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案迷踪》 第1节 第一卷 红线之谜 安平县近郊的小路上,陈二快步走着。他抬头看了看越来越黑的天色,今夜星月并不明朗,似被一丝阴云遮住,使得这四下无人的偏僻一隅的周围一切景物皆幽暗如鬼魅一般,仿佛随时会化作张着爪牙的鬼怪,向他扑来。 静夜无声,更加增添了陈二心中的恐惧。他不禁后悔不该为了在邻村多打上一圈牌,晚了几个时辰回家。他忍不住又张望了一下,心跳的声音有如擂鼓,慌乱且急躁。那立于暗夜中的一块块墓碑,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县郊的墓地。听闻最近这里闹鬼,早传言有人在此看到鬼影憧憧,还会闪现出若隐若现的蓝色鬼火,跟着人移动。老人们都说,那是死者的阴魂不散,在这里徘徊,纠缠生者。 陈二想到这,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只有鞋底敲打在路上发出的嗒嗒声,在这静谧的夜里回响。忽然一阵微风,夹带着阴冷向他袭来。陈二一阵瑟缩,警觉地回头张望,只见一团幽蓝色的火球,拖着闪光的尾巴在眼前跃动,东摇西荡、飘忽不定。 陈二发出一声凄厉且恐惧的惨叫,连滚带爬拼命向前跑,头也不敢回地向安平县内奔去。唯有那团幽蓝色的火光,依旧在漆黑的夜里,诡异地飘荡着。 第一卷红线之谜圆月的夜晚,没有一丝阴云,月光清亮如银,洒落在安平县的每一条青石小巷里。巷里只有打更的更夫经过,脚步声亦似乎显得小心翼翼,不忍踏碎这静谧的夜。 一道略显娇小的身影俯趴在屋顶,一袭黑衣包裹在身上,月光映出一张姣好的女子的面容。一头青丝,被和衣服同色的带子系于脑后,修长的柳眉下,一双灵动的眼眸格外清亮,此时正专注地盯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目光机警且敏锐。小巧红润的樱唇紧抿成一条线,透出她些许的紧张。白皙的皮肤宛若搪瓷一般,衬得五官更加漂亮。 忽然,她神色一凛,握紧手中的剑,蹙眉看着从一扇乌漆大门中匆匆而出的身影。她蓦地身形一扬,起身、轻点足尖、提剑出鞘,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人已经如蜻蜓点水般落在那黑影面前。 “杀人犯,你往哪里跑!”少女清脆的声音呵斥道。待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她方才还气势十足的神情露出些许的疑惑,不禁似自言自语地念道:“‘红线幽灵’竟会是个男人?” “姑娘,我看你误会了。”低沉悦耳的男声响起。月光下,一张俊美的脸庞,面如朗星、器宇不凡,一袭月白色衣衫,和少女的黑衣相映生辉,令天空明亮的星月皆黯然失色。面对少女手中闪着寒光的长剑,那男子依旧从容淡定,唇边挂着一抹迷人的微笑。但少女却没忽视,在他白色长衫的衣角,沾染着一摊刺目的红,还未干涸的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少女被他漠视的态度微微激怒,厉声斥责道:“哪儿来的误会可言?我已在这里等你多时,你这个杀人凶手,休想狡辩,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说罢,她不容对方再开口,移动身形,长剑顺势送了出去,直指男人的胸前。 那男人颇无奈地一叹,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柄折扇,看似轻轻一挥,少女却觉一股浑然之力袭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化解了她的攻势。少女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但随即升起不甘,稍一调整身姿,再次挥剑向那人刺去。男人也不还击,只是左躲右闪和她周旋,还不忘解释道:“我真的不是你口中的‘幽灵’,你几时见过幽灵有脚会走,还有气息的?” “哼,我本就不相信有什么闹鬼一说,县里命案必是人为,你别想为自己脱罪!”少女正色道。 “随你怎么想。”男人像是无意和少女继续纠缠,一个翩然转身之后,向前翻腾而起,白衣飘动,凌空越过少女的头顶,“有时间在这里等凶手出现,不如尽早去查清案子,抓住真凶吧。”不等少女反应过来,那男子几个起落,身形已消失在街角。 少女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气恼地握了握拳,“‘红线幽灵’,我上官紫燕发誓,早晚会抓住你的,不管你是人是鬼!”说完,她又看了看半掩的乌漆大门,顾不得追赶那男子,转身推门走了进去。 这院子里静得出奇,仿佛没有一丝人迹。院子正中有一棵三人难以合抱的大树,此时正值夏季,繁茂的枝叶遮盖了半个院子,月光也无法透过浓密的枝叶。院子在摇动的幽暗树影下,渗出一股阴森寒冷的气息。 上官紫燕吸了吸鼻子,空气中隐隐飘荡的血腥味令她不安。她握紧剑,再往院子里走了几步,绕过那棵大树,一幅猩红色的画面跃至眼前。一个身形臃肿的中年女人半垂着头靠在树上,她肥胖的身体被无数红线紧勒起来,一圈圈缠绕着捆绑在大树上,其中的几根红线更是仿佛嵌入了她身上的肥肉中一般。上官紫燕深吸口气,从她的位置,无法看清这女人的整个面容,但死者唇边淌着的一抹鲜血映入眼帘,格外触目惊心。在死者的胸口,一把匕首没入得只剩下刀柄,狰狞的血不断顺着身体流下来,染红了周围的地面。 上官紫燕张大嘴,手里的剑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这才唤回了她的神志。她飞快转身,朝着大门的方向奔去,很快便在夜色中消失了。 今夜的安平县并不太平,因为这一桩命案,再次掀起波澜。忙了一整夜之后,县令上官凛坐在花厅,轻轻按了按自己的额角,无奈地看着眼前站定的上官紫燕,缓缓开口说道:“紫燕,你什么时候才能如个普通人家女子一般,好好待在闺房里?” “哥哥,我是在帮你抓凶手。”上官紫燕辩驳,“你在这安平县为官几年,从未断错过一桩案子,亦没留下任何无果之案,如今还有十日就要离开安平县,调往京城刑部任职,又怎能甘心让这命案遗留下来?你难道不想在走前查明真相?” 上官凛轻声一叹:“可你一个女子,整日舞枪弄棒终是不妥,我真担心,若长久下去,你嫁不出去,我怎样向死去的爹娘交代?我真后悔当初让你去跟隔壁村子的老人学武,搞得现在一点儿女孩子模样都没有,看你这打扮。” 说完,上官凛还不忘扫一眼上官紫燕一身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夜行衣,表示不满。 “嫁人做什么?”上官紫燕不屑一哼,双目灼灼,“我要追随哥哥,和你一起查案缉凶,将来到了刑部,还要成为第一女神捕。” 上官凛摇了摇头,但眼中仍是难掩些许对这个唯一的妹妹的宠溺,他双手一摊,道:“估计也没有男人敢娶你,这下更好,县里的媒人一直被杀,我真担心若媒人都死了,你便更加嫁不出去。” “那岂不正合我意?” “说到案子,紫燕你为何会出现在赵媒婆家,还成为发现尸首的第一人?”上官凛正色问道。事关命案,他也不禁严肃起来。 上官紫燕头头是道分析起来:“这一系列命案,加上今天被杀的赵媒婆,已有三名被害者,我总结出几个共同点:首先是所谓的鬼火,每起案子发生的前一晚,都会有人在不远的郊外墓地看到隐约的幽蓝光在移动,所以才会有幽灵凶手的传言;第二是被害人皆是媒人。细数安平县内的媒人,不计算那些做小本营生的,知名的一共有五大媒婆,已死的是陈媒婆、刘媒婆,剩下就是赵、钱、齐三个媒婆。钱媒婆前日去了东村吃喜酒,至今还未回来。齐媒婆家里新近来了客人暂住,人多眼杂。因此就只剩下独居的赵媒婆,是最易被凶手瞄上的。听闻昨晚村人陈二夜间赶路,途径墓地又见鬼火,我自然先想到去赵媒婆家门口把守,只可惜还是去晚了。” 坐在椅上的上官凛闻言向前倾了倾身,关切地问道:“那你有何发现?” “我有些许的预计失误,之前两起命案皆发生在夜里,就想当然地认为这次凶手也会晚上行动,只可惜我去的时候,只看到凶手离开,没能阻止案子的发生。”上官紫燕脸上露出一抹遗憾的神色。 “哦?那你可是看到了凶手?”上官凛追问。 上官紫燕略作沉吟,一张俊美的脸庞在她脑中闪现:“倒是看到可疑之人。” “甚好,明日一早,我就请画师来,做好那人的画像贴于县城中,也好早日缉拿此人归案。” “就按哥哥所说的办。”上官紫燕点头。 上官凛抬头向外望了望将亮未明的天色:“你也忙了一整夜未眠,先去小憩片刻,再来查案不迟。” “哥哥你也是。”上官紫燕流露出对哥哥的关心,也叮嘱道。 安平县衙的大堂上一片静默,因为并未升堂,此时只有上官凛与上官紫燕坐在案前,凝神关注着画师的一举一动。 “好了。”画师放下笔,在上官紫燕的口述下,一张眉目俊朗出众的脸跃然纸上。 上官凛接过画纸端详着,道:“这人相貌生得倒也不错,既不像是鬼魅,更无杀人犯的凶煞之相。” “哥哥,你这样说就未免以貌取人了,试问有哪个凶手会把‘我是杀人犯’写在脸上?”上官紫燕辩驳,“我昨日与他交过手,此人武功不凡。” 上官凛略露出几分诧异:“还要在你之上?”上官紫燕的武功得高人指点,已非很多人所能及,就连众多男子也从未有一人赢过她。如今听她这样说,上官凛不免感到有些意外。 上官紫燕略一迟疑,还是微微颔首,叮嘱道:“若是发现此人,哥哥派人缉拿时定要小心。” 上官凛还没来得及回答,脚步声传来,一名衙差快步走进来,向他行礼道:“启禀大人,有人在外求见,说是和‘红线幽灵’的命案有关。” “哦?快请。”上官凛和上官紫燕互望一眼,上官紫燕起身走向一旁。按理说女子不可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但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多年,许多繁复的规矩自然并不在意,更何况这里只是个人烟稀少的小县城,更加不会被那些繁文缛节所牵制。因此,上官紫燕时常会站在衙差之后旁听哥哥审案,自然,也帮了不少忙。 看着走进堂上的身穿白衣、怡然淡定的男子,上官紫燕双目圆睁,嗔怒道:“原来是你,正愁无处缉拿你,你这个杀人凶手竟敢自己送上门来!”说罢,就要移身上前。 “紫燕!”上官凛忙喝住妹妹,神情中也显露出几分诧异,复又端详着自己手中的画像比对着,眼中闪过一抹深思。此人虽说是妹妹口中的可疑之人,但看他举止自若,并无半点慌张之态,且气质中流露出几分与生俱来的富贵,无论怎样,也不像连环杀人的凶手。于是上官凛放下画像,静默地凝视眼前的白衣男子,等着他开口。 那男子看了上官紫燕一眼,唇畔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轻笑,随即转向上官凛,朝他施一礼,恢复正色地自我介绍道:“在下青翊。” “青翊,你看看这画像之人,可是你?”上官凛说着,命一旁的画师将画纸递给青翊。 青翊接过来端详,低沉的笑声从他口中逸出,却仿佛毫不在意,“这画得比我还差了几分,不过也能看出模样了。” “那你就是不否认了?”上官凛追问。 第2节 “我未承认什么。” 一旁的上官紫燕忍不住插话道:“你还想抵赖不成?我亲眼看见你从赵媒婆家走出来,之后就发现她死在家中。”她说完,又转向上官凛:“哥哥,既然疑犯已到,何不即刻升堂审讯?” “我为协助破案前来,这就是安平县衙的待客之道?”青翊挑眉含笑反问。 “你分明是心中有鬼。”上官紫燕不屑地撇嘴说道。 青翊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隐没,他缓缓说道:“好,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不惧升堂,请大人就依这位姑娘所言。” 见青翊本人这样说,上官凛便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随着上官凛的惊堂木拍响,两侧几名官差已经在各自的位置站立好,上官紫燕则立于官差的最前面,警惕地盯着翩然站在堂中的青翊。外面一些闻讯赶来的百姓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赵媒婆也死了?”其中一个声音问。 “是啊,而且听说又是被缠上红线。” “和刘媒婆、陈媒婆死的时候一样。”说话的人瑟缩一下,面露些许的害怕,“当日刘媒婆尸首被发现时,脖子上不也绕着红线吗?陈媒婆则是被红线缠住了双手和双脚。” “这次赵媒婆好像是全身都被红线缠紧。”另一人补充。 “你们听说了吗,赵媒婆死的前一晚,曾在墓地看到过鬼火的陈二现在还躺在床上,全身发热病得不轻,成日说胡话。” “是被‘红线幽灵’缠上了吧,果然是鬼魂作祟!”说到这里,几人皆因惊恐而陷入沉默。 这些话语传入青翊耳中,他只是微微牵唇一笑,旋即恢复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使得上官紫燕再次气恼起来。她不停向上官凛眨眼,催促他快些开始审案,并口中斥道:“大胆青翊,公堂之上为何不跪?” “这位姑娘,我并非罪犯,缘何要跪?”青翊含笑问道。 “你分明就是凶手,昨晚我亲眼所见。” “哦?”青翊挑眉望向上官紫燕,“姑娘可是看到我刺死了赵媒婆?抑或是,见到我将她绑于树上?” 上官紫燕不屑一哼:“我昨晚见你从赵媒婆家走出时衣衫上染有血迹,你敢否认说那血不是赵媒婆的?别以为你换过衣服就能抵赖。”此时青翊穿着一袭干净白衫,换掉昨日沾了血的白衣。 “姑娘若是说这个,我也带来了。”青翊说罢,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布包,交由官差递给上官凛。上官凛摊开在面前,布包里是一件和青翊身上所穿并无太大分别的白衫,只是在衣角处,一片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青翊继续开口,缓缓说道:“确如这位姑娘所说,此乃昨晚死者赵媒婆的血,但试问我若是凶手,又怎会拿着证物跑来县衙自投罗网?” 上官凛陷入沉默,似乎在思索青翊话的可信度,但上官紫燕显然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那你又怎么解释身上的血?” “我在查看死者时,沾染上去的。” “你又为何会出现在赵媒婆家,还这么巧发现了尸首?” 青翊勾起一抹浅笑,一双深邃的黑眸中闪动着些许促狭,“我只是旅途经过安平县,听客栈伙计说这里闹鬼一事,觉得颇有兴趣,又听说被害人皆是媒人,所以前去赵媒婆家查看。” “那你可有何发现?”上官凛沉声问道。 “我去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如此也无法证明你不是凶手。”上官紫燕质疑道,“我看到你离开赵媒婆家是丑时,仵作验尸说,赵媒婆死于一个时辰之前,但我并未见到你是何时进入那里,且你是外乡人,来路不明,要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上官凛轻咳几声,将众人的注意引回他这个主审身上,他欠了欠身,向着青翊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是何方人士?要去往哪里?有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在下从青州来,要去往京城,至于身份……”青翊话尾顿了顿,“只是凡人一名,除此之外,在下无法透露更多,如若大人因此而怀疑我,我要求将我立刻关入牢中,以验我的清白。” “这……”上官凛听他这样说,反倒迟疑起来,虽说青翊并无证据证明自己无罪,但他们也未掌握充分证据能定他的罪名,就这样将他收押似乎并不妥当。 “我看不如这样,就请青翊公子暂住在我上官家,在案情水落石出前,莫要离开。”上官凛提出折中的办法。 青翊微微露出一抹诧异,旋即笑道:“那自然是好,既能让你们相信我并非凶手,又可省去住店钱,我有何理由拒绝?” “痛快,如此我即刻安排,请青翊公子跟随官差前去后堂。”上官凛说着一挥手,立即有一名官差会意地上前,带领青翊离开正堂,向后堂走去。上官凛拍案,宣布退堂,围观的百姓见再无什么可看,便渐渐散去。 “哥哥……”上官紫燕走到上官凛面前,不满地撇撇嘴,开口道,“你怎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住进家里?” “正是因为他来历不明,才让他住进我们家。若他不是凶手,很快便会离开;如他便是真凶,那总好过放他到街上随意制造命案。”上官凛说得在情在理,让上官紫燕无法反驳,他看了看自己的妹妹,继续说道,“更何况,家里有你这个女神捕,我有何不放心?盯着青翊的任务,我就交与你了。” 上官紫燕张了张口,却未能说出什么,最终只是将不甘化作轻声一叹,接受了哥哥的安排。她想想又说道:“如今安平县有名的五大媒婆已经死了三个,还剩齐媒婆和钱媒婆两人,即便将有嫌疑的青翊关了起来,也并不能完全放松警戒,我现在就去街上巡视。” 上官凛一把拉住想要向外走的上官紫燕,说道:“莫急,你忘了,我才说过,监视青翊的事情就由你来做,至于巡街,我会另派衙门的官差。” “那我现在要干什么?” 上官凛指了指后堂的方向,温和道:“去看看青翊那边安顿得如何。” “哥哥……”上官紫燕刚想反驳,触及上官凛呵护的目光,她也心知哥哥是不放心她的安全,为了不让他为难,她只得低声应道,“我去就是了。” 上官紫燕踏入客房的时候,青翊正悠然自得地踱着步,四下打量房内。见到上官紫燕进来,他唇边扬起一抹笑意,但那笑容却让紫燕觉得他有如一只赢了棋局的狐狸一般,她恨不得立刻上前一掌打掉那可恶的表情。 “上官姑娘怎么会这样好心,特意来问候我?”青翊在上官紫燕面前站定,促狭地问道。 “你以为我愿意?”上官紫燕气鼓鼓地白他一眼,“要不是哥哥要我来,我才不想和你这个杀人凶手打交道。” “小燕子,话可不能随便乱说,青某到底是不是凶手,还是等你查到证据再来评判。” “我要是有证据,你还会好好地站在这里?”青翊的一番话令上官紫燕气结,青翊就是吃准这一点,才会如此气定神闲。她愠怒地眨眨眼,忽而仿佛意识到什么:“喂,你刚才叫我什么?” “小燕子,这不是你的名字吗?另外,我有名有姓,不叫喂。”青翊依旧一副惬意的模样,他走回桌旁坐下,不急不缓地倒上两杯茶,自己端起其中一只茶盏,慢悠悠地饮了起来,完全不将上官紫燕的怒气看在眼里。 “我叫上官紫燕,请不要随意给别人改名。” “你在要求得到别人尊重的时候,是否也该好好叫上一声别人的名字?”青翊挑眉,静候着上官紫燕的反应。 上官紫燕不甘地蹙起眉,明知他故意戏弄自己,却拿青翊没有任何办法,她只得顿了顿,垂下眼帘乖乖地轻声唤道:“青翊公子。” “很好,不过我不习惯这么客套的称呼,‘公子’两字可免。”青翊满意地笑着挥手,“但我还是觉得,‘小燕子’叫起来顺口。”言下之意,他似乎并没有改口的意思。 觉察被青翊摆了一道,上官紫燕一双杏眼愤怒地瞪着他,“青翊,你……” 第3节 青翊唇边笑意更深,将桌上的另一只茶盏推向前,向上官紫燕体贴地示意道:“小燕子,你站了这么久,不觉得累吗?坐下喝口茶润润喉咙再继续骂人也不迟。” 上官紫燕脑中念头一转,双目盈盈,意外安静地依言走上前,探出手作势要拿起茶盏,却在半途出其不意地转了方向,手腕一翻,拍向安坐在桌旁的青翊。青翊神色未变,甚至身体都不曾移动丝毫,只是左手一挡,轻易便化解了上官紫燕的攻势。上官紫燕一招未收,另一手复又握成拳挥了过去,青翊微微一笑,一抓、一拽,挥动衣袖,干净利索地将上官紫燕拉向自己,没有心理准备的上官紫燕一个站立不稳,整个人瞬间跌进青翊的怀中,两人呈现出一幅暧昧的画面。 即便隔着衣衫,上官紫燕还是能清晰地听到青翊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让从未和男人有如此近距离接触的她,不由得有些失神。 “你的功夫虽不错,但是赢不过我的,这点你上次就该明白,放弃吧,小燕子。”青翊说话间,温热的气息拂过上官紫燕的面颊。这样亲密的姿态,使得一抹绯红飞上上官紫燕的面颊,宛如春日绽放枝头的桃花。 “你的身子还真轻,不愧是一只小燕子。”青翊再度开口的声音,终于唤回上官紫燕的神志。她窘迫地推开青翊,站直身体,语无伦次地斥责道:“你,请你自重。” “是你自己要攻过来的。”青翊平静地陈述事实。 “我……”上官紫燕一时语塞,毕竟技不如人,再说下去也并无任何意义。她涨红着脸拿起桌上的茶盏,不由分说一口气饮了下去,用力把空杯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想说的是……”青翊顿了顿,望着上官紫燕,将话尾慢慢拖长,“你拿错杯子了,那一只是我方才所用的。” 上官紫燕闻言,还未缓和的脸色似乎愈发嫣红。她不敢再看青翊那张俊朗的面容,慌忙低头说了句:“我先告辞了。”说罢,逃命一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房。 青翊仍坐在原地,望着上官紫燕匆忙离去的背影,脸上挂着一抹饶有兴味的神情。 “爹,您慢一点,刚下过雨,路面湿滑。”安平县郊外的小路上,一老一少两个身影相依而行,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传出。 被她搀扶的老人,仰头看了看漆黑的天色,但那一双晦暗的眼眸却显示了这个动作徒劳无功,原来他乃是个盲眼之人。他向身旁的女儿询问道:“杏儿,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被唤作杏儿的女子答:“子时了。” 老人轻声一叹:“都是爹的病折腾到现在,才会这么晚还要赶路回家,辛苦你了。” “爹,您别这样说。”虽知道老人看不到,杏儿还是用力摇了摇头。 忽然,老人的脚步一顿,侧耳仔细听去:“是不是有人来了?” 杏儿忙向前看去,在朦胧的月光下,小路仿佛被笼罩在白茫茫的薄雾中,看不清前方,但却未见人影。于是,她摇头道:“路上并无其他人。” “不对,在右边。”老人再次细细分辨着,通常失明之人的其他感官格外澄明,对于声音的判断亦更加敏锐,“此人脚步虽是踩在草上,但还是发出声音,定错不了,你再看看。” 杏儿闻言,朝小路的右侧望去。在这条孤零零的小路两侧皆是成片的草地。因现在已入夏季,青绿的野草繁茂而生,足有至膝盖的高度。果然如老人所言,在距父女两人此时站立的位置百米处,一个人影踏着月色缓缓移动,与他们所行方向相背。 近日由于墓地闹鬼的传言,又接连发生命案,这一带几乎变得人迹罕至,特别是天黑之后,大家更是避免从这里经过,那人却为何偏偏这时反倒向着墓地而去?思及此,杏儿不禁脊背生寒,复又定睛看去,眼前一团鲜亮颜色依稀可辨,吸引了她的注意。 “爹,是齐媒婆。”仿佛是怕对方听到,杏儿刻意压低声音说道。 “你可看清了?”老人问。 “我认得她头上那朵红色牡丹花,今早我卖花时,她还价半天,只给了一半铜钱从我这儿买走的。” 老人听了喃喃低语:“这便奇怪了……” “爹,您说什么?”杏儿疑惑地问。 “没,没事。”老人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那我们快走吧,爹。”不知为何,杏儿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不由得又忆起最近几桩命案被杀之人,均是县里的媒人,此时的齐媒婆举止这般诡异,怎不让人害怕? 杏儿扶着老父亲,渐渐加快了脚步。走出几步,她忍不住回望一眼,齐媒婆那肥胖的身形,依旧缓缓向前,像是旁若无物般目不斜视。她的小腿几乎全部隐没在草丛中,有如飘浮在这静寂无声黑夜中的一丝鬼魅。 第二日一早,天仍是阴沉着,似乎随时会落下雨来。上官凛带着官差,围拢在县郊墓地边的一隅,一旁的上官紫燕也蹙着秀气的眉,显得甚是疑惑不解。 发现齐媒婆尸首的,是一早砍柴的樵夫。齐媒婆的尸首被吊挂在墓地中一棵粗壮的大树上。她发丝凌乱、脸色灰白、双眼微突,扩张的瞳孔中看不到一丝神采。她的嘴半张着,舌从口中吐出来,诡异地垂在唇边。那被晨露打得略为潮湿的花哨衣衫,包裹在她肥胖的身子上,头上一朵牡丹依旧绽放得红艳,仿佛在嘲讽这已逝去的生命。 上官凛面色凝重地指挥着官差,将齐媒婆的尸首小心地放下来,平置于地上,转向上官紫燕问道:“昨晚青翊那边,是否有可疑之处?” 上官紫燕摇摇头:“奇怪,他这几天都待在房里,晚上我也派人偷偷盯着他,但没见他有何异状。” “看来这次你是冤枉了人家。”上官凛笑得有些无奈。他为妹妹与青翊之间的误会化解而欣慰,他能感觉出,这青翊并非普通之人,他不希望妹妹与他为敌,但同时,他又为线索就此断掉而叹息:“少顷回去就将他放了吧。” 想到之前青翊对自己的种种戏弄,上官紫燕显得有些不甘心,但她亦明白,查案并非儿戏,于是点了点头:“不过青翊也曾看到上次赵媒婆死时的现场,我们可以再详细询问于他。” “不知道昨晚有没有目击者。”上官凛若有所思道,“我已经派人去城中探查消息。” “但最近闹鬼传言扰得人心惶惶,鲜少有人会在夜间经过这墓地附近,就怕没有收获。”上官紫燕显得有些担忧。 这话也道出上官凛的忧虑。这时,天边闷雷滚动,黑云似乎压得更低。上官凛抬头望了望天色,沉声道:“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先回去等结果,否则一旦下起雨来,淋到尸首会影响仵作的判断。” 上官凛留下两名官差做最后的检查,自己则和其他人将齐媒婆的尸首运回了县衙。 县衙门口,听到消息的青翊已等在那里,他惬意地倚靠着衙门口的石狮子,一身镶绣淡蓝色祥云的白衣,仿佛永远纤尘未染。见几人返回,青翊身形不动,只是含笑看着他们缓缓走近,直至大门处,他才起身迎上前。 青翊微微欠身,不失优雅地向上官凛行礼:“大人。”之后直起身,目光暗有所指地看向上官紫燕。四目相触的瞬间,上官紫燕自然便明白了他眼底那抹胜利的含意。她不服气地轻声一哼,别开视线不再理会青翊俊脸上那可恶的笑容。 “我们进去说。”上官凛沉声说道。 青翊随着官差也走进县衙内。看着官差将齐媒婆的尸首抬入了殓房,青翊神色中露出一抹深思。他不急不缓地问道:“大人,现在是否可以确定我并非凶手了?” “不错,这皆是误会一场,还希望青翊公子不要在意,有怠慢之处,下官在此向你赔不是。” 上官凛说着,倾身诚心一礼,青翊忙上前扬手阻止:“大人言重了,不过在下有一个请求。” “喂,你既然已洗脱了嫌疑,还不马上离开?”上官紫燕忍不住插话进来。 “紫燕!”上官凛喝止住妹妹,朝青翊歉然一笑,“但说无妨,若是我能办到,自当在所不辞。” “我对安平县最近发生的事情很感兴趣,愿留下帮忙查案,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这……”上官凛有些迟疑。他难以揣测青翊提出这个要求的用意,是否只是像他自己说的这般简单?但即便这样,上官凛对于眼前这个身份成谜的男子多少还是怀有几分警戒,犹豫着要不要相信他。 许是看出上官凛的心思,青翊又继续补充道:“反正我在客栈的厢房也已经退掉,暂时无处可去,不如就在大人府上暂时再借住几日,但青某不会白吃白喝,自当尽心竭力帮助大人查明真相。” “哥哥,我看这也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办法。”出乎意料,上官紫燕竟出言赞同。但从她灵动的眼眸中,不难猜测她实则心存不甘,只有青翊留下,她才有机会扳回一局。 第4节 上官凛略一沉吟,终于决定道:“好,我就答应青翊公子的要求。” 青翊向上官紫燕眨眨眼,展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上官紫燕冷冷瞪了他一眼,还未再开口,一名官差便从外面匆忙跑进来。 “大人,找到一对父女,他们说昨晚曾在墓地附近见到过齐媒婆。” “哦?”几人都面露关注,上官凛问道,“现人在何处?” “回大人,已带到县衙,就等在门外。” 上官凛和其他人对望一眼,忙开口对官差道:“将他们请到前堂,我要问话。”上官凛话毕,已和上官紫燕、青翊抬步走向前堂等候。 不一会儿,一名身穿布衣的女子搀扶着一名老者小心地走了进来。那老者双目干涩无光,一看便可知是个盲眼之人。女子扶着老人走到坐在正中的上官凛面前,两人跪地行礼道:“参见大人。” “快请起,这里不是升堂审讯,不必如此。”上官凛说着,转向上官紫燕,“给老人家准备张椅子。” 上官紫燕搬过椅子,让老人坐下来,那女子则站在老人身旁。老人的手在椅子扶手上摸索着,显得有些许的紧张。上官凛见状,和善地安抚道:“老人家,无须担心,听说昨晚你们看到一些与命案相关的线索,是否可以说与我们听?” 老人点点头,准确地转头向身后的女子:“杏儿,告诉大人你看到了什么。” 杏儿走上前一步,屈膝又行了一礼,轻声答道:“昨晚因为陪爹去隔壁镇上诊病,又逢下雨,回来时略晚,经过那墓地附近的小路时,我曾看到过齐媒婆,她正往墓地方向独行。” 几人闻言都微微显露诧异,上官凛又问道:“只有她一人?你可看清楚了?” 杏儿颔首:“虽然那时齐媒婆走在离小路有些远的草地中,但她的衣装还有她头上那朵从我这里买去的红色牡丹花,我绝不会认错。” 随着杏儿的话语,齐媒婆那艳丽俗气的装扮仿佛呈现在众人面前,不难明白杏儿所指为何。 “你们看到齐媒婆,大约是何时辰?” 杏儿想了想:“子时左右。” “那也就是说,齐媒婆死于子时到天明的这段时间。”上官紫燕思索着说道。 “仵作验尸时,也说齐媒婆死亡的时间大约是在子时到卯时之间。”上官凛点头。 “但……”老者忽然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迟疑。 “老人家,您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我始终感到很奇怪。” “此话怎讲?”上官凛诧异地追问。 “我听到的脚步声,分明是个男人的。”老人继续解释,“我眼疾而盲多年,早已学会依据听力去判断许多事情,男女老少的脚步声,依据体型年龄的不同会有很大差异,只要细心去听,便不难分辨出大致。齐媒婆虽然体态丰盈,但和男人仍有不同,昨晚那脚步声沉重,步幅较大,唯有男人才会这样行走。” 上官凛闻言亦是疑惑地蹙起眉:“您是否能确定?” “我坚信不会听错。”老人语气笃定无比。 “感谢你们的帮助。”上官凛诚恳道,“今日你们可先回去,如有问题,我会再差人去询问。” “希望能助大人早日查清真相。” 上官凛起身,将父女二人送至门外,叮嘱道:“老人家路上小心。”之后才旋身返回堂内,问青翊和上官紫燕:“你们怎么想?” “你们发现尸首的时候,可有仔细查看过现场?”青翊问道。 “我派人在墓地四周搜查过,但并未有任何发现。”上官凛回答,“但那边的道路附近,倒是不曾搜查。” “看来,需要走上一趟了。”青翊缓缓微笑。 “打算何时前往?” 青翊抬头看了看外面阴郁的天气,正色道:“事不宜迟,若是真的下起雨来,会破坏很多线索,别说是脚步的痕迹,就是一点尘土,怕是都会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和你一同去。”青翊话音刚落,上官紫燕清亮的声音便响起。 青翊牵唇一笑,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上官凛沉吟片刻后道:“我留在这里,看还有无其他发现,需不需要再派几个官差给你们?” “哥哥,不用这般麻烦,我们二人足矣。” 青翊因上官紫燕的话而溢出低沉的笑声,他悠闲地笑道:“不错,大人尽可放心,相信有紫燕姑娘在,绝对不会有危险。”他这番若有所指的戏谑,惹来上官紫燕不满的瞪视。 “如此甚好,你们多加小心。”上官凛叮嘱道。 时近午后,但天色不仅没有丝毫晴朗起来的意思,反而愈发阴沉,太阳始终躲藏在厚厚的阴云之后,执拗地不愿露出头来。空气里涌动着一丝潮湿的味道,窒闷而压抑,贴附在身上的衣衫也粘得让人很不舒服。 青翊与上官紫燕并未花费太多时间,便来到杏儿所指的小路附近。“我们要查什么?脚印?”上官紫燕望着青翊问道。 “或许是,或许不是。”青翊模棱两可的答案惹得上官紫燕微微愠怒:“你这算是在故弄玄虚?” 青翊气定神闲一笑,不急不缓地开口道:“小燕子,查案并不只是功夫好即可,更多时候,还需要缜密的观察和分析。昨晚刚下过一场雨,草地中土质松软,若是依照杏儿所说,自然应该留下行走的痕迹,但是否会有其他发现,在我们没看到之前,我无法妄下定论。” 上官紫燕有些诧异地凝视青翊,从他那总是不恭的脸上,她捕捉到一丝敏锐的光芒。这令上官紫燕对青翊的看法微有转变。除了喜欢戏弄人,他也处处显露出睿智与沉着,并非人人都能如此。上官紫燕鼓动哥哥留下他帮忙查案,初始确实因为她不甘的私心,但眼下她却在心底冒出几分希冀,青翊许是真能助他们早日查明真相。 “那杏儿所说之处,应该就是这附近。”青翊在距离小路右侧约莫百米处停下脚步,这里放眼望去,杂草成片,“想来杂草丛中平日鲜少有人穿行,如有脚印想必不难发现,我们分头仔细寻找。” 上官紫燕目光浅浅地落在青翊被泥土弄脏的白衣上,又望了望他似乎全然不在意的神色,心中竟涌起一丝异样,她难得顺服地点头,依言拨开及膝的杂草查看起来。 “这边有脚印。”不多时,上官紫燕便高声唤道。 青翊快步走过来,果然,在杂草的缝隙间,依稀可见一排整齐的脚印,径直往墓地的方向延伸。青翊在上官紫燕身旁蹲下身,以手丈量着脚印的尺寸和每个步伐间的长短,终于缓缓露出一抹笑容:“看来那老人所言非虚。” “你是说,昨晚杏儿见到的人,的确不是齐媒婆?” 青翊颔首道:“只是穿了齐媒婆衣衫的其他人罢了。” “那会是谁?是凶手?他为何要这样做?” 第5节 “小燕子,我又不是凶手,又怎会明白他的用意?”青翊含笑注视上官紫燕,“你这一连串的问题,还是等回去留着慢慢思索做消遣,也免得你整日无聊。” “你才无聊。”上官紫燕不满地瞪他。 “没错,所以我找到了很好的娱乐。”青翊别有深意的目光落在上官紫燕身上,让上官紫燕气恼之余,对他却全无办法。 “懒得和你说,我再去墓地那边看看。”上官紫燕娇嗔地说罢飞快站起身,不再理会青翊,独自向前快步离开。青翊淡然一笑,亦追了过去。 两人又在齐媒婆被悬挂的大树旁查看一番,并未发现新的线索。此时天空阴云密布,随着一阵连绵的闷雷,雨点如珠帘般落了下来,丝毫不给人准备的余地。尽管上官紫燕以手遮住头,但却只是徒劳,顷刻身上的衣衫便被雨水打湿大半。她站在大树下,仰头望向天空,忽然被青翊大力一扯,离开树旁。 “你干什么?”毫无遮拦下,风雨似乎更加肆虐,劈头盖脸淋了下来。 “你站在树下,是想被雷劈死吗?”青翊的口气中含着几分担忧和微微的怒意。 青翊的态度也激起上官紫燕的怒气,她毫不示弱地高声吼道:“难道要在这里被雨淋?” “走,去找地方躲雨。”青翊语毕,不由分说地拉起上官紫燕的手,不待她反应,已经拉着她冲了出去。 还好没跑出多远,便在墓地的尽头找到一间狭小的木屋,虽然简陋不已,但足够暂时遮风挡雨。一进门,上官紫燕便立即甩开青翊的大手,红着脸坐到窗前,望着外面如烟的雨幕,沉默着不敢看他。 对于上官紫燕的反应,青翊倒也不在意。他在屋内踱着步,发现里面还留有一些柴和生火用具,便取来在炉边生起火来,不大的屋子顿时暖意融融。青翊脱下外衫,坐在火前烤干,上官紫燕不开口,他也不说话,唯有沉默随着火星噼啪声在空气中飘散开。 “小燕子,你也过来烤烤火吧,别受了风寒。”青翊开口打破这一片静默。 上官紫燕这才有了反应,她嘴硬道:“习武人身子好,这点不算什么。” “即便不冷,你也该看看自己的样子有多么引人遐思。” 经青翊一说,上官紫燕赶忙低头看向自己,被雨水打湿的衣衫此刻完全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曲线。因此时正是盛夏,外面衣衫轻薄,里面的亵衣隐约可见,显得暧昧而诱人。 “你,你转过身去,不许看!”上官紫燕慌张地拉扯着身上的衣襟,但却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不是瞎子,而且是个正常的男人,怎可能视而不见?”青翊说着站起身,朝上官紫燕走来。 “你要干什么?别过来!”上官紫燕警觉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做好如他冒犯自己便出手的准备,虽然明知技不如人,但也不能让登徒子轻易占了便宜去。谁料青翊将手中烘干的白衣从她头顶罩了下来,披在她肩头,漾起难以言喻的温暖。 “放心,虽然我自认并非柳下惠,但也绝不乘人之危。”青翊唇边牵起一抹戏谑的笑意,“况且,我对你这未发育好的身材没有兴趣。” “你……”上官紫燕怒视着他,拢紧身上的衣衫,青翊身上特有的清爽气息顷刻包裹住她,使她心中一动,怒意全消。她轻声问道:“那你怎么办?不冷吗?” “你方才不是说过,对习武之人来说,这只是小意思,况且我武功比你高,自然身体也更好。” 上官紫燕并未接口,只是将目光重又掉转向窗外。只有她自己知道,看着青翊俊逸的脸,她心中如水波蔓延,莫名地漾起一丝涟漪。 “看来这里是守墓人所住的地方,且不久前还有人在。”青翊在上官紫燕身旁坐下。 “许是近日闹鬼传言日盛,守墓人因惧怕而暂时避开了。”上官紫燕猜测道。 青翊略一思索:“此言有理,但其实并不存在鬼怪作祟,不过是人们自寻烦恼罢了。” “在前几桩命案发生前,皆有人在这墓地见过鬼火闪动。”上官紫燕解释,“百姓都传言,那是死者的阴魂不散,人死后变成鬼魂,而鬼怕见光,所以白天不敢出现,唯有夜间在坟地或荒野现身,而那鬼火便是鬼魂指路的灯笼。” “你相信这说法?”青翊含笑看她,“可感到害怕?” 上官紫燕坚定地摇摇头,“我从不信那些鬼神之说,但这鬼火又作何解释?和命案有无关联?难道只是个巧合?” “其实所谓鬼火,早有人做出过说明,只需去查查书籍便可明白,人被埋在地里,尸首腐烂后会产生一种物质,而这种物质长期被烈日灼晒、雨露淋洗后逐渐渗入土中,由于夏天的温度高,当它从土里泄漏出来,遇到空气会自己燃烧,产生蓝绿色的微弱火焰。事实上,不论白日抑或是黑夜,都会有这种现象存在,只不过白天日光强,看不见罢了。” “那这鬼火又缘何会移动呢?”上官紫燕偏过头,兴致勃勃地询问,青翊渊博的学识,使得她听闻许多她之前从未接触过的新奇知识。 青翊顿了顿,继续说道:“这种火焰通常很轻,在无风的夜间,空气一般静止不动,但若是有人走过,带动空气流动,鬼火便会随着人脚步的快慢而移动。” “那也就是说,在有人看到鬼火的那几个夜晚,有人曾在墓地走动。” “很聪明。”青翊笑着赞许。 窗外的雨声小了下来,夏日的阵雨总是如烟花般短暂。上官紫燕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我们赶快回县衙去,将这些告诉哥哥。” 两人返回县衙,却不承想衙门里热闹非凡。还未走进后堂,便听到哭闹声从里面传出。青翊与上官紫燕互望一眼,快步走了进去。一个身穿大红绸布衣裙的女人正拉着上官凛的衣袖哭个不停。而两旁的几名官差也皆是满脸无奈,谁也不敢上前拉开她。上官紫燕认得此人,她在青翊身边低语:“是钱媒婆。” 见妹妹走进来,上官凛仿佛看到救星般,忙指了指钱媒婆,示意上官紫燕上前将她分开。钱媒婆毕竟不敌上官紫燕习武的力道,几乎毫不费力,上官紫燕便将钱媒婆拉离了哥哥身边,呵斥道:“这是干什么,这里是衙门,成何体统?” 钱媒婆闻言,不仅没有停止,反而索性坐在地上,更加大声地呼喊着:“大人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要找人保护我的安全,你不可因为要离任而放手不管这案子啊,否则我被人杀死,就是化作厉鬼,也会上京去找你。” “钱媒婆,你先别急,起来好好说话。”对于钱媒婆的无理取闹,上官凛依旧耐心地劝慰着,“你大可放心,我定会尽心竭力而为。” “这安平县真是没法待了,县上的五大媒婆,如今就剩我一人,下一个必定是要轮到我这个老婆子了,这可如何是好啊……”钱媒婆丝毫没有停止哭闹的意思。 “钱媒婆,你若是再闹下去,我就让官差将你丢出去自生自灭!”上官紫燕清亮的声音突然传来,吓得钱媒婆噤了声,惶恐不安地看向上官紫燕。上官紫燕双手一摊,朝上官凛俏皮地眨眨眼道:“哥哥,接下来你终于可以好好问话了。” 上官凛笑着摇摇头,神情中充满对妹妹的宠爱,他走上前将钱媒婆扶起来,沉声问道:“钱媒婆,县上媒人之死,恐怕是有所关联,听你话中之意,想必是有些头绪。莫非你们与人结仇?不知能否说与我们听?” “是鬼魂作怪啊……”钱媒婆的脸上露出惊恐,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是她来复仇,定是她死不瞑目,都是我们几个当日为钱所惑,害死了她,如今她来索命寻仇了。” 上官凛被钱媒婆没头没尾的话弄得很是诧异,忙追问道:“你别急,慢慢说,你口中所指何人?” “是王小姐,除了她不会有别人。”钱媒婆说得笃定无比。 “王小姐?”上官紫燕想了想,“你说的是不是县东王员外家的女儿?” 钱媒婆点点头:“邻村的姚家是个有钱的大户人家,但他家的独子天生残疾呆傻,姚老爷为传宗接代,不惜花费重金同时请去我们五大媒婆,想给他儿子讨个美娇娘,所以,所以……”钱媒婆说到这里,有些心虚地停了下来。 “所以你们几人倚靠巧舌如簧,将他夸成大好青年,让王员外把貌美的女儿嫁了过去。”一旁的青翊会意地接口说道。 钱媒婆不敢抬眼看其他人鄙夷的目光,只得小声地说下去:“王员外后来知道此事,已来不及了,但嫁过去没多久,王小姐就于半月前抑郁而终。” 上官紫燕冷哼道:“你们几人为钱财如此害人终身,死不足惜。” 钱媒婆闻言,仿佛被触动了心底的恐惧,重又号啕大哭起来:“大人啊,我不想死,我知错了,求大人帮忙,要多少钱我都愿付。” 第6节 “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们这样?你须知,金钱并非万能。”上官紫燕斥责。 “但权势和金钱确实能使鬼推磨。”青翊似有感慨般轻声叹息,“尤其是对某些人来说。” “我看这样,钱媒婆你先回去,我会派几名官差与你同行,在你家周围严加看守防范。” 听上官凛这样说,钱媒婆心知也没有再商榷的余地,只得不安地离去。上官凛这才打量着青翊和上官紫燕的模样:“你们可是被雨淋了?” 被上官凛一问,上官紫燕才意识到自己还披着青翊的外衣,她赶忙脱下外衣塞到他的怀中,“没事,回房去擦一擦就好了。” “你终究是个女孩子,怎可如此不注意?”上官凛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又望向静默不语的青翊,“紫燕给青翊公子添麻烦了。” “无妨,举手之劳而已。” “你二人先去擦干头发,换好衣裳,以免受了风寒,之后我们再来讨论接下来要怎么做。”上官凛最后说道。 上官紫燕换好干净的衣衫回到厅内,青翊已站在上官凛身旁,他依旧一身白衣,器宇轩昂。在他们面前,多了个官差和一名上了年纪的老人。上官紫燕还未走到近前,便听官差行礼道:“大人,青翊公子让寻的守墓人带到。” 上官凛显得有些诧异,疑惑地看向青翊,上官紫燕忙走上前,“哥哥,青翊有事要问守墓人,因此是我叫官差去县上寻来的。” “原来如此,你先下去吧。”上官凛挥挥手,示意官差先退下去。 “小人张武,见过大人。” 上官凛扶起颤抖着要跪的张武,亲和笑道:“不必多礼,您只需要好生回答这位公子的问题即可。” “无须紧张,我只是想请教您几个问题。”青翊也客气地开口,“您可是郊外墓地的守墓人?” 张武点点头:“我在那里做了十年有余,一直尽忠职守,但近日闹鬼传言日盛,我家子女怕我待在那里不安全,才执意要我住回了家。”说到这里,张武颇为感慨地一叹,“其实哪来什么鬼怪呢,就算真的是厉鬼,我这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怕他们闹。” “这样说来,不久前张老伯您还是住在墓地旁那小屋里?”上官紫燕插嘴问道。想到方才小屋的一幕,青翊裹在她身上温暖的外衣,她不禁脸颊又是一阵温热。 “不错,姑娘你为何会知道?” 上官紫燕窘迫地偷偷望了青翊一眼,轻咳两声答道:“我也是无意经过那里看到。” 青翊一声轻笑,但并未说什么,只是继续问:“张老伯,您在那里多年,可有见过鬼火出现?” “隐约有看到过,这在墓地里是常事,也没什么可怕的,只不过和最近的命案联系起来,便人心惶惶了。” “那您最近可否看到可疑之人出现在墓地附近?” 张武想了想,摇头道:“那里平日就人迹罕至,出了第一桩命案时,我便被子女接回了家,而后便不清楚了。” “最后我还有一问,这些日子以来,那墓地可有添过新坟?”青翊正色追问。 “公子这样一说,我倒是记起来,在命案发生不久前,县东王员外家的小姐新近葬在了那里。” 几人听闻张武的话,皆若有所悟地互望一眼,上官凛见青翊问话完毕,同张武道别,叫官差将他送了回去。 “这王家也许我们要走上一遭了。”一阵沉默中,上官凛低沉的声音飘散开来。 依照几人商议后的计划,上官凛第二日一早便带着上官紫燕和青翊前往县东的王家。安平县并不大,只需步行便可在半个时辰内到达县上的任何地方。三人缓步穿行在县中,踏着青石板道路,清晨还有许多人未醒来,县上一片静谧,只偶有一些经过的人热情地和上官凛等人打招呼。上官凛在安平县为官几年,公正无私且未留下任何悬案,深得人们的敬重,如今要离开这民风淳朴之处,心中不免有些不舍。 “算算日子,还有七日便要上京了。”上官凛负手于身后,颇为感慨地开口道。 上官紫燕明白他此时的心思,宽慰道:“哥哥,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吗?” “你们要上京城?”青翊露出一丝诧异问,“不留在这里了?” 上官凛点点头:“我要调任京城刑部,已收到调令,只等到期动身,这恐怕是我在安平县处理的最后一桩案子了。” “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快抓住凶手。”上官紫燕坚定地说道。青翊神色稍变,但并未开口说下去。 几人说话间,已经来到王家门外。王家在安平县还算得上大户人家,在周围的一些低矮房屋中,这个大院找起来并不难。仰头望去,门楣也较其他房屋略宽阔,上面挂着一块漆黑的木匾,写着“王府”二字,但在匾额上高悬的白花,看起来平添了几分低沉压抑的气氛。 “应该就是这里。”上官紫燕指着“王府”二字说道。 上官凛看了看紧闭着的隐隐透出几分清冷之意的大门,上前几步叩响门。不一会儿,只听得一阵脚步声,门被从里面打开一道缝,一个老管家模样的人探出头来,看到上官凛先是一怔,随即忙将门打开来,诧异地问道:“上官大人,您怎么来了?” “你家主人可在?” “老爷和夫人都在,您稍等,我去通报一声。”管家说罢,忙转身返回院内,片刻又快步走了回来,“老爷请几位进去一叙。” 三人在管家的带领下走进院内,边走边打量着这王家。院子里景致颇为雅致,不难看出主人的阔绰和品位。但奇怪的是,很多东西都已被移走,即便是现在,也可见几个家仆模样打扮的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张桌子走出屋内。 踏入前厅,里面的摆设几乎都被搬空,只剩一张方桌,王员外和夫人各坐两侧,还有几名仆人穿梭忙碌。见到上官凛,王员外忙起身相迎,行礼道:“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大人莫要见怪。” 王夫人并未起身,依旧坐在原地,以手帕掩住口,眼圈微红,面容显露出憔悴与哀伤,看来是还没从失去爱女的伤痛中缓过来。 “王员外言重了,是我们突然到来叨扰了府上,不过您这是……”上官凛环视四周,疑惑地问道。 “子岳,你留下,其他人都先下去吧。”王员外一声叹息,挥手遣退了厅内的仆人,只留下其中一人,“不瞒大人说,最近家中突逢变故,我和内人心痛难耐,决定变卖家产离开这伤心之地,到别处重新生活。” “可是因为王小姐一事?”上官凛追问。 王员外闻言脸上闪过一抹哀戚,仿佛一瞬之间苍老了许多,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缓缓转身走向椅子,方才那留下的名叫子岳的男子见状,忙上前搀扶。王员外在椅子上重又坐下,朝子岳道:“子岳,去给客人拿几张凳子来,别怠慢了大人。”子岳应了一声,往门外走去。 “您看我这里收拾得一团乱,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真是不好意思。” “不妨事。” 子岳很快便搬着几个圆凳走入前厅,此人体格健壮,力气也不小,他一手拎着两个凳子,放在上官凛等人面前道:“大人,请坐。” 上官凛点头称谢,这才坐了下来,温和地对王员外说道:“我们此番前来,也是为了王小姐的事情。” “小女已死,还有何问题需要大人亲自前来?”王员外不解地问道。 “不知王小姐究竟是如何而死?”上官凛小心出言询问。 第7节 “是被那几个人害死的!”一直未开口的王夫人闻言,忽然激动起来,她拍着桌子怒道,“都是那些个黑心的媒婆,要不是她们隐瞒实情,灵儿也不会自缢而死!”说到这里,她情难自已地失声痛哭,那悲恸的哭声回响在厅内,闻者不禁心酸。 “子岳,带夫人回房去休息。”王员外也红了眼眶,吩咐道。 “我不走,你为何不让我说?那些媒婆的死罪有应得,她们害死灵儿,这一定是报应!”王夫人哭喊道,忽然她急促地喘息,一声哽咽之后,便昏倒在桌旁。 青翊见状,几步上前查看,抬首安抚面露焦急的王员外道:“不必担心,是悲痛过度气急攻心导致暂时昏迷,不多时便可醒过来。”果然青翊话音方落,王夫人便幽幽睁开眼,只是虚弱无力地低泣着。 “老爷,我先送夫人去休息。”子岳说罢,小心地扶起王夫人缓步向后院走去。 “让各位见笑了。”王员外的神色中露出些许的苦涩。 “小姐故去,夫人伤心也在情理之中。”上官凛略一思索,似乎在考虑该怎样开口,片刻,才小心地问道,“王员外,我想询问一下,前天晚上,您府上之人都在哪里?” 王员外一愣,忽而反应过来,神色中有些许怒意:“那不是齐媒婆死的当夜吗?大人,您可是怀疑是我们杀了那几人?” “您先别急,我们只是照例询问,如今街头巷尾皆传闹鬼索命一说,钱媒婆一口咬定是王小姐冤魂所为。您也不希望女儿已死还要背负杀人之罪,还望您能够配合官府,早日查到真凶。” “那些人虽然罪有应得,但我还不至于为此而去杀人,我和夫人都老骨头一把,纵使有心,也无那个能力。” 上官凛点点头,方才王夫人的状况几人亦都见到,如若不是刻意装出的样子给他们看,那么凭王员外和夫人的年纪和身体,是无法轻易杀了比自己高大肥胖的齐媒婆,并将她吊在树上的。 正在沉默时,子岳走了回来,他在王员外身旁站定:“老爷,夫人已经躺下休息。” “我可否再对府上其他人做一下询问?”上官凛追问道。 “出了什么事?”子岳诧异地开口。 王员外叹息:“他们想知道齐媒婆死的那晚,我们府上的人都在哪里。” “官府怀疑我们?”子岳蹙起眉,也是一脸不悦,“应该没有这种可能,府内的下人们都是在同一个院落就寝,晚上若有人出去,不会无人察觉。” “前阵子我已遣散一部分,还剩下的仆人不多,如大人觉得有必要,让子岳带您几位去问问看好了。”王员外说道。 几人起身要走出前厅,青翊忽然转身向王员外问道:“王员外,在下请问一句,离开安平县,除了您和夫人外,还有何人同行?” “现有的家仆,我们会陆续给些银子遣散,唯有老管家和子岳会与我们一起上路。”王员外说着,又看了看子岳,目光温和,似乎并不只以下人相待,“老管家在王府做事多年,举目无亲,子岳自小便被我们收养,虽是个仆人,但却像亲生儿子一样,如今灵儿不在了,他在身边也好有个照应。” “老爷,我会代替灵儿如待双亲般照料您二老的。”子岳声音坚定,感动得王员外泪光盈盈。 青翊了然地点头,和几人抬步走出了前厅。 县衙后堂内,上官凛、上官紫燕和青翊坐在桌旁,神色各异。上官凛微蹙着眉,似在沉思整理着案子的相关线索;上官紫燕单手托腮,一张俏脸上写满困惑;反观青翊,倒依旧是一副怡然之态,唇边挂着一抹自若的笑意。 “好奇怪,本以为王家人嫌疑最大,但在王家问了一遍,似乎也没什么收获,这凶手难道是凭空掉下来的不成?”上官紫燕晃着脑袋,打破沉默说道。 “自然不可能,其实,要猜测出凶手是何人并不难。” “你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上官紫燕欠了欠身,双目晶亮地望向青翊。 青翊气定神闲品了一口茶,指了指自己的头,微笑道:“都在这里,但还有些事需要确认,才可揭晓答案。” “你总喜欢故弄玄虚。”上官紫燕不满地撇嘴又坐回去,面露些许失望。 “青翊公子,你有何想法,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探讨。”上官凛也关切地开口道。 “不是在下有所保留,只是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做。” 上官凛不解地询问:“何事?” 青翊缓缓放下手中茶盏,启唇轻吐出两个让上官兄妹诧异的字:“验尸。” “什么?尸首不是由仵作验过了吗?”上官紫燕忍不住问道。 “不错,但有些线索,我希望亲眼确认,才可下定论,更何况,仵作检验依据的经验和方法也有所不同,我也许能发现之前所未明的细节。”青翊答得自信满满。 上官凛略作沉吟后道:“既然如此,青翊公子需要什么,我马上差人准备,时间紧迫,还是事不宜迟。” 青翊点点头:“除了验尸所需物品外,我还需一个助手。”青翊说话间,眉目却转向坐在一旁的上官紫燕。 “你可是要我去帮忙验尸?”上官紫燕虽有些男孩子心性,但毕竟身为女子,想到要和尸首打交道,也不禁心中暗生寒意。 “青翊公子,我也认为,紫燕一个女子,不太适合做这等事,不如我找个官差来与你做帮手。” 青翊并未理会上官凛的话,而是双目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上官紫燕:“怎么?害怕了?” “谁说的。”