即,而且使奸细知道出征兵马不过如此,疏而不防。我和兰妹即在明晚挑选几名干练家将,捞作客商,悄悄从府后离开,连夜出城。到了滇西,会着了罗刹夫人以后,不论事情顺手与否,随时派人回报。如果苗匪巢穴,无隙可乘,我们决不轻身冒险。马上回来,另想计策,也还不迟。” 沐天波等他说完,朝沐天澜罗幽兰看了一眼,嘴上嗫嚅了一阵,终于挣出一句话来道:“你们扮作客商前往,兰妹是个女子,似乎不大合适。你们嫂子,在你们从滇南回来,便说以后不要叫兰妹往外跑了,家里也得留个有本领的守护才好,我看兰妹不必同去了。” 罗幽兰一听,便知这位大哥不好说自己身上怀孕,一半也想把自己留在家里保镖。一看沐天澜有点为难,慌说道:“大哥,你不明白江湖上的事,我们两人老在家中,也许有高来高去的匪人找来。我们不在家,倒绝不会发生事的。再说让他一人出门,没有我跟在身边,大哥大嫂格外的不放心了。至于路上不便,我早已想好了,我扮作男人,谁也看不出来。” 沐天波一想,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看情形说破嘴唇皮,也是无用,还有那位罗刹夫人和这两位,其中还不知藏着许多刁钻古怪的花样儿哩。不去怎得行?算我白说。便不再说挽留的话了。 这天晚上,沐天澜、罗幽兰两人在楼上密室内,秘密安排动身时应用物品,和回复罗刹夫人的密信。罗幽兰说:“从省城到南涧这条道上,我相信没有什么可虑的,不过我们对于南涧这地方,非常生疏。南涧虽然是个小地方,罗刹姊姊来信,没有写明相会地点,大约她也没有到过。我们到了南涧以后,从哪儿去找她呢?” 沐天澜说:“南涧是个猕山小市镇,在哀牢山西面山脉,和点苍山山脉交接之处。从前我在哀牢山学艺时,听到我师傅说起过。南涧是个小小的市镇,却是滇西滇南的交通要道。 我们不妨在信内写明,用江湖上访人的法子,彼此定下暗记。 在经过所在,容易注目的地方,画个小雀儿小人儿之类。只要看小雀儿的嘴、小人儿的手,朝哪一方,便向哪一方探访便了。” 罗幽兰道:“这样也好,你就信内写明,叫罗刹姊姊画小雀儿,我们画小人儿。一到便留暗记,便容易寻找了。不过信内要写得含混一点,不要具名,预防寄信人半途出事。” 沐天澜依言办理,又在信内写明动身日期,暗地把罗刹夫人差来的小鹃叫上楼来,吩咐了一番话,赏了不少银两。 叫她把这封信贴身藏好,休息一夜,明天回玉狮谷去,路上千万谨慎。小鹃领命下楼,自去准备不提。 这里罗幽兰又把改扮男子的行头,置备齐全,当夜试验了一下。好在罗幽兰并非窄窄金莲,改扮起来,还混得过去。 沐天澜看她把前胸紧紧的扎缚起来(因为时已入夏,衣衫单薄,胸前双峰只好用抹胸紧束了),不禁笑道:“天生的雪肤花貌,世间哪有这样美男子?此去如果再碰到飞马寨胭脂虎一类的苗女,也叫你尝尝风流罪过。” 罗幽兰闻言心里一动,拉着沐天澜并肩立在一架大镜子面前。四目相对,宛然是并蒂莲花,连理玉树。罗幽兰越看越得意,对着镜子笑道:“喂!我这样一改装,如果夹在一般臭男子当中,还看得出一点痕迹,和你在一起,人家定然以为我们是兄弟俩。不过你倒象哥哥,我是小弟弟了。” 沐天澜笑道:“是呀!从此你可记住,不论白天晚上,有人没人,你都得叫我哥哥了。” 罗幽兰笑得风摆荷叶一般,赶着沐天澜要撕他的嘴。沐天澜趁势把她拥在怀里,笑着道:“说真的,刚才大嫂和你密谈,定然为了你肚内的事。非但大嫂,连大哥也把这桩事,看得非常郑重。因为他们自己好久盼望儿子,没有消息,把这希望移在我们身上了。这桩事,我全不在行,假使这趟滇西之行,真要妨碍受孕的话,你不去也罢。家里也得……” 罗幽兰不待他说下去,立时柳眉微挑,满脸娇嗔的啐道:“你这话真是心口如一吗?你这小心眼儿,休想在我面前使巧着儿。大约人还没到滇西,魂灵儿已飞到罗刹姊姊身上去了,有点嫌我碍事了。” 沐天澜心里一惊,喊起屈来。 罗幽兰笑骂道:“你不用喊冤,我是故意逗着你玩的。我不会这样不识相,你应该和罗刹姊姊多亲热亲热的。我们三人的把戏,谁也不用偷偷摸摸,我同去也碍不了你们什么事。 如果把我孤儿似的搁在家里,我真要急疯了。至于我肚里这块肉,刚有点信儿,是不是还不敢一定呢!到滇西去也不过十天半月的事,我又不是闺阁千金,身体还不至这样娇嫩。 大哥大嫂当然一番好意,但是他们还不明白自己这位兄弟,是一位找灾惹祸的美男子,没有我在身边,将来他们的弟妹,要多得数不清的。”说罢,在他怀里笑得柳腰乱扭。 沐天澜明知她半真半假的开玩笑,也故意笑道:“你说得太对了!滇西有成千成万千娇百媚的罗幽兰小姐,等着我哩。” 两人打趣了一阵,商量定了明天晚上悄悄出发,只带四名家将,一律扮作商旅,其中一名还是女的。这名女家将,便是从飞马寨带回来的健硕苗妇,也叫她穿着青衣小帽,改扮成男仆模样,可以贴身伺候罗幽兰。诸事停当,专待到时上路。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24章 罗刹神话 滇西的中心是大理,明季称大理府。平常日子,从省城昆明到大理的驿道,是由昆明经逸龙甸、炼象关、石涧、楚雄、滇南、老虎关、凤仪,直达大理城外十公里的下关。自从榴花寨苗匪,袭了蒙化,占了弥渡,昆明到大理的一条驿道,只能走到老虎关了。因为弥渡在老虎关凤仪之间,占了弥渡,便把通大理一条驿道截断了。至于蒙化和弥渡接境,是大理下关直趋哀牢山,通达滇南的要道。蒙化一失,由大理通滇南的咽喉,也被苗匪扼住了。苗匪这样下去,便是罗刹夫人信内所说,扼住省城及滇南的要道,使官军无法救护大理,然后可以夺取滇西中心的大理了。 沐天澜罗幽兰率领四个亲随,改装离省,目的地在哀牢山下的南涧镇。头几天路程,乃照通大理的驿道走,不过到了楚雄便要岔路,从小路小道往南走,越过紫溪山,渡过礼社河,然后到达南涧。沐天澜一行人等,一路晓行夜宿,居然平安无事。不过经过楚雄以后,步步逼近苗匪作乱之区了。 从蒙化、弥渡逃出来的汉人,拖男带女的往昆明避难的,路上每天可碰到几批。从这般人口里,可以探出一点匪情,说是:“榴化寨苗匪袭了蒙化、弥渡两处要口以后,没有动静,官兵也没有进剿。听说老虎关总兵尤大纲,调集就近辖下标讯,凑上乡练民兵,一共不足千人。只能扼守这座关隘,等待省里发兵,才能和苗匪打仗。驻扎南涧的守将,也是尤总兵派去的一名参将,带着二三百名官军,兢兢索索的只辨得个‘守’字。假使蒙化的苗匪倾巢而出,直冲滇南的话,这支驻守滇南的官军,怕是挡不住的。” 沐天澜听到这样消息,想起老虎关总兵尤大纲,原是父亲提拔的旧部,在本省武官当中,还算有点胆略的。但是这样单薄杂凑的官军,怎能抵挡嚣张之寇?幸而苗匪别有狡谋,志在大理,否则,省中救兵未到,尤大纲这支官军先落虎口了。虽然如是,苗匪凶狡难测,得赶快会着罗刹夫人想个万全方法才好。 沐天澜罗幽兰一行等到达南涧相近时,走上一座峭拔的山峰。满山尽是参天拔地的杉松,峰脚下一条曲折的阔涧,奔流潺潺有声,涧的那一面便是南涧镇,从高望下,一览无遗。看清这座小镇,夹在两面山峰之下,一条高高低低的山道,横贯镇心,山道两旁,依着山势盖着参差不齐的几排土墙茅舍,零零落落的约有里把路长。可是静荡荡的鸡犬不闻,家家闭户。有几家门内进进出出的,都是抗枪披甲的官军。 大约因为距离蒙化太近,镇内商民,大半逃入哀牢山去了。 罗幽兰指着四面镇道尽处,说道:“那面山势紧缩,当路筑着碉堡,堡上插着旗子,大约便是通蒙化的要隘。尤总兵派来的那位参将,定然守在此处了。可是这样可怜的土堡,这点可怜的士卒,当得了什么?官军也太儿戏了。” 沐天澜叹口气道:“正恨如此,平时一般苗匪把官军看得不在心上,才胆大妄为了。照说我们既到此地,应该先和此地守将会面,在镇内找个息宿之处。可是事关机密,一漏面难免走露风声。好在此刻刚刚过午,我们要紧的先会着罗刹姊姊。她信内写明带着人猿,坐着竹轿子,路又比我们近一点,定然先到。我们不如派个人去,先到镇内察看有无留下暗记,再作道理。” 刚说着,罗幽兰背后站的那名健硕苗妇,突然咦了一声,两眼发直,盯在不远的一株大杉树上。大家转身瞧时,原来那树上横插着一支两尺多长的竹箭,箭上穿着一只五彩斑的锦雉。走近细瞧,这支竹箭,并不是弯弓而发的真正羽箭,也没有箭镞,无非随意用一支竖直的细竹枝,把锦雉从脊上穿腹而过,再深深插入树内。为什么要这样插在杉树上?倒有点奇特。 罗幽兰向锦雉再仔细瞧了瞧,恍若有悟,又向两面山势看了看,随手把树上竹箭拔下,连锦雉掷在远处,嘴上说着:“先不必派人到镇上去,都跟我来。” 沐天澜莫名其妙,姑且跟她走。向西走了一箭路,翻上了另一座乱石冈,尽是奇形怪状的石林,好象无路可通。当先领路的罗幽兰也呆住了,四面乱瞧。忽地格格一笑,指着那面屏风似的一块石壁,笑道:“在这里了。” 沐天澜慌纵过去细瞧时,原来石头上用红土画着一个鸟头,鸟嘴是向右的。他一瞧这鸟头,立时也明白了,笑道:“想不到她,暗记下在这儿。”原来杉树上的锦雉和石壁上鸟头,本是回信上和罗刹夫人约定的暗记。刚才罗幽兰瞧见杉树上箭穿的锦雉,还没领会到,随后瞧出锦雉的项颈,并不象死鸟般软垂,象活的一般昂着脖子,侧着鸟头往西瞧似的。逼近一看,才明白另用细竹,把鸟头也钉在树上的,才有点明白了。一时还不敢断定,姑照鸟头所指方向走去,果然寻着了石壁上暗记,才断定罗刹夫人已先到了。 不在涧南镇上留暗记,特地在这山峰上留记,当然别有用意。而且算定从昆明到南涧,必定是翻过这座山峰,树林内不便画暗记,便用锦雉来代替了。两人毫不费事的找到了罗刹夫人的暗记,精神陡长,立时照着石壁上暗记指示的方向走去。 果然,每逢方向不辨,鸟道分歧之处,便有暗记指示前进方向。不过走的尽是荒岩峻岭,深菁阴壑。沐天澜罗幽兰武功精纯,当然履险如常,只苦了跟来的三个家将一名苗妇,提心吊胆的拚命跟着主人,爬山越岭,走得晕头转向。不知经过了多少幽险的溪谷,不记路程,不辨方向。只觉顶上日影已经西沉,四面乱山层叠,荒草没径。林内怪鸟咻咻,境界森森可怖。 沐天澜、罗幽兰走到此处,觉得这段路内断了暗记,难道错了方向,岔了路了?看看天色已晚,深山内日光被群山遮住,太阳一下山,便容易黑下来。沐天澜掏出身边指南针来一瞧,觉得方向并没走错,但是这儿有好几处山口,究竟应该进哪个山口?没暗记又如何走法?一时倒有点为难了。 忽见一缕白烟,从左面山嘴里一片松林上面,袅袅而起。罗幽兰喜道:“一路过来,并无人烟,那面定有人家,我们且去探明地名和路程再说。” 大家向白烟起处奔去,进了山湾子,穿过一片松林,是-处深奥的小谷。谷内一泓碧清的清潭,有几十亩地的面积。 潭边搭着不大不小的一所茅篷,胡乱用粗竹松干搭就,顶上盖着青松毛,一定是新盖成的,可是静静的没有人影走动。 茅篷侧面却用山石叠成一双长尾巴的彩鸟,门框的青竹皮上,用刀划着“且住为佳”四个字。茅篷内地上乱铺着一层松毛和树叶之类,一边叠着两具竹兜子,一边角上堆着一头死的梅花鹿,和吃剩的几只兽腿,其余空无一物。 罗幽兰说:“这情形当然是罗刹姊姊替我们预备的,但是人上哪儿去了呢?” 沐天澜说:“外面石墩上兀自冒着烟,未必走远,我们也走乏了,先进茅篷去休息一忽儿再说。” 两人进了茅篷,命随从们卸下背上的行装,取出随带轻便铜锅,舀点潭水,就那火灶上煮水解渴,随意吃点干粮充饥解渴。跟来的健硕苗妇便拿了铜锅,同了一个家将,走到潭边舀水去了。茅篷内沐天澜罗幽兰正和两名家将,整理行装等件,正说着今晚大约要在这茅篷内坐守天明…… 话刚出口,猛听茅篷外面潭水哗哗一阵奇响,同时鬼也似的一声惊喊,听出是去舀水苗妇的喊声。沐天澜罗幽兰先后一跃而出,在茅篷内整理行装的两名家将,也奔了出去。 一看潭中并无异状,那苗妇四脚八叉的倒在潭边,手上铜锅,掷在草地上,她身旁一名家将,也变脸色的呆若木鸡。 沐天澜喝问:“什么事?” 那家将直着眼,指着溪潭的那一面,半晌,才哆哆嗦嗦的惊喊:“大水怪!大水怪!” 大家向他指的所在望去,并无可怪之处。只潭边草地湿淋淋的一路水迹。罗幽兰把吓得跌倒的苗妇,提了起来,问她细情。 苗妇翻着白眼,哑声儿说:“我同这位将爷到了潭边,我正蹲身想洗净铜锅,舀点水去,猛见潭心哗啦啦一响,平空涌起一水塔来。从水塔里现出一个金刚似的大水怪,裂着血盆大嘴,向我们龇牙一笑,一转身,窜到对岸,只一纵,飞入松林,便没了影儿。啊呀!我的小姐,太可怕了。你不信,问这位将爷,把这位将爷也吓呆了。这地方人烟全无,天又慢慢的已黑下来。我们只求平安,还是趁早离开凶地吧!” 沐天澜、罗幽兰都有点不信,可是两人吓得这般模样,那面潭边,又明明有一汪水迹留在那儿。正在疑神疑鬼当儿,忽听得对面高冈上,传来一种又宏又壮,又惨厉的啸声,连罗幽兰听得也有点毛骨悚然,身边几名家将和那苗妇,一发吓得手脚发抖。沐天澜猛地记起自己在金驼寨异龙湖畔岭上,第二次单独去和罗刹夫人会面时,也听过这种啸声——是玉狮谷人猿的啸声!罗刹夫人既然一路暗记引我们到此,此刻冈上起了啸声,定然罗刹夫人带人猿们来迎接我们了。 正待向罗幽兰说明就里,身后黑沉沉一片松林内,突然发出一阵洪钟似的笑声。大家急转过身去看时,只见树林内现出一个发眉皓然的老道士,步趋如风,飘然而出。罗幽兰老远已看清来人是谁,只喜得她啊呀一声,娇喊着:“父亲!怎的你老人家会在此地?”便在这一声娇喊中,一顿足,飞一般纵了过去。到了老道士身边,小孩子撒娇般,抱着老道士大腿跪了下去,高兴得泪珠儿直迸,话都说不出来。而且她一路乔装男子,说话时大着舌头,此刻真相毕露,想改变娇音,情形非常可笑。 原来这位老道便是桑-翁,罗幽兰、沐天澜二人,万想不到在这种地方会碰到自己父亲和丈人。沐天澜也喜出望外,慌赶过来拜见这位通权达变的泰山。在桑-翁虽然想断绝俗缘,无拘无束的逍遥于名山胜境,无奈一见到这对可爱的娇女娇婿,不由他不银须飘拂,笑得闭不拢嘴。这次会面,在沐天澜、罗幽兰二人,出于意料之外,在桑-翁却在意料之中。 桑-翁说:“时已不早,此处非谈话之地。这儿茅篷,是罗刹夫人暂时安置人猿之地。你们快跟我走罢!” 沐天澜忍不住问道:“听岳父口气,似乎已知道罗刹夫人的行踪。我们刚才还听到人猿的啸声,怎的她不露面呢?”罗幽兰一听他惦记罗刹夫人,便向他盯了一眼,嗤的一笑。 桑-翁笑道:“你问她吗?这位奇特的姑娘,大约世间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位来。连我也被她闹得莫测高深了。说来话长,我引你们到一个地方去,便是这个地方,也是她替你们安排下的。我们到了那儿,再细谈罢。” 于是沐天澜、罗幽兰指挥三个家将和那苗妇,依然背上行旅,跟着桑-翁走入谷底一片松林。走没多远,从一座插天峭壁下面的仄径上,转入窄窄的一条天然磴道。曲曲折折盘过一处险怪的岩壁,上下岩壁,翠叶飘空,朱藤匝地,尽是龙蛇飞舞的盘藤,挡路碍足的。似乎新近才用法扫除,开辟出一条鸟道来。 桑-翁当先领路,走尽这段碍道。从岩壁间几个拐弯,忽地眼前一亮,岩脚下露出银光闪闪的一道宽阔的溪涧,如鸣铮琮,而且溪涧两岸,奇岩怪壑,犬牙相错。这条山涧,也随着山势,变成一转一折的之字形。两面溪岸,杂花恣放,嘉树成林,许多整齐幽静的竹篱茅舍,背山面水,静静的画图一般排列在那儿。纸窗竹牖之间,已隐隐透出几点灯光,茅舍顶上,也飘起一缕缕的白烟。似乎村民正在晚炊,景象幽静极了。只有那面靠山脚的溪涧中,时时发出一群轻脆圆滑的欢笑声,和拍水推波的嬉水声。隐绰绰似乎有几个青年女子,在那儿游泳为乐。因为两岸高岩夹峙,日已西沉,远望去雾影沉沉的已瞧不清楚了。 桑-翁领着他们走下岩脚,沿溪走近村子,立时从各家茅舍竹篱内,涌出不少男女老幼的苗人,俯伏于地。这种苗人,和其他苗族不同,男的头缠白布,身披葛巾,女的绣巾网发,红花插鬓。身上花花绿绿,短衫花裙,细腰白足;年轻的女子,洁白莹润,亦有几分丰韵。等着桑-翁领着一班人含笑点头过去,才站起来悄悄退入屋内。 桑-翁走到一房最大的干净茅屋,门内两个青年苗女,笑嘻嘻的飞舞而下。原来这种茅屋,都是临空搭就,下面打着木桩,桩上再铺厚板。上下分作两层,下层也有三四尺高下,拦作豕圈鸡栅,上层才是住室。门前还留出余地,有扶栏长廊,中设几级台阶,可以上下。两个苗女蝴蝶般从台阶上抢下来,分立两旁,伏下身去,似有肃客之意。 沐天澜等跟着桑-翁走上台阶,进了屋内。一瞧这所屋子,用木板隔成好几间住室,室内非常清洁,脚下一律铺着细草编织的草席,并无桌椅。桑-翁吩咐随从的家将们,在进门一间屋内卸下行装,适意坐地休息。自己领着沐天澜、罗幽兰进第一间室内。这间室内,居然在草席上放着一张白木矮桌,桌上搁着一具油灯。围着矮桌设着几个厚厚的蒲墩,三人便在蒲墩上坐了下来。 门外迎客的两个青年苗女,一个提着热气腾腾的一木桶滚水,把一桶水放在桌边,一个捧着木盘,盘内盛着米饭、盐粑和椰瓢、木杯、竹箸等吃用家伙;从盘内拿出来,分配在各人面前。一对滚圆灵活的黑眼珠,瞅瞅沐天澜,又瞅瞅罗幽兰,嘴上咭咕呱呱说个不停,笑个不停,一派天真无邪的神气。 罗幽兰细看这两个苗女,一般的圆圆的面庞、白白的皮肤、弯弯的细眉;笑起来露出一排莹洁的牙齿,非常可爱,却听不懂她们的话。心想:我生长苗窟,却从来没有听到过她们这种苗语。看她们体态衣服,好象是“水摆夷”的一种苗族;细看却又不是。一忽儿又进来一个白巾葛衫的老苗子,头上顶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兽肉,上面插着三柄小叉子,是用坚竹削成的,先在门口跪了下去。屋内一个苗女赶过去,把他头顶一大盘肉,双手端了过来,放在矮桌上。 那跪在门口的老苗子,突然张嘴说出一口流利的汉语来,他说:“老神仙,这是我们新猎来的香鹿内,是这儿最有名的美味,请老神仙和贵客们随意点饥罢。” 桑-翁笑说:“我们这样打扰,太过意不去,只有日后一并酬谢了。” 老苗子哈哈笑道:“老神仙这样一说,我们格外惭愧死了。不提那位女菩萨,是我们救命恩人,一辈子报答不尽,便是老神仙和贵客们,肯到我们这样小村子里盘桓,我们全村老幼谁不说是福星下降,高兴得没法形容。老神仙和贵客们缺用什么只管吩咐,老儿暂先告退。” 说罢,诚惶诚恐的俯身而退。两个年轻苗女,也跟老苗子走了。这老苗子说得一口流利汉语,沐天澜、罗幽兰却不明白他说的女菩萨是救命恩人,不知什么一回事。 桑-翁笑道:“我们现在来到深山密菁里面一个小小苗村,无异世外桃源。你们更是耳目一新,还不知罗刹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得我和你们详细说明。现在我们且饱餐一顿,尝一尝不易吃到的香鹿肉。吃饱了,再对你们说明就里。” 罗幽兰道:“父亲,我得先明白明白,这是哪一种苗族?女孩子倒长得秀气。女儿生长苗窟,见过了许多奇怪的苗族,却没有见过这一种苗人。” 桑-翁笑道:“你们不要轻视他们,这是各种苗蛮里面最优秀的苗人。他们的祖宗,在千百年前,还建设一个赫赫有名的王国。大约因为生殖不繁,不肯和别个苗族结婚,子孙逐渐稀少。到现在这种苗族,散处滇西深山之内的,更是越来越少了。他们天生的好洁好幽闲,没有清泉碧溪的地方不住,邻近人烟和别种苗族的地方又不住,倒象是个厌世独立的隐士。男的渔猎,女的编织,偶然由懂得汉语的年老人,拿着兽皮草席等物,到远远的镇上换点盐米等类,过的是与世无争的日子。你们瞧,我们用的椰瓢木杯,都雕着精细的花纹,可以证明他们非常聪明,和吃食用手的苗族相比,高出了万倍,不过质而未学罢了。” 吃饭之间,跟来的男装苗妇在门外探头,向罗幽兰说:“外屋家将们,老苗子招待得很周到,饭已吃过,特来请示。公子和小姐的行装,是否拿进里屋来?大家是否在这里过夜?” 桑-翁笑道:“你们用的东西,叫他们拿进来;跟来的人,便叫他们在外屋随意睡觉好了。” 罗幽兰依言吩咐,又叫苗妇到里屋来睡觉。苗妇走后,桑-翁道:“这黑油墩似的随从,怎的单叫他进里屋来。” 沐天澜笑道:“原来兰姊的女仆,改捞成这般怪模样,倒瞒过岳父了。” 桑-翁道:“有其主,必有其仆。不过主人易钗而弁,尚有破绽,这大脚蛮婆,一时倒瞧不出来。” 饭毕,两个青年苗女又笑嘻嘻的进来,清理桌面,搬出食具,在各人面前,献上一杯碧绿的筠心松子茶——据说是用嫩竹抽芽和竹心和松子煎的,别具清香。老苗子又掇进一具小小的石鼎,搁在屋角上;鼎内香烟袅袅,满室幽罄,好象焚着沉、檀一类的异香。据说这种香末,可以驱除蚊蝇一类的小虫,诸事周备,才躬身而退。 罗幽兰伸手把矮桌上油灯里的灯草拨了一拨,火苗燃高了一点,向沐天澜笑道:“今天我们会巧遇父亲,又会在这种地方作客;也不知这儿是什么所在,罗刹姊姊又不知安排着什么惊人诡计,一切一切我觉得仿佛在家里做梦一般。” 沐天澜笑道:“谁说不是?但是我觉得此刻这种境界非常有趣,更难得是出于意外的见着岳父。现在我们且听岳父说明其中情由。” 桑-翁叹了口气道:“人生本来是梦境,能够明白一切都是梦幻,才能由悟证慧,怡情物外。我从前听到你们说起罗刹夫人种种奇特诡秘的举动,无非以为一个身世古怪、性情怪僻的女子罢了。不意在此巧遇,和她面谈以后,冷眼看她一举一动,谲不失正,智不悖理,依然是个性情中人。不过她智慧绝人,事事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处处以游戏手段,却又办得严丝密缝,无懈可击。确是个绝世无双的奇女子! 如果照人生梦境一句话来讲,她倒是个勘破梦境,而又善于制造趣梦的人。” 罗幽兰忍不住笑道:“父亲,且不谈梦。父亲和她怎会巧遇?她又上哪儿去了?把我们搁在此地,是什么主意?还有……。” 桑-翁一捋胸前银髯,呵呵笑道:“用不着再来个还有,且听我说。我先得向你们讲一段苗族的神话,而且是一件确实有据的神话……” 两人一愣,正事不说,先来一段苗族神话,这是什么意思? 桑-翁一看两人神色,便明白他们意思,微笑道:“从前罗刹大王两夫妻,没有归隐罗刹峪以前,纵横江湖。为什么要用罗刹大王的绰号?人已死去,无从查考。后来他们女儿,便是现在的罗刹夫人,她这个绰号无非是袭用她母亲名号而已,这是我们知道的。” 说到这儿,他向罗幽兰一指道:“便是你,从前也称女罗刹,这是当年九子鬼母误把你当作罗刹大王夫妻的女儿,才有此绰号,这也是我们知道的。但是罗刹夫人和你有这‘罗刹’两字的绰号,无非张冠李戴,阴错阳差,并无多大意义存乎其间。哪知道现在滇西真个有货真价实的罗刹出现了,而且也是一个古怪的女子。这位罗刹是这次榴花寨苗匪作乱的中心人物,也是蒙化、淋渡两处失陷的主要人物;而且这人关系着整个滇西的安危。你们和罗刹夫人这次滇西之行,整个枢纽也便在这位罗刹身上。因此你们的罗刹姊姊兴趣勃发,仗着她本领才智,要在那位罗刹身上施展奇谋,一决雌雄了。” 桑-翁这一番话,沐天澜、罗幽兰两人,听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暗想世间真无奇不有,滇南一个罗刹夫人,费了多大精神,才弄到一起;不想滇西又出现了一位罗刹,而且掌握着整个滇西的安危。 罗幽兰一听这位罗刹,也是个女子,更多了一层疑虑。她想起罗刹夫人曾对沐天澜说过:“将来再有个罗刹夫人出来,大约你是多多益善的。” 万想不到一句戏话,似乎变成预兆。现在只希望这位罗刹,是飞马寨胭脂虎一类的蛮婆,免得我们这位美男子,又生出无穷风波。 桑-翁在面上看他们两人惊疑不定,罗幽兰更是柳眉紧蹙,神包迷惘,低着头不知盘算什么。不禁哈哈笑道:“你们且慢猜疑,刚才我不是要对你们讲一段苗族神话么?这段神话,便和这个罗刹有关,你们且听我从头说来。” 桑-翁喝了口筠心松子茶,缓缓说道:“我在金驼寨离开你们,便想一游点苍山洱海之胜;遂从哀牢山这条路到滇西去,顺便在哀牢山中,去看望滇南大侠葛乾荪。不想老葛远游未归,从人们口中,又得知榴花寨沙定筹作乱消息,蒙化、弥渡已经失陷;想从蒙化到大理尹要穿过苗匪蠢动的境内。 我不愿自找麻烦,经人指点,从便道绕过蒙化。进了大理城,在城内耽搁了一天,凑巧碰着方外老友云溪上人;立谈之下,才知这位老友近年卓锡龙溪,做了摩诃寺的方丈。这龙溪正是点苍山名胜十九峰十八溪之一,便和他出了大理西城,步入逶迤七十余里的点苍山。从此我便做了龙溪摩诃寺的上客,云溪上人终日陪着我畅游点苍山内各处胜境。 有一天,我们去玩十九峰之一的莲花峰。看到峰腰一片苍翠之中,露出长长的一段红墙;墙内飞阁流丹,鸱吻高耸。我问云溪上人墙内是何古刹,他说:‘这是很有来历的罗刹阁。’(‘罗刹阁’现在尚存,为名胜之一),我一听罗刹阁的名字,便想起了罗刹夫人和幽兰从前的匪号,想不到此处建着罗刹阁。好奇之心引着我到了罗刹阁内,阁上塑的是观音大士像。我早知云溪上人博学强记,深通内典,便向他问道:‘罗刹二字,究作什么解释?这儿明明是观音阁,怎又称做罗刹阁呢?’ 他说:‘罗刹二字是梵语,其义为食人暴恶之邪龙。但是我游过身毒,罗刹又是印度古民族的名称;这罗刹阁的罗刹,却是一条邪龙。因为这条邪龙就是经观音大士收服的,而且禁闭邪龙之处,便是罗刹阁地基的大石下面,所以阁上建立一尊观音大像以镇之。这段收服邪龙的故事很有趣味,载入大理府志。你要明白这段故事的详情,我们多走五六里路到圣源寺去,向寺内借本“白国因由”一看,便知道了。’ 我问:‘“白国因由”是什么书,书名多古怪。’云溪上人笑道:‘不必多问,看到“白国因由”会对你说的。你看过这本书以后,我还要对你讲一段最近罗刹二次出世的奇闻哩。’于是我们专程赶到圣望寺,云溪上人说明来意,由寺内方丈十分郑重的拿出薄薄一本黄缎锦装、殊丝栏格的手写本来。金笺签条上,写着‘白国因由’,旁边还有细字注着梵音汉译,一名‘白古记’。翻开一瞧,里面写着的大意,我还记得,大概是这样的: 大理古时是泽国,洪水浸到山腰;后来洪水下落,显出一片坝子。在隋末唐初的时候,为罗刹所据,罗刹译言邪龙,喜食人肉,百姓受害不堪。贞观三年,观音大士西来,化一梵僧,故意向罗刹募化一块地方结茅静修。这块地方,只要袈裟一展、犬跳四步那么大就够了。罗刹许之,不料梵僧的袈裟一铺,覆满苍洱之境,白犬四跳,占尽两关之地。 罗刹后悔,一看云端里天龙八部,拥护鉴证,无可奈何,乃向梵僧说:‘我土地人民都属你管了,我眷属子孙没地方住,怎么好呢?’梵僧说:‘好办!’于是在上阳溪涧洞内,幻化出金楼宝殿种种具备;罗刹大喜,尽室迁移进洞。梵僧即显神通,以大石铁汁封塞洞门,于是罗刹之患始绝。观音化梵僧降罗刹之后,授记‘细孥罗’为大理国王,故后人传说,‘细孥罗为白国始祖’。(这段神话,直到现在还刻在圣源寺大殿内二十张屏门上。) 我看了这段罗刹的故事,才明白‘罗刹’二字的出处。我想起从前罗刹大王夫妇的名头,大约江湖上,把他们夫妇当作邪龙恶煞一般,才得这样的绰号。在罗刹夫妇本身,也和你们一般,未必知道这个绰号的出处罢了。 那时我和云溪上人同到龙溪摩诃寺,他说:‘你游了罗刹阁,看了圣源寺的“白国因由”,知道了大理的地面,最初还是属于罗刹统治的。因为古时有这一段神话,现在竟有聪明的人利用这段神话,在大理城内故意放谣言,说是罗刹阁下面,被观音大士禁闭的罗刹修行圆满,二次出世。而且观音大士慧眼看出大理百姓要受瘟疫刀兵之灾;只有二次出世的罗刹,才能挽救这场浩劫。’ 这篇鬼话,沸沸扬扬,越传越广,越信越真。不久便传说二次出世的罗刹,化身一个美貌的女尼,智慧绝世,武功惊人,已被石母山榴花寨土司沙定筹迎入寨内,百般供养;四近苗族,奉若神明。这个消息传出没多久,榴花寨土司沙定筹,果然率领悍匪,袭了蒙化、弥渡,不日便要攻取大理。现在大理城内人心惶惶,四门紧闭;官府虽然极力布置防守之策,但是人心摇动。省城救兵,一时难以飞越,也许那段鬼话,真个要应验了。” 桑-翁顿了顿,继道:“我一听到榴花寨作乱的真相,大理危在旦夕,不由我不惦记着你们两人,是否已回沐府?省城如出兵剿匪,沐府定然难以置身事外;同时那个假托罗刹再世的女尼,究竟是何人物?想探他一个明白,再赴昆明去会你们,我便辞了云溪上人,扮作走江湖、卖野药的游方老道,离了大理,向石母山榴花寨这条路上走去。因为这条大路上,苗匪充斥,行旅裹足;我也想避免无谓的纠纷,遂捡着小路僻境,踽踽独行。不想走迷了路,绕过了榴花寨,走进了这儿的龙畔图山。这座山占地甚广,群峰起伏,人烟稀少;无法探明路境,只在高处远远看到了南涧镇。姑且走下山来,寻到镇上,再作道理。 到了南涧镇口,一看有官兵驻扎要口,不准百姓出入,便未进镇去。翻着山头,抄出军营把守之处,走近了峰脚,一条曲折溪涧的边上;溪涧那面便是南涧镇。正想渡涧进镇,忽听得对岗一阵鼓噪,从镇内一排矫屋后面,闪出一个年老的苗人和一个年轻苗女,身上背着竹筐,没命似的跳入溪内。 溪身七八丈开阔,水又流得急;老苗子和青年苗女水性很好,头上还顶着竹筐子,半踹半泅的乱流而渡。刚到溪心,镇上追出二三十个扬刀舞枪的官兵,嘴上喊着捉奸细;赶到溪岸,便一个个跳入溪内,来捉一老一小。老苗子和年轻苗女吓得丢掉了头顶上竹筐,手脚用力,箭一般泅到对岸,跳上岸拔脚便跑。那时我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隐身远处,且看这事如何结果。 一看一老一小已经逃上岸来,可是溪内追的二三十个官兵,依然不舍,已有十几个官兵追踪上岸,分作三面,飞一般向一老一小包围上去。一老一小飞逃了一程路,快要逃进一片密层层的松林;老苗子后面的苗女,不知怎样一失神,一声惊叫跌在地上。老苗子一回头,慌不及回身来扶苗女;略微一停步,几个官兵,已抢入松林,挡住去路。后面追的人,也一齐赶到,刀枪乱晃,把一老一小围在核心了。 一老一小正在性命危急当口,猛听得松林深处,起了动人心魄的厉吼。实大声宏,音带凄厉!吼声起处,松林内窜出两个遍身金毛、体似巨灵的大怪物,舞着四条长臂向一群官兵冲去。官兵一见这两个怪物,吓得发声喊,拔脚便逃,枪刀弄了一地。那老苗子和青年苗女,惊上加惊,已吓得跌倒地上,腿软如泥。可怪这两个大怪物,望着一般官兵后影,咧着巨嘴磔磔怪笑,并不追赶;却把跌倒地上的一老一小捞起来,一人一个夹在肋下,转身便走。 我看得这两个怪物举动奇怪,好象存心来救一老一小似的。蓦地想起金驼寨讲说罗刹夫人养着的人猿,便是这般模样;这儿怎的也有这般怪物?倒要探他一探,看这两个怪物把一老一小救到什么地方去。那时一般官军已没命的逃过溪去,我便瞄着两个怪物影子追踪。说也惭愧,那两个怪物的脚程太快了。一纵身,便十几丈出去;连蹦带跳,简直象飞一般。多好的轻功,也要望尘莫及。因为人类决没有这样的长力,怪物更不必择路而行,走的尽是荒岩怪壑。我追了几程,便失了怪物踪影,连自己的路境都迷失了。 我正在停步辨别方向,忽听得身后娇滴滴的喊道:‘老前辈游兴不浅。’我吃了一惊!回头瞧见一个异样英秀女子,一身雅洁的普通苗妇装束,赤手空拳,亭亭玉立,我竟会不觉得她怎样到了我身后。这手轻功,实非常人所及。她不等我张嘴,立时躬身施礼,自报脚色,对我说道:‘晚辈已和沐二公子罗家妹子结为同心之友。在金驼寨,暗中也曾拜识前辈道范,故而一见认识。不想此地巧遇,实在欣幸之至。’ 她这样一说,我立时明白是罗刹夫人了。我说:‘姑娘武功才识,小女小婿一再谈及,不想在此幸会。刚才人猿救了两个苗人,定是姑娘指使的了。’罗刹夫人点着头笑道:‘此地非谈话之所,晚辈斗胆,想请老前辈同往不远一个地方,以便求教。’我笑道:‘老朽孑然一身,毫无牵挂,而且也想和姑娘一谈,我们就此同行好了。’ 于是罗刹夫人领我到刚才你们休息的山谷内,这是昨天下午的事。那时谷内潭边的茅篷,尚未搭就,我和罗刹夫人到了潭边,人猿已把老苗子同年轻苗女,放在潭边的草地上。可是这一老一小,认为身落怪物之手,吓得魂灵出窍,父女紧抱,缩成一堆。旁边兀自站着巨灵神一般的人猿,而且不止两个,还有两个,肩上抬着一乘竹兜子,也远远立着。 罗刹夫人一到,向人猿们呼喝了几句,大约是猿语,四个人猿,便远远退入松林隐藏起来。 人猿退去,我们两人便向老苗子和年轻苗女抚慰,问他们家在何处?怎会到南涧镇去被官军追赶,认作奸细?苗人原多迷信,他们亲眼看见罗刹夫人呼叱怪物,如驱牛羊,当作活菩萨看待,一老一小朝我们不住的礼拜起来。罗刹夫人止住他们礼拜,好言慰问。 老苗子说得一口很好的汉语,遂说他们村子离此不远;因为地僻境险,外人轻易不到,村民也不愿和外人来往。只有老苗子是个村长,又懂得汉语;凡是村内需要与外交易的东西,均由村长带着一个副手到南涧镇去交换应用东西。因为不常赴镇交易,不知近日镇上商民停市,驻扎了官军,老苗子照常拿着两筐本村编织的物件,还带了他长女,跋山涉水,贸贸然进了南涧镇。不料一般官军,瞧见他女儿长得俏丽甜净,以为一老一小两个苗人可以欺侮,便带着兵刃蜂拥而上。老苗子一看情形不对,领着女儿没命的逃出村来。 他说完原因以后,跪求我们到他村里去,口口声声说:‘倘蒙女菩萨和老神仙降临村中,便是降福全村,百世蒙庥。’罗刹夫人微一思索,对我说道:‘有这个去处,我们正用得着。 老前辈大约还不知道,沐二公子和令媛已与晚辈约定南涧相会,不久便到。现在南涧商民逃避一空,市店全无,我们没法存身,不如把他们也引到村内,到是极妙藏身之处。这事还得晚辈布置一下,现在请老前辈暂在这儿伴着这一老一小,晚辈去去便来。’说罢,嘬口长啸。四个人猿立时从林内飞跃而出,罗刹夫人坐上竹兜子,两个人猿抬着竹兜子,两个人猿跟在轿后,飞一般向来路驰去,眨眨眼便走出老远。 我亲眼见着这位罗刹夫人的举动,也不禁暗暗称奇;而且从她口中,得知你们也要到此。虽然她没有说明你们前来的情由,我也可以推测个大概来了。不到顿饭时光,两个人猿抬着罗刹夫人回来,后面两头人猿,还扛着许多竹竿松枝。据她说,你们已和她定下相会暗记,只要在你们必经之路留下暗记,便可引入谷来。她又命四头人猿搭盖一座茅棚,聚起山石堆个烟墩。人猿奉命唯谨,立时分头工作起来,手脚并用,灵活的和人一般。一老一小的苗人,一旁瞧得惊奇不止,一发把罗刹夫人,当作活菩萨了。 我问罗刹夫人:‘既有苗村这个去处,这谷内茅棚烟墩,作何用处?’她说茅棚是四头人猿的宿处,免得带到村内吓死人,烟墩也是引领你们到此用的。诸事停当,她又向四头人猿吩咐了一阵,才命老苗子父女领路,到了这小桃源般的苗村。罗刹夫人看得这所苗村,幽僻洁净,苗民温良,非常乐意,便在这村长老苗子家中,暂时受他们仙佛一般供养。 这是昨天的事,和你们到此,只差了一天。昨天晚上,我们长谈之下,她说出你们和她约会此地的内情,我也向她说明,我在点苍山看到‘白国因由’一段罗刹神话,和榴花寨内供养的女尼,以罗刹二次出世的鬼话,意图淆惑人心,占据大理,称霸滇西。本想暗探榴花寨的女尼是何人物,不料走迷了路;遂将错就错,想到南涧镇,再作道理,不意倒彼此巧遇了。 她听了我这段话,神采飞扬,兴趣勃发。看她默默盘算了一回,对我笑道:‘这一来,晚辈和令媛的罗刹名号,万要不得了,让榴花寨那位雄心勃勃的尼姑,独家专有好了。刚才老前辈讲的一段罗刹神话,非常有趣。那女尼以二次出世的罗刹自居,晚辈却要以观音大士化身标榜,和那女尼开个玩笑。最有趣是令媛一到,三位罗刹会滇西;后人如果把这段故事加以神化,定比“白国因由”一段故事还热闹。今晚我们休息一夜,明天请老前辈在此,等候令媛令婿到来。晚辈先到榴花寨去,暗地探个明白,等晚辈回来,大家再作计议。’第二天起来,便不见她的踪影,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走的。她有飞行绝迹的人猿抬着走,当然履险如夷。我们现在只有等她回来,看事论事,再定办法罢。” 桑-翁这样讲明了先后经过,沐天澜、罗幽兰才明白了一切情形。三人又谈了一阵,才分头安息,静候明天罗刹夫人到来,再作道理。 