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吒风云录》 第一回 山林夜雨 才响了几声闷雷,大雨便忙不迭骤然而落。 入夜的铸剑山,因雨而显得格外静谧。在通往青石镇的马道上,有一家无名的木造破败小客栈,孤零且突兀地座落在一株大槐树旁。一个看起来显然是店小二的毛头小伙子,独自坐在门槛上,双手杵着头,两眼怔怔地望着前方,发呆、或是听雨似的。总之,夜是愈来愈深了,而雨仍下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店小二终于站起身来,搔了搔头,正准备转身走进店内的时候,一阵急乱的马蹄声,踏破淙淙雨声而来。店小二脸上闪过一丝企望之色,不由自主地反而往店外走了几步。 三匹高大的骏马,分别驮着四男一女,在这夜色雨幕中疾驰穿梭。带头的一人一骑,抢先在这家荒野小店门口勒马停步。 “军爷……”店小二迎向前去,说道:“在小店休息避雨吧?再往前去可要十来里路才有人家呢!”店小二见他身上并无雨具遮蔽,衣物被雨淋得狼狈,料想必是仓惶间连夜赶路,错过了宿头,于是便如此提醒他。 军官装束的白脸汉子,约莫四十来岁。在他听到尚有“十来里路”一语时,眉头微微一蹙,但仅一瞬间,随即又神态自若。侧过头去四处望了一望,雨水不住地从他帽沿涔涔滴下。 那白脸汉子反问道:“有酒吗?”小二忙道:“有有有!太原来的汾酒、上好的竹叶青!”白脸汉子略一点头,随即纵身下马,小二赶忙伸手接过辔绳。 随后而至的两骑四人这时才纷纷下马。店小二逐一招呼过去,这才正眼瞧清楚他们一行人的相貌。 除了先前为首的白脸汉子作戎装打扮外,另有二人亦穿着军装。这两人一胖一瘦,胖的脸色黝黑,满腮的虬髯像铁丝一般蜷曲在脸上,两道一字浓眉配着一对铜铃大眼,不怒犹威。再加上左颊边还有一道寸许的刀疤,至眉而止,叫人望而生畏;而瘦的脸色蜡黄,嘴上蓄着短髭,目光炯炯,一付练达的样子。而剩下的两人却是一对少男少女,男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头戴皂纱方巾,腰系镶玉环缇,足蹬一双熟牛皮靴,一派官家子弟气象;那女的年纪就更轻了,也不知是否因被这一场忽如其来的雷雨给吓着,还是给雨淋着,只见她眼眶盈泪,迎风欲倒,端的娇弱无力,楚楚可怜。 那店小二见这景象,心中暗自欢喜,寻思道:“正主儿到了!我光看这两个人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要不就是官宦家里的千金小姐,不然至少也是富家子弟。”原来这小二不是旁人,他正是在这铸剑山上落草为寇,打家劫舍的山寨王,人称“索命阎罗”汤广成的儿子汤光亭。 那汤光亭从小在山寨内仗着父亲的威风,颐指气使,横行霸道惯了,在耳濡目染之下日渐成长,居然也是一身草莽气息,颇有乃父之风。汤广成看了也是满心欢喜,不久前便开始教他抡刀使枪。 由于汤光亭天资聪颖,无论拳脚或兵器都是一学即会,他的叔伯长辈们一来碍着他父亲的颜面,二来也是爱惜他的资质,除了不断地将个人所学所精的武艺倾囊相授外,对他这个小辈的表现也是奖励多于责罚。如此一来,汤光亭也就愈发不知天高地厚了。 这日他自觉技艺有成,少年心急,便与父亲嚷着要下山。这山下的客栈,原来便是山寨对外设下的前哨暗桩,专用来打探过往行人旅客的虚实。不料下午天气转阴,路人半个也无,到了晚上更是下起雷雨来了。他正发愁开春第一天没个头采时,竟然一上门便是这么几头肥羊。 汤光亭想着想着不由掌心微微冒汗,忙将三匹马牵到后头马厩栓了,确定后头没有其他人以后,便迳到厨房去吩咐酒菜。那厨房中的厨子亦是寨中强人,只不过武艺平平,又没其他本事,只得派来看管酒栈,寨中地位低微。他在后面早已听见堂前马嘶人声,这会儿看到少主进来,忙道:“是点子吗?”汤光亭含笑点头。那厨子便道:“那不就……”用手势做了一个倒东西的动作,意思是询问他是不是要下蒙汗药。 mpanel(1); 汤光亭摇摇手。心想:“一上来就把他们迷倒,岂不乏味。”只道:“这伙儿里头有几个会家子,待我观察观察再说。”那厨子连声称是,又道:“那多叫几个兄弟准备好家伙吧?”汤光亭虽然年轻好强,但毕竟是第一次遇到场面,略一沉吟,亦表同意。厨子领命而去,他自个儿则胡乱烫了几壶酒,捧了托盘,先送了出去。 没想到前脚才跨出门,忽觉眼前白光一闪,一柄斧头急砍而至,汤光亭还来不及会意,头上毡帽已然削去半截,数十茎头发如飞雪般落下,扑簌簌地沾满了他的前襟后领。待到他惊觉是有人突施暗算时,只见那黑脸恶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眼前,相距不及三尺,而双手上多了一对亮晃晃的斧头。 汤光亭大吃一惊,忽地冷风吹来,但觉头顶上凉飕飕的,他只道自己的脑袋瓜子已被削去一半,心里一急,嘴上差一点连“妈”都要喊出来了。 那黑脸恶汉哈哈一笑,道:“大哥,这小二丝毫不会武功,这下子没什么好担心了吧?”白脸汉子道:“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三弟,还是麻烦你在这客栈四处察看察看吧!”那瘦黄汉子应了一声:“是!”提剑走出大门外。 汤光亭听到这里,才知道刚才是试他来着,伸手往头上一摸,帽子固然是剩下半截,发顶却也给削秃了一小块。登时所有的惊惧全部化作怒火,心道:“可恶,这死胖子居然笑我不会武功,还将我的头发给削秃一块,要是这斧头再偏半寸,这会儿我还有命在吗?”但他旋即又想道:“这死胖子忒也厉害,斧头又重又钝,他使起来竟也跟剃刀没什么两样,这等功夫……我……”一想到自己两年来在拳脚刀枪所下的功夫,看在高手眼里,居然跟丝毫不懂武功的没什么两样,满腔怒火不禁凉了半截。而讽刺的是,今日幸好与对方相较之下,自己的武艺低微得做不及什么反应,否则只要对方刀斧一侧,切头也不过像是切菜瓜罢了。 汤光亭一路思索下来,内心五味杂陈,久久不能平复。黑脸恶汉只道他是吓傻了,一把抢过他手上的酒壶,道:“我来帮接着吧,免得你失手跌碎了!”汤光亭陡然手上一空,才发现自己的手居然还微微颤抖着。 那白脸汉子见状拿了几枚铜钱塞在他的手里,说道:“赔给帽儿的。”汤光亭登时回过神来,顺势抓住他的衣袖,跪下哭喊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他原本就有三分害怕,稍微装腔作势一下,果真涕泪齐流,唱做俱佳。黑脸恶汉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推了开去,笑道:“那还不快吩咐下去,整治几道下酒的好菜来!” 汤光亭闻言如释重负,嘴上忙道:“是!是!是!”心里却想:“此时不溜,更待何时?”瞥眼正好瞧见那少女竟然在一旁掩嘴窃笑,脑海中忽然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异样的感觉,双眼出神地望着,两只脚便有如钉在地上,一时不得动弹。那黄脸恶汉见他刚才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回来,转眼间竟有心情偷瞧女子,便是一个巴掌朝他脸上刮去,喝道:“小子!做死吗?还不快滚,我叫你知道这世上有哪些东西是瞧不得的。” 汤光亭但觉黑脸恶汉这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嘴上只得不住道: “是!是!是!”顾不得其他正准备动手的伙伴,暗道:“兄弟们别怨,待我上山请我父亲下来,一定给诸位报这个仇!”计较已定,起身便往里走。 忽听得乒乓一阵响,三道黑影从门外摔了进来,同时还夹杂着几声哀嚎呻吟。 汤光亭回头定眼一瞧清楚,不禁暗叫一声:“苦也!” 那瘦黄汉子接着如鬼魅般从门外闪了进来,说道:“大哥,这三个人在马厩那边鬼鬼祟祟的,身上都带着家伙,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说着说着右手袍袖一抖,尖刀、马刀、柴刀纷纷掉了出来,铿铿锵锵散落一地。汤光亭心知若事机败露,凭自己的能耐,就是插翅也难飞,趁那白脸汉子尚未搭腔,连忙从后头抢了出来,插嘴道:“掌柜的!你躺在这里做什么?……咦?老王?小三?你们都在这里,那厨房和马料谁在处理?”迫不及待地一口气表明了三个人的身份来历。 瘦黄汉子冷冷地道:“怎么?他们都是这客栈里的人吗?”汤光亭道:“是啊,英雄。这三个人小的都认识,不是什么贼人。”瘦黄汉子道:“既然是这店里的掌柜与店伴,干嘛不出来招呼客人,却躲在后面探头探脑地朝这儿看?”说着伸足去踢躺在地上的其中一人,被踢中的那人哼哼唧唧地叫了起来。想必就是他鬼鬼祟祟地探头侦察,却被瘦黄汉子逮个正着。 汤光亭忙跟那个被踢中的人说道:“小三,你干嘛不去喂马,却来这里偷听这几位大侠说话?”那小三哼哼唧唧地说道:“我这个……喂马……”话没说完,汤光亭抢着道:“不用说了,你们是不是又躲起来赌钱了?”那小三忙道:“赌钱…… 对,对,我们在……马厩赌钱,我这个……”不待他说完,汤光亭转向另一的人说道:“掌柜的,你怎么才发工钱,就又找他们去赌了呢?是不是觉得给了太多,心有不甘呐。” 那掌柜的反应倒快,马上会意过来,连忙接口道:“唉哟,我可是一番好意,给小三子一个机会翻本,要不他前前后后输给我那么多钱,俗话说得好,哪一天他狗急跳墙……”汤光亭怕他继续自由发挥下去,会说出无法收尾的话,忙将他的话头打断,差嘴道:“后来你看两个人赌起来没什么味道,所以就又到厨房拉了老王去凑一脚啰!”那掌柜的尚未答话,三人当中剩下的那一人马上大喊起来:“都是因为掌柜的不好啦,我在厨房还有那么事情没做,偏偏就要拉我去,说啥只玩一把只玩一把的,才害得耽误了客倌喝酒,冤枉挨了一顿打。”小三也道:“你冤什么? 掌柜的叫我来厅上探探今天有没有生意上门,结果不明究理的吃了一顿拳头,我才叫倒楣呢!”掌柜的接口道:“我以为天色晚了,又下着大雨,应该不会有生意上门……”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指责起来,那白脸汉子听着听着不禁皱起眉头。 瘦黄汉子续问道:“既然如此,你们身上藏着兵刃,又是为何?”汤光亭回道: “大爷有所不知,我们这小店地处偏僻,附近荒无人烟,现在又不是什么太平盛世,山中盗匪时常出没不说,就是过往旅客,也常有见财起义,行窃打劫的事情发生。” 那三人听了,都异口同声点头称是。 白脸汉子忽然开口道:“小二,你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反倒像是这儿的掌柜似的。”汤光亭暗吃一惊,忙道:“这店是掌柜的新顶下来的,我在这儿做得比较久,自然比他熟悉些情况。”白脸汉子显然不太相信,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黑脸恶汉了解他的大哥作风稳健,凡事多虑,便道:“大哥这一点倒不必担心,就算这家铺子真有什么古怪,光凭这几个人的能耐,我老三一个人就把这屋顶盖给掀过去!”说道最后几个字时,几乎是用吼的喊将出来。他有心卖弄,到最后一个“去”字已经是用丹田倾注内力修为,震得屋梁顶上的灰尘纷纷跌落下来。汤光亭等四人未曾学过上乘武功,魔音入耳,烦闷欲呕,端的难受无比,个个脸色大变。 汤光亭心道:“他说要将屋顶掀了,恐怕还是客气话。”回头又瞥了那少女一眼,只见她神态自若,竟自顾地斟着茶水,只怕也是身怀高技。他一下子茫然若失,不知身在何处。 白脸汉子待黑脸恶汉的啸声止歇,还是缓缓地道:“就这四人当然不可虑,只不过这事干系颇大,风声未过之前,一切还是小心在意才好。”那黑脸恶汉哼的一声,轻笑道:“大哥武功见识不凡,小弟是颇为心服的。只不过忒也太过保守,婆婆妈妈的不够干脆。” 话才说完,忽地大家的耳中仿佛有声音钻了进来,清清楚楚地说道:“难道要像你这般莽撞,才能当大哥吗?”便在同时,只见瘦黄汉子“唰”地一声抽出长剑,抢站在那对少男少女的身后,黑脸恶汉执着双斧,抢至大门口,大喝一声道:“敢问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汉?有道是:明人不说暗话。还请现身。”声音响若洪钟,在雨夜里远远地传了出去。众人一时间尽皆侧耳倾听。然而半晌过去,除了几声响雷与淙淙雨声之外,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汤光亭见这景况,不由得心想:“今天真是见鬼了,大家约好了来我这里开武林大会是吧。”回头去看那位少女,只见她正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搂着少年的臂膀,柔弱的肩膀似乎害怕得微微颤抖着。 那少年低声安慰了少女几句。接着轻声向白脸汉子问道:“宋先生眉头深锁,可是他们追来了?”那姓宋的白脸汉子略一沉吟,道:“按理我们连夜兼程,加上大雨掩护,计算脚程,他们不应该这么快就追来。我担心的是刚才使用‘传音入密’的那位高人,敌友未明。”果然,话才离口,刚才响在耳畔的声音,这会儿改从门外传了进来,说道:“好说,好说。” 众人一齐往声音传来之处瞧去。夜色茫茫中,已能隐约看见远远地有一个黑影逐渐朝这儿靠近,只是这身形移动得甚快,一眨眼间已来到三丈前。 汤光亭定眼一瞧,却是一个秃顶的老者,打着一把油纸伞,大袖飘飘,足不点地地向这里滑行过来。那个样子就好像有人从天上悬了一条绳索,吊着他将他荡过来一般。 那秃顶老者莫约又继续向前移动了两丈余,忽然定住不动,抬着纸伞,东张西望地道:“要不是有人三更半夜不睡觉,鬼哭神嚎的扰人清梦,这个小地方倒不容找得到。”那黑脸恶汉知道他说的正是自己,但先是因他那一手传音入密的功夫举世罕有,适才又露了这一身怪异的高妙轻功,黑脸恶汉竟强抑制住了自己易怒的脾气,双斧横置胸口,打了一个揖,道:“老先生武艺高强,令人佩服。外头风大雨大,纸伞单薄,不如入座,由咱们兄弟敬一杯水酒如何?” 秃顶老者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迳自走进店里。他伞面也不收,随意往地上一扔,寻了一个空位坐了下来,大叫道:“店小二呢?怎么没瞧见有客人吗?小二! 小二!”汤光亭瞧了白脸汉子一眼,见他仍是一付愁眉苦脸的样子,知道掌控场面者易主,当下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招呼。 没料那秃顶老者一开口便道:“小二,你招呼我便招呼我,干嘛还要瞧旁人的脸色呢?难不成他是这里的掌柜?”汤光亭陪笑道:“只因是他们先到,他们那一桌的酒菜都还没整治好呢!”老者哈哈一笑,道:“你说的不是废话,你们一伙人全挤在地上,又怎么能弄得好呢?”汤光亭苦笑道:“是,是!”回头吆喝众人起身。众人哼哼唧唧地一个个起身离去。那小三子走在最后,临去之前,忽然回头说道:“那只鸭子煨在炕里,这会儿可熟了,是不是一道拿出来?”汤光亭右手一挥,道:“去去去!别把你们的吃食,拿来给大爷们笑话。”小三子称诺,迳自去了。 原来刚才这套话,是他们寨里的黑话。“煮熟的鸭子”代表他要“飞走”了,并询问汤光亭的意思。汤光亭回他:“去去去!”那自然是要他赶快回去搬救兵。 一干人走后,大厅顿时又安静下来。汤光亭生了一盆炭火来到厅前给众人取暖,接着温了一壶酒,切了几斤熟牛肉、几只獐子腿,小心伺候着秃顶老者。白脸汉子等人虽然保持着警戒,但为了降低敌意,也都坐了下来。酒过三巡,那秃顶老者忽然开口,说道:“这雨要是再这么下下去,明天赶路就不方便了。”众人只当他自言自语,也浑没在意,不料他竟接着说道:“大家伙儿早些睡吧!养些力气,走不动的我老人家可背不动你。”言下之意,他竟是要与众人一起走。 众人停箸停杯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那瘦黄汉子忍不住开口道:“老人家,您老要往哪儿去?我们几个跟您认识吗?”那秃顶老者哈哈大笑,道:“沈凤鸣,你不识得老子,老子却认得你!”那瘦黄汉子听他道出自己的姓名,言语中又甚是轻蔑,不由脸色大变。 那黑脸恶汉听到这里,哪里还按捺得住,一脚踢翻椅凳,霍地起身,双手执斧虚砍两下,大喝道:“那你认不认得老子手中的这两板斧头!”汤光亭已知黑脸恶汉之能,趁着众人不注意之际,一弯身便躲进了柜台底下。 只见秃顶老者瞧也没瞧他一眼,自顾斟着酒,一边说道:“你倒是使几招来瞧瞧。我倒要看看黄老头的‘六合断门斧’,传到你熊一飞的手里,功力还剩下几成?” 黑脸恶汉闻言大怒,两柄板斧上下一分,身形一晃,直欺秃顶老者。 这黑脸恶汉正是熊一飞,真定‘六合断门斧’黄清江的嫡传弟子。他这一招有个名堂,叫:“断后拦腰”。是以一柄板斧攻击对手后方为正着,而以另一柄板斧佯攻正面为奇着。两手齐攻,各套有六个方位的变化,所以共有六六三十六变,能使敌手前后不得相顾,是当年黄清江响誉武林的代表作。熊一飞自习得此招后,亦常助他多次在劣势下,扳倒不少成名高手,实在也是他的压箱之作。此回第一招即出绝招,那是先前绝无仅有之事,却也正说明了熊一飞对这位秃顶老者的忌惮。 那秃顶老者见他来势汹汹,劲力内蕴,道了一声:“好!”伸足一挑,把身前的整张桌子踢翻起来。只听得轰然一声,桌子承受不住两柄斧头的威力,碎裂成几块,四散飞溅。秃顶老者见威力如斯,倒也不敢怠慢,两手双掌齐运,掌掌后发先至,熊一飞连砍三十六个方位,他也一连拍出三十六掌。 熊一飞只觉得对方的掌力雄浑霸道,自己砍出去的每一斧,被他的掌风一带,无一不失去准头。眼见生平最得意的三十六斧堪堪使完,却连对手的衣角都沾不到,不由得焦躁起来,身形一变,两柄板斧使得如狂风暴雨般,将秃顶老者围困在当中。 那汤光亭虽然躲在柜台底下,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向外探望,见熊一飞忽然大发神威,心想:“这秃老头儿刚刚出场好大神气,怎么才这三两下子?”颇有失望之意。 岂料那秃顶老者在一团斧影飞舞当中左趋右避,忽然开口说道:“我瞧你一开始的三十六斧还挺像个样子的,怎么接下来却越来越不像话……你看你,这一招是‘独劈华山’吗?软绵绵的,劈柴还差不多……不对,不对,你这一招‘中流击楫’出手的时机不对……”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一付好像很惋惜的样子。 熊一飞见对方轻蔑自己如此,却又偏偏奈何不了他,急切之下,额头上黄豆般大的汗珠涔涔如雨而下。他忍不住大吼一声,两柄板斧忽然一起脱手而出,众人不知他竟有此一招,不约而同地“咦”一声出口。 那秃顶老者也是与众人一样,全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将自己的成名兵器当暗器使用。其时两人距离又近,其势闪避已然不及,秃顶老者百忙当中将上半身一侧,双手掌心向下往前一兜一拉,将那两柄板斧罩在他双掌之中。说也奇怪,两柄板斧竟有如被扔进了一张鱼网里一般,去势尽消。接着忽听得“砰”一声,却是熊一飞抓着秃顶老者两手无暇他顾之际,一拳打在他的左胁下。 那老者忽中暗算,不怒反笑,右手一抖,一柄板斧脱手砍中熊一飞的左肩,左手一挥,另一柄板斧飞去砍中他的右肩。熊一飞满拟这一拳定能将秃顶老者打翻了去,全没想到这一拳便有如打中沙包,对方只微微晃了一晃,自己却被自己的兵器所伤。他“哇”的一声惊叫,身上兀自插着两柄板斧往后倒跃而退,落地时失去重心,喀喇一声,压碎了一张桌子。 从熊一飞掷斧伤人,到他反而被自己的斧头所伤,这一下子兔起鹘落,不过是瞬息间的事情。只见那秃顶老者指着躺在地上的熊一飞,哈哈大笑道:“我本来以为你这一招,还藏着什么厉害的后着,原来……哈……咳……咳……他妈的,这一拳倒不轻……”熊一飞既然掷出自己的兵刃,接踵而至的这一拳,自然是怀着破釜沉舟心情的奋力一击。这秃顶老者挨了这一记,伤势哪里轻得了,咳了几声,鲜血从嘴角淌了出来。 那名叫沈凤鸣的瘦黄汉子早在一旁伺机多时,见秃顶老者重伤咯血,回头望了白脸汉子一眼。白脸汉子点了点头,道:“二弟小心在意,这老人武艺高强,兄弟我至今尚看不出他的来历。”沈凤鸣道:“大哥不必担心,只管在小弟身后掠阵便了。”说完走到熊一飞的身边,见他伤口兀自不住流出鲜血,伸指连封了他肩膀几处大穴止血,接着问道:“三弟如何?”熊一飞闷哼了一声,道:“有什么?死不了!”伸手正想去拔出嵌在身上的斧头,那同行的少年忽阻止道:“熊三叔,拔不得……”其实熊一飞双肩俱伤,根本没有力气,指尖才碰到斧柄,手臂就垂了下来。 沈凤鸣见熊一飞暂时不碍事,于是便走到那老者的面前,长剑虚晃两招,道: “沈某领教前辈高招。”秃顶老者冷笑道:“既然想向我讨教,那又何必故弄玄虚呢?我所知道的沈凤鸣,使得可是判官笔,从来没听说他会使长剑。”沈凤鸣倒也不隐瞒,说道:“前辈说得是,这剑是用来教训一般无知小辈的,只是在下使剑已久,判官笔法早已生疏,还望前辈指点。”言下之意,莫不是指目前江湖鼠辈横行,鲜有人有资格叫他使用判官笔。 秃顶老者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沈凤鸣右手一扬,手中长剑如飞箭一般激射出去,“波”的一声插入门板当中,直没入柄。秃顶老者见状,不由轻轻“咦”的一声惊叹,道:“你这一手俊得很呐!”沈凤鸣拱手一揖,说道:“有僭了!”不知何时一管点精钢铸的判管笔已执在手,呼的一声,猱身而上。 这一番激斗又与刚刚不同。那判官笔在沈凤鸣的手中便好似有着生命般,如同一头银白色的小蛇,吞吐闪烁,变幻莫测。那秃顶老者也不再一味的闪避,双掌或拍或拿,或扣或抓,又时而以拳击打,又时而以指戳扎。双方见招拆招,以快打快,霎时间已过数十招。 沈凤鸣见双方出手将届百招,不由心想:“这老头子看来年纪不有七十也有六十几岁了,可是身手矫捷更胜少年,哪里像一个刚刚才受伤咯血的人呢?只是他刚才受了熊一飞一拳是众人亲眼所见,受伤咯血亦是众所共睹,我沈凤鸣年方青壮,好歹也要累得他精疲力尽,两败俱伤,否则将来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心中计较已定,笔锋一转,意走轻灵,却是一帖王羲之的“十七帖”。 原来这判官笔既做笔形,一套套配合的武功,自然也就是由书法所演变而来的。 一般来说,这笔锋并不刻意做成尖锐状来伤敌,而是做成钝锋,用以击打人身穴道为主要目的。沈凤鸣文武双全,楷隶行草都有涉猎,这十七帖是王羲之的书信集,在唐代时,就已被拿来当作弘文馆学生们的草书习字范本,沈凤鸣初学草书便临摹此帖,所以一出手便是浸淫最久,所下的功夫也最多的十七帖。 只见他提起笔来,仿佛将秃顶老者的身子当成了一张宣纸,开始奋笔疾书: “十七日即得足下……”如行云流水般使将下去。那老者还了几招,忽然若有所悟地道:“你这写的是草书,是欺负老头子看不懂来着!”沈凤鸣更不答话,右手一抬,疾点云门、中府两穴,那是个“东”字的始笔。直至竖弩右捺,连点神藏、灵墟、神封、章门、期门等诸穴,一气呵成,却是个“观”字的末笔。那秃顶老者连道几声“好”,身子有如鬼魅般左右挪移,与那笔锋始终相差数寸。 沈凤鸣见自己的一轮猛攻,竟丝毫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心想:“也许是王羲之的字太过普遍,这老儿识得,否则他岂能躲得如此从容?”当下若无其事地道: “接下来这几个字,还请前辈指点。”不待秃顶老者回答,笔势突转豪迈开放,一笔一划铿锵有力,写的已是魏碑。 这魏碑写来速度虽已不若草书般迅速,却也更见威力。那秃顶老者接了几招,“嘿”地一声冷笑,道:“这几个字写得还算不错,是练过几年。老头子我没你读得那么多书,做学问可能没你行,但如果只是指点你几个字,将就着对付着,倒也还可以。”沈凤鸣冷冷地道:“是吗?”提笔一勒,连消带打,光是这一手,已是江湖少见的上乘武功。岂料那老者眼皮也没抬一下,竟接着说道:“不说别的,就说你这一路光写字,却不蘸墨,是何道理呢?”沈凤鸣道:“我这笔乃精钢所铸,蘸个什么墨?”嘴上说着,手底下也没闲着。只是他一帖魏碑“贺兰汗造像记”早已写完,换上了以行书书写的“枯树赋”。 那秃顶老者哈哈一笑,道:“要写一手好字,除了执笔、运笔的角度,运腕的舒展气势,落笔前的虚画,以至于露锋与藏锋的运用外。润与渴的变化,才是成为一个书法大家的条件所在。你写字不蘸墨,哪来润渴变化?一套好好的‘判官笔打穴功夫’少了这两样变化,威力七折八扣下来,剩下的只怕不到三、四成。像你这样只懂得用‘形’而不用‘意’,到白杨楼前面卖卖字画倒还可以,拿来当武艺耍,那不是活的不耐烦了。”这一番类似于学习书法的入门提纲的话,旁人听了倒也罢了,沈凤鸣每一字一句入耳,都有如醍醐灌顶、春雷贯耳。他依稀记得当年师父在教他这一手判官笔法时,仿佛也说过相同的话,只是师父对于这方面的解说十分含糊,大抵只说,武功练到此地,接下去能不能更上层楼,全看个人的悟性与天资而定,那是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了。 当年他的师父这么说了,沈凤鸣自然是听得一头雾水,再追问下去,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师父于此修为亦有所限,自然是不能再教他什么。而那时他只是很单纯的想:“接下来的武功师父既然不会,那很可能就只是前人的理想境界罢了,世上根本没人会这种东西。”既然这么想,当时心下便踏实多了。多少年来仗着一管铁笔行走江湖,已然鲜遇敌手,这档陈年旧事早已抛诸脑后,岂料今日此地由一位老者谈起“用意而不用形”,而再度挑起。 只见他忽地笔尖乱颤,一连抢攻老者的任脉诸穴,接着一笔由左而右斜兜了半个圈子,身子却在抢攻当中急拔而退,轻轻地落在一丈外。那老者只把袖袍一拂,在半空中响了一个霹雳,便将来势尽皆消解。 那熊一飞在一旁忽道:“没想到老二你的功夫这么厉害,倒是瞒得我好苦。早知道就让你先上阵,我又何必强出头呢?”沈凤鸣两眼盯着那老者,没好气地说道: “没空跟你瞎扯……”那白脸汉子出言制止道:“三弟别闹!”那秃顶老者笑道: “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来,通通有机会。躺在地上的如果不服气,一样可以站起来再排队。还是你们决定要一拥而上?” 白脸汉子道:“老前辈武艺高强,想必是武林名门耆宿。宋某自认不曾与任何一位前辈高人结怨,今日之事,其中必有误会。刚才听老先生的口气,是要将我们五个人一股脑儿的全抓起来,不知是受何人所托,还是另有原因。宋某不才……” 秃顶老者将手一摆,插口道:“好了,好了。要嘛就明儿个一大早乖乖地跟爷爷走;要嘛就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偏有你这么多说的。其实我要你们三个大男人用来干嘛?炖汤喝吗?只不过老头子我带着这两个娃儿走在路上多有不便,有你们在一旁伺候着,白天呢,就开路搭桥,驱赶野兽啦什么的;到了晚上,什么打尖住宿啦,汤汤水水的啦,那不就方便多了。你们放心,一到了地头上就立刻放你们走路,片刻也不为难你们。”说完,他又立刻回答自己道:“不过我想你们是不可能会答应的,就算是现在想答应也不成了,我打得正兴起,非要你们陪我玩玩不可!” 白脸汉子闻言不禁皱起眉头,只见他右手一抬,“刷”地一声,背后长剑出鞘,直指秃顶老者,剑尖不住颤动,嗡嗡有声。那汤光亭躲在柜台下面观看多时,见到终于轮到白脸汉子出手,知道这才是压轴好戏,便忍不住往前挪了挪身子。 沈凤鸣听到声音,急忙回头向那白脸汉子说道:“大哥且住,这老头……老前辈批评师门武功,正好让小弟向他讨教讨教。”那白脸汉子道:“这老儿来意不善,不如咱们兄弟俩并肩子上,看看他是否真的有三头六臂?”沈凤鸣忙道:“大哥恕罪,小弟不才,想要一个人先陪他玩玩!”白脸汉子摇头道:“只怕这正好上了他的当。”那秃顶老者在一边已经等得不耐烦,叫道:“到底商量好了没有?准备谈到天亮吗?” 沈凤鸣当下不再多言,银光一抖,笔尖再度朝秃顶老者疾点而去。那秃顶老者见状竟不闪避,大喝一声,道:“看清楚了!”右手拇指、无名指、小指蜷起,以食指、中指虚拟笔锋,亦同时向沈凤鸣门面点去。 按理沈凤鸣先发制人,又有判官笔在手,手臂仿佛比寻常人暴长一尺有余,眼看就要得手,但谁知秃顶老者竟然后发先至,中指指尖已经就要按到沈凤鸣额头的神庭穴上。沈凤鸣大骇,急忙往左一避,岂料那老者第二指有如未卜先知般早已凑在那里,若迳自撞上去,那又是把左眼窝下的承泣穴交在他手里。沈凤鸣没奈何,只得向后急跨了一步。那秃顶老者毫不客气,连着第三指点出,直取他鼻傍的迎香穴。沈凤鸣直到此时,才猛地惊觉,这老者写的是刚才自己最后写的两字草书: “无为”。 虽然已知道对方出手的招数方位,沈凤鸣却没有因此而能占到上风。反倒是秃顶老者的深谙判官笔法之道,令他感到一股寒意直透背脊。不由得暗暗纳罕道: “我恩师明明与我说道,这草书讲究的是快速与流动,缓则跛,滞则生碍。怎么他的‘无’字起始三笔,却是写得如此凝重笨拙,但又偏生如此厉害。”只听得那秃顶老者开口说道:“笔画润渴之变,以阴阳、以远近、以轻厚。我这‘无’字蘸满墨水,是以润笔写就。接下来墨水用尽,下面这个‘为’字,你仔细看看有什么不同?”沈凤鸣听他语音温和慈蔼,便有如当年恩师谆谆教诲,一时心驰神荡,差一点就要出声答应,不觉耳根都红了。 只见秃顶老者仍是以指代笔,由左至右,由上而下划了一道弧线。沈凤鸣自然识得这果是“为”字的始笔,并知道末笔置中一点乃是精要所在,专取任脉诸穴,其中膻中穴又名气海,最为重要。沈凤鸣想都不想,右手执笔题了一个“井”字,左手入环右崩捶,使得是一招“如封似闭”。 果见秃顶老者一笔一划都依着笔序来,沈凤鸣只待以逸代劳,岂料秃顶老者最后一划突然指尖一转,同时说道:“不过再怎么说,判官笔终是武功的一种,要是拘泥在写字上面,那便是舍本逐末了。”话没说完,手指已经搭上沈凤鸣的右手腕。 沈凤鸣大吃一惊,只觉手臂一麻,接着银光一闪,烂银判官笔已然脱手而出。 自己的兵刃为人所夺,那是自打从沈凤鸣步入江湖以来,前所未有的事情。他在惊骇之余,倒是临危不乱。左手“如封似闭”使到一半,急忙扭腰跨步,转向变招,左臂尽舒,指尖竟又重新搭上了他的判官笔。那老者大叫一声:“好!”笔柄倒转,倒送了回来,直指他的胸口,使的竟是刚才草书“为”字那未完的一笔。 沈凤鸣暗叫一声:“不好!”其势右手麻痹不能动弹,左臂尽伸,又来不及回转,百忙中只得紧闭住一口气,接着“波”的一声,他只觉得一道内力冲进了膻中穴,全身气息便如波涛般在他体内不住翻搅,四肢百骇也宛如散了一般,霎时天旋地转,接着喉头一甜,口中鲜血如泉水般狂涌而出。 这一下居然这么轻易得手,就连秃顶老者自己也感到喜出望外。其实沈凤鸣武功不俗,秃顶老者自忖要胜他,那也得是再耗上数百招之后的事情。然而耗下去容易,在一旁窥视的白脸汉子,却有如芒刺在背,直挨着他难过。尤其他是三人之首,武功自然不在话下,而他越是不动如山,就越发叫人不得不提防。 所以这秃顶老者打从一开始叫阵放对以来,倒有七分精神放在这白脸汉子身上。 在时刻拖得愈久,就愈对他不利的情况下,他先是出奇不意地伤了熊一飞;而对于沈凤鸣,他当然也想早早打发,于是他刻意地显得轻描淡写,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以求攻其不备。果不其然,沈凤鸣在他的一番干扰之下,提前中箭下马,他暗道一声:“运气!运气!”忽地眼前一花,一柄长剑已然刺到面前。 秃顶老者见来者剑法精妙,其势避无可避,无暇细想,顺手便用沈凤鸣的判官笔去格挡。只听得“当”地一声清响,但觉对方内劲浑厚,震得他虎口发麻。他不甘示弱,左手伸指成掌,便朝对方按去。那对方亦是跟着一掌拍来,双掌相交,两人各退三步,暗自惊叹对方功夫了得。 那秃顶老者道:“没想到长剑门下,居然有你这般功夫的人才。不错不错,算是老头子低估了你。嗯……你是宋镇山,长剑门的第三代弟子,是谁的徒弟?我看长剑门里前一辈的人物,没一个及得上你。”那白脸汉子道:“前辈武艺高强,想必是武林成名人物。没想到今日竟然使诈伤我弟兄,却算是晚辈高估了你。”那沈凤鸣委顿在熊一飞的身畔,前襟沾满了鲜血,生死不明。那对青年男女在一旁照应,已经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秃顶老者摇了摇头,说道:“兵不厌诈。若是每一回比武都是力大则胜,气长则赢的话,那还比个屁,大家比赛搬石头、跳悬崖不就得了?练武练的是智慧,比武靠的是脑筋。我才夸你武功不弱,没想到你见识这么差,恐怕日后也是难成气候。” 说完脸上显出一付很惋惜的样子。那宋镇山接口道:“便请前辈赐教。”秃顶老者微微一笑,道:“好说。” 宋镇山丝毫不敢怠慢,手腕一抖,手中长剑剑尖跟着颤抖起来,发出了嗡嗡之声。接着一剑递出,那一道寒光也似的剑尖,于半途中仿佛一分为二,然后二分为四,竟然一剑直指秃顶老者周身四处大穴。饶是这秃顶老者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神妙的剑法,惊讶之余,只得先避其锋,右脚伸足一点,整个身体硬生生地向后退开三尺。 哪知宋镇山这一剑有如魑魅,竟跟着往前递了三尺,与秃顶老者的身体始终相距三寸,毫无先后之别。就好像预先知道对方会后退一样。秃顶老者来不及喝采,身形一晃,瞬间又向一旁让开了三尺。 这追击的人剑法使得精彩,闪避的人躲的惊险诡异,汤光亭头一回看见真正的高手过招,是既兴奋又紧张,躲在柜子下张大了嘴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见宋镇山出手的剑法越来越繁复,满厅上都是白晃晃的剑影,那老者不断地绕着厅上桌椅左趋右避,却是一招未还。 宋镇山心知这秃顶老者擅于先观察对手的武功招数,然后再趁隙进袭,为求胜券在握,唯有速战速决。于是手上毫不停留,脚下同时便就近将身旁的桌子给踢翻了;接着喀剌一声,踢碎了一条凳子。这客栈并不大,如此数招下来,所有的桌椅尽皆被踢翻踩碎,桌板椅脚,散裂一地。 秃顶老者见自己的一点心机被识破,只是哈哈一笑,道:“你的剑法很好,老头子一时无法可破,只是想要多耗些时辰琢磨琢磨,没想到你忒也如此小气!”宋镇山见他直承此事,倒也没他奈何,嘴上不答话,手底下却加了一把狠劲…… 那秃顶老者说完,果然不再闪避,手上拿着沈凤鸣的判官笔,便与宋镇山的长剑对阵起来。宋镇山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专心应付。 他这一下心无旁骛,毕生所学便如滔滔大河般,几乎是不经思索地,一招一式源源不绝地使将出来。那秃顶老者初时还不觉得怎么样,但是百来招转眼又过,宋镇山所精的剑法,竟有如无穷无尽,不论他如何挪移变化,宋镇山总是有对付的剑法应运而生。秃顶老者暗暗吃惊,心道:“这小子的功力远远超过我的想像,只怕长剑门两代掌门恐怕都有所不及。”只见宋镇山又是斜斜一剑刺来,看似有气无力,但剑芒已吐,实是以大拙御巧,隐隐蓄含杀机的精妙招数。他知道厉害,左腕一沉,含劲不发,伺敌后动;右手判官笔当剑使,也是斜兜过去。宋镇山仿佛看出蹊跷,剑身一侧,轻轻地搭上了判官笔,顺势便要削下。 秃顶老者忍不住暗暗喝采,心中续想:“他中途变招是说变就变,而且挥洒自若,毫不拖泥带水,几无棱角可循,更别说是破绽了。长剑门在武林中称不上什么大宗门派,只是此人天赋异禀,是练武的奇才,已将师门的武功练得登峰造极。如此耗将下去,他年轻力壮,我难保没有个闪失……”眼见对方剑刃就要削中他的手腕。他不及细想,先是突然松手放开判官笔,待宋镇山这一剑落空时,马上又以迅捷无比的速度反手抓住笔锋,接着食指拇指一拨,将笔柄部份倒转过来反点宋镇山手腕上的“列缺”、“合谷”两穴。他这一下实在是异想天开,兼之铤而走险。宋镇山不由大骇,他为人谨慎,连忙撤剑疾退。 高手过招如下围棋,是锱铢必较,不容一步差错。他这招一撤走,先机便失,此消彼长,攻守主从之势马上易位。宋镇山知道他碰上了生平难得一见的真正高手。 不由寻思:“这老儿不但才受过伤,而且已经连败了两位成名人物,然而精力充沛,劲道雄浑依旧如斯,难怪我二弟如此人物,也伤在他的手里。”他为人保守,一但无必胜把握,便思索如何收拾败战后的结果。只见他背向着那对青年男女,忽然开口说道:“林公子,你带着林姑娘先走吧,这老儿武功精湛,宋某只怕挡他不住。” 此语一出,众人尽皆愕然,就连那秃顶老者也感意外。只听得那位林公子“唰” 地一声,也抽出腰间配剑,说道:“宋先生,我林延秀身为林家子弟,歹说也是将门之后,恨只恨当日不能追随先父兄长与贼决一死战,苟活至今才死,也已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我是不会走的,蓝瓶,你是女孩子,这里没你的事,你赶紧先走吧!”那女子闻言哭道:“不要!我不要自己一个人逃走!”林延秀不理,迳自挺剑向秃顶老者刺出。 那秃顶老者道:“没我的同意谁也不许走!”百忙中居然舍了宋镇山,劈头朝林延秀就是一掌。掌风到处,刮得林延秀嫩脸生疼,惊惧之下,哪里还能顾得对方还有什么厉害的后着?急忙俯身避过。宋镇山见状早已一剑递来,替他挡了接踵而至的几招,一边说道:“林公子,当日你若真的与父兄一齐死了,那倒也罢。今日便让你死在这里,又有何意义?林家血海深仇,又谁来报?我兄弟三人保两位至此,又所为何来?留得青山在,报仇雪恨的机会还能少了吗?这老儿千招之内不能胜我,快趁早走了吧!”林延秀一时瞠目无言以对。那林蓝瓶赶紧拉住他,说道:“是啊,哥哥,咱们还是听宋先生的话先走吧!” 秃顶老者见状,也不禁暗自焦急,全没料到这宋镇山武功虽好,心态却如此保守,保守到让他无法从中使计,借力使力。他急切之下,只好将内力催到极致,每一招一式皆以全力进击。但是宋镇山已决意使用拖延战术,出招几乎全是只求不败的守御招式,当下斗了个旗鼓相当。秃顶老者再强悍,一时也无可奈何。 那林延秀让妹妹林蓝瓶拉着走了几步,忽然停步回头道:“那这熊三叔与沈二叔怎么办?”宋镇山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便道:“能活的死不了,该死的也救不了。” 顿一顿,又道:“记得咱们之前约定过事吗?便照约定行事。”那熊一飞至此神智仍甚清楚,只道:“是啊!你们还是快走吧,留在这里碍手碍脚,大家只有死得更快一点!” 林延秀点了点头,再不迟疑,当即还剑入鞘,一手拎起那秃顶老者留在一旁的油纸伞,一手牵起妹妹的手便往外走。外头雨势仍未稍歇,一但走脱,追踪倒不甚易。秃顶老者如何不晓,更何况刚刚宋镇山打了个哑谜,很可能是早已约定,如果走失后要在哪里会合。如此一来,今夜所有的努力便算全部泡汤。他心里虽急,但是宋镇山的顽强,让他几乎不能分神。表面上宋镇山已经放弃攻击而改采守势,其实私底下却未放弃任何可以伤敌的机会,自己只要一疏神,他的剑尖往往便指到鼻子面前,总要闹个汗流浃背、胆战心惊。只有一步一步地眼睁睁看着他们兄妹两即将走出客堂。 汤光亭在听到他们两人是兄妹时,心里不自觉地轻松起来。这会儿看他们两人即将走出客栈,心里又怅然若失,不知哪来的勇气,急忙钻出柜台,三步并两步地抢在他们面前,伸臂一拦,叫道:“不许走!你……你们还……还没付酒菜钱呢!” 林延秀原先看到突然间冒出一个人影,伸手便要去拔剑,后来定睛一瞧,才知道是店小二。那宋镇山在一旁虽陷入苦战,然而耳听八方,店小二从柜子底下钻出来拦林氏兄妹的情况,他也是听得一清二楚,得知这小二只是为了追讨饭钱,才松了一口气。 林延秀皱着眉头,松开了按在剑柄上的手,解开腰间的钱袋,将里面所有的铜钱全倒在那汤光亭的手心上,说道:“这些全给你了,我们可以走了吗?”汤光亭看也不看,只掂了掂,便嚷道:“这几个钱怎么够,你们还弄坏了我一屋子的桌子椅子呢!”林蓝瓶不禁怒道:“你这小二忒也大胆,我们的钱都在宋大爷那里,不怕死的话,尽管过去跟他拿好了!”拉着林延秀转身避过汤光亭欲走。 汤光亭并不死心,身子一侧,张开双臂,又去挡在他们面前,大嚷道:“不行不行,他的功夫那么好,捏死一个店小二就好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我不敢过去跟他拿,还是你给我吧。”他这一付死要钱的样子与一般贪生怕死的店小二大大不同,不由得让林延秀起了疑心。林延秀想试他一试,于是他大喝一声:“让开了!”接着一拳便往汤光亭脸上挥去。 林延秀这一拳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汤光亭,好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汤光亭也是大叫一声,嚷着:“哇,打人啦!”身子一矮,却拦腰奋力抱住了林延秀不放。 林延秀一拳落空,又觉腰间忽然一紧,不禁吃了一惊,急忙用手想去扳开汤光亭。 然而他越是用力,汤光亭就箍得越紧。林延秀被他这种市井无赖的打架方法,弄得有点害怕,一时没法子,便开始一拳一拳地朝他背上招呼,同时口中不停喊着: “放开我!放开我!” 那林蓝瓶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地方,见这小二死缠滥打,起了厌恶之心,开骂道: “死小二,放开手!”裙里忽地飞起一脚便往汤光亭的腰部踢去。那汤光亭吃痛,闷哼一声,双手兀自紧紧地抱住林延秀,借力使力地将他摔压在地上,那地上满都是木头碎片,尖锐的部份将他们两人扎得是哇哇大叫。 林延秀既然被按着倒下,两只脚倒是空了出来,慌乱中一套“连环鸳鸯腿”是顶的顶,踢的踢,汤光亭知道厉害,连忙松开了手,也使了一套“太祖长拳”对付。 双方交了几招,林延秀才猛地惊觉这店小二居然也练过武功,不由厉声问道:“你这小子居然还有两下子……你到底是谁?”那秃顶老者在一旁瞥眼瞧见了,哈哈大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汤光亭听林延秀出言不敬,正想胡诌几句时,却听到了那秃顶老者的笑声。他脑门上宛如被人狠狠敲了一记,不禁自责道:“我怎么这么糊涂,不过是个小妞嘛,我这一出手,不是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吗?”瞥眼瞧那秃顶老者与宋镇山兀自打得热络,心里不由暗暗祷祝:“你们千万再多打几个时辰,不要分出胜负,最好是两败俱伤,两个都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林延秀哪里知道这店小二这时有这么多心眼,见他不答,心头怒火更盛,抡起拳头照面就是一拳。那汤光亭心有旁骛,冷不防颊上“砰”地一声便中了一拳,登时肿了起来。 这一拳打得汤光亭是头晕目眩,忍不住破口大骂:“臭小子,出手这么狠!” 左手掌心向上一翻,右手五指便往林延秀的手腕扭去。林延秀见他这一手手法精妙,倒也不敢小觑,两手手掌一摊,十指活动,便以大擒拿手对付。两人以快打快,一时之间斗了个旗鼓相当。 那林蓝瓶见这店小二竟能与兄长的大擒拿手互拆数十招而丝毫不露败相,不禁又惊又怒。只见她柳腰款摆,玉臂轻舒,“唰”地一声自林延秀的腰间抽出他的配剑,接着剑光闪动,便往汤光亭身上招呼,形成了兄妹联手,以二敌一的局面。汤光亭哇哇大叫,一时手忙脚乱。 别看那林蓝瓶的身材娇弱,一付怯生生的模样。她一剑在手,招招狠辣,汤光亭迭遇凶险,十之八九都在她的剑下。汤光亭叫苦连连,暗骂道:“臭娘们,居然这般泼辣。”心里想是这么想,却没有时间骂出口。慌忙中从地上拾了一根木头桌脚当武器招架,那林蓝瓶打得虽紧,急切之间倒也还撑得住。 打从汤光亭出手以来,宋镇山就不断分神去关注他们的战况,那秃顶老者察觉这种情形,更加咬着他不放。只不过宋镇山全力防御,守得严密异常,再则秃顶老者先前挨了熊一飞的那一拳,渐渐地在他的胁下隐隐作痛起来,几次用力稍猛,牵动伤处,更是痛得他额头出汗。两人便这么僵持着,都各自感到体力的渐渐不济。 那秃顶老者表面上表现的轻松,实际上早已焦虑起来,心想:“那个店小二不管是什么来头,双拳终究难敌四手。而他一落败,这两个娃儿哪还有不跑的道理。”但焦急归焦急,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可想。 正做没理会处,他忽然隐隐约约地听到,远远的地方仿佛传来阵阵的马啼声,正怀疑是否自己的耳朵有问题时,却见到宋镇山的眉头一皱,亦做侧耳倾听状,秃顶老者心想:“这姓宋的也听到了,却不是老头子耳鸣。”不一会儿,这阵马啼声越来越响,便有如从四面八方渐渐向这里靠拢。不久,便连武艺较低的熊一飞也察觉有异状,怔怔地瞧向大门进口的方向。 忽然听得“啪”的一声巨响,屋里火花四溅,却是汤光亭不敌兄妹联手,伺机将屋里生的一盆炭火往林延秀的身上踢翻过去。那林延秀身上着了一块炭火,火势在他身上延烧开来,急得他到处跳脚,便舍了汤光亭。汤光亭见计策生效,便将剩下的最后一盆火也给踢翻。火红的炭火散落一地,林蓝瓶进攻时顾虑着脚下烫人的东西,不能依着自己习惯的步伐,功力大打折扣。而且这么一来,整间客栈登时一片昏暗,只剩下柜台上一盏被秃顶老者与宋镇山的掌风带得忽明忽灭的油灯,气氛顿时变得诡异异常。 林延秀身上的火舌在几经拍打下,仍旧余势不衰,他灵机一动,便跑到屋外要去淋雨。宋镇山知道这会儿外头就要来到一些来路不明的人,忽见林延秀往外头冲,只怕他会有闪失,忙喊道:“林公子,别到外头去!”便要去拦住他。秃顶老者见他身形微微一动,便知道他要干什么,心想此机千载难逢,万不可失,当下便将判官笔收置腰间,气凝丹田,双手两掌一分,缓缓向宋镇山拍去。 宋镇山见他这看似软绵绵又慢吞吞的掌法与先前的气象颇为不同,倒也不敢小觑,潜运起十成功力也跟着拍出一掌,岂知这秃顶老者的双掌来到中途,忽然二变四,四化八,及近身时,已幻化出一十六道掌影,宋镇山大惊失色,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心念动得快,手底下更快,反手一剑,便是一招“百花齐放”。那秃顶老者见他应变如此,不禁暗暗赞叹。 宋镇山便靠这一招得以喘息之际,忽地失声叫道:“你……你这是‘大云山阴阳掌’,你是……你是自大老人,莫高……”他一时心急口快,将自大老人的名讳说出了一半,才忽然想起连名带姓地称呼这位前辈高人似乎有些冲撞,急忙住口。 那秃顶老者闻言哈哈一笑,撤掌收势,说道:“小子眼光不错,老夫就是你所说的‘自大老人’,莫高天便是。”话没说完,客栈外那一阵马蹄声嘎然而止,四面八方同时传来马匹吐气的嘶鸣声。 宋镇山听这阵势,竟是这群不速之客将客栈给团团围住了。而林延秀一去不回,再无声息,不禁让他焦虑起来,便说道:“久仰莫前辈高义……”莫高天脸色一沉,手一摆,打断他的话头,说道:“过去的事休得再提。这两个娃儿我得带走,外面那伙人便由我来打发。而你既知我的来头,要命的就别再碍手碍脚!” 宋镇山听完不禁暗暗叫苦,犹记得当年他的师父,尝在闲暇时向他与跟他一起学艺的师兄弟们,谈论起当今武林的一流高手:河南嵩山少林寺妙因神僧,金刚般若神功独步武林;江西龙虎山无极门玄玑真人,天罡正一神剑天下无敌。这两人,一位是佛道高僧,一位是玄门正宗,有道是降妖伏魔,铲奸锄恶,所以武功深不可测倒也罢了,而另一位绝世高人可就不是这样了。他做人行事但凭个人喜好,不论是非,然而又重信守诺,是个亦正亦邪之人。晚年以来狂妄成性,将自己所擅长的武功名目全都冠上一个“大”字,如“大”云山阴阳掌、“大”雪山折梅手等等,却又偏生得如此厉害无俦,一些江湖好事者便在他的背后偷偷喊他自大老人,而他听到之后竟然哈哈一笑,十分得意有这样的称号。 宋镇山依旧清楚记得当年师父说到这位高人时,眼睛里隐隐透露出一股惊惧的神情,就像做错了什么事被捉到一样,再三叮嘱碰上这号人物时要千万小心。而如今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便活生生地站在他的眼前了。 宋镇山虽然有些惊魂未定,但自己毕竟已与这位“自大老人”拆了不下千招,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再加上他更担心一去不回的林延秀,剑光一抖,化作团团剑圈,一边喊住了林蓝瓶,左手去擎住了她的手,护着她缓缓退出门外,口里说道:“前辈少陪了,我受人所托,定要护着这两位孩童安全。”丢下躺在地上的熊一飞与沈凤鸣,逐渐向门边靠近。他这一招有个名堂,叫“滴水不漏”,乃是以十二分力气守御,滴水尚可不漏,那莫高天一时瞧不出破绽,只道:“你这般耗费内力,只怕撑不住一柱香时分。外头那批人来头不小,不留些气力,恐怕连你也得留下了。” 宋镇山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一只脚已经跨出门外了。 那汤光亭自听到马啼声时,心里早有谱了。待听到外头人马将这客栈团团住,再暗暗盘算小三子的脚程,更笃定是自己的父亲已率各寨头领下山来寻他。及至林蓝瓶被宋镇山拉走,他才有得机会喘息,同时思索如何全身而退。眼见宋镇山缓缓向外退去,那秃头老人全神贯注之际,灵机一动,蹑手蹑脚地潜到柜台边,呼一口气便将这客栈里的最后一盏灯给灭了。 眼前才一黑,汤光亭后领忽地一紧,整个人给人当成小鸡般提了起来。他一惊之下,伸腿往后一蹬,却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踢到,那人察觉他的动作,将他的领子给往上用力提了一提,脖子是勒得更加紧了。 汤光亭这一下子几乎喘不过气来,忽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你这小二居然还有两下子,老夫纵横江湖数十年,没想到竟看你看走了眼!”那汤光亭一听是莫高天的声音,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张大了嘴巴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但是喉咙被压迫得紧,连吸气都有困难了,哪里还说得出话?嗯嗯哑哑了几句,不禁猛烈地咳起嗽来。 却说那宋镇山一只脚已经跨出门外,忽见眼前一黑,更加不敢停步,拉着林蓝瓶便欲转身就走。才跨步,一团黑影挟着风雷当头罩来,宋镇山听到这样的声音知道来势非同小可,剑锋一转,一道白光剑影从这一团黑影中穿了过去,只听得“哎呀”一声,一个胖呼呼的黑影从他的眼前闪了开去。宋镇山定眼一瞧,却是一个头戴斗笠,身着黑衣,双手抡着狼牙棒,两眼露出惊惶神色的胖子。 宋镇山的眼光没有在这个胖子身上停留太久,他闪电般地环视观察了四周围的人,只见这群人或站立或骑马,或背箭袋或扛大刀,高矮胖瘦,不一而足。这些人很显然地并非同一个师承门派,却又全部身着黑色,宋镇山心里明白,他是碰上盗贼了。然而若是一般的山寇,宋镇山自然是不放在眼里,可是刚刚那个抡狼牙棒的胖子膂力惊人,实在不似一般的乌合之众。 只听得那个胖子说道:“大哥,这点子可是个硬手呐!山猪我打不过他,不如大家伙儿一起上罢!”话一说完,人群里马上就有人附和道:“是啊,咱们一起上,就算挤也把他挤死了!”另外有人说道:“他真的是硬手吗?山猪,大哥每回叫你办事,你总是推三拖四的不用心,你要想偷懒就说一声,爷爷我就是替你出手也不打紧!”那山猪听了大怒,道:“去你奶奶的,刀疤老三!你要出手尽管请便,等到你被人家在身上刺出了几个窟窿,我就帮你把绰号改一改,就叫‘窟窿老三’!” 众人听山猪这么说,当下就有几个人笑了出来。那刀疤老三不甘受辱,亦怒道: “你是讥我武艺低微吗?让我告诉你,我这脸上的伤疤,可是因为每次的任务我总是奋不顾身,不像某人善搞临阵退缩,趋吉避凶,全身而退!”那山猪不像刀疤老三这么口才便给,听他说自己贪生怕死,一气之下登时结巴,说道:“你……你说什么?有……有种再……再说一次……” 人群里有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登时鼓噪了起来,但也有几个比较老成持重的,开口安抚众人的情绪,其中有一个便道:“在大哥面前还吵什么吵?你们眼睛里还有大哥吗?”一阵威吓之下,纷扰的情况才逐渐缓和下来。 山猪兀自咽不下这口气,回头抱拳向一个骑在马上的汉子说道:“要是大哥也认为山猪办事不力,便让山猪独自一人闯进去,不管成与不成,山猪都会杀他个血流成河。”那马上的汉子道:“刀疤老三没那个意思,山猪你千万不可误会。” 宋镇山耳里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睛却不断地搜寻着林延秀的下落。忽听得背后人声响起,却是莫高天拎着汤光亭也要步出客栈。宋镇山一时间找不到林延秀的下落,倒也不愿继续与他正面冲突,身子一让,往另一边的屋檐躲了开去。 那莫高天才踏出客栈一步,四周人声仿佛大梦初醒般尽皆耸动起来。莫高天见状,心想:“这些人难道知道我的来头?”随即便发觉众人的眼神又不是那么回事,果见那骑马带头的汉子驱马向自己前进了几步,接着勒马开口说道:“在下便是这铸剑山跑马寨的头儿。小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前辈高人,还请恕罪!” 汤光亭一听之下,心中不禁大叫一声:“糟糕!”心想:“爹不知道我的身份尚未暴露,这么一说岂不是不打自招?”一想到这儿,不由心灰意懒,原本努力挣扎的手,也就渐渐放松下来。 那莫高天原先听得是一头雾水,一时还以为是宋镇山的父亲来了,但是看年纪便马上知道不对,待得手中原先抗拒着厉害的店小二忽然停止挣扎,旋即恍然大悟,哈哈一笑,便道:“小朋友聪明伶俐,佩服佩服!”这莫高天狂妄自大惯了,从不夸奖别人,这话头虽然是“小朋友”三个字,但是待他说到“佩服佩服”时,心中想的其实是自己,得意之处,不禁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原来带头的骑马汉子便是汤光亭的父亲,这铸剑山跑马寨的山寨主,人称索命阎罗的汤广成。这汤广成自听到小三子向他回报,说山底下来了一批武林强人,让他们差一点露出马脚,好在汤光亭机警,他才能上山来通风报信。这汤光亭是汤广成的独生爱子,一听到自己的幼子身陷险地,当下二话不说,马上调集了寨里的三十六洞,共七十二个头目,冒着大雨倾巢而出,将这平日充作前哨暗桩的客栈团团围住。 汤广成见莫高天大笑不止,脸上喜愠不露,扬手一挥,身后两名黑衣汉子架着一个身披油布雨衣的少年走了出来,却不是林延秀是谁?只是周身五花大绑,垂首低头,动也不动,生死未知。 宋镇山见状连忙喊道:“林公子!林公子!”林蓝瓶亦叫道:“哥哥!”那汤广成见状心想,还好鬼使神差地让这人落在自己的手里,看来这宝还押对了。便道: “这位官爷宽心。这小兄弟只是昏了过去,只要前辈将小儿平安送返,在下愿亲自为这位小兄弟解缚,他日再登门请罪!” 那宋镇山正不知如何回答,莫高天却接口道:“唔,你这买卖倒是做得!”汤广成闻言大喜,正欲开口道谢,忽地眼前一花,却是莫高天身形一动,欺向宋镇山。 宋镇山虽被这突如其来举动吓了一跳,但也不是丝毫没有准备,长剑一抖,一招“长虹贯日”如闪电般疾刺而出。汤广成在一旁,只见一个行动有如鬼魅,令人防不胜防;一个招式精妙,剑剑嗤嗤有声,不由勒马往后退了几步。那叫刀疤老三的靠向前去,在汤广成的跟前说道:“大哥……这,这有点古怪……”汤广成将手一摆,低声说道:“将抓到的小鬼押到后头去。”刀疤老三领命而去。 那宋镇山心想:“自大老人在这个时候抓了这个店小二,就等于已经拿了林公子,所以他现在一轮猛攻,只想尽早结果了我。”一想到这里,更是使出十二成功力,只是他接连两个时辰以来,都像是一张紧绷的弓弦,至此已经几近强弩之末了,只觉得自己每使出一剑,这剑便加重一分,到了后来每一剑都宛如有百来斤一般,越使越吃力。 就在迷迷糊糊当中,眼见莫高天一只肉掌有如化作团团云气,不断地向自己进逼而来,他几乎是毫不思索地便以一招“拨云见日”回敬。原来这一招“拨云见日”,实际上是以日拨云,一剑平平刺出,是膻中穴也好,是廉泉穴也行,要诀就在于以气御剑,全力施为。是一招以实破虚,以真制幻的剑法,目的在使敌人不论变什么花样,使多少虚招,只要遇上了这一剑,就非要加以抵挡不可。而如此一来,这招拨云见日也就名副其实了。 因此,宋镇山见莫高天招式诡异,便毫不犹豫地使出这一招。然而就在他全力刺出的那一刹那,忽然发觉前面居然空荡荡的,一点也不受力。宋镇山大惊失色,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我漫无节制地消耗内力,居然灯枯油尽了!” 他正当年轻力盛,所谓灯枯油尽的情况也只是听师门前辈提起过,自己并无法分辨。 此刻的他惊疑不定,额头上的汗珠一颗颗冒了出来。 便在此时,莫高天的手指毫无阻拦地迳自掠过他的剑锋,便朝他眉后的“丝竹空穴”点去。宋镇山回剑不及,连忙用左手去格挡,同时间只听得一声女孩子的惊呼,却是莫高天声东击西,趁隙将林蓝瓶给劫走了。 原来这莫高天先前中了熊一飞一拳的左胁部位,一路挨到此刻,已经是痛得他左手几乎抬不起来。尤其是他越想表现得轻描淡写,所受到得内伤便越重,相对内力的损耗也就越大。他估量形势,深觉已不能吓退宋镇山,而自己人单势孤,又想带走两个小鬼,不使些手段,今日恐怕便得空手而回。于是一咬牙,左手大雪山折梅手,右手大云山阴阳掌,既声东击西,亦可声西击东,已是他近年来修炼的最高成就之作,平日通常只是自己练习,今日还是第一次用在实战当中,果然一击成功。 饶是如此,却已累得他心跳加剧,气喘吁吁。 那宋镇山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武功,不禁又惊又怒,直觉是着了莫高天的道了,当下二话不说,进步上前就是一剑。岂料莫高天等的就是这一刻,左手放脱林蓝瓶,伸指成掌,变成了大云山阴阳掌;右手化掌为指,改使大雪山折梅手,接着便听到“波”地一声,宋镇山的胸口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整个人摔了出去。 突见此景,旁观众人无不轻声惊呼。莫高天见机不可失,左右两手各抱住了林蓝瓶与汤光亭,一个翻身便跃上了客栈的屋顶。汤广成大惊,连忙大声叫道:“前辈!”莫高天居高临下,哈哈笑道:“今日你们人多,老夫不吃这个亏。好好招呼林公子,改天再带令郎来换。少陪了!”说罢转头便走。汤广成久历江湖,自知事情不对,急忙喊道:“前辈切勿多疑!”却向两旁比了个手势,四下登时便有多人齐向屋顶上窜去,但几乎也在同时,接连听得几声哀嚎,那几个才窜上去的人,便通通摔了下来。 汤广成大惊,踢足翻身一跃,也站上了屋顶。才站定,忽地耳畔生风,他心里早有准备,潜运起十成功力反掌拍去,双掌相交,发出了一声巨响。汤广成但觉脚下屋顶瓦片吃力不住,喀喇喀喇地一连碎了好几块,又发觉对方毫不松懈,仍不住将内力源源不绝地传将过来,他心知不妙,抬腿一踢,将脚底下的碎瓦片踢向对方的门面,更趁对手闪避之际,一个鹞子翻身,轻轻地从屋顶重新落下。 莫高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招式上取巧胜过了宋镇山,刚才又勉力接了汤广成一掌,几乎便要眼冒金星。他心知自己身处险地,是片刻也不能多待,不过他仍强作镇定地问道:“小老儿功夫不错啊!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不知道你?”汤广成见偷袭不成,自己的儿子在他手上,已然失去先机,便安安份份地回答道:“在下汤广成。”莫高天隐身在屋顶上,只出声道:“汤广成?没听说过。”汤广成道: “贱名原不足挂齿。”莫高天道:“你功夫不错,江湖上不该没你的名号……还是说老夫终究是老了。” 汤广成不明其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躺在地上的宋镇山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起身,接着开口说道:“莫前辈,林姑娘乃忠良之后,切莫一时听信谗人所言,犯下为天下英雄所不耻的憾事!”莫高天闻言,正想“呸”地一声吐他一口唾沫,但随即寻思:“这宋镇山挨了我一掌,竟然还能开口说话,此时再不走,今天就要栽在这里了。”原来莫高天在发掌之时,一因受伤在先,二来勉强出掌在后,威力劲道已不足平日的三成,是以宋镇山在中掌之后尚能以自身的内息调理。他虽然武艺高强,但行事作风豁达,胜者则胜,败者即败,从不因爱面子而死缠烂打。两手挟着已经点了穴的汤光亭与林蓝瓶,仗着上乘轻功,毫无声息地循着树上走了。 宋镇山见莫高天久久未有回音,又喊了几声:“前辈!前辈!”这才发觉他人早已去了。汤广成面对这样的结果显得一脸愕然。回头看了看宋镇山,只见他身上又是雨水又是血水的,状况甚为狼狈。但他满腹的疑窦,此人却是关键,便说道: “这位官爷高姓大名?夜深雨急,敝寨离此不远,若阁下身子灵便,不妨上山歇息。 若是身子不适,我们亦有马匹伺候。”软硬兼施,言下之意是不管如何都要他走这一遭。 宋镇山微微一笑,伸出袖子拭了拭嘴角的血水,淡淡地道:“就算你们不请,我也打算上去走一走呢。”接着又道:“我屋里还有两位同伴,有劳了!” 第二回 覆巢完卵 那汤光亭给莫高天挟在腋下,又点了穴道,全身是动弹不得,如此奔波颠簸了几里路,四肢百骸与每一处关节,没有一个地方不是又酸又痛的,他张大了嘴巴想要破口大骂,却又偏偏发不出半点声音。忽然之间莫高天几个大起大落,吓得他紧紧地闭着双眼,一颗心好像要从嘴里跑出来一样。几滴黄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也有如被小石子打到一般,热辣辣的直疼。他于是索性闭着两眼,任由莫高天摆布。 又不知过了多久,汤光亭感觉好像已经在平地上奔跑,雨势也渐渐停歇,这才睁开双眼。只见眼前一派月光淡淡地洒在草地上,抬头一看,四野是无止境的黑。 极目望去,远远地仿佛可以看到一座乌鸦鸦地山影,正朝着背后渐行渐去。汤光亭一想到这一个什么莫名其妙的老人,正挟持着他一步一步地远离他自幼成长熟悉的家园,心中不免一阵惶恐由然而生。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才一眼发现那一个又凶又俏的恶婆娘,便在自己伸手可及之处。只见她脸色苍白,双眸紧闭,一副非常害怕的模样。汤光亭自幼生长在山寨,从没有见过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女。尤其林蓝瓶五官端正秀丽,脸蛋白里透红,样子十分讨人喜欢,汤光亭看着看着,不由得傻了,浑忘了自己身处险境。 林蓝瓶这时也感觉到莫高天已不像初时那般窜高伏低,那样惊心动魄了,便好奇地缓缓睁开了眼睛。在迷蒙的月光下,一张眼便瞧见一个傻头傻脑的小伙子盯着她的脸上直看,仔细一瞧,却不是那个店小二是谁?当下柳眉倒竖,张嘴便骂,一时忘了自己也给莫高天点了穴道,嘴是张开了,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汤光亭见林蓝瓶才张开眼睛,便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嘴里念念有词,却听不到在说什么,随即意会原来她也遭遇到与自己相同的情况,不禁咧嘴笑了起来。林蓝瓶看到他不怀好意的笑容,心里厌恶,便撇过头去不去看他。 汤光亭见状大乐,心想:“我老早便想一个人下山来见见世面,爹爹妈妈却总是不准,这下子可好了,不但一路上有个姑娘作伴,而且不管我在外头玩多久,回去也不会挨骂。因为只要我能回家他们就高兴死了,哪还会管我多久回去?”一想到回家,心情不由得又沉了下来,寻思:“我真的能平安回去吗?这死老头子要拿我去换那位公子,应该不会对我怎么样才对。”心里是这么想,但却一点把握也没有。 隐隐间忽听得似有水流声音,汤光亭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道:“哎呀,不好,这个死老头要带我们上船走水路。要是真赶起路来,这一夜就可以走上百里,那他根本就是要带我走了,还说什么换人?”他这会儿才当真害怕起来,幸好身上又湿又冷,打起颤抖来,就算给人瞧见了,也不会不好意思。 渐渐地,只听到滔滔水声愈来愈响。这时林蓝瓶也回过头来看了看汤光亭,满眼都是惊疑不定的神色。汤光亭心中不悦,便想:“你这会儿看着我又有什么用?” 他想趁机在林蓝瓶的面前表现自己英雄气概的一面,咬紧牙关强做镇定,两排牙齿却反而不听话地打起颤来。 果然过不了多久,才穿过一道土堤,一片黑压压的河面便横在眼前。大雨后的河水湍急,汹涌澎湃如万马奔腾,再加上月色昏暗,视线不佳,只听得耳中水声隆隆,极目却不能视物,分外有一股骇人之感。汤光亭暗暗祷祝,希望别给莫高天寻到船只。 那莫高天站在岸边略一迟疑,便沿着河岸一路往北寻去。走着走着,忽然汤光亭只觉得脚下绊了一下,身子一个踉跄往前俯跌而去。他“唉呀”的一声大叫,额头撞到了河边的石块,登时肿了一个包。 汤光亭急忙爬起身来,右手搓揉着额头,气极败坏地道:“死老头,你干什么摔我?”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已能出声说话,接着动动手脚,四肢也已可以恢复活动了。汤光亭喜出望外,只见莫高天整个上半身弯了下来,右手放开林蓝瓶,抚着左胁部,肩膀剧烈地震动着,仿佛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那林蓝瓶双足一落地,马上机灵地打了个滚,跃开丈外,深吸一口气,让内息在体内运行一周,发觉并无异状,当下二话不说,是拔腿就跑。汤光亭见状,叫了一声:“喂!你……”想起林蓝瓶未必会把他当一回事,也赶紧跟了过去。 mpanel(1); 没想到才跨步,忽地一粒石子从身后飞去,正巧打在林蓝瓶左小腿弯上的“合阳穴”上。林蓝瓶“哎呀”一声,俯身跌了一跤,挣扎了几下,就是爬不起身来。 汤光亭顺着小石子的来势望去,只见莫高天两腿交叉端坐在地上,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 汤光亭当然知道这是他搞的鬼,但见他端坐良久,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未动,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快步走近林蓝瓶的身畔,明知她不能动弹,也不管她愿不愿意,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故意催促道:“那老贼秃受伤了,现在运功疗伤,还不趁这个机会快走?” 林蓝瓶实在是不愿意让这个臭小子碰她,但她此时此刻只想趁早躲开莫高天,走得越远越好,只道:“可是我的脚被点中了穴道,整只脚都麻了,实在走不了……” 汤光亭佯道:“可惜我对这种高深的功夫所知不多。这么吧,你把解穴的方法告诉我,我来替你解解看。”其实这种以内力点人穴道的功夫,是一种上乘的高深武学,别说汤光亭对此根本一窍不通,就是练过两年正宗玄门内功的林蓝瓶,也只是知道有这门武功罢了,如何能指导他替自己解穴?不过林蓝瓶倒是知道解穴之法不外是推血过宫,心想,说不定这个莫名其妙的臭小子真的会解穴,在自己的腿上摸来推去的,岂不糟糕?忙道:“不了!不了!你……你还是扶我起来吧……” 汤光亭见她着急的模样,心下大乐,说道:“你的脚不方便,就算扶着你走也走不快,我看不如这样吧!我来背着你走好了!”说着便在她的身前蹲下身子,做出一付要她靠上来的样子。 林蓝瓶自小生长在大户人家,恃宠而娇,脾气古怪,从来没有男子敢在她的面前讨她便宜。她今年才十四岁,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也只是似懂非懂的,见这令人生厌的臭小子趁机占她便宜,便想一脚将他踢翻过去。但她随即想到自己现在有求于人,这顿脾气倒也不便发作,只嗔道:“不好!不好!” 汤光亭逗得兴起,接着道:“背的不行,不然用抱的好了!”林蓝瓶一听,回答得更坚决:“不要!”汤光亭佯怒道:“你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要,你到底想怎么样?干脆你自己留在这里好了!”说罢转身作势要走。 林蓝瓶见他生气,不由着急起来,忙道:“小二哥!小二哥!”汤光亭大声道: “我不是店小二!”脚下更不停步。林蓝瓶心道:“奇怪了,你刚刚明明就是店小二嘛!”嘴上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汤光亭道:“我姓汤……” 一回头,却见到莫高天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正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靠近。汤光亭大叫一声,撇下林蓝瓶掉头就走。才迈开几步,冷不防便一头撞进一堵肉墙之中。 由于去势过猛,整个人都给弹了出来,摔倒在地上。 只见莫高天不知何时挡在他的面前,冷冷地道:“汤大侠倒有这个闲情雅致与女子调笑。”那汤光亭一跤跌坐在石砾上,痛得他屁股仿佛要裂开了,但在林蓝瓶面前又岂能轻易示弱?反正命悬人手,不如放胆开骂一番,便道:“老贼秃!你到底想带我们上哪去?” 莫高天“哼”地一声,并不答话,张目四处探望,口中喃喃说道:“我记得这附近有座祠堂……”忽地转过头来,对汤光亭说道:“喂,姓汤的小子,看你活绷乱跳的,精神倒好。你就扶着林姑娘,一步一步的跟着我走。”汤光亭心想:“这老贼秃武功这么高强,他若要杀我,我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他杀,反正今天晚上是逃不掉了,只要他不下毒手,总能找得到机会逃命。”心里打定主意,更何况他要自己去扶这一位千娇百媚的小姑娘,正是求之不得,嘴上却兀自不甘示弱地道: “扶就扶嘛,有什么了不起!”走到林蓝瓶身畔,伸手往她腋下穿去。林蓝瓶一个手肘往后一撞,正中汤光亭的胸口,喝道:“干什么?” 汤光亭胸口吃痛,闷哼了一声,心里骂道:“臭小娘,要不瞧在你的面皮上,要我一个晚上吃你这么多拳脚,门儿都没有。”嘴巴凑近她的耳朵,却轻声细语地说道:“林姑娘,我这可不是有意的。老贼秃武功高强你是知道的,我们现在暂且顺着他一点。不是有句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反正我们再找机会开溜就是了。”林蓝瓶心中气苦,啐了他一口,道:“还都不是因为你刚才拖拖拉拉的……” 汤光亭无赖地道:“姑娘说的是。”左手拉过她的左臂,往自己的脖子上绕了过去,右手便腾了出来去搂她的腰。这一手是他常在山寨中看到的。寨里的兄弟出外打劫受了伤,常常就是这样两两相搀着回来。要是受的伤再重一些,那便是要用抬的了。但话又说回来,虽然他常看这景象,做倒是第一次。尤其这也是他头一回碰触到年轻女子的身体,尽管他平日胆大妄为,此时也不由得脸红心跳。一会儿,忽然忘情地脱口说道:“林姑娘,你的身子好轻喔,倒像没生骨头似的。” 林蓝瓶将绕在他脖子上的左臂用力一收,勒住了他脖子,怒道:“你再跟我说半句疯话,瞧我不勒死你!”其实林蓝瓶这一收意在警告,倒也不怎么用劲,反倒是汤光亭藉着她这么一收,搂在她腰间的右手也趁机用力一揽,口里同时嚷道: “哎哟,勒死人啦!勒死人啦!”林蓝瓶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身子一被抱紧,仓皇之下只有尖叫以应。两人打打闹闹,浑忘了有莫高天这么个人在旁。 只是莫高天没空理会他们。他早上经过此地,明明就勘查了一座荒废了的祠堂,以备不时之需。可这会儿已经是半夜了,四野漆黑一片,什么地形地物都瞧不出来,哪还能找到白天的祠堂? 三个人便这么摸黑在河边的石子上走路,老是跌跌撞撞不说,汤光亭与林蓝瓶的身上又湿又冷,简直苦不堪言。 又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找到了一座河边渔民的船坞,虽然空气中隐隐地弥漫着一股鱼腥味,但至少是个遮风避雨之所。三人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莫高天复又起身寻了些凳子,船桨之类的东西,随手一扳,无论何物皆应声而裂,点了火熠,当成柴火烧了起来。众人疲累,煨着火堆,莫高天运气打坐,汤、林二人便各自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汤光亭便给莫高天给踢醒了。少年人重睡眠,昨天晚上闹到大半夜才睡,迷迷糊糊中才惊觉自己身在何处。定眼一瞧,天还没亮。汤光亭正要发一顿牢骚,没想到便听莫高天说道:“快将林姑娘叫起来,我们要赶路了。待会儿起得晚了,要是碰到渔民,那就有得纠缠不清了!” 想起林蓝瓶,汤光亭的睡虫便全都醒了。见林蓝瓶蜷缩在另一边的角落,秀发盈盈披落一地,正兀自睡得香甜。汤光亭实在不愿叫醒她,但毕竟还是缓缓走近她的身畔,伸手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她的肩头,轻轻道:“林姑娘!林姑娘!”过了一会儿,林蓝瓶毫无动静,他手上又加了些劲,继续道:“林姑娘!林姑娘!”莫高天在一旁瞧见了,冷笑道:“你这么轻力,倒像是怕摇死了她一样!” 汤光亭不去理他,只是林蓝瓶依旧没有动静,禁不住大著胆子去扳她的肩头。 林蓝瓶整个身子翻了过来,脸色潮红,倒似喝醉酒一般。汤光亭忍不住好奇偷偷捏她的脸蛋,但觉触手灼热,“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莫高天听见,问道:“干什么?”汤光亭说道:“林姑娘的脸好烫呵……”莫高天一听,不禁皱起眉头,走近林蓝瓶的身旁欲一探究竟。才弯下腰,林蓝瓶忽地抬起左腿便朝他的胸前踢去。他毫不闪避,冷笑声中“波”地一声,这一脚正中他的胸口。汤光亭跟着“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莫高天自持身分,只当做浑然不觉,依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细查她的脉搏。 林蓝瓶哪里挣扎得开?几番使力,脸蛋涨得更红了。汤光亭见两人都使上了劲,忙替林蓝瓶开脱道:“老头……不,不是,老先生,林姑娘神志不清,你可别当真……” 莫高天白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说道:“嗯,你练的是无极门一派的道家内功,看这个样子练得也有两三年的光景。按理道家玄门内功,练一天是一天的功力,不该只淋了一场雨就病成这个样子。”话锋一转,忽问道:“昨天的那个宋镇山,是教你武功的师父?” 莫高天的语气虽然平和,然而不知为何隐然有一股威严,令林蓝瓶不敢不答。 林蓝瓶迟疑半晌,嗫嚅道:“不是,是宋先生的大弟子教我们的。不过他说他教的只是一些入门的基本功,练来自卫强身,不让我们以师父弟子相称。”莫高天略一沉吟,道:“嗯,你满嘴他呀他什么的,殊无半点敬意。那是因为你的父亲名头大,又是朝廷命官,不让你叫他师父,却又做师父的事,还不是存心巴结。……那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长剑门想攀附官府?对了,你刚刚说:‘我们’……嗯,那自然是你的兄长们也都跟着练武了。” 这一段话莫高天自言自语的讲在嘴巴里,汤光亭自然是听得一头雾水。倒是林蓝瓶听见他提起自己家里的父兄,就有如燃起了她脑海中的导火线一般,不但让她忆起了前些天的家族遭遇,也连带地让她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而如今,仅存在这个世上的唯一亲人,却也在昨儿个夜里分离,生死未卜。一想到这,眼眶一红,泪水便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这林蓝瓶的父亲,便是江都留守、南昌尹林仁肇。 却说宋太祖赵匡胤自陈桥兵变,崇元殿受禅以来,已经先后定荆湘、破西蜀、平南汉。而南汉既平,比邻的南唐自然全国震动。南唐主李煜毫无与宋逐鹿之心,急忙派遣他的弟弟李从善为使,自称“微臣”上表宋太祖,通篇卑躬折节,曲意奉承,不但愿意自去国号,改传国玉玺上的印文为“江南国主”,还请宋太祖赐诏呼名。然而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那时宋太祖早已与弟赵光义、宰相赵普议定“先南后北”的政策,对江南是势在必得,但却仍应允了李煜的要求。这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林仁肇。 林仁肇的身材高大,胸口纹了一头吊睛白额大老虎,人称“林虎子”,端的威猛无比。当年后周入侵淮南,他援兵厮杀,不但一举收复寿州,接着又乘胜攻克濠州,并率领敢死队借风纵火,焚毁正阳桥,立下了战功。他骁勇善战,夙负勇名,为江南诸将之首。宋太祖亦闻他剽悍,所以未敢轻举妄动。 宋太祖当然不可能就此罢休,时时亟思除去林仁肇之策。那时正好李从善又奉了李煜之命,赴汴京入朝。宋太祖灵机一动,一面便假托要重用他为名,把李从善留在汴京,不但盖了华厦巨宅给他,还封了他一个“泰宁军节度使”的官做。一面派人至南唐传诏,只说:“从善是个人才,朕要重用他的能力,既然你也上表说今后南北一家,那就更不要分什么彼此了”云云。李煜无奈,亦只得顺从,只多派人手,南北往来于李从善的住处,打探消息。于是从此南北通使,往来便频繁了。 过了几个月,宋太祖便秘密安排几个皇宫画匠,混充在前往南唐的使者当中,四处拜谒南唐的文武大臣,这其中林仁肇自然是主要的目的。这些皇宫画师们靠的便是丹青妙笔吃饭,所以不多久便已偷偷地将林仁肇的形貌、面容一一临摹下来,绘成了好几大卷,托人快马送回汴京面呈太祖。太祖收了画卷,就中挑了一幅叫工匠裱装起来,另寻了一处宫室,将它挂起。接着便借故派人宣李从善入朝觐见。 君臣面谈许久,太祖佯称身体不适提前退朝。李从善与一班廷臣退出,其时日色尚早,诸臣便有意无意地引着李从善,来到悬挂着林仁肇画像的别室之内。一入室中,李从善一眼就看到了林仁肇的画像,廷臣见他神色有异,知道他认出了画中主人,却故意假装问道:“大人认得此人吗?”李从善心中满腹疑窦,正要找人排解,见僚臣问他,便趁机追问道:“这不是敝国的留守林仁肇将军吗?怎……怎么会有他的画像在这儿?”一位侍臣便道:“林将军是江南猛将,生平从未到过江北,我们久闻其名,却始终未能亲睹将军一面,如何能绘出他的肖像?这幅画像是林将军自己托人呈上来的。” 李从善听完自然是大吃一惊,急忙追问细故。这位侍臣故意推托半晌不肯说,最后才嗫嚅道:“大人既然已经在朝中为官,算来大家也都是同朝的臣子,我就不妨直言相告。皇上对林将军仰慕已久,前些日子特赐诏谕,命他前来。他覆旨愿意来归,只待事机成熟,唯恐口说无凭,便令人奉上此像,以作为信物。”说完,又领着李从善到宫外附近的一处豪宅大院,指着说道:“听说皇上已经打算将这座宅第赐给林将军。只要他真的奉旨归附,依皇上的恩典,到时候还怕弄不到一个什么节度使当当吗?” 李从善嘴里虚应了几句,便匆匆告辞。回到住所,连忙修书遣人星夜驰回南唐,呈报他的兄长李煜知晓。林仁肇树大招风,朝中执掌兵权的朱全斌与皇甫继勋等人,早就因为他的英勇过人,而忌恨在心。得知了这个消息,便趁机向李煜大进谗言,说林仁肇暗中连络宋廷,拥兵自重,意图自立为王。 论当皇帝,李煜的才能不及他在诗词书画上的万分之一。打从一开始,他便从来不准备问鼎中原,他所预备的,是做好宋朝的籓属国。他几乎年年进贡,最高记录是一年四回。太祖生辰进贡送礼,高楼落成也要献上贺礼,绫罗绸缎与黄金白银都是数以万计的从南唐运出,直至国库空虚。到后来甚至因为物资缺乏,为了节省开支,竟然动脑筋到铸造铜钱的原料,也就是铜的身上--改用了铁去铸造钱币。 李煜自贬国格,牺牲民生,几乎能放弃的都放弃了,为的只是苟且偷安,这会儿居然听到有人意图造反,坏他的美梦,那还得了!便找人传来林仁肇,质问他是否曾接受宋诏。 枢密使陈乔,素与林仁肇交好,在得知了这方面的消息后,暗中告知了林仁肇,要他多加留心。林仁肇根本没有受过宋诏,对于这样的流言丝毫不以为意,不以为然地道:“林某问心无愧,惧着谁来?”便把陈乔的话当成耳边风。及至李煜果然召见询问,当然也就一口答称:“没有!”李煜只道他刻意隐瞒,也没多说什么,只吩咐设宴款待林仁肇,却暗中叫人在他的酒中下毒。林仁肇不疑有他,吃饱喝足后告辞回家,没多久便在家中毒发身亡。 这一天夜里,早已是休息的时候了。林蓝瓶独自一人待在房间,虽然全身裹着棉被,两眼皮却睁得大大的。忽听得厅上乱哄哄地闹成一团,心想不知又是哪一个叔叔伯伯喝了酒,跑到大厅去嚷嚷了。岂知过了一会儿,伺候自己的小丫鬟便慌慌张张地闯进房来。林蓝瓶见她冒失,小姐脾气正待发作,倒是小丫鬟先开口道: “不好了,小姐!不好了!”林蓝瓶气她说话口没遮拦,娇叱道:“放肆!什么事这么大声嚷嚷!”那小丫鬟嚷了半天,只道:“不好了!老爷他……老爷他……” 林蓝瓶心想:“这个丫头平时很怕自己,现在这么晚了,她胆敢闯进房里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只道:“我爹他现在在哪里?”那丫鬟道:“在大厅…… 他……他……”林蓝瓶懒得去听她再说什么,赶忙披了件外衣,道:“我瞧瞧去!” 还没来到厅上,只听到大厅里已经乱成一团。林蓝瓶的一颗心不禁怦怦地跳了起来。当下三步并成两步,抢进大厅,只见家里的人,不知何时都已聚在一起哭成一团。她用力拨开人群,将身子挤了进去,赫然见到自己的父亲就躺在地上,嘴角、眼里、耳里不断淌出鲜血,看样子气绝已久,已然身亡了。 林蓝瓶大吃一惊,父亲是个武官,今日若说是战死沙场,固然仍是令人伤心,但有道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早有这么一个心里准备。而今惨死家中,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够接受。林蓝瓶痛哭失声,扑过去抱住父亲的尸身,大叫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那时林延秀亦在一旁,只说道:“爹下午进宫,一直到刚刚才回来。我和大哥等了老半天,爹进门后,还跟我们说了一会子的话,怎想到我才一转身,他老人家忽然口吐鲜血,就此倒地……”说到这里,语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林蓝瓶听完又是一阵哭嚎。纷乱间,忽然门吏来报,说是宫里的潘佑,潘大人求见。林仁肇的大儿子林延龙霍地起身,说道:“快快有请,我们正好有事请教!” 那门吏应命而去,一路上多嘴地向潘佑细述了一切情形。潘佑闻言大骇,急急忙忙赶向大厅。林延龙见潘佑到来,迎出跪地再拜,道:“潘大人深夜忽然造访,想来是有预感吧。您向来在宫里当差,家父今日奉旨进宫,是不是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还望大人告知一二。” 潘佑赶忙扶起他来,颤声道:“林将军怎么遇害了?”林延龙便引他去见父亲的尸体。潘佑见林仁肇七窍出血,死状甚惨,知道是中了剧毒,不禁动容。众人见他悲伤,又是一阵大哭。 一会儿,潘佑才缓缓地道:“皇上昨天晚上接到消息,说将军曾受过赵匡胤的密诏,阴图谋反……”那林仁肇的二儿子林延春性格急躁,听到这里不禁脱口大叫: “岂有此事!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林延龙出言制止他,道:“二弟稍安勿躁,潘大人是在跟我们陈述这件事情。”转向潘佑道:“舍弟个性冲动,潘大人勿怪!” 潘佑道:“是!”轻咳了一声,续道:“朝中大臣知道了这个消息,有人主张马上将令尊拘捕入狱的,也有人主张应该仔细调查的。”林延龙素知潘佑为人慷慨正直,便道:“潘大人不畏权势,独排众议,小可在这此代替先父向潘大人谢过。”说罢,长揖为礼。 潘佑顿首回礼,续道:“事关重大,皇上还是决定先诏将军进宫问话。林将军在皇上跟前听到这样的事情时,神情十分激动,极力否认。众人七嘴八舌闹了一阵。 我见圣上不置可否,又下旨赐宴,总道皇上虽不至就这么算了,但至少也是觉得尚须仔细调查,所以才摆宴安抚林将军的情绪。席上更赐酒一盅……”林延春大叫: “遮莫不是这个没用的皇帝,竟然下毒将我父亲害了!”林延龙斥喝道:“二弟不可胡说!”潘佑泪湿眼眶,哽咽道:“席上我与令尊比肩而坐,除了这御赐的酒,我们所吃的食物并无二致啊!” 林延龙听完欲言又止,半晌说不出话来。林延春怒不可遏,嚷道:“岂有此理! 真是岂有此理!”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作声。 潘佑忽然一拳打在左手的手心上,叫道:“糟了!”一把抓住林延龙的手,急忙道:“刚才我从宫里出来,不小心见到皇甫继勋在校场上点兵。”林延龙道: “那便如何?”潘佑道:“皇上鸩杀林将军,足见猜疑已深。那皇甫继勋是‘神卫军都指挥使’,夤夜点兵所为何来?更何况皇甫继勋一向与令尊不合啊!” 林延春虽是个莽夫,但心思却较乃兄为快,怒道:“他若敢来,我叫他来得去不得!”林延龙听他二弟这么说,总觉得有些不妥,却又不知该说他什么。只听潘佑道:“如果与皇甫继勋刀枪相向,那便是公然反叛了,情况只有更加不利。”林延春恨恨地道:“这皇帝决定要毒害我父亲之时,就早已认定我们林家谋反了,哪还有什么有利不利的?”潘佑道:“皇上一时受奸人蒙蔽,误杀忠良,总还算是个冤屈。但林家若是起兵反抗朝廷命官,那便是承认通敌卖国,永陷万劫不复之地了。” 林延龙道:“那依先生看,我们该当如何?”潘佑道:“事不宜迟,还是快走吧!走得愈远愈好!”林延龙正色道:“不行,如此一来,与承认谋反有何差别?” 林延春亦同声附和道:“我与我哥哥一个意思。”潘佑急道:“此间差别十万八千里……”正待解释下去,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阵撞门声,同时有人高声道:“圣旨到! 南昌尹暨江都留守林仁肇接旨!”一句话都还没说完,整片大门几乎都要给不断地撞门声给弄垮了。潘佑铁青着脸,口中喃喃道:“大家都别争了!已经来不及了……” 门吏匆匆来报,说门外人马杂沓,个个执刀抡枪,鼓噪喧闹,硬是要闯进来。 众人脸色大变。林延春怒道:“爹都给他害死了,还能起来接圣旨吗?这狗皇帝分明是故意派人来打探爹死了没有,顺便抄我们林家的门!”林延龙道:“兄弟勿慌,林家今日终难逃此劫,惟死而已。只是潘大人是林家的客人,这次好意前来报信,却无端卷入这场劫难中。无论如何我们得保护潘大人离开这个地方。” 林延春果见潘佑神情大变,魂不附体,便道:“潘大人请放心,我们兄弟定保你安然离开此地。”话是这么说,但是林延春只觉自身都已经难保了,能否保他离开,实在毫无把握。却听潘佑黯然道:“国势如此,而残杀忠臣,我今天若死,总算还能知道死在这里,他日国破,却不知道要死在哪里?”竟无意逃走。 林延龙以为他吓傻了。便与林延春道:“二弟,别收拾了,带着三弟、么妹,一同护着潘大人先走吧!”林延春与林延秀都不肯先走,林蓝瓶道:“大哥!我们带着家仆家兵,一起冲出去岂不是更好!”林延龙摇头道:“我是家中的长子,父亲过世无法接旨,当然是轮到我来接了。”门外此时又传来数人异口同声的声音道: “林仁肇!你要是一直躲在里面当缩头乌龟,我们就一把火烧了你的乌龟洞!”说着,许多人哈哈笑了起来。 林延龙接着道:“你们听,这皇甫继勋欺人太甚!我们要是都这么走了,以后林家要拿什么跟人家在江湖上立足?”林延秀眼泪不住落下,哽咽道:“我们自过我们的,与别人何干?”林延龙笑道:“你这是孩子话。再说皇上派皇甫继勋来抄家,焉无万全的准备?我去接旨,也可以分散他的注意,争取一点时间。” 林延秀、林蓝瓶听大哥的口气,竟是要牺牲自己,双双垂泪,只是不允。林延春道:“延秀、瓶儿,你们年纪已经不小了,也都练了几年功夫,自己应该可以照顾自己。尤其是延秀,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妹妹,知道吗?”林延龙听他话中有话,说道:“二弟你说什么?”林延春笑道:“凭什么是长子接掌一家之主?爹在世的时候,常夸我英勇足智,是他的衣钵传人,可却从没提过你!”林延龙愠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跟我吵这些吗?”原来林延龙与林延春只差了一岁。而接下来的林延秀、林蓝瓶与两位哥哥的年纪却差了十来岁,日常在家,当然都是听从大哥二哥的教导。倒是林延春早已跟随父亲东征西讨,他天生好逞勇斗狠,冲锋陷阵,往往奋不顾身,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兄弟俩性格不同,平日争执,亦所在多有。 林延春道:“大哥千万不可误会。贼人见你孤身一人接旨,还不是一样会起疑心?既然要做,就让我陪你把这戏给做足了,咱们一搭一唱,时间拖得越久,瓶儿她们越能离开险地。万一不成,我功夫比你好,说不定临死还能拖皇甫老儿垫背!” 林延龙本来只想到自己拚着一死,以换得亲人周全,至于有几成的把握,却是不敢多想。听得林延春设想较自己周延,知他心意已决,便道:“好吧!就这么办!” 林蓝瓶一听,哭得是更加厉害了。林延龙不理,一面派人去应门,一面命人准备香案接旨,而林延春便去暗中准备兵刃。纷乱间,一道黑影翻过围墙,直闯进大厅。 林延龙定眼一瞧,失声叫道:“先生可你来了,我心上的石头终于放下了一半!” 闯进来的那人道:“大公子,外头围了一大批人马,高举着火把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不断高声嚷嚷,这……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林延龙遂将整个事件大致上说了一遍。那人听完大惊失色,直道:“林将军忠心如此,想不到居然会遭到这样的下场。……那门外那些人只怕是不怀好意了!刚才我要进来的时候,先是几个人挺枪拦住我的去路。我没空理他们,便直接翻墙过来。那几个人本来还要啰皂,却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随他去吧,将军吩咐了,管出不管进,他想进去,就让他进去吧!’”林延龙叹道:“昏君佞臣当道,又何止林家有此劫数,我江南百姓,只怕自此难逃颠沛流离之祸。”说着,便将刚刚与林延春商议的结果,一五一十道出。 那人听了扼腕道:“只可惜我门中师弟们不在此间,否则定护着林家上上下下,全家大小周全!”但林延龙死志已决,那人的师弟们来不来对他来说并无差别。只道:“我与延春决心留下,以性命来维护我林家的声誉,只盼先生保得潘大人与延秀、瓶儿安全离去。如此祖宗声誉与血脉延续皆得两全其美,若先父在天有知,亦必感先生大德!”说罢长跪下去。那人急忙伸手搀扶,连道:“林公子不必如此。 但教我宋镇山有一口气在,便绝对不负所托。” 那人正是宋镇山,长剑门第三代的大弟子。 长剑门素与南唐地方官府关系良好,两年前他受了掌门之命,带着徒弟来到南昌林家,负责教导一些基本的武术给林家子弟。由于宋镇山是近年来长剑门中不世出的练武奇才,为人沉稳干练,又善广结江湖豪杰,已渐渐成为第三代接班人的头号人物。现任掌门姚奉达生性恬淡,亦乐得将门中帮务逐渐交付给他协办。因此宋镇山只带着徒弟往来奔波于两地之间,并不是固定待在林府。这一日他恰在南昌邻近处理要事,返途耽搁了时辰,便打林府而来。一到门外,只见兵马森然罗列,各执火把将林府团团围住,一片肃杀景象,便命徒弟在远处等候,自己一人仗着绝妙轻功,翻墙而入。 林延龙听得宋镇山此言,犹如吃下一颗定心丸。直道:“好,好,好!”其时中门已开,皇甫继勋领着神卫军鱼贯而入,催促接旨的声音不断传来。林延龙纵是不舍,亦无可奈何。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潘大人,林家冤屈,日后还有劳大人伺机平反!”潘佑只是垂泪顿首,说不出话来。林延龙将手一摆,说道:“快去吧!” 言毕,迳自转身而走。 于是宋镇山便拉着潘佑打头阵,林延秀携着林蓝瓶随后,一前一后从刚才宋镇山来的地方翻墙而出。那几名“管进不管出”的兵卒,见到头顶黑影一闪,纷纷喝道:“谁?”长矛长枪便刺了过来。宋镇山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要是给某个人缠上了,千军万马一起靠拢过来,那便任你是武功天下第一,也决不可能还能保得了旁人离开,当下更不打话,长剑递出便是杀手,只听得长枪大刀铿铿锵锵掉了一地,几名兵卒竟连哼都没哼一声,尽皆毕命。 潘佑是个文官,从未见过如此的杀人功夫,当场吓得手足发软。宋镇山并未特别留意,只觉手中一沉,立刻反手抓住潘佑的后腰带。说也奇怪,宋镇山的身材并不比潘佑高出多少,但他这么一提却将他凌空离地半尺。接着他右手还剑入鞘,手臂一长,抓住随后而降的林延秀,低喝一声:“快走!”宋镇山便这么左手提着潘佑,右手拉着林延秀,而林延秀右手又牵着林蓝瓶,四人竟如在脚底下装了风火轮一般,急奔而出。 但那兵刃掉落的声音,仍然惊动了附近的官兵,两小队的人马呼喝着从两翼围了过来,散入巷道里追赶。不过虽然看起来宋镇山是一人带了三个人,然则林延秀兄妹俩毕竟也练了几年功夫,脚下却也不慢,逐渐地只有骑马的赶得上他们。追的人少了,宋镇山怯意渐去,来到他徒儿的接应处,反而联手将追兵杀下马来。 众人便各自骑了一匹马,宋镇山吩咐徒弟送潘佑回宫后,返回长剑门通报消息,自己则亲自带着林氏兄妹望北而去。 原来宋镇山心中有个计较,若是将他们兄妹送回长剑门安顿,安全是安全了,但如此一来,便是公然与朝廷为敌,那可是大大地违背了长剑门当初结交林家的原意。于是他决定让长剑门与这件事划清界线,便暗中嘱咐徒儿回去报告掌门,请他当作不知此事,尤其千万别派人手支援。只是若放着林氏兄妹不管,却又有违江湖道义,还好他的交游甚广,一路上便寻了他的结义兄弟:沈凤鸣与熊一飞出面帮忙。 心想:“既然江南容他们林氏不下,我何不便索性将他们带到江北?反正李从嘉正好疑心他们勾结宋兵,而我也不可能一辈子跟着他们。他兄妹俩日后形迹若是给南唐知晓,只会说是林家果然与宋廷有往来,便丝毫不会怀疑到长剑门来了!” 长剑门与林仁肇素有来往,那是南昌府众人皆知的事。今日皇上下旨抄家,竟然被走脱了两个人,还伤了不少神卫军,追究下来,只怕长剑门会脱不了干系,这林氏兄妹更是烫手山芋。但只要将他们送过江去,朝廷查无实证,纵是怀疑,却也不能怪罪下来。反正死了一个南昌尹,将来还是会有一个南昌尹,到时多方巴结,代求往上疏通,日子一久,朝廷自然就会淡忘了。 宋镇山心中计议已定,在与沈凤鸣、熊一飞会合后,这一日在路途上又碰上了一队南唐兵士,这些士兵走卒通常不会有什么高明的武功,自然便是全军覆没了。 宋镇山心想,老是这么过关斩将也不是办法。于是便让大家换装成士兵。林延秀与林蓝瓶身材尚矮小,却没有合适的军装,宋镇山倒也不刻意要他们伪装,于是便这么五人三骑,继续赶路。岂料当晚错过了宿头,又忽然下起了大雨,众人慌不择路,却投到铸剑山的马道上来。 也是林氏兄妹该有此劫,不但碰上了跑马寨的土匪,最后还招来了莫高天,纵是宋镇山如此高手也折在他的手底下,林蓝瓶也终和哥哥林延秀失散。 汤光亭哪里知道这其中有这么多前因后果,只见林蓝瓶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伏在地上哭得也有一会儿了,便忍不住伸手去摇她,轻唤道:“林姑娘,林姑娘!” 林蓝瓶忽然“嘤”地一声,停止抽噎。汤光亭大骇,急忙扳过她的身子,只见她双目紧闭,连忙大叫道:“哎呀,不好了!”莫高天道:“她不过是晕过去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伸掌按住林蓝瓶小腹上的气海穴上,将内息徐徐注入,不一会儿,林蓝瓶竟恢复抽噎,两眼已能自由睁开。 汤光亭一见既惊又喜,道:“这可太好了,您……您老人家这一手可真厉害,华陀、扁鹊再世也比不上!”莫高天道:“臭小子,你对这位姑娘倒是挺关心的。 你知道她是谁?什么来历吗?”汤光亭就是不知道,正好想从他的口中探听,于是以退为进,说道:“不就是林姑娘啰!” 莫高天便将林蓝瓶的身分来历大略说了一下,最后补充道:“他爹是做官的,而你爹是当强盗的。这官兵捉强盗,好比猫捉老鼠,一个在天,一个是地,天南地北,相差十万八千里,你这番心思,只怕是白花了!” 汤光亭不服气,接口道:“她老子是当官的,她却不见得有官当。我老子是土匪头子,我也不见得要继承他的衣钵。将来我把功夫练好了,行侠仗义,惩……这个(他原本想说‘惩奸除恶’,却怕将他土匪老子给惩除去,于是急忙改口)济弱扶贫。到时江湖上人人见了我,都要叫一声:‘汤大侠!’那时名满天下,林姑娘知书达礼,自然另眼看待。说不定还会有人帮我起外号,叫什么……”他肚中墨水有限,一时想不出个什么响亮,听起来又是大侠客的外号,嗯啊了一阵,莫高天忽然接口道:“索命阎罗!”说罢哈哈大笑,道:“胡吹大气,大言不惭!” 那汤光亭先是一愣,随即会意莫高天是在嘲讽自己,当下满脸通红,回道: “起码好过什么‘自大老人’,难听死了,而且只有老头子才能用,你年轻的时候难道没外号吗?”莫高天“哼”地一声并不答话,但被他这么一说,心里倒也不禁纳闷起来。 汤光亭见他不答,便续道:“老前辈,您那么好的武功,又有一个说出来,便让那个宋镇山吓得半死的外号,可是却甘心做朝廷的奴隶,不用说她老爹是个大大的勇将忠臣,就是以您的身分来为难这么一个小姑娘,要是不小心传出去给人家知道了,岂不是有一点这个……那个吗?” 汤光亭自小成长在一个土匪窝里头,那是天底下最龙蛇杂混的地方,各种因利益而分分合合的大小团体,每天不断上演着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戏码。他父亲又是一个山寨王,是整个山寨的权力核心,每天听的逢迎拍马,阿谀谄媚,那是比吃饭还多。所以身为一个管理者,他必须得要知道谁说的是真,谁道的是假,谁的为人重义而忘利,谁在紧要关头会以利害义。因此汤光亭自小便在这么个环境之下,学会了察言观色与见风转舵。他发觉莫高天行事虽然刚愎自用,手段激烈,但绝对不是那种无恶不作,蛮不讲理的人,于是几句言语试探之后,胆子竟然渐渐大了起来,直接编排莫高天的不是,顺便探查他这次半路劫人的目的。 只听得莫高天说道:“哼,你是想说我以大欺小,以强凌弱是不是?告诉你,我莫高天不愿意做的事情,便是天王老子也差不动我。皇帝是什么东西?我根本不放在眼里!谁善谁恶,谁忠谁奸,我自己有眼睛不会看呐,还要你这臭小子教我?” 汤光亭忙道:“晚辈不是这个意思……”莫高天打断他的话,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反正这天底下的事,老子喜欢干就干,老子不高兴做的,就是拿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请他尽快砍下去。”汤光亭哭笑不得,只道:“是,是!不过您是将林姑娘给劫来了,可是您看她病成这个样子,一条小命都去了半条。掳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对您来说只怕也没什么光彩,好歹您就像刚刚那个样子,给她治好了吧!” 莫高天瞪了他一眼,说道:“她是因为家里突逢变故,心理受创。再加上路途劳顿,心力交瘁,以致伤了心脉。我又不是大夫,内力只能吊一吊她的小命,要真想治好她的病,还是得看看大夫。”心想:“以我的内力医治她当然是可行,只不过昨天挨的那一拳,劲力在体内尚未完全消解,而那宋镇山虽然也受了伤,却只怕他的党羽就在附近,我多耗一分内力便多一分凶险,此中关键不可不知。”接着说道:“小子你倒有趣,只关心姑娘,却不担心自己。” 汤光亭苦笑道:“前辈刚才不是说了,您老要是开心,自然就会放我走,您要是不愿意,我就是跪在地上求您,也是白忙一场。”莫高天哈哈大笑,道:“臭小子聪明伶俐,举一反三,很合老子胃口!不错,不错!” 他接连说了两声“不错”,心里倒是真的是觉得他不错。站起身来绕着汤光亭走了一圈,回想起昨儿个夜里,汤光亭徒手对付林家兄妹的情形。接着想道:“他的父亲索命阎罗汤广成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能教他的多半是一些外家功夫。而能以一敌二,和玄门正宗的弟子打上五、六百招,足见他的悟性不错。是了,昨儿个他出招时,并不特别拘泥于招式,往往在招式与招式之间,多有自己别出心裁的应变变化,所以林家兄妹充其量只是在拿他当靶子练剑招,而他却是用脑筋在险中求胜。” 昨夜莫高天自己虽然也是大敌当前,然而他所练的内功心法,最近才又更上一层,不但精气畅旺,耳目更较以往敏锐,所以汤光亭与林家兄妹的一举一动,纵使只是眼睛余光所及,现在回想起来,竟也是历历在目。 莫高天越想越觉心动,不由自忖:“以他的资质再加上我的调教,二十年后当可与天下英雄一较长短,便是宋镇山,恐怕也是不遑多让吧!”想想自己的名声威吓武林,江湖上够格跟他相提并论的寥寥无几,然而这样的一身武艺竟无人可以继承他的衣钵,这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 大抵上,为人师表者,最大的愿望便是得天下英才以教之。练武的通常也有这种毛病,遇到难得一见的良质美材,就好像雕刻工见到了和阗玉,书画家得到了廷圭墨一般,那不但是想据为己有,而且迫不急待地想在他们的身上,使出浑身解数,藉以印证自己不凡的身手。 汤光亭见莫高天神色有异,两眼不住地打量着自己,不由得头皮发麻。赶紧开口说道:“老前辈,既然您救不得林姑娘,那我们还是快走吧,到别的地方找大夫去!”莫高天这才回过神来,说道:“是了!”心想:“收徒弟的事马虎不得,此时尚有要事在身,一路上可以再观察观察他,可千万别重蹈我师兄的后辙。”便接着说道:“那好,上船吧!” 汤光亭道:“上船?”他昨晚担心一夜的便是莫高天要带他们乘船离去,因为这一上船,那真的便是远离家园,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归来。想起在山上的时候,每天便是跟父亲吵着要独自下山见识见识,如今真的下山了,却自心底升上了一股莫名的怯意,一开口,嘴皮子竟不由得微微发颤,道:“前辈不是还要拿我回去换林公子吗?我们要上船去哪里?”莫高天道:“你不是想救林姑娘吗?我知道这长江对岸附近就住着一位高明的大夫,不上船怎么过江去呢?” 汤光亭将信将疑,说了一声:“是!”扶着林蓝瓶上了停在附近的一艘渔船上。 莫高天取出一锭银子,放在用来固定船只缚缆的木桩上,用力一按,竟将那锭银子按进桩头里。如此一来,这锭银子落在船主手上的机会便大得多了。汤光亭见他心思细密,兼之取物有道,对自己未来处境的乐观,暗暗再添一分信心。 就这样三人趁着天色未亮,仗着莫高天膂力雄健,一桨一桨地划过长江宽阔的江面。 三人上岸之后,来到了一处市集。林蓝瓶精神萎靡,无法长途跋涉,莫高天便将就她的情况,边走边休息。结果这一上午下来,休息喝茶的时候多,走路赶路的时间少。起初汤光亭还以为是他体恤林姑娘,故意放慢了脚程。可是接着一整个下午竟也都还是走走停停。按理这儿距离铸剑山也不过隔着一条江水,在同一处地方停留越久,给对手留下的线索也就越多,莫高天应该不至于这么糊涂才是。汤光亭想想觉得不对,留心观察,才发现莫高天一路上都在问路。 原来莫高天要去的地方倒是十分隐密,一连问了十几个人都答说不知道,其中还有一位菜贩回他道:“这位兄台,我在这村庄上都住了三代了,从没听说过有你所说得这个地方,你会不会是弄错了?”汤光亭也不禁起疑,眼角才瞥到莫高天,没想到莫高天立刻将手往他嘴前一摆,说道:“好了,不准你开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确实有这么个地方,我二十年前才来过,决计错不了!”汤光亭见他说得郑重,悄悄做了个鬼脸,倒也不敢表示什么意见。 结果折腾了一个下午,还是没找到路。当晚三人便借宿在村上的一处农家。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莫高天仍不死心地拦住人就问。堪堪过了正午,三人无精打采地找了间面馆打尖,那店小二一上来招呼,莫高天便立刻抓着他问。那店小二听完了他的描述,竟然说道:“那个地方很偏僻呐,也没什么风景可看的。客倌若是喜欢游赏山水风光,小的倒是有个地方可以……”莫高天听着精神一振,马上回道: “不必了,我们就爱去那里,烦劳相告。”那小二一愣,说道:“是,是!”说着便将怎么个走法,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遍。最后还是不忘加上一句:“客倌若是喜欢游赏山水风光,小的倒真是有个强过千百倍的去处……” 莫高天心情愉快,有耳无心地听他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长串后,赏了他几枚铜钱。 那店小二笑得阖不拢嘴,说道:“客倌,您老是个大好人,我就跟您说了吧。您刚问的那个地方这几个月来不平静,我有个远房的表舅住在那附近,原先是个猎户,哎呀,其实也不算是猎户啦,就是设设陷阱,抓抓兔子、獐子之类的,运气好的话,偶尔也能抓到野鹿,山猪啦。反正那里人烟罕至,野兽不少,生活一直都还过得去。 但是上个月月底,他竟然带着老婆孩子搬到邻村去了,客倌您看是为什么?”莫高天原本以为店小二还要说什么有关于该地的事情,没想到他拉拉杂杂地谈了一堆,最后还说书吊人胃口。要不是心情正好,否则依他平日的脾气,早就一巴掌过去打下他两颗门牙。 汤光亭年少,好奇心强,见莫高天没兴趣知道,便接口问道:“大叔,那是为了什么?” 店小二脸色一沉,郑重其事地道:“那个地方听说出现妖魔鬼怪呢!”林蓝瓶虽然身在病中,听到这里亦不禁瞪大了眼睛。汤光亭说道:“妖怪?”那店小二道: “这可是我表舅说的,确实错不了。他跟我说啊,这几个月来已经出了好多事了。 起先是林子里的野兽动物,不知为了什么,忽然一只一只地暴毙。我表舅本来想说,是不是这个林子来了什么厉害的猛兽,事关他日后的安全,便仔细察看那些动物尸体的伤口,这一看才知奇了,根本全身没有一处伤口,而且尸体虽然早已冰凉,却是软绵绵的,好像骨头都断了一样。” 汤光亭说道:“这事确是不寻常,只不过这跟妖怪好像还扯不上关系吧?”店小二道:“如果只是这样,那也还好。我表舅当时判断,这些动物是染上了某种怪病,所以才会这样,为了怕这种怪病传染开来,于是便将发现的动物尸体用火给烧了。结果接下来的日子,他烧掉的野兽畜生,比他抓到的还多一倍不止。” 林蓝瓶忽道:“你表舅心地善良,日后定有好报。怎么后来又搬走了呢?”店小二道:“这姑娘有所不知,可怕的还在后面呢!”莫高天听到这里,也不禁留上了神,只听得店小二续道:“就在上个月,莫名其妙死掉的野兽开始逐渐减少,我表舅正开心着可以恢复以往的生活了,哪知与他一同在山里打猎的吴大叔,忽然得急病死了,死状可跟那些山里的野兽一个样。大家还搞不清楚状况呢,结果同在那山林里头打猎、伐木,还有耕地种田的人家,竟然一个接着一个都得病死了,这回死状各有不同,有的人全身发黑,有的七孔流血……”林蓝瓶听他说得恶心,不由一声轻呼,撇开头去。 那店小二见状,连忙说道:“啊,客倌还没吃面呢!当真对不起,小的就是话多这个毛病。总之,那个地方妖魔作乱,余下幸存的人呢,前些日子通通都搬出来了,所以客倌没事还是别去为妙。” 汤光亭与林蓝瓶面面相觑,各自叫了些面饼充饥。