上官紫燕不服气地挺起胸膛,反瞪回去,“帮就帮,我何惧之有?” “甚好,那我们就立即开始,希望合作愉快。”青翊眼中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使上官紫燕意识到自己又被他摆了一道,愤然哼了一声,但说出的话如覆水,已不可收。 青翊和上官紫燕离开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便返了回来。焦急等待的上官凛迎上前,询问道:“结果怎样?” 青翊看了看仍有些怔忡的上官紫燕,拍了拍她的肩道:“你来说吧。” 上官紫燕眨眨眼,像是才反应过来。第一次亲眼见到验尸的情形,让她震撼之余,却不曾有预期的恐惧。她仰头对上青翊含笑的视线,定了定心神,打开记录说明道:“尸首口、眼均开,手松散未握拳,喉下血脉不行,痕迹浅淡,舌不出,亦不抵齿,颈上有抓痕,系勒死。脖颈上有两道勒痕,一红一白,红者乃致命伤,白色是勒吊在树上的痕迹。” “为何如此确定?”上官凛问道。 青翊从旁补充:“但凡白痕显示,其人已死气血不行,虽被系缚,其痕不紫赤,系缚痕虽深入皮,却无青紫赤色,只是白痕。” 上官凛了然地点头:“也就是说,齐媒婆是被杀后才被吊上树的。” “另外,关于死亡时间我们也再次确认过,比仵作初验的更为准确,是在戌时。”上官紫燕继续说道。 “戌时?”上官凛一怔,“那也就是比仵作初验的时间又提前了两个时辰?依那对父女提供的证言,他们看到齐媒婆前往墓地是子时,也就是说,子时齐媒婆人已经死了,也就更加证实,他们见到的并非齐媒婆本人。” “不错,那人恐怕正是凶手。” “但凶手又为何要这样做?” 第8节 “为了让我们以为那时候齐媒婆还活着,给他制造无行凶时间的假象。”青翊缓缓说道。 “那么,齐媒婆究竟是怎样到墓地的?是自己走去,抑或凶手杀人后移尸?” “戌时天色还未全暗,若是有人背着齐媒婆的尸首,应该会很引人注目。”上官紫燕思索道。 “所以齐媒婆自己前往墓地的可能更大一些。” “这样说来,齐媒婆是在墓地被杀的?” “你们是否还记得,齐媒婆死的那晚曾下过一场小雨?”青翊提醒道,“那附近皆是泥土地,如有人走过,定会留下脚印。我们第二日一早去查看时,隔了一夜,疏松的土质还未完全干,那里行人稀少,小路上只有前晚那对父女留下的脚印,而草地里,也只发现可疑的所谓齐媒婆的脚印,但其实我们已确认是凶手所为,那么齐媒婆经过那里去到墓地的时间便可以确定,只可能是在下雨前,因此未在泥土上留下脚印。” “看来凶手应该是戌时就赶到墓地,勒死齐媒婆之后离开,在子时左右又返了回去,将尸首吊起来,可他又是怎么返回去的?应该也会留下脚印才对。”上官紫燕质疑道。 “小燕子说得没错,但之后又下过一场大雨,只可惜当时我们没有注意到,现在怕是难以再寻到任何踪迹了。”青翊的话语中也显露出些许的遗憾,话尾一转,重又自信一笑,“不过,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只需略作筹划,相信他便会自动现身。” “看来青翊公子心中有数,那么接下来要如何做?”上官凛问道。 青翊不急不缓地牵唇答道:“首先,我们需要再到王府走上一趟,就对王员外这样说……” 三更时分的郊外,月色暗淡无光。昏沉的暗夜笼罩下,四下静谧得仿佛只有虫鸣,不见人气。城郊的墓地上,微风拂动树影,发出沙沙的声响,如鬼魅的脚步。在黑暗中森然无声矗立的一座座墓碑,清冷中更添几分诡异的气息。 一阵念念有词的声音从漆黑的墓地中传来,飘散在静夜中,听起来令人不免脊背生寒。一道惶恐的身影跪在一座墓碑前,手里转动着一串佛珠,口中还念念有词:“王小姐啊,你可莫要怪我,一切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鬼迷,不,财迷心窍,我已经悔过了,你就算化作厉鬼,也要去了她们几人偿命,该够了,就放过我可好?如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每逢初一、十五定会敬香给你,再多烧些纸钱,你就笑纳了吧……” “这样就想为自己开脱?你做梦!”冷厉的声音突然传来,从不远处的大树后走出一人,手中提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钱媒婆,今日我就要你来偿这最后的一条命!” “不,不,救命啊!官差在哪里……”钱媒婆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人也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 “荒郊野岭,你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那人冷笑一声,刚要上前去抓钱媒婆,通红的火把瞬时映红了天际,早已埋伏好的官差纷纷现出了身影,将他团团围住。 “只可惜你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上官凛负手立于近前,神色肃然,“子岳,你还有何要说?” 火光清晰地照出那人冷然的脸庞,正是王家的家仆子岳,他怒目圆睁道:“竟被你们算计了。” “子岳,真的是你?”上官紫燕搀扶着颤抖的王员外出现,王员外一脸不敢置信,诧异地盯着子岳。见到王员外,子岳的神情瞬间柔和下来,颓然垂下了头。 “我早知王员外一说提早动身,你便会着急下手。”青翊开口说道。 钱媒婆此时已躲到官差身后,厉声尖叫:“大人,快抓住他!”但上官凛却没有动,只是静默地望着子岳。 王员外注视着子岳,神色中露出一抹哀戚:“昨日大人和青翊公子找到我,让我告诉你们,说要提前动身离开安平县,说这样便可抓住凶手。我初始时还不相信,子岳,你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面对王员外的质问,子岳依旧选择沉默。青翊的声音适时响起:“让我来替他回答好了,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王小姐。” 子岳闻言浑身一震:“你为何会……” “你一定感到奇怪,我怎会知道。”青翊缓缓一笑,继续说道,“其实我在最初看到赵媒婆尸首的时候,就知道这定是男人所为,而且,此人还需年轻力壮。到王府走上一趟,我便可以确定,你正是凶手。当日你单手提两个凳子,仿佛无物一般,足以说明你的力道,将体型肥胖的赵媒婆绑于树上,吊起齐媒婆,不费吹灰之力,这是王员外与夫人都无法做到的。” “且不说其他人,就是府内,力气大之人也不只我一个,仅凭这样,就怀疑我是凶手?” 青翊摇摇头:“你的一句话,说明了你杀人的理由。” “你说那日,他暴露了自己是凶手?”上官紫燕偏头疑惑地回想着,怎么也没有印象子岳到底说了什么。 “准确地说,仅是个称呼,当我听到你唤王小姐做灵儿的时候,便明白了你的心思。你们想想,他虽是被王员外当做亲子一般,但还是恭敬地称王员外夫妻为老爷、夫人,缘何独叫王小姐的闺名?” 经青翊一提醒,上官紫燕显得若有所悟:“除非他与王小姐之间……”她的话并未说完,但所有人皆已明白其中深意。 “子岳,你,你和灵儿确有其事?”王员外磕磕巴巴问道,今晚发生之事,已骤然超出他的承受范围。 子岳欲言又止地望着王员外,张了张口,却一时间不知要说些什么。他眼中涌上一丝柔情,仿佛陷入美好的过往,连方才的杀意都消失得不复见,缓缓叙说道:“我与灵儿自小一同长大,早已生爱慕之意,只是碍于我的身份,一直不敢言明,但我知道,灵儿也是喜欢我的,我只要能看着她,在她身边守护,就心满意足。” “只可惜一桩从天而降的婚事令你们分离。”青翊平静地开口。 “五大媒婆上门,将姚家少爷夸得一表人才,灵儿无法反抗父母之命。另一方面,我亦愿见她有个好归宿,毕竟我与她身份悬殊,她是老爷夫人的掌上明珠,而我只是个自小被收养的孤儿,只要她能过得幸福,我甘愿放手。可是……”子岳说到这里,紧握双拳,森寒的目光夹杂着怨恨,如利剑般射向心虚的钱媒婆,“她们却因贪财,害了灵儿终身,使得灵儿枉死,我要为灵儿报仇!” “你设计好这一切,以幽灵为开端,制造了一系列的命案,却没想到,成于斯亦败于斯,你在杀害齐媒婆的时候,特意分两次实施自己的计划,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凶手为何要刻意先杀了齐媒婆,将尸首丢弃于墓地,晚上再返回去吊尸于树上。但结合那日我们在王府的询问结果就不难发现,你并无时间能够一次完成这些事情,白日你想必是用了某种理由,将齐媒婆约到墓地,之后杀了她,但若天还没黑就把尸首吊起来,恐会引起经过路人的注意,因此你先在不易被发现的地方掩藏起了尸首。晚上虽然王府的仆人都会在一起就寝,但你当晚执勤,在子时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为了配合最近的闹鬼之说,你特意换上齐媒婆的衣衫,来到墓地吊起尸首于树上,当然你这样做,也是为了万一有人看到,更可以作证那时齐媒婆还活着,只可惜你遇上了那盲眼的老人,他只需听脚步声,就确定是个男人,才让我们及时警醒,在大雨冲刷掉证据之前,发现了你留在草地中的脚印。” 青翊一番话说罢,子岳已无意再发问,他心知自己的所为皆被看穿。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回避地坦言道:“不错,正如你所说,杀了齐媒婆并把尸首吊在树上的人是我,之前杀了赵媒婆,并将尸首捆绑在树上的人也是我,那晚刚入夜,我便潜入赵媒婆家,她一人独居,我很容易就取了她的性命离开,而之前的那两大媒人之死,也都是我所为。” “看来赵媒婆死的那晚,我们都去晚了。”青翊倾身在上官紫燕耳边低语。 想到自己曾因此而误指青翊为凶手,上官紫燕不禁有些窘迫,不敢直视青翊俊逸的脸庞,只得转向子岳,又问道:“那每次在行凶之前,你是否都有去王小姐坟前祭拜?” “我来告诉灵儿,我要杀了那些人,为她复仇。”子岳的视线落在一旁王小姐的墓碑上,哀戚而充满深情。 “这不过是你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青翊语带冷峻,一改往日的轻松惬意,“所谓的‘红线幽灵’,你所用的红线并不只是噱头,而且是祭奠月老的这一段姻缘,但事实上,亲手放开这一切的,却是你自己。你当初没有去争取与王小姐的未来,所以在所爱的人死后,你将懊悔和对自己的怨恨转嫁到那些为钱财而欺人的媒婆身上,觉得只有杀了她们,才能让你好过些。” “不,不是这样……”子岳面带痛苦,双手抱头,不住地摇晃。 青翊丝毫不为所动,兀自说下去,“但你可曾想过,诚如你所说,王小姐也是深爱你,那么她地下有知你为了她而双手染满了鲜血,可会心安?王员外和夫人已经失去了女儿,连你都被抓,年迈的他们又要如何生活下去?” 子岳的眼角终于滑落一滴悔恨的泪,他几步走到王员外面前,两旁的官差见状就要上前,却被上官凛阻止。子岳在早已老泪纵横的王员外面前双膝跪地,颤声道:“老爷,子岳无法再服侍您和夫人,我对不起你们。”说完,用力在地上磕起头,直到额头渗出血迹。 王员外被上官紫燕搀扶着,已是无法成言,他眼睁睁看着官差上前押走子岳,只能徒劳地伸出手,却触不到子岳离开的背影。 此时天色渐明,连日的阴雨过后,终于从云层后洒下一缕阳光。但天可放晴,深藏在人们心中的阴霾却难以消除。上官紫燕仰头望向绽露的晴空,不知为何,却难以感受到丝毫以往破案之后的欢愉。 将子岳收押的第二日,王员外便携了夫人和管家,离开安平县这伤心之地,远走他乡。 一抹晨曦揭去夜幕的轻纱,冉冉在天边镀上一层金色。安平县的早晨,一如既往的清静与祥和,一切都笼罩在柔和的晨光之中。经过了连续的命案,这份安宁似乎更显来之不易。 随着大门关闭的沉重声响,上官紫燕眼中眸光一闪,不舍地转头复又望向身后,那居住了多年的县府。如今要离开这熟悉的地方,心中不免有些难以割舍。 “怎么,舍不得?”似乎洞悉了上官紫燕的心事,一旁同样牵着马的上官凛柔声问道。 上官紫燕微微一笑:“毕竟有感情了,不知上京城会是如何。” “别担心,不管发生什么,还有哥哥在。” 第9节 上官凛的安慰使得上官紫燕心中安定下来,她语气又恢复了欢快:“说得对,这下哥哥别想再把我丢去嫁人了,我就赖死在家里,与哥哥做伴,定要成为京城第一女神捕。” 上官凛笑得无奈中难掩宠溺,还未开口,便依稀听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兄妹俩循声望去,白衣白马,一道洒脱的身影策马来到近前。 “太好了,你们还没离开。”青翊唇边挂着愉悦的笑容,坐于马上望着他们。 “青翊公子,你这是……”上官凛不解地问道。 “你们可是要上京?” “我们去哪里似乎不关你事。”上官紫燕撇撇嘴。 “紫燕,不得无礼。” “无妨。”青翊满不在乎地笑道,“是这样,在下也正要去往京城,想要与你们同行。” 上官紫燕斜瞪他一眼:“谁要和你一起走,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青翊并不理会她的挑衅,而是转向上官凛,继续说道:“若我猜得不错,你们是第一次上京城吧,我对京城颇为熟悉,可以为你们指路,也好途中互相有个照应,不知上官大人意下如何?” 上官凛低头沉思片刻,觉得青翊所言也不无道理,况且虽然青翊身份未明,但经过安平县命案,上官凛感觉他并无恶意,于是点头应道:“如此也好,就请青翊公子共同上路。” “哥哥……”上官紫燕还想抗议,上官凛却向她摇摇头,翻身上马。 “上官大人,我们也算得熟识了,就不要这么客气了,我称你一声上官大哥,你也直唤我青翊便可。” “好。”上官凛沉声笑道,“从今以后,你我就以兄弟相称。” “至于小燕子……”青翊话尾微扬,戏谑地看着刚跨上马的上官紫燕,“我不介意你称我一声哥哥。” “呸呸,谁要叫你哥哥。”上官紫燕不满地怒视他,若目光可以杀人,此刻青翊那张俊逸的脸庞恐怕早就伤痕累累。“你还是先追上我再说吧,可别拖了我们的后腿。”上官紫燕说罢,一夹马腹,人已如离弦之箭,率先冲了出去。 青翊朗声一笑,随即策马扬鞭,朝上官紫燕追去。 此时天色已完全亮了起来,带着几分夏日的气息。蔚蓝的天空映着升起的朝阳,一如前方即将揭开的新的序幕。 第二卷 还魂之谜 绿满山原白满川,正是一年好风景。马蹄声踏碎晚霞,三个身影缓缓策马而来,夕阳将几人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色的余晖。 “青翊,这是什么地方?”上官紫燕举目四望,眼见道路行起来愈发荒凉,不禁问道,“你确定我们没走错路?” “不会,走这边会比官道快上几日,能提早到达京城。” “紫燕,既然青翊如此笃定,我看不会有问题。” “可是哥哥,谁知道他是不是领错了路,嘴硬不承认?你看天色已晚,前面也不像会有什么店家,莫非我们今晚要露宿野外不成?” 上官紫燕说着,还不忘责备地瞪了青翊一眼。青翊却不以为然,绽出一抹气定神闲的笑:“小燕子你怕什么?若晚上有野兽袭击,我会保护你。” “谁要你保护,我才不怕,你还是担心自己吧。”上官紫燕被他这样一说,傲然仰起头,不服气地反驳。 “也是,就你这性子,我看野兽都能被你吓跑了。”青翊挑眉道。 “你说什么!” 上官紫燕不满地娇声呵斥,随着她的话音,手中马鞭凌空而起,甩向了马上的青翊。青翊不急不慌,只等鞭子到了近前,微微往后一仰,轻松躲过上官紫燕的攻击。 “驾——”不再给她机会,青翊随即策马,率先跑开,他低沉有力的声音在风中传来,“小燕子,你这样怕是要把男人都吓跑,嫁不出去的。” “青翊,你给我回来!”上官紫燕一声怒吼,也不由分说追了上去。 上官凛摇头失笑,并未急于追上,而是依旧按照平常的速度行进。这样的戏码,一路他已不知看过多少回,早就见怪不怪。 观那青翎颇为不凡,倒不失为一表人才。在上官凛看来,上官紫燕和他相处得不错,若能日久生情,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虽上官凛一直嘴上催促上官紫燕,但爹娘去得早,唯有亲手将妹妹的终身托与真正可信赖之人,上官凛才能放心。 之前的安平县,乃是一个小城,实在难以找到上官紫燕的归宿,因此她的终身大事,一直是上官凛挂心的一块病。加之上官紫燕平日素来无女子的矜持,就喜爱舞枪弄棒,平常人家也不敢上门提亲。 唯一令上官凛有些不安的,便是他对青翎一无所知,这个神秘的年轻人从未曾透露过半点身世。但上官凛隐隐觉得,青翊并非简单之人。 上官凛将目光投向西沉的斜阳,眼中露出一抹若有所思…… 又行了约莫一个时辰,一片小村庄出现在三人眼前。此时天色已经全黑,星月并不明亮,触目皆是无人的寂静,唯有风吹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饶是夏季,也能感受到夜风中几分微寒。 “我看正巧可以去村里找户人家借住一晚。”上官凛说道。 “哥哥,我们要住那里吗?”站在村口,上官紫燕显得有些踌躇,“这村子怎么感觉死气沉沉的,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青翊闻言轻笑出声:“小燕子,尸首你都打过交道了,还怕什么?” 上官紫燕咬唇,难得没有反驳:“我不是害怕,只是真的觉得此处诡异……”她的话还没说完,从旁边阴暗处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摇晃着靠近过来。上官紫燕一惊,差点从马上掉下来。“什么人?”她一声厉喝。 “酒入愁肠愁更愁,别了红妆,何处成双。” 隐约只见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人,手提着酒壶,口中吟着诗,脚步蹒跚地从三人面前经过。像是根本未见到他们,头都未转。 “又闻一年子规声,啼了旧事,又添新伤。”男人将酒壶凑到唇边咕咚咕咚猛灌几口,仰天长笑,“哈哈,好,好啊……” 说罢,他继续前行,在不远处一个转角一转,他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 “原来是个酒鬼。”上官紫燕摸摸鼻子,嘟囔道。 “倒也是个颇有才情的酒鬼,看来是为情所困。”青翊感慨,“若将这才情用在效忠朝廷,想必也会有所作为。” “你还真是心忧天下,还是想想眼前我们怎么办吧。”上官紫燕偏要和他杠上。 第10节 “我看先找户人家,暂时借住一晚,也好过露宿在外。”上官凛插话进来,他自己怎样皆无所谓,但上官紫燕毕竟是女子,又有青翊随行,露宿恐不方便。 三人下了马,牵马缓步走在村中。这村子并不大,两三排低矮的房子,层层错落,从村口便可一眼望到头。奇怪的是,天色才刚黑,村中就一片寂静,掌灯人家极少,大都窗子漆黑,仅有几户燃着灯,但一听到几人的敲门声,二话不说熄灭了灯,之后便没了声息。 “我就说这村子好奇怪,闭门谢客不说,还家家都跟见了鬼似的。”上官紫燕蹙起秀气的眉,心中愈发不安起来,“我看,今晚还是不要住宿在这儿好了。” “但方圆百里皆是山路,不仅无客栈可以投宿,连个能栖身之处都没有,小燕子你真想睡在山里喂老虎?” 上官紫燕被青翊的一席话说得倒有些迟疑,所谓前有狼后怕虎,便应了她此刻的心境。上官紫燕一时间也没了主意,询问地看向哥哥,上官凛道:“前面好像还有户人家,再去试试看,若不成再想其他办法也不迟。” 几人说着,已来到村头一间矮房前。不大的窗子中,透出如豆的幽光,映在窗棂上影影绰绰。依稀可见里面人影晃动,不时传出几声轻咳。 上官凛与青翊对望一眼,上官凛上前一步,敲响木门。 “谁啊?” 屋内传来一道略为苍老的声音,随后一阵脚步声,门被打开一条缝隙,露出老婆婆的面容。见是陌生人,她警惕地打量着。 见终于有人开了门,上官凛松了口气,和气道:“老人家,我们要往京城去,途经村子,想借住一晚。” “这……”老人显得有些犹豫,“我家恐不太方便。” “只是一晚便可,明日一早,我们马上离开。” “我也想帮你们,但家中确有不便。”老人说着闪开身,让几人一眼望进屋里,他们方才看清,桌前烛火摇曳,原来是供着牌位,四周简单地挂着白绫,显然是新近之物。 “老人家您请放心,我们并非坏人。”怕老人不放心,上官凛自怀中取出腰牌,“我此番进京,是去往刑部赴任。” 老人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似乎还含了些莫名的神色,她顿了顿,打开门道:“若几位不嫌弃,空置的房子倒是还有一间。” “一间?”上官紫燕摸摸鼻子,又望向一旁的青翊。 “小燕子你有意见?” 上官紫燕撇撇嘴:“不敢。” 住宿好不容易有了着落,上官紫燕自然不好多说,自己的哥哥还好,但想到要和青翊整晚共处一室,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三人拴好马,随着老妇人进了后院,推开空置的厢房门,一股潮湿的味道飘散开来。 “这屋子许久未曾有人住,几位就将就一晚吧。” 上官凛谦和笑道:“叨扰了您,我们感激还来不及。” “你们收拾一下,有事再到前面唤我。” “对了,婆婆,我能否问个问题?”上官紫燕好奇地开口,叫住就要转身离开的老人。 “姑娘请说。” “我们先前找了很多户人家,都不开门,这里是不是不欢迎外人,或是有何讲究?”问清楚比较好,上官紫燕始终觉得,这村子怪得很。 “这怕是我家的责任。” “此话怎讲?” “村里有个风俗,若是哪家最近死了人,村子中任何一家开门接待来客,会使死者灵魂不安生还魂来作祟的,这说法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已传了许久,大家都不敢违背而行。”老人说到这里略顿,环视几人的目光中露出哀戚之情,“我之所以收留你们,一是我这把年纪也不惧这些,二是死的人是我儿子,要因此能见上他一面,我倒深感欣慰。” 老人说罢,转身缓步融进夜色中。上官紫燕抚着手臂,一股寒意隐隐升起,之前的不安在心中蔓延开,剪不断、理难清。 红烛摇曳,似笼了一层轻纱,忽明忽暗,略驱散了原本的阴冷之气。上官紫燕坐在屋内唯一的床榻上,一双灵动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铺了被褥在地的青翊。 “小燕子,你放心,我不会睡到半夜扑上去的。”似是看穿她的心思,青翊戏谑笑道,他看看一旁的上官凛,“再说,还有上官大哥看着,我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造次。” 无端被牵扯进他们的斗嘴,上官凛尴尬地轻咳几声,以沉默代替作答。 忽而,上官紫燕蹙眉:“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许是上官紫燕的面色凝重感染了其他两人,上官凛和青翊闻言也皆侧耳听去。晚风撩动窗前的树叶,发出轻微的声响,随风传来几声呜咽,似女人悲鸣,隐隐入耳,低回到心中,竟感沉重无比。 “这地方不会真的闹鬼吧?”上官紫燕抚着手臂,脊背渐渐升起一丝寒意。 青翊略一沉吟:“我去查看。” “我和你一同去。”上官凛也站起身。 “我也去!” 上官紫燕扬声道,招来青翊取笑:“小燕子,你莫不是害怕,不敢独自留在这里?” “我懒得理你。”上官紫燕白他一眼,却因被说中心事而面露窘迫,脸上染了一抹红霞。 青翊打头走出房门,上官紫燕居中,上官凛在最后。饶是上官紫燕胆子再大,也终究是女子,她跟在青翊身后,一双清亮眼眸只敢透过他肩头偷偷向外望。 院中四下无人,一片漆黑,月亮也藏匿于厚厚的云层之下,不见踪影。几人脚步甚轻,忽见一盏昏黄的灯笼从不远处飘了过来。 上官紫燕下意识地抓住青翊的衣襟,青翊转头,给她一个安抚的笑。上官紫燕定了定神,再仔细看去,竟是方才那老人手提着灯笼往院子另一侧的房间走去。而他们所听到的哭声,便是从那里传出。 老人在那门前驻足,轻推开门,挑灯走了进去。待老人返身将门关上,青翊才轻声道:“我们走近些。” “雪翎,雪翎,你醒醒,可是又做噩梦了?”屋内点起了灯,老人的声音传出。 “娘……”回答她的是个年轻女子,但语调略带些虚弱无力,“我又犯毛病了?” “是啊,你莫名地哭起来。” 女子一叹:“都是我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毛病,搅得您不能好好休息。” “别这么说,你也是个命苦之人,好好的姑娘家,若不是长生的死,也不会受刺激留下这病。”老人说着语带悲伤,“雪翎,听为娘一句劝,长生头七也快过了,你要早日走出来,今后的日子还长。” 第11节 “娘,我也明白,可……”女子说着又抽泣起来,但仿佛一口气哽在喉中,听着有些艰难。 “雪翎,莫哭,你难道忘了大夫所说……”老人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转而惊叫,“雪翎,雪翎,你醒醒,别吓娘!” 青翊神色一凛,也顾不得许多,忙推门走入房中,径直奔到床前。老人见到突然出现的几人,微微诧异:“你们……” “婆婆,先让我给她看看。” 在老人身旁的床榻上,躺着一个面容清秀可人的女子,但她脸色苍白,紧闭着眼眸,胸口微微起伏,已经失去了知觉。 青翊道了声“得罪”,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瓷瓶,在昏迷不醒的女子鼻下略一晃动,少顷,那女子眨动几下眼睫,发出一声轻吟,幽幽转醒过来。 “雪翎,你醒了?感觉怎样?” 被唤作雪翎的女子环视四周,见有陌生人在,显得有些怔忡,片刻才轻声问道:“娘,他们是谁?” “这几位是要进京城赴任的官爷,今晚借住在家里。”老人说完,又转向青翊,“多谢公子,我家儿媳在儿子死时受了刺激,一直抱病在床,身子不好,大夫说一哭就会气血上涌,导致昏厥,偏她又是重情之人,时常惦念我那短命的儿,可怜的孩子啊!” 老人说着,就要给青翊施礼,却被青翊急急拦下:“婆婆,我略懂一些医术,若不嫌弃,可否让我给姑娘诊治一下?” “公子如有办法,自是更好。”老人感激道。 青翊坐在床边,边给雪翎把脉,边问道:“不知雪翎姑娘是何病症?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雪翎身体尚弱,代她回答的依旧是老人:“不瞒几位,当日我儿子长生死时,雪翎也在场。我出门两日,去隔壁村看望一个亲戚,回家就看到房门大开,长生和雪翎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叫了村中唯一的大夫来,确认长生已死。雪翎直到第二日才醒来,但从那时起就一直是现在这样子卧床不起,究竟发生何事,也一点都想不起。大夫说定是长生死时受刺激太大而导致的,且偶尔会在夜里睡梦中无端哭泣,醒了又全然不记得。” 青翊闻言蹙起眉,望了望上官紫燕和上官凛。从他们的神色中,不难看出他们和他一样心存疑惑。这老人的儿子长生死得蹊跷,让人不免觉得有一探究竟的必要。 “老人家,你儿子的死因可有查明?”上官凛开口问道。 “说可能是猝死。” “是谁所说?”上官凛追问。 “村中里长。”老人回答,“里长在村中便是权威,他说的话不会有错。” “可有验尸?” 老人摇摇头:“只是在里长的安排下依照村中习俗安葬了。” “怎么能如此不负责任?”上官紫燕愤愤道,“婆婆,你难道就未怀疑过儿子的死?” “这……”老人显得迟疑。 “婆婆,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我哥哥有圣旨和令牌,天大的事,他替你做主。”上官紫燕信誓旦旦道,就仿佛大权在握的是自己一般自豪。 “紫燕,不可胡说。”上官凛摇头轻斥,上官紫燕只是向他俏皮地吐舌。 老人道:“其实,长生平素身子一向很好,我真难以相信他这样说去就去了。” “姑娘?雪翎姑娘?” 老人话还未说完,忽闻青翊呼唤,只见雪翎双眼微闭,周身开始抽搐,就连青翊也按不住她。上官紫燕刚要上前,躺在床上的雪翎蓦地张大眼睛,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青翊坐起身来。 “娘,娘!”雪翎开口唤着,全然不像卧病多日,站起身健步如飞,几步来到老人面前,抱着老人就开始落泪。 “雪翎,娘在这里。” “娘,我不是雪翎,您不认得我了?我是您的儿子长生啊。” 雪翎此话一出,在场几人无不瞠目。上官紫燕更是不由自主地退后,躲到距离自己最近的青翊身旁。青翊亦是一脸凝重,目不转睛地看着雪翎的一举一动,莫不是还魂这等荒谬之事真的在眼前上演?或是另有玄机? 老人先是一脸震惊,但旋即转为激动,她伸出颤抖的手轻抚“长生”的头,不确定地问道:“你说你是长生?真的是生儿?你回来了?” “娘,是我,生儿想念您。” “为娘也无时无刻不思念你。”两行热泪贴着老人脸颊滚落下来,“但你既已去了,就莫要惦念娘,好好走吧。”老辈人传说,人死后若仍留恋世间,会变为游魂厉鬼,永世无法再投胎,老人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如此。 “我死得冤,以致不能瞑目。”“长生”忽然哭道。 “生儿,你这话何意?”老人顿了顿,忽忆及方才上官紫燕的话语,不知是不是儿子在天有灵,听到有官爷在此,才会现了身诉冤。她拉了“长生”转向上官凛:“生儿,这位是要进京的官老爷,不怕,你有事和大人说。” 见点到自己,静观其变的上官凛应着:“不错,你可是有话要说?尽管开口。” “长生”扑通一声在上官凛面前跪下,哭诉道:“大人,草民乃被害而死,您可要查明真相,莫要让草民枉死。” “是何人害死你?原因为何?” “那日我娘出门不在,我从地里回到家,老远便听到房中有动静,走到近前才见房门开了一道缝,可看到里面有个男人,正要抱着雪翎亲热,我一怒之下一声大吼冲进去,却未曾料想,那人随手抄了不知什么东西,刺向我的头……” “长生”说到这里,痛苦地抱头,仿佛此刻如临其境,疼痛难忍,不久竟在地上翻滚起来。 “你还好吗?说说你所见之人是谁。”上官凛蹲下身,关切地问道。 “是,是……” 似被“长生”附身的雪翎,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任上官凛凑得再近也未能听清。地上的“长生”发出痛苦的嘶叫,将毫无心理准备的上官凛惊得后退几步,之后“长生”便直挺地躺着,像是昏死过去,再无任何反应。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屋子里寂静一片,呼吸可闻。 “紫燕,看雪翎姑娘有没有事。”上官凛示意,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他与青翊也不好上前做太过亲近的探看。 上官紫燕颔首,走到雪翎跟前蹲下,用手探着她的鼻息,虽微弱却幸而平缓。“看样子只是晕过去了。” “将她放到床上。”青翊开口道。 这也难不倒平日习武的上官紫燕,她拉住雪翎胳膊搭于自己肩上,另一手环住她腰,一扯、一带,毫不费力便把雪翎扶到床榻之上,并抬起她的头在自己怀中,好让青翊诊治。 “公子,雪翎她……”老人面露担忧。 第12节 青翊会意地安抚道:“婆婆您无须担心,我先前给她把过脉,她只是气血不足,并无大碍,只要坚持服几日药,再静心休养,很快就能康复。” “但她为何会昏迷不醒?”上官紫燕看着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的雪翎,望向青翊的目光带着几分质疑,“你该不会是给人误诊的庸医吧?” “小燕子,我有多少本事你还不知吗?”青翊笑得气定神闲,又拿出方才的小瓶,这次干脆倒在手指上少许,涂抹在雪翎鼻下。 雪翎手指微动,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睁开眼,茫然问道:“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何都这样看我?” “你不记得了?你丈夫刚回来过。”青翊试探。 “长生?他在哪里?”雪翎欲强撑起身体查看,却因太虚弱,而又重新跌了回去,急喘几口气。 “就附在你身上。”青翊定定地凝视她,不放过她脸上每个神情。 雪翎震惊地瞪大双眸,不敢置信地看向一旁的老人,似求证般问道:“娘,他说的可是真的?长生还魂在我身上?”见老人点头,雪翎又急忙追问:“那他可有说什么?” “雪翎姑娘。”上官凛平静地插话进来,“你丈夫说他是被人害死的,关于那日之事,你确实一点都记不起了吗?” “我真恨自己,若我能记得就好了……”雪翎懊恼地自责,断断续续又哭起来,才呜咽几声,便抚着胸前,大口喘起气来。 “大人,别再问了。”老人上前哭着恳求。 青翊见状,从怀中取出一精致锦盒,打开将一颗药丸送入雪翎口中,雪翎症状渐渐缓和,不多时便倒在上官紫燕身上沉沉睡去,呼吸也趋于平稳。 “先让她歇息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青翊沉声道。 上官紫燕将雪翎放于床上平躺,随着青翊和上官凛走向门外,老人望着雪翎憔悴的睡颜,眼中充满慈爱,复又重重一叹,小心地为她掖好被角,这才随着走出门去。 “什,什么?公子您再说一遍。” 院子里,老人看着青翊口一张一合,脸上写满掩不住的诧异之情。 “婆婆,我说我要验尸,看长生到底死因为何。”青翊坚决道。 “不可,不可。”老人旋即用力摇头,“这万万使不得。” 上官紫燕终于忍不住,不满地出声询问:“婆婆,您都听到了,是您儿子亲口说自己含冤不能瞑目,您难道愿意如此?” “我也不想啊,但这村内一切大小事务,皆要向里长报告方可着手,当日是里长亲自主持长生入殓,开棺验尸这等大事,需经里长同意才成。”老人解释,听上官紫燕提起儿子,眼中盛满哀戚。 “这样说来,我们需要会会村中的里长了。”上官凛负手而立,似若有所思。 上官紫燕双手环膝,倚靠床榻上,出神凝思,不时瞟向对面席地而坐的上官凛和青翊。上官凛仿佛陷入思索,青翊则垂首整理着自己的行装,一色月白衣衫,只是样式镶绣略有不同。上官紫燕撇嘴,不予置评。 “你们怎么看方才之事?”上官紫燕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上官凛接口问:“你是指长生还魂?” “是啊。”上官紫燕一道秀眉几乎拧成了线,忆及还魂玄妙之事仍不免惊魂未定,“真的会有灵魂作祟?青翊,你倒是说说看。” 青翊闻言,终于停了手中动作,挑眉看着上官紫燕,语中含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害怕了?没想到小燕子你也有可爱如女孩子的时候。” “我本来就是女子。”上官紫燕不甘地辩驳,复又感到不对,挺直胸膛道,“谁怕了?我就是想给你个说话的机会,你说是不说?” “紫燕说得对,我也想听听青翊你的想法。”上官凛圆场道,但这话却是出自真心。 青翊略一沉吟,缓缓解释:“还魂之说也听闻过不少,但最合理的说法,所谓还魂,乃癔症的一种,多是被附身之人的心理作用,也就是说,雪翎目睹了自己夫君的死,因刺激过大或某种其他理由而无法还原当时情景,而通过这种方式,借长生名义来表达。” “也就是说,根本不是什么还魂,而是雪翎自己内心的另一个意识?”上官凛不确定地问道,“那她有无可能是故意做出来给我们看?” “我见她表情,倒不像是装的,恐怕她自己也对此毫无意识。” “依你之言,雪翎知道真凶是谁?”上官紫燕眨动眼眸问道。 “应该不错,但她清醒时却无法回忆起来。” 上官紫燕面露遗憾:“那我们岂不是从雪翎那里得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只可惜今日的话她只说了一半,否则凶手不用我们找,便能水落石出了。” “小燕子,很多事若真能这般容易,还要官差衙门干什么?” “我只是说说。”被青翊打趣一问,上官紫燕摸摸鼻子,瞪他一眼。 “看来,要查明真相,我们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先验尸确定长生真正的死因。”青翊沉声道。 上官凛赞同地颔首:“明日一早,我们就去里长家。今晚夜已深,还是抓紧不多的时间稍作歇息吧。” 折腾了大半夜,几人也未得好好歇息。为了查明长生之死,他们决定在村里多待上几天。第二日天将明,三人便在老人的带领下,找到她口中的里长。 村中里长名叫方中仁,是个才过中年的周正男人,他生得慈眉善目,一看就有几分亲切。在来时路上,他们已从老人那里得知,因村子不过弹丸之地,人手配备不周全,很多事都由方中仁打理。他做事公正,待人和善,深受村民敬重。 听上官凛说明来意,又见他拿出令牌,方中仁自然不敢怠慢。他招呼了几个帮手,便领着上官凛他们来到长生下葬之处。 “不瞒几位,这入殓后又开棺验尸,村里是头一遭。” 方中仁边招呼身强力壮的村民挖开新坟,将棺木抬出来,边搓着手向上官凛说道。此时天色已全然明亮,一抹骄阳高挂在无云天空,散出缕缕夏日的灼热。有些闻讯赶来的村民围拢在四周,毫无顾忌地议论纷纷。 “也就是里长待人和气,要是换了我,才不听他们的鬼话。” “是啊,明明是他们违背了风俗,硬要让陌生人住在家里,才招来鬼魂附身作祟,还要开棺,真是闻所未闻。” 他们毫不掩饰的嘲讽清晰入耳,青翊唇边勾起一抹轻笑。如这般闭塞的村落,通常故步自封,对于外来之人比较排斥也属寻常,更何况,他们一来便做这等骇俗之事。 上官凛客气地询问道:“听说长生当日下葬也是方里长你安排的,不知可有详查过此事?” “说出来也不怕您几位笑话,大人您也见这小村子一切皆简陋,并无可以验尸的仵作,我们看长生并无外伤,知情的雪翎又神志不清,就由村内唯一的大夫略作查看,便入殓了。” “哼,你们这样,得有多少枉死之人!”上官紫燕怒目斥责。 “紫燕。”上官凛轻声一唤,向她微微摇了摇头。上官紫燕心直口快,在外面恐怕会节外生枝招致事端,这令他略为忧心。 第13节 青翊仰头,以手遮挡愈发刺眼的太阳,又看了看被抬出来带着些许泥土的新棺,向上官凛道:“这里不太适合验尸,光线太强,怕会混淆视线,难以看清伤口。” “不如先抬回村里祠堂,大人需要什么,我尽可能准备一下。”方中仁建议。 “也好。” “另外,我还有一问。”青翊顿了顿,“方才里长你提到村内大夫,他人现在何处?” “应该是在家中。” “能否也请他到祠堂,我有事询问。” 方中仁点了点头,安排大家分头行动。 村中祠堂不大,但打扫得却很是干净。方中仁指挥村民将棺木抬进祠堂内间,青翊不由分说,拉了上官紫燕进屋给他做帮手,其他人则都等在屋外。 祠堂内间除了平放地上的棺木,仅能容纳三五个人,如今青翊和上官紫燕站进来,几乎没有挪步的地方。虽不是第一次验尸,但上官紫燕仍不免有些紧张。青翊已除了长生的衣衫,用一方白布罩着尸首身躯,只一张灰白的脸露在外。 “身上确无外伤。”青翊示意上官紫燕记录下来。 “会不会有其他原因,比方中毒之类?” 青翊摇头:“常理来说,见血为伤,你看他身上并无伤口留下的污浊与痕迹,即非兵刃也,但若说中毒,应唇色青紫,不会散去,也未见此症状。” “莫非真是猝死?” “也不尽然。”青翊走到尸首头顶,拨开他头发,缓缓扬起一抹自若浅笑,“原来如此。” “怎样?”上官紫燕好奇问道。 青翊向她招手:“你来看。” 上官紫燕依言靠上前,只见长生发间隐有凝固的暗色血污,在他头顶偏脑后位置有个圆形伤痕。 “这是……” “将熏热的醋给我。” 青翊说着接过盛醋的瓷盅,解释道:“凡他物伤,若在头脑者,有时其皮不破,打伤处,皮膜相离,需以热醋罨,罨则有痕。” “真的现出伤口了。”果然,原本并不明显的痕迹经醋一罨,颜色缓缓乌黑起来。上官紫燕目不转睛地盯着,等待青翊继续说下去。 “若是被打当下即死,则分寸深重,毒气紫黑,依伤痕颜色看,长生是被一击便当场而亡。” 上官紫燕了然地点点头,似又明白了不少,偏头欲继续询问,却没察觉两人此刻皆聚在一处,几乎没有一丝缝隙,冷不防樱唇扫过青翊脸颊……即刻时间仿佛静止,两人四目相触,呼吸相闻。 无言的异样情愫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好似棉絮绕在心头,痒痒的令上官紫燕羞红了脸,低垂视线,窘迫地不敢言语。 还是青翊一声轻笑,打破满室尴尬:“小燕子,你可是要投怀送抱?但这场合恐不大合适,改日我与你好好培养感情。” “呸呸呸,谁要和你培养?你做梦去吧!” 见验尸也基本结束,上官紫燕瞪他一眼,娇嗔跺脚,转身开门走了出去。但转身时,她还是不经意抚摸自己的唇,青翊肌肤传来的温热竟是那样真实,无端扰乱一颗芳心。 青翊望着上官紫燕离去的背影,眼中墨色更深。 上官紫燕一走出门,方中仁便迎上前,关切地问道:“姑娘,结果怎样?” “问他好了。”上官紫燕回首,指着随后走出的青翊。不待青翊站定,她便像躲避什么疾病一般,整个人闪到上官凛身后,不再看青翊俊逸的脸庞。 上官凛看了看妹妹,没忽略她双颊一抹嫣红,宛如初春枝头绽放的桃花,娇俏可人。他从未见过上官紫燕这般神情,定是发生了什么,但青翊与上官紫燕不说,上官凛便决定不动声色。 “死因是利器刺中头部,应是烛台或其他一些尖锐之物。”青翊顿了顿,望向方中仁,继续道,“但伤口隐于发间,所以才未能及时得以发现。” “当日是陆大夫查看的,但也不能怪他,其实陆大夫之前只是村中兽医,但我们这里封闭简陋,一般外人不愿来,他便兼职为人诊治些小毛病,大病还要到十里外的镇上去找大夫。”方中仁言语中透露出些微无奈。 “方里长所言的陆大夫,不知请来没有?”青翊问道。 “就在祠堂门外,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几位移步寒舍,再作详谈。” “长生的棺木就暂放这里,请方里长派人看守。” 上官凛叮嘱,见方中仁点头,才和几人抬步向外走去。 方中仁的家比起之前老人的院落略大些,四面方正,有间能称之为前厅的不大的房间。此时上官凛和方中仁坐于圆桌两旁,青翊与上官紫燕则在不远处观望。 村中唯一的大夫全名陆三,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他一身粗布衣,站在上官凛面前,显得有些忐忑。 “你无须紧张,我们唤你前来,只是想问问,当日长生死时状况如何。”上官凛声音温和。他多年审案习惯如此,若问询口气过于严厉,怕是倒会适得其反,而无法得到有用线索。 “陆三,你只要好生回答大人问话便可。”方中仁走到陆三面前,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肩头,似在安抚地说道。 “是。”陆三深行一礼,战战兢兢道,“回大人,那天我闻讯赶往长生家,就看到长生娘坐在屋门口一直哭,方里长面色凝重站在屋里,长生倒在桌子旁边的地上,已没了气息,而他妻子雪翎也在一旁不省人事。” 青翊忽然起身,走到陆三面前。陆三不明就里,显得越发紧张,额头已见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青翊不语,向上官紫燕钩了钩手指,示意她过来。 虽仍介怀方才祠堂中的意外,但上官紫燕还是迟疑地乖乖来到青翊身边站定。青翊满意一笑,转而询问:“陆三,以这屋内桌案为例,那时长生躺在何处?” “桌子前。”陆三肯定地指着不远处答。 青翊衣袍一甩,人已走到陆三所指之处,转头问道:“可是这里?” “不错,就仰面躺着。” “雪翎又在哪里?” 陆三略作回忆:“当时桌边有两张圆凳,雪翎便倒在右侧凳子上。” 青翊朝上官紫燕一扭头,眼中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去那边凳子边躺下。” 第14节 “什么?”上官紫燕一时未反应过来,愣愣反问。 “依照陆大夫所说,还原当时情景看看。”青翊依旧气定神闲,说得似评论天气一般。 待消化了他的话语,上官紫燕愤然怒视他:“为何要我做?你自己怎么不试试?” “你看,我得在这里扮长生,只有你一个女子,自然扮作我妻子。”青翊一比自己,满脸无辜,“我总不可一分为二吧。” 青翊查案花样繁多,上官紫燕已见怪不怪,但她走到凳子前,还是略带不甘地嘟囔道:“你既是尸首,为什么不躺下?我倒要躺在地上?哪有这道理?” “小燕子你此言差矣,我若躺平,便无法看到全部情形。” “其实……”陆三迟疑的声音传来,打断两人争辩,“姑娘也不用躺着,我看到雪翎之时,她是倚靠圆凳,坐在地上。” “小燕子,试试看。” 上官紫燕撇撇嘴,坐下身子靠在凳子旁,不满地瞪着青翊,“这样可以了?” 青翊转向陆三,面带询问,陆三端详片刻又补充道:“我记得好像右臂搭在凳子上。” 不等青翊开口,上官紫燕便自觉摆出架势。青翊摸着下颌,眼底染上深思,片刻才道:“好了,小燕子你可以起来了。” 上官紫燕敏捷地跃起,拍拍衣衫上的尘土,问道:“你可有发现?”青翊凝神,继而摇头浅笑,又招来上官紫燕的抱怨,怪他让自己白受了这番罪。 方中仁向一直站在一旁的陆三道:“陆三,你可以先回去了。” 陆三闻言,如释重负般快步走向门外,方中仁又想了想,忙追上去拿出一方折叠好的帕子递给陆三:“辛苦你了,拿着路上擦擦汗。” 见陆三的身影消失于视线中,方中仁才折返回来。 “方里长还真是待人亲和。”青翊赞许笑道。 方中仁不好意思地摆手:“公子过奖,这都是理所应当之事。” “方里长,现已确认长生之死是被害,你是否能想到有嫌疑之人?”青翊未得出结论,上官凛只得尝试从长生身上入手。 “长生平日为人忠厚老实,似乎也不曾有什么仇家。”方中仁蹙眉苦思,村里出了这样的事,他也很是忧心,忽而他一拍案,像是想起什么,“如果非要说,倒还真有个人……” “哦?此人是谁?”上官凛微微欠身,立即追问。 “村子里只这点地方,没有事瞒得住。长生妻子雪翎,嫁给长生前有个青梅竹马的相好,据说两人是心意互许,那人家也算是书香门第,但后来几辈人屡次考取功名不中,家道潦倒。雪翎父亲亡故之时,家里少了支柱,她母亲嫌那书生无用,便做主硬是拆散了二人,将雪翎嫁给了村里的劳作能手长生。” 几人闻言,皆不免诧异。如此说来,那人便有杀人理由,但若是这样,雪翎在其中又起了何种作用?是确实毫不知情?抑或装病瞒天过海? 上官凛在脑中飞快思索着,复又问道:“你所说之人姓甚名谁?住在何处?” “就在村口,叫做秦栾,可要我领路寻他去?” “这事不急,反正他也跑不了,若跑了,我们就不用继续查,正说明他便是真凶。”青翊插话进来,“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婆婆家,整理下今日所获,再去见那秦栾不迟。” “青翊所言有理。”上官凛点头附和。 “全凭大人安排。”方中仁说道。 青山隐雾,松柏环绕,仿若卫兵屹立两旁。处处鸟语入耳,空气沁入心扉带了一丝香甜,让人心旷神怡。这村子虽小,却有着城镇中所难见的独特风景。走在村中小路之上,因案情扑朔迷离而生的烦躁也淡去不少。 芳草依依,上官紫燕一边走一边用小手扯着路旁的柳叶,清亮眼眸偷偷瞄向青翊。全然不觉绿意落了一地,化作片片残色。 “小燕子,你莫要再荼毒可怜的柳枝了,有话就说吧。”似察觉了她的注视,青翊未转头,但含笑的声音传来。 上官紫燕终于按捺不住,问道:“青翊,你坦白说,方才当真什么发现都没有吗?” “你怎样认为?”青翊转向她,不答反问。 “你就喜欢故作神秘。”上官紫燕眸光流转,狐疑地望着青翊,“我觉得你定是有所隐瞒,你既让我问,便别再藏着了,老实说出来听听。” 青翊挑眉,依旧气定神闲,仿佛刻意逗弄上官紫燕一般道:“没想到小燕子你越来越了解我了。” 上官凛听他几近默认的话语,也忍不住插话询问:“青翊,莫非真如紫燕之言,你确实有所发现?” “其实我先前未在方家说明,一来实难算得重要线索,二来也是不想让太多人干扰查案。”青翊略一停顿,继而接下去说,“你们可有怀疑过长生的妻子雪翎是凶手?” 上官紫燕点点头,上官凛亦是默认自己确曾这样想过。 “小燕子,我来问你,若是你的亲人在眼前被害,你第一个反应会怎样?” “一掌拍死凶手。”上官紫燕不假思索地答道。 “确实是你的风格。”青翊溢出一声低沉的笑,“如你所说,应是通常会先上前阻拦,但见雪翎倒地的位置,与长生还有段距离,这便说明了什么?” “你是想说,雪翎并未与长生或凶手拉扯过?” “依我看,雪翎应是在长生被害前便已经昏倒了。” “那为何不能是她杀了长生之后,又走出几步,装作倒在凳子旁?”上官紫燕提出疑问。 青翊不急不缓道:“我先前为雪翎诊治,她确实有气血不足、体内紊乱之状,并非故意装疯卖傻。况且,除非陆三与雪翎串谋,否则即便医术再不精湛也不可能看不出雪翎是真的昏迷还是故作姿态。” 上官凛蹙眉,若有所思道:“如青翊你所言不虚,那么雪翎精神上所受的刺激就并非来自目睹丈夫被杀,而是在长生死前便发生了其他事端,从而导致的。” “可昨晚青翊你又说,雪翎因看到自己夫君之死,知道凶手是谁,停留在意识中,才会产生长生还魂一幕。”上官紫燕闻言,愈发迷惑。 “所以那说法要略作修正,最有可能的便是,造成雪翎心病和杀害长生的凶手,乃是同一人,而雪翎心中明白这一点。” “看来,我们只有回去再尝试询问雪翎,希望她状况能好转些,说出有用的线索。” 上官凛说罢,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青翊与上官紫燕在他身后,不经意四目相触。微风拂过,吹过缱绻心事。之前上官紫燕一直刻意与青翊保持距离,如今近望他一张俊脸,祠堂中淡若风云的一吻不经意再次浮上心头,令她倏然红了面颊。 仿佛窥知了她的心思,青翊笑得莫测。 第15节 上官紫燕恼怒地瞪他一眼,恨不得一掌挥过去,但心知技不如人,只得作罢,冷哼一声,转身跟上上官凛的脚步。 身后青翊白衣胜雪,唇边勾勒一抹轻笑,在夏日艳阳中愈发清晰。 老婆婆坐在院门口,见几人远远走来,起身急切迎上前去。早些时候为了避免老人见儿子尸首伤怀,上官凛便让她在引见了里长方中仁后就返回了家。可即便如此,却断不了挂牵,老人殷殷所盼,希望能早些知道真相。 “大人,结果怎样?” 上官凛还未开口,上官紫燕已然上前,扶住老人安抚道:“婆婆,您别急,我们回去慢慢说。” 青翊见状一笑,上官紫燕的善良由此可见。边往回走,他边开口询问:“婆婆,我们有些事想要再找雪翎谈谈,她今日情况是否好些?” “说来也怪,这半日都未见她发噩梦,安静得很。” 青翊闻言神色一凛:“您可进她房内看过?” “半个时辰前陆大夫前来,说给她送点药,能使雪翎尽快好起来,我看着她服下药,才出来。” “什么?陆三来过?”上官紫燕也不禁诧异,望向面色凝重的青翊。 陆三离开方中仁那里后,他们又与方中仁攀谈几句,用去一些时间,加之回来路上并未走得急,比陆三也不过晚了片刻。若陆三半个时辰前来过,他定是匆忙赶来,只是他为何要这样做,令人心生不安。 “到雪翎那里去看看。”青翊说罢,人已走进院内,快步向雪翎住处走去,上官紫燕和上官凛也忙抬步跟上。 院子里果然如老人所说,一片安静。青翊侧耳倾听,顾不上敲门之礼,径直推了房门进去。 雪翎依旧躺于床榻上,仰面向上。从这距离难以看得更真切,只是这般连呼吸都可闻的寂然让人心头无端笼上一层不安。 “雪翎。”老人唤着走到床前,却无人应,她摇了摇雪翎放在身侧的手臂,扬高音量又叫了声,“雪翎。” 空气中浮动起一丝异样,几人快步上前,但见雪翎胸前已没了起伏,脸色青白中隐隐透出灰色,连嘴唇也泛出青紫。青翊忙伸手探她鼻息,又按住她手腕查看脉搏,终是凝重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看来我们晚了一步。” 青翊一句话,除了老人之外,其他人自然立刻明白其中深意。即便老人一时未明,望着三人神色,再看看全无反应的雪翎,也渐渐有所悟,颤抖着坐在了地上,眼中死灰一片,瞬间泪水凝聚。 上官紫燕急忙上前,搀扶老人起来,想开口安慰,却不知要从何说起。 “雪翎,雪翎她也死了,是不是?”老人哽咽着,几日工夫,家里就只剩她孤身一人,怎不凄凉? “面上来看,中毒的可能性较大。”青翊翻看雪翎五官,沉声说道。 上官凛蹙眉:“能否判断出是何种毒?” “一般来说,身体或肝脏气虚之人,略服毒便死,症状并不明显。雪翎正是虚弱时,用毒剂量很小,因此眼前还难确定,需验尸才可。”青翊顿了顿,转身面向上官凛,“但我们还有更重要之事刻不容缓。” “没错,我看那陆三就是凶手,我们还是赶紧将他抓回来,一问不就知毒物为何?”上官紫燕愤然道。对毫无反抗之力的弱女子出手,乃小人所为,令她不齿。 用最短时间安顿好老人,叮嘱她将雪翎尸首看好,又问清陆三住所,三人片刻不停地赶到陆三家,但面对他们的却只是一间锁着门的空屋。紫燕不由分说一脚将门踢开,里面一室清冷,半点人气皆无。 “陆三跑了?”上官紫燕走进屋内,在各处翻看着。 “我看不像。” 青翊打开唯一的一个木柜,向上官紫燕解释道:“你看,衣物折叠整齐,似乎一件都未少。”说着,他又从柜子深处摸出个布包,摊开在地上,一些散落的金银器物呈现在他们眼前。 “奇怪了,连钱财都没带走。”上官紫燕皱着秀气的眉,喃喃自语,“可若不是逃走,陆三又能去了哪里?” “这一时还不能确定,但陆三如藏身起来,用不了多久便会出现。” “可我们还是不知陆三为何要杀了雪翎。”上官凛沉思道,“且长生之死,他到底在其中做了什么?” “看来我们只能尽快从可疑之人查起。”青翊把所有东西重又放回原位,站起身。 “你是说,方中仁所说那雪翎之前任所爱?”看着青翊的神色,上官紫燕若有所悟。 “小燕子,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青翊赞许地笑,“本来这不急于一时,但如今连雪翎都死了,我们若不马上调查,恐还会牵扯出更多。” “那验尸怎么办?”上官紫燕偏头问道。 青翊自然地揉乱她发尾,戏谑道:“尸首放着又跑不了,但活人是会跑的。” 上官紫燕颔首,伸手摸着青翊抚过的青丝,似春风扰乱了湖水,暗自泛起些微涟漪,圈圈漾开来,甜在了心里。 夜色如幕,黑沉沉压下来,笼着一片静寂的小村子。一弯皎月映出几道步履匆匆的人影,满天星辰在这样的夜里,越发清晰。越向村边走,灯火越稀少,一如他们来到这里的那晚一般,让人心生忐忑。 “确定那秦栾是住在这里?” 看着渐荒凉的景象,又马上要走出村子,上官紫燕不禁轻声询问。