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街档案馆》 第1节 (1) 我叫冯健,1945年秋随部队由河北入关。我们是第一批挺进东北的八路军。 在我军接管通化城半年以后,也就是1946年大年初二那天,国民党地下组织伙同残余的日本关东军发动了一次武装暴乱,暴乱被我军平息以后,郝班长带领我们去清除日伪军尸体。那天有零下四十多度,通化城的百姓用“嘎嘎冷”来形容这样的天气。我是南方人,之所以能经受得起那样的冰天雪地,完全是因为当时年轻力壮。 日本人的尸体铺天盖地。从九一八事变到八一五光复,整整十四年的压迫和奴役让老百姓恨透了日本侵略者,他们把满腔的怒火发泄到这些死不悔改的暴乱者身上,加之他们生活本来就很贫困,所以一千多具尸体上的衣物基本被剥得精光,手表、钢笔、戒指,凡是值钱的东西统统被拿走,连嘴巴里的金牙都被薅了出来。 郝班长带领我们赶到的时候,裸尸已经被成群结队的野狗咬的不成样子,像被切开的红萝卜,嘎嘎冷的严寒中是看不到血的。那么,这千余具尸体如何处理?拉到荒山野外埋掉肯定不切实际,寒冬腊月冻土层达一米以下,工作量太大;火化更是行不通,当时老百姓连冬天取暖的燃料都无法保证,又怎么能浪费在这些死人身上;最后上级不得已做了一个决定:水葬。水葬日本人尸体这件事在通化城不是秘密,当时生活在那里的百姓都知道这件事。组织上不妨去问问他们。 由于当时人手有限,所以我们只能发动当地的百姓们帮忙,把尸体装进牛车马车,割开江面厚厚的冰层投到冰窟窿里。说起来似乎挺简单,但是这个事情我们足足干满了两天。特别是砸冰层的工作,尖镐要抡圆了刨才行,不然根本刨不动。我们班的小赵年龄比我小,他没什么经验,还没活动好身子就去抡尖镐,结果胳膊给弄脱臼了,幸亏郝班长曾经干过几天救护兵,掰扯了一会儿才给他复位。 就在水葬工作快要接近的尾声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桩怪事。 (2) 当时我和小赵正准备把最后一车尸体塞进冰窟窿,赶车的吴老蔫也帮着我们忙活。整整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就连郝班长这样的东北大汉都有些疲沓,更别说我和小赵了。吴老蔫把一具尸体扔进冰窟窿,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分给我们每人一支。我一看烟卷就知道是日本人的,于是便问他从尸体上弄了多少东西,吴老蔫憨厚地笑了笑,说:“不少咧!还有三盒日本罐头。” 烟抽到一半的时候,我的脚下突然重重地晃了两晃,小赵下盘不稳猛地跌了个大跟头,接着冰层之下传来了一阵嘎啦啦的摩擦声,像是金属之类的硬物贴在水面移动。小赵卧在冰面上一脸惊慌地看着郝班长,意思是在问郝班长这是怎么回事,郝班长起脚跺向冰面,几下过后刺耳的摩擦声居然消失了。郝班长把小赵拉起来,说:“估摸着是尸体太多臃住了。”他指着江桥下的一个冰窟窿说:“往那里塞吧。赶紧弄完咱们好回去吃饭,天快黑了。” 吴老蔫拉过马缰,跟我们说:“八路军同志,你们先把烟抽完,我把马车先赶到江桥下面,这样能省把力气。” 吴老蔫赶着马车往江桥的方向。起初那匹黑马还往前走,但是距离江桥下的冰窟窿十米左右的时候,它却在原地打起了转转,马蹄磕得冰渣横飞,摇着头不停地嘶叫,任吴老蔫怎么抽打它都不肯再向前一步——黑马似乎非常恐惧江桥下的那个冰窟窿。 天色越来越黯。我和小赵赶紧扔了烟头过去帮忙,小赵拉着马缰,我在后面推着车,吴老蔫坐在日本人的尸体上挥动着马鞭,但是即便这样,黑马依旧不肯走动。我回身观察,这才看到黑马浑身不停地抖动,鼻孔里冒着白花花的粗气。我心里犯起了嘀咕,忙问吴老蔫:“这牲口是不是病了?” (3) “算啦算啦!就这么一旮瘩远,别折腾了。”郝班长把两具冻得像木头的尸体从车上拽下来,然后扯着它们走向江桥下的冰窟窿。 我们把整车的尸体搬到冰窟窿旁边之后,开始往水下投掷。 天实在是太冷了,溅起的水珠粘到裤腿上就挂冰花。小赵塞入一具尸体后正要回身的时候,“啪叽”一声跌在冰面,他的小半个身子瞬间就滑入了冰窟窿里,而且,还在不断地深入。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小赵哇哇乱叫,两根胳膊冲着我拼命地挥动着。我连忙扑倒在地拉住了他。我本想拉他上来,扯了几把之后,才发现自己有些异想天开——冰窟窿里似乎有种强大的吸力,连我都在跟着小赵一起往里滑。 郝班长毕竟经验丰富,他抄起吴老蔫的马鞭麻利地绑在小赵的腕子上,在吴老蔫的配合下,小赵的身子才一点点浮上水面。我能感觉出来,小赵的脚下有“东西”,不然就凭他的体重根本不会连我都拉不住。随着小赵的身子慢慢被拉上来,那个“东西”也浮出了水面,居然是一只惨白惨白的手! 老北风呼啸刮过,一些琐碎的冰渣打得我睁不开眼。这种景象在南方是见不到的,它常常让我想起那些炮火连天的战役中飞扬的弹片。 (4) 吴老蔫被这只从冰窟窿里伸出的手吓坏了,他起脚用力地蹬踢,但是这只瘆人的手像是镶在小赵的脚踝上一样,居然纹丝不动。郝班长制止了吴老蔫,说:“别踹啦!让我来吧。”郝班长把这几根不甘心的手指全部掰折,小赵的腿这才被解放出来。郝班长说:“没想到还有一个活口,这小日本子也太他娘的扛冻了!” 小赵见那只残破的手沉入江水之后才破涕为笑,说:“我还以为是冰下的水鬼要抓我呐!” 郝班长说:“别胡咧咧!还有最后这一撮了,赶紧弄吧。” 就在我们把剩余的尸体处理掉完毕,正往马车走去的时候,那匹黑马像是发了疯一般在冰面上狂奔起来。由于我们的注意里都集中在它身上,根本没有发现江桥下冰窟窿起了异样。等到刺耳的摩擦声再次响起时,从冰窟窿那边延伸出来的裂缝瞬间便到了脚下。整个冰面凶猛地震动了一阵儿,我们已经身在江水之中。那真是彻骨的冰冷,我几乎被弄懵了,分不清东南西北一个劲在水里扑腾。碎裂的冰块撞着我的脸颊,我能感觉到它们划出了一道道口子。这时候,在浮动的碎冰之下,一幢黑乎乎的东西撑了上来,紧接着又沉了下去,它一上一下很有节奏地涌动着,直奔着我的方向游过来。我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不停地叫喊着郝班长,几乎就在那东西快要顶到我的屁股上时,郝班长和吴老蔫合力把我扯了上来。 冰层还在碎裂。我们四个逃上江岸时,浑身上下已经挂满了冰甲。江水之中的黑物还在上下波动,嘎啦啦的摩擦声搅得我全身发痒。由于天色的原因,我们根本看不清黑物究竟是什么东西,郝班长拉起枪栓,对着它放了一枪,“嘡”的一声,闪过一道火星。我知道子弹肯定是迸飞了,小赵也看出来了,他战战兢兢地问郝班长:“怎么连子弹都打不透,会是啥玩意?” (5) 郝班长也有些茫然,他说:“真是怪事!——对了,刚刚那匹黑马好像……” 吴老蔫听到郝班长说起黑马,扯了扯郝班长的衣角:“八路军长官,有些话,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郝班长说:“别长官长官的,咱们都是老乡,有啥话说就是咧!” 吴老蔫咽下一个唾沫,指着江水中的黑物说:“它——是这江里的水鬼!在这旮瘩好多年了,不少人都让它祸害死了,去年俺家隔壁的杜老八……” “水鬼?!”小赵一嗓子打断了吴老蔫,他薅住我的胳膊,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哆嗦得乒乒乓乓。 吴老蔫瞄了一眼郝班长,继续说:“这江上游有条蝲蛄河,原来就是一汪子水,后来不知怎么的水突然大了起来,岸边的乡亲们经常看到有个像黑锅底的大壳子在水里游荡,特别是下大暴雨的时候,那玩意保准出来透透气。说起来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二黑子,出了名的大胆,不信邪,他非要弄明白那个黑乎乎的大壳子是啥玩意,结果就死在蝲蛄河里边了,连个尸首都没找到……” “那后来弄清楚这个大壳子是啥玩意了吗?”小赵迫不及待地追问。 吴老蔫用袖口抹了一把鼻涕,说:“二黑子他村个的老秀才,识文断字,村里头有啥事都去问问他,他说这个大壳子是鳖龙,是河神水鬼一类的东西,不能碰!”吴老蔫指了指江面,继续说:“要不然刚才咋连子弹都打不透它?!” 我问吴老蔫:“那这个什么鳖龙怎么又从蝲蛄河跑到这条江里了?” “都是那老秀才出的主意!他吩咐村里给那玩意盖了一座仙家楼,后来它就跑到这条江里了。”吴老蔫指着不远处的荒草丛,“鳖龙来到这条江以后,这儿的人也盖了座仙家楼,就在那旮瘩。可是它还是隔三差五就要人命,这些年在江里摸鱼抓虾的人已经死了几十口子!” (6) “都别扯犊子啦!都啥年月了还信这些玩意!”郝班长有些不耐烦,他对吴老蔫说,“你是不是不想要你的马车了?再不去追它就尥没影了!” 郝班长话音刚落,我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踢踏的声响,黑马居然沿着江岸向我们的方向跑了过来。吴老蔫咧嘴笑着说:“这畜生还算有良心,我没白疼它!” 江岸较多碎石,黑马在奔跑时,马车被震得叮当乱响。只是我从响声里判断,这些撞击不仅仅来自马车本身,车上——似乎还多了些东西!由于全城搜捕工作还在持续,那些未落网的暴乱分子有可能潜伏在任何一个角落,他们身处暗处不得不多加提防。于是我赶紧拉起了枪栓。吴老上前两步蔫扯过马缰,还没等马车停稳,“嘭”的一响从上面摔下一个人来。我警觉地举起手中的步枪,戳住他的身子喊道:“谁?举起手来!” 郝班长和小赵俯身查看,这人穿了一件粗布棉衣,上面七零八落地割开了好些口子,裸露的棉絮上壅着一块块血痂,像是刚刚经历过一番打斗。他睁开眼睛的速度极慢,当看到我们身上穿着的军装时,却如斯重负地嘘了一口气,然后把怀中的一个红色包袱交到郝班长手中,说:“不要……打开它!去石人沟交给,交给警备连秦队长,十万火急!” 我一听他说“警备连秦队长”,心里琢磨应该是自己人,便准备和小赵一起把他扶起来。但是他的眼睛在掠过破裂的冰面之中,突然重重地喘了一声,暴凸的眼球里塞满了战栗!这时,我看到一股鲜血由他嘴里鱼贯而出,同鲜血一块迸出来的还有两个字,他说:“鬼!鬼!” (7) 小赵一把将这个人扔在我怀里,踉踉跄跄地跑到郝班长身边,他带着哭腔说:“听到他说什么了吗?他说,他说那个东西是鬼!是鬼哇!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郝班长没有理会小赵的哀求,他用手试探了一下这个人的鼻息,摇头说道:“死了。” 江风呜呜地吹,没了命地往皮肉下面的骨头里楔。我再去观察破冰的江面,那幢黑物似乎正在缓缓下沉,原本汹涌的波动平息了许多。我问郝班长:“现在怎么办?” 郝班长把那个红色包袱拿过来,解开外边的布层之后,我看到了一只食盒。食盒的做工甚是讲究,虽然天色较暗,我还是看清了食盒表面的图案——火麒麟。我去掀火麟食盒的盖子,郝班长一把按住我的手,说:“别动!”他转脸对小赵和吴老蔫说:“你们把尸体拉回城里交给警备队,我估摸着这个人是咱们的同志;我和小冯去石人沟送东西。” 就这样,我和郝班长带着火麟食盒前往石人沟。那时候我根本不会想到,此后竟然会发生那么多离奇而诡异的事情,虽然我有幸在灾难中逃过一劫,但是这段经历足以刻骨铭心。 石人沟距离城区较远,若是走大路需要花费近两个小时,那里有座日本人开设的矿业所,隶属东边道炼铁会社。郝班长为了节省时间,决定抄近路尽快赶去。我们在江边的小路上马不停蹄,由于全城的戒严还没有解除,许多老百姓都被要求夜间不得外出,所以沿路我们只碰到了三名负责警戒的八路军。在向他们说明情况之后,我和郝班长继续赶赴石人沟。 路上我一直都在琢磨冰面之下的那个黑物,吴老蔫说那个东西是鳖龙;而刚刚死掉的人喊了两声“鬼”,从他死亡时的表情来看,似乎从前就知道这个黑物;还有那匹狂奔暴走的黑马,也好像事先就知道冰面要破裂……我越想越觉得蹊跷,便忍不住问郝班长:“你说那个黑物不会真的是‘脏’东西吧?” 郝班长义正言辞地说:“冯健同志,你是一名八路军战士!八路军战士咋能……” 郝班长话还没有讲完,便“噔”的一声停住了脚步。他表情惊慌地盯着前方,原本张开的嘴巴“啪叽”一声紧紧闭了起来。顺着他慢慢伸出的胳膊,我看到就在不远处有两团飘忽的长影。我第一时间就判断它们绝对不是人,因为这两团黑影几乎是耸在路面之上的,高度少说也有三米,怎么会有三米多高的人呢?! (8) 我真是吓透了!刚刚冰面之下黑物带来的恐惧还没有消减,这回又碰到了两团巨型长影,由不得我往别的地方想。在这个问题上我要向组织上坦白,那一刻我确实犯了唯心主义的错误,我愿意接受广大群众的批评,并请求组织处理。 我和郝班长立在风中,各自屏住呼吸观察那两团长影,它们飘荡的速度不快不慢,每次前移都横向着晃上两晃,像极了我南方老家无常殿里的黑白二爷。我捅了捅郝班长,指着脚下说:“班长,是底下的两位爷。” 我能看出郝班长的犹豫,他说话支支吾吾:“那啥……那个啥,你咋知道?” 我说:“城里一下子死了上千口子日本鬼子,这些家伙人生地不熟,地府里还不派上来人帮它们认认路?” 郝班长点点头“嗯”了一声,却又马上瞪了瞪我:“差点让你小子给带沟里去!”他把火麟食盒交到我手上,拉起了枪栓,说:“不管它们是啥玩意,咱们都不能再耽搁了!一会儿要是有啥情况,你带着火麟食盒先走。记着,这是命令!” 我和郝班长带着满身惶恐向两团长影靠拢。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的鞋底几乎是贴着地皮蹭过去的。在距离它们一百米远左右的时候,我听到了些异样的声音,这些声音来自两团长影的下端——“吱呦”,“吱呦”,“吱呦”……每发出一声这样的响动,长影上方就跟着晃上两晃。我的心里泛起了嘀咕,难道黑白二爷行路也会发出声音? 郝班长听了一阵“吱呦”声后,吧嗒着眼睛看了看我,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俯下身来观察覆着冰的路面,我也跟着他蹲下了身子。路面上有一些面积不大的孔洞,它们应该是被一种尖利的器物戳开的,一些小块的冰渣散落在一旁。郝班长捡起冰渣反复端详了一番,又在路面的几个孔洞之间比量了几下,这才说道:“小冯,我知道是它们是啥玩意了。” “啥玩意?”我既紧张又兴奋地问道。 郝班长收起步枪,突然冷笑了一声:“就是你说的黑白二爷。” (9) 听到郝班长这么说,我的心脏差点从发梢窜出去。要知道郝班长平日里极少跟我们开玩笑,总是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所以他的这句话让我深信不疑。就在这个时候,““吱呦”声却一下子消失了,两团长影居然停在了路面,它们叽喳了几句之后,咯咯的笑声传了过来。由于距离稍远,它们叽喳的内容却听不真切。火光瞬间闪烁在它们之间,停了几秒钟却又灭掉了。我问郝班长:“它们,它们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郝班长说:“发现个屁!瞧你吓得那个德行!它们是黑白二爷不假,不过是踩着高跷的黑白二爷。” “踩着高跷的……” 郝班长大步流星地向它们走去,边走边喊道:“你们两个咋回事?黑灯瞎火的搁这儿晃悠啥呢?不知道全城都在戒严吗?” 我赶紧追着郝班长来到它们身边,这才发现这两个身穿长袍的家伙正在抽着烟,他们每人的脚下各踩着一副一米左右的高跷,难怪覆着冰的路面会被戳出那么多孔洞!他们看到我和郝班长身上的军装之后,一脸歉意地说:“八路军同志,俺们俩是在城里扭大秧歌的。这不刚刚灭了小鬼子的暴乱嘛,大伙都想乐呵乐呵,蹦达了一天有些疲沓,高跷死沉死沉的,扛着太费劲……” 郝班长嘱咐了他们两句,让他们尽快赶回自己的家里,又询问了一下去石人沟方向,他们指着江岸不远处说:“那旮瘩就是俺们村,顺着村子一直走就到石人沟咧!不过这么走有些绕远。”其中一个人吧嗒了两口烟,又说:“近路也有,你们翻过南头的查魔坟再走三里地就到了。不过,查魔坟……” (10) “查魔坟怎么了?”我见他有些犹豫,连忙问道。 他“吱呦”一声把扔掉的烟蒂踩灭,说:“查魔坟是片乱葬岗子,有百十来座莹地,在那里走夜路得小心着点,千万不要被蒙了眼。” 郝班长蹙了蹙眉头,说:“知道了,你们赶紧回家吧。”他揉了揉肚子,又说:“老乡,不知道你们身上带没带啥吃食,弄了一天小鬼子的尸体,到现在连口饭还没吃上,有点顶不住。” “有!有!”他们从身上掏出了布袋,说:“还剩下几块苞米面贴饼子,你们都拿去吧,反正俺们也快到家了。” 郝班长谢过他们之后,转身奔着查魔坟的山头走去,我提着火麟食盒紧跟着他。刚走出去十几米远,听见他们喊道:“八路军同志,记着啊,千万别给蒙了眼!” 由于我是南方人,有时候经常会被这里的方言搞得不知所云,比如“瘪犊子”和“埋汰”这两个词,要不是郝班长告诉我它们的意思,我自己根本就猜不出来。于是我问他:“刚刚那两位乡亲说什么别给蒙了眼,到底是什么意思?” 郝班长“嗨”了一声:“这些玩意,都是老百姓瞎琢磨出来的东西!说是夜里走进坟茔地会碰到‘挡’。‘挡’是一副看不见摸不着的棺材板子,把你弄进去,四面八方黑乎乎的,不就是给蒙了眼嘛。” 我说:“那不就是鬼撞墙?” 郝班长说:“反正都是自己吓唬自己的玩意,刚才你还说啥黑白二爷呢,结果咋样?还不是两个清清白白的大活人!” (11) 我还想再从他嘴里套出一些关于“挡”的段子,刚刚开口,他就把一块苞米面贴饼子塞了过来:“赶紧整两口吧!不然一会儿你连提食盒的劲头都没啦。” 玉米面贴饼子扎得嗓子眼吱呀乱叫,我赶紧从路边抠了一块残冰含在嘴里。饼渣子倒是都咽下去了,可是舌头却被凉得麻酥了。翻过一道灌木矮坡,一片稀疏的黑松林出现在我们面前,松林之下,鼓起的小土包星罗棋布。这些小土包与南方的坟墓大相径庭,全部都没有立墓碑。在我南方的老家,那些没有立墓碑的坟多半被理解为孤魂野鬼。我就曾经听父亲讲过,这些孤魂野鬼常会伺机向过路人要“小钱”,特别是那些身体孱弱的妇孺,所以小时候他是不允许我去这种地方的。 有了先前根深蒂固的禁止,我开始有些迟疑,原本嘴巴里的麻酥也炸满了全身。郝班长看出了我的犹豫,他咧着嘴一脸不屑地说:“德行!还没进去你就吓破了胆,这要进去你他娘不哈喇出尿才怪!” 这些坟墓大半都被残雪枯枝覆盖。通化城百姓的习俗是岁末年初上坟,也就是大年三十那天,家里的男丁穿戴整齐来到坟前烧冥纸。我四下观察了一番,发现大多的坟口都有冥纸的余烬,但是有那么十几座却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坟顶的杂草都没有清理。我问郝班长:“这些没有冥钱收的不会都是孤魂野鬼吧?” 郝班长说:“唉!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活人都顾不来,还哪有心思管死人。” 我们沿着坟与坟之间的空隙七扭八拐,走着走着,郝班长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指着脚边的一座坟说:“不对啊!你快来看这座坟……” (12) 第2节 我蹲下身子左瞧右瞧,根本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我说:“班长,怎么你也变得疑神疑鬼啦?” 郝班长摇头说:“不是,不是,这座坟——咱们刚刚走过。” 我腾地站起身来撤回到他身边,说:“你的意思是咱们刚刚走过,现在又走回来了?啊——!”我尖叫了一声,“咱们现在会不会已经,已经转进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棺材板子里啦?就是你说的那个‘挡’?” 郝班长扫了一眼四周阴森的黑松林,老北风刮得枝桠唰唰乱响。我感觉全身贴满了一股寒气,它们不仅仅来自棉衣上的湿淋淋,更多的,是那些狭小的坟口。我见郝班长一直不搭话,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便追问道:“咱们现在是不是已经给蒙了眼,是不是?!” 郝班长说:“不至于!天有些阴沉,加上这旮瘩又没有路,黑灯瞎火的难免会转悠回来。待会儿再走的时候记着点方向,保靠能出去。” 我跟着郝班长继续在坟堆里前进。没一会儿的工夫,天上就飘起了雪花。东北的雪真是要命,一下起来铺天盖地。雪一大了就障眼,能见度极低,有几次我的脚差点就踩到坟包上去了。就在我们马上走出查魔坟的时候,一只猫头鹰不知道从哪里飞了出来,“啪嗒”一声撞在我怀里,我被它吓得扔了手中的火麟食盒,踉踉跄跄摔倒在地。郝班长把我拉起来后,我发现被我屁股压过的这座坟墓有些不对劲——寒冬腊月土层冻得梆梆硬,怎么上面会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13) 谁的斤两谁心里多少都有个数,凭我的体重根本不可能把冻土层压出一个坑,我点常识我还是知道的。我摸了摸屁股,一些稀拉拉的土渣黏在手上,虽说天上正在飘着大雪,但是这些土也不至于如此湿润吧!我把落在坟墓上的浮雪拨开,伸手抓了一把坟土,这才发现了其中的端倪。我把满手稀松的坟土展现在郝班长眼前,他看过之后撇了撇嘴:“这有啥的,不就是座新坟嘛!” 我说:“可是,既然是新坟,为什么连半块冥纸都有?至少也应该撒些纸码子钱呀?” 郝班长嗤笑了一声,捏着我的手腕把坟土倒掉。他说:“小冯,我看你以后不用跟着我了,干脆去警备连当神探得了,待会儿用不用我在秦队长面前帮你递个话?” 郝班长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多心了。反正马上就要走出查魔坟,就算再冒出几个孤魂野鬼也不足为惧。可是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一旦放松警惕,它就不请自来了。 我将将把火麟食盒提在手中,就听到这座新坟里传出了一些声动,坟土随着响动唰啦啦往下泻。这些嘭嘭的响动听起来有些沉闷,显然是敲击坟内的棺木发出来的。我和郝班长对视了两秒钟后,搂开步子就蹿了出去。那个速度可真叫快,我确信即使日本鬼子的飞机炮弹都撵不上我们的脚步。待我们停止狂飙之后,郝班长突然盯着我的双手张大了嘴巴,我这才发现,由于刚刚紧张过度,我居然把火麟食盒给扔了! (14) 郝班长气喘吁吁地骂我:“犊子!你说你,你说你咋能把那玩意给撇了呢?” 我赶紧说:“班长,那现在怎么办?” 郝班长说:“还他娘的能咋办?回去拿啊!!” 我跟在郝班长的身后战战兢兢地往回走,距离查魔坟越近我的身子越冷,最后禁不住打起了寒颤。我问郝班长:“这不会是传说中的诈尸吧?” 郝班长被我问得一时语塞,支吾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毛主席说过,彻底的唯物主义是无所畏惧的!咱们现在必须相信毛主席!” 在毛主席光辉的照耀下,我和郝班长终于走回了查魔坟。火麟食盒就歪倒在那座新坟旁边,可是我和郝班长却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大雪越下越密集,片刻的功夫我们的棉衣就被涂满了厚厚的一层白。我掸落掉身上的积雪,对郝班长说:“班长,要不你去把火麟食盒拿回了吧?” 郝班长卧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根本不理会我的建议。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座坟墓,两颗眼珠恨不能楔入坟土里看个究竟。他说:“这么半天咧,好像坟里也没啥动静,估摸刚才咱俩听差劈了!” 我们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向火麟食盒移动,只走了几步,郝班长就停了下来。我问他为什么不走了,郝班长扬了扬下颌,我这才看到:一只枯干的手臂耸在纷扬的大雪之中! (15) 这只伸出坟土的干枯手臂开始摇晃不已,划拉了一阵之后,整个身子才跟着挺了出来。这个家伙似乎很疲劳,先是呼呼地狂喘几个来回,接着抓起地上的雪拼命地往嘴巴里塞。我和郝班长立在雪中,像两具风干的石雕,我们的呼吸就是那些松林间呼啸的老北风。 他在坟土之上呆了一会儿,费了好大一把拉起才撑起身子,软耷耷的脑袋四下扭动,然后慢慢地爬下了坟墓。我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传说中的诈尸不都是蹦跳着走路的吗?怎么这只鬼会如此狼狈不堪,而且居然还是爬行!我碰了碰郝班长,压低声音对他说:“开枪吧!” 郝班长迟疑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那只鬼突然看到了歪倒在地的火麟食盒。他的身子几乎是扑过去的,伸手就要去掀盒盖,“啪——”的一声,枪火骤然响起!我被这颗突如其来的子弹吓了一跳,再去看那只鬼,他已经蜷缩在火麟食盒旁一动不动了。 这一枪不是郝班长发射的!我的脑子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在这片查魔坟还隐藏着其他人!从前那些枪林弹雨的岁月教会我一件事:遇见突发情况先要保住自己的小命。于是我一把按倒郝班长匍匐在雪地里,同时拉起枪栓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黑松林里影影绰绰冒出一个身影,他提着一把手枪,连连咳嗽了几声。郝班长警觉地喊道:“把枪扔在地上,举起手来!” (16) 这个人看了看地上的火麟食盒,说:“自己人!你们两个站起来吧,我等你们很久了,怎么才来?” 我和郝班长站起身来,端着枪走到他面前。他看到我们身上穿着的军装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说:“怎么是你们?那个送火麟食盒的人呢?” 我猜测此人必然是秦队长无疑,于是回答道:“报告秦队长,送东西的人把食盒交给我们后就死了……” “死了?!”他有些大惊失色,忙问道:“他死之前有没有跟你们讲过什么?” 郝班长说:“他只说了两个鬼字,说的时候指着破冰的江面里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 他又连连咳嗽的几声:“除此之外,送食盒的人还说没说别的?比如,一个口令?”他见我和郝班长都在摇头,又焦急地问:“难道,他没有告诉你们一个‘万山深锁’……的口令?” 郝班长说:“那个人只说让我们把东西交给你,千万不要打开看,再就是那两个鬼字,旁的啥玩意也没有。” 他盯着火麟食盒说:“那么,你们看没看食盒里的东西?” 我和郝班长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他似乎有些不相信,又问道:“真的没看?” 我举起一只手说:“我们向毛主席保证,真的没看!” 他这才微微嘘了口气,说:“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不是我不相信你们,为了这只食盒我们已经牺牲了几名同志,我是不想再让你们牵扯其中无辜送掉性命。记住了,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定不要对外人说,把它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他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你们两个赶紧回城,晚归的理由你们自己圆,就是不要提这只食盒一个字,它真的能要了你们的命!” (17) 我的心思还放在那只被毙了的鬼身上。秦队长似乎看出了我的恐惧,他把火麟食盒拿在手中之后踢了一脚那只鬼,对我说:“伙计,他已经死啦,你不会真以为他是只孤魂野鬼吧?” 我说:“既然不是鬼为什么他会从坟墓里爬出来?这是座新坟。” 秦队长说:“是座被翻新的坟!他是只鬼不假,只不过不是你心里想的那种东西。”秦队长把死者的头颅扶正给我看,我凑下身来这才发现射出的子弹正中眉心,血迹已经在周围凝结成痂。我更加有些搞不懂了,忙问他:“既然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你刚刚又说他是只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队长咳嗽了几声:“这是一只飘洋过海的鬼,他是日本人……” “小日本子?”郝班长接过话茬,“这小日本子满脑子花花肠子,该不是来刨坟掘墓弄啥宝贝的吧?” 秦队长说:“这荒山僻岭的能有啥宝贝?又不是王陵贝勒冢。他应该是此次武装暴乱的日本关东军残余分子,没地方藏了才躲进了棺材里。天寒地冻的躺在坟下头,换作谁也挺不了几个小时,你们恰巧经过吵醒了他,他这才从坟墓里爬出来,看到后食盒以为里边有东西吃,所以……看来这家伙已经饿得不行了。” 我和郝班长去搜他的身,果然找到了两把手枪。待扒掉他的棉衣之后,我确信了秦队长所言非虚——死者虽然外边套了一件中国老百姓的普通棉衣,但是里边却穿着日军的军用衬衣。我们再去查看那座新坟,但见坟墓后边被掏开一个窟窿,旁边堆放着一些乱石。原来这个鬼子在把坟墓刨开之后,将棺口移动后又重新覆上了土,而他则从后边的窟窿爬入棺材里。由于放倒的棺口朝北而不是向上,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合上棺材盖子。 郝班长看毕后说:“他娘的,这小日本子还真是比猴子都精!要不是秦队长,我还真以为是……那个啥呢!” (18) 秦队长笑着说:“没想到你们八路军也怕……”他还没有说完就又大声咳嗽起来。咳了一阵后,他说:“咱们就此别过,我还有任务要执行。记住我的话,路上小心。” 我和郝班长告别他之后按原路返回,将将走出查魔坟,郝班长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盯着我问:“小冯,刚刚秦队长走时候说啥来着?” 我说:“秦队长让咱们路上小心,记住他交代咱们的话。怎么啦?” 郝班长摇着头说:“不对,不对,不是这句,再前头那句!那句他说的啥?” 我回忆了回忆,说“没想到八路军也怕那些东西?是这句吗?” 郝班长一把解下背着身上的步枪,说:“操蛋!咱俩让那个犊子给忽悠了!他根本就不是秦队长,他刚刚说的是‘你们八路军’对不对?都是八路军他咋能说‘你们’呢?他应该说‘咱们”啊!除非——不行!咱俩得回去追他,我越琢磨越觉得这事不对劲!” (19) 我觉得郝班长说的有三分道理,都是自己的同志,按照常理确实不应该说“你们八路军”。如果真的是没落网的暴乱分子截获了食盒,说不定还会惹出什么麻烦,虽然我们现在并不知道火麟食盒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但是既然是别人临死之前的托付,那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谁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随着郝班长返回查魔坟,天上的大雪还在往下泻,好像怎么也下不完。那天的大雪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句子去描述它。可能——它一直下在我的心里吧!那些冰冷的雪片堆满我的胸口,结冰,一块一块的,这么些年过去了,它们和我的皮肉长在了一起。我知道它们这么干的理由,只是,我没有办法摆脱记忆带来的恐惧!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在我们重新接近那座新坟之时,郝班长拍了一把我的肩膀。他轻声对我说:“我咋觉得死掉的那个小鬼子身边蹲了个东西呢?” 我歪着脑袋观察后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可能一路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先是冰面之下的摄人黑物,接着是那只神秘的火麟食盒,还有踩着高跷的两位乡亲,坟墓里爬出的日本鬼子……这一连串的经历难免会让郝班长精神紧张,从而产生幻觉。我没有向先前那般同他开玩笑,只是暗自加强了警戒。待来到新坟近前,郝班长才松了一口气,确实什么东西都没有。 (20) 我们沿着先前那个人走掉的方向行进,黑松林里积雪绵密,死死地咬着脚踝,我们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追逐,不知不觉走入了松林深处。就在这个时候,郝班长不知什么原因竟然一下子跌翻在地,整个身子扑进雪窠里。我赶紧去拉他,将将伸出手臂便发觉身上步枪倏的不翼而飞了!紧接着我的屁股被重重地踹了一脚,身体失去重心叠在郝班长上头。一个冰冷的硬物戳在我的后脑,我猜出那是步枪的枪口,只要扳机扣动一下,我的这条小命就算彻底交代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这种感受,人在等待死亡时的那份恐惧远比死亡本身来的更加激烈。那一刻,我确实很害怕! 这时候持枪之人说话了:“刚刚坟地里那个日本鬼子是谁打死的?” 我从口音中判断这人不是拿走火麟食盒的那个。我说:“是警备连秦队长开的枪,不管我们的事!”我把事情的原委详细地向磕磕巴巴描述了一番,他这才说道:“你们上当了!这个人根本就不是秦队长。” 我说:“郝班长也察觉到了,所以我们才返回这里来找他。” 他把我和郝班长拉起来,又把我的步枪还给了我。他说:“我是警备连秦铁,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他见我和郝班长谁都没说话,又补充道:“这回是真的。不然的话你们俩在坟地里小命就没了,我一路都在跟着你们。” 郝班长砸了砸嘴,说:“都是我脑袋不灵光,把事情给干差劈了!” 秦队长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你们想想,这个拿走食盒的人有什么特征?比如身材样貌之类……” (21) 郝班长不加思索地回答:“高高的个头,穿了一件普通的旧棉袄,啥色儿的没大看清楚。” 秦队长说:“这些不重要。我是说特征,就是与众不同的地方。” 我想了想说:“除了郝班长说的那些之外,他的右脸颊有一条刀疤;他一阵一阵地咳嗽,似乎有些抑制不住。就这些。” 秦队长听后点点头,跟我们说:“这样,老郝、小冯,现在你俩跟着我一起去追踪刀疤人,至于你们这段时间的去向问题,等任务完成以后我会向上级解释。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个劫走火麟食盒的人枪法精准,如果与他遭遇万万不可轻举妄动。除此之外,他应该不会走得太远,我们在天明之前就能赶上他。” 郝班长说:“难道秦队长认识他? 秦队长说:“怎么这么问?” 郝班长说:“要不然你咋知道他的枪法精准?还有,如果咱们和他都不停地赶路,应该始终保持着一旮瘩远,为啥你说天明之前就能撵上他?” 秦队长说:“这再简单不过了。刚刚我在查魔坟看了下那个被毙掉的鬼子,子弹正中眉心,能在这么黑的情况下、又是在目标移动时一枪毙命,简直是神枪手;而小冯说他抑制不住咳嗽,这说明他染了风寒或是有肺病,带病的身子会大大降低他的行走速度。所以我说咱们天明之前一定能够赶上他。” 郝班长听完秦队长这一番话之后连连点头,嘴里不住地嘟囔着:“对咧!对咧!细想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于是我和郝班长跟着秦队长开始了漫长的跋涉。沿路我都在琢磨这小半天发生的怪事,想着想着就有些头晕脑胀。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我开始向秦队长发问:“你说那个火麟食盒里究竟装的什么东西?为什么刀疤人非常紧张我们打没打开看?” (22) 秦队长说:“食盒里的东西你们真的没有看?” 郝班长说:“把盒子交给我们的人临死之前嘱咐过,我们想到事关重大就没打开。那个交给我们盒子的人是谁?” 秦队长说:“他和我都是负责这次抓捕暴乱残余分子的成员。原本我们约定傍晚在石人沟见面交换情报,后来我听到枪声才赶到查魔坟。我猜那个刀疤人是特地为了这只火麟食盒而来,他很可能就是此次暴乱的残余分子之一。” 我忽然想起了冰面之下的那个黑物,又问道:“秦队长,你听说过有一种叫鳖龙的水鬼吗?就是连子弹都射不穿的一种怪物?” 秦队长诧异地说:“子弹都穿不透的怪物?这不肯能!就算再硬的甲壳,子弹也不会被迸飞。” 我说:“那位同志是指着江面里的浮出的黑物死掉的,他死前最后说的就是两个‘鬼’字。我觉得他好像是被那个黑物吓死的,他的死状非常恐怖!” 秦队长连连摇头:“这不符合常理啊!不应该是这样。——看来,找到那只火麟食盒才会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顿了顿又说,“这只盒子就像一个口令,只要揭开它的盖子,真相差不多就会浮出水面。” 秦队长说到“口令”二字,我记起刀疤人此前问过的一句话。我说:“秦队长,有一句‘万山深锁’的口令你听说过吗?” (23) “万山深锁?”秦队长摇了摇头。 我说:“刀疤人曾经问过交给我们食盒的同志说没说过这个口令,他除了对我们看没看过食盒里的东西很紧张以外,似乎对这个也很担心。” 秦队长说:“基本上所有的口令都是两句,一问一答,既然他知道头一句,那么第二句他也应该知道。我想他不过是想试探试探你们,还好你们说不知道,不然他一定会下黑手。”秦队长说完之后摘下帽子,他掸了掸上面的积雪后眉头紧蹙,“万山深锁?口令?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秦队长陷入了长久的思索之中。 我们在午夜的时候走出了黑松林。秦队长在辨别方向后说:“事情越来越蹊跷了。按常理刀疤人拿了食盒之后应该返回城里才对,可是依目前他行走的方位来看,明显是背道而驰——他现在是往崇山峻岭的无人区里走。” 第3节 郝班长说:“再往前头就是三岔岭,那里全是原始的老林子。要说人嘛,也有,不过那都是些刀口舔血的种儿。那里有一支绺子,报号‘震江龙’,当年参见抗联的队伍跟着杨靖宇杨司令打过小日本子。咱八路军来到通化城之后想要收编人家来着,谈了几次这伙胡匪就是不松口,死活也不离开三岔岭。” 我问秦队长:“那个刀疤人会不会是山上的胡匪?” 秦队长说:“就目前我们掌握的情报来看,震江龙这伙绺子没有参加此次暴乱。虽说国民党和关东军也曾拉了几伙胡匪参与暴乱,但是这里边没有他们什么事。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很肯能是在静观事态,座山观虎。应该没理由拿走火麟食盒。” 这时候,荒草丛中一座小庙儿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座小庙儿做得有鼻子有眼儿,简直就是一座大庙堂的模型,房脊门窗一应俱全,里边还放了三五个花红柳绿的小人儿,一些褪了色的红布条散落在旁。我忙问郝班长这是什么东西,他看后说道:“这个东西叫仙家楼。在江岸吴老蔫说给江里的鳖龙盖的就是这玩意。一般是供奉五大仙家的,就是胡黄白柳灰。” “胡黄白柳灰?”我追问道。 (24) 郝班长说:“东北这旮瘩跟别的地界不一样,老百姓都很迷信,说这狐黄柳白灰——就是狐狸、黄鼠狼、刺猬、大蛇、老鼠这五种动物,最喜欢修炼成精后与人交道,所以就称它们为仙家,要给它们立上牌位供奉着,以保五谷丰登岁岁平安啥的。有的老乡家里边院套大,就在犄角旮旯里弄这玩意,没那么大地方的人家就跑到这荒山野岭上整一个,然后逢初一十五过来上上香火。大家伙都心知肚明,进山的人看到它们也都拜上一拜,谁也不会破坏。这玩意满山遍野有不老少,待会儿估计你还能碰到。” 我们交谈的时候秦队长一直没有搭话。他蹲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地盯着脚下,看样子像是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凑到近前后看到雪地上有一个尿坑,尿坑的周围散落着一些星星点点的尿渍。我忙问秦队长:“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秦队长说:“你看这片尿迹的颜色,深黄里带有一点血红。看来,刀疤人真是病得不轻!咱们必须再加快些速度,他如果强行赶路恐怕真的活不过今晚。现在他还不能死掉,好多事情我们还需要从他口中得知答案。” 事不宜迟,我们按照秦队长的指示加快追踪步伐。大约在凌晨两点左右,我们循着刀疤人留下的脚印来到一爿破落的庙堂之前。这座庙堂孤零零地堆在积雪之中,它的后边是一座矮矮的小山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打第一眼看到它时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慌,该如何形容呢?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指由嘴巴往咽喉里伸,向下。 秦队长命令我和郝班长原地待命,他则轻手轻脚前去侦察。待回来之后,他判断刀疤人就在此庙之中。秦队长的理由是,刀疤人的脚印就消失庙门口。只是,现在这座庙堂屋门紧密,我们从外边根本无法看清里边的情况。秦队决定破门而入。我和郝班长荷枪实弹,异常紧张地跟在秦队长身后。秦队长边走边嘱咐我们:“没有我的命令,你们谁也不许开枪!” (25) 我们按照秦队长的指示来到庙门之外。天上的大雪这时已经停歇,但是老北风依旧呜呜的舔地呼啸。就在秦队长的手指将将触及门板之时,庙门兀自“嘎呀”晃动的两下,紧接着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原本关闭的庙门居然瞬间敞了开来! 一阵阴冷的煞风汹涌扑面,它们由黑洞洞的庙堂里边冒出来,把我整个身子穿了个透心凉。我们三人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一动不动,深怕庙堂之内的神枪手对我们进行突然袭击,可是,我的耳朵里除了风声以外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大约五分钟过后,秦队长冲着漆黑的庙内喊道:“把枪扔在地上!你被包围了。” ——没有反应。庙堂之内静得跟死了没什么两样。秦队长盯着我看了两眼后,目光缓缓移动到还在“嘎呀”晃动的门板,这时候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身子猛然间冲入黑洞洞的庙堂之内,幽暗里传来了他一声吼叫:““你们俩赶紧从后面包抄,这庙还有其它的出口!” 我和郝班长不由分说蹚着厚厚的积雪绕到庙后,但是我们在查看雪地之后并未发现任何脚印,雪地上有的,只是一些小动物留下的踪迹,薄薄地贴在表面。墙上唯一的窗子是敞开的,秦队长一定是从被风撞开的门板上想到这个出口的——没有穿堂风的庙门根本不会自己打开。我又怕刀疤人会沿着窗子藏到屋顶,连忙和郝班长攀爬检查,光光的屋顶一目了然,根本就没有藏匿的可能。既然刀疤人没有从窗子逃出,也不再屋顶,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还在庙堂之中! 等到我和郝班长冲入庙堂之时,秦队长已经点燃了神龛上一根残余的蜡烛。借着微弱的光芒,我们四周查看,但是——却没有刀疤人的踪影!我简直惊呆了,一个平白无故的大活人怎么会消失了呢? (26) 这间狭小的庙堂尽收眼底,除去一副糟朽的案台,就只剩下供奉的神像,根本就没藏身之地。神像之中?不可能!这座神像虽说有一个人多高,但削瘦得像片柳叶,怎么会装下一条汉子?郝班长跟我一样也在拼命地寻找各种可能性,他甚至用枪托掘起了地面。秦队长则握住了他的手腕说:“没用的,你们进来之前我已经都看过了,他确实不在这里。” 我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往上叠。我向秦队长提出质疑:“怎么会?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像水一样蒸发了呢?我们明明沿路跟着他的脚印才到这里的啊!还有,仙家楼旁边那片尿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队长满面费解。我看到他眉头紧锁,缓缓壅成了一块肉疙瘩。他似乎也被这诡异的事情扰得一头雾水。 烛火嗒嗒闪动。我去仔细观察案台上供奉的那座神像,这才发现它并非佛道一类,到像是一位凡间女子。我指着神像问郝班长:“这上面供奉的是哪位神灵?” 郝班长头也不抬地说:“这是座狐仙堂,供奉的当然是狐仙。” 我又问:“这荒山野岭渺无人烟的,怎么会有一座狐仙堂?而且还有一根残余的蜡烛?这不符合常理!谁会大老远跑到这里拜狐仙?”说到这里我心里有些害怕起来,难道真的是狐仙野鬼在作怪?不然,刀疤人就算有万般本事也绝不可能凭空消失啊! 郝班长说:“这里有一座狐仙堂没啥稀罕的。你是南方人,不会晓得这旮瘩发生了啥。东北地广人稀,当年从关里逃荒的乡亲来到这里以后都是各占山头,十里八甸也许就有一户人家。这座狐仙堂八成是就近的人家攒钱盖起来的。后来杨靖宇杨司令的抗联队伍在这旮瘩打游击,日本人为了断掉他们的后路,才实行了归屯并户。这归屯并户就是把山上的散住户都集中到一个村落,方便管理。有些乡亲难免恋旧地回来烧把香,这没啥大惊小怪。” (27) 郝班长虽然这么说,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心惊胆颤。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而且又是在荒山野岭的狐仙堂里,这根本由不得我往别的地方想。我缓缓绕到狐仙像身后,由于火烛照射的光芒所限,刚刚在搜查庙堂的时候,我并没有发现狐仙像的身后还挂着三道黄纸。黄纸上各画了一些稀奇鬼怪的符号,它们的下端垂在狐仙像底座,一撮纸烬散落在旁。 我把郝班长叫过来指给他看,他端量的一会儿才说:“这是一种符咒,俗称‘聚魂码’,通常家里的孩子受惊后睡不着觉,就请村里的大萨满画一道这玩意,说是能聚魂祛病。”郝班长说到这里,突然冒出了一句,“奇怪,‘聚魂码’不应该出现在这旮瘩啊?”他嘶了一声,“难道?难道?” 秦队长接过郝班长的话茬:“难道什么?” 郝班长喉结攒动了两个来回。他的眼睛盯着三道“聚魂码”缓缓上移,最后嘴巴竟然拉成了一个大洞。我猛然抬头向狐仙像顶端望去,那上面,正有一张呲着牙怪笑不已的脸! (26) 这间狭小的庙堂尽收眼底,除去一副糟朽的案台,就只剩下供奉的神像,根本就没藏身之地。神像之中?不可能!这座神像虽说有一个人多高,但削瘦得像片柳叶,怎么会装下一条汉子?郝班长跟我一样也在拼命地寻找各种可能性,他甚至用枪托掘起了地面。秦队长则握住了他的手腕说:“没用的,你们进来之前我已经都看过了,他确实不在这里。” 我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往上叠。我向秦队长提出质疑:“怎么会?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像水一样蒸发了呢?我们明明沿路跟着他的脚印才到这里的啊!还有,仙家楼旁边那片尿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队长满面费解。我看到他眉头紧锁,缓缓壅成了一块肉疙瘩。他似乎也被这诡异的事情扰得一头雾水。 烛火嗒嗒闪动。我去仔细观察案台上供奉的那座神像,这才发现它并非佛道一类,到像是一位凡间女子。我指着神像问郝班长:“这上面供奉的是哪位神灵?” 郝班长头也不抬地说:“这是座狐仙堂,供奉的当然是狐仙。” 我又问:“这荒山野岭渺无人烟的,怎么会有一座狐仙堂?而且还有一根残余的蜡烛?这不符合常理!谁会大老远跑到这里拜狐仙?”说到这里我心里有些害怕起来,难道真的是狐仙野鬼在作怪?不然,刀疤人就算有万般本事也绝不可能凭空消失啊! 郝班长说:“这里有一座狐仙堂没啥稀罕的。你是南方人,不会晓得这旮瘩发生了啥。东北地广人稀,当年从关里逃荒的乡亲来到这里以后都是各占山头,十里八甸也许就有一户人家。这座狐仙堂八成是就近的人家攒钱盖起来的。后来杨靖宇杨司令的抗联队伍在这旮瘩打游击,日本人为了断掉他们的后路,才实行了归屯并户。这归屯并户就是把山上的散住户都集中到一个村落,方便管理。有些乡亲难免恋旧地回来烧把香,这没啥大惊小怪。” (27) 郝班长虽然这么说,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心惊胆颤。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而且又是在荒山野岭的狐仙堂里,这根本由不得我往别的地方想。我缓缓绕到狐仙像身后,由于火烛照射的光芒所限,刚刚在搜查庙堂的时候,我并没有发现狐仙像的身后还挂着三道黄纸。黄纸上各画了一些稀奇鬼怪的符号,它们的下端垂在狐仙像底座,一撮纸烬散落在旁。 我把郝班长叫过来指给他看,他端量的一会儿才说:“这是一种符咒,俗称‘聚魂码’,通常家里的孩子受惊后睡不着觉,就请村里的大萨满画一道这玩意,说是能聚魂祛病。”郝班长说到这里,突然冒出了一句,“奇怪,‘聚魂码’不应该出现在这旮瘩啊?”他嘶了一声,“难道?难道?” 秦队长接过郝班长的话茬:“难道什么?” 郝班长喉结攒动了两个来回。他的眼睛盯着三道“聚魂码”缓缓上移,最后嘴巴竟然拉成了一个大洞。我猛然抬头向狐仙像顶端望去,那上面,正有一张呲着牙怪笑不已的脸! (28) 一只火狐。它就蹲在狐仙像的头顶抖动着嘴巴。 我被它吓得赶紧转身后撤,肩上的步枪喳啦啦就把挂着的三道“聚魂码”刮到了地上。秦队长抬手做了个要攻击它的姿势,火狐这才跳下狐仙像,忽闪忽闪地从后窗逃掉了。秦队长说:“窗子离狐仙像这么近,估计是刚刚跑进来的。” 这时候郝班长死死薅住了我胳膊,他指着狐仙像说:“小冯,你看那旮瘩是啥?!” 但见狐仙像上影影绰绰地写着九个大字:“擅入仙堂者立地成灰”!——由于三道“聚魂码”的覆盖,加之火光黯淡,起初我们居然谁都没有看到。 郝班长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在过往那些岁月里,我从未见他如此恐慌过,即使是在那些炮火纷飞的战役之中,他也都是冲在前头毫不畏惧。所以他副样子足以让我感觉了到事态的严重性。郝班长盯着我满面凄惶,他说:“小冯,我知道刀疤人是咋消失的咧!” “快说!快说!”我虽然心里有些恐惧,但还是渴望得到答案。 郝班长又看了两眼秦队长,这才说道:“本来这些玩意我是不信的,可是现在由不得我啦!擅入仙堂者立地成灰,你咋还不明白?”他指着地上的那撮灰烬,手指颤抖,“这就是刀疤人!而剩下的三道聚魂码就是,就是留给咱们的!给咱们的!” 郝班长的这一番话,真正让我体会到了什么是万劫不复。我几乎瞬间就拉起了秦队长,向他喊道:“咱们快逃吧!马上!” 秦队长抿着嘴唇不置可否。他手持三道聚魂码翻来覆去地观看,过了良久,他才说道:“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29) 秦队长这样说让我更加确信郝班长所言非虚——刀疤人的确已经化为地上的灰烬!我用哀求的眼神望着秦队长,不能自己地想要立即冲出狐仙堂。 这时候秦队长说道:“我们都给刀疤人骗了。咱们实在是低估了他的本事,这个人不但枪法了得,而且还异常狡诈!只是——” “只是什么?”我焦急的问道。 秦队长说:“只是他是如何做到的呢?他有重病在身,根本不可能跑的这么快呀……” 我急躁地打断秦队的猜想:“先不要管那么多啦!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我见郝班长已经瘫坐在地,便决定背着他离开狐仙堂。 秦队长看了看我,突然“咦”了一声。他蹲下身来对郝班长说:“老郝,站起来!这些都是刀疤人在故弄玄虚,我差不多明白怎么回事了。咱们必须立即启程追赶他,这家伙还在逃跑!” 郝班长听到秦队长这么说才缓缓站起身子。但从他脸上的表情,我还是看出了他有些半信半疑。 秦队长说:“刀疤人在故意扰乱我们的心神,这样更加利于他的逃跑计划。” 郝班长问:“这究竟是咋回事?” 秦队长说:“一会儿我再告诉你们。现在咱们必须火速赶路,迟了的话这家伙真的会把咱们甩掉!” 我和郝班长战战兢兢地跟在秦队长身后跑出了狐仙堂。等出去之后,郝班长才如释重负地长喘了一声。他拍着我的肩膀,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我,连连说道:“好了,好了,这下好了。”随后又嘱咐我:“小冯,刚刚那档子事儿回城后不要跟别人瞎叨叨,不好听。” 我们跟着秦队长按照原路往回走,沿途他时不时停下脚步查看雪地上的脚印,每次都说上一句:“太狡猾了!” 不久之后我们重新回到了草丛之中的仙家楼。秦队长四下查探了一番,果然发现了些许端倪。他把仙家楼就近的荒草挪开,一些凌乱的脚印出现我们前面,而脚印的去处与通往狐仙堂的道路正好相反。 (30) 我和郝班长早就被弄得云山雾罩,这下更搞不清头绪了,只是跟着秦队长后面不停的狂奔。天色微微发亮的时候,我看到不远处的老槐树底蹲着一个人,他似乎正在歇息,嘴里的烟卷忽闪忽闪地冒着火星。秦队长拔出手枪喊道:“举起手来!”我和郝班长也举起手中的枪快速跟进。但是这个人看到我们之后,既不跑也不说话,只是缓缓得站起身来。待我们来到近处他才嘟囔了一句:“你们可算来啦!” 郝班长不由分说掀掉他头顶的狗皮帽子,掰着他的下巴看了两个来回,我也连忙凑过去瞧,看过之后我和郝班长都诧异了——他根本不是刀疤人! 我有些懵了,刚刚听他的口气好像在埋怨我们爽约来迟,难道他真的是在等我们?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是如何知道我们要来这里的?我和郝班长把这些情况向秦队长报告过后,秦队长说:“先别着急,一会儿你们就明白了。” 秦队长对这个人进行了简短的询问,接着让我和郝班长放下了枪。他递给这个人一支烟,给他点燃之后说道:“黄三,现在说说你知道的事情吧。” 这个叫黄三的人说:“俺家住在石人沟,干的是木帮的营生。昨个一大早帮里的头棹就招呼俺开工,去三岔沟伐一片大林子。这大过年的,俺就想在家里多磨蹭一会儿,常年在深山老岭里边砍木头,俺都疲乏了,除了遍野的树就是满眼的雪,眼珠子里再没别的玩意。蹭了小半天,头棹又来了,死活让俺今个早晨必须赶到三岔沟,俺也为了混口吃食不是?没了法子就大半夜赶路。俺寻思着过年的时候也没给俺爹上过坟,所以就带了些冥钱准备顺路给老头儿烧烧。俺爹不容易,拉着俺从山东晃悠到了这旮瘩,半天清福都没享人就没了……” 郝班长打断黄三:“老乡,说重点,别整那些没用的玩意。” (31) 黄三吧嗒了一口烟,接着说:“俺还没等走到俺爹的坟地,路上就碰到个人。”他指了指秦队长,“就是长官你说的那个刀疤脸。他拿着一把冒烟的家伙,顶着俺的脑壳命令俺站住别动。俺以为他是三岔沟的胡子就没敢动。俺太知道那帮胡子啦,那帮家伙都是些脑袋掖在裤腰带在上祖宗,动不动就杀人劫财啥的。前年俺家的老黄牛就让他们拉到山上给吃了。俺跟他说俺是个穷人,除了满身的力气就只剩下一沓冥钱,他说要的就是俺的这把力气。他用枪顶着俺的脑壳让俺背着他走,还说他是八路军,曾经跟着杨靖宇杨司令打过小日本子。俺一听他跟着杨司令打过小日本子,心想这个忙咋也得帮,所以就拼了命地背着他走。他到是不沉,俺也有的是力气,可是走得咋快他都嫌慢。不过,不过,他好像……” 秦队长见他吞吞吐吐,忙说道:“有什么话你指直说无妨,不要紧。” 黄三接着说:“不过他好像活不长久了,咳嗽起来就没时没晌的,他的身子骨里有很重的病症。俺不停不歇地背着他走了好一阵子,后来路上碰见草窠里有座仙家楼,他说他要撒尿,俺要放他下来,他不干,硬是骑在俺的身子上撒了一泡。俺问他为啥不下来尿个畅快,他没吱声。撒完尿以后他让俺继续背着他走,后来俺们就来到一座狐仙堂。” 郝班长说:”难怪!难怪这个犊子有病在身还尥得这么快,原来是有人替他走路!” 黄三继续说:“进了狐仙堂以后他让俺先歇歇,俺坐在地上看到他把墙上的窗子给打开了,俺又问他这是干啥,他说憋的慌透透气。后来,后来他把手里提着的那个盒子打开了……” 我听到这里满脸兴奋,忙问他:“盒子里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32) 黄三摇摇头:“他是背对着俺到狐仙像后头打开的,他说让俺呆着别过来,不然的话就崩了俺。俺心里害怕就没敢过去。他在那里倒腾了一会儿,俺听出来是在掀盒盖子,接着他就疯魔了似的喊出两嗓子‘鬼啊!鬼啊!’,然后俺就看到他喷出了一股血流子……” 我先前的兴奋一扫而光,向黄三问道:“他大叫了两声鬼?你能肯定吗?” 黄三斩钉截铁地说:“当然咧!他疯魔着叫喊的,声音大极了,把俺都给吓得不行!俺猜他一定是看到啥不干净的玩意了,不然咋会那么害怕?还吐出了那么老大一堆血!” 我听完之后打起冷颤,一边说:“秦队长,究竟火麟食盒里装得什么东西会让刀疤人如此恐惧?” 秦队长没有搭话。他抬手示意黄三继续说下去。 黄三咽了口吐沫,又说:“俺赶紧起身去看他,那工夫他已经把盒子给盖上了。他的脸都吓成锅底灰的色儿啦!他让俺把他扶起来,俺们俩又呆了一阵子,他才勉强回过神儿来。后来他看到狐仙像上有一道符咒,他让俺给他扯下来。俺给他弄下来之后,他死死地闭着眼睛把盒子打开一个小缝,然后把符咒塞了进去。俺问他这里装的到底是啥玩意,他说是能要人命的玩意,看过它一眼的人都得死!” “看过那玩意一眼的人都得死?”郝班长错愕了。 黄三说:“对!都得死!他就是这么说的。说完之后他就提着那个要命的盒子在狐仙堂里瞎转悠。他看到俺身上带着冥钱,就让俺把冥钱给裁开,说要裁得跟刚刚扔进盒子里那个差不多。俺裁好之后他问俺记不记得刚才放进盒子里的符咒写的啥,俺说不记得。他又问俺会不会写符咒,俺说只会写聚魂码,旁的不会。他就让俺用手指蘸着他吐的血写了几个聚魂码,然后又让俺烧掉其中一个,把其余的挂在狐仙像后头。俺弄完之后,他又在狐仙像身后写了几个字字,俺也不认得……” 听到这里秦队长点点头。他对黄三说:“他干完这些事情之后,是不是让你把脚下的靰鞡鞋割开,然后让你倒着穿上鞋顺着原路往回走?” (33) 黄三连连点头:“对咧!对咧!他就是让俺这么干的,还说必须每一步都要踩在原来留下的脚窝窝里。于是俺就倒穿着靰鞡鞋一路又背着他走回了仙家楼……” 第4节 我听到这里才真正明白刀疤人“消失”的因由,原来他利用了我们的时间差事先布置好了这一切,只等我们前来就范!他以“擅入仙堂者立地成灰”这几个字和烧掉的聚魂码故弄玄虚,让我们误以为他是因为冒犯狐仙才消失成灰,从而扰乱我们的心神达到他成功逃脱的目的。郝班长的脸有些挂不住了。他咬牙切齿地说:“等咱们逮着这个犊子,我非他娘的给他撕成碎片不可!” 秦队长又问黄三:“你背着他重新返回仙家楼之后走了现在这条路,然后边走边用荒草把你们留下的脚印给盖上了?” 黄三点点头:“长官你说的丁点儿没错。” 我忙问道:“秦队长,在狐仙堂里你好像就知道事情不对劲,究竟是什么让你发现的?” 秦队长说:“我查看了狐仙像上的字迹,尤其是冥钱上的,字迹旁边皱巴巴的,一眼便知它是在还没完全干透的情况下被冻住的,所以我断定这三道聚魂码不会是很久之前就留在那里的。后来我看到你要背着老郝出庙堂,我就想到可能有人协助刀疤人逃跑。当我检查完雪地上的脚印之后,我证实了这个判断。你想啊,两个人重量在雪窝里留下的脚印肯定要比一个深。只是,当初我忘记了天上还飘着大雪这一点。” 秦队长说完之后又问黄三:“在仙家楼的时候,决定走这条路是谁出的主意?” (34) 黄三说:“那个刀疤人问俺这条路通向哪里,俺说是三岔沟,他说就往这里走。于是俺就又背着他走了一段路,来到这棵老槐树下的时候才让俺把他放下。他让俺在这里等,说是后头有人会追过来,不过他说最少也得日头冒出来以后。他还让俺带话给你们……” 秦队长说:“他让你带什么话给我们?” 黄三支吾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一道聚魂码:“他让俺把这个交给你们,说你们当中肯定有人被吓坏了,说是让你们烧掉这个回回魂……” “别说啦!”郝班长扯过聚魂码撕了个稀巴烂,嘴里连连骂道:“犊子!犊子!” 秦队长又问黄三:“除此之外,他还说了别的什么?” 这回黄三摇摇头:“就这些咧,再没别的啥了。俺不会跟八路军说瞎话。” 秦队长说:“刀疤人既然是去三岔沟,他又不熟悉这里的地形,那么他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而偌大的三岔沟就只有一只震江龙的绺子,我想他一定是要上山寨。”他又问黄三,“刚刚你说你常在这片山伐木头,这里的地形你都熟悉吧?” 黄三说:“俺大概齐都知道得差不离,这条路就是去绺门的。俺们木帮整年在老林子里,跟震江龙这伙胡子经常遇到。木帮头棹定期给他们上供,他们也知道俺们给人家干活不容易,所以不咋欺负俺们,就是有时候放哨的崽子过来要要烟抽啥的。他们安营扎寨的山头是这三岔沟最险要的小西天,那里的树是不准俺们动一棵的。” 郝班长问道:“难不成秦队长要上震江龙的山寨?” (35) 秦队长说:刀疤人如今重病在身,他不可能不顾及自己的性命。哪有人眼看就要死了还往深山老林的跑?所以他和震江龙的绺子一定有什么关系,或许现在他已经到了山寨之中。老郝,按照你事先所了解的情况,震江龙这伙胡匪曾经跟过抗联的队伍打过日本人,我军又曾到山寨与他们谈过收编的事情,他们虽然不愿离开三岔沟,但也不至于勾结大势已去的残余鬼子。所以咱们上山应该还有一些把握说服他们把火麟食盒交出来。”秦队长又对黄三说:“这样,老乡,我们现在需要你带路去小西天,你得帮帮忙。” 黄三听后有些犹豫,支支吾吾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其实猜出了秦队长的真实目的,他是怕我们一旦与山上的胡匪起了冲突,黄三深谙三岔沟的地形方位,我们在脱身的时候也不至于瞎闯乱撞。于是我连忙打圆场:“老乡,这可是件光荣的事!你说什么也要跟我们走一趟。” 黄三搓着棉衣角说:“俺要是去……也行,就是俺去了误工,误工就没工钱拿……” 秦队长听出了黄三的意思。他说:“这个你不必担心,回头我会补给你,加倍。” 黄三眼睛一亮:“加多少?” 秦对长说:“一天算三天的钱。” 黄三咧开嘴说:“好咧!现在俺就领长官上山寨。” 黄三毕竟是常年在这片地域混迹,带起路来十分熟练。这小西天真是一块上好的军事险地,两山夹道,山间怪石林立,倘若攻山者由这条路开拔,只怕有去无回。我问黄三这是不是去小西天的唯一道路,黄三点点头说:“是咧,是咧,当初这旮瘩不叫小西天,叫流口圈,震江龙他们占了山头之后才改叫小西天的,意思是谁敢攻打山寨就让谁上西天。” 道路曲曲折折,我们顺着路上唯一的脚印逶迤前行,刀疤人似乎真的已经病入膏肓了,快要抵达小西天山脚的时候,脚印已经变得凌乱不堪,有一些地方还能看到他摔倒的痕迹。这时候,走在前头的黄三猛然喊道:“长官快看,哪些是啥玩意?!” (36) 我和郝班长冲上前去,只见雪地里有放着一条棉袄袖子,郝班长把这只袖子提起之后,黄三只看了一眼就咕咚跌在了地上。这不仅仅是一条袖子,袖子里还有一只断臂。郝班长说:“这件棉袄我认得,是刀疤人的。” 秦队长不由分说继续前行,雪地上开始出现大堆大堆的血迹,接着,残破的腿、肚囊、肝肠……散落满地,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摆在我们面前。那种景象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如果你们是当事人,在那样的情况下,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因此而呕吐连连。后来秦队长在一块石头旁找到了一颗面目全非的脑袋。我们在仔细辨认后,大致确认了他就是我们苦苦追踪的刀疤人。——只是,那只神秘的火麟食盒哪里去了?我们找遍的就近所有的地方,几乎到了掘地三尺的地步,却最终也未见它的踪影。 事情,开始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了。 “是谁把刀疤人切成了碎片,又拿走了那只火麟食盒?”我指着刀疤人的碎尸问秦队长。 秦队长查看碎尸之后说:“你看这些碎块,伤口处没一个地方是齐整的,他是被一种重力活生生撕开的。还有,我刚刚看了那颗面目全非的脑袋,他的双眼被挖掉了。” 黄三说:“头前刀疤人跟俺念叨过,看过一眼盒子里东西的人都得死,难不成那里边真的装了啥……你们想想,他往那里头塞了一道符咒,符咒是干啥的?现在他的眼珠子被挖掉了,这不明摆着就是因为他看了不该看的玩意!” 郝班长想到从刀疤人随身携带之物上寻找突破口,可是他翻遍了这些碎尸,只找到了一些钱和一把类似手枪的东西。说这个东西类似手枪,是因为它虽然有手枪的形状,但是枪管极其粗糙,甚至连膛线都没有。郝班长问秦队长:“这玩意是啥?” 秦队长接过它看了看,说:“手枪。信号枪。美国人制造的东西。” 郝班长嗤笑了一声:“就这玩意也能打死人?连个膛线都没有,射出去的子弹出了枪嘴就跑偏。真没想到美国佬也弄这路货,这不跟咱早年打小日本子用的汉阳造差不多嘛!” (37) 秦队长说:“谁告诉你它打不死人?只要射程在五米以内还是可以的。不过这种枪多用近距离暗杀活动,每次只能打出一发子弹。我曾见过国民党中统和军统的情报人员用过它。” 我说:“要是这样的话,刀疤人肯定是国民党的特务无疑了!” 秦队长说:“先不要过早的下结论,好多事情咱们还得继续调查下去。况且刀疤人如此狡诈,那颗脑袋又面目全非,我们还不能完全肯定死者就是他,说不定这又是他玩弄的诡计。对了,你们都跟刀疤人接触过,难道它打死查魔坟里那个日本鬼子不是用的这把枪?” 我和郝班长都说不是,黄三也说:“他用枪顶着俺的脑壳走了一路,俺看过那把枪,绝对不是这块铁疙瘩。” 秦队长若有所思地把信号枪揣入了怀中,又把那些钱递给了黄三,黄三高兴得合不拢嘴。 按照秦队长的意思,原本我们是想对碎尸周围继续进行勘查的,可是一场意外彻底打乱了我们的计划。山寨里放哨的胡匪崽子发现了我们,十几号人从四面八方将我们团团围住,凶猛地缴下我们的枪械五花大绑,眼睛勒黑布,嘴里塞布条,根本由不得我们多加分辩。就这样,我们四人在被连推带搡的情况下来到小西天。 我想——包括秦队长在内,我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一次小西天之行会彻底击碎我们从前为之坚持的信念。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那几天发生的事情似乎应该变得模糊不清,可是没有。它们就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从来不肯离去哪怕一小会儿。甚至有些事情,到如今我还不明白它是如何发生的,恐怕穷极毕生我都无法得知那个让我不再如坐针毡的答案,我将为此而无法停止如影随形的战栗。 (38) 我们抵达山寨之后,没有见到大当家镇江龙,与我们会面的是山寨的二当家九枪八。我悄悄地黄三,二当家为何取了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黄三说:“这山寨的爷个个都本事了得,尤其是这位二当家,枪法那叫一个准,开九枪最少中八枪,而且还是用左手。俺就曾经见过他在林子里打鸟,抬手就掉下来一片,生猛得很咧!” 我说:“难道他的右手打得更准?” 黄三轻声地说:“谁也没见过他用右手开枪,那些问俺们要烟抽的崽子都这么说。” 九枪八端坐在大厅的第二把交椅里,他的穿戴与其他的胡匪崽子不同,那些家伙都穿的花里胡哨,有戴狗皮帽子穿日本军靴的,还有上身穿了件西装里边套对襟棉袄的,也不知道他们都是从哪里抢来的,个个不修边幅。而九枪八全身上下一袭灰衣,精干十足。只是——他的面颊上蒙着一块黑巾,这让我十分奇怪。我又悄悄地问黄三,黄三说:“俺也从来没见过他的真面目,俺见过他那几回他都是这样的扮相,俺也纳闷咧!” 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此人枪法精准,与刀疤人十分相似,而且都是左手用枪,他面蒙黑巾会不会是怕我们认出他的身份?我又想到在小西天山脚下那颗被刮得面目全非的脑袋,难道九枪八才是真正的刀疤人?可是秦队长判断刀疤人是第一次来三岔沟,道路还是黄三指给他的,这似乎不合常理。九枪八看起来也不像有重病在身的样子,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可以说明一切。这些究竟的怎么回事呢? (39) 秦队长向二当家九枪八说明来意之后,他才让胡匪崽子们给我们松了绑。他说:“贵军已经多次来山寨跟咱们谈过要收编的事,咱们大当家也是为了一干弟兄的前程才回绝了贵军。只要你们今天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来,其它的都好说。” 九枪八说完这话之后我的心才微微放下来,他的腔调的确与刀疤人有很大的差别。只是我想不通他为何要终日蒙面示人? 秦队长对九枪八说:“不知大当家是否在山寨之中?我想亲自拜见一下,以表达我军对贵寨的尊重。” 九枪八迟疑了片刻才说道:“咱们大当家前两天不知为啥染了风寒,正在卧床养病,恐怕不好去扰他。大当家吩咐过,山寨大小事情暂时有我带为处理,有啥话秦队长跟我说就成。” 秦队长说:“二当家,既然这样我就有话直说。那只盒子对我们很重要,劫走食盒的人又在贵寨山下毙命,虽然我不能完全肯定死者就是刀疤人,但是我希望二当家能帮我们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 九枪八挑了挑眉毛:“盒子?那里边装的啥东西?你是怀疑我们小西天的人抢走了那只盒子?” 秦队长连忙摆手,说:“不不,二当家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们沿路跟踪劫走食盒的人,发现他对这里的地形并不熟悉,应该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所以不可能是贵寨的兄弟。只是他在贵寨山脚下被撕成碎片,我想放哨的兄弟可能会看到点什么……” 九枪八从怀里掏出一把铮亮驳壳枪,“嘡啷”一声撂在桌上。他说:“如果要是我们放哨的兄弟拿了你们要找的盒子,我用这把枪向你保证,东西一定会物归原主。”九枪八说话喊了一嗓子门外候着的崽子,“去,把今早的哨子大膘子给我叫过来!” (40) 崽子得令之后一溜小跑出了厅堂。由于我和郝班长之前掉进江桥下的冰窟窿里,又连夜追赶刀疤人这么久,身上的衣服早已冻得像块铁皮铠甲,每活动一下冰碴子就哗啦啦往下掉。现如今身在暖和的屋子里,冰水一股脑地从头顶往下泻,没一会儿的工夫整个身子就热气腾腾了。那真是要命的难受,用郝班长的话说,就是“死乞白赖的糟心”。九枪八一看我和郝班长这幅德行,又命崽子领着我和郝班长去找“引全柱”换件干爽衣服。事后我才知道,这帮上山落草的胡匪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头脑简单,他们内部有明确的分工,比如这个“引全住”就是绺门“四梁八柱”之一,专管整个山寨的后勤保障;还有比如“赤火梁”和“驼骨梁”,是专门负责山寨的枪火和马匹的。我曾问过郝班长为什么他们要叫“梁”和“柱”,郝班长哼了一声:“咋这你都不懂咧?他们把绺子比作一间大房,房子得有梁有柱吧?要是没梁没柱还不耷拉成窝棚啦!” 等到我们再返回来的时候,厅堂的长桌上已经摆上了满满一大盆肉。九枪八说:“我看你们跑了一个晚上肯定饿坏了。这是崽子们昨个刚打的野猪,四百来斤,个头虽然小但是肉还凑合,你们别嫌弃,先整点垫垫肚子吧。” (41) 我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啊!心想好家伙,胡匪就是胡匪,吃东西都是一盆一盆往上端,连四百来斤的野猪都嫌小?而这一盆肉少说也得有三五十斤,都是大块大块炖出来的,滋滋地冒着油星子。我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刀割下一片放在嘴里,那是我第一次吃野猪肉,味道说不上好,肉有些柴,但是能吃上口冒着热气的东西总比那些冰凉的苞米面贴饼子强。我吃的时候看了一眼九枪八,他紧紧地盯着我手的刀。我连忙把刀收了起来,学着郝班长和黄三用手抓起了一块肉吃。九枪八这才哈哈笑了两声:“兄弟,这就对喽!吃肉哪能像你那样,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轿!肉得撕着吃那才够劲!”他指了指郝班长和黄三,“你看他俩多敞亮!” 这时候那个得令的崽子踉踉跄跄地从门外跑了进来。他来到九枪八面前支支吾吾地说:“二当家,二当家不好啦!二当家……” 九枪八说:“咋啦?慌他娘的啥?瞧你那个怂逼德行,把舌头捋直了再说!” 崽子面无血色地盯着我们几个看,嘴唇抖个不停。 九枪八说:“八路军是自己的兄弟,有啥屁麻利儿放,别招我烦!” 崽子这才说道:“大膘子,大膘子他……唉!二当家你赶紧,赶紧过去看看吧!” (42) 九枪八提起桌上的驳壳枪走出门去,我们跟在他的身后。门外站了几十号胡匪崽子,看上去个个满脸阴沉。秦队长犹豫了片刻,对九枪八说:“二当家,这是贵寨内部的事,我们跟着会不会有些不妥?” 九枪八没有说话,抬手挥了挥驳壳枪。在一票崽子的引领下,我们来到马棚附近的屋外。屋门开敞,有一名崽子蜷缩在地,手里拎了一把手枪。屋内已经被弄得凌乱不堪,遍地血迹。另一名崽子躺在血泊之中,身子还在不断抽搐。九枪八问站在他身边的二膘子:“你哥这是干啥?是他把曹老九打伤的?” 二膘子说:“我也不知道他抽啥疯!大早晨回来就满屋晃荡,嘴里嘟囔的没时没晌,说啥再不走就没命了,让我跟着他一起下山。我问他是不是憋的慌又想去逛窑子,没想到他回手掴了我一个耳瓜子,非逼着我收拾东西马上走……这曹老九也真是的,偏巧这个时候过来要烟抽,我哥说没有,弄着弄着他俩就撕把起来了,结果我哥就给了他一枪……二当家,看在我们兄弟俩对山寨忠心耿耿的份子上,你得饶他一条命啊!他打曹老九这一枪是无心的……” 九枪八听后用枪指着屋里说:“大膘子,你他娘把手里的家伙放下!出来跟寨子里的兄弟把事情摆明了,我保证你没事。赶紧把家伙扔了!” 大膘子挥舞着手枪,声嘶力竭地叫喊:“谁都别过来,谁过来我打死谁!”他喊了几嗓子又嘟囔起来,“不走就没命了,不走就没命了……”最后,他把目光停留在九枪八身上,咣嘡一声跪倒在地,“二当家,咱们换个山头继续当好汉吧!咱们都下山吧……” “别他娘的胡咧咧!”九枪八火冒三丈,“再咧咧我给你开天窗!” (43) 大膘子哆哆嗦嗦把枪举起来顶住自己的太阳穴。他这个举动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吃惊不小。就算他伤了绺门的兄弟,应该也不至于自杀抵命,况且九枪八已经说了只要他放下枪就会保他性命,难道,他真的看到了小西天山脚下发生的事情?或者是他看了火麟食盒里的东西?除此之外,我真的猜不出他有什么没有理由选择这样的方式! ——枪声在这时候突然响起,大膘子的脑袋处崩起一道火星,他的身子歪倒的速度几乎跟射出的子弹一样快。九枪八吹了吹驳壳枪口冒出的青烟儿,说:“把他和曹老九都抬出来回回神儿,待会儿我跟八路军秦队长有话问他们。” 九枪八这一枪太准了!只要偏出去半寸大膘子的小命就报销了,可是子弹不偏不倚正打在顶在太阳穴的枪管上,这不得不让我想起刀疤人——那个同样用左手使枪的神枪手。现在想来,如果被撕成碎片的那个真的是他,再加上在江岸交给我们火麟食盒的同志,已经有两人为此丧命,不过幸好九枪八及时出手救下大膘子,否则连这个唯一的线索都断掉的话,我们真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大膘子看来真的被吓懵了,歪着的嘴巴里冒着哗啦啦的白沫子。胡匪崽子们忙上前照看,郝班长也跟了过去,他把崽子们都拨开,说:“我当过几天救护兵,他这是吓得抽起了羊癫疯,不好随便乱动。”郝班长随手找了块破抹布,垫在大膘子的上下齿之间,过了片刻大膘子才苏醒过来。 我们跟在九枪八的身后往回走。这时黄三小声说:“秦队长,大膘子拿的那把枪俺认得咧!跟刀疤人顶在俺脑壳上的一模一样。” 秦队长听后点点头,却跟九枪八说:“二当家,这么说来大膘子真的知道些什么,不然山寨下死掉的那个人的枪不会在他手中。我说嘛,刀疤人不会只带一把射程在五米左右的信号枪防身。” 九枪八“嘭”的一声停柱了脚步。我看到他的身子微微地晃了两晃。他扭过头来盯着秦队长:“你说啥?他揣着一把信号枪?美国佬造的信号枪?!” (44) 秦队长被九枪八问得怔了怔。我也觉得有些蹊跷,九枪八怎么会一下子就判断出这把枪是美国人制造的?一个在深山密林里落草的胡匪难道真的有这种常识?秦队长说过,这种枪在中国多为国民党情报人员用于暗杀袭击,就连我和郝班长都未曾见过,而九枪八却一针见血,这其中显然有什么隐情。 秦队长把手伸入怀里。我想他是要把信号枪摸出来给九枪八看,只是,他的手就那么停在了怀里——屋子里又响起了枪声。屋子里又响起了枪声! 我本想搂着黄三一起卧倒,没成想黄三根本就没反应。我薅着他的脖子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而这时秦队长和九枪八已经冲了过去。黄三扯开我的手,嘟囔了一句:“干啥哩!差点弄俺一个跟头。” 我没工夫搭理黄三,快步紧跟在秦队长的身后。原本屋子里忙活的胡匪崽子早就撤出来了,只剩下大膘子和曹老九两人。听身旁的崽子叽喳叨咕了几句之后,我才得知:原来九枪八打掉大膘子的手枪之后,那把枪正好落在身受重伤的曹老九身边。由于大伙儿都忙着照看他俩,所以心思就没放在枪身上。不曾想曹老九捡起那把枪回手就还给了大膘子一颗子弹。大膘子胸口里鲜血冒得汹涌,曹老九也吓得六神无主,拎着枪直喊:“我不想杀他!我不想杀他!是他想杀我!那档子事我都跟他说我是无心的……可他,可他还记恨着!——二当家,你得给我做主哇!” 九枪八不由分说把曹老九踹翻在地。待把他手中的枪卸掉之后,他对崽子们说:“先给老九治伤,回头再按绺门规矩收拾他。”九枪八说完之后赶紧俯身查看大膘子,大膘子这时已经奄奄一息,只是下颌缓慢地抽搭,似乎想要说什么话。九枪八说:“好兄弟,有啥话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替你做主!” 大膘子喘了半天才说:“二当家……赶紧领着弟兄们……下山……别找,看那只盒子!也别找裘四当家的……”大膘子断断续续说完这话之后,吐出了一大滩血沫子,接着盯着站在我身边的二膘子说了最后一句话:“下……山去!” (45) 大膘子死了。 第5节 他是因为这只火麟食盒亡命的第三人。而真相就如同浮动在温水中的冰块,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融化。二膘子还在吵闹着要杀了曹老九替他哥报仇雪恨,九枪八不得已也把他关了起来。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团乱麻,我已经彻底被它们裹得严严实实,这小西天冰凉的空气让我有些喘息不止。 九枪八回到屋后眼睛直直地盯着桌上的烧酒,他似乎很想一饮而尽,但是他脸上的面巾显然不允许他这么做。秦队长看清了九枪八的意图,他问:“二当家为何要终日蒙着面巾?” 九枪八没有回答秦队长,而是把话岔开:“秦队长,刚刚发生的事情你咋看?” 秦队长说:“现在要弄清楚两件事:一是曹老九为何要开枪打死大膘子,听曹老九的话里话外,他和大膘子之间似乎有什么过节;二是大膘子临死之前对二当家说,让你带着山上的弟兄尽快下山,还说了不要去找那只盒子,显然他在放哨的时候目睹了小西天山脚下发生的事情,而这件事情很可能会跟山寨有关;还有就是……” 九枪八说:“还有大膘子提到的裘四当家,秦队长是不是想问这个?” 秦队长连连点头:“大膘子说完不要去找那只盒子之后,特地提到了裘四当家,我觉得或许裘四当家会知道些什么?我能否见一见他?” 九枪八摇头说道:“恐怕秦队长不能见他。老四已经拔香下山,不再是我们小西天的人了。况且我也不想再他让牵扯其中,只图他能留得身家性命!” 秦队长说:“拔香?二当家是说裘四当家已经退出绺门?” (46) 九枪八说:“当初老四之所以入绺门,完全是为了打小日本子。现如今鬼子投降了,他就再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其实他早就想走,说白了还是舍不得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才拖到如今。今儿个早晨,是大膘子送他下山的……” 秦队长说:“这就对了!裘四当家在小西天山脚下一定看到了些什么!既然此事与山寨有关,按常理裘四当家应该回来知会一声的。” 九枪八长叹了一声:“看来老四是铁了心不想再跟我们扯上啥关系了!其实,山寨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这不怨他。” 这时候胡匪崽子们把受伤的曹老九用担架抬进了屋子,他的伤势看起来没有我想象的那样严重。崽子们都退下之后,九枪八对曹老九说:“当着秦队长的面儿,把你和大膘子之间的事原原本本说一遍。你他娘的要是敢掖上半句,今天我不但要给你开天窗,还要先给你穿穿雨衣!” 我悄声问黄三什么是“开天窗”和“穿雨衣”,黄三说:“这是他们的黑话,开天窗就是用冒烟的家伙把脑瓜盖儿掀开,穿雨衣是把犯了错的人剥光了绑在柱子上泼凉水。” 曹老九战战兢兢地挪了挪身子,说道:“这都是两年前的事咧!二当家你那时还没来小西天。有一次大当家领着我们去戚家坎砸窑,大膘子和他弟弟二膘子都去了。咱们砸的是张老抠家,他家有个使唤丫头,我瞧着水灵灵的就没管住裤裆里的玩意,就把她给……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那个姑娘是大膘子的失散的亲妹子。就为这事大膘子非要弄死我,后来大当家出来说话他这才算放过我。那知道这小子一直憋着劲不算完,今儿早我去他屋逛荡,看见他正拾掇东西,我去摸他的烟,结果从他怀里摸出来一把铮亮的喷子。我问他从哪倒腾来的,他就跟我抢,抢着抢着喷子就走火了……其实我想他故意打我的,他就是记着我糟蹋他妹子这个仇呢!” “你就是怕他再报仇所以又打了他一枪?”九枪八问。 曹老九说:“大膘子打完我一枪之后想溜。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噢,反正你早晚都得死!这绺子早晚都得亡!一个也剩不下……俺听他这话觉得奇怪,就跟死死地扯着他,后来兄弟们就赶过来了。当时二膘子也在场,二当家要是信不过我可以问问他。二当家,我当时就是被大膘子弄急眼了,不然我也不会开那枪,你千万得得给我做主啊!” 九枪八听过曹老九这番话之后,说:“秦队长,你看……” 秦队长说:“二当家,我看老九兄弟没说假话,他确实跟这件事没有太大的关系。至于贵寨如何处理他,我想二当家自有分寸,我们外人不便插嘴。”待崽子们将曹老九抬出去之后,秦队长才又说道:“刚刚我说到信号枪,二当家似乎对这把枪十分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 (47) 九枪八沉默了良久,在这期间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有些黯淡无光。最后还是郝班长打破了僵局,他说有些尿急想方便方便,九枪八招呼崽子领他出了屋子。这时赵队长端起酒桌上的酒抿了一口,他说:“二当家,我们想去见见裘四当家,不知你可否告知他的去处?” 九枪八看起来有些为难,他的手指嘡嘡地敲击着桌子,好一会儿才说:“秦队长,我是不想再让老四卷进来的!山寨已经够对不起他的了……你们说的那只盒子真的就那么重要吗?非要找到它?” 秦队长用力地点点头。他的坚持让九枪八的眉头聚起一道深线。九枪八说:“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们老四的去处,只是我希望贵军不要为难他,他毕竟已经退出了绺门。我听山下传来的消息,贵军正在大力剿匪,我是怕老四……” 秦队长说:“这个二当家可以放心。贵寨当年跟着杨靖宇杨司令打过日本人,说到底寨子里的弟兄都是英雄好汉,自然不能同其他绺门相提并论。办完这件事情之后我也会向上级禀明一切,绝对会保证裘四当家的身家安全。” 九枪八这才说:“八十里外,鸡爪顶子。老四去找他的干爹方老把头了,那老头是他的救命恩人,常年在深山里穿林越梁的猎户,行踪不定。你们要是真有心就去找吧!如果真的找到老四,替我带句话,就说我九枪八对不起他,下辈子还跟他做兄弟!” 九枪八说起这“老把头”,我倒是想起郝班长跟我闲聊时候说过的一些话。他说东北的深山密林里有这么一种人,专门以狩猎、挖参、淘金、捡蘑菇为生,几十年穴居野外,从不下山,所有这里的百姓也称呼他们“洞狗子”。只是黄三在听完九枪八这一番话后,开始变得坐立不安。他支支吾吾想要什么,最后还是一口吐沫咽了回去。 郝班长解手回来之后,我们起身与九枪八告别,九枪八又吩咐崽子给我们备了干粮烧酒。秦队长谢过九枪八之后,说:“二当家,待我找到裘四当家再回山寨看望众兄弟,也请二当家跟咱们大当家知会一声,说八路军随时欢迎山寨的兄弟们下山。” 就这样,1946年大年初四的上午,秦队长带着我和郝班长以及黄三奔赴鸡爪顶子。 (48) 我们下了小西天之后,黄三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对秦队长说:“咱们不是真的要去鸡爪顶了吧?俺劝秦队长还是想想,那里根本不是人能去的地界!” 郝班长忙问为啥,黄三把眼睛瞪得溜圆:“那旮瘩都是密林老岭,大白天进去就跟夜里没啥两样,乌漆麻黑的。除了会迷路以为,林子里还有一群山魈,听说碰见它们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俺怕……” 郝班长说:“黄老三!你不是嫌秦队长给你的钱不够多呐?你要是不带着我们去,那些钱你就得都吐出来。况且这件事关系到几条人命,你可得想清楚!” 黄三犹豫了一阵子才算勉强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郝班长凑到秦队长身边,他说:“我刚刚在山寨出去撒尿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事情,我觉得挺奇怪,你说山寨里怎么会关着十几个女人?” 秦队长说:“十几个女人?不肯能啊!是不是你看错了?就我了解的情况,绺门一般是不准带女人上山的,他们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憋不住了顶多就是去山下的逛逛窑子。不会!” 郝班长说:“我看的真真的!就在茅房近处的一间屋子里,我听到她们呜呜地哭才偷偷瞄了一眼,而且这些女人还挺蹊跷……” 我忙问:“女人有啥蹊跷的?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吗?” 郝班长摇摇头:“这些女人不是中国人,我从她们的嘟囔声中听出来的,她们都是日本人。有的还穿着日本衣服呢!” 我有些想不明白,一群日本女人为什么会跑到山寨上来?我开始回忆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大膘子目睹了小西天山脚下发生的事情,他死之前提到了火麟食盒,而且还说让九枪八带领众弟兄马上下山,不然整个山寨都得亡。显然盒子一定与山寨有关,但是仅凭一只盒子怎么会要了山寨几百条人命? 另一个目睹者裘四当家也应该知道这些事情,既然关系到山寨的生死存亡,他为何一走了之,不管不顾?九枪八说山寨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火麟食盒会不会在他的手中?” 还有刀疤人和九枪八。秦队长说刀疤人是被活活撕开的,什么力量这么强大能把一个人生生的撕开?而且还要刮花他的脸,挖他的眼?而与刀疤人同样用左手使枪的九枪八就更让人费解,他终日蒙着面巾,却知道美国造的信号枪……更奇怪的是,山寨的大当家震江龙始终都没有露面,他偏偏这个时候染了风寒——跟刀疤人同样的病,不是不太巧了?还有那些日本女人…… 我把所有的疑问都抛给秦队长,秦队长听后说:“怕是裘四当家是唯一知道这些事情的人了。我也觉得山寨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却找不到头绪。” 这时黄三突然来了一句:“俺咋觉得九枪八和镇江龙捆一块就是刀疤人呢!你看,刀疤人枪法好,九枪八枪法也好,还都是用左手;刀疤人染了风寒,镇江龙也有风寒……” (49) 郝班长打断黄三:“别搁这胡咧咧!你是不是以为跟着秦队长自己就是神探啦?还,还两个人往一块捆,你干脆说刀疤人长了两个脑袋得了!” “两个脑袋?”我跟秦队长说,“刀疤人那么狡猾,会不会他事先易了容貌,而山脚下死掉那个不是他?是九枪八或者震江龙?他们故意把我们引到鸡爪顶子?” 秦队长说:“咱们别胡乱猜想了,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你好好琢磨琢磨大膘子死之前说的话,就知道这些猜测都站不住脚。” 我们四人向鸡爪顶子的方向行进。按照黄三的估计,鸡爪顶子远不止八十里,通往那里的道路积雪密布,就算我们不停不歇地走,也得差不多得用掉一天的时间,就是说第二天的这个时候才能抵达。而方老把头行踪不定,在鸡爪顶子找到他的时间可就没法预计。最要命的是我们已经一夜没有休息,体力这块也是个大难题。秦队长斟酌再三后,决定还是尽快赶路,如果实在顶不住到时就地休息,随后他又补充道:“我是怕裘四当家再出什么意外!” 东北的雪真是能要人的命,那种满山遍野的白满满地填在眼睛里,特别是深山密林里的雪,它让人往心里凉。沿路上我们时不时要喝上一口烧酒,这种需求强烈地充斥着我的舌尖,我真怕走着走着“咕咚”一声跌倒在地就再也爬不起来。为了抵消这些恐惧,我拼命地跟黄三扯东扯西,让他给我讲他们木帮在深山里的见闻。刚开始黄三还三言两语搪塞我,不知不觉就越说越来劲,最后提到了他早死的爹。黄三说:“其实俺爹就是因为去了一趟鸡爪顶子才把命给丢咧!那旮瘩邪乎的很,说出来你们一定都不信。” (50) 郝班长说:“有啥邪乎的?说出来我听听,你小子就爱整废磕!” 黄三说:“真的哩!真的哩!这都是俺爹亲口跟俺讲的,他骗谁也不会骗俺!那年俺爷俩穷得实在揭不开锅了,一块儿饼子恨不能掰开分三顿吃。没了辙咋办?俺爹听说人参那玩意值大钱,就跟着几个挖参的人去了山里头。俺爹说大人参都长在深山老岭里,属鸡爪顶子最多,那旮瘩常年没有人走动,全是六披叶重一斤多的大货。没成想他们到了鸡爪顶子还真就看到一大片人参。人参这玩意才有意思呢,挖参的人有句口诀,叫啥——三桠五叶,背阴向阳,欲来求我,椵木相寻……” 听到黄三这么说,我来了兴致,忙说:“接着讲,接着讲,这个倒是挺有意思!” 黄三嘿嘿笑了一声,马上又闭起了嘴巴。他说:“谁知道人参这玩意不是谁都能动的!俺爹在挖人参的时候觉得旁边的椵树碍事,就跟大伙合计着把这棵树给砍了,斧子一下去才知道坏事了!你猜怎么着?那棵树吱吱地往外冒血……” “又扯犊子!”郝班长插了一句,“我说黄老三,你就不能说点正经的?” 黄三歪着脑袋说:“俺不骗人!不骗人!你们听俺把话讲完。俺爹说那棵树一边流血一边叫,跟家里的牛叫声差不多。这下可把俺爹他们吓坏咧!大伙儿一起扔了斧子就尥出去了,可是没走两步那颗椵树居然自己倒了。俺爹他们再回头看,才发现那棵椵树是空心的,里边是枯死的,树芯里麻花花麻出来一球子大蛇。俺爹说,这些蛇可跟一般的蛇不一样,脑袋顶上全都长着红冠子,吐出的蛇信子有一掌长呢!” 我忙问:“那后来怎么样了?后来?” 郝班长脸上难看,又训斥起了我:“小冯,我看你是危险了,竟往歪道上滑,你还有个八路军样子吗?” 这时秦队长说话了:“老郝,你别管他们,让他们继续说吧!干巴巴的走路确实熬人。” 黄三听了秦队长的话后,冲着郝班长咧了咧嘴。他继续说道:“俺爹他们一看就知道坏事啦!这些蛇是护参宝哇,都是常年吸人参灵气成了精的东西,可是碰不得!俺爹他们也不分东南西北地开尥,这一下就整迷路咧!结果在一片核桃林子里就碰到了野鬼山魈……” “野鬼山魈?”我说,“这又是什么东西?” (51) 黄三说:“山魈是一种长臂短身的鬼,俺爹说那玩意也就一米多高,浑身上下长着长毛,力气可大着呢!别说一个人,就算是豺狼虎豹它们都能撕开。咱们在小西天山脚下看到那堆碎尸,俺估摸是就是那玩意干的!俺爹他们被几只山魈追地顾头不顾腚,其中两个腿脚不利索的跌到山崖下摔死了,俺爹还算命大,虽然也受了点伤,但是总算逃了出来。他回家之后一病不起,整天胡言乱语,俺也没钱去请郎中,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咽气。” 黄三说着说着眼圈发红,鼻子竟然抽搭起来。我看得出他说的不是假话,心里便开始对鸡爪顶子有些恐惧。无论如何,只要别真的碰见他口中的山魈那就谢天谢地。 深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晌午还是晴空万里,这时已经密布着滚滚乌云。秦队长面色深沉地望了望天空,说:“大雪马上就要来了,咱们得找个地方避避。” 郝班长环顾四周:“这深山老林的,除了树下根本没有可去地方,只能将就着躲一躲了,正好也趁机会歇息歇息!” 我们就近找到了一棵老壮的大树,掘雪成围各自倚着老树坐下身来。没一会儿黄三就站起身来走掉了,待他回来后满脸堆笑,冲着我说:“还真让俺给找到咧!走吧,俺找到了一个鹿窖,那旮瘩可比这里舒坦多啦!” 我们起身跟着黄三走了不远,果然在一颗树下看到一口窖子,我忙问他这窖子是做什么用的,他说:“这是山林里的猎户用来捕野鹿的陷阱,估摸着已经荒废些年头啦。” 窖子并不深,我们跳下去之后才发现里边很宽敞。黄三把窖顶的腐木板横了横,说:“挡风遮雪,咱可以美美睡上一觉!” 秦队长却说:“咱们都很疲劳,不能全都休息。这天寒地冻的,怕是一睡过去就醒不来。这样,黄三和老郝你们俩先眯上一会儿,我和小冯过会叫醒你们。咱们轮换着休息。有个什么事情也好照应。” 郝班长和黄三靠上窖壁,没一会的工夫就起了鼾声。为了让自己不跟着他们一块睡掉,我把身子前后晃动撞着窖壁;而秦队长则挺着身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这么过了一会儿,我朦朦胧胧地听到窖壁里边有些不寻常的声音。我马上警觉地耳贴着窖壁,刚开始那种“哼哼”的声音还是有一搭无一搭,紧接着就强烈起来,“哼哼”声震的窖壁上的浮土哗哗掉落。我心里有些紧张,忙问秦队长:“这是……” (52) 我没有想到事情突如其来。 我的话音刚落,就觉得后背猛地遭到了重创。一阵“嗵”的声音响过,窖壁哗啦啦地被撞开一个大窟窿。我从秦队长身旁爬起来回身侧望,眼前是一颗黑乎乎的大脑袋!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野熊,它跟我之前想象的完全不同。它的喙子很长,厚厚的睫毛下那双小眼只露出浅浅的光,只是他胸腹处那尾白花让我印象深刻。事后黄三跟我说,在东北的山林里,野熊分为两种:一种叫马驼熊,有千余斤重,一般的虎豹根本不是它的对手;另一种是比马驼熊小一号的狗驼熊,差不多也得五百斤左右,而我们面前的正是一头狗驼熊。两种野熊只要胸带白花必定凶猛无比。黄三还说通化城的百姓之所以称呼野熊为“黑瞎子”,就是因为它们的睫毛太厚,视察东西时频频用熊掌撩拨。 秦队长几乎第一时间就拔出了手枪对准了狗驼熊的脑袋。我连滚带爬退到他的屁股后头,那时我恨透了这口原本我还觉得宽敞的鹿窖,它的面积为什么不再大一些呢?!郝班长和黄三是被我活生生撞醒的,当他们看到眼前这头狗驼熊以后,两人直接抱成一团。我们与狗驼熊的距离真的是近在咫尺,那种恐惧是没办法消减的,就连郝班长都忘记了身边的枪。我恨不得把脑袋扎进土里,嘴里连连叫唤:“秦队长,开枪!开枪!” 枪声和狗驼熊的惨叫声一同响起。它跌倒的时候像是一块巨石落在窖内,“呼嗵”的一声。接着秦队长又补了一枪。这马驼熊虽然倒下,但还在用熊掌抓着泥土往伤口里塞。我去看秦队长,只见他还保持着站姿,手中的抢并未放下。他看了我一眼说:“没事了!这熊皮糙肉厚,还真险!” 而这时,我的目光却被秦队长那只拿着枪的手吸引住了——左手!秦队长居然用左手开枪打死了狗驼熊!! (53) 人在遇到危险时都有各自本能的反应,就如我在查魔坟和小西天听到枪声之后旋即卧倒一样。秦队长用左手打死狗驼熊绝对是一种自然反应,这个发现让我吃惊不已。在两天之内连续看到三个用左手使枪的人,换作谁都会有所联想,况且又是在如此复杂的情况下。 秦队长虽说出现在刀疤... 《卅街档案馆》尘封卷宗记载的恐怖事件!看上瘾了!脱水整理(连载二) 20110302 13:39 | (分类:默认分类) (53) 人在遇到危险时都有各自本能的反应,就如我在查魔坟和小西天听到枪声之后旋即卧倒一样。秦队长用左手打死狗驼熊绝对是一种自然反应,这个发现让我吃惊不已。在两天之内连续看到三个用左手使枪的人,换作谁都会有所联想,况且又是在如此复杂的情况下。 秦队长虽说出现在刀疤人之后,并且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但是这样单方面的说辞并不足以证明他就是我们要找之人,或许他目睹了查魔坟发生了事情也不一定!我无法确定刀疤人的身份,小西天的九枪八也有些不那么叫人放心;而现在秦队长又……只是三个左撇子之间似乎都互不相识,而唯一与他们扯上关系的就是那只火麟食盒,我深切地感觉必定有一条被掩埋的线索,只是目前它呈现的是一团乱麻般的状态,我根本找到那个可以拨云见日的线头。 我没有办法继续说服自己信任秦队长,黄三?虽然他是个老老实实的伐木汉,但从秦队长这一点出发,他也有许多值得怀疑的地方;我唯一能信任的只有郝班长了。 秦队长割了狗驼熊的熊掌之后,带领我们爬出了鹿窖。我特别注意他割熊掌的样子,确实是右手使刀,看起来多少有点笨拙,这样我就明白了,他是在故意掩饰。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因为目前黄三的身份我还无法分辨,而仅凭我和郝班长根本不会是他的对手,万一黄三也是秦队长一伙的,那我们可就真的性命堪忧了! 凶猛的暴雪已经下的铺天盖地,让狗驼熊这一折腾,再加上对秦队长身份的质疑,使我原本已经冲顶的困意散得干干净净。黄三正在四处找干柴准备拢火,他说熊掌可是个好东西,肥吱吱的香。我也借口找干柴把郝班长拉到林中,待我将自己的发现告知他以后,他也觉得惊讶连连。郝班长说:“小冯,要不咱找个由头赶紧撤回城里吧?” (54) 我说:“班长,要是我真的像我分析的这样,怕是咱们想走都走不了,就凭咱俩,你觉得有把握对付秦队长?” 郝班长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我又和他慎重的商议了一下,最后决定先按兵不动,装作任何事情都没发生一样,静观事态的发展;倘若真的被秦队长发觉,那也只好拼上一把。 我和郝班长归来之后,黄三已经升起了火。他毕竟是常年在山林里生活,烤烧野物还真有一套,两只熊掌被他弄得干干净净,架在火上滋滋地冒着肉香味。黄三说道:“刚才真是险咧!那大熊瞎子就快顶到咱们脑瓜壳上了,多亏秦队长一手好枪法!” 我忙问黄三:“怎么这头野熊会从地里冒出来?” 黄三咧嘴说道:“这个你就不懂了吧?黑瞎子这玩意才邪性呢!只要山里下过大雪以后,它就不吃不喝找个洞子藏起来,俺们都管这叫‘蹲仓’。跑到树洞里的那是蹲‘天仓’,去岩洞里的是蹲‘地仓’,这头黑瞎子就是蹲地仓的,八成是咱们给它吵醒了。” 我又问黄三:“你说这黑熊不吃不喝,一个冬天过去还不早饿死啦?” 黄三指着架在火上的熊掌说:“靠这两个掌子混。黑瞎子在蹲仓的时候没时没晌地舔掌,它就靠这个充饥,不然咋熊掌会那么鲜嫩好吃呢!” 第6节 我说:“这黑熊还真是挺怪!真让人意想不到。” 黄三把翻了翻熊掌,说:“这才那哪到哪?还有更怪的呢!熊瞎子掰苞米,掰一棒扔一棒你肯定知道;熊瞎子带崽子过河估计你没听说,俺就亲眼见过。这玩意下崽子每次都是两个,为了避开狩猎的,它带着崽子一天可以转移好几个地方。你猜它带着崽子过河咋整的?我跟你讲了你都不信!它先找块大石头把一个崽子压住,然后带着另一个崽子过河,等到了对岸以后,再把身边的崽子压住,回来找第一个崽子。结果石头太沉,第一个崽子早就个压死了,它嚎上一阵儿再返回去,第二个崽子也断气了。等到野熊走了以后,狼就从草窠里跑出来吃掉两个崽子……” (55) 郝班长说:“黄三啊黄三,我看你每次咧咧起来就没个边儿,你说这些到底是真是假啊?” 黄三舔了舔嘴唇:“现在你再让俺咧咧俺都没空啦!鲜嫩鲜嫩的熊掌烤得正是火候,都来尝尝吧!俺敢说保准比你们在小西天吃的野猪肉强。” 我们四人分食两只烤烧的熊掌,尝过之后我知道黄三真的没有吹牛,味道确实比小西天的野猪肉要强上许多。只是熊掌太过油腻,老北风吹上一阵就凝住了,后来的味道就显得不那么可口。倒是黄三吃的满口流油,嘴唇泛出一片光亮。 大雪飘了一阵后开始变成细碎的雪沙,打在我们身上喳啦啦作响。这时候天色已过黄昏,秦队长决定继续赶路。我挨在郝班长身边,只觉体内发热,精力充沛,问过黄三之后,才知道这熊掌不但味美,还有御风寒、益气力的功效,怪不得当年有千百万人不远万里踏过山海关,这东北的土地真是遍地是宝。 我们快步行进了两个小时左右,来到一洼圆形的甸子,黄三说:“过了烧锅甸,再翻过彭麻地和砂石岭两座大山,咱们就到鸡爪顶子咧。” 这时甸内又出现了几座仙家楼,模样同我们之前追赶刀疤人时见到的不相上下。我忙问郝班长:“昨天见到的几座仙家楼离城里都挺近的,可是这里也太远了,百姓们真的会赶上几十里路过来烧香供奉?” 黄三接过话茬:“这烧锅甸可不块寻常的地界,俺听说小鬼子当年都过来查看过。知道为啥吗?” 我摇摇头。黄三神秘地笑了笑:“呆会儿你就知道咧!保准你会下一跳!” 我们曲折前行,越往甸子里走我越觉得有些不对头,脚下的积雪变得稀汤汤的,鞋子踩上去,腿脚只打滑。待转过一个小矮陂之后,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雪地里居然升起着滚滚浓厚的雾气! (56) 我张开嘴巴目瞪口呆。如此荒山雪野哪里来的蒸腾浓雾?我俯身摸了一把地上化掉的残雪,一点温和贴在指尖。我想起刚刚黄三的神秘笑容,难道这里有人埋伏?这个念头让我自己大吃一惊,会不是是黄三设下圈套故意引我们来此瓮中捉鳖?想到这里我赶紧把枪从肩头卸下,用枪托碰了碰身边的郝班长。而秦队长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他眉头紧锁地盯问黄三:“这里,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听到秦队长这么说,心里涌动的紧张才微微平复了些。看来秦队长也并不知情,按此推算他和黄三应该不是一伙的。黄三一直咧着嘴笑,他对我们的疑惑始终保持着沾沾自喜的姿态。这可把郝班长气坏了,他劈头盖脸地骂:“黄老三,你他娘的再不说我也学的小西天的土匪给你开天窗,你信不信?!” 黄三一看郝班长这架势,知道他是真的有些恼了。于是他撇了撇嘴:“俺说!俺说还不行嘛!”黄三又对着我瞪了瞪眼,“没想到你们八路军遇事也急赤白脸!” “麻溜儿的!”郝班长又吼叫了一声。 黄三摇了摇脑袋,这才压低声音说:“这烧锅甸——是口海眼!” “海眼?”郝班长对这个说法显得有些大失所望,他说,“又胡咧咧!黄三,这一路你可没少胡咧咧,我看任务完成之后你是真不想再要钱啦!” 黄三有些急,忙拉住秦队长:“俺说的可都是大实话,秦队长,天地良心啊!” 秦队长说了一句:“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是海眼呢?谁告诉你的?” 黄三说:“俺是听石人沟的老户们说的,他们说这长白山的沟沟岔岔都浮在海水上头,是正儿八经的水悬山。你们看咱们脚下的这块地界,像不像口大烧锅?这里跟着海水连着气息呢!底下一涨潮,这烧锅甸就像架在火上,能不冒热气嘛!俺还听说小日本子当年带着一批人马到这里查看过咧!刚刚咱们看的那几座仙家楼,就是小日本子命人造的,说是要把海水震住,千真万确!” 秦队长嘶了一声:“你是说日本人也确信这是口海眼?” (57) 黄三使劲地点了点头。他说:“据老户们讲底下的海水每隔七天就涨潮一次,所以进山的百姓们时不时就会看到哗哗的热气往出冒。” 我对黄三这番话半信半疑,但若不是传说中的海眼,在这样的深山里时常冒出热气还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我见秦队长蹲着身子四处查看,便问他对这码子事怎么看,秦队长满脸疑惑,只是抓起一把残雪握在手心,雪水滴答。良久之后他才说道:“赶路。” 越过烧锅甸之后,我们进入了彭麻地。这里的地势较为平坦,树木明显稀疏了许多。我们几乎没有费什么气力就翻过了山梁。这时郝班长对黄三说:“咋听不见你咧咧了呢?这彭麻地难道不是口海眼?” 黄三知道郝班长在取笑他,他撅着嘴说:“俺不跟你说啦!俺跟冯同志说。”黄三挨在我身边说:“这彭麻地出了个大人物,可厉害着呢!” 我说:“怎么个厉害法?这人是谁?” 黄三又开始得意洋洋:“这彭麻地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字,都是因为彭麻子!当年大东北被小日本子占领之后,溥仪弄了个满洲国,还说满洲人不是中国人,有个杀猪的彭麻子不干了,他领着一伙被日本鬼子欺负过的乡亲来到这旮瘩练习武术。彭麻子杀了那么多年猪,刀快手狠,他就把队伍取名叫‘小刀会’。后来这支队伍有上千口子,据说还刀枪不入,嘴里能喷火,脚下飞檐走壁。小刀会专杀小日本子,抢粮枪,端炮楼,有一次还攻打过通化城呢!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我说:“还真是个爷们!那后来呢?” 黄三长叹息了一声:“后来他们把小日本子惹毛咧!人家出动了几个联队来到彭麻地,用大炮和坦克轰他们,结果都死得死伤得伤,可小日本子到老也没抓住彭麻子,他们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彭麻子的尸首。后来还在城里贴了告示,悬赏五百块大洋呢!” 我说:“难道彭麻子真的没有死?” 黄三说:“有的说他会土遁功;有的说他当时根本就没在彭麻地,而是去山下逛窑子……反正后来谁也没有再见过他!” (58) “你干脆说彭麻子是三头六臂得了!”郝班长一脸不屑,“我发现这大东北你黄三扯犊子绝对属一流!你不应该在这深山老林里伐木头,你该去城里的茶馆当个说书先生。” 黄三也有些急了,他对郝班长说:“俺就是当说书先生也不给说给你听!” 这时候天上的雪停住了。风干冷干冷的扫过来,原本积攒的那些热气瞬间就被肢解得四分五裂。我们越过砂石岭之后,天已经有些蒙蒙的亮了。按照我们事先的预计,要中午的时候才能赶到鸡爪顶子,但是依目前的状况,我们显然低估了自己的脚力,而秦队长却说:“不是咱们低估了自己,是低估了黄三烤的那两只熊掌。” 黄三满脸开花,忙问:“既然俺有这些功劳,秦队长是不是跟你们上级反映反映,多给俺加点钱啥的?” 秦队长没有说话,郝班长却把眼珠子瞪得溜圆:“十足的贪财鬼,这要是有一座金山你还不翻了天才怪!” 鸡爪顶子就在眼前。这囫囵囵的一脉山蔓延不绝,它和我南方老家的山川截然不同,南方的山清明秀丽,而眼前的鸡爪顶子,透着一股苍浑的劲头,我一下子就想到家乡江边那些纤夫结实的脊梁。秦队长的面颊似乎比鸡爪顶子更深沉,他把黄三叫道身边,说:“咱们怎么走比较容易进山去?” 黄三想了想才说:“俺听俺爹嘟囔过,他说这鸡爪顶子有四条进山的路,其中三条都难走的要命,就算夏天进了林子里都是乌漆麻黑,何况现在大雪封山。俺爹他们上次是捡得那条最好走的路进山的,那里的树比较稀,都是核桃林,只是——俺不是说了嘛,他们就是在那里碰到了野鬼山魈。我是怕咱们别找不到裘四当家和方老把头,再把命搭在这旮瘩。” 秦队长决定按照黄三指明的道路进山。 那一天是1946年大年初五。就算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忘记这天拂晓发生的事情。而我胳膊上的箭疤,也是从这一天开始生长的。 (59) 我们一头扎进满眼无边的核桃林。只是这条路并不如黄三说的那样好走,可想而知其它三条路该是何等难缠。在林子行路绝对是件要命的事,加之地面的不平坦,说不上哪一脚就会被深深地陷进去,有的时候整个身子都会“轰”的一声掉下去。积雪深不可测,我几次被它们咬到胸口。就这样行了一阵子,秦队长突然站立不动了,他扶着身边的核桃树,一脸狐疑地冲着我们摇了摇手指。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风声之外根本没有其它的声音。我悄声问:“秦队长,有问题吗?” 秦队长说:“我总是觉得一进核桃林就有东西跟着咱们。也许,是我想多了?” 我说:“该不会真是黄三所说的野鬼山魈吧?” 秦队长刚把放在核桃树上的手拿开,我就听到一股遒劲的风声贴着耳边飞来——“嘣噔”一声,一支箭凿在了树上,箭尾的翎毛还在铮铮的发颤。紧接着,我们身后不远处响起几声吱呀呀尖叫。我回身望去,只见核桃树上影影绰绰蹲着三五个黑乎乎的矮东西,它们的眼睛油亮油亮地眨着,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我的心里怦怦直跳,看来黄三真的没有撒谎,这鸡爪顶子还真有野鬼山魈! 秦队长跑出去两步之后,见我还在发傻,又回身扯了我一把。我们四人搂开步子拼命地跑,身后响箭声络绎不绝。这几只野鬼山魈速度快的要命,它们根本不在雪地上行走,而是在树与树之间闪转腾挪追赶我们。这样一来我们可吃了大亏,本来行路时就是七摇八晃的,这下简直就是连滚带爬。野鬼山魈们一边追赶一边尖叫,声声摄人。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吼:“秦队长,咱们怎么办?怎么办?” 黄三已经带了哭腔:“俺说不来不来,你们偏要来,这回长上翅膀咱都逃不掉咧!” 这时我噗哧一声跌翻在雪地里,胳膊上倏地升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再看那上面,一枚挂着血迹箭头生生地露在棉袖之外! (60) 我望着这支穿透胳膊的箭头,突然想到如果这几只东西真的是野鬼山魈,它们怎么会用箭?但是它们的身高不过一米左右,面目狰狞,看起来似乎又不像人。它们到底是什么? 这时候秦队长和郝班长已经挡在我面前,他们举着枪对着核桃树上的侏儒,黄三也就近掰了一根树杈握在手中。我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透过稀疏的枝桠,我看到耸出的箭头已经把我们围成了一个扇形。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让我寒颤连连。秦队长冲着它们喊道:“放下你们的箭!我们没有恶意,来到这里是找人的。” 两名侏儒叽喳了两声,它们交流时带着一点呼噜呼噜的喘息。它们话音刚落,一支箭“铮”的一声钉在秦队长脚底! 郝班长有些惊慌。他说:“秦队长,它们是不是让咱放下武器啊?” 秦队长也不甘示弱,他抬手一枪打断一根树枝,这次我清楚地看到他用的是那只右手。几名侏儒差不多是跟着枪声一起尖叫起来。树枝哗哗作响,它们跳动的数度极快,眨眼的工夫便交替回退了三五丈远。黄三把我扶起往后撤,秦队长和郝班长背对着我也往后挪着身子。只是,我们退后一点,这几个侏儒就跟着前进一点。我们始终都在它们的射程之内。就这样我们之间僵持了半个钟头左右,其中一个侏儒忽然吹动了一声悠长的口啸。没过多久,核桃林子的四面八方开始响动起来。秦队长用肩膀撞了一把郝班长,说:“糟糕!它们搬救兵过来了。老郝,你带着小冯和黄三先往后撤,我先顶一顶!” 黄三焦急地说:“秦队长,不能跟他们硬拼!咱还是先投降吧!你要是……俺的工钱就没着落啦!” 郝班长骂道:“都他娘的啥时候了,你还惦记那两个糟钱!” (61) 树枝的响声越来越近,我从这些响声里判断,这些救兵少说有得有几十号。这下我们的麻烦可大了,子弹再快也抵不过人多,况且这些侏儒如果乱箭齐发,我们跟坐以待毙没什么两样。郝班长大叫一声:“秦队长,咱们跟它们拼上一把吧!” 秦队长没有说话。他把手中的枪高高举起,说道:“我们真的没有恶意,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你们能下来吗?万事好商量。”说着,秦队长把手枪扔在了地上。 两名侏儒又叽喳了几句,缓缓从树上跳了下来。其中一名捡起了秦队长的手枪,摆弄了一会后“嘣”的扣动了扳机,另一名侏儒听到枪声后尖叫了一声,歪七扭八地窜到了树上。拿枪的侏儒似乎对秦队长的手枪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他绕着我们走了一圈,当看到我和郝班长背着的长枪后却摇了摇头。这时我才细心的观察了一番,侏儒的确是人的模样,只是它们的头发很长,骨骼如刀砍斧凿一般,特别是手指的关节处,生着圆鼓的痈,呈葫芦状。它把黄三握在手里的那个树杈夺过来,呲着牙笑了笑,随后用力地掰成了两截。 狗叫声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迅猛的猎犬,它的身子几乎跟我们在地窖里打死的狗驼熊差不多。而在它的背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大汉,浑身上下都是鸟兽皮毛,一杆猎枪横在身后。此人来到近前,伸手把我们的身边的侏儒拎起来,然后直接撇到了树上,像是在随随便便掷一块石子。他冲着树上喊道:“都回吧。” 黄三嘟囔了一句:“秦队长的枪还在它手里。” 大汉又喊了一声我们听不懂的话语,树上的侏儒才把手枪扔下,大汉用脚一垫,手枪直接撞在秦队长怀里。他说:“收好咧!” (62) 树上的侏儒们像水一样哗哗退去。郝班长盯着它们远去的身影,长舒了一口气。他支吾了一会儿才说:“它们,它们是些什么?” 大汉没有回答郝班长的话,却问道:“你们跑到鸡爪顶子做啥?” 秦队长把枪收好,说:“我们来找一个人,问他一些事情。” 大汉从猎犬身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你们要找的人受伤了,他已经退出绺门,你们为啥还不放过他?” “难道你就是方老把头?”我说,“裘四当家怎么会受伤?” 大汉笑了两声:“这鸡爪顶子除了我还有别的把头吗?”他停顿了片刻又说:“怎么?你们不是小西天的人马?” 秦队长说:“方老把头,你误会了。我们是城里的八路军,有些事情想找裘四当家当面问个清楚。裘四当家人在哪?能带我们去见一见他吗?” 方老把头迟疑了片刻,说:“你们跟我来吧!只是,我事先跟你们说清楚,你们最好别耍花样,不然我会让你们有去无回。把你们枪膛里的子弹都退掉,交给我。” 秦队长冲着我和郝班长点了点头,先一步把子弹退下交到大汉手中。郝班长也把他和我的子弹交给了方老把头。黄三搀扶着我,我们跟在方老把头的身后曲曲折折走了好久,他好像故意带着我们走迷魂阵,日头上了三竿之后,我们才来到一处窝棚。窝棚外边蹲着七八只大猎犬,一些散碎的生肉放在一旁。 我们进到窝棚之后,看到一个人躺在炉火旁的火炕之上。他盖着厚厚的虎皮,双眼紧闭。窝棚内简直就是一个小仓库,刀叉箭弩,鸟兽皮毛挂了满墙。方老把头冲着我说:“先给你看看伤。那帮家伙的箭法可是不赖,看来对你手下留情了。” 我忙问:“方老把头,那些蹲着树上的矮人儿到底怎么回事?” 方老把头说:“是不是被他们的模样吓到咧?他们世代住在鸡爪顶子,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也差点被他们给废了。你们走的那片核桃林子就是他们的领地,山核桃能伤人,枝叶花果根皮年头长了烂在地下,加上雨雪滋浸,毒气流得漫山遍野,再强壮的人也架不住它们的祸害……他们大都从七八岁身子就定型了,这幅鬼模样不可能离开这旮瘩了,没了法子只能以打猎为生,所以才行走如风,箭法精准。” (63) 这时秦队长说:“方老把头,小冯的箭伤能不能烦劳你给看看?” 方老把头凑到我身边,摸了摸外露的箭头后袖子里刀光一闪,箭头倏然落地。他的刀法快过我的眨眼。他起身来到炉火旁忙活了一阵儿,待转身回来后,他问了我一句:“这窝棚里暖和么?” 我一愣神儿的工夫,再看胳膊里的箭已经在他手中,我这才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疼。脱掉棉衣之后鲜血汹涌个不停,他用手挖了一把铁盒里热气腾腾的白脂涂满伤口,一股温热顶得我头顶发麻。我忙问:“这些是什么东西?” 方老把头一边用软和的桦树皮包扎我的伤口,一边说:“这是獾油,涂上它再冰天雪地的地方你的箭伤都不会生疮。”方老把头转身又递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汤,碗里弥漫着一股腥味。他说:“这碗山羊血你趁热都喝掉,喝掉之后,他刚刚流的血就全都回来了。” 这只碗不是普通的碗,是用桦树皮做成的——看着眼晕的大海碗。我闭着眼睛喝了好久才把它喝掉。方老把头看着我说:“娃子,你这样的能打小日本子么?” 我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笑着对方老把头道谢。秦队长见我的伤势经方老把头医治后已无大碍,便问道:“裘四当家是怎么受的伤?” 方老把头说:“我这干儿,生性就是个倔种,跟我一个揍性!当年要不是我,他的命早就没了;昨晚要不是我,他的命也没了。他是被人用枪从后面打倒的,还好没有伤到要害。我怀疑是小西天的人干的,除他们之外,根本没人知道我干儿的行踪。可是他咋都不肯说到底是谁在背后打他黑枪,倔驴子!” (64) 我有些疑惑。裘四当家到鸡爪顶子找方老把头,除去小西天山寨里的人,旁人根本不会知道。而他在半路遇袭,明显是小西天的人干的,这是毋庸置疑的。难道,真的是因为他目睹了小西天山脚下发生的事情才会招致杀身之祸? 这时卧在火炕上的裘四当家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到我们之后叹息了一声又深深地合上了眼,眉宇间透着一股抵触。秦队长轻声地说明来意之后,裘四当家缓缓地摇了摇头。他说:“我已经拔香退出绺门,不想再提从前发生的事了。现在我来到鸡爪顶子找干爹,就是想这辈子在此终老,所有的恩怨都跟我无关。” 秦队长说:“我在山寨见过二当家九枪八,他让我递话给你,说他对不住你,下辈子还跟你当兄弟。你的行踪就是他告诉我们的。二当家还说当年你参加绺门就是为了打日本人,而我们要找的盒子很可能跟日本人的阴谋有关,为了这件事我们已经死掉了一个同志。他是用命把盒子送出来的,而现在,只有四当家你能解开盒子的谜团。现如今日本人已经投降,可是还有一小部分死不悔改,前几天城里的武装暴乱你大概也听说了。四当家用枪打日本人说白了是不想做亡国奴,我们现在苦苦查找真相也是为了整个通化城。十四年的抗战已经死了数以万计的中国人,难道四当家真的忍心看着光复之后百姓再遭生灵涂炭?四当家可以躲在深山老林里不管不顾,城里的百姓往哪儿躲?炕洞里还是屋檐上?” 秦队长一口气说完之后,掏出烟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面色被烟雾涂得更加深沉不已。窝棚里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只有炉火还在蓬勃地燃烧。良久之后,方老把头起身填了几块柴。他重新坐下之后说道:“罢了!干儿,我明白你的心思,福祸这东西躲是躲不过的。你跟我不能比,我都这把年岁了,这种日子也过习惯了。虽说当年是迫不得已来的这鸡爪顶子,但这孤零零的日子那是把心掏出来熬,我也不忍心看你走我的老路。有啥想说的就跟八路军同志念叨念叨吧,秦队长说的再理儿!” (65) 第7节 裘四当家挪了挪身子,他说了句让我为之一动的话:“你们说的那个盒子我见过。” 我看到秦队长倏地站起身来,他盯着裘四当家面露喜色。秦队长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这次他没有叼在嘴里,而是夹在耳朵上。他似乎在平息兴奋,过了一会才说:“裘四当家,把你看到的一字不落的告诉我们吧。” 裘四当家说:“请秦队长先答应我一件事。我们小西天的绺门虽说打过日本鬼子,但是起初建绺的时候也抢过自己人的东西,我听说八路军现在正大力剿匪,秦队长能不能对我那些弟兄们网开一面?” 秦队长说:“在小西天的山寨,二当家也曾跟我提过此事,我已经答应了他。你们毕竟是抗日英雄,不能等同其他的胡匪。这个你放心。” 裘四当家微微地点了点头。他说:“其实,昨天早晨送我下山的不光是大膘子一个人,还有别人。只是他事先就在小西天山脚下了。” 郝班长忙问道:“这个人是谁?” 裘四当家说:“我大哥震江龙。” 秦队长吃了一惊:“大当家不是有病在身么?我听二当家说他得了很重的风寒。” 裘四当家说:“这到是不假。十几天前他就说身子不舒服,整日关着房门不出一步。就连我拔香的时候他都没有露面。当时我看到他也很惊讶。” 我突然觉得脑袋一炸,镇江龙十多天没有露面,完全可能潜下山去,他会不会就是我们苦苦追寻的刀疤人?可是,如果他是刀疤人,那山下被撕成碎片的人是谁?我见秦队长没有说话,便忍不住问道:“裘四当家,咱们大当家的脸上是不是有一条刀疤?” 裘四当家摇了摇头。他说:“大当家身子上倒是有些伤疤,脸上是没有的。” 秦队长拍了拍我:“小冯,让裘四当家继续说下去,不要打岔。” 裘四当家冲我点点头,继续说道:“见到大当家之后我让大膘子先回去了。我见大当家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便问他这是干啥的,他说本来是在山下等着送我的,没想到遇见一个人,说是要将这只盒子送给二当家,所以他准备顺手给捎上山去。” 秦队长说:“那么,裘四当家有没有看到一个身染重病的人,就是送给大当家盒子那个人?” 裘四当家说:“没有。我遇到大当家的时候,他的手里就已经有了那只盒子。” (66) 秦队长看了看我,说:“如果这样的话,刀疤人应该是把食盒交给大当家之后想离开,可是中途又被撕成了碎片。裘四当家,你后来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比如喊叫之类的?还有最重要的,就是你看没看过食盒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裘四当家摇摇头:“啥声音都没有听见。大当家只跟我寒暄了两句就急匆匆地回山里了。那个盒子,我也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过他是啥,他只说人家给二当家的咱们不好随便看。然后我就向着鸡爪顶子来了。就这些。” 秦队长把烟从耳朵上拿下来叼在嘴里,他说:“如此说来,大膘子当时一定没有走远,他是看着刀疤人死掉的,然后拿走了他的枪。而在裘四当家你走以后,大当家提着食盒回山寨的路上也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事大膘子也都看到了,而且这些事关系着山寨几百条人命的安危,不然他不会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让二当家带着众弟兄下山。”秦队长说完之后突然“咦”了一声,“难道大当家见四当家的时候风寒已经痊愈?” 裘四当家说:“他根本就没有病。我在路上中枪之后才明白,当时为啥他只跟我寒暄了两句就匆忙上山了。他是急着回去安排人半路杀我灭口!” 裘四当家话最后的一句话直接把我们都噎住了!事情好些比我们想象的复杂还要复杂。就连秦队长都瞠目结舌起来。他支支吾吾地说:“裘四当家,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67) 裘四当家突然有些犹豫。他直直地盯着方老把头,满脸痛苦,似乎秦队长的话触动了他的一些伤心事。这时方老把头拢了拢炉火,他说:“这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干儿,还是我跟秦队长说吧。”方老把头说完起身来到裘四当家身边,为他盖好滑下身来的虎皮。他看着裘四当家缓缓闭上眼睛这才说道:“十几年前,我是一个杀猪汉,本姓彭,由于我有一手剔骨头的绝活,乡亲们都称呼我彭麻利,后来他们闲叫着绕口,最后就改成彭麻子了……” “彭麻子?”黄三张大嘴巴,“你,你就是那个小日本悬赏五百块大洋抓的那个彭麻子?” 我也有些兴奋,之前在路过彭麻地的时候,黄三特意提过此人,说他专打日本人,还攻打过通化城,原来他并没有死!我急不可耐地问:“那你为什么又成了现在的方老把头?” 方老把头说:“当年我在彭麻地拉拢了一伙人,因为我是使刀的,所以就叫了小刀会。我们专打日本人,抢他们的粮分给老百姓。有一次抗联的杨靖宇杨司令被鬼子追杀,我还帮他躲过一劫,他打起鬼子可真不含糊,只可惜……后来我们小刀会越来越壮大,来投奔我的人也多了起来,当中就有现在小西天的大当家震江龙。” 秦队长说:“听黄三讲当年你们被日本人的几个联队围剿,除你之外全部都被杀了,怎么震江龙会跑掉呢?” 方老把头说:“因为在此之前,我就把他逐出了小刀会!而且,我还用手中的刀切了他一根脚趾。” 郝班长突然来了一句:“咋还切脚趾?难道震江龙犯了啥错?” (68) 方老把头说:“震江龙打仗绝对是把好手,也得人心,会里的弟兄都把他当成除我之外的第二人。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背着我跟日本人勾结,想要做汉奸!当初我们建立小刀会为了啥?为的就是打走日本人不当亡国奴。知道这件事之后我实在的气坏了,想要崩了他。会里的众弟兄都替他求情,我这才这割了他一根脚趾,让他长长记性,以后不要再吃里扒外。可是我没有想到,他走后不久日本人就出动了几个联队攻打了我们的老巢,所有的兄弟都死光了,只有我逃了出来。听说日本人悬赏五百块大洋要我的人头,我知道城里我是肯定不能回了,于是我就来到鸡爪顶子隐姓埋名以打猎为生。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震江龙告的密,也曾有心找机会灭了这个犊子。后来听说他拉起了绺门打日本人,我报仇的心也就淡了。能打日本人的都是好种!再说,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出生入死的兄弟死掉,我真是厌倦了这种日子……” 秦队长把叼在嘴上的烟点燃。他说:“可是,这事儿又怎么跟裘四当家扯上关系了?” 方老把头说:“我活了一大把岁数,想想有些事情啊,就是孽!那年我在鸡爪顶子碰到我干儿,当时他被几头野狼围攻,眼看着命就没了,我救下了他。事后他才跟我说,小鬼子扫荡时杀了他全家,孩子还在他媳妇肚子里……他杀了一个小鬼子没处去,就跑到了荒山野岭。我觉着跟他投缘,就收他做了干儿,还把我这使刀的本事全都传给了他。他一心想要打日本人,后来就下山去投了小西天的绺子……” 秦队长试探的问了一句:“震江龙是不是从裘四当家的刀法中知道了些什么?” (69) 这时裘四当家睁开双眼,还没有说话泪水就哗哗地流了出来。 他哽咽了一阵子才说:“起初大当家待我如同亲兄弟,山寨的第四把交椅就是他一句话我才坐上的。那些年我们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从来没有没啥不愉快的。后来,在一次砸窑的时候我看中了一个女人,她跟我死去的媳妇特别像。大当家二话没说就把她带回了山寨,根本不顾众兄弟的反对。其实山寨里是不允许有女人的。我死去的媳妇叫金枝儿,我也叫她金枝儿。不久,金枝儿就有了我的种儿,山寨的兄弟们都为我高兴。这期间我去了一趟鸡爪顶子看干爹,没想到回来的时候金枝儿却无缘无故地死了。她的身子一直很健康,根本没有啥病症,怎么会突然间就没了性命?我查看她的尸体,但是一点伤痕都没有。那时候我就开始怀疑有人在捣鬼!但是只要提起这件事,寨子里所有的兄弟都是守口如瓶,不言不语。二当家跟我关系最铁,就连他都跟我说,让我忘了金枝儿……” 秦队长深深地吸了口烟:“裘四当家,提到你的伤心事了,对不住。” 裘四当家摇摇头:“早在之前,大当家曾经让我看过他缺了一根脚趾的脚,他说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耻辱。我想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我和干爹的关系了。后来听干爹说,我才知道大当家就是当年被他逐出小刀会的人。我暗地里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捋了一遍,确信金枝儿之死肯定跟大当家有关,除此之外,我根本想不到别的理由!只是——我根本没有证据。二当家也经常劝我,他总说对不起我,没有替我做主啥的。这件事过去不久,小日本子就投降了,我再也没有心思留在山寨,就决定拔香下山来找干爹。我铁了心想陪着干爹一辈子再不下山……” 我看看秦队长,说:“按常理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怎么裘四当家还会中枪?” 裘四当家说:“其实,我也想不通是为啥。不过我知道开枪打我的人是谁。我太了解他的习惯了,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他开完枪后吹枪筒……” 吹枪筒?我猛然想起了二当家九枪八!在小西天的山寨里,他曾开枪打掉过大膘子手的枪,他开完枪之后就是吹了吹枪筒!于是我冲着裘四当家喊道:“是二当家九枪八?!” 裘四当家点头的时候有些迟疑。他说:“我没有想到二哥会从背后打我一枪!只是凭他的枪法,完全可以要了我的命,但是他却手下留情了。” “手下留情”秦队长说,“这话怎么讲?” 裘四当家说:“我中枪倒地之后,他走到了我身边扔下了一壶酒,但是却啥都没有说。后来,后来干爹听到枪声把我给救了……” 听到这里我更加觉得诧异了:”既然九枪八千里迢迢追赶裘四当家,那为什么又不取你的性命?而且还扔下一壶酒?” 裘四当家又说:“起初我也想不清楚!不过我清楚的是,他给我扔下一壶酒必定是怕我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后来我把这件事跟大当家联系起来,我猜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派二哥来杀我的!大当家还是没有忘记我干爹跟他之间的仇……” 秦队长却摇了摇头:“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我们到小西天山寨的时候,明明见到了二当家,他怎么可能比我们晚出发,却又赶在我们的前头先找到裘四当家?” (70) 我也楞住了。秦队长说的疑问不无道理。我说:“会不会是因为二当家熟悉地理环境,又善脚力的缘故?” 秦队长没有理会我的问话。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索当中,半晌才“嗯”了一声。他接连摇头道:“有几个地方我还是想不明白。首先,如果当年真是大当家震江龙告的密,日本人才袭击了小刀会,那为何他后来又拉起了绺子专门打日本人?第二点,如果震江龙对方老把头恨之入骨,他完全可以带领人马杀到鸡爪顶子,干嘛等了这么多年却对裘四当家下手?这样的报仇方式有些牵强,说不过去。就算震江龙真的有心杀裘四当家,他可以找出许多理由,但是偏偏是在裘四当家看过食盒之后动手,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裘四当家遭到袭击极有可能是因为那只火麟食盒。第三点,刀疤人不顾性命送食盒到山寨,换作谁都会亲手交给受托之人,又怎么会轻易交由大当家转送给二当家?一个只剩下半条命的、又心思细密的人绝不会如此草率。第四点,这个需要裘四当家原原本本告诉我。二当家九枪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何终日蒙着面巾?” 裘四当家说:“二哥来山寨的时候比我晚。他和我不一样,并不是到了山寨之后就坐上了二当家的位子。他是从崽子做起的,他跟我们这些粗人差别很大,生得干干净净,吃东西的时候也不狼吞虎咽,几乎不像一名土匪。就因为这个,兄弟也极少跟他交往。我们绺门有个规矩,不问入伙人从前的经历,所以谁也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只是叫他小九。后来我们跟攻山的日本人火拼,原来的二当家滚地雷战死,二哥在紧要关头顶起了大梁,不但救了大当家的性命,还露了一手绝活。他的枪法简直神出鬼没,只要一抬手,那就是一条命。事后我们就叫他九枪八了,众兄弟也都提议他当二当家……” (71) 秦队长打断裘四当家的叙述:“那么,二当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蒙着面巾的?” 裘四当家说:“这件事情现在想起来都我觉得不对劲。就在我把金枝儿掠到山寨不久,二哥就开始蒙上了面巾,几乎从不不摘下来。时间久了我就好奇地问他为啥,他虽然没有告诉我缘由,却让我看了他那张脸!”裘四当家说道这里的时候,脸上的皮肉略微抖了抖。他叹了一声才说:“那张脸——已经不是从前的脸!上面全部长满了脓包,溃烂得不成样子。我几乎都认不出他就是那个干干净净的小九。为了这事,我多次到山下帮他弄药,但是他的病症却始终不见好转。不过这个秘密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知道。还有……” “还有啥?”半晌没有言语的郝班长问道。 裘四当家说:“还有就是,他染了这病之后性情大变,跟从前几乎是两个人,越来越像一个正儿八经的绺门中人了。” 