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里关于你的风景》 第一章 出狱(修) 二零一零年十二月第一天,早晨七点,南城市郊。 隆冬又逢阴天,此时黎明还昏昧如睡,天色肆意张虐如一张密织大网缚住大地,一轮浅色弯月钉在西边,隐没在夜幕最后的挣扎里。 东方绞白,浩野上的方圆十里无腾腾热气又少烟火人气,只有扎根在正中的灰色高墙圈起四方天空,几十根白炽灯管把高墙之内照得通亮。 院内是几座厚墙内镶嵌钢板的灰色楼宇,四合相对。每一扇铁窗都焊有碗口粗的钢筋栏杆,栅栏之间空隙极小,甚至容不下幼儿的拳头伸缩其中。 这里是南城女子监狱,收监的都是重刑犯,其中大多数在押犯的刑期都在十年以上,像她这样只蹲了一年就改判出狱的,是极少数。 “08675!” “到。” “名字?” “盛妆。” “年龄?” “二十三周岁。” “原户籍地址?” “没有户籍。” 女狱警诧异地扫了一眼,看到她脸上的木然,叫来另一名狱警确认。 几分钟后另一名狱警回来,对着女狱警点了点头。 确认过身份后,她从第三监区被带到狱政楼办理相关手续。 签字,领取路费和释放证明,由监区警察送出监狱大门。 盛妆裹紧黑色长棉服,单手提着空瘪的暗红色菱格尼龙包。送她出门的狱警叫陈力,分配到这里刚满半年。见她用力攥着包带,骨节泛白,就知道她在紧张。几乎所有犯人被释放的时候,都是这个表现。 “家里人没来接你啊?”陈力刚想说两句祝福,看到女孩绷紧的表情,语句就组织不起来了。 他刚来那会儿就听说了她的事,再见到这样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也只能暗自叹息一句“造化弄人”。 盛妆摇头,没开腔,收紧外套转身离开。 陈力站在原地,目送她越走越远。 *** “你小子磨蹭什么呢?”和他一起搭班的狱警老王走出来叫他。 “每次放人我都有愧疚感,就好像他们还会回来,心理上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感觉有点对不起社会。” 老王喝完水,抹一把嘴不屑地说,“你统共才待了半年,往后慢慢就习惯了。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咱就是个狱警。” 陈力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这女孩和别人不一样,她那件案子不是反转了嘛。” 老王说,“有啥不一样,进到咱这儿的人身上就没有不带腥的,反转或者改判,是因为出现了新证据,算这姑娘运气好。” 又斜乜一眼,“你小子就是看人家好看,怜香惜玉,不过这姑娘也怪——不跟人说话,不惹事也不怕事,你看上次,那大姐头找茬她都不怕。按理说一个新人,初进宫,又长得细皮嫩肉,不像混过社会吃过苦的,胆子倒不小——听说她身上还带点功夫。“ 陈力抢着补充,“何止不怕事,当时她表情都没变一下,就说了一句’你站过来点’,那女的也横,抡凳子就往前冲,被她一脚踹在胸口上,那女的直接吐了口血。这女孩单独调监后就更没人敢找她事了。” 老王啐一口,“妈的,这群娘们儿就是吃软怕硬,”又压低声音嘿嘿笑,“就是欠收拾,所以憋狠了……”话没说完,就听警铃大作。 老王一怔,一把拖着陈力往监区跑。 *** 有人自杀,血流了一地。 这个点儿正好是犯人上工的时间,自杀的女犯人叫钟梧笙,昨天因为和其他女犯人滋事打架,被罚关一天禁闭。 老王他们赶到的时候,钟梧笙满身是血蜷在担架上,人已经神智不清了,仍在大口呕血。 狱医紧跟在抬担架的狱警后面,打着颤往前溜。 陈力不清楚情况,抓着旁边一个狱警问,“怎么回事?” 狱警连吞了好几口唾沫才说,“刚才她在地上打滚,说肚子绞着疼,我们就把她送到医务室,谁知道,谁知道……” 老王眉头拧在一起,不耐烦吼,“话说利索了!” 小狱警快哭了,“医生说要撩开衣服检查一下,我们刚退后,她就冲到器械台旁边背对着我们,还没看清她动作,医生就开始嚎‘她把小剪刀吞下去了’……” “我们几个冲上去摁着她,这时候血已经一股一股往外涌了,医生伸手进她嗓子眼掏,满手是血,剪子也没捞出来,说是卡得太深,已经到气管了。” 陈力茫然,“都这样了,人没救了吧……” 老王比陈力知道轻重,先是震惊,又沉思半晌,一口气吁出来又重又浊,“判了五年,服刑三年半,还有一年多就能出去了,图啥啊,比命还重要……” 陈力唏嘘,同一天,有人提前出狱,有人近乎丧命,这就是监狱。 第二章 跟踪 盛妆顺着门前唯一的土路木然往前走,步伐规整,映着天空越来越铺张的纱红,像被劈头吞噬的虫卵。 好一会儿,她终于反应过来。随即有一两秒,眼睛忽然看不见周遭,却能看到无穷远处:背井离乡,孤山异客,落雨成花,满目深翠。 她眼睛干涩,抬头往天上看,目光挂住浓烈里正欲隐去的一道月牙。 而后定了定神,从尼龙包里摸出手机,小小一只诺基亚5630,口袋里还有一卷皱巴巴的钞票,她掏出来数了数,三千六百块钱。 这两样都是她收监前的家当。 翻开手机盖,键入短信箱,里面有两条发自于一年半前的信息,发件人处各是一行网络号码。 第二条是:南城市化真区柬寨路,龙城小区3号楼3单元201,这是她的目的地。 这条路走上一公里,就是汽车站。 还没走近,老远就看到好几个私车司机模样的男人聚在一起抽烟,盛妆皱了皱眉头。 “姑娘坐车啊?”那几个男人盯着她走近,脸上都堆了笑容,簇拥上来揽生意。一边跟她说话,一边彼此飞着眼风,好像在说,呦,今天出来一个嫩的。 几个人都穿着磨损程度差不多的皮袄,黑褐色,单手夹烟,另一只手揣在兜里,身体微佝,说话间眼神飘,动作松散,没有蓄力的紧绷。 盛妆神色不变,把尼龙包拉到胸前,撞开小包围圈,走到售票处前。 售票员看着她,“去哪儿?” 她没有身份证,就把释放证明从窗口递过去,“麻烦你,要一张去柬寨路的票,最近的班次。” “没有直接到柬寨路的,挨得最近就是去化真区广西路,要不要?” 反正只有这一家汽车站,盛妆说,“要。” 售票员仔细核对了证明上的照片,把车票和找零一起递过来,忍不住又多看两眼,小声嘀咕,“挺好看的姑娘,可惜了。” 盛妆没什么表情,把身份证还有票和钱一把抓到包里,转身走进候车室。 室外湿冷,室内烘热,她自觉心情平静。 候车乘客不多。盛妆环顾一圈,将每个人的样子都用眼神过一遍之后才松了半口气。这地方偏僻,方圆十里除了监狱就是零星几家做相关经营的小店,无外乎小饭馆、小超市和小旅店这几处基本配置,因此客流量稀少也是常理。 她不由自主地低头掐算,好在这里房租肯定低廉,且人员往来固定,所以收支至少应该能持平。 算到一半,心里一动,快速从尼龙包里掏出小笔记本和笔,旋下笔盖,翻到最新一页,在本子上写了句:有商业思维,之前可能参与过经营。 又在后面标注一个字母r,然后把本子仔细收进去。 *** 二十分钟后,大巴车载着新一拨乘客,腾着黄土黑烟又一趟上路。 乘客稀少,且大部分坐在前排,与她同排的座位上只有一名妇女坐在隔道另一边。 盛妆坐在最后一排,心情复杂地看着窗外飞快略过的山野草木,剪影逆在光里,明明灭灭看不清楚。就像心脏上坠了秤砣,车颠簸心就悬起,车身稳心就下沉。 只不过起起落落不在路况,而在这一路的来历。 *** 汽车开动后,坐在隔道这一侧的妇女在手机上打出一句话:货已上路。 发送。 第三章 回程 拐上大路没一会儿,就到了一个休息站,车还没停稳就听到小商贩的叫卖声,蒜瓣下锅一样在窗外噼里啪啦地炸响。 大巴车刚从监狱旁边的始发站开出来,大多数探视返程的乘客心情欠佳,沉默着下车,也有三两留下的,就坐在位置上边喝水边吃从小饭馆里买的煮鸡蛋。 盛妆坐着没动,尼龙包挂在椅背凸出的一角,一只手捻搓着汽车票,一只手无意识地在衣摆上画圈。 她在等一个电话,一个告诉她接下来要怎么做的指示。 两小时后大巴开进市区,撞进早上九十点钟的城市。喧闹声就像海浪,人潮越涌动,浪头越高。 车速明显减慢了,刚才哗一下甩个尾巴就蹿过去的景,现在都慢悠悠地在窗外踱着步。 车里的说话声也都丰富起来。这一路不断有乘客上车,除了刚才从始发站一直坐过来的几位,其他人都是陆续加进来,几乎没有中途下车的。 *** 刚才大家坐在摇篮一样前漾的车里传染睡意,这会儿车慢下来,烟火气涌入,人也都面目鲜活起来。 盛妆看着对面人行道上热气腾腾排队的包子铺,衣服似乎暖和了点。 宠物店、鲜花店……看到河粉店,她心跳慢了一拍,口水不自觉分泌。 味蕾里有遥远记忆正在苏醒。 她心里一动,快速从尼龙包里掏出小笔记本和笔,旋下笔盖,翻到最新一页,在本子上写了句:喜欢吃河粉。 顿了顿,这次没在后面跟着写r。 不知道谁的肚子咕地叫了起来,声音引燃了集体笑声。 “哎呦,待会儿回到家要好好吃一顿,那个地方就一家小饭铺,每回去那里都是一样的牛肉米线。” “上次也是你吧?好巧的啦,总是赶一样的时间。” “没办法,家里姐妹作孽,老娘管不动了,我们只好担起来。你是去看谁呀?” “我小姑子……也是作孽,给老公饭里下毒,判了二十年。” 接着是一阵议论。盛妆环顾一圈,刚才昏昏欲睡的人都听得入神。 “小姑娘,我看你也是这个地方上车的,你是去看谁呀?” 前排那两个大姐扭过头问她。 盛妆笑笑,把头偏了偏,借窗外风景修饰沉默。 大姐讪讪地转回头,小声咕哝,“都一样的人,傲什么啊。” 不知不觉间,车已到站。 司机刹完车回过身,一脚踩在控制台上,不耐烦地扯着嗓子催促,“动作都快点,该带的东西带好,还有下一趟咧,别耽误功夫。” 她排在最后,等一车乘客把大包小包都堆在过道上重新系一系之后扛在肩上,这才跟着鱼贯下车。 刚才搭话的大姐在路边检查随身物件,不经意间抬头,看见盛妆边接电话边坐上一辆黄色的出租车。 *** 车身一顿,再一睁眼,眼里闯进一片半新不旧的居民区。就是这儿了。 下车之后她站在路边,打量着小区大门上四个端正的铁艺大字:龙城小区。 时隔一年回到这里,不知道当时那些参与作证的邻居们还能不能认出她的样子来。 近乡情怯,她深吸一口气,先转身走进大门旁边的小超市买一包烟。 *** 从前她是不抽烟的。 进监狱的第一天,她和五个已经服刑三年以上的女人关在同一监室。 第四章 故地 那一晚老天爷似乎是一对一关照教学,有意教会她所有规矩。 规矩的最后一项,是抽烟。 五个女人在她嘴里放了十支点燃的烟卷,封住她鼻息,赌她多久会呛吐。 后来很多次失眠,实在想不动复杂的事情了,她都会简单进行反思:那一晚她之所以栽在那些女人手里,不是因为失手,是当时压根就没手——狱警一离开,那些人就从背后突袭,把她全身都捆了个结实。 在人连挣扎都不得的时候,感官就异常强烈。 哪怕时隔一年,她也清楚记得那个腐蚀进五脏六腑的气味。 那时她尚以为自己要坐十年牢狱,坐到同那些女人一样扭曲沉堕。 于是就逼迫自己养成了瘾,烟烧火燎,穿透她,刺激她,提醒她。 *** 盛妆边抽烟边往里走,借吞吐的动作抚平心跳。 树荫下有大爷大妈们穿着棉服打麻将,牌桌旁边拱着个噼啪作响的火盆,和着搓牌的脆响,听上去格外真实。她就在这欢腾的声音里,一路迎着注视往记忆中的楼房走去。 不过她相信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已经不认识她了,虽然发生了血案,但本来她搬来这里就没几个月,再加上又消失一年。 有个老太太经过时抱怨,“小姑娘还抽烟,作孽哦。” 声音很大,没有要避讳的意思,透着显而易见的不满。 她笑了笑,灭了烟,又继续往前走。 也有抱着小孙子的阿姨路过,错认她打招呼,“下班回来吃午饭啊?” 她有些高兴,头点得积极。 盛妆凭着记忆认找,拐个弯,三号楼就到了。她远远看见门口聚在一起抱孩子聊天的人,那些孩子东张西望,其中一个小女孩头转过来,脸上稚嫩天真。 她瞧见了那么纯净的一张小脸,本能地伸手去尼龙包里找帽子,刚拿出来又放了回去——总得有这么一遭。 小区没有电梯,盛妆绕过人,钻进单元门里,一级级上楼梯。有些台阶的垂面上还贴着褪色的红双喜,小小一簇,烂了口的祝福。 *** 盛妆站在房门前摸索了好一阵的钥匙。 楼道里有碎步声由上而下地靠近,她条件反射地抬头,是个二三十岁的男人,长得挺帅,扫过来一眼,动作不停地拐下楼梯。 好像又搬来了不少新住户。 掌心上抵着钥匙的坚冷触感硌在心里,盛妆恍若不觉,继续低头扒着包里零星几件东西,磨蹭着不想开门。 翻了一会儿,忍不住摸出一支烟衔在嘴里,拇指哆嗦着搓开火机,低头点燃,深深吸一口,身体渐渐镇定下来。 门框上粘贴的春联和福画已经蒙旧,脱落的几处卷着边,盛装盯着看一会儿,醒过神,捏住钥匙柄,猛地捅进锁孔。 右旋,屏息等待那一声锁舌挣开的“嗒”。 “小盛……?”有人在背后唤她。 盛妆咬了咬嘴唇转过身,“阿婆,好久不见。” 邻居阿婆把满当的菜篮换到外侧手拎着,狐疑又防范地看着她,脸上挂了笑弧,“这是……回来了?” 话问得含蓄,但彼此都明白意思。 第五章 电话 盛妆应一声,“回来了。” 阿婆嘴张了张,又合上,终究是无话可说。 于是伸手摁自家门铃,“回来了就好,好好歇歇。”对面房门打开,有人探头探脑又避在半掩的门后,阿婆冲她点点头,转身隐在屋里,随即关门落锁。 她杵在原地,看着对门上的猫眼不透一点亮光,黑乎乎一点,转身进屋关门。 还没来得及脱除大衣,手机铃响。 虽然刚才坐车才接到电话,但跟入狱前到底隔了太久,她对这声音还生疏得很,以至于第一遍铃声响起时,她还茫然巡视,想找出声音来源。 铃声再响时,盛妆忽然反应过来,一把钩出手机,慌忙按下接听键,“……喂?” “这里是柬寨路公安分局,我们接到南城女子监狱通知,你已于今日刑满出狱,现在需要你过来核实信息,同时还有一些新情况需要通知你。” *** 盛妆挂上电话,再看眼前这个不成样的地方,忽然就有了真实感。 事情未完,她坐牢,出狱,回家,不过都是这件事的链条上每一个环节罢了,她要做的就是按部就班,让每一环节都真实有效。 出租车到达派出所门口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刚才那个澡洗的时间是长了点,但是没办法,明天能不能洗上澡还不一定,所以趁有条件的时候洗干净点。 过一天是一天,是她的生存本能。 核实完身份,警察把她带到审讯室。 负责谈话的还是当时那两个警察,一个胖了又秃了点,一个还是挺帅。 盛妆已经不像一年前坐在这里时那么紧张了,她在心里为那个外形上经历双重磨难的警察鸣不平。 帅警察先开口,“恭喜你啊,案子改判了,听监狱那边说你表现不错,不惹事,也能保护好自己。” 她眨眨眼睛,等待这番铺垫之后的内容。 他清清嗓子,转入正题,“这个案子出现了一些新证据,推翻了原先的推定,这也是你能减刑的原因之一。现在案子还没有完全解开,所以我们需要再确认一遍案发当时的现场情况。” 盛妆心跳得厉害。这个案子到现在为止都无法盖棺定论,她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出,虽然改判了,但也存在着随时推翻和重新定罪的可能。 因此她现下的处境其实相当暧昧,充满变数。 她忽然就有点恼了。 案子拍不了板,所以惩罚落在她身上? *** “好……”盛妆面上笑,眼神凉飕飕的,把早就背熟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两三遍才开口,“二零零九年九月二号下午,应该是……一点左右,有个陌生女孩来家里找我。” “一开始,门敲得很密,我透过猫眼看她年纪不大,样子惊慌,脸上青紫一片还叠着新伤,犹豫要不要开门。” “但是后来她叫我的名字,自称小春,语气又熟,加上当时我刚失忆不久,不确定她是不是以前的朋友,她说有重要的事,所以我就开了门。” “她一进来就把门反锁上了,没有寒暄,说话时喘粗气,像刚跑了一路,语气很急地求我收留她,说她也逃出来了。” 第六章 案情 “我刚想问她和我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说’也逃出来了’的时候,门又响了。