他们未来得及找方中仁带路,只根据老人的叙述寻了来,可无论怎么看,皆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前方有条小巷,若我们走的路不错,穿过去便是。”青翊答道。 上官紫燕又四下张望片刻,疑惑道:“这路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小燕子,你记性怎么如此差?我们不就是从这村口进的村子?”青翊笑着打趣。 上官紫燕定睛再看,果然如他所说,她嘟起嘴嗔怪道:“怪不得,当日还在这里遇见了个不知所谓的醉鬼,真是晦气,才会命案不断。” 走在一旁的上官凛只是摇了摇头。说话间,三人已来到一间看似不算小的院落前。放眼看去,堪比里长方中仁的家。只是眼前的院子破败不堪,原本的木色大门,此时早已斑斑驳驳,棕黑混合在一起,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灰白的院墙满是污渍,墙头杂草丛生,随风摇曳。 门并没关严,虚掩着露出一道缝,青翊上前推了推,便吱呀一声敞开。 “这儿真的有人住吗?”上官紫燕看着同样荒芜的院子,里面房间看不到一丝灯火。借着月光,树木横生的枝节和盖住了路的杂草,皆感受不到有人的存在。 “有人。”青翊警觉地侧耳听去。 “好酒,哈哈……” 蓦然传出一道声音,他们这才发现,在最里间的台阶前,倚靠着一个抱着酒坛的男人。蓬乱的头发掩去了脸面,在这微凉的夜里,却丝毫不在意般躺在地上,不时发出满足的慨叹。 第16节 上官紫燕刚要上前,不期然被青翊拦下。他牵唇一笑,挡在上官紫燕身前。 “你这是何意?我有武功,不用你保护。”上官紫燕不满地抱怨,但细细听去,语气中少了责怪,心中无端升起一丝暖意。 青翊轻拍她脸颊:“我知道,但你忘了,我功夫比你好,自然该是我在前才对,断无让你涉险的道理。” “紫燕,就依青翊所言吧。”上官凛心知青翊是为了上官紫燕着想,略感欣慰。他一直担心妹妹整日追在犯人后面,即便武功再好亦难免危险,如今有青翊在,他也可放心许多。 上官紫燕听哥哥发话,便不再争辩。他们说话并未刻意压低音量,但只有几步之遥的男人却像全然未觉,兀自灌着手中的酒。 “你可是秦栾?”青翊在他面前站定,沉声问道。 那男人置若罔闻,连正眼看几人都不曾,只抬头望明月,缓缓吟着:“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语毕,那因醉酒而浑浊的双眸中,泛起难掩的淡淡哀伤,“墨丹青画,别梦依依,相思如酒,只道销魂。” “哥哥,青翊,你们看,这不就是那晚吓了我一跳的醉鬼吗?” 上官紫燕指着那人,她听声音就感到有些熟悉,走近一看邋遢脏乱的衣裳散发出阵阵霉味,而上次他也是这样吟着诗,从他们面前摇晃着经过。 “你是否认识雪翎?”见他根本就不正眼看自己,青翊干脆直接切入重点。 男人听到雪翎的名字一震,忽而闪过一抹异样的光芒,但宛若烟花稍纵即逝,快得来不及捕捉便恢复如初。他不再出声,只是闷头猛灌着酒。 上官紫燕见状上前一步,用脚尖踢着一动不动的男人,不满地开口道:“喂,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没听到我们在问话吗?” “紫燕。”上官凛低唤阻止妹妹,蹙起眉凝望着那男人,略一沉思,平静地简短叙述道:“雪翎死了。” 这话仿佛平地惊雷,男人手中的酒壶瞬间落地,啪的一声,里面残酒飞溅,泼洒了他满脸满身,他却似浑然未觉。原本忧郁的目光忽而迸射出不敢置信的光芒,他飞速起身,一把抓住眼前的上官凛,瞪圆双眼厉声质问:“你说什么?雪翎她怎么了?再说一遍!” 上官紫燕刚要将他扯开,青翊从旁拉住她,从男人的举动已不难猜出他便是他们要找的秦栾。青翊向上官紫燕摇摇头,示意她静观其变。 上官凛定然望着秦栾,又一字一顿地重复道:“雪翎死了。” 清晰的抽气声从秦栾口中传来,他神色一凝,放开上官凛,拔腿就朝门外奔去,却被青翊一个转身在门口处拦了下来。秦栾奋力挣扎,但他怎敌青翊?他只得目露凶光,愤恨地盯着青翊。青翊依旧淡然,平静而温和地与他对视,片刻,秦栾似是有所悟,不再企图挣脱,只是神情黯然如死灰,眼眶泛红,乏力地跌坐在地上。 “终于清醒了吗?”青翊这才缓缓开口,与秦栾相比,他理智得似乎有些残酷,“你现在去也来不及了,你能做的,便是配合我们,早日找出凶手。” “雪翎是被杀的?”秦栾仰头,茫然问道。 上官紫燕分明看见一滴泪自他眼中滑落,瞬间便被风干。他哀戚得仿如一朵凋零之花,了无任何生气。她忽然同情起眼前这个男人,且不论他是否有嫌疑,他对雪翎那份深深的情,无法遮掩。 “不错,但我们怀疑雪翎之死与她夫君长生的事有关,不知能否和你谈谈?” 秦栾轻声一笑,笑声中盈满酸楚:“你们既来找我,想必也是听说了我同雪翎的过往,不过怕是问错了人,我已与她多年不曾联系。” “为什么?”上官紫燕忍不住脱口而出,同住一个方寸大小的村子里,难道连面都不相见? “须知雪翎已是他人妇,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的男人,却无法阻止,在她娘死前是这样,之后亦如此。”秦栾仰天长叹,“姑娘,想必你还从未找到真心相爱之人,我能做的,便是不去打扰她,让她安静地过新生活。” 秦栾投向远方的目光似乎叙说着爱人近在咫尺却仿佛远隔天涯的悲伤。酒意飘散,一双黑眸竟分外明亮,上官紫燕忽而明白,他那浸在酒罐中痛苦的无奈,宛若水波涟漪,无声蔓延在这夜色中。 “恕我冒昧一问,你与大夫陆三可熟悉?”虽然上官凛也已认为秦栾与雪翎之死无关,但不可放过任何一丝线索。 “是那个陆大夫?我和他素无交情,连话也没说上过几句。为何问起他?是他害死雪翎?” 上官凛摇头:“还不便说明,你今天下午在哪里?做何事?” “坐在这儿喝酒。”秦栾指了指方才他躺的角落,配合答道。 “那么长生死时,你人又在何处?”上官凛追问。 “还是在这里喝酒。”秦栾理了理蓬乱的头发,但不见丝毫效果,依旧如破棉絮一般顶在头上,他敏感地捕捉到上官凛话中隐含的深意,反问,“莫非长生之死也有蹊跷?” 回答他的人是青翊:“我们已查验过长生尸首,确认系被人所害。” “你们怀疑我?”秦栾苦笑。 “说实话,我开始确认为你有嫌疑,可听了方才你一席话,如今并不这般认为。”青翊友善地笑,沉声道,“无论怎样,长生都是雪翎的夫君,若他死了,只剩雪翎和婆婆相依为命,势必更加艰辛,你既爱雪翎,便不会让她陷入这种窘境。” 秦栾闭目,面容痛苦,良久未语,倒是上官紫燕难得赞同青翊:“我也认为不会是他杀了长生,涉及害死雪翎更无可能。” “我看今日我们先回去,待明天验尸之后,再做定夺。”上官凛望了望入夜天色,最终决定道。 “等等。”秦栾唤住欲向外走的三人,顿了顿,略带迟疑,“我,能否去见见雪翎?我是说她的……” 他提及尸首,似乎再也说不下去,青翊会意接了下去:“明日一早你来雪翎家,在验尸前可让你会上一面。” “谢谢。”秦栾声音显出些微哽咽,在这样深沉的夜中飘散开来,使人心绪难平。 空气仿佛静止一般,窒闷得无一丝微风,这恐怕是村子里最为炎热的一天。莫说是人,就连家畜都显得恹恹了无生气。蝉鸣一声接连一声,使人听了无端地心情烦躁起来。唯有头顶一轮如火骄阳,似乎永不疲惫,发出灼灼光芒。 怕雪翎尸首搁置太久,会在这样的温度下提前腐化,青翊第二日便备好一切,开始查验尸首。这一天人来得意外齐全,除了长生的娘关切在旁,还有闻讯赶来的方中仁,以及一些围在长生家外远远观望议论不明所以的村民。 秦栾依旧一身破烂不堪的打扮,静静地立在角落里,难得嗅不到一丝酒气。因他的身份及与雪翎尽人皆知的关系,不时有人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但他仿佛浑然未觉,只是独自出神。自方才看了雪翎之后,他便一直这副模样,不知将这份深爱埋在心底多少年,如今却伊人渺渺,阴阳永隔,个中滋味,怎堪言说? 众人不安地等待着,只一会儿工夫,额头便都见了汗珠。正在这时,房门被推开,青翊和上官紫燕走了出来。 “怎样?”上官凛迎上前,但见上官紫燕脸色有些发白,像是见了什么恐惧之景,不觉心中一沉,“可是有何变化?” 青翊望了上官紫燕一眼,柔声附在她耳边轻语:“小燕子,去喝些水去去暑热,这里交给我就可以了。” 上官紫燕深吸口气,感激青翊的体贴。今日验尸时,突见雪翎七窍出血,那触目惊心的猩红入目,仿佛惊恐和反胃之感也随着缓缓流入四肢,让毫无心理准备的上官紫燕吓得不轻。但青翊知她性情,若说她被吓至如此,上官紫燕定会嘴硬不承认,才借喝水祛暑之说帮她圆场。 见上官紫燕离开,青翊才翻看着记录,低声对上官凛解释道:“昨日我便说过,雪翎口唇、指甲并不见青色,但方才验尸一见,死者周身现出深青黑色,肚胀,状似中虫毒。” “也就是说,雪翎是中了虫毒而死?”上官凛凝神沉思。 “公子,大人,结果如何?”一旁的方中仁快步走上前,焦急地问道,“雪翎是被何物毒死?” 青翊闻言,眼底闪过一抹深意,他并未开口,而是上官凛回答:“看似是被毒虫啃咬而亡。” 第17节 “可村中素来并无毒虫,又何来中毒?”方中仁疑惑道。 “非也,雪翎姑娘并不是中了虫毒。” “可你方才说……”这次上官凛也面露不解,望向青翊。 “书上记载,鼠莽草毒,江南有之,死状亦类中虫毒,齿龈青黑色,加之唇裂,尤为明显的是,此毒经一宿一日,方见七窍有血出。我们之前未见,但验尸时,血从七窍渗了出来,若我估计不错,应是此种鼠莽草之毒害死雪翎。” “依我看,许是毒物掺杂在陆三给雪翎的药中。”上官凛颔首道。 “可先前大人您也说过,陆三失踪,我们加派了人手在村子里找,现在都还没有消息,要如何查证是好?” 上官凛未语,只是思索,上官紫燕也在这时返了回来,在他身侧站定。她向青翊偷偷扮个鬼脸,复又盈盈一笑,一张俏脸已恢复了红润生气,在阳光晕染下格外动人,让青翊一时失了神。 “里长,里长,不好了……” 大家的注意力皆被从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的人所吸引,那人慌张地跑到方中仁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喘着。 “出了何事?”方中仁忙问。 “陆,陆大夫找到了……”那人答得断断续续。 “哦?在哪里?” “在村头的井中,现已有人在打捞了。” “什么?陆三死了?”上官凛面色一沉,陆三之死无疑是个坏消息。如果真是陆三毒死雪翎,那么他的死便不会是无缘无故,但牵扯幕后的人又是谁?目的何在?与长生之死有无关联?一切皆没有答案。 午后阳光更炙,灼烤着不大的院子。树影斑驳,却无一丝风吹动枝叶,头顶只一片晴空,万里无云。 陆三尸首被抬来的时候,谁都没有离开,那盖着白色殓布的板子被放到地上,大家脸色皆有几分凝重。村子虽小,但一向祥和安静,有种与世隔绝的怡然,不承想如今短短几日,竟已出三条人命,仿佛染了无形的恐惧,使得人心惶惶。原本对上官凛三人查案言语不逊的一些人,也渐渐收敛起初的态度,寄希望于他们早日找到凶手。 青翊上前,缓缓掀开白布,那毫无血色的脸虽已被水浸泡肿胀,却是陆三没错。青翊自他面部开始向下打量,他脖子上的淤痕清晰可见,衣裳依旧是昨日离开方中仁家那身,腰间还绑着半截绳子。 “你们是从井里将他找到的?”青翊解下绳子,显得若有所思,又用手中绳子与陆三脖颈处的伤痕比对着。 “是的,公子,接了方里长的口信寻人之后,我们翻遍了村子都没见陆三的人影,正想着就这点地方,他能躲到哪儿去,村口打水的村民发现了他浸在井中。”最初来报信的那人答道。 方中仁侧目看着青翊问:“依公子之见,陆三是怎么死的?” “从表面看,应是被勒死后丢入井中,且这绳子很可能就是凶器。”青翊略一停顿,继续道,“但具体为何,还要详细查看过才知道。” 上官凛环顾四周,沉声开口:“这样好了,我看大家也折腾了大半日,先将陆三尸首放置房里,和雪翎的一同保存,待青翊验过,我们会将结果择日告知。” 他的话听起来虽轻柔,却坚定得令人无法拒绝。 众人散去时,上官紫燕不禁往秦栾离开的背影多望了几眼。从始至终,秦栾都安静沉默得仿佛不存在一般,但那周身散发出来的孤寂萧瑟无声传递出来,凝成一抹化不开的伤。 上官紫燕梳洗完毕,仅披了一件鹅黄色外袍,黑色锦缎一般的长发随意散落肩头,隐隐传来少女馨香。她坐在门前石阶上,单手托腮,仰头出神。 今晚月色格外美丽恬静,轻柔的月光无声洒落,大地宛若镀上一层银辉,光华浸染。草木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月明星稀,夜空如洗。在这宁静的小村落中,夜晚似乎越发宜人,但却有种难以言说的感伤隐隐弥漫在上官紫燕心头。 “在想什么?难得见你有如此安静的时候。”一道温和含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青翊一身白袍在月光的笼罩下越发面色如玉、器宇轩昂。 “今晚没心情和你吵。”上官紫燕不甘地抬头瞪他,又转而凝望前方,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青翊也不以为意,掀袍在她身边坐下。不开口的上官紫燕,少了几分平日的灵动俏皮,却添了温婉宁静之美。月光洒满她的衣衫,在她秀丽面容上投下柔和的剪影,勾勒出漂亮的侧脸,竟使青翊移不开视线,只一瞬,仿佛心中某处已融化。 一缕清风送来,青翊蓦然清醒,不觉间自己已凝视着上官紫燕入了神。他又望上官紫燕一眼,她并未发觉,而是仍浸在沉思中。他定定心神,清了清喉咙,掩饰一丝窘迫。 “青翊,你说秦栾是真的爱着雪翎吗?”忽然,上官紫燕轻声问,她的声音仿若穿透夜空,听入耳中多了些许温柔。 青翊牵唇而笑,原来她为的是这事烦恼。他抬手拍了拍上官紫燕的头:“若他不爱雪翎,便不会整日以酒浇愁,我们几次听他吟诗,皆充满对雪翎的思念与留恋。” “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放手让雪翎嫁给了别人?” “这便是他的选择,不过我想,这决定也因人而异,如果换作我,给不了所爱之人幸福,许是也会为了她而远远离开。” “我必定不会这样做。”上官紫燕偏头,一双黑眸晶亮,却闪动着坚决,“倘若是我,便要留在他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再艰辛危险,都愿陪他共同度过。” 青翊神色一凝,张了张嘴似有话,但却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未说出口。此刻一阵脚步声,打破微妙的静寂,上官凛身影出现在两人视线之中。 “原来你们两人在这里,难怪我去房中都没找到。” “哥哥,找我们有事?” 上官紫燕站起身,拂了拂衣角的尘土。青翊亦站在她身侧,也是询问地望着上官凛。上官凛颔首道:“心里搁着案子,总觉睡不安生,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青翊四下环视,开口道:“回房去说。” 返回房内,三人并未点灯,但窗外月色明亮也不觉黑暗。上官紫燕盘坐在床榻上,上官凛和青翊则搬了凳子坐于床前,共同分析整理思绪。 “我傍晚仔细去查验过陆三的尸首,与之前所说差不多,确系被他身上绑的绳子勒死,其脖颈伤痕同绳索纹路吻合,腹内不见积水,应是被勒死后才用绳子坠以石头丢到井里,但想必凶手不曾想到,石头没有绑紧,才会这样快便脱落使得尸首浮了上来。”青翊娓娓道来。 上官紫燕蹙眉,若有所思道:“从时间来看,雪翎应是被陆三在药中下毒致死,看陆三衣衫没换,想必昨日从方中仁家直奔这里送药杀了雪翎,在离开后又在半路被人所杀,还真是复杂得紧。” “可如今陆三已死,我们也难知晓他杀雪翎的缘由。”上官凛沉声开口。 上官紫燕眨眨眼:“会不会和长生之死有关?” “毋庸置疑,其实在给雪翎验尸时,还有些发现我并未在所有人面前宣布。”青翊此言一出,上官紫燕和上官凛皆望向他。青翊顿了顿,继续说道:“小燕子你是否注意到,雪翎手腕处有几道淤伤?” 紫燕偏头回忆道:“确有其事,但那伤痕似乎并不明显。” “那是时间所致,这淤痕并非近一两日造成的,应是有十日左右了。” “十日。”上官凛重复念道,“不正是长生死的时候?” “不错,你们想,会是如何造成的?且我发现雪翎指甲中留有些许皮质,长生和陆三身上均无抓伤。” 第18节 “也就是说,当时还有另一个人在场?” “那我们只需在村子里寻找有抓伤之人便可。”上官紫燕一跃而起,面露恍然大悟之色。 “不可,小燕子,这样做只会打草惊蛇。关于凶手,我心中已有些数。” “你知道是谁了?”上官紫燕灼灼地看着青翊,充满急切。 “嗯,不过,我还有一事需要确认。” 心知青翊查案的性情习惯,若不是证据确凿,他一向秘而不宣,上官紫燕也不再追问,只是重又坐了回去道:“何事?” “这要明日一早,再找婆婆问清。” “看来再有一天,一切便可水落石出。”上官凛开口,目光投向窗外。月光依旧皎洁,涌动起无言心事。 第二日午后刚过,上官凛又将所有人重新聚到一起。审案之地就在村中祠堂,不仅方中仁和长生的娘,就连秦栾也被叫了来。村子里村民本就不多,又逢多年难见命案,都想一探究竟,此时更是闻讯悉数而来,围在祠堂门外。 “听说大人已查到真凶?”方中仁忙问出大家心中疑惑。 “不错。”上官凛并未开口,而是望向一旁青翊,青翊会意代他答道,“方里长莫急,在这之前我还有个问题要问婆婆,弄清再说也不迟。” 老人见提及自己,疑惑道:“公子有什么尽管问。” “婆婆,上次您说,您是回家后第一个发现长生和雪翎倒在地上的人,您能否再回忆一下当时情形,看还有无遗漏?”老人闻言像陷入苦思,难以说出个眉目。青翊便又轻声提醒道:“两人衣衫如何?” 老人双目睁大,若有所悟:“经公子这样一说,我才想到,长生并无异状,衣衫整齐,可雪翎衣襟袖口均有被扯破的痕迹,后来她一直卧病,又记不起当日之事,我也便没再问,渐渐给忘记了。” “果然如此。”青翊缓缓牵动唇角,露出一抹不出意料的神色。 “公子可是有何发现?”方中仁见青翊意味深长地笑,追问道。 青翊扬眉,一双深邃眼眸望着方中仁,淡笑而不答。他眼中透出的犀利逼人,让人不敢对视,沉默片刻,方中仁先移开了视线。 “凶手究竟是何人,方里长无须问我,想必最清楚之人是你自己才对。” 青翊的声音轻柔,却清晰传遍每处,听者皆怔住,因为他这句话隐含的深意只需稍加思索,便可意会个明白。围观的村民更是忍不住纷纷议论起来,方中仁是他们敬重之人,在村中威信甚高,若青翊不能拿出确凿证据,是怎么也无法说服他们相信方中仁与这几起命案有牵连。 “你,你说什么?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方中仁的为人你尽可在村中任何一处询问,绝不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方中仁瞠目,口气也变得不善起来。 连长生的娘都略显诧异,颤声问道:“对啊,青翊公子,你会不会搞错了?”尽管她殷切希望能早日找出害死儿子和儿媳的凶手,但若说是方里长所为,她一时间也难以接受。 面对村民们质疑的目光和方中仁的矢口否认,青翊并不着急,而是依旧气定神闲踱到方中仁面前,平静地再度开口说道:“就让我先来从头整理一下这桩案子。首先是长生之死,我们住进雪翎家当晚,便发生了长生还魂诉冤一事,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所谓新近有人逝去,因收留外人惊扰了死者,而是雪翎精神上受到刺激而并发的一种癔病。简单来说,就是她有些话由于刺激过于强烈而暂时忘记,但依旧停留在潜意识中,在她昏睡神志不清时冒了出来。” “依公子所言,雪翎那时之言,实则都是她想说的话?”老人颤声问道。 青翊颔首:“不错,婆婆您可记得,当时雪翎曾说,长生回家时看到有人在屋内正要抱着雪翎亲热,他一怒冲进屋内,才会被杀?” “对,雪翎确实这样说过。” “那也就是说,原本和雪翎纠缠之人,便是凶手。所以我们才会怀疑到秦栾,猜测他是对雪翎旧情难忘,才趁家中无人去寻找雪翎,不想被长生撞个正着,秦栾情急之下杀了他,抑或者,雪翎与他串通,共同谋害了长生。” “我同雪翎之间是清白的,天地可鉴!”听青翊这样说,秦栾再也沉默不下去,微微愠怒地吼道。 青翊投给他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继续说下去:“但后来我们却发现并非如此,刚清醒了些的雪翎被陆三毒害,陆三在此事中又扮演了何种角色?他不是凶手,不过是个可悲的棋子,最后还无端葬送了性命。” “但陆三害死雪翎,他也算咎由自取。”上官紫燕冷哼。 “小燕子,话也不能全然这么说,陆三固然有罪,可罪大恶极的是那幕后先杀长生,又间接害死雪翎,最后勒死陆三灭口,还企图嫁祸给秦栾的真凶。你想想看,是谁引导我们去怀疑秦栾?” 上官紫燕一怔,忽而脑中一幕幕如灵光浮现,她睁大眼眸,目光如刃,愤然望向方中仁:“原来真的是你,若不是在你家你刻意丢出秦栾,还强调了他同雪翎的过往,我们也不会绕了这一圈!” “可笑,仅凭这一句话,你们就能怀疑我不成?”方中仁冷笑,不复平素的亲和。 “若是只有如此,我又怎会公布出来?”青翊不答反问,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方里长你匆忙授意陆三去杀雪翎,无非是怕她恢复记忆,想要在我们查到之前灭口,岂知你自己一句话,道破了全盘底细。” “他说过什么?”上官紫燕不解地询问。 “我在给雪翎验尸时,方里长迎上前开口第一句话便问雪翎是被何物毒死,试问你是从何得知雪翎乃中毒而亡呢?” “这……”方中仁一顿,复又辩驳道,“我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有何不可?” “确是个合理的解释,但雪翎中毒而死,之前只有我们三人和婆婆知晓。我问过婆婆,她并未同任何人说,那么方里长你究竟听谁所言?” “我……” “让我来替你说吧。”青翊紧接着开口,“昨晚我反复思索,陆三杀人匆忙,是从你家直接去往雪翎那里,也就说明,之前你们并没有准备,而是你见我们查到陆三,便起了杀意。但在此之前,你先要将雪翎灭口,虽然她现在什么都没想起,但难保记忆渐渐恢复的她说出你当日行径,因此你还要利用陆三做这最后一件事。回忆几次你同陆三接触,皆是在我们眼皮之下,那时你安慰陆三,其实只是授意他无须害怕,之后在他临走前,交给他擦汗的帕子,上面恐怕有你早暗中写好的指示。陆三拿了帕子,便片刻不敢耽搁地赶去了雪翎家。” “哼,当日我们还道你待人亲和,却原来是暗藏祸心。”上官紫燕吐吐舌头,不屑嗤鼻。 “案子之所以能如此快就水落石出,还要感谢方里长你,如果不是你沉不住气,急于害死雪翎,还难以从她尸首上发现长生死的那日,她曾抓伤凶手,在凶手身上留下的伤痕。方里长,你可敢让大家一起验证一下你身上有没有抓痕?” “真是你害死雪翎?”久未出声的秦栾,说着就要激动地向方中仁扑上去,验看青翊所言。 方中仁躲闪过秦栾,终于冷笑起来:“不必查了,我还不想出丑于人前。”说罢,他卷起衣袖,一道还未完全愈合的伤痕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围观的村民再次沸腾起来,老人和秦栾亦一时怔住难作出反应。唯有青翊面色不变,向上官紫燕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注意方中仁的动作,若有他意,立即捉拿归案。 但方中仁并未见反抗之意,而是沉静而立,脸上闪过一丝阴沉:“雪翎嫁给长生,真是白白糟蹋了一朵花,我真不明白,她为何不接受我,我分明能给她更好的生活。” “原来你是觊觎雪翎姿色。”上官紫燕怒道。 “我乃真心倾慕。” 上官紫燕叱责:“狡辩,若是真心,又岂会枉顾对方意愿而强人所难?你的年纪,做雪翎爹都足够。” “爱慕无关乎年龄,雪翎爹生前与我曾是挚交,可说我是看着雪翎出落成翩翩佳人,本来她喜欢上秦栾,我就不答应;她受了母亲的意思嫁给平凡无奇的长生,我更是极力反对。但她为了圆母亲心愿一意孤行,我和她几次沟通皆无果。” “所以你就想强占她?” 第19节 “我那日喝了些酒,是情不自禁。”方中仁淡然道,“没想到她一直反抗,后来以致情急晕倒,我才要去查看,被回来的长生见到,他冲进来就要打,我下意识挥起桌案上的烛台朝他砸过去,谁知正巧击中他的头部,当时他就断了气。” “后来你串通村内唯一的大夫陆三,谎称长生猝死,瞒天过海。”青翊继续替他说下去。 方中仁扯出一抹扭曲的笑:“那陆三眼里只有钱,只要给他些银子,便轻松搞定。” “但为了隐瞒自己的罪行,你就连雪翎都给杀了,还说什么喜欢她?你的爱可真够自私自利。”上官紫燕斜睨方中仁,不屑嗤鼻道。 “不然我能怎样?这都是你们的错,是你们不请自来,非要查什么案子,才逼得我没有办法,在雪翎想起来一切之前,只得先将她害死。” “方里长,推到我们身上,就能够减缓你心中的罪责吗?”青翊不急不缓地牵唇,望着方中仁,露出温和却没有一丝温度的笑,“你这样做,无非是怕一旦被查出真相,你在村里的威望地位不保,还要承担刑罚,说来说去,为的不过是你自己罢了。” “人不为己,枉来世上一遭。陆三还不是一样,为了钱财不惜给我做了帮手,可笑临死前他还相信,我会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去京城,寻他嫁到京城的女儿。” “你身背着三条人命,还能说得如此轻松?”秦栾眼中闪着愤怒,如一簇烈火熊熊不灭,声音也颤抖起来,“雪翎既嫁与长生,我了解她性情,知道她已打定了主意和长生好好过日子,才会一直未去找她,你不仅残忍地将他们杀害,还利用陆三的思女之情,方中仁,你到底还有没有人性?又把王法置于何处?” “哈哈……”方中仁忽然扬声大笑,“你个迂腐的读书人,也就会说些大道理,除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你……”秦栾挥拳怒目瞪着方中仁,作势就要冲上去打他。 “危险!”上官紫燕一声低呼,但见方中仁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向秦栾刺了过去,看来他是早有准备,若被揭穿,便顽抗到底,只是这时正巧用上。 秦栾在上官紫燕提醒下反应过来,反手抓住刀柄和方中仁争夺起来。上官紫燕和青翊都提着一口气,却不敢贸然上前,怕情形变得更为混乱。秦栾与方中仁僵持不下,刀子也在两人间你来我往,几次皆差之分毫便刺伤其中一人。就在大家眼花缭乱之际,忽然一声痛呼,传来匕首没入身体的声音。 风,轻轻拂过,人,屏息未动。一切仿佛静止了般,祠堂内顿时没了声音。 方中仁捂着身体,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殷红的鲜血从他体内缓缓流出,他摇晃几下,扑通倒在地上,痛苦抽搐片刻,悄然没了生息。 祠堂内依旧静默,青翊先反应过来,几步来到方中仁身前,蹲下查看,又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转而向其他人摇头:“直接刺入肺部,没救了。” “这样的人,死不足惜。”上官紫燕冷哼。 “我……是我杀了人……” 秦栾手中的匕首叮咚一声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怔怔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恍然说道。 “秦栾,这并非你的错,我们大家都亲眼为证,是他先刺向你,你自保之下才伤了他,依据律法,无须承担杀人的罪名。”上官凛拍拍他的肩,宽慰着。 这样的结果,使得村民们默然无语。一阵轻微抽泣从角落传来,是长生的娘。虽是神伤,但其中又略含了些许释然,至少儿子儿媳惨死却没含冤莫名,多少慰藉了老人伤痛的心。 “我看还是先将这里收拾妥当,再做打算。” 在上官凛指挥下,村民们亦不再排斥,抬走方中仁的尸首,乖乖整理起祠堂。 “你是何人?”上官紫燕蹙着秀眉,疑惑地打量才踏入院门的男子,一身青布衣虽简单,但干净整洁,衬出此人面容端正清秀,唇角含笑。 “小燕子,你还看不出吗,他就是吓了你两次,被你称作醉鬼的人。”青翊戏谑道。 “什么?”上官紫燕指着对面的男人,磕磕巴巴道,“你,你是秦栾?” 一直见他一副邋遢狼狈模样,不承想略作收拾,竟是这般斯文容貌。 “上官姑娘,可是不认识在下了?娘给了我一身衣裳,穿上还真有些不习惯。”秦栾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 “娘?”上官紫燕又诧异地张开嘴。秦栾不是孤身一人吗?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娘? 此时,老人从屋内走了出来,见秦栾立即上前慈爱地拉住打量:“似乎还短了些,这时间紧,就暂拿了长生生前的衣裳给栾儿你穿,等过几日,为娘给你做一身新的。” “婆婆,您,他……”上官紫燕来回看看老人和秦栾,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青翊走上前,敲她头一记,解释道:“秦栾认了婆婆做干娘,今后他们就是一家人了。” “是啊。”老人拉着秦栾的手,和蔼微笑,“我家里已经没了别人,栾儿也是孤身一人,他成了我的儿,相互能有个照应。” “娘,您放心,我定会像长生和雪翎那般待您如亲娘。”秦栾坚定说道。 “好,好。”老人忍不住连连颔首,目光中似有泪水盈动。 马蹄声响,上官凛已牵了马来,几人都知道,是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依依不舍与老人和秦栾告别,三人重又策马上路。 “这次,婆婆和秦栾终于能够平静地生活了吧。” “秦栾的文采不该只归于平淡。”青翊缓缓开口。 上官紫燕不解地问:“此话何意?” “我给了他一些银子,足够他上京的路费,待安顿好婆婆他便可进京去,他虽略有迂腐,但若能效忠朝廷,定也是个人才。” “可他人生地不熟,又无人可投靠,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上官紫燕反驳。 “谁说无人可靠?”青翊启唇,勾出一抹笑意,成功激起上官紫燕的好奇心,又噤声不语。 上官紫燕忍不住问道:“难道你认得什么人可以引荐他?” 青翊笑而不答。 忽而一阵清脆鸟鸣,婉转如黄莺出谷,在空旷的山间回荡,久久未息。上官紫燕仰头望去,不禁叹道:“这山中的鸟儿,叫得真好听。” 青翊却敛去笑容,一双水波般的黑眸中深意涌动。他勒马驻足,仔细侧耳倾听片刻,转头向上官紫燕和上官凛招呼:“前面道路似乎与我之前走过的略有不同,你们且慢慢而行,我先去探探路。” “我和你一同去。”上官紫燕不假思索道。 青翊促狭凝视她:“小燕子,你莫不是喜欢上我,就这么一刻都不想和我分开?” “胡说八道什么。我是怕你不小心迷路,被山里豺狼虎豹叼了去。”上官紫燕白他一眼,娇声斥责。 “我有武功,自可防身,你还是留在上官大哥身边。” 被青翊一打趣,上官紫燕也不好坚持再跟着他去,只得看着他扬鞭策马,身影缓缓消失在视线中。 第20节 距离山路几十步之遥,一片青翠竹林随风轻摇,不时发出沙沙声响。青翊牵马而立,阳光透过茂密的竹叶,丝丝缕缕洒落在他白色外袍上,黑发简单束在脑后,洒脱而俊逸,越发显出器宇不凡。 “主人……” 青翊摆手:“唉,早说过,既在外面,唤我公子便可。” “是,公子。”单膝跪在他面前的黑衣人恭敬道。 “你前来找我,可是探听清楚消息了?”青翊示意他起身,沉声问道。 “那边确实已有所行动,据说现已到了京城,入宫去见太子,但究竟所为何意,目前还不清楚。” 青翊挑眉,神情中闪过一抹犀利:“他们可知道我离开晋城之事?” “应该是尚不知情,但公子您失踪数日,那边必会有所察觉,怕是隐瞒不了多久。” “嗯,所言甚是。”青翊颔首道,“你且先回去,继续关注京城消息,及时报给我听。” 黑衣人应了一声,几个纵身,便消失在竹林之中。 青翊负手而立,任林中清风顽皮吹起他发梢,拂过他脸颊,那一张总是温和挂着笑意的脸上此刻却凝成了霜华。 希望一切都还能赶得及…… 第三卷 疫病之谜 鸡鸭躺在地上,蹬了几下腿,就咽了气。东娘心痛地看着亲手喂养大的家畜在眼前死去,心中犹如刀割一般。 “怎么会这样,这是招惹了哪路的神灵,招致如此大祸?” 东娘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祈祷神灵可以护佑她养的家畜。家里的丈夫病重,孩子还小,她就指望这养的家畜可以换钱,给丈夫看病,抚养孩子了。 “呼哧哧……” 猪圈里面的猪呼哧呼哧急促地喘息着,无力地趴在地上,对摆放在旁边的食物连看也不看一眼。旁边是东娘用豆饼、青菜和剩饭熬制的饲料,平时是不会如此奢侈,给猪吃这些东西的。只是最近猪懒洋洋的,不爱吃东西,鸡鸭不断成群死去,让东娘心中不安,特地弄了一些好吃的东西给猪改善生活。 猪圈中的几头猪就是她全部的希望了,以后丈夫治病的药和一家人的食物,就靠这几头猪。 一头肥胖的大白猪倒在了地上,东娘的心像刀割一般,她急忙跑了过去。猪翻着白眼,无力地在地上抽搐着,痛苦地哼哼。东娘也无力地坐在地上,这样的情景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家畜的死亡。 这样死掉的家畜只能深埋,是没有人敢吃的。附近的村镇已经有不少人家的家畜遭遇了同样的下场。 “天啊,是瘟疫,是瘟神来了!瘟神啊!为什么……” 东娘无神的眼睛看着一头曾经肥壮的猪倒在地上抽搐着,痛苦地吐出白沫,最后死去。 汤阴县是东丽城附近的一个县,瘟疫从这里蔓延开来,很快就传播到了东丽城。瘟疫就如同乌云一般,沉重地压在人们的心头,没有什么比瘟疫更加令人恐慌的了。就算是战争,也会有人活下来,但是瘟疫会毫无差别地夺取所有的生命。 虽然现在死的还只是一些家畜,但是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人。很多瘟疫,会先在动物中传播,然后波及人。 艳阳当空,虽是晴空万里,空气中却浮动着一股燥热的气息,不见一丝风吹过,连路两旁的草木都显得无精打采,更别说是人。宽敞的官道被太阳晒得白茫茫一片,偶有一两队车马经过。若非不得已,谁也不想在这炎热的午后赶路,而更愿选择在树荫下避过烈日的风头。 上官紫燕边策马前行边不顾形象地用衣袖扇着风。尽管如此,她额间还是布满了香汗,几缕被汗打湿的发贴在面颊,一张俏脸热得嫣红,好似春日晕染开的桃花,俏皮中添了几分娇媚。 她悄悄打量着坐在马上与她并行的青翊,他依旧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如玉的面庞未有丝毫倦色,微微上扬的薄唇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连他座下的马都毛色油亮,精神饱满的模样。上官紫燕不明白,他为何就能随时看上去都那般神清气爽,仿佛老天格外眷顾,让他免受酷热的摧残一般。 “小燕子,你可是被我迷住了?你若要看,我真的不介意,你大可光明正大说出来,又何必偷偷摸摸?” 青翊清朗的声音传来,虽未转头,却可见他唇边笑意更深。上官紫燕杏眸一瞪,气恼地移开视线,直视前方,辩驳道:“你少臭美,就你那副皮相,即便全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亦不会迷恋上你!” 上官紫燕一席话说得甚是违心。青翊生得如何,皆是有目共睹。一路行来,不时有各色女子纷纷注目,更有大胆者,毫不避讳频送秋波,都让上官紫燕一一恶狠狠给瞪了回去。上官紫燕心中理直气壮得很,他们此去京城,赶路时间紧张,哪有工夫给他去招惹那些烂桃花?为了不耽误上官凛准时上任,她自有责任挡掉这些乱七八糟的女人。 “哦?”青翊挑眉,露出饶有兴味的神情,“小燕子,切记话不可说得太满,小心日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两人斗嘴间,上官凛已上前几步赶到他们身旁,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示意道:“紫燕、青翊,那边有处茶棚,不如我们也去暂且歇歇脚,饮杯茶,稍解暑热再前行。” “哥哥这个提议好,我们就来比比,看谁先到。” 上官紫燕说完,便迫不及待打马前行,顷刻间已跑出老远。上官凛与青翊对视一眼,无奈摇头而笑。 这是个路边茶棚,并不大,仅有三张方桌,为路过的行人提供茶水和简单的食物。简陋而单薄的茅草顶棚,只能遮住可怜的一点阳光,客人寥寥无几。见三人拴了马走进,伙计立即满面笑容上前招呼:“请这边坐,您几位来点儿什么?” “泡壶茶水即可。”上官凛拿出些碎银,放在桌上。 伙计眉开眼笑迅速收了银子,爽快道:“稍等,这就来!” 说罢,回身往铜茶壶里添了些热水,又在三人面前各摆上一只茶杯,不多时便蓄满了三杯茶水。上官紫燕看着面前褐色浑浊的茶水,皱起秀眉,虽然茶杯飘着淡淡的茶香,但是这种东西无论如何她也喝不下。 上官凛有些口渴,也没多看,端起来喝了两口。上官紫燕吐吐舌:“哥哥,这种茶水你也喝得下,我真佩服。” 上官凛尴尬地含着一口茶水,喝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勉强咽了下去,还好茶水并非苦涩难喝,带着一丝甜腻腻的涩味,虽也尚有一丝茶香,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上官凛再喝一口了。 伙计颇窘迫地摸了摸鼻子,见也没有别的客人可招呼,索性站在一旁,与他们攀谈起来:“您几位看样子是远道而来吧?不知要往何处去?” 上官紫燕抢先答道:“去京城。” “上京?那可是要经过前面的东丽城?” 青翊颔首:“正是,此处距东丽城可还远?” “再行不足半日即到。”伙计又向前凑了凑,面露紧张道,“不过,我劝你们绕过东丽城,另择路去往京城。” “东丽城虽非上京唯一道路,但若要绕路而行,少说也要平白多出三日路程。” 上官紫燕听闻青翊的话,连连摇头:“那样耽搁太久,伙计,你倒是说说,东丽城为何去不得?” 第21节 “唉,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我们这儿十里八乡,几十年也未曾有过大灾大难,怎料汤阴县突然之间就闹起了疫病,不几日的工夫,便传遍了临近地方,东丽城也未能幸免。最初还只在牲畜之间蔓延,现下连人都染上不少,听说各处皆开始有死于疫病之人。” “你说汤阴县?”上官紫燕忽然扬高的声音把伙计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战战兢兢点点头。上官紫燕一把抓住伙计,拉到近前追问:“附近可是有个什么医馆还是山庄的?” “姑娘您说的是名医山庄吧?” “那里可有姓白的人?” “名医山庄的当家人就姓白,现任庄主名唤白清远。”伙计不敢有丝毫怠慢,老老实实回答。 上官紫燕终于放开被勒得面色涨红的伙计,喃喃道:“白清远,那就是了……” “紫燕,你是否认得此人?”见上官紫燕反常,上官凛关切地问。青翊也凝望上官紫燕,静静等待着答案。 “是我师兄,当年他在师父那里与我一同习武两年有余,后来被一封家书召回家中,便再没回来过,直到我离开同哥哥你前往安平县。”上官紫燕想了想,又补充道,“师兄医术高超,却从未详细说过自己出身,只在临行前叮嘱我说,日后若要寻他,就去汤阴县名医山庄。” “这可是小燕子你孤陋寡闻了,据我所知,名医山庄不仅誉满武林,就连在京城之内亦有很多名医出自那里。白家世代行医,不仅医术了得,悬壶济世的医德更是有口皆碑,朝廷都对已故的老庄主白朗礼遇几分。”青翊插话说道。 “那还用说?名医山庄在我们这里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经常给穷人免费看病和发放药品,不知救了多少百姓的命。”伙计说到这儿,敬仰之情溢于言表,“就拿这次疫病来说,他们打开了山庄别苑,专供收容染病之人,隔离治疗,且分文不取。” “看来紫燕有个了不起的师兄。” 上官紫燕此时却全无自豪的心情,秀气的双眉紧锁,担忧地自言自语:“疫病若真这样厉害,师兄会不会有危险?” “行医应以仁心而居,随时有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的觉悟。”青翊道。 “不行!”上官紫燕忽而双拳一擂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盏微微颤动,“我要去名医山庄看望师兄!” “姑娘,您要三思啊,这疫病可不是闹着玩的。”伙计忙劝说。 上官紫燕双目灼灼,闪动着坚定的光芒:“不亲眼确认师兄的安全,我无法放心离开。” “也罢,我们就走上一趟。” 上官凛了解自己的妹妹,她一旦决定之事,便很少轻易改变。更何况,上官紫燕虽对情爱懵懂,却甚重朋友、家人之间的感情,他明白无法阻止上官紫燕。 依据伙计指点的道路,三人策马又行了约一个时辰,便来到名医山庄的门匾之下。名医山庄位于汤阴县不远的半山中,周围苍翠环绕,幽然天成,仿若这暑热中的一隅绿洲。此时,三人所站之处,乃是庄外的山门,红漆金字的门楼高大醒目,却并不张扬于外。 “这里就是名医山庄?”上官紫燕下了马,以手遮阳,仰头问道。 “应该没错,我们再向里走走看。”上官凛也改作下马步行,将缰绳牵在手中,“只是不知还有多远。” 青翊忽而凝神倾听,沉声开口:“有人出来了。” 三人索性原地不动,引颈观望,静待来人出现。果然,片刻之后,一辆马车缓缓而来,车前一人骑着一匹金棕色大马,后面还跟随着几名仆从。 等一行人走近些,上官紫燕脱口叫道:“师兄!” 似是听到上官紫燕的呼唤,马上的男子加了几鞭,顷刻间便赶到他们面前,看到上官紫燕,男子眼角眉梢皆染上掩不住的惊喜。 “师妹,真的是你?” 男子飞身下马,走向上官紫燕,不敢置信地细细打量。这男子一袭青色衣袍,生得剑眉星目,甚是俊朗,不同于青翊的洒脱不羁,更多了几分阳光的明媚味道,只是眼底露出掩不住的疲惫之色。他正是名医山庄的当家人——白清远。 “白师兄,好久不见,你可好?”又逢故人,上官紫燕忍不住喜形于色,拉住白清远的衣袖叙起旧来,浑然忘记了男女之别。 白清远也不拉开她,反而抬手亲昵地摸摸她的头,宠溺之情溢于言表。他温和笑道:“紫燕还未改变,只是几年没见,出落得更加漂亮了。” “可师兄你看上去却瘦了很多,是否最近太辛苦?疫病之事,我们路上都听说了。” 白清远轻叹一声,脸上露出一抹忧色:“这次确实有些棘手,你是为此事而来?” 上官紫燕摇摇头:“我同哥哥进京赴任,经过此地,想起师兄你提及过住在附近,又听闻疫病横行,担心你所以特来看望。” “算你这小丫头还有良心,不然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我回家之后,曾派人回师父那里寻找过你,你却已离开,师父亦不清楚怎样才能联络到你。” “当时哥哥要去安平县接任知县一职,走得匆忙。” 白清远抬起头,望向上官紫燕身后的两个男人,询问道:“紫燕,这两位是?” 未等上官紫燕回答,上官凛上前一步,抱拳一礼:“在下上官凛,小妹从师时,承蒙白公子照顾,不胜感激。” “上官大哥客气了,唤我清远即可。”白清远还礼微笑,“早听紫燕提及,有位才识过人的哥哥,今日才有机会一见。” “哪里,清远你才是年轻有为,已然撑起偌大的山庄,悬壶济世。” “你们两个还要互相吹捧到几时?”上官紫燕的声音插进来,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们。 “小燕子,你又打算拉扯着人家一个大男人到什么时候?” 青翊的声音低缓而轻,口气却隐含些许不快。经他一提,上官紫燕才意识到自己还不合时宜地拽着白清远的衣袖,忙脸一红,松开了手,还不忘嗔怒地瞪了青翊一眼。 “紫燕,这位公子是……” “不相干的路人罢了,师兄你无须管他。”上官紫燕余怒未消。 上官凛从旁解释:“青翊公子在安平县帮了我们不少忙,正巧他也要去往京城,顺路同行。” 白清远与青翊相互打过招呼,但二人神色之间相互估量,皆有几分心照不宣的意味。 见几人介绍完毕,一直等候的马车车帘才被掀起,一道温婉悦耳的女声适时传出:“清远,可是遇到了朋友?”随着话音,车中先跃下一青衣双髻的丫鬟,接着,一名身着淡紫色罗裙的女子躬身而出。这女子面容姣好,虽算不上明艳照人,却透出一股大家闺秀的端庄温婉。 一旁的家仆忙摆上踏脚凳,让女子步下马车。奇怪的是,先前那丫鬟并不上前搀扶,只漠然立于马车边,观望着紫衣女子自己缓缓落地,没有半分服侍之意。紫衣女子向几人微微俯身行礼,望着白清远柔声提醒:“清远,时辰差不多了,若再不赶往别苑,恐病人们要等太久。” “言之有理,婉秋你先回车上,待我安顿好几位朋友,我们马上出发。”白清远说着,转向上官紫燕三人,歉然道,“现下庄内有些忙碌,我还要赶往别苑去探望病人及发药,暂且安排你们住下,待晚膳时,再好生招待各位。” “师兄,你有事先去忙,不妨事,我们借住一晚便走。” “这可不行,紫燕你既来了,就多待上几日。”白清远深沉的目光中柔情涌动,落在上官紫燕一张俏脸上。 第22节 上官紫燕连连摆手:“我们怎能在最繁忙时留在这里打扰你?再说,距哥哥上京赴任也没多少时日了。” “这问题等我晚上回来再作商议。”白清远并不让步,看来是打定了主意不放上官紫燕马上离开。他自仆从中唤出一名老者,沉声吩咐,“白管家,你今日就不用一同去别苑了,先领几位贵客回庄里安排好住处,再备上一顿丰富的晚膳洗尘。” “是。”白管家简短应道。 道别之后,白清远匆匆上马带人赶去别苑,上官紫燕他们则被白管家带往名医山庄。却不承想,山庄内亦是风起云涌,终牵扯出一桩桩诡异案件。 直到被带入名医山庄,上官紫燕才感受到山庄确实很大,庭院间被重叠曲折的回廊隔开,若没有人领路,怕是真难以在这一道又一道的门廊中辨清方向。院子里并不华丽,一草一木却都显得别具匠心,雅致而赏心悦目,简朴中透出主人淡泊之心性。听白管家介绍,庄内随便一株不起眼的花草,皆可能是名贵的药材,有人专门打理。 傍晚时分,上官紫燕他们被仆人带到用餐的花厅,白清远已等在那里,身旁还有白天曾见过的紫衣女子。他们都换过了衣物,正在铜盆中仔细清洁着双手,屋内浮动着一股氤氲的蒸醋微酸的味道。 “师兄,这是在做什么?”上官紫燕疑惑地问。 “消毒。”白清远接过一旁丫鬟递上的帕巾,擦干手上的水渍,耐心地解释,“疫者,感天地之戾气,此气之来,无论老少强弱,触之者即病,邪从口鼻而入。我们接触过疫病之人,虽遮起头脸和双手,用以防止病气侵入,但未敢保证万无一失,每日结束后,必须要用艾叶浸水洁净周身,并配合熏蒸之法,再以醋反复将手洗净,不可掉以轻心。” “行医者真是辛苦。”上官紫燕感慨。 白清远微微一笑,关切地叮嘱:“你们也要多加小心,稍晚我会派人煎好苏合香丸的预防药剂给你们送过去,并燃上青木于诸位寝室,去浊臭之气,除邪秽之雾。” 上官凛谢道:“有劳清远你费心了。” “无须同我客气,紫燕也不是什么外人,再说,既来了名医山庄,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中,有何需要尽管提出来。大家别站着说话,我们先入席再叙。” 白清远说着,招呼众人入座,待上官紫燕三人坐定之后,他才在上官紫燕身边坐下,而他的另一侧,便是那紫衣女子。紫衣女子一落座,便柔声吩咐丫鬟们依次摆上酒菜,俨然一副熟稔模样,不禁引来其他人好奇注目。尤其是上官紫燕,一双眼眸扑闪地望着紫衣女子,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兄,这位莫不是你的妻室?怎么也不介绍一下?” 紫衣女子闻言,娇羞地红了脸庞,白清远则干咳几声,显得有些尴尬。 “看我,一时给忙忘了,这位姑娘是何婉秋,亦是出身医药世家。” “那和白师兄你,岂不正好门当户对?”上官紫燕俏皮一笑。 白清远忙否认道:“我与婉秋只是家父过世前定下的亲事,尚未完婚。” 他一番带有明显辩驳的话语,未来得及细想便脱口而出,惹来席间几人反应不一。何婉秋面色一白,低垂下眼帘,神色中流露出些许失落,但很快被她掩饰起来。青翊则不以为意地挑起眉,把玩着眼前的酒盏,看似不经意,心中却仿佛喝了净手用的蒸醋一般,稍有点不是滋味。 唯有上官紫燕毫无所觉,依旧心无城府继续道:“婉秋姑娘既已住在庄里,想必也是好事将近。” “婉秋此次前来,是为帮忙治疗疫病,才在这里暂住几日,并非紫燕你所想那般。眼下庄内事务繁多,又哪有时间来谈及婚事?”白清远说罢,像是怕上官紫燕围绕这个话题追问不休,忙举起筷子示意,“莫光顾着说话,先吃东西,别把酒菜放凉了,紫燕,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鱼,尝尝庄内厨子的手艺如何。”语毕,夹了一块清蒸鱼肉,放入上官紫燕碗中。 “谢谢师兄。” 青翊以手掩口,刻意干咳两声,上官紫燕莫名其妙地望向他:“你不舒服?早些时候还好好的,要不要师兄给你看一下?” “不用,我好得很。”青翊悻然答道,之后伸出筷子,带着几分怨气用力戳向鱼盘,也夹了一大块鱼,埋头吃起来。 “你吃慢一点儿,又没人和你抢,活像饿了几辈子似的。”上官紫燕瞪他一眼,换来青翊的冷哼。 见自己善意的提醒换来不屑的反应,上官紫燕也索性赌气般不再开口,一顿饭就在各异的心思中进行了大半。 许是从方才的情绪中调整出来,何婉秋将筷子置于桌上,缓缓开口道:“清远,明日再去别苑,你是否去看看清云?” “今日一直都在病人那边忙碌,确实忽略了清云。”白清远似乎也不再有胃口继续进食,面容中爬上一抹愁绪,“清云身体怎样?” “清云有我照顾,病情还比较稳定,你不要担心,专心诊治病人即可,但也要自己多休息,注意身体才是。” 何婉秋一席话进退得宜,贤惠中透出体贴和关心,白清远感激道:“这几日多亏有婉秋你的帮助。” 何婉秋温柔一笑,刚要说话,却被忽然从旁冲出的一人打断,正是白天同在马车上的青衣丫鬟。待几人看清时,她已从丫鬟的队列中来到饭桌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小碧,你这是做什么?”白清远诧异地问。 小碧还未开口,先红了眼眶,声音中带着哽咽:“大少爷,今日见到二少爷,觉得他气色甚不如前些天,越来越差了。” “胡说什么!小碧,你可是在说何小姐所言有虚?少爷在和客人用膳,几时有你说话的份儿?不懂规矩的丫头,还不快退下!”未等白清远出声,站在一旁的白管家已厉声斥责。 “无妨,小碧,你先起来。”白清远摆手阻止了总管,“你自幼跟随侍候清云,想来也十年有余,自然一片忠心,如此做也是出于对他的关心,何错之有?有什么话,你尽管说便是。” 小碧站起身,清秀的脸上仔细看去并无惧色,反显出一股坚毅:“大少爷,病人固然重要,但二少爷毕竟是唯一同您有血脉关系的亲人,奴婢大胆恳求您去看看二少爷。” 白清远轻叹一声,点了点头和颜道:“这话也有道理,我明日便去探望清云,小碧你忙前忙后照顾清云,不因他的病而有嫌隙,想必也累了,无须在这儿候命,先去歇息吧。” 小碧并不推辞,只欠了欠身子行礼之后,便转身向内堂走去。好似在宣告着她心目中的主人唯有白清云一人,除对白清远仍有些敬意,其他人皆无法驱使她分毫。 青翊手执酒盏,薄唇边含着一抹浅笑。他可没错过小碧离开前扫向何婉秋的目光。若他没眼花,那一瞥中暗暗透出的些许不屑,颇值得玩味。看来这名医山庄,也并不如表面上那般风平浪静,处处宁静祥和。 上官紫燕却无法像青翊一样悠然,待小碧的身影消失,她忙出言询问:“师兄,你们口中的清云是何人?既被称为庄内二少爷,莫不是你弟弟?” “不错,家父虽为神医,诊治天下疑难杂症,但也并非无所不能,先后娶了两位妻室,都早年病逝,无缘共白头,只留下我与清云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父亲哀恸之下,就没有再娶,自几年前父亲病逝之后,也就剩下我与清云二人。当年将我从师父那里召回的家书,便是父亲临终托付清云和名医山庄给我,因此我一直未能再回去跟着习武。” “但方才听闻言下之意,清云可是患了病?”上官凛亦问道。 白清远沉痛地颔首:“怪我没照料好清云,才会让他在查看病人时不小心感染了疫病。” “疫病横行乃是天灾,又怎能怨师兄你呢?”上官紫燕宽慰白清远,“清云的病严不严重?听茶棚伙计说,这次疫病甚是厉害。” “疫病之疾,能否根除,只能依据个人体质,尽最大之努力了。” 白清远低回的叹息幽幽回荡在花厅内,良久不散,仿若一块大石沉甸甸地压得心中透不过气来。为了缓解略显压抑的气氛,何婉秋起身柔声道:“莫说这些了,我去让厨房再加几道菜,大家多吃一点。” “婉秋说得甚是,你们来得不巧,无法带大家去附近游玩一番,下次有机会必定补上。” 何婉秋快步走远,上官紫燕才不拘小节地拍了拍白清远的肩,衷心感慨道:“白师兄,你爹也算是为你选了个好女子,我看何姑娘宜室宜家,与你很相配。” “何姑娘举止大方温婉,颇有大家闺秀气度,不像某人总是毛毛躁躁,白兄有福气。”青翊在一旁喝净杯中最后一口酒,不急不缓地附和。 任再糊涂之人,一听便知青翊言下之意。上官紫燕还未想好怎么反驳,白清远已然急急道:“我对婉秋只有兄妹之情,除此之外,并无他意。” “如此好的姑娘,师兄你却不喜欢,真是可惜。”上官紫燕双手托腮,喃喃自语。 第23节 一直保持沉默旁观的上官凛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禁为妹妹的迟钝叹惋。但感情二字,还需两情相悦,无论是青翊抑或白清远,皆是一表人才,百里挑一的人中翘楚,可若上官紫燕无意,他人也勉强不得。自己这个做哥哥的,亦只能选择静观其变。 夜晚的微风无声地吹拂着院中的花草,仿佛无数随风起舞的少女,身姿影影绰绰。白天还烈日当空,酷暑难耐,怎料一入夜云层竟遮住了满天星月,朦胧中,唯有偶尔穿透云朵的暗淡的光。 名医山庄的一隅,除了风拂草木的沙沙声,四下静谧一片,冷清得不难看出这院落鲜少有人至。在今晚的夜色笼罩下,似乎越发萧瑟。 忽然,窄路旁的树丛里剧烈摇动了几下,沙沙的声响更加紧凑且清晰。