莫高天草草吃饱,便催促道: “快些吃吃,咱们该走了!” 汤光亭与林蓝瓶异口同声问道:“上哪去?”莫高天道:“路都问清楚了,还不快走!”两人不敢违拗,赶紧吃饱动身。 路上汤光亭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莫前辈,我们一路上一直问不到知道这地方的人,一来想是这地方偏僻,二来恐怕也是因为知道的人,大半都死了的关系吧?”莫高天想想觉得不错,便点了点头。汤光亭续道:“什么妖魔鬼怪的,应该是这些乡野村夫加油添醋,夸大其词。不过死了这么多人,一定有什么蹊跷。…… 莫前辈二十年前去过那个地方,这其中原因,莫前辈可知道吗?” 莫高天摇头道:“这回你可猜错了,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更非得去看看不可。” 其实汤光亭并不关心这些人的死因。他之所以故意问这些,只是想确定那里到底是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地,而不是莫高天年纪大了,记错了地方。 既然确认了目的地,汤光亭便不再多言。三人循着店小二指示的方向,一路走了八九里路。转过一处山坳,但见荒草埋径,地势起伏,分不清地北天南。莫高天却大叫:“是这里了!”带头拨草而走,不久便寻着一条小溪涧。汤光亭扶着林蓝瓶,随着莫高天跃入溪涧中,三人踩着溪石,直往上游而去。走着走着,只见两旁夹岸地势越来越高,两旁树木也越来越多,穿过乱石堆,便来到了一处山谷的入口。 再往前行,只见溪流两岸结着几间茅屋,一派恬静闲雅,景致怡人的桃源景象。 那一间间茅屋的四周,都挖成了一区区的苗圃,几只绿叶抽出新芽,几名男女,不论老少,皆做黄衣打扮,有的打水灌溉,有的锄地翻土,在苗圃里忙进忙出的,浑没注意外人的到来。 莫高天整了整长袍的下摆,抱拳朗声说道:“麻烦这位师姐通报你家主人一声,就说莫高天求见。”众人听到人声,纷纷抬头来看。人群中一位较年长的黄衣女子说道:“这位老先生,您来得真是不巧,门主几个月前就已经出谷去了,眼下却不知到了何处。” 莫高天失望地“噢”的一声,接着说道:“那不要紧,我与你家主人颇有交情,此次前来拜访,实有一事相求,但也非你家主人出面不可。不知你家主人可有弟子在此?”那黄衣女子道:“莫先生可是来求医的?”莫高天道:“正是!”黄衣女子道:“如此,请跟我来。” 黄衣女子便领着三人走在苗圃间的小径上,走过了一畦畦的苗圃,接着便是花圃。各式各样的花朵依着花时不同,有些已然凋谢结籽,有的尚含苞待放,而有的早已花团锦簇,大大小小,缤纷灿烂。林蓝瓶瞧着兴起,便想伸手去摸摸,那黄衣女子见到了,忙道:“姑娘,这些个花,有些是有毒的,请千万不要随便乱碰!” 林蓝瓶一听,急忙缩手,伸了伸舌头。 汤光亭为了缓和林蓝瓶的尴尬,追上几步,问那黄衣女子道:“师姐,这个地方真是漂亮。我要是每天都能在这里过日子,那可真不知道会有多快活。这些花草样子这么多,好像每一株都不一样,可不知有多少种?” 黄衣女子道:“我们种这些花草可不是好玩的,这里种的全都是可以入药的药材。有些这里的天气土壤不适合栽种的,也都经过我们不断地尝试培养,最后种植成功,所以都是心血结晶,请千万不要去碰它。刚刚说有些有毒,那可不是吓你们的。……至于说一共有几种嘛,这可难倒我了。……你们看,前面这个池塘,里面种的是一些属于水生的植物,就是水里面养的鱼,也都是可以入药的喔!如果再加上后山里豢养的野兽虺虫,若说有两三千种,恐怕也差不多吧!” 谈话间,已经来到一座竹亭。汤光亭抬头一看,只见竹亭里挂着一块头匾,上面写着:“不药”二字。其余便是一张圆桌,几张凳子,别无长物。那黄衣女子道: “我先进去通报一声,请各位在里头稍坐。”说罢,姗然离去,走进另一边的一间木屋。 汤光亭扶着林蓝瓶找了张凳子坐下,那莫高天却不就坐,双手负在背后,来来回回踱着方步。汤光亭瞧着无聊,也站起来走出亭外。举目而望,但见四野绿郁葱葱,轻烟袅袅,红花彩蝶,白云飞鸟,隐隐间人声笑语相闻,安居和乐,直是天上人间气象。 正自出神间,忽听得那黄衣女子开门出来,站在门口招手道:“各位,里边请。” 三人依序进了木屋大门,才发现这仅是一个穿堂。穿过回廊,经过中庭,最后跟着黄衣女子进入了花厅。那黄衣女子招呼众人就坐后,开口道:“三位请稍坐,不巧少主人与大师兄也都外出了,眼下只有梅师姐在,奴婢刚才已经通知梅师姐了,她一会儿就出来。”莫高天道:“原来你不是万回春的徒儿啊!”那黄衣女子微微一笑,道:“奴婢资质愚钝,没那个福气。”说罢,带上门,迳自去了。 待那黄衣女子走远,莫高天忽道:“二十年没来,这里完全变了一个样了!” 话才说完,门帘开处,走出一位少女,莫约十六、七岁,身穿葱绿缎织衫,下着嫣红百花裙,手里捧着个托盘,盘中盛着四碟果子,一个茶壶,四只茶杯,笑吟吟地走了出来。汤光亭见她模样可爱,笑脸迎人,不禁打心底有着一股好感,忽然心想: “若说容貌,这位梅姑娘比之林姑娘,可以说是各有千秋,但要说讨人喜欢,林姑娘可是大大不如了!”想着想着,回头看了林蓝瓶一眼,只见她脸上毫无血色,宛如又回到了初次相见那夜,同样一副娇弱的模样,不由得让他又兴起了怜爱之意。 正胡思乱想间,那位梅姑娘已将茶水递到他的面前。汤光亭伸手接过,顺口道: “有劳梅姑娘了!”这本是一句平常的礼貌用语,可是汤光亭在说话的同时,两眼怔怔地瞧着对方,在态度上可以说是有点轻佻。那梅姑娘见状,虽觉得自己的容貌,能让一名男子如此失态而暗自欢喜。但还是讨厌他瞧得无礼,两手一侧,将整杯了热茶水倒了一半在汤光亭的身上。 那汤光亭两眼正瞧得出神,浑然不知茶水淋身。待到惊觉,已经烫得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若不是两位美女在旁,为了顾全面子,早就“我的妈呀”叫了出来。 那梅姑娘假装吃惊,道:“当真对不起!我一不小心,杯子滑了一下,烫着没有?”说着赶紧放下托盘,掏出手绢,便往汤光亭的身上乱抹。汤光亭这次却不好意思了,直道:“没事,没事,不用了,我自己来好了。”那梅姑娘却是不依,硬要帮他擦拭衣裳,汤光亭口中直说:“不用了,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手下却也没闲着。就这样两个人四只手在那边推来推去,一会儿,那梅姑娘忽然“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汤光亭愣在当场,不知所以。 这时只听得门帘后有一个女声说道:“阿蕊,你是不是又在作弄人了?”那位梅姑娘开口应道:“师姐,我怎么敢呐,这回是阿蕊真的不小心!”说着,又笑了起来。 只见门帘掀开处,又走出来一位少女,模样看上去不过比这位阿蕊长个两三岁,然而秀丽脱俗,体格苗条,若比之阿蕊则多了一分成熟高贵,而比之林蓝瓶则多了那么一分娇艳妩媚。这时汤光亭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原来这个地方有如人间仙境,只是因为住了这么一位神仙姊姊。” 那位少女一走出来,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既非花香,也不是檀香的淡淡香味,令人闻之不觉精神为之一振。 那少女先走向汤光亭,关心道:“不好意思,我这阿蕊妹子调皮捣蛋,绝对没什么恶意,还望请海涵。不知公子烫伤了没有?” 汤光亭一想到刚才自己的丑态,全叫这位姑娘在一旁给看到了,不禁羞得满脸通红。他原本口才便给,也想说些什么话来圆圆场子,但纵令他张大了嘴巴,脑子里却闹哄哄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位叫阿蕊的姑娘在一旁,瞧见了他这一副德行,是又觉得讨厌,又觉得可笑,不由又吃吃地笑了起来。那少女自然知道阿蕊笑的是什么,但就她目前所碰见过的男人,虽然每一个人看她的眼神各异,却都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所以也不放在心上。面无表情地道:“好了,阿蕊。这里没你的事了,先下去吧!”阿蕊讪讪地道: “是!”放下托盘,迳自走了。莫高天心道:“原来眼前这一位才是万回春的徒儿,她们口中的梅师姐。” 果然听得那位少女转头对着莫高天唱了个万福,说道:“想来这位就是莫老前辈了。”莫高天道:“老头子正是。”那少女道:“家师常跟我们提起莫老前辈的武功出神入化,神龙见首不见尾。小女子才想说哪一天一定要见一见这位世外高人,没想到这么快,今天就能够亲睹芝颜,幸何如之。” 莫高天哈哈一笑,说道:“老头子的脸有什么好看的。倒是万回春年纪一大把了,什么时候竟然收了一个,这么聪明漂亮的女娃儿当徒弟,真是叫人好生羡慕。” 言下之意,是质疑万回春收她为徒的用意。 那少女道:“倒也不是师父对我特别青睐,在垂暮之年还破格收我为关门弟子。 只不过先祖正好也是我的师祖……”话还没说完,莫高天“啊”的一声轻呼,道: “原来你是万回春的师父,人称:‘没钱没救’,见钱眼开,梅师成的孙女。”那少女顿首道:“莫老前辈言语辱及先人,映雪不敢回答。”众人此时方才知道这位少女的名字。 只听莫高天续道:“无妨。不过你要知道,这外号也不是老头子给他取的。可是在当时,江湖上的人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还好,你师父的为人与你师祖就大不相同。我是不欣赏你爷爷惟利是图的作风,不过那时想来你也还没出世,就算你出世了,这帐也算不到你头上来。” 只见那梅映雪低头一阵沉默。她对她祖父的行径自然也有耳闻,也就不再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听莫老前辈说话中气十足,脸色红润,不像是有病在身的样子。怎么刚才听下人通报,说莫老前辈是来求医的?” 莫高天道:“病人不是我,是那位姑娘。”说着指向林蓝瓶。梅映雪微微一笑,说道:“那是。”说着走近林蓝瓶,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她的脸色。接着伸出白玉葱管般的手指去搭她的脉搏。 林蓝瓶但觉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竟比自己的手腕还冰冷,忍不住抬头去瞧了梅映雪一眼。 梅映雪对她微微一笑,将她的袖子重新放好,接着说道:“这位妹子怎么练的好像是道家的内功。”她这句话说在嘴里,倒似自言自语一般。不待林蓝瓶回答,迳自回到案头前,提起笔来,一边开方子,一边说道:“按理一般的风寒是难不倒妹子的,不过要是连想活下去的念头都没有,我就是开仙丹给你也没有用。”停下笔来,轻轻喊了一声:“阿蕊!”阿蕊在后头答应了一声,接着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梅映雪也没抬头看她,两眼只盯着写在纸上的几个字,说道:“我想起来了,昨天你做的松果莲子糕,松果可是先炒熟了才碾粉的吧!”一边说着,又下笔写了起来。那阿蕊道:“是啊,你不是说我弄得太甜了吗?你这一会儿想吃那可没有了。 我昨天看你吃了一口,脸上的那个表情,根本就是要我扔掉的意思嘛!我东瞧西瞧觉得浪费,夜里便约着银杏一起吃掉了。” 梅映雪抬头说道:“谁问你这个?我是想知道你莲子是怎么弄的。”阿蕊得意地笑了笑,说道:“这可是我独门的秘诀哟!不过跟你说了也不打紧……”说着说着便谈起这个松果莲子糕的制作过程。 汤光亭见梅映雪竟然看诊看到一半,忽然跟旁人说一些不相干的话,不禁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只听得那个阿蕊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如何一颗一颗地去掉莲子的芯,如何又蒸又晒,磨米裹浆等等,尽是一些水磨的工夫。不由心想,这个阿蕊平日一定是无聊到了极点,才会异想天开地去弄这些糕点。转头看了莫高天一眼,却见他站了起来,走近窗口眺望着。 汤光亭见他神情专注,不由得留上了神,耳里却一边听见梅映雪说道:“阿蕊,你先让小僮照这个方子抓药煎了,给这位姑娘服下。”却是两人已经研究完了糖果糕饼,回到正事来了。汤光亭不再理会莫高天,只见阿蕊从梅映雪的手里接过方子,说道:“要招呼这位姑娘客房休息吗?”梅映雪道:“是啊,你顺道扶她过去吧!” 汤光亭见状,插嘴道:“你们要带她到哪里去?”梅映雪道:“因为我在这位姑娘的药方里,除开了一些养血益髓补心气的党参、熟地、白芍之外,还配了一些远志、人参来安神。所以服药之后,最好能让她好好地躺下来休息,这样会好得快一些。” 汤光亭心想既是如此,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见莫高天不表异议,便帮忙掀开帘子,让阿蕊扶着林蓝瓶往后面的穿廊出去。 这林蓝瓶前脚才走,花厅大门接着便被人“砰”的一声用力推开,闯进两个人影。那先前带领莫高天一行人进来的黄衣女子,跟着那两个人后脚接着赶到,一见到梅映雪,忙道:“师姐,这两个人说等不及我通报,硬是闯了进来,我阻拦不住……” 梅映雪见闯进来的是两个中年汉子,一个赤裸着上半身,两侧肩窝裹着药布,他自己的外伤看来甚是不轻,却搀架着另外一个人。那另外一个人身上,反倒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伤势,不过面如白纸,眼神涣散,好似随时都会断气一样。 那上身赤裸的汉子不顾黄衣女子的阻拦,一路闯将进来,此时听到黄衣女子在跟眼前这位少女报告,语态神情仿佛是她的主子,虽然有点不相信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儿,会有什么样的惊人医术,但还是客客气气地向她拱手说道:“姑娘莫怪! 实在是因为我兄弟伤得重,一般药石无医,全靠每个时辰外施内力吊他一口气。可是就在刚才,不管我输入多少内力,一入任督二脉,都有如石沉大海。我怕他挨不过这一时三刻,所以才无礼冒犯,只要姑娘真的就得了我兄弟,姓熊的便给你磕头!” 汤光亭见这两人进来时便觉得面熟,一听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心里便道:“啊,是他!”。只见那上身赤裸的汉子转过头来也瞧见了他,忽然“啊”的一声大叫出来,接着瞧见了莫高天,更是二话不说,双手往后一探,抽出了两柄亮晃晃的板斧。 莫高天看着那两柄板斧,哈哈一笑,说道:“小子,这一次我要是再多加一分力,你那两只手臂恐怕就得找个泥水匠,才能帮你糊上。” 原来那个上身赤裸,两边肩窝扎着药布的正是熊一飞。他带来的那个人,自然便是膻中穴挨了莫高天一笔,鲜血狂喷而出的沈凤鸣了。 有道是冤家路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熊一飞虽然是个大老粗,却也是薄面皮,受不住人讥,听莫高天如此奚落自己,抡起板斧便豁了出去。但他毕竟肩伤未愈,力道速度颇不如昔。莫高天见他此举不异以卵击石,不禁暗暗感到好笑,当下斜踏一步,右掌拍出,便要成全他。 第三回 阴错阳差 莫高天这一掌去势虽缓,然而五指的关节骨骼,竟然微微发出“格格”的声响,其中所蕴含的内劲实在非同小可。那熊一飞凭着一股冲动,出斧之际已然后悔,听到这声音时,更是有如一盆冷水从头淋下,心里只闪过一个念头:“也罢!”几乎便是束手待毙。 莫高天眼见便要将熊一飞击毙于掌下,忽然眼前飞来一道黑影般的事物,往他手背兜了过来,不偏不倚地指向他手背上的“合谷”穴,认穴奇准,劲道十足,不时还轻轻发出“叮叮当当”,有如金属碰撞般的响声。莫高天微微纳罕,右掌一翻,反手便要去抓来瞧瞧。岂料右手翻处,那道黑影居然如同一条活蛇一般,在半空中忽然拐弯,不但让他抓了个空,还反往熊一飞的门面疾点而去。那熊一飞见这个东西来势汹汹,只得把斧头一侧,便想用斧面去挡。那道黑影却故技重施,又是一个拐弯,从来处疾退而回。 两人被这道黑影一阻,莫高天自持身分,一击不中,自然是不屑再次出手,而熊一飞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已经吓出一身冷汗了,哪敢再轻启事端?一场血光之灾,顿时就此打住。 熊一飞还来不及瞧清楚,到底是何方高人出手相助,却听得莫高天开口说道: “梅姑娘这一手功夫俊得很呐,改天老夫要是碰到了万回春,可得好好地跟他领教领教。”言下之意,刚刚出手的竟是梅映雪。熊一飞见梅映雪身形娇弱,就算拎在手上恐怕也不过六十来斤重,一副风吹便倒的样子,根本不相信她会有这样的能耐,心中只想:“这莫老秃头不知搞什么鬼?” 却听得梅映雪接口说道:“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还请两位前辈莫怪。”莫高天淡淡地道:“哪里,刚刚那一手功夫,老夫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见人使过,尤其刁钻凌厉,别具一格。小姑娘内力不足,火候未到,但是假以时日,只怕光靠这一手,就足以傲视群雄,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了。”莫高天一眼瞥到梅映雪的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一条黑黝黝的,像是九节鞭一般的兵器,寻思道:“刚刚她那一招,纯粹是以巧劲控制,内力倒是稀松平常。不过招式方位变幻莫测,往往从料想不到的方向转弯,以致令人猝不及防。可是万回春的武功,走的是大开大阔之路,不像是会这一门难缠功夫的人。难道是梅师成故意留了这么一手,私下传给她的子孙。” 梅映雪见莫高天脸色古怪,想是他给后生小辈出手捣蛋,心中不快,忙道: “小女子不敢,只是两位既然入得我千药门来,按理就得遵守我千药门的规矩。而自千药门开山立派以来,从开山祖师以降,在这门内均是施药救人的地方,门外的一切江湖恩怨,一律都请到门外去解决。两位都是江湖上盛名在身的武林前辈,想来应该不至于会让晚辈弟子为难吧!” 原来这医术高明的大夫,尤其又是身怀武艺的武林中人,在这江湖上的地位,其实是很微妙的。一般说来,行走江湖,过的本来就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武功再高强,谁也难保哪天没有一个万一,何况人吃五谷杂粮,要说一辈子身体健康无疾,不论谁也没此把握。所以名医绝对是武林中人的一个必要,且愿意尊敬与保护的对象。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些受了伤,甚至生了病的武林中人,往往也是因为仇家的追杀或加害,一但求医得愈,这大夫可又跟求医者原先的仇家结下梁子。当然有些人会因前述的原因,而隐忍不予追究,但其中只要碰上了一个快意恩仇者,就算能躲过杀身之祸,那也是整日提心吊胆,不得安宁。 因此,这些医术名家,通常便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事先言明: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就算是自己的家人也绝不医治,而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就算病人的仇家便在身旁也会救治。只要这位大夫谨守自己的誓言,无一例外,那通常来说便不会有人为难。若说有人真要刻意刁难,那也势必成为武林中的公敌。 千药门百年来立下的规矩,便是:“不管是任何人,只要他能来到千药门,越过‘不药亭’,那么他便是千药门的病人,千药门上下门众,便负有救治的责任,任何人都不得横加干涉。”这早已是武林中人尽皆知的事。莫高天听她这么说,倒也知道自己理亏,于是便说道:“那是,这回确实是老夫的不对。”梅映雪正待谦逊几句,忽听莫高天接着道:“不过要是这两位兄台,一走出千药门,那么他们的生死,千药门便不再过问了是吧!”梅映雪一愣,说道:“在千药门外,又有谁能约束莫前辈呢?”莫高天道:“那最好了。” mpanel(1); 熊一飞听莫高天这么说,竟是将自己当成待宰的瓮中鳖了,气得是全身发抖,却又敢怒不敢言。莫高天看也不看他一眼,伸手抓住汤光亭,说道:“如此林姑娘交给千药门,那我便大可放心了。不过老夫瞧着这两个人实在有气,我们还是先到外面去溜溜。”梅映雪道:“敝门山水秀丽,鸟语花香,莫前辈尽可在此住个几天,待到林姑娘痊愈之日,那时家师也应该回来了。故人重逢,岂不乐哉!”莫高天只点了点头,便拉着汤光亭往外走。 两人出了门口,又行了几十步,弯到一处花丛中。莫高天见离那木屋远了,忽然对汤光亭说道:“这几天你便跟林姑娘在此住下,我有还一点要紧的事,去去就回来。” 这两天汤光亭待在莫高天身边的时候心中虽然怕他,可是现在听到他要放自己独自在这里,却更加害怕了。再怎么说,莫高天不但是老江湖,而且武艺高强,不管是什么人见到他,眼神中总有那么一分掩饰不了的害怕,跟着他一起,竟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虚荣感。但汤光亭不愿示弱,故作镇定,问道:“你要去哪里?你不是还要带我回去换林公子的吗?” 莫高天道:“本来的计画是这样的没错,但是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不过还好,我总算也救出一个来,那姓林的小子现在并无性命之忧,勉强可以交差了。”汤光亭听他说了一个“救”字,觉得奇怪,便问道:“你救了林姑娘?”莫高天瞪了他一眼,说道:“我不是把她从宋镇山的手中给救了出来?”汤光亭道:“可是你之前不是说,姓李的皇帝要杀她们全家,是宋镇山半夜里将她救出来的吗?既然宋镇山都已经救了,又何必要你多此一举?” 莫高天冷笑一声,道:“小孩子懂得什么,宋镇山当初与林家来往,为的就是巴结官府,现在怎么又会为了因谋反而被抄家的林氏兄妹,而得罪朝廷呢?”汤光亭一说便懂,“哦”了一声。 莫高天道:“你要是真懂,那就乖乖的待在这里。那个沈凤鸣受了重伤不说,熊一飞刚刚给我那么一吓,应该不敢有个什么轻举妄动。还有,刚才梅映雪也亲口说了,林姑娘现在是千药门的病人,那就更加稳当了。你若是跟着我走,一来耽误时辰,二来他们两人只怕起疑,情况就不在我们的控制之中了。”汤光亭接口道: “所以要是我待在这里,一来对林姑娘有个照应,二来故弄玄虚,那个大胡子熊一飞就是想破十个脑袋,也料想不到您老竟然真的一溜烟,放了两个小鬼在这里,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莫高天弯起右手中指,在汤光亭的额头上弹了一下。汤光亭吃痛,“哎哟”的一声叫了出来,骂道:“又干什么打人啦!”莫高天道:“谁叫你乱说话?什么让你们自生自灭?我最慢三天便回,要是让我发现你不在这里,小心你的小命!”汤光亭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莫高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天底下不知多少成名英雄,在我面前说话不是恭恭敬敬的,就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你居然敢在我的面前嘻皮笑脸,哎,也不晓得什么原因,我也任由你如此,大概是你投我的缘吧!”汤光亭道:“要我对你恭恭敬敬的也不难,只要你不要动不动就打人好了。”心下却暗骂道:“只要是英雄看到你就得恭恭敬敬的,说我不恭敬,就是说我不是英雄啰!” 莫高天听他这么说,又是轻叹一口气,把原本想顺口说出要收他为徒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心想:“这件事不如等我回来再说吧。”于是便道:“算了,就算你表面上恭敬也没有用,心里说不定骂得我狗血淋头。”汤光亭心道:“真是见鬼了,这老头儿竟然猜得到我在想什么。”口里却道:“莫前辈这几天对我这么好,我嘴巴上恭敬,心里面想的也是一样的。” 莫高天不想再费神跟他讲下去了,便道:“那也由得你。”汤光亭道:“前辈,有件事我不晓得该不该说……”莫高天说道:“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说来听听。” 汤光亭道:“依您说,您这么费心的从宋大爷的手中,将林姑娘给‘救’出来。…… 想一想,您还真是一个见义勇为的大好人呢……”莫高天哈哈大笑,道:“你说我见义勇为?哈哈,见义勇为个屁!”说着看了看汤光亭,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莫高天之所以出手救林氏兄妹,完全是因为感恩图报。 而说起他这个恩人,倒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但是若在江湖中,向任何一个人提起淮南寿春的“归云山庄”丁家,十之八九都要伸出大拇指,大赞一声: “好样的!”尤其是老庄主丁允中,凭着一身侠义心肠,三十年来在这兵荒马乱的乱世之中,锄强扶弱。有道是:一口五行雁翎刀,尽管天下不平事;两手卖地散家产,普济危难困里人。 于是乎,在这两江之地,受过归云山庄好处的百姓不下千百,这其中更不乏现今活跃在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因此,以丁允中本身的武艺,在武林中虽然算不上是一流高手,但他的威望与地位,却足堪与无极门掌门,甚至少林寺住持相比拟。 事有凑巧,莫高天在年轻武艺未成之时,曾在甘凉道上碰到一帮悍匪。那时他年少血气方刚,双方一语不合,便大打出手。经过一番激战,莫高天双拳难敌四手,渐渐寡不敌众,最后负伤而逃。而那帮悍匪都是亡命之徒,生性残暴,决心放他不过,便一路追杀。 这日莫高天逃到利州,他旧伤未愈,偏又给对方截到,只好咬牙拼死力战。正在寻隙走脱之际,恰好碰到从益州买卖牲畜要回寿春的丁允中。丁允中见他孤身奋战,欣赏他是条好汉,便冒险将他藏身在车队里的牲畜粮秣之中,这才骗过那帮悍匪。后来丁允中还将莫高天带回归云山庄,悉心照料他的伤势。莫高天受伤颇重,这一调养,足足过了三个月才痊愈。如此一来,丁允中自然成了莫高天的救命恩人。 在莫高天的骨子里,是很有一些桀傲不驯的成份在里面。但他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如何报答这样的恩情。尤其是他闲云野鹤散漫惯了,挂着这样一个人情,怎么也让他轻松不起来。 但是要报这个恩德却十分不容易。丁允中交游广阔,又乐善好施,四海之内都是曾受过他好处的人,平时有个什么难办的事,根本不曾少过自告奋勇的人,再加上他名声响亮,可以说是没人敢为难丁家。而丁家无灾无难,莫高天自然没有报答的机会。 终于他打听到南唐大将林仁肇,与丁允中交情颇厚,两人年轻时曾在一起拜师学艺,算得上是同门师兄弟,只不过林仁肇热衷功名,丁允中却志不在仕途,这才相隔两地,各谋发展。所以当林仁肇遭到抄家灭族之祸的消息传到莫高天的耳里时,他便自动前去设法搭救。而就算救不出林仁肇,只要能保住林氏家族的一条血脉,对他来说,虽然不能等于是报了丁允中的救命之恩,但也算是多多少少对丁允中说明,他绝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他计议已定,自然不能让宋镇山等人破坏他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算得罪整个长剑门上下亦在所不惜。所以才闹出今天这样的事来,当然也才让他碰到了汤光亭,这个他眼中一个够资格传他一身武艺的良质美材。 莫高天想着想着,侧眼偷偷瞧了汤光亭一眼,心道:“这个臭小子鬼灵精怪,很有些牛脾气,虽合我的胃口,但恐怕没那么容易乖乖听我的话。不过看他瞧林蓝瓶的眼神,只怕是着了小妞的魔,我若说出我救林蓝瓶的真正缘由,并不是出自什么正义感,臭小子只怕便连对我最后的一丝好感也没了。我若不说,将来还可以落在小妞身上,教他服服贴贴,两者之差,不可不知。”于是若无其事的笑道:“好吧!你爱说这是见义勇为便是见义勇为吧!总之你好好地待在这里,三天之内,我就会回来接你们出去。” 汤光亭虽然知道他随便敷衍自己,但他坚持不肯再说,也拿他没奈何,只得满口答应。莫高天见他听话,甚感安慰,又嘱咐了几句,这才离去。 汤光亭目送莫高天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山坳花丛间,良久良久,才忽然想起了林蓝瓶,于是便急急忙忙循着原路回去。进得木屋的大门,只见花厅里头空空如也,梅映雪与熊一飞等人,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连忙寻路出来,又忽然想到林蓝瓶是被带往后门的穿廊出去的,眼见四下无人,便大著胆子又回到花厅,掀开门帘,探头探脑地往后头走去。他蹑手蹑脚地走过两道穿廊,却是来到了一处水阁,定眼一瞧,那水阁两旁又各有一条步廊。 汤光亭心道:“这个地方可真奇怪,没事大家在这里捉迷藏玩吗?”当下选了一条步廊走去。只见一路假山怪石,垂柳修竹,复向前行不久,便来到了一处风干药材的竹棚场。那棚架的一旁,有几间看起来阴沉沉的,像是仓库的屋子。一阵微风吹来,尽是刺鼻的药味,再加上没什么花花草草好瞧的,他便想打原路回去。这回头一瞧,心里不禁大叫一声:“苦也!”原来他来时走的是一条路,现在回头看却是三条岔路其中的一条。 他来时并未留意认路,走到三岔路口前,嘴里连念几声:“糟糕!糟糕!”一看最右边这一条地势有一些往上蜿蜒,心想:“刚刚一路走来,好似有那么一点下坡的感觉。”于是便选择走最右边的岔路。 走了一会儿,只觉地势愈来愈高,却仍是不断地在爬坡。汤光亭也发现两旁聚树成荫,放眼望去都是树丛,与原先的景物大不相同,有一点像是跑进树林里了。 正想往回走,忽然隐约听见前面不远处,仿佛有人说话的声音,心想:“我还是别乱跑了,不如往前去找个人,带我走回去算了。”打定主意,便往人声之处走去。 才走没几步,忽然听得前方一声惨呼,汤光亭心里一怔,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 这一下没留神,脚下突然一空,整个身子直往山坡下坠。汤光亭大吃一惊,慌乱中什么功夫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双手双脚齐施,却什么也构不到,一心只想:“完了!完了!此命休矣!”这个念头都还没转完,“咕咚”一声,就一头栽进一堆稻草当中。 他这一摔劲道不小,细细的干稻草顿时塞得他满耳满嘴都是。汤光亭惊魂未定,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暗道:“幸好这里有这么一堆稻草,要不然不死也得断腿。” 还来不及细想这个地方怎么会有稻草,耳边又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男子的声音,说道: “咦?那是什么声音?”接着另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哦,那是之前布下陷阱,用来捕野兽用的。看样子又有动物上钩了。”汤光亭听这声音耳熟,好像便是刚刚在路上听到的人声。他好奇心复起,连忙从草堆里钻了出来,只见眼前是一根根木制的栅栏,竟然将自己给圈住了。 汤光亭不知自己身陷何处,不敢轻举妄动,却将身子钻回到草堆当中,只露出个头来四处观望。只见那栅栏外头另有一间小屋,看样子刚刚的人声便是从里面传出来的。这时那先前说话的男子又接着说道:“我们这会儿已经直接用人来试药了,之前所设的陷阱,还是趁着我爹还没回来,早点拆掉了吧!要不问起来挺麻烦的。” 那低沉的声音回答道:“那倒也是。” 汤光亭心道:“他们说的,遮莫不就是我现在掉下来的这个地方?”一想到自己竟然被人家用来捕猎动物野兽的陷阱给困住了,不由得大感困窘。好歹自己也学过几年拳脚棍棒,还自小打在山林里长大,这件事情要是传了出去,那只好在地上挖一个洞,把自己给埋了。 他自觉不好意思,身子埋得更低了,只露出了一对眼睛。耳里续听得先前的男子说道:“这么久了还没醒,我看本门的天王解毒丹也不能解。”过了一会儿,那低沉的声音道:“你说得对,他的脉搏也没了,早就死透了。哼,要是连师父的天王解毒丹,也没法解我们俩的这门毒药,那还不怕那个臭丫头不乖乖就范。”说毕,两人哈哈笑了一阵。 汤光亭听着听着,隐隐觉得不知什么地方不妥,不由局促不安了起来。只听得那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不过我们配出的解药还没试过,不知管不管用?其实也不用大费周章地去试,直接用在那个臭丫头身上试,不就得了!”那先前的声音说道:“不,要是配出来的解药不管用,一下子就治死了那丫头,对我们来说也没有好处。”那低沉的声音说道:“啊,是啊,我真的糊涂了。要不这会儿后院里正好栽进来一只不晓得什么野兽,正好拿它来试药!” 汤光亭一听,当然知道他们口中的野兽,指的便是自己,暗叫一声:“乖乖不得了,看这情况,别说这药恐怕一试就把我试死了,就算试不死我,我在这里偷听到他们的这个什么计画,恐怕也是十拿九稳的要让人杀之灭口。”一想到这里,手心都渗出了冷汗。 却听得原先前的声音道:“既然这药的配制都已经到了最后阶段,我们何不到镇上,随便找个人来试一试,这样的效果稳当些。”那低沉的声音道:“还是你想得周到,一切听你的便是。”先前的声音道:“咱们说走便走。今天晚上十五,我老早就查探好了,正好是那丫头练功的日子,错过今夜,那可要再等上一个月。” 那低沉的声音道:“我可等不了那么久!”先前的声音笑道:“那可不!”说完,两人又笑了一阵。 汤光亭听他们这么说,倒是暂时松了一口气。眼见屋子忽然走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肩上扛了一个人,全身瘫软,到是像具死尸一般。汤光亭知道这就是正主了,急忙将身子一缩。只是那两人行动如风,早就去得远了,全没注意他这边。汤光亭又躲了一阵,这才慢慢探出头,从稻草堆中爬了出来。 立即的杀身之祸既过,他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不少。他仔细地瞧了瞧身陷之处,那圈住自己的栅栏虽然打得结实,唯一的木门又叫铁炼与铁锁给扣死了,可是抬头一看,栅栏并没有顶到岩壁,其中空出的间隙已足以让一个成年人通过。汤光亭看着看着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又不是畜生,干嘛不爬过去?要说到爬树,那可是他的看家本领。他手脚齐施,没两三下就翻过栅栏。两脚一着地,是拔腿就跑。 他胡乱地狂奔了一阵,心里原想离开那个地方越远越好,但却又禁不起对这件事的好奇。寻思:“那两人到镇上去了,那可得费上好一阵子的时间,我干嘛那么害怕?我这么没命的跑,岂不是显得毫无英雄气概?”他在山寨之时,早已听长辈们说过,行走江湖,最要紧的首重信义。讲义气,重然诺,才能受到敬重,才是好汉。而做一个好汉又是成为英雄的第一步,所以汤光亭自幼在他的小小心灵里面,就一直以成为英雄侠士为最大心愿。现在忽然想到自己被人一吓,就这么没命的逃跑,实在不是好汉所为。 他越想就越觉得是这样,不由得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终于停了下来。眼见四下无人,一发狠,循着原路小心翼翼地走了回去。 他跑出来时未曾注意,这会儿回去方向相反,他才发现在那座木屋前的不远处,立了有一块告示牌子,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剧毒药材禁地。凡我门弟子,未得掌门人谕令,不得擅入”等几个字。汤光亭心里却想:“举凡专门用来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或者是藏了一些金银宝物欲盖弥彰,才会立这么一块牌子。偷偷摸摸的勾当刚刚已经听到了,就是不晓得这里面藏了什么宝贝没有?”原来他父亲在铸剑山上也有这么一个地方,里头堆放了多年打劫来的奇珍异宝,是山寨的藏宝库,外面不只有哨兵把守,同时也立了这么一块恫吓吓人的牌子。 不用说汤光亭不是千药门人,就算他是,这一会儿鬼使神差,机不可失,那还有什么客气的。来到门外,用手轻轻一推,说也奇怪,这门竟然没锁。汤光亭不疑有他,迳自入内。 一进门,只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其时正当入秋之初,按理不当有这样重的霉味才是。汤光亭想赶紧开个窗户通通风,这才发现整间屋子根本没有窗子。屋梁顶上垂下的几条铁炼,各挂着一盏油灯,是这屋子里的唯一光源,这其中一盏不知何时已经熄了,看样子是长期点着,就连白天也不灭的。 汤光亭见这屋子古怪,心里更加坚信这里面绝对藏着什么东西。但立在外头那块他认为唬人的牌子,终究还是让他战战兢兢的,不敢随便乱碰东西。回头见到一旁的木头柱子上,挂了一双手套似的东西,心想:“这应该是他们在这里配制毒物时手上戴的手套,免得毒物沾上了手,还没毒到别人,就先毒死了自己。对对对,一定是的,他们也是人,岂有不怕毒的?” 他轻轻地将手套取下,握在手里,只觉触感非布非皮,凉飕飕的,倒是十分舒服。环伺四周,并无第二双挂着,心中不禁暗暗窃喜,心道:“看来这是第一件宝贝了。待会儿要离开的时候,不如就来个顺手牵羊,嗯,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旁人着想,免得他们老是配毒害人。”有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自然毫不客气的将两只手套都戴上。那手套套口处甚小,汤光亭本来还担心大小不合,却没想到这副手套甚富弹性,套上之后,与十指服贴紧密,那十根手指头还是自己那十根手指头,透气灵活,就好像没戴任何东西一样。 有了这么一件宝贝,汤光亭的胆子立刻大了起来,视界也好像突然明亮不少。 只见自己身处的另一边壁面,摆了一座大橱柜,就好像中药铺里的那一种,不太一样的只是它的抽斗比一般中药铺的大了许多。他走进一瞧,只见每一只抽斗上也都写了药材名,不过比起一般中药铺的较令人惊心动魄,写的大多是:断肠草、蚀骨草、西域褐彩蝎、天竺蓝腹蛇等等奇奇怪怪的东西,当然想来都是毒性猛烈的。汤光亭虽有宝贝在手,但想来这些东西都有点恶心,也就没什么兴趣。 他将抽斗逐一瞧将过去,只见最右下角那一个已是最后一个,上头纸片上写的字,已有些斑驳难辨,好像是什么什么花之类的。他心想这已经是最后一个抽斗了,要是到最后连一个也没打开来瞧瞧,这趟岂不白来?而这里面既然是花,倒也不妨一看。他心里才想着,手脚倒也没慢,抓着扣环,便将抽斗拉了出来。 这抽斗才拉开,突然一团七彩斑斓的东西从里面飞窜了出来,扑在他左手的手心当中。他吃了一惊,左手连拨带甩,却甩它不开。定眼一瞧,这瞧不清楚还好,这一瞧清楚竟是一只拳头大小,全身毛茸茸的花蜘蛛。这一下当真吓得他魂飞魄散,提起左掌更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拼了命的甩荡,好像恨不得能将左手给甩出去似的。 但那蜘蛛始终牢牢地附在他左手掌当中,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这么折腾了一会儿,汤光亭只觉左臂甩动得酸麻,却没有其他异样,惧意渐去,这才慢慢定下心来。仔细瞧那只蜘蛛,它的八只脚兀自牢牢地攀住他的手指头,好像不知多久没吃过东西一样,直在他手掌上啃。他心里想道,还好自己早有先见之明,事先戴上了手套,否则光看这蜘蛛鲜艳的外表,也知道要是一不小心给咬上一口,恐怕这一次小命早已休矣。 既然有了防护的法宝,毒蜘蛛咬他不着,汤光亭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只是这蜘蛛既挥之不去,但若伸手一巴掌打烂了倒也可惜。灵机一动,左手五指轻轻地将蜘蛛拢在掌心,右手将左手上的手套反脱下来,如此一来,便将这毒蜘蛛给兜在手套里面了。 抓住了毒蜘蛛,汤光亭总算才放下心来。两眼迅速地四处巡视一番,除了另一面远远的墙角边,好像有着一只正烧着开水的水壶外,也没有其他的什么东西了,而这边其他的抽斗他又不敢随便乱开。想一想此地还是不宜久留,瞧着门外尚无人影,便带着偷来的手套与毒蜘蛛溜之大吉。 走出门外,汤光亭不敢盲目的乱跑,心想还是循着来时的路,慢慢地走回去比较妥当。瞧清楚方向,便往山坡上,地势比较不陡的地方走去。这地势虽然越走越陡,但他身手敏捷,却也难不倒他。眼见便要攀上坡上的山径,忽然脚底下一个踉跄,竟然俯身跌了一跤。 本来跌跤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即便是习武之人,只要重心不稳也一样会摔跤。 只是汤光亭这一跤摔得奇重无比,他的手竟然来不及撑住地面,以致额头鼻梁直接撞上了地上的岩石,痛得他七荤八素,泪水与鼻水齐流。他挣扎着爬起,才发觉脸上除了泪水与鼻水之外,还和着血水。 只是摔这么一跤竟然伤得这么重,也是大出汤光亭自己的意料之外。他拉起袖子检视伤势,只见两条手臂上竟然布满一条条的血痕,兀自流着血水。汤光亭大骇,实在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弄出了这些伤。他只隐隐想起,刚刚不过曾抓着几下痒,难不成竟弄出这样的伤痕?他心念一动,急忙低头拉起两条裤管,果见自己的两条腿也布满了相同于两手臂的血痕,这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难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然中了毒!”一切都还来不及让他仔细回想,一抬头,但觉天旋地转,仰身又摔了下去,正巧摔进一处小山坳里。这山坡陡斜,他便一路滚下山去,可是这一回竟然连痛的感觉都不太有了,只觉得全身上下仿佛有着千万只蚂蚁在他身上乱咬,然后一只接着一只都钻进了他的肉里。 汤光亭张开了嘴巴,却叫不出声音来,接着眼前忽然一黑,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汤光亭觉得自己仿佛做了好几场恶梦,一会儿如卧寒冰,一会儿如抱热炉,一下子好像一个人站在万仞悬崖边上,失足不断地往底下掉,一下子又好似置身千军万马当中,铁蹄刀枪,震耳欲裂。恍恍惚惚间,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头白额吊睛大老虎,忽地向他扑了过来。他大叫一声,一跤跌坐在地,慌乱中伸臂护住头部。那老虎张嘴便咬,接着只听得“喀喇”一声,左臂一凉,鲜血四迸,痛彻心扉。 汤光亭“哇”的一声叫了出来,全身汗水淋漓,望眼四周矮树灌木,竹林夕照,哪有什么大虫老虎?这才惊觉刚才一切都是梦,只不过这个梦实在是太真实了。他一颗心兀自扑通扑通地激烈跳着,忽然间他想起什么似的,右手悄悄地往左臂一摸,还好,左手还在。不过又酸又痛,麻麻又痒痒的,感觉沉甸甸的十分奇怪。他好奇地将左手提起,只见露出袖口的左腕肿得像颗大馒头,而在左手食指间上挂着一团彩色的事物,却不是那只木屋里的蜘蛛是什么?不知何时竟趁着他昏厥的时候,从手套里溜了出来。汤光亭一声尖叫,急忙伸手摔开。说也奇怪,那蜘蛛竟然一甩即离开他的食指,“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汤光亭看到这个情况,不用多想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不自觉泪流满面,心里只想:“完了,我要死了,这下子真的死定了!”瞥眼看见地上那只蜘蛛,像是吃饱了撑着了,懒懒地爱动不动,肚皮整个鼓了起来,圆滚滚的像是一颗球。若仔细看,隐隐地仿佛可以看穿它一肚子刚刚吸饱,缓缓在它肠腹间汩汩流动的暗红色鲜血。 汤光亭心中气苦,本想一脚踩将下去,那便算是报了这个仇。脚刚抬起,却想到自己刚刚明明已经中毒发作,看这天色起码昏迷了有一两个时辰,却居然又能自行转醒,难不成竟是这蜘蛛咬了自己,以毒攻毒,误打误撞的结果。他手脚功夫不甚高明,但是江湖传闻,武林轶事倒是听了不少。以毒攻毒这个玩意,自然也是在诸多传闻轶事中,最是峰回路转,引人入胜的重要环节之一,当初他可是听得津津有味的。可如今仿佛真的叫他碰上了,他也只有默默祷祝那些说故事的人,不是胡乱诌来骗他的。 一想到这只蜘蛛可能可以救自己一命,这一脚便不忙着踩下去。他寻着掉落在一旁的那只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那只蜘蛛重新给装了进去。 他拎着装着那只蛛的手套发呆,一下子陷入六神无主的情境当中,情绪才稍稍平复了一会儿,渐渐地全身上下,手脚四肢居然又感觉痒了起来。他不敢动手去抓,想起今天早上进谷的时候,是涉着溪水而来的,用水清洗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了。可是甭说这会儿天色已暗,视线不佳,丛林山路难辨,加上这个地方初来乍到,根本人生地不熟,哪里弄得清楚溪流是在哪一个方向? 但是他身上的那股痒劲,就好像涟漪一般,逐渐在他的体内扩散开来,而且速度越来越快。汤光亭不敢再耽搁,胡乱地找了方向向前走去,一路上竖直了耳朵,仔细聆听有没有水流的声音。 十五的月亮,亮晃晃地在山野树林间缓缓升起,惊动了几只昏睡鸟儿。靠着月光,汤光亭在迷蒙的眼光中,仿佛前方山岩的石缝上,闪闪地泛着水光,望前走去,耳里果然也隐隐听到了水流声。他情不自禁地加快脚步,走近一看,却大失所望。 原来那股水流十分细少,往下游看去,竟在不到数丈远的地方,就全部渗到岩缝石砾中,不再往下流了。 这样的水流,充其量顶多只够沾湿双手,就甭提要来清洗全身了。汤光亭瞧着流水发了一顿呆,俯身摸去,触手生温,原来却是温泉水。 既然这下游没水,全身的麻痒便迫使他循着水流望上游去碰运气。可能是温泉水的关系,这附近并无树木生长,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石灰岩石。汤光亭攀着岩石往上爬,虽然他的十只手指早已磨破了皮,但因为搔痒的关系,对他来说,隐隐作痛的感觉,远远要比有痒不能抓来得舒服多了。 好不容易攀上了岩顶,却是来到了山腰上的一处小平台。只见泉水源源不绝地从前方的石壁缝中流出,秋夜风寒,阵阵水气从石壁缝中冒出,弥漫在半空当中,月明当空,雾气氤氲,更显得分外诡异。 汤光亭想也不想便闪身进入石壁的岩缝当中。那岩缝直透山巅,就好像曾有人拿了把刀,将一座山从中直劈两半一般。那岩缝也不甚宽,勉强能侧着身子一步一步挨进。加上只能靠从山顶岩缝中泻下的点点星月之光,模糊辨认路面的崎岖高低,尖石与滑地交替,四肢手脚并用,走来格外辛苦。 莫约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只见地面忽然隆起,直上七八丈高,那一股流泉此刻也化成了一练飞瀑,而且水量也远较于地面为多。汤光亭见状,心想都已经来到了这里,就算终究得死,好歹也要爬上去看一看。于是捋起袖子,一咬牙,再度奋力攀岩而上,累得他是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汤光亭原本以为休息一下,可以让自己稍微清醒一些,没想到自己的神智却是逐渐在模糊当中,感觉是有点像之前第一次毒发的前兆。汤光亭一下子全身都冒出了冷汗,他手足无措,只得不断向前走去。又拐过了几个弯,忽见前方豁然开朗,地上繁星点点,熠熠闪动。他一下子以为眼睛出现幻象了,急忙揉眼定睛一瞧,原来这个山洞岩缝至此忽然宽阔起来,方圆约有十来丈宽,靠自己所站的地方有一洼池水,面宽约占了整个山洞的三分之一。池水不断向四方溢出,汇流成泉,朝自己的脚底下流过。 汤光亭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抬头一看,两边山壁矗立,星空只成一线。星光淡淡,将池水点映得波光粼粼。他暗暗纳罕,遮莫自己是到了天山瑶池?走到池边,只见池水清澈见底,深不逾一人。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探了进去,但觉手臂上原本麻痒的地方,一下子有如千万支细针扎了进去,虽然颇为疼痛,却远较麻痒舒服,那这一切便都不是做梦了。 汤光亭喜出望外,也顾不得这池水的温度,三两下便将身上的衣裤鞋袜除去,扑通一声便跳将下去。他此时此刻全身都有破皮的伤痕,这一下子浸入温泉当中,当场便让他掉下眼泪。这泪水当中,固然有疼痛的泪,却也有安心的泪。所谓“痛快”二字,在他来说,直至今日才有如此贴切的解释。 他乖乖地在温泉中泡了一阵,忽然想起自己身上的衣物沾着一身的血水汗水,恐怕就要发臭了,于是便将自己的衣物一并带入温泉中泡洗,只留下其中装着一只蜘蛛的那一双手套。他心情放松,不久便觉得累了。寻了一处靠山壁的凹处,将湿衣裤包成靠枕,小心将蜘蛛放在一旁,用石块压住手套口,头往枕上一靠,不久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他恍恍惚惚地梦见到,自己洗浴的地方,果然便是天山上的瑶池。接着自己洗着洗着,忽然有七名仙女从天而降,他大吃一惊,急忙找了个地方躲了,只偷偷露出了一对眼睛来瞧瞧动静。那七名仙女见四下无人,个个宽衣解带,也都下水来洗澡,游戏嘻笑,好不热闹。汤光亭张大了眼睛,只想一个一个都瞧清楚了,无奈一来躲得远了,二来雾气朦胧,怎么也拨不开。忽然听得耳畔母亲的声音响了起来:“把最小的那个仙女的衣服藏起来,要她做老婆!”汤光亭大叫一声:“对啊,没错!”回头一看,自己的衣服已经不见了。耳里却听得那七名仙女“格格”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手上拎了一堆衣物,笑道:“你的衣服在我们这里呢!”接着用手泼水,水花四溅,其声淙淙,迷迷糊糊之中,又似半梦半醒,只觉身上的各处伤口,不知何时竟又隐隐做痛起来,比起先前入水时的刺痛感,却是另一番不同的光景。 他缓缓将双眼睁开,只觉他的衣物仍旧是被他当成枕头给枕在头下,什么仙女瑶池什么的,果然是自己的一场梦,可是他此时却仍旧清楚地听到水被泼动的声音。 他揉揉双眼,好奇地缓缓从山凹处游出,只见眼前豁然大亮,抬头一看,月已升至中天,月光倾泻而下,岩洞内亮如点灯。再仔细一瞧,眼前水气袅袅,水声中人影晃动。那人影背对着汤光亭,裸露出了半个身子,发长及腰,双手捧着一个有如小水桶般大小的木头勺子,正一勺一勺地舀着水,一遍又一遍地往身上淋去。汤光亭瞧着不觉呆了,久久不能自己,忽然间那人脸略为一侧,皎洁的月光正巧不偏不倚照在脸上,汤光亭瞧见不禁大吃一惊,忍不住就要大叫出来。 他嘴才张开,心里便道:“不妙!”自己身处此地,此刻出声,那还要命不要? 但人的喉咙自嘴不过四寸,这声音如何收得回来?但也合该他命不该绝,几乎便在同时,他脚底下忽然一滑,整个人栽进了水里,那一声“哇”便喊在水里,换来连吞了一大口一大口的泉水。 汤光亭栽在水中虽是无心,却也因此侥幸逃过一劫。他趁势把头潜藏在水中,一路泅回他原来匿身休息的地方。他一时之间,还不敢马上冒出水面,及至呼吸困难,这才慢慢先露出口鼻,接着才露出双眼。 这山壁凹处虽不甚宽,不过单就将脸藏在后面,已是绰绰有余。汤光亭一颗心扑通扑通强烈地跳动着,竖直了耳朵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虽然拨水的声音虽然仍不间断,但他还是紧张得口干舌燥起来。过没一会儿,那拨水声音悄然而止,从此无声无息。汤光亭实在是好奇,更何况他也想再次确认,他所看到的,是不是就是他心里想的那个人。一时之间心乱如麻,浑忘了若真是她,则对方武艺高强,那还有不杀人灭口的。 汤光亭慢慢地从岩缝中探出头来,只见那人静静地将整的身子都泡在温泉池水中,只露出颈子以上的部份,沉思或着冥想什么的,一动也不动。淡淡的月光轻轻地从她的脸蛋滑下,虽然隔着阵阵水烟,但她细致的五官,仍旧亮丽分明。汤光亭但觉耳朵嗡嗡作响,不知置身何处。原来这女子,便是他今天早上才见过一面的“梅师姐”梅映雪。 这一切是那么的突然,就像是做梦一样。汤光亭回想起刚才的梦境,心里只道: “什么七仙女八仙女,都比不上眼前的这一个。”他下意识地将四周寻视了一遍,仿佛寻找着她褪下衣物的地方。 忽然间梅映雪将头略微一抬,说道:“是谁?”汤光亭吓了一大跳,整颗心宛如便要从嘴里跳了出来。他自认称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也知道偷窥女孩子洗浴,那已是下三滥的行为,跟英雄豪杰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而且一辈子再也搭不上边。 尤其对方是自己所喜欢的女子,这样的行为只有让对方更瞧不起自己,更甭提要让对方喜欢了。虽然这一切的一切都并非自己有意如此,但一时之间如何说得明白? 心里电光石火的闪过了一个念头:“我妈常说,这女孩子的名节比起她的生命都要来的重要,梅姑娘冰清玉洁,只怕更是如此。既然这里四下无人,只要她杀了我这唯一的活口,就能保住她的名节,这比起要她拿刀子抹自己脖子,可要来得容易多了!”一想到这里,全身冷汗淋漓。他这一下子有如从天堂直接坠入地狱,四肢僵直,一动也不能动。只是暗暗祷祝,这梅姑娘见自己英俊潇洒,就此倾心,便住手不杀。至于他的相貌终究英不英俊,他自己也没什么把握,因为打从娘胎出来,全天下还只有他母亲这么赞过他,看样子自己不但挨不上英雄的边,就连英俊,恐怕也有不少争议吧! 只听那梅映雪接着又道:“阿蕊?是你吗?”汤光亭听这话中的意思,却不是她发现自己了,而是另有其人,忙向她那处瞧去。只见梅映雪两眼盯着岩洞的另一边,一面缓缓地向池边移去,伸直了右手,好像要去拿什么东西一样。忽然一句阴森森的话从那一头传来:“梅师妹,是我!”梅映雪听着一愣,惊道:“万……万师兄……”她原本左手掩着胸口,微微起身,右手便要向池边的石缝探去,听这声音一响,又急忙躲进水里,只露出了一个头来。 接着那个声音又道:“不只是我来了,还有冯师弟也来看你了!”声音已近了许多。梅映雪是个姑娘,这样的场合让她尴尬不已,虽然极力镇定,但言语中已难掩惊骇,只道:“咱们孤男寡女,夤夜不宜共处一室,要看小妹,还是明儿个一大早再让小妹向两位师兄问安吧!”接着喊道:“阿蕊!阿蕊!” 那个声音道:“你不用再找阿蕊了!我已经叫她先回去休息了。”语毕,两道人影已经出现在眼前。梅映雪虽然已将自己的身子尽可能的潜在水里,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说道:“这阿蕊从小跟在我身边,我们两个是一块长大的,这世上除了我的命令,她是一概不听,你又怎么能够叫她回去休息呢?……你们究竟把她怎么了?” 另外一个姓冯的道:“没错,这个小丫鬟的脾气,可真是倔得很,除了你之外,还真的没人使唤得动她。只不过这一回是阎罗王要她去,她也不得不去了!” 汤光亭听这声音耳熟,忽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个不速之客,正是他身陷山边小屋的陷阱时,那两个在屋中,用人来试毒药的神秘人物。他不禁回想起当时这两人的对话,好像是研究了一种新毒药,用来对付一个“臭丫头”什么的,这会儿看样子,他门口中的臭丫头,说得便是梅映雪了。 这时梅映雪听到阿蕊竟然遭到了他们的毒手,不禁又惊又怒,喝道:“什么! 你……冯云岳,阿蕊还不过是个孩子,你竟然下得了手!”那冯云岳说道:“还是个孩子?不会吧?我瞧这个身材体格,已经是个大人啰!”他嘴里说的是阿蕊,两只眼睛却不住地往梅映雪藏在水面下的身体瞧去,轻薄之意溢于言表。 梅映雪又怒又窘,一张粉脸气得通红。这流水之物本来就是透明的,到底能不能藏住她的身子,梅映雪殊无把握,这冯云岳的一番丑态,让她不自主地将身子不停地往后移。但如此一来,虽然离得她的那位师兄远了,距离汤光亭藏身的地方却不过咫尺。 先前说话的那个人接口说道:“梅师妹,你也不必气恼,只要你肯把东西交出来,不用说我保证让你毫发无伤,甚至原封不动地平安离开这里,就连刚刚你冯师兄对你无理,我也会要他跟你赔不是。” 梅映雪却道:“阿蕊都给你们害了,赔个不是就能让她转活过来吗?不要说你说的那个什么东西我根本没有,就算是有,为了它你们已经害了我姊妹的性命,我就是拼着一死,也绝不会让你们如愿的。”冯云岳听她说得斩钉截铁,便道:“师哥,我看这臭小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们就给她一点颜色瞧瞧,还跟她客气什么呢!” 汤光亭见这两人来者不善,再加上这个姓冯的在一旁火上添油,只怕梅映雪立刻就要吃亏。他其实很想来一出英雄救美,只可惜一来自己武艺低微,二来自己处境尴尬,实在颇为为难。正犹豫间,只见那先前说话的那个人,一步步向池边走近,梅映雪见状,喝令道:“站住!不要过来!”那人恍若不闻,一直走到池边才停步。 汤光亭瞧着瞧着比梅映雪还要紧张,额头上的汗珠,已不住落将下来。 那人蹲下身去,伸手舀了一点泉水在口鼻间嗅闻,忽然淡淡说道:“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在这附近的山林野地不知走过几百回了,今天要不是跟着阿蕊这个丫头,就算再过个几十年,恐怕也很难发现这个地方。而师妹两年前才来到千药谷,却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找到这一口可遇不可求的‘凝碧泉’,这若不是你的祖父梅师成私下授受,遗爱孙女,天底下哪会有这么巧的事?由此可知,梅师成不知隐瞒了多少千药门的秘密,却违反门规诫律,不传给掌门弟子,独厚他的子孙!” 梅映雪得知他的目的,反倒轻松下来,轻轻哼了一声,道:“这‘凝碧泉’在奇药释典里写得明明白白,说这泉水性寒,入以鲜血凝而不化,七日转碧。又说: ‘凡水经流,百草不生,夜以泉涌,日出而止。’另外在千药门的万金要方里,矿石篇的补遗上,也白纸黑字的写着:‘地涌热泉者,莫不以黄、赭,惟凝碧水温则青,既凉则无色。’这凝碧泉既然有这么多与众不同的特性,是非常容易发现的。 万师兄一心想要光大我千药门派,这些年来的用心,师妹是明白人,内心亦甚为敬佩。只是你一心钻研武功精进,却对本门所长者视而不见,那不是舍本逐末了吗?” 那位万师兄冷笑了一声,神情鄙夷,并不相信梅映雪对于她能自己找到凝碧泉的话。那梅映雪续道:“现在万师兄一口咬定我私藏了什么本门的不传之秘,为此还带着冯云岳联手害了阿蕊。我的祖父其实也就是你的师祖,刚才你连名带姓喊他名讳,言语中殊无敬意。哼,你既然早已把我当成了敌人,有什么招数就尽量使出来吧,又何必惺惺作态呢?” 那万师兄淡淡地道:“本门名为千药,医道一途那是不用说的了,但是梅师成当年扬名武林的,除了他那一手医术之外,还有一个浑号叫:‘没钱没救’,这一点我想师妹应有所闻吧!”梅映雪把头一撇,并不答话。那万师兄续道:“行走江湖,干的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谁能保证一辈子没个闪失?于是求医者,技不如人的虽然占了大多数,但这武功高强的也不是没有啊!可是你听,‘没钱没救’这四个字是多么响亮,多么霸道,也多么豪气,这其中仗的是什么?是梅师成的臭脾气吗?错了,梅师成不仅医术高明,他还有一身足以让他跻身一流高手之列的好功夫。否则因为这个臭规矩所树立下来的仇家何止千百?他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死。”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就拿这个‘凝碧泉’来说吧,我们都知道它的功效怎么样,但是你在这水里面又加了不少药材,是用来修炼一种内功吧?”梅映雪倒不隐瞒,说道:“这是先祖留下来的一个练功法子,不过只适合女人修炼。”那万师兄缓缓地道:“这药材内容我不知道,翻遍门中藏书亦无所载,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梅师成的武功那么高,而他嫡传的掌门弟子,也就是我父亲,武功却如此低微的原因了!唉,师妹,你年纪尚小,不知其中缘由,所以我也不来怪你,只要你肯好好交出梅师成当年留下来给你的东西,我万小丹以人格保证,不但刚刚说出来的条件,仍旧一一照办外,我还马上双手奉上解药……你不必强做镇定了,从刚刚开始我就发觉你在发抖了,是胸口痛得让你开不了口吧?没关系,只要你点一点头,就是先拿解药救你也是无妨……” 汤光亭听他这么说大吃一惊,心想梅姑娘她什么时候中毒了?却果然瞧见她的背影在微微颤抖,而且不住后退。 那冯云岳也瞧见了,说道:“师哥,这臭丫头毒发了!”言语中充满了惊喜。 那万小丹亦道:“就怕这臭丫头骨头硬,宁愿自己死了,也不交出东西。她死了不打紧,那东西可就难找了。”略一沉吟,便道:“师弟,想办法把她拉上来,可别让她死了。”冯云岳喜道:“是!”心里却想:“那东西又没长脚,慢慢找就是了,这丫头长得这么标致,让她死了才真是暴殄天物呢!”抽出随身长剑,沿着池边,慢慢走到最靠近梅映雪的地方。 这池边连着梅映雪所靠着的石壁,所以只要跃上岩壁,便能一路扶着岩块走近她的身畔,那时梅映雪手无缚鸡之力,是用手抓着她的头发也好,还是直接抓着她的手拉她上来也行,这一点冯云岳心里明白,梅映雪的心里自然也是雪亮的。然则纵使她现在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冯云岳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近。虽然她知道这姓冯的武功远不如己,但她现在心口剧痛,几次都几乎让她快昏过去,哪里还谈得上运功伤敌呢?她现在只后悔自己没趁着刚毒发当儿,自己还有些气力的时候咬舌自尽,现下自己全身赤裸,根本不敢去想,待会儿会受到什么样的侮辱。 她脑海中只有不断地自责着:“怎么会着了道了?怎么会着了道了?”明知对方会使诡计,还千叮万嘱地提醒自己小心,最后却还是莫名其妙地中了对方的毒,当真是死不瞑目。瞥眼见到那冯云岳正蹑手蹑脚地攀着石壁爬了过来,心里忽然石火电光地闪过一个念头:“这毒下在水里!”回想那万小丹的举动,确实是有用手接触到这池水,那是什么毒?可以用一丁点毒药,便可以让一池子的水化成毒水,而且不经血液、口鼻,又专攻心脉的毒,那是什么毒? 她心里又惊又急,仍旧不放弃一丝一毫可以解救自己的机会。只是她并不知道,这毒药是万小丹与冯云岳专门研制来对付她的一种新药,她根本未曾听看过,又怎么会有解毒之法呢?眼见冯云岳已在咫尺,仿佛一伸手便要碰到自己,脸上是那一付诡异的笑容。梅映雪见着心里一惊,张口大叫:“走开!”这声音竟然微弱得带一点颤抖的感觉,连她自己听了都吓了一跳。 那冯云岳见她花容失色,叫出来的声音就像个柔弱的小女孩一样,心头大乐,更加刺激着激发他内心深处的那一股野兽性格。他哈哈一笑,一只手便往梅映雪的头上探去。 这冯云岳此时一心一意全都专注在梅映雪的身上,全然没注意就在同时,一团黑影往他头上罩来,待到他惊觉时,已避无可避。左手反手一剑,便朝那黑影刺去。 只见那黑影被剑尖点中,居然从中溅出了几股黑水,有几滴便喷在冯云岳的右眼上。 冯云岳虽然及时闭了眼睛,但是黑水还是渗了进去。 只见冯云岳大叫一声,接着咕咚一声倒头栽进了水里。那万小丹与梅映雪见此突变尽皆愕然。尤其是那万小丹距离较远,根本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不敢靠近。梅映雪惊魂未定,忽觉有一件衣服从后她的背后围了上来,盖住了她的身子,接著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梅姑娘别怕,我来救你。”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汤光亭。 原来汤光亭一直藏身在石壁凹处,虽然不敢现身,不过却十分为梅映雪的处境而担心,全副精神都放在她身上。直至冯云岳持剑逼近,情势万分危急,汤光亭不知哪来的勇气,也没考虑到会有什么后果,甚至连救了人的下一步也没想到,便随手抓了东西就往冯云岳的脸上扔,然后趁势拿自己脱下来的衣服给梅映雪披上。这拿衣服的同时才发现,自己慌乱中扔出去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那双装著有毒蜘蛛的手套。 那只蜘蛛有拳头大小,又喝足了血,掂在手里颇有重量,汤光亭拿着顺手,想也不想地便扔了出去。冯云岳那时也是全神贯注在梅映雪身上,加上他们一路跟踪两人进了这个山洞,后来阿蕊出来,已经有了洞里只有梅映雪一人的先入为主的观念,哪能注意到她的身后还躲了一个人?眼见黑影罩顶,也就本能地以剑格挡,岂料这一剑刺去,那藏身手套中的蜘蛛当场肚破肠流,所吸饱的鲜血亦随同迸裂而出。 那蜘蛛本是毒物,鲜血入它腹中,顷刻间亦都化成剧毒。冯云岳在不知情下,不慎让几滴毒血渗入右眼中,顿时痛得他天旋地转,一个倒栽葱便摔近了池中。 梅映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慌了手脚,一定神,才惊觉居然有一个男子,也是赤裸着身子,不但就跟她同浸在池子里,还出手碰到了她的身子。这一惊可真非同小可,一招“推波助澜”便往他招呼,只不过她中毒后全身乏力,这情急之下所生出来的力气,尚不足让这招厉害的杀着,发出半成的威力,她推向汤光亭胸膛的右掌,只是轻轻拂过,好似给他呵痒一般。惊骇之下,只颤声问了一句:“你是谁?” 汤光亭道:“我叫汤光亭,咱们今天早上才见过面的啊!”梅映雪一时尚无法会意,汤光亭又补充道:“我跟莫老先生一起来的。”梅映雪这才想起是有这么一个人,只是他这时忽然在这里出现,实在令人猜不透是什么道理。而事实也没有时间让她多想了,便在此时,那摔在池子里的冯云岳忽然从水里站了起来,一手蒙着右眼,一手执剑凭空虚砍,大喊大叫,好像发疯了一样。 万小丹不明究里,远远地喊道:“冯师弟,发生了什么事?”那冯云岳喊道: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给这妖女给弄瞎了……”说罢一阵嘶吼,挺剑便往梅映雪这边寻来。那汤光亭便在左近,见他瞎眼之后心情浮躁,剑法已完全不成剑法,只是乱挥乱砍,破绽百出。便偷偷欺身过去,寻了一个空隙,一拳挥出,正中他的鼻梁。那冯云岳不过是因为忽然瞎了一只眼睛而心慌,武功倒是不打折扣,鼻梁一中拳,左脚便接着本能地反蹬踢出。 只听得“碰”的一声,两人都向后仰头便倒。只是冯云岳立足不稳,整个人又栽进了水里,溅起一阵水花。汤光亭虽然也中了一脚,不过冯云岳起脚时人在水中,水的阻力减缓了力道,因此汤光亭受力也较小,连退了几步,一跤摔在梅映雪的怀里,伤势不甚严重。 梅映雪正自竭尽内力抵抗毒气攻心,眼看着汤光亭赤裸的背脊倒向自己的怀中,虽然是又窘又怒,却也无力他顾,只有赶紧用双手护着胸口,嗔怒道:“干什么啦…… 你……你快走开……”汤光亭窘道:“是,是,当真对不住……你不要紧吧……” 连忙挣扎着起身。 梅映雪原本想他既然是跟自大老人莫高天一道的,武功自当不弱,却没想到这么不堪一击。心想,好在一开始出其不意地便伤了冯云岳,但一旁还有一个万小丹,这个叫汤光亭的,可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当即凝摄心神,吸了一口气,缓缓与汤光亭说道:“能不能麻烦你,去将我的东西拿过来。”说罢,侧头撇了一撇。汤光亭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便在离池边不远的一处岩缝里,发现了露出一截淡鹅黄色衣料,看上去像是衣裳的衣角。汤光亭会意,他不谙水性,顾不了姿势有多难看,便在水中迈开大步,摆动着臂膀,大剌剌地快步走去。a这时冯云岳第二度冒出水面,中了一拳的他,反倒因此镇定下来。万小丹见他无碍,大声提醒他道:“师弟快上来!你忘了水里有毒吗?”那冯云岳原本还要去寻梅映雪晦气,听到万小丹的提醒,先是一愣,接着马上舍了梅映雪,三步并做两步,从另一头上了池岸。 那梅映雪是因为自己赤身露体,所以不敢上岸,汤光亭却不同,他来到池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光着屁股便一跃而上。梅映雪基于关心,一直目送着汤光亭,忽然见他光着身子跃出水面,不禁脸上一热,又见他动作颇为俐落,活脱像只猴子,不由嗤嗤笑了起来,一时忘了胸口的疼痛。 藏衣服的岩壁离池岸不远,梅映雪尚正扭捏间,汤光亭已然折返。梅映雪陡然见到一个正面赤身露体的男人,不禁一声惊呼,整张粉脸涨得通红,急忙甩开头去。 万小丹在一旁看到这种情形,虽然不知道怎么突然冒出一个小鬼,不过在这个山洞里,竟然还有除了自己与冯云岳、梅映雪以外的第四人,实是他始料所未及的。原来他筹划已久的这整盘计画,说穿了就在于抓住女子裸体沐浴时,被男子撞见的窘态,然后再伺机施毒,双重要胁以达到目的。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这个他看起来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师妹,居然跟男人赤裸身体,同浴一池。 他震惊之余,心里微感怅然而若有所失,忽见汤光亭拿着什么东西要去交在梅映雪手上,猛然惊醒,一边将今天才配出的解药留给冯云岳,一边顺势接过他的配剑,右足一点,手臂陡长,一招长虹贯日,疾指汤光亭的门面,嘴里同时喝道: “慢着!把东西放下!” 汤光亭耳里才听到万小丹的斥喝声,转眼间一道寒光已然递到眼前。百忙中无暇细想,但觉捧在手上的衣物当中,隔着衣服可以摸到一个坚硬的棍状物,便抽将出来格挡,只听得“当当”几声,梅映雪的衣物散落一地,而汤光亭抽出来的棍子居然缠上了万小丹的剑。他定眼一瞧,原来这玩意不是棍子,而是今天早上梅映雪用来救熊一飞一命的铁索炼,他手上握的部份,正好是炼子的握柄。 汤光亭见机不可失,右手紧紧抓着手柄,伸出左手,让铁炼在左腕上绕了个圈,双手奋力便急往外夺。那炼子是梅映雪的独门兵器,炼长逾六尺,不含握把部份共分二十一节,由巧匠百炼精钢所铸成。炼身轻细,通体墨黑,炼头并有一钩。炼子本身的每一处关节,并非皆能圆转如意,有的只能往左或往右弯,练起来颇费功夫,但是一但练成,则能使炼子从不可能转弯之处转弯,仿佛炼子本身有着生命一样,临敌之际即可收到出奇制胜的效果。因此,这炼子缠上了万小丹的长剑后,恰巧紧紧扣住,万小丹先是一怔,待到惊觉,单手难支,长剑竟脱手而出。 若说真的打起来,只学了两三年外家功夫的汤光亭,那是远远不如万小丹的。 只是万小丹实在是对于他这一个师妹十分忌惮,表面上他出剑攻击汤光亭,暗地里却留着十二分精神,专注着梅映雪的一举一动。因此在心有旁骛的情况之下,一交手,长剑才会被对方突如其来的铁炼给缠上。 还好他本身并不以兵器见长,否则也不至跟冯云岳借剑了。见兵刃拿捏不住,索性顺势便往汤光亭身上掷出,接着双掌一分,一招左右逢源,分袭汤光亭的左右两边。这万小丹是千药门掌门万回春的嫡传弟子,岂是林延秀林蓝瓶兄妹可比?汤光亭左支右绌,顾得了东边就饶不了西边,勉力接了三招,忽然“啪啪”两声清脆声响,左右两颊各吃了一记耳光。还是万小丹心中寄挂着梅映雪,没见到她倒下始终不能安心,两记耳光一得手,便倏然而退。 原来梅映雪虽然称万小丹为师兄,但实际上她一身的武功师承却非来自万回春。 万小丹至今仍清清楚楚记得,就在五年前一个飘絮飞花的清早,他出了一趟半年远门的父亲忽然回来了。在父亲的叫唤声中,一个戴着几乎要盖住她半边脸斗篷的小女孩,与着父亲一起接受了他对于分别已久,只有属于亲人才有的热情拥抱。那时父亲还执着他的手去牵那小女孩的手,并且对他说道:“从今天起,她便是你的小师妹。你是大师兄,要好好照顾师妹,不可以欺负她,知道吗?”又跟那小女孩道: “映雪,叫师兄!” 那年万小丹十八岁了,对于男女间的事情已经似懂非懂。梅映雪柔腻的小手在握,他忍不住低头端详,只见那一根根葱管白玉般的纤纤手指尽处,各泛着一个个小涡,当真有说不出的可爱。接着他便听到一句,有如银铃黄莺般的声音:“师兄!” 那一刻,梅映雪抬头与万小丹四目相对,也就从那一刻起,万小丹便暗暗下定决心,就算自己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保护这个小师妹周全,不容许任何人来欺负她。 但话虽如此,这个比他年纪小了五岁的小女孩,却不但不领万小丹这个情,在行事风格上,还处处透着特立独行的古怪。后来万小丹才知道,原来他的这个小师妹,其实便是他师祖,也就是他父亲万回春的师父--梅师成的孙女。只因梅师成的儿子死得早,只留下了这个独生女,而今梅师成过世,万回春继任了千药门掌门之位,见梅映雪孤苦无依,于是才将她带回来就近照顾。 这说也奇怪,原来梅映雪的父亲虽然是千药门掌门人的儿子,却从未进入千药门,也非梅师成的徒弟。据说这是他们父子常常意见不合,相处得并不好的缘故,所以这位梅师祖的儿子,自小便独立自己一个人在外生活,极少与千药门往来。一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年,他得了某种怪病病倒了,万回春才第一次随着梅师成见到了他。然则纵令梅师成医术出神入化,散尽万金依旧不能让自己的儿子有所起色,才拖了一年,就病死了,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 虽说梅师成与自己的儿子不合,但不管怎么说,终究死的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就如同天下父母心一般,丧子的事实仍旧让他遭到严重的打击,竟至他也染病不起,药石罔效。一个月后,万小丹陪侍着父亲跪在梅师成的病榻前,只见到梅师成拉着他父亲的手,连喊了几声:“报应,报应!”什么都还来不及交代,便也撒手人寰了。 梅师成突然这么一走,没交接给新任掌门万回春的东西,因为万回春无从得知,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有些什么。再加上梅映雪那年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而她的父亲浑身上下没半点千药门的本事,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因此,万回春就算不愿意,这些个秘密看样子,也是只好永远就让梅师成这么给带到地底下去了。原本眼不见为净,什么都不知道倒也可以相安无事,但只因梅师成当年带领着千药门叱吒江湖时,除了医药一道以外的功夫,实在与万回春所学到的相差太多,以致有一回被病人的仇家意外堵上,以一敌二,背上挨了一掌,差一点便向阎罗王报到。另外还有一件事,实在是令万回春父子不得不怀疑,梅师成果然是私藏了千药门的镇山绝技。 这件事便是:虽然梅映雪拜入了千药门下,除了与万回春学习把脉针灸与药理病理外,并不与其他弟子练习千药门门派的武功。梅映雪自己的解释是,她的父亲自小亦传授了她内功心法,由于她父亲并非千药门人,这套功夫运气的方法与千药门的武功竟然互相抵触。而她一来练习已久,内功底子已颇有些根基,放弃了也可惜,二来,这套功夫是由她过世的父亲留下来的,继续用功下去,也有纪念亡父,继承父志的意思。 由于千药门并非武艺帮派,门规中亦无规定门下弟子一定得要修习武艺,万回春虽然觉得怪怪的,但还是敌不过梅映雪的央求。而坏就坏在梅映雪天资聪颖,医术一道她悟性奇佳,成就远高过门内师叔师兄也还罢了,就是连她自修的武功也俨然凌驾在同侪之上,更令人不安的是她年纪轻轻,以她精进的程度来算,未来简直是不可限量。 这下子可让千药门自万回春以下的每个人都感到浑身不自在,这种情形尤其在第二年上下,有一个背着一个大包袱,自称是伺候梅映雪的小丫头,名叫阿蕊的女孩子突然出现后,这种悬殊差距愈发明显。万小丹不明白父亲的心里做何感想,不过他自己是早已认定这其中必有文章。 要说万回春完全都不知道,接任掌门可以从前任掌门手中交接到什么东西,万小丹知道父亲是言不由衷的。因为就是连他也知道,千药门光凭几张药方子,最多是多开几家药铺,拿什么在江湖上与各大门派争一席之地?就千药门的内功心法与武功招数说来,万小丹自小练起,深觉其中虽有独到之处,但实不足与武林中的大门派相提并论。而历代掌门之所以都还能够在武功之上,与武林成名英雄一较长短的秘诀,最少还有祖传的“九转易筋方”。 九转易筋方的存在,在千药门里并不是秘密,只是这一帖药方按门规,只有掌门人可以保管、配制与服用。因此门人多知其名,而从未见过此方。据说此方所载药材繁复,配制过程不易,千药门历代掌门穷一生之力,也仅能配出一帖,并交由下一任掌门服用。而接任的新掌门,再依照所掌管的药方,配出下一帖再交给下一任掌门,如此循环反覆,生生不息。而服用过此方的掌门人,数月之间武功功力大增,前后判若两人,是故才有“易筋”之称。而今这个传说中的秘密,已随着梅师成埋入地下,此方亦无所踪,而偏偏梅映雪年纪轻轻,一身武艺却在短短的时间之内突飞猛进,叫万回春父子如何不起疑心呢? 但怀疑归怀疑,碍着梅师成的面子,再加上梅映雪是个晚辈,要万回春去质问她,依着万回春的深沉个性,那是万万办不到的。后来他得知儿子对梅映雪似乎颇有那么一点另眼相看的味道,便突发奇想,以自己是梅映雪长辈的身分,极力促成她与自己儿子的婚事。这万回春父子都想,梅映雪自幼父母双亡,剩下唯一的亲人梅师成也过世了,是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如今有这么一个好归宿,该当满心欢喜,乐于接受才是。没料到这如意算盘只是万回春父子在打,梅映雪拒绝得斩钉截铁,听在万小丹耳里,有如晴天霹雳。 万回春见自己一点小小的,甚至连计谋都称不上的筹划也施展不开,一方面心灰意冷,另一方面却也激发了他的斗志,一年前他将门里大小事都交待给了万小丹后,独自一人云游四海,发誓要自己配出属于万回春自己的“镇山法宝”,甚至于是另一套的九转易筋方。 而万小丹在千药门里也没闲着。他一方面陷在基于男女情爱激发的妒恨里,另一方面又缠在这种暧昧不明的情欲纠葛之下,这样的情况,简直让他无法自拔,愈想就愈往死胡同里头钻。半年前他开始伙同师兄弟中与他较亲密的冯云岳,共同钻研能够制服梅映雪,逼她交出秘诀的方法。两人一番研讨,深觉论武功那是比不上梅映雪,唯一还有胜算的,那便是能够杀人于无形的毒药。方向既定,两人便开始着手研究,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竟也让他们两个靠着以邻近的村人做活人试验,给弄出了一点名堂。 今日上午,因为他们两人的研究已到接近完成,进入紧锣密鼓的阶段,是以完全不知道谷里来了外人。更因为他们这番处心积虑,已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一来迫不急待想看到它的效果,二来万小丹推算,他的父亲很可能就在这几天会回来,而知父莫若子,万小丹心里明白父亲保守持重,是不可能同意他这么做的,所以是愈快动手愈好。碰巧今天又是十五,而梅映雪每逢月十五午夜,必在这山洞的池水当中,以药水浸浴,藉以修练内功的固定行径,早已落在万小丹的调查当中,各项沙盘推演不知凡几,本想万无一失,岂料半途却忽然冒出了一个汤光亭来。这原在万小丹的意料之外,在不清楚对方的底细之下,他素知梅映雪之能,是以一招轻易得手,反倒不敢立刻追击。 梅映雪见汤光亭在万小丹的手底下,走不到十招就败下阵来,而且看样子还是万小丹手下留情,心里不禁闪过一阵万念俱灰的感觉。待见万小丹有所忌惮的收手,再也顾不得收慑心神抵抗那一股沿着心脉而来寒毒,急忙喊道:“汤……汤大哥…… 快……快把我的衣裳扔给我!”才说完,心口一阵剧痛,痛得她差一点晕眩过去。 那汤光亭挨了两个耳光,虽然霎时感到天旋地转,但梅映雪的叫唤仍清清楚楚地钻进了他的耳朵。他初时出手阻止冯云岳,还可以说是仗着一种英雄救美,一时冲动的血气之勇,所以还不知道要害怕。直到万小丹真的向他攻来,而眼见对方招招狠辣,他心里立时凉了半截,只想自己年纪轻轻的,只怕便要葬身此地。此番死里逃生,原想逃命要紧,可是一听到梅映雪喊他“大哥”,也不知迷了哪一窍,弯身抄起地上所有的东西,连几个打滚,扑通一声,翻进了池子里。 万小丹听到梅映雪如此叫唤,也猜到了她的心意,手臂暴长,便往汤光亭背心抓去,却终究差了那么一步。他站在池边,不见汤光亭浮出水面,便与梅映雪说道: “师妹,真没想到,你居然与男子共浴,练这什么邪魔歪道的武功!难怪你练功总是偷偷摸摸的,我爹要传你正宗千药门的功夫你也不肯……哼,原来……”梅映雪听他这话,气得是七窍生烟,但她只怕一开口,鲜血就要从嘴里冒出来,是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恨恨地瞪着万小丹。 万小丹见她如此神情,便更加放胆起来,续道:“你不用这样看我,我知道你不敢开口。不过你刚才已经开口说过话了,我这‘蚀心散’的毒性,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剧毒,不过却是我费心配来专破‘天王解毒丹’的,这会儿看样子已散入你的心脉,半个时辰之内若没有我的解药,只怕就算是华陀转世,也救不了你了。” 梅映雪自然知道万小丹所言不虚,但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是一步了。忽然间感觉脚底下有什么东西爬了上来,接着哗啦一声,却是汤光亭从水里冒了出来。 梅映雪眼底闪过一丝喜色,忙从他的手上接过那一堆湿淋淋的衣物,东翻西找地掏出了一个小瓷瓶,迫不急待地弹开瓶盖封口,倒了两颗褐色的药丸在掌心当间,脖子一仰,急忙吞了进去。 那万小丹见状,冷冷说道:“你还是不信我说的话……”梅映雪恍若不闻,两眼直盯着万小丹,咽了咽口水,一边将瓷瓶递给汤光亭,脸色一变,忽然开口说道: “不过你也别忘了,你自己才说过,我梅映雪不属于千药门这一派,所配出来的天王解毒丹,自然也有所不同。” 万小丹将信将疑,暗将双手掌心向上,置于胸腹下方,端的凝重如山,如虚捧千斤重物,却是他这一门派运气练功的起手式,同时脚下逐渐往后退,摆明了要以逸待劳。只见梅映雪将披在身上的衣物拉好,竟也一步一步缓缓向前跟去。 那万小丹退到冯云岳的身畔,见他闭目盘膝而坐,一动也不动,忍不住开口问道:“冯师弟,你怎么搞的?还不快起来帮我?”唤了几声,却不见有所反应,再仔细一瞧,只见冯云岳脸上全无血色,两眼之间隐隐透着黑气,不由大吃一惊。他不禁失口惊叫了一声,用膝头去顶了顶冯云岳的肩膀。这不碰还好,一碰之下,只听得冯云岳大叫一声,口里鲜血狂涌,翻倒在地。 万小丹大骇,就这么一闪神,忽觉头顶生风,本能的只将颈子一缩,一招鲤鱼打挺朝一旁滚了开去。 原来梅映雪见万小丹心有旁骛,抓住机会,便将踩在她脚底下的铁炼给捞了出来,奋力一抖,直往万小丹的头上罩去。她亲眼看见冯云岳只是沾上了这池水,便脸色发青的毒发景象,就可想见自己浸在这池子里这么久,这毒性进了自己身子里有多深了。是以她招招全力以赴,式式皆是杀着,为的便是怕自己也许在下一刻就毒发身亡,而不能手刃凶手。只不过她对于自己明明中毒在冯云岳为先,却在冯云岳之后迟迟未发作,仍是百思不解,至于汤光亭明明也是共浸一池,一样毫无中毒迹象,那是更不用说了。 她心里虽然疑团未解,手底下却也没慢了。由于她身处生死一线,手上拿的又是她最拿手的独门兵器,于是脑海里所会的各式精妙招数,此时几乎是毫不思索地,源源不断地使出。甚至有许多在平时练习时,使不上力,不够流畅的地方,此刻居然也出奇的得心应手,直将一条铁炼,舞成一条灰龙似的。万小丹深知她武功厉害,加上自己精心研究的毒药,到头来似乎毫无用处,自己这边反倒躺下了一人。他惧意既起,无心恋战,此消彼长,立刻处在下风。梅映雪瞧出便宜,只怕夜长梦多,顾不得阵阵加剧的心悸,硬是加上一把狠劲。 面对一头受伤后反扑的猛兽,万小丹是愈战愈惊,忽然心想:“我何苦与她如此纠缠?她若果真未中毒,那我决不是她的对手;而她若已经中了我的毒,我只要躲得远远的,她还能挨到明天吗?”虽然此举终究不能得到“九转易筋方”,但此刻性命交关,原是顾不了那么许多了。他心中计较已定,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瓷瓶,右脚向右斜跨一步,使了一招“跨虎捕蝉式”,右手刁手顺势便将瓷瓶掷出,同时喊了一声:“解药来了!” 梅映雪一怔,瓷瓶已飞至眼前。她武功虽高,但临敌经验尚浅,就这么一迟疑,万小丹的身影倏然从视线中消失。她还不及暗骂一声:“可恶!”朝她飞来的瓷瓶已经掠过她的头顶。若在平时,她原只消手臂疾伸,或以衣袖拂卷,或仗轻功追揽,都各有好几种方法可以拿下瓷瓶,但此刻强敌既去,她全身紧绷的神经立刻得到缓解,就如一颗泄了气的皮球般,一时间竟几乎无法动弹。那瓷瓶毫不停留,扑通一声,沉进了池子里。 那汤光亭在她身后瞧见了,忍不住“哎哟”一声,说道:“梅姑娘,这解药沉进了池子里可不要紧吧?要不要我帮你捞起来?”梅映雪恍若未闻,自顾缓缓走上池岸,俯身到冯云岳的身畔摸索。汤光亭随后跟了上来,探头探脑的道:“找什么? 他身上的解药吗?他刚刚才吃了解药,可这会儿还不是一样挂了!”梅映雪继续摸索着,一边说道:“他脉息虽弱,但却未死,只不过是晕过去了。但要是在一个时辰之内没人施救,那就很难说了。”说着说着从冯云岳怀中的衣袋里,搜出了一条汗巾,几个小油布包与一些瓶瓶罐罐。 梅映雪一股脑儿的将它们都用汗巾包好,回头想要交给汤光亭,才一抬眼,不禁失声尖叫,急急忙忙又将头撇了开去,好像见鬼似的。汤光亭奇道:“怎么啦?” 梅映雪嚷道:“你……你怎么……怎么还不穿上衣服?”汤光亭轻呼一声:“哎哟!” 才猛然惊觉自己果然仍是一丝不挂。他三步并成两步地回头便往池子里跳,迫窘之余,嘴上兀自不服气地道:“你看你自己还不……”话才出口,便知说错了,急忙闭口。 梅映雪听他这么说,也才猛然发觉自己的身上,就只披着一件男子的外衣,那衣长不过膝,害她露出了两条赤裸裸的大腿。初时一心寻找解药并没感到什么,这时忽然觉得整的身子都凉飕飕的,脸上反倒热得发烫。 汤光亭见梅映雪忽然有如木雕泥塑般伏蹲着一动也不动,知道自己竟给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姑娘难堪,虽然有那么一点有趣,却也忍不住有些担心害怕。原来所有梅映雪的衣服,此刻全都浸在池子里,要是捞起来只怕会有一二十斤重,当然是没法子穿了,于是便将自己原先藏在岩壁中的其他衣裤,扔给了梅映雪。 梅映雪见他体贴,心下倒也觉得欢喜,已不似第一眼见到他时那么讨厌。但见衣服脏污,眼神中却也不禁流露出嫌恶的眼色。汤光亭见状,不悦地道:“衣服是脏了点,不过却是干的。”梅映雪脸上一红,说道:“请……请你把头转过去……” 汤光亭道:“你该不会要在那里换衣服吧?躺在地上的那个人还没死透呢?”梅映雪道:“那你来帮我杀了他。”汤光亭道:“不行,我没力气了。你自己怎么不下手呢?”梅映雪道:“我也一样没力气了!” 两人听到对方也如此说,都知对方所言不虚。梅映雪只觉自己的体力正逐渐一点一滴地消失,多耽搁一刻是多一刻危险,当下也不脱换衣物了,直接便把汤光亭扔来的衣服套穿上。汤光亭见状,心想自己也不可能一辈子都泡在这池子里,便想捞起梅映雪浸在池中的衣服来穿。但女人的衣服穿在男人的身上实在是有着太过明显的突兀,更何况汤光亭的身材要比梅映雪来得高大,无论如何也穿不进去。汤光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了看手上的衣物,转头望着梅映雪发怔。 想不到梅映雪在打理好自己身上的衣服后,接着竟动手去脱冯云岳身上的衣裤。 汤光亭在一旁瞧见,大叫妙极,也要上来帮忙脱。梅映雪见他又要光着身子上来,连忙阻止。汤光亭却道:“你怕见到男人光着身子,脱男人裤子却又不怕,这真是奇怪!”梅映雪听著有道理,便独自让了开去,让汤光亭自行料理。自己则从原先衣袋中的瓷瓶里,拿出一颗天王解毒丹,待汤光亭整理好衣服,交在他的手中,吩咐他服下。汤光亭不敢迟疑,连忙吞了进去。 梅映雪瞧着他将药吞下,接着仔细地端详了他的脸。汤光亭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道:“怎么?我的脸上有东西吗?”梅映雪道:“把嘴张开,舌头伸出来。”汤光亭知道她大概在看自己中毒的情况,便依言伸出舌头。 汤光亭瞧着梅映雪脸上专注的神气,只盼她说一句:“还好。”或是露出一点轻松的笑容什么的,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只等到梅映雪蹦出一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汤光亭微微一愣,说道:“什么?”梅映雪接着自言自语道:“不行,万师兄可能会躲在洞口等我们出去,所以我们不能往那边走。”忽然心念一动,指着汤光亭说道:“你是怎么进来这里的?阿蕊不可能这么粗心,这里有别的入口是不是?”汤光亭急忙解释道:“这可不是我故意要跑进来躲在这里的。”梅映雪喜道:“那你是说有啰!”汤光亭道:“反正我是从那一边……”说着往岩洞里面一指,说道:“走着走着,糊里糊涂地就跑到这里面来了。”。 梅映雪道:“那就是了。”两人说走就走,只是尽皆乏力,只得相互扶持,一颠一拐着走。顺着流水走到岩洞尽处,那洞口倏然缩小,已仅能容一人勉强通行,知是来到汤光亭进得此洞的入口了。梅映雪见四周阴暗,伸指难辨,岩壁怪石嶙峋,地势蜿蜒崎岖,心想:“若非今日有人从这里走出来,再过几十年,我也难发现这里头居然有路可以通到外面。”翻过几块大石,只见流水冲激之处,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岩洞,到了这里,地势忽然向下直坠,流水顿时成了飞瀑,虽不甚高,却也颇为险恶。 梅映雪见状,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她此刻中毒脱力,胆子小了起来,说道: “是这里吗?”汤光亭回道:“那可不。”他来时往上攀爬,倒不觉得什么,这会儿由上往下看,却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但他嘴上倔得紧,当下二话不说,率先而下,以表示他确实是从这里爬上来的。然后再让梅映雪紧跟着她攀岩而下,要是梅映雪脚底下打滑,他便用肩头胸口去顶。两人就这么挨挨蹭蹭的,好不容易才都下到了瀑底。汤光亭的脸上头顶,不知挨了梅映雪几脚,当时奋力顶住,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一下到地面上,不但全身腰酸背痛,脸上热辣辣地生疼,那十只用力攀住岩壁的手指,启出来时已经磨破,这时又被尖锐的石块割得鲜血迸流,随着阵阵心跳隐隐作痛。 汤光亭此刻心里只想躺下来,好好地休息一下,但随即想到万小丹并未受伤,只是一时被梅映雪吓唬住了,随时可能会追上来,梅映雪武功虽高,但中了毒可就不灵光了。他也闪过干脆趁现在一走了之的念头,不过想想当时自己既然出手相救,正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天,况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他在山寨时幻想有朝一日下山时,第一件最最想做的事,所以无论如何绝不能在此时丢下梅映雪不管。 他心里想想,越想越对,越觉得意气风发,忍不住就要大喝一声,为自己加油打气,回头便道:“梅姑娘,我们快走吧!”只见那梅映雪交坐在地上,一张俏脸不知何时一片惨白。汤光亭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梅姑娘,你怎么了?”那梅映雪有气无力地道:“汤……汤大哥,请……请你过来一下!” 汤光亭见她说话时神情大异,不知为何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由然而生,一时竟不敢接近她,只道:“什么?”心想:“她干嘛这么温柔地叫我?除了刚才在山洞里她有求于我时叫了我一声大哥之外,其他时候还不都是你呀你呀地叫个不休,这会儿眼下无事,却又为了什么叫大哥?”他忽然想起母亲在他小时候除了跟他讲过七仙女的故事之外,还说过狐狸精的故事。他先前只觉得梅映雪相貌秀丽无伦,有如仙女下凡,但现在他忽然有另一个想法,那就是梅映雪真实的身分可能是千年狐狸成精,得道幻化人形,如今中毒之后元神耗损,只怕就要现出原形。 那梅映雪哪里知道汤光亭此刻心中天马行空,竟然转了这么许多的念头,见他仍是一动也不动的地站着,便又道:“汤大哥,我现在全身无力,能不能请你过来一下?”汤光亭听着全身一震,心道:“汤光亭,你的脑袋是不是坏了?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妖魔鬼怪,就算有妖魔鬼怪,我汤光亭男子汉大丈夫,又有何惧呢?” 把心一横,走近梅映雪身畔,俯身问道:“你……你没事吧?” 梅映雪伸手将拉住他的衣袖,将他再拉近自己一点,细声说道:“汤大哥,今日你我不过第一次见面,却承蒙你舍命相救,若不是有你,我这时只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这救命之恩,我到现在都还没跟你道声谢,不知你恼不恼我?”汤光亭笑道:“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江湖儿女应该做的事,何况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说什么谢不谢的,岂不是小看了我汤某。”他这番话,原是在山寨里从他的一些叔伯那儿所听来的,早在他的心里反覆琢磨练习多时,就是等著有朝一日仗义行侠时所用。没想到这一天居然这么早就到来,乐得他也顾不了是否切合实际,便一口气脱口说出。 梅映雪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要说拔刀相助,那也得身上有把刀啊!你的武功跟我师兄相差了一大截,却赤手空拳的跑出来,那根本是不要命了。能够像你这样不顾自己生命地仗义助人,就说当今武林的成名英雄人物里头,只怕也找不出几位。”汤光亭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与英雄两个字搭上边,高兴地和不拢嘴,得意忘形地道:“谁叫他们两个大男人却来欺负一个女孩子,忒也太不成话了!” 梅映雪轻轻一笑,续道:“那是汤大哥天生侠骨柔肠,只是……只是我与汤大哥素昧平生,汤大哥却这么舍命护我,实在不是平常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汤光亭却道:“不,梅姑娘,其实像你模样长得这般好看,就好像一朵花儿那般,别说是我了,不管是谁,只要一眼看到你,都会喜欢你的。那看到喜欢的人被欺负了,还不是二话不说……”讲到这里,凭空虚挥了几次拳头,接着说道:“就算头破血流,那也是非好好地打上一架不可!” 梅映雪脸上忽地一阵飞红,过了一会儿,轻轻叹道:“是吗?我万师兄也喜欢我,但他却可以为了另外一样他更想要的东西,而来欺负我。还有我那冯师兄,他在山洞里时看着我的那种眼神……唉……不说了,只要你的心里有一点喜欢我就好了。”她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汤光亭听着一愣,还以为他听错了,只见梅映雪眉头微蹙,若有所思的望着远处。汤光亭忍不住好奇,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梅映雪对于他的问话恍若未闻,淡淡地道:“这其中原有许多难处,不过这第一关算是过了……”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眼睛一红,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汤光亭见状吓了一跳,直问:“你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梅映雪摇头不答,仍是不住地掉泪。汤光亭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束手以对。过了一会儿,只见梅映雪拭了拭眼泪,说道:“我真是傻丫头,汤大哥侠义为怀,是世上难得仁人君子,我也太不知好歹了。”说着顿了一下,正眼看着汤光亭,正色道:“汤大哥,能否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我知道这事太过突然,也实在是强人所难,但这已是小妹能走的最后一条路了。” 汤光亭见她神色凝重,不禁回神过来,心想:“只要你不是想要咬我,喝我的血,那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说道:“什么事你尽管说吧!”心里想的还是狐狸精那档子事。 只听得梅映雪用着几乎细如蚊声的声音,轻轻缓缓地说道:“你……你能不能答……答应我,娶……娶我为妻……” 汤光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身宛如遭雷轰电掣,所有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他豁然站起,颤声道:“你……你……”连续说了几个“你”字,就是无法接着说出话来。 第四回 快刀半剑 梅映雪见汤光亭反应犹豫,更觉羞赧难当,原本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虽说那时正值五代时期末叶,民风开放,男女之防不像南宋那般严谨,但对于才刚认识一天的汤光亭与梅映雪来说,要谈这事还真是太快了,尤其此话又是出自一个姑娘之口,更加令人匪夷所思。汤光亭丝毫不感到惊喜,反倒觉得有些诡异。 梅映雪脸红了一阵子,见汤光亭仍毫无下一步的反应,不由老羞成怒,小嘴一撇,淡淡说道:“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你现在就走吧,不用管我了!” 汤光亭忙道:“你伤成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扔下你不管?”梅映雪摇头道:“我是不成了,但是你可也没多久好活了。” 汤光亭见梅映雪说这话时的语调表情平淡,再加上刚刚明明听见她开口要自己娶她,怎么也不像她现在所说的,两个人都没多久好活的样子,便猜想她说的是气话,于是说道:“梅姑娘医术高明,连鼎鼎大名的自大老人,也要千里迢迢地上门求医。这个世界上要有梅姑娘医不好的病,解不了的毒,那这千药门不就有一点那个,那个了吗?”其实这千药门的名头,汤光亭也是今日才知,但就单从刚刚梅映雪与万小丹之间的对话,还有莫高天、沈凤鸣等诸人,都不约而同地上千药门求医的这些事来看,千药门确实在江湖中早已有了一定的声望。 梅映雪微微冷笑,说道:“要是我什么伤,什么病都治得了,那天底下不就没有死人了。”汤光亭见她脸色郑重,不由得害怕起来,心想还是得落到刚刚梅映雪跟他“求亲”的那句话上,才能探知真相,忙道:“梅姑娘,你我今日两人第一次见面,我有很多事你根本不明白。就好像我的父亲其实是铸剑山山上的山寨王,做得都是一些打家劫舍的绿林勾当,说起来不是很光彩的。”接着又道:“今日难得姑娘不嫌弃,竟然肯嫁给我,实在不是我不识好歹,只是姑娘长得……长得貌美如花,又是名门正派,我的心里虽然有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巴不得立刻娶你过门,可是一想到我这个样子,自己撒泡尿照照,这……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梅映雪听他如此说,脸上的神色才稍微缓和下来,说道:“你说的这些都是末枝小节,我只问你一句,而且就这么最后一句:‘你……你自己的心里究竟怎么想?’” 汤光亭这回不敢再犹豫,更何况梅映雪秀丽可人,娶妻如此,当真要比神仙还快活,于是便道:“当然要啦!我刚才一时兴奋过度,冲昏了头,请姑娘勿怪!” 梅映雪这时才转怒为喜,说道:“好,那么你立下一个誓来!”汤光亭二话不说,立刻朝着山洞外跪倒,指天发了一个毒誓。 梅映雪听他誓言历历,颇感欣慰,便道:“实在不是我要逼你如此,只是若不这样,当真已无法可想。”口气已颇为温柔。汤光亭接口问道:“那是为何呢?” 梅映雪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既已是未婚夫妻,你就不要再叫我梅姑娘了,叫我阿雪得了。”未等汤光亭接口,又道:“大哥,你今年几岁了?”汤光亭将自己的生辰时日说了出来,梅映雪听了点一点头,说道:“原来你还小我一岁呢,不过没关系,我还是叫你大哥好了。”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大哥,你身上中了西域五彩花蛛的毒,我想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按理中了五彩花蛛的毒,一般人根本挨不过一时半刻,你能够撑到现在,全是因为之前已经中过沸腐汤的毒,想来是以毒攻毒,暂时互相克制住的缘故。”汤光亭虽然早已知道自己确实是中毒了,但听得梅映雪句句道来,仍不由得胆战心惊,沉吟道:“可是这个什么沸腐汤……” 梅映雪道:“嗯……你身上有五彩花蛛,想来你是到过山边的那间小屋了。” 汤光亭脸上一红,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只是我在那里面,除了那只什么五彩蜘蛛外,并没有碰过其他的东西呀。”梅映雪道:“在那屋子里,是不是点了一盏火舌是绿色的油灯,上头煮着一只冒着水汽的茶壶?”汤光亭回想当时屋里的情景,果真在暗处的某个角落里,是有这么一只茶壶,不自觉点了点头。梅映雪续道: “那就是了。那间小屋子是千药门的重地,设置什么机关毒虫都还不算妥当,但如果只是单纯的在里面施放毒气,武功高强者只消摒住呼吸,以龟息之法即可破解。 只有这沸腐汤,它的高明处就在于以水汽漫出,就算不以口鼻吸入,只要沾上肌肤,一样可以让中毒者皮肤搔痒出血,继而全身溃烂而死。”汤光亭听着听着不由张目结舌,心跳加速。 mpanel(1); 只听得梅映雪仍继续说道:“可是就我所知,这两样毒物纵然有相克之处,却也有相生的地方。你之所以能够支撑到此时,那是后来在山洞中,与我共……共浴一池……”说到此处,她刻意压低声音,含糊带过:“以致你受我之累,又中了万小丹的毒之故。”汤光亭奇道:“说也奇怪,你的另外一个师兄,跟我们一样也都中了同一种毒,这没吃解药的都还没事,他吃了解药反而先挂了!”梅映雪道: “这很可能是他们所下毒药,与我在水里浸泡的药材相冲撞的缘故。大抵用来增加内力的药性,都是一种毒药,所练增生的内力,全靠化毒而来。” 汤光亭“啊”的一声,说道:“这么说,我体内的毒不就有四种了。”梅映雪道:“只多不少。”汤光亭奇道:“不过为什么我身上中了四种毒物,现在却没感到什么异样,而你只中了一种毒,却这般厉害呢?”梅映雪道:“这是我尚不能理解的地方,却也是唯一能够拯救你我的地方。”汤光亭会意,点了点头。 梅映雪微笑道:“还好我的郎君不是呆头鹅……”说着忽然青霜罩脸,全身发颤起来,额头上的汗珠也如黄豆般不住滚落下来,状态十分痛楚。汤光亭大著胆子张臂紧紧抱住她。梅映雪这时毫无闪避之意,便如此让他搂着。过了好一会儿,梅映雪逐渐平静下来,才颤声道:“大哥,不是阿雪不救你,只是阿雪……阿雪没时间了。我刚才为了赶走万小丹,运气用劲,已犯了禁忌,这毒已经顺着我的全身经络散入周身大穴。这……这下子没法,只希望我爷爷教我的方法不是骗人的……这叫做‘死马当活马医’……” 汤光亭见她神色不对,急道:“是什么法子?我能帮你吗?”梅映雪缓了一口气,轻道:“这个方法不但异想天开,而且过程也实在凶险得紧。这是一种倒转经络,逆天而行的法门。现在没空多做解释了……待会儿我一运起这个心法,我的心跳、呼吸都会逐渐停止,就连体温也会逐渐冰冷,麻烦大哥帮找一个安全的处所,在泥土地上挖一个大坑,然后……然后脱去我身上的……我身上的衣服……”她说到这里,声音已是细如蚊声,要不是汤光亭这会儿搂着她,将耳朵凑在她的唇边,哪里听得到?汤光亭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原来她要我立誓娶她,是为了这层缘故。”不知为何,心下微感怅然。 只听得梅映雪续道:“……再将我全身埋入土中,只露出口鼻。如果我算得不错的话,七天七夜后,我就会转醒。”汤光亭从没有听过这样的事情,急道:“七天七夜后,你若是不醒呢?”梅映雪苦笑道:“那就糟啦。”说着从脖子上用力扯下一物,交在汤光亭手里。汤光亭拿来一瞧,却是一条红绳打着结花穿过一对叶片金坠子,坠子上镶着一颗拇指般大小的明珠。这珠子看起来虽然颇为名贵,但却不见有什么特出之处。 汤光亭端视半晌,耳里听梅映雪说道:“你已吃了我一颗解毒丹,合算应该可以延你七日之命。这珠子中间是空心的,里面藏有一颗药丸,是我父亲临终之前交给我的。他说这颗丹药世间罕见,不但其中所含配制的药材难寻,就是炼制炮制的工夫也是煞费苦心。不过当时我问他,这颗药丸究竟有何功效时,他却答不上来,只吩咐我此药阴阳有别,女子并不能服用,哪朝一日我有了夫家,便可传给我的夫婿了。如今我已是你的未婚妻子,这药已是你的,倘若是七日之后我没能转醒,那你身上的四种剧毒世上只怕再无人能解。哎,大哥,我父亲将这颗药丸说得如此神奇,可是他却到死也没吃它。我很是为你担心,但不是阿雪不管你,那时你也只好将这药丸服下,碰碰运气了。”说到这里触动心事,不禁落下泪来。 汤光亭低头见她越发憔悴,更与方才不同,便道:“你放心吧,凡事有我,七天之后,你就能医治我啦。”梅映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半晌,缓缓从衣袖里掏出从冯云岳身上得来的药丹散丸,头一仰,一股脑儿全吞了进去。汤光亭来不及阻止,大惊之余,却见梅映雪开口对他说道:“我准备好了。”汤光亭忽然害怕起来,说道:“你……你这就要开始了吗?”梅映雪微微一笑,迳自阖上双眼。 汤光亭没想到她会说开始便开始,连唤了几声:“阿雪!阿雪!”都没反应,忙将怀里的她摇了几下。梅映雪忽然脖子一歪,正好倒在汤光亭的肩上。汤光亭虽然明明知道这是梅映雪运功的缘故,却还是有些害怕,忍不住伸指去探她的鼻息,还有她颈子上的脉搏,果然一切都如梅映雪所说,现在的她,就跟一个死人一样,没什么区别。 四周仿佛至此忽然沉寂下来,时间也宛如停滞不前。