这次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是敲门声,是有人开锁的声音。” “那女孩一听就全身发抖,我也怕,所以从厨房里找出菜刀,贴着门口站,准备有人进来后用它防卫。” “当时因为害怕,就没注意那女孩,只记得她站我身后。” “这时我听见后面有响动,脑子里有些画面模模糊糊就要浮现出来,心里想着,应该回头看一眼吧,后脖颈突然一下钝痛,眼前随之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然后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风浪,我窝在船底,准确地说是货舱里。因为是在梦里,所以即使被关在密不透风的货舱,也能听到船身撞开水面、风力掀起浪头的声音。 “还有水汽的咸湿、柴油的腥味和高浓度二氧化碳的恶臭。” “手脚被绳子捆得很紧,嘴里也被塞上一团布,我不能动弹、不能求救,万幸的是没有眼罩,所以还可以观察。” “货舱昏暗封闭,空间狭长,几乎透不进光线。地上渗透进一层海水,深浅大概到脚踝。水面上浮着垃圾和包装纸,还有小孩的玩具。我后背相抵的隔板里传来呜咽的人声,还夹杂有小孩的哭声,应该有其他人也被关在这里。” “从音效来看,船舱应该是被做成了很多隔间。” “这时候,头顶传来走路声,鞋底蹭在甲板上的声音,然后是开锁声,再然后,眼前那扇门被打开,铸钢材质,所以开门声重,滑地的钝音。” “接着有人沿着陡峭的铁梯走下来,脚步声杂乱,有两个人。领头的那个走得很稳,简直是如履平地。后面跟着的那个脚步虚浮,手掌蹭在扶栏杆上。” “我不认识前面的人,是个年轻男人。后面那个,身段像是女人。等她走近,样子有些面熟,再一看,这不是刚才来找我那个女孩吗,小春。” “再后来,她举着刀冲向我,吓得我一下子就醒了。” “然后我发现自己和那个女孩都倒在地上,周围一大滩血,她被割喉,而我手里正握着染血的菜刀……” “所以我就打电话报了警。” 说到这,她长叹一口气,又拿手摁了摁发涩的眼角:接下来就开始审讯、判刑、坐牢、又改判的一轮。 动作下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这飞来横祸,我不但被砸中过一次,现在坐在这里,居然还要冒着再被砸中的风险,你们看着办吧。 帅警察似乎被这惨痛的回忆打动,示意她停下来平复情绪。 盛妆抓紧时间委屈了一下,又抓紧时间自我安抚了一下。 她面色苍白地笑了笑,声音细若游丝,语气里的勉强很刻意,“没事……继续吧。” 不经意间瞥一眼对面的深色单向玻璃墙,不能透视,只反射着这一屋的情况,但她知道玻璃的另一侧一定有人在观察。 旧话重提,无非是来了新客。 *** 于是站在玻璃另一侧的江城,第一次现场感受到了盛妆演技的调戏:呵,只用一句失忆,就能轻飘飘把起承转合带过去,反抛过来一堆谜团。 挺阴。 第七章 江城 江城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但他没办法,这件事和周蔚名关联在一起,他没办法保持客观公事公办。哪怕她和周蔚名之间的关联只有那么一毫。 江城第一次拿到盛妆的资料,是在一年前,二零零九年九月六号的中午。 当时这件杀人案刚刚进入司法程序,盛妆作为嫌疑人,照片在上传到公安系统的过程中触发了机密案件的人脸识别警报,触发点是国际特大人口贩卖团伙关键人物。 那天稍早的几个小时之前,他正在墓地。 傍晚,中雨,黑魆魆的陵园里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前后排墓碑间隔的过道,对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那张年轻美丽的脸,用无所畏惧的眼神打量他,笑盈盈的脸上眉眼弯弯,半长的蓬松卷发,格子衬衫,面容清澈。 四目相对间,他跪下来,说不出任何话。 照片下面刻有名字和日期:挚爱周蔚名,生于一九八四年九月五号,卒于二零零九年初,日期不详。 是江城亲手刻上去的,除了他,没人知道他的女友周蔚名在这里有一个衣冠冢。 接到电话的前一刻,他跪在墓碑前发誓,他一定会查出她的死因,找到她的尸体,带她回来。 她还是笑盈盈地看着他,倔强孤勇,目光像要挣脱石碑,为他引路。 又像是要穿透他,落在他身后。 他后头有什么呢? 江城不由自主地转过身,看见他自己那部也许是从口袋里滑出来的手机,躺在湿漉漉的砖路上,屏幕正闪烁绿光。 晚上七点,来自国际刑警人蛇部门的座机电话,数字被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雨珠放大。 *** 他当晚结束休假,乘坐直航飞机抵达法国总部。 系统里触发的关键人物信息上,名字显示为“阮鲜”,而中国公安传给他的案件资料上,同一张脸,名字是“盛妆”。 从阮鲜在柬埔寨失踪到以盛妆的身份在中国浮现,中间历经了四个半月时长。 之后这一年时间里,江城伪装身份潜伏在柬埔寨,终于调查清楚了阮鲜的社会关系,然而相关过往中有一片空白横亘在最重要的时间点,像用砖头块块叠出迷城。 现在她出狱,他遮掩行踪于暗中访达,为的是化开谜团一角,露出水面下的世界。 江城信仰唯物主义,但他也跟随直觉。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就觉得她眼神里有股狠劲。 虽然盛妆的长相和资料里的“阮鲜”一样,但照片中的阮鲜眼神柔和,笑容真诚,情绪催化肌肉,笑意由内而外地传达出来;而盛妆的笑由肌肉带动表情、牵动眼角,眼梢略略上扬,眼波流转,意味不明,像是一层炫丽的面具覆在脸上,看不真切。 反差明显。 他们现在是按图索骥,索到的和原图有出入,是大忌。 江城表情没什么变化,心却揪紧了,坐牢当然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情,但这种改变应该是生硬的,像人被套上一层皮套,套子和人脸是两层,还没深入骨髓,所以不娴熟,又矛盾。 第八章 疑点 江城又抽出一张照片,是盛妆在入狱前拍的留档照,眼神里的狠劲虽然不像现在这么明显,但也是锋芒在外,似乎天生如此。 “有什么不对劲吗?”站在江城旁边的老警察孙岐问。 江城答得含糊,“说不上来。” 孙崎快退休了,过手的案子多,经验足,经常被后辈尊称师父,他一边观察着江城脸上的神情一边说,“我看了监狱那边传来的视频,关她的监室里,有三个都是犯过人命的人贩子——我们发现,即使失忆了,她也听得懂这行的黑话。” 听不懂才奇怪。失忆的人,仅仅是失忆,不会失去性情、思维能力和行事习惯。 江城没说话,孙崎就继续补充,“盛妆这个人现在有四个疑点:一是她没有前史,也没有任何身份证明,要不是有这件命案,公安根本不知道社会上还有这么个人。” “二是不像失忆,她在监狱里虽然不咋说话,但举动没啥矛盾的地方。我们特地去请教了神经科专家,据说这刚失忆的人,经常会在短时间里出现言行不一致的举动,身体借言行矛盾……哦对,借这个去触发记忆警铃,但是她没有出现过啥言行矛盾。” “三是……” 话还没说完,就听监听器里说,“我确实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而且人也不是我杀的,这个案子发生前曾有人联系我,声称知道我到了中国,想跟我做一笔交易,我拒绝,紧接着发生了这件案子嫁祸于我,我相信这是一种惩罚契约。” 江城猛得抬头,目光锁住屏幕上的人,“惩罚契约……”,她居然提到这个词? ***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是在二十个月前,周蔚名去世之后。 他压下内心激荡,凑近话筒声音如常,“问她什么是惩罚契约。” 孙崎也没听过这个说法,他以为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转头问,“有啥问题吗?” 江城随口道,“牵扯到另一件国际大案,目前还没有定论。” 孙崎哦了一声,“这是你们的领域——“想了想,分出耳朵听那边的审讯,又忍不住说,”南城这个地方啊,虽然临近南面的边境线,人杂事多,案子一年到头都查不完,但是到底还隔着两省,再加上交通不发达,不具备大案发生的条件。这么多年了,也只发生了一件。” 说到这儿,孙崎忽然停了下来。 江城问,“怎么了?” 孙崎力压心慌,声音还是有点怪,“没啥,想到点陈年旧账。”说完又不好意思地笑笑,“要不是你们介入,这案子八成就凉了。” 新证据出现后,盛妆是杀人犯的定论被推翻,但真相是什么,至少在现在还是个待解之谜。 江城看着孙崎,把他忽然出现的反应尽收,面上照旧,“咱们是互相帮忙。” 又继续听盛妆的回答,”……就是字面的意思,如果还牵扯到其他,我不记得了。” 江城暗松了一口气,说不上具体心态,虽然她一口咬死失忆,但又时不时放点料出来,就像野外钻木生火时那个迸出的星子,有草絮棉料去烘引,这火头就不容易断。 第九章 入局 江城跟旁边检查审讯记录的小警察确认一遍,“当初审讯那会儿她是不是没说这段?” 小警察很肯定,“没说!” 他心里就有数了,又问,“出狱前又做检查了吗?” 孙崎说,“查了全套,还是那个结果,大脑是真有旧伤,但仪器测不准失忆的具体程度,只能通过她自身行为去判定,医生说她现在这种情况暂定为……哦,逆行性失忆。” 江城知道这个病,“也就是说,还存在一种可能,她这种伤的情况不一定会造成失忆?” 孙崎点头,又看他目不转睛盯着审讯室,改为说话,“对,两种可能都有。” 江城想了想,“让几个兄弟都停一下,咱们先开个会。她——给她一张纸,让她把那个人联系她的内容都写下来,再写出为什么找她的分析。”说完之后往门口走。 走两步又转回来,“刚才后两个疑点是什么?” 孙崎随即反应过来,“哦,根据你们之前介绍的、盛妆跟国际人口贩卖团伙有关的这个情况,我们前不久又去了一趟死者小春的家——沂陵山区,发现了另外一件案子。” “结果,哎,运气还真不赖,虽然前前后后查了好几圈,但总算查到了:小春在她们家那块儿是做中介的,业务就是给山里人介绍老婆,说是介绍,其实就是谁家要买老婆了,她就去找人贩子买一个进来,赚中间差价。” “后来有卖进山里的女人自杀了,当时山里刚来了个大学生村官,准备把这事报上去,小春听到消息以后就出来躲风头。这正巧是她死前一周那会儿出的事。” “但是山里这件案子里,没有盛妆的影儿,可从案情看,这事儿指定有她的份儿。这是第三个疑点。” 江城听了会儿,沉吟着,“山里的人命案后来上报了么?” 孙崎摇头,恨得牙痒痒,“要是上报就好了,咱也能早点掌握早点取证。他奶奶的,当时村民集体投诉,说就是因为大学生调戏,害得刚结婚的小媳妇儿害臊寻了短见,全村人都来作证。后来村官也受处分调走了,这事也不了了之了。我们是受你们启发、找到新思路以后,为挖到真相,半年前派一个同志进山待了仨月,才探出实情。” *** 有那么一刹那,江城想到叙利亚战场上的红柳,中国荒漠带里也有,用来在风暴地区固沙。或许是防风的功能所限,长得并不惹眼,只一米见方,枝杈兜着沙土,拢成一丛,乍看像荒了的坟头,但路过的人鲜少知道,它的根株粗壮密集,可以往地下抽伸30多米。 盛妆给他的感觉就像红柳,越往下查牵扯越杂,带起的秘密就越庞大。 有一点他在调查过程里始终没有解开,也是最关键的:身份之谜。 阮鲜,盛妆。这两个身份之间的唯一关联是同一张脸,盛妆入狱前曾做过全身检查,显示她的面部轮廓没有经过后天手术,也就是说天生如此。 看起去毫无破绽,但是二者的活动轨迹、身份特质却完全不同。 第十章 因由 他回过神,注意到孙崎说话的习惯,“孙师父是北方人?” 孙崎愣了一下,“对啊,你咋……口音?”继而局促地笑了一下,“咳,十来年没回去过了。” 话题又回到案子上,“另外一个疑点是,盛妆在案发当天下午,应该是案子发生以后了,曾接到过一个电话,网络号码,这之后她才报的警。” “这通电话时间太巧,当初我们就这一点也曾反复审讯,但她坚称只是个骚扰电话。后来我们顺着ip追查地址,显示在柬埔寨。东南亚那几个地方,针对国内的博彩公司遍地开花,网络电话满天飞,反侦意识都强,所以没法再往深了查证那通电话的内容究竟是啥。” “直到你介入,铺垫完盛妆和柬埔寨的这一层背景关系,电话地址才解释通了。既然这个电话是境外主动打来的,所以我们推测凶手是境外安排的,盛妆处于被动。但对方目的是啥,这又是一个疑点。” 江城脑子里有念头一闪而过,照亮了这些疑点之间的关联,“你们的发现很重要。” 没再多说,他交代旁边的小警察,“把摄像头调焦,放大她手里的纸,看清她划掉的所有内容,计算出措辞停笔的时间比例。” 两句话安排清楚,他退出房间,把主场交给孙崎。半夜他拿过来一个u盘,里面有大致介绍,孙崎会普及给相关人员。 江城顺手带上门,去对面的局长办公室,里面有两位局长已经等候多时。 *** “都铺垫好了?”办公桌前的局长姓丁,丁大林,四十岁,担任南城市公安局局长已近十五年,期间屡次以健康原因拒绝升职调遣。 坐在丁局长对面皮椅上的另一位,则是柬寨路公安分局的局长,高小州,三十五岁,刚刚升任局长,据传他能得到这个位置有裙带因素,本人相当草包。 江城把门反锁,接下来三个人要谈的是核心。 “丁局、高局,久等了。”江城态度郑重,倾身与两个人依次握手。 丁大林递过去一支烟,“你小子别给我打官腔啊,一年前你们这盘棋就开始纵横布格,现在棋盘制成了,终于轮到我们这些人上场——小江,结合刚才新掌握到的情况,你来梳理一遍整个案件情况。” 办公室里有监控分屏,刚才审讯室里的情况他们都能看到,江城不再赘述。 他清清嗓子,做简单说明,“一年前,国际刑警收到中国公安传过去的情报,柬埔寨猖獗的人贩组织里一个重要人物的女儿,于失踪后出现在我国西南省南城市。当时她是我国刚进入司法程序的一件杀人案的嫌疑人,照片在上传到中国公安系统的过程中,触发了国际特大案件的人脸识别警报。” 高小州忍不住打断江城,“小江啊,这个盛妆无论长相还是说话可都是咱们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啊,怎么就和柬埔寨扯上关系了?” 丁大林咳嗽两声,高小州条件反射地闭上了嘴。 江城理解丁大林的情绪,他之前发来的报告里已经写明了这个信息,明显是高小州没注意看。他又重复一遍,“那个组织里的重要人物,是华裔。” “其实这一点我们也存疑,时间点卡得太巧,但是目前我们掌握到的关键信息她都合得上。” 高小州忍不住接话,“审她!” 第十一章 人贩 距他从昨天半夜赶来这里沟通情况,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二小时。 江城心里着急,赶在丁大林不高兴之前截断了高小州的没头脑,“国际部门的计划是,不打草惊蛇,放长线钓大鱼。” 丁大林噢一声,示意他继续讲。 他办公桌里还锁着江城的资料:特警出身,后被调入公安跨省联合对贩卖者专项打击行动,由于表现突出,成为国内人口保护专项小组的成员,再后来联合国在国际刑警中设置偷运人蛇专项部门,从组织成员国中抽调人力,江城是中国派任的警察之一。 江城说,“柬埔寨这个人贩组织原本不见光,行踪诡秘。我们此前收集了很多关于我国和东南亚还有中亚之间的人贩线索,指向一致,但再深挖,就追不到源头。 直到两年前,一辆藏有四十名偷渡者遗体的冷冻车被马来西亚警方发现,司机落网后供出上家,根据上家活动轨迹,国际警方锁定了柬埔寨一个伪装成生意经营的人贩组织。” 高小州听了一会儿,思维渐入佳境,“我记得……去年市局破获过一件往山里贩卖东南亚女人的案子,走私带队的就是柬埔寨人,后来移交给国际刑警了,接管的是不是你们?” 江城点头,“多亏你们,那件案子带出了边境新娘的地下运输网。” 高小州摇头,“盯上外国女人了,唉,光是国内那些卖到山里的女人就多少了。山里人还死命生男孩,越生越娶不上媳妇儿。” 丁大林这次没咳嗽,“那个盛妆的案子,死者小春另外牵扯的是不是就是人口贩卖?” 