继而,传出两声沙哑的猫叫。停顿片刻,又是两声。奇怪的是,这叫声长短相同,高低不变,间隔一致,极有规律。但因树丛的掩映,始终只闻其声,不见其面。 一阵急促的脚步踏着碎石路而来,尽管来人极力放轻了步子,但在这连风声皆听得一清二楚的静夜,依旧难以完全隐藏。那人在树丛前驻足,许是听到了声音,猫叫也随之戛然而止。 “你来了?” 话音方落,一道黑影自树丛中放大,拨开面前的草木走了出来,站到另一人面前…… 与此同时,上官紫燕正手端托盘,立于一间厢房门前。望着房中隐约透出的光亮,她几次伸出去敲门的手都最终缩了回来。进退都不是,她只得站在门口,踌躇不前。 “小燕子,你要想在我房门外乘凉,我无意阻拦,但若是来找我,你也站得够久了,进来吧。”青翊低沉中含着笑意的声音,从房中传出。 被抓个正着,上官紫燕只得硬着头皮推门而入。想来也是,凭青翊的功夫,又怎可能对外面站了一个人毫无觉察?分明是让她多站些时候,好借机取笑于她。上官紫燕不禁越想越气,径直走进房中,将托盘置于桌案之上,气愤地转向青翊:“你……” 她话才到嘴边,便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睁大双眼,只见青翊站在床榻边,正慢悠悠地把手中的一方帕巾搁回盆架上。而他的上衣半褪到腰下,露出消瘦却结实的脊背和不见一丝赘肉的腰肢。 上官紫燕惊得说不出话,也忘了回避,只是呆呆地用手指着青翊,磕磕巴巴道:“你,你,你……” “怎么?小燕子你突然失语不成?还是方才外面风太大,站久了闪了舌头?”青翊在上官紫燕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大方地穿回衣衫,整理完毕,才踱到她面前站定。 “你在做什么?”上官紫燕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不是一看便知吗,你这时候前来,我自然是沐浴更衣,准备就寝了。小燕子你若再来早些,我会误认为你是专程为偷窥我而来。” “你一派胡言!”上官紫燕再豪爽,毕竟是女儿家,想起刚才的情形,她后知后觉地羞红了一张俏脸,“你明明早知道我来了,还不害臊地沐浴更衣,懂不懂男女之礼?” 青翊挑眉望着她:“哦?这句话竟会从小燕子你的口中说出?那么请问,你大晚上不谨守你的男女礼数,跑到一个男人房中,有何贵干?” 经青翊这一提,上官紫燕才想起自己前来的初衷。她暗自吸了口气,决定先说正事要紧,暂时让青翊口头上占些便宜无妨,将来再找机会加倍讨回不迟。她思及此,脸上的神情倏然柔和下来,赔上笑脸,从一旁的托盘中端起青瓷盅,取了勺子递到青翊面前。 “你先坐,我来给你送防疫病的药剂,就是师兄晚膳时所说的什么香丸……” “苏合香丸。”青翊帮她说完,“药书中记载,苏合香丸其香能散疫气,凡病者各饮一丸后,不致相染,未患病之人服下,亦可达到预防之功效。” “我就知道你必定懂,快趁热喝了。”上官紫燕体贴道。 青翊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并未多说,掀袍在椅子上坐下,打开药盅盖子一饮而尽,又将空药盅放了回去。 上官紫燕眼巴巴地见他服下,又讨好地拿起托盘上的一小碟蜜饯:“若觉得口中苦涩,可以用这个去去苦味儿。” 青翊也不客气,依旧不语地捏起一枚,不急不缓丢入嘴里,似是细细品了品其中滋味,这才轻敲着桌面,一脸气定神闲开口问:“说吧,有何事想要求我?” “你如何知晓我有事求你?” “送药之事,本由庄内丫鬟做即可,小燕子你不仅亲自送至,还站在外面吹了半晌风,又特意带来蜜饯,如此反常地献殷勤,必定没好事。” “也算不得什么坏事。”上官紫燕忙辩解。她走到青翊对面,隔桌与他相对而坐,一双明亮的眼眸扑闪望着青翊,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晶莹而动人。她略加思索,继续说道:“我看你颇为博学多闻,好像很有本事的样子,青翊,这次疫病之祸,你能否帮帮白师兄?” 上官紫燕的前半句话本让青翊听得很是受用,但闻听她是为白清远做这一切,早些时候莫名的不快又浮上心头。他挑起修长的眉,淡然道:“小燕子,不是我不帮忙,可想必你多虑了,名医山庄既然名动四方,白家的医术也绝非浪得虚名,况且,我想即便我有心,你那便宜师兄也未必会领情。” “哪个便宜师兄?”上官紫燕疑惑问。 “除了你的白师兄,还会有谁?”青翊不以为意道,“明明已有个如花似玉的未婚妻,却一直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偏要惦记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又是什么?” “你怎能这样说白师兄?”上官紫燕霍然起身,面色已有些不悦,“青翊,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从下午就阴阳怪气的。你倒说说看,白师兄欲取什么非己之物?” 青翊深邃的黑眸落在上官紫燕脸上,凝视片刻,才一语双关地淡淡答道:“没什么。” “你……”上官紫燕为之气结,“好,你不帮忙就算了,我再也不想理你!” 上官紫燕说完,转身摔门而去,独留青翊一人坐在原地。他望着上官紫燕未收走的托盘,牵起一抹自嘲的苦笑。自己这是做什么?连他也说不清,一点儿都不似平日的冷静自持。在他看来,和上官紫燕一起,一方面是因为确实同往京城顺路而行,但更多的,也可说身边从未遇过这般有趣的女子。但当逗弄她成为一种习惯,最初简单的想法似乎已经变了味道。当发现其他男人亦对上官紫燕有意时,仿佛属于自己的东西正在被一点点侵染,如鲠在喉,吞不下,吐不出。 青翊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无奈地摇摇头,还是起身追了出去。 上官紫燕冲出青翊房中,胡乱跑了一阵,却发现自己迷了路。四周声息渐静,在忽明忽暗的月光笼罩下,每一条路看上去都差不多,越向前走,越看不到亮色,触目所及的景色皆是一片陌生。 她不禁有些后悔,方才在尚能看到灯火与家仆之处,应停下来问问回房的路。但她气愤难消,只顾低头猛跑,眼下可好,莫说找人询问,连个鬼影都看不见。归根究底还都要怪青翊,上官紫燕恨恨不平地想着,只得放慢脚步,试探着沿着小路继续向前走。 又走了不远,忽而一阵交谈声传入她耳中。但从这距离,无法听清内容。上官紫燕凝眸望去,此时月亮正巧探出一角,如银的光亮星星点点洒落。依稀可见两道人影正在不远处的树丛下拉扯,似乎是在争执。 “谁?”上官紫燕未多迟疑,断然出声喝道。 在安平县,她敢一人夜捉凶手,能去墓地查找线索,胆子自是比一般女子大了些。况且青翊曾说过,世上本无鬼魅之事,皆是人心有鬼罢了,她便更加无所顾忌。若连这点事都做不到,日后还怎样施展她成为第一女神捕的宏图大志? 两人被上官紫燕猛然一斥,又见她已然快步走来,慌忙压低声音,再简短说了几句什么,其中身形较高的一人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上官紫燕一怔,刚要追上去,却听得那留在原地之人开口唤她,声音甚有些耳熟。 “紫燕姑娘。” 上官紫燕定睛望去,这才发现竟是何婉秋。她走上前,不解地偏头问道:“何姑娘,你为何会在这里?可是遇到了麻烦?刚才那人……” “只是庄内一名家仆罢了。” “那他怎见我便跑?” 何婉秋盈盈一笑:“我吩咐他去办些事,因为时间紧迫,可能走得急了,未顾得上同紫燕姑娘行礼打招呼,若有失仪之处,我代他赔不是了。” “不妨事,何姑娘不用在意。”上官紫燕摇摇头,总觉得有些说不上的奇怪之处,但望着何婉秋寻常的笑容,她又难以说出个究竟。 “紫燕姑娘怎么如此晚还在外面走动?” 何婉秋这一问,让上官紫燕很快便忘记了心里的疑惑,忆及自己的窘迫,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出来走走,结果迷了路。”总不好说她和青翊吵架,赌气跑出来却走丢了,那也太过丢脸了。 “这简单,你可见到那扇拱门?从门中出去,左转经过一池塘,再右转穿过回廊,便可回到你所住的院落。”何婉秋说着,抬手指了指上官紫燕身后的圆拱门,“本来我该送你回去才是,但现在我还要准备明日去别苑发放给病人的药品,怕时间赶不及,恐是无法相送了。” 第24节 “我自己走就可以,医病之事最为要紧。” “清远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紫燕姑娘在庄内若有何需要,随时与我说便是。” 何婉秋说罢,点头同上官紫燕道别,转身匆匆离开了。上官紫燕却未动脚步,凝视何婉秋渐渐消失的背影,不自觉地蹙起秀气的眉。不知为何,总有种不安之感在她心底萦绕,盘旋不散。 “小燕子,在想什么?” “只是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上官紫燕下意识答道,片刻才蓦然反应过来,迅速转头回望,青翊不知何时已负手立于她身后。朦胧的夜色中,一袭白衣的他显得越发卓尔不凡。 青翊瞥了一眼何婉秋离去的方向,又将目光落在上官紫燕脸上,语带戏谑道:“你做事总是这般冲动,不看好你还真不行,凡事若要看得详细,须沉得住气,像你刚才那样不管不顾地跑出去,即便另有内情,亦被你吓得没事了。” 上官紫燕虽不甘心,细想之下却也不得不承认青翊言之有理。但一转念间,想起早些时候两人在房内的不愉快,立即又显出愠怒神色。 “谁允许你同我说话了?我还没原谅你,离我远一些!”之后,她伸出小脚,用力往青翊靴上踩下,觉得稍解了恨,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青翊凝神站在夏夜中,任微风拂起衣襟,神情中显露出一抹若有所思。 上官紫燕想了一晚,决定还是该向白清远辞行。对于白清远的心思,她依旧无丝毫的察觉,只把他的挽留当做是同门的情谊。尽管她也担心白清远,但她不想在如此忙碌时还总住在名医山庄给人家添麻烦。于是在早膳时,上官紫燕一直反复思索该怎样向师兄说明才好。 “紫燕,昨晚睡得可还舒适?”白清远关切地望着上官紫燕,目光满是柔和之色。 忽然被点到名字,让还在神游的上官紫燕吓了一跳,一口清粥咽下一半,另一半卡在喉咙里,呛得猛咳。 “看你,喝个粥也能弄出这么大动静,急什么。”坐在她身旁的青翊尽管话语中充满嘲弄,但却体贴地一手为她轻抚着脊背顺气,另一手递上一杯热茶,动作亲密而自然。 上官紫燕喝了口茶,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不好意思地向众人一笑,这才回答白清远的问题:“多谢师兄关心,一切都很好。” “那就多住上些时日。”白清远望了一眼青翊,神色有些复杂,柔声对上官紫燕道,“也许忙过了这几日,我便有时间……” 上官紫燕打断白清远的话,终于下决心开口:“当下正是繁忙之时,若我们留下,大家还要分心照顾,我们心里又怎能踏实?我想……” “大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上官紫燕尚未说出自己的本意,就听到从厅外先传来响亮的叫喊声,随即便可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名装扮看似门房的家仆行色匆匆跑了进来,跪在地上猛喘着气。 “慌慌张张干什么?”白管家斥道。 “别,别苑派人来送口信,说,说二少爷他,他不行了,让大少爷赶紧过去看看。” 家仆断断续续把话说完,厅内众人皆已变了脸色。何婉秋似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怎会?昨日还好好的。” 白清远霍然起身,几步来到家仆面前,脸色因含混着焦急与震惊而显得青白:“传信之人现在何处?” “就等在大门外。” 白清远转头吩咐:“白管家,备马,立刻去别苑!” “清远。”何婉秋上前一步,“你先赶去看清云的情况,今日给病人的药品我随后乘马车带去。” 白清远颔首,此情此景,他实在说不出其他话语,只觉得脑中一片纷乱,停止了思考。他抬步刚要往外走,却被人拉住了衣袖,上官紫燕坚定地望着他,毫不犹豫道:“我也要去,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紫燕,疫病并非儿戏,我怎能让你陷于被感染的危险之中?” 上官紫燕昂首,不服气地反驳:“师兄你与何姑娘、小碧,还有庄内许多人,不也冒着染病的风险在救治他人?你们能做得,为何我做不得?” “紫燕……” “我倒觉得小燕子此言有理,白公子,在下也略通医术,只要防护得当,染病应可避免。”青翊的声音适时插入,上官紫燕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白清远无奈,只得看向不远处的上官凛:“上官大哥,这……” “清远,你就应了紫燕吧,她决意之事,那便是十匹马都拉不住,我们会与她一同前往。” 见上官凛也应允,况且时间紧急,白清远不再多加阻拦,但依旧谨慎地叮嘱道:“一会儿你们随婉秋他们的马车一起出发,记得向婉秋学习怎样做好预防,定不要出任何差错才好。” “师兄放心。” 安排妥当之后,白清远同何婉秋道了句“万事拜托”,便领了白管家策马而去了。 上官紫燕他们赶到别苑时,比白清远约迟了半个时辰。看着何婉秋将备好的药品交与别苑仆从之后,几人饮了苏合香丸的药剂,又在衣衫外套上一层白衫遮蔽,并用帕巾蒙住双手和脸部,只露出上半张面孔。何婉秋解释道,这些穿过的衣物和使用的帕巾,每日都会统一烧毁,然后换上新的备用。 白家的别苑虽比不上名医山庄,但也不小,每个院落皆被围墙相隔,只有几道拱门以便进入。不愧为名医世家,看来当初在设计这里时白家人已经想到以此作为养病、清休的所在,因此被高墙隔开的每个院子,都自成一处,不被外面所打扰。 白清云作为山庄二少爷,自然被单独安排在一个院落之中。一行人穿过门廊,刚走到院门口,便看见几个身影立于院门外,打扮与他们无异,也是遮掩严实,两名家仆正往外抬着一身盖白布之人,沉默中弥漫着哀伤。 依据身形,上官紫燕一眼便认出了白清远。她快步走上前,但白清远似乎并未发现她的到来,目光出神地落在被抬出的人身上。虽被遮住大半脸庞,却掩不去露在外面的眼眸中满满即将溢出的痛苦。 “师兄……”上官紫燕轻唤,不忍打扰这样的白清远。将心比心,若相依为命的哥哥有何意外,她恐怕早就情绪崩溃,无法像白清远一般还站在这里。她拍了拍白清远有些颤抖的肩,亦心酸得红了眼眶。 何婉秋见此情景,小心问道:“莫非清云他……” “已经无力回天。”白清远神情未动,如失了魂魄一样回答,“都是我疏于照顾,若我昨日来看他就好了,即便没办法医治,也不至见他最后一面都赶不及。” “师兄,不怪你,相信清云也不会这么想。”上官紫燕握住白清远冰冷的手,终于忍不住落下泪。何婉秋也以手掩面,轻声涕泣起来。 “不,这不是二少爷!二少爷不会死!你们骗人!” 一道尖锐的叫喊划破了低沉的气氛,小碧的身影奋力拨开众人,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扑到白清云的尸首上。因她太过用力,甚至扯掉了原本盖在尸首上的白布,上官紫燕只望了一眼,便胃中一阵翻搅,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躺在木板上的白清云虽然穿戴整齐,但露在外面的肌肤几乎无一处完好,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浓疤恶疮,有不少甚至溃烂流出黄白的脓水,混合着些许血丝,看起来狰狞而恐怖。连那本应与白清远有七八分相似的俊逸脸孔,也如戴了张鬼魅面具,难以辨出最初的模样。 “头面及身,须臾周匝,状如火疮,皆戴白浆,随决随生。小燕子,别看。” 青翊低沉的声音传来,他将上官紫燕拉往身后,不着痕迹地遮住了她的视线,自己则望着躺在木板上的尸首,陷入沉思。 两旁的家仆在白管家的示意下,忙将小碧拉开。小碧坐在地上,仍旧哭泣得悲切,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全部力气,连站起来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自己完成。白管家轻叹一声,欲拾起地上的白布盖回,却被白清远拦阻。白清远弯腰捡起白布,走到尸首旁,凝视了白清云片刻,才缓缓将白布覆了回去,每个动作都似有万斤压在身上。 “白管家,先把清云的尸首抬到青林外专门的停尸处,明日一早,便放火烧掉。”白清远艰难地开口命令道。 第25节 “是,我会派人看守好。” “不必了,我也一起过去,今晚就在青林那边的暂时住所过夜。” “清远,我和你同去帮忙。”何婉秋柔声道。 白清远未再答话,只轻轻点了点头。大家都明白,他需要以这种方式与自己的至亲做最后的道别。 小碧忽然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跪行几步来到白清远面前,拉住他衣摆,声泪俱下哀求道:“大少爷,求求您带奴婢去吧,我也想送二少爷最后一程。” 白清远扶起她,体恤地安抚着:“小碧,你若去了,必定情绪激动,今日还是先回庄里休息一晚,明早再来青林与我们会合不迟。”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望向上官紫燕几人,“我怕是无法送你们返回山庄,紫燕你们随家仆回去即可。另外,青翊公子,我尚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我知晓你懂些医术,依清远所见,也绝非普通皮毛而已,我与婉秋皆不在庄里,庄内虽有不少通医理之人,但不能无人安排。为求谨慎,今晚回去后,希望你能监督一下大家饮药和防护。” “小事一桩,在下会尽我所能。”青翊爽快应下。 得到青翊的保证,白清远才放心带人抬了清云的尸首离去。空气中只剩小碧的哭泣声低回哀伤。上官紫燕垂眸看着仍跪在地上,痴痴目送抬尸首的队伍渐渐消失不见的小碧,心中生出隐隐的同情。 入夜的名医山庄比以往更加清冷安静。上官紫燕坐在房中,只觉得空气沉闷得让人几乎透不过气。她微微打开窗,让晚风轻钻而入拂上面颊,这才感到好受一些。她想找人说说话,以缓解心中的抑郁之气,不知为何,第一个浮现在脑海的竟是青翊那张可恶的脸。但忆及上次送药时的不快,她又打消了念头。她将手支在腮边,愣愣地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 一阵伴随着轻声交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自回廊转角处走来。她们并未发现房中的上官紫燕,径自边走边议论,说话的内容清晰地传入上官紫燕耳中。 “你说,小碧莫不是中了邪?从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二少爷以前的房里,不吃不喝地打扫,我刚才给她送药去,见房间干净得很,小碧却眼睛直勾勾地还在收拾,看着甚是吓人。” “我看她是因为二少爷的死受刺激太大,谁不知道小碧跟随在二少爷身边多年,二少爷一向待她不薄。” “是啊,本来大家都以为等二少爷也定了亲,许会收了小碧做个妾,没想到……” “真是世事难料。” 两人的声音随着身影的远去而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上官紫燕握了握拳,一双眼眸粲然生辉,她终于想到,自己此时有什么事需要去做了。 这次上官紫燕学得聪明,没有乱闯一气,而是抓住个路过的家仆,问清二少爷生前的住处所在,才来到白清云的房间。许是她多管闲事,但小碧白天的泪水使上官紫燕对她充满怜悯,不忍见她这样执著下去,她决定去劝阻小碧。 房中昏黄的灯光映出一道晃动的纤细身影,格外孤寂且落寞。紫燕想了想,并未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果然,小碧正弯身整理着看似已有许久不曾睡过的床铺,听到门的声响,她也不转头,手上依旧不停忙碌着。 “小碧,停手吧。”上官紫燕走到她身旁站定,轻声劝道。 小碧仿佛没听到似的,面无表情地卖力抚着床单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始终不看上官紫燕一眼。事实上,从染病以后,白清云一直住在别苑,这里又何尝有清理的必要? 上官紫燕抓住小碧的胳膊,扬高了声音再次开口:“小碧,够了,别再折磨自己!” 小碧用力挣扎,但毕竟敌不过习过武的上官紫燕,她几近疯狂地反抗片刻,缓缓安静下来。一行清泪贴着面颊滑落,她乏力地跪坐在地上,目光中不见一丝光亮。 “小碧,你家少爷定也不愿见你为他这副模样,你想让他连走都不安心吗?”上官紫燕蹲下身,与小碧平视。 “二少爷……”小碧轻启双唇,失神地喃喃念道。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扑通一声跪在紫燕面前,连连磕起头来。 上官紫燕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忙摆手道:“你这是做什么?有事好好说。” “上官姑娘,求您带小碧出庄一趟,我想再去别苑二少爷死前的房间看看,为他收拾一下东西明天送行。但白管家已吩咐过,今晚不让我出门,门房必定会严加阻拦,但您不同,您是大少爷的贵客,他们不会为难于您。” 望着泣不成声的小碧,上官紫燕心中瞬间柔软,她无法对小碧可怜的哀求视而不见。她咬牙道:“好,我答应你便是,你稍作准备,我们这就前往别苑。” 尽管答应得痛快,上官紫燕还是不敢大摇大摆带着小碧走出名医山庄。听小碧说山庄后门晚上一般只会有一人值班看守,比较容易进出,她询问了小碧后门所在,趁着夜色,悄悄避开庄内其他人,来到后门附近。 上官紫燕远远便看到一扇一人多宽的木门,门边有个值夜用的小屋,透过屋里的灯光,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个家仆正对门而坐,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上官紫燕有些迟疑地停下脚步,她思索着究竟是躲开看门人偷偷带小碧出去,还是明目张胆地寻个借口走出庄去。 忽而,她肩头被人一拍,惊得她不由得轻呼出声。 “别怕,是我。”上官紫燕的嘴被一双大手捂住,身后传来青翊熟悉的声音。 待青翊放开她,上官紫燕才愤然嗔怪:“你想吓死人是不是?” 青翊含笑望着她,唇边挂着一抹气定神闲的笑:“不知我们的女神捕何时也学人家做起贼了?” “你才是贼,我只是要出庄办些事情。” 青翊狭长的眉眼向小碧处一瞟,脸上笑意更深,径直问道:“可是要去别苑?” “你怎知晓?” “凭小燕子你那冲动的头脑能思索出的事,无非就是那几桩罢了,一猜便中。” 听青翊口气充满笃定,上官紫燕越发气愤难平,挥挥手道:“既然如此,就无须同你多耽搁时间,我们先走了。” 上官紫燕才迈开步子,便被青翊拉住,他戏谑的声音再度传来:“小燕子,你可想好要怎样出门去?此到别苑,起码几里路程,你们可有备好马匹?难道打算用两条腿走去不成?” 闻言,上官紫燕的动作倏然凝在半空。她转头看向青翊,眨眨眼露出恍然的神情。而青翊的脸上分明就写着:我早知道你没想过。 上官紫燕不禁有些泄气地看了看小碧:“现在去找马也太晚了,如果走到别苑,也要天亮了,如何是好?” “若我说,我能帮你们呢?”青翊不急不缓道。 “你能有什么办法?” “你们先骗过守门人出去等,我去弄两匹马便来。” 上官紫燕怀疑地瞪着他:“你怎会这般好心?” “当然……”青翊顿了顿,“当然不会,我有条件,要和你们同往。” 上官紫燕略一思索,觉得青翊跟着亦不是件坏事,便应了下来。她们轻易便引开守门人出了山庄。不一会儿,一声清亮的长鸣响起,随后,青翊端坐于一匹马上,手中还牵着另一匹马,从围墙另一边绕了出来。 “你从哪里找的马?既不是我们骑来的马,也并非从山庄内出来。” “我总不好私自借用了庄里的马,还从大门牵出招摇吧。” 第26节 一旁的小碧也语带疑惑地轻声道:“我似乎没见过庄内有这样的马。” “想必是不常用到的马。”青翊避重就轻地一语带过,“你们到底走不走?还是要继续站在此处,同我讨论马的来历?” “走,立即出发。” 上官紫燕说着翻身上马,又拉了小碧上来,三人的身影飞快消失在月色之中。 三人将马拴在别苑外,青翊提议为免节外生枝还是避开其他人,悄然潜入为好。好在此时月上中天,大部分人都已歇息,又因别苑特殊的格局构建,使得三人一路行至白清云房门口,倒也顺利。 青翊在门外拦下上官紫燕和小碧,压低声音问:“今晚可饮过庄内的预防药剂?” 上官紫燕点点头,望向小碧时,想起早些时候两个丫鬟的对话,又轻摇了摇头:“小碧好像未喝。” “无妨,若我猜得不错,此举也并非必要。”青翊似自语般说道,但也未加解释,“但小碧你还是去房内,在香炉中点上这个。” 青翊说着,自衣袖中取出一截碧色似木条状的东西交给小碧。小碧拿在手中,露出疑惑的表情:“这是……” “青木。”青翊答话时,目光一直定定落在小碧脸上,似在寻找什么。一旁的上官紫燕却已奇道:“白师兄不是说,除接近病疫之人本身要饮下苏合香丸药剂外,还要在患病人房内燃上青木熏蒸,配合防止染病吗?为何小碧侍候白清云多日,却不曾见过青木?难道还另有人做此事?” “小碧,二少爷在别苑养病时,除了你还有谁在照料?” “因为大少爷忙着看顾各镇陆续送来的病人,很少来这里,二少爷的诊治基本都是何小姐在做,我帮忙服侍打扫。”小碧想了想,又补充道,“别苑有专人每日负责送药,但都是将药放在门口,我再伺候二少爷服下。” “那便奇怪了,即使小碧不知要燃香,何姑娘作为行医者,也会忘记如此重要的预防过程不成?”上官紫燕显得满面不解。 “许是何小姐曾点过,我没注意,抑或忘了吧。”小碧说完,不等他人阻拦,已转身进了屋内,很快便将青木燃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清雅香气顿时飘散开来,沁人心脾。 “莫要随便碰房内的东西。”青翊谨慎地叮嘱。 上官紫燕应了一声,站在原地不敢乱动,小碧却径自来到床榻边,出神地凝视着每一处,仿佛二少爷还在这里一般。 作为临时居所,屋子里陈设很简单。青翊负手在屋内缓缓踱起步来。借着窗外皎洁的月色,他的视线从桌案之上移到床榻,最后在门边的角落停下。他自怀中取出一方白布垫在手心,蹲下身拾起什么,又走到小碧面前。 “小碧,你看这可是你家二少爷的东西?” 小碧端详着,上官紫燕也好奇地凑上前,只见青翊手中拿着一个彩纹的香囊。上面刺绣的两只鸳鸯,针脚精致,栩栩如生,一看便可知从手工到材质皆是上品。 “至少我从未在二少爷配饰中见过此物。” “分明就是姑娘家用的东西,白清云既没定亲,这香囊看起来又非丫鬟所有,平日也无其他人前来病房,可能是何姑娘来时,不小心遗落的吧。”上官紫燕猜测道。 青翊眉宇间闪过一抹深思,随即将香囊包裹严实收入袖中:“小燕子你所言有理,我暂且收着,等见到何姑娘问问看,若是她的东西便交还与她。” 忽而一阵晚风吹过,半掩的房门被轻轻吹开,晃动了几下,发出吱吱的声响。上官紫燕被风吹得瑟缩一下,白天所见白清云那副可怖的模样和狰狞的脸孔似乎又浮现在她眼前。不管怎样,这屋中总是死过人,且死状如此凄惨,让上官紫燕顿感浑身不自在。 她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道:“此处看也看过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为好,以免待久了被发现。” 小碧却动也未动,兀自站在床边怔忡,只轻声说道:“上官姑娘与青翊公子先回吧,我想再多待一会儿,自己一个人静静。” “那怎么行……” 上官紫燕刚要阻止,青翊上前拉住她,向她摇摇头:“你可看到小碧的目光?那坚毅即便是你再劝想来也无用。” 上官紫燕无奈轻叹,明白青翊言之有理,若小碧执意留下,他们也不能强拉了她走。她不安地交代:“我们在外面留一匹马给你,你返回山庄时,自己多加小心。” “小碧你回到庄里之后,还从后门进去,马放在外面便可,它自会找路回去。”青翊道。 见小碧一一应下,上官紫燕才不放心地三步一回头,跟着青翊离开了。最后一眼回望,洒落屋内的月光将小碧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之上,拖曳得格外长,仿佛比这夜色更为清冷,比晚风更为寂寥。 茂密的青林中,层层的树木几乎遮住了月光,唯有几缕银色穿透碧叶的空隙,映照在地上。青林深处有一小块天然形成的空地,但被周围的树包裹得密不透风,若不仔细看,还真难以发现这处隐蔽之所。 一片静寂之中,竟隐隐传来痛苦的呻吟声,仿佛垂死前的喘息,一口气轻似一口。一道身影倒在泥土地上,不停地翻滚扭曲。借着清浅的月光,只见他双手紧扣住喉咙,用力得指尖泛白,十指的指甲几乎全嵌进脖颈的肉里,脖间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一张惨白的脸上青筋突起,睁大的眼中闪动着不敢置信的目光,直勾勾地瞪着漠然立于一旁看着这一幕的人。 像是终难以敌过又一波的折磨,他张着嘴猛吸几口气,唇间随之溢出一丝血迹,眼中的光亮逐渐黯淡下去,脸一歪,双手也无力地垂在了两旁,似一盏燃尽的油灯,流逝了最后一点生命力。 一直屏住呼吸观看之人这才动了动身形,面无表情的神色也有了一抹变化。他蹲下身,扶正那人的头,探了探鼻息,缓缓伸手为他合上了依旧圆睁的眼眸,掸掉他身上的泥土,双手合十道:“别怪我,怨只怨你不该如此执著,逼得太紧。” 他说话时,身后的树丛摇动,树枝似挥舞着臂膀的鬼魅。一团黑影在他不注意时一闪而过,快得令人来不及捕捉。 离开别苑,凝重的空气似乎缓和了许多,连晚风拂过面颊也因环境的改变而倍感舒服。夏夜特有的清凉中,浮动着两旁草木的芬芳,两人一骑,缓缓走在回名医山庄的道路之上。月似霜华,勾勒出柔和的剪影。 但上官紫燕的表情,却全然不似享受这份舒适。她僵硬着脊背,努力在马上与身后的青翊保持些微的距离,脸上则一副气鼓鼓的愠怒之色。先前出了别苑,她便后悔了,她与小碧来时共骑一匹马,如今把马留给了小碧,就意味着她只能与青翊同乘。 发现这一点之后,上官紫燕死活不愿上马,后来青翊出言相激,等上官紫燕反应过来,人已然坐在青翊的马上。她一路和青翊赌气,既不开口,也不答他的话,但亦有气自己的成分。青翊说得对,她有时做事欠深思,总太过冲动。 “小燕子,明日我们去为白清云送行可好?” 青翊说话时,温热的气息痒痒地吹过上官紫燕的脖颈,让她面颊一热,有些不能集中精神,用了片刻才消化他所说的内容。 “你想去停尸处?”上官紫燕终于作答,之前青翊一直东拉西扯都没能使她开口,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她颇感意外。 青翊却仿若在谈论天气般,云淡风轻继续道:“小燕子你也未见过如何焚烧尸首吧,你难道就不好奇?我们去看看如何?” “你可还好?”上官紫燕白他一眼,仿佛在看个疯子,“那有什么可看?这种热闹你也想凑?白师兄已经够忙,莫再去给他添麻烦了。” “你倒是很关心你的白师兄。” 青翊口气中带着几分吃味,不觉间握着缰绳的手收紧了几分,将上官紫燕更严实地禁锢在自己怀中。这般近的距离,使得二人几乎肌肤相贴,隔着夏衣凉薄的衣料,二人身上的体温渐渐融合为一体。看着上官紫燕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随即脸越发红了起来,青翊唇边不禁牵起一抹满足的笑容。 “烧死人是并无可看,但如若是活人呢?” “什么?”青翊接下去的话,成功地让上官紫燕震惊得忘记了此时两人间的暧昧姿态,飞快转头望向他,“你说白清云没死?那我们为何还等到天亮?该回庄问清停尸所在,立即赶去告知白师兄,总不能把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烧掉。” “所以我说小燕子你做事欠考虑周详,我只是猜测,并不能确定,若贸然去了,事非所想,岂不让人空欢喜?况且,他们烧尸首必定会等天明之后,如果白清云假死,定事出有因,他们应会在今晚有所行动,我们若去早了,不是搅扰了好事?所以,明早再去也不迟。” “他们?”这次上官紫燕没有忽略青翊话中的重点,“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帮助白清云?” “你可知我为何怀疑白清云假死?”青翊不答反问。见上官紫燕摇头,他接着解释道:“疫病之人周身生疮溃烂,你今日也见到了,因此死前必受煎熬,死状痛苦。” 第27节 “白清云不正是如此吗?” “小燕子,若要看究竟,需处处细留心,你可有注意过他的双手?” 上官紫燕露出疑惑的神情:“手?有何不对?” “若死前经历过病痛折磨,定会有挣扎的痕迹,因过度用力而双拳紧握,但白清云的尸首被抬出时,双手却呈自然平伸状,且脸上亦无痛楚之色。” “在那种境况之下,你竟还能看得仔细。”上官紫燕由衷感叹。白天她见白清云恐怖的样貌便已心惊,哪还有勇气再去端详?“可白清云如非死于疫病,师兄又怎会看不出?” “书中曾记载,民间有奇草,名为鼠疫草,服下后与疫症看上去无异,只是生疮处不会如疫病痛痒难耐,且并不致命,敷以草药,几日便可痊愈。小碧方才言及,白清远多数时间在病人处忙碌,无暇细顾白清云,有失察之处也不足为奇。” “但不是还有何姑娘在吗?她即便医术不如师兄,也不至看不出病结所在。” 青翊笑得莫测:“因此我说,有人在帮白清云。” “你是说……”上官紫燕恍然有所悟,“可我还是不明白,何姑娘为什么要这样做?” “佛曰,不可说。”青翊以手抵住她樱唇,摇头道。 上官紫燕一把扯下他的手,不依追问:“你一定知晓,对不对?还卖什么关子?” “我只提示你,与我们拾到的香囊有关,其余的小燕子你自己去想。”青翊说罢,便转了话题,饶有兴味地挑眉问道,“小燕子,你还要握住我的手到几时?我虽不介意吃些亏,但你再不放手,我可会误以为你对我有意了。” 上官紫燕闻言脸一红,迅速放开青翊的大手:“哼,不告诉我,我还不稀罕,咱们走着瞧!”说完,便重又扭头向前,不再看青翊,似乎确实认真思索起何婉秋之事。 两人谁也没再开口,不知不觉间,名医山庄已近在眼前。 第二日上官紫燕起个大早,抑或说,她夜晚回来,便始终辗转难以熟睡。她迫不及待地找到青翊,又敲开上官凛的房门,说明了昨晚她和青翊的猜测之后,上官凛也是大为诧异。三人忙与即将赶往停尸所在的小碧等人会合,提出共同前往。因他们是白清远的客人,其他人便并未多问。上官紫燕见小碧平安归来,且神色无异,似乎比昨晚平静了许多,也稍稍放下心来。 郊外的青林距别苑不远,白家的暂时住所就在青林的边缘。一个简单的院落,几栋房屋依次而建。白清远已准备完毕,等候众人到来,看似是随时便要出发去焚烧尸首处为白清云送行。他清隽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从眼底的深黑不难看出,他定是一夜未眠。 见上官紫燕三人到来,白清远略显意外,他起身快步迎上前问道:“紫燕,你们怎来此处了?” “师兄……”上官紫燕端详着一夜之间仿佛憔悴许多的白清远,心中有些不忍,但又想到青翊推测白清云未死,才感到欣慰些许。 “白公子,可是要去烧掉尸首?”青翊从旁询问,说话间,目光随即在屋内人中巡视起来。 白清远神情一黯,沉重地点点头:“死于疫病之人,尸首不宜停放太久,以免邪气扩散,感染更多人。” 上官紫燕焦急地暗中扯了扯青翊的衣袖,示意他说重点,但青翊并不忙于言及白清云一事,而是停顿片刻,收回视线道:“怎不见何姑娘?” 经青翊一问,白清远也才意识到何婉秋不在场,只是他心事重重,无暇顾及。他唤过白管家:“可曾见过婉秋?” “今日尚未见过何小姐。” “差人去房中请一趟,看是否有什么事耽搁了。”白清远吩咐罢,又望向青翊,“青翊公子怎会忽然问起婉秋?” 青翊牵唇一笑,从怀中取出白帕,打开在白清远面前:“昨日我与紫燕拾到一精致香囊,想求证是不是何姑娘之物,以便尽早物归原主。”他言谈中,刻意隐瞒了香囊在白清云病房中找到的事实。 白清远上前望了一眼,回忆道:“似乎曾在婉秋处见过此物,但许久不曾见她佩带,有些不能确定,等婉秋来了再问问她即可。” 他话音刚落,被白管家差走的一名丫鬟快步入内,朝白管家低语了几句。白管家面露惊异之色,忙向白清远行礼禀报:“大少爷,何小姐不在房内,且被褥整齐,未见有就寝过的样子。” “会不会在院子里其他地方?”上官紫燕问。 “我马上派人去找。” 白管家应承罢,利索地挑了几名家仆,四下寻何婉秋的踪影。院落并不大,很快几人便纷纷返回,但结果依旧一无所获。 “那白清云呢?他尸首何在?”上官紫燕忽然忆及青翊之前一番话语,急问道。 上官紫燕突如其来一问,使得白清远倍感疑惑:“紫燕,你怎会这样问?清云的尸首自是在院外的停尸房,但眼下不是处理尸首的时候,还是先找到婉秋的人要紧。” “不是,师兄……”上官紫燕愈是急,愈不知该从何向白清远解释,只能跺脚道,“哎呀,总之师兄你先派人去看看清云的尸首是否还在,再去寻何姑娘不迟。” 白清远虽不解,但还是依上官紫燕所言,差了个家仆去院子外不远处的停尸房查看。家仆带回的结果是,尸首仍完好地躺在棺椁中。上官紫燕一怔,不由得看向一旁的青翊,但见青翊亦陷入了沉思。 “不管怎样,焚烧尸首暂且往后搁置,白管家,多叫些人手到附近去找找婉秋。”白清远顾不上深究上官紫燕方才的用意,只命令道。 “我们也来帮忙。”上官紫燕自告奋勇。 “你们对青林不熟悉,怕是……” “无妨,我们三人一起,不会有何问题。”青翊打断白清远,解除了他的顾虑,“再说,多几个人手也能快一些。” “也罢,切记不要走太远,不管找到与否,中午前定要返回。” 白清远叮嘱完毕,众人才纷纷离开,去寻找何婉秋。 出了白家的院落不久,大家便在树林里分散开来。郊外这片树林很大,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正值盛夏,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走入林中,顿觉一股清凉,隔绝了外面的酷暑,亦使得空气格外洁净怡人。难怪白家选此作为传染病症的善后之所,大片的绿色,多少能吸去病疫之邪气,使它不致扩散得更广。 绕至一棵大树后,上官紫燕四下环视,确定只剩她与上官凛、青翊三人,其余人皆已走远,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才拉住走在身前的青翊衣襟,道出盘桓在心底良久的问题。 “你不是说,若白清云未死,他与何婉秋昨晚会有所行动?为何现在白清云还好好躺于棺中,独何婉秋不见了?” “这一点我也尚未想通,莫非我推测有差池?” 青翊说话间,人已穿过一排高大的树木,眼前豁然开朗,露出一方空地。他的话尾戛然而止,脚步猛然停下,紧跟在后的上官紫燕驻足不及,硬生生撞上他的脊背。 “怎么忽然不走了?要停下好歹也说一声。”上官紫燕不满地向他抱怨。 青翊的声音缓缓飘来,含混着几分异样的复杂,“小燕子,现在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昨晚确实发生了什么……” “何意?” 青翊语焉不详的话使上官紫燕感到困惑。但青翊颀长的身形又完全遮住了上官紫燕的视线,让她无法知晓青翊为何有此说辞。她索性侧身跨出一步,好奇地循着青翊的视线往前望过去,只一眼,便惊愕地瞪大了眼眸,呆立在原地。 空地旁一人粗的大树旁,何婉秋背倚树干席地而坐,衣衫虽还算得整齐,却沾染着一块块泥土,肩头处还隐约可见点点血迹。相比之下,她的发已凌乱不堪,原本端正的发髻此时歪歪斜斜地垂向一边,发钗亦有几支散落在地上。贴在脸颊边的发丝,混合着泥土和刺目的血,看上去惨不忍睹。而被黑发遮盖的面庞,苍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她紧闭双眼,呈青灰色的唇微张,似还有千言万语来不及说出口。 第28节 “这不是何姑娘吗?”一直走在上官紫燕和青翊身后的上官凛,也赶到近前。 上官紫燕屏息看着青翊蹲下身去查看,小心翼翼问道:“她可还活着?” 青翊轻叹一声,微微摇头:“小燕子,我看你需要去叫人联络白清远了。” “还是我去好了。”上官凛说罢转身而去。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上官紫燕凝视着何婉秋的尸首,似呓语般念道。 青翊也面露懊恼之色,一拳打在身旁的树干之上,落叶纷纷,偶有几片绿叶停留在何婉秋头上,残酷地彰显着它们的生命力。 收到消息后,白清远立即召回所有人,并在上官凛的引领下赶至。面对何婉秋的尸首,白清远似乎悲伤得已经有些麻木。虽然他从心底并不认可这门亲事,但何婉秋毕竟是父亲友人之女,他亦把她看做妹妹。接连失去两个如此贴近之人,让他都来不及去沉淀心中的痛楚。 青翊面色也颇为凝重,他走至白清远面前道:“尸首我们未动,白公子亦为行医者,还是由你亲自来指挥初步查验比较好。” 白清远点点头,在何婉秋尸首旁蹲下身,先查看了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又卷起她衣袖、裤管看了看,最后,才抬起她的头,仔细看过后,命人将尸首平置于地上。 “单从目前看,后脑处可见多处硬物所击之伤,血迹皆是由此流出,身上暂未发现其他伤痕,但若要下结论,还需移尸至明亮处,周身详做验看方可。” “白公子所言甚是。”青翊赞同道,“死亡时间大约推断为何时?” 白清远轻翻何婉秋的眼睑,又试探了肌肤的温度,以手按了按:“从尸首僵硬程度来看,应是昨夜丑时至寅时左右(丑时是一点到三点,以两点为正点;寅时是三点到五点,以四点为正点)。” “若这样说来,何姑娘乃是被人所杀?”上官紫燕听完忍不住问。 “看来应尽早报给官府,让他们差人前来才是。”白清远道。 白管家面露难色:“大少爷,最近疫病盛行,衙门里早下了禁令,没有封锁镇子的道路已是不错,怕是他们不肯派人来此。” “怎能这样?”上官紫燕愤愤不平,“为父母官者,竟胆小怕事,遇事只想自己,毫无爱民之心!白师兄莫愁,我们帮你一起处理,哥哥以前在安平县也破过不少案,现在又即将赴任刑部,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这……只怕麻烦了你们。” 上官凛温和道:“清远你无须客气,能帮上忙即好。” “想必这处空地,便是何姑娘遇袭之所。”青翊的声音忽然传来,不知何时,他已在不大的空地上踱起步,四下查看起来。他的话成功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纷纷向他围拢。青翊在何婉秋曾背靠的大树不远处站定,指着另一棵树,示意道:“附近的几棵树上,皆有深浅不一的血迹。” “这边也有。” 在青翊的提示之下,大家果然发现树干上分布着呈圆点形的血,但因林中光线幽暗,血迹又已干涸变成深色,与树皮之色越发接近,不仔细观察,几乎难以分辨。 “应为何姑娘后脑受打击时,血喷洒出,溅落在周围树上所致。”上官凛分析道。 上官紫燕疑惑地上下打量何婉秋尸首停靠的大树:“为何这棵树却没有?” “因为尸首是被重击之后,才移至这棵树旁的。小燕子,你看看地上可有拖曳留下的血痕?” 上官紫燕依言蹲下身子寻找,片刻扬高声音唤着:“快看,泥土上有血,而且很多,一直延伸至那树下。” 青翊颔首解释:“那才是何姑娘原本所站之处,她突遭袭击倒地,凶手怕她未死,又连续击打她头部,因此她发丝散乱,发钗掉落了一地,待凶手确定她已死,便将她放到我们所见的地方。” “但婉秋半夜站在树林中做什么?”白清远不解地开口问。 “许是与人有约。”青翊沉声说道。 “何人?是那人杀了婉秋?” “不一定。不过,有一样东西,还希望白公子能应允我查验。” “是何物?” “令弟的尸首。” “你是想开棺验尸?但疫病之死毕竟不同于寻常,还请青翊公子如实相告,清云可是与婉秋之死有关?不然为何你与紫燕皆提及他的尸首?但人已死,还能再活过来不成?” “白公子不必担忧,令弟尸首有无异常查过便知,我验尸之时,你亦可在一旁见证。”青翊顿了顿,“只要做好防护,疫病不是问题。” “也罢,就依你所言。”白清远一时也无更好办法,遂应了下来。 “那请白公子让人将何姑娘尸首也抬回院中,一并查验便是。”青翊略为思索,又补充道,“何姑娘死因既是击打,定会有凶器,还望另派些人四下查找。” 白清远把搜查凶器一事交与白管家,一行人抬着何婉秋的尸首,返回了林边的暂居院落。 验尸之事,事不宜迟,返回院里之后,白清远便着手开始安排所需物品。为方便查验,何婉秋的尸首则被置放在院外停尸房门口。因一些伤痕许会隐于表皮之下,要待些时辰方可显露出来,青翊同白清远商议之后,决定先查验白清云的尸首,稍后再仔细为何婉秋验尸。 消毒净手之后,几人又穿上防护用的白衫。除白清远与青翊,上官紫燕和上官凛也跟着一起进入停尸房。房中空气窒闷,却还感到阴冷,虽逢阳光明媚的夏日,也唯有几扇小窗的孔隙中透出几缕光亮,光线里依稀可见浮动着飞舞的微尘。白清远敞开门,这才有清新的空气在屋内流动开来,使得口鼻不致难受。 白清云的棺木静静放于正中的干草之上,已有家仆提前打开。四人小心地踏着稻草走到近前,白清云盖着白布的尸首便出现在眼前。 “小燕子,你可做好心理准备了?”青翊在棺旁站定,偏头向上官紫燕询问。上官紫燕因他的体贴心中一暖,知道青翊未忘记昨日她初见白清云模样时心绪的波动,担心她承受不了,才会有此一问。 “我没关系,若连这都怕,今后怎成为女神捕?”上官紫燕昂首挺胸答道。 青翊微微一哂,向站在另一侧的白清远点了点头,伸手缓缓揭开覆于尸首上的白布。上官紫燕还是忍不住悄然移开视线,但思及自己的信誓旦旦,又咬紧牙关,鼓起勇气凝神望去。一望之下,不禁惊疑地叫出声:“咦?他的神情好似与昨日略有不同。”她记得昨晚青翊明明说,白清云尸首之所以可疑,其一便是因为他面容太过平静。 上官凛端详罢,也开口道:“昨日在别苑门口匆匆一瞥,见他面容虽毒疮交错,但也算得安详,为何现在看上去却显得极为痛苦?” “这便是奇怪之处。”青翊仿佛毫不感到意外,“若只因疫病而死,死前必因周身疮破痛痒难耐,而神情狰狞。可白清云刚死时,并无此症状,死后一晚,反倒露出这般痛苦之色,其中定有缘由。” “清云身上好像还有新伤。”白清远指着尸首脖颈间,一道道血痕已凝成紫黑色。 青翊抬起白清云的手,示意众人看他的指甲:“指甲内存新的皮屑,指尖还有血迹,看来这伤痕是他自己抓挠所致,另外,观其指甲下部见青斑,现在可以确定,令弟确实服用过鼠疫草。” “鼠疫草可会致命?”上官紫燕问。 “鼠疫草并非毒药,只会出现同疫病一样的症状造成假死,不致取人性命。” “为何我听不懂你二人所言?”白清远插话问道,“鼠疫草为何物?观清云死状,更有些像中毒,可与此物有关?” 第29节 上官紫燕向白清远讲解了从青翊处听来的鼠疫草之事,此时青翊已取银针,探入尸首口中,“白公子家世代名医,虽熟读医典,但对于一些民间偏术之物不详也在情理之中,令弟是否中毒而亡,一试便知。”他说罢,拿出银针,只见细长的银针尖端,已泛出乌黑色。 “虽说为安全起见,死于疫病之人的尸首不会再做专门细致的查验,但我可以确定,昨日清云身上,未见这些症状。”白清远笃定道。 “也就是说,令弟中毒发生在抬至这里到今日之前。” “若如你所言,清云应是昨日未死,是服了鼠疫草呈假死状,为什么眼下却中毒而亡?难道昨晚他自己服毒自尽?还是有人潜入此处杀了他?” “抑或他曾走出去过。”青翊伸手脱下尸首上的布靴,以鞋底朝向众人。 “上面沾有泥土和树叶。”上官紫燕奇道,“这叶子倒与方才林中所见的很是相像。” “清云曾去过青林?莫非与婉秋相约之人是他?那为何两人皆忽然死亡?” “令弟死因在这里。”青翊指向白清云脖间一侧,“这细微的针孔周围呈现乌黑,若我猜得不错,便是下毒所在,至于其他问题,恐怕还要等再详验过何姑娘尸首,才能够知之更多。” “好,我这就去命人准备。” “还请白公子将这双靴收好,日后想必会有用处。”青翊又端详了白清云的靴子片刻,谨慎地交与了白清远。 因在青林中白清远已对何婉秋尸首做过初步查验,再验便简单很多。虽验尸不应避讳男女之别,但何婉秋毕竟身份为白清远的未婚妻,主要检验仍由白清远执掌,青翊从旁协助,上官紫燕依然负责做笔录,上官凛则等在了门外。 “褪去衣衫之后,除后背有几处红痕,并未发现身体上有其他伤。”何婉秋的衣裳已由上官紫燕脱下,小心地折叠在一边的桌案上,白清远查看后说明道。 青翊翻看着桌上的衣衫:“尸首背上的红痕与衣服磨损处一致,应为拖曳时所致。” 白清远点点头:“伤口主要还是集中在头部,后脑偏右处有一严重硬物撞打伤,周围亦分布五六个深浅不一的伤口。” “从伤口位置看,为凶手从身后用他物击打没错。”青翊注视尸首头部的伤,又补充,“至于偏右侧,即是行凶人用右手打击的缘故。” “方才白管家已返回,在林中寻到一块沾有血迹的石块,看起来便是打死婉秋的凶器。只需稍后详细测量便可得出结果。” “如何能知何姑娘是被石头打死,而非她倒地后血染上去?”上官紫燕疑惑地问。 “以他物或拳、脚等物击打,依轻重伤口成色不一,伤痕色泽最重为紫黯微肿,次重为紫赤微肿,又其次为紫赤色,再次为青色,婉秋脑后伤口可见紫黯,四周肿起,若非力大无比之人行凶,无法以拳脚击出这等样貌。”白清远解释道。 青翊从旁道:“且伤口深重,呈现紫黑,可以肯定为当下身死。” “那何姑娘是突然被人从后面袭击而死了?”上官紫燕了然颔首,“但这与白清云之死又有何关联?” “恐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青翊显得若有所思。 “此话何意?” “眼下还不宜说,我尚要再作考虑,小燕子,此处不是说话之所,我们还是先出去将检验结果告知上官大哥,再做商议定夺为好。” 郊外的院落入夜后更添了几分宁静,似乎一切喧嚣远去,除了晚风声与隐约的草木扑簌低语,其余均已入眠,怡然得透出难以言喻的祥和,丝毫嗅不出发生过命案的味道。 屋顶之上,青翊以双手垫于脑后,一动不动地仰面而躺,一双深邃的黑眸凝神望向繁星满天的夜空,弧线优美的唇紧抿作一道线,面色微沉。 忽而,脚下的瓦片传来轻声响动,他警惕地蹙起眉,片刻,又安心地舒展开来,依旧躺在原地未动,甚至连姿势都不曾变换,只开口问道:“小燕子,你也来了?” “你怎知是我?”果然,上官紫燕俏皮的脸庞露出,随即见她小心踏着脚下的瓦片,走到青翊身旁。 青翊微微一笑:“听声音,你的轻功还需要勤加练习,否则日后若遇到危险,要怎样逃命自保?” “我才不会逃!”上官紫燕不满地辩驳,“再说,你武功这么高,有你跟着,还有何可惧?” “很高兴你如此信任我。”青翊顿了顿,忽敛去了笑意,“但小燕子,我也并非万能,也许有朝一日,会有保护不了你的时候,甚至会带给你更大的危险,到那时,你一定远远地离开。” 紫燕疑惑的目光在他清俊的脸上巡视,不明白他话中深意。但见青翊面容严肃,并无平日玩笑嬉闹的模样,她索性在他身边坐下来:“青翊,你到底是什么人?通缉犯?不然为何会有危险?” “若我说是,你可会拿我去见官?” 上官紫燕摇摇头:“不知道。” 平心而论,虽青翊浑身散发出一股神秘感,但上官紫燕从不认为他是坏人,反而在一起时日久了,变得越发信赖他,所以她不愿做出这样的抉择,即便只是假设。 “小燕子,你这京城第一女神捕可不够格,还未当上,便已徇私枉法。”青翊戏谑笑道。 上官紫燕瞪他:“你尚未回答我的问题。” “这里甚是清静宜人,如能就这般待上一辈子,倒也省却了所有烦恼。”青翊忽然答非所问道,旋即柔和地望向上官紫燕,“小燕子,你可愿同我一起?” 青翊的视线浅浅地随风拂过上官紫燕的面颊,在他眼眸中,她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影闪动。他深沉的眸子有如一泓不可见底的幽深潭水,一对视便是沉沦,难以自拔。上官紫燕感到心中又如小鹿乱撞般跳起来,脑袋渐渐在他的注视下融化成一团糨糊,无法思考。 青翊低沉的笑声传来,才唤回上官紫燕的神志,再望去,他已恢复成平日的漫不经心:“小燕子,你莫不是想入非非了?还说对我无意,便是承认了也无妨。” “你又戏弄我?世上怎有你这般恶劣之人?等到了京城,我第一件事就是亲手将你这个通缉犯关入大牢去!”发现自己又上了当,上官紫燕气恼地别过脸,赌气不看青翊。 青翊未接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而是幽幽开口道:“小燕子,若有件事,你明知会很棘手,牵连甚广,且一不小心可能会连性命都丢掉,你会做是不做?” “那要看此事究竟有多重要。” “乃是不可推卸的责任。”青翊的声音中似乎夹杂着些许的无奈与苦涩。上官紫燕忍不住转头,但见他仍躺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望着星空,从他脸上的神情难以窥知他话中深意。 “既是自己必须要承担的责任,我当尽我所能。虽事事并不能尽如人意,但我不会选择逃避,但求无愧于心。”上官紫燕如实道出心中的想法。 “尽我所能吗?”青翊低声重复,仿佛细细品味着这几个字,“可小燕子,我不知是否真的有能力做好。” “你不是一向自信满满吗?今日怎会突然这样说?” “一直以来,我也以为自己所做之事总是对的,但在这次的命案中,我似是有些刚愎自用了,若不是我太过相信自己的想法,听你之言提前来青林报信,也许何婉秋和白清云就不会死,所以我一直在思索,这样的我,还有没有能力担起原本的责任。” 上官紫燕终于明白,青翊为没能及时阻止命案的发生而感到懊悔与自责,难怪早些时候讨论案情,他只寥寥几语带过。这般不再神采飞扬,甚至有些落寞的青翊,不知何故让她心里一痛,未及多想,安慰的话便已脱口而出。 “他们之死,你有何错?错的应是真正的凶手,你的本领毋庸置疑,我相信你定能把一切做得很好。有时间在这里胡思乱想,还不如尽早去抓住凶手。” 青翊被她说得一怔,继而牵唇露出释然的笑容。