豆豆书库图档,老鼠弯弯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25章 世外桃源 第二天,日色过午,罗刹夫人还未到来。罗幽兰等得有点不耐烦起来,让翁婿俩在屋里谈心,自己悄悄的走出屋外来,宝剑、暗器都没有带。外屋几名家将站起来,预备跟后随从,被罗幽兰止住了。自个儿缓步出门,斜依着门外走廊扶栏上,观赏山景。 只见峰峦合抱,山翠欲滴,门口淙淙有声的溪水,倒映着峰影,碧油油的清澈可鉴。两边溪岸杂树成林,林下浅草平铺之中,一丛芬芳馥郁,五色缤纷的香花,到处都是。微风阵起,便觉得山川清淑之气夹着各种花香,扑人眉宇,沁脑醒脾;全村却又静荡荡的,显得那么幽闲。只远远芦苇浅水间,两三老渔,驾着小小的独木舟,赶鱼入网;一群黄毛乳鸭,在溪边泛泛而游,树上的小鸟儿,啾啾唧唧的唱着歌。 对面山坳的杉树林内,斑鸠和布谷鸟的啼声,也一递一声的唱和着。 罗幽兰赏心悦目之下,觉得这个小小苗村,不用说在苗族里边寻不到,便是汉人的山村也少有这样整洁雅致的村落。 她转脸看到左面的溪流,拐过一个山脚去,遮住了视线。这个山脚是左面一片赭黄色岗上伸下来的一条岗脚,岗脚上面疏疏的矗立几株长松;龙蟠凤翥的松荫下面,建着一个小巧的茅亭。她被这个小巧茅亭吸引住了,走下门前的木阶,沿着溪岸,顺着岗脚斜坡,走了上去。 她一进茅亭,向岗脚那一面举目纵眺,顿觉景界一变。 原来这一面逶迤的山岗,卧龙似的环抱着一个半月形的湖面,有十几丈宽阔。日光照在涟漪清澈的湖面上鳞鳞的波纹,闪闪的发出耀目的金辉。张着雪白翅膀的长脚水鹭,贴着湖面掠波飞舞,有时长长的利喙一个猛子扎下去,静静的湖面上,起了一圈圈的小晕。它却从别处冲波而起,嘴上衔着银光细鳞的小鱼,飞入对湖绿蒲红蓼的深处,悠然自得的享受它的胜利品去了。 罗幽兰乐而忘返,正在看得出神,忽听得一阵轻盈的欢笑声。一群青年苗女花蝴蝶一般,从这面岗脚下林内飞舞而出,头上并没用布缠着,一个个散发披肩,耳鬓上缀着花朵。 上身短短的葛布衫,长长的花布裙,紧紧的束在细腰上,下面露出纯白的赤足,一蹦一跳的赶到溪边。毫不踌躇,一个个争先脱下上身短衫。贴身并无抹胸之类,赤裸着光致致的上身,把脱下衣衫堆在岸上,却不解裙;两手拧起左右裙角走下水去,再缓缓的蹲下水去,花布裙也跟着提高起来。忽地一松腰扣,解下花布裙往岸上一抛,很迅速的全身浸入水内,向湖心泅去。十几个苗女几乎动作一致,碧清的湖心登时多了十几个赤裸的青年苗女,虽然全身浸入水内,但是碧绿的湖水、雪白的皮肤,在飞波溅沫间浮沉隐现,宛似一群水仙,裸舞于翠绿的水晶宫中。 罗幽兰眼看着这一群活泼天真的苗女,游鱼一般在湖中,自在游行,几乎也想脱光了跃入清波,参加游泳。情不自禁的走出茅亭,一瞧这面不是斜坡,是陡峭的山壁,上下有七八丈高。她一撩衣襟,正要施展轻功,飞身而下。忽听得身后茅亭上噗嗤的一笑,悄喝道:“哪儿闯来的野男子,敢在这儿偷看人家沐浴!” 罗幽兰一转身,瞧见了亭内说话的人,顿时心花怒放。 一耸身,跃得亭内,拉住那人的手跳道:“姊姊,怎的这时才来?叫我们等苦了。”嘴上说着,两眼却打量罗刹夫人一身装束。 原来罗刹夫人这时装束,与前不同。头上用淡青绢帕拢发,身上穿着月白色对襟伫丝衫,长仅及膝,腰束罗带,下面露出月白色中衣,套着一双鹿皮薄底尖尖的剑靴,身后斜背着一个包袱。脸上两个酒涡,依然不断的露出媚笑。她向罗幽兰笑道:“我远远瞧见以为是他,到了你身后,才知是你。” 罗幽兰笑问道:“他是谁呀!” 罗刹夫人秋波一转,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谁?我记得在金驼寨楼上,听到你喘吁吁的叫着那个的,便是他呀!” 罗幽兰想起她听隔壁戏的一幕,娇羞不胜,笑骂道:“刁钻的姊姊!我问你,你在玉狮谷是怎样叫他的呢?” 两人逗趣了一阵,罗幽兰又拉着她的手,叫她瞧自己一身男装,笑说:“姊姊,我穿着他的衣服,一路行来,和他兄弟相称。人家一点瞧不出来,还以为我们是一母同胞哩!” 罗刹夫人道:“刚才你自以为女子,想纵下岗去和一群白夷姑娘厮混,可是在她们眼里,你却是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 白夷又是女多男少,虽然不和其他苗族结婚,但如果是汉人,她们便把祖传神秘的蛊药,下在你吃喝的东西里面了。她在你身上种了蛊,便不怕你离开她们,而且对你说明,非和她终身厮守不可。你如不信,偷偷的跑掉,两月以内,定然蛊毒发作,无药可救。如果跑回来得快,她们自有灵妙解药,立见功效。 据说她们所放蛊毒有几十种,一种有一种的解药;所以一沾上她们,休想脱身。但是她们对于丈夫的温柔体贴,真是世间少有,汉人甘心做她们不二之臣的,也未尝没有。凡是养蛊人之家,她们的屋宇器具,必定不染纤尘,内行的也看得出来。你瞧这小小苗村,不论哪一家,门内门外多么整洁,这便是养蛊的标志了。你看得这般活泼雅秀的苗女,非常可爱,哪知道她们俘虏情人的手段,异常可怕哩。” 罗幽兰道:“从前我听说水摆夷的女子,常有放蛊的事。 水摆夷原是白夷后裔,这样说来,这儿也是水摆夷了。” 罗刹夫人道:“白夷分好几种,这村中女子近于水摆夷,却比水摆夷还优秀。水摆夷的男子,好吃懒做。事事都由女子操劳。这村里的白夷,男子和女子一样操作,不过女多男少,这也是白夷逐渐衰微的缘故。你不要轻视她们,这种优秀的白夷,较其他苗族开化略早,而且的确是白国始祖‘细孥罗’之后,所以称为白夷。” 罗幽兰忽然皱眉道:“我们住在她们家里,我和他吃过她们不少东西;万一她们看上了他或者她们也把我当作男子,暗暗下了蛊,我们可受了害了。” 罗刹夫人大笑道:“我的小姐,你又多虑了。她们非常迷信,蛊神是她们最崇敬的神道,她们个个都在神前罚过重誓,决不敢随意下蛊。而且我救了一老一小的性命,把我们敬如神明,怎敢胡来呢!” 说罢,两人手拉手的走下岗脚的斜坡,向老苗子茅屋走回。路上罗幽兰忽然想起一事,问罗刹夫人道:“家父说,姊姊单身匹马去探榴花寨。那个妖言惑众、号称‘罗刹二次出世’的怪女尼,见到没有?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呢?” 罗刹夫人明白她问的用意,暗暗一乐,故意逗她道:“想不到二次出世的罗刹,长得真象天仙一般,我见犹怜。我们这位公子,大约劫数难逃,我正为此事暗暗发愁呢!” 罗幽兰一听,急得了不得,慌说:“姊姊,你得思患预防,不必叫他上榴花寨了。” 罗刹夫人忍着笑道:“留他一人在这儿也不是事,你忘记了这儿也有一般善于下蛊的姑娘么?” 罗幽兰跺着脚说:“这怎么办呢?” 罗刹夫人忍不住了,撇着嘴,扭着腰,笑得风摆荷叶一般。 罗幽兰立时醒悟,娇嗔道:“你不用笑,你也不用使坏;不管你是真是假,横竖不是妹子一个人的事,大约姊姊比妹妹还担心哩。” 两人一路说笑着,到了老苗子门前。沐天澜已在门外走廊上笑脸相迎,向罗刹夫人轻轻叫了声“姊姊”。两人相视一笑,好象隔开了好几年似的。 罗刹夫人进屋和桑-翁相见以后,大家便在里屋坐下。 老苗子和他两个女儿,真把罗刹夫人当作活菩萨一般,凡是村中认为名贵的东西,不论吃的用的,尽其所有来供奉她。 罗刹夫人过意不去,只拣了几样解饥解渴的果品食物,其余的好言谢却。又对他们说:“你们需要的盐粑、面米等粮食,我替你们搜罗得几口袋来,大约够你全村吃用一时的,现在都搁在左面土岗上。不必惊疑,你们自己去拿来,按户分发了罢!”老苗子和他二女,惊喜之下,千恩万谢的一步一拜退了出去。把老苗子父女敷衍走了以后,四人开始密谈起来。 罗幽兰笑道:“姊姊,你送他们的东西,从哪儿寻来的呢?” 罗刹夫人笑道:“也可以说是偷来的。昨晚进了榴花寨,不意寨内空空,只剩了有限几个苗匪看守寨基。前后搜罗了一阵,确是倾巢而出。人虽搬走,存的东西倒不少,想起这儿老苗子父女,本想到南涧镇以有易无,不意受了一场惊吓,反而把自己两筐子东西都丢在溪里了。所以我贼不空过,顺手牵羊拿点粮食,叫跟去的人猿捎了回来。送与他们,也是礼尚往来,算我们在此打扰的礼谢了。” 沐天澜道:“榴花寨是沙定筹的巢穴,怎会迁移一空?大约沙定筹和他部下这次倾巢而出,预备孤注一掷,有进无退了。” 罗刹夫人点点头道:“苗匪们当然以为可以横行无忌,才敢倾巢而出。其实沙定筹联合的几股苗匪,毕竟粗鲁无谋,处处都受人愚弄,将来不管成败,无非替别人卖命罢了。我对于滇西苗情,素来隔膜;幸而一到此地,便会见了老前辈。 从老前辈口中,得知苗匪里面,还有个女尼妖言惑众。利用古时一段罗刹神话,又是本地风光,便以罗刹二次出世淆惑人心,又用诡计笼络沙定筹一股苗匪,供其驱使。我一听到这消息,不但是滇西又出了一位罗刹,引起我好奇心,同时我算定我们三人这次滇西之行,有否成就,关键全在这个女尼身上了。 昨晚决计先探一下榴花寨,暗地瞧一瞧那个女尼,究竟是何路道。从这儿龙畔图山到石母山榴花寨,也有四五十里的山道,我坐着人猿抬的竹兜子,却用不了多大工夫。路境是预先打听了一个大概,幸而石母山只有这个大苗寨,石母山面积并不大,居然被我寻到了地头。大约不过三更,我吩咐人猿在僻静的山头候着,自己暗暗跃进榴花寨内,察看寨内情形。寨内冷冷清清的没有多人,只前后碉砦上,有一小队苗卒在那儿守夜。从前寨探到后寨,一般的静静得没有人声。 我觉得奇怪,正想捉住一个守夜苗匪,逼问实情;忽听得后寨一间屋内发出铁索摩擦的声音。我从屋上跃下,侧耳细听对面屋内,有人长吁短叹。一看四面寂无人影,走近那间屋子,门却开着,影影绰绰似乎有个人锁在屋内一根石柱上,不断的发出铁链和石柱的摩擦声。我进屋去才瞧出石柱上用铁链反锁着一个披发头陀,长得非常雄壮。那头陀也看得我突如其来,大为惊诧。 我便问:‘你是谁?怎的被锁在苗匪窟内?’那头陀倒是个硬汉,冷笑道:‘此地绝对没有江湖好汉到此,我知道你是妖尼一党。要杀便杀,誓不皱眉。’我一听口音是汉人,只说了一句:‘不必多嘴!’使用指力将铁链弄断,将他放出,随即转身出寨。(编案:此处有脱漏。)那头陀追踪而至,武功似乎有相当造诣。到了离寨的一处山脚下,我停住身。那头陀先不向我叩谢,欲问我为何救他,是否妖尼指使? 我明白他这样疑心,其中定有别情。遂微一冷笑,喝道:‘路见不平,江湖常事,何况你是汉人。既然被我无心撞见,理应援手。现在我问你一句话,你如果知道妖尼所在和苗匪举动,请你赶快说出实情,否则各奔前程,不必噜苏了。’头陀一听我语气便明白不是匪党,慌不及向我合十礼谢,说明他被匪绑缚关禁的经过。 原来这头陀是嵩山少林门弟子,法号大化。他对我说:‘立愿苦修行脚,募化十方,朝参各大丛林。从河南一路行来,由川入藏,由藏入滇,参拜了鸡足、点苍各大名刹,到了蒙化南门外育王寺。适值苗匪乱起,占据蒙化,一时不便启程,暂在育王寺挂单。不料一夜更静时分,无数苗匪突然包围了育王寺,明火执杖,打入寺内。全寺僧众软弱无能,从方丈起到打杂烧火,共一百多个和尚,都被苗匪捆得象猪羊一般,只逃出了我一个挂单头陀。最伤心的是穷凶极恶的苗匪,竟把一百多个和尚,拉到后山,尽数推下万丈深渊,死于非命。 我仗着身上一点武功,虽然逃得性命,苦于孤掌难鸣,而且失了安身之处。 幸而那育王寺原是一所敕建古寺,殿宇层层,地方极大。我昼伏夜出,寻点粮食,藏匿僻静处所,一时还不致败露。其实那时我要逃离匪窝,尚非难事,我所以不肯离开育王寺,是存心要窥探匪情,乘机杀死几个苗匪首领,替全寺和尚报仇,稍泄胸头之恨。不意我在暗中窥探了几夜,觉察蟠据寺内许多匪人,装束诡异,语带川楚口音,并非榴花寨苗匪。他们把寺内几层大殿也改头换面,布置得五光十色,非僧非道,我才明白是川藏边界白莲教余孽,潜入滇西,和苗匪混合在一处了。又探出其中首领,便是苗匪敬如神明、号称罗刹再世的女尼,苗匪尊为罗刹圣母。 罗刹圣母手下的匪徒,男女均有,苗汉混杂。有一夜起更时分,我偷偷的扒在屋角暗处,瞧出这夜情形不同。大殿门口月台上火燎烛天,装束怪异的匪徒,布满了月台上下,山门口苗匪象潮水一般涌了进来。后面还跟着蒙化城内老少住民,苗汉均有,人人手上都举着一股信香,鸦雀无声的跪满了大殿月台下面一大片空地。 最奇怪的是,当初我瞧见大殿口卷廊的左右两条红漆柱上,各蟠着一条似龙非龙,乌油油泛着金光的东西,我以为是彩扎的装饰之物。不料月台下挤满了人们以后,殿门口升起极大的一盏红灯,门内垂下五色琉璃珠帘。帘内华灯璀璨,宝光四烛,才瞧出帘外两边柱上蟠着的东西,竟是活的,斗大的怪头、碗大的怪眼、火苗似的舌信子,以及乌光闪闪的鳞甲,在内外灯光交射之下,不断的在那儿低昂摆动。 这一下,倒把我吓得流汗。再定睛细瞧帘内,当帘似乎设着一个宝座,却是空的,宝座两旁,有两个彩丽女子分执长柄孔雀宝扇,屏息肃立。一忽儿帘内细乐悠扬,帘外殿门口,平空从地上冒起骨嘟嘟的白烟。霎时烟雾迷漫,异香四澈,瞧不见帘内景象。月台下面的人们,个个俯伏于地,喃喃不绝。半晌,帘外香烟渐渐稀薄,渐渐看出帘内宝座上已经端坐着一位璎珞披体、宝相壮严的女子。那时我惊疑之下,一不做,二不休,正想换个地方,看得清切一些。忽见帘外白烟又起,一阵烟过,帘内宝座上的女子,倏已不见。珠帘一卷,殿内走出两个异样装束的匪徒,手上拿着一卷不知什么东西,走向月台口。 正在这当口,我在屋角上偶一抬头,猛见我四围屋上墙上,从暗处都显出人影来,手上都有家伙。我便知不好,抽出身边戒刀,预备逃出,不料对面殿脊上弓弦响处,弹丸已迎面飞来。我用戒刀护面一挡,正迎着飞弹。卜托一声,弹丸竟会爆裂如粉,鼻子闻着一股异常的香味,立时头目昏昏,失了知觉。等得神智清醒,身已被擒,当夜押解到榴花寨关禁起来。每天有一个奸滑匪徒,向我盘问来历,劝我投降,而且每天酒食相待。这样过了好几天,苗匪看出我誓不投降,预备再过三天,如再没有悔意,便要把我处死了。不料绝处逢生,不到三天限期,便蒙女英雄搭救出险了。’” 罗刹夫人继道:“大化头陀这样一说,我又明白了苗匪一点内幕,可以断定榴花寨的沙定筹定在蒙化城内,罗刹再世的尼姑,定把育王寺做了巢穴了。那时我对大化说:‘你如尚有勇气,我有法子让你报仇。否则,你从此地向哀牢山走,可以远离匪窟,从滇南转昆明去。’大化愤然说道:‘这条命是女英雄赐我的,倘然追随女英雄得泄全寺僧众惨死之恨,赴汤蹈火,誓不皱眉。’我又问他:‘从榴花寨到育王寺有多远?’他说他被匪徒押解到此,记得并没多远,大约二十几里山路。 我说:‘好!现在你可以重进榴花寨,拣一匪徒不易找到之处,暂时藏身。因为寨中留下看守的苗匪,人数不多,反而容易隐身。明天发现你已逃走,更料不到你这样大胆,仍在寨中隐迹。不过你在寨中偷点喝的吃的,可得当心,不要露出马脚来。一两天内在此相会,自有计较。’ 我送他重进榴花寨,指定逃藏地点以后,我也顺手牵羊,替这儿村长找了点应用粮食,命人猿捎了回来。一路又辨明了进出路境,做了标记。这样,我也耽搁很久的工夫,人猿们又沿路寻找自己的粮食,捞了几只野兽,足够它们饱餐几天。诸事粗备,才动身回来,不知不觉也化费了一夜工夫。 回来时,从高处看出一条捷径,到此可以近不少路,所以我走的时候从右面小谷出去,回来时却从左面山岗翻过来的。 现在话已说明,我们得想进身方法,和那女尼一决雌雄了。” 桑-翁坐在上面,很沉默的听着罗刹夫人说话,右手不断的捻着胸前的长须。此刻听完了话,紧接着罗刹夫人语气,缓缓说道:“照这样情形看来,愚蠢的沙定筹,已经堕入白莲教匪的圈套之中。不用说,榴花寨的苗匪,敬畏再世罗刹已在自己土司之上。那女尼为什么要这样做?当然为的是苗匪迷信的愚蠢,容易利用。巧使苗匪做挡箭牌,白莲教的匪徒们,可以隐在背后,扩充基业。等得白莲教的党羽聚集,占据了大理以后,象沙定筹这种东西,当然可以随意摆布,也许弃之如敝履了。 这样说来,滇西的祸乱,不能当作苗匪之乱,实在还是白莲教的死灰复燃。这种情形,省城的昏冗官吏,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可是天下事真不可思议,老朽当年为了剿抚白莲教匪,才由湘入黔,弃官偕隐,发生罗刹峪一段奇事。不料数十年以后,现在和你们又碰上白莲教匪了。前因后果,那堪回首呢?” 罗刹夫人笑道:“老前辈饱经世故,不免感慨系之,便是晚辈当年和先师在三斗坪,手除追魂太岁左老秃一般白莲教余孽,何尝不是前尘如梦?现在又要和此辈周旋,可是先师导育之恩却不可复得。细想起来,人生真是如露如霜,一场春梦而已。”说罢,微微叹息。 沐天澜坐在罗刹夫人肩下,见她面有愁容,忍不住说道:“莫谈往事,且顾眼前。现在我们总算探出匪情,敌人首要如今不是榴花寨的沙定筹,却是育王寺的罗刹女尼,不是凶悍的苗匪,却是诡异的白莲教匪。对付茵匪似尚易图,对付狡诈的教匪,怕不容易。只凭眼前我们几个人之力,想把教匪、苗匪,一齐压伏下去,实在觉得不易措手……” 罗刹夫人眼波一转,朝他脸上瞅了又瞅,怡然媚笑,并不则声。 沐天澜面孔一红,疑惑罗刹夫人笑他胆怯,胸脯一挺,朗声说道:“我并非胆怯,因为大理危在旦夕,省城又少节制之师。我们身入虎穴,必须施用奇计,一举而制其命脉,还不能耽延时日。论眼前情势,真是难上加难了。” 罗刹夫人仍然微笑不答,却向罗幽兰问道:“兰妹定有高见?” 罗幽兰黛眉微蹙,似乎正在深思远虑,突然听得罗刹夫人问她,脱口说道:“妹子正在思索大化头陀见到的殿柱蟠龙,被擒的迷魂粉弹。不知道匪徒们什么鬼画符,我们也得预筹防御之策。” 罗刹夫人哑然笑道:“这点鬼画符,毫不足奇。深山大泽的怪兽毒虫,我见过很多,却没有见过神奇变化的龙。龙是什么样子的怪物,大约老前辈也未必亲眼见过……” 桑-翁只微微一笑,并不置言。 罗刹夫人又说道:“白莲教鬼画符,我有点明白。世人传说白莲教的种种怪诞异行,都是受了白莲教匪人愚弄,故意渲染得神乎其神。其实他们这点鬼画符,无非是江湖上一套把戏,改头换面,装神作鬼,哄弄愚民罢了。就算蟠在殿柱上两条东西,真是活的,也许是两条驯良无害的巨蛇而已,我可断定。匪徒们究为什么要装点这种东西呢?无非使愚蠢的苗匪,格外敬畏,一半藉这两条东西,使人们不敢近前窥视。 大化头陀不是看到帘外地上冒起白烟以后,帘内才现出罗刹圣母来,而白烟再起,圣母无踪么?这种都是同一手法的鬼画符,故意装得隐现莫测,使人们信为神通广大罢了。其实明眼人一看即穿,何足为奇。 至于迷魂弹,也是白莲教的传家衣钵,近于拐匪拍花用的迷药,无非药性较为灵速罢了。先师在日,也曾指教破法,临时微一提气,堵住鼻窍,趋向上风,便可无害。最好预先搽点龙涎香,再用湿棉塞住鼻窍,便万无一失。这种下流鬼计,只要预先提防,毫无可奇,要紧的是刚才澜弟所虑,必须一举制其命脉。这话很对,我们对于这层,真得大费心机。 我一路回来,坐在竹兜子上,已想了半天了。” 桑-翁一面听,一面不住点头,向沐天澜、罗幽兰呵呵大笑道:“你们不用发愁,我察言观色,你们罗刹姊姊定已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了。” 罗刹夫人笑道:“老前辈休使激将法。回来时路上虽然想了个主意,未必有十分把握,还得向老前辈求教。这次我们能够碰着老前辈,真是幸运,也许是成功的先兆。兰妹,你说是不是?” 罗幽兰道:“姊姊处处都要用惊人之笔。这一次,可不比飞马寨,你把妹子蒙在鼓里,令人吓个半死。姊姊如果已有主意,就说出来大家听听罢。” 罗刹夫人摇头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们到此不过一两天,只从陌不相识一个大化头陀口内,探得一点匪情的大概,哪能鲁莽从事?蒙化城内和育王寺中,非得亲自探个实在,才能看事做事哩!”罗刹夫人说到这儿,忽向沐天澜问道:“你们行囊中带着笔墨没有?” 沐天澜说:“我带着我家军符空白-子,预备临时调用就地官兵,所以带着笔墨,以便随时填写空白符。” 罗刹夫人道:“很好,军符空-,也有用处。现在你去吩咐家将们浓浓的研一大碗墨水备用,再向老苗子讨两疋布来。 这村子家家编草织布,讨取两疋布,大约拿得出来。不论什么布都可以,只要写得上字,看得分明使得。” 大家听得摸不着头脑,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沐天澜站起来,依言到外屋吩咐家将研墨,又寻着了老苗子,把罗刹夫人索布的话说了。老苗子奉命唯谨,一阵风似的跑到别家去,少时抱着苗人纺织的两疋白纱布,交给沐天澜,回到里屋,便问有何用处。 罗刹夫人道:“回头墨磨浓时,你替我在每疋布上,写十个大字,便是‘观音大士捉拿逃妖罗刹’几个字。字须写得大大的黑黑的,要使人远远便瞧得出来。没有大笔,胡乱用破布破帚便可。” 桑-翁大赞道:“妙极,妙极!此举好象治病的大夫,先抉病源,然后对症下药。” 罗幽兰道:“我也有点明白了。这是以毒攻毒,以鬼画符对付鬼画符。现在我们两人是观音大士身边的金童玉女,要恭聆降妖的敕令了。”说罢,格格的娇笑不止。罗刹夫人也笑道:“不用笑!你自己瞧瞧,还象玉女么?象个玩皮的野小子了。” 她说了这句,突然笑容一敛,转脸向沐天澜说:“你再替我填写两张调兵的密札,分送老虎关和大理的守将。不必细写,只要说明苗匪在这几天内,内部定有变动,非但攻不了大理,也绝不会窜扰老虎关,老虎关上只要多插旗帜,作为疑兵,便可无事。符札一到,迅速拨调大批精壮军弁,移驻南涧,以壮声势。如果望见蒙化城内火起,务必大张旗鼓,佯作攻城之势;如探得苗匪出城逃窜,不必拦截,乘势克复蒙化。蒙化一经克复,弥渡便可唾手而得。这是对老虎关尤总兵说的话。 至于大理方面,只要通知守将,多派谍报,探取军情。 如果了望蒙化起火,立时率兵出城;做出和南涧官军,取腹背夹攻之势,不必真个远离城关,以免有失。这大理的符札,也找尤总兵设法投递。老虎关通大理的官路,虽然弥渡已失,但苗匪究竟乌合之众,志在劫匪,不谙军机,定有捷径可以绕道到大理去。这两封公事,明天午前你得亲自带着,到南涧一趟,和该镇领兵的官儿秘谈一下,叫他立时派干弁驰送老虎关,可是不能泄漏我们的内情。而且你得想好应说的话,回来时不要把来去方向,落在官军眼中。今天你只要替我写几个字,旁的事你不用管了;可是那两疋布,今晚便要用它,你就替我大笔一挥罢!” 沐天澜深知她性情,绝不寻根究柢,拿着两疋布到外屋写字去了。 罗刹夫人向桑-翁说道:“晚辈昨夜到了榴花寨,虽然苗匪首脑已经离去,可是寨前寨后一点形势和平日布置,也看得出一点大概来。象榴花寨这点基业,还比不上金驼寨龙家的规模,沙定筹凭这点小小基业,居然敢犯上作乱,真是丧心病狂。传到省城,不知怎的渲染,认为火已燎原。其实照大处观察,沙定筹没有白莲余孽鼓动迷惑,未必敢占据城池;一半也是平日地方有司,软弱无能,养痈贻患。大约只要把几个白莲教余孽压服下去,沙定筹便无能为。所以晚辈预先布置了一着闲棋,叫老虎关、大理两处官军,虚张声势。万一我们成功,他们也可不劳而获,铺张扬厉的表一下克复失地的功劳;骨子里却是叫官军们明白是沐府的力量。而且使他们惊奇一下,猜不透沐府用什么法子,能够不动声色剿住了方张之寇,以后对于沐府,总可保全一点威信,我们也不致白费精神。 话虽如是,我们究有几分把握,晚辈此刻也未敢自信。 今晚老前辈替我们镇守大营,晚辈和兰妹还得亲到育王寺侦察一下,顺便把写好字的两疋布带去,分别挂在城中寺内的高处,先叫匪党们惊骇一下。这样,好比秀才们做文章,白布上写的十个字,好象是一篇文章的题目,紧接着照这题目做下去。文章的好坏,还得看我们文思灵活不灵活,还得触景生情,随笔润饰哩。” 桑-翁大笑道:“一定是篇好文章,我得从头至尾细细拜读。可是笑话归笑话,你们两人今晚能够不露面才好;兵不厌诈,不要一下子开门见山,被匪徒们摸着门路。再说,匪徒突然发现了两疋布上的惊人大字,定有一番骚动;尤其是那个妖尼,定要想法查究来源。却叫匪徒们捕风捉影,无迹可寻,然后我们出奇制胜,突然一下子制住他们。不过怎样才能够一下子制住他们,还得今晚你们暗中查勘明白了,才能对症下药哩。” 罗刹夫人两只洁白的玉手,轻轻一拍,点着头说:“老前辈一语中的,这便是今晚我们暗探育王寺的本意。” 大家商讨停当,日已下山。西面山角一抹晚霞,叠叠的金紫光辉,映得窗外花畦和茸茸草色,也浮着一片异彩。桑-翁飘然而出,大约也被窗外溪山清幽之景所吸引,去到门外舒散筋骨去了。 沐天澜正在外屋,凝神壹志的在那儿写布上大字。两女不去惊动他,自顾自在里屋喁喁密谈。罗幽兰把自己怀孕一档事悄悄的告诉她,请她想个办法。 罗刹夫人笑道:“我的小姐,我和你一般都是外行呀!这种事,便是请教诸葛亮,也是一筹莫展。你不是愁肚内有喜,你是愁没有开张,没法出货。其实你是多虑,你们这样恩爱,早晚胶在一块儿,大约沐府上下谁也瞒不过,顺理成章的让他出来,谁敢说不是沐二公子的孩子呢?我们这种人,只讲天理人情,不讲虚伪的礼法,只要我们自问是情理上应有的事,一毫都不用顾忌。不过女人偏有这档麻烦的事,实在做女人的太吃亏了。”说罢,一想自己也是女人,难免也有这麻烦的事,不禁笑了起来。 罗幽兰娇嗔道:“人家求教你,你不替我想法子,反而取笑起来了。” 一语未毕,沐天澜写好了字,刚一步迈进屋来,问道:“你们笑什么,我也乐一乐。” 罗刹夫人朝他瞟了一眼,笑道:“喂!你懂得‘乐极生悲’这句话吗?我们正在说你乐出来的祸,你倒还想乐一乐哩!” 说罢,撇着嘴,笑得百媚横生。 罗幽兰却又笑又羞,飞红着脸笑骂道:“呸!做姊姊的,亏你说得出口。” 沐天澜也觉悟了说的是那桩事,却痴痴的望着两人,饱餐秀色。罗刹夫人向他招着手说:“你来!我对你说……”沐天澜过去坐在她身边的蒲墩上。罗刹夫人说:“今晚我和兰妹去探育王寺,你们翁婿在此看守寨基……”沐天澜拦着说道:“不行,我得同去。” 罗刹夫人笑道:“我好意叫你在家里养养精神,你倒不乐意了,傻子,你知道我带来只有四头人猿,三个人两个竹兜子,没法抬呢!再说,叫老前辈一人在此也应该让你陪着他呀!”罗刹夫人这样一说,沐天澜才没有话说,却又问道:“今晚你们回得来么,你昨晚定然一夜没睡,你自己也得养养精神呀!” 罗刹夫人脸上不断的媚笑,一对秋波,盯在他脸上,半晌,才说道:“你放心,我不碍。今晚不和匪徒见起落,也许不到天亮就回来了,事情完了,回家去再睡舒服觉罢。”说罢,眼向罗幽兰瞟去,恰好罗幽兰一对妙目,露着神秘的笑意正对着她,两人眼光一碰,不禁都笑了起来。两人一笑,沐天澜神魂飘然,不断的玩味着罗刹夫人最后说的那句话。 豆豆书库图档,leizhenfan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26章 九尾天狐 蒙化小小的一座山城,原是山脉交错之间的一块盆地,地势非常扼要,为滇西滇南的交通枢纽,城内商民,苗多于汉,不过这种苗族归化较早,风俗习惯大半汉化。平日希望是安居乐业,过太平日子。自从榴花寨沙定筹率领凶悍的苗匪占据了蒙化,城内商民不论苗汉,个个都怕在脸上,恨在心头,紧闭门户,藏匿财宝,提心吊胆的盼望官军早早赶走苗匪,重见太平。可是对于罗刹二次出世的神话,以及育王寺内白莲教匪徒的鬼把戏,大半信以为真,每逢寺内罗刹圣母开坛降福之时,城内城外一般商民,这时胆子忽然大了起来。一个个捧着一股信香,耗子出洞般,成群结队奔出南门,挤进育王寺的山门,嘴上喃喃祝祷,跪求活灵活现的罗刹圣母,早点大施法力,挽救这场刀兵之劫。 可笑这般可怜的人们,也不瞧瞧大殿月台上进进出出的圣母门徒,一个个跨刀背剑,杀气腾腾,扛着白森森梭镖的苗匪们也一样的跪在月台下面喃喃求福。求免灾祸的人和发动刀兵的人,混在一块儿同样的喃喃求福,这种滑稽的矛盾,这般商民便无法解释了。 育王寺罗刹圣母开坛降福,总在晚上起更以后。这一天晚上,无风无雨,一轮初夏的凉月,挂在大殿上面的挑角上。 月台下面的甬道两边空地上,排列着十几株合抱的参天古柏,柏树下面空地上已经鸦雀无声的跪了一片求福的人们,月光被柏树枝叶挡住,瞧不清树下面人们的面目。月台上和大殿门口,这时也阴惨惨的尚未点起油松火把,只几个装束诡异,看守殿门的,捧着长矛,仲翁似的对立在月台上。 从山门到大殿口,整个鬼气森森,令人头皮发炸,尤其是柏树下面,黑压压一片人们手上信香尖上的火光,跟着颤抖的手,不住的在那儿闪动,好象无数鬼眼,在那儿眨眼睛。 几层殿宇后面,一座十三层宝塔高矗云霄,大约年深日久,塔尖顶上,长着一丛矮树,也许还有鸟巢。月光之下,这座塔影好象一个蓬头鬼王,高高的监视着大殿树影下的小鬼们。 据说这般跪在月台下面的善男信女平日口头宣传,这位二次降世的罗刹圣母,神通广大,不可思议,别的不说,只说大殿门外蟠在两面粗柱上的两条乌龙,平时是没有的,只要圣母开坛,山门一开,那两条乌龙便会蟠在廊柱上,伺候圣母降坛了。天上的神龙都是伺候圣母,别的还用多说吗? 所以一般善男信女们,跪在月台下,都不绝偷偷的向殿柱上瞧。虽然殿门紧闭,烛光全无,只要瞧出廊柱上面影绰绰蟠着两条乌龙,无疑的圣母今晚必定降坛,便是跪得脚麻骨痛,也得咬着牙忍着,显得十二分至诚。这样足足跪了一个更次,才听见大殿内钟鼓齐鸣,灯火通明,当中殿门也慢慢的启开了,从大殿前面左右走廊,二龙出水式,涌出许多捧着油松火燎的人们,从殿门到月台口雁翅般排列起来。 这样殿内殿外,已经照耀得如同白昼,也格外显得庄严神圣,只可怜大殿内泥塑木雕的如来佛和许多神祗,被这罗刹圣母鹊巢鸠占,一齐打入冷宫。月台下面一般善男信女,这时似乎也把这几尊冷佛暂时搁诸脑后了。 这当口,月台下善男信女,个个抬起头来,预备殿口神烟起处,圣母现身。不料大家一抬头,个个从喉咙冲出一声惊喊,人多声齐,这声惊喊,可以震撼全殿!最奇的,非但台下齐声惊喊,连月台上一切值班执事的人们,也直着嗓子怪喊起来,而且个个直着眼望那两条廊柱上的乌龙。原来伺候圣母降坛的两条乌龙,身子照样蟠在柱上,龙头却齐颈斩断;两颗龙头,并挂在殿门横楣子上面。龙头上的血,兀自滴滴嗒嗒的滴下来,柱上血淋淋的头腔内,也是血污狼藉流了一地,而且腥秽难闻。 这一来,殿内殿外乱成一团糟,月台下的善男信女,更是吓得魂灵出窍,忘记了十二分的虔诚,不由的都从地上站了起来,只有年老的,跪得发麻的,想立起却立不起,在地上挣命。这样,只见月台上人影乱窜,人声哗杂,混乱了多时,才渐渐的镇静下去,殿口挂的龙头,柱上蟠着的龙身,被人摘下来,抬着送到殿后去了。 珠帘一动,从殿内大步走出一个非僧非道,浓眉大鼻的凶面汉子来,走到月台上,向下面大声喊道:“圣母有谕,两条孽龙,偷偷的变化人类到民间去作恶,罪犯斩条,所以圣母当众用法力处死。不过今晚法坛被龙的血所污,改期开坛,你们不必惊怕,且各安心回去。” 这凶面汉子话刚说完,正想返身,忽见台下人们各仰头望着殿顶,又是一声怪叫,说话的汉子一耸身,跳下平台,转身一瞧,只见殿后近塔的左角上,红光冲天,火鸦乱飞,无疑的寺内失火。凶脸汉子心里一动,喊声“不好”。窜上平台,顾不得再装斯文,一跺足,旱地拔葱!好俊的轻功,两丈多高的殿宇,竟跺脚而上。 刚窜上檐口,站定身躯,惊见塔上“哗啦”一声响,匹练似的一道白光,从塔顶窗口直挂下来;这时火光烛天,全塔纤微毕露,定睛细瞧,塔上挂下来的,是整疋的白布。布上写着斗大的字,这几个字,非但飞上了屋的汉子瞧得明明白白,便是月台下一般善男信女,也瞧得清清楚楚。一个个都瞧清了布上写着:“观音大士捉拿逃妖罗刹”。十个惊心触目的大字。 这一下,比双龙斩首还来得神奇莫测,一般善男信女们,个个吓得瑟瑟乱抖,如醉如痴。只见月台上的人们,乱哄哄齐喊救火,涌向寺后;殿顶屋脊却有几个怪异的人,手上挥着雪亮的刀剑,窜房越脊,飞一般望寺后宝塔奔去。第一个上屋的凶脸汉子,已不见踪影,大约也从殿屋上起向宝塔去了。善男信女们中也有乖觉的,觉得兆头不祥;圣母手下,不料尽是飞檐走壁的人们,布上写的字多怪,这几个字明明是对付圣母的,圣母何以始终不见?许多疑问凑在一起,虽然说不出所以然来,却觉得其中定有说处,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几个开头往外一溜,立时大家照方抓药,一窝蜂的拔腿便逃,连许多求福的苗匪,也跟着挤出山门。眨眼之间,山门内的善男信女,走得一个不剩。万不料这般善男信女回到城内,第二天一早起来,又齐吃一惊,只见城内最高的一株大树上,也挂着和寺塔一样的整疋白布,布上十个大字,和寺塔上写的一般无二。虽然这疋布不久被苗匪移去,已十有八九瞧见的了,城内城外,谁不交头接耳纷纷谈论这件怪事。 在这桩怪事发生的第二天清早,东方将现鱼肚白当口,龙啐图山内那个小桃源似的苗村,村民还未起身的时分,左面岗脚上面茅草亭内村中的四位宾客,已在亭内促膝密谈了。 沐天澜笑道:“昨夜你们两位,敲山震虎,斩龙降妖,定然把育王寺一般匪徒,闹得倒山搅海;我却在此安然高卧,今天你们得好好休息一天,送信搬兵,是我的事。但是我得听听昨夜你们怎样的经过,才能安心再到南涧去哩。”罗幽兰笑道:“你不问,我们也得说,回想起来,非常有趣。”罗刹夫人道:“你觉得有趣,我却认为我们还是大意了。” 沐天澜道:“你们休打哑谜,直接痛快的说出来多好,我还得动身赶路哩。” 年高有德的老丈人桑-翁,坐在一边,微微含笑的瞧着他们,心里默默的远想到二十年前,自己在罗刹峪的旧梦。 觉得世事变化异常,罗刹大王的女儿和自己的女儿都会钟情于一人,而且经过了离奇变幻遇合,才凑在一处。现在只希望他们月圆花好,英娥偕老,不要象我满腹酸辛,不堪回首才好。原来罗刹夫人和沐天澜结合经过,罗幽兰已暗暗和她父亲说过了,在桑-翁回味旧梦当口,罗刹夫人和罗幽兰两人把一夜经过说出来了。 原来昨夜四人在老苗子家用过晚餐以后,斜影尚留余影。 罗刹夫人和罗幽兰略一结束,都带上人皮面具;罗刹夫人换上苗装,腰上束了一条花巾,依然赤手空拳。罗幽兰仍然男装,背上犹龙、飞龙两口雌雄合股剑,佩了透骨子午钉镖囊;又把写好的两疋白布,带在身上,便自动身,到了人猿安身的山谷。罗刹夫人向四头人猿吩咐了几句话,抬出茅棚里预备好的两乘竹兜子,两人坐了上去,风驰电掣的先到了榴花寨。把四头人猿和两乘竹兜子安置在一处幽静的所在,由罗刹夫人暗入榴花寨内,唤出隐匿寨内的大化头陀,叫他领路同往育王寺。 大化头陀对于这位罗刹夫人的姓名来历,尚茫然不知,罗刹夫人出门老带着人皮面具,连真面目都没有见过,现在又多了一个面具的男子。他以为对于这个男子,可以多问几句,哪知道这位男子,沉默寡言,他一开口,罗刹夫人便斩钉截铁的说:“不必多问,只要你明白,我们是替百姓除害的便够了。” 大化心里暗暗奇怪,这女的举动和本领,都是平生所未见,而且瞧不出是何宗派。这男子大约也不是常人,现在我是领路的,我这两条腿,自问在江湖上算得一等一的,功夫比不上人家,这双腿可得挣口气。他存了这心思,一塌腰,当先拔步飞奔,腿上还有真功夫,箭头似的头也不回,急走了一程,离育王寺还有一半路。一停步,喘了口气,回头一瞧,人影全无,自己一乐。这一下,她们最少也得落后两三里路,不料树林里有人发话道:“你累了,我们再等你一忽儿,没有关系。” 大化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瞧见不远林下站着一男一女,大化惊得背上冒汗,慌的反应道:“不累……不累……走!”沙、沙,沙!赶下去了。 到了育王寺近处,先看到殿内的高塔,巍然耸立于月光之下;罗刹夫人唤住大化,把自己背上一疋白布解下来,对大化说:“现在我们得分头办事,蒙化城内,你是到过的,路径比我们熟。请你把这疋布带进城内,捡一个妥当藏身之所,隐起身来,便是睡他一觉也可以。到了五更过后,你得在城内捡一处最高所在,把这疋布挂在上面,布上有字,不要挂反了,只要人们早上起来,大家能够瞧见了布上的字,便是你的一件功德。