高小州答,“对,沂陵山那件案子——” 说到这儿,高小州精瘦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羞赧,语气又弱了下去,“其实这种买老婆的事几乎每个村里都有……” 红晕刚染上脸,又忽然反应过来,这个山又不是他的辖区,有啥可心虚的,于是声调又高了回来,“越是穷山僻壤的地方这种事越常见,这些地方的穷几乎都是世代的,长期下来没有姑娘愿意嫁进来,村里的媳妇不是土生土长的,就是买回来的,再加上家家户户沾亲带故,互相包庇,所以村民对取证这种事的抵触情绪很大,难度就很大……” 江城沉默,他被公安部派任国际刑警之前,就是国内人口贩卖专项小组的成员。 这些年桩桩件件人口贩卖的案子,多惨无人道的都有,人贩子好像越抓越多。渐渐的,每一个没有解救成功的受害者,都是他梦里的一颗雷。不敢闭眼,不敢做梦。 有句歌词说“我闭上眼睛就是天黑”,他的搭档曾在自杀前开玩笑说,自己闭上眼睛就是解脱,半个月后,自杀身亡。 江城能想象到,那些警察在取证时会遭遇的抵抗,和那些被拐卖到山里的女孩余生的情形。 *** 丁大林声音慢慢的,“盛妆存不存在被贩卖过来的可能?所以查不到她的身份证明和过去的活动踪迹。” 高小州嘴一秃噜,“丁局,盛妆和她妈都生活在柬埔寨,在国内本来就没户口,也查不到历史。” 丁大林忽略没头脑的话茬,“小江啊,哪怕她是逃犯,在东南亚那边也容易给自己弄到一个进入中国的合法身份,不至于什么都查不到啊。” 第十二章 毛戈 江城心里一跳,这也是他的设想,即使是躲仇家,黑市上办一张护照、获取一个合法居留身份并不难。盛妆黑户的状态,不像是计划,更像被胁迫。 现在回想,从开始到现在,最让人心惊的,不是盛妆作为嫌疑人的这件杀人案有多悬疑,也不是越往下查就牵扯越多的秘案,而是她反馈出来的所有历史端倪,都刚好能合得上他们掌握的情况,其他需要考证的身份信息,则被失忆所隐匿。 巧合的就像是专门定制一样。 问题是,如果真是这样,谁定制的呢? *** 这一会儿功夫,盛妆已经写满了两页纸。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上过学,至少失忆后,她没有体验过课堂和考试的滋味。 但这会儿她作文写得挺上瘾,好像交卷前临门一脚,在哪儿落脚全在于她。这种感觉紧张,但刺激,还有点发挥不错时的自我欣赏。 写写涂涂,有时候还在上下两段之间画个箭头,重新排序。 监视器里的她显得漫不经心,凌乱又无章法。 负责看监控的小警察乐了,“这姑娘心大,没想好就敢下笔。” 孙崎看着自己刚毕业的徒弟,内心有点焦虑。看啥是啥,是办案大忌。 他目光转回屏幕,忽然倒吸一口气,“倒回去,把刚才她涂掉的那部分打印出来。” 他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自己还能再见到这个名字。 *** “怎么了师父?”小警察把打印纸递过来,看见孙崎怔在原地,没有伸手接。 孙崎反应过来,接过纸张,只扫了一眼,身体就微不可察地震了一下,“毛戈”,果然是他。 十年了啊,一生里有几个十年? 孙崎抑制住胸腔里的激荡,稳了稳情绪,开始看盛妆涂掉的那几行字: “他自称毛戈,上门前先打了一个电话,说是我的一个故人,想谈谈从前那件事。那我当然想知道以前的事啊,于是把地址告诉他,约在一个周末见面。见面之后,他说自己手上有一批活体,谈妥了买家,想运到柬埔寨的医院去做手术,希望我把运输线提供给他。” “我问他是什么活体,他哈哈大笑,说我装纯情。直到我跟他说自己失忆了,他才止住笑,说我在玩他。我说我放你上门,再跟你开玩笑,是吃饱了撑的逗你玩么。” “然后他盯着我看了好一阵,脸上青红皂白都有了,挣扎一会儿才说,’器官活体’。” “我琢磨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器官活体不就是人吗!要是猪活体也不至于到柬埔寨做手术吧。” “别说我失忆了,就算没失忆,这种事我也不敢干啊。我当然拒绝,义正言辞地告诉他,别看我失忆了就想趁人之危违法乱纪,不管他怎么知道的我失忆,从此以后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他说话难听且油腻,说都是一条道上的,我已经当了婊子还想着要立牌坊,会受惩罚,他等着瞧。” “过了一周就发生了小春这件事,所以我相信,这是一种惩罚契约,因为我违背了他认同的’契约’,所以受到惩罚。” 第十三章 两版 孙崎来回看了三遍,前两遍关注内容里的信息,直到第三遍看完才注意到,这段话有头有尾,是一篇完整的记叙文。 还没来得及抽取信息,小警察叫,“师父,她又写了一个版本!” *** 孙崎拿到的新一张打印纸,依旧是关于毛戈的,2.0版。 “案发前一周,有个自称毛戈的男人忽然造访,没有自我介绍,开门见山地说自己手上有一批活体,谈妥了买家,想运到柬埔寨的医院去做手术,希望我把运输线提供给他。” “我问他’你是谁?’,他哈哈大笑,直到我跟他说自己失忆了,他才止住笑,说我在玩他。我说我放你上门,再跟你开玩笑,是吃饱了撑的逗你玩么。” “然后他盯着我看了好一阵,脸上青红皂白都有了,挣扎一会儿才说,’道上混的没有不知道我毛戈的,想改头换面漂白身份?做梦!’然后他就走了。” “过了一周就发生了小春这件事,所以我相信,这是一种惩罚契约,因为我违背了他认同的’契约’,所以受到他惩罚。” 孙崎看完一遍,视线从纸上移开,紧锁在监控上。 现在他心里,盛妆的重要程度上升到了和毛戈一样的位置。 能和毛戈扯上关系,还让他在同一件事里“说”出两种台词,显然在这一行涉水不浅。 问题是,“师父,她知道咱们正在监控她,能看到她写下来的完整过程吗?” *** 另一个房间里,丁大林指向分屏上的画面,眉头微蹙,“小江,你说说看。” 江城分析,“她刚才总共看了两次监控摄像头,第一次环视时一眼带过,第二次单单盯着摄像头,大概三四秒钟;且她的第一版供词只用二十分钟就写好了,第二版在第一版基础上作改动,用时应该更短。如果没想好或者意图声东击西,想好之后再动笔才是正常做法。” 答案呼之欲出,“所以,我相信她非常清楚,我们能看到全过程。” 高小州简直匪夷所思,“她这么做……图啥?” 江城说,“另外,毛戈这条线索她拖到现在才说出来,这一点是破绽也是突破口。不过有失忆这张挡箭牌,背后的部分还得慢慢挖。” 丁大林若有所思,江城在一旁似不经意地观察,看他状态有几分真。 没说出来的后半段是,写两版供词这一行为本身已经就在制造破绽了,再加上修改第二版的故意拖时长,无非是把这破绽的口子扒得再开一些,防止像高小州这类眼神不好的人错过去。 江城琢磨,既然把这口子扒开了,势必就要引人来一窥究竟,因此要弄清楚她葫芦里卖的药是什么,不会很难;但也不会很容易,能容易的话,她就不必走“自我暴露”这条行为艺术的路了。 有意思的是,她明明有能洗去嫌疑的扮相,却偏偏要过来顶一顶饵,玩一出老鼠逗猫的戏码。 前面有什么,值得她这样?还是说,存在着比犯罪嫌疑人这顶帽子更大的风险? 江城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可又忍不住顺着她的举动往回捋:既然在一年前的审讯里都没用毛戈这一段为自己辩解,为何在一年后用上了? 第十四章 分析 江城靠在桌边盯会儿监控,墙上有左中右三块显示屏同步,左边照出孙崎他们那屋的全貌,中和右是不同角度下的审讯室——中间呈正面整体,盛妆慢条斯理地写,时不时停下来咬笔头;右边是背面俯拍,对准审讯椅小桌上的纸页。 他看了半晌,只觉得这女人浑身都是戏。 有什么念头在脑子里往外突,像水滚之前要炸开的泡,就差那么一点…… 丁大林的话横插进来,”你看出问题了?” 江城一口气提到半截,连同脑子里刚才那个呼之欲出的念头,一起化了。索性先专注眼前,“她,”抬手指指屏幕,“洗清嫌弃的那个证据是什么?” 半年前案子改判那会儿,他正在柬埔寨的西港蹲点,一套假身份养了半年,该是升级的时候了,所以他当时断掉和外界的联系,专心攻点。 前几天才找到理由抽身。 高小州解答,“半年前我们通过在门把上采集到的第三人指纹,和钥匙孔里的石灰柴炭粉末,断定有人用非正常的方法开过门锁,而且根据第三人指纹的被覆盖程度,那个开锁的人应该是在案发期间进入屋里。我们提纯了指纹,接下来任务的重点是找到这个人——”说到一半,他看到丁局长脸色不善,心里打了个突,条件反射就住了口。 丁大林打断,翻起眼睛看他,“那个门上的指纹,是半年前你们刚采证到的?” 高小州下意识点头,“昂……” “你们怎么确定是案发时留下的?怎么知道不是后来张大妈李大爷路过时,顺便把手上的脏东西擦上去留下的呢?” 高小州一颗头都要冤大了,“不是啊丁局,刚才嘴突噜了,指纹是我们在第一时间就取证到的,只不过…只不过……”他吭哧半天,鼓起勇气,“只不过那个钥匙孔当时被忽略了,所以连带着指纹也没被重视。” 丁大林脸色很沉,“你先继续。” 高小州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把话在脑子里转了一遍以后才敢接着讲,“虽然嫌疑暂时洗掉了,但是还有疑点没解开:据盛妆现在的房东交代,当初不是她自己过来看房,因为没走中介,大家都图省事,所以即使是别人代办也签了合同。” 言语间又把桌子上摊开文件里的其中两页纸推过去,是合同原件,“而且当初租房签约的那个身份证已经核实是假的了,再加上盛妆失忆,所以那个房子究竟是谁为她租的、那个人是否就是在门把上留指纹的那个人,这些都还是谜……” 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西南省虽然算不上边陲,但南城正好处在省际交界上,人员流窜,再加上龙城小区所在的柬寨路又贯通东西,整条街两侧全是开店做生意的,表面安分,实际挂羊头卖狗肉,烂账勾结彼此包庇,所以取证难度相当大。 江城这两天还注意到,龙城小区那一片除了马路口,其余地方都没有装摄像头。 他不清楚是地方财政规划,还是部门疏漏,这一点没人提,他就记在心里,面上略过。 第十五章 计划 还有个难题,高小州在脸上挤出愁肠沟壑,“盛妆那个房子是案发前一个多月才租的,等于说她从那会儿才有固定住所、能算入人口,再往前的历史活动很难查清楚,她没有固定工作,又加上失忆,查起来简直要愁死个人。” 丁大林听完汇报直接定方向,“你们对杀人案的调查照做,尤其是那个毛戈,不过这一项转为第二任务,现在第一任务是配合小江下一步的工作。” 江城神情肃然,“感谢二位。鉴于盛妆的身份和来历,接下来不会太平,早晚还会有事发生,我们计划放长线钓大鱼,暗中监视,逐步包抄。所以我想借市公安局的警力和公共舆论一用,把新证据放出去,就说已经锁定真正的嫌疑人了,同时派之前去死者小春那个沂陵山里做调查的同志再回去一趟,在那儿蹲守。再抽掉一名警察,替换龙城小区现在的门卫,并且在门口加装摄像头。至于毛戈……” 刚刚盛妆的表述,排除掉她前后写了两个不同版之外,江城还是觉得不对劲,但一时半会儿也判定不出来,“毛戈有近十年的隐踪了,这一条线索从她这儿浮出来,无论真假都不能舍弃。现在关键点都集中在盛妆身上,之后的烟雾弹少不了,所以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丁大林思忖片刻,点头,“这些都没问题,有任何行动之前我们先做沟通。不过你身边是不是再放一个人?对方毕竟在暗处,你自己行动,我们得负责你的安全。” 高小州使劲点头,“对啊这要真出了事,在这地界上可说不清了。” 江城笑,避重就轻,“人多就惹眼了,两位局长放心,我在特警队的那点功底还没丢完。” 高小州还想说些什么,丁大林拍板定音,“那咱们保持联系,你自己也注意安全。你说的这些人员配置晚上就能全部到位,这个毕竟牵扯到国际大案,上头有政策,我们也不好太插手,有什么情况和需要你随时说。” *** 盛妆从公安局出来时已是黄昏。 在小黑屋里关了一下午,她竭力维持表面镇定,实际上心跳得厉害,呼吸也拘得有点抖。 她站在辅道上平复心情,视线尽头残阳如血,斜泼进心里,将眼前这一整条直通远方的大路映得狰狞如煮沸的钢丝。 就像案发那天下午,满地的血。 盛妆觉得这一关应该算是过了。 右侧五百米处有个公交站,她走过去等公交的当口,又回想起案发当天下午,她接到的网络电话,里面变音处理过的人声威胁她,如果想要摆脱眼下的嫌疑人困境,她就需要做三件事——自首、失忆和“狸猫换太子”的前戏铺垫。 那时盛妆意识到自己的真实价值,原来有人设局,不过是为了偷梁换柱,毫无疑问地,她是狸猫,可太子是谁呢? 还有上午刚出狱就接到的那通电话,盛家让她把毛戈供出来。 这件案子的背后,到底有几方力量在撕扯? 她看着眼前来往穿梭的车流,有几秒钟的时间头皮发麻,脑子一片空白,这空白随马路通向远方无限延伸,世界茫茫汤汤一片寂寞,汽车和行人都有方向,只剩她徘徊。 *** 盛妆回到家,把日常要用的东西都规整好。当初因为现场取证,这房子里的物件没少被折腾,都移位失了样,这会儿整理起来,不免要花一番功夫。 她心里有事,沉甸甸坠着,索性埋头半想半做,再一抬眼,窗外天色都泛亮。 光线雾蒙蒙照进来,把墙壁打成幕布,上演一出光阴轮转的故事。她坐在晕影里,看着墙上凝结的血迹,打了个哆嗦。 连续几天没怎么睡,这会儿困意像涨潮一样汹涌,她恍恍惚惚地想,这些年,怎么就走成这样了呢? 第十六章 网吧 东西归正,自己也差不多理出了头绪,简单梳洗后,盛妆拿好东西,戴上鸭舌帽准备出去。 开门之前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正好指到六,这个点,对方应该正营业。 走廊里没灯,她帽檐压得低,身体藏在宽大的羽绒外套里,像个罩起来的影子。 刚下楼到单元门口,院里的岔路口迎面走过来一个人,同样戴着鸭舌帽。 身材挺拔的年轻男人,大半张脸隐在帽檐圈出的阴影里,她觉得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不由多看了两眼。倒是对方全程目不斜视,只从她旁边经过时低声说一句“借过”,就脚步不停地拐上楼梯。 她一路走到小区门口。 习惯藏在身份背后过活,忽然被推到人群里,谁都能够看到,像被扒了皮,盛妆缩在羽绒服里,插在兜里的手握紧了藏在袖笼的小刀。 终于坐上出租车,她吩咐司机去南光路网吧。 司机显然对小姑娘一大早就去网吧这事有些好奇,一边从反光镜里时不时瞄两眼,一边跟她搭话:“姑娘是去找人,还是在那边上班?” 盛妆没说话,司机知趣地不再开口,一路把车开到目的地。 她付了车钱,往近旁的小巷子里走,最后在一排门面中,一个不起眼的楼梯入口停下。楼梯口在左右门店挤压的夹缝里艰难呼吸,一不留神还真注意不到。 一大早,门口没亮灯,狭长的甬道黑咕隆咚,像一张觅食的嘴。 盛妆迈进去,上完两层台阶,停在二楼拐角处。依然是没有惊喜的入口,黑色厚皮门帘,她伸手去推,倒也不费力。 里头墙体相隔,一分为二,左边面积远大于右边,按一定距离摆放着十多台电脑,右边用磨砂玻璃框起来,看不到里面。 她看了一圈才找到结账柜台,就一个,在门帘左手边的角落里,不起眼地用复合板摞起来,里面坐着的人只露半张脸,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观察她,这会儿俩人目光相撞,对方先展现出笑容。 *** 侯亮已经熬了一夜。 这地方是他三年前盘下来的,由于位置缘故租金便宜,他又趁机杀了一波价,再加上生意的特殊性,网吧对外收费昂贵,所以开店第一个月就回本了,后来几乎算是纯盈利。 这个网吧之所以能开起来,除了胆大之外,必要的社会关系少不了——这里专门接待那些没有身份证,或者想利用网络之便逃脱监察,以从事灰色业务的人,因此开放时间从夜晚到早晨,收费是外面正规网吧的一百倍,为伪装成正常生意,这里白天仍旧营业,不过是严格按照普通网吧的标准。 侯亮常年混迹在网络里的各片局域,浅海深网,既为这个网吧拓展了对接各种交易的渠道,自己也成为了一名消息掮客。 三百六十行,各有专长,所谓掮客,通俗说法二道贩子,也叫经纪人,古人云:经,织物的纵线;纪,找出散线的头绪。经纪二字,似有穿针引线之意。