秦队长把快要烧到手指的烟蒂扔掉。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来。秦队长说:“方老把头,现如今日本人投降国家光复了,我看你也不用再躲藏在鸡爪顶子了。等到裘四当家的伤养好之后,你们就下山去吧。你毕竟是抗过日的英雄好汉,回去我会向上级如实报告的。” 方老把头说:“现在我下山还能干啥?这些年虽说苦,可我已经习惯这里咧!整日跟豺狼虎豹打交道,看来起危险,但对于我来说这是个乐子。比跟人打交道强!” 秦队长点点头,又对裘四当家说:“安心在这里养伤,等这件事情过去之后,你的问题我也会反映给上级。没事的。现在我们还得加紧启程赶回小西天,之前的三个疑问我还得当面找大当家和二当家问清楚。”秦队长说完把方老把头拉倒一边,小声嘱咐:“九枪八虽说留下裘四当家一条命,但是我还是担心他日后再遭不幸,他的命全靠老把头啦!” (72) 我们跟裘四当家告别之后,方老把头把送我们出窝棚。临行之际,他又从窝棚顶上扯下一架爬犁,说:“这玩意能帮你们省下不少力气!我交给你们五只猎犬,让它们拉着爬犁把你们送到小西天吧。”方老把头套好爬犁,拍了拍我的肩膀:“这回你们再走核桃林子的时候,那些矮人看到这架爬犁就不会为难你们了!” 我说:“那我们到了小西天之后猎犬和这架爬犁怎么办?” 方老把头笑了笑:“小伙子,我这些猎犬可不是凡物,到时候它们自然会回到我身边,这个你不用担心!”随后,方老把头又给我们带了些吃食。待我们走出一段路后,他飞快地撵上我们往爬犁上扔下一坨生肉,“这个,时不时给拉爬犁的家伙们吃些,老远的路呢……” 我们往回走。由于先前方老把头七扭八拐的引路,现在我们只能让五只猎犬寻找回路。它们奔波的数度快极了,几乎没费什么工夫我们就来到了核桃林。果然如方老把头所言,这回那些蹲在树上的侏儒只是远远地看着我们,并不像先前那般凶神恶煞。 出了核桃林,我们四人坐在爬犁上,黄三一声喊叫,五只猎犬狂奔起来。爬犁贴在雪面上起伏不定,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南方老家的江浪,这爬犁就是一条船。那是我第一次坐爬犁,虽然胳膊上的伤还隐隐作痛,但这并没有影响我的兴奋之情。如果当时不是有任务在身,我真想一直坐着爬犁翻山越岭,翻山越岭……黄三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冯同志,咋样?这爬犁带劲吧?俺还告诉你,这爬犁不但有用狗拉的,还有用鹿拉的你信不信?” 郝班长嗤笑了一声:“在窝棚里把你憋坏了吧?一出来又开始胡咧咧!” 黄三抹了抹飞溅在脸上的雪渣子,他说:“这回俺讲的都是亲眼所见,你们不信拉倒!” (73) 我知道黄三有时候并不是郝班长所说的“胡咧咧”,比如鹿窖里狗驼熊,还有彭麻子的事,后来证明这些都是真的,只不过他的叙述夸张了些。于是我说:“我信,你讲讲吧。” 黄三笑嘻嘻地说:“俺就知道你爱听。那俺就全给你抖露出来!你光知道俺们木帮在深山老林的伐木头,可你知道伐断的木头咋运到外头么?——在江里头流送。我就曾经跟着帮里的头棹在松花江里头走了一遭,这些木头送到大垛口才能换回来钱。可是就这么回来多少有点不值当,所以俺们大都去找鱼皮鞑子倒腾些兽皮啥的回来卖……” 我有些不解地问黄三:“鱼皮鞑子?是些什么东西?” 郝班长插话道:“鱼皮鞑子就是生活在松花江两岸的剃发黑斤人。那旮瘩的人都是捕鱼为生,用鱼皮做衣服穿,所以老百姓就称呼他们鱼皮鞑子。” 黄三见郝班长抢了他的话,嘴歪了起来:“这个谁不知道!俺要说的不是这些,俺是说剃发黑斤人用鹿来拉爬犁,那可比狗拉的快多了,百十来里地眼皮还没眨一些就到咧!这剃发黑斤人可厉害着呢!冯同志,俺跟你说,你是没看见啊!你要是见了准把你吓一跳!” 我说:“有多厉害?难道要比那些核桃林里的侏儒还厉害?” 黄三两个眼睛瞪了溜圆:“那可厉害多哩!他们在江里头站在桦皮小船上,手里握着鱼叉,能看出来鱼形水纹,只要叉子撇下去,那是百发百中,甭管是多小的鱼!不是有那么句话么,探囊取物啥的。他们那准头跟那九枪八的枪法一个样。说起来也巧了,这帮剃发黑斤人跟九枪八一个毛病,插到鱼后也吹上一吹叉子……” 一直没有言语的秦队长这时突然转过身来,他盯着黄三道:“你刚刚说什么?” (74) 秦队长说:“你刚刚说剃发黑斤人插到鱼之后也吹叉子,跟九枪八一样是么?” 黄三点头说:“是咧是咧!没想到秦队长也喜欢听这些!”黄三乐不可支,他瞟了两眼郝班长之后又碰了碰我,“俺再给你讲个更有意思的事。俺们在剃发黑斤人的营地上吃到了一种答抹哈鱼,这倒没啥新鲜的。新鲜的是,听剃发黑斤人讲,这鱼产于江中,却在海里边长成。说是每年春天江河解冻的时候,小鱼崽子跟着流冰入海,在又咸又淡的水里边长得嘎嘎快。等到立秋以后呢,它们又逆着水回来,雌鱼追着雄鱼下泄的百沫子……” 这时秦队长突然停住了爬犁。我再放眼观察四围,已然身在烧锅甸。这爬犁在冰天雪地里还真是个“金不换”——用黄三的话讲。郝班长把方老把头留下的生肉分给五只猎犬,片刻的工夫它们就将生肉席卷一空。秦队长看了看天色,说:“估计傍晚的时候咱们就能赶到小西天山寨了。” 郝班长把酒壶递过去,说:“秦队长,咱们这次再去小西天可跟上次的情况不同,你不是再考虑考虑,现在敌我不明,我是怕震江龙和九枪八有啥行动,咱们在人家的地盘那可是只有吃亏的份!我觉得要不咱们先回城里再做打算,咋样?” 秦队长喝掉两口烧酒:“现在是紧要关头。要是咱们拉来大队人马,震江龙他们肯定有所怀疑,说不定以为咱们要剿了他们的绺子,你也知道,我军正在大力剿匪。万一双方都搂不住枪火,那事情可就真的砸在咱们手里了。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火麟食盒就在山寨,咱们必须再铤而走险一次,查清震江龙和九枪八的身份。” 我说:“秦队长,要不这样你看行不行。让黄三到城里到警备连报个信,咱们做两手准备。假如咱们在山寨里出了差池,外头的人马也好接应……” “不行!那怎么行?绝对不行!”秦队长粗暴地打断了我的提议。 (75) 秦队长如此强烈的反应让我惊讶不已,就连郝班长和黄三都面面相觑起来。秦队长看到我们三个都张大了嘴巴,似乎觉出了自己的失态。他摆了摆手说:“我的意思是,如果黄三走掉,震江龙和九枪八会有所怀疑,跟他们打交道咱们必须处处小心。” 秦队长说完之后,我的心里突然涨满了一种强烈的情绪,连带着胳膊上的伤口都隐隐作痛。那一刻,对秦队长的怀疑在又占据我的心头,我大胆地猜测:秦队长如此决绝地不让黄三回去报信,是不是害怕自己的身份暴露?——而他根本不就不是什么警备连秦队长?!” 这个想法让我揣揣不安。对于秦队长来说,他要弄清的是震江龙和九枪八的身份,还有那只火麟食盒的来龙去脉;而对与我,还要加上一条,那就是秦队长和刀疤人、九枪八之间的关系,他们都用左手使枪显然是破解这个谜团的关键。于是我试探着旁敲侧击:“秦队长,我在想——刀疤人和九枪八都用左手使枪,还有裘四当家说火麟食盒是要交给九枪八,他们会不会从前就认识?” 郝班长听到我这么说,突然深深得咳嗽了几声。他晃了晃酒壶,说:“这酒劲头还挺,大。” 秦队长盯着我和郝班长愣了愣,然后手指突然下移向兜里摸去…… 他这个举动让我大吃一惊,我看到郝班长哗啦一下站起身来,把背上身后的枪卸在手里。秦队长根本不理会郝班长,他的手缓缓从兜里拿了出来——烟盒。我窜到嗓子眼的心这才吧唧一声落回原地。秦队长面不更色地把烟点着,深吸了两口,说:“老郝,小冯,你们俩是不是在怀疑我?” (76) 第8节 郝班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我见秦队长已经把话挑明了,自己索性也豁出去了。我也站起身来,手把着枪托说:“秦队长,我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也用左手使枪!” 秦队长看着我,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摆手示意我和郝班长都坐下。秦队长说:“我猜你们一定是怀疑我和刀疤人、九枪八之间有什么关系。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你能这么想,我打心眼里高兴。但是你们要记住,好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你不能说凡是在雪地上跑的不是动物就是人。”秦队长指了指那架爬犁,“它也能跑,可是它却不是我说的前两者。你们懂我的意思了么?” 郝班长显然没有理解秦队长话里的含义,他继续追问:“哪你为啥平常使右手,打那只狗驼熊的时候却用左手开枪?” 秦队长说:“这个我先保密,不过你们总会知道我这么干的原因。记住,咱们之间不能再有怀疑!你们想想,如果我真是跟他们是一伙的,你们的命还能留到现在吗?别忘了关于火麟食盒所有的事情你们都跟我讲了,我在查魔坟完全可以杀你们灭口。” (77) 我仔细琢磨了一下秦队长这番话,虽然他没有正面回答左手使枪这件事,但是他的解释也不无道理。在我们汇合的这两天之内,他完全可以不动声色地杀掉我和郝班长,这一点确实可以抵消我对他的大半怀疑。我看到郝班长重新坐下身子,我也跟着放松下来。黄三早就被我们之前的谈话弄懵了,他表情呆滞地对秦队长说:“俺必须要跟着你们上山寨么?” 秦队长点头道:“你们三个记住,我左手使枪这件事万万不可对外人讲,特别是二当家九枪八。如果我估算的没错,九枪八这个人是我们找到火麟食盒的关键。他比刀疤人更可怕。” 我的心情越发沉重起来。方老把头说的没错,有时候在面对人心时,复杂的程度要远远超过那些凶猛的豺狼虎豹。这仅仅两天的经历,足以超过了我二十多年对这个世界的认识。那五只猎犬在饱餐生肉之后变得有些躁动,精力十足的劲头在它们闪烁的眼睛里蓬勃迸发。秦队长决定继续赶路。 我们乘坐着爬犁沿路飞驰,在经过黄三所言的“海眼”时,并没有看到之前那般雾气蒸腾,原本地面上融化的雪水都已凝结成冰。猎犬奔波在上面腿脚直打滑,不得已我们只好下了爬犁,让猎犬减轻负重先行通过。这时候郝班长又开起了黄三的玩笑,他说:“你说咱脚底下的海水这会儿潮退了吧?那啥时候海水涨上来呢?要是把这旮瘩淹了到也好,咱们就可以游到小西天……” 黄三知道郝班长在挖苦他,他恨恨地嘟囔了一句:“要是水淹上来,俺肯定先救冯同志!” 我们越过结冰的路面后坐上爬犁继续奔赴小西天,天色在猎犬的喘息声中逐渐黯淡,爬犁停在小西天山脚下时,满目的白雪上已经涂了一层墨色。黄三掉转爬犁,拍了拍打头的猎犬,它们向来路飞奔而回,片刻的工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秦队长伸了伸腿脚,嘱咐我们道:“这次上山跟前一次不同,大家提高警惕。但是不要轻举妄动,切记!” 就这样,1946年大年初五晚八时左右,秦队长带领我们重新回到了小西天山寨。放哨的崽子老远就看到了我们,但是这次跟上次入寨时完全不同,我分明听到他喊着“秦队长”三个字,等到走上近前我才看清楚,原来此人正是二膘子。二膘子冲着我们抱拳道:“几位多担待,原本二当家让我过来早早候着的,我肚子不舒服拉了一泡……” 郝班长诧异地问:“二当家咋知道我们这前回会赶回来?” 二膘子说:“昨个你们走后二当家就吩咐过我,让我这个时候过来迎迎几位。二当家已经寨子里给几位预备好了烧酒吃食,他说你们虽然回来时没走多少路,但是坐在爬犁上腿脚是会僵的,正好喝些烧酒缓缓。” (78) 我的心里泛起一丝不安。听二膘子这番话,似乎我们的行动九枪八了如指掌,这更让觉得此次的小西天之下充满着变幻莫测。秦队长不动声色地问二膘子:“兄弟,你大哥的尸首已经安葬了么?” 二膘子并没有表现出我想象当中的伤心,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已经拉到后山埋了,早死早托生。二当家也跺了曹老九三根手指,我大哥在底下也可以合眼咧!” 我们跟在二膘子身后,片刻的功夫就抵达了山寨。我还是担心九枪八会有埋伏,行进的过程中偷眼查看了四周,结果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山寨的气氛一如昨天。九枪八早已站在大厅门外,他见到我们之后双手抱拳道:”秦队长,路远辛苦!小弟已经烫好了烧酒,快进屋歇歇吧!” 从九枪八的话里话外,我感觉他似乎比之前更加客气。但是我们谁都知道,这一次不同上次,我不敢冒失,也没有像从前那般插上一两句话,只是跟在秦队长身后静观其变。九枪八还是带着面巾,我真想伸手摘下它,看看裘四当家说的那张脸。但是我知道这不过是种一厢情愿的妄想。我们各自落座之后,还没等秦队长开口,九枪把就问道:“见到我家老四了吧?他还好么?” 秦队长并没有回答九枪八的问话,而是捡了一块碗里的肉放在嘴里,嚼得响亮,边说:“二当家,这是什么肉?好像比昨个吃的野猪肉味道美多了。” 九枪八把碗向秦队长的方向推了推,说:“狍子肉,刚焖出锅,秦队长多吃点。——老四还好么?” 秦队长似乎看出了九枪八的急处,他故意放慢语速说:“裘四当家中枪了!不过,开枪的人没有击中他的要害。裘四当家说,这都是托了二当家的福……” 九枪八长出了一口气:“只要老四平安就好,谢天谢地!老四说没说是谁向他下的黑手?” 秦队长吹了吹冒着热气的酒碗,他说:“二当家认为会是谁?” 九枪八迟疑了一下,然后缓慢了摇了摇头。我猜九枪八必定是从秦队长的话来听出了端倪,只是,现在这层窗户纸谁都不愿意先捅破。大厅里的气氛有些尴尬,狍子肉虽然新鲜,我吃在嘴里却如同嚼蜡。过了好一会儿秦队长捡起话茬,他说:“二当家,我们为了那只盒子两天来都没有好好睡觉,不知可否在贵寨借宿一晚?” (79) 九枪八说:“当然可以!这是我们山寨的荣幸,我已经吩咐过崽子预备了房子,炉火烧得正旺,就是等秦队长这句话。” 秦队长谢过九枪八之后又问:“大当家的风寒好些了么?我还是想见见他。” 九枪八连连摇头:“我下午的时候去过他那里,只是在门外跟他说了几句,听他的口气,病症好像还没有完全消褪。要不这样,今晚你们先休息休息,你们八路军也不是铁人,舟车劳顿的,咋也得先让你们睡个安稳觉。等明个一早,我再带你们去试试。秦队长?” 秦队长明知九枪八是在有意推搪,但是他的这些话绵里藏针,根本没有再留下任何商量的余地,秦队长踌躇了一下只好满口应承。我们各怀心事地又坐了一阵子,期间九枪八一直客客气气地陪着我们,不时地劝上一两碗酒。我见秦队长的脸有些发红,猜想他定是喝得有些多了,于是我轻轻地用踩了踩他的脚。秦队长根本没有看我一眼,却对九枪八说:“二当家,我有点头晕,不能再喝了。兄弟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如果有什么冒犯的地方,二当家就当我酒后失礼,千万不要见怪。” 九枪八说:“秦队长但说无妨!小弟怎敢怪罪,我听着呢。” 秦队长说:“在鸡爪顶子,我听裘四当家跟我念叨过,说整个小西天山寨里,只有你二当家跟裘四当家关系最要好……” 九枪八直接把秦队长的话给拦下来了:“这个不假。当年我刚到山寨的时候,还是从崽子做起,那时候老四经常照顾我,我们比亲兄弟还亲。” 秦队长端着酒碗突然站起身来,他这个动作把我们三个,包括九枪八都吓得一愣。他用酒碗对着九枪八:“二当家,那我想知道,对着亲兄弟开枪人心里是种什么感觉?” (80) 九枪八盯着秦队长那双咄咄逼人的双眼,最终放弃了贯有的沉稳,他一声叹息:“秦队长既然都都知道了,我也不必再隐瞒,老四确实是我开枪打伤的。只是,我真的希望他能明白……” “明白什么?”秦队长追问道。 九枪八说:“明白我的苦心!我这么做也是不得已为之,如果我不开这一枪,恐怕他的真的就没命可活了。” 我被九枪八绕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实在猜不透他这么做的初衷是什么?难道真如裘四当家所言,是震江龙为了报当年之仇痛下杀手?或者是他知道了火麟食盒的事情?猜测成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情。秦队长张开嘴巴还想问些什么,这回九枪八利落地伸手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秦队长把酒碗放在桌上,身子也跟着沉了下去。九枪八喊了一嗓子在门外候着的崽子,又对我们说:“天晚了,你们好生歇息,明天一早我带你们去见大当家,关于老四的事情还是请大哥跟你们说吧!” 崽子引着我们来到一间屋子,待他走后秦队长吩咐道:“还是老规律,我们四人轮换着睡觉,小冯和老郝你们俩先睡;到时候我和黄三会叫醒你们。” 由于连日来精神紧张,疲惫已经彻底占据了全身,我躺在热通通的火炕上不久便睡死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先是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接着,明晃晃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秦队长,没有应声。这时我才看得秦队长和黄三歪倒在火炕上,鼾声打得正响。我有些奇怪,昨晚秦队长说好轮换睡觉的,这太阳都升起许久了……我抽搭了鼻子两下,一个念头瞬间闪动在我的脑袋里:迷香! 我连忙把他们三人都叫醒,秦队长听完我的判断后抽了抽鼻子,并无惊讶地说:“好像确实有点香味。” (81) 我听秦队长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便追问道:“难道秦队长不怕二当家耍什么花样?” 秦队长轻描淡写地说:“咱们在人家的地盘,如果九枪八想要咱们的命,只需要一声令下,但是现在咱们都还安然无恙,这就是足以说明他没有动杀念。我跟你说过的,凡事不要只看表面。” 我极不情愿地点点头。有时候秦队长的谨慎让我窒息,可是在一些我认为非常紧要的事情上,他却以一种泰然自若方式对待,这的确让我心慌不已。可以说,他的存在剥去了我对事物固有的某些看法,而我,更因此而看到了自己惨不忍睹的摇摆心态——我无法判断自己到底该不该相信秦队长! 这时候九枪八敲门进屋,他和秦队长寒暄了两句之后说道:“昨晚睡得还好吧?小弟怕你们在山寨里睡不习惯,特地在柴火里掺了一块香木。昨晚你们的走的急,我忘记告诉你们了。秦队长不会怪我吧?” 我听出九枪八话里的含义,他这是在变相地告诉我们目前的处境。这种炫耀带着一种不动声色,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秦队长的嘱咐:九枪八这个人要比刀疤人更可怕。我们跟着九枪八来到大厅,简单地吃了两口早餐之后,秦队长说:“二当家,我看咱们还是去尽早拜见一下大当家吧?也好向他报报裘四当家的平安。” 这回九枪八没有推脱,他爽快地点头答应。我们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不远,来到一间正房。九枪八并没有敲门,而是上下错动地晃了晃门板,房门敞开了。待我们四人都进去之后,他却“吱呀”一声把房门重新关了起来。屋子里异常冰冷,似乎并没有点燃炉火,在土炕之上,一条汉子盖着棉被,只露出一个脑袋,面色惨白,双眼紧闭。秦队长轻声地叫道:“大当家,我是城里八路军警备连秦铁,特来问候你。” 九枪八拍了拍秦队长的肩膀:“他听不到的。秦队长不觉得这屋子里有些冷么?” 秦队长微微张开了嘴巴,他伸手指着躺在炕上的大当家,盯着九枪八愣住了。 九枪八点点头,缓慢地说道:“没错。我大哥已经死了。” (82) 郝班长几乎第一时间窜到炕沿,他伸出试了试震江龙的鼻息,惊恐在他脸上生长开来。 我回忆起连日来秦队长每次要求见震江龙,九枪八都诸多推诿,而昨晚他又在我们的房间里用了香木,难道他真的是怕我们从震江龙口中得知什么才痛下杀手?但是这个想法瞬间就被我否决掉了,九枪八不会笨到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这样的纰漏换做我都不会轻易犯下的。况且,他大可以在昨晚不动声色地把我们解决掉,这样岂不是干净利落? 现在,得知火麟食盒下落的最后一人又神秘的死掉了,我们似乎已经走到了充满迷雾的十字路口。秦队长半晌没有言语,更九枪八的沉默更像是等待我们的发问。郝班长最终打破了僵局,他对九枪八说:“二当家,大当家到底是咋死的?你能不能跟我们说说?” 九枪八压低了声音:“现在山寨还没有人知道大哥已经身亡。我就是等秦队长回来帮我分析一下,我怀疑山寨里要发生什么大事。”九枪八向秦队长靠了靠,“其实,我大哥在昨天清晨就已经身亡,就是你们来到山寨之前。当时,大膘子送老四下山之后不久,我也跟着来到了山脚,只是我去的迟了,就在半山腰我看到大哥躺在地上,他的身子被撕得散了架,只有一口气息,他最后跟我说的话跟大膘子一样,也是让我带着山寨的兄弟们赶紧下山……” 秦队长掀开盖在震江龙身上的棉被,隔着衣服摸索了一阵,秦队长说:“果然是被重力活活撕开的。二当家,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刀疤人么?就是拿着火麟食盒到山寨上的人,我在查看他的尸首时,也发现他是被重力撕开碎片的,似乎跟大当家的死法非常相似。” 九枪八说:“不瞒秦队长,我也查看了他的尸首,确实如此。虽然他的面目被刮花了,但我还是认出了他。” (83) 秦队长说:“怎么?难道二当家曾经认得刀疤人?” 九枪八点头道:“我没有上山落草之前,他和我是非常要好的兄弟。当初我们供职于国民党的情报部门,由于他是个左撇子,我也一样,所以我们自然而然地惺惺相惜,我这一手好枪法都是他教给我的。我之所以判断出了他的身份,也是从他左手上的生起的厚茧。只是,后来我们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发生了一桩怪事……从那儿之后我就隐姓埋名藏了起来。大概秦队长也知道,国民党的情报部门关系非常复杂,我知道他们许多机密,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来到了小西天为的就是躲掉杀身之祸。这也就是贵军多次想收编山寨未果的原因,我是怕一旦被贵军知道我的身份……” 秦队长从怀里掏出那把信号枪,说:“怪不得咱们初次见面我提到信号枪,二当家的反应那么大,当初你一定是以为国民党的特务又找上门来了是不是?” 九枪八说:“没错。所以我一直都对秦队长心怀戒备,还请秦队长多担待。至于我当年屠杀了那么多共产党,我日后自会向贵军交代。现在,我希望秦队长能不计前嫌,帮着我一起查清刀疤人和大哥的死因。” 秦队长迟疑了片刻:“二当家怎么会这么肯定我能帮上忙?你凭什么相信我?” 九枪八笑道:“就算我不去追查,秦队长不是也要进行下去吗?如果你们想找到那只盒子,查清他们的死因也是线索之一。况且,一个用左手使枪的人多少还是值得我相信的。” (84) 我看到秦队长的眉毛挑动了一下。这个动作暴露了他的诧异,当然,也是我的诧异:九枪八怎么会知道秦队长也用左手使枪?九枪八似乎看出了我们的不解,他又补充道:“秦队长,不要忘记,我不单单是个左撇子,还是个情报员。” 秦队长的面颊之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我猜想着必然是因为九枪八拆穿了他的掩饰。而秦队长曾跟我们说过,他用左手使枪这件事不能让九枪八知道。秦队长说:“二当家,既然现在咱们目标一致,有几个问题我们必须尽快弄清楚。首先,刀疤人冒着生命危险把火麟食盒送到山寨,显然他是奔着你而来的,他为什么要把盒子交给你?其次,大当家明明让裘四当家拔香下了山,为何你又暗中打了他一枪,却并没有要他的命;再者,我想知道盒子的下落,裘四当家说刀疤人把盒子交给了大当家,而当大家临时之前最后见的人是你。盒子在哪?” 九枪八说:“你们说的刀疤人——就是我那兄弟,为什么会来山寨我也不清楚,按说我们已经几年没有相见了,就算他查清了我的藏身之处,应该直接上山找我。可是我想不通,他只是把盒子交给了我大哥,并没有要见我的意思。” 秦队长说:“这不符合常理,刀疤人托着半条命为的就是把盒子交给你,那么他怎么会草草地让大当家转送,而不亲自交给你?” 九枪八说:“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刀疤人和我大哥很熟。他把盒子交给我大哥也就等于交给了我。” 我又被九枪八的话给弄糊涂了,听他的意思,好像刀疤人跟震江龙之间也有什么关联。我忍不住问道:“二当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85) 九枪八像是陷入的长久的回忆,好久之后才缓缓说道:“这其中的一切都是源于几年前的我们得到的一份情报。或许也是命该如此,不然我也不用隐姓埋名逃到这山寨之上做一个土匪,而我的脸也不用终日蒙着面巾!” 秦队长说:“二当家,你要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经过讲出来,我们一起找线索。” 九枪八说:“几年前上峰指派我和刀疤人去执行一项任务。上峰称,驻守松花江的关东军正秘密押运一批物资南下朝鲜,我们的任务是查清这批物资的来龙去脉,必要的时候进行破坏。据情报说,押运这批物资的人除了鬼子之外,还有一部分日军抓差来的剃发黑斤人。当时我和刀疤人沿水路跟踪,发现这些剃发黑斤人都穿着汉人老百姓的衣服,行事非常神秘。只是,我们根本没有发现日本人的踪影。他们乘坐的船也非常可疑,蓬子里捂得严严实实,不仅如此,在大船的前后左右还有葳瓠护送……” “葳瓠?”我不解地问道,“葳瓠是什么东西?” 黄三笑着说:“那玩意就是用桦皮做的小船,俺亲眼见过,那帮剃发黑金人就是站在上面手持鱼叉,那玩意尥得比鱼都快,水上飞哩!”黄三沾沾自喜,还想继续念叨些什么,秦队长却拍了拍他的肩膀。 九枪八继续说:“起初,我和刀疤人怀疑篷子里必定是日本人要押运的物资,不然他们不会四周用葳瓠护送。只是他们护送的东西很奇怪,时不时就要从篷子里抬出来,放在水中一阵子。由于东西是用黑布蒙住的,我们根本看不清楚是什么。不过那东西看起来非常重,长度有五米左右,每次剃发黑斤人都是合力才能把它从水中捞出。” 秦队长说:“你是说那东西离不开水?” 上面的是马甲,弄差劈了。抱歉。 (86) 九枪八说:“不仅仅如此。那东西入水之后,江面就会翻起大团大团的浪花,它似乎有种强大的劲道。我和刀疤人尾随了黑斤人整整一天,最终也没有弄清楚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们也曾分析过,离不开水的东西只有鱼,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打消了。秦队长你想想,就算是鱼,怎么会有五米多长?而且,日本人也没理由费尽周折护送一条鱼呀?所以这里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就这样到了夜晚,我们准备趁黑一探究竟,但是那些黑斤人根本没有给我们机会,他们根本不歇息,而是警觉地把船围得严严实实。我和刀疤人回到落脚的大车店以后,偶遇了我大哥震江龙,当时他还带着五个人:二当家滚地雷、三当家王老疙瘩、花舌子,还有老四和大膘子。起初我们双方都在试探,但是我毕竟是搞情报的,从他们的言语中,我判断他们也是冲着这批物资而来的。我和刀疤人商量后决定利用他们完成这项任务,毕竟我们势单力薄。只是听我大哥震江龙说,他们得到消息,这是一批红货……” 秦队长说:“红货?二当家是说金银财宝?那么,大当家是怎么得知这个消息的?” 九枪八点头道:“对,他们是这么说的。至于怎么得到的这个消息,大哥后来曾跟我念叨过,说是花舌子安插的眼线提供的。当时我们和我大哥震江龙达成协议,事成之后平分这批东西。说句老实话,那时候我听说是红货确实动了私心。” 秦队长说:“这是人之常情,二当家不必介怀。那后来你们成功了么?” 九枪八叹了一声:“成功了。可是事实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这是我这辈子迄今为止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我想其他的七人必定跟我的心情完全一样。秦队长,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感受过,你杀的人临死之前望着你的眼神……那是不可饶恕的!” (87) 九枪八这时候停止了叙述。我看到他浑身上下都在微微的颤抖。秦队长从兜里掏出烟点燃,我们静静地盯着九枪八沉默了,而九枪八却把手伸了出来,他说:“秦队长,给我来一支。” 秦队长抽出一支烟,但是递给九枪八的时候他却有些犹豫。秦队长指着九枪八蒙着的面巾,意思是隔着面巾怎么把烟叼在嘴里?九枪八伸手缓缓拉掉面巾,一张带着血痂脓包的脸出现在我们面前。正如裘四当家所言。九枪八这张惨不忍睹的脸让我在以后的夜晚里时常冷汗连连,那是我除了对他左手使枪之外,记忆最深刻的地方。但是他扯下面巾之后,却显得有些如释重负。他把烟点燃之后,接着说:“我们事先侦察了地形,躲藏在江岸的密林之中。听我大哥震江龙说,剃发黑斤人功夫了得,常年在江内渔猎,手上的准头不可小觑。” 秦队长说:“这个我倒是听黄三说过,他说二当家你的枪法跟他们的鱼叉一样准。” 九枪八吐了一个烟圈:“说起来惭愧,当初如果不是他们手下留情,恐怕我早就葬身海底了!为了谨慎起见,我们八人商议后决定先撂倒一个以示威慑。这第一枪是刀疤人打的,他的枪法精准,剃发黑斤人直接从葳瓠上栽入水中。但是其余的人不但没有去救落水的人,反而全部向大船靠拢,身子挨着身子组成了一堵人墙,似乎生怕篷子里的东西有什么闪失。这就让我们更加疑心重重了。由于我们之间语言不通,他们的呼喊我们根本听不懂,我们说什么他们也不理会,然后枪声就响起了一片…… “但是从始自终黑斤人也没有对我们扔出一只鱼叉,奇怪的是,有几人落入江水之后,根本不顾及我们的枪火,拼命地爬上大船,用身体去堵飞去的子弹。就这样,江水渐渐变成了一片血红,这群黑斤人几乎全部身亡。我们跳上大船之后,仅剩下最后一个,他满身是血,手持鱼叉,双眼充满着如江水一般的红色。花舌子抬手就向篷子里开了一枪,接着,篷子里传出一声轰隆隆的鸣叫,声音响极了,震得我耳朵嗡嗡了好一阵子……这时候我看到这最后一个黑斤人双膝软了下去,他纵起身来咕咚一声跳入江里,就在这工夫,花舌子手中的枪便被鱼叉戳了出去沉入江中。黑斤人在江面凫水而立,他手持着一叶钢刀,声嘶力竭地对着我们吼叫了两声,然后他把雪亮的钢刀插入了自己的喉咙,他的身子歪倒时看我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第9节 秦队长说:“那么,船篷里究竟是什么?” (88) 九枪八说:“因为之前的那阵鸣叫,我们没敢轻易打开黑布,而是又举起手中的枪连续补了十几下,直到那东西不再有声息,我们这才把黑布打开。那是一只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怪物!它的头部如牤牛,脑顶生有一个拳头大的粗孔,也不像一般的鱼类有鳞鳍,除此之外,他的背上生着大块的斑纹,腹部青花花的。当时我们就傻眼了,谁都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后来我们怀疑日本人为了掩人耳目,把红货放入这东西的肚子里了——当时我们真是被蒙吓了眼,现在想来简直自欺欺人!我们抽出腰刀,费了半天力气才将它开了膛破了肚,结果,结果连半块儿大洋都没见到……为了这点龌龊事不至于败露,我们把这怪物连着大船一起弄上岸烧得精光。后来,后来我和刀疤人便和我大哥震江龙分道扬镳了。” 秦队长说:“那么,事情到这里似乎应该结束了,可是二当家又为何来到了小西天山寨?” 九枪八说:“我们八人分别之后,在回去复命的路途上,我越想越觉得蹊跷,按说上峰的情报不该南辕北辙才对,况且,就算是我们弄错了,我大哥振江龙的消息怎么也会弄错?难道真的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秦队长说:“你是怀疑有人故意搬弄是非?” 九枪八点头道:“所以我和刀疤人商议后决定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千里迢迢北上松花江,终于来到了剃发黑斤人的领地,但是由于语言不通,我们在它们的领地停留了很久,期间他们待我们如上宾一样,也教会了我许多本领。这就更让我时常想起那个落水自尽的黑斤人,我因此而常常彻夜无法入睡……” 秦队长插话道:“二当家,如果我没猜错,你每次开枪之后吹枪管这个习惯,就是这段时间学来的吧?” (89) 九枪八说:“没错!在黑斤人领地,我见他们踩着葳瓠在江中驰骋,每次叉到鱼之后都用吹上一吹,我觉得那是对自身技能的一种炫耀,不知不觉的我便染上了这个习惯。” 这时候黄三咧嘴对郝班长说:“咋样?这回知道俺说的那些都不是胡咧咧了吧?” 郝班长没有搭理黄三,却向九枪八问道:“二当家,那后来你们弄清楚事情了缘由了吗?” 九枪八说:“后来我们找来了就近的汉人,通过他们的解释,我们才弄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而这个误会却改变了我的一生。原来被我们剖腹的怪物名叫牛鱼,剃发黑斤人称它们为麻特哈,它生长于混同江下游的海口,每年江面升起花娥之时,麻特哈巨鱼便会由海内逆行护送群鱼入江,而剃发黑斤人世代靠渔猎为生,他们认为麻特哈巨鱼是奉海神之命相助,所以对巨鱼都是心生敬畏,从来都不曾捕获,更不用说屠杀了。而被我们剖腹的麻特哈巨鱼,是因为误闯了剃发黑斤人的捕鱼袋网才无法返回的。为了能让这只受伤的麻特哈巨鱼重返海内,他们才特地驱船护送,不想中途却被我们……” 秦队长说:“真的没有想到,一份假情报却害死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 九枪八说:“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决定不再做情报人员,我实在没有办法忘记黑斤人临死时看着我的眼神。而更让我恐惧的是,我还弄清了那个黑斤人临死前喊话的意思,据汉人的解释,那是黑斤人最残酷的诅咒,意思是永世不得超生!”九枪八指了指他的脸,“现在,我这副鬼样子,跟死掉还有什么分别?” 秦队长说:“你和刀疤人离开黑斤人领地之后,就来到了小西天?” (90) 九枪八点头道:“我知道我们这个行当如果想金盆洗手,那跟寻死没什么分别。所以我思前想后便决定隐姓埋名,而小西天正是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既能打鬼子又不至于暴露身份。所以我就投靠了震江龙。为了掩人耳目,我便要求大哥让我从崽子做起。而刀疤人,我也跟他吩咐过,回去就说我在执行命令的时候意外身亡。” 秦队长听完之后说道:“二当家,现在刀疤人和你还有山寨之间的关系我已基本弄清了,虽然刀疤人送火麟食盒给你的目的还没有眉目。不过这没关系,我们暂时存疑。现在我要弄清第二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裘四当家明明已经拔香下山,你又要打他一枪,却又在下手的时候饶了他的性命?” 九枪八说:“其实,如果不是我打了老四一枪,我根本不会告诉你们他的行踪的。你们来到山寨的时候,我也刚刚从通往鸡爪顶子路上归来。我就是担心老四的安危才借你们之行替我去看看他,我料定你们见完老四之后肯定还会回来找我,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知道他是死是活。我大哥震江龙临死之时不但要我尽快带着弟兄们下山,最后还说了一句话:杀掉老四!” 秦队长问:“难道大当家真是记得方老把头割掉他脚趾的仇,才会命你去杀他?” 九枪八摇摇头:“起初我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在沿路追踪老四的时候把所有的事情联系起来后,就觉得不对劲了。我大哥向来待老四不错,关于方老把头割他脚趾这件事他也曾跟我提起过,他说他当时并没有去通报鬼子剿灭彭麻地的小刀会,而正是因为彭麻地小刀会全军覆没,他才痛下决心拉起了绺子打日本人。而关于他要做汉奸这件事,他这么说:当时他下山侦察,在饭馆跟一名日本军人同坐一桌,他只是跟日本人寒暄了两句,大概是被随后盯梢的小刀会成员误以为他是在通敌。” 秦队长说:“既然是这样,那大当家就更没有杀裘四当家的理由了。我真的想不通。对了,在鸡爪顶子,裘四当家特地提到了他的媳妇金枝儿,他说金枝儿死的不明不白,他也怀疑是大当家为了报复才下的手,这件事情二当家知道吗?” (91) 九枪八说:“这件事情在小西天山寨已经不是秘密,只是老四一直被蒙在鼓里。当初大当家在砸窑的时候见老四真是喜欢金枝儿,所以不顾众兄弟反对把她带上了山。没想到这个婊子吃里扒外,背着老四跟三当家王老疙瘩好了起来,他肚子里的种儿压根也不是老四的。后来大哥权衡左右,为了不再令山寨徒生内讧,便在老四外出的时候,下药把金枝儿毒死了。秦队长你想想,这种事我能跟老四说吗?所以,他一直觉得是大哥对不起他。” 秦队长嘶了一声:“如果事实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大当家就更没杀死裘四当家的理由了。所以我觉得,他让你杀了裘四当家还是跟那只火麟食盒有关。二当家你想想,那只盒子好像很诡异,刀疤人为此而死,大膘子也被曹老九误杀,而现在大当家又无端身亡,好像凡是跟火麟食盒扯上关系的人都会丢掉性命!总之,现在我们必须解决第三个问题——那就是盒子下落,大当家是最后一个见过盒子的人,而你又是最后见过大当家的。” 九枪八说:“这也是我为什么找你帮忙的理由。秦队长,你知道起初我一直在怀疑我们八人做了那件事之后,死的死伤的伤是受了报应。你想想看,原来的二当家滚地雷在日本人攻山的时候被乱枪打成了筛子;我的脸颊被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刀疤人托着重病的身子被撕成碎片;三当家王老旮瘩在窑子里被日本人抓捕被活活吊死;大膘子被曹老九不明不白地打死……如果换作秦队长,我想你也会认为这是黑斤人的冤魂做怪。但是,我大哥临死之前说的那句话让我推翻了之前的想法。他和大膘子都不约而同地嘱托我带着弟兄尽快下山,而他们都见过你说的那个火麟食盒,所以我觉得这里必定有一个惊天阴谋!” (92) 经过秦队长和九枪八的一连串分析之后,我发现似乎事情又转回了原点——火麟食盒。而目前整件事情的脉络越发变得繁杂异常,起初的线索开始变得支离破碎,究竟那个直指真相的点在哪里?或者说是在什么人身上呢?我突然发现,自己甚至连怀疑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这是一种致命的打击,它让我在这间冰冷的屋子里感到彻骨的战栗。 秦队长指着震江龙的尸首说:“二当家,你打算如何处理大当家的遗体?” 九枪八说:“依目前这种情况,我想还是暂时不要声张最好。那只火麟食盒应该就在山寨之中,我怕大哥的死讯一旦传出之后,山寨的弟兄们放松警惕,拿走火麟食盒的人会趁乱逃出我们的视线。如果真的让他逃出了小西天,那么再想找到他就跟大海捞针没啥区别了。” 秦队长点头表示赞同。他说:“二当家,我总觉得当初你们八人袭击剃发黑斤人这件事和火麟食盒之间有某种关联,虽然这看起来有点风牛马不相及。但是直觉告诉我,想要弄清火麟食盒的下落,查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必然会对我们有所帮助。而关于火麟食盒,我跟你的观点一致,它应该还在这山寨之中。所以我恳请二当家下一道命令,在我们调查期间,任何弟兄没有你我二人的同意,都不得擅自离开。” 九枪八说:“这个没问题。另外,秦队长,我听你话的意思,是想在袭击剃发黑斤人这件事上寻找突破口?变相地得知火麟食盒的下落?” 秦队长说:“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得知那只盒子最后下落的大当家现已身亡,如果我们不变换思路的话,就会被牵着鼻子走进死胡同,我想这也是拿走盒子的人最希望看到的。我们一定不能让他逍遥法外!所以,现在我们首要任务,就是弄清那份假情报的提供者是谁,他出于什么目的让两支根本不相干的人马对准了同一目标。” (93) 按照秦队长的要求,我们在吃过午饭之后,九枪八召集了山寨里所有的弟兄,传达了任何人没有命令不得下山这个消息。为了彻底杜绝后患,九枪八又秘密吩咐二膘子加派了两组暗哨。这些都布置好以后,九枪八又问秦队长:“下一步我们从哪里着手?” 秦队长说:“先别忙。首先我要弄清参加袭击黑斤人行动的八个人的情况。现在刀疤人、大当家、大膘子、裘四当家,还有二当家你们五人暂时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我想知道原来的二当家滚地雷、三当家王老疙瘩,以及花舌子三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二当家可否详细地说说他们?” 九枪八说:“我刚来到山寨的时候,我大哥震江龙特地吩咐过他们,不要将我们之前认识的事情讲出去。那时候,小西天山寨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壮大,也就三五十号人。我初来乍到行事也比较谨慎,大家一直相安无事。后来我拦路们抢了一批日本人的军需,估计把他们惹火了,他们派出大批人马围攻山寨,还拉来了几门大炮。鬼子的机关枪的子弹打得我们抬不起头,二当家滚地雷就是被子弹活活黏住了,胸口被凿了十二颗窟窿。当时所有的弟兄,包括我大哥震江龙都以为这次肯定要全军覆没了。可是没想到,铺天盖地的鬼子在快要攻入山寨的时候,又都稀里哗啦的撤退了。我们苦挨了两天没合眼,却再也没有看见他们的踪影。” 秦队长说:“不应该呀!鬼子最恨跟他们负隅顽抗的人,他们的‘三光’政策就是对付抵抗者的。比如当年他们对抗联的杨靖宇杨司令,那是拼了命的赶紧杀绝。况且他们已经将山寨围的水泄不通,干嘛又让煮熟的鸭子飞走,留着日后继续跟他们对抗?还有一点,既然鬼子已经拉来了几门大炮,却又为何没有向山寨开炮?这样岂不是会减少攻坚战的损失?二当家,你想想,换作咱们是日本鬼子,你会笨到这般地步吗?” (94) 九枪八说:“所以我们当时也被弄懵了!山寨就只有三五十号人和一些破枪,日本鬼子如果想攻下山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甚至再发两枚炮弹,整个山寨都会夷为平地。小鬼子根本不会在乎两枚炮弹的钱。这件事我想了许久都不明白,似乎找不到任何一条足以让人信服的理由来!滚地雷死后空出了山寨二当家的位置,众兄弟都推举我,我大哥震江龙也会顺水推舟把我扶了上来。其实原本应该让老三王老疙瘩补上的,只是他平日里贪酒好色,众兄弟多不信服。我当上二当家之后,他也没有什么怨言,一切照旧。” 我插话道:“那么二当家,山寨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怪事吗?就是比较反常的事情?” 九枪八摇头道:“不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反而声威大震。大概是由于鬼子未能把山寨攻下,我大哥震江龙的名声也打响了,旁人当然不知道真相,都误以为小西天绺门本事了得,连鬼子都攻不下来。所以前来投靠的人越来越多,期间我们还陆续收服了就近的几伙绺子。我大哥震江龙粗中有细,因为那次鬼子攻山有些蹊跷,所以我们都特别害怕有内鬼,弄不好是鬼子的奸计,把我们养肥了再一网打尽?所以山寨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收,我们的规矩是摸清‘挂柱’之人——也就上山入伙人的底细,摸不清的绝对不收。” 秦队长问:“那三当家王老疙瘩又是怎么被鬼子杀掉的?” 九枪八说:“说起来更奇怪。自从那次鬼子攻山未果,我们此后无论是截军需,毁炮楼,大大小小干了少说也有二十几次,可是鬼子完全无动于衷,好像他们根本就当小西天山寨不存在一样,任打任抢绝不出手。时间长了之后山寨里的弟兄便尝到了甜头,都以为鬼子真是碍于震江龙的威名才不敢轻易来犯。这种错觉连我心里都有了一二,假的事情听多了,无论多么理智的人,都会不知不觉地当成真的,更别说那些后入绺的弟兄了。三当家王老疙瘩就是犯了这个毛病,居然大摇大摆地去城里逛窑子,还报出了小西天的名号,结果被老鸨子告了密,让日本人给抓了。后来我们也曾想打点营救,但是根本没有再得知关于他的一丁点消息,后来据花舌子打探回来的消息,他被日本人活活给吊死了。” 秦队长说:“这么说来三当家王老疙瘩之死只是贵寨打听的消息,并没有亲眼所见?” (95) 九枪八说:“山寨之上都有明确的分工,像这类事情都是由外四梁之一的花舌子处理的,他相当于绺门里的联络官,暗处是匪,明处跟普通的老百姓没啥两样,多在城里打探消息,通风报信。其他的三道梁:秧子房、插千的、字匠也都各管一摊。” 我不解地问道:“二当家,字匠我倒是明白了个大概,无非就是写写书信,弄弄文墨;那秧子房和插千的究竟是干什么的?” 九枪八解释道:“其实外四梁主要就是为了绑票而设的,四道梁的分工恰是整个绑票过程。这插千的,就是绺门的密探,要想绑哪家,先前探探虚实,说白了就是搞情报,跟我从前差不多,主要是防跳子——也就是兵;确定没啥问题之后,绺门弟兄就会把人绑回来交给秧子房,秧子房要会察言观色,分析绑来的人到底值多少钱;价码商定完由大当家拍板,然后交给字匠写书信,要求拿钱赎人;剩下的活就是花舌子的了,他负责传递信件,周旋取钱。” 秦队长点点头:“这么说的话,当初山寨得到那份假情报是花舌子从山下传上来的?后来二当家入伙之后,你有跟大当家提过此事吗?” 九枪八说:“闲聊的时候到也提过,只是大哥每次都一带而过,大概他也觉得袭击剃发黑斤人心生愧疚。因为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知晓,不便声张,所以大哥也就没有再追查花舌子的消息来源。” 秦队长思量了片刻,又问九枪八:“花舌子这个人——我是说二当家觉得他为人如何?可靠么?” 九枪八笑着说:“花舌子绝对可靠,当年我大哥震江龙刚拉起绺子的时候,身边只有他跟大膘子,这么些年我也看在眼里,他对小西天山寨真是没话可说!此人不但能言善辩,而且非常聪明,三番五次在山寨危机时刻化险为夷——”九枪八突然停止了叙述,话锋一转,问道:“秦队长该不是怀疑他……” 秦队长连忙摆手:“二当家别误会,我们现在不能妄加怀疑任何人,但是我们可以以此推断。我想的是,你们八人之中或死或伤,难道花舌子一直平安无事?” (96) 九枪八经过秦队长的提醒之后,突然“咦”了一声。但是他随即又遥遥头:“秦队长,我们不能顺着这个思路走下去,这让就会变成欲加之罪!虽然参与袭击剃发黑斤人的之中,只有花舌子现在安然无恙,但是我的脸……我的脸之所以搞成这副德行,完全是个意外!” 秦队长踟蹰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二当家,恕我冒昧,你的脸——究竟是怎么……” 九枪八说:“既然事情到了这般地步,这件事也就不得不说了,只是嚼死人的舌头多少有些不妥。我不知道老四跟你们说过没有,我的脸是在金枝儿上山不久之后才变成这副德行的。那个婊子不但勾搭老三,还时不时到我屋里……有一次她在后山的柞林里捡来了一堆猪拱嘴蘑,她说特地孝敬我。我知道这是一种有毒的蘑菇,但只要用柴灰漂洗之后再吃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之前我也吃过。哪知道在我吃了它的第二天,脸上就开始冒出了脓包。我没有对老四说是金枝儿送给我的蘑菇,老四心地善良,我怕他多想。后来我就明令禁止山寨所有的弟兄不准到后山柞林里再捡蘑菇,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黄三听完九枪八的话,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他说:“二当家,不对哩!俺是经常吃猪拱嘴蘑,只要用柴灰洗过就肯定没问题,俺村里人都知道这么吃咧!” 秦队长说:“这就奇怪了!二当家明明之前食用过,按理说不应该的。你当时除了吃蘑菇,还吃了些别的东西吗?” 九枪八摇头道:“再就是喝了一些烧酒。酒肯定是没有问题,都放在我自己的屋子里,旁人根本不可能在里边下毒。后来这些酒也给众兄弟们喝过,都没什么事儿。” 秦队长显得一筹莫展。他点燃一支烟,说道:“二当家,随后咱们去那片柞林探探究竟。现在,我想见见花舌子,有些事情还得他当面跟咱们讲清楚。” 九枪八拉开房门把二膘子叫到身旁,低声地吩咐里两句。二膘子听后一溜烟跑掉了,片刻的工夫,花舌子便推门进屋。九枪八说的没错,此人看起来确实非常机警,两颗眼珠转得飞快,满脸堆笑地环顾我们四人。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有一个小发现:花舌子的眼珠在落到黄三身上时,撑得上眼皮微微跳动了两下。他似乎也发现了有些失态,忙用细长的手指刮了刮额头,说道:“真大的北风哩!” (97) 九枪八凑到秦队长身边耳语了一阵儿,秦队长点点头。九枪八转身对花舌子说:“老舌头,有件事你得原原本本的跟我说清楚,这事关我们山寨的清白,当着城里警备连秦队长的面,你不要有任何隐瞒,知道吗?” 花舌子的眼睛在九枪八和秦队长的身上来回扫了两圈,脚步挪动着似乎正在犹豫自己到底该不该坐下。秦队长看出了他的意图,摆手道:“花兄弟,你不用紧张,坐下说吧。我们只是想了解情况,在事情没查清之前我们不会随便下结论的。” 我看到花舌子的呼吸有些急促,但是他皮笑肉不笑的脸在极力地遮掩这种不安。九枪八刚开口说到“老舌头,讲进你……”,这时候花舌子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他这个举动把我和郝班长吓得愣了愣神,郝班长稀里哗啦把身上的枪卸了下来。花舌子用膝盖挪移到九枪八脚底,面色慌张地说:“二当家,二当家,你得给我做主啊!我那时候被猪油蒙瞎了眼,一时起了歹心。我对不起山寨!我对不起大当家!”花舌子又望了两眼黄三,继续说道:“二当家,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怎么说咱们也是换过难的兄弟,这么多年我对山寨可是衷心耿耿!这事我会原原本本地都说出来,只求二当家绕我一命!我下次再也不敢啦!二当家……” 我感到全身的毛孔都在生风。听花舌子这番话,难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干的?他特别提到了对不起大当家——没错!我联想到袭击剃发黑斤人的事情,情报是由他提供的,而八人之中只有他平安无事……我越想越觉得花舌子就是最终的幕后黑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我们连日来的苦苦追寻忠于有了结果! 这时,我看到九枪八的手指缓缓伸向腰里别着枪。而秦队长却压住了九枪八的手腕。他轻声说:“二当家,且慢!”就在这个空档,我感觉自己胳膊上的箭伤一阵疼痛,再看身旁的黄三已经把我的步枪抄在手中,他利索地拉起了枪栓,枪管贴着我的耳际指向花舌子! 我的脑袋嗡的一阵麻酥,我知道这下花舌子的命肯定保不住了——只要黄三扣动扳机,这么近的距离,花舌子的脑袋非得被开了天窗不可! (98) 这是我一生迄今为止记忆最深刻的突发事件。我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憨憨厚厚的黄三居然会做出这般不寻常的举动。特别是他拉起枪栓那一声,非常利落。如果不是之前摆弄过枪的人,基本没有如此身手的可能。 我确信自己是闭着眼睛听到枪声的,耳朵差点被震得四分五裂。只是子弹的终点似乎并没有落在肉里——它在瞬间弹跳了两个来回,硬邦邦的,接着柜上放置的瓷瓶“啪”的一声清脆泻落。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花舌子已经瘫下椅子下端了。他张开的嘴巴对着被秦队长扭住胳膊的黄三,下颌攒动不已。我那支被黄三抢去的枪就扔在不远处,而开枪打落它的九枪八正在吹着枪口冒起的淡淡青烟。这是我第二次见识九枪八的枪法,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秦队长和九枪八两个人同时出枪攻击对方,究竟谁会倒在谁的枪口之下? 我开始把怀疑的范围扩大到黄三身上,难道真是他和花舌子联合干得这些事情?现在事情败露他要杀花舌子灭口?但是出乎我的意料,被秦队长按倒在地的黄三根本没有挣扎。他只是满脸铁青,一直嘟嘟囔囔:“秦队长你放开俺,俺要剁了这个杂种!俺求求你啦秦队长?秦队长……” 我觉得黄三的口气有些怪异,之前对他的怀疑瞬间又让我有些模棱两可。况且,黄三这两天跟我们形影不离,如果真的是他的话,好多地方实在讲不通。那么,黄三和花舌子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似乎又多了一层复杂,这让我彻底的体会到了纠缠不清的含义。 秦队长和九枪八也觉察出了事情不对劲。他们相视片刻之后,秦队长命站在一旁早已傻掉的郝班长过来搭把手。待黄三的情绪稳定了稳定,秦队长说:“你们俩从现在起谁都不许轻举妄动!先把事情说明白。” (99) 秦队长走上前去把花舌子扶起来,示意他先说。花舌子的屁股重新挨在椅子上之后,才战战兢兢地开口道:“那年我带着两个弟兄下山踩盘子,到了石人沟看到一头黄牛,我就寻思着把牛拉上寨子炖肉吃,结果就命弟兄们给牵走了。后来……”花舌子指了指黄三,“后来他看到了,拼了命地不让兄弟们牵走他的牛,没法子我们就揍了他一顿。” 秦队长听后愣了愣,接着哑然失笑。他看了看黄三:“就为这个你要杀了他?” 黄三满脸通红,他支吾了一会儿才说:“秦队长,不光这些咧!他,他不但打了俺,还跑进俺家对着俺媳妇……动手动脚,后来干脆把俺媳妇按在炕上——他禽兽不如,杂种一个。要不是他俺好好的家也不会被拆散,俺媳妇也不会觉得没脸见人上吊自杀啦!秦队长,你说俺该不该废了这个瘪犊子?” 秦队长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他对花舌子说:“你就是为这事才说对不起山寨,对不起大当家?” 花舌子点点头:“我也是一时没管住裤裆里的玩意儿。我看到秦队长你带着黄三来到山寨,以为你们是过来跟我算账的。我在山底下的消息灵通,知道八路军现在都替老百姓做主,所以我——二当家,你得给我做主,留我一条命好给山寨继续效力哇!” 九枪八显然是被花舌子气晕了头,他抓过桌子上海碗劈头盖脸就砸了过去,满嘴的粗气吹得他脸上的黑巾抖动不已。他伸手指着花舌子说道:“大当家说没说过,说没说过咱们上山是为了打日本人?每次下山我都嘱咐你们不要祸害老百姓,不要祸害老百姓,今天我他妈的非把你裤裆里的玩意儿割下来不可!” 九枪八说着起身就要奔向花舌子,秦队长忙拦住他,说:“二当家,你先消消火气。”秦队长转身又对黄三说:“这件事先记在花舌子头上,日后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我用项上人头向你担保,绝对给你一个说法。先暂时放一放行么?” 黄三听到秦队长这么说,才勉强地答应。他说:“有秦队长这话,俺就心宽多咧。俺听秦队长的就是。”黄三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眼睛还是直直地瞪着花舌子。 秦队长给郝班长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看紧点黄三,别再出了差池。郝班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这时候九枪八说道:“老舌头,秦队长既然发话了,这笔帐咱们就暂时搁搁。现在,你要丁点儿不差地说说另一件事。究竟几年前那份袭击剃发黑斤人的情报你是怎么得来的?” (100) 花舌子听过九枪八的问话半晌没有吭声。他的眼珠转了几十圈,期间我看到他不时地用余光扫着满面铁青的黄三。过了许久他才说道:“二当家,这件事大当家曾经吩咐过我,让我不要再提起。我想,还是等大当家的病好些了,咱们问问他之后再说吧?” 九枪八的巴掌拍得木桌乱颤。他吼道:“老舌头,怎么着?你当我大哥说话是放屁?我大哥说没说他养病期间山寨所有的事情都由我处理?你现在给我麻溜的说!不然老子现在就把你裤裆里的玩意给废了你信不信!” 花舌子连忙摆手道:“别别别!二当家,不是我不说,只是——只是这件事关系到二当家你,大当家曾一再嘱托我不要声张,他说这是为了山寨,为了山寨哇!” 九枪八挥舞的手臂一下子滞在了空中。他把脑袋伸了伸,说道:“关系到我?!”然后他的目光又叠在了秦队长的双眼之上。秦队长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九枪八把胳膊缓缓放下,保持了原来的姿势。他说:“老舌头,你说吧。不要有一点保留,不要让八路军秦队长觉得咱们山寨全是苟且之辈。说!” 花舌子干咽了两口吐沫,他说:“当初大当家决心在小西天拉绺子打日本的时候,身边只有死去的二当家滚地雷、三当家王老疙瘩、裘四当家,还有我和大膘子四个人。我们端了一个保安团的炮楼之后,才弄到三五把破枪。大当家知道要想打日本鬼子没有红货不行,有了红货枪炮啥的都可以买。所以他就命我去山下打探消息,看看有没有值得下手硬活儿。离这几百里地远有个鹰屯,整个屯子都以养鹰猎鹰为生。就在鹰屯的附近,日本人驻扎了大批的军队,保安团警察也都时常到屯子里晃悠,好多消息都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我有个三大爷就是个鹰把式,是屯子里的老户。从他那里我打听了一条消息,说是日本人要弄一批红货运往朝鲜,走水路,还找了不少剃发黑斤人。我把这个消息跟大当家说了之后,大当家便决定干一票。于是我们全部出动,扔下小西天的寨子就奔着剃发黑金人去了……” 花舌子说到这块的时候,秦队长打断了他。秦队长问:“花兄弟,我有一个疑问,你三大爷——那个老鹰把式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还是,你说这事跟二当家关系匪浅,又是怎么讲?” 第10节 (101) 花舌子解释道:“我三大爷是鹰屯里的捕鹰最厉害的把式,老爷子把鹰捕回来训好之后,就靠它去抓野物,日本人保安团警察知道我三大爷家野味多,经常来搜罗,有时候也让我三大爷给他们炖着吃。就是有一次在酒桌上他才听到了那份情报。我三大爷说,当时说这事的有两个日本人和一个中国人。那中国人帽檐压得很低,只是我三大爷有个小发现,那个中国人是个左撇子,他用左手使筷子。” 我的眼睛唰的一声盯住了九枪八。而秦队长则没有任何反应,他对花舌子说:“接着往下讲。” 花舌子看了两眼九枪八,挪了挪身子之后才说道:“当时我得到这个消息之后高兴得不得了,连忙飞速赶往山寨。后来在跟踪剃发黑斤人的时候,我们碰到了二当家和他朋友——就是脸上有着一条伤疤的那个人。”花舌子冲着九枪八皮笑肉不笑,“不瞒二当家,当时我们也不知道你和刀疤人什么来路,只是在落脚的大车店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你和刀疤人都用左手使筷子,便想起了我三大爷的话。当时我们就猜出了你们也是为了那批红货而来的。大当家还猜测,你们其中一个大概就是跟日本人吃饭的人,只是我们不清楚到底是二当家你还是那个刀疤人。后来我们怕这是个圈套,但是一合计,我们区区五个人也不值得日本人兴师动众,正好二当家你们也有意跟我们联合,大当家索性答应了。但是大当家吩咐,我们一定不要先开第一枪。” 秦队长听说问九枪八:“我想知道,当时上级派这个任务给你的时候,具体情况是怎样的?二当家你能不能详细的回忆回忆?” 九枪八眉头紧蹙,突然狠狠地咂了咂嘴。他说:“看来,我真是太他妈的麻痹大意了!秦队长,当时我只是听了刀疤人的片面之词,因为他说情况紧急,必须马上启程,于是我二话没说便跟着他走了,根本没有机会向上峰求证。因为之前的任务大都是我们俩一起执行,而且我这一手好枪法都是他教的,我们亲如兄弟,我怎么可能怀疑他?后来这件事发生之后我们先是去了剃发黑斤人领地,然后我阴差阳错就来了小西天……” (102) 秦队长连连点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只是我搞不懂刀疤人为何要选小西天这仅有的五个人?为什么?”秦队长的疑惑爬满面颊,“实在没有任何理由呀?没有,真的没有……” 我光听着秦队长说明白了,但是其实我一点都不明白。只是我不忍打断他带着自言自语的思考,强烈的好奇心连着我的脚心都跟着痒痒。最后九枪八说了一句话:“秦队长,你是在怀疑袭击剃发黑斤人这整件事,自始至终都是刀疤人早就设好的局?” 秦队长说:“一定是这样!二当家你想想,一个在情报部门供职多年的人,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把消息泄露给鹰把式?刀疤人的本领我不是没见识过,他简直狡猾至极。很显然这是他故意将这份假情报泄露给大当家花兄弟他们五人的。这只是其一。其二,如果我没有猜错,当时决定跟大当家联合起来袭击剃发黑斤人是他提出来的?之前我听二当家你说过,是他开对着黑斤人开得第一枪。” 九枪八说:“秦队长说得不差。当初的确是他提议要跟我大哥震江龙联手的。如果这一切真如秦队长所言,那么我真是被他害惨了。我没有想到,我今天变成这副模样,居然是我自认为最好的兄弟一手造成的!”九枪八看起来有些伤感,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只是——只是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我跟他无怨无仇……我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理由!” 秦队长说:“这也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一支刚刚拉起来的绺子,仅有三五支破枪,别说日本人不会感兴趣,恐怕国民党都不会放在眼里。除此之外,从现在咱们掌握的情况来看,刀疤人也并没有对大当家花兄弟五人下黑手,只是让他们参与了袭击剃发黑斤人的行动,然后再安然无恙地回到山寨之中。这简直像是在开一个非常滑稽的玩笑。我想,二当家,你可能是刀疤人设的这个圈套里最无辜的一人!” 这时候花舌子说道:“当初大当家也以为这是个圈套,但转念想到我们五人并没有任何损失,所以这件事也就搁下了。没想到二当家你又无缘无故来到山寨,所以大当家起初对二当家你是非常怀疑的,他一直以为那个在我三大爷家跟日本人喝酒的人是你。可是后来我们发现二当家是铁了心的想打日本,并没有啥出格的地方,所以大当家就吩咐我们,让我们四个人知情人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再也不准提,以免二当家知道后心里有疙瘩。” (103) 秦队长思量了许久才说:“你说这件事关系到二当家就是指的这个?另外,关于袭击剃发黑斤人这件事,你三大爷还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花舌子说:“因为那次走得比较匆忙,我听到的之前都跟秦队长说了。从那以后鹰屯的情报都是由我三大爷养的飞鹰传递的。因为这件事我们五人并没有损失什么,所以我也就再也没有问三大爷。” 秦队长听后对九枪八说:“二当家,现在咱们的头绪有点乱,你听我把事情顺一顺,如果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你及时提出来。现在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袭击剃发黑斤人的局是刀疤人一手设计的,我们当前最紧要的是查出他设局的目的,就是说他究竟为了什么?其次,如果我们能查出他设局的目的,就可以按此推算出他拿着火麟食盒来到山寨的原因。第三,这些查明之后,我们再找盒子就是顺水推舟了。只要找到盒子,所有的谜底都会迎刃而解。可惜刀疤人已经死掉,死人不会说话。那么,我们想要清本还需溯源。” 九枪八说:“秦队长的意思是前往鹰屯,请鹰把式将当时的情况详尽地说出来,以此推测刀疤人设局的原因?” 秦队长说:“对!二当家,你想想,如果咱们只是抓着盒子这点不放,目前根本没有任何线索,这无疑是瞎猫碰死耗子。就算把山寨翻个底朝天,最多也只是事倍功半。况且,这样会打草惊蛇,咱们之前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 九枪八连连点头:“事不宜迟,现在我就跟秦队长往鹰屯走一趟!” 秦队长看了两眼花舌子,摆手对九枪八说:“二当家,你得留在山寨。现在大当家重病在身,如果你走了的话,山寨就没了主心骨。况且,盒子就在山寨之中,我走后这几天山寨的警戒可就全落在二当家你一人身上,我斗胆请求二当家万事小心。” 九枪皱了皱眉头,说:“这个秦队长请放心。那么,你打算带着谁去鹰屯?” 秦队长脱口而出:“花兄弟、小冯你们俩跟我走一趟吧。” 就这样,1946年大年初六下午,秦队长带着我和花舌子踏上了前往鹰屯的路途。临行之际,秦队长又把郝班长拉倒身边嘱托了两句,随后又对黄三说:“你放心,你媳妇这件事情我日后保证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安心跟着老郝在山寨,等着我们回来。” (104) 我们三人翻身骑上九枪八为我们早就备好的马匹,由山寨飞奔而下。马蹄踢踏之处,溅起一溜乱雪飞尘。待来到小西天山脚之下,秦队长却突然勒住了马缰,他座下的马前蹄腾空陡起,拼命地嘶叫了两声。秦队长策马回转,说道:“有两句话我还得跟二当家说说,你们在原地等我,说话就回。” 我端坐在马匹之上,看着秦队长的背景渐渐远离了视线。这时候花舌子问我:“冯兄弟,山寨不会真的要出啥大事吧?” 我知道花舌子此人异常机警,又是常年混迹于市井之间搞情报,能在刀口上留命来活的人肯定不是等闲之辈。所以我心里对他一直怀有戒备。我说:“这事都在贵寨二当家和我们秦队长的掌握之中,咱们不必操心。” 花舌子见我根本不接他的话茬,眼珠子飞快地滚了两圈。他又旁敲侧击道:“冯兄弟,听口音你是关内人?” 我见他没有再问我与山寨有关的事情,于是也打开了话匣。我说:“对,老家是南方的。花大哥,在山寨上我听你说许多情报都是由飞鹰传来的,我不明白,难道鹰屯的鹰真的这么通人性?” 花舌子见我这么问,脸上突然涌现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傲气。他说:“不瞒冯兄弟,这鹰屯可不是一般的地界儿。当年大清朝在松花江流域设立打牲乌拉总管衙门,那可是皇家禁地,有专门的八旗牲丁在那旮瘩挖人参、捕鲟蟥、摸东珠、狩紫貂,每年往朝廷交多少那都是有数的,老百姓甭想揩一点油。