至于这疋布,能够悬挂多久,那就不必管它了。” 大化接过布来,忍不住问道:“两位大约上育王寺,但是俺在城内做了这桩事以后,已在明天早晨,大白天怕不便露出城了。” 罗刹夫人道:“我早已替你想到,而且我们还要请你在城内隐藏处所忍耐个一天半夜,替我们在暗中窥探榴花寨匪徒的举动。大约今晚没有事,到了后天晚上起更时分,你得想法子偷出城来,仍然到此候着我们。到了那时候,我们要对你说明我们来历,而且承你臂助,我们还有重要的话和你说。 少林门下,我们很有渊源,彼此同道,你辛苦罢。”这几句话,大化听得很乐意,把手上那疋布紧紧扣在背上,很踊跃的先走下去了。 罗刹夫人和罗幽兰两人仗着一身轻功,潜入育王寺当口,正值城内善男信女手捧信香,涌进山门当口。两人在寺前寺后,暗暗踏勘了一遍,才知道育王寺规模还真不小;寺内大小房屋好几百间,黑沉沉的大半没有灯火,两人意思,想先偷窥一下,罗刹圣母毕竟是何人物,仔细留神各层殿宇上面,并无巡风了高的人,便向漏出灯光所在扑去,偷听了几处,都是一般喽-小卒,并无首脑,又向别处巡察。 忽见下面一条游廊内,一个提灯笼的人匆匆走来,进了一所小院落,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大声的说道:“上面有话,龙喂了没有?彩装好了没有?不要象上次,把龙须挂在龙角上去,上面几位的火爆性,你们是知道的,当真,今晚‘上烟帘子’是谁的班呢?” 这人堵着院门一吆喝,便见院内屋子里,悠悠忽忽晃出一人,似乎喝醉了酒,腿上划着之字,到了院门口,大着舌头说:“烟帘子没有我的事,休问我……” 那提灯笼的喝道:“瞧你德性,黄汤又不知灌了几斤下去,烟帘子没有你的事,怨我多问,龙呢?” 那人答道:“龙,对!是两条挂须带角的龙……天晓得,山门没有开,替蛇画头描脚的便捆在柱子上了。这样再捆一次,保证变成两条死龙,喂它仙丹也没有用。” 提灯笼的冷笑道:“你懂得什么,没有几天上大理,到了大理,也用不着这套把戏了。”说罢,转身回去。 屋上罗刹夫人在罗幽兰耳边说:“不出我所料,龙是假的,现在跟他走。”说着向上面游廊上提灯笼的人一指。两人在屋上瞄着下面提灯笼的身影,跟了一程,见他从一重侧门走进正中第三层殿宇去了。两人向这重殿屋先打量一下,然后跃上殿屋后坡。罗刹夫人叫罗幽兰隐身暗处,替自己巡风;又从身边摸出一瓶丹药,自己在鼻子里闻了一点,又叫罗幽兰也抹了一点。揣好瓶子,一塌身,便奔檐口,只见她在檐口缩身向下一卷,便不见了身影。 这层殿堂,比前两层稍底,也有两丈高,檐底下一层游廊,罗刹夫人狸猫似的卷入廊顶,横身于廊顶彩画的横扁上,真是声息全无。她在上面,略一打量,便瞧清了四面情形。廊下殿门两旁立着两个带刀的匪徒,距离她存身之处有几十步远;她毫不在意,四肢并用,蛇一般贴近落地屏门上面一层花格子。 从花格子内望进殿内,便见殿内佛像都已搬空,中间悬挂着琉璃灯,加上一大束灯草,点得明晃晃的。对面左墙角上萨矗着一人高的铜烛台,点着臂膊粗的巨烛,靠着烛台一张大圆桌,围坐着三个大汉,一色白灰道袍,却用红绢包头。当中缀着一个八卦,弄得非僧非道,圆桌上杯盘狼藉,似乎刚吃过酒饭,旁边有三个人,在那儿砌茶抹桌,跑进跑出,靠墙挂着各色兵刃。 桌上一个紫棠面皮、吊眉勾鼻的汉子,指着对面五短身材、满脸黑麻的人说道:“你从滇南回来,南涧的官军没有盘诘吗?”黑麻汉大笑道:“几百官军无非摆个模样儿,小道上一样可走,碍得什么事?不过这次头儿罚我去跑一趟飞马寨,可以说劳而无功。岑胡子、黑牡丹老是举棋不定,推三推四的不说痛快话。细一打听,才知他们最近被一个女魔王唬住了。”背着身子坐的一个瘦汉,慌问道:“女魔是谁?” 黑麻汉子道:“说也奇怪,我们这儿的罗刹圣母,原是一套戏法儿,他们滇南却真有一个号称罗刹夫人的女魔王。据他们说,那个女魔王确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飞马寨新近便吃了罗刹夫人的哑巴亏。问他们怎样吃的亏,他们又不肯细说。 照我看来,他们嘴上的罗刹夫人,是真是假,不去管他,岑胡子黑牡丹之辈很是奸滑,没有象老沙(沙定筹)容易对付。 我们不打进老虎关,岑胡子们是不敢大做的。” 吊眉勾鼻的汉子冷笑道:“总而言之,彼此都想取巧罢了。 昨晚省城坐探派人来报,沐府虽然有点动静,会同抚按每日下校场操练兵马,无非是四近原有的几营标兵。老沐公爷在世,几处得力的苗兵已无法调动,何况新袭世爵的沐天波,是个不中用的。听说他兄弟沐天澜武功不错,也无非是个小孩子,毫无用处。我们不用仰仗岑胡子那般人,马上先进大理,先把滇西占了再说。无奈我们头儿瞻前顾后,以为我们白莲教成败在此一举,丝毫大意不得。我们许多教友还没有到齐,人手不够,暂时利用老沙的一股苗子,日久终不可靠,还得等几天哩。” 黑麻汉点头道:“我们头儿话是对的,占据一座象大理般的大城池,不象蒙化一点点地方。现在我们连头儿算上,顶事的只有我们四个人,手上明白一点的教友,不过百把人。不是说大理的兵力雄厚,是说我们占据了大理,不能象蒙化般再让榴花寨的苗子们糟塌了,所以总得我们川藏一带教友,到齐了再说。我从飞马寨动身时,岑胡子对我说黑牡丹对于我们头儿仰慕得不得了,想到这儿会会我们头儿,说不定马上就赶过来拜访。黑牡丹在滇南也是响当当的角色,她如果到来,我们不要被她轻视了去才好;因为黑牡丹的来意,无非也要瞧瞧我们有多大力量罢了。” 正说着,殿门口帘子高高掀起,两个披发童子提着一对红纱宫灯,冉冉而进。殿内桌上三个汉子,一见这对红灯,立时都站了起来,离桌而立。殿门口跟着红灯,进来一个异样女子,长眉通鼻,细挑身材,面上似乎盖着淡淡的一层脂粉,似乎也有几分姿色,不过眉目之间,带着泼辣妖淫之气。头上也是红绢包巾,一身暗蓝窄袖密扣的夜行衣,腰佩宝剑,背扣弹弓。一进门,一对黑白分明颇具煞气的大眼,向三人看了一眼,走过去,便向桌边一把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那女子向三人说道:“此刻我从城内回来,可笑老沙毕竟是个苗子,一冲性的把蒙化弥渡抢到手中,乐得好象得了万里江山,连老家榴花寨也不要了;他能够收罗的一般苗人,大约都搁在身边了。其实也不过四五百人,全是乌合之众,成得了什么大事?好在我们也不指望他成事,我早已派人分途出发,丛集我们自己人,不久可到。滇南岑胡子似乎比老沙强一点,但是苗汉一道界限,根深蒂固;想通力合作原是不易的,我们只有赶快扩充自己势力。前几天捉住的头陀,手底下倒有点功夫,确是少林嫡传,我所以没有杀他,原想收服他归入我们教下。不意被他扭惭铁锁逃去,看他不出,竟会把这样锁链弄断,还是我们疏忽了。” 吊眉通鼻的汉子开口道:“现在我们知道,省城兵力薄弱,一时不会发兵,大理守兵也没有多大实力。我们只要派人马混进城去,内外夹攻,大理垂手可得。大理不比这儿,我们可以威胁许多人民,扩展我们声势;如若迁延时日,失掉机会,万一夜长梦多,出了别的枝节,等得教友齐集,怕要多费手脚了。” 那女子说道:“他进了大理,百姓受灾,不去说他;他必盘据大理城内。最少要和我们平分天下。象老沙这种蠢货,去掉甚易,可是我们业基未稳,却不相宜。现在让老沙啃住了蒙化弥渡,替我们挡住官军,没有几天工夫,我们教友大集,教中几位有能耐的老前辈也到了,我们便可放手做去,没有多大顾忌了。”女子侃侃一说,三人似乎不敢和她辩论,默然无言。那女子向门口两个提红灯的童子喝道:“到后面秘室去,瞧瞧圣母预备好没有,快到开坛时候了。”说罢,站起身来出了殿门,提红灯的两童子也跟了出去。 罗刹夫人暗地瞧出那女子口气态度,当然是白莲教匪的首领,也就是二次出世的罗刹。但是那女子又叫人到秘室去瞧圣母,好象罗刹圣母另有其人。本想跟踪女子去探个究竟,转念开坛时间快到,今晚已从匪党口中听出内情,还有正事要办,且办了正事再说。主意一定,向下面门口两个带刀守卫一瞧,只剩了背立着一个,那一个已进殿去。乘机一飘身,象四两棉花般飘落地上,再一点足,飞燕一般向走廊尽头窜了过去,更不停留。 身形一起,已跃上一堵高墙,向殿角上微一弹指;上面巡风的罗幽兰一探身,罗刹夫人在墙上一垫足,钻天鹞子般飞上殿顶,两人凑在一起。罗刹夫人在罗幽兰耳边秘授方略,叫她如此如此行事,并向罗幽兰借了一柄犹龙剑,斜系在背后。两人计议停当,罗幽兰带了一疋白布,施展轻功,翻墙越脊,捷逾飞鸟,向殿后宝塔赶去。罗刹夫人看她去远并无阻挡,才转身向头层大殿飞驰,四面留神;自己在寺内随意纵横游行,并未发现了高看守的匪党。定是轻视蒙化一带,地小人稀,可以放胆妄为,也许开坛以后才有守望之人。 罗刹夫人伏在大殿檐口,一瞧下面柏树下黑压压的尽是等候开坛的人们,大殿口灯火全无。她依然从檐口施展小巧之技,从殿上翻进檐下,好在她下去的檐口,被一排参天古柏遮住月光,功夫异众,捷逾电闪,连一点身影都瞧不出来。 她毫不迟疑,撮着殿廊顶上雕花的椽子,微一接脚,人已飞渡到左面龙柱的顶上。壁虎似的贴在和龙柱相联的横楣子上,仔细向下面龙柱上一瞧,眼神如电,立时瞧清了两条乌龙的把戏。 原来这两条乌龙,无非是两条乌鳞的巨蛇,确有碗口样粗,一丈多长;硬把它蟠在柱上,用细索紧紧绑缚,再用彩布盖住。最可笑把一个蛇头,另用细索络住,高高的吊在殿门中间的横梁上,蛇头顶上假饰了一只亮晶晶的双角,顶下挂着一撮假须。两条巨蛇两头相对,相距只一二尺远近,形式非常整齐。大约蛇身绑得太紧,头顶拉得远远的,又高高吊起,蛇也感觉痛苦,身子动不了,只可吐着血红的蛇信子,把头乱晃。 远看两条柱上一对乌龙形式如一,好象假的;再一看,龙头明明在上面乱幌,却是真的,可是不到柱上细看,却瞧不出把戏来。愚蠢的苗匪和一般求福的人们,谁敢逼近龙身呢? 何况殿门外尚有平台隔着,平台上有人守着,是圣母降福之地,谁敢亵渎呢?哪知道罗刹圣母引来了罗刹夫人——假罗刹碰着了真罗刹! 豆豆书库图档,leizhenfan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27章 火狱 那时罗刹夫人一看两条蛇常受活罪,业已神气毫无,便存了玩笑主意,便隐着身子从横梁上游身过去。到了横梁正中,正值大殿内钟声一响,殿内脚步声响,将要大开殿门当口。罗刹夫人拔下犹龙剑,向下探臂一挥,两颗蛇头便一齐脱离蛇项,却不掉下;因为上面原有细索吊着,蛇身却痿了下去,喷出血来。 罗刹夫人不管这些,不等殿门敲开,一缩身,贴着廊顶,燕子一般飞渡到一丈开外的短柁上。不再停留,贴着一条廊柱从阴面溜下身来;一着地,一点足,斜着出去了两丈多,便隐入大殿左面廊角黑暗处。身法奇快,真象一道轻烟,再一耸身,已经飞上侧面偏殿顶上了,一塌身留神四面上下。 蓦见第二层殿瓦上背着身静静的站着一个匪党,面对宝塔,好象对于宝塔有点注意。罗刹大人心里一动,翻过偏殿后坡,沿着一条殿顶泥鳅脊,隐着身度过一重殿宇,到了二层殿屋近处暗地向那人细瞧。头包红巾,身穿夜行衣靠,背插兵刃仍然对塔远望,似乎这人便是后殿见到的三人之一。大约开坛时,匪党也上屋戒备,也许罗幽兰上时略露身影,被这人瞧见一点痕迹来了。 罗刹夫人怕这人阻碍了自己计划,不再迟延,一看这面房屋略疏,下面露出一片草堆点缀了几座假山。毫不犹豫,扑下草地,蹑足潜踪穿过几层僧寮,竟是寂无人影,却有一排矮屋堆着草谷之类。抬头一瞧,宝塔即在一排矮屋后面近处。 罗刹夫人忽地想起还缺一件东西,四面一看,灯影全无,总得找有人处才能想法。一顿足窜上一堵隔墙,蓦见墙这面一人提着一个油纸灯笼,信口哼着小曲儿,沿着墙角走来。 罗刹夫人待他走过这段墙下,一飘身,落在他背后。这人毫无觉察,罗刹夫人一伸手便把他点了哑穴,拿过灯笼,却又一掌把他拍醒。这人好象做梦一般,眼见自己手上灯笼,一阵风似的飘过了墙;吓得失了魂,两条腿抖得弹琵琶,却又喊不出来。等他神魂归窍,口嘴活动,隔墙一排草房,已经火焰老高,满天通红了。 原来罗刹夫人借他手上灯笼,存心在一排矮屋内放火的。 矮屋一起火,火光把宝塔照得逼清,塔顶上也在这时挂下“观音大士捉拿逃妖罗刹”的一疋布来了。布上的字写得虽大,天上虽有月光,倒底不易看清,这把火一放,上下通明,远近都可以瞧得清清楚楚了,当然这把火是和罗幽兰约定好的信号了。 罗幽兰上宝塔的塔岭,却费了点手脚。因为这座十三层宝塔,年深日久,塔心并没扶梯,完全要仗着轻功一层层盘旋而上,还要当心落脚处是否牢稳。幸而罗幽兰不比等闲,功夫略差一点便难达顶。可是她达到第十二层时,在塔口略一停身,吁了口气;虽然立时隐入塔内,凑巧被第二层塔脊上匪徒远远瞧见一点身影。匪徒疑惑眼花,以为这座年深日久的高塔,要爬到最高几层实在不易。他对着宝塔疑惑之间,大殿开坛之际,已发现双龙斩首,齐声惊喊。同党中已有几个飞身上殿,搜索奸细;不料后面一排矮屋起火,塔上突然挂下布来,这才明白有人捣乱。而且布上惊心怵目的十个字,明明白白的说明了有了对头了。 对头是谁,没有现身,谁也摸不清,只要一想这样惊人不测的举动,非常恶毒,准是个厉害脚色。偏逢着开坛日子,大殿空地上无数善男信女个个瞧见,罗刹圣母的把戏,定然大大的打了折扣。匪徒们遭受这种厉害打击,如何不急?自问有几下子,都把这座宝塔做了目标,都上了屋顶。飞檐越脊赶向宝塔,想把捣乱的对头人搜查出来,分个强弱。 罗幽兰艺高胆大,挂好了一疋布,已瞧见前面几层殿宇上,有匪徒出现向塔下赶来。她并不在意,从容不迫的从塔后阴面施展壁虎游墙的功夫,一层层盘旋而下。到了第七层当口,听得下面有了声息,把身子贴卧在七层塔檐上,瞧出两个劲装匪徒赶到塔下,纵上了下面头一层塔檐,另一个绕向塔后。 她立时明白,这两个匪徒自恃轻功,想从两面夹攻上来;匪徒起落的功夫,行家眼中一看便知。罗幽兰并没有放在心上,倒要试一试这两个匪徒能把自己怎样。其实这两个匪徒,虽然知道今晚寺内出了毛病,大殿斩龙、塔上挂字、矮屋起火,似乎来了不少对头。全寺匪徒立时出动,救火的救火、搜索的搜索,却不见敌人半个影子,只有起初二层殿屋上了高的人,瞥见塔顶似乎有个人影。等到塔上挂下布来,才断定塔上有人;这样高的塔,四面凌空,下来不易。这两个匪徒仗着身上本领,奋勇当先,飞身上塔,分头向塔上一层层搜索上去,不怕敌人逃出手去。 还有几个匪党,没有多大轻功的,便赶到塔下,拔出兵刃四面把住。存身在第七层塔檐的罗幽兰,因为有塔檐挡住身子,又在塔的背面,火光照不到处所,下面的人一时瞧不出来。她在上面不必用眼瞧,只用耳来分辨,便可听出两个匪徒已经盘到第四层。 但是罗幽兰知道盘到四层尚易,再上来,一层比一层难。 因为塔身一层比一层收束,上面几层,没有绝顶轻身功夫,休想存得住身子,不用说递兵刃交手了。细听已有一个匪徒盘上了第五层,她暗想一排矮屋的火,当然是罗刹姊姊放的,她放完了火,必然要来接应,却没法知她存身何处?现在我先把上塔的两贼打发了再说,照说两贼到了下面一层,只要用我两枚透骨子午钉便可了事。不过今晚我们不预备露面,暗器一发,难免被人识破是谁来了。 她这样一想,忽地一缩身进了塔窗口,回头瞧塔内黑沉沉的,只露出亮处窗口的光线,两个匪徒只在外层挣命。立时中气一提,蝎子倒爬,两脚勾住窗口,游身面下,用手在塔内下层砖缝里长出来的一株短树上试了一试,居然根深柢固,便在这短树上微一借动,翻身而下。眨眼之间,便到了第六层塔窗内,刚一探头,万不料呼的一声,一柄飞抓,从第五层反抡上来。 罗幽兰吃了一惊,慌一闪身。嗒的一声,一柄飞抓上三个纯钢倒刺钩,已把塔窗口的砖缝抓住;而且在下面试了试扣住没有,把飞抓上软索弓弦一般绷在塔檐上。罗幽兰在上面立时醒悟,这笨贼勉强翻到第五层已无能为力,只好利用飞抓上来了。她暗暗一乐,一反腕把背上飞龙剑拔在手内,身子向窗口暗处一贴。却听得下层贼人开了口,向下面大喊道:“你们瞧见上面有动静没有?” 塔下四面把守的几个人,大喊:“没有,没有,一点动静没有,八成跑掉了!”上面罗幽兰听着暗暗点头,这匪徒未始没有心计,他自己瞧不见上层情形,恐怕有失,才问一问下面的人。无奈下面的人和瞎子差不多,这当口,还有一个在四层的匪徒,似乎也从另一面翻上五层来了;嘴上喘气的声音都听得出来,大约已闹得筋疲力尽。 罗幽兰不管另一面上来的人,眼光只注在飞抓的软索上。 软索越绷越紧,而三只钢爪扣住的砖缝上,簌簌作响,便知到了分际上了。飞龙剑轻轻朝绷紧的软索上一划,软索喳的立断,立时听得下层匪徒“啊呀!”一声惊喊,塔下把守的人,也齐声怪叫起来。便知下层的匪徒,滚跌而下,准死无疑。 在匪徒跌下之际,罗幽兰宝剑还鞘,不再顾忌;从塔檐翻身而下,已到了下面第五层,已瞧见下面的人围着匪徒的死尸乱得一团糟。她一转身,闪开了这一面,转到了那一个匪徒身后。这个匪徒听得使飞抓的跌了下去,吓得胆战心惊,从右面转过来,想一瞧同党跌下去还有命没有;哪知勾魂使者已从左面到了背后。罗幽兰并不贴近身去,一俯身,在身边塔窗口,抽了半块断砖,一抬腕砖块出手。前面匪徒大约听得脑后风声,一转脸,这块断砖去势太急,脚下又迈不开步,简直无法躲闪,准的砸在脑门上。卜托一声响,匪徒身子一晃两晃,一个倒栽葱,便直跌下塔去了。 罗幽兰料理完了两个匪徒以后,距离下面约有五六丈距离,近处却有一堵花墙,靠近塔身,便想飞身而下。一抬头,忽见对面屋脊上,刷的窜过一条黑影,身法似象罗刹夫人。后面另一重屋脊上追来一人,身影似个女子,立停身卸下身上弹弓,朝着前面逃的身影,接连发了发弹。逃的人并不闪避,只回身双臂微挥,似乎飞弹都被接去。 罗幽兰看得清接弹手法,准是罗刹夫人无疑;急慌一顿足,双臂一分,鱼鹰掠波,飞泻而下。耳边似乎听得塔下的人们,瞧见了她的身影,鼓噪起来。她哪把这般人放在心上,在花墙上一垫脚,刷的又飞上近处屋顶,瞄着前面罗刹夫人身影,翻房越脊的直追过去。罗刹夫人身法太快,眨眼之间,已经跃出寺外围墙,不见踪影。那个打弹弓的女子,身手也不弱,在屋上踪跃如飞,兀自紧追不舍。 罗幽兰一想,今晚目的已达,不必太露痕迹,如再往前赶去,势必和前面背弹弓的女子碰上。心里一转,便改了方向,从斜刺里奔了靠近塔后的一段围墙,几个起落,越过了围墙,落在寺后围墙根的草地上。四面一瞧,境颇荒凉,尽是高高低低的土岗子,半箭路外,是一片茂密的树林。罗刹夫人在前面越墙而出,怎会不见?定然进了树林了。慌一伏身,不管有路无路,从乱土岗堆里奔去。蓦地听得林内起了轻扬的口啸,脚步一紧,抢入林内。果然罗刹夫人从树上飞身而下,向她说:“我远远瞧见塔上掉下两个匪徒,便知你出了手,如果你用的是子午透骨钉,他们便能摸着我们来路了。” 罗幽兰道;“不是。”便将塔上的情形说了。罗刹夫人点头道:“好!……”刚说着,罗刹夫人一拉罗幽兰,向林外一指;两人一闪身,各人闪在一株树后。 向林外看时,因为这片树林,是乱土岗尽头的一座山脚,地势略高,可以看清育王寺后一带围墙。这时围墙上不断的冒出人影,有不少人舞着兵刃,跳出围墙来,又听得寺前尖锐的角声,呜呜直吹。这种角声,是苗兵集队打仗用的,两人一听便知城内榴花寨的苗兵也出发了。寺内起火所在,红光渐落;白雾似的小烟,冒起老高,定已用水救熄了。 罗刹夫人把犹龙剑还入罗幽兰背后合股剑鞘内,拉着她手说:“这时三更已过,让他们捕风捉影的闹去,我们回去罢。” 两人回到榴花寨近处的山腰上,找着了四头人猿落脚处所,两人在山腰舀点山泉,吃了点随身干粮,略微休息了一下。罗刹夫人把大殿斩龙、矮屋放火,以及用弹弓的女子追赶自己的情形说了出来。原来罗刹夫人把一排矮屋放火以后,看着起了火,塔上挂下布来,便想和罗幽兰会合一起立时回去。忽然想起在后殿偷瞧那个背上带剑的女子,明明是个首领,明明是个罗刹出世的主角,可是她又叫人到密室去瞧圣母,其中还有鬼戏。 罗刹夫人对于这层,心里一转,还得探个水落石出,她想到便做,不管就近火光冲天。两臂一振,刷的又飞身上了近处屋顶,翻过几层屋脊,从寺的右面又翻到左面层层院落之处。这时寺内匪徒,齐向宝塔奔去,能在屋上游行的匪徒也是专心在塔上,万不料敌人好整以暇,翻身复入重地。 罗刹夫人在左面各层院落,忽上忽下的盘旋了一阵,忽见一道短短花墙,中有一重月洞门,隔开了另一座精致的小楼花木扶疏,很是雅静。她越过花墙,便听得楼上有人笑语。 她一瞧楼并不高,楼窗敞着,近窗一株梧桐,树帽子比楼还高。心里立时得计,一瞧楼下静静无人,便飘身而下,走近梧桐,一耸身便上了梧桐树,藉枝叶隐身,移身到楼窗口。向内瞧时,只见楼内装饰得锦绣辉煌,中间一张锦榻上坐着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头上长发披肩,齐眉束着一根金色带子,面上擦着很厚的宫粉,而且画眉点脂,身上披着一件八卦彩绣织金道袍,膝上却搂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这女孩装束,好象是个丫头,那怪物搂着女孩子,丑态百出,女孩一面挣扎,一面笑骂道:“瞧你这怪模样,你还是罗刹圣母呢,我问你,你这样罗嗦,你究竟是圣母还是圣公呢?” 那怪物哀求道:“小宝贝,你依了我,公的母的你便明白了。” 那女孩笑骂道:“你是不要命了,我们首领哪一夜也少不了你,如果知道沾了我,我还有命么?你以为此刻出了事,首领一时到不了这儿,你便放我不过去了,万一……”刚说着,楼梯一响,赫的从门外窜进一人,是个年轻的匪徒。 这当口,怪物膝上的女孩子已经跳在一边,面上却吓得变了色;进门的年轻匪徒,朝两人一阵冷笑,向坐在床上的怪物喝道:“首领命你快把身上一套圣母行头,立时脱下,免得被敌人瞧出我们把戏来。今晚突然来了对头,非常厉害,还摸不清是何路道?来了多少人?事情很是难说,听清了没有?……快脱下来,面上也洗干净……我们碰着了厉害对头,你还有心思背着首领找便宜……你惦着你自己的小命儿罢。” 说罢,翻身下楼去了。 屋里女孩子掩着脸哭了起来,那怪物也慌了神,手忙脚乱的把身上八卦袍脱下来,嘴上兀自骂道:“谁不知道你和首领也有一手,我不信你这杂毛,盖过了我去。”楼内这幕活剧,在梧桐树上罗刹夫人眼内,立时看出所谓罗刹圣母,原来是这样的把戏,随手在树上摘了两颗梧桐子,自己暗暗笑着说:“现在我替这位圣母做个记号。” 转念之间,隐在梧桐树后微一撮口,发出极轻微的啸声,楼内满脸脂粉的圣母,听着一点啸声,不禁朝着窗口抬起头来。他一抬头,这边罗刹夫人手上两颗梧桐子赫的射入楼内;只听得那人“啊呀”一声,两颗梧桐子已经嵌入双眼,捂着眼往后便倒。 罗刹夫人一个“黄莺织柳”,一耸身子差不多跟着两颗梧桐子飞进窗内。一伸手,便把掩面惊啼的女孩子拉到身边,好言抚慰道:“不必害怕,我是观音大士化身,捉拿这般妖孽来的。现在我问你一句话,你们首领外号叫什么?这人假扮罗刹圣母,大约是他们一党,在这寺内有几个为首的,好好儿实说出来,我不难为你。” 那女孩瞧见罗刹夫人脸上可怕的血红人皮面具,魂都冒掉了,被罗刹夫人很温和的哄了一阵,才惊魂归窍,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说:“装圣母的青年男子和我,都是被匪人掳劫来的,根本摸不清这般匪人是怎么一回事。只听得匪党们私下称首领叫作‘九尾天狐’,首领下面还有三个有能耐的匪人,管着全寺的人。听说明后天,还有能人到来,其余便不知道了。” 罗刹夫人看了地上躺着的瞎眼圣母一眼,对女孩子说:“好,回头九尾天狐到来,你只说‘观音大士化身到此捉妖来了。’你记住这话,将来你还可以回自己家去。”说罢!穿窗而出,燕子一般掠过一层侧屋,向寺后飞驰。越过了几层屋脊,距寺后围墙还有一段路,忽听后面有人喝道:“站住,暗地捣乱,算那门子好汉。” 罗刹夫人并不转身停步,只脚下微一放缓,微一转脸,瞧见身后几丈开外,追来一个长身女子,便是后殿瞧见的女首领。大约这人便是九尾天狐了,见她一面追,一面把背上弹弓褪下来。罗刹夫人故意脚步放缓,仍然向围墙奔去,猛听得身后弓弦连响,一转身,并不躲开,玉臂挥去两手各撮住一枚弹丸。弹丸入手,一掂份量,便知不是五金一类的弹丸,随手向怀里一揣。九尾天狐的弹丸,联珠般飞来,有时故意不打入,向罗刹夫人身前身后瓦上打去。 罗刹夫人施展身法手法,接了七八枚弹丸,有几颗掉在屋下,有几颗落在身边屋瓦上,弹丸立时爆裂如粉,散开一种刺脑的腥香。罗刹夫人鼻子里早已放了解药,并没觉得怎样,明知这就是匪人看家法宝迷魂弹了。一面往前走,一面暗地留神身后九尾天狐已停身不追,弹弓也没有发,似乎对着罗刹夫人身影万分惊疑。罗刹夫人不去管她,脚下一紧,飞一般越出围墙,辨明了方向,进了一片树林,等候罗幽兰了。 罗刹夫人和罗幽兰两人会面后,赶到榴花寨,仍然坐上竹兜子,由四头人猿抬回龙畔图山的苗村。到时天色已有点发晓,沐天澜放心不下,早已在高高的茅亭上迎候了。片时,桑-翁起来,也到了茅亭。四人见面一谈,明白她们两人在育王寺的一夜经过之后,沐天澜不敢耽误时候,带着隔夜写好的沐府密札和两个家将,按照原定计划赶赴南涧镇去了。 沐天澜走后,罗刹夫人和罗幽兰便在老苗子家中暂时休息,静候回音;桑-翁却叫老苗子做向导,逍遥自在的尽情畅游四近溪山。这一天,差不多便在这样的悠闲的境界中过去。等得沐天澜从南涧赶回,一说细情道: “南涧带兵的参将,正愁着兵力单薄,坐立不安;一见到沐府调兵密札,又知道我是谁以后,高兴异常,宛如绝处逢生。立时照我吩咐,派了两名干弁带着密札,骑着快马飞奔老虎关。据说南涧到老虎关,密设兵站,快马传递,当天可等回音。果然,不到日落回音已到,说是尤总兵得到密札,立时亲率劲旅立奔南涧,当晚可到。坚嘱南涧守将,留住我等他赶到南涧,面商机宜。 大理方面,也由他立派妥员绕道知会,照札行事,因此我一时不便回来,等到起更时分,尤总兵果然率领一彪人马赶到南涧。和我见面之下,我便把匪情内容告诉他,嘱他照计行事。尤总兵喜出望外,和他在南涧兵营内谈了一夜,他屡次探问我的住所,和我们的下手的细情,我只推事关机密,另有高人臂助,不便预告。今天我告别回来,尤总兵和南涧守将送我过溪,眼见我走入绝无人烟的荒山密林,定是谅疑万分,弄得莫名其妙了。” 罗刹夫人道:“官军方面,我们已有相当联络,现在我们要和九尾天狐见个真章了,解决了白莲余孽,再对付蒙化城内的苗匪。” 桑-翁道:“九尾天狐一去,沙定筹兔死狐悲,自己便要担惊害怕,存不住身。不过我在点苍山似乎听人说起过,九尾天狐是川藏交界出名的女匪;狐群狗党,定然不少。你们昨晚在育王寺内,已从匪人口中听出尚有匪党到来,兵贵神速,你们还是赶快下手,免得夜长梦多。” (编按:中间脱漏一段罗刹夫人对白。) 罗刹夫人说到这儿,从怀里掏出几颗弹丸来,搁在矮桌上,笑道:“这是九尾天狐的法宝,昨晚她白废了不少迷魂弹,被我接住的,当然没法爆裂。便是她故意打在我前后左右的弹丸,落在瓦上碎裂,爆开迷魂药粉,也半点没有发生效力。一则我预先嗅了解药,二则我窜房越脊,并未停步,所以她这法宝算白废了。” 大家细看这迷魂弹制法精巧,外面是薄薄一层胶泥,再涂一层银衣,上面还印出九尾天狐四个小字。这种丸药似的弹丸,当然坚脆易碎,外壳一碎,里面药粉便随风飞扬,敌人如无预防解药,一吸即晕。罗幽兰看得有趣,随手揣了两颗,放在镖袋内,向沐天澜笑道:“这种迷魂弹,不知虎豹一类的野兽受得住受不住?否则利用这种弹丸,捉几头活的玩玩倒有趣。” 罗刹夫人道:“被你一提,我想起今晚预备带着人猿堂而皇之和匪徒见个高下,人猿虽长得钢筋铁骨,也得抹上一点解药,免得中了匪徒们的道儿。”罗幽兰笑道:“你预备叫人猿把我们抬进寺去么?但是两乘竹兜子抬不了四个人呀!难道叫四头人猿,背着我们走吗?” 沐天澜也道:“育王寺被你们搅了一下,岂肯干休?今晚定必预防。白莲教匪出名的诡计多端,无恶不作,我们还是谨慎一点的好。再说,和这般匪徒讲什么江湖过节,到时我们随机应变,管什么暗进明进呢。”罗刹夫人向他媚笑道:“你放心,到时我自有办法。”又向罗幽兰道:“你以为两乘竹兜子,抬不了四个人,这层我早已想定主意。而且我们四个轿夫,我还要替他们改扮一下,象个人样才合式哩。”说罢,飘身出屋,找着老苗子,又搜罗了几匹红绢,匆匆走向人猿栖息的山谷去了。她回来时,夕阳下山,老苗子两个女儿已在张罗几位贵客的晚餐了。 饭罢,罗刹夫人换下身上苗装,换了茅亭上罗幽兰初见她的一身雅洁的装束,罗幽兰也把男装换了,还她本来面目,改穿一套俏丽飘逸的夜行衣。两人都戴了人皮面具,另又拿出一具,硬逼着沐天澜也戴上了,这是罗幽兰的主意;似乎沐天澜戴上了面具,回头和九尾天狐接触,似乎放心一点。沐天澜面具以外,仍然一套通身玄色武士装,只有鹤发童颜的老泰山,依然道袍云履,大袖飘飘,未带寸铁。在桑-翁心里,认为眼前的娇女娇婿有罗刹夫人主持其间,万无一失,自己跟去无非凑个热闹,站在一边,看他们各展身手,扫荡群魔,也是一乐。 时值仲夏月圆之夜,天上万里无云,捧出一轮冰盘似的皓月,高挂层峦之上。溪山草木,罩上了烂银似的一层月光,另有一种缥渺清幽之境。桑-翁、罗刹夫人、罗幽兰、沐天澜四人,把随从留在苗村,先到人猿栖息之处。只见巨灵似的四头人猿,围住了一潭泉水,站在潭边,向水里照自己的影子。个个咧着阔嘴,不断的桀桀怪笑,笑得毛臂乱飞,声动山谷。一见罗刹夫人等到来,立时奔过来,爬在罗刹夫人脚边,显出亲昵的样子。 桑-翁等一瞧今晚四头人猿,金发披拂的毛头上缠着大红生绢,脑后拖着几尺余绢,腰上也紧紧的束着几匝红绢,前面打个结,垂下余绢来,正把私处盖住,后面一条短尾,也束在红绢里面了。这样一装扮,遍体发光的金毛,配上缠头束腰的红绢,益显得山魈海怪一般,格外狰狞可怖。 最有意思的是,潭边搁着两乘奇异的竹兜子,抬肩的两支轿扛特别加长,中间一先一后,绑着两具竹椅子似的东西。大家一看便明白,这是罗刹夫人的新花样,这样,每乘竹兜子可以坐两个人,四个人都可以叫人猿抬着走了。 象巨灵似的人猿,再多抬几个人,原是不成问题的。于是,桑-翁和沐天澜一先一后合坐一乘,罗刹夫人和罗幽兰合坐一乘,立时出发。趁着一片皎洁的月色,让四头人猿轻车熟路的,驰骋于万山丛中。片时,到了榴花寨上面一条高岭上,忽听得一株松树上,有人急喊:“女英雄止步,俺有机密报告。” 这人喊时,树下人猿脚步如飞,已抬出老远,罗刹夫人慌喝住人猿。回头看时,那人飞身下树,脚不点地的跑了过来。到了跟前,原来是那个大化头陀。大化头陀没有见过人猿,刚才一阵风过去,他已瞧得疑神疑鬼;此刻逼近一看,这四个怪物几乎比他高出半个身子。连竹兜子上坐的人,也觉高高在上,显得他格外渺小了,未免胆战惊心,骇得望后倒退。罗刹夫人笑道:“莫怕,这是我家养的人猿,不碍事,你有话快说罢。” 大化头陀说道:“前晚俺照女英雄吩咐:进了蒙化城。先在僻静处所养足精神,不等天亮,便把带进城去的那疋写字的布,挂在一株最高的树上。趁着天尚没亮,悄悄越城而去。 路过育王寺,暗地瞧见寺后人影乱窜,松油亮子在寺后乱山岗上到处乱晃,寺内兀自冒着白烟,大约遭了火。俺蹑足潜踪,飞奔至榴花寨,远远便瞧见寨前石碉上,苗匪多了几倍,要路口也有持枪带弓的苗匪把住了。 我又从荒僻小路乱窜,想绕道避过苗匪耳目,翻到这面岭上。一不小心,被一个伏在暗处的匪徒瞧出形踪,追了过来。我一闪身,等那匪徒近前,出其不意的把他擒住,拖到僻静之处。一看不是苗匪,是育王寺罗刹圣母手下的小头目,这人被我制住,禁不住俺拷打恐吓,便说出前晚女英雄斩龙烧寺杀匪的情形。 他说他们首领暗地跟踪,已经探出两位女英雄是从龙啐图山这方面出来的。不过女英雄脚程太快,出了榴花寨,连脚印都找不出,摸不清是哪路英雄。连夜知会苗匪首领沙定筹增派苗匪,保住老巢榴花寨。从榴花寨到育王寺一条路上沿途要口,由育王寺匪徒们,率领苗匪沿途埋伏,等候女英雄再去时,便用乱箭截杀。 又说育王寺内又出了几个厉害匪党,暗地设计,用全力对付女英雄们。我得了这样消息,先把那小头目杀了灭口,翻过了几处险峻山头,绕过了榴花寨,才在这条岭上静候女英雄们到来。俺在这岭上蹲了一天一夜,幸而在蒙化城内,顺手牵羊,摸着可吃的带在身边;岭腰有泉水,倒不愁饥渴,躲在岭上,可以望到下面榴花寨的动静。 午后瞧见榴花寨进进出出的苗匪络绎不绝,通育王寺这条路上,时常听到马蹄奔驰之声,想必在那儿布置沿途埋伏的诡计了。我怕误了事,太阳一下山,便爬上高树眺望女英雄的来踪,想不到竟被俺迎候着了。” 罗刹夫人听了大化头陀一番报告,和头陀客气了几句,便止住人猿,和大家跳下竹兜子,走入岭巅气密的一片松林,吩咐四头人猿把竹兜子藏在岭背隐密处所,待命再进。 大家在松林内席地而坐,罗刹夫人替大化头陀引见了罗幽兰、桑-翁、沐天澜。罗幽兰是昨夜见过的,不过今晚改了装束,不是男装,除出桑-翁,都戴着面具。不过罗刹夫人今晚却对他说明了众人的来历,大化头陀格外起敬;其中沐天澜是少林外家掌门人滇南大侠葛乾荪的得意门徒,和他还是同源嫡派,又是对付匪徒的负责人物。大化头陀这才明白了一点眼前情势,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白费气力,育王寺百余僧人的怨仇,也许在几位身上稳稳的可以报复了。 这时罗刹夫人向大家说道:“匪徒在这条路上便是十面埋伏,大约也挡不住我们,不过我们得多费一点手脚。现在我们不如将计就计,袭用围魏救赵之策,把匪徒首脑引到这儿来。我们却双管齐下,乘机分人暗入蒙化,直捣匪巢,在蒙化城内四周纵火,引官军乘虚克复了蒙化。如果事情顺手,今夜便可一举成功。匪徒们既然在这条道上设了埋伏,把几个匪首引到此地很是容易;我们只要在这岭上安坐片时,不用我们自己出手,命四头人猿下去,使把这苗匪老巢,搅个稀烂。放把野火,定把沙定筹和九尾天狐等匪首引了来了。” 罗幽兰道:“我知道滇西苗匪,善用一种伏弩,名叫‘偏架’,原是诸葛武侯传下来的军器,箭头上多用毒药淬过。人猿长得高大,目标显著,不要教它们吃亏才好。” 罗刹夫人笑道:“你不知道,人猿遍身毛厚皮坚,刀枪不入,只两眼和胸前一块小地方,是柔嫩之处。可是它们眼能夜视,空手接箭更是天生的本领。不用说是伏箭,便是我们用十分厉害暗器,也不易制服它们的。” 说罢,转身向四头人猿咕哩呱啦说了一阵猿语,大约是面授方略,只见四头人猿一面听着,一面咧着大嘴,好象乐得了不得,一对血红的怪眼,滴溜溜乱转。听完了话,乐得乱蹦乱跳,好象叫它们去吃美食一般,突然齐声怪叫,转身一跳丈把路,立时分头向岭下奔去。罗刹夫人向罗幽兰笑道:“今晚叫你瞧个新鲜景儿。” 人猿一走,大家走向林口,齐向岭下注目,这条岭脚下便是榴花寨,山岭虽高,从上望下,却可看清全寨形势。只见人猿纵跃如飞,手足并用,眨眼之间,已奔到岭下榴花寨碉墙之下。奔下去时却没挤在一块,分头散开,向榴花寨四面进身,四肢并用,捷如飞鸟,煞时失了四头人猿的踪影。 一忽儿榴花寨碉楼上人影乱窜,弓弦乱响,寨内也极嚷怪叫,闹成一片。月光之下,看出寨前寨后的碉砦角楼上,标箭纷飞,却向寨内乱射。片时,寨内红光上涌,四面起火,越烧越旺,烈焰飞腾,上冲霄汉,逼得全寨通红。 一片火海之中,四个天魔般大怪物,飞舞上下,连声怪啸,震动山谷。最奇四个怪物,长臂挥处,便从它手臂上抛起一团人影,抛球一般直上高空;然后这团人影,摇手舞脚而下,直钻入血红的飞焰火舌之中。从四个大怪物手上,不断的抛起人球,此起彼落,连绵不断;不管远近,凡是抛起的人球,没有一个不滚落于火焰之中。 在岭上远望的人,看到榴花寨变成一座火焰地狱。随风而卷的狂焰,好象几条张牙舞爪的火龙,恶狠狠的争先抢夺四个天魔抛进去的鬼影。火舌乱卷,好象一呼一吸,吞吐着抛去的鬼影。最惨烈的碉砦上人影滚滚,大约吓得魂飞胆落,不顾死活,挤着向寨外跳下;活象落叶似的纷纷掉了下去。 