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天鼓卷》 第1节 据说,那名老爷爷於某日突然出现,如此问道: 「你们有何困难吗……」 老爷爷背上用绳子绑着一口大缸子。 是个打扮肮脏的老人。身上的窄袖便服(注1)已破烂不堪,白发、白须,脸上皱纹很深。 老人自称忘欢。 最初同忘欢谈话的人是橘忠季的下人,名叫政之。 政之在大门前发现了无所事事走动的老人。 听说那老人背着缸子不时向大门内张望,口中哪嘟嚷嚷: 「原来如此……唔,唔。」 政之觉得可疑,上前问老人: 「有什麽事吗?」 老人反倒问政之: 「你们很为难吗?」 「为难?」 「是,你们不是很为难吗?」 确实是很为难。 为难的是主人橘忠季。 说正确点,是以忠季为首,宅邸内所有人都很为难。 然而—— 「您怎麽知道这事?」政之问。 「因为我看到了。」 「看到什麽?」 「看到许多东西紊乱不堪。大地的龙脉、宅邸的气……」 老人轮流望着天空与大地,如此说。 「您是说,您可以看到这些东西?」 「是。」 「这些东西紊乱不堪?」 「没错。」 「紊乱不堪又会怎麽样呢?」 「贵府会产生不祥。平日不足多虑的小事……例如,只不过摔了一跤,却会受重伤,或者有人染上大病,或是遗失、打碎珍贵物品……」 「唔。」政之的声音哽在喉头。 这些事,他心里都有数。 「如果视而不见,恐怕不久又会有人丧命……」 老人口吻温和,说的内容却相当骇人。 最近宅邸内有名乳母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知是不是手没撑好,竟然折断了右腕骨;另一名家仆在庭院摔倒,脸撞到岩石,磕断牙齿。 主人忠季也患上不明缘由的病,这十天来一直卧病在床。 连忠季珍惜的皇上御赐之笙也不翼而飞。 类似的意外在这半年来还有好几件,忠季的父亲道忠也於一个月前刚病逝。 「您说不久又会……是什麽意思呢?」 「这个,到底会是什麽意思呢……」 不知是装糊涂还是卖关子——总之,老人的意思是,目前卧病在床的主人忠季也许会丧命。 「喂,您叫什麽名字?」 「我叫忘欢。」 政之听了对方名字,先进屋里向主人忠季报告。 忠季虽说卧病在床,却并非无法动弹。 只是他的胸部至腹部会隐隐作痛。不是那种痛得要死的剧痛,也不必因忍耐痛楚而在人前蹙额颦眉。 他因保重身体而躺进被褥,但还是可以与人谈话。 「让他到庭院来。」 忠季如此吩咐,起身简单整整服饰,在窄廊(注2)与坐在庭院地面的忘欢会晤。 第2节 忘欢将背上的缸子搁在一旁,仰望忠季。 「你叫忘欢吗……」忠季问。 「是。」忘欢微微颔首。 「我听下人说,你说我们宅内地脉紊乱?」 「说了。」 「因此宅内产生不祥之事?」 「没错。」 「为何会发生这种事?至今为止一直平安无事……」 「大人是否还记得去年春天发生地变,京城大地摇晃得非常厉害?」 「记得。」忠季点头。 去年樱花盛开时节,大地确实摇晃得很厉害,许多寺院倒塌了好几座佛像。 有些宅邸的大门与墙壁也坍塌。 「正是那次地变令地脉转向。」 「地脉?」 「京都地底本来有一条大龙脉,自玄武方位的船冈山(注3)流至巨琼池(注4)。京城便是利用东方青龙鸭川和西方白虎西海道围住这条龙脉,再以东寺、西寺两座大塔堵住,让气蓄积在京城。」 「是吗……」 「然而那次震动改变了地形,令龙脉转向,某部分气脉原本已流向东方,是鸭川青龙硬将这些气挡回去。」 「是吗……」 忠季无法理解忘欢说的大半内容,只能点头。 「由於硬挡回那些气,偏离的气便在贵府这一带冒出。」 「是那些偏离的气……」 「搅乱了贵府的气脉。」 「结果呢?」 「气脉紊乱会导致宅邸主人无法寿终正寝,也会发生各种不祥之事。」 「此话当眞?」 「信与不信,全凭忠季大人。」 「你这些话说得简直跟阴阳师一样。」 「我对阴阳道当然也有所心领神会,但不是阴阳师。」 「那你是什麽身分?」 「只是个贷缸人而已。」 「贷缸人?」 「这世间会发生不祥之事,原因并非只是龙脉紊乱而已。找出这些人以及宅邸,出借我的缸换取些微金子,正是我的谋生之道。」 忘欢伸手咚咚敲打一旁的缸子。 那只是一口土色的陈旧缸子。 「你是说,那缸子可以祛除祸事?」 「大人想试试看吗?」 「你不会存心蒙骗我吧?」 「绝对没那回事。您可以试用缸子後再付金子。」 「倘若试过,祸事依旧不减,毫无效果,我不会付任何一分钱。」 「那当然。」 忘欢说得自信满满,忠季便动心了。 「也好,让你试试。」 事情就这麽决定了。 「你打算怎麽做?」 「那麽……」 忘欢起身,观赏风景般慢条斯理地跨出脚步,四处观看庭院。 「就在这里。」 忘欢驻足之处正是宅邸艮位——鬼门。 「能不能命人挖掘此处?」忘欢道。 「挖地?」忠季问。 第3节 「唔,大致挖个四尺深便行。」忘欢指着脚边地面。 以政之为首,所有家仆开始用锄头等工具挖掘地面。挖至四尺深时,忘欢开口: 「可以了。」 忘欢说毕,亲自搬来搁在庭院的缸子。他将缸子放在刚挖好的坑洞一旁。仔细一看,缸口封着纸,缸口下方的凹沟则绑着一圈绳子。 纸封住缸口,故看不见缸内有什麽东西。 「请给我笔墨……」 忘欢如此说,立即有名家仆送来笔墨。 忘欢将砚台搁在地面,开始磨墨。磨完,用手中的毛笔蘸满墨汁,说道: 「那麽……」 他在封住缸口的纸上写下文字。 恶事当入 祸事莫出 之後又继续描绘某种文字,但忠季已辨认不出。 书毕,忘欢说: 「将这缸子埋进洞内。」 众家仆把缸子埋进刚挖出的坑洞内,继而盖上泥土。 待缸子不见形影,地面恢复平坦後,忘欢道: 「这样就好了。」 「眞的这样就好了吗?」忠季问。 「是。」忘欢笑着点头,「不过,请您务必遵守一件事……」 「什麽事?」 「绝不能打开盖子观看缸内的东西。请大人务必遵守这点。」 「好,我明白了。」 「往後我将每隔一个月来此一趟。一两年过後,大地气脉应该可以稳定,届时就不必如此做了。在此之前,这事都得继续。」 忘欢说毕即不知去向。 自那天起,之前宅邸内频繁发生的祸事便不再发生。 两天後,忠季的病也令人难以置信地痊癒。 一切只能说是忘欢埋在艮位的那口缸子所致。 一个月後,某日早晨,忘欢出现。 「情况怎样了?」 他让家仆挖出缸子,留下一句「我出去一下」,又背着缸子不知去向。 将近傍晚他才回来,再度把缸子埋进洞内。 这时,缸口上的纸已经换新,而把缸子埋回坑洞前,忘欢依旧用毛笔写下和上回相同的文字。 这事持续了半年左右。 忘欢每月来一次,命家人挖出缸子,再背着缸子消失,傍晚时分回来,又将缸子埋回原处。 如此,忠季也逐渐失去戒心。 至今为止因祸事连连而受苦的事,想来像一场梦。 他开始认为,家仆摔跤受伤、父亲病逝、自己患病这些事,也许只是偶然重叠一起而已。 因摔跤而受伤,或因生病而死,这不是每家都会发生的事吗?自己家可能只是偶然同时发生而已。 忘欢那老人是不是自某处听闻这些风声,为骗取金子而来一派胡言,打算设计蒙骗忠季呢?每个月都一本正经地把缸子背到某处再背回来,仔细想想,是不是忘欢为了让事情看起来煞有介事而耍的手段呢? 忠季逐渐如此想。 只是,更令人在意的是缸内的东西。 缸内到底有什麽东西? 听下人说,缸子挖出时,重量比埋进去时要沉得许多。但缸子埋在土中时,不但天会下雨,泥土上也会凝露。是不是这些东西渗入纸内,令水积在缸内而已? 忠季愈如此想,便愈想知道缸内到底有什麽东西。 二 「因此,晴明,忠季大人终於命家仆挖出那口缸子……」源博雅说。 他坐在晴明宅邸窄廊。 两人正在喝酒并观赏庭院。 此刻是夜晚。 第4节 窄廊上搁着一盏燃着亮光的灯台。 时值九月—— 庭院已充满秋意,凉风很冷。秋虫在各处草丛中鸣叫。 夜晚的空气看上去似乎发出透明微光。 晴明身着的白色狩衣映着摇来晃去的红色火焰。 「博雅,结果事情如何?」晴明问。 博雅嘴唇浮出愉快笑容,反问晴明: 「结果事情如何,是什麽意思?」 「你不是说缸内有什麽东西吗?我在问你缸内到底是什麽东西。」 「晴明,你想知道吗?」 「嗯。」 「这是个谜题,你猜猜看。」 「猜猜看?」 「晴明,你猜猜缸内到底有什麽东西。」 「难道缸内有什麽妖鬼?」 「晴明,你猜错了。」博雅乐不可支地道。 他举起盛着酒的酒杯,说: 「原来你也会猜错。」接着津津有味地喝乾了酒。 「到底是什麽东西?」 「是婴孩。」博雅将酒杯搁在窄廊,如此答。 「婴孩?!」 「晴明,忠季大人命下人打开的缸子内,装着一个貌似刚落地的婴儿。」 下令的忠季和家仆为此也大吃一惊。 婴孩呈裸体,全身一丝不挂。蜷曲着身子坐在缸底,闭着双眼熟睡。 忘欢於三天前留下这缸子。度过了整整三天三夜,那婴孩竟然也没冻死。 再说,这期间他应该也没喝下任何一滴奶水或清水。虽说是在缸内,但婴儿被埋在地底,竟也能呼吸。 至今为止,这婴孩就一直被搁在缸内?或者这是第一回,之前装的是其他东西? 没有人知道答案。 正当其中一个家仆打算自缸内取出婴孩时,忠季阻止道: 「不必了。」 忠季又说: 「你们别忘了,我们可是把忘欢大人说过不准看的缸子挖出,打开盖子看了里面的东西。再说,这婴儿被放在缸内,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哭,现在仍沉睡着,怎麽想都是件怪事。这不可能是普通婴孩。大家都别碰,封上缸子埋回原处……」 於是,事情就这麽决定了。 然而—— 自此,忠季宅邸内再度开始发生不祥之事。 擅自挖出缸子看了里面的东西後,过了三天,一名家仆摔跤折了脚骨,翌日,忠季本身又卧病在床,而且病情比之前更严重。 忠季想,这完全是因为挖出那缸子,看了里面的东西所致。 他很想解决问题,但是距离忘欢下次来访还有二十余日。 「结果他束手无策,这问题就转到我这儿来了?」晴明问。 「是的,晴明。」博雅点头答,「忠季大人遣人到我那儿,求我找你帮忙。」 「博雅,既然是你来找我,我无法婉拒吧……」 「那麽,晴明,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嗯。」 「什麽时候去?」 「明天如何?」 「我无所谓。」 「那麽,就明天吧……」 「你要去?」 「走。」 「走。」 第5节 事情就这麽决定了。 三 「噢,出现了……」 橘忠季双手拄着拐杖,勉强站着如此说。 脸色很苍白。 有好几个人用锄头或锹正在挖掘庭院,此刻那口缸总算出现。 下人从坑洞内搬出缸子,搁在地面。 果然如博雅所说,缸口封纸,用绳子绑住。纸上写着: 恶事当入 祸事莫出 「晴明,正是这口缸子……」 站在晴明身旁的博雅说後,咕嘟一声咽下唾液。 「有人可以打开缸口吗?」 晴明如此说,却没人立刻自告奋勇。 众人只是面面相觑。 万一缸内仍有婴孩,而且还活着的话 不,万一早已死了—— 无论结果如何,都令人心生恐惧。 不料,家仆政之上前道: 「让我来。」 政之挨近缸子,首先解开绑住封口纸的绳子。 「接下来……」 他战战兢兢地捏着纸张一角掀开。然而,他虽掀开了纸,却似乎没有勇气采看缸内。 「怎麽样了?」忠季问。 政之别过脸不看缸内,反倒紧张地问: 「什、什麽怎麽样了?」 「我是问缸内怎麽样了?有没有婴孩?!」 既然主人忠季这麽说,政之只能死心,豁出一切朝缸内看。 「没、没有。」政之道。 「什麽?」 「没有。之前应该在缸内的孩子不见了。」 晴明和博雅也同时挨近缸子,轮流看了缸内。 别说婴孩了,缸内空无一物,连泥土也没有。 「原来如此,原来事情是这样……」 晴明并没有露出特别惊异的样子,只是点头如此说。 「晴明,你说原来如此,是表示你事前已知缸内空无一物了?」博雅问。 「不是我早已知道,而是我猜测事情应该如此。」 「那、那麽……」忠季不安地问。 「贵府再度发生祸事,应是缸内婴孩消失之故。」晴明道。 「什、什麽?」 「你们当中有人亲眼看到那婴孩吗?」晴明问。 在场的人虽然战战兢兢,却纷纷说看到了。 忠季和政之也说看到了。 「忠季大人,我想问问当时的详情,到底是什麽样的婴孩?」 「什、什麽样的意思是?」 「看上去约几岁?」 「还说不上几岁。看上去像出生不久,顶多只有一岁上下……」 忠季望向政之,似乎在徵求同意。 「忠季大人说的没错,那孩子确实不像已满周岁……」政之答。 「那婴孩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第6节 「这……这个,我看不出来。」忠季答。 「还有其他引人注意之处吗?」 晴明问在场的家仆及挖掘坑洞的众人。 众人只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抬眼又垂眼。似乎都在等别人先开口。 「什麽事都好。」晴明道。 「老实说,我发现一件事……」一个家仆答。 「什麽事?」 「是那婴孩的事,他的屁股长着一条类似尾巴的东西。」 「尾巴?!」 「不,不是。我不知道是否眞是尾巴,只是看上去类似尾巴。也许是类似绳子的东西。在屁股底下,其他人也许没看见,但从我站着的地方正好看到了……」 「你看到了?」 「是。」 「是什麽样的尾巴?」 「虽然我没亲眼见过,但很像传闻中的虎尾……」 「颜色呢?」 「我记得底色是棣棠(注5)色,上面有黑色条纹……」 「我明白了。」 晴明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再问忠季: 「我有点事想请教大人。」 「什麽事?」 「宅邸内的人或进出宅邸的人之中……尤其挖出缸子那天在场的,有没有人失去近一年内落地的婴儿……?」 「这、这又怎麽了?」 「我只是觉得有必要问。如果没有,我再考虑其他可能性,不过我认为这个可能性最大……」 「什麽最大?」忠季问。 晴明没回答,反问: 「有吗?」 「到底怎、怎麽样?」 结果一个家仆答:「有。」 他说: 「负责本宅庭院树木的园丁,名叫猪介,他在本宅工作,有个出生不到五个月的孩子病逝了。」 「叫猪介的那人,挖出缸子那天是不是在场……」 「在。」家仆答。 「那个猪介,今天在不在?」 「不在。」 「不在?」 「挖出缸子那天,他因工作借宿本宅,第二天回家後便没再来了。」 「是因为他的工作结束了吗?」 「不是,庭院的工作还没做完,只是园丁不仅猪介一人,还有其他人,少了一人也不会影响庭院工作的进度……」 「你是说,他就那样丢下了工作?」 「是。」 「自打开缸子那天算起,今天是第八天吧?」 「是。」 「猪介家住何处?」 「住在西京,天神川附近。」 「我必须去一趟。有人可以带路吗……」 政之闻言上前答: 「我去过一次,知道他家在哪里。」 「那麽,请你带我们去。」 「现在吗?」 「是的,现在……」 第7节 听晴明如此说,政之望向忠季。 「照他的话做,马上去准备。」 政之听忠季这样说,弯腰答: 「是。」 政之书毕,正打算转身时,晴明又开口: 「政之大人,那张纸……」 原来政之刚才掀开缸口的封纸後,仍把纸张拿在手上。 「这张纸有什麽问题吗……」 「能不能交给我……」 「是,是。」 政之不问理由即将纸张递给晴明,转身离去。 不待他的背影消失,晴明便说: 「请给我笔墨……」 「要笔墨做什麽?」忠季问。 「我认为最好通知忘欢大人这件事……」 「通知?」 「是。」 晴明边答边摺起手中的纸,看上去像是摺成鸟形。 当他摺完,笔墨也准备好了。 晴明取过毛笔蘸了墨汁,在刚摺成鸟形的纸上不知写下什麽。 「晴明,你在写什麽?」博雅问。 「我在写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是要让忘欢大人知道的。」 晴明左手持着写上文字的纸,微微吹了一口气,让纸张飘出半空。 不知是顺风还是凭藉其他力量,纸鸟高高飞上天空,往南方飘去。 「它将飞到哪儿?」博雅问。 「飞到忘欢大人那儿……」 「眞的吗?」 「只要上面有忘欢大人亲手写的咒文,纸张自然会飞至忘欢大人手上。」 晴明还未说毕,政之便回来了。他躬身向晴明说: 「晴明大人,随时可以上路。」 四 牛车咕咚咕咚地在京城大路往西前行。 「晴明啊。」博雅在牛车内说。 「什麽事?」 「你应该多少知道这是怎麽回事了吧?」 「多少知道。」 「那麽你就告诉我吧。那缸内的东西到底是什麽?」 「不能说。」 「又来了……」 「我大约猜测到眞相。只是,在确定之前,我若说出,万一猜错了,你大概又要说三道四。」 「不会。」 「会。」 「就算还未确定也无所谓。你就在可能猜错的前提下,将你的猜测告诉我不就得了……」 「博雅,正因为我的猜测,我们现在才会前往猪介家,可是,我对这事也没有把握。」 「唔……」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到时候你知道不就行了……」 「唔,唔……」博雅不满地哼哼道。 「到时候就会知道。」晴明只是如此坚持。 不久,牛车停下。 「自此开始只能徒步。」 第8节 牛车外传来政之的声音。 五 「就是这里。」 政之在草丛中走在前面带路。 小径两旁满是杂草,沙沙地摩擦众人的衣摆。 那小径只容一人避开草丛穿过。 左侧是天神川,两岸长着柞树及梁树等杂树。 政之身後是晴明,再来是博雅。 博雅身後又跟着两名随从。其中之一背着那口缸。 走着走着,不知何处传来听不出是人类哭声还是兽吼的声音。 哇…… 哇…… 继续往前走,声音愈来愈大。 喔哇啊啊…… 喔哇啊啊…… 「喂,晴明,那是什麽声音?」博雅问。 「不知道。」晴明只是简短作答。 「快要到了。」 政之刚说毕,前方便有人拨开草丛跑过来。 是个身穿破旧窄袖便服的男人。 「政、政之大人……」 男人奔至众人面前止步,大喊。 「你、你不是猪介吗?」政之也驻足问。 「为、为什麽到这里来?」 猪介的声音和神情都充满怯意。 当他看到背着缸子自後方挨近的随从时,颓丧地跪在地面。 「你们果然察觉了……」 而自跪在地面的猪介身後又走出一个女人,惴惴不安地站在猪介身旁。 那女人的眼神比猪介更畏怯,望着晴明与其他人。 「太、太可怕了……早知道会那麽可怕的话……」女人声音颤抖着说:「拜托大人救救我们吧。」 女人也在猪介身旁跪下合掌。 「这是我内人……」猪介在草丛中双手伏地说:「非常对不起,是我带走缸内的婴孩。」 猪介朝地面叩头。 「你的孩子过世了?」晴明问。 「是,大约半年前,我们得了个男孩,但一个月前,那孩子病逝了……」 「因此把缸内的孩子带走?」 「是,我觉得被封在缸内的婴孩很可怜,打算把他挖出,当做亲生儿子抚育,於是夜里挖出缸子,取出婴孩,再把缸子埋回原处……」 猪介说话时,後面仍传来「喔哇啊……喔哇啊……」的声音。 