上官紫燕心直口快,思考问题的方式也简单直接,但她一番话,却如暖风吹入了心扉,不觉间便遣散了他所有的积郁。他翻身而起,眼中闪动着灼灼的光芒,如一只即将捕食猎物的鹰,敏锐而焕发出神采。 第30节 “你要去往何处?”上官紫燕仰头望他。 “如小燕子你所说,去捉凶手。” “你已知道凶手是谁了?我也去。”上官紫燕一跃而起,显得跃跃欲试。 青翊神秘道:“不急,在此之前,我们还要去做些准备,明日真相大白时,才能让凶手无所遁形。” “我们都需要干什么?” “不是我们,你我需要分头行动。” 青翊说罢,悄声在上官紫燕耳边交代片刻,上官紫燕脸上神色一时间千变万化,从惊诧、不解,终停留在满面的坚定上,“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你要小心,别被发现,我去寻些东西,天明时来我房中会合,再叫上上官大哥。” 上官紫燕了然地点头,足尖轻点,人已从屋顶上跃下,轻巧地落入院中。青翊向她洒脱地挥挥手,自己则转向另一边,衣袂一扬,几个起落间,也飘然消失了踪影。 第二日一早,白清远便授意白管家将所有人集中在院子主屋,本就不大的屋内瞬间被挤得满满当当。之前上官紫燕、青翊和上官凛找到他,说要揭晓出凶手是何人,虽他至现在亦未能全然明白,但还是依他们的意思做了安排。 “青翊公子,人已都在这里,是否可以开始说明真相了?”白清远询问道。 青翊点点头,“我们就依序先从令弟白清云之死说起。” “清云究竟是如何死的?” “其实,令弟的死因,昨日我们已查验得很是清楚,但尚缺少一关键证物,我昨夜重又返回青林,在发现何姑娘尸首的空地乱石旁的树叶下发现此物。”青翊说着,自袖中取出一纸包在众人面前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枚细长的银针。若仔细看,可发现针端沾染着已干涸的暗红血迹,“依据针上血迹测量结果与昨日我们验尸记录,令弟脖颈针孔深浅大小与此银针均一致,现只需确定这银针是否有毒,便可知它是不是毒死白清云的凶器。” “用融水法最为便捷。”白清远命人端来一碗清水,小心地用布隔着捏起银针,将沾血一端放入碗中,搅动片刻,血迹渐渐从针上脱落,将水染为微红。青翊取出另一枚干净的银针探入水中,待拿出时,他手中的银针已泛出乌黑。 上官紫燕问道:“看来这银针的确有毒,但若要以这等细小之物准确扎入脖颈取人性命,也绝非易事一桩,除非是使用暗器的高手。” “不尽然。”青翊不急不缓答,“若是白清云熟识之人,在他毫无防备下,亦可轻而易举办到。” 白清远追问:“你是说,清云认识凶手?” “怕是不止他一人认得。白清云以鼠疫草佯装疫病假死在先,又被约到青林毒杀在后,其中疑点有二。第一,他虽是装病,但有人每日皆会去观察他的病情,作为行医者,此人又怎会完全无察觉?第二,鼠疫草并非易取之物,施针用毒更需对草药熟识之人,试问,有几人能做到这一点?” “青翊你曾提及与何姑娘有关,她既出身医药世家,想必于她来讲不难。”上官紫燕回忆道。 “你们怀疑婉秋杀了清云?”白清远似乎一时难以消化这样的事实,“但仅凭婉秋精通药理,理由不免有些牵强。” 青翊仿佛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伸出两指示意道:“自然不够,但我还有两个证据。”他转向上官凛,“上官大哥,我请你找的人,可有带到?” 上官凛颔首,快步走到门外,不多时,便带了一人进来。那人满面不解,见屋内的情形显露紧张,走到白清远面前,双膝跪地,恭敬地行礼:“大少爷。” “这不是我别苑的管事吗?”待看清来人,白清远面露诧异,“他怎到这儿来了?” “是我叫他来的,因有事需向他求证。”青翊走到管事面前,“我来问你,别苑每日给各屋病人发放药品,可都是你在负责?” 管事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一脸茫然,他战战兢兢望向白清远,白清远向他点头道:“莫担心,青翊公子问你话,你尽管如实回答。” “是小人负责,我把山庄带来的药品统一计数,然后安排人分配下去。” “二少爷去世那日,药品数额可有富余?” 管事略一思索:“并无,我记得数目刚好。” “好了,你可以下去了。”青翊问毕,向众人解释道,“当日我便觉奇怪,药品皆为前一晚准备好,拿去时又怎会无白清云死后余下的那一份?除非备药之人提前知晓白清云会在第二日假死,不再需要送药去。” “山庄备药确是婉秋在做。”白清远低语。 见白清远还有些怀疑,青翊又继续补充:“另外我从小碧处得知,何姑娘进入白清云病房之时,从未燃过青木熏蒸,若非她根本没有行医者的警戒之心,又说明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婉秋从一开始便知清云得的并非疫病。”这次白清远口气笃定了许多。 “此事可以找小碧求证,是不是,小碧?”青翊的话却未得到回应。他在人群中搜寻着小碧的身影,复又唤道:“小碧?” 小碧目光出神,不知在想着什么,见大家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才眨眨眼反问:“公子方才说什么?” 青翊又把问题重复一遍,小碧方点头道:“没错。” “如此说来,婉秋一直暗中帮助清云装病,甚至假死,但他们为何要这样做?青翊公子怎又说是婉秋杀了清云?” “我想这一切,应都是何姑娘的主意,为的就是杀了白清云。”青翊语中带出些微沉重,“因为她急于隐藏起一些事情,那便是她与白清云之间的感情牵连。” “你说婉秋与清云有情?”白清远震惊道。 “恐怕深陷其中的,只有令弟一人,否则不会招致杀身之祸。” “我想起来了,在清云假死前一晚,我曾在山庄内见到过何姑娘与一人拉扯争执,我上前想要询问,那人便跑掉了,现在想来,当晚之人和清云身形极为相似。”上官紫燕插话道。 “此物亦可证明。”众人见青翊取出似曾相识的香囊,“这是白清云病房中发现的,通常女子不会将这等物品随意赠与男人。我查验过里面填充的并非苏合香与艾草,可见不是何姑娘送给白清云防病所用,而是在疫病传播前便已相赠,白清云又贴身妥善保存,从山庄一直带到了别苑。” “从时间上看,我们不妨如此猜测,白清云爱上何姑娘,亦因何姑娘某种言行误认为她同样喜欢自己。何姑娘不知为何不敢张扬,怕其他人知道,眼见疫病流行心生一计,安抚白清云用鼠疫草假死,并承诺与他借机离开。小燕子所见那晚,许是白清云等待不及,偷偷来找何姑娘,何姑娘见无法再拖,遂授意他第二日假死,并约好夜晚溜出来,两人在青林见面。白清云不疑有他,依计欣然赴约,被何姑娘用毒针杀死。” “青翊公子的解释听来合理,可婉秋又为何也死于青林之中?” “因为杀了何姑娘的,另有其人。”青翊再次缓缓将目光投向人群之中,“小碧,我说得可对?” 小碧下意识地点点头,待明白过来青翊所指为何,又慌忙摇了摇头:“公子若问二少爷之事,我尚能知晓一二,但杀了何小姐的是何人,小碧哪会知道?” “那好,就问问你家二少爷的事情,他与何姑娘私下有情,你可知?他装病假死,你又可知?” “我也是方才听公子提及,才明白。” “你跟随在白清云身旁服侍,他与何姑娘暗中多次会面,你丝毫未曾察觉?” 小碧平静道:“小碧即便再接近二少爷,他为主,我为仆,这其中分明的道理我尚能分辨,二少爷不愿小碧知道的事,小碧绝不会多问一句。” 第31节 “你是可以不过问,但你仍可用眼睛来看,用头脑猜想。”青翊的目光定然落在小碧身上,“更何况,你对白清云是否真的只存主仆之情,你自己心中再清楚不过。” “小碧未懂公子此话何意。” “我曾听庄内丫鬟们言及,小碧你侍候二少爷清云多年,他待你不薄,你亦对他暗生情愫,如清云未死,日后许会收了你做个妾。”上官紫燕托出那日听到丫鬟们议论的内容。 “那都是她们私自在背后胡编乱造,子虚乌有之事,怎可相信?我对二少爷从未存过非分之想。” 青翊缓缓道:“所谓无风不起浪,我见你曾哀求白公子去探望白清云,白清云死时,又哀恸不已,特意去别苑帮他打扫道别,个中情意,不像作假所能装出,我信你对于白清云假死一事,起先并不知情。” 久未开口的白清远疑惑问道:“青翊公子何故用‘起先’二字?” “因为我前日白天已发现令弟尸首有些奇怪,遂准备再返回别苑详查有无依据,却遇上上官紫燕和小碧也要到别苑去。” “原来你那晚与我们在后门碰上并非巧合,而是正想出门。”上官紫燕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不错,当晚你我二人陪小碧一同去了别苑,在进屋前,我以青木试探小碧,为的是证实白清云并没染上疫病,但同时小碧亦从中看出了端倪,她既早知何姑娘与白清云之事,自然比我们先想到定是何姑娘从中做了手脚,于是,她以何姑娘燃过青木,许是自己忘记了的说法来搪塞我们,在支走我们后,只身赶到青林。” “那她为何不救清云?”上官紫燕又问。 “观白清云死状,毒发时间应甚快,无法相救,想必小碧赶到之时已来不及,所以,她愤怒下杀了何姑娘。” 见所有人视线皆落在小碧身上,小碧依旧面露从容,向前一步从人群中走出,昂首而问:“公子何以独怀疑我一人?不知可有何依据?” “很简单,因小碧你在杀人的过程中做了多余的事,只需仔细思考,便不难划定凶手的范围。”青翊顿了顿,继续说道,“何姑娘后脑伤口不止一处,其实凶手在砸第一下时,就足以致命,但在她倒地之后,凶手又以石块反复敲击,恐她不死,若是以男人之力,根本无须如此大费周章,可见凶手对自己力量并无自信,应不是身体强壮之人。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环节,亦暴露了你,还请白公子取出昨日保管的令弟脚上所穿布靴,给大家观看。” 白清远忙命人拿来白清云尸首上的靴子,青翊上前示意:“我想何姑娘杀死白清云之后,本意也是想办法将尸首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回停尸房。白公子曾言及,死于疫病之人的尸首在焚烧前,不会再详细查验,且因疫病传染性甚强,停尸房并无专人看守,她认为此举不会被发现,伪装成白清云死于疫病即可。但她没想到,自己会被赶到的小碧所杀,自然没有完成此事。而小碧你出于对白清云的衷心保护,即便是最后也不愿他被牵连进命案中,所以为了他与何姑娘的尸首不在同一处被发现,你用骑来的马把尸首运回了院外的停尸房,但你力气尚且不足,在将尸首拖上马时,白清云足尖在地上蹭过,靴子前端留下了新的磨损痕迹,这也让我可以确定,凶手便是你。” “公子说得不错,可这所有均为臆测,不是吗?”小碧面无表情,难以知晓她此时心中所想。 “那么小碧,我来问你,你昨夜又去了何处?” “当然是在房中睡觉。” “你说谎,你偷牵了马回了山庄!”上官紫燕出声斥道,气势十足,“小碧,你可认得这个?” 小碧见上官紫燕自后面取出一个碎花蓝布的包裹,倏然变了脸色:“这,这怎么可能?我明明……” “你明明就拿到郊外烧掉了,对不对?但我在你下马之前,趁你不注意,已于路上掉换了你放在马背上的包袱,当时你心慌意乱,根本未看详细就匆忙烧毁了。”上官紫燕显出些许得意,“幸亏我动作快,来得及回房去取个相似的包裹,再追上你,才得以保留下证据。” “小燕子,这次你立了大功一桩,还不快将包裹打开来,给大家看看?”青翊提醒她。 上官紫燕手一抖,包袱便散落开,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正是小碧前日所穿衣物。上官紫燕向青翊笑道:“同你所说一样,她衣衫上沾有血迹,鞋底留有青林中的泥土和树叶。” “若小碧你还觉不足,我这里还有一物也可作证。”青翊说罢,拿出一环佩,“我从那晚你所骑马的马鞍缝隙间发现了这个,如果我没记错,当天早上抬出白清云尸首时,它还挂在白清云腰带上,何以经过一晚,自己飞去了马鞍之上?想必小碧你会有合理的解释。” 小碧再也无法维持方才的镇定自若,她双腿一软,跌坐于地上,似失了魂魄般喃喃自语。直到有家仆上前去拉扯她,欲将她拿下,她突然间剧烈挣扎起来,双目泛红,迸出疯狂的火花,高声叫喊着:“是何婉秋,都是那个女人的错!她身为大少爷的未婚妻,又耐不住寂寞,水性杨花勾引二少爷!二少爷为什么当初不听我的劝,白白丢了性命?只有我能为二少爷报仇!只有我……” 直到被拉出门,小碧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仍隐隐传来。白清远深深叹一口气,语带沉痛道:“都是我平日忽略了婉秋的感受,也对清云不够关心,才会使得事情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白公子,你无须自责,所谓善恶自由心生,每个人都理应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下后果,这便是他们所选的路。” 青翊卓然而立,俊逸的脸上透出一抹威严之色。上官紫燕偷偷看他,不禁回想起他在屋顶上的一番话语。她总觉得,青翊这句话中,不仅指的是眼前事,更似乎别有一层深意,让她没来由心里泛起隐隐不安。 夏日的暑热终于稍退,随之而来的便是凉爽宜人的天气,清风吹散了扰得人心中烦闷的蝉鸣。 小碧最终被白管家送去了官府,而在名医山庄停留了数日的上官紫燕等人也决定告别白清远,继续踏上进京之路。 依然是在山庄外的山门下,几人牵了马,一时间没人开口,唯有微风无声吹过。他们来时,便是在这里初遇白清远与何婉秋一行人,如今才不过几天,只剩白清远一人为他们送行。 “从此处去往京城,已不遥远,你们路上多加小心。” “师兄,你自己也要多保重。”比起进京之路,上官紫燕更担心的其实是白清远。突然之间接连失去重要的亲人和朋友,这种哀伤,必定不是一两日便能消散。 白清远双眸温柔地凝视着上官紫燕:“你若觉得师兄一人孤单,不如留下来陪我可好?” 上官紫燕一愣,转而看向一旁的上官凛和青翊。尽管她同情师兄,但先不谈自己还要陪哥哥上京赴任,她总觉得青翊此次进京城是要去做什么危险之事,好像一旦与他告别,也许便会永难再相见。一想到这种可能,她心中就空荡荡的,难受不已。 白清远将上官紫燕望着青翊的目光尽收眼底,他明白,当年他所错过的小师妹已不会属于他了。有些东西,未及时抓住,便再难回头。她身边有比他更好的人来守护,而上官紫燕对青翊,虽还未认清自己的内心,却也并非无情,因为喜欢,才变得在意。 “师兄同你开玩笑的,紫燕你不必当真。”白清远和颜悦色地笑,“现下疫病尚未完全祛除,即便你留在这里,也只能整日待在山庄,师兄无暇陪你,还不把你闷坏?你还是先去京城,等手上的事告一段落,我再去找你们。” 上官紫燕闻言双眸晶亮闪动:“师兄你真会来?说话可要算数。” “一定,到时候紫燕你可要好生款待师兄我。” 上官紫燕用力点点头,上官凛也上前道:“等我上任之后,清远你来京城,定让我们一尽地主之谊。” “上官大哥,在京为官不比寻常地方小县,仕途险恶,你要谨慎而行。”白清远抱拳叮嘱。 “多谢清远提醒,我明白。” “至于青翊公子……”白清远转向青翊,意味深长道,“紫燕便拜托你多为照顾了,你若待她不好,下次再见我可不会客气。” “不用你说我也会如此。” “鬼才要他照顾!” 上官紫燕不满的辩驳无人理会,青翊气定神闲地与白清远对望,这一眼之中,两个男人似乎读懂了彼此的心意。但自己能否守住这份承诺,青翊却没有把握。当他再踏入那块泥沼之地,是否会有不得不舍弃自我的一天? “日后若有机会,你我能坐下来,捧一壶清茶,谈天切磋一番,也不失为一件美事。”白清远清朗一笑。 “我在京城随时恭候。”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话别之后,三人转身上马,渐渐在白清远的视线之中愈行愈远。 第四卷 猝死之谜 第32节 离开名医山庄,又经过几日马不停蹄的奔波,繁华的京城终于近在眼前。还未进城,几人便远远看到巍峨的城门前,排起长龙一般的队伍。其间许多人都在伸头向城门方向张望,面容急切。 他们下了马,站在队伍最后,上官凛试探地同前面两个挑着菜的汉子攀谈起来:“前面这么多人,莫非都是等着入城?” 汉子倒也爽快,反正排在队中闲来无事,其中一个看上去年纪比较轻的索性热情答道:“是啊,这些日子每天都一样,出城进城没一个时辰,怕是过不了关卡。” “怎会如此麻烦?”上官紫燕蹙起秀气的眉,疑惑地问。 “以前不同,但最近京城里出了大事。”年轻人说到这里,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又压低声音神秘道,“听说太子在宫中离奇失踪了,皇上又卧病在床,现今都是才从封地晋州赶回来的二皇子在掌控大局,他在每个城门处都增设了关卡,严查进出之人,寻找可疑人物。” 青翊面色微沉,冷声问:“这种状况有多久了?” “十日有余了吧。” “听宫里认识的人传言,身在凛州的三皇子,也从封地失去了踪迹,我看京城八成是要变天了。”另一名年纪稍长的汉子感慨道。 “不知道日后会变成什么样。” 第四卷猝死之谜年长汉子一拍年轻人的肩,语带些许的沧桑:“不管怎样,都与我们这些小百姓无关,我们只求能风调雨顺过好日子即可。” 青翊闻言,显得若有所思。沉默片刻,他忽而在身上一通摸索,然后转向上官凛和上官紫燕,双手一摊道:“我好像在方才来的路上遗失了东西,需要回去寻一下。” “很重要之物吗?我也一起去帮忙找。”上官紫燕自告奋勇。 “不必了,我中午时还见过,想必也丢得不远。小燕子,你与上官大哥先进城去,趁天尚未黑,去街上逛逛,我随后便至。” “正好,我亦有意先找间客栈住下,用几日了解一下京城,再去衙门赴任。”上官凛点头应着。 “你们入城之后,可以询问云雀大街的位置,那里有间永厢客栈,我们就在客栈会合。” 说定之后,青翊牵了马便要走,却被上官紫燕从旁拉住。上官紫燕咬着唇,面带迟疑,一双手却是执著地紧拽着青翊的衣衫不放。青翊回身不解地以目光询问,上官紫燕黑眸盈盈闪动,终是缓缓开口道:“青翊,你一定要回来!” 青翊微微一怔,旋即神情染上一抹温柔。他抚了抚上官紫燕的头:“小燕子,我只离开一会儿,无须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一般。” “真的?” 见上官紫燕还不相信,青翊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物。他手中是一个精致的金锁,云纹盘踞,正中龙飞凤舞地刻着个“翊”字,下缀六个小巧的铃铛,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彩。 “你若不放心,就拿着这个金锁,不管身在何处,我自会听着上面的铃声寻到你。” 上官紫燕握了握拳,手抬到一半又收了回去。她仰头坚定道:“我不要,你既不会离开我们,要它何用?” 上官紫燕总感觉若收下眼前的金锁,青翊便会消失不见,她自欺欺人地认为,只要不拿金锁,他就不会离开。但上官紫燕已然忘了,当初青翊只是顺路和他们同来京城,既是搭伴,到了目的地,总有分别的一日。 青翊见状也不勉强,将金锁重又收回,向上官紫燕沉声保证:“日落之前,我一定找到你们。” 得到青翊的承诺,上官紫燕才松开了手,看着青翊上马离去。 青翊并没走远,又悄然折回城门附近,在偏僻处一隅站定,取出一根银笛置于唇边,清亮婉转的笛音随即响起。他静立不久,便无声现出一黑衣身影,屈膝跪在青翊面前。 “公子。” “你可探清现今宫内情形如何?”青翊一脸正色,全然不见了平日的不羁。 “尚算平静,但太子失踪,皇上病重,二皇子拉拢一些朝臣把持住朝政,怕是随时会有所行动。” “太子之事无一点线索可寻?” “二皇子回宫不足两日,太子便在书房中失去踪迹,至今未有任何迹象可寻。” 青翊道:“父皇又何以忽然重病在身,之前没有一丝消息?” “属下怀疑皇上乃是中毒,但除了二皇子和他近身之人,二皇子不许其他人见皇上,连御医处也无从入手。” “看来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 “公子,二皇子想必已知晓您离开封地,也猜测您会返回京城,怕是会对您不利,我派些人手保护您的安全要紧。” “不必,他虽与朝臣共谋,但并非大权在握,若我料得不错,他还未找到兵符,无法明目张胆夺位,还在等待时机。在那之前,他不敢做得太过嚣张,否则无法向天下人交代。”青翊清冷一笑,皓月般的面庞之上,泛起一抹肃然,“城门的关卡,也是假借查可疑之人防我进京,他眼下也只能做这些皮毛。” “公子可是准备入城?” “有何办法?” 黑衣人拿出一块令牌交与青翊:“把守南城门关卡的陆校尉是我们自己人,属下都已安排妥当。” 青翊满意地点点头,略一思索,继续问道:“二皇子最近几日还有何动向?” “二皇子约了倭国使节于三日后谈事情,地点定在风月楼,想是准备借助他国之力。” “风月楼……”青翊淡淡重复,旋即眼中闪过些许玩味的神色,“既是如此,我就暂且不入宫去,先探探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您打算前往风月楼?要不要属下陪您同去?” “我自己足矣,人多难免节外生枝,你且再回去关注二皇子动向。” “是。” 黑衣人正欲领命离去,青翊又唤住他,话语中添了几分轻松道:“还有,多谢你上次找来的两匹马,帮上了大忙。” 黑衣人并未回头,只脚下一顿,说了句“这是属下该做的”,之后便一提气纵身跃起,飞快消失了踪影。青翊驻足片刻,自怀中取出犹带着温热的金锁,放在手心摩挲端详。他紧握成拳,又缓缓放开,这才收起金锁,重新上马而去。 尽管城门口处处戒备森严,却丝毫未影响京城内的繁华之景。入目可见纵横交错的街巷,稍宽阔的一些路上,便有车马、行人川流不息。更遑论几条热闹的大街,更是两旁商户林立,还不时有小贩沿街叫卖。其中往来各色之人,有穿着绫罗绸缎的富贵身影,亦有布衣百姓,熙熙攘攘,令人目不暇接。 上官凛边走边四下打量,似要从眼前街景开始将京城在心中描画个大致。日后在京中刑部断案,不比他们之前待过的小县城,想必一切皆要复杂上很多。正如白清远之前所言,需越发谨慎小心才是。而了解人文风土,便是他想做的第一步。 走在他身旁的上官紫燕,则显得更加心不在焉。若是平常,面对琳琅满目的新奇之物,她怕是早跑得不见踪影。但眼下入城后走了这么久,她却依然乖乖地跟随在上官凛后面,连开口说话都不曾,一双眼睛径直地注视着前方的路,但又仿佛何物都没能入她的眼,对周遭所有皆视而不见。自从在城门口与青翊分别后,她便一直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自己妹妹的心思,上官凛不是未发觉,但有些事即便他想帮忙,也无从入手,不如顺其自然,因此他选择闭口不言。 第33节 二人行至一街巷转角处,忽而一道身影匆忙而至,与还在出神的上官紫燕撞了个满怀。上官紫燕和对方皆来不及躲闪,只听得“哎呀”一声轻呼,上官紫燕后退了两步稳住身形,而同她相撞之人显然没有上官紫燕的身手,直接跌坐于地上,手中东西在脚旁散落了一地。 “对不起。” 上官紫燕回过神忙道歉,定睛望去,一张精致美艳的容颜映入眼帘。那是一名身着桃粉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小巧的脸庞,柳眉凤眼,唇不点而红,白皙的肌肤与衣装的色彩相得益彰,一股风情浑然天成,自是说不出的柔媚与娇美。 女子盈盈一笑,如桃花摇曳,再开口,声音甚是婉转清丽:“没关系,我自己也不好,行路太急,没注意到前面有人。”她说着,起身开始捡拾地上之物。 “是在下的妹妹冒失了,我来帮姑娘你收拾。”上官凛沉声道。 “多谢公子。”女子抬头,向上官凛投去感激的一瞥,上官紫燕经哥哥一提醒,也去捡落在离女子较远处的几件物品。 上官凛尽管低着头,这样的距离,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气依旧随风若有似无地吹向他,并不浓郁,清雅得恰到好处,令人心弦一动,生出些许醉意。上官凛敛了敛心神,伸手去拾旁边一盒胭脂,在不经意间,却与一只柔软的手碰触个正着。凝神一看,才发现遗落的东西都已捡得差不多,仅剩这最后一样,女子与他同时在拿胭脂盒。那女子亦是一怔,抬头和上官凛四目相接,一时间竟也忘了避开。空气中浮动起些许莫名的微妙。 “我都捡好了,还给你。” 上官紫燕的声音不解风情地忽然插入,女子似针扎般蓦地收回手,脸上现出几分羞涩的嫣红。她刚要开口,又仿佛听到了什么,转头向后望去,面容隐约浮现出掩不住的紧张之色。 “姑娘……” 上官凛才唤出口,便被女子打断,她慌忙道:“感谢两位相帮,小女子还有要事,暂且先行一步,告辞了。”说罢,她接过上官紫燕手中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很快身影便没入了人群之中。 “姑娘,你忘了胭脂……” 上官凛的话未来得及说完,已不见了那女子的身影。他手持女子遗落的那一盒胭脂,凝望她离开的方向微微出神。直到他肩头被人轻拍一下,他才收回视线,青翊含笑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也不知他站在附近看了多久。 “怎么,上官大哥可是对那女子有意?要不要我去代为打听一下是哪家的姑娘?” 面对青翊的打趣,上官凛尴尬地轻咳两声,周正的脸庞上难得泛起一抹隐约的微红。他忙辩解道:“我只是见她神色匆忙,似在避走什么,希望她并非遇上麻烦之事罢了,青翊你休要拿我开玩笑。” 青翊还未开口,上官紫燕已满脸笑意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一反方才的心不在焉,清澈的双眸中也灼灼有了神采。 “青翊,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青翊微笑着凝视她:“小燕子,你这反应我可否理解为,你很高兴见到我出现?我折返回去寻的那东西,原来就落在不远处,没用多久便找到了,我赶到永厢客栈,发现你们尚未到,怕你们在京城之中迷了路,所以马上找来。” “既是如此,青翊你对京城比较熟悉,先带我们四处逛逛,再去客栈可好?”上官紫燕偏过头,期待地望向青翊。青翊既已平安回来,她放下一颗心后,初到京城的好奇雀跃因子便开始蠢蠢欲动。 “好,就依小燕子你之意。” 青翊唇边笑意更深,眼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爱与柔情。 蜿蜒的护城河无声地在夜色之下流淌,四下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唯有皎洁的月光洒落在河面上,有如点点碎银。忽而一片阴云遮住了月亮,景物变得不甚明朗起来,原本静谧的河面亦随之陷入漆黑,似在地面上挖开的一道深而长的暗洞,不知里面潜藏着何物,一个不小心,便会露出狰狞的面孔,将周遭的所有吸入、吞噬。 打破这不同寻常安静气氛的,是杂乱的脚步声。仔细听去,来人脚步颇为沉重,仿佛每踏出一步都显得很是吃力。两个身影抬着一卷作一团的被单,缓缓踏着河岸蹒跚而行,但见那吃力的模样,他们手中的东西像是有千斤一般,所以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 “啐,没想到这人死透了还挺重,浪费老子的力气。”突然听得其中一粗哑的声音咒骂,“行了,就这里吧,累死了!” “这,这样做真的好吗?”另一人开口,显得有些迟疑。 先前说话之人已将被单包裹的尸首一端放置于地上,在不远处寻了一块不小的石头,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在被单外捆绑起来。闻言,他眼一瞪,继而发出一声冷笑:“你有意见?后悔了不成?只可惜世上没有回头路,你可莫要忘了,当初那件事,是谁帮你处理的。” 另一人也松开手,迟疑片刻问:“做了这次之后,过去之事真能一笔勾销?” “别摆出一脸防备的模样,这些年来,我也未曾亏待过你,是不是?来日方长,干什么急着撇清我们之间的关系呢?你我二人,早就被拴在一条船上了。” 那人咬了咬唇:“我……” “别再罗唆了!”先蹲在地上的人处理好了尸首上的大石,不耐烦地打断他,催促道,“我喊一、二、三,我们一起把尸首扔进河里去,早弄完好回家睡觉。” 另一人无奈,只得将说了一半的话又吞了回去,依言重抬起尸首,在指挥下用力甩了几甩。但尸首脱手之前,他趁对方没注意,似乎往被单里暗暗塞了些什么,只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被单裹着的尸首,随着上面的大石同被丢进河中,发出扑通的沉闷声响,扰乱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尸首一点点没入冰冷的河水中,踪影消失处,河水又围拢在了一处,不多时便恢复如初,好像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一切皆被融进了这暗夜中。 永厢客栈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大街之一——云雀大街上,不管占地还是规模,都非常可观。青翊带上官凛和上官紫燕在这里安顿下来,转眼已有三日,虽然二皇子对他处处戒备,但对于青翊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反而安全。永厢客栈每日人来人往,且居住之人形形色色,根本不会有人特别注意到青翊他们几人的存在。因此几天来,青翊反倒表现得像个单纯的旅人,领着上官紫燕他们尽职地将京城介绍一番,倒也显得悠闲惬意。 此时夜幕低垂,但永厢客栈大堂内依旧灯火通明,进出的人络绎不绝。三楼的一间厢房内,柔和的烛火摇曳,忽明忽暗的光线洒落了满室,自成一份宁静,与外面的喧闹隔离开来。 上官凛独坐于桌旁,掌中抚着一个小巧的胭脂盒。银质的盒面上,一只彩蝶翩翩起舞,似流连于百花间,眼前仿佛瞬间又浮现出那张如花的容貌。他以手指轻轻摩挲圆润的盒身,带着些许凉意的触感,让他心底蔓延出一丝道不清的微妙。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上官凛的思绪。他将胭脂盒放置于桌案上,起身去打开门,青翊的身影卓然立于回廊上。 “上官大哥,可有打扰你休息?” 上官凛摇了摇头,闪身让青翊入内:“尚未睡下,青翊你这么晚前来,可是有事找我?” “并无要紧事,只是想邀上官大哥出去走走。” 上官凛有些意外,从微敞的窗子望望外面幽暗的天色,不确定问道:“现在吗?” 青翊牵唇,莫测一笑,若有所指答:“有些地方,需晚间去寻访玩乐才可。” 上官凛立时便明白了青翊话中含意,夜晚才会开门迎客之处,唯有风月场所。他沉声道:“你莫不是要去青楼寻欢作乐?青翊你一人去便罢,我就不去了,你亦少去为妙。”上官凛口气中显露出微微不悦,虽说寻花问柳之于男人是平常之事,但若让上官紫燕知晓青翊去了青楼,伤心是其一,怕是不定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青翊未答话,目光不期然落在桌案的胭脂上。顺着他的视线,上官凛很快便觉察到。他几步走到桌旁,飞快将胭脂盒纳于袖中,颇为尴尬地解释道:“我只是在想,是否该把人家落下的东西物归原主。” “上官大哥言之有理。”青翊并不反驳他,继而不紧不慢地问,“你可想好要如何归还?” “还不曾有线索,我甚至连那女子姓甚名谁皆不知,更无寻她的办法。” “若我说,你袖中那盒胭脂的主人就在我今晚要去之处,上官大哥你可愿与我一同前往,将东西亲手归还?”青翊缓缓开口,神情却带着悠然的笃定,像是在来此之前,便对一切成竹在胸。 上官凛闻言一怔,那女子虽生得娇媚,身上却看不出丝毫风尘之气,但青翊又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他蹙起眉,凝神思索片刻,终于抬头下定决心道:“我们要去往何处?青翊你来带路。” “风月楼。”青翊脸上笑意更深,吐出三个字后,又对上官凛补充,“我们此时出门去,一会儿紫燕若发现定会胡思乱想,不如上官大哥你去她房中走上一趟,索性告知她你我二人要去喝酒谈天,也好让她安心。” “就如此说定,一会儿我们在客栈门口会合。” 今晚就是二皇子与倭国使节约定的日子,夜探风月楼,本是青翊计划之中的事情。其实他一个男人,只身前往风月之所也无顾虑所言,但青翊心中明白,从上官紫燕最近的言行,她可能已察觉出什么,若自己一人孤身夜晚出去,定会引起她怀疑,说不定还会执意相随。 第34节 他不愿上官紫燕因此而涉入危险,正巧他调查时发现,上官凛要找之人正在风月楼内,他便想到邀上官凛同往,由他出面安抚住上官紫燕,到时入了风月楼,再找个托词和上官凛分开行动,不牵连他即可。这样即使上官紫燕发现,也会单纯以为他们去寻欢作乐罢了,并不会跟去深加探看。 上官凛去了上官紫燕房内不久,便步出了客栈大门,青翊早已等在那里。 “紫燕可有说什么?” “并无,她想早些就寝,让我们快去快回便是。” 上官凛的回答让青翊微感意外。没有刨根问底,这着实不符合上官紫燕的性子。但眼下他脑子里计量的,更多是一会儿到了风月楼,如何去探听虚实,也无暇细想。 “风月楼在何处?”上官凛询问道。 “距此不远,穿过一条街即是。”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京城的夜晚虽不似白天繁华,但依旧有不少地方灯火通明,投射出的光芒映在街面上,将大街亦照得亮堂堂。 上官凛沉默一阵,轻声开口道:“青翊,我且不问你出身为何,有何事要去做,只希望你能在那之前,顾虑一下紫燕的心情。”他早想找机会与青翊单独谈谈,今日正巧上官紫燕未跟在身旁。 青翊神色一敛,眼中闪过一抹不容置疑的坚毅,沉声答道:“上官大哥请放心,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使小燕子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从青翊语气中,上官凛不难感受到他流露出的决心。得到他的保证,上官凛也微微一笑:“紫燕那丫头你也是知道的,我本不想多过问你们之间的事情,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父母又已亡故,我理应尽心竭力守护她。” “上官大哥你对小燕子的关切之情,青翊心中明白。” “如此便好,至于感情之事,还是由你们自己去处理吧。”上官凛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青翊肩头。 说话间,风月楼便已近在眼前。但见黑匾金字的招牌,粉帐花帏点缀四周,雕窗微敞,香飘四溢,仿佛处处散发着无声的诱惑与邀请。红漆的门柱前,早有身着各色衣裙的女子,描画着精致的妆容,热情地往里面招呼客人,不时传来莺声燕语,伴随着绵软的娇笑。 “哎哟,两位公子生得真俊,快进来坐。” 青翊与上官凛一出现,便惹来许多姑娘的围拢。青翊闪身避开一上前欲贴在自己身上的女子,自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道:“去叫你们老鸨来,我们有要找的姑娘。” 那女子接过银子,带着少许失望离开了,不多时,身形微胖的老鸨便扭动着腰肢走了出来,笑容满面地迎到近前:“不知两位公子想找哪位姑娘?我们这儿什么样的姑娘都应有尽有,保证你们满意。” “这位公子想见琳琅姑娘。”青翊比了比上官凛,上官凛才知,那日的女子名叫琳琅。 老鸨闻言,笑容有些僵住,为难答道:“这……琳琅这几日身体不适,闭门谢客,恐怕……” 青翊会意地又拿出一锭金子,交到老鸨手上,打断她的话:“还有劳代为和琳琅姑娘传句话,就说那日街上相撞的公子,来还她遗落的东西,她便会明白,至于见与不见,相信琳琅姑娘自有定夺。” 老鸨笑逐颜开地收起金子,点头哈腰应着:“先请两位入内品茶,稍候片刻,我这就去找琳琅姑娘问问看。” 她说罢转身离去,青翊与上官凛对望一眼,抬步走入了风月楼。 在他们身影消失处,一张灵动的俏脸自不远的巷子中探了出来,继而上官紫燕几个跨步走到风月楼前站定,仰头望着风月楼的招牌喃喃念着。 门口的几名女子见了上官紫燕,指指点点调笑道:“姑娘,这里可不是你来的地方。” 上官紫燕挺起胸膛,指着进出的客人,理直气壮地问:“他们来得,为何我不能来?我要进去找人。” “找人?说难听些,还不是想去捉奸。”其中一名女子不客气地直言,“你若是来找女人,我们这里的姑娘只招待男人;若是要找男人呢,恐怕你要问问,妹妹你的情郎,愿不愿跟你回去。” 她一番话,招来众女子的掩口轻笑。上官紫燕怒目瞪她:“谁是你妹妹!” “你的男人要是真心喜欢你,又怎会来这温柔乡寻乐?劝你还是回去吧,到我们这儿找上门的女人多了,哪个不是丢了自己的颜面?” 饶是上官紫燕再迷糊,也明白了眼前的风月楼是何场所。她跺脚道:“死青翊,我就知道你定没带哥哥去什么好地方,还让哥哥骗我说去喝酒,若不是我料想到哥哥从不好酒,更没有夜间去饮酒的习惯,因而聪明地跟来,怕就叫你蒙骗过去了!你自己寻花问柳也就罢了,还带坏我哥哥,等你回来,看我怎么跟你算账!” 上官紫燕气呼呼地又望了望风月楼的大门,不甘地转身,咬牙切齿地决定回客栈去等青翊归来。 上官凛避开与他擦身而过的女子和恩客,漠然旁观着他们相互搂抱,肆无忌惮地调笑和亲热。至现在他也依然不能说服自己相信,琳琅竟会身处此地。他既无法将她与周遭往来的莺莺燕燕归为一类,亦想象不出她会偎在各色男人怀中,献媚讨好,以身体换取钱财。 他思索间,已步上二楼,比大堂之中显得清净了许多。方才老鸨告知他们,说琳琅愿见他二人,在她房内备好酒菜等候,并指明琳琅的厢房。青翊却忽然忆及自己还有事要办,让上官凛独自前往即可。上官凛倒也未在意,只与青翊约定好,一会儿各自返回客栈。 上官凛仔细查看着房间上的门牌,迎面走来两名打扮艳丽的女子,边走边轻声交谈。 “听说琳琅今日要见客了?” “怕是撑不下去了吧。”答话的女子语气中带了些许悻然。 “也是,虽说她从前即便做清倌人,也是这里的红牌,可她毕竟被陈老板包养起来已有数月,我们这种人走茶凉的风月场所,几日不出现,就冷了名声,现在她也早被客人们忘到脑后去了。”女子顿了顿又道,“唉,看那陈老板也是个有情之人,年纪是大了些,可对琳琅甚好,怎么说不来就再也不见了呢?” “你也太天真了,来这里的男人,哪会有几个好东西?想必是在哪里寻到新欢,对琳琅厌倦了。” “只可怜了琳琅,之前王妈妈还顾忌陈老板的面子,不敢太强逼于她,但这几天王妈妈对她的态度也一日不如一日,难怪琳琅终于下决心又见客了。” 另一女子冷笑道:“不然她还以为自己是当初那个名动京城的红牌?装什么清高!我看她清倌人的身份也保不了多久,一旦风光不再,不靠身体赚钱,难道还等着饿死?” 两人似是这才看到了立于围廊的上官凛,倏然噤了声,快步从上官凛面前低头走过,身影消失在楼梯处。没料想琳琅会是这般景况,上官凛只觉心中一紧,继续前行,终于来到琳琅房门前。 他定了定神,略一迟疑,还是礼貌地敲响了门。 “公子请进,门开着。”屋内传来婉转的声音,上官凛几乎可以确定,她便是那日遇到的女子。 他推门而入,触目所及,是一个极为雅致的房间。摆设装点之物并不多,甚至连墙边的卧榻也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挂以繁丽的帷帐,只简单一层白色纱帘,以银钩挂起,典雅中不失高洁,彰显出主人的心性。 桌案之上,摆放着酒菜,坐于桌旁的女子仍是那美艳的容颜。但今日似乎刻意装扮过,恰到好处地薄施了脂粉,越发衬得她光彩夺目,让人移不开视线。上官凛不由得忆及方才两名女子之言,这样一个女子,确有即便不出卖身体,亦能令人倾倒的资本。只是越是如此,越发让他感到惋惜。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琳琅姑娘……”却唤了一声之后,不知该往下说些什么为好。 倒是琳琅大方地一摆手,站起身相迎,绽出一抹明媚笑容道:“公子在这里无须客气,叫我琳琅即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上官凛。” “原来是上官公子,您与其他客人倒有些不同。” “哦?为何有此一说?” 琳琅示意上官凛在桌旁坐下,自己则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只酒盏推到上官凛面前,又与他相对而坐,这才笑言:“来我房里,会先敲门得到许可再入的,恐怕也就唯有上官公子一人了。” 第35节 琳琅说话时,虽依旧满面含笑,但上官凛没有错过她眼底一闪即逝的哀戚。上官凛一时语塞,琳琅的话语,时刻提醒他身处何方。来青楼的客人为的只有寻欢,又怎会想到欢场女子也希望得到应有的尊重?想必时日久了,连这些女子自己也忘记了还能被人以礼相待。 “来,就为了上官公子此举,让琳琅敬您一杯。”琳琅说罢,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上官凛不好推辞,亦喝下了酒。他放下空酒盏,从袖中取出胭脂盒递给琳琅:“我是来送还琳琅姑娘之物的。” “我听王妈妈说了。”琳琅接过胭脂,“不过是身外之物,还劳烦上官公子专程前来,琳琅感激不尽。” “我既知道它的主人在此,定是要归还的。” 琳琅莞尔一笑,又斟上两杯酒:“身外之物来便来,去便去了,公子不用看得太重要,琳琅从不放在心上。” 她的话倒让上官凛感到些许意外,他好奇地问道:“那么之于琳琅姑娘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琳琅闻言,唇边一直挂着的笑意淡去了几分,她又举起酒盏饮下一杯酒,才缓缓答:“是心。内心一旦失去了原有的自我,便是怎样寻,也寻不回了。” 上官凛想到她的处境,猜测她定在为生计与自身的坚持苦恼徘徊。他也不便提及陈老板之事,只得凝视着琳琅,坚定道:“我日后还会再来,若有我能相助之处,琳琅姑娘尽可以开口。” “先谢过上官公子,琳琅无以为报,就以眼前这桌酒菜借花献佛,好生款待公子一番。”说着,琳琅抬手夹了一些菜至上官凛碗中,“我们边饮酒边谈。” 上官凛颔首,二人自然地攀谈起来。屋内红烛摇曳,拢起一室氤氲的轻柔。 上官紫燕未点灯,百无聊赖地坐在青翊房间中,以手支头靠在桌旁,昏昏欲睡。在数不清第几次险些让脸与桌面亲密接触之后,上官紫燕在黑暗中眨动着眼眸,再次望向窗外的天色。街巷中传来三更的打更声,上官凛和青翊却都未归来,上官紫燕心中除了恼怒,还有些许担忧。她在自己屋里怎么也待不住,觉得来这里等才更为便捷。 忽然,窗外轻微的声响引起上官紫燕的警觉。这房间可是位于三楼,莫不是有如此大胆的宵小,试图闯入?她隐约中感到似乎有道身影翻窗而入,断然喝道:“什么人?” 上官紫燕刚要起身,却被人更快地按住肩膀,一股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嘘,小燕子,别紧张,是我。” “青翊?”上官紫燕偏头,借着月光,依稀看清青翊的脸,“你做什么好端端放着门不走,要翻窗而入?” 青翊低沉的笑声传来:“我知道你在此等我,想给你个惊喜。” 上官紫燕自然不信他的说辞,这才想起自己为何在这里,她努力挣扎着起身道:“别以为你顾左右而言他,我便会放过你,你倒说说看,究竟带我哥哥去了何处?” “小燕子,你若要审我,明日可好?今晚我累了。”青翊的语气中显露出掩不去的倦意,但他依旧用手环住紫燕不放。 “哼,你流连温柔乡到这时候,自然累了,怎么不干脆留宿在青楼算了?” “小燕子,我真的好累,借我靠一会儿。” 上官紫燕渐渐发现青翊不对劲,他不仅未和她斗嘴辩解,她还感觉到倚靠在身后的力量越来越重,甚至到最后,青翊将头放在她肩上,几乎整个人的重量皆靠她在支撑。 “青翊,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油然而生的关切之情,让上官紫燕也忘记了生气。她费力地伸出手,够过桌上的火折,将烛台点燃,又在青翊怀中转个身面对他。入目所及的,是青翊一张苍白俊逸的脸庞和微闭的双眼。上官紫燕心里一惊,拍打着青翊的脸颊呼唤他,发现他肌肤冰冷。 她一只手扶着青翊的胳膊,另一只手移到他腰际,想要扶他坐下,掌心却触到一片温热的濡湿。她抬手一望,鲜红的血刺痛了她的眼睛,亦紧紧揪住她的心。 “你受伤了?到底怎么回事?青翊你别吓我!” 许是感受到屋内的光亮,抑或被上官紫燕唤得略清醒些,青翊缓缓张开眼,向上官紫燕无力一笑:“这个等有时间我再同你慢慢解释,现在恐怕要麻烦小燕子你,帮我处理一下伤口了。” “那怎么行?我立即去请郎中来!”上官紫燕焦急道。 “不可。小燕子你依我的话去做便行。”青翊忙拉住欲往外走的上官紫燕,情急中又牵动了伤口,他皱了皱眉,脸色更显苍白,伤处渗出的血迹已将他的白衣染红了一大片,看起来触目惊心。 上官紫燕红了眼眶,忙扶着青翊在床边坐下:“好,都按你说的办,你快别乱动!” “别担心,这点伤我还死不了。”青翊见上官紫燕担忧的模样,心中一丝柔软瞬时蔓延开来,他轻声道,“你打开我的包袱,里面有金疮药和纱布。” 上官紫燕先小心地解开他的上衣,露出青翊结实的上身,在他腰间一道狭长的伤口血肉模糊,严重得难以忽视。上官紫燕鼻子一酸,心下好似自己也被刀割了一般,疼痛得难以言喻。她动作轻柔地拿起帕巾,蘸了清水把伤口周围擦拭干净,又取来青翊的包袱,找到他所说之物,涂抹上药,用纱布将伤口包裹起来,但仍阻不住丝丝血迹透过白色的纱布渗出。 “这样不行,我还是去找郎中稳妥些。” “不必了,这金疮药有奇效,明日定可止血好转。” 上官紫燕咬着唇,面对虚弱的青翊,她内心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拧住,纠结到了一处,怎样也无法安心。青翊见状继续笑道:“小燕子,扶我躺下歇息吧,我睡一晚伤便会好了。” 上官紫燕闻言,只得收拾好东西,整理一下床铺,帮青翊躺了下来,还不忘细心地将薄被覆在他身上。她搬了圆凳在床边坐下,坚定道:“我今晚就在这里陪你,若有不适马上叫我。” “若受伤能得到小燕子你如此温柔相待,也值得了。”青翊戏谑道,语气轻快,似乎受了伤之人不是自己一般。 上官紫燕扬手欲懊恼地推他,想到他的伤,又及时收住,气急败坏地嗔怪道:“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青翊未答话,只将温柔的目光停留在上官紫燕身上。上官紫燕也愣愣地回望着青翊,一时忘了言语。这一眼中,似有无限深意,青翊的眼眸中仿佛有无限吸力,让她移不开视线,心也随着沉沦,如微风吹动她的心弦。上官紫燕并不了解这种朦胧的情感,但她也隐约明白,自己也许是有些喜欢上了眼前这个男人。 想明白自己的心事之后,上官紫燕竟趴在床沿睡得很沉,连天微明时,青翊起身下床她都未曾察觉。青翊穿好衣衫,在上官紫燕身旁驻足。他伸出手,轻柔地为她理了理颊边的碎发,又略一迟疑,弯下身子,在她脸上无声地印下一吻。上官紫燕身上特有的馨香入鼻,让青翊几乎不想移开唇。 上官紫燕的轻声嘤咛惊醒了青翊,他忙站直望去,见上官紫燕并未醒来,只继续酣睡,才放下心来。他不舍地凝视她的睡颜良久,终是握了握拳,自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枕边,坚决地转身离去。 昨晚夜探风月楼既已被二皇子发现,还被他的人暗中出手所伤,说明二皇子已等不及,想必他很快便会有所行动。继续留在上官紫燕他们身边,只会给他们带来危险,该是离开这一切,返回宫中的时候了。 只是这一别,不知相见何期…… “紫燕,我们出去走走可好?” 上官凛有些担忧地看着托腮坐在窗前的上官紫燕,他的问话并未得到任何回应。上官紫燕手中把玩着一个金锁,下意识地翻来覆去轻轻抚摸,不时举起来在耳边摇晃几下,锁下点缀的小铃铛便发出丁零的声响。锁身在窗口透入的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灿然光芒。但上官紫燕的目光却好似穿过金锁落在遥远的地方,兀自思索着不知名的心事。 上官凛无奈一叹。那晚在风月楼与琳琅畅谈,不觉间直到天明。他发现琳琅对诸多事情,皆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仿佛风月之地的一股清流。待结束谈话,两人竟仿佛早已熟识一般。他匆匆赶回客栈已是天明,却发现上官紫燕独自坐于青翊房中出神,手中便是握着这金锁。上官凛认得此物,乃是青翊所有。上次在城门口,他曾欲将金锁交与上官紫燕,上官紫燕并未收下,不知为何现下到了上官紫燕手上,可青翊却不见了踪影。 上官凛也曾试探地询问上官紫燕,但上官紫燕只有淡淡二字“走了”。上官凛不便多问,思及前一晚他与青翊的对话,他料想青翊必是有他非离开不可的理由。这几日,上官紫燕虽看似同平常无异,但时常会望着金锁发呆。上官凛明白,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心无烦忧的妹妹,她的心缺失了一角,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做出强颜欢笑的模样罢了。 上官凛起身,走到上官紫燕身旁,重又唤道:“紫燕……” 上官紫燕这次才终于回过神,转头报以询问的目光:“哥哥?” “紫燕,有些事要讲求缘分,莫要太执著于心才好。” “我知道,我只是想试试看,青翊所说过的话是不是真的。”上官紫燕说着,又摇了摇金锁,俏皮笑道,“他曾说,不管身在哪里,都会循着上面的铃声找来,果然是骗人的,无论我怎么晃,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第36节 “紫燕,你若心里不快,尽可以同哥哥说。” 上官紫燕摇摇头,小心地收起金锁,故作轻松道:“我没事,哥哥你方才说了什么?” 上官凛见状,也不再逼她,只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原本的话:“我看你这几天都闷在房里,想问你上街去逛一逛可好。” “好啊,我们现在就出发。”上官紫燕雀跃地拉住上官凛的衣袖,便向外走去。上官凛只来得及露出一抹苦笑。 昨晚一场大雨,将街道冲刷得分外干净。空气中浮动着雨过天晴的清新,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却并不刺目,偶有一两朵白云悠然飘过,正可谓一片和煦。行在街上深吸一口气,沁人心脾的舒适,令人周身倍感轻松。 但上官紫燕显然无心享受这份惬意,她拉着上官凛穿行于各个摊贩之间,仿佛一只忙碌的小蜜蜂。尽管手中已塞满食物和一些零碎小玩意,她仍兴致不减地挑选着。上官凛只宠溺地跟在后面,一一付了钱,他希望上官紫燕能借此暂时抛却烦恼,哪怕仅是眼前一刻也好。 忽而人群有些骚动,若不是上官紫燕一直扯着上官凛,两人险些被挤散。他们驻足观望,发现很多人皆往同一方向赶去。上官紫燕疑惑道:“哥哥,前面怎么了?” 上官凛摇了摇头,随手拉住一名正经过身边的人问:“请问出了何事?” “听说护城河漂来一具尸首,官衙正派人去打捞呢!”那人说罢,忙脚步匆匆地继续赶去看热闹了。 上官凛道:“紫燕,我们也去看看。” “嗯。” 两人随着人流,很容易便寻到了打捞尸首的现场。河岸边已站了不少围观的百姓,随后赶到的官差,设起人为的屏障,将百姓隔开在十几步之外。上官紫燕和上官凛艰难地挤过人群,终于能清楚看到前面的情形:几名官差正将一具尸首从河中吃力地抬出,放到距护城河远一些的地上,尽管那里已铺设好干燥的毛毡,但一接触到尚滴着水的尸首,还是被湿淋淋地晕染出一大片水渍。 “是顺着因昨晚大雨而上涨的水流从城外冲进来的吧?”人群中有人忍不住议论。 “真可怜,是不是溺水而亡?” “谁知道,这就是官府该去查的事了。” 见几名官差简单查验过后,又抬起尸首准备离开,上官紫燕偏头向上官凛询问:“他们会将尸首送去哪儿?” “应是刑部的停尸房,刑部中的赎罚处,专门负责处理京中掌罚罪事,凡京城中罪案,皆会交由赎罚处,由主事调查审理后,再由刑部侍郎、尚书审核定案。” “刑部赎罚处,不就是……”上官凛掩住上官紫燕的口,以眼神示意她在此不宜多言。 此时被抬的尸首正好经过围观人群前,被河水浸得肿胀的尸首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只见尸首仰卧,眼口紧闭,一张白得无一丝血色的脸已扭曲变形得几乎难以辨认。全身浮肿得变大了好几圈,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吓得一些胆子略小的人,赶忙闭上了眼。 “咦?这不是陈老板吗?”忽然有人惊呼。 “哪个陈老板?”这一声立即引来人群的沸腾,人们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说话之人,“你认得此人?” “就是那个据说在风月楼一掷千金,包下琳琅姑娘,还曾言及要为她赎身的米商陈万良嘛,我之前在风月楼门口,见过他和琳琅姑娘在一起。” “难怪最近没听说他在风月楼出现,原来是死在河里了。” “唉,世事难料……” 周遭的话语传入上官凛耳中,他微微蹙起眉,似是陷入了沉思,片刻,他开口唤道:“紫燕。” “什么?” “我们今日就赶往刑部去看看可好?”上官凛并未转头看上官紫燕,而是注视着官差离开的方向,声音中却似别有一番深思。 上官紫燕虽不明白哥哥为何突然想去刑部赴任,但对于她来说,在哪里已无差别。她点头应道:“听哥哥安排,我怎样都无所谓。” 于是,他们未再停留,而是径直返回客栈,收拾好行装即准备赶往刑部官衙。在结账时,掌柜告知,青翊走前已帮他们付了足够的房钱。上官紫燕眸光闪动,但仍若无其事一般并未开口,却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金锁。 刑部位于京城之南,在京中具体职掌审定各种法律,复核各地送来的刑事案件,会同九卿审理“监候”的死刑案件以及直接审理京畿地区的待罪以上案件。刑部内又分各司各处,各尽其职。