汤光亭搂着梅映雪,心里闪过数十个念头,茫茫然却抓不到一个。对他来说,这几天的遭遇实在是太过刺激了,就好像是做梦一样。他也想,要真的是做梦就好了,可是梅映雪软绵绵的身子就这么实实在在的搂在怀里,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这也许是他最不愿意祈祷上苍,让这一切成为梦境的那一部份了。 便这么灵魂出窍似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梅映雪的身子逐渐在他的怀中冰冷下来,汤光亭这才猛然惊醒。梅映雪之前对她自己的预言,眼下已然实现一半了,而最重要的后半段呢?汤光亭实在无法也不敢多想,只寻思着梅映雪先前给他的指示。他想,这个地方他路头不熟,如何能够抱着一个大姑娘,在山林里头找到一个安全的处所呢?更何况万小丹可能就在附近,若是被他看到梅映雪现在这个样子,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他左思右想,决定兵行险着,找出梅映雪那一条用来当作兵器的铁炼,利用它的铁柄,寻了一个地势较高,干燥隐蔽的地方,就地挖坑。 单以挖坑来说,那圆棒状的铁柄使来并不顺手,兼之双手原就有伤,汤光亭挖挖停停,直耗了一个多时辰,才勉强凑和掘出一个,看来恰好能够埋住梅映雪的浅坑。在略事休息之后,下一个步骤,便是要褪去梅映雪身上的衣物了,虽说这明明是梅映雪交代他这么做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脸红心跳,再怎么说,他毕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十七岁少年,对于男女之事虽然懵懵懂懂,但也多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尤其梅映雪秀丽绝伦,体态窈窕,光想就足以让汤光亭血脉贲张,意乱情迷的了。 脑海中忽然想起梅映雪要求自己立下重誓,互许终身的情景,不禁暗暗佩服这位姑娘当机立断的胆识与豪情。 想到这里,汤光亭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是了,你既已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当今世上,也只有我能给你脱衣服了。”有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汤光亭便不再迟疑。那梅映雪身上穿的是汤光庭原来的衣服,本来就显得十分宽松,脱起来毫不费事,兼之赏心悦目,那真是比在地上掘坑的粗活,实有天壤之别。 汤光亭将梅映雪像剥粽子般,三两下便脱个精光。但即使是在这阴暗的山洞角落里,梅映雪处子般的胴体仍宛如散发出一种,如白玉般晶莹玉润的光泽,让人不敢逼视。汤光亭瞧着瞧着不觉得呆了,实在舍不得让她细致柔嫩的肌肤,与四周坚硬的土石直接接触,不过转念想到:“既然阿雪是这么交代了,自然是有她医术上的道理,我如果在这坑里铺上衣服,说不定反而害了她。”继而想到,说不定时效上也有某一些禁忌,于是便抱起她的身子轻轻放入坑中,又凝视了半晌,这才缓缓将四周的土石往梅映雪的身上堆去。 虽然汤光亭在这段与梅映雪肌肤肉体有直接碰触的时间里,极力地克制自己的情欲,但终究还是在接近掩埋完毕,梅映雪全身上下只露出脸面的那一刻,终于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亲了亲她的脸颊,这才继续推堆泥土,只剩下口鼻的部份。为了怕会有什么野兽来挖刨侵扰,汤光亭更是搬来许多大石头,细心地堆砌在她身子的上方,如此不但通风良好,而且也更为隐蔽。最后再将梅映雪脱下来的衣服,就直接藏在石堆当中,这才算大功告成。 如此闹了大半夜,一颗心上的石头落下,汤光亭忽然觉得饥肠辘辘,待寻出洞口,但见曙光初露,天色微明,原来已过五更天了。 这时汤光亭才想起林蓝瓶来,心想:“莫前辈要我好好照顾林姑娘,我怎地把她给忘了?要是莫前辈知道我独自放她一人留在千药门一整天,回来非得有一顿好脸色看不可。”虽然分开才一天一夜,但想起莫高天,汤光亭忽然有一种对亲人期待的依恋。接着又想:“莫前辈说他两三天就会再回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那万小丹是千药门的大师兄,我若回千药门等莫前辈,只怕逃不过他的眼睛。”左右为难之际,挨不住肚子饿,于是便决定先潜回千药门看看情况再说。 他来时是半夜,这会儿天已大亮,四周景物看来颇有不同,为怕重蹈先前迷路的覆辙,便动手在这山洞口不起眼的地方作了个特别的认记,然后再用树枝石块稍微做了一番掩饰,这才放心离开。 凭着记忆,汤光亭终于一步一步寻回昨日引他走上岔路的晒药棚。正想再往前去,忽然心想:“那个凶婆娘,又不见得会听我的,我这么上去找她,总不能打晕了他带走。不如我到村子口等莫前辈,反正这进谷的路就只有一条。”摸摸衣袋里冯云岳留下的几锭碎银与几枚铜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先去吃个饱再说。” 打定主意,便往相反的方向,择了一条小路走去。穿过林子不久,远远地便瞧见有个姑娘快走在一畦一畦的花田当中。他只想:“这背影好熟哦,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加紧脚步追了一会儿,再仔细一瞧,那可不便是林蓝瓶吗?这么一大清早起来,却不知要上哪儿去?汤光亭不敢喊她,只是远远地跟着。 走着走着,汤光亭见四周景色越来越眼熟,忽然心念一动:“啊,她要逃出谷去!”心想也没错,自己若是换成了她,那还不趁着没人注意时赶紧开溜。既然两人的目的地相同,汤光亭便不忙叫住她。只是怎么拖住她以待莫高天来会合,这才是伤脑筋的地方。 他一路跟着一边思索,不知不觉顺着溪涧出了谷口,汤光亭童心忽起,绕路赶过林蓝瓶,接着拦路一跃而出,大叫:“慢着!留下买路财!”林蓝瓶大吃一惊,待定眼一瞧清楚是汤光亭的时候,不禁勃然大怒,道:“一大清早放着正事不做,躲在这里吓人干什么?”汤光亭道:“那你呢?一大清早行色匆匆……”说着使了一个眼色,接着小声道:“是不是想逃走?” 林蓝瓶颇不自然地“呸”了一声,说道:“逃?我干嘛要逃?姑娘我有的是脚,想上哪儿去便上哪儿去,旁人管得着吗?”说完眼角猛往四处飘。汤光亭知道她的心意,也不道破,只道:“看你精神不错,病大好了吧?”林蓝瓶道:“好是没好,不过也死不了。”汤光亭道:“那怎么不把病养好了再走?”林蓝瓶眼睛一瞪,拉着汤光亭的领口退到一旁,说道:“你是怎么了?睡了一宿,换了一件怪里怪气的衣服,脑袋也不清楚啦?我们给那个怪老头莫名其妙地抓到这边来,这会儿还不趁着他不在的时候赶快走?怎么?你不想回家啦?要不是看在这几天你有帮着照顾我的份上,当你是个朋友才告诉你。否则光说你刚刚故意吓我,我就非教训你一顿不可。” 汤光亭自然不能让她知道他与莫高天之间的约定,便道:“那是。却不知莫前辈上哪里去了?”林蓝瓶道:“那不是更好,没来由的知道做啥。”汤光亭道: “我总觉得他老人家神通广大,说不定正躲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们呢!”林蓝瓶啐了他一口,说道:“我瞧你那天晚上胆子挺大的,现在却变得这般胆小。”一把推开汤光亭,迳自走了。 汤光亭随后追上跟在一旁,林蓝瓶不再言语,便让他跟着。两人便这么走着走着,不久终于又回到了初来时问路的小镇上。虽然前后只不过是一天一夜的光景,两人也是同进同出,然而各人遭遇不同,心情也是两样。林蓝瓶轻吁了一口气,神态顿时轻松不少,扔了汤光亭,一阵快步,自顾走了。汤光亭原地站定,朗声道: “你现在打算上哪儿去?”林蓝瓶不料他有此一问,先是一愣,回过头来又发怔半晌,最后才道:“我要先去找我哥哥,然后我们兄妹联手,一起去找李从嘉报仇。” 汤光亭道:“可是我现在肚子饿了,我说应该先找个地方填饱肚皮。” 林蓝瓶被他这么一提,倒也真觉得饿了,只是她千金小姐脾气拗,对汤光亭虽然不像初时那么充满敌意,印象却也不怎么好,兼之明白他的父亲在山里当强盗,更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如何能听他的号令?双手往腰里一插,便道:“你爱吃便吃吧,本姑娘可没空陪你。”说完扭头就走。汤光亭一阵哈哈大笑,直到林蓝瓶回过头来,这才止住。林蓝瓶知道他这笑声冲着自己,便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汤光亭笑道:“敢问令兄现在何处?”林蓝瓶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不是被你爹捉走了吗?那自然是在你家啰。”汤光亭道:“那再请问你,我家在哪里? 要走哪一个方向?距这儿有多远?”一连三个问题,林蓝瓶只有瞠目以对,张口不能答。汤光亭见她如此模样,不觉暗暗好笑,只接着道:“所以我说,还是先吃早饭再说吧。”说完换他掉头就走。林蓝瓶见状,心里虽有千百个不愿意,但也好跟着走。 走走汤光亭忽然停下脚步,指着面前的摊子,道:“咱们就喝粥吃馅饼吧,我请客!”不料林蓝瓶将头一摇,说道:“我不要,我们吃面,我请客。”汤光亭道: “刚刚走过面摊的时候,你怎么不讲?”林蓝瓶道:“谁说我要吃摊子?我要上馆子。”汤光亭望前看去,果然在对面街角处,有一家颇具规模的饭馆,心想:“这小妞养尊处优,早给惯坏了,路边摊贩顶着太阳,风砂又大,自然吃不习惯。” 两人进了饭馆,店小二过来招呼就坐。林蓝瓶却不愿意坐在一楼,偏偏要往二楼上去。店小二解释,因为白天客人不多,一楼已经够坐了,所以二楼要到傍晚才开放。林蓝瓶听了当然不依,说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你怕麻烦,要多花工夫整理,本姑娘付你银子就是了!”往腰间一摸,才猛然想起,自己身上所有的钱,早在铸剑山里碰到汤光亭的时候,就已经用完了,这会儿吃饭都成问题了,哪有闲钱来打发店小二呢?店小二见她作势要打赏,便等在那边,岂料见她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一个子来,便打哈哈道:“姑娘可别拿太大太重的元宝出来,小店只怕找不开……” 林蓝瓶又窘又怒,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 汤光亭见状,赶忙一把拦下,还没开口,角落里一个冷冷的声音,轻轻说道: “哼,好大的小姐脾气……”林蓝瓶气昏了头,没注意到有旁人开口说话,只揪着汤光亭道:“你抓着我干什么?放开我。”汤光亭充耳不闻,只跟店小二道:“算了,算了,我们就坐在这里,不用麻烦了。”打发走店小二,汤光亭拉着林蓝瓶在一旁坐下,嘴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安抚着林蓝瓶,眼睛却瞥向饭馆里一旁的角落。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汉子,全身作黑衣打扮,劲装结束,腰杆笔直地坐在板凳上,希哩呼噜地大口大口吃着面条。那汉子面前的桌子上也没别的东西,一个筷筒,一盘熟牛肉,最醒目的是一把裹着布巾的大钢刀。饭馆里就这么大,放眼望去也没旁的人了,看样子刚刚开口说话的,便是这位仁兄了。 那汉子吃着吃着,忽然放下碗筷,朝着汤光亭这边看了过来。汤光亭微一吃惊,连忙转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一会儿,门外街道脚步声响,接着三四个人嘻嘻哈哈地走了进来,当先的一个人作道士打扮,一进门便嚷道:“伙计!有什么好酒好菜,全都给我端……”他这个“端”字下面,本来还有“上来”两字,却忽然硬生生地打住,就好像有人捂住他的嘴巴一样。汤光亭听着奇怪,只见当先进来的那个人钉在原地,双眼圆睁瞧着前方,好似看到什么恐怖的事物一般。 汤光亭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却看到独自坐在角落的那一位黑衣仁兄,兀自端着手上的面碗猛吃,对于身旁的事表现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那些与当先进门的道士一路,而随后才进来的另外三个人,自顾地高谈阔论,没注意前面的变化,走在最前的一个人一个不留神,一头撞在那道士的背上。 撞人的是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小道士,他心不在焉,这一撞的力道倒还不轻,人的背又较胸腹坚硬,是全身上下最耐撞击的地方,被他用鼻子这么一撞,那还不是自己眼冒金星,泪水都快流出来了。但他还是强忍住痛楚,赶忙退开一步,略带惊恐的说道:“师伯,你没怎么样吧?”随后的两人见状都是一愕,其中一人道: “怎么回事?”另外一人才要说话,一抬眼,却也瞧见了坐在角落里的黑衣汉子,忙不迭“唰”地一声,已经擎剑在手,剑锋直指,说道:“高师兄,他……他……” 一时舌头打结,竟然说不出话来。 那当先的那人将双手一摆,缓缓说道:“大家别紧张,众家师叔伯便在附近,我们好好在这儿守着,今天说什么都不能再让这个狂徒跑了。大家找位子坐下。小二!拿酒菜来!”众人听他这么说,原先跟着抽出半截长剑的纷纷还剑入鞘,选了张最靠近门口的桌子坐下。店小二原本看他们剑拔弩张,大吃一惊,急忙躲了起来,这时听到有人吆唤,才冒出头来招呼。 小镇上虽然没有什么名酒佳肴,但只一会儿工夫,伙房里倒也那四人整治出一整桌饭菜,连汤光亭他们的饭菜也上了。林蓝瓶见菜色不甚满意,但自己身上一文钱也没有,眼见就要汤光亭请这一顿,也就无从挑剔起,这会儿就算桌上摆的全都是石头,她恐怕也只有和泪吞下去了。 店小二上完了饭菜,接着端出了酒来。那带头的道士趁着一阵忙乱之际,向小道士使了一个眼色。小道士会意,提着剑便往外跑。他这前脚才跨过门槛,忽然后脚小腿上合阳穴一麻,没能接着跨过门槛,“砰”地一声,一跤绊倒在地。 汤光亭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是那个坐在角落的黑衣人,从他面前的筷筒中,以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掷出一支筷子,不偏不倚地就射中那小道士的小腿。汤光亭见他臂不动眼不抬,露了这一手功夫,心中不禁暗暗佩服叫好。其实这两边的人马汤光亭今天都是头一回见到,谈不上站在哪一边,只不过这位黑衣仁兄在看到林蓝瓶欺负店小二时,曾出言打抱不平,再加上外表看来冷静孤傲,现又以一敌四,颇有江湖侠客的味道,正所谓气味相投,于是心里自然偏向这位黑衣人多一些。 黑衣人以筷伤人的这一幕,那带头的道士自然也见到了。他气呼呼地豁然起身,连剑带鞘的指着那黑衣人的鼻子,怒道:“姓杨的,你有种就用筷子射我,以大欺小,还称什么英雄好汉?”汤光亭听这道士这么一说,倒也觉得有理,深觉他这一手功夫虽然漂亮,但是那个小道士年纪还小,这么做确实有那么一点以大欺小的感觉。 只听得那黑衣人道:“哼,别以为我会怕你们去通风报信,只是大爷我正在吃饭,懒得理你们!”同时间那小道士已挣扎着爬起身来。带头的道士回头问道: “明月,有没有受伤?”那叫明月的小道士回道:“我现在整只右脚都不能动弹,其他地方好像……好像没有受伤……”那道士道:“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好像!”明月嗫嚅道:“是,是,没……没有……”那道士道:“好了,你别说话,收慑心神,运气搬运周天,仔细查看看。”明月道:“是。”他右脚麻痹不得动弹,无法盘膝而坐,只得将就坐下,闭目运功。 汤光亭心道:“原来他只是要阻止小道士去搬救兵,真要出手伤他,只怕也是一举手之间的事。”接着只听黑衣人突然哈哈大笑,那道士转过头来对他怒目而视,忿道:“你笑什么?”黑衣人笑道:“我笑我觉得好笑的事,又关你什么事。”那道士见他嘻皮笑脸,虽然明知对方故意激他,却还是按奈不住性子,手按剑柄,气得全身发抖。 忽然门外远远传来一阵人声,说道:“永清,你理他笑什么,他爱笑便让他笑个够好了。”那黑衣人听到这声音时脸色微变,端起碗来继续吃面。那道士听到这声音时的反应正好相反,只见他脸上原本绷紧的神经立刻放松下来,开口应了一声: “师叔!” 汤光亭只觉得门口人影一晃,眼前突然多出了一个人。这人身长八尺有余,体格魁梧壮硕,浓眉大目,高鼻阔嘴。年约五六十岁,梳道士髻,两鬓灰白,髯长及胸,颇有风霜之意。那人一进门,视线立刻在所有人的身上扫了一遍,侧头道: “就是眼前这一个吗?”那名叫永清的道士回道:“启禀师叔,我们一路从山上跟下来,就是这个人没错。”那人“哦”的一声,转过头去,见那黑衣人貌不惊人,一身粗布,年纪又轻,脸上立刻显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忍不住又问道:“你们真的瞧清楚了?”那同行的另外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陆师叔,真的是他,决计错不了!” 那人将信将疑,走到黑衣人的面前,说道:“喂!是你吗?”那黑衣人先自顾将一碗面,一盘牛肉吃得碗底盘底朝天,抹了抹嘴,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说是我,那就是我啰!”一个问得没头没脑,一个回答得莫名其妙。 那人接着又问:“那你可知道我是谁吗?”黑衣人瞧了他一眼,将单刀架在肩膀上,又拿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算是缴了面钱,同时说道:“如果连你自己也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借光!”说完起身作势要走。那人将臂一伸,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说道:“‘快刀杨景修,断头七步走’嘿嘿,这被刀斫断头的人,还能不自觉的走上七步,这刀法可真是够快了。哼,也不知道是不是吹牛。”那黑衣人道:“江湖上的朋友送给我这个浑号,那是他们看得起我。要是想知道我杨景修的刀法是不是真的这么快,只要找几个头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那人道:“我陆某人九华神剑成名江湖二十几年,‘半剑’的封号也不是我自己封的。只是近年来江湖上沸沸扬扬,都传说有一个人,他的刀法可以快到把对手砍死了,对手自己都还不知道。因之更有人将‘半剑’与‘快刀’相提并论。嘿嘿,我还道是武林中哪一个英雄少年,名门之后。今日一见,原来只不过是一个油腔滑调,乳臭未干的狂妄之徒。” 杨景修不为所动,说道:“您老说完了吗?如果光说不练的话,还请劳驾借光,我可没空在这里陪您嚼舌根。” 原来这姓陆的,正是当今无极门掌门,玄玑真人的师弟陆远道。一手九华剑法出神入化,亦向是以快著称。武林同道形容他出剑制敌之快,宛如剑未出鞘。意指只需一剑不到,便可取人性命,于是半剑之名不迳而走,也有人不称其名而直接叫他陆半剑的。到后来竟是知道他叫陆半剑的多,他的真名远道反倒少人知道了。 陆半剑成名已久,杨景修如何不知?尤其江湖传言,这陆半剑的性子更加急躁于他的快剑。自己今年不过三十来岁,竟与这位武林成名耆宿齐名,对方心里的不快,早已可想而知,今天又给他逮到这样的机会,免不了就要陷入拼个“快刀与半剑到底谁快”的宿命当中,而若自己当真是这么打算,那也不必刻意低调行事,让这几个小道士一路追着跑了。 但从陆半剑进门的那一刹那起,杨景修知道刀剑相向已势不可免,他也非那种委曲求全的人,于是他有意无意地装作目中无人,一来想激怒陆半剑,二来可以混淆对方对自己的估计。 陆半剑原本还真的以为对方不知道自己是谁,满以为自己亮出名号,对方虽不致吓个屁滚尿流,神态上最少也会恭敬些。没想到对方听到半剑两字没什么反应那还不要紧,居然还出言挑衅,不由怒气上冲,手按剑柄,便道:“你这般无理放肆,想来你的师父不善管束,今日便让陆某教教你,什么是对待长辈的礼数。”杨景修哈哈一笑,道:“想当我的师父,下辈子吧!”话没说完,只见眼前寒光闪动,他想都没想,连忙将架在肩上的单刀一侧,只听得“当”的一声,陆半剑还剑入鞘,看样子双方第一回合胜负未分。 那陆半剑脸上收回了初时对杨景修那一分鄙夷的眼色,轻轻说道:“小子,你这一刀挡得不错嘛!”杨景修虽然不敢再像先前那般吊儿啷当,却仍说道:“老头,您这四剑刺得也不赖啊!”说到四剑两字时,特别加重长音,以凸显半剑的名号。 陆半剑不怒反笑,说道:“你要知道,我刚刚那四剑,只不过用了五成功力。哼,你是后生小辈,只要你肯乖乖认错赔罪,难道我还会以大欺小吗?” 杨景修心道:“这陆远道虽然傲慢自负,但他自恃身分,骗人的话,只怕说不出口,他说只用了五成功力,那便真是五成功力。刚才他连刺四剑,都刺中同一个地方,虽然前后有别,但声音便只一响,便宛如一剑一般,半剑之名,实在名不虚传。”他早已知道陆半剑不好惹,但他年轻气盛,体力正值巅峰,要他就这么退缩,却又办不到。那在一旁的永清听他这师叔的口气,竟然有意放过杨景修一马,忙道: “师叔,千万不可,这狂徒在紫金山下出言不逊,又打伤了一清,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陆半剑听到这里,眉头一皱,道:“一清受伤了吗?伤势怎么样了?” 那永清道:“不只是他,还有薛师叔的几个弟子,通通给这个家伙砍成重伤,让其他师兄弟给抬回去了。”杨景修在旁冷笑一声,道:“哼,你怎么不说说他们做了么事,得了如此报应。”永清向来知道他这个师叔是个直肠子,虽然也是嫉恶如仇,但却更为护短,连忙喝道:“我们师兄弟做了什么,自有我师门长辈管教,关你这贼人何事?你却在打伤我师兄弟时口出狂言,说什么:‘好个无极门,果然无耻之极!’是也不是?” 杨景修见永清说完这话时,陆半剑的脸色大变,便知一场恶斗已势所难免。他顺手将裹在刀刃上的布条解下,一圈一圈地缠在右手臂上。布条的一头系着刀柄尾端,看样子却是这把钢刀的一部份。缠紧布条,准备工夫便算完毕。他左手拉开架式,口里同时说道:“请!” 陆半剑见他起手式的样子还算恭敬,鼻子里“哼”地一声,缓缓抽出配剑,心想:“此人年纪轻轻,武功能练到这种程度着实不易,待会儿不伤他性命便是,只要能带他回无极门里当众认错赔罪,于无极门的名声便无损,其他事情,再慢慢追问不迟。” 汤光亭见两人剑拔弩张,知道苗头不对,早拉着林蓝瓶躲得远远去了。那店小二见一大早便碰到这几个煞星,直呼倒楣,也早就躲在柜台后头,口里直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杨景修两眼紧紧地盯着陆半剑,催动全身内息暗流,四肢百骸真气充满,便像一张拉满的弓。忽然他大喝一声,身子如箭离弦,直朝门口飞窜而去。陆半剑见他朝自己奔来,早把配剑兜向他的门面,同时寻思:“他身法如此之快,快刀之名,恐怕有一半因此而来。”自忖不能像他这般,在屋内狭小的空间里小巧挪移,便将剑锋一侧,以逸待劳。杨景修若不停步,那便是将自己的脸给送上门来。 岂料杨景修更不停步,一个低头,竟从陆半剑的身畔飞窜而过。陆半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要逃走!”他念头快,手里的剑更快,一个反身,剑尖几乎便要抵住杨景修的背心,那在一旁观战的永清看得更急,也忙道:“师叔小心,小贼要逃走!” 陆半剑正恼永清在一旁多嘴,杨景修忽然从他眼前一闪,反身往屋里冲。陆半剑还来不及回剑,耳里只听得“当”的一声清响,接着又是“乒碰”两声巨响。陆半剑才见除了明月原本就因为被打中穴道而行动不便外,那两名俗家弟子,各撞翻了两张桌椅,横躺在地哼哼唧唧,永清则双手执剑退至墙边,脸上具是惊恐的神色。 只听得杨景修哈哈一笑,道:“五个打一个,要是传了出去,只怕无极门脸上无光,我本想做做好心,替你们保住面子,但现在没法子了,就两个一块上吧!” 原来杨景修心中计议,要击败陆半剑也许机会渺茫,但若要趁隙溜走,倒也绝非难事。只不过这现场除了陆半剑之外,尚有四个无极门的门徒在一旁虎视眈眈。 而其他三个倒还罢了,那永清却是陆半剑师弟方远重的嫡传弟子,与陆半剑的徒弟松清,再加上先前已被他所伤的一清,三人号称无极门的“三清剑”,是无极门第二代弟子里出类拔萃的人物。这其中一清他已经交过手,而如果他们师兄弟的功力相互在伯仲之间的话,单打独斗也许还不必担心,可是要是三清剑一起上,那么当日自己便未必能够全身而退。今日虽然时空一变,将两个一清与松清换成了一个陆半剑,但论情况只有比遇上三清剑更加凶险。 果听得陆半剑面无表情冷冷地道:“永清,你在一旁照顾他们,无论如何不准插手!”永清道:“师叔……”杨景修插嘴道:“乖乖听话,别惹得你师叔不高兴。” 话没说完,瞥眼见陆半剑右肩一动,便知对方已经发动攻势,当下身子微侧,横刀一挥,直取陆半剑的左肩。这一招虽然是待敌动而后动,却与陆半剑的剑同时到达,采得是围魏救赵,两败俱伤的打法。陆半剑见他刀法精妙,轻轻“咦”的一声,左肩向后一让,回剑倒转,化解了这一招,嘴里同时说道:“有这般的刀法,又何必要使什么激将的诡计呢?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输赢不论真丈夫!” 那汤光亭虽然躲在一旁,但这屋里每个人的一举一动,所说的每一句话,无不在他的眼睛耳朵里,这会儿见到陆半剑说到“输赢不论真丈夫”时的那种痛快淋漓的慷慨豪情,内心不禁跟着澎湃起来,暗暗立誓有朝一日也要这么站在天下英雄面前,挽袖擎剑,俾倪环伺,大喝一声:“尽管放马过来!”震得天摇地动,风云变色。想到痴处,不由窃窃私笑。林蓝瓶见他神色有异,推了他一把,说道:“你笑什么?发神经吗?”汤光亭脸上一红,说道:“没……没什么……” 只见杨景修不再多话,他一招得手,后着源源不绝而出,陆半剑还了几剑,不禁越见越奇,心道:“我道天下兵器,剑走轻灵,刀见雄浑。但这姓杨的刀法,不但沉稳雄健,兼之轻忽飘逸。其中刁钻灵巧,似乎更胜一筹。”双方以快打快,寻思之间,数十招已过。陆半剑不敢怠慢,长剑一抖,剑光陡盛,霎时四面八方全是剑影,杨景修从未见过如此剑法,惊惧之下,反倒使他镇定下来,内心一片空明,眼睛所见,便是陆半剑递来的一点剑尖,任他招式千变万化,毕竟剑只有一把,单刀使开,只听得叮叮当当地一连串声响,双方又已对拆数十招。 短短地一盏茶时间里,双方你来我往,竟一连拆上了六七百招。永清难得有机会看见本门师长如此施展本门武功,瞧得目不转睛。因为这与平日在传授武艺时大不相同,一来是实战经验,并非喂招拆招,二来要他陆师叔全力施为,那也得要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才行。他一时浑然忘我,情不自禁地更向前走了几步,入神之处,连陆半剑几次漂亮的进击都忘了叫好。 堪堪又是数百招转眼而过,永清愈看愈觉得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杨景修看来年纪还小自己这么一截,武功竟精妙如斯,日后大是劲敌;喜的是本门武功练到高明处,威力非同小可,一加印证,自己所学恐怕不过十分之一,尤其今日见陆师叔使了几套剑法对敌,有许多当初自己不明白不知道的地方忽然豁然开朗,只要假以时日,勤练苦修,成为一代宗师也是指日可待。 一想到这里,不禁汗水涔涔而下,正在心醉神驰之间,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却是明月关心战局,瞧得眼花撩乱,加上内力不济,无法收慑心神,心烦欲呕,一时支撑不住,昏倒在地。 这两人打到酣处,愈显得心无旁骛。而这更是杨景修自成名以来,头一回遇到如此高强的对手,他年轻好胜,原本还打算了最后一着:“走为上策”,但此时打得兴起,却一心只想从这位武林前辈的剑下,印证自己所学的武功。他身形一变,在屋子里满场游走,刀法大开大阖,气象万千。 陆半剑在与对方过了千余招之后,见他仍不断有新招源源而出,心里不禁暗道: “难得!”这时见他刀法陡变,身子有如一条黑龙高飞低窜,气派光明正大,与他先前专走刁钻冷僻之路颇有不同,对了几招之后,更觉威力,忽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说道:“你这是佛门正宗的武功!你是少林弟子?”杨景修听着一愣,回道: “晚辈不是!”陆半剑眉头一皱,仿佛寻思着什么,说道:“是吗?那可奇了?” 剑锋一转,嗤嗤有声。杨景修知他又换了一套剑法,见来势非同小可,回刀一架,连忙使了个“散花盖顶”,只听得“当”的一声清响,杨景修但觉右手虎口发麻,要不是布条缠手,单刀便要脱手而出,不禁吓出一头冷汗。这时只听到永清在一旁惊呼:“是九华神剑!” 陆半剑有意卖弄,慢条斯理地道:“永清,你好好看着。”永清知道师叔藉机点拨于他,喜出望外,连道:“是!是!”当真眼睛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杨景修早闻陆半剑九华剑法厉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尤其只要自己的刀与他的剑相交,便能感到陆半剑的内力直透剑尖而来,每次都震得他手臂酸麻,而且一招强似一招,似乎永无止境。他暗暗心惊,不由得加快脚下步伐,到后来犹如足不点地,而手中单刀已是遮拦多,还击少。 陆半剑九华剑法威力无俦,剑尖所指之处无坚不摧,不过杨景修步法奇幻,仗着高明的轻功巧妙闪避,十招之中还能还上一两招,虽然如此一来两人功力高下立判,但一时之间陆半剑却真也奈何他不得。只是苦了这厅上一干桌椅板凳,店掌柜与小二听着它们一一碎裂的声音,不由叫苦连天,欲哭无泪。 那厢杨景修不住逃避,狼狈万分,这厢陆半剑久战无功,也不禁渐渐心浮气躁起来,心里上的负担并不比杨景修好过到哪里去。他逐渐失去耐性,把原先因为爱才而保留实力的念头抛诸脑后,甚至有些气恼杨景修的不识好歹,只想:“今日竟然跟一个后辈小子僵持这么久,最后若不能收拾于他,我这张老脸以后要往哪里搁?” 出手也就越来越重。 杨景修首当其冲,当然能感觉到陆半剑的心里变化,只是陆半剑出手愈凌厉,破绽反而愈多。杨景修咬牙苦撑,忽然瞥眼见到陆半剑挥剑斜至,剑芒颤动,杨景修虽不知这一招式的名称,却清清楚楚识得这一招陆半剑先前已经使过,只是那时快而绵密,无隙可乘,这会儿虽然更见威力,但失之急切,右胁破绽尽出。杨景修见机不可失,斜跨一步,身子一矮,毫不客气地挺刀攻至,使得是一招“孟德献刀”。 没想到这招才递出一半,蓦地见陆半剑转身抬起一腿,便往自己的刀背上踩落。 杨景修万万没想到陆半剑竟然有此一招,其时距离又近,陆半剑速度又快,当下想也不想,左手伸指成爪,便往陆半剑的脚背抓落。 陆半剑见他变招敏捷,不由暗道一声:“好!”右脚使劲,便想与他硬碰硬,一较高下。接着只听得“砰”的一声,脚背上太冲穴忽然一麻,陆半剑暗呼:“糟糕!”急催内力劲透脚背,顺势踢出。 原来杨景修见陆半剑这一脚厉害,倒也不敢硬抓,当下改爪为指,以食指疾点,只是太冲穴是点中了,使出的内力却有如江水灌入汪洋大海,霎时间无影无踪。这一指之力既然无功而返,陆半剑跟着踢来的一脚便随之加身,杨景修只觉胸口一阵烦闷,双脚已然离地。 众人只见杨景修身子不住地往后飞,喀喇一声,撞破窗户而去。陆半剑潜运内息游走全身诸穴,确定杨景修这一抓毫无异状后,双足一点,也跟着飞身而出。两人这几下兔起鹘落,霎时间都失去了踪影,永清追到门外高喊:“师叔!师叔!” 极目四顾,都早去得远了,却哪有人回应。余下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话。只是一个号称半剑,一个擅长快刀,最后竟各自使出拳脚才分出高下,不禁令人为之傻眼。 却说那杨景修借力使力,顺势撞破窗户扬长而去,陆半剑在后紧追不舍,两人一前一后,这一路直追出小镇外一二十里。杨景修的轻功造诣原甚高于陆半剑,只是受了那一脚后,全身血脉翻腾,头晕目眩,这才慢了下来,与陆半剑闹了个旗鼓相当。但到了后来,陆半剑浑厚的内力渐渐占了上风,两人的距离也一尺一尺地拉近。杨景修见情势不妙,灵机一动,忽然一个定步转身,回头往镇上跑。 那陆半剑见他忽然掉头,还以为他放弃逃走,决心一较高下,于是更不停步,挥剑迎上。却见杨景修把手一扬,手中单刀竟然飞出,先人而至,陆半剑不料他竟来这么一手,身子一矮,避而让之,手中长剑颤动,以防敌人后着。只是那扬景修哪有什么后着?单刀重回手上,两脚使劲,早已冲出两三丈远。陆半剑待知上当,所练的轻功却不能像扬景修那般说停便停,这么一来一往,两人又拉出了五六丈远。 陆半剑从未遇过这么狡猾的对手,他这一生最喜欢做的事,便是一对一的对决,然后各自使出最得意的功夫,痛快淋漓地打上一架,也就是他所谓的“输赢不论大丈夫”,双方直来直往,正大光明,轰轰烈烈的那种气概。其实江湖上人物形形色色,老奸巨猾的人何曾少了,只是他的武功实在太强,一般的人物在他面前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战战兢兢的应付,那不是不想狡猾,而是狡猾不起来。 杨景修的个性与他大不相同,虽然也是“输赢不论”,但他的“不论”却是“不必”。也就是陆半剑的不论,还是要分出胜负,只是不去计较谁输谁赢,务求过程痛快;而杨景修的不论,却是根本不必要分出胜负,他字典里的打架这种事是随兴的,跟你有仇就打到你死我活,没有深仇大怨的就彼此练练。所以在基本态度上,杨景修其实远较陆半剑更为豁达。 这陆半剑自途中被杨景修摆了一道,心里是愈追愈气。他心有旁骛,这回程便再也无法拉近距离。 一个年轻气盛步履轻盈,一个炉火纯青脚力雄健,这二十里路转眼便到。陆半剑见杨景修又跑回小镇上,心里疑窦暗启,忽地见他一个转身,消失在街角,吃了一惊,急忙跃上一旁的房舍屋顶。张目望处,只见杨景修的身影闪进了一间红瓦人家。陆半剑连忙几个起落跟上,推开屋门,却进到了一处磨豆腐的磨坊。这磨坊也没多大,土墙边只靠了一只驴子,后门敞开,一个人影也无。陆半剑退回原路出来,四处又兜了几个圈子,竟是将杨景修给跟丢了。 陆半剑心念一动,寻路返回原先歇脚的饭馆,远远地却见永清明月等四人,两两搀扶着向他走来。陆半剑迎向前去,说道:“出来的时候没碰见什么吧?”永清见师叔面无表情,知道没能截下杨景修,不敢追问什么,只回道:“我们出了些银子赔给了饭馆后,就马上出来了,路上没见到什么。”陆半剑“喔”的一声,表情漠然,过了一会儿,才道:“眼下也没什么事了,你们就一起先回山上吧!”永清道:“松清师弟与明心他们便在附近,还是让明月与明心他们送受伤的师兄弟们回去吧,弟子还是跟着师叔,听候师叔差遣。” 陆半剑白了他一眼,说道:“怎么?脸丢得还不够吗?”永清闻言一愣,一时不能言语。那明月见状,接口说道:“太师父,这事不能怪师叔,那人武功高强……” 陆半剑“哼”地一声打断他的话,说道:“明月,你过来。你老老实实地回答太师父的话:‘你们没事为什么会去招惹到他呢?’”明月回道:“不是我们去招惹到他,是他先来惹我们……”陆半剑蚕眉一竖,喝道:“胡说八道!”明月见太师父忽然生气,连忙跪倒,只是回道:“是!是!” 永清站在一旁听着皱起了眉头,心道:“你这个小王八蛋,一会儿说不是,一会儿说是,这一下子大家伙儿不全都给你害死了!”只听着陆半剑继续说道:“那姓杨的为人虽然狂妄傲慢,但是他的武功招数光明正大,是正宗名门,尤其是他的内功应属佛门一路,恐怕跟少林颇有渊源。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奸邪之徒呢?一定是你们这几个兔崽子,仗着无极门的招牌,到处招摇,惹得人家不快!” 永清心想,原来这不过是师叔你的猜想,却不是听到了或看到了什么,这话还不都是人讲的?连忙上前解释道:“启禀师叔,这事说来话长。咱们无极门靠着历代先祖的努力,这块招牌虽然可以让后世弟子招摇,但却也引来更多的侧目。所谓树大招风,江湖上也是有不少人,处心积虑地想打败几个无极门弟子,以做为他们扬名武林的跳板。师兄弟们平日都有职务在身,还要分心处理这些事情,难免不有些心浮气躁,反应过头。再加上近日为了明春掌门奉诏上京之事,大家各自忙得焦头烂额,做事不免失了分寸,也许不知哪里因此得罪了那个姓杨的也说不定。所以说实在的,我们起初根本不想理会他,但是他却一直以暗嘲热讽来挑衅,一清师兄气不过,这才动手拔剑的。” 陆半剑一听到他又提起掌门要奉诏上京的事情,不觉心烦意乱,一方面也是听他言之成理,当下将手一摆,道:“罢了,罢了!明月,你起来吧!不过你们既然知道咱们无极门树大招风,动辄得咎,那就更应该小心在意才是。那杨景修的事,就交给我来处理。你们去忙你们的吧!”永清知道这位师叔对掌门奉诏之事颇有意见,还因此与掌门吵上了一架。永清刻意于此时提出此事,目的就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 眼见目的达成,永清便道:“是,弟子这就先带受伤的师兄弟回去。但要是杨景修又来启衅怎么办?”陆半剑道:“我想那倒不至于,刚刚他受了我一脚,伤得也许不重,但是你们人多势众,打起架来,他多半要吃亏。”永清心想:“那就更加不能放过他了。”口里却道:“是,那弟子这便启程。”陆半剑道:“且慢!” 永清转回头来,道:“师叔还有什么吩咐?”抬眼望见陆半剑看着前方,仿佛见到熟人似的往前走去。众人见状,一一跟上。 那陆半剑走到一对少年男女面前,向那位少年拱手说道:“这位小兄弟,敢问你是不是千药门的弟子?”那在一旁的少女正欲张口,少年一把捂住她的嘴巴,抢先开口说道:“不知道长有何贵干?”陆半剑捋髯微笑道:“贫道与贵上掌门万先生早年颇有交情,如今多年不见,不知万先生近来可好?”少女挣脱少年捂住她嘴的手,说道:“奇怪了,你们问我们干嘛?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陆半剑听着微微一愣。那少年急忙抢着说道:“我看这道长不像是坏人,跟他说了也不打紧吧。”少女道:“说什么啊?”少年不理她,长揖回礼道:“我家主人出了远门,已经五六个月……不,不,差不多七八个月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众人一听,无不皱眉。这五六个月跟七八个月,期间相差两三个月之久,怎么会有人那么糊涂,把自己家主人出门的时间都搞错了。 那陆半剑似乎不以为意,只道:“原来如此,那可真不巧了……”少年道: “请问道长是不是要求医?”陆半剑讪讪一笑,道:“那是贫道几个不成器的徒儿,好勇斗狠,技不如人。”少年道:“那倒不妨,这会儿我们家少主正在谷里,一般刀伤内伤,原是难不倒他的。”陆半剑道:“不忙,贫道原想顺道一访故友,他如不在,那便不叨扰了。为了这一点小伤,还特意跑到千药门去,那不是杀鸡用牛刀,太小题大做了吗?” 那少年又谦逊了几句,陆半剑就是不肯,只托他带话问候。一阵客套,便相互拱手告辞了。 众人走出几步,永清待得那对少年男女弯过街角,忽向陆半剑问道:“师叔,刚才那两个不过是个小鬼头,为什么对他说话那么客气?”陆半剑道:“以后你们在江湖上行走,如果碰到穿着打扮跟那个男的相同的人,那便是千药门的人。虽然不必要你们刻意去讨好,但是也不要去招惹他们。千药门掌门万回春医术天下第一,谁也难说自己日后一定用不上,彼此留个转圜空间,对大家都有好处。”众人点头称是。 却说那对少年男女一转过街角,那少女忽道:“好端端的,干嘛骗人啦!”少年道:“我怎么骗人了?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少女道:“你假扮千药门弟子,这不是骗人是什么?”少年道:“这可好笑了,我从头到尾也没说过我是千药门弟子,是他自己一上来就问我是不是千药门弟子的。接下来他问的问题恰好我都知道,也许我说得不对,可我也没扯谎是吧?”少女不以为然,说道:“哼,反正你没承认你不是千药门弟子,就是你不对!”少年颇不耐烦,说道:“好,好,好,随你怎么说。” 原来这少年男女正是汤光亭与林蓝瓶。他们两个躲在饭馆的桌子底下,直到陆半剑追出饭馆,这才与店小二等一一探头出来。后来永清等人给了银子匆匆离去,他们也就前脚后脚地跟了出去。汤光亭心里虽然还满关心杨景修的,甚至站在他这边,希望他能打败那个严肃拘谨的老头子。但是自己的武功实在相差太远,他们两人来去如风,连在一旁干瞪眼的机会都没有。汤光亭一方面感到气沮,另一方面也是力有不逮,信步之间,就被陆半剑给叫住了,他不知道原来他穿在身上的,正是冯云岳的衣服,服色以及样式是千药门门人特有标记。 这会儿汤光亭被林蓝瓶烦得有点光火,连说了几个“好”字,当即闭嘴不语。 林蓝瓶见他心中不快,倒也不敢再惹他,毕竟自己女孩子一个,只身行走江湖多有不便,再说身上也没盘缠,而且不但不认得路,更是无家可归,如今还得靠汤光亭带路,才能找到世上唯一的亲人,因此见他怏怏而行,也只有快步跟上。 这一路直走出小镇外。林蓝瓶见汤光亭只是不住地望前走着,也不疑有他,便这么跟着跟着,不知不觉中,地上的影子逐渐拉长,猛然发现,却是过了正午。 林蓝瓶才生过一场大病,走了两个多时辰的路,已颇觉不适,这会儿又饥又渴,放眼望去,前面又是一片树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知何处才有人家。再看汤光亭的样子,好像根本就没有停下来歇脚的打算,她实在忍不住,终于开口说道: “汤大哥,我们还要再走多久啊?” 汤光亭闻言忽然停步,回过头来看着她。林蓝瓶见他表情古怪,问道:“怎么了?”汤光亭皱眉道:“我实在不能确定,不晓得是不是……唉,我们好像迷路了……” 林蓝瓶大叫一声,说道:“什么!”颇有兴师问罪之意。汤光亭见她神色不善,双手一摊,说道:“哎呀,你干嘛!我见你一路上没吭气,还以为我走对了咧!”林蓝瓶柳眉倒竖,气呼呼地道:“我要是知道上你们那个什么贼窝山寨的路,我不早自己走了,还要陪着你这个大傻瓜干什么?你长得挺美的吗?” 汤光亭何尝不是满肚子的苦水,这会儿听林蓝瓶温柔安静不到几个时辰,便又跟他使性子,不觉肝火上升,亦怒道:“我这也是生平第一次下山,记错了也是难免,你要是不开心,有更好的主意,那你自己走你自己的好了!”说完转头就走。 林蓝瓶使性子归使性子,却也不是没大脑,见他发怒,当即闭嘴,仍是乖乖地跟在后头。 听得身后脚步声响,汤光亭不回头也知道林蓝瓶还是跟上来了,不觉好气又好笑。当日初见林蓝瓶时,便觉得这位姑娘虽然刁蛮任性,但反过来说却也十分活泼可爱,在与她相处的这一段时日,纵使不免多有她的苦头吃,但此时忆及,却感到颇为有趣,比起梅映雪的老成,那更是另一番滋味了。 他年少好玩,便想捉弄她一下,忽然站定脚步,林蓝瓶跟在后头,一个没留神,直接一头撞在他的背上。汤光亭回头佯怒道:“你跟着我做什么?不是要各人走各人的吗?”林蓝瓶连忙道:“不是啊,你听,听到什么声音没有?”汤光亭不上她这个当,故作侧耳状,说道:“什么声音?我没听到。”林蓝瓶推了他一下,道: “我说真的啦,你听,前面好像有人在打架。” 汤光亭见她表情认真,将信将疑,道:“是吗?”他不知林蓝瓶多练了他两年内功,耳聪目明,已比一般常人灵敏。望前走去,不一会儿,汤光亭也隐隐听到兵刃交斫的声音。两人好奇心起,当即避开大路,躲进一旁的树丛里,伏低身子往那声音走去。 复往前行不久,那兵刃交斫掺杂人的呼喝声已清晰可闻。两人不敢再走,就地拨开树丛往前探视。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两道黑影正斗在一起,其中一人擎刀,另一人持剑,双方你来我往,打得激烈异常。汤光亭环视两旁四周,在那下首之处,见着一人正盘膝而坐,双眼紧闭,如入禅定,对于眼前的战局不视不闻。而他的身旁又站着两个人,一人左手抚胸,右手撑着身旁的树干,脸上尽是痛楚的表情,另一人的右手正扶着他,两眼紧盯着眼前的战况。总共三个再加上打斗中的其中一人,虽然有老有少,却都做道士打扮。 汤光亭正思索着他们是否与刚才碰到的无极门有关时,不意间远远地又瞥到在那激斗的两人身后,又站着两个人,一老一少,老者持剑两手环抱胸前,老神在在,仿佛事不关己,少者则剑已出鞘,两眼专注直视,不断地左右来回踱步,好像随时都要冲上去厮杀一番的的样子。而这两人的穿着打扮,却又不是道士。 汤光亭原本担心被人发现,所以距离远了,这时见他们大多专心关注,便大著胆子再往前去。那林蓝瓶见他忽然又行动,知道他的心意,急忙在后面拉他,却被他一把甩开,林蓝瓶无奈,只得跟上。 两人正行间,忽然听得“当”的一声巨响,一柄长剑唰地穿过树丛,就落在汤光亭的眼前。汤光亭吓了一跳,接着便听到有人哈哈一笑,说道:“下一个轮到谁,快滚出来。”汤光亭听这声音挺熟,忍不住探头出来一看究竟。定睛一瞧,只见那个使刀者,正是刚才才见过的杨景修,他急忙再环顾一遍其他人的面孔,却一个不识。 只听得原先使剑与杨景修斗在一起的道士,这会儿两手空空,他双拳舞动,大喝一声:“我还没躺下呢!接招!”说着猱身而上。杨景修“嘿”地一声冷笑,侧头让过,左掌一摊,使的是一招“墨燕点头”。汤光亭见杨景修的胸口血迹斑斑,行动也不似在饭馆里与陆半剑对招时那般灵便,心里便想:“陆半剑那一脚,恐怕真是踢中他了。”又想:“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看上去个个身怀武艺,这般轮番上阵,打的是车轮战的如意算盘。哼,这一群牛鼻子道士,无耻之极,恐怕跟无极门脱不了干系。”又瞧了瞧在一旁观战的另外两个人,寻思:“这两个人不知什么来头?” 正做没理会处,只见杨景修与那道士双掌相交,“碰”的一声,两人身子一晃,都各退了一步。汤光亭与莫高天相处了两天,看过他几次与人交手,见识增长不少,知道这是高手比拼内力。只见那道士的年纪比杨景修大了许多,杨景修这般硬接,多半要吃亏。却见两人身形一晃,又对了一掌。这回两人出力更大,“碰”的一声响,那道士连退几步,一跤跌坐在地,面如土色,杨景修却如木雕泥塑般定立原地不动,哈哈一笑,说道:“哈哈,无极门天罡正一神功也……不……”一句话没说完,脑袋一仰,喷出一口鲜血出来。 汤光亭原以为杨景修深藏不露,见他突然吐血,倒是吃了一惊,接着只看他身子一晃,仗刀拄地,左手伸出袖子往嘴上一抹,居然还是接着笑道:“也……不过如此……”那在一旁观战的老者,脸色铁青,如罩寒霜。 只见那老者身旁的汉子将手中长剑虚劈几下,口里喝道:“姓杨的,就让我来会一会你!”那老者将手一拦,道:“慢着,百成!”那汉子道:“怎么了师父?” 那老者道:“你没瞧见他伤重吐血,奄奄一息吗?”那汉子道:“百成瞧见了,那还不趁这个时候收拾下他,更待何时?”那老者道:“这杨景修在江湖上颇有些名声,要是你真的把他收拾了,明天江湖上不就都会说:‘快刀杨景修栽了,听说还是栽在长剑门的一个后辈小子石百成的手上。’你石百成一夕成名,这可不就累了咱们无极门的这些师兄了吗?”那石百成道:“会吗?这百成可不懂了。”那老者笑道:“无极门这么多师兄弟被杨景修所伤,而最后杨景修又被你拿下,这可不是说无极门不如长剑门吗?” 这话被那刚刚与杨景修对掌,一跤跌坐在地的道士听到。他“哼”地一声慢慢站起身子,冷冷说道:“周兄,您也别客气了,待会儿小徒若是再不成,说不得还望长剑门拔刀相助,免得今日全数葬身于此。”那姓周的老者见他明明才被杨景修一掌撂倒,才一会儿的工夫,马上又能行动说话如常,对于无极门天罡正一神功更添一分佩服,忙道:“您这是哪儿的话?无极门天罡正一神功高深莫测,薛师兄内力深湛,实在可喜可贺。这姓杨的虽然号称快刀,但此刻他上气不接下气,薛师兄只消出一根小指头,恐怕就能让他躺下。长剑门今日于此,不过做一个见证罢了,刚才制止小徒,不过是不想掠人之美,薛师兄千万不可误会。”话是这么说,但也有想试一试他的意思。 那姓薛的道士转念想想也是,但长剑门在一旁看戏却也是事实,当下避重就轻,淡淡地道:“刚刚我一跤坐倒,这里人人都见到了,是我输了,我要是耍赖不认,死缠烂打,那岂不成了市井无赖了吗?”回头说道:“善清,去替为师的拿下了! 这剑术上要是有使得不周全的地方,正好叫长剑门的长辈们请教。”那在一旁扶着同门师兄弟的年轻道士应了一声,拔剑出鞘,走到杨景修的跟前,眼里看着周姓老者,说道:“请周师叔还有石大哥指教。”竟不把杨景修放在眼里。 杨景修不愠不火,淡淡说道:“原来你也是清字辈的,不知与贵派的一清道兄比较起来,哪一个武功厉害?”善清“哼”地一声,说道:“我一清师兄乃无极门三清剑之首,善清如何能比?但他今日不幸遭奸人所伤,善清顾全同门义气,明知学艺不精,也要为他出这一口气!”那石百成拍手叫好,赞道:“好啊善清!好样的!” 杨景修道:“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足尖往那刀背一点,那单刀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迳往善清门面招呼过去。 那善清自从本门第一位师长与杨景修对招以来,对于杨景修所对应出来的每一招每一式,无不用心记忆,详加推演揣摩,如今自己无极门这一方的四人,已经有三人先后轮流上阵,对方在他眼前使用出现过的招数,不知几千,按理对手大致的出招习惯与接招应变方式,也早该在心里有个谱了。再加上杨景修就算再厉害,此刻也已是强弩之末,正如石百成的师父所说,恐怕只消一根手指头就能让他躺下。 善清想起师父在吩咐自己收拾杨景修时,那种鼓励关爱眼神,摆明了是要让自己坐享打败快刀后成名的果实,免得在无极门里,永远排在三清剑的后面,一辈子出不了头。这无形之中给他带来的压力,让他下定决心要出重手尽速解决杨景修。 此时见杨景修说动手就动手,单刀一弹,竟往自己门面而来,心里对于他的顽强不禁感到佩服,却也更加让他觉得今日若不除此人,恐怕后患无穷。 善清见单刀掩至,毫不思索地侧身一让,手中长剑同时递出,攻守兼具,使的是一招“圆转如意”。汤光亭虽然武艺低微,但也瞧得出他这一手颇为犀利,杨景修才受伤咯血,连站都站不稳了,这下只怕要糟。果见杨景修这第一招出奇不能占到便宜,接着便一路挨打,毫无还手的机会,待拆到第二三十招上下,只听得善清大喝一声:“着!”杨景修左肩应声中了一剑。又堪堪过了十来招,接着又听得“嗤”的一声,右腿多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汤光亭在一旁瞧得心急,便动手去将那姓薛的道士,刚刚飞落在树丛里的长剑给拿在手上,做出一付跃跃欲试,想要拔刀相助的样子。林蓝瓶伸手拉住他,轻道: “你想干嘛?”汤光亭道:“你没瞧见吗?他们那么多人欺负一个人,这不是太…… 那个什么了吗?”林蓝瓶也认出杨景修来了,便道:“那个家伙刚刚在饭馆里,不知可有多神气,怎么这一会儿不见,却变得这般不济?” 汤光亭瞪了她一眼,说道:“他们一个一个这么轮流打下来,任你武功再高再强,就算累也把人给累死了。”林蓝瓶虽不是江湖中人,但对江湖上的事也颇有所闻,也知道以多欺少,以众凌寡,甚不合乎江湖道义,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道: “这群人是过分了一点。” 其实汤光亭今天才第一次遇见杨景修,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之所以这么在乎他,一方面是他初入江湖,不知江湖险恶,只觉路见不平,仗义执言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另一方面的因素,却是杨景修自信潇洒与豪放不羁的个性,深深地吸引住他。虽然之前他也很幸运的,在几天之内就见过几位武林的成名人物。撇开沈凤鸣、熊一飞等,在他面前败得狼狈的几个人不说:宋镇山剑法精妙,但为人却呆板无趣,老是愁眉苦脸;莫高天武功深不可测,却过于狂妄自大,目中无人;陆半剑剑如闪电,威力惊人,可惜性子急躁,又装着一付道貌岸然的样子。只有杨景修快意自然,兼之少年成名,最符合他对未来的期望。 这会儿听到林蓝瓶也表示同意,更觉受到鼓舞,眼见杨景修渐渐不支,却不吭一声,不由心焦起来,这时杨景修正巧一跤绊倒,顺势在地上翻了几滚,正往自己这边靠近,那善清毫不放松,纵身一跃,提剑跟着刺来。 说时迟,那时快,便只听到“铿锵”一声,同时有人喝道:“住手!”“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啊!”接着剑光一闪,一柄长剑飞出,落在一旁的草丛里。只见善清愣在原地,手上空空如也,脸上俱是惊疑的神色。杨景修则是靠在一株树干底下一跤坐倒,脸色惨白,身旁不知何时站着一人,手持长剑,正气凛凛,却是汤光亭。 众人原先关心战局,全没发现在一旁还有人窥视。不过汤光亭既然现身,依众人的武功之高,林蓝瓶焉能再躲?众人围了过来,那姓薛的道士喝道:“还有谁鬼鬼祟祟的躲在里面?快给我滚出来了!”他见汤光亭衣衫污秽,想他是个乡野村夫,农稼汉子,想必躲在树丛里的应该也是一般,口气便颇为轻蔑。没想到树枝颤动,从里面走出来的竟是一个豆蔻少女,亭亭玉立,衣衫却颇为光鲜,众人一见,都轻轻“哦”的一声。 汤光亭与林蓝瓶的突然出现,包括杨景修在内,人人都是满腹疑窦。那石百成最是沈不住气,劈头就骂道:“你这臭小子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躲在这里偷看爷儿们练功,你们这可是犯了武林大忌,你们还要命不要?……哎哟!你这手上还拿着我们薛道长的剑,真是不要命了,还不快快还来!”汤光亭被他这么一连串咄咄逼人的口气给弄僵住了,把原本想好的一些场面话全部咽了回去,只道:“你……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他一个人,羞也不羞!” 石百成喝道:“臭小子胡说什么……”抬起手来作势要挥拳,姓薛的道士一把拦住,说道:“师侄且慢!”石百成把手停在半空中,听他示下,却听得自己的师父接口道:“村野小童,理他做啥?快打发走了。”姓薛的道士道:“周兄稍安勿躁,待我问来。”走近汤光亭,问道:“这位小兄弟,是到这附近采野药吗?万师父他可安好?” 汤光亭见他对自己如此和善倒吃了一惊,再听他说话更是牛头不对马嘴,但忽然间福至心灵,竟脱口说道:“我师父他前几个月出门去了,道长认识我师父吗?” 语音诚挚,说得跟真的一样。 原来这姓薛的道士,名叫薛远方,正是当今无极门掌门人最小的师弟。无极门与千药门素来交好,是故陆半剑一眼便认出汤光亭身上的服色,而这薛远方是无极门的第四把交椅,岂有不识之理?所以一上来便试了汤光亭一下,见他反应自然,答如所问,心里倒信了八成,接着说道:“我与令师曾有数面之缘,算来也是你的长辈。小兄弟路见不平,仗义勇为,万师父有你这样的徒儿,老道也实在为他感到高兴。不过在你眼前这位,乃是奸恶之徒,绝非善类,你这份心是用错地方了。” 转头对善清说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善清有负师望,害怕师父责骂,颤颤巍巍地道:“他……他飞刀而出,刀柄后面的绳索缠住了我的剑,然后……”薛远方点了点头,道:“好了,我知道了。”善清道:“是,是。” 那姓周的老者见薛远方居然跟那个小鬼谈这么多话,不禁疑窦暗启,开口向那薛远方问道:“这小子什么来头?薛师兄居然对他这般客气?”薛远方道:“那也不叫什么客气。他是千药门的弟子。”姓周的老者道:“哦,原来如此。”虽然仍是一肚子疑问,却不愿显得比薛远方孤陋寡闻,便不再追问下去。回头见汤光亭还是待在原地不动,便向他说道:“喂!你们千药门可是名门正派,绝不可能跟这奸徒有什么瓜葛,还是快快离开,免得多惹是非。” 汤光亭听他这么说,碍于扮演的角色,如果自己坚持不让开,恐怕就站不住脚了,便佯装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事情是样的,你们这么一说我就懂了。难怪刚刚在前面那个镇上,躺在地上的这位仁兄也被四五个道士围攻,不用说,这人果真是罪孽深重,否则为何天底下的道士都要追杀他呢?不过那几个道士……哎,可惜,可惜!” 薛远方听他讲什么道士,立刻留上了心。虽然天底下的道士不知凡几,但这几天无极门分派了几队人马追捕杨景修,在这附近又成群结队会武功的,恐怕就是无极门的人了。于是马上追问道:“不知小兄弟嘴里所说的道士,不知他们相貌如何?” 汤光亭道:“你是说他们的长相吗?”薛远方道:“正是。”汤光亭故作思索状,沉吟道:“这个嘛……当时场面混乱,我也记不清楚了,不过他们其中有一个老道士……”指着薛远方,续道:“年纪看来比你还老得多,身材长得是高头大马,两只手掌张开来,就像两只蒲扇那么大,嘿,瞧不出他两边的头发都已经白了,可是这剑法可快得很呐!不过躺在地上的这位仁兄也不赖,一柄单刀使开来,就像在刮风一样。两个人就这么你刺过来,我砍过去,看得我是眼花撩乱,目瞪口呆……” 连说带比,看得善清与他同门师兄弟是面面相觑。那杨景修躺在树干底下看着汤光亭,也是一脸狐疑。他早已认出他们是饭馆中的那两人,而且看样子是友非敌,更让他摸不着头绪。 众人听他说了一会儿,善清忽道:“师父,他说的那道士可能是陆师伯,还有永清他们,可是永清他们那一组,还有陈师弟与黄师弟,他们两个可不是道士啊……” 话没说完,汤光亭插嘴道:“咦?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你也瞧见了?怎么你光看他们挨打,也不出来帮忙?” 善清不擅长耍嘴皮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说道:“我才没瞧见呢!你说他们全都挨打,我才不信呢!我师伯他武功高强,世间少有敌手。”汤光亭指着杨景修道:“那请问他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后面怎么没人追啊?”薛远方听他这么说,心里想起刚刚与杨景修交手的情况,确是觉得他招式精妙,但力不从心,好像才与人打过一架的样子。虽然自己仍被他以巧劲绊了一跤,但他死命硬撑的结果,却也重伤呕血,这实在与他在外名声不符。 所以薛远方虽怀疑汤光亭的说词,但也不免心中惴惴,便道:“善清,你身上没伤,赶紧追到镇上去,要是发现什么,立刻回报!”善清领命而去。汤光亭心道: “你既然派人去查,那便是说信我了。”便道:“快去快去,迟了可就碰不到了。” 那姓周的老者见汤光亭耍个没完,心里颇为不耐,便向石百成使了个眼色。石百成会意,伸出左手去推了汤光亭一把,说道:“好了,好了,既然大家都是站在同一边的,还是请让一让。”嘴里是说了个“请”字,手底下却使上了劲。薛远方是何等人物,石百成的手段如何逃得过他的眼睛?他本欲出言制止,但想起正好藉此试一试汤光亭的虚实,因此右手只伸出一半,便硬生生打住了。 石百成见状更是放开了胆子,这一推便使上了七成力。汤光亭等到发现他神色不对时,掌力已然加身。慌乱当中,只有反射性地使出自己最熟捻的功夫。只见他将左足一跨,右弓左箭,接着大旋上臂,连消代打,用右肘将这一掌顶了下来。两人的身子都晃了几晃。 薛远方见他虽接得巧妙,但招式倒也平常,更是张大了眼睛瞧下去。这第一招既过,石百成更不打话,右手一伸,将手中配剑倒转了过来,用剑柄去点他的胸口。 那姓周的老者见徒弟动了兵刃,惺惺作态道:“百成,武艺切磋,不得胡闹!”那石百成应了一声:“是!”手底下却更快了,见汤光亭双手合围去化解他这一招,左手便跟着一掌拍了过来。他这一招叫“钟鼓齐鸣”,已是长剑门里的上乘功夫,那周姓老者见徒儿这一招使的时机与方位无不恰到好处,不由得赞了一声:“好!” 算是给徒儿的鼓励。 这一声“好”还在耳边回绕呢,那一边接着“啪”的一声,只见汤光亭一个立足不稳,俯身跌了下去。 石百成见状,笑道:“哎哟,当真对不住!我这一招用力过头了。”弯腰要去扶他。岂料那汤光亭心有未甘,趁他弯身不注意的时候,右脚倏地踢出,正中他的胸口。只是汤光亭这一脚只是力大,并不含任何内劲,石百成连退数步,便消解了这一脚。 那姓周的老者忽道:“薛师兄,这小子的功夫,不是一个师父传授的。”薛远方如何看不出?只是他认错了人,碍着面子不好意思说话,眉头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石百成虽然挨了汤光亭一脚,却反倒让他掂出汤光亭的斤两。他一边听见师父说的话,一边瞧着胸口脏污的大鞋印,不由大怒,右手一抖,剑鞘脱剑而出,喝道: “臭小子,作死吗?”寒光一闪,便要斩汤光亭于剑下。 杨景修见状大惊,但他此时全身伤痛,胸口如巨石郁结,一口气随时有可能转不过来,根本别提出手救人了。心里只道:“今日居然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自己赔了性命!”他于心不忍,待要闭眼不看,忽听得“当”地一声,却是有人出剑对招,挡了一剑,仔细一瞧,竟是那个一直默默待在一旁的小姑娘。只见她娇小的身躯满场飞身游走,手中长剑舞成一团白光,正与石百成斗在一起。 出剑接招的,自然便是一直待在一旁的林蓝瓶了。她原先不愿淌这浑水,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汤光亭躲在一旁偷看,待到被人发现,却也是不得已,只盼汤光亭一阵瞎扯能够蒙混过关,当然也就不敢多说话了。但是最后情势不得控制,自己若袖手旁观,一来自己也未必便能撇清关系全身而退,二来汤光亭虽然有时很讨厌,但几天相处下来,却也如同一个朋友一般,无论如何也不能狠下心来见死不救。她知道自己的武功比汤光亭高明不到哪里去,是以剑一出鞘,使的尽是拼命杀着,只盼自己出奇制胜。 但两人的武功实在是还差了这么一大截,按理林蓝瓶就算再怎么出奇,也决计算计不了石百成,但只见石百成脸上充满惊疑之色,不断叫唤出声音来,薛远方瞧着奇怪,再仔细一瞧,心道:“难道……”果然听得那周姓老者大喝一声:“百成! 住手!” 石百成一跃退开,说道:“师父!她……”姓周的老者不答,往前一步道: “你这女娃儿叫什么名字?怎么这么不懂礼数?见了本门师长也不过来磕头?”林蓝瓶虽说一时与石百成打成平手,但实际上她已吓出一身冷汗,右手兀自微微颤抖,惊疑之中没听清楚这姓周的老者说什么,便道:“什么?” 那姓周的老者怫然不悦,说道:“你师父姓范还是姓杜?难道他没告诉过你,你是属于哪一个门派的吗?”众人听他这话的意思,竟是说这小姑娘也是长剑门的弟子,无不感到愕然。薛远方虽然已大概猜到,但此时听他亲口说出,这才敢确定。 原来林蓝瓶既然受宋镇山的指导,使的自然是长剑门的武功,石百成毫无心理准备,只见自己递出一招,对方便用本门对应的招数拆招,当然大吃一惊。他不明就里,出招犹豫,威力便减,再加上林蓝瓶所使的,是宋镇山当时要传授给林氏兄妹功夫的时候,为求速成,特别费心捡出一些厉害的招数加以融合而成的,此消彼长,所以林蓝瓶才有办法在石百成的手下走上数十招。其实只要待到林蓝瓶所会的长剑门招数全部用完,林蓝瓶变不出其他花样,石百成自然会发觉她会的东西不过如此。 众人只待林蓝瓶会说出她的师父是谁来,没想到她小口一张,却道:“我没师父,我也不太清楚他是哪一个门派的?”此语一出,除了汤光亭以外,众皆哗然。 那姓周的老者听了哇哇大叫,说道:“反了,反了,连师父也不认,简直是欺师灭祖,难道你一身的功夫,是打从娘胎来的吗?简直是岂有此理!”气得是吹胡子瞪眼睛的。原来他便是当今长剑门掌门的师弟周应祥,门中地位仅次于掌门姚奉达,平日便爱他的徒子徒孙们拍马奉承,颇有官僚气息,现在听林蓝瓶这么讲,心中自然不快。 那薛远方听他问话不得要领,暗暗摇头,心想:“周应祥不可能认错自家的武功,这其中必然有因。”便接口问道:“姑娘,可是你刚刚明明说:‘不清楚他是哪一个门派的’,难道那个‘他’不是传你武功的师父?”林蓝瓶道:“教我们武功的不是他,是他的徒弟。我确实不知道他的武功门派,但他不姓范也不姓杜,我们只管叫他宋先生。” 石百成脸色微变,说道:“是宋镇山?”林蓝瓶颇感讶异,说道:“你怎么知道?”周应祥恍然大悟,不悦道:“我们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我还知道你姓林,是江都留守林仁肇的女儿。我听说镇山暗中派人到处找你,没想到却在这儿让我给碰上了。”林蓝瓶大喜,说道:“是真的吗?那你们知道我哥哥在哪里?” 周应祥不答,转头向石百成道:“镇山也真是的,把一件事情搞得这么复杂,也不知怎么办事的。……他有没有跟你说过,要是找到林家的人,接着该怎么办?” 石百成道:“我只知道这事可麻烦了,总之得暗中进行,千万不要把长剑门牵扯进来。”周应祥眉头一皱,说道:“还是想个办法联系上镇山,这颗山芋还是交还给他,让他去处理好了。”石百成心想:“人海茫茫,上哪找去?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只含糊道:“能够这样那是最好了。” 林蓝瓶听他们爷俩一搭一唱,竟把自己当成了麻烦的问题人物,不由心想: “他们真的是宋先生的同门师兄弟吗?宋先生没带我们回他的门派里安顿,反而把我们带往北方走,只怕也是这个用意了。”她小小年纪遭逢巨变,不但家破人亡,兄妹离散,这几天的一场大病又差一点要了她的小命,这会儿脑海里突然一片空明,陡然成熟不少,小脸一拉,只淡淡地道:“不劳贵派费心,我林蓝瓶虽是女流之辈,但也不会没出息到要仰人鼻息,让我林家列祖列宗威名扫地。当日承蒙贵派宋先生相助,小女子得以逃出生天,此恩必当图报。但便从今时此地起,我林蓝瓶与长剑门分道扬镳,一切但凭天命,日后是死是活概与贵派无涉,请两位尽管放心。”转身去扶起汤光亭,说道:“我们走吧!” 忽然眼前黑影一闪,却是石百成迎面拦住了去路,林蓝瓶倒退一步,回头却见无极门里原先靠在一旁树干边休息的道士,不知何时也挡在她的身后,阻住了她的退路。林蓝瓶忍不住娇叱道:“怎么?你们想留下本姑娘吗?” 只见那薛远方将手一挥,道:“你挡着林姑娘做什么?还不快退下去!”那道士一愣,说道:“是,是!”忙向一旁退开。石百成回头看了周应祥一眼,见他不置可否,便维持原姿势,继续地阻挡着林蓝瓶。只听那薛远方续道:“林姑娘暂且留步,听老道一言可否?” 林蓝瓶见情势如此,就是不想听恐怕也不行,便道:“想要说什么便说吧。” 薛远方道:“是这样的,林姑娘……还有……”转头过去向周应祥打揖道:“周兄!” 周应祥缓缓点了点头,与石百成使了个眼色,石百成会意,退开一旁。 薛远方笑道:“多谢!”回过头来续道:“令尊林仁肇林大人是江南的勇将,虽非我武林中人,但威名远播,老道久闻其名,仰慕已久,却始终缘悭一面。今日不幸为奸人所害,敝门上下,同感戚戚。再怎么说林姑娘也是忠良之后,凡我武林同道,义字当头,那还不是趋之若骛,两肋插刀?但老道心中却有个难处,我无极门里要不是一些出家道士,便是粗陋男子,突然住进一个女孩家,多有不便。要是林姑娘不嫌弃,老道倒是有个去处。” 林蓝瓶知道他前面讲的什么“仰慕、戚戚”云云,不过是场面话,但听起来倒也觉得舒服,便道:“多谢道长美意,小女子心领了。”薛远方赶忙道:“林姑娘不必忙着推辞。所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人在江湖上行走,哪保天天方便? 还不是靠八方朋友卖面子赏脸。今日人家对我一尺,明日我还人家一丈便是了,不用惺惺作态,拐弯做人,正是我江湖儿女的本色呢!” 汤光亭听他说义正词严,不觉心里又澎湃了起来,心想:“之前那个陆半剑是个正人君子,眼前这位薛道长又说得这么漂亮,看来无极门应该是武林正派才是。” 心里逐渐对无极门有了好感,可是这么一来,相对的杨景修不就成了坏人了?汤光亭不愿多想,只暗道:“这其中可能是双方有了什么误会。”眼见薛远方出言力邀林蓝瓶,心里真想一口替她答应下来。果听得林蓝瓶说道:“道长说得有理,不知有何指教?” 薛远方粲然一笑,道:“指教不敢当,其实这个地方在武林中人尽皆知,放眼江湖,危难救急,仗义疏财,若此间自诩天下第二,那么恐怕没人敢自称天下第一。” 石百成眼睛一亮,突然说道:“这说的可是寿春丁家?”薛远方笑道:“照啊,我说人尽皆知,这可不是吗?”周应祥轻轻地“哼”了一声,心想:“我怎么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却让薛远方做成了这单没本买卖,自己反倒枉做小人了。”越想是越不是滋味。 薛远方只当作没听见,续道:“不知林姑娘意下如何?”林蓝瓶听着不觉有些动心,但却又挂记着林延秀。说道:“可是我哥哥他……”汤光亭也想跟去瞧看看那个地方,一听到林蓝瓶这么说,赶紧打断她的话,道:“那天宋大侠不是还跟在他的身边吗?说不定早就把他救出来了。”林蓝瓶道:“可是你父亲他……”汤光亭心想,要是再让她重提旧事,自己接着便要被抖出来了,赶忙道:“你瞧,我人在这里,我父亲不会有危险的啦!” 这句话听在林蓝瓶耳里,说的是:“汤光亭的父亲对林延秀不会做出危险的举动”,但在其他众人的耳中,却明明白白的是:“林蓝瓶的哥哥与汤光亭的父亲都不会有危险”而造成两人是同一边的错觉。但话虽如此,众人还是听得一头雾水。 而薛远方倒也不想在周应祥面前知道长剑门太多内幕,见林蓝瓶尚自犹豫,便道:“林姑娘尽管放心,那宋镇山既然在场,若以他的武功尚不能保令兄平安,我们今日在此焦急也是无用。而他若已保得令兄周全,长剑门乃江南第一大门派,林姑娘又何愁无与令兄团聚之日呢?周兄,你说我说得对吗?”周应祥见他突然将自己一军,不甘示弱,亦道:“那可不,更何况还有江北第一大门派无极门做保,那简直是万无一失了!” 在众人哈哈一阵笑声中,林蓝瓶再无异议。原来薛远方在逮到杨景修后,打算押解他回无极门谢罪,途中可以顺道送林蓝瓶到丁家。杨景修知道后,哈哈一笑,道:“好,我听说玄玑真人仙风道骨,武功天下第一,我杨某早想一见。若不被他的这帮徒子徒孙中途整死,见着了他,便要好好问一问他,真人到底说不说假话? 做不做假事?”薛远方怕他途中说出更难听的话出来,不但封了他几处大穴,更伸手点了他的哑穴,让他没有行动与言语的自由。 而汤光亭因一开始便表现出强烈跟着去的意愿,薛远方虽不明他们的关系,却不方便直问,林蓝瓶又那样自然而然地跟着汤光亭行动,在考量自己带着一个姑娘也不甚方便的情况下,于是自然也让他跟着去了。 临行之际,林蓝瓶突然问道:“道长,你为什么知道先父是被奸人所害的?” 薛远方道:“自古昏君佞臣,谗害忠良,自毁长城的事,还怕少了吗?” 第五回 殊途同归 那杨景修既已就逮,长剑门的周应祥与石百成原就与薛远方等不期而遇,于是也就在下一个小镇上分道扬镳。未几天色渐暗,众人中又有不少病号,便早早投宿。 第二天一早,善清寻着本门记号找到了众人,回报陆半剑早已去远了,没有追上。薛远方心知他这位师兄武艺高强,又是老江湖了,倒也不怎么担心,便自顾上路。 一来为了赶路,二来押着杨景修,容易引人侧目,薛远方便雇了辆骡车驮载众人。林蓝瓶大病初愈,又是女孩子,也坐上了车子。只剩下汤光亭、薛远方与善清等人,大眼瞪小眼的在骡车一旁步行走路。 那薛远方甚是严肃,一路上除了喝水吃饭几乎绝不开口,善清也是寡言木讷之人,汤光亭与他们话不投机,颇感气闷,再加上无极门人对杨景修十分嫌恶,在生活起居上,一有机会便对他老实不客气。汤光亭见杨景修虽然行动受制,但仍倨傲以对,不肯低头,深怕他吃了眼前亏,便自告奋勇照顾他。薛远方不置可否,其他人也乐得轻松。 如此兼程赶路,第三天众人便过了淝水,直抵寿春城下。 那寿州在南唐李璟保大十五年三月之前,还是属于南唐的疆土,淮南的军事重镇。要不是当时的监军使陈觉妒才,向璟帝进馋数落当时率军救援寿州的大将朱元,而令璟帝阵前换将,以杨守忠代的话。朱元也不会得到密报后,在惊骇绝望之余,率军投向周天子柴荣的麾下。结果第二年整个淮南江北十四州六十县,全部归入后周所有,李璟改元“中兴”、“交泰”全起不了作用。同年五月,终于为了议和,上表称臣,主动削去帝号,以“唐国主”自称,而为避周高祖郭璟讳,更自更名为“李景”,奉周正朔,称显德五年。 林蓝瓶自父亲口中得知这一段历史时,年纪尚幼,犹记每每听到此处时,她的父兄无不嗟吁喟叹,大骂奸臣误国。便在前年,她的父亲趁着宋军自南汉战胜北还,兵疲师劳之际,上书请兵北伐的第一站,便是先取寿春。如果得胜,那便依靠淮南百姓思恋故国之情,就地征集士兵粮秣,资以渡淮,再一举拿下汴京。 但这么一来,便是公然向宋廷宣战了,李煜接到他的上书,觉得兹事体大,不敢答应。林仁肇于是再献计道:“可待臣一发兵,便令人驰书全国,昭告天下,说臣已举兵谋反,并将臣一家老小尽捕入狱。若事成,直捣汴京自不待言,若终不成,则可令尽斩于市,以谢宋廷,如此亦可保住陛下社稷周全。”李煜听他这么讲,更是觉得害怕,坚决不许。 而像这样一个用全家性命来保卫李煜天下的赤胆忠臣,倒头来不但没能收复失土,死战沙场,却反倒死在一心所为的主子手里。林蓝瓶走上寿春城城墙头,想到这里,内心百感交集。她手抚城垛,向北望去,怀想着当年寿春守将刘仁瞻,便是站在这个地方,弯弓搭箭,直射周天子柴荣。那箭去宛似流星,直至柴荣面前数尺而落,柴荣大骇,全军骚然,是何等威风?可惜在周军水陆两师的百番攻坚之下,寿春守了一年又零三个月,最后败在援军朱元阵前倒戈,刘仁瞻死守病死。柴荣感其忠勇,抗节无亏,甚至令三军吊唁,并追封“彭城郡主”。 也许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绝大部份忠臣的无奈下场吧! 林蓝瓶走在十六年后寿春城的街道上,丝毫嗅闻不到她父亲所说,淮南百姓思恋故国之情。取而代之的是,宋主赵匡胤的雄才大略,四宾夷服,域外占城、三佛齐、女真多国进贡来朝,外患初定;再藉由江南年年进贡的金银罗绢,国库仓廪日渐丰足,四方百姓纷纷涌入,耕耘纺织,社会安和乐利。 老百姓要的便是丰衣足食与平安稳定的生活,谁在意由谁来主政呢?林蓝瓶为她父亲感到不值。 正胡思乱想间,众人已找了一家客栈歇脚,稍事休息后,薛远方便令人拿着拜帖先去归云山庄投刺。不久回来消息,竟说庄主丁允中偕子丁白云一早俱出门去了,不知何时才回,庄里只剩女眷。薛远方一时愕然,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把林蓝瓶放着就走嘛,一来没礼貌,也显得无极门行事草率,而若是要继续等下去,那不知要待到何年何月,杨景修武功不俗,夜长梦多,他不亲自押他回无极门,根本无法放心。 mpanel(1); 众人待在客栈门厅,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著该去该留,没个定见的时候,客栈外马蹄声起,有人勒马停步。接着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自街上响起:“店家! 那一群道长朋友们走了没有?” 薛远方听着留上了神,便往门外看去。只见门外出现一名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薛远方见她巧目流盼,笑靥如花,令人见而忘忧,听她说要找道士,不知为何,还真希望她找得便是自己。 只见她一进得门来,店小二一见喜出望外,连忙喊道:“大掌柜的,快出来啊! 丁姑娘来啦!”嘴上喊着,手底下更是不敢怠慢,抹完桌子拉板凳,随即奉上了一杯热茶,状态殷勤。 那薛远方与善清等诸人都是道士,虽然坐在一旁角落,但目标十分明显。那姑娘一进门便注意到了,当下毫不停步,直走到薛远方跟前,抱拳道:“敢问这位道长,可是来自无极门?”薛远方明明见她是个娇滴滴的女子,却模仿着男子说话的样子,不禁微感哂然,便道:“老道正是,不知姑娘有何见教?”忽然门外冲进一个年轻汉子,上气不接下气,直奔那姑娘身后,气喘吁吁地道:“小……小姐,等…… 等……”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姑娘没好气地回头道:“幸好道长们还没走,否则就有你苦头吃的了。”那汉子应道:“这可不能……不能怪我,老爷他交代……”那姑娘打断他的话,说道: “休提我爹爹,你看过我爹曾将来拜访的客人,拒于门外吗?”那汉子瞠目以对,哑口无言。 薛远方瞧那汉子身上穿的衣服做仆役打扮,心想,自己不曾认识像眼前这位姑娘,家里有办法畜养奴仆的大户人家,其中恐怕有所误会,便插嘴问道:“请问姑娘府上哪里?我们与令尊认识吗?”那姑娘微微一笑,道:“敝姓丁,归云山庄庄主便是家父。” 原来站在薛远方眼前的这位姑娘,便是这一次薛远方众人打算造访的归云山庄庄主的独生爱女,掌上明珠丁铃。 却说那丁允中原系唐朝宪宗时,淮西节度使兼蔡州刺史吴少阳的手下大将丁士良之后。其时吴少阳因病去世,他的儿子吴元济秘不发丧,自领军务,不但勾结资助山贼盗匪与亡命之徒,以为己用,更劫夺路过商人旅客,充作军需,抗命跋扈,阴谋造反。李愬起兵讨伐时,丁士良弃暗投明,倒戈献计,智擒文城栅守将陈光洽有功,此后便世居寿春,家族兴旺。五代之后,丁家弃官从商,凭着良好的政商关系与地方人脉,开始迅速累积财富。到了丁允中这一代,更加发扬光大。他文武全才,为人守信重义,又乐善好施,很得中下社会阶层爱戴,尤当天下烽火征战之际,更是安定民心的一股力量,因此甚受宋廷倚重。再加上他广结天下各路英雄,可以说黑白两道都吃得开,颇有孟尝之风。 他的一双儿女在这般耳濡目染之下,小小年纪自然也都英雄了得,尤其是独子丁白云,天生侠骨义胆,亦为此惹了不少事端。不少武林异人鉴于丁家家传武艺平平,甚至主动上门指导他的武功,各方所看重而寄与厚望,由此可见一斑。 有道是子承父志天经地义,丁白云一头栽进父亲的世界里,倒也还罢了,那丁铃是个女孩子,丁允中当然不希望她舞刀弄枪,成天跟着一些亡命江湖的粗鲁男子进进出出的。偏偏这女娃儿生来脾气倔得很,软硬不吃,说什么也不肯让哥哥专美于前。这一天丁允中见儿子出门办一件不怎么困难的事情,却一整天没有消息,一早便带了几个人出门去打探,临走时就特别交代总管要好好看住大小姐,所以丁铃前脚一到,家里的仆役后脚就跟上来了。 那薛远方听她自称是丁允中的女儿,吃了一惊,起身说道:“原来是丁大小姐,请坐,请坐。”众人挪出一个位子请丁铃坐下,丁铃连称不敢,推辞再三,方才就坐。 薛远方询问她的来意,丁铃道:“道长既已来到此地,便当让我们一尽地主之谊,怎好匆匆离去呢?”薛远方道:“贫道原亦有上门拜访丁老英雄的打算,怎奈徒儿回报,丁老英雄不巧出门去了,不知何时方回。主人不在,我们怎好再上门叨扰?”丁铃微微一哂,说道:“这是哪里的话。家父平日常说,天下武功内功心法以道家内丹为首,而无极门更是个中翘楚,只可惜无极门的道长们仙踪难觅,始终无法亲聆教益。今日道长好不容易来到寿春,家父若是知道,就是在天涯海角,恐怕也会插翅而回。所以丁铃大胆,还请道长们留步。” 薛远方哈哈一笑,说道:“难得丁老英雄这么看得起无极门,只是他此刻行踪不定,贫道虽非有要事在身,但也无法这么耽搁下去。丁姑娘的美意,只有心领了。” 丁铃忙道:“道长别忙,家父虽然忽有急事外出,但去去便回,也许现在已经回到家里了。”薛远方一愣,问道:“何以见得呢?”丁铃道:“明天便是家父六十大寿的生日,晚辈们正在家里忙着替他做寿,这寿星公怎能不在家里呢?” 薛远方“噢”的一声,心想:“那倒另当别论了。”说道:“不知丁老英雄寿诞在即,我们什么也没准备,贸然前往,那岂不是太失礼了。”心里又想:“这丁家与大宋朝廷关系不错,掌门师兄明春奉诏上京,这揣摩上意之事,恐怕还得仰仗丁家。还好这事正巧落在我手里,总得把它办得妥妥当当了。”耳里一边听得丁铃说道:“那是家父千叮万嘱,不准惊动四方江湖朋友,是以武林同道多半不知。道长要是真的准备了东西,那丁铃可要挨骂了。” 薛远方不再推辞,便令众人动身。不一会儿来到丁府门外,早有家丁通报,大开中门迎接。入得府内,汤光亭只觉得丁宅只是比一般的宅邸大,倒也没什么其他看头,心下颇觉失望。 不久丁铃招待众人至花厅就坐,用过茶水,薛远方便为丁铃一一引见。待介绍到汤光亭与杨景修时,薛远方只含糊地说是路上的朋友,丁铃虽觉得奇怪,但亦一一微笑点头。最后介绍到林蓝瓶时,薛远方才道:“今日前来,虽说是路过此地,但却也是为了这位姑娘的事,才让人投刺拜访。” 丁铃仔仔细细地瞧了一下林蓝瓶,但见她娥眉微蹙,粉黛淡扫,愁生两靥,苦从中来,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样,一身上下除了衣着较为光鲜之外,倒也看不出什么来历。便问道:“这位妹妹模样倒是俊俏得很,只是好像不大开心,不知道是有什么心事?” 林蓝瓶淡淡一笑,未作回答,薛远方接口道:“这事说来话长。”当下便将林蓝瓶的身世捡要紧的说了,至于汤光亭,因为他不知道,所以也就只字未提。 那丁铃在听完林蓝瓶的身世之后,虽然还没听到薛远方此行目的,却早已显得雀跃不已,喜出望外地插嘴道:“道长此话当真。”薛远方一愣,说道:“此事还有长剑门周师兄可以作证,不然便请问问林姑娘。”林蓝瓶道:“我林家横遭变故,家破人亡,侥幸不死者,背负血海深仇,亡命天涯,冒充林家子孙,又有什么好光彩的呢?” 丁铃道:“林妹妹勿怪,此事事关重大,做姊姊的自然得要小心一点。大家稍坐,我去去就来。”说罢,离席而去。众人听她对林蓝瓶说话的语气十分客气,都微觉奇怪。汤光亭凑近林蓝瓶的耳朵,说道:“你认识她吗?”林蓝瓶摇摇头。汤光亭又道:“可是她刚刚的样子,好像认识你。”林蓝瓶沉思一会儿,说道:“是吗?可我从不曾听过丁家的名字。” 丁铃离去半晌,丁家仆役仍在一旁伺候。那善清不知道丁家的来头,不耐久候,见丁铃迟迟未归,焦躁地站了起来,说道:“师父,这丁姑娘怎么去了这么久?要不要让善清四处去看一看?”薛远方向他使了一个眼色,说道:“这丁家是什么地方,岂可让你四处闲逛?出门才一个月,就把师门教训全抛在脑后了?” 善清会意,只道:“弟子不敢。”转向丁家的仆役说道:“请问你们家小姐上哪去了?”那仆人道:“小姐只吩咐小的在此伺候着,没说她上哪去了。”善清道: “可是我们几个人在这里闷得慌,想出去外头走走,不知道可不可以?”那仆人道: “大爷们要是喜欢四处走走,当然可以四处走走。在我们丁家,主随客便。这老爷说了,什么叫做‘宾至如归’?就是说让每一位来这儿的客人,就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既然是回到了自己家里,那还有什么地方不能看看走走的呢?大爷们初来乍到,若是不熟悉环境,小的愿领各位四处走走。” 薛远方道:“丁老英雄的家业如此之大,难道没有什么地方是外人不能靠近的?” 又道:“我不是说丁老英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只是他要处理的事情这么多,总会有一些规矩才是。”那仆人一脸不解,说道:“也许有吧,但是老爷从没提起过,所以小的也不是很清楚。”薛远方知道他对牛弹琴,只好说道:“也罢!”心想: “人说丁允中急公好义,待人推心置腹,料想此言不虚。” 善清见薛远方未表意见,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理会处。正发呆间,花厅外头有人来报,道:“我们家老爷回来了,请薛道长还有林姑娘到大厅一叙。”薛远方闻言大喜,道:“那真是太好了。”便让善清带着林蓝瓶,留下另外两名弟子,打算来看守杨景修与汤光亭。 没料到那汤光亭后脚跟着要走出花厅,善清见状一把拦住,问道:“你干什么?” 汤光亭道:“我干什么?自然是跟去看看啰。”善清道:“可是人家没请你啊!” 汤光亭笑道:“那你又凑什么热闹呢?”善清一愣,只道:“你这……”一时想不到什么理由留下汤光亭,只得回头望着薛远方,向他求救。薛远方心想:“这小子虽然古怪,但他毕竟是林姑娘的朋友,无法对他发号施令。要是弄僵了,林姑娘脸上须不好看。”无奈,便让汤光亭跟了出来。 众人在丁家仆人的带领之下,穿过几道回廊来到大厅,远远地便隐隐听到丁铃娇声笑道:“要是待会儿看到林家妹子,我看你要怎么样奖赏我。”众人才进大厅的门,果见得丁铃手里拉着一位中年男子,笑吟吟地走过来,一见到林蓝瓶,马上放脱那老者,反身过来牵着林蓝瓶,笑道:“您瞧,这位可不是吗?” 那中年男子哈哈一笑,说道:“铃儿,客人在此,不得胡闹!”丁铃小嘴一噘,嗔道:“哎哟,爹!我不管啦,您派大哥出去接林家妹子就不是胡闹,我替您找到了林家妹子,怎么就是胡闹了!您真偏心!”小手一甩气呼呼地跑到一旁的座椅,大剌剌地坐下。 众人原先就猜这位中年男子便是此间的主人,一听到丁铃喊“爹”,再无怀疑,但接着又说派了丁家公子去接“林姑娘”,就有一点不知所云了。薛远方首先拱手说道:“久仰丁……丁庄主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薛远方本以为年届六十的丁允中,应该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翁,没想到眼前出现的却是一位脸色红润,削瘦精干,精神健旺的中年男子。 那丁允中笑道:“薛道长忒谦了。请上座!”早有家丁招呼众人,连汤光亭也都有座位。丁允中续道:“道长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只是听小女提到,道长这次还带了一位小姑娘一同前来,不知是不是这一位?”说着将目光投向林蓝瓶那边。林蓝瓶不敢抬眼,心里忐忑,甚感尴尬。 薛远方道:“正是。说起这位姑娘的身世,倒也怪可怜的。”便将林蓝瓶的来历略述一番,并表明此次造访的主要目的。最后说道:“我无极门惯例只收男弟子,安置林姑娘多有不便,贫道脑筋动来动去,便想到这天下第一庄,哈哈,打得如意算盘,算是贫道的一点私心。” 丁允中笑道:“那是薛道长看得起丁某,丁某高兴都还来不及呢!”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事有凑巧,其实丁某早上出门正是要去接林姑娘,不知为何,阴错阳差,却叫道长接到了。”此语一出,四座尽皆愕然。薛远方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道:“接……接什么……” 丁允中尚未答话,大厅外头忽然有人喊:“爹!”丁允中从座位上站起,微笑道:“小犬回来了。”向门外说道:“白云,快进来见过众位叔伯。”众人往门外看去,只见一个青年男子应声翩翩而入。那青年看来不过二十来岁,但是剑眉凤眼,鹰视虎步,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英气逼人的气势。众人见了,心里的第一句话都道:“真是虎父无犬子。”汤光亭心里却是又多补了一句:“怎么这对父子看起来年纪插这么多?说是祖孙才对吧。” 那丁白云依序问候了众人。丁允中便问道:“怎么只有你回来?你莫伯伯呢?” 丁白云道:“莫伯伯他……”话才出口,一道黑影忽然从门外闪了进来。只见这身影飞快异常,薛远方才暗道:“此人好高的轻功。”这团黑影竟已然欺到自己身前。 百忙当中薛远方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左手使了一招“无边无际”,右手跟着伸掌发劲往前一按。他这一下攻守兼备,以右手试探,左掌蓄势带发,敌不动己不动,敌动而己已动,招数十分高明。耳里只听得丁允中大喊:“莫大哥万万不可!”右掌已与那黑影伸出的右掌相抵,刹时之间,但觉对方内劲如排山倒海而来。薛远方大吃一惊,急忙催动内力抵挡,内劲方吐,对方的右掌虽然明明还是与他相抵在一块,但那股强大内力却忽然消失不见。 他急催十成功力却宛如打在空气当中,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被本身的劲道带离座椅。薛远方出道三十多年,从未碰到如此怪异的事,但见对方好整以暇,轻描淡写地出了一招,自己却反应得如此狼狈,想也不想地伸足一点,右臂疾伸,趁势催动内力,发动第二波攻势,心道:“不管你是谁,如此挑衅于我,便是自找死路。” 只听得“霹啪”一声巨响,薛远方的身子弹了回来,轻轻巧巧地落回原来的座位上,脸色铁青。善清见状,拔出长剑,喝道:“什么人?大胆!”身子一侧,就要上前,却被薛远方一把拦住。 丁允中急忙上前圆场,向那人道:“莫大哥,这位道长可是无极门的,不要认错人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那人道:“哼!他害我扑了空,白忙一场,人证俱在,有什么误会!” 汤光亭听这声音,再瞧清楚他的面容,不禁失声叫道:“你是莫前辈!” 这位不速之客,正是自大老人莫高天。 原来他那天与汤光亭从千药门分手后,便一路兼程直往寿春而来。这其中原因便是相隔五天后的明天,就是丁允中的六十大寿,他好不容易有个报恩的机会,当然希望挑在丁允中大喜的日子来个锦上添花,让丁允中永难忘怀。 果然丁允中在得知林仁肇的遭遇后,最关心的便是他的后人没有逃出来,需不需要他帮助。莫高天几乎等了几十年,便在等他这一句话,于是马上告知,他已将林家最小的女儿救出,因为目前正在千药门养伤,可能无法承受旅途劳顿,所以不克一同前来。 丁允中闻讯喜出望外,马上吩咐儿子丁白云随同前往,要将林蓝瓶给接回来。 只是那林蓝瓶与汤光亭早在第二天就离开了,莫高天找不到人,以为是沈凤鸣和熊一飞搞的鬼,便四处搜索。没想到那沈熊二人因为第一天来求医便碰到了莫高天这个瘟神,当晚趁着黑夜也已溜之大吉。再加上梅映雪与她的丫头阿蕊不见人影,而万回春外出未归,万小丹又不知所踪,整个千药门群龙无首,莫高天眼见无从着力是更加心烦意乱。丁白云看情况不对,便先一步提早回寿春回报。 而今天便是丁白云预定接回林蓝瓶的日子,焦急的丁允中,一大早便到城外去守候,只是等了半天没见到丁白云的影子,却接到府里的家丁快马来报,竟说林蓝瓶已偕同无极门薛远方等人来到府里。丁允中将信将疑,便留下来报家丁等候儿子并传递讯息,自己快马加鞭直奔回府。后来丁白云得知消息,亦赶了回去。而莫高天因为没接到林蓝瓶,在小辈面前面子上挂不住,是以一直落在丁白云后头走着,得知消息时已经慢了一步,但仗着深厚的轻功,却也跟着丁白云后脚来到大厅。 这莫高天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喊他,定睛一瞧,见是汤光亭,虽不意外,却也颇为开心,道:“原来臭小子也在这儿。”将连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 薛远方见这道黑影不但与丁允中称兄道弟,而且还是名闻遐迩的江湖异人莫高天,心想:“这自大老人不但内力深厚,而且收发自如,无怪与我掌门师兄齐名,武功高强不在我师兄之下。刚才让他冷不防地抢了我一招,看样子也不算丢脸。” 随即又想:“听说他脾气古怪,行事做人全凭个人喜好,今天若是能够趁着这一档事跟他攀上交情,再加上寿春丁家,那我无极门在江北的地位,就更稳固啦。” 原来刚刚他与莫高天对了一掌,虽然表面上众人看不出什么,其实是莫高天先引得他出掌,先趁他发劲之际,忽然撤去掌力,再待他欲全力追击之时,才又忽然运劲猛攻。那薛远方满以为自己天罡正一神功天下少人能敌,这一掌下去定能重创对手,全没料到来者身怀绝艺,正是自己的克星。一个是早已知道对手是谁,卯足了劲准备好好地教训他一番,另一个却错估对手,犯了自以为是的大忌,此消彼长,是以他第二次发劲时用力虽猛,却让莫高天抢先了一步,那时旧力已去,新力未生,若不是他内力深湛,只怕就要当场喷血。饶是如此,薛远方还是觉得五脏六腑翻了一翻,几欲作呕。 但在一班小辈与丁允中面前,他可不想示弱。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一面暗中吸气极力调匀,一面便开口道:“原来你便是莫高天,果然功力深湛,名不虚传。” 讥讽意味浓厚。 莫高天瞧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倒也不敢小觑,说道:“你还能开口说话,功夫也还不赖。看样子玄机道人是有两把刷子,有机会倒要好领教领教。”善清听这话不怀好意,便道:“还没经过我师父这一关,就想要领教我掌门师伯的功夫,那还不是自讨苦吃。”善清不知自己的师父刚刚才吃了暗亏,还出言向莫高天叫阵,薛远方只得暗暗叫苦。 莫高天冷冷地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丁允中连忙向前一拦,说道:“莫大哥,无极门是我的朋友,薛道长现在又是我座上客人,有什么事不能够坐下来好好谈,你这样不是叫我为难吗?”莫高天就是知道薛远方现在是丁允中的客人,所以才会一进门就展开攻击,免得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这会儿他打也打过了,气也早就消了一半,见丁允中脸色微变,也就不愿再多生事端。早有丁白云丁铃来拉住莫高天,半劝半哄地带他到一旁坐下。 薛远方见莫高天自愿退下,倒是松了一口气。但打蛇随棍上,便起身道:“既然林姑娘已经平安到达,丁庄主另外又有客人在,左右无事,我们还是就此告辞吧。” 善清亦跟着起身告辞。丁允中自然知道他的弦外之音,连忙留客,说道:“此间误会尚未解释清楚,薛道长如何便走?除非道长认为丁某不配与无极门交上朋友,否则还请道长留步。”薛远方道:“丁庄主言重了。” 丁允中续道:“既然如此,还请道长还座。”薛远方道:“那贫道恭敬不如从命了。”便与善清回原处坐好。丁允中接着道:“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守信重义。 有什么事情大家摊开来谈了,只要没有恶意,还有什么谈不开的呢?莫大哥,小弟说得对吧?”莫高天把头撇了开去,说道:“这是你的地方,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丁允中微微一笑,续道:“其实这件事情我正觉得奇怪。道长,这林姑娘丁某原本确实已经吩咐小犬前去迎接,我莫大哥为了此事亦花费了相当多的心血,他脾气虽然古怪,却也绝非不讲道理。”当下把林蓝瓶的父亲林仁肇与自己的关系大略地讲述了一遍。在场众人除了莫高天与丁氏兄妹外,都是到今天才知道这一档事。 林蓝瓶纵使在听到丁允中亲口说出她与丁家的关系时,心中依然难以置信。接着又得知莫高天的所作所为,居然是为了去救他们兄妹两个,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但随即想到前天碰到的长剑门周姓师徒,他们的态度,却又隐隐约约地透露了这样的讯息。她的思绪一时之间乱成一团,脑袋瓜子里闹哄哄的,只有呆呆地坐在原位。 薛远方听丁允中说完,看了林蓝瓶一眼,见她毫无动静,便接着道:“依庄主所说,林姑娘人现在应该在千药门才是。但贫道却是在半路上碰到她的。”亦将前事交代了一下,只把杨景修的事略过不说。最后说道:“这此中道理,我想只有林姑娘来说才清楚了。”丁允中点头称是。莫高天却道:“不,我看还是找旁人来说。 汤光亭,你来说说看,我不在的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事?”他怕林蓝瓶不满他打发宋镇山的手法,会说出不利于他的言语,便点名由汤光亭来交代。 汤光亭知道莫高天的心意,心想:“你要我讲又有何用,林蓝瓶她人就在这里,我还能胡诌吗?”嘴上便道:“其实这整件事说来有点复杂,也实在怪不得任何人……” 一开始先表明自己的立场,免得无端得罪人,接着才将离开千药门后的经历大约讲述了一下。其中万小丹与梅映雪的事情自然略过,陆半剑与杨景修的事情,也是顺着早先在薛远方面前说过的话讲。说时不忘随时瞧瞧林蓝瓶的脸色,直确定她没有其他意见,这才暗暗吁了一口气。最后怕莫高天脸上不好看,补上一句道:“其实莫前辈也是一片好心。明眼人都知道,虽然这林姑娘是长剑门的宋镇山救出来的,但是长剑门为了向北可以与无极门一较长短,一向与地方官府关系良好,怎么可能会为了遭到抄家灭门的林家,去得罪官府呢?莫前辈只料宋镇山居心叵测,这才动手教训教训他。” 这一番话听得丁允中频频点头,心想:“看不出来这人年纪小小,不但通晓武林掌故,见识也颇为不凡。”他并不知道,汤光亭这番话大多出自于莫高天,与见识恐怕没多大关系,更别提他根本不知道长剑门源自无极门,说他通晓武林掌故,那误会可大了。 同样一番话,听在薛远方耳里,他心里想的却是:“这小子讲话避重就轻,说了老半天,对自己的来处只字未提。”长剑门近年来在武林中大出锋头,亟欲摆脱无极门附属门派形象的企图明显,那早已是无极门里众所皆知的事情,汤光亭在此道出,他反倒不觉什么。那莫高天听到汤光亭扯上他的用心,可就受不了,凤眼一瞪,怒道:“要你这臭小子多嘴。我要你好好看住林姑娘,你怎么让她给跑了?要不是你让她给跑了,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事!” 汤光亭不敢答话。丁允中向莫高天笑道:“既然这事证明是一场误会,莫大哥应当向薛道长赔个不是才是。”不等莫高天答话,薛远方忙道:“既是误会,又有何不是呢,只要莫先生不再见着无极门弟子就打,那今日这一掌,就挨得值得了。” 莫高天把头转向另一边,只当没听见。 正当丁允中极力安抚两造之际,那林蓝瓶仿佛大梦初醒,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说道:“我哥哥呢?”丁允中道:“什么?”林蓝瓶道:“我问我哥哥呢?”汤光亭一听,眼珠子一转,缓缓地将脚步往后退。只见林蓝瓶谁也不理,直接走到莫高天的跟前,说道:“我哥哥呢?”莫高天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怎么问我要?人又不是我抓走的。”丁允中关心道:“怎么了蓝瓶?你有哥哥也逃出来了吗?” 却见林蓝瓶二话不说,上前跪倒,说道:“莫前辈,你武功高强,你就行行好,送佛送上西天,把我哥哥救出来吧!”莫高天道:“那一天要是你们兄妹两个乖乖地跟我走,这一路上不用说游山玩水,平平安安的来到归云山庄。赶明儿个又正巧可以给你们丁伯伯拜寿,这不是挺美的吗?”原来在莫高天心中一直便是这个计较,但他毫不觉得自己鲁莽,反而怪罪林蓝瓶兄妹不识好歹。 丁允中不以为然,道:“莫大哥,兄弟做寿是小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见死不救,兄弟可是要折寿的。”莫高天道:“莫要以为哥哥老糊涂了,要是林延秀有生命危险,就算过得了明日,将来你若知道了,那我还有脸来见你吗?”丁允中道:“若不亲眼见到他,我今夜就是睡也睡不安稳,还提什么明天的事。不知他现在何处,说出来大家想办法搭救,才是正事。”莫高天道:“要救他又有何难,只消有个人跟我走一趟,包管林延秀毫发无伤,安安稳稳地送到你这儿。”丁允中大喜,道:“那人是谁?” 莫高天道:“不就是……”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想知道那人是谁,居然有此本事,能让莫高天非他不可。只见莫高天四处张望,众人的眼光亦随之望去。那汤光亭原本已退到门口,将一只脚踏出了大厅外,这时众人眼光全投向他这边来,他一脸惊惶,颤声道:“你……你们看我干……干嘛?”有人看他吓成这个样子,心里直觉想道:“会是他吗?” 只见莫高天身子一闪,抢在汤光亭身后,挡着他的去路,说道:“你没听见吗? 快随我回去救人吧。”汤光亭急道:“我……我不回去!” 莫高天将脸一拉,说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说你不回去,是故意给我难看吗?”汤光亭解释道:“我不是不回去,是不能回去,我在这儿还有好多事等着要办。”莫高天道:“啐!小鬼头才下山五六天,有什么重要事办?我知道你这小子翅膀硬了,嫌待在山上气闷。不如这样吧,我们先回去,帮林姑娘将她哥哥救出来,然后我跟你父亲讲,就说老夫要收你为徒,从今以后你就着我行走江湖,只要你肯用功,包你十年之后叱吒江湖。要是你老子敢不同意,我就把他的脖子扭下来,哈哈,老夫在外的名声也许不怎么样,但是比起你跟着你老子做那绿林勾当,终是强那么一点,怎么样?” 众人听到他居然要收这小鬼为徒,都大吃一惊。丁允中知道他这个结义大哥武功高强,天下少人能敌,只是不知为了何因,至今未收任何弟子。他原本有意趁着在明天自己的六十岁寿宴上,与这位结义兄弟酒酣耳热之际,让他收丁白云为徒,以同时了了两人的心愿。想来那时莫高天顾全自己的面子与交情,当不至于拒绝才是。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却也证明原来莫高天并非没考虑收徒弟,而是从未考虑收丁白云做徒弟。 莫高天满以为自己打算收他为徒的话一出口,汤光亭听了一定马上跪下来磕头。 倘若换成了其他人,事实上也一定如此。因为不要说机会难得,就是抬着莫高天的招牌,江湖上谁不客气三分?没想到那汤光亭还是那一句话:“莫前辈,我真的不能跟你回去。”莫高天将脸色一扳,颇为不快地道:“臭小子不识好歹,你若不趁着老子高兴的时候跪下来磕头,等我拎着你回去的时候,就有你的好看。”心想: “再这样僵下去,老头脸都丢光了,不如先把他弄出去,再做计较。” 汤光亭这里当然知道机会难得,只是他屈指一数,离开千药门已经是第三天了,若再加上回程所需的三天,那距离与梅映雪相约的日子就只差一天了,如何还能跑回铸剑山?而自己那美如天仙的老婆,光溜溜地躺在山洞里的岩石穴洞中,这种事可千万不能假手他人,更加不能泄漏,否则后果不敢想像。眼见莫高天挨近伸手朝自己抓来,心里一急,忽然觉得头昏脑胀。接着腕上一紧,莫高天已牢牢扣住自己,再也挣脱不开。 汤光亭见莫高天要来硬的,急得大喊:“放开我!放开我!我又没几天好活了,你想我爹会答应人家拿他的死儿子来换东西吗?”莫高天道:“我莫高天在此,有谁敢加害你?又有谁有办法加害你?”说着已将汤光亭拉进了厅里。汤光亭有理说不清,情急之下只得用力反夺,但是几下用劲全如蜻蜓撼柱,丝毫起不了作用,忽然一下子气血翻涌,眼前一黑,随即双膝一软,晕了过去。 莫高天还以为汤光亭装死不肯合作,心道:“我面前装神弄鬼,简直白费心机!” 右手拉住他的手腕,掌心暗运内劲,从他腕上的阳溪穴直灌而入,这“阳溪穴”属手阳明大肠经,莫高天手段高明,劲力到处,可令对方整只手臂至肩膀酸麻难当,臂膀宛如便欲脱身而出,更比断臂痛楚。 莫高天起初还怕伤了汤光亭,不敢真的用力,但见汤光亭毫无反应,不由大怒,心道:“凭你这一点微末道行,也想跟我玩。”手上劲道随即一分一分地往上加。 但莫高天毕竟是武林宗师,没多久感到情况不对,立刻伸出左手去察探他的脉搏。 只觉汤光亭脉象紊乱,竟无规则可循,仿佛随时都会停止一般,不由大骇。 原来梅映雪预告汤光亭毒发的日期,这会儿竟足足提早了四天。 莫高天不明究里,深惧刚才鲁莽的举动震伤了汤光亭,也顾不得众目睽睽,搀着汤光亭贴背盘膝而坐,以胸口膻中穴贴住他背心的灵台穴,右手穿过他的右胁下,以无名指关冲穴按住他的膻中穴,自己的左手再反屈背后,同样以无名指关冲穴按住自己的灵台穴。那关冲穴属手少阳三焦经,与任脉在中脘穴交会,而中脘穴又是任脉气之生所,手少阳三焦经脉之发所,如此一来,莫高天便透过自己任脉的中脘穴,使自己的任督二脉与汤光亭的任督二脉相连,接着左手吸右手放,霎时间便将两人的脉息并联在一起。 这一套法门乃是莫高天的独门运功法,江湖上无人见过。但薛远方与丁允中皆是见多识广的武术名家,虽然不知其中奥秘,但多少看得出一些端倪。薛远方暗暗吃惊,心道:“此人不但内功浑厚,全身经络俱已打通,更厉害得是内息运用收放自如,放眼天下,恐怕无人能及。”要知道一个人的武功高低,并不全取决于内力的强弱,除了可供配合发挥的武术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内力的驾驭。因为内力游走于体内经络,其中十二经常脉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经八脉如湖海,蓄藏积贮,要靠意念控制这无形无质的内力并不容易,大抵每多练出十分内力,运功时就得挪出五分收慑心神,否则就易有走火入魔之虞。 而与人脉息相连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对方的武功愈低微,杂虑愈多,施术者的负担也就愈大,往往耗费收慑对方心神的精力,远比所能作用的内力为多,稍有差池就易遭对方拖累,轻者走火入魔全身瘫痪,重者血脉倒流一命呜呼。因此若非不是亲如父子、师徒,鲜少有人愿意为不相干的人甘冒风险,耗损内力。所以莫高天想也不想地,说运气便运气,除了胆识过人之外,亦实负惊人艺业。 以莫高天此时的功力火候,即便是刚刚断气之人,亦能在他的独门运功法下,一时恢复呼吸,甚至开口说话。那汤光亭身上的剧毒既然提早发作,可见威力远超过梅映雪的估计,若不是正巧莫高天正在随侧,要真的等到她醒来,恐怕也只有赶着当寡妇的份了。 果见那汤光亭悠悠转醒,开口说了几个“我……我……”字,忽地脸上紫气大盛,随即又昏了过去。 原来莫高天既已与汤光亭血脉相连,那潜藏在他体内的四种剧毒,当然亦随之通连。莫高天只不过将内力输入汤光亭体内搬运一周,马上惊觉不对,便即时撤去了掌力。丁铃见状,道:“莫伯伯,他又晕过去了!”莫高天脸色凝重,道:“这小子身上不知中了什么毒,居然这般厉害,害老夫差一点着了道。”丁允中忍不住问道:“这小兄弟倒底是何人?大哥为何如此关心?”莫高天叹道:“我不过见这小子聪颖,讨人喜欢,正打算收他为徒,又有什么何不何人的。”林蓝瓶在一旁喃喃道:“他……他中毒了吗……”莫高天道:“你这一路跟着他,可有什么异状?” 不经意地瞄了薛远方一眼,心想:“这姓薛的道士武功不俗,犯不着大费周章的用什么毒。” 说话间,丁铃自在一旁瞧着那汤光亭,见他手中紧握着某物,便凑上前去近瞧。 丁白云见她鲁莽,忙道:“小妹,不可!”却见丁铃已经好奇地伸手扳开汤光亭的手指,轻轻“叮”地一声,一样东西从他的指缝滚落,掉到了地上。 丁铃正欲弯腰捡拾,丁允中急忙喊住她:“铃儿,这中毒者身上的东西能有什么好东西,你也太不小心了。”丁铃被父亲这么一吓,这才缩手。但她想表现出一付自然轻松的样子,便道:“我刚才瞧他忽然转醒的时候,伸手入怀,一副焦急的模样,想必是要拿什么要紧的东西,看来是朵女孩子项炼上的坠子。林妹妹,你来瞧瞧,这是你的东西吗?”林蓝瓶亦不敢走得太靠近,远远瞧去,只见是一朵叶片金坠子,上头镶着一颗珠子,一截红棉绳从叶柄部分穿过,珠子本身虽然不小,但也无其他特出之处,便摇了摇头。 莫高天知道这毒只存在汤光亭的血液之中,身旁事物自是无碍,便将这事物拾了起来。端详再三,忽地手指使劲,那颗珠子从中间迸开便成了两半,一颗黑黝黝的丸子冒了出来,滴溜溜地在他掌心间打转。丁铃见状,高声道:“原来还有这个机关,好玩,好玩。” 莫高天将那丸子凑近鼻子,但觉一股芳香清凉扑鼻而至,心想:“这小子身上毒性古怪,便是我全力施为,恐怕也只不过能延他几日之命,而就算这几天真能找到万回春,纵能保全性命不免也成为废人。他若成为废人,我要他也无用,还不如一掌将他打死。”看了他一眼,又想:“这颗丸子药材味道浓郁,定是药丸无疑,他情急之中紧握,隐藏得又这么功夫,其中必有文章。”便将汤光亭抱起,向丁允中要了一间客房,自把汤光亭安顿好了,准备死马当活马医。 众人瞧他将汤光亭看得甚重,都觉得奇怪,但莫高天原本就是一个江湖怪人,事不干己,也就不觉得什么。倒是林蓝瓶还要救出他哥哥,汤光亭的死活就跟她有关了,一时心烦意乱,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丁允中便让丁铃陪着她歇息,一方面探晓事情原委。