「虽然那孩子有尾巴,但其他地方都和正常孩子没两样,我们打算好好把他养大……没想到竟会那样……」 「你是说那声音?」晴明问。 「是。」猪介点头说:「带回家里後,那孩子也不吃不喝,却长得一天比一天大……」 猪介与妻子都以畏怯眼神回头看。 「今天我们实在太害怕,正打算逃走,没想到那孩子……」 「怎麽了?」 「那孩子想爬出门。我们忍不住跑出来,结果在这里遇上政之大人。」 猪介眼眶浮出泪水。 「总之,我们去看看吧。」 晴明催促博雅和政之,再度跨开脚步。 猪介和妻子也跟在三人身後。 愈往前走,那声音便愈大。 第9节 喔喵…… 喔喵啊…… 喔喵啊啊…… 走在前面的政之止步。 「晴、晴明大人,您看那个!」 政之双脚瘫软往後退缩。 晴明和博雅自政之背後望向前方。 「喔,那是?!」博雅发出惊叫,倒抽了一口气。 前方不远处河边有间房屋。 是间四周围着矮篱笆的小屋。 那屋子的格子板门、柱子间都长出了手脚。 正面玄关伸出一个庞大的婴儿脸。 正是耶婴儿茌发出「喔喵……喔喵啊啊……」的哭声。 房子所有缝隙都挤出类似胖嘟嘟婴儿的白皙皮肉。 看来,婴儿成长到房子那般大,而且正打算自屋内爬出。 那光景很诡异。 有根粗如一棵杂树的虎尾,自房子地板下(注6)伸出,啪啪地打着草丛。 「比我刚才逃出时又增大了一圈。」猪介说。 「必须尽快设法解决。」晴明道。 「晴明,有办法解决吗?」博雅问。 「只能试试看。」晴明望着愣在後方的众人说:「把缸子拿过来。」 用绳子背着缸子的男人战战兢兢地挨近,把缸子搁在晴明脚下。 晴明把缸子重新搁稳在地面时—— 「晴明大人,让我来吧。」 後方传来唤声。 众人回头一看,有个白发、白须、身穿破烂衣服的老人站在众人身後。 「忘欢大人,您怎麽到这儿来了……」政之间。 「是我叫他来的。」晴明道。 「晴明大人,您特地通知,我深感惶恐。」 那老人——忘欢对着晴明举起右手中的纸鸟。 接着慢条斯理地走来,说: 「晴明大人,让我来吧……」 「倘若我来做,泰逢或许会消失。」 晴明白缸边退後一步。 「不愧是晴明大人,原来您已知道那是泰逢……」 忘欢说着,站到缸前。 啪! 啪! 老人望着击打地面和草丛的虎尾,走向虎尾,再伸出双臂抱起那有如大蛇般蠕动的尾巴。 尾巴依旧甩动着,忘欢抱着尾巴来到缸前,将尾巴一端塞进缸内。 瞬间—— 原本激烈蠕动的尾巴骤然文风不动了。 忘欢温柔地抚摸那条尾巴的毛,口中喃喃念起咒语。 泰逢汪咂努序库 努把序库牟疋卡 泰逢汪咂努序库 努把序库牟疋卡 忘欢的声音传出後,刚才哭得那麽大声的婴孩也突然安静无声。 那拉那卡嗒雷牟劫呜啦爿 那嘛哈迦拉西 第10节 随着咒语声,尾巴开始滑进缸内。不一会儿工夫,大半尾巴都滑进缸内。 以目测来说,尾巴只要滑进四分之一便能填满那缸子。但此刻已有大半尾巴都滑进缸内了。按理说,应该不可能再有余地滑进。但尾巴仍继续滑进缸内。 终於整条尾巴都滑进缸内。 婴孩的屁股肉也随那条尾巴拉得细长,抵达缸口。 此时忘欢自怀中取出一把小刀,把刀鞘衔在口中,抽出小刀,自尾巴根部一刀两断斩断尾巴。 他将小刀收回刀鞘,再度塞进怀中。 接着左手按住缸口,把右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张纸。 不知是否事前便已写好,纸上写着如下文字: 形不变 形不变 忘欢摩挲纸上的文字,徐徐念起咒语。 形……不……变 形……不……变 念毕咒语,忘欢说: 「结束了。」 忘欢说这话时,塞满整个屋子的婴儿已如枯萎的花那般,无精打采地变得稀薄、缩小。 婴儿的脸庞和身躯也逐渐透明,令人可以看到对面的风景,过一会儿,便像烟消雾散那般无影无踪。 「消失了……」 博雅这麽说时,已看不见婴儿的影子。 「原来泰逢的眞面目是那条尾巴。」晴明道。 「是的。」忘欢点头。 「根据《山海经》记载,泰逢是『其状如人而虎尾』,据说可动天地气并噬之的神祗。」 「原来您都知道了?」 「不,我本来也不知道泰逢的眞面目是那条尾巴……」 「大约四年前,我在熊野山中发现他时也难以置信,不过,他确实是泰逢无疑。」 「可是,还很年幼……」 「等他成为眞正的神祗,大概还要千年。」 「应该是吧。」 「我正是利用他可食天地之气这点,放在这缸内,让他四处吞食恶气,赚点金子,不料……」 「在忠季大人宅邸被人打开缸子,令泰逢失窃了?」 「是的。之前都在山中放出恶气,再把这缸子埋回原处,没想到这回竟然失败。」 「是。」 「由於他吞食恶气,变得贪婪无比。他不分青红皂白把这一带的良气或恶气全吃掉,外形才会变成那样吧。假如置之不顾,恐怕会成为统治这一带的恶鬼。」 「接下来,您打算怎麽办?」 「这回让我受够了。我打算在有生之年好好养育他,再把他放入某个山岳或江河中,让他成为福神。」 「这样做比较好。」 两人说话时,政之插嘴道: 「晴明大人……老实说,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在这儿又发生过什麽事,我完全不明白。不过,这事以後再请您慢慢说明,现在我听了两位的对谈,意思是不是说,忘欢大人已不愿再把缸子埋在我们宅内了?」 「似乎是。」 「那、那麽,我们宅内的祸事……」 「我另外给你们适宜的符咒,应该足以化解府上的祸事。」 听晴明如此说,政之松了一口气: 「拜托您了,晴明大人……」 六 「话说回来,晴明,你是怎麽知道的?」 说这话的是博雅。 晴明和博雅已自猪介家回来,正在对饮。 地点是晴明宅邸窄廊。 此时已入夜。 庭院草丛中频频传出秋虫叫声。 第11节 「知道什麽?」晴明将酒杯送至唇边。 「就是,缸内的婴儿,那个……」 「是泰逢吗……」 「是的,你怎麽知道那婴儿正是泰逢?」 「不,我并非马上明白那是泰逢。只是猜想应该是跟气有关的某种神祗,听了那条虎尾的事,我才知道是泰逢。」 「据说记载在《山海经》上?」 「嗯。」 「可是,难道所有读过的书的内容,你全都记得?」 「唔,大致都记得。」 「晴明啊,仔细想想,也许你和泰逢有些相似。」 「什麽地方相似?」晴明喝了一口酒问。 「既然泰逢食气,那麽你就是……怎麽说呢?因为你一直在吞食那种东西。」 「什麽东西?」 「我是说,例如咒啊,例如《山海经》的内容,例如书籍之类的东西。你若不一直吞食那类东西,大概活不下去吧。」 「博雅,就算你说的没错,但要让我活下去,还必须有另一样东西……」 「什麽东西?」 「正是你,博雅。」 晴明瞄了博雅一眼,红红的嘴角浮出微笑。 「没头没脑的,你在说什麽?晴明……」 博雅有点狼狈。为了掩饰狼狈,他一口气喝乾杯中的酒。 「偶尔不看看你这种表情,就算活着也会很无聊……」晴明道。 「你有病啊……」 博雅说毕,将手中还没搁下的酒杯送至唇边,正要喝时,才发现杯内已无酒。 「博雅,你眞是个好汉子……」 晴明说着,浅笑起来。 注1:原文为「小袖」(こそで,kosode)。 注2:原文为「箦子」 (すのこ,sunoko),平安时代贵族宅邸的建筑方式,四周最外围的长廊没有墙壁,由板条铺成,可让雨水漏到板条下地面。窄廊离地面很高,上下必须用木梯。 注3:京都北方。 注4:原文为「小椋池」,京都南方。 注5:原文为「山吹」,学名kerria japonica,蔷薇科(rosaceae)蔷薇亚科(rosoideae)棣棠花属(kerria)唯一一种植物。灌木,花为独特之黄色。故日人常称接近橙色的浓黄色为山吹色。 注6:原文为「床下」(ゆかした),「床」即「地板」。日式建筑多架高建造,房屋地板与地面间有空隙。 器 一 庭院的樱花即将绽放。 花蕾已饱满地鼓起,随时都会绽开花瓣。就连现在,每根枝头也有两三朵绽开的花。 蝉丸弹的琵琶声在月色中搦搦不绝。 琵琶声轻触每一朵花蕾後,花蕾像是吸收了音色,比之前更饱满。 这是位於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宅邸—— 晴明、博雅、蝉丸三人坐在窄廊。 蝉丸是盲目的琵琶法师(注1)。 他在逢坂山(注2)结庐而居,但今晚心血来潮造访晴明宅邸。 日落时分,之前约好一起喝酒的博雅总算前来,成了三人。 蝉丸弹着琵琶,晴明和博雅边聆听边喝酒。 式神(注3)蜜夜坐在三人之间,有人杯子空了就帮忙斟酒,酒喝完了就进屋取酒出来。 如此已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 「眞是美好的夜晚……」 博雅喝乾了酒,搁下空酒杯说。 「晴明啊,在樱花树前听着蝉丸大人的琵琶,喝着如天上甘露的美酒,是多麽奢侈的事啊。」 博雅只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指望晴明回答。 晴明大概也明白博雅的心理,他不点头赞同并非表示没听进,只是以嘴角浮出的笑容代替答话,望着博雅。 第12节 「今晚眞是美好的夜晚。」 蝉丸停止弹琵琶,再接腔。 「虽然我看不见,但光听博雅大人的话,就彷佛得见庭院樱花的模样。」 风有点凉,却已非冬天那种砭人肌骨的寒冷。凉意中隐约含着温润,夜气中甚至可以闻到即将绽放的樱花幽香。 「我是不是太吵了?」 「不,没那回事。博雅大人能代替我这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 蝉丸膝前的窄廊搁着空酒杯,蜜夜执壶斟酒。 蝉丸看似已知酒杯所在之处,以不像盲人的动作伸手举起酒杯,含了一口。 「眞是美酒。」蝉丸说。 「博雅啊……」晴明低声道。 「什麽事?晴明。」 「作为容器来说,你眞是不凡。」 「什麽意思?」 「就像美酒要倒进名器一样,你这个容器里也注入了美好事物,那些美好事物充满了你这个容器。」 「晴明啊,你这句话好像在夸奖我,不过我还是没听懂。」 「我们来谈谈咒的话题,好吗?」 「不好,不要谈咒。我要是听你谈咒,何止听不懂,连我原本懂得的事都会迷迷糊糊起来。」 「那麽,用其他东西来比喻吧?」 「嗯。」 「比如,语言这种东西,正是盛装人心的容器。」 「什麽?!」 「樱花这个词也是同样道理。」 晴明望向庭院的樱花。 不知是不是错觉,花蕾看似比方才更饱满。 「因为有樱花这个词,我们才能将心中浮现的所有樱树姿态……例如那棵亭亭玉立的树干、即将绽放的花蕾、随风飘散的花瓣等,全盛装在樱花这个词里。」 「唔……」 「就某种意义说来,存在於这世上的大部分物事,都是一种容器。不,正确地说,人认知的所有物事,都是基於容器和其内盛装之物的关系而成立。」 「唔唔……」 「看着樱花花蕾,你心中会浮出许多感情。如果你将这些感情命名为『怜爱』,你就能以此将你心中浮出的感情盛装进『怜爱』这个词内。」 「唔唔唔……」 「悲伤也好,喜悦也好,当这些感情被盛进容器後,我们才能理解悲伤或喜悦到底是什麽样的感情。」 「唔唔唔唔……」 「源博雅的存在,也是基於这种道理而存在於这世上。」 「我也是?」 「我的意思是,你这副躯壳也是为了盛装『源博雅』这东西而存在的容器。」 「不过,晴明啊,这世上不是另有既无法盛入容器,也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吗?」 「确实有。」 「那些东西该怎麽办呢?万一碰上那种东西,我们该怎麽办呢……」 「所以说,人在这个时候就会吟咏和歌……」 「和歌?!」 「源博雅不用吟咏和歌也行。你不是会吹笛吗?你可以用笛子吹出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 「这、这意思是……晴明啊,就某种意义说来,我吹笛时的旋律相当於一种语言吗?」 「是的。」晴明答。 「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我有种被骗的感觉。」博雅说後,叹了口气。 此时—— 不知从何处传来奇妙的声音。 喔哇啊啊啊啊啊…… 喔哇啊啊啊啊啊…… 像是人的哭声,又像是野兽在远方嚎叫,却两者都不是。 啊哇啊啊啊啊啊…… 第13节 啊哇啊啊啊啊啊…… 声音从黑暗彼方逐渐挨近。 呜喔喔喔喔嗡…… 呜喔喔喔喔嗡…… 那声音像在大声哭喊,又像拚命挣扎,也像忍受着某种痛苦。 声音从黑暗彼方逐渐挨近,再经过晴明宅邸的土墙外。 呜喔喔喔喔喔喔嗡…… 呜喔喔喔喔喔喔嗡…… 挨近的声音渐渐远去。 「那大概是劝进坊……」博雅低声道。 「劝进坊?」 「不知道吗?晴明。」 「嗯,不知道。」 「最近有个男人经常在京城大街小巷边走边哭。」博雅说。 那男人——头发蓬乱,长及肩膀。面孔隐藏在头发里,只能看到炯炯发光的双眼。 不但看不出他的岁数,也看不清五官。 身上穿着一件看似从未洗过的破烂衣服。他随时都有可能路倒,死在街头,大概有人施舍吃食才没死,仍在京城里徘徊。 「是疯了吧?」 人们如此议论。 无论谁去搭话都不回答。 很臭。 他身上的衣服似乎渗透了大小便和汗水污垢的味道。 虽然穿的不是僧衣,但众人认为他原本应该是劝进(注4)和尚,因故发疯,之後便称他为劝进坊。 「不过啊,晴明,这个劝进坊有时候看起来不像发疯。」 「是吗?」 「大概三天前,我也碰见了劝进坊。」 「在哪儿?」 「五条大桥。」 「五条大桥现在不是不能用了?」 晴明说的没错。 去年秋天,洪水冲垮了五条大桥。中间的桥墩被冲走了好几根,桥中央朝下游倾斜得很厉害。已经不是能供人通行的状态。 大约十天前,又有一根桥墩倒塌,预计今年春天着手修理。 「我没有过五条大桥,是在桥畔碰见他的。」 「唔。」 「虽然那座桥已经倾斜,无法通行,不过那模样别有一番风情,散发一股吸引人的哀怜。月明的夜晚,我有时会特地去那儿吹笛。」 博雅说,三天前的夜晚正好来了兴致,於是又去五条大桥桥畔吹笛。 博雅待东山月出才吹起笛子。 随着逐渐远离山头,月亮也逐渐明亮起来,光亮耀眼。 博雅在月光下吹了一会儿笛子。 喔喔喔喔嗡…… 喔喔喔喔嗡…… 突然听到什麽哭声。 声音渐渐挨近。 博雅原以为那声音会一直挨近,不料声音在中途停止。 博雅继续吹着笛子。 吹了一阵子,博雅察觉到某种动静,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对面柳树下站着个人影,正在凝视博雅。 「那人就是传闻中的劝进坊。」 博雅在吹笛时,劝进坊寸步不移,看似在倾耳静听博雅的笛声。 待博雅吹完笛子,劝进坊也不知何时消失踪影。 「我觉得,那模样好像不是完全发疯的人,晴明……」 第14节 博雅道。 「他可能遭遇了某种极为悲伤的事,晴明啊,如果用你的说法来形容,他那个所谓『自己』的容器应该盛不下过大的悲伤,所以只能往外流溢吧。在外人看来,他那种往外流溢的悲伤感情,或许就像发疯一样……」 听着博雅说的话,微微颔首的蝉丸喃喃自语: 「大概眞是这样吧。」 「博雅,其实今天蝉丸大人也是为了类似的事而来。」晴明说。 「蝉丸大人也是?」 「可以这麽说吧。」 「是什麽事呢?如果方便,能否告诉我?」 「是。」 蝉丸用力点着细长脖子,开始游说。 「那降事发生在三年前的秋天……」 蝉丸应邀造访一位名叫橘诸忠的武士宅邸。 二 橘诸忠的宅邸位於西京。 他和蝉丸是老相识,蝉丸经常受诸忠之托,前往西京宅邸弹奏琵琶。 那天,蝉丸以为诸忠又想听琵琶而造访西京宅邸,结果不是。 「老实说,我有事相托。」诸忠说,「希望您能教一名女子弹琵琶。」 一问之下,原来是这麽回事。 那年夏末—— 有名女子站在诸忠宅邸前。 诸忠有事去了趟仁和寺,骑马归来时,看到那名女子站在大门前。 那女子衣着脏乱,头发也看似没梳过的样子,但如果洗净污垢,换上衣服,应该相当美。 不过,她的眼神和脸上均没有表情。只是果然站着。貌似灵魂出窍了。 直接视而不见置之不顾也无所谓,但诸忠放不下心,骑在马上问道: 「这位女子,你从哪儿来的?」 但是,女子不答话。只是伫立在原地。 「我问你从哪儿来的?」 诸忠再度问,女子依旧没有反应。 诸忠本来打算不再理睬对方,直接进宅邸,却因为问了话,反倒对那女子更放不下心。大概觉得那女子素而不饰很美,竟产生一股莫名的好感。 「跟我来。」 诸忠对女子说,进了大门。女子似乎听懂了诸忠的话,怯生生地跟在诸忠身後进门。 命侍女帮忙沐浴更衣後,果然如想像中一样,那女子相当美。 不过,女子依旧不开口,只是精神恍惚地望着某处。 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呢? 究竟她之前住在哪儿,又为何站在那地方——这些问题都一无所知。 虽然不能说诸忠毫无醉翁之意,但他也没有想对女子怎样的明确打算。 只知道这女子似乎视力不佳。即便看得见,也只是在一片模糊中勉强可以分辨出明暗的程度。 「你眼睛看不见?」 诸忠如此询问,但女子不点头也不摇头。 她没有心。 女子宛如失去灵魂的生物。 事情有点诡异,只是诸忠自己带女子进来,总不能再赶走她,恰好庭院一角有间既非独立房舍也非草庵的空屋,於是就让女子住进去。 诸忠让女子落发,并替她取名为春阳尼,为的是防止身分不明的男子来访,另一方面是女子没有名字实在不方便。 他安排了一名侍女跟在女子身边。 女子的眼睛虽看不见,住习惯了後,也能在小庵或宅邸内自由走动。不但能自己吃饭,也能自己如厕。 然而,女子没有心。 不知是不是也失了声,她从不开口说话。 耳朵似乎还能听见,也大致能听懂别人说的话,不过,若放任不管,她就终日什麽都不做,只是呆呆坐着或站着。 当初为何让这女子住进家里呢? 说势不得已也确实是势不得已,可是,失落了心的春阳尼的确很可怜,令人同情。 第15节 此时,诸忠想起了蝉丸。 女子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但耳朵似乎听得见,既然如此,让她跟着蝉丸学弹琵琶也无妨。 於是蝉丸便应诸忠之邀前来。 「好的。」 蝉丸答应了诸忠的请求。 他决定教春阳尼弹琵琶。 蝉丸也是目盲之人,或许他另有想法。 教琵琶之前先让她听曲子。 蝉丸在春阳尼面前弹奏了琵琶。 弹的是传自大唐的秘曲〈流泉〉。 那是首悲切的曲子。 将流逝的时光喻作流水,感叹人生短暂无常。 此时——突然发生令人吃惊的事。 蝉丸弹奏〈流泉〉至最精彩处,春阳尼的眼中溢出泪水。 蝉丸当然看不见春阳尼的泪水,但从四周人的反应也能得知此事。 