要穿引,需得有线,然而现实世界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门道,所以替人牵线搭桥的这一行业就诞生了。 第十七章 掮客 掮客这一群体本身不敏感,敏感的是所涉领域。说白了,他们只能定位线的一头,另一头牵向哪儿钉在哪儿,会决定他们的生存状态。 不幸的是,能见光的领域门槛太高,常人很难入门,所以一些掮客转投了见不了光的领域,比如侯亮。他想发财,也自认不怕事,但更不想东躲西藏,于是折中一下,动动嘴,不动手,当个消息掮客,利用人脉和渠道帮别人打听消息。 那些高大上、诸如经济和政治的领域他沾不到也沾不得,因此只做一种消息:江湖消息。 在现实世界里,他只开网吧和贩卖消息,不做其他勾当,因此日子表面上看还算太平。 只是侯亮没想到,长久以来他试图粉饰的生存平衡,在今天凌晨被打破。 *** 盛妆出现的这个时间点卡得微妙,侯亮一时判定不了眼前这姑娘属于哪一拨客人,露出了店小二的职业笑容。 “您是……要上网?”他站起来,目光不停地打量着,对方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很戒备,眼神狠,神色里又带点犹豫。 不像白天上网的那批客人。 能找到他这里来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歪打正着,凑巧知道这里有个能上网的地方;另一种是关系户,听人介绍过来,对这里的业务和收费都非常清楚。 看样子,这姑娘属于后者。 *** 盛妆不卖关子,“我没带身份证,想上网。” 侯亮把笑收回去,低头找烟,有点懒洋洋地,“外面没身份证能上网的网吧挺多,我这儿收费可不便宜。” 他再抬头时,盛妆已经走到了柜台前,胳膊叠支在台面上,“我还想打听点事。” 他恍然大悟,这是个懂行的,那就好办了。今天生意还挺好,这一个两个的,都冲他的副业来。 他也不废话,“规矩懂吧?” 盛妆只是隐约知道点,为了不露怯,语气托大,“以前你一条消息的价,现在我按行内标准,给你两条等值消息。” 侯亮笑,尖嘴猴腮秃头小眼的脸上显露出不以为然,“等值消息?看来你对这一行不太了解啊。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只在需要它的人眼里有价值,对别人来说,没用的消息就是垃圾。” 盛妆笑笑,并不急,“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一般情况下是这样。但如果这消息能救命,即使对别人没用,但至少它是有主的,有主就有价值。” 侯亮点头,“道理没错——你说出来,我估个价。” 盛妆说,“消息没说出来前,还能分得清是谁的,说出来之后,可就分不清了。况且我怎么知道,你那里有没有我要的东西呢?” 侯亮不由自主地问,“你要啥?” 盛妆说,“我要打听一件十五年前的事。” 侯亮脑子里有个数据库。因为消息本身的光敏性,把它们记录在任何实体上面都会有风险,他年纪很小就出来混社会,一步步走到今天,按照他朋友的话说,也算“有产业”的人了,靠的就是记吃又记打,吃一堑长一智才能囫囵个活到现在。 所以他记性特好。 第十八章 消息 一听到“十五年前”,侯亮条件反射在脑子里检索年份表,“十五……”,这时间很好找,但他在脑子里搜寻了一圈,没结果。 他有点讪讪地,不甘心自砸招牌,“你先说什么事吧。” 盛妆嘴张了张,忽然不知道怎么讲了,她脑子里只有残缺不全的几个画面,还真不容易拼凑到一起让别人理解。 她说,“这么着,我给你几个特征。这事私密,我也是受人之托,不方便全说出来。你根据这几个特征,如果找到符合的了,咱们再谈。” 侯亮琢磨一阵,点点头,“也行。你刚才说拿两条等值消息跟我换,一条能救命,另一条呢?” 盛妆笑起来,语气轻快,“东西还没见到呢,就想要全款,有点不合规矩吧。” 侯亮没吭声。 盛妆又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刚才那条救命的消息就当定金了。” 见他不说话,盛妆掂量了一下,顺势就把这个饵甩出来了,“救命的这条消息,我再说详细点。” 侯亮这才有反应,脸上起了笑意,“就是嘛,我不能啥都没见到就往里搭精力吧。” 她故意支吾了一下,压低声音,“龙城小区那个杀人案子,一年前的,你知道吧?” 侯亮一听到“龙城小区”,心就狂跳起来……这还真他么邪门了。 “那个案子原来的嫌疑人,之前已经进监狱服刑一年了,结果半道上警察又找到一个证据,推翻了整个判决,现在警察根据这个新出现的证据,马上就要找到真凶了。”她说到这儿停了下来,观察侯亮的表现。 侯亮反应了一下,语气忽然警惕兼热切,“你说这条消息能救命……是救谁的命?” 盛妆看着他,直到他全身都有点毛骨悚然,才似笑非笑地回答,”你说呢?” 侯亮咽口唾沫,自问自答,“凶手……的命。” 盛妆满意地笑了,脸贴得更近,“刚才你也说了,’消息只在需要它的人眼里才有价值’,怎么找到需要它的人,还用我教你吗?” 侯亮脑子转得口干舌燥,半晌,才缓过来,“懂了,这生意我接了。” 盛妆对他最后这两句之间的态度转换有点诧异,只当他是利益之下必有的勇夫,做买卖心切。 她挺满意,“那好,我再跟你说一下十五年前的那件事。” ***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侯亮只做听众,基本不插话。他等盛妆把事交代完了,拿出手机,“你留个电话吧,找到了我跟你联系。” 盛妆想一想,“我要用一下你这里的电脑,用完之后再留。” 侯亮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他只能干巴巴地说,“网费另算啊。” 盛妆比一个ok的手势,她喜欢一码归一码,不拧巴,能分清楚。 这会儿网吧里没什么人,她找一台角落里的电脑。网吧里开着空调暖风驱寒,燥热的温度,她穿着羽绒服,这会儿已经有些冒汗,坐下来后没脱外套,左手仍旧握紧袖管里的刀柄,右手开电脑,打开搜索引擎,输入一行已经一年多没用过的域名地址。 第十九章 布饵 页面缓缓打开,是一家名为“爱心帮找·志愿服务”的网站首页。 一个对话框登时跳了出来:“你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盛妆先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单手打字,“我想找一个人。” 那边很快回复,“可以的,请您提供一下对方信息。” 她想了想:“名字是盛妆,年龄在23到26岁之间,女性,未婚未育,十多年以前被拐卖,二零零零年至零三年期间在西城生活,零四年之后一直生活在南城,一年前因杀人案入狱。” 等待的这半分钟时间里,她出了满手心的汗。 客服回复:“您给出的资料很精准,那么您需要查找什么信息呢,是对方现在的具体位置,还是历史资料?” 盛妆输入:“历史资料。” “有时间范围吗?” “所有资料。” 这家线上网站在业内很有名,又隐秘又专业,曾有人打比方去形容它:羊群里丢了羊,谁能最快找到?答案——狼,因为循着味儿就一路摸过去了,比羊反应快。 她在警察面前没说谎,自己确实失忆了,但对失忆时间动了手脚:比口供里要早十五年。这十五年间她能时不时地想起一点过去的回忆,但大多是边角料,拼凑不齐完整的故事。 这些记忆碎片就像根悬起的摆针,时而偏左,时而偏右,有时还矛盾相撞。 这些年里她都活在别人的掌控中,现在好不容易得到喘息,是时候把边角料粘起来了。 *** 这边侯亮趁盛妆还在店里的空当,通过柜台主机远程操控着她上网用的电脑,悄悄打开那一台的摄像头,录了一小段她的正脸图像。 他登陆qq,打开“顾客”这一好友分组,点击刚加上不久的好友“灰”,在对话框里输入:“大哥,我找到你说那妞了,现在把视频传给你,你看是不是她。” “灰”很快回复:“是她。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 侯亮有些得意,可惜打字传递不了他对自己这块招牌的捍卫热情,于是一行字敲得飞快:“我办事你放心……” 还没来得及点击发送,“灰”又发过来一条消息:“她来你这儿上网了?” 侯亮把刚才那行字删除,有点沮丧,顿了一会儿,简短地回:“嗯。” 这世界有点意思,凌晨刚来个男人,给出龙城小区那件案子女杀人犯的信息,托他找这个女人的消息,这会儿人自己就投网了。 世上的事就怕一个巧字,他想赚两份钱,就得铤而走险。 侯亮没说把盛妆和他的交易说出来,“灰”是什么身份他不清楚,但盛妆给他的消息,涉及到的可是真凶险,见不了光。 *** 盛妆按照客服指示,通过一年多以前的预存账户把定金划过去。 客服确认完毕后回复:“已收到定金。一周之后您上线,无论能否找到完整资料,一周为期,我给您答复。” 预备关上页面之前,盛妆眼眉微掀,和正在偷看的侯亮视线撞了个正着。 侯亮有点慌神,别开脸的同时往嘴里塞一把薯片之类的东西使劲嚼着。 她收回目光,移动鼠标,点击页面右上角那个叉,待整个系统都退出之后,关机。 第二十章 灰产 盛妆走过去,“手机。” 侯亮把手机给她,她拨了自己的号码,响一声挂断,然后递回给他,“有消息了联系我。” 又斟酌一下,“我得提醒你,消息贩子这一行,能活下来的都是嘴严的。话说多了,难免把狮子老虎引到一起,到时候它们实力相当地对峙,你就是炮灰。” 确定她离开之后,侯亮几乎是飞奔过去打开电脑,输入代码恢复了盛妆浏览过的所有页面,停在“爱心帮找·志愿服务”的对话栏上,把刚才的内容反复看了两三遍。 然后咽了咽口水,拿出手机,点进他和“灰”的对话框:“大哥,不知道为啥,这妞也在找人查自己。” 过了半晌“灰”才回复:“她找的什么人?” 侯亮照实说:“爱心帮找”,刚打完字,忽然反应过来,这他么不是一个寻人灰色网站吗? 他泡网多年,见识过太多贼喊捉贼的把戏,寻人灰产就是一个:一条以寻人服务为幌子,实际上针对“失踪人群家属”设陷阱的黑色产业链。满怀希望的人最容易被骗。 他能接受喝人血,也能接受吃馒头,可就是接受不了吃人血馒头——杀了人还要对方感恩戴德,这是一下子造了两种孽。 他迅速删掉qq聊天板上的内容,改成:“一个寻人机构。”想了想,在“寻人机构”前加了形容词,“普通的”。 这块肉他得自己吞,再说盛妆刚才那番炮灰言论也有道理。 越是凑巧,就越应该自保。 发送给“灰”之后,侯亮又拐回来看一遍盛妆和“爱心找人·志愿服务”的对话。 ——无论能否找到完整资料,一周为期,我给您答复…… 一周后?他要提前会一会。 于是在对话框里输入:“刚刚又看了一下时间,一周太长,五天后我就要答案。” 那边很快给了回复:“我们尽力。” 侯亮又确认一遍:“五天之后,无论能不能找到完整资料都必须给我答复。” 这次等了两分钟,那边才发过来:“好的。” *** 从网吧出来,盛妆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才刚七点半。 两天前的这时候,她正在生产车间。监狱里的例行作息:六点起床,七点二十去生产车间,十二点回监舍吃饭,下午一点四十到车间,晚上六点半吃饭,日复一日。 一年都处于命令当中,忽然没有了管制,她几乎不会支配时间了,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怔忡了好一会儿,她由监狱想到监狱里的人。 第二十一章 典当 盛妆返回二楼网吧时,侯亮刚好坐回柜台,见人又折回来,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哆嗦,有点防备地看着她。 盛妆笑了笑,”我还想查一个人。” 侯亮点头,“行啊,提供一下对方信息。”说完以后觉得这句话莫名熟悉,仔细一想,发现是刚才聊天记录里小客服说过的话。 他有点紧张,生怕盛妆意识到什么。 盛妆表情不变,“她叫钟梧笙,外乡人,具体籍贯不清楚。零七年六月因为贩卖人口罪入狱,刑期五年,被关在南城女子监狱。” 侯亮讷讷的,“有这条线索就不难查了。不过这件事和你之前要查的不一个路数,只能算成另一件了,不能再用消息抵现。” 盛妆哦一声,斜靠着柜台,摆弄上面的圆珠笔,夹在两指之间,从食指一路转到小拇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侯亮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声调提高地提醒,“行内价,查人是一万块钱起步,订金是预付一半。” 盛妆闻言又嗯了一声,“那就这样吧,查到了联系我——订金,我先给你两千,剩余的之后补给你。” 侯亮不太想接,想到“灰”,应下了。 *** 盛妆回家之前,去了一趟“鑫富源”。 她有一块成色不差的玉佩想要典当,“鑫富源”是本地老牌的典当行,兼有实力和口碑。 她第一次听说时还惊讶,这年头怎么还有当铺存在?后来听人解答:典当行和银行一样,都是金融机构,主要以典当方式进行质押贷款。 盛妆手上这块玉是几年前从别人脖子上扒下来的,来路不正,她心里有点虚所以一直藏着,但现在到了必须要用它的时候。 她在门口徘徊,犹豫着要价。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她不懂这些,只想着救急,但如果将来有可能,还想再赎回来,又怕到时候价格不对等,所以现在的卖价要尽量贴近实际价值。 “鑫富源”刚开门,店员出来打扫卫生看到僵立的她,职业习惯地往里迎,柔声询问她要抵押什么。 盛妆拿出玉,店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一看到玉就夸好看,随后又往回找补,说自己不是内行,只觉得色泽温润,还是得让师傅鉴定。边说边把她引向珠宝区域的办公室。 里面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金边眼镜,穿白色唐装,一双眼凝聚精光,兼有精明和儒雅两种气质。 “田师傅,这位客人要抵押玉佩。”店员把她带到之后又端来热茶,随后掩上门出去。 盛妆刻意扮老道,坐下来翘起二郎腿,点燃香烟衔在唇间,只抽烟不说话,环视四周。 田师傅并不急,笑眯眯地观察她。 等她几圈下来看够了,才缓缓开口,“姑娘要抵押玉?” 盛妆点头,因摸不准玉的年头,所以说得含糊,“家里给的,现在需要周转,暂时抵押在这儿。” 田师傅了然于胸的表情,“了解,那就请拿出来验验成色吧,我们也好估价。” 盛妆托着玉的手往前伸,又向上抬了抬。 第二十二章 蹊跷 田师傅拿出强光手电筒,先对着玉佩打灯直射看透光,又翻转过来,紧贴背面慢慢平移检验杂质和裂口。 盛妆一边观察田师傅表情的变化,一边紧盯他手上的动作。 实际上,他在一看到她手心里的玉佩时就面露惊讶,这会儿检验时却又知呈现出专注,尽量不透其他心思。 一套动作重复下来,盛妆对人的兴趣已经大过了对价格的关注。 很明显的,这块玉不普通,不一定是价值上的,也许还有别的因由,才促使男人在过程中几次吞咽唾沫。 她清清嗓子,意在提醒对方差不多可以了。故弄玄虚也好,真情流露也罢,她要结果。 田师傅直起身体,顿了几秒才开口,语气很谨慎,“敢问姑娘芳龄?” 盛妆没回答,眼神泛冷。 田师傅自打圆场,“这玉自然是块好玉,只是内部有裂,折了价值。” 盛妆笑笑,“师傅有话可以直说,不必兜圈子。做生意讲究你情我愿,你这半藏半露的情也不情,我不是很放心。” 田师傅没立即吭声,半晌才开口,指尖在玉佩上换位置圈点,“你看这玉,尖角和边缘的氧化重,而且光不透明;再看它的点蚀,凹孔里有闪亮晶体……当然还有行内密法鉴别出来的其他特征,都显示这块玉……” 他压低声音,“曾是墓里的,刚见光不久,也就几年功夫。” 盛妆心里一跳,没说话。 “我们这间店规定所有顾客都必须登记身份证一类的真实信息之后,才能达成交易。我不知道姑娘这块玉的来历,店里的规矩就是这样,如果姑娘没避讳,那咱们再继续谈。” 她手指合拢,把玉收回来,似笑非笑地说,“谁家里揣一件祖传的宝贝都有避讳,既然卖个东西还要查户口,那就算了,我继续宝贝着,就不浪费贵店精力了。” 