不料天魔飞来,长臂抓去,随意一抛;只听得鬼也似的一声惨叫,跟着这声惨叫,又抛入火海里去了。场面虽然奇凶绝惨,远看去却似蜃楼海市般,一幕光怪陆离的幻影。 在榴花寨烈焰飞腾当口,寨外通育王寺一条路上,近寨一段密林丛筱之间,鬼影似的纷纷跳出许多人来,飞一般向榴花寨赶来。似乎赶来救火的,赶到寨前,猛见一片红光映出碉砦上飞舞着天魔般几个怪物,在那儿乱抛人球,吓得弃弓丢箭,齐声惊喊;乖觉一点的,便转身没命的飞逃。不料这声惊喊,偏被怪物听到,瞧见了寨外还有许多可抛的人,怪啸起处,每个怪物随手拆下一头着火的竹窗木柱之类,向寨外惊喊的人们掷去。这些短椽长柱,到了怪物手中,又变成了飞空的火箭。 在岭上旁观的眼中,却不象火箭,又似大大小小的许多火龙火鸦,带着半身烈焰,曳着奇怪的啸声,向惊喊飞逃的人们追去。四个怪物,八条毛臂,抛厌了人球,目标移到寨外。着火的东西俯拾即是,劲足势急,一溜溜的火箭火球,呼呼乱飞,射出老远。逃走的人们,跌跌滚滚,只要挨着一下,立时送命。而且火星飞爆,火舌乱卷,寨外一段路上,又毕毕卜卜的,从林木榛棘之间,燃烧起来。随着风势,火蛇乱窜,又几乎变成野烧。幸是夏季,草木滋润,不比秋冬草枯木秃,还不致延烧到不可收拾。 这当口,岭上的罗刹夫人眼看榴花寨已经烧得只剩四面的碉楼,连四头人猿都站不住了。跳出寨外,还要追逐奔逃的苗匪,便从她樱唇上发出清扬幽远的啸声。这边啸声一发,榴花寨外四头天魔似的人猿立时停步,转身向岭上奔回。 同时那面育王寺来路上,蹄声急骤,火燎如龙,一队人马呼啸而来,约有二三百人。风驰电掣的赶到一片焦土的榴花寨,从一片松油亮子的火光中,看出这队人马里边,并非全是苗匪,有不少装束诡异的人物,骑在马上东西乱指,嚷成一片。似乎看得寨内火光未熄,已经烧光,无法可想。有几个施展本领,在马鞍上腾身而起,窜上尚未倒塌的碉楼,向寨内查看;也有抬头向岭上探望,无奈岭高林密,从下望上,如何瞧得出来。 罗刹夫人一般人立身所在,原是一座陡峭的山岭,从岭上到下面榴花寨,少说也有二三十丈的高下,便是在岭上看下去,只能藉着下面一片松燎的火光,看出一点匪徒的动作,却辨不清匪人的面貌。 惟独罗刹夫人目光锐利,约略瞧出骑马的匪徒当中,非但有九尾天狐在内,似乎还有几个异样的人物。暗想:果然不出我所料,这把火把匪徒们引了来了,九尾天狐定然料到榴花寨出事,与前晚寺内捣乱的人有关,几个首要匪徒,所以纠合大队人马前来察看了。她心里暗暗得意,悄悄和众人一计议,大家马上向后撤出一段路去。到了适宜地点,再分头潜踪隐身,并请桑-翁领着罗幽兰、大化头陀照计行事。 她只把沐天澜留在身边,独挡群寇,又向四头人猿吩咐了几句,然后悄立岭巅,静看下面匪徒们的举动。 岭下大队匪徒,非但其中有白莲匪首九尾天狐,和榴花寨土司沙定筹,而且还有几个当天赶到育王寺的厉害匪党。 因为得到老巢起火的飞报,明知是对头的毒计,更恨的是还没有摸清对头路道,好在帮手已到,人多气壮,才率领大队悍匪,一阵风赶来。料赶到以后,火光未熄,敌影全无。 几个首脑正在商量搜查敌踪之策,猛听得这面岭腰内发出奇特的长啸,非人非兽。其音凄厉,听在耳内,不由得令人心悸。而且这种怪啸一发,远处的也有同样的怪啸相和,倏近倏远,忽高忽低,历久不绝。加上四面山谷的回音,好象远近林谷之内,藏着无数凶魔厉鬼,向这队匪徒示威。一忽儿便要飞舞而出,择人而噬一般,饶是一等泼胆,也不由的胆战心惊。加上匪徒们来时,原听到从榴花寨逃出来的匪徒,报称有四个巨灵神似的怪物,纵火烧寨,抛人如球,此刻亲耳听到这种怪声,岂止四个,似乎前后左右一忽儿便有无数怪物出现一般。 头一个苗匪首领沙定筹,性虽凶悍,人却迷信,早已面上失色,几乎要传令退兵,无奈当着九尾天狐一般人面前,只好硬着头皮充硬汉,且看他们怎样对付?可笑九尾天狐这般白莲教余孽,从教祖徐鸿儒传下来,原是装神装鬼,惯弄鬼把戏的匪教。不想从那夜起,被别人做了手脚,破了鬼把戏不算,今晚似乎又落入敌人把戏之中;竟猜不透这种怪声后面,藏着什么诡计?把一个凶淫奸滑的九尾天狐,也闹得有点虎头蛇尾了。 其中有几个跟来的厉害脚色,向九尾天狐道:“休管它是鬼是怪,无非是敌人一种诡计,我们有这许多人在此,难道凭这怪声便把我们吓退不成?今晚好歹先摸清了敌人的来踪去迹再说。”这几个匪党一壮胆,九尾天狐冷笑道:“当然是敌人诡计,照眼前地势,前面岭上我们必须上去搜查一下。” 她说完了这话,首先跳下马鞍,拔下一柄长剑,叫沙定筹指挥大队苗匪分头杀上岭去,尚未分派停当,岭腰上怪啸忽绝,却有人在岭腰上顺风大喊:“请白莲教首领九尾天狐上岭谈话。”接连喊了几遍,最后却喊出了,“有胆量的上岭来,有位过路朋友在此候教。”夜静声高,喊出老远,岭下匪徒们听得逼真;这一喊,又出于一般匪徒意料之外。 九尾天狐举剑一挥,高喝一声“跟我上岭!”一伏身便向岭脚奔去,马上的匪党,一个个都拔出兵刃,跳下马跟踪上岭。苗匪首领沙定筹这时岂能落后,立时率领苗匪,分头寻路上岭,留下一小队苗匪把守岭下,于是苗匪手上的松油亮子和长杆梭镖上的雪亮钢锋,渐渐的闪上陡峭的岭腰。可是这般匪徒好容易爬上岭腰时,却又听得头上岭巅有人喊着:“嘿!早知道他们上岭费事,还不如我们下岭去好了。” 九尾天狐一般匪首听在耳内,恨在心里,一声不吭,一个个施展本领,轻登巧纵,扑奔岭巅。苗匪首领沙定筹也只好指挥自己部下,奋勇而上。九尾天狐带了几名有能耐的匪党,和十几名勇敢的教匪,首先窜上岭峰;只见岭上地势较坦,一片密层层的松林,随着山岭蜿蜒之势,向左右两面扩展开去。月光之下,只有怒涛一般的松声,不见敌人身影。 回头向岭下看时,沙定筹率领的苗匪还盘旋于怪石矮树之间。 九尾天狐和一般党徒,拿不住敌人在左在右,未免停步私下计议,忽听得松林深处,有人说话,似乎便在对面没有多远,只听得一点语音,早被狂吼的松涛混乱了。九尾天狐明知碰着了不可测度的厉害人物,若明若昧的布置着步步诱敌的诡计,但是率着大队人马上岭,已成了有进无退之势,好歹要认清了敌人面目,作个了断,才是办法。心里略一盘算,且不理会敌人,等得沙定筹率领的大队苗匪上了山头,便又派了几十名带弓箭的苗匪,守住这处上岭的要口,这样和岭下的苗匪,可以上下呼应,免得进退失据。 在九尾天狐以为步步谨慎,算无遗策,其实她这样一布置,正坠入罗刹夫人的算计了,故意一步步诱他们上山头,使匪徒们不得不分兵把守退步,然后可以用少击众,稳操胜算了。九尾天狐布置好了退步,自己率领党羽,居中穿林前进,却教沙定筹指挥苗匪,撑着松油亮子,分作两翼,同时进入松林。 进林以后,搜索了一段路,业已穿过松林,才看出林外是这一面下岭的斜坡,却没有上乘一面的陡峭高拔。斜坡下面尽是寸草不生的乱石岗子,对面几十步开外地势又隆然高起五六丈,形若驼峰;峰头是块平整的草坪,密层层的松林,屏障一般,排列在草坪后面。从黑沉沉的林下,闪出一个黑影来,缓缓的走到草坪空阔之处,月光照体,显出是个身背长剑,一身劲装的少年壮士。 这人在草坪上,很自在的抬头望月,似乎把这面岭头一般匪徒,毫不在意一般。九尾天狐等这时一心要与敌人会面,弄个水落石出,不再留神敌人什么阵式,一个个施展轻身功夫,从斜坡飞身而下。猿猴一般,纵跃如飞,渡过下面一片乱石岗子,再向那座峰头飞跃而上。好在这座驼峰,并不高峻,一涌上峰。踏上峰头那块平整的草坪,却见那劲装少年竟带着面具,在坪心挺然卓立,见了这许多人涌上草坪,毫不惊奇,而且连背上长剑都没有拔在手中,只双拳微抱,朗声说道:“哪一位是九尾天狐,请过来俺有话说。” 这当口,九尾天狐一般党羽和沙定筹手下的苗匪,陆续抢上峰头,雁翅般在草坪的一头排开,苗匪手上的松油亮子,把这块草坪中心照得雪亮。在力尾天狐眼内,把对面的人当作昨晚进寺捣乱的二人之一,仇人相见,当然眼红,何况指名叫阵,她身边的健将,个个想争先会敌,她说:“且慢,让我先问个明白。” 她说了这句话,一个箭步离队而去!窜到坪心,和那蒙面壮士相距六七尺远近,对面立停,横着宝剑喝道:“我与尊驾,大约素未相识,当然谈不到怨仇,为什么昨夜在我寺内暗地捣乱,今晚你又在榴花寨放火?这种行为算不了英雄,现在既然你有意和我们觌面谈话,我便是九尾天狐。我先听一听你的万儿和来意,你既然有意和我见面,你面上的人皮面具大可去掉,不必再弄玄虚。” 她嘴上侃侃而谈,一对勾魂摄魄的眼珠,不断的打量对面的人,只觉这人猿臂蜂腰,一身青的夜行劲装;从头到脚,处处透着英挺不群,不用去掉面皮,便知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在九尾天狐说话时,这人面具上一对眼窟窿内,两道炯炯放光的眼神,也向对方上下打量,觉得九尾天狐虽没有罗幽兰的姣艳如花,罗刹夫人的秀媚绝俗,却也面目楚楚,身材婷婷,有几分姿色。尤其眉目之间,风骚入骨,不过带着一种泼辣狡凶之态。 原来九尾天狐觌面谈话的蒙面壮士便是沐天澜,他是按照罗刹夫人面授方略,逐步实施;他等九尾天狐说了几句话以后,微一冷笑,突然右臂一抬,把自己脸上面具揭掉。他把面具一揭,九尾天狐立时觉得眼前一亮,心里一惊!两只眼直勾勾的盯在他脸上,再也舍不得离开。沐天澜故意又向前迈了一步,可笑九尾天狐情不自禁的也向前走了两步,而且手上横着的宝剑软软的垂了下来,这样两人距离只有三四步的远近了。 沐天澜肚里暗笑,故意低声说道:“我久仰九尾天狐的大名,今晚偶然路过此地,和你无意相逢,才想和你谈一谈。 刚才你向我说的话,我摸不着头脑,大约你看错了人,怪不得你们带着这许多人,其势汹汹的似乎要和我拚命一般。我和你们素不相识,无怨无仇,几曾到你们寺里捣乱过?也许是我朋友干的事,倒没有准儿。现在你们摆成这样阵势,是不是依仗人多,想欺侮我单身的过路客人?哼!不是我小看你们,我还没有把你们放在眼里哩。” 这一套迷离恍惚,难以捉摸的话,九尾天狐听得摸不着头脑。这位骚狐,生平又没有见过这样英俊不群的美男子,色令智昏,身子早已酥麻了半边。把右手一柄宝剑垂拄地上,左手指着沐天澜笑道:“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你说的话,我也不能全信,喂!难道你想见我,便是这几句话吗?” 沐天澜眼神注定了她手上宝剑,还随时注意她背后远远站着的一般匪徒,听她这样一说,微微笑道:“当然有重要的事,才想和你一谈。现在我先叫你知道我是谁,我便是江湖上传说的玉狮子,我知道你们这般人,在川藏一带出没,也许没有听过我的名头。”沐天澜不说姓名,故意把这风流绰号蒙她,九尾天狐嘴上低低的不断念着“玉狮子,玉狮子”,似乎满肚皮搜索,兀自想不起江湖上有玉狮子这么一个人。 沐天澜却又朗声说道:“你在川藏一带称雄,倒也罢了。 偏又跑到滇西来,和最没出息的苗匪合起伙来,苗匪是仇视汉人的,你们难道忘记自己是汉人了?这且不去管他,你们也许另有用意。但是你们自己太不量力了,凭你们这点微末的残余根基,居然想占据大理,雄霸滇西,造起反来。 你们定以为沐启元老公爷去世,省城调不出雄兵猛将,可以为所欲为了。其实你们想左了,而且你们到此刻还在梦里。据我所知,沐府早已暗暗调派精兵,把你们四面咽喉要路扼住了。一面又密派能人深入你们巢穴,把你们虚实动静,调查得清清楚楚,一举手,便能把你们和苗匪一鼓成擒,面面张着网罗,谁也逃脱不了。你们偏又晦气星照命,偏又旧事重提,把点苍山罗刹阁一段神话,当作护身的鬼画符,编出罗刹二次出世的鬼话,闹出罗刹圣母降坛的鬼把戏。你们一闹这种鬼把戏不要紧,无意之中却得罪了两位厉害人物……” 沐天澜话风略停,暗地留神九尾天狐的神色,见她听得秋波乱转,脸色屡变。忽然她顺着话风,问道:“你说的两位厉害人物是谁?快说。” 沐天澜朝蒙化城和育王寺所在的方向,看了几眼,尚无动静,知道时机未到,再说下去,图穷匕现,便要见真章。 故意把话引了开去,好象关切似的,盯了她几眼,叹口气说:“我早知道川藏有你这样的一个人,也是一位难得的女英雄;何苦飞蛾扑火,身投罗网?不过我有点交浅言深,但是既然被我碰上,我还得好言相劝。现在危机就在眼前,为你着想……” 沐天澜说到此处,故意轻轻的说道:“最好你幡然悔悟,马上领着你心腹党羽,远离是非之地,否则你把苗匪的首领杀了,也是将功折罪的一策。这是我闲人闲语,听不听在你。 好,现在我把想说的话说尽了,我不打扰你们,后会有期,我要上路了。” 九尾天狐突然把剑一横,向沐天澜面上看了又看,两道秋波,射出异样的神采,咬着牙,点着头,似笑非笑的向他说道:“你这番好意,如果句句真个从你肺腑里出来的,我当然得领你的情。不过你刚才所说两个厉害人物,究竟是谁? 我得问个清楚,也许凭你一番好意和这两位厉害人物,我只好偃旗息鼓,顺从金玉良言了。”说罢手上剑光一闪,脚下微动,身子又逼近了一步,嘴上却笑着说:“玉狮子,你说的两个厉害人物,究竟是谁?” 沐天澜见她神色有异,霍地向后微一滑步,便退出六七尺去,九尾天狐冷笑了一声,忽又叹了口气,向沐天澜说:“你既然多心,为什么不亮剑呢?”沐天澜不理会这话,向她说道:“滇南有位罗刹夫人,你知道不知道?”九尾天狐点头道:“最近听人说起过这个人。”沐天澜又说:“从前滇南秘魔崖九子鬼母手下有位女罗刹,知道不知道?” 九尾天狐一听这话,忽地一跺脚,指着沐天澜恨声说道:“谢谢你,现在我都明白了。”说了这句,忽地死命盯了沐天澜几眼,失惊似的指着他喊道:“咦!你们的鬼把戏真不少,你也不是什么过路客人,你定然是人们传说的沐二公子。好呀!你们三人在飞马寨闹得不够,现在又闹到滇西来了。” 沐天澜大笑道:“这得怨你自己,为什么编出罗刹出世的鬼话,犯了她们的名讳呢?至于我刚才对你说的话,并没半句虚言,确是一番好意呀。”九尾天狐苦笑道:“对,你这好意我心领。现在不用多说,我得会一会你的两位罗刹,是什么千娇百媚的美人儿。至于你……” 沐天澜剑眉一挑,厉声喝道:“怎么样?”右臂一翻,身形一挫,剑光一闪,背上辟邪剑已拔在手内。九尾天狐看他拔出剑来,毫不在意的笑道:“今晚我斗的是你的两位罗刹,我找的是到我育王寺捣乱的人,而且我可以料到她们两人,定是跟着你影儿走的。此刻故意叫你一人出面,又不知闹着什么坏主意,这样鬼鬼祟祟算什么人物,有本领的出来当面比划……” 九尾天狐嘴上滔滔不绝当口,猛听得远远起了惊人的怪啸,一忽儿啸声越来越近,到了玉狮子身后一排深林的后面,啸声忽止。九尾天狐和身后一般匪党,听到这种非人非兽的怪啸,都有点耸然动色,各人都暗自戒备。举目齐向对面瞧时,只见林内走出一位秀逸绝俗的美人来,见她从容不迫的走到沐天澜身边,对于近立的九尾天狐,和远立的许多匪党,连正眼都没有看一眼。却向沐天澜娇嗔道:“怪道等了你老半天没有影儿,原来有人把你拴住了。” 沐天澜听得几乎笑出声来,暗想罗刹夫人真会逗人,她这样一做作,这位骚狐狸饶是精灵,也被她闹得晕头转向。心里一乐,慌转脸向九尾天狐笑道:“你不是要会一会滇南的罗刹夫人吗?凑巧得很,这位便是。” 九尾天狐早已全神贯注,一听这人便是罗刹夫人,更是上下打量;罗刹夫人这时没有带面具,露出本来面目。九尾天狐一见罗刹夫人,心里暗暗打鼓,觉得这人秀美绝伦,却又气定神闲,隐隐的蕴藏着一种难以抗衡的气魄。而且寸铁不带,谈笑从容,更是难以窥测高深。她心里打鼓,嘴上却厉声喝道:“我和你井水不犯河水,平时无怨无仇,为什么夜入育王寺,放火杀人,暗下毒手……” 罗刹夫人不等她再说下去,微微一笑,毫不经意的笑道:“育王寺一百多个和尚,和你井水不犯河水,平时和你们无怨无仇,为什么都把他们害死?”这几句话宛似一柄利刃,已够锋芒,她又冷笑着说道:“照你们这样昏天黑地的蛮干,杀死百把个无为无欲的出家人,原没放在心上!但是我替你们有点惶恐,你们把滇西当作川藏边界,以为可以任意横行,你们这主意便大错而特错了。起初我还以为你们这样胡来,总有几分把握;这几天我暗地一瞧,我暗暗好笑。凭你们这一堆人,和一群蠢如豕鹿的苗匪,也想雄霸滇西,称孤道寡么?那真是天大的笑活,你们还不如飞马寨岑胡子知机识趣呢!” 这一番话,连骂带损,几乎把九尾天狐噎得透不过气来。 气得她宝剑一挥,丁字步一站破口大骂道:“利嘴贱人,谁和你斗口?快亮兵刃,立时叫你识得九尾天狐的厉害。”罗刹夫人仍然谈笑自若,长眉微挑,冷笑道:“和你们这般人比划,如果要用兵刃,便不是罗刹夫人了。我还通知你,你看家本领几颗迷魂弹我已领教过,做得很精巧。我希望你尽量施展,我好慷他人之慨,带回去送人。” 在双方交口之际,那面站着的一般匪徒,看得对面敌人只有一男一女,满不在意。九尾天狐手下几个心腹健将,各持兵刃,跃跃欲试。其中有两个新从川藏老巢赶到的凶匪,一个绰号花面雕,一个绰号二郎神,这两个匪徒,都是好色如命,和九尾天狐是老交情。起初九尾天狐单独和沐天澜说话时,瞧出九尾天狐对于这位美男子,语气神情,显出异样。 明知她又犯了老毛病,两人心里酸溜溜的,不约而同的越众而出,踅到九尾天狐身后,恨不得立时制沐天澜于死地。后来罗刹夫人一现身,两人四只色眼,又直勾勾的瞧个不定,暗想这女子太美了,站在九尾天狐面前,那女子好象从月宫下来的仙子,九尾天狐好象从地洞钻出来的妖魔。 两人同一心思,又同一存着癞蛤想吃天鹅肉的念头,也没细想这位美人寸铁不带,气度何等从容!语言何等锋芒!岂是平常人物?可笑这两个色鬼,依仗平日横行川藏边区的很有名头,以为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儿,强煞总是女人家。一看九尾天狐被美人儿挖苦得气破胸脯,立时要下毒手,两人心里一急,居然还想起了怜香惜玉之心;怕美人儿命丧剑飞,而且都想占个先筹,不约而同的齐声大喊:“割鸡焉用牛刀?” 一面喊,一面从九尾天狐后面跳了出来;二郎神在左,手上扬着把三尖两刃刀,花面雕在右,双手拽着一根镶铁齐眉棍。这条棍分量不轻,有鸭蛋那么粗细,怕不有三四十斤重,凭这条铁棍,可知花面雕两臂臂力,着实可观。两人一现身,沐天澜便要仗剑迎敌,罗刹夫人低喝道:“退后!” 在这声低喝之中,二郎神先到了罗刹夫人跟前,大约二郎神脚步比花面雕轻快,一半花面雕被手上沉重的齐眉棍受了累。二郎神抢到罗刹夫人面前,三尖两刃刀一晃,似乎还想嘴上交代几句。不料嘴未张开,猛觉对面美人儿身形微晃,自己腰眼上一酸,身子一软,象一堆土似的堆在地上。三尖两刃刀早巳脱手,死一般晕过去了。后面赶来的花面雕吃了一惊,才明白这位美人儿,不是等闲之辈,镔铁棍一顺,想一力降十会。大喝一声,一面横扫棍带风声,向罗刹夫人拦腰扫去。 罗刹夫人并不闪避,向前一迈步,疾逾电闪,左臂一沉,正把扫过来的铁棍接住,同时右臂一抬,劈啪一声脆响,花面雕左颊上,实劈劈的吃了一下耳光。这一记耳光,非但花面雕面上真个开了花,而且把他扫出去一丈开外,跌得发了昏,一时爬不起来,一条镔铁棍却在罗刹夫人手上了。 罗刹夫人两臂暗运功劲,把手上鸭蛋粗的一条镔铁棍,当胸一横,两手捏住左右棍头,漫不经意的两臂往胸前一拢,这样粗的铁棍,变成面条一般,随手很快的把铁棍拗过来,象绳子一般,挽了一个同心结。挽结以后,又两头一抽,结子缩小了许多,随手向九尾天狐面前一掷。毫不在意的微笑道;“我懒得和你们动手,古人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不论是谁,只要能够把这铁结解开,铁棍还原我便丢开手,不干涉你们的事。你们如果连这样结子都解不开,这滇西镇上,藏龙卧虎,有的是能人,便是我罗刹夫人不干涉你们,你们迟早也得性命难保,休想在这儿称王道寡了。” 罗刹夫人这一手,非但把对面九尾天狐以下一般羽党,镇得一时鸦雀无声,连她背后的玉狮子沐天澜也惊得吐了舌。 心想这般粗铁棍,要象她手上面条似的挽起结子来,非有千斤以上的膂力不可,平时总以为罗刹夫人内功独得真传,轻功也高人一等,想不到还有这样惊人的实力。 在九尾天狐一般羽党,做梦也想不到会碰见这样硬对头,讲单打独斗已不济事,惟有依仗人多势众,立下毒手,谅她一等钢筋铁骨,也挡不住硬弓毒箭。奸滑的九尾天狐,这当口,业已撤身后退,向一般匪党一递暗号。匪党和苗匪,纷纷向左右散开,成了扇面形的阵势,带着飞镖飞叉和弓箭的居先,从左右两面包抄过来。显而易见的,要把罗刹夫人、沐天澜两人攒射成刺猬了。 豆豆书库图档,leizhenfan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28章 一箭了恩仇 罗刹夫人一见对面教匪和苗匪的阵势,已到了最后的地步,可是蒙化方面的信号,还没有发现,霍地一退身,拉着沐天澜的手,娇喝一声:“跟我来!”两人同时转身双足一点,飞身而起,窜入身后密林之内,霎时身影全无。 罗刹夫人和沐天澜退得太快,九尾天狐一般手下,来不及拉弓放箭,只步步向那面松林逼近。却又不敢入林,猜不透林内有无埋伏;因为林外月光普照,而且林内深处,怪啸又起,忽远忽近,如鬼如魔,令人心悸。 九尾天狐一看这片松林,密层层的究有多深,没法测度;只看从两边展开,随着岗峦起伏之势,已有好几里路长。手下二三百人,无法把这片松林包围起来,而且大敌当前,兵力不便分散。包围既不可能,纵火烧林,也办不到。何况这片山林,坐东向西,时值东南风季节,自己人马在下风头,纵火更不可能,九尾天狐面对着这座松林,一时委决不下,连敌人是否尚在林内,也无从测度。这一来,九尾天狐这般人,弄得进退两难,未免耽延了不少工夫,其实九尾天狐已经坠入罗刹夫人算计之中。 罗刹夫人和沐天澜退入深林之时,她们并没藏身林内;只留下两头人猿,在林内时发怪啸,逗着林外一般匪徒,拴住了九尾天狐,磨菇时候。他们两人从林内坐上竹兜子,由两头人猿抬着,从远处绕出林外,越过一重乱岗脊,又回到榴花寨上面的高岭上,却在九尾天狐一般人的背后了。 在岭口上九尾天狐、沙定筹等,原留下一小队苗匪,约有三四十名,看守下面的要道。罗刹夫人胸有成竹,一到岭上,远远停住,命两头人猿,悄悄的掩了过去。两头金刚般的人猿,只一耸身,便凭空窜入看守岭上的苗匪队内,铁爪挥去,人似草束一般被掷向岭下。三四十名苗匪,碰着这样的怪物,魂都吓傻,宛如滚汤泼鼠,一个个滚下岭去。这样陡峭的山岭,十九都弄得身死骨折,命丧人猿之爪。这一阵折腾,虽然兔起鹘落,时间极短,但是人猿口中的怪啸,和苗匪们的惊喊,在岭这面松坪上围守着的九尾天狐一般大队人马,当然业已警觉。 偏在这当口,九尾天狐远远望见蒙化城内红光骤现,烟火烛天,顺风吹来,隐隐还听得金鼓喊杀之声。这一惊非同小可!猛又想起,刚才沐二公子说过,沐府早已暗调精兵,扼住四面要路的话,看来并非虚言。这火光、这战鼓的声音,定是官军乘虚而入蒙化了。啊呀!不好!苗匪们失败不足惜,自己费尽心血得来的一点根基,又要化为泡影了。 这时九尾天狐和她一般党羽,又惊又怒,不知怎样才好。 尤其苗匪首领沙定筹眼看榴花寨老巢已成飞灰,视为根据的蒙化城,今晚也怕难保,急得他大叹大叫,要九尾天狐率领匪党,火速赶回蒙化,探个实在。九尾天狐这时心乱如麻,除出火速回去救援,也别无办法。 在九尾天狐率领匪党,沙定筹指挥苗匪,预备赶回蒙化当口,不料身前的松林内,厉啸突起,音洪而近,似乎怪物就要出现。这边林内怪啸一起,九尾天狐来路上的岭巅,同样起了怪啸。只凭这前后不可捉摸的怪啸,已先声夺人,使九尾天狐等明白了落入人家前后夹攻之中。最难受的,现身的敌人,仅只罗刹夫人和沐二公子两人,而敌人虚实莫测的疑阵,究不知埋伏着多少人?加上这种惊心动魄的怪啸,究不知是何种怪物?不用说一般浑浑沌沌的苗匪,被这种怪啸吓得亡魂丧胆,便是自己的党羽也有点胆寒心虚。事到临头,不论前途怎么凶险,也只可往前硬拚,杀出重围,赶到育王寺,探个虚实,再作道理。 她和沙定筹心神栗乱,指挥党羽们撤围回身之际,猛听得松林上面几声桀桀怪笑。在这一阵怪笑声中,九尾天狐一般人,不由得毛骨悚然的回过头去,向林内张望。万不料松林上叶帽子哗哗一阵怪响,月光底下,突见林上飞起两个遍体金毛、头缠红巾的大怪物,其快如风,半空里向这一大堆人里面扑下来。吓得匪党们丢弓弃箭,四散奔逃。 九尾天狐和几个有能耐的党羽,虽然事出非常,还能强镇心神,闪开了身形,各自掏出厉害暗器,纷纷攒射。无奈两个大怪物,捷如飞鸟,一耸身,便十几丈出去;连九尾天狐的迷魂弹,也是白费,而且在一起一落之间,长臂挥去;晦气的苗匪教匪们,挨上身的便抛出老远。几个起落,两个大怪物已纵下松坪,隐没于乱石岗之间。一瞬眼的工夫,桀桀的怪笑,已在来路的高岭上了。 两头人猿出其不意的一闹,教匪苗匪堆里,被两头人猿顺手牵羊、随手捞起、远远掼死的,已有十几名之多。偏偏苗匪首领沙定筹,误打误撞的,也在死的十几个人内。大家趋近看时,沙定筹头折胸穿,业已惨死。九尾天狐一般人,虽然和苗匪首领沙定筹同床异梦,这时却有点兔死狐悲,益发难以措手。最可怕的,本来听得岭上和这面林内怪啸同发,遥远相和;现在又眼见两个大怪物飞奔岭上,可见这种大怪物不止两个,定已在回去必经之路的岭脊上截住归路了。 在坪上仅仅跳出两个大怪物,便被闹得落花流水,在岭上更不知有多少怪物埋伏着。不用说回救蒙化,探听虚实,眼前高岭上这步难关,便没法过去。最可恨的沙定筹陈尸坪上,一般苗匪蛇无头不行,个个变成掐了头的苍蝇一般,没命的向坪下乱窜,各自逃命。九尾天狐和一班党徒,高声喝止,没人听命。一霎时,逃散了大半,坪上七零八落的不成队伍。 九尾天狐和手下的党羽,人数有限,益发显得凄惨孤单。 九尾天狐和党羽们,弄得束手无措,刚才是不敢前进,现在是不敢后退,一个个变成热锅上的蚂蚁了。 罗刹夫人、沐天澜两人,在那面岭上居高望远,而且并没十分远,中间只隔了一段乱石岗,这面坪上的情形,当然一一入目。虽然没有看到苗匪首领沙定筹已死人猿之手,至于苗匪四散逃命,九尾天狐一般匪党走投无路的情形,一望可知。同时蒙化方面火光烛天,越来越盛,金鼓之声也隐隐入耳,便知桑-翁、罗幽兰、大化头陀三人已经得手。 沐天澜高兴得象小孩子般跳了起来,拉着罗刹夫人玉臂,笑道:“今晚又仗着姊姊智勇兼旋,一举成功。象姊姊这样天仙化人,我不知几世修来,才能够得到姊姊的同心合意,叫我怎样报答姊姊才好呢?” 沐天澜嘴上联珠似的叫着姊姊,两臂一展,抱着罗刹夫人,扭股糖似的贴在她身上。罗刹夫人伸手向他脸颊上轻轻扭了一下,媚笑道:“小嘴多甜,少灌米汤。在罗幽兰面前,也敢这样这般的叫我,这般的不老实,才算你本事。” 沐天澜发急道:“怎么不敢呢,连她也得心悦诚服的钦佩,何况我们三人是一心合体的呢!” 罗刹夫人让他亲热了一阵,笑道:“我问你,你对待我和罗幽兰是一般的爱呢?还是有点不同呢?” 沐天澜嗤的一笑,故意一字一吐的说道:“当然是一般的爱,不过我对于姊姊,爱是爱极了,恨也恨极了。”罗刹夫人秋波一转,嘴上噫了一声,急问道:“既然爱极了,怎么又恨极了呢?” 沐天澜笑道:“姊姊如果真个爱我,这句话用不着我解释的,姊姊怎么不关心我日夜相思的苦呢?怎么不令人恨得牙痒痒地呢?” 罗刹夫人笑啐道:“小油嘴,小心眼儿成天想着左拥右抱,偿你的心愿。此刻你在我面前说得嘴滑,回头我把你这话一字不漏的对罗幽兰说,你便吃不了,兜着走了。” 她这么一说,沐天澜果然暗暗吃了一惊,嘴上嗫嚅了半晌,一时说不出话来。罗刹夫人嗤的一笑,娇嗔道:“小油嘴,你还恨不恨呢?” 可笑这两位在这当口,忽然好整以暇,情意缠绵起来,忘记了身处何地,几乎把对面岭上九尾天狐一般匪徒和蒙化城内的大事,置诸脑后了。可是四头人猿,不解温柔,象猫捉耗子一般,八只眈眈怪眼,远远的注定了坪上的一般匪徒,蓦地齐声怪吼,声震山谷。四头人猿,八只毛臂,一齐发动,飞一般窜下岭去。 罗刹夫人和沐天澜突被四头人猿震天价一声怪吼,猛地惊觉,齐向这面岭下看时;原来对面坪上九尾天狐一般匪党,无计可施,忽然想出死中求活的计策。趁着天上风堆云涌,一块乌云遮没月华之际,悄悄把党羽四面散开,分头下坪,想避开来时岭上的一段要口,把人们分散。不管有路无路,远远的绕过怪物把守的岭口,再各自寻路上岭翻过岭去。 万不料人猿眼光尖锐,视夜如昼,坪上匪徒们一点动作,逃不过人猿的监视。坪上众匪徒,纷纷跳下松坪,蹑足潜踪于一段乱石岗之间,正想分头绕路翻岭当口,四头人猿已纵下岭去,扑向岭下的乱石岗。一般匪党,立时鬼哭神号,如逢恶煞,腿快体轻的,或者徼幸还能逃出一条性命,手脚略笨的,便死在人猿厉爪之下。 四头人猿,在一片混乱石岗上往来飞跃,活似饿鹰抓雀,猛虎攫羊。只见长臂舞处,人影腾空,跌下来便粉身碎骨。 这般平日积恶造孽的匪徒,碰着四头天魔似的人猿,活该遭报,可是这种凶惨场面,也是不忍卒睹。 罗刹夫人在岭上远远瞧着,也有点不忍起来,向沐天澜笑道:“不管九尾天狐是否在劫难逃,经此一来,不论白莲教匪和榴花寨苗匪,被我们这样一搅,定必风流云散,滇西已难立足。君子不为已甚,我们就此赶往蒙化,和他们会合罢。” 说罢,玉掌在樱唇上一拢,向岭下撮口长啸。在下面乱石岗上往来飞跃的四头人猿,一听到岭上罗刹夫人的啸声,奉命唯谨,立时停手,发出遥应的怪啸,一齐向岭上奔回来。 罗刹夫人不便带着四头人猿,到人烟较密的蒙化城内去,吩咐它们抬着两乘竹兜子,自回龙啐图山苗村相近的山谷,等候主人到来。不准进村去闯祸吓人,四头人猿乖乖的领命自去。 罗刹夫人、沐天澜留神岭下乱石岗间,匪尸纵横,死气沉沉,寂无人影。大约死的死,逃的逃,藏匿的藏匿,景象非常凄惨。 罗刹夫人叹口气道:“兵凶战危,都由贪婪一念而起。但是今晚我们也是行险侥幸,我们全仗着虚虚实实,步步制其机先,令匪徒们难以捉摸,其气先馁,处处进我圈套。一半也是时机凑巧,如果九尾天狐党羽大集,知我虚实,苗匪们齐心拚死,一涌而上,我们两人究系血肉之躯,人猿虽然毛厚皮坚,禁不住硬弓毒箭,四面攒射,也难持久。” 沐天澜笑道:“姊姊虚怀若谷,功成不居,见解自是高人一等。现在此地事了,他们在蒙化城内,是否大功告成还未可必,我们快去接应他们罢。” 罗刹夫人朝沐天澜面上盯了几眼,点着头说:“我明白你是一时半刻也离开不得那位姊姊,你放心,罗幽兰对付蒙化城内一般苗匪绰有余力,何况还有你那位老泰山保驾呢?” 沐天澜一看她面含薄嗔,音在言外,吓得不敢答腔。心想女人总是女人,这一位胸襟何等阔大,一涉儿女之私,也难免打破醋罐,可见女人果真一点也不含醋意,便不成为女人了。 从榴花寨到蒙化城,原只二三十里路程,一路上苗匪余党,早已闻风远飙。罗刹夫人和沐天澜赶到蒙化,坦行无阻。 到了蒙化城近处,瞧见城内火光未熄,经过育王寺,山门大开,人影全无,可见盘据寺内的匪徒,也逃得一干二净。两人脚步一紧,赶到城门口,城门紧闭,城上灯球高矗,插着不少官军旗帜,似有不少官军把守。在敌楼上,还挂着累累的苗匪首级,一切都可证明确已大功告成,蒙化已被官军克复了。 这时东方已现鱼肚白色,晨星稀疏,玉器霏微,快到天亮时分。沐天澜、罗刹夫人两人刚走到城外吊桥口,忽见两扇城门哗啦啦推开,火光照耀,泼刺刺涌出一队骑兵。当头一个披甲军官,骑在马上,已经跑上吊桥,一眼瞧见桥下立着沐天澜、罗刹夫人,立时缰绳一勒,止住马蹄,睁着眼珠向两人打量。 沐天澜立时上前,向他说明自己来历。马上军官立时滚鞍下马,躬身致敬,口称“奉总兵将令,正想一路迎接公子进城,不料出城便逢公子驾到。快请公子进城,尤总兵正在盼望呢。”说罢,向后面队伍一挥手,肃立两旁,让出中间一条路来。又牵过两匹马来,请两人上马,自己当先领路,进城宜赴尤总兵驻扎的县衙。 一到县衙,尤总兵已经得报,慌不及亲自迎出衙来,见面便说:“公子来得好,快请进内,一位女英雄罗姑娘受伤甚重。”这一消息,宛如半空里打下一个焦雷,急得沐天澜顶门上轰的一声冒了魂,一手拉住尤总兵,发疯似的问道:“怎…… 怎的受了伤,受伤的真个是她么……”这时罗刹夫人也惊得面上失色,慌说道:“人在哪儿,贵总兵快领我们去。” 尤总兵一条右臂,被沐天澜使劲拉着摇着疼痛得发麻,几乎脱了臼,也不知那位受伤女英雄和这位沐二公子怎样的密切关系,使他急得这样,龇牙咧嘴的说:“公子快放手,我领你去。”沐天澜一放手,尤总兵甩着一条右膀,转身往内衙急走,沐天澜、罗刹夫人急匆匆跟着。 这座小小的县衙,规模原很简陋,大堂后面,过了仪门,便是县官起居之所。品字式的几间瓦房,被苗匪首领沙定筹窃居多日,到处披红挂彩,倒弄得五光十色,和新娘洞房一般。 沐天澜一踏进这所院子,便听得上面正中堂屋右面一间屋内,桑-翁颤着声唤着:“兰儿……兰儿……你定一定神,手上的首级放下来,天澜和罗刹姊姊一忽儿便到。” 沐天澜一听到声音,一声惊喊,一个箭步窜进堂屋,转身跃入右面屋内。屋内烛光照处,只见罗幽兰直挺挺立在地上,半个身子却靠在桑-翁肩上,面如金纸,满身血污。右手一柄犹龙剑丢在地上,左手一个血淋淋的脑袋,两眼直勾勾的咬着牙,盯住了屋门口。一见沐天澜跃进屋来,立时眼泪直挂,“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而且力竭声嘶的哭喊道:“冤家……你……你来了,我……我总算替你报了杀父之仇了……”哭声未绝,两眼上翻,左手一松,一颗人头,骨碌碌滚落脚边,一个身子软当当的痿了下去。沐天澜一纵身,两臂一抄,紧紧的抱在怀里,哭唤着:“兰姊……兰姊……” 痛泪象雨一般掉了下来,点点滴滴的都掉在罗幽兰面上和胸上,但是罗幽兰牙关紧闭,已难出声。一位姣艳如花的女英雄,只几个更次的小别,便变成这样凄惨局面,这是沐天澜做梦也没有想到的。这时罗刹夫人已跟踪进屋,也觉事出非常,花容失色,一对长凤目泪光莹莹,急问伤在何处。 沐天澜急得没口的哭喊道:“姊姊……姊姊……你快救救兰姊呀……”罗刹夫人小剑靴狠命的一跺,脚下一块水磨方砖,立时粉碎,跺着脚急向桑-翁问道:“兰妹怎样受的伤?伤在什么地方?”桑-翁银须乱颤,老泪纷披,颤巍巍指着地上人头,叹了口气,直喊“冤孽……冤孽……” 罗刹夫人过去用脚一拨地上人头,才看清是黑牡丹的脑袋,惊喊了一声:“噫!原来是她……”急问:“是袖箭?是飞蝗镖?”桑-翁哆嗦着说:“袖箭……我替她敷上了我随身秘制的八宝解毒散,又喂了不少九转还命丹,但是……伤在左乳下期门穴,怕的是……毒气窜经归心……” 桑-翁哆哆嗦嗦的说不下去了,罗刹夫人咬着牙在屋里四面一打量。这间屋内并没床铺,另有一道通里间的门。她飞一般向里屋一瞧,里屋点着几支灯烛,却有一张精致的大床,铺陈俱备。一转身,从沐天澜手上抱起罗幽兰的身体,进了里屋,把她平放在床上。从身上解下剑鞘镖囊,又解开上身衣扣,一看她乳下期门穴上盖着一块油纸。揭开油纸,伤口上敷的八宝解毒丹,已被伤口流出来的紫黑色血水冲开;慌忙从自己身上掏出一个白玉小瓶,在伤口上倒了一点乌金色的药末,仍然把油纸盖好。一看沐天澜象傻子一般跟了进来,哭丧着脸立在床边,不住的流泪。桑-翁却没有进来,只听他在外面脚步不停来回大踱,嘴上不住的长吁短叹。 罗刹夫人朝沐天澜看了一眼,叹口气说:“我的痴情公子,你急死有什么用呢?快替我到外面去,向尤总兵设法弄点顶高陈酒来,越快越好。” 沐天澜应声而起,刚到门口,罗刹夫人又叮嘱道:“顺便向尤总兵知会一声,榴花寨左近岭上岭下有不少匪人尸首,赶快派人去清理一下,要注意苗匪首领沙定筹和教匪首领九尾天狐两人是否在内。这两人是罪魁祸首,关系尤总兵的论功行赏,他也乐得捡这现成便宜。但是于你们沐府的威信,也有很大的关系哩!你明白我意思么,你也不要以私废公呀!” 沐天澜嘴上没命的应:“是!”罗刹夫人嗤的一声,啐道:“去罢!” 尤总兵本来当先领路,同进内衙的人,不意沐二公子和一位美貌的女英雄,都象鸟儿一般飞了进去;立时屋内惊叫啼哭,乱成一团。尤总兵根本只认得沐二公子,这几位老少男女英雄的来历,根本没摸清楚。这时一听屋内情形,才有点明白这位受伤的女英雄,和沐二公子关系不浅,自己倒有点不便进去了。片时,见沐二公子满脸泪痕的走了出来,慌问:“那位受伤的女英雄,不妨事吗?” 