「怎麽了?春阳尼啊,你为何哭泣呢?」 在场的诸忠问道,但春阳尼依旧没作答。 春阳尼的双眼不停掉落大滴泪珠,顺着脸颊淌下。她泪流不止。虽然不知春阳尼为何流泪,总之,她在听蝉丸的琵琶声时,似乎能恢复感情。 那天起,蝉丸便开始教春阳尼弹琵琶。 蝉丸并非每天都来。 他一个月来几趟,从琵琶的拿法开始教,继而教弹法。只要蝉丸来了,短则三天,长则七日,都住在诸忠宅邸教春阳尼弹琵琶。 蝉丸前来就能听到蝉丸弹的琵琶声,因此诸忠也很高兴。 蝉丸教得很周到,手把手地逐步教。 春阳尼也学得很快。 仅三个月便能弹奏简单曲子,一年後已有小成,两年後即练成无需再教的本事。 第三年,蝉丸只是偶尔前来探看。 只要春阳尼在身边,即便蝉丸不在,诸忠想听琵琶时,随时都能听到。对诸忠来说,春阳尼的琵琶技艺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但是,春阳尼依然不出声,除了弹奏琵琶外,她照旧终日凝神发呆。 这时,诸忠又请蝉丸前来。 蝉丸来到诸忠宅邸时,诸忠说: 「发生了惊人的事。」 原来至今为止一言不发的春阳尼突然在昨天开口说话。 昨天早上,春阳尼来到诸忠住的正房,向诸忠说: 「能请蝉丸大人前来一趟吗?」 「哦!怎麽回事?春阳尼,你能说话了?」 诸忠如此间,但春阳尼不作答,只是反覆说: 「能请蝉丸大人前来一趟吗?」 因此诸忠才请蝉丸前来。 总之,蝉丸先和春阳尼见了面。 地点是春阳尼住的小庵。 蝉丸和诸忠两人面对春阳尼坐着。 蝉丸坐在春阳尼对面,竖起耳朵静听。 蝉丸和春阳尼均是目盲之人,彼此能传达的只有相互之间的动静和身体温度,以及呼吸。 「蝉丸大人,承蒙您长久以来教授琵琶,实在感激不尽。」 春阳尼的声音先响起。 那声音清澈又肃静。 「同时,承蒙诸忠大人长年来悉心照料,感恩戴德,我眞不知何以为报。」 比起这些致谢话语,诸忠更想问一件事。 「春阳尼啊,你到底什麽时候开始能说话的呢?」诸忠问。 「昨天早上。」春阳尼答。 第16节 昨天早上正是春阳尼托诸忠请蝉丸前来那时。那麽,春阳尼应该在那之前刚能开口说话。 「你想起过去的众多事情了吗?你本名叫什麽?」 「现在我想说的、不得不说的事情很多,但还是让我从大约十天前我碰到的怪事先说起吧……」 「你想说什麽就说什麽。」诸忠道。 「会来。」春阳尼说。 声音颤颤抖抖,像在强忍着某种感情。 「会来?什麽会来?」 「孩子。」 蝉丸听到那声音时,才明白春阳尼在哭泣。 三 据说起初是气息。 夜晚,正在熟睡的春阳尼察觉到某种气息。 她察觉时,以为是平日在身边照料一切琐事的侍女。但侍女总在傍晚就退下,回自己的住所休息。 屋内应该空无一人。 可是,有气息。 那气息不是侍女也不是诸忠。 这点程度她还听得出来。 到底是谁呢? 春阳尼在内心问。 她倾耳静听那气息。 结果,听到哭声。 不,不是那种能清晰传入耳中的声音。是一种非声之声。不是传入耳中,而是传入心中的声音——并且是孩子的哭声。 「虽然耳朵听不到那声音,但我心里很清楚那是孩子的哭声……」春阳尼说。 她躺在被褥撑起上半身,那气息逐渐挨近,之後突然搂住她。 小小的身躯,瘦弱的手脚——果然是个孩子。 身体极为冰冷。 那孩子没有人体该有的体温。而且似乎全身湿透了。 春阳尼一点都不害怕。她知道那孩子并非可怕的东西。比起可怕,她反倒心生一股怜爱之情。 眼泪突然溢出,她伸出双手搂住孩子的躯体,紧紧抱住孩子。 她压抑不住心中那股疼惜之感。 冰冷的身躯令人怜惜得很。 只是,这孩子的身体为何又湿又冷? 况且,偎在她怀中的孩子正在无声抽泣。 她松开搂住孩子的双手,打算确认孩子的存在时—— 「那孩子的气息已经消失了。」春阳尼说。 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刚才明明还觉得孩子在她怀中,此刻竟然消失了。手臂仍残留着那孩子身躯上的冰冷,也清晰记得孩子用力搂住她的力度。 然而,孩子消失後,她也渐渐觉得可能是梦境。 不仅孩子的存在。她连自己的存在都无法确定。 仔细想来,自己到底是哪里的什麽人?叫什麽名字?她连这些都一无所知。 她只有被带进这宅邸之後的记忆。不过,就连这段记忆,当她想回忆某些事情时,所有细节竟变得模模糊糊。这时她才明白,原来此刻的她,是个连在现实中,自己身上发生的事部无法完全理解的存在。 起初,无论对侍女或对诸忠,她都说不出孩子的事。 她的记忆本来就混混沌沌。如果对方问起发生了什麽事,继而追问下去,她大概也无法有条有理地说明。 但是—— 「第三大晚上,那孩子又出现了。」 不只第二天晚上。 第三天晚上、第四天晚上,那孩子都出现了。 每次出现时都是同样状态。 夜里,感觉那气息而醒来。 孩子在哭泣,她坐起身後,孩子会过来搂住她。孩子的身躯冰冷得如同全身湿透。接着,不知何时,孩子就消失了。 这事一直持续到第十天夜晚—— 第17节 孩子果然又出现了。 春阳尼想,只要不松开搂住孩子的双手,那孩子应该不会消失,於是一直紧紧搂住孩子。岂知清晨时,她只是稍微放松手臂,怀中的孩子就消失了。 春阳尼情不自禁叫出声。 「你是谁?你别走!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麽?」 发出声音後,春阳尼自己大吃一惊,至今为止的记忆也突然鲜明起来。 但她的记忆仅止於住进这宅邸之後的事,之前到底在哪儿做些什麽,包括自己的名字,她依旧想不起来。 只是隐约感觉,如果弄清楚那孩子到底是谁,或许就能想起自己的过去和名字。 「所以我才托大人请蝉丸大人前来。」春阳尼说。 「为什麽是我?」蝉丸问。 「以前您在教我弹奏那首秘曲时,提起过安倍晴明大人的事。」 春阳尼接着说。 「听说几年前在罗城门有个从天竺来的妖鬼,名叫汉多太,那妖鬼用一把名叫『玄象』的琵琶弹了这首秘曲。那时,经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尽力,说服了妖鬼,琵琶『玄象』总算回归皇上手中……」 「我记得确实提过这件事。」 蝉丸记得,当时虽然不知道春阳尼能否理解他说的话,但在教授琵琶的空档时,确实向春阳尼提过这件事。 此刻他才明白春阳尼在当时理解了他说的话。 「所以呢?」蝉丸问。 「所以我想,如果拜托安倍晴明大人,或许他能帮我解决这回发生的怪事。」 「於是唤我前来。」 「是。我想拜托蝉丸大人请晴明大人出面解决这回的事,因此才向诸忠大人提出无理要求,请您过来一趟。」 四 「事情就是这样,我正在向晴明大人说明此事的来龙去脉,刚好博雅大人也来了。」 蝉丸终於说完整段事情的经过,再补充道。 「事情就是这样,博雅。」晴明说。 「唔……」博雅看似总算恍然大悟。 「你打算怎麽办?」晴明问。 「什麽怎麽办?」 「去吗?」 「去哪儿?」 「如果你方便,我想最好今晚就前往橘诸忠大人宅邸看看。此刻出发,应该可以在那个童妖出现之前抵达宅邸。」 「唔,嗯。」 「怎麽样?去吗?」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麽决定了。 五 晴明、博雅祀蝉丸三人躲在围屏後,静悄悄地呼吸。 春阳尼睡在围屏外不远处的被褥中。虽然她没有翻身的动静,但众人都明白她没有眞正睡着。 她在等童妖出现。 照在庭院的月光反射至屋内,漆黑室内隐约能看见春阳尼隆起的身躯轮廓。 围屏四周设了结界,只要不发出声响,妖物出现时也察觉不出三人的存在。 「可是,晴明啊,眞的会来吗?」博雅低声问。 「应该会来吧。」 这十天来,童妖每晚都会出现。不可能只在今晚不出现。 「如果来的东西不是春阳尼大人描述的孩子,而是更可怕的东西,到时候该怎麽办呢?」 博雅的意思是,可能是某种邪恶的东西假装成孩子的外貌,欺骗目盲的春阳尼。 「到时候再说吧。」晴明简短冷淡地答。 这时—— 「好像有什麽东西来了。」蝉丸低声道。 就在众人噤口时,窄廊出现一道伫立的蒙胧青光。 第18节 形状模糊不清,但其大小和小孩差不多。 看上去像是青色月光在该处凝聚成人形。 继续看下去,那青光时而往左、时而往右——或者往前、往後,飘悠地摇来晃去。 青光摇摇晃晃地挨近。 正好停在春阳尼躺着的枕边。停住後,身体仍在摇晃。那东西似乎边摇晃边俯视春阳尼。 春阳尼在被褥里坐起。 那团大小如孩子般的朦胧青光往前伸出看似双手的东西。 右手似乎握着某物。类似细长棒子。 凝视棒子的博雅突然叫出声。 「啊!」 瞬间,那团亮光停止晃动。 之後,瞬间消失踪影。 「啊,等等——」春阳尼叫出声。 她大概察觉那气息消失了。 晴明率先从围屏後出来。博雅和蝉丸紧随其後。 「哎呀,抱歉,晴明,我不由自主地叫出声。」博雅说。 晴明却听而不闻,只是望着刚才那团亮光伫立的地板。 「怎麽了?」 诸忠似乎也察觉发生了事情,带着两名下人从正房举着灯火前来。 此时,晴明已单膝跪地,右手贴在刚才青光伫立的地板。 「冰冷得如全身湿透……」晴明喃喃自语。 晴明仍将手贴在地板,小声念起咒语,接着抬起右手,再伸出食指点向地板。 「吩!」 晴明的食指触及地板时,地板表面出现一圈看似斑痕的圆环,逐渐晕开。那斑痕和刚才伫立该处的青光一样,发出青白色亮光。 看上去像是发出青光的水滴落在地板,形成的一圈水迹。 「噢……」 博雅发出叫声。 因为那团青光从地板、窄廊直至庭院,都留下点点斑痕。 宛如刚才伫立此处的青光边移动边滴下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水滴的痕迹。 痕迹从庭院延伸至宅邸外。 「跟去看看。」 晴明说毕,站起身。 六 水迹在夜晚的京城大街点点滴滴延伸至东方。 晴明循着水迹往前走,身後跟着博雅、蝉丸、春阳尼,还有诸忠和两名下人。 诸忠牵着目盲的春阳尼的手。 顺着水迹往前走,最後来到鸭川堤坝。再顺着堤坝南下,抵达五朵大桥时,那水迹越过堤坝往河滩方向延伸。 水迹在河滩石子上点点滴滴延伸—— 「是河里。」博雅喃喃低语。 原来水迹在鸭川河水边消失了。 暂且不论那青光到底是何物,总之,青光似乎隐身在鸭川里。 鸭川的淙淙水声在黑暗中回荡。 月光在水面闪闪摇曳。 下流不远处,可以看见中央部分已倾倒、半段桥浸在河中的五条大桥黑影。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诸忠呻吟道。 晴明望着消失在河中的青光痕迹,说: 「看上去像是水滴成的痕迹,但这本来就不是水,应该有办法解决。」 晴明说毕,在河水边蹲下,将右手伸进河中,再度小声念起咒语,从河中收回手後,摊开手掌击向水面。 啪! 此时—— 第19节 水面又出现那水滴般的点点青光痕迹,往前延伸。 「噢!」诸忠叫出声。 水迹延伸至一朋塌的大桥中央——刚好是十天前倒塌的那根桥墩底部。 「那儿有艘小船。」晴明说。 仔细看去,确实有艘小船系在河岸的木桩上。 「有人能划那艘小船到那根桥墩附近,看看到底有什麽东西吗?」 诸忠立即命两名下人划小船过去。 一名下人用竹竿撑船,另一人站在船头望着水中前行。 划到那根桥墩底部後,小舟停止前行。 「这儿好像有什麽东西沉在水底,摇来摇去。」 蹲在船头采看水中的那名下人说。 「能不能从河中打捞上来运到这儿?」晴明问。 「我们设法试试。」 答话的下人从小船跳进河中。水深刚好及他的胸部。 潜入水中的下人再度伸出头,发出尖叫。 「好像是、是孩子的屍体!」 下人将屍体捞上船,运到在河边等待的晴明一行人眼前。 屍体横躺在河滩石子上。 确实是具大半已成白骨的孩子屍体。 看上去大约五、六岁。 屍体在月光下发出青色亮光。 「小、小笛!」 这时,春阳尼发出叫声。 「什、什麽?小笛是谁?」诸忠问。 「这孩子,是我的儿子小笛!」 春阳尼大喊,紧紧搂住屍体。 仔细瞧去,屍体缠着水草,有些水草甚至侵入口中。 「噢!噢!你一定很冷吧?一定很冰吧?嘴巴塞着水草,你才无法呼救,也无法叫出我这个母亲的名字吧……」 春阳尼边哭边从孩子口中逐次取出水草。 「看来你都记起来了。」诸忠道。 「一切都……」春阳尼说,「我名叫红音,住在丹波,我丈夫名叫丹波青人。三年前,我想要实现一个愿望,便和丈夫青人还有这个孩子小笛,三人去参拜伊势大神。归途中在鸭川河滩休息,结果在河中玩水的小笛被流水冲走。」 数天前下的雨令河水上涨。 丈夫青人慌忙跳入河中想救起小笛,不料两人都在眨眼间被水冲走——「一会儿就看不见他们的踪影。」 春阳尼边哭边喊跑向下游。 「我只记得这些事。」 同时失去孩子和丈夫的悲痛令春阳尼一直失了心。 本来就不大好的眼睛也因此而几乎全盲,她似乎在京城到处流浪,最後站在诸忠宅邸前。 「你想实现的愿望是……」博雅问。 「我希望我的眼睛能好起来……」春阳尼答。 「此刻你的眼睛不是看得见了吗?」晴明问,「你刚才说,小笛口中塞着水草,而且你还取出那些水草……」 「啊!」 众人皆叫出声。 春阳尼的确看到孩子的模样,才走过去搂住孩子的屍体。她在这时应该已经看得见小笛了。 「三年前,小笛卡在那座桥的桥墩下,後来又被水流冲来的岩石盖住,这回的洪水冲垮大桥,让小笛再度出现……整件事情是这样吧……」 诸忠喃喃自语。 「话说十天前,正好是孩子在春阳尼面前现身那时……」 「那根桥墩刚好在十天前倒塌,令桥墩底部浮出,那时岩石下的屍体也一起浮出了吧。」晴明道。 「晴明,你看……」 顺着博雅指的方向望去,小笛右手似乎握着一根棒状的东西。 「是笛子……」 第20节 「刚才这孩子出现时,我不由自主叫出声,正是因为看到这支笛子……」博雅说。 「这孩子自懂事以来就很喜欢笛子,丈夫用竹子做了一支笛子给他,他总是吹得很开心。所以我们才叫他小笛……」 屍体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支笛子。 春阳尼再度哭倒。 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贴在唇上吹了起来。 笛声在鸭川的淙淙水声上响起。 笛音彷佛溶入月光中,向四方回荡。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哭声。 噢噢噢…… 噢噢噢噢噢…… 正是劝进坊的哭声,哭声逐渐挨近。 有个人影和哭声同时出现在堤坝上。人影似乎受笛声吸引,从堤坝下来,走在河滩石子上,朝这方向靠近。 那人影果然是劝进坊,他来到众人面前时,已经停止哭泣。 他站在河水边,双眼炯炯发光地俯视春阳尼和小笛。 劝进坊的双眼突然溢出眼泪。 「红音,你不是红音吗……」劝进坊大喊。 「你、青人大人!」 「红音!」 劝进坊向春阳尼伸出手,春阳尼双手一把抓住劝进坊的手,放声痛哭起来。 七 庭院的樱花在午後阳光中无声地飘散。 晴明和博雅边喝酒边赏樱。 「那之後,已过了半个月……」博雅低语。 丹波青人被水冲走後,在下游远处被河边的岩石卡住,得以生还。起初他几乎无法动弹,能走动後就开始到处寻找红音和小笛,却始终找不着。 他认为两人已经死了。 据说因无法承受过度的痛苦,於是发疯。 再度遇见红音时,他才恢复正常。 青人和红音埋葬了小笛後,三天前启程返回丹波。 「诸忠大人一定很寂寞吧。」晴明道。 「诸忠大人可能暗暗恋慕着春阳尼。」 「这点还是不要去追究比较好……」 「唔。」 博雅点头後,再度开口。 「晴明啊……」 「怎麽了?博雅。」 「如果悲哀太深,人被那份悲哀充满了,心便会失落在别处吧……」 「嗯。」 这回是晴明点头。 「人这个容器,倘若盛满太多悲哀,心就会死去吧……」 「突然想吹笛了……」博雅低语。 「我也想听你的笛声。」 博雅吹起叶二。 樱花花瓣在笛声中不停飘散。 注1:弹奏弦乐说唱故事的盲目僧人。 注2:於滋贺县大津市西部的山,标高三五公尺。 注3:式神,发音是「しきしん」(shikishin),亦可念成「しきがみ」(shikigami)。是一种凡人看不见的精灵。阴阳师能够施法使这些精灵化为式神,并操纵他们,只不过操纵的精灵程度不一,或下等或上等,完全取决於阴阳师的能力。 注4:四处化缘。 伪菩萨 一 据说起初传来这种声音。 第21节 「我来迎接了。」 藤原家盛在被褥中听到此声音。 时值深夜。 家盛虽然听到声音,但他仍在梦中,一时难以分辨到底是梦中的声音,还是现实的声音。 「眞是出落得非常标致。我等了这麽久还算值得。」 再度听到同样的声音时,家盛总算从睡梦中醒来。 嗡…… 嗡…… 嗡…… 他听到低沉幽微的声音。 黑暗中,有无数闪闪发光的细小东西在动。 那东西发出金黄色亮光。 有金色、银色,闪闪烁烁。 而且不只一两个。十个、二十个,或许更多。 「迎接?」 「是。」 「接谁?」 「接那智小姐……」 那智是家盛的女儿,今年将满十四岁。 「我来带那智小姐走。」 「什麽?!」 这时,躺在被褥里的家盛终於起身。 原来这不是梦。 有个身穿黑色公卿便服(注1)、头戴乌角巾(注2)的老人,蹲坐在枕边暗处。 是个身材粗短得如同岩石的老人。 老人正以突出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家盛。 「你、你是……」 「正是您叩拜过的菩萨。」 「菩、菩萨?」 「是。」老人点头。 老人四周漂浮着许多豆粒大小、发出金黄亮光的东西。 嗡…… 嗡…… 嗡…… 正是这些在半空飞舞的小东西发出嗡嗡声。 家盛眯起眼睛,凝神一看,原来那些小东西竟然是菩萨。菩萨乘着小云朵,正在老人四周缓缓飞舞。 「五年前,我说想带走那智小姐,当时家盛大人说,那智还小,五年後再来。今天正好是第五年。 五年前,那智刚好九岁。 「这五年来,我好不容易才活到今日,但不久也将离世。您看,在我四周飞舞的这些东西正是徽兆……」 老人望向那些乘着云朵,发出嗡嗡声,正在自己身边飞舞的东西。 是那些发出金银光芒的小菩萨。 「总之,我的时日已经不多。如果您不趁现在兑现诺言,恐怕又会滋生众多麻烦事……」 听到这句话,家盛终於记起五年前发生的那件事。 二 「他记起什麽事?」 安倍晴明喝乾杯中酒,如此问。 地点是晴明宅邸的窄廊。 晴明和源博雅相对而坐,正在喝酒。 时值夜晚。 黑暗中飘荡着藤花的浓郁香味。 第22节 式神蜜虫手持盛酒的瓶子,再度为晴明的空酒杯斟入酒。 月光中,缠住松树的藤蔓悬挂着好几串盛开的厚重藤花。蜜虫的身体以及呼出的气息中,都散发出与藤花同样的甜香。 