至于招待薛远方等一行人留宿,自是不在话下。 第二天是丁允中六十大寿的日子,他本人虽不欲太过声张,但一大清早早有贺客临门,而且越近正午,客人越多。丁家不但得把大门打开,连接待客人送寿礼的侧门也关不起来,什么骡子马车,挑夫走卒,一个一个大排长龙,直到五条街上。 丁家毫无接待这么多宾客的准备,只得把镇上几家大饭馆的厨子火夫,连同着店里的鸡鸭牛羊,鲜果时菜,给全数请了去,丁家上下忙进忙出,一时热闹非凡。 薛远方等人虽然是昨日才知晓,一大清早亦赶紧令人就近采办,免得失礼。 眼见日上三竿,丁允中见莫高天仍未出现,便令丁白云前去探视。那丁白云来到客房前,先是竖耳倾听里面的动静,觉得里头实在静得出奇,这才轻敲房门,低声道:“莫伯伯!您起来了吗?”等了一会儿,依然不见动静。丁白云又敲了一阵房门,心想:“莫伯伯若是真的救活了他,岂有不一大早就起来说嘴的?至今尚无动静,那小子只怕是死了。趁着今日爹作大寿,便请爹就算是赖着他,也要让他收我为徒,免得日后又无端跑出一个汤光亭。”那门里悄然依旧,丁白云便大著胆子推了推门,门板应声而开。 丁白云探头进去,说道:“莫伯伯,外头来了好多客人,我爹请您到厅堂上去坐一坐。”见着床上仿佛坐著有人,便走近道:“莫伯伯,您还没睡醒吗?”定睛一瞧,原来莫高天与汤光亭各自端坐在床板上,一动也不动。 再仔细看那莫高天,只见他盘膝闭目,掌心向上摊置腹间,满头大汗,衣襟长袖都是汗渍,头顶隐隐有蒸气冒出。丁白云知道这是要有相当内功根基的人,练功时才有的特殊景象。转头再看那汤光亭,只见他斜靠在床柱上,也是发了一身的汗,衣衫尽湿,脸色潮红,呼吸急促。 丁白云倒是一楞,心想他居然还活着,不由颇为失望。其实丁家财大业大,武林中又颇有名声,唯一欠缺的,就是一项傲视武林的武功。关于这一点,他们爷俩早已多方讨论过,深觉丁家祖传的五行雁翎刀,排算起来,不过是武林中第三流的小脚色,如今海内动荡,世事难料,人情似纸,殊不可靠,唯有自立自强,天助自助。倘若能再有一两样镇山绝技押阵,那寿春丁家才能长青武林,自然成为江湖中不可小觑的势力,否则这么一股庞大的资源,终究只有沦为别人争权夺利的棋子,刀俎夹缝中的鱼肉。 然而既称绝技,那就实在不是用什么金钱,手段可以强求得来的,真是所谓可遇而不可求。而丁允中既与莫高天有恩,便实在不令他不把脑筋动到这上头去,只是这么一来,便与他一贯的不求回报的善人行径大相迳庭。丁允中考虑再三,最后终于还是抵不过丁白云的央求,心里亦想:他帮助别人大半辈子了,总该要有人回馈了吧! 丁白云好不容易说服父亲答允,梦想着自己只要痛下苦功,终有一天也能成为一代宗师,睥睨群雄,笑傲江湖。但却没想到,他这个从来不收徒弟的莫伯伯,居然看上了一个在半路上碰到的浑小子。有所欲必有所蔽,丁白云是愈想愈不服气,嫉恶之心既起,理智随之丧失,眼见莫高天兀自吐纳练功,心知他此刻心无旁鹜,就算泰山崩于前也毫无所知,将心一横,暗道:“不若趁着四下无人,一掌了了这小子的帐,旁人也只以为他终究毒发不治。莫伯伯眼见收徒无望,失望之余,正好让爹替我说情去。” 计较已定,当下运劲于臂,暗喝一声:“别怪我心狠,怪只怪你出现得不是时候。”看准汤光亭的胸口,一掌袭向他的膻中穴。 莫说汤光亭正处生死一线的重要关头,就算是健康无事,也经不起人身大穴受创。丁白云自小受父亲调教练武,外家功夫已颇有根基,这一掌运起十成功力,打在汤光亭胸口上,实有开石破碑之威。只听到“砰”的一声,丁白云身子居然反而往后腾空而起,重重地撞在另一头的墙上。汤光亭则口中鲜血狂涌,身子慢慢瘫软,倒卧在床。 丁白云只想这一掌应是轻而易举,未料汤光亭身上居然有那么大的反弹力量,这一撞撞得他全身骨头都快散了。他怕声音惊动到其他人,急忙起身查看,见汤光亭歪倒一边,满襟鲜血,看来是不活了,不敢再多做停留,连忙推门离开。推门时右腕一痛,才发觉方才这么一掌,居然反而震得自己的手腕都脱臼了。 他暗暗吃惊,也顾不得痛楚,急忙往厅上走。 才踏出几步,忽然后头有人出声叫他:“少庄主!”丁白云心里怦怦直跳,回头见是薛远方与善清,这才稍稍定下心神,若无其事地道:“原来是薛道长,家父这会儿正在厅上招呼客人,怠慢之处,还请见谅。我来带路。”薛远方笑道:“不忙,贫道要找的正是少庄主。”丁白云一楞,说道:“是吗?不知道长有何见教?” 薛远方道:“见教不敢当,可否借一步路说话。” 善清身子一侧,让出一条路来。薛远方含笑点头,示无歹意。丁白云心道: “没用的东西,这是我家,怕什么?”颔首便行。三人来到丁家安排薛远方一行人住宿的客房,善清开门让两人进去,接着带上门自己待在屋外。丁白云见两人慎重其事,心下亦不禁惴惴。 只听得薛远方开口说道:“少庄主,为了表示贫道并无恶意,我们就开门见山,有话直说了。”顿了一顿,接着说道:“非是贫道有意窥探,刚才少庄主在莫高天屋里的一举一动,不巧全让我们撞见了。”丁白云一听,大吃一惊,霍地站起。薛远方连忙跟着起身,道:“少庄主不必惊慌,贫道若是觉得少庄主行为不妥,当时已然出手阻止了。” 丁白云心里忐忑,对薛远方所说的话将信将疑,但有把柄在人家手上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便道:“不知道长有何指教?”薛远方哈哈一笑,道:“指教可不敢当,坐!坐!” 丁白云无奈,忡忡就坐。薛远方跟着坐下,接着道:“那姓汤的小子,在路上曾经欺骗过贫道,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且根据我的观察,林姑娘与他并不熟悉,很可能只不过是在路上碰到,走到一块的。他这一路上举止浮滑无幸,若不是瞧在林姑娘的面子上,根本不可能让他挨到丁家。只是少庄主与他不过初次见面,便想置他于死地,这倒是令人料想不到。” 丁白云道:“那姓汤的小子,我本与他于冤无仇,又如何想置他于死地?他昨日在厅堂上忽然毒发昏厥,那是众人亲眼所见的,今日终不转醒,那也是命中注定的。” 薛远方哈哈大笑,忽然一掌向他抓来,丁白云大骇,连忙举手一架。但薛远方这一掌既抢了先机,动作又快,瞬间五根手指就拂中了他的右手腕,“喀”地一声轻响,替他接上了手腕。接着说道:“好一个‘命中注定’!少庄主,贫道教你一个乖,其实你只消伸指封住他的穴道,让他气血不得运行,不出一时半刻,血脉逆流,便要叫他吐血而亡,死状与走火入魔无异。但你伸掌发劲打死了他,他受的可是内伤,莫高天又不是三岁小孩,只怕瞒他不过。” 丁白云惊魂甫定,轻抚着痛腕,一时拿不定主意。却见薛远方不再说话,站起身来往门边走,善清在门外听到声音,将门打开。薛远方道:“走吧。”踏出门外。 那丁白云心想,这老道心里不知打得什么主意,要是他在莫高天面前说漏了嘴,只怕天底下没人保得了自己。一个箭步抢上,说道:“道长请留步!”薛远方停步回头,道:“少庄主还有事吗?”丁白云一脚跪下,道:“小子不识好歹,还请道长救我。”薛远方连忙将他扶起,道:“少庄主请起,如此大礼,可不敢当。只是少庄主有意隐瞒,贫道不知前因后果,实在有心无力。”丁白云道:“此中原由,自当告与道长知晓。”便将原本打算拜莫高天为师的事,大致说明了一下,最后承认自己一时冲动,犯下了大错。 薛远方听他讲述完毕,略一点头,沉吟道:“原来如此,只是那莫高天虽然武功高强,但为人乖戾,喜怒无常,显然是正邪兼修,少庄主若与他学艺,岂不是步他后尘?武林中多得是名门正派,何苦与他纠缠不清。”丁白云道:“只因那莫高天少年时,家父机缘巧合,曾有恩于他,也是我一时鬼迷心窍,以致有如此天真的想法。再说天下名门正派虽多,白云出身商贾世家,做的是锱铢必较,讨价还价的市井买卖,所修习的武功不过是自卫强身,根本不值一哂,又有哪一家门派瞧得上眼呢?” 薛远方粲然一笑。那善清擅察师意,连忙与丁白云道:“欸,丁兄弟,虽说这世态炎凉,人情似纸,武林中大多是仗势欺人,狗眼看人低的门派,那也不值一提。 可是你眼前不就有一位名门正派的武林前辈吗?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强,为人和善,而且又有侠义心肠,早就名动江湖,你不拜他为师,却去设计那个天下公认的自大狂妄之辈,岂不是舍本逐末了吗?”丁白云眼睛一亮,问道:“这……这是真的吗?” 善清知道他的意思,佯怒道:“我恩师名动江湖,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什么真的假的!”丁白云脸上一红,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薛远方在一旁不发一语,捋须微笑,心道:“嗯,善清这孩子不枉跟了我这么多年,倒是了解我的心意。莫说这丁家在这江北地方,与黑白两道的关系匪浅,财力势力雄厚不可小觑,实在不能与一般土豪恶霸相提并论外,单论丁白云这孩子外型清秀俊朗,聪明慧黠,倒也是块材料。”又想:“那长剑门宋镇山传授武功给林家兄妹,为的是什么?我今日便索性顺水推舟地收了丁白云,也好教长剑门知道江北是谁家的地头。” 他越想越觉得意,脸上满是笑容。丁白云见他未因自己的失言变脸,当下再不迟疑,双膝一跪,额头触地,口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一连磕了几个响头。薛远方亦不拦阻,直到他磕足了九个响头,这才说道:“好了,好了,够了,够了。”善清才将他扶起。 丁白云簌簌起身,满脸仍是禁不住喜出望外的神情,一时百感交集,正不知从何说起,忽然大门方向传来阵阵嘈杂声响,热闹哄哄的。丁白云道:“师父,外面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我到厅上去瞧瞧。”薛远方道:“那便一起去吧!”丁白云道:“是。”两人语气口吻,已颇似师徒。 三人来到大厅,丁白云原想先去告诉父亲这个好消息,却见厅上宾客盈门,庄上家丁忙进忙出,却是不见了父亲。瞥眼瞧见妹妹丁铃从一边走了出来,急忙向前拦去,问道:“爹呢?”丁铃见着是自己的哥哥,便道:“爹正找你呢!说门前来了个什么防御使,让你一起去迎接。”丁白云攒起眉头,心下嘀咕,快步跟了出去。 只见大门开处,来了一位武官打扮的中年汉子,个子不甚高大,面皮黝黑,两眼炯炯有神,看上去显得很强悍的样子。两旁簇拥着一对亲兵侍卫,刀枪森然,好不威风。那丁允中见自己的一双儿女都跟了出来,便道:“白云、铃儿,你们过来,见过防御使高大人。”丁白云与丁铃闻言上前行礼。那军官道:“免礼免礼!丁庄主好大福气,不但自己英雄了得,财寿双至,连生养的一对儿女也都是人中龙凤,这天底下的好事,可全教您给占尽了。哈哈,了不起,了不起,哈哈!”丁允中与这防御使也是初次见面,瞧他说这些话时,脸上无多表情,一时不知道他话语中的涵义,只得陪笑道:“哪里哪里,高大人年纪轻轻地便已是淮南西路防御使,将来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 那姓高的军官哈哈大笑,道:“承蒙庄主金口贵言,眼前就有一个升官发财的机会,还要庄主成全。”丁允中陪笑道:“大人言重了,丁某何德何能,哪有这种本事呢?里面请,里面请!” 两人一阵哈哈,丁允中亲自领着进了中厅。那丁白云兄妹跟在后头,丁铃忍不住低声问道:“那叫什么防御使的,官很大吗?”丁白云道:“瞧他这排场,官也许不大,架子倒不小。”讲话间两人跟着进了中厅。丁白云只见这次来贺寿的宾客中,名望辈分比较高的,全都被安排来到了中厅。这会儿依序就坐,那初来乍到的防御使,被推上了首座。 待众人坐定,丁允中便开口说道:“丁某不过多活了几年,马齿徒长,竟教这么多亲朋老友,不惜舟车劳顿,远道而来,这叫丁某如何担当得起。”那被安排坐在防御使下首的第一个位子上的,是一位白胡子白头发的老翁,看来年纪可有六七十岁了,难得的是脸色红润,一头白发已转成淡淡的黄色,连眉毛都染白了,比丁允中更像寿星。他听着丁允中说完,呵呵一笑,跟着说道:“允中老弟,你就别再谦虚了,你不晓得我等喝你这杯寿酒,等得我头发都白了,还好我的命够长,活得比你还久,否则还真的等不到哩。”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不由得都笑了出来。丁允中亦笑道:“敢请五哥今后再为小弟多活十年,那时小弟自当再奉薄酒。”那叫五哥的老者道:“不行,不行,再多活十年,才多喝你一杯酒,那可太辛苦了。今天我就要好好喝你个十大坛,古人说不醉不归,但我今天是喝醉了也不归啊!哈哈!” 丁允中笑道:“那倒也是。”见丁白云与丁铃在一旁跟着大家傻笑,便道: “白云、铃儿过来!怎么那么没礼貌,还不过来见过徐伯伯!” 那丁白云与丁铃赶紧趋向前去,问道:“徐伯伯好。”那叫五哥的老者道: “哇哈,原来你们兄妹俩都长这么大了,我的头发还能不白吗?”丁铃佯嗔道: “徐伯伯怎么跟我爹一样喜欢赖皮!您年纪大了,头发自然就白了,这可跟我们兄妹俩无关呵。”那叫五哥的老者道:“瞧你机灵的,别说我了,你爹的头发迟早也要给你逼白了!” 丁允中微微一笑,说道:“五哥,快别跟小辈们说笑了,我与大家多年不见,今日难得同聚一堂,有几位朋友彼此恐怕都没见过,我来为大家引见引见。”说着依照身分地位与辈分尊卑,先把今日的不速之客,也就是那位淮南西路防御使给介绍出来。众人之中多得是绿林好汉,平日跟官府也没什么来往,不过那时天下纷乱,战祸连绵,赵匡胤雄才大略,兵强马壮,势力如日中天,颇有一统天下的态势,听说他的手下大将莅临,倒也颇觉与有荣焉,纷纷起立致意,只有少数几个心想: “丁家什么时候开始勾攀官府了?” 那徐姓老者首先开口说道:“既然有朝廷贵客光临,丁老弟你怎好怠慢,老朽一介布衣,自我介绍得了。敝姓徐,本名叫做凤五,所以又有人叫我徐五爷,那可不是说我行五,而确实是名字当间有个五字。说什么爷不爷的,那是大家抬举,其实老头子除了生了几个不肖的子孙,在家里没事喊爷爷叫奶奶的外,实在也没有其他的本事了。”那姓高的武官笑笑说道:“五爷您忒谦了!”忽然有人接口说道: “是啊,五大爷,您说笑的本事江北第一,怎么会说没本事呢?” 那姓高的武官向那声音望去,只见一位身材短小的削瘦汉子从座位上跃了出来,拱手作揖道:“草民和仪,见过高大人。”那高大人面带微笑,点头不语。 丁允中听他话中含义,似是有心出言讥讽徐凤五,心想:“这和仪不知什么来头?可得派人好好查一查。”原来这个和仪自称是冀北关外来的药材商,近两年丁允中开始买卖药材,这才与他有所接触,今日不请自来,实在抓不准他接着会说出什么话。 那徐凤五眯着眼睛,忽道:“我知道你,你就是上个月月底,在我的漕运船上,与海沧派的几个小喽啰起了冲突,最后不知怎么弄断了我的船桅栏杆,还伤及了我几位船上兄弟。哼,和兄真是好大的本事。”神色颇为不悦。 那和仪脸上忽地一阵红,说道:“五爷一手掌握漕运船务,两淮之地,谁敢小觑?那日竟让一群宵小鼠辈在船上为非作歹,为所欲为。想来五爷俗务缠身,原是无暇他顾,而老汉虽然不才,却又天生好管闲事,嘿嘿,让人欺负到头顶上来,还能缩着头当乌龟的本事我可自叹不如。” 话才说完,忽然一道黑影飞窜跃出,只听得徐凤五大喝一声:“奂儿,不可!” 同时一阵乒乓声音响起,众人眼前多了一个青年汉子,手执长剑,已与那和仪斗在一起。 那和仪看来不有五十来岁,但身手矫健,毫不亚于那二十出头的青年。只见他双手各持一截熟铜棍,舞成两团黄光,将自己包覆在当中。那青年剑法虽快,一时也奈他不得。 徐凤五见那青年仍与和仪缠斗不休,霍地站起,喝道:“奂儿,还不退下!” 那青年满脸通红,额上汗珠不住冒出,道:“爹……爹,他……他……”一句话竟无法说得完全。徐凤五脸色铁青,说道:“什么他不他,人家可是前辈高人。小子胡闹,还不快给我滚!”众人听他们爷俩对话,才知原来这青年便是徐凤五的儿子。 只见那青年连道了几声:“是!是!”左支右绌,就是离不开和仪的两团黄光之下。徐凤五见事不对,佯装动怒,身子一欺,已来到和仪面前,众人见他满头白发与一身肥肉,竟有此身手,不禁都在心里暗道一声:“这下子那个姓和的只怕要吃亏。”果见徐凤五伸出两只肉掌,分向两人按去,嘴里说道:“竟然把老子的话当耳边风,瞧我回去不好好教训你!”这话骂得是他自己的儿子,不过他两眼直盯着和仪瞧,就好像是跟他说话一般。他嘴里已是如此,下手更不容情,只见他拍往自己儿子的那一掌只是虚晃一招,拍向和仪的那一掌却势若风雷,破碑碎石,当者必折。 丁允中见徐凤五不仅不阻止自己的儿子闹事,反而加入战团,两人围攻一个,不禁皱起眉头,心道:“这徐五也太不像话了,徐奂上前挑衅还可以说是少年血气方刚,一时冲动。他都这一把年纪了,竟然倚多欺少,把我这里当成了什么地方?” 眼见那和仪在两人的围攻之下,早已是遮拦多,进攻少。姑且不论最先是和仪发言挑衅,毕竟来者是客,他终竟也是捧着礼物来贺寿的客人,这事要传了出去,不免有损丁家名誉。 丁允中越想越不对,正待发作,忽然右首人影一闪,扑向徐家父子与和仪当间,接着听得一个雄浑的声音道:“今天可是丁老庄主大寿的大喜日子,在这大厅上大打出手,可也太不成话了!” 徐凤五见说这话的是一个青年汉子,年纪看来不过二十来岁,可能比着自己的儿子还小一些,心想:“凭你也想来充当和事佬?”正想出言讽刺几句,却见他伸掌一挡,一股无形劲力朝自己如排山倒海而来,热风拂面,逼得他将已经说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瞥眼瞧见和仪,亦是铁青着脸站在一旁。徐凤五这才知道碰到了高手,顺势收掌,道:“这位小哥说得有理,今天是丁庄主大寿之日,再怎么说我们都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处理私人恩怨。”说着向丁允中一拱手,道:“丁老弟,这都是老哥哥的不是,在此向你谢罪了!” 丁允中道:“哪里的话,只是我们生意人万事以和为贵,为了一点小误会大动肝火,最后刀剑相向,岂是我辈生财之道?”徐凤五笑道:“那倒是。”便与儿子一同退下。那和仪见大家闹了个灰头涂脸,两败俱伤,甚感无趣,亦黯然退下。 如此一来,那位充当和事佬的青年反倒是出尽了锋头。那淮南西路防御使高大人坐在首座,见那青年汉子相貌堂堂,武功又如此了得,便道:“这位壮士好身手,不知尊姓大名?家在何处?现在以什么为生?”那青年道:“小的名叫甘俊之,扬州人士,与大人的辖区只在比邻。平日喜欢抡刀使枪,七岁那一年,因缘际会,拜在天台山玉霄宫门下学艺,前年艺成下山,目前四处游历,居无定所,今日见誉满江湖的丁府张灯结彩,便进来瞧瞧热闹。” 那高大人摇头道:“你堂堂八尺之躯,武功又这般了得,当立志创业立功,好好地闯出一番事业才是,怎地这般游手好闲?可不是枉费了你一身的好武艺。”甘俊之脸色微变,惭道:“大人教训得是。小人何尝不想有一番大作为,只是天下虽大,沽名钓誉者更多。所谓良禽择木而栖,难得遇上明主,徒叹奈何。”高大人笑道:“眼前就有一个机会,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甘俊之眼睛一亮,说道:“不知大人的意思是……” 那位高大人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大厅中间,两只眼睛淡淡地向四周巡视了一遍,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若从黄巢之乱开始算起,天下战乱,至今已满百年。这一百年来,中原板荡,东乱西反,四分五裂,民不聊生。光是前朝梁、唐、晋、汉、周五代,短短的五十三年内,便一共换了八姓十三个皇帝,还有那吴、蜀、岐、闽、楚、唐、汉等等,人人旗帜一张,就要僭称帝号,裂土为王。其中篡弑相寻,动见兵戎,更莫说那外夷环伺,趁隙而入,今日决黄河,明天打草榖。这黎民苍生的苦难,不知要到何时方休呢?” 众人听他说得真切,触动心灵,都颇为动容。甘俊之内心亦不禁澎湃起来,说道:“大人说得是,无论是谁胜谁负,谁兴谁亡,受苦受难的永远是天下的老百姓。” 没想到那位高大人摇一摇头,说道:“那却也不尽然。这天底下的英雄人物,有的是应劫而生,就像是黄巢,有人说他是天煞星下凡,注定要带来杀戮;相反的,有人却是应运而生,唯有他才是真命天子,最后终将一统天下,带来万世的太平。” 众人自然都晓得他说的是赵匡胤。虽然那时的赵匡胤早已经坐稳龙廷,登基十三年有余,只是大宋王朝的版图,比之当年唐朝是远远不如。所以宋太祖赵匡胤急于想真的一统天下,那也是按常情推断,可想而知的事情。只是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好似只有他赵氏打天下才是正统,其他的都不过只是以兵祸荼毒天下百姓的残忍好杀者一般。众人当中也有一些是从其他属地来的,原先听他说得有如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仁者,倒也都留心听讲;但听到后来,越觉得不像话,不由都皱起了眉头。 不过也有人想,要是赵匡胤真能统一天下,从此天下太平,倒也是美事一桩。 那甘俊之虽非着天生一付悲天悯人的心肠,但脑筋却颇为清楚,听到这里再不犹豫,一个箭步上前跪倒,拱手说道:“还望大人成全!”那高大人哈哈大笑,伸手将他扶起,说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丁允中眼见自己好好的一场寿宴临时串演出了一场闹剧,心下颇为不悦,只是他脸上的表情倒是没有什么嫌恶的反应。 他从来不曾有过如此别扭的感觉,依他如今在江湖中的地位,纵使不算是呼风唤雨,却也从来不需看别人的脸色。 但眼前这一位高大人却让他不得不顾忌三分。丁允中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说道:“甘少侠今日得遇明主,正所谓千里马得遇伯乐,实在可喜可贺。”转头过去说道:“筵席准备得如何了?”一旁自有仆人答腔,道:“全都在厅上伺候着呢!” 丁允中道:“那便快请各位大爷移步吧!”那仆人答道:“是。”正想开口招呼,却见那高大人将手一摆,说道:“且慢,这一杯酒是非喝不可,只是在喝酒之前,我还想先向庄主额外道一声恭喜,双喜临门,这酒喝起来,可更有味道些。” 众人闻言尽皆错愕,没人明白他的意思。丁允中早知道此人无事不登三宝殿,陪笑道:“老朽实在不知喜从何来,还请大人明示。”只见那高大人面露微笑,慢慢地走回原座位坐下,转头向丁允中说道:“我听我手底下的人说,丁庄主昨日逮到了一个从江南来的奸细,不知是也不是?” 丁允中但觉脑袋里宛如响了一记闷雷,双耳不住嗡嗡隐隐作响。但他再怎么说也是老江湖了,当下不动声色,语调平和,缓缓说道:“昨日敝庄确实是来了一位客人,她也确实是打从江南来。只不过她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不知是否就是大人所谓的奸细?”嘴上这么说,心下暗自忖道:“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奴才,竟敢吃里扒外,扯我的后腿?” 众人原本听到丁允中直承其事,都暗暗吃惊,最后听到他说是一位小姑娘时,这才莫不为之释然。却听到那高大人哈哈一笑,说道:“奸细这玩意儿是不分年龄大小,男女老少的。据我所知,这位姑娘的父亲在江南李氏的手底下位居要职,人称江南第一勇将,实非寻常人物。皇上欲平江南久矣,如今让丁庄主抓到这么一个重要的角色,岂非大功一件?这不分明是天意要赐丁家富贵,要令赵家得天下吗?” 此语一出,坐上宾客尽皆骚动,议论纷纷。尤其是听在薛远方耳里,内心五味杂陈,有着说不出的郁闷。那善清听出个中含意,瞧着师父脸色沮丧,心想:“要是早知宋廷想要捉拿林蓝瓶,我们直接了当给他押去就好了,这功劳不就落在无极门身上,不就不用转这么一手了。哪还要这么大费周章结交什么丁家呢?也难怪师父这么闷闷不乐。” 那徐凤五虽说刚才在众人面前勉强保住了面子,但也是大杀威风,没什么光采,眼见甘俊之、丁允中一个个都捞到了便宜,自己岂能落于人后?连忙陪笑上前说道: “当真是可喜可贺啊,丁老弟!他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拉拔老哥哥一把啊!”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仿佛是受到了提点,都纷纷向前道贺。 不料丁允中将脸一扳,伸手一摆,淡淡地说道:“且慢,这其中必有误会。我这位江南来的远亲,她的父亲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弟,世代都在乡下种田,绝对不是什么江南的勇将。”双手一拱,续道:“还请大人明察。” 那高大人微微一笑,说道:“言重了。丁庄主在地方上夙负盛名,想来也不至于为了欺瞒本官,而编造假话。只是也许丁庄主真的有亲戚来访,却不知道那个江南奸细已经乘隙混了进来。本来嘛,这不知者不罪,倒也不妨,不如便让庄主将那位亲戚带到堂前来,这里这么多人,正好都做个公证。本官原本就不识得,无从分辨,不过无极门的薛道长倒是认得出来。”说到这里,转身向薛远方道:“薛道长,你说是吗?” 其时天下纷乱,道教在当时是民间信仰上的一个重要精神寄托。无极门在江宁一带颇负威名,掌门玄玑真人武功高深莫测,在武林当中更是无人不晓。众人听到同在这厅上的还有无极门的道人,都吃了一惊,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其中一个江湖阅历较深的,忍不住探头相询,问道:“敢问这位薛道长可是玄玑真人的师弟?” 薛远方尚未答话,那善清已接口道:“这位是我师父,而玄玑真人正是我师伯。” 虽没有正面回答,但是已将两人的身分关系都交代清楚。薛远方心思烦乱,恼他多嘴,瞪了他一眼。 那人喜出望外,起身一揖,连忙道:“果然便是薛真人,今日得睹仙颜,幸何如之啊!”薛远方起身回礼,笑道:“真人两字可不敢当。” 那高大人接口道:“薛道长忒谦了!薛道长急名满江湖,在座大家都是知道的,不知道长今日之前,可曾见过本官?”薛远方不明其意,道:“贫道孤陋寡闻,今日还是头一次遇着大人。” 那高大人道:“这归云山庄在本县城是家喻户晓的积善之家,丁庄主扶弱济贫,急公好义,更是大善人一个,按理不可能窝藏钦犯,和朝廷唱反调。但是偏偏我又有属下亲眼目睹,说这江都留守林仁肇的女儿进了归云山庄。本官左右为难,不知该相信谁,而既然道长说今天才见过本官,那本官就不可能与道长串谋。便请道长说说看,这林仁肇的女儿,到底是来过了没有?”此话一出,厅上立时鸦雀无声,人人屏息以待,究竟薛远方会说些什么。其中有人更想:“这事怎么会又扯上无极门了?” 那丁允中表面装得轻松,心下却不断暗道:“糟糕!”而薛远方这边更是陷入天人交战。他当然清楚若非眼前的这位高大人,早已经知道是他将林姑娘带来归云山庄,否则这厅上这么多人,何以一开口就指名要他回答?正踌躇间,善清却接口道:“不敢欺瞒大人,这林姑娘确实是我和师父受人之托,一路带来寿春的。”薛远方勃然大怒,喝道:“住口!” 善清见师父怒不可遏,连忙跪倒,道:“师父息怒,这林姑娘我们在四天前才第一次见面,哪里知道她竟是朝廷钦犯,所谓不知者不罪,高大人不会怪我们的。” 薛远方怒气更盛,喝道:“住口!我叫你住口,你听到没有?”善清一听,伏地不起,一颗头有如捣蒜,磕在地板上砰砰有声,连道:“是!是!师父!” 所谓知子莫若父,那善清三岁入无极门,五岁便拜在薛远方门下,十几年来朝夕相处,两人虽名为师徒,但情同父子,善清与他套演双簧,他岂会不知?只是这件事情若传了出去,实在有损无极门之名,但今日若执意与朝廷作对,恐怕日后这江北之地,无极门便休要想再涉入。 显然善清两相权衡,舍弃了前者,为怕薛远方一念之仁坏了大局,便把出卖朋友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揽。只是这戏做得凿痕累累,丁允中等人一看便穿,其实归云山庄与无极门本无交情,丁允中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但一丝希望破灭,终究不免怅然。 那高大人原本担心这些江湖中人,会为了江湖道义而彼此包庇,见状如此,倒是喜出望外,便道:“薛真人,令徒深明大义,难能可贵,何以如此责难呢?”薛远方道:“本门长辈在此,岂有他说话的份?目无尊长,岂不该罚?”善清伏在地上听了,口里直道:“是,师父责罚得是!”高大人道:“那依薛真人的看法,此事真相究竟如何?”薛远方道:“小徒虽然顽劣,但也绝非信口雌黄之人,此事事关重大,他若满口胡言,又岂是磕头可以宥罪?”今日来到归云山庄的众人,大都是前来与丁允中祝寿的各方朋友,听到他拐了个弯这么说,不禁一阵哗然。 高大人大喜,说道:“不知真人可否看在本官的面子上,饶过令高足这一次?” 薛远方低眉看了善清一眼,道:“还不出去!”善清如释重负,道:“是。”站起身来,接着说道:“谢谢师父。”又道:“谢谢高大人!”转身出了大厅。 那丁白云站在父亲身畔,自始至终,目光从未离开过薛远方师徒二人身上。他原本满心期待,盘算着自己拜入无极门下后,只要刻苦力学,他日一飞冲天,扬眉吐气的日子,简直是屈指可待了。只是就在这醉心梦想之际,万万没想到这世事如棋,峰回路转,竟然会成了这样的结果。他一脸愕然,不知如何是好,发楞半晌,见善清走出大厅,这才恍恍忽忽地道:“师……师……道长……这话可不能乱说……” 但是一想到这林蓝瓶分明便是薛远方带来丁家的,要强辩也是枉然,这句话就几乎讲在嘴里,谁也听不清楚他究竟讲了些什么。 高大人见丁白云欲言又止,微微冷笑,道:“这里既然有薛真人可以做证,那还是请丁庄主将林姑娘交出来,免得朝廷误会丁家跟南唐有什么勾结,那可就不好了。” 丁允中见势如此,心想今日若不将林蓝瓶让他带走,只怕丁家从此永无宁日,甚至将引来灭门之祸。但今日若真的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林蓝瓶带走,那丁家日后如何在江湖立足?莫说林蓝瓶还是他故人之女,纵使是萍水相逢,毫无瓜葛,而既然来到丁家获得收容,想要把人带走,依丁允中的脾气,那也绝对是休想。 果见丁允中将剑眉一竖,冷冷地道:“老朽已经再三强调,大人所指称的南唐奸细,与我那位远房亲戚绝对不是同一个人,不过看样子,大人显然并不相信。如此也好,既然薛道长说这位林姑娘是由他亲自带来敝庄的,那么薛道长应该认得出她的长相了。”回头吩咐道:“去请林姑娘出来。”一旁的仆役领命而去。丁允中接着说道:“那么便请薛道长稍坐。” 那高大人忙道:“慢着!丁庄主这一手可太不高明了。要是庄主随便搪塞一个人给我,薛真人认她不出,那便如何?”丁允中道:“敝庄上就这么一位林姑娘,要是薛道长认她不出,老朽亦无法可想。”高大人道:“不行!要是这位林姑娘不是我们要的人,那我只好下令搜庄。”丁允中道:“敢情大人见过这一位南唐武将的家属,否则如何搜庄?”高大人道:“那便请丁家所有女眷全数到这厅上集合,让薛真人一个一个瞧过去。”丁允中道:“莫说大人此举太过无礼,要是薛真人口中所言的那位姑娘不在其中,大人难道便不搜庄了吗?”高大人道:“除非庄主有意包庇钦犯,与朝廷作对。”丁允中语调升高,道:“我这归云山庄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更比不上皇宫内院,要搜也无不可,不过容丁某放肆说一句,只怕在场的还没有人有那个本事。”高大人一掌拍在身畔的茶几上,霍地一声站起,怒道:“你……” 第六回 金蝉脱壳 双方说到这里已是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早有高大人身旁的亲兵看不过去,纷纷喝道:“大胆!”其中一个亲兵更未经他的同意,便自行挺枪而出,与丁允中说道:“既然丁庄主想要以江湖规矩办事,小的不自量力,想请教丁庄主高招。” 丁允中见对方居然让一个小兵向前搦战,不由对这个小兵多瞧了几眼。只见他身长不过七尺,服色亦与他人无异,倒是神态自若,一付有恃无恐的样子,令人印象深刻。丁允中见他年纪轻轻,算得上是一条汉子,不愿以大欺小,便道:“丁某从不与无名小辈过招,既知不自量力,今日便暂且饶你无礼之罪。”那亲兵哈哈一笑,道:“小的名叫范忠义,虽是小辈,却非无名,只要庄主让我三招,那也不算以大欺小!来吧!”身形一动,手中长枪随之起舞,矛头直指丁允中而来。 丁允中见他明知自己的用心,却仍执意一斗,再见这招来势汹汹,便即了然,心道:“原来身手如此,怪不得,怪不得。”大喝一声:“好!”右足踏出,便往矛头踩落。范忠义双手一抖,枪头往上昂了起来,却见丁允中借力使力,一个鹞子翻身,从他头顶跃了过去。 在场众人大多久闻丁允中之名,却不知他的身手究竟如何,趁此机会,都屏息以待,刚好可以瞧个究竟。只见那范忠义头也不回,一个回马枪便往后攒,丁允中身子一侧,让了开去。 那丁白云站在一旁,不知何时已执刀在手,见对方派出一个小兵来挑战父亲,不觉气愤填膺,骂道:“无知小辈,想要以小搏大,简直痴心妄想,本少爷在此,先让我陪你玩两招。”说罢,抡刀便要加入战团,忽然眼前黑影一闪,一个身影拦住去路,定睛一瞧,却是刚才独力排解和仪与徐家父子纠纷的甘俊之。 丁白云怒气未歇,道:“姓甘的,让开,你挡住我的路了!”甘俊之道:“丁兄稍安勿躁,打架可有打架的规矩。”丁白云怒火更盛,说道:“你们跑到我家里来闹事,又是什么规矩?再不让开,我连你一块打。”伸手便往甘俊之的肩头推去。 甘俊之身子一侧,竟将配剑拔了出来。丁铃在一旁瞧见了,喊道:“哥哥小心!” 她刚才瞧见甘俊之击退徐凤五的身手,深觉自己的哥哥颇有不如,怕他吃亏,当下不及细想,一个箭步,闪到甘俊之身后,作为腹背夹击之势。 甘俊之哈哈一笑,道:“丁家与那徐家,原是世交。”甘俊之与丁家本无嫌隙,只是他既然已经答应效忠宋廷,如此关节时刻,就不得做势不表态。丁白云怒道: “你说什么?”右手翻处,第一招“并步亮刀”同时使开,甘俊之长剑递出,刀剑相交,“当”地一声迸出一点火花。甘俊之见对方力道不俗,随口道:“好家伙,一起上吧!”丁白云道:“丁铃,你下去!”丁铃道:“哥!”丁白云道:“我叫你下去,听到没有!”丁铃见丁白云意气用事,只是道:“哥!”脚步并未移动。 与妹妹对话间,丁白云已与甘俊之拆上了六七招。其实甘俊之先前大败徐氏父子与和仪的手段高明,他当时也在一旁,岂有不知的道理。只是一来做儿子的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亲自动手打发一干小喽啰,二来是自从拜不成薛远方为师之后,心情大坏,追根究底,还都得怪这一批不速之客,不出手发泄发泄,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不料甘俊之为他们出头,丁白云明知不是对手,仍偏逞血气之勇,只想:他的年纪不过与自己相当,不过是拜对了师父,才能有这么一身好武艺,大不了跟他拚了。果然十来招一过,但觉甘俊之剑法越使越快,到后来眼花撩乱,简直瞧不清楚,隐约间听到几声娇叱,却是妹妹丁铃出手相助。 丁白云想出言阻止,却疲于奔命,全身汗如雨下,只想:“没想到我丁白云在这紧要关头,竟然还得要靠妹妹出手相助,才能活命。”他愈想愈不甘心,心烦意乱之际,使刀愈急,顿时破绽大开。甘俊之是何等人物,长剑一抖,直指破绽,总算他不愿在自己了解事实真相之前,伤了丁白云,这一剑去势虽急,功力却少了五成。 眼见这一剑便要刺中丁白云手腕,甘俊之忍不住叫道:“快撤刀!”丁白云见状,果真非撤刀不能解,但他钻入牛角尖,只存心与对手一拼,对甘俊之的警告置若罔闻。丁铃也瞧出厉害,急道:“哥哥!”伸掌向甘俊之背心拍去,使得是围魏救赵之计。但她与甘俊之功力相差太多,速度上根本来不及。 mpanel(1); 眼见甘俊之的剑尖就要刺中丁白云之际,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抢了过来,“当”地一声震开甘俊之的长剑。那甘俊之本便不欲伤了丁白云,一边顺势荡开长剑,反指丁铃,以化解她的追击,一边退步收势,以待来者。定眼一瞧,原来是丁允中左手持枪,倒转枪头替丁白云挡了这一剑。再看那范忠义的手上空空如也,想必丁允中手中的枪,便是夺自他的兵刃。 只听得丁允中冷冷一笑,用夺来的枪头指着范忠义,说道:“小子,我让了你有三十招了。”那范忠义毫不领情,说道:“老子不擅使枪,现在手空出来了,正好收拾你。”说罢身形一动,一对肉掌舞成一团黄光,便往丁允中身上招呼。 丁允中还了几招,果觉他的速度与威力跟刚刚若判两人,心想:“这人绝对不是一般的亲兵侍卫,他们既然有备而来,只怕像这样的高手,不只他一个。”他心分二用,往站在一旁的亲兵一个一个瞧将过去,果见其中有几个人神态自若,颇有几分江湖中人骄傲不羁的神气,甚至还有人不时露出冷冷的微笑,不自觉间,丁允中只感到手心渗出一丝冷汗。 丁允中心有旁鹜,顿时跟范忠义打得难分难解。这时高大人身旁的一个亲兵,眼见范忠义一时半刻也拾夺不下丁允中,便开口说道:“大人,我们今天既然是来捉拿钦犯,又何必跟这些人讲什么江湖规矩?我们怎么知道这丁老儿不是使用缓兵之计,故意与范忠义在这厅上打闹开来,好让下人掩护犯人从别的地方逃走?” 那高大人惊觉道:“若非张先生提点,我还差一点忘了。”转身下令,留在丁府外的大队人马,包围整个归云山庄,不得走漏任何一人。这回来拜寿的,仍留在这大厅上的其他众人听了,个个面面相觑,只怕惹祸上身。其中有几个胆子大的,便说道:“高大人,我们几个今天只是纯粹来给丁庄主拜寿的,与什么朝廷钦犯可没相干,您把我们困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高大人尚未答话,那姓张的已开口说道:“请大家尽管放心,只要今天各位两不相帮,只待此事一了,我保证各位毫发无伤。但在此之前,只好暂且委屈了!” 话才说完,人群中闪出一个彪形大汉,扯着嗓子嚷道:“官字两个口,爱怎么说随你,但要是你们存心刁难丁庄主一家,我姓齐的须饶不了你。”那姓张的见说话这人身长八尺有余,体格魁梧,虎背熊腰,额高颧宽,粗眉大耳,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穿着打扮颇有草莽之气。 那姓张的说道:“这位是齐兄吗?大名如何称呼?”那姓齐的“嘿嘿”地一声,朗声说道:“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齐大川就是我!要我像这班人一样,遇到事情就躲起来做缩头乌龟,连屁也不敢多放一个,要不了半个时辰,憋也憋死了。” 人群中有人不服气,说道:“喂!齐老九!你要强出头只管请便,干什么把大家都扯进来?”更有人低声说道:“那你现在屁放完了没有……”话没说完,声音忽然断掉,想必是有人将他的嘴给捂了起来。 那齐大川听不出来后面那一句话是谁说的,不过前面那一句却听得清清楚楚,便把所有的怒气全往前面说话的那个人身上发,怒道:“邢小喜,听说你的飞刀百步穿杨,向无虚发。说什么……这个,嗯:‘关刀……羽为首,飞刀邢第一’来来来,老子偏不信邪,有种便下来跟老子比划比划!”那叫邢小喜的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飞刀,竟可与关羽的青龙偃月刀比拟,当真喜出望外,心想:“如果连齐老九这个老粗都知道我有这么个浑号,看样子我在淮西之地,还真的是混出名堂了!” 当下说道:“齐兄若是知道厉害,那也不用比了,下回说话小心一点就是了。” 齐大川哈哈一笑,说道:“可惜呀,可惜……”邢小喜道:“可惜什么?”齐大川道:“可惜你的飞刀没法和人正面冲突,躲在背后放冷箭的功夫才是天下第一!” 话才说完,眼前两道寒光闪至,齐大川明知他会出手,却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动手便动手,百忙中将身子一矮,两柄飞刀一左一右,从他的头顶发髻掠过,相去不过数吋,便在同时,眼前又是一道白光激射而至,直朝他的脸面迎来,其势已无法躲避,一咬牙,只得伸出右手去接。 那齐大川虽是荆湖镖局的总镳头,往来大江南北,水陆通吃,说出来也算得上是号人物,但他会的不外是抡刀使枪,泅水凿船这一类硬里子的武功,哪里懂得像暗器飞刀之类,需要使巧劲,捏准头的水磨功夫。只见他大手往前一抓,接着“嗤” 地一声,飞刀直接划破他右肩的衣服,钉在他身后的柱子上。 原来邢小喜打算让他当众出糗,刻意算准了方位,先发两刀诱他蹲下,第三刀看似往他脸上掷去,其实还差了三吋。他见齐大川果然捞了个空,当场大笑不已,戏谑道:“我就顺你的意,朝你正面射你,你瞧你这个样子……”话没说完,齐大川一声低吼,窜入人群当中,朝着邢小喜脸上就是一拳。那邢小喜除了飞刀的功夫了得之外,拳脚上倒高不出齐大山多少,双方登时打成一团。 人群中劝架的劝架,也有鼓噪呐喊的,乱成一团。那姓张的见状,不当一回事,只道:“那么我想在场的,除了这位齐兄之外,应该没有人反对在下刚刚的提议吧?” 顿了一顿,见无人反应,便续道:“既然如此……”转头道:“刘兄、康兄,有劳了!” 只听得在一长声冷笑中,高大人身后左右分别闪出两道人影,迅猛无比地扑向丁家兄妹两人。丁允中大骇,急忙撇下范忠义,分身要去搭救。怎料那两人武功实在太高,只听得“嗯啊”几声,丁家兄妹双双被擒。 丁允中见他们兄妹两人身上要穴被制,投鼠忌器,当即停步。范忠义见己方已经占了优势,浅浅一笑,退了下去。另一边齐大川与邢小喜的打斗,也早已经被众人拉开了。那姓刘的与姓康的押着丁家兄妹二人缓缓地退回姓张的身后,立刻就有几名亲兵接手,将刀枪架在他们的脖子上。现场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那姓张的干咳一声,说道:“丁庄主得罪了,我们原本可以不必撕破脸,如此大动干戈,实在大伤感情。无奈庄主执迷不悟,一意孤行,说不得我们只好以令郎与令嫒为质,只要庄主交出人来,张某虽然不才,但我担保不但两位毫发无伤,丁家南来北往的生意照做,归云山庄仍是淮西第一大庄。” 丁允中怫然道:“你的意思是说,要是我不肯乖乖合作,不但要伤了我两个宝贝儿女,而从此我丁家的生意也没得做了,说不定放一把火,要将我这不值钱的破庄院给烧了。是吧?”那姓张的讪讪一笑,道:“那倒也不至于。不过要真如此,我们只好请令郎令嫒一同上汴京去游玩,等过个十年半载,待到庄主哪一天想通了,自当毫发无伤,平平安安地送他们回来。” 丁允中心知他所言不虚,不过仍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说来说去,总是认定丁某窝藏朝廷钦犯。既是如此,更何待言?不如将我这把老骨头也一并带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要我交出人来,简直不知从何说起。”他见一双儿女被擒,态度软化下来,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希望有隙可乘,再伺机行事。 那姓张的见他如此顽固,念头一转,便道:“也许庄主真的不知此事,倒是张某鲁莽了。不过这么大的一个人走进了丁家,又不是小虫子、苍蝇飞进去,丁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总该有人看到或听到什么,也许有人瞒着老爷子偷偷的将她藏了起来也说不定。”忽然身子一转,欺身来到丁铃眼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声喝道:“那个钦犯是名女子,说不定便是你负责安顿她,快说,你将人藏到哪而去了?” 丁铃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慑住了,但觉腕上一紧,一股寒冷之气顺着手腕、肘臂而上,霎时全身汗毛竖立,几欲冻僵。她大吃一惊,想用力挣脱之际,却不禁打了几个哆嗦,只说了几声:“我……我……”接着格格声响,却是上下排牙齿已忍不住打颤。 丁允中见情况不对,弯腰拾起丁白云落在地上的长刀,顺势便往那姓张的兜去,喝道:“放手!”姓张的侧身让过,丁允中一击不中,第二刀又至。他明知对方只须将手一拉,就可以利用自己的女儿来挡开攻势,所以出招毫不思索,只盼打得他措手不及。那姓张的大喝一声,一手仍然抓住丁铃,另一只手五指伸展,平平向前拍出。丁允中但觉寒气拂面,极冷之处,一口气差一点转不过来,大骇之余,急忙回刀自保,向后退了一步。 众宾客中有人忽然失声喊道:“啊!这是玄阴掌,你……你是川西鬼谷派的张苍松。你怎么……怎么可以打扮成这样……” 张苍松见有人竟然识得他,还将他的武功名头、师承来历一并喊出,倒是吃了一惊。哈哈一笑,顺手将身上的亲兵衣甲褪去,露出原来的穿着,说道:“尊驾好眼力,张某久未涉足中原,没想到一动手还是马上被认出来了。倒不知尊驾高姓大名?”那出声的人道:“我?我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什么高姓大名,说出来笑掉人家的大牙……” 张苍松见他不愿表露自己的身份,倒也不再追问,举手向身后一摆,说道: “这位刘兄……还有这位康兄,他们俩人也都是当今武林高手,尊驾何不也认他们一认?” 众人朝他手势方向望去,知他指的便是刚刚出手擒住丁家兄妹的那两人。只见站在左首的是一位年约四十的长脸汉子,双眉低垂,一付没精打采的样子,他听得张苍松言谈中将他扯上,只眯着眼睛冷冷一笑,并不答话。另一旁站着的一个小头锐面,两颊削瘦,眼神深沉的中年男子,却迫不及待地摇头说道:“张兄武功高强,武林中早负盛名,大家识得你也是应该,何必将小老儿给扯上,这不是让人难堪吗?” 他说起话来语音声调颇为尖锐,听来甚是刺耳,虽有异于常人,但却又不像是故意装的。 话才说完,刚刚出言认出张苍松的那人又开口说道:“嗯,听你这声音,瞧你刚刚的身形手法,你是……你是陜北饿狼刘不信。那个长脸的……嗯,对了,你是马面煞星康永疑。” 那叫康永疑的长脸汉子“哦”地一声,声音充满了讶异。那名叫刘不信的眸中精光一闪,直摇头道:“居然……嘿,我不信,我不信……”众人见他一直摇头,心里都想:“这人的真名未必便叫‘不信’,不过他凡事摇头,口曰不信,便让人这样称呼了。” 张苍松见同伴的身份一一被揭穿,大为叹服,说道:“尊驾识人之能,当真广博,令人佩服。”过了半晌,竟无人答应。张苍松又叫唤了几声,人群之中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刚刚是谁说话。想不到那人不愿表明身份,竟然装聋作哑起来,混在众人之中,一时失去踪影。 甘俊之从那人第一次开口说话时,就已在一旁潜心注意,直到那人不再说话,仍无法在人群之中找他出来,不由心想:“这人要不是个江湖术士,便是武林高手,竟然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发声说话,却丝毫不露痕迹。”想起师父千叮万嘱“人外有人”这四个字,今日竟只在这厅之上全遇见了,不觉汗流浃背。 那丁允中思绪潮涌,更甚甘俊之。只想:“这些人武功之高,已是武林一流高手,今日齐聚一堂,莫非全冲着瓶儿一人而来。”他久历江湖,遇到过不少大风大浪,每回都能迎刃而解。但那时年轻气盛,又是孤家寡人,与今时今地,实不可同日而语。他肠思枯竭,一时竟拿不定主意,果听得张苍松开口说道:“丁庄主,今日之势,你也瞧见了。本来我们好言相劝,你若识得时务,乖乖交出人来,我呢,这个打扮来,也这个打扮出去,双方和和气气,岂不妙哉。但现在弄到这步田地,不说我张某既已现身,若是无功而返,今后如何立足江湖?便是刘兄、康兄任何一人,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是叫他们空手而回,那可是比杀了他们还痛苦。是吧,康兄?” 康永疑依旧眯着眼睛冷笑不答。刘不信却道:“谢谢你的比喻,张兄。”那高大人在一旁早已不耐久候,此刻便道:“丁允中执迷不悟,快给本官拿下了!” 张苍松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便请丁庄主多多指教了。”向前迈了几步,双手一摊,摆了个起手势。丁允中心里迟疑,一柄长刀握在手里,整个手心都是汗水。 薛远方忽道:“且慢!” 张苍松顿了一顿,道:“喔,原来是道长。不知有何指教?”表面上客气,心里却忍不住嘀咕了几句。 薛远方道:“高大人与众位英雄此次前来,不过便是为了捉拿钦犯,丁庄主执意抗命,那也是为了顾及武林义气,怪不得他。但贫道心想,这归云山庄义名在外,曾受过他好处的江湖成名人物不在少数,今日若是毁在大人手里,传将出去,不用说那一个一个想为归云山庄报仇雪恨的,夜以继日地叫人防不胜防,最怕的是人人都会传说高大人不容江湖人士,所以先铲平江北第一大庄,这不但有损于大人在圣上面前的清听,甚至缓阻了圣上统一天下的大业啊!” 那高大人天不怕地不怕,却怕别人给他扣帽子。虽然此地离汴京甚远,但此话既然可以由薛远方口中说出来,难保哪一天不会传到京城里去。他略一沉吟,说道: “如真人所说,那应如何?”薛远方道:“只要丁庄主此刻若肯交出钦犯,大人便既往不咎,如何?” 高大人站起身来,说道:“若是如此,那又有何不可。众人听了,只要丁庄主此刻肯交出钦犯,那么适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就当他没发生过,日后若有人重提此事寻衅,定当严惩不贷!”众人口称:“遵命!” 薛远方见高大人如此捧场,倒是喜出望外,便向丁允中道:“高大人既已亲口许下承诺,又著令如此,庄主切勿再自持己见,危及身家子女安全。何况庄主今日所为,我辈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决不能说是庄主不顾全江湖义气,出卖朋友。所谓成事在天,天不我与,实非常人所能挽回,还请三思!” 丁允中一时难以决抉,他看着儿子脸上那一股倨傲倔强的神情,想他平日骄纵惯了,一向心高气傲的他,今日受到这般的屈辱,那真是比杀了他还难受?再看到一旁的女儿,她的脸色惨白,不但受到一番惊吓,适才给张苍松以武力逼吓,很可能已经受了玄阴掌内力的伤害。这张苍松的阴毒内力强悍,自己刚刚与他隔空三尺,却仍被他的掌力逼得喘不过气来,自己的女儿亲身体受,其中苦楚,可想而知。念及此处,心头一酸,便想弃刀投降,只在心中有个迷迷糊湖的声音道:“你这单刀一抛,便将‘义’这个字扔下了,归云山庄纵使能够安然度过这一劫,也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 忽然屏风后面布帘掀开,走出一个亭亭少女,张口说道:“你们不要再为难丁伯伯了!我便是你们要找的林蓝瓶,我跟你们走就是了,你们这就放开丁大哥与丁铃姊吧?”众人一听,才知这一位怯生生的小姑娘,竟便是眼前这件大事的主角,不由得又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心中的疑问却只有越滚越大。 丁允中一把将她拦住,说道:“万万不可……”林蓝瓶轻轻挣脱,说道:“丁伯伯,我在后头都听到了。您肯收留我,我已经十分感激,我林蓝瓶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怎好再让整个丁家上下为我甘冒奇险?爹爹他若是地下有知,也会要我这么做的。丁伯伯的大恩大德,侄女只有来世再报了。”丁允中一时心情激荡,不能言语。 原来今天丁允中大寿,林蓝瓶既然身为晚辈,又在丁家做客,自然得到堂前去磕头。而丁家来了官差,一时喧腾,林蓝瓶来到穿廊前便发觉不太对劲,便躲在布帘后偷听。 那张苍松问道:“你果真便是林仁肇的女儿?”林蓝瓶将秀眉一轩,更往前走去,慷慨道:“你们仗着兵强马壮,便恣意践踏邻国弱小,兵祸连结,不知使天下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偏偏我父亲镇守南昌,紧扼长江入口,你们敌他不过,自然怨恨于他。可恨那李从嘉昏庸糊涂,竟诬我父亲勾结你们,丝毫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当天晚上就毒杀了他。哼,我这么说可不是向你们求饶,李从嘉害得我家破人亡,只叫我有一口气在,总有一天取他狗命,为我父报仇。但追根究底,赵匡胤一日想并吞天下,天下便一日不得安宁,你们今日不来找我,我改天也会找上你们!”早有亲兵在旁喝道:“大胆逆贼,当今皇上的名讳,也是你这女娃儿可以喊的吗?当真不想活了!” 那高大人听她将话说完,倒也没什么大反应,只轻轻地道:“那林仁肇果真死了……”林蓝瓶心想:“我父亲过世,也不过是这几天的事,没想到整个大江南北都知道了。”她不知她父亲之所以会被李煜诛害,乃是因为中了赵匡胤的反间计,林仁肇一死,埋伏在南唐的探子,自然是星夜通知宋廷这个好消息了。 那丁允中见林蓝瓶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子,竟能在此生死关头舍命挺身而出,自己平日素以仁义称颂江湖,到头来却是连个小女孩也不如。激动之处,忽然脱口而出:“瓶儿且慢!”手臂暴长,拦住林蓝瓶。 张苍松道:“丁庄主,你这是干嘛?”丁允中道:“你们所忌惮的林仁肇已死,眼前的这小小女娃儿,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能对你们有多少威胁?莫说我与她父亲是八拜之交的同门师兄弟,便是非亲非故,冲着刚才她说的那些话,便值得我姓丁的为她两肋插刀。”说着将林蓝瓶拉到身后,举刀虚砍,劲力到处,呼呼做响。 原本林蓝瓶在不愿拖累丁家的情况下自动现身,愿意束手就缚,丁允中态度动摇,整个态势已大致底定,此时张苍松等人见他忽然又转变态度,都大感意外。丁铃自被擒后,一直强做镇定,但此刻再也忍受不住,哭喊了一声:“爹!”丁允中心里万分不舍,不住激动说道:“铃儿别怕,我丁家孩儿宁死不能无义,勇敢坚强一点,别叫人看笑话了!”丁铃眼眶中的泪水潸然而下,先是点头,而后又摇头,嘴里轻轻念了一声:“爹!” 丁允中接着向丁白云看去,说道:“白云,你怕吗?”只见丁白云满脸通红,一言不发地瞪着双眼,仿佛要从中间喷出火来。丁允中深知他这儿子的执拗脾气,心中酸苦,大喝一声:“今日叫天下英雄都晓得归云山庄,舍生取义,威武不屈!” 众宾客听了,尽皆动容,虽有齐大川之辈蠢蠢欲动,但都被其他人按耐下来。林蓝瓶首当其冲,连忙挣扎道:“丁伯伯,万万不可!” 那高大人对于眼前丁允中有如困兽之斗的抵抗并不在意,只是丁允中公开挑明地违抗朝廷的举动,让他感到非常的不舒服。他斜眼看着林蓝瓶瘦小的身躯,忽然想起今日大张旗鼓地所为何来?他有一点受不了告密者夸大其事的邀功手段,但表面上却又不得不鼓励他们再接再厉。不过再怎么说,今天这个脸铁是丢定了。他心下自忖,待会儿把人捉回去后,还得另外派人去把快马传回京城的密折给截回来,要不然过不了几天,这件事就会传遍汴京,说我竟然带了一队亲兵,外加三个武功高手,就只为了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 那高大人愈想愈觉得沮丧,转头看了看此番来祝寿的宾客,再瞧丁允中那一付大义凛然的样子,心想:“如再让他如此沽名钓誉下去,只怕这班人日后再也难以管束了。”开口说道:“丁允中冥顽不灵,通敌叛国,一并拿下了!”张苍松应了一声:“是!”双掌一分,道:“得罪了!” 忽然门厅外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且慢!”张苍松心想:“这一回又是谁?” 一回头,一道黑影闪了进来,仔细一瞧,是一名秃顶老人,身旁还跟了一名衣衫污秽的少年。 丁允中一见不觉心中一宽,心道:“我怎地忘了他,这下有救了!” 那丁白云听到这声音,便知是莫高天出现了,待到定眼一瞧,却见汤光亭满身鲜血地站在他旁边,一颗心差些要跳了出来。他第一个念头是:“汤光亭的鬼魂来找我报仇啦!”眼前天旋地转,耳里一阵嗡嗡做响。 奇怪的是,他心中虽然害怕,但两眼的目光却始终无法自汤光亭的鬼魂身上移开。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中,隐隐约约听到妹妹丁铃大喊:“莫伯伯!快来救救我们!”这才逐渐回过神来。又见这个“鬼魂”并没有其他的举动,心神才得以稍微平静了下来,只是仍不断地反问自己:“他到底是人是鬼?” 那高天内力深湛,已入反璞归真之境,锋芒不露,蕴含内敛,张苍松只觉此人忒地胆大,却瞧不出他的底细,回想他刚刚那一声呼喝,竟听不出远近之别,颇感纳闷。又打量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刚刚说话的就是你吗?你可知道上头坐的是什么人,这么胡闯瞎闹,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现在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快快将你的孙子一起带走,说不定高大人大发慈悲,不再追究了。”言语中只当他是丁家的家仆,但毕竟不敢太过无礼,以留一点退路。 只见莫高天更往前走了一步,哈哈一笑,指着张苍松的身后说道:“我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原来是你啊,很好,很好,没想到才几年不见,你的胆子可愈来愈大了,想必是功夫越练越好,正所谓艺高人胆大。嗯,不错不错,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原来莫高天自持身份,虽然与丁允中关系匪浅,但却很少与丁允中的其他朋友打交道,甚至刻意回避,因此这厅上的宾客都不知道丁允中还有这一号江湖朋友,而就算有少数几个知道的,也没见过他的面,自然也就认不出他来了。 不过众人虽不知莫高天的来历,但瞧着丁允中竟还能在这危急的当儿,立时显现出一付如释重负的眼神,以及丁铃出言求救时那种喜出望外的神态,都已说明这个秃顶老头不是个简单人物。这一回来丁家祝寿的宾客们江湖地位大致相当,武功见识也都差不多,一个人心里这样想,其他人的心里也都想着相同的事。又听到了张苍松说话时的措词用字,不自觉地透露着谨慎小心,就更加证实了大家心里的共同疑点。 这时见莫高天指着张苍松身后的某人叫阵,便不约而同地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只见刘不信不知为何涨红了脸,神态尴尬,仿佛小孩子做错了什么事被抓到一般,都想:“这个奇怪老人指的难道是刘不信?” 一阵胡思乱想间,果听得刘不信讪讪说道:“这个……不知者不罪,要是知道您老人家也在这里,我说什么也不敢来了。再说我的功夫这几年都搁下了,没什么长进,还有,这个……您也看到了,我现在不过是个跟班,这里哪有轮到我说话的份呢!”他说话音调尖声尖气的,原本就有些刺耳,这时说起话不知怎么着,竟然还微微发抖,就好像一个人唱歌唱到了极高音之处,压根儿就唱不上去了,还扯着嗓子猛喊,最后搞得跟鬼哭狼嚎一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刚刚才大哭过了。 这莫高天的武功如何,这厅上众人未必人人清楚,但刘不信的身手,却是个个亲眼目睹,他刚刚才以有如鬼魅的迅速行动,一举手间便制住了丁白云,虽然表现出来的招式不多,但功力已现。但现在却只见他宛如耗子遇到猫一般,表现出一付巴不得在地上钻个洞躲进去的神情,前后判若两人。这厅上人人见状都想笑,只是没人敢笑出声来。 那张苍松心想:“平日这头饿狼怪里怪气的,也没见他把谁放在眼里,没想到今天大异其趣,那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耳里听得那莫高天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道:“你不能说话?好,那便把能说话的那一个叫出来,叫他识相的赶紧放人,要不然动起手来,老夫大占便宜,兔崽子们一个一个叫苦连天,到时可一个也不饶啊!”张苍松笑嘻嘻地道:“老先生不知怎么称呼?又不知老先生占了什么便宜?” 莫高天说道:“我年纪比你们大,功夫岂不是比你们深?那岂不是大占便宜? 打你们还不是被说成以大欺小?咦?你是谁?你就是那个能说话的人吗?你的功夫比刘不信强吗?看起来不大像啊!”张苍松道:“在下张苍松,乃是川西鬼谷派的弟子,武功虽然未必强过刘兄,但这个世上有很多东西与武功高低无关,老先生瞧不出来也没什么稀奇。”莫高天道:“是吗?不过你话这么多,又不打算放人,想必对自己的功夫自负得很,很好很好,什么川西鬼谷派的?听都没听过,不过名字倒是挺吓人的,也不晓得中不中用。” 张苍松闻言不禁大怒,心想:“我鬼谷派虽然不是什?名门大派,在江湖上却也颇有来历,你既识得陜北饿狼,绝无不知川西鬼谷之理,你侮我一人也就罢了,竟将我师门名声连带糟蹋。”强抑怒气,说道:“那正好向老先生讨教讨教。”莫高天“哼”地一声,说道:“那是,否则谅你也不服气。” 张苍松大喝一声:“好!”深知此人既然能让刘不信如此害怕,其中必有缘故,当下毫不客气,潜运起十成功力,奋力向前拍出一掌。莫高天身形一晃,竟闪身越过张苍松,直往座上的高大人而去。 那莫高天的身形好快,一眨眼便到了高大人跟前,那高大人大吃一惊,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但一张椅子能有多大,坐在上面稍微一动,就碰到了椅背。他情急之下用力甚猛,那椅背受不了这么一撞,两支前脚离开地面,一个重心不稳,便要往后仰倒。 那时康永疑便站在高大人的身后,见莫高天这一下身法高明,心下大骇。他为人一向内敛木讷,深沉机警,对于莫高天的出言挑衅,原就打算让张苍松先打头阵,自己好在一旁有个准备,岂料那莫高天不按牌理出牌,与张苍松一招未过,便直扑而来。本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谁人不懂,只是自己先入为主的观念,觉得对方一定会先和张苍松过上几招,这高大人是自己保护的重要人物,若有什?闪失,那也不用再混了,当下无暇再多做考虑,用身体抵住高大人的坐椅,双手一探,一对肉掌从一旁斜兜过去,只听得“碰”的一声响,但觉对方内力深厚,一双手臂震得微微发麻。 只听得那莫高天道:“啊哈,你这是摧心掌,非我对手。再来,看招!”康永疑暗道:“不好,原来他声东击西,存心试我来着。”见莫高天第二掌又到,不禁叫苦连天,原来他与莫高天中间夹着高大人,他若进退闪避,那便是弃高大人于险境而不顾了,这百忙中哪有余裕再让他再三考虑?只得硬着头皮跟着拍出一掌,“啪”地一声,声音虽不及前一掌来得响,力道却更胜三分,这一回康永疑只觉全身骨胳“格格”作响,差一点就要分家了。 但便这么一缓,那张苍松与范忠义一前一后同时攻到。莫高天虽然自大成性,却从不托大,眼见康永疑竟能硬接他第二掌,心中倒是颇感讶异,而既然一时无法令他退下,那范忠义倒也罢了,张苍松却绝非易与之辈。当下转身跨步,双手一分,分别拍向张苍松与范忠义两人。只听到“砰”地一声,莫高天身子微微一晃,张苍松却倒退三步,脸色大变。而范忠义更是往前扑跌,状态狼狈,宛如去抢跪在莫高天脚跟前,接着又是“碰”地一声,范忠义的双手竟来不及去撑住身体,额头直接往地板上撞去,碰裂了一块青花石地板,痛得他如杀猪般哇哇大叫。 莫高天看着在地上抱头打滚的范忠义,冷冷笑道:“看你这般难看的扑跌法…… 嗯,你是仙霞岭紫微宫的门人,师父的功夫还学不到一成,就敢出来丢人现眼,成个什么样子?”范忠义额上剧痛,头昏脑胀,哪里听得到他挖苦自己。只是剧痛一稍减缓,随即恢复理智,讪讪站起,不再出声哀嚎罢了。 那张苍松适才与他对了一掌,这时又瞧他脸上那一股神气,忆起刚刚丁铃喊他“莫伯伯”,脑海中随即想起了一个人。虽说这天下姓莫的不知有多少,但符合眼前武功年龄条件的,却只有那么一人。张苍松想到这里,不觉手心出汗,战战兢兢地说道:“原来……原来是莫高天老前辈,失敬,失敬。”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厅上众人一片骚动。那康永疑原本一脸槁木死灰,这会儿一听到眼前的这位老人居然是江湖异人莫高天,心里才想:“难怪,难怪,运气,运气。”便已不觉得如何丢脸了。 只听得莫高天道:“既然知道是爷爷来了,那还不乖乖束手就擒。”张苍松脸色尴尬,不由自主地往康永疑与刘不信瞧去。那刘不信早把头撇开,仿佛事不干己,康永疑则是一脸惊魂甫定,还在竭力调节内息当中的样子。那高大人在一旁见了,煞是大动肝火,气急败坏地道:“大胆逆贼!居然敢在本官面前撒野,来人啊,给我拿下了!” 这位高大人名叫高智阳,乃是武宁节度使高继冲的侄子。那高继冲曾祖季兴,原系唐末荆南节度使,历经后梁、后唐,至后晋时已累封至平南王,世镇江陵。季兴死后,子从诲袭爵,从诲传子保融,保融传弟保勋,保勋才再传给侄子继冲。后来赵匡胤夺得帝位,继承周统,但因中原初定,无暇他顾,于是仍让高继冲续掌旧职,一切权力言行如故,并未多加过问。 直至乾德元年,衡州刺使张文表进兵朗州做乱,高继冲素闻张文表残悍之名,为恐遭鱼池之殃,便向宋廷乞求援兵。结果宋兵在赵匡胤的授意下假虞伐虢,兵临城下,各据要冲,高继冲见大势已去,便萌降意,更何况赵匡胤雄才大略,比那周世宗柴荣更具气象,于是与叔父商议决定自行缴出版籍,献与宋廷。那赵匡胤知道以后多加抚慰,谕授马步都指挥使并兼领荆南节度使如故,直到前年才改任武宁节度使。 总结高氏从唐末高季兴领荆南节度使到高继冲纳土归宋,高氏一族盘据荆南,历经三世四十余年,怎么说也是一方霸主,而高智阳出身王公世家,尊荣富贵无比,归宋之后,赵匡胤礼遇有加,愈令娇宠。如今方接任防御使,正是急欲建功之际,没想到刚刚竟让莫高天给吓得手足无措,差一点当众出丑,继而眼见张苍松等人不但无法为他出气,反而一个一个畏缩起来,不由得转羞为怒,情急之下,便下令其他部属反击。 那高智阳此次随身所带的这对亲兵,乃是他伯父在江宁时的旧部,久历征战,一得到主帅号令,人人大喝一声,奋勇向前,把莫高天围在刀阵当中。莫高天见状哈哈大笑,根本不将这群人放在眼里,仰着脖子说道:“喔,想倚多为胜么?”忽然甘俊之冲进重围来,用剑指着莫高天道:“我听他说,你……你果真便是莫高天吗?” 莫高天见冲进来对着他无礼嚷嚷的,竟是一个毛头小子,心中不快。说道: “小子,你胆子倒不小,你师父是谁?他都教你对长辈这么无礼吗?”甘俊之不理会他的指责,只问道:“你果真便是莫高天?” 莫高天冷冷地“嘿嘿”两声,身形一晃,众人只听得“啪”的一声清响,接着剑光一闪,莫高天退回原位,颇为惊讶地说道:“嘿,好家伙……”另一边却见甘俊之手中的长剑虽然仍指向莫高天,只是剑尖不住微微发抖,而他左边脸颊上肿了一个大包,上头清晰地留着五指掌印。却是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莫高天伸手打了甘俊之一巴掌,而甘俊之则挥剑逼退了莫高天。 莫高天见他满脸通红,一付不甘受辱的样子,忍不住冷笑道:“打你一巴掌,算是教训你目无尊长,让你懂得什么叫礼貌。哼,本来打算打足三耳光,不过瞧你年纪轻轻,剑法还算了得,也怪不得你嚣张。”顿了一顿,又道:“念在你是可造之材,老夫今日不愿让你太过难堪,剩下的暂且记下,想报仇的话,回去好好地多练几年再来吧。”原来莫高天年纪越大,个性竟逐渐转向,反倒有些仁慈起来。那刘不信当年吃过他的亏,这会儿简直不敢相信这番话竟是出自他的口。 没想到那甘俊之并不领情,剑锋一转,说道:“我今日若是艺不如人,唯有一死以谢师门,还说什么回去练剑,看招!”剑光一抖,尽是不要命的狠辣招数,莫高天闪避了几招,心中一凛,暗道:“这人明知不是我的对手,为什么还要这般拼命?难道他与我有什么血海深仇吗?对了,他这长相我总觉得不知在哪里见过,这…… 这到底是在哪里?”眼见寒光点点,化成几团剑圈,逐渐地向他周身蔓延开去。原来甘俊之见莫高天只是闪避,并未还击,还以为他有心轻蔑,当下只攻不守,全力施为。莫高天对他这一手抖剑成圈的武功大为赞赏,又忽然想道:“咦……他的剑法可俊得很呐,他师父是谁?嗯,这招‘白鹤亮翅’隽秀飘逸,古朴淡雅,应该是五台山玉霄宫吕老道的玩意儿,可是我和吕老道可没有什么瓜葛啊……” 原依莫高天的个性,他爱动手伤谁便伤谁,可从没这么考虑东考虑西的。只是他先是遇上了他认为堪称良质美才的汤光亭,勾起了他已经几十年来从未被撩动的爱才之心,继而甘俊之的身量匀称,体裁健美,均属上乘,更何况他鹰视虎步,气宇非凡,颇有英豪之气,给人的第一印象本就不差,年纪轻轻武艺如此,更是难能可贵。莫高天心有所欲,一时思绪大乱。 高智阳见甘俊之与莫高天僵持不下,心想机不可失,连忙下令道:“全都楞在旁边做什么?不论死活,给我拿下了!”众兵齐声应诺,一时刀光剑影,杀声四起。 那莫高天爱惜甘俊之,下手之际自然轻了七分,但对这一班围攻过来的亲兵,那还有什么客气,掌风到处,不是刀弯枪折,便是头破骨裂,只是这班亲兵人数颇多,进退驱避之间颇有阵法,骁勇剽悍,再加上甘俊之穿梭其中,每每维护,倒是棘手。忽然间亲兵中一人伸掌拍来,手法甚是高明,莫高天内心一震:“这亲兵当中竟藏有这样的人物。”两掌一交,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莫高天心中一宽:“原来是他。”果听得那人说道:“甘兄弟,这老人成名已久,武功高强,实在非同小可,不过高大人既已下令擒拿,也管不得什么江湖规矩,不如同心协力,你说是吧?” 甘俊之无力分心他顾,但看这身手,听这声音,便知是张苍松出手了,心道: “哼,这张苍松自知敌不过莫高天,于是便想趁着我缠着他的时候,图谋渔翁之利。” 随即又想:“我自己刚刚也才拜求高大人收我入他帐下,既然欲以此求进仕途,为人谋又岂能不忠?他这原是奉命行事,也怪不得他。”心思甫定,忽见一道黑影从他身畔的另一边掠过,替他接了莫高天一掌,同时听见那黑影开口说道:“甘兄弟勿慌!”原来张苍松心理这么盘算,那康永疑自然也想到了,而且不知何时手中已多了一根类似哭丧棒的东西,以着怪异的招式,一步一步进攻着莫高天。 如此一来,这形势就便成了张苍松、康永疑与甘俊之三人围攻莫高天,再外加上一群虾兵蟹将,在一旁摇旗呐喊伺机而动,莫高天顿时闹了个手忙脚乱,?遇凶险。 那莫高天原先对甘俊之的招式狠辣快速,以及招招切中要害的准头,不但不介意,还赞赏有加,但甘俊之的下手毫不留情,以及那种迫不急待,非要制他于死命的态度,却也渐渐地让他感到不耐烦,而现在他们三人更是联合起来一个鼻孔出气,只要自己稍有闪失,随时都有可能会去见阎王。他愈想愈觉得不是滋味,下手的力道,也就一分一分地往上加。 那丁家的花厅就算再大,一下子挤进了这么多人,难免也显得有些拥挤,而这会儿四个人在当中大打出手,大家自然而然地都往四周退开,原先站在后面的没地方可退,趁着其他人没注意,有的便悄悄地走了。后来莫高天掌风越带越大,那站得近的,都差些要喘不过气来,还有身子轻些的,仿佛喝醉酒一般,东仆西跌,不能自己,便是那些久经征战的士兵亦不能免,高智阳见状不禁大骇,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能人。 这时候一长,场中四人的身手特质逐渐彰显出来,武功高下也略能一窥端倪: 甘俊之身形轻灵,挺剑满场游走,状如一只在廊檐间穿梭飞翔的雨燕,剑光到处,所向披靡;那康永疑则是状若鬼魅,膝不弯而跳跃,臂不动而棒出,进退驱避足不点地,指掌拳棒皆可伤敌;而张苍松却是面露凝重,仅以掌法老老实实地与莫高天相抗衡,只见他两只袖袍如灌饱了空气高高鼓起,掌风冽冽做响,声势着实骇人。 这三人或阴柔,或阳刚,或轻盈取巧,或沉稳狠辣,各以本门所长与莫高天周旋,光是用看的就足以让人眼花撩乱,然而处于这种情况下的莫高天却仿佛仍有余裕,堪堪百招已过,丝毫未露败象。这厅上众人都是一般心思:“这莫高天名不虚传,还好场上的不是我。” 那汤光亭在一旁瞧着头晕目眩,便撇开头去,望见林蓝瓶兀自一脸焦急的眼神,走近说道:“林姑娘,这是怎么回事?”林蓝瓶见着是他,便道:“这些官兵一大清早忽然闯来,说是要来抓我回去,丁家哥哥、姊姊为了我已经被他们抓了……咦? 你身上怎么满身血腥臭味,脏成这个样子?你……你身子好一些了吧?”汤光亭道: “我身子?当然好啦,有什么不好的。”林蓝瓶道:“你昨天忽然晕过去了,莫…… 莫前辈说你是中了毒,……还好,你要没事就好了。”汤光亭心道:“有什么好? 好去跟我父亲换回你哥哥是吧?”却道:“中那一点毒是小意思,只不过胸口不知怎么着痛得厉害,身上的这些血,只怕真的是我吐的。” 林蓝瓶轻轻地“嗯”的一声,并未再说话。汤光亭道:“林姑娘,这莫前辈的武功当真厉害,我们还是站远一点吧,我总觉得喘不气来。”林蓝瓶两眼看着前面,头也不回地道:“汤……汤公子,我要你知道,其实我并不是讨厌你,不关心你。 只是我一个弱小女子,家里才遭灭门之祸,流落江湖,难免戒慎恐惧,处处小心。 其实你父亲身为草寇,你打劫路过商旅,对你来说也是天经地义。不过你这一路上对我一直很好,就好像莫前辈,他其实也是为了我好,只是表现出很凶的样子。你看,他现在不是又为了我,跟人家大打出手。” 汤光亭两眼怔怔地瞧着她,虽然能看到她的侧面,但只见她不住颤动的长长睫毛下,隐隐含着泪光。接着便听到她续道:“总而言之,是我连累了大家,丁伯伯的归云山庄在这淮南地区屹立数十年,盛名远播,南来北往的商贾旅人、英雄侠客,无不怀抱钦慕,竖指称赞,那是何等的威风,偏生在我来的第二天就因为我而毁了。” 汤光亭听她语中颇为自责,正想出言宽慰,忽然听得“啪”地一声巨响,汤光亭?眼一瞧,却是厅上一个花梨木茶几,连带上头的青瓷大花瓶,不知为何跌了个粉碎。莫高天哈哈大笑,笑道:“刘不信,你脑筋糊涂啦,练了二十几年的狼牙棒不用,改练这什么鬼玩意,有个屁用!”原来不知何时,刘不信也上场加入围攻莫高天的行列,手中的兵器是一把长约三尺,一端伸出四爪,状似钉耙的银狼钩。 只见那刘不信满脸通红,手底下却丝毫没慢,原来他当年因细故惨败在莫高天手下,不得已出言求饶,虽然保得一命,之后却引以为毕生奇耻大辱。为了有朝一日终能洗雪前耻,于是便舍去开阔笨重的狼牙棒,改练偏门兵器,钻营冷僻取巧,奇门怪招。其实这银狼钩状样奇特,江湖少见,其中花招百出,令人防不胜防,那莫高天口里说得轻松,实际上已让他吃了不少暗亏。 那汤光亭瞧着瞧着,虽然莫高天败象未露,但见他的身法已变,与他前几次看他出手颇有不同,再加上四人围攻他的圈子越缩越小,汤光亭隐隐觉得不妙,凑近林蓝瓶耳畔,小声说道:“林姑娘,只怕没时间自责了,我看莫前辈这一回有点奇怪,不如趁着大家不注意,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溜吧!”他不知道莫高天这几天一路与人交手,却未曾休息,体力早就不堪负荷,再加上他挨了熊一飞一拳的旧伤未曾调养,昨天又耗费内力给他驱毒,才是莫高天这时逐渐力不从心的主因。 林蓝瓶惊讶地回头,瞪着汤光亭道:“你说什么?我怎么能丢下丁伯伯他们不管,独自逃生去呢!”汤光亭道:“你留在这里,难道就能帮丁庄主吗?”林蓝瓶道:“总归要是他们被抓走了,我也跟着让他们抓去就是了。”汤光亭不以为然地道:“你这样叫做同归于尽……同归……好像不大对,不管啦,反正这样不对,还不止是不对,简直是大错特错。”林蓝瓶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汤光亭道: “这么一来,大家全都一股脑儿被抓走了,人人凶多吉少,然后丁庄主死了,丁公子也死了,丁姑娘也跟着死了,就算再加上你一个,全都死得干干净净了,那又有什么用?” 林蓝瓶知他意有所指,便道:“那依你说,便该如何呢?”汤光亭将她拉到一旁,细声说道:“你刚刚不是说,这一队官兵要抓的人是你,是不是?”林蓝瓶点了点头,汤光亭续道:“那如果你不在这里呢?”林蓝瓶道:“可是我现在人已经站在这里了,而且这里全部的人也全都看到我啦。”汤光亭道:“就是因为如此,才更应该跟我走!”拉住林蓝瓶的手,突然发足便往外冲。 那厅上众人每一双眼睛几乎都全神贯注着莫高天与那四人的缠斗,汤光亭与林蓝瓶都还只是少年,身材矮小,并不惹人注意,直到汤光亭前脚已经踏出门槛,这才有人发觉,叫了一声:“喂!干什么?站住了!” 汤光亭知道有人发现了,哪里肯停步,更是加把劲没命地跑,忽然眼前一花,一个年轻人双手一摊阻住了他的去路,嘴里笑道:“小兄弟,带着小姑娘要上哪里去?”汤光亭见他穿着打扮,并非官府里的人,便道:“与你何干?”身子一低,从他的胁下窜过。那人哈哈一笑,身子往后疾退,仍是挡在前面,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看你们两人这么心急,该不为是要私奔吧?” 林蓝瓶原本不欲再多生事端,但听那人说得无礼,百忙中朝他的脸上就是一拳长剑门入门功“长臂拳”里的一招“开门见山”。一来那人不知林蓝瓶居然会武功,二来她在这一拳上下了两年功夫,已颇得长臂拳“暴长、迅猛、出奇、圆畅”的要旨,这一下又快又狠,居然正中那人的鼻梁。好在那人在最后一刻猛然惊觉,连忙将脖子向后一仰,这才没让鼻梁骨给打断,但饶是如此,也已痛得他眼冒金星,两行鼻血齐流。 那人将手往鼻上一揩,只见满掌鲜血,不由得又羞又怒,再想到这竟是被一个小女娃儿所伤,更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气得是哇哇大叫,随即双手一错,猱身挥拳,直逼林蓝瓶而来。 林蓝瓶也没想到她居然一拳建功,兴奋之际也少了防备,见对方气冲冲地逼近而来,全身上下破绽百出,正自惊骇之余,汤光亭从一旁一掌劈来,那人“嘿”地一声避开,喝道:“臭小子……”他刚刚才吃过林蓝瓶的亏,先入为主地以为汤光亭也能来那么一下子,结果是过份小心,反而失去了一个制敌的先机。 而就这么一阻,大厅里的莫高天忽然缓出手来,无声无息地欺到那人背后,厅里众人追赶出来,其中一位肥胖老者大声喊道:“奂儿,小心!”随手抄起遗落在地上的长剑,奋力一掷,直往那莫高天背心而去。 原来这个肥胖老者正是徐凤五,而前去阻止林蓝瓶离开的,便是他的儿子徐奂了。这徐家三代以来,皆靠两淮漕运维生,与丁家原本交厚,但当此改朝换代之际,能与宋廷保持良好关系,更能符合本身的利益,是以徐奂见汤光亭拉着林蓝瓶想要逃走,便飞身前去阻挠。那徐凤五在厅里已然见识到莫高天的武功,这时见自己的宝贝儿子遇险,情况非同小可,所以这一掷,直使出了浑身解数,只盼能挡住莫高天。 那莫高天一听到背后金刃破空声响,心中便有数了。他有意卖弄,先是在间不容发间将身子一侧,闪过长剑,接着袖袍一拂,弹向剑身。那长剑受力,登时转了个弯,直扑徐奂而去。这一下又加上莫高天的力量,声势更是惊人。徐凤五见状大吃一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却是眼见做什么也来不及了。 徐奂听到父亲的叫唤,才回头,一柄长剑已然破空而至,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要怎么闪避,眼前寒光一闪,却是善清突然从一旁窜出,挥剑来挡。众人只听得“当”地一声,只见善清手中长剑脱手而出,直往半空中飞去,莫高天双手翻处,善清与徐奂两人闷哼一声,一一被点中穴道,身体便如木雕泥塑般定在原处,动也动不了。 徐凤五见宝贝儿子要穴受制,命在旦夕,一时失去理智,低吼一声,直往莫高天奔去。他身形甫动,一道人影从他身旁疾掠而过。徐凤五被这突然其来的黑影吓了一跳,停步定眼一瞧,却是薛远方以迅猛无比的速度冲向莫高天。 那莫高天见这气势丝毫不敢怠慢,便使出“大云山阴阳掌”对付。这“大云山阴阳掌”势如其名,含和吞吐,阴阳不定,使人如坠五里云雾,虚无缥缈,不知身在何处。薛远方向来只知他外号自大老人,武功究竟如何高强,世人少见,多属道听涂说。不过倒是知道他别开蹊径,修正改进了自己师传的一套“云山阴阳掌”掌法,并在掌法名称前冠上一个“大”字,以表示与前人所创的掌法有别,甚至有高过前人所创的涵义。 薛远方从未见过他这一套掌法,今日一见,但觉攻守间刚柔并济,余韵气象万千,自己苦练几十年的天罡正一神功,比之刚猛有余,圆转不足,时候一长,定吃大亏。当下运劲于臂,准备以实破虚,忽然想到:“哎呀,不好,昨日在毫无防备下与他对了一掌,气血翻涌至今仍未平复,如何还能与他硬来?”其时内劲已发,无论如何不能撤回,惊骇间莫高天已一掌对来,“碰”地一声,两人都往后退了一步。 薛远方这一下死里逃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莫高天昨夜以内功助汤光亭服药驱毒,所消耗的内力至今大半尚未回复,刚才又连斗四人,体力已渐渐不支,因此这一掌乃是因为避无可避,勉强出手,莫高天也是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好他不到哪里去。 薛远方不明究理,还道是侥幸,加上突袭时机已失,当即住手,不再追击。只问道:“善清,你还好吧?”只见那善清仍是维持了原姿势无法动弹,口中说道: “是,是,弟子该死!丢了师父的脸。”莫高天忽然一掌伸来,啪啪打了善清两个耳光。薛远方怒道:“你到底想要怎样?欺负小辈,好不要脸!”莫高天道:“这小子说话一点礼貌都不懂,口气这么大,说什么被我制住了,就是丢了你的脸,就该去死。要照他这么说,他的师父不就打得过我了?真是岂有此理!”薛远方“哼” 地一声,心想此人心高气傲惯了,更是名不虚传,不再与他做口舌之辩,免得善清多受皮肉之苦。 言谈间,张苍松等四人都已悄悄围了上来。莫高天双手按在徐奂与善清两人的背心上,众人就算不瞧徐凤五的面子,也都还顾着薛远方,一时僵持不下。高智阳率人押着丁白云与丁铃走了出来,指着莫高天说道:“你这老头儿难道想抓着他们两个来跟我换人吗?嘿,未免太天真了吧?” 莫高天道:“这两个人对你来说,可能就像根草,可是这里有人却把他们当成宝。就好像你抓着丁家的两个小家伙,认为奇货可居,可是在我来说,嘿嘿,这两个小鬼头叫我莫伯伯,我当真便是他们的伯伯吗?你倒是问问,我姓高的纵横江湖几十年,向来独来独往,只听过人说我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这种婆婆妈妈的事,要是我都在乎,我莫高天老早挂点了,还自大个屁!” 高智阳看看张苍松,又转头去瞧康永疑,心想他此话恐怕不假,否则这一班人不会在我面前装灰孙子闷不吭声。便道:“那我们不过扯了个直,你爱扣着他们,喜欢带他们上哪儿去,尽管自便。我要的,不过是林姑娘一人,你武功虽高,但我不信你带着这四个累赘,还能从这里全身而退。” 莫高天哈哈一笑,道:“你说得倒也有理。”伸足一点,善清一跤跪倒。他刚刚挨了两个耳光,两颊高高肿起,闷哼几声,嘴里含糊不清,不知说了些什么。薛远方心里着急,怒道:“折磨后生小辈,不算英雄好汉!”莫高天右手一?,说道: “让我一掌打死他,不就不算折磨了!”原来他知道带不走人质,便打算直接了结他们。 薛远方只恐莫高天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由得大吃一惊,暗自潜运内劲,只待莫高天右手一动,即便斗他不过,也得冒险试试。却听得高智阳代他阻止道:“且慢!”莫高天道:“你还有什么高见吗?”原来高智阳心想:“若我显得完全不顾这两人的生死,只怕不够义气,这班人将来未必能够死心塌地地跟着我。” 说道:“就算你把这两个人弄死了,带着另外这两个,我手下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你一样跑不了多远的。” 莫高天煞有介事地问道:“高明!那么依你说,便该如何?”高智阳道:“如果你愿意放他们一条生路,今天的事我就不再追究,统统回到刚刚讲好的条件,你交出林姑娘,丁家上上下下,毫发无伤。”莫高天摇头道:“不好不好,这一回你的见识就普普通通,不怎么高明了。要依我看,我还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高智阳听他出尔反尔,原是消遣自己来着,不禁皱起眉头,怫然不悦道:“什么……”莫高天道:“那就是……”一句话没说完,忽然转身,两只手各拎起汤光亭与林蓝瓶两人,奋力往上一掷,喝道:“快带林姑娘先走!”汤林两人猝不及防,毫无心理准备,在惊声尖叫声中,等于是被莫高天扔出丁家围墙外。 那张苍松在一旁戒备多时,尤其听莫高天越说越不成话,只怕他会暴施杀手,对高大人不利。全神贯注之际,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突然来这一招,暗道:“不好!” 他头一回到归云山庄,不知这一堵围墙外有什么东西,搞不好若是街弄巷道,岂不一转眼就不见人影?脚下使劲,便要跟着往上跃去。忽听得“碰碰”两声,只见徐奂与善清被莫高天踢得腾空而起,薛远方与徐凤五见状,连忙去救。 张苍松见状心里大叫一声:“上当了!”果见那莫高天踢出徐奂与善清两人后,更不停步,直往高智阳身前冲去。张苍松人尚在半空中,根本无法即时抢回。 这已是莫高天第二次扑向高智阳了,原来他早打定主意,今天之势,非挟持高智阳不能解。而他的随从虽众,莫高天放在眼里的,只有张苍松一人还算是号人物,至于薛远方敌友难分,处理起来也十分棘手。 莫高天本不识得善清,不过想他既然是个道士,眼前归云山庄中就只有薛远方与他同路,就算两人不相识,基于同道义气,薛远方应该不会不顾他的死活才是。 于是他放手一搏,先利用汤林两人调开张苍松,再踢出善清绊住薛远方。虽然对方也都是武学名家,察觉上当后会立刻回头来攻,但他要的也只不过是那一个空档。 果见薛张两人各有所鹜,同时抢出,莫高天也抓准这个时机一个箭步冲向高智阳。高智阳喝道:“干什么?”左边刘不信银狼钩斜斜划到,莫高天哈哈一笑,更向高智阳的怀里冲。 刘不信见莫高天将整个背心都卖给了自己,想也不想地趁势便将银狼钩疾戳过去,眼见钩尖便要及身,眼前忽然一花,才想:“这莫高天什么时候换的衣服?” 不觉大吃一惊,原来不知何时,莫高天竟将高智阳的身子给扳了过来,两人方位互换,只要刘不信再多用一点力,便将刺中高智阳的小腹。这银狼钩既称为钩,一经入腹,岂不要拉出肠子出来?刘不信惊惧之下,急忙使劲撤回,然而这钩尖已然划破高智阳身上的官服,伤了皮肉。 那高智阳哇哇大叫:“你……你这是……你干什么……”他忽被莫高天拦腰抱住,什么都还来不及反应,接着就是腹上一痛,鲜血迸流。他甚至连是谁伤了他也都没瞧清楚,另一头康永疑的哭丧棒又迎面点到。他生怕在这乱军之中,旧事重演,自己糊里糊涂地成了牺牲品,急忙大喊:“住手!住手!”但康永疑这一棒威力不小,所挟带风声竟盖过他的呼喊声,眼见拦阻无效,高智阳忍着腹痛,闭眼缩头,便想要闪避,忽然身子一轻,双脚离地,无端腾空而起,却是整个人被莫高天给提了起来。 原来康永疑站的地方离高智阳较远,赶来救援时虽晚了刘不信一步,却也因此更为谨慎。这高智阳既然已落入莫高天手里,唯有趁着对方尚未能喘息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不断抢攻,否则一但态势底定,投鼠忌器,就只剩挨打的份了。 为怕重蹈刘不信覆辙,他见莫高天身材较高智阳来得高大,便一棒猛攻莫高天的上盘。 莫高天哈哈一笑,提着高智阳便往棒头迎去。在一般打斗中,兵刃相交乃是常事,可是莫高天将高智阳的身子当成了兵器,康永疑如何能敌?瞬息之间,康永疑已连变了七招,二十八个方位,只是人体的身材实在比一般兵器大太多,莫高天只消轻轻一转,就能尽挡来势。康永疑无计可施,只得罢手。 这时张苍松也已围了上来。见高智阳最终还是被擒,身上要穴被制,倒是不能轻举妄动,于是说道:“莫前辈这一招恐怕要白费力气了,这围墙外还只是丁家的花园。这归云山庄里里外外都有我们的人把守,他们两个跑不了多远的。”莫高天不为所动,道:“那好,那就劳驾带他们过来跟我换人。不过请你们动作快一点,你们这位大人刚刚让刘不信割了一刀,伤口虽然不深,但是血流得倒不少。到时候要我用一个死人来跟你们换两个活人,那也太委屈你们了。” 那高智阳此刻方知肚子上这一道口子是刘不信干的好事,不由勃然大怒,道: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对这一班为他效命的江湖高手一向礼遇有加,难能在盛怒当中,犹未指名道姓地开骂。虽然明眼的都知道讲的是刘不信,但也可以说是众人保护不力,算还是给刘不信留了面子。 张苍松等人都觉脸上无光。张苍松担心高智阳的伤势,便道:“莫前辈武功高强,今日张某大开眼界,输得心服口服。不过我家大人虽是个武官,叫他行军打仗可以,却没有练过一天武功。相信莫前辈绝对不会去伤害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才对。” 莫高天神情古怪,说道:“那可不一定,没练过武功的才好欺负,特别有趣呢!” 张苍松讪讪一笑,道:“前辈说笑了。”喊道:“来人,通通退到一边去!让条路给莫前辈走。” 莫高天道:“走什么走?还不赶快把人统统给我放开。”张苍松道:“我原以为前辈是世外高人,红尘俗事,殊不挂怀,想不到还是心里终究是惦念着江湖朋友,这份情意,着实令人感动。”莫高天道:“废话少说,人你究竟是放还是不放?” 张苍松道:“不知前辈是装糊涂,还是真的不知道,你这样一来,只会害丁家从此于这个寿春城中消失,陷入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之地吗?”莫高天道: “不需你来操这个心。这屋子烧了可以再盖,生意没了还可以从头再赚,可我丁兄弟若是任你们带走林姑娘,传扬出去,那他以后还要做人吗?废话少说,一句话,倒底是放还是不放?”手上用劲,一股内力从指尖透入高智阳后颈部的天柱穴里,霎时间高智阳只感到头痛欲裂,天旋地转,烦闷难当,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额上黄豆般大的汗珠跟着冒了出来。只是他为人甚是硬气,始终不肯出声示弱。 那张苍松见状,可不敢让他多受苦楚,便吩咐将丁家兄妹押解过来。高智阳的亲兵原本不受张苍松等这班江湖中人所节制,但主帅被擒,自然毫无异议。那丁铃被押着来到莫高天面前,还没解开身上束缚,却早已泪如雨下。莫高天道:“丁庄主呢?”张苍松道:“丁庄主武功高强,我们这几个三脚猫的功夫,可没法子捉住他。”莫高天见不见了丁允中,事情就凑不到一块儿办了,倒是麻烦的事。喧哗间,一队人马从穿廊拱门后转了出来,前头簇拥着两个人,却是汤光亭与林蓝瓶。 那汤光亭见了莫高天劈头就骂:“莫前辈,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以为我们两个也像你一样会飞吗?要不是正巧落在一棵树上,我们刚刚就给你摔死了!”他原就一身狼狈,这会儿又再添上多处擦伤,更是一塌糊涂,说完兀自怒气未息。莫高天听着肝火顿起,亦开骂道:“你这死小子,竟敢这么跟我说话,要不是我,你昨天晚上早就玩完了,哪还轮得到你今天这么没上没下?你以为那棵树是恰巧长在那边的吗?你倒是扔给我看看!”见他和林蓝瓶双手被缚,便与张苍松说道:“还不快给我放开他们!”转头又瞧见汤光亭仍是一脸不服气,接着又补上一句:“没用的东西,逃命也跑不过人家!” 张苍松皱起眉头,狐疑地问道:“前辈该不想要带着这四个人走吧?”莫高天岂不知要同时带着四个人离开的困难,但他已走到了这步田地,势如骑虎,心里打是走一步算一步的算盘。所以他现在最讨厌的,就是人家问他下一步怎么办,这张苍松虽然没有直截了当地问,但意思是一样的。莫高天扳起了面孔,老大不高兴,道:“只管放你的人,关你什么事?” 张苍松心道:“我就怕你只想带林姑娘一个人走,你是一个大怪胎,要是跑去躲个一年半载的,可得上哪而去找人?”便吩咐将汤林二人松绑。 忽然间大厅前人声鼎沸,阵阵喧哗,接着人群蜂涌而出。几名亲兵匆匆跑到张苍松面前,呼喊道:“不好了,这屋子四周都起火了。火势猛烈,众人抢救无用,只怕风向一转,马上就要烧到这边来了!” 院子里的众人一听,都回头往屋顶上望去,这才注意到东边有屋舍的地方,屋顶无不升起袅袅黑烟,火势不知何时已经蔓延开来了,而打西边看去,更见火舌不时从屋脊高高窜出,烟硝火花四溅,看情况竟还要比东厢起火得更早更猛烈。 丁铃见状大惊失色,失声叫道:“快来人啊!快来救火!”扯着喉咙拼命地喊了半晌,却没半个人理他。丁白云在一旁安慰道:“妹妹,别喊了,这火势这么大,用什么来救火?更何况我们现在遭逢大难,自身都难保了,大家还不趁此机会赶紧逃命,不会有人来帮我们了。”丁铃忽然脸色大变,伸手一指,道:“大哥,你看! 那里是听风阁,连那里也起火了……” 原来在丁夫人生丁铃那一天,丁允中人正好便在听风阁里宴客,席间忽然阵阵狂风大作,久久不止。阁上有远道从浙闽一带来的宾客,都说此风之大,只曾在沿海一带得见,没想到在内陆也有这么大的风,无不啧啧称奇。 那丁允中见多识广,脸上堆笑,心里却想,那内陆西北边疆地方,还有比这更大的风呢!不过值此春夏交替时节,在这两淮之地,的确是少见。那廊前檐下悬有铁马风铃一对,着风受力却未发出任何声响,不过众人并未留意,未几,一名童仆连扑带爬地奔到阁上,大呼小叫道:“老爷,老爷,夫人生了!夫人生了!”宾客闻讯纷纷道贺。丁允中大喜过望,问道:“是男孩女孩?”童仆道:“是个女孩儿。” 说也奇怪,这话才说完,霎时风势顿息,万籁俱寂。众人正面面相觑,暗暗咋舌之际,只闻檐下风铃若有音符,叮叮作响。丁允中觉得这是异象,便将这孩子取名一个“铃”字。 是故这听风阁与丁铃有莫大关联,丁铃长大后知道她这名字的来由时,便将听风阁要了去,当成了自己玩耍的地方,少女情怀,封存著有不少她的年少心事,如今见它陷入一片火海,心里茫然若失,神情激荡,久久不能自己。 丁白云见她如此激动,亦难掩心中愤怒,双眼怒视张苍松,开口骂道:“你们好生卑鄙,竟然放火烧房子!” 张苍松摇头道:“这火头起得很早,那时你们都在我的手里,我又何必让人放火。”这时突然一阵喀喇巨响,垮了几间房舍。接着人声喧闹,都往这后院来。一个亲兵冲到张苍松跟前,禀道:“丁家四周都起了火,只剩这后院跟后花园可躲了,这些人耐不住热,都要往这里冲来,我们已经围不住了。”那高智阳虽为莫高天所擒,但此刻仍是亲兵部队的指挥官,未待张苍松答话,大声喝道:“还围什么围? 快快放行!”张苍松心想:“这里面不单有丁家眷属家丁,更有来访的江湖宾客,如果通通烧死在这里,那可不得了了。”亦忙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 原本趁着厅上大乱,悄悄离去的宾客,因为丁家已被重兵团团围住,这时不得已又都折返回来,见到烈火四起,倒是第一批来到后院。他们见到莫高天擒住了高智阳,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吃惊的表情。只是火势猛烈,也无暇他顾,见亲兵不加拦阻,一哄而散,尽往后花园去了。接着一批又一批的人,陆陆续续紧接着惊惶无措地奔逃而出,有的是从未碰过屋子失火,大呼小叫,像没头苍蝇到处乱跑,有的却是乱发黑脸,身上衣着焦一块湿一块,像是才帮忙打水救火的,慌忙中有人跌倒在地,有人找掉了的东西,整个后院一下子乱成一团。 张苍松心里虽慌,但却丝毫没忘了警戒,见丁家兄妹都松了绑,便道:“前辈,晚辈遵照你的条件,已经全都办好了。这地方快烧起来了,你快放的我家大人,咱们好一块逃出去。”莫高天见康永疑与刘不信等人,形成犄角之势,仍远远围在一旁,道:“你想得挺美,让他们统统退开了。”张苍松两手一摊,道:“前辈如此固执,尽把我当三岁孩童,那大家便烧死在这里罢了!”说什么也不肯再让步。 那莫高天心里比他更急,挟持了一个人质,又要带四个孩子走,无论如何无法周全。那时一股烟雾漫了过来,轻轻地笼罩了整个院子,四周原已满是火光,众人也不以为意,忽然一名亲兵直挺挺地咕咚倒下,莫高天急忙回头向汤光亭等四人大喊:“快掩住口鼻,这烟有古怪。”四人尚未会意,接着“咕咚咕咚”地又接连着躺下两名亲兵,原来一般没练过武功的寻常人,对这股怪烟毫无抵抗能力。余下众亲兵见状,也顾不得大人被擒,纷纷扔下兵刃四下奔逃,那跑得慢的,便倒在院子内,那跑得快的,也只不过多跑了几丈远,陆续倒在院子外。 张苍松不禁大骇,想寻常燃烧的烟雾岂能有此剧毒,这其中定有施毒者。而此人顷刻间毒害了十数朝廷官兵,纵使不是敌人,也绝对不是朋友。他从未见过这么厉害的毒烟与施毒手法,惊恐地向四周看去,深怕中了暗算。 莫高天一时毫无头绪,只知这毒烟厉害,汤光亭等四人修为尚浅,纵使掩住口鼻,也撑不了一时半刻。忽然手上一重,却是高智阳晕死过去。莫高天伸手去探他的脉搏,发现他还活着,心想:“这烟雾当还不足制人于死。”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说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莫高天心想:“此人是友非敌。”当下再不犹豫,两手一捧,将高智阳朝张苍松扔了出去,喝道:“还给你!”手上劲力暗生,将千斤之力都送到了高智阳身上。 松见这来势汹汹,若不接着,只怕高智阳便要摔个脑浆迸裂。大喝一声:“好!” 两膝微弯,连忙使了个千斤坠,伸手抄住。 便在此时,薛远方飞身向前,喝道:“尊驾何人,竟然暗中放毒伤人,快快留下解药。”接着砰地一声,两人对了一掌,薛远方身子弹了回来,脸色微变。与他对掌之人哈哈一笑,道:“在下这么一点微末道行,怎能伤得了薛真人。” 张苍松只觉得这人说话的声音很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刘不信一声低吼,跟着猱身而上。那人伸手一扬,说道:“一个一个接着来车轮战,我可吃不消,少陪了!”照着刘不信的脸上撒出一阵烟雾。那人既会使毒,撒出来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不但刘不信急忙遮眼闭气,薛远方与康永疑等也都忍不住往后跃开。 仓皇中莫高天虽未能看清楚来者是谁,但此刻再无怀疑,抓住对方闪避的机会,一手拉着汤光亭,一手牵着林蓝瓶,低声道:“走!”那人也主动拉着丁家兄妹,趁乱逃走。 六人穿过花园,慌不择路,左转右拐来到了一处天井,眼看前无去路。那人忽然身子一矮,从一旁墙脚穿了过去,众人中只丁家兄妹脸露诧异,微有迟疑之色,其他人则是想也不想地跟着钻了过去。又前行不久,碰到了几处隐蔽的地方,那神秘人更是毫不思索地左进右出,对丁家的地理环境竟十分熟悉。丁白云不由疑心暗起,那人最后领着众人来到一处旧房舍前,丁白云轻轻“咦”地一声,问道:“啊,这是我们丁家的旧祠堂,已经废弃好几年了。前辈,你也住在这里吗?怎么对我家的环境这么熟?”那人并不答话,只示意众人赶快进去。 丁白云无奈,基于情势情急迫,只得跟从。进得屋来,只见屋角隐密处有人手执油灯,早已久候多时,灯火昏暗,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只觉得身影十分熟悉。丁铃眼尖,失声叫道:“爹!”丁白云仔细一瞧,果然便是自己的父亲,趋身向前,道:“爹,果然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丁允中伸手搂了搂他,又去牵丁铃的手,道:“此地不宜久留,一切出去再说。” 丁铃心情激动,哽咽道:“爹,听风阁烧了……”丁允终点点头,环视众人,说道: “咱们先离开这里吧。”说着带头往祠堂后面走,众人见是此间庄主亲自带领,心里都踏实了许多。 众人正待移步,莫高天忽道:“门外是谁?”众人在惊讶中一起转头,只见门外出现一个人影。莫高天更不答话,飞身向前就是一掌,心里想的是:“此人一路跟踪我们至此,居然能让我毫不察觉,可见武功不弱,大是劲敌,若不速速解决,只怕追兵转眼便至。”右手一招大天山折梅手“踏雪寻梅”直往那人影肩头抓落,不待招势使老,左手接着一招大云山阴阳掌“峰回路转”后发先至,同时往那人影面前按去。这两招同时互补彼此破绽缺漏,不但可以立时要了对手的性命,还能令他不发出半点声响,虽说此刻莫高天恶斗到此刻早已筋疲力,但发出这两招的时刻方位无不妙到颠毫,端的无比阴狠厉害。 没想到那黑影迅猛绝伦地往后一闪,接着一个弓身,从莫高天胁下穿了过来,反而绕到了他的背后。莫高天大吃一惊,他这两招虽然只是平平地向前一抓,但后蕴四十八种后着,尽涵盖了四十八个方位,那人只是一缩一进,在这间不容发之隙穿了过去,简直匪夷所思。惊骇之余,想也不想,一招“醉跌跨步拦腰撞”便往后撞去。那黑影再逃不开,胸腹受创,直往墙边退去。莫高天转身过来,正待补上一拳,忽见汤光亭从一旁冲了过来,伸臂一拦,叫道:“莫前辈手下留情!” 莫高天停拳凝劲不发,道:“干嘛了?”汤光亭不回他话,直接转身道:“杨大哥,你怎么逃出来了?”兴高采烈,真情流露。 那黑影道:“我待的屋子忽然起了大火,看守我的那两人见那老道士音讯全无,心里十分焦急。我趁着其中一人跑到外头去看情况时的空档,一脚踢倒另外一个人,翻窗逃了出来。刚才在天井那边远远地见到了你的背影,就一路跟过来了。” 莫高天神情不悦,道:“怎么?你们认识?”汤光亭道:“杨大哥,我来跟你引见引见,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正是外号‘自大老人’的莫高天,莫老前辈!” 身子一侧,又道:“莫前辈,这位杨大哥是我在路上认识的朋友,外号‘快刀’杨景修便是。” 众人一听,都“哦”地一声。那杨景修早知这老人来头不小,没想到他便是莫高天,拱手一揖,道:“原来是莫前辈,久仰,久仰。承蒙刚才莫前辈手下留情,在此谢过。”莫高天摇头道:“我刚才下手没丝毫容情。你轻功不错,不过你身上原来有伤是吧?刚才受我一撞,这会儿伤上加伤,若不及时诊治,只怕于你功力有损。” 汤光亭插嘴道:“莫前辈,既然是你无缘无故打伤了杨大哥,当然是由你来负责治好他啰!”莫高天瞪了他一眼,道:“胡说八道!他原来的伤重得多了……” 汤光亭道:“可是你刚刚明明说,是你让他伤上加伤的。”莫高天道:“他鬼鬼祟祟地躲在门外,我怎么知道他是你的朋友?”汤光亭道:“可是你……”杨景修见这样下去不可收拾,赶紧道:“汤兄弟,这原不干莫前辈的事。”莫高天指着汤光亭的鼻子道:“你听到了吧!” 丁允中道:“既然这位杨……杨兄弟不是外人,我们还是快点走吧,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众人不再耽搁。那祠堂后面的墙板原来可以活动,打开之后,出现一条向地底下斜伸的长长甬道。众人跟着丁允中依序鱼贯进入,虽然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一个扶着一个的肩头,走来倒也轻松。长约十数丈的甬道不一会儿走完,汤光亭只觉吸进口鼻的空气忽然清爽起来,跟着光线射入,眼前豁然开朗。 汤光亭张目望去,才知道原来身处在归云山庄后的一座小山丘下。这时整个归云山庄早已陷入一片火海,丁家百年基业,眼看尽毁于一旦。只听得身后抽泣声起,却是丁铃搂着她的父亲大哭起来。 丁白云忿忿说道:“可恨的朝廷走狗,竟然如此赶尽杀绝,不留半点余地,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林蓝瓶见他龇牙裂嘴,额上青筋暴露,愤恨难消的样子,心中过意不去,道:“丁大哥,真是对不住,为了我一个人,害得你们大家……”丁允中插嘴道:“不关你的事,这火是我放的!” 丁铃大吃一惊,颤声道:“什么?”莫高天握拳在掌中一拍,介面道:“好! 此计甚妙,亏你想得出来。”丁铃犹自追问道:“爹,这……这火真是你放的?” 丁允中安慰道:“孩子,丁家注定该有此劫,我这样做,不但保住了我归云山庄,百年来的侠义之名,而且还救出了你和你哥哥。你莫伯伯说得对,金钱房产乃身外之物,再努力赚就有了。你放心,我早已将家里现有的银两全部分给下面的人了,这房子的火也是他们帮忙分头放的,否则怎么能烧得那么快。” 丁铃不敢置信,不住摇头垂泪。这时那个在丁家施放毒烟,制造混乱解救众人的神秘人,让丁允中递给每个人一颗黑褐色的小药丸,吩咐众人尽速服下。众人在院子里亲眼瞧过这毒烟的厉害,都毫不犹豫,倾刻间便吞食完毕。远远瞧见丁家四周被官兵层层包围,一个人骑在马背上,不断地来来去去指挥调度,却不是张苍松是谁。左右不见了高智阳,想必是让人?了回去。 那神秘人道:“看样子,他们以为我们还困在山庄里面,打算来个守株待兔,瓮中捉鳖呢。我们最好还是趁早走,要是让他们发现我们根本没在里面,只怕到时关起城门来,那可就真的是瓮中捉鳖了。”这城里的大户丁家发生大火,在这县城里那可是大事一桩。不但这街坊邻居是奔相走告,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连从四周邻近村庄赶来看热闹的人群,也越聚越多了,大家多待一刻便是多一刻的危险,都恨不得早些走了。那丁允中更有准备,拿出事先预备好的袍子,让众人一一套上,趁着场面混乱,遁逃出城。 同样是仓皇逃逸,但这次主角由林家换成了丁家,林蓝瓶感同身受,并深觉是自己带来了厄运,满腹愧疚之情,不知如何表示,一路上目光一直不敢直接与丁家兄妹接触。 临出城门之际,林蓝瓶忍不住频频回头,想起自己前天才来到这里,什么地方都还没去看看呢,这一会儿却又要离开了,而此去前途茫茫,哪里才能是可以安心落脚的地方呢?身如柳絮随风摆,天下之大,竟无一处可以容身,唯一的亲人现在又不知是否安然无恙,心头一酸,不禁落下泪来。 汤光亭一旁瞧见她偷偷拭泪,靠挨过去,细声道:“林姑娘,你哭啦?” 林蓝瓶将头一撇,说道:“没有。”汤光亭道:“你说没有就没有吧!”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蓝瓶道:“你叹什么气?”汤光亭道:“没有。”林蓝瓶道:“什么没有,我刚刚明明听到了。”汤光亭见已经转移她的情绪,便续道:“你看那一个神秘人倒底是什么来头?”林蓝瓶道:“哪一个?”汤光亭伸手一指,道:“不就是他啰。” 林蓝瓶连忙将他的手拉下来,道:“什么他不他的,他可是前辈高人呐,说话客气一点。”汤光亭道:“是吗?比莫前辈更高吗?”忽然背后声音响起,说道:“这人来头不小,莫前辈跟他也认识。” 汤光亭回头一看,见是杨景修,便道:“杨大哥,你说他与莫前辈认识,可是怎么不见莫前辈与他有什么熟稔的样子。”杨景修道:“他们也许不是很熟,不过一定是之前就认识的。”林蓝瓶道:“真的吗?”汤光亭道:“要真的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杨景修微微一哂,道:“一定是这样的。若是这位前辈来历不明,以莫前辈的精明,岂能让他带路。”汤光亭抚掌笑道:“对对对,莫前辈高,杨大哥你也高啊!” 林蓝瓶道:“那是,这位前辈的解药与众不同,宛如仙丹妙药,吃到肚子里,热哄哄,暖暖呼呼地,好舒服呢!”杨景修道:“对了,我刚刚看到你们每一个人都吞了一颗药丸,那是怎么一回事?”原来那时杨景修人没在院子里,所以并未中毒,因此丁允中未将解药给他。 汤光亭便将有人放毒烟的事情说了一遍。杨景修道:“嗯,这毒烟是他放的,他有解药,倒不稀奇。厉害的是这施毒的手法,竟连莫前辈也着了道了。”汤光亭道:“那时情况危急,兵荒马乱的,慌张之中,一时大意,那也是有的。”杨景修点头称是。 这一路直走出二十多里,众人才在路旁的茶棚点了两壶茶水休息。那神秘人待众人一一坐定,便一个一个挨过来为众人把脉,不过却很自然地跳过了莫高天。依次待轮到杨景修时,杨景修一拱手,道:“不劳前辈费心,在下适才并未吸入毒烟。” 那神秘人道:“不瞒少侠说,你的双眉间隐隐有股黑气,若不是身中剧毒,便是督脉或阳蹻阴蹻两脉受损,如不即时医治,恐怕对你以后武功有损。”杨景修脸色一变,道:“那……那便有劳前辈了。” 汤光亭在一旁听到,想起莫高天也说过这样的话,不禁关心道:“是啊,前辈,我杨大哥前几天跟人打了一架,受了很严重的内伤,不知现在要不要紧?”