沐天澜摇着头说:“现在还不敢说,此刻需要一点顶高陈酒,是做药引用的,请贵总兵费心办一办,越快越好。” 尤总兵慌说:“有……有……”立时向身边军弁传令,快去找来。沐天澜又把罗刹夫人叮嘱的话说了,尤总兵如奉纶音,而且喜上眉梢,暗想克复蒙化,已出望外,不想沙定筹、九尾天狐两个匪首的尸首,还能不劳而获,真是天大的喜事,升官进爵是稳稳的了。同时也暗暗惊异沐二公子手段通天,这样巨寇竟凭他们几个人,便容容易易的制服,看起来沐府真有能人。这位沐二公子比当年老沐公爷还强百倍哩!他惊喜之下,马上出去点兵派将去了。 沐天澜回进里屋,没有多久,军弁奉令搜罗了一瓶陈酒送进来。 罗刹夫人立时又从贴身解下一个小小的纱囊,捡出一包药来,调在一大杯陈酒里,一面运用手法,使罗幽兰牙关渐渐张开。却叫沐天澜上床去,含着药酒,嘴对嘴的一口口度入罗幽兰喉内,并且教他运用丹田之气,催药入腹。沐天澜忍住眼泪轻手轻脚的上床,跨在罗幽兰身上,如法炮制。如果不明白底蕴的人,骤然到这屋内,瞧见床上一男一女的情形,好象是一幕极风流的艳事,哪知道是一幕最凄惨的悲剧呢! 沐天澜把一杯药酒,小心翼翼的纳进罗幽兰嘴内,居然点滴不溢,立时听到她肚内咕噜噜响了起来。罗刹夫人慌叫沐天澜跨下床来,把罗幽兰上身扶起,坐进床去,把她上身半靠半抱的倚在沐天澜怀内。罗刹夫人自己运用内功伸手在她周身穴道上,循环推拿,半晌才见罗幽兰紧闭的双目,眼珠在里面转动起来了。樱唇微动,有声无气的唤着:“澜弟……澜……弟……” 沐天澜在身后泪流满面的,把面孔贴在罗幽兰脸上,呜咽着喊着:“兰姊……兰姊……我抱着你,你定一定神,将息一下。罗刹姊姊用了灵验的秘药,把你治过来了,不妨事了……” 罗幽兰闭着眼,似乎听到沐天澜贴着脸说话,脸上似乎现出一丝苦笑,身子往后一靠,似乎整个身子软绵无力,沉沉欲睡光景。 罗刹夫人仔细观察罢罗幽兰面上气色,抬起身来,长长的吁了口气,却又眉头紧锁,悄悄对沐天澜说:“她此刻药性行开,让她安睡片刻。你下床来,守在此地,我和老前辈说几句话便来。”罗刹夫人到了外屋,黑牡丹首级兀自留在地上,桑-翁兀自背着手在地上来回大踱,一转身,瞧见了罗刹夫人满脸惶急之色的悄悄说道,“姑娘,你大约也看出来了,怕不易挽救罢?” 罗刹夫人皱着眉,轻声说道:“晚辈随身带着先师石师太留传的几种秘药,专治百毒,对于喂毒暗器的创伤,尤为神效。此刻药性发散,元气一扶,人是回复过来,被药力催着安然睡熟了。不过……晚辈细看剑口,怕的是下药也许晚一点,毒巳散开了。” 桑-翁一跺脚,嘴上“咳”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罗刹夫人又说道:“兰妹使用暗器在黑牡丹之上,怎的会中了她道儿?便是一时大意,中了暗器,兰妹内功也有相当造诣,也可运用气功,封住毒力,暂保一时。看情形老前辈也许不在跟前,还有那个大化头陀怎的不见,究竟怎样一回事呢?” 桑-翁回头一看里屋,便迈步向堂屋跨了出去,罗刹夫人明白他意思,跟了出来。一看堂屋内并无一人,只堂屋门外的阶下站着几个带刀军弁听候使唤。桑-翁“噗”的坐在堂屋内一张椅子上,向罗刹夫人一声长叹,禁不住又洒下几滴老泪,颤声说道:“总而言之,这是冤孽。”说了这句,沉了半天,才把罗幽兰受伤细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其中大半情形,还是罗幽兰受伤回来,咬牙忍痛,对自己父亲说的。 原来在榴花寨岭上,罗刹夫人和大家商量好主意以后,决定分头行事。由罗刹夫人、沐天澜带着四头人猿,尽量牵制住九尾天狐、沙定筹一般匪首;另一面由桑-翁和罗幽兰、大化头陀乘机绕道下岭,赶往蒙化。并指定大化头陀带着沐天澜二公子的军符札记,由蒙化赶往南涧,知会尤总兵火速进兵里应外合,以期一鼓而下,克复蒙化。从榴花寨到蒙化县城,原只二三十里路,从蒙化到南涧,也差不多的道路;距离既近,机会凑巧,原是万无一失的事。 桑-翁和罗幽兰、大化头陀避开沿途匪徒的耳目,赶到蒙化城外,原费不了多大工夫。一看城门虽闭,城上苗匪没有十分警备。三人翻上城墙,转了一圈,细察城内静静的并无防备。只有通南涧一面的南门城楼上,有一小队苗匪,在那儿守夜,其余都睡得死沉沉的。可见苗匪们愚蠢已极,也可见平时一味蛮干,对于官军毫没放在心上,当然做梦也没想到官军敢来夜袭城池。三人看得暗暗心喜,立时命大化头陀跳下城墙,展开飞毛腿,奔赴南涧,叫尤总兵火速起兵。 必须偃旗息鼓,乘着月色,用最快行军速度赶到城下;一见城内起火,斩关落锁,马上攻进城来。 大化头陀去后,父女二人商量好,到时由桑-翁向城内四面纵火,惹乱苗匪,一面由罗幽兰在南门杀散守城苗匪,开城放进官军。父女计议停当,在南门一段城墙上,悄悄的待了半个更次。看到天上一群乌鸦,吱吱哑哑的从南往西,掠城而过,深夜宿鸟惊飞,便知官军已到近处了。 果然,从月光之下,隐隐望出几里以外尘头卷起。因为夜深人静,也隐隐辨出驰骋之声,却没有一星灯火之光。越来越近,到了里外一片丛林后面啼声突寂,桑-翁点头道:“尤总兵老于军伍,这是要察看一下虚实,乘便教军士们喘口气,然后一鼓作气直扑城墙了。” 一语未毕,城外官道上影绰绰奔来一条黑影,飞一般扑到城下,看出是大化头陀。桑-翁在城垛口上现出身形,把宽袖道袍向下面一展,城下大化头陀一打手势,且不上城,翻身向远处伸直双臂向空乱摆。一忽儿远远现出几条黑影,一阵风似的抢了过来,个个扛着雪亮的梭镖。大化头陀和他们一打招呼,十几个勇弁中,有两个转身奔回,其余散开在城门口了。 这时,大化头陀施展本领,壁虎似的爬上城来。桑-翁和他附耳一说,自己一提道袍,独自沿着城墙,向西疾驰而去。 大化头陀也向东面飞奔,分头跃下城内,各处纵火去了。半晌,城内东西两面霎时火起,接着北面也冲出几缕火光。 罗幽兰立在城楼边,看得逼真,觉得已到分际,一伸手拔下背上犹龙剑,一个箭步,窜进城楼一重门内。中间挂着一张半明不灭的灯笼,七八个苗匪横七竖八,睡了一地,罗幽兰真不愿杀死这种无名小卒,但是无法不下手。这几个苗匪在睡梦呓语之中,在罗幽兰剑尖之下,倒死得轻描淡写,毫无痛苦。她解决了城楼上几个苗匪,飞身跃下城来纵入城洞,却只见两个苗卒,抱着长镖,面对面靠在城门上立着打呼噜,罗幽兰又气又乐,又暗暗恨着罗刹夫人。偏教她干这种轻描淡写的事,杀这种死猪一般苗匪还算什么英雄,把我这两柄犹龙剑都辱没了。 一赌气,把剑还入鞘内,一伸手,把左面匪徒抱着的长镖夺在手内。可笑这匪徒似醒非醒的,还以为同党和他们开玩笑,闭着眼两手乱抓,嘴上咕噜着:“不要闹,让我再补他一觉。”呓语未绝,罗幽兰霍地一退身,手上长镖一起,噗嗤! 尺许长的梭尖,穿心而过,直透后脊。左面那个苗匪,闻声惊觉,刚一睁眼,迷糊糊的还没有看清什么,罗幽兰照方抓药,连镖尖都懒得拔出,连镖带人向右面匪徒的胸窝,又是一下。一箭双雕似的,一支长镖上穿着两具匪尸,转身一挑,连镖带人飞出城洞之外,钉在土地上了。 她头也不回,把两扇城门吱喽喽向左右推开,一纵身窜出城外;向黑暗处埋伏的官军娇喝道:“城门已开,快请尤总兵进城。”喝毕,转身两臂一抖,一鹤冲霄,嗤的又飞上城楼的垛口。回头向城下瞧时,十数名官军提着梭镖,已涌向城门口,却迟迟的老往城门内探头,不敢进去。罗幽兰立在上面城垛口,暗暗好笑,骂声饭桶,忍不住高声喝道:“城门内只有死的,没有活的,还怕什么呢?” 其实这十几名官军,一半胆怯,一半看得这女子突然出现,几句话一说,倏又燕子般飞上城楼,这种功夫从没有见过,摸不清怎么一回事,反而不敢进城了。经城上罗幽兰用话一催,才有几个自告奋勇,挺着梭镖跳了进去,才明白果然人影俱无。其中有一个在城外掏出信炮,点火一放,嗤的一缕红光,直窜入高空。立时听得城外一箭路外,灯球火把,立放光明,从几面林内齐声呐喊,跳出四五百名官军。当先几名官军,骑马扬刀,分领队伍,直奔城门。 罗幽兰在城上,跟看官军大队人马,已涌进城内,心想小小蒙化城总算已经克复。不知罗刹姊姊那面怎样结果?城内虽有几股苗匪,在这局面之下,大约也只有逃跑的一法,自己不必再夹在官军内帮忙了。转身向城心看去,又多了几处起火之处,火光冲天,照彻全城,街道上人影乱窜,遍地呐喊之声,业已乱成一团糟。她不愿下城去混在官军里面,想从城墙上往西面找寻她父亲,再定主意,转身之际,猛然一眼瞥见东面城墙上,远远现出一条人影,飞一般向自己这面跑来,后面又有一条黑影,追在身后。 罗幽兰认出前面逃的人,似乎是大化头陀,正想赶过去察看。忽见后面追的黑影右臂一招,前面逃的人,“呵唷”一声,向前一栽,业已扑在地上。倏又忍痛跳起身来,向前挣扎了几步,重又倒了下去。罗幽兰惊怒之下,一声娇叱,人已弩箭般纵过去,已无暇顾及大化头陀生死,先要看清追他的人是谁? 罗幽兰飞一般向那边赶去。那一面来的人也身法奇快,一来一去,当然容易逼近,立时都认清对方是谁?双方同时张嘴:“嘻!原来是你!”这一句话,两人不约而同的齐声而出,音同语同,连彼此惊诧怒叱的态度,都有点相同。这句话好象从一个嘴上喊出来一般,双方齐喊了这话以后,各自立定身躯,斗鸡似的怒目相向,中间却隔着七八尺距离。 原来罗幽兰对面立着的人是黑牡丹,她是受滇南飞马寨岑猛等所托,看一看榴花寨沙定筹和九尾天狐的局面。一半也因九尾天狐新近派人去过飞马寨,顺便算是报礼。不料事情凑巧,黑牡丹带着两个飞马寨头目,也从哀牢山这条路走来,偷渡南涧官军防地;进了蒙化城门,又是起更以后。沙定筹和九尾天狐等,正得着榴花寨出事飞报,已经率领大队人马,赶赴榴花寨,黑牡丹到得晚了一步,没有见面。由几个守城的苗匪头目,迎入县衙,殷殷厚待,黑牡丹预备安睡一宵,明天再和主人相见。 不料她在客馆高卧当口,城内各处起火,苗匪乱窜,黑牡丹从梦中惊醒,跳起身来跃上屋脊。四面一瞧,果然红光照彻全城,街上鬼哭神号,老百姓喊着官军已经杀进南门。 苗匪们蛇无头不行,没命的向西门逃去。黑牡丹还莫名其妙,官军何以忽然声势大盛?沙定筹和九尾天狐何以这样虎头蛇尾?她满肚皮疑惑,仗着一身本领,毫不在意;定欲看清了实在情势,再作打算。她施展轻身小巧之技,窜房越脊,想飞奔南城,瞧一瞧官军进城,是否真有其事? 念头方起,南门信号炮窜天,喊声大震,官军确已向南门内一条大街杀奔城心来了。她站着的地方,正是官军的来路,心里一动,不由的窜过几层屋宇,向东北角纵了过去。 蓦见前面一家屋脊上窜起一人,手上还举着一个火把,从火光中看出是个披发头陀,见他把火种随意向近处房上一撩,立时窜房越脊,斜刺里直奔东南角的城墙。 黑牡丹立时明白,这头陀定是官军的内应,到处放火,惑乱人心。她一声冷笑,追了过去。大化头陀的飞腾功夫,当然不及黑牡丹,一阵追逐,前面大化头陀业已觉察,回头一瞧,一个背着鸳鸯钩的异样女子,恶狠狠的追了过来。他还疑惑不是匪党,也许是自己方面的人物,心里并不着慌。这时他正纵上东城的前道路一直走。黑牡丹已逼到跟前,怒喝道:“贼头陀为什么帮助官军,到处纵火?” 大化头陀一听语气不对,才明白这人是匪党,但他也不惧。他身上拽着一柄苗刀,是从苗匪手上夺来的,拔出苗刀一指黑牡丹说道:“贼婆娘,官军业已进城,还要自来送死。” 黑牡丹大怒,拔下背上鸳鸯双钩,一纵身,向下三路卷来,此处是上城的箭道,是个斜坡,大化头陀站在上面,黑牡丹一动双钩,当然向下部砍下。大化头陀一看地势老大不利,霍地向后一退,转身便向城墙上纵去。哪知黑牡丹身法极快,旱地拔葱,差不多和大化头陀并肩上城。 大化头陀在城上足刚立稳,雪亮的鸳鸯钩,已横扫过来。 他吃了一惊,苗刀一封,预备拚斗,哪知黑牡丹手上鸳鸯钩异常歹毒,带钩的兵刃,又是另有门道。她右手的鸳鸯钩,一吞一吐已把苗刀勒住,左手的钩又是一个横斩。大化头陀冷汗直流,只好把苗刀撒手,转身向西城跑,饶是这样,只略微缓了一步,后胯已被鸳鸯钩带了一下,划了一条大口子。 大化头陀忍着痛,仗着飞腿,拚命往前飞逃,想逃到南门,罗姑娘定可接应;再不南门城楼上,这时定有官军把守,也可逃出命来。不料黑牡丹心辣手黑,从身后射出一支喂毒袖箭,把他射倒。大化头陀不死于育王寺,也不死于榴花寨,竟死在黑牡丹手上,真是生有处,死有地了。黑牡丹把大化头陀射倒以后,还要赶近前来,想从这头陀垂死的嘴上,问出今晚官军的实情,不意冤家窄路相逢,竟和罗幽兰对了面,这也出于黑牡丹意料之外,不由她不暗暗惊心了。 罗幽兰与黑牡丹冤家窄路相逢,在城墙上斗鸡似的对峙了一忽儿,黑牡丹突然一声冷笑,用手上鸳鸯钩一指罗幽兰,狞笑道:“嘿!真有你的,从滇南闹到滇西,难怪官军进了城,原来是你们的诡计,当然哕!你现在是沐天澜家少夫人了……” 罗幽兰柳眉倒竖,娇叱道:“住口,邪不胜正,顺必胜逆,这是一定的道理。你这样倒行逆施,无异飞蛾扑火,想不到你也跑到滇西来了。你的来意我也明白,但是你来得晚了一步,榴花寨已经瓦解兵消,今晚你自投虎口了。” 黑牡丹这时也明白孤身涉险,危机四伏,但在罗幽兰面前,怒气填胸,不甘示弱,怒骂道:“不识羞的丫头,还说什么邪正!什么顺逆!在老姊姊面前,用不着这一套。你是狐狸精般迷住了沐二公子,心满意足,忘记了本来面目了。且慢得意,依我猜想,诡计多端的罗刹夫人,和你们混在一起,多半也看上沐二公子了,这就够你受的……” 这一句话,罗幽兰听着有点刺心,不愿再听她说下去,一反腕,把犹龙剑拔在手内,怒叱道:“贱人,死在临头,还敢多嘴!这也是老沐公爷阴灵显圣,鬼使神差,叫你自投罗网……” 黑牡丹本来有点心虚,听了这话,不禁打了寒噤;不等罗幽兰再说下去,霍地一退身,纵上近身的垛口,扭头向罗幽兰喝道:“谁还怕你们?此刻先和你这忘本负恩的贱人,见个死活。有胆量的,跟我来!”喝罢,立时向城下纵了下去。 其实黑牡丹嘴上逞强,心里不免胆寒,单身在蒙化,人地生疏,不比在她滇南党羽众多。何况眼看着官军进城,榴花寨救应全无,似乎大势已去,自己一发孤掌难鸣。面前罗幽兰如果真个翻脸,已够自己对付,沐二公子如果赶来助战,誓报杀父之仇,以一敌二,自己格外难逃公道。最可怕的,罗刹夫人也许和她们形影相随。如果这位女魔头一到,再想逃出手去便不易了。 她越想越怕,急慌抽身,临走时兀自强口,藉以遮羞。一半她以为罗幽兰和从前在庙儿山一般,多少总顾念一点老姊姊的旧谊,未必真个赶尽杀绝;只要逃出城外,罗幽兰略存忠厚,自己便可立时逃离险地。眼前情势急迫,自己带来的两个飞马头目,也顾不得了。 豆豆书库图档,leizhenfan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29章 幸不辱命 黑牡丹从城垛口向城外一跳,自以为盘算精明,跳出龙潭虎穴;哪知道罗幽兰早自心存替夫报杀父之仇,洗刷自己以前的罪孽。在滇南黑牡丹党羽众多,一时难以下手,想不到她会单身到此,机会岂肯错过?黑牡丹话又刺心,一发不肯放过。黑牡丹跳下城墙,身刚立定,罗幽兰已象飞鸟一般扑下城墙根,拦住黑牡丹去路。 黑牡丹又惊又怒,明知她一追下来,今晚便不易脱身,恨得咬牙切齿的大骂。一紧手上双钩,喝声:“不是你,便是我。”一个箭步纵近前去,存心拚命,一对鸳鸯钩旋展平生之技,恨不得把罗幽兰立置死地。在罗幽兰却好整以暇,并没去拔双剑,仍然用手上一柄犹龙剑敛气定势,从容应付。 这两人兵刃的功夫,同出一门,各人肚内雪亮。不过罗幽兰和沐天澜结合以来,又从沐天澜少林派的剑术上,互相切磋,得到不少剑术之秘。这时存心和黑牡丹游斗,守多攻少,待她气衰力弱,再下煞手。两人在城外墙根斗了不少工夫,已经对拆了二十几招,黑牡丹施尽杀手,未得便宜,心里却暗暗焦急,不把罗幽兰打退,自己极难脱身。再缠下去,沐天澜和罗刹夫人两人,有一个赶到,便要难逃公道。一面狠斗,一面预备赶快脱身,心思一分,招数上便有漏洞,厉害的罗幽兰洞如观火。 这当口,正值黑牡丹想以进为退,故意把双钩使得风雨不透,拚命直攻,预备对方一不留神时,抽身潜遁。只要罗幽兰觉得一人无法制服她,未必再死命跟踪,还有脱身希望。 她想得满好,哪知罗幽兰比她想得还周密;在她双钩纵横,猛厉无匹当口,忽地左手掣下背上飞龙剑,用双剑对付阴钩,展开自己心得的招数。犹龙飞龙两柄利剑,真象两条银龙一般,上下飞舞,顿时把鸳鸯双钩裹住,使黑牡丹难以脱出身去。 这时黑牡丹感觉已临危机,怒极拚命,双钩虚实互用,展开连环绝招。不管不顾,尽是进步招术,似乎和敌人同归于尽。其实她还存着得隙即逃的主意,凑巧罗幽兰一塌身,闪开钩锋,同时左手飞龙剑,拨草寻蛇,挂腿削足,右手犹龙剑,举火烧天,刺胸挂膂,使敌人顾上难以顾下。 黑牡丹功夫真也老练,双钩一起锁住犹龙剑,藉着上面双钩交叉勾锁之势,下面双足一点,离地尺许,便避开飞龙剑的剑锋。身子却旋风一般转,右腿起处,向罗幽兰左腰点去;其疾如风,好不歹毒。不意罗幽兰右手飞龙剑原是实中带虚,另藏巧着。黑牡丹身子一起一落,身如旋风当口,罗幽兰剑一抽一撤,剑随身转,已到了黑牡丹身后。黑牡丹一腿落空,便知不好;向前一上步,一个凤凰展翅,双钩呼的带着风声,也跟着身子转了过来,正把后身双剑敌住。罗幽兰倏又斜着一塌身,剑光平铺,又卷向足下。 这时黑牡丹一连救了几次险招,鬓角业已见汗。一见双剑一齐着地卷来,以为有隙可乘,一顿足,旱地拔葱,身子拔起一丈高下。在空中双臂一分,腰里一叠劲,藉着一身轻功,想横着飞出二丈开外,脱离剑势便可飞逃。她却忘了罗幽兰轻功比她只高不矮,她身子一起,罗幽兰早巳猜透她的主意,如影随形,毫不放松。不论她飞纵多远,她身子一落地,剑光月烂一般,已绕向自己身上来。 两人又拚斗了不少工夫,黑牡丹已觉察罗幽兰意狠心毒,存心缠住自己身子;意思之间还想活擒自己,讨好沐家,看情形今晚休想脱离虎口。能够和这贱人同归于尽,算是便宜,她一起这种绝念,心神倒稳定起来。鸳鸯双钩的招数,也增加了几分勇气。而且递出来的招数,都是尽命绝招,预备和罗幽兰两败俱伤,无奈罗幽兰不比等闲,剑术轻灵稳实,用尽杀手无非打个平手。 这当口,罗幽兰双剑正用一招二龙戏水,一变为日月穿梭,剑锋吞吐如风。黑牡丹手上双钩,也迅捷如电,钩格遮拦之际,黑牡丹左手钩一个拨云见日,忽然叮叮一声怪响,巧把罗幽兰犹龙剑勒住。黑牡丹以为得着破绽,右手钩疾逾电闪,贴着罗幽兰左手飞龙剑,一荡一翻,向对方腰胯劈了下去。 这一着,罗幽兰招术略老,形势极险,几乎受伤。她劲贯双臂,右手犹龙剑依然胶着黑牡丹的左手钩,身子反而向右一上步;左手飞龙剑由下往上一挑,把黑牡丹劈向腰胯的钩锋,恰巧兜住。顺势剑锋一点,一推一送,非但隔开了钩锋,而且剑光如蛇信子一般,直贯对方胸膛。势疾劲足,黑牡丹左钩和剑胶在一起,一时撤不回来;右钩又被剑锋挑出,一时封闭不及,只有撤身后退,才能闪开这一下险势。但是要撤身后退,左手鸳鸯钩只有撤手弃钩,奸狠的黑牡丹立时将计就计,把左手钩使劲往外一送,拚弃一钩,乘机足跟一垫劲,向后倒纵出六七尺去。一转身,右手鸳鸯钩已交到左手,右臂一抬,“铮”的一声,一支喂毒袖箭,向罗幽兰咽喉射来。 在黑牡丹撤身之际,罗幽兰犹龙剑往外一领,已把黑牡丹撤手的鸳鸯钩,甩落远处,同时一塌身,又把袖箭避开。 这原是一瞬间的工夫,正想提剑赶去,黑牡丹袖箭连发,又是两支袖箭,一上一下,向后上袭到。罗幽兰全神贯注,一闪身,剑锋一抡,两支袖箭一齐击落。恐怕黑牡丹乘机逃走,生擒既然费事,又虑她放出飞蝗镖,只好立下毒手。右手犹龙剑向地上一插,一探镖囊,随手一甩,一杖透骨子午钉带着一缕尖风,向黑牡丹身上袭去。 黑牡丹所怕的,便是罗幽兰独门暗器透骨子午钉,不想自己的袖箭,招出罗幽兰的暗器来了。自己另一镖袋的飞蝗镖,不比袖箭易发,罗幽兰又深知飞蝗镖的手法,未必有用。 这时霸道的子午钉已到面前,哪敢疏忽?一塌身,刚躲过第一枚子午钉,第二第三两枚子午钉,又联珠般袭来。黑牡丹形若猿猱,右避左闪,居然都被躲过,百忙里还发出一支袖箭还敬敌人。 罗幽兰绝不容她缓过气来,微一闪身,袖箭落空,手上子午钉早已发出。这一次用了最厉害的手法,玉手连挥,五枚子午钉,迅捷如电,好象同时发出一般。而且发出的子午钉,成了梅花形的阵势,五钉一发,手上又预备好两支。 黑牡丹这时已汗流遍体,明知自己生命危急,袖箭筒里只剩了一支看家救命箭,只好提着一口气;施展平生之能,窜高纵矮,勉强脱离五钉之厄,人已累得气喘吁吁,心慌意乱。 正想施展飞蝗镖,让敌人也忙乱一阵,自己藉此可以缓过一口气来,万不料五枚子午钉刚刚闪开,人未立稳,两缕尖风又到。尽力用鸳鸯钩向外一磕,居然被她磕开一枚子午钉,还有一枚,势疾劲足,“咻”的钻进了腹部气海穴,黑牡丹嘴上一声怪叫,再也支持不住,手上一柄鸳鸯钩一撒手,仰面便倒。 罗幽兰一声冷笑,双足一顿,纵到黑牡丹跟前,指着地上的黑牡丹,喝道:“刁奸的淫妇,这是你自己讨死,怨不得我心狠手辣。”一语未毕,倒在地上的黑牡丹,突然右臂一招,叮叮一声,最后一袖箭,居然发出!这当口,两人一立一倒,距离至近,罗幽兰总以为黑牡丹已无能为力,万不料她将死之际,还能发出一支致命的袖箭! 黑牡丹右臂一招,罗幽兰便喊声:“不好!”还算她功夫精劲,用手一抄,已把箭尾绰住,无奈距离太近了,箭头已刺进罗幽兰左乳下期门穴。如果没有绰住箭尾,力劲势急,怕不全箭穿腹,立时废命。 罗幽兰一声不哼,更不缓手,把绰住袖箭向外一甩,随手向下一掷,嘴上喝声:“还你袖箭。”赫的箭贯胸窝,把黑牡丹钉在地上了,黑牡丹两腿一伸,才真个死掉。 黑牡丹一死,罗幽兰也闹得香汗淋漓。她剑靴一垛,不顾身上剑伤,把左手飞龙剑,还入鞘内,翻身拔起插在地上的犹龙剑,重行赶到黑牡丹尸首跟前。剑锋一下,尸首两分,左手提起黑牡丹首级,映着月光看了一看,哈哈一笑!笑声一发,她突觉自己创口一阵剧痛,猛地省悟创口虽然不深,袖箭喂毒,最怕进风,慌把衣襟束紧,遮住创口,人却已有点力尽神危。 她勉强定了定心神,忽听城墙上远远的喊着:“兰儿!兰儿!”一听是自己父亲声音,慌尽力应了声:“女儿在此。”心里却暗暗叹息,父亲为什么此时才来,早来一步,自己未必受伤。 抬头一瞧,城垛上大袖飘扬,她父亲桑-翁又飞身而下,一见罗幽兰左手提着人头,右手宝剑拄在地上,神色惨厉,汗流满面。 桑-翁大惊,慌用手扶住,急问:“怎么一回事,你定受伤了。”罗幽兰左手人头一举,一声苦笑,说道:“女儿今天心愿才了,替我丈夫报了杀父大仇。女儿以往的罪孽,也可减轻一点了。”说罢,人已摇摇欲倒。 桑-翁留神一瞧,罗幽兰衣服已渗出血来,一声长叹,一言不发,先把她手上犹龙剑纳入鞘内。人头依然让她提着,一矮身,把她背在身上,双足顿处,白鹤冲霄,直上城头,飞一般背到县衙。 桑-翁在城上和他女儿离开之际,原是走向西面一带;拣着民房稍少之处,纵了几把火,再转身奔向县衙。监视盘踞衙内一群苗匪,这时正值官军已经杀进南门,黑牡丹追赶大化头陀当口。桑-翁一看群匪心慌意乱,各顾性命,没命的向北门逃去,心想这群苗匪,真是乌合之众,官军定可不费一兵一矢,唾手而得蒙化了。 一忽儿官军已涌入衙内,搜索余匪。马上一个捧令旗的军官,分派队伍,去占东西北三面城门,顺便一路搜查匪党。 最后十几骑军弁当先飞扬着一杆旗帜,旗心缀着一个大“尤” 字,冲到县衙,便知尤总兵本人也到了。 桑-翁在县衙大堂屋顶上飘身而下,拦住尤总兵马头,高声说道:“沐二公子有话,贵总兵赶快把守四门安抚城民;沐二公子已把榴花寨苗匪老巢,彻底洗剿,马上进城来与贵总兵相会,特命老朽先来知会一声。”说罢,不待还言,大袖一扬,飞身上屋,转瞬不见。 马上的尤总兵和一般随身军弁,虽然看得这位长髯如雪的老翁有点惊愕,尤总兵心里却明白,和沐二公子交往的人都是江湖上异人侠士,今晚他毫不费事的克复蒙化,全仗这般风尘奇侠的本领。 桑-翁重又上屋以后,一看东方天色有点发晓,大化头陀也许已和兰儿会合,且回南城和他们见面以后,等候自己女婿到来,再作道理。主意打定,便向南门赶去,这是他到南门以前的事,万不料自己女儿会碰着冤家对头的黑牡丹。 自己后悔不该在县衙耽误一点工夫,如果早到南门,自己女儿也许不致受伤,事出意外,只可委之于数了。 这时,桑-翁把罗幽兰背到县衙,尤总兵已和桑-翁见过一面,一见他背着一位受伤女子到来,这女子满身血污,左手还紧抓着一个鲜血淋淋的人头。其实罗幽兰满身血污,是黑牡丹首级上的血,连桑-翁身上也染了几点。桑-翁这时毫不客气,只向尤总兵说了一句:“快派人到榴花寨一条路上,碰着沐二公子叫他火速到此会面。”说罢,背着罗幽兰直进县衙内宅。 尤总兵摸不着头脑,猜测自己虽然不费一兵一卒,这般人物定然已凶杀了一夜。他明白了这层,慌不及依言办理,一面领着桑-翁进了上房整齐一点的屋子;还不敢细细探问,自己追出来,等候沐二公于到来再说。 桑-翁这时哪有工夫和尤总兵敷衍?把罗幽兰背进房内,立时从身边掏出丹药,替他女儿治伤,内服外敷,叫罗幽兰在里房静卧。但是罗幽兰一心盼着沐天澜,怕自己丈夫也遭不测,说什么也不肯睡,连手上人头也不放下。正在这当口,沐天澜和罗刹夫人已经赶到,罗幽兰一见沐天澜的面,心神一松,说出了几句话以后,再也支持不住,经罗刹夫人再用秘药扶气解毒,罗幽兰才在床上安然睡去。 但是罗刹夫人看到罗幽兰乳下期门穴创口,虽只一寸多深,却是要穴,中的又是喂过毒药的暗器。细察创口,似乎毒已散开,情形很是不妙。趁着罗幽兰入睡当口,到了外屋,向桑-翁探问受伤情形,经桑-翁把先后经过悄悄一说,才明白是这么一回事。 罗刹夫人皱着眉,叹着气说:“百密难免一疏,万料不到黑牡丹会从滇南赶到此地。偏在这当口会和兰妹狭路相逢,而且临死当口,兰妹略一大意,受了她尽命一箭。这一箭,换一个人,非和黑牡丹同时毙命不可。还算兰妹眼快手捷,居然抄住了箭尾,创口只一寸多深。照说兰妹深知黑牡丹的暗器,大约喂的哪一种毒药都明白。她偏一片痴情,一面提着气,运用功劲,不使箭毒散开;一面支持着精神,一心惦着澜弟。一见澜弟的面,不由的心神一松,勉强提着这口气不由的跟着一散,这一松一散,创口的箭毒便难免深入了。 晚辈发愁的便是这一点,晚辈武功虽然承受先师的心传,但是先师善治伤科的秘法,一无所得,只能用随身带的一种解毒丹药敷治。不过这种先师遗留的丹药,与众不同,确有奇效。吃下这种丹药,照理要熟睡片时,兰妹又一夜未曾交睫,又和黑牡丹一番血战,这一睡也许要多睡一忽儿。是吉是凶?要看她睡醒以后的景象了。万一兰妹有了不测,第一个澜弟和她恩深情重……咳!结果真不堪设想了。” 这一天,沐天澜、罗刹夫人、桑-翁三人个个愁眉不展,把一个机智绝人的罗刹夫人,也弄得束手无策。尤总兵虽然极力巴结,办了美酒佳肴送进屋来,也是食难下咽。惟有尤总兵一人,在三人面前时间长问短,表示关心,可是暗地里却心花怒放。因为他遵照沐天澜吩咐,派了亲信得力的部下,带了一队人马由本地向导领往榴花寨就近各山头,察勘匪人尸首,居然在众匪尸首堆内,找出罪魁祸首“苗匪首领沙定筹”的尸首。但是匪人尸首堆内并无女尸,白莲教九尾天狐是死是活,却无从查考了。 罗幽兰在床上居然鼻息沉沉的睡了一整天,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沐天澜和罗刹夫人、桑-翁都守在床前,一看罗幽兰面色已略现红润,醒眸微启,樱唇微动。吁了口气,向床前三人看了一眼,忽地抬起身来。沐天澜慌进床上,把她上身拥在怀里,轻轻唤道:“兰姊,罗刹姊姊的药真灵,天可怜兰姊竟好过来了。” 罗幽兰一转脸,眼神盯在沐天澜面上,许久许久,眼角含着晶莹的泪珠,突然一颗一颗的掉了下来。悠悠的叹了口气,说道:“澜弟……你哪知道这种毒箭的厉害,这是药力托着,药力一散,仍然无用。” 她说了这句话又转脸向桑-翁和罗刹夫人说道:“父亲……姊姊……趁这时候,我有许多话要说……你们不用愁急,我觉得这样结果是我的幸运。我和澜弟在庙儿山初见时,我想起陷身匪窟,想利用沐老公爷的首级笼络群匪,做九子鬼母的替身。出了这样鬼主意,痰迷心窍的隐身庙儿山,正想乘机下手,不料黑牡丹走在我先头,替我做了大逆不道的事。 虽然是黑牡丹做了我替身,但是我不出这个鬼主意,黑牡丹未必起这个心;便是日后有这个心,未必下手得这样快。 平心而论,我才是罪魁祸首。万料不到我和沐天澜一见钟情,一夜恩情使我良心发观,无异我自己杀了亲爱丈夫的父亲,也无异媳妇杀了公公。 对澜弟我格外情深,我心里格外悔恨得要死,除出在澜弟面前一死以外,已无别求。而且要澜弟亲身杀死他大逆不道的妻子,才合正理。 我那时死志一决,虽然没有勇气在澜弟面前自白罪状,我已隐约说出一点情由,大约那时澜弟有点觉察。我拔出澜弟的辟邪剑,叫澜弟下手时,偏在这要命当口,黑牡丹赶来一搅,自报凶手。那时我忽然觉悟,我不能留这祸胎在世上;澜弟身上也非常危险。我存了保护澜弟,助他手除黑牡丹以后,才能安心死去。更未料到滇南路上又碰见了我年迈的生身之父,明白了自己的身世,澜弟的情义越来越深,黑牡丹奸险刁滑,一时又难以下手。我这百死难赎之身,居然活到现在。 万想不到仗着罗刹姊姊的智勇,容容易易的又剿灭了榴花寨的苗匪。大功告成以后,冤家狭路相逢,居然被我手刃了黑牡丹,我也中了她的毒箭。 这是天意,最公道没有。我现在落得整头整脚死在丈夫的怀里,我已邀天之福,比黑牡丹强胜万万倍了。只可怜我苦命的女儿,没有在我老父面前尽点女儿的孝心,连我死去的母亲坟前,还没有去哭拜一下,这是我的终身遗恨了……” 说到这儿,珠泪如雨,呜咽难言。身后的沐天澜心痛得几欲放声大哭,桑-翁老泪纷披,想起了当年罗刹峪妻子的惨死,万不料若干年后,又亲眼看见了女儿又要走上她母亲的后尘。这种伤心惨目的事,如何受得了,急得在屋子里团团乱转,浑如热锅上的蚂蚁。 罗幽兰呜咽了一阵,突然一抬头,满眼泪光的瞧着罗刹夫人,伸手拉着罗刹夫人的玉臂,娇喘吁吁的哭喊道:“姊姊……你如果可怜妹子,你要答应我一桩事,我才能死得瞑目。 你得答应我从此不离澜弟,滇南匪首还有飞天狐吾必魁以及岑猛。澜弟初出茅庐,没有姊姊在他身边,我死也不放心的,姊姊……你快答应我罢!” 罗刹夫人这时也弄得心乱如麻,珠泪直挂,突然妙目一张,并不理会罗幽兰的话,却神色紧张的急急问道:“兰妹,黑牡丹袖箭上喂的哪一种毒药,你一定知道,快对我说。” 罗幽兰叹了口气,才说道:“这种毒药,是九子鬼母遗传的一种奇怪的毒草,叫做‘勾魂草’;用这种毒草熬练而成,喂在箭镞上,中人必死。” 罗刹夫人蓦地一惊,嘴上喊道:“咦!我明白了,不是‘勾魂草’,其实原名是‘钩吻’。晋朝张华博物志上,便有这‘钩吻’的记载。” 罗刹夫人说到这儿,微一思索,突然喊道:“你要仔细想一想,你是万不能死的,我早已知道苗族祖先秘传下来这种毒得出奇的东西。一物必有一制,定然还传下专解这种毒草的东西。九子鬼母如果没有解药,也不会传留这种‘钩吻’毒草的,因为制炼这种毒药,难免自己染上毒汁,所以必定另有秘传的解药。而这种解药,你定然也知道的,你打了糊涂主意,存心一死,以报知己;但是你没有细想一想,你有这样高年的老父,这样深情的丈夫,你忍心自寻死路吗? 你既然知道澜弟尚有危难,你更不应该一死了事,何况你肚子里已有沐家的后代,在你以为一死塞责,其实你这样一死,反而增加你的罪孽了。再说到我身上,我把你当作我的妹子看待,我们三人的事,也用不着隐瞒。你以为澜弟有了我,你可以闭目一死,在我却认为你还有嫉妒之心,你想籍此一死,来个不闻不见。哪知道我是天生的奇僻的怪人,当然我也爱澜弟,但是我和你爱法不同。你准以为你死后? 我和澜弟可永远在一起吗?时光宝贵,我不愿再和你多说多道,我劝你快说出解药来,不要误人误己了……” 罗刹夫人这样斩钉截铁的一说,罗幽兰哭得抽抽噎噎,半晌没有开声。 沐天澜却忍不住大哭道:“兰姊!好!你忍心一死,但是你应该记得我说过,我们是同命鸳鸯。你如存心一死,我也立时拔剑自刎,以应前誓。” 沐天澜哭得昏天昏地的敞口一说。罗刹夫人雪光似的眼光,却在他脸上来回扫射。这时,满室乱转的桑-翁也突然转身,惨然说道:“兰儿!你忍心让你年迈老父,又受一番惨痛吗……” 翁婿两人这样一说,罗幽兰就如万箭攒心,死命拉着罗刹夫人的手,哭道:“姊姊……我明白姊姊的话是对的,但是来不及了……”罗刹夫人急问道,“快说!怎的来不及了。” 罗幽兰道:“当年九子鬼母死后,我把它藏在秘魔崖的财宝,暗地移藏别处,其中便有‘钩吻’的解药。现在想用它,远在滇南,如何来得及呢?” 罗刹夫人慌问道:“既然这解药和秘藏财宝在一处,当然在燕子坡了。所虑的你这秘藏财宝,已被黑牡丹发现过了。” 罗幽兰摇着头道说:“不会的,妹子秘藏财宝,不在燕子坡,从前故意露出燕子坡的口风,是愚弄黑牡丹那般人的。其实是在姊姊住的玉狮谷,便是竹楼前面的阶石下面,翻起阶石下有土穴,埋着一具大铁箱的便是。” 说罢,面色渐变,娇喘欲绝。罗刹夫人看了她几眼,一跃而起,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来,仍用陈酒和着,教沐天澜仍然照老法子一口一口喂下去。一转身向桑-翁说道:“这药虽然不是对症下药,看情形还拖得住毒力。尽这一瓶药力,总可以支持到明天,晚辈今晚一夜工夫,凭四头人猿的脚力,要到玉狮谷去赶个来回。我相信只要解药果真在玉狮谷,尚未遗失,明晨定可赶回,老前辈千万不要离开。”说罢,飘然而去。 这一夜,翁婿两人守着沉沉昏睡的罗幽兰,只盼快点天亮,罗刹夫人早早取得解药回来,无奈越急越等不到天亮,可以说度夜如年。好容易盼得窗楼上透出微微的一点曙光,罗刹夫人尚未到来,急得翁婿两人走投无路。 又过了片刻,忽听得外屋叭哒一声响,桑-翁赶到外屋,并无动静。回到里屋时,一眼瞥见窗口桌上,搁着金光灿烂的一个小盒子。 桑-翁不禁惊喊了一声:“咦!” 沐天澜原在床上,侧身向内如痴如呆的偎着罗幽兰,猛听到老丈人一声惊喊,跳下床来,奔到窗口。一瞧桌上一个精致的黄金盒子,下面压着信笺:拿起信笺一瞧,笺上并没具名,只写着四个字“幸不辱命”。 沐天澜一瞧这四个字,便知是谁写的。而且立时觉得这四个字内,似乎包含着无穷的缠绵幽怨。但是一时想不出字到人不到的用意,心里也没有再思索的工夫,只觉得又是一桩祸事来了,也顾不得再看金盒子内的东西,一瞧窗户是虚掩着的,慌一耸身,跳上桌子,推开窗户,飞身而出。在院子里一跺脚纵上屋檐,四面一瞧,晓色朦胧,寂无人影,急得沐天澜嘴上哭着喊:“姊姊……姊姊……”身子象疯鸟一般,在四近几重屋脊上,来回乱蹦。蹦了一阵,哪有罗刹夫人的影子?明知象她这种轻功,自己无论如何追不上,也不知从哪一面追才对。 这当口,真折腾得沐天澜急疯了心,一声长叹,泪如雨下,竟直挺挺跪在一重屋脊上,泪眼望天,哭着喊道:“上天在上,我沐天澜如果有一丝一毫的心肝,对不起我多情多义的罗刹姊姊……立时叫我……”一语未毕,身后一阵飘风;从他脑后伸过一只玉手,把他嘴巴掩住了。 沐天澜一转身,只喊得一声:“姊姊!你急死我了……” 再也说不出话来,心里一阵迷惘,身子一软似欲晕倒。 罗刹夫人看他这副形状,一伸手把他拦腰抱起,娇喝道:“你发的什么疯?大清早,你要把尤总兵全营兵士惊起来,齐瞧我们的笑话不成?”她嘴上虽这么说着,娇脸上两行珠泪,再也忍不住,簌簌的直挂下来了。 罗刹夫人和沐天澜存身的一重屋上,离开罗幽兰睡着的正屋,隔着几重屋子。可是被沐天澜忘其所以的一闹,屋下军弁们业已惊觉,却又不明内情,诧为奇事;恰因屋上的人,是总兵奉命唯谨的沐二公子,谁敢露面出声?但是暗地偷听,私下笑谈当然难免的了。 沐天澜为情所累,耳目失聪,罗刹夫人眼神如电,却已看出下面远近都有人影晃动。趁势把沐天澜拦腰扶起,一点足,向衙后飞过两重矮屋,再一耸身,飞越一道围墙,落在墙外一片荒林脚下。 沐天澜并非真个晕倒,无非连惊带急,最后一见罗刹夫人来到身边,惊喜过度,不由的一阵迷惘。这时自己身子被罗刹夫人带出围墙,野风一吹,心志略清,他惟恐罗刹夫人再走,小孩子撒娇一般,抱住了罗刹夫人不肯松手。