「就是说,五年前那件事啊……」 博雅将手中的酒杯送至唇边,一口喝乾。 「到底是什麽事?」 「是这样的……」 博雅搁下酒杯,开始说明事情。 五年前—— 朝廷赐给藤原家盛一块土地。 那块土地位於东市东方,面对西洞院大路(注3),荒废已久。 家盛雇人平整土地後,盖了宅邸。 土地内有一汪池,家盛填平了一半池,留下另一半。 待诸多仪式结束,家盛立即搬进宅邸,不料竟发生怪事。 宅邸中经常出现蛇。 有虎斑游蛇(注4)、蝮蛇、日本锦蛇(注5)等,各式各样的蛇在宅邸内爬来爬去。有时甚至在家盛睡觉时,爬到他脸上。 夜里——家盛察觉脸上有既滑又冷的东西在爬动,不假思索伸手去摸,结果抓到一条粗壮的日本锦蛇。 出入宅邸的侍女中,也有人遭蝮蛇咬而丧命。 下人每次发现蛇时,都会加以捕杀再扔到宅邸外,蛇的数量却总是不减。 「家盛宅邸有鬼怪作祟。」 「那是蛇宅呀!」 人们在背後如此流言蜚语。 有时在白天也会突然白头顶屋梁上掉落一条日本锦蛇。 在屋内也无法安心走动。 家盛有个女儿名叫那智,那时刚满九岁,她身边出现的蛇特别多。 对那智来说非常危险。 刚好剩下的一半池塘岸边有座小佛堂,里面供奉一尊三寸大的观音菩萨陈。 有块巨大岩石半边沉入池中,另半边留在岸上。佛堂就盖在这块大岩石旁。 佛堂很陈旧,但雨水还不至於滴落到佛像上,因此家盛只修建一部分,几乎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地。 家盛请来比叡山的和尚,在佛堂前祈求菩萨能平息蛇祸。 结果,当天夜晚,有个男子出现在家盛梦中。 那男子身穿黑色公卿便服,头戴乌角巾,身材粗短得如同一块小岩石。 「家盛大人,您托人向我祈愿了吧。」男子在梦中说。 「你是谁?」 「我是佛堂主人。」 「那您是观音菩萨?」 「也可以这麽说。如果您拜托我做的事是平息蛇祸,我可以略尽棉薄之力。」 「眞的?」 「不过有关於此,我想和您约定一件事。」 「您尽管说……」 「等事成之後,蛇祸不再出现时,我想要谢礼。」 「是金钱吗?」 「我不要钱。因为我不需要金钱。」 对方说的很有道理。 「那您想要什麽?」 「您有位名叫那智的女儿吧?我想娶她为妻。」 「可是,那孩子只有九岁。」 「我可以等。您要我等多久……」 「好的。五年後,那孩子将满十四岁。那就等到她十四岁时,您看如何?」 因为是在梦中,家盛随口就答应了。 「那麽就等那智十四岁那年,我再来接她。到那时为止,长尾麻吕的事就交给我吧。」 第23节 说完,那男子便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後,家盛仍记得梦中的事。 「反正只是一场梦……」 家盛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不过,第三大起,宅邸就不见蛇的踪影。 到底是出现在梦中的男子做了什麽,抑或蛇自然而然地消失——有关这点,家盛也不甚清楚,总之,蛇不再出现终究是好事。 之後,无论蛇的事或那个梦,家盛全忘得一乾二净—— 「到了第五年,那男子变成老人再度出现在他梦中,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件事,晴明……」博雅道。 三 如此说来,五年前的事不是梦境? 还是此刻也只是在做梦而已? 家盛茫然不解。 「那麽,我明晚再来。请您千万别忘了五年前的诺言……」 老人的身影逐渐淡薄。 「您、您等等……」家盛慌忙阻止,「我到底该怎麽做……」 「您只要向那智小姐说明缘由,再做好婚礼准备……」 「可、可是……」 「我为了制住那个长尾麻吕,已经精疲力竭,您看,我变得这麽老。请您务必守约……」 老人的身影更加淡薄,不久,忽地消失踪影。 老人四周嗡嗡飞舞的众菩萨也同时消失。 然而,第二天,家盛什麽都没做。 早晨醒来时,家盛心想,昨晚的事大概只是一场梦。 他搬来此地正好届第五年——内心在不自觉中浮出至今为止遗忘的事,因此才做了那个梦吧。 如果不是梦,老人在今晚应该还会出现。到时候再决定该怎麽办。假如此刻慌忙去准备什麽,万一今晚什麽事都没发生,他一定会成为世间笑柄。 如此,到了夜晚。 家盛熟睡时,那声音再度响起。 「家盛大人,您准备得如何了……」 家盛睁开眼睛,撑起上半身时,老人已经坐在枕边。看上去明显比昨晚更衰老,身体似乎也缩小了一圈。 「您向那智小姐说了吗……」 「这、这个,还没有……」 「还没有?」 「不,我、我以为这只是做梦……」 「是做梦也好,是现实也好,诺言就是诺言,看来您似乎不明白必须遵守诺言这件事。」 「是、是……」 「您或许还没察觉,那智小姐本来就和蛇有缘……」 「和蛇有缘?」 「她是巳年巳刻出生,您的宅邸又建於皇宫巳位。您要知道,这些事和这回发生的事并非毫无关系。」 嗡…… 嗡…… 那些金光闪闪的金银菩萨又在老人四周飞舞。 「如此下去,那个长尾麻吕就会对那智小姐……」 「长尾麻吕?什麽意思?长尾麻吕到底是谁?!」 家盛哀求地问,老人只是浮出悲伤表情望着家盛。 老人的身影比昨晚更快变得淡薄。 「喂,老人家,请您……」 「已经太迟了。我此刻光是出现在这里,似乎已让我力竭难支……」 老人的身影更加淡薄,逐渐缩小。 「这、这……」 「很遗憾。太迟了,太迟了……」 老人的身影终於消失。 那些豆粒般闪闪烁烁的菩萨也同时消失。 第24节 四 「结果,晴明啊,据说自那晚以後,老人就不再出现。」博雅说。 「那不是很好吗?」 「一点都不好啊,晴明。」 「怎麽了?」 「虽说老人不再出现……」 「宅邸内又出现蛇了吗?」 「是啊,晴明。家盛大人宅邸内又出现蛇了。你怎麽知道?」 「事情大约都如此。」 「而且蛇比之前更多。」 虎斑游蛇在地板上爬来爬去。 人在屋内走动时,日本锦蛇会啪嗒、啪嗒掉落。 柱子上缠着蝮蛇。 「之後啊,晴明,家盛大人怎麽想都觉得很奇怪,派人去调查,结果得知三十年前有人住过宅邸兴建之处。」 「是吗?」 「当时也因为蛇太多,众人束手无措,最後在池边盖了一座小佛堂,里面供奉观音菩萨像。」 「唔。」 「他们每天念诵《观音经》,据说蛇的数量减少了,但还是会出现。最後搬到别处,那地方就成为皇上的土地。」 「五年前再赐给家盛大人?」 「嗯。」博雅点头,再小声道,「而且这回又发生更糟的事。」 「怎麽了?」 「好像有什麽东西附在那智小姐身上。」 「原来如此。」 「蛇再度出现的第三天,那智小姐变得很怪。」 「怎麽怪?」 「听说那智小姐在大白天潜入池内。」 「潜入池内?」 「下人发现了,跑去叫她。那智小姐回头时,嘴里竟叼着一只青蛙。小姐在池内捉青蛙,捉到後就直接生吃。」 「唔。」 「带小姐进屋後,小姐口中竟发出男子声音,说了怪话。」 「说了什麽?」 「说自己不是那智,是长尾麻吕。」 「唔。」 「还命下人每天都要捉十只青蛙给她。她说要吃青蛙……」 「家盛大人照办了吗?」 「起初没有照办。但不捉青蛙的话,那智小姐会大吵大闹。她不用手就在地板或庭院爬来爬去,为了捉青蛙,还要潜入池内。家盛大人实在受不了,只好命下人捉青蛙给小姐……」 小姐起初很怕蛇,被「某种东西」附身後,就不再怕蛇。蛇也不会去咬小姐。 不仅如此。 那智小姐甚至主动接近蛇,让蛇缠在自己身上。 「听说有天早上,她身上缠着将近三十条蛇,睡在被褥内。」博雅压低声音道。 「那智小姐的『智』,念音和蛇一样。小姐大概和蛇有缘吧。」 「智(注6)?」 「自古以来,『ち』就是蛇的意思。山楝蛇(注7)的『蛇』,往昔的发音是『ち』。上古时代,三轮山(注8)的神就是蛇身,神名叫『大己贵神』(注9)。名字中都有个『ち』音。」 「唔,唔。」 「蛟(注10)的读音也有『ち』,这也是『蛇』发音的『ち』。巳年巳刻出生,名字里有个『蛇』音,而且住在皇宫巳位,怎麽看都会招引蛇吧。」 「晴明啊,虽然我不清楚细节,总之,家盛大人现在非常伤脑筋。」 「你说这话的意思,是要我去一趟?」 「是啊。昨天家盛大人来拜托我,问我能不能设法解决……」 「这倒不难解决……」 「你愿意去吗?」 第25节 「博雅,你受人之托,等於我受人之托。」 「晴明……」 「那,我们明天去看看吧。」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麽决定了。 五 蛇多得无法数计。 无论庭院、地板、柱子,到处都有大大小小的蛇在爬来爬去,或缠在一起。 「比听说的还严重。」晴明道。 「晴明大人,您终於大驾光临。您要是不来,我打算今天就搬出宅邸,赶紧逃走……」 家盛哭丧着脸说。 「那智小姐呢?」 「请跟我来。」 跟在家盛身後进入宅邸一看……十三、四岁的小姐正坐在里屋,四周都是蛇——长虫。 小姐仰望晴明和博雅,发出男人声音说: 「没用的阴阳师来了吗?」 小姐四周的蛇随声音同时刷刷地扬起蛇头。 「不久之前,我就听说要请哪儿的阴阳师来帮忙,一直很期待呀。」 「哪里哪里……」 晴明微笑着把手伸入怀中,取出一条金光闪闪的二尺余细绳。 「那是什麽?」小姐用男声问。 「云居寺有一位名叫净藏的大人,我向他要了他常年身穿法衣上的线,再捻成这样。」 晴明用指尖挟住那条细绳,在细绳另一端系了个结。 所有蛇都刷刷地向晴明一行人爬过来。 「喂,晴、晴明,没关系吗?」博雅问。 「博雅,取出叶二。」 「叶、叶二?」 「别罗唆,快!」 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晴明同时将细绳扔向地板。 所有蛇头都转向,瞪着落在地板上的细绳。 「事前已做好一切法术。现在只要有个动因就行。博雅,用你的笛子当动因,快吹!」 「好、好的。」 博雅将叶二贴在唇上吹起。 叶二流泄出柔滑音色,宛若发出亮光的风。 笛声刚响起,落在地板上的金细绳像蛇那般,扬起系了结的那一端,正如蛇头。 博雅吹笛时,那细绳和着笛音,像蛇一样在地板上爬行起来。 在地板上爬行的细绳往外移动。 此时—— 「这、这是?!」 家盛情不自禁发出惊叹。 小姐四周的所有蛇都随着细绳的动作,同时爬行起来。 蛇跟在爬行的细绳後。 细绳从地板爬至窄廊,再爬至庭院,所有蛇也跟着爬至庭院。 其余蛇自天花板扑通扑通掉落,同样跟在细绳後爬行。地板下也爬出无法数计的蛇群。庭院岩石後和松树枝上也出现蛇,掉落在地,跟在细绳後往前爬行。 「家盛大人,能请人打开大门吗?」晴明道。 「谁、谁赶紧去!去、去打开大门……」家盛大喊。 大门被打开。 细绳爬出大门。 第26节 数量惊人的蛇群跟在细绳後。 那数量不是一百条或两百条。或许有一千条、甚至上万条。 过了一会儿,众多的蛇全跟在细绳後爬出大门。 「这、这不会有事吧?」家盛问。 「大街小巷的行人可能会大吃一惊,不过您放心,那些蛇不会危害人。」 「到底会怎样?那些蛇会怎样?」 「会爬到鸭川河滩,然後四散而去。这就结束了。剩下的是……」 晴明望向那智小姐。 「唔,唔……」 小姐正在用男人声音呻吟。 「嘶、嘶!」 有时会露出白皙牙齿,吐出腥臭气息。 「晴明啊,你打算怎麽办?」 博雅已经停止吹笛,不安地问。 「要来硬的,还是用软的说服呢……」 晴明走向小姐,站在她面前。 「这样一来,你就无法可施了。」 「有。我还能做许多事。比如让这个女子赤身裸体走在街上,让她在众人面前拉屎,我还能让她在众人面前吃她自己排出的粪便。」 「这样做也毫无意义。」 「有。只要那个男人因此而痛苦不堪,我就很高兴。」 「我不会让你得逞。」 「那男人命人埋掉我,杀了我。我一定要对这宅邸和那男人作祟。刚好宅邸内有具和我缘分不浅的躯体。正好可以利用她代替我的身体。」 「你这样做也白费心力。」 「我在五年前就打算作祟,是跳麻吕妨碍我。」 「跳麻吕?」 「我和他一直以来都在这池里共同度日。」 「是吗?」 「那家伙住在佛堂底下,和菩萨一起接受供奉,结果获得神力。那家伙看中这女子。为了得到这女子,他以妨碍我为条件让家盛许了诺。不过,那家伙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和我作对。」 「还能作对哦。」 「你说什麽?」 那智还未说完,晴明已经将藏在右手的东西抛进她口中。 「你、你做了什麽……」 接下来,那智已说不出话。 因为晴明伸出右手堵住她的嘴。 「我刚才取出细绳时,同时也取出这东西,只不过藏在手中而已。」晴明道。 那智站起身想挣扎,无奈她的力量只有十四岁女子那般微弱。 她没法挣脱晴明的手。 那智的挣扎产生变化。 她本来想从晴明的手臂中挣脱,此刻却看似痛苦得满地打滚。 这时,屋内发出响声。 整栋房子像遇到地震那般摇晃,柱子和横梁的接合处发出互相挤压的咯吱声。 「晴、晴明?!」 「放心,博雅,马上就停。」 晴明说的没错,过一会儿,宅邸停止晃动,那智也在晴明怀中安静下来。 晴明让那智仰躺在已经毫无蛇影的地板。 「再过不久,她应该会醒来。先让她躺在这儿休息吧。」 晴明从那智口中取出一张小纸片,说道。 「晴明,那是什麽?」 「孔雀明王的眞言。」 晴明说毕,展开纸片。 第27节 纸片上写着梵文: 咯,摩由罗,讫兰帝,娑啭诃 在天竺,孔雀是专门吃食毒虫和毒蛇的灵兽,也是守护佛教的明王之一。 「我们到那边看看。」 晴明走下庭院,来到那座佛堂旁。 他让下人寻找佛堂地板下,找出一只比人头还大的蟾蜍屍体。 屍体四周聚集了众多金蝇、青蝇,正在嗡嗡飞舞。 「这正是在跳麻吕四周飞舞的那些东西的原形。跳麻吕说自己是菩萨,家盛大人才会把牠们看作乘着云朵的小菩萨。」 晴明如此说,再微微颔首接道: 「一切都结束了。博雅,我们走吧……」 话还未说完,晴明已迈开脚步。 博雅在後面追了上去。 六 数日後,家盛命人挖掘宅邪地板下,出现一条八尺余长的巨大黑蛇屍体。 家盛将那黑蛇屍体与蟾蜍屍体埋在一起。 那以後,家盛宅邸不再发生怪事。 注1:原文为「水干」(すいかん,suikan)。 注2:原文为「折乌帽子」(おれえぼし,ore ebosi)。 注3:纵贯平安京的大街之一,宽二十四公尺。 注4:原文为「山楝蛇」(やまかがし,yamakagashi),学名rhabdophis tigrinus,又称竹竿青。非毒蛇,却具有毒液,被咬伤时有可能致命。 注5:原文为「青大将」(あおだいしょう,aodaisyou),学名phe climacophora,会在人类住宅或仓库中生活,可捕食老鼠。 注6:「智」的日文读音「ち」(chi),与「蛇」相同。 注7:即虎斑游蛇,参照注4。 注8:miwayama,位於奈良县樱井市,奈良盆地东南方,标高四六七·一公尺,又名三诸山(mimoroyama),山体圆锥形。自古以来即为日本原始信仰自然崇拜的对象,山麓地带有众多规模庞大的古坟,据说这一带曾经存在统治日本列岛的政治势力,亦即大和政权初期的三轮王朝。基本上禁止一般人入山,即便获准登山,也必须遵守众多规则,并且在山中不准饮食、抽菸、摄影。整座山为古松、古杉覆盖,每棵树和每片叶子都有神附身,因此也不准伐树或摘树叶。 注9:oonamuchi,亦称大国主神,是日本神话中的主要神只,有众多别称。 注10:日文发言是mizuchi。 炎情观音 一 菊花香气散发在秋日阳光中。 晴明的庭院开满了小小的浅紫色菊花。菊香正是从庭院传来。 杯中盛满的酒香和菊香融在一起,每啜一口酒,那难以言喻的美妙香气就会传人鼻中。 「简直像在喝着菊花……」博雅陶醉地说。 他徐徐咽下一口酒,再度说: 「晴明啊,秋意好像也随酒渗入了体内……」 博雅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微微地左右晃着头,闭上眼睛。 安倍晴明宅邪,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正在喝酒。 「我正巧找到好酒。」 中午过後,博雅让随从拎着一口盛着三轮酒(注1)的酒瓮,来到晴明住处。 晴明让蜜鱼和蜜夜准备了酒席,当场和博雅喝起酒来。 「不过,博雅啊,你来得正是时候……」 晴明将酒杯送至唇边。 「怎麽了?」 「老实说,过一会儿,某位大人的千金会来这里。」 晴明搁下酒杯说。 「什麽?!」 「我本来遣人去找你过来一趟,但听说你已经出门,本已打消此念。没想到你自己出现了……」 「喂,晴明。」 「什麽事?」 「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麽?」 「什麽做了什麽?」 第28节 「你是不是下了什麽咒,让我今天来你这儿?」 「我不会做那种事。」 「眞的?」 「大概是某位神只随便掷了骰子,凑巧让事情对上了。」 「是吗?!」 「难道说,是贵子小姐?」 「是的。」 「是她的话,大约十年前,我曾经教她吹笛,教了一年左右。」 「原来如此,难怪事情会这样。」 「晴明,什麽原来如此?」 「小姐今天来这儿,其实有点不方便。」 「什麽地方不方便?」 「听说她不愿意让我前往藤原大人宅邸。」 「是吗?」 「她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去过她那儿。」 「为什麽?」 「这个嘛,等小姐来了以後,你再问她吧……」 「有道理。可是,这件事和我有什麽关系呢?」 「据说小姐决定来我这里时,向藤原大人提到你。」 「她说什麽?」 「她说:如果是晴明大人宅邸,源博雅大人应该也经常造访吧……」 晴明模仿贵子的女人声,喃喃说道。 「好像是经常去没错,但这有什麽关系吗……」安时问。 「既然博雅大人和晴明大人交情很好,我的事应该也可以托晴明大人解决……」 据说贵子小姐如此回答。 「所以我才打算事先叫你过来。」 晴明说此话时,一旁传来声音。 「藤原安时大人已经到了。」 蜜虫站在窄廊欠身说。 「请他到这儿来。」 不一会儿,蜜虫带领安时出现。 安时的脸色极为憔悴。 他的年纪应该是四十多岁,看上去却像六十岁。 「安时大人特意亲自来访,眞是不敢当。」 晴明起身上前迎接。 「不用客气,是我自愿来的,您不用在意。」 安时如此说後,望向站在晴明身边的博雅,脸上浮出安心的笑容: 「博雅大人也在,我就更加放心了……」 「小姐呢?」博雅问。 「她还在牛车内。我认为带她进来之前,我必须先向你们说明许多事。在我说明事由时,不能让外人看到贵子,所以我让她在牛车内等着……」 「本来也可以由我造访贵府……」晴明说。 