那人看了汤光亭一眼,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的伤不是同一个人造成的,嗯,大概是三个人……而且这三人的内力颇为不凡,是偏近道家刚猛一路的,这样的脚色放眼天下,不过寥寥可数。唉,年轻人只顾着一昧逞勇斗狠,完全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若不是你筋骨强健,内力颇有根基,早见阎王去了。”跟店伴要了纸笔,写了几味药方,交给了他,说道:“你照方煎服,七七四十九天不可间断。服药期间,除了我教你的调息法门,不得再练其他内功,自然也不得运功与人动武。” 这连服七七四十九天的药倒不打紧,但要他连续四十九天不与人冲突却有困难。 杨景修面有难色,不禁问道:“要是晚辈不小心再犯呢?”那神秘人道:“若是如此,则前功尽弃。不论发生在第几天,这四十九天的药得从头服起。不过我也可以明白告诉你,你的伤势不轻,第二次服药的效果只能有第一次的一半,第三次又是第二次的一半。还有,我下手从来便是药到病除,若是你不能照我的话悉心调理,第二次你出了什么差错再来找我,即便你是天王老子,我也决计不理,你明白了吗?” 杨景修听他语调虽然和缓,但语意坚决,丝毫不能有转圜的余地,一如良医爱深责切的谆谆教诲。杨景修大为感动,应了一声:“是!” 那神秘人报以微笑表示嘉许,便将疗伤调息的法门传给了他。那法门只是几句运气口诀,在确定杨景修复颂无误之后,才回过头来继续为众人打脉追踪解药的效力。汤光亭坐在杨景修的下首,按次序应该轮到他了,没想到那人竟越过汤光亭,直接去抓林蓝瓶的手。汤光亭不禁纳闷,心下自言自语道:“我汤少侠的武功跟自大老人不遑多让,毒烟根本伤我不得,因此无须前辈挂怀。”那林蓝瓶也微觉奇怪,便道:“前辈……”那人将右手食指将唇边一摆,示意要她禁声。 过了一会儿,那人道:“林姑娘脉象与丁家兄妹一般并无异状,虽然虚火上升,气血不足,不过略加调养即可,不必担心。”林蓝瓶道:“多谢前辈。”那人这才回过头来,伸出手来,向那汤光亭道:“你叫什么名字?” 汤光亭心里嘀咕:“可轮到我啦!”口里道:“晚辈姓汤,名字叫光亭。这亭是凉亭的亭,可不是朝廷的廷。”说着将手递了过去。那人道:“汤光亭?你是谁的弟子,怎么见了掌门也不下跪磕头?” 汤光亭一时无法会意,道:“什么……什么掌门?”莫高天在一旁霍地站起,说道:“喂喂喂,万兄,他可是我莫某人的徒儿,不是你的门人,你可别认错人了。” 那人笑道:“是不是我的门人,我一看便知,我身为掌门,还能认错人了吗?”莫高天忙道:“趁早别说嘴,今天你就看走眼了。这小子几天前才被我从铸剑山上拎下山来,也只不过去过一趟你的千药门,就成了你的徒子徒孙,那也太扯了!” 汤光亭一听,这神秘人竟然便是千药门的掌门,万小丹的父亲万回春,当场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没把一口茶水喷洒出来。下意识地便想将身出去的手缩回来,只是那万回春的三根手指头仿佛装着吸铁似的,牢牢地将他钳住,动也动不了,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万回春见他先是用力缩手,接着脉搏加速,早瞧出他神态有异,狐疑道:“原来你去过我千药门,……你怎么啦?” 汤光亭道:“没……没什么?”万回春道:“好,那你告诉我,你既然不是我千药门弟子,为何会穿着我千药门的色服?”汤光亭脑筋一转,道:“这是……是冯师兄给我穿的。”万回春道:“是云岳这孩子?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拿他自己的衣服给你穿?”汤光亭道:“那是因为……因为梅姑娘要万师兄拿一件衣服给我换,结果万师兄自己没拿来,反倒是冯师兄拿了一件衣服给我,没想到这衣服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那万回春仍是一脸狐疑,皱着眉头看着汤光亭。汤光亭给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只得傻傻地冲着他笑,心里暗中祷祝,盼望他把脉就把脉,可千万别让他把出什么名堂出来。那莫高天从后头走来,说道:“这事正好落在你的手里。我徒儿他体内好像中了什么毒,不但乱七八糟,还厉害得很,老哥哥我费尽心思,始终猜解不透。 你瞧出来了吗?”万回春将汤光亭的手放脱,说道:“这其中有些关节,可得好好地仔细推敲推敲……” 可这时脸红心跳的,可不只汤光亭一个人。那丁白云曾在归云山庄时打了汤光亭一掌,这时更怕万回春神通广大,竟能知道这事,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起身说道:“啊,我知道了,前辈原来就是那位在厅上,出言指认张苍松、刘不信和康永疑的那位神秘人。” 万回春笑而不答。丁允中道:“孩子,你的听力与判断不错,那正是眼前这位万先生。”脸上露出嘉许之意。丁白云道:“爹原来早知道了。”丁允中道:“不,我本来也不知道,是万先生自己主动表明身分,并且拟定了这次放火施毒与救人的计划。这计划议定之后,我们两人便分头去办,没想到一试成功。”万回春不愿居功,跟着说道:“若不是现场尚有莫兄压阵,这个举动倒凶险得紧。” 莫高天向丁允中问清楚万回春在厅上出声辨人那一档事后,说道:“原来你还有这么一手不动嘴就能出声的腹语术,倒是多才多艺。”万回春笑道:“若是莫兄当时在场,我这雕虫小技只怕瞒不过你。”心想:“我并未与丁庄主解释过我的发声方法,他只单凭口述当时情况,便将我的技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真了得。” 又道:“今日归云山庄让我们这么一闹,明日沸沸扬扬,只怕天下尽知。不知庄主有什么打算没有?” 丁允中道:“这江北只怕暂时不能再待了。不过天下这么大,大丈夫顶天立地,还怕没有容身之处吗?”万回春道:“庄主所言极是。只不过与其漫无目的地到处乱闯,还不如先找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再慢慢计议不迟啊。” 丁允中面露豫色。莫高天却哈哈大笑,道:“哥哥我也是这个意思,万兄自己提出来最好不过了,省得我不知怎么开口。不是我夸万兄那个地方,不但是山明水秀,景致宜人,而且还十分隐蔽,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别的不说,将来我要是退隐江湖,一定要去住在那个地方。”万回春大喜道:“好,就为了迎接你这个未来的邻居,小弟我一回去便亲自酿他个三百坛好酒,到时候每天跟你来一个不醉不归。” 莫高天哈哈大笑,道:“别的事就算了,这一回你可得说话算话哦!哈,哈,哈! 好个不醉不归,就是醉了,也不须归啊!” 汤光亭听这两人说话意思,竟然是打算带大伙儿回千药门,不由心跳加速,暗叫糟糕。随即寻思:“屈指算来,离开千药门到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如果兼程赶路,应该可以来得及在第七天赶回去。只是我对这路途不熟,要是自己一个人走,只怕一不小心走岔了路,那可永远也到不了,这么看来,也许跟着他们一起行动,说不定还稳当些。”想着想着,心里踏实了许多,又想:“再说这群人也都要上千药门去,这林姑娘与丁姑娘还罢了,要是让其他这四个臭男人,一个不小心,误打误撞发现了我的阿雪,那可真是万死莫赎了。无论如何,我得盯着他们不可。” 可是汤光亭虽然打定了要跟大家回千药门的念头,但这其中还有些难处,又不得不考虑。一是万回春奇怪的态度:按理万回春既是医术名家,又是千药门的掌门,医术上的造诣应该不会比梅映雪差,怎么会看不出他身中便是布置在千药门禁地的毒?其二便是万小丹与冯云岳,这梅映雪既与万小丹反目成仇,自己又曾帮助梅映雪对付冯云岳,双方都彼此照过面,这一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更甭提万回春还是万小丹的父亲了。 汤光亭心中委实难以抉择,但眼见莫高天充当说客,已经说动了丁允中一家人前往,看样子自己不跟着去恐怕也不行了,只好是走一步算一步。林蓝瓶见他心事重重,便主动与他并肩同行。汤光亭心想:“经过这些事,林姑娘待我已与之前初识时大不相同了。”心下稍慰。 那杨景修此时方知汤光亭身子原来也不大灵便,想起来此路上,汤光亭威武不屈,无惧于无极门人的武力威吓,自愿一路打点照顾他的起居,使他避免了不少给人羞辱的机会,一念及此,心生感激,左近无事,便打消了原本想就此与众人分道扬镳的念头,亦与汤光亭为伴同往。千药门一向对求医者来者不拒,莫高天与万回春自无异议。 汤光亭见这一次比上一回多了一个杨景修,再加上莫高天这回应该不会放下他就走,身旁有这么两位高手,心里才逐渐踏实起来。 第七回 风云变色 众人又走了一阵,直出二十余里,才到了一处小市镇上。丁允中今日大寿,原本中午要大宴宾客,可是这下事发匆促,大家别说寿酒了,连白米也没吃一粒,都早已是饥肠辘辘。这市镇并不大,众人寻来寻去只有一间比较像样饭铺,坐定之后,便向店小二点了些饭菜。那小二将饭菜端上来,说道:“大爷们来得不巧,今儿个早上城里有户大户人家做寿,将集里的鱼肉全兜走了,只剩些青菜豆腐,客倌们将就一些吧。”丁允中一阵苦笑,只道:“甚好,甚好。有酒么?”店小二见他粗袍底下露出一截锦缎大衣,知是富贵人家,便道:“酒倒是有的,就怕不合味。”丁允中道:“无妨,打三角来!”又赏了二两银子给小二,让他代大家到市集上的沽衣铺子去寻几件换洗的衣衫。店小二见他出手大方,没口子的答应,欢天喜地的去了。 只可惜小镇上并无骡车马车可雇。众人草草吃饱,轮更新衣,便着即上路。汤光亭先前与薛远方一行人来寿春时,走的是官道,路经马家集、清河镇等几处大市集,他是生平第一次下山,见什么都好奇,虽不是大摇大摆,那也是沿路游赏。这会儿万回春尽挑偏僻小路行走,丁铃、丁白云初尝家破之痛,无心玩乐,那也罢了,汤光亭却是生性好动,一刻停不下来。好在林蓝瓶对他的态度一日好过一日,说话谈笑,少遣无聊,再加上杨景修沿途与他谈论武林轶事,江湖奇闻等等,倒也快意畅怀。 这一路往东南,待到第三日上,众人越过一处土坡,从高处望下,眼见前方屋宇鳞比,房舍罗列,约有三四百来户人家。万回春道:“咱们到梅花镇了。由此再往东去,不出三四十里路,就可以到千药谷了。”他这话自然是说给丁允中一家人听的。 丁允中与儿女笑道:“原来我们与千药门也是邻居,这么多年来,却始终未曾造访。”万回春笑道:“那表示庄主一家身体强健,反而是好事哩。”丁允中道: “那是。”又道:“此地距离寿春有二百余里,想来那批官兵是追赶不上了。这些天来大家一路奔波,为了不引人注意,吃饭睡觉都是草草敷衍了事。我看大家便在这青石镇上找家最大的酒楼饭馆坐坐,吃肉喝酒,概由小弟做东,算是答谢诸位的厚爱。”他人一脱险,仗义疏财的豪迈性格便立刻显露无遗。 莫高天哈哈笑道:“走走走!这几天尽吃些青菜豆腐,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兄弟不请客,我也是非好好地敲你一顿不可。”见丁氏兄妹兀自闷闷不乐,伸手拍拍丁白云的肩头,道:“男子汉大丈夫,本当自立自强,有什么好怀忧丧志的?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父亲家产那么大,从小养尊处优,对你来说未必便有好处。”丁白云讪讪笑了一下,道:“是。”心想:“家产当然是越多越好,烧的又不是你的房子,却来说这种风凉话。” 汤光亭得知不久即将到达千药门,心中一股莫名的不安油然而生。但一想到马上就能再见到梅映雪,却也不免心绪澎湃起来,脑海中忽然浮现她在山洞里,自己亲手为她褪去衣裳的那一幕,顿时觉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一时心荡神驰,不知身在何处。林蓝瓶见他神态有异,伸手推了他的肩头,说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汤光亭这才如大梦初醒般“啊”地一声大叫,忙道:“没有,没有。”见林蓝瓶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仿佛心事已被她看穿,脸上更加红了。忍不住补充说道: “我是在想,我们那个时候不告而别,此番回去,只怕要挨一顿白眼。”林蓝瓶道: “那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谁像你那么爱记仇。”她话是这么说,但心中也不免惴惴。 信步间万回春带头走进一间客栈。汤光亭进门前抬头一看,只见门上顶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西来顺”三个斗大的金字。杨景修说道:“兄弟,你在看什么?” 汤光亭指着牌匾,说道:“这家饭馆的名字倒有趣得紧。”杨景修道:“此间主人大概是崇信佛教吧?这名字其实也普遍,洛阳西郊也有一家饭馆也起这个名字。” 汤光亭道:“原来如此。”心想有朝一日也要像杨景修一样,四处游历,行侠仗义。 杨景修见他出神,续道:“看你瞧这匾,让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汤光亭喜道:“真的吗?没想到匾额也有故事。我最喜欢听大哥说这些江湖奇事了,快说,快说。”林蓝瓶这些天跟着杨景修也听到了不少有趣的事,凑过来也想听听看。杨景修笑道:“这不是什么武林奇事,只是一个小故事。” mpanel(1); 店小二领着众人靠着窗边就坐。点过酒菜,杨景修续道:“从前有一个名叫韦诞的人,他的书法写得很好,尤其是工整的楷书,最是拿手。所以那时皇帝老子的皇宫内院,很多都特别找他来题字做匾。 “有一天,皇帝新起造的凌霄观落成,当然还是要韦诞来题字,但是工人却误把还没题字的匾额先给钉了上去,若要拆下重做,就要误了时辰。于是皇帝就命人用竹笼载着韦诞,绑上绳索,直接将韦诞吊上去写匾。那块匾离地有二十五丈高,韦诞是个读书人,又没练过武功,身子挂在半空中,风吹过来摇啊晃的,简直把他吓个半死,下来的时候,不但两腿发软,两鬓头发也都给吓白了。 “后来他回家以后,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儿子,并且告诫他,要他后世的子子孙孙都不可以再学习书法,末了为了永绝后患,干脆写成遗命,最后成了韦家家训。” 林蓝瓶与丁白云等人不禁莞尔,汤光亭听完更是哈哈大笑,道:“他在半空中写‘凌霄’两字,那还不是实情写照,正好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过他全身吓得发抖,居然还能拿笔写字,这也算得上是一门功夫了。”杨景修笑道:“汤兄弟说得是,这我倒没想到。”汤光亭听他认同自己的看法,觉得十分开心,便又说道:“不过这毛笔字写得好,武功也不错的人,我倒也见过一个。” 杨景修知他初入江湖,凭他小小年纪,能识得什么人?想是他这两天听自己说了许多武林轶事,不甘寂寞,也要说上几句,便道:“哦,是吗?你认得什么人? 说来听听。” 汤光亭道:“那个人手上拿的是一根镔铁长管,做成毛笔的形状,右手运指握住,便如同执笔一般……”杨景修道:“你说这个是判官笔的功夫。”汤光亭续道: “是啊,他那时跟人家动手过招,就好像凭空写字一般。又写字又能伤人,这门功夫倒也好看。”杨景修沉吟道:“嗯,这判官笔跟透骨扇啦,雷公槌啦什么的,都是用来打人穴道的兵器,只要能克敌制胜,在招数上未必要写出一个什么字来,才能成功夫。尤其写出来的字敌人若是认得,那便是叫人多了防备,因此普天之下,如此托大又自大的,就只剩湖南牛背山与江宁铁面无私汪家两派了。近年没听说牛背山有什么人在江湖上走动,所以我想你看到的那个人要不是姓汪,便是他那姓沈的徒弟。”汤光亭听着听着,不禁张大了眼睛,露出了钦佩神色。 远远地一阵马蹄声来到门外忽然停止,旋即进来三人,清一色都穿着藏青短挂黄褐布衫。先进来那人尚未坐定,便大呼小叫,吆喝小二端上酒菜。随后那二人亦是一般性急,才坐定便各自伸手从箸筒中拿出筷子,其中一人叩叩叩地用筷子敲着桌面。 一人道:“喂,你别敲了好不好?我听了很烦呐!”敲桌子那人微微一怔,手下却未即停。另外一人便道:“孙师弟,朱师兄此刻心情不好,你就别闹他了!” 那姓孙的脸上一阵尴尬,连道:“是,是!”轻轻放下筷子。 那另一人接着又道:“朱师兄,你也别恼,咱们先喝一杯再说。”接过店小二递来了酒壶,替他满满斟了一杯。那位朱师兄二话不说,仰脖子立刻干了一杯。姓孙的显然是这三人中辈分最小的,他见朱师兄一饮而尽,赶忙替两人都斟满了酒。 那姓朱的向那姓孙的微微一笑,示意安抚,接着与另一人说道:“我哪有恼什么?师父吩咐下来的事,咱们做弟子的,拼了命去完成就是了,还由得你推三阻四的,考虑那么多干嘛?我朱虎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师父待我就像我自己的父亲一般,那还有什么怀疑的?你刚刚跟我说过的话休要再提,你要是再说,我也会当作没听见。” 那一人说道:“朱师兄说这话可太伤人了。难道师父对我郭典就不像父子?我郭典就不知感恩图报吗?可是这件事大师兄做得也太过分了,我是为朱师兄叫屈啊!” 朱虎道:“罢了,刚刚是我不对,别再说了。”那名叫郭典的不理,仍道:“别人不知道朱师兄的为人,对你有所误会,那也罢了,但我郭典却知道得清清楚楚,要我闭嘴不讲话,闷着头当乌龟,不如干脆让人杀了我好了。”朱虎默然无语。 那杨景修见这三人叨叨絮絮地只是谈论自己的家务事,便不欲再听下去。回头见汤光亭却是兴味盎然,一个劲儿地好奇瞧着他们,便将他拉到一边,细声说道: “兄弟,我们行走江湖,有时候固然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但有些时候,却最好装聋作哑,闲事莫理。你年纪尚轻,江湖阅历不足,这其中分际原难拿捏得清。不过只要事不干己,总是少碰为妙,别说看了,最好连听也不要听。” 汤光亭露出诡异的笑容,笑着说道:“是。”杨景修见他笑容古怪,言不由衷,便道:“你是不信?”汤光亭笑道:“大哥为了我好,才跟讲我这样的话。但不是小弟不相信大哥,是大哥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讲的话。” 杨景修觉得他答得有趣,笑问道:“怎么说?”汤光亭道:“大哥忘了?先前无极门那一帮人一直都在找你晦气,说你得罪了他们。那天我看你和他们打了一架,本来觉得他们以多欺少,不是好汉。不过我后来渐渐发现,那个叫陆半剑的老道长,甚至是薛道长,怎么看都不像是奸邪之辈。”汤光亭说这话时,两眼一直注视着杨景修的神情,见他并无动气或发怒的迹象,才接着续道:“杨大哥你武功高强,陆半剑那么一大把年纪,剑术炉火纯青,听说杀人不用第二剑,这样都还只跟你齐名,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你?你向无极门寻衅,料想绝对不是为了自己的事,一定是你…… 你这个……”说到这里,面露狡狯,讪讪地笑了笑,杨景修接着道:“好管闲事!” 说罢,两人但觉心意相通,相视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杨景修忽然说道:“兄弟,你我一见如故,大有相见恨晚之憾,这几天你老是大哥长大哥短的,总不能让你白叫了。不如这样吧,咱们便义结金兰,拜把子做兄弟如何?” 汤光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了双眼,颤声说道:“这……这怎么好意思……不,不,不是,我是说,这……这我只是个武艺低微的无名小卒……如何高攀得起?”杨景修佯怒道:“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是谁说要武功相当才能拜把子?江湖上人人都说‘快刀半剑’,说我和陆道长的武功相当,难道我只能去找他结拜吗?” 汤光亭当然知道杨景修的意思,只是这事来得太突然,令他措手不及,难以置信而已。他早在山寨时就听老一辈的说过,行走江湖,最要紧的就是讲义气、守信用,否则任你武功盖世,一样会让人瞧不起。但要讲信义,总得要有个目标才行,要是有个结义兄弟,不但方便,风险又小,有时还能壮大声势。所以要行走江湖,那是非结拜兄弟不可的。 但要想结交到像杨景修这样的兄弟,那实在太难得了,汤光亭虽然一向厚脸皮惯了,此时却自惭形秽起来,嗫嚅道:“可是我这个……”杨景修正色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当为则为,痛痛快快。还是你为了我那日被人擒住,变成了狗熊,因此不愿意和我结拜?”汤光亭忙道:“绝无此事,大哥切勿多心!” 杨景修道:“那便是了。不用说你对我有恩,便是你这般人品,也值得我杨某为你两肋插刀。”汤光亭笑道:“既是如此,大哥,什么有恩没恩的事,此后休得再提,否则别怪兄弟翻脸无情。” 杨景修大喜。问到汤光亭的生辰。汤光亭笑道:“看也知道大哥年纪比我大多了。”杨景修道:“兄弟的生辰岂能不知?非问不可,非问不可。”互道生辰,杨景修大了汤光亭十三岁,于是汤光亭又叫了一声大哥。 杨景修道:“大家都还在赶路,此时此地要准备香烛香案,也太费时费事了,好在我们朋友相交,贵在真诚,也不必拘此小节。只要我们真心诚意,天地为鉴也就是了!”汤光亭却不愿意如此草率,不过两人才刚结拜,马上就不听大哥的话,那也太不成样了。便道:“大哥,这里虽无香案,但却有好酒。小弟不才,想敬大哥三杯!”杨景修笑道:“自当奉陪!” 回到位子上,汤光亭将与杨景修结拜的事情跟大家说了。林蓝瓶知道了以后,也代他欢喜,举杯共祝,而丁允中为了凑合热闹,跟着叫好,并立刻吩咐店家再上酒菜。至于丁白云与丁铃两人,因事不关己,脸上殊无喜恶反应。 莫高天将信将疑,直到汤杨两人对干三杯,彼此互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后,这才确信居然有人会跟一个,只会三脚猫把式的毛头小子结拜。心想:“这姓汤的要不是事先知道,我要收这臭小子当徒弟,就是脑筋有问题。嗯,他脑筋既然不灵光,刀法再好也有限。”不禁怀疑起江湖传言,但回头又想:“不过他既然看上我莫高天欣赏的人物,最起码证明了他的眼光倒是不差。跟陆老道齐名,将就着也还可以。” 酒过三巡,汤光亭忽道:“不知大哥与无极门究竟结下了什么梁子,以致他们全门上下,都想要抓你呢?小弟知道以后,也好替大哥担代担代。”杨景修道: “其实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不值一提。不过兄弟真有兴趣知道,做哥哥的便说上一说。”心想:“我这位义弟武艺平平,但是难得热血心肠,别让哪一天正巧让他碰上了,强要替我出头,那可就糟了。再说这里这么多旁人,真照实说,只怕节外生枝。”正欲捡一些无关紧要的说,忽然门外“碰”地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重物落到地上,接着又走进了四个人。这四人与先前进来的三人仿佛认识,双方人马一照面,不禁都“咦”地一声,发出惊讶的声音。 杨景修见这酒馆忽然来了一群江湖人士,不由得闭上了嘴。 那四人的其中一人抢先说道:“敢问几位兄台,可是铁马帮的弟兄?”郭典起身道:“不错,在下姓郭,身旁这两位是我朱师兄与孙师弟。不知诸位有何见教?” 那人脸上堆笑,作揖道:“原来是郭师兄,幸会,幸会!忘了老哥哥啦!我是卫正人呐,河朔刀枪会的教头,这些都是我们会里的兄弟。”余下三人纷纷拱手作礼,一一见过,朱虎更邀共坐,卫正人称谢,纷纷就坐。 那河朔刀枪会起源于五代初期,其时世局纷乱,盗贼蜂起,地方仕绅、有识之士,为了保卫村里平安,于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筹组了这样的一个练武组织。平日负责一般农作,空余闲暇便练武强身,时日一久,邻近乡里纷纷仿效,声势日渐壮大,有些甚至因此投军,成为当时朝廷民间的练兵场所,以及兵员的来源。 时至宋朝立国,但边境纷扰,战祸连结仍旧,河朔刀枪会更吸收了一些地方帮会,组织地方义民,俨然成为一大帮派。一时河朔地区武风大盛。宋朝重文轻武,外族夷狄纷扰不断,却是后来的事。 原本河朔刀枪会中所称的刀枪,本指多用于战阵当中地堂刀与马上枪,后来这些江湖帮会在陆续加入后,顺道也带入了些江湖武功,从此河朔刀枪会就更像一般的江湖帮会。会中地位最高的不设帮主,而称总教头,其下设刀枪教头各一名。这卫正人背上背了一把大刀,正是单刀教头,在会中地位甚高。 那卫正人一待众人坐定,随即开口说道:“刚刚我还以为看走眼了,原来果然便是郭兄。别来无恙?”郭典道:“没想到那日匆匆一别,屈指数来,已近一年有余,卫教头英姿风发,更胜当年,真是可喜可贺!”卫正人道:“哪里哪里。”各自吹捧对方,寒喧一番。 郭典道:“不知是什么风,竟能把教头吹到这里来?”卫正人道:“我在道上听到了消息,不只是我们,江湖上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帮会,这会儿都正往这儿来。 我起先还不信呢,你看,这会儿不是跟你老兄碰上了吗?能有什么风?只怕郭兄为什么而来,我们便是怎么而来?” 朱虎听着皱起了眉头。他老成持重,在桌下伸手拉住郭典,示意他不可说出此行原由。郭典装做若无其事,续道:“真有此事?”卫正人道:“郭兄若是不信,现下也不忙求证,说不定再过一会儿,马上就会碰到其他人。店家!拿酒来!” 说也凑巧,他话一说完,忽然一阵马蹄声来到门外而止。接著有人声说道: “这儿便是镇上最大的饭馆了!咱们就选这里。”又一人说道:“兀那汉子!这是什么鬼东西啊?挡在大马路当间,这叫人家怎么走!”接着听到一个人呼呼喳喳斥喝了几句,另一人说道:“大师哥,这人口齿不清,别理他吧!”岂知那位大师哥忒地无聊,竟学起那人说话的样子,也叽哩刮啦地扯了几句。那人听了哇哇大叫,语调尖锐,虽然听不懂,却也知道在骂人。门外那几人听着,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卫正人听着不禁皱起眉头,侧身与身旁的同伴低声说道:“去看看!”郭典见状询问道:“那是你们的东西?”卫正人道:“没事的!”转头又道:“快去!” 那人赶忙将面前的一杯水酒一干而尽,起身便欲出门,忽然门口出现四道人影,笑声未歇,便是刚才才乘马来到的那伙人。 汤光亭举目望去,只见这四人亦是一派相同服色,显是另一个帮会的人。心想这卫正人说得不错,果真这许多门派竟不约而同,齐往这镇上聚来。但见那四人一进门,陡然见到当中一张大桌子,坐满了七八个大汉,瞧着穿着打扮,俨然都是江湖人士,不禁都收起了笑脸,不待店小二招呼,自寻了另一张桌子坐下。其中一两个人,还探头探脑地往汤光亭这边瞧来。 丁允中与杨景修都是老江湖了,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对这些人的一举一动都留上了心。其他像汤光亭、丁白云等人,都觉得事情虽然有点奇怪,但也十分有趣,忍不住多瞧这些人几眼。只有莫高天仗着武艺高强,倒是真的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店里忽然来了这么多人,店家一时忙得不可开交,没空多理刚才进来的这四人。 四人等了一会儿,逐渐不耐烦起来,其中一个大胡子的大汉终于忍不住叫嚷道: “小二!小二!死到哪里去了,竟要老子等你这么久!”店小二听他言语不善,不敢怠慢,连忙放下手边工作跑到他跟前去招呼。 那大胡子大汉伸掌在桌上一拍,桌上的箸筒跳了起来,筷子哗啦散了一桌,喝道:“要等到老子开骂了你才肯出来,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店小二道歉连连,心下不住叫苦,怎么想也想不透,今天倒底是什么日子,居然这么巧,同时来了一堆这种脚色,当场恨不得多生出两只手臂,免得因为招呼不周,无端惹来灾祸。 正自嗟叹之际,忽然耳后又传来脚步声,接著有人说道:“店家,切盘牛肉,炒几个小菜,还有,打斤酒来!” 那店小二一听又是客人上门,差一点没晕过去,回过头一看,只见门外走进一对男女。那男的年约三十来岁,长得是威武挺拔,虎背狼腰,眉宇之间颇有悍气;而那女的约有二十出头,容貌清新秀丽,尖尖的瓜子脸靠近右边的眼角旁,有一点黑痣,两颊各泛着一处小小的梨涡,皮肤白里透红,模样甜美可人,叫人见了,不免心生爱怜。两人头上都带了一顶豹纹毛毡圆帽。 店里的大桌子都给先进来的占了,那对男女便挑了一处位置较偏的小桌子坐下。 汤光亭这时才瞧清楚,那个男的背上背了箭囊,上头有十数根羽箭。而那个女的生得一付怯生生的模样,背上却也背了个羊皮囊,从外观上倒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汤光亭见两人举止亲密,猜想两人必是一对情侣,或甚至是夫妻。忽见那女子笑靥如花,心里不由得思念起梅映雪来了。寻思:“眼前这女子相貌千中选一,模样已是很美的了,但比起我那阿雪来,只怕颇有不及。不过这位女子看人的神气,很有些狡狯的味道,若比娇艳狐媚,阿雪恐怕就不如了。”旋即又想:“唉,我现在还有心情想这些,待会儿一进千药门,若是万小丹还是冯云岳,一上来便撕破脸,大家明刀明枪,有莫前辈和杨大哥罩着我,那也不用怕。最怕他们两个表面上不动声色,还是躲在一旁,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到时我连杨大哥也害了,这可怎么办? “这整件事情说出来太过耸动,简直匪夷所思,丁庄主跟我也没交情,莫前辈看样子跟万回春还是旧识,若是跟他们说,他们必会去找万回春。我看还是我找个时间,私底下偷偷地跟杨大哥讲,他是我结义兄弟,想必会相信我才是,就算他不全然相信,心里也有了防备。对,就是这个主意!” 他心里自问自答,好不容易打定主意,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心中又不禁叫道: “哎呀!不行!这件事又牵扯到阿雪,他一定会问:‘我这个弟妹,现在何处?’老实跟他说,又不太方便。瞒着他胡说几句,可又显得我不够义气。”两难之际,脑海中自然浮现出那天为梅映雪褪去衣衫的情景,心中一热,想道:“可不知她现在究竟怎么了?” 汤光亭宛如灵魂出窍似的,一阵胡思乱想,良久良久,忽听得仿佛有兵刃相斫的声音,才逐渐回过神来,见同桌众人,人人的双眼都往门口得方向直瞧,正想问一句:“瞧什么热闹?”嘴巴一张,喉头咕哝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来。 这下可把他给吓坏了。说话吃饭,这等简单的事,居然也有不灵光的时候发生。 他咽了咽口水,准备重新再来,可是这一次更惨,那感觉就好像嘴巴已经从自己的脸上消失,就连张口也张不了。 汤光亭不由得全身一震,忽地整个额上冷汗直流,状如雨下。他想要站起身来,弄出一点声响求救,偏偏这时他全身上下,包括头颈四肢都早已经不听使唤,就好像被人用了“定身法”定住一样,他自己觉得有些滑稽,但这当儿当然是笑不出来的。 很快的,一种莫名其妙的麻痒感觉,逐渐地从他的双手拇指开始,顺着腕肘而上,一直麻到上臂、肩窝,接着绕过后颈,往下沿着肺还有胃,最后来到下腹部为止。刚开始,这份麻痒还只是像只小蝼蚁一样,在那里钻进钻出,爬来爬去的。可是不一会儿的功夫,这只小蝼蚁居然呼朋引伴,然后一传十,十变百,百成千,千而万。汤光亭只觉得这一群蚂蚁摇身一变,成了一只一只的蜈蚣,不但肆无忌惮地攀爬流窜,还张口啮咬,痛得他几乎快晕了过去。 额头上的汗水仍不断地往下流,流进了他的眼睛。原本坐在他眼前的杨景修与莫高天等人,忽然一下子都不见了。极目所见,全是五彩缤纷的花朵,倾耳所闻,皆是淙淙流水声响。身如凭空飞腾,又似凌虚坠落,汤光亭但觉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茫茫渺渺,幻象丛生,端的无比难受,却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普天之下所有修习内功者最怕碰到的一件事:“走火入魔”。 原来依天道顺行,人身心肾自然能生真元之气,以维持身体日常操作。此气又分阴阳,肾水之气为阴,气中有真一之水,名曰阴虎;而心火生液,液中有正阳之气,名曰阳龙。阴阳交媾而化黄芽,黄芽就而分铅汞,衍生万物,有生有死,此乃生生不息的造化之道。然而修习内功,乃是逆天而行,以求重返本元,常往永生。 所以既然内功的修练是逆天之举,练功之时,便会有许多的障碍与难关,练功之人将其称之为“魔难”。 魔难是内十魔,外九难的统称,通常外难属于技术问题,在客观环境容许之下,比较容易克服。而内魔却是一种幻象,不着边际的东西,笔墨难描,更因个人境遇修为的不同,所见所闻也就有所差异。而一但遭逢内魔,若不能马上收慑心神,导气归元,轻者功亏一篑,白费心血,重则四肢瘫痪,一命呜呼。这便是俗称的走火入魔。 不过按理,以上所说的走火入魔的情况,都是在以修习者本身的内功已有相当根基为前提下,才有可能发生的。汤光亭只练了两年外家拳脚,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走火入魔。这其中原由,说来太过巧合,简直有一点匪夷所思,亦是十分凶险,但人说无巧不成书,却不是说刻意要写成如此离奇,而实在是因为事有凑巧,而这样的事才会流传下来。 原来那时汤光亭在千药门身中四种剧毒,虽因四种毒物相互牵制,才令他一时未立刻就死,但最终应该还是难逃一命呜呼的结局。而后他虽命大碰到了梅映雪,本以梅映雪在医学上的造诣,若让她好好调治,原亦当有大好的希望,却又因为当时梅映雪自身都已难保,无暇他顾,只能暂时为他镇住毒性,却不能为他解毒。而依梅映雪的估计,她打算为自己与汤光亭争取七天的时间,再来想办法解救汤光亭。 不料汤光亭体内的四种毒性提前发作,莫高天艺高胆大,先是用本身的内力护住汤光亭的心脉,接着用梅映雪留给汤光亭的药丸,以死马当活马医。结果阴错阳差,原来梅映雪留给汤光亭的那颗药丸,便是以千药门大名鼎鼎的“九转易筋方” 制成的九转易筋丸。 千药门世以研究天下药石为立门宗旨,于武功一道,并无特出之处,因此千药门名头虽响,门下弟子几乎从来无人名闻江湖。但奇怪的是,历代掌门却个个武艺不凡。就拿上一代掌门梅师成来说,他行为乖戾,得罪了不少武林同道,有一回让人设计,被几个帮派高手围攻。梅师成那一役不但全身而退,而且还反过来诛杀其中一个帮派,该帮帮众二十余人,竟无一生还,惨遭灭门。从此梅师成声名大噪,但因其残忍好杀,却是恶名在外。 所以旁人自然都想,为何千药门就只有历代掌门的武功高强?就算门下弟子再不争气,总也有那么一两个特别用功的,否则如何选觅接班人? 这其中的道理无人能懂,就算是在千药门里,也是个秘密,一个掌门人的秘密。 说穿了,便是那个神秘的九转易筋方的功效。 原来正因千药门不以武功著称,为了弥补这个不足,百年来千药门便流传着一帖神秘药方,无论是谁,只要一经服用,不但能将他现有内力以倍数不断增强,将来再修习其他内功心法,更是事半功倍…… 不过此方所列药材取得不易,配制手法亦十分繁复困难,尤其在炼制过程中,各种突发状况皆非人力所能控制,往往十停剩不到一停。所以历任掌门穷其一生之力,最多都只能配出一剂。正因此方稀有难得,亦担心为别派所知悉利用,因此概由掌门人守密保管,并由现任掌门负责调剂,完成之后,交予下一任掌门服用。这便是为何千药门掌门与门下弟子的武功,差异如此之大的重要原因了。 所以那九转易筋方连同九转易筋丸,就如同掌门人信物一般,原该由千药门前任掌门梅师成,在交接掌门一职给万回春时,一并交接的千药门之秘,却因为梅师成的骤然辞世,从此下落不明。万回春万万也想不到,原来梅师成为了自己独生爱子身染不治重症,竟将依此方所制成之药丸,交给儿子了服食。只因梅师成的儿子向来与他的父亲不合,甚至一点武功也不学,对于梅师成的好意,却是宁死不受,于是这九转易筋丸便辗转到了梅映雪的手上。 梅映雪的父亲并不知道手上药丸的来历,不过梅师成纵使名声不佳,医术却是当世翘楚,既然如此慎重其事,定当非同小可,于是才将它交给梅映雪。不过他既不知此药来历,自然不得其名,故梅映雪接下此药,亦只知是父亲临终交付,其他亦一无所知。 然而这九转易筋丸来历虽大,效用虽然神奇,但却不是解毒的对症药方。那日莫高天喂汤光亭服下,并用内力强行将药力送入经脉,却不知如此一来,虽然药力作用让汤光亭的体质,起了令人料想不到的根本变化,而原本存在于他体内的毒质,亦随着莫高天的内力散入他全身经络。 这九转易筋丸既名为“易筋”,全身经脉自然为其药力作用所在,其时莫高天以自身内力护住了汤光亭的心脉,而另一方面,九转易筋丸的药力也同时夹带着四种毒性,却在汤光亭的全身经络里左冲右突,彼此牵制,相互冲突,找不到一个可供宣泄与贮存之处,随时都可能因为阴阳失调,立时就要了汤光亭的命。 所以按理说,汤光亭无论如何都挨不过那天晚上。哪知偏偏鬼使神差,丁白云便在这紧要关头时候闯入,不分青红皂白,卯足了全力,朝着汤光亭便是一拳。那也是汤光亭命不该绝,这一拳说巧不巧,就正好打在汤光亭的膻中穴上。 那膻中穴又名气海,在人身中最是要紧不过,丁白云内力虽然不强,但他自幼习武,这一拳不论劲力准度,都称得上狠辣勇猛,便是江湖一流好手,要就这么白白让他打中了,那也是九死一生,汤光亭如何能免?结果事实正好相反,汤光亭便靠这么猛力一击,霎时冲开莫高天以内力封住的穴道,九转易筋丸的药力与四种剧毒,挟着莫高天的内力,一起注入了他的膻中穴。就这样,九转易筋方的功力,藉由莫高天与丁白云的内力牵引下,打通了第一道关卡。这一道关卡就是:九转易筋方必须要由受药者自身内力带引,才能加以利用,否则九九八十一天之内,受药者终将因控制不了体内积蓄着日愈强大的药力,最后血脉爆裂而死。 汤光亭本身并无任何内力,所以这个寻常问题却是他的大问题。丁白云本愈杀他,却阴错阳差救了他,更莫名其妙地弄脱了自己的手腕。至今仍怕东窗事发,终日惴惴难安,只想早日与汤光亭,还有莫高天作别。 那九转易筋方既已在汤光亭体内作用,莫高天所注入的一小部份内力,便为他所用,而那原先存留在他体内的四种毒质,即将在未来的日子里,渐渐被他的内功化去,转成了内力。他不知在这未来的九九八十一日之内,自己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自行练功,所有禁忌亦与一般练内功者相同。 而这时他偏偏想起了梅映雪,心里便不自觉地动了男女之情,正是犯了搬运内息时的大忌,顿时陷入魔障。原本就算要走火入魔,一般也都要在修习内功二到三年,略有小成之后才有可能发生。汤光亭服用九转易筋丸至此不过一天光景,体内内力初生,便有如此威力,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汤光亭哪里知道他自己的命,居然曾在鬼门关前数度过门而不入,这时他四肢逐渐麻痹,还道是体内剧毒再度发作,心里只想:“莫前辈杀人的武功高强,救人解毒却是半调子,要是他们再不回头看我,只怕这次我小命不保!”这次虽然也是属于练功走火,但因他并不是自行运气练习,所以他一停止胡思乱想,全身麻痹的感觉其实已有渐缓的趋势,只是情急之下,不能立刻察觉这细微的变化。 眼前只见摆在这客栈中间的桌椅已被人挪开,当间两人大打出手。其中一个是刚刚一进门就呼呼喳喳的大胡子老粗,另一个身材矮胖,四肢肥短,看穿着打扮是河朔刀枪会里的人,刚才没听他自我介绍,倒不知道他是谁。 别看那性子浮躁,傲慢轻挑的大胡子是个大老粗,只见他步伐严谨,双拳舞动招式狠辣,走得是冷僻肃杀一路的拳法。那刀枪会的胖子手段更是怪异,他身材肥胖,却又偏偏使得一对与他不登对短手戟,进退趋避之间,动作迅猛无俦,简直活像一只胖松鼠。 一个偏锋,一个奇巧,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短时间还瞧不出谁胜谁败,双方人马却已在场外互相戟指叫嚣,个个争先恐后,以口角另辟战场,斗了起来。那铁马帮的朱虎原本事不干己,但刀枪会的人一开始对他们礼数颇为周到,便对刀枪会有了好感,若说因为这样便要帮他们嘛,却又顾忌不清楚这另一路人马的来历,实在下不了决心。 犹豫间,忽然听得“啪”地一声,那大胡子一拳打中了胖子的小腹,但那胖子动都不动,哼也没哼一声,若无其事地承受下来。大胡子脸色大变,向后退开数步。 那朱虎见状,连忙趁机上前,双手一拦,说道:“各位请冷静冷静,听在下一言。”那大胡子身后一个矮小的白面汉子,从后面冒出一个头来,应道:“少啰唆,再吵连你一块儿揍!”大胡子右肘往后一撞,正好敲在白面汉子的胸膛上。那白面汉子吃了这一记闷拐子,还要多嘴,抚着胸口说道:“大师兄别怕,大不了咱们一块儿上……”一言未了,他的另外两个师兄弟,一人一边,一个按住了他的头,一个捂住了他的嘴。 朱虎装着没看见,续道:“在座各位在江湖上成名已久,各人的门派也都是响铛铛的名门正派,何必为了一点小小的误会,伤我江湖同道和气?”大胡子道: “你既说是误会,那好,为何这位胖朋友,一进来便对我大吼大叫,还动手动脚?” 卫正人接口道:“那是因为贵派兄弟不听劝告,无故妄动我会的东西,我黄兄弟一时气不过,这才追进来。”那大胡子颇不以为然地道:“原来挡在门口的那口大木箱是你们的东西。你们将一个这么大的东西挡在马路当间,怎么?我们路过的人不能问问吗?”卫正人道:“常人只见表面,只知这是一口木头箱子,其实里面的事物十分要紧,我黄兄弟一片好心,倒教贵派见笑了。”那大胡子冷笑道:“嘿嘿,既然这其中藏的是你们那个什么会,不可告人的秘密,今日之事,便算我给这位好管闲事的兄台一个面子。我们走吧!”招呼同伴便要离去。 卫正人将身子往前一站,伸手说道:“那便请赐解药。”那大胡子脸色微变,说道:“什么解药?”卫正人道:“原来兄台便是朱砂派的毛师兄,失敬,失敬。 我黄兄弟确实是一番好意,绝非向毛师兄挑衅。还望赐解药。” 那大胡子见对方叫破自己的来历,便不再闪烁,说道:“阁下好眼力,不知高姓大名?”卫正人道:“敝姓卫,河朔刀枪会单刀教头卫正人,便是区区在下。” 大胡子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河朔刀枪会,久仰,久仰。”才说完,忽听得“咕咚”一声,刚刚与他对打的胖子,突然一仰倒地。卫正人身后的三人赶忙去搀住了,捋开衣服,只见小腹的地方有着一处茶杯口大小的瘀痕,却不是一般的青黑色,而是朱红色。颜色鲜丽,仿佛要渗出血来。三人相顾失色,卫正人却头也不回,自作镇定。 原来这个大胡子名叫毛天祚,果真便是朱砂派的大弟子。这朱砂派本是江湖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唐末丹鼎派的遗枝。十几年前朱砂派炼金未成,反而炼出几味神奇的毒药,门下弟子居然便藉着这几味毒药闯荡江湖,还真的闹出了几件风风雨雨的大事,从此朱砂派名声才不胫而走。 然而这朱砂派虽是武林帮派,因不以拳脚功夫见长,所以名声虽有,地位却始终不高。偏生这毛天祚天生火爆脾气,无论去到哪里,自然也都是惹祸的多,与他打过交道的人,无不摇头皱眉。适才毛天祚与那黄胖子放对,他见连对方一个看东西的脚夫,功夫都不比自己差,妒恨心起,便动杀机,暗地将毒物握在手中,寻隙于发拳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对手。他一拳得手,还佯装不敌,只想在对手毒发之前离开,正是他惯用的伎俩。每当夜深人静,毛天祚时而想起那些莫名其妙死在他手下的人,临死之前还搞不清楚究竟遭到了谁的暗算,心里就有一种快感,所以他也从不考虑自己的行径光不光明正大。 传言中的毛天祚身高腰粗,一脸虬髯,暗地里有人称他叫“毛扫帚”,最是好认不过。卫正人往这方向去猜,果然一言中的。而朱砂派既以毒药闻名,这个扫帚星竟然转性,甘愿吃亏走人,卫正人只想自己会里的兄弟只怕着了道而不自知,所以一开口就向他要解药。一来叫对方知道,自己完全清楚他们的底细,二来就算猜错了,也不吃亏。这时惊见黄胖子忽然倒下,卫正人却只能顺势强做镇定,好让人觉得一切都早已在他算计之中。 毛天祚见卫正人对黄胖子的倒下视而不见,恍若无事一般,摸不透他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便道:“卫教头刚才说,这位胖兄弟对我们是一番好意,在下百思不得其解,正好请教。”说着,看了躺在地上的黄胖子一眼,心想:“刚才让你逞足了威风,怎样?现在是你行,还是我强?”嘴角漾起一丝微笑,三人对他怒目而视,他也只当没看见。 卫正人道:“我们的这口木箱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这么摆在路边,对于惯常在路上横冲直撞的人来说,也许不太方便,但若是要闪避,只要眼睛没瞎,就一定闪得过去。”毛天祚“哼”地一声,把头撇了过去。 卫正人续道:“也许毛兄要问,那么这口箱子,为什么就非得放在路边不可,这路可不是河朔刀枪会开的。”那刚才被同伴捂住嘴巴的白脸矮子,不知何时恢复了开口的自由,插嘴道:“老兄你这几句话可只说对了一半。”卫正人一怔,问道: “什么?”那白脸矮子道:“我们师兄弟几个,向来便是这么天不怕地不怕,我们不去管你怎么摆放什么箱子,不过它碍到了我们几个走路,我们便找它出气,怎样? 不服气的话,再来比画比画。”一付跃跃欲试的样子。 卫正人皱眉道:“毛兄,这便是你们的意思吗?”毛天祚道:“我的意思是,是非曲直,总得说得明明白白。”白脸矮子抢着道:“那还用说吗?大师兄,当然是我们是,他们非,我们曲……我们直,他们曲啰!” 卫正人道:“既然这天下诸事,都抬不过一个‘理’字。蒋师傅,劳你驾跟这位小兄弟说说,说咱们那口箱子里装了什么东西,我们黄兄弟,看的是什么要紧的事物。”只见围着照料黄胖子的三人,其中一个干干瘦瘦的中年男子站了起来,眯着双眼对着卫正人说道:“是。”转过头去,睁着他那一双,睁也睁不开的双眼,看着那白脸矮子,淡淡地说道:“我们那口箱子里装的是火药,一百来斤的火药。” 他这火药两字说得既轻,语调又平淡,可一出口,四周全安静了下来,那白脸矮子听了脸色大变,连毛天祚亦为之动容。只听得那蒋师傅自顾自地续道:“……要是点起火来,轰的一声,你们也甭差人回老家报信了,你家老太爷在二三十里外,都知道要上哪找你去了。只是到时这里一片焦土,胳臂啊,手啊,脚的,零零落落散了一地,拼拼凑凑也不知能不能将你完完全全地拼起来……”卫正人插嘴道:“蒋师傅,请你挑要紧的讲。” 蒋师傅道:“是,是。我们黄兄弟便是会里使用火药的第一把交椅,这火药的性子摸不准的,会里兄弟没人敢碰,就黄兄弟摆得平,所以一路便交由他亲自看管。” 卫正人颔首微笑道:“说得非常清楚,蒋师傅,谢谢你。”摆手示意要他退下。 自己接着说道:“我黄兄弟为人谨慎,做事一丝不茍。恐怕刚才就是有人意图碰他那口箱子,我黄兄弟未免发生意外,更是职责所在,自然得从权防范。只是不知如何得罪了贵帮兄弟?” 那白脸矮子道:“他是没得罪我,只是咿咿呀呀的,谁听得懂他讲什么?这么要紧的东西,你们派了一个口齿不清的人看管,这不是开玩笑吗?”他这么说,等于是间接承认了刚才便是他去动了那口箱子。 卫正人道:“黄兄弟是火药方面的第一把好手,他说话上有障碍,并不影响他在这方面的能力。火药这玩意儿性子可是捉摸不定的,有时候碰一碰就能炸开来,老兄若是活得不耐烦了,倒尽管去试试。不过在那之前,希望你招呼大家一声,免得你毛师兄到了阎罗王那儿,还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去的。”白脸矮子啐道:“好端端的,我毛师兄干嘛去阎罗王那儿?你不是咒他死吗?”卫正人冷笑一声,不再答话。 那朱砂派以炼丹起家,虽然最后走上炼制矿药一途,但对于硝石硫磺的特性,亦向所知悉。若是那口箱子里,装的全都是火药,其威力之骇人,非世上一般刀枪飞石所能比拟。而河朔刀枪会一向又与当朝为政者往来密切,拥有火药兵器,亦不足为奇。毛天祚听到这里,十之八九已相信对方并无恶意,更何况今日若不给解药,对方人多那还是其一,与拥有火药的河朔刀枪会为敌,只怕后患无穷。 毛天祚缓缓地从怀里拿出一个折成小方胜的油纸包。摊开油纸包,从中用指甲挑出一点药膏,弹在蒋师傅的掌心。说道:“直接搽在患部。”蒋师傅不信解药这么容易到手,眯着眼睛狐疑地瞧着他。卫正人道:“事不宜迟,快照着做。”蒋师傅赶紧照办。那毛天祚忽道:“慢着!” 卫正人道:“此事尚有不妥吗?”毛天祚道:“我朱砂派的解药药到病除,半个时辰之内,我保证这位黄兄弟活蹦乱跳,又是一条好汉。只是有件事情,我得代在座各位英雄问一问,否则难以安心。”卫正人道:“毛兄有话不妨直言。” 毛天祚道:“火药这种东西,老实说,小弟也略有研究。甚至也曾亲眼目睹它的威力。其中若是填上丹黄,一经燃点,在场各位只怕没几个能躲得过。如此霸道的东西,若非另有图谋,不知卫兄何以一带一百来斤?” 卫正人哈哈一笑,道:“原来毛兄担心此事。”顿一顿,续道:“其实我和铁马帮的朱兄刚才在这里,正谈起此事。本来就打算邀请毛兄,现在既然误会冰释,实在再好不过。小二,来挪好桌椅,多摆一付筷子,再打两斤酒来!” 那店小二原本吓得躲得老远,这会儿见双方言和,这才敢出现。 酒菜重新上桌。卫正人道:“朱砂派离此地有百来里路,不知毛兄为何带着贵帮兄弟,远道而来?”毛天祚心里有气,心想这本来就是我问你的,你却反过头来问我。说道:“卫兄何出此言?” 卫正人道:“毛兄不必多心,我在道上早已得到消息,不只是毛兄,就是朱兄与小弟在下,今日在此碰头,只怕并不是巧合。”朱虎接口道:“想来确是如此。 我本来也不相信,可是听到卫兄这么说以后,我这么思前想后,与在路上打探到消息这么一对照……毛兄,要是我们所料不错,你们要去的地方,应该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毛天祚难以置信,道:“真有此事?”卫正人道:“只怕我们是着了人家的道了。其实也不只是我们,我三天前才在路上碰到了常熟破山寺的唐氏三兄弟,他们哥儿三虽然不说,可是我们早上却又在上个村头碰到了面。八成也是要往这儿来的。” 毛天祚与站在他身后的同门师兄弟面面相觑。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倒不是我信不过你们,只是这事干系太大,要是我师父怪罪下来,我也承担不起。”卫正人道:“那请毛兄想一想,你要去的地方虽然不是龙潭虎穴,可也不是你说去就去,说走就走的。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在大家道既相同,遇到事情大家一起拿个主意,可不是比独自一个人来得强?” 别看那毛天祚一付火爆浪子脾气,发起疯来杀人不眨眼,哪知却对自己的师父十分敬畏。其他人都想,一定是他师父临行前交代了些什么,才让他这么难以决定。 卫正人略一沉吟,说道:“毛兄为人把细,亦是应当。这么吧,我们要去的地方,正好有三个字。我和朱兄负责写第一和最末一个字,毛兄便写中间那个字。咱们三人一起提笔,一起落笔,如果三个字凑不到一块儿,毛兄掉头就走,令师的事,依然是贵派的秘密。如何?”毛天祚连连点头,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三人一时找不到笔纸,便用手指蘸了酒水,写在桌子上。 那卫朱两人援指立就,相较之下毛天祚写的那个字笔显然画较多。两人待看到毛天祚写完最末一划,脸上都不由露出微笑。 这梅花镇与千药门有地缘关系,万回春在这一班人出现之后,对于他们的一举一动,无不用心注意。尤其到后来居然连火药都出笼了,万回春更是一个字都不敢听漏。这时见他们以字代口,便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只可惜客栈里光线灰暗,距离又远,万回春又故做轻松,匆匆一瞥,什么也没看到。 果听得毛天祚喃喃说道:“原来各位真的都要去千药门……”他这几个字说得细如蚊声,万回春听来却如同晴天霹雳。他眉头一动,莫高天便已知道他的心意,低声道:“沉住气。”伸手替他斟满了一杯酒。万回春仰脖子一饮而尽。 只听得那卫正人续道:“既然大家的目标一致,不如开诚布公,互结为盟,只要我们大伙儿齐心,就算那里真是龙潭虎穴,又何惧之有?”毛天祚道:“各位,且慢。虽说我们师兄弟真的是要去千药门,可我们可不是要去兴师问罪的。瞧你们这般大张旗鼓,嚣张跋扈的模样,可别连累坏了我们的事。” 卫正人纠正道:“毛兄,你我遭遇相同,贵派心里打什么主意,咱们心同此理,我岂会不知?但我们这个叫‘有备无患’。若是他们肯好好地交出解药,万事以和为贵,我们甚至不要求任何的交代。但若是他们恃强凌弱,不知毛兄可有万全的准备?” 毛天祚沉吟半晌,迟迟无法作答。他那矮个子师弟从一旁挨过来,低声说道: “大师兄,我觉得他们说得有理。”毛天祚啐了他一口,道:“你也知道什么叫做有理?”白脸矮子道:“反正我们往人多的地方站,总是不错的。” 其实卫正人一干人等说了一大堆,还不如这白脸矮子这一句话来得直接明了。 卫正人哈哈一笑,道:“这位兄台说得不错,我们大家伙儿打得就是这个主意,哈哈哈!”朱虎与郭典等人,听着也不禁笑了出来。毛天祚一番细想,亦不禁莞尔。 众人笑了一阵,那白脸矮子口无遮拦惯了,平常一言既出,接着都是挨骂的多,这会儿一言中的,有点得意忘形,两只眼睛贼忒忒地瞧向坐在里侧的那一对男女,忽道:“搞了半天,原来大家都是同一条船的,说起来也算是一种缘分。哈哈,没想到这船上还有这么美丽的姑娘,俗语说得好,这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一言未毕,飕的一声,一枝羽箭朝他门面而来,又快又急。那白脸矮子一时傻住,眼见万万来不及闪避。朱虎坐在白脸矮子身前,他眼明手快,急忙向前一捞,却只把那羽箭打偏。波地一声,羽箭插入白脸矮子身后的门柱上,直没入羽。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毛天祚当时来不及反应,但他此时立刻霍地站起,大喝一声:“何方鼠辈?竟敢暗箭伤人!”飕飕两声,又是两枝羽箭射来,算是回答了毛天祚。毛天祚哇哇大叫,急忙低头,但那射箭之人算准了毛天祚两脚站在长板凳里边左右闪避不易,所发出的羽箭分上下两路打来。毛天祚见势非自己往后仰倒不能解,但如此一来,无异于往后摔了个四脚朝天,一时竟犹豫起来。卫正人此时在一旁早已有了防备,伸掌拍出,打落了朝毛天祚下盘射去的羽箭,免去了毛天祚一场尴尬灾祸。 卫正人但觉附在羽箭上的劲道非常,若是接二连三不断射来,只怕己方马上就要有人挂彩。心知得罪了高人,连忙拱手道:“尊驾箭法如神,卫某十分佩服。适才如有冒犯,实属误会,请先罢手如何?” 那对男女坐在一旁角落,仍自顾饮酒谈笑,旁若无人。卫正人好不尴尬,但回想起刚才那一枝羽箭的劲道,暗忖那人竟然不须抬臂拉弓,实是当今一流高手,自己再有脾气,也不能挑在这个时刻发作。 正做没理会处,忽听那男人开口说道:“师妹,这卫教头的‘抽刀断水’刀法,武林中堪称一绝,在江湖上也是一号人物。这会儿向你作揖行礼,你就不要在捉弄他了!” 这言下之意,是说刚刚射箭的竟是他身旁娇滴滴的姑娘,朱虎与毛天祚不由都大吃一惊。卫正人心想:“我从未将自己的师承来历,告诉过江湖上的任何朋友,此人居然叫得出我的得意刀法,倒是令人意外。”至于射箭的人,倒底是男是女,反而不放在心上。接着说道:“姑娘武艺惊人,不让须眉,着实令人骇服。” 那女子先是抿嘴一笑,接着说道:“卫教头不必客气。”卫正人道:“哪里,哪里,姑娘年纪轻轻,箭术如此了得,请恕在下眼拙,不知姑娘师承何处?卫某也好多长点见识。”那女子佯作失声道:“唉哟,卫教头这不是兴师问罪来了。” 卫正人道:“不敢。在下是真心请教。”那女子又是粲然一笑,说道:“我这不过是骗人的小玩意儿,说出来就怕笑掉了各位大爷的牙,哪里比得上卫教头真刀实枪,靠的是在刀口上舐血,一步一步挣来的名号。刚才小女子胡闹,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再说,嘻……我刚刚要射的又不是你,是你自己忙不迭挨过来,刀剑无眼,可怪不得我。至于我师承来历嘛……嘻,不说了,不说了,免得你找我师父告状去。”眼神捉狎狡狯,朱唇未言先笑,流转之间,媚态横生。 众人瞧见了这幅景象,都不由都呆了一呆。这女子光就容貌而言,虽然谈不上国色天香,却也是千中挑一。但她言谈举止之间,骨溜溜的黑眸灵转,时而眨眼,时而娇笑,表情做了个十足。要说她挑逗嘛,却又不失庄重,要说她狐媚嘛,却又略减风骚。在场年轻男子,如那白脸矮子、孙均等,无不瞧得心神荡漾,全身骨头顿时轻了几两。 那卫正人年逾四十,家中早有妻儿老小,为人向来正派,自然不似这一班小儿这么般把持不住,但平日接触,多是会中兄弟,一年洗不到一次澡的粗鲁汉子,今日得能与美人晤谈,自也心旷神怡,别有一番心情。见她始终不肯透露身分,也只是微笑,不再追问。 那林蓝瓶初自少女长成,对于自己的容貌也颇有自信,但她自幼秉受庭训,晓谕女子便该当端庄温柔,虽说她自己未必一体凛遵,却也从未见过这般矫情放浪的女子。又见她容貌秀丽,心里既有着惋惜,同时亦有着说不出的厌恶,不自觉轻轻说了一声:“哼,妖里妖气的,真不知羞!”只见堂上男子,不论老少,一个一个都盯着那女子看,不觉心里有气。回过头来,却见汤光亭神情古怪,两眼发直,一眨也不眨的,不知为何忽发娇嗔,将手上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抬起右腿,便往汤光亭坐的板凳上踢去。 林蓝瓶知道若真的打起来,自己的武功也只比汤光亭好上那么一点,所以这一腿老实不客气,便多加了那么一分劲道上去。只听得“碰”地一声,汤光亭应声倒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林蓝瓶大吃一惊,急忙向前搀扶,连声道歉。那杨景修就坐在汤光亭身边,依他的身手反应,按理不该就让汤光亭这么跌下去,可巧他那时一双眼睛都盯在那女子身上,待听到声响,已经措手不及。莫高天回过头来,瞧着躺在地上的汤光亭,还没感到不对,只道:“好好的椅子让你坐,你都能跌倒,可真有你的。” 才转回头去,林蓝瓶大叫一声。莫高天回头又问道:“又怎么啦?”林蓝瓶道: “他……他一边手热得烫人,另一只手却冷得要命……”原来林蓝瓶见汤光亭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还以为是汤光亭故意装晕,耍赖捉弄她。原本林蓝瓶就有意要给他一个教训,见到这番光景,不由心中怒火又起,只想再给他来上一脚,但顾虑着刚刚的骚动,恐怕已经惊动了在场所有的人,而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一个姑娘家,对着一个躺在地上的男子拳打脚踢,成何体统?只得伸出双手,想将汤光亭拉拔起来。 没想到这不碰还好,一碰之下,汤光亭两只手掌心一冷一热,内劲暗生,将林蓝瓶的手弹开了去。 林蓝瓶从未见过这种事,忍不住惊呼。这边莫高天出言询问,那一边杨景修早已一步抢上,手一触碰,便知汤光亭练功岔了气。两手将他身子扶正,便欲运气帮他导气归元,耳边万回春忽道:“把我的嘱咐当成耳边风啦!”杨景修一惊,反射性地缩手。 万回春手指疾点,封住了他身上几处穴道,说道:“林姑娘,请你来扶着他。” 林蓝瓶身子娇小,只得坐在汤光亭身后,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正想接着问再来怎么办,忽然眼前一花,万回春的身影,却反而出现在卫正人的桌前。 其时丁允中一行人坐在一旁,武功高强如莫高天等人,都已知道无意中碰上的这一群人,居然都是冲着千药门而来。他们表面上不动声色,是因为千药门的主人便在此间,纵然想帮着出头,也得先瞧一瞧主人的意思如何。莫高天与丁允中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此间环节自然清楚。这时看见万回春终于忍耐不住,两人在一旁也都是蓄势待发。 只听得万回春道:“敢问各位爷台,可是要上千药门去?”神态极为恭谨。卫正人与朱虎对望一眼。一会儿,朱虎只道:“有事么?”并不正面回答。 那万回春陪笑道:“是这样的,江湖盛传,这千药门住着一位医术十分高明的大夫,着手回春,堪比华陀扁鹊。不过,这还是其次,听说那里种满了各种奇珍异草,豢养各类飞禽走兽,可以说是普天之下,所有能够入药的,无一不备,无所不包。就这名医配合良药,奠定了千药门百年兴盛的基石。好巧不巧,我的一个远房侄子,前些日子跟人家打架弄伤了,遍寻名医,药石无效。今日寻到这个地方来,却不知道往千药门的路,刚才不小心听到诸位的对话,要是方便的话,我们便跟诸位一道走,我们会远远地跟着,不会打扰你们的。” 卫正人瞧着万回春那张和蔼可亲,堆满笑意的脸,心中反而起了戒心。眼前的万回春武功不弱,那是容易看得出来的,与他同行的另有两名老者,想来武艺也差不到哪里去。而像这样角色的高手,眼前凑足了三个,自己却一个也瞧不出来历。 便道:“这位仁兄若不嫌弃,眼前就有一位朱砂派的医术高手,何苦舍近求远呢?” 万回春心道:“这是试我来着?”表面上却喜道:“得遇高人在此,那是再好不过了。” 那毛天祚知道卫正人轻描淡写地,把这一道题目出给了他。他原本老大不愿意,但众目睽睽,却逼得他不得不接受。 不过他不愿在人前显得矮卫正人一截,只见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正眼也不瞧万回春一眼,干咳了几声,慢慢吞吞地问道:“病人在哪儿?”万回春道:“他伤势严重,这时突然发作,全身瘫痪动弹不得,还请先生移步。” 毛天祚故做姿态,轻哼一声,道:“是吗?”大摇大摆地走到汤光亭身旁,俯身察看。莫高天见万回春存心戏弄他,退到一旁,好不容易忍住一肚子笑。林蓝瓶不明所以,却问道:“还好吗?”莫高天终于忍俊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毛天祚尚不知好歹,惺惺作态道:“急什么?他如果能称得上‘还好’两字,就不会是这一付要死不活的样子,而你老太爷也就不必特别请我来了。扶好扶好,别再开口说话了,你烦得我不能专心。” 林蓝瓶见他忽然发起脾气来,赶紧闭上嘴巴。万回春实在打从心眼里,看不起他这种踞傲骄矜的态度,心中暗暗咒誓道:“就凭你这个样子,要是瞧得出个所以然来,我万回春从此退出江湖。” 那毛天祚右手三根手指一搭上汤光亭的脉搏,立刻便皱起了眉头。低头沉吟半晌,忽然抬头说道:“换左手来。”林蓝瓶心想:“这同一个人的脉搏,左右手还能不一样吗?”却不敢出言询问,帮着把汤光亭的左手伸给了毛天祚。毛天祚这一搭脉又是好一会儿的时间,最后搔一搔头,只迸出了几个字:“这可奇了。” 原来毛天祚察觉汤光亭的脉象怪异,有三分像是中了慢性剧毒,又有五分偏向练功走火,而说是受了外家掌力,伤了五脏六腑,却也有那么两分神似。坏就坏在这三种脉象在医术名家来说是截然不同的,要是说出自己的怀疑,只怕当场笑掉卫正人的下巴,朱砂派从此名誉扫地,自己也不用再混了。只是让他觉得更奇怪的是,汤光亭的内力平平,以上三种病征,只消其中任何一种,都能马上让他去见阎王,为何他能活到现在? 他一时半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神情十分尴尬。卫正人一旁瞧了,说道:“怎么?连大国手也束手无策吗?”这句话若是有心人听来,只怕有点刺耳,毛天祚个性毛燥冲动,按理不该这么迟钝,可这时他却一反常态,喃喃说道:“束手无策…… 怎么办呢?束手无策了吗……那要怎么办才好?”居然当真起来,迟疑半晌,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制小盒,盒外雕工精美,纹理古朴,该是他经年久藏,珍视异常。打开盒盖,只见里面滴溜溜地滚着五颗小珠,颜色作青赤黄白黑五色,大小却都一样。 众人尚自疑虑毛天祚此举何意,却见他已抄起其中一颗珠子,便往汤光亭口里送。万回春大吃一惊,呼喊道:“你干什么……”本欲伸手阻止,却忍不住迟疑了一下,便在此时毛天祚右手食指拇指用劲,按在汤光亭的喉头这么一掀,汤光亭的喉头跟着一动,便将口里的东西吞进腹中。 林蓝瓶见万回春神色不对,瞥眼瞧那木盒子里只剩下黑白赤黄四颗珠子,可见汤光亭吞下的是青色的珠子。抬头又瞧瞧毛天祚,却见他气定神闲地道:“老丈勿慌,我这颗地犀通灵丸百益而无一害,无论拔毒去瘀,活脉解郁皆有速效,更重要的是令侄伤势不轻,若不及早医治,只怕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他先服我一颗地犀通灵丸,当可保他七日之命,还好千药门便在左右,听说那万门主医术号称天下第一,嘿嘿,今日正好可以上门领教了!” 卫正人原本打算藉毛天祚阻止万回春等人同行,没想到听毛天祚言下之意,却是想带他们上千药门求医。这结果虽然出乎卫正人的意料之外,不过当他瞧见万回春,看到毛天祚突然给他的侄儿吃了一颗来路不明的药丸时,脸上那种吃惊的表情,肚子里暗暗好笑,盘算:“没想到那个少年真的有病在身,若是硬不让他们跟,他们化明为暗,反而不妙。还好这步棋算是我方占了先手,无论他是真是假,总叫他讨不了好去。”当下微笑不语。 那万回春不愿显出自己对医药有所认识,只好任由毛天祚胡作非为。由于可能事关千药门生死存亡,为怕莫高天会为了汤光亭出手干预,他尽量装着若无其事,假意关心道:“为了劣侄的伤势,折损大夫灵丹妙药,实在愧不敢当。”毛天祚道: “哪里,其实我不过想藉著令侄的伤势,去会一会千药门。说实在的,令侄的伤势,百年难得一见,要是让他便这么死了,岂不可惜!哈哈哈!”万回春想这人说话不分轻重,偏又口无遮拦,这般行走江湖,居然还能活到现在,倒也是奇事一桩,不由跟着讪讪笑了一笑。 忽然间角落里同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众人循声看过去,却是一个光头。那光头不顾众人眼光,自顾地大笑了一阵,接着说道:“妙啊,妙啊,‘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对对对,这句最妙了,真是笑死我了。哎哟……阿弥陀佛,不行了,不行了,来啊,小二!结帐!” 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光头会了钞,头也不回地走出饭馆,沿路还是一直不停地笑,直到隐身在街口转角。铁马帮与朱砂派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这和尚什么来头。毛天祚回到座位上,问道:“刚刚那个和尚是在说我吗?”他的师兄弟们无人敢答,其他人事不关己,也都默不作声。却听得先前向朱砂派的白脸矮子射箭的那女子,在一旁与她师兄道:“师哥,你说这个和尚是什么来头?是少林寺的吗?胆子倒不小。” 她师兄道:“他是光头,却不见得是和尚。而就算他是和尚,普天之下,会武功的和尚,可不只少林寺一门。你说他胆子有多大吗?那倒也不见得。”那女子嘴角含笑,白了他一眼,嗔道:“是吗?依我看,普天之下就属少林寺的和尚武功最强,胆子也最大。你看这么多人在这里,他孤身一人,天不怕地不怕的,要笑就笑,说走就走,这种胆色天底下不能说只有他一个,不过如果是和尚,那就非是少林寺的不可。” 那男子虽然是师兄,不过面对师妹的强词夺理,也只是一笑置之。顺着说道: “按你这么说,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不过说到胆子大,眼前就有一个人,胆量可比他大得多了。”女子对着他粲然一笑,说道:“呼延大侠艺高人胆大,原是江湖尽知。”那男子道:“不不不,我可不是在说自个儿,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说的是,刚才有一位娇滴滴的小姑娘,不管对方有几个大汉,惹她一个不高兴,照样二话不说,咻地一声就是一支箭。那不是比刚刚那个和尚高明多了吗?” 女子这时才知师兄说的是自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人家跟你说真格的,什么娇滴滴的小姑娘,你好没正经!”说罢,自己想想,却又忍不住笑了。 一会儿接着说道:“师哥,你说待会儿到了千药门,到底能不能见到万掌门?”众人一听,心中都暗道:“原来你们也上千药门。” 只听得那男子接口道:“能见到当然最好,我就怕这些人仗着人多势众,沿路敲锣打鼓,万掌门听到风声,说不定会跑去躲起来。”万回春一旁听到,暗骂: “躲你的狗屁!等一下老子便让你第一个尝尝,我千药门的手段。”他为人向来笃诚宽厚,但今日事态诡谲,令他焦躁难安,既是骂在心里,便索性骂了个十足。 那卫正人却想:“千药门这一次倒底惹了多少人?这事若不是太过凑巧,就怕是有人刻意促成。”又想:“我们现在虽然人多势众,但是各怀鬼胎,不过是一盘散沙,到了紧急关头,全都靠不住,说不定还有人扯后腿。我不如让老黄暗中布置一下,要是苗头不对,说不得,只好将这一百斤的火药全部点开,管他千药门埋了什么机关在等我们,我这“砰”地一声,什么高手低手,老人小孩,什么都玩完了。” 他心中计议已定,不再理会还有什么人要一起去,草草吃饱,便要众人动身。铁马帮与朱砂派众人互相招呼吆喝,一起跟了上去。 万回春心里虽然挂念门派安危,但表面上仍是装成求医者,在附近叫了一台板车,驮运汤光亭以作为掩护,亦步亦趋,跟着出发。那丁允中见千药门有事,不愿落在莫高天的后头,催促着丁白云兄妹俩,一同上路。 这路上陆陆续续有江湖人物出现。有的彼此认识,便打起了招呼,热络得很,但遇到不认识的,只远远地对望一眼,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 斜里一队骏马驰来,卫正人一拱手,喊道:“唐兄!咱们又碰面了!”当先的大汉勒马停步,见是卫正人,不觉一怔,回头说道:“大哥,二哥,这事当真邪门。” 后头一人拍马赶上,道:“何事大惊小怪?”见到卫正人,也是吃了一惊,说道: “原来是卫兄。不知卫兄何故跟着咱们?” 卫正人哈哈一笑,说道:“唐兄何出此言。这里这么多人,难道都是跟踪唐氏兄弟来的?”后来那人脸上一红,讪讪一笑,并不言语,第三骑此时也已来到,马上大汉开口道:“我兄弟三人绝无恶意,二弟不会说话,还请卫兄见谅。”卫正人道:“哪里,哪里。唐兄言重了。”当下便给唐氏兄弟与朱砂派、铁马帮彼此引荐认识。至于万回春等人,卫正人不明底细,故意落了过去。唐氏兄弟三人彼此相视一笑,也当作没这回事。 没想到那朱砂派的地犀通灵丸颇有独到之处,此时汤光亭已悠悠转醒。板车颠簸,林蓝瓶扶着他坐起身子,一边将刚才他不醒人事时,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悄悄地告诉了他。汤光亭神智未清,只觉得全身上下都颠得疼。抬头见到唐氏三兄弟,背负大刀,满脸横肉的,在树林中吆喝按辔驰马,一时错觉,仿佛回到了铸剑山上。 他虽然离家不久,却是头一回独自出门,几天来遭遇离奇,不免让他有些害怕,心里头确实有那么一点想家,想山上的爹娘。可是这一会儿真要他回去,他可又不愿意了。忍着一身酸痛,哼哼唧唧地问道:“哎哟,这里是哪里?”林蓝瓶将原本扶着他的手一松,没好气地说道:“我跟你说了那么久,原来你一句也没听进去。” 汤光亭左顾右盼,只见同行的江湖人士,竟然聚集了有五六十人,却独独不见了万回春。心道:“这家里忽然来了这么多人,是得好好回去准备一下。”忽然前方有人呼喊:“到了,到了,千药门到了。”那唐氏三兄弟其中一个人,跨下双腿一夹,纵马直出。不一会儿回头,说道:“大哥,二哥,好像到了。”众人一听,个个磨拳擦掌,跃跃欲试。有的人甚至将背上的长刀解了下来,执在手上,好像准备随时大战一场的样子。 卫正人双眉微蹙,心里苦笑道:“我居然跟着这些大惊小怪,沉不住气的家伙混在一起。今日之事要是传了出去,我的脸还往哪里搁去?”故意放慢了脚步,打算让这班人先进去。那铁马帮素知卫正人多谋,便以他马首是瞻,也跟着慢了下来。 个人心怀鬼胎,自有打算,只有毛天祚见汤光亭已经清醒而沾沾自喜。 那丁允中可不是跟着来看好戏的,要丁铃留着看顾汤光亭,自己领着丁白云抢先跟了进去。莫高天自恃身分,只管自走自己的;杨景修听了万回春的劝告,不便与人冲突,所以都与汤光亭一道。 到了谷边溪涧之处,板车已无法再行,林蓝瓶便扶着汤光亭下了车。那帮忙推板车的车夫力气虽大,胆子却很小,见这么多人抡刀使枪,心里害怕,趁着汤光亭下了车,众人没留意,竟偷偷推着板车走了。丁铃发现后,赶着追去,不一会儿回来。林蓝瓶只道她跑去跟车夫理论,便道:“这个车夫忒也无礼,就这么偷偷地走了,待会儿咱们要回去时,可上哪儿去找人?丁姊姊,她一会儿还回来吗?”丁铃看着她,眨动双眼,道:“我拿了钱给他,他大概不会回来接我们了。”林蓝瓶这才会意,微笑道:“姊姊心肠真好。” 言谈间,一行人已顺着溪涧进到谷中。汤光亭向前望去,只见不药亭前或坐或站,聚集了二三十人。人群前几名千药门弟子伸手拦着,不让他们继续往前移动。 人群中虽有几人趁乱鼓噪,却没有人敢有什么无礼之举。 更向前行,已经大约可以听清楚说话的内容。只听得人群中一人道:“姑娘别看我们都是粗人,江湖规矩我们可是懂的。我们此番前来,只是有事求见贵门的梅姑娘,请她老人家高抬贵手,救我们一救。”不料另有人说道:“你见过梅姑娘吗? 怎么知道她是老人家?我说梅姑娘正当青春貌美,可是千金之体,怎么有这个闲功夫去理你这个糟老头?姑娘别听他瞎说,若是梅姑娘不方便见我们也不打紧,只要千药门里哪一位师兄师姊肯出来帮帮我们,我们也是同样感激。”只见站在当前的一名黄衫女子频频摇头,只不断说道:“不敢欺瞒各位,我们梅师姊确实不在谷里。” 众人好说歹说,那名黄衫女子只重复说着“我们梅师姊确实不在谷里”等等类似的话。人群中闪出一个葛衣汉子,手里拿着一封红帖,说道:“既然梅姑娘不在谷中,但不知万门主在否?我这里有拜帖一封,乃是丐帮杜帮主的亲笔,还望姑娘代呈万掌门。”大伙儿听了,都想:“咱们哀求了半天,这来硬的不成,而看样子软的又不吃,怎么就没想到要恭恭敬敬地写个拜帖呢?”有人更想:“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这人是谁?难道这次丐帮也有事?” 一名千药门弟子接过拜帖,黄衫少女只拿来一瞧,便随手让人拿了下去。说道: “掌门不巧也不在谷中。”此语一出,众皆哗然。 那葛衣汉子道:“姑娘这也不在,那个也不在,千药门里到底还有谁在?难道连一个做主的也没有吗?”黄衫女子忸怩道:“这……这我,眼下就只有我了…… 大家有什么事吗?”葛衣汉子见她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能有什么能耐? “啊”地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了起来,面对这样的结果,一时都没有了主意。 卫正人稍后来到,终于也耐不住性子,走出人群,大声向众人说道:“请各位英雄静一静,大家静一静,听我说一句话。”声若洪钟,远远地传了出去。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武林中的一些小帮派,小脚色。千药门在江湖中名声甚响,这些人多数抱着宁愿吃点闷亏,也不愿有所得罪的心态,这时见有人出头,正是求之不得,便都安静下来。只剩几个嘴硬的好事份子,兀自谈论不休,不过音量却也压得小了。 此时人群渐渐合拢,卫正人接着说道:“小弟今日来此的目的,跟大家都一样,只是我们各来各的,各打各的主意,像一盘散沙一般。这万回春一躲起来,大家伙儿就全都成了没头苍蝇,什么事也做不了。我知道各位的顾忌,但要是他就这么躲上个一年半载,存心做个缩头乌龟,难道大家就住在这里跟他干耗吗?”他停顿下来等待大家回答,不料过了半晌都没人搭腔。那郭典怕他尴尬,接口问道:“那依你说,便该如何?” 卫正人道:“在场的各位英雄,有的相互认识,有的不认识,我希望大家各报自己的门派姓名。大家既要团结一心,彼此不认识,总不是个道理。在下河朔刀枪会卫正人。”说罢右手一抬。郭典会意,便即拱手,说道:“久仰卫教头大名。在下铁马帮郭典。”。 既然有人带头,众人也就纷纷跟着报出姓名。一个一个挨将过去,有的只说他是“某某派的某某某”,有的却加油添醋,非得自吹自擂一番,才肯罢休。卫正人见来的果然都是一些小脚色,越听不禁心头越凉,直到听得有人说道:“在下寿春归云山庄丁允中。”众人都不禁一声轻呼。 卫正人喜形于色,说道:“久仰丁庄主大名,今日得见,幸如何之。”丁允中道:“河朔刀枪会威镇河朔,卫教头武艺卓绝,乃国之栋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心想:“你若知道归云山庄早给官府挑了,只怕后悔今日见到我。”各自又谦逊几句。丁白云、丁铃接着依次自我介绍下去。 那莫高天自恃身分不愿开口,身旁的杨景修也觉得无此必要,就跳过由汤光亭与林蓝瓶接口。那汤光亭与林蓝瓶在江湖上没没无闻,又无武功门派,都只各报了姓名就算了事。卫正人此时才注意到少了一个人,只不过他心想丁允中是何等人物,这些人既与他一同前来,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才是。 折腾了一阵,好不容易让在场的四五十人,最少都报过了自己的姓名。卫正人当仁不让,自忖以他的才能见识,众人无人能及,纵以丁允中而论,不过也是半斤八两。于是登高一呼,便道:“众位英雄,咱们今天好不容易来到这个地方,为的不过是来求千药门放我们一条生路走,顺便请万掌门给我们大家伙儿一个交代。没想到万掌门自己躲起来不说,还将儿子徒儿也藏了起来,真是令人好生失望。” 人群中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卫教头可别误会,老夫此行前来,可没说要兴师问罪。”当下便有人附和道:“是啊,办完了事,大家走人,人家干嘛给你交代?” 卫正人道:“泰山常老爷子,我们既前来求药,我知道大家的顾忌,但是没人发现事有奚跷,原因不单纯吗?”那姓常的老人道:“倒要请教。” 卫正人道:“常老爷子,请问你打哪而来?又花了几天时间到这里?”那姓常的老人呵呵一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我自打泰山来,来到这里,说慢不慢,整整三天。”卫正人笑道:“常老爷子老当益壮,这样的脚程,不输给少年人,算是十分快的了。”转头过去问唐氏三兄弟,道:“同样一个问题,请教唐兄?”那唐氏兄弟里的大哥唐天说道:“我们兄弟打常熟来,除了睡觉吃饭,就是赶路,来到这里,只花了两天。” 卫正人又问了几人,仔细谈论比照之后,众人这才发现,说也奇怪,原来这住得远的人,早几天前就出发了,而住得近的,有的是昨天才遇到这样的事情,连忙动身赶路,也是今天到达。 众人这时面面相觑,心中已然明白,世事绝无如此巧法,定是有人在其中刻意安排。这人设计将江湖上大大小小几个帮会的人马齐聚于此,不知是何用意?是敌是友,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 众人此时都将目光集中在眼前的那位黄衫女子身上,虽然她仍是扼住道路要冲,不让众人逾越雷池一步。但见她脸上稚气未脱,神色颇为不安,实在不像是此番谋事之人。 一时之间,大家更是没了主意,都想听听卫正人对此有何解释。那卫正人此时更想:“还好我设想周到,带了火药前来,否则跟这班凡夫俗子的下场,也没什么不同。” 那丁允中原以为这些人是共谋而来,一心想为万回春分担分担。不料却是这种诡异的情况,饶是他自认见多识广,一时也不能了解其中缘由,更何况眼前不见了万回春,就是想帮忙也无从下手。而莫高天与杨景修也是打定主意静观其变,更不用说汤光亭与林蓝瓶了。 第八回 人算天算 那卫正人把众人唬得一楞一楞的,便顺理成章地,俨然以带头大哥自居。只见他转过身去,与那黄衫女子道:“还没请教这位师姊贵姓?”那黄衫女子道:“小女子姓方。”卫正人道:“原来是方师姊。”黄衫女子道:“不敢。”卫正人道: “适才方师姊已然听到我们这群人的情况了吧?”黄衫女子道:“听是听到了,不过实在……实在古怪得很……” 卫正人道:“我们是当事人,内心的疑惑的恐惧,只怕百倍于方师姊。”黄衫女子道:“那是。”卫正人接着道:“不过刚才方师姊也说了,此时此间,这千药门里的一切,都由方师姊做主,是不是?”那黄衫女子脸上一红,又出现了刚才忸怩的神情,道:“不过我实在这个……是,是,没错……” 众人听她回答得怪里怪气,简直是一头雾水,什么“不过”,又接着“没错”,但是卫正人不管那么多,只说道:“既然如此,那只好着落在方师姊身上,为大家解决。”那黄衫女子支吾道:“只要大家肯待在这个地方,不要硬闯进去,一切都有得商量。” 那卫正人抬头一看,黄衫女子就挡在“不药亭”之前。按千药门的规矩,求医者必须越过不药亭,才算进入千药门里,也才算是千药门的病人。所以黄衫女子此举,似乎别有用心。 黄衫女子瞧他的神色有异,便道:“卫教头不必多疑。屋内狭小,穿廊楼阁九曲十拐,你们这么多人进去,一来不能到处走动,彼此挨着不舒服,也不好休息,二来要是有人粗手粗脚弄坏了东西,不知要何人担待。”卫正人微微一笑,算是同意她的看法。 早有千药门里的男弟子,在不药亭面前一旁的土坡上,搭起了草棚。板凳长椅数目不够,倒有一半的人席地而坐。其余的女弟子也没闲着,烧开了一锅茶水,一壶一壶地往棚子里送。 稍事休憩。卫正人复道:“便请众位英雄轮流上来,将各自的遭遇问题,请教这位方师姊。”朱虎道:“让我先来!”闪身穿出人群,来到黄衫女子面前。黄衫女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道:“不知有何见教?” 朱虎道:“我铁马帮江副帮主,四天前与朋友在酒楼喝酒,莫名其妙遭到歹人暗算,全身发青,四肢僵直,至今昏迷不醒,口中呓语不断。那下手之人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此人身中蝎尾针剧毒,七日毙命,天下惟千药门可解’等字句。 不但这样,为怕我们不认得路,字条上还特地画了地图。我铁马帮地处陜北,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三日当可到达,但若是驮了江副帮主,路上只怕有什么闪失,所以帮主派了我们三个来此求药。还望方师姊高抬贵手,救我们副帮主一救。” 那黄衫女子略一沉吟,口中说道:“原来你们是来求医的……”朱虎道:“今日之前,我们实在不知竟有这么多人跟我们有一样遭遇。”身手入怀,掏出一张纸笺,续道:“那字条在此。”黄衫女子见纸张满是折痕,显然数经人手,而且字迹工整,不像是临时编造出来的。 一个老仆搬来桌椅,让黄衫女子在不药亭中就坐,就好像江湖郎中摆摊给人看病一样。那黄衫女子低头沉思半晌,忽然抬头说道:“我有一事不明。”朱虎一楞,道:“什么?” 黄衫女子道:“依你说,贵帮的副帮主是与朋友喝酒时遇到攻击,那他的朋友呢?也中毒了吗?”朱虎迟疑了一下,说道:“没听他提起……”黄衫女子又问道: “江副帮主除了中毒之外,可受了其他内伤?”朱虎道道:“就只中了毒……这要紧吗?” 黄衫女子道:“这‘蝎尾针’是源自回疆的一种暗器,数十年前传到中原武林时,虽然经过了改良,但是发针的手法却是大同小异。它顾名思义,发暗器者如同蝎子一般,是面对受害者的,也就是说贵帮江副帮主不是背后遭人暗算,而是面对面交手不敌受伤。我听江湖传说,江副帮主惯用的兵器是藤盾与弯刀,在马队当中攻击敌手相当好用,防守也相当严密,在武林中算是一把好手。” mpanel(1); 顿了一顿,又道:“这人与江副帮主正面交锋,而他的武功若伤不了江副帮主,那么实在不可能正大光明地以蝎尾针突破更为严密的防守,所以依我看来,这中了蝎尾针毒的,应该是贵帮的王帮主吧?” 朱虎大吃一惊,不知怎么接口,一旁孙均少见世面,更是惊呼出声。众人见这二人神态,已知黄衫女子所言不虚。有人更想:“这铁马帮帮主王传家是出了明的死要面子,这回中了蝎尾针命在旦夕,竟然还是派了三个弟子出来掩人耳目。”那郭典见众人脸上反应,知道此事再也隐瞒不住。便道:“方师姊神通广大,令人佩服,这是原不该欺瞒,只是家师交代如此,还望海涵。” 黄衫女子道:“非是我要说穿此事。只是千药门问诊用药,除了切对症状之外,这天候节令、寒暑湿燥还有病人的高矮胖瘦、男女年龄,也都会影响到药中君臣搭配。三位师兄远道辛劳,若是药方下得不够准确,一来一往之间,王帮主的性命纵能保住,武功也难复旧观。” 郭典道:“方师姊说得是。和着也是老天保佑,叫师姊瞧出端倪,否则我们师兄弟三个,几乎误了大事。”黄衫女子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其实要瞧出此事并不难,这中毒的既然很可能不是贵帮副帮主,还能劳动三位大弟子一起出动的,贵帮也剩没几人了。恰好贵帮王帮主使的是一对镔铁短枪,武功虽较副帮主为高,但防守上就颇为不及了。而你们的大师兄是王帮主的儿子,这回之所以没来,是因为他要防着几个二娘生的儿子趁机谋夺家产。而如果中毒是你们的大师兄,这回赶到这里的,便应该是他那心急如焚的老子了!” 话没说完,众人早已交头接耳,发出阵阵惊叹。朱虎与郭典等人,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拜道:“还请方师姊救我们师父一救。”自有老仆在一旁磨好了墨,伺候纸笔。那黄衫女子毫不思索,三两下工夫援笔写就,将药方递给朱虎。那朱虎有点不太相信这事情竟然这么容易解决,一时看着纸上未干的墨渍发楞。 黄衫女子道:“朱兄自可回到陜北,另找药铺抓药。不过要是不嫌弃的话,在我们千药门里,不论是虫蛇矿兽,还是四时本草,凡天生自有,一应俱全。朱兄大可不必舍近求远。”怕他犹豫不能决,又补上一句:“我开的药引子,一般药铺并不常见,还是让我们帮你抓好较为稳当。” 郭典听了再无犹豫,忙道:“有劳了!”一名童子从黄衫女子身后走出来,接过朱虎的药方子,领着朱虎而去。孙均道:“郭师兄,我们这也走了吗?”郭典看了卫正人一眼,低声道:“既然没事,那还不走。”当下头也不回地去了。 众人见铁马帮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难题,人人内心都受到了鼓舞,个个跃跃欲试。更何况眼前这位“方师姊”见识卓越,医术只怕也早已尽得万回春真传。一时之间,人人争先恐后,抢到不药亭前,七嘴八舌地向这位方师姊讲述他们的遭遇,端得是比手画脚仍不足以形容,口沫横飞尚说不到万一。黄衫女子瞧得眼花撩乱,不知听谁的好。 卫正人见场面混乱,自己方才既揽了这领头的角色,便不得不出面整饬秩序。 高声说道:“大家别着急,这千药门是什么地方,方姑娘既然已经答允了大家,就一定说到做到。大家挤成一块,方姑娘谁也救不了。”话虽说得有理,但要理出个先来后到的顺序谈何容易?卫正人可管不了那么多,循着自己的意思,让远道而来的占第一个位置,其余类推。众人中纵有不服者,碍着大多数人都同意这样的做法,倒也不敢在千药门里闹事。 如此一个一个挨将过去,各将各的遭遇难题一一说给黄衫女子听。其中有人便是直接的受害者,这类的人大都受到内伤,或是被人以奇怪的手法截断经脉,或是掌力侵入五脏六腑,难以拔除。黄衫女子便吩咐留置静养,以便调理。而其余代人求药者,被害人则大都是中毒,什么淬毒暗器,什么毒虫蛇蛊,少则一样,多则同时身中数种。而不论是哪一种受害人,当场都一概收到纸笺,上头不但注明所受伤毒为何种伤毒,除强调危险性外,奇怪的是,还特别指点到千药门来找梅映雪。 所以众人虽得了解救,但这谜倒底还是一个谜。那黄衫女子仿佛心有旁骛,这诊治的速度便逐渐慢了下来。不久眼见日头斜倚西山,却还有一二十人待在草棚里等候。不料此时黄衫女子站起身来,说道:“各位英雄,小女子体力不济,今日到此为止。明日申时,定再备案候教。”毛延祚一惊,指着汤光亭大声道:“慢着,这里还有一个病人,非常重要,你……”他一心只念着汤光亭身上的奇怪征状,自己所为何来,反而忘得一干二净。但他言犹未了,黄衫女子打断他的话,道:“每一未来求医的病人,对我来说,都很重要。”说罢,领着老仆,在众目睽睽之下,迳自去了。 众人促不及防,虽然一片愕然,却也无人敢前去追问。一名千药门弟子走近众人,深深一揖,说道:“委屈各位爷台,今晚就在这草棚里将就着休息。还有,待会儿就会有人将饭菜送过来,请各位爷台就在这附近走动,不要走远,要是错过开饭的时辰,那就只好劳烦自己生火起灶。其他要是有缺茶水什么的,吆喝我一声,我就来了。我叫陈有信,叫我有信就行了。”这人学医不行,口才却颇为便给,几年来便负责接待外来访客。众人一听还有饭吃,疑虑渐去,不久便各自聊了开来。 那卫正人万万料想不到此事竟这么轻松简单,眼见丁允中就在一旁,随口说道: “丁庄主,你觉不觉得此事大有古怪,令人好生不安。”丁允中想起自己是陪着汤光亭前来求医的身分,便道:“先前听大家各言遭遇,确是启人疑窦,但瞧这方姑娘尽力救治众人,言行举止间,又不似作伪。所以在下倒觉得,令人不安的,应该是出手危害大家的那个神秘人才是。”卫正人喉头咕哝一声,不置可否,状似同意,又似不同意。 丁允中又道:“那个神秘人下手伤害他人之后,却又指点求救之道,甚至所有人到达的时间,也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所以此人若有图谋,当在今明两天之内,否则待到明日人群散去,他之前的设计岂不全都徒劳白费?不知卫教头以为如何?” 那卫正人有如陷入沉思之中,并不答话。他也知丁允中说得有理,只不过现在的他却确信,这千药门里确实有古怪。原来他在入谷之前,早已暗中吩咐从人,各择险要之处,布置这次所带来的百斤火药。这其他人倒也罢了,那蒋师傅跟了他十几年,这十几年经验累积下来,几分机警总是有的,还有那个专门管火药的黄胖子,他们两个都不是才初出江湖的毛头孩子,怎么到现在布置了几个时辰,连个约定的暗号也没有。卫正人直觉相信他们可能遇到麻烦了,所以千药门根本脱不了干系。 其实丁允中也是觉得事有蹊跷。但是万回春显然已经回到千药门里,他既未出面,那么就一定有他的打算。在情况未明之下,自己当然不好有什么举措。回头瞧见莫高天独自坐在一旁,脸上殊无喜怒表情,心中疑问一时难解,便趋近低声问道: “这整件事情有些奇怪,越看是越糊涂了。还有,这万回春躲进千药门里,好像不打算出来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他的为人。” 莫高天道:“我说刚刚那个方姑娘身后,好像躲着一个老人,看他的穿着打扮,应该是个打杂役的仆人。不过他老是低着头,寸步不离的跟着,样子十分可疑。” 转过头去,与杨景修道:“喂,快刀小子!你说说看,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杨景修道:“瞧那个老仆的身材,与万掌门是差不多高矮,不过他既然有心帮助这些人,却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实在有违一般常理。我有一个解释是,一来万掌门不知这些人的来头,想要先探探大家的虚实,二来策划这整件事的神秘人还没出现,他若在暗处,就可以先不令自己处于险地,这事情也就好办多了。”丁允中点头称是。 这时汤光亭与林蓝瓶、丁家兄妹也都围了上来。那丁铃道:“你这是以那个老人就是万伯伯所作的假设。何以见得万伯伯一定就是那个老仆人呢?”杨景修笑道: “我这是按一般常理推断。他回到门内,先要所有弟子不得声张,然后自己便扮成了仆人暗中控制全场。要是太平无事,他就这么装扮下去,而若是有突发状况,他也能够立刻出面。这是十分合理的做法,但要说有什么证明,我个人倒是说不出来。” 丁允中道:“铃儿,咱们都要行走江湖,这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功夫,自然得要再多用功一些。但要像杨少侠这般大胆假设,可就是一种经验谈了。难得这几天我们爷儿三个能够和你莫伯伯,还有杨少侠这般的人物在一起,机会难得,你们得好好学着点。白云,你明白了吗?”杨景修忙道:“不敢。” 丁白云口里应了一声:“是。”心里却想:“父亲难道已经打算好,他这下半辈子,就要这么带着我和妹妹一起闯荡江湖了?”他这几天来,心里一直想着这个问题。从小以来,他内心里最大愿望,就是成为一个跟自己父亲一样的人物,甚至超越自己的父亲。那就是在江湖上能够受人推崇,在乡里间能受百姓爱戴,上能报效朝廷,封爵荫第,下能买卖有无,购田置产,最后有权有势,得名得利,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一方霸主。 所以此时,他一想到从此便要过着东奔西跑,居无定所的日子,就怎么样也打不起精神来。再则,他对林蓝瓶有着家破之恨,对汤光亭有杀害未遂之愧,对莫高天则有拜师不成之气,所以他一心只想早早与这些人分道扬镳,免得越看越碍眼。 便在此时,汤光亭忽然大喝一声:“我知道了,嘿嘿,我知道了!”莫高天道: “臭小子,你又知道什么了。”原来汤光亭不愿人家质疑他结拜大哥所作的推论,所以他绞尽脑汁猛想,终于让他发现一个有趣的关联。连连笑道:“我有一个发现,可以证明那个老仆人,就是万前辈。” 杨景修喜道:“真的吗?赶紧说出来听听。”汤光亭道:“我先前瞧那个方姑娘,忸忸怩怩的,说话一点儿也不大方,可是一谈到病况药理,谈到江湖上的人物,所使用的兵器武功,却是滔滔不绝,与她十八九岁的年岁,也不相仿。后来我想起路上丁白云大哥,谈起在归云山庄时,万前辈曾经露过一手功夫,是连莫前辈也不知道的功夫,是不是?” 莫高天若有所思,道:“哦,那是什么?”杨景修微笑道:“嗯,是腹语术……” 汤光亭道:“大哥说得没错,就是腹语术。”莫高天不以为然,说道:“腹语术就腹语术,有什么了不起的。” 汤光亭道:“莫前辈,上回你和我送林姑娘来的时候,千药门的弟子,一开口就领我们去见谁来着?”莫高天道:“你当我老糊涂了吗?上回来的时候,万回春这个老家伙不在,是他的一个徒弟,也就是梅师成的孙女,负责把林姑娘给照顾好的。还有,是我送你们两个来的,不是‘你’和我送林姑娘来的。这样我够清楚吗?” 汤光亭道:“那可见万前辈不在千药门的这一段时间,梅姑娘可能是被指定的,有能力代替万前辈对外行医的人。否则万一有个什么差池,千药门的百年招牌,岂不给毁了。”莫高天道:“你说得不错,言之有理。”汤光亭续道:“万前辈是跟着我们回来的,所以在他回来之前,千药门里一定都还是梅姑娘做主。这一点连那个神秘人也很明白,这也就是为什么,一开始大家都指名要梅姑娘救他们的缘故了。” 杨景修道:“不过这个梅姑娘今天从头到尾都没出现,倒是有点奇怪。啊,兄弟,不好意思,你继续说下去。”汤光亭脸上一红,道:“这倒没什么,可能是万前辈……嗯,这个,他吩咐梅姑娘暂时不要出面吧?”话锋一转,接着说道:“所以万前辈才会改装成老仆人,跟在那个方姑娘的身后,一来就像我杨大哥所说的,为了控制全局,二来他也非得跟在后面,指点方姑娘的医术,还有武林轶事。所用的方法,就是‘腹语术’啦!哈哈……”想到得意之处,不禁笑出声音来。 莫高天啐了他一口,道:“去你的,你也还不是用猜的。” 其实在莫高天与丁允中的心里,老早就打定了,想要解开这个谜,今天晚上是一个关键。而且也许万回春也同样地做这样的打算,才会刻意留下明天继续的尾巴。 既然是关键的夜晚,自然也是危机四伏的。 这一晚睡到半夜,汤光亭忽然睁开眼睛,趁着假装翻身,目光一扫,只见不见了好几个人。 原来他根本也没睡。打从他一进到这山谷当中,梅映雪的身影,就不断地出现在他脑海里,屈指一算,今天也不知道该算是第七天还是第八天,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他非得到山上的那个山洞中,去走一走,瞧一瞧不可。 他悄悄地起身,只见林蓝瓶与丁铃和衣而卧,脚边躺着丁白云,除此之外,莫高天、丁允中还有他那结义兄弟杨景修都不知去向。其他门派的众人,则东倒西歪地远远躺了一地。 汤光亭心想这样也好,免得让人发现,还得多费唇舌。当即蹑手蹑脚地走出棚外,直出十来丈,这才敢放心迈开大步。 凭着记忆,他不久便寻着上山的路。抬头但见万里无云,星光灿烂,却不知不觉心跳加速,不安了起来。离开虽然不过才七八天,但忆起当夜的景况,汤光亭仍旧心有余悸,而这七八天以来的遭遇,更是生生死死,今夜故地重游,恍如隔世。 纵使心思纷乱,历历往事杂沓而来,汤光亭脚下却不敢片刻慢了。便这么边走边想,经过了几处眼熟的地方,弯过山坳,攀上乱石堆,来到了一处山壁平台上,眼见身前山壁裂了一道有如遭到利刃劈开,直达山巅的岩缝,一股细细地流泉从岩壁裂口流出,便一如他当初初到时的景象。汤光亭细心地检视山洞前的暗记,确定自己终于回来了。 汤光亭机灵地回头,左右四处望了一望,在确认没有人跟踪他后,忽地一闪身,钻进了山洞。 山洞里湿气弥漫,空气中飘浮着一种特别的气味,汤光亭闻着不觉精神为之一振,心道:“没错,那天就是这个味道。”脑海里忽然同时浮现出梅映雪在山顶池水里沐浴的情景,还有她那有如白玉一般,光洁白皙,花朵儿一样的肌肤。 汤光亭不清楚这个空气中的味道,倒底是不是也是一种中药材,否则为何现在的他,不仅仅感到呼吸窘迫,血脉贲张,还全身燥热,汗如雨下呢? 原来在人的五种感官当中,触觉是最迟钝的,而味觉才是最敏感的。其次才是嗅觉、听觉以及视觉。这也就是为何婴孩一拿到东西,往往便先往嘴里头塞,而为何我们要背一首唐诗,还是一篇文章,大声朗诵的效果要比光用眼睛看的好;而如果我们听到一首好听的歌曲,往往在数年、甚至数十年后,只要再听到,不论有无歌词,往日的记忆,总是会立刻浮现。要知道,越灵敏的感觉,往往伴随着灵敏的联想。这时汤光亭一闻到当日的味道,当时的景况,便自然而然地涌现,身体的反应立刻就回到了当时的场景中,情绪也就跟着起伏不定了。 这与他白天时,走火入魔的情况颇有不同,那是因为毛天祚的地犀通灵丸发挥了作用,暂时止住了九转易筋丸的关系。 这时汤光亭的眼睛逐渐习惯黑暗,认清了方向,直往当时堆埋梅映雪的地方而去。果然复往前行不久,隐隐约约地,仿佛已经能够见到他所堆放的那一堆石头了。 但所谓近乡情怯,此时的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他只怕当他移开这堆石头之后,所看到的却是梅映雪永远沉睡的身躯。他这么一想,脚下步伐便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忽然脚下一绊,汤光亭不小心踢到一块大石头,差一点让他跌跤。还没来得及开骂呢,左脚一滑,却是一脚踩在石头边缘上。他心中颇为不安,急忙往前探去,只见那石堆散了开来,中间所围的土坑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 汤光亭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急忙从怀里摸出前些天预备好的火折,点起来仔细瞧个清楚。在昏暗的火光之下,汤光亭伏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寻将过去,除了让他更确定这就是当时自己所挖的坑之外,其他什么也找不到。这时他心里虽急,脑袋却还清楚:“不会的,如果被野兽叼走了,一定会下血迹,或是足迹爪印什么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推断,他扩大范围,继续往四处找去。果然始终找不到当时他所留下来的衣物,还有梅映雪伴手的独门兵器,那一条墨索铁炼。汤光亭不断告诉自己:“看这样子,阿雪是已经醒了,而且自己脱困走了。”真的吗?汤光亭殊无把握,但他几日来的朝思慕想,魂萦梦系,这时已令他怅然若失,久久不能自己。 但既然眼前找不到梅映雪是事实,汤光亭左思右想,他好不容易排除万难,千里迢迢地赶来赴约,这一趟可不能白来。想起那时自己也是因为凑巧来到这座山洞,才从此得与梅映雪缔下不解之缘。不免使他心里产生一个幻想,幻想梅映雪现在也许如同当时一样,正在上面的温泉里头泡澡呢。 汤光亭越想越觉得有理,而且像她那么美丽的女孩,全身是泥地从坑里爬出来,哪还没有想立刻洗掉一身脏污的道理呢?地上流泉潺潺依旧,有如梅映雪声声深情的呼唤。汤光亭打定了主意,他要再度顺着这山洞里的瀑布,逆流而上。这与当时他身中沸腐汤与五彩花蛛之毒,为了减轻身上的痛楚,才奋力勇往直前的情况不太一样,虽然仍是五味杂陈,但甜蜜之处,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他不知自己内力已有小成,已经不像十多天前刚下山时那般,毫无内功根基,所以这回攀岩走壁,劲力到处,身子便轻轻向上腾起。他手脚并用,没多久便爬上了岩顶。抬头一看,天际星光,一如当时,只是那一轮明月,如今只剩一半了。 月圆月缺,聚散离合,从古至今,莫不如此。汤光亭心中忐忑难安,顺着水流望前走去,几番转折崎岖,反覆折腾,但见眼前泉涌成池,池中泉水波光粼粼,烟雾袅袅,景物依旧,而人面呢? 梅映雪还是不在这里。 汤光亭最后一个希望破灭,一个屁股坐倒在地,两眼望着池水发怔。没来由地胡思乱想:“这衣物也拿了,武器也带走了,看这样子她身子是大好了。要是真的如此,我的利用价值也就没啦,干嘛非得嫁给我不可呢?她只要不张扬出去,在山里面躲上个一年半载,那时老子我早就毒发身亡,剩下一堆骨头,有谁还知道她曾经跟我有过肌肤之亲?是她正牌的老公?这种谋害亲夫的事情,亏她做得出来,真是天下最毒妇人心。” 又想:“早知道那天就不应该就这么放过她,这么抱一抱,亲一亲也好,我还可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满脑子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其实内心深处,还是希望真能够和梅映雪在一起。 犹正自怨自艾间,忽然耳边人声响起。汤光亭蹴然惊起,想这声音听来是个男声,但这时出现的,只要不是女人只怕都不是好人。连忙站起身子,拔腿就走,但这山洞中根本无处可躲,只得急急忙忙躲回他原来来的山壁凹缝处,这脚下还不能发出声音呢。 他身子才刚缩进凹缝里,男人的声音再度传来,这回不但更大声,而且还隐隐有回音。只听得那男声说道:“真没想到那个方小苑竟有这么一手,你我师兄弟二人,这回可都看走眼了。”汤光亭听着声音倒挺耳熟,壮着胆子慢慢将头转出去。 他初出江湖不久,偷听偷看的经验倒是不少,他侧脸探头,毫无声息,只见池水的另一边对站着两个人,面对他这个人的脸,恰巧让背对他的那个人的头给挡着了。 他再将身子缓缓往前探去,只见面对他的那个人眇了一目,右眼部分从眉端往下到脸颊乌青一片,眼皮就像是焦掉了一样,眼珠子也不知道还在是不在。 只听得眇目者接口说道:“不如我待会儿就去把她抓过来,或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他面对的那个人说道:“师弟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脸一侧,现出半边脸来,汤光亭一见大吃一惊,急忙缩头回去。暗道:“难怪听这声音耳熟,乖乖不得了,这两个不就是万小丹和冯云岳吗?那个姓冯的,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那眇目者果然便是冯云岳,而背对着他的,确实也是万小丹。 原来当日冯云岳不慎让五彩蜘蛛体内毒血,溅到了右眼,当时他的眼睛立刻就瞎了,毒液扩散,还波及了眼睛四周围的皮肤,要不是万小丹尽力救治,恐怕连小命都保不了。汤光亭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杰作,要是他知道此刻的冯云岳,恨自己是恨得牙痒痒的,只怕再也不敢待在那里继续偷听了。 只听得万小丹续道:“今天外头还来了几个不请自来的人,其中有一个是归云山庄的丁庄主,另外有几个人虽然不知道姓名,不过看那个样子,就知道绝非一般脚色。趁着夜色,他们此时只怕在谷中到处查探,你这一出去,不正好给他们逮个正着?”冯云岳道:“师兄的意思是说,这几个人,是那个臭丫头找来的帮手?” 万小丹道:“是不是那个臭丫头找来的帮手,我目前还不知道,不过这几个人当中有一个小子,跟他们是一道的。他说他叫汤光亭。”汤光亭心道:“说到老子身上来了。” 冯云岳道:“汤光亭?没听说过。是哪个门派的?”万小丹道:“哪一个门派不重要,要紧的是,说巧不巧,这位仁兄就是当天与那臭丫头,一起泡在这个池子的那个臭小子。” 冯云岳大叫一声,说道:“什么!他终于出现了,好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现在在哪?我若不挖出他的眼睛,扒掉他的皮,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汤光亭暗暗心惊,道:“唉哟,我跟你有那么大的仇吗?这么恨我干嘛?” 耳里一边听得万小丹道:“不,当务之急是赶紧逼出那个臭丫头,明天你不要想别的,只要注意盯着方小苑,别让她搞新花样就行了,姓汤的那个臭小子,我会帮你看好。只要看好他,我有把握,臭丫头一定会现身。到时候臭小子要杀要剐,任凭你处置。有我在,你还怕他飞上天去不成。” 冯云岳没有答话,接踵而来的是一片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万小丹道:“你想说什么?没关系,尽管说出来听听。”冯云岳道:“没……没什么……”万小丹叹了一口气,道:“师弟,经过这件事情,你我患难同当,交情又深了一层,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我知道是我连累害得你缺了一只眼睛,纵使生命得保,却也算是半个残废了。你若怨我,我不怪你,不过我们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对一个男人来说,一看成就事业,二论文采武功,外貌长相好不好看,那都是其次。” 冯云岳忙道:“这冤有头,债有主。我的眼睛是谁弄瞎了,我心里清清楚楚,这跟师兄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怀疑……怀疑这个臭丫头真的会出现吗?我们花了这么多功夫对付她,也不知道她值不值得。” 四周又是一阵沉寂。汤光亭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慢慢地又把头给探出去,只见万小丹不断地,缓缓地来回踱步,冯云岳站在一旁,只盯着瞧。 过了半晌,冯云岳接着道:“好了师兄,你也别心烦了,我知道我错了。”万小丹凝视了他一会儿,说道:“你能明白就好了。”一会儿,又道:“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回到那棚子里头去睡了。总之你记住,明天日落之前,听我的暗号行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尤其今天晚上你哪里也别去,有很多人今夜根本就不打算睡。 你白天也没露过面,会让人家起疑的。” 