这衙门里拿俸禄最多,也是最危险的活就是猎鹰八旗。他们年年都要到老远的北海苦寒之地的山崖上去猎鹰,那地界冰天雪地,风硬得很咧!能把人吹成干巴。所以去十个人得有九个横着回来,还有的直接掉到海里连尸首都找不到。” 我说:“这是何苦来着?不远万里就为了抓两只鹰,还得把命搭上,太划不来。” 花舌子挑挑眉毛,说:“猎鹰八旗要抓的可不是一般的鹰,他们要的只是海东青哩!你可能不知道,这几百上千只鹰里也就能出一只海东青,那玩意可不是一般的凡物。就说这海东青吧,也分许多种咧!上品叫白玉爪,其次叫白顶头,还有花豹子、海绺子和小虎子。这海绺子和小虎子倒是经常能捕到,其他三种都是难得一见啊!特别是白玉爪,当年只有大清的皇帝本人才能把玩,王公贝勒爷连碰都不准碰一下子。” 我对花舌子说:“真的假的,有这么离谱吗?” (105) 花舌子的两颗眼珠瞪得溜圆。他说:“千真万确咧!后来大清朝败落了,这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也撤了,猎鹰八旗就在鹰屯安了家落了户,他们知道世代传下的手艺不能扔,所以年年还是出去猎鹰,不过不是去大老远的北海了,而是在就近的深山老林子。我三大爷算是村里猎鹰本领最高的人,一辈子也没弄到几只像样的海东青,他说这辈子只见过一次白玉爪。后来他训好了一只花豹子,就是用这只海东青往山寨传消息情报。” 这时候秦队长的快马已经由山寨之上冲了下来。我们汇合之后,沿着花舌子指引的方向一溜烟儿向鹰屯方向赶去。沿路休息的时候,我趁花舌子到树窠里方便的工夫问秦队长:“秦队长,你说把郝班长和黄三留在山寨上会不会有些不妥?你也看到了,黄三拉枪栓那一下子绝对不是个生手,我怀疑他可能有问题。” 秦队长说:“我看到了。所以我叮嘱老郝要多加留意黄三,但是我们也不能仅凭这一点就认为他有问题。我之所以带着你和花舌子出来,一是怕花舌子留在山寨再跟黄三戗起来。把他们分开这个顾虑就打消了。二是你有伤在身,如果山寨一旦生了事端,你根本无法应付,留在我身边比较稳妥。” 我又问:“那刚刚秦队长你又折回山寨为了什么?” 秦队长说:“你还记得大膘子和震江龙临死之前说的话么?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说让九枪八赶紧带着所有的弟兄下山。我是担心在咱们前往鹰屯期间,山寨里会生事端,所以我跟九枪八先下手制定了一个应急计划。这样即使有什么不测,咱们回来也不至于瞎闯乱撞。”秦队长四下瞅了瞅又说:“花舌子这个人非常狡猾,千万不要让他从你口中套出些什么,特别是大当家已死这个消息。切记!” (106) 我用力地点头以此打消秦队长的顾虑。待花舌子回来之后,我们重新翻身上马,1946年大年初六深夜——也就是通化城暴乱之后的第四天,我们飞奔了百余里地,终于赶到了鹰屯花舌子他三大爷家。但是我根本不会想到——甚至应该说打死我都不会想到,这趟鹰屯之行将我们之前的努力彻底摧毁得一干二净!而正是因为我的一点小疏忽,才导致了整件事情急转直下。 我们抵达的时候,虽然已经是深夜,但是鹰把式家的烛火还亮着,光芒照得窗子上糊满的纸泛着昏黄的光。我记得郝班长闲暇的时候曾经跟我叨念过,说东北这地方有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大姑娘叼烟袋,生个孩子吊起来。我曾为过他为什么要把窗纸糊在外,郝班长说主要是为了挡呼啸的老北风,糊在外头的窗纸可以护着木制窗棂子不被风雪弄坏,能多使用两年。花舌子走在秦队长和我的前头,他并没有敲门,只是高声喊了一声“三大爷!”接着推门而入。我们进屋之后才发现,鹰把式根本没有睡下,而是盘腿坐着炕桌子旁边,手中举着一杆半米长的大烟锅子,烟杆上绑了一个缝制的收口细布烟袋儿,满屋子的浓厚烟雾辣地我睁不开眼。鹰把式见我们到来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甚至连屁股都没挪动一下,只是耸了耸还叼在嘴里的烟锅子,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炕上热乎,都坐吧。” 鹰把式虽然年岁已高,但看起来精神矍铄,矮腿炕桌上摆着烫好的烧酒。他把烟锅子在炕沿儿在磕了三五下,才说:“大老远的路,赶紧整两盅烧酒祛祛寒哩!” 我见花舌子和秦队长各自喝了一盅,我也满腹狐疑地抿了口热辣的烧酒,一道火线窜满胸膛,不禁打了一个激灵。鹰把式撇了我两眼,说:“你娃不是关外人?” 花舌子接过话茬:“三大爷,这两位是城里的八路军秦队长和冯同志,他们过来向你打听点情况。” 鹰把式将烟袋儿缠在烟杆上,顺手掖在后腰的束带上。他说:“打听啥?我一个猎鹰的老把式,能知道个啥?”鹰把式话音刚落,我便听到头顶传来了两声尖厉的啸声。透过浓厚的烟雾,我看到屋子上的横梁上架着一只花斑海东青,两只锐利的眼睛闪着晶亮。我禁不住问花舌子:“这只就是花大哥你说的花豹子海东青吧?”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生的,由于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头顶的海东青身上,并没有发现身旁已经出了异样。待我低下脑袋的时候,才看到桌上的酒盅里多了一条抖动不已的双叉细线,它正在试探着舔食着我还未喝完的酒。我顺着细线往下看,炕桌之下,陡然出现了一堆泛着晶亮的花花绿绿。我一猛子窜起身来,不顾胳膊上的伤痛,抄起步枪就戳了下去…… (107) 那声让我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的惨叫几乎和鹰把式的喝止声同时凿入我的耳朵里,但是我手中的步枪惯性地又接连戳了两下。鹰把式疯狂地把整个炕桌掀翻在地,杯盘酒碗稀里哗啦撒得满地都是。我还没有从惊吓之中醒过来,身体还保持着握枪的动作。这时我看清了那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它居然是一条碗口粗的巨蛇!我的脑袋嗡了一声麻酥了,这天寒地冻的,哪里来了条这么粗壮的巨蛇?而且它在屋子里起初我居然根本没有一点察觉。巨蛇已经我被用枪戳得甲片流血,黑匝匝的尾巴搭在炕沿下微微抖动。这时候我发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这只巨蛇的头顶居然生长着一个粉红的冠子,与公鸡的冠子非常相似。我马上联想到黄三曾经跟我说过鸡爪顶子就有头顶生冠的巨蛇,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瞬间充满全身。 我直愣愣地看着鹰把式跪在火炕之上,颤抖着双手要想去摸巨蛇,但是又不知道如何下手。他的怪异举动让我莫名其妙。我轻声对花舌子说:“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花舌子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特的表情。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秦队长两眼,又对我说:“这下你闯了大祸咧!我三大爷啥都不会跟你们说了。” 我瞠目结舌地把步枪扔在地上,突然不知该做些什么。秦队长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用余光看到他的面色凝重。这时候鹰把式已经将巨蛇拦在怀里,蛇头他的胸口处一动不动,只是它的身子还在缓缓地抖着。鹰把式之前的矍铄一扫而光,一些琐碎的嘟囔声从他茂密的胡须了飘荡出来:“二十年啦,二十年啦,你说你谗酒问我要哇!也没个动静……”鹰把式说着说着便抬起了头,他两眼直直地盯着我,就像头顶的海东青。他吼道:“你给我滚犊子!滚犊子!别说你们是八路军,就是天王老子也甭想再让告诉你们啥!滚!” (108) 我被鹰把式骂得狗血喷头,忍不住抄起步枪就往外走。秦队长一把拉住我,狠狠地瞪我两眼。他转过身轻咳了两声,说道:“老把式,您消消火气。小冯年轻,又是关内人,不大懂得这旮瘩的习俗,不知道这是您老养的蛇,我代他给您赔礼道歉啦!” 鹰把式摸了两把红通通的眼圈,呛声道:“道歉顶个屁用!能让它在活过来吗?”鹰把式指着我恶歹歹地吼:“你小子真他娘的够狠,一下子就戳到它的七寸子上。我养了它二十年,二十年,没了它我这把老骨头也要进土啦!” 我自知理亏,心里虽然有些忿气但也只好咬着牙憋回去。我说:“老把式,我真不是有意的!我确实被它吓得不知所措才动了粗,您老别跟我一般见识。” 这时候花舌子突然举手轻轻刮了自己一个耳光。他说:“嘿!都是我这脑袋不记事,来之前应该跟冯兄弟说说,都怪我,都怪我。”花舌子的这两句“马后炮”明显带着幸灾乐祸的味道,这让我更加觉得他是有意不跟我说这事儿的。事情到了最紧要的节骨眼上偏偏横生枝节,接下来真不知该如何应付,我开始有些一筹莫展起来。秦队长见鹰把式伤心欲绝,索性把我和花舌子扯我外屋。他问花舌子:“按说这鹰类和蛇不是天敌么?怎么你三大爷在一间屋子里同时养这两种东西?” 花舌子一脸无辜,摇头道:“我听三大爷说过,当年有两条小蛇常年跺在院子的柴堆里,到了寒冬腊月它们也不走,每年都从门缝转进屋里。我听三大爷说蛇都是要冬眠的,可是这两条蛇在屋子里满地爬,一刻也不歇息。时间久了,我三大爷见跟它们相安无事,心也就落下了,偶尔还让它们上桌舔两口酒喝。三五年之后,这两条蛇的头顶突然生了冠子,我三大爷听人说生冠子的蛇都了不得,就更不敢撵它们走。后来三大爷猎了一只花豹子海东青,没想到花豹子干掉了其中一只蛇。我三大爷心想这下可坏了,剩下那条蛇还不得跟花豹子拼命。但是出乎预料,它们几年来一直平平安安,偶尔还都跑到三大爷身边,跟一家人似的。”花舌子顿了顿,对我说:“现在你把蛇给杵死了,这跟要老头儿半条命没啥两样,我三大爷生性倔犟,刚刚你也看到了,他那架势明摆着是让咱吃闭门羹!” 我早已没了法子,连忙求救秦队长:“到底该咋办呢?” (109) 秦队长面无表情地思量了一阵儿,然后突然拍了两下手。他对我和花舌子说:“我有个主意。这样,你们俩先在门外等我一下,我去跟鹰把式活络活络。记住,一定不要进屋,也不要偷看或者偷听。”秦队长又冲我使了使眼色,我知道他是想让我提防着点花舌子。只是心里疑窦丛生,为何他不让我们看也不让我们听?跟秦队长在一起时间久了,我发现自己别的本事没长,怀疑心倒是四处开花。待秦队长走出屋去,回身把房门掩好之后,花舌子满脸嬉笑。他悄声跟我说:“任你们秦队长有天大的本事,我三大爷也不会开口的。那老爷子可不是一般的倔,劲头一上来,八百头牤牛都拉不回来!”说着花舌子伸着脑袋就往房门处凑。我一把拦住他,说:“花大哥,咱还是安安分分地等秦队长吧!别把戏弄砸了。” 花舌子满脸不屑,突然问道:“冯同志,听说你们八路军正在大力剿匪,有没有这回事?” 我说:“当然!不过——剿的都是那些欺负老百姓的土匪,贵寨怎么说也是抗过日的英雄好汉,我想上级会酌情处理的。秦队长早就跟二当家说过了,难道他没有传达给你们?” 花舌子满腹心事德地着头。他转了两圈眼珠又说:“那像我这样——你也知道我跟黄三的事,你们八路军会怎么处理?会不会要了我的脑袋?” 我撇嘴道:“这个上级自会处理,我们八路军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当然,也绝不会放掉一个坏人。花大哥你毕竟抗日有功嘛!换句话说,你现在不也是在协助八路军破案么?”为了吓吓花舌子,我故意补充了一句,“不会要你的项上人头!顶多也就是把你大卸八块,像小西天山脚下的刀疤人一样。” 花舌子的脸“噗”的变得惨白。我见他这副德行,对他给我使的“马后炮”这口恶气瞬间就冲出了胸膛。我知道现在是紧要关头,玩笑不能开得太大,于是又连忙圆场:“花大哥真的信以为真啦?兄弟我跟你开玩笑呢!你不会真的当真了吧?” 花舌子听到我这么说,满脸的惊吓才慢慢褪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会,不会,我怎么会当真呢!不过你刚刚好像说什么刀疤人在小西天山下被大卸八块?我觉得……” (110) 我看得出来,花舌子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只是他刚刚张口的时候秦队长就拉开了房门。他摆手示意我们俩进去。我看到鹰把式脸上的怒气已经一扫而光,多少还粘着点喜庆,这让我觉得非常莫名其妙,究竟秦队长用了什么法子让鹰把式的火气片刻就烟消云散?我的心里开始有些七上八下,难道这里又有什么古怪?莫非秦队长……我越想越觉得乱,眉头缓缓皱了起来。这时候鹰把式已经把烟锅子塞上旱烟沫,待他点燃之后,一股老辣的味道冲进我的鼻孔,我禁不住深咳了两声。鹰把式吧嗒了两口才说:“秦队长,有啥问的你说就是哩!只要我知道的,绝不会有一丁点儿隐瞒。” 花舌子张大嘴巴干噎了两个来回,我知道他此时跟我的心情一样,也被鹰把式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住了。秦队长说:“老把式,我想让你回忆回忆几年前的一点旧事。听花兄弟说,当年他们得到了一份情报,说是日本人要秘密运送一批红货走水路前往朝鲜,还有一队剃发黑斤人同行……这份情报是你亲耳听到的吗?” 鹰把式瞄了两眼花舌子,烟雾在他嘴里缓缓上扬,充斥着他的脸有些模糊不清。他说:“这件事啊,当时确实是我亲耳听到的。”他指了指花舌子,“我都已经原原本本告诉这个小犊子了,旁的就是……” “就是什么?”秦队长满脸紧张的追问。 鹰把式说:“当时在屋里吃饭的有三个人,俩鬼子和一个人中国人,那个中国人帽檐压的很低,用左手使筷子。他们就说有红货往朝鲜送,三个喝了许多酒,声音很响亮,似乎并没有要背着我的意思。” 我插话道:“老把式,你说的那个中国人是不是脸色有一条刀疤?” 鹰把式听了这句话连连摇头,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非常奇特的表情。他说:“他来的时候脸上干干净净,只是他走时才生的那条疤。” 我一下楞住了,忙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鹰把式用烟锅子指了指头顶的海东青,说道:“当时我觉得这个人肯定是个汉奸,能跟日本人喝酒吃肉的人能是啥好东西?他们吃喝完之后,我故意让我的小花豹子去掀掉他的帽子,结果花豹子就用利爪在他脸上留了一道伤疤。我当时想这样也好,虽然明这不能出口恶气,但是给他来这个下子也好让他长长记性,当汉奸就是这个下场!只是他并没有对花豹子咋样,只是问我要了些粗布包扎了一下伤口就走了,临走的时候还扔下了一些钱。当时因为花舌子他走得急,这事我就没有来得及跟他提。” 秦队长显得有点失望。他沉默了良久才说:“除此之外,还有的别的么?您老能不能再好好的回忆一下?” (110) 我看得出来,花舌子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只是他刚刚张口的时候秦队长就拉开了房门。他摆手示意我们俩进去。我看到鹰把式脸上的怒气已经一扫而光,多少还粘着点喜庆,这让我觉得非常莫名其妙,究竟秦队长用了什么法子让鹰把式的火气片刻就烟消云散?我的心里开始有些七上八下,难道这里又有什么古怪?莫非秦队长……我越想越觉得乱,眉头缓缓皱了起来。这时候鹰把式已经把烟锅子塞上旱烟沫,待他点燃之后,一股老辣的味道冲进我的鼻孔,我禁不住深咳了两声。鹰把式吧嗒了两口才说:“秦队长,有啥问的你说就是哩!只要我知道的,绝不会有一丁点儿隐瞒。” 花舌子张大嘴巴干噎了两个来回,我知道他此时跟我的心情一样,也被鹰把式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住了。秦队长说:“老把式,我想让你回忆回忆几年前的一点旧事。听花兄弟说,当年他们得到了一份情报,说是日本人要秘密运送一批红货走水路前往朝鲜,还有一队剃发黑斤人同行……这份情报是你亲耳听到的吗?” 鹰把式瞄了两眼花舌子,烟雾在他嘴里缓缓上扬,充斥着他的脸有些模糊不清。他说:“这件事啊,当时确实是我亲耳听到的。”他指了指花舌子,“我都已经原原本本告诉这个小犊子了,旁的就是……” “就是什么?”秦队长满脸紧张的追问。 鹰把式说:“当时在屋里吃饭的有三个人,俩鬼子和一个人中国人,那个中国人帽檐压的很低,用左手使筷子。他们就说有红货往朝鲜送,三个喝了许多酒,声音很响亮,似乎并没有要背着我的意思。” 我插话道:“老把式,你说的那个中国人是不是脸色有一条刀疤?” 鹰把式听了这句话连连摇头,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非常奇特的表情。他说:“他来的时候脸上干干净净,只是他走时才生的那条疤。” 我一下楞住了,忙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鹰把式用烟锅子指了指头顶的海东青,说道:“当时我觉得这个人肯定是个汉奸,能跟日本人喝酒吃肉的人能是啥好东西?他们吃喝完之后,我故意让我的小花豹子去掀掉他的帽子,结果花豹子就用利爪在他脸上留了一道伤疤。我当时想这样也好,虽然明这不能出口恶气,但是给他来这个下子也好让他长长记性,当汉奸就是这个下场!只是他并没有对花豹子咋样,只是问我要了些粗布包扎了一下伤口就走了,临走的时候还扔下了一些钱。当时因为花舌子他走得急,这事我就没有来得及跟他提。” 秦队长显得有点失望。他沉默了良久才说:“除此之外,还有的别的么?您老能不能再好好的回忆一下?” 鹰把式有点不高兴。他说:“我还没有老到糊涂,该说的我都说了。如果你要是信不过我就直接去问那个刀疤人吧!不过他昨晚就已经死了,你们能有本事让死人说话吗?” (111) 听完这句话我和秦队长都傻了!刀疤人昨晚就已经死了?昨天不是大年初五吗?我确信我没有记错:我们是大年初四的清晨——也就是前天在小西天山脚见到的刀疤人的尸体,鹰把式怎么说他是昨晚死的?不对!不对!听鹰把式的话,他好像见过刀疤人……我的胸膛里像塞入了一根乒乓乱跳的弹簧,整个人都坐立不安起来。这时我看到秦队长站起身来,他的眼神有些漫无目的,脚步也凌乱起来,原地晃荡了两圈之后,“哗”的一声俯下身来。他的鼻子快要顶到鹰把式的脸,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口吻说道:“老把式!你再说一遍,你清清楚楚地把刚刚的话给我再说一遍。我要你现在就说!” 鹰把式对秦队长的要求显得有些无动于衷。他敲了敲烟锅子,然后像从前一样把它掖进了后腰。鹰把式从地上捡起两只靰鞡鞋,套在脚上之后,回身又拢了拢那条死掉的巨蛇。他对秦队长说:“好话不说两遍。我领你们去看看!”说着鹰把式背着手走出屋门,我们跟在他的身后,七扭八拐来到房西的一间粮房。待他将油灯点燃之后,借着昏黄的灯光,我们看到粮房正中央摆着一个临时搭起的案台,案台之上蒙着一块满是补丁的粗布。鹰把式努了努下颌,对秦队长说:“他就在这旮瘩,如假包换。你们不相信大可以掀开布子好好瞅瞅!” 第11节 我一看鹰把式这般胸有成竹,整个人彻底慌了手脚。秦队长犹豫了片刻,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指,当粗布被缓缓掀开以后,我只看了半眼,身子就不由自主地跌翻在地。我确信我没有感觉到疼痛,哪怕一丁点的疼痛!一股极致的、我完全不能承受的冰冷从脚趾“倏”的一猛子窜出发梢。秦队长发了疯似的双手把我薅起来,他死死地攥着我的衣领,吼叫道:“小冯!小冯!你他妈的跟说,跟我说!这个不是不刀疤人?是不是?” 秦队长双眼冲血,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咬牙切齿地在等待我的回答。我把双眼深深地揪成一堆,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颅。秦队长没有放开双手,而是把我的衣领攥得更紧,我看到他全身都是颤抖,牙齿发出嘚嘚的声响充满了我的耳朵。他似乎还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稀里哗啦地把我扯到案台旁,按着我的脑袋又问:“看!看仔细了!看清楚再告诉我——他真的是刀疤人吗?” 秦队长的最后的半句话已经向我承认了这个事实,我听得出,只是他自己不愿相信。于是大声叫道:“是!他就是刀疤人!” (112) 这句话喊出口之后,我看到秦队长的身子沉沉地摇晃了。他把按在我头顶的手松开,扶着案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得出来,一向沉稳自信的秦队长已经被眼前这幅情景击得有些溃败。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之前我们都是按部就班地追查线索,一环扣着一环,好不容易才有点眉,这下全都被打乱了。这线索就如同一条锁链,现在其中的一个环节已经出错,那么从这个环节之后的所有推断,就有可能全部都是错误。也就是说,从1946年大年初四清晨,我们在小西天山脚下发现那堆碎尸以后,所有来之不易的结果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变得不足为信了。而更让我感到无法承受的是,我们必须重新审视所有已经排除在外的可疑人员,他们包括:二当家九枪八、受伤的裘四当家、方老把头,已经身亡的大当家震江龙、大膘子,还有一直跟在我们身边的黄三…… 秦队长沉默了良久才从噩梦之中走出来。他摆手示意鹰把式走出粮房,待我们重新回到屋子以后,秦队长对鹰把式说:“现在说说刀疤人是的情况,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里的?” 鹰把式说:“他是大年初四的下午骑着快马来到这里的,还没等下马就直接跌在了院子里。我听到响声之后出门,那时候他已经不省人事了,只剩下半截子气息。起初我并没有认出来他就是几年前跟日本人喝酒的那个中国人,后来我给他灌了一碗热姜汤,他才微微缓过乏来。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指了指他脸上的刀疤,然后冲着头顶的海东青有气无力地怪叫了一声,接着抽着鼻子做了一个鬼脸。我这才认出原来他就是那个汉奸。只是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快要死的人还会笑得那么自在,他好像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命。他问我要酒,要肉,他说他没有钱,只是不想做一个饿死鬼。然后我看着狼吞虎咽地吃肉,一边咳血一边喝酒,最后整碗的酒都变成了红色……” (113) 我不禁打起了冷颤,心里实在搞不懂,难道刀疤人以假死脱身奔袭来此就为了在临死之前喝酒吃肉?这绝对不是他的做事风格,刀疤人如此狡猾,此前他小显身手就已经把我们搞得狼狈不堪,这样的理由根本不具说服力。于是连忙问道:“老把式,除此之外难道他没有再说别的什么吗?” 鹰把式稍息了片刻,接着说道:“看到他这幅德行,我心里实在不落忍。虽说我认定他是个汉奸,但是话讲回来,怎么说他也是个中国人啊!是条人命啊!于是我想着帮他找个郎中给治治,可是他拉着我的手死活不肯。他说有些话要跟我交代一下,让我听好了,一个字都不能落下。我知道他这是在交代后事呢,所以只好含着泪听他讲。他说,如果他死后的三天之内没人来这里,那就把他拉到荒山野岭挖个坑埋掉了事,今后不要告诉任何人他来过这里;只是他随后又说,如果三天之内真的有人来这里打听关于他的事,他让我跟来者说,能在临死之前遇见一个好对手,也算平生一件快事。不过他特地嘟囔了两遍,让来者不要高兴的太早,因为你们既然来了,就说明他设的局已经成功瞒天过海,这一局你们输了。他还说本想再跟你们斗下去,只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了。说完这些之后,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吐出血块。最后他勉强又跟我交代了两句,他说你们同样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不尽快赶回小西天山寨,再想翻盘赢他一局就比登天还难了。还有,他说什么一只盒子,说那只盒子除非你们亲手掀开看,不然一定猜不出里边装的是什么。如果有一天你们真的破解了所有的谜团,他请你们务必到他的坟前洒下一杯酒,这样他在九泉之下就会睡得安稳了。” 鹰把式说完这些之后长嘘了一口气,接着又点起了烟锅子吧嗒吧嗒地吞吐起了老辣的旱烟。秦队长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缓缓向花舌子移动,突然利落地掏出手枪顶在了他的脑袋上。秦队长这个举动在眨眼的工夫就完成了,以至于花舌子愣了两秒钟之后身子才瘫倒在地。花舌子的脸抽巴成苦瓜状,眼泪鼻涕稀里哗啦就下来了,他哭喊道:“秦队长,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哇!该说的我都说咧!冯兄弟说,八路军不会错杀一个好人是不是?是不是?” 秦队长说:“花兄弟,你说的没错。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我不会杀你,但是要先委屈委屈你。”秦队长说着喊了我一嗓子,“小冯,找条绳子来把他先捆起来。” 鹰把式的烟锅子这时已经掉在了地上,他战战兢兢地说:“秦队长,花舌子这些年怎么着也打过日本人啊!你可千万留他条命活活,我可就这么一个侄子哇!” 待我将花舌子五花大绑之后,秦队长才对鹰把式说:“老把式你放心,如果他真的跟这事没有关系,我是不会把他怎么样的。现在我把他交给你,你得给我好好看住了他,千万不能解开他的绳子,三天,三天之后你就可以放了他。咱们可事先声明,如果你在三天之内放了他,那咱们刚刚在屋子里商量好的事就作废了。不仅如此,以后我还要加你一条串通土匪的罪名。听清楚了么?” 鹰把式连连点头。他说:“一切都按秦队长说的办,我都清楚了。只是秦队长答应我的事一定要说话算话啊!” 秦队长嗯了一声之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走!赶紧!” 我们二人冲出屋门飞身上马,秦队长又把花舌子骑的那匹马也带上了,我们趁着夜色一溜烟飞奔出了鹰屯。沿路山秦队长不停不歇地挥舞的短马鞭,直到天色微微有些发亮,我们才在路旁一间破败的土地庙停了下来。从未骑马赶过这么久的路,又是在如此飞奔的情况下,我跳下马之后,胯骨已经被巅得疼痛至极,走起路来只好弓着膝盖。待进庙坐下之后,秦队长说:“小冯,咱们现在就最快的时间来重新分析一下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免再上山寨的时候无的放矢。我说你听着,有什么疑问不要犹豫,马上提出来。刀疤人说的没错,我们所剩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114) 我一脸紧张地点头,全身所有的力量恨不能都聚在耳朵上,生怕会漏掉接下来秦队长要说的话。秦队长见我如此紧绷着身子,突然笑了两声。他说:“小冯,不用那么紧张,现在还没有到剑拔弩张的时刻。你听我说,大年初四清晨——也是就是咱们四人追踪刀疤人到小西天山脚下之前发生的事情,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疑问。只是当时咱们的目标是刀疤人,满脑子只想把他抓住,所以当雪地上出现一堆穿着他衣服的碎尸时,咱们顺理成章地便会认为那就是他。刀疤人正是利用了咱们心理上的变化才做的这个局。你还记得那颗脑袋吗?咱们发现它的时候是面目全非的,也就是说刀疤人怕我们认出他脸上那道非常明显的伤疤,所以才故意把它刮花。但是,当咱们正要继续查看的时候,小西天的土匪却把意外地闯了出来——现在看来那并不是意外,我想是有人故意不让咱们继续查看尸体,因为他怕会露出什么破绽。能指挥那帮胡匪崽子的还会有谁?——当然就是九枪八。后来九枪八说,他也曾经下山查看过尸体,而是他还说尸体的左手满是枪茧,他从这一点判断死的人就是刀疤人。九枪八的这一番话直接误导了咱们,让咱们彻底相信了碎尸就是那个刀疤人。所以,九枪八是咱们目前掘出来的第一个疑点。也就是说,他曾经说过的话咱们现在已经不能全部信以为真了。” 我插话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之前被我们排除在外的裘四当家身上也有不对劲的地方。” 秦队长说:“对!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疑点。这个发现也是我从那堆碎尸上得出来的。其实道理很简单,好多问题只需要再细心一点点,那就不是谜了。关于九枪八背后打裘四当家那一枪这件事,咱们都是听方老把头、裘四当家,还有九枪八的叙述,实际上咱们根本没有看到。你想想,咱们到了鸡爪顶子,甚至没有掀看裘四当家盖着的虎皮,只是看着他像是中枪一样。而在咱们没有见到他的时候,方老把头就已经事先在咱们耳旁吹风了,所以我们也就顺理成章地认为裘四当家受伤了。虽然这件事还有待核实,但是目前咱们已经不能否定裘四当家的嫌疑了。当然,这里边也包括方老把头。” 我连连点头,向秦队长问道:“那么,关于黄三你是怎么看的?他拉枪栓那一下子绝不是生手,根本不像一个老实巴交的伐木汉。我怀疑他和花舌子之间不单单是因为那点事。” 秦队长说:“这也就是我为何把花舌子扔到鹰屯的原因。你想想,假如黄三和花舌子真的就是因为那点事,那么凭黄三的一根筋,花舌子在他眼前转悠我真是怕他搂不住节外生枝。换句话说,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是在演戏,如果咱们再把它带回山寨,那不就是多了一个敌手么?所以里外他都必须留在鹰屯。” 秦队长说到鹰屯,我马上想起一件事,于是忍不住问道:“秦队长,有一点我不清楚。当时在鹰屯我明明杀了鹰把式的巨蛇,你是用什么方法让他既不怪我、甚至开口的?还有,难道你真的放心把花舌子交给鹰把式看着?他们怎么也是叔侄关系。” (115) 秦队长说:“小冯,你记住,凡事只要你肯想,总有解决的办法。像鹰把式这种人,只要你投其所好,事情一点都不难办。现在时间紧迫,关于这件事我稍后再告诉你。现在你在好好思量思量,除去刚刚咱们找出的疑点,你还有什么疑问的地方?” 我脱口而出:“那么刀疤人,我是说刀疤人如此大费周章地布置好这一切——现在看来他一定是跟二当家相互串通,既然他们做的局已经成功地诱使我们上当受骗,为什么会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又故意露出马脚?秦队长你想想,假如我是的刀疤人,我大可以一走了之,找个任何人都无法寻到的地方等死,干嘛还让咱们找到?这似乎有些南辕北辙,根本不符合逻辑。这一点我真的想不通。” 秦队长说:“小冯,你听听我的分析,看看有没有道理。首先我们能肯定的是,刀疤人是一个极其聪明又狡猾的人,同时——你还记得么?咱们由狐仙堂追踪他的时候,他故意留下一道聚魂马让黄三交给我们,以此捉弄一下老郝,从这一点我们可以判断,此人非常自负,而且喜欢炫耀自己的本领和技能。这样的人,在将死之时,他不会在意钱财和功名,唯一可能在意的就是从此再也没有机会棋逢敌手。他是一个非常害怕寂寞的人——我是说他不希望别人轻易忘记他。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大致判断出他为何跟鹰把式说了那么多话,而且还会在死之前笑得那么自在……” 我插话道:“秦队长的意思是说,他根本就是把整件事情当成一个游戏,然后用死亡做赌注,最后跟咱们再较量一次?” 秦队长说:“对!你回忆一下鹰把式转述给咱们的话,刀疤人说如果有一天咱们真的破解了所有的谜团,务必到他的坟前洒下一杯酒,这样他在九泉之下就会瞑目。我觉得他这话有两层含义,而且还是相互矛盾的。一是他希望咱们最后弄不清事情的真相,这样他又赢了咱们一局;另外就是,他的意识里也希望有个对手能琢磨他,破解他设下的局——就是说他还是希望咱们找到真相。而我的直觉是,这个真相可能关系到许多条人命,他把最后的线索留给我们,就是不想生灵涂炭。你懂我的意思了么?” 我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配合他一起设局的九枪八现在应该还不知道他们已经露出了马脚?” 秦队长说:“好脑袋!这也是我为什么没有带花舌子回山寨的另一个原因。” (116) 我又问秦队长:“那么现在咱们是不是要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回到小西天山寨与九枪八他们继续周旋?只是,我更担心的是——刀疤人说咱们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我想他们的阴谋可能正在进行之中,我们就这样回去是不是会有危险?” 秦队长摆手道:“这个你可以放心。小冯,你想想,九枪八他们如此处心积虑设下这个局,却又只是在不断的误导我们,其实他们大可以中途不动声色地把我们杀掉,可是他们没有这么做,目的是什么呢?我推测他们根本就不想与我们八路军为敌,只是想隐瞒一些事情不让我们知道。等到真有一天他们在小西天山寨呆不去了,再下山跟我们也好有回旋的余地。” 秦队长这么说我便有些拨云见日了。只是现在事情变得更为杂乱不堪了,似乎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这一趟再上小西天山寨,跟前两次的情况截然不同。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忙问秦队长:“秦队长,你和九枪八都是左手使枪,又都那么精准。如果我们这次上小西天山寨,万一双方搂不住枪火,你觉得你们两个谁的胜算比较大?” 秦队长的面色有些凝重。他说:“还记得当初我曾经吩咐过你们,一定不要让九枪八知道我左手使枪这件事么?其实我就是怕万一真到了那个地步,我也可以出其不意。只是后来还是被九枪八给识破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再交手的话我真的没有必胜的把握。我们曾经两次看到九枪八出枪,简直快如闪电!如果我真的遇到了什么不测,你和老郝一定要活着回城搬救兵。记住:万事见机行事,老郝这个人虽然是个老兵,但粗心大意。这一点你跟他不同,还是那句话,凡事不要只看表面,要细致加谨慎!” 我认真地点头称是,然后又问秦队长:“现在咱们之前所有推测得出的结果都已经失效,这次再会九枪八,秦队长想好了从哪个地方着手了吗?” 秦队长说:“目前我还没有想好,不过你不要担心,要装作和从前一样,特别是对九枪吧的态度。如果他问起花舌子为什么没有跟咱们一起回来,你就说鹰把式生了重病,无人照料,花舌子略尽一些孝道,随后就回。另外,我们的出发点还要跟从前一样,那就是绝对不要死抓住盒子这点不放,它虽然是我们最终的目标,但是如果我们忽略了过程,必定会被带入死角,这将是九枪八他们最希望看到的。” 秦队长说完之后又让我回忆了一遍连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他说:“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其它我们忽略或者没有深究的地方?” 我绞尽脑汁地回忆,突然郝班长说过的一段话映入我的脑袋。我说:“秦队长,你记不记得咱们赶往鸡爪顶子去找裘四当家之前,郝班长说过,他在小西天山寨上解手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屋子里关了些日本女人。当时你还有些疑问,说山寨按理不会带女人上山……后来我们寻找裘四当家心切,这事儿就再没有深究下去。我觉得这也可以归结为一个线索。” (117) 秦队长点头说:“我记下了。还有其它别的么?” 这回我连连摇头。秦队长见状站起身来,活动了两下腿脚之后,又嘱咐我道:“刚刚我跟你说的话一定要记好!另外,咱们回去以后在鹰屯的所见所闻先不要对老郝和黄三讲。有什么新的发现跟我及时通气。” 话毕,我跟着秦队长走出土地庙,我们二人翻身上马又是一路狂奔,清晨的时候便已抵达了小西天山下。又是一整夜没有睡觉,我下马的时候不但胯骨又痛又麻,这回连着脑袋都有些混沌不清。我心里知道接下来的较量会是一场硬仗,所以俯身抓起一把冷雪狠狠地抹在脸颊之上,在雪渣子冰冷的刺激下,我感觉精神稍稍好了些许。放哨的崽子依然是二膘子,他接过我和秦队长的马缰,满脸堆笑:“二当家还说秦队长怎么着也得今儿个中午才能回来,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快!”二膘子转身命令身边的另一个崽子,“火速上山报告二当家,就说秦队长回来咧!”崽子得令之后躬着腰一溜烟跑上了山顶。这时候秦队长问二膘子:“兄弟,怎么这几天都是你在放哨?” 二膘子说:“这不二当家怕别的弟兄不懂礼数怠慢了秦队长嘛!还有就是,自打秦队长这两次上山之后,山寨的弟兄们有些人心惶惶,私下里都议论是不是山寨真的要接受八路军的改编。秦队长你也知道,我们当土匪的散漫惯了,听说你们八路军不让抽大烟,不让随便摸摸娘们儿,心里就直泛嘀咕。现在大当家又有重病在身,二当家也没个说法,这就更让大伙心里发毛了,有的弟兄就有了下山的心思……” 秦队长满脸紧张地说:“我去鹰屯期间有人离开过么? 二膘子说:“当然没有!我们这两天的哨子特别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不过也把我忙坏了,所以秦队长你光看到我啦!” 秦队长点点头,突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兄弟,昨个在山寨上,我见有个屋子里关了十几个女人,好像还穿着日本衣服,你知道怎么回事么?” 二膘子听到秦队长这么问,“嘭”的一声站住了。他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然后支支吾吾地说:“秦队长,这,这个——我也不知道咋回事!你还是问,问二当家吧!” 我们到达山寨之后,九枪八早已迎了出来,还是跟上次一样那么客气。只是他的客气让我多少有些不自在。待寒暄了两句之后,九枪八微微地“咦”了一声——我听出他是在克制着自己的气息。他说:“怎么不见花舌子?” 我立即按照和秦队长事先的约定说出了理由。九枪八听后盯了我两秒钟,突然冷冷地笑了两声:“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我们跟随着九枪八走进厅堂之时,郝班长和黄三也到了。期间吃早餐的时候,我特别注意了一下黄三,他的神色似乎显得有些异常,不住地向我的方向挪着屁股,最后压低声音嘟囔了一句:“俺咋没看见那个瘪犊子呢?” (118) 我又向黄三重复了一遍对九枪八讲过的那番说辞。此后大家谁都没有说话,整间屋子里缓缓填满了肃然的味道,这多少令我有些揣揣不安。这时候秦队长放下了碗筷,九枪八见状开口道:“秦队长,这趟鹰屯之行可有什么新的发现?鹰把式怎么说?” 秦队长面无表情地摇头:“什么情况都没有,看来我们得另辟蹊径寻找盒子里的下落了!二当家,不如咱们使用笨办法吧?挨间屋子挨个人的搜索,你觉得如何?” 九枪八说:“不行!绝对不行!”他说话的口吻斩钉截铁,充满着不可逆转。 我知道秦队长说的挨间屋子挨个人搜索是不可行的,他是在故意试探一下九枪八的情绪。按说这样一个小伎俩,九枪八这么精明,他该是不会上当的呀?为什么他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唯一的解释就是九枪八真的害怕我们发现什么,正如秦队长分析的那样,他是在故意隐瞒一些事情。会不会跟那些穿着日本衣服的女人有关?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秦队长说了句让我大吃一惊的话。他问九枪八:“二当家,山寨里的日本女人究竟什么来路?”秦队长说话的气势咄咄逼人,好像是在反击九枪八刚刚的拒绝。我看到九枪八根本没有回答秦队长的问话,只是手指有节奏地放在腿上敲击。这样以来,整间屋子里的气氛就变得异常尬尴了。我连忙打援道:“二当家,别介意,这两天实在是疲劳得很,大家都……” 九枪八笑着摆手道:“冯同志说哪里去了,小弟怎能不知道秦队长的不辞辛劳!既然秦队长问到了那些日本女人,小弟也只好实话实说啦!不过事先声明,小弟绝对不是有意隐瞒秦队长,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请秦队长听后万万不要怪罪我才好。” 秦队长说:“二当家但说无妨,你这是在帮我们找线索,我哪里还敢怪罪?” 他们二人着一来一回,总算把屋子里的气氛又拉回了起初。原本僵掉的郝班长和黄三也活泛起来,各自憨憨地咧着嘴笑着。只是在听完九枪八下面说的话之后,我却再没有笑出来,怕是僵掉的身子要比郝班长和黄三此前的身子坚硬十倍。 (119) 九枪八说:“几天以前,确切地说是大年初一的夜里,大伙都还在喝酒热闹着——寨子里的弟兄虽说都是土匪,但土匪也得过年不是?这时候放哨的崽子急急忙忙回来禀告,说山下来了一伙人,要求见大当家有事相托。我觉得有些蹊跷,便叫上老四跟着我大哥震江龙来到山下。很奇怪的是,这伙人里只有一个男人,剩下的全是女人。看他们的穿着扮相,我判断出这是一伙日本人,当时老四就要抄家伙把他们干掉,秦队长你也知道,老四最恨日本鬼子。我大哥震江龙觉得事出有因,忙让我拦住了老四。经过一询问才知道,原来这个日本男人是想把这群日本女人先安置在山寨,等过几天再来领人。日本男人出手阔绰,先是给了一千块大洋,说这是定金,过几天来领人的时候再给两千块。我大哥震江龙虽说也有些怀疑,但是看到这真金白银,心思就有些活泛,毕竟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山寨也不会担什么风险……” 秦队长说:“难道二当家没有问那个日本人目的何在吗?” 九枪八说:“当时老四是极力反对的,他说弟兄们上山就是为了打日本,现在却为了这点钱跟日本人做生意,他想不通,于是当场就跟我大哥震江龙翻了脸,二话不说自己先回到山寨上去了。后来我大哥也问过日本人,为啥要把这些女人安置在山寨上,可是那个日本人让我大哥只管收钱,不要管旁的。我能理解我大哥的心事,自从日本人投降之后,你们八路军来到城里,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砸窑,毕竟是几百张嘴等着吃饭,我大哥也是为了山寨着想,总不能坐吃山空吧!结果第二天探子从城里捎回消息,说是日本人正在搞暴乱,我们这才明白日本人为啥要把这群女人送上山……” 秦队长说:“二当家的意思是说,这群日本女人是暴乱者的家属,他们怕一旦暴乱失败殃及池鱼?” 九枪八说:“这是肯定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旁的理由。我大哥连忙把我和老四叫到一起商议对策。老四本来就很反感我大哥的做法,结果又是不欢而散。原本老四是想过了正月十五再拔香下山,因为和他大哥的矛盾这么激烈,不得已才提早下山而去。当时大哥跟我说,这事一定不要声张出去,尤其是不能让你们八路军知道,我大哥也深知,串通日本人的罪名我们根本担待不起。我提议把她们交给你们八路军,可是我大哥却舍不得剩下的那两千块大洋,他决定再等两天。” 秦队长说:“也难为大当家了,这个我倒是能理解,几百口子的花费毕竟跟一两张嘴不同。大当家也有他的道理。只是,我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是说那个日本人又来到山寨领人了么?还有,日本人为什么别的地方不送,偏要把人安置到贵寨?” (120) 九枪八说:“这是正是我要跟秦队长解释的最关键的地方。老实说,之前我确实跟秦队长撒了谎。我这么做的原因并不是有意隐瞒,而是为了兄弟情谊——不光是我大哥震江龙,还有你们口中的刀疤人。”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有的时候人会这样,当你极力想寻找线索戳穿对方的把戏时,对方却先你一步承认自己的错误,你反而会觉得不知所措。现在九枪八就是这种情况,我们还没有动作,他就已经承认自己曾经说了谎言。我立即判断这里边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已经知道我们在鹰屯见过刀疤人,为了继续瞒天过海,他先下手为强;二是他见秦队长问起日本女人这件事,知道再隐瞒也没有用处,只好实话实话。但是在我心里,始终偏向于第一种判断。可是,花舌子根本没有回来,九枪八又是如何得知? 我装作非常自然地瞄了秦队长一眼,秦队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说:“二当家,如果你有足够的理由,我们大可以就事论事,请说说真实情况吧!” 九枪八一声叹息:“当日,你们在追踪刀疤人的时候,我和大哥正在送那位托付我们安置那些娘们儿的日本人下山,早在前一天他就已经上了山寨。只是他根本没有拿来两千块大洋,而且浑身上下灰头土脸,像是刚刚经历的一番劫难。现在想来,他应该就是城里的暴乱者之一。我大哥震江龙见他没有带钱,顿时火冒三丈,拎着手枪就想把他崩了。他拼命的求饶,自称知道一个关于山寨的惊天秘密,只要我们肯放了他和那些日本女人,他便会告诉我们这个秘密。我大哥叫他马上讲出来,可是他却说,讲了之后我们肯定会杀人灭口。他说让我和大哥先送他下山,并用这些女人做抵押,等风声过去之后,他自然会回来用那个关于山寨的秘密来换回这些女人。我和大哥想到日本人曾经攻打过山寨,却在最紧要的关头又撤走了那件蹊跷事,于是便答应了他的条件。” 秦队长说:“这么说来,大年初四那天早晨,二当家是和大当家在一起?” 九枪八说:“没错!这一点是我欺骗了秦队长。当时我和大哥送那个日本人来到山脚,意外地碰到了刀疤人,他手中拎着那只火麟食盒,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当他听闻我和大哥说,这个日本人有一个关于山寨的惊天秘密之后,突然出其不意地抽出刀把那个日本人捅死了。我和大哥顿时就傻眼了,忙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把那只火麟食盒交给我,说山寨的秘密就藏在这盒子里边。这时候大膘子正好送老四下山,既然老四已经拔了香,我们就不想让他再牵扯其中,于是大哥就说他提着盒子先去跟老四应付一下,让我和刀疤人先躲起来。待老四走掉之后,刀疤人跟我说,后面正有八路军追他。他说不想临时之前再落在八路军手里,死也要死得安稳。我本想让他到山寨上暂时躲避一下,可是他说一旦到山寨你们必定会找到他,于是他就来了个金蝉脱壳,换上了日本人的衣服,并且用刀把他的脸刮得面目全非,然后又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了……” 秦队长听后一针见血:“那么,尸体又是如何被分割成那么多碎片?我曾仔细看出过那堆碎尸,绝对不是人为造成的。” (121) 九枪八应对自如:“秦队长说的完全没错!尸体确实不是人为所致。我不知道秦队长听没听过有这么一种动物,它叫豺狗子……” “豺狗子?”黄三插话道,“秦队长,俺知道这玩意,它们一般都是三五成群的。别看这玩意个头小,跟家里养的小疤瘌狗差不多大,但是它们可生猛咧!就是那老虎豹子都要怕上它们三分,这玩意有个厉害招式,专抠猎物的屁眼儿掏肠子。只要被它们黏上,三下五除二那猎物就被撕得稀巴烂!” 这时郝班长说:“不对,不对。我咋听说这豺狗子不袭击人呢?我没参加八路干革命之前,听老猎户们讲,说这豺狗子是猎人的好朋友,晚上在深山老林子露宿的时候,只要扔点干粮唤豺狗子来,那玩意保准绕着猎人的四周撒一圈尿,说是豺狗的尿膻的要命,而且毒性很大,百兽都不敢靠前的。” 黄三咧着嘴笑了:“你听了一知半解不是?俺知道你说的这些,那是对大活人,对没了气息的人可不一样,它们照样狂撕乱咬。” 秦队长摆摆手,说道:“好了好了,你们俩别争了,听二当家继续说下去。二当家,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情况?” 九枪八说:“由于情况紧急,刀疤人并没有再多跟我寒暄,也没有说盒子的来历,送走他之后,我连忙就往山寨上赶,结果在途中看到我大哥倒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他交代我的话我之前都跟秦队长说了。我把他的尸体悄悄地抬回屋子,然后马不停蹄地去追赶老四,打了他一枪之后,我又立即返回山寨。我怕你们在见到那堆碎尸之后仔细查看会露出马脚,于是命令崽子们看到你们后就立即带到山寨,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想就不必说了吧?我和秦队长都是在一起的。我之所以撒谎欺骗秦队长也是不得已的:一是我顾及刀疤人和我是多年的兄弟,我也不忍心让他落在八路军手里,他毕竟是个国民党;二是我不想让秦队长知道我们和日本人有什么瓜葛,毕竟跟日本人做生意有损山寨的颜面,既然那个日本人死了,山寨就可以不动声色地脱掉干系;三是我大哥震江龙在回山寨的路上遭人暗算,我敢肯定,一定是他知道了盒子里的秘密才遭人毒手。” 秦队长说:“所以,二当家你既想隐瞒跟日本人的瓜葛,又想让我帮助你查清害死大当家的凶手,顺便找到那个盒子知晓关于山寨的秘密?” (122) 九枪八说:“就是这样。我希望秦队长能将心比心,体谅小弟的不易,并且不计前嫌和我联手合力找出最终的凶手和那只火麟食盒!” 听完秦队长和九枪八的这番对话,我在心里暗暗琢磨起来:倘若一切真如九枪八所言那就另当别论;否则,如果这又是九枪八的谎言,那他简直太可怕了!我飞快地回忆了九枪八的这番解释,几乎无懈可击,完全合乎情理,一丁点儿的马脚都没有露出来。我开始为接下来的行动担忧起来,目前没有一条清晰的线索,我们纵然有天大的本领又如何着手? 秦队长抽起烟来,茁壮的烟雾让他疲惫的脸颊显得毫无生气。那个曾经生机勃勃的秦队长如今这般模样,足足让我捏了一把冷汗。烟蒂快要烧到手指的时候,他终于重新开口说话:“二当家,我想知道那群日本女人贵寨打算如何处置?” 九枪八说:“就是因为这群娘们儿,最终害得我大哥死得不明不白,又间接地让秦队长连日来徒劳不已,小弟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现在那个日本人死了,那两千块大洋也打了水漂儿,她们全凭秦队长发落,山寨没有二话。” 秦队长点点头:“二当家,昨晚又是一整夜没有合眼,我确实有些疲沓了,小冯跟着我也累得够呛,我们能否先歇一会再继续商议下一步对策?”秦队长顿了顿又说:“二当家,山寨里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吧?我听二膘子说,有些兄弟暗地里都很有意见,我怕……” 九枪八说:“这个秦队长放心,只要我不发话,山寨里没有任何人可以随意下山。就算他们有什么牢骚,也得给我憋住了!秦队长,你安心休息一会儿,我们稍后见。” 在崽子的带领下,我跟着秦队长走回九枪八给我们准备好的那间屋子。秦队长见郝班长和黄三也要跟回去,忙说:“老郝,你们俩别跟我们回屋干坐着了,到寨子里活动活动筋骨去,我和小冯实在是困得不行啦!” 第12节 郝班长和黄三听到秦队长这么说,只好又坐回了椅子里去。 我们回屋之后,秦队长像是换了一个人,立即麻利地掩上了房门,然后他把手指放在唇间冲着我警觉地嘘了一声。我坐在火炕上不敢出声,到是秦队长没下文了,他躺上炕上闭起了眼睛,好久都没有发出点声息。我见他这样索性自己也躺在了火炕之上,只是我刚刚合上眼睛,就听见秦队长说道:“小冯,我在想咱们要不要换了思路?” 我一下子卧起身来:“换个思路?秦队长什么意思?” (123) 秦队长把摆手示意我躺下。他说:“虽然九枪八的解释有鼻子有眼儿,但是我总觉得这里边还有什么隐情,只是我一时实在判断不是到底是问题出在哪儿。现在我能想到的还有两条线索:一是关于黄三的身份,你说的没错,他拉枪那一下子绝不寻常;二是九枪八脸上莫名其妙的溃烂,他说的后山柞林我们应该去看一下。” 我说:“还有一条,只是这两天来事情太多,大家都没有顾及到。秦队长你还记得么?当日我们在查魔坟遇见刀疤人,他曾试探过我和郝班长知不知道一个‘万山深锁’的口令,你还说口令都是一问一答,应该两句才对。” 秦队长嗯了一声,然后说:“小冯,怎么样?有没有信心替我下山办点事情?” 我又紧张地卧起身来:“秦队长,你说怎么办吧?” 秦队长非常平和地说:“今天傍晚的时候,我会和九枪八言明,让你和老郝押送那群日本女人回城里,中途的时候你顺便改个道,前往石人沟一趟,打听打听黄三这个人的底细。如果一旦有什么异常,你马上返回山寨,让老郝一个人带着那群女人先回城里;如果黄三这个人可靠,你和老郝把人送到城里之后,不要回部队报道,马上赶回。切记不要跟任何人提及咱们的行动!路上一旦出现什么反常情况,首先要保住自己的命。” 我问秦队长:“那咱们在鹰屯看见刀疤人这事郝班长要是问起来我怎么说?还有,我到石人沟去打探情况用不用跟他说?” 秦队长说:“鹰屯的事暂时先不要跟他说,去石人沟等下了山寨你再告诉他。” 就这样,1946年大年初七傍晚,我在饱睡了整整的一个白天之后,便按照秦队长的吩咐,准备和郝班长一起将那群日本女人押送下山。东北的火炕虽说硬梆梆的,但是烙烙身子确实很解乏,我有些神清气爽,但是一想到身负的任务,心里便不自觉地有些发沉。偏偏这时候又出现了一段不寻常的小插曲,就更让我变得踌躇不已起来。 (124) 被关押的那群日本女人总共有九位,在我们搜查她们随身携带的物品时,她们并没有任何抵抗,反而非常的配合。只是我们让她们走出屋子的时候,她们却呱呱乱叫起来,互相搂抱成团,死死地不肯挪动一步。由于我和郝班长并不懂日本话,所以只好求教秦队长,秦队长俯身用生硬的日本话跟她们解释了一番之后,她们这才平静下来。我忙问秦队长她们为什么不愿走,秦队长说:“她们怕下山之后落到八路军手里命就没了。” 我们看着这群日本女人依次走出屋子,但是最后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却还是拒绝起身。郝班长叫了她两声之后,见她根本没有反应,索性过去拉了她一把,就在这个关口,此人突然拔地而起,瞬间就就把郝班长的手臂掰到身后,一眨眼的工夫,郝班长肩上的布枪就落在她的手中——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一时僵了手脚,竟呆立着不知所措。这时候,站在不远处的九枪八已经开枪射击,与此同时,我听到秦队长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二当家!慢着!” 山寨的胡匪崽子听到枪声潮水一般涌了过来。不用说,我闭上眼睛就能猜到结果,这个日本女人现在已经成了亡魂。九枪八的枪法太过精准,子弹正中眉心。秦队长看着歪倒在地的她,满面惋惜,他不由自主地对正吹着枪筒的九枪八说:“二当家,你应该留个活口,说不定我们还会知道点什么。” 九枪八先是把胡匪崽子们都轰走,然后悄声对秦队长说:“情况紧急,我也没有多加考虑!秦队长不会怪我吧?” 既然九枪八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换作是我,纵然有什么不满,也只好憋回肚子里去。秦队长连连摆手,他俯下身子时说:“奇怪,一个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连老郝都能被她掰了胳膊?” 跟我一样吓得发傻的郝班长也跟着蹲下身来,他和秦队长一起摸索的死人的身子,当摸到下体的时候,郝班发现了端倪。他唾了一声:“他妈的,原来是个带把的!” 秦队长盯着尸体愣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脸来对九枪八说:“二当家,这是一个男扮女装的日本人,当时送上贵寨的时候怎么你们没有发现?” (125) 我听到秦队长这么说,连忙回身仔细去查看剩余的八名日本人,当确信她们都是女人时,我这才微微地松了一口气。这时候九枪八显出一副惊讶不已的样子,随后又连连击掌,他说:“嗨!都是我粗心大意!当时那个人日本人把她们送上来的时候是夜里,我见她们大都穿着日本衣服,个头也都差不多,就没有再行检查,随后就把她们关进了屋子……好在咱们没有什么伤亡,也算是谢天谢地啦!” 我体味九枪八这番话,总觉得里边有种幸灾乐祸的味道。经过这两天与他们接触,我多少也知晓了一些绺门的规矩,他们事事都小心谨慎,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过活,怎么可能轻易被一个男扮女装的日本人骗到?如果绺门如此处处纰漏,难道他们还能存活到今日?但是我转念一想,百密一疏的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就算是九枪八怕我们有所伤亡,在这样紧要的时刻,他的心里也应该知道,任何一条线索都可能对查出震江龙的死因有所帮助,既然如此,他果断地一枪毙命,这就值得怀疑了。我想把自己判断说给秦队长,但是秦队长根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又查看了一会儿尸首,才对九枪八说:“二当家,让兄弟们拉出去埋了吧!”随后他又用日本话对着剩下的八名女人哇啦了两句,我猜测他的意思大概是让她们路上不要想着逃跑之类。 一切收拾停当之后,秦队长嘱咐我和郝班长道:“你们马上下山吧!争取在明天中午之前赶回来,我们接下来的任务还很重!小冯,你可以顺便去医院看看你的箭伤,让老郝陪着你一起去。” 郝班长支吾了一会儿才说:“秦队长,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的老娘听说咱们部队到了通化城,前几天就捎儿信到部队说想过来见见我,你看我能不能抽空……” 秦队长不假思索地拒绝了郝班长:“任务完成之后,我自会请示上级给你两天假让你们娘俩团聚一下,现在我不允许你擅自行动!” 郝班长被秦队长噎了回去,只好不再言语。就这样,我和郝班长押着八名日本女人,趁着夜色缓缓走下小西天山寨。当时我不会想到,翌日我重返小西天山寨后竟然会遭遇种种难以置信的恐怖;而我想秦队长也同样不会想到,这趟看似平常的押送任务,正缓缓把我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126) 我和郝班长是在快到午夜的时候来到石人沟附近的,由于这八名日本女人行路迟缓,我和郝班长不得不放慢脚步。在荒草丛中林立的几座仙家楼前我停住了身子,待将前往石人沟的意图对郝班长言明之后,他显得有些忧心忡忡。郝班长低声对我说:“小冯,你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别忘了,你跟秦队长才认得几天?你小子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哇!” 我知道暂时还不能把在鹰屯遇见刀疤人的事对郝班长讲,这一点秦队长曾叮嘱过我。于是我只好推脱道:“班长,弄清黄三身份这事至关重要,等回来之后我再跟你汇报之前发生的事。” 郝班长见我把他的话堵了回去,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嘱咐:“那你快去快回,我就在这旮瘩等你,麻溜的。” 我跟郝班长分别之后,一路奔向石人沟。眼看着就要到达沟口的时候,猛听着打我来的方向传来的一阵细密的枪声,由于夜深人静,我瞬间就判断出是子弹由于机关枪发射而出的。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心想坏了,大概郝班长那里出了什么事情!我不由分说折身而回,顺手把背在肩上的步枪卸下,一边跑一边拉起枪栓,本来心里就紧张不已,再加上路面坑洼难行,在奔跑的过程中我摔了好几个大跟头,胳膊上一阵匝匝的疼痛,我知道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迸开了。但是现在根本顾不得这些,我真怕郝班长又遭遇不测,他手中只有一把步枪,怎么跟火力十足的机关枪抗衡? 总算快要接近那几座仙家楼了,这时候我想起了秦队长临行前对我的嘱咐——遇到异常情况首先要保住性命,于是我匍匐在地,压制住自己胸膛里乒乓乱跳的气息。大概过了一刻钟,我见四周并没有什么反常,便缓缓站起身来。老北风呼呼地吹着,我向那几座仙家楼靠近,待来到近处才发现,八名日本女人歪七扭八地倒在血泊之中。我影影绰绰地看着她们脸上惊恐不已的表情,心里突然空荡荡的发怵。一阵猛烈的风声灌入身子里,我被打得不禁哆嗦了十几个来回。待俯身查看堆叠在一起的尸首时,却并没有发现郝班长——郝班长哪里去了?! (127) 我以仙家楼为中心点,四下查探了一阵儿,但是始终没有发现郝班长的影踪。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人喊道:“小冯,我在这儿!” 我听出来是郝班长的声音,忙招手让他出来。他走到身边之后,看着满地的尸首摇头说道:“他妈的!我中计啦!” 我连忙问道:“班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郝班长说:“你走后没多大一会儿,我看到树林里有个人影,我觉得可疑连忙追了过去,他一个劲儿地奔跑,我就不停地追,追了好久之后他猛然放了一枪,紧接着我就听到仙家楼那旮瘩传来了一阵杂乱的枪声。由于刚刚我追赶那个人时候太紧张,也没有记得方向,结果在林子里转了半天才出来……只是,我有一个小发现,看那个人的背影我觉得特熟悉,但是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我想了想才说:“班长你的意思是那个人故意调虎离山把你引开,然后另一头好开枪杀死那些日本女人?可是——我不明白,他们的目的何在?你想想,他们有机关枪在手,完全可以不动声色地把咱们全部都消灭,干嘛要费这么大的力气等咱俩都离开才动手呢?还有,他们要杀这群日本女人一定是有原因的!” 郝班长笑了,他说:“小冯,没想到你跟秦队长呆了没多久,这旁的本事没有长,倒是学会了问为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你想到的这些问题也确实有道理。”郝班长顿了顿又说,“对了,石人沟那头的情况咋样?” 我说:“刚到沟口我就听到了枪声,怕班长有危险我就马不停蹄地折回来了。” 郝班长嗯了一声,又嘟囔道:“那个开枪的人是谁呢?我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呢……” 我说:“班长,不管他是谁,我觉得既然他们没有要咱们的命,咱们目前就是安全的。现在该怎么办?” 郝班长说:“咱俩先把尸体抬到一边用雪覆上吧!不能让路过的百姓看到,这样影响也不好。”说着他开始处理起尸体来,一边说:“这几天没弄的别的,跟尸体干上了,光往冰窟窿里就塞了有千八百人吧?” 我也连忙跟着他忙活起来,只是在抬尸体的时候,我发现周围散落着不少弹壳,我捡起一枚,举给郝班长看:“班长,你看着弹壳散落的位置,好像开枪的人就在这些女人身边,然后突然扫射……” 郝班长说:“你的意思是,这些女人还没等反应过来就都下了地狱?” 我说:“这是肯定的!如果这些女人看到有人端着机枪对着她们,换作是我,我也会下意识地奔跑出去几步,可是你看她们,简直就是原地不动地等死。” 郝班长说:“好啦好啦,你不要瞎琢磨了,人都已经死了。你再胡思乱想也没有什么用处。一会儿我跟你先去趟石人沟,弄清楚黄三的身份之后,我们立即赶回小西天向秦队长报告,我想他自有论断。” (128) 我觉得郝班长说的在理儿,现在人已经全部遇袭身亡,也就意味着我们的任务被迫结束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完成好秦队长交给我的第二个任务:查清黄三的来龙去脉。我和郝班长往石人沟的方向赶,将将走出去一段距离,郝班长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用略带商量的口吻对我说:“小冯,你说从前班长对你咋样?” 我被他无缘无故这么一问,有些愣住了。我挠挠头:“班长对我没得说,刚来部队那会儿我懂得少,都是班长照顾的。”我想了想才说:“问这个干什么?” 郝班长说:“没啥。在山寨我不是跟秦队长说了么?我老娘可能这两天会到城里来找我,她年岁大了,我们娘儿俩也好几年没见。我想让你陪我回趟城里,哪怕去问问她来没来,我这心里也就安稳了。现在小西天山寨情况那么复杂,我怕万一秦队长弄不拢,咱的小命就搭上了,要是临死之前见不到她老人家一面,我这心里面——实在不是个滋味!”说着,郝班长叹息了一声,满脸的忧心忡忡。 我本来是不想答应他的,因为在山寨的时候,秦队长曾明令禁止地说过,不要擅自行动。但是看见郝班长两眼恳求之色,我的心就软了下来。再者,怎么说他也是我的上级,他又见母心切,于情于理我都没办法拒绝。我说:“班长,你看这样好不好?我陪你回城可以,但是咱们俩要始终在一起,不能离开半步,这样就算回到山寨秦队长问起来,我也好有个交代。总之,就是为了免去嫌疑。” 郝班长乐不可支:“这当然咧!只要你肯陪我回去,别说寸步不离,就算你让我背着你都成!咱们马上就启程,然后明天上午回来的时候再绕道石人沟——现在这黑灯瞎火的,老百姓都迷瞪觉呢,找谁打听去?” 我转念一想,确实是这样,白天毕竟方便些,夜里去不但扰民还得解释半天,弄不好再把我俩当成土匪那就麻烦大了。这样以来,我就打定了主意陪郝班长回城了。为了节约时间,我们还是按照前几天的来路返回,待过了查魔坟,我突然想到秦队长的一句嘱咐,于是连忙对郝班长说:“班长,秦队长说了,咱们这次行动是保密的,如果你回到部队同志们岂不是会认出你来?” 郝班长解释道:“这个我早就想好咧!咱们只要到部队接待家属处去问一下即可。现在城里到处都在抓未落网的暴乱残余分子,乱哄哄的,谁能顾过来咱们呀?”郝班长说完了突然“咦”了一声,他悄声地说:“小冯,这两天你跟秦队长接触的比较多,你觉得——他这个人可靠吗?” 我忙问:“班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郝班长撇了撇嘴:“他跟咱们称他是警备连秦铁秦队长,可是这都是片面之词,也没有人证明哇!我在想,反正也是回城,不如我们去警备连打听打听,要是真有这么个人,咱们不也就踏实了吗?” (129) 起初我觉得郝班长只是突发奇想,待行至江岸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依目前如此复杂的情况,求证秦队长的身份的确能打消一些顾虑,按照郝班长的话,这叫“搂草打兔子”——免去一个人的嫌疑,就少担一份心思,应当试试。 