「不,不,晴明大人前来的话,太惹人注意。如果让外人知道贵子的事,贵子就太可怜了。今天用的牛车是借来的,而且我们一路上都按照方违(注2)规矩前来。即便有人看到我们,也只会认为是某家人私下造访晴明大人宅邸。没有人会知道是我和贵子前来。」 「我们进屋详谈吧……」晴明示意。 「不,就在这儿,这儿比较好。」安时指着窄廊点头说。 晴明和博雅在窄廊坐下,安时坐在两人面前。 安时换了端坐坐姿,目光来回逡巡晴明和博雅,开口说: 「事情是这样的:每天晚上都会出现一头野兽来吃贵子的脸……」 安时开始述说以下的事情。 二 大约七天前—— 第29节 熟睡中的贵子在被褥中醒来。 起初她不明白自己为何醒来。不过,她立即察觉某种动静。 黑暗中,有某种东西在。 那东西蹲踞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窥视着贵子。 贵子察觉那东西在自己右侧,想翻过身子和脸望向对方时,却发现不能翻身。她全身无法动弹。 咻…… 咻…… 贵子听见发自齿间的呼气声。 感觉有某种东西正窸窸窣窣朝自己爬过来。 她害怕得想叫出声,却发不出声音。 贵子心想,既然发不出声音,应该是做梦。但倘若是做梦,传来的呼气声和爬动声又未免太清晰。 那东西逐渐挨近。 过一会儿—— 那东西抓住贵子的头发。 咻—— 咻—— 腥臭气息呼在贵子脸上,贵子感到右颊一阵剧烈疼痛。 原来是爬过来的东西正在咬贵子的脸颊。 喀呲、喀呲,牙齿撕咬的声音。 嘎吱、嘎吱,脸颊的肉从骨头剥离的声音。 咕叽、咕叽,咀嚼肉的声音;咕嘟、咕嘟,咽下肉块的声音。 这些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因过度恐怖和疼痛,贵子终於不省人事。 第二天早上 贵子醒来时,想起昨晚发生的事。 她举手去摸右颊,很烫。 她慌忙找出镜子查看,发现右颊有一块瘀青。 不过,右颊的肉完好无损,难道昨晚的事果然是在做梦?是不是右颊的瘀青处正在长出什麽不好的东西?因此才会做了那种梦? 贵子如此想着时,第二天夜晚又发生同样的事。 有某种野兽挨近,咬了贵子的脸後再离去。 夜里,贵子从睡眠中醒来。 全身无法动弹。 类似野兽的东西爬过来,抓住贵子的头发,呼出腥臭气息喷在贵子脸上,再大口咬着贵子脸上的肉,吃完後,离去。 醒来时,瘀青比之前更大更严重。 连续三天都发生同样的事,贵子觉得很恐怖,和父亲安时商讨对策。 安时传唤两名有武术本事的下人,让他们在贵子寝室前通宵守夜。 并让这两名下人携持刀与弓箭。 安时想,若果眞有野兽前来,可以让下人用箭射杀或用刀斩杀野兽。 然而—— 守夜的两名下人也发生同样的事。 夜晚,两人突然听到贵子半睡半醒的呻吟声。 有个不知在何时也不知从何处进来的黑影,看似趴在贵子身上嘎吱、嘎吱地咬着贵子的脸。 两人想赶走黑影,身体却无法动弹。 头也不能动。若勉强挣扎扭动,身子反倒更僵硬,全身冒汗,滴滴答答落个不停。 两名下人拚命挣扎,终至昏迷不醒,到了早上,总算和贵子同时醒来。 三 「我们实在想不出其他对策了,只好来找晴明大人解决问题。」 安时如此说道。 「最近不仅是脸,连右肩、右臂都被晈,贵子憔悴得不成人形。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们只能来拜托晴明大人。」 「原来如此……」晴明点头,「我大致理解您说的。总之,先让我见见贵子小姐。」 第30节 「唔,好。」 「蜜虫,你去……」 晴明刚说毕,蜜虫即消失踪影。不久,庭院左侧进来一辆牛车。 蜜虫代牛僮牵着一头黑牛。 牛车碾碎了秋天野草,麦秆香益发浓厚。 牛车被牵到晴明三人坐着的窄廊前,朝侧面停住。 透过帘子似乎可以看到窄郎上的人,於是牛车内传出女人的轻柔声音。 「博雅大人……」 「贵子小姐……」博雅低语道。 「原来您已经来到这里了?」 「是。你不用担心。事情交给晴明办,应该可以顺利解决。」 「小姐,能不能请你先让我看看野兽咬伤之处……」 「是。」 牛车内传出应声,贵子接着下车。 贵子毫不隐藏自己的脸,坚强地仰着头,站在小菊花丛中。 「噢……」 博雅不觉发出低声惊叹。 他看到贵子的右半边脸直至脖子全溃烂了。 让人看见这副模样,大概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决心。 「我能近前细看吗?」晴明问。 「没关系。」 贵子仰头笔直地望向晴明答道。 「失礼了……」 晴明光着脚,步下庭院,仔细查看贵子的脸。 「我能不能掀起右边的袖子……」 「随您的意。」 晴明执起贵子的右手,徐徐掀开袖子。 手腕、手肘、上臂直至肩头,整条手臂全露出。白皙如雪的肌肤留着无数被咬过的伤痕。 虽然上臂某些部位和手腕处还有些皮肤尚完好,但整条手臂几乎已全被咬痕覆盖,看似瘀青又看似溃烂,严重得让人不禁想别过脸。 「非常感谢。请你原谅我做了失礼的事。你现在回到牛车内也无妨。」 晴明扶着贵子,让贵子踏上牛车凳子,坐进帘内。 车内传出贵子强忍着的轻微低泣声。 「小姐,你可以回去了……」 「那、那,晴明大人,贵子她、贵子她……」安时说。 「我会在今晚帮小姐解决问题……」 「哦?!」安时叫出声。 贵子乘坐的牛车已经咕咚、咕咚地前行。 晴明回到窄廊,边坐下边说: 「安时大人,请您留在这儿。我还想请教您一些事……」 「您尽管问……」安时身子采前答道。 大概在晴明的口气中听出希望,安时的声音变得很兴奋。 「晴明啊,小姐那副样子实在令人不忍。如果能解决,你就帮个忙吧。」 博雅皱着眉头说。 「安时大人,最近有没有男人前往贵子小姐住处(注3)?」 安时突然沉默下来。 「有吗?」晴明再度问。 「有、有。」安时点头,「是平家盛大人。」 连没有问的事也说了出来。 「这次的事情之所以希望保密,最大的原因正是他吧?」 「是,是的。」 第31节 安时似乎下定决心,答得很快。 「如果贵子怀上家盛大人的孩子,家盛大人和我两家可以结为亲家,对我家来说受益很多……」 安时坦承。 「对了,安时大人在四条往西的西京有一间佛堂吧?」 「唔,嗯。」 「佛堂里安放的是些什麽佛像呢……」 「中央是阿弥陀如来,左右并排着文殊菩萨和如意轮观音……」 「阿弥陀如来的右侧……面对左侧的佛像是哪一尊呢?」 「右边安放的是如意轮观音座像。」 「如意轮观音像是什麽时候安座的?」 「贵子刚出生那时安座的,大约二十年前吧……」 「贵子小姐刚出生那时?」 「嗯。贵子刚出生时,体弱多病。为了保佑她能健康成长,我拜托佛像师雕刻了一尊佛像,正是那尊座像。」 「那时做了什麽吗?」 「做了什麽是什麽意思?」 安时说到此,突然想起某事似的。 「对了,那时把贵子的脐带放在如意轮观音泥胎内了……」 「如果仅是这样,或许我在今晚便能解决问题。只是,看情况而定,说不定事情会变得更棘手……」 「棘手?」 「不,事情还未发生,我们先不用担心。今晚就让我和博雅大人通宵守夜吧……」 「博雅大人也一起去吗?」 「是。」 晴明代博雅点头。 「那、那麽,两位大人今晚要到贵子那儿……」 「不。我们不是前往贵子小姐的寝室。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佛堂……」 「佛堂?!」 「是。」晴明点头。 安时回去後,博雅问晴明。 「喂,晴明,我也去吗?」 「有什麽不满吗,博雅?」 「不是不满。如果为了贵子小姐,夜里到哪里我都不会抱怨。」 「那,今晚就走吧……」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麽决定了。 四 晴明和博雅躲在佛堂暗处。 佛堂中央有佛坛,上面安放三尊佛像。中央是阿弥陀如来。右边是如意轮观音,左边是文殊菩萨。 两人藏身在三尊佛像背後。 他们在日落时分进入佛堂,已过了将近两个时辰。 「不过,眞的会来吗?晴明啊。」博雅低声问。 「当然会来。」 「你说会来,来的到底是什麽东西?」 「是啊,来的到底是什麽东西呢?」 「你知道吧?晴明。明明知道,却故意不告诉我……」 「不,不是明明知道却故意不告诉你。而是我大致猜到眞相,只是不知到底谁会来。」 「你现在说『谁』会来?那麽来的是人吗……」 正当博雅刚抬高声音时,晴明「嘘」了一声。 「来了。」晴明道。 第32节 博雅把话吞回肚子,默不作声。 过一会儿,响起佛堂门扉开动声,青色月光射进佛堂。 嘎吱。 嘎吱。 有某物进入佛堂。 「是人……」 博雅蠕动嘴唇说。 那人走到三尊佛像前止步,似乎在仰望佛像。 「噢噢,不甘心哪……」 低沉声音响起。 那声音虽然沙哑,明显可以听出是女子嗓音。 「可悲哪,可恨哪……」 嘎吱、 咯吱、 佛坛发出响声。 进来的人——那女子似乎正爬上佛坛。 「贵子,你这个混蛋。我要让你活着受辱。」 声音响起後,紧接着传来这样的声音。 喀、 嘎、 咯吱、 嘎吱。 「你竟然、竟然瞻敢夺走家盛。你竟然、竟然胆敢偷走家盛……」 博雅悄悄地伸长脖子看,月光中,爬上佛坛的女子紧紧搂住如意轮观音像侧面,正在用牙齿咬着佛像的脸。 「啊!」 博雅情不自禁发出低叫声。 瞬间,啃咬物体的声音消失,佛坛上的女子停止动作。 「有人在吗……」 女子以沙哑声音轻轻问道。 「有……」 博雅点头,应声站了起来。 「我名叫源博雅。听说藤原安时大人之女贵子小姐在夜间遭灾障,为了确认此事而藏身在此。请您原谅……」 博雅毫不犹豫地报上自己的姓名。 「噢,你看到了……」 女子说。 「你看到我现在的模样了……」 女子发出嘎吱声地动了。 女子身上的衣裾在月光中翩翻,她从佛坛上滚落,发出响声。 「噢噢,被看到了。我这副可耻的模样被看到了……」 女子爬到墙角,把身子蜷缩得如石头那般,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呜……」 晴明和博雅站在女子面前。 「你为何做这种事呢?」晴明问。 「平家盛大人本来每夜都到小女子康子的住处。自从开始去那个女人,去贵子的住处後,小女子夜夜独守空闺……」 女子边哭边道。 「所以我拿这尊佛像代替那女人,每晚每夜都来啃咬。这是那女人出生时制作的佛像。这是那女人的替身……」 「这不是替身。」晴明说。 「什麽?!」女子发出细微叫声。 「这尊佛像的泥胎内,放有贵子小姐的脐带。如此一来,您便是透过这尊佛像向贵子小姐下咒,实际上在贵子小姐脸上留下了咬痕……」 「怎麽可能……」 第33节 「是事实。」晴明道。 女子听後,停止哭泣,尖声笑出。 「是眞的吗?若是事实,那眞是大快人心。我的咬痕留在那女人的脸上,她的脸已经烂了吗?那眞是太好了……」 女子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太好了……」 女子收声大笑,晃晃悠悠地往前迈步。 她从敞开的门扉走至佛堂外的月光中。 博雅正打算迈开脚步往前追时,晴明轻轻按住博雅的肩膀,微微摇头。 「是啊,晴明。我明白。这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事……」 博雅微微收回下巴点头。 五 两人在喝酒。 在窄廊上喝酒。 此刻是夜晚。 菊花散发着香气。 酒也散发着香气。 「那以後,贵子小姐应该没事了吧?」博雅问。 「嗯。」晴明点头,「我们已经将贵子小姐的脐带自如意轮观音泥胎取出……」 之後,两人又默不作声地喝酒。 「晴明啊……」博雅似乎想起某事,开口说。 「什麽事?博雅。」 「你怎麽知道如意轮观音被当作贵子小姐的替身,被下了咒呢?」 「因为我知道安时大人有一间佛堂,也知道里面供奉了三尊佛像。」 「可是,仅仅知道这事,也不可能看穿眞相。」 「我是看了贵子小姐肌肤上的咬痕才明白。」 「什麽?!」 「那些咬痕只出现在右边的脸和右手臂,不是吗?」 「确实是,可是,光凭这点就能知道吗?」 「嗯。」 「为什麽?」 「因为中央是阿弥陀如来,右侧是如意轮观音座像。如此一来,如来挡住左侧,对方也就咬不到如意轮观音左侧了。」 「原来如此。」 「细看手臂的咬痕,可以看出那是人的牙齿咬的,再说,有些地方没有留下咬痕。」 「哪里?」 「额头上部,上臂,还有手腕……」 「什麽意思?」 「如意轮观音头上戴着宝冠,因此咬不到额头。在右上臂和右手腕,不也戴着臂环吗?换句话说,那些地方也咬不到,因此没有留下咬痕。我听到贵子小姐的脐带放在佛像泥胎内时,就确定了眞相。只是,我仍不知道到底是谁做的……」 「唔。」 「至於那女子是谁,住在哪里,这些问题都不是我们应该去追究的……」 晴明感慨地说,啜了一口酒。 「晴明啊……」 「怎麽了?」 「人心的问题眞是很难解决……」 「嗯。」 「到底该怎麽做,又该做些什麽,完全没有答案……」 「嗯。」 「人大概会为了这种没有答案的人心问题,终生都活得手忙脚乱吧。」 「大概吧。」 「这样活着好像很寂寞,不过,又好像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 「博雅啊,你吹笛给我听吧。」晴明说。 第34节 「嗯。」 博雅点头,搁下酒杯,从怀中取出叶二。 他把笛子贴在唇上,吹了起来。 笛声滑进菊香中。 六 七天後,鸭川河面浮出一具看上去二十三、四岁的女子屍体。只是,没有人知道那具屍体到底是谁,又住在何处,於是将屍体埋葬在鸟边野(注4)。 注1:三轮山的清水是圣水,酿造出的酒是美酒。 注2:日本阴阳道信仰中,外出为避凶位,先绕路走其他方位,再前往眞正的目的地。 注3:平安时代的男女交际习俗是「访妻婚」,男方於夜晚探访女方,住宿一夜後,翌日清晨离去。由於没有法律约束,男方可以随时中止「访妻」行为。一旦男方不再来访,女方可以再度寻觅适当人选。 注4:京城地名,埋葬或火葬身分不明屍体的场所。 霹雳神 一 秋日阳光中,飘荡着菊花香。 在清冶的秋日空气中间着这种香味,内心深处会萌生另一个更深的地方,似乎能隐约瞧见隐藏在自己最根柢处的感情。 琵琶净净声正是在这种阳光和菊香中响起。 前些日子在晴明宅邸小住的蝉丸法师,坐在窄廊上弹琵琶。 晴明和博雅两人边喝酒边听琴声。 他们将浮在酒面的菊香,和着酒一起含在嘴里,再喝下。 博雅闭着眼。 「蝉丸大人的琵琶声和菊香,这是多麽奢侈的下酒菜啊。」 博雅搁下杯子,睁开双眼。 晴明宅邪的庭院宛如秋日原野。 败酱草(注1)和龙胆四下盛开,东一丛、西一丛的菊花在其间绽放。 「博雅啊,你能不能和着琵琶吹吹笛子?」 晴明说此话时,太阳刚蒙上些许阴影,微微起风。博雅吹起笛子时,一直都放晴的天空也罩上厚重云朵,不久即刮起强风,豆大雨滴开始猛烈击打屋顶和庭院。 四周昏暗得有如傍晚,天空划过闪电。 弯曲的树枝沙沙起伏,在风中不停摇晃。 瀑布般的雨水中,雷声轰然大作,天空不时发出闪光。 蝉丸停止弹琵琶,博雅也停止吹笛,和晴明一起观看了一阵子天空的喧哗。 此时—— 上空划过一道特别耀眼的闪电,一根粗大火柱连结天与地,撕裂天地般的轰隆巨响摇晃着大气。 「看来某处落雷了。」 蝉丸的盲眼望向天空。 「是南方。」 博雅在屋檐下仰望天空,站起身。 「大概在罗城门附近。」 晴明说毕,闭上眼睛。 晴明脸上浮出一副侧耳倾听的表情,似乎把天地间轰隆作响的雷鸣、风声、雨声都当作音乐那般。 二 秋日暴风雨刮了一阵,傍晚即风收雨停,闪电也消失。 过一会儿,散开的乌云开始向东飘去,乌云缝隙中露出澄澈的天空,可见闪烁星眼。 入夜後,天空只剩几朵云彩,圆月在中天皎皎生辉。 博雅也决定今晚不回去,留在晴明宅邸。 当月光射进屋檐下时,晴明、博雅、蝉丸三人再度坐在窄廊上喝起酒来。 灯架上只点燃一盏火,立在一旁摇晃。 酒喝完时,蜜夜会重新送来盛着酒的酒瓶。 「不过话说回来,天地在白天吵得那麽厉害,现在却这麽安静……」 甚至能听到博雅喝下的酒滑过喉咙的声音。 秋虫在草丛中鸣叫。 「原来吵得那麽厉害的声音一旦停止,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迎来这麽寂寞的静谧,晴明啊……」 第35节 「博雅,你这样说,简直在比喻强烈思念某人後的心情……」 晴明的红唇浮出微笑。 「不,我没有将天地比喻成任何东西。只是照原样说出而已。」 「是吗……」 晴明不再接博雅的话,举起酒杯,啜了一口酒。 「不介意的话,让我继续弹白天的曲子吧。」 蝉丸取起一旁的琵琶搁在膝上,自怀中掏出拨子。 「哦,太好了: 晴明搁下酒杯。 琤…… 琵琶声响起。 琵琶声於再度散发菊香的夜气中,嫋嫋响起。 「我也来和一下……」 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贴在唇上。 月光中,笛音如淡青色的蛇,轻轻滑出。 琵琶声和笛音交融一起,升向秋夜天空。 琤、琤…… 呜、呜…… 两种音色溶入菊香中,渐次流泄。 此时—— 咚。 不知何处的上空传来声响。 咚、 咚咚、 咚咚、 咚咚咚、 似乎有人在某处敲打鞨鼓(注2)。 咚、 咚咚咚咚、 咚咚、 咚咚咚、 鼓声似乎传自晴明宅邸的屋顶。 鞨鼓声巧妙地应和着琵琶声和笛音。 蝉丸继续弹琵琶,博雅也继续吹笛。 对蝉丸和博雅来说,比起停止弹琵琶和吹笛,到外面朝屋顶喝问「你是谁」,倒不如和着鞨鼓声继续弹琵琶、吹笛,这样更快活。 琤、琤、 呜、呜、 咚、咚、 三种音色和着曲调与节拍鸣响。 咚、 每逢鞨鼓声响起,屋顶会「啪」地闪过一道亮光。 咚、啪、 咚、啪、 音色和亮光在屋顶移动起来。 脚踏屋顶的砰砰声逐渐靠近屋檐,有某物掉落庭院。 在半空翻了一圈,落在月光中的,是个光着身子、只在腰间缠了块布条的童子。 童子把鞨鼓用绳子垂挂在脖子上,右手持树枝,左手握着金刚杵,快活地用双脚踏地打拍子,敲打鞨鼓。 童子双眼圆睁,笑着在月光中时而歪头,时而前倾,时而後仰,踏响脚步在跳舞。 他光着脚边跳边击打褐鼓。 双颊通红,头发绾成发髻。 第36节 博雅和蝉丸与他相和,吹着笛子,弹着琵琶。 三种音色响彻秋夜天空。 三 第二天清晨—— 一尊童子木雕像滚落在庭院。 童子的脖子上垂挂着鞨鼓,右手持木棒,左手握着金刚杵。 蝉丸留在窄廊上,晴明和博雅步下庭院。 博雅俯视躺在草丛中的童子,说: 「晴明,这不正是昨晚的童子吗……」 「应该是罗城门的制吒迦童子(注3)大人。」晴明答。 「什麽?!」 「他左手拿着金刚杵,右手握着金刚棒嘛……」 「可是,怎麽是罗城门……」 「我以前看过。