除正三品尚书、正四品侍郎各一人外,大多数事务皆由各部主事负责。上官凛所任职务,正是赎罚处主事,平日审理京中刑事罪案。 由于赎罚处主事一职空缺已有些时日,京城又不比原本的小县,各种案件繁多,遂积压了很多事情,护城河陈老板浮尸一案,自然也交到了这里。上官凛拜会过刑部尚书以及侍郎,便即刻投入到卷宗的翻阅和问案处理中。尽管有上官紫燕从旁帮忙,却也时常忙得不眠不休,让上官紫燕很是担忧。 一连几日的阴雨天气,将空气搅得湿漉漉的,仿佛随时能拧出水来,也带来几分入秋的微寒。上官紫燕在院中拦下手端托盘的小丫鬟,接过托盘遣了她退下,自己则径直往书房走去。主事虽不像朝中品阶官员有各自的府邸,但亦分配了一个单独院落,拨了下人供单独使用,比起他们之前的居所,宽敞舒适了许多,且距刑部衙门不远。上官凛平日除了升堂审案,大部分时间皆在家中书房度过。 上官紫燕穿过庭院来到书房门口,并未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因为凭她的经验,通常即使是敲了门,专注于公务的上官凛也大都听不见。与其站在外面吹冷风,不如自觉些直接入内为好。果然,上官凛提着笔,依旧低头看着卷宗,仿佛根本没发现有人走进来。 上官紫燕行至桌案前,用力将托盘放下,上面碗勺相碰,发出叮当的声响,终于成功引起上官凛的注意。上官凛咳了几声道:“紫燕你来了。” “哥哥,先把药喝了。” “暂且放那里,我稍后便喝。” “不行。”上官紫燕坚持道,“你已有好几次看卷宗忘记喝药,我见你这几日咳得越发厉害,定是天气阴冷受了寒,又不注意所致,明日我再去找个好郎中来给你看看。” “不用如此麻烦了,普通风寒而已,过几天它自己便好了。”上官凛说罢,又是一阵猛咳。 上官紫燕将药盅内的药汁倒在一旁的碗里,递给上官凛,双目一瞪道:“你就知道公务要紧,身体难道就不重要了?这么大个人,还要我这个做妹妹的操心!” 上官凛在上官紫燕的监督下,把碗内的药一饮而尽,微微一笑:“紫燕你真是长大了。” “哥哥,你这是什么话,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上官紫燕不满地撇嘴辩驳。 “是,是,你已能替为兄我分忧了。”上官凛顿了顿道,“现在哥哥就需要你去帮一个忙,你到衙门跑一趟,将给护城河浮尸一案验尸的仵作唤来,可好?” “终于查到那桩案子了吗?” 上官凛点点头,其实他早有意勘察此案,但由于之前堆积的案子太多,他不能无故厚此薄彼,只得暂时搁置了几日,其间派了人去城外的护城河上游沿河搜寻。他有意去找琳琅看看情况,却一直无法拨出时间。 上官紫燕离开不久,便带来了刑部的常仵作。常仵作像是早有准备,行过礼之后,将一册验尸记录恭敬地呈于上官凛书桌之上。上官凛边翻看着边询问:“常仵作,你且把验尸结果与我说说。” “是,大人。”常仵作上前一步,如实道来,“经查验,死者姓陈,乃外县来京米商,属下检查尸首后发现,尸首腹内无水,指甲干净,脑后有一重物击打的致命伤,可以定论,乃死后才被扔入水中,非溺水而亡。” “常仵作怎如此确定?”上官紫燕不解地问。 常仵作也知上官紫燕的身份,便不避讳地答道:“姑娘有所不知,凡溺水而死之人,必会饮进过多的水存于口、鼻、腹中,而此尸首仅口中有微量水,腹未胀,内无水,乃入水时已不再呼吸所致。且生前溺水若有知觉,定会本能挣扎,指甲中充满河里泥污,此尸首亦无。综合上述结果,死者必定是入水前便已断气。” “死者身上除头部伤痕,可还见其他伤?”上官凛复又问。 “并无,未见生前有打斗或被强行捆绑的痕迹。”常仵作想了想,又补充道,“但在尸首的衣物上,发现其他织物上的细线。” 第37节 上官凛颔首,又转向上官紫燕:“紫燕,你去看看何捕头在何处,叫他来见我。” 上官紫燕应了声,不多时,便与何捕头一同返回。 “何捕头,前日我差你带人去巡查城外的护城河上游附近,可有何收获?” 何捕头将手中一只木箱递到上官凛面前回道:“在河中捞起一块被单,上面有部分血迹,另找到几截散乱的绳索,不知与此案是否有关。” 上官凛拿起绳子和被单端详片刻,又交与常仵作:“你来看看,与你所说的织物可相像?” “从颜色和质地观来,同这被单有八九分像。”常仵作仔细翻看着,“但具体还需取了回去,和属下从尸首上找到的细线再做比对,另测量血迹的高度尺寸,与尸首伤口处是否吻合,即可得出结论。” 上官凛又从木箱中拿出一个扇佩状物问:“这是何物?” “属下也不清楚,此物在捞起被单时就钩在上面,就一起带回来了。”何捕头答。 上官凛留下扇佩,将木箱盖好交给常仵作:“常仵作,你且先回去查验这几样证物,尽快呈详细结果于我。” “是。”常仵作接过木箱,行了礼便告辞退下。 “何捕头,关于死者本人,可有查到什么?” “死者陈万良,于半年前来京做卖米生意,但据我们查问,此人在京中无亲无友,除了平日生意往来之人,仅经常出入风月楼,且只找一名唤琳琅的姑娘,并无其他相熟人士。” “这陈万良可有何仇家?”上官凛追问。 “生意场上难免有竞争对手,但据闻陈万良并非奸商之流,相反待人宽厚,在同行中口碑也甚好,未查出什么端倪。”何捕头迟疑片刻又道,“唯有琳琅姑娘那边尚未探过,要不要派人去询问一下?” 上官凛略一沉吟:“暂且莫要去打扰琳琅姑娘,她那里我自有定夺。” 送走了何捕头,上官紫燕玩味地看着上官凛道:“哥哥,你可是认得那琳琅姑娘?我怎觉得你在维护她?风月楼,这名字听着好生耳熟,我想起来了,你说去喝酒那日,不正去了风月楼吗?” 上官紫燕的言语中,刻意避开了青翊的名字。上官凛也不揭穿她,只反问:“你跟踪我?不然如何得知?” “我,我那是正巧经过。”上官紫燕心虚道。 “你可知琳琅是谁?她便是前几日,你在街上撞到的女子,我只是去归还她当时遗落的胭脂罢了。” “原来是她,看来这琳琅姑娘与我们还甚有缘分。”上官紫燕意味深长道,“哥哥你会为还一盒胭脂而专程走上一趟,可是心动了?” “休要胡说,这次是为了查案,你若不相信,明日与我一同去见她便是。” “我才没有那么不识相呢!”上官紫燕说罢,不再给上官凛解释的机会,飞快收拾好东西走了出去。 上官凛无奈地失笑,上官紫燕这丫头,几时变得如此敏锐了?他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又重重咳了几声。不知是否最近太累的缘故,竟真觉得浑身疲惫,深感无力。 上官凛并未如预计中前往风月楼。因他在当夜,风寒忽然严重起来,咳嗽不止,且卧床发起了高烧。上官紫燕用尽了办法为他退热,皆不见成效,上官凛依旧周身灼烫不已,烧得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上官紫燕不放心遣下人去找郎中,只得吩咐好丫鬟看顾上官凛,自己出了门去。 街上已是一片漆黑,若换做平日,即便是入夜,还会偶有行人。但今晚多日的阴云未散,此时更是下起瓢泼大雨。满天乌云遮住星月,不见一丝光亮,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下来,串连成一片帘雾,触目所及,视野中一片朦胧。上官紫燕撑了伞,独行在雨中,身上的衣衫和脚下的鞋早已被雨水打湿了大半。 她在街角驻足,努力透过眼前的雨幕分辨方向。本就对京城不熟悉的她,根本不知该要到哪里去寻好郎中,现下更是迷了路,连自己身处何方都搞不清。偏这般天气,又无一路人能让她询问。 她咬住唇,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不久前刚在哥哥面前夸下口,说自己早已长大,此刻才发现,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成。哥哥染病在床,青翊又不在身边,立于偌大的京城街头,上官紫燕深感前所未有的孤单无助。她摇了摇头,甩去自艾自怜的想法,不能就这样认输,她一定要努力,使自己变得更加坚强。 不远处隐约传来车轮声,上官紫燕侧耳仔细听去,声音逐渐清晰。果然片刻之后,一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车夫,驾着一辆小马车碾过水花而来。上官紫燕未及多想,一提气,飞身便挡在车前。车夫一惊,忙喝住了马,让车停下。 “姑娘,你不要命了?” 上官紫燕还没回答,车内传来一道婉转的声音:“出了什么事?”随即,一张让上官紫燕有几分眼熟的脸探出车外。 “这位姑娘……” “琳琅姑娘!”没等车夫说完,上官紫燕依稀忆起在哪里见过眼前的女子。她正是那日街上与自己相撞之人,亦是哥哥口中风月楼的琳琅姑娘。 “你是……”琳琅望向上官紫燕,显得有些疑惑。 “我们前些日在街上遇到,我撞掉了你的物品,后来哥哥还去归还过你的胭脂。” 琳琅恍然道:“你是上官公子的妹妹?” “我叫上官紫燕。”上官紫燕用力点点头,终于有种看到救星的感觉。 琳琅见她一副狼狈模样,忙问:“紫燕你这是做什么去?为何站在如此大雨中?” “琳琅姑娘,你可知何处能找到好郎中?”上官紫燕焦急道,“哥哥发热不退,我要找郎中去给他看看,可又不认得京城的路。” “上官公子病了?”琳琅闻言,也蹙起柳眉,“这时辰医馆想必也已都关了门。这样好了,我认得一个还算熟悉的郎中,我同你走上一趟,去找郎中为上官公子看诊。” “怎么好意思麻烦琳琅姑娘,你告知我道路,我自己去即可。” “郎中这种天气怕是不肯在夜间出诊,我若同去,相信他会给上几分薄面,我与上官公子虽只有几面之缘,但也算得上相识一场的朋友。”琳琅说到这里停下,又上下打量着上官紫燕,“况且,我见紫燕你的模样,恐未找回郎中,自己先受风寒了,还是快先上车来再说。” “琳琅姑娘,这……”车夫为难地开口。 “去西街的医馆,你放心,银子不会少付你分毫。” 琳琅说罢,又掏出几颗碎银交与车夫,拉上官紫燕坐上马车。车夫拿了钱,便不再有异议,重新扬鞭赶起车,马车一转方向,再次消失于重重雨幕之中。 在琳琅的帮助下,很快便将郎中请到了家中。为上官凛看诊、开方子、差了车夫送郎中回去顺便抓药,琳琅把一切皆安排得井井有条,反倒是上官紫燕站在一旁,不知能做些什么为好。最后还是琳琅提醒她,回房用热水沐浴驱寒,换上干净衣衫,并也叮嘱她服下一剂防风寒的药剂。琳琅自己则留下照顾上官凛。 虽不好意思给琳琅添麻烦,但琳琅坚持帮忙,有她照料哥哥,上官紫燕也能放心返回房中。将自己收拾停当趴在桌上,上官紫燕只觉浑身疲惫,却无半分睡意。 她盯着摇曳的烛火出神半晌,自怀中取出金锁,对着烛光举在眼前,目光中闪动着微妙的情愫。 “青翊,我很没用是不是?你若还在,必定会取笑我吧?”上官紫燕喃喃自语,以手轻抚着锁上的“翊”字,仿佛青翊那张似笑非笑的俊逸脸庞就在面前,“到了刑部之后,我一直跟着哥哥忙碌,本以为能忘记你,为何偏又在雨中无助时,第一个想到了你?曾几何时,我变得如此习惯依赖你?” 烛光闪动,流淌下的蜡油似无声的泪,滴滴成灰。上官紫燕顿了顿,又继续自言自语道:“青翊,你到底在哪里?又在做什么?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忽而一阵风声吹过,门窗发出微微响动。上官紫燕侧耳听去,倏地站起身,跑到门口用力拉开门:“谁?青翊,可是你来了?” 第38节 门外空无一人,上官紫燕低头,见屋檐下的地上凝着几滴未干的水渍。她蹲下身,失神念道:“青翊,你若寻来,为何不现身见我?” 回答她的,唯有噼啪的雨声。她双臂环住膝,良久忘了起身,沿着她脸颊淌下两行温热的泪水,苦涩,且灼痛心扉。 上官凛真正清醒过来,已是第二日午时。他只觉浑身乏力,头脑昏昏沉沉无法思考。他费力撑开沉重的眼皮,见一个桃粉色的身影在房中忙碌,从身形上看,并非上官紫燕。他想起身看清那人是谁,却只动了动,便感到身体的每一部分皆酸痛不已。许是听到了声响,那人转过身,琳琅秀丽的容貌出现在眼前。 “你醒了?” “我……”上官凛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喑哑不已,喉咙中火烧一般。 “郎中说你是染了急性风寒,才会突然间发作得如此严重,你稍等,我倒水给你润润喉。” 琳琅说罢,先开门唤了个小丫鬟,差她去告诉上官紫燕说上官凛已然醒来,自己则又关好门返回桌前,倒上一杯清水行至床榻前,将水杯放在床边案几上,扶上官凛起身靠在床头。她倾身时,发丝无意间拂过上官凛的脸,一阵馨香随之入鼻,上官凛这才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 饮下水之后,上官凛略感好受一些。此时,收到消息的上官紫燕也匆匆赶了过来。 “哥哥,你今日觉得怎样?”上官紫燕一进门,便奔到床前,关切地问。 “无甚大碍,让紫燕你担心了。” 一旁的琳琅笑道:“真羡慕你们兄妹情深,紫燕可是个好妹妹,昨夜冒着那么大的雨,独自上街为你请郎中。” “那也多亏琳琅姑娘,若不是遇上你,我怕是还找不到郎中来给哥哥看病。” “你二人怎会遇到一处?”上官凛不解地问。 “昨夜也巧,我正和王妈妈请了假出门办些事,回来途中碰到紫燕,不然如此大雨之夜,紫燕怕是不知还要走上多久。” “所以我早说了,琳琅姑娘同我们有缘。”上官紫燕向上官凛眨眨眼,“哥哥,你可要好生感谢琳琅姑娘,她不仅帮忙请来郎中,昨晚还照顾了你一整夜,不然你的病怎会好得这样快。” 上官凛一怔,忙作势欲起身施礼:“琳琅姑娘大恩大德,无以言谢。” “快别这么说,没想到上官公子竟是刑部的大人,你岂不折煞了琳琅?”琳琅忙阻止他,“若紫燕不嫌弃琳琅出身,就当做朋友,亦唤我一声琳琅便可。” 上官紫燕眸光一转:“不好,我见你比我略年长些,叫你琳琅姐姐可好?” “那倒更好,琳琅一直无兄弟姐妹,如今有你这样一个可爱的妹妹,余愿足矣。” “琳琅姑娘,你昨夜未回风月楼,那边可好交代?”上官凛忽而想到。 “无妨,我托车夫去传了话给王妈妈。”琳琅顿了顿,自嘲一笑,“况且,我亦不再是以前的头牌琳琅,并无许多客人等着见我,少我一人也没有大碍。” 上官凛自然明白琳琅此话之中的含意,心中不禁生起一丝怜惜之情。他便又思及陈万良一事,不知琳琅是否已听说陈万良死讯。他张口欲问,却又恐触到她伤心之处。 上官紫燕并不懂上官凛的忧虑,听罢琳琅的话,插口问道:“琳琅姐姐在风月楼过得不好?这还不简单,若不愉快,让哥哥付银子帮你赎身,你来和我们同住便是,反正这院子大得很,再住几人都足够。” “紫燕妹妹说笑了,如真像你所说这般做,上官公子不知道会在京中留下何等不堪名声,官场之人,这点尤为重要,琳琅不能给你们添麻烦,而且……”琳琅神色中闪过几分黯然,继续说了下去,“赎身一事,我已不做任何念想了。” 上官凛略一思索,趁势问:“听闻米商陈万良,曾许诺为琳琅姑娘你赎身,你可知他已死?” 琳琅点点头:“京城之中,唯有风言风语传得最快,说是陈老板溺死于护城河里。” “你对陈万良了解多少?” “陈老板是个好人,几年前妻小皆死于大火,他并未再娶,只身往来各地做卖米生意。他来京之后,在一次客人约见中来到风月楼,欣赏琳琅琴艺,后索性出银子包下我,让我不必再每日见客赔笑。但陈老板对琳琅始终以礼相待,从未有过唐突之举。” “如此说来,这陈万良还是真心喜欢琳琅姐姐了?”上官紫燕忍不住问。 “陈老板曾说,等他此番在京生意结束,便为我赎身,带我离开京城,却不承想……”琳琅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色间掩不去落寞。 上官凛从枕边摸索出一物:“琳琅姑娘,你可见过此物?是否为陈万良所有?” 上官紫燕见他手中正是昨日何捕头带来的从河中捞起的扇佩,跺脚不依道:“哥哥,你怎变成审案来了?琳琅姐姐可是我们的贵客!” “不妨事,希望我能够帮上忙。”琳琅仔细看了看,答道,“好像并非陈老板之物,陈老板扇子上从不佩任何东西,但这扇佩,我见着有几分眼熟。” “哦?琳琅姑娘你再好好想一想。” “对了,有位公子,之前亦是琳琅的客人,我曾在他那里见到过,他还特意拿出来同我介绍,说是此扇佩乃他家传之物,价值非同一般,因而我印象深刻。”琳琅恍然道。 “这位公子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上官凛追问。 “他姓钱名梁,家就在京城,但他的住所有些偏,不太好寻,之前他家中设宴,我曾去弹奏过琴,若上官公子你们想去,我可以带路。” “好,我们就去看看。” 上官凛说着,掀被就要下床,却被上官紫燕不由分说按了回去:“哥哥,你不要命了?病还没痊愈,就急着又去查案?” “我已感觉好多了。” “琳琅姐姐,你帮我劝劝他。”上官紫燕无奈,只得转向琳琅求助。 琳琅莞尔一笑,也柔声劝道:“我觉得紫燕言之有理,郎中特别叮嘱,上官公子你尚需多休息,身体才能尽快养好,至于其他事,也不急于一时。我看这样好了,过几日我再来,等你病好些,便带你们去钱家。” “有劳琳琅姑娘了。”上官凛听琳琅如是说,也不再坚持,“琳琅姑娘,你忙了一晚想必也累了,院中还有客房,你不如去歇息一会儿。” “不必了,我出来已久,该是时候返回风月楼了。” “昨晚多谢你了。”上官凛再次感激道,“紫燕,你去送送琳琅姑娘。” “交给我吧,哥哥你放心好了。”上官紫燕向上官凛别有深意地一望。 琳琅起身告辞,同上官紫燕一起离开了。上官凛凝视关闭的门扉良久,这样一个女子,不知何故,总让他放心不下。 “此乃最后一剂药,郎中说哥哥你的风寒已好得差不多,服下今日的药后,便可停药。”上官紫燕将从药盅中倒出还微微冒着热气的药汁,递到上官凛面前。 “嗯,这病终于去得八九分了。”上官凛放下手中的笔,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眉也未皱一下。 上官紫燕见他把空碗放下,哧哧取笑道:“我从前叫你喝药,怎不见你这样听话?总要拖了又拖,还是琳琅姐姐的话管用,她只稍一叮嘱,便可让你乖乖休息、按时服药。” 第39节 “紫燕你越发顽皮了,我如何做,与琳琅有什么关系?”上官凛说着,拿起一旁书册,将目光凝视在上面,不与上官紫燕探寻的视线相对,“我只是深感之前未好好用药,此番发病才会这般厉害,因而开始注意罢了。” “是,是,反正最后总是哥哥你有理,不过,你这几日常心神不宁地张望,难道不是在盼着琳琅姐姐来?” “没有这回事,况且,琳琅即便来,也是为了帮助查陈万良一案。” “知道,是公务嘛……”上官紫燕拖长话尾,别有深意道,“要不我到风月楼早些将琳琅姐姐请来,就说案情紧急,上官大人等不得了。” “紫燕你几时还学会无中生有了?”上官凛并不抬头看她,眼睛仍不离手中书册。 “真是我多心?那哥哥你可否告诉我,你若无半点心虚,何以书册拿反了,还许久都未曾发觉?你到底在看什么?” 上官凛闻言一怔,忙定睛看去,果然如上官紫燕所言。他面上一红,窘然把书调整过来,轻咳几声借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却是被堵得一句辩解的话皆说不出。见上官凛狼狈的模样,上官紫燕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开始动手收拾桌案上的东西。这时,有小丫鬟来通报,说是琳琅姑娘来了。 “琳琅姐姐真是能掐会算,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怎知我们刚说到她,她便来了。”上官紫燕笑道。 上官凛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叮嘱:“一会儿见了琳琅姑娘,你莫要乱说。” “明白,哥哥你不如先梳洗打扮,我到门口去迎琳琅姐姐。”上官紫燕说罢,人已快步跑出了门。 不多时,上官紫燕便亲昵地挽着琳琅的手臂,二人一同返了回来,琳琅另一只手中还提了一只竹篮。她跨进门,将竹篮放于桌上,含笑询问:“上官公子身体可好些了?” “托琳琅姑娘的福,病已痊愈。” 上官紫燕插话道:“多亏琳琅姐姐帮忙,哥哥的病才能好得如此快。” “我也没做什么,不过举手之劳罢了。”琳琅说着,自竹篮中取出一只盘子,上面盛着几块精致的糕点,“昨日我与几个姐妹去城郊的百花园采了一些花,其中不乏有清肺去热功效的,我取花瓣制成一些小点心,拿来给你们尝尝看。” “琳琅姐姐真是温柔贤淑,若哪个男人能娶到你,当真是有福之人。”上官紫燕说着,瞥了自己哥哥一眼。 “妹妹说笑了,以琳琅之身份,对嫁人早已不做打算。” “琳琅姐姐不必心灰意冷,那陈万良对你好,难道其他男人就不能?说不定很快便会有好男人出现,哥哥,你说是不是?” 上官凛无奈地摇头,不知该如何接上官紫燕的话,只得歉然向琳琅道:“紫燕就喜欢开玩笑,琳琅姑娘你莫在意。” “不妨事,既提到陈老板,眼下上官公子你身体已好,可要去钱家看看?” “我正有此意,待我稍作准备,我们便出发。”上官凛转向上官紫燕,“紫燕,去叫上何捕头,与我们一同前往。” 去钱家的路途上,何捕头向上官凛汇报了这几日查到的与钱梁相关之事。原来这钱梁,本也是出身官宦人家,但他自小不学无术,长大后更是游手好闲,整日与一帮狐朋狗友厮混。钱老爷去世后,钱家没有了庇佑,身无功名的钱梁依旧没任何收敛,常混迹于赌坊、青楼之中,很快便将家业悉数败尽。最后他变卖了府邸,搬至现在的住处,一群酒肉朋友亦离他而去。可不知何故,几年前他又故态复萌,且出手阔绰,纵情声色,未见他有何正经营生赚钱。 很快几人便在琳琅的带领下来到钱梁家门前。其实他的居所尚算不得偏僻,只是被几道弯曲迂回的小巷和巷中低矮的民居遮掩,有些不好找罢了。 “如此说来,这钱梁根本就是个无赖。”上官紫燕嗤之以鼻。 上官凛打量着眼前的院落,比起周围其他简陋的草房,钱梁的住所算得奢侈许多,但亦无法想象他从官宅搬至这里的落差,可见之前他曾有怎样落魄的景况。 “先去会会他再说,何捕头,上前去叫门。” 随着一阵脚步声,院门被打开一道缝,从里面探出一张尖削而略显苍白的脸,一双小眼睛戒备地打量着众人,见到站在不远处的琳琅,这才露出一抹调笑的神情,将门又敞开了些。 “我以为是谁呢,这不是风月楼的琳琅姑娘吗,自己来找我私会就罢了,还带这许多不相干之人干什么?” 钱梁话中显出的猥琐口气,让几人听了皆有不快。上官紫燕刚欲开口,立于门边的何捕头已一脚踢开了大门,直撞得身材瘦小的钱梁后退了几步,险些坐在地上。他怒目道:“我们是衙门的人,大人有话要问你,才找来这里,若再放肆,就直接拿下你,关到牢里去!” 钱梁愣愣地看了何捕头片刻,忽而跺着脚鬼哭狼嚎:“官差不讲理啦!要杀人啦!没有王法啦!” 上官紫燕被他杀猪般的声音扰得皱起眉,飞身闪到他背后,抬脚向他膝后用力一踹,还没来得及收声的钱梁,便整个人往前倾去,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趴在了地上,成功住了口。 “紫燕,不得无礼。”上官凛话虽这样说,人却是不紧不慢地踱到钱梁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缓缓开口道,“何捕头,将钱公子扶起来。” 何捕头毫不客气地伸手一捞,便有如提小鸡一般拽起钱梁,让他站稳。但钱梁此时浑身已沾满了尘土,脸上也不能幸免,再配上他一副呆愣的表情,甚是狼狈不已。 “钱公子,你无须紧张,在下上官凛,乃刑部主事,今日前来,是因米商陈万良一案有事询问,还望钱公子你能配合。” “瞧瞧,还是官老爷说话中听,有什么话进来说好了。”钱梁回过神,拍了拍身上的土,重又恢复了无赖的模样,“不过我也很忙,你们问完赶紧离开,可别耽误我太多时间。”他说罢,也不招呼其他人,自行转身向屋内走去。 出人意料的,屋子里并非杂乱不已,反倒像是刚收拾过,处处透着整洁。钱梁一进屋,便一屁股坐于椅上,将双脚跷到面前的桌子边缘,斜睨着眼,一派悠闲。上官紫燕摇摇头,怎么也无法相信他会有打扫屋子的行为。与其说眼前的钱梁是家道中落的纨绔子弟,不如说他更像个混迹于市井的地痞混混。 “大人随便坐,我这儿庙小,容不得大和尚,可别说怠慢了衙门里的人。”钱梁随意一挥手,毫无诚意道。 上官凛在一旁坐下,方开口询问:“钱公子,你可认得陈万良?” “就是前些日子护城河里捞上来的那个死人?不认识。”钱梁想也未想便回答。 上官凛取出扇佩放在桌上:“那么,你又是否认得此物?” “这不是我的东西吗?难怪我找了多日都未见,原来是被官府的人捡去了,此乃我传家之宝,丢不得,多谢大人给我送还回来。” 钱梁说着,就要伸手去拿扇佩。可还未触到,便被上官紫燕从旁一拍,先他一步拿在手中斥道:“这是命案关键证物,岂是你说拿回就能拿回的?” 钱梁被她拍得身形一晃,忙收回桌上交叠的双腿支撑。他微微皱起眉,手竟不经意地抚着胸口,本就并不红润的脸色,看起来越发苍白。上官紫燕不屑地一撇嘴,他装这般模样给谁看?一个大男人,何至于如此羸弱?更何况,自己只是轻打了一下他的手罢了。 有了方才院子里一幕闹剧,其他人对钱梁的夸张表现也不以为意。上官凛继续追问:“钱公子,何以解释我们在护城河中发现了你的扇佩?” “我……”钱梁长喘了一口气才答,“我想起来了,前……前几日,我曾去过河边,许是……许是那时候掉进水里……未发现……” “钱公子可是身体不适?” 见钱梁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额间也隐约渗出细密的汗珠,琳琅忍不住走上前询问,并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帕子,为钱梁擦拭着脸上的汗水。 “我……我……”钱梁此时气喘得更急,仿佛每一口气都要用尽全力,他一手顺势紧抓住琳琅的皓腕,浑身颤抖不已。 上官凛等人这才觉察出钱梁并非装模作样,而是确有不对劲。他们忙围拢到钱梁身边,钱梁已是满面涨得通红泛紫,眼中翻白,神志渐渐模糊,喉咙中随着他一口紧似一口的倒气,发出闷雷一般的声响。 “钱公子,你怎么了?”上官凛轻拍钱梁的脸颊问道。 钱梁已无法再答话,周身瘫在椅子上开始抽搐。他空着的一只手扭着胸口处的衣衫,另一只手仍死死拉着琳琅,一双狂乱的小眼睛牢牢盯住琳琅,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药……药……” 第40节 琳琅追问:“钱公子你生了何病,可是有药,放于何处?” 钱梁瞪着琳琅,视线终于慢慢黯淡下去。他又挣扎了几下,口中溢出一道白沫,双眼一翻,倒在椅子上不再动弹,握着琳琅的手也无力地垂在了身侧。 “钱公子?钱公子?”琳琅吓得六神无主,只得望向上官凛。 上官凛探了探他的鼻息,面色凝重道:“已无气息。” “死了?”上官紫燕惊疑道,“怎会好端端的,说着一半话就突然死了?” 上官凛轻叹一声,安排着:“何捕头,你尽速回衙门去找些人手,将钱梁的尸首抬到常仵作处检验,再将这屋内仔细察看一番,找找有无可疑之处。紫燕你暂且看守在此,勿让其他闲杂人等入内。我先送琳琅回风月楼,稍后便赶回来。” 上官紫燕有些担忧地看看似是受了惊吓兀自愣怔的琳琅,又扫了一眼钱梁的尸首,点了点头。 未入夜的风月楼,不仅门窗紧闭,连门前车马都少了许多,在午后阳光的笼罩下,显得安静而清冷。上官凛与琳琅下了马车,琳琅在大门前驻足,垂首轻声道:“上官公子,送到这里便可。” “既已到门外,我索性送你上去休息。” “我没事,不必麻烦上官公子。” “琳琅你此言可是不把我看做朋友?”上官凛坚持道,“当日我染了风寒,全靠你热心相助,如今我只是多送几步路程而已。” 琳琅眸光一闪,迟疑片刻道:“既然如此,就请上官公子上来喝杯茶。” 不知是否尚未从方才的惊吓中全然缓过神,琳琅上楼的脚步行得略显缓慢。上官凛也体贴地不催促她,二人一前一后,踏上二楼比平时多用去了些时间。 琳琅停在房门前,伸手推门的动作顿了顿,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身着布衣丫鬟模样的少女走过,见琳琅向她笑笑道:“琳琅姐姐回来了?对了,方才我打扫时丢杂物,顺手将你房中火盆里的灰烬给倒掉了。” 琳琅点点头,柔声回应:“谢谢小环。” “这秋虽冷,但还不至冬寒,琳琅姑娘已开始点火盆了?”待小环走远,上官凛随口问。 “只是拿出来烧些废弃之物罢了。”琳琅随口答道,推门闪开身,“上官公子请进。” 琳琅房中依旧如上官凛前次所来一般,无太大变化。屋子之内,依稀飘荡几缕花香,丝丝扑鼻。上官凛深吸口气,奇道:“琳琅姑娘所用何种熏香?味道怎如此独特?” “并未燃香,许是昨日取鲜花花瓣做糕点时,余留在房中的香气。”琳琅说着,倒上两杯茶,与上官凛隔桌相对而坐。 上官凛望了望她的神色,小心询问:“你可还好?毕竟你一个柔弱女子,不比我们见惯了生死之事,是否还会觉得惊怕?” 琳琅轻摇了摇头,娇美的脸上闪过一抹黯然:“陈老板对我好些,便死于非命。眼下我才带你们去寻钱公子,他竟也突发疾病而亡。琳琅只在想,我果真是不祥之人,上官公子也离琳琅远些为好。” “此话怎能这样说?”见琳琅面露哀伤与落寞,上官凛情不自禁握住她放于桌上的手道,“琳琅你是个良善的好女人,不该将一切归罪于自己头上。” “上官公子……” 琳琅盈盈的眼眸凝视着上官凛,片刻才动了动,面颊嫣红地欲抽回手。上官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慌忙放开琳琅站起身。 “失礼了。还有事待我回去处理,琳琅姑娘你既已无事,我便先行一步,你好生休息,我改日再来。” 说罢,他急匆匆告辞,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了。 上官凛回到钱家,钱梁的尸首已被抬走,何捕头正指挥几名官差四处翻动查找,上官紫燕亦在旁帮忙。 “可有发现?”上官凛踏进门问。 “才刚开始,见到的都只是些寻常之物,并无太多发现。”何捕头答道。 “大人,找到些财物,请您过目。” 官差恭敬行礼,递过一个布包,上官紫燕走过来接手,放置在桌案上打开。里面金银满目,在阳光照耀下,明晃晃只觉刺目。上官紫燕随手翻着一旁的银票,不时碰到金银元宝,发出叮咚的声响,不禁令人咂舌。 “不是说钱梁家中财物皆已散尽吗?怎家当如此丰厚?看这数额,普通人家过上大半辈子绰绰有余。” 上官凛向何捕头吩咐:“带回去清点数目。” 上官紫燕疑惑道:“钱梁既无业,这许多钱财从何而来?” “恐也并非什么正路所得。”何捕头不屑地摇头。 “大人,这里也有发现!”几人循声看去,只见一官差趴于床边的地上,正往床榻下张望。上官凛等人忙快步走了过去。 “有何异状?” “床下面好像有东西。” 何捕头亦弯身道:“取出来。” 那名官差在何捕头的帮助之下,手脚并用爬向前,从床下取出一个沾了些许灰尘的包袱,在众人面前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瓷枕,枕的右端一角,一块已干涸的血迹格外引人注目。 “这是……” “收藏于床下,我看定是心里有鬼。”何捕头道。 上官紫燕扯了扯上官凛衣袖:“哥哥,常仵作不是言道,陈万良致命伤乃是头部遭到重击所致?你们是否尚未找到凶器?” 上官凛点了点头:“何捕头,将此物送到常仵作处,让他与陈万良伤口比对,看有几分吻合。” 何捕头领了命,带着几名官差先行拿着证物离去。唯有上官紫燕依旧留在屋中,皱着眉似乎若有所思。上官凛见状,转头问道:“紫燕,还在想些什么?” “总感到有些疑惑罢了。” “说来听听。” “若说那瓷枕便是打死陈万良之物,就可说是凶器,钱梁因何不尽早销毁掉,反而藏匿于家中?被发现的危险岂不更大?” 上官凛抚了抚下巴道:“你这样一说,倒也不无道理,现在紫燕你打算怎样做?” “我也不清楚。”上官紫燕略一思索,“方才只搜了这屋内,哥哥,我们去院中再看看可好?” 第41节 兄妹二人走出屋,在院子里踱着步,四下仔细打量一番,上官紫燕最终在一株植物前停下脚步。上官凛走到近前,端详片刻问:“这树未见异常,紫燕你可是觉得有何不对之处?” “哥哥,你看那是什么?”上官紫燕指着树下一些褐色粉末状物。 上官凛蹲下身,取了少许在手心,凑于鼻下闻了闻,又交给上官紫燕:“好像是药渣。” “这里仅有钱梁一人居住,也就是说,他平日里就在服药?” “眼下尚不清楚是何种药物,还是拿些回去,一并交给常仵作查验,方能得出结论。” “许能对常仵作确定钱梁死因有所助。”上官紫燕应道,“也希望使得案情早有进展。” 上官凛赞许地凝视上官紫燕:“紫燕你比从前稳当了很多,亦学会细心观察了。” “青翊曾说,查案要处处细留心,才能……” 上官紫燕说到此忽然收住话尾,沉默下来。上官凛轻叹一口气:“紫燕,有些事,并非逃避便可以忘记。” “我不懂哥哥何意,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上官紫燕微微一笑,先向门口跑去。 上官凛露出无奈的神情,他知道上官紫燕一直在竭力避开青翊不谈,仿佛这般便可抹去他曾存在过的事实。但在上官紫燕心中,感情既已生根萌芽,是否真能就此消除?住进了一个人的心,怎还能恢复如初? 常仵作忙碌了一天,至第二日,才带着所有查验结果赶到上官凛处。与常仵作一同踏进门的,还有一位令人意想不到之客。上官紫燕见那身着麻色衣衫的俊朗男子,展露一抹开怀的笑颜,忙快步迎上前去。 “白师兄,你怎么来了?”此人正是有段时日未见的白清远。 常仵作从旁解释道:“我在来此的路上,正遇这位白公子去往刑部打探上官大人住所,一问之下,原来是紫燕姑娘的师兄,便带他前来了。” 白清远清朗一笑,多日前留下的阴霾,似乎在他脸上淡去了许多,眼角眉梢的哀戚之色,随着时间亦慢慢融化。他答道:“疫病最近已得到控制,不再横行,庄内事务略清闲下来,我安顿好一切,自然是先来看你们在京中过得可好。” “无非是整日忙碌查案罢了。”上官紫燕拉白清远在桌边坐下。 “京城之大,怕是案子多得查不完。” “可不是,哥哥前些天还染风寒病了一场,那时若是师兄你在便好了。” 白清远闻言,转向上官凛关切地问道:“上官大哥病了?现下身体可还好?” “皆已痊愈。”上官凛点点头,“清远你又如何?” 白清远敛了笑意,神情中依旧忍不住流露出几分苦涩:“虽然身边少了些人,寂寞不少,但不管什么样的日子,都总要去习惯,时间一久,便渐渐不再去想了。”一旁的上官紫燕闻言,沉默着似是若有所感。 “你能放得下甚好。”上官凛看看一直站在原地的常仵作,又向白清远道,“今日我们还有些案情需要商谈,清远你且稍坐片刻,一会儿办完公务,我定尽地主之谊,好生款待你一番。” “上官大哥先忙正事要紧。” “常仵作,将查验结果呈上来。” 闻听上官凛唤到自己,常仵作上前几步,把记录交与上官凛问:“不知大人打算从何处先听起?” “就从钱梁之死说明便是。” “经属下对钱梁尸首查验,此人应是死于哮喘之症。” “哮喘?”上官紫燕疑惑道,“这病症会死得那般突然?” “哮喘又称喘鸣,喘以气息言,哮以声响名。哮喘一症,大多病在肺,以邪实为主,久病及肾,正气不足,反复发作,病程较长,常出现肺、脾、肾三脏俱虚之现象,新病多邪实,宿疾多正虚,属下见死者脾肺之状,恐患病久矣。” “紫燕,你们所说之人,可知死时是何症状?”问话的人乃白清远。 上官紫燕想了想才答:“当日我们皆在场,那钱梁死前好似甚为痛苦,气息紊乱粗重,紧抓胸口不放,面色胀紫,发病不多时便断了气。” 白清远追问:“可有听到他喉咙中发出闷响?” 紫燕点头道:“确实如此,师兄如何得知?” “那便是了,《金匮要略》所载,咳而上气,喉中水鸣声。”白清远进而解释,“哮病之因,痰饮留伏,结成窠臼,潜伏于内,偶有七情之犯,饮食之伤,或外有时令之风寒,束其肌表,七情之气,伤于五脏,亦能为喘。如你所说,综合方才常仵作结论,此人定死于哮喘之症,不会错。” “这位白公子所言甚是,听公子姓氏,又熟读医书,加之曾提及山庄,敢问可是出自名医山庄?”常仵作忙问。 不待白清远回答,上官紫燕已迫不及待道:“白师兄正是名医山庄的当家人白清远,常仵作,你也听闻过名医山庄?” 常仵作当下向白清远深深一礼,恭敬道:“失敬了,名医山庄名满天下,行医者更是无人不知,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不过都是大家看得起白家,所给的赞誉罢了,不足挂齿。”白清远谦逊地摆手,“倒是我贸然插话,打断了常仵作,还请继续。” 常仵作的话题重又回到钱梁一事:“哮喘一症,多成宿疾,天阴欲雨缠绵,前几天京城连日阴雨连绵,若不按时服药,表出行痰,很容易聚而成疾,致使脾失健运,痰浊内生,上干于肺,壅塞气道,诱发哮喘。” “常仵作你的意思是说,钱梁并未服药?”上官凛询问。 “不然。”常仵作摇摇头,“大人您带回的药渣,经属下查验,内含砒石等物,正是医治哮喘之药方,可剖开死者胃部,却未见用药痕迹,只有些滋补汤剂,至少死亡前三天左右不曾服过此药。” 上官凛沉声道:“也就是说,钱梁明知自己有哮喘宿疾,亦一直用药,唯有我们去前三日偏停了药。” “那应是有何原因才是。”上官紫燕也显得疑惑重重,“可只停药三日,便会如此致命?怎偏巧就死于我们去时?” 白清远缓缓补充:“诱发哮喘,除常仵作所提阴雨之故,还可能因惊暴触心肺,惊则气乱,气虚急喘,加之未服药,几种病因交融,突发病而亡也不足为奇。紫燕你们前去,定是为问案,他一时心中惊怕紧张,恐也是原因其一。” “当日我们正询问扇佩之事,看来这钱梁果然有问题。” “另外,大人你们取回瓷枕,上面血迹可确定乃是陈万良所有,右下角大小亦与陈万良尸首头部伤口相吻合。” 上官凛颔首:“如此说来,在钱梁家中发现的瓷枕,便是打死陈万良之凶器。” “是钱梁杀了陈万良?他为何要这样做?若说求财,钱梁家中搜出金银甚多,且陈万良随身又能带多少钱财?钱梁是在何处杀了陈万良?”上官紫燕质疑,“而且,我始终觉得,钱梁之死,未免有些巧合。” 上官凛沉吟道:“紫燕你所言有理,在诸多疑点尚未完全查清前,我们不可就此草率结案,我已差何捕头再去调查与钱梁相关之人,看能否有所收获。” 案情的分析暂且搁置下来。常仵作离开后,几人商议让白清远先行安顿在客房歇息,待到用膳时,一起上街逛上一逛。 第42节 说是带白清远上街,其实常入京城的白清远,远比上官凛兄妹更熟悉京中的一切。三人转出住所,在白清远的引领下,决定前往酒楼用午膳。在一家香烛店门口,眼尖的上官紫燕见到个熟悉的身影。 “琳琅姐姐!” 琳琅闻声一怔停下脚步,展露出娇美的笑颜。她缓步走出香烛店门,手中还挽着一个竹篮,篮上覆着一层黑色麻布。走至几人面前,微微一礼道:“紫燕妹妹。” “真巧。”上官紫燕上前亲热地拉着琳琅,指了指身旁的白清远道,“这位是我师兄,白清远,白师兄,这是琳琅姐姐,我们初来京城时,受了她诸多照顾。” 琳琅与白清远互行了礼,目光又转向上官凛。二人对视间,似皆忆及上次在风月楼中上官凛离开前那盈盈一握,不禁赶忙别开视线。 “上官公子。” “嗯。” 简短问好之后,琳琅和上官凛便都沉默下来,两人间涌动起一丝莫名的微妙气氛。 上官紫燕在他们之间巡视片刻,仿佛嗅出些许异样,继而意味深长一笑,向琳琅道:“琳琅姐姐,我们现下要前往酒楼用午膳,你也同来吧。” 琳琅面带难色推辞:“我今日尚要去办些要事,怕是不能答应妹妹之邀了。” 上官紫燕虽有些遗憾,却也不勉强琳琅,只得不舍地放开她:“好可惜,那琳琅姐姐你先去忙,改日我再去找你玩。” 琳琅含笑点了点头,同几人道别后,快步离开了。 紫燕三人又行了不远,便来到京城热闹的酒楼之一——食香楼。不同于京中只款待富贵之人的大酒楼,食香楼将菜色分门别类,价钱亦不一,且颇具特色,自然也就吸引了不同阶层的人前来光顾。此时虽还未至正午,酒楼大堂里的位子却已坐了八九成,天南地北的谈论声交织成一片,显得甚为热闹。 他们并未去往二层专设的单独厢房,而是随意在大堂一角择一张空桌坐下来。能边吃边聆听京中趣闻八卦,了解新近发生之事,倒也不失惬意。 “我方才进城,见城门口关卡都已撤销了。”在上官紫燕他们身旁,两名衣着体面的男子相对而坐,其中一人言道。 同桌之人将一口酒送下肚:“你这几天没在京城,所以不知道,撤了已有许多时日。” “可是宫里之事平息了?抓到可疑之人了?还是找到了太子?” “好像并非如此,听说从封地失踪的三皇子也于前些日子返回了宫里,正积极寻找太子下落,不过,三皇子似乎身体不适,大多时候皆闭门休养。二皇子在那之后不久便撤掉了关卡。” “这回岂不更热闹了?至少二皇子无法继续独揽宫中一切。” “那可不,要说支持三皇子之人,远比二皇子来得多,现今二皇子虽拉拢去了一些,亦只是同三皇子分庭抗礼。”那人说到这里,压低声音继续道,“我还曾听我家大人讲,当初皇上有意将三皇子立为太子,是三皇子推说长幼有序,主动让位给现任太子,自己则申请去了封地。” “二皇子也是因为这桩事,让皇上以公平为由,遣去了晋州封地吧。” “想来三皇子当初皆为了宫中太平,若他真做了太子,二皇子定会更为不满。只可惜太平得了一时,太平不了一世,二皇子终究还是虎视眈眈。” 另一人叹道:“看来这天下也并非好坐的。” “二皇子和三皇子僵持不下,现下朝中很多大臣都还持观望态度,就拿我家大人来说,每日如履薄冰般惶恐不安,生怕一个投靠错,将来便是灭顶之灾。” “其实我们说这些都无用,不过发发牢骚罢了。” 那人点头道:“我还是早些回去做事为好,若让我家大人知道我坐在此议论这些掉脑袋的大事,恐怕少不得丢了差事。” 两人匆匆丢下银子付了账,结束攀谈走出酒楼。 “原来京城现下这样乱。”一直侧耳倾听的上官紫燕这才撇撇嘴说道。 白清远微微一笑:“皇权之争,本就从未平息过,京城更是如此,只不过紫燕你们一直远离京城,从未感受过纷争罢了,所以我才说,上官大哥在京为官,定要多加小心。” 被白清远一说,上官紫燕立即面露紧张地看向上官凛:“那哥哥你会不会有危险?” 上官凛轻轻摇头安抚她:“此等事无须我这品阶的官员去担忧,我上面还有刑部尚书、侍郎,他们才离那些更近,我所要做的,唯有查好案即可。” 这时,店伙计已摆上了酒菜,白清远也笑道:“上官大哥所言甚是,既与我们无关,又何必杞人忧天?还是填饱肚子更为实在些。” 上官紫燕很快便打消了顾虑,热情地招呼白清远,夹菜到他碗里,并不时讲讲她在京中见闻。一顿饭在三人的谈天说笑中,不觉流逝而过。 吃过午膳,上官凛提出再去发现陈万良尸首的护城河边看看。上官紫燕明白,关于查案,上官凛比谁都要认真,此案诸多疑点放在心里,他不会心安,白清远亦无异议。于是,三人也未雇车或骑马,信步往护城河方向而去。他们沿着护城河,一路朝上游而行,上官紫燕同时为白清远简单说明案子始末。 “我们现下便是要去发现被单等物的地点?” 上官凛点点头:“常仵作查验记录中曾补充,被单上的细线,与陈万良身上所发现的一致,被单上血迹也同陈万良吻合,从被单水渍余痕看来,有绳索捆绑过的勒痕,很可能凶手杀死陈万良之后,曾用被单包裹尸首扔入水中,但那几日雨急水大,冲散了绳结,尸首才会顺水漂入了城中。” “上次我们亲眼见到打捞尸首时的情形,却未到抛尸地方看过,哥哥猜测,何捕头找到被单之处,应离抛尸地方不远。”上官紫燕解释道。 说话间,他们已出了城,来到位于城郊的护城河上游一处。因天气转好,河中水流平缓,清可见底,耳边只闻流水潺潺,甚为宁静。 “依何捕头所言,应该就是这里。”上官凛指着一从河岸边突生出浸入水中的枝丫,“当日被单便是被树枝钩住,才未随湍急的水流漂至他处。” 几人四下查看一番,并未发现有何异常。上官紫燕有些泄气道:“看来即便曾有过些许蛛丝马迹,案发那几日数场大雨,也冲刷得干干净净了。” “那边不远处似乎有东西。”白清远指着距他们十几步之遥的一棵树旁,示意上官凛和上官紫燕看去。 “我们过去看清楚。” 三人来到近前,发现树下竟摆放着一只小香炉,炉中香才燃了一半,丝丝缕缕,犹自缭绕。一旁的地上,还有些纸钱与一把鲜花。显然,此乃祭奠亡者之用,且就在不久前放置于此的。 “奇怪,怎会有人在此祭拜?”上官紫燕疑惑道,“离清明还甚远,且此处并无人家。” 白清远想了想:“听闻亦有人在人死之处,或相关地方烧香祭拜。” “相关?莫非与陈万良有关?”上官紫燕睁大眼睛,复又显得越发不解,“可何捕头调查时不是说,他在京中并无亲友?” 上官凛神色一黯,脑中飞快浮现出一个身影。又听得白清远蹲下身,摆弄着花束道:“这花虽美丽,有些时候却亦为祸根,你们可知,花粉接触口鼻,也会引发哮喘之症?且发病更急,敏感者更易致命。” 上官凛眼中墨色愈浓,有些片段仿佛瞬时拼接到一起,连成一道清晰的线,但却是他最不愿去想的可能。紧握的双拳泄露了他内心的挣扎,自己到底该如何做才好?上官紫燕似是也想到了什么,她转头望向哥哥,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待三人回到家中,何捕头已候在门口,看上去等了多时。 “可是查到什么?进去说。” 第43节 一行人径直来到书房,何捕头提及钱梁,语气中总带出些许不屑:“要说钱梁此人,人品不好,街坊四邻皆知他非善类,无有与他相熟之人,甚至招呼都很少打,属下遍寻打探之下,才找到钱府败落前,府中一名老家仆,打探得一些消息。” “哦?说来听听。”上官凛忙问。 “钱梁的品行,就如属下刚才所说,并无何出入,但那老家仆言及,即便钱梁这般,也是有亲事在身的。钱老爷在钱梁幼时,与一友人定下娃娃亲,后友人因故举家搬迁,两家也时有联络。钱老爷死后不久,钱梁未婚妻家亦突遭变故,只剩那小姐一人,她曾写信给钱梁,似是要来投靠,可钱梁只知寻欢作乐,置之不理。” “可知那女子姓甚名谁?后来又如何?” “听说姓王,具体名字不详,亦出身书香门第,琴棋书画皆技艺精湛,尤其弹得一手好琴。”何捕头道,“但之后不久,钱家便没落,家仆悉数被遣散,所以王小姐是否来了京,那老家仆也不得而知。” 上官凛双眉几乎蹙成一个解不开的结,心里更似压了一块大石,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所有一切皆在他眼前盘旋浮现,渐渐一片混沌,复又越发清楚,不由得让他陷入深思出了神,直到上官紫燕轻声唤他,语中透出担忧。 “哥哥……”上官紫燕显得欲言又止。 上官凛面容一凛,握紧拳沉声交代何捕头道:“何捕头,你速去常仵作处,让他再查验过钱梁尸首有无花粉痕迹,然后到风月楼去找一个名唤小环的丫鬟来此,但切记要暗中进行,莫惊动任何人。” 何捕头应了一声,退下去完成上官凛吩咐的任务。上官紫燕的目光始终不离上官凛,似是要看出他此时心境:“哥哥……” “紫燕,你先去和清远叙叙,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上官凛摆手道。 上官紫燕乖顺地颔首,拉了白清远走向门外。在门口处,她不安地回眸,又望向兀自坐于原地的上官凛,只见窗外的夕阳将他身影映得一片橙红,却清冷无声。 一阵悠扬的琴声自微敞的窗中飘出,时轻时重,时急时缓,时而轻快明丽,时而绵远深长,如哀怨女子婉转低回的倾诉,又似烟花三月河畔情人间的缠绵细语。只闻琴声,便已入情入画,心驰神往。 弹琴的女子独坐于桌前,容颜姣好,一身堇色衣裙,更衬得她宛若一朵娇艳之花。她凝神专注于琴上,纤长十指飞扬,抬腕间右手一挥,最后一个琴音戛然而止。曲虽罢,意犹存。 门外响起击掌之声,随即门被拉开一道缝隙,一张清丽秀美的脸庞探了进来,向弹琴人露出微笑。 “紫燕妹妹?你怎么来了?” “我告诉老鸨,来找琳琅姐姐你,反正现下也非风月楼开业时间,她们便让我自己进来寻了。”上官紫燕说着,闪身进门,“可有打扰了琳琅姐姐弹琴?” 琳琅摇了摇头起身:“只是偶尔练习罢了,若长时间不弹,恐技艺生疏,妹妹来此,我欢迎还来不及,谈何打扰之词?”琳琅拉上官紫燕在桌边坐下,收了琴,又为她倒了茶放在面前。 上官紫燕饮了口茶道:“其实早就想来找琳琅姐姐玩,顺便看看这男人皆喜欢的地方乃是个什么样貌,可一直忙着帮哥哥查陈万良一案,如今即将结案,事情不多,才得空走上一趟。” “这里能有何好看?来风月场所的男人,不过将此当做一时享乐消遣,一晚过后,又能有几人真正记得陪伴过自己的女子是谁?”琳琅眼中流露出几许苦涩,但旋即敛在了笑容之中,话题一转而问,“妹妹方才说,陈老板之案已准备结案,可是有了定论?” “不错,官府在钱梁家中找到打死陈万良的瓷枕,上面还沾着陈万良的血迹,加上之前在包裹陈万良尸首的被单上,亦发现钱梁的扇佩,因此定案为钱梁乃杀死陈万良的凶手,并抛尸于护城河中,但因钱梁在我们询问时,突发疾病而死,他杀人的原因便不得而知了。”上官紫燕说到这里顿了顿,见琳琅仍望着自己,专心倾听,才继续又道,“眼下只等去调查一纸婚书,便可彻底结案了。” “婚书?是何物?”琳琅给上官紫燕添茶的手微微一抖,溅落了些许茶水在桌面上。 “似乎是在钱梁家柜子底层发现的,因为收藏隐蔽,一开始并未发现。上面写着钱梁曾同一位王姓小姐有过婚约,还有钱老爷和王家的签字。虽然我觉得并无必要,但哥哥坚持将与钱梁有关之人调查清楚些,更为稳妥。” “上官公子心思缜密,这样做也无错。”琳琅颔首赞同,“那可有查清?” “也非什么重要证物,哥哥看似亦未抱太大希望,婚书都扔在钱家原处没动,只等明日一早,何捕头去查封钱家住宅时,顺便拿了婚书,依照上面所写王家所在籍处,按例查访一圈便是。” “看来查案甚是辛苦,不过总算是水落石出。”琳琅笑道。 “可不是吗,藏得再深的真相也总有云开雾散的一日。”上官紫燕意味深长道,忽而一拍头,发出一声惊呼,“糟糕,我今日还答应带白师兄去城中转转,倒给忘记在脑后了。” “紫燕妹妹怎这般糊涂?” 上官紫燕闻言,俏皮地一吐舌:“对不起,琳琅姐姐,我怕是得先行一步了。” “无妨。”琳琅善解人意道,“白公子远道而来,妹妹理应好生招待,我们日后还有很多时间可聚。” “谢谢琳琅姐姐,过几日等案子结束,我叫上哥哥一同来找你。” 上官紫燕说罢,便如一阵风般,匆匆告辞离开了。琳琅为自己添了一杯茶,缓缓端起杯盏置于唇边,一双美目流转,却像是陷入沉思,许久忘了将杯中茶饮下。 天边夕阳洒落最后一抹余晖后,缓缓没入地平线,天色也越发暗了起来。但尚未及夜晚,依稀仍存朦胧光影映照大地。 京城略为偏僻一隅,几乎不见人影。不同于繁华的大街,此处既无酒楼商户,也无行人往来,唯有劳作了整日的平民百姓皆回到自己家中歇息,因此更是显得寂静。一个脚步匆忙的身影穿过小巷而来,在一扇门前驻足,小心地左右张望。片刻,才推开门,一闪身迅速没入门内。 来人并不停留,而是熟稔地径直走过院子,来到正对大门的主屋中,拉开角落的衣柜,在里面忙碌地翻找开来。不一会儿,这人似乎摸到了什么,动作略一顿,扬手飞快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却在纸展开的一刻,脸色转为苍白。 “琳琅,你终究还是来了,抑或是,该唤你一声王小姐?” 随着一道略显沉重的声音,房门再次被推开,上官凛出现在门外。在他身后,还站着上官紫燕、何捕头和几名官差。 “我……”琳琅望了望自己手中的白纸,仿佛也明白了些许,唇动了动,未能再说下去。 上官紫燕从上官凛背后探出身,神色中亦是显露出平日不曾有的凝重:“琳琅姐姐,你可是在找我所说的婚书?其实所谓婚书并不存在,皆是为了证实你便是王小姐的推断,你可知,我多么不希望见你来此?” “你们为何会怀疑我是王小姐?” “何捕头寻到一名钱府老家仆,提及钱梁未婚妻一事,又言王家小姐琴艺精湛,我即忆起当初你曾说到陈万良乃是欣赏你弹琴,才与你走近。”上官凛答道,“本来你作为风月楼卖艺不卖身的红牌清倌人,有这般技艺也不足为奇,但那王小姐曾因家中变数,有意来京投靠钱梁,我们问过王妈妈,你入风月楼,便在钱家败落后不久,且那时钱梁不可能有银子逛青楼,你又如何与他熟识?因此我推测,你便是钱梁的未婚妻王小姐,而琳琅,为你入风月楼之后的化名罢了。” “我与那人,早无关系,从我踏入风月楼那一刻,便已不再对他抱有任何希望。”琳琅凄然一笑,算作承认了上官凛所说一切。 “可你却杀了他,还将他指作杀死陈万良的凶手。” “上官公子何出此言?陈老板之案不是已结?” “琳琅姐姐,那也是我骗你的,为了让你放松警戒之心。”上官紫燕替上官凛回答,“我们前几日初来钱家时,我就颇觉奇怪,钱梁一游手好闲之人,为何房内却收拾得甚是干净整洁,像才打扫过一般,想必那前来清理之人,正是琳琅姐姐你吧?我们在此发现了几样证物,皆可说明你为何要这样做。” 上官紫燕见琳琅沉默,兀自继续说道:“其一,你在带领我们来之前,先赶来通知钱梁,说官府在陈万良尸首处发现了他的扇佩,要来找他问话,激起他心中恐慌,然后你安抚下他,两人商议好怎样回答,但其实你原本就打算杀掉钱梁;其二,你假借收拾屋子之名,趁他不注意,将作为凶器的瓷枕放于他床下,好在钱梁死后让官差找到;其三,你自然知晓钱梁素有哮喘,想来平日为钱梁送药之事,亦是由你来做。你在几日前便早有准备,要在我们面前引发钱梁哮喘之症,因此换掉了药剂,这也是常仵作验尸时,发现钱梁已有多日未服药,而腹内仅有普通补药的缘由。” “紫燕在院内花丛下,发现之前倒掉的些许药渣,恐怕是钱梁所为,但你并不知情,因此留下了痕迹可循。我们未找到药方,这便令我想到,当日送琳琅你回风月楼时,你神色迟疑,不愿让我入内,你是怕我见到未来得及收拾的烧毁药方的余烬,这一点,我也询问过那日帮你倒掉灰烬的小环,她在一片没完全燃尽的纸片上,依稀能辨认出砒石二字,正是医治哮喘之引药。”上官凛接过话。 “由此上官公子便认定,我蓄谋杀了钱梁?”琳琅既不承认,也未否认,而是平静地反问。 “不仅如此。”上官凛沉声道,“综合清远医理之说,诱发哮喘因由有三:未及时服药,因惊发喘,对某物敏感。但最终要了钱梁性命的,应是花粉。琳琅你当日一早给我们送来花瓣做的糕点,曾言及前一日去了百花园,其实真正是为了采回花朵,从中取出足够的花粉,我在你房中闻到浓郁花香,便是你取花粉时所留余香。而沾染了大量花粉之物,若我猜得不错,乃为你那时为钱梁拭汗的手帕,常仵作再次查验钱梁尸首时发现,他面部留有残存花粉,沾至口鼻,吸入发病,即便你已毁掉手帕,不经意间沾在衣物上的花粉却除不掉,只需拿琳琅你当日所穿衣衫去检查,即可得出结论。” “不用了,紫燕今日去找我,还曾言,真相总会有云开雾散的一日,我既如此做,早料想到有这样的一天,被你们揭穿,反倒觉心安了许多。”琳琅美丽的面容之上,绽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凄冷而不真切。 “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钱梁那般心虚以致发病,想来也与陈万良之死难脱干系,琳琅姐姐你又收有凶器,谁才是真正杀了陈万良之人?”上官紫燕疑惑问道,“且在河边祭拜陈万良的人,便是琳琅姐姐你吧?