汤光亭大吃一惊,原来万小丹不是躲在一旁窥探,而是混在众求医者当中,心想:“幸好我晚了你一步动作,否则你岂不是要一路跟踪我到这里来,然后躲在这里,偷听你自己讲话。”仔细一想,这事倒不可能发生,不过听他们话中的意思,是要利用自己钓出阿雪来,这事态可就严重了。一来,他根本不知道阿雪现在在哪里,既无法通知她说,危险,不要出来,也不知道她倒底会不会主动来找自己;二来,也许阿雪从头到尾,根本就不曾打算出面,到时万小丹与冯云岳,不知还会想怎么样的办法来对付自己。 为今之计,最好是能够寸步不离地跟着莫高天,要不然杨景修也行。 但是汤光亭心中打的这个如意算盘,先决条件是得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刚刚听万小丹的口气,好像只有他才会离开,而冯云岳得留下来的样子。汤光亭倾耳细听,果不期然,只听到一个人离去的脚步声。过了不久,留下来的那个人开始在原地奔跑跳跃,忽地兵刃破空,风声飒飒,竟然练起剑来了。 汤光亭暗暗叫苦,低声骂道:“你早不练,晚不练,偏偏挑三更半夜才练,你脸上黑了一块,瞎了一眼怕人家看,难道连你的剑也跟你一样,怕人家看吗?”他不知道冯云岳自从眇了一目,出剑的准头也有些偏差,之所以半夜练剑,其实是希望赶紧补上这个弱点,倒是一个勤勉不懈的人。 汤光亭哪里管得了这么许多,起先看他练剑练得勤快,倒也觉得有趣,似乎也有兴致学上一学,但偷看久了,一来一知半解,二来冯云岳练来练去,都是练那几套,不知不觉倦意袭身,眼皮几番闭合,终于闭眼的时候愈长,开眼的时候愈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汤光亭睁开眼睛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哎呀,完了!” 他倏然起身,机灵地探出头去。果见池水四周空空如也,连半个鬼影子也无,昨晚在对面练剑的冯云岳,这会儿早已不知去向。汤光亭大叫一声,连忙追了出去。 岩洞这一头是汤光亭从未到过的地方,但是现在的他,因为睡觉被打成了状况之外,心中懊恼得很,脚底下只管使劲地跑。岩洞这头的路虽然七弯八拐的,但也还算平坦,跑起来并不费力。 好不容易跑出洞口,汤光亭定眼一瞧,原来已是在千药门的后山上。放眼望去林相苍郁,草长及腰,倒是颇为隐蔽。抬头一看,这天虽大亮,但日依东山,当是日出未久。只是他也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了,说不得,也还是只有快步跑下山去了。 他这一路下坡,速度挺快,却也跌了几跤。千药门腹地广大,四周颇多植栽,什么花圃菜园,果树瓜田,亩亩交织错落,比邻相接。汤光亭穿过几处果园,见四下无人,还不忘顺手牵羊,聊充裹腹。 不久之后,他终于弯到了不药亭后面,只听得前方隐隐传来兵刃相交,斥喝呼喊的声音,汤光亭心知情况不妙,便加快脚步赶去,岂知映入眼帘的,与心中所想的情况并不相同:只见莫高天在几个人的合围之下,徒手放对,左冲右突。围住他的那几个人连声吆喝,相互联络,彼此救援,这几下竟然困住了这位当世高手。汤光亭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几个人,正想出声让他们罢手,冷不防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捂住了他的嘴,接着背肌一紧,却是给人封了穴道。 汤光亭惊惶失措地回头一瞧,只见擒住他的人头上罩了一块黑布,布上挖了两个洞,不知怎么着,却只有露出一只眼睛。汤光亭想起一个人,不由魂飞魄散,挣扎地喊道:“放开我,放开我!”嘴是张了,却让那人一个巴掌捂来,发不出声音。 那蒙面人嘿嘿几声冷笑,说道:“你好啊,我们终于见面了!” 当时汤光亭偷偷起身离去不久,杨景修惦记着在草棚里休息的汤光亭,身体状况起起伏伏,为怕有什么闪失,后脚跟着便回来了。他回来后发现不见了汤光亭,心里十分紧张,转身悄悄摇醒了林蓝瓶。 林蓝瓶睡眼惺忪,半张半闭地问道:“杨……杨大哥,天……天亮了吗?”杨景修看她反应正常,便道:“天还没亮,没事,你继续睡吧。”转出棚外,在四周绕了一圈,并无所获,便更往谷外寻去。半路上碰到莫高天,两人便为着汤光亭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今天天一亮,杨景修便将汤光亭不见了的消息,告诉众人。那林蓝瓶自从离开江南之后,与汤光亭几乎是朝夕相处,知道他忽然不见了,也是十分忧心。丁铃安慰她道:“妹妹勿慌,汤兄弟为人机灵,又调皮得很,也许他是自己偷跑出去,不久就会回来了。”林蓝瓶忙道:“谁慌了?我管他呢!” 正做没理会处,忽然有人声自入谷口处传来,从那音量听来,人数还不少。负责打点众人起居生活的千药门弟子陈有信,本在一旁招呼众人,不久也听到了声音,连忙跑到土坡上去瞧个仔细。这看着看着,不禁皱起了眉头,心道:“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呐!”草棚中的众人只觉得这下可热闹,更有人觉得人越多越好。 人声渐近,几名千药门弟子迎向前去,不久转回,其中一个特别跑到陈有信的跟前,说道:“这几个是来找人的,让他们先到这草棚里等候,我进去请示一下,别让他们乱跑。” 林蓝瓶瞧着这一批忽然造访的人渐渐走近,总觉得其中几个人的脸,好似在哪里见过。忽然这批人中有一个少年冲出人群,急往她这边过来。林蓝瓶一瞧清楚,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奔出草棚,与那少年相拥而泣。那少年摸着她的头,轻声说道:“不怕,不怕。那个糟老头没欺负你吧?”林蓝瓶摇头。 这时后面的人也都接着赶了上来,当先那人是个中年男子,面如冠玉,气宇轩昂。只见他跨步向前,朝着草棚里头抱拳拱礼,说道:“晚辈长剑门宋镇山,见过莫老前辈好。” 原来这人便是宋镇山,那少年便是林蓝瓶的哥哥林延秀了。当日莫高天带着林蓝瓶前来求医时,便在这千药门中遇见了沈凤鸣与熊一飞。两人当时还差一点跟莫高天起了冲突,幸而梅映雪出手阻止,这才免了两人的一场血光之灾。只是也因为如此,两人当夜不敢再留谷中,除了另觅养伤之地,一方面也想了办法通知宋镇山。 当时宋镇山还留滞在铸剑山上,双方经过一番解释,汤广成终于明白,就算扣着林延秀不放,也无法换回爱子。于是便与宋镇山商议,由他派出探子帮手,而请宋镇山在一旁予以协助,因为只要能够找到汤光亭,林蓝瓶也一定在附近。宋镇山想也没想,一口答应。宋镇山出发了两天,跑马寨才接到沈凤鸣托人带来的口信,说林蓝瓶与汤光亭两人,很可能都还在千药门里。汤广成听到这样的消息,决定要亲自走一趟,不过他不知千药门的位置在哪,便在路上寻找宋镇山等人。前两天双方人马会合,便连夜一路赶往千药门而来。 这会儿宋镇山找到了林蓝瓶,数日的抑郁,终于一扫而空。那汤广成站在宋镇山身后,左右不见儿子的影子,忙道:“在下汤广成,前些天夜里,与莫老前辈见过面,在这儿问候莫老前辈好。如今林姑娘与林公子都在此间,不知我那不肖的孩儿,现在何处?” 莫高天并不正面答覆,只道:“林姑娘,老夫问你一句话,你可得老老实实地回答。”林蓝瓶此时心情已渐渐平复,转过身来,问道:“不知前辈要问我什么?” 莫高天道:“我问你,自从那天送你到这千药门来,之后几天到现在目前,老夫可曾限制过你的自由?还是我有伸一指之力加诸在你的身上,控制你的行动?” 林蓝瓶回想道:“离开千药门是我逃出去的,后来到了归云山庄却是薛道长带领的,今天又回到这里来,是跟着大家一起走的,倒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便道: “没有。”莫高天续道:“林姑娘,你可得想清楚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出于自愿跟着我的。是这么说的吗?”林蓝瓶道:“我是跟着大家走的,谈不上跟不跟着你。” 莫高天道:“跟着谁无所谓。那我再问你一句:‘姓汤的那小子,这几天在你身边跟前跟后的,像苍蝇一样,赶也赶不走。是我莫高天叫他这么做的吗?’”林蓝瓶脸色大窘,寻思:“最近他身子不适,行动不便,自然是哪儿也去不了。可是之前他活蹦乱跳的时候,却是有意跟着我,难道他……难道他真的像莫前辈所说的,就算我赶他,也赶他不走?”脸上一阵潮红,忙道:“脚长在他身上,他爱跟着谁便跟着谁,谁说……谁说他是跟我来着?” 汤广成一听,一颗心不禁凉了半截,就连宋镇山也是大感意外。那林延秀未曾见过妹妹有这般忸怩的神气,不禁动疑,双手扶着她的肩膀,问道:“妹妹,你没事吧?” 汤广成实在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他见莫高天一付爱理不理的样子,对自己的问题也不正面回答,可以说是相当无礼,但论力论理,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得转向林蓝瓶问道:“林姑娘,我那孩儿,不知是已经离开了呢?还是被人制住了?” 林蓝瓶道:“实不相瞒,我们一直到昨儿个夜里都还在一起……不,不,不是只有我跟他,而是大家都在一起。可是今天一大早起来,我就没看到他了,在你来到这儿之前,大家都还在找他呢!” 汤广成将信将疑。丁允中从草棚走出来,拱手说道:“在下归云山庄丁……” 正想说句话,打个圆场。忽然山坳外人声响起,喝道:“在这里了!”三道灰影冲进草棚,不说分由,挺剑便刺。棚中一人身形一闪,从这三个人结成的剑阵中穿了出去。那几道灰影大喝一声,立刻追了出来。 莫高天喝道:“你们干什么!”飞身拦去,伸出右手手指,弹在其中一个人的长剑上,当地一声,那人长剑脱手,直往半空中飞去。莫高天闪身抢上,顺手一抄,想夺过长剑,蓦地两点剑尖同时递到他眼前,一点指向他额上的神庭穴,一点点向他手背上腕上的阳池穴。这两下又快又准,配合的天衣无缝。 莫高天微微吃惊,他艺高人胆大,头一偏,点向他额上的那一剑,只差半寸,从他脸上掠过,接着他右手反手一抓,拂中了用剑指向他右手腕的那个人的右手腕的阳池穴上。那人右手一麻,手中长剑几乎脱手,急忙向后跃开。 但如此一来,莫高天先机已失,最早失剑的那个人,不但已经趁隙接回自己的长剑,而且剑光一抖,马上替被莫高天拂中手腕的那个人补上空隙。莫高天又惊又喜,想这几人剑术高明,却不知劲道如何,当下运劲于臂,就往他们俩个身上拍去。 那两人的身子虽与莫高天隔空三尺,但这一掌拍来,掌力未到,掌风先至,两人知道厉害,各向左右避开。莫高天哈哈一笑,道:“逃得了吗?”双手跟着左右探出。那两人这下避开的身手不算慢,但莫高天的手臂竟有如鬼魅一样,仿佛突然暴长了三寸,指尖都碰到了衣袖。便在此时,另一柄长剑递到,指向莫高天的背心,时机也是恰到好处,使的是围魏救赵之计。 这一剑又快又狠,莫高天不得不救,那时双手招式用老,回转不便,只得双足一点,身子往前急窜三尺,接着回脚一踢,化解了来势。这时那两人也脱离了险境,挺剑护住了另一个人的破绽。 莫高天哈哈大笑,不再进招,负手而立,向刚刚被他拂中手腕的那人道:“你手上的功夫不错,叫什么名字?”那人刚刚被他拂中穴道,整只手臂兀自隐隐发麻,此时强忍不适,缓缓说道:“在下无极门门下,道号一清。不知尊驾何人?为何阻挠我师兄弟三人办事呢?” 莫高天道:“原是无极门的三个杂毛道士,嗯,无极门确实是有那么两下子。” 另一道士见莫高天顾左右言他,喝道:“老家伙要是知道厉害,趁早别替人强出头了,惹上了无极门,可叫你吃不完兜着走。”莫高天瞪了他一眼,说道:“叫我兜着走?玄玑这个牛鼻子也来了吗?”那道士脸色一变,喝道:“放肆!”手腕一动,剑光直指。他们这三人所练的剑阵,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余两人毫不思索,再度挥剑围上。 蓦地一声清啸,又是一道灰影急奔而至,说道:“大家住手!永清,不得无礼!” 一柄长剑伸进剑阵之内。莫高天看这劲道招式,与那无极门三人同出一辙,雄浑狠辣,却又比他们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为高,当下大喊一声:“好,一起上了吧!” 他经过这几天的休息,武功恢复了九成,正是技痒难耐,便即潜运内劲,双掌平平向前一推,当先那三人见势凶猛,不敢抵挡,急舞长剑后跃,后来那人促不急防,收起长剑,也伸掌来对。“啪”地一声,退了三步。 莫高天正待进击,后来那人却趁势敛剑行礼,说道:“无极门玄玑真人门下弟子,道号太清,见过莫高天莫老前辈。”莫高天见他礼数周到,只好住手。说道: “你师父他人好吗?”太清道:“托你老人家洪福,师父身体康健。” 众人见这位叫太清的道士,年纪约已有五十来岁,身材高大,髯长及胸,来时大袖飘飘,立时威严凝重,若是手中再拿把尘拂,就有点像戏台上唱戏的神仙了。 最后听他自报是玄玑真人的弟子,不禁都为之肃然。 只听得他续道:“让我来给莫前辈介绍一下,我身旁这一位是我陆师叔的徒弟,他叫松清。刚才这位他已经自我介绍过了,他叫一清,还有这位是我永清师弟,都是我方师叔的徒弟。”莫高天道:“徒子徒孙倒是不少,想倚多为胜吗?”太清道: “不敢。”永清性格急躁,闻言怒目以对。 一清道:“我师兄弟三人,在无极门中得获掌门师伯恩准,研习本门三清剑阵,向来都是三个人一起上……”莫高天把手一挥,道:“谁跟你说这个?怎么说话东拉西扯的一大堆夹杂不清。我自跟玄玑说话,关你们什么事?你们都说完了吗?说完了这就请了。” 太清听他口气颇有敌意,也就不再客套,说道:“这千药门的地方,似乎不是只有莫前辈能来。”莫高天道:“说得没错。要是有人受伤了,还可以长住下来。 我看这个地方挺宽敞,再挤上四个人,想来也不致有什么问题。” 永清上臂一动,又想动手,太清伸臂一拦,摇了摇头。转头向莫高天说道: “原来前辈正在此处长住,今日贸然叨扰,实在万分过意不去。只要我们抓住这姓杨的,我们四人即当告辞。他日前辈身体大好,便请到无极门一叙,我们师兄弟四人,定当为你摆酒接风,设宴赔罪。”这几句话说来不卑不亢,既损了莫高天,也捧了莫高天。莫高天哈哈一笑,道:“你倒挺会说话的。” 那杨景修在一旁早已执刀在手,心想:“那日见那陆半剑武功既高,为人也甚刚直,早知终有此劫,当日还不如给他擒去的好。这个永清为人阴狠,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既名列三清剑,想来这几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受万回春殷殷告诫,要他在七七四十九天之中,千万不能运功行气,否则武功难保不说,只怕从此一命呜呼。但以他的个性,与其落入奸人之手受尽羞辱,不如爽爽快快,力战而死。他往前踏上一步,执刀虚砍几招,说道:“莫前辈不必为晚辈费心,这个乱子是我惹下来的,解铃还需系铃人,就让我陪他们几个师兄弟过过招吧。” 莫高天扳起面孔,说道:“臭小子往自己脸上贴金。”转向太清说道:“既然你都已打算好,日后要向我陪罪了,今天干脆,我们把买卖做大一点。我这么说吧,这姓杨的很不巧,也是这儿的病人,根据千药门的规矩,只要是千药门的病人,在他还没出谷之前,任何人是不能来找他麻烦的。所以,你们要抓他走,可以,得先问问我。”太清一愣,脸色微变。 永清与那杨景修道:“姓杨的,你也算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你若真有什么病痛,道爷们也不是趁人之危之辈,等你一等,又有什么打紧?可若你有意躲在这里,让人家替你出头,你倒通知一声,我们就当江湖上从此没你这号人物就是了,想我无极门也不会再来为难你。如何?” 林蓝瓶见对方咄咄逼人,心中颇为不快,再加上薛远方虽然帮助她到了归云山庄,而后却又帮着宋朝廷来对付丁庄主,这事也让她觉得反感,对无极门的观感也就有所改变。更何况杨景修受伤是事实,出家人说话冷嘲热讽,真是太没有口德了。 抢在杨景修回答之前,说道:“杨大哥这几天来,轮流对付你们无极门,最早是陆道长,后来还有薛道长他们几个人围住他车轮战,早已受伤不轻。现在在千药门养伤,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不能与人动手。你们还是请回吧,距离四十九天之期,眼下还有四十七天呢。” 永清道:“四十七天太久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看着林蓝瓶的脸,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猛然想起,说道:“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那天在镇上我陆师叔原本就快抓到姓杨的了,给他逃走之后,你跟着一个傻小子忽然出现,看这样子,他当时是给你们救了。你跟这姓杨的是一伙的。”林蓝瓶道:“薛道长带了五六个人围住他,我可没那个本事救他。” 太清道:“小姑娘,你说我们无极门要伤这小子,居然还要我薛师叔带五六个人围住他,这可能不太对吧?若是如此,姓杨的这小子怎能出现在这里?我那薛师叔和众位师弟们,他们现在人呢?” 莫高天一声冷笑,说道:“那个薛远方,还有他那个不成才的徒弟,叫什么善清的,哼,他们不自量力,竟敢惹到老子头上来,我赏了他们一人一掌,这会儿,也不晓得见阎王去了没有?” 太清大吃一惊,长剑直指,颤声道:“你说什么?”同时不时看向林蓝瓶与杨景修的表情。 那杨景修根本不知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无从得知此事真伪。而林蓝瓶确实见到薛远方从头到尾,与莫高天可不只对了一掌。后来莫高天擒住善清,给他苦头吃也是实情,也许莫高天就在那时伤了他也说不定。所以他们两个从脸色上看来,这件事就好像是真的了。至于丁允中父子,则因忌恨薛远方不顾江湖道义,此时见莫高天耍得他们一愣一愣的,心中也只有暗自偷笑,等着一看好戏。 那松清道:“大师兄,这人胡吹大气,放眼天下,有谁能够一掌就伤了我们师叔的?他是在惹我们生气,引我们入他的壳。”莫高天不悦道:“小子,你知道我是谁?怎么知道我没这个本事?来来来,嘴上说不清,打架定输赢。” 莫高天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定非得为杨景修出头不可。若说其中部分是故意为了给玄玑难看,那另一部份可能是为了汤光亭吧?杨景修是汤光亭的结义兄弟,若是让他知道,自己眼睁睁地看着无极门的人来把他抓走,只怕他连自己也要恨上了,师徒之路,从此越走越远。至于莫高天为何老是想要收汤光亭为徒,这个恐怕是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谜。 只见永清剑光轻挽,浅抖成圆,摆了一个起手式,说道:“我管你是谁,你胡言乱语,今天就算给你一个教训。”说罢挺剑刺去。 那永清不识得莫高天,太清却是认得的。太清还记得大约在十几年前,在一个接近中秋佳节前后的夜里,恩师玄玑真人从外头回来,身旁多了一个人,那人跟恩师有说有笑,感情十分热络,好像多年不见的好友一般。当夜吩咐摆酒设宴,两人喝酒,直到中夜,还不罢休。 太清还记得那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自己身为无极门大弟子,虽然已经困得要命,无奈也还是得陪着伺候。就在昏昏沉沉,差一点睡着的时候,忽然恩师大喝一声: “你说这什么话?难道我在这几年所下的苦功都是白混的?”太清被这喝声倏然惊醒,瞌睡虫全吓跑了。只听那人嗓门也不小,跟着说道:“你下了苦功,我也没闲着,那时你武功不及我,咱俩各自用功,你当然还是比不上我啦,难道我比你年长了六七岁,这六七年就是白过的吗?”恩师听了,哈哈大笑,说道:“老哥哥!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如今我接掌了无极门,你知道,这无极门有一门功夫叫:‘天罡正一神剑’,威力非同小可,可以说是震古铄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有我,我是掌门,我才能够保管这剑诀,修练这镇山绝技。到时候别说迎头赶上你了,就是天下第一的宝座,也是……”右手手心向下,五指伸出,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如同探囊取物,非我莫属了!”那人听了也是哈哈大笑,指着恩师笑道:“你尽管慢慢练,练他个二三十年,首先挂点的是少林寺的妙因老和尚,那时你武功天下第二。接着再练个十几年,等到我死了,那你不就是天下第一了吗?哈哈!” 恩师听到这里不知不觉动了怒气,说道:“这套剑法我已经练了三年另两个月了,每练一次,功力就越深一层。你若是不信,咱们这就比划看看!”太清那时心想:“这人年纪确实比恩师年长,目光精湛,炯炯有神,实在是个内家高手,而且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他们既是朋友,何苦兵刃相向?”于是便出去劝和。没想到两人当时都喝醉了酒,不听劝不说,嗓门越扯越大。恩师为人死爱面子,那人骄傲狂妄,自大成性,正好是一对。当下越说越僵,最后终于动起手来。 太清想起当时两人打的那一架,至今余悸犹存。人家说酒醉三分醒,也许两人在白天清醒时,其实谁也不服谁,趁着酒意上身,都想趁机好好较量较量,但是酒意也让人渐渐失去轻重分寸,两人一番激斗,终于双双挂彩受伤。太清在一旁受到池鱼之殃,也晕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昨夜的杯盘狼藉早已清理完毕,恩师从此绝口不提当晚所发生的事,而那人也始终未再到无极门作客了。 太清看着眼前这位老者,虽然事隔多年,还是远远地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当年与恩师打得两败俱伤的自大老人莫高天。 他当年便与自己的师父旗鼓相当,不相上下。莫高天的武功如何,自己虽未亲自领受,但他的师父武功有多高,只怕这莫高天也就有多高。眼见永清动上了手,三清剑阵阵法就算是启动了,这可与刚刚莫高天为杨景修出头的情况不同,等于是直接向莫高天讨教了。 莫高天武功高强,性格乖戾,此举是吉是凶,太清殊无把握。但自己的师叔师弟,若真死于此人手下,这仇却是非报不可。眼见莫高天在三清剑阵中似乎依然游刃有余,心想今天如不以武力逼得他认输,就不能得知薛师叔的真实情况,他日若证实了此事,岂不后悔莫及?便向那宋镇山说道:“宋师兄,你我无极、长剑两门,原系一家,当年长剑门创派祖师,乃是无极门第三代弟子,另立门户之初,亦尝言道:‘两派约为兄弟,同气连枝。’今日之势,你也瞧见了,希望你别拂逆了前人的美意才好。” 宋镇山当日得罪莫高天,可以说是出于无奈,今日既然可以趁机化敌为友,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再与莫高天有所冲突。即令无法与莫高天交上朋友,起码长剑门也可以少一个敌人。所以面对太清的请求,宋镇山颇感为难。可是他也不愿意当面回绝太清,于是便道:“三清剑阵威力无俦,非同小可,若是再加太清师兄在一旁掠阵,就算此人真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全身而退。小弟不才,向太清师兄讨一个便宜的差事做,这位姓杨的兄弟得罪了无极门,小弟定当尽力留他下来,让他至少给无极门一个交代。” 太清见他连杨景修都不愿意得罪,当然也就不指望他会出手相助。不过他既然说会留下杨景修,倒也是免去了他们还要分心看顾的麻烦,便道:“宋师兄忒谦了!” 眼见莫高天在三位师弟的剑网当中,左冲又突,丝毫不露败象,时间一久,只怕真有闪失。提剑说道:“莫前辈是前辈高人,我们若只以本门剑阵讨教,传扬出去,只怕前辈会被讥讽欺侮小辈。不如我们四人一起领教前辈高招,也好叫前辈不会太过费心。” 莫高天哈哈大笑,说道:“下来吧,偏有你说的。要不然你以为我跟这几个小家伙玩这么久,为的是什么?还不快来,让我等这么久,真是令人心烦。”太清大怒,刷地一声,挥剑刺去。 那杨景修不愿莫高天为了自己与无极门冲突,自己却在一旁,像个没事人一样。 便与那宋镇山道:“久仰宋兄大名,今日得见,幸会,幸会!”宋镇山道:“杨兄快刀之名,那才真叫名满天下,远近皆知。”杨景修道:“今日这种情况真叫人感到尴尬,不过宋兄既然要留住我,那也得拿出个本事才行。这样吧,我们两个也来练练,留得住我是你的本事,要是留不住我,那我自当改天登门拜访。” 宋镇山万万想不到他会主动求战,微微一怔,说道:“杨兄有伤在身,在下胜之不武,不如等到杨兄康复之后,我俩择期再战,至于地点方式,任由杨兄选择。” 杨景修摇头道:“时间不能再拖了,地点就是这里,至于方式嘛,如果宋兄坚持不肯占我这个便宜的话……”顿了一顿,又道:“因为在下不能使用内力,只要宋兄在这剑招之上,不用内劲的话,就不能算是占我便宜了。不过,要是宋兄不能胜我,危急之中,使上了内劲保命的话,那也不能说是宋兄使诈,出尔反尔对不起我…… 好了,废话少说,进招吧!”说罢挥刀砍出,心想自己这样做,最起码可以扰乱无极门那四个牛鼻子的心思。 宋镇山却想:“我宋镇山是什么人,说这话激我,忒也把我瞧得扁了。”见杨景修挥刀而至,当下剑身微侧,斜划而去,刀剑相交,宋镇山果觉对方刀上毫无内力,于是便纯以剑招招架。既然两人都不用内劲,这招数上的精妙之处,反倒得以充分发挥,一个是长剑门近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一个是武林中的快速窜出的后起之秀,两人各施所长,各展绝技,紧张凶险之处,丝毫不亚于莫高天与太清他们师兄弟之间的混战。 那丁允中父子三人,因为薛远方的关系,对无极门颇有怨怼,心中便自然而然地向着莫高天与杨景修,希望他们两个打赢。林蓝瓶却是夹在中间,颇为为难,尤其是宋镇山,再怎么说他也指点了自己两年功夫,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最好是平分秋色,双方握手言和。 就这样,双方人马各自交手,那三清剑原本就不易对付,只要严守密防,虽不能得胜,也不至于落败,现在又加上了玄玑的嫡传弟子太清,想要击败他们,简直是难上加难。莫高天自忖,胜负起码得要在五六百招之后才能出现端倪,自己内力悠长,长期耗下去,终究还是自己的赢面多。他打定这个主意,攻守之间,严谨有度,便如一堵铜墙铁壁,太清原知这是一场硬仗,打起十二分精神,也是做长期打算。 便在此时,汤光亭刚好从后山上下来,远远地就看到自己父亲熟悉的身影,忽又见那莫高天与杨景修与人打斗,还以为是父亲请了帮手为难他们,正想出声阻止,却被那躲在一旁的冯云岳逮个正着。 汤光亭见是冯云岳,心里大叫:“苦也!我昨天躲在一旁偷听他和万小丹说话,现在换他躲在一旁,趁机抓到我,真是现世报,来得快。”可是他的第一声呼喊,虽被冯云岳捂住嘴巴,但还是出了一点声音。这声音虽小,但听在莫高天这种高手耳里,却与晴天霹雳相去不远。 莫高天循着声音看去,却见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从背后押住了汤光亭,正往一旁拖去。莫高天大喝一声:“什么人?站住了!”正想去追,可是身形一动,那三清剑看出破绽,立刻前后包了过来。莫高天掌上内力催动,往前一推,喊了一声: “让开。”那三清剑剑阵牵动,跟着往后退了三步,合围之势,依旧没变。莫高天连推三次,三次都是如此,搞得他不禁想笑,道:“哈,这个阵法当真邪门。”与林蓝瓶道:“林姑娘,汤光亭那小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给人抓住了,现在正往你前面那个林子去了!这几个兔崽子缠得我分不开身,你快过去看看。” 林蓝瓶张目望去,果见前方树林里人影幌动,手执配剑,说了一声:“莫前辈,我看到了,我这就追去!”汤广成道:“林姑娘,等一等,我跟你去!”一前一后,发足狂奔,顷刻追去数十丈远。 林延秀叫道:“妹妹!你要去哪儿?”他们兄妹好不容易终于重逢,深怕她这一去又要分离,也提剑赶上。汤广成其余的山寨从人见状,也纷纷追去。那杨景修也是相同关心,刀法一变,想要舍了宋镇山。但那宋镇山是何等人物,岂是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他见杨景修的刀法忽然显得急躁起来,便知他的心意,说道: “杨兄不必担心,刚才随着林姑娘追去的,就是那汤光亭的父亲。父亲疼爱儿子,一定会想尽办法解救他的。”杨景修心道:“人说宋镇山不但武功高强,而且侠义为怀,倒是半点不错。” 第九回 丧子之痛 那林蓝瓶提剑冲进树林里,一时失去了汤光亭的踪迹。汤广成从后面赶上,说道:“林姑娘,我们分头追,一见到我亭儿,以鸣笛为号。”林蓝瓶正想说:“我身上没有笛子。”便听得汤广成续道:“山猪、刀疤老三,这位林姑娘是那天晚上你们见过了的。她现在要帮忙找人,你们两个跟她一道,彼此好有个照应。要是遇上了点子,不要逞强,鸣笛求援,知道了吗?” 一个圆呼呼的胖子,扛着狼牙棒从汤广成身后闪了出来,林蓝瓶一瞧,果然便是那天晚上曾见过的胖子。只听得他说道:“大哥尽管放心,我山猪出主意是没有,依计行事倒挺强的。”另一个叫刀疤老三的黑瘦汉子,这时也闪身出来,催促道: “好啦,偏有你说的,快一点,人都走远了。”汤广成看着林延秀,林延秀道: “我只跟着我妹妹。” 汤广成道:“那好。”便将其余从众三人三人一批,共分成五批,分头寻去。 不知是否因为身在绿林为盗的关系,山猪与刀疤老三追踪寻人倒颇有一套,林蓝瓶兄妹两个跟着他们身后,看着他们东摸西找,着实学到不少东西。 不久左前方一声尖锐的笛音响起,停了一停,接着又是两声短音。刀疤老三道: “可恶,这回给铁头抢先一步了。”山猪急道:“快快快,这铁头老哥掷骰子,出老千有一套,铁头功夫却是马马虎虎,我们若是去迟了一步,只怕他的铁头不妙……” 原来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各自代表的笛声,必要时还有一些简单的暗号,可以隔空互通讯息。 林蓝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得跟着他们走。原本想就快遇上了,心情颇为紧张,谁知过了不久,又是一声笛音响起,这回却在他们身后,两长一短,重复了两次。 山猪道:“我就说铁头不行吧,追个人也能让他往回头跑了。下次碰到他……” 刀疤老三道:“能不能闭上你的鸟嘴?人家林姑娘可没心情听你说笑。”山猪浑没在意,道:“这个心情好,自然爱说笑,这心情不好呢,就更要听人家说笑了。你没听人家说过吗?这个‘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愁眉苦脸的不能解决事情,多笑笑,才是治病良方。林姑娘,你有什么烦恼的事,不如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远胜过你一个人伤心难过。” 林蓝瓶原本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两个嚼舌根,并不十分在意,哪知他们话头一转,忽然问到她的头上,一时不明其意,反问了声:“什么?我有什么烦恼的事?” 刀疤老三道:“姑娘,你别听他说的,你越理他,他越觉得自己了不起。”山猪不悦道:“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刀疤老三不理他,继续与林蓝瓶说道: “你瞧,就像我这样,根本不用去理他,他自觉得没趣,待会儿就闭嘴了。”却又细声道:“光亭这个小鬼,我是看他从小长大的,鬼灵精怪得很,没事的。尤其你看他耳朵大,耳垂子肉多丰厚,主福泽命长,你不用担心。” 林蓝瓶听到这里,才知道他们两个拐弯抹角,说的都是自己。急着想解释解释,说道:“两位大叔千要不要误会,我和汤公子只不过是……”忽然正前方又是一声笛音响起,声音又快又急。山猪喜道:“围住了,围住了,赶快,赶快!”三人急忙穿过树丛,刀疤老三“咦”地一声,原来大家又回到草棚前面的空地上。 林蓝瓶这时看清楚,那汤光亭被一个黑衣蒙面人从身后挟持住,除了行动受制,口不能言之外,一时倒也无性命之忧。那汤广成率领众人将他团团围住,只是投鼠忌器,相互僵持不下。 只听得那汤广成道:“不知阁下挟持小犬,意欲何为?”冯云岳疑道:“他是你儿子?”汤广成道:“正是。不知我儿子哪里得罪了阁下,万事都有个商量,阁下只管开口,汤某铁定办到。”冯云岳哈哈大笑道:“铁定办到?好,先让我将他的眼睛挖出来,其他的咱们慢慢再算!” 原来冯云岳看那汤广成武功不弱,而其他人就算是三流角色,自忖也绝对无法在这十几个人的合围之下,还可以掳走汤光亭。而若是当场杀了他,众人再无忌惮,只怕更难脱身。于是伸手将面罩脱去,露出已毁之目,先骇人视听。 mpanel(1); 果然汤广成一见之下,暗道:“糟糕!”若是这个人的眼睛,真是自己的儿子弄瞎的,此事只怕不容易善了。忽见那冯云岳伸出右手食指,便要往汤光亭的右眼插落,大吃一惊,喝道:“住手!”他手中暗扣了五只钢镖,原本打算趁着跟对方讨价还价的同时,寻隙下手,没想到对方居然说动手便动手,自己空想了两三条计策,全都来不及用上。慌乱之中,什么都来不及反应,顺手一扬,便将手中钢镖全数打了出去。只是他怕自己的儿子,糊里糊涂地做了人家的人肉盾牌,所以这五枚钢镖打去,毫无准头可言,为的只是希望能岔开对方的注意力。 但是这五枚连自己也说服不了的钢镖,又能期待它们有多少作用呢?眼见冯云岳根本不为所动,手指更是按到了眼皮上,心中只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念头:“完了。”忽然一阵金刃破空之声,呼啸而至。众人忍不住向那发出声响的事物瞧去,却是莫高天掷剑而来,其势凶猛无比,威力更是惊人。 冯云岳光听这破空之声,就知道非同小可,若是拿汤光亭的身子来挡,只怕来剑会洞穿汤光亭的身体,而将他们两个钉在地上。不敢丝毫怠慢,连忙压着汤光亭,急俯低下。那剑由他背上掠过,相距虽有三寸,挟带而来的剑风却刮得他背脊热热地生疼。 哈哈大笑声中,莫高天的身影从三清剑阵中穿了出来。只听得三清剑中的一清大叫:“松清,大有转明夷。永清,同人归无妄。” 松清、永清二人闻声而动,却见那太清手中长剑已不知去向,两手空空,也正气急败坏地从后头追了上来。汤广成见莫高天似乎有意要帮忙救汤光亭,脑中灵光一闪,喊道:“铁头、大牛……还有你们几个,通通都有,拦住那几个道士!” 众人闻令一拥而上,那三清剑阵本须依六十四卦方位配合来移动,而现在松清原本要占的明夷位上,满满的都是人,身子一闪,却站到否位上了,急得他大喊: “永清,占住离位,别让他跑了!” 可是永清的情况也好不到他哪里去,别说他此时根本转不到离位,就算让他占住了,要他一个人对付莫高天,那还不是螳臂挡车?但见四五个人莫名其妙地围住了自己,越急越怒,根本想不到那么多,长剑一挥,大喝道:“滚开,滚开!” 围着他的那四五个人,见他剑法精妙,并不直缨其锋,只是不断地缠着他,在他周身附近来回移动,遇到危险,各自闪开,危险一过,都又拥了回来。永清连使了三四十招,竟然一招都没跟半个人交上手,不觉又惊又怒,出手也越来越狠,口中不断骂道:“滚,滚,要命的都给我滚,别逼得道爷我要大开杀戒了!”众人见他年纪轻轻,不过三十来岁,却自称道爷,都觉得好笑,其中一人就这么一不留神,乐极生悲,刷地一声,长剑从他左胸到右胁划了一道口子,鲜血迸流,眼见是活不了了。 其余人见状又惊又怒,缠得是更加紧了。太清见永清杀红了眼睛,有点失去理智,忙唤道:“永清,快回来!回到你的位置上去!”但永清杀得性起,罔若未闻。 这时千药门的方小苑,在千药门弟子的簇拥下,也已经来到草棚外。但众人的打斗是在“不药亭”前发生,按千药门的规矩,千药门并不能插手,更何况病人遭仇家追杀,到不药亭前才被杀死的,今天也不是第一次,千药门人早已见怪不怪了。 那三清剑阵三剑连璧时尚不是莫高天的对手,如今缺了一剑,剑阵不攻而破,光凭一清、松清两人,如何抵挡得住?只听得“当”地一声,一清手中长剑脱手而出,但这回却再无人替他补位掩护了,眼见莫高天跟着一掌拍来,一清只有弃剑往后退去。那太清这时急忙从旁窜来,伸手替他接了这一掌。 原来那太清身为大师兄,自忖论内力修为,也是自己最深,更何况无极门这次由他领军前来,若是搞得师弟们一个一个身受重伤,而最后又无功而返,岂不是让师门颜面扫地,回去一样免不了责罚?所以这一掌,他无论如何是非接不可的。当然,他也知道莫高天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物,所以这一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听得“啪”地一声巨响,满拟对方内劲会如排山倒海一般,急涌而来,不料这一掌却挡了个空,只见莫高天身子不停往后飞去,哈哈笑道:“玄玑教出来的徒弟,是有两下子,一掌打死了未免可惜!”这一招借力使力,身子在半空中轻轻巧巧地转了几个弯,这一落地,正好落在冯云岳身后。冯云岳大惊,待要反应,已来不及,接着全身一麻,后心要穴已被莫高天拿住。 冯云岳既已被制,全身麻痹不能动弹,只得放脱了汤光亭。莫高天手指虚点,凌空弹去,竟然解开了汤光亭的穴道,太清见他露了这一手,不禁骇服,想起刚刚那一掌,莫高天若是力道用得足了,自己不知是何下场。 那汤光亭穴道初解,连咳了几声,一时说不出话来。汤广成大喜过望,正想过去好好地抱抱他,突然眼前一花,一道人影冲了过来,又拿住了汤光亭。山猪大叫: “什么人……”抡起他那柄七十二斤重的狼牙棒,便往那人头上兜去。那人瞬间拖着汤光亭直挺挺地往后退了三尺,狼牙棒打在地上,溅出点点火花。 莫高天见那人穿着打扮,便是昨儿个,杨景修猜是万回春乔装的那个老仆。这时见他胆子够大,武功不俗,也觉得他应该就是万回春,便道:“老丈,有什么事吗?”那老仆道:“莫兄,这档子事有些奇怪,你先放开我的徒弟,我有话要问问他。”莫高天疑道:“你徒弟?”那老仆道:“你手上的那个就是。” 冯云岳脸色大变。莫高天伸掌一拍,顿时解开他身上被封住的穴道,同时问道: “原来你是千药门的人,你叫什么名字?鬼鬼祟祟地戴面罩做什么?”那老仆喝道: “莫兄,他是我徒儿,别忘了打狗也要看主人。”莫高天听他口气不善,心想千药门可能已经出事了,但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把天下都得罪光了也不在乎,便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抓着我徒弟干嘛!” 老仆道:“你别开玩笑了,我跟着你们一路走来,可从没听见他喊过你师父。” 莫高天道:“我爱不爱他喊,是我的事,总之咱们两个现在是半斤八两,要放人就一起放,要不然大家就这么僵着,看着办啰。” 老仆怫然不悦,说道:“不行,这姓汤的小子很有古怪,我有很多事得着落在他身上。”莫高天颇不以为然地道:“你会不会太夸大了?还是你神经紧张?要不要自己先弄副药吃吃!”老仆略一沉吟,续道:“不如这样吧,人你也不必放,我就这么问他几个问题,在场的众位英雄都是人证,凡事都抬不过一个理字,到时候放不放这姓汤的小家伙,就由所有在场的英雄评断。”莫高天道:“这还差不多。” 那老仆道:“云岳,你瞧瞧我是谁。”说罢,将头顶上的毡帽、粘在脸上的假胡子、面粉糊一一除去。冯云岳那时双腿已得自由,一见之下,连忙将膝一弯,跪倒在地,再拜道:“徒儿拜见师父,您老人家安好。” 这时先前见过万回春的,便都认出眼前这位仆人,就是万回春乔装的。那卫正人与毛天祚等人一直待在草棚里,此时得知当时与他们同行的这个人,竟然便是万回春时,不由得都议论纷纷,不知千药门倒底在搞什么鬼。只有卫正人心想:“这谜底就要揭晓了。” 只听得万回春道:“你起来回话。”冯云岳道:“是。”双腿竟不由自主微微发颤。万回春关心道:“还不舒服吗?”冯云岳道:“还……还好……”竟然连声音也哑了。 万回春待他身子站定,这才续道:“我先问你,你的眼睛事怎么回事?你万师兄上哪去了?我听你的师妹说,你们两个已经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不见踪影了。还有,你梅师妹她人呢?她的那个小丫鬟,叫阿蕊的呢?怎么通通不见了。我不在的这一年多里,这谷里头倒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老老实实地给我从头招来。” 冯云岳大叫一声,跪下伏地,只是说道:“弟子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请师父责罚!”万回春喝道:“我责罚你有什么用?你不老老实实,一五一十的给我说清楚,那我还不如打死你了!”冯云岳哭道:“师父饶命!”万回春道:“说,给我说,是不是跟这个姓汤的小子有关!” 原来万回春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到汤光亭时,因为见他身上的穿着,明明便是千药门弟子的打扮,所以一度误认他是千药门的弟子。但汤光亭矢口否认,只说是来求过医,身上的衣服,是冯云岳给他穿的。 万回春心想,这汤光亭既然能够连名带姓地说是冯云岳,应该便是如此了,当时也没有特别注意。但先是在路上碰到了一大堆武林人士,全都不约而同地要到千药门的怪事情,后来他独自先回来准备安排,才接着知道自己的儿子与徒儿冯云岳,这两个月以来,根本很少回到千药门,而另一个徒儿梅映雪,却已在七八天前失去踪影,连她的贴身丫鬟也是下落不明。 不用说也知道千药门发生不寻常的事了。在冯云岳未出现以前,万回春早就认定那个汤光亭一定是个关键人物,现在冯云岳突然出现,正好可以彼此印证。 果然听得冯云岳颤巍巍地说道:“这姓汤的小子,他跟……他跟梅……”便在此时,莫高天忽然喝道:“小心……”万回春瞥见眼前一道银光掠过,“啪”地一声,钉在冯云岳的左臂上。冯云岳闷哼一声,随即倒地。便在同时,草棚里人声喧哗,一人大叫:“原来是你!”接着劈哩啪啦声响,夹杂着几声叱喝哀嚎声,只见卫正人挥着大刀,追着一个蓝衫汉子抢出草棚。 那万回春扳过冯云岳的身体,捋起他的袖子,只见他手臂上多了一块铜钱般大小的红肿,红肿的中心打进了一根钉子。那钉子不知多长,露在外面的只剩不到一分。万回春将鼻子凑近一闻,皱眉道:“是附骨钉。”伸指封住他几处手阳明大肠经的穴道,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倒了一颗丹药,喂他服下。 不久冯云岳悠悠转醒,见到师父就在跟前,忽道:“师父,万师兄不让我说,他……他想杀我……”万回春喝道:“不许胡说,好端端的,你师兄杀你干嘛!那…… 那他现在人呢?”冯云岳虚弱地道:“我……我不知道,他发钉打我,他……他应该在附近……” 万回春站起身来,放眼望去,想在人群中找到一个符合自己儿子特征的人,但一时之间怎么看也看不到。 那时杨景修与宋镇山的刀剑之争,比到最后,已经到了比拼内力的地步了,因为宋镇山先前答应不比内力,到此两人在刀剑上的招数各擅胜场,便算是平分秋色,在各自叹服对方身手了得的情况下,已停手罢斗。而汤广成所率领的跑马寨众人,因为有一个被永清杀成重伤,见有莫高天与老大负责解救汤光亭,所以这时全都跑去包围太清等人。太清一来有莫高天这种强敌在侧,实在不愿在此刻多树敌人,二来更何况他们的目标只是杨景修,只要杨景修还在眼前,一切静观其变,于是也约束师弟们不可轻举妄动。 如此一来,草棚前只剩卫正人与蓝衫汉子的打斗。众人瞧着那卫正人的刀法刚劲威猛,招招欲致人于死地,都感到十分诧异,私下相询那蓝衫汉子是什么人。现场各家各派都有,其中也不乏见多识广之人,但几番询问,竟然无一识得。 众人又见那蓝衫汉子似乎只是一昧地闪躲,不愿与卫正人正面冲突,几次不得已而交手,都是数招一过,立即躲开。但他的武功似乎并不比卫正人高明,刻意相让的结果,只是让自己迭遇凶险。 便在此时,一旁的人群中忽然有人冲了出来,指着卫正人道:“喂,人家是让你,可不是怕你,干什么这么凶恶,要取人性命!” 众人一看,这人莫约四五十岁年纪,身材清瘦,最显眼的就是亮着一颗大光头,头上顶着六个戒疤,穿着灰衣短挂,黑布长裤,却又不是和尚打扮,都不晓得这个人是谁。在那一旁的林蓝瓶与朱砂派毛天祚、丁氏父子等人,却都认出他就是前天在客栈里大笑的那个光头。 只见那个光头续道:“喂,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再不住手,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卫正人根本不理他,手底下一点也没慢下来。那光头道:“你还不住手…… 好,我可要打你了。我这一招要戳你的云门、中府,还有身柱、灵台四穴,你可千万小心了!” 众人一听,莫不哑然失笑。原来云门、中府与身柱、灵台四穴,各分属手太阴肺经与督脉,一个在身前,一个在身后,如何一招戳中?更何况他事先出言提醒,对方自然会严加防范,除非他是有意扰乱对方视听,否则只怕是浑人一个。 只见他话一说完,身子急拔而起,如箭离弦般激射出去。莫高天不禁赞道: “好身手……”一言未了,那光头展开双臂,双手聚指成锥状,身子宛如一头大雕从天而降。 那莫高天又惊又喜,失声叫道:“这是降龙锥……难道,难道你是……”话还没说完,那光头已经欺到卫正人身旁。卫正人此时已知厉害,急忙抢在前头,狂舞大刀,护住云门、中府、身柱、灵台甚至周边数穴。他这一招叫“前呼后应”,正好可以防住那光头刚刚预言攻击的部位。 卫正人只觉得自己这招才刚使出,对方的双手已然打拂到刀面上来了,而且刀锋两面俱受震荡,果然是在一招之间,同时攻击两个目标。卫正人大吃一惊,心道: “若不是他早已出言提醒,我这一招‘前呼后应’如何来得及?要是见招拆招,只怕我一招都过不了。” 卫正人惊觉对方武功之高,自己生平从未得见,百忙间使了一招“拦虎跳涧”,这招已是他七十二路“抽刀断水”刀法的最末三招保命杀手之一,意思是:这一刀砍出,就算是老虎也不敢越雷池一步。那光头老兄见这招精妙,一时瞧不出破绽,喊了一声:“好!”向后滑开一步。便在此时,草棚中又有人抢了出来,便是这次跟着卫正人同来的,他那些河朔刀枪会的会中兄弟。 那光头原本便只是要阻止卫正人,使用那不理会对方有意相让的蛮横打法,而此危既解,退开之后便在一旁袖手,不再进击。河朔刀枪会里的会中弟兄,此时也已拦住蓝衫汉子的退路,等候卫正人的指示。 卫正人拱手向那位光头老兄道:“尊驾武功精湛,令人佩服,但不知卫某何处得罪,还请示下。”那光头道:“得罪?你没得罪我。”卫正人脸色微变,续道: “难道……难道尊驾认识这个恶贼,因此要为他出头……”说着,恨恨地瞪了蓝衫汉子一眼。 那光头道:“恶贼?原来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还这么拼命?这个世道真是变了,来到人家的地头上,居然还这么凶恶,难怪我兄弟请我一定得过来,向你这般不讲理的恶人,原只有我才对付得了。” 卫正人怒火中烧,没想到对方竟然请了这么一个夹杂不清,武功偏又如此厉害之人。他又恨又气,正无处发泄,忽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说道:“师兄,你看人家早已经请了这么一个高手来帮忙了,看你这一路上那一股急劲儿,一直催,一直催,害得我错过了几处好玩的。我可不管,待会儿我们还要再弯回去。”接着一个男声说道:“既然是来帮忙,这帮手当然是越多越好了。再说,我也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有这么一位高手也来帮忙呢?” 卫正人听那软绵绵的女声语调,便马上联想起前天才在客栈碰过的那对男女,心道:“难道是他们?他们居然也是这个恶贼请来助拳的。”一念及此,心里是越发烦乱了。 果见人群后面走出一对男女,那女的笑靥如花,双眸顾盼间媚态横生,颇有几分勾人的神气,几个前天也在客栈碰到他们的人,一见之下,心绪马上都被拉回到前天的那个客栈的场景里,空气中也似乎还可以闻得到,那散发自她身上的淡淡花香。再看她旁的那个男的,虽然印象不是很深刻,不过好像还是这个人。 毫无例外地,每个见过她们俩的人,都只注意到那女的,至于那个男的,倒底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大概没几个人留心。 但卫正人此刻哪有心情再去想这些有的没有的,相反的,对方的帮手一个一个出现,这一点让他感到相当的惊惶与不安。他转过头去瞧那蓝衫汉子,可恨明明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但此刻的感觉,却比原先不知道时还遥远。 人说穷则变,变则通。卫正人灵机一动,心下便有了主意,大声嚷道:“各位英雄听了,诚如刚才万掌门所言,这天底下的事,都抬不过一个理字。”他顿了一顿,环顾四周,冷峻的目光,在每一张脸孔上逐一扫过。莫高天对于那个光头老兄的身分甚感兴趣,但也想听听卫正人一路上阴阳怪气的,还带了一堆火药,这葫芦里倒底脉些什么药。 那卫正人续道:“我们这里有些人,最远的,有打从陜北来的,昨天已经离开的唐氏兄弟;而最近的,是麒麟山的庄老爷子,现在还待在草棚里,等着千药门大发慈悲,帮忙他把莫名其妙中的毒给驱出体外。其实大家心里都有着相同的疑问,但却都不敢问。这个疑问就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所有这几天中毒的,受伤的,刚好都在同一天来到这里?而且为了怕大家不知道来这里的路,那个下手的恶贼,居然还刻意留下地图,不但附注标示,还详加圈点说明。难道没人要问一声,这恶贼跟千药门有什么关系吗?” 草棚中走出一个肚皮圆呼呼的矮个子中年汉子,他个头没有一般人来得高,嘴上叼了一根旱烟管却比平常的长了许多,这一吸一吐间,嘴边冒出来的白烟,几乎都要将他的面目淹没了。只见他又大大地呼了一口烟,说道:“卫老弟,就算你说的有理,但是千药门确实也为大家解除了痛苦,这也是你亲眼所见,不是吗?若是你口中所说的这恶贼,真的跟千药门有什么关系,也很可能是对头,故意闹出这么多事情来让千药门疲于奔命。可是这跟你现在追杀这位朋友,又有什么关系呢?” 卫正人道:“原来是‘一针见血’曹两全前辈,昨天未曾拜会,还请恕罪!” 曹两全笑咪咪地道:“我本打算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没想到这里聚了那么多人。 昨天我刻意躲了起来,你也找不到我,有什么好怪的。” 卫正人又说了几句恭维的话,这才续道:“既然曹前辈也在这里,那再好也没有了。”朗声说道:“各位英雄前辈,四天前的夜里,敝会的裴风林裴总舵主,正好有会务要事到我家来作客。饭后喝酒闲聊,我妻子带着儿子从后房出来,也陪着他裴伯伯一起玩耍谈笑。”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眶中忽有泪水涌出。只听得他续道:“我那儿子有五六岁了,站起身子,可有我一半高了,聪明慧黠,活泼可爱。你们不晓得,我卫某老来得子,将他瞧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可是这样一个乖巧的孩子…… “那时我和裴总舵主都有三分醉意了,不久之后,我起身去茅房解手,走回到门外的院子时,忽然围墙外翻进一个黑衣人,就站在我身前五六丈外的一棵树梢上。 一开始我还以为我喝了酒,眼睛花了,但随即确认了那是一个人,正想出言叱喝的时候,只见他把手一抬,一道银光打进了屋子里。屋子里随即传来一声尖叫。 “我当时大吃一惊,酒意霎时全跑了。我大喝一声:‘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跑到我家来撒野?’追了出去。但那黑衣人的轻功实在在我之上,就这么轻轻一弹,竟然倒着飘到了围墙上。他还待在上面看着我,直到我追到围墙下,才随即隐没不见。 “我一来担心屋子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二来也是自忖追他不上,便转回到屋中查看。却万万没想到,只瞧见我那可爱的儿子惨白着一张小脸,静静地躺在他母亲的怀里,而他的母亲却只是不停地哭泣。 “那时我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裴总舵主看我走进来,放脱了原本握住我儿子的手,跟我摇了摇头,接着叹了一口气。我隐隐觉得大事不妙,但又害怕去猜测,便问妻子道:‘儿子怎么了?’妻子嚎啕大哭,忽然对我拳打脚踢,破口大骂道: ‘都是你不好,一定是你在外头逞凶斗狠,惹事生非,也不知道得罪了谁,这下连累了咱们的儿子,现在咱们的儿子死了,你开心了吗?你得意了吗?’“不错,我年轻的时候,喜欢逞血气之勇,到处招惹事端。但是自从娶妻生子,这性子已改了不少,再说,在江湖中又有谁会那么卑鄙无耻,居然会找一个小孩子报仇出气?” 那曹两全道:“不错,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迁怒无辜妇孺,实在为人所不耻,凡我江湖人士,当该同声谴责,甚至群起攻之。”众人听到这里,都点头称是。 卫正人见众人都同意,稍感欣慰,接着续道:“那时我也实在想不出,我往常所曾经得罪过的人当中,会有谁能这么下三滥。我颤抖着双手,抱过我那苦命的孩儿,眼泪立刻就滴了下来。裴总舵主看我悲伤难抑,忽然向我说道:‘卫兄弟,都怪老哥哥不好,不但救不了你儿子,而且还害了他。’我道:‘总舵主为了救我儿子,已经耗费了不少内力,再说这件事发生在我家,怎么能怪你呢?’“裴总舵主这才说道:‘刚刚那暗器射来的时候,其实目标是我,那时我正坐着与你儿子玩耍,他忽然朝我怀里冲了过来,只见白光一闪,就这样,我躲过了一劫,却打中了你儿子的背心。’我道:‘总舵主武功高强,若不是我儿子挡在前面,也必能轻易闪开。’裴总舵主却摇头道:‘那时我多喝了几杯,直到破空声近,我才猛然惊觉,若不是你儿子带我受此劫难,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我了。’“我的妻子一听,哭得是更大声了。但此事原本并无第三人知道,裴总舵主对我却毫无隐瞒,足见待我至诚,我又怎能怪罪于他,让他如此自责?便道:‘那贼人如何得知总舵主现在小弟家中?’裴总舵主道:‘他当是一路跟踪我而来,趁着我酒意正浓时下手。而且贤弟请看……’那时他摊开一张小纸头,我接来看过,上面所写的东西,与在场诸位所收到的,内容差不多一模一样。” 在场众人大多已猜到是这么回事,但听到这里,还是有人忍不住发出“喔”地一声轻叹。 只听得卫正人续道:“我看完纸片上的内容,心里惊疑不定。裴总舵主道: ‘依这纸条上所说,似乎若是我中了这暗算,三天内赶去千药门,还有活命的希望,只可恨这个计划用在我身上的手段,错用在六岁小娃儿身上,立刻就要了他的小命。 只是我想不透,这个人的暗器功夫,不论准头力道,都是一流高手,何以搞这种把戏呢?’我道:‘这暗器不是用手丢射的。’因为我仔细回想,那黑衣人将手抬起来时的那一刹那,那一道银光并未同步出现,所以这人应该是使用某一种工具,使得暗器可以发射出去。 “裴总舵主听了我的说明之后,叹道:‘若是我在那时即刻追出去,说不定可以追上他,逼他拿出解药。’看了我儿子一眼,又道:‘不过也难说得很,那时我立刻以内功施救,仍不能延他一时半刻之命,纵使追得解药,只怕也无用武之地。’” 众人听他描述自己儿子去世的景象时,每一个细节都交代得十分清楚,想来他刻骨难忘,所以如此,都不禁动容。有人在底下私语道:“难怪他一直心不在焉,到处询问别人的遭遇,千药门的医术究竟如何,反而显得漠不关心。”另有人回道: “一个人的医术再好,能把死人救活吗?除非是神仙。” 卫正人说到这里,从怀中取出一物,走到万回春面前,说道:“在下有一样东西,不知其名,想请万掌门指教一二。”万回春道:“不敢。知无不言。”卫正人伸出手掌,摊开掌心,那掌心当间是块撕开的锦帕,帕上血迹斑斑,早已干涸多时,皆呈褐黑色。帕中躺着一根约莫两寸长的钉子。 万回春愀然变色,说道:“这是……是附骨钉。”卫正人道:“原来如此,多日疑惑,今天终于得解。”接着他指着冯云岳,问道:“再请教万掌门,不知令徒中了什么毒,何以如此痛苦?”万回春道:“他身上被人打中了附骨钉,但是附骨钉上的毒并不使人痛苦,相反的,要去除附骨钉上的毒,才是一种折磨。我刚才投了一颗镇毒的药物给他,他现在药力发作,会有短暂的晕眩现象。” 卫正人道:“如果我有这附骨钉,能够转害他人吗?”万回春道:“这附骨钉两头平钝,一般抛掷并不能深入肌里,所以必须仰赖其他工具。射中标的时,钉身没入一寸三分,直入骨头,而外露六分,既无钉头,又没有针眼,所以必须以特殊钳具取出。钉上毒物种类与剧弱,各依施毒者手段淬上,不过一般来说,这钉子以打入骨头最能发挥,钉上毒物便多与骨头有关。”卫正人指着那蓝衫汉子道:“刚才我在草棚里,亲眼看见这位仁兄,发附骨钉打中你徒弟。虽然他极力掩饰发射手法,但是他一抬手,我便留意上了。附骨钉从他袖中射出,想来他身上必有发射的工具。我是不是诬赖他,只要搜一搜他的身上便知道了。” 众人轻噫声中,都道:“原来如此。”那光头老兄道:“就算是这样,那也不关你老兄的事吧?人家师父在这里都不说话了,你又操个什么心?”卫正人道: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众人正想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武林高手是谁,卫正人这么一问,正是大家想问的,都不禁侧耳倾听。 那光头道:“我法号这个……嗯,不是,我叫焦赞。你问我姓名干嘛?”卫正人道:“今日技不如人,不能报杀子之仇,我无话可说,但总得知道仇家姓名,再图来日。”那光头焦赞急道:“你儿子又不是我杀的,干什么找我?”卫正人道: “那依你之见,我应该找谁去?”焦赞笑道:“你怎么问起我来了?你不是说你儿子被人家用附骨钉弄死了,那就应该去找江湖上有谁是惯用这种暗器的,还是身上有附骨钉的人才对呀!”说着说着,竟然有些洋洋得意起来。 卫正人道:“焦赞先生认为如此,不知万掌门、莫老前辈觉得如何?”莫高天道:“既然你的心里已经有谱了,又何必多此一问呢?”万回春与那蓝衫汉子道: “这位朋友,既然卫教头说他亲眼看见你伤了小徒,为了证明清白,何不卷起你的衣袖?这位朋友请放心,既然你人在我千药门里,只要这件事确实不关你的事,我万某人敢拍胸脯保证你的安全。更何况这里还有你这位武功高强的朋友,以及江湖人称自大老人的莫高天老前辈,说什么也不会让人在他眼前搞鬼。” 焦赞大叫一声,向那蓝衫汉子道:“这下子全乱了,我真是看不懂。倒底是怎么回事,兄弟你说句话吧!”后来出现的那一对男女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忍不住道:“师哥,这怎么啦,万掌门难道不知道吗?”她师兄道:“他是告诉我,有一批江湖人士计划群聚千药门,恐怕对他师门不利,所以修书通知我到这里来,要是真发生了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也没想到事情却是这个样子。” 万回春听他们谈话内容颇有可疑之处,想那焦赞是个浑人,便转而向那对男女问道:“还没请问两位高姓大名?”那男子作手拱礼道:“在下呼延光,不知万掌门在此,没有先来拜见,还请恕罪。”万回春见他多礼,吃了一惊,又听他自报呼延复姓,这天底下会武功,又姓呼延的,倒不多见,马上想起一个人,说道:“呼延兄弟可是真定骆家门下?” 呼延光道:“称我兄弟可不敢当,小侄确实是拜在骆老英雄门下学艺,我旁边这一位,便是我师父的掌上明珠,也是我的师妹……”那女子笑吟吟地抢上一句,说道:“我叫春泥,与万掌门一样,名字当中都有个‘春’字。不一样的是,万掌门可是着手成春的春,而我呢,只不过是春夏秋冬的春,普普通通的春。嘻嘻,万掌门,前天在客栈里,你可把我们都骗了,还听说自己的医术高明,要来求自己给侄子治病,这会儿,你究竟是答应了没有?”说完,抿嘴一笑。 那万回春讪讪一笑,道:“姑娘取笑了。”随即正色道:“刚才听呼延兄弟所言,两位竟是受人所托前来,不知受何人所托?又是为了何事?还请相告。”呼延光一愣,转头过去看蓝衫汉子。 他这么一看,万回春也禁不住转头去看,然后是骆春泥,接着焦赞、莫高天,最后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全集中在这蓝衫汉子身上。 时间仿佛也暂停在这个人身上。万回春看着他的背影,越看越觉得熟悉,好像才在哪里见过一样。 忽然间,蓝衫汉子打破了所有沉寂,忽然仰天哈哈狂笑起来,万回春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 狂笑声中,蓝衫汉子回过头来,伸手除去嘴上的假髭,假须,以及用胶水沾在脸上的一些,用面粉混和成的东西。焦赞说道:“对啊,都弄掉了吧,装神弄鬼的干什么。” 只见那蓝衫汉子拍拍双掌,抖了抖落身上的灰尘,说道:“焦大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呼延兄,骆家妹子,多谢你们赶来。”最后才转过头去与万回春道: “爹,你回来啦!”原来这人便是万小丹。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除了汤光亭与少数几个人之外,都吃了一惊。卫正人更是脸色大变,惊疑不定。 万回春脸色由喜转怒,说道:“看你把千药门搞成什么样子了?为什么用附骨钉打你师弟?你梅师妹呢?”万小丹怏怏不快,说道:“你我父子久别重逢,一开口说不到三句话,你就提到梅师妹,爹,你就不能公平一点吗?”万回春道:“你要是有你师妹的一半的用心,一半的功夫,我还会舍去自己的亲生儿子,去巴望一个外人吗?到现在你还是这样糊里糊涂,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你还有没有一点出息? 别顾左右言他,先回答我的话,为什么用附骨钉打你师弟?” 万小丹两眼睁睁地望着父亲,忽然间,他下了一个决心,他决心要豁出去了。 原来万回春对待自己的独生爱子万小丹,可以说是非常严厉,但是对待外人,他反而十分宽厚,正是所谓“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典型。所以万小丹常常觉得,父亲在外面老是闷着头吃亏,总是给别人吃得死死的回来。而偏偏这样的别脚父亲,对于自己又特别苛刻,让万小丹觉得自己是吃了双重亏。他也怀疑正是父亲的这种性格,才让千药门长久以来,虽然普遍获得武林同道的尊重,却始终无法真正提升地位的最大原因。 所以这一次他和冯云岳要对付梅映雪,也是趁着万回春出远门的日子,才敢下手。只是想不到半途杀出了个汤光亭,将整个计划都给破坏了,而梅映雪居然也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来事情若得以成功,万小丹如愿找到了千药门的不传之秘,纵使因此而杀害了梅映雪,将功折罪,千药门从此扬眉吐气,说不定还是功劳大得多了。但如今既然功亏一篑,梅映雪更成了万小丹的背中芒刺,急欲除之而后快,而且得要在万回春回来之前。但是梅映雪始终不出现,他们也无从下手。 于是他们师兄弟两个,想出了用不寻常的求医者,去迫使梅映雪出面的主意,就是利用了梅映雪对于医道得热爱,以及对千药门的感情。在这个计划中,原本来求医者的来头越大,梅映雪就越不能避不见面,但这其中的难处,是来头越大者,通常武功就越好,万一失手可就惨了。所以后来才决定以量取胜,在有把握的能力范围内,先设计好时间,就路程远近挑选了一些江湖帮会,对手要是武功弱一点的,就出手打伤,对手武功强一点的,就下药毒害,一但得手,再留下事先预备好的纸笺,指导求医。 两人分头进行,事情也还算顺利,河朔刀枪会的总舵主武功不俗,万小丹原来的名单中本来并没有包括他在内,却因事有凑巧,那日万小丹已经连夜要赶回去布置,路上碰巧遇到了裴风林,见他行色匆匆,便跟了过去。原以为会有大事要发生,不料却瞧见他与卫正人喝得醉醺醺的。 万小丹直觉有机可乘,找到身上有什么便用什么,结果一个小孩子突然跑过来,万小丹收势不及,无端地打死了一个小孩。终于也种下了一个不可收拾的败因。 那卫正人平日做人最难忍的就是一口气,如今一心为报杀子之仇,甚至带了火药,做那玉石俱焚的最坏打算。更何况他早知凶手必与千药门脱不了干系,而千药门在武林中多是朋友,少有敌人,自己与之为敌,只怕是势单力薄,凶多吉少。而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原以为众人之中,总有几个会与自己的遭遇相仿的,但几番询问,居然只有自己的儿子成了这一场闹剧的牺牲品。 所以一进谷里,便早已吩咐从人,各携火药,自择要冲掩埋布置,没想到这些人一去不回,连个消息也无。个中原因为何,卫正人已在万回春表明身分时恍然大悟:那万回春在客栈中隐瞒身分,自己带火药的事,他早已知悉,入谷当天,他有一整天不见人影,现在想来,只怕便是在对付那些布置火药的人。 卫正人越想越不是滋味,尤其看到万回春父子骨肉重逢,一搭一唱,心中一股莫名之火逐渐燃起。在他眼中,万回春父子的脸孔正不断地扭曲,变形,宛如两只狰狞的怪物。 只听得万小丹开口说道:“云岳从小就怕你,我怕他一看到是你,打几个哆嗦,就口无遮拦,什么事都讲出来了,因此才发钉打他。”万回春怒道:“你连自己的师兄弟都下得了手,你还算是人吗?” 他人虽在盛怒之下,但脑袋仍十分清楚,霎时间在心里转过了好几个念头: “他身上既然有附骨钉,那卫正人的儿子,说不定真是他弄死的。本来这件事若无其他人知道,也不算难办,但我要是在这里把他逼急了,他当众脱口承认,那就不容易善了了。”转问道:“那你梅师妹呢?” 万小丹恨恨地道:“梅师妹她武功比我高强,我能拿她怎么样?只不过他既然身为本派弟子,手中握有本派之秘,就应该交出来,交由本派掌门处置,没想到她不但据为私有,还勾结外人……”说着瞪了汤光亭一眼,续道:“在那山洞中练那不知羞耻的……”汤光亭大声道:“你胡说八道!你那天和冯云岳鬼鬼祟祟的躲在小屋子里,商量要怎么对付梅姑娘……你还用活人试毒药,杀了半个村子的人,你…… 你不是好人,你……你还杀了阿蕊姑娘……” 汤光亭急于想一股脑地,将万小丹的各项恶行说出来,好让众人对他所说的话,在可信度上大打折扣,免得梅映雪的名誉受损。那万回春听他忽然胡说八道起来,不禁又惊又怒,心道:“你这小子果然有事瞒着我。”不愿让他出言干扰,右手一抬,说道:“闭嘴!”正欲用劲,忽然面前一股掌风袭来,连忙挥袖一挡,才将来势抵去。但如此一来,攻势受挫,心中难免一沮,眼见莫高天脸上似笑非笑,怒道: “莫兄,这可是我的家务事。” 莫高天道:“就许你儿子说话,不准我徒儿开口?有种的话,何不听让他们两个对质,把话说完?”那万回春尚未答话,万小丹已然接口道:“好,就让我先来问他。” 那时汤光亭仍在万回春的掌握中,万小丹正好放大了胆子,趁势而为,走近汤光亭身边,看着他说道:“你说我胡说八道,好,那么我们就来看看谁不敢说真话。” 汤光亭在叱喝他胡说的时候,本来还有些害怕,可是这时看见他如此蛮横的嘴脸时,把心一横,反倒不怕了,说道:“你要我说真话,你就死定了!”万小丹道:“哦,是吗?” 万小丹向后退了几步站定,说道:“那么请你告诉我,我和我梅师妹的武功,究竟谁强?”汤光亭道:“那还用说,你若打得过她,还需要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吗?” 万小丹道:“你倒挺会说话的嘛。那你说说看,我如何个卑鄙法?我在她背后放暗器打她?还是找人埋伏,挖陷阱突击她?啊,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时你出来英雄救美,可相当的了不起呢。可是那梅师妹不是武功高强吗?为什么需要你救她呢?” 口气一转,说道:“那是因为她根本不敢出手,因为你们这一对狗男女,在那山洞之中,赤身……” 汤光亭大叫:“你别胡说八道,梅姑娘自在练她的武功,我是不小心闯进去的。” 万小丹亦大声道:“那么阿蕊是你杀的啰?要不然人家在练功的地方,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闯进去?说!那阿蕊是不是在替你们这一对狗男女把风,好让你们在那里,练那不知羞耻的阴阳……”忽然啪地一声,万小丹只觉右臂一痛,不知给什么东西打中了。原本依他的武功,不应该毫无警觉,只是他说到激动之处,竟全无防备,连想闪的念头都没有,就中了暗算。 万回春见自己的儿子有些不对劲,问道:“小丹,你没事吧?”万小丹低头看自己的右臂,不觉一阵凉意通过他的背脊,大叫一声:“是附骨钉。”他想这人发钉伤人,居然连自己父亲都没瞧见,不由得害怕起来,连忙退回万回春的身边,一边向着前方喊道:“是什么人居然暗箭伤人,躲躲藏藏的不是英雄好汉,给我出来!” 最后看着莫高天,怀疑是他搞的鬼。 莫高天道:“小子,你看着我干什么?我若是要杀你,用不着暗器,更不会用了暗器,还让对方留着小命这样瞧着我。” 万回春父子深知他说得有理,只听得前方的一棵大树上,传出女人的声音,说道:“万师兄,你要对质,应当找我才是。师父,我这一枚钉子不是附骨钉,是华严派的无妄针,师兄看成了附骨钉,也许是他做贼心虚吧。针上无毒,不用忙了!” 说罢,冲出树头,凌空腾起,接着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众人见这女子容貌秀丽,清新脱俗,再加上他从天而降,宛如九天仙女下凡,不觉得呆了,都没人去想她为何会突然出现,还是她在这树上究竟躲了多久,只听得汤光亭大叫:“阿雪?你……你醒了?赶快来救我!” 那女子果然便是梅映雪。只见她款款走近,说道:“师父,这事与他无关,放了他吧!” 万回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道:“你果然认识他,你们两个……”梅映雪道:“师父明鉴,事情绝对不是像万师兄所讲的那样……” 那万小丹又羞又怒,指着梅映雪说道:“这件事情是我亲眼所见,冯师弟也是人证,你还有什么话可说?我千药门百年清誉,岂能容你们两个恣意破坏,你也许可以杀了我灭口,但是却无法掩饰你做这败坏德性的丑事。”梅映雪冷冷地道: “万师兄,我知道你为了逼我交出九转易筋方,对我极尽污蔑丑化,这是你对我的误会,我也不来怪你。可是你居然为了这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伤害了这么多人,你难道不会感到良心不安吗?” 万小丹道:“你不必岔开话题,要像你这样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我父亲为人宽厚,你却当他是傻子,骗得他团团转。他这么大年纪了,还得千里跋涉,到处搜罗天下奇珍药材,想破脑袋要去配出一付,你就藏在衣袋里的九转易筋方。我可不是傻瓜,就像你刚刚发针打我的这一门功夫,我可不会,我父亲也不会,这还不够明显吗?但是我父亲他就是不相信,他不相信你会偷藏本门之秘。梅姑娘,算我求求你,你可怜可怜他,不要再骗他了好吗?” 万回春脸色难看至极,直说:“小丹,不要再说了。”万小丹充耳不闻。 梅映雪见如此下去,万回春就算再信任自己,但疏不间亲,终竟难免会对自己动疑,于是便道:“不管你们是信也好,不信也好,总而言之,你们要的东西,我根本没有,也从来没看过。我若真想杀你灭口,刚才就能让你去见阎王了,怎还能让你在这里说嘴?我无非是看在同门的情分上,不过你们既然这么怀疑我,我再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我从哪里来,便从哪里去,从今而后,再无瓜葛,阿蕊的死,我也不想再追究了。只求你们放了汤哥,他身子不舒服,别这么折腾他。”见万回春父子毫无动静,便接着说道:“还是你们也想留下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动手吧!” 那万小丹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怒火上升,忽然大喝道:“那我就先解决了这个小子再说!”双手一摊,使了一招“双风贯耳”,左右两拳,分往汤光亭两边太阳穴击去。 原来那万小丹对这位师妹倾慕已久,却始终得不到青睐,虽说他急欲光大千药门一派,而不得不往梅映雪身上探查九转易筋之秘,但既无著落,也没有必要就此反目,追根究底,由爱生恨,才是万小丹心结之所在。 此时听她口称汤光亭为“汤哥”,关怀之情,溢于言表,不由妒火中烧。再加上当日他亲眼所见两人裸体共浴的景况,一时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对眼前这位毛头小子,实在有着说不出的厌恶,只想一举除掉,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他。 但他不知整个情况表面上看来似乎颇为和缓,其实外弛内张,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梅映雪知他会有这一手,早已全神贯注,见他上臂一抬,便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右手一挥,一条长长的黑索便往他手上套去,长索抖动,叮叮有声。 只听得“嘿嘿”两声,莫高天也同时抢了上来,原来梅映雪这一招对付万小丹的双手,原是十分对症,但是莫高天同时考虑到了万回春就在旁边,一举手就能要了汤光亭的小命,所以他伸手一抓,却是往万小丹右肩抓落。万回春惊惶之下无暇他顾,双掌一推,同时迎了上去。 那汤光亭见梅映雪的墨索铁炼缠住了万小丹,而莫高天的掌风也罩住了万回春,正是机不可失,一个转身就跑,心想只要自己不在对方的掌握当中,梅映雪心无旁鹜,纵使不敌,也一定能够全身而退,他只要先躲起来,再到谷外慢慢去寻她也不迟。但他不知自己受制的穴道未解,才跑出几步,脚下血脉凝滞,摔了一跤,一时挣扎不起。杨景修见状,正欲赶上帮忙,蓦地眼前一花,却是永清伸臂拦住了去路,一边冷笑道:“想逃?先问问道爷吧!” 杨景修道:“我向来喜欢上哪儿,便上哪儿去,从不爱问人。”回头便往草棚里头钻,一清、松清相互吆喝一声,分往左右包抄过去。 却说那汤光亭摔了个狗吃屎,偏偏双脚这时又不听使唤,几番挣扎,总是爬不起来。忽见一双熟悉的双手伸了过来,汤光亭伸手攀住,勉强站直了身子,说了声: “林妹妹,谢谢你。” 那人确是林蓝瓶,但见她神色古怪,扶着汤光亭走到一旁,便即停下脚步。汤光亭道:“这里危险,我们还是走远一点吧。” 林蓝瓶不为所动,只道:“我问你,刚刚他们所说的话,都是……都是真的吗?” 汤光亭被问得莫名其妙,道:“什么?他们说什么话?”林蓝瓶忽然满脸通红,娇叱道:“你别装蒜,就是……就是说,说你和梅姑娘的事情,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是不是……” 汤光亭被她搞得有些哭笑不得,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那是万小丹乱讲的,那天晚上我是跟阿雪在一起,可是我们两个可没怎么样……”林蓝瓶怒气上冲,道:“难怪前几天一听说要回到这里来,一路上你就怪里怪气的,昨天夜里还失踪了一整个晚上,我还为你担心,想说你身子不舒服,也不晓得是不是突然发病了……”她越说越伤心,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汤光亭一时无法会意,只怔怔地看着她。只见她接着大发娇嗔,叱道:“你……你不,不是好人,我讨厌你,你……你去死好了!”说着右脚一抬,正好踢在汤光亭的膝盖弯里,汤光亭“哎哟” 一声,摔倒在地。 那林延秀一直跟在自己妹妹的背后,见她掩面而走,也终于隐约了解到了,原来妹妹这些日子以来的江湖历练,不但让她变得懂事成熟许多,却也连带地让人悄悄地打开了心房而不自知。林延秀不愿此刻的妹妹,从此就陷入男女情爱的泥沼里而不能自拔,连忙拦住,开口安慰道:“你我兄妹好不容易重逢,我们这就出谷去,找个地方跟宋先生好好庆祝庆祝,何必为了一个小毛贼大动肝火,大煞风景呢?像这种人,不救也罢。” 林蓝瓶眼眶兀自挂着泪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娇叱道:“关你什么事?我就偏要救他,等到救他出谷之后,再想办法慢慢折磨他。”一回头,却见汤广成已将汤光亭背起,其余众人站在汤广成身后,脸上似笑非笑,连宋镇山都是一般神气。 林蓝瓶脸上一红,心想:“刚刚说要折磨汤光亭的话,可叫他父亲听去了,这可多尴尬。”老羞成怒,道:“你们看什么看?还好你们背得快,否则本姑娘说到做到,绝不轻饶。”那林延秀也想,刚刚说汤光亭是小毛贼的话,正是这些人的忌讳,不晓得给他们听到没有,神情亦颇不自在。 汤广成哈哈一笑,道:“小犬顽劣,得罪了姑娘,绝对不能就这样算了。你放心,等到他伤好了,我第一个打他给你出气,如何?哈哈哈!”林蓝瓶可不领情,道:“你打他就打他,又笑什么笑?”汤广成正色道:“不笑,不笑,大家都不许笑。” 汤光亭在背后道:“爹,我们还是快走吧,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汤广成道: “正是。”吩咐众人掉转回头,循着原路出谷。才走没几步,迎面两人拦住去路,汤广成见前面的人停了下来,拉开嗓门喊道:“前面的朋友,烦请让路一让。” 只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哎哟,这可对不住了,大家伙儿都能走,唯独这位叫汤光亭小兄弟,此刻还不能离开。”汤广成将汤光亭放下,叫山猪帮着扶了,穿过众人走到前面一看,原来是那对真定骆家的师兄妹俩。当即拱手道:“不知小犬如何得罪了两位,还请示下。” 那呼延光道:“他没有得罪我们,只是这整件事情在还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汤光亭不宜离开。”骆春泥在一旁帮着道:“是啊,你看,大家都还在为这件事情打得正热闹呢,他怎么能像个没事人一样跑掉呢?汤光亭,你张大眼睛看看,你那梅姑娘以一敌二,处处挨打,就快要输啦,你居然这么贪生怕死,想一走了之,那不是个负心汉吗?我可真为梅姑娘感到不值哦!” 那汤光亭本觉梅映雪武功高强,定能脱险,这时听了骆春泥的话,不觉内心震动,跟着山猪道:“扶我去看看!”走到人前一看,原来焦赞见莫高天武功非同小可,万回春万不是敌手,便加入战团,结果演变成万回春父子合攻梅映雪,焦赞单挑莫高天的局面。 而呼延光与骆春泥见焦赞武艺不凡,一时不会便败,便前来围住汤光亭。因为再怎么说,自己毕竟是被邀请前来帮忙的,事情纵使古怪,总也得顾及主人的面子。 那汤光亭可是重要关系人,如果让他先跑了,那今天的一团混乱,可就是日后武林中流传的笑话一个了。 那汤光亭见梅映雪虽然是以双拳敌四手,不过并未像骆春泥所说的那样处于劣势。但是关心则乱,他只怕时候一长,说不定会有什么闪失,便道:“爹,你派个人帮帮梅姑娘好不好?”汤广成颇为为难,说道:“孩子,那可是千药门里的家务事。”汤光亭道:“可是……”汤广成道:“没什么好可是的了。两位朋友,麻烦请让一让,若再不让开,那我们只好用闯的了!” 呼延光道:“不用客气,若是让你们闯过去了,也只怪我自己学艺不精。不知想过在下这一关的,除了这几位朋友之外,也包括长剑门的宋大侠吗?” 那汤广成是汤光亭的父亲,随行的跑马寨众人是汤广成的下属,都勉强还扯上一点关系,但林延秀与林蓝瓶却是与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宋镇山更是八竿子打不着。汤广成知道呼延光的心意,原本能拖宋镇山下水是最好,但对方既然这么说了,倒也让他一时豪气干云起来,脱口说道:“这不关宋大侠的事。还有,林公子、林姑娘也都请让开,有谁想留下我儿子,得先问问他老子。” 呼延光大叫一声:“好!”转向宋镇山道:“宋大侠也是这个意思吗?”不得到他的亲口允诺,以他的武功,中途插起手来,事情却也难办。 宋镇山道:“这事只关汤光亭一人,若是呼延兄答应不为难其他人,在下愿意袖手旁观。”呼延光道:“好,宋大侠快人快语,一句话,在下一力承担。” 汤广成心中不悦,想道:“哼,你说这话,就算准了我们一定会输。”怫然道: “废话少说,接招吧!”他这一句话有如下达指令,十几个人同时一拥而上。蓦地一条人影从他身边窜出,直奔骆春泥而去,汤广成一瞧,却是林蓝瓶。原来林蓝瓶对于骆春泥的忸怩作态早已看不顺眼,此刻又正值她心情欠佳,情感低潮之际,耳听骆春泥不断鼓励汤光亭留下来陪梅映雪,她那在家里时所养成的执拗脾气一下子爆发出来,挺剑便往骆春泥刺去。林延秀为照顾妹妹,也只好加入战圈,在一旁护着。 数招一过,呼延光与骆春泥的武功虽然不弱,但一人得应付七八个人,也是让人吃不消。尤其那骆春泥女子力气较弱,时候一长,不免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便道: “既然各位这么看得起小妹,小妹若不全力奉陪,岂不是瞧不起各位?我可要动兵刃了,诸位小心!”双手一分,连退数步,从背囊中抓出一把黑黝黝的事物。那林蓝瓶想起曾在客栈中看过她逞威,急忙大喊:“大家小心!” 叫声未歇,惨呼即起,只听得身旁“哎哟、妈呀、贼婆娘”之叫骂声连连,接着纷纷滚倒在地。林蓝瓶滚倒一边,这才仔细瞧清楚,原来骆春泥手上拿的是一把弓弩,只是这弓弩设计巧妙,竟能不断射出箭来。而且想来骆春泥在这弓弩上下了不少功夫,几乎是瞄准哪里就能射中哪里,这会儿大家距离又近除了林蓝瓶外,没有人来得及防备,简直跟射靶没什么两样。 便只这么一下子,情势登时改观,转眼间骆春泥连伤九人,其中有两个人原本是围住呼延光的,惊见同伴受伤,没搞清楚状况便跑来救援,同样中箭倒地。 如此一来,骆春泥除了林蓝瓶与林延秀两人未伤之外,已尽数将围困她的人料理了。汤广成又惊又怒,虽然对于他的弩箭也颇为忌惮,但是兄弟们一个一个倒下,自己总不能老是缩在后面,一声低吼,猱身而上。 骆春泥见他来势汹汹,闪身躲到呼延光背后,说道:“师哥,我已经连发九箭了。”呼延光道:“好!”一手从背上解下箭囊,丢给骆春泥,一手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唰地一声,卷向汤广成。汤广成暗道:“原来你用的是长鞭。”低头一让,滚了开去。 原来骆春泥的父亲骆养韬,是武林的一个奇异人士,他除了有着一身怪异的武功,叫人摸不着头脑之外,令他终能打响真定骆家名号的,还是他那突发奇想的头脑,配合著一双巧夺天工之手,造就了他这位擅长设计打造各种奇怪兵器的怪才。 一般说来,武功高强之正派人士,是不需要,甚至是不屑使用特别打造的怪异兵器。因为所有自诩正派之人,都不肯让人说他占人兵器上的便宜,其中又尤其指暗器而言。但是一般武艺平平的,可就不一定这样想了,且看那兵器谱上,最粗略的还能分上十八般,原本就是有各取所需,各有所长的意思,为何不能有第十九般,二十般兵器呢?再说,拥有一样称手的兵器,往往能给武艺加分,所以知其名者趋之若鹜,真定骆家的名声,也因之不胫而走,黑白两道都有所闻。 骆春泥所用的弓弩也是他父亲为她精心打造的,有个名堂叫“九连弩”,意思是说,只要拉过弩上弓弦,扣上括机,装填上够数量的箭,一次最多可以连射九发,所以叫九连弩,是非常适合女子的兵器。但箭虽九连,亦有尽时,此刻她呼喊一声,呼延光便明其意,因为他体贴骆春泥,所以箭囊一路上皆是由他帮忙背着,此刻临敌,这才解下来。 那林蓝瓶此刻也瞧出骆春泥必须重填箭枝,才能再度发箭,趁此空隙,正是抢攻良机。一念即此,马上提剑窜出,迎面便是一招“花开并蒂”,骆春泥道:“林姑娘这一剑俊得很呐!”并不接招,反向呼延光身后躲去。原来只要骆春泥弩上弓箭一射完,便由呼延光负责掩护,直到骆春泥再度准备好为止,这一套早是师兄妹俩练得熟了,林蓝瓶急切之间,如何攻得进去? 林蓝瓶眼见时机将过,连变了几招都被呼延光的长鞭弹了回来,正自焦躁难安,忽听得宋镇山说道:“蓝瓶,目送鸿归。延秀,白鹤亮翅!”说的正是长剑门的剑法剑招名目,那林蓝瓶一身功夫为宋镇山所授,当下想也不想,依言而为,果见这一剑刺去,原本骆春泥还要往后退去,林延秀却在此时一剑挥来,骆春泥反而往前踏了一步。 宋镇山道:“可惜,延秀,你这一剑挥得太急,白鹤亮翅,只是展翅,意重优雅,像你这般用劲,倒像只水鸭。……蓝瓶,万壑听松。延秀,手挥五弦!”骆春泥见这两招表里配合,妙到毫颠,不由得吃了一惊,不得已,又往前踏出一步。 此时林蓝瓶知道宋镇山是出言帮忙,当下再无怀疑,只消宋镇山说出一个开头字,手中剑招马上更动。那林蓝瓶与林延秀接受宋镇山两三年指导,根基颇为扎实,最欠缺的只是临敌经验。虽然两个人加起来,仍不是骆春泥的对手,但是逼得她再无法准备弓箭,却是绰绰有余。 那骆春泥瞧出端倪,与宋镇山挖苦调笑道:“哎哟,宋大侠,好个袖手旁观呀!” 宋镇山道:“两个小孩学了几年功夫,不成气候,正好与名家讨教讨教,也好有个长进。” 骆春泥道:“讨教不敢当,另择时日切磋切磋吧,今天少陪了。宋大侠,长剑门剑法固然精妙,但是你恐怕打错了算盘。”宋镇山见她进退趋避之间仍有余裕分心说话,对骆家的东西倒是多了几分佩服,便问道:“什么?”骆春泥道:“我这九连弩虽然可以连发九箭,但是却不一定得装填完九箭才能发动。”说完,抬起九连弩瞄向林延秀。 宋镇山大吃一惊,忙道:“延秀,仙人指路。蓝瓶,滴水不……”话没说完,心里大叫:“糟糕!”原来他见情况危急,脱口而出的两招竟是未曾教过林家兄妹的上段招数。那林延秀本来照着宋镇山的指示出招,招招无往不利,这时忽然听到一招未曾学过的招式,竟不自觉地一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飕”地一声,飞箭掠过他的左侧边,打中了一名跑马寨的帮众。 骆春泥一箭既出,第二第三箭便接连着射出,全都打向围着呼延光的人。原来那骆春泥不知这对兄妹什么来头,不想因此无端得罪长剑门,只想尽速擒住汤光亭,免得横生枝节,于是对林延秀与林蓝瓶便手下留情。 那宋镇山见状,知道只要自己不再于一旁提播,骆春泥便不会为难林延秀兄妹俩,也就不再开口。林家兄妹少了宋镇山的指点,对骆春泥的戒慎之心升高,左闪右躲,自是遮拦多,进攻少了。 只见骆春泥依然箭无虚发,倾刻间又撂倒了三人。那呼延光的武功本就较众人为高,此消彼长,只见山猪、刀疤老三,一个一个中鞭躺下,而林蓝瓶反因被骆春泥隔开,与汤光亭遥遥相对,眼看接着恐怕就轮到他了,却只有干着急的份,不由得心浮气躁起来,剑法上的破绽也越来越多。 骆春泥见林蓝瓶不顾危险,仍是一个劲儿的跃跃欲试的模样,忽然觉得她十分可爱,说道:“林姑娘不必担心,我们只是想叫汤公子先别急着走,这其中的前因后果,大家解释解释,说不定是误会一场呢,到时大家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是挺好的。”林蓝瓶怒道:“谁要跟你化干戈为玉帛。”手上也没闲着,说着说着一剑刺去。骆春泥笑道:“哎哟,我跟你也无冤无仇,何必拼命呢?”左闪右躲,一连退了几步。林蓝瓶瞧出便宜,紧咬着丝毫不放松,忽然一条黑影在她面前“霹啪”一声,打了一个霹雳,林蓝瓶一惊,连忙停步,定睛一瞧,原来呼延光不知何时已经拿住了汤光亭。 骆春泥笑道:“姑娘,这下总该住手了吧?”林蓝瓶只见汤广成远远地站在一旁,左手抚胸,不住大口喘气,其余众人或坐或躺,他们有的是中了骆春泥的弩箭,虽然都不是伤在要害,但箭势强劲,伤口都很深,没有一个人敢冒险拔箭出来;有的是被呼延光打伤,伤势说重嘛,又死不了,说轻嘛,想要再打的,都疼得抬不起手脚。 那林延秀原本就觉得不值为汤光亭做出太大的牺牲,甚至有一点想藉此将妹妹从汤光亭的身边拉回来的意思,见状如此,便去拉住林蓝瓶,道:“好了,我们已经尽力了。”林蓝瓶心烦意乱,顶了一句:“哥,你……你不懂的啦!”与那骆春泥道:“喂!你刚刚说只是要他解释误会,不会伤害他,是……是真的还是假的?” 骆春泥刚刚那样说,其实不过是想安慰林蓝瓶,一时兴起便脱口而出的缓兵之计,她又不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如何担保汤光亭的安全?此时听林蓝瓶重提此事,心里不由打了一个突,支吾说道:“是啊,你想,这汤光亭多大年纪,能有多大本事惹出什么事来?我看多半是个误会。” 林蓝瓶道:“既然你们对他也没恶意,那么我跟过去看看,成吗?”呼延光忙道:“师妹,这……”骆春泥抢在前头,道:“当然可以。”回过头道:“这几位朋友,若是没什么不方便,想要跟过来的,尽管自便,不必客气。” 但除了汤广成还有少数几个没吃过她的亏的之外,其余众人均想:“刚刚才被你暗算,谁晓得你会安什么心?”有的更在心里“直娘贼”地骂了起来。 忽然间“轰然”一声巨响,有如晴天霹雳,震得地面都隐隐晃动。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汤广成脸色大变,皱眉道:“是……是火药……” 呼延光大惊失色,听那声音,正是从不药亭前那个方向传来,押着汤光亭,大喊一声:“走!”挟着汤光亭急奔而去。骆春泥从未见过他神情如此凝重,倒是头一次一句话也没说,就跟了上去。那汤广成、宋镇山知道事态严重,更是二话不说,随后追上,至于林蓝瓶今天不知为何特别想跟着汤光亭,那是不用说了,只是林延秀心中可是有千百个不愿意,最后还是无奈地跟上。 几个人先后来到了草棚前的空地上,只见一阵阵烟雾袅袅飘来,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刺鼻烟硝味。 现场早已是人马杂沓,乱成一团,惊惶失措的人,像一只只的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乱闯。烟雾中一道人影向林蓝瓶这边跑了过来,林蓝瓶让出他是毛天祚,连忙伸手拦住他,道:“毛叔叔,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那毛天祚被烟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好不容易瞧出是林蓝瓶,便道:“赶快走吧!他妈的卫正人没江湖道义,要引爆火药也不通知一声,害得我……咳,咳,他妈的,我早知道这姓卫的不安好心,这一笔帐,我非得上河朔刀枪会去算一算不可!” 呼延光抢着问道:“那万掌门,还有刚刚在这里的其他人呢?” 毛天祚道:“你说他们啊?那个梅姑娘虽然说要和千药门一刀两断,但是毕竟还是不敢伤害他的掌门师父。咦?不过这说也奇怪,怎么师父会打不过徒弟?反正就是那个梅姑娘看你们都走了,也想要抽身,但是万掌门他们父子两个硬是缠上了,打得不干不脆,拖泥带水,实在没什么看头。欸,不过那个莫高天可就厉害了,之前没看他出手,外表倒也看不出来,原本我看那个焦赞打卫正人时那么多威风,还以为他有多行,结果那个莫高天一掌一掌地朝他推过去,不要说压着他喘不过气来,连我们在一旁看的人,都有一点受不了。两个人越打越起劲,嫌这里人多不够宽敞,边打边往前面的林子去了。” 呼延光耐着性子听他叨叨絮絮地讲完一堆,还是没听到他提到万小丹,便道: “因为你们大家都受不了,所以就都走了?”毛天祚道:“走?要上哪儿去?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还有人身上剧毒未解,等着我们拿解药回去呢!”呼延光道: “拿解药?你这么说话,好似是千药门欠你们的一般,忒也无礼。”毛天祚“哼” 地一声,说道:“万掌门是没欠我们,不过这毒是他儿子下的,儿子如果不还,还不是得找他老子……”呼延光一声抵吼,怒道:“你说什么?” 那呼延光是鲜卑人,身材比寻常汉人来得高大,五官也特别突出。尤其眼眸深遂,横眉如刀,一发起怒来,不由自主的低吼,便有如一头凶性大发的野狼。那毛天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气给吓了一跳,但随即恢复平静,反唇相讥道:“你凶我做什么?那梅姑娘逼着他,让他在所有人面前承认了,还假得了?这可不是我毛天祚一个人在搬弄是非,要不然这个姓卫的王八蛋,会他妈的不顾义气点火药?他是知道凭他的武功报不了仇,引爆火药想同归于尽呐!这里所有人都看到了,有…… 有办法的话,就杀了所有的人,你这么凶瞪着我,是想吃了我吗?”他说道最后一句“是想吃了我吗?”忽然心里打了一个突,心想:“这蛮子说不定真的吃过人,我这句话可说得太快了。”不由得打了几个寒噤。 骆春泥见呼延光眼神颇有异样,伸手搂住他的左膀,细声道:“你那万兄弟有他父亲在身边,用不着我们担心。”那呼延光不知听进去了没,仍续问道:“那他们父子俩上哪去了?”口气已不若刚才严峻。 毛天祚道:“现在不想死的人也都在找他们……”忽然又是一声“轰隆”巨响,千药门的几幢木造屋舍相继燃烧起来,火舌喷上半空中,一时有四五丈高,千药门弟子呼喊奔走,偶尔夹杂着几声哀嚎惊叫。毛天祚忽然大骂:“他妈的卫正人乱七八糟,搞得现在找不到万回春是死,要找也是死。”他忿恨难平,与呼延光说道: “你们两个既然是那万小丹的朋友,真要帮他忙的话,就赶紧将他找出来,否则要是因为这样而延误救援,不管死伤几条人命,只怕通通都要算在千药门身上了!” 骆春泥道:“这不是蛮不讲理吗?要不是那个卫教头来这么一手,万掌门早把大家都治好了。”毛天祚正色道:“第一,今天要不是卫正人,大家伙儿还搞不清楚,原来是千药门摆了大家一道;第二,这卫正人也是受害者,他儿子死了,万回春名字虽然是回春,可没本事真的让死人回春吧!他今天连火药都准备了,可见早有玉石俱焚的最坏打算。一见到仇人现形,马上就动手,干净俐落,倒也不含糊。” 林蓝瓶道:“万掌门在客栈那时,早知道了河朔刀枪会带了火药要来为难千药门,还提早了一步回来布置,想不到还是让卫教头得逞了。”那毛天祚道:“我说了,卫正人这一次早有准备,谁料得到他连身上都捆了火药……”经她这么一提,顿时想起来汤光亭的事,指着汤光亭道:“啊,这位小兄弟不是万掌门的侄子吗?” 但随即想起其中不合理之处。 林蓝瓶忙道:“他不是,他跟我……跟我是一道的,我们也是在路上才碰到万掌门。”当下将丁允中等人扯了进来,随便敷衍几句。毛天祚道:“原来如此,不过这位汤兄弟身上的病征怪异,像是中毒,又像内伤,放眼天下,也许真只有万回春得解。所以他也一样,找不到万回春是死,要找也是死。不过其他没事的人,最好赶快出谷去,卫正人要是没追上万小丹,不知还会搞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汤广成大吃一惊,没想到儿子才下山几天,就得到了怪病。他原本想寻隙趁机抢回儿子,这会儿却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林蓝瓶当然也是同样心思。 话听到这里,呼延光当然知道是万小丹理亏,不过刚刚听他与梅映雪在言词上针锋相对,对这方面的事情只字未提,反倒是几次谈到了汤光亭。心想,这事应该另有隐情,而这汤光亭便是关键。于是便道:“那我就帮忙找找万小丹,只是不知他们往哪里去了?”毛天祚睁大著眼睛瞧着他,说道:“我要是知道,不早去了吗? 你这会而来问我,我要问谁去?” 呼延光大窘,好在他皮肤黝黑,脸红也看不大出来。忽听得有人说道:“你问我啊!” 毛天祚回头左看右看,却瞧不见半个人影。当即朗声说道:“是谁?快出来,居然敢戏弄本大爷。”那声音又道:“我在你前面。” 其实在场诸人,除了毛天祚外,人人都知道是汤光亭开口说话。只有毛天祚主观意识有人捉弄他,才最后一个知道。那呼延光根本不信,道:“小子,你别搞鬼。” 汤光亭道:“大个子,不相信就算了。你本事大,自己找去,别人我不知道怎么想,我可还想找万掌门救我这条小命。” 骆春泥觉得有理,便道:“师哥,不如暂且听他的,有我们两个看着,还怕他飞了不成。而且就算他飞到天上去,我也有办法将他射下来。”笑着晃了晃手中的九连弩。汤光亭伸了伸舌头,道:“不飞,不飞,我绝对不飞。” 呼延光伸手托着他的背心,将他的身子向前推出几步,说道:“你带路。”汤光亭道:“是,你们千万得跟好,不要跟丢了。”呼延光道:“要你啰唆。” 原来那汤光亭心想,如此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自己仍旧逃不出掌握,想来这山谷能有多大,万小丹跑来跑去也不出这几个地方,一路上再随机应变总比现在这个样子强得多。再说自己的情况当日梅映雪早有警告,而这会儿他们极可能都在一起,所以在他来说,确实也想找到他们。 那汤光亭领着呼延光走在众人之前,后面跟着的骆春泥,负责呼延光的安全警戒,将再来汤广成与林蓝瓶、宋镇山等人隔开,最后才跟着毛天祚。 凭着记忆,汤光亭一处一处寻了过去,多拐了几个弯,好几次差一点绕回原地,只是众人都没来过,也没人瞧出来,而就算觉得奇怪的,也并不确定。不久穿过一处晒药棚,只见地上七横八竖地躺了几个千药门的弟子,也不晓得是死是活,不过其中倒有一个穿着与其他人不同,呼延光认出他是河朔刀枪会里面的人,道:“没错,是这个方向,快走,快走!”汤光亭道:“你怎么比我还急?” 众人又往前行,只见山边一间小屋陷于一片火光之中,瞧那样式,该是那千药门设来圈养牲畜的,此时劈劈剥剥地火势正大,远远望去周围地上也躺了几个人。 呼延光拉着汤光亭趋步向前,一一俯身查探他们的情况,见这些人也是千药门、刀枪会的人都有,不知生死。呼延光伸出右手食指,欲去探查其中一人的鼻息,汤光亭忽道:“小心,说不定有毒。”他此言一出,便感懊悔,心道:“我干嘛提醒他,毒死了他不更好。” 呼延光心念一动,硬生生地将伸出的手停住,站起身来看着汤光亭,说道: “你这小子良心倒好。”汤光亭见机已失,也只有苦笑,但还是不忘趁机说嘴道: “你不晓得,打小我娘便是这么说我。”也是挖苦自己的意思。 骆春泥随即赶上,道:“师哥,有什么发现吗?”呼延光看着地上躺着的人,说道:“这方向是没错,不过好像来迟了一步。”骆春泥看着汤光亭道:“没想到汤兄弟对这里这么熟。” 那汤光亭魂不守舍,心里一直在想刚刚说不定可以趁机毒死呼延光的事情,这会儿听到骆春泥说他这里熟,忽然想到:“对啊,这些人身上可不一定有毒,我却知道有个地方一定有毒。他们都没到过这里,正好利用这一点。”当下拍掌叫道: “不必气馁,我知道还有个地方。” 这时呼延光倒对汤光亭多了几分信任,便道:“带路,我们快去,免得又迟了。” 汤光亭二话不说,抢在前面走去,心想:“干嘛这么赶,赶着去投胎吗?”又想: “待会儿到了那里,如果说那儿也像这儿一样,烧了个精光便罢,如果没有,我就先怂恿呼延光进去查看。”仔细一想,心道:“不过……不过他多半会拉着我一起进去。其实那也无所谓,反正我早已中过那毒了,多中几次也是一样。还有,要是我爹,还有林妹妹他们如果想进来,我就将那里的煤油灯踢翻,一把火烧掉。对,就是这个主意。” 原来此刻汤光亭心里所想的那个地方,便是让他身中沸腐汤之毒,然后引发他接着被五彩花蛛咬伤,最后误入山洞,成就了他与梅映雪姻缘的那个“千药门禁地” 了。他一边走一边想,怎么将众人阻挡在外,只让呼延光一个人进去,进到屋里的时候,怎么样拖延时间。他想着想着,忽然想到:“要是骆春泥也要跟着进去的话,那可怎么办?” 汤光亭看那呼延光样貌凶恶,对他又毫不客气,自己的父亲刚刚还挨了他一掌,要使计害他,可是一点也会不心软。但是那骆春泥就不同了,她是汤光亭第一次遇见过的,这么千娇百媚的女子,虽然年纪明显比汤光亭大许多,却另有一种成熟妩媚的韵味,如果让她也中了沸腐汤,全身溃烂而死,倒是有一点于心不忍。 胡思乱想间,尚未到那“剧毒药材禁地”的牌告前,已经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前方的打斗声音。呼延光大叫一声:“是这里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挟住汤光亭飞步上前。汤光亭被挟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心里骂道:“算你狗命大!这一次毒不死你,下一次看我……”抬眼望去,只见前面人影晃动,待近一点一看清楚,果然便是万回春父子与卫正人,而附近并无梅映雪的踪迹。 那卫正人以一敌二,早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而他所使用的那一把大刀,不知何时早已脱手,刀身嵌入一旁的大树树干上,深入一尺有余,留在外头的剩不到半尺。那刀柄上刀穗随风飘动,颇有凄凉之感。 但那卫正人凭着一股狠劲,虽然是空手,却仍紧紧咬着万小丹不放,正所谓一人敢死,万人不敢当。万回春又惊又骇,他自忖生平对付敌人,下手从未如此之重,但是卫正人好像不是血肉之躯,打在身上竟完全没有反应。但为怕儿子有个什么闪失,纵使打得惊心动魄,也不得不卯上十二分力道。 那万小丹远远望见有人接近,待近一看,原来是呼延光,而且还拿住了汤光亭,一时阴郁一扫而空,精神大振,忽地“啪”地一声,一掌重重地打在卫正人胸口上。 卫正人闷哼一声,仰头便倒,哇地一声,呕了一口血出来。 众人这时都赶了上来。呼延光见万小丹与万回春皆无大碍,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但见四周也躺了一些千药门与刀枪会的人,尤其那卫正人刚刚这一掌着实挨得不轻,一条老命,恐怕十去八九。 那万回春自知理亏,但卫正人不做别的要求,一心只要万小丹偿命,却是万回春所不能接受的。只是现在父子联手,将对方打得奄奄一息,又与平日待人处事的态度大相迳庭,内心的矛盾与冲击,简直无以复加,追根究底,都是那个畜生招惹来的,不由火冒三丈,当着呼延光与其他人的面,指着万小丹便开口大骂:“你这该死的畜生,你倒底还给我惹了多少事?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光大我千药门派吗? 现在怎么样?你抬头看看,火光烛天,这火光可真是够大啦,可了不起啦,几里外的只要眼睛没瞎的可都瞧见了。你这下可称心如意了吧!你可是我千药门创派数十年来的第一人呐!” 万小丹此刻的窘状是可想而知的,只见他满脸通红,愤恨不平地说道:“对,一切都是我的错,就都由我来扛好了,我一不做,二不休……”抬头看着汤光亭,说道:“这姓汤的一定知道些什么,我就先利用他,诱出梅映雪……”万回春一个巴掌挥来,清脆地打了他一耳光,怒道:“你这畜生还不知道悔改,滚,你给我滚,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万小丹轻抚着痛颊,不敢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万回春招来呼延光,说道:“呼延兄弟,麻烦你一下,如果你还当我是长辈,帮我将这畜生给我撵走,有多远就去多远,永远不要给我回来。”万小丹仍旧不相信父亲会赶自己走,向前靠近几步,仍是问道:“你说什么?” 呼延光直瞧着万回春的脸色,希望从他脸上得到他正确的讯息。不过他马上会意到将万小丹带离开这个地方,不论是对千药门,还是对万小丹本身都有莫大的好处,便招来骆春泥,帮忙拉着心情激动的万小丹,一边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小侄告退。”万回春不耐烦地道:“快走,快走!” 那卫正人大惊,心想万小丹这么一去,天涯海角,何处寻找?况且自己现在九死一生,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还想怎么报仇呢?尤其他既要报仇,就万万不能接受万回春的医治,现在万小丹这么一走,可就什么都完了。 就在那一刹那,他脑海里忽然浮现起儿子刚出生时,那个讨人喜欢的可爱模样。 往事就如一幕幕的场景,在卫正人的眼前不断地涌现:自己的儿子是如何学走路,是如何对着自己喊出第一声“阿爹”,又是什么时候认出门匾上第一个字,又怎么时常搂着自己,跟自己撒娇。这一场美梦,直做到儿子被人用一根钉子钉在背心,猛地打醒。儿子死时,可爱了脸庞罩了一层青黑,双眉微蹙,唇边发紫,死前一刻想必非常苦楚。他每每只要一想到这里,一颗心就如同被人用手剜起,整个人成了一具只会呼吸的行尸走肉。 他实在难以承受这般的煎熬痛苦,但在他发誓,定要亲手为儿子报这个仇之后,心灵一下子便找到了解脱。原来这就是自己会什么还活着,所要做的唯一事情吧。 这些情境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只是电光石火地这么一闪,眼看万小丹就要离去,也不之哪来的力气,奋力坐起,喊道:“你们父子两个,假惺惺的作戏,要给谁看?” 万小丹怒道:“你又说什么?”他不敢真的对他的父亲动怒,但对卫正人,可就没这么讲究了。他握紧拳头,往回走了几步。 万回春大喊:“呼延光,快把他拉走!拉走!” 呼延光依言伸臂拉住,便往回夺,万小丹见父亲怒气正盛,不敢违拗,任由呼延光拉动自己的身体,往后退了几步。 卫正人见这一招无效,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喃喃说道:“早知道你没种了,就是要夹着尾巴逃走嘛,还演什么戏呢?只可惜呀,这九转易筋方……”他刻意压低声音,嘴巴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 但卫正人这几句话说得虽轻,却还是钻进万小丹的耳朵里了,尤其是那“九转易筋”四个字,更令他全身为之一震。他挣脱呼延光的手,走到卫正人面前,说道: “你刚刚说什么?什么九转易筋?九转易筋怎么样了?” 万回春喊道:“别理他,什么九转易筋,这世界上没有这个东西。”心想,儿子今天会搞成这般身败名裂,都是这什么九转易筋造成的,不由对这四个字感到十分厌恶。 但那万小丹可不这么想,见卫正人笑嘻嘻地没反应,更上一步,道:“你刚刚说九转易筋怎么了?”卫正人道:“我刚刚说:‘早知道你没种了,就是要夹着尾巴逃走嘛,还演什么戏呢?只可惜呀,这九转易筋方……’”说到同样的地方,音量越放越小。万小丹关心则乱,不由自主地又往前走了一步,低耳倾听。 那卫正人忽然一跃而起,张开双臂奋力抱住了万小丹。那万小丹大吃一惊,脚下一绊,一个重心不稳,双双跌了下去。 原来那卫正人见激他不来,便想起万小丹在草棚前,对着梅映雪咄咄逼人地就是要这个什么“九转易筋方”,虽然九转易筋方式什么他并不清楚,不过是一件非常重要,而且万小丹非常关心的东西,却是非常肯定的。没想到他随口一说,万小丹果然中计,顺利的程度,连他自己都喜出外望。 其实万小丹也很清楚,卫正人跟这九转易筋方,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跟他有关?只要这么想,是不应该中计的,只是万小丹心有所欲,便有所蔽,不想放过所有能找到九转易筋方的任何一条线索,再加上他轻忽了卫正人报仇的决心,以致一下子被他牢牢抱住,不得动弹。 万回春见状,本欲去解救,但想,唯有将这孩子逐出师门,才是保全孩子的万全之计,想来不能对他太好,以免多招联想。于是便让呼延光单独去拉开他们。 