不久之后我们就来到城里,一路上并没有发现我军的岗哨,这就意味着城里的警戒已经解除,但是路上寂静无声,半个人影都没有。我和郝班长快步来到部队驻地,驻地戒备森严,我们不得不跟门岗亮出自己的身份,并推托刚刚追击暴乱残废分子才晚归的。越过门岗,郝班长心急如焚地走进部队家属接待处,向值班同志说了缘由,值班同志哗哗地翻动着来访记录,最后哈欠连天地冲着我们摇了摇头。郝班长有些不放心,索性拿起本子自己翻了起来,当确信真的没有记录时,他这才冲着值班同志说:“谢谢同志!辛苦咧!” 我们离开部队之后,穿插胡同来到警备连。警备连虽说也隶属八路军,但是他们主要负责保卫我军刚刚建立的政府的安全。我和郝班长先是在暗处观察了一下情况,毕竟是我军设置的部署,我们很快就发现名哨暗哨各有一名。我和郝班长走上前去,距离他们百米远的时候,名哨已经端起了步枪。他喝令我和郝班长双手举起,我们移步上前,当他看到我们身上穿着的军装时才松了一口气。他问道:“这大半夜的,你们两个同志搁这儿晃悠啥呢?” 郝班长看了我两眼,举手向他敬礼:“同志,烦劳跑一趟,我们想找警备连秦队长报告些关于日军在逃残余分子的情况。” 名哨同志挠了挠头:“秦队长?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们队长不姓秦。” 我抑制住嘭嘭乱跳的心脏,又试探着问道:“秦铁?警备连秦铁秦队长,难道不对吗?” 名哨同志摇摇头:“我们队长姓黄,他叫黄大川。” 郝班长听后似乎还是不敢相信,他说:“那黄队长在连里吗?我们奉上级命令,真的有急事向他汇报。他在不在?” 这时候藏在一旁的暗哨现身而出,各自敬礼之后他说道:“怎么你们也找啥秦队长?前几天有一名姓赵的同志和一位老乡用马车拉来一具尸体,也问这里有没有秦队长这个人。那天正好是我值班,我已经告诉过他们警备连的队长姓黄,难道他们回部队没有传达给你们吗?” 我知道他说的两人是小赵和吴老蔫,于是连忙圆场道:“这几天我们一直在外追击残余的鬼子,还没来得及回部队报道,实在不好意思。那么请问,黄队长现在在连里吗?” 暗哨同志摇头说:“我们连一直负责肃清日本暴乱残余分子,黄队长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回连队了,如果你们发现了啥情况,我可以带你们去见我们张副队长。” 郝班长连忙推托说:“谢谢同志!我想我们还是先回部队报道,跟上级言明再说吧!”说着郝班长拉着我就往回走,身后传来暗哨同志不满的嘟囔声:“要是你们掌握了啥重要情况不早说,耽误了抓捕工作务你们可得负责,我记着你俩的样子呢!” (130) 我和郝班长一溜小跑来到江岸无人处。生猛的北风舔着江面厚厚的冰层,逶迤地覆盖在我们的身子上,然后贴着我们的肌肤咬,叮,扎,钻心的拧着。而我们打探到的这个消息比北风还要令人心寒,还要令人胆颤不已!郝班长哆哆嗦嗦抽出一支烟,点燃之后往死里抽。原本我是不抽烟的,但是这次我却抢下了他没有抽完的剩余半截,吧嗒吧嗒地吞着,浓厚的烟雾呛得我直咳嗽。而这时郝班长却六神无主地问我:“小冯,你说!你说咱们该咋办哇?” 如果郝班长不这问我,我想我也会这样问他的。我说:“班子,现在摆着咱俩面前有两条路:一是赶紧回部队,把这几天来发生的事全部报告给上级,让他们来决断;再一个就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回小西天山寨跟他们周旋到底。” 郝班长说:“小冯,先别忙,咱也学着秦队长来分析分析问题。你跟秦队长接触的时间久,你觉得他跟九枪八,还有已经死了的刀疤人会是一伙的吗?” 事到如今,我知道秦队长和我前往鹰屯的事情不应该再瞒着郝班长,于是我就把整件事全盘托出,讲完之后我又说道:“当时秦队长深受打击,我们怀疑这是九枪八和刀疤人的阴谋,所以便决定不动声色地回到山寨继续查探。可是没想到九枪八句句在理儿,一点破绽都没有。要是把这些事情都串联起来,他们应该不是一伙的。” 郝班长说:“你说的没错儿!如果他们是一伙的,干嘛要折腾这么老半天,干脆把咱俩灭了不就啥事都没有了吗?他们个个鬼灵的要死,根本不会这么傻。” 我不禁说道:“如果他们不是一伙的,那秦队长的目的是什么?” 郝班长说:“这还不简单,你看看,都是因为那只盒子才扯出这么多事,估计也是为盒子而来的。”郝班长连连叹息,“都怪我,当时在江岸的时候,你要打开盒子我愣是没同意,不然咱们看看里边是啥东西,不就啥事都没有了么!” 我和郝班长又接着分析了好久,但是由于线索太过庞杂,说来说去最后弄得越来越乱,以至满头雾水。不知不觉天色渐渐发白,大概凌晨4点多钟的时候,我再次问郝班长:“咱们是回部队还是回山寨?” 郝班长犹犹豫豫,最后说道:“假如咱们弄不明白情况,即使回部队报告了上级,他们派兵去小西天,可是抓谁啊?又没啥证据。再说,现在山下正剿匪剿得厉害,万一我军跟九枪八他们交上火,那旮瘩易守难攻,咱们的损失不是更大吗?我在想,咱们也来个悄无声息,暗中观察情况,让秦队长和九枪八狼打狼,说不定咱渔翁得利还能抓住条大鱼,立个功啥的也不是不可能!抛除这些,假如秦队长是为了掩护身份才化名的同志呢?咱们走了那他不是必死无疑吗?咱可不能把自己同志往火坑里推啊!你想想,站岗的同志不是说了么?黄大川黄队长也是好多天没回连里咧!” 我听着郝班长这番话,简直是娓娓道来,似乎像是早有准备一般,跟他之前的犹豫显得不那么吻合。这个想法把我自己吓了一跳——现在怎么我觉得谁都可疑? 郝班长见我没有说话,忙问:“小冯,你是不是有些怕了?” 我说:“不!我在想咱们去石人沟打探黄三的底细,假如他的身份是假的,班长你还敢去小西天山寨吗?” (131) 郝班长听完我的话乐了:“小冯,不是我埋汰黄三,就他那个德行,整天就知道瞎说胡喷,我跟你打个赌,他如果真是奸细,我把我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给你使这么样?” 我说:“班长,你这结论不要下得太早,还记得在山寨里他和花舌子争执的时候么?有个细节你可能没注意到,他夺枪之后拉枪栓那下非常麻利,一般的寻常百姓能有这两下子?” 郝班长撇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别忘了黄三是木帮的,那木帮虽说干的是正经买卖,手里边也是有冒烟的家伙的。再说,黄三自己不也说了么?小西天的土匪经常过来问他们要烟抽啥的,就算没摸过枪,那也总看过吧?——这就是那句老话:没杀过猪,还没听过猪哼哼?” 我知道就算再跟郝班长辩论下去最终也没有结果,索性说道:“那咱们即刻启程吧,到了石人沟问问两位乡亲,一切自有分晓。”我见郝班长没有应声,气氛显得尴尬,于是开玩笑道:“到时候如果黄三真的有问题,班长你可得说话算话啊?” 郝班长轻蔑地哼了一声:“你小子输定啦!” 我们顺着原路往石人沟走,沿路上扯着不咸不淡的话,但是我们彼此心知肚明,这一趟回到小西天跟往刀刃上踩没什么两样。脚步越是接近石人沟,我的心越沉沉地往下坠。郝班长虽然嘴里拔横,但是我看的出来他也有些紧张,我们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些许。天色已经大亮的时候,我们来到了石人沟村口。村子里片片寂静,一些低矮的茅屋补丁般贴在雪里,只有三两户人家屋顶的烟囱上冒着青烟。郝班长说:“这旮瘩的乡亲都爱猫冬儿,起得都晚,一是天冷;二是晚起来一会儿,三顿饭并成两顿饭吃,省粮食。” 我们奔着烟囱冒烟儿的人家走去,毕竟这意味着这家的乡亲已经起床,问起话来也方便不少。我们正走的工夫,猛地看见一个人双手提搂着棉裤腰子往就近的屋里走,门前的积雪上留着一洼焦黄的尿渍。我连忙上前打招呼:“老乡,请留步!” 他转过身来,缩着脖子盯着我和郝班长的衣服看了两眼,然后吧嗒了两下嘴:“八路哇!这嘎嘎冷的天你们整啥呢?赶紧跟俺进屋说话吧!” 我们跟着他进屋之后,他从炕上扯下一根麻绳绕了两圈把棉裤系上,然后说:“上炕烙烙屁股吧,炕头还热乎着咧!” 第13节 郝班长笑着摆摆手:“老乡,有点事我想跟你打听一下。这石人沟有个叫黄三的么?” 他说:“咋没有呢!住在村南头,早先有个老爹,后来死了。砸锅卖铁娶了个有模有样小媳妇儿,前几年让小西天的土匪给糟蹋咧,白瞎了。说是在城里的木帮干活呢,他啊,老实巴交的——不是,他是不是犯啥事啦?” 我连忙摇头否认,接着把黄三的大致长相和身材向他描述了一番,他听后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就是俺村南头的黄老三!” 我听后如释重负地冲着郝班长笑了笑,郝班长也有些得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你小子这回输了!” 我和郝班长跟这位乡亲寒暄了两句便要走出屋子,待挑开房门帘子的时候,我有一搭无一搭地对他说:“老乡,黄三这个人虽然老实,可是懂得到不少呢!他跟我说了许多你们东北稀奇古怪的事。” 那位乡亲听我说完之后突然哈哈笑了两声:“我说八路军同志,你们是不是弄错咧?俺们石人沟的黄三天生就是个哑巴……” (132)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子里像装了弹簧一样弹回屋子。我说:“你把刚才的说再重复一遍!黄三,黄三他真是个——哑巴?!” 那位乡亲被我前后不一的反差弄得有些语塞,他把稀松的脸皮抽成一包褶子,小心翼翼地说道:“真的咧!真的咧!俺不敢骗八路军,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再找两户问问嘛!”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郝班长似乎仍然怀疑不止。他抛下我横冲直撞而去,咣咣地砸着其余几户乡亲的房门,像一头发疯的豹子,劈头盖脸就问认不认得哑巴黄三……在冲到第四户人家的门前时,他终于疲沓沓地瘫倒在地,军帽歪落在耳际,裸露的头发上冒着一缕淡薄的白气——看得出来,郝班长确实被这个事实吓出了汗水。我把他拉起来,他苍白的面色就像脚底满地的积雪。郝班长把歪落的军帽摘下握在手里,一言不发地折身向村口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走到村口之后,郝班长才停下脚步。他愣愣地盯着我看:“小冯,我说要把我的脑袋摘下来给你当尿壶,现在你摘吧。” 郝班长说这话时显得有气无力,这让我觉得他的信心已经深受打击。我苦笑着摇头道:“班长,你说咱们下一步该做什么?还去小西天山寨吗?现在就连黄三的身份都是假的,我们如果再硬闯的话,恐怕凶多吉少。” 郝班长说:“如果我说不去而是回城里,你是不是就会觉得班长怕死?” 我说:“这不等同于一般的事情,咱们不能逞英雄不是?不如先回城里向上级报告吧,这样咱们就不用搭上风险了。一个秦队长已经够让咱们抓心了,现在连黄三都是假的,凭咱俩怎么能斗得过他们?” 郝班长说了一番让我吃惊不小的话:“小冯,我在想,同样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壳的人,凭啥咱就斗不过他们?今天我是豁出去了,非要再上山寨看看他们咋把好戏接着演下去!我就不信邪,只要咱们处处谨慎小心,难不成他们还能把咱生吞活剥不成?” 我听得出来,郝班长这话里带着赌气的成分。毕竟我们在一起待了很长时间,他的脾气秉性我还是知晓一二的。我想轻声地劝导他两句,可是他连头都不回一下,大步流星地直奔小西天方向而去。我见他倔的像头牛,只好巅这碎步不停地围在他左右,连连说道:“班长,班长,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这毕竟……” 郝班长见我絮叨不止,最后不耐烦地骂了一句:“你小子要是他娘的害怕,就给我滚回城里!老子今天是非去小西天不可!” (133) 就这样,1946年大年初八上午,我在心里极其复杂的状态下,随着郝班长倔犟的脚步再次来到小西天山脚之下。那天的天空万里无云,像是一块刚刚织染好的新鲜蓝布。阳光涂抹在崇山峻岭之间,积雪变得不再那么汹涌,而是温和的如片片奶油。眼前的小西天山寨一团寂静,而我的内心显然无法跟这份景象匹配,它是否预示着暴风雪前的宁静? 让我和郝班长感到奇怪的是,我们来到山脚下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放哨的崽子。这是一件非常蹊跷的事情,前两次都是二膘子满面春风地相迎,这次就算没跟秦队长在一起,他们也不至于见人下菜碟连理都不理吧?我和郝班长又等待了大约十分钟,见仍然没有崽子出现,索性自行向山寨走去。沿路我们一直观察四周的茂密的树林,仍然没有见到半条人影。快要行至山腰的时候,我有些绷不住了,忙问郝班长:“我怎么觉得心里有些慌?会不是山寨出了什么事情了?” 郝班长停下身来,一脸疑惑的撇嘴道:“这山寨葫芦里卖的啥药哇!半个放哨的人都没有,这要是我军过来剿匪,还不直接端了他们的老巢?” 我和郝班长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下意识地把背在身后的步枪卸了下来,推弹上膛,端着枪继续缓步前行。这下气氛就紧张了起来。一点儿的风吹草动我们都要驻足停上一会儿,只是达到山寨的时候,我们仍然不见半个人影。山寨寂静得像一具死尸一般,郝班长用力地咳嗽了两声——没有动静!什么动静都没有!连风都停止了吹动。 我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山寨跟我们离开时没什么两样,独独不见往日穿梭的人群——难道百十来口子人会无缘无故像水一样蒸发掉了?这个想法出现在脑袋里之后,我不禁自嘲了自己一下,这怎么可能呢?只是一夜之间,就算真的蒸发哪有如此迅速的道理? 郝班长缓缓走到一间屋前,伸手敲了敲房门,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郝班长看了看我,索性推门而入,门是虚掩着的,里边空无一人。我伸手摸了摸土炕,还有残存的余温。我们走出屋子,接连推开了七八扇房门,结果仍旧没有发现人的影踪。我想到了秦队长住的屋子,连忙逶迤地跑了过去,这次我在门前发现了一小撮已经干巴成褐色的血迹。我没有直接推门而入,而是用枪把虚掩的门缓缓地捅开,于此同时,我轻声叫了一句:“秦队长你在吗?” 我见屋里没人应声,索性走了进去。郝班长紧跟在我的身后,他冷不丁地拍了我肩膀一下,我转过身来的时候,他手中的步枪正顶住我的胸口。我不可思议地看着黑洞洞地枪管,张大的嘴巴里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班长,你……你这是?” (134) 这份卷宗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我望着有些酥脆的稿纸上圆珠笔写就的最后的一个问号,足足楞了好一会儿。由于书写者的字迹多为繁体,我竟然用了差不多半个晚上才阅读完毕。我推开窗子,借着含糊不清的夜光眺望被烧得惨不忍睹的卅街,一种被阉割的情绪搅得我心烦意乱。四天四夜,卷宗里记载的内容到像是一段离奇的故事,而显得不那么真实。难道小小的通化城竟然有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历史? 但是当我看着卷宗封面鲜红的“慎”字印章时,又马上否决了最初的怀疑。在鲜红的印章下端,透露了这份卷宗的一个关键信息: 本卷共(2)册 本册共(89)页 也就是说,这份卷宗本来有两册,而遗落在我脚底的只是第一册。那么,找到第二册不就可以知道最终的谜底了么?强烈的好奇心让我深陷其中,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意已经被卷宗里的人物驱赶得支离破碎,秦队长、郝班长、冯健、黄三……还有小西天山二当家九枪八的枪法和满是脓包的脸,这些影像抓挠着我的床,令它变得咯吱乱响。最后我“嘭”的一声窜起身来,推开窗子抑制不住地吼了两声,对面的窗户马上亮起了灯,一个光着膀子的中年汉子哐当一声推开窗子,手里拎着一把笤帚,指着我骂道:“这大半夜的你他妈的搁这得瑟啥呢?再嗷嗷我废了你!”我连忙合上窗子,直到天亮,我依然没有睡去哪怕一小会儿。若干年后,我回忆当时的那个夜晚,常常会想起街口妇人翻烙大饼的情景。 亢奋的情绪直到翌日仍然没有削减,那是我一天到我市公安部门上班。家里托了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废掉了好几沓“大团结”,足足跑了半年才弄到一个名额。我原本以为我就此便可以成为一名除暴安良、璨璨生辉的刑侦干警,手持五四手枪,头顶黑沿大盖儿帽,一扫从前吊儿郎当的形象。可是没想到,他们迎面给我泼了一盆凉水,擦桌子漆茶扫地晾抹布,没一样是我愿意干的。更要命的是,与我搭档的居然是一位瘪的像具干尸的小老头儿,整日满身酒味,浑身上下唯有那只通红的酒糟鼻子还有点生气。 队里的人都叫他老印,可是每次我跟他出去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谁偷了谁的两块钱,谁往谁家院里扔了一只死猫,谁偷看大姑娘洗澡时,他都让我叫他印老。他说毕竟我是毛头小伙子,要懂得尊重前辈。我嘴上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其实心里恨得直骂娘。可是后来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正是这位其貌不扬的老伙计,最终帮助我找到了那份卷宗的第二册。 (135) 在此期间队里接到一宗案子。可能是警队长刚刚喜得贵子心情好,居然破天荒地让我和老印也参与抓捕疑犯的部署会议。由于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身临其境地面对命案,还像模像样地准备了纸笔,后来为这事我的老伙计没少嘲笑我。警队长大致陈述了案子的经过,在我市东山的防空洞里发现一具无头裸尸,死者是女性,作案者没有留下任何脚印一类的痕迹,只是在一堆焚毁的衣物间留有半截字条,字条上歪七扭八地写着一个地址。警队长将案子的材料给了与会人员人手一份,并言说要着重从字条上留下的地址入手,迅速出击,显我警威,三日内将真凶缉拿归案,狠狠打击隐藏在社会主义里的无良败类!警队长字正腔圆的信誓旦旦让我激动得坐立不安,而老印却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打起了鼾声,结果我和老印被命令留守队里接听群众提供此案的线索。 如此得来不易,显我警威的机会就这样在老印的鼾声里报废了,我当然气氛至极。待警队里所有被安排任务的人员都行动之后,我一把薅起老印,不由分说地埋怨起他来。老印则睡眼惺忪地冲我摆摆手:“赫子,就算我不睡觉,队长他也不会给咱俩任务的。” 我一脸茫然地问他:“为什么?不给咱俩任务为什么还让咱们参加会议?” 老印咯咯直乐:“我来这里快十年了,队长换了好几任,案子却从来没有接过一个。他们信不过我,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他们已经把我这个酒鬼当成了一团空气,只要我不拿枪对着他们的脑袋,他们由着我做任何事情。” 我撇嘴道:“都十年了,你就没升个一官半职的?靠工龄你也不至于混这么惨吧?” 老印说:“这些不重要。当年我何尝不是像你一样意气风发,我是我们那一拨里边最有前途的一位,可是世事弄人,我也想不到我的下半生会是这幅德行,天天要靠酒度日。” 我在心里想老印说他意气风发?简直是个笑话!他那躬成虾米样的身子一阵风就能吹折了,他的唯一前途就是最终躺进黑漆的棺材板儿里。我打趣道:“你是不是犯了什么生活作风上的错误?” 老印被我逗得苦笑了两声,接着叹息道:“我这一辈子只稀罕过一个女人,此后就孑然一身了。要是我有儿有女,怕是也跟你差不多大啦!” 我见他有些感伤,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老婆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现在在哪里?” 老印指了指脚下:“好人,在这里睡着呢。”他顿了顿,似乎有意地想撇开这个话题。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那堆分发的材料,说:“你不是想破案嘛,咱们虽然不能亲临现场,不过凭着这些倒是可以分析分析。” 我不屑地说:“就靠这堆纸片?别扯淡了,我没兴趣!要破案得拉出去溜溜,憋在队里能找到什么线索?” 老印说:“笨蛋才不明方向就瞎闯乱跑。你想想,杀人者如果知道毁灭作案时留下的脚印痕迹,而且让警方根本找不到一点线索,这本身就表明他心事细密。这样的人有可能留下半截没有烧掉的纸条吗?” 听到老印这么说,我一下子来的精神,忙道:“难道你是说杀人者故意混淆视听,误导办案人员,以此赢得更快的时间逃脱?” 老印打了一个哈欠,面无半点惊喜:“我猜准了你会这么说。不过,我宁愿你没说过这句让我很失望的话。” (136) 我被他噎得一时语塞,心想这个老不死的家伙竟在这儿跟我充大个,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说!于是我问道:“印老,那你说作案者留下这张纸条是为什么?” 老印捡起一张照片递给我,他说:“你仔细看看这具裸尸的照片,先不要急着回答我,仔细的观察看看有什么发现。” 我并不情愿地接过照片,潦草地用眼睛扫了两个来回,然后懒散地说:“尸体的脖子处伤口参差不齐,好像不是用刀切开的。身子上有一些细碎的抓痕,应该是跟凶手搏斗时弄伤的。除了这些真看不出还有什么。” 老印苦笑着摇头,突然说了句:“赫子,你就没有注意她的胸部吗?” 听到老印这么问,我心里想嘿哟你这老流氓,别的地方你不让我注意,偏偏让我看人家的胸,这不成心嘛!我见老印极其认真地看着我,不得已只好拿起其它两张尸体细部的照片观察起来。老印见我半晌没有动静,于是问道:“这回发现什么没有?” 我说:“发现了,形状还不错,就是不怎么饱满,看起来应该在十五六岁左右的样子。” 老印笑着说:“没想到这个你小子倒是挺拿手。那我再问你,十五六岁的姑娘最注重什么?” 我挠着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悠然自得的老印,老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最后只好溃败般地摇起头来。老印见我这幅德行,越发来了劲头,居然用教训的口吻对我说:“赫子,记住了,查案最重要的不是靠腿,是靠这个。”说着,他用手指顶了顶我的脑袋。 我有些不服气,反驳道:“那你说,你说十五六岁的姑娘最注重什么?这跟案子有个屁关系啊?” 老印见我有些急,忙招手道:“你先坐下听我说。姑娘天生就爱美,何况是一位十五六的姑娘。但是你看看,这具尸体上几乎许多地方都布满了旧的小疤痕,就算是男孩子都未必会留下这么多,这正常吗?这显然不正常。如果她是个婴儿话倒有可能,否则我只能说她智力方面有些不健全。” 我嗤笑道:“这算什么?不过是你的猜测,那凶手呢?你还不是照样找不出一点线索?” 老印接着说:“你还忽略了一个细节,假设你是凶手,心思又非常缜密,想拖延办案人员的时间以便逃脱,你干嘛要把尸体扔在经常会有人经过的防空洞,而不是挖坑掩埋,这样岂不是更难找寻吗?” 我细细思量老印的这番话,觉得他说的有两分道理。我说:“那纸条怎么解释?” 老印说:“反正这个案子也不会让咱俩插手,就算咱们的推测是正确的,他们也不会听我这个酒鬼的话。算啦算啦,别费脑筋啦!” 本来我是不想听他洋洋得意的腔调的,可是现在他越是不说我反而越想知道。我平复了平复情绪,故意装作不在乎地说:“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就跟我聊聊嘛!我也好长长见识不是?” (137) 老印见我放低了姿态,于是说道:“赫子,我在想那张纸条是死者家里人留在她身上的,如果之前的推断是正确的话。而她颈部的伤口处参差不齐,或许是被某种动物咬掉的。” 我说:“你的意思是这个女孩的智力有些不健全,家人怕她走失所以才在她的衣物上留下了地址?那就是说凶手根本不是人?或者是她因为某种病症自然死亡之后尸体才被损坏的?” 老印把随身携带的小酒盒掏出来,拧开盖子抿了一小口,嘴巴深深地匝了两下。好像喝掉这口酒之后,他原本的睡意瞬间蒸发,整个人倒是显得精神起来。他心满意足地说道:“当然,咱们现在都只是推测,我想下午的时候就该有初步的结果了,等队长他们回来吧。不过我跟你说这些不要跟他们讲,免得自讨没趣。” 我百无聊赖地看了两个小时报纸,吃过午饭之后,外出的人员陆续都赶了回来。警队长风尘仆仆地脸上依然带着显我警威的气势,刚走进屋子就高声宣布案子有了大进展,已经通过纸条找到了死者的家属,通过了解情况,得知死者今年十七岁,常年患有精神类疾病。警队在尤其沾沾自喜地说,他发现了一条更为关键的线索,死者犯病时尤喜焚烧物品,以此推论防空洞内的衣服应该不是凶手所为云云。 我听过警队长的高谈阔论,转身再看老印时,他已经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嘴角稀疏的胡须上还挂着一条晶亮的口水。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这个干瘪的小老头儿多少还有两下子。当然,那个时候毕竟我还年轻,虽说事实验证了他的推断,可是我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后来整个案子在法医、以及目睹群众的全力配合下,终于真相大白,死者从家中走失之后来到防空洞,焚烧衣服时突然病发猝死,随后被野狼咬掉了脑袋。只是整个案件的侦破过程长达近一月之久,并不是警队长所言的三日之内。 此后的日子过得不咸不淡,除了一些惯例的端茶倒水之外,无非就是看看报纸打发打发时间。只是每当晚上躺在床上,那份神秘卷宗里的人物常常会不期而至地困扰着我,不遗余力地阉割着我原本质量超高的睡眠。有一天我突发奇想,何不把这份卷宗拿给老印看看?他不是跟我充大个吗?我就不相信卷宗里如此复杂的关系他能理清楚。一想到老印手持卷宗满面愁容的样子,我卧在床上蒙着被子咯咯狂乐了一阵子。 于是,那个不寻常的午后就这样改变了老印的余生。当然,我也因为得知了我的老伙计那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138) 那天我和老印照例外出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纠纷,中午的时候我们来到常来吃饭的宋家屯美食城。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后,我们随便点了两碟小菜,外加两碗面条。当然,有老印在场,酒是肯定免不了的。我故作神秘状的从黑夹皮包里掏出那份卷宗,然后笑嘻嘻地对老印说:“印老,给你看样东西,这回你要是能把卷宗里疑点帮我弄明白了,那我就算真的服了你,以后任你差遣。” 老印喝了一口酒:“什么叫就算服了我?我要让你心服口服,不尊重前辈那还了得?”老印说着接过档案袋装着的卷宗,打开的时候浓厚的土味儿让他连连蹙眉。他把卷宗推得稍微远了些,一边翻看一边吐噜噜地吃着面条。起初他的眼睛还是有一搭无一搭的,渐渐的,他的咀嚼速度慢了起来,最后连筷子都扔掉,一股脑儿扎在卷宗上再也没有抬头,直到窗外的太阳渐渐西沉之际,他才重重地喘息了一声,脖子处发出了两声清脆的嘎嘣声。他把看完的卷宗合上,可是眨眼的工夫又重新打开了。这时我看到他的身子突然剧烈的抖动起来,他伸出那只干枯如柴棍般的手,狠狠地拍在卷宗之上,接着,浑浊的眼泪居然在他那张皱巴的脸上逶迤恣意起来。 我见老印这幅模样,一时慌了手脚,连忙焦急地说:“印老,没事,没事,不过就是一份卷宗,你猜不出疑点也不至于哭吧?”我见他依然沉浸其中,接着又道:“我服了你还不行吗?都是我的错,我心服口服总行了吧?你别这样,让人家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美食城的服务员这时走上前来,充满温情地递给老印一沓餐巾纸。她转身的时候斜了我一样,嘴里嘟囔了一句:“又是一个不肖子!” 当时我真想把服务员叫住,告诉他我是一名除暴安良的人民警察。只是我刚起身的时候老印突然冷冷地说:“赫子,我问你,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搞来的?” 我见老印异常认真,于是屁股重新坐回了椅子里。我说:“前两天卅街大火的时候烧到了档案馆,当时我正好在场,所以就响应号召跑进去帮着搬了几趟,后来所有的卷宗被大卡车拉走之后我才发现这份被遗落了,它就在我的脚底。” 老印听我说完之后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用餐巾纸胡乱地抹了抹脸上残存的泪痕,突然说到:“这不肯能!通化城的档案怎么会出现在我市的档案馆里?” 我说:“会不是是搞混了?又或者是因为其他别的原因?”我见老印没有应声,于是试探着问道:“印老,刚刚你怎么会……真是吓了我一跳。” 老印深沉地说:“卷宗里的一些信息让我想起了多年前死去的一个人。” 我微微有些惊讶,浑身紧张地说:“什么人?跟卷宗里记载的事件有关系吗?” (139) 老印像是被记忆抽干了情绪,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还记得你刚队里的时候,我曾经跟你说过我这辈子到现在只爱过一个女人么?那时候我刚刚结婚,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就在通化城的公安部门工作。当时队里包括我在内有三个年轻人,我们彼此相互帮忙,感情非常地要好,后来干脆结拜了成了兄弟,虽说那时候正在闹着轰轰烈烈的‘肃反’运动,但是我们并没有过多的参与进去,而是一门心思地想着除暴安良。就在我新婚将将三个月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因为这件事我的人生从此急转直下!” 我挪了挪屁股,小心翼翼地问:“是什么事情?是什么事情对你打击这么大?” 老印的嘴唇在发抖,从那里跳出的话语显得有些走音。他说:“1956年4月20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它!就是在这天的傍晚,我的妻子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卡车碾得粉碎!我闻讯赶过去的时候,看到了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遍体的鲜血泼在已经有些消融的冰雪大路上,那血不是红色的,是鲜红色……” 我见老印如此悲伤,停了一会儿才问道:“那么,这是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吗?” 老印说:“起初我也觉得是个意外,但是后来据当时的目击群众说,我老婆神情呆滞地在路边站了许久,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什么,直到那辆疾驰的卡车经过时,她才突然飞身冲了上去……那是一辆运煤的卡车,虽然天气已经回暖,但是车轮上的防滑锁链却还没有摘下。目击群众还说,当时他们听到了一声撞击的沉闷声!这件事发生之后,那声沉闷从此在我的耳朵里茁壮成长,再也没有离开过。只有,只有酒精才能消减一下它对我的折磨。” 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为他点燃之后我才说:“那么,出这件事之前你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老印缓缓吐出一股烟雾:“这也正是我当时的疑问,此前我们一直相安无事,感情好得不能再好,我找不出任何一条能解释她自杀的理由。她是一位非常爱干净的女人,我们恋爱的时候,有一次她跟我开玩笑说,就算自杀也要选在一个风光秀丽的地方……” 我把刚刚叼进嘴里的烟重新拿掉,抿着舌头吐掉了半截烟丝。我说:“这就奇怪了,这显然是有反常态,难道你没有接着追查下去吗?” 老印说:“当然!我当时就觉得这里边肯定有问题,于是发了疯得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后来我了解到,在我老婆回家的路上,她遇见了两个人。这两个人跟她在路边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接着没多久我老婆便……” 我连忙问道:“这两个是谁?他们究竟是谁?” 老印扯过放在餐桌上的卷宗,翻看之后手指缓缓下移,最后停留在纸张的下端,在那里我看到了两个名字:张树海、李光明。老印说:“就是他们,这份卷宗的记录者——我在队里的两个结拜兄弟!” 第14节 (140) 我有些瞠目结舌:“印老,你是说1956年‘肃反’时期,审讯战士冯健的人正是你的这两位结拜兄弟?那真是太巧了!还有,既然你了解到他们曾经跟你老婆说过很长时间的话,那么我想,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肯定是破解她自杀之谜的最关键线索!既然如此,你只需问问他俩不就真相大白了嘛?” 老印苦笑着说:“当时我何尝不是跟你想的如出一辙!但是,自从那天——也就是1956年4月20日之后,我的两位结拜兄弟再也没有在通化城出现过,他们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团空气,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收银台的服务员被我吓了一跳,她的眼珠生猛地剜了剜我,我只好压低声音说:“这怎么可能?两个大活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没了踪影?!你们是结拜兄弟,就算他们有了什么变故,也应该通知你一声呀!那么,他们的家人你询问过了么?他们怎么说?” 我一口气提出了若干疑问,但是老印报以的回答却是连连摇头。他说:“二十年来,我几乎——不是几乎!是完全!我完全查遍了跟他们又任何关系的人,甚至不远万里追踪到他们在南方的远房亲戚家里,但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我也因此经常受到上级批评,挨到了不少处分。因为当年我是重点培养对象,起初领导还苦口婆心的劝导,后来干脆就发展成严厉的批评。只是他们见我的肆无忌惮依然没有一点收敛,最后就彻底死心了,不但把我调离的原来的岗位,还通报各直辖公安部门,无论我在哪里都不要分配给我任何一宗案件。后来轰轰烈烈的‘文革’爆发了,我因为之前的所作所为饱受打击,有幸捡回条命已经算是上天开眼啦!我以为大难不死会改变我寻找真相的决心,但是我发现根本没有用。我没有办法说服我自己,那时候我就明白了,我的后半生将在不断地寻找中苟延残喘!” 我听过突然觉得有些同情老印,于是连忙安慰道:“印老,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帮帮你——反正咱们在队里都不受待见,跟闲人没什么区别。” 老印说:“赫子,你已经帮到了我!我知道上天总有开眼的一刻。”说着老印指了指卷宗封面上毛笔写就的日期,“你仔细看看它!” (141) 我仔细看着老印手指停留的地方,上面写着:自一九五六年四月十日起至一九五六年四月二十日止。我念了两遍之后,突然发现了端倪,于是惊讶地说:“1956年4月20日,这不正是你老婆出事的那天吗?也就是说,你的两位结拜兄弟张树海、李光明审讯战士冯健结束后的时间,从这天之后他们就失踪了……”我看了两眼老印,接着问道:“这会不会仅仅只是巧合?” 老印摇摇头:“我在怀疑这种巧合的概率有多大?赫子,让我们来大胆地推测一下。假如这不是巧合的话,那么他俩一定是审讯战士冯健的时候发现了什么,也就是说他们的发现诱发了他们最终的失踪!只要我们从这个逻辑上着手,必定会把他们找出来,找出他们之后我不就可以问清当日他们跟我老婆说了什么吗?” 我说:“你的意思是,准备在卷宗里寻找促使他们失踪的原因?” 老印狠狠地击了击手掌:“对!目前这份卷宗只有第一册,刚刚我阅读时候并没有发现足以让他们销声匿迹的线索。我在想秘密肯定就在第二册上,只要我们找到第二册,让这份卷宗完整起来,那么一切不就水到渠成了吗?没错!必须找到第二份卷宗!” 老印的激动不已让我也受到了感染,毕竟这份神秘的卷宗已经折磨了我许多个夜晚,只要找到它的第二册,我岂不是可以重新享受游离已久的高质量睡眠?我想着从前睡梦中时常出现的那些温婉可爱,笑靥如花的姑娘,她们云飞雪落般的神情不禁让我会心一笑。老印见我莫名其妙地傻笑,一脸疑惑。我连忙收敛了自己的失态,正言道:“好!印老,就让我们联合起来放手一搏,直捣黄龙查出事情的真相!”我想起警队长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最后又补充道:“显我警威!” 大概是因为我的豪言吹过了头,说完这些之后,我的激动一时让我有些回不过神,我忙问老印:“那么,咱们下面该干什么了?” 老印先是冲着服务员摆摆手,然后故作神秘地说:“结帐。” (142) 我和老印走出宋家屯美食城时,天色已经有些黯淡。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车铃此起彼伏,“永久“牌自行车和“凤凰”牌自行车依次闪过。老印跟我告别之前,问我能不能把卷宗再再借他看一晚上,我不由分说便给了他,随后又半开玩笑地说:“小心卷宗里的人让你睡不好觉!” 老印撇嘴笑了一声:“我已经很多年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兴许有他们陪陪,反而就睡着了呢!” 我看着老印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清脆的车铃声中,突然觉得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料,心里便有些怅然起来,香烟不知不觉便叼在了嘴里。但是这种情绪只停留了片刻就消失得了无影踪——在穿梭不止的人流中,我一下子看到了波涛汹涌,姑娘们穿在身上略带透明的“的确良”衬衣总会让我流连忘返,尤其是她们费力地蹬着自行车时,晃动的姹紫嫣红把整个夏天都照得无比迷人。 翌日一早,我和老印以查案为由来到卅街档案馆办公室,由于之前那场熊熊烈火,所有的档案目前都临时存放在一间废弃的仓库之内。在档案管理员的带领下,我们走进了混合着灰土味和淡淡燎灼味的仓库,堆积的档案足足占领了大半间的地方,它的数量让我此前的信誓旦旦瞬间就痿了半截。而老印则不动声色地仔细找寻起来,因为之前对他的承诺留下了把柄,我也只好硬着头皮扑向堆积如山的纸片。 三天之后,我的鼻孔已经彻底被霉味占据,甚至连香烟的浓厚味道都无法遏制它们的生长,只是我们的苦苦努力却只换来了它们和连连的腰酸背疼。这是一个让人沮丧的结果。不得已我们只好请求档案管理员把存档目录拿给我们,但是翻遍了所有的目录后我们依然一无所获。老印满脸疲惫地向我提出质疑:“赫子,那份卷宗你确认真是从档案馆里散出来的么?” 我肯定地回答了他之后,说道:“该不会是因为工作人员一时疏忽没有记载在目录里吧?或者,你曾经说过通化城的档案不该在我市,会不会是这个原因?” 老印面色沉重地踟蹰了一会儿,忽然问我:“你还记得当时运送这批档案的司机同志的样子么?” 我边挠着头边点了点头。 于是我和老印开始从这个点着手,通过多番打听终于找到了这名司机同志。只是司机同志听完我们的询问后,一脸惊悚地说:“你们是说那些封面带着红色‘慎’字印章的绝密卷宗?如果是的话,你们最好打消继续找寻的念头!” (143) 司机同志的语气里充满战战兢兢,这让我和老印有些错愕。老印毕竟经验丰富,他从包里掏出烟给司机同志点了一支,顺手把烟盒塞进司机同志的兜里,然后又掏出一整盒也塞了进去。司机同志手指夹着香烟抽了一口,烟雾和他的溢于言表同时冲出嘴巴:“他娘的,还是这阿诗玛带劲!柔和!敞亮!老敞亮啦!” 老印笑着说:“你先抽着,回头我再帮你弄两盒。” 司机同志立即嘻笑颜开:“好吧,我把知道的通通都告诉你们,不为别的,就为你这两盒阿诗玛!那天我把档案运到废弃的仓库后,等待接收的只有两个人,一老一少,好像都是档案管理员。老的很紧张,吩咐身边那位年轻人不要管旁的档案,先找封皮带‘慎’字印章的那些。结果两个人跳上车,把整车档案翻了个稀巴烂,凡是没有印章的他们根本不在乎,像扔垃圾一样往地上撇。我见他们忙得满头大汗,也只好上去帮忙寻找。后来我们仨从上午十点多钟一直忙活到傍晚,总算把那些带印章的全都剔出来了。期间休息的时候我偷偷打开一份,还没看两眼就被那老头儿一把抢在手里,他横眉立目地骂我,不要命啦!这些都是绝密文件,看了会死人的!我当时心里恨得自骂娘,心想老子辛辛苦苦帮你们忙活,你反倒给我整这么一句。可是那老头儿后来又满脸哀求地跟我说,千万不要再跟第四个人说起这些档案,这关系到他余下的风烛残年能不能过得安生。我见他这么认真于是就答应了他,他连连称谢,最后还感激地流下了眼泪。后来他和年轻人把那堆带印章的卷宗——起码得有百十来卷——通通放在一辆手推车上,小心翼翼地弄走了……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后来我觉得肯能真的事关重大,心里也有些害怕。所以今天这事我告诉你们了,你们以后千万别说是我抖搂出来的。” 老印拍了拍司机同志的肩膀:“放心吧!绝对不会的。”说着他把手伸进司机同志的兜里扯出两根阿诗玛,一根夹在了自己的耳朵上,另一根撇给了我。我们拐进胡同之后,老印说了句让我大吃一惊的话:“干!赫子,那是两盒阿诗玛哇!我他妈的一个月都舍不得抽上一根!” 我嗤笑了一声:“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下一步咱该干嘛?” (144) 老印把夹在耳朵上的烟小心翼翼地放在兜里,然后说:“去卅街档案馆办公室打听打听那个老管理员的情况。” 我们马不停蹄地重新返回,通过询问办公人员才得知老管理员已经退休。我们要来了他的地址之后,简单地到宋家屯美食城吃了些东西,接着按照地址直奔而去。老管理员住在城西一幢旧的破烂不堪的旧楼里,他对我们的到来显得非常吃惊,连忙将堆积在沙发的旧书搬开,空出了两块能放下屁股的地方。我环顾四周,发现整间屋子到像一家书店,满坑满谷的书籍歪歪扭扭堆砌的铺天盖地,一股尘纸味驱逐了光线,不禁让我感到一阵寒颤。 老印把早已准备的糖水罐头推给老管理员,他说:“这是孝敬您老的。” 老管理员正言道:“可不敢!公安同志,有什么事情需要老头子帮忙吗?” 老印清了清嗓:“确实有点小事,手头上有个案子需要查阅两份卷宗——就是封面带有‘慎’字印章的那批,听说您知道他们的下落,能不能……” 老管理员“霍”的一声站起身来,他举起的手臂停在空中拼命地抖着,突然指向房门:“公安同志,老头子不知道什么慎字印章卷宗,如果你们没别的事情尽快离开吧!” 老印像是早有预料,他说:“老人家,我们都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那批卷宗就在你手里。如果你不交出来,我们可要说你私吞公共财产,同时再给加上一条妨碍公安办案的罪名!你可得想清楚喽!” 老管理员显然被老印的下马威给唬住了。他支支吾吾了好一阵才满声叹息地说:“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你们现在就可以把我带走!我只是不想再死人了,我已经家破人亡啦!”老管理员说着说着竟然噗通一声跌倒在地,就近的书籍稀里哗啦砸在了他的身上。老印见状连忙俯身去掐他的人中,他颤颤巍巍地指着自己的裤兜说:“药。” 我赶紧把药瓶掏了出来把药片塞入他的嘴里,老管理员干噎了两下之后又要水,喝了两口才缓过劲儿来。老印把他扶起来后,他说:“你们就听我一句劝吧!不要再找那些东西啦!老头子一把年纪不会害你们。再说,那些……那些东西已经都被我烧掉了。我知道我这么干犯了法,但是要能多换下两条人命我也值当了。你们赶紧走!走!不要再来!” 老管理员这番话让我摸不着头脑,区区的卷宗难道真的能要人命?我在心里重重地打了一个问号。老印见他的情绪仍然有些波动不止,冲着我使了使眼色,然后跟老管理员说:“老人家你好好歇息吧!保重身体要紧。” 我垂头丧气地跟着老印离开老管理员的家中,下了楼之后我说:“印老,就这么完了?” 老印说:“我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先是这些卷宗来历不明,而且封面上的‘慎’字印章似乎并不符合处理档案的一贯作风,至多也就是加上机密和绝密的字样。现在老管理员又说看了它们会死人,这就更蹊跷了!会不会……” (145) 我见老印有些欲言又止,忙问道:“会不会是什么?” 老印瞄了瞄四周才压低声音说:“我曾经听一个老警察说过,国家有一部分档案是永久尘封的,这些档案牵扯了许多无法解释的事件,所以故意被特殊机构秘密藏匿起来,为的是不再引起民众恐慌。当时我以为他跟我胡讪,就没怎么放在心上。依目前的情况来看,八成真有这么回事!” 我惊诧地说:“无法解释的事件?你是说——那些带慎字印章的档案都是一个个谜,因为无法破解,所以才被集中到了一起秘密存放?” 老印摇摇头:“我也只是猜测,所有的事情在没有确凿的证据情况下都不能乱下结论。我在想那个老档案员说的话,他说不想再死人了……赫子,你好好思量思量这句话,他的潜在意思是不是曾经有人因为这些档案已经送了命?对!一定是这样。那么既然如此,我的两位结拜兄弟无缘无故地失踪就肯定跟这些档案有关系了。所以……” 我接过话茬:“所以我们必须还得再去找老管理员?” 老印用手指敲了敲我的脑壳:“我没有说过你很聪明吗?” 我的自信心被老印这句话给鼓起来了,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这么夸我了,之前他们总是用吊儿郎当来形容我的所作所为。我用微微激动的口气说:“印老,你真好。咱们现在就回去找他吧?” 老印板着脸说:“回去干啥?吃闭门羹?去是肯定的,不过咱们要想别的办法。” 我百无聊赖地跟着老印回到队里报了个道,然后我们又去了宋家屯美食城,干座到傍晚之后我们各自吃了碗味如嚼蜡的面条。期间我跟新来的女服务员扯了两个自认为完美无缺的蛋,结果换回了一句“不要脸”和一句“臭流氓”。 夜色渐渐暗下的时候,我们重新来到城西老管理员家的楼下。老印说:“赫子,你小时候玩过砸玻璃么?” 我一听就明白了,心想你这个老家伙还真是有辙!我说:“你砸还是我砸?” 老印说:“我砸!你腿脚利索爬楼下楼都快,老管理员一大把年纪了,只要他下了楼你就潜入房间。他家的门锁我今天下午临走之前观察过了,那种暗锁用刀片一捅就开,你进去之后速度快点,就那么点的地方,在他回去之前你应该可以翻遍。” (146) 按照我们事先的约定,我先一步来到老管理员家的上层,隐藏在暗仄的楼梯的拐角处。但是事情并没有我和老印想象的那样简单,老管理员听到玻璃碎裂的声响后,虽然第一时间冲出门外,可就在我用刀片撬开暗锁刚刚进入房间之时,他却不知为何又折身回来了。整间屋子根本没有藏身之地,就在我异想天开地想要钻进沙发下的工夫,老管理员已经从门后的旧书堆里扯出一杆步枪,接着我看到了一幕让我瞠目结舌的景象——年迈不已的老管理员异常利索地拉起了枪栓,马步蹲得像模像样,黑洞洞的枪口射出他洪亮的喝叫:“双手放在脑后,不要轻举妄动!” 我一下子就傻眼了,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来,嘴里居然嘟囔出一句:“别开枪!我是警察!” 老管理员定睛看了我两眼之后,缓缓把步枪收了起来。他叹息一声,满脸铁青地说:“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不要来了嘛!”老管理员伸出把我拉起,突然又补充了两个让我摸不着头脑的字:“孽啊!” 这时候老印已经气喘吁吁地撞门而入,他劈头盖脸地指着我说:“赫子,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这样不行,人民警察怎么能私闯民宅?这不是知法犯法吗?”话毕他转过身来对老管理员连连道歉,“这年轻人不懂规矩,都是我没有好好教导,让您老受惊了!实在太抱歉啦!” 我听完老印的话气就不打一处来,恨不能马上起身抽他两个耳光。老印冲我努了努嘴,连着几根稀拉拉的胡须都带着狡黠。我只好压制住满腔怒气,跟着他向老管理员赔礼道歉。 老管理员说:“算啦算啦,你们不用演戏了,我还没有老到糊涂!”他停顿了片刻,又说:“难道你们非要看那些档案不可吗?” 我听到老管理员主动提及我们此来的目的,不禁喜上眉梢,连忙脱口而出:“是的!是的!这对我们非常重要,它关系着一桩离奇的死亡!” 老管理员似乎并无惊讶,反而平静地说:“跟我说说具体的情况吧!” 于是,老印就要他老婆如何在路边自杀的所有情况原原本本地全盘托出,随后又道:“二十多年了,我只想找出事情的真相!您老一定要帮帮我!” 老管理听后似乎也被老印的遭遇感染,他满脸凄苦地对老印说:“也许你并不知道,咱俩其实是同病相怜!就是因为那些档案,我原本美满的家才搞成现在这副模样,儿子失踪,老伴也久别人世……” 我和老印面面相觑,禁不住异口同声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147) 老管理员沉默了良久,突然问老印有没有香烟,老印把那根舍不得抽的阿诗玛从兜里掏出来递给他,然后指着满屋的书说:“怕是不好吧?” 老管理员夺下老印的打火机自己将烟点燃了,他长长地吐出一束烟雾,苦笑了两声:“好久没碰这东西咧!”他说着使劲地吧嗒起来,那根阿诗玛没一会儿就给他抽吸得精光。他把烟蒂小心翼翼地撵灭之后才说道:“我年轻的时候参加过辽沈战役,你们别看我现在老得一塌糊涂,那阵子我可是干掉了不少国民党反动派!后来在战役收尾的时候,我被一块弹片戳进了胸腔里,昏迷了好多天才算捡回一条命。后来蒙组织开恩,准许我离开部队返乡,不久国家就解放了。解放以后我被安排在卅街档案馆负责卷宗的管理,当时国家的条件还没有现在这么好,什么东西都是乱糟糟的。前几天被烧掉的档案馆是‘文革’中期才修建的,只是当时修建的时候,组织上曾经派来了两位同志过来视察过。‘文革’结束不久,我在整理档案柜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块墙壁上有个方形的暗仓,我觉得蹊跷就用榔头给敲开了,结果发现里边放了百十来份卷宗——就是那些带着慎字印章的。我鬼使神差地偷偷翻看,结果发现这些卷宗里记载的事件都特别奇怪和神秘,我经常会被弄得摸不清头脑。当时我贪图乐趣,就没有把这件事跟上级汇报,而是把这些卷宗都偷偷地拿回了家,几乎爱不释手地读个不停,甚至为了弄清某些事情的真相,我还特地购置的大量的书籍做参考……” 老管理说道这里之后突然停住了。他像是陷入了忧伤的记忆里无法自拔,连连唉声叹气起来。我和老印虽然心里非常焦急,也只好强忍着等待老管理的心情恢复平静。 好一阵子之后,老管理才又开口,他说:“后来,后来我儿子看我整天乐不思蜀也好奇起来,趁着我不注意也翻看起了这批卷宗——我真后悔把它们拿回家!不久之后我发现他有些神色异常,一番询问才知道他正在看‘纸人割头颅’那份,我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他一顿,我记得当时我还掴了他一个耳光。结果第二天我下班回来,就看到他留下一张字条,说是要弄明白卷宗里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起初我以为他是跟我赌气,但是十多天过去了还是不见他回家,我就知道事情不对劲了!但是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老伴也因为这件事的打击变得精神失常,最后,最后……”老管理员神色凄楚地指了指被老印砸碎玻璃的那扇窗子,“最后从这里跳楼身亡啦!” 我不顾老管理员的满脸悲伤,焦急地问道:“那么,关于火麟食盒那份卷宗你看过吗?” (148) 老管理员止住凄惶的神色点头说:“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份卷宗的编号应该是第十八号。因为我儿子失踪的原因,从第五号纸人割头颅卷宗之后我就再也没心思一份份地看了,只是略微瞄了两眼记得个大概。后来我怕再出什么事情,就把所有的卷宗又都秘密地带回档案馆重新封存在那个暗仓里边了。只是我没有想到,事情到这里还远远没有结束。三年以前,国家开始对档案管理重视起来,派了一个年轻人小李过来协助我工作,大概你们也见过他了。不久之后,小李也发现了这个秘密。只是他当时并没有跟我言明,而是偷偷地拿出来观看。因为他有个亲兄弟是做刑侦员的,转而开始调查卷宗里的事件,非常凑巧的是,他也对第五号卷宗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后来据说公安部门在荒郊野外找到了他的尸体,甚至连法医都无法检验出他是如何死去的……” 老印惊讶地叫了一声:“你说的那个年轻人我认得!当时去现场勘查的时候我也在场,他算是队里比较优秀的办案员了,为此我们都感到很难过。” 老管理员接着说:“发生这件事之后,小李才把他偷看卷宗的事情告诉我。我们怕再有人因为这些卷宗死于非命或者无故失踪,所以决定对这件事守口如瓶,绝不让其他人再知道!不久我就退休了,但是心里一直念念不忘这些卷宗,所以经常到卅街档案馆去提醒一下小李。谁知道前些日子的那场大火把整个档案馆都烧没了,当时我知道起火以后马上战战兢兢地前去帮忙,生怕那些档案被人发现或者毁于一旦——因为这些卷宗毕竟属于国家,我无权把它们擅自毁掉。后来我和小李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找到它们后,回到家我才发现遗失了一份——也就是目前在你们手里的第十八卷的第一册。为此我感到惶恐不安,真是希望捡到卷宗的人能忽略它……可是你们最终还是找上门来了!” 我听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越发觉得这些卷宗无比诡异。而这时老印却把问题兜回了原点,他对老管理员说:“虽然我知道您老都是为我们考虑,怕我们因此而丢掉性命,但是如果我不查出我老婆自杀的真相,就算死我都不会瞑目的!只要还有一点儿可能,我都愿意去尝试!” 老管理员突然老泪纵横,他的眼泪和鼻涕鱼贯而出,流淌着楚楚可怜,禁不住让我心酸不已。他说:“那你们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们这次真的能够找出真相,我请求你们在我有生之年帮我找到我的儿子,我只想再见他一面,看他一眼!” 老印也显得有些激动,他说:“只要这份火麟食盒卷宗的真相查清之后,我们立即就着手调查那份纸人割头颅事件,您老放心吧!” 老管理员又哭泣了一阵子,当情绪转好之后他把堆积在沙发上的旧书全部拿开,我和老印连忙过去帮忙。待将沙发的衬子扯下之后,我看到一摞摞档案整齐地摆在那里,封面的“慎”字印章在灯光下十分耀眼,我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 我们三个忙活了一阵子,终于找到了卷宗的第二册,一向谨小慎微的老印手握卷宗居然紧紧地将我抱了起来转了两圈。他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连连地喊着我的名字:“赫子,赫子……” 我和老印跟老管理员约定,待查清事情真相之后必定立即将整份档案返还,老管理员忧心忡忡地嘱咐道:“千万不要声张,无论能不能查清,最重要的是保住性命!” 我相信不论是我还是老印,那个时候对老管理员的忧虑已经置若罔闻了。我们又跟老管理员心不在焉地寒暄了两句,然后飞快地冲下楼去,直奔老印家中。我确信那个时候我们是用秒来计算凌乱的步伐的,待老印将桌上的台灯拧到最亮的时刻,我已经悄悄地翻开卷宗,胸膛里的喘息不已显然无法克制我的迫不及待—— (149) 耀眼的阳光由敞开的房门灌入屋子,它们的光亮和漆黑的枪管就像活着与死亡,距离就在一线之间。眼前的眩晕让我无法看清郝班长那张熟悉的脸庞。那一刻我确实报了必死之心,我想我就要在小西天山寨客死异乡了,禁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只是我没有想到,就连我跟了那么多年的郝班长都有问题,而我在他身边却一直没有发觉! 这时候郝班长喝叫道:“小冯,不是班我不相信你!就一晚上,一晚上,百十来口子人怎么会消失得一干二净?说!你和秦队长是不是有什么密谋?不对!是你和这里的所有人,你们……”郝班长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我看到他端着的步枪晃动得厉害,他越来越语无伦次,最后竟然对着我破口大骂:“你他妈的跟老子说清楚,这到底是咋回事啊!不然,不然——我,我崩碎你的脑壳!” 看到郝班长这幅模样,我突然有些疑惑,继而恍然明白过来:郝班长并非有什么问题,而是被小西天的景象吓得有些失魂落魄,无法自拔地乱加怀疑起来。我知道目前最重要的是稳住他的心神,否则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真的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 我战栗不已地要想理清一条线索,以此来抵御他对我的妄加怀疑,但是事实上我的脑袋里一团漆黑,全身的精力根本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集中,最后我迫不得已地喊了一句:“班长,小心你的身后!” 郝班长惊弓之鸟般地转身而去,枪膛里的子弹胡乱地迸射而出。就在这个工夫,我不顾肩膀上的箭伤,扯下步枪就戳在了他的后脑,我叫了一声:“班长,把你的枪扔在屋外!” 郝班长早已哆嗦得不成样子,我看到他的两条腿像两根软沓沓的面条,双膝咣噔一声磕在了地面。他费力地举起手中的步枪“啊——”的叫了一声,但是步枪仅仅扔出去两三米开外。他的嘴巴里涌动出一种带着缀泣的哀求:“小冯,冯,你给我来个痛快的吧。” 我有些哭笑不得,忙说:“班长,你听我说!昨天傍晚咱们一起下的山,途中那些日本女人被杀,我们俩都没有死。如果我真是奸细,咱俩走了那么远的路,我完全可以不动声色地把你干掉,为什么还要等上在小西天?现在有问题的是秦队长,咱们不能被扰乱了心神……你好好想一想,我现在就把枪放下。” 第15节 说着我把枪缓缓从郝班长的后脑中拿开,为了怕他不相信,我故意将枪也扔出了屋外。郝班长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这条东北大汉的脸色苍白如纸,他那发紫的嘴唇颌动了两下之后,身子嘭的一声扑倒在我的脚下,他唇齿不清地说了一句:“小冯,咱们下山吧!” (150) 我知道郝班长真的被吓坏了,他能在他的兵面前说出如此哀求的话,足以说明他的心里是如何的挣扎不休。此时此刻我又何尝不是?我费力地把郝班长彪悍的身子拖到炕上,然后从他兜里掏出烟点燃了一支,我吧嗒了两口之后才递给他,他接过烟之后一口气抽到了底,烟火烧到了手指他才“扑棱”一抖扔在了地上。我见他的情绪有所好转才说:“班长,你说咱们下山之后怎么跟上级说这里的情况?现在小西天所有的人都无缘无故的没了,上级会不会也怀疑我们?还有,假如秦队长就是警备连黄大川为掩饰身份的别名,他也没了影踪我们岂不是罪上加罪吗?” 郝班长听着我一连串的疑问面无表情,最后只说了一句:“不知道。”就这样过了良久,他才重新开口:“小冯,你说咱们在江面抛尸干的好好的,怎么就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儿!我情愿去战场真刀实弹地拼一把,也总比现在这样不知道对手是谁强!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咱们回去肯定被上级怀疑,没有其他人证明咱俩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哇!本来还指着跟着秦队长立个小功,这下可好,连他妈的命都保不住啦!” 郝班长说着说着眼泪鼻涕又哗啦啦地掉下来了。我正不知所措的时候,猛觉得屁股下的火炕嘎楞楞直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攒动。起初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待屏住呼吸之后发现炕下确实有东西在动。我几乎瞬间就冲出门外捡起了步枪,郝班长这回也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我们俩拉起步枪,在门口浑身颤抖地盯着火炕。郝班长说:“不管是啥玩意,只要一露头咱们就开枪,开枪,开枪……” 我们等了好一会儿,期间不停地偷空用棉衣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沉重的步枪让我的手臂又疼又麻,我知道如果再这样折腾几个来回,我的一条胳膊就彻底废了。这时候火炕的席子突然被捅开了一角,一只漆黑无比的手先是伸了出来,郝班长不由分说地开了一枪,大叫道:“犊子!给我滚出来!” (151) 那只手被郝班长的枪火吓得连忙缩了回去。这时候我听到席子里传来了两句异常熟悉的声音,声音里带着连连咳嗽:“老郝,小冯,是你们吗?不要开枪,我是秦铁!” 秦队长?我和郝班长面面相觑。因为之前在警备连我们已经通过哨子查清,警备连的队长叫黄大川,所以我们知道目前还不是放松警惕的时候。我冲郝班长使了一个眼色后喊道:“秦队长,席子底下就你一个人吗?” 秦队长咳嗽个不停:“你们赶紧过来拉我一把,我的身子被卡住了。快!” 郝班长显得犹犹豫豫,他悄声对我说:“小冯,你过去看看情况,我在这里端枪瞄着,一旦有什么异常你就往地上跳,我直接干死他!” 我和郝班长商议好之后边跳上火炕边说:“秦队长,你没有受伤吧?” 秦队长说:“先把我拉出来再说!再晚所有的事情都要完蛋!” 我小心翼翼的掀开席子,这才看到秦队长那颗乌漆麻黑的脑袋,他的身子栽卧在火炕下的石洞里,一只胳膊虽然伸了出来,但是另一只胳膊被牢牢地卡住。他看到我之后如释重负地喘了两声:“你们回来就好!我真怕你们不回来,赶紧帮我把石头搬开。” 我见他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于是将卡住他手臂的那块大石弄开,火炕上顿时蓬起一叠密匝匝的黑灰。我伸出一只手把秦队长拽了出来,他仰面朝天的躺在炕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呕了几声。这时候郝班长已经把步枪戳在了他的胸膛,郝班长喝令我:“小冯,先把他的枪给我下了!” 秦队长听到郝班长这么说,刚想挺身而起,郝班长突然飞身跳上火炕,嘭的一脚把他又踢倒在炕上。郝班长把枪顶在秦队长漆黑的脑门儿,一只脚踩住他的胸口,尖叫道:“你他妈的给我老实点!说!秘道里还有没有人?” 我见郝班长这是动了真格儿的了,连忙俯身把秦队长身上的手枪卸了下来。而秦队长似乎被我们俩突然的举动弄懵懂了,他呲牙咧嘴地揉了揉前胸才异常镇定地说:“你们俩是不是已经去过城里警备连了?” 郝班长继续着他的蛮横:“你别管我们去没去过警备连,先说说秘道里还有多少你的同党?” 秦队长突然有些哭笑不得:“老郝,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做事动动脑子!你们家的秘道里全是烟灰?钻一次命都差点保不住。你也算是老同志了,难道你不知道东北的火炕里都留有烟道?不要动不动不问青红皂白抄起来就踢,也就是我有这副身板,换作别人就算不被烟灰呛死也得被你活活踢死!” 秦队长这一番话让郝班长顿时矮了半截气焰,他支吾了两下才问:“那,那黄大川的事儿你怎么解释?警备连哨兵同志可都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了,连里根本就没有秦铁这号人!” 秦队长手捂胸口说:“现在我的枪你们已经卸了,能不能把脚先拿下去,让我坐起来说话?让我坐起来我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事情的经过。” (152) 我见郝班长并没有反对,这才把秦队长扶起来,秦队长倚着土墙连连揉搓着胸口——看得出来,郝班长这一脚踢得真够重的。秦队长说:“好吧,我先把黄大川的事解释给你们听。我生平第一次被别人审讯,而且,居然还是自己人。”秦队长说着摇摇头,“真要命!除了这件事如果你们还有别的疑问我都通通告诉你们。” 郝班长端着的枪仍然没有放下:“别扯旁的,赶紧回答到底是咋回事!” 秦队长说:“警备连的黄大川黄队长的确就是我,那是在我军系统才用的名字;而秦铁不过是我用来掩饰身份的。你们也知道,刚刚光复之后通化城的形势非常复杂,日伪国民党的特务遍地都是,如果我出去执行任务时还叫黄大川,连你们都可以轻易打听出我的底细,那些特务们会傻到不顺藤摸瓜吗?你们在江岸见到的那个同志之所以让你们把盒子送给秦队长,是因为他也是打入敌人内部的情报人员,这样的人会轻易告诉你们我就是黄大川吗?当时小冯你说要到山下搬救兵,我没有同意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我们不能因为一次任务就把之前所有为了掩饰而作的努力全都曝光,那样岂不是得不偿失?如果我的这些解释你们还不相信的话,那你们可以想想,如果我有问题,在去鸡爪顶子的路上,在去鹰屯的路上,我完全可以把你们干掉!我想我对付你们俩应该绰绰有余吧?如果你们要是承认的话,就把枪给我立即放下!” 郝班长虽然有些犹豫,但是手中的枪已经缓缓下移。我一把薅住了枪,说道:“慢着!秦队长,还有一件事我有疑问!在鹰屯的时候,明明我把鹰把式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年的巨蛇给弄死了,为什么你进屋三言两语之后他就不再追究了?鹰把式又倔又难相处,你是怎么做到的?千万不要说因为咱们是八路军!” 秦队长苦笑了一声:“小冯你说对了,就是因为咱们是八路军!不过单单这些还不够,那天进屋之后我问鹰把式做什么才能弥补你弄死巨蛇这件事的错误,起初他支支吾吾,后来跟我说他这一大把年纪不想临死之前还是个鳏夫,我一听就明白了。