罗城门楼上供奉一尊六尺余的兜跋毗沙门天(注4)像,旁边应该还有一尊不动明王(注5)像。不动明王的左右各有制吒迦童子像和矜羯罗童子(注6)像。」 「那又怎麽了?」 「其他另有几尊驾乘云朵的菩萨,我记得其中一尊正是像这样击打着鞨鼓……」 「所以我才问那又怎麽了?晴明……」 「据我所知,罗城门的制吒迦童子,往昔似乎是用霹雳木雕成……」 所谓霹雳木,指霹雳——雷电击中的树木,因而被当作灵木受人祭拜崇奉。 「昨天落在罗城门的雷,大概击中了这尊制吒迦童子大人。所以暂时被霹雳神附身了。当时凑巧听到你的笛声和蝉丸大人的琵琶声,於是向菩萨大人借了鞨鼓,特意来到这儿吧。或许霹雳神降落时,就已听到蝉丸大人的琵琶声了……」 晴明如此说。 「也许眞有这种事……」 窄廊上的蝉丸微微笑着。 「那麽,霹雳神大人呢……」 「黎明时,和升起的太阳一起回天上了吧。」 「原来世上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不过,晴明啊……」 「怎麽了?博雅……」 「不管这童子身上附了什麽神祗,我昨晚眞的很开心……」 「嗯。」 「日後眞想再度合奏。不知往後还有没有这种机会……」 博雅有点寂寞地说。 「一定有。」晴明毫不犹豫地道,「我今天就让人把这尊雕像和褐鼓送回罗城门。不过,博雅啊……」 「怎麽了?」 「昨晚我也很开心。如果还有机会再度听到那般美妙的乐音,我也会很高兴……」 晴明仰头望向青空,秋风正吹着。 注1:原文为「女郎花」(おみなえし,ominaeshi),学名patrinia scabiosifolia,为多年生草本植物,秋天七草之一,中药上多用於清热解毒。 注2:古代龟兹乐、天竺乐、高昌乐、疏勒乐的乐器,源出羯,故称羯鼓,亦称鞨鼓。 注3:梵名cetaka。又译作制擿加、制多加、势多迦、扇底迦。意译息灾、福德聚胜。为密教不动明王之胁侍,侍於右侧,称天部。乃不动明王五使者之一,八大童子之一。 注4:梵名vaisramana,又称多闻天,四天王中北方守护神,也是四天王之首,佛教的知识神与财神。「兜跋」一词则有多种不同看法。或有以为乃唐天宝年间吐番来犯时,唐人曾立毘沙门天王像退敌。时人讹传将当时之「吐番」误称为「兜跋」,故「兜跋毘沙门」指权现於兜跋国护持佛法的毘沙门。另有说法认为「兜跋」原指西藏宗教领袖冬季所穿长外套,略同「斗篷」。「兜跋毘沙门」即穿上类似此外套之战袍的毘沙门,即武装之毘沙门。後来又误为「刀八」,解为「八支刀」。此天王在日本就成为镇守国土、拒退怨敌的神将。 注5:梵名atha,佛教密宗五大明王主尊、八大明王首座,大日如来教令轮身。在镇守五方的五大明王中镇守中央,也是着名护法神。同身呈现青蓝色,右手持智慧剑,左手拿金刚索,右眼仰视,左眼俯视,周身火焰。一般都以愤怒的形象示人,表示驱魔斩鬼无住不前。 注6:梵名kivkara,又译作金伽罗,意译随顺、恭敬者。不动明王八大童子之第七,与制吒迦同侍不动明王,在其左侧。 逆发女 一 人人皆云矣 去者与归者(注1) 分别又重逢 亲朋或萍水 尽在逢坂关 这是收录在《小仓百人一首》中蝉丸法师的和歌。 逢坂关卡夜未央 第37节 大雨滂沱风疾驰 孤穷一身蓬室居 只因世间不容人 这是收录在《续古今和歌集》中的和歌。 两首和歌都出现地名「逢坂关」,看来蝉丸当时似乎住在逢坂关附近。用「似乎」这个说法,是因目前仍有不少人怀疑历史上是否眞有过蝉丸这个人的存在。 但也有另一种说法:蝉丸体内流着高贵血统,是醍醐天皇的第四皇子。还有一种说法:蝉丸是宇多天皇之皇子敦实亲王的杂役。本系列故事开篇便已提过,源博雅为了学习琵琶秘曲,花了三年,来回往返蝉丸在逢扳关的住处。 众多传说都一致认为蝉丸是盲目琵琶法师,但他到底何时失明,则有几个不同版本的故事。 这位失明的琵琶名手也经常於戏曲世界登场。 根据净琉璃(注2)《蝉丸》,据说是蝉丸正室和侍女芭蕉这两个女人对蝉丸下了诅咒,致使蝉丸失明。歌舞伎狂言《蝉丸二度出世》正是受了这出净琉璃的影响,也将蝉丸失明的原因归於诅咒。失明後的蝉丸被弃於逢坂山,自此居住逢坂山。 谣曲《蝉丸》中,蝉丸是延喜帝的第四皇子,自小失明,因而被丢弃在逢坂山。 总之,有趣的是,无论歌舞伎狂言或净琉璃,剧中都出现逆发女。 就净琉璃《蝉丸》来说,正是「黑发倒竖」部分。 忽从席上站起,额上凸起青筋,黑发向上倒竖,全身颤抖不已,双眼瞪视天地,汨汨流出血泪,怒目咬牙切齿,点燃千仇万恨,连声喊冤叫屈,恨你怨你怒你。怨忿妒恨啖汝肉,满腔怒火团团转。狂态令人颤栗,却也令人哀怜。 相当恐怖。 描写的正是蝉丸的正室。 黑发向上倒竖的模样让人联想起蛇。蛇,即嫉妒之意,古典文学中也有几个描述女人因仇恨或嫉妒,头发变成蛇的故事。 此处的「逆发」,可能是「坂神」(注3),通常和逢坂山的山头神由来有关。 「坂神」(注4)与「式神」相通,「式神」又与「宿神」(注5)相通,「宿神」则和「摩多罗神」(注6)相通。摩多罗神是外来神,亦是演艺神,这位神祗在琵琶名手蝉丸背後时隐时现,实在颇有意思。 在此并无牵强附会之意,但蝉丸和安倍晴明交情很好,或许也是自然而然之事。 二 樱花花瓣寂静无声地飘落。 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不过,对源博雅来说,樱花花瓣似乎以人耳听不到的声音,彼此小声私语暗中交谈,一片片飘向四方。 「晴明啊。」 博雅将盛着酒的杯子举至嘴边说。 地点是安倍晴明宅邸的窄廊。 博雅和晴明在窄廊相对而坐,正在喝酒。 仅有一盏竖立的灯台燃着灯火。 月亮位於中天,自正上方向缨花洒下青光。樱花花瓣在月光中飘落。 「怎麽了,博雅?」 坐在窄廊的晴明,右肘搭在立起的右膝,应道。 「我啊,望着那些飘落的樱花,总觉得有点想不通……」 「想不通?」 「嗯。」 「想不通什麽?」 「我觉得,那些飘落的樱花,好像一边飘落,一边暗地里说着什麽悄悄话。」 「说什麽悄悄话呢?」 「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明明觉得樱花好像在说什麽悄悄话,可是,到底在说什麽,我又不大清楚。不,应该说,我明明知道樱花到底在说什麽,但是想告诉你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形容。」 「如果你形容得出,表示你已经理解咒的意义。」 「喂,晴明。」 「怎麽了?」 「我不是说过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咒吗……」 「是吗?」 「只要你一提起咒,本来我认为已经明白的事会变得不明不白,不明白的事则会越发不明白。」 「那麽,用其他比喻吧?」 「其他比喻?」 「如果你形容得出,表示你能够作一首和歌。」 「和歌?」 「没错。」 「你这样说,不是等於把咒换成和歌而已吗?」 「正是。你心知肚明嘛。」 第38节 「你的意思是,咒与和歌是同一种东西?」 「是的。」 「可是,那……」 博雅说到一半,突然住口。 「算了,这样说下去大概又会提到咒。」 博雅将刚才举到嘴边的酒杯贴在唇上,一饮而尽。 将杯子搁在窄廊後,博雅问: 「晴明啊,望着飘落的樱花,你内心一定浮出很多事吧?」 「是啊。」 「比如会觉得很飒爽,会觉得很无常,而那种无常感又会令你觉得很美,光是望着樱花,内心就会浮出很多事吧?」 「嗯。」 「我认为,这大概正是樱花用无声的声音在向我说悄悄话。」 「那是因为樱花能映照人心。」 「什麽?!」 「飘落的东西,灭亡的东西,通常能映照人心。」 「……」 「这种现象在你看来就成了樱花在向你说悄悄话。就此意义来说,樱花确实在说悄悄话。」 博雅叹了口气。 「刚才那瞬间,我好像明白了什麽,可是你这麽一讲,我又没头没脑了。」 「没头没脑也没关系。即使你说没头没脑,其实你最明白其中道理。也许你比我更明白……」 「晴明,你这是在夸我吗?」 「是在夸你。」 「不是在戏弄我吧?」 「当然不是。」 「这样我总算安心了点,晴明……」 博雅喃喃自语,望向庭院的樱花。 花瓣在月光中不停飘落。两人谈话时,花瓣大概也是这样不停地飘落着。 「蝉丸大人不来了吗……」 博雅小声问。 「总会来的。对那位大人来说,走夜路也没什麽差别。」 「不知怎的,我突然很想听蝉丸大人的琵琶。蝉丸大人的琵琶正适合这样的夜晚啊。」 「我也是这麽想,所以昨晚遣下人过去,说好今晚会来。蜜虫已经出门相迎了。过一会儿,蜜虫大概会牵着蝉丸大人的手出现吧。」 「眞是等不及啊。」 博雅举起酒瓶往自己的空酒杯内倒酒。 晴明望向庭院的樱花。 火光映在晴明身穿的白色狩衣,摇摇晃晃。 晴明蠕动着红色双唇。 「博雅,好像到了。」 话音刚落,蝉丸在房子拐角转弯,出现在月光中。 他右手持杖,左手被蜜虫牵着。 蝉丸背上驮着琵琶。 蝉丸在樱树下止步,歪着脖子,侧耳倾听。 「樱花开始飘落了啊。」 他彷佛能听到花瓣的悄悄话,如此说道。 三 三人在喝酒。 蜜虫在一旁斟酒。 「看来樱花也有味道啊。」 蝉丸举着酒杯说。 「因为我眼睛看不见,所以我喝酒时,通常会先喝风……」 第39节 「喝风?」晴明问。 「应该说是风味吧?风也有依稀味道。我在喝酒之前,会先品尝吹拂在酒杯内酒面上的风……此刻的风,除了酒香,还有樱花花香。」 蝉丸微笑着。 看来他眞的闻得出风之味和樱花香。 蝉丸和晴明聊了一会儿後,向博雅发问。 「博雅大人,您怎麽了……」 因为蝉丸来了後,博雅几乎没有加入谈话。始终保持沉默。 虽然博雅也在喝着蜜虫斟的酒,但他偶尔将视线移向庭院的樱树。 蝉丸敏感察觉了博雅的动静。 「没、没什麽。我没怎麽样……」 博雅如此说後,将酒杯举到嘴边,视线却又情不自禁地移向樱澍。 博雅的沉默和衣服摩擦的窸窣声,似乎令蝉丸明白了博雅的动作。 「博雅大人,您很在意庭院吗?」 「不,不是,我不、不在意庭院。」 蝉丸似乎在咀嚼博雅的话,不作声。 过一会儿,蝉丸开口。 「博雅大人,原来您看得到『那东西』……」 「那、『那东西』是什麽……」 博雅抬高声音。 「正是博雅大人此刻看的东西……」 「……」 「您看得到吧?」 「看、看得到。」 「那是什麽样子呢?」 「站、站着。」 「站在哪里?」 「站在庭院。樱、樱花树下……」 「是人吗……」 「是女人。」 「女人……」 「那女人,头、头发,这样往上倒竖。是逆发。」 「那女人在做什麽呢?」 「她站在樱树下,正在望着我们。不,看起来像在望着我们,不过她望的是蝉丸大人。那眼神实在很可怕……」 「那女人什麽时候开始站在那儿的?」 「蝉丸大人走进庭院时。蜜虫牵着蝉丸大人的手一进来,她就紧跟在蝉丸大人身後走进来。我起初以为她是蝉丸大人的同伴,但马上明白其实不是。耶女人,不是这世上的人。」 「您怎麽知道她不是这世上的人呢?」 「因为她浮在半空。她浮在离地面五、六寸高的半空中行走。现在也是。而且不光如此,那些飘散的樱花瓣都透过那女人的身体,落向四方……」 「原来如此……」 「蝉丸大人,您知道那女人在这儿吗……」 「是。」 「蝉丸大人的态度和平常完全一样,我以为您不知道那女人在这儿。我想,既然您不知道,我也没必要特意发问,免得把事情弄得复杂,所以保持沉默。可是,您既然知道……」 「大概在二十年前……不,三十多年前就知道她的存在了。」 「您看到她了?」 「不,我眼睛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不过,就我失明前的记忆来说,那女人还活在这世上时,确实是个很美很美的女人……」 若要说美不美,此刻站在樱树下那个女人,的确很美。 她身上穿着樱袭(注7)的十二单衣,站在樱树下。 只是…… 「很可怕。」博雅说。 那女人跟在蝉丸身後进来时,一副很想自蝉丸背後咬住蝉丸脖子的表情。此刻的她,也是同样表情。 头发往天空倒竖,瞪着蝉丸般地凝望着他。 第40节 双眼左右上吊。 「您说至今为止都知道那女人的存在,这麽说来,过去您和我见面时,那女人每次都跟在您身边吗?」 「是。」 「只是我没察觉她的存在而已吗?」 「的确如此。」 「喂,晴明啊。」 博雅问始终默默无言聆听两人会话的晴明。 「难道之前你都一直看得到那女人?」 「唔,看得到。」 「那你为什麽都没说出?」 此时,一旁的蝉丸插嘴。 「是我拜托晴明大人不要说出。」 「你叫晴明不要说出这事?」 「是。」 蝉丸过意不去地点头。 「晴明大人第一次见到我时,就知道那女人附在我身上。晴明大人也对我说过,他可以驱除那女人,问我打算如何……」 「您怎麽说?」 「我拒绝了。」 「为什麽?」 「因为我觉得『那女人』很可怜……」 「可怜?」 「她本来是我的妻子,名叫草凪……」 「您说什麽?那女人是蝉丸大人的妻子?」 「是的。」 「唔,唔……」 博雅说不出话地低哼。 「可、可是,至今为止我看不见的东西,为什麽在令晚突然……」 「可能是樱花吧。」晴明道。 「樱花?」 「博雅啊,因为你今晚集中精神让心灵清澈,打算聆听人耳听不到的樱花声。所以就让自己进入看得见平日看不见之物的状态。你本来就具有这种素质嘛……」 「唔……」 博雅只能低哼。 「今晚正是个好时机。既然博雅大人看见她了,若对她一无所知,内心大概会不舒服吧。我就趁今晚这个机会,向博雅大人详述有关她的事。」 蝉丸如是说完,开始断断续续讲述起昔日旧事。 四 那大约是三十年前的事。 当时我还未失明,有个往访的女人。对方正是草凪。 我和草凪大约维持了八年姻缘,之後,我又往访另一个女人,逐渐频系前往那女人的住处。 新爱人名叫直姬。 於是自然不再前往草凪住处,最後和她断绝访婚关系。 草凪生病,身子逐渐衰弱——草凪的侍女芭蕉遣人送来好几次书信,信中说:只要让草凪能再见到一面就好,能不能抽空来一趟? 「改天会去。」 嘴上虽如此说,但我其实并不想去见一个因病憔悴不堪的女人,虽然内心挂念着草凪,脚步却总是往直姬住处方向走。 如此日复一日,正常的双眼逐渐失去视力,一切都模模糊糊,最後更难以辨认细微的东西。 後来,眼睛深处开始窜过刺痛,痛不堪忍,光是睁着眼睛便会感到很难受。 这时,直姬也坏了身子,卧病不起,痛苦了十天左右,面黄肌瘦,终於突然卧倒般离开人世。 又过了十天,我的双眼已近乎全盲的某天早晨,有人在宇治桥姬神社後的山中发现两具女人屍体…… 正是草凪和芭蕉的屍体。 据说,屍体就躺在一棵巨大古杉木前,两个稻草人偶用钉子钉在杉木树干上,其中一个人偶双眼钉着特别粗大的钉子。 日後,桥姬神社的人告诉我,某天夜晚,他会在神社後看到摇曳的灯火。 第41节 他说,他当时觉得很奇怪,往灯火方向近前一看,发现上述那棵古杉木下有两个女人,正握着锤子往稻草人偶上钉钉子,把人偶钉在杉木树干上。 咚、咚、咚——咚咚咚地踩踏地面。正是那宇治桥的桥姬呀。在神宫後敲打钉子的身姿,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哎呀,我恨你呀恨你,我要让那个男人痛悔。你痛悔吧!你痛悔吧…… 据说,那个看似首谋的女人大哭大喊地下诅咒,并用锤子钉着稻草人隅。 「那女人的头发,很骇人地往天空倒竖,双眼流着血泪,那个样子差点把我给吓死。」 告诉我这事的人,当时向我如此描述,但不知为何,我丝毫不觉得可怕。 在我还不明白双眼为何失明时,我很害怕,经常祈祷求不动明王保佑,但是,当我知道下咒的人是草凪後,我反倒觉得她很可怜,之後恐惧就烟消云散了。 来到两人的屍体前,我已经全盲,再也看不见草凪。不过,我摸了她的身子,只有她的头发始终倒竖,我好几次为她梳平头发,但不管梳再多次,头发仍往上倒竖,形成逆发。 想到这可能正是草凪对我情意的表现,我很惊讶。 「原来是这样,原来你对我用情这麽深。对不起,对不起。」 我摸着她的头发,情不自禁掉泪。 「草凪啊,对不起。只是,一度离变的心,就永远无法返回。你再怎麽诅咒,也无法改变事实。虽然我不能交出我的心,却可以交出我的性命。早知事情会变成这样,不如让你附在我身上,咒死我也好……」 我当时确实这样想。 「草凪啊,你就附在我身上吧。你就一直附在我身上,直至我去世吧。你不用瞑目。你就附在我身上等着,等到我死去那一天。那一天必定会来临的……」 於是,我便让草凪附在我身上,离开京城,住在逢坂山。 五 蝉丸的叙述到此结束。 「这麽说来,站在樱树下的那女人是……」博雅问。 「正是我的妻子草凪。」蝉丸答:「也就是说,直至找死去那天为止,我愿意和草凪在一起。」 「那您死去那时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到底会怎麽样……」 蝉丸彷佛看得见那女人般,正确无误地把脸转向樱树方向。 听完蝉丸的讲述,方才觉得很可怕的那女人,此刻看来果然有点哀怜。 「博雅大人,草凪的头发仍旧倒竖着吗?」 「是,倒竖着。」 女人——草凪的头发和出现时一样,依旧朝天空根根倒竖着。 「晴明大人,我总是想不通她的头发为何会那样倒竖着。到底为了什麽缘故,才令她的头发那样倒竖呢?」 「蝉丸大人,难道您不知道其中缘由吗?」 「是。不过,看来晴明大人已经知道理由了?」 「我知道。」 「请您告诉我。草凪的头发为何会那样倒竖……」 「好吧,我来帮您动摇一下她的心。只要她的心动了,您自然能明白她的头发为何倒竖。草凪小姐生前最喜欢听什麽琵琶曲呢?」 「应该是〈流泉〉。我每次弹这首曲子时,草凪总会婆娑起舞……」 「那麽,您能弹弹看吗?」 「是。」 蝉丸伸手取起搁在一旁的琵琶,抱在怀中。 他自怀中掏出拨子,深呼吸了一口,将拨子贴在弦上。 琤琤…… 弦声响起。 接着是琵琶声响起。 此时—— 「噢,草凪小姐她……」博雅低声道。 原来草凪在飘落的樱花瓣中伴随琵琶声跳起舞来。 她扬起手,缓缓回头,顿足起舞。 草凪脸上浮出喜悦表情。 琤…… 琤…… 琵琶声继续响着。 樱花飘落。 草凪在飘落的花瓣中盘旋舞蹈。 第42节 「晴明大人,有某种东西,某种和草凪不同的东西来了……」蝉丸边弹边说。 「不要停。继续弹……」晴明道。 这时—— 「咦?!」 博雅大叫。 「手、手……」 博雅说的没错。 密密麻麻开满樱花的樱树中,一只蓝黑色的巨手笔直往下伸出。 那只巨手一把抓住草凪的头发,看似打算提起草凪的身体带到别处。 「是这只手吗?