呼延光蹲下身子,伸手扳住卫正人的肩头,说道:“卫教头,请你松一松手,否则得罪莫怪。”万小丹被他搂得喘不过气来,也叫道:“放开我,你放开我,你抱着我做什么?”卫正人先是哈哈大笑,接着阴阳怪气地道:“你杀了我儿子,我来给我儿子报仇啰!” 万小丹道:“是你的儿子突然跑出来,可不是我故意要打他的……放开我,放开我,就算杀了我,你儿子也转活不过来了。”卫正人睁大了着眼睛瞧着他,模仿着万小的语气,重复他的话,说道:“是你的儿子突然跑出来,可不是我故意要打他的……放开我,放开我,就算杀了我,你儿子也转活不过来了。” 万小丹和呼延光都听得毛骨悚然,万小丹直觉这个人疯了,一紧张之下,什么大小擒拿,分筋错骨手,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再说卫正人紧紧地与他贴身而抱,这时又能使出什么功夫呢?呼延光也察觉卫正人神色有异,运起全身劲道,奋力将俩人身子往外扳开。便在此时,万小丹与呼延光同时闻到了一个味道。 那是什么味道?万小丹与呼延光同时对看了一眼。 呼延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卫正人的上半身与万小丹稍稍分离,只见一颗小火星在卫正人与万小丹的身体之间不断地跳动,还不断地冒出烟雾,发出嘶嘶的声音。两人忽然间都搞清楚了刚刚闻到的味道是什么东西,同时望向卫正人。 卫正人脸上似笑非笑,一派轻松,细声说道:“今天为我儿子报仇。” 呼延光脸色大变,大喊:“大家快闪开!”奋力一跃而起,在此同时,只听得“轰然”一声,一颗火球延烧开来,三个人身上瞬间都着了火。 万回春大骇,脱下身上衣物,扑上前去想要救火,但是怎么来得及。火团中卫正人依然紧紧地抱住万小丹,半空中回荡着万小丹凄厉的哀嚎,还有卫正人的发疯似的狂笑,久久未能散去。场面极其哀凄,也极其诡异。 林蓝瓶心里十分难过。虽然她与卫正人也只有几天的相处,但是对他因为想念儿子,不惜以同归于尽的手段来为子报仇,寄与无限的同情与感伤。而对于万小丹无端拆散人家的家庭,则予以鄙视。望着熊熊火光,林蓝瓶不禁双手合十,默默祷祝:“卫教头,今日你大仇得报,也可以瞑目了。因为你不但亲手杀了仇人,而且你也让仇家,尝到了丧子之痛。” 注:中国五代时期的火药与现在所谓的炸药,概念上不尽相同。那时的火药,内容成分多为 硫磺、硝石,外加容易引燃的木炭、桐油或松脂、干漆等等,主要作用在于迅速形成猛 烈的燃烧,以造成伤害,甚至加入有毒的黄丹,燃烧时造成毒烟以毒害对方。 至于使用 火药制成炸药,利用爆炸的威力伤敌的技术,那得要到南宋后期才逐渐成熟。 本书中为 求小说效果,将当时的火药威力夸大,请读者谅察。 第十回 九转易筋 那火药的威力,汤光亭只是听人说过,如今亲眼瞧见,证实传言非虚。倾刻间万小丹与卫正人叫声停歇,终于一动也不动。想那卫正人生前处心积虑,只为报杀子之仇,与万小丹不共戴天,可是死后两人却烧成了一团焦炭,根本分不出彼此,永远也分不开了。 众人想到这里,都不禁感到无比唏嘘惆怅。汤光亭见万回春悲痛逾恒,忍不住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万掌门还请节哀。”在他想来,自己只与万小丹有过恩怨,如今万小丹一死,什么也都随之散去了。 那万回春泪流满面,大叫一声,忽然伸手紧紧扣住汤光亭手上门脉,用力一拉,喝道:“走!”众人大吃一惊,心想这万回春莫要疯了,只听得汤光亭使劲挣扎,大叫道:“走去哪里?我……我不是你儿子啊!”万回春“呸”地一声,吐了一口唾沫,道:“凭你也配当我儿子!” 汤广成这时只有一个念头:“万回春疯了。”连忙跨步上前,劲运双掌,蓄势待发,说道:“万先生,有话好好说……”万回春喝道:“退下去!退下去!要不然我捏死这个臭小子!”左掌一伸,直接掐住汤光亭的后颈,手上使劲,汤光亭痛得哇哇大叫。 汤广成忙道:“好好好,我退下去,我退下去了!”眼睛直盯着万回春,缓缓往后退去,不敢稍懈精神。 万回春目露凶光,恨恨地道:“你们这些人,今天聚集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来逼我的儿子,现在他死了,我要你们通通替他偿命。”说罢,哈哈狂笑不绝。 那骆春泥好不容易,孤立无援地替他师哥扑灭了身上的火苗,接下来的希望,无非便是想请这位江湖成名的,着手成春的万回春,救他师哥一救,更何况她师哥之所以殃及鱼池,亦全因为了救万小丹而起,如今见万回春发狂,有如一桶冷水从头淋下。 她站起身来大喊:“万掌门!万掌门!”但是万回春兀自狂笑不止,根本充耳不闻,骆春泥越叫越慌,不由得哭了起来。 却听那万回春笑声忽歇,拉住汤光亭的后领,反身便往身后的小屋跑。汤光亭见状急忙大叫:“千万不要跟进来,这屋子里有毒。”万回春忍不住“咦”的一声,伸脚踢开屋门,闪身进到屋内。 那万回春一进到屋子里,立刻反手点了汤光亭身上几处穴道,以将他定在原地,最后补上哑穴,道:“臭小子知道的倒不少。”但他没多做理会,一转头,立刻在这小屋内快速地东翻西找起来。 汤光亭但见他唏哩哗啦地拉开墙边药柜所有的抽斗,捡好东西后,也不推回去,其他的像是摆在地上的木箱、嵌在壁面的暗格,万回春不是硬拉扯开,就是发掌劈坏,没有半分爱惜的意思,那些缸瓮瓶罐,也一概打破。万回春只是不断地将搜到的东西揣进怀里,样子古怪又滑稽,有一点像是正在闯人家空门的小偷,或是一个正在收拾家当,准备远走高飞的败家子。 这里是千药门的地方,万回春贵为掌门,自然不会是闯空门的,而若要说他是败家子,刚刚才挂点的万小丹,可比他适合千百倍。 汤光亭自从下得铸剑山以来,迭遇凶险,好几次都从阎王爷面前经过,对于生死的念头,实已不像当初那般在意,尤其这几天来,每当体内剧毒发作,都折磨得他痛不欲生,若不是存着对梅映雪的一丝希望,他倒没什么兴趣再活下去。所以面对彷徨未知的未来,这么胡思乱想着,有助于放松自己的心情。 眼见那万回春收拾完毕,伸手又来抓他。汤光亭张开嘴巴,想说:“你究竟要带我上哪里去啊?”却忘了自己已被点了哑穴,后颈一紧,又给他如同提小鸡一般拎了起来。 万回春道:“准备好了吗?”左手向上一抬,将一个瓦缸往上扔去。喀啦一声,瓦缸将屋顶撞出一个大洞,瓦砾破片与屋椽断木齐飞,余势不衰。屋顶上有人低声道:“在这里了……” mpanel(1); 万回春嘴角含笑,双足一点,拉着汤光亭便从屋顶上的大洞窜出,跟着袖袍一拂,袖中跌出一堆事物,大大小小,形状各异,在半空中伸缩蠕动,仿佛活物。那屋顶上分着三个角落,站着三人,见屋顶破洞中人影窜出,一人道:“看清楚了,别发暗器……哎哟,这是什么?是蜈蚣!”其余两人亦同时失声尖叫。万回春更不停步,深吸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一面冲到屋檐边,一个蹬步飞身,身子如箭离弦,伸手便攀住了一枝,长在屋旁山璧上大树所垂下来的枝干。 那万回春既有借力之处,在树上攀爬跳跃,更胜猿猴,三两下便跃上了树头。 汤光亭只觉得身子不断向上腾起,身旁人声渐远,想那万回春住在这谷中不知几年,这会儿尽挑隐蔽之处走,父亲只怕是追赶不到了。又想,刚刚不知是谁躲在屋顶上? 匆促间没瞧清楚,不知受伤了没有?可千万不要有林蓝瓶才好。 一想到林蓝瓶,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她刚才突发娇嗔的模样,不觉想道:“不知我又是哪里得罪她了?她这么爱生气,如今她兄妹重逢,正好还给他哥哥去管一管。 不过只怕她哥哥也不是她的对手。” 一路胡思乱想,但见两旁树木不住往后倒退,时而窜高,时而伏低,有时在树与树间凌空跳跃,有时却在岩石树根间迂回穿梭。汤光亭心想:“这万回春的武功虽然比不上莫前辈,但也算是很高的了,不知万小丹为何老是看不起自家的武功,就非得要什么秘笈不可。” 正自嗟叹之际,忽听得万回春道:“到了!” 汤光亭定睛一瞧,却见自己身处在山巅处的一个岩石平台上,三面悬空,往下是深不可测的绝岭峭壁,一面斜坡,向上缓缓隆起,万回春往那儿一站,如渊停岳峙,汤光亭顿时变成一只便逼入绝境的羔羊。 汤光亭就是再迟钝,再乐观,也隐隐觉得事情不妙,便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 “你想干什么?”这才发觉自己已能说话。 万回春微感奇怪,记得自己分明点了他的哑穴,无人替他解穴,他又如何能够开口?但是万回春一听到他说话,心中立刻充满了莫名的憎恶,迫不急待地道: “你上一次到千药门,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又跟我那姓梅的徒儿搞什么鬼?说,你一定有事隐瞒,老老实实地招出来,免得零零碎碎的多受些苦头。”汤光亭见他目露凶光,这才感到害怕,说道:“万掌门,你……你冷静一下……”说话不自觉颤抖起来。 那万回春鉴貌辨色,心道:“这小子来历不明,不学无术,是江湖上的一个无名小卒,与映雪再怎么说,是一点边也沾不上,映雪为了他要脱出师门,其中必有缘故。”又想:“那天我为他把脉,他脉象十分怪异,是了,映雪说他身子不舒服,这么说,她是在我之前就知道了这件事。”万回春心里仍是将梅映雪当成徒弟,毕竟她是所有的徒弟中,资质最高,个性也是最稳重的一个,更何况自己的儿子平日素行不良,表现不佳,实在不愿意看到因为这个不肖子,而失去一个好徒弟。 但是再怎么说,儿子终竟是儿子,万小丹一死,万回春脑海中的回忆,禁不住出现的,都是万小丹往日种种的好处。俗语说:“漏网之鱼肥美,早夭之子乖巧。” 偏偏杀害他儿子的卫正人也同时同归于尽,万回春满腔悲愤无处发泄,于是这丧子之痛,只好全部移转到汤光亭身上。 他狠狠地瞪着汤光亭,眼睛几欲喷出火来。汤光亭续道:“万掌门,万师兄死得凄惨,很是令人难过。可是冤有头,债有主,可不是我害死他的,我也没那个本事。你要是寻错了人报仇,那万师兄可是会死不瞑目的。”他不知道他一再提及万小丹的名字,正好犯了万回春的大忌。见万回春一步一步地逼近,身子便忍不住一步一步往后退。 汤光亭一边瞧着后面的悬崖峭壁,一边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赶紧嚷道: “你别再过来了,你再过来,我只好跳下去了!”心想,这悬崖深不见底,万一真的掉下去,那简直是九死一生,不,是十死无生,摔成一团肉泥,正好给山里的野兽当点心,连个尸骨也找不到。 他越想越怕,见万回春毫无放松之意,连声道:“好了,好了,我求求你,别再过来了!万一一不小心弄假成真,你再想问我什么话,只好到阎罗王那里去了。” 几乎已经是求饶了。 万回春道:“好,那我问你,你可得老老实实的回答,要是有半句虚言,我立刻推你下去。我儿子生前有很多话来不及问你,他如果知道我找了你去陪他,相信他在地下有知,也会感谢我这个父亲。” 汤光亭赶忙道:“不必了,不必了,万师兄问了我之后,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就会知道他错怪了我,多半还要再托梦给你,这可挺麻烦的,有话你直接问我就好了。”万回春道:“这可是你说的。”汤光亭道:“可不可以请万掌门往后退一点,我快没地方站了,万一一个不小心,一句话讲到一半就摔下去,那可太扫兴了。” 万回春见目的已经达到,往后退了一步,让汤光亭得以稍作喘息。一会儿,说道:“那你说说看,你之前是为了什么到千药门来?又是怎么和我那姓梅的徒儿熟识?” 汤光亭道:“千药门是什么地方,我之前一点也不知道,那是莫高天老前辈带我来的。”当下将自己的出身,以及如何在铸剑山山上遇见林蓝瓶与宋镇山,莫高天如何出现,又如将他们带到这里来说了一遍。 万回春喝道:“这么说来,你与梅映雪之前根本不认识,毫无交情可言。那她今日又何以为了救你,而甘愿脱出师门?简直一派胡言!”汤光亭无奈,一时之间也编造不出什么谎言,便道:“那可能是我对阿……梅姑娘有救命之恩的缘故。” 续将如何阴错阳差闯进梅映雪半夜练功的地方,如何碰到万小丹与冯云岳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其中甚至将梅映雪练功的方式都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只是略过了自己也在池中共浴,以及后来两人互订终身一节。 万回春越听越惊,不过描述内容颇符合万小丹的个性,不由得也信了个九成。 他略一沉吟,又道:“那你自己又是如何中毒受伤的呢?”汤光亭心道:“此节须瞒他不过。”只好将自己如何中毒的事情全盘托出,果真毫无隐瞒。最后补充道: “这一切都是不小心的,恰巧造成的。想我汤光亭有多大本事,真的要我去做,我可是一件也做不来的。”不料那万回春才听完,便道:“不对!” 汤光亭心道:“我之前掐头去尾,外加中间偷工减料所说的话,你全都当真了,怎么反而童叟无欺,货真价实的话,你却说不对,还真有你的。”说道:“怎么了?” 万回春道:“按你这么说,你早该毒发身亡了,怎么还能站在这里说话?”汤光亭道:“哦,那是因为梅姑娘给了我一颗‘救命仙丹’的缘故。”万回春目光一盛,追问道:“什么救命仙丹?”汤光亭心道:“不要再问啦,再这么问下去,一层一层地给你剥开,就要露馅了。”说道:“这药啊,什么的,我可不懂了,总之梅姑娘医术通神,她既给我吃,想来总是不错的,所以我就吃了。”万回春脸色微变,道:“你吃了?”汤光亭道:“是。”心想,吃了就吃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万回春道:“把你的手伸出来。”汤光亭不明其意,略显迟疑。万回春一把抓过,伸出食指、中指与无名指,细搭他的脉搏。这不搭还好,一搭之下,万回春但觉他列缺、经渠两穴隐隐有内力生出反弹。这两穴同属手太阴肺经,一般说来,是肺经经气流通的大路径,此两穴有内力生出,表示手太阴肺经这一脉的内力已有小成,这可与前三天的情况差太多了。 万回春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回想三天前帮汤光亭把脉时,他的脉息虽强,但却左冲右突,十分紊乱,较一般中毒重伤者,都还要再凶险十倍,对于这样一个当死之人,却能活蹦乱跳,当时的他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再探他的脉搏,虽然还是觉得,他随时可能会因为这些脉息相互冲撞而死,但对于他居然能在这样的凶恶环境下,还能生出内力,感到万分不可思议。 忽然间,万回春伸掌一挥,拍在汤光亭的肩头上。汤光亭大吃一惊,以为他最终还是要对自己下毒手,急忙用力反抗,没料到这一用力往前,前方万回春的力道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收势不及,往前摔了下去。 万回春道:“你在做什么?”汤光亭一脸尴尬,明明觉得万回春是要推自己下去,怎么忽然变成这个样子,自我解嘲,讪讪说道:“没有,没事,我自己不小心跌倒了。”万回春看他这个样子,心道:“他连内力怎么使用都不知道,看样子这内力不是他自己练出来的。”一想到这里,内心大为震动,欲言又止,脸上阴晴不定。 两人呆默半晌,忽然间万回春皱眉道:“有人追上来了。”过了不久,山腰间果然隐隐有人声。汤光亭道:“万掌门,你想要知道,要问我的事情,我一切都照实说了,万师兄对我有误会,那真的是误会,如今他人已过世,也没什么好追究的了,我父亲就要来寻我,没事的话,是不是可以让我走了?” 万回春心想:“小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寻回本门的九转易筋方,光大我千药门一派。没想到这小子无意中所吃下去的东西,药性作用竟便与九转易筋方大致相同,就算不是真的九转易筋丸,也必与九转易筋方脱不了干系。本来这九转易筋方如果只是传说,那也无可奈何,但如今既然撞在我的手里,足见天意,说什么也得查个水落石出,完成小丹这个未竟的心愿。”摇头道:“你身上剧毒未解,随时都有性命之忧,须知这世上除了我之外,恐怕无人能保得你周全。”他这话虽是恐吓,但也与事实相去不远。 汤光亭心道:“我跟你在一起,那才是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呢!”便道:“不劳掌门费心,我这个毒解不解得了,自有天意注定,强求也求不来的。再说,我那个…… 呃,梅姑娘答应了要医治我,我想她的医术也许比不上万掌门,不过恐怕这个…… 这个”万回春道:“你是想说‘差不多’是不是?不必怕得罪我。”汤光亭道: “是,是,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那万回春道:“你也知道,这梅映雪年纪虽轻,但却是我生平最得意的门生。 想必你也听过,一般教学做人家师父的,最大的心愿便是‘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文武皆同。梅映雪不但资质高,难得是勤奋好学,我这个做师父的,颇得安慰。人家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儿小丹已死,映雪就如同我的女儿一般,既然这是一场大误会,我实在不希望她因此脱离千药门。”看着汤光亭,又道:“她甚少在江湖上走动,既只与你熟稔,若是知道你在我这里,相信她一定会来找你。到时万某还要你在她面前美言几句,让我们父女两个误会冰释,尽弃前嫌。在这之前,万某保证想办法医治你的伤势,直到映雪出现接手为止,这总比你一个人胡乱瞎找,到时延误了救治还好,简直是一举数得。我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你……不会不肯答应吧?” 汤光亭听他讲得入情入理,明知他口是心非,却也很难推拒,只好说道:“既然如此,不如待会儿让我跟我父亲说一声,若是万掌门左右无事,也可以到我家作客……”万回春摇头道:“我千药门百年基业,付之一炬,怎能说左右无事?再说我也不想再见外人,无的多惹事端。” 汤光亭待要再说,耳听人声已又近了许多,万回春打断他的话头,说道:“我心意已决,你也不必再说了,不管你要或不要,我都要带着你走。”汤光亭顿感白费唇舌,不禁大失所望。不过既然打也打不过他,逃也逃不了,眼下只有暂且顺从,再图脱身之计。 万回春便等于是押着汤光亭,从另一边寻路下山。只是这汤广成追踪的功夫一流,无论万回春走到哪里,不久之后,总能带着人寻来。万回春心想,这山谷少有山险,根本无处可躲,反正这里的基业已毁,不如趁此机会向外发展,不也正是小丹一心想做的事?一想到这里,再无犹豫,带着汤光亭另觅山路,出谷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白天万回春便带着汤光亭一路向北,晚上则仔细研究汤光亭身上奇经八脉的后续反应。这汤光亭身上的毒物反应也越来越强烈,好在万回春为了要继续研究他体内的种种情况,也不得不悉心救他性命。 这一天午后来两人来到淮河边上,先在河畔旁的饭馆中草草饭饱,便到河湾边上沽船过河。正在觅船之际,万回春忽然瞄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立刻认出她便是林蓝瓶。心想她既然在此,其他的人恐怕也差不多便在附近,当下扭头就走,直出里许,更不回头。 但这一下子离河湾越远,渡船更是难找,万回春眼见天色不早,若再寻不到渡船,只好明日再来。只是不能在这镇上投宿,要往下一个镇上去,却又离港湾太远。 正在踌躇两难之际,忽见一艘小船从河面上划了过来,船上梢公对着岸边喊道: “请问岸上的是万老爷子吗?” 万回春见那梢公大约四十来岁,是个陌生面孔,左右瞧去附近只有他和汤光亭两人,不禁大奇。那梢公又喊道:“万老爷子是不是要过河去啊?” 河面风大,将梢公的声音掩去不少,看样子这梢公倒是一般百姓,并不会武功。 正自思虑间,那小船距岸边不过丈许,岸边多石,暗礁亦多,小船无法再近。 梢公又道:“万老爷子请上船吧!” 万回春心道:“这梢公从一开始就不是在问我话,他不但确定我便是万回春,而且他还知道我要过河去。”但见梢公脸上神色泰然自若,语调诚恳,丝毫不似做伪,心下不禁觉得奇怪。忽然心念一动,朗声道:“既然有心邀请万某上船,何不请出船舱一见!” 果见那船舱中缓缓走出一人。只见那人不过二十岁年纪,剑眉凤眼,气态雍闲,拱手做里,长揖到地。说道:“小侄知错,无礼之处,尚祈见谅。”汤光亭一见,心道:“这不是丁白云吗?” 却说那日汤广成见儿子被万回春抓进了小屋内,原本迫不急待地就想冲进去。 忽听儿子出言警告屋内有毒,这才停下脚步。但他关心儿子安危,绕着小屋转了一圈,发现这屋子竟无一扇窗户,也没有后门,便私下请宋镇山帮他看着前门,自己则跃上了屋顶,林蓝瓶见状,也接着跳了上去,最后则是关心妹妹的林延秀。 但是纵使是在三人的包夹下,最后让万回春突围还是走了。汤广成无奈,只得纠集受伤较轻的部属,另外觅迹追踪。那骆春泥因呼延光身受重伤,无法动弹,一直在他身旁照料,汤广成见她可怜,亦叫人结了竹橇,负了呼延光而走,同时那骆春泥因为也伤了许多跑马寨帮众,这么一来便算是给汤广成间接扣住了。 至于宋镇山此次到千药门来,为的只是寻找当日被莫高天劫走的林蓝瓶。如今林蓝瓶既然平安无事,兄妹两人又有意从此走入江湖,宋镇山的责任也算完了,于是早早便向众人告辞。其余这次前来千药门求医的江湖群豪,见万回春避不见面,人人都是破口大骂。最后逼不得已,只得分头去将昨天给大家看病出主意的那个方姑娘给找了出来,纵是死马当活马医,也总比等死强了。那方小苑心想,竟然连掌门人都刻意躲起来规避责任,那整个千药门几乎可以说是宣告解散了,于是便将她所知藏在千药门的所有灵丹妙药全都拿出来,依着每个人的状况给药,希望能对众人有所帮助。 而跑马寨众人对觅迹追踪确有一套,总是能找到万回春的踪迹,几天下来,只是差在动作老是慢半拍。这其中当然还包括了林氏兄妹,因为林蓝瓶托言一时也不知道要上哪儿去,自愿加入寻找汤光亭的行列,那林延秀则是想起,初为跑马寨众人所擒时,对方待己甚为有礼,并无半点亏待之处,舍去对汤光亭的成见不说,乐于助人也存在于他的本性之中,于是不但不再反对妹妹,自己更加入了协寻工作。 今天众人寻踪来到淮河边上,林蓝瓶只差那么一步,与汤光亭失之交臂。他们哪里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谓“跟人者人恒跟之”,这几天来,不但他们自己也被人跟踪,而且这当儿抢在他们前面,在淮河边上遇到了万回春。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丁允中的儿子丁白云。 原来那丁白云自从冯云岳的突然出现,出奇不意地擒住汤光亭开始,就嗅到了其中不寻常的气息,对于这整件事情的后续发展,一直十分留意,甚至他们彼此间的对话,也都细心倾听。后来万回春、万小丹与梅映雪一一现身,接着卫正人像发了狂似的猛攻万小丹,丁白云的眼光就一直没有从他们的身上离开过。最后卫正人与万小丹同归于尽,万回春挟持汤光亭而走,丁白云都躲在一旁。及见汤广成纠众追踪万回春的下落,丁白云便匆匆与丁允中拜别,并说想自己一人闯荡江湖,增加阅历等等。丁允中认为让儿子学习独立是好事,约定好再会时日地点后,眼下无事,也带着丁铃四处游历去了。 自此而后,丁白云便跟着汤广成众人一路向北,只要一有机会,便超前众人,先一步去查探。今日来到淮河边上,终于让他早一步看见万回春。见万回春在河边徘徊多时,便猜到他的心意,以重金抢雇得船只,循着岸边追上万回春,并教了梢公如此这般的言语,让他在河边大喊。 那万回春见是丁白云,想他是丁允中的儿子,之前一路上看他的言行举止,与林蓝瓶或有一些交情,与汤光亭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想不到他怎么会一人孤身到了这里,当下朗声道:“原来是丁少庄主,令尊也在船上吗?”丁白云道: “万伯伯何以如此见外,叫我白云就可以了。此间便小侄一人,家父带着舍妹四处云游去了。其他有什么话,还请上船一叙。” 万回春心想:“凭他一人,决计拦我不下。我一上船若发现有什么不对,立刻便将他与梢公料理了。”打定主意,道一声:“甚好!”看准岸边石头,拉着汤光亭,两个起落,轻轻巧巧地落在船头。那梢公从未见过有人可以跳得这么高这么远,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丁白云道:“万伯伯好功夫。里面请。”万回春刻意显得轻松,实则早将这艘小船里里外外观察明白。进入到船舱中,果见里头空无一人。 丁白云招呼两人就坐,端出事先准备好的酒菜出来。万回春感觉船身斜转,掉头望北,便道:“我正愁着没船渡河呢,能够在这里遇到丁贤侄,实在太好了!” 丁白云道:“不敢欺瞒万伯伯,小侄是先打听到了万伯伯今天要过淮河,所以特地赶到这里来,雇船等候。” 万回春笑道:“令尊手创归云山庄,名满天下,放眼当今武林,人品武功俱臻上乘,想不到居然连巫筮占卜的本事,也不遑多让啊!”丁白云见他脸上虽是陪着笑脸,但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哀乐,料想他对自己疑虑未去,便道:“家父武功平平,一套家传五行雁翎刀法,只能算是第三流的功夫,根本不值名家一哂。而江湖道上的朋友,之所以还肯卖归云山庄面子,不过是因为归云山庄在江湖上素以仁义著称,其他的便是讲信重诺,扶危济贫,如此而已。小侄今天能够找到万伯伯的本事,靠的当然不是巫筮占卜,不过却也是家父传授给我的。”万回春听他这么说,倒有点兴趣,应了一声:“哦?” 丁白云起身道:“家父时常教诲,受人点滴,当思泉涌。当日承蒙万伯伯救我兄妹二人性命,大恩大德,如同再造。今日千药门不幸为妄人所毁,正是小侄得报昔日恩情万一的时候,今日雇船以备所用,不过是小侄的一点心意,事先未经过万伯伯的同意,还请恕罪。”说着,深深一揖。这已是他为此事第二次与万回春道歉了。 那万回春见他态度诚恳,不似作伪,再加上他称卫正人为妄人,倒也颇能切合他内心深处,面对未来有人询问时,统一对外解释的想法。便道:“贤侄请坐,是万伯伯多虑了。” 丁白云大喜,敬了万回春三杯酒。丁白云道:“不知万伯伯今后有何打算?” 万回春道:“千药门百年基业毁于我手,我生无面目见门下弟子,死亦无颜面对历代掌门,只有四海为家,默默而死。”丁白云看了汤光亭一眼,道:“原来如此。” 便不再言语。 万回春微感奇怪,一般人听到有人怀忧丧志,意志消沉,大多会出言安慰,纵使是表面功夫,也会做一做。更何况刚刚丁白云一直强调要报恩,这前恭后倨,落差未免太大。万回春直觉这丁白云不简单,不会就只是纯粹来接自己过河而已,便道:“不知贤侄有何高见?” 丁白云又不由自主地看了汤光亭一眼,说道:“小侄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大计划,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不如等到上岸之后,再找个地方好好谈一谈。万伯伯,小侄敬你一杯。”万回春已明其意,举杯对饮,两人转而闲聊江湖轶事,以及个人对当前一些武林闻人的见解。汤光亭心道:“你们想谈的事情不愿让我知道,故意岔开话题,以为我不知吗?”也不去理会他们,埋首尽情喝酒吃菜,顷刻间将所有酒菜一扫而光。 小船摇曳,摇摇晃晃一个多时辰,才将三人送过淮河,到达北岸永和县境时,日影西偏,已近黄昏,三人便在县城内找了一家客店投宿。那万回春为怕汤光亭逃走,万回春一路上都与汤光亭共宿一房,形同软禁他。当天夜里,丁白云来到他们俩的房门外,在窗上轻敲两声,低声道:“万伯伯。”万回春见汤光亭兀自睡得香甜,伸指一连点了他周身十数大穴,叫他中夜若自行转醒也动弹不得,这才和衣推门而出。 那丁白云领着万回春出了客店,直往城郊走去,不久两人来到了一片农田之前,见那田中有一土丘,生有三株浓荫大树,更往树下而去,只见树下置有大石几块,石面光滑,想来是农人日间田耕休憩之处,两人便促膝坐下。树荫此时筛着月光,映照地面银光点点,两人的身上,脸上,也是斑驳一片。忽地一阵夜风吹过,树影婆娑,其声沙沙然,两人的脸上光影变换,各自瞧不清彼此的面容,颇有几分诡异的气氛。 丁白云首先说道:“万伯伯真的打算归隐乡野,从此没没无闻吗?”万回春道: “此节白天上船前早已揭过,贤侄有话尽管直说。”丁白云道:“是。”顿了一顿,说道:“万师兄不幸惨死,千药门又毁于大火,万伯伯心灰意懒,打算就此退出江湖,也是人之常情。”微微一笑,续道:“不过小侄从一件事上,探知万伯伯并不甘于就此归隐,不问世事。”万回春笑道:“哦,是吗?” 丁白云道:“万伯伯若是真的看破尘世,就不会带着汤光亭到处跑。一来带着一个陌生人归隐不合理,二来这人的党羽众多,目前正到处找他,万伯伯有几次还差一点就被发现,不是吗?所以像这样麻烦的人,若不是尚有利用价值,带在身边,根本就是自讨苦吃。” 万回春一惊,心道:“难道他知道九转易筋的事?”眼望四下无人,已动杀机,脸上仍不动声色地道:“这小子有何价值?我带着他,不过是因为小丹死前数度跟我提到他,这其中有几个关键尚未厘清,一待我查清所有来龙去脉,我会立刻送这小子归西。” 丁白云摇头道:“万伯伯精通医理,若是想要让一个人招供,就算没有一百种方法,也有五十几种,更何况汤光亭这个人为人狡猾轻浮,应是贪生怕死之辈,武功更是平凡,再容易对付不过了。万伯伯之所以甘冒其险,一定是这小子还不能死,所图之事,也一定是非比寻常。”万回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道:“这么说,你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丁白云起身走了几步,说道:“万伯伯能忍住丧子之痛,甘冒风险,足见是成大事之人。小侄不才,常想人生在世,不论立德立功或是立言,都是得先做出一番大事出来。家父白手开创归云山庄,兴盛繁荣十数载,本总以为刻苦勤劳,兢兢业业,就能永续传家,福荫子孙。没想到一但与比自己更高更强的当权者立场冲突,立刻引来灭门之祸。 “我知道我父亲嘴上虽然不说,但一辈子的心血毁于一旦,其中的失落感,痛心与不舍,相信万伯伯此刻也已非常清楚,我身为人子,若不能为父分忧解劳,父亲就算白养了我这个儿子。因此我自从逃离寿春,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最近终于明白,光凭一己之力,想要单打独斗,即使能够成功,成就也是有限的。” 万回春听到他谈起丁家的遭遇,想起来竟与自己颇为相似,不禁为之动容。尤其丁白云一心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模样,倒与万小丹一模一样,只是丁允中要比自己幸运多了,不但一双儿女全身而退,儿子还体恤父亲心意,算是十分孝顺。这不禁让他想起,儿子万小丹的一番汲汲营营,又何尝不是孝顺的表现呢?只是自己待他向来严厉,从未虑及他这方面的心情。想到这里,不由得感到一阵鼻酸。 丁白云见万回春没有搭腔,便续道:“万伯伯,若是你决意归隐,就当小侄今夜什么话都没说过,明天我在县城里找一家最大的酒家摆酒设宴,算是给万伯伯饯行。而若是万伯伯有心打算东山再起,但是不愿外人插手千药门的家务事,小侄明日依然给万伯伯设宴饯行,算是为深夜叨扰陪罪。” 万回春听完话已颇为心动,道:“不,白云贤侄言之有理,万伯伯愿闻其详。” 丁白云神色顿时显得轻松起来,走回坐下,忽然问道:“不知万伯伯觉得小侄人品如何?”万回春想了一想,道:“放眼武林,在同辈之中,贤侄可以算是人中龙凤。” 丁白云道:“不敢。那论机智,如何?”万回春笑道:“贤侄适才一番论理,不论是见地,智慧,都相当杰出。”丁白云又问道:“那武功又如何?”万回春道: “虽然五行雁翎刀在江湖上算不上是上乘的功夫,但是我看贤侄骨材匀称,悟性又好,只要得遇名师,假以时日,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丁白云大喜,连忙跪倒,说道:“便求万伯伯收白云为徒,白云可以在此发誓,一定会尊师重道,将师父当成父亲一样奉养孝顺,并以重振千药门做为毕生责任,戮力施为,决不懈怠。以上如有半句虚言,愿遭天谴,人神共弃。”说罢伏地不起。 那万回春吃了一惊,自忖道:“我儿已死,人死不能复生。梅映雪为汤光亭宁可脱出师门,正所谓女大不中留,再说她脾气古怪,实在很难寄望她什么。剩下的冯云岳偏偏又不成材,看样子,为保我千药门绝学,是该考虑另觅传人。”又想: “丁白云这孩子,无论家世人品,资质根基,皆属上乘,更难得的是头脑清楚,思虑周详。就拿今夜之事,足见他有勇谋,有胆识,终非池中之物。”见他始终跪地低头,一动也不动,于是便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不磕头?” 丁白云大喜,说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额头触地,冬冬有声,一连磕了九个响头。万回春才道:“好,好,好,好徒儿,可以了。”扶起丁白云,见他赤诚一片,神情激动,也不禁大为感动。却不知丁白云先后欲拜莫高天、薛远方为师,一是对方根本毫无此意,一是中途遭逢大变,无疾而终,心情大起大落,无以复加。今日终于得拜万回春为师,是以百感交集,久久难以自己。 经过半晌,万回春待丁白云心情稍复,便道:“你既入我千药门下,本门沿革戒律门规,你不能不晓。”丁白云复又跪地,恭恭敬敬地道:“是,请师父教诲。” 万回春站起身来,说道:“本门自开山祖师创派以来,凡历五代掌门,因此你乃是本门第六代弟子。”接着便把历代掌门名讳,大略的出身事迹,一一说与丁白云知晓,语末解释道:“详细情况,另有书册纪录,便在那客店里头,回头你自找闲暇时间,详加翻阅。”丁白云道了一声:“是!” 万回春又道:“本门以医药起家,做的是悬壶济世,救人性命的事业,门规所列,多与珍惜药材,解人危难有关,乃是一些基本要求,我先念一句,你接着念一句,务须条条熟记,若有触犯,不论情节大小,一律废去武功,逐出师门。”当下便把门规一条一条念给丁白云背诵。那千药门门规仅有七条,并不难记,丁白云只默念一遍便完全记熟了。只是他原本好歹也是个少庄主,只要父亲不管他,哪有什么门规戒律可绑着拘束他?虽然这七条门规并不难守,可是一听到万回春说到: “犯者须废去武功”时,心中仍不禁惴惴。 万回春听得丁白云覆诵无误,即命他起身,忽地叹道:“我千药门虽然不是大门派,但在武林之中,向来颇受敬重,千药门弟子行走江湖,无论黑白两道,都要礼让三分。如今却是人去楼塌,猢狲散树之时,你此刻方才入我门下,足见赤诚,但也太难为你了。”丁白云道:“师父,正所谓人先必置于死地而后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只要我们师徒齐心,相信人定胜天,千药门必有再兴盛的一日。” 万回春原不是喜欢人家逢迎谄媚之人,但听此时他句句中肯,倒也十分受用,点头道:“依你说,咱们可以等到这一天来到么?”丁白云道:“不是等,而是去做,去力行。不是可以,是一定。”万回春听他说得豪气干云,和了一声:“好! 难得你有此气魄。武林中成名人物我看过不少,武功高强的也很多,但是称得上是英雄人物的,寥寥无几,但是将来绝对有你一个!” 那万回春本来对于权势两字,看得极淡,什么兴衰荣辱,也是当作是过眼云烟。 但自从万小丹死后,在他潜意识当中,不知不觉地已将万小丹未竟的遗愿,转变成了自己生平的最大心愿,也忽然才觉得,能够成就一番轰轰烈烈大事的,才是英雄人物。 丁白云大喜过望,说道:“多谢师父夸奖。”万回春道:“既然眼下千药门只剩你我师徒二人,本门有一个重大秘密,自然也须告诉你知晓。”再次确认四下无人,接着才将九转易筋方的传说,简单扼要地告诉了丁白云。 丁白云又惊又喜,心想:“我拜了他做师父,他对我就不一样了,连这样的秘密也告诉我。”问道:“不知此方现在何处?” 万回春道:“小丹生前一直疑心此方当在梅映雪身上,本来这样的怀疑也不无道理,只是映雪这孩子我从小看到大,她的脾气虽然令人捉摸不定,但决不是一个欺师灭祖的人。所以我怀疑,这东西也许是在她那里没错,只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丁白云道:“若是真应了师父的猜测,那可就麻烦了,因为这样的话,就等于没有这样东西一样。”万回春道:“确是如此。不过世事如棋,变幻莫测,这件事情绝地逢生,好像反而有一点眉目了。”丁白云喜道:“真的?那可真要恭喜师父了!”顿了一顿,神色古怪,说道:“遮莫与那姓汤的有关?” 万回春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道:“到底与他是不是有关,我眼前还不能确定,不过要是这件事情真的可以着落在他身上,真的要恭喜的,可不是我,而是你了。哈哈!” 丁白云明白万回春的意思,自己才刚拜师,马上就得到了师门的这份大礼,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说道:“果真如此,那也不是徒儿一人之福,而是千药门之福。 因为如此一来,徒儿对未来的计划,就更添三分把握了。”当下便把他的整个计划构想,先是如何复兴归云山庄,再来又怎么重建千药门,一步一步地详细说与万回春知晓。 那万回春听完他整个计划,心想:“他若只字不提归云山庄,那有违人之常情,自然可疑。不过现在他将归云山庄处处摆在第一位,却又太过份了。”正想出言纠正,丁白云却抢先了一步,说道:“非是徒儿私心,要先壮大归云山庄,而是先前万师兄毒害江湖同道的事情,现在江湖上沸沸扬扬,早已传扬开去。这些受害者虽然不是江湖上的知名人物,但是无辜受害,颇得大众同情,现在千药门千夫所指,成了众矢之的,短时间内若贸然重现江湖,只怕众怒未息,无端引来阻力。再说归云山庄风评向来不错,又并非江湖门派,与千药门可以相互依存,只要归云山庄建立起足够强大的后盾,千药门接着应运而生,纵再有闲言闲语,那也都是末枝小节了。” 万回春叹了一口气,道:“那一日我匆匆离开,尚有多人未曾施救,迄今只怕凶多吉少了。这笔帐既是小丹惹下,现在算在他老子头上,也没冤枉。” 两人又聊至深夜,这才返回客店休息。 第二天一大清早,丁白云便来到万回春休息的房门前请安。吃饭走路,也都先请示过万回春。汤光亭微感奇怪,但没兴趣多问。 那丁白云家财万贯,这次虽然是仓皇逃出,身上值钱的东西亦复不少,一路打点吃饭住宿,倒是省去了万回春不少麻烦。汤光亭跟在一旁吃肉喝汤,也是一样舒服。 原本万回春有意一路向北,这时听了丁白云的意见,有意回到寿春,便改折往西南而去。这一日过了石岭,来到了百花坪。汤光亭与丁白云走在前面,正自高谈阔论,说到铸剑山上风景如何又如何时,忽然没了声响。那丁白云早与万回春取得默契,对汤光亭以不似先前那般冷淡,便道:“难怪汤兄俊朗风趣,原来是铸剑山地灵人杰之故。”见汤光亭仍无反应,侧脸一瞧,只见他目红如火,脸色发青,牙关紧咬,冷汗直流,衣襟后领全是汗渍。 丁白云大吃一惊,伸手便去拉他的手。这一拉之下,只觉触手灼热,如握焦炭。 他不由大叫一声,喊道:“师父!” 万回春急忙向前查看,一见之下也是大吃一惊,疾点他周身大穴应急。汤光亭体内毒气在经脉中到处乱闯,他早知出乱子是迟早的事,但是这几天在他的调理之下,情况已经逐渐获得控制,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进一步找出他体内内息自生的原因。没想到此刻这些毒气居然再度反噬,先前的努力付诸流水,简直是他生平所未见。 万回春立刻要丁白云就近找一个清静之处。不久之后,丁白云花了三两银子向附近的一户农家寻得了一处谷仓,在安顿好了万回春与汤光亭之后,又想向那户农家要几床被褥毛毯。那农家主人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丈,听了丁白云的要求之后,却说:“咱这是个小地方,咱种的是地主的田,啥被褥毛毯,看都没看过,汝若要草席,倒有几张。爷台,谷仓没有土炕,夜里生火取暖,小心则个!”丁白云无奈,只得到附近的镇上去采办,临行之际,万回春开了几味药,要他顺道买回。丁白云应诺,迳自去了。 回头万回春便将汤光亭放平在草席上,先除去他了身上的衣物,摊开随身薄皮针囊,取出金针,略加思索,首先在汤光亭的承泣穴刺下,以隔断足阳明胃经与阳蹻脉。接着才在承浆、廉泉、天突、璇玑、华盖等任脉诸穴,顺序一一刺下,直至会阴。然后接着又连刺横骨、大赫、四满、中柱、肓俞等冲脉诸穴,至幽门为止。 至此任脉、冲脉再加上承泣共四十七个穴道,此时全插满了金针。秋高气爽,万回春仍是累得满头大汗。 本来人身穴道,即使同属一脉,也是各有功效,甚至必须与其他穴脉表里配合,绝无同时下针之理。但是此刻汤光亭全身内息充满,挟带毒气到处运行游走,阴血内满,阳气外盛,端的凶险无比,万回春艺高人胆大,孤注一掷,以泄实手法下针,而且只专攻一门,希望能立竿见影,先救回汤光亭的小命再说。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万回春见汤光亭情况未再恶化,稍松了一口气,便伸指往他手腕探去。 万回春这一探不由得大吃一惊,寻思:“这小子脉象天天不同,昨天是手少阳三焦经,前天是手厥阴心包经,今天却换成了足少阳胆经,看样子,明天就轮到足厥阴肝经了。而这当天当值的经脉,内息旺盛不说,还一天强过一天。若说这小子吃的不是九转易筋丸,天底下还能有第二种神物吗?” 万回春又想:“若是九转易筋丸真叫这小子给吃了,天下再无第二颗,此时再杀他,于事无补,然而配制的方法又下落不明,这……”他起身踱步,一边想道: “我若是以汤光亭去质问映雪,不管她是明知九转易筋方的下落,却故意装糊涂,还是她压根儿就不知道,结果都会是一样徒劳无功。最怕是她原本不知道,我这么一问,反而提醒了她,那也不好。”他这一辈子第一次这么接近传说中的“九转易筋方”,心情上难免有些患得患失,不知不觉走出了谷仓。 忽见不远处有一个农村孩童,带着几个年纪比他还要上小几岁的幼童,在一旁玩耍。他们手中的童玩,不外是一些废弃的农具,或是竹编草结的一些玩偶之类的东西。那个年纪比较大的孩童,仗着人高力强,时常动手欺负其他的小孩,除非小孩听他的话,他才会给个玩意儿,分派担任某个游戏角色。 万回春瞧着出了神,忽见这群小孩当中有一个特别倔强的,大孩童不给他,他偏用抢的,虽然最后还是抢不过,又挨了打,但他尽管哭着,也只嚷道:“小三跩个什么?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的竹蚱蜢又破又丑,你要给我,我也不要,我自己做一个,担保比你的好看上一千倍,一万倍。臭小三跩个什么?难道我不会自己做吗?” 万回春听了,心中不断地重复想着:“难道我不会自己做吗?”脑海中仿佛也有回音。 其实万回春早在十多年前,确定自己没有继承到九转易筋方的同时,便已下定决心,要自己配出一付九转易筋方出来。那时他想:“失传的九转易筋方,当初也是人想出来的,没理由我不能配制出来。”之后他几度外出远门,足迹踏遍三山五岳,漠北回疆,虽然始终没能如愿,但是见闻增长心胸,对于这件事情,已经逐渐能够释怀。 但此时他的心绪再度被怨恨挑起,十几年的修身养性付诸流水。心中只不停地想着:“我干嘛像要去求人呢?我要自己做出来,我可以自己做出来。”打定主意,忽觉眼前一片光明,未来对于他来说,再也不是充满着不确定性,暗藏着惊喜或危机。 路,只有一条,而且就在眼前。 万回春走回谷仓,看着兀自昏迷的汤光亭,寻思:“今天若不是我在这里,这小子只怕活不过今天晚上。本以他现在的内力,自可将积在体内的毒素逐渐化去,谁知半途杀出一个毛天祚,懂得几个狗屁医理,就敢拿药给病人吃。这地犀通灵丸功效虽大,但是是主在宁神理气,安定情绪,那天汤光亭根本是走火入魔,毒气攻心,病急乱投药,庸医害人,此为一例。现在地犀通灵丸的药力与四种剧毒结合在一起,一发不可收拾。 据本门典籍记载,那九转易筋丸一经服用,十二经常脉,奇经八脉,依序自行导引内力,阴阳交替,易筋转骨,九天为一小成,九九八十一天为大成。不论男女,不分老少,大成之日,功力可增强十倍至数十倍不等,依受药者自身所练就的内力而定。威力之大,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又想:“这小子本身内力不行,方只一转,体内积蓄的毒气就差一点要了他的命,如何能耐得住九转?他若一死,九转易筋之秘,只怕从此带入黄泉地底,千药门也只有沦为江湖医馆药铺,掌门人变成名符其实的江湖郎中了。” 万回春心烦意乱,却又不得不想清楚,忽然灵光一闪,自言自语道:“对了,既然这小子吃了只有本门掌门才能服用的九转易筋丸,为何不干脆收他为徒?如此一来,既保住了历代传统,说不定还可以让梅映雪回心转意,只要我们三人齐心研究,再拟出一方九转易筋,也是指日可待之事。哎,不行,不行……” 原来他随即想到,这汤光亭虽然不是杀他儿子的凶手,但其与儿子的死,其实有着莫大的关系。加上万小丹生前对他非常嫌恶,要是收了他当徒弟,最后还让他接了掌门,只怕万小丹地下有知,也死不瞑目。 他忽喜忽忧,不知如何是好,又想:“我今既已收丁白云为徒,怎地又如此心猿意马?但不管如何,都要先救汤光亭的性命,否则其他也是空谈。 “他内力不行,毒性又散入五脏六腑,早晚会被体内毒气所噬,为今之计,只有教他一些修练内功的法门,配合九转易筋的功效,加强他的内力,才能化去剧毒。 但是怕他武功增强之后,不再受我控制,我可以在他日常生活饮食中,另添药材,一来可以刺探他身体的反应,以便研究九转易筋丸的成分,二来可以避免意外,一但失去控制,随时可以毁掉。” 但话虽如此,要找出一样药品,要具有毒性又不能与九转易筋方药材内容冲撞的,真是谈何容易。更何况九转易筋方里所列的药材,他是一样都不能确定,正如同大海捞针,不知如何下手。 不久汤光亭悠悠转醒,闷哼了几声。万回春仿佛找到了一个能拉回他紊乱思绪的救星,急忙再去探他脉搏。说道:“你毒气攻心,昏了过去,不过现在暂时没事了。我要你乖乖躺着,不要乱动。我现在要从少冲穴这里……”说着伸出手指,在他左手小指内侧,指甲上一分处轻轻一压,续道:“就是从这里,输一点真气给你,用以护住你的心脉。到时你会感觉到有一股热气从这里流进去,沿着你的手臂内侧往上流,通过腋窝,最后到达胸口心房。你千万要记得放松心神,不要胡思乱想,只要一心想着这一股热气,从少冲穴进去,一直往上流,流到胸口就好了。这一路叫‘手少阴心经’,一共有九穴。少冲穴你已经知道了,这里是少府,这里是神门……” 一边说,一边在他掌缘、手腕、手肘上,一路指点上去。 汤光亭虽然半昏半醒,不过也知道万回春是在教他穴道名称,便用心记忆。忽听万回春接着说道:“这样的顺序与人体内息流动的顺序正好相反,不过你练内功时,便是这样的次序,你懂了吗?” 汤光亭根本未接触过内功,什么顺不顺序也没个概念,迷迷糊湖中不知如何回答。那万回春道:“一时还不能了解没有关系,今天只是跟你说个大概,改天我会好好地教你。好,我现在要开始了。心情放轻松,一切有我。”说着缓缓地将内息从汤光亭的少冲穴中输入。 汤光亭果然觉得有一股热气,缓缓地从他小指尖,顺着手少阴心经的经络,按照刚刚万回春指点的穴道,一一而上,通过腋窝,到达胸臆之间。刹那间胸腹之间温暖充满,通体舒泰。 这种感觉,汤光亭记得不久之前仿佛有过。那是在归云山庄的时候,他也是突然晕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全身四肢冷热交战,痛苦异常,但心田这一块地方,就如同现在一样,始终热哄哄的,暖洋洋的,非常舒适。 汤光亭不知不觉再度沉沉睡去,良久良久,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铸剑山上,回到了那个在山路上赤足奔跑,溪边游泳垂钓,林间弹弓射鸟,那一个无忧无虑的大孩子身上。 汤光亭这一觉睡得够久,张开眼睛时已经天亮了。 他从软绵绵的稻草席上起身,这才发现一身上下,全是新制的衣裳,脚上也套上了新布靴。 汤光亭觉得奇怪,正想找一个认识的人,丁白云刚好从外头进来。 汤光亭忍不住问道:“丁兄,我睡了多久了?”丁白云道:“不久,不久今天才第三天。身子怎么样?我在外头给你煎了药了,出来走走,活动活动筋骨吧?” 汤光亭道了一声:“好!”但是想不透丁白云怎么突然对自己那么好,全身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走到外面,只见晒谷场上升起了一盆火,火上炙着一条不知是羊腿还是獐子腿,总之肉香四溢。汤光亭数日未食,本来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一闻到味道,饥肠辘辘,马上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丁白云哈哈大笑,说道:“倒忘了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快了快了,等到万师父回来,就马上可以吃了。”汤光亭道:“万掌门上哪去了?”丁白云道:“他一大早就到镇上去了,说要亲自挑几味药给你。”汤光亭道:“劳烦大家为我这么费心,真是过意不去。”丁白云道:“汤兄不必客气,正所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有难,彼此帮忙也是应该的。”汤光亭道:“是。”心想:“我出外确是靠朋友,但是你老兄出外,花的仍是老子的银子,靠的还是父母。” 不久万回春也已回来,还带了大包小包。三人用过餐,万回春又替汤光亭把了一次脉,待他将先前煎好的药喝下后,才道:“你身上所中的毒已经侵入膏肓,深达五脏六腑,这药只能治标,让你感觉舒服些,却不能治本。而根本之道,必须靠你自己。老夫这就教你一些修练内功的法门,你依言施为,勤加练习,你内力一但够强,体内毒素自然会被你化去。” 但如此一来,就有一点拜万回春为师的意思。汤光亭好生为难,虽然他并未拜过莫高天为师,但此刻心中却出现了莫高天的样子。再说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万回春怪怪的,按理万回春就算不恨他,也不该对自己那么好。 万回春见他脸色犹豫,微笑道:“虽然我传你内功,但那是因为要救你的性命,这与我大夫救人的天职有关,与拜师学艺无涉。所以我们仍是大夫与病人的关系。” 汤光亭见心事被他瞧出,讪讪说道:“那可真要多谢了!” 万回春道:“白云,你也过来。”丁白云应诺靠了过来。万回春道:“我现在要传几句口诀给你们。这是我们千药门的基本功,口诀很简单,也不难练,难的是持之以恒。每天多练一刻,就多一刻的好处,日积月累下来,谁用功,谁偷懒,用不着试,一瞧便知。而且既谓之基本功,也就是日后其他功夫的基础,在这里打不好基础,日后就算再深奥的功夫,能够领略的也有限。” 只有丁白云应道:“是,弟子理会得。”万回春道:“好了,本门心法,不落文字,我先念一句,你们跟着背诵一句。我们出门在外,诸多不变,白云,你跟着汤光亭,站着背就行了。”说罢,便将口诀一句一句念出。丁白云与汤光亭用心记忆,半个时辰之后,万回春分别要他们背出,一遇错误,立加指正,两人都又各默背了三次,方才一字无误地背诵完毕。 万回春接着才逐句解释,何谓肾水?何谓心火?又怎么阴阳交媾?又怎么分化铅汞?途中有提到穴位名称的,万回春亦一一在二人身上指出。那汤光亭对于经脉内的气息流转已有过经验,对于穴道的概念也不是初识,经过万回春这么一番讲解下来,倒颇有心得。 这一场教学解说,直花了两个多时辰,才大概讲授完毕。万回春道:“你们自己找时间多多练习,如果中途有心悸、晕眩的情况发生时,千万不要硬练下去,应该立即起身活动,舒展筋骨,重摄心神,静待心情平复之后才能继续再练,否则走火入魔,神仙难救,切记!切记!” 丁白云应诺称是。万回春便接着道:“既然如此,东西收拾一下,我们走了。 天黑之前,要赶到镇上去呢,否则只好睡在树林里。”丁白云假意道:“为什么这么赶?”万回春道:“我们躲在这乡下地方,就算再过个五十年,也没人能找得到我们。我们到多一点人的地方,不管是我们要找你梅师姐,还是让你梅师姐找到我们,都比较容易一点。”丁白云道:“原来如此。”汤光亭听说要找梅映雪,当然也是十分赞成,当下帮忙收拾东西,便往镇上出发。 天黑之际,三人便赶到了镇上,投宿于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接着白天汤光亭要不就跟着万回春到处闲逛,不然便是留在客栈里练功,到了晚上,万回春就替汤光亭诊脉,或拟方煎药,或艾灸针砭,不一而足。汤光亭也觉得身体强健,一日胜过一日,偶有毒性发作,也已不像先前那般煎熬难受。而丁白云则有时出现,有时却一整天不见人影。汤光亭心有疑问,但是也没提。 如此又过了几天,一早汤光亭刚刚坐在床上打坐练功完毕,忽然耳里听到丁白云说道:“师父,成了,高大人请了张苍松来接我们……”汤光亭心想:“什么高大人?”一时想不起来,再度侧耳倾听时,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汤光亭推出房门,来到客栈大厅上,见丁白云与万回春在靠近门边的桌子旁,相对而坐。那丁白云坐外朝里,见到汤光亭,立即闭嘴不语。万回春一回头,指着身旁的长凳,说道:“来,一起坐吧!” 汤光亭见丁白云神色古怪,但还是依言坐下。万回春问了他几句对身体的感觉,汤光亭说了几句,万回春抓起他的手,搭住手腕,低头沉思。 这一日算来,距离汤光亭第一次开始修习内功,大约只有五天的时间,万回春但觉汤光亭内息流转,充沛丰盈,虽说他未练之前,体内已经积蓄了不小内力,但这股在他体内依经脉正常流动的内劲,常人却需耗时五六年以上才能做到。 万回春又惊又喜,又爱又怕,一时不知自己此举对未来是祸是福,寻思:“按脉像推算,他吃了九转易筋丸应该有二十来天了,这药效当还有五十几天,到时九转完成,他的功力岂不是要强过百年?天下绝无此理!”他一方面不相信,却又希望这是真的,又想:“这小子内力一强,在体内积蓄越多,若不会运用之法,于身体终究有害,到时说不定不能继续发挥久转易筋的功效。可是一教他运用,个把月之后,这里可没人拦得住他了。” 他先前不知汤光亭是否吃了九转易筋丸,行事彷徨,举棋不定,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汤光亭是吃了久转易筋丸,也决意一边协助,一边研究,却依然患得患失,踌躇难安。 正思虑间,忽然门外进来一人。万回春觉得汤光亭身子一震,便抬眼看去。只见那人正往自己走来,拱手说道:“张某有眼不识泰山,前些日子多有得罪,还请万掌门大人大量,海涵,海涵!” 万回春起身道:“原来是张兄,请坐,请坐,有话坐下再说。”那人便在汤光亭的对面坐下,汤光亭一时惊疑不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或是即将发生什么事。 那人正是在归云山庄时,被躲在人群中的万回春,一语道出出身门派的张苍松。 原来这几天丁白云一直前往寿春,打探淮西防御使高智阳的落脚处。他的打算其实很简单,高智阳是朝廷中的一方大员,归云山庄因为他的一句话,当天就在武林中消失,现在自然也可以再因为他的一句话,重新站起来。 更何况大宋皇帝赵匡胤雄才大略,大有一统天下之势,其时四境板荡,改朝换代已成了家常便饭,黎民百姓对于谁来当朝主政没有太大的感觉,但是自从赵匡胤即位以来,中原安定,民生日益富足,早已深得民心。丁白云早已暗自打算,天下终归宋有,此乃大势所趋,所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不如早日表态,则天下初定,用人孔急之际,还能占到先机。 皇天不负苦心人,丁白云终于在昨天与高智阳的从人搭上线,一边向高智阳道歉,一边表明愿为宋廷效力之心。那高智阳本来就不愿得罪武林中人,归云山庄丁家若真愿意归顺,依照丁家在江北的影响力,很能对其他的武林同道产生一个带头作用。于是不但欣然接受丁白云的道歉,甚至有意让归云山庄原地重建,惟一的要求,自然是丁白云必须回到寿春,以发挥他的影响力。 这一天,张苍松奉派来接万回春与丁白云,一见面,自然先是化敌为友,为往后的合作关系铺路。 张苍松一坐定,便即说道:“高大人得知那日在归云山庄中救人的,原来便是鼎鼎大名的千药门门主万掌门,心里真是佩服得不得了,说万掌门武功高强,又有胆识,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能人。又说那天场面太乱,急切之中什么人也没瞧清楚,所以特别吩咐小弟,今天无论如何,一定要将万掌门请到将军府上一叙,说什么也要见一见万掌门的庐山真面目。” 万回春脸上一红,说道:“那日得罪了高大人,没想到高大人大人大量,非但不记恨,还这么样地称赞在下,万某实在愧不敢当。” 张苍松道:“欸,万掌门这么说就不对了。那高大人虽是朝廷大臣,位高权重,但他却非常看重我们这群江湖朋友,说我们讲情重义,愿为朋友两肋插刀,是值得钦佩的英雄,更说当日万掌门甘冒奇险,为救朋友赴汤蹈火,以这样的人品武功,实在罕见。又听说万掌门执掌千药门,妙手回春,医术天下第一,更是啧啧称奇。 试想,若不是因为万掌门有这一份义气,这一手能耐,高大人又如何能赞不绝口,又如何会迫不及待地吩咐在下,来请万掌门过府呢?” 虽然万回春也知道,这番话多半是张苍松自己捏造出来的,但还是直说得他心花怒放,眉开眼笑。心想:“这就算是这张苍松自己编造出来的,也总有那么几分真实吧?他应该没那么大的胆子敢乱传话。”说道:“雕虫小技,何足道哉。不知高大人现在何处?万某也想亲自与高大人道谢,当然也要顺便为当日之事请罪。” 张苍松喜道:“万掌门肯去,那可真是求之不得,高大人要是知道了,定然欢喜。”挥手从门外叫进一人,低声吩咐道:“你快马赶在前头,回去与高大人报信,就说已经请得千药门万掌门,我们即刻启程,你快去,快去!”那人领命,迳自去了。 张苍松这才续道:“这将军府是临时的,算是高大人在寿春的一处行馆,位置就设在之前归云山庄的旧址。”那万回春“哦”地一声,忍不住看了丁白云一眼,只见他略有愤恨之色,却并未有惊异的表情,想来他早已知道了。 那张苍松并不关心,也未曾留意,接着说道:“咱们现在立刻出发,天黑之前,就能到达寿春,高大人见我派人传信回去,想必一定会在府内设宴,去得迟了,只怕不好意思。” 万回春点头称是,三人便即动身。 那张苍松见汤光亭也跟着随行,初时只觉得这人眼熟,后来才想起他原先好像跟莫高天是一伙的。但是既然归云山庄的少庄主,都能反过头来向高大人效忠,汤光亭又有何不可呢?当下也不好意思多问,牵过马匹,让他们三人都上了马,这才翻身而上。与牵马的几名从人说道:“好了,你们自个而慢慢回去吧,回头我跟你们头儿说去,让你们路上多玩几天。”说着,朝其中一人扔了几锭银子。那人伸手接着了,欢天喜地地道:“谢张爷赏。” 张苍松喝了一声:“去!”马首嘶昂,更不停蹄,四人一前三后,直往西方,绝尘而去。 第十一回 玄玑真人 四人马不停蹄,在夕阳余晖映照于寿州城墙上的同时,策马入城。 既入得城来,四人各将跨下蹄子放慢,走在街道上的百姓有几个眼尖,认出丁白云,议论纷纷道:“那个不是丁家的少爷吗?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他家老爷呢? 怎么也不见丁姑娘?”“你别大惊小怪了,我前天就看到丁少爷了,他虽然戴了一顶大毡帽子,我还是一眼就瞧出来了。嘿嘿……”“你瞧出来有什么了不起,你能告诉我们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回来吗?”“嘘,小声一点,前面那个是当差的,乱讲话小心把你抓了去!” 丁白云对这些言语充耳不闻,表情木然,看不出喜怒哀乐。不久四人弯过普济寺,来到通往归云山庄的青石板路上,远远地便瞧见五六个官差拦在路边,其中一个人高举手上单刀,大声喝道:“来人下马!”“唉呀,那不是张爷吗?”“快去通报一声,说张爷回来了!”“张爷,你可回来了,高大人吩附了,说一见到张爷,就要你立刻到花厅上去见他。快请吧!” 张苍松“嗯”地一声,翻身下马,早有其他人等候在一旁,将马辔接了过去。 至于万回春与丁白云等也是如此。 四人下马步行,不久来到丁家大门,汤光亭抬头一看,原本挂着“归云山庄” 的匾,如今以红布覆盖,不知所谓。进得门来,不时可以碰到警戒巡逻的侍卫,他们看到张苍松时,都颇有礼貌,不是亲热地打招呼,便是点头躬身,状态十分恭敬。 汤光亭心想:“这姓张的老儿,不过是请来的打手,身份地位却不低,到处有人打恭作揖,受到这般的礼遇,当真十分威风,难怪有这么多人喜欢当官,当不上的,就巴结官府。” 不久之后,四人便来到花厅之前。看门的仆役见是张苍松,急忙开门让他进去。 汤光亭与众人进得厅来,只见正中央的首座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不正是高智阳是谁?左右两边各放置座椅向外一字排开,坐位上大都坐著有人。高智阳见张苍松带人进来,满脸笑容,立即起身相迎。其余众人见高大人起身,亦纷纷站起。 张苍松行礼说道:“大人,幸不辱命。这位便是千药门门主,万回春万掌门。” 高智阳哈哈大笑,说道:“张先生辛苦!”接着才与万回春道:“当日万先生惊鸿一瞥,身手敏捷,虽然令人印象深刻,但是万万没想到,万先生竟然就是鼎鼎大名的千药门门主。有眼不识泰山,恕罪,恕罪!”万回春道:“万某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夫,贱名何劳大人挂齿。大人不治我当日不敬之罪,对万某已是天大的恩典,怎好再劳烦大人派人相邀?万某惶愧无地,特来请罪。” 高智阳将手一摆,道:“江湖高人,义之所在,趋之若鹜,不须受朝廷礼节约束,不识朝廷命官更是无罪,请什么罪呢?来人啊,给万先生看座。”将万回春冒犯自己的过失推给“不识朝廷命官”,算是给双方有个台阶下。 这时汤光亭才瞧清楚,左右两排各有五张座椅,椅子前站着的人,自己都是曾见过的。原来除了像刘不信、康永疑、范忠义与甘俊之等四人之外,还有后来表态加入的徐凤五,以及飞刀插满一身镖囊的邢小喜,都在这花厅之上。高智阳回到原位坐下,他的旁边另外还有一张空的椅子。 那万回春被领着在左首第二张椅子坐下,汤光亭没有位子,只站在万回春身后。 众人也纷纷跟着坐定。丁白云是万回春的徒弟,正也打算站到万回春身后去,忽听得高智阳喊住丁白云,说道:“少庄主不坐在主人的位子上,弄得本官好像在这里喧宾夺主,不是令人尴尬吗,哈哈。” 丁白云不知是否高智阳有意取笑,还是另有所指,一时手足无措。万回春道: “白云,你父亲既不在此间,高大人又如此说了,为师给你做主,尽管上去坐便了。” 丁白云听到万回春如此说,心里才略为踏实,道:“是。”趋步上前,与高智阳隔着茶几并肩坐好。 高智阳笑道:“真是太好了,在座各位,都是江北豪杰,宋室有各位齐心戮力,何愁天下不平?来来来,咱们大伙儿先干一杯,预祝日后合作无间,大公告成!” 早有仆役托盘端着酒杯上来,一人一杯,连汤光亭也有份,另有几名侍婢提着酒壶在一旁侍候,酒杯一空,立刻满满斟上一杯。 mpanel(1); 顷刻间,众人连尽三杯。高智阳显得十分欢喜,说道:“趁着酒菜还没准备好,咱们先谈谈几件正事吧,不过待会儿酒菜一上桌,只许聊风花雪月,越荒唐的奖赏越大,公事可一句也不准提,谁提了谁就充军!”众人哄堂大笑。 高智阳待众人笑声停歇,这才正色道:“上个月本官奉命捉拿南唐奸细,结果不幸功败垂成。虽然如此,但当晋王爷得知后,却未曾责怪本官。诸位可知是何故吗?”张苍松抢先道:“那是王爷体恤大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高智阳摇头道: “事情交办,成则成,败则败,岂有败而言苦也。”张苍松惭愧道:“是,全怪属下办事不力。” 高智阳忙道:“不,晋王爷既然没有怪我,我也不会假传圣旨,怪罪大家,推卸责任。不过王爷真正的用意,希望大家也帮我多担待些。” 汤光亭只听得万回春左手边,一个阴阳怪气声音说道:“我是个粗人,还请大人言明,康某这次保证不再失手便是。”汤光亭认得这个声音,知道他是那个长得像鬼的康永疑。 高智阳道:“好,康先生快人快语。其实王爷的意思很简单,他知道怪罪我们也于事无补,所以要我们将功折罪。”除了万回春,丁白云与汤光亭,其余众人尽皆点头。汤光亭心道:“说来说去,你们还是想抓蓝瓶。哼,别作梦了!” 丁白云起身道:“这件事都要怪我,当日要不是……”高智阳阻止他,道: “少庄主莫要再旧事重提,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本官只想知道你现在的想法。” 丁白云道:“想我归云山庄,地处淮西江北,是大宋子民,正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自此而后,高大人但有差遣,丁白云无不凛遵。”高智阳道:“好,就等你这句话。” 汤光亭这才恍然大悟,心想:“原来如此,难怪他不跟着自己的父亲,却巴巴地赶来拜万回春为师,原来根本不安好心。我说呢,这万回春自从死了儿子,就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把一些武林同道也得罪了,这一次根本就是落荒而逃,若不是另有图谋,怎么还会有人想拜他为师?还好这事让我知道了,再怎么样,我也不能让瓶儿落在他们手中。哼,藉着一个瓶儿,就想碱鱼翻身,休想!” 高智阳道:“那就请丁少庄主跟大家解释解释,怎么的一个办法,能令武林天下归心,又怎么样的一个办法,可以弥补前过?”丁白云道:“是。” 他缓缓走到众人当中,接着说道:“其实办法很简单。现在天下纷乱,群雄割据,武林门派也因为战乱,各自分属几个不同的小国。这种情况已经有一两百年了,由于分开得太久,对于同一件事的看法就很难一致,长久以来存在武林中的伦常纲纪,也大都不复存在,为了一件小事而轻启事端,打打杀杀,报复寻仇事件不断。 再加上还有因为国家的认同感不同,帮派间彼此攻打的事情也时有所闻。 “如此长久下去,影响所及,将是民生的凋弊,民不聊生,任谁也都没有好处。 及至我大宋皇帝登基,所向披靡,四夷宾服,眼见天下即将太平,中原武林亦当趁此时机团结统一,打下天下太平的基石,解民倒悬之苦。” 众人见他长篇大论,此时才明白他早已与高大人有过商议,冠冕堂皇的言词内容不是重点,接下来要办的事,才是要义所在,果听得丁白云接着说道:“所以在下打算用归云山庄的名义,广发天下英雄帖,为天下苍生请命。” 众人“哦”地一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坐在汤光亭对面,由上算来第二位的,是一个当天未出现在归云山庄的新面孔。汤光亭只见这人年约五十,长须及胸,嘴上蓄髭,双眼如豆,仿佛闭着眼睛一般,这时忽然开口道:“众所周知,这归云山庄的庄主乃是丁允中,可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这天下英雄接到帖子,怀抱希望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与会,结果才发现上了大当。如此要谈团结,促进武林和平,只怕正好引起反效果吧!”众人中有人当场嗤嗤笑了出来。 丁白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见他有如闭着眼睛说话,自己瞪他也算是白瞪了。 高智阳道:“孟先生说得也不无道理,但本官仍深觉得此法可行,只要方式稍微改变一下就可以了。这件事情,孟先生既能洞察缺失,相信必也有独到的见解,不如便由孟先生与丁少庄主合计合计,看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众人中人人想笑,但没有一个人敢笑出来。那姓孟的神色自若,倒无半点尴尬。 万回春道:“大人,白云是我弟子,万某亦当全力辅佐。”接着又道:“白云,能够得到晴天霹雳孟非凡孟前辈的指导,是你的造化,还不赶快谢过。”算是给丁白云解套。那丁白云会意,拱手行礼道:“请孟前辈多多指教。” 那姓孟的一听到万回春连名带姓地道出自己的来历时,双眸忽地精光一湛,但随即隐没,恢复原来的神气。 高智阳见状,欣然道:“那真是太好了,如此一来,相信不论有什么困难,定然都可以迎刃而解。” 此时早有下人来报,餐宴已经预备妥当。高智阳当下打住话题,接着一声令下,众人便往宴席方向进发。席上人人果真尽情放纵,开怀畅饮,一时之间觥筹交错,谈笑吆喝声此起彼落。更在酒酣耳热之际,不知从哪里蹦出几名歌伎酒女,往来穿梭席间,猜枚、唱曲儿、行酒令,样样都来,这一闹直到中夜,烂醉如泥者有之,留伎陪宿者有之,总而言之,高智阳这一番酒色财气一网打尽,群雄都说高智阳为人海阔,忒地上道,对他更死心塌地了。 自此汤光亭便随着万回春待在归云山庄里,转眼一待又是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体内的剧毒早已化得一干二净,半点不剩了,所以汤光亭屡次想找机会开溜,但是一个万回春就已经把他盯得死死的了,更何况再加上府中的三班侍卫?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体内除了再无毒性为害之外,九转易筋丸的药性也即将功德圆满,光就他目前的内力修为,已足以让他跻身武林一流高手之列。在此紧要关头之际,万回春自然是更加仔细研究他的一举一动了。 这一天万回春正为汤光亭把完脉,万回春双眉微蹙,埋首开列药方。汤光亭不禁心想:“我的身体明明就已经全部都好了,一点病痛也没有,你却老是扳着一张脸,臭得跟什么似的,好像我快死了一样,这既然治不好,又开什么方子,吃什么药呢?”忍不住说道:“万掌门,生死有命,如果真的弄不好就算了,这几月来你这么尽心为我医治,我既没银子,也没什么好报答你的不说,还在这里白吃白住,我很是过意不去,反正我现在好好的,也没什么病痛的感觉。再说躲在这里根本碰不到梅映雪,不如你让我走了,我在外面多逛逛,要是有遇见她,一定带她来这找你。” 万回春瞄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倒底是故意装傻呢,还是太过天真呢?” 低下头,接着说:“跟你说了也无关紧要。你觉得你真的走得了吗?现在白云为了弥补前愆,正在计划诱捕林蓝瓶,你和那姓林的小妮子关系匪浅,要是让你走脱了,难保你不会从中作梗。如果只是你一个人我们倒也无惧,但是令尊好像是个土匪头子,狐群狗党倒是不少,对付起来颇为麻烦,为了省去不必要的困扰,只有请你继续待着了。也许一年,也许十年……”说着双肩一耸,说道:“谁知道呢?” 汤光亭见他无所顾忌,实话实说,意外之余,不禁也微微动怒,心道:“你看我不顺眼,难道我看到你就舒服吗?不过你想给我压力,打算把我逼疯,我偏偏让你猜不透我在想什么!”嘻嘻一笑,道:“万掌门,你真厉害,知道我故意装傻,嘻嘻,不过我为什么要装傻,万掌门,你倒是猜猜看。” 万回春一愣,抬头看着他,汤光亭笑嘻嘻地也正看着他。一会儿有人来报,高大人正厅召集众人。万回春正想说:“你不用去了。”没想到汤光亭抢在前面,说道:“看样子我用不着去了吧?”万回春不愿让他猜中,故意说:“我怕你跑了,还是跟我一起去吧!”汤光亭哀声叹气,勉为其难。 来到正厅,高智阳过了一会儿才到。说道:“来,时辰到了,大家一起到大门去看看。”汤光亭心道:“一开始就让大家到大门口等不就好了,还要大家先到这里等你。”穿过院子,走到了大门口,门口人声喊道:“时辰到!”接着锣鼓喧天,好不热闹。汤光亭赶紧穿过人群,钻到门口一探究竟。 汤光亭只见街道上也围了一群人,人人抬头往这边望上来,汤光亭回头望去,只见原本悬着“归云山庄”四字的匾额,这会儿更动了一个字,换成了“白云山庄”,而且还是有别于之前黑字的金字。 原来高智阳判断,丁允中当日既然选择了壮士断腕,今日便断然不可能回头自打嘴巴,反正在象征意义上,丁白云身为丁允中之子,他的言行举止,一样动见观瞻,一样能够达到相同的效果。丁白云为人好高骛远,急功近利,为求真正收买丁白云,于是便决定将归云山庄改名白云山庄。并直接用丁白云的名义,广发英雄帖,邀约天下英雄,约定明年二月初五,齐聚白云山庄,召开英雄大会。 丁白云接受众人道贺,终于成了名符其实的“丁庄主”,丁白云志得意满,愉悦之情,溢于言表。 汤光亭心道:“万回春所言不错,这高大人给了丁白云这么大一顶帽子,丁白云第一件,也是最容易的功劳,便是抓回林蓝瓶了。”他心里虽然有数,但是武功比人差,受制于人,还真是莫可奈何。 他心里越想越呕,越想越不是味道,回到房间的路上,一时恚恨无处发泄,随手一拍,击在花圃围栏的杆头上。只听得“波”地一声,杆头应声折断,飞入花丛中。 那栏杆约有碗口般粗,汤光亭随手一拍,竟然如摧朽木。汤光亭微感奇怪,心想:“这木头居然烂成这个样子。”但更觉得有趣,伸手按住另一根栏杆,微微使劲,又是“啪”地一声,这一次是从中间折断。 汤光亭又惊又喜,实在不敢相信,自己这一推居然有这样大的力气。他怕这只是一时运气,说不定一会儿就会消失了,连忙将栏杆一根一根试过去,结果不仅木头栏杆如此,接连下来的矮树、凉亭里的石桌、回廊前的梁柱,无不因为成为汤光亭手下的试验品,而一一折损或断裂。 汤光亭忍不住要跳起来,心想:“那么这是真的了。”其实好几天前,他就觉得有些奇怪,像是会莫名其妙地听到某些人在远处交谈的声音,或是常常一步跨得太大而跌跤等等,现在看来似乎找到答案了。不禁又想:“这万老头只怕早就知道了,难怪他每次来看我,总是愁眉苦脸的。要是我就要死了,他应该要高兴才对,可见我的力气变大,他事先应该知情。”忽然想到:“难道这就是万老头教我的内功?他说我体内的毒质得靠自己的内功化去,说不定我的内功已成,所以不但剧毒未再发作,而且力量大增?”一想到这里,他赶紧回到房间,坐到床上,依着万回春教他的口诀,开始练起内功。他导引内息在体内运行,不但在十二经常脉中搬运无碍,甚至通过任督,在奇经八脉中亦畅行无阻。 汤光亭信心已生,这一次运功练气,每在体内大小周天搬运一次,精神力气就更加爽朗,更加健旺一次,一时快意畅然,不愿就此收脚,是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练下去。 这一练直出四五个时辰,再次张开双眼时,日头向西,天色已晚,但觉饥肠辘辘,这才起身到灶边找吃的去。 那万回春参加完“白云山庄”的揭幕仪式,与丁白云亲热道贺,亦颇感与有荣焉。一回头不见了汤光亭,心想并未见到他走出庄院,本不愿多理,后来想到他之前话中有话,不知涵意,遂不安了起来。急忙回到庄内找寻。但见汤光亭远远地在院子里踱步,心想:“这臭小子多半是胡说八道,我居然也当真了。瞧他这付德性,还能做什么?”自嘲一番,正想离开,忽见汤光亭发劲破坏东西,随意挥洒,当者皆折,心下一惊,立即闪身躲了起来,想要看看他还会有什么举动。 后来汤光亭进了房间,万回春就躲在窗下,见他盘腿练功,不一会儿,头上竟漫漫散出水汽,久聚不散,状似蒸笼,心中不禁大骇:“想不到他的内功精进如斯,要是真的让他练满九九八十一天,这里的人,还有谁是他的对手?” 他又惊又喜,心思紊乱,不断问自己:“是让他功德圆满,任他扬长而去?还是趁现在尽速解决他?”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梦想,便是亲眼见到九转易筋方,若是不能,那么也总得亲眼见见九转易筋丸的威力,死了也才能瞑目。但是偏偏上天附带了条件,他若无法过关,则不论结果如何,都会让他留下遗憾。 万回春陷入两难,因为之前自己尝试对他所投下的毒药,全部都有如石沉大海。 依他的判断,因为五彩毒蛛与沸腐汤的毒,已经让他产生了抗毒性,一般的毒药对他已起不了作用。除非能找到更强烈不凡的毒物,否则实在很难两全。 一想到这里,万回春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悄悄从汤光亭房间的窗下离去。 虽说那梅映雪对于万小丹对她的无礼,颇有恚恨,但自己既然已平安无事,这仇恨就少了一半,再说万回春对她仍有师徒之情,纵然不得已双方兵戎相见,但无论如何梅映雪却打订了主意,不愿伤害他们其中一人。及见汤光亭让林蓝瓶救走,她的目的就算已经达到,于是趁隙一溜,钻入了草棚,混进人群,不管万小丹如何以言语相激,她都不予理会。正好那时卫正人因为有充分理由,怀疑万小丹就是杀害儿子的凶手,于是接着向他挑衅,万小丹一时情绪激动,二话不说,从袖管里抽出一根黄澄澄的铜管,“咻”地一声,朝着卫郑正人射出一枚钉子,同时喝道: “我就送你一程,让你们父子早日团聚。”算是承认杀人。 卫正人早有提防,大刀一横,附骨钉打到刀面弹开,插入身后一人的肩膀,那人哇哇大叫,众人哗然,现场登时乱成一团。 卫正人怒道:“纳命来!”和刀而上,尽是拼命招式,万小丹不敌,由万回春掩护着且战且走。卫正人追入屋内,开始引燃第一管随身的火药,而他在外头剩余的会中兄弟,也到处引爆各自傍身而藏的火药,千药门弟子群起反抗,终于引起一场混战。 梅映雪见乱成一团,正好去找汤光亭,结果找了半天林蓝瓶是寻到了,却没见到汤光亭。她平日在千药门深居简出,从未与江湖人物打交道,也不喜欢跟陌生人来往,于是便躲在一旁偷听汤广成众人说话,这才知到汤光亭又被万回春掳走了。 当下自以为比众人了解万回春,便先往万回春所可能躲藏的地方去寻找。 她当时尚不知道万小丹已死,万回春心情大变,早已不是她所认识的万回春了,所寻之处,一一落空,白白走了许多冤枉路。再想回头想找汤广成等人时,他们早已不知去向。梅映雪无奈,只得自己一路慢慢探听,碰碰运气。 她一路向东寻去,天候也越来越冷,不一日来到广陵城中,正在街角犹豫,再来该往北还是往南时,忽然对边墙角两道人影闪过,身形之快,武林罕见。梅映雪只觉得这两人有点眼熟,她熟人不多,当下提气追去。 这一追直奔出三十余里,梅映雪与那两人始终保持有二十来丈远,既无法再追前半尺,亦未多落后一寸。不久只听得前面其中一人说道:“喂!你还不服气吗? 我让了你半个时辰先跑,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你不但没能跑掉,还给我追到身后来了,还是赶快认输吧,这般无赖,没地辱没了你的师父。”林蓝瓶一听这声音,再看他的背影,立即想到他是莫高天,只是听他的口气,他追这个人居然已经追了七天七夜。心想:“这莫高天与汤光亭好像颇有渊源,不如便跟着他,说不定会有汤哥的消息。” 只听得跑在最前面的那人说道:“少说废话,你若抓不到我,就不算追上我,你看,你看,我们差得只有两丈远,你要不是年纪大了,会逮不到我?可见这几步你是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了,只要再跑个几个时辰,你就会渐渐力不从心,说不定油尽灯枯,就此一命呜呼。莫前辈,你就别再追了,我答应你,你比轻功脚力输给我之事,我绝口不与旁人提起便是。” 莫高天说道:“放你的狗臭屁……”忽然身子一长,右臂尽伸,往前暴冲了一丈七八尺,右手指尖几乎便碰到了那人的背心。可是他这一冲全凭一口气,一击不中,身子反而比先前落后更多,只见一丈,两丈,三丈,一直拉开,最后两人距离了有五丈远,这才又稳定维持下来。 前面那人见状,呵呵一笑,说道:“厉害,厉害!佩服,佩服!”莫高天却不敢再分心说话,他刚刚这一冲虽是说只憋了一口气,但这下气息紊乱,要一边奔跑一边调整回来,可得花上一些时间。 这三人两前一后,有足足跑了一个多时辰,这时已经来到荒郊野外,眼见四野广阔,梅映雪已无处藏身,莫高天与那人自是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只是两人都停不下来。梅映雪暗暗心惊,心想:“若不是他们两个先前已经跑了七天七夜,我如何跟他们得上?想不到一个人的武功,居然可以练到这种地步。” 正自惊疑间,忽然最前面的那人说道:“莫前辈,这会儿过了正午了吧?我肚子饿了,找个地方填填肚子吧?”梅映雪心想:“你们这么没命的跑,要怎么吃东西?”却听那莫高天道:“一会儿路上见到什么便吃什么吧!”那人道:“甚好!” 又跑了二十几里,远远见到路边有一处茶棚,那人道:“我见到了,就那里吧!” 回头道:“啊哈,你差了我有五丈多,待会儿起跑的时候,你可千万别赖皮。”梅映雪一见那人面目,心道:“原来是那天在谷里的那个光头,叫什么焦赞的,难道他们两个从那天一直斗到现在?”那焦赞顶了个大光头,原是十分容易辨认,可是这会儿他戴了一顶皮帽,从背影看来倒是认不出来。 那焦赞率先钻进茶棚里,跟店伴要了一大壶茶水跟吃食,莫高天随后跟进,另外坐了一桌,头也不回地道:“梅姑娘,一起来坐吧。”梅映雪心道:“原来他早知道是我。”说道:“莫前辈好!”坐了下来。 莫高天道:“你跟了我们有多久了?轻功相当不错哦,两三个时辰前我才发现到你跟在后面。怎么你也跑出来了?没留在千药门里帮忙打发那一群人吗?”梅映雪道:“说来惭愧,我是两三个时辰前才碰到前辈的,没想到一跟上就给前辈被发现了。我现在跟千药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我出谷之前,谷里到处都着了火,那些人想来待不了多久,也用不着打发。” 那焦赞听千药门失火了,赶紧拎着茶壶过来,拉开长凳还没来得及坐,开口便问:“怎么会失火了呢?”莫高天道:“该不会是河朔刀枪会干得好事?”焦赞道: “我又不是问你,你又知道个……”下面那个“屁”字尚未出口,梅映雪已接着道: “莫前辈神机妙算,真是令人佩服。”焦赞听了,只得硬生生地将最后那个字给咽了回去。 莫高天道:“我不是算出来的,在半路上,我正好碰着他,亲眼见他带了一堆火药上千药门。”话锋一转,与那焦赞道:“你刚刚不是还有一个字没说?怎么才要放出来,又给吞下去了呢?”梅映雪知道那是一个“屁”字,虽觉得不雅,但还是忍俊不住。那焦赞故意顾左右而言他,说道:“你怎么见了人家带火药也不先通知一声?你还说你是万掌门的朋友。” 莫高天道:“这件事情万回春自己也知道,为了此事,他还抢先一步回到千药门,没想到还是不能幸免。”说着,白了焦赞一眼。 焦赞只当没瞧见,续道:“不知我那万兄弟可好?我说的是万小丹。”梅映雪道:“这个我可不太清楚了……这位前辈与我万师兄熟识吗?”焦赞道:“熟识谈不上,我跟他头一回碰面是两年多前的事了,这些日子以来也很少有见面的机会。 不过他为人慷慨大方,有胆识又有远见,那时我还俗……没多久,对未来颇感彷徨,那时他帮了我不少忙。” 这个焦赞原本在少林寺出家,是个和尚,本号妙法,跟现任少林寺住持妙高是同辈。还俗之后,自己才给自己取了焦赞这个名字。可是说也奇怪,不知为什么,这两年多来,他的头发却就此不再长出,所以至今仍是顶了个光头。焦赞深信这是因为自己与佛祖有缘,所以虽然还俗了,仍是佛经伴身,早晚诵读,甚至茹素,一如往常。 那时因为前朝周世宗崇道抑佛,更在显德二年时,下令“毁佛”,全国原有三万多所寺院,仅剩不到十分之一。这些寺院僧侣,原本不负担赋役,又拥有大量土地田产,如此一来,社会劳动人力增加,土地田产充公,实际上是一种土地改革,后周国力遂为之强,更奠定了宋初的富足强大,更为未来的统一打下了基础。其实五代时期,战乱烽火不断,社会人心不安,寻求宗教上的寄托,是一般黎民百姓的心理需求,各种宗教派别,也会在此同时吸收社会养分壮大,越是妖言惑众,夸大神功,越是能吸引信众,所以一但国基奠定,当政者便应该用心在宗教改革,匡正社会,教化人心。因此有句话说:“国之将亡,必出妖孽。”就是这个道理。 但这时距离后周显德二年之时,已经有十八年了,焦赞两年前才还俗,应该不是因为前朝毁佛事件。但他显然不愿在还俗的事件上多做文章,续道:“这一次我是听他说,有许多江湖帮派聚集谷外,意图对千药门不利,又说他父亲出远门去了,希望我能赶来帮他,壮一壮声势。哎,想不到实情竟是如此……”梅映雪补充道: “万师兄为了想逼我出面,没想到竟然用这样的手段,还害了人命。”她不知道,之前万小丹与冯云岳为了炼制新的毒药对付她,曾用谷外居民百姓做试验,早已害了不少人命。这次为了逼她出面,所用手段也不能说是特别残忍了。 莫高天道:“原来你是被人利用了。这十几天来,白白被我追着打,你要是早认输了,承认自己错误,我是长辈,难道还会赶尽杀绝不成?”焦赞不以为然地道: “前辈,是你自己缠着我打的,比完了拳脚比内力,比完了内力又要比兵器,最后你又要比轻功比耐力,我看你根本是不想让我认错,你只是想打败一个少林弟子,一个少林方丈的师弟,好满足你的虚荣心吧!” 莫高天佯做吃惊状,道:“原来你是少林弟子,还是方丈妙高的师弟,失敬,失敬!”其实他第一次看到焦赞出手,就知道他使的是少林上乘武功,这十几天斗下来,更确定了他辈分不低。只是少林寺这几十年来韬光养晦,低调行事,少林僧人从不轻易在外露脸,就算受了欺侮也是大吃闷亏。江湖只传言少林寺达摩堂首座妙因大师,金刚伏魔神通已臻化境,武功天下第一。但江湖传言终归只是传言,却是谁也没看过,莫高天年轻时曾经上门挑衅过两次,但两次都碰到了软钉子。这时好不容易碰到少林弟子,还是妙字辈的,岂不有好好印证一番的道理。 焦赞见他装傻,也是无可奈何,顺水推舟道:“哪里,哪里,莫前辈这就不要再缠着我打了吧!”莫高天一愣,心想:“这秃子轻功不错,但我只要再跟他耗个两天,他在轻功上也要输给我了,这样就此打住,不免有些美中不足,日后若再碰不到肯打的少林弟子,武功辈分又要比他高的,那可就难了,让他这一走,所不定就成了我这辈子的遗憾。”他称焦赞做秃子,浑忘了自己的顶上也秃了一大块。 正做没理会处,忽闻马蹄声自远驰来,急奔而至,马上一人说道:“明真师兄,这里有个茶棚!” 不久随后人马纷纷到来,梅映雪瞥眼一算,见是六人六马,而六个人全都是道士打扮,但与一般道士不同的是,人人背负长剑。 六人下马,其中一人负责栓好所有马匹,另一人则先进茶棚打点。余下四人分着四边先坐了一桌,照顾马匹与先进来打点的那二人,才在另一桌坐下。这六人显然是同一个门派的,而且门规甚严,长幼有序,分得很清楚。 那四人同桌中的一人,开口说道:“待会儿东西一上桌,大家赶紧随便吃吃,吃完了就赶紧上路。”另一人道:“明真师兄,我们一路上马不停蹄,连吃个饭都不安心,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要是因为这事吃坏了肚子,也才有个因头可以怪罪。”那个叫明真的道:“说给你们大家听也不打紧,反正这是一件好事。我不明白善清师叔干嘛那么神秘,要你们不要多问。”另一人道:“自从善清师叔跟着师叔公从外面受伤回来,他胆子就变小了。”众人都是哈哈一笑。 明真道:“好了,好了,竟敢在背后取笑师叔,明仪你一出门,胆子倒是变大了。”那明仪伸了伸舌头,说道:“明真师兄恕罪,明仪不敢啦!” 莫高天见这几个都是十七八岁的小道士,虽然一眼就认出他们是无极门的,却对他们所说的什么要事不感兴趣。正觉得无聊,考虑这就要走了,忽听得那明真说道:“那是淮南西路防御使高大人,今天早上差人送了帖子过来,要请掌门师祖到寿春一会,说是要他帮忙什么英雄大会的事情,然后就要帮掌门师祖上京面圣。” 另一人欢天喜地道:“我们准备了这么久,皇上终于要接见掌门师祖了,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善清师叔干嘛不告诉大家?让大家开心开心呢?”明真道: “你知道个什么?那个高大人也不知有多少能耐,能不能真的搞定这面圣的事还没个定数呢,现在告诉大家,万一到时空欢喜一场,掌门师祖脸上挂不住,你知道要担多大的罪吗?别说你明心这个小小的第六代弟子担不起,就是连善清师叔也担待不起啊!”众人想起掌门师祖为人最重声望名誉,要是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只怕到时整个无极门都要翻过来了,听明真这么一解释,无不点头称是。 那明真见众人点头,正大口地喝了口茶,忽然背后有人喝道:“你们几个好大的胆子啊!”明真吓了一跳,一口茶水喷出了一半,忍不住不停地咳嗽。 明仪与明心正好坐在明真的两边,这时都站起身来,喝道:“干什么!”“老头子,不要命啦!”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请坐,请坐,赶了一个早上的路了,也累了吧,好好休息一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明仪与明心双双坐回椅子上,便再也不动了。 那人正是莫高天,他一听说这事与无极门掌门玄玑有关,立刻兴致盎然。那余人见到这景况,都不禁大骇,有的便要抽出长剑,只见筷筒中的筷子跳起,啪啪啪三声,其余三人几乎同时被筷子打中穴道,个个如木雕泥塑一般,定在原地,不得动弹。 如此一来,同门六人中,只剩下明真一个还能动作。虽然仍旧咳嗽不止,但他也知道今天是遇到高人了,忙道:“前辈……咳咳,前辈饶命,小的下次不敢了,咳……”还以为莫高天可能是一位与无极门有渊源交情的前辈,现在代替师门出手教训他们。 莫高天道:“什么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什么东西?”明真道:“前辈饶命,小的下次不敢再外头谈论师门秘密了。”莫高天笑道:“不会啊,你做得很好!不错,不错,你叫什么名字?”明真这下可真的更相信莫高天是无极门的朋友了,看他年纪一大把,武功又高,说不定还认识掌门师祖,当场吓得魂飞魄散,下跪哀求道:“求求前辈高抬贵手,千……千万别告诉我掌门师祖。” 莫高天道:“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明真道:“我叫明……明……”莫高天说道:“我刚刚听到他叫你明真师兄,你叫明真,是不是?”明真颤巍几不能言,只点了点头。其余众人虽不能动,但是意识清醒,见状如此,也都十分惊骇。 莫高天道:“刚刚听你说,你要给掌门送帖子是吧?”明真又点了点头。莫高天道:“我不信,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会交给你们这几个脓包呢?”明真道:“这是真的,因为众位师伯公、师叔伯们都不在门内,善清师叔又受了伤……”莫高天插嘴道:“玄玑也不在他的窝里吗?怎么帖子往外送?这么急做什么?” 明真道:“玄……是,是,掌门师祖上个月到紫极宫去了,善清师叔说,掌门师祖回来以后,还要花时间准备,时间上恐怕会来不及,所以要我们马不停蹄地赶过去。”莫高天道:“从这里到紫极宫,要花几天?”明真道:“我们日夜兼程赶路,大概再三天……不,不,两天半就行了!” 莫高天哈哈大笑,道:“那么拼命干什么?”明真道:“应该的,应该的!” 莫高天又道:“帖子在哪里?拿来看一看。”明真迟疑了一下,说道:“什……什么?”莫高天道:“我说把帖子拿来,我帮玄玑看一看。” 明真就是再窝囊,也知道不能随便拿掌门人的东西给旁人看,急忙道:“这…… 这不行!”说着忍不住看了自己怀里一眼。 虽然只是轻轻一瞥,但莫高天目光如炬,如何瞒得过他。莫高天右手一把抓住明真的后领,将他如小鸡一般拎了起来,左手便伸进他的怀中摸索。明真大骇,双手使劲拉住莫高天的左手,想要阻止他,莫高天内力催动,明真双手霎时如握炭火,大叫一声,急忙缩手。 莫高天果然在他怀中摸到了一片纸笺,抽出来摊开一看,只见上面用楷书端端正正地,洋洋洒洒写了几行字,内容大抵是说:赵家受命兴宋,不敢违背天意,所以皇上近来召见天下道士进宫,询问养身以及平天下之道。而无极门是江东玄门正宗,也隐然是江南道家之首,对于江南的统一,绝对能有相当程度的助益,高智阳曾经如此上书建议,可是主上有主上的意思,至今尚未下旨,实在非常可惜。正好寿春丁家要筹办英雄大会,晋王对此会相当重视,命智阳协助办理,在此想邀得无极门共襄盛举,须知这是一个表现的好机会,过得了晋王这一关,上京面圣,赐号受封之日就不远了。文末写明先来议事,共筹准备等字,最后还押上淮南西路防御使高智阳的花记。 莫高天草草阅毕,说道:“这哪是请帖?根本是公文嘛!”明真道:“是,是,是公文,请前辈还给我!”莫高天道:“还,当然还,又不是娶媳妇生儿子摆满月酒,我拿着干么?不过既然是公文,我就来给他填上个几笔,说明说明,免得玄玑看不懂,误了大事。” 明真听了大吃一惊,心想这还得了,奋力挣扎,想抢回请帖,莫高天嫌他碍事,右手一抬,将他的身子直挺挺地扔了出去,远远地落在三丈外的黄土地上。这下明真可跌得不轻,只是他一心只想要保护请帖,奋力想赶紧爬起,没想到双脚僵直,不得动弹,却是不知不觉中,被莫高天封住了穴道。 莫高天道:“店伴,跟你借枝笔。”店伴陪笑道:“大侠!小的不识得几个字,这个笔,嘿,嘿,从来这个……”他怕莫高天一个不开心,眼前这几个道士就是榜样,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是以一直嘻嘻哈哈,不知所云。 莫高天不去理他,转向梅映雪借画眉毛用的炭笔,梅映雪两手一摊,表示一些随身的东西全都放在千药门里,匆匆出门,什么都没带,也一直还没买。那明真躺在地上,将这一切瞧得清楚,听得明白,正自庆幸太上老君保祐,忽见莫高天一脚将烧在一旁的一盆炭火踢翻,从中挑出一块焦炭,便在那张请帖上大书特书了起来。 明真叫苦连天,偏偏全身不得动弹,除了大叫高抬贵手之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莫高天胡作非为。 莫高天原本想填几个字,但纸面太小,焦炭太大,蝇头小楷书写不易,脑袋一转,也不管是否会遮到原来的字迹,便直接在帖子上画了一只大乌龟,说道:“嗯,文图并茂,这才像话。”自赏一番,又道:“啊,忘了我的花押。”伸手到镬里抓了一只饼,捏了一捏,仿佛觉得不够,直接伸手到一旁的豆油罐里沾满了油,张开五指,在帖子上印了一掌印。复将帖子重新折好,放到坐在一旁的明心怀中,说道: “用不着半个时辰,你们身上的穴道会自行解开,到时候就赶紧把帖子送过去,千万别耽误了。”众人只瞪着一双大眼睛,没人敢搭腔。 莫高天哈哈大笑,越发性起,更过去将他们的马匹牵了两匹过来,一匹牵给梅映雪,自己纵身跨上一匹,说道:“对了,还没问你刚刚为何跟着我们?”梅映雪道:“实不相瞒,我这次之所以跟着莫前辈,是想要向你探听一个人。”莫高天道: “谁?”梅映雪道:“这人那天是莫前辈带来千药门的,所以我才想莫前辈也许知道。” 莫高天忽然想起那天万小丹在千药谷里所说过的话,若有所思地道:“你要问的那人可是汤光亭?”梅映雪欣然道:“前辈知道……”莫高天摇头,道:“梅姑娘跟他是什么关系?”梅映雪道:“要是前辈不肯说就算了。”缰绳一拉,调转马头,说道:“谢谢前辈的马。”莫高天向前拦住,说道:“不是我不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没跟他父亲在一起吗?”梅映雪摇头。莫高天又道:“林姑娘呢?你问过她没有?”梅映雪道:“林姑娘跟汤光亭的父亲一起。” 莫高天想了一下,说道:“他那个人爱看热闹,如果知道寿春要举办什么英雄大会,多半会跑去那里。嘿,寿春丁家,丁家早就烧掉了,这个姓高的倒底在搞什么鬼?你若没更好的地方去,不如就到那儿去瞧瞧,就算找不到,到时候也多得是人可以打听。”梅映雪想想有理,便道:“莫前辈不去吗?”莫高天接近她的耳畔,悄声说道:“我要偷偷跟着这几个牛鼻子,到紫极宫去讥笑玄玑,哈哈!” 梅映雪粲然笑道:“是,那晚辈这就上寿春去,就此告辞!”转身纵马离去。 莫高天向那焦赞道:“兀那光头!我们的比试就到此为止吧,我现在找到更有趣的事情了。”焦赞如释重负,说道:“前辈这就快请吧,晚辈不送了!”一会儿忽然想到:“那我现在上哪儿去?回去了吗?还是要打听一下我那万兄弟?”高声喊道:“前辈!刚刚那个梅姑娘上哪去啦?”莫高天驰马已出二三十丈外,高声回道:“自己问问去吧!”头也不回地去了。 焦赞正想发足追去,但想起自己已经跑了七天七夜了,当时迫不得已,不觉得疲累,现在却只要一想就觉得懒。回头看到一旁还有四匹马,心想这人也不是我点倒的,顺手骑他一匹,也不算太过分。当下挑了一匹最高大的,与那群道士说道: “喂,你们看到了,我与刚刚那个怪老头是一道的,你要怪就怪他好了,反正这里还剩三匹马,你们两人一匹,还是到得了紫极宫。” 那明真见莫高天已经离去,惊魂也稍定下来,说道:“爷!好歹……好歹也留个名号,掌门师祖问起,我们也好有个回答。”焦赞一听,倒也觉得有理,说道: “那是!你们就告诉你们掌门,在帖子上画画的,就是人称自大老人的莫高天便是。” 那梅映雪纵马向西驰去,一路都尽量挑大路走,遇到人多的地方就逗留久一点,而人少的地方,便匆匆一瞥。几天之后,因为盘缠告罄,而且一个女子单身骑马也比较容易引人注目,于是便将无极门的马匹卖了,又过了几天,天上开始下起雪来了,而也终于来到了寿春城。 梅映雪入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找了个路人,询问丁家在哪里。路人道:“姑娘说的是之前那个丁家吗?姑娘来晚了,两个月前一场大火,丁家所有的人都走啦!” 另一个人道:“哎呀,你太久没回来了,不知道啦,听说丁家少爷回来了,现在大兴土木,准备重建呢!”这时刚好又有人经过,听到他们在谈论的事情,插嘴道: “招牌都换了,不叫重建啦!”先前那个不以为然道:“还不都是丁家的?”梅映雪忙道:“没关系,大叔,只要告诉我在哪儿就好了!” 这个问题三个人的答案倒是一致的,梅映雪见他们异口同声,便照着指示走去。 转过街角,复行不久,但前眼前万头钻动,远远地便见到丁白云站在门阶上,接受众人的道贺。她急忙往旁边一躲,心想:“他怎么到这里来了。”梅映雪不知这里原来便是丁白云的家,不过既然在这里碰到当时也在千药门里的人,心里总不再似之前有如大海捞针那般虚无。 梅映雪绕过人群,顺着围墙,想找个边门溜进去。正寻到一个小木门,忽然“伊呀”一声,门扉打了开来,梅映雪避无可避,只把身子转过去。 只听到门里走出两个人,边走边说道:“真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买药还有指定地方。”“叫你买你就买,啰唆个什么劲儿,这上面开的药材你看得懂吗?说不定只有那个地方买得到,赶快把这事办妥了,说不定还来得及回家过年呢。”“不如我们在附近镇上的药铺先找一找,问一问,要是真的买不到,才去那个什么绝命峡万毒宫吧,天可冷得很,山路也不晓得有多滑呢!”“也好,反正有几天时间,万一没有,快马日夜兼程也就是了。”边走边说,渐渐远去。 梅映雪心道:“万毒宫?不就是万师父所说,冲着千药门专门救人而来的,只研究害人毒药的万毒宫?师父说万毒宫的人行事诡异低调,不跟人来往,江湖上没几个人知道,他们两个只是一般杂役仆人,如何会知道?而且还知道此去的路?” 梅映雪想丁家宅院这么大,总在寿春跑不了,便毫不犹豫地跟踪那两人。走了许久,见那二人一路上有说有笑,丝毫没有发觉,再细瞧他们的言行举止,果然都是不会武功的平民百姓。心里只想:“倒底会是谁指示他们去万毒宫的?”正寻思间,见那两人走进一家颇具规模的药铺,想来可能是城中最大的一间了。 不久之后,两人便走了出来,其中一人道:“要是有那么容易办成,还用得着同时派我们兄弟两个一起干吗?我们还是赶紧上路吧,别净想着那些偷懒的办法了。” 另一人道:“我没事想想,也好打发打发时间。”迳自去了。 梅映雪进入药铺内,找着那抓药的店伴,说道:“小哥,刚刚那两位爷买些什么药,劳驾,照着方子给我抓一付。”说着在柜上放了一串铜钱。 那店伴看了梅映雪一眼,说道:“可是姑娘,刚刚那两位什么药也没买呢。” 梅映雪道:“小哥,你帮帮忙,你瞧,我这串钱可真都是铜打的,你行行好,我这里有另外一些,是给你的。”说着,又拿出一串铜钱。 那店伴笑道:“非是我不想赚姑娘的钱,实在是因为刚刚那张方子根本是人家乱写来开玩笑的,世上根本没有那些药材。”梅映雪佯道:“这么说丁家老爷不就让人骗了?”店伴道:“是不是被人骗了我不知道,但是方子上写的什么赤蝎粉、黄腹飞蛇鳞、人面蝙蝠须,还有那个什么……什么青蝶卵,别说我干这行二十几年从没见过这些东西,就算是有,这些东西听起来就像是有剧毒,怎么可以入在同一剂药里呢?” 梅映雪唯唯称是,退了出来,重新来到丁家围墙外,心里盘算道:“这人知道这么多罕有毒物的名称,又能与万毒宫有接触,当非泛泛之辈,我如贸然进去,只怕讨不了好去。”在附近寻了一家小客栈,早早休息。待到夜里,和衣起身,悄悄来到丁家围墙外,见四下无人,一个鹞子翻身,越上围墙。那围墙内屋宇比邻,梅映雪沿着屋脊而走,见前方屋内窗内隐隐透出光亮,几个起落,先轻轻地落在不远处的穿堂凉亭边,再慢慢挨过去。 梅映雪探头探脑地将脸蛋靠近窗边,忽然听得前方转角处脚步声响,接着火光渐亮,梅映雪纵身一跃,攀住屋檐椽木,脚下光线一亮,却是两名侍婢提着灯笼,领着几名家丁来到。那众家丁不是手提竹笼什物,便是肩挑陶瓮,在那两名女婢的领头下,鱼贯进入屋内。 梅映雪干脆便在檐下屋梁躲好,只听着屋内传出女声,说道:“大家手脚快一些,高大人还有那些江湖豪客一会儿就到,东西摆好就赶紧离开。”接着屋内窸窸窣窣声起,偶而夹杂着的几下清脆的杯盘互击声,总能引起那两个婢女的娇声叱喝: “轻一点,要死啦!”“叫你们动作快,可不是要你们搞破坏!”梅映雪心道: “原来这里面没人,要知道他们会在这儿聚会,刚刚就应该先进去躲起来。”又想: “这两个侍婢也不过就是个佣人,居然这么神气。” 不久,陆续有家丁出来,接着听得那婢女中的一人道:“妹妹,我这就去请大人,你在这儿看着,可千万别让猫儿进来偷食。”另一人道:“我理会得,姊姊自去吧。”伊呀一声,屋门关上,一名婢女提着灯笼,迳自走远了。 梅映雪翻身下来,推开屋门,待在屋内的那个婢女转过头来,一时没瞧清楚,说道:“姊姊忘了什么……”一言未了,身上数处大穴一连中指,连话也说不出来,眼神中充满惊骇之色。梅映雪笑道:“妹妹别怕,我不是猫儿。”顺手撕下她的衣袖,揉成一团,塞住了她的嘴巴,接着解下她衣带,将他双手反绑了,拖到屋后藏好。回到厅上,见厅中一张大圆桌,上面摆满了酒菜,正考虑着躲哪儿好,忽然屋外人声响起,正是另外一名女婢领着众人来了,梅映雪只想:“来得好快。”急忙翻身上梁,见梁边挂着一块大匾,便毫不犹豫地躲到匾后去。 身子才刚藏好,在一阵爽朗的笑声当中,屋门被轻轻打开,接著有人说道: “大家别太拘束,先上座,先上座。”梅映雪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缓缓地将头伸出去,只见一群人围着桌子陆续坐定,斜边一名老者虽然侧着脸,但是梅映雪一眼就认出那是万回春,她大吃一惊,要是他早知万回春也在屋里,说什么也不敢将头伸出去,现在只得慢慢地将头缩回来,希望没人发觉。心想:“师父若在这里,那么汤哥也一定在这庄院里了。”祈祷这个什么夜宴赶紧结束,找到汤光亭之后,什么事就可以不用再管了。 忽听得之前的人声说道:“你在找什么?”那先前的女婢说道:“没……没什么。”那人说道:“这里不用你侍候了,下去吧!”那女婢道:“是,奴婢告退。” 顺手将屋门带上。只听那人续道:“现在的下人,可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不久便听得那万回春道:“不知大人深夜吩咐大家前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要与大家商议?”梅映雪心想:“大人?难道丁家竟是地方官府?”那高智阳道:“万先生不必心急,这么晚了才要大家前来,是有一点唐突,但是近日大家辛苦忙碌,本官一直没有机会慰劳大家,向大家当面道谢,今夜便叫人准备了些水酒,让大家调剂调剂一下。” 大家听到“调剂”二字,都想起了那天为万回春接风的景况,不免有几人嘴边含笑,暗自窃喜。只听得那高大人续道:“在此之前,有件事要跟大家宣布。那就是晋王爷因为正好有事路过寿春,知道我们正在筹备英雄大会,特地要转过来这里一趟,明天就会到了。”众人一片惊疑,不经意轻“咦”一声。 忽听得有人接口道:“大人所说的晋王,可是当今皇上的胞弟,前殿前都虞侯,赵光义赵王爷吗?”高智阳笑道:“正是,丁庄主知道得倒不少。”原来宋太祖赵匡胤共有兄弟五人,大哥匡济、三弟匡义、四弟匡美、五弟匡赞。匡济与匡赞早亡,而后赵匡胤身登大宝,为了避皇帝讳,匡义与匡美便改匡字为光,赵匡义便成了赵光义。 那丁白云自从让高智阳拱成庄主,成为此间主人,身分地位便自不同,高智阳甚至将他的行馆撤出正房,搬到西厢去,以代表自己是白云山庄的客人。众人也知丁白云颇受高智阳重视,对他也是另眼相看,今夜议事,便不再以万回春徒弟出席。 张苍松道:“原来王爷是这么关心这里的事情,但我们几个月来一事无成,明天他老人家来了,真不知道要拿什么来交代。”高智阳道:“王爷他大人大量,也不是短视之人,他知道要统合武林群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大家尽力而为,相信他不会怪罪的。” 康永疑道:“王爷此次前来,应该不只是顺道看看而已,大人深夜召见,相信必与此事有关,还请大人提点提点。”高智阳道:“其实也没那么严重,这一次……” 顿了一顿,续道:“呃,其实也没什么,只要大家同心协力……” 那梅映雪觉得这位高大人语调变得怪怪的,心想:“他倒底要讲什么?”忽然暗叫一声:“糟糕!”从匾后窜了出来,几乎同时“哗啦”一声,那块牌匾应声而碎,梅映雪匆匆一瞥,见一个中年汉子飞身半空中,一掌拍在她刚才藏身的匾上,掌力雄浑,武林罕见。但她没多余的时间去惊疑,眼前人影一晃,一根长得奇形怪状的棍子朝她胸腹之间点了过来。梅映雪不敢乱碰来路不明的东西,半空中纤腰款扭,竟毫无凭借地向左让开三尺,避过了这一击。 赞叹声中,梅映雪连过两人,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眼前寒光一闪,一枝类似钉耙的五爪怪物接着向她下盘扫来,梅映雪想都不想,便向上纵跃。众人都想: “你不趁机往后逃开,却往上跳,我们这里这么多人在下面等着,难道你还会飞不成?”果不其然,她一往上跳,左右两边各闪出两条身影,各自伸掌向她胁下按来。 众人这会儿瞧清楚,这女子年纪轻轻,容貌艳丽,武功不俗,眼见这下子终于跑不掉,闪不开了,反倒觉得有点可惜,更有人脱口而出:“掌下留人!”“留下活口!” 只听得“啪”地一声响,那两个挥掌之人竟然穿过梅映雪,两人双掌相碰,各向后退了几步。 众人忍不住抬头一瞧,只见那梅映雪居然挂在半空中,身子还继续往前荡去。 这才看清楚,她手上握着一条黑色的铁炼,另一头就勾在梁上。 她从藏身匾后被发现,先是武功最高的张苍松飞身直接攻击牌匾,接着是康永疑拿着哭丧棒点到,然后是刘不信挥着银狼钩扫来,最后是甘俊之、范忠义左右夹击,这几下兔起鹘落,连过五大高手,手段巧妙,身形婀娜,宛如仙女下凡,不禁令人看得心旷神怡。那高智阳大开眼界,大喊一声:“好!”浑忘了此人若是刺客,则自己处境的危险,简直无以复加。 那张苍松见梅映雪的身子往高智阳的方向荡去,心里大叫:“不好!”他有莫高天先前挟持高智阳的前车之鉴,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一惊非同小可,一个箭步直窜,却见那孟非凡早已拦在那里,心思才稍微平复。 忽见那梅映雪手中铁炼急舞开来,状如鱼网一般,向孟非凡当头罩去。那孟非凡从未见过如此功夫,一时手忙脚乱,倒退连连,身子正好往张苍松这边退来。张苍松斜跨一步,低声喝道:“让开!”蓦地“啪”地一声,只见梅映雪的身子,有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不住往后飞去,口中说道:“万师父,后会有期了!”喀啦一声,撞破窗棂,转眼便要逃去。康永疑大喝一声:“哪里走!”