原来他看中了鹰屯里一个中年寡妇,两人虽说也都想搬到一起过日子,但是又怕屯子里的人有闲言碎语。鹰把式让八路军政府给他们做保人,如果我答应他,你弄死巨蛇这事他就不再追究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们俩还有别的疑问吗?” (153) 这回郝班长把枪放了下来,他看我两眼才说:“秦队长,那么山寨里的土匪又是怎么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啥事儿?百十来口子人就这么没了影子,简直太吓人咧!还有,你又是怎么把自己整到炕洞里去了?” 秦队长不置可否,却说:“先讲讲你们的情况吧!那群日本女人安全抵达了城里吗?还有,小冯我让你去石人沟查一下黄三的底细,可有什么线索?” 于是我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报告了秦队长,他听后连连摇头:“怎么会?既然有人要杀人灭口,为什么不连你们俩一起干掉?他们的目的何在?再笨的人也不会作茧自缚呀?这太不符合常理了。”秦队长顿了顿,“关于黄三的底细,你们确信石人沟的乡亲没有说谎吗?我要你们肯定地回答我!” 郝班长异常坚定地说:“保证没有问题!当时我连着推开好几户人家,结果他们都说黄三确实就是天生的哑巴!” 秦队长显得有些紧张,他说:“这么看来我们认识的黄三就一定有问题了!昨晚你们走后,我和九枪八正在商议准备今天就去后山的柞林看看——小冯你还记得么?昨天在屋子里的时候我跟你说过,我们要从两条线索入手,一是黄三的身份;二是九枪八脸上莫名其妙的溃烂。原本九枪八已经答应了我,可是待我回屋躺了一会儿之后,大约快到半夜时,黄三却突然说要去茅房。他这一趟去半个钟头,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等我再次出门寻找他的时候,发现整个山寨的土匪已经全部集结到寨子当中。我就觉得很奇怪,忙去找九枪八的屋子里找他,将将推开屋子脑袋猛地被砸了一下,我在非常模糊的状态下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此前在山寨里我们并没有见过。他用枪对着我,当时我以为这回我真的交待了。可是这个时候九枪八却对那人说了句话,他说,大哥慢着!他交给我处理,兄弟们都在院子里候着呢,再晚就来不及了。然后我的脑袋似乎又挨了一下……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身在烟洞之内了。” 郝班长听后居然上前拔了拔秦队长的头发,当他看到头皮上已经结痂的伤口时,突然扔掉手中的枪向秦队长敬了一个礼,他说:“黄队长,我被猪油蒙了眼不分敌我,请黄队长责怪我一人,这事跟小冯没关系。” 秦队长摆了摆手:“别扯没用了的。记住!在这里没有黄大川黄队长。还有,赶紧帮我弄盆水来洗洗脸。一会儿我们还有更重的任务要去完成!” 我趁郝班长去打水的时候问道:“秦队长,有两点我不明白。你说是一个咱们从没见过的人把你打晕的,而九枪八却管他叫大哥?在此前咱们的调查中,我记得九枪八只管一个人叫大哥,那就是已经死了的大当家震江龙,你说会不会震江龙没有死?”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立即反驳了自己可笑的猜测,“不对不对,如果震江龙没死的话,那尸体就没法解释了。不对不对……” 秦队长并没有对我的不好意思有什么反应,而是很认真地说:“把你的想法接着讲下去。” 我笑了笑才说:“再就是第二点。我不明白,为什么九枪八不让那个人把你一枪解决了,而是把你塞进了炕洞——他这分明是在救你一命,他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他诚心救你的话,大可以把你抬到火炕之上扔条被子,反正都是给你留条命,何苦大费周章地脱了裤子放屁呢?” (154) 秦队长说:“这一点我倒是可以推测一二。首先肯定的是九枪八不想我死,不然别说昨天晚上,前些日子的任何时间他都可以下手。他把我扔塞到炕洞里有两种可能,或者两种兼而有之:一是拖延时间怕我发现他们大费周章掩饰的秘密——他曾经说过‘再晚就来不及了’这样的话,是什么事情会让他如此紧张呢?二是他怕他们行动之后有人会返回山寨杀人灭口,他可能不相信山寨里的某个或者某些人,所以才出此下策。” 我不解地说:“这样岂不是很矛盾么?九枪八根本不傻,他知道如果留下活口我们肯定会继续追查下去,他们的事早晚都会败露。但是他偏偏又这么做了,即不杀我们又想掩饰秘密,这是一种什么心理?” 秦队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答案都在九枪八的脑袋里。” 这个时候郝班长慌慌张张跑进屋里,他端着的一盆水溅得满身都是。他把盆直接举到秦队长面前,说:“秦队长,赶紧洗把脸跟我去看看吧!百十来口子人都……” 秦队长看到郝班长面色苍白的样子不敢怠慢,他胡乱地抹了两把脸颊上的烟灰,找了块破布擦了擦,随后把别在我腰里的手枪拽了出来。他跳下炕来,我们跟着郝班长一溜小跑来到山寨堆放粮草的大屋前,郝班长轻轻地推开了虚掩的门,接着我看到了异常恐怖是一幕:满屋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把整间大屋堆得满坑满谷,一股极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禁不住让我连连作呕。我浑身发抖地说:“秦队长,你不是说昨晚山寨里所有的土匪都集中到院子里准备开拔吗?怎么,他们怎么会都死在了这里?” 秦队长眉头紧蹙地吼了一声:“我怎么会知道?”他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连连说道,“老郝,小冯,你们俩在门口保持警戒,我查看一下尸体。” 我和郝班长荷枪实弹站在门口,瞟眼看到秦队长不住了翻动着尸体,与此同时他的嘴里发出嘟囔不止的自言自语,口气里充满着疑惑不解。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挥手示意我俩进屋,他说:“帮我一起查看查看,看看有没有九枪八和黄三,还有二膘子。” 我们仔细地检查了每具尸体,直到胳膊累得又麻又酸,也没有发现三人的尸体,倒是发现了那个开枪打死大膘子的曹老九。死尸极其沉重,又都是些体格彪悍的土匪,最后弄得浑身燥热,额头的汗珠子哗哗地往下落。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些土匪按说都是枪林弹雨里过来的,怎么会突然都死在一个屋子里?现在满屋的尸体当中并没有发现九枪八、黄三和二膘子,难道这些跟着他们出神入死的兄弟都是他们干掉的? (155) 虽然秦队长也有些被弄得摸不着头脑,我还是忍不住把满脑子的疑问都抛给了他。秦队长听后招呼我和郝班长到身边,他指着尸体上的伤口说:“这些人的死法非常奇怪,痛下杀手的人并没有用枪,而是用刀直接刺进了他们的胸膛。而且你们注意到没有,尸体上伤口最多的也不超过两刀?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杀他们的人一定是经过严格训练过的,或者是曾经在沙场上血战过的人,不然绝不会有如此利落的身手!” 郝班长挠了挠头顶的帽子,说:“那也不对劲啊!这帮土匪也都是刀口舔血的主,难道他们就眼睁睁让人把他们的性命拿去连反抗都不反抗?换作是我的话,我也不会笨到任人宰割哇?这不是扯呢么!” 秦队长说:“老郝这两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如果这帮土匪崽子是在正常情况下死亡的,这里肯定会有搏斗过的痕迹,但是你们看看这里哪像是一幅狼藉的样子?你们俩再看看这戏死者的脸,根本没有什么表情,倒像是睡得很安稳。所以我断定,他们一定是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被人全部杀害的!” 我说:“秦队长你的意思是他们可能事先被迷晕了,或者因为其它什么原因在睡梦中被人全部干掉了。”我停顿了片刻,又提出疑问:“那么他们会不会是被人弄死之后才拉到这里来的?以便隐藏杀人的现场……” 我还没有说完秦队长就打断了我的猜测。他说:“如果是一两个人还有可能,百十来口子哪那么容易?你想想,城里暴乱以后往江边拉尸体,两千多名鬼子你们足足折腾了两天,虽说这些土匪是小巫见大巫,但是也不是那么容易处理的。况其如果真是你说的那种情况,如此兴师动众必定会留下痕迹,可是咱们走过来的时候外边什么异常都没有,这足以说明这些人就是死在这间大屋之内的。” 郝班长说:“可是,可是这些人为啥会无缘无故跑到这座堆放粮草的屋子里?” 秦队长听到郝班长的提问挑了挑眉毛。他说:“老郝你说的没错。但是,我倒是不关心这个。我不明白的是,这明明是一间放置粮草的屋子,可是满屋的粮草哪里去了?” (156) 郝班长翻了翻眼皮,“咦”了一声:“是嗷!秦队长不说我还真没有想到!这粮草都去了哪旮瘩?如果这些土匪是九枪八他们几个干掉的,该不会他们带着粮草一起跑路了吧?” 我讥笑道:“怎么可能!班长,你见谁跑路后背还扛着一袋苞米?可是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九枪八他们干的,那么谁会弄走了这么多粮草呢?而且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秦队长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起身道:“我们不要再乱猜了!还是那句老话,这些只有找到九枪八之后才能真相大白。刚刚我把整件事情在脑袋里又过了一遍,发现有一个线索有些蹊跷。昨晚你们走后我和九枪八商议今天去后山柞林,可是半夜他们就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想,如果这不是巧合的话……” 我猛地接过话茬:“如果这不是巧合的话,那么后山柞林一定有问题!” 秦队长点头道:“所以现在我们马上启程,奔赴后山柞林。如果在林子里与九枪八他们相遇,我们都要加倍小心,你们俩也看到了,他的枪法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准!总之,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最重要的是保命,其它的都不要管!” 我和郝班长立即荷枪实弹。由于我胳膊上的箭伤连日来已经崩裂了好几次,不得已秦队长从尸体上撤下一条粗布给我勒上了。他拍着我的肩膀,异常镇定地说了句:“小心点。” 从秦队长的表情上我看的出来,他还是对这趟后山之行感到忧心忡忡的。于是我的心也跟着沉了起来。就这样,1946年大年初八接近中午的时候,我和郝班长跟着秦队长沿着小路缓缓靠近后山柞林。这时原本响晴的天空突然聚起团团黑云,舔地的北风横扫千军过后,囫囵囵的雪花又噼嚓啪嚓地鱼贯而下。我们顶着头顶的白茫茫进入茂密的柞林——虽然现在可以肯定黄三的身份是假的,但是关于木帮不敢砍伐小西天领地的树木这件事他并没有说谎,粗壮的老柞盘虬卧龙,即使在寒冬腊月都显得生机勃勃。这样一来我们身在其中行路就比较困难,加之风砸雪灌,原本找寻九枪八他们留下的痕迹就更加显得力不从心。 待我们好不容易翻过一道凸起的矮陂,眼下却出现了一条异常深凹而狭长的沟壑,内里遍布着相互缠绕的老藤,一眼望不到头。这时候秦队长突然举起了左手,示意我和郝班长停止移动脚步,接着他悄声说了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话:“保持警戒!我听到有人在说话。” (157) 我和郝班长赶紧将身子靠紧老柞,同时端起了步枪。秦队长示意我们在此等候,而他却躬身沿着矮坡徐徐下行,没一会儿的工夫儿他便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中。我和郝班长都感到非常紧张,这深山密林的如果真的跟对方交上火了,手头的子弹少的可怜,加之树木障眼,道路难行,想要逃出去比登天都难。 大概郝班长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压低声音对我说:“小冯,如果真的干起来,我掩护你走,你赶紧尥进城里搬救兵!如果咱们三个都交代了那就彻底成了冤鬼,不但尸首没人收,或许还有可能被部队认定是逃兵,那我的老娘就遭殃了。” 我说:“班长,你觉得以秦队长的枪法,如果和九枪八交手,谁的胜算比较大一些?” 郝班长说:“我当然想秦队长能赢,可是你也看到了,连秦队长自己都连连称赞九枪八,这说明啥?这说明他自己的心里也没底。” 这时候秦队长蹑手蹑脚地返身而回。我见他满面凝重就知道事情有些复杂。还没等我开口秦队长就嘘了一声,他说:“老郝,小冯,咱们遇见大麻烦了。在沟底有四名端着枪的日本鬼子,看他们的穿着都是正统的关东军,我们得想个办法把他们干掉。” 我惊讶地说:“秦队长,这深山老林哪里来的鬼子?难道九枪八他们……” 秦队长打断我的话:“这一点也不奇怪,东北光复之时,据我军掌握的消息,有大量的关东军并没有缴械投降,而是潜伏到长白山腹地的密林里伺机再卷土重来,前几天城里的暴力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 郝班长说:“三个对四个,秦队长咱们有把握吗?” 秦队长说:“确实是三个对四个,而且我们还不能用枪。我怕这林子里不止四个鬼子,万一暗处还有潜伏的,那咱们可就被动了。这样,小冯你胳膊上有伤,你负责调虎离山,鬼子也不傻,在这样复杂的地方他们必定会两人同时查看情况;剩下的两个鬼子我和老郝各自解决掉。我估计追小冯的两名鬼子也不会冒然行动,只要能给我和老郝留出时间,干掉他们也就不是难事了。” 我们沿着秦队长之前蹚过的路逶迤而下,透过茂密的树桠我影影绰绰看到沟底站着四名鬼子,只是他们都是背对着我们,似乎在守着一些东西,呱啦呱啦地交谈中还带着三五声嬉笑。秦队长指着东边的林子说:“小冯,你往东边去,绕一个圈在迂回到这里,剩下的事交给我和老郝。”他说完之后看了我两眼,叹息一声:“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总之,保命吧!” (158) 按照和秦队长的约定,我甩开膀子便往东边的林子里奔跑,而秦队长和郝班长则隐在两干老柞之后。大约跑出去三十五步远,我回身看到鬼子已经爬出了深沟——果然如秦队长事先的推测,追兵一共两人。他们奔袭的速度非常之快,只是并没有铺天盖地的呼喊我站住,似乎连相互交谈的声音都没有。我又连滚带爬地窜了一阵子,心里估摸着秦队长他们已经动手了,这才兜了个圈子往回跑。大概是由于太过紧张——毕竟从前都是跟鬼子正面交锋,就算逃跑的时候也有班长排长带着——连摔了两个跟头之后再爬起来时,满眼的密林子让我突然分辨不出方向了! 我知道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候,索性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稀里哗啦地跑吧,跑到哪儿算哪儿!不想跑着跑着又被覆在雪里的藤子拌了个大跟头,等我再起身的时候,看到两名鬼子正在我的面前!他们似乎一时并没有反应过来,盯着我愣了一下,然后才端起了手中的步枪——出于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拉起枪栓,而是直接用枪顶的刺刀戳向我的胸口。我看着两柄雪亮的刺刀割断飘扬的大雪鱼贯而来,忙我手中的步枪奋力地搪了一下,不料步枪直接被垫飞了出去——大概是由于紧张或者手指僵硬没有抓牢的缘故,反正那时我知道自己的小命是要报废了。 我下意识地起身往后跑,紧紧接着背后生猛地挨了一下,两脚一腾空直接栽进深沟里去了。两名鬼子紧随而下,就在这个时候,秦队长从一干老柞上跳下来,扑倒了其中的一名鬼子,把匕首送进了他的胸膛;与此同时,郝班长正费力地跟另一名鬼子纠缠,看得出来郝班长是占下风的,鬼子的刺刀让郝班长连连后退,已经只有招架的份儿了。我胡乱地扯断身边的一根朽木,冲起来就奔着鬼子去了,还没有到近处,就听到一阵遒劲的风声贴着耳边灌了过去,再看那名鬼子的脖子上兀自多了一把匕首!而此时,鬼子的刺刀距离郝班长的胸膛只有三五公分。 我被吓得哆嗦了一下,之后才转身去看秦队长,但是秦队长从鬼子胸膛里拔出的匕首还在手里——也就是说刚刚那柄飞刀并是他射出去的!我正莫名其妙的时候,从老柞后头闪出一个人,他憨厚的样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只是他已经把枪口顶在了秦队长的脑袋上,他说:“都给俺别动!” (159) “黄三!”我猛地喊了一嗓子。只见他根本不理会我和郝班长,而是先把秦队长手中的匕首卸了下来,接着随手“啪”的一声钉在我就近的老柞上,匕首铮铮地抖个不停。然后他俯下身来搜出秦队长的手枪别入腰中。所有的动作都显得异常老练。 我连忙连滚带爬捡起被鬼子磕飞了的步枪,拉起枪栓就对准了他,我叫道:“放了秦队长!不然我可对你不客气!” 这时候郝班长也回过神来,他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黄……三,刚刚那个鬼子是你杀……” 黄三哈哈大笑:“要是不是俺那一刀,你还有命跟俺说话吗?”黄三说完之后回身冲着深沟尽头的暗处说,“大伙出来见见光吧!鬼子都被整死啦!” 说话间由密集的藤条里冒出几个人来,这些人缓缓走到黄三身边,各自掸着身上掺和着落雪的灰土。九枪八和二膘子我倒并不意外,因为之前山寨的粮仓里并没有发现他们的影子,可是剩下三个人足足让我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是:裘四当家和方老把头;还有一个人我并不认识,但是感觉上却并非凡人。我紧紧地盯着裘四当家说:“你,你,你不是受伤了吗?” 裘四当家笑了两声:“冯同志,别来无恙吧?” 这时候秦队长扭头看了看那个我们都未曾见过的中年汉子,他说:“我认得你!昨晚在山寨就是你暗地里下的黑手!” 中年汉子面无表情,他冲着我和郝班长说:“把你俩手中的家伙都扔喽!别他娘的在老子面前晃来晃去的!我瞅着眼晕!” 我和郝班长相视了一下,我知道依目前这种情况,就算跟他们死拼也根本没有胜算,况且秦队长现在还在他们手中,我们根本已经一败涂地。于是我把手中的步枪扔给过去,郝班长停了一会儿也照做了。中年汉子阴笑了两声,拍拍黄三:“老三,把他们都解决了,咱们已经耽误太多的时间了。再过一会寨子里的弟兄们该醒过来啦!” 寨子里的弟兄们该醒过来啦?中年汉子的话让我疑惑不止,那些土匪明明全部都被杀了,怎么会醒过来?但是这个念头只在我脑中闪过一下,我就知道现在想这些都是多余,因为我们三个马上都将共赴黄泉!岂料这个时候九枪八说话了,他对中年汉子说:“大哥先等等!刚刚怎么说也是八路军秦队长给我们解了围,我们现在把它们干掉是不是有点……” 或许是秦队长也在中年汉子的口中听出了些许端倪,他叫道:“二当家,多谢你的好意,山寨已经死了好几百口子,也不差我们三人,尽管开枪吧!” 中年汉子听罢秦队长的话,嘭的一声把秦队长薅了起来:“你说啥?啥死了几百口子?” 第16节 (160) 黄三看起来有些急躁,他对中年汉子喊道:“大哥,别听秦队长胡咧咧!俺跟他们接触了那么长时间,他们的花花肠子俺还不知道?他这是在拖延时间!” 我冲着黄三说:“我们都是亲眼所见!所有山寨的弟兄都死在堆放粮草的屋子里,要是你们不相信,大可以去查看查看!” 黄三用枪指着我:“那兄弟们肯定都是被你们杀掉的!你们八路军不是早就想收了小西天这块地界吗?” 这时候九枪八走到中年汉子身边,他说:“大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真得回去看看。一是找出凶手为死去的弟兄报仇;二是那件事我们就得从长计议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听我一句,先把秦队长三人押回山寨,待事情核实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中年汉子思量了片刻,突然对九枪八说:“老二,该不会你……”他指着秦队长,“昨晚你为啥没有把他干掉?” 九枪八说:“大哥想过没有,万一我们的事情败露或者中途出了差错,我们去哪里藏身?假如再杀了八路军,那岂不是自寻死路吗?我都是为了咱们兄弟有条后路不是?!” 中年汉子连连点头,接着冲黄三使了使眼色,又对裘四当家和方老把头说:“你们俩殿后,把四名鬼子的尸体处理一下,完事之后赶紧回到山寨。” 就这样,1946年大年初八的晌午我们暂时捡回了三条命,被人用枪顶着脑袋,冒着呼啸不止的风雪再次回到已是生灵涂炭的小西天山寨。 当我们来到堆放粮草的屋子里时,满屋的尸体让中年汉子瞠目结舌,继而哗啦啦地泪流满面,他单膝跪地,用拳头狠狠地敲击的自己的胸膛,嘴里连连嘟囔:“兄弟们好生歇着,大哥找到凶手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咂干他的血!”而此时的九枪八、黄三和二膘子也都单膝跪地,风雪扫过他们的脸颊,让他们越发显得杀气腾腾! 这种肃穆的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各自站起身来。九枪八来到中年汉子身边耳语了很久,这期间裘四当家和方老把头也赶了回来。我们随着一干众人被黄三连推带搡来到九枪八的屋子里。九枪八回身把屋门关上,突然把腰中的枪拔出来撂在桌子上,他说:”秦队长,刚刚我跟大哥商量了一下,我们想听听你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如果寨子里的弟兄真的不是你们下的手,我自然保你们性命!” 秦队长说:“二当家,要想查清事情的真相,我们就必须坦诚相待不能有一点隐瞒,我想请你把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通通告诉给我,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捋清线索找出原因,否则只会越猜越乱,不得章法。我想那将是真凶最愿意看到的!” 九枪八盯着中年汉子看了许久,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中年汉子显然在犹豫,他沉默了大约一刻钟,才长长地叹息一声,说道:”罢了!既然事情已经弄到这种地步,看来是天意注定的!为了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能在阎王老子那里合拢眼,老二,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秦队长吧,什么都不要隐瞒!” 黄三听到中年汉子这么说,嘭的一声从椅子上窜起来,叫道:“大哥,不能啊!这样的话咱们所有的努力就全白费了,俺不甘心!俺不甘心咧!” (161) 中年汉子摆摆手,说道:“老三,你不甘心难道寨子里死去的弟兄们就甘心吗?不要再说了,我心意已决。”中年汉子看了看九枪八,“老二,你能言会道,跟八路军秦队长交个实底儿!” 九枪八将要开口,秦队长却抢先一步说:“二当家,在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出来之前,我还有两句话要问清楚。”秦队长指着中年汉子,又指了指黄三,“我想请二当家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这两位的真实身份,可以吗?” 九枪八点点头:“实不相瞒,他们就是小西天山寨的大当家震江龙和三当家王老疙瘩。” 听到九枪八这么说,我的脑袋嗡了一声。大当家震江龙不是已经在回山寨的路上遇袭身亡了吗?如果眼前这个中年汉子是震江龙,那么此前我们查看的那具尸首又是谁?还有,九枪八曾经说过,三当家王老疙瘩在城里的妓院里被日本人抓走的,怎么又会化身为石人沟的黄三?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如果按这个情况往下推测的话,似乎此前所有的事实都显得摇摇欲坠——也就是说,连日来我们完全置身在堆砌的谎言之中,而我们是在从假相上苦苦寻找真相的线索,这岂不是一个过于滑稽的玩笑? 我想秦队长的惊讶绝对不亚于我,他紧蹙的眉头和微张的嘴巴暴露了他的心理;而郝班长的脸则蔫巴成苦瓜状,他甚至在挪动身子时撞翻了一只桦木碗。秦队长用手干搓了两把面目,使劲地晃了晃脑袋之后,这才向中年汉子和黄三——也就是震江龙和王老旮瘩抱拳道:“大当家,三当家,秦铁失礼了。” 他们两位回礼之后,秦队长对九枪八说:“二当家,现在就请你把整件事情从头说起,还是老规矩,如果我有什么不懂或者发现疑点的地方,我会及时提出来。” 九枪八点点头,说道:“事情要从几年前说起,当时我和你们口中的刀疤人还身在国民党情报部门供职,由于日军在鹰屯附近驻扎了大量的军队,所以整个屯子里时常出现来自各方探听情报的人,其中有伪警察和你们共党的地下份子,当然也包括苏军安插的眼线,可以说鱼龙混杂。大家各自心照不宣,当然最终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搞到有价值的情报,有的人为了家国,但是更多的恐怕还是为了钱财。靠情报发家的人更是不计其数。所以在整个鹰屯,没有根本的敌人,有的只是买卖,连日本人本身都参与其中……” 秦队长说:“等等!你是说在日军内部也有某些人靠买卖情报来获取利益?” (162) 九枪八说:“没错,时常出现在鹰屯的各路人马恐怕没有一个是干净的,就算从前是干净的,进了鹰屯再走出来恐怕就心怀鬼胎了。当然,这里边也包括我和刀疤人,我们也曾背着党国用情报换了些许散碎银子。不过秦队长,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我和刀疤人做事还是有分寸的,轻重我们还是把量得很好,绝没有越雷池半步。就在我们于鹰屯混得如鱼得水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有刀疤人得到了一份情报。当时他跟我说,有两位经常出入鹰屯的日本人请他帮个忙,大概的内容我想秦队长已经从鹰把式那里了解过了,就是关于日本人的一批红货将由水路运往朝鲜的消息。两名日本人说了,只要刀疤人配合他们在鹰把式面前演好这场戏,即付二百大洋。其实,当时刀疤人并不知道花舌子跟鹰把式的关系,但事后我们才明白过来,那两名日本人早就将一切打听得清清楚楚!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让小西天山寨的人去跟踪袭击剃发黑斤人。” 秦队长嘶了一声:“这件事此前我也琢磨过,那时候我一直以为是刀疤人搞的鬼。现在听二当家的意思,就是说当时你们二人根本不知情?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两名日本人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花二百大洋让小西天山寨里的人去袭击剃发黑斤人?这是我目前找到的第一个疑点,呆会儿还请二当家不吝赐教。现在,我想请大当家说说当时你们收到这份消息的情况,大当家?” 震江龙轻咳了两声,说:“那时候我刚刚拉起了绺子,不怕秦队长笑话,山寨里算上我总共有六个人,其余五个是三当家王老旮瘩,裘四当家,花舌子,还有现已身亡的二当家滚地雷和大膘子。当时花舌子回到山寨跟我说这个消息的时候,起初我不以为然,但是后来一想,假如真的能弄到一批红货,山寨说不定就从便可以成气候!秦队长你也应该知道,我们这些上山的绿林人,比的就是冒烟的家伙硬不硬,于是我决定带着他们五人一起行动干他一票……” 秦队长点点头:“多谢大当家直言相告。你说的这些跟我之前掌握的情况是吻合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两名日本人的目的就明晰了许多,他们费尽心思设局,最终想要的结果其实就是一座空着的小西天山寨!既然如此,二当家,我刚刚的第一个疑问就不需要解决了。但是另一个问题出来了,两名日本人大费周章调离大当家六人,要一座空着的小西天山寨做什么?还请二当家如实相告。” (163) 九枪八说:“秦队长这个问题也是当时我和刀疤人苦苦百思不得其解的。我们得了二百大洋后,其实并没有就此收手,反倒对这件事更加感兴趣了。因为此前经常出入鹰屯,我们不敢前往小西天山寨,万一碰上了熟脸的日本人,那就不打自招了。而我们当时并没有见过我大哥震江里还有小西天山寨的其它人,所以刀疤人决定分两步来做这件事:派一名脸生的情报人员前去小西天探听情况;而我们俩则北上松花江去迎我大哥震江龙,以此从他们嘴里套出点风声。” 秦队长说:“之后你们八人就合力杀了护送牛鱼入海的全部剃发黑斤人?” 九枪八摇摇头:“起初我们只是想赢得我大哥震江龙的信任,因为我们事先已经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红货,只是日本鬼子设下的一个圈套而已。所以我们就象征性地开了两枪,没想到由于言语不通,最后双方竟然火拼起来。刀疤人就是那次掉进水里被江寒浸伤了肺子。由于这个原本并不应该犯的错误,我和刀疤人都心生愧疚。整件事情自始至终最无辜的就属那条牛鱼和那些为此殉难的剃发黑斤人!此后发生的事情之前我都跟秦队长交代过了,我们来到剃发黑斤人领地,通过就近居住的汉人弄清了牛鱼的来历……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决定隐姓埋名了,但是前往小西天山寨打探的情报人员却始终没有再回来,跟我们完全断了联系。这让我有些疑惑重重,索性就来了个一石二鸟:一是为了躲避叛逃党国有可能招致的杀身之祸;二是借机来到山寨找寻找寻线索。也就是说,当初我投奔小西天山寨的动机是掺杂着私心的。” 秦队长说:“那么,二当家,你来到小西天山寨之后发现了什么线索没有?” 九枪八说:“实不相瞒。起初我是花了大力气进行暗地调查的,但是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后来在跟我大哥震江龙以及山寨的一干众兄弟接触久了之后,我发现他们是真心实意地打鬼子,索性调查真相的心也就慢慢淡了起来。我想正是从那时候起,我已经完完全全是小西天山寨的一份子了。只是后来鬼子进攻山寨中途退兵的事让我心生疑窦,加之后来鬼子对山寨置若罔闻的态度,我就断定这里边的事一定没那么简单。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无论我多么用心的追查,结果还是找不出一点端倪!后来,后来……” (164) 九枪八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变得有些支支吾吾。他抬头紧紧地盯着大当家震江龙,似乎要征得震江龙的同意他才肯继续说下去。震江龙沉默了片刻,最后终于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九枪八扫了两眼裘四当家,这才接着说:“后来老四的媳妇——也就是金枝儿,在后山柞林里捡来猪拱嘴蘑特地拿给我吃,没想到我的脸就因为这两口吃食而生起了脓包!为了查清患病的原因,我多次到后山柞林进行勘察,结果就在刚刚那道深沟之中,我意外地发现地下埋着二十九箱红货!这个收获让我兴奋不已,但是我并不能肯定这二十九箱红货和此前两名日本人设下的局,以及日军攻打山寨半路撤退等事是否有关联,所以我就将这个秘密告知了我大哥震江龙。由于当时山寨的声望正如日中天,我大哥决定将这个秘密守口如瓶,以免山寨里的弟兄知道后徒生枝节。再者,毕竟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办法确定这批红货是否跟日本人有关联。为了完全保守这个秘密,我以脸上的脓包为由,禁止所有的弟兄进入后山柞林。事情就这样被掩盖过去了。但是不久之后,金枝儿却意外发现了这个秘密,当然她发现就等于老四发现……” 秦队长接过话茬:“所以说,金枝儿是怎么死的裘四当家根本就心知肚明,而并不是此前所言是被大当家害死的是不是?” 裘四当家见两人提到了他,只好起身抱拳:“此前确实是我欺瞒了秦队长,不过金枝儿确实是因为难产自然死亡,既然二哥把所有事情都摊在了明面儿,这一点我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了。” 九枪八说:“不错,老四说的确实是实话,我可以拿项上人头担保!这件事过去之后,我和大哥商议了一下,既然老四已经得知了这个秘密,那么索性就把信得过的弟兄都召集起来——也就是当初袭击剃发黑斤人的五位,当然,已死的二当家滚地雷和大膘子现在已经替换成了方老把头和二膘子,之所以这样做,一是运出红货需要方老把头的猎犬和爬犁,还有二膘子毕竟是大膘子的亲兄弟。” 秦队长听后点点头:“那么,既然你们早就想分了这批红货,为什么到现在才仓促动手?” 九枪八说:“原本我们是想光复之后就立即分了东西解散山寨,可是让我们没有想到是,自从你们八路军驻扎通化城之后,连连派人到山寨前来商谈收编的事情。我大哥知道如果在这种关头跑路的话,八路军肯定会注意到我们。再者,如果真的被你们发现了,以你们一贯的作风,这二十九箱红货肯定是要充公的。所以,这也是我们迟迟没有答应接受改编的原因之一。但是更让我们无法接受的是,偏偏这个时候残余的鬼子居然搞了场暴乱!通过山下眼线传来的消息,参与其中的还有不少国民党的潜伏者和少数的绺门中人。因为此前我毕竟是国民党,我知道你们八路军平定这场暴乱之后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大肆搜捕,早晚会找上小西天山寨。于是我和大哥商议,要赶在你们到来之前尽快转移东西……” 秦队长连连摇头:“可是,刀疤人又是如何被牵涉进来的?” (165) 九枪八说:“是这样的。我和大哥都知道,如果仅凭着我们,想要在八路军的眼皮子底下把如此惹眼的黄金白银转移且不被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就想到了刀疤人,他聪明绝顶,而且这些年能够在如此复杂的通化城留命可活,那么他必定有办法能将二十九箱红货秘密运出通化城。所以,我和大哥商议了一下,便决定派一直潜伏在城里保安团的三当家去跟刀疤人言明此事,并承诺事成之后算他一份……秦队长,我想接下来的事情经过还是由三当家讲吧?他毕竟是当事人。” 秦队长冲着王老疙瘩点点头,说:“三当家,当日听二当家说,你因为在城里的窑子报号自称是小西天山寨的人,被日本人抓去秘密杀害了。按说日本人不可能放了你这么大一条鱼,可是为什么你又跑到了城里的伪满保安团?” 王老疙瘩憨厚地笑了笑,他说:“秦队长叫俺三当家俺还真不习惯哩!当日俺在窑子里的确喝了不少酒,也是一时大意才落到日本人手里。他们先来硬的再来软的,俺为了保命最后索性顺水推舟投靠了日本人,后来日本人才把俺派到保安团。不久之后,俺就通过花舌子把事情经过禀明了大哥,大哥让花舌子告诉俺,安心呆在保安团以便帮着山寨探听探听日本人的动静。于是对山寨里的弟兄而言,俺其实就是一个死人。当然,这之后就只有花舌子跟俺单线联络。” 秦队长说:“那现在讲讲你和刀疤人碰面之后的事吧!你们是怎么截获那只火麟食盒的?” 王老疙瘩说:“其实,当日在江岸,俺和刀疤人目睹了那个浑身是血的人把盒子交给了郝同志和冯同志。所以在两位前往石人沟时,俺们就一直跟在你们身后。本来这只是一个巧合,但是刀疤人非要横插一杠看看盒子里到底装的是啥玩意,俺劝他不过,只好由着他的性子来,反正都是顺路。再说,刀疤人那时候已经病得很重,俺没必要跟半条命较劲。于是他就假冒了秦队长从郝同志和冯同志的手里骗走了那只盒子。” 秦队长听后一脸惊讶:“三当家的意思是,截获火麟食盒只是一个巧合,跟那二十九箱真金白银并没有半点儿关系?” (166) 王老疙瘩连连点头,他说:“没错!事情大致就是这样的。” 秦队长满脸狐疑,他对九枪八说:“二当家,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所有的努力原来都是南辕北辙!我们的目的是那只盒子,而贵寨如此大费周章的掩饰却是为了那二十九箱真金白银。就是说这本来是两件并不相干的事,可是我却把它们不知不觉放在了一起调查?怪不得线索会变得含混不清!”秦队长舒了一口气,又问王老疙瘩,“三当家,既然刀疤人截获了那只盒子,而当时你又跟他在一起,那么盒子里的东西你看了吗?” 王老疙瘩说:“起初俺并不在意,但是刀疤人掀开盒子之后却连着叫了两声‘鬼啊鬼啊’……” 秦队长粗暴地打断了王老疙瘩:“等等!等等!刀疤人不是在狐仙堂里打开的盒子吗?这跟你之前说的并不一样!怎么回事?” 王老疙瘩说:“现在俺已经没有必要再隐瞒秦队长!刀疤人确实是在截获食盒之后就打开看的,当时俺也吓得够呛,但是却忍不住好奇心想要看看盒子里到底装的是玩意,结果刀疤人死活就是不让俺看!就是在这个时候,俺们碰到了石人沟的哑巴黄三。因为此前花舌子把他老婆糟蹋的事弄得山寨沸沸扬扬,所以俺一眼就认出了他。刀疤人向俺打听了黄三的情况之后,又让俺详细地说了说从查魔坟到小西天的方向,当俺说到那座早就废弃了的狐仙堂之后,刀疤人眼睛一亮。于是他跟俺说要分开行动,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什么药,只好随他摆布。他说让俺在暗处藏起来,一定要等追兵经过之后再跟上去,而他则让哑巴黄三背着他走路……” 秦队长连连摇头:“你是说刀疤人当时就料到我们肯定会追上去?而且在我们追赶他的时候三当家却一直在我们身后?” 王老疙瘩说:“是咧!是咧!后来哑巴黄三背着刀疤人从狐仙堂折身回来,俺们在那座仙家楼重新汇合,哑巴黄三背着他往山寨走,他让俺殿后用杂草盖住脚印,并且让俺踩着黄三的脚印跟着走,直到来到那棵老槐树下才停了下来。他跟俺说,让俺冒充黄三等着你们,并详细地跟俺说了在狐仙堂里发生的事儿,随便再送一张聚魂马给你们……” 秦队长用力地双手击掌,有些无奈地说:“如果这个人活着,恐怕三个秦铁也不是他的对手啊!” (167) 这时候我有些急于知道此后的真相,便忍不住插嘴道:“三当家,那么真正的黄三如今在什么地方?难道这以后发生的所有一切都是你们事先安排好的?” 王老疙瘩冲着我笑了笑,又对九枪八说:“二哥,还是由你来说吧!后来毕竟俺都是一直跟秦队长,并没有亲眼所见,要是换作俺说俺怕有些地方会跑偏。” 九枪八点了点头,他说:“当日刀疤人和黄三来到山寨下面的时候,在场的还有五人,他们是:我大哥震江龙、老四、大膘子、那个托付我们收容那群女人的日本人,还有我。当时我们下山只是为了送老四,那个日本人是顺便的事儿。而老四根本不是什么拔香,他去鸡爪顶子是受大哥之托找方老把头,因为运出二十九箱红货用猎犬爬犁是最好不过的了。但是当刀疤人说后边有八路军的追兵之后,我们都惊出了一把冷汗。为了不使红货的事情败露,我们当机立断决定故布疑阵,而所有的计划都是刀疤人在短时间内安排好的。他的计划了有两个关键:一是让我大哥震江龙假意死亡,目的是以此脱身赢得处理那批红货的时间;二是让老四做诱饵,把你们调离小西天,目的也是为了赢取时间。所以当时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设置圈套上面,根本就没有在意那只盒子……” 秦队长突然摆手道:“二当家的意思是,当时刀疤人并没有言明我们是为了那只盒子而来的?” 九枪八一口咬定:“没有!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的事先的计划差点就砸了锅。因为我们想到设置圈套最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于是就把盒子交给了大膘子,让他先行带回山寨,这事儿刀疤人并没有反对。而他的计划是,用黄三代替我大哥震江龙,也就是说你们在山寨房间里看到的那具尸体不是别人,正是黄三。但是当所有的计划都布置好之后,我们却万万没有想到,刀疤人居然要离开。” 秦队长“咦”了一声:“你是说此前刀疤人是答应跟你们一起转移红货的,但是临时又变了卦?”秦队长越说越兴奋,最后竟然站起身来,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定是因为他中途看了盒子里的东西,是盒子里的东西让他改变了初衷!没错!也就是说,聪明绝顶的刀疤人猜出了盒子里的秘密,从而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真金白银!那么,我想他一定也没有跟你们说那句‘万山深锁’的口令?” 九枪八疑问道:“万山深锁的口令?当时他确实没有说。” 秦队长说:“这样的话他离开的原因就可以解释了。我在想刀疤人截获食盒根本就不是偶然,而是早在他的计划之内。他这是在一心二用,搂草打兔子,明着为了红货暗地里却是为了那只盒子。” 九枪八摇摇头:”秦队长,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既然是这样的话,他就没必要走,直接把盒子交给你们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秦队长突然笑着说:“二当家,你一起跟刀疤人共事那么长时间,我想他的个性你是该了解的。他之所以离开之前即留下了些许线索,又设置了重重障碍,其目的复杂至极,我推测如下:首先,他就要病入膏肓了,这样的人就算知道和天大的秘密,想要继续追查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其次,他不想我们知道二十九箱红货的事,也就是说他为了顾及你们兄弟的情义,只想让我们关注盒子;再者,就是他的个性。他想临死之前找个对手再斗一斗,他虽然知道所有的一切却偏不告诉你答案,说白了就是让你往他设下的迷宫里钻,从而猜测他的心思,以此炫耀自己的聪明才智。这第三条就是他为什么后来出现在鹰屯的最好答案!”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秦队长这一番话弄得面面相觑,不禁沉默了起来。最后九枪八轻咳了两声缓和了气氛。他说:“秦队长的意思是,刀疤人想让你们替他完成他要做的事,但是又不甘心你们轻易揭开谜底?这简直太矛盾了!” 秦队长一脸怅然:“这大概就是人心吧!一个自负甚高却性命不保的人在临死之前编制了一张巨网,毫不留情地我们所有的人都统统带入其中!而这个世界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单单只是疑惑,不解和愤怒,还有箭伤,奔波,猜忌,甚至几百条人命!” (168) 我摸了摸胳膊上的箭伤,眼前忽然浮现出鹰屯的那个夜晚,刀疤人平躺在鹰把式仓房里的案头之上,他脸上的那道疤痕无法遏制地让我恍惚不已。如果他泉下有知,听到秦队长对他的这番评价,他充满自负的脸颊是否会带着心满意足的讥笑? 这时候秦队长慢吞吞地点起一支烟来,整间屋子的气氛似乎被烟雾平息下来,而双方的态势更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已死的刀疤人让本来剑拔弩张的对峙变得心平气和。秦队长把烟盒扔在桌子上,他对九枪八说:“二当家,咱们继续按照事情的经过往下捋,我现在关心的是山下那堆碎尸真的是那名日本人吗?” 九枪八说:“没错!因为刀疤人临时改变主意要退出,我劝他不过,只好任由他来了招金蝉脱壳,这一点跟我此前向秦队长叙述的并无出入。我们布置好一切之后,送走了刀疤人和老四便起身回了山寨。” 秦队长把烟蒂踩灭,又问:“那么大膘子的死也在你们计划之内吗?” 九枪八连连摇头:“大膘子的死一个意外!这是我和大哥万万没有想到的事。由于那只盒子先由大膘子拿到山寨,所以我和大哥返回之后第一时间便去找寻他,但是找遍整个山寨也没有看到他的影子。” 秦队长说:“这是一个关键点,也就是我们要弄清大膘子在回去的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日我们抵达山寨的时候,大膘子手里拿着的是刀疤人的手枪。既然他拿着盒子先行离开山寨,刀疤人的金蝉脱壳又是随后布置的,那这把枪如何解释?唯一的可能就是大膘子当时并没有离开,他是在你们走后偷拿了刀疤人留在碎尸身上的枪。而大膘子回到山寨之时手里并没有盒子,反而要匆忙离开山寨,问题就出在这里!盒子在这期间被人截获了,与此同时大膘子发现了盒子里的秘密!” (169) 九枪八蹙起眉头:“按照秦队长的推测,那么从大膘子手中截获盒子的人肯定在山寨当中无疑!那时候三当家跟秦队长在一起可以排除在外,我和大哥形影不离也可以忽略,老四已经赶往鸡爪顶子……似乎当事人都没有作案的可能啊!” 秦队长满脸疑窦地“嗯”了一声。他说:“二当家,这一点是整件事情的关键之处。我看这样,如果我们纠缠不放依目前的状况也难以分辨,不如接着捋清脉络之后再回头列出疑点的一二三,那样就会明晰许多,而不至于弄的一团乱麻。” 九枪八点头表示同意。他说:“秦队长接下来是否要问,为何老四中了我一枪之后现在还会安然无恙?如果是的话,我可以暂时歇一歇,由老四跟秦队长继续讲吧。” 裘四当家当仁不让,他说:“秦队长,小弟当日也是迫不得已欺瞒了秦队长,还望秦队长不要放在心上。为了给大哥转移后山柞林里的二十九箱红货赢取时间,在鸡爪顶子干爹和我对秦队长所言完全是为了拖住你们。其实二哥并没有打我一枪,只不过我那么说是想扰乱秦队长的思路,让事情看起来复杂些。我知道三哥带领你们往鸡爪顶子必定会走那片核桃林,所以便让干爹在此等候并从那群侏儒手里救下你们……” 秦队长打断裘四当家的叙述,他说:“裘四当家为了让我们相信,故意让方老把头在我们看到你之前透露了你中枪的事,目的是让我们先入为主然后顺理成章地认为这是事实,从而不再去怀疑你?既可以帮你把骗局继续圆下去,又能成功地让你置身世外,也就是说你是除了大当家以外第二个从整件事情里剥离的人?” 裘四当家笑道:“秦队长分析的不错!一个身受重伤的人除了养伤似乎干不了其它事情,这样以来我就可以秘密潜回山寨,然后跟大哥一起着手转移那二十九箱红货。” 秦队长苦笑了两声:“裘四当家的脑筋真是不一般!你完全利用了我们的心理,而我秦铁就偏偏中了你的圈套,居然真的没有掀开你身上盖着的虎皮袄看上一看!” (170) 这时候震江龙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捻出一支烟,他把烟卷放在鼻间嗅了嗅,又重新放回烟盒之内。震江龙说:“既然话都讲到这个份上了,那我就来说说黄三的事吧!就在秦队长和两位同志赶往鸡爪顶子找老四的那段时间,我下手弄死了黄三。现在寨子里的几百条兄弟的命都没了,我对那二十九箱红货也有些心灰意冷了,虱子多了不痒,黄三的命我自然会抵!” 秦队长说:“大当家,咱们先撇开后话。目前我想知道的是,你是用什么方法杀死的黄三?为什么他的尸体像是被重力撕开一样,而又跟小西天山脚下那堆碎尸如此相像?我想听听大当家的解释。” 九枪八没等震江龙开口便捷足先登,他说:“秦队长,这个还是由我来给你解释。说起来黄三的死我也有份,并不单单全是我大哥的过错。当日你们往鸡爪顶子去后,大哥和我商议假死之事时,我突然想到山脚下被豺狗子撕得支离破碎的尸体,为了转移秦队长的注意力使你分心,我故意制造了假象,目的就是误导你让你觉得两者之间有关联。秦队长是否还记得,当年我和刀疤人为了查清那条牛鱼的真相,特地去了剃发黑斤人领地,并且在那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我们的另一个收获便是得到了一份土药方。因为剃发黑斤人主要以渔猎为生,他们时常会猎获一些体型非常大的动物,为了更快地将这些猎物分尸食肉同时节省力气,他们发明了一种松骨散,这种东西不但无毒无味,而且只要把这东西给猎物灌下去,不消半个时辰猎物全身的骨架就会自然分散,跟被重力撕开的模样不相上下。所以黄三……” 秦队长冲着九枪八摆了摆手:“二当家不要再说下去了!如果整件事情查清之后,我希望二当家能和大当家一起把黄三厚葬,他跟那伙护送牛鱼入海的剃发黑斤人一样无辜!” 九枪八和震江龙相视之后连连点头。秦队长又点起一根烟,似乎弥漫不止的烟雾会让他的头脑持久的清醒。秦队长说:“二当家,那么接下来我们把花舌子揪出来之后,他和三当家演的那场戏也是在你们计划之中吧?” 九枪八瞟了一眼王老疙瘩,苦笑道:“本来这是一个好局,可惜老三在最后的关头没有收住。我猜秦队长当时就对老三拉枪栓那下产生怀疑了吧?常年在刀口上过活的人,已经养成了那种习惯,无论怎么掩饰习惯总是会留下蛛丝马迹的。而秦队长之所以把花舌子带去鹰屯应该也是想试探试探他的虚实?” 秦队长说:“当时我并没有完全认为三当家有问题,试探花舌子的心倒是存了一二。可惜花舌子此人非常狡猾,沿途根本没有露出一点马脚。二当家成功地把我们支向鹰屯之后,这期间山寨里可曾发生了什么事?” 第17节 (171) 九枪八说:“秦队长有所不知,这几天我可真是忙坏了。一边和大哥计划着如何转移那二十九箱红货,一边还要跟秦队长斗志斗勇,绞尽脑汁地把你们支开,我并不比秦队长轻松多少!你也知道,由于刀疤人临时撤离的原因,使我们整个计划几乎陷入瘫痪,没有他的关系网,我们想要把那批红货运出通化城简直比登天还难。所以我和大哥商议了一下,决定走一招险棋——趁你和冯同志前往鹰屯期间,把郝同志拉下水。如果有八路军的同志做映衬,我想这批红货运出通化城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坐在我身旁一直不言不语的郝班长听到九枪八这么说,突然嘭的一下涨红了脸膛。他支支吾吾地说:“秦队长,我可是,我可是啥都没做哇……” 九枪八说:“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们还没有着手进行,秦队长就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了。而且我还断定你们去鹰屯一定发现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这就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忧。” 秦队长不解地问:“二当家,你是从哪里判断出这一点的?我觉得我和小冯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而且花舌子我们也把他留在了鹰屯,几乎没有理由让你事先就觉察出来啊?” 九枪八笑道:“问题就出在花舌子身上!秦队长是否还记得,鹰把式多年来作为小西天山寨的情报提供者,之所以又快又准地把情报送上山寨,他的途径是什么?” 秦队长的嘴巴微微张开了一下,接着连连摇头。他说:“二当家的意思是——不对!在鹰屯我们已经跟鹰把式达成了协议,让他把花舌子看管起来,而且还绑了花舌子。这怎么可能?” 九枪八说:“但是秦队长忽略了一点,你们并没有绑住那只海东青,而正是这只家伙在关键时刻拉了我们一把,它先你们一步飞回了山寨。当我看到他的两只利爪上空空如也,就知道一定出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因为这种情况此前从未有过。后来我见你们回来后并没有带着花舌子,这就让我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这两点加在一起难道还不够吗?” 秦队长说:“难怪我和小冯回来后还什么都没有问,二当家就主动出击,把此前所有的说辞全部推到,又重新编织了一张完美无缺的网!” 这时候九枪八欠身道:“秦队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秦队长解惑。到底在鹰屯发生了什么事?” (172) 秦队长说:“我们在鹰屯意外地找到了刀疤人——不!应该说他早就在鹰把式家里等我了。如果把整件事情联系起来,可以说刀疤人是在完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给了我一线生机,但同时也狠狠嘲笑了我一把。因为他的出现把我之前所有的努力全部都推翻了。从这一点上我就更能从刀疤人复杂的心里看见一条明晰的愿望,他确实是希望我查清盒子背后隐藏的秘密;但是他却自始至终没有提那二十九箱红货一个字。我想正是作为朋友的原因他才没有出卖你们!” 九枪八怅然地叹息一声:“我的这位患难兄弟真是用心良苦。那么我想秦队长再回到山寨之后,命令郝同志和冯同志送那群日本女人下山也应该是另有目的吧?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大概是想中途去石人沟查探了一下黄三的底细?” 秦队长点点头:“二当家言中了。当是我确实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在纷杂的迷雾之中我只找到两条细微的线索:第一是就是黄三的身份;第二就是你脸上莫名其妙的溃烂,也就是你苦苦掩饰的后山柞林。我想正是由于昨晚我提出去柞林查探,你怕事情败露才决定即刻展开行动吧?” 九枪八说:“秦队长果然心思缜密!我知道一旦郝同志和冯同志前往石人沟,那么就一定会知道黄三的假的,所以我们必须立即行动转移那批东西。否则一切的掩饰就会全部前功尽弃。” 秦队长说:“这么说来那八名日本女人在中途遇害也是二当家指使人干的?” 九枪八大吃一惊:“什么?你说什么?秦队长是说那八名日本女人中途被人杀害了?这绝对不是我们干的!秦队长你想想,我们的心思都在那二十九箱红货身上,怎么还会分心去杀一群无关紧要的女人?她们跟整件事并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根本没有杀她们的理由呀!” 秦队长原本平静的面色突然掠过一丝惊慌,他连连说道:“不可能!不可能!如果不是你们下手哪还能有谁?是谁如此害怕小冯和老郝把她们送到城里的部队?难道这群日本女人知道些什么?” (173) 九枪八缓缓把面巾摘下,接着长舒了一口气。他犹豫了片刻才说:“秦队长,我有个疑问。为什么八名日本女人死掉了,郝同志和冯同志却安然无恙?如果有人痛下杀手大可以连他们俩一起做掉?为什么还要放他们一条生路?” 秦队长望着九枪八连连摇头,但是我分明看见他的眼珠亮了一下,只是随即又恢复了常态。秦队长说:“二当家,这是我们找出的又一个疑点。现在请你说说后山柞林的事儿吧,为什么林子里会出现四名日本鬼子?” 九枪八说:“事情是这样的。昨晚我和大哥召集了寨子里所有的弟兄,目的就是想瞒着他们转移那二十九箱红货,后来我们把他们集中在堆放粮草的屋子里,说是要干一趟大买卖,让他们整理粮草腾地方放东西,兄弟们都进去之后,我用了香木迷倒了他们。心里想着估计他们睡醒之后我们也可以离开了。当我们在后山柞林里的沟膛子里正往外搬东西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就冒出来四名日本鬼子。由于放红货的地方在地面之下,所以我们不敢轻举妄动,如果轻易出去就像活靶子一样,再差的枪法都能打死我们。非常奇怪的是,这四名日本鬼子见我们不开枪,他们也不开枪,只是守株待兔地等着,再后来就是秦队长你们来了……” 秦队长说:“这么说来那几百条兄弟的命都是在迷晕的状态下被人杀死的?看来我猜对了。可是有一点我不清楚,屋子里的粮草哪里去了?是谁运走了如此大批的粮草?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在场所有的人都忽然沉默起来,这时秦队长突然问道:“二当家,你曾说过那二十九箱红货是你两年前发现的,这荒山野岭根本就没有什么墓地坟冢,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大批的钱财?这件事情二当家想过吗?” 九枪八缓缓抬起头来盯着秦队长:“秦队长的意思是,这自始自终就是一桩阴谋?” 这时候秦队长“嘭”地拍了一把桌子,大叫一声:“这一定是个阴谋。惊天的阴谋!不光如此,我断定山寨里有一名藏得非常深的内奸。而且——他就在我们在座的几人其中。” (174) 秦队长此话一出无疑于晴天霹雳,屋子顿时响起一片荷枪实弹的声音。 三当家王老疙瘩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身来,他把匣子枪顶在秦队长的头顶,怒气冲冲地对震江龙喊道:“大哥!别相信秦队长这些花言巧语!咱这堆兄弟里属俺跟他打交道打得多,俺还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啥药?这个人跟狐狸一个揍性,奸诈狡猾。他这是用了招反间计,想离间咱们兄弟,好让咱们自相残杀。大哥,让俺开了他的天窗一了百了!”说罢王老疙瘩“咔嚓”一声搬动了枪顶的保险栓。 裘四当家和方老把头以及二膘子看到王老疙瘩动了杀机,也都各自把别在腰间的匣子枪扯了出来,四条乌黑的枪口齐刷刷对准了秦队长的脑袋。与此同时,他们的目光全部都甩向震江龙,只等他的一声喝令,秦队长的脑袋便会花开四瓣! 我确信我的心脏已经飞出胸膛,它的消失让我整条身子异常轻飘,亦如脚底踩着浮云。而此时郝班长深深地埋下脑袋,脖子已经全然缩进肩膀,这位体格彪悍的东北大汉此时就像一坨皱巴的南方梅干菜,整个人都在拼命地收缩成团。 震江龙的不动声色让激烈的气氛蓬勃直上。在这个时候,只怕再添上一撮火苗,整间屋子立即就会遍地枪火。而手持火苗之人却显得异常镇静——此时震江龙表现出的怡然自得多少有些保持中立的色彩,这就更让我觉得如坐针毡。 这时候九枪八突然站起身来,他一把薅住王老疙瘩的匣子枪。九枪八说:“老三,把枪收好。不要让外人看了咱们的笑话。大哥还没有发话难道你敢造反?还是你被秦队长说中了心虚?” 九枪八看似心平气和的诘问让王老疙瘩憨厚的脸膛顿时红通通一片。他支吾了两把才冲着九枪八喊道:“二哥!你这话就不中听咧。俺听你咋有点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别忘了你是小西天山寨的二当家。如果真像秦队长刚刚说的那样,你也没的跑。俺还说这里你嫌疑最大咧!俺们都是打头儿就是跟着大哥出生入死的,属你是半路念经的和尚,放着好好的国民党不干跑到这荒山野岭当胡匪,你心里到底藏着啥弯弯绕?” (175) 王老疙瘩不甘示弱的一番反驳,倒是让九枪八有些无言以对。裘四当家似乎看准了这个时机,他对震江龙说:“大哥,你给句痛快话吧!只要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这三名八路,那二十九箱红货还是你我兄弟的。大哥?” 此时方老把头也加入劝说震江龙的行列,方老把头说:“大当家,为了这批红货咱们可算是费劲了心机,不能因为三名八路就功亏一篑。” 二膘子连忙映衬:“大当家,方老把头说的没错,先不说这批东西到了八路的手里会充公,光是弄死黄三这条他们也不会轻饶了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干掉吧!大当家要是不好下手,我二膘子来蹚蹚浑水?” 我看到秦队长刚要张嘴辩驳,震江龙却骤然起身,“哗啦”一下子把面前的木桌掀翻在地,桌上放置的杯盘以及九枪八的枪一股脑儿散落开来。震江龙伸出手指连连指着他们四人:“我说你们他娘的是不是都想红货想疯啦!”震江龙最后把手指停留在方老把头的面前,他说:“他们三个犊子不明事理也就算了,可是你……想当年你创立小刀会的时候,何等的英雄了得?现如今寨里几百条出生入死的兄弟无辜妄死,难道当年义薄云天的彭麻子真的可以视而不见?” 方老把头听到震江龙这么说,抿着干裂的嘴唇把匣子枪缓缓放了下来。其余三人也从震江龙口中得知了他的态度,也都不敢怠慢一一照做了。 我的那颗丢掉的心脏此时总算重新归位。我瞟眼去看秦队长,他的脸颊虽然面色凝重并无改色,但是眉毛上已经生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正当我暗自庆幸暂时逃过祸劫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不期而至。它就像是一只无形巨手轻轻地把我从温水之中捞出,然后“啪叽”一声直接丢进冰冷的酷寒!以至于我是在混沌的状态下,根本没有看清王老疙瘩是如何将手中的匣子枪顶住了震江龙的脑壳。 (176) “都给俺别动!”三当家王老疙瘩的一声喊叫击碎了裹在我身上的寒冰,我打了一个生猛的寒颤,足足冷了两秒钟——我肯定这两秒钟的时间已经被当时的气氛抹掉了。 这时王老疙瘩的另一只手已经勒住了震江龙的脖子,他那憨厚的脸膛显得异常激动,声嘶力竭的话一票票从他嘴里冒出来:“老四,二膘子,方老把头,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大伙谁都别装犊子!现在大哥和二哥都跟八路军穿上了一条裤子,反正山寨里的弟兄也都死光了,就不差他们几个咧!俺干掉大哥,你们把剩下的全嘣了,二十九箱红货咱们四个平分。老四,听到没有?干死他们!干!” 王老疙瘩越说越激动,两只眼睛布满了血红的杀气,被挟持的震江龙随着他的身子连连后退,不住地发出窒息的咳嗽声。 裘四当家当先是看了方老把头和二膘子两个来回,最后也退到了王老疙瘩身边,他举起枪接上了王老疙瘩的话茬:“干爹,二膘子,三哥说的没错!只要把他们都收拾了,就没人知道二十九箱红货的事了,咱们大费周章的努力也就功德圆满。一起干吧!” 方老把头和二膘子听罢同时把枪对准了九枪八! 二膘子似乎激动得有点过头,呼吸急促地喊道:“二当家,俺对不住你了!到了阴曹地府不要记恨我,逢年过节我会多烧些纸码子给你。你上路吧……” 听到这里我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了。事到如今就算九枪八和秦队长枪法再怎么百步穿杨也无济于事了。秦队长的枪没收了,而九枪八的枪被震江龙掀桌子的时候弄到了五米开外的门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是碓在砧板上的鱼肉,只等溅血送命。 “等等——!”九枪八突然吼出了一嗓子。他根本不顾将要用枪射杀他的二膘子,转而面对裘四当家,异常镇静地说:“老四!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难道现在你还看不出来谁是隐藏在山寨里的内奸吗?你以为把我们全部干掉你还有命去拿红货吗?老三连大哥和我都下得了手,事成之后他会轻易放掉你吗?用你的脑袋好好想一想。” (177) 裘四当家听闻九枪八的这番话,先是楞了楞神儿,接着哗啦一声把枪对准了王老疙瘩。而王老疙瘩看到裘四当家反了水,劈头盖脸地骂道:“九枪八!你个狗娘养的犊子!这么多年俺对山寨忠心不二,为了兄弟们能有个安生,俺不惜被人咒骂到城里当了假汉奸,到头来你却怀疑俺,俺他娘的嘣烂你……”王老疙瘩话未讲完,便迫不及待地把枪对准的九枪八! 也许被劫持的震江龙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几乎是在王老疙瘩出枪的一瞬间,他突然出手攥住了王老疙瘩的手腕,接着弓腰弯背,直接将站在他身后的王老疙瘩掀翻在地;于此同时,两声清脆的枪火鱼贯而出——震江龙和王老疙瘩顺次歪掉了脑壳,各自的眉心处徒生了两点血红。 杀机来得猝不及防!以至于在裘四当家放下冒着青烟儿的匣子枪后,郝班长的身子才咣当一声撞翻椅子跌倒在地。我望着面色惨白的裘四当家,看到他浑身瑟瑟发抖地站了一阵子,好久之后才双膝跪地,他的声音跟他的身子一样恐惧:“大哥!老四对不住你,我的子弹只比三哥晚了一点点……大哥!老四对不住你,这就陪着你下九泉……” 裘四当家说着说着便提起匣子枪顶住了自己的脑壳。就在他要扣动扳机的时候,站在就近的秦队长起脚踢飞了他的手枪。秦队长把他扯起,说:“裘四当家,你已经尽力了。这又是何苦……” 方老把头和二膘子见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也都不动声色地把枪收了起来,随后面色凄凉地俯身查看震江龙和王老疙瘩的尸首。 半晌没有说话的九枪八这时候对着二人道:“把大哥和老三的尸首先抬上炕吧,地上凉。” 我赶紧拉起郝班长过去帮忙。两具死尸极其沉重,这又让我想起前几天城里的暴乱死掉的两千多名孤魂野鬼,不知道他们在黄泉路上相逢之后,是否会掀起另一场血战? 1946年大年初八——在这一天的午后,在狂风肆虐和大雪纷飞的小西天山寨,我望着震江龙和王老疙瘩还未来得及合拢的眼睛,突然觉得恍如梦中——为了一己私欲,日本人不惜血本侵占中华大地,为此国人付出了为期十四年之久的艰苦抗战;基于同样的原因,在光复之后的小小的通化城,梦想破没的残余关东军负隅顽抗发动暴乱,结果两千多条人命葬身江水;又是为了一己私欲,小西天的胡匪首脑不顾兄弟情谊相互残杀,最终没有得到半块真金白银;还有那位自负不已的叶西岭,用游戏方式的结束生命……而我们苦苦寻找的火麟食盒随着王老疙瘩这个内奸暴毙之后,似乎,又陷入了僵局。 ——盒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我们究竟还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一窥真相? (178) 无可名状的虚无让我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那时我不会想到,此前我们日夜兼程的奔波不过是摸到了真相的冰山一角,而真正的较量似乎才刚刚开始,或许只有万劫不复才能略微表达出后事的程度,只是我们将要为此付出的代价过于惨烈。 1946年大年初八,这一天彻底改变了我的余生。 1946年大年初八,这一天彻底改变了我的余生! 而为此拉开新帷幕的契机就是九枪八不慌不忙的脚步——他在我们把两具尸首抬上火炕之后走向门口,俯身捡起了那把此前被震江龙掀飞的手枪。我虚弱无力地看到他用袖口仔细地擦拭的枪身好一会儿,之后他出乎预料地吹了吹枪口。我被他的这个动作弄得楞了一下子,因为此前他都是开完枪才吹枪口。九枪八似有深意的举动让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而这时他已经来到了裘四当家身边,接着他说了一句让我迷惑不已的话:“老四,告诉我那只火麟食盒在哪?” 九枪八的异常镇静让坐在椅子上满脸踌躇的秦队长“嘭”的一声站起身来。 这时我看到方老把头和二膘以及郝班长也都微微张开了嘴巴。屋子里的气氛“啪叽”一声又折身而回,亦如此前那般激烈。 裘四当家信步从火炕上起身,坐在了我旁边的椅子上。裘四当家孑然一笑,对九枪八说:“二哥,你说什么呢?