那日在街上巧遇,你从香烛店出来,说有要事,想必是去了河边,既杀了陈万良,又何故要去祭他?” 第44节 琳琅神情平缓而安静:“不管你们是否相信,杀了陈老板之人,确是钱梁,但将你们引去查钱梁的一切凭据,乃是我所为。” “包括那扇佩?”上官紫燕恍然道。 琳琅点点头:“我帮钱梁抛尸时,刻意松动了绳结,并偷拿了他的扇佩塞于被单之中,为的便是让尸首能早日被发现,并借由扇佩寻到钱梁头上,不承想上官公子正是查办此案之人。他询问时,我故意说出钱梁,主动提出带你们去寻他住处,之后所做之事,你们皆已猜到。” “那就更奇怪了,若非琳琅姐姐你杀了陈万良,你为何要怕我们找钱梁问话,而杀死他?” “我杀钱梁,是为解脱。” “你欲摆脱他,又帮他处理陈万良的尸首?”上官紫燕显得越发不解。 “个中缘由,还要从头说起。”琳琅似是因陷入回忆,终有一丝动容,“我家中遭变故,父母双亡,我一心来投奔钱家时,并不知钱梁此种人品,我寻到京城,他已一无所有,单他一人都无法生活。除了琴艺,我无其他一技之长,难以维持生计,钱梁便劝说我,先入青楼做几年清倌人,等存够了钱,他做些小本生意,然后娶我进门。” “那种人的话,怎可相信?” 琳琅凄楚一笑:“我当时若有紫燕妹妹你的聪明便好了,只可惜我初出家门,不谙世事,一时糊涂便轻信了他,在刚入风月楼几年,将所有积蓄和收入都交与他。但日子长了,我也看出些端倪,钱梁根本只是一味敷衍我,没有做正事的意思,还拿着我辛苦赚来的钱吃喝嫖赌。我本欲与他断了关系,专心攒几年钱,为自己赎身后自力更生。岂料,就在这时,出了一桩事情。有一个寻欢客人,不顾我卖艺不卖身的规矩,喝醉了酒,要强行轻薄于我,我情急之下,失手打了他,没想到竟出了人命。” “你是说,你打死了那人?”上官紫燕惊疑,“可琳琅姐姐,你为何不叫喊其他人来劝阻?” “妹妹可知,那是青楼?老鸨只需有银子赚就好,谁会出手管这种多余之事?”琳琅顿了顿又道,“我很是慌乱,不知如何是好,正巧钱梁偷溜进风月楼找我拿钱,见此情形立即明白发生了何事,他安慰我莫怕,趁夜将尸首从二楼后窗丢出,并帮我掩埋了尸首。” “所以你就被他以此作为要挟?” “不错,所谓一步错,步步错,有些时候一旦踏错方向,便会越行越远,再也无法回头,若我当初去官府自首,想必也不会有后来这诸多事发生。” “琳琅姐姐此言,是指陈万良一事?” “是我害了陈老板,陈老板是个好人,真心待我,并要为我赎身,领我离京,但钱梁又岂肯罢休?现在想来,他一开始帮我掩藏杀人之罪,也无非想从我身上继续捞钱财罢了,我若走了,他还找谁去要银子花?于是,他威胁我说要去报官,揭发当年之事,不然我就只能乖乖从陈老板那里赚些钱,断了离开的念想,你们初次在街上撞到我,我便是为了躲避钱梁。陈老板细心,看出我整日心事重重,我没奈何,索性心一横,和盘托出了一切,陈老板宅心仁厚,当下气不过去找钱梁理论,钱梁正醉酒在家,同陈老板争吵了几句,便拿起一旁的瓷枕,冲动之下打死了陈老板。” “然后他又逼你帮他抛尸?” “钱梁见陈老板已死,酒亦醒了大半,他以从前帮我掩埋过尸首相胁,要我帮他处理掉沾了血的瓷枕,但我却没那样做,而是留了下来。他言谈间流露出不会就此放过我,想到要就此和他纠缠无休止,我遂动了除掉他的念头。我不甘让陈老板枉死,才在抛尸时做了手脚,还将瓷枕偷偷放入他床下,借此让你们察觉他是杀了陈老板的凶手,并设计在你们面前杀死他。” “这钱梁未免也太可恶了,真是罪有应得!”上官紫燕咬牙挥了挥拳。 久未开口的上官凛一双黑眸紧紧凝视琳琅,缓缓出声道:“可无论怎样,杀人便是触犯了刑律,终究不对。” “上官公子,可记得你曾问过琳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琳琅温柔与他对视。 “嗯,你言道,心一旦迷失,便再也找不回。” “你对琳琅好,琳琅心里清楚,可我不能接受,也无以为报。” “琳琅。”上官凛目光不离琳琅面容,同她视线深深交缠,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中,最后化作一句话,“若不是和我们走近,你所做之事也许尚不会被察觉,你可曾后悔认识了我?” 琳琅坚定地摇了摇头:“琳琅只求来世以清白之身,再回报公子一片情意。”说到这里,琳琅终于声音哽咽,两行晶莹的泪水顺着面颊淌下,落在地上开出哀伤的花。 上官凛又望了琳琅良久,终是咬了牙一挥手,何捕头同两名官差上前,押走了琳琅。一旁的上官紫燕,亦早已红了眼眶。 又是一日夜幕降临,各屋中已燃起摇曳的烛火,影影绰绰从窗子投射出的光亮,将院子里映得一片柔和。上官紫燕手捧托盘,有些无奈地离开书房,穿过院子,在门口处与迎面而来的白清远遇个正着。 “白师兄,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本想找你谈谈天,听说你去了书房,便来此等候。”白清远望了一眼书房方向,关切询问,“上官大哥怎样?” 上官紫燕摇摇头,神色中流露出几分忧色。自上次琳琅被收押入监之后,上官凛便在钱家站到天明,上官紫燕用尽办法也劝说不得。回来后,他立即若无其事地投入办公,只是待在书房的时间比起以前越发长了。 “我看哥哥是想用公务来填充头脑,借以忘记琳琅姐姐,但又谈何容易?”唯有经历过那种想忘却不能的心痛,才可似她此刻这般感同身受,“幸好有白师兄你所开的滋补方子,否则我真怕哥哥身体吃不消,再病倒了。” 白清远亦是微微一叹:“可这也非长久之计,只希望上官大哥能尽快调整好心情,自古情之一字,愁煞多少人。” “师兄此言听起来感慨良多,你可是同为情所困?” 白清远温柔凝望上官紫燕一眼,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转了话题问道:“对了,我来京城多日,怎一直未见到青翊?他去了哪里?” 上官紫燕神情一黯,提及青翊,她心中依旧忍不住泛出隐隐的痛。但见哥哥景况,她明白感情之路行得不顺之人比比皆是,她不该再自哀自怜,以逃避来解决问题。她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次含笑正面而答:“青翊走了,他有自己要办之事,我也不知他去了何处,还会不会回来。” “可他……”白清远本想再说些什么,但见上官紫燕模样,便又放弃。他沉吟片刻,终提起勇气开口:“紫燕,你可知,我自在师父那里学艺时,就喜欢上你?再过几日我打算返回山庄,你可愿与我同行?” 夜风穿过身侧,轻柔地撩起上官紫燕的发丝,她端着托盘呆愣在原地,用了半晌,才消化了白清远话语中的意思:“师兄,你……” “我本还有些迟疑,怕说出口会吓到你,但我不想再次错过机会而后悔。”白清远打断上官紫燕,继续道。 上官紫燕垂眸,不敢与白清远深情的目光对视,只无力解释道:“可我不能和你走,哥哥现在这个样子,我放心不下。” “紫燕。”白清远伸手轻抚上官紫燕被风吹乱的发丝,却被她微侧身避开。他苦涩一笑,收回停在半空的手:“你关心上官大哥自是情理之中,但这并非你拒绝我的理由,我可以等你。” 上官紫燕顿了顿,忽而下定决心般仰首直视白清远,坚定道:“白师兄,抱歉我无法接受你的感情,你在我心里,如同哥哥一样,而且,我喜欢的人是青翊,我要留在这里等他归来。” 白清远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语气中显露出几分失落:“很高兴你这迟钝的小丫头,终于也有认清自己感情的一日。” “师兄……” “不必担心,我早看出你对青翊有情,青翊亦喜欢你,他不会弃你于不顾,若忙完自己之事,他定会来找你。” “师兄,对不起。” “无须同我道歉,感情一事,本就无法强求,我无非也是抱着侥幸心理试试看罢了。”白清远宠溺地拍了拍上官紫燕的头,“日后我便和上官大哥一样,也如兄长一般疼爱于你。” “师兄待我真好。”上官紫燕从心里由衷感激白清远的体贴。 “我过两日准备起程,离庄日子甚久,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你可还会再来京城?”上官紫燕依依不舍问道。 “当然,名医山庄离京城不远,我会常来看你们,紫燕你亦可到山庄去玩。” 上官紫燕点点头,她真的害怕了离别的滋味。 第45节 白清远并未如期离开京城,第二日一早,从名医山庄送来一封加急书信和一道圣旨,宫中派了人来,宣白清远入宫为皇上诊病,不得有误。 第五卷 天下之谜 幽暗的石室中,只闻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阴冷而透出丝丝诡异。两人隔着一张石桌相对而坐,面上皆挂着心照不宣的笑意。 “和倭国使臣谈得怎样?”其中一人开口询问。 “放心,他们巴不得拉拢上我朝势力。眼下只等他们调派些兵力,助我一臂之力。”另一人得意道。 “也不可掉以轻心,从倭国调兵至此,也需要个把月的时间,这期间你尚要在那群朝臣身上多下些工夫,稳住他们再说。” “知道了。”那人摆手,语中有些不快,“若不是三弟忽然回来,朝中大小事他都要插上一手,又怎会进行得如此艰难?真不明白你作何打算,当初提早动手杀了他,让他无法回宫不就省事许多?” “亏你还是要坐天下之人,思考事情怎这般不周?你无兵符在手,能调动多少兵力还未可知,又想杀了三皇子,明摆着是告知天下你欲谋权篡位。这反而会失去更多人之拥簇,你能有几成把握一击即中?上次在风月楼你自作主张刺杀他我还未同你算账,以后勿要再自作主张了。” “行了,别对我说教,你说到底不过是个助力罢了,将来做皇上的人还不是我?我得了天下,自少不了你的一份好处。三弟那边,你计划怎么办?” 那人冷笑:“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他成不了气候,暂让他逍遥几日,待我们大权在握,再除去他如同蝼蚁。” “太子怎样了?” 第五卷天下之谜“还好好关着。我再想想办法,让他说出兵符的下落,这你无须担心,你所要做的是掌控住皇上的情形。听说三皇子已让人传了名医山庄之人,坚持为皇上诊病,你可做了何对策?” “让他去看好了,我前几日便吩咐加大了药剂用量,现今父皇已完全无清醒的时候,相信即便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 “你还真狠得下心。”另一人冷哼,语中带出些许不屑。 “那是自然,为了能登上皇位,牺牲是必须的,又怎可妇人之仁?” “说得好!如此,就先喝上一杯,提前庆贺我们的成功。” “好,合作愉快。” 两人说着,端起石桌上的酒盏,一声清脆的碰杯声响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相视一笑。结束了谈话,石室内重又归于宁静,唯有昏暗的烛火仍在一明一灭地摇曳,映出一室阴谋与杀戮。 在上官凛的书房里,上官紫燕不停地来回踱着步,面色忧虑不安。在她不知第几次经过自己面前时,一直坐于桌案前处理卷宗的上官凛终于忍不住开口劝说道:“紫燕,少安毋躁,你已走了一个时辰,先坐下来歇息一下为好。” “哥哥,我不累。” “可我看得头昏眼花了。”上官凛无奈道。 上官紫燕闻言,停住脚步,在上官凛对面坐下来,一双明眸扑闪地看着他:“哥哥,你说白师兄会不会有事?” “他只是入宫为皇上诊病,你无须太过担心。” 上官紫燕依旧不安地皱着眉:“可是,不是传言宫内眼下很乱吗?那些二皇子还是三皇子的,是否会为难师兄?” “宫里既然传了旨,说明至少有人愿为皇上诊病,清远入宫,他定会保清远平安。” “但是……” 上官紫燕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院子里丫鬟声音道“白公子回来了”,上官紫燕立即将余下的话全吞了回去,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门口。她飞快打开门,看见正欲敲门的白清远。 “师兄,你可回来了,他们在宫中没把你怎样吧?”上官紫燕将白清远拉进书房,关切地上下打量一番,见他安然无恙,方微微放下心来。 “定是你的小脑袋又胡思乱想了,我一介行医之人,他们能奈我何?”白清远温和一笑安抚上官紫燕,却在望向她时,神情显得有些欲言又止,“紫燕,我今日在宫里见到一人。” 上官紫燕仍低头未转回心思,随口问道:“什么人?” “青翊。” 上官紫燕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仰首瞪着白清远,连声音都忍不住颤抖:“师兄,你说什么?你看到了青翊?” “也可能是我认错了,只是面容相像而已,因那人身份是三皇子。”白清远担忧地注视着上官紫燕略显苍白的脸,“且他见我,亦并无表现出熟识模样,仿佛初次见面一般。这次正是他宣我去给皇上诊治。” 白清远的话,也引得上官凛注意。他起身关切地走上前询问:“清远你可看得仔细?三皇子身份毕竟非比寻常。”虽从青翊举手投足间,上官凛隐约感觉出青翊并不一般,但却从未想过他会是皇子。 “毕竟与青翊接触时日不多,唯有在山庄那几天,因此我也不敢确认。” “他可有与你说些什么?”上官凛追问。 白清远摇了摇头:“我为皇上诊治时,身边侍卫众多,二皇子与三皇子皆在场,三皇子只提议为方便治疗,在宫中为我找一处暂住,免去每日的来去辗转,但我婉拒了。” “师兄你明日还要入宫,是不是?”半晌未开口的上官紫燕,忽而拉住白清远衣袖,“我也同你一起去!” 她此言一出,将上官凛和白清远都吓了一跳。上官凛忙道:“紫燕,莫难为清远,你可知宫里是什么地方?非你能为所欲为之处。” “是啊,紫燕,即便你进得宫去,三皇子也未必就是青翊,你又何苦去冒险?”白清远也从旁相劝。 上官紫燕眼中写满恳求之色:“我可以乔装成师兄的随从入内,绝不给师兄惹麻烦,我只想去看三皇子一眼,亲自确认他是否青翊,才能安心。” “紫燕,并非哥哥不答应你,可偷偷入宫若被发现,便事态严重。” “哥哥,师兄,你们皆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如果眼下好不容易有了思念之人的消息,有机会见上一面,换作是你们,可会眼睁睁错过?可还会站在这里,冷静地分析什么利害关系?”上官紫燕的话语,焦急中流露出几分酸楚。 上官凛同白清远闻言都陷入了沉默,如能有选择,谁不愿与心爱之人两情相悦、长相厮守?但他们都只能擦肩而过,如此,又有何理由劝阻上官紫燕入宫去见那许是青翊的人呢?他们意识到,即便是只有一丝希望,上官紫燕亦不会放弃。 上官凛轻声一叹:“清远,你可有办法带紫燕进宫去见三皇子?” “这也不难,明日让紫燕扮作药童,与我同往,应不会引起怀疑。我为皇上诊病时,三皇子必也在场。” “那我便将她交与你了。”上官凛说着,又转向上官紫燕,慎重叮嘱,“紫燕,在宫中凡事要听清远的话,万不可冲动行事。” “哥哥,我明白。” 第46节 白清远略一思索道:“紫燕,我一会儿先教你些入宫要做之事,你定要记牢。” 上官紫燕点点头,目光中闪动出坚毅。她暗中隔着衣衫,抚了抚挂于胸前的金锁,想到深宫之内那人可能是许久未见的青翊,便紧张得心绪难平。 第二日便如约进宫,上官紫燕拎了药箱跟在白清远身后,坐车去往宫中。车行至宫门口,经过守门卫兵的例行盘查,才缓缓驶入了红漆的大门。车内一片沉默,只闻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白清远略带担忧地看着上官紫燕。上官紫燕怀中紧抱着药箱,也无心欣赏车外的宫中景色,微微出神。将长发绾起藏于帕巾中,又着了男装的上官紫燕,俨然一眉目清秀的少年,只是一双灵动的黑眸中似隐了无限心事。 “紫燕,可还好?”白清远忍不住轻声问。 上官紫燕扯出一抹笑容:“我没事,师兄不必担心。” 未容得两人多言,车便在这时停了下来。一名太监模样的宫人掀开车帘探进头,尖声细气招呼道:“白公子来了?” “崔公公。”白清远客套问好。 崔公公目光又转到白清远身旁的上官紫燕,皱了皱眉问道:“这位是……” “乃家中药童,昨日为皇上诊病,尚缺几味难寻之药,今天特带了来,崔公公无须在意他。” “名医山庄之人就是规矩多,拿个药还需专门跟个随从。”崔公公挥了挥袖子,语气中带出些许不以为然,“下来吧,二皇子和三皇子已恭候多时了。” 听崔公公提及三皇子,上官紫燕不禁神色一凝,心似打鼓一般,跳动得越发厉害。她都不知自己怎样跟在白清远后面下了车,在崔公公的带领下,一路垂首来到殿前。 待崔公公通报后,两人便走入殿中。殿内已有几人在场,却极其安静,仿佛连呼吸声都可听得一清二楚。正中的位置上,摆放着宽大的龙床,幔帐低垂,一直拖曳及地,将床上之人遮得严严实实。床边端坐着两人,相貌有几分相似,只是神情迥异。 上官紫燕迫不及待抬眸,与那身着白衣之人的目光遇个正着,便再也无法移开。虽然他面容严峻,清俊的脸上不见一丝她所熟悉的笑意,即便他金丝镶绣的白衣更比从前多了几分耀眼光芒,但上官紫燕一瞬间就可确定,眼前人即是青翊。无任何理由,可她坚信自己绝不会认错。 那与她相触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波动,随即恢复如初,像见到个陌生人一般,轻扫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白清远暗中拽了拽上官紫燕,自己先跪地恭敬地行礼道:“草民参见二皇子、三皇子。” “免礼。”二皇子抢先开口,“听崔公公言道,你今日还拿了药来给父皇,既出自名医山庄,想必是稀罕之物,且让你药童呈上来看看。” 白清远起身,以眼神示意上官紫燕上前,自己则解释道:“是几剂庄内自炼出的药剂,可有保持身体各部分功能不致衰退之功效,皇上卧床多时,需此药维系生命。” 上官紫燕在白清远的话音中缓步走向二皇子,心中却更加紧张。不知为何,她总觉二皇子周身散发出一股戾气,那阴郁之感让她甚感不舒服。这几步之遥,似是行得格外漫长,上官紫燕终于来到二皇子面前,强作镇定地打开药箱,自己则垂首不看他。 二皇子在一堆瓶瓶罐罐中翻动了几下,像是并不感兴趣地又放了回去,向上官紫燕命令道:“抬起头来。” 上官紫燕一怔,尽管千万个不愿,却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违抗他,只得磨磨蹭蹭将脸略扬高了一些。 “嗯,这药童倒是生得不错。”二皇子摸着下巴一笑。 就在上官紫燕不知如何是好时,一道低缓的声音插入其中:“二皇兄,是否先为父皇医病要紧?” “三弟说得是。”二皇子闻言,悻悻一挥手,示意上官紫燕退下去。上官紫燕如释重负地暗自松了一口气,转身前,又望向为自己解了围的青翊,但他依旧面无表情,不看她一眼。 “二皇兄,我忽感到身体不适,想先回去歇息片刻,父皇这里交与你了。” “三弟你这身子怎变得如此差?自回宫以来便时好时坏,你又不愿让御医给你诊治,干脆改日叫名医山庄的人也顺便给你看看好了。”二皇子虽口说关切之词,从他语气中却感受不到半分情意。 青翊已然站起身道:“不必了,医治父皇最为重要。”说罢,他快步走出了门。 “草民药箱里尚有一剂滋补身体之良药,可先拿给三皇子服用。”白清远忽然开口。 “哦?那快送去,三弟还未走远,许还能赶得上他。” “让草民的药童去便可,草民留下先为皇上诊治。” 白清远说罢,朝上官紫燕一点头,上官紫燕立即会意地拎着药箱跑了出去。她明白,根本无什么药剂,白清远这样说,不过是为了给她制造个机会。 上官紫燕心中焦急,脚步不禁更快,一心追着那抹白色身影,不一会儿,便在一个院门前赶上了青翊。 “青翊!”紫燕唤道。 青翊并不回头,脚步也未停顿,仿佛没听见一样走入院落。上官紫燕咬了咬唇,亦跟了进去,直到四下清净,连侍卫宫人都少见几个,前面之人才停下来,转头看着上官紫燕。 “原来是白公子的药童,你找我可有何事?” “青翊,你为何要做出不认识我的样子?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了我。”上官紫燕坚持道。 “我不懂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你可知在同谁说话?我乃三皇子南玄翊,并非你要找之人,你若无事,赶紧离开,宫中不是你乱闯的地方。” “你大可叫来侍卫,将我抓起来治罪。”上官紫燕昂然望向他,笃定青翊不会这么做。 果然,青翊脸色变了变,冷冷一拂袖道:“好,我走便是。” 上官紫燕又岂肯放过他,她双手化掌施力,探向前一抓,青翊侧身闪过。抓空后,上官紫燕又扬足踢了过去,青翊忙扭身,虽避开,却略显迟缓,且闷哼一声,晃了晃才稳住身形。 “青翊你受伤了?还是上次的伤未痊愈?”上官紫燕关切地欲上前查看,但被青翊躲开,趁上官紫燕分神之时,他人已一闪,飞快向前掠去。 上官紫燕一跺脚,执拗地追上前,可她功夫毕竟不如青翊,在一处殿前,失去了青翊的踪迹。上官紫燕不甘就这样回去,三皇子必是青翊无疑,她定要青翊亲口承认。眼前大殿房门众多,一扇紧挨着一扇,上官紫燕谨慎地踱着步,怕一不小心惊扰来侍卫。 蓦地,她身后一道门无声地打开,伸出一只手,将上官紫燕拉进门内,在她还来不及反应之时,门已在她眼前重又关闭。上官紫燕心下一惊,刚要出招,却觉得自己瞬间落入了一个温暖又熟悉的怀抱。闻着青翊独有的气息,上官紫燕鼻子一酸,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小燕子,莫哭。”青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只手温柔地抚上上官紫燕面颊,为她轻拭去泪水。 “你终于肯认我了?”上官紫燕哽咽着,没骨气地就这样被他左右了心情。她负气挣扎着转身,一双粉拳砸在青翊胸前,但旋即又忆起方才交手时他的表现,忙收了拳道:“青翊,你是否身上有伤?伤在何处?快让我瞧瞧。” 青翊却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一把又将她紧拥入怀,用力得仿佛要融入骨血之中。他低头吻了吻上官紫燕的发丝,轻声呢喃:“你可知在大殿中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多想就这样抱住你,若不及时抽身离去,我真怕控制不了自己。” “青翊,我来了,是为了见你。”上官紫燕将头靠在他胸前,聆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至此才真切感觉到,青翊又回到了身边。 “你不该来此,宫中太过危险。” “青翊,有句话我一定要说,不然错过怕无机会再说给你听。”上官紫燕在青翊怀中仰头,定定望着他,“我喜欢你。” “我知道,上次忍不住偷偷去见你,看到你拿着金锁在出神,那时便明白了。” 第47节 “果然那日是你来过。” 青翊轻笑,捧起上官紫燕面颊,轻柔的吻落在她樱唇上。上官紫燕情不自禁闭上眼,感受这充满心房的幸福。青翊的唇带着一丝凉意,如羽毛般在她唇齿间流连,似和煦的春风吹入心扉,掀起一阵涟漪。上官紫燕攀住他的肩,青涩地回应着。时间像是凝固在了这一刻,他们将对彼此的心意,交付在这一吻中,直到地老天荒。 良久,青翊才放开双颊泛红的上官紫燕,自己却掩着口猛咳起来。上官紫燕还来不及回味那吻的滋味,便担忧地上前扶住他在桌边坐下问道:“你到底生了什么病?” “其实也并非病症,只是上次受伤后有些大意,未承想兵刃上有毒,没能及时清理,余毒渗入体内,一直难以清除罢了。” “这怎么行,为何不找宫中御医看一看?” 青翊摇摇头:“不能让二皇兄知晓我有毒未解。” “那我去寻白师兄给你解毒。” “宫内眼线众多,你要避人耳目将他唤来,恐怕也非易事。”青翊忧虑道。 “不能暗中进行,我们可以用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白师兄来此为你看病,反正只要他不把你中毒之事泄露便可以了,白师兄是可信任之人。” 青翊笑了笑:“小燕子你做事仍是这般直来直去。不过也甚好,是我凡事思虑过多,反倒裹足不前了。” “方才我出来,师兄找了个借口,说让我为你送补药,我可以回去告诉他们你服了药后感到不适,让师兄前来看看。” 青翊道:“你补充一句,就说我浑身发出红疹,不知是否传染,让白公子多加小心,其他人也回避一下为好。” 上官紫燕当下明白了青翊的意思,若有二皇子抑或别人跟来,事情便会棘手许多。她颔首道:“我去去就回。” “小燕子……”青翊叫住她,“小心些。” 上官紫燕向他安抚一笑,从脖颈间拽出金锁晃了晃:“放心,我有它保护。”说罢,转身离去。 有了青翊一番铺垫,事情进行得颇为顺利。不久,上官紫燕便带了白清远返回。上官紫燕让白清远先行入内,自己又站在门口四下谨慎张望片刻,才关紧门走进屋中。 “如何?二皇兄有无怀疑?” “看似是不完全相信,但我一言到有传染之嫌,谁也不敢贸然跟了来,算是暂时唬住了他们。”上官紫燕答道。 “但这方法仅可用一次,白公子从这里离开之后,他们便会清楚了。” “事不宜迟,还是让我先为你看过后再说。” 白清远与青翊在床边坐下,解开他上衣,仔细查验罢伤口,又号过脉象,上官紫燕迫不及待地问:“师兄,怎样?” “无大碍,只是存有余毒,积留成疾,但并不致命。我药箱里有些丹药,每日一颗,不消七日定会药到病除。” 听闻白清远的话语,上官紫燕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回原处。她帮青翊整理好衣衫,又接过白清远递过的药,倒来温水让青翊服下。白清远见上官紫燕动作自然,无半点扭捏,心下顿时明白了几分。 “白公子,在二皇兄面前,我不便开口询问,父皇病情究竟如何?” 白清远面色微沉:“皇上体内毒素并非一日两日而成,眼下已深入肺腑,清醒的可能不大。” “连你也没有办法?” “我仅能医病,却并非无所不能,我可以做的,只是尽力为皇上保住性命。但他许会常年卧床昏睡,何时醒来不得而知。” 青翊听罢陷入沉默,眼中显露出深深的无力与哀伤。上官紫燕只觉为他心疼,长兄下落不明,父亲长眠不醒,二哥又居心叵测,身边危机四伏,这样的日子,他只身一人,该是有多难?她坐在青翊身旁,轻握住他的手,无声地给予他支持的力量。青翊望向她,两人相视一笑,温馨之情不言而喻。 “紫燕,我们该走了,逗留太久恐会引起怀疑。”白清远提醒。 “白公子说得是,小燕子,你该离开了。”青翊不舍地放开上官紫燕。 “我不走,师兄你一人回去吧,我要留下来陪伴青翊。” “小燕子,宫中并不安全,我不能不顾你的安危,自私地将你留在这里。” “紫燕你若不回去,让我怎样向上官大哥交代?” “我心意已决,你们无须再劝。”上官紫燕坚定道,“现在青翊你在宫里孤身一人,又余毒未清,让我怎能放心走?再说,还会有比待在你身边更为安全的地方吗?从今往后,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感受到上官紫燕的情意,青翊心中升起一丝温暖,他感动地抚上她的面颊,双目灼灼望着上官紫燕道:“好,就依你,我们再不分开。” “青翊公子,不,或许该称你三皇子,你真要留紫燕在宫里?” “无别人时,还是唤我青翊即可。”青翊转向白清远,“紫燕可乔装成宫中婢女留在我身边,宫内婢女甚多,不会有人深查我从何处调来个宫女,不过,一会儿白公子出宫时,尚要想些办法,让人不致发现你的药童失踪。” “这倒不难,我只需顺着青翊你所言,告诉他们马车内恐有传染之病,回去清除前不让任何人查看便是了。” “师兄,还是给你添了麻烦。”上官紫燕有些愧疚道,“帮我同哥哥说一声,紫燕未能遵守承诺,是个不听话的妹妹。” 白清远温和一笑:“只要你这个妹妹能幸福,我与上官大哥这些做哥哥的,又怎会责怪于你?你且多加小心,我入宫时再找机会来看你。” 上官紫燕点点头,和青翊一起送别了白清远。 待白清远走后,青翊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套宫装,让上官紫燕换上,又亲手为她梳理好发髻。再对镜端详,上官紫燕从一个翩翩小少年,变作清秀俏宫婢。这一天诸多变故,不禁使上官紫燕有种犹在梦中之感。 她将自己的感受说与青翊听,青翊只是在椅子上坐下,拉她入怀笑道:“现在可感到真切了?” 上官紫燕依偎在他胸前,感受着他的温度,深吸口气,再次从脖颈间拽出金锁:“这回再也不需睹物思人。” “小燕子,我那时走也是无奈,二皇兄发现了我的行踪,我若再久留,怕是你与上官大哥都会有危险。” “我明白,你定有你的难处,我便原谅你一次,但你要答应我,日后不管遇到何事,都不能丢下我。” 青翊为她理了理额前碎发,沉声道:“我保证。” “青翊,你究竟叫什么名字?方才在院子里,你又说自己是南玄翊?” “南玄翊乃我本名,我们兄弟三人,大皇兄南玄延,二皇兄南玄礼,青翊则是我幼时乳名。” 上官紫燕点点头,想了想又追问道:“你还瞒了我多少事?你离开那晚,我分明见你进了风月楼,又怎会受伤归来?要杀你之人,便是二皇子南玄礼,对不对?难道真如外面传闻,他想夺取皇位不成?” 第48节 “小燕子,你在市井间,都听闻了什么?” 上官紫燕将前几日在酒楼中,两名食客之言略叙述了一番,又担忧道:“若真如此,你与二皇子在宫中抗衡,岂不很危险?” “小燕子,可还记得那晚我们在屋顶上的谈话?这便是我必须肩负的责任,即便再难,也要试上一试。”青翊在回忆中娓娓道来,“当年父皇认为大皇兄资质平庸,有意立我为太子没错,但我自幼母亲去世,与大皇兄同为皇后带大,我知皇兄宅心至纯,又怎会存有与他争位的想法?因此我才自愿领了封地,离开京城。” “但二皇子却不甘愿如此?” “不错,二皇兄一向自认强过大皇兄,但他孤僻乖戾,父皇觉得他并不适合治理天下,他在父皇的逼迫下,不得已才去了晋州。在他蛰伏多年后,我收到密报,说他私自进京,我才暗地上路赶往京城,谁知还是未来得及保护父皇和大皇兄。”青翊语中流露出深深的自责。 上官紫燕伸手环住青翊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前安抚道:“这并非你的过错,二皇子既然出手,想必定是有备而来,你一人之力,也难以力挽狂澜,还需从长计议。” “小燕子你所言甚是,我们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出办法来应对二皇兄,那日我夜探风月楼,便是因二皇兄约了倭国使臣谈调兵之事。只可惜眼下朝中握有重兵之臣都还在观望,未能表现出自己的立场。” “如让二皇子调来兵,宫中岂不是难保?”上官紫燕蹙眉,“没有办法说服那些人吗?” 青翊轻叹一声:“兵符尚未找到,应是在大皇兄那里,如今他下落不明,我与二皇兄皆无用兵之权,不过,许有一人可说动他们。” “什么人?我们去找便是。” “先帝开国之时,有个位高权重的战将,叫做谈不屈,他骁勇善战,功夫高强,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铁骑将军,现今握有重兵的武将大都曾在他门下,跟随他南征北战多年,对他敬仰有加,若他能出面,应有十足把握。” “此人现在何处?” 青翊摇头道:“十年前,他便向父皇辞去官位,解甲归田,从此失去了踪迹,无人知晓他隐居去了哪里。” “这岂非大海捞针?” “此事尚不是最难的,当下宫中还有诸多事情需要查清。”青翊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父皇中毒,定是二皇兄所为无疑,但我手中并无证据,即便找到凭证,也奈何不了他,大皇兄想必也是被他所关押。在未取得兵符之前,二皇兄不会杀了大皇兄,他需要调兵来压制朝臣,逼大皇兄传太子之位给他,才能名正言顺,因此,大皇兄一定被囚于何处。只是我每欲调查,却总感行踪被二皇兄掌握得一清二楚,始终无法脱身。” 上官紫燕恍然道:“你的意思是说,这里有二皇子的眼线?” 青翊颔首:“为我安排殿内宫人的,本是一可信之人,改日为小燕子你介绍,但不知是谁顶替了身份混入其中。” “我们就先找出此人。”上官紫燕为终于能帮上青翊的忙,显得有些欣喜,“以我的身份,查起来应比你容易很多,你稍后便引我认识一下这里其他宫人。” 青翊牵唇一笑:“不过小燕子,你自己亦要小心。” 谈罢宫中之事,上官紫燕又同青翊述说了自他走后发生的一切。 “难得白公子能如此大度,放下对你的感情。”青翊并不意外地感慨。 “你早知师兄喜欢我了?” “略有觉察。”青翊将上官紫燕又拥得紧了些,“没想到上官大哥也为情所苦。” “我觉得琳琅姐姐也是个命苦之人,只可惜与哥哥有缘无分,今生怕是难在一起了。” “我们此刻这般,可算得上很是幸运了。” 上官紫燕赞同道:“所以,我们更需加倍珍惜,即便是有再大的危险,就是死,我亦要与你死在一起。” 青翊俯身,细密而温柔的吻落在上官紫燕颊边,诉说着无声的誓言。这一刻,已无须再多言语,唯有有情人方能体会,就算只有短暂一瞬,也足以令人刻骨铭心。 上官紫燕之后才知,青翊居住的地方名为翊祥宫,是他离宫前一直居住的地方。只是在他去封地后,殿内宫人皆被派遣去了宫中其他处,现今的五名宫人则都是他回宫后临时安排来的。其中宫婢两名,唤作谨言、慎行,足可见宫中规矩之严格;小太监三名,但除了传递些口信外,并不常跟随于侧。 上官紫燕来前,皆是由谨言、慎行负责打理青翊日常起居,自她到来,青翊便不再用谨言和慎行而大都让上官紫燕随侍在身边。在上官紫燕看来,谨言和慎行比起几个小太监,泄露青翊情况的嫌疑更大。因此,她拒绝了青翊以近身婢女之名让她单独住于侧殿的提议,坚持搬进与谨言、慎行相邻的房间,便于查找线索。 慎行是个显得有些胆小怯懦的女孩,话不多,尤其对上官紫燕这般新来的陌生人,也许内向的心性使然,更表现出几分生疏。相反谨言则热情大方,教给上官紫燕诸多宫内之事,常拉着她闲谈。当然,言谈中也曾打听过上官紫燕来历,都被上官紫燕以早和青翊编排好的说辞应付了过去。可几日流逝,上官紫燕虽有怀疑,却并未发现任何异状。于是,上官紫燕同青翊商议之后,决定略加试探一番。 这一日用过晚膳,青翊便吩咐让谨言告知负责备膳的太监小虎子,不必为他准备明日的午膳和晚膳。谨言和慎行领了命退出去,上官紫燕刻意留下又磨蹭了一会儿,便来到专供宫婢吃饭的屋中。一般侍候主子用膳后,婢女们便在这里一起进食。推开门,谨言、慎行正坐在一起攀谈,见上官紫燕入内,都有些惊讶,两人忙分开了距离。 慎行端起桌上的碗,默默吃起饭,谨言则笑着问道:“紫燕,今日你怎来了?” “自是来吃饭。”上官紫燕说着,已在桌旁坐下。 “平日不都是在三皇子殿中吃过才回来吗?” “三皇子说明日有要事,今晚想早点歇息,便遣我退下了。” 闻听上官紫燕之言,谨言好奇道:“你自从来了我们翊祥宫,与三皇子甚为贴近,可知三皇子是要去做什么如此神秘?” “主子的事我也不便打听。”上官紫燕先是面露为难之色,随即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不过,我好像见他拿着一幅图,念叨着要去寻个重要的东西。” “紫燕说得也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还是莫议论太深为好。”谨言忽而话锋一转,保持缄默不再追问。 久未开口的慎行放下手中碗筷:“我吃饱了。” “对了,慎行,你刚才不是言道有点头痛吗?”谨言关切道,“正好今晚无事,你早些去睡,碗筷放着我来收拾便可。” 慎行点了点头,同谨言和上官紫燕道别,起身先行回了自己房间。 谨言又转向上官紫燕:“紫燕,你吃过饭能否去小虎子那儿走上一趟?方才我去,他恰巧不在,我稍后要将这里收拾停当,只能托你去传三皇子的话了。” “好,我这就去。” 上官紫燕因挂记监视谨言、慎行之事,草草吃了几口饭,去小虎子处跑了腿便匆匆而返。她回到住屋时,见慎行房内漆黑一片,不知是否真如所说般歇息了,而谨言房里则亮着灯,从窗口依稀可见她在房中踱着步。为谨慎起见,上官紫燕蹑手蹑脚走到慎行窗前,在窗纸上以手戳了个小洞向里望去。借着月色的微光,依稀只能看见慎行盖着被背对自己躺在床上的身影。 上官紫燕回到自己的卧房,打开窗望着外面,凝神注视两个房内的动静。令她感到疑惑的是,谨言似乎一直焦躁不安地来回在屋里走着,足有半个时辰,都未有停下的意思。 上官紫燕终于忍不住,走到谨言房前敲了敲门问道:“谨言,见你这么晚还难以入睡,我来看看你是否有事,需不需要我帮忙。” 随着上官紫燕的话音,谨言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发出咚的沉闷声响,屋子里旋即陷入了黑暗之中。 “谨言,怎么了?我进去了。” “别,只是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屋里黑,你莫入内,以免磕碰。”谨言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喑哑,多了些许浓重的鼻音,“我没事,只觉得身体略感不适,许被慎行传染了风寒,别再传给你,我想休息了,你回去吧。” “那好,你好生歇息。” 第49节 谨言这样说,上官紫燕也不好强行闯入,只得安慰一句后转身离开。行至院中,她又转头望了望谨言的房间,里面不再见到烛火燃起。这时,谨言旁边,慎行的房门被从内打开,慎行披了件衣裳走出,蹙眉询问道:“我似是听到了响动,发生何事?” 上官紫燕将谨言的话重复一番,安抚她:“没什么,慎行你也去睡好了,夜寒风凉,莫又病重了。” 慎行应了一声,回身重又走向自己房内。上官紫燕目光忽而一闪,神情流露出一抹若有所思。她的视线在谨言和慎行相邻的两个房间上巡视,总觉有一丝异样,却又难以想出个究竟。她摇了摇头,决定暂且继续观察,明日再找青翊一起讨论。 未及上官紫燕找到青翊,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太监小山子火烧眉毛一样匆匆跑来,说是来了人告知,浣衣局的人今早在常打水的井里,发现了谨言的尸首,问青翊是否需要过去看看。青翊顿感意外,忙叫上上官紫燕一同来到离浣衣局不远的井旁。 旁边已围了几名宫婢和太监,议论纷纷,却无人敢上前。见青翊到来,众人行礼后自动让开,青翊与上官紫燕一眼便望见躺于地上的尸首。谨言双目圆睁微凸,面色紫黑,但露在外的手和脖颈却是抽离了血色的惨白,且被水浸过之后,已开始肿胀,更与脸上颜色呈现出鲜明对照。她身上依旧穿着昨晚的衣衫,赤足,鞋则被单独捞出,孤零零地扔在一边。她长发宫髻未散,可发丝间和衣服上滴出的水已在周围沁出了一片水渍。 “三皇子,您看是不是赶紧将尸首抬往殓房去?”一名太监上前问。宫中有专门停放和处理宫人尸首的殓房,一般若死了宫人,大都不细问因由,直接送去,择时候草草掩埋。 青翊摆摆手:“不急,将浣衣局主事给我唤来。” 他话音刚落,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婢从人群中走出,恭敬地行礼道:“三皇子。” “听说是你浣衣局之人发现的尸首?为何人?” “乃是宫婢柳儿。”主事答罢,向人群中一指,一个站在前面的年轻宫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浑身忍不住颤抖。 “柳儿,你无须害怕,我只有几个问题,起来答话。” 柳儿谢过青翊站起身,仍旧不敢抬头。青翊沉声问道:“你怎知井中有人?” “回三皇子,今早轮到奴婢当值,负责打水,奴婢一早到井旁扔下水桶,却感到被何物阻住,再向上使劲拉,竟隐约见一人手臂,奴婢忙叫了人来,打捞出之后才知是谨言。”柳儿声音很轻,还带着些许哽咽,看来是受惊不小。 “你初见井内有人时,可确定她是否已死?” “奴婢叫了几声,都不见有反应。” “你们将尸首捞出时,头与脚何者在上?” “奴婢记得是头下脚上。”柳儿如实回答。 青翊想了想,又继续追问:“你打水前,可见井水与平日相比,有何不同?” 柳儿摇了摇头,复又不确定道:“似是比平常多了些水沫,许是奴婢多心了。” 询问罢柳儿,青翊踱步到尸首前蹲下身,反复翻看片刻,又将尸首侧覆卧,再次仔细观察,这才挥手命人上前,抬走了谨言尸首,并叮嘱,暂将尸首放置于殓房,没有他的命令,不可掩埋。 返回翊祥宫的路上,上官紫燕一直显得疑惑不已:“昨晚我明明看守了一夜,谨言是何时出宫去,还落入井中的?” “谨言并非落井,而是被杀之后,丢入井内。” 青翊的话让上官紫燕一怔:“为何如此笃定?你可是查验到什么端倪?” “凡自投井,被人推入井,失足落井的尸首,大同小异,皆是头目有被砖石磕擦痕,指甲、毛发中有沙泥,肚子胀,使尸体侧覆卧,便口内水出。但谨言尸首侧卧后,口中并无水流出,可见腹胀也非涨水所致,乃为死后入水。”青翊面色微沉又补充,“且大凡有缘故入井,须脚直下,如头在下,怕是被人赶逼,或他人推送入井。” “你方才询问柳儿,莫非觉得她可疑?” “不,柳儿并未说谎,凡井内有人,其井内自然先有水沫,以此为验,她与谨言之死无干系。” 上官紫燕了然地点了点头:“那谨言究竟是如何而死?” “应是被闷致死,如是被人用东西压塞口鼻,出气不得而命绝身死的,眼开睛突,满面血荫赤黑色,腹部干胀,我查看谨言尸首,正符合此种情形。” “暂不论谨言是否为你身边泄密之人,怎好端端一个人就死于井中,变作一具冰冷尸首了呢,昨晚我们尚且一同吃过晚膳。”上官紫燕一叹,心下不免有些感慨。 “这便是宫中,一条生命消逝,不过眨眼之间,且不会有人深究。” “难怪哥哥、师兄和你,皆言宫内险恶。” 青翊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凝视上官紫燕,抬手温柔地抚过她面颊,语带坚定道:“小燕子,无论发生何事,我定会保护你。” 两人回到翊祥宫,太监小山子早已候在门口,禀告道钱思仁大人来访。青翊一直肃然沉重的面容之上,这才稍显露出一抹笑容。他向上官紫燕道:“我同你引见一个人。”说罢,便加快了脚步往殿内走去。 上官紫燕顿觉有些好奇,自入宫以来,青翊思虑颇多,鲜少见他展现这般轻松愉悦的神情,想必与来人交情极深。她跟在青翊身后步入殿内,见里面坐着一位与青翊年纪相仿的男子,一身紫色锦衣,衬出他剑眉星目,硬朗挺拔。在他不远处,则有一名黑衣人垂首而立。 “思仁,你来了。”青翊同那人打招呼,又转向黑衣人道,“暗影也在。” “主人。”被唤作暗影之人跪地行礼。 “快起来,如今你保护我的任务已完成,你真正主人亦在此,不必这般。” “唉,你堂堂三皇子,岂不比我来得更加尊贵?”钱思仁半开玩笑开口。 青翊掀袍在他对面坐下:“你又拿我说笑了,你我之间,还需谈何身份?” 这时,上官紫燕正端了茶奉上。钱思仁打量上官紫燕片刻,含笑问道:“这便是你殿中私藏之佳人?上次匆匆让我帮你找套宫装,还弄得颇为神秘。” “这不就为你介绍了。”青翊拉上官紫燕坐在身边,“小燕子,你可还记得我曾提及,宫中有一可信任之人?来认识一下钱思仁,宫内锦衣卫统领,也是我儿时伴读,自小一同长大。” “钱大人。”上官紫燕礼貌唤道。 钱思仁摆摆手:“青翊没同你说过吗,和我大可不必如此拘礼。其实我从暗影那里,也对紫燕姑娘你之事,闻听了一二。” 上官紫燕疑惑地望向一旁的黑衣人,青翊为她解释道:“暗影是思仁培养的影子护卫之一,便是他到封地去给我送信,并暗中保护我回京,思仁帮了我不少忙。” “只可惜,我即便人在宫中,却做不得什么。”钱思仁叹息,“甚至眼下,都还未查出太子下落。” “这急不得,只要大皇兄还活着,我们便尚有机会。” 钱思仁关切道:“对了,我来时听说你宫中死了一名宫婢,到底怎么回事?” “你可记得谨言?我和紫燕怀疑,她与慎行之中有一人为二皇兄派来,潜入翊祥宫打探情况之人,我们设了计,紫燕刚暗中监视,谁知谨言便送了命。”青翊把昨晚刻意放出风声,自己要有所行动引泄密人上钩一事叙述一番。 “没想到我选人入你翊祥宫时,还是有所疏忽了。” “不能怪你,这等事防不胜防。” 第50节 “听你之意,谨言似乎非正常而亡?” 青翊点头道:“我观察过尸首,料定她是被闷口鼻,窒息导致死亡。” “她既是二皇子派来,有无可能是二皇子知她暴露,杀人灭口?”钱思仁猜测。 “眼下尚无法定论,我与紫燕调查之事,应无人知晓才对。” “青翊,我们去查清谨言死因可好?”上官紫燕忽而问道,“昨晚我便感到,谨言和慎行皆有些许不对劲,若不探得真相,心中难安。” “也好,谨言算得上我翊祥宫之人,总不能让她无端枉死。” “可在朝中要与二皇子势力抗衡,我们时间亦不多了,可否会额外分了神?”钱思仁面带忧虑。 “反正最近诸事也无太大进展,如谨言是二皇兄的人,说不定追查下去会有意外收获。” 钱思仁仿佛也觉得青翊所言有理,转而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青翊略一思索,“昨日晚膳时,我还见过谨言,小燕子,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何时?” “若说真正见到她本人,亦是在同吃晚饭时。”上官紫燕回忆,“那之后我曾与在房中踱步的她对过话,但只是隔门交谈,谨言像是染了风寒,说想早些睡下,之后便未有过动静。” “看来谨言是死于昨晚到今早这段时间。” “不如我先从慎行处打探一下。”上官紫燕提议,“她与谨言更为熟悉,且那时我觉得她也有点奇怪。” “小燕子你要旁敲侧击,莫惊扰了她。”青翊叮嘱。 “那今日我便先回去,你们有何发现及时知会于我。”钱思仁起身,向暗影点点头。暗影立即会意地上前,呈上一卷纸笺,钱思仁解释道:“这是暗影所查到的近日常出入二皇子处的朝臣名单,我送至此,希望能有用途。” 钱思仁将纸笺交与青翊,带着暗影离开了翊祥宫。 上官紫燕返回住处第一件事,便是敲响了慎行的房门。 “请进。”慎行的声音由内传来,听起来有些哽咽。 上官紫燕推门而入,见慎行坐在桌边,虽然她马上极力掩饰,略显红肿的眼睛和颊边未干的泪痕还是泄露了她此刻的心绪。上官紫燕立时明白,慎行定是也听闻了谨言死讯。 她在慎行身旁落座,小心问道:“慎行,你可是已知晓谨言之事?” 慎行轻点了点头,交握于桌上的双手,手指不安地扭动,语中透出深深的难过:“谨言和我到翊祥宫之前,便在一处共事,她性子比我好,对人也颇为照顾,不承想……” “你是否觉得,谨言之死未免太过突然?”上官紫燕试探道。 慎行动作一滞,有片刻失神,又缓缓开口:“宫婢之命,一向轻如鸿毛,人一死,便成过往云烟,不会有人深究。” 慎行一番话,却使上官紫燕想到了琳琅。同样的身不由己,命若浮尘,有多少坎坷女子,就是因此而无声陨灭?她望着慎行,坚定道:“我会去查,怎能让谨言死得这般不明不白?” 慎行闻言,惊诧地转头与上官紫燕对视,有一丝莫名的光亮从她眼中一闪而过,但旋即黯淡下去。她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紫燕,你若听我一句劝,就莫要淌这潭浑水,宫中许多事,非你我所能左右。” “听慎行你之言,关于谨言的死,你是否知道些什么?” “不,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慎行慌乱地摇头,不小心失手打翻了桌上的茶杯,溢出的茶水顿时流了满桌。慎行站起身,取来帕巾,擦拭着桌子,并不看上官紫燕一眼,只轻声道:“我帮不了你,你回去吧。” 上官紫燕看着慎行的动作,慎行拭水渍时袖口被桌上残余的茶水浸湿了些许,染成一片阴晕。顿时,有个情形自上官紫燕脑中浮现,但她却难以理得更加清晰。 见慎行不再多言,上官紫燕起身准备离去。走至门口,她停下脚步,回首再次开口,决然道:“慎行,我明白宫中险恶,但不论遇到任何困难,我亦会找出谨言之死的真相。” 慎行没有回答,上官紫燕拉开门走了出去,在房门闭合之前,她似乎听到慎行几不可闻的叹息:“我若有紫燕你这般勇气便好了,只可惜当初……” 慎行的话,到这里便未再继续。上官紫燕悄然回望,见慎行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凳子上,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她知道,慎行定是有所隐瞒,眼下她无法逼慎行说出口。可她能感受到,慎行内心的动摇。也许等慎行想通了,便会自己说出口,那时一切皆会真相大白。 可惜上官紫燕始终是低估了隐于幕后那双手的残酷,更加没能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同慎行坐在一起交谈。 自慎行处未探知任何线索,青翊决定借看望皇上诊治情形时,试试二皇子的口风。自有白清远每日入宫为皇上医病,青翊颇为放心,连日来,自己并未在皇上寝宫出现。一方面,是为证实他身体确实不适,以免引起二皇子对他们上次会面以及白清远的怀疑;另一方面,亦是让二皇子放松警惕,认为他因病不再诸事关切,今后行动才更自由些。 青翊带着上官紫燕来到皇上寝宫,白清远正在书写药方,抬头见上官紫燕,目光一闪,却未敢表现出过多关注,复又低下头,继续做着自己的事。二皇子南玄礼交叠双腿,悠然坐在不远处的红木椅上,闭目养神,看不出分毫为皇上病情忧心。 听到脚步声,他才慵懒地睁开眼,看着青翊,招呼道:“三弟来了?快坐。” 青翊未着急落座,而是径直走到皇上龙榻前:“父皇病情如何?” “我看了几日,都是那样。”南玄礼指了指白清远,“还是让他给你说说吧。” “皇上周身毒气浸染,现已侵入五脏六腑以及头部,因此头脑中血行不畅,导致昏迷不醒,草民已用药维护住皇上体内各部分正常活动能力,但要彻底解毒,恐时日不详。”白清远行礼回答。 白清远所言,基本与那日在翊祥宫中无异,看来也未有过多进展。青翊站在榻边望去,皇上依旧脸色苍白,紧闭双眸,气息微弱,显得憔悴衰老了甚多,不见有任何清醒之迹象。尽管早知如此,青翊心中仍不免有些凝重。 他走至南玄礼对面坐下,沉声问道:“既然父皇乃中毒至此,我们是否该追查下毒之人?” “这我早已想到。”南玄礼不以为意地答道,“不过我查了几天,也没发现甚为可疑之人,索性一个都不放过,将原先在父皇身边近身服侍的那些宫人全杀了。” 南玄礼说这话时,语中不经意带出的戾气,使得上官紫燕不禁一寒。她和青翊自然明白,既是南玄礼授意给皇上下毒,那么他这般做,不过是为了杀人灭口,不留下证据罢了。服侍皇上的宫人何其多,他一个命令,便不管有无干系,悉数丧命,又何差谨言一人?难怪慎行会言,宫人之命,轻如鸿毛。 南玄礼的做法已在青翊预料之中,他面上依旧做出谦和状道:“辛苦二皇兄了,在我休养的这几日,也多亏二皇兄在父皇处照料。” “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南玄礼流露出一抹看不出真诚的关切之情,“倒是三弟你身体怎样?” “已无恙,多谢二皇兄挂记。” “那就好,保重身子最为重要,三弟若有不适,就无须为宫内大小事务操劳,我自会处理。” 任谁一听便知,南玄礼假意关心,实则暗指青翊干涉太多,警告他莫要凡事插手。青翊佯装不明白,牵唇轻笑道:“身为皇弟,本应为二皇兄分忧,又岂有让二皇兄一人操劳之理?” 南玄礼面色一沉,旋即冷冷看了一眼立于青翊身后的上官紫燕,转了话题:“这宫婢怎看起来面生?” “是我新近调入翊祥宫的,宫中婢女甚多,二皇兄自不可能一一皆认得。” 南玄礼又上下打量上官紫燕一番,他的目光不论何时都让上官紫燕一样厌恶且不自在。好在他很快便将视线调转回青翊处,看似漫不经心问道:“听说你翊祥宫前日死了一名宫婢?” 第51节 “确有一人跌落浣衣局旁的井中,溺水而亡。”青翊迎视南玄礼,却保留了详情。 “也太不小心了,不过还是三弟你有先见之明,找好了替代的新宫婢。”南玄礼摸着下巴,笑得意味深长,又阴郁地道,“不过,这宫中之事一向邪气得很,难保日后还会不会再出事,我看三弟你还是多寻几个宫人备用的好。” 南玄礼口气中透出丝丝阴寒的凉意,使对话难以继续下去。幸而白清远适时从旁开口:“二皇子、三皇子,给皇上的药方及相关草药皆已备好,草民今日便先行告退。” 南玄礼只随意挥了挥手,青翊向上官紫燕道:“你去送白公子出门。” 上官紫燕应了声,在前领着白清远步出了皇上寝宫,这才为摆脱了殿中窒闷气氛而长出了口气。她谨慎地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边走边询问:“师兄,我哥哥可好?” “放心,一切皆好,紫燕你在宫中又如何?” “我没事。”上官紫燕说着,将谨言一事简要叙述给白清远听。 “看来紫燕你更要多加小心。” 说话间,已行至门口,上官紫燕无法远送,白清远更不便多做停留。 “我会照顾好自己。”上官紫燕安抚白清远道。 “找机会我再去看你。” 两人说罢匆匆道别,上官紫燕目送白清远离去,忽觉这宫墙重重,显得无比压抑而沉重。 “那二皇子实在太可恶了!”用过晚膳,夜幕初降,青翊遣退了其他人,殿内只剩他与上官紫燕。上官紫燕坐于床榻边,气愤地双手握拳,就差挥舞在南玄礼的脸上:“他分明处处在为难和威胁于你!” 青翊看着她可爱模样,神情中漾起一抹温柔。他在上官紫燕身边坐下,环住她的腰,叹息道:“这便是帝王家的悲哀,兄弟不成兄弟,父子不似父子。”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虽父母亡故,但哥哥对我甚好,从未感到过孤单,宫中人数众多,却人心叵测,随时提防,更不如外面来得自由。” “小燕子,你可是后悔留在了宫里?你若想走,我可以想办法送你出宫去。” 上官紫燕摇了摇头,侧身回抱住青翊:“愈是这样,我更应陪伴在你身边。只是青翊,待一切结束,我们便离开皇宫可好?我不愿在这种地方日复一日地生活着。” 青翊抱紧她,吻了吻她的发,嗅着她身上的馨香:“好,我答应你,到时我们去城郊买一处房子,远离纷争,过清净的生活。” 两人良久相拥无言,唯有烛光摇曳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他们心中都明白,这番话不过是个太过美好的憧憬,未来怎样,谁也不得而知,甚至在争斗之后,还能否活下来,皆难以预计。但唯眼前这一刻,他们宁可不去想,相互成为寄托的,只有彼此坚定的誓言。 不知过了多久,上官紫燕像是忽而想到什么,轻推开青翊,面色忧虑:“今日二皇子一席话,是否暗喻了何事?” “小燕子你指的是哪一句?” “就是最后,关于宫婢之事。”上官紫燕不安地蹙起眉,“你说,慎行会不会有危险?” 