是这只手抓住草凪小姐的头发使其往上倒竖的吗……」 博雅向蝉丸描述自己看到的情景。 「噢,那是……」 此时,博雅看到了。 他看到樱花丛中伸出一条朝天巨影。那条巨影也伴随蝉丸的琵琶声而起舞。 在花瓣中婆娑舞蹈的巨影,全身裹着火焰,右手握着一把剑。 「不动明王?」 巨影确实是不动明王。 不动明王左手抓着草凪的头发,在花瓣中盘旋舞蹈。 博雅向蝉丸说明状况。 「原来如此。当时我会祈求不动明王保佑我,原来不动明王打算救我的性命……」 蝉丸闻言,边弹琵琶边说。 「但是我觉得草凪可怜,内心早已原谅了草凪,因此不动明王无法带走草凪……」 「蝉丸大人,我可以让不动明王不再抓头发,请他离去……」 「别多管闲事!」 说这话的人竟然是草凪。 「她说什麽?草凪小姐刚才说了什麽?」博雅问。 晴明没答话。 晴明只是望着在樱花瓣中舞得心醉神迷的草凪。 草凪的表情看似早已忘了刚才她自己说的话。 蝉丸像在呼应草凪,快速地弹起琵琶。 草凪也伴随着音调,疯狂般地舞蹈着。 晴明举起酒瓶,无言地朝博雅递出。 「怎麽了?」 「博雅,喝吧。今晚是此生不能再逢的夜晚。喝吧……」 博雅沉默了一会儿,终於取起自己的酒杯,递向晴明。 「晴明,帮我斟酒。」 博雅一口饮尽晴明倒的酒,开口说: 「我们只能在这儿观看。这样就行了……」 「嗯。」 「嗯。」 晴明和博雅同时点头。 樱花在月光中加速飘落,琵琶和舞蹈持续至夜半。 注1:此处指离开京都或返回京都的所有旅人。 注2:日本传统音乐的一种说唱故事。在三味线伴奏下说唱。包括义大夫调、常磐津调、清元调、新内调等。名称来自室町时代中期《净琉璃姬十二段草子》。江户时代与人偶剧相结合。 注3:「逆发」和「坂神」读音相同,皆为「sakagami」。 注4:「坂」、「河原」、「夙(宿)」等在日本古代皆指社会最低阶层者所住之区域,此阶层也被称为「坂者」、「河原者」、「夙者」。不属於任何一处,从事庖解牲畜或皮革业,以及演艺表演业等。 注5:原指下阶层人、流浪者的信仰,因日本古代从事演艺表演的皆为流浪者(河原乞食),故五宿神与演艺之神相通。 注6:又作摩怛罗、摩都罗。为日本延历寺常行三昧堂之守护神,又为玄旨归命坛之本尊。来源不明,传为日本天台宗慈觉大师圆仁自唐返日本归途中,於船上所感得之神。念佛之人临命终时,受此神守护,可得正念而往生。其像为头戴唐制之扑头,身着日式狩衣,两手击鼓;其左右之童子,头顶风折乌帽,手持赤竹叶与茗荷,作舞蹈状,又其顶上之云中绘有北斗七星。 注7:「袭之色目」是十二单衣的重叠穿法造成的配色效果。「樱袭」指表布白,里布则有红或葡萄染(淡紫红)、紫、二蓝(蓝紫)等诸多说法。阴历十一月至三月着用。 学人精博雅 第43节 一 「晴明,我眞的不知道该怎麽办。」 源博雅一副伤脑筋的表情如此说。 之後,仍是源博雅一副伤脑筋的表情如此说。 「晴明,我眞的不知道该怎麽办。」 地点是安倍晴明宅邸。 晴明一如既往,身穿飘飘然的白色狩衣,在窄廊和博雅相对而坐。 晴明和博雅之间摆着酒瓶和酒怀。 酒也如往常都准备好了。蜜虫坐在一旁斟酒的情景也和之前完全一样。 庭院的藤花正盛开,垂落的串串藤花看似沉重的果实。甜美的藤花香随风飘来。 不冷不热的微风吹拂肌肤,令人感到很惬意。 庭院的每棵树都长出新绿,处处可见丛生野草。 四月的阳光射在庭院。 这些都是晴明庭院的四季风景之一,看上去和去年此时的景物毫无差别。 唯一和平日不同的是,晴明面前坐着两个博雅。 两人一模一样——并排坐在一起的两个博雅,比双胞胎还相像。说是相像,不如说完全无法区别。一般说来,即便是双胞胎,只要并排坐在一起,仍能看出些许不同,但此刻坐在晴明面前的两个博雅,完全看不出任何相异之处。 两人身上穿着同样黑袍,坐姿也一样,都支起右膝,放下左膝。连皱着眉头,一副烦愁表情,以求救般的圆眼珠望着晴明的样子也一模一样。 「晴明啊,我到底该怎麽办?」 一方的博雅如此说,另一方的博雅也如此说。 「晴明啊,我到底该怎麽办?」 无论声质或发音、住口时的节奏和间隔,完全一模一样。 「帮帮我吧,晴明……」 「帮帮我吧,晴明……」 「你不是最擅长应付这类事情吗?」 「你不是最擅长应付这类事情吗?」 方才,两个博雅前来。 看到并排的两个博雅,晴明问: 「博雅,到底怎麽回事?」 「晴明,我就是不明白到底怎麽回事,才会来这里啊。」 「晴明,我就是不明白到底怎麽回事,才会来这里啊。」 两个博雅答。 晴明带两个博雅来到老地方的窄廊,让蜜虫准备酒席。由於有两个博雅,当然也就准备了两人份的酒器。 如今,晴明正在聆听两个博雅说的话。 只要一方伸手举起酒杯啜饮,另一方也做出同样动作。一方叹气,另一方也会叹气。 晴明望着两人的动作。 「我都不知该怎麽办了,晴明,你怎麽还是那个表情……」 「我都不知该怎麽办了,晴明,你怎麽还是那个表情……」 「我表情怎麽了?」 「你不是在笑吗?」 「你不是在笑吗?」 「我没有笑啊。」 「不,你在笑。」 「不,你在笑。」 两个博雅同样鼓起双颊,瞪着晴明。 晴明的嘴唇看似含着微笑,与平日无异,但博雅似乎很不高兴。 「看来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似乎和镜子无关。」晴明低语。 「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 两个博雅问。 「如果是镜子映出导致的结果,身上的衣服交领和左右手的动作应该会相反,可是在我看来,完全没有这种现象。两个博雅都惯使右手。」 第44节 「嗯。」 「嗯。」 博雅点头。 只是,双方的博雅都说同样的话,做着同样动作。 「不过,博雅啊,什麽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今天早上。」 「今天早上。」 「我醒来後就发现这小子在枕边。」 「我醒来後就发现这小子在枕边。」 「博雅,你昨天不是刚从葛城回来吗?」 「是的。」 「是的。」 「你去了几天?」 「五天。」 「五天。」 「你在那边发生了什麽事?」 晴明问,两个博雅开始述说。 二 六天前早上,博雅离开京城。 他去参拜奉祀一言主神的神社。 一言主神是传达神谕的神。 恶事是一言,善事亦一言,断言善恶之神。 因此人们前去询问事情的善恶或祈求心愿。 大约一个月前,村上天皇因故必须作和歌,於是作了一首,却不知结尾的感叹词该用终止形或疑问形。 询问了一言主神後,所下的神谕是该用疑问形。 用了疑问形後,整首和歌果然非常安定,更加深了和歌中欲传达的意思。 「不愧是『疑问』神。」 由於和歌作得不错,天皇再度遣人前往一言主神社参拜。 「让源博雅大人去最适合。」 有人如此说,於是博雅便动身启程。 一言主神社位於大和葛城山(注1)东南方山脚。 博雅在神社吹了数首笛曲供奉神明,再返回京城。 昨天抵达京城,博雅向皇上报告此事後,再回宅邸,天未黑就入寝。今天早上醒来时,却发现另一个博雅坐在枕边正在俯视自己。 「你、你是谁?」博雅问。 「你、你是谁?」博雅也问。 伸手触碰对方,但对方没有实体,伸出的手穿过对方身体。 博雅脱下寝衣换穿黑袍,对方也不知在何时换穿了黑袍。 此事令博雅宅内的人都大吃一惊。 博雅束手无措,只得前往晴明宅邸。 他搭牛车前往晴明宅邸。 博雅进入牛车後,另一个博雅也不知何时一声不响地穿过垂帘坐在博雅身旁。 到最後,另一个博雅就这样随同博雅一起来到晴明宅邸。 三 「我该怎麽办?晴明。」 「我该怎麽办?晴明。」 博雅问。 「别急,等一下……」 晴明歪着头看似在思索某事。 「喂,晴明,你在迟疑什麽?我是眞正的博雅。」 「喂,晴明,你在迟疑什麽?我是眞正的博雅。」 第45节 两个博雅同时身子探前。 「博雅啊,我不是在迟疑到底谁才是眞正的博雅。」 「那你快说,谁才是眞正的博雅?」 「那你快说,谁才是眞正的博雅?」 「不说。」 「讨厌鬼,你不要耍我,晴明。」 「讨厌鬼,你不要耍我,晴明。」 「你只要伸手摸一下,就知道谁才是眞正的博雅。你不摸的话,我摸给你看。」 「你只要伸手摸一下,就知道谁才是眞正的博雅。你不摸的话,我摸给你看。」 「博雅啊,不管谁摸谁,只要一方缺乏实体,双方都只会穿过对方。看的人看不出到底谁才有实体。」 「晴明啊,既然如此,那你就这样摸摸看。」 「晴明啊,既然如此,那你就这样摸摸看。」 两个博雅同时伸出右手,触碰对方左肩。 「啊!」 「啊!」 两个博雅同时发出叫声,身子也几乎同时往後仰。 「摸、摸得到。」 「摸、摸得到。」 「抵达这儿之前,手是穿过对方的。」 「抵达这儿之前,手是穿过对方的。」 两人彼此指着对方。 亦即,本来缺乏实体的另一个博雅,此刻已经具有实体。 此外,直至刚才,是一方先开口说话,另一方再重复说同样的话,现在两者之间的差距已缩短。当一方开口说话时,还未说完,另一方即跟着开口说话。 「博雅啊,我知道先开口说话的人是眞正的你,随後开口说话的人是假博雅。你不用担心……」 「可是,晴明啊,万一同时……」 「可是,晴明啊,万一同时……」 先开口说话的博雅还未说完「晴明啊」这句时,另一方已开口重复说着同样的话,博雅只得中途住口。 「博雅,你不要说话。我问你话时,你才开口。你说得愈多,你的身体会愈快被占去……」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惊呼。 「什麽?!」 出声後,博雅慌忙用双手捂住嘴巴,但另一方的博雅已随後叫出。 「什麽?!」 并用双手捂住嘴巴。 「博雅啊,不管谁先开口,我怎麽可能会认错眞正的你?你不用担心。」 听晴明如此说,两个博雅依旧捂住嘴巴点头。 「博雅,你拜访的葛城神社,奉祀一言主神。一言主神是古代神,也是八咫乌(注2)的眷属。而八咫乌正是鸭,亦是加茂氏奉祀的神……」 加茂氏祖先出自晴明的师父贺茂忠行(注3)一族。 「往昔,大泊濑幼武尊在葛城山猎鹿时,遇见这位神只……」 大泊濑幼武尊——即雄略天皇(注4)。 雄略天皇进入葛城山後,登至一条可以俯瞰山谷的山棱道。 雄略天皇在此遇见外表穿着和天皇这方一模一样的一行人。 对方身上穿着同样服装,都是有红细绳的蓝染布衣。 一切都和天皇这方的一行人一模一样,连天皇的长相也一样。 「你们是谁……」雄略天皇问。 「你应该先报名。」对方道。 「我是幼武尊。」雄略天皇答。 「吾,葛城一言主大神也。」对方道:「恶事是一言,善事亦一言,断言善恶之神也。」 雄略天皇诚惶诚恐,除了弓箭,还命仆从和众官吏脱下身上的衣服,全部奉给二画主神。 其他也有关於一言主神的传说。 此传说发生在役行者——役小角(注5)身上。一言主神在此传说中是位听命於小角役使的神祗。 第46节 某天,役行者打算在葛城山和吉野金峯山(注6)之间搭桥。 小角命天地众神祗和鬼怪担任搭桥任务,但工程迟迟不见进展。 「到底怎麽回事?」小角问。 鬼神之一的一言主神说: 「我们长得很丑陋。由於白天不愿意让人看见,所以无法工作……」 原来众鬼神只在夜晚工泎。 据说小角听後大怒,将一言主神关在一座大岩山内。 ——这种基本知识,《古事记》也有记载,博雅当然知道。 又怎麽了?晴明…… 博雅以询问眼神望着晴明。 「幼武尊在葛城遇见的人,正是和自己很相像的一言土神。博雅啊,你遇见的也是和自己很相像的东西。而且,双方不是都同样在葛城山遇见的吗?」 原来如此…… 博雅恍然大悟般地点头,另一个博雅也跟着点头。 「这可怎麽办才好呢……」 晴明思考了一会儿。 「拿笔和墨来……」 晴明命蜜虫准备笔墨纸砚。 磨墨後,晴明在纸上刷刷地不知写下什麽,再递给蜜虫。 「蜜虫呀,你把这个送到叡山横川的忍觉僧都那儿。本来说好明天去见他,你告诉他,我将提早一天,今天就去见他。」 「是。」 蜜虫点头,起身後消失踪影。 博雅以不安的眼神望着晴明。 「别担心,你的事我没有忘,博雅……」 晴明将剩余的纸塞入怀中。 「你跟我一道去数山……」晴明说。 晴明不知博雅到底有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和平日一样,博雅。一起去吗……」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欲张口。 晴明捂住博雅的嘴。 「现在仍不能说话。只要一开口,你的身体就会被占去。」 晴明微微摇头。 「你只要点头就行,一起去吗……」 「唔,嗯。」 博雅点头。 「……」 「……」 晴明和博雅彼此默不作声地点头,事情就这麽决定了。 四 一行人在徒步。 除了晴明和博雅,仅有式神吞天跟在後面。 博雅让随行的几个牛僮先回去。 一行人中,只有晴明和博雅两人是人类,余下是吞天和假博雅。 众人已经走进敖山半山腰的森林小径。 在太阳升至中天之前,众人便离开晴明宅邸,看来足以在天黑前抵达目的地。 樱树和杉树刚发出鲜绿嫩芽,蔓藤缠在械树古木上,垂挂着好几串紫色藤花。 森林大气中充满藤花香。 一路上,博雅始终闷不吭声。 只有晴明偶尔会向博雅搭话。 「喂,博雅,你看那藤花……」 「怎样?开得很漂亮吧?」 第47节 即便晴明如此说,博雅也不能答话,只能漠然地跨出脚步。 「不过,话说回来,博雅啊,虽然你的笛声很优美,但最好不要随便在神祗面前吹笛……」 晴明低语。 「你啊,是不是在葛城山中吹了笛子後,又大喊着:这景色眞美,山中已经披上夏装什麽的……」 博雅用眼神点头。 走着走着,行至山棱道,眼前的景色开阔起来。 隔着山谷,可以望见对面也有一道山棱。 「就在这儿吧……」 晴明自语,止步。 两个博雅和吞天也止步。 「好,现在就来看看谁才是眞正的博雅……」 两个博雅都以求救眼神望着晴明。 「是这边这个吗?还是这边这个呢?」 晴明歪着头,确认般伸手触摸两个博雅的胸部和肩膀。 此刻的两人都有实体。 「唔……」 晴明歪着头像在思考某事。 「有个好办法。」晴明道:「只有眞正的博雅才能在此地开口说一句话。这句话是:『我才是葛城的一言主神』……」 晴明确认般地轮流望着两个博雅。 「那麽,等我喊出『开始』後,你们就面对这个山谷大喊我刚才说的那句话。明白了吗?」 两个博雅点头。 「开始!」 晴明刚叫出,两个博雅即面对山谷大喊。 「我才是葛城的一言主神!」 「我才是葛城的一言主神!」 两人同时出声。 完全没有差距,声音一致。宛如同一个声音。 瞬间,其中一个博雅突然消失踪影。 留在原地的博雅大吃一惊地环视四周。 「喂,喂,晴、晴明,怎麽回事?那小子怎麽消失了?不对,应该先问,我可以开口说话了吗……」 博雅望着晴明。 「博雅啊,你现在不是正在说话吗?」 「什、什……」 「可以说话了,博雅。」 「晴明,我,是我吗?那小子跑到哪儿去了?」 「在这儿。」 晴明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人。 「什麽?!」 「这个啊,是我为了不让那小子察觉,一路上偷偷在怀中用手撕成的。」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想起晴明在出门前写了信函,并将剩余的纸塞进怀中。正如晴明所说,纸人边缘都起毛,确实看似用手撕成的。 「刚才我触摸你的身体时,顺便捡起落在你肩膀的头发,夹在这纸人内……」 「原来……」 「换句话说,对方以为这纸人是你,附在这纸人上了。」 「我完全听不懂你的意思。」 「是吗?」 「晴明啊,那小子到底是什麽东西?为什麽事情会变成这样?」 「那是一言主神……不,应该说是一言主神的一部分。」 「什麽?!」 「那麽你看看这样做会如何。」 晴明将手中的纸人举至头顶,再松开手。 第48节 纸人随风飘浮在半空。 风吹送纸人飘至山谷,纸人逐渐变小,最後消失踪影。 当纸人消失时—— 「我才是葛城的一言主神!」 山谷深处传出响亮叫声。 「这、这是……」 「是木灵(注7)。」 「木灵?」 「这儿是木灵听得最清楚的地方……」 「可是,刚才我大喊时,没听见任何声音。」 「大概是横川的忍觉僧都暗中帮忙吧。」 「忍觉僧都?」 「之前我不是写了信吗?忍觉大约是按照我在信中写的内容,向日枝的大山咋神(注8)祈求,要是听到有人说出一言主神的名字,千万不要回应。」 「大山咋神?」 「葛城的一言主神虽是古代神,但大山咋神也是自这座山被称作日枝山的时期以来便存在的古代神。大山咋神和一言主神是老朋友……」 「老朋友?众神是老朋友……」 「没错。」 「那麽,那小子是……」 「我不是说过了?是一言主神的一部分。」 「……」 「以同样外貌出现在幼武尊面前的那个一言主神,正是木灵。博雅,刚才你的声音没有回声,所以那小子只能恢复为眞正的木灵。」 「我仍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博雅微微摇头。 「木灵是山神的属性之一。虽然回音是大自然现象,但是,山神的一部分也会附在回音上……」 「什……」 「我想,那小子大概感应到了你的笛声,久违地现身,打算附在你身上。你的声音很大,面对葛城山中大喊时,回音应该也很大,那小子也容易附上身。」 「附身後,会怎样?」 「各式各样。有时不久後会主动离开,有时是你会成为神只本身。」 「我,成为神只?」 「人也可以成为神只。」 「哎,虽然我仍听不明白,却感到非常惶恐。」 「成为神只的博雅也不错,不过,万一以後听不到你的笛声,我会很寂寞。」 「这麽说来,刚才的木灵是……」 「刚刚已从纸人中被释放出来。现在已经无害了。」 「意思是,我得救了?」 「意思是,你成不了神只,很遗憾。」 「我无意成为神只。可是,这样一来,往後在葛城不就听不到木灵了?」 「听得到。」 「那,接下来该怎麽办?」 「按照计画,前往横川。」 「事情不是结束了吗?」 「我们还没给人家谢礼。」 「谢礼?」 「给忍觉大人和大山咋神的谢礼。」 「……」 「我在信中说:如果神只接受祈求,我会带源博雅前往横川,让大家痛痛快快地听一场笛乐。」 「吹笛……」博雅不安地道。 「已经没事了。这座山的神只和一言主神一样,不会恶作剧。祂是位认眞老实的神只。再说……」 「再说?」 「有我在你身边。另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在信中还拜托对方准备了美酒。」 第49节 「是、是吗?」 「去吗?」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麽决定了。 