田师傅又笑,满脸撞破秘密的会意,一副故作高深的嘴脸让她直看得心里咬牙切齿地冒火。 “我自己还有个私人的小店,专收这些家传物件。只交易,不问客人身份姓名,姑娘如有意愿,不妨在这里下班之后移步我的小店。” 盛妆站起来,从桌边的名片盒里抽出一张,笑容浮在脸上,“再联系。” *** 玉是暂时不打算卖了,问题是手里只剩一千多现金,她一路焦虑地回到家,刚打开门,还没来得及脱大衣就一脚蹚进水里。 盛妆下意识抬脚,已经来不及了,鞋底正往下沥水。 她深呼吸,踩着水先去看卫生间,水龙头正常,又去看厨房,都正常。地上已经蓄起一层水,有早上刚整出来的垃圾浮在上面。 检查一圈,最后把目光锁定在天花板和墙上。 龙城小区里的楼都是老房子,当初一批盖好的,位置不偏,租金不贵,就是房间里的基本配置时间一久,难免陆续开始出问题。 昨天是下水道,今天是地板,明天就可能是线路。 盛妆一大早出去折腾一圈,再加上昨天到今天基本没吃东西,这会儿头开始一阵阵发晕。 她一个反身踢开门,蹬蹬蹬地上了楼梯。 第二十三章 相遇 盛妆觉得自己算很有礼貌了:她先是站在门口把粗气喘匀,而后克制地敲了三下,等到门开,还客气地问了一句,“你家是不是漏水了?” 眼前站着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男人,挺好看,瘦高。 仅凭穿着打扮判断不出来职业身份,气质倒是出众,不像是为了生活疲于奔命的一类人。 她在入狱前没有见过他,应该是新住户。 盛妆越看越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低头想了一会儿,哎,这不是早上那个…… 还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男人开口,“什么事?”语气冷淡,有几分不耐。 盛妆的火噌一下就上来了。 她爱笑,通常笑脸迎人,为的是提高办事效率;笑脸打人,为的是出其不意。生气时就笑得更欢了,那是嗤笑。 这会儿她眯起眼睛看男人,刻意遮挡眼睛里的冷光,笑容里兼有无害和迷惑性,“真不好意思,我家水管里的水好像漏到你家了,我过来看需不需要帮忙什么的。” 男人盯了她半晌才问,“你住楼上?” 盛妆笑得咄咄逼人,“我住楼下呀。” 男人听出她语气里的讽刺,没接话。 她的耐心只能维持到这里,说下一句话时已经变了脸色,“言归正传,你家这水漏得挺有效率啊,就算我前脚出门,后脚你就开始漏水,也不至于才两三个小时就让我家水漫金山了吧。” 说完之后仍不解气,又在后头跟了句,“你这功力赛法海啊。” 男人闻言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讶异,一句话没说就转身拐进了房间,按她自己家的房屋结构来看,那是厕所的位置。 饶是感觉出对方也许并不知情,盛妆还是在心里骂了句“我操”,这么拽一人。 他匆匆出来,表情终于有了松动,语气也不再冷冰冰的,“不好意思,厕所管道崩了,我刚才在睡觉,所以没注意。” 盛妆闻言笑眯眯地,语气软中带硬,“现在注意到了也不晚,预备怎么着啊?” 他思考两秒钟,再开口时脸上挂了笑意,“你等一下,我关上水阀跟你下去清理。” 盛妆哦一声,不冷不热地说,“那辛苦你了,我家情况不是很乐观。” *** 返回楼下开门时,男人站在身侧,她忽然有点紧张——墙上血迹明显,让人就这么进去,也没有心理准备……不太好吧。 于是扭头看一眼,对方还是一副不带温度的冰冷表情,她改换成看好戏的心态,这厮见到之后会不会吓一跳? 想想还挺期待。 她放慢开锁动作,故作高深的表情里加点阴森的料,营造出悬疑片高潮戏份之前的紧张感。 男人看她一眼,脸上闪过戏谑。 门打开,她身体侧开让出位置,“来,请进。” 他一眼看到地上漫起的水,先弯下腰卷起裤腿,然后放慢脚步踏进房门。 她站在一边观察着,预备把他接下来的反应当成段子。 男人很谨慎,没往里进,先环视一周。 然后身体绷在原地,声音慢慢地,“房子装修不错,有个性。” 第二十四章 开演 盛妆下意识“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再看这男人,浑身都生出点恶寒——墙上大片血迹那么显眼,他不仅不害怕,甚至连吃惊也没有,这口味可真够重的。 这个季节的南城空气湿冷,再加上大冬天里门大开着,寒风灌进楼道里,冻人于无形。 盛妆打着哆嗦往里进,两只眼专注避踩地上的污水,没留神,一脚踢在男人小腿骨上,顺势就把门带上了。 男人回头看她,表情不善。 盛妆从容对上他的迎战,这种男人大多是被惯出来的。 她踮着脚贴门站,伸手往茶几方向潇洒一指,“打扫工具都在那儿了,开始吧。” 男人顺着她动作看过去,拖把和扫帚各一把,外加一个裂缝的簸箕,他瞅了一眼,跟她确认,“就这些?” 盛妆笑了两声,语调放柔,“都在这儿了。” 他大约也看出了她的故意,没说话,思考一会儿,开口跟她交涉,“这些不行,我找专业的过来清理,”又补充道,“所有费用我出。” 她琢磨的空当,阳光略过楼梢将将洒进来,潋滟在这一方空间里,他在亮堂处,她在光晕外,两两相对,明暗成垒。 男人被阳光晃了眼,只觉得门角上的人成虚影,绰绰成谜。 盛妆眼珠转了又转,故作大度道,“这么着吧,你也别费时费力了,把钱给我,我自己弄。” 男人笑了,“你能自己清理就行,辛苦。”说完欲走。 盛妆挡着门,理所当然的语气,“付钱。” 男人闻言挑眉,慢悠悠地说,“我睡觉不过两小时,你家就成水帘洞了,这事怎么想都不科学。我乐意出钱找人,不代表允许你摆明了要钱。” 窗外有小贩叫卖,大喇叭一遍遍重复。眼看这气氛有点僵了,盛妆不想再泡下去,声音闷闷的,“叫吧。” 话一出口,觉得其中意味暧昧,且语气有点过于熟练。 转念又哄自己舒心,他这长相就适合卖到东南亚的鸭场里,一晚上三个钟,做不到就拿皮鞭往死里抽。 可惜啊,盛家人不在这儿。要让他们瞧见,这男人还逃得了么。 念头杂撞间男人进一步。 “留个电话吧,方便联系。” 她在他递过来的手机上摁了号码,拨通,等自己手机响铃后又挂断,存了自己名字进去。 “你呢,叫什么名字?”盛妆拿出手机。 男人声音不大,咬字方正,“江城。” *** 新消息进来时,侯亮正昏昏欲睡。 他已经熬了一夜,虽然喝了大杯咖啡,仍抵不住汹涌来袭的睡意。 早上盛妆刚走,侯亮就在打着普法旗号的暗网聊天室里发了一串字符,很简单的网络加密方式,只要是老手都能轻松破译。 译出来是一句话,有简体字繁体字,还有数字谐音和英文单词,夹杂着火星文:龙城小区20090902新线索。 来找他的人可能是真凶,也可能是其他有关联的人。 反正这消息是盛妆抵价给他的,能赚几份钱全在于他的本事。 第二十五章 危机 侯亮刚阖上眼皮,就听电脑滴滴响。 他昏昏沉沉凑近了去看,才一眼,脸色就变了。 留言里写着他的身份证号,旁边附上一张照片,赫然是他刚才犯困的样子。 侯亮自认是网络高手,虽然技术都是野路子不见得有多高明,但能对网络里的明仓暗道摸得门清——哪里是公共区域、哪里能潜水、哪里有暗礁、哪里是禁区……他不是没被人摆过道,但像这么明目张胆的,是头一遭。 蛰伏在暗网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不守法的人。 挣开法律管束,自然也失去了法律庇护。疯狂的地界上,唯有隐藏身份才能自保。 而现在,他被扒光了。 这感觉活像四周都是鬼,只有他是个冒热气的人。 侯亮慌得从椅子里直出溜到地上,腿软得不属于自己。 他心脏突突跳着,一下重一下轻,血液灌流进胸腔,堵得喘不上气。 脑子里重复回响一句话:有些秘密见了光是要死人的。 鼓足勇气定了定神,他双肘撑在桌边,把身体从地上带回椅子里。 茫然地盯着对方头像,是一朵黄白相间的小花,有点像向日葵,有点像菊花,总之颜色单调,花瓣平展,还有点像他小时候听过的《七色花》。 侯亮深呼吸,双手放在键盘上,哆嗦间还气若游丝地给自己打气:不就是朵野花吗,打肿脸充胖子,会点黑客技术就想演聊斋。 这么自我安慰着,心跳果真平复了点,就是手指还僵硬着,戳在键盘上,半天才打出几个字:你是谁? 来回看了几遍,点击发送。 *** 江城去找人的功夫,盛妆就等在他家。 她家没法落脚,所以公平起见,他负责短暂收容。 进门前盛妆还客气一句,“麻烦你了。” 江城没跟她客套,等她进门之后就指着沙发给她看,“你坐那儿。”言语间不留丝毫商量余地。 盛妆恍若未闻,径直走到餐桌旁,抽出一次性纸杯给自己倒水,一杯水都喝进去大半了,才仿佛想起来他,“别管我了,你快去忙吧。” 说话间神色自若,如送春风。 她瞧得分明,江城一张脸冷了冷,转身带上门,估计是当监工去了。 门一关,盛妆对战的兴致就败了。 人在的时候她还能分出神来斗两句,现在就她自己,重又陷入潜藏的危机之中。 盛妆赶在头晕目眩之前跌坐在椅子上。 她在桌子上伏了会儿,支起精神打量四周。 这房子很空,这是她第一感觉。 不是家具摆放的问题,是没有人气,像用来凑数的展厅,缺少生活秩序。 沙发是布艺的,没有外罩,虽是老款式,也不脏,且没有褶皱;电视插头垂在电视柜一侧,但旁边没有插销,最近的一个插销目测离电视至少有两米,需要插线板的过渡。 搜寻了一圈也没看到插线板,难道这人平时都不看电视? 盛妆心里咯噔一下,如芒在背。 她快速回过头,眼神锁在卧室紧闭的房门上。 那里面会是什么样? 第二十六章 试探 盛妆走过去,深呼吸,把左袖笼里的小刀换到右手里握着,然后用左手慢慢旋开门柄。 门打开,里面只有几件家具,都是半新不旧的乳白色,有几处外漆剥落,露出里面原木色的刨花板,边缘爆齿,显然年代不短。 她松一口气,在房间里转悠起来。 床是一米二的,单身?床单上有褶印,看上去不太软和。 桌子上有台电脑,黑屏亮灯,像是休眠状态,电脑与墙圈出的桌面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墙角有断绕的蛛丝。 衣柜倒是挺大,四扇开门,盛妆环视一圈,确实没看到房间里散落衣物,还挺整洁。 她刚转过身,看到正对面没插线板供电、更像是摆设的电视,又返回去,拉开衣柜门。 出乎意料地,里面什么衣物也没有,只在屉层放有一张照片,她拿起来。 照片上是个她不认识的女人,半身照。 看年纪大约有四十岁,眼睛很亮,皮肤紧致,妆容艳丽又利落。 很面熟。 盛妆对着人相在这儿出现很奇怪,下意识搜肠刮肚地回想,这谁啊? 更费解,怎么单单一张照片搁在这里。 回到人像上,女人的上衣款式并不普通,像是广西云南的民族服饰,但女人并没有戴头饰,只盘了发髻,更像是东南亚那边的服装样式。 她想起刚才江城的那一句“我睡觉不过两小时你家就成水帘洞了,这事怎么想都不科学”,是啊,这里都好好的,怎么下面一层反而淹成那样了,就跟大水漫灌似的。 结合着眼前毫无人气的房子和这张刻意“藏”起来的照片,再怎么想,这事都不科学。 *** 江城找来的清理帮手是两名便装刑警。 盛妆这里没什么好搜的,过去一年里已经被翻干净了。 他放水淹房子,一是想试试她,二是为了碰运气看她会不会把包留在这里。 楼上的衣柜里摆着的那张照片,他在电脑屏保上也设置了一份。 照片上的女人,ann,是他在国际刑警部门的同事,只存在于传说里,他并没有见过真人。 也是中国人,只不过是华裔,国籍在法国。 ann在十几前被派往东南亚人贩组织做卧底,近些年固定在柬埔寨。 而阮鲜,也就是理论上和盛妆是同一人的女孩,是ann的亲生女儿。 据说ann始终不肯说出孩子父亲是谁,让刑警部门的boss们很为难,查了好久也没查到,为此还给了处分。 看阮鲜长相就知道,她的父亲一定也是亚裔。 江城相信盛妆会翻看到照片,防备心那么强的人,不会不侦查环境,何况他已经把漏洞和提示都摆得这么明显了。 他需要确定的是,她看完以后会作何反应。 房间里装了针孔摄像机,图像会直接传送到他手机里。 龙城小区的信号覆盖不稳定,江城举着手机动了几次,才找到信号强的角落接收视频。 视频里,盛妆拿着照片,看不清表情变化,半晌,她拿出手机对着手里照片翻拍,而后放回原位,关上柜门,继续在他房间里搜寻。 江城看完视频之后,戴着白手套搜了遍她放在沙发上的包。 包里几乎没放东西,除了一个黑色皮革本子和水笔。 他翻开本子一页页看,总共也没几页,上面零散地写了几句话,彼此并不连贯。 有趣的除了内容,还有这些句子后面,有些标注了字母r,有些没有。 r? 江城试着组词——阮鲜? 有一条结尾处标注r的句子里写:一次救赎或追讨,不再被动。 还有一条后面没跟r的句子只有五个字:他们不容我。 他心里一动,“他们”是谁? 第二十七章 诱惑 侯亮这边刚在暗网中发出龙城小区新线索的帖子没多久,就收到那样一条写着他身份证号的留言,外加一张透过面前电脑摄像头拍到的实时照片,他满心恐惧。 电脑是经过技术加密的,有防护墙,是谁把手伸得这么长,居然能远程操控他的电脑? 更恐怖的是,这个人要干嘛? 侯亮意识到自己也许惹了不该惹的人,只能先探探情况。 在发送过去“你是谁”之后,他喘着粗气等了半天,终于等来对方的回复,寥寥几字,钉进他眼里:一个能随时让你死的人。 刚开始他觉得滑稽。 虽说这年头正流行“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偶像剧风,但真在现实里听到这句话,还是一秒出戏。 还随时让我死……哇塞,人家好怕怕哦,都这么厉害了还处心积虑地出现在我面前干嘛,直接动手不就好了……傻x。 滑稽感过后,侯亮被巨大的惊悚席卷全身。 就像鬼故事,明知道它不真,但听的人还是会畏惧,毕竟不真并不等于它就一定是假的。 万一是真的,万分之一这个概率不就变成百分之百了吗……卧槽。 侯亮盯着屏幕,呼吸越发急促,他终于意识到一件事:这个盛妆,是个灾星。他美好的一天,刚刚到来的清晨,从凌晨开始就被这个名字所占据,眼看着人生可能马上就要终结在这个名字上,他必须要掐断让自己成为冤大头的任何可能。 于是他口干舌燥地回复:你想让我做什么? 说话间,侯亮下载了对方头像,在网上搜索那朵小白花到底是他么的什么花,很容易就查到了——小雏菊。 对方的回复也紧跟着过来了:先删除你刚才的发帖。 侯亮屈服于对方的气势,刚准备删除“龙城小区20090902新线索”这一条发帖,还没退出暗网聊天室,就收到新私信。 “小兄弟,你从哪儿知道这个消息的?” 他看着陌生人昵称旁边的那个金黄色小标示“vv”,使劲咽了口唾沫。 这是聊天室里的身份等级象征,一般人是数字级别,进入暗网时间越长,数字级别越高。 带“v”的都是会员,年费起充,至少一量子货币起步。 双v,意味着对方的会员等级是“v”的平方倍,换算成货币,就是十个量子货币起步。 十个量子货币啊……他心跳如擂鼓,那可是四十多万元。 再看自己发的帖子,他心情就不太一样了。 是危险,是暗藏杀机,然后呢?自己本来赚得不就是危险钱吗,虽然不是明晃晃的刀尖舔血,但也是整天提心吊胆,再说以前就不危险了吗?危险系数低一点,和高一点,有区别吗——他握鼠标的手有点发颤,又点开刚才和小雏菊的那个聊天页面,再看几遍都是心惊肉跳。 还是有区别的。 但冥冥之中,这么多巧合,难不成是老天在暗示他? 如果这次能大捞一笔,那他之后就有金盆洗手的本钱了……不就是赌吗,万一赌赢了呢? 侯亮的脸一阵阵发烫,自己跟自己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哪怕……哪怕老天是耍他玩呢,他也作陪了! *** 于是先回复新私信:有人提供。 对方很快又回复了:我出十万块钱,你把“有人”的信息告诉我。 侯亮从没见到这么高的出价,心突突跳,眩晕之余又有困惑:这块肥肉怎么就落到他嘴里了? 这么想着,没留神就把电脑旁边开了罐的咖啡碰洒了,有几滴溅在手背上,他瞥一眼,顺手就在裤子上一蹭,继续两眼虔诚地盯屏幕如看财神爷,一心等待上天喂馅饼,连说话都改了风格:好的亲,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哦。 一句话刚发送出去,门口就来了人。 