青翊闻言,亦显露出凝重:“若真如紫燕你所言,慎行知晓些真相而未说,怕是……”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未等青翊说完,上官紫燕已然起身。 “小燕子,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青翊叮嘱。 上官紫燕点点头,匆匆走出了门。 转过几个弯,很快便到了住所。上官紫燕急切地往慎行房内张望,却只见一片漆黑。上官紫燕心下一凛,慎行刚从殿中退下不久,自己同青翊谈几句话的工夫,她莫不是已经睡下了? 上官紫燕行至慎行门前,轻叩门道:“慎行,你可在?” 屋中回答她的,仅有沉默。上官紫燕扬声又问:“慎行,我是紫燕,你睡了吗?” 依旧的无声让不祥的预感在上官紫燕心中凝聚,她边推门边试探着:“慎行,我进来了?” 房门未锁,上官紫燕轻推一下,便应声而开。抬眼望去,门内的景象骇得上官紫燕停下脚步,只觉周身冰冷,脊背忍不住升起一丝寒意,愕然忘记了反应。 一条白绫穿过房檐横梁垂下,被窗外照进的月光映得隐约透出惨然光泽。绳圈之下,慎行一张惨白的脸,双目圆睁,发丝散乱,神情扭曲痛苦,狰狞得令人心惊。她身上衣裙随上官紫燕身后吹入的晚风轻扬,双脚无声地悬在空中微微摇晃。脚下圆凳翻倒,一片狼藉。 “慎行!”上官紫燕回过神,先是焦急地连唤几声,都未见有任何反应。她几步上前,刚要抱住慎行的腿,却又停住动作,略一思索,转身飞奔而去。 不一会儿,青翊便带了翊祥宫中三名小太监,跟着上官紫燕一同赶至。青翊四下简单打量一番房内情形,忙指挥小山子和小虎子将慎行放下,探了探她的鼻息和脉象,最终在上官紫燕的注视下,沉重地摇了摇头。 此时,另一名太监点起了灯,屋内顿时被照得一片光亮。青翊并不急于查看尸首,而是足一点地,飞身而起,单手支着横梁细作查看。之后才又落地,在屋内踱步检查起来。他的目光蓦地凝在一点,俯身从桌旁的地上拾起一样物品,置于掌中若有所思。 “这里有一封书信。”上官紫燕的声音传来,引得青翊注意。他手一收,将那物品拢于袖中,快步走过去接过信。 他展开看罢,交与上官紫燕道:“拿回去收妥善。”青翊面容平静无波,难以窥出他内心所思。紫燕忍不住悄然打开书信看了看,心也随之如坠冰窖一般。信乃慎行所留,上面言是她因与谨言心存芥蒂而杀死谨言,但又难敌内心恐惧与愧疚,因此自杀以求解脱。 上官紫燕将信紧紧握于手中,青翊已走回慎行尸首边,倾身开始查验。上官紫燕亦跟上去,在一旁屏息凝视。青翊却并未说明,只遣了三名小太监,分别去取些测量或净手之用的工具。待三人走后,屋内方剩青翊与上官紫燕两人。 明白青翊避人耳目的用意,上官紫燕这才开口:“怎样?青翊你作何感想?” “小燕子你认为呢?”青翊反问。 “我不认为慎行会自杀,更不觉得是她杀了谨言。”忆及谨言死的那晚,慎行黯然神伤的表情以及哭红肿的双眼,上官紫燕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虽慎行言谈间有所顾虑,不愿说出实情,但她对谨言之死的悲切之情,不会作假。” “你直觉不错,慎行并非自缢。” 青翊之言,证实了上官紫燕心中所想,她追问道:“何以见得?你可是有所发现?” “若验证是否真为自缢,需看绳子系挂处尘土,横梁等处尘土乱及多,才是自缢,为自杀前多次调整绳子位置所致,如只有一处无尘,则系死后被人吊上去。” “难怪你方才上去查看。”上官紫燕了然点头,“那么慎行是如何而死?” 青翊指着慎行面上神情解释:“观尸首样貌,很容易辨别,倘真为自缢,用绳索、帛之类系缚处,交至左右耳后,索痕深紫色,眼合唇开,手握露齿,绳索勒在喉上的则舌抵齿,勒在喉下的则舌多出,胸前有涎滴沫;假作自缢,则口眼开,手散发乱,喉下血脉不行,痕迹浅淡,舌不出,也不抵齿,项肉上有指爪痕,此明显是被勒杀。” “你言下之意,慎行是被勒死后,方又吊起?” 青翊未回答,凝神倾听道:“有人来了。小燕子你先四处看看房中可有挣扎过的痕迹,待我测量过尸首相关情况后,我们换个地方再说。” 青翊话音刚落,小山子便已返回。青翊取过他手中测量用具,解去慎行脖颈上绳套,开始量各处尺寸。复又走到慎行尸首曾被悬挂处,将地上圆凳扶起,对比圆凳至横梁距离。上官紫燕则依青翊所言,亦忙碌起来。 待一切结束,不觉间东方天色已隐隐泛白。 第52节 慎行之死,终究不可隐瞒太久。查验完毕,青翊便命人将尸首送去了殓房,并对外宣称慎行死于自缢。傍晚之时,青翊遣上官紫燕悄然去找钱思仁,请他到翊祥宫走上一趟。 钱思仁作为锦衣卫统领,负责守卫皇宫安全,在宫内自有一个小院落,以供他当值办公所用。他因家中仅自己一人,并无父母在堂,亦尚未娶妻,有时便会在此停留,处理完事情再返回府邸,因宫内若无特殊情况,并不允许非皇族的其他男子留宿。 上官紫燕依照青翊所指道路,低了头匆匆前行,一路走来,倒也无人注意到她这名不起眼的小宫婢。约行了一炷香工夫,终于来到钱思仁所在院落。她说明了来意,门口侍卫告知她,钱大人去巡视未归,让她自行进去等候。 上官紫燕踏进院子,刚要迈步进屋,却忽见屋旁大树的阴影之下站着一人。他一袭黑衣,又被树叶遮蔽了月光,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眼睛迥然炯炯发亮,静立无声凝视着屋内方向。上官紫燕被吓了一跳,再定睛仔细望去,依稀可辨一张平凡无奇的面孔,但她认得此人。 那人听到声响转过身,朝上官紫燕看来。上官紫燕唤道:“暗影。” 她刚要上前,暗影却向后退了一步,眨眼之间,一转身隐没于黑暗中,失去了踪迹,只剩树叶依旧摇动,仿佛他从不曾存在过一般。上官紫燕尽管感到疑惑,但也思索不出要领,略作停顿之后,重又迈开脚步进了屋。许是钱思仁才离开不久,屋内还燃着烛火。上官紫燕四下打量,虽陈设简单,可收拾得甚为整齐,不难看出,钱思仁乃是行事严谨之人。 不一会儿,钱思仁便回来了,刚踏进门便招呼道:“听侍卫说紫燕你来了,抱歉让你久等。” 上官紫燕摇摇头:“你现在可有时间?青翊让我来请你过去。” “可是关于宫婢慎行自缢一事?我今日也有所听闻。”钱思仁连歇息也顾不上,忙向紫燕道,“那我们快些赶去,入夜前我须得离宫,怕来不及。” “青翊说,要尽可能避人耳目。” “我明白。” 二人行至院中,上官紫燕忽又忆及方才情形,忍不住问道:“暗影可是除了执行命令,不与旁人说话?” 钱思仁一怔:“为何有此一问?” “我来时在院中见他,只唤了一声,他便跑了。” 钱思仁停下脚步,看着上官紫燕问道:“你在这里见到他?” 上官紫燕指了指不远处的大树:“他就在那树下,像是望着屋内,难道不是你派他在此看守?” “哦,你一提我倒想起来,确实是我下的令,不过,他尚有其他任务在身,可能走得急,不便与紫燕你交谈。” 钱思仁微笑着解释,又迈步向前走去。上官紫燕赶忙跟在他身后,亦不再追究这个话题。 两人回到翊祥宫,青翊已等候在正殿。待钱思仁与上官紫燕皆坐在一旁,青翊才从袖中取出一物,交与钱思仁。 “思仁,你可认得此物?” 上官紫燕也凑上前端详,顿觉眼熟不已。她拽出自己脖颈间佩戴金锁,与钱思仁手中那个反复对比,从造型到材质做工,看上去都无差别。唯一不同之处是青翊送给她的金锁,正中刻一个“翊”字,而另一个金锁,刻的却是“礼”字。 “这不是……” “是二皇子之物。”钱思仁接过上官紫燕的话,“我记得幼时,皇上曾赐予三位皇子每人一个专门打造的金锁,上书各自名字。” “不错,正是二皇兄所有。” 钱思仁将金锁交还给青翊:“二皇子金锁怎会在你手中?你在何处寻得?” “昨晚慎行被杀的屋中。” “那个宫婢慎行,果然并非自缢?”钱思仁看似并不感意外。 “慎行留下一封书信,言及是自己杀了谨言,才畏罪自缢,虽无法对照慎行笔体,但信中疑点众多。”青翊沉声道,“对于她杀谨言的因由,寥寥带过,无法令人信服,且未提及她是如何杀了谨言抛尸井中,以她一个女子之力,若要将谨言尸首放入井里,恐难以完成。” “因此你怀疑,慎行是被杀后,有人欲将杀人之罪嫁祸于她?”钱思仁会意。 “并非猜测,必定如此。”上官紫燕从旁开口,把昨日在慎行房中青翊查验完毕后一番言语,向钱思仁又转述一遍,面露愤然,“而且当日在皇上寝宫,二皇子还说了那样奇怪的话!” “二皇子说了什么?” “他言及宫婢之死邪气得很,让青翊多寻几个宫婢,以备不时之需,为何他才说完,慎行就死于非命?莫不是他的一种暗指?” “这样说来,杀害谨言与慎行的,应是同一人?”钱思仁想了想又道,“是二皇子?” “思仁,我寻你来便是想问,暗影在二皇兄处可有发现何异样?” 钱思仁摇摇头:“并未听闻,但毕竟暗影非昼夜皆在二皇子处查看,若二皇子趁夜潜出杀了谨言和慎行,暗影没见到也不无可能。” “二皇子杀谨言,是因怕我们查出他派谨言来监视青翊行动,而慎行似乎知晓,许还参与其中,亦被他灭口,这也说得通。”上官紫燕偏头思索,面上依旧显得有些迷茫,“但我还有些事想不明白,谨言为何会死于离翊祥宫甚远的浣衣局附近的井旁?二皇子又是如何能出入慎行房内杀了她?莫非他不怕被发觉?” “小燕子,说说谨言死当晚,你所见情形。” 上官紫燕将那天她从小虎子处返回,分别与谨言、慎行的对话叙述给青翊和钱思仁听,又继续说道:“但现在想来,当时有三点令我颇为疑惑。其一,谨言在不久前我们同用晚膳时,还无丝毫风寒症状,怎忽然声音那般不对劲?其二,她显得很是不安,尤其在我敲门后,更为紧张,似乎怕我进入房内。最后,亦是最为重要一点,慎行出房门查看时,我在她衣袖上发现一样东西。” “何物?”钱思仁也关注地问。 “蜡油。”上官紫燕顿了顿解释,“那晚慎行说自己身体不适,早已睡下,并未点蜡烛,何以会沾上蜡油?” “许是先前不小心弄上去的?” “晚膳时,我仔细观察过谨言与慎行,若是如此,不会未曾看到。”上官紫燕否认道,“反而是谨言,闻听我敲门时,失手打翻了烛台。” 青翊仿佛明白了上官紫燕言下之意:“所以,你怀疑,当晚在谨言房中与你对话之人,乃是慎行?” “可紫燕你回去时,不是曾去慎行房中查看过?”钱思仁又问。 “我仅见到慎行盖被身影,加之光线幽暗,难以分辨仔细,只需将被褥稍做手脚,相信足以蒙混过去。” 青翊道:“依小燕子你所言,我们便可这样假设,谨言与慎行在晚膳前,你未归时已商议好,串通而行。谨言支你去小虎子处,自己则在你返回之前,已离开了房内。慎行布置好入睡假象,又来到谨言房中,装作谨言在里面踱步,让你不会察觉,但她未想到你会去敲门,惊慌之下打翻了蜡烛,还沾到衣袖上未发现,才留下疑点。” “我确有此猜测,可却存一问题未想明白,我与房内的谨言交谈过后不久,慎行便从她房中走出来询问,其间我一直站在门口,若在谨言房中之人是她,她又怎能在不出房门的前提下来往于两个屋子之间?” “除非屋内另有玄机。”青翊若有所思地开口。 “青翊你是说,房内另有通路?” “我们去看看便知。” 第53节 “我同你们一起前往。”钱思仁道,“多一个人,也更为安全些。” 三人决定后,立即提了油灯,来到慎行房里。房中一切未变,只是独缺了主人,在氤氲月光照射下,散发出无限清冷。因为三名小太监并不住在附近,谨言、慎行皆已死,周围无其他人,他们也就放心挪动屋内东西,四下仔细查看。 “青翊你看,这花瓶像是有移动过的痕迹。” 顺着上官紫燕所指,青翊与钱思仁看去,在紧挨墙角的低柜上,摆放着两只普通的白瓷花瓶,分列左右,中间则是烛台。他们走到上官紫燕站立处,发现居右的花瓶看起来位置确有些偏,且桌上依稀可见干涸的圆形水印,与瓶底所在并不重合。 青翊小心地转动花瓶,众人屏息凝视片刻,却未见任何动静。他又反复尝试几次,依然无果。青翊停下动作,凝神端详着两只花瓶,忽然道:“试试另一只。” 上官紫燕闻言,依着青翊方才样子,左右转动左侧花瓶,发现感到吃力。她运气凝神,手上一用劲,花瓶发出轻微声响后,竟自己转了一周,面前低柜缓缓从左至右滑开,露出一扇约有一人宽及肩处的石门。 “我来。”钱思仁上前一步,阻止正要去开门的上官紫燕。 他将左手所执油灯换到右手,左掌抵于门上,看似轻轻一推,门便开启。上官紫燕注视他的举动,颇觉有点不同,又说不出哪里奇怪。青翊见状笑而解释:“思仁惯用左手,和我们略有所别。”经他这样一提,上官紫燕回想确实钱思仁平日皆用左手拿取物品。 “自幼的习惯,难以改了。”钱思仁说罢,率先提起油灯走入门中。 暗道里较之外面,更为漆黑,除了他们手中油灯忽明忽暗闪动,不见一丝其他光亮。许是常年遮蔽所致,一股冰冷寒意自脚底一直袭遍周身,令人脊背生凉。通过火光可见暗道很低,需弯身一路前行,才不会磕碰。 走在最前面的钱思仁转头叮嘱:“小心些。” “这里并未见尘土堆积,看来最近应是有人使用过。”跟在他身后的上官紫燕,提着手中油灯四下打量。 “且能感到有风隐隐而入,并非死路,必有其他出口才对。”青翊走在最后,接着上官紫燕的话补充道。 “你说得不错,恐怕路还不止一条。” 钱思仁驻足,示意上官紫燕和青翊上前观看,暗道在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分岔口,分别通往左右两个方向。青翊略一思索道:“先往左行,若依据方位判断,那边应为谨言房间。” 三人踏入左侧一条路,暗道很短,不久便到了尽头。钱思仁手掌施力,推动面前的墙壁,伴着沉闷的一声,果然现出谨言房内情景。 “原来谨言与慎行房间确实相通。”虽早有预料,上官紫燕依旧不免略显惊讶。 “这般小燕子你的疑问便得以解决,慎行正是利用这暗道出入谨言房间,帮她离开作掩护。”青翊转头道,“我们再去另一条路看看。” 他们关好门,重新返回暗道之中。循着来路走至岔口,沿另一端前行,明显比方才之路要长上许多,也越发宽敞些,可以直起腰行走。不知行了多久,暗道内渐有不甚明亮的光照在地面上。仰头而望,只见头顶处有一块石板,月光正是从石板结合处透入暗道里。钱思仁伸手探了探,便将石板推开,三人依次而出,在上面站定,发现此处早已不在翊祥宫中。 上官紫燕指着约几米外的地方,惊疑唤道:“看,那不就是谨言溺水之井?” 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果然此刻他们身处浣衣局不远,清晰可见发现谨言尸首的那口水井。 “谨言之所以会死于此处,想必也是通过暗道前来与某人会面。”青翊缓缓开口,“这便可解释,谨言为何会死于离翊祥宫甚远之处。” 上官紫燕闻言,又望了望黑洞洞的水井:“也就是说,当晚谨言与慎行商议好后,便进入暗道来此,如约见到了某人,却被对方闷死后,抛尸井中。” “从时间来看,谨言那晚外出,应是告知从你口中听闻,我第二日要有所行动之事。” “慎行既配合谨言,定是也知她去往何处,见了什么人,因此而被凶手从暗道而入,杀人灭口。”上官紫燕继续整理道。 “莫非真是二皇子所为?”钱思仁谨慎地问。 青翊眼中眸色更浓,显得若有所思:“我尚需再好好斟酌斟酌。” 钱思仁看了一眼天色:“我今日须回去了,再不离宫,若被发现,乃是犯忌之举。我明日再来,详加探讨。” 青翊点了点头,复又像是想到什么,对钱思仁道:“思仁,你明天来时,可否想办法将白清远白公子一同带至翊祥宫?” “白公子?”钱思仁略为回想,“可是名医山庄前来为皇上医病之人?” “正是,他乃紫燕的师兄,紫燕入宫之后,他们已多日未能好好交谈,紫燕亦挂念宫外兄长情况,却无法相见,我想让她从白清远处也能询问一下。” “好,我安排一下便是。” 沿暗道原路而返,钱思仁离去后,只剩上官紫燕与青翊在正殿。因谨言与慎行已死,上官紫燕自没有再回去监视的必要,加之青翊也担心她一人并不安全,索性留了她在殿里。 “青翊,你怎知我想见师兄?” 青翊宠爱地刮了刮她鼻子,笑道:“见你平日神情,你脑袋中想什么我便一目了然,那天在父皇寝宫,你送白公子回来,面带不舍之情,我又怎会不明白你的心思?” “谢谢你待我如此好。”上官紫燕为青翊细心体贴之举所感动,在他身旁坐下,主动献上一吻。 青翊岂会错过这等机会,他将上官紫燕揽入怀中,变被动为主动,辗转在她唇齿间探索,品尝她樱唇上的芬芳。直到上官紫燕气息微乱,双颊嫣红,青翊才放开她。 “知道我对你好,日后便不许常想着其他男人。” 上官紫燕回过神,狡黠地眨眨眼:“你可是在吃师兄的醋?” 青翊俊逸的脸庞上现出些许窘迫:“怎么说他也是早已喜欢你……总之,你心中只可装我一人。” “未见过你这般霸道之人。”上官紫燕嘴上虽这样说,眼角眉梢却溢满甜蜜之情。她握了青翊的手,置于自己胸前,深深凝视青翊道:“这里已被你填满,再容不下第二个人。” 青翊紧握住她的手:“小燕子,我定不会辜负你,待一切结束,我答应你抛下一切,带你去过你喜欢的生活。” 青翊之言,将上官紫燕复又拉回到现实之中。谨言与慎行之死,让她更加深刻意识到,他们所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困境。朝中忧患未解决,身边亦危险不断,在前方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怎样一个结局? “我觉得你上次所提,寻找铁骑将军谈不屈一事,明日可说与白师兄听。我们虽不可随意出宫,但名医山庄内行走四方之人众多,许能打探到一些消息。”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青翊,你觉得谨言、慎行之死,可是二皇子所为?” 青翊沉默片刻,才开口回答:“不尽然,眼下所有证据皆指向二皇兄,只可说他嫌疑最大,可也并非全无异象。” “比如为何?” “若说二皇兄杀谨言,乃是与谨言会面时所为,那么他杀慎行灭口,大可不必自己动手,还摆出那般破绽百出的自缢模样。以他的身份,要处死一个小小宫婢,岂不易如反掌?根本无须大费周章。”青翊分析道,“另外,那暗道也有些奇怪之处。” 上官紫燕不解地问:“有何不妥?” 第54节 “本来宫中这种应急密道甚多,为给皇家关键时逃生之用,且为避人耳目,大都不会建于正殿,而是择临近不起眼处,在谨言或慎行房内并不足为奇。但这两个房间中,何以相距如此近,便设置两个出口?我今日仔细观察,发现通往谨言房内一段路很新,更像是挖通不久。” 上官紫燕闻言面露诧异:“你言下之意,暗道原本只有慎行房内入口,至浣衣局附近的井旁,而另一条路,则是后修而成?” “那段暗道并不长,亦非什么大工程,几日足矣。”青翊想了想,“我幼时住于翊祥宫,那两个房间未曾有人使用,是我这番重返宫中后,谨言和慎行才搬了进去,也就是说,有人知我回宫日子,在此之前布置好暗道,以便谨言、慎行二人出入。” “说到底,究竟是否二皇子所为?” 青翊不确定地摇摇头:“在未有更多线索之前,尚不能定论。” 上官紫燕轻叹一口气,依偎进青翊怀中,汲取着片刻的温暖。眼前迷雾重重叠叠,有种愈想要挣脱出来看清真相,却愈在这复杂的阴云中徘徊不尽,越陷越深的无力感。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第二日青翊并未带上官紫燕去往皇上寝宫,而是在翊祥宫等候钱思仁的到来。正午刚过,钱思仁便如约前来,身后还跟了一个兵士打扮之人。那人低着头小心步入殿中,待看清他面貌,上官紫燕不禁欣喜唤道:“白师兄!” 几人打过招呼落座,青翊又重为钱思仁与白清远做过介绍。上官紫燕已端了茶水上来,分别摆放至各人面前。 “白公子乔装至此,二皇兄那边可有怀疑?”青翊转向钱思仁问。 钱思仁不紧不慢端起茶盏,品了口茶,唇边扬起一丝浅笑:“二皇子今日也未出现在皇上寝宫,因此带白公子出来很是容易。” “那便奇怪了,二皇兄不是每日必紧盯父皇处举动吗?” “听说正因丢了金锁,在自己宫中大发雷霆,遍地寻找。” 上官紫燕在旁问道:“他会不知金锁遗落在了慎行房中?” “许是为了避人耳目,假作丢失,弄得人尽皆知,届时即便在别处发现金锁,他也可说是被人偷去,一概不知,推脱得一干二净。”钱思仁接过上官紫燕的话。 “二皇子可是做了何事?”白清远似从他们对话中听出些许端倪,“为什么要寻金锁?” 紫燕将金锁来历及宫中发生之事,从慎行之死,到探得暗道,都与白清远叙述了一番。结尾补充道:“但目前尚不知二皇子是否为真凶。” 白清远点点头:“查案并非我所擅长,可有何处我能帮上忙?” 上官紫燕忽而想到昨晚与青翊的对话,她看了看青翊:“青翊确有一事,需要白师兄你相助。” 白清远亦将目光转向青翊:“尽管开口无妨。” “白公子可听过铁骑将军之名?”青翊问道。 “铁骑将军谈不屈?” “不错。”青翊继续说下去,“我眼下需寻到他,请他出面,帮忙说服朝中一些握有重兵的武官,在未有兵符的情况下,得以与二皇子和倭国势力相抗衡。但自谈将军隐居后,便难以找到他的踪迹,不知可否借用名医山庄之人,四下打探一下消息?” 白清远露出颇为疑惑的神情:“用名医山庄之人不成问题,可这寻找谈将军,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询问紫燕不是更为便捷吗?” 众人随着白清远的话语,视线顿时都集中在上官紫燕身上。上官紫燕指着自己,莫名道:“我?师兄可是开玩笑?我怎会知道谈不屈将军下落?” “是啊,小燕子如知晓,早就说出来了。”青翊亦不解地开口。 “紫燕你比我和师父在一起时日长,会不知他老人家情况?” “师父?”上官紫燕呆呆反问,“又关师父什么事?” 青翊却仿佛已经了然:“白公子是说,你们的师父,便是谈不屈将军?” 白清远肯定地颔首:“家父与谈将军有些交情,当年谈将军在战场上身负重伤,险些送命,是家父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因此谈将军归隐后,同家父仍偶有书信往来,家父也是因为这般,才送我至谈将军处,习了几年武,但不承想,谈将军还收了紫燕这个徒弟。” “难怪堂堂名医山庄继承人,会去和一村中老者习武。”青翊有些不相信地看了看上官紫燕,“小燕子,你确定你这身‘半碗水’的功夫,真是和谈将军所学?” “我习武时总贪玩,未能习得师父真传。”紫燕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再者说,我怎知师父是这般了不起的人物?” “你同谈将军习武多年,竟不清楚他姓名、身份?” “我一向只叫他师父,师父也从未说过自己的事情。”上官紫燕回忆道,“当年我去邻村的小溪中摸鱼,师父正巧也在此钓鱼,他说我吓跑了他的鱼,尚年幼的我一时气不过,打翻了他的鱼篓,放掉了所有的鱼。谁料师父不但没有生气,还拿了饼给我吃,说觉得我与他甚为投缘,为了补偿他的鱼,叫我跟他习武。我那时并不明白何谓习武,回家告知爹娘后,他们觉得调皮如我,习武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我便开始在师父那里学习了。” 青翊牵唇而笑,眼前似乎能浮现出幼时古灵精怪的上官紫燕模样:“你还真乃有福之人,误打误撞也能拜了谈将军为师。” “那谈将军现在何处?我立即派人去寻。”钱思仁沉声道。 “我走时,师父仍住在原来的村子中。” “我认得师父住处,为确保万无一失,我回去先差人再查看一下,若师父还在,我走上一趟便是。”白清远主动承担下来。 青翊略一思索:“我也觉白公子去比较好,他毕竟与谈将军相熟,若思仁你的人贸然前往,恐谈将军不会答应帮忙。” “此言也有道理,我们就等候白公子消息了。”钱思仁应道。 谈不屈一事有了眉目,几人顿觉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再交谈起来,气氛亦轻松了许多。又闲聊片刻,白清远方起身告辞,回去安排寻找谈不屈。钱思仁则如来时一样,送了白清远出宫去。 待二人离开,正欲收拾东西的上官紫燕却对着几个空杯盏出神。青翊见状疑惑问道:“小燕子,在想些什么?” “青翊,你可是曾说,钱大人惯用左手?” “确实如此,他自幼便有这习惯。” 上官紫燕盯着钱思仁方才用过的茶盏,喃喃似自语般道:“可是好生奇怪,以前我住在师父那里时,隔壁亦有个人惯用左手,他每次前来做客,茶盏摆放方向皆与用右手之人不同,且他家中诸多物品,为方便使用,也明显不同于常人,为何我上次去钱大人办公之用房内,却未发觉相异之处?” 青翊闻言神色一滞,深邃的眼眸中一抹凝重之色渐渐会聚。良久,他才沉沉开口:“小燕子,我们可能从始至终忽略了一些尤为重要的东西……” 他的声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带着些许难以言喻的苍凉,恰如这初冬凛凛冷风,吹得人遍体生寒。 距京城五里的松林中,虽浸染了冬日的严寒,却也只有少许松树枝叶微微泛黄,大都依然苍翠挺拔,傲然而立。高大且密实的树木,遮去了冬日里本就不甚明亮的日光。从中间穿林而过的官道之上,也因树影斑驳,显得冷清阴郁。 “驾……驾……”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这一片静寂,一名面容俊朗的男子打马而来,尽管匆匆赶路,却仍清爽如一抹旭日。 林中微风骤起,吹得树枝左右摇摆。白清远坐在马上,四下望了望,又将目光复调回到眼前道路上,只是手中扬鞭似乎更急。虽然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在周围隐隐浮动,但他未忘记自己此行的任务。于是,他紧了紧身后的包袱,继续前行。 第55节 忽然,从官道一旁的密林中无声地伸出一支吹筒,因被松树遮蔽,只露个手指粗的筒尖和一双冰冷麻木的眼睛。那双眼半眯起,凝神注视着白清远的身影,仿佛一只等待捕获猎物的猛兽。他将吹筒缓缓凑至唇边,瞄准浑然未觉的白清远。 噗的闷响,竹箭应声而出,划破凝滞的空气,凌空射向马上的白清远。箭头上镶着的金属,穿过几缕阳光时,闪动刺目的光泽,依稀可见上面暗黑点点。 白清远似乎亦听到身后传来声音,他稍一侧身,但要躲闪已来不及。虽未正中心脏,箭还是没入他侧身。他忙用手一握,衣袍上顿时渗出鲜红的血迹。白清远在马上一摇晃,整个人跌落下来,几个翻滚之后,掉下左侧不远处的山坡,只闻树枝一通乱响,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吹箭之人这才自隐身之处走出,行至白清远落马处,站于山坡旁端详。一排排林立的松树遮住视线,难以看清山坡究竟有多高,可坡上树木丛生,尖石突立,滚下去即便是不死,也定伤得不轻。更何况,白清远还中了涂有剧毒之利箭,想必不见尸首,人亦上了黄泉路。 思及此,他将吹箭收入怀中,转身离去。 依旧是那幽暗石室,甚至两张相对而坐的面孔都不曾改变。 “上次你送来消息,言及他们已去寻找谈不屈,现今结果如何?”南玄礼问话中流露出些许急切。 另一人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担忧:“去寻谈不屈之人,我已处理,根本不会到达谈不屈处。” 南玄礼闻言,神情才略有松懈:“那便好,你早说有所准备多好,害我虚惊一场。” “欲成大事者,怎会因这点意外便自乱了阵脚?”对方望着南玄礼的眼中闪过一抹轻蔑,但却被他掩饰得甚好,面上维持着平静自若,“不过,既然三皇子那里已开始伺机而动,我们也该加快些步伐,你进行得如何?” “朝中群臣依然如故,握有兵权的武将们,没有兵符恐难以调遣。” “这不用你说,我亦明白,只是太子顽固得很,怎样都不肯说出兵符下落,他如此做,想必是还抱有一丝幻想。不过也无妨,没有了谈不屈这条路,三皇子同样无法用兵,唯今之计,便是动用倭国兵马,围住禁宫,逼群臣归服,使太子认清大势已去,让位于你。”那人想了想又道,“届时三皇子亦无力回天,你便可一举除掉太子与三皇子,以皇上身体不适为由,顺水推舟继位。” “倭国已差人传了信,他们的人,十日内必可到达京城外。” “十日。”另一人重复道,“告诉他们,越快越好,迟则生变。” 南玄礼狂妄一笑:“何变之有?我就不信三弟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大局未定前,万事需谨慎。” “你太多虑了,有我们二人联手,坐拥天下岂非指日可待?十日,至多再需十日,我便是皇上了,哈哈……” 南玄礼愉悦而满足的笑声回荡在空寂的石室之中。沉浸在即将到来的成功中的他,却并未发觉,坐于他对面之人,始终默然看着他的举动,无意识地以手敲击着石桌,唇边噙着一丝望不出深意的轻浅笑容。 烛火摇曳间,似乎另有一番风雨,在这十日间待机生成。 “我定要去一趟!” “不可,我不能同意让你去涉险。” 钱思仁还未步入翊祥宫大殿,便听闻里面传出一阵争执之声。他脚下并未停顿,笑着走进殿中,朗声招呼道:“我可是来得不是时候?” “思仁,此言差矣,你来正好,也帮我劝劝她。”青翊面容中显出几分无奈。 “哦?”钱思仁闻言挑眉,又望了望瞪着双眸一脸不妥协的上官紫燕,“少见你二人有闹僵之时,究竟所为何因?不妨说来听听。” 上官紫燕抢先急道:“白师兄出发去寻师父,人走了四五日,都还未见丝毫消息,我担心他路上出了事,想出宫去探看一番,青翊就是不肯。” “眼下危机四伏,谨言、慎行已死,尚不知是否会有人对你不利,我又怎放心让你离开我身边?” “紫燕你也不必太过担忧,白公子许是急于赶路,才没同你们联络。”钱思仁安抚上官紫燕。 “不会。”上官紫燕摇了摇头,“我了解师兄,无论怎样,他皆会传信来报平安,断无可能如现在这般音信全无,肯定是遇到了麻烦,我要去亲眼确认一下才好。” “不管你如何说,我绝不应允此时让你离宫,唯有留在翊祥宫,于小燕子你来说,才是最安全之处。” “若我执意要去,你能奈我何?”上官紫燕不服气地看着青翊。 青翊凝视她片刻,缓缓沉声道:“我会不惜动手来阻拦你,小燕子,你理当知道,凭你的功夫,并无半点胜算,我劝你还是莫要尝试为好。” “你……”上官紫燕为之气结,怒视青翊,却又找不出反驳的话,只得愤然哼了一声,索性别过脸赌气不再开口。 钱思仁打破了上官紫燕与青翊之间的僵局,插话进来道:“紫燕,休怪青翊,他也是担心你的安危。我同他自幼结识,他一贯处事洒脱淡然,还未见他如此在意过何人,足见你在他心中有多么重要。” 上官紫燕面色有所缓和,又侧目偷偷扫了青翊一眼:“我当然明白他是为我着想,但我同样不放心白师兄那边,更何况,白师兄此行,身系宫中形势和青翊的成败,我岂能等得下去?” “原来你二人乃相互关切至深,方会有此争吵,倒让我这孤家寡人心生羡慕。”钱思仁笑道,“其实,紫燕如真要出宫去看看,也并非完全不可。” 上官紫燕面露希冀之色,青翊也关注地忙询问:“思仁你有办法?” “你所忧虑,无非是紫燕的安全,莫忘了,我可以自由出入宫中,既然这样,何不将保护紫燕的任务交与我?我带她出去,再将她平安送回便是。” 青翊迟疑道:“思仁你愿帮忙自是最好,但你公务繁忙,怎好意思劳烦你?不然你派暗影护送小燕子即可。” “这……暗影近期不在宫中,被我差往别处做事去了。”钱思仁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紫燕对你而言何等重要,我需亲自保护,方能安心。” “思仁此言,看似是目前最好的办法,我就暂将小燕子交给你了。” “你可是同意了?”上官紫燕扯着青翊衣袖,欣喜而问。 “有思仁在,我便可放心,小燕子,你莫要给思仁多添麻烦。”青翊叮嘱,上官紫燕连连点头应允。 “不知紫燕你打算何时动身?今晚我执勤结束离宫时,带你一同出去可好?”钱思仁问。 “还要等到天黑?”上官紫燕急切道,“不能白天就走吗?我一刻也等不及了。” “小燕子……”青翊示意她不要强人所难。 “不要紧,紫燕的心情我能理解。”钱思仁接过话来,“白日虽不若夜晚隐蔽,但紫燕稍加乔装,也并非难事,我看这样,我立即回去安排一下手中事务,紫燕你也略作准备,一个时辰后我再来,带你出宫去。” “好,就如此说定。” 待钱思仁离去,上官紫燕良久望着门口方向,轻声问道:“是否这般做,便可以了?” 青翊上前,从身后拥她入怀,二人用心感受着彼此的气息与温度,丝毫不见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抚了抚上官紫燕耳边的黑发:“此乃最后一试了,只苦了小燕子你。” “说这些做什么。”上官紫燕转身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肩头,“你、白师兄,哪个不是以身犯险?你们能做的,我亦不会惧怕。” 第56节 “小燕子,你定要平安。”青翊温柔的声音在上官紫燕耳畔响起。 上官紫燕在青翊怀中仰头望他,伸手抚摸他俊朗脸庞,坚定道:“那是自然,我们还要离宫,一起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所以,你也不许有事!” 青翊紧紧握住她柔软的小手,贴在唇边轻吻,如念咒语般轻喃:“我们约定好。” 钱思仁如约返回,并带来一套兵士衣装,让上官紫燕换上。如上次白清远一般,上官紫燕扮作个兵卒,跟在钱思仁身后,在青翊的目送中,离开了翊祥宫。出宫一路行来很顺利,守卫皆认识钱思仁,并未遇到盘查,更无人会注意一个小兵卒。上官紫燕低着头前行,二人很快便离了禁宫,来到城中大街之上。 上官紫燕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气,感觉外面的轻松与宫中的压抑大相径庭。她朝钱思仁笑道:“我认得去往刑部道路,自己去找哥哥便可。” “不妥,我答应过青翊保你平安,定会寸步不离跟随于你,直至回宫。” “那好,我们快些走吧。”上官紫燕也不同钱思仁争执,转身便要往刑部方向快步而去。 “先别忙。”钱思仁拦住她,“近日二皇子不知何故,又在城中部署,加派了许多巡视人手,离宫后你这般打扮走在街上,反更易引来巡城士兵关注,未免节外生枝,还是谨慎些为好。” “我们要怎么做才是?” 钱思仁道:“不走大街,我认得一条小路,亦通往刑部,且还要更近一些。” 上官紫燕双手一摊:“就按你所说,京城道路我不甚熟悉,更遑论小巷。” “随我来。” 在钱思仁带领下,上官紫燕和他左穿右绕,便离了热闹的街市,越行越发僻静。眼下所处,俨然是掩藏在繁华京城之中被遗忘的一隅,不见人迹。 “我们这是在何处?离刑部尚有多远?”上官紫燕四下望了望,忍不住开口询问。 “就快到了。”走在前面的钱思仁头也未回。 “可我为什么总觉得此非前往刑部的方向?” 钱思仁忽然驻足,回过身意味深长地看着上官紫燕,眼中闪过一抹阴鸷:“你算说对了,因为我们根本不是要去往刑部。” 在钱思仁转身前,上官紫燕自然也看到在他面前路已到了尽头,前面一堵墙壁挡住去路,成为一条死巷。空旷的小巷之中,唯有他二人相对而立。上官紫燕不由得后退了几步,警惕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无须害怕,我不会伤害你。”钱思仁唇边牵起冷笑,“至少现在还不会,你是我手中重要棋子,只是请你先去个地方做客,暂待上几日罢了。” “你为何要这样做?” “等我既成大事之后,你便可知晓,不过,那时也是你上黄泉路之时。”钱思仁略作停顿,又冷冷补充,“放心,你不会寂寞上路,你师兄已在那边等你,届时还有你心爱之人相伴,我定会好心成全你们。” 钱思仁说罢,飞快出手,既狠又准地击在上官紫燕后脑。上官紫燕尚来不及出手反应,便觉眼前一黑,脑后一阵剧痛,整个人顿时失去了知觉,软绵绵向后倒去。钱思仁敏捷地接住她,将她拦腰抱起,飞身跃上一旁的墙,几个起落之后,便消失了踪影。 小巷中依旧安静如初,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入夜,京城中繁华依旧,但今日城中,似乎不如面上那般平静。皎洁的明月并未现身,而是躲藏于厚重的浓云之下,满天星辰,更是全然不见踪影。空气中透出潮湿味道,丝丝阴冷穿过衣衫,直入骨缝,看来是在酝酿今冬的第一场雪。 京城的街巷人影晃动,若仔细望去,相比平日路人有增无减,且即便是远离了喧闹的小巷子,亦偶有脚步声隐约传来。只是掩藏在一片灯红酒绿下,无人会详加琢磨。 钱思仁匆匆走入翊祥宫,面色焦急而内疚。大殿中灯火通明,青翊正不安地踱着步,等候上官紫燕归来,见唯有钱思仁入内,不禁眼中眸色一沉。 他向钱思仁身后望了望,确定并无上官紫燕踪影,才急切迎上前问道:“思仁,怎只你一人,小燕子人在何处?” 钱思仁凝重地摇摇头:“我们出宫以后,本是很顺利,不承想在街口处正遇宵小闹事,官兵缉捕,两方人马交手,加之路经的百姓,混乱不已,将我与紫燕冲散开来,我眼见她被挤入一不远处暗巷,有个身着布衣之人随后跟了进去,可待我穿过人群赶至,巷中已空无一人。” “你是说,小燕子失踪了?”青翊大惊,双眉紧锁。 “恐怕正是如此,我之后又马上赶往刑部询问,紫燕也并未去过。”钱思仁略作停顿,长叹一口气道,“我愧对于你,答应过要帮你保护好紫燕,却未能带她平安而回。” “这也不能怪思仁你,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想想小燕子可能会遇到何事。”青翊负着双手,重又在屋内踱起步来,只是这次步伐中,似多了几分沉重与焦虑。 “我所见那人,定是瞄准紫燕跟踪许久,绝非一般劫财小贼,否则他不会连紫燕人都劫走,且紫燕本身会武,能够在我赶至前这样短的时间内,制伏紫燕并轻易将她带走,无上乘功夫,怕是办不到。” “但紫燕平日与人无仇,又怎会有高手掳了她去?” 钱思仁提醒道:“若此人针对你,便可说得通了,你莫要忘记,宫内亦有不输给江湖人的大内高手。” “思仁你言下之意,此事乃二皇兄派人所为?”青翊望向钱思仁猜测。 “我虽无法确定,却不能不作此怀疑。” 青翊忽而停了脚步,拂袖定然道:“不行,我得去二皇兄处走上一趟。” “你夜晚前去,二皇子是否会起疑?”钱思仁拦住他,“况且,即便你去探问,二皇子又岂会说出实情?” “顾不得那许多了,我无法等到明日,怕拖下去小燕子会更加危险,先去旁敲侧击试探一番虚实再说,思仁你留在这里等我消息,我回来再议。” 青翊说罢,迫不及待快步走出了大殿。这回钱思仁并未再加劝阻,而是不紧不慢走到桌旁坐下,从一旁提起茶壶,为自己斟上一杯茶,悠闲地将茶盏凑至唇边,哪还有半分方才焦急自责的模样? 他缓缓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不愧为兄弟二人,同样这般沉不住气,注定早晚要丢了天下。反正他去了南玄礼那边也问不出什么,让他们互相争斗去好了。自己所要做的,仅是耐心等候,收网坐享渔翁之利罢了。 随着时间悄然流逝,钱思仁渐渐嗅出些许不对劲之处。青翊离开,算来已有一个多时辰,他茶都喝了几盏,怎尚不见返回?按理来说,青翊再冲动,亦不会同南玄礼当面冲突起来,若是未问出端倪,更是早该回来才是。 此时轮到钱思仁感觉坐立不安了,他起身往门口走去,又稍显迟疑。一阵纷杂人声,混着脚步声传入耳际,他顿时心生疑惑,推开殿门抬步走了出去,隐约有种不祥预感。 “怎么?终于耐心用尽,肯走出来了?”一道清朗声音传来。钱思仁循声望去,殿前院子中赫然立着三人,正是青翊、紫燕和白清远。 “什么?这,这不可能……”钱思仁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念道。 “有何不可能?钱大人是否觉得,我与白师兄不该出现在这里?”上官紫燕昂首望着钱思仁,“那么,你再看看他们是谁?” 青翊一挥手,上官紫燕话音方落,院中火把攒动,一列列兵卒鱼贯而入,将几人团团围在中心。在他们不远处,几名士兵搀扶着三人,其中一人同青翊面貌有几分相似,乃是太子南玄延,他旁边之人是暗影。至于最后那人,看起来略显憔悴,在闪动的火光之下,竟映出一张与钱思仁一模一样的脸庞…… “你并非钱思仁,真正的钱思仁早已被你暗中关押,你究竟是谁?”青翊喝问。 假钱思仁惊诧过后,此刻却镇定下来,不答反问:“你们又是如何得知,我不是钱思仁?” 青翊看向身旁的上官紫燕,上官紫燕会意地解释:“我起先怀疑你,皆是因你所用之物的摆设和房内物品陈列,若惯用左手之人,平日生活中便会显出不同,而你却不然,明显是刻意为之。” 第57节 “可真正确定你乃假冒之人,却是直至近日。”青翊补充道。 假钱思仁冷然而笑:“没想到我苦练使用左手,还是在细微之处露了马脚。你们这几日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试探于我?” “不错。”青翊沉声回答,“我们并无证据,因此无法辨别真伪,在紫燕发现疑问之前,我亦从未质疑过身为挚友的你,但种种迹象却使我不得不相信,发生在我们身边诸多事,皆是你所为,于是,我在告知你白公子已上路去寻谈不屈之前,私下秘传书信给白公子,布下了整个局。” “可我分明亲眼所见,白清远身中我毒箭,何以毫发无伤?” “如提前有所准备,你那些毒,尚奈何不了我,否则名医山庄还有何颜面可存?”白清远插话进来,“我事先查看过出城路线,料定你要下手,必在城郊,因你不宜远离京城,而松林正是最为合适处。我服下名医山庄所用抗毒防身之药,万一中毒亦无大碍,并在衣衫内穿有软甲,你吹箭其实并未射中我,刺破的只是我藏于怀中血袋罢了。我假作滚落山坡,在你走后,再悄悄返回城中,对一些擦伤稍作处理即可。” “哼,早知如此,我当日就该亲眼确认你尸首才是。” 青翊缓缓道:“你错只错在太过自负,笃定我们不会怀疑你,方能这般放心地行动。但就是刺杀白公子一举,让我们更加确认,你难脱干系,白公子出京之事,仅有几人知晓,你便是其中之一,因此,紫燕才冒险,最后试一试你。” “你们故意让我抓走她,借以证实我身份,这不难理解,可她又是怎样逃脱的?”假钱思仁又问。他关押相关人等之处,几年都未曾被人发觉,何以这样简单便让他们寻到? “因为追踪粉。”上官紫燕之言为他解惑,她边说边摊开手掌,依稀可见点点莹绿,在暗夜中显得夺目而明亮,“我诱你出手掳我去,不仅为确认你乃假扮钱思仁,青翊已料到,你为隐蔽,定不会让太多人知你囚人处,且为方便亲自监督,想必会将我与先前所关之人暂押到一个地方,许能借此探得太子下落,所以在书信中同白师兄约定好计策,故意使你看到我二人争执。我要离了青翊身边,一人出宫,对你而言自是好机会,你欲拿我胁迫青翊,必然会想办法下手,我将追踪粉藏于袖中,你引我走向小路时,已戳破袋子,这样即便昏迷,亦能留下痕迹。白师兄则调派预先准备好的人手,天黑后趁你入宫,在街巷中搜寻,最终沿着追踪粉找到你府邸中的暗室,不过没承想,除太子之外,还救出了暗影与真正的钱大人。” “追踪粉?”假钱思仁若有所悟,“难怪你坚持要白天出宫,若是夜晚,我不会未曾察觉。” “我猜测你必定会入宫来找我,告知小燕子被劫一事,因此方才故意拖延住你,让白公子他们有足够时间前去救人。” 上官紫燕扬手指着假钱思仁,怒斥道:“我们都已听说了,你本是钱大人手下一跟随多年的近卫,于一年前趁他不备下药将他迷倒囚禁,自己取而代之,又与二皇子南玄礼合谋,加害皇上,关押太子。暗影乃钱大人一手培养,时日久了便对你生疑,你定是听我上次提到,暗影在你屋外查看,知他在关注于你,索性把他也打伤关了起来,不管你是何人,皆死罪难逃!” “我潜伏在钱思仁身边,隐姓埋名甘愿做一个兵卒这么多年,仔细观察模仿他的一举一动,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杀掉老皇帝,看你们手足相残,然后借机夺下这江山。”假钱思仁眼中目光冷冽,忽又冷冷补充道,“不,该说是拿回原本就是我皇甫家的东西。” “皇甫……你是前朝后人?”青翊惊诧地问。 假钱思仁伸手在自己脸上一抹,揭去易容面具,露出一张年轻脸庞:“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我名皇甫琦,前朝末世皇帝皇甫律乃是我祖父,是当时身为左将军的你们南家人野心昭昭,逼宫夺权,自己取而代之做了皇帝。我父亲侥幸逃脱,却并无夺回天下之心,一心只想安然度过余生,但我不同,我不仅要报仇,更要取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可仅凭你一人之力无法完成,才想到假扮钱思仁,向二皇兄投诚,伺机将杀害谨言、慎行和掳走紫燕之事,嫁祸给二皇兄,挑起我们兄弟互相猜忌相争。” 皇甫琦并不辩驳,坦然点了点头:“没错,那两个婢女是我所杀。” “你究竟为何非要杀害谨言和慎行?”上官紫燕愤然瞪着皇甫琦,“难道就只为她们监视青翊,险些暴露了身份,你便将她二人灭口?” “这理由还不足矣?我不能允许有任何人影响我全盘计划,她们只是我布下的两枚棋子,注定要做出牺牲。”皇甫琦答得冷漠而不以为然。他的态度让上官紫燕怒意更甚,欲继续与他理论,却被青翊劝阻。 “小燕子,你同他说再多,他也听不进。”青翊低声安抚道,又转向皇甫琦,“我在查看谨言与慎行房中暗道时,发现两边新旧程度并不一致,有一部分显然为后期修成的,也是你所为?” “正是,我从暗影处自然随时知晓你归京日期,遂在那之前寻好谨言、慎行,以她二人宫外家人性命相胁,逼她们乖乖帮我做事。原本翊祥宫内就存在的这暗道,乃是我早勘察好的,然后又挖通另一部分,以便她们出入,为我传送消息。你回宫后最为信任之人便是我,自然不疑有他地住进翊祥宫,使用我安排好的人手。” “你简直卑鄙无耻!不仅辜负了青翊对你的信任,还将谨言、慎行推上绝路!”上官紫燕忍不住指责。想到谨言死的当晚慎行欲言又止的挣扎,此时她方明白,慎行心中何等的煎熬。 皇甫琦闻言,依旧神情自若,挑眉道:“你若也和我一样欲做大事、成大业,便不会说出如此幼稚的话语。依我命而行,亦为她们自己的选择。但当你一入宫,南玄翊便将你贴身放于身边,支开了谨言、慎行,我就知晓,他有所怀疑了,于是我生了除去她们之念。那晚谨言说有新消息传予我,我按之前一般,约她在暗道出口不远的老地方相见,她未察觉危险,如约赶来。我在她说完要离开时,从身后掩住口鼻将她闷死,并抛入井中。本想造成意外身亡或投井假象,谁知她为避开你们耳目,与慎行演了那样一出多余戏码,反让你们确信,她是被杀而亡。” “所以你第二日特意来到翊祥宫,一则探听我寻到的线索和要采取行动的消息是否属实,二则观察我们对谨言之死一事的态度。”青翊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在听闻小燕子叙述前晚谨言、慎行举止,而我又通过验看尸首,确认了谨言真正死因后,你杀慎行也就迫在眉睫了,且还想到要嫁祸给二皇兄。” “先怀疑南玄礼之人,是你们自己,且他祸从口出,非要说了宫婢之死有一就有二那番话,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从南玄礼处取得那金锁并非难事,我趁夜从暗道潜入,杀了慎行,并故意布置成个拙劣的自杀场面,将南玄礼金锁丢于地上,把你们视线进一步引向他。” 青翊点点头:“不错,带白公子来那日,你专程提到二皇兄未去父皇寝宫,而是为金锁丢失在大发雷霆,想必为的也是加深我们的印象。若没有慎行留下的线索,暗道不被发现,许我们就被你导向了错误的地方。” “青翊你是说,慎行告诉了我们线索?”上官紫燕奇怪问,“可她那时分明什么都未说。” “小燕子,你仔细回想一下,我们是如何查到暗道入口的?” 上官紫燕低头思索,片刻恍然道:“是花瓶?” 青翊颔首:“谨言被杀后,慎行定是知晓自己早晚亦难逃一死,可她迫于被要挟,又无法直言说出实情,她死前想告诉我们暗道所在。但她同时想到,若直接在开启暗道的那只花瓶上做标记,恐会被皇甫琦察觉,因此她暗动了另一侧花瓶,希望她最后留下的这细微信息能帮我们接近真相,而我也确实正因此进入暗道,发觉里面新旧不一,才怀疑真正隐于幕后之人并非二皇兄,此人定是知我归京行踪,否则不可能掐算好时间,补修暗道。” “那个自作聪明的丫头,我该早些杀了她!”皇甫琦面容浮现一丝戾气。 “你为一己之私,害了多少无辜生命,怎还敢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上官紫燕为谨言、慎行之死深感惋惜。 “要成我天下大事,她们能出一份力,应觉荣幸才是。” 青翊沉声道:“你所做一切,无非是想利用二皇兄野心,借他之力除掉我们其他人,再杀了二皇兄,自己称帝。” “那又怎样?你们现在明白,已为时太晚!倭国部众即将抵达城外,只要他们一行动,就凭你们几只小鱼小虾,能抵挡得了?即便你们此时兵符在手,再调兵也已然来不及了!”皇甫琦仰天长笑。 “若我们毫无防备,又岂会贸然逼你现身?”青翊昂然而立,神色未因他的话而撼动半分,仍是镇定如初,似所有事皆成竹于胸。 皇甫琦止住了笑,仿佛顷刻明白了什么,倏然问道:“你们调了兵?” “我去寻师父,让你所刺,虽是个局,但并不表示我们无人前去通知师父。”白清远开口答,“在我们商议妥当之时,我早已派了名医山庄之人去找师父,向他告知了京内情形,师父怕他亲自入京被你们发现,写下数封信函,让我们秘密转交给他当年几名亲信。那些收到师父授意的将军,暗中布兵在路上拦截了倭国军队,将他们一举歼灭,你大可不必再等候他们到来了。” “顺便一提,眼下官兵业已将这翊祥宫和二皇兄处包围,你恐插翅难逃,唯有束手就擒。”青翊直视皇甫琦,目光炯然而坚毅。 “哼,哈哈哈……”皇甫琦忽然张狂大笑,且声音越来越响亮,似是永无休止,在这冷如寒霜的冬夜中,多了几分凄厉,像是要穿透一片阴霾,直沁人心,让人不禁更生些许凉意,“没想到啊,没想到,一招棋错,满盘皆输,自古成王败寇,你们既赢了,我无话可说,但想擒住我,你们办不到!” 说罢,他飞快从袖中握了短剑在手,在所有人还未反应之时,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心口。 阴沉了一日的天气,终于缓缓飘下了雪花。纷扬而落的轻柔白雪,沾在倒地的皇甫琦身上,与他胸前涔涔流出的猩红刺目的血迹,形成了鲜明对照。时间仿若在这一刻静止,唯有众人手中的火把犹自发出微弱噼啪声。在火光映照之下,皇甫琦神态安详,唇边尚带着一丝笑意。 这一幕,映入在场每个人的眼帘,亦深深铭刻在了心里。不会有人忘记,今冬第一场雪落的日子…… 半月之后,太子即位,大赦天下。同时,将二皇子南玄礼贬为庶人,流放边疆。封三皇子南玄翊为安国侯,赐城郊府邸,离宫居住,可自由出入宫中。 一片风雨,终拨云见日,恢复了宁静。 尾声 一年半后,京城。 肃肃抽絮晚,菲菲红素轻。嫩蕊细细开,庭树作飞花。 和煦春风驱散了冬日的严寒,京城之中,春色尽染,已是初春好景。冰雪消融,杨柳抽芽,鲜花初绽,鹅黄嫩绿、姹紫娇红,叶儿花儿都充满了生机,处处泛起绿意无限。 “让开,我要出去!”安国侯府内,不期然传出一道清脆的娇叱之声。 第58节 “夫人……”守门卫兵苦着一张脸,“侯爷出门前特别交代,在他归来前,不得让您离府。” “我偏要出门,你们还能拦我不成?”上官紫燕双手叉腰,一脸不服气状。 “恕难从命,还望夫人您莫为难小人,若让您出府,侯爷稍后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待不起。” 卫兵几近哀求,神情愁得简直快要拧出水来。开玩笑,整个京城之中,谁人不知安国侯爱妻如命?如果他们擅自放夫人出门,有任何差池,怕是赔上一条小命尚不够。 上官紫燕依旧面露不甘,扬手摆开架势威胁道:“你们个个都怕他,难道今日非要我硬闯?” “要和自家卫兵交手,小燕子你恐是第一人了。”随着清朗悦耳的声音渐落,一身白色锦袍的青翊满面含笑从大门迈步而入,宠爱的目光停留在上官紫燕脸上,“我才进宫一趟,这是怎么了?”卫兵如见到了救星一般,忙在青翊的挥手示意下,退到了一旁。 尾声“你还敢说,都是你下的什么鬼命令,为何我不能出门?”上官紫燕瞪着他,嗔怪道。 青翊上前,轻柔地揽住上官紫燕肩头:“你是想去往何处?” “去找哥哥。” “又去刑部?”青翊语中难掩笑意,“你忘了是谁昨日在刑部闹得鸡飞狗跳,才被上官大哥亲自送了回来?上官大哥临走时特地叮嘱我,他初任刑部尚书已公务繁忙,叫我看好你,莫再给他乱上加乱。” 上官紫燕撇撇嘴反驳:“我只是想给哥哥帮些忙,之前不也都是我在帮他做事?他升任了刑部尚书,我倒做不得了?” “并非我们不让你做,但你现在不可同日而语,哪有人挺着六个月身孕的肚子,还要去缉捕疑犯的?你可把刑部那些捕快们着实吓得不轻,就放过他们吧。”青翊说罢,将手轻轻覆于上官紫燕已明显隆起的肚子上,慈爱之情溢于言表。 上官紫燕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皮:“这皆要怨你,我成为京城第一女神捕的志向还未实现,你答应带我走遍名山大川,四处游山玩水,也没兑现,嫁给你就先有了宝宝,整日困在府中,闷都要闷死了。” “确实是我的错,若不是皇兄身体休养需要时日,又苦求我留下暂时协助于他,我早已能带你远离这里,去过闲云野鹤般悠然自在的日子,也不必当这个安国侯了。” 上官紫燕见他真的自责起来,反倒不忍地安慰:“无妨,我不在意,只要我们在一起,待在哪里都好。再说,哥哥尚在京城为官,我也无可能丢下他一人离京去。” “或许,很快上官大哥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上官紫燕闻言莞尔一笑:“不错,多亏你建议皇上登基时大赦天下,如琳琅姐姐一般有可怜身世因故犯罪的,皆大减刑罚,相信再过不了多久,琳琅姐姐就能恢复自由。” “我们能做的,也仅限于此,至于上官大哥与琳琅姑娘能否再续前缘,还要看他们自己。” 上官紫燕点点头,依偎进青翊怀中:“正因他们曾险些错过,想必会更加懂得珍惜。前段时间,看过了太多生离死别,越发感到,唯有惜取眼前所有,才是最宜。” 青翊抚了抚她的脸颊:“小燕子你能这般知足便好。” “不知足又怎样?难道真要像皇甫琦一样,为了仇恨和权势倾尽所有,甚至抛下真正的自我,最终赔上了性命?如此太不值得。” “每个人选择道路皆有不同,我所求,仅是与你执手一生,白头偕老,平平安安养育几个孩子罢了。”青翊微笑着吻了吻上官紫燕的额头。 “这也正是我所愿。” “好了,我陪你回房去休息,待把宝宝生下来,我承诺定带你去好好游玩一番。”青翊拥着上官紫燕,向院内走去。 “真的?”随着他们渐行渐远,上官紫燕惊喜且兴奋的声音犹自传来,“届时我要去白师兄的名医山庄住上几日,还需回村子看看师父他老人家……” “好,好,一切都依你。”青翊温和之声飘散在初春融融暖意之中。反正未来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还是珍惜眼前一刻最为重要。 清风絮语,诉说着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