嘴上连珠似的哭诉着;“姊姊!你这‘幸不辱命’四个字,几乎要了我的命!我见字不见人,别人不明姊姊的意思,我便知姊姊恨上我了,不愿和我们见面了。天日在上,我自从和姊姊结识以来,我们步步的危难,哪一桩不是姊姊成全我们的?我如果有一点对不起姊姊的心,我便是天地间忘恩负义的丈夫,姊姊如果真个不理睬我,我只有一死,以明心迹……” 罗刹夫人不等他再说下去,冷笑道:“又是只有一死…… 我问你……你有几条命?我劝你把这条命留着作同命鸳鸯吧!” 沐天澜听得立时心里勃腾一震,这才明白“幸不辱命”四个字内,一语双关,包含着有这么大的用意。想起昨晚逼着罗幽兰说出秘藏解药的所在,自己说出:“我们是同命鸳鸯,你如存心一死,我也自刎”的话,这话是在她面前说的,在她听得当然刺心,显得我心里,只有那一位,没有这一位了。所以这时责问我有几条命,那“幸不辱命”四个字,表面上好象说:“取到了解药,幸不辱命。”其实骨子里是说:“你这有一条命,我赶快离开你们,免得沾辱了你的命。”啊哟!好险!幸而她到底对我有情,没有真个走远,一半也特意躲在一旁,要瞧瞧我对她究竟有几分情意。唉!一时不留情,嘴上又说出了毛病,话一出口,如何说得回来,这时教我怎样解释呢! 他心里一阵翻腾,也无非眨眼之间,终于逼出几句话来,他说,“我的姊姊,小弟这条命可以说捏在两位姊姊手里。不论哪一位姊姊如果离开了我,我这条命便活不成。假使此刻姊姊不可怜我,我定必上天下地去找姊姊;便是兰姊幸而有解药救活了她的命,她这条命也是姊姊所赐。姊姊如果真个离开我们,非但我活不成,她也难以安心活在世上了……” 罗刹夫人叹口气道:“我这怪僻脾气你的知道的,不论什么事,都是游戏三昧。惟独对于情字这一关,勘不破,逃不过,还有点认真。我真后悔,明知你已有一位,我也犯了糊涂,和你沾了身。我真不愿再在你们里面,从此离开你们,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被你这一闹,我又软了心,唉!这还说什么呢,我这么一说,你可以松开了手罢!” 原来沐天澜两臂还紧紧的抱着罗刹夫人,他兀自不放手,搅住了罗刹夫人玉臂,哀求似的说道,“姊姊,我们一块儿进衙门去吧!” 罗刹夫人半晌没有出声,两道秋波盯在他脸上渐渐的现出媚笑,忽然格的一声笑了出来,倏又柳眉一展,很郑重的问道:“你不要忙,我得问问你,刚才我瞧你急得对天发誓,你总算有良心的,但是你对我预备怎么办呢?” 沐天澜毫不犹豫的答道:“从玉狮谷内到老鲁关相近的那座破庵内,我恳求姊姊不知多少次,姊姊怎的还问我这个呢。” 罗刹夫人冷笑道,“我知道你小心眼儿,老以为你们沐府画栋雕梁,一生享用不尽。在我眼内,你们沐府和那败落户一般,已经成了残朽不堪的危厦,经不得一阵风雨,便要倒塌了。你既记得我们三人在那座破庵的事,你应该记得我和你们说过我愿自己开辟应走的路,也许是我们三人同走的路,那句话吗?” 沐天澜慌应道:“小弟记得,究竟怎样一条路呢?” 罗刹夫人道:“这条路有八个字‘不问世事,偕隐山林’。 这八个字,在开创基业的英雄豪杰眼内,是一条最没出息的路。但在知机乐天的隐士逸人眼内,却是人世最不易享受到的清福。这种清福,不得其人,不得其地,便无从享受起。现在我们三人,身有武功,不论什么峻险的山林都可去得,不论凶禽猛兽,生番野苗,都可制服。 我亲历过许多人迹不到的奇境,适宜于我们三人偕隐之处很有几处。就眼前说,我们寄宿的龙啐图山的苗村,只要经我们略一经营,便是世外的小桃源。但是这一处不算数,我预备在我足迹所经,认为美景非常的几处秘奥之境,网罗世上志同道合的奇人逸士,群策群力,多开辟几处与世无争与物无忤的桃源乐土,共享世间不易享得的清福。你不要小看这点志愿,依然还得费不少心机,费不少财力,才能如愿。 我从金驼寨得来一批黄金,便预备用在这种地方。不想事有凑巧,昨晚赶回玉狮谷,依照兰妹的话,果真从竹楼阶下掘出一只硕大无比的宝箱,内藏当年九子鬼母的奇珍异宝,真是美不胜收。 那个金盒子藏着起死回生的解毒秘药也在其内。这批宝藏,价值无法估计,我那批黄金和它一比,宛如沧海一粟了。如果你和兰妹和我同心,把这批宝藏和那批黄金,用在我的计划上,还可替世上许多穷人无所归的人们,多开辟几处为世世安居乐土,岂非天地间第一功德。我们三人一半为己,一半为人,把一身心力都用在这上面,似乎比扰扰一生,梦梦一世强得多了。这便是我想走的路,你们如愿同走这条路,自无话可说,不愿和我走这条路,我便独行其是,你们也不必缠绕我了。” 沐天澜长叹一声道:“姊姊真是天人,没有姊姊这样才智毅力,真还不配说这种话。古人说过‘穷则独善,达则兼善’的话。姊姊却于独善之中寓兼善,又比古人高出一筹。这条路真是乱世应走的路,小弟佩服五体投地,如何不依着姊姊携手偕行呢?” 罗刹夫人说:“好!一言为定,你现在回去,治好了你的兰姊,把这层意思说明。我料定老前辈桑-翁定然赞成,你们翁婿夫妻三人先回昆明,我此刻转回玉狮谷。一月后,我在那白夷夷裔的苗村恭候你们,那苗村便是我预备经营的第一处小桃源了。” 三位欢喜冤家,能否真个志同道合,开辟桃源乐土?世事无常,此福不易,作者未敢十分保险。但是衷心希望这三位一体,有志竟成。 豆豆书库图档,leizhenfan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30章 金驼之劫 滇西榴花寨沙定筹之乱已平,尤总兵带兵到榴花寨左近一带,踏勘苗匪教匪死在四头人猿手内的尸首,尽是男的,没有女的。便知白莲余孽女匪首九尾天狐,未遭劫数而定已远扬。虽然被她逃出命去,谅已不能兴风作浪。一夜工夫,竟被沐二公子带了两位女英雄一扫而平,作成了尤总兵一场大功劳,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在这位总兵暗暗得意非凡当口,那位沐二公子沐天澜忽惊忽急,忽哭忽笑,守着床头生死一发的罗幽兰,追着屋上隐现不测的罗刹夫人,缠绵悱恻,荡气回肠,折腾了一夜,一颗心闹得粉碎,何尝有一刻安顿? 万幸罗刹夫人凭四头人猿的脚力,飞一般取来了起死回生的独门解药,挽救了生死关头的娇妻。可是在“幸不辱命” 四个字上,几乎又把痴情的沐二公子折腾的半死,好容易哭求哀告,感动得心回意转,决定了“不问世事,偕隐山林”的目标,和一月后在白夷苗村相会的预约。才和罗刹分手,回转罗幽兰病榻,和老丈人桑-翁用罗刹夫人放在桌上金盒子内独门对症解药,马上如法施为,替危机一发的罗幽兰内服外敷,细心调理。 关于抚缉地方,镇压匪党一切善后事宜,都交尤总兵去办理;他不愿问,也没心肠去顾问。镇日在蒙化县衙内守住了罗幽兰的床前。这样在蒙化城内,又勾留了几天,仗着下药对症,果然神效异常。罗幽兰期门穴创口,虽一时尚未平复,袖箭奇毒,业已消解尽净,气色业已好转。仗着罗幽兰内功素具根底,体质异众,已能离床起坐,言动如常。她自己明白,这条性命没有罗刹姊姊一夜奔驰,早已鸳鸯拆散,投入鬼门关内了。 经沐天澜暗中告诉她罗刹夫人的预约,和“幸不辱命”四个字的小小风波,罗幽兰珠泪纷抛,呜咽着向沐天澜说:“我这条命是我罗刹姊姊赐给我的,她的见识又比咱们高得多。她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办,从此以后,我们三个欢喜冤家,谁也不能离开谁。现在我已能行动,此地难以久留,家中哥嫂又不知怎样盼望着我们,我们同我父亲快回昆明去罢。” 商议定妥,桑-翁虽然想独行其是,飘然远行,但经不起娇女爱婿百般求恳,自己爱女的伤口未复,一路长途,也得自己护送,没法子不和他们同回昆明沐府。于是翁婿爱女三人,仍然带着改扮家将的苗妇和几个家将,别了尤总兵,离开滇西,赶回昆明。三人到了昆明沐府,沐天澜的哥嫂得知扫荡滇西苗匪的奇功,自然喜出望外,沐府的声威,也似乎为之一振。这位老丈人桑-翁,自然是沐府唯一的贵宾,在全府尊视之下,也养尊处优的优游了许多日子。 可是他云游已惯,乐处山野,情愿和闲云野鹤一般,自在逍遥,却受不惯高楼大厦,锦衣玉食的供养。待得罗幽兰创口平复,行动如常,竟悄没声的独自溜掉了。罗幽兰、沐天澜无可奈何,只好让这位老丈人独行其是。一算日子,夫妇回到家中,已过了一个多月,罗刹姊姊苗村相会的约期,得赶快践约,明知哥嫂面前,极难通过,想走的话,也得依照老丈人的办法,悄悄的溜掉。 但是这一去,既然要行罗刹夫人“不问世事,偕隐山林” 的约言,说实了,便得不顾一切的弃家远遁。在当时罗刹夫人面前,只求和她厮守,百依百顺,毫无考虑的余地。哪知道夫妻回家以后,想突然从高堂大厦、安富尊荣的巍巍沐府中,毫不留恋的躲入深山僻径的林谷内,便觉得种种困难,都一齐兜上心来了。一面又时时想念着罗刹夫人的恩情厚爱,绝不能违背她的预约,如果违了夙约,便等于自食前言,不愿和罗刹姊姊见面了。不和罗刹姊姊见面,非但沐天澜绝无此念,罗幽兰也无时不刻不盼念着救命的罗刹姊姊。但是想见面,便得弃家践约,两夫妻心理交战,暗地不知商议了多少次,委实难以狠心决定下来。 可是时间不留人,一天天飞快的过去。一算日子,和罗刹夫人预约之期竟已过了头,再不前往践约,便有点交代不过去。这一来,弄得夫妻二人,寝食难安,过一天,便发一天愁。夫妻两痴心妄想,最好罗刹夫人突然光降沐府,然后千方百计,磨着她留在家中,罗刹夫人开辟桃源乐土的大计划,缓议缓办,才合夫妻俩的心意。 但是夫妻俩的心意,只能暗暗存在心里,而且自己也明白,还是妄想。罗刹夫人坚决的心肠,明澈的见识,绝不会俯从两人的心意的。两夫妻暗地为难,他们哥嫂当然不为知晓,不过看出他们俩不知为了何事,有点坐立不安,却已瞧出一点痕迹来了。问他们时,他们又推得一干二净,可是经哥嫂一问,夫妻俩更难过了。夜里夫妻俩又暗地细细商议,为了此事,失神落魄的形状,连哥嫂都瞧出来了,再不决定去留,连自己都无法交代了。 沐天澜想起,那晚蒙化县衙屋上,和罗刹夫人一番恩爱缠绵,难分难舍的情状,最后罗刹夫人提出三人偕隐的话,自己一口应诺,觉得毫不为难。这时想起来困难重重!最难受的,罗刹夫人那时说的:“好!一言为定,一月后,我在苗村恭候你们!”娇娇滴滴的这几句话,好象老在耳边响着。这时夫妻俩对于锦衣玉食,难割难舍,好象罗刹夫人早已窥破他们俩的心意,故意用这种要挟来难他们,好藉此脱身似的。 他想到这层,嘴上不禁“啊呀”一声,喊出口来。 罗幽兰一追问,沐天澜说明自己想头。罗幽兰一顿脚,叹口气说:“澜弟!我们不能做忘情负义的人,我们也不能让罗刹姊姊独行其是。好在滇西之乱已平,哥嫂在家,也没有不得了的事,我们且找着罗刹姊姊再说,我们明天走罢!” 夫妻俩刚决定了主意,想到苗村践约去会罗刹夫人之际;不料风波突起,滇西之乱方平,滇南之祸又起。夫妻俩决定去留的第一天,沐府突然得到滇南石屏州金驼寨龙土司苗卒飞马急报,报称,“金驼寨突被女匪罗刹夫人带领飞马寨岑猛手下苗匪,乘虚围攻,已经攻进险要。龙土司和映红夫人拚命抵挡,势已垂危,特地飞马赶到昆明求救。越快越好,迟则金驼寨难保,龙土司夫妇性命恐已死于乱军之中。” 沐天澜、罗幽兰听得大为惊异,简直是奇事,罗刹夫人怎会帮着飞马寨攻掠金驼寨?慌问飞报的苗卒,“怎知攻打金驼寨是女匪罗刹夫人呢?” 苗卒报说:“金驼寨的人们,都瞧见一个美貌凶勇的女匪,当先骑着一匹马,马后有人擎着一面大旗,旗上写着‘罗刹夫人’四字,决不会错。” 苗卒这样一说,夫妻俩越发闹得莫名其妙,虽然觉察有人顶冒,罗刹夫人决不会做出这样事来。但是滇南出名的黑牡丹已死,别无著名女匪;便是有,也没这大胆敢冒罗刹夫人的名号,冒她名头,又有什么用意呢?这真是意外的奇闻了!可是金驼寨势已垂危,沐府与龙土司的渊源,岂能坐视不救? 明知路远势危,也许救兵未到,金驼寨已落入人手,也得连夜驰赴滇南,探查真相,免得势成燎原,不可收拾。当下沐天澜罗幽兰挑选了几十名家将,一律骑着快马出发,赶奔滇南。一面由他哥哥沐天波急发兵符,知会滇南沿途官军,调动人马接应。 救兵如救火,沐天澜罗幽兰夫妻俩率领五十名全副武装的家将,星驰电掣的赶奔滇南。从昆明到滇南石屏州,最快也得两三天工夫,等得夫妻俩赶到金驼寨,攻打金驼寨的苗匪和扯着“罗刹夫人”旗号的女匪,都已踪影全无。但是一座较有规模,夫妻俩曾经作客的龙土司府,已烧得片瓦无存,残垣断壁,一片焦土,真是触目惊心。而且血迹斑斑,遗尸遍地,纵火焚烧的遗留灰烬和龙家苗族哭夫觅子的遍地哀声,真是惨不可言。 未死的和带伤的头目和苗卒,一见沐二公子带领救兵到来,个个哭拜于地,指手划脚的哭陈这次遭劫难的经过。而且众口同声,说是罗刹夫人是罪魁祸首,要沐二公子看在以往龙土司忠心耿耿的上面,替金驼寨龙家苗作主,兴兵报仇,活擒罗刹夫人祭灵。 人多言杂,一时难以听清出事首尾,龙家苗老弱男妇,又在两人面前,众口同声的骂着罗刹夫人,心里更是难过异常,一时又无法解释。龙土司府已成瓦砾场,吩咐在适当处所,设起行帐,指挥家将,扼守出入要口。然后召集几个懂事头目和能说汉话的老年苗人,好言抚慰,细探出事经过和龙土司夫妇遭难情形,由头目们从头至尾讲出经过细情,才明白了一切。 原来金驼寨土司独角龙王龙在田,自从经沐二公子在玉狮谷把他救回以后,总是无精打采,恢复不了以往雄视一切的气概,加上映红夫人心痛秘窖黄金被罗刹夫人席卷而去,也失神落魄的提不出兴趣来。对于掌理全寨事务,和操练手下苗卒,便不象以往雷厉风行。上面一松懈,下面头目们难免乘机偷懒,疏于防范。偏偏得力臂膀金翅鹏,险上蟒毒虽经黄牛峡大觉寺无住禅师尽心调治,逐渐复原,却已成了半面人,半个面孔已经失了原形。 金驼寨的人们,称他为半面韦陀,无住禅师离开金驼寨时,半面韦陀金翅鹏蟒毒虽净,体力还未十分复原。金驼寨出乱子当口,龙飞豹子那孩子,幸亏这位半面韦陀志切存孤,奋勇救出,到现在还不知半面韦陀和龙飞豹子逃到何处去了。 还有龙飞豹子的姊姊龙璇姑,却幸亏她立志求师学剑,在沐天澜罗幽兰首次回昆明以后,龙璇姑拿着罗幽兰的介绍信,早已辞别父母,远奔三乡寨,在那儿拜桑窈娘为师,精练剑术,躲避了这场灾难。 事先,石屏城和金驼寨之间有个关隘,叫做五郎沟,距离金驼寨只十几里路。驻守五郎沟守备岑刚,原是飞马寨岑胡子岑猛的本家兄弟。以前沐天澜夫妻首次到金驼寨,营救独角龙王时,五郎沟岑守备和石屏吴知州,曾经到金驼寨来拜访。沐天澜夫妇回昆明以后,这位岑守备又有意无意的在金驼寨四近进出,有时也到土司府拜望龙土司。独角龙王没有把守备放在心上,有时还推病不见,可是金驼寨内防备松懈,兵力薄弱的情形,已被岑守备看在眼里了。 在沐天澜夫妇,从滇西蒙化回转昆明,罗幽兰深居沐府,调养伤口这一个多月光阴内,五郎沟岑守备行踪诡秘,常常到飞马寨看望他族兄岑胡子。这期间,金驼寨异龙湖对岸,象鼻冲那条长岭上,发现了一大批过境的猎户,不下四五十人。其中还夹杂着几个汉人,以前龙土司绝不准其他苗族,在异龙湖近处逗留。这次经下面头目们报称大批猎户过境,龙土司听得是过境猎户,以为只要不在近处逗留,无关紧要,懒得多事,也没派人追踪,探个实在。 自从发现这批过境猎户以后,金驼寨四近常常发现行踪诡秘,面目凶横的其他苗族,三五成群,似盗非盗,也瞧不出从哪里来的。不过一现即隐,并没有侵入金驼寨境内,也没有什么可疑举动。金驼寨头目们,素来仗着独角龙王以往赫赫威名,狂傲自大惯的,总以为没人敢到金驼寨来寻是非。 向龙土司夫妇报告时,龙土司夫妇又没在意,头目们也就忽略过去。 哪知道在这四近不断发现外路苗族当口,有一天晚上半夜时分,龙土司夫妇正在熟睡当口,前面聚堂木鼓(苗寨议事之室日聚堂,聚众报警用木鼓),震天价急响起来,金驼寨各山头峭壁的碉堡也响如贯珠。龙土司夫妇在睡梦中惊醒,一跃而起,突见楼窗上已映起一片火光,全寨呼号奔驰之声,已乱得开了锅一般。独角龙王映红夫人大吃一惊,慌整束身上,备好军器,赶下楼去。走到半楼梯,几个亲信头目,正气急败坏的奔来报告:“说是金驼寨要口,已被突然进攻的匪盗侵入,龙土司府前后又突然无故起火,定有奸细混入,请土司火速发令集众抵挡。” 映红夫人刚喝问了一句:“哪里来的匪徒,怎么事前一点风声没得?” 话刚出口,半空里嗤嗤乱响,火光一团团的齐向楼屋飞来,竟是从府后通插枪岩的岗子上钻射下来的火箭。刹那间内外喊杀连天,人声鼎沸。最可怕的,只是一群人众在一片练武场上,呼喊如雷,声声喊着:“不要放走了龙在田夫妇!” 龙土司刚目如灯,面如喷血,一声大吼,扬起一柄金背大砍刀,一跃而下。 映红夫人嘴上喊着:“龙飞豹子呢?快去知会半面韦陀一起拚力杀退匪人。”一面喊着,一面左手挽起兽面护身盾牌,盾上插着十二支飞镖,右手舞着长锋薄刃翘尘刀。跟着丈夫,领着一群亲信头目,从楼下杀奔后寨。 苗寨建筑,竹木为主。后寨高岗上,火箭齐飞,一排楼窗,业已着火延烧。等得龙土司夫妇领着一群亲信头目踏上后寨练武场上时,便知大祸已临,敌人深入,金驼寨基业无法保全了。原来这当口,平时掩蔽藏金地窖的几所小屋,这时门户洞开,火燎乱飞,敌人象蚂蚁出洞般,从屋内蜂涌而出。一见这样情形,立时可以明白,大势已去,咎在自己夫妇两人太疏于防范了。里面地道原通着寨后插枪岩金穴废矿,总以为威声素着,就近苗族,不敢正视,地道内秘藏黄金,已被罗刹夫人席卷一空,更是不大注意这地道了。 哪知大祸天降,匪人竟从地道偷袭深入,看情形来势不小。布置已非一日,这时已无暇再想安全之策,除出决死一拚,已无他途。苦的是事起仓卒,敌人竟从地道深入,外面要路口又已失守;内外交攻,自己苗卒散处分碉,一时难以集中。火势已旺,一座土司府立时要变成灰烬,能够杀出府去便是好的。 这当口,后寨练武场上已布满了敌人。当中跳出一个身形魁梧,虬髯绕颊,腰缠飞刀,手持长矛的大汉。大汉身后,一个身材苗条,装束诡异的女子,手横长剑,腰佩弹囊,背负弹弓,脸上却罩着血红的人皮面具,独角龙王龙土司从火光影里,一见持矛的大汉,立时暴跳如雷,怒发上冲,大声喝骂道:“好呀!我道是谁?敢偷袭我金驼寨,原来是你岑胡子领的头。凭你飞马寨一点根基也敢造反,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岑胡子岑猛长矛一柱,哈哈一声狂笑,指着龙土司夫妇喝道:“你们夫妇俩,平时依仗沐府一点靠山,在滇南作威作福,欺侮同族苗人,甘心做汉人鹰犬。九子鬼母死后,你一发称孤道寡,雄霸滇南,以为你金驼寨是铁打江山。哪知道你恶贯满盈,只被我们略施小计,便长驱直入,前后包围,今晚制你死命,易如反掌。你夫妇俩如果想保全一家老小,快把历年积存的黄金全部献出,还有商量。否则,杀得你全家鸡犬不留,休怨俺岑胡子心狠手辣……还有一桩事告诉你,叫你死得不做糊涂鬼。” 说罢他一闪身,向身后蒙人皮面具的女子一指,大声说道:“这位女英雄,便是饶你一命,放你回家的罗刹夫人;指望你悔过自新,和沐府断绝来往,向滇南各苗族同心合作。 哪知道你依旧和乳毛未退的沐二小子,吃里扒外的女罗刹(即罗幽兰)勾结一起。致榴花寨土司沙定筹,碧虱寨土司夫人黑牡丹同遭毒手。罗刹夫人的本领,大约你们都应该知道。 现在这位罗刹夫人会合俺飞马寨全体好汉,亲来问罪,金驼寨已在俺们掌握之中,插翅也难逃出俺们手心去。还不低头服输,尚有何说!” 岑胡子得意扬扬的喝骂了一阵,那位蒙着人皮面具的罗刹夫人,也用剑一指,娇声叱道:“岑土司话已说明,你们死活只有两条路。想活命快把全部黄金献出来,牙缝里进出半个不字,马上剑剑斩绝,毫不留情,把你们杀尽了,把你这土司府刨根翻地,不怕搜不出你夫妇俩秘藏的黄金。哪一条道合算,你们自己想去罢!” 龙土司夫妇俩,一听岑胡子和自称罗刹夫人的一番话,又惊又愕,闹得莫名其妙。沙定筹、黑牡丹的死讯,滇西滇南路途远隔,沐府又没来人,是真是假,且不去管他,只凭岑胡子罗刹夫人口中之言,明摆着今晚暗袭金驼寨,全为秘藏黄金来的。但是全部黄金早被罗刹夫人用诡计席卷而去,何以本人又引着飞马寨岑家人马,来索取黄金呢? 如果这人真是罗刹夫人,自己做的事不会不知道,这可是什么诡计呢?敌人业已深入,一个飞马寨岑胡子已经不易对付,又加上这个女魔王罗刹夫人,如何得了? 两个一瞧,自己身边依然只有十几个亲信,前寨杀得沸天翻地,并没有自己部下赶到后寨保卫,可见大势已去。再担心自己的儿子龙飞豹子和半面韦陀金翅鹏,许久没露面,也许已遭毒手。 龙土司夫妇俩心如油煎,映红夫人更是急得发疯,一声大喊,指着自称罗刹夫人的蒙脸女子喝道:“你这生长野兽窝,不通人性的野贱人,你把我们秘藏地窖的二万两黄金,用诡计全部偷去,一人独吞。现在仗着你偷黄金时熟悉插枪岩地道,又勾结飞马寨乘虚而入,嘴上还想索讨黄金,你是没话找话,存心欺侮人。黄金全在你手上了,哪里还有黄金?我们金驼寨没有了历年积存的黄金,便成了空寨。我们老夫妇正怒气冲天,正想找你这野贱人拚命,今晚不是你,便是我!” 喝声未绝,映红夫人舞起刀牌,发疯般向那蒙面女子杀了过去,独角龙王也一声大吼,扬起手上一柄大砍刀,横砍竖砍,猛厉无匹的向岑胡子拚杀猛攻。身边十几个亲信头目,也顾不得彼众我寡,惟有一死相拚,真是一夫拚命,万夫莫挡。 独角龙王夫妇率领手下十几名亲信勇敢头目,在后寨练武场上和敌人一场混战,真是视死如归。岑胡子带来几十名党羽也死了不少,尤其映红夫人盾牌上插着的十二支飞镖最为厉害。 她早知罗刹夫人名头,不管敌人是真是假,并不和那女子死拚,只一味乱杀。仗着自己飞镖发无不中,只要飞镖一中上,见血封喉,不管是谁,立时废命。因为她十二支飞镖,镖镖喂毒,无奈她飞镖只有十二支,虽然射死了不少人,却没射死岑胡子和自称罗刹夫人的女子,自己飞镖发尽。手下十几名亲信头目,也死得差不多了。 敌人越来越多,大约前寨也被攻进,一带楼房已被大火烧得倾倒下来。她一看情形有死无生,还想和她丈夫奋勇杀出重围。舞起刀牌,向围困独角龙王所在杀了过去,一面拚杀,一面高声大喊,知会独角龙王,叫他随自己夺路逃命。 无奈人多声杂,人影乱窜,非但得不到自己丈夫回答,也杀不到丈夫跟前。突然面前一弹飞来,用手上盾牌一挡,不料这颗飞弹,与众不同,被盾牌一挡,立时爆裂。从弹内爆散一阵触鼻的香雾。映红夫人鼻子里一闻到这种香味,一阵天旋地转,立时撒手弃刀,昏然倒地。这当口,独角龙王土司也久战力绝,中了岑胡子一飞刀,和他夫人同死于乱刃之下。 独角龙王龙土司夫妇一死,金驼寨便算瓦解。只苦了平时托庇于龙土司的龙家苗男妇老幼,飞马寨岑胡子手下,任意劫杀,尸横遍地,闹得鬼哭神吼。这其间,惟独养病初愈的半面韦陀金翅鹏,和龙土司儿子龙飞豹子两人,踪影全无。 如说两人死于乱军之中,事后检查,却没搜寻着尸骨。才相信他们两人也许远走高飞,逃出性命去了。 直到以后,龙土司女儿龙璇姑剑术学成,改捞道姑,仗剑寻仇。在长江一带姊弟巧逢,才知乱起之时,半面韦陀金翅鹏明知金驼寨已无法保全,自己身体未复,争斗不得,勉强拚命,无非添一条性命上去,于事无补。在乱得一团糟当口,他立定主意,存了保全孤儿以报知己的念头,把龙飞豹子背在身上,隐着身形乘乱越墙而出,远走高飞,居然替龙土司保全了一点骨血。 金驼寨遭了这场大劫,赫赫威名的独角龙王,固然一败涂地,夫妇双双毕命。可是飞马寨的岑胡子,为了暗袭金驼寨,倾了自己全部力量,费了许多心机,结果也是闹得一场空欢喜。而且自己带来的部下,被金驼寨龙家苗族一场拚杀,明杀暗伤,也损失了不少精锐。还有那个脸蒙红色人皮面具,自称罗刹夫人的女子,也是一无所得,大失所望。在金驼寨劫杀了一场,搜掘了一夜,几乎连土司府的地皮都翻了过来,何曾得着大批藏金?本来藏金只有二万多两,已被货真价实的罗刹夫人席卷而光,哪里还藏着第二批黄金呢? 这位西贝的罗刹夫人,只能怨自己智能薄弱,运气不佳,处处失败罢了。非但黄金之梦,变成泡影,白白把金驼寨搅得稀烂,而且没法子占据了金驼寨的地盘。因为飞马寨和金驼寨距离着不少路,岑胡子还有这样实力,把金驼寨据为已有。又担心着昆明沐府调兵出征,这次暗暗偷袭目的全在黄金,希望成空,只好收兵返回自己老巢去了。 飞马寨岑胡子痴心妄想掠夺龙土司藏金,原非一日。在沐二公子单独和罗刹夫人会面,同赴玉狮谷营救独角龙王当口,早已暗地听到岑胡子这样口风了。这次突然发动,却是这位西贝的罗刹夫人一手造成。究竟这位西贝罗刹夫人是谁? 不是别人,正是在滇西失败,侥幸逃出四头人猿眼爪之下的九尾天狐。 她和几个同党落荒逃命,不敢再回蒙化育王寺。便由榴花寨逃入通达滇南的哀牢山,由哀牢山再一路逃奔飞马寨。九尾天狐和飞马寨岑胡子本不相识,只因榴花寨苗匪首领沙定筹本和飞马寨信使往还,互结密约;九尾天狐在滇西笼络沙定筹,隐握大权,岑胡子早已闻名。这时九尾天狐无路可奔,权且躲入飞马寨中,仗着她一点姿色和狐媚手段,和岑胡子一见,便气味相投。一阵花言巧语,岑胡子便死心塌地的拜倒在九尾天狐裙下了。 九尾天狐投奔飞马寨不久,岑胡子得到情妇黑牡丹命丧蒙化城的消息,连首级都被沐二公子带回昆明,祭告亡父。这一个消息几乎把岑胡子惊死痛死,幸而身旁又添了一个九尾天狐,似乎比黑牡丹略胜几分;便恋着新的忘了旧的,每天和九尾天狐胶在一起。常常谈起滇南苗族消长之势,和金驼寨龙土司府内秘藏大量黄金的情形,自己垂涎多年,苦于无法可施。 九尾天狐初到滇南,当然也不知道龙家藏金早落他人之手,她一听有这许多黄金也红了眼。她权和岑胡子结合,原是一时安身之计,并非真心。而且那晚在月下和沐二公子只见了一次面,谈了几句话,不由的把沐二公子的影子,牢牢嵌入心中,一发把罗刹夫人恨如切骨。她从飞马寨探出罗刹夫人和猿虎相处的玉狮谷便在滇南,不禁有点胆寒,岑胡子窥觑龙氏藏金,迟迟不敢动手也是怕着神出鬼没的罗刹夫人。 自己手刃妹子胭脂虎的一幕怪事,想起来便害怕得不得了,滇西沙定筹闹得落花流水,黑牡丹自己赶到蒙化找死,连脑袋都搬了家。这些可怕的事,事后探出都是罗刹夫人的手段,更是提心吊胆,惟恐那位罗刹夫人寻晦寻到自己头上。 不料事有凑巧,自从九尾天狐投奔飞马寨以后,暗地派了几个精细亲信,到玉狮谷左近去探谷内动静,密探的苗卒回来报称:“玉狮谷要口铁栅业已撤去,谷内那所大竹楼和不少房子业已用火烧毁。非但罗刹夫人走得不知去向,连看守玉狮谷一群人猿和七八头猛虎,都已踪影全无。玉狮谷已成空谷,看情形罗刹夫人率领一群猿虎,已远走高飞,不在滇南了。” 岑胡子猜不透罗刹夫人何以弃掉了玉狮谷,又疑又喜;还怕罗刹夫人迁移不远,过了一时,四面打探,绝无罗刹夫人的踪迹。这才明白罗刹夫人确已远离滇南,这才胆子渐渐的大了起来。每天和九尾天狐商量,怎样下手,攫取金驼寨龙家藏金?九尾天狐一听对头人不在滇南,也放了心。而且异想天开,来个冒名顶替,自己冒称罗刹夫人,想把攫夺龙家藏金这口怨毒,一股脑儿推在罗刹夫人身上,也算报复滇西失败之仇。 费了不少心机,先由五郎沟守备岑刚时时打探龙家情况,然后探地道,扮猎户,一步步把飞马寨所有人马,暗暗埋伏金驼寨相近僻静处所。偏偏碰着龙土司夫妇心绪不宁,百事松懈,竟被岑胡子九尾天狐成功了偷袭诡计,结束了金驼寨独角龙王多少年的赫赫威名。而岑胡子和九尾天狐也白忙了-场,结果大批藏金依然一无所得,还疑神疑鬼的,不信映红夫人拚杀时,说出藏金已被罗刹夫人拿去的话。一场白欢喜,只作成了飞马寨岑氏手下大批苗匪尽情的劫夺了一次。 不过金驼寨龙家苗族,和没有遭劫的龙璇姑龙飞豹子姊弟,真个以假为真,把九尾天狐当作罗刹夫人,切齿痛恨,认为不共戴天之仇了。 这段金驼寨独角龙王夫妇突然遭难的情形,在沐天澜罗幽兰好言抚慰,向几个懂事头目口中探问时,那几名头目,当然只能说出本寨遭难的经过。对于飞马寨岑胡子和九尾天狐结合下手的内情,当然无法知晓;也不知自称罗刹夫人的女子,是滇西逃来的九尾天狐。所以沐天澜罗幽兰也只能就事论事,按情度理的推测;明知罗刹夫人绝不会做这种可笑的事,当然有人冒名顶替,假祸于人。但是冒名的女子是谁?一时却推测不到九尾天狐头上去。 夫妻俩暗地一商量,认为龙家遭劫的事,既然有人冒了罗刹姊姊的名头,这事得先和罗刹姊姊商量一下;何况我们三人,本来和她有约在先,要赴龙啐图山苗讨相会的,由滇南哀牢山奔龙啐图山,也未始不可。但是许多难处跟着就来了,自己带着几十名全副武装家将来的,难道到苗村去也带着全班人马么? 金驼寨龙家基业,经此大劫算是一败涂地,善后问题,非常困难。必须派人到三乡寨通知学剑未成的龙璇姑,一面又得四处找寻没有下落的龙飞豹子和半面韦陀金翅鹏。龙璇姑姊弟年纪虽小,毕竟是金驼寨的小主人;如果照这样办去,夫妻俩和一般家将替人看家,在金驼寨不知道要勾留到何日才能动身了? 再说,冒充罗刹姊姊的女匪,既然和飞马寨岑胡子结合,也许隐身飞马寨内。岑胡子又是罪魁祸首,龙家遭劫,沐府在私谊公谊上,使得兴师问罪,捉拿元凶。在飞马寨苗匪方面,既然做了这样不轨的事,当然也有预备,自己带来几十名家将,怕不够用,还得发军符调动人马。啊呀!事情越想越多,这一次来到滇南,救人不成,便把两小口投入浑水,变成作茧自缚的局面了。 这天夜里,沐天澜罗幽兰两夫妻坐在行帐内,越想越烦,闹得坐立不安,罗幽兰忽地噗嗤一笑,向沐天澜脸上看了看,笑道:“喂!你有没有觉察,我们俩离开了罗刹姊姊,碰上心烦的事,便觉一筹莫展。这事真怪,从前我独去独往,想到便做,哪有这毛病?你是男人,怎的老皱着眉头,想不出一个主意来。” 沐天澜笑道:“主意多得很,怎会没有?因为我们两人心里,时时惦记着罗刹姊姊苗村相会之约,偏又摆脱不开一切的束缚,便觉处处掣肘事事麻烦。百言抄一总,不论为公为私,只有先找到了罗刹姊姊再说,现在我们只要商量怎样找她去好了。” 罗幽兰立时接口道:“这又何必商量?你一个人先到龙啐图山去找她,我带着家将在这儿替龙家看守大门好了。” 沐天澜看她说这话时,小脸蛋儿绷得紧紧的,一点笑影俱无,便知她又使小性儿了,不由的悠悠的叹了口气。他这一叹气,罗幽兰猛地警觉,我这条命刚从罗刹姊姊手中救了过来,怎的又犯上一个妒字了,粉脸上不由的飞红起来,慌不及笑道:“澜弟,你莫怪我,我自己明白又犯了老毛病。将来罗刹姊姊责问我们为何失约,定然要疑心我从中阻挠着你的,这可真不大好。我们什么事都顾不得了,天大的事,我们也得先见着罗刹姊姊再说。” 沐天澜一听,她口风真变得快,但是明白她讲这话是从肺腑中掏出来的,便顺着她口气说:“我想先到玉狮谷去探一下,也许她尚在玉狮谷呢!”罗幽兰点着头说:“也好!我也想到玉狮谷瞧瞧我的宝藏,不知罗刹姊姊替我迁移别处没有?” 一语刚毕,忽听得帐后有人悄悄说道:“只惦记着宝藏,不惦记着朋友。你的全部宝藏早巳全部充公,抵偿失约之罪了!”沐天澜、罗幽兰同时一声惊喊:“姊姊!”飞一般跃出帐外。 豆豆书库图档,leizhenfan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31章 失宝 夫妻俩跃出帐外,急急风的在帐前帐后绕了个来回,哪有人影?四面一望,一场劫火剩下来的残垣断壁,和寨后高耸的岩影,涵照在一片烂银似的月光下,格外增加了几分凄凉的景色。近处山巅水涯,若断若续的苗人吹着芦管的声音,无异哀鸿泣诉,惨恻不忍卒听,静静的山野,竟瞧不出帐后说话的人藏在哪儿去了?帐外守卫的几个家将,瞧见他们俩奔出帐外,慌忙近身来护卫。 沐天澜一挥手,说声:“没有事,我们睡不着,闲遛一下,不用跟着。”几名家将诺诺而退,罗幽兰在他耳边悄悄的说:“真怪!明明是罗刹姊姊的口音,怎又人影俱无,定又是故意逗着我们,让我们愁急了!” 话刚出口,猛见帐内烛火倏灭;帐门外守卫的一名家将也惊叹了一声,提枪赶进帐去。夫妇俩慌也起身回帐,重新点上蜡烛,一瞧帐内,寂然无人,桌上原摆着行囊随带的笔砚,已有人用过。砚台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墨色未干,写着寥寥几行字,急拿起纸条细瞧,只见上面写着:“欢喜冤家,缘尽则散,会在何处,散在何处。只此一面,以符终始。”两人看得大吃一惊,字迹明明是罗刹夫人写的,字内的含意明明是决绝分手的话。头一个沐天澜忍不住一声惊喊:“啊呀!罗刹姊姊怪我们苗村之约迟迟未赴,要和我们分手了!” 罗幽兰也急得粉面失色,便说:“我们快上异龙湖对岸象鼻冲岭上会她去,她不是写着:‘会在何处,散在何处,只此一面,以符终始’的话么?我们和她第一次会面,原在那岭上呀!快走!快走!” 沐天澜、罗幽兰夫妇俩,吩咐家将们好生看守行帐,不必跟着;两人急急向异龙湖奔走。异龙湖原是两人旧游之地,这时踏月重游,到了地头,觉得两岸岚光树影,葱郁静穆,涵照于一片淡月之下,别具胜景。可惜今昔不同,赫赫威名的金驼寨已变成瓦砾之场,龙土司一家基业,已如电光石火般消灭了。 两人感慨的走过平铺湖口的那座竹桥,穿过一片树林,缓缓的从岭脚向象鼻冲岭走了上去。走没多远,突又听到岭上不远处所,起了一种宛转轻扬的歌声,这种歌声,一听是撮口成音,自成宫商。而且这种歌声,一到耳边,立时唤醒初见罗刹夫人那一天的光景。这歌声,当然又是从罗刹夫人珠喉内发出来的,沐天澜一听这歌声,情不自禁向岭上飞奔,心里却有许多说不出的滋味。分不清这滋味,在咸酸苦辣中属于哪一种?罗幽兰也跟在他背后向岭巅飞驰,心里惶惶然!觉得见着罗刹姊姊面时,不知怎样开口才合适。 两人被这歌声又引到老地方,穿出密层层一片松林,踏上十几丈开阔的一片黄土坪。不约而同的一齐抬头,向坪上矗立着那株十余丈高的参天古柏望去,以为歌声照旧,人也定在古柏的岭上了。这株枝干郁茂独立高古的大柏树,依然龙蟠凤翥,黛色如云,和以前一模一样。可是抬头望了半天,占柏的树帽子上,歌声既寂,人影亦无。许久没见罗刹夫人现身下来。沐天澜心里急得了不得,刚说得一句:“兰姊!罗刹姊姊字条上既然约在此地会面,怎的半天没露面呢?” 猛听古柏树后银铃般一阵娇笑,月光之下,从树后转出一身绣帕包头,绣边苗装衣衫的罗刹夫人来。脸上没有蒙着可怕的红色面具,依然是凤眼含威、蛾眉带煞的春风俏面;不过和两人见面,脸上原带着的媚笑和银铃般的娇音,突然隐去。一对凤眼,射出利箭似的光芒,先向沐天澜面上射了几下,眼波一转,又扫到罗幽兰娇靥上。樱唇紧闭,不声不哼,只向两人点了点头。 两人不知什么缘故,一见罗刹夫人的面,便觉心里发慌;尤其是沐天澜,觉得和她在蒙化县衙屋顶上一别,只隔别了一个多月,肚子里原觉有千言万语和她说,这时两人对了面,却不知从何说起?而且心头乱跳,觉得没有早早践约赶到苗村相会,突然在金驼寨会了面,会的地方,又是从前初见之地,心里有无穷的愁急惭愧。唯恐她真个实行字条上的主意,说出诀绝的话来,张了几次嘴,竟没有吐出一句话来。 在他发窘当口,罗幽兰却已奔过去,拉着罗刹夫人的手,把“姊姊”叫得震天响:“姊姊!小妹在蒙化中了黑牡丹毒药袖箭,有死无生,全仗姊姊一夜奔波,取来解药,救了小妹一条命!等得小妹毒消能够起坐,向他问姊姊时,才知姊姊送到解药,没有进屋,竟自悄悄走掉了。从他嘴上,又得知姊姊吩咐一月庐苗村聚会的话。可怜小妹和他回转昆明以后,哪一天不念着姊姊?哪一时不记着姊姊救命之恩?每天和他商量,只等小妹创口平复,身体复原,便同他到苗村去会姊姊。 不料女人家真吃亏,箭创刚平复,身上只几个月的身孕竟小产了。大约在蒙化和黑牡丹一场凶斗,身体吃了亏,小产便小产,没有什么要紧。只是小产以后,身体总觉软弱一点,又不敢被家中哥嫂知道,暗暗地调养了几日,才觉着身体复原了。正在暗地和他打算赴姊姊约会时,这儿龙家又突然出了变故,龙家事小,滇南未来之祸甚大,救兵如救火,又没法不赶来一趟。来是来了,龙家已一败涂地,倒弄得我们两人进退为难,心里又惦着姊姊的约会。 今晚和他正在行帐内犯愁,万想不到姊姊会降临此地;姊姊一到,我们两人便有主心骨了。姊姊!你字条上写着:‘缘尽则散’的话,你真把我们两人急坏了;姊姊定然恨着我们迟迟不赴苗村之约,怨我们言而无信了。