注1:位於奈良县御所市与大阪府南河内郡千早赤阪村边境。 注2:日本神话中,第一代神武天皇东征时,为天皇带路的灵兽三足乌。 注3:日语中「鸭」与「加茂」、「贺茂」同音。 注4:第二十一代天皇。 注5:日本修验道始祖。 注6:奈良县大峰山脉之中,自吉野山到山上岳之连峰的总称。也称为「金之御岳」。吉野山的金峯山寺是修验道的中心地之一、现在是金峯山修验本宗的总本山。 注7:日文称山谷中的延迟回声现象。 注8:在山里打桩的神,意即大山的所有者之神,《古事记》记载,该神镇座於日枝山(之後的比叡山)与葛城(之後的京都市)的松尾。 镜童子 一 有名童子在黑暗中行走。 光着脚行走。 到底是夜晚的森林,或是洞窟内?因毫无亮光,不能确定在何处。不过,奇妙的是,唯有童子的身姿非常清楚。 年约八岁或九岁。 然而,童子身上穿的是成人服装。虽然看得出是黑衣,却看不清是什麽服制,因为童子卷起超过身高的多余下摆和袖子,卷到一半。身上穿的衣服宽松,应该不好走路。 童子眉宇英毅,脸上却一副不安神色。 并非仅是因为四周黑漆一团。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在黑暗中行走,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将前往何处。 不止如此,童子连自己到底是谁,叫什麽名字都不清楚。 既然前行是黑暗,止步亦是黑暗,他大概认为走下去终能抵达某处而继续走着吧。 单说他自己双脚踩的东西,到底是什麽呢? 他连自己光脚踩的东西到底是泥土还是地板都不清楚。踩上去时,有时觉得很软,有时又觉得很硬。好像不是踩在具体的东西上,而是踩着黑暗本身。难道黑暗的触感就是这样? 或许向人求救比较好。 但是,碰到这种情况,他到底该呼叫谁的名字?父亲的名字?母亲的名字? 童子张口欲大喊,却又作罢。 因为他不但记不起父母的名字,连他们的长相也想不起来。 没办法,只得继续行走。 或许,他自方才起便一直在重复做着同一件事。就在刚才,他不也打算呼唤父母的名字,却又作罢吗? 一切都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只能往前走。 无论走多远,始终没有变化。 如果走的是路,他觉得好像走在平坦地面上,又觉得好像在爬坡,亦觉得好像在下坡。另一方,他又觉得好像只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砰。 右脚似乎撞上某物。 待他暗叫不妙时,左脚已经跨出,似乎踩到什麽东西。 喀的一声响起,左脚下的东西破碎了。 到底撞上什麽东西?又踩到什麽东西呢? 他蹲下,伸出手,触到某物。 那东西不是左脚踩碎的东西。 既硬又圆—— 他站起身,双手抚摩着该物。 物体上有两个可以伸进两根手指的圆孔,这到底是…… 难道这是—— 「骷髅。」 思及此,他突然看得见双手上的东西。 第50节 是个发出蓝白色光的骷髅。 「哇!」 童子大叫,抛出骷髅。 骷髅咕咚落地,破碎了。 这时,童子总算可以看清四周。 原来童子站在众多散落的骷髅和人骨之中。 明明看不清其他东西,那些无数人骨却似乎沐浴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白光。 童子想逃跑,但无论逃到哪里,四周都是同样的人骨,漫无边际。 既然眼下有这麽多人骨,为什麽之前一直没踩到呢? 喀! 喀! 声音响起。 仔细一看,原来脚边的骷髅在动。 童子差点叫出声,并非因为骷髅动了,而是有个黑色的东西自骷髅的眼洞中爬出。 是老鼠。 老鼠下肢直立,高声说: 「来,跟我来。」 其次响起既粗又低的声音。 「这里,这里。」 原来老鼠前面有牛。 接着是巨大野兽的影子在晃动。 「快,快来啊,童子。」 低吼般说话的是一头大老虎。 「这边,这边。」 兔子蹦蹦跳。 此时,出现一条身上缠绕云朵如着衣袍的龙。 「这儿。」龙说。 接着响起「是的,是的」的声音。 人骨间爬出一条蜿蜒前行的蛇,为童子带路。 後方又响起蹄声。 「要乘在我背上吗?」 出现的是马。 「欢迎到此。」 说着挨近的是羊。 「这边哦,这边哦。」 猴子急促呼唤。 「不远了!不远了!」 鸡在啼叫。 「来得好,来得好。」 狗儿兴奋得跑来跑去。 「这儿,这儿。」 山猪发出威严声音。 此时,童子终於止步。 对面不远坐着一个女人。 发长,肤色白皙,嘴唇红如鲜血。 双眼细长得看似用刀刃在左右额角往上嘶、嘶地划出两条裂缝。 那女人身穿唐衣(注1)坐着,红唇嘴角往两边上扬,得意地笑道: 「你居然能抵达此地。」 以女人为中心,四周环绕着刚才陆续出现的老鼠、牛、老虎、兔子、龙、蛇、马、羊、猴子、鸡、狗、山猪。 「好了,你不用再担心。过来吧。」 第51节 女人举起白皙皓腕,向童子招手。 正当童子情不自禁欲往前跨出脚步时—— 「不行!不行!」 童子背後响起叫声。 童子回头望去,发现有个老人用双脚趾尖站在一个骷髅上。 白发,白须——身上穿着麻布制成的白色公卿便服。 「你要是到那位神祗那边,到时後悔也来不及了……」老人道。 女人缓缓站起。 「你怕我夺走此童,才慌忙出来阻止吗……」 童子看见女人的长相,却猜不出年龄。看上去像是十七、八岁的女孩,也像是年久生苔的老太婆。 「这童子本来就打算到我这儿来。这童子是我的……」 女人说毕,四周的老鼠、牛、老虎、兔子、龙、蛇、马、羊、猴子、鸡、狗、山猪,均赞同般同时发出叫声。 吱吱吱吱吱吱 哞哞哞哞哞哞 吼吼吼吼吼吼 哔叽哔叽哔叽 轰嗯轰嗯轰嗯 嘶嘶嘶嘶嘶嘶 咴儿咴儿咴儿 咩咩咩咩咩咩 唧唧唧唧唧唧 咕咕咕咕咕咕 汪汪汪汪汪汪 齁齁齁齁齁齁 「来,来,到这边来,快来呀……」女人微笑。 那微笑有点恐怖。 「不能去。你本来要走向我的方位。要来的话,到我这儿来。」 「不,这童子实际上是走向南方岁德神(注2)的方位吧?」 「倘若他打算往南,却走向我居住的北方,这男子就是我的。」 老人说毕,女人四周的动物全发怒般地大吼大叫。 「你让那些动物围在你四周,你自己不出来吗?正因为你老是居中,大家才会称你为『中神』……」 「你别多管闲事。」 「喂!」老人瞧了一眼童子说:「不要去。那边是塞位(注3),要是去了,你就再也回不来。」 黄牙间露出飘舞的舌头。 「童子啊,你千万不能去那边。去了,会造成七杀。不仅是你,你家七个人都会遭连累……」 「你在胡说什麽?」 「你在胡说什麽?」 两人在吵嘴时,童子害怕起来,往其他方向前行。 「喂!」 「你要去哪里?」 两人的声音追逐着童子。 「等等!」 「来这边!」 声音似乎紧紧攫住童子的衣领。 但童子没有回头。 然而,接下来该怎麽办呢? 只能像方才那般漫无头绪地往前走。 到底该走向哪里呢—— 走着走着,童子似乎听到某种声音。 那声音很轻微。 第52节 童子在行走时,突然听到那声音,过一会儿又突然消失。不过,继续往前走时,又会突然听到那声音。 琤琤…… 琤琤…… 听起来似乎是这种声音。 到底是什麽声音呢? 童子在可以听到声音的地点止步。停止脚步後,却听不到声音。不过,只要跨出脚步往前走,在黑暗中也一直能听到那声音。 童子觉得以前好像在哪里听过那声音。 是弦声。那不正是拨弦的声音吗? 是琵琶?! 有人在某处弹琵琶吗? 童子不禁举起右手贴在胸前,打算采进怀中。 但手探不进怀中。 啊! 童子暗叫。 原来他把衣服交领穿错了,成相反边。 童子再举起左手伸进怀中。 手指触到坚硬东西。他取出那东西,举在眼前。 「原来是笛子……」 是龙笛。 童子自然而然地将笛子贴在唇上。 他用右手握住笛子靠近嘴唇的一边,左手则握住较远的一端。 是这样吹的吗? 以前吹笛时,右手和左手到底怎麽用的? 笛声滑出。 那声音在黑暗中发出银光。童子的四周逐渐填满发光的音符。 笛声响起後,之前的琵琶声似乎稍微变大了,曲调也有变化,而且那琵琶声似乎在应和着童子吹的笛声。 此刻,童子已经听出琵琶声的方向。 童子边吹笛,边往琵琶声响起的方向行走。愈往前,琵琶声便愈清晰。 顺着琵琶声方向前行时,终於看到某种东西。 起初只能望见前面远方有个东西,逐步挨近後,才渐渐看清那东西到底是什麽。 是猫。 猫坐在对面,一双发出绿光的眸子正望向童子。 童子在猫前止步。 哎呀,眞是不可思议,原来琵琶声发自那只猫体内。 童子停止吹笛。 这只猫到底是什麽猫? 「你总算停下脚步了……」声音响起。 方才那个老人站在童子右边。 「只要你停下脚步,我们便能再度现身……」 方才那个女人微笑着举起左手。 童子虽停止脚步,仍听得见琵琶声。 「这只猫啊……」老人指着猫说:「是一切都不做、一切都不能做的神只……」 「没错。」女人点头。 「祂是只待在那儿的神只,什麽都不做……」老人道。 「那麽,你说说看,什麽神只会做些什麽事?神只本来就是什麽事都不做的存在。」女人说。 「哼。」 「哼。」 老人和女人发出低沉呼气,双方逐渐挨近。 童子心想,这下逃不掉了。 他不知该怎麽办。 第53节 「快逃……」 声音响起。 那不是老人的声音,也不是女人的声音。 那声音以前似乎会听过。 到底在哪儿听过呢? 那声音令人怀念,又令人放心。 「这边。」 那声音和琵琶声同时响起。 是猫。 声音发自猫的体内。 到底是谁的声音呢? 那声音令人非常怀念,又令人非常放心。 童子的身子逐渐变大。 不但长高了,表情也逐渐成熟。 童子变成少年。 「不行!」 「他察觉了!」 「察觉了他自己……」 「察觉了他自己……」 老人和女人说。 「不能让他走!」 「不能让他走!」 老人和女人渐次挨近童子。 就在此时—— 猫一下子张开了口。 猫口中传出声音。 「博雅,是这边。」 他不再犹豫不前。 逐渐变成少年身姿的童子,不假思索地跳进猫口中。 「你这小子!」 「你这小子!」 少年背後响起两人的怒吼。 二 源博雅右手握着笛子,站在月光中。 眼前伫立着身穿白色狩衣的安倍晴明。 地点是位於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宅邸庭院。 青色月亮挂在中天。 晴明身後就是窄廊,蝉丸法师坐在其上弹着琵琶。 「晴、晴明?!」 博雅看似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地。 「博雅,你总算回来了。」 「回、回来?」 博雅说此话时,琵琶声已止。 「幸好您回来了,博雅大人。」蝉丸道。 「到、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晴明。我、我奉皇上之命,此刻应该正护送镜子前往兼家大人住处……」 「你搭牛车去的吧?」 「没、没错。」 博雅似乎仍无法理解发生了什麽事,呆立在原地。 「我应该正在牛车内。结果,突然出现在这儿……不,不是突然。我好像做了一场梦。依稀记得是场很恐怖的梦。我以为还在梦中,结果听到你的声音……」 「是我叫了你,博雅。」 第54节 「没、没错。所以,所以,我才跳进猫口中……」 「猫口?」 「嗯。」 「原来如此。你把岁德神看成是猫了。」 「岁德神?」 「换句话说,你把镜子看成是岁德神的猫口,博雅。」 「什麽?!」 「你在那边遇见了怪异东西吧?」 「唔,嗯。」 博雅点头,稍微记起在梦中发生的事。 他向晴明描述梦境後 「这麽说来,那个女人是中神……亦即天一神(注4)吧。」晴明道。 「你说什麽?」 「老人应该是金神(注5)。」 「这两个名字不都是方位神吗?」 「是的。博雅啊,你是在镜子中遇见了方位神。」 「镜子中……」 「博雅,你看看自己脚边。」 博雅望向脚边,发现镜子落在地面,映着月亮。 「镜、镜子……」博雅蹲身拾起铜镜。 「这是……」 「这应该就是那个男人命你送到兼家大人处的镜子吧……」 那个男人——当晴明如此形容时,指的是皇上。 「晴明啊,你不能直呼皇上为『那个男人』。」 晴明不理会博雅的话,接道: 「博雅啊,你走错方违(注6)了……」 「我……走错方违……」 「你当初如何选择方违的方向?」 「我是……」 受皇上之托接管镜子的人——藤原兼家宅邸刚好位於东南方。 「今天东南方刚好是塞位……」博雅低语。 塞位——表示今天东南方有天一神。因此必须避开东南方,先南下,之後再东行,以此前往兼家宅邸。此时南方的方位神正好是岁德神。岁德神是吉神,不会危害人。 因而博雅乘着牛车南下。 「博雅啊,岁德神位於南方时,北方是哪位神祗?」 「居於岁德神反方向的通常是金神。这麽说来,北方应该是金神?」 「没错,博雅。」 「可是,我没有北上,我是南下呀。我走错哪里了?」 「博雅啊,你当时身上应该放有那面受皇上之托的镜子吧?」 「是啊。我把镜子放进锦缎香袋,藏在怀中……」 「正因为你身上有那面镜子,所以你以为正在南下,其实与朝北方走无异,博雅。」 「什……」 「金神是金属之神。镜子是金属制成的。何况镜子本来在皇上手中,而且镜子是映照物体的东西,因此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 「当时即便你想避难,逃向前方或後方都行不通,唯一可行之途,是逃进镜子中。」 「竟然有这种事?」 「实际上不是发生了吗?」 「话虽如此……」 「听说你在牛车内消失踪影,车内只留下镜子……」 原来如此 原来衣服的交领相反,吹笛时,持笛的左右手位置也相反,都是镜子造成的现象。 第55节 傍晚过後,晴明才接到消息,说牛车内只留下镜子,博雅本人却下落不明。 「打听各种消息後,我大致猜出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映在镜子中的世界,相当於一种阴态。我想,如果你处於阴态,金神和天一神大概会向你出手。我打算在祂们出手之前救你出来,正当我在思索该怎麽办时……」 「恰好我来拜访晴明大人。」蝉丸说。 「如果人进入镜中世界,会失去心灵的一部分。」 「我想起来了,我在镜子中,好像变小了,变成童子……」 「可能是你的心灵大半都被夺走,所以心态也变成童子吧。」 「是吗……」 博雅如鲠在喉,他仍旧一头雾水,但总算多少理解了事态。 「博雅啊,那面镜子,明天再送去吧。」 「明天?」 「蝉丸大人很久没来了。今晚就以蝉丸大人的琵琶声为下酒棻,咱俩来喝一杯,这主意应该不错……」 「就这麽办。」 博雅一脸如总算咽下梗在喉咙的东西般,舒怀地点头。 注1:平安时代,穿在十二单最外面的较短上衣。前幅长如袖,後幅较短,袖幅窄,以绫、锦二重织品裁成。 注2:又名「年神」。阴阳道中司长该年福德之神。此神所在方位称为「明方」或「惠方」,诸事皆吉。每年方位皆不同。 注3:指阴阳道中,天一神、金神等所在的方位,为凶。 注4:阴阳道中的方位神之一,掌管人的祸福,堵塞凶位。是地星之灵。 注5:阴阳道中的方位神之一,金气之精,朝此神所在方位而行会与土木,忌移转、出门、嫁娶。 注6:阴阳道中,天一神、金神等所在的方位为凶,外出时要避开,前一夜在其他方位住一晚再前往目的地。 後记 ——诗与俳句以及其他—— 正打算写後记时,突然浮出句子。 想把那句子作成俳句(注1),脑子里左思右想。 句子是: 形成一朵梅花,吾心悲情。 由於不知道这种句子能不能形成俳句样式,思索了半天想整理成俳句格律,却总是失败。 不过,即便是不定型格律,反正是自然而然浮出的句子,所以我一边觉得这样应该也可以,但另一边又觉得用「悲情」这个词或许太直白,或许改为「怜爱」比较好,更或许改为「情欲」比较强烈,想来想去,写到最後,结果文字太长,最後形成一首「诗」。 有时,我会心血来潮作诗,或一口气就写成一首诗,不过,那都是句子突然主动浮出,并非我硬要作诗或作俳句而写成。我记得以前会一口气写了一百首有关摔角的和歌。 这回也是这样。 以下是我写成的东西。 一?br> 形成一朵 梅花 吾心悲情 形成一朵 梅花 吾心哀愁 一朵 阳光下的 梅花 盛开吧 开得令人怜爱 这样就好 看来我不擅长作俳句。 在俳句那短短几个字中,如用刀刃锋利切下那般,想从景色中夺取某种思绪或感情,之後再乾脆俐落地将其盛在盘中端出——这种事,我做不来。 如果脑中回路已经形成,我觉得好像可以文思泉涌地作诗,但实际上能不能作成则是另一回事。 弄到最後,正如前面所说,就变成一首「诗」了。 我想,文字多一点的东西,似乎比较适合我这个人的尺寸。 不过,偶尔也会作成类似俳句的东西。 以下是今年作成的几首俳句—— 第56节 黝黯樱花中 女人的头颅 正在笑嘻嘻 片片樱花瓣 随风翩翩舞 今晚该如何 这种句子到底好不好,到底有没有价值,连作诗的我也不知道。 顺便再说一件事,今年我也作了一首歌词。 因为脑中突然浮出歌词。 歌词如下: 老头子调(可以打拍子唱) 一 我是老头子 你有意见吗?(说台词般大声唱) 无可否认的代谢症侯群 曾经做过这般那般坏事 甚至连不可告人之事 我也做过两两三三件 兴趣是 工作 你有意见吗? 所以再给我一杯啤酒 所以再给我一杯啤酒 二 我是老头子 你有意见吗? 在背後说上司坏话 有时也会讨好部下 更会摸摸老婆屁股 兴趣是 打哈哈 你有意见吗? 所以再给我一杯啤酒 所以再给我一杯啤酒 三 我是老头子 你有意见吗? 社会地位约当中等 虽小气却八面玲珑 绝对不使用手扶梯 已经动不动就流泪了 兴趣是 老婆 你有意见吗? 所以再给我一杯啤酒 所以再给我一杯啤酒 所以再给我一杯啤酒 大致是这样。 不知不觉中,类似的歌词已经累积到一百首左右。 这该怎麽办才好呢? 我还在暗自思量,有没有出版社愿意把这些东西做成一本书? 虽然这篇後记写得很怪,不过《阴阳师》以及晴明、博雅都一如往昔。 人生如浮云。 自何处来又将飘向何处?从哪里冒出又将消失於哪里? 第57节 这问题实在很难解。 也因此,人生很有趣。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十六日於小田原—— 梦枕獏 梦枕獏公式网站「蓬莱宫」网址:http://.digiadv.co.jp/baku/ 注1:日本古典短诗,原称俳谐(也写为诽谐),由五、七、五三行十七个日文字母组成,且其中必定要有一个季语,即用以表示春、夏、秋、冬及新年的季节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