第二十八章 收工 进来的是在这里打工的波波,帮侯亮看白天的场子,也帮着他打听一些鸡零狗碎的江湖消息。 波波换好衣服过来时,侯亮还处于两眼放光的状态。 波波推他一把,“哥,熬傻了?”怎么还越来越精神了呢。 侯亮脑袋懵懵地扭头,“田老头的事你办了吗?” 波波皱着一张脸,很惆怅的表情,“那大爷鬼精,就是不松口。” 侯亮还没说话,刚才出十万那大哥又传来一条消息,是张发票收据一类的照片,他点开大图,上面字密密麻麻的,他一时没看清,心想这什么玩意? 凑近了看,表情急转。 波波在一旁看着,关心地问,“咋了哥?” 侯亮声音有点瘆得慌,“波子,骨哨的事你没跟任何人说过吧?” 波波听着这声有点心慌,“没啊哥,你都交代了,我咋会往外说……出啥事了?” 侯亮哦一声,没再言语。 屏幕的荧光映在他脸上,发青发灰,泡出五官扭曲的僵硬,活像是一张胀发的死人脸。 侯亮看着照片上的当票,脑子闪过无数画面,好像转得飞快,又好像卡顿在这一刻。 自言自语着,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轻微的发抖,“这不对啊,别人怎么会有这东西的照片啊……” *** 这一折腾就过了午饭点。 江城送走两位帮忙打扫水帘洞战场的便装警察,看房间经水一洗都发亮,觉得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这么一想,就有点累了。 距他从前天半夜赶到南城,到昨天半夜去拜访几个江湖人士,再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四十个小时。 困和饿这两样东西总是出双入对,他需要一张床,也需要一顿饭。 江城拿出手机打算点外卖,刚点完最近一家饭店的面条准备付钱,想一想又退了,在外卖网上搜寻这附近评分最高的饭店。 上头那位肯定也饿了。 他选了一家泰国风味,国内的柬埔寨餐厅不多,反正都属于东南亚那片,泰国和柬埔寨的味道能差多远? 顶多六百公里吧。 除了几个菜和主食,他又点了一瓶酒。 这应该是她出狱后的第一顿正餐,隆重点好。 *** 盛妆在房间里索然无味。 刚发现那张陌生女人的照片、意识到不对劲时,她还想打开江城卧室里的电脑,说不定还能查到点什么。 后来一想,就懒得折腾了。 这水漏得都快赶上浇灌了,这么明显的做局,还有这房间空的跟闹过鬼似的,她能查到点什么? 能查到的,也都是他让她看的。 秘密不会飞,她感兴趣了就扒拉扒拉,累了就停下。反正不管他是谁,她就等着,等对方自己沉不住气了,一切自然会真相大白。 在这之前,日子有一天算一天,都是她赚到的。 看了一圈,沙发太软,椅子太硬,也就卧室里这张床还适中点,没条件的时候她特别能凑合,有条件的时候能多挑就多挑。 盛妆坐在床头,两条腿交叠搭在床边,脚刚好凌空,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先闭上眼睛养神。 第二十九章 开饭 于是江城再打开监控视频时,看到的就是盛妆半躺在床上的样子。 不同于审讯室里的警惕和防备,此时她整个人看上去状态松弛。 就像镜头刚关闭时的演员,泄半口气,又不会太没形。 江城试想如果她真是阮鲜,现在会想点什么。 他看了一会儿,脑海里忽然就跳出了一个场景。 那还是三年前,有一天晚上他为一件贩卖案在加班,上司彼特忽然匆匆赶回办公室,说ann和她的女儿失踪了。那是他第一次听到阮鲜这个名字,也第一次知道档案状态显示为特密级的前辈所肩负的具体卧底任务。 彼特肯透露给他,是因为那时候ann已经暴露了。 当时他正在为游走在国内和国际之间的隐形罪犯毛戈大伤脑筋,压根没想到毛戈和ann两件案子之间还存在这样的联系。 江城很想知道,盛妆究竟明不明白她昨天说出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她一定知道些内幕——器官活体,正是毛戈的经营,只是这个人鬼得很,做事不留尾巴,因此道上传说一大把,但至今都还没有实际效力的证据。 来南城之前,他已经想好了两个不同的身份,或许一会儿借着吃饭的机会,能帮他决定使用哪一种伪装。 *** 外卖很快就送到了这里,江城提着一大兜塑料盒上楼,刚准备敲,门先自己打开了。 盛妆跟炮弹一样气势汹汹地往外冲,差点把餐盒撞翻。 “我点了双份,一起吃点。” 她看上去确实饿了,一脸菜色,听到有现成的食物神色明显闪动了一下,装模作样思考了一分钟才点头,“那行吧。” 江城忽然觉得她演技很差。 盛妆率先坐在餐桌旁,盯着他从塑料袋里一盒盒往外掏。 芒果糯米饭、冬阴功、咖喱鱼饼、碳烧虾、咖喱炒蟹、木瓜沙拉。 江城点的都是泰国菜的特色,七八个餐盒,满满当当摆了一桌,香气很快盈满房间。 他打量她表情,很显然,这些菜都是她喜欢的,只是她看到那瓶酒时,神色比刚才冷。 两人都没说话,先吃了一会儿。 江城菜饭配交替配合着吃,一碗饭刚下去一半,盛妆那碗就见底了。 他发现她一上来先是紧着饭吃,然后才开始慢慢夹菜。吃菜的架势跟吃主食时判若两人,挑挑拣拣,木瓜沙拉几乎没碰,另外几样也是先把香菜和蒜头挑出来才夹菜到碗里。 察觉到江城目光,盛妆放慢动作,以眼神询问。 “菜不对胃口?我看你等到主食吃完了才开始吃菜。” 盛妆一口菜嚼完咽下去才开口,嘴唇油嘟嘟的,“那倒不是,先把饭吃进去有安全感,有时间了再吃菜,这样来不及吃菜也不会饿。” 可能因为连日抗压产生的疲惫,或者吃饭这种家常的烟火气冲淡了她的防备,盛妆说话的语气比昨天平和,眼神里的锋芒也收敛不少,没有那种力透纸背的劲道,落笔闲散,表情很淡。 江城甚至有种错觉,这个女人就像一个被掏空的器皿,浸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就接受什么样的同化。 难道她之前照片上和监狱里的狠戾都是空壳伪装? 然而他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推翻了。 第三十章 大局 盛妆吃得香,几份菜在她挑挑拣拣中基本也清盘了。 江城支着头在旁边看,刚开始她还拿捏着动作,后来就松垮下来,一脸随便参观的悠闲。 他觉得这是吃饱了,那就该言归正传。 “水漏到你家真是不好意思。”江城边说边把酒瓶打开,倒在一次性纸杯里。 盛妆的动作慢下来,放下筷子抽出纸巾擦了嘴,转头看着他,没接话。 他不确定这个女人能看穿几分,于是先往下说,“我搬来有半年了,这两天第一次见你。” 盛妆还是没言语,就那么看着他,不过神色已经收紧,眼神也起了变化。 江城继续说,“楼上楼下的,认识一下吧。” 盛妆轻笑了一声,戏谑的语调,“上午不是已经交换过号码了吗,还要怎么认识?” 眼见这个话题走向直奔鸿门宴去了,江城决定换一条路线。 不管她是不是真假美猴王,到了如来佛祖那里都得现形,他就照“盛妆就是阮鲜”的这个设定聊,时间一到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 他用第二套方案。 在柬埔寨卧底的那几个月,他从地下赌坊的欠债赌客一路做到高利贷和人贩子之间的掮客,身份是一步步做实的,经得起推敲。 所以江城改换诚恳的口吻,开门见山,“舍近求远是我的失误,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你母亲ann的朋友。”他暂停,想看她的反应。 纸杯里的啤酒正泛起绵密气泡,彼此粘连沆瀣一气,看久了,活像一个个珠胎暗结的序列。 *** 实际上盛妆很茫然,甚至连ann这个名字都是她第一次听到。 所以她没说话,竭力控制表情,生怕露了怯。 不过至少有一点能勉强说得通——她确实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谁,记忆只能追溯到十五年前,更早的,只虚虚存个影,每次她试图稍微用点力地回忆,那团虚影就散了。 所以这时候无论冒出来的是“mary、sunny和ivory”,还是这个ann,至少和现实不冲突。 妈妈……这个词她以前没有机会说出来,现在既然有一丝可能,忍不住想要满足自己。 盛妆压制住慌乱,尽量不动声色,“你说自己是我……妈妈的朋友,那你应该见过我。” 等答案时,她心跳越来越厉害,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揪住她的心脏,但看起来倒还是镇定。 江城似稍作迟疑,挣扎后又似如实交代,“原本我和ann只是生意上的合作,有一次我着了道被人陷害,她撞见了出手搭救,自此我们关系近了许多,不过这一行里出于对家人的保护,大多人不会把有行内有来往的关系带进家门,所以我没有见过你。” 半晌,她唇角上扬,笑容发冷,“既然从前你们关系就有界限,为什么现在又处心积虑地出现在我面前?” 江城顿了一会儿才说话,“你应该知道吧,一年多以前她死了。” 盛妆揪紧的心脏一瞬间失重,血液倒流,耳朵里嗡嗡响。眼睛忽然又看不见周遭,好像再次回到无穷远处,看到那些在她眼前重复了无数次的场景:背井离乡、落雨成花、满目深翠、孤山异客。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痛。 第三十一章 合作 江城观察着她的情绪变化,冷静、怔然、悲痛,直到现在的嘲弄。 但她最后的表情,他不太明白,不过,有意思。 “你好像很吃惊?” 盛妆有点明白了案发那天下午,接到的那通陌生电话中“狸猫换太子”的含义了。 也就是说,这个ann还有一个女儿,跟她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她被江城错认。 那是不是说明,那个“太子”已经不在了。 她忽然很想笑,自己算什么,nb么。 她顿了一会才说话,“江城,我不知道你来找我的用意,但有一点很明白,我们之间,是你有求于我。如果你不想坦诚,那就不用往下谈了。” 江城沉默了会儿,“是我不对,但我并没有隐瞒什么,因为从前我们没见过面,所以想谨慎点。好在你是痛快人,那我就说明白点。” 这男人真是烦,盛妆打断他,“有烟吗?” 江城新近才开始抽烟,还没成瘾,翻了一圈才找到一包,递给她,“这种成吗?” 盛妆无所谓牌子,“是烟就行。” 江城一眼看过去,正好看到她抽一支衔在嘴里,低头点烟,及肩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燃起的青烟细细袅袅地缭绕,衬得雾中人虚晃晃的像个孤影。 盛妆吐出烟圈,俨然一个老手,这才抬眼看他,“讲吧。”声音听不出情绪。 江城说,“我在柬埔寨是做二道贩子的,你也知道,西港那边有很多地下赌场,里面宰了不少游客和偷渡过去的人。很多在国内连赌桌都没摸过的人,到了那边经不住当地导游的怂恿上手赌钱,被人一次次做局,头脑发热就签单借了高利贷,当然是还不上的。 东南亚很乱,所以不只柬埔寨,只要是在地下赌场,还不上钱就回不了家,这些人被扣押着,要么打电话管家里要钱,要么被卖到人贩子那里抵债。我在中间做个掮客,帮赌场和人贩子之间递资源,沟通、验货,谈价钱。相当于中间商。 但是这工作不好做,如果赌徒中间跑了或者死了,我要负一部分担保责任。” 盛妆看江城的眼神起了变化,多了点轻蔑。她重重吸一口烟,朝江城那边吐烟圈,烟没到他脸前就散了,但味道萦绕。 江城停下来,隔着烟雾看过去,看清她脸上的冷笑以后不自觉地又眉头舒解,继续往下讲,“这一两年黑吃黑很严重,中间人更是受牵连,我想自立门户做人口生意,现在就缺旗帜。” 说完看着她,很明显的,她就是那面旗帜。 盛妆问,“什么是旗帜?” “当地鱼龙混杂,很多人只认有声望的。我算是转行,没什么声望,你妈妈在这一行很出众,追随者众多,她死后,势力虽然散了,但声望还在,我想借你的身份一用,把人召集起来。” *** 对盛妆来说,眼下震惊的是有这样一个女人,她的职业、经历,还有她的身份。如果自己真是ann的女儿,那一切经历就说得通了。 不过江城的这些话能不能信,还需要斟酌。 第三十二章 揭穿 盛妆看着他,“讲完了?” 江城嗯一声,“毕竟我们还没怎么接触,暂时只有这些。” 积起的烟灰细散地掉落在桌子上,有些洒在纸杯的酒面上,一支烟就快抽完了。 她失神地看了一会儿,再抬头时表示,“这计划不错。” 江城理解成她答应了,舒一口气,拿起纸杯打算碰杯喝一点。 “但是我拒绝。” 她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先声明,“你放心,我不答应只是因为不想搅合,并非有其他计划。” 算是意料之中,江城问,“我不清楚过去ann有没有让你参与这些事,但再怎么往外撇,你也算一只脚踏进道上的,抛开计划不谈,你今后想怎么生活。” 这句话问到了她心坎上,盛妆笑笑,半真半假地说,“你五年前预料到现在了吗?我没什么计划,既然飞来横祸躲不过,那就过一天算一天。” “还有啊江城,避重就轻不是这么玩的。避我的重就你的轻——我想知道的你恰好都没讲,退一步讲,就算我有心,你这样我们怎么合作?” 江城反问,“你想知道什么?” 盛妆把烟摁灭,“你对我了解多少,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多少有点期盼地看着他。 江城忽然觉得昨天在审讯室里他想错了,这女人不是狠,她很懂得以柔克刚。 江城说,“我有途径贩人,自然有途径找人。据我所知,你现在处境并不好。” 盛妆眼神一黯,确实。江城到底什么身份她不知道,但她的案子可是传得满天飞,段位不同,再怎么谈都不会有好结果。 不过江城的出现总归是好事,毕竟这是一个通道入口,通过他的陈述可以窥见一些因由。 “那你应该知道,一年多前我成了一桩凶杀案的嫌疑人,直到现在都还没洗脱嫌疑。所以ann……我妈妈的死,当时我并不知道。你既然能找到我,也应该知道内幕。当时她——为什么死?” 盛妆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时,眼圈先一红。 江城看着她,语气下意识软了点,“不知道是好事,算了。” 她深吸一口气,把心头许多复杂的情感给压伏下去,努力作出微笑的表情,“你看,这样我们还怎么合作?我问了你不说,不说还想要,江城,什么叫旗帜,不就是集中焦点的靶子么?你两片嘴上下一碰就把我推到前面替你挡枪子儿,且不说你自称受过我妈的恩惠,就是普通业务关系,也不忍心在这时候把她女儿重新推入火坑吧?” 话到最后已是冷笑,语气森森,“这么划算的买卖,你不拿点真东西出来就想拉我下水,天底下可没这么便宜的买卖。” *** 这个设计,他确实是疏忽了。 盛妆身份尚不清楚,他不敢贸然就把真相都倾倒出来,那不仅是ann卧底那么多年才换来的局面——过去一年里,他能轻易进入人口黑市,正是因为ann前期打下的基础,虽然她自己暴露了,但这之前她已经埋了许多伏线进去,且生意真真假假,所以并没有前功尽弃。 因此他不能仅凭盛妆和阮鲜的长相吻合这一条,就冒着掀翻棋盘的风险去信任她。 这世上每天都有离奇发生,长相一致也不能证明什么。 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他只有编故事。 第三十三章 谈崩 江城及时止沸,“ann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感情用事。” “我这人做事不勉强,合作靠的是互相成全,与其现在打感情牌,不如等你也有需要时我们再谈。” “这件事不急,毕竟还没有到形势逼迫的程度。” 盛妆对他这么快就放弃的态度有点意外,歪头想一下又了然地说,“这一趟来南城,你还有别的任务吧。” 江城并不避讳,“是,为了毛戈。” 他故意提到这个名字,想看她的反应。 盛妆果然很惊讶。 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得太明显,这人一步步抛饵,每一句话都有用意,她不想着相。 如果他想让她知道,就一定还会制造机会。动作越多,就越容易露破绽。她等着。 于是这顿饭,以夜幕降临告终。 