小妹情愿认罪,替姊姊消气,姊姊千万不要存这种念头。从此以后,姊姊到哪儿,我们便跟到哪儿……”说罢,珠泪莹莹的跪了下去。 罗刹夫人玉臂一舒,把罗幽兰抱了起来,微笑道:“我的好妹妹!你说得满有理,可惜我说的‘缘尽则散’,根本不是为了苗村之约。我和他定约时,你原没在跟前。我和他虽然定了苗村之约,那时我便料定你们住惯了王侯府第,平时高楼华厦,一呼百诺,要突然舍弃尊荣,跟着我野人一般的,躲在深山绝壑去过一辈子,原来很困难的。不瞒你们说,我原没指望你们真个会赴我苗村之约,既没作此望,便不致怨恨你们;所以这一层,你们不必介意……” 说罢,略微一沉,两道秋波却深深的注在沐天澜面上,沐天澜立时象触电一般!立时感觉到她眼神内,发射出无声的语言,无形的利箭直刺入自己心坎深处,刚悲切切的喊了一声:“姊姊!” 罗刹夫人突然向他走近几步,看了又看,悠悠的叹口气说:“玉狮子!你还记得我们在蒙化县衙分手时说的话么?” 沐天澜说:“姊姊吩咐的话,时时刻刻在我心里,怎会忘记呢?姊姊说的是‘偕隐山林,不问世事’,预备先经营龙啐图山的苗村,作为我们三人第一处偕隐的小桃源。我们别了姊姊,回到昆明以后,和我岳父说明这意思。 我岳父非常高兴,临走时还说:‘让我再云游一时,游兴倦时,便到龙啐图山寻你们去。你们可得扫除无谓的虚荣,把富贵看作浮云一般,而且要明白现在天下已经大乱,极早抽身,享受你们夫妻三人的清福去罢!怕的是你们有没有这福气?能不能跟着你们罗刹姊姊走,我还有点替你们担心呢!’我岳父临走时说了这几句话,我和兰姊格外坚定和姊姊偕隐的志愿,没有一时不暗地商量:怎样摆脱家庭?怎样扫除俗务?悄悄的到龙啐图山去会姊姊。但是……” 罗刹夫人不待他说下去,冷笑道:“不用‘但是’了……我可以替你说:‘但是家世难舍,富贵难忘。现前的一切一切,都觉得难割难舍;都比跟着罗刹姊姊去度山林生活好得多。’是不是这个意思?所以一得金驼寨求救的消息,救兵如救火,夫妻俩马上带着家将赶到这儿来了。来是来了,我问你,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事呢?龙土司夫妇一双性命,你们救出了没有? 金驼寨的基业你们保全了没有?龙家苗族的一场劫难,你们挽回了没有?你们面前只一堆瓦砾,连你们住处都没有了,只好搭几个行帐安顿人马,非但救不了人家,麻烦的事便一步步压到你们头上了。 龙土司一死,滇南大股苗匪,象飞马寨岑猛之辈便要乘机而起了,你们能够逍遥自在的一走了事么?怎样替龙家善后?怎样替龙家作主,兴师伐罪呢?既然有这许多麻烦,缠住了你们的身子,连你们自己,大约也说不清何日才能了清当前的世务?这样,你们的心里,哪还有‘偕隐山林,不问世事’的志愿?哪还有一丝一毫惦记着我的话呢! 玉狮子!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怨恨你薄情;也不是怨恨你迟迟不赴苗村之约。古今来,有几个能超然世外,跳出尘网的?刚才我已和罗妹妹说明,我在蒙化县衙,取到对症解毒秘药,救活了罗妹妹。让你们一对同命鸳鸯,去享受尘世的虚荣浮华,我走我自己应走的路,不再搅在你们里边也就罢了。不料禁不起你在县衙屋上,发疯般乱蹦乱叫对天立誓,我也硬不起这条心肠,才和你立下苗村之约。 虽然料得你们有许多困难,可是也希望你们如约而来,这里面当然我也摆脱不了情爱二字,但是我看清了你们的虚荣浮华,绝难长久,也许怨孽牵缠,闹得冰消瓦解的地步。你莫怪我口冷,眼前龙家的结果便是你们沐家的前车之鉴。我和你既然种了情根爱苗,岂肯叫你落到这般地步?你想想你老丈桑-翁临别赠言,便知我不是杞人忧天。未来的事且不去说他,眼前龙家的事,够你们两人料理的。 滇西之祸方解,滇南之患又起,层波叠起,节外生枝。 这样乱世,哪有了结的时候?你们既然情愿投入火坑,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在这样局面之下,我和你们只好分道扬镳,各行其是了!玉狮子!人生如梦,从此你我把玉狮谷的前因,都当作梦一般的抛开了罢!” 罗刹夫人说到这儿,似乎秀眉微蹙,也有一种依依惜别之情。痴情的沐二公子,如何受得了,情泪早已夺眶而出,猛地一跺脚,喊道,“姊姊!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从这时起,求姊姊把我们两人带走吧!不论天涯海角,姊姊到哪儿,我们便到那儿。忍心的姊姊,怎能说出离开我们的话?天赐我们三人结合在一起,谁也不能离开谁。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话能够表明我的心,只求姊姊立时把我们带走。”他小孩似的连哭带说,双膝一屈,竟嗤溜的跪在罗刹夫人面前了。 罗幽兰也珠泪满面的喊着:“救命的姊姊,你如果狠得下这样心肠,决心要离开我们,请先把我们两人的性命拿了去再走。” 这三位欢喜冤家,只要一碰头,便有哀怨缠绵,微妙曲折的表演,既不是妒,也不是恨,是难以形容的一种情怀。沐天澜是三人中的中心人物,他的心里只念念于左右逢源,缺一不可。罗幽兰初见罗刹夫人时是满腔妒意,情势演变,逼得她不能不大度容让,演成鼎足之势,于是又妒又悔,暗恨暗愁。到了飞马寨脱祸,蒙化城救命以后,她对于罗刹夫人妒消恨去,而且感恩入骨,敬服在心。可是她从小生长盗窟,,奔波草莽,一旦和多情公子结合,非但脱去贼皮,而且坐享锦衣玉食之荣,世爵二少夫人之尊,未免志得意满。要她抛弃现成的尊荣,偕隐于深山秘境,实在有点为难。可是她是桑-翁、罗素素一页情史的结晶品,从娘胎里便是个多情种子,极不愿救命恩人的罗刹夫人分道扬镳,独行其是。何况碰到重要的事,没有神出鬼没的罗刹夫人,便觉没有了主心骨儿。 在罗刹夫人方面,情形又有点不同。她智慧绝人,志趣高卓,把沐府画栋雕梁视为粪土,同时钟情沐二公子,也是恩爱团结,难弃难舍。嘴上虽然斩钉截铁的说着分道扬镳,其实她别有用意,这次突然在滇南出现,并非偶然。她是先暗地潜入沐府,窥察沐天澜罗幽兰是何动静?对于苗村之约,是否意志坚决? 事有凑巧,她到沐府时,正值金驼寨求救之时。沐天澜,罗幽兰带了几十名家将星夜赶奔滇南;她在暗中明白了这档事,让两人带了大队人马先走。自己略一盘算,仗着飞行绝迹的本领,先顺手牵羊,办了一件要紧的事,然后赶到金驼寨。在帐后听出两人对于眼前局势无法措手,一面又惦记着苗村之约,越发弄得进退维谷。她暗地好笑,忍不住现出身来,却又故意写个字条吓他们一下,而且她急于要办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特意利用眼前的局势,使沐天澜罗幽兰两人乖乖的听她的话跟着她走, 当下罗刹夫人瞧得沐天澜罗幽兰两人情急之状,不由得也感动于衷。秋波内也含着莹莹的泪光,慌咬紧樱唇,把沐天澜拉了起来,故意冷笑道:“你们见着我时,又不顾一切的情愿跟我走了。我问你,你们带着大队人马赶来救应,龙家遭劫在先,你们救应不及,情有可原;现在因为我的关系,忽又不顾一切,把几十名家将丢下。龙家的事不管不顾,闹得有头无尾的,突然跟我一走,这又理不可恕! 世上不外情理二字,在蒙化城内和你们订下苗村之约,以一月为期。全因滇西之事已了,罗妹妹创伤需要调养,你们俩回到家中也有个安排,能够和我志同道合的赴约时,便可顺理成章的就道。现在情形可不同了,如果突然跟我一走,金驼寨的事没法交代,你们家里得知两人突然失踪,岂不急死愁死,如果日后有人知道是跟我走了,连我也得被人讥笑。 这种没情没理的事,岂是我们应当做的?” 罗幽兰急喊道:“姊姊!这可难死我们了!”沐天澜也说:“姊姊!从此我们再也不能离开你了。眼前纠缠的事,姊姊看应该怎么办?我们便怎么办!只要求得姊姊从此不离开我们!。” 罗刹夫人说:“你们带着大队人马来救金驼寨,虽然救不了龙家,也得有个了断,难道因为救援不及,便偃旗息鼓的悄悄回去吗?” 沐天澜恨着声说:“姊姊说的对,可不是为了这事正在犯愁呢,来时容易去时难。照说龙家的罪魁祸首是飞马寨岑猛,金驼寨的人们已经众口同声的求我们替他们作主。为了沐府声威,当然应该带着人马到飞马寨捉拿岑胡子。我们并不怕飞马寨人强马壮,却怕事情闹大。滇南各寨苗匪,乘龙家一败涂地一哄而起,变成燎原之势,事情便棘手了。” 罗幽兰道:“姊姊,你不知道还有一档奇怪的事哩!据金驼寨的人们说,和岑胡子一起偷袭金驼寨的,还有一个带红面具的苗装女子。竟冒了姊姊名头,非但自称罗刹夫人,还扯着罗刹夫人的旗号,我们当然知道是冒名顶替。金驼寨的人却信以为真,众口同声的骂着姊姊,我们没法和他们细细解释,只暗暗奇怪那个冒名顶替的女子是谁呢?滇南和岑胡子一起的黑牡丹已死,这女子是谁呢?” 罗刹夫人笑道:“你们不知道,我却知道。除出滇西漏网的九尾天狐还有谁呢?只可恨那只骚狐,真个是鬼灵精,今晚又被她逃出命去。我也不愿和她一般见识,只要她知趣,远远的躲避着我,我也懒得追踪她。” 沐天澜、罗幽兰听得齐吃一惊,慌问道。“姊姊!你说的今晚被九尾天狐逃出命去,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九尾天狐逃到滇南,和岑胡子合在一起了?” 罗刹夫人笑道:“岂但合在一起,而且暗地跟踪,缀着你们人马,和你们同进了金驼寨,想暗地行刺,在你们俩身上下毒手了。哪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凑巧不过,还有只黄雀紧跟在他们身后了。”两人听得,更是惊异,慌问细情,罗刹夫人笑说:“你们跟我来,让你们瞧个希罕物事。” 说罢,转身向古柏树后走去。两人跟着她转到柏树背后,蓦见树背后活生生的钉着一人,两手两腿,用飞刀钉在树皮上。最厉害的当胸一刀,直中心脏,刀锋深入,只露出一点点刀柄,刀中要害,人早命尽。这人面上兀自露着咬牙切齿的一副惨厉之态,仔细一瞧,敢情这人正是飞马寨土司岑胡子岑猛,也就是劫掠金驼寨的罪魁祸首。这一下,又出于两人意料之外。 罗刹夫人笑道:“我顺手牵羊又替你们了结一桩大事,你们只消拿了这人首级,在金驼寨高悬示众,便算替龙家报了大仇,替你们沐府上支持了门面。你们夫妻俩在行帐内商量不定的事,也不必再费心机了。明天马上可以领着大队人马,奏凯而回,卿卿我我的去享受画栋雕梁棉衣玉食去了。” 两人一听罗刹夫人语带讥讽,话挟冰霜,而且有点直刺心病。不过事情来得出于意外,极难措手的一档事,突然在面前很容易的解决了,闹得两人又惊又奇,又喜又愧!面面厮看,半晌作声不得。 罗刹夫人向两人迷惘的神色瞧了几瞧,噗嗤一笑指着钉着树上的岑胡子说道:“你们且莫道惊说怪,并不是我本领通天,这又是事情凑巧,适逢其会。一半也是这人该死,只便宜了冒名顶替的那只骚狐,又被她溜掉了。”沐天澜这时,恨不得贴在罗刹夫人身上千恩万谢,无奈身旁还站着一位,到底有点不便。 罗幽兰却已拉着罗刹夫人的手,撒娇般的说道:“我的天人一般的姊姊!怎么事情碰在你手上,便轻描淡写的解决了。 消灭了岑胡子,非但我们老远的来,不折一兵一矢,马到成功,而且从此滇南,也去了一个祸根。姊姊!你说岑胡子和九尾天狐来行刺我们,究竟怎么一回事?姊姊怎会和他们碰上的呢?” 罗刹夫人笑道:“这事简单得很,我先到昆明,得知你们带领人马奔赶滇南,黑牡丹已死,和龙家作对的除出飞马寨还有谁?你们带着大队人马比我走得慢,我便暗入飞马寨,先探一下动静。那时我还不知道九尾天狐也在其内,我一入飞马寨,便看到九尾天狐和岑胡子已结合一起,暗中听出两人正在商量尾随你们暗下毒手的计划。 我便缀着岑胡子九尾天孤的身影,一路跟随到此。他们两人也没带别个帮手,女的仗着迷魂弹,男的仗着飞刀,原想暗中行刺,免去后患。他们一对狗男女,行踪诡秘,计甚歹毒,先到这岭上歇足,预备到夜深时,再到你们行帐去下手。哪知道我一步没有放松他们,他们在这儿刚一停下来,我便突然现身而出。两人都认得我,吓得岑胡子手慌脚乱,把他腰上十二柄飞刀全数发出,被我接住了几柄,即以其人之道还给其人,便把他钉在这树上了。 我在对付岑胡子时,我鼻子里早已预闻解药,防的是九尾天狐的几颗护身法宝迷魂弹,自身有了防备,对于骚狐便大意了一点。不料我制住了岑胡子,再寻那只骚狐,竟已逃得无影无踪。大约她早已领教过,我是不怕她迷魂弹的,所以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这些小事,且不谈他。我替你们消灭了岑胡子,也是凑巧的事,我也不希望你们两位承情。现在我和你们,真个到了分手的时候了,我有一桩重要的事去办。此地是我们三人初会的地方,此刻一举两得。你们把岑胡子尸首拿去,了结龙家的事,赶快回家享福去,从此不必惦记着我了。譬如没有在此地,会见我罗刹夫人这个怪物好了。” 说罢她向两人微微一笑,身形微动,似欲离去的光景。 这时,沐天澜可真急了,一跃而前,死命抱住了罗刹夫人,哀哀欲绝的叫道:“忍心的姊姊,我这颗心又要被你撕碎了!姊姊既有玉狮谷爱惜之情,便不应该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天月在上,从此时起,我们死活都和姊姊在一起。姊姊说往东走,我们决不往西奔!我们把岑胡子人头拿去,交代金驼寨的人们,让他们知道了罪魁伏诛,平了仇愤,也就是了。一面我们备封书信,交家将替我们带回去,权且叫哥嫂们知道我们有事他去,不致空急,日后再作计较。姊姊!你看这样可好?” 罗幽兰也抢着说:“姊姊如果嫌我们不肯弃家,还有点恋恋不舍,索性连这封信也不必写了!” 罗刹夫人挣脱了沐天澜的拥抱,向两人笑道:“你们还这样死命纠缠?我刚才早已说过,绝不怨恨你们迟迟不赴苗村之约,更不是要逼着你们舍弃家庭,我也被事情所挤,不得不和你们分手。刚才我故意语含讥讽,原是逗着你们玩的;一半也因为你们对我依然难弃难舍,我故意违着心,说出绝情的话。其实我本身也发生了纠缠的事,和你们分手以后,留在那苗衬里,并没多少日子。我暗赴昆明去找你们,原是怕你们真个到龙啐图山寻找,去扑一个空,特地到沐府知会你们一声。而且也有一桩重要的事告诉兰妹,不想我也几乎扑个空,你们两个在挑选人马,赶路到滇南来了。” 罗幽兰慌问道:“姊姊!有什么事挤着你和我们分手?想告诉小妹的又是什么事?” 罗刹夫人叹口气说:“说也惭愧,我从小纵横江湖,还没碰着为难的事,万不料现在我碰着了极难极怪的事了。也许我已碰着一个极厉害的对头了!我不信我对付不了,我决定先和你们分手,把建设世外桃源的事也暂时放在一边。我要单枪匹马侦查那个和我作对的厉害对头,我定要和这人一决雌雄。”罗刹夫人说到这儿,一对长凤眼精光炯炯,射出慑人的煞气。 沐天澜、罗幽兰听得大吃一惊,居然罗刹夫人也碰到了厉害对头,急急问道:“这厉害对头究竟是谁,难道还胜似姊姊吗?” 罗刹夫人摇头冷笑道:“我还不知道这人是谁。因为我在蒙化和玉狮子分手以后,回到龙啐图山的那所苗村,在村中住了几天。带着四头人猿,踏勘四面地势,觉得那所苗村,还不算十分隐僻。四围山脉地势,似乎局势过小,不大合我心愿。 幽静小巧的苗村,只适宜于我们三人,避世偕隐,独善其身;如欲广罗同道,辟草莱,与耕织,开拓一理想的桃源世界,还得另觅佳境。 于是我带着四头人猿,离开了苗村,深入哀牢山,一路逍遥自在的探幽访胜。返向滇南,仍旧回到我玉狮谷去。不料一进玉狮谷去,景象全非,看家的八头人猿,一群猛虎、和侍候我的几个苗婢都已踪影全无。我居住的那所大竹楼业已付之一炬,和这儿龙家一般,变成伤心惨目的瓦砾堆。最令我惊心的,兰妹埋藏着阶下的一箱难以估计的珍宝竟已不翼而飞,只露着地下埋藏过的一个空空土窖!” 罗刹夫人话还未完,罗幽兰心痛宝物,惊喊起来:“啊哟! 姊姊!谁有这样本领?敢大胆闯进玉狮谷!非但不惧猿虎,反把猿虎赶尽杀绝,弄得踪影具无!我这一箱宝物,沉重异常,也非少数人所能劫走,这事真奇怪极了。” 罗刹夫人说:“是呀!便是有这本领,能够把我一群猿虎赶尽杀绝,也得留下一点痕迹。我离开玉狮谷,和你们在滇西逗留不少日子,雨水常降,想在土地上分辨进谷贼人的足印当然不易。可是我还带着四头人猿,它们目力和嗅觉非人所及,带着它们巡遍了玉狮谷,却找不出杀死苗婢猿虎的血迹和尸骨,竟不知怎样制服我一群猿虎?竟会全数失踪。 兰妹那一箱价值连城的珍宝大约是起祸的根苗,那晚替兰妹匆匆奔回玉狮谷,掘地取药,急于救命赶路,也许没有掩藏妥贴,露了痕迹。但是玉狮谷岂是常人能藏身潜踪暗地窥探之地?没人潜身窥探,宝物何以会不翼而飞呢?既劫宝物,复掳侍女,又把我一所竹楼烧成灰尽,当然不是一两人能下手的事。这样大举侵犯我玉狮谷,蓄意定非一日,本领手段都非意想所及,这样厉害对头究竟是谁呢? 我在玉狮谷细细搜查了几天,竟想不出是谁下的手?是哪一路贼人,有这样厉害手段?我忙带着四头人猿离开了玉狮谷。先到我秘藏二万两黄金之地察看,却喜这批黄金安然无恙。于是我把四头人猿先藏在妥当的隐秘处所,赶到昆明,想通知兰妹失宝的事。巧逢你们救援金驼寨,带队远行,我暗地跟踪,经过飞马寨相近,便让你们先走。我暗入飞马寨,想侦察岑胡子的一群苗匪,和玉狮谷窃宝的事有无关联?暗地一侦查,从岑胡子九尾天狐口中,才知他们与这事无关。却因此探出他们决定缀着你们两人想下毒手,这才跟着他们身后到了此地,替你们消灭了这个祸害。 你们龙家的事,有了岑胡子的首级可以交代过去;我玉狮谷遭劫的事,却还毫无头绪。看情形,我罗刹夫人这次要碰着克星了,不管他什么厉害脚色,铁砚磨穿,也得搜查出这批贼党出来,和他们一决雌雄。我自己发生了这档事,偕隐之愿,苗村之约,暂时难以实现,事由我起,怎能为了苗村误约来责备你们呢。 而且从这档事,我觉悟人生尘孽牵缠,魔障重重,极难摆脱。正惟这样,越显得高隐世外,悠游山林的福不易得到,因为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消除世障,开辟桃源,更比随俗沉浮,还要劳心劳力呢!实情如此。你们坐享沐府祖荫,暂受锦衣玉食之荣,也是情理所必至。玉狮子一心想我跟着你们,三人一伴,也是他爱我的一番痴情。但是我这个怪物,宛如满天飞的野鸟,极难安处雕笼。唯一办法,只有和你们分手,让我独行其是,这便是我今晚约你们会面的本心,言尽于此。你们拿岑猛的脑袋,了结龙家的事,快回昆明去罢。” 两人一听玉狮谷出了离奇为难的事,连罗刹夫人也感觉棘手,沐天澜刚要张嘴,罗幽兰已抢着说,“姊姊!照你这么一说,我们三人格外不能分开了。姊姊既然觉到有厉害对头,姊姊强煞是一个人,好汉打不过人多。我们三人休戚相关,我和他更要帮着姊姊搜寻劫掠玉狮谷的匪徒。再说,我秘藏玉狮谷一箱宝藏得之非易,除出姊姊要利用它开辟桃源,供我们三人偕隐之用,岂能甘心让人得去?现在什么话都不用说了,我们先仔细商量,怎样搜查劫宝的对头好了。” 沐天澜也说:“兰姊的话一点不错。龙家的事有了岑猛脑袋,可以早早了结。我们带来的五十名家将,姊姊如认为用得着的话,我们便带着家将们奔玉狮谷。谷内竹楼虽毁,我们带着行帐也可栖宿,一步步做去,总可搜查出劫宝贼来。姊姊如果忍心还想离开我们,不愿我们跟去,我们也得这样做去。皇天在上,从此刻起,我们三人再也不能分开了。” 罗刹夫人一听两人志坚意决,语出至诚,半晌没开声。 沐天澜嗖的拔出宝剑,赶过去把剑一挥,把钉在树上的岑猛头颅割下,拿起头颅,大声说道:“姊姊!不必三心两意了。 我们同回行帐去,召集金驼寨龙家苗族,了结这段怨仇。明天我们便到玉狮谷,再仔细查勘一下,办理我们自己的事好了。” 罗刹夫人向两人面上看了又看,叹口气说:“玉狮子!你也是我的一颗克星!我铁一般的心,只要见了你,我便不由自主的硬不起来了!也罢!你们把龙家的事赶快了结,家将们用不着,你留封家信,叫家将们带回去,免得你们哥嫂惦念。我同你们回行帐去,我也不必在金驼寨人们面前漏露,九尾天狐冒名顶替的事一时也分辨不清,没得又加上他们一层疑惑。好!就是这样。我同你们回金驼寨,仅一夜工夫了结龙家的事,明天一早可以打发家将们回昆明去。” 豆豆书库图档,leizhenfan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笫32章 风魔岭 玉狮谷在石屏、阿迷之间,往南走,越蒙自、风魔岭,渡富良江便到了安南境界,非中国土地了。在明季时代,安南也算是中国藩属,尚未变成法属越南,从越南通昆明那条铁路还没有出现。这条道上僻处边陲,重山叠岭,深菁陡壑,行旅极少,瘴疠特多,汉人视为畏途,为最峻险难行之处。 尤其是逶迤几百里的风魔岭,群山缭绕,羊肠曲折,绝少人烟,猛兽毒蛇,出没其间,自不必说。还有一种可怕的野苗子,族名“哈瓦”,形态凶恶;全身黑如煤炭,坚如钢铁,土人称为“黑猓猓”。没有房屋,终年栖息于山洞土穴。有时和猿猴一般飞跃于大树之上,倦时抱枝而睡,完全是原始生活。 这种黑猓骒却善于炼钢制刀,削竹造弩。他们终年赤裸,只腰下围一条短短的兽皮裙。每人身上都带着一柄变形牛角刀、一张回堂弩、一袋淬毒回堂箭,牛角刀锋利无比,是黑猓猓的第二生命。回堂箭更是厉害,这种箭镞锐杆短,并无箭羽,从弩中发出,可以贯革穿石。最奇的是箭镞上涂的一种毒药,据说是鸟矢炼就的,不论什么怒狮猛虎,只要中了回堂箭,便是不中要害,也立时迷失本性;用不着伸手捆缚,中箭的猛兽迷迷糊糊的会跟着发箭人走回去,任凭宰割,所以称为回堂箭。 在黑猓猓出没的区域近处,还常常发现他们一种奇怪而惨无人道的风俗,名曰“祭刀”,每个黑猓猓每年必须“祭刀” 一次,以卜一年的吉凶。祭刀没有定日,随时随地碰到了可以祭刀的生物,便用身佩刀弩猎取,祭刀的生物,不是飞禽野兽,必须是人类,只要不是他们黑猓猓一族,不论是苗人汉人一律下手!能够得到汉人,尤可荣耀本族,举行火把跳月,以资庆贺。他们祭刀时猎取生人,也是习惯的规律,绝不三五成群的猎取,必须独力猎得方能雄视本族。 下手猎取时,先在树上面眺望,瞧见远远有人从道上走来,立时摘下许多树叶,预先在必须经过的道上把树叶撒下,在道上两头布成两条界限,中间露出二三丈宽的空档,悄悄地躲入道旁深林内,张弩以待,待来人走入树叶布成的界限内,便发弩射死。如来人机警,或步履矫捷,一发不中,人已走出界限,便不敢再发;发之不祥,须等待第二人到来;再相机下手。如来人真被他一箭射死,立时拔出牛角刀把首级割下,并将尸首斫为数段,用泥土涂糊,运回巢穴。召集族类用火烧熟,分割而食;首级则供于洞穴前,喃喃祷祝,礼拜不已。待日久首级腐烂只剩骷髅,永远悬于洞穴之外;穴外骷髅越多,越被同类尊崇。这种惨无人道之奇俗,便是哈瓦野苗祭刀的大典。 上面所述哈瓦黑猓猓一类苗族,即与玉狮谷猿虎失踪、宝箱被劫有关。因为冰天澜、罗幽兰当夜粗粗了结金驼寨一档事以后,打发一队家将先回昆明,自己暗暗和罗刹夫人到了玉狮谷。竹楼虽经烧毁,从前原有沿溪盖造的一排小屋子,大半也被火烧得不成模样,倒还有几间完整的,勉强可供三人住用,比较露天搭盖行帐似乎强一点。 沐天澜想起初到玉狮谷定情那一晚,风光旖旎,如入天台,和现在残毁的玉狮谷一比较,真有不胜今昔之感。可是玉人无恙,左右逢源,薄嗔浅笑,在在醉人,景物虽殊,情怀益畅。顿觉三位一体之乐趣,虽穴居野处,又有何妨?这位痴公子大得其乐,把家中锦衣玉食之荣,真有点淡忘了。但是罗刹夫人志在复仇,罗幽兰心痛失宝,她们两位每天却分头搜查玉狮谷内外要道,想侦查出贼人一点痕迹出来。 有一天清早,罗幽兰从屋内起身,走出门外,到隔屋窗外,向屋内一瞧,沐天澜、罗刹夫人在一张蒙豹皮的木榻上,兀自酣睡未醒。罗幽兰偷瞧两人睡相,不禁噗嗤一笑。这一笑却惊醒了屋内的罗刹夫人,向窗外笑道:“你笑什么?我正犯着愁呢!我们在这破谷内逗留了好几天,兀自搜索不出一点痕迹出来,这样不是办法。” 罗幽兰笑着推门而进,指着榻上沉沉酣睡的沐天澜,悄悄的说:“你瞧他睡得多香!这位痴公子百事不在他心上,只要姊姊不离开他,他在这几间破屋子住一辈子也乐意。姊姊还怪他舍不得自己家里的画栋雕梁呢?” 罗刹夫人欠身而起,一面整理衣襟,一面笑骂道:“小嘴说得多甜,假使你悄悄的回了昆明,他肯陪着我在这破谷里才怪哩!不用他说,这样景象的破谷,我也住不下去。无论如何,我们得另想办法,谷内既然查不出线索来,枯守无益,从今天起我们得到远一点地方去搜索呢……” 罗刹夫人刚说着,忽听得窗外空地大树上,发出一种异鸟的啼音,细听去,宛然喊着:“罗刹夫人!罗刹夫人!”罗刹夫人一听这阵鸟声,一跃下榻,惊喜道:“噫!这定是我那只白鹦鹉回来了。”说着话,人已飘然出屋。 罗幽兰跟踪出屋,只见大树上噗喇喇飞起一只白羽红冠的异种鹦鹉,翩然飞坠,直向罗刹夫人头上飞来。雪翅一敛,便停在罗刹夫人肩上,不住的啼着,“罗刹夫人!罗刹夫人!……” 罗刹夫人点点头叹息道:“还是你有翅膀的躲了一场灾难,可惜你只能啼着‘罗刹夫人’四个字音,如果你能说话,便可从你嘴上探出贼党们踪迹来了。” 一语未毕,肩上的白鹦鹉忽然双翅齐张,盘旋空中,嘴上却啼着:“哈瓦!哈瓦!”罗刹夫人只觉可爱的鹦鹉竟能恋恋回谷,却听不出鸟嘴上急蹄着:“哈瓦!哈瓦!”是什么意思? 身旁的罗幽兰一时也没细辨,指着空中盘旋的鹦鹉说:“姊姊从前对我们讲过,飞马寨岑猛想在姊姊面前献丑,用飞刀刺死一只白鹦鹉,大约便是它了。” 罗刹夫人刚说了一句;“正是它!”忽见盘旋空中的白鹦鹉,在她头上飞鸣了一阵,忽然双翅一掘,卟喇喇又飞上树巅,在树巅一枝粗干上用嘴乱啄。罗刹夫人眼光锐利,看着白鹦鹉举动有异。一顿足,纵向树下,两臂一抖,“一鹤冲霄”,平地腾起两丈高下,人已翻上树腰一支横干上,微一点足,倏又飞上一层。人象燕子一般移枝渡干,转瞬之间已到了树巅白鹦鹉近处。 忽听她在树巅上娇喊着:“宝贝的灵鸟儿!这可真亏你了!” 喊声未绝,人已从树枝上腾身而起,象饥鹰攫兔一般飞泻而下。一沾地皮倏又跃起,人已到了罗幽兰跟前,喜喊道:“劫宝贼的线索在这儿了!”喊罢,左手一扬。手上多了短短的一支竹箭,不到二尺长;奇形的三角形箭镞,却有三四寸长,颇为锋利,镞锋发出蓝莹莹的光芒。 罗刹夫人说:“我从没瞧见过这种没羽的短箭出在什么地方?兰妹熟悉苗情,也许知道出处?” 罗幽兰接过竹箭细瞧,惊喊道:“姊姊!这是哈瓦黑猓猓的回堂弩,镞上奇毒,中身昏迷。难道烧楼劫宝是黑猓猓做的手脚么?但是哈瓦族生苗愚昧无知,不识珍宝;刀弩虽凶,姊姊留守谷中的人猿,足能制伏他们。何致被哈瓦生苗侵入谷内赶尽杀绝呢?这里面恐怕还有别情。尤其是这种未开化的野苗,绝不会识得珍宝可爱动手劫走。不管怎样,既然发现了哈瓦族的回堂箭,总是一条线索。”罗幽兰说出哈瓦回堂弩时,白鹦鹉又飞下树来,停在罗刹夫人肩上,急啼着:“哈瓦!哈瓦!” 罗刹夫人说:“兰妹你听,我的白鹦鹉不是啼着:‘哈瓦!哈瓦!’么?刚才它也这样啼着。我没听过生苗内有哈瓦一族,经你一说,才知白鹦鹉啼着:‘哈瓦!哈瓦!’是有说处的。你瞧我这只白鹦鹉多灵!定是它在树上,瞧见哈瓦族野苗闯进玉狮谷来的。你说这种野苗子不识珍宝,非人猿之敌,也许尚有别情,但是哈瓦野苗闯进谷来,想用箭射死白鹦鹉,定是千真万真的。兰妹知道这种野苗的巢穴在什么地方呢?” 罗幽兰说:“从这儿往南走,过蒙自,上风魔岭,在外国安南边境交界近处,深山密林之内,听说有这种哈瓦黑猓猓一族的野苗子。但是小妹也是传闻,并没亲自到过。现在我们好容易得到一点线索,不管真假,总得往这条道上探它一下,总比枯守在这谷内好得多。” 两人商量当口,屋内沐天澜也闻声睡醒,结扎出屋。三人再仔细一计议,决计当日一同出发。仍旧用老法子,利用硕果仅存的四头人猿的飞毛腿,扎就三具竹兜。两头人猿抬着长竿双兜,由罗刹夫人,罗幽兰前往分坐,两头人猿抬着短竿单兜,由沐天澜单人单坐。随身兵器以外,带足了干粮和避毒治瘴的药品。罗刹夫人还舍不得那只白鹦鹉,让鸟儿停在轿竿上一同启程,向蒙自、风魔岭这条路上出发。 一路走去,尽是瘴烟蛮雨之区,难免受尽风霜之苦。但是这三位和平常行旅不同,非但本身武功绝众,足下有疾逾飞马的代步,而且三位一体,心心相印。一路探幽穷胜,轻怜蜜爱,把沿途深林岩洞当作香闺锦阁,其乐甚于画眉,并不觉得跋涉奔波之苦。 这条道上本来行旅稀少,险峰难行;这三位仗着四头人猿的脚力,走的更是非常人通行之道。四头人猿不解风情,只顾卖弄它的特赋的脚力;肩上抬着的三位,却顾盼生情,笑语不绝。有时两位红粉怪杰涉及儿女燕婉之私,当然以沐天澜为中心;在这奇山怪壑之间无所顾忌,吹批索斑,抵瑕蹈隙,互相斗笑为乐。只乐得这位痴公子左顾右盼,无异登仙。 风魔岭广袤数百里,三人探索敌踪,深入秘奥之境,到处留神,尚未发现哈瓦族野苗的踪迹。幸喜这种深山荒谷,野兽极多,自生自长的山果,触目皆是,倒无空腹之虑。有一天,天色已晚,三人在一座峭拔的峰腰,寻着一处背风的岩洞,便在洞内栖身,用随身带来的几卷轻暖兽皮铺地,安度一宵。四头人猿,把竹兜放在洞口,当洞而睡,守卫洞口。 这时山雨初霁,新月高悬;洞外溪流淙淙,松风簌簌,景致幽寂。一阵山风卷过,忽听得峰背一阵虎啸,摇撼山谷;音大声宏,声至威猛。细听去,好象群虎出洞,在峰背迎风啸月。 四头人猿一听虎啸,即阔嘴大张,獠牙豁露,而且磔磔怪笑;认为美食送上门,便张牙舞爪的想出洞寻找。洞内罗刹夫人曾在玉狮谷养过一群猛虎,略识虎性;听得虎声有异,好象碰着克星,奔腾咆哮,怒极发威的声音,便向沐天澜、罗幽兰说道:“安息还早一点,洞内气闷不过,何妨趁着这样好月色,我们瞧瞧虎斗去。” 罗幽兰笑道:“一路走来,碰见了不少虎豹一类的猛兽,一只只都进了人猿的腹内。虎豹碰见人猿,算是遇上克星,看惯了平淡无奇,还有什么可看的呢?” 罗刹夫人说:“不然!今晚的虎音,我听出有异。我会嘱咐人猿,暂不出手猎虎,让我们瞧一瞧虎和什么东西斗上了。” 罗刹夫人这么一说,引起沐天澜、罗幽兰兴趣,三人一跃而起,携手出洞,罗刹夫人又吩咐四头人猿跟在身后,没有自己发令,不准出手捉虎。三人四兽出了岩洞,向右侧绕到峰背。还未走近地头,便听出群虎猛地大吼,声急而厉。 三人一看峰背尽是参天古木,大可合抱,一时还看不出群虎所在。罗刹夫人向树上一指,说:“我们舒散舒散筋骨,从树上过去好了。凭高望下,正合了坐山看虎斗那句话了。” 她话一说完,两臂一抖,身形拔起,先自上树;沐天澜、罗幽兰跟踪而上。四头人猿不懂得什么轻功、什么身法,只凭天赋的本能;四肢齐施,早已一纵几丈,飞跃于层林树梢之上,穿林渡干,比鸟还疾。除出罗刹夫人可以同它们一般的矫捷;沐天澜、罗幽兰轻功已臻炉火纯青,和人猿一比,便觉难以并驾齐驱了。 这样三人四兽,在树上凌空飞渡,走了一段路,已经穿出这片密层层的森林。眼界一放,露出月光笼罩的一块草地上;草地上银蛇样的浅溪,曲曲而流,如鸣筝筑。溪流尽处,几条飞瀑,从几十丈高岗峭壁上,活似白龙倒卷一般,随风飞舞而下。这片草地,被当空飞瀑的水雾,滋润得亮晶晶的又肥又嫩;如在白天,还可瞧出碧茸茸的娇绿可爱。可是草地上却有三四只牯牛般斑斓猛虎,只只尾尻高耸,伏地发威;虎喉内,音如闷雷,声声不绝。虎目凶光直注,都向着隔溪。 原来几十亩开阔的一片大草地,被一道曲曲折折的浅溪划分了左右两面。那一面溪岸上,小山似的矗立着一只硕大无比、乌黑油光的怪兽,其形似牛,鼻子上,却长着亮晶晶的一只长而尖锐的独角。 罗刹夫人在树上一见这怪兽,便向身旁沐天澜、罗幽兰两入悄悄的说:“对岸那只大怪兽,是不易见到的通天犀。它那只独角,是全身精力所萃之处;只凭它那只独角,便可制服这几只猛虎。那只独角且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是祛毒消瘴的无上妙品。” 沐天澜、罗幽兰什么奇兽都见过,却没见过通天犀。定睛瞧时,只见对峰溪边那只通天犀,一对远射蓝光的怪目,好象没把这边群虎放在心上,把头一低,似乎向溪水内顾影自怜。一忽儿又把头昂得高高的,向它身近一株高可十丈、三四人抱不过来的小树上面,注视不已。三人跟着它的两道蓝莹莹的眼光,向那株古木上面瞧时,顿时吃了一惊。 起初三人六道眼光,都注意了两岸的群虎和通天犀,这时向树上一瞧,敢情那株古怪的大树上,很高的一支横出的粗干上,竟挂着鼓鼓囊囊的一只大皮袋;离地差不多有七八丈高下。这样蛮乡僻境,猛兽出没之区,竟有人上树去挂上了这样大的一个皮袋。看皮袋里面,还不知装着什么沉着的东西,惹得那只通天犀,昂头注视。能够爬上这样高大的树,去拿这只沉重的皮袋,这人本领,也非寻常。最奇是荒山静夜,人影俱无,皮袋却高高的挂在树上,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只高挂的皮袋一发现,头一个罗刹夫人兴致勃勃,认为高挂的皮袋内,定有奇事,沐天澜、罗幽兰也瞧得很真,却瞧不透怎么一回事?再低头看草地上一群猛虎时,大约惧怕对岸的通天犀,空自发了一阵虎威;对岸通天犀视若无睹,毫不理会,只一心注定在树上高挂的皮袋上了。 群虎发威,原是碰上克星,发威自卫的本能。通天犀并没越溪进逼,群虎似乎有点发呆,竟趁势坐腰后退。退到林口,并没逃走,伏在林下暗处,也抬起了虎头,跟着那面通天犀注目的方向,几对灯碗似的虎目,也集中在那面大树上的皮袋了。那只虎然可畏的通天犀,向树上皮袋瞧了半天,颔下一鼓一鼓的,也发出了雷鼓似的一阵阵的怒哮,嘴上长牙森露,不断的喷出白沫来。大约兽类特具的嗅觉,已嗅出高挂树上皮袋内的东西,是它们认为不易多得的美味,所以白沫乱喷,馋涎欲滴了。 隐身树上的三位,越看越奇。四头人猿,虽同一隐遁树上,却时时跃跃欲试;预备扑下树去,先捉群虎,再斗通天犀。经不得罗刹夫人平素训练有方,只消暗地一打手式,再用眼神镇慑,四头人猿便乖乖的不敢乱动。 在这当口,怪事又出现了。两岸群虎和通天犀忽然停止咆哮,却值山风忽止,林木亦静,只剩潺潺的飞瀑,和淙淙的溪流。隐身林上的三人,在这风止人静当口,忽地听出高挂树上的皮袋内,隐隐的发出酣睡呼吸之声,若断若续的传入耳内。万想不到高挂的皮袋内,竟有人在袋中高卧,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连见多识广的罗刹夫人,也觉得事情太玄,有点莫名其妙了。 树上三人诧异之际,那面身躯庞大的通天犀,突然一转身,尾巴直竖,朝着那株上挂皮袋的大树,声声怒吼,全身钢针似的乌光油黑硬毛支支直立,全身好象突然涨大了许多。 猛地把头一低,四蹄腾踏,雷鼓般向大树冲去。只听得訇隆一声巨震,这株粗大的古木,竟被通天犀的头锋,撞得枝柯乱舞,落叶而下,挂在上面细干上那只皮袋,也东摇西摆,簸荡起来。那只巨兽通天犀的独角,竟一下子尽根扎入树内。这一撞,怕不下有几千斤力量,如果换一株普通松树,定然一下折断。 看情形,大约通天犀垂涎树上皮袋内的东西。树长袋高,自己身躯笨重,无法上树,想把大树冲倒,皮袋掉下,便是它口中之物了。无奈这种千年楠木,根深树大,坚逾铁石,想用猛力撞倒它,却是不易。通天犀一下子没有撞倒大树,沉雷般一声怪吼,拔出独角来,身形倒退了几丈路;突又展开四蹄,猛冲过去。这样接连冲了几下,只把那厚厚的树皮,撞得四分五裂,和上面断枝枯干纷纷掉下,依然冲不倒这株大树,高挂的皮袋也依然在上面荡秋千般荡着。通天犀尽力撞了几下,没有撞动,也累得张着大嘴,挂着白沫喘气不己。 这时罗刹夫人忽然想起一事,立时撮口长啸。四头人猿一听到她的啸声,如奉军令,也都各自一声怪啸,从林颠飞跃而下,一顿足,便到了对岸通天犀所在。四头人猿长臂齐施,一齐扑向通天犀身上,两头人猿业已骑上犀身,一头人猿搬住头上犀角,另一头人猿挽住犀尾,想合力制伏通天犀。 