那只盒子我怎么会知道在哪里。” 九枪八连连摇头道:“老四,现在大哥和老三都已经撒手人寰,再加上山寨里出生入死了几百条兄弟的人命,难道这些代价还不够你回心转意吗?老四,听我一句劝,放手吧!” 秦队长满脸疑惑地张开说话,只说了三个字“二当家……”就被九枪八打断。九枪八利落地抬手显示出无可抵抗般的粗暴。秦队长只好缓缓坐下身来。 裘四当家面不更色,他说:“二哥,现在大哥已经死了,山寨什么都是你说了算,如果你仅凭妄加猜测就一口咬定那只火麟食盒是我拿的,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如果这样,我想大哥和三哥在阴曹地府看到你如此对待兄弟,我想他们做鬼都会合不拢眼。” 九枪八厉声道:“他们是合不拢眼!因为他们原本跟这件事本无关系,现在都是为你而死!你说他们能安然闭眼吗?” 裘四当家说:“好!二哥,我不跟你逞口舌之快。既然你死活一口咬定火麟食盒在我这里,那你拿出证据来吧。只要你能让我心服口服,就算冤死这事我也认了。要是你拿不出证据,咱们兄弟从此恩断义绝。” 九枪八说:“老四,现在山寨的兄弟和八路军的同志平分秋色,咱们暂时抛开芥蒂,让我一点一点把你的皮剥下来,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裘四当家不甘示弱地说:“二哥,老四洗耳恭听。” (179) 九枪八眉头紧蹙,似乎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之中。当眉心壅起了褶皱缓缓平复之后,他把身子微微转向秦队长,他说:“秦队长,之前我们已经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毫无保留地顺了一遍。现在有劳秦队长把第我们找出的所有疑点再挨个重复说明。” 秦队长说:“除去此前已经推翻的部分疑惑之外,第一个疑点就是,当日大膘子在把火麟食盒送往山寨的时候被人劫走,问题是劫走盒子的人到底是谁?” 九枪八说:“我的答案是——老四。只有老四有作案的时间。” 我听到九枪八如此斩钉截铁,不禁脱口而出:“可是,可是裘四当家那个时候已经去了鸡爪顶子找方老把头,这是此前二当家亲口所言啊。” 裘四当家满脸自信:“冯同志说的不错,难道二哥又要出尔反尔篡改事实,推倒此前的说辞吗?” 九枪八摇头道:“当日确实是我和大哥看着老四前往鸡爪顶子的,这一点没错。问题就出在那把枪上——也就是叶西岭留在碎尸上的勃朗宁手枪。此前我们已经分析过,大膘子先我们一步提着食盒上山寨,而后又折身回来取走了碎尸上的枪,我断定就是这个期间火麟食盒才被人劫持的。”九枪八略微顿了顿,继续说:“秦队长,还记得大膘子临死之前说的话吗?” 秦队长颔首道:“当然。大膘子说让二当家赶紧带着山寨的一干弟兄下山,不要再找那只盒子,也不要去找裘四当家……” 九枪八厉声打断秦队长的叙述:“停。关键就在最后一句。大膘子为什么不让我去找老四?他明明知道老四去鸡爪顶子是为了找方老把头商议运走红货的事情,早晚都得返回。他这么说不是有些多余吗?唯一符合逻辑的就是,火麟食盒和老四一定有某种关系,大膘子才临死之前口出此言。老四,我说的对吗?” 裘四当家无奈地摇头说:”二哥,我真是佩服你的想象力。那么,如果我是内奸,又不想让丑事败露,我干嘛不直接杀了大膘子,难道留着他的命来揭发我吗?换作是你,你会笨到这般地步?” 裘四当家的反驳完全合情合理,严丝合缝,在防守过后又顺其自然地反戈一击,他的底气十足足足让我替九枪八捏了把汗。现在,似乎攻守双方变换了位置。 这时候九枪八突然笑了声音。他伸出的手指在空中晃来晃去:“老四啊老四,你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我猜当时你不是不想杀大膘子,而是没有机会下手吧?——好!让我接着往下讲。当秦队长从鸡爪顶子回来之后,跟我说你中途被我打了一枪这件事,我听后非常诧异。只是当时我一门心思都在那些红货身上,便顺理成章地以为你是为了红货才误导秦队长,于是便按照你的谎言继续掩饰。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早该想到。因为此前我们的计划里并没有你中枪这个环节。那么,你如此大费周章恐怕另有目的吧?” 裘四当家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反问道:“二哥,那么你的猜测又是什么呢?” (180) 九枪八立即正言道:“不是猜测。而是肯定。我的答案是,当你来到鸡爪顶子之后根本无法判断山寨里的情况。为了防患于未然,你做了一个中枪的局,目的有两点:第一,如果大膘子把你的丑事泄露,你可以拿中枪这件事推搪,从而误导秦队长回山寨调查我,然后你成功金蝉脱壳;第二,如果大膘子没有说出你的丑事,你回到山寨可以对我们言说是为了掩盖红货才出此下策。总之你做的这个局正反两相宜,只要秦队长没有发现你中枪是假,你就大功告成了。老四,你还有什么话说?” 裘四当家突然站起身来,他连连击掌道:“精彩!精彩!二哥不愧是曾经的国民党情报人员,不但枪法如神,连泼脏水都让人无从反驳。你我弟兄也认识差不多两年多了,一个内奸潜伏在大山沟里两年多,跟你朝夕相处却没有被发现,二哥也太高估老四的本事喽!那么我想问问二哥,假如我真的是内奸,苦哈哈地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着大哥打日本鬼子、砸窑、绑票,我图个啥?难道就是为了等待时机截获那个什么他妈的火麟食盒?” 裘四当家说到这里,我开始觉得九枪八的怀疑有些无的放矢。因为此前他说三当家王老疙瘩是内奸,关键时刻还是裘四当家出枪解围,现在九枪八又掉转头来怀疑裘四当家,我多少觉得九枪八在咄咄逼人,一种不祥的预感塞得我胸腔连连发胀——难道,难道九枪八才是真正的内奸?他的妄加揣度都是为了继续掩饰自己的身份?毕竟他曾经在国民党的情报部门工作过,这一点是不容忽视的。我偷眼瞟了瞟秦队长,只见他的面色也露出复杂,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无从下口。 这个时候方老把头清了清嗓子。他用试探的口吻说:“二当家,老四是我的干儿,这些年他为山寨没少出力,我掏心窝子说一句,老四绝不会干出这种勾当。” 第18节 二膘子也连忙圆场:“是啊二当家,山寨里属你跟四哥走的近,你们兄弟的情分大伙都看在眼里,这回是不是真的弄差劈啦?” 二膘子话音刚落,九枪八突然提高了嗓门:“都给我住口!先听我接着讲完。”九枪八平复了平复情绪,说:“秦队长,再让我们来说说此前找到了第二个疑点,也就是那群日本女人究竟是被谁杀死的。在说这件事情之前,我想先提及一桩意外,那就是在你们准备把那群日本女人押下山寨的时候,我毙掉的那个男扮女装的鬼子。当时熊仓伸夫带领他们来到山寨,负责搜查他们的人是老四,我们绺门处处小心,老四怎么会没有发现其中的端倪?如果小西天山寨连这样的伎俩都未能识破,试问我们的项上人头还能保留到如今吗?这也可以作为佐证之一。另外,昨天郝同志和冯同志护送那八名日本女人下山,只有身在山寨里的人知晓。杀人灭口无非是被杀之人知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但是我请秦队长想一想,为什么凶手没有杀掉郝同志和冯同志?”九枪八说罢指着裘四当家道:“答案是郝同志和冯同志并不知道你掩饰的秘密。当然,这只是其一。其二,你知道如果郝同志和冯同志一旦去石人沟查探黄三的底细,红货的事情就会显出蛛丝马迹。你以为杀了那群女人,两位八路军同志会反身回山寨向秦队长报告,继而再次扰乱秦队长的思路。你这招一石二鸟同样天衣无缝,即帮你可以继续潜伏在我们当中,又不至于让即将到手的红货鸡飞蛋打。可惜的是,郝同志和冯同志并没有立即返回山寨。我说的对吗老四?” (181) 裘四当家依然满脸自信,他说:“二哥,就算你说的这些完全正确,那么在郝同志和冯同志出发之后,我们都是在一起的。难道我会分身术?这一点你大概忽略了。” 九枪八字正腔圆地反驳道:“帮凶。你一定有帮凶。这就是为什么好好的几百条兄弟会无缘无故的丧命。” 裘四当家哈哈大笑:“二哥,你说的帮凶是谁?我干爹方老把头还是二膘子?或者你干脆直接说三名八路军同志也是帮凶算了。你这样毫无章法的推测真是让老四大开眼界。几百条弟兄死了不光你难过,我也难过。但是你不能妄加怀疑随便扣帽子!别忘了刚刚要不是我打了三哥那一枪,你们早就成了孤魂冤鬼,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九枪八突然如斯重负地舒了口气,他说:“这足以说明问题了。让我一字一句地告诉你问题出在哪里吧。刚刚老三把大哥劫持之后,原本你和方老把头以及二膘子在老三的蛊惑下已经把枪口对准了我们。但是当我对着你喊老三是内奸的时候,你却出乎意料地又反手把他给杀了。其实老三不过是替罪羊,他确实是为了那二十九箱红货,而你正是利用老三对红货的势在必得以此洗清嫌疑——因为一旦被我认定为内奸的老三死了,那么作为真正的内奸的你就安全了。如果不是这样,在最紧要的关头你凭什么舍弃了此前一直紧抓不放的红货?凭什么?” 九枪八此话一出我被彻底惊呆了!因为在此前如此紧张的情况下,我的心思都放在能否保命上头,根本没有想到九枪八居然急中生智来了招“指鹿为马”。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裘四当家…… 我心里嘭嘭乱跳,根本不敢再往下想。当我把脸颊缓缓转向裘四当家时,看到他原本的自信已经一扫而光。在他那张并不粗糙的脸颊上,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而这种慌乱正肆无忌惮地蔓延到他的手指。我看到他手指颤抖地拔出了别在腰间的匣子枪,缓缓地对着了九枪八! (182) “裘四当家!”我声嘶力竭地吼出了一嗓子。除去九枪八之外的所有人似乎都从我的喊叫声中惊醒,一片肃杀的声响顿时胀满了整间屋子。 九枪八面不更色地望着裘四当家,在这种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九枪八再次表现出固有的冷静。他甚至在与裘四当家对峙的时候,根本没有提起那把他此前捡起的枪。九枪八对裘四当家说:“老四,收手吧。你知道凭我的枪法你根本不是对手的。” 九枪八意味深长的劝解让裘四当家的额头冒出了汗珠,而他的手更是哆嗦的不成样子,那把匣子枪几乎在他的掌间恣意乱舞。 时间像是凝固一样停止不前。我清楚地听到众人抑制不住的呼吸声。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裘四当家才缓缓把颤抖的手臂放了下来,匣子枪“啪”的一声跌落在地之后,恍然击碎沉默。而裘四当家随着匣子枪也一起跌在了地上。 这时候郝班长战战兢兢挪到裘四当家跟前,先是一脚踢飞了那把匣子枪,然后转身冲秦队长喊道:“绑不绑?” 秦队长不置可否,反而将裘四当家拉起身来。他先是冲着九枪八点点头,然后才说道:“裘四当家,我想知道那只火麟食盒里装的什么东西?它现在究竟在哪里?” 裘四当家双眼紧闭,满脸痛苦地任额头上的汗水缓缓滴落,但却始终把嘴唇抿唇一条坚硬的线不肯说上一字。 方老把头双眼噙着泪水把宽厚的手掌放在裘四当家的肩膀上,禁不住抽泣起来。好一会才说道:“我儿,你说你这到底是为了啥嘛!你就告诉秦队长,你告诉秦队长我拼了老命也保你安生。你倒是说……” 这时候裘四当家突然长喘了一声,他缓缓睁开双眼,对着九枪说:“二哥,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跟我干爹没有半点关系,全是老四一个人做的孽。那只火麟食盒我可以交给你们,但是我乞求你不要为难我干爹好吗?” 九枪八看了看秦队长,说:“你大可以放心。待我们拿到火麟食盒,然后你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我想秦队长自有公论。” 裘四当家一边点头一边站起身来,他有些虚弱无力地说:“你们跟我来,那只盒子就在我的屋子里,我这就把它拿给你们。” (183) 我突然觉得吃了一颗定心丸。四天以来,再没有什么比裘四当家这句话更我觉得心满意足了。只要拿到火麟食盒以后,裘四当家把整件迷雾重重的事情交代清楚,我和郝班长就可以安心地回到部队报道,一切都将划上圆满的句号。这么想着的时候,我觉得身体里缓缓涌动出一股莫名的亢奋,脚底虽然踩着厚厚的积雪之上,但却腾腾地温热。 漫天飞舞的大雪依旧没有停歇,老北风还在汹涌地肆无忌惮,一如我们返回山寨之时。不同的是,大当家震江龙和三当家王老疙瘩已经再也无法从屋子里走出来,他们以血的代价换来了那只火麟食盒的下落。那么,火麟食盒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呢?我们找到那只曾经擦进而过的火麟食盒,真的会揭开那段为之期盼已久的秘密? 我带着满脑子的想法随着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来到裘四当家的屋外。裘四当家将要推门而入的时候,秦队长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先行把虚掩的屋门推开了。当他确信屋子里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后,才挥手让裘四当家进屋。裘四当家迈步进屋时冲秦队长报以惨淡的微笑。 这伙入了绿林的亡命徒房间里的摆设基本上都如出一辙,除了一铺大火炕和几条棉被之外,就只有一张吃饭的木桌和几把凳子,外加一个立在墙角的木柜。裘四当家拖着疲沓的身子指了指墙角的木柜,对秦队长说:“那只火麟食盒就在柜子里,秦队长用不用先检查检查?” 假如裘四当家不先说上这句话,我想秦队长或许还会拉开柜门;可是裘四当家这么一说,秦队长反而有些被动了,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的人,对于束手就擒的人,这个时候再计较这个多少有些说不过去。所以秦队长摆了摆手,示意裘四当家可以上前。 裘四当家缓步走到柜子面前,手指轻轻地勾住了柜子的上的铁环——他缓慢的动作让我的身子紧紧揪成一团,生怕柜子里的火麟食盒再突然不翼而飞。就在这个时候,郝班长大概是由于紧张过度,居然“哗啦”一声拉起了枪栓。几乎就在我们回身观望他这眨眼的工夫,裘四当家猛然拉开柜门,紧接着躬身闪了进去,嘭的一响把柜门反手关了上来——柜子下端顿时传来一片空洞而急促的奔跑声! 这瞬间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以至于所有的人看到裘四当家消失在柜子里后,都本能地退后了两步!而这时我恍然明白了些什么:小西天山寨里毕竟窝了一群朝不保夕的胡匪,这些把脑袋瓜子别再裤腰带上活命的主儿,怎么会不给自己留条后路?——没错!裘四当家逃跑的这条秘道就是后路。我突然身子一抖,既然山寨有秘道,按理说身为二当家的九枪八应该知晓,为什么他不事先言说呢? (184) 秦队长似乎跟我想到了一块儿。当他焦急不已地向九枪八发问之后,九枪八茫然地摇头道:“我在山寨的日子也不短了,此前从未听大哥提到过秘道一事。难道是大哥有意隐瞒我?”九枪把转脸又问二膘子,二膘子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也说从未知晓山寨还有一条秘道。 这时候郝班长突然来了倔脾气,上前把柜门拉开,接着喊道:“秦队长,咱们不要再瞎乱胡猜啦!还是赶紧下去追,再耽搁一会儿裘四当家早尥没影了,咱们不能让到手的鸭子再飞咧!” 秦队长粗粗暴地制止了郝班长。他说:“做事多动动脑子!现在敌我情况不明,就这么冒然冲进去,万一出了差池谁来收场?刚刚二当家也分析过了,裘四当家不只是一个人。” 秦队长蹙着眉头又思量了片刻,才对九枪八说:“二当家,我怎么觉得这心里直犯嘀咕。按说如果这真是山寨为逃生才挖掘的秘道,大当家瞒着谁也不会瞒着二当家呀!现在既然判定裘四当家就是内奸,我在想这会不会是……” 九枪八焦急地脱口而出:“会不是是什么?秦队长你但说无妨。” 秦队长没有直接回复九枪八,而是反问道:“二当家,当年你们一行八人北上松花江袭击那批剃发黑斤人时,前前后后大致用了多少天?” 九枪八单手托腮道:“当时我和叶西岭是从飞鹰堡附近启程的,加之秘密跟踪了他们三天,总共用去了大概半月之久。如果是从这里赶赴的话,我想来回怎么着也得接近二十多天。”九枪八说完急不可耐地问道,“怎么,秦队长有什么发现吗?” 秦队长像是还停留在自己的思维里,又问道:“那么二当家,你们行动的时间大致是几月份?” 九枪八说:“五月末六月初左右,天气将将热起来的时候。” 秦队长嘶了一声,说:“也就是大当家震江龙,二当家滚地雷,三当家王老疙瘩,裘四当家,以及花舌子和大膘子,他们在这二十多天里离开了山寨,小西天成了一座空山……” 我被秦队长这一番废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六人全部走过当然只剩下一座空的寨子,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况且,此前我们早已将这个结果分析出来了,秦队长此言不是显得太过多余? (185) 九枪八似乎也被秦队长这一问给弄懵了。但是他干噎了两口吐沫之后,还是肯定地说了两个字:“没错。” 秦队长边摇头边说到:“没道理……没道理啊。在这里会有什么用呢?真的没道理的……” 九枪八耐着性子问道:“秦队长,如果你发现了什么线索不妨说出来,就算仅仅是猜测,我们也可以拓宽一下思路,不打紧的。” 秦队长在我们焦急的等待下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二当家虽然在深山里也应该知道,自去年八月份苏联对日宣战之后,远东红军投入了大量的重型器械用于对付日本关东军。日本关东军为了保持实力避免跟苏联的坦克兵团硬碰硬,不得已才将司令部由地处平原带的长春转移到了崇山峻岭之中的通化城。后来日本宣布投降之后,九月初我军从为伪满政府手里接管了政权,当时在清查关东军位于城南的大本营时,我也参与其中。在狼籍一片的南大营,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些关东军司令部下达的绝密文件……” 九枪八诧异地问道:“绝密文件?都是些什么内容?” 秦队长说:“其实狼子野心的日本人早就想跟苏联抗衡,所以秘密地在中苏边境的虎林、密山、珲春以及东宁一带修建了大量的军事防御要塞,而且都是把整座山掏空的地下要塞!所以我怀疑……” 九枪八还没等秦队长说完便脱口而出:“所以你怀疑日本人设局利诱我大哥等六人离开山寨,然后在二十天之内在小西天下头挖了一座地下军事要塞?”话毕九枪八连连摇头道,“不可能!秦队长,这绝不可能。别忘了当年我在国民党也曾受过严格的训练,这点军事常识还是难不倒我的。通化城虽说被日本人视为“南满重镇”,他们想以此来抵御苏军的进攻,但是整个三岔沟根本不再防线之内。如此南辕北辙大费周章地建一座地下要塞,倘若一旦被苏军攻克,他们只好往长白山腹地的原始老林子里撤退,那里连老猎户都轻易不敢涉足,鸡爪顶子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再说给养的问题怎么解决?光是铺天盖地的积雪就会吞了他们的命。试想如果你我是日本人的战略指挥官,怎么可能干出如此搬石头砸脚的怪事?” (186) 九枪八有条不紊地分析让秦队长连连点头。但是秦队长似乎并未动摇他的猜测,他说:“二当家,假如——我是说假如我的推测成立的话,你再听听我的分析,看看有没有几分道理。在此前那些纠缠不清的疑点里,有一条日军攻打山寨中途蹊跷退兵的信息,当时二当家曾说攻山的日军还带来了榴弹炮,但是他们并没有向山寨开炮,我想日军必然是怕炮弹的威力会损坏要塞的工事。而后二当家还提到,自此之后日军似乎有意对贵寨放马,并不赶紧杀绝,如果我的推测成立的话,那么他们的目的就一目了然……” 九枪八打断秦队长的叙述:“秦队长是说日军是借小西天山寨的壮大来掩饰这座地下工事?山寨越声威大震普通的平头百姓便越不敢靠前一步;同时再安插老四为内奸,兼而收集从城里传回来的情报,从而一举两得?” 秦队长说:“没错。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暴乱之前熊仓伸夫带着那群日本女人托付给贵寨这件事就迎刃而解了。这八名日本女人一定是暴乱首脑的家属,为了安全起见才送到山寨。一旦暴乱失败她们可以通过裘四当家的关系秘密躲藏在地下要塞之中。这就可以解释为何老郝和小冯送他们进城的中途会被伏击,因为有人不想她们回到城里把这个秘密公开。那样不但裘四当家,甚至连隐藏在要塞里的其他人都得跟着殉葬。” 九枪八说:“如此说来,后山柞林地下埋的二十九箱红货……” 秦队长说:“我想应该是日本鬼子放在地下要塞里的,结果被二当家阴差阳错的发现了。日本鬼子为了继续掩饰地下要塞的秘密,只好任由你们打上它们的主意。而作为内奸的裘四当家既然不顾一切想要得到那批红货,足以说明日本鬼子已经放弃了它们。这样再继续推测的话,在后山柞林里无缘无故冒出四名日本鬼子就不足为奇了,因为所有寨子的兄弟都被隐藏在要塞之中的鬼子秘密杀死——我在查看山寨弟兄们的尸首时,发现痛下下手者出刀老练,不是鬼子还能有谁?除此之外,他们还运走了那批粮草作为给养。当一切都完成之后,他们这才准备浮出水面制止你们拿走那批红货。而偏偏这个时候我们赶来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187) 九枪八有些惊慌失措:“这么说几年来小西天山寨之下,一直放着一枚随时可能崩裂的炸弹,但我们却浑然不觉?——糟糕!寨子里的囤积的粮草那么多,说明下头的日本鬼子肯定不在少数。这下我们的麻烦可大啦!” 秦队长说:“二当家不必着急。以上仅仅是你我的推测,没有顺着秘道下去一探究竟,暂时还不能肯定所有的推测是正确的。我在想,如果这真是一座日军地下要塞,鬼子大费周章的目的会是什么?二当家从军事角度的分析,秦铁认为确实有不可忽略。日本鬼子不会干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所以这其中必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那只火麟食盒大概就是揭开谜底的关键。” 九枪八说:“除了顺着秘道一探究竟,秦队长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秦队长说:“下去是一定的。但是我要分两步走。”秦队长环顾在场的几人,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方老把头的脸上。他缓缓从怀里摸出一支褪了漆的怀表递给方老把头,说道,“方老把头,你得往城里警备连走一趟。你带着它去找警备连的张副队长,让他即刻带兵马不停蹄赶来小西天山寨,不得延误。这只怀表是他送给我的,他看到怀表之后自然会带人随你前来。你马上启程,我们的命都捏在你的手心里了。拜托!” 方老把头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他把怀表揣在兜里,说话间就要转身而去。九枪八连忙喊道:“方老把头,你要当心。” 方老把头推门而出时,弥漫着肃杀气息的大雪扑啦啦灌满整间屋子。冰冷让我寒颤连连,想到此时的境遇,我不禁心生踌躇:倘若真的跟随秦队长深入秘道,不知我是否还有机会再看见这满天的风雪? 这时候秦队长问九枪八:“二当家,山寨里还有多少弹药?咱们多带一些。特别是手榴弹,在地下火拼起来这个东西最管用。” 九枪八命令二膘子去取弹药,我和郝班长在秦队长的授意下紧随二膘子其后。小西天山寨的弹药库满坑满谷。想到接下来必然这是场硬仗,我和郝班长索性把自己手中的步枪也扔掉了,我们两人挑了两把上好的驳壳匣子枪,又挂了满身手榴弹和子弹才反身而回。二膘子身强体壮,他则抱起一挺轻机枪抗在肩头。 诸事准备停当之后,在1946年大年初八傍晚时分,我挂着着满身的手榴弹和子弹,在心情忐忑不安的情况下,随着秦队长和九枪八一干人等钻入了秘道。只是,我当时根本不会想到,即将经历的激烈完全超出了我想象的极限。而我们随即的折戟,似乎为这趟冒险事先涂上了一层悲惨的阴影。而后,这道阴影在我心里停留了长达十年之久。直到如今我回忆起来,仍然会被它笼罩的战栗推向恐惧的深渊。 (188) 我们依次走入隐藏在柜子下的秘道。借着麻油灯的光亮,我看到这条秘道挖掘得非常简陋,参差不齐的尖石遍布周遭,脚下甚至连台阶都没有。顺着陡峭的坡道下行时,双脚必须巅着碎步才不至于跌倒。由于对秘道之下的情况不甚了解,打头的秦队长显得小心翼翼,这样以来我们的行动就被拖沓的异常缓慢。大约行进了一刻钟左右,我们来到了秘道的尽头,一条垂直的孔洞出现在脚下。秦队长紧张地自言自语道:“现在离地面少说也有十五米左右。” 九枪八不由分说把麻油灯交给秦队长,他双手托着洞口,身子缓缓坠了下去,接着我听到一声空洞的落地声。九枪八悄无声息地停留了片刻,才对我们挥挥手,剩下的人接二连三地跳入垂直的孔洞后,我们这才发现脚下站的地方是一条横向混凝土坑道。坑道的高度有两米左右,四壁异常整洁。我们沿着坑道又行进了三五十米,当九枪八看到四壁安装的两组照明灯时,突然转身对秦队长说:“现在我确信,这确是日军的一座地下要塞无疑。” 我接话道:“既然这样的话,秦队长刚刚的所有的推测都言中喽?” 秦队长没有回答我问的废话,而是转脸对九枪八说:“二当家,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座地下要塞一定还有别的出口。你说,裘四当家会不会已经跑掉了?” 九枪八说:“就算他的要跑路,临走之时怎么也会去趟放置红货的地方。没有钱财在身,他跑得再远也没用。” 秦队长说:“二当家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直接奔着放置红货的方位走?” 九枪八说:“没错。目前咱们所处的位置正在山寨之下,而后山柞林位于山寨北侧,所以咱们应该尽快沿着坑道往北走。只是……只是我们现在无法估量这座要塞里有多少日本鬼子,看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运走的整屋的粮草,我猜应该在百名以上。如果真跟他们交上枪火,咱们又不熟悉地形,无疑于羊入虎口。” 秦队长面露难色,他说:“如此说来,那只火麟食盒应该早在四天之前就已经被裘四当家送到了地下要塞。我现在真怕盒子早已不复存在,那么段飞同志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把它送出来,就太不值当了。” 九枪八说:“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应该先找到老四。找到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就算火麟食盒已经被毁掉,至少老四知道盒子里到底装得什么东西。总之,做最坏的打算。” (189) 我们沿着混凝土坑道缓缓前行。沿途不时在坑道两侧看到大小不一的石室,石室里堆放的物品各不相同,在秦队长和九枪八的仔细辨认下,我们依次发现了两间官兵栖息所、一间发电室、一间包扎所、两间兵器所剩无几的弹药库,以及两处蓄水池。只是,这些地方似乎许久都未曾有人来过,遍布着一股呛人的土腥味。接下来我们又发现了一间灶事室,秦队长身先士卒进去查探,不久之后他抛出两盒日本罐头给九枪八,说道:“二当家,我觉得有些不对劲。这间灶房里存放了许多粮食和整箱整箱的日本罐头,怎么他们还要再费力去运山寨的粮草?” 九枪八没有理会秦队长的询问,而是孤身继续前行。我们只好紧紧跟随着他。这时候坑道前方突然出现了两条岔路。九枪八犹豫了片刻,选择其中的一条走了进去。但是我们仅仅走出去三五十步远,坑道的岔路便越发多了起来。秦队长想到从坑道两壁留下的痕迹查探我们身在何处,我和郝班长也连忙参与其中。借着昏黄的灯光,我一寸一寸摸索着两壁,但结果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于是,我们只好凭着直接选择坑道前行,岂料最终岔路纵横交错,越走越多,以至于我们有两次甚至转回了原来走过的坑道。 郝班长有些沉不住气了,连连嘟囔:“怎么像个八卦洞似的,这他娘的啥时候是个头!” 走在前头的九枪八也有些恼怒,他愁眉不展地说:“再这么下去话,估计咱们不但找不到老四,说不定最后还得被困死在坑道里。” 秦队长的脚步在我们面前的几条岔路坑道来回移动,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发行了什么蹊跷,突然“咦”了一声。接着他伸出手掌冲着几条坑道挨个摆了两下,继而转脸对九枪八说:“二当家,你过来试试,这条坑道好像……” 九枪八听闻后连忙学着秦队长的样子摆着手掌,他的兴奋溢于言表:“没错。这条坑道的温度的确比其它几条要高一些。秦队长的意思是?” 秦队长说:“顺着温度高的坑道一直向前走,这样咱们就不会再迷路。只是,我怕走下去会直接闯到日本鬼子的聚集地。二当家,要知道这天寒地冻的,鬼子也不是钢铁之身,况且又是在地下,他们要想保命必然也会点火取暖。” 九枪八说:“秦队长的猜测并非没有可能。可是这么走的话,最终必然偏离后山柞林的方向,那么追踪老四就显得南辕北辙了。” 秦队长说:“这一点二当家不必担忧。倘若裘四当家拿了红货之后,我断定他必然要顺着出口逃跑。二当家你想想,要塞出口会设在哪里?一定是距离他们集聚地非常近的地方。平日或许他们会遍布在要塞的各个角落,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也应该有所戒备,万一 有什么风吹草动,短时间内逃出要塞恐怕是唯一的办法。现在你我往出口行进,不是正好跟追赶裘四当家的顺路吗?” (190) 九枪八说:“道理虽然是这样,可毕竟老四取那些红货还需一段时间。假如他出现在咱们身后或者暗地里设下埋伏,那可够你我喝上一壶的。” 秦队长摇头道:“二当家,我推测这种机率应该很小。裘四当家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现如今咱们在这里瞎闯乱撞也有半个多时辰了,这段时间足够他取走想要的那些红货。当然,小心驶得万年船。为了谨慎起见,老郝和小冯你俩殿后,注意保持警戒。” 就这样,我们按照秦队长的思路依次前行。在此后行进的过程中,虽然遭遇的坑道纵横交错,但凭借着温度的差异,我们轻而易举就辨别了要走的路。随着我们脚步的延伸,坑道里的热量也在攀升;与此同时,一股焦烧的味道缓缓钻进了我的鼻孔。我不禁轻声问郝班长:“班长,你说这日本鬼子这是弄什么呢?这味道实在太难闻。” 郝班长“哼”了一声:“八成是知道咱们要端了他们的老巢,吓得自焚咧。” 秦队长听到我和郝班长胡诌,连忙回身冲着我俩瞪了瞪眼。我和郝班长不敢再言语,只是一边频频回首一边警觉的向前挪动着脚步。那股烧焦的味道越来越浓了,渐渐的发展成到刺鼻的地步。这时候,我突然在这种味道里闻到了一股浓厚的油腻,抑制不住接连干呕起来。就在我觉得头晕脑胀不能自已的节骨眼儿,从坑道旁的一间石室里突然“咕噜”滚出一个东西来。它的突如其来让秦队长慌忙喊叫了一嗓子:“卧倒!” 我们抱着脑袋稀里哗啦倒了一片,生怕这个东西是炸弹一类要命的玩意。我屏住呼吸等待着它的爆裂,这期间石室之内传来了逃遁而去的脚步声。九枪八等了片刻见滚落脚下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异常,连忙起身准备追赶,秦队长却一把拉住他,冲着他摇了摇头。我再仔细观察那个东西,发现它是用粗布包裹而成的,那上面正有片片血迹滴滴流淌。 二膘子征得秦队长的同意后,用枪筒将粗布挑开,我只看了里边的东西一眼便冷汗叠出。在昏黄的灯光之下,一颗双眼未合的头颅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头颅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往城里报信的方老把头! 第19节 (191) 秦队长的身子摇晃不已,他有些抑制不住地连连颤抖。他对九枪八说:“二当家,我们实在低估了裘四当家和这座地下要塞。方老把头往城里的去路按说跟咱们走的方向正好相反,可是裘四当家却能在半路截杀了方老把头,足以说明这座要塞是多么四通八达。我在想,小西天山寨会不会只是这座地下要塞的一个部分?” 九枪八牙关紧咬,言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看来的确是这样。咱们实在是过于低估老四的贼心了!这个王八蛋居然料到了秦队长会派人到城里搬救兵,现在他杀了方老把头,那咱们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如果咱们的小命也搭在这里,他就可以把那批红货全悉数吞掉。” 秦队长说:“不错!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裘四当家为了那批红货居然不顾情分,甚至连自己的救命恩人——他的干爹都忍心杀害。” 九枪八伸手把方老把头的双眼合拢,厉声道:“只要老四这个王八蛋落在我手里,我必然让他不得好死。我要把他碎尸万段,以慰我大哥,老三,方老把头,还有寨子里枉死的弟兄们在天之灵!” 秦队长说:“二当家,我在想,既然裘四当家故意把方老把头的人头丢给我们,我想他必定对置我们于死地这件事胸有成足。所以,接下来你我的行事更要加倍小心。” 我听到秦队长这么说,慌乱不已地搬开了手中匣子枪的保险栓,生怕裘四当家会突然从坑道两端的某一个石室之中突然展开攻击。现在裘四当家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对于要塞之内的情况我们又不甚了解,似乎这场对峙在一开始就呈现出一边倒的局势。我想这一点就连秦队长和九枪八都心知肚明。只是走到这般地步,我们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想不出手都不行。我们各自荷枪实弹继续前行。每抬起一步都显得小心翼翼,每落下一步又那么战战兢兢。坑道内的气味已经令人无法承受,以至于我们不得不用袖口掩着鼻子。加之紧张过度,我感觉到身上冒出的热汗已经把棉衣泡湿,裹得黏腻腻的难受。就这样我们又行进了小半个时辰,我突然听到位于坑道右侧的石室内传来一些杂乱的响声。秦队长示意我们停下脚步,而他和九枪八则蹑手蹑脚地向前移动。我虽然屏住了呼吸,但还是感觉到灼烧的味道火辣辣地往鼻孔里窜动。片刻之后他们二人循原路返回,秦队长压低声音对我们说:“石室里有八名鬼子,待会儿我跟二当家先把他们干掉,你们三人负责周围的警戒,一旦有什么情况不要犹豫立即开枪!”说罢秦队长把二膘子扛着的轻机枪端在手里。 (192) 这回秦队长和九枪八是跑步冲过去的,待来到石室门口他们不由分说便举起了手中的枪,一通连续的“哒哒……”扫射之后,我听到石室之内传来了一片空洞的惨叫声。只是在这些响声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嘡嘡”的撞击声,像是子弹射在了钢铁之类的硬物上头。 枪声停止之后,我和郝班长以及二膘子见坑道两端并没有异常情况,也都连忙跟了过去。待走进乌烟瘴气的石室之内,一股生猛的腥腻扑面而来,我的胸腔里一时翻江倒海,喷出了一股子酸水。待紧了紧双眼之后,我这才看到,这间石室无比宽敞,在石室中间耸立着一座巨大的圆形熔炉,熔炉上方纵横交错的管道间挂着一面满是油污的日本膏药旗。八名日本人的尸首横七竖八地歪倒在地,只是他们的面颊上各自带了一张白色口罩,口罩业已被嘴里鱼贯而出的鲜血涂得鲜红不已。而当我看到炉口两侧如小山一般的堆积物后,满身的战栗让我不能自已地双腿一软,幸亏郝班长的搀扶我才不至于跌倒——死尸!堆积得密不透风的尸山! 秦队长和九枪八缓缓俯身,他们接连查看了几具尸首,接着面面相觑起来。 九枪八说:“秦队长,这座地下要塞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枯瘦如柴的死尸?而且他们的身子还都残缺不全。你看看这具,他的内脏已经被掏得精光。” 秦队长抬头望着我们面前的巨型熔炉,指着虚弱无力地说:”二当家,你看到没有,尸首的伤口都是非常齐整的,这说明他们是被剖开肚皮之后才惨死的。” 九枪八说:“那么,内脏都到哪里去了?该不会……” (193) 秦队长的眼圈发红:“这根本就不是一座普通的地下军事要塞。而是……而是一处日军的秘密实验基地,这些人都是日军的活体实验品。这就可以解释,为何日军会在他们的防御范围之外修建一座如此工程巨大的军事要塞。” 九枪八满口惊讶:“难道,这座熔炉是鬼子为了毁尸灭迹的炼尸炉?那么这些人岂不都是……” 秦队长说:“这些都是中国人。我猜,除了当年修建这座工事留下的劳工之外,更多的恐怕是战俘。因为据我军掌握的情报,在长江以南的战线,日军曾经将大批的战俘秘密运往东北,但是到了东北之后,这些人便从此在人间蒸发掉,无缘无故的失了踪。情报里提到日军当年正在进行一项恐怖的活体实验,我想这里怕是他们的实验基地之一。而这个炼尸炉,正如二当家所言,是他们销毁证据的地方。” 九枪八说:“这样的话,这座地下要塞之中或许还有存活的中国人。” 秦队长摇摇头:“恐怖是凶多吉少了。日本鬼子虽然躲在山寨之下,但是通过裘四当家这个内奸,必然对城里的态势了如指掌。现如今暴乱失败,鬼子大势已去,他们这是要将所有的证据全部销毁,以掩饰这些血淋淋的罪恶。可想而知,所有作为实验品的中国人必死无疑。” 这时候二膘子突然招呼九枪八:“二当家,你们快过来看,这里还有几处机枪射击口。” 待来到二膘子身边,我们这才看到,在遍布浓雾的石室一端立着三五架倾斜的木梯,高度有三丈开外。二膘子得了九枪八的允许爬上木梯,他把架在上头的机枪和石砖撤掉之后,伸出脑袋观望了两个来回,继而尖声叫道:“二当家,这里,这里是烧锅甸,我们身在烧锅甸之下!” (194) 听罢二膘子提及“烧锅甸”,我猛然想起当日我们前往鸡爪顶子之时,曾经路过这里。那时候三当家王老疙瘩对着冒着热气的雪地说,烧锅甸是处海眼,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热气冒出,说是海水涨潮所致。他还说过日本鬼子也曾过来查看过,并在那里盖里几座仙家楼以为震物……当时我们的精力全部都集中在裘四当家身上,加之王老疙瘩沿路的喋喋不休,所以就连心思细腻的秦队长都没有察觉其中的端倪。如今看来,雪地上时常冒出的热气根本就不是什么海眼的原因,而是由于炼尸炉过热的缘故,热气才升腾到地面!那么,几座仙家楼…… 秦队长显得颓丧不已,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日本鬼子真是机关算尽!他们为了不使炼尸炉的秘密被人发现,居然利用百姓们迷信的迷信心里,在这上面盖了几座仙家楼。因为他们知道,百姓们是根本不会随意破坏仙家楼的,这样以来,他们用仙家楼作为机枪的发射口就是一举两得。” 我转而向秦队长发问:“倘若按照这个思路往下捋,那么从从城里到三岔岭沿路上,我们见到的仙家楼都有可能是这座地下要塞的机枪口。这简直太过可怕,就是说这座地下工事绵延了整个山脉!” 秦队长说:“这个极有可能。” 郝班长接话道:“秦队长,当日我和小冯按照你的吩咐送八名日本女人下山,就是在途经两座仙家楼那旮瘩才遇袭的。当时开枪射杀她们的人好像就在她们身边,遍地的弹壳可以作证。但是由于天黑我们并没有再仔细观看,现在想来一定也是这个原因。” 秦队长连连点头,接着对九枪八说:“二当家,我们不能在此停留过久。这座地下要塞还有许多日本鬼子,我们想要保命就必须找到他们并把他们干掉。还有更重要的是,裘四当家正在暗处窥视着我们。所以,接下来的交火恐怕是咱们的生死之战。” (195) 我们跟着秦队长快步离开炼尸间。 灼烧死尸的焦糊味如影随形地飘荡在我的鼻孔,我的呼吸就是它们的呼吸。在接下来的行进中,我们依旧没有发现指引方向之类的标识。这种“瞎猫碰死耗子”般的胡闯乱撞充满着难以言说的畏惧,几乎令我的脚趾感到不堪重负。在眼前出现的三条岔路间,秦队长立住了身子,他把手指停留在坑道岔口的边缘处,细致入微的抚摸着,面颊带着思虑重重。 九枪八显然被秦队长的动作所吸引,他满口惊诧地问道:“秦队长,你这是——” 秦队长说:“坑道岔口处的墙壁越光滑,说明这里行走过的人越多。每个人摸上一把,再硬的东西都会被抚平,水滴石穿的道理。二当家见笑。” 九枪八说:“秦队长果然心思细密,这一点小弟我真是打心眼儿里钦佩。” 秦队长笑得有些惨淡:“倘若没有遇见叶西岭,这的确是秦铁引以为傲的地方。可是他的出现,让我觉得自己实在是露怯。” 九枪八摆手道:“秦队长何须如此介怀?叶西岭既然把你当成他死前的最后一个对手,并且费尽心思设下圈套,足以说明你在他心里并非鼠辈。不过话说回来,倘若这次咱们能找到火麟食盒,并且全身而退,秦队长真的会到叶西岭的坟前洒上一碗烈酒吗?” 秦队长缓步走入其中一条坑道,头也不回地说道:“作为对手,我更希望跟他推杯换盏。” 这条坑道里的温度凉了许多,滞留满身的怪味不再随着身体的移动飘荡,而是缓缓凝结在棉衣之上,结果那种腥腻之气更甚于前。我的鼻孔里像是被塞入了两块泛白的肥肉,那时候,我确信这就是死亡的气息。因为我们的脚步已经踏入了它开敞的门口——坑道一侧的石室内,几十名鬼子双膝跪地,脑袋顶着地面背对着我们,成片的血迹仿佛一只只手托着他们悄无声息的躯体。我惊讶不已地看到,在这些把钢刀插入胸膛的鬼子们面前的墙壁上,挂着的一面宽阔的日本军旗。我瞠目结舌起来,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一张石质大桌上,石桌的右端放在一个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我们连日来苦苦找寻的火麟食盒! 郝班长亢奋的叫喊充满着不可抑制:“秦队长,火麟食盒!我们的火麟食盒!” (196) 二膘子七扭八拐地从遍地死尸间越过,他的脚步踩在黏腻的血迹上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就在他的手指将将触及火麟食盒,由石桌后头喷出的子弹已经在他的身子上咆哮开来。他无可抗拒地摇动着身子,机枪的扫射湮没了他含糊不清的言语——在他跌翻在地的瞬间,我只听到他说了一个“裘”字,接着满口的鲜血瞬间终结了他的气息。 此时裘四当家从石桌后挺身而起,他麻利地用枪口顶着火麟食盒。我想他是料定盒子在我们心中的重要性,继而声嘶力竭地叫道:“都别动!二哥,我知道你出枪快,但你在打死老四之前,我扣一下扳机的时间还是有的。要是你们想让火麟食盒灰飞烟灭,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不然的话,你们把手中的家伙都给我扔喽,否则别怪老四崩它个稀巴烂。” 我们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见九枪八缓缓俯身把手中的匣子枪放在地上。这时候裘四当家又叫嚣道:“二哥,先别着急扔枪,子弹全部都给我退出来。秦队长!你们也别闲着,照我说的做,然后再轻轻地把枪扔到我这里。要慢。” 我见九枪八和秦队长一一照做,于是也把子弹“哗啦啦”撒了满地,直到郝班长也扔掉手中的枪,裘四当家才如释重负地笑了两声。只是他随即又指了指我和郝班长身上的手榴弹:“那些玩意儿也都给我撇过来!” 我和郝班长犹豫了片刻,将将把满身挂着的手榴弹卸下,裘四当家不由分说对着九枪八的左臂连开了两枪!猝不及防的鲜血流水般从九枪八的胳膊上泻出,他“哐当”一声栽翻在地,惨叫响彻石室。秦队长连忙俯身去搀扶他,但是裘四当家射在地面的另一颗子弹“嘡”地喝止了秦队长。 (197) 裘四当家嘻笑不已地说道:“二哥,现如今你的左手已经废掉,以后再也不是弹无虚发的九枪八啦!看到你落到这般田地,做兄弟的真是于心不忍。不过你也不要怪我,怪就怪你不该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到这小西天落草为寇。你们都生着一群猪脑子,包括这些死掉的日本鬼子,到头来怎么样?还不都栽在我手里喽!老四当了汉奸不错,可是如果不是我低三下四这些年,日本鬼子还会让小西天山寨留到今天吗?现在这帮犊子都以死谢了他们的狗屁天皇,你们再丢了性命,那二十九箱红货可都全归我啦。要是你们在阴曹地府有灵,看着我在上头吃香的喝辣的,可千万不要妒忌!” 秦队长义愤填膺地喊道:“裘四当家,枉你还是一个中国人!难道你看着鬼子在这里折磨自己的同胞,拿他们当试验品,你就无动于衷吗?抛开这个不说,方老把头是你的救命恩人,连他的脑袋你都给割了下来,你如此丧心病狂,还他妈的还算是个人吗?” 裘四当家张开反驳道:“秦队长,你这话我不爱听!人的命是上辈子早就注定的。就像你们今天走到这一步,也是命该如此。你们满口家国道义,费尽周折查找火麟食盒的下落,现在找到了,可惜你们的命却丢了。”裘四当家转而对眉头紧锁的九枪八说:“二哥,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在你临死之前,我也不怕透露一个秘密给你。你想知道你脸上的溃烂拜谁所赐吗?其实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好兄弟我……” 九枪八听闻此言双眼生火,他不顾秦队长的阻拦拼命地想要站起身来。只是,裘四当家端着的机枪又在他本就血流不止的左臂补了两颗子弹,九枪八惨叫一声,咬住嘴唇的牙齿拼命地颤抖不止。 我看到秦队长的脸颊露出了凄惶的神色,他说:”请裘四当家住手!现在我们手无寸铁,你已经胜券在握,又何必折磨二当家。不过,在秦铁临死之前,我想斗胆请裘四当家为我解惑。我弄明白一切,也不枉连日来的一番辛苦。裘四当家不会拒绝吧?” (198) 裘四当家哈哈大笑:“秦队长啊秦队长,你誓不罢休的劲头真是老四开了眼界!我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不过,我今天就卖你一个面子,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通通告诉你。问完了你和二哥安心上路,省得黄泉路上没有念想儿琢磨。” 秦队长抱拳道:“我的第一个疑惑是,你为何要把二当家的脸弄成那副模样,难道你跟他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裘四当家讥笑道:“我跟二哥并无任何仇怨,他不过是我整个计划里的一枚棋子,没有这棵棋子我是不可能得到那二十九箱红货的。大概秦队长刚刚也看到那座炼尸炉了,那么你就应该明白,这座地下要塞并不是等同于一般的防御工事,这里边有日本鬼子研制的各式病毒,我用在二哥身上的不过是那种威力最小的。” 秦队长说:“如此说来,金枝儿也是你的帮凶?” 裘四当家气定神闲:“起初她当然被蒙在鼓里。但我们毕竟同住常在一个屋檐下,柜子下的秘道怎么会不被她发现?但是为了那二十九箱红货,一个婊子算个啥!” 秦队长说:“可她不仅仅是个婊子,她还怀着你的骨肉,你居然连这个都忍心下手?” 裘四当家面不更色,他厉声道:“为了那二十九箱红货我什么都愿意干!我低声下气地给日本鬼子办事,难道这批金银财宝不是我应得的吗?其实,几年前在地下要塞看到那批红货之后,我的计划就已经开始了。当时日本鬼子之所以把这批红货在放在要塞,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可是这帮蠢猪不会想到,从那个时候开始,这批红货就已经姓裘啦!” (199) 秦队长粗暴地打断了裘四当家:“所以,你让并不知情的金枝儿拿着猪拱嘴蘑孝敬二当家,当二当家脸上起了生起了溃烂以后,你断定他会去后山柞林调查因由。就是说,那批红货是你故意让二当家发现?” 裘四当家说:“秦队长你果然聪明过人。如果不是因为这批红货,我倒是愿意跟你交个朋友。堆放红货的那间石室确实是被我挖开的,否则以日本鬼子如此大费周章的掩饰,怎么可能轻易被人发现?再者,如果没有山寨几位兄弟的配合,凭我一人之力根本弄不走红货的。这回你该明白我的初衷了吧?” 秦队长望了两眼歪倒在旁的九枪八,接着问道:“难道山寨里的日本鬼子没有发现你的阴谋诡计?” 裘四当家撇嘴道:“笑话!秦队长不要忘记了,这群蠢猪是见不得光的。出了这样的事情,当然由我全权处理。本来我是想着从长计议的,慢慢耗死他们,然后等到把红货运出山寨再下手干掉大哥他们。没成想这个节骨眼儿,城里突然来搞了场暴乱。不过,这倒也是个机会,大哥他们怕你们找上门来,所以才开始着手准备运走红货。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所有的计划都被叶西岭给搅乱了,他带来的火麟食盒几乎让我命悬一线。” 秦队长说:“那么,大膘子是怎么回事?” 裘四当家说:“大膘子是个意外。在小西天山脚,我从叶西岭的口中听闻八路军正在追踪火麟食盒,我害怕盒子的东西会暴露地下要塞,从而将我多年的计划土崩瓦解。于是在前往鸡爪顶子的中途我又折了回来,没想到看到大膘子正蹲在熊仓伸夫的碎尸间搜罗,这家伙弄出一把勃朗宁手枪美得不行,居然忘记了放在身旁的火麟食盒走掉了。我连忙捡起火麟食盒走进树林,通过仙家楼的机枪孔把盒子交给了底下的日本鬼子。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切都被回身来寻火麟食盒的大膘子看在眼里。我本想立即杀他灭口,只不过为时已晚,这个时候我听到山寨的崽子喊着他的名字,像是在找他。迫不得已我只好地拼命赶往鸡爪顶子,然后跟我干爹合计设下了一个中枪的局——二哥此前分析的不错,我就是想以此达到置身事外的目的。” 秦队长苦笑道:“如此说来,那八名日本女人也是你唆摆鬼子杀掉的?” (200) 裘四当家字正腔圆:“这是自然。熊仓伸夫本来是想通过我让这群日本女人到地下要塞躲避的,以此逃过你们八路军的追踪。只不过我心里并不情愿她们的到来,万一在她们进入地下要塞的时候被山寨里的兄弟发现,我所有的计划同样功亏一篑。没想到暴乱失败之后,熊仓伸夫居然要用地下要塞的秘密来换取那群女人的性命,现在想来是上天助我,就在我担心他会一时把不住将事情抖露出来的时候,叶西岭却帮了我一个大忙,他居然为了脱身把熊仓伸夫给杀了。那么这群日本女人就更得死掉,只要她们不落在你们八路军手里,就是去了我一块心病。而扰乱你们的思路是顺手的事儿,那时候我还不想让你们知道黄三的假冒的,因为你们越迷糊,我就越可以高枕无忧。不过,冯同志和郝同志并没有立即返回山寨的确不再我意料之中。” 秦队长说:“既然你做的如此巧妙,为何后山柞林还会出现四名日本鬼子?” 裘四当家说:“这是我的纰漏。虽然我自认为所有的计划都天衣无缝,可是万万没有料到日本鬼子还留了一手。他们下手杀了寨里的所有弟兄之后,居然也想把我们剩下的几个也干掉。我猜他们并不是在意那批红货,而是想争取时间销毁地下要塞里的证据——只要我们几人也死了,那么旁人再想发现要塞恐怕真是要等上一阵子,这个空档他们焚烧那些尸首就游刃有余了。当时我们被困在沟膛子里无法脱身,幸好秦队长及时赶来……” 秦队长显得疲惫至极:“这么说来,我秦铁反倒把你的一盘死棋下活喽!裘四当家,你真是机关算尽,不过你的阴谋最后还是被二当家给识破了。” 裘四当家笑道:“你以为当时二膘子和干爹真的敢向我大哥震江龙开枪吗?我断定他们不敢,所以才顺水推舟听了二哥的话,转而杀了三哥。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二哥已经对我产生怀疑,但是这样至少可以除掉两个枪法精准的对手,也算是得有所偿。” 秦队长停顿了片刻:“最后我想问上裘四当家一句,那句‘万山深锁’的口令究竟是……” 裘四当家还没等秦队长说完便打断了他:“秦队长,所有的事情我都为你一一解惑,你不觉得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吗?现在我改了主意,我决定将这最后的谜底留给你的亡魄,这样你誓不罢休的劲头就可以在阴曹地府派上用场了。好了,现在就让我在这小西天送送你们上西天。” (201) 说罢,裘四当家“哗啦”一响挪动着手中的机关枪,黑洞洞的枪口无可挽回地让我泪流满面。脸颊上的滚烫似乎没来由的锯掉了我的双腿,我的半截身子像水一样瘫到在遍地血迹里。那时候,我看到自己的脑袋漂浮起来,它停止了所有的滞留其中的影像,只等一颗子弹让它缓缓降落…… “等等——!”九枪八一声悲戚的呼喊震裂了凝固的时间,他声音里夹杂的疼痛让我的耳际响起玻璃破碎的尖锐。九枪八伸出颤抖的右手伸向裘四当家,他的手指痉挛地抓着,似乎停留在那里的空气充满力量,让那五根弯曲的手指无法合拢。他说:“老四,看着你我曾经情同手足的份上,就让我再跟秦队长说上两句吧?就说上两句,两句……” 九枪八的恳求带着小心翼翼的气息,以至于气息最后吞噬了他的述说。软弱就这样阻拦了裘四当家的将要扣下的扳机,他没有表现出得意忘形的姿态,而是缓慢地扬了扬下颌。 九枪八在努力向秦队长靠拢时,不忘感谢裘四当家,他连连嘟囔的“谢谢……”随着他额头上的汗珠鱼贯而出。然后我听到他说:“秦队长,我知道你不叫秦铁。你的本名是黄大川。” 秦队长把九枪八的脑袋向他的胸口挪动了挪动,他的吃惊在这一刻变成了温情的沉默。 九枪八孑然一笑:“别忘了我也是情报员出身,对城里八路军的底细熟谙于胸。你知道那天我什么没让大哥震江龙杀了你,而且还把你藏在炕洞里吗?”九枪八没等秦队长询问就伸出他拇指和食指,“因为,小弟我也是这个!” 我看着九枪八伸出的“八”字手形,不禁怔了怔——原来曾经的国民党情报人员,现如今的小西天二当家,居然也是我们自己的同志! 秦队长显然也被这桩意外弄得不知所措,他说:“二当家,你真是……” (202) 九枪八费力地点头道:“秦队长,你听说过‘游神’吗?” 秦队长惊讶不已:“二当家是说……我军在延安根据地时派出的谍报组织?据我所知,这个组织挑选了十几名受过严格训练的精英潜伏在敌人内部,而且在国家光复以后,幸存者都已恢复了自己的身份,怎么你却……” 九枪八说:“当年我潜伏在国民党情报部门,有一回接到上级命令,让我秘密调查被日军抓获的抗日游击队员的去处。我费尽周折寻找各种机会伺机查清他们的下落,后来出了袭击剃发黑斤人这件蹊跷事,而我派出的下线却无缘无故的失踪,所以我就只身来到了小西天山寨……后来,后来由于我的脸颊搞成这副样子,不得已只好留在这里安身立命。后山柞林出现那批红货之后,我本想等红货运到城里再通知我军的同志前去收缴,就算我没有什么其他的作为,完成这件事也算是尽一份责任。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秦队长你们阴差阳错来到了山寨。我此前的处处刁难,就是怕你们丢掉了性命,还有就是怕你们横生枝节破坏我收缴红货的计划。岂料天意弄人,我是丢了西瓜捡芝麻,我苦苦查找的真相就在我的脚下,而两年来我却浑然不觉,到头来还真是秦队长帮我发现了这座地下要塞。现如今我连芝麻都……九枪八真的不配称为‘游神’的一员。” 裘四当家突然冷笑了两声:“二哥,我真是想不到原来你也是个八路!那么如此说来,秦队长又救了我一回。不然咱们让叶西岭把东西运往城里,到头来还是会落在八路军的手里。还是应了那句老话,人算不如天算呐!” 秦队长没有理会裘四当家的嘲讽,而是焦急向九枪八问道:“二当家,你我相识一场,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可否在秦铁临死之前相告?” 九枪八笑得非常灿烂,他缓缓说到:“千秋。我叫叶千秋。” 秦队长诧异不止:“叶千秋?那么叶西岭……” 第20节 九枪八说:“窗含西岭千秋雪。叶西岭正是小弟的亲哥哥。” 秦队长脱口而出:“这么说来,叶西岭也是我们八路军的一员? (203) 九枪八摇头道:“不是。我们虽然是亲兄弟,但是彼此的信仰各不相同。我们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都用左手使枪。我哥哥聪明绝顶,而我……比他真差了一大截。虽然他是国民党的人,但是同样心怀家国,所以是不是八路军秦队长真的不必在意的。” 秦队长又问:“这么说来你的身份他是知道的?” 九枪八点头道:“凭借他的聪明才智,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我不明白的,他原本答应我要将这批红货运下山寨的,可是他截获了火麟食盒后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我猜想这件事情必定关系重大,只是他并没有亲口告诉我……他太贪恋跟秦队长的对决,这是我至死都不能原谅他的地方。” 秦队长一声叹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我是秦铁还是黄大川,不管你是九枪八还是叶千秋,在临死之前我想咱们已经是朋友了。二当家,既然是朋友,就要把情义放在胸膛里,现在你的情义已经被我放进胸膛。你明白吗?” 九枪八盯着秦队长双唇突然剧烈的抖动起来,最后他用牙齿缓缓把嘴唇咬出了血,从流淌的血液里,九枪八挤出了几个沉重的字眼:“秦队长,小弟明白。” 秦队长的眼神突然变得黯淡无光,他拖拉着脚步缓缓地站起起来,在他修长的躯体的遮挡下,我看到萎缩成团的九枪八留下了两行热泪。秦队长转过身来试图背对着裘四当家……而机枪里的子弹就在这个时候鱼贯而出,以至于裘四当家的突然袭击,让秦队长的胸口顿时被凿成了筛子,甚至连他最后的话语都只说了半截:“裘四当家,你尽管开枪……” 救赎就在这眨眼的瞬间发生了——几乎就在秦队长的身子将要倒下九枪八的时候,我看到九枪八突然冲起身来用右手摸向了秦队长的胸口,紧接着,他在那里扯出了一直被秦队长始终带着身上的信号枪——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秦队长会说出“情义就在胸膛”这句话,而九枪八又是为什么显得那么伤心欲绝——秦队长是以自己的性命换回了一个机会! 204) 紧接着,在夹杂着“哒哒……”不止的机关枪声中,我听到一声有些微弱但低沉的枪响。只是九枪八在打出信号枪仅有的一发子弹的同时,裘四当家手中机关枪喷出的子弹已经疯狂地粘住了他的身子。被子弹正中眉心的裘四当家歪倒的时候,九枪八已经彻底变成一团血葫芦…… 血腥的气味突然让我连连干呕,我不可抑制地用手指戳入喉咙,向下,我想把堵在那里的东西抠出来,可是我却最终却没有吐出一块秽物。我知道那一刻是我的身体不遗余力地想想要打开一个缺口,于是它的无功而返转而指派了我的双眼,然后,血流如注般泪水哗哗盖住了我的视线…… 这时候郝班长冷不丁地对我说:“小冯,二当家好像还活着。” 被吓坏了的郝班长虽然有力气说话,但是他颤抖不止的身子显然已经瘫掉,他费力地想要靠近九枪八,结果刚刚支起身来便又“嘭”的一声摔在地上。我赶紧抹掉满脸的泪水,把满身是血的九枪八拦在怀里,他血流不止的嘴巴里声若细蚊,他断断续续地说:“去找花舌子……他能证明我的身份,他是……我,我发展的同志,他叫张松。” 我连连点头,焦急地说:“二当家,二当家,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我听着呢!” 九枪八长喘了一声,鲜血跟着他喘息喷洒出来,他颤抖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微笑着说:“冯同志,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用左手使枪的枪手,他的右手一定不会很差。”九枪八说罢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拼命地喘息着,只是将将说出“口令”两个字,便再也没了声息。 “一个用左手使枪的枪手,他的右手一定不会很差!”这句话从此停留在我的心头,再也没有离开过。它已经被我只字不落地默念了十年之久。而在今天,我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地活着,并且把这件藏在心底的事情全盘托出,我觉得自己除了要给活着的你们一个交代以为,更多的也是在乞求那些死者对我的宽恕——虽然,他们已经听不到也看不到了。 (205) 就这样,在1946年大年初八深夜,在经历的四天四夜的明争暗斗之后,我搀扶着郝班长虚弱不已的身体,向为寻找真相而牺牲的九枪八和秦队长深深地敬上一个军礼。 我和郝班长放下胳膊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起来。 过了好久我才说道:“班长,九枪八临死之前是让咱们去找花舌子,我想咱们应该尽快带着火麟盒子赶往飞鹰堡找到他,然后回到部队再把所有的一切都向组织说明。组织上大概还不知道九枪八的身份,能还他一个清白,我想他泉下有知也会感激咱们的。” 这时候郝班长的气力已经略有恢复。他拖着疲沓的脚步缓缓走向石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火麟食盒提在手中。他的语气了充满感概:“没想到因为这只火麟食盒,这么多人会丢掉的性命!小冯,在江岸的时候咱们已经错过的了一个机会,现在让我打开它看看里边究竟装的是啥玩意吧?” 我固执地摇头道:“班长,还是不要打开了。我们还是先离开这个地方找花舌子再说。我想回到部队一切自有分晓。另外,我总觉得这个火麟食盒有种说不出的邪门,我是怕咱们再有什么不测……” 郝班长犹豫了片刻才勉强地点点头。他说:“这座地下要塞跟座迷宫一个操性,我看出口是一时半会找不到的。不如咱们顺着原路走回刚刚经过的炼尸间,然后用手榴弹炸开那个机枪口,至少上面的烧锅甸咱们去鸡爪顶子的时候路过,虽然绕远,但总可以出去。” 我明白事到如今这是唯一的办法。于是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又把秦队长和九枪八的尸首抬出石室,放在了干净的坑道里。我和郝班长商议后,想到此去飞鹰堡路途遥远,原本打算把两具尸首带出要塞的想法又打消了。还是等一切向组织说明之后,再带人回来安葬他们比较妥当。接下来我和郝班长七扭八拐的往回走,最后总算凭借记忆找到了那间炼尸间。我让郝班长躲在一旁,引燃了两颗手榴弹,机枪口在轰隆的爆炸声变得分崩离析,烟雾腾起处顿时出现了一个大窟窿。就在我登上木梯,回身招呼郝班长准备爬出去的时候,只见他已经悄悄地地掀开了火麟食盒的盖子,我禁不住满口战栗地叫道:“班长,不要!” 这时候,我看到郝班长盯着盒子里的东西满脸扭曲,继而连连嘟囔道:“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然后,一股血雾从他充满惊恐的嘴巴里迸射而出,他的瞳孔塞满了叠加的恐怖,一如江岸死掉的段飞同志。我连忙跳下木梯向他跑去,而他摇晃不已的躯体却“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206) 桌子上的台灯突然“吱吱”地叫了两声,紧接着巴掌长的日光灯管“哒——”的灭掉了。 我被吓得心头一颤,忙招呼老印把房间里的吊灯打开。待老印重新坐回椅子上,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许久。期间我看到老印的面色惨白,汗水由他额头徐徐流下,把他那张满是褶皱的脸皮涂抹得憔悴不已。 神秘卷宗的第二册计四十五页已经阅读完毕,但是它记录的内容显然没有完结。我盯着这份充满变数的卷宗满腹诧异,忍不住向老印发问:“印老,你说为什么在卷宗的第二册,冯健的供词突然戛然而止了,剩下的部分难道被谁故意撕掉了?” 老印并没有急着回答我。他从我手里接过卷宗,用手掌摩挲着牛皮纸封面和封底,那上面长满了岁月的痕迹,由于年代久远,牛皮纸的颜色已经褪落,有些黄里泛白。老印翻来覆去摆弄了一会儿才说道:“这是一份完整的卷宗,不存在你说的那种可能。” 我说:“你凭什么如此肯定?” 老印指着卷宗右侧三个孔洞间穿插的粗线,向我解释道:“这份卷宗是二十多年前装订成册的。你看那本来是白色的粗线都已经被灰尘弄的有些发黑。”老印把卷宗翻了过来,伸出手指扯了扯封底中部粗线的打结处,“但是,你仔细观察这里,粗线还是白色。这说明这份卷宗此后并没有被人拆开过。否则每个人的打结方式不同,再系上的时候必然会留导致粗线的颜色黑白相间。当然,这只是我的判断。还有一条更有力的证据就在封面。你自己看吧。” 我把卷宗挪到眼前扫了两个来回,最后目光停留在卷宗的底部,那里写着: 本卷共(2)册 本册共(45)页 我说:“你的意思是这里?” 老印用手指刮了刮额头上冒个不止的汗液,点头道:“卷宗里所有的纸张上都已经标注了页码,总共四十五页,与封面的记录吻合。所以,虽然卷宗里记载的供词并未结束,但是卷宗本身确实是完整无缺的。” 我有些恍惚:“印老,如果事实如此,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致使你的两位结拜兄弟——张树海和李光明——在冯健并没有叙述完供词的情况下便结束了审讯?” (207) 老印否定道:“剩下的供词没有记录在案并不意味着审讯的结束。或许冯健已经把后来的事情都全盘托出,只是他们并没有记录而已。我推断这种可能性极大。” 我说:“看来张树海和李光明在审讯后期有些迫不及待了,我想他们一定是打上了那二十九箱红货的主意,所以干脆对剩下的内容置若罔闻了。又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在冯健最后的供词里发现了比那批红货更令他们着迷的东西。” 老印不动声色地点燃一支烟,只抽了两口便不住地弹着烟灰,最后烟头燃烧的部分被彻底弹飞之后,他才把剩下的半截烟扔在烟灰缸。他说:“我断定张树海和李光明应该为了那二十九箱红货去了小西天的地下要塞。如果不是为了钱财,我想不出任何旁的理由会让两个大活人凭空消失。要知道他们一旦走出这步,几乎是断掉了回头路。当然,你的说的那种可能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但是相比金钱,还会有什么东西会让人欲罢不能呢?” 我脱口而出:“火麟食盒!整件事情在第二册卷宗里都已经找到答案,除去那只火麟食盒。——印老,你说火麟食盒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先是叶西岭对着它大叫‘鬼啊!鬼啊!’,还谨小慎微地放入了一张符咒;更要命的是,郝班长看过它之后居然吐血身亡,他临终之际嘴里连连嘟囔‘不会的!不会的……’,看情况显然是被它吓死的。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有如此大的威力,既把聪明机智的叶西岭吓得魂飞魄散,又毫不客气地要了郝班长的性命?我在想它绝非凡物,难道真是……那玩意?” 