等盛妆终于回到楼下时,四肢已疲软如脱线。 她窝在床上,努力回想着一天里的事情:消息贩子侯亮、爱心帮找、当铺和那块玉,还有江城。 想到江城,她并没有太排斥。 都说吠犬不咬人,江城主动现身,又楼上楼下地住着,一点不避嫌,反而让她觉得不算太危险。 想了半天,又去找小本子,这才发现上楼时把包落在家了。 她先是怪自己粗心,上楼居然不带包,而后又庆幸,还好之前往上写的时候,就做好了让别人看的防备,再来又琢磨,楼上水漏得这么欢,他又提出要来她家善后,其心可鉴。那么这本子里的内容,应该都被他看过了。 越想越有危机感,盛妆撑着站起来,关灯,打开手机摄像头,对着房间里所有角落转圈照一遍,并没有发现有红光闪烁。 又开灯,重新瘫回去,修正了刚才那个想法——吠犬不咬人?不一定。也许是灯下黑。 真他么狡诈。 *** 这一夜江城睡得极沉,梦里出现了无数闪回。 有刚从特警队调到人贩打击行动组的场景,还有被抽调进入国际刑警人蛇专项部门的片段。 以及他和周蔚名的初次相遇。 人人都以为他是拼命的好警察,其实在刚进人贩打击专项行动组那会儿他天天做噩梦。那些梦里总有千奇百怪的脸,无一例外,每一张都是怨气冲天。他愿意为生命拼命,但不想怀疑人生。 尤其是很多时候都恨不得肢解了那些罪犯,他只能靠着深呼吸来平复心理,然后不断提醒自己,你的权利里没有审判这一项。 当时周蔚名作为独立媒体人,报道和社评都引起了很大反响,风格犀利,选材大胆,内容扎实。 为纪念《预防、禁止和惩治贩运人口议定书》生效六周年,周蔚名计划做一组人口贩卖的专题报道,而他是上头指派的采访对象。 一开始,他按照之前准备好的稿子中规中矩地谈论自己的工作内容,采访进行到一半,周蔚名忽然关了录音笔。 然后微笑着看他,“我猜你应该有严重的心理障碍。这份工作并不容易,对吗?” 一开始,她就是懂他的。 可是他却不知道,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都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黑暗。 在柬埔寨他打听到一些事情,有了突破口。 盛妆这件案子关联到周蔚名,于他是职责,更是救赎。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给自己留退路。 合规矩的,超纲的,只要能揭开真相,他都要试。 周蔚名早在一开始就看透了,他并不是合格的警察,公私的界限,他一直划不清。 到现在,更无法分明。 第三十四章 欲动 江城是被电话铃声惊醒的。 一睁眼先接通电话,又看窗外昏暗铺面,他心里一跳,一时半会儿分不清是晚上还是凌晨。 “江哥,我是公安分局的小陈,前天晚上被派来龙城小区替换门卫。嫌疑人……哦不对,是目标盛妆刚刚从小区出去了,坐了一辆车牌号是xxx的出租车。” 江城哑着嗓子问,“现在几点了?” “早上五点半。” 他反应了一下,这么早? 赶紧说,“小陈,你联系交通队的同志,查一下这辆车的目的地。” 车辆实时路线一会儿就查到了,这一趟终点是田氏当铺。 有这么早营业的金融机构? 江城匆匆穿好衣服出门。 路过小区门口,看到一个年轻的小门卫,眼神很机警,没有这个时间点的困顿劲,应该就是小陈了。 江城欣赏他的机敏,在他眼神扫过来的一瞬,对他点了点头。 小陈一愣,立即明白了他就是江城,脸上带着兴奋劲,头重重地回点了两下。 江城打了一辆车,报出地址,大约半小时后车在一条小巷口停下。 时间尚早,加上这条小路只有巷口有灯,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他几次停下来看看手机导航,最后找到了,拐进一条亮灯的后巷。 巷子里污水遍地,高处的通风管冒油烟,垃圾桶一个挨一个,江城忍不住皱眉,就这条件还敢开当铺? 这当铺敢开在这儿,也是蹊跷。 来的路上他已经在天眼网上查过了,这家当铺是私人营业的金融公司,注册资本不高,二十万,就一家金融公司的体量,有点小打小闹的意思。 后巷里就这一家店面,不大的牌子挂在一楼外墙,上面粗粗地画一个箭头指引。 江城敲门之前,脑子里转着念头:如果是他,不会选择把店开在这里,无论这是不是一间暗度陈仓的黑店,开在这里都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拙略掩饰,看似隐蔽了,实则违背常理,让人不注意都难。 这一排都是老房子,一楼房间没有对着走廊的窗户,从外面感觉不出里面的情形。他敲了五分钟门,一点动静都没有。 *** 侯亮一想到骨哨的事,后背上就冷汗涔涔。自从开了网吧以来,生活还算安稳,唯一滑手的一次,就是因为这骨哨。 前辈谆谆教诲,撒一次谎就得撒更多的谎。他做这一行不怕撒谎,怕的是谎没说圆,漏了缝。 眼前事实已经很生动:先天不足的谎,再怎么找补都还是会有后遗症,指不定哪天就炸了。 秘密现在已经泄漏了,不知道对方是啥人,居然能查到骨哨这件事,侯亮恨不得砸键盘,但砸完了呢?不还得找退路吗。 再翻看两个聊天板上的信息,与其把盛妆这事当成麻烦,不如当成机会。 别人肯花钱,又捏着把柄,他还犹豫啥呢。 这么一想,思路就通了,目标很明确:让愿意出十万这大哥捂住骨哨的事,外加要钱。还有那个小雏菊,对方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呗。 反正这两个人又不清楚彼此的存在。 第三十五章 暹粒 侯亮打开一罐红牛几口吞咽,重又目光灼灼,吓了旁边的波波一跳。 “哥,你这一会儿泄气一会儿激动,咋的了?” 侯亮头也不抬,“店里一会儿就忙了,你顾着生意。” 他抱上电脑三两步钻进门口右手边那间磨砂玻璃的隔室。 坐定之后,先给双v大哥回,“大哥啊,你看你都开出这个价码了,我跟你们要找的那姑娘又非亲非故,犯得上替她遮掩吗?不过我知道的可有限,你问我答吧。” 网吧进入正常营业,外头已经开始放歌了,软绵绵的情歌,重一下轻一下地搔他耳际。 刚回复完对方,侯亮心里正七上八下的,思绪乱飘,一会儿琢磨对方是怎么得到了骨哨的抵押票据,一会儿又被几句入耳的歌词勾起了那个不省心的前女友,要不这一单做下来真改行算了,正好也攒了点钱,该娶媳妇儿过正经日子了…… 大哥那边暂时没动静,侯亮又给那朵在线监控他的小雏菊回,“删帖子?没问题。不过咱可别总使威胁人那招啊,伤和气。” 回完以后哀叹,这么拧巴的破事找上他了,晦气。 *** 柬埔寨。 小雏菊一直觉得,柬埔寨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它地处东南亚,那些混乱诡谲被历史一路演绎,所以即使已经摆脱了动荡,留给外界的印象也还是带着当年杀声四起的回响。 背影满疮、踉跄得太久,这个国家似乎已经不可能再康复。 她冲完澡,换上印有紫色鸢尾的吊带长裙和凉拖,把头发编成多股发辫盘在头顶,又从房间的花瓶里抽出一枝炮弹花插在耳鬓。 她讨厌化妆,只喜欢在眼睑下抹上淡淡一层深红色胭脂,如同酒醉。 又在眼角旁点小小一颗黑痣。有时候没点好,看上去像沾了灰,她也觉得开心。 这是暹粒旱季里难得的雨天。半夜里天就漏了,雨瓢泼,风呼号,半卷天地迷离,只她一身妖气。 为谁?为她小雏菊的男人。 只要他喜欢,妖冶或清纯,她可以万般变化。 可是这会儿他正忧虑,她就不开心。不开心,却不能丑。每一秒钟都要美。 她打扮好,坐回电脑前,一边等电话,一边打字。 在聊天板上回复完又忍不住骂一句,蠢货。 对方叫侯亮,半小时前刚在暗网里发了一个帖子。她游戏打了一夜,咖啡喝多了正睡不着,潜入暗网里的华人社区版块一眼就看到了这条消息,加了点密,没那么直愣愣。 她随手就破解了,解出来却一窒,“龙城小区20090902新线索”? 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她收起一身松垮,开始查这个人。 暗网是日常使用的搜索引擎所无法寻找到的,仅通过特殊手段方能进入的一种网络,访问者以隐身方式进行传输交流,服务器地址也很难追踪。 一般人无门进入,摸都摸不到,按理说已经很安全了。 但凡事无绝对,她的黑客技术可是经过认证的。 几分钟就追踪到了发帖人的ip地址,攻入防火墙,操控电脑,打开摄像头,截图。 再人肉出对方的真实身份信息,侯亮。 顺带查出来的还有一些记录,原来这人是个掮客,消息贩子。 嗨,她还以为是那女人自己发的帖子呢。 不过那女人刚出狱,这人就发这么一条消息,有点意思,她得会会。 第三十六章 陷阱 做过亏心事的人,能不怕鬼敲门? 小雏菊把摄像头截图发过去没两分钟,侯亮就回复了,“你是谁?” 她通过摄像头看到他全程战战兢兢的样子就想笑,怂包。 不过侯亮噼里啪啦敲了会儿键盘,又插入了一个磁盘,过一会儿防火墙就复原,她刚兴致勃勃监控了几分钟,被踢出去了。 操。 于是小雏菊告诉他,“一个能随时让你死的人。” 天地良心,她可不是说大话。 虽然看不到侯亮表情,但她知道,对方一定怕了。 而且刚才进入他电脑的那几分钟,她还找出了点好东西——一张盛妆的截图。 看图片的位置信息,也是在他店里。 看来龙城小区这消息是盛妆给他的,这女人要干嘛? 小雏菊趴在电脑前,满脸纠结地想了半天,终于想通了:哈,想通过侯亮的手找出杀死小春的真凶。 她能体会到盛妆的心态:一定觉得自己很亏吧,平白无故坐了一年牢。 想到这儿,小雏菊打开桌面上一个加密过的文件夹,输入密码,调出里面盛妆的照片。 手指触上屏幕,喃喃道,“好妹妹,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噢。” 管她是盛妆还是阮鲜,反正都是同一张脸,男人喜欢的那种惺惺作态的样子。看久了要腻死人。 过了一会儿侯亮又回,“删帖子?没问题。不过咱可别总使威胁人那招啊,伤和气。” 谁跟你咱啊咱的,乡巴佬。 小雏菊检查了一圈,看帖子已经删了,于是继续发号施令,“你告诉那个盛妆,就说真凶已经找到了。” 她发完这句话又打一个电话,“你安排人去中国南城,杀一个叫盛妆的女人,照片我一会儿发给你。不是追杀,让杀手找个容易逃脱的地方藏好,之后你把地址发给我。猎物会自己上门。” *** 侯亮这边刚接到小雏菊的回复,又接到了双v大哥的,“告诉你龙城小区这个消息的人,是叫盛妆么?” 侯亮有点慌,这些人怎么消息比他还灵通呢?要都这水平,那他以后还怎么吃这碗饭呢? 慌归慌,还是回了一个“对”。 一分钟以后,两个聊天板上同时发来新消息,他一一查看。 先看双v大哥的,“好,真凶叫查猜,这是他的位置:南城市沪江区高街路32号社区5栋2-202,你把这条信息给盛妆。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消息给她之后,五万块打到你银行卡上,另外五万,一周之后打给你。” 又看小雏菊的,“你告诉她真凶找到了,去这个地址:南城市顺化区广河路3号社区2栋4-401。消息给她之后,我会给你一万块钱。” 侯亮有点傻眼,琢磨半天明白了:听这两人的说话架势,盛妆拿到信息之后一定会出现在其中一个地方,去找龙城小区那件案子的真凶。 她找到了真凶之后呢? 而且这两个地址,他要把哪个给她? 侯亮心里发毛,仿佛看见了一张铺开的大网,正等着盛妆往里跳。 第三十七章 卖玉 盛妆决定把那块玉卖了。留着烫手,卖了更是祸患,但她要用钱,这是全副家当里最值钱的东西。 只能先顾眼前,以后有精力再料理这一脉故事。 田师傅没有穿“鑫富源”里那套唐装,换了件花红柳绿的大棉袄,抽卷好的烟叶,头发蓬乱,一身打扮不伦不类,不用心思,看似随意。 她打量屋里的摆设,一室一厅的结构,客厅用屏风一分为二,外边摆高仿的瓷器、青铜器、字画、古书、古币,里边是红木沙发、茶几和一套茶具,旁边摆一只珠玉算盘。 半俗半雅,半捏半放,有几分刻意。 见盛妆一直没说话,田师傅推推眼镜,笑呵呵地说,“我就猜到你会联系我,这不,昨晚就接到了你的电话。这物件啊,跟人之间是有关系的。它跟你有缘的时候呢,你就能老老实实地搁在手里。要是缘分尽了,你自己就有脱手的想法了。” 盛妆嗯一声,直奔主题,“我要活当。” 田师傅长长地噢了一句,探询着,“活当啊,那就是还想赎回去了?” “对。” “那这价格上就没那么高了哦。我得给你说明一下,这个小店比不得外面那些典当行,丁是丁卯是卯的,它和质押贷款的概念不太一样。来我这里的人都有些个顾虑,我赚的钱呢,也都是些操心的钱。” 怕她不明白,又补充一句,“一切全凭缘分和心意,所以怎么当,当多少,这些都更偏传统。” 盛妆心里有数,她从前听人说起过销赃的方式,这种传统型当铺就是其中之一。 说白了,大家心里都清楚,来路不正的东西上不了台面,只能走暗道,自然价格上也不会太公道。 她点头,“可以。” 接下来就是价格了,到底不是行家,她只会看成色好坏,判断不了实际价值,心里有点忐忑。 田师傅慢悠悠地说,“这么着,看你急用钱,想必数目还不小,这一把我不杀你的价——三万,如何?” 盛妆算一算,当铺一般是三到四成,这一番对方肯定又折了一点,按两成估算,那它的实际价格应该能到十五万左右。 十五万的暗货,如果走正规渠道的话得天价了。 她压着心慌,声音平稳,“可以。” *** 盛妆从田氏当铺出来的时候,天刚擦亮。 从小巷转出来上了大路,路灯下或蹲或站着一堆堆的人,裹着棉袄,缩着脖子避风。路边有家早点铺子开着,卖包子油条和豆浆,她过去打包了一份,结账的时候,钱在路灯下映得通透。 就着昏黄的灯光把东西吃完,路上的车也多起来。 她喝完最后一口豆浆,仰头看天边渐红的云。 西边还暗着,东方已经亮了。到了晚上,再调个个儿,一天就过去了。 她看一会儿,笑了笑。 然后转身往公交站走。 *** 江城站在墙根远远看着她。 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她的侧面,不真切,只被光勾勒出个轮廓。 什么都冷,只有早点铺白色的蒸汽突突往被灯光染黄的晨曦里冒。 她站在蒸汽圈出的热闹外,慢慢吃完饭,又很专注地看了会儿天。 安静的像个符号。 那一刻他思绪忽然飘得很远。 第三十八章 地址 侯亮想了一天,次日早上正准备和盛妆联系的时候,她先打来了电话。 接通之后,等他喂了两声她才开口,“是我。” 那几句话他翻来覆去地酝酿,已经晕头胀脑了,这会儿一听她声音就等不及往外倾倒,“哎我正准备找你呢!” 盛妆不喜欢碰巧,听到这话心沉了一下,把悬在嘴边的话收回去,“你说。” 侯亮声音激动,“那条信息,就是你抵价给我的龙城小区那个杀人案——”到这儿顿住了。 她下意识嗯了一声,他才又继续往下讲,“我把消息放出去以后真就找到了凶手!” 说着又卡壳了,盛妆没好气地白一句,“你诗朗诵呢。” 他干巴巴地笑两声,“我这不是太激动了吗,消息脱手快,咱们也能早点清帐。” 她这一年多,社会关系几乎清零,现在既然要用案子新线索的风去钓真凶,那就要找对鼓风人。 侯亮对她来说,就是这个鼓风人。 他不在盛家的势力网上,而且他们之前没有来往,少一层利益遗症,就减一层风险。 她以为会减一层风险。 *** 侯亮报给她一个地址:沪江区高街路32号社区5栋2-202,人叫查猜。 盛妆对于这么快就找到凶手这件事,没有任何惊喜。 毕竟警察花一年时间都没破解,他只用一天就找到凶手了。如果真有这能耐,不至于现在还是个小角色。 但如果因为事情反常就放弃这个消息,她确实不甘。 是不是陷阱的,她现在不跳,以后就没事了么?与其待在一潭死水里被人一抓一个准地坐以待毙,倒不如现在去撞撞试试,最差,也能把水给搅浑了。 *** 这边侯亮说完,拿着电话的手心里已经攥出一把汗了。 两个地址,二选一,他押了双v大哥的宝。 原因很简单,对方既然能查到骨牌这件事,说明早就对他那点底细一清二楚了。相比之下,小雏菊只是区区的在线监控,还够不成实际威胁。 虽然不清楚小雏菊的手究竟能伸多长,但他清楚,暗网的聊天室都是经过超级加密的,连fbi当初都要花上好几个月功夫,小雏菊顶多能看到他电脑上加密级别低的文件和动态,再深入的领域,她也得歇菜。 侯亮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让他查盛妆所有事情的“灰”,毕竟“灰”出的价不比双v大哥低。 但转念一想,骨牌是致命的,这一点上,钱挡不住命。 见她半天还不吭声,侯亮有点慌,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能先从其他话题切入,“诶,你打电话是有啥事吗?” 盛妆语气风凉,有点怪,“没事了。” 他心忍不住狂跳:完了完了,这是意识到啥了吧? 再一想,那大哥不是说只要我把消息告诉她就行吗,她信不信的,跟我又没关系。 于是带几分故意做出来的质疑,“专门打来电话怎么会没事呢,不想说就算了。不过你也够阴的啊,消息都打听到了我才反应过来,你说把这一条抵价给我,那是让我赚钱吗?那是变着法儿地哄我帮你接着打听事呢!” 越说越入戏,到最后恨不得倒打一耙,“我说这笔帐怎么算啊?我可一分钱都没赚到啊。” 盛妆有点诧异,“什么意思,凶手看到你的线索,没付钱还主动给了你地址?” 侯亮意识到自己演得过了,嘶哑着喉咙辩解,“哎哎,你啥意思,不相信我?” 第三十九章 圈套 他之前也担心,盛妆不傻,又身涉险境,这么说她能信吗? 双v大哥交代,“她一上来不信没关系,你就告诉她:''警方刚刚也公布了这件案子查到了门把指纹和石炭粉末的情况,虽然凶手正在东躲西藏,但通过指纹验出身份只是时间问题。 他当年只杀小春一定有原因,既然时间已经不多,那把这个原因说清楚,就是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渠道我有,反正消息我已经带到了,信不信都随你。''你就照这个说,她会信的。” 于是侯亮就把这一大段话都照搬,念给她听。 *** 盛妆知道好奇害死猫,但直接杀死猫的,不是好奇,是它看到的东西,看到了,又跑不掉,所以会死。 如果局早就布下,看不看到都会死,那猫好不好奇,关系就不大了。 她不是猫,不会束手就擒,现在她手里没牌,所以多知道一分,就多一分的打算。 暗处的人把她当蠢鸡,不断撒米作饵,那她就先吃着呗。 这也好比钓鱼,咬钩的鱼大概率会死,但鱼竿是两头的,一头在鱼嘴里,一头在人手里,如果鱼够重,人够贪,那么人的处境和鱼其实也没两样。 等到了急不可耐又进退无门,谁死还不一定呢。 不然《老人与海》也不会专门讲一个和鱼生死搏杀的故事了。 她脑子转了几圈,说了句,“好,我知道了。” 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放下电话忽然反应过来,《老人与海》这本书她好像读过,翻出黑色本子,又在上面写了一句:读过《老人与海》,也许还有其他名著。这次没在后面写r。 *** 侯亮挂上电话,没由来地打个抖。 抖完之后,发现手机上已经收到了银行卡的到账信息了,五万块。 然后抖得就更厉害了,这么说,双v大哥不仅已经知道他把地址告诉了盛妆,还查到了他的银行卡信息,速度之快,让他觉得自己背后像有一只无形大手,驱动一切,操纵一切,无孔不入。 他会不会因为知道得太多,也被编入其中了? 隐隐约约还有恐慌,为什么这些人都来找他呢? 消息贩子并不一定要见面,外地做这个的也可以,再说本地也不只他一家独大……线都绞到他这里,跟会吸人的触角似的,忒可怕。 *** 盛妆写完以后,把本子收进包里,打车去电脑城。 她从田师傅的私人当铺出来,原本想去侯亮那里查点东西,结果先听说这消息,查猜……这名字不像汉语。 出租车里开着空调,热热地烘烤神经,盛妆把窗户摇下来吹冷风,司机脸色难看地从后视镜里看一眼,无意中看到她耳后一处奇形怪状的纹身,忍了忍,没指挥她合上窗户。 电脑城里有卖电脑和修电脑的。她到的这个时间,上午九点,电脑城刚开门,生意还冷清。 盛妆走到最里面一家,招牌上写着“腾飞电脑通讯”,铺面不大,只一个一米见长的高柜台,柜台上摆一台式电脑主机,旁边是各种插头线路,还有一摞光盘和几个外形不一的磁盘。柜台后坐了个男人正低头玩手机,操作飞快,按键和通关声接连作响。 她在一边等了会儿,顺便打量周围环境。 游戏结束,男人站起来伸懒腰,头一偏看到她,“修电脑?” 第四十章 照片 又伸头看看,“这也没拿电脑啊。” 她说,“我想查一张照片。” 对方上下三路看她,贱嗖嗖地凑过来八卦,”你是想查小三儿吧。” 见她不说话,男人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妹子我跟你说,这没啥不好意思的。我前两天刚接了个活,一大妈都快六十了,老公出轨,拿着小三儿照片过来找我,让我查她在网上发过的所有照片,包括家人合照,还要人肉搜索,非要把人搞臭了。我一看那照片上小三儿才二十来岁,大妈穿得又朴素,看着家里也没金山银山的,不知道那俩人都图啥呢。” 盛妆等他眉飞色舞地说累了,才打开手机进入图库,调出一张她的自拍正脸照。 手机屏对着男人,说,“查她在网上的所有照片。” 男人眼神从手机移到她脸上再移过去,来回几次,明显有点费解,“这不就是你吗,查自己啊?” 盛妆没解释,问他,“多久能好?” 男人已经坐在电脑前扫描照片了,“只查照片的话,加急俩小时就能出结果,不过得加钱,总共一千,因为这时间里做不了别的活了。” 盛妆说,“可以。” *** 时间没到照片就调出来了,不多,只有三张,其中两张的上传位置在柬埔寨,另一张在叙利亚。 柬埔寨的两张照片都是合照,一张跟一个混血佬,另一张就是和ann,照片里的三个人都笑得明媚雀跃。她再看叙利亚这张,是独照,女孩立在一片残垣断壁的废墟里,眼神哀恸。 她被这神情戳中,一时忘言。 男人看她一脸震惊有点好奇,“妹子,这不是你吗?” 盛妆回过神来,笑了笑,“我也不知道。” 男人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个脑壳有毛病的。于是把照片打印出来递给她,收了钱又坐回去打游戏。 盛妆看一会儿照片上的三个人,又从包里数出来两千块钱,“我还想查这两个人在网上的所有照片。”她指着混血佬和ann。 男人有点高兴,一上午赚三千,开门红啊。 然而两小时过去,ann的照片只有刚才那一张合照,混血佬的照片倒是有几张。 盛妆把打印好的照片收进包里,匆匆离开。 *** 等她走远了江城才过去,男人正埋头游戏里酣战,没注意有生意上门。 江城放在柜台上薄薄一沓钱,两千块,又敲敲柜台。 男人抬头,有点不耐烦地盯着他。 “刚才她在你这儿打印的照片,我要一份。”江城把钱推过去。 男人一看江城不由分说的阵势,趁机加价,“她给了三千,我得帮人保守秘密吧。” 江城没说话,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千合在那些钱里。 男人摸过去数一遍,眉开眼笑地开始打印,“你等会儿啊。” 江城拿到照片也匆匆离开。 男人坐回去,没急着玩儿游戏,先把这事琢磨会儿,又摇摇头,“俩怪人。” 盛妆打车去下个地方。 这一趟江城没跟上,他在路边打电话,约人去一家川味小馆吃饭。 第四十一章 搭档(修) 江城到的时候,包间里已经有人了。 晌午饭点,气氛正浓,大堂里基本都坐满了,还不断有人落座。正是人声鼎沸一片,托盘往来正欢。 他一路穿过酱香油浓的酒菜味和排队候桌的人群,服务员领到最里面的包间,站在门口等点菜吩咐。 “菜你点了么?”江城边脱外套边问。 “没点呢。” “现在点,我没有忌口的。” 对方点完菜,服务员出去下单,替他们把门带好。 江城笑了,眼睛里亮闪闪地看着对面,“你小子出息了,够稳的啊。” 是前几天在公安局里,跟在老警察孙崎身边的小警察,赵文康。 “师父……”赵文康眼圈一红,“咱们有一年多没见,前天在公安局我差点就忍不住了。” 江城也是满心感慨,压了半天才平复下来。 赵文康和他一样,都是中国选派到国际刑警处的,比他晚一年,算是徒弟。 一年多以前,毛戈和ann卧底的案子几乎同时出现新苗头,他们两个也分路参与到不同的案件调查中: 江城接替ann的任务,继续卧底在柬埔寨人贩集团;赵文康则以新人身份进入南城市公安分局,负责调查毛戈在南城的活动踪迹,以及公安局可能存在的内鬼。 直到两个案子出现关联线索,他们才有机会碰面。 又叙了会儿旧,江城转入正题,“看来孙崎和毛戈之间有旧怨,导致他从北市调来南城公安分局,档案有一部分还保密。你现在没有证据,保密的那部分还接触不到,只能多盯着点儿。” 赵文康说,“孙崎复制了盛妆当时那两份前后不一致的口供,我担心他从盛妆那边下手。” 江城斟酌了一下,“他是老警察了,做事不会没有章法。不过盛装这边我会盯紧,避免节外生枝——另外,对于丁大林和高小州这两个人,你有什么看法?” 赵文康仔细回想一遍,摇摇头,“丁大林我接触得少,高小州倒是官腔打得老练,但他几乎没主持过案子,局长的位置有点立不住脚,局里关于他上位的传闻虽然不多,大家也是心知肚明。” 单子上的菜一盘盘端了上来,江城抽出消毒筷递给赵文康,“他俩中间也许有一个是毛戈的眼线,你多观察。” 赵文康神色凝重地点头。 *** “山回坊”对外是家二层高的棋牌馆,盛妆一推开门,就听见汇成一片的哗啦啦骨牌混洗声,服务员端着果盘和茶水穿梭其中。 她报了名字,有人领着她穿过一楼牌桌大厅,进入二楼包厢区,又拐到走廊最尽头的那间。 里头的牌桌刚撤,桌面上铺白麻布,摆两碟瓜子花生,茶杯里的水新倒,正冒袅袅白气。 对面是个四十来岁穿对襟小袄的女人,梳得光溜的头发盘成髻,耳朵上各戴一个小金圈,嘴唇涂得鲜亮。 全身上下透着股不合年纪的老相。 一边嗑瓜子一边打量她,末了说一句,“坐吧。” 盛妆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徐姑。 她从前没和徐姑直接打过交道,只听过名讳。 第四十二章 徐姑(全修) 算起来,“山回坊”从开到现在也已经有三年了。 徐姑早些年靠着投机倒把赚了一笔钱,是南城第一批拿大哥大的人,后来又开了夜总会,收集了不少隐私,也趁机拓展了人脉渠道,再后来夜总会涉黄被端,她随之销声匿迹。 过几年改头换面地出现在南城,没几个人知道她从前的身份,入了盛门,开了这“山回坊”。 早前做夜总会那时候,她还不叫徐姑,自己取了个花名,叫“小姨子”。她很小就在欢场讨生活,对男女心里那点小九九再清楚不过,不能剥光了给他看、太名正言顺就没劲了,小姨子正好。男人惦记,女人面前也不立牌坊。 等她再回来,小姨子已经老了,南城的风云又换了几遭。徐姑用了本家姓打头,加上辈分,不卖关子,人设明了。 盛家让她开的这间“山回坊”和欢场不一样,不赚钱,也不看性别,这就是道关卡门禁,界外的人摸不到这地方,但凡业内的,只要到了南城,就得上她这儿来过过秤,否则一切灰黑色的业务都动不了。 南城不算大,不是盛家势力聚头的地方,但各方荟萃,都看上了这里的不起眼和地理上的优势,反而水深。 盛家生意铺得大,势力又何止南城,盛妆曾有机会窥其一二,知道盛家已经扼住了国内整个人口贩卖产业链的咽喉,谁要从里面分一杯羹,想把交易做活,都跳不过他们。 其他灰色产业也要敬它三分,除非是对头。 所以山回坊一姑当关,功能好比商家联盟的通行证。 徐姑能当这南城把门的,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她经过事,一般的伎俩镇不住。但话又说回来,比她老练的人选也多了,能坐上山回坊的主事位置,仅凭台面上那几条理由可镇不住人,但没人敢议论。 盛妆刚到南城那会儿,山回坊还没开起来,所以她没见过徐姑。后来听人念叨过这个人,想必姿色不在话下,现在一见,谈不上多失望,只觉得盛家看中的果然不是花架子,徐姑五官轮廓都不丑,但不知道哪儿没搭对,反正不像个女人。 她坐到徐姑对面,四下看了看,徐姑背对的墙壁上有个小门,虚掩着,里面还有人? 徐姑见她眼光一直盯在后门,轻笑一声,“姑娘,你终于肯露面了。” 若是二十岁的年轻女孩这样笑,莺莺燕燕,春色乍亮。可惜徐姑一张口,嗓音粗粝,这么一笑就像嗓子眼里卡了一口浓痰,力道弱,吐不出咽不下,声音磨耳朵,连带着人肠胃都反颤。 徐姑笑完接着嗑瓜子,上下两排牙切完又咬又嚼,红嘴唇抿在一起,碎尸于无形。 盛妆一脸呆相地看过去,半晌,还是觉得那声笑经久不散,没由来地叹口气。 徐姑却会错了意,“怎么着,见着我觉得差距太大?” 盛妆以为她指的是和传闻中的形象差距,面不改色地撒谎,“不是,你比她们说得更漂亮。” 徐姑咦了一声,还是带着痰音,但依稀有点娇俏了,随即又哈哈笑,像听了个没头尾的笑话,“他们还真跟你说起我了?怎么说的,我是你爸过去的情妇?” 盛妆却被“你爸”两个字震飞了魂魄。 徐姑见盛妆杵在椅子上,疑心自己失言,又不甘心放过这个试探的机会,幽幽地问,“你妈妈她……还好么?” 第四十三章 双生 有五六秒的功夫,盛妆没有说话。 然后她说了一句,”你这么问,是知道她不好了?” 这句话说完,她又想起江城说的、ann的惨死。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就觉得这些前尘旧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翻到了她跟前,从前她辗转在路上、在山里拿着刀和绳子绑那些她不认识也无冤无仇的人的时候,她那么想伸手求援、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的家和过往,现在都接二连三地浮出水面。 可是这些人,说起来好像和她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她全然陌生。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情绪去对待这些事,和这些人。 徐姑的话把她拉回现实,“你们出生之后,我没有再见过你妈妈。不过你既然做这一行,说明她至少无暇顾及你了,毕竟有哪个做妈的希望孩子走暗道呢?” 盛妆没吭声,从出事那天开始她一直有个困惑:如果盛家把她圈养起来是因为“狸猫换太子”这个计划,那天底下有一模一样的两个陌生人吗,相像到让所有人都错认? 何况徐姑刚才也说了,“你们出生”。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盛妆试探,“‘我们’出生的时候,你在吗?” 徐姑笑了笑,“不在。盛家的孩子出生是大事,何况还是双胎,当时我只是个情妇,也不想上位,掺合不到这里头。” 所以,她确实有个姐妹。 徐姑跟她说这些,是不知道她到这里的原委,和她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失忆了吗? 她等了这么久,终于有个扒开透光的口子,桌下的手死死掐住了大腿内侧,声音竭力维持着平静,“这么有职业道德的情妇,那你后来怎么又跟我……爸爸分开了?” 徐姑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有点惊讶,“你不知道?” 盛妆一颗心猛跳,但话还是说的很到位,“这些年,我妈妈都带着我们在柬埔寨。”避开了“爸爸”的信息。 她想起江城说的,ann一直在柬埔寨那边活动,她死后江城来找自己,没提爸爸的事,是不是说明,“爸爸”和她那个姐妹都不在了? 徐姑有短暂的沉默,事儿过去挺久了,她心绪慢慢平复下来,但是要她对着盛妆把事实说出来,她不光难受,也不忍心。 盛妆,毕竟是盛明择的女儿。 *** 一桌盘子撤下去,江城斟酌一下,决定先查田氏当铺。 挂羊头卖狗肉的地方对于常规检查都有防备,江城在国外这几年发展了几个线人,有对付他们的门道。 他把在天眼网上查到的信息资料发给其中一个线人“胖头鱼”,让他用最快的速度查一查这个姓田的男人。 江城有预感,盛妆的事情,两三天内就会出变故。 赵文康和江城的线人按照纪律彼此保密,赵文康只知道江城在找关系查人,问他,“哥,那个侯亮呢,用他会不会快一点?” 江城摇头,“侯亮的事还没完,不能让他搅和太多。” 赵文康听出了江城的话外音,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