可是通天犀皮坚力巨,一个旋身,前腿一掀,后腿一飞,四头人猿便有点吃不住劲,却也没被它攒开。四头人猿,围着通天犀在草地上团团乱转,斗得天摇地动。 罗刹夫人在树上看得清切,向罗幽兰说:“这只怪兽毛硬革厚,非有利器,难以制伏。你分一口剑与我,咱们三人下去,助它们一臂之力。那只独角是个宝贝,我想我们大有用处。” 罗幽兰慌把背上双剑拔下,分了一柄犹龙剑,递给罗刹夫人说:“这柄剑是我先母的师父张松溪祖传下来的,比我这柄飞龙,和他身上那柄辟邪剑都强。” 罗刹夫人接过犹龙剑,身形一动,已经如鸟辞枝,翩然而下,罗幽兰把飞龙剑在肘后一隐,也跟踪而下。沐天澜不甘落后,随同下树;拔出自己辟邪剑,向身后林内一瞧。刚才躲入林内一群猛虎,此刻业已无影无踪;大约四头人猿飞身跃溪,和通天犀惊天动地的一斗,把这群猛虎吓跑了。 三人三口剑,正想越溪而过,制通天犀的死命,猛听得半空里哈哈一声大笑。三人一齐抬头,只见高挂横干上的皮口袋,忽地探出一个头来,因为树帽子枝叶甚密,月光遮蔽,只隐约看出探出一颗头来,五官面目却分辨不清。只听得皮口袋上哈哈一笑,头颤晃动,笑喊道:“咦!原来你们也到这儿来了,天澜!你们莫动,取通天犀的角儿不能动刀剑。快把那四头人猿喊回去,瞧我的!” 沐天澜一听这人口音,立时分辨出是谁,不禁喜出望外,大喊道:“师傅,师傅!您老人家会到此,可想煞徒弟了!”上面那颗脑袋一声怪笑,向下面点点头,笑道:“你这孩子,连你自己的家都可有可无了,你还会想着我这背时的师傅?少说好听话,师傅不吃这个!” 语音一绝,只见皮口袋一阵晃动,那颗脑袋往上一长,赫然钻出一个人来。双手往上一起,人已离袋,翻上了那支横干。那具皮口袋,人一离袋,立时瘪了下去。那人骑在桠干上。解下皮袋,向背上一背,系好搭扣,倏地一个筋斗,从七八丈高空翻了下来,离地不到一丈高下时,一个“细胸巧翻云”,轻巧巧地站在草地上了。他赤手空拳,向这岸三人一挥手,便向通天犀奔去。 这时罗刹夫人已由沐天澜知会,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恩师——哀牢山滇南大侠葛乾荪。罗幽兰在秘魔崖群侠大破九子鬼母飞蝗阵时见过一面,罗刹夫人也久闻其名。想不到会在风魔岭突然出现,而且听他口吻,自有制伏通天犀的法子。便依言撮口发啸,把四头人猿唤了回来,且看滇南大侠怎样下手。 滇南大侠葛乾荪依然和从前一般,秃脑门,孩儿脸,穿着一件大袖飘飘长仅及膝的葛布袍;高腰袜,衲帮洒鞋,背着一具皮袋。从大树下来,先不向沐天澜等打招呼,大袖一拂,毫不犹豫的向通天犀身侧跑去,双袖挥舞,朝通天犀眼前一阵乱拂,转身便走。那头通天犀正被四头人猿斗得凶性勃发,低头怒吼,怎禁得滇南大侠故意撩拨它?马上一声大吼,向滇南大侠身后直冲过去。 葛大侠双足一点,已到那株大树下,通天犀便向树下直冲,把头一低,亮晶晶,白森森的独角,眼看已逼近葛大侠身前。这边沐天澜三人也替葛大侠捏一把汗。沐天澜刚喊出:“师傅小心!”只见葛大侠身形一缩,人已闪到树后,通天犀那支独角,冲了个空,又深深的穿入树内。通天犀真是力大无穷,凶猛无比,把头一昂,那支独角巳裂树而出,角一拔出,便绕着树身,去追葛大侠。 葛大侠身法如风,只凭一双大袖逗着通天犀,离开了大树,倏地往后一退,转身向瀑布左边一座岩壁跑去。身后通天犀四蹄跑发了性,挟着迅速无匹之势,一对兽眼,盯着葛大侠后影宜追,越追越近。葛大侠倏一跺脚,纵出好几丈,已到了石岩脚下,一转身,在岩脚立定。脚刚立定,通天犀运足了全身猛劲,象一座山似的冲到。只听得轰隆一声巨震,岩石纷纷爆裂,碎石纷飞,如喷烟雾,一时看不清是何景象。 急寻葛大侠身影时,只见他凭空拔起四五丈,轻飘飘的站在从岩壁缝里长出来的一株短松树上,低着头向岩脚下细看。 沐天澜,罗刹夫人、罗幽兰赶了过去仔细一瞧,才知道硕大无朋的通天犀,竟撞得脑盖崩裂,脑浆涂地,小山似的倒在岩脚下,身上压满了崩裂的大小岩石。葛大侠从岩壁上,纵身而下,即纵向倒毙通天犀的尸身,把它身上压着的大小岩石抛开,一俯身,拾起一支亮晶晶的犀角,业已齐根折断。 葛大侠跳下乱岩石堆,沐天澜向前拜见,复替罗刹夫人,罗幽兰二人引见。 葛大侠连说:“好!好!你们的事,我碰到了桑-翁,已略知一二。这位罗姑娘是桑-翁的令媛。我在秘魔崖见过一面。这位是当年石师太的高足,我从黄牛峡无住禅师口中,也知道了一点情形。姑娘出身奇特,师傅也和我们不同,端的令我钦佩。我徒弟仗着姑娘智慧本领,在滇南、滇西唾手成事,实在是他的造化。” 罗刹夫人听得葛大侠满嘴赞扬她,口上也谦逊了几句;跟着沐天澜称呼,也喊着葛师傅,问他为何来到风魔岭?看情形,藏身皮袋高悬树干,大约和这头通天犀有关。 葛大侠点点头道:“正是!不过我并不存心要这通天犀角,我是受人指教而来,要用这难得的犀角,去救一大群人的。 刚才我阻止你们用宝剑制死通天犀,一半是因为这只犀牛,非普通之兽,非但犀革坚厚,不易致命,而且力大无穷。一不小心,便要出错。一半是想取下这只犀角,最好引诱它一味猛撞,自己撞下角来,使它全身精力,都汇聚在角上。一下子折断下来,这只通天犀角更为名贵,更为有用。” 沐天澜道:“师傅!你说要用这只通天犀角,去救一大群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葛大侠笑道:“你且慢问,我得先问问你们。你们以前的事,我大概明白,这次金驼寨遭殃,你们救应的事,我也从传闻中,略知一二。可是你们来办金驼寨的事,怎会来到靠近安南边境的风魔岭,其中大约有事吧?” 沐天澜便把玉狮谷竹楼被毁,宝物被劫,猿虎和苗婢一齐失踪,从白鹦鹉啼出“哈瓦”,寻出回堂箭,才一路搜查到此的话,述说了出来。 葛大侠一听情由,仰天哈哈大笑道:“真巧!真巧!万想不到你们和我走一条路了。你们以为玉狮谷劫宝,是哈瓦一族黑猓猓干的事?黑猓猓蠢如豕鹿,那会干出这样事来?你们养的一群人猿,比当年九子鬼母秘魔崖的一群狒狒,还厉害得多,黑猓猓几支回堂弩,哪能制伏你们一群人猿?你们以为寻出一支回堂弩,是黑猓猓进谷的铁证,哪知道到玉狮谷劫取宝物,另有其人。虽然有黑猓猓参与其间,无非被人家驱策,当作牛马一般使用。 盗宝、毁楼的主使人,也可说是当年九子鬼母一派的余孽,你们知道的飞天狐吾必魁也在其中。玉狮谷的宝藏,也许早落在飞天狐吾必魁的眼内,他们仗着一种克制人猿的东西,又探得罗刹夫人远离玉狮谷,不在家中,才敢下手。处心积虑,定非一日。 你们不要忙,我也要找寻那几个怪物去;有你们一路做帮手,又得着这支通天犀角,也许能够把你们失去的宝物和人猿们夺回来。但是事情很难说,定法不是法,到了地头,还得看事做事。你们还不知道,盗宝贼的巢穴已离此不远,我会领你们去的。今晚来不及,我们也得商量一下。你们在何处存身呢?当然不会象我用皮袋挂在树上的!” 沐天澜说:“我们在峰腰那面岩洞内。” 葛大侠说:“好!领我到你们岩洞去,我有话说。” 豆豆书库图档,leizhenfan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 第33章 真相大白 滇南大侠葛乾荪跟着沐天澜、罗幽兰、罗刹夫人,转过峰背,进了三人寄身的岩洞内。大家席地而坐,沐天澜取出干粮。和一路猎取、经过烤炙的新鲜兽肉,请自己师傅解饥。 大家一面吃,一面谈话。 葛乾荪说:“我在大破秘魔崖,消灭九子鬼母以后,便和我师兄独杖僧、好友铁笛生离开云南,浪迹荆襄之间,又由豫楚渡河而北,看一看燕赵的山川人物。直到最近游倦归来,回到我老家哀牢山中。回山以后,碰着了桑-翁和无住禅师,才得知你们三人结合的经过。少年出英雄,后浪推前浪!我这滇南大侠从此也只合深隐山中,看你们在滇南,滇西大显身手的了。 不料我回山以后,哀牢山一带的商民和猎户,得知我回家,纷纷赶到我家中哭诉,说是有一批年壮猎户,每年照例要结帮成队,到风魔岭一带搜猎虎豹一类的贵重野兽,剥下来的皮张,以及可以合药的材料,每年大批收获得利甚巨。这般人都是手脚明白,祖传打猎的本领,年年如此,很少失事。 不料今年大帮猎户,深入风魔岭以后,宛如石沉大海,消息全无。 这帮猎户,共有三十几名,竟一个都没回家,日子一久,便成奇闻。第二次又出发了一批猎户,去搜寻前批猎户的踪迹,其中还有几个越境到安南做外国生意的客商,也一同出发。哪知道过了一时,第二批猎户和几个客商,也一去不返。 风魔岭虽然地面广阔、万山重叠,前后两批猎户,也不致通通迷失路径,久困深山,便是被怪蛇毒兽吞噬,入山途中,总也有遗落的尸骨或物件,可以查出一点痕迹来。几批猎户头领,也非弱者,深知趋吉避凶的门道,何致两批入山猎户,一个都逃不出来?风魔岭好象变成了无底的魔窟,人一进去,便无踪影。这是出于情理之外的,其中当然有特殊的变故。 他们这样一说,要求我出马搜查两批猎户的去向和生死。他们这么一哀求,我也动了好奇之心,谊关桑梓,往常又硬扣上一个侠名,不容我不出马了。但是事情很奇怪,风魔岭地近边界,我也没有到过,猜度不出两批猎户全数失踪的理由,除出实地勘查,并无别法。于是我异想天开,制成了这具包皮袋,当作我随地过夜的行床,可以上不在天,下不在地的高挂起来,避免深山野兽的袭击。 从哀牢到这儿蒙自境界,路可不近。石屏是必经之路,我经过石屏时,飞马寨岑猛暗袭金驼寨的事还没发生。我一路探听风魔岭内情形,才知和哀牢山猎户全数失踪的事,别处也同样发生了。不管单身或结队走路,只要走风魔岭境界,不深入还没碍事,只要深入岭内腹地二三十里,便算落入魔窟,没法回来了。 这种事一再发生,人们把风魔岭,当作神秘的鬼怪之窟,捉起来便发抖,谁也不敢走近风魔岭了。我把这些消息存在心里,本想先到三乡寨,看望我大徒弟何天衢夫妇去,和他们商量商量风魔岭这档怪事。后来我一想,三乡寨离风魔岭路途甚远,他们未必深知其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必三心两意,我老头子单枪匹马的探它一下再说。这样,我便向风魔岭这条路上奔来了。” 三人听得奇怪,不知风魔岭内,究竟藏着什么人物?罗幽兰头一个忍不住,不等葛大侠说下去,抢先问道:“刚才老前辈说出,风魔岭内也许是九子鬼母的余孽,飞中还有飞天狐吾必魁。晚辈暗想黑牡丹、普明胜、岑猛之辈都先后死掉,九子鬼母余党,已无这样人物,而且事情很怪,似乎主持风魔岭的人物本领不小,这又是谁呢?” 葛乾荪笑道:“天下之大,善恶邪正,百流杂出,什么奇怪的人,和什么奇怪的事都有。你们知道从前九子鬼母的师傅,是十二栏杆山的碧落真人;这人原是个怪物,他的门徒不止九子鬼母一个。据我暗探所得,风魔岭内主持的首领,大约也是碧落真人一派的党羽,此人年近古稀,葛衣儒冠,道貌俨然。是否身有武功?不得而知。他雄踞风魔岭内,并没什么野心;和从前九子鬼母一般,想争权夺地的行为,绝对不同。无非想利用风魔岭僻处边荒,造成一处化外扶余、桃源乐土罢了。” 罗刹夫人一听此人雄踞风魔岭是这般主意,竟和自己的志愿相同,不禁笑道:“照老前辈这样说来,此人还是个有心人,不能以匪徒贼党看待了。” 葛乾荪大笑道:“善恶原生于一念之微。这人主意不错,手段却非常毒辣。他想一手造成的桃源乐土,经他别出心裁的一施为,却变成愁云惨雾的魔窟了。现在我不必详细说明,而且我也只从暗地窥察而得,虽然一度深入其境,无非溜身暗探,还没十分明白底蕴,明天我领你们探一探他的桃源乐土,便可明白。不过最要注意的,一入其境,他们的饮食切莫随便入口,待我用通天犀角试过有毒无毒,才能食用。” 沐天澜诧异道:“师傅怎知他们的东西有毒?难道专用毒物对待入境的外来人么?” 葛乾荪说:“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是从暗地观察出来。他们的东西不能随意入口,一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你们身入其境,定然也会觉察到的。” 罗刹夫人说道:“照老前辈的意思,明天我们便在大白天坦然入境;但他们骤然看到我们几个人,不致戒备森严,诉诸斗争吗?” 葛乾荪大笑道:“风魔岭和从前九子鬼母秘魔崖绝对不同。依我猜度,非但毫无戒备,定然衣冠礼让,远接高迎。 可怕的便在这地方,笑脸迎人比恶声相向厉害得多。” 三人听了,都有点惘然。罗刹夫人说:“如果我玉狮谷的宝物确是在他们手里,飞天狐吾必魁又是识得我们的,一见我们,当然彼此心照。他们狡计多端,最后图穷匕现,恐怕难免一场斗争的。” 葛乾荪笑道:“能够这样,倒好办得多。我们到了地头,看事办事,见机而作好了。” 第二天清早,滇南大侠葛乾荪作了向导,领着沐天澜、罗刹夫人、罗幽兰出了岩洞;吩咐四头人猿砍下一大捆紫藤和细竹,在沐天澜竹兜子上。又添扎了一个藤兜,仍然叫头人猿抬着,照着葛乾荪指点的山径,穿入万山丛中。 四头人猿健步如飞,没一顿饭时光,已翻越过许多重山岭,葛乾荪便吩咐停步。大家下了竹兜子,葛乾荪指着前面烟笼雾屯的几座高峰说:“你们瞧,那面峰脚下一片红光灿烂,遍地开着红杜鹃花的地方,便是我们要探访的入口了。” 罗刹夫人慌说:“老前辈,我们进去,四头人猿要不要叫它们跟着呢?” 葛乾荪说:“跟进去不妨事。我暗探时,把守入口处所的也是人猿,大约从你们玉狮谷掳去的。不过我们带去的人猿,同类相见,难免叫唤亲热。我料把守入口处的人猿,已和我们带去的人猿不同,大约已吃了他们一种毒药,迷失本性,恐怕连你主人都不认识了。你得约束带去的人猿,不要乱起哄才好。” 罗刹夫人一听这话,立时明白玉狮谷猿虎一齐失踪之迷,定是贪嘴吃了人家毒物,才着了人家道儿了。便用猿语向四头人猿咕咕呱呱了一阵,告诫它们,没有自己命令,不准大惊小怪的闯祸。吩咐已毕,四人沿着一条曲折的山涧,向那面走去。刚转出高低不平的一座山脚,蓦见一人,步履踉跄象醉汉般,在溪涧中乱流而渡。忽地失足扑倒,在溪涧中一阵乱滚,水花翻滚,衣服尽湿,居然被他挣扎起来。连爬带滚的爬上了这边的溪岸,一溜歪斜的跌入山脚下一块荆棘丛生之地,伸着两手满地乱抓,抓起一丛金黄色的野草花来,连根带土,往嘴七乱送乱嚼。 葛乾荪等四人看得奇怪,悄悄的走到他身后。这人满不觉得,只顾一把把抓那野草花往嘴上送。嚼吃了几大把,忽地身子向地上一伏,“呃”的一声,大嘴一张,呕出绿绿的黑水来,边呕边吐,直吐到绿水变成黄水。四肢一松,一翻身,仰天八叉的死一般躺着不动了。 这人仰天一翻,瞧见他短须如戟,一副怪脸怪相。罗幽兰第一个认得他,不禁惊喊道:“咦!这人便是飞天狐吾必魁,怎会弄成这般怪相?” 罗刹夫人道:“一点不错!是的,大约他也受毒了。他抓着乱嚼的黄色野草花,好象郁金香这一类的东西,大约是对症解毒的东西。” 葛乾荪一声不哼,走近飞天狐身边,俯身把地上嚼不尽的金黄花拿起来细瞧,又拿出自己怀里的犀角,用角尖略微蘸了一点吐出的黑绿水。通明晶莹的犀角,立时起了一层层的暗晕。不禁吐舌道,“好厉害的毒物,这是什么毒物呢?想不到这种野草花倒能解毒,真是一物必有一物克制。最巧是偏生在此处,但是飞天狐何以会受毒,又何以会晓得有这种解药呢?既然知道就地长着解药,也许不是受人之害,是自己误食毒物所致的。” 话刚说完,地上仰躺如死的飞天狐已怪眼翻动,悠悠醒转。骤然见他身前立着几个异样的人,从地上一骨碌跳了起来;可是脚步不稳,两腿一软,扑地又坐在地上了。他坐在地上,拚命把头乱摇,大约毒性尚未退尽,头脑发晕,眼内生花。 他把头摇了一阵,睁开眼来,瞧清了眼前站着的几个人,怪眼大张,吓得变貌变色。尤其瞧见了罗刹夫人,吓得他张着阔嘴,低喊着:“你……你……居然得着消息,寻到这儿来了。 好……好……来得好……嘿……你们都来了,好极!好极!” 罗刹夫人喝道:“飞天狐!此刻你性命悬我之手,你这狼崽子趁我不在,引狼入室,毁我竹楼,盗我宝藏,还把我猿虎苗婢一齐劫走。这事当然是你起的祸苗,现在我已到此,还有何说?” 飞天狐坐在地上,抬起手来,把自己脑袋上击了几下,似乎发晕了一阵,头昏渐醒,极力搜索他的记忆力。忽地怪眼乱翻,从地上跳起身来,向四人抱拳乱拱了一阵。指着对山,哑声儿喊道:“恶魔!你们用这种毒计害我,现在罗刹夫人到此,你们的报应到了!” 他咬牙切齿的哑喊了几句,忽又面现苦脸笑,向罗刹夫人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谷中宝藏被劫,确是有我在内。但是不要紧,诸位若肯信我的话,非但宝藏可以失而复得,还可以救出许多受毒的人,替世上扫除几个祸害。” 大家一听,便揣度里面另有原因;且听他说出什么来,再作计较,横竖不怕他逃上天去。当下罗刹夫人便喝问他:“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可得实话实说,休想弄鬼。” 飞天狐吾必魁说道:“自从阿迷普明胜死后,黑牡丹那淫妇和飞马寨岑胡子打得火热。岑胡子这人,又做不出什么大事,我一赌气,推说联络各寨好汉,离开了他们。其实我存心和他们分道扬镳,另打主意。本想到滇西找沙定筹去,走到半路,听得榴花寨烟消火灭,蒙化已被官军克复,便转身回来。忽地想起从前九子鬼母普老太有几位师弟,隐居风魔岭内;行踪诡秘,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从前原是认识的,想去拜访一下,心血来潮,便向风魔岭这条道上走去。 我心里起这念头时,人还在哀牢山内,因为我从滇西远回滇南,是从哀牢山退回来的。有一夜在哀牢山一个避风岩洞内歇腿,半夜更深当口,偶然到洞外走动,一眼瞥见几头人猿,簇拥着一顶兜子,从相近冈峦山一阵风似的飞越而过。 人猿身法如电,瞧不清竹兜子坐的是谁。猜想能坐着人猿竹兜子的,除出你罗刹夫人,没有第二位。人猿飞行的方向,大约是往滇西去的。等我从哀牢山到石屏向蒙自走时,有一段路,和你住的秘谷相近,那时我明知你离谷远出,我也不敢进谷窥探。因为我知道守谷人猿的厉害,从前我是被人猿擒住过的。 不料在那段路上,忽见许多背弩持刀、腰围兽皮、全身赤裸的一群哈瓦黑猓猓,蜂拥而来。有几个黑猓猓,扛着许多血淋淋的剥皮野兽。最后几个黑猓猓,抬着一乘竹轿子,轿内坐着一个汉人装束,方巾直褶的老儒生。到了近处,才想出轿上的人,正是我要到风魔岭拜访的一位怪物,这人姓孟,名小孟。这人从头到脚,斯文一派,谁也把他当作汉人里面的老学究,他自己却说是汉朝南蛮孟获的嫡裔。 究竟这人是苗是汉,谁也分辨不清,不过他和九子鬼母同出十二栏杆山碧落真人门下,大约是开化较早的苗族,因为当年碧落真人不收汉人作徒弟的。我和他一碰头,说出拜访之意,他模仿汉人读书人迂腐腾腾的怪模样,维妙维肖;而且对我是以前辈自居的,因为我是九子鬼母的子侄辈,他当然长着一辈子了。在道旁一见着我,端坐轿内只微一点头;把手上一柄描金折扇,摇了几摇,忽地扇子一收。 他指着我说:‘当年九子鬼母依仗武功,任意胡为,闹得一败涂地,跟着他的人现在也闹到风消云散,这是我早已料到有这结果的。我可和别人不同,我一不想依恃武功,争霸称雄;二不想攻掠城地,妄动杀戮,只在我风魔岭内一片净土,建设世外桃源。愿意跟我的人,不论苗汉有耕有织,浑浑噩噩的以度天年。你只要到我亲手建设的桃源乐土一瞧,便可看出一片天道太和之象。你此番远道访我,大约奔波风尘,一无是处,有点悔悟了,才来投奔我的。好!我是来者不拒,只要你回头是岸,定可安享桃源之乐。’ 当时他道貌俨然的对我说出这番话来,我真暗暗钦佩;只要看这一群凶野的黑猓猓,并没依仗武力,却被他收服得狸猫一般的伏贴,便是常人办不到的事。他说的桃源太和之象,也许不假。当时我真还相信了。便问他:‘远离风魔岭,到此做什么?’孟小孟并不答理我,只昂着头思索了半晌,忽然向我问道:‘吾必魁!你知道此处一座秘谷内,有人占据着九子鬼母一生心血收集的奇珍异宝是么?’ 我听得暗暗惊异,便说:‘知道!是一个本领出奇的美貌女子,而且养着一群力逾狮豹的人猿,看守秘谷,外人绝难涉足。不过听说现在此人离谷远出,还没有回来。’他说:‘这些我都明白,我现在存心要收服那女魔头,和收服这群黑猓猓一般,共享桃源之乐。’……” 吾必魁话还未完,罗刹夫人已气得长眉直竖,凤眼含威。 一声娇叱道:“不必噜嗦了!你就领我去,我倒要瞧瞧这孟获嫡裔,有什么本领?敢说这样大话!” 罗刹夫人满面煞气的一说,飞天狐却不慌不忙的摇手道:“女英雄不必动怒,我也恨透他了,巴望你们前往收拾他去。 现在且请安心听我说出内情,于你们大有益处,免得象我一般,又上他的当。” 葛乾荪道:“好!你且说下去。” 飞天狐说:“当时孟小孟说出想收服罗刹夫人的话,我也吃了一惊,便说:‘这事你要仔细,罗刹夫人比当年九子鬼母高强得多,何况现在并没在家。’孟小孟冷笑道:‘用不着刀来剑去,本领高强有什么用?她没在家也没关系,先把她一群人猿,收服过来再说,使她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这样说得稀松平常,把一群人猿满没放在心上,真使我莫测高深了。当下一言不发,便跟着他走到秘谷入口的近处。 孟小孟年纪虽大,外表还装着儒冠儒服,武功却也惊人。 忽听他一声吆喝:‘你们跟我来!’两手一扶轿杆,唰的飞身而起,人已窜上路侧两丈高的一座危岩,接连一起一落,人象飞马一般,已从岩头窜上近处怪石突兀的崖巅。一群黑猓猓手足并用,象猿猴一般跟踪而上。我也跟了上去,瞄着孟小孟的身影,飞跃于层崖危壁之上。 最后到了最高一层的崖尖,松声如涛,势如建瓴。向崖背一瞧,却是几十丈壁立如削的峭壁,业已无路可通;再向下面一细瞧,敢情峭壁上面,正是罗刹夫人的秘谷中心。那座大竹楼便在下面,竹楼前面来往的人猿和群虎,从上面望下去,好象缩小了不知多少倍。孟小孟把长袖一掳,取下黑猓猓肩上扛来的剥皮兽肉,左右开弓,两臂齐施,把所有扛来的兽肉,都向峭壁下飞掷下去。把许多整只剥皮兽肉掷完,看他很悠闲的背着手在松下踱方步儿。有时探头向壁下谷内望一望,一群黑猓猓却都俯伏在地,一声不哼。 我看得奇怪,也不时向下面探视。半晌工夫。看到下面一群人猿,已抢着掷下去血淋淋的兽皮大嚼特嚼;七八只猛虎蹲在人猿身旁,也吃着人猿分给它们的余润。待了一忽儿,孟小孟看清下面兽肉吃得所剩无几,他用指头点着下面人猿和猛虎的数目,点点头说:‘大概都吃到口了!’说了这句话,向一群黑猓猓一挥手,头也不回,便从原路走下崖去。我和一群黑猓猓,当然跟他下崖。 这当口,我瞧出那群黑猓猓一对满布红绿的怪眼,直直的,呆呆的,只凭孟小孟指挥动作,绝没出声,也没互相交谈,或彼此争强斗胜的游嬉举动,连我与它们同进同退,也好象视若无睹,没有我这人一般。我瞧得很奇怪,从前我走过风魔岭这条道,也偶然碰见哈瓦一族的黑猓猓在深林内飞跃窥探,可是和现在这群呆若木鸡的黑猓猓,似乎举动有异。 孟小孟带领一群黑猓猓盘下层崖,到了原地方,仍然坐上竹轿子。一声威喝,一群黑猓猓便簇拥着竹轿子直向进谷入口走去。到了进谷铁栅口外,孟小孟忽然从怀里拿出一口小铜钟,叮铃叮铃捣了几下。谷内岑寂如死,守谷的人猿和猛虎,一只都没有赶到铁栅来守卫。孟小孟坐在轿内哈哈大笑,向一群黑猓猓一阵怪喝,用手势向铁栅一比。那群黑猓猓,闷不出声的,一齐赶向铁栅口,出死力的乱推乱摇。 铁栅甚坚固,但禁不起这群野牛一般的黑猓猓合力推摇,哗啦一声大震,高大的铁栅竟被它们向内推倒,立时一涌进谷。孟小孟一乘飞轿子,也抬进谷内,他一进谷内,一跃下轿,先奔到竹楼阶前俯身细瞧。我跟着他眼光一瞧,看出阶前一片浮土,和其他地土有异,好象在地下翻掘过东西,匆匆没掩盖坚实的模样,孟小孟却喜形于色,立时指挥一群黑猓猓把这块松土刨开,揭开一层石板,立时现出地下埋着一只极大的黑铁箱,把这铁箱抬到平地上。 孟小孟又指挥几个黑猓猓上楼搜查,只听到楼上几声尖叫,被黑猓猓擒下几个青年苗女来了。他吩咐几个黑猓猓看守着那具大铁栅箱和几个苗女,却拉着我走到竹楼对面峭壁下面。我一看一群人猿和几只猛虎,都象睡熟一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这才明白,刚才从上面掷下来的兽肉是钓鱼的香饵,里面定有机关了。在这种情形之下,你那处秘谷当然由他摆布了。” 罗幽兰恍然大悟道:“唔,我明白了!在秘魔崖时,曾听九子鬼母说过,碧落真人有一种迷失本性的毒药,名字很奇怪,叫做‘押不芦’。人猿贪嘴,误吃了人家掷下去的拌毒兽肉,才迷失本性,听人摆布。不用说,那群黑猓猓这样听孟小孟驱策,当然也受了毒了。但是你怎会也受了毒了?” 飞天狐双肩一耸,叹口气说:“罢了!还是你得着九子鬼母真传,明白这些门道。我如早知他有这毒药的话,我也不会上当了。那天孟小孟把罗刹夫人谷内宝藏和人畜席卷一空,临走还放了一把火,才回到风魔岭去了。我鬼迷了头,想瞧一瞧风魔岭内什么场面,也跟着他去。哪知道人面兽心的孟小孟,诡计多端。大约怕我不是好相与,也许怕我分他劫走的宝藏,来到风魔岭之前,在路上便生毒计。 我不疑有他,路上吃了他们一点东西,人便昏迷过去。 等我悠悠醒转,四肢瘫软无力,一看孟小孟和一群黑猓猓踪影俱无,把我丢在路旁一个岩洞内。居然在我身旁搁着一袋干粮,还有一把金黄色的花草。花草上缚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桃源乐土,不能容留象你这种野心勃勃的人。姑念彼此具有渊源,少施妙药,让你昏睡一场,醒来如觉力弱难走,可嚼身旁草药解毒。速回尔乡,毋再留恋。’ 我看得又惊又恨,慌不及把他的草药,吃下肚去。草药下肚,立时呕出许多腥味的黑绿水,静静的躺了许多辰光,才能挣扎着走出洞来。心里把孟小孟恨入骨髓;不让我走进他的桃源乐土,我偏要偷偷的潜身而入。既然他没有容人之量,我也要想法报复一下,再不济也得把他自称的桃源乐土捣他个天翻地覆,才出我心头怨恨。主意打定,便仍向风魔岭走来。山路崎岖,深入风魔岭腹地,尚有百把里路程,中毒以后,腿脚未免不听使唤,走了两天才到此地。 我不合又吃了他留下的干粮。我以为这点干粮是强盗发慈悲,预备我回去路上用的,不致有毒,哪知道孟小孟这老鬼,心狠计毒,非常人所及。大约他早已料我不甘心,还要登门问罪,那袋干粮也是有毒的,越吃越觉头昏身弱。勉强走到这儿溪边,人已支持不住,几乎淹死溪内。幸我命不该绝,死命爬上溪岸。一眼瞥见地上丛生着金黄花草解药,遂不顾命的乱嚼。这样一折腾,我自命一身钢筋铁骨的飞天狐,竟被那万恶的老鬼,折腾得半死不活,我做了鬼,也要寻那孟小孟算清这笔帐。 现在我话已说尽,你们都是我的敌人,我情愿死在你们手里。喂!葛乾荪、沐小子,不论那一位抽出剑来,都可把我飞天狐这颗脑袋拿去。不过,你们不要怕硬欺弱,务必闯进孟老鬼的巢穴,把那老鬼挫骨扬灰,替世上除害,替我飞天狐解恨。言尽于此,你们快动手,把我脑袋拿去吧!” 大家听飞天狐这样一说,倒有点为难了。象飞天狐这种苗匪首领,换一个地方,狭路相逢,早已拔剑动手,但在这样情形之下,谁也不愿拔剑杀一个毫无抵抗的人。罗幽兰却厉声喝道:“飞天狐!你要明白,黑牡丹在滇西业已死于我手;最近暗袭金驼寨的岑胡子,也被我罗刹姐姐枭首示众,那便是为恶作恶的下场。你现在被孟小孟作弄得半死,依我看,还是你的便宜。大约孟小孟在你身上下的毒药,是最轻的一种,而且特地留下解药,还算手下留情。如果他用的是‘押不芦’,你早已迷失本性,和人猿,黑猓猓一般,供他牛马般鞭策了。” 罗幽兰说罢,又和葛大侠、沐天澜、罗刹夫人暗暗商量了一下,又向飞天狐喝道:“谁无天良?回头是岸!你愿求一死,我们宝剑,却不愿斩一遭殃的人。但现在我们要找孟小孟去,这儿替你留下一点干粮,免得你再受毒害。以后我们相逢,为友为敌,全在你了。”说罢,大家不理会飞天狐,一齐越溪而过,向对山走了。 四人走近对山一看,奇峰拔地,排障入云,削壁千寻,羊肠一线。从壁立夹峙的峰腰下,一条曲折的山途,逦迤深入,红花铺地,碧苔附壁,景色奇丽。四人盘旋于夹谷陡壑之间,忽夷忽险,忽高忽低。足足走了几个时辰,不知不觉进了一个天然的大岩穴。岩穴外面洞口上,一块镜面青石上,写着“世外桃源”四个大字。 一进岩洞,黑暗无光,好象无路可通模样。可是洞底深处,却有一个小小的光圈,而且空穴来风,传来了一阵阵的鸟啼犬吠、泉音松声,便知洞底定有奇景。大家摸着黑,往那洞底光圈所在走去,越走越近,光圈渐渐放大。原来洞底和洞口一般,也是个出入之口。四人四猿出了洞底的口外,忽地豁然开朗,耳目一新。 只见缘野平畴,阡陌交通,陌上夹道,尽是桃柳,柳绿如幄,桃花迎人。畎亩之中,有很多的农夫,赶牛的赶牛,插秧的插秧,一个个闭口无声,在田里工作。再一细瞧,敢情田中的农夫,多数是哈瓦族的黑猓猓,也有不少精壮的汉人。最奇的,里边还夹杂着几个金刚似的人猿,也呵着腰,一声不哼的在那儿操作,和人一般无异。非但罗刹夫人等四人瞧得莫名其妙,带去的四头人猿,也张着大嘴怪叫起来。 照说同类相唤,田里工作的人猿定必欢跃奔迎,可是田里操作的人猿,好象聋子瞎子一般,头都没有抬起来。非但人猿如此,田里许多黑猓猓和汉人,也和人猿一般,对于洞口出现四人四猿,视若无睹,只一心在田里工作。 葛乾荪、罗刹夫人、沐天澜、罗幽兰四人,率领四头人猿,怀着惊疑之心,向中间一条宽堤上走去。一条长堤走完,现出碧波粼粼的一个大湖,沿湖尽是整洁的泥墙茅舍,茅舍内一派机车纺织之声。鸡犬桑麻,景致幽菁。茅舍后面是一片绿叶成荫的森林,林后平平的几层土石相间的平冈;冈上搭盖规模较大、形似苗蛮的房子。大家沿湖走近一排茅舍,看出茅舍内有男有女,有汉有苗,低头摇车,绝不睬人。 这当口,忽听得屋后平冈上,钟声忽起,其音清越。便见冈上走下两个儒冠儒服的两个老头儿,步履轻健,其行至速。片刻工夫,已穿过一片枣林,来到跟前。居然向四人深深长揖,满面笑容的说:“远客光临,真是难得。我们奉孟长老之命,特来迎客上冈,草堂叙话。” 葛乾荪说:“我们闻名而来,原是专诚来拜访孟长老的,请两位领导拜谒罢。”遂跟着两个老者走上层冈,到了最上一层冈顶。 在一所宽阔整齐、花木扶疏的屋前,一个须发皓白,道貌俨然的儒生,早已降阶相迎。领路的两老,指着那人说:“这位便是我们世外桃源的孟长老。”于是宾主相见,将相登堂。孟小孟对于这四位远客和跟着的四头人猿,毫不动容;好象预知这几位远客,迟早要来的,而且笑容满面,蔼然可亲。 在草堂内宾主落座,立时有几个青年苗女,托着白木盘,送出几盏香茶,分献远客。 罗刹夫人留神送茶的几个苗女,敢情个个认识,正是在玉狮谷侍候自己的几个苗婢。这几个青年苗婢中,有一个名叫小鹃的,便是以前差到昆明沐府报信的一个,也在其内,却个个目光呆滞,明明瞧见了自己主人罗刹夫人,和认识过的沐天澜、罗幽兰,竟象毫不认识一般。木头人似的,送茶完毕,便向屏后退去。罗刹夫人气得凤眼含威,正要责问盂小孟何故潜入玉狮谷,诡计掳人劫宝?话未出口,孟小孟已呵呵笑道:“诸位远道而来,跋涉不易,且请尝尝我们世外桃源的清泉松子茶,包管诸位止渴解烦。” 葛乾荪一瞧面前几上一杯松子茶,异香扑鼻,色如琥珀;色香俱足,味必异常,却不敢入口。向罗刹夫人等一使眼色,从自己怀里掏出那只通天犀角,把角尖浸入茶内,不料琥珀似的一杯茶,立时变色,犀角尖上也起了层层的暗晕。葛乾荪细眼大张,神光远射,一声冷笑,向孟长老大声说道:“我们一到贵宝地,长老便下毒手,想把我们这几个人,糊里糊涂的变作你不二之臣,未免太狠了!” 在葛乾荪冷笑时,孟小孟也瞧见了他用犀角试毒,立的脸色倏变,须眉磔张,指着四人道:“唔,你们哪里得来的这样宝贝,在你们视同宝贝,在我却视为破坏我们世外桃源的仇敌。我知道你们依仗自己一点本领,想到我们这儿来捣乱了。 你们要知道,在我世外桃源里面,武功毫没用处,我一片好心,请你们喝不易喝到的桃源仙茶,你们却认为我下毒手。这是你们愚陋无知,积非为是,完全不明白我一片苦心罢了。” 四人一听他这番话,又笑又气,见他发须磔张,以为话已决裂,干脆用武功,消灭这个老怪物好了。沐天澜、罗幽兰已要伸手拔剑,不料孟小孟在这转瞬之间,向四人瞧了一眼,立时又低眉垂目,笑嘻嘻的向四人拱手道: “诸位一肚皮功名利禄,或者是一肚皮争恶斗胜、成王败寇,打得都是自己的如意算盘。结果,人生不过百年,只落个镜花水月,以热闹始,以凄凉终。在世上毕竟做出什么功德来呢?所以老朽静观悟道,在此收罗了未开化的一群黑猓猓和几十个自道聪明、终日杀生打猎的汉人。用我一种秘药,把这般人七情六欲的祸根,蔽塞起来,遗忘了以前种种,只发挥他固有的一片赤子之心,一心在我世外桃源自耕自织。 你们瞧我世外桃源的景象,凭你们良心说,多么的天真,多么的敦朴!你们出入的乌烟瘴气的城市,多么污秽,多么巧诈!岂不有天壤之别?刚才我请你们喝一杯桃源仙茶,正是我瞧得起诸位,引为同道,想和诸位共享桃源之乐,你们却以是为非,不受抬举,枉费我一片好心。这是没奈何的事,既然如此,诸位也不必在此滞留,赶快回你们的尘世去好了。” 罗刹夫人一声娇叱道:“姓孟的不必空言狡辩!我问你,你既然有此高见,不管你这高见如何,你只要安守在这世外桃源,我们和你马牛无关,也没有这心思到此拜访。可是你伪装道貌,做的事却和你说的相反。却不知在何处打听得我不在家中,暗用诡计潜入谷内,掳人劫宝,放火毁屋,这是你世外桃源的长老所该做的么?再从你这世外桃源的办法,和你似是而非的一番话,大约从无为而治、不识不知的道家话里剽窃来的。既然如此,你劫我一箱珍宝,有何用处?而且妄动无明,又把我竹楼付之一炬,这是什么道理?你说出来我听听?” 罗刹夫人煞气上脸,口齿锋芒,孟长老嘴上支支吾吾的有点答不上来。 罗幽兰倏的跳起身来,指着他喝道:“姓孟的,真金不怕火!你不是完全仗着碧落真人传下来的押不芦秘药,在这儿享你桃源之乐么?常言道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请我们喝的几杯仙茶,你在我们面前把它喝下去,如果你自己不敢喝,那就是你不打自招,杀不可恕的罪状了。” 这一着,毒极辣极,孟小孟有点举止失措,一伸手,想从怀里掏一件东西出来。罗刹夫人眼光如电,只一声娇喝:“来!”四头人猿一耸身,飞扑过去,便把孟小孟擒住。他运用劲功还想挣扎,怎奈那人猿臂力岂同平常,如何逃得脱? 罗刹夫人更是歹毒,玉臂一托孟小孟下巴,立时牙臼脱落,嘴巴张开。罗刹夫人顺手拿起一杯茶来,强灌下去,接连灌了三杯,孟小孟两眼翻白,顿时昏迷过去了。 葛乾荪拍手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妙极妙极!” 罗幽兰赶过来向孟小孟怀里一搜,搜出一个小金钟来,说道:“哦!这是他的鬼门道。外面受毒的人兽,大约听到这钟声,便要合力来和我们对敌了。” 沐天澜说:“你们守住这草堂,我和师傅搜查他党羽去。” 葛乾荪说:“好!走!”片刻,葛乾荪,沐天澜师徒回来,大笑道:“这位孟长老真是怪物,大约此地没有受毒的,也只他自己和刚才奉告迎客的两个老道儿了。那两个老道儿,大约已经逃走。这倒妙!这世外桃源,算属于我们的了。” 罗刹夫人一听这话,灵机触动,嫣然一笑道:“晚辈原想一个避世偕隐之所,此处也颇合用,倒是不劳而获了。不过想法解救这许多人的毒,却是麻烦。” 葛乾荪说:“有这通天犀角,不难一批批的消尽毒根。说实在的,孟小孟并没野心,不过他异想天开,用毒药来束缚人兽,未免太荒唐。你们夫妻三人,有了这现成偕隐之地,便不必再到别处寻找了。这地方真不错,将来我和桑-翁也有了避乱息影之地了。” 豆豆书库图档,leizhenfanocr,豆豆书库独家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