我的脊背冷不丁地窜起一道寒气,它让我无法自拔地盯住了台灯一端发黑的灯管。晚风从敞开的窗子里灌进来,扑在身上的凉爽让我倏然心乱如麻。我死死地薅住老印的手腕,不能自已地说:“是那玩意!就是那玩意!你没看见台灯刚刚都灭掉了……这些卷宗真的非同一般。印老,别忘记老管理员说的那些话,已经有人因为那份‘纸人割头颅’的卷宗枉送了性命。” (208) 老印把我的手指掰开,狡黠地嗤笑了一声。他说:“赫子,咱们搭档这么长时间,我还从没见你这么怕过。我对卷宗里的秦队长说的一句话印象深刻——凡是不要只看表面。所有的恐惧都来自你的内心,是你自己吓自己。反正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你说的那种玩意。” 我被老印的满不在乎弄得有些恼怒,于是劈头盖脸冲着他吼道:“我他妈可没心思跟你开玩笑!不管咱们能不能找到张树海和李光明,不管你最后能不能查出你老婆自杀的原因,前提是必须首先保住性命。命都没了,拿什么去寻找真相?” 老印劝慰我不要那么激动,他说:“好啦,好啦,你消消火气。你这样没有耐性,怎么能查清火麟食盒的下落?现在让咱们想想接下来的计划。” 我板着脸克制着波动不止的情绪,爱搭不理地说:“咱们既然已经推断张树海和李光明有可能是为了那批红货而消失的,我想接下来应该去趟位于小西天的地下要塞,你觉得呢?” 老印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咱们应该转变思路,不要只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觉得秦队长对于事情的理解非常透彻,这一点你要懂得融会贯通。查出我老婆自杀的死因固然是最终的目标,但是隐藏在火麟食盒里的秘密更为关键。通过阅读卷宗,已经可以确信盒子里的东西事关重大,否则段飞不会冒死把它交给冯健和郝班长,而向来极其自负叶西岭也不会为了它煞费苦心,在临终之际离开亲兄弟死在鹰把式的家里。” 我听出了老印的话外之意,忙说:“卷宗里的供词虽然没有记录完整,但是当事人冯健应该还健在。你是不是想从这个角度着手?” 老印表现出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他说:“没错!在日本鬼子的地下要塞里,最后只有冯健一个人存活了下来。目前有可能得知火麟食盒秘密的,除了他就只有张树海和李光明,他们俩暂时无从下手找寻,可是冯健就不一样。如果咱们根据卷宗里留下的蛛丝马迹能找到冯健,并请他把最后的供词叙述完整,我想起码火麟食盒里装的是什么便可以知晓。而且,说不定那只盒子就在冯健的手里也极有可能!” (209) 我虽然觉得老印的分析头头是道,但事实上却对寻找冯健的下落显得忧心忡忡。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之久,且不说冯健离开了这份卷宗的立卷单位——通化专区某军工厂,就连那座军工厂如今是否存在都是个未知数,十年的文革浩浩劫,绝对会把任何原本屹立在这片土地的事物摧毁得荡然无存。 我把自己的担忧说给老印,他嘴上虽然连连称是,两只手却没有闲着。老印把原本就存放在他那里的第一册卷宗哗啦啦地翻动着,当翻到第三页的“受访群众名单表”时,老印对我说:“当年轰轰烈烈的‘肃反’运动虽然我有意逃避,但事实上我也审讯过不少人。为了对当事人的情况进行客观的了解,负责审讯的同志大都会征求群众对当事人的评价,之后记录在案作为卷宗的一部分存档。受访的群众当然都是与当事人密切相关的人,基本是同事或者邻居。这份卷宗只存有这份受访群众名单表,并没有受访群众的只言片语,我想大概是张树海和李光明由于匆忙未来得及整理的缘故。” 我猜测道:“既然他们俩没有收入受访群众的调查意见,却放进了一张名表,这岂不是不是显得很多余?这张名表里的人物会不是都是他们擅自造出来的?” 老印摇头道:“绝不可能。这一点你不必怀疑。当时我们对这类审讯极为严格,没有人敢开这种玩笑!我估计张树海和李光明之所以把这张名表放在卷宗里一起装订,是在应付上级的检阅。试想如果你是检阅卷宗的人,面对成千上万的纸片,你会每份卷宗都逐页逐字的看吗?我想根本不会,至多也就是翻个三两页罢了。这就是理由。” 我对老印的这番话深信不疑。在此后我们通力合作的漫长岁月里,特别是在调查“纸人割头颅”事件的过程中,最终的真相都是凭借他有条不紊的抽丝剥茧,我才得以知晓其中的端倪。这位老伙计表现的轻而易举常常让我赞叹不已。后来在崇山峻岭的无人区,我们因为抓捕“鸭绿江水啸”事件的凶手而被八条野狼围困时,我曾问过他为何会有如此敏感的能力,他非常简单地回答我:”常识。在所有的复杂面前,只要有足够的常识,什么都算不上难事。” 在确定了接下来的行动方向之后,我和老印于当夜对通化城之行做出了详尽的计划。至于如何向警队长解释我们在此期间的去向,老印则说:“这个你不必担心。我此前不是跟你说过么,只要我不拿枪对准他们的脑袋,他们巴不得我走得越远越好。” (210) 就这样,在度过了又一个难眠之夜,翌日我和老印如约回到警队。果不其然,警队长根本就不关心我们俩的所作所为,他甚至还答应了老印动用那辆破烂不堪的绿皮吉普车。结果老印变本加厉,腆着脸皮软磨硬泡,居然还搞到了一页只带印章的空白介绍信。我问他死乞白咧弄张介绍信干什么,他故作神秘地说:“你小说小子跟前辈学着点!咱们到了通化城你就敢保证一帆风顺?要是受访群众名单表记录的人员住址有变,拿着这东西咱就可以让当地的户籍部门帮忙,有这省力气的买卖为啥不做?” 我们先是把绿皮吉普车弄到修理厂换了四个轮胎,随后又到加油站加了满箱油,接着一路飙直奔通化城。由于我市地处山区,道路难行,抵达通化城足足用了两个小时。下车之后我发现不但屁股异常疼痛,连蛋子都被巅得发酸,以至于在吃晌午饭时我都没办法大口咀嚼。老印问我这是怎么了,我只好温柔地回答他:“嚼得狠了扯得蛋疼。” 我和老印心不在焉地吃过午饭,然后躬着两条腿按照名表上的地址寻找受访群众,果然不出老印预料,由于这是二十年前的住址,当时的受访人都已经举家搬迁,不得已老印只好使出了他的杀手锏——那张空白的介绍信,他用钢笔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上了当地的户籍管理处,不久我们俩就名正言顺地得到了帮助。但是毕竟当时的户籍管理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所以管理员找到五名受访人的住址足足用了半个下午。我们按照他提供的地址驱车寻访,这回根本没有费什么气力,我们便从其中一位受访人口中得知了冯健的住处:天罡路28号院。 我们趁着夜色赶往位于市区西南角的天罡路。通化不愧是座山城,绿皮吉普车打从拐入天罡路便开始爬坡,在经过一座低矮的清真寺后我们终于抵达了28号院。这是一幢临街而建的两层小楼,楼面爬满了参差不齐的青藤,微微垂挂在窗子上——靠近东边的窗子里透出昏暗的灯光,使得这幢小楼显得异常孤寂。我心里想着即将在这里与卷宗的叙述者相见,禁不住心头一热:那位曾经历过惊心动魄的四天四夜的冯健,他真的会将火麟食盒的谜底尽数揭晓吗?” (211) 老印接按下了门铃,连续三次。从这个动作我判断他的心情与我同样紧张。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房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了,接着一位年近五十岁的妇女探出了脑袋,她警觉地打量了我和老印一会儿,接着又挪着脑袋瞅了两眼门口的绿皮吉普车,然后异常紧张地说:“你们是警察。有啥事吗?” 我说:“大娘你好,我们想找冯健了解些事情,他住这里吗?” 中年妇女不由分说“嘭”的一声把房门关上了。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我听到她嘟囔出一句:“你们先等等!” 房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已经过去一刻钟左右。这回我看到一位面容憔悴的姑娘,她的年纪跟我相仿,湿淋淋的头发披在肩膀上,她不住地用手拨弄着。那是我初次与冯多多见面,从此我便开始迷恋上薄荷味的洗发水。冯多多似乎并不喜欢说话,她示意我们进屋时面无表情,然后,我听到她对着身后的中年妇女轻声地说了一句:“阿姨,把客厅的灯打开吧。” 老印只是简单寒暄了两句就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冯多多在老印的叙述中缓缓张开嘴巴,当老印将事情的经过复述完毕之后,冯多多忽闪忽闪的眼睛里透着不可思议:“你们是说我父亲经历过这种古怪的事情?你们确信要找的真是冯健吗?” 老印报以了肯定的回答。 冯多多抿着嘴唇依然表示怀疑。她说:“可以把你们说的‘慎’字印文卷宗让我看看吗?如果确有其事,我会带你们去见我父亲的。现在我不想外人轻易打扰他,他的身体状况不是太好。” 看得出来,老印得知冯健仍然健后非常高兴。他抑制不住地连连搓着手掌,说道:“没问题!没问题!不过这些卷宗对我们很重要,我希望你能保守这个秘密。如果你答应了,我就可以把它们交给你。另外,千万不要要其他人看到它,这是原则。” 冯多多显然对老印的过于忧虑感到可笑。她摆手道:“知道啦,知道啦。你们可以放心走了。等我抽空看完它会去找你们的。你们住在哪里?” 老印说:“我们打算住在山城宾馆。如果你看完卷宗就到那里找我们,我们会等你。” 我和老印离开天罡路28号院,绿皮吉普车由山坡缓缓而下,无功而返的情绪让我们的心情都有些失落。冯多多头发上那种薄荷的味道似乎如影随形,它一路跟随着我,甚至连我在睡眠中它都飘荡得一塌糊涂。 (212) 翌日清晨,我的美梦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现实的冯多多击碎了睡梦中的冯多多。我听出她的声音后手忙脚乱的穿上衣服——还好是夏天,否则那就太慌张了。早起的老印安静地的吸着烟,他似乎特别喜欢看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口气猥琐至极:“到底是年轻人啊!一见到姑娘咋都搂不住火。” 冯多多进屋之后看到我睡眼惺忪的样子,先是撇了撇嘴,然后突然“噗哧”乐了一声。她指我的衬衫笑个不停,我这才看到由于慌乱自己竟然把衬衫扣拧巴了。我连忙稀里哗啦把衣服解开,这回倒是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冯多多把卷宗小心的递给老印,话语里带着兴奋之情:“我整整看了一晚。真是没有想到,我父亲当年居然经历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她似乎并不感到疲惫,而且显得生机勃勃,说话间就拉着我的胳膊往外走,“快!我这就带你们去见我父亲。” 我和老印早就乐不可支,连忙胡乱地洗了两把脸,我们三人几乎是飞着下楼的。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让我觉得满身荡漾着亢奋的情绪。加之能认识冯多多这样的姑娘,我的心头差点花开四瓣。 十分钟之后,我们再次来到天罡路28号院。路上冯多多告诉我们,冯健就在二楼等着我们,但是在上楼的时候冯多多却显得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吵醒了冯健。冯多多来到屋外时并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而入。屋子里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位形容枯槁的人影影绰绰躺在床上,他干巴的身躯像一截木头,头顶稀疏的头发就是长在上面的枝桠。更奇怪的是,冯健的身上被横向拦着三道宽大的布条。 我和老印面面相觑起来,吃惊着嘴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冯多多看到我和老印这幅模样,并没有感到意外。她缓缓说道:“差不多已经快十年啦。” 老印望着双眼紧闭的冯健,摇头叹息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冯多多明亮的眼睛黯淡下来,她说:“自从文革开始他就变成这副模样了,整天疯疯癫癫的。那些年家境不好,我只好把他锁在屋子里,免得他出去乱砸别人的东西。最近几年我通过关系搞到了不少违禁的吗啡,若是他的疾病发作我就给他用上一些。所以昨天晚上你们找上门来的时候,我和赵妈都以为是因为这件事……不过,在阅读完那份卷宗的时候,我有一个重大的发现——此前我父亲每次发作都会喊上一句‘万山深锁’,现在我终于明白其中的缘由了。” 老印的兴奋溢于言表:“你是说冯健经常会说起那句‘万山深锁’的口令?” (213) 冯多多说:“这四个字我听得耳朵都快生起茧子啦。起初我还问过他,但是每次父亲都的一样的回答,他说,都得死,全得死……然后就更加躁动不安。如果你们想从他口中得知什么线索,我想已经根本不可能了。” 我连忙追问道:“那么,他没有说过口令的第二句?有没有过?” 冯多多摇头道:“没有。真的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 老印又紧张地问:“那卷宗里记载的火麟食盒你父亲有没有提起过,或者你在家里看没看到过这个东西?” 冯多多说:“关于火麟食盒他从未向我提起过一个字。家里的所有物品我都了如指掌,确实没有这件东西。” 老印继而说道:“如此看来,你父亲当年从地下山寨出来之后,并没有带走那只火麟食盒。我猜测是因为郝班长的突然死亡吓坏了他,所以……” 第21节 我接话道:“所以说,冯健返回城里之后根本没有向组织汇报这件事?” 老印一针见血地回答道:“这是肯定的。如果他把事情全盘托出,又怎么会在‘肃反’时期遭到审讯?正是因为他当时没有立即说明四天四夜的去向,最终咱们才会看到卷宗。” (214) 调查的进展似乎被这句“万山深锁”的口令阻挡得停滞不前了,加之目前冯健业已精神失常,所有的线索都已经断掉。在第二份卷宗的结尾处,身受重伤的九枪八曾经对冯健和郝班长提起了它,但是他最终并没有完整地说出口令的下一句。如果这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口令,我想九枪八根本不会在临终之际还念念不忘,所以,剩下的那句口令必然跟火麟食盒有着莫大的关联。 老印对我的推测给予了肯定了回答。他对冯多多说:“叶西岭在查魔坟与你父亲和郝班长初次相见的时候,特地提到了这句口令。可以肯定的是,他是知道口令的下半句的。而我从九枪八临终之际的遗言里判断,他似乎想告诉你父亲口令的下半句,只可惜他最终因为伤势过重并没有如愿以偿。如果把卷宗里涉及到口令的部分串联起来,我想在小西天山脚的时候,叶西岭已经将完整的口令告诉给了九枪八——因为他们在此期间仅仅见过这一面,除此之外九枪八根本不可能在别的时间里得知口令的内容。” 我听罢老印的分析,心里忽然涌起一团怅然。我说:“当日在小西天山脚的当事人共有七位:大当家震江龙,二当家九枪八,裘四当家,大膘子,熊仓伸夫,以及黄三和叶西岭,就算叶西岭已经将口令告诉了九枪八,但是照卷宗目前记载的内容来看,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因为各种原因死掉——也就是说,除非死人会说话,否则这句口令的下半句将成为永久的谜!” 这段出自我口的话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如果这句口令果真是破解火麟食盒之谜的关键,那么就算我们找到火麟食盒这幅锁,可是没有口令作为钥匙,那么谜底将同样无法揭开!想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禁感到垂头丧气。而更让我感到郁闷不已的是,当事人之一的冯健明明就在我们面前,他的脑袋里装满了我们想知道的东西,可惜他却无法对我们言说一二。“钥匙”的线索已断,“锁”更是不知去向,整件事情似乎已经被迫尘埃落定。 冯健的病症又开始发作起来,那种浑身痉挛的挣扎不休几乎让我不忍卒睹。冯多多连忙呼喊赵妈按住他,然后利落地给他注射了一针吗啡,药力片刻就让冯健变得悄无声息。 我们从冯健的卧室缓步下楼,杂乱的脚步声透露着我们心事重重。老印还没有落座便抽起烟来,他那被烟熏染得有些发黄的手指颤抖不止。老印沉默了许久才说道:“看来依靠口令这条线索破解谜团已经不可行了。咱们得抛开这个的死结继续寻找活着的线索。我想还是回到卷宗记载的内容上来分析这件事。重点在于,冯健是否将火麟食盒带出了地下要塞?你们想想,假设你们是冯健,在失踪了四天四夜之后,自己的班长又无故身亡,除此之外没有人能证明整件事情,你一个小的战士会怎么做?” 冯多多脱口而出:“我相信我父亲会带着火麟食盒回到部队……” 我则打断冯多多:“如果换作是我,在所有证明人都死掉的情况下,我宁愿把火麟食盒留在地下要塞以求自保,毕竟那个年月是战争时期,好多事情充满着不确定性。” 老印听罢连连点头,对冯多多说:“恕我冒昧,我并不是有意诋毁你父亲。之前咱们曾经分析过,如果你父亲把火麟食盒带回部队,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圆满的解决,那么在‘肃反’时期怎么还会招致审讯?那时候负责审讯的同志也不是傻子,他们必定也会调出从前的档案来了解情况,就是说档案里根本没有记录火麟食盒的事情,反而记录了他四天四夜未归,所以才有了咱们手中的这份卷宗。” 冯多多的脸颊绯红一片,他对老印说:“如果抛开个人感情,我愿意相信你说的话。” 老印望着我展露出少有的笑意,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赫子,事情到了这里,你觉得下一步咱们应该从哪里入手?” (215) 我脱口而出:“小西天地下要塞。” 冯多多并没有对我自作聪明的回答放表示赞同,她的漂亮嘴角甚至露出了轻蔑的神气。我从她微微鼓起的鼻翼里看出了她的忧心忡忡。而她接下来的叙述却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她说:“昨晚我很认真地把两册卷宗通读了一遍。事实上卷宗里并没有记录地下要塞的入口,而且我注意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那就是这座地下要塞根本没有标识。所以,我觉得且不说你们能否进去,就算真的进去之后,那迷宫一样的岔路就会让你们焦头烂额。” 冯多多的说辞如一盆凉水迎面泼在了我的脸颊,这让我有些微微不快。于是我不假思索的分辨道:“别忘记我也认真仔细地读过两册卷宗,那些立在荒山之内的仙家楼不就是入口么?只要可以找到任何一座仙家楼,炸掉之后岂不是大功告成?” 老印听完我的反驳并没有说话,他一脸狡猾地冲着冯多多嗤笑了两声。冯多多调皮地冲着老印眨了眼,才说道:“拜托!小同志,你做事多动动脑子行吗?你觉得那些仙家楼还会乖乖地等着你么,别忘了在此期间你我都经历过十年文革!‘除四旧’连那些巍峨的寺庙的都被烧得片甲不留,难道一座座小小的仙家楼还会幸免?” 老印听罢冯多多的解释意味深长地咧嘴笑着。我被弄得脸面无光,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老印却变本加厉地附和道:“赫子,我早跟你说过做事要靠脑子啦!你看你,连个丫头都不如,枉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 这下我恨不能立即钻进地缝里。但是冯多多并没有放过折损我的机会,她反而笑得前仰后合,她说:“不过你也不用太难过啦!以后多跟着我和印老努力学习,终究会学有所成的。”说着她居然学着老印的模样拍了拍我的肩膀,“努力吧!未来是属于我们的,也是属于你的,但归根结底是属于你的。” 我没有心思跟冯多多东拉西扯,不禁有些心烦气躁起来。我扭头问老印:“要是这么说的话,咱们如何才能找到地下要塞的入口?” 老印和冯多多相视而笑,继而说道:“谁说我要去找地下要塞的入口啦?” 我顿时被噎得支支吾吾,怒不可遏地瞪起了老印。明明自己心里想知道老印的下一步打算,但是又磨不开面子再腆着脸皮问他。为了免遭老印和数落和冯多多的耻笑,我只好憋着劲等着他们说话——老印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偏偏不说一字。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子扑了满屋,落地风扇哗哗地叫唤着。我被这种气氛扰得意乱心烦,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自己的头发。老印烟不离手,一根烟连着一根地抽着,直到他把空烟盒窝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他才张开说话。这回他显得一本正经:“赫子,如果按照你的思路,咱们去找小西天的地下要塞入口,你觉得有多少把握?” 我见老印的口气非常严肃,并不是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便抬头回答道:“就算那些仙家楼被毁掉,但是至少我们可以去烧锅甸找找蛛丝马迹。如果我们一寸寸土地的收索,总有一天会找到那个入口,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老印面无表情地说:“可是你想过没有,当年裘四当家是怎么把九枪八的脸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除此之外,依目前种种迹象推断,我的两位兄弟张树海和李光明很有可能在二十年前就根据卷宗里的记载去了那座地下山寨,可是他们从此便杳无音信。难道这两点说明的问题不该让我们有所警惕吗?” 我被老印问得微微一怔:“印老,你是说……” (216) 冯多多快速地接过话茬,他一脸俏皮地说:“这再简单不过啦!小西天的日军地下要塞根本就不是一座普通的工事,既然裘四当家可以用他们研制的病毒害九枪八,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加之我们根本没有要塞的建筑图纸做参考,这样冒然就前往无疑于羊入虎口。” 冯多多说完之后冲着我骄傲地吐了吐舌头,一脸得意地望着老印。按说我与老印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让他瞧得上眼儿的确实没有几个人,但是他对古灵精怪的冯多多似乎格外喜爱,这让我莫名其妙的徒生了些许不快。 这时候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印老,如果咱们不前往小西天的地下要塞找到张树海和李光明的下落,又怎么能得知你老婆自杀的死因?” 老印脸颊上原本的喜悦的神情一扫而光,他缓缓说道:“依目前的情形来看,只怕我那两位结拜兄弟的性命已经交代在地下要塞了,这种可能性极大。当然,也不排除他们会将那批红货运走之后销声匿迹。我在想着再转换一下思路,从后往前推断,先查清火麟食盒的来龙去脉,然后再以此推测我老婆自杀的原因。” 我马上说道:“可是印老,现在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儿,除非咱们深入地下要塞,除此之外难到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反正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冯多多对我的话不以为然,她说:“我还有一条路。这是除了你的方法之外的唯一的路。” 老印看了冯多多两眼,兴致盎然地说:“你继续说下去,看看是否跟我想的如出一辙。” 冯多多说:“我在阅读第二册卷宗结尾部分的时候,注意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这个人虽然在整件事情的两处重要地点——小西天山脚和地下要塞——并不是当事人,但是目前他却是除去我父亲之外深知此事的最后一人,他就是花舌子张松!” 老印几乎是从沙发上弹起身来,他抑制不住地连连拍手:“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把你的想法继续说下去,不要有任何的保留。” 冯多多冲着惊讶不已的我微微晃了晃脑袋,我看到一滴汗珠从她修长的脖子上滑落。她说:“在飞鹰堡的时候,为了弥补我父亲弄死鹰把式的巨蛇这件事,秦队长答应鹰把式为他和那名中年寡妇作保,而且临行之际秦队长还绑住了花舌子,说是让鹰把式三天之后再放了花舌子。那么,三天之后当鹰把式放了花舌子……”冯多多故意闭口不言,他扬起下颌对着我,“三天之后花舌子会做什么?” 我不屑一顾地反问道:“你说他会做什么?” 冯多多站起身来绕着我转圈,一边说道:“我猜花舌子必定会快马加鞭地返回小西天山寨。这一点我非常肯定。当他看到所有山寨的弟兄们都已经死掉,难道他会置之不理吗?如果他继续追查的话,裘四当家屋内的秘道他一定可以发现,说不定他还会找到那座炼尸炉以及九枪八和秦队长身亡的地方……那么,1946年那段岁月,见过火麟食盒的最后一人就不是我的父亲,而是花舌子张松!” 老印的兴奋出乎我的意料,他笑着说道:“真是精彩!几乎跟我的思路完全契合。” 我并不认输地反驳冯多多:“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冯多多亲定神闲地说:“就凭我曾经见过花舌子一面。” 我和老印不约而同的大吃一惊。冯多多望着我和老印长大的嘴巴,忍不住抿着嘴唇嬉笑:“这也是我对上面那番推测如此肯定的原因。” 老印连忙正色道:“说说你了解的情况,这或许是破解谜团的关键之处。” (217) 冯多多的眼神闪烁着记忆,她说:“大约五年前的冬天,那是文革刚刚结束的时候,在一个下雪傍晚,有一位穿着破棉袄的男人敲响了我家的房门。他说他是我父亲的老相识,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有件事情想请我父亲帮这证明一下。我当时觉得很奇怪,就把他领到我父亲的房间,当他看到我父亲那番模样的时候,他那原本滴溜乱转的眼睛突然呆滞了,像是受到莫大的打击一样。后来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他都之字不提。他还让我忘记他到来这件事情,然后就匆忙走掉了……昨晚我阅读两册卷宗的时候,当花舌子这个人从我父亲的供词里出现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男人——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就是小西天山寨的花舌子!” 老印原本迷成一条缝隙的双眼缓缓撑开,他说:“如果这种假设成立的话,我想花舌子后来必定进入了小西天地下要塞,而他口中想请冯健证明的事情大概就是指的他的身份——因为九枪八临终之际曾经说过,花舌子是他秘密发展的同志,所以他的身份只有九枪八一个人知道。试想当花舌子进入地下要塞之后,看到全部的人都死光了,唯独没有冯健的尸首……那么他五年前来找冯健就顺理成章了。” 我连忙说道:“可是,他既然想让冯健来证明他的身份,为什么不再出了地下要塞之后马上动身前往城里,而是事隔了若干年之后才登上门来?这显然有些不符合常理。” 老印说:“如果按照这个逻辑继续推测的话,花舌子很可能去找过冯健。但是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你不要忽略——当时解放战争已经逐渐全面展开,也就是说冯健所在的部队有可能开拔加入了战斗中。这一点我们应该再查看查看相关的历史资料。所以,现在我们要分两步进行。我负责去户籍部门调出花舌子张松的资料,只要他还在通化境内,找到他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赫子,你们俩去档案馆和史志办公室,搞清楚当时驻守在通化的那支部队的情况,重点放在这支部队开拔的时间。” 我和冯多多按照老印的吩咐前往档案馆和史志办公室,在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里我们忙得焦头烂额,这些原始资料琐碎无比,有的甚至一眼便知与事实相悖。当我和冯多多在傍晚时分赶回天罡路28号院的时候,老印已经等了我们很久,烟缸里堆叠的烟蒂可以证明这一点。冯多多的精力充沛简直让我佩服的五体投地,他没等老印开口就急不可耐地说:“经过查找那些资料后我们发现,当时这支部队除了极少的留守士兵之外,大都分都已经分散来到周边的深山密林里围剿多如牛毛的胡匪,也就是说,我父亲当时极有可能已经被派出去执行任务。” 我连忙问老印:“花舌子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老印缓慢地摇着脑袋不发一言。 我看出情况不容乐观,于是问道:“难道境内没有张松这个人?” 老印说:“境内叫张松的人简直多如牛毛。但是我把他们的档案挨个调出来查看后,发现根本没有一人与花舌子情况相符合。” 我说:“会不会不因为花舌子根本不叫张松这个名字,张松不过是他的化名?” (218) 老印撇嘴道:“很有可能。我在想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我们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了。” 我脱口而出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前往趟飞鹰堡挨家挨户的盘查?花舌子应该不会离开飞鹰堡吧?”我听出自己后一句的疑问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老印缓缓把第二册卷宗翻开来看,他盯着“张松”两个字愁眉不展,嘴里不住地连连嘟囔:“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出在哪里……” 我见老印已经完全陷入了沉思当中,便不再好打搅到他。于是百无聊赖地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笔在白纸上胡乱地画着,以便打发难挨的时间。老印又抽起烟来,他那种只抽两口便拼命弹烟头的劲头又上来了,最后冒着火星的烟头啪的一下飞落在白纸之上,瞬间就冒起的轻烟似乎让老印一下子回过了神,他利落地拾起被我涂得满是笔迹的纸张晃了晃,这才把黏在上头的烟头弄掉。接着,我看到他有一搭无一搭地瞟着那张边被灼烧出窟窿的纸张愣住了。我被他这个举动深深地吸引住了,难道我的老伙计又发现了什么?——但是仅仅片刻之后,他就把纸张重新放到了桌子上,不可遏制地再次陷入沉思里。 我们三人简单地吃过晚饭之后,我和老印返回山城宾馆。沿路上老印开车时显得有些恍惚,幸好宾馆距离天罡路并不是太远,否则我真怕我们还没有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先来个车毁人亡。回到宾馆的老印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笑嘻嘻地跟我开玩笑:“赫子,你觉得冯多多这个姑娘咋样?” 提到冯多多我不禁满腔怒气,于是恨声道:“啥玩意咋样?满脑子古灵精怪的,难养活!” 老印却说:“我觉得这姑娘不简单,不但长的漂亮头脑也清晰。要是把她一半的聪明给你,那你小子将来说不定将来也能混个警队长干干啥的。” 我阴阳怪气地撇嘴笑道:“像警队长那样动不动就显我警威?你快饶了我吧!” 说着,我一头歪倒在床上,再也不想动弹半下。 (219) 第二天清晨,老印趁我还在熟睡之中便悄然离去。 大约接近十点钟左右的样子,他满面喜悦的回到了房内。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叫道:“麻溜儿拾掇一下,咱们必须马上出发!” 我从老印的表情中断定,他必然又是获知了什么的关键的线索。于是我迫不及待地问他:“你是说去飞鹰堡?” 老印狡猾地笑了两声,他说:“不!咱们先要去趟天罡路。你知道,有时候冯多多的只言片语总会让咱们茅塞顿开。咱们要带上她。赫子,说句老实话,假如他是个男孩子,我情愿跟她一起搭档办案。你别磨蹭啦,今天这个日子对咱们至关重要。” 在老印的再三催促我胡乱地收拾了一番,接着跟着他驱车赶往天罡路。待将冯多多接上车之后,我们一路疾驰出通化市区。沿路我忍不住好奇向老印发问:“印老,你到底发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线索,火急火燎的?不要卖关子啦!你知不知道这样我很难受?” 老印居然破天荒地吹起了口哨,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有意考验着我的焦急。 冯多多扭头望着窗外,突然说了句:“印老,看来咱们并不是往飞鹰堡走?飞鹰堡应该是出了市区往北,你现在怎么往南开?” 老印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对折着的纸张,递给了冯多多。他说:“你们看看这个。先不要急着回答我,认真看看有什么发现没有。” 我连忙把那张纸从冯多多的手里抢了过来。待将纸张展开之后,我发现上面有一个被灼烧的窟窿,正是昨天我因为百无聊赖胡乱涂鸦的那张。我翻来覆去瞅了一阵儿,真的看不出这张纸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于是就随手撇给了冯多多。冯多多似乎也被难住了,她疑惑不解地问老印:“印老,我想不明白。难道这张普通的纸张跟花舌子有什么莫大的关系?” 老印停住了吹得走调的口哨,他说:“其实原本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但是当赫子在上面留下字迹之后关系就大啦!因为正是纸张上的字迹才让我想通了一件看似简单却又复杂的事情。”老印说到这里显得异常得意,似乎让我们费尽脑汁进行猜测会令他感到无比兴奋。 我又把纸张从冯多多手里扯过来,从上自下诸字扫了两遍,上面除去卷宗里的人名例如九枪八,花舌子,秦队长,叶西岭……之外,再就是我胡乱写了两个自己的名字,实在是没有其他蹊跷之处。我实在搞不懂:究竟是这张废纸的什么地方让老印发现了线索? (220) 这时候绿皮吉普车由宽敞的国道缓缓驶入一条异常狭窄的土路。由于路面泥石交错,车轮与地面连续不断地发出生硬的摩擦声。这辆绿皮吉普车本来就老旧的不行,这一番颠簸可苦了坐在后座的我和冯多多,我们俩的身子左摇右晃,时不时便往一块栽。老印见状不怀好意地冲我挤眉弄眼,他说:“赫子,可便宜你小子啦!” 冯多多似乎听懂了老印话中的隐义,她一脸愠色地盯着我放搭在她肩上的手,继而恨生恨气地叫嚷:“我说小同志,能不能把你的爪子拿下去?” 我满不在乎地把手抽了回来,撇嘴道:“别总小同志小同志的叫,就好像你比我大多少似的。说说,你今年几岁?” 冯多多高傲地把两条胳膊叠在胸前,说:“你猜,你猜我多大?” 我看着她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忍不住坏笑道:“我猜你没有三十四?” 冯多多脱口而出:“废话!你觉得我像三十四的样子嘛!如果我三十四岁那你就该管我叫阿姨喽……”冯多多见我一脸坏笑地盯着她叠在胸前的胳膊,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她伸出手狠狠地拧了我一把,“谁让你猜我……那个多大啦?你真是个臭流氓!” 她连忙岔开话题问老印:“印老,你倒是告诉我们,你这张纸上究竟发现了什么线索?” 不知道老印是因为我刚刚的玩笑还是自己的得意,他忍不住咯咯地笑了两声然后才正色道:“你们还是没有仔细看。赫子在上面除了写着九枪八等人的名字之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那就是他写了自己的名字,你们看那个‘赫’字。” 冯多多瞄了两眼:“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呀!除了他把‘赫’字写得分了家……” 老印突然连按了两下喇叭,他笑道:“这就对喽!‘赫’字是两个‘赤’字的组合,就是这个并不起眼儿的发现让我最终获知了线索。你们想想,咱们在阅读第二册卷宗的时候,当看到九枪八说起花舌子的本名时,我想谁都没有多想,加之记录者的笔体的误导,我们便顺利成章地认为花舌子的本名一定叫‘张松’——因为这个名字比较符合我们日常取名的习惯,于是我们便不假思索地到户籍部门去查‘张松’的档案。后来我看到赫子把他的名字写得分了家之后,我才恍惚地明白过来,花舌子或许应该叫‘张木公’!于是今天早晨我去了户籍部门,果然不出我所料,全境之内只有一个人名叫张木公,而且他的年纪和一些基本资料几乎跟卷宗里记载的花舌子如此一辙。不过,此人现在并不住在飞鹰堡,而是城北的七十里堡。” 我听后连连感叹,不能自已地握住了冯多多的手。我说:“这就是印老跟我经常提起的常识。只是我们总是用惯有的思维来想考虑问题,难免会被搞得云山雾罩。” 冯多多一把将我的手甩开,她说:“如果抛开惯有的思维,我觉得你握着我的手显然是不怀好意。我说的对吗?” 老印抑制不住哈哈大笑:“多多,你果然懂得触类旁通,真是聪明至极哇!” 绿皮吉普车又土路上颠簸了半个小时,七十里堡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由于整座堡子户与户之间道路狭窄,不得已我们只好把车停在了村口。老印拿着从户籍部门那里抄来的地址向过路人询问,不久我们便七扭八拐找来到一座用篱笆围起的小院。院里的自留地里,一位年迈的老妪正地拾掇荒芜的杂草。老印让我和冯多多等在院外,他则缓步走进去同老妪打招呼,不一会儿的工夫,她便摆手招呼我们进了那间茅屋。老妪进屋之后叹息道:“没啥好招待的,我给你们倒点儿水喝。” 第22节 我这才四下观察,这间屋子的摆设非常简陋,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炕柜上放在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冯多多指着照片异常兴奋,她说:“印老,没错,五年前到我家去找我父亲的人正是花舌子无疑!” (221) 老印端着用盛着木瓢的凉水灌了两口,迫不及待地对老妪说:“别忙活啦!还是说说花舌子的情况吧!” 老妪捋了捋额头上散落的稀疏白发,说道:“我那老鬼死了好几年啦!我是解放以后才和他结婚的,那时候他一穷二白,家里啥玩意都没有,多亏着他精明能干,我们才勉强度日。后来听别人说我才知道,原来解放之前他在山里干过胡匪这个行当。后来我问他有没有这么回事,他没瞒我,跟我撂了实低儿,只是说当时也是为了生计迫不得已。为了躲开屯子里人的闲言碎语,我们把他三大爷老鹰把式留给他的房子卖掉,就从飞鹰堡搬到了这七十里堡安家落户了。大约五年前,他的身体开始不行啦,起初吃药还能顶一顶,后来简直连抗锄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没了法子我就带他到城里的医院去检查,大夫说那是癌症晚期,让我们早做打算。还说你们都是平头百姓,也没有什么公费医疗,这病就是往里填钱。回到家里他就跟我说,他有办法找钱治病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得进城找一个人,只要那个人能给他证明身份,他就有钱治病了。我说你当年不是胡匪么,他说其实他是个共产党。” 老妪停歇了片刻继续说道:“后来,后来他去好好几趟城里,忙活了半天没能找到那个人。他自己也知道时日不多啦,就开始为自己接下来的后事做打算。那个死鬼整天凿着他的坟碑,期间还请堡子里的字匠在上面刻上了他的名字。我恨他临死还糟蹋钱,在这旮瘩死了的老百姓是没有立墓碑的。于是就跟他吵了一架。结果他上来的倔劲儿,又弄了一块石碑整体叮叮咣咣地凿着……” 老印打断老妪唠唠叨叨的叙述:“等等!你是说花舌子除了为自己凿了一块石碑,还另外又弄了一块?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老妪叹息了一声:“我哪知道写的是啥?我从小到大就没念过一天书。后来有一天,他让我套上牛车拉着他去飞鹰堡的一块坟地,他把第二块石碑立在一座坟前,还让我记住这块地界儿,等到他死的时候就把他埋在那座坟旁边。” 我连忙插话道:“你跟花舌子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他曾经有没有跟你提过一句‘万山深锁’的口令?” 老妪盯着我惨淡地笑了笑,接着面无表情地摇头不已。 这时候老印对老妪说:“现在我请你务必跟我们往飞鹰堡走上一趟。我们要去花舌子的坟前看看,这很可能关系到他的声名,或许就此便可以恢复他本来的身份。” 我们把老妪带上车后,老印不忘让我拿上一把立在墙角的尖镐。就这样,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向飞鹰堡。沿路老印一言不发,他把嘴唇抿成一道直线,绿皮吉普车在他的生猛的驾驶下哐当乱叫。 飞鹰堡终于熬到了。这个曾经人来人往的地方早已失去的昔日的光彩,一些低矮的茅草屋横七竖八地贴在地上,夏日的午后让它们变的悄无声息。我们在老妪的带领下,沿着崎岖的山路总算抵达了一片林立着松林的坟地。老妪指着草丛中隆起的坟包,扬了扬下颌。 由于荒草铺天盖地的疯涨,我和老印拨弄了好一阵儿才找到紧挨着的两块坟碑。当老印俯下身来看罢墓碑上的字迹时,突然像被惊雷劈中一般呆立不动了,接着,我看到他一屁股坐在了草丛之中! 我赶紧俯身去查看坟碑,那块写着“张木公之墓”的坟碑我到并不奇怪,但是当第二块坟碑上的字迹映入我眼帘时,我却抑制不住惊叫了起来,那上面居然刻着:叶西岭叶千秋之墓!我的心头怦怦乱跳,老印此前的推测得到了确凿无疑的证明——花舌子当年的确进入过小西天的地下要塞,而且,看情况他已经把九枪八的尸首运出了山寨,并与叶西岭合葬在一起。就在此时,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发现遏制了我的胡思乱想,因为就在坟碑的右侧,我看到了一行锋利又灼眼的小字:万山深锁,一水中分。 (222) 万山深锁,一水中分! 万山深锁,一水中分!! 我激动不已地连连呼喊:“印老,多多,万山深锁,一水中分!口令!咱们终于得知了完整的口令!原来它的下半句是一水中分,是一水中分!” 我不管不顾地把坐在地上的老印薅起来,疯魔般地哈哈大笑,把站在一旁的老妪看得目瞪口呆。冯多多也跑上前来,他手里边握着那把从老妪家里拿来的尖镐,他把尖镐推给我,说:“别高兴的太早。接下来该是你一显身手的时候喽。” 我扭头问老印:“这是要干什么?” 老印说:“多多说的没错,你得把九枪八和叶西岭的坟墓刨开。花舌子既然把九枪八的尸首带出了山寨,那么火麟食盒也应该在这座坟墓之内。我想一切就要尘埃落定啦。” 我听罢不由分说得刨开了坟包,毕竟是三十多前的下葬的棺椁,木板已经被腐蚀地支离破碎,我几乎没有费什么起来就撬开棺盖儿。棺椁之内的两具尸首已经白骨森森,一些生锈的子弹闪落在糟朽的衣物之间,那应该是裘四当家打在九枪八体内的。一个裹了厚厚布层的盒子就放在两颗头颅旁边——它真是就是许多人为此丧命的火麟食盒吗? 我伸出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把它提出来,然后交给了面色凝重的老印。老印的神色充满着复杂,他示意我盖上棺盖儿,当焦黄的土重新在地面隆起,我足足松掉了一口气。此后我们谁也没有言语,在返回的途中绿皮吉普车似乎也停止了震荡,沿路我都在恍惚中度过,以至于老妪从下车向七十里堡走去,我都忘记了跟她告别。 天罡路二十八号院。晚七时。挂钟滴答作响。 我们三人激动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盯着火麟食盒面色凝重。此前老印已经把包裹在外的厚厚布层褪掉了,火麟食盒的表面已经受到泥土湿气的侵浸,那只踩着流火的麒麟此时显得斑驳不堪。压抑已久的气氛由房间的四面八方缓缓靠拢,它们不再是飘荡,而是重压。我的呼吸被这种气氛折磨得断断续续,额头的汗水流得铺天盖地。毕竟火麟食盒里的东西曾让叶西岭连连叫了两声鬼,还吓得口吐鲜血;而郝班长又因为看到它离奇的走向死亡。恐惧不可遏制的掠夺了我的身体,它发出的声音充满着犹豫:“印老,不如,不如我们明天再打开火麟食盒吧?现在是夜里,我怕真的会……” 冯多多的手指缓缓伸向盒盖儿,她倾斜着身体试图想将盖子掀开,连续两次,盒盖儿居然纹丝不动!老印见状连忙拂去上面堆积的蒙尘,我们这才看到,盒盖儿的边缘被嵌入了四颗铁钉。老印命冯多多找来工具箱,我们缓缓把火麟食盒放倒,与此同时盒子里发出了一声“咣噔”的响声,里边的东西似乎是块硬物。老印用螺丝刀沿着盒盖儿与盒体相连处的缝隙撬动着,他的脸颊由于紧张机械的痉挛着。我和冯多多把持在上面的手早已哆嗦得不成样子……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啪”的一响,盒盖儿重重地砸在玻璃茶几上!紧接着,随着一股浊腐的气味,由火麟食盒里冒出来一颗球状的灰白硬物,它在茶几上“嘣嘣”蹦跳了两下,然后一跃落在地上,眨眼间就骨碌碌跑向了阴暗的墙角,悄无声息了。 (223) 我们三人保持着原有的动作呆掉了。好一会儿老印才放下手中的螺丝刀,他边抹着脸颊的汗液边向墙角走去,脚步声比呼吸还要轻。冯多多攥住了我的胳膊不撒手,就这样,我藏在老印的身后总算看清了那硬物的模样,然后我听到自己战栗地尖叫了一声,不管不顾地扭头扎回沙发里,冯多多早已被我扔到了一边去。 ——那硬物居然是一颗白骨森森的头颅! 我萎缩在沙发上,眼瞅着老印缓缓俯身把那颗头颅拿在手里。冯多多面色惨白地贴着老印,她的脚步显得很僵硬,当老印总算把头颅放回火麟食盒之内,冯多多才瘫坐在我身边。 老印盯着那颗头颅眼也不眨地拼命抽着烟,飘荡的烟雾光怪陆离,整间屋子呈现出一片恍惚的模样。唯有墙上的挂钟有条不紊的滴答声,才不至让我觉得身在虚幻之中。 这时冯多多轻声地说道:“印老,在火麟食盒里放上一颗头颅,江岸死掉的段飞同志如此行事意欲何为呢?况且,就算三十年前这是一颗鲜活的人头,叶西岭为人见多识广,他也不应该被吓得口吐鲜血,连声喊鬼呀?而郝班长在地下要塞看到它即刻毙命就更加不可思议了!所以,我在想,火麟食盒里的东西是不是已经被人调了包?否者,这件事实在无法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另外,还有那句口令,目前看来似乎跟这颗头颅也没有半点关系……” 老印还在呆滞地望着那颗头颅,他似乎对冯多多的询问充耳不闻。时间像老印手中的香烟一样燃烧的飞快,墙上的挂钟就差一下马上指向八点十五分的时候,老印的双眼终于从那颗头颅上挪开。他扫了两眼我的冯多多,用颓败的口气说道:“你们俩盯着我干嘛?屋子里太闷了,我想出去走走。你们要不要跟着我一起?” 我们三人坐上绿皮吉普车由天罡路缓缓驶下。凉爽的晚风从敞开的窗子里灌进来,冯多多飘逸的长发打在我的脸颊,忽隐忽现的薄荷味让我悄然闭上双眼。如果心中不是挂念着这桩离奇的案子,我想那夜晚将会值得长久回忆。 老印把绿皮吉普车停在江岸,他缓缓走下车来坐在岸边立着的江碑上。老印向我挥挥手:“赫子,你和多多溜达溜达,过会儿回来找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江岸的甬道上行人稀少。我和冯多多安静地朝前走,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不远处的江桥上,飞快的自行车交叉穿梭,原本尖利的铃声淹没在暗涌的江水之中。这是通化城极其平凡的一个夜晚。而就在这个夜晚,老印却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只火麟食盒,当然,也包括里边装着的那颗头颅。 (224) 当我和冯多多折身回到江碑后,见老印和停在江岸的绿皮吉普车都没了踪影,我们几乎是奔跑着返回天罡路28号院的。赵妈说在此期间老印曾经回来过一趟,他拿走火麟食盒时神情恍惚,甚至连撞翻在地的烟缸都没来得及捡起。老印让赵妈转告我们,让我们在家等他。除此之外,再没有留下任何口信。 我和冯多多忧心忡忡地干坐到天亮。睡意已经被漫无边际的猜测扼杀得干干净净。我瞪着双眼盯着房门,期待再次看到老印那干瘪的身影。三天之后,我的精神已经被这种等待折磨得频临崩溃。冯多多几次把稀粥端到我面前,我却没有欲望吃下一口。 我对老印的担忧开始不可遏制地滑向极端。因为此前我们都是一起行动,而这次他独自离去显然过于蹊跷,就算他真的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告知我们一声的时间总还是有的。还有就是,赵妈说他拿走火麟食盒时神情恍惚,这就更我让忐忑不安了。我突然想起此前卅街档案馆老管理的一番话,他曾说过,为了查清“纸人割头颅”事件的真相,他的儿子离奇失踪,甚至有一位年轻的刑侦员还为此无故送命,死因不明…… 于是我把自己的担忧说给冯多多听,她则安慰我道:“印老做事还是有分寸的。我在想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然后迫不及待前去调查了。或者这条线索充满危险,他不想咱们俩受到伤害。” 我对冯多多的宽慰置若罔闻,不能自已地想要出门去找寻老印。冯多多一把扯住我,厉声道:“印老说你做事没脑子,还真是!他已经留下口信让咱们等他,你这样瞎闯乱撞去哪里找他?”她说罢把我按在沙发上,异常安静地说,“听我一次。再等等。” 时间在冯多多紧握着我的手里缓慢地又走了一夜。 清晨的时候,我在赵妈的一声尖叫从恍惚惊醒。在敞开的房门口,老印虚弱无比地靠在上面,他浑身上下的衣物已然破烂不堪,满脸焦黑地歪着脑袋,稀疏的胡须上还挂着一条令人生厌的口水。在他的手里,还紧攥着那只火麟食盒。当冯多多和赵妈费力把他抬到沙发上时,我劈头盖脸就薅起了他的衣领耸动了两个来回,老印缓缓睁开双眼瞟了瞟我,嘟囔出一句:“赫子,你别烦我,让我好好睡一觉。” 当时我真想直接臭扁他一顿。但是说不上为什么,当响亮的鼾声从他稀疏的胡须中冒出的时候,我的双眼突然变得有些温热。在此后我们搭档办案的漫长岁月里,这种类似的场景层出不穷,只是,每次我都会毫无缘由地软下心来。 ——或许我的老伙计天生就会令人又爱又恨,而我,偏偏就愿意吃他这一套。 老印足足睡掉了十二个钟头。他醒来后望着冯多多早已准备好的食物喜笑颜开,待他将所有的食物横扫一口之后,打了一个神清气爽的饱嗝。 我早已有些迫不及待,连忙问道:“印老,这回你又找到了什么线索?” 老印的面颊上露出了惯有的狡黠,他说:“线索倒是没有找到。不过,我却查清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从老印的满脸自信中确信他此言非虚,于是也跟着咧开嘴笑了起来。 冯多多表现出了少有的激动,她说:“印老,赶紧告诉我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火麟食盒,头颅,还有那句口令……这所有的一切,这所有的一切我要立即知晓!” (225) 老印慢悠悠地点燃一支香烟,他撅嘴吐出的烟圈翻滚着升上我们的头顶。当烟圈缓缓分散之后,老印的语气变得严肃不已,他说:“这件事情的开端,都源于1946年大年初二的那场武装暴乱。我离开的这三天之中,用掉整整一天的时候去翻阅关于这场暴乱的原始史料,认真仔细地阅读了二十几位暴乱匪首的审讯笔录,结果发现这些人居然躲过了大年初三的全城大搜捕,全部都藏身在当时的日本人住宅区。那名在江岸死掉的段飞同志,当时也跟随暴乱策动首脑藤田实彦一并藏匿其中。藤田实彦曾是日本关东军第125师团参谋长,此人是一位战争狂,那场暴乱完全是他组织策划的。他领导暴乱分子于1946年大年初四着手焚烧暴乱文件,以免给八路军留下证据。这之后发生了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只是后来的八路军审讯者由于粗心大意,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们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我不禁岔话道:“究竟是什么事情?如果你查阅的那些史料上没有记载,你又是如何得知这是一件严重的事情?” 老印摆手道:“赫子,你先不要着急,听我把话讲完。其实,匪首藤田实彦早在策动这场武装暴乱之前就已准备了第二套备用计划,他们给这个计划取名为‘婆猪行动’,至于为什么取这么奇怪的名字以及这个行动的内容,稍后我会解释给你们听。由于段飞同志潜伏在他们中间,当他获知这个秘密之后,我想他是心急如焚的。为了把这份情报传递给等候在石人沟的秦队长,他不得已跟暴乱分子展开了搏斗,以求脱身——冯健的供词可以说明这一点,因为在江岸的时候,冯健和郝班长发现他的时候,他满身是血。段飞同志自知自己身负重伤,可能没有办法抵达石人沟跟秦队长会面,所以他危机之中想出了一个主意,利用火麟食盒传递这份情报——即便自己中途身亡,只要火麟食盒交到秦队长手中,那么秦队长也必然会知晓其中的隐义。谁知这一切都因为叶西岭的出现而横生枝节。叶西岭是潜伏在通化城的国民党间谍,从他获知‘万山深锁,一水中分’这句口令来看,他就是这场武装叛乱的参与者,否则这句与‘婆猪行动’密切相关的口令他是不会得知晓的。” 冯多多说:“在那两册卷宗里,我们已经获知叶西岭是沿路跟踪段飞的。既然他是暴乱分子之一,为何他没有下手杀死段飞,还要等到段飞把火麟食盒交给我父亲和郝班长之后再展开行动呢?” 老印气定神闲地说:“这一点非常容易解释。原因有二。其一,当时震江龙为了转移那批红货已经让王老疙瘩找到了叶西岭,他们是准备一同返回小西天的。如果他冒然下手,必然引起王老疙瘩的怀疑,这是其次。其二,毕竟当时整座通化城的戒严还没有解除,加之当时是黄昏过后,想要随随便便杀一个人也并非易事。况且叶西岭旨在那只火麟食盒,没必要脱了裤子放屁。” 我又问老印:“既然如此,叶西岭截获了火麟食盒之后应该就地销毁才是……” 老印不由分说打断了我的叙述:“这一点秦队长已经分析得很清楚了。叶西岭是因为看过火麟食盒里的东西才改变了初衷。也就是说,他已经猜到了火麟食盒里的所隐含的秘密。虽然他为了贪图跟秦队长的较量,把整件事情搞得复杂不已,但就凭他没有销毁火麟食盒这一点,足以说明他还是分得清大是大非的。” 冯多多说:“那么,火麟食盒里装着的真的是一颗头颅吗?如果是的话,我就更加搞不懂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颗头颅怎么会表达出‘婆猪行动’的含义?除此之外,叶西岭见到它口吐鲜血,郝班长见到它无故丧命就更让人费解了。印老,你可否解释一二?” 老印从怀里掏出一张对叠着很工整的美术纸,他边展开边说道:“因为那并不是一颗普通的头颅。头颅的主人生着一种罕见的怪疾,民间俗称巨眼病。”说着,老印将那张美术纸摊在茶几上。 我和冯多多连忙俯身观看,只见美术纸上画着一位年迈的妇女,她的右脸颊生长一嘟噜硕大的肉球,红里泛黑的肉球把整张脸撑得面目狰狞。更加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肉球的中央,居然还有一个腐烂的孔洞! 我被这张画像吓得瞠目结舌,支支吾吾地说:“这,这……印老,怎么会是这样?” 老印说:“这只是一张画像,你就觉得吃不消。倘若是在夜晚,你见到这样一颗头颅躺在火麟食盒里,难道你不会连声喊鬼吗?这便是叶西岭为何吓得口吐鲜血的原因。当然,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我们不能忽略,当时的他已经病入膏肓。” (226) 冯多多提出了她的质疑:“印老,我想知道这副画像是你如何得来的?不会是你根据那颗白骨森森的头颅妄自想象出来的吧?” 老印笑道:“画像的确是源自头颅,但并不只是想象。那天我拿走火麟食盒之后去找了一个老朋友。他在整个公安系统名声在外,外号孙泥子。孙泥子有一手绝活,他可以根据人体骨骼的生长情况,然后用泥巴来复原死者生前的相貌,虽说不能达到一模一样,但也能做到八分。靠着这手绝活,他帮助刑侦人员破获了不少大案。” 冯多多继续着她的疑问:“可是,就算这颗巨眼头颅异常恐怖,郝班长见到它后的突然死亡也显得有些蹊跷,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老印对冯多多说:“你的疑问也是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可是后来我把卷宗里记载的所有细节又回想了一番,终于灵光闪现找出了答案。因为这颗巨眼头颅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郝班长多年未见的亲娘!” 老印这番话让我彻底惊呆了!我张着嘴巴连连摇头,嘴里嘟囔着:“怎么会是这样……这么会是这样?这简直太令人费解了。好班长的亲娘怎么会被段飞割下了脑袋?这一点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老印叹息道:“或许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我在查阅那些原始资料的时候,特别是那份匪首藤田实彦的审讯笔录,其中记载了段飞逃命的简略过程。由于当时二十几位暴乱分子害怕身份暴露,他们在追杀段飞时并没有用枪,而是用刀刺入了他的胸膛。他们以为段飞已经毙命便赶紧返回继续藏匿。不料事情的经过却被过路的妇人看在眼里,她就是郝班长的亲娘。她看到有人倒地连忙大声呼救,暴乱分子本来是想杀她灭口的,可是这时候八路军已经通过群众举报查清了暴乱分子的藏身处,他们的及时到来救了段飞一命。可惜那些八路军为了捉住藤田实彦根本没有理会段飞……另外,在咱们阅读的那两份卷宗里,冯健也曾跟随郝班长回到城里的部队找过他娘,但是他们并没有找到。这个结论就是依据这些得来的。而且,这个结论是唯一的,能让身体强健的郝班长顷刻间毙命,难道还有比见到亲娘的头颅更直接的方式吗?因为两种资料的记载的内容只有这么多,以下就是我的推测了:身受重伤的段飞苏醒后看到了妇人的那张脸,然后他费力地将妇人杀死,割下头颅装入了那只火麟食盒里,接着踉踉跄跄沿着江岸往石人沟的方向走去……我想盒子里原本应该装着郝班长最爱吃的食物,那是一位母亲对多年未见的儿子最好的情感表达——只是,郝班长打开它后却命赴黄泉。”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问老印:“让段飞当机立断杀死郝班长的老娘,然后用她的头颅做情报,究竟和‘婆猪行动’之间的联系点是什么?” 老印一声叹息:“其实很简单。早年间的通化城百姓们,对那些面貌丑陋的人都有统一的称呼,男的叫猪公,女的叫猪婆。‘猪婆’反过来念不正是‘婆猪’么,正是暗指‘婆猪行动’——段飞就是想靠这个让秦队长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 冯多多的眼圈有些发红,她说:“当初小西天山寨的胡匪为了那二十九箱红货杀了哑巴的黄三,因为他们毕竟是匪,行事鲁莽这到可以理解。但是段飞怎么说也是名八路军战士,仅仅为了送出情报就滥杀无辜,这岂不是丧尽天良?” (227) 老印摇头道:“多多,你错了。丧尽天良的是当年的日本侵略者。因为他们策划的‘婆猪行动’一旦爆发,恐怕整座通化城都会饿殍遍野。而段飞正是基于这一点,才不得已杀了一个猪婆,以此来保住千万百姓的生命。只可惜,这个秘密却要等到三十年后才被揭开。而‘婆猪行动’隐藏的危害到目前还并未解除。” 我连忙问道:“究竟‘婆猪行动’的内容是什么,你又是根据哪些线索获知的?” 老印仰身靠在沙发上,面色凝重地说:“毒气战。一场蓄谋已久的毒气战。有三点可以作为我推测的佐证:首先是那句‘万山深锁,一水中分’的口令,其实它表达意思的是整座通化城的地貌,重点在于后一句,其中的水,暗指的就是那条穿城而过的江水。至于口令与‘婆猪行动’之间的关系,起初我并未想通,直到我驱车载着你们到江岸散步后,这件事情才豁然开朗。在我坐在江碑旁等候你们的期间,我无意中扫了扫江碑上刻着的文字,那上面记载了这条江的历史沿革,原来这条江在明代的时候叫做婆猪江!由此我确信了‘婆猪行动’必然同这条江关系匪浅。然后我想到了小西天那座诡异的地下要塞,于是我驱车前往调查,果然不出我所料,环绕着小西天的三岔岭正是这条江的发源地。我在三岔岭的深山密林里钻了足足一天,总算找了那条隐藏很深的地下隧道,隧道的入口与江水的发源处近在咫尺,可想而知,隧道的另一端必然与地下要塞想通。而最后一条证据,就记载于我们阅读的那两份卷宗之内……” 冯多多脱口而出:“你是说当时在江岸,吴老蔫口中的水鬼鳖龙?” 老印对冯多多说:“不错,它就是‘婆猪行动’埋藏的祸根之一。但这玩意不是什么水鬼鳖龙,从地下要塞的角度出发,它应该是一罐巨型的毒气桶。由于通化城正值寒冬腊月,江面已然结冰,所以我断定它被放入江中的时间并非当时,而是很早之前——或许是地下要塞的鬼子用来做实验的?这个目前已经不得而知。至于它为何撞碎冰层浮出江面,大概是由于投掷的鬼子尸首数量过多,在江内形成拥堵,再加之水流等原因造成的。这样就不难解释,为何身负重伤的段飞看到它后会吓成那副模样。” 我又向老印提出了疑问:“如此说来,除去这罐事先就已经放入江内巨型毒气桶,真正的‘婆猪行动’事实上并没有实施?” 老印点头道:“这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随着武装暴乱的首脑藤田实彦等人逐一落网,这场恐怖袭击也就此搁置了。而那些躲藏在山寨里的鬼子显然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他们忙着焚毁那些作为试验品的尸首,显然没有对裘四当家截获的火麟食盒产生兴趣。只是在八路军审讯这些暴乱首脑时过于粗心大意,虽然那些原始的笔录文件里有提到过‘婆猪行动’,但仅仅只只言片语,完全没有深究下去,所以它具体的内容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了。后来又是连年的动荡,解放战争……十年文革,也就再没有人去关心这件事了。” 冯多多听罢依然眉头不展,她说:“这条江是整座城的水源,而且它流经的市县多达八个,已经过去三十多年,倘若那灌巨型的毒气桶泄漏,两岸的居民岂不是要招致灭顶之灾?” 老印面色阴沉地说:“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所以,咱们要连夜准备相关材料,尽快报告给上级。现在是雨季,我真怕毒气桶经不住连年的泥石撞击……那样的话,咱们此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于是,我们三人诚惶诚恐地着手进行,并于翌日清晨返回我市。老印的汇报引起了警队长的高度重视,警队长又即刻报告给公安局长……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跟许多故事的结尾如出一辙:在辖区相关部门的大力配合下,经过工作人员连日来不眠不休的勘察和打捞,终于啃下了这块“硬骨头”,顺利地将飘荡在江水之内三十多年的毒气桶清除,确保了两岸百万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为我公安事业谱写了崭新的篇章。 只不过,那时候毕竟是八十年代,相关领导恐怕这条消息会引起群众恐慌,从而导致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这件事的整个过程都是低调进行的,所有参与人员都要要求严格保密——甚至连最后的表彰会都是小范围进行。但是那天作为这件事情第一功臣的老印却没有到场,不得已由我代替他进行了发言——我想那种陈词滥调你们不会喜欢听,再者也有凑数字的嫌疑,所以这段咱们就免了。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我没有再见过老印一面。 我知道对于这个老伙计,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除此之外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 第十六天的深夜,我被一阵尖利的电话铃吵醒,电话里传来了老印沙哑而疲惫的声音,他说:“赫子,不要问我任何问题,听我说。我是在通化城的一家饭馆给你打的电话。我刚刚从小西天地下要塞涉险逃出,张树海和李光明的尸首我已经找到了,我老婆的自杀之谜也水落石出了。而且,我还在地下要塞里发现了那些消失的粮草,它们牵扯了一桩更大的阴谋,‘婆猪行动’隐藏的秘密远远超出了咱们的想象。你马上收拾一下过来找我。另外,多带些钱来,我吃完饭才发现钱包没了,现在被饭馆的老板和厨师们给扣下了,他们说要是再不拿钱来赎人就把我扭送派出所……” 我气急败坏地说:“别扯犊子啦!感觉告诉我你在哪家饭馆?” 第23节 老印说:“东宝街,老地方。” 我说:“我他妈的哪知道老地方在哪?” 老印嘿嘿一笑:“这家饭馆的名字就叫老地方。” 就在我挂上电话,收拾好行头准备起身赶往通化城的时候,电话铃再次响起。这回是警队长哈欠连天的命令,他说:赫子,你现在赶紧去趟城西的居民区。队里接到群众的报案,说是有位退休的老档案管理员把自己的屋子焚烧之后跳楼身亡了,你去了解一下情况,明天我要听你的详细回报。” …… 起风了。 我拉开卅街档案馆的房门走出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变的阴沉不已。 看来我真是有些老了,最近两头膝盖每到阴雨天气就酸痛酸痛的。从卅街档案馆走回家里起码还得半个钟头,冯多多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要是我回去晚了肯定又得挨骂。 至于老印潜入小西天地下要塞遭遇的万般凶险,老档案管理员缘何跳楼身亡,还有我又是如何脱掉警服来到卅街档案馆工作,以及冯多多成为我妻子的这些陈年往事,我想我会继续说给你们听的——当然,你们最好不要告诉冯多多这些都是我抖落出来的。 好啦好啦,就到这里吧。嗯。就到这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