左右两边刘不信、甘俊之同时抢上,忽然眼前一花,烟雾茫茫,康永疑三人只觉闻到一股香甜气味,随即便感到一阵晕眩,心中一惊,情不自禁地都止住脚步。便这么一阻,梅映雪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在也追不上了。 原来便在梅映雪即将抢到高智阳身前之际,万回春一掌拦在那里,以逸代劳。 其实梅映雪的武功虽然略高万回春一筹,但那也要在过了三五百招之后,而她之所以皆能在五招之中连过五人,那也是一来出奇不意,二来众人不知她的底细,总想将她生擒,下手留了余地所致。但是万回春对她了若指掌,想要出奇就谈不上了,于是她便干脆发劲与万回春对了一掌,藉着万回春的掌力,借力使力,飞身破窗而出,为防追兵,同时向后撒出一团粉末。 梅映雪转瞬来去,如入无人之境,众人都感脸上无光。最后遭到不明粉末攻击的康永疑三人,因为感到些许不适,都一起转头瞧着万回春,那万回春道:“这是百花粉,吸多了会让人不舒服,但是本身没有毒性。”康永疑人如其名,还是一脸狐疑。万回春续道:“这位女子姓梅,曾是万某的不肖徒弟,她一向不屑用毒,各位如果真的觉得很不舒服,那也许是她将百花粉精练过,提高了浓度,不过就算如此,也是无毒。” 高智阳道:“万先生说刚刚那位姑娘是万先生的徒儿?她夜闯白云山庄,知道她所为何来吗?”语调中并无半点不悦。万回春满脸惭色,道:“她已自行脱离师门,从此不受千药门门规管束,亦不知她所为何来。万某无能,不能清理门户,倒叫大人受惊了!”高智阳摆手道:“自古名师出高徒,徒弟青出于蓝,师父岂是无能之辈?”万回春再拜,连称不敢。 高智阳连声安慰,转而嘱咐众人道:“下次若再碰到这位梅姑娘,无论如何不可伤她性命,最好是能够晓以大义,劝她加入我方。她若肯答应,那也算是知过能改,万先生就不用这么伤神了。”众人唯唯称是,都想:“你见着人家姑娘美貌,性命都不要了,人家既然叛出师门,想来原因定不单纯,今日孤身夜探,只怕便与万回春有关,想要她加入,哪有那么简单?” 万回春更想:“没想到她竟能找到了这里,她说后会有期,显然今夜是冲着我而来的。我有何物值得她苦苦追赶?只怕她便是为了找寻汤光亭而来,看样子我动作得再快一点了。” 那梅映雪破窗而出,暗道:“侥幸!”不久惊动了府中侍卫,须臾锣声四起,火把烛天,梅映雪不敢逗留,翻墙而走,寻思今夜之后,这里的防守只怕更严密了,但随即忆起刚刚听到明天会有一个大人物要来,心下便有了计较。当下便直接返回客栈,合眼休息。待到天欲破晓未明之际,便起身换穿成一身轻便短打,再度来到白云山庄前。顺着围墙她找到了昨天走出两个买药人的那个小门,便藏身躲在一边。 不久,门里走出几个仆役婢女,七嘴八舌地谈论要准备采买的东西,说着说着各自分开走了。梅映雪跟着一个买蔬果的女婢到市集去,见那女婢东挑西拣,买了一些时鲜,当场给了银子,便要那小贩挑着担子竹篓跟着走。梅映雪找了一个手脚比较慢,落在后头的菜贩,出了一两银子,跟他要了担子帮他担上。那菜贩两头赚,兴高采烈地走了,梅映雪自拿出一条青布,当成头巾缠在头上,跟在众贩子后面。 那女婢领着众人从白云山庄侧门鱼贯进入,一路引向伙房。放下菜担后,梅映雪探头探脑地四处探查地形,忽然那女婢叫道:“喂,姑娘!姑娘!”梅映雪一怔,猛然才意会到有人叫她。她答应了一声,回头的时候,将头巾往下拉了一拉。 那女婢道:“我瞧你手脚还蛮俐落的,今天厨房里正好缺人手帮忙,你留下来帮忙打打杂,我给你五十文钱。”梅映雪先是一愣,但立时会意,佯装为难道: “我家里还有事等着我回去做呢。”那女婢皱眉道:“有什么事那么急,一定要赶着回去不可吗?” 梅映雪道:“捡柴烧水,洗衣煮饭,事情可多着呢,每天都做不完呐!”那女婢道:“嗳,我道是什么事咧?好了,好了,你也甭说了,我就给你六十文钱,你回去交给你太爷,末了还让你带几样剩菜回去,包管你太爷开心。”梅映雪兀自装着犹豫,那女婢道:“好了,好了,手脚勤快些,还给你加十文钱,让你买买胭脂水粉什么的。要不然惹得本姑娘火了,包你讨不了好去。”威胁利诱,软硬兼施。 梅映雪正是求之不得,但还是假装考虑了一下,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 原来这一日高智阳为了恭迎晋王赵光义的到来,又要在庄里设宴,一大清早便派人出去采买用品,若单是准备赵光义一人要吃的东西,当然是不需要人手帮忙,但是想那晋王位高权重,阵势从人定然不少,这些人当然也要吃饭,所以便要请些人手来煮大锅菜。 梅映雪便这么帮着切菜洗菜,挑水煮饭,忙了两个时辰,管家时时派人来催,厨房的人被催得烦了,便挑了梅映雪跟几个人先去准备桌椅,预备水酒。梅映雪没做惯这些事情,一时手脚慢了,耳畔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我瞧这位姑娘长得也挺秀气,不如给她换件衣裳,让她跟着你们,在这儿帮忙侍候着好了。”抬头一看,说这话的是一个管家打扮的老翁,只见他身旁一个丫鬟靠了过来仔细打量自己,说道:“就是不行也没辄了,罗总管,劳你驾,再多帮我找几个吧,出这种临时的题目,我实在不晓得该找谁帮忙?” 那个老罗总管敷衍几句,迳自去了,那丫鬟道:“这位姊姊,你是银花姊姊雇来的吧?这边的事你不用管了,先跟我走吧。”梅映雪心道:“今天可真是走运了,我正愁不知躲在哪里好,没想到好像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看样子今天定能碰到汤哥。”正自盘算间,那丫鬟一边走一边与她耳提面命,只说一会儿在席间侍候,人家说一动,听着做一动就是了,千万不要乱跑,尤其忌讳自作聪明。 说着说着来到下人房里,帮梅映雪找了一件衣服换上,随即又带着她去到大厅之上。那厅上已有许多奴婢下人在一旁等着了,那丫鬟年纪虽轻,身分却似颇为不同,拍掌说道:“贵客已经来到大堂之上,不久便来,大家小心侍候。他可是朝廷里来的大官,要是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要掉脑袋了。”叮嘱再三,迳自到前堂去了。梅映雪见这厅上摆了三张大圆桌,想那正中靠近内堂那一桌,当是主桌,便退到门边远远地站着,免得到时候被昨晚那些人认出来。 又等了许久,终于堂外人声响起,几个带刀侍卫率先抢了进来,分据厅堂四个角落,接着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梅映雪瞥眼一瞧,只见那人不过二十几岁,生得方面大耳,状貌魁梧,气度雍容,颇与旁人不同,心想:“这人大概便是那个什么赵王爷了。”不敢多看,将头低下。来人络绎不绝,其中尚包括地方官府与名门耆宿,以及打算来攀龙附凤的巨贾富绅,甚至江湖人士。 不久众人纷纷坐定,梅映雪这才瞧清楚,昨夜所见众人,果然大多坐在主桌相陪。趁着斟酒之便,她一桌一桌瞄过去,就是不见汤光亭的踪迹。走到门边往外张望,但见前厅院子,东厢西厢,都摆上了桌椅宴请其他宾客与从人,心想:“除非汤哥不在此间,否则万回春断不可能让他独自在别处吃饭,他一定是让人当成囚犯给拘禁起来了。” 只听得高智阳说道:“寿春乃是战国古城,名胜古迹甚多,可惜王爷此次前来,不能多盘桓几日,否则丁庄主世居寿春,各地掌故事迹所知甚稔,定能善尽地主之谊。”果见那年轻汉子说道:“我在路上听说寿春丁家,乃是江北第一大庄,不论黑白两道,都要给三分面子,俨然是江北江湖群豪统领,本王早想前来拜会,今日得见,没想到大名鼎鼎的丁庄主,居然是一位少年英雄,本王既惊且喜,深感佩服。” 其实大家都知道,江湖人称的寿春丁庄主,乃是丁允中,根本不是丁白云,但是在场众人无人揭破,好似从无丁允中这个人一样,连丁白云都觉得赵光义说的便是自己,谦逊再三,连称不敢。赵光义哈哈大笑,他自己也是少年得意,所以看到丁白云便好似找到了知己,对他的第一眼印象十分良好,又见丁白云为人谦虚,更加喜欢。 正闲谈间,忽有门丁来报,在丁白云耳畔低语。丁白云大喜,连道:“快请,快请!”那门丁应命而去。丁白云与高智阳道:“大人,无极门掌门玄玑真人到了。” 高智阳大喜,将嘴凑近赵光义耳边,大略简介一下玄玑真人与无极门。 梅映雪心想:“这无极门的玄玑真人,不就是那天莫前辈说要去捉弄的人吗? 他人不是在紫极宫,怎么会这么快来到这里?莫前辈说要去紫极宫会他,这会儿不知跟来了没有?要是他在这儿的话,救出汤哥可就更有把握了。” 忽地门外靴声响起。赵光义缓缓站起身来,众人亦纷纷起身离座,但见眼前一道灰影闪了进来,定睛一看,却是一位灰袍道人,身长七尺有余,仙风道骨,童颜鹤发,银髯及胸,两鬓飞霜,大袖飘飘,有如仙人下凡,不禁让人眼睛为之一亮,心中暗暗喝采。 果见那个老道士走近内堂,躬身道:“贫道玄玑,见过王爷、大人还有丁庄主。” 梅映雪心道:“果然是他。” 那丁白云因为薛远道的缘故,原本对无极门非常不能谅解,但现在既然自己也投效了高智阳,那么当日之事,就成了当然之事,既然对高智阳能毫无怨言,再怎怪也就怪不到无极门头上了。再说玄玑真人武功高深莫测,门下徒弟众多,势力日益壮大,在武林中有一定的影响力,丁白云既想在武林中站起,就不能不把无极门当回事。 只听得高智阳说道:“我派出送信的人前天夜里刚刚回来,回报说道长不在无极观中,到紫极宫做客去了,想来道长来回奔波,只怕还得过些时日才能一睹仙颜,没想到道长今日便到,脚程之快,令人拜服。”玄玑道:“那是因为贫道的几个不肖徒弟,在路上受到妄人愚弄,贫道恐怕高大人会受到不必要的滋扰,特地日夜兼程赶来。也幸而如此,才能在此碰到王爷,无论如何,这番功夫,总是不枉了!” 梅映雪知他说的是莫高天在他帖子上涂鸦的那档子事,肚里暗暗觉得好笑。 高智阳续道:“谁人这么大胆,居然敢惹到无极门头上?”玄玑道:“说起此人,胆大妄为,那是武林中出了名的,他惹我无极门也不是第一次了。这次连累到大人,当真是对不住。”高智阳道:“既有道长在此,想来不论是什么狂徒鼠辈,邪魔外道,那是一概敬而远之,逃之夭夭了。”玄玑迟疑道:“说起此人,论胆大妄为,那是天下第一,就是如此,贫道才非赶这趟路不可。” 忽然门外有人声哈哈大笑,道:“你怎么不老老实实的跟大家说,你根本就是怕我,对吧?”众人听到这声音,都想起一个人来,那高智阳更是印象深刻,脸上变色。 只听得那声音续道:“我说玄玑子,你也真是老糊涂了,无极门门下弟子数百,愚民信徒成千成万,在江宁呼风唤雨,独霸东南一方,你放着这样的掌门不干,却跑到这里来巴结官府,怎么?赵匡胤要以兵马统一天下,你也妄想跟着他统一江湖吗?” 玄玑脸上变色,虽不至于说是被人揭穿了心事,说他有一统江湖的野心,但是他一心计划要光大无极门,让无极门成为天下玄门正宗的梦想却是有的,当下便喝道:“你在扬州捉弄我的徒孙,这一笔帐我正要找你算,没想到你居然跟着我,好,今天趁着这个机会,咱们新仇旧恨,一并来算一算!” 那声音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道:“我捉弄如果是你的徒孙,你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吗?怎么不跟大家说说,我是怎么捉弄你?” 玄玑大怒,冲出了厅门,高智阳大叫:“大家保护王爷!”众人只听得那人仍旧不停地笑着,玄玑则是追着连声叱喝,就这样两人的声音从东边响到西边,从前堂后响到后廊,速度之快,比如飞鸟,厅上众人脸上俱是惊疑不定,人人相顾失色。 赵光义道:“高大人,大家干嘛怕成那个样子?”高智阳道:“启禀王爷,这个狂人武功高强,是个危险人物,下官与在座的几个人,曾经吃过他的亏。”赵光义脸色微变,道:“他带了几个人来?”高智阳道:“应该就他一个,天底下武功像他武功这么高的,只怕也没几个。”赵光义皱眉道:“出去看一看。” 高智阳以为赵光义没听懂他的意思,说道:“王爷,外面危险……”赵光义道: “我堂堂一个大宋王爷,皇上的胞弟,为了一个江湖狂徒,让几十个侍卫包围保护着躲在这里,要是传了出去,像个什么话?你不是说他武功高强,世间罕有吗?那就更得去瞧瞧究竟。摆驾,我要出去。” 高智阳连道:“是,是。”暗中吩咐张苍松等人,全力保护赵光义。前簇后拥,一齐到外头去了。梅映雪见机不可失,心想:“莫前辈果然跟着来了,我可趁着他引开这些人注意力的时候,一间房间一间房间地搜去。”便也跟着走出了厅门。 这时庄院里的兵众侍卫,也已得到了讯息,以锣号声互相联系,各执兵器,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众人果见玄玑追着一个秃顶老者,足不点地地来回跳跃奔驰在屋脊之上,再细看那秃顶老者的面貌,果真便是莫高天。 那莫高天有意向玄玑挑衅,且战且走,与玄玑每每交手不到五六招,而且招招不待用老,便趁机闪开逃躲,一等玄玑稍有松懈,便立刻又欺身上前。玄玑又惊又怒,出手越快,呼喝声也越响。 赵光义从未见过武功这般高强之人,不禁骇然道:“他们两个在我数千兵士之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要是身负这般惊人业艺之人,通通与我作对,那天下岂不是大乱了。” 高智阳在一旁道:“王爷放心好了,武功要练到像他们这样,这普天底下,恐怕不会超过五个,而且个个都是白胡子老头,再嚣张也没几年了。”赵光义狐疑道: “是吗?”高智阳语气坚决地道:“所谓‘功夫’,就是时间,要达到一定的火侯,不花一点时间是办不到的。” 赵光义尚自怀疑,一旁张苍松说道:“启禀王爷,高大人说得不错,这两人功力深厚,武林之中少有敌手,据小的所知,除了少林寺达摩堂首座妙因大师之外,几乎无人能及。” 高智阳叫过一个手下将领,传令道:“分一半人爬到屋顶上去,还有叫弓箭队也一起过来,自由放箭,不用等我的命令。”那人得令而去。不久兵众渐渐合围,两人能够进退趋避的范围也越来越小。那莫高天虽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但是对方人数众多,对付起来挺麻烦的,蓦地见到墙头上居然站着几个弓箭手,搭箭弯弓,跃跃欲试。 莫高天心想:“这些兔崽子要是万箭齐发,倒也难以对付,要是就这么走了,不免给玄玑日后说嘴。”深吸一口气,轻轻地从丹田呼出一口长气。这一口气在丹田鼓动充满,莫高天嘴一张,发出了一声长啸。 这啸声越久越响,越响越久,仿佛毫无止境,众人初时只觉刺耳,后来不觉得有些头晕,只见那些站在屋顶墙上的弓箭手首当其冲,忽然一个接着一个,相继掩耳滚倒。那站在地面上的众人相顾失色,尤其是号称“晴天霹雳”的孟非凡,更是大吃一惊:“狮子吼如何能这般用法?我的师父居然连提都没跟我提过。” 那玄玑听他这般效啸法也是吃了一惊,但随即心想:“你这般呼啸甚耗内力,我就看你能喊到什么时候。”当下不做反应,仍只是追着他,暗暗运劲,以防他突然回头攻击。 高智阳见玄玑久久无法摆平莫高天,转头与张苍松低声道:“我看这莫高天神通广大,玄玑道长一时既拦他不下,也赶他不走,如此长久下去,让王爷一一瞧在眼里,只怕会有后遗症,不如张先生去帮帮玄玑道长吧。” 张苍松面有难色,道:“如此一来,只怕得罪了玄玑道长。因为这样等于否认了玄玑道长的能力,在江湖上是颇为忌讳的事。”高智阳不解道:“可是那一天,你们不是全部的人都参与围攻莫高天?也没瞧谁下手时有忌讳啊?” 张苍松回道:“那天莫高天挟持大人,情况不同是其一。其二,莫高天年纪大了我二三十岁,算来长了我一辈有余,晚辈向长辈讨教,越多人围攻是越给他面子。 玄玑道长与莫高天乃是同辈,我们这时围上去,就算赢了,玄玑道长只怕会恨我们一辈子。”又道:“更何况莫高天与玄玑道长的梁子,是早就结下的,他此次跟着玄玑道长,摆明了是下战帖,所以在他们两个分出高下之前,我们实在不宜贸然加入,此为其三。” 高智阳被他说得心烦意乱,只道:“江湖规矩还真麻烦。”眼见所有爬上屋顶的人,三两下便全军覆没,东倒西歪,有的还滚下屋脊,摔成了重伤,赵光义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忽然西边的穿廊中冲出一个人,抬着头大喊:“莫前辈!莫前辈,是你吗?” 那梅映雪躲在一旁,原本想要伺机离开众人的视线,却没想到这庄里侍卫与兵士,通通都往这里聚来,正愁怎么脱身好,这会儿见有人跑出来大喊着要找莫高天,仔细一瞧,不正是汤光亭是谁?只是两人隔得远了,当中又有许多闲杂人等,其中还包括万回春,一时只得静观其变。 而万回春一见,大叫一声:“不好!”原来万回春自忖汤光亭虽然内力充沛,但因为不会应用,武功就跟他原来的差不了多少,所以把他安置在戒备森严的白云山庄,倒是十分放心,并没有以特别的方法限制他的行动。可是昨天梅映雪突然出现,已经让他警觉到汤光亭的行踪可能不久后就会曝光,也有想过要将他另藏他处,只是千千万万没料到,莫高天会在第二天就一路跟着玄玑来到这里,还突发啸声,将汤光亭给引了出来。 早有赵光义的侍卫见汤光亭面生,架起长枪拦了过去,喝道:“什么人?”万回春飞身抢上,伸手抓住他,说道:“你不是说你不舒服吗?出来干什么?”汤光亭见他脸色不善,语调颇多责备,心想:“这个老家伙忍耐不住了。”故意说道: “莫前辈来找我了,我怎么能躲着不见他?”万回春道:“他不是来找你的。快进去!”忽然身后有人说道:“原来大家都在这儿,很好,很好,万掌门也在,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万回春心道:“来不及了。”回头一看,果见莫高天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的背后,而玄玑也站在不远处。张苍松等人因为殷鉴不远,都不敢离赵光义与高智阳太远,只有一班侍卫亲兵,将莫高天连同玄玑、万回春与汤光亭团团围住。 莫高天心想:“今天我想全身而退,倒也不是没法子,只是想要带这个小子走,是无论如何办不到了。”说道:“万掌门,你要带着我的徒儿出来玩,也不跟我说一声,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 万回春道:“他还没拜师,说不上是你的徒弟,再说,我儿子的死跟他有点关系,许多细节还没查清楚,说不得,只好暂时留他在我身边。”莫高天摇头道: “你儿子的死,只与你儿子有关。我从扬州一路上过来,不时听到有人在到处打探你的下落,你不想着怎么解决,难道打算躲在这里一辈子吗?”环视四周,续道: “这里乃是我故人的旧居,今日却被奸人所窃占,当日你还知道要顾着江湖义气,出手救了丁家父子,没想到世风日下,你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知万回春秉性不坏,只是因为儿子死了,一时头脑不清楚,就算不能就此说动他回头,最少也希望他能在紧要关头,两不相帮。 万回春不为所动,说道:“你倒是抬头看看,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与你上次来时,可有半点不同?就连当时烧毁的房舍楼阁,也依前时模样一一修缮,尽复旧观,就是此间主人,也从未换过,你说窃占二字,未免太过。”莫高天道: “什么?” 丁白云从人群中穿出,来到莫高天跟前,跪地磕头道:“小侄白云,见过莫伯伯!”莫高天诧异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父亲呢?”他只怕丁允中落入了朝廷手里,所以丁白云受到要胁,归顺了宋廷。丁白云笑道:“多谢莫伯伯关心,家父带着舍妹云游四海,此刻想必快意舒畅,喜乐充满。” 莫高天见他神色自若,轻松自在,不像强颜欢笑,心中明白了三分,说道: “你父亲知道吗?”丁白云道:“此事还来不及告诉他老人家,要是他知道丁家尽复旧观,想来也必定欢喜。”莫高天道:“你父亲舍利取义,江湖上人人敬重,你现在倒行逆施,他要是知道了这件事情,马上就被你气死了,还欢喜个屁!”他见丁白云回答避重就轻,一下子便全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心中不悦,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 丁白云道:“当时情况混乱,家父心情激动,一时抉择错误,那也算不得什么。 大宋天子雄才大略,统一天下,指日可待,到时四海靖平,民生富庶,那才是社稷百姓之福,江湖武林之福。我这么做,不过是上承天意,下顺民心,为将来的太平盛世贡献一己之力罢了!” 莫高天对赵匡胤的英明神武早有所闻,丁白云的说法也不无道理,但是自古以来兵不厌诈,为成一将之功,万骨皆枯亦在所不惜,与江湖中人重然诺,守信义的基本道德要求背道而驰,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丁白云若原是官宦人家,将门之后,那自当另作别论,可是他的父亲才正因顾全义气,甘愿一把火烧掉积蓄多年的产业,现在他的儿子却回过头来向当初逼迫他们的人输诚,其他的不说,这样的儿子,未免背上不肖之名。 莫高天道:“既然如此,那就随你,你行为有无不当,自有你父亲教训。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日后你裂土封王,前途不可限量,我亦不敢再以你伯伯身分自居,什么伯伯侄子,磕头行礼,都免了吧!”丁白云淡淡地道:“侄儿恭敬不如从命。” 莫高天回头与玄玑道:“我今天心情不太好,来日再向你讨教!”转头与汤光亭道:“我们走吧!” 玄玑一阵冷笑,说道:“莫高天,别人不认识你,不晓得你葫芦里卖什么药,我可是看到你骨子里去了。既然这一切都搞清楚了,这就出招吧。”莫高天道: “原来道士认得我,你是哪位?”那莫高天心知,今日非但无论如何是带不走汤光亭,而且稍有不留神,说不定自己也得留下。但他一向自负惯了,要他就此认命那更是不可能,故意表示要一并带走汤光亭,不过是一种扰乱对手的障眼法罢了。 玄玑虽与他交恶,但知他甚稔,不愿再跟他穷搅和下去,不知何时提剑在手,剑芒一吐,说道:“你是贵人多忘事,让我刺你一剑,你就想得起来了。”莫高天喝道:“臭道士,你玩真的!”双掌一分,迎了上去。 莫高天这时已不再闪躲,专心致意地对付玄玑。两人以快打快,顷刻间连过一两百招,都是暗暗佩服对方。莫高天心想:“天罡正一神剑果然名不虚传,难怪那时玄玑自信满满,说此剑威力天下第一,光就剑法而言,的确无人能及,无怪以‘神剑’称之,当之无愧。”那玄玑亦是暗暗纳罕:“没想到这个莫老儿,竟将一阴一阳的云山阴阳掌,练成了亦阴亦阳,或阴或阳,几乎已经达到阴阳融合的境界,只怕他的成就早已超越了当初创造这套掌法之人所能想像,他自将掌法的名目前加上一个‘大’字,可是一点都不夸大,反而更名符其实了。” 两人越打越佩服对方这几年来的用功,既然剑法对掌法一时分不出高下,六七百招以后,两人渐渐地便比上了内力。 如此一来,现场剑影掌风大盛,那站得近的人,连呼吸都感到有点困难,纷纷往后退去,再者两人在内力的催动下,越打越快,人人瞧得眼花撩乱,几欲作呕,只剩下几个有相当功力的,才有办法一心一意专注战局。 那万回春越瞧越是心惊,心想:“反正早晚得解决汤光亭,不如就趁现在下定决心,否则万一让莫高天救走,我千药门的秘密就泄漏出去了。而且汤光亭一死,莫高天心情必定大受影响,玄玑得胜的机会可就更添三分,说不定顺手便将莫高天除去,我这可谓一举数得。”见汤光亭目不转睛地瞧着莫高天与玄玑,妒意更盛,暗中运劲于臂,心道:“让我一掌拍在你大椎穴上,你会立刻瘫在地上,缩成一团,安安静静地死去,一点痛苦也没有。你也休怪我无情,谁叫你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万回春就站在汤光亭身后,这一掌下去无声无息,当真无法可救,便在他看准方位,正欲下手之际,忽然身后闪出一个人影,挺剑刺向莫高天。 众人的眼光都被那人的行动吸引住,万回春也忍不住暂时停手,只见那人剑术又快又狠,转瞬间已来到莫高天身后。那莫高天与玄玑打斗正酣,但他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已知背后有人偷袭,但是玄玑是何等人物,眼前剑气纵横,稍不留心就会被剑刃带上,如何还能分心闪躲背后的攻击?但见再不闪就来不及了,一咬牙,向右避开了一尺三寸。 原本玄玑只要将剑跟着向左一滑,莫高天武功再高,也不能以徒手去挟玄玑的剑,他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只好选择滚倒在地,或是冒险让他在右手臂上划上一划,再以左掌直取玄玑中宫。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吃力不讨好的险着,高手比拼,比的便是一招之机,而莫高天从此就会陷入一路挨打的局面。 但是玄玑非但没将剑身跟着凑过来,反而向后缩了三寸。莫高天一怔,已明其意,心道:“玄玑这人死爱面子,他这么一让,是不愿让人说他以二敌一,赢得不光采。哼。真想不到你还是个正人君子。”莫高天既然知道玄玑的心意,便大著胆子不去理他。在这一瞬间,竟将原本只求闪避的招式,改成连消带打。只见那人一击不中,收势不及,身子闪过莫高天,直往前去。莫高天侧转下身,右脚顺势踢去,“啪”地一声,正中那人腰间,那人身子如风筝断线,远远飞了出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众人本都觉得莫高天这下便要糟糕,最后结果却变成如此,都吃了一惊。张苍松趁势道:“大家一起上了。”说着猱身抢上。莫高天哈哈大笑,说道:“尽管来吧!”却见玄玑收剑负手而立。心道:“你不肯一起上,那就太好了,今天说不定还能带着汤光亭走。”回头瞧那个刚刚偷袭他的人,见他远远地摇摇晃晃站起,心道:“他是那天怒气冲冲,指着我骂的那个姓甘的小子,他倒底跟我有什么仇?此地不宜久留,若是不能救出汤光亭那就算了,犯不着为了他把老命卖在这里。” 眼见张苍松、康永疑还有范忠义一起围了过来,莫高天奋力将双掌推出,佯做迎击状,忽地身子一缩,竟从三人的脚边窜过,伸手便来抓汤光亭,说道:“走!” 事发突然,万回春反应不及,不能以一招致汤光亭于死地,匆忙中也是伸手来抓。莫高天喝道:“啐,作死吗?”变爪为掌,迳去切万回春的手腕。万回春赶忙缩回左手,却反伸右手,莫高天左手食指伸出,疾点万回春的眉心。万回春见他这一招狠辣,大吃一惊,只得往后退去。 但如此一来,虽然是逼退了万回春,左边张苍松,右边康永疑各自抄了过来,莫高天哈哈一笑,心想:“罢了,大闹一场,趁隙走了。”双掌齐发,便往两人按去,那张苍松与康永疑哪有这么笨,不约而同,虚晃一招,各自让开。莫高天一愣,又是一阵狂笑,顺手抓起两个站得近了的亲兵,便往赵光义与高智阳身上掷去。赵光义与高智阳急忙往后退去,乱成一团。 万回春见势混乱,不愿再冒汤光亭被劫的危险,心想对于这九转易筋方的药性已有七成把握,来日方长,再慢慢研究配药便是。大喝一声:“下去陪我儿子去吧!” 他先前欲下手时离汤光亭很近,刚刚为了莫高天那一击,自己往后移动了好几步,已离开汤光亭有段距离,这会儿出手,不但众人瞧得清楚,就是汤光亭也看见了。 那汤光亭只知万回春待自己颇有目的,却没料到他会想要自己的命,一时惊骇,叫道:“你干什么?”挥掌去格,万回春见他这一掌虽然别手别脚,然而劲道十足,是愈发生气,施展擒拿手法,打脱了他的手腕,手臂暴长,掐住了他的脖子。 莫高天大骇,想要回救,却已经来不及,蓦地忽见一条黑影叮叮咚咚地飞了出来,像一条活蛇般,去咬万回春的手臂。莫高天喜出望外,知道这“墨索铁炼”是梅映雪的手段,连忙舍了他人,转身前来援手。 果见那万回春大叫一声,手臂骨骼应声折断,软软地垂在一旁,跟着一个人影窜了出来,果然便是梅映雪。 汤光亭大喜过望,叫道:“阿雪,果然是你吗?”梅映雪欺过身来,忽地“啪” 地一声,清清脆脆地甩了他一巴掌,嗔道:“你明知我七天之后便会转醒,你没在旁边等我,却上哪去了?也不怕我遇到危险吗?”汤光亭一时反应不过来,只道: “我……我……”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梅映雪续道:“刚刚万回春打中你哪里?伤了没有?”汤光亭道:“我手腕脱了,没什么大碍。”心想:“这个婆娘性子跟蓝瓶妹妹一样泼辣,看样子我有苦头吃了。” 这局势哪里能够让他们两个有时间卿卿我我?万回春强忍着断臂剧痛,左手抓了过来,梅映雪来不及为汤光亭接上手腕,手上铁炼一抖,炼头昂了起来,疾往万回春手臂上卷去。万回春见她故技重施,喝道:“好狠心的婆娘!”右足一点,向后避去。 其实当时情况急迫,梅映雪是为了救汤光亭,下手不由得重了些。而现在汤光亭并没有立即的危险,所以这一招只是要用铁炼缠住万回春,但是万回春因为一不留心,一招之间为她所伤,不禁又羞又怒,谨慎过了头。 一来一往间,其他人这时也都围了过来,莫高天忖道:“糟糕,这么一来我可更麻烦了。”他刚刚只想着还好有梅映雪救了汤光亭,这时汤光亭的危机一过,他便又想到自己的处境上来了,凑近梅映雪耳边,低声道:“待会儿见我去抓那个什么王爷,你就带着汤光亭快走知道吗?”梅映雪道:“可是……”莫高天道:“别可是了,我可没把握在玄玑面前救走你们两个,一切只能出奇不意,你一考虑,什么都别谈了。别忘了万回春可是要汤光亭的命。” 话一说完,忽然发劲狂奔,随手抓住一个亲兵,便往张苍松等人身上扔去,梅映雪则是将铁炼舞成一团黑色光圈,护在自己和汤光亭身旁。 顷刻间,莫高天已经一连丢掷出十三四个人,几乎是手到擒来,无人能躲,到后来这些亲兵侍卫越躲越远,莫高天见事机成熟,大喝一声,便往赵光义奔去。张苍松料到他有这一招,早与康永疑约好,一左一右,鼓起全身劲力,往他背后打去,要他头尾不能相顾。便在此时,梅映雪见到暗号,当下铁炼狂舞,拉着汤光亭便往外走。 哪知莫高天与梅映雪这一段私语,早让玄玑瞧在眼里,他知道莫高天自己要脱身并不难,但要救人,可就得要一点计谋本事了。见梅映雪趁着莫高天攻击赵光义的当儿,忽然发足狂奔,便知这莫高天攻击是假,掩护是真,身形一闪,拦在梅映雪身前。 梅映雪知道这个道人厉害,身子一矮,从旁边窜开,但走不了多久,玄玑的身影又挡在前面。其时莫高天已经陷入了众人的包围之中,张苍松等人在意的只是赵光义与高智阳的安全,并不分出人手来拦梅映雪,所以莫高天也就抽不出身来。 梅映雪几次冲突,玄玑便有如鬼魅挡在身前,不觉心烦,铁炼抖出,说道: “请道长让一让!”玄玑道:“看姑娘这一身打扮,像是混在丁家婢女当中,难道就是为了等着救这个人吗?”梅映雪道:“我们与道长毫无仇怨,还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玄玑道:“我不会出手伤害你们,但是你们也不能走。”梅映雪道: “如此,得罪了!”炼头昂起,便向玄玑点去。 玄玑才从一旁见识到梅映雪手上这奇怪的兵器,亦不敢大意,长剑一指,只想将练头弹开,没想到那炼头半空中自行转弯,直取玄玑胸口。玄玑不禁喝了一声: “好!”左手袖袍一拂,一股刚劲立时将炼头带歪开去,落向玄玑的左侧,偏了有三四寸远。 梅映雪见他袖袍根本没有沾到铁炼,而铁炼的去向却被袖风带得偏离,对于他这一拂之力,着实骇服,不敢再多做停留,转身只想再走。只是梅映雪纵使只有她自己孤身一人,尚无法从玄玑面前逃走,更何况此刻还拉了一个汤光亭。便只踏出一两步,玄玑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 梅映雪心里着急,蓦地觉得身后忽然有人急奔掩到,她不及细想,一把推开汤光亭,让来人从他二人间穿过,跟着一掌便往那人背心按去。便在手掌就要碰到那人背心之际,梅映雪忽地警觉:“这人是万回春。”她原本对自己情急之下打断了万回春手臂之事颇为后悔,这时又见自己这一掌,难免又要伤了他,便硬生生地凝住了掌力不发,却见那万回春在半空一个转身,反而向她拍了一掌。 梅映雪其时已经避无可避,但万回春左臂已折,单凭一臂,如何是梅映雪的对手?只见梅映雪双手一分,左手握着铁炼,从万回春的掌缘轻轻套过,右手已经按到了万回春的胸口。梅映雪尚自犹豫该不该发劲伤敌,却见万回春胸前的衣襟里,插着一根黄澄澄的铜管,心道:“啊,这是万小丹拿来发射附骨钉的机关。”心念一动,右手只用力将万回春推向玄玑,接着顺势便将铜管抽出。 那玄玑见又有人来捣乱,当下怒不可遏,喝道:“让开了!”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万回春。只见梅映雪拉着汤光亭已经跑到了围墙下,玄玑双足一点,身子如箭离弦急窜而出,口中说道:“哪里走?”这个走字都还没说完,人已经来到梅映雪跟前了。 只见那梅映雪作势要翻过围墙,玄玑抢先一跃而上,张开双臂,作飞鹰扑击状,忽地眼前银光一闪,梅映雪启动铜管括机,朝着玄玑发了一没附骨钉。 这附骨钉由括机所发,去势又急又快,玄玑这一下人在半空中,距离又近,但见这银光中隐隐泛着蓝光,显是淬了毒物,玄玑想也不想,双掌回收,一招“排山倒海”便往梅映雪拍去。玄玑为了以无形掌风推开急射而来的附骨钉,已是使上了十二分的劲力,只是如此一来,梅映雪与汤光亭两人的小命不免难保,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果然那附骨钉在这威力无俦的掌力带引之下,从玄玑的脸庞掠过,相去不过一两寸,当真是险到了极处。同时这样的掌力压向梅映雪与汤光亭两人,两人同时俱感气息为之一窒,尤其梅映雪是发钉之人,更是首当其冲,汤光亭瞥眼见到梅映雪脸色大变,深知不妙,但想自己一路被人保护到现在,尤其还是让一个女孩子这样保护着,实在也太不成话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闪身挡在梅映雪身前,跟着右掌拍出,对上玄玑的双掌。 只听得“碰”一声巨响,玄玑只道两人必定死在他的掌下,却见那汤光亭只腾腾向后连退数步,背脊碰上梅映雪,重重地撞到了墙面,却是像个没事人一般。而那梅映雪虽然满脸痛楚,神智却依然清楚,手中铁炼卷出,攀住围墙,手上一使力,拉着汤光亭已然翻过墙头。 玄玑大吃一惊,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细想着那汤光亭的形貌,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如何竟能接住他排山倒海的一掌?恍恍惚惚间,万回春从身后赶来,叫道:“还愣在这里作什么?还不快追?” 追?玄玑原是想追,想追上去看看那个青年到底是为什么能接住他这一掌。只是这会儿万回春突然叫醒了他,他一派之尊的尊严亦同时清醒,追?你叫我追,我就偏不追,你是个什么东西! 玄玑双手负在背后,淡淡地道:“有本事你自己追去!” 忽听得那一头的莫高天又是一阵招牌的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多谢玄玑子手下留情,这才果然是一派宗师的大家风范,我莫高天今天就卖你这个面子,来日再来讨教!哈哈哈!”那玄玑不愿让他知道他刚刚其实已是顷出了全力,故意“哼” 地一声,转头不再理他。 只听得莫高天道:“各位,少陪了!想报仇的别急,会给你们机会的,哈哈哈……” 说着身子急拔而起,跃上屋脊,迅猛无伦地走了,仿佛这人从未来过这里一样,只有在空气之中,宛如还回荡着他的笑声。 高智阳铁青着一张脸,心道:“这人说来便来,要走就走,我此番大堕宋廷威名,只怕王爷不喜。”吩咐从人,各派人马分两路追去。忍不住回头看了赵光义一眼,但见他脸上殊无喜怒表情,神色也显平和,仿佛计划着什么,早已胸有成竹一般。 第十三回 英雄大会 汤光亭道:“当然是我啦,难道你希望是别人?”梅映雪道:“那当然不是啦,可你为什么点我的穴道?”汤光亭笑道:“你这么泼辣,要是不明究里,一个手肘撞来,我不是要被你弄伤了?”放脱她的腰,顺手在她腹上一拍,解开了她的穴道。 梅映雪双手一获自由,手肘立刻向后一撞,佯怒道:“说我泼辣?我就让你尝尝味道。”知道后面是汤光亭,下手自有分寸。那汤光亭笑笑避开,一矮身,从另一边窜了出来,手里多了一柄亮晃晃的长剑。 那柄长剑剑身较一般的为薄且宽,二师兄一下子便认出它的主人原是吕洞宾,便道:“原来是去学剑了,临阵磨枪,不嫌太迟了吗?”汤光亭晃动手中长剑,道: “不迟,不迟,正好向二师兄讨教。” 那二师兄心想:“我原尚忌惮你内力厉害,如今你舍长就短,我倒又多了三分把握。哼,初学乍练的剑术能强到哪里去?你当纯阳子是神仙吗?”说道:“如此甚好,咱们闲话休提,这便来了吧?”一言未毕,双掌一错,便往汤光亭右侧绕来,心想他内劲非凡,虽然右手持剑,左手却是空的,可别中了他挂羊头卖狗肉的计策,打定主意,专攻他的右手边。 汤光亭丝毫不敢怠慢,当下斜跨一步,剑尖指地,缓缓往上挑起,其势凝重如山,又轻若羽毛,既是防御,又是攻击,含合吞吐,闪烁不定,使得是一招“天翻地覆”。那吕洞宾与陈抟自岩石后面现身,见汤光亭使出这一招,深觉他已深得这一招的剑意要旨,最少能发挥五成功力,忍不住喝了一声:“好!” 那二师兄心道:“好什么好?自卖自夸!”却隐隐觉得厉害,还是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汤光亭见状往前跟进斜踏,剑尖仍是向下,不住微微晃动,只不过刚刚是略往左偏,现在则是略往右偏,未变招式。二师兄又退了一步。 汤光亭只不过发了半招,却逼得那二师兄连退两步,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只见二师兄还要往后退第三步,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那二师兄心道:“不好,我只顾着闪躲,众目睽睽之下,面子可都丢光了。这小子不过是练了两个时辰的剑法,虚张声势的成分居多,我太过于老成持重,恐怕会让师兄弟们看不起,觉得我胆小。” 打定主意,第三步踏出之后,便不再退,但见剑尖偏左,想他既然故弄玄虚,自己便偏往左边迎去,是实是虚,马上便能知晓。 他这一招虽然颇为高明,但却要冒相当的风险。果然汤光亭见他不再躲避,这一剑剑尖便继续往上挑起,那二师兄心跳加速,鼓动全身内劲,双掌蓄势待发,却见那一点剑尖越来越慢,好像有气无力,软绵绵地抬起来,忽然恍然大悟,心道: “哼,装神弄鬼,自寻死路。”双掌凌空拍出,空气中隐隐散出一股焦臭之味,使出了毒掌应付,但他不知一般毒物根本奈何不了汤光亭。不过那万毒宫众人闻到了,欣喜若狂,喊道:“是焦尸掌!” 吕洞宾等人听到“焦尸”两字,无不皱眉掩鼻,脸现鄙夷之色,那梅映雪更道: “小心他掌上有毒!”一言未了,却见汤光亭突然发动攻击,剑转轻灵,削向那二师兄的右肩,这一下又急又快,后劲十足,那二师兄掌缘与剑锋尚差一尺,然而双掌去势已略感窒碍,心中不禁骇道:“他发劲竟如此之快,难道都不用运功行气吗?” 他总觉得汤光亭虽然是虚中套实,但绝对是虚多于实,没想到他可以瞬间发劲,变成了既虚且实。 那二师兄不敢硬碰,双掌一错,避开了汤光亭这一剑。吕洞宾见状,惋惜道: “可惜!”梅映雪道:“道长,可惜什么?”吕洞宾道:“刚刚那一招使得不够慢,否则这一剑,对方只怕逃不了。”梅映雪心道:“吕道长可能说反了,应该是不够快,对方才有时间逃吧?”说道:“我还以为他刚刚使得太慢了。” 吕洞宾知道她不能会意,便道:“我这一招天翻地覆的要旨,乃是在于蓄势,突然放开,让人猝不及防,陷入天翻地覆之势。”梅映雪若有所悟,说道:“是不是有一点像陷阱?”吕洞宾笑道:“陷阱是以逸代劳,完全不动的。还不如说像是一张紧绷的弓弦,弓弦拉得越满,准备动作就越趋迟缓,反弹的力量也就越大。” 梅映雪似懂非懂,缓缓点头,但见汤光亭剑光霍霍,将那个什么二师兄,完全笼罩在剑光组成的剑网当中,气势磅礴,更与刚才不同。忍不住看向吕洞宾,吕洞宾捋须微笑,说道:“他这一招‘天罗地网’使用的时机不错,只不过还是稍嫌急躁了一些。” mpanel(1); 眼见两人过了两三百招,互相都奈何不了对方。现场焦臭味却越来越浓,那在场的万毒宫弟子人人脸上变色,纷纷从衣袋中拿出草药,在掌心当中搓揉了,分成两团小丸,塞住两个鼻孔。那梅映雪见状,也连忙拿出她后来回千药谷时,所抢救出来的几颗天王解毒丹,分给吕洞宾与陈抟吞下,但旋即想到这两人中废神弛筋散在先,身体正自虚弱,天王解毒丹药性虽强,若是有一丁点儿不对症,自己有内功保护,亦无大碍,但他们两个就恐怕会留下后遗症。身形一闪,来到一个万毒宫弟子跟前,铁炼一套,缠住了他的颈子,说道:“拿来!”那名弟子出奇不意被套住,颤声道:“什……什么……”梅映雪右手一拉,左掌向前摊开,说道:“这焦尸掌的解药!” 忽觉左边人影闪动,发出声音说道:“我给你!”梅映雪瞥眼一瞧,原来是先前伤在自己手下的麻脸汉子,也就是他们的三师兄,正向这边欺身过来。梅映雪没去想他刚刚所受的伤到底有多重,只考虑到不能离开吕洞宾他们太远,手上使劲一拉,那名被他缠住脖子的万毒宫弟子哇哇大叫,不由自主地被炼子牵着跑,直往他三师兄面前奔去。 只听得“碰”地一声,那麻脸汉子直接一脚将他的师弟踢开,梅映雪铁炼一抖,心道:“你这么不顾同门之谊,绝非善类,找到机会,非得好好教训你一下不可。” 喝道:“解药拿来!”始终不离开吕陈二人十步之外,与麻脸汉子斗在一起。 汤光亭见梅映雪游刃有余,倒也心无旁鹜,将新学的剑法一一试演出来,但觉所学虽只七招,却非止七招,各种正奇繁复变化,各有威力不同,他越使越有心得,越使越有所启发,四五百招下来,见招拆招,几乎可以说已经不需思索,十分得心应手。而他剑法既然熟练,便开始有余裕将内劲附在剑招之上,忽然间“当”地一声响,却见那二师兄从不知何时开始,右手执药铲,左手持镰刀。他兵器古怪,招式更是别开蹊径,匪夷所思。 吕洞宾见对方怪招百出,便喊道:“汤兄弟,尽量施展内劲,直接与他的兵器相交,他不是你的对手!”道出了此战最后胜负所在。汤光亭受到激励,忍不住大喝一声,鼓动体内真气,那剑身受真气灌注,居然微微震动,呜呜作响。 二师兄大吃一惊,不敢再和他的剑锋相交,但是汤光亭的剑法实在太过高明,数十招一过,右手所持药铲一不小心,一招“愿者上钩”使得足了,“当”地一声,架到了剑身,震得他虎口发麻。 这一下惊魂未定,第二剑又接踵而至。那二师兄见这一招汤光亭不知已经使了多少次了,虽仍是无法可破,但却知这前招是虚,后套八方杀着,一咬牙,镰刀斜挥,直捣中宫而入。那汤光亭见他来得凶狠,心里倒也起了一拼高下的念头,当下运劲于臂,打算来个硬碰硬。那吕洞宾在一旁,见他使了一招“天花乱坠”正是以逸代劳,稳操胜券之意,没想到他半途一转,接着使上了“天人合一”,心道: “少年血气方刚,喜欢争勇斗狠,汤兄弟虽然内力修为高过对方,这番比拼赢面甚大,但总是不智之举。” 果见那二师兄运起全身内劲,以药铲钩住汤光亭的剑,左手镰刀忽然脱手掷出,斜兜过去,削向汤光亭的右肩。这下子又急又快,汤光亭临敌经验毕竟不足,忍不住右肩一缩,剑上所附大半内力便被卸去,二师兄趁势追击,药铲向后一拉,汤光亭一个拿捏不住,吕洞宾所借给他的宝剑,就这么脱手而出。 这会儿轮到汤光亭大吃一惊了。他兵刃被夺,那可说是已经输了一半,更何况这把剑还是借来的,若是在自己手上失去,可要拿什么来还?连忙左手一翻,抓向那一把镰刀,心想若是自己也能留下对方的兵刃,那也还不算太丢脸,而且还可以用来换回吕洞宾的剑。但是他才这么打算好,那镰刀居然像绑了线一样,斜斜弯了回去。汤光亭这一抓不中,当下化爪为掌,顺着镰刀转回去的方向,奋力拍出。 那镰刀受到汤光亭这一击之力,顿时成了一件极大的暗器,直飞往那二师兄门面而去。二师兄不敢硬接,一个侧身,闪过镰刀,算是放弃收回,左手却往自己右手一搭,要尽全力抢过汤光亭的兵刃,便在此时,汤光亭趁着他分心闪避镰刀,右手也重新搭上了剑柄。这几下兔起鹘落,失而复得,现场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也只有吕洞宾大概还瞧得出来。 但饶是如此,那汤光亭已是又急又气,运起十二成功力奋力回夺,那二师兄自忖内力不是对手,药铲放脱,连消带打,使了一招“顺水推舟”,汤光亭以疾退避过,手中长剑一侧,一招“天马行空”划过,“当”一声,药铲凌空飞去,落在十几丈外的树林中。 此时梅映雪与那麻脸的三师兄打斗尚未结束,那二师兄顿失兵刃,眼见又要用两对肉掌去应付汤光亭的剑,一念及此,心中栗六,一闪身,居然跑去躲在他三师弟的身后。那汤光亭剑随意走,正当气急败坏之际,哪里想到他去找了个人肉盾牌? 剑锋到处,只觉得眼前多了一道人影,接着微感剑身一阻,那麻脸汉子只专心注意着梅映雪,莫名其妙地胸口便多了一道口子,顿时鲜血狂涌,还搞不清楚状况,就当场毙命。 那梅映雪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但随即乐得轻松。而汤光亭待得瞧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之后,心里可更气了,将一柄长剑使得呼呼作响。 那二师兄也是万万没想到汤光亭这一剑的威力会有那么大,总想自己的师弟虽然有伤在身,但少说也能替他挡上几招。结果这一下既慑于他的威力,怯意便顿时油然而生,使上轻功,在自己的同门师弟之间来回奔窜,以为掩护。 汤光亭一边大叫:“出来!”一边又嚷着:“让开!”其实万毒宫这一批追兵,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一个二师兄在独撑大局,虽然还有六七个人,但都是一些小啰喽,见到汤光亭大发神威,尽皆胆裂心惊,此时又见二师兄拿自己同门当掩护,无不惊叫四走,汤光亭虽然无心多伤无辜,但几个手脚比较慢的,还是被他的剑芒扫到,立见血光。 那二师兄百忙当中,偶而也还能还个几招,但亦渐感力不从心。而汤光亭明明见到对方已经无力反击,却仍久战不下,不禁也觉得手中长剑,颇不似刚开始那般听话,出招也越见窒碍。他不知其实这是因为,自己所能领会的这七招诸般变化,在早已经使用过一遍的情况下,不得已使出了第二遍,那二师兄也不是平庸之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只不过是因为双方内劲功力相差悬殊,所以才无法就中寻隙而入,否则现在逃躲的,十之八九便是他了。 不过那二师兄虽然无法反击成功,却能轻易闪躲过诸般变化后着,汤光亭觉得出招不再像初时那般灵便,其实是种心理反射,看在那二师兄眼里,他剑招中的威力,反因熟练而内力能够全部发挥,更胜初时。 汤光亭在急切之下,只好不住地催动内力,瞥眼见二师兄闪到了岩石之前,后无退路,他抓住时机,大喝一声,但闻叱吒声震山岳,剑势去如长虹,吕洞宾见了,心中暗暗喝采道:“他这一招‘天下无双’,就是我来使,也不过如此。” 这一招“天下无双”乃是吕洞宾所教授的七招之中,最难变化,也最难与其他六招并用的一招,汤光亭于这一招所悟也最少,也较少发挥。但此时对方身靠岩壁,不用考虑他往后退的变化,正是使用这一招的最佳时机,于是卯足了全力,奋力一击。 那二师兄见这气势,差一些没有魂飞魄散,不由自主用力往后倒退一步,背脊重重地撞上岩壁,心下忽地一凉,只不断道:“完了,完了。”说时迟,那时快,膝盖一软,居然跪了下去,也不知哪来的念头,他干脆往前俯趴下去,状如向汤光亭五体投地跪拜,便在此时,汤光亭的长剑同时顺着他俯低的身子刺到,距离他的背脊相去不到三寸,“喳”地一声,长剑刺入岩壁之中,直没入柄。 那二师兄这一下死里逃生,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往树林中飞窜而去,其余众人原本就闪得远远的,见二师兄落荒而逃,更是一哄而散。汤光亭大叫:“慢着,留下解药!”用力要将长剑抽出,却是有如蜻蜓撼柱,情急之下,双手拉住剑柄,双脚也踏上了石壁,一边使劲回夺,一边还不忘叫道:“别跑!留下解药!”那众人听了,哪敢停留?更加没命跑了,顷刻之间,逃得无影无踪。 汤光亭一连运了几次劲,就是始终无法抽出长剑。看见梅映雪在一旁瞧着,便道:“阿雪,快去拦着,要他们交出解药。”梅映雪道:“干嘛拦?你瞧,那边不是躺了几个吗?” 汤光亭顺着梅映雪目光望去,果见地上三三两两躺着几个人,三师兄麻脸汉子死了不说,其中还有一个是七师弟大暴牙,他双目失明,又受了伤,坐在一旁的草地上,只知大家一哄而散,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要往哪里跑,只有呆坐着任人宰割。 那梅映雪走上前去,右足抬起,踢了踢他的肩头,说道:“喂!你的师兄弟们全走啦,识相的把解药交出来,姑娘饶你不死。”那大暴牙忍不住惊恐,颤声道: “什么解药?”梅映雪道:“少装蒜,废神弛筋散的解药呢?快交出来,否则我一脚踹死你,再搜你的身,也是一样可以搜出来。” 那大暴牙连滚带爬,跪下哀求道:“姑娘明鉴:这‘废神弛筋散’可不是普通的玩意儿,小的武艺低微,别说是解药了,就是废神弛筋散长得什么样,小的也是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任务,向来都是二师兄分派下来,大家照办就是了,这解药多半只有他一个人身上有。” 梅映雪道:“你大师兄呢?他身上有吗?”大暴牙道:“我们大师兄早就死了,四师兄跟在师父旁边,这次没来。”汤光亭趁着二人说话,在那死掉的三师兄身上,里里外外搜了几遍,果然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向着梅映雪耸肩摊手,一脸悻然。 梅映雪扼腕道:“早知如此,刚刚就应该紧追着那个二师兄。”一脚将那大暴牙踢倒,说道:“只怕你这瞎子没说实话。”大暴牙哀嚎求饶。吕洞宾阻止她,说道:“贫道记得梅姑娘曾说过,这毒即使没有解药,七日之后也能自解,不是吗?” 梅映雪道:“据我所知,确是如此。” 吕洞宾道:“既然如此,这毒解不解,他的身上有没有解药,就无所谓了。这人两眼受伤颇重,同门弟兄又丢下他跑了,处境倒是挺可怜的,梅姑娘既对医术颇有研究,不如帮他看看,看能不能想办法让他的眼睛重见光明?” 那梅映雪不知为何,对这位吕道长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觉得是天经地义而毫无怀疑,虽然看到这些专门使毒害人的万毒宫门徒,落得如此下场,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怜的地方,但是吕洞宾这么一说,她也不违抗,仔细端详一会儿,摇头说道: “他伤口深及眼珠,复明无望。”与那大暴牙说了几味草药,调剂方法,接着说道: “你依法敷在伤口,当可拔毒生肌,去肿消炎,快走吧,等到伤口化脓,只怕你小命也保不住了!” 那大暴牙不信刚刚她还拳脚相向,不过一下子的时间,却反而大发慈悲,要放自己走路,一时不敢动弹。汤光亭道:“吕道长要让你走,你就快走,否则待会儿他后悔起来,你就走不了了。”陈抟暗暗好笑:“臭小子胡说八道。”那大暴牙连声称谢,一路跌跌撞撞,钻近林子去了。 琐事一了,汤光亭反身又去拔剑,但那剑牢牢嵌入石壁之中,宛如天成,半点撼动不得。梅映雪忍不住也试了一下,同样徒劳无功。汤光亭实在难以置信,这剑明明是自己插进去的,怎么自己会抽不出来?陈抟道:“这可能与个人自信与心情问题。那时汤兄弟一鼓做气,专心致志,心无旁鹜,所以能够插落。现在情况稳定,汤兄弟心情放松,所以无论再怎么用力,还是抽不出来。” 吕洞宾心有领会,笑道:“古人有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诚不我欺。” 陈抟亦笑道:“你用的是反证。” 这剑既然汤光亭抽不出来,吕洞宾全身乏力,就更不用说了。而陈吕二人中毒未解,此地又不宜久留,汤光亭只有再三致歉。吕洞宾道:“既然连汤兄弟都抽不出来,那么放眼天下,能够抽出此剑的人,只怕寥寥可数,我们就此离开,过个三五年再回来,多半它还是钉在这岩壁之上。再说我这柄剑也不是什么宝剑,抽不出来也没什么可惜,汤兄弟不必挂怀。” 汤光亭面有惭色,道:“枉费道长这么用心传我剑法,我却在一招间将剑毁去,实在有负道长厚爱。”吕洞宾道:“我传你剑法,你救我性命,不管怎么说,都是贫道大占便宜。只是有件事情,此刻才说出来,不免有些口惠实不惠。”顿了一顿,续道:“那便是我瞧着汤兄弟将这剑法使得这么好,原本有意将此剑相赠,如今它却钉在岩壁之中,连新主人对它都莫可奈何。”说着摇了摇头,心中暗觉好笑: “古人有季札挂剑,我这柄剑却钉在岩壁之中,真不知从何说起。” 汤光亭听了,连道可惜,又试了一次,那剑仍是动也不动。众人却是不能再耗下去了,陈吕二人余毒未清,便由汤梅二人护送,四人一路向西而去,天黑之际,寻到了一处道观投宿。汤梅二人左右无事,便陪着住了七天,静待两人余毒自清。 这七天之中,白天吕洞宾不但继续为汤光亭讲授那七招未尽之妙,更将天遁剑法余下的二十九招,一并传授给他。到了晚上,四人便秉烛沏茗,畅谈天下大事,那陈抟乃是这方面的世外高人,常常说得汤梅二人有如游鱼入海,茅塞顿开,实在获益匪浅。 如此,吕洞宾与陈抟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到了第八日上,吕洞宾运功行气,再无感到半点不适,得知汤梅二人有意要赴二月初五,在寿春举办的英雄大会,而自己也还是要赴辽国燕京,办完那未竟之事,于是便与汤梅二人告别。 那陈抟道:“汤兄弟,宋主赵匡胤,乃是天下太平之基石,若是那英雄大会,确实是为了联络江南江北的英雄豪杰,共同襄助宋主统一天下,那么老朽在此愿为天下黎民百姓请命,个人荣辱事小,还请汤兄弟捐弃前嫌。”说着躬身下拜。 汤光亭连忙一个箭步向前搀住,说道:“前辈何以行此大礼?这几天聆听教益,让光亭也明白了不少事理,纵使尚不能像两位一般忧国忧民,但事情的轻重缓急,好歹也还分得出来。那无极门与我义兄向有嫌隙,若是我义兄不在他们手上,我立刻掉头就走,而若是真在他们手上,我也会想办法暗中营救。” 吕洞宾与陈抟道:“汤兄弟侠义为怀,陈老实在不必担心。”又与汤光亭道: “此去向西二百余里,过了潼关的华阴县境内,有座山名唤华山,人称西岳,风景秀丽,山明水秀,那山分五峰,中峰名唤玉女,陈老便在此间常住。我若无事,也多在陈老住处找他下棋,你若将事办妥了,不妨上华山来游玩,若是有缘,也许可以在玉女峰上相逢哩。” 汤光亭连连称是,偕同梅映雪再拜告辞,四人相送,直出十余里,汤光亭蓦地见到吕洞宾背后原本所负的长剑,如今已剩空空荡荡的剑鞘,心想:“吕道长赶赴关外,未必有时间回去取剑,待我寻到杨大哥,不如也带他来见吕道长,顺道再把他的长剑取回。虽然他曾说过要将此剑送我,不过那也得他亲自将剑交给我才算数。” 心中计议已定,这才依依不舍分道作别。 两人一路往东南而去,几天后来到太康的淝水边上,当下弃陆乘舟,日夜兼程,顺流而下,两人算好时程,刚好在二月初五一早,到达寿春。 两人早在出发前就已经打算好,要假扮成这天底下最多的道士,以便混进白云山庄内。于是便在借宿七天的道观中就地取材,还拿了两柄长剑。因为只有会武功的道士,才有可能去赴这个什么英雄大会。 那梅映雪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白白净净,略嫌清瘦的小道士,而汤光亭则粘上假须,故意弄脏衣服,扮成了一个邋遢道士。两人一进寿春城,果见路上人来人往,十个当中少说也有一个是道士,还有路上的乞儿也增加了许多,抡刀使枪的江湖人士更是随处可见。汤梅两人暗暗咋舌,这个英雄大会办得可有声有色,与他们原先所想的大不一样。因为那汤光亭总想,无极门又不是什么大门派,白云山庄终竟也不是归云山庄,就算携手合作,能搞出多大名堂? 他们没料到这次除了无极门与白云山庄之外,具名列席共同邀请的,还有所谓的“官方代表”,换句话说,这已经不是一般纯粹的江湖聚会了,而是隐含各种地方势力与利益重新分配契机的重要聚会,更有一种认同与输诚的政治意涵在里面。 汤梅二人找了个人多的客栈进去坐了下来,点了两碗热汤,几张面饼,一边温吞地吃着,一边竖直了耳朵,仔细地观察所有出入人群的动静。 而因为白云山庄要开英雄大会,这几天寿春城里,便陆陆续续地聚集了各路人马,几间比较像样的客栈客房,两天前便已经客满,而这一两天后来的武林人士没地方投宿,附近的寺庙道观就成了第二选择的栖身之所,但没多久也都人满为患,一到了用饭时间,各处饭馆面摊,酒店客栈,尽皆高朋满座,家家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成了这一次英雄大会,最先获益的一群人。 又因为这次赴会的江湖帮会众多,人人为了壮大声势,都各携了门下帮众,浩浩荡荡,迤迤绵绵,不可能人人都能进到白云山庄里,所以现在在外游荡的,多是帮派中地位比较低微的。因此两人坐了半晌,也没碰到什么样的重要人物或听到什么样重要的事情,正想会钞走了,忽然门外走进两个道士,向小二沽了一斤酒,同时问道:“小二,跟你打听一下,请问白云山庄在什么地方?” 汤梅二人听了,暂时停步,只听得小二道:“两位道长是要去赴英雄大会吗? 这里所有的客人,大多都也是要去赴会的,道长可以跟他们一道去。”其实这些人大都只能在外面等候自已的师父或掌门,并没有资格赴会,只是一问起来,谁也不愿意承认,都说自己确是来参加英雄大会的。 那其中一名道士道:“我们观主身体不适,不克前来。麻烦小二指点一下路径,我们去送个信,马上还得赶路回去呢。”小二将酒盛好,提着酒壶,领着那两个道士,走出门外指指点点。 汤梅两人互使了一个眼色,一待那小二转回客栈,梅映雪立刻就拦着付账,汤光亭则是马上跟了出去。 那梅映雪急急忙忙会了钞,提剑跟出,远远地便瞧见汤光亭在前面街角挥手。 梅映雪几步抢上,见那两个道士正走在街角的另一端,凝视一会儿,说道:“瞧他们脚步虚浮,武功应该不高,咱们一人一边,把他们挟了出城去。”汤光亭拍手笑道:“妙极。” 两人同时飞身抢上,梅映雪伸出右手,从左边那位道士左胁下穿过,汤光亭则伸出左手,从右边那个道士的右胁下穿过。那两名道士只觉臂上肌肉一紧,已被人拿住了穴道,还搞不清楚状况,其中一人左顾右盼,急道:“喂,你们两个是谁啊? 干什么来着?” 汤光亭低声道:“两位道兄请了,小弟有密事相商。”另一个道士道:“有什么事情,先把手放下再说。”汤光亭故作神秘道:“来不及了,有人跟来了,要命的话,快跟我走!”说着把手往上一提,那道士吃痛,忍不住快步向前走去,另一个道士的情况也是如此,更张嘴嚷道:“哎哟,轻一点……”梅映雪倒转剑柄,往前一送,封住了他的哑穴。 那两人毫无抵抗能力,便这么被汤梅两人挟出城外。四人奔了一阵,到了一处无人的河岸边上,汤梅二人这才放脱他们。 那两人甫得自由,心中仍不禁惴惴,各自甩手晃臂,以确定没有受到伤害。其中一个道士道:“现在四下无人,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这就说了吧。”汤光亭道: “敢问道兄,是哪一个道观出来的?”那道士回道:“我和我师兄是庐山崇真观的……” 说到这里,惊觉不对,说道:“咦?你不知道我们是谁,会有什么密事要与我们相商?”汤光亭笑道:“我现在不就知道你们是打哪来的了吗?听说你们有信要送去给白云山庄的丁庄主,不知放在哪里?可否借来一观?” 另一名道士听了,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衣袋,两人同时嚷道:“没有!没有!” 可是那梅映雪曾见过莫高天使过这个手段,老早就在注意两人的一举一动,那道士摸衣袋的动作虽小,却哪里逃得过梅映雪的眼睛?身手一探,抓过那人的胸口,从他的衣袋中搜出了一封信与一张请柬。 那两名道士暗暗叫苦,伸手要去夺回,汤光亭哈哈大笑,一手一个,抓住他们的衣领往后拉住。那信封并未封口,梅映雪抽出当中纸笺,看了几行字,小手一扬,说道:“便是这个了。” 那两名道士哀求道:“两位道友,你们行行好,这封信对你们也没多大用处,但要是失落了,我们两个回去,一定会受到重罚。请道友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两个吧。” 汤光亭道:“你们两个又不认识我,怎么知道这封信对我们没用处。你们回去之后只要不说,又有谁知道你们将信给弄丢了?”梅映雪道:“汤哥,这样让他们回去可不成,说不定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那两个道士一听,吓得魂飞魄散,忙道:“不会,不会。两位道友放了我们,我们立刻掉头回卢山,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绝对不会坏了你们两个的大事。”另一个则道:“这一封信,我们两个早上已经亲手送进白云山庄了,路上什么人都没碰到,现在就要回去覆命了,两位,后会有期。” 汤光亭笑道:“那可不成。”伸指点了两人的穴道,还解下他们的裤腰带,背靠背,反过手来绑了。两名道士不明其意,不断哀声求饶,梅映雪低头一见他们两个刚才打的酒,笑道:“天气这么冷,可别冻死他们了。”拔开壶塞,一个人各自灌了他们半斤,随后撕下他们的道袍下摆,揉成两团布团,塞住了他们两人的嘴,才道:“这才安静了。” 汤光亭道:“你们两个人身上被制的穴道两三个时辰之后自己会解开,到那时候自己松绑,赶紧回庐山去,要是让我在寿春城内碰到,一定要了你们两个的小命!” 他见这两个道士没什么武功,怕下手太重会伤了他们,因此这几下穴道点得并不重。 那两个道士嘴里喑喑呜呜,不知说些什么,像是捡回了一条小命而神情激动,也像是喝醉了酒开始胡言乱语。 汤梅二人戏弄了这两个道士,都觉得十分有趣。路上分派了一下待会儿到白云山庄时,各自该说的话,练了几遍套得熟了,这才往白云山庄上来。 但见白云山庄四周戒备森严,大门口前更有一队士卒把守,汤光亭趋向前去,请那门吏通报,不久丁家总管出来接见,汤光亭将信封递上,说道:“我们观主因为身体不适,不克前来,特别让我们师兄弟俩个,前来观礼。” 那总管抽出纸笺,匆匆看了几眼,随即将信笺收好,说道:“那么请问当初我们派人送去的请柬呢?”汤光亭皱眉道:“怎么?还要请柬吗?”那总管道:“是的,那是上面交代的,凡是此次前来赴会的天下英雄,都得凭请柬入场。”汤光亭佯装不悦,向梅映雪使一个眼色,梅映雪道:“是!”从怀中拿出请柬,交给那总管。 那总管一见,确是那庐山崇真观方观主的请柬,与书信内容相符,便道:“当真对不住,原来是崇真观的两位道长,请进,请进,王爷早已恭候多时了。不敢问两位道长如何称呼?”梅映雪道:“这位是我杨师兄,在下姓海。”却是将“汤” 字去水加木,而将“梅”字去木加水而成。 那总管道:“原来是杨道长与海道长,这边请。”领着两人,穿过几处回廊拱门,来到一处广场前,只见广场上黑压压地万头钻动,少说也有两多百人。那广场前方搭了一座台子,上面摆了几张太师椅,椅上都坐著有人,只有一张是空着的。 当间坐的是晋王赵光义,两边各是丁白云、高智阳以及玄玑道长。张苍松站在台前,正朗声向台下众人高谈阔论,口沫横飞。 那总管与那汤梅二人道:“两位要观礼,自在这边附近活动,大会结束后,王爷将设宴款待各位,如果不嫌弃的话,还请赏光。”汤光亭不置可否,梅映雪道: “一定,一定。”待到那总管告辞远走,梅映雪才低声道:“干嘛装得那么神气?” 汤光亭道:“我越装得让他讨厌,他越不想看到我,就越不会怀疑我们了。”梅映雪道:“是吗?” 只听得台上张苍松正说道:“……眼看那江南之地,只剩李唐负隅顽抗,不但皇上屡诏不至,而今更废本朝正朔,改称甲戌岁纪元,其谋逆之心已昭然若揭。皇上近日便欲南征,兵秣粮草,战船车马,无不齐备,现在所缺的,便是熟悉江南水路的内应。诸位豪杰向来便在长江一带活跃,若是能够顺应天时,共举义旗,定能将这昏庸无能的李煜生擒活捉,为江南百姓除此大害。” 那台下忽然有人说道:“据张爷说,这江南李氏阴图谋逆,可是这江南之地,向来不曾为宋国所属,何来谋逆之说?” 那张苍松尚未答话,台下另有人抢先说道:“这李煜荒淫无道,纵奢无度,每天就知道饮酒做诗,写字画画,根本无心国政。想我江南原是鱼米之乡,但是现在江南百姓却不得温饱,税赋又是杨行密时的好几倍。管他是不是谋逆背叛,总之早一天把他拉下来,咱们江南百姓才有活命的希望。”先前那人却道:“你道咱们江南百姓为什么吃不饱?那还不是因为一年四贡,白银布帛,米麦菽黍,每一次都是几万两,几万斤地往江北汴京里头送,请问江南还能有剩吗?”那另一人道:“难道这便不是李煜的昏庸无能所导致的吗?” 双方各有人发言支持,一时乱成一团。汤光亭听那声势,显然支持江南李氏的,落了下风。 只听得那张苍松老神在在,微笑说道:“各位请冷静一下,听我一言。”待众人音量稍歇,向台下续道:“这位仁兄可能有所不知,李煜早在接过他老子留下的国主位子时,就已经上表过本朝,而且自称‘微臣’了,所以江南唐国,当然也是大宋国土的一部份,而所谓江南国主李煜,其实也就是宋天子朝臣,这朝臣居然敢抗旨不朝,那不是藐视皇上,意图谋反吗?” 这一番话说得那人哑口无言,嗫嚅半晌,说道:“小的世居江南,深知长江江面辽阔,是绝佳的天然屏障,皇上要发兵南征,只怕不是容易的事。”张苍松道: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汴京城外,有金明池一处,圣上亲督训练水师十余年,为的便是今日度江南征之事。”那人又道:“金陵城池城高水深,固若金汤,向来易守难攻,自古即为天险,宋师若想攻克,恐怕难免死伤惨重。”张苍松道:“自古贤能治国,在德不在险,依你这么说,汴梁地处四塞,无险可守,如今又何以民足国强,四夷宾服呢?” 那人已将天时、地利尽皆说完,接着便道:“江东弟子多才俊,能人辈出,宋师轻启战端,可没什么便宜好讨。”张苍松摇头道:“李煜昏庸无能,多用贪官佞臣,刘彦贞、皇甫继勋、张洎等,皆是庸碌之辈,唯一可惧的林仁肇,又已被李煜处死,发兵江南,正是顺应天意,何愁大事不成?”汤光亭听到“林仁肇”三个字,脑海中浮起了林蓝瓶的身影,心想:“没想到她的父亲居然这么勇猛,她的个性会这么泼辣,只怕是家传。” 那人默然,身旁忽然有人开口道:“林将军为昏君佞臣所害,天下义士,莫不义愤填膺,但是若是以为这样,就代表南唐人民民心向背,甘愿归附宋朝,那也不见得吧?” 张苍松微微一笑,说道:“民心的丧失,如同黄河决堤,先是缺裂小口,若是仍不足以宣泄民怨,则这个缺口就会日益扩大,最后全盘崩溃,一发不可收拾。” 招手叫过一名家丁,在耳边言语几句,那家丁领命而去。 众人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纷纷议论起来,不久那名家丁转回,身后跟了一对青年男女,那男的气宇轩昂,颇有威仪,那女的却是心事重重,始终不抬头。 其他人见了,因为不知这两人来历,不明其意,那还罢了,汤光亭一见可是大吃一惊,原来那一对男女正是林延秀与林蓝瓶兄妹。 梅映雪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林蓝瓶,脸色略变,挨近汤光亭耳边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林蓝瓶与林延秀,一路跟着汤广成找寻汤光亭的下落未果,不久之后,约定彼此一但有消息,便让人往铸剑山里报信,接着就分道扬镳,各自行动了。 那林蓝瓶虽然比林延秀早出江湖,但就经验来说,也还是稚嫩得很,两人到处走动,但觉天地茫茫,不知要身往何处,林蓝瓶便不知不觉地,将兄长领到她颇为熟悉的寿春来。两人既入寿春,林蓝瓶便将当日之事,说给林延秀听。林延秀道: “如此说来,那归云山庄与我们林家甚有渊源,我们既然来到此地,实在应该过去看看。”林蓝瓶道:“那丁庄主大仁大义,为了我甚至放火烧了自己的房子,如今四处为家,浪迹天涯,实在让人过意不去。” 林蓝瓶满怀着歉意循路而去,但当她带着林延秀走到她记忆中的归云山庄时,这才惊讶地发现归云山庄不但修葺竣工,已经尽复旧观,而且还改了名字,换了主人。但让林蓝瓶讶异的事情还不止如此,在她四处打听之下,终于得知这白云山庄的新主人,竟然便是丁白云。这件事情的矛盾引发她满腹的疑窦,迫使林蓝瓶决定登门拜访,一探究竟。 正巧那时的丁白云正愁着不知如何捉回林蓝瓶,以补前愆,林蓝瓶这一上门,不但正好是自投罗网,而且还是兄妹两个一起被擒。丁白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欢喜之情,自不待言,于是赶忙派人通知已经离开寿春的高智阳。不久,高智阳陪同赵光义转回寿春,一边也是帮忙筹备即将来临的英雄大会,另一边则是赵光义要亲自会见林延秀。 原来赵光义一直都非常欣赏佩服林仁肇的骁勇,一听到他的儿子来到白云山庄,马上表示要亲自劝降,那高智阳原本是把林家人当成奸细来办,现在知道了赵光义的想法,为迎合上意,也立刻调整心态,一到白云山庄,便即要丁白云解开二人牢笼,并且以礼相待。 只是那林延秀兄妹对赵光义的游说是软硬不吃,相应不理,但到最后,林延秀却敌不过赵光义的一句话:“令尊被诬通敌叛国,含冤莫白,林氏一门,更是满门抄斩,你身为林家子弟,难道就不想报仇了?”林蓝瓶听到“满门抄斩”四个字,差一点要晕过去,林延秀更是两眼目光一盛,说道:“你说什么?” 赵光义道:“本朝在江南伏有不少探子,林仁肇通敌被鸩杀,满门抄斩。同年十月,中书舍人潘佑直言上疏,被拘入狱,在狱中自缢而亡。这些事情,我是一清二楚。怎么?你们两个不知道吗?”林延秀低声道:“潘大人他……”想起当时大哥林延龙,还拜托潘大人有朝一日定要为林家洗刷冤屈,没想到他也遇害死了。一时之间神情激动,久久不能自己。 赵光义又道:“当然啦,林兄弟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带着妹妹跑出来,明哲保身,又何尝不是贤人所为,最少林兄弟保得林家血脉,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林兄弟选择逃避,原也是孝顺之意。”转身叫出从人,说道:“去帐房领二百两银子出来。”不久从人将库银领到,端到赵光义面前。 赵光义道:“这是本王的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算是对忠良之后的一点心意。 只盼林兄弟好好照顾自己,以慰令尊在天之灵。来啊,备马,本王要亲自送林家兄妹出城。” 这番激将之策果然奏效,林延秀心防动摇,说道:“慢着!王爷,你问我想不想报仇,是何用意?”林蓝瓶忙道:“哥,别上他的当。” 赵光义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谁杀了你父亲,你就去杀了谁,这不就是报仇了吗?”林延秀正色道:“我若是帮助宋廷,杀了李从嘉,岂不正应了他说我父亲通敌叛国之罪吗?”赵光义哈哈大笑,说道:“难道你还是要回去江南,子承父志,做第二个林仁肇吗?” 这一句让林延秀顿时大悟,双膝跪倒,再拜道:“求王爷借兵五千,林某愿为前锋,一举踏破金陵城门,取李从嘉首级来报!”赵光义将他扶起,说道:“行军打仗,凭的可不是意气,让不让你做前锋,本王说不得准。不过你既有此志,难道还怕没有那一天吗?只要你跟着我,好好表现,他日铁蹄南下,本王担保有你一份。” 林延秀道:“延秀一定会好好表现,但愿王爷记得今日诺言。”赵光义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这一点你倒可尽管放心。” 那林蓝瓶虽觉得就这么投降宋廷,似乎有一点不太妥当,但也说不出林延秀这么做,到底有什么不对。但忆及往事,觉得自己若是这么做,就枉费了当时丁允中一番苦心孤诣,以家破人亡来保住她的心意了。可是转眼见丁允中的儿子丁白云就在这里,而且还是他擒住了自己,来献给宋廷,一番言语,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了。 于是林蓝瓶只得跟着林延秀一起待在白云山庄,等到英雄大会一结束,就要随着赵光义到汴京去。 汤光亭只见林蓝瓶愀然不乐,想起那时丁白云与万回春正是说过,要抓回林蓝瓶以向宋朝示忠,还以为她果然还是被丁白云擒住了,手握剑柄,就要出手。忽然一只温暖柔腻的手握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别轻举妄动,你有把握打得过玄玑吗?林姑娘现在没有立即的危险,先静观其变再说。”汤光亭瞧着梅映雪说道: “没想到林姑娘的哥哥也被抓了,待会儿只要苗头不对,咱们一人一个,到淝水边上会合。”梅映雪道:“可是你看他哥哥的样子,根本没半点像是被俘的神气。” 汤光亭望向台上,仔细地瞧了一下林延秀,说道:“是吗?”果见他衣着光鲜,精神勃发,确是与林蓝瓶大异其趣。接着但听得他向台下抱拳说道:“各位家乡父老,小可身在异地,听得故乡口音,倍感亲切之余,更添思乡离愁,只恨不得能马上插翅而回。但是小可与各位不同,过了今日,各位长辈自可以大大方方,重返故土,但是舍妹与我却是有家归不得。非但如此,我们家中长辈,叔伯舅姨,尽皆被杀,可恨我林家满门,世代为南唐尽忠,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昏君佞臣,残害忠良,此仇不报,我林延秀枉生为人!”台下立刻有人惊呼道:“啊!你便是江都留守林将军的儿子!” 其余不认识的,或是一时听不出林延秀话中含意的,此时听到有人指出此刻站在台上的,便是林仁肇的一双儿女时,都吃了一惊。有人更道:“原来你们也来了。” 因为这些人既然会赴这英雄大会,在政治立场上,自然已是偏向宋廷的多,就算有几个只是赴约来探虚实的,此刻也不好当着大家的面,去斥责林延秀的是非。像刚刚那个出言反驳张苍松的那个人,姑且不论他是否心里偏着南唐,都已经算是相当大胆了。 那张苍松见台下虽然仍自议论纷纷,但已无人提出其他质疑,便道:“林将军的子女能够认清南唐朝廷的腐败,决心吊民伐罪,解救江南百姓的苦难,实在难能可贵。足见皇上用兵江南,绝对不是一昧地穷兵黩武,实乃是义之所趋,亦复是天意如此啊。” 台下当即便有人大声说道:“正所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只要王爷大旗一举,高声一呼,我们漕帮上下五百弟兄,哪怕是抛头颅,洒热血,但愿为王爷前锋,任凭驱策!”汤光亭听这声音熟悉,放眼望去,原来便是当日同在这庄院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徐凤五。 那徐凤五的家族势力,盘据高邮与洪泽两湖一带长达数十年,霸占了长江与淮河间的主要运河漕运,明里是承揽船务运输,暗里却时常纠众武力威胁同行,甚至乔扮盗贼打劫商船,可以说是明偷暗抢,鱼肉乡民的土豪恶霸。高邮与洪泽两湖一带在杨行密时归属吴国辖下,后来李升窜吴,改国号唐,徐家也一度成为唐国人,但接着周世宗攻下扬州,长江以北之地尽归周有,徐家又改奉了周朝正朔,不久赵匡胤黄袍加身,徐家又自然而然地成为宋国人。 深究徐家之所以能够在两湖一带横行无阻,主要还是在于世局动荡,江山数度易主,为政者自顾不暇,非但无法管束地方派系,有时甚至还赖以巩固治权,因此越是兵荒马乱,徐家就越发壮大,直至徐凤五这一代,徐家势力更往淮河上游延伸,直通寿春。那丁允中便自然成了徐凤五的大客户之一,所以两家原本之所以交好,根本原因是建立在利益之上,而今有机会向宋廷宣示效忠,很有可能能让他拿下淮河到黄河之间的运河航行权,说不定甚至可以揽到汴京的漕运船务。在有这样庞大的利益作为前提之下,让他在那时便毫不考虑地选择了与丁允中划清界线。那就更别怀疑,他会在赵光义主导下的英雄大会里,带头摇旗呐喊。 徐凤五如此的激情演出,果然立刻引起不少的回响。只见人人争发言,唯恐让人占了先机,有的只说矢志效忠,甘为牛马,信誓旦旦,神情激动;有的痛陈南唐李氏荒淫无道,生灵涂炭,义愤填膺;更有指称遭到迫害,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最后沦为草寇,声泪俱下。一个好好的英雄大会,搞得像是狗雄大会一般。 最后高智阳见时机成熟,便依照与会人士所代表的势力范围,吩咐左右随从,写成一张一张的刺牒,上书:“某某山湖或某某州县,由某某帮派或某某门教的某某某,担任该区域的都统指挥,区域的盟主。”这等于是归顺宋廷之后的第一份任务派付与分发的身分地位证明,若是同一区域有两个帮派以上的首脑人物参加,除非能够自行推派出代表,否则便以武功高低决定。 汤光亭见这英雄大会摆上擂台,已然变成了市集,浑没一个称得上英雄的人物,也没碰上什么有趣的人。又想那林蓝瓶跟着她的哥哥归顺了宋国,自此不用再到处逃命,害怕被抓,可以过一个比较安稳的生活了,心中暗自为她庆幸之余,不免也感到些许怅然。忽然他有个念头,直觉觉得百般无聊,实在不应该来这个地方。低声与梅映雪说道:“既然我杨大哥没来,而林姑娘看样子也没事,这里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了,不如偷偷走了吧。” 那梅映雪正有此意,见他闷闷不乐,说道:“也好,反正你想找你大哥,不如早点到别的地方去打听。”正要移步,忽然听到有人嚷道:“就是那两个!就是那两个!”汤光亭心生好奇:“什么那两个?”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两个全身脏污的道士,衣衫褴褛地指着自己,他们身旁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白云山庄的总管,另一个则是甘俊之。梅映雪侧过头来说道:“没想到这两个臭牛鼻子道士,居然可以自己脱困。” 汤光亭仔细一瞧,果然便是那两个被他们点穴捆绑的崇真观道士。便道:“他们自己可能没这个本事,该是鬼使神差,让人发现给救了。”想起陈抟与吕洞宾的话,不愿在此多惹麻烦,阻挠了英雄大会的进行,拉着梅映雪的手,钻入人群,往后退去。 那会场上原本扰扰嚷嚷,道士打扮的也不少,由于崇真观道士不敢接近汤梅二人,远远地东指西指,甘俊之一时根本瞧不清楚所指何人,这会儿汤光亭拉着梅映雪往后一退,虽然刻意低调行事,但在人群之中,却显得不自然,甘俊之心下雪亮,飞身向前,伸臂一拦,说道:“两位道兄请留步!” 汤光亭道:“这位兄台有何贵干?”甘俊之道:“敢问道兄是哪一宫哪一观的? 师尊道号怎么称呼?我好像没见过你?”汤光亭笑道:“这天下道士何止千百,兄台不识得在下也不能说是见识差了,是不是?兄台不必介意。” 甘俊之见他顾左右言他,不觉有气,又见梅映雪容貌秀丽,道袍领下颈项白皙,不禁动了疑心,说道:“那么这位道兄呢?你们两个是师兄弟呢?还是师兄妹?” 伸手疾抓,要将梅映雪的道冠拉下,梅映雪见他动手,上身后仰,道袍底下飞出一脚,迳踢甘俊之的手腕,又急又准,手段高明。 甘俊之轻轻“咦”地一声,手掌一翻,便要转去抓梅映雪的脚踝,只见梅映雪的身子急拔而起,竟然在这喘息之间,凌空踢出第二脚。甘俊之吃了一惊,连退三步,“唰”地一声抽出配剑,说道:“你这不是道家的功夫。”梅映雪道:“你懂个什么?”话一出口,现出了女声。 甘俊之哈哈笑道:“原来还是位仙姑啊,打扮成这个样子,混进英雄大会来干什么?”梅映雪道:“这是英雄大会吗?我瞧是狗熊大会吧?” 两人刚刚的这一番拳脚往来,早已吸引了不少目光从擂台上转移而来,梅映雪的这一句“狗熊说”,立刻引来不少嘘声,有人便道:“瞧你这个道姑女扮男装,跟一个道士东拉西扯,暧昧不清,背着师父在外头,偷偷效那世间男女,阴图苟且之事吗?” 这话才刚说完还是热的,“啪”地一声,一道黑影打中那人的嘴巴,那人嘴一张,“哇”地一声,吐出了几枚牙齿,下巴襟上鲜血斑斑,脸上泪水鼻水齐流,他的神色显然是在说他又痛又吃惊,嗯嗯啊啊还想说些或骂些什么,却已是含混不清了。众人都是一惊,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甘俊之待瞧清楚这道黑影原来是条细铁炼时,忽然想起自己曾见过这般兵器,说道:“原来是你,想不到你居然敢回来。”他那天受了莫高天一脚,伤势不轻,一直休养到这几天才刚好,让他错失了高智阳推荐跟随赵光义的机会,一股怨气正无处可发,想这梅映雪当天与莫高天的样子相当熟稔,正好找她算这笔帐,续道: “那个自大老人躲在哪里?想躲一辈子吗?” 梅映雪道:“你明知他不在这里,故意大声嚷嚷,想吓唬一个姑娘家,这样也配称得上是英雄所为吗?”甘俊之“哼”地一声,道:“他若没来,你今天便是插翅也难飞了!”长剑一抖,斜划过去,梅映雪见他这一剑朴拙中蕴含机巧,是十分高明的剑法,头一低,从一旁窜了出去。 甘俊之挺剑追去,梅映雪左闪右躲,却始终不出手。甘俊之又进了几招,说道: “你是不屑与我动手呢?还是根本缓不出手?”梅映雪伸出右手食指在脸颊上一刮,说道:“哎哟,好大的口气啊,真是不知羞,我缓不出手来?你的武功有那么高吗?” 心道:“看来看去,他的剑法倒是没什么破绽,我不如以快打快,扰他一阵,说不定会有所收获。” 那甘俊之脸上一红,心想多说无益,剑锋一转,喝道:“看剑!”梅映雪道了一声:“好!”身子一闪,忽然使了一招“旱地拔葱”,身子凌空越过众人头顶,飞身上了擂台。那擂台上本有两个人正在激斗,见天外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尽皆罢手后退。甘俊之接着飞身上台,汤光亭见状,也急忙一跃而上。 甘俊之用剑尖指着梅映雪,说道:“你不跑了吗?”他这时也认出了汤光亭,知他是个混小子,没把他放在心上。 梅映雪道:“不跑当然可以,不过只是死缠滥打,那没意思,总要有点规矩。” 甘俊之道:“我就是要擒住你,要什么规矩?”梅映雪笑道:“你抓我干什么?真不害臊。”甘俊之正色道:“莫高天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而你和莫高天是一伙的。” 梅映雪道:“莫高天与你有仇,那你去找他去啊,赖我做什么?王爷,你说是不是?” 说着妙目流盼,看向台下,原来赵光义在张苍松与康永疑的护卫之下,已经来到了前面。 赵光义笑道:“冤有头,债有主,姑娘所言甚是。”甘俊之满脸尴尬,嗫嚅道: “王爷……”丁白云站在一旁,也认出了汤光亭,连忙上前道:“王爷,这两人之前大闹筵席,是与人专唱反调的顽劣分子。不如叫人拿下,免得他们又破坏了这一次的英雄大会。”回头道:“来人啊!”赵光义阻止道:“且慢!” 丁白云急道:“请王爷三思。”赵光义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几步,满脸堆笑,说道:“姑娘,那依你而言,便当如何?”梅映雪亦笑道:“我人既在这个擂台上,要上来挑战的,当然就得遵守打擂台的规矩。” 张苍松道:“姑娘,我们这可不是打什么擂台,你想玩耍的话,可找错了地方。” 梅映雪道:“不是吗?那他们这一群人打打闹闹,打了半天也没看见有人流血受伤,打得太客气了吧!”赵光义插嘴道:“姑娘难道觉得要有人受伤才有趣吗?他们都是我大宋的盟友,只不过是为了决定地区领导,都是点到为止,没有必要伤了对方。” 张苍松补充道:“难道你也是要上台争夺盟主之位吗?”梅映雪道:“那有何不可呢?” 丁白云道:“只可惜你资格不符,地方盟友必须在地方上有势力,有人力,你现在是代表你个人,还是千药门呢?”梅映雪往下一看,只见那万回春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现场,便装得若无其事地道:“都不是。” 张苍松愀然不悦,说道:“王爷,他们只怕仍是来搅局的。”赵光义道:“姑娘,你说连自己也不代表,本王可真有点听不懂了。”梅映雪道:“我们乃是铸剑山跑马寨的代表。铸剑山位于南唐境内,寨中人马不止三千,个个刀枪娴熟,马术精良,不知道这样子有没有资格角逐啊,丁庄主。”丁白云道:“你什么时候又成了跑马寨的代表了?当真胡说八道。”梅映雪道:“我不是,我们少寨主是。”说着伸手往汤光亭一指,汤光亭点了点头,笑着上前一步。 丁白云冷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一个浑小子,什么少寨主? 说谎也不打草稿。”赵光义略感失望,道:“噢,是吗?”身旁一人却在此时说道: “启禀王爷,这人名叫汤光亭,确实是铸剑山上跑马寨寨主汤广成的儿子。跑马寨寨中人马众多,下辖三十六洞,人数确实是在三千以上。” 赵光义转头一看,原来是林延秀,喜道:“此话当真?”丁白云却是一阵错愕,疑道:“林兄,你如何得知?”林延秀道:“我在铸剑山上待了将近一个月,对于他们的组织略知一二。另外可以附带跟王爷一提的是,这汤广成的父亲,原来是吴时杨渥大将张颢的部将,张颢为徐温所杀的时候,带了一些从众,躲到了铸剑山上,后来落草为寇,据山立寨。所以汤广成这一帮人,对于行军打仗,也是十分在行的。” 赵光义眼睛一亮,心道:“这铸剑山北岸正是采石矶,若能得这一支伏兵,宋军要渡江,就更万无一失了。”便朗声道:“这位汤兄弟,你果真愿意加入我们这一方吗?” 原来林延秀在铸剑山上的那半个月,汤广成以礼相待,半点没有将他当成俘虏看待,现在他又归顺了宋廷,看到汤光亭突然出现,顺水推舟,一方面是为汤光亭解套说项,算是报答当日汤广成的礼遇,二方面也是想到自己可以利用铸剑山的资源,转而充实成自己的实力。 那汤光亭也是这时才听说自己的父亲居然是将门之后,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骂:“老头子瞒得我好苦,早知如此,我在蓝瓶面前也不用老是觉得矮了一截。” 又想:“陈前辈与吕道长都说,让赵匡胤统一天下,可以让天下从此太平,叫我不可为了私人恩怨,破坏英雄大会,不如我索性积极一点,下次碰到吕道长,说不定他还会夸我一番。”于是将道冠道袍除去,缓缓说道:“没错,我父亲常说,大宋皇帝励精图治,甚得民心,将来一统天下,非宋莫属,所以一得知王爷在此召开英雄大会,纵使未收到请柬,厚着脸皮,依然让我来给王爷带个口信,便是这个…… 嗯,这个只要王爷你不嫌弃,有用得着跑马寨的地方,尽管吩咐,我爹他水里来火里去,要是他皱一皱眉头,他不算英雄好汉。”又想:“阿雪这一招十分高明,既保住了和气,最少也能全身而退。” 那丁白云听了,连连在肚子里大喊:“放屁!放屁!”但见赵光义微笑点头,倒也不敢造次,只听得张苍松说道:“既是如此,这铸剑山乃是铜官山的一脉,附近有九华山的九成宫,与芜湖的黑龙堡,不知王爷是要让这位汤兄弟的跑马寨自成一家呢?还是要……”赵光义看上他家的兵员,想那是非要拉拢不可,便道:“九华山与芜湖都与铸剑山离得远了,那自然是自成一家就可以了。” 此言一出,甘俊之与丁白云几人都颇感气沮,但想那赵光义都如此说了,那也不能说什么。汤光亭站在台上,没想到这件事情居然这么轻易就解决了,不禁暗暗窃喜,忽见林蓝瓶也来到了台下,便挥手向她致意,表示自己自今日起,也与她成为了伙伴,关系也更亲密了。但林蓝瓶脸上并不见得有特别高兴,反倒是秀眉微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汤光亭才想:“她是怎么了?有人欺负她吗?”忽然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擂台下,与赵光义行礼,说道:“王爷且慢!”赵光义道:“原来是玄玑道长,不知有何高见?”玄玑道:“跑马寨既未受邀,这位姓汤的朋友是否便真的代表他的寨主老子,尚有可议之处。王爷总不希望到头来,才知道是被这小子给戏弄了吧?” 赵光义略一沉吟,说道:“本王以诚待人,相信汤兄弟不致负我。”玄玑道: “他若未曾得到授权,欺骗在先,王爷诚意在后,就算他后悔不愿辜负王爷,亦无法可施。”赵光义道:“那依道长所言,该当如何?” 玄玑转过头来,与汤光亭说道:“你说你奉你父亲之命而来,可有何书信凭证?” 汤光亭笑道:“老子要儿子办件事情,要什么凭证?道长真会说笑。他只说:‘喂,臭小子,去给你老子办件重要的事情,要是事情办成了,回来给你娶媳妇。’就这样。这么吧,要是我回去娶了媳妇,算不算凭证?”人群中有人吃吃笑了出来。 那玄玑不动声色,道:“你父亲既说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怎么不亲自前来?就算要派人代表,又怎么会让一个三脚猫来参加英雄大会?”汤光亭正色道:“这道长可想错了,我父亲指派自己的儿子前来,固然是基于私心,但是寨中能人高手甚多,当天就有许多人不服,争着要代表来参加,我可是技压群雄,好不容易才取得这个资格的。” 此言一出,现场有几个看过汤光亭拳脚的,登时便笑了出来,均想:“以你的武功便能技压全寨,那寨中所有的人岂不都是三脚猫?”玄玑亦忍不住莞尔,说道: “这么说,你的武功是全寨中最好的啰!”汤光亭道:“最好的不敢当,我父亲的武功就比我高,几个叔叔伯伯爱护我,故意让我也是有可能的。不过比起一些沽名钓誉之辈,在下自信,还强那么一点两点。”前面几句还有一点自我陶侃,颇有说笑的意思,最后两句,可就是公然挑衅了。 玄玑说道:“既是如此,那此事倒也好办。”转身与赵光义道:“启禀王爷,这跑马寨既然如此重视此次英雄大会,则断不可能指派武艺低微之人,若是王爷同意,贫道建议,不如便仍以武功决定,若是他能在武艺上胜过我们所指派的人,那就算他是跑马寨的代表。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赵光义尚未答应,那汤光亭便抢着道:“如此甚好,虽然在下对于你们把我当成骗徒的态度不甚满意,但成大事者不居小节,算是我报答王爷的一份心意。好了,好了,要派谁来,尽管放马过来。”梅映雪道:“慢着,那可不成。”汤光亭道: “怎么了?”梅映雪道:“王爷,这个对手的身分地位必须与我少寨主相当,否则你要是让玄玑道长出场,这天底下可没几个人强得过他。” 玄玑不禁好气又好笑,心道:“我难道还会自贬身分,跟你这小子打什么擂台吗?”随即又想:“不好,要是就这么答应她,这里人人的辈分几乎都比他高,要找到一个十拿九稳的倒也不容易。”于是便道:“汤兄弟年纪虽轻,但总是跑马寨中的一等好手,若是找几个毛头小伙子,也显不出跑马寨的手段,这么好了,我们就这几个人让你们随便挑,如何?”不料那汤光亭却道:“只要不是玄玑道长,我汤光亭倒是无所谓啦。” 那甘俊之早已忍耐不住,说道:“便由我来领教贵寨的高招。”玄玑道:“甘少侠且慢。”甘俊之道:“我的年纪与他相当,由我出手最是恰当不过。”玄玑见汤光亭脸上自信满满,倒有些犹豫起来,说道:“甘少侠伤势刚才痊愈,不宜贸然出手。再说王爷已经答应了,让他们自己挑选对手,可不是自告奋勇。”汤光亭道: “是啊,我又没挑你。道长,不如这样吧,我听说无极门有个练三清剑,名叫永清的,不知来了没有?”原来他想起杨景修曾吃过永清的亏,便想藉机教训教训他。 玄玑不知他为何会知晓三清剑之名,又认得永清,不过对于三清剑的威力却颇为自负,便道:“永清,出来吧!人家指名要找你。”远远地便听到:“是,掌门师伯!” 众人接着只见一道灰影飞身上台,双脚沾地即定,更无半点声响。光是看他露这一手,便知他轻功不凡,接着便听他说道:“装神弄鬼的臭小子,我们又见面了。” 汤光亭道:“最近我杨大哥有没有去找你?”永清道:“谁是你杨大哥?”汤光亭道:“快刀杨景修,断头七步走。与你陆师叔齐名,你怎会不知?”永清冷笑道: “喔,你是说他,他的刀已经不行了,想断人家的头,先断自己的吧!”汤光亭怒道:“你说什么?”永清将脸一拉,道:“废话少说,还是先操心你自己吧!” 汤光亭抽出长剑,剑尖直指,说道:“快拔剑吧,否则我怕你待会儿缓不出手来。”永清怒道:“你这臭小子……”剑才出鞘,忽见寒光迎面点来,来势汹汹,劲道不俗。永清颇为吃惊,连忙提气运劲出剑,一招“长虹贯日”使开,只听得“当”地一声响,双剑相交,整只手臂竟被对方的内力震得发麻。忽然间他吓出一身冷汗,原来他忽然想到:“若不是他先出言叫我拔剑,他这一剑刺来,我如何来得及抵挡?” 那玄玑瞧出不对,说道:“永清,你做什么?发呆吗?”永清大梦初醒,忙道: “是,掌门师伯!”汤光亭道:“喂,可别故意发呆!”一剑斜斜挥来,永清见他这一剑破绽百出,与刚刚那一剑大异其趣,但他惊魂未定,不敢贸然抢攻,只老老实实地使出师门剑法对付,但他不知汤光亭这一剑实以大拙驭大巧,这招一抢上,后着连绵不绝,永清登时手忙脚乱,全身汗水淋漓,前襟背心,湿了一大片。 但在旁人看来,汤光亭使得便就只是那几招,不过是略加变化而已,见永清穷于应付,状态狼狈,都不知何故。只有玄玑与张苍松寥寥数人,已瞧出汤光亭这一套剑法看似简单,但是招数穷处,自另有正奇两变化出,而且变中套变,直似无穷无尽,其中隐含阴阳生克之道,是道家十分高明的心法。 两人堪堪拆过数十招,玄玑是越看越奇,颇觉汤光亭的剑法中,有许多道理正好可以与自己所学的武功相互印证,然而其中的深奥之处,显然又高出了自己所学甚多。他越看越沉迷于其中,一时思绪深陷,如有所得,则欢欣喜悦,如遇阻碍,则恍惚迷惘。 他如饮醇酒,半痴半醉,好一会儿,忽然猛地一惊,大叫:“不好!”但见永清的身子有如喝醉酒一般,仆仆跌跌,就要撞下擂台,急忙往前搀住,伸指一探他的脉搏,发觉性命并无大碍,便让一旁从人扶了下去。跟着自己身形一闪,跃上了擂台。 那汤光亭正享受着台下众人惊讶的眼神,忽见玄玑冲上台来,倒也不免吃惊,只强做镇定,拱手道:“玄玑道长,承让,承让!”玄玑道:“贫道行走江湖五十余年,自认善相阅人,今天倒是看走眼了。汤兄弟英雄出少年,真是可喜可贺!” 汤光亭不信他为了向他道贺,还特别跑上来,便道:“道长不必自责,汤某并不介意。” 玄玑面无表情,说道:“贫道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跟你讨教几招。”此话一出,众皆哗然,赵光义更道:“道长,汤兄弟通过考验,已是本王的盟友,还请道长手下留情!”口气已经接近严正。玄玑道:“王爷明鉴:贫道见到高明的剑术,心痒难耐,确实只是想与汤兄弟讨教几招,点到为止。”赵光义道:“若是汤兄弟不反对,彼此切磋倒是不错,千万不可伤了和气。”玄玑心道:“凭他也配跟我切磋。”却道:“是。” 转身向那汤光亭说道:“汤兄弟,今日你初入我方,该不会想扫贫道的兴吧?” 汤光亭心道:“哼,你想研究我的剑术,我就乱打一通,偏偏不让你研究。”说道: “大家闲时研究武功,切磋几招是可以的,但招数要是多了,我就不划算了。”手中长剑一抖,续道:“道长是武林前辈,要我叫一声爷爷也不为过,论起武功更是震古铄今,放眼江湖少人能及,小子这把长剑若能在道长面前走上七招,那也算是不负道长的厚爱了。” 玄玑道:“汤兄弟忒谦了,仅仅七招,如何表现精妙之处?我说最少……最少也得要三十招。”心想:“我若让你在我面前走上三十招,那我也不用混了。”原来他本想说十招,但只与七招差三招,意义不大,后来想说二十招,但见汤光亭剑法精妙,仔细一想,却又觉得没什么把握,最后才定了这三十之数。 汤光亭摇头道:“就是七招,再多也不使了。”心里盘算的,便是吕洞宾最初教他,也是他最熟的那七招。话一说完,剑光一抖,便是一招“天花乱坠”。 玄玑见他这招剑尖乱颤,看不清虚实,暗道一声:“好!”挺剑从中刺去。他的天罡正一神剑向以威猛著称,于是便打算以实破虚,但他这一招只用了三成力,为的是怕用力过猛,一上来便伤了汤光亭,那就失去了想要探究汤光亭奇妙剑术的原意。心道:“我打得你喘不过气来,到时你为了自保,就得不断出招,想用七招就打发我吗?”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剑刺出,才到半途,剑身居然不由自主地被汤光亭用剑尖组成的剑网带偏,才惊觉原来汤光亭不只剑法高明,就连内力也是深厚如斯。但那玄玑是何等人物,这一招虽然差一点吃亏,但他内力马上催动,而剑身走偏,也立刻变招。汤光亭但觉玄玑原本现出的破绽,几乎在一瞬间就立刻补上,不禁暗暗喝采,深知此人与莫高天的武功不相上,绝非浪得虚名。当下丝毫不敢怠慢,剑锋一侧,不待第一招使老,第二招“天马行空”接着使出。 玄玑身经百战,经验告诉他应该暂避其锋,左脚一踏,退了一步。汤光亭接着抢攻,天人合一、天罗地网、天旋地转接着使出,玄玑无法可破,一连又退了三步。 众人瞧那汤光亭年纪轻轻,居然能够在五招之内,逼得玄玑连退四步,却只还了半招,无不啧啧称奇。其实倒不能说是汤光亭真的能逼得玄玑无法招架,而是一来玄玑想看清汤光亭所使的每一招每一式,二来也是自忖身分,让汤光亭先攻的关系,若是玄玑一上来就抢攻,汤光亭未必便能这么得心应手。 那玄玑十分自负,与莫高天的自大正是一对儿,对着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竟然连退数步,按理他是丢不起这个脸的,只是汤光亭这五招,招招如抱太极,浑然天成,明明与自己所学系承一脉,但却意境却高出自己所学不知多少。他又惊又喜,喜得是自己大开眼界,从中得到不少启发,惊的是这样的一套剑法,居然是从一个臭小子手中使出。 他这四步退得值得,一时没放在心上,但见汤光亭剑走偏锋,歪歪斜斜地兜了过来,玄玑大奇,正要往精妙的方向去想,但随即发现不对,却是汤光亭重复使出“天马行空”这一招。 那玄玑虽不知招式名目,却十分清楚这一招刚刚已经使过了,只不过是将阴阳颠倒,正奇互换而已,心想:“这一招居然能做如此变化,创此式之人,异想天开之处,实非常人所能,当真令人佩服。”回剑一架,不再后退。那汤光亭剑芒乱吐,往上罩了过来,玄玑“咦”地一声,颇觉似曾相识,原来汤光亭又使了一招前招,亦只是略加变化而已。 玄玑心道:“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七招吗?分明只有五招而已。”手上劲力再加一分,长剑忽有如蛟龙般,迅猛无俦地向前卷去,汤光亭这一招只用了半招,急忙变招,玄玑又气又急,原来这一招又是重复前招。 两人转眼十招已过,汤光亭只将前面五招各重复用了两次,但见他第十一招出手,仍是似曾相识,玄玑不禁动怒,心道:“想用这五招在我面前做怪,简直是找死!”但话虽如此,明明知道汤光亭是旧招重使,玄玑依然无法可解,更何况汤光亭招中套招,变化多端,仿佛无穷无尽,玄玑盛怒之下,也是莫可奈何。 但见十五招又过,汤光亭第十六招递出,玄玑一见之下,简直要气炸了,心道: “在我面前四度使用旧招,不把我放在眼里,可别怪我心狠手辣。”知道他这一招变化多在左方,于是剑锋一转,迳取汤光亭的右方。 那玄玑不愧是剑术名家,他这一剑刺去,甚是对症,正是此招弱点所在,汤光亭颇为吃惊,心道:“这玄玑与莫前辈齐名,果然有两下子。”他自学成天遁剑法之后,玄玑是他所遇到的最强对手,当下打起十二分精神,身子斜退,剑尖低垂,这一招“天翻地覆”,已深得吕洞宾七成功力,玄玑见这一招新招威力无穷,霎时全身四周白茫茫地都是剑影,他心中吃惊,内力自然催动,不知不觉间已使上了十成功力,什么想要一窥究竟的心情,一下子全都抛道九霄云外去了,只听得“当” 地一声,两剑相交,两人各退出一步,原地站定。 玄玑危机既解,心中便生懊悔:“这一小子还有一招未使,我这一下子用尽全力,岂不是把他震伤了。”定睛一瞧,却见汤光亭好端端地站着,自顾看着手中的半截断剑发呆,心中骇道:“没想到这小子的内力居然这般浑厚,今日不除,终成后患。”喝道:“才第十七招,还有十三招,看剑!”不顾汤光亭手中只剩半截断剑,马上进招。 梅映雪娇叱一声,道:“趁人之危,好不要脸!”铁炼一抖,便往玄玑腕上套去。但那梅映雪铁炼上的功夫多以出奇取胜,玄玑是何等人物,又曾与她交手过,剑锋一侧,打在那炼头上,“当”地一声,那炼头倒卷过来,挟着玄玑剑上的内劲反激射回去。梅映雪不敢硬接,身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趁势抽出背上长剑,掷给汤光亭。 那汤光亭剑术虽高,但手中无剑,拳脚功夫倒是平常,见玄玑长剑刺到,不由慌了手脚,百忙中还好梅映雪帮他把剑递到,顺势将手中断剑朝着玄玑用劲掷出,反手便要去接剑。 但是汤光亭这一掷不过是力大,毫无准头可言,玄玑略一低头便轻易闪过,手中长剑仍是毫无阻碍地刺来。汤光亭不禁大骇,手指一搭上梅映雪值来的剑柄,想也不想,便是一招“天下无双”。 那时玄玑剑势奇快无比,无论如何汤光亭这一下是躲不了了,但是这一招天下无双威力实在太强,玄玑若是不顾后果硬将后着使完,固然能将汤光亭毙于剑下,但自己的胸膛却也不免让汤光亭这一招给洞穿。玄玑见他这一招后发先至,不觉恼怒异常,心中只道:“这小子剑术如此之高,简直岂有此理!” 原来汤光亭使出这一剑之时,眼见万般来不及,心中拼的便是同归于尽之意,却没想到正合此“天下无双”的要旨,将这一招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正如他当天将万毒宫的二师兄逼到岩壁前,再使出这一招一般,只不过宾主立场刚好相反。 天遁剑法每一招最少都有阴阳二变,阴阳二变手法截然不同,威力却是同等厉害,汤光亭误打误撞,使得正是“天下无双”的阴变。天遁剑法威力如神,后世相传吕洞宾可以在百步之外,飞剑取人首级,大半盖因于此。 玄玑盛怒之下,手段倒没折扣,他所学甚博,右脚斜步踏出,踩的是八卦方位,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过汤光亭这一剑,剑柄倒转,左掌伸出,拍向汤光亭左肩。汤光亭没想到他变招反应如此之快,心中反倒起了敬佩之意,右手一招“天罗地网”护住周身其他地方,只留了一点空隙,左掌运劲,凑了上去。 众人只听得“啪”地一声巨响,梅映雪以铁炼缠住汤光亭的腰际,跟着汤光亭飞身跃上半空中,接着只听得汤光亭说道:“玄玑道长武功高强,堪称天下第一,在下拜领,受益良多。今日七招之约已经履行,小子力短,先行告退。”说完此话,两人已经跃上一旁墙头。玄玑自恃身分,又曾言明是切磋,纵有不甘,亦不能再追,只听得汤光亭站在墙头上续朗声道:“王爷厚爱,来日再报,他日挥军南下,汤某暨铸剑山跑马寨上下,当效犬马,并为前驱,若有食言,当如此剑。”说罢,将手中长剑奋力一抖,那剑身“叮啷”几声,断成六七截,散落在地上,身子亦随即隐没在墙头。 赵光义随即说道:“大家听了,这汤兄弟与梅姑娘乃是本王江南盟友,将来共享富贵的座上嘉宾,今日之事,差一点要闹出人命,毁我礼贤下士名声,眼下暂且揭过,再有犯者,定当严惩不贷!”说罢,转身入内。 那众人沸沸扬扬,都说那汤光亭剑法高超,居然可以让名满天下的玄玑道人吃哑巴亏,汤光亭之名,亦从此不胫而走。玄玑这一仗赢了里子,却输了面子,又让赵光义刮了一顿,不禁觉得脸上无光,也随即向赵光义告辞。那赵光义却大加宽慰,直言自己身为亲王,不威不立,要玄玑不要放在心上。更说早已上书皇兄,力荐玄玑为江东道家之首,而京城中也传来消息,将赐号“真人”,等待诏下,就要他马上赴京。 玄玑一听御赐“真人”二字,不觉砰然心动,便向赵光义为自己的冲动道歉。 赵光义抚慰再三,两人再无嫌隙。 第十二回 纯阳剑仙 那梅映雪拉着汤光亭一连翻过两处围墙,这才跑出丁家庄院,来到外面的石板路上。一落地,汤光亭喜道:“真是运气,好像还没有人追来,我们快走。现在要往哪边?”梅映雪伸指向右一指,却不移步。 汤光亭道:“用不着等莫前辈了,我们先走了!”说着往右首奔出,不到几步,梅映雪拉住他的手一松,整个人俯身跌了下去。汤光亭大吃一惊,反身过去扶她,这才发现她脸色发青,有如罩着一股黑气,急忙问道:“你怎么了?”梅映雪双唇发紫,颤声道:“我走……走不动了,你……你先走吧!” 汤光亭道:“那怎么行,你是我老婆,我怎么可以扔下你不管。别说了,我背你。”反过身来将梅映雪负在背上,向前飞奔而去。才转过街角,梅映雪痛苦地呻吟出声。汤光亭关心道:“怎么了?”梅映雪道:“我胸口好痛,肋骨……肋骨好像断了……”汤光亭急道:“那怎么办?”梅映雪道:“你……你放我下来,用…… 用抱的……”汤光亭道:“是啊,我怎么这么糊涂,你瞧我急的。” 当下便将梅映雪横抱胸前,在梅映雪的指示下,先回客栈中拿了衣物银两,然后遁出城门,正准备望北而去,忽然自城门中奔出一队人马,领头者挥动长枪,大声喝道:“喂!前面那两个人,马上给我站住,乖乖束手就擒,反抗拒捕者,一概格杀无论。” 汤光亭也不是笨蛋,哪里肯让人家吓上一吓便束手就擒,大叫一声,发足狂奔,道:“怎么办?他们追来了。”梅映雪心想:“汤哥那时挡在我前面,接了玄玑一掌,却一点事也没有。还有他抱着我跑了这么许久,不但脸不红气不喘,还能开口说话,看来他的内功已有相当根基,怎么武功这么差劲,还让万回春打脱了手腕?” 便道:“你……你怎么不用轻功。” 汤光亭道:“轻功?我不会啊?”梅映雪道:“那你会搬运内息吗?”汤光亭道:“这个我会。”顺口说了几则搬运之法,梅映雪道:“那便没问题了。”心想时间紧迫,没空细问其他问题,当下便把在行进间如何呼吸运气,如何气贮丹田以发内劲,又如何配合内力屈膝跳跃。汤光亭依言试为,果然每一步跨出的距离,不断地一尺一尺的往上加,身子也越发轻盈,飞奔起来更加舒畅。 那一队人马本来已经来到汤光亭身后不到几丈远,仿佛就在汤光亭的耳后吆喝着。可是接下来这个距离不再拉近,双方僵持一会儿,反而逐渐地慢慢拉开,先是五丈、十丈,接着二十丈、三十丈,那队人马连声咒骂,却也无可奈何,不久之后,双方越离越远,就连马蹄声也听不到了。 汤光亭大喜,但是他跑了一阵,渐渐抓到了窍门,体内真气流转也加顺畅,越加得心应手,得到后来,犹如足不点地一般,实在不想停下来。耳听得梅映雪在怀里轻声说道:“汤哥,我们往西北到汴京去,去躲在皇帝老儿的脚底下,让他们找一辈子也找不到我们。” 汤光亭赞道:“这个主意不错,就这么办。嘿……我好像可以一路跑过去哩!” 梅映雪跟他提议,原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可以一边如此奔跑,还能一边说话,心下不禁又惊又喜,暗道:“汤哥内力深厚,足以让他身跻身武林一流高手,不知为何不会运用呢?”但听得耳畔生风,两边景物不住倒退,非旦比骑马还快,更比乘轿平稳,凉风拂面,令人神清气爽,十足快意畅然。 汤光亭鼓动全身真气,身体自然发热,梅映雪靠在他的胸膛上,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成年男子气息,一时心驰神荡,忘记身上疼痛,不自觉将脸庞轻轻挨擦在他胸膛之上,时而仰头看他认真专注的眼神,时而侧耳倾听他豪迈狂放的心跳,忽然觉得心中暖洋洋,热呼呼的,十分受用,寻思:“初见他时,还觉得他年少轻浮,毛燥没个定性,实在不是托付之人。但今天他不知自己武功厉害,依然舍命救我,足见他心中确实有我。再说他年纪轻轻,功力已然深厚如斯,又有正义感,只要假以时日,定能在江湖闯出一片天地。虽说当日托身给他是出于无奈,可是今日看来,说不定是老天爷冥冥中的安排呢!” mpanel(1); 她思之良久,内心充满平安喜乐,不自觉合上双眼,在汤光亭怀中沉沉睡去。 汤光亭这一发足狂奔,直奔出八九十里,才在一处小镇上休息歇脚。两人找了一处僻静的小客店投宿,梅映雪忍痛自将胸前肋骨断处,摸准一一扶正,才知道自己的肋骨竟然断了四根。敷上草药,包扎完毕,再探汤光亭的脉搏,发觉他不但未被玄玑所伤,连同先前所中剧毒,亦一一消解,至于他为何在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内功突飞猛进,功力浑厚如斯,更是浑然不解。 汤光亭对于她的疑问,也多是一问三不知,瞠目不知所对,只说自己因为提前毒发,便吃了梅映雪给他的药丸,再加上莫高天与万回春都曾为他用心救治,万回春甚至还传授他练气之法,梅映雪便因此推估,也许便是如此误打误撞,竟成就了他一身内功。但这功成得实在太快,梅映雪也曾猜想到,千药门的不传之秘九转易筋丸,传言中效能与此情况相当吻合,只是这药丸既然已经吃下去了,多做这方面的猜想只是多添烦恼,更何况也无法证实。 原来那时玄玑双掌拍向他们两个,掌力虽然强劲,但有一半的力气用来激起掌风,用以带偏疾射而来的附骨钉,但饶是如此,汤梅两人,还是同受了一半的掌力,若是受得实了,一样是五脏俱裂,骨骼寸断之祸。那汤光亭内力虽强,但未习得运用知法,挥掌挺身向前,原是代梅映雪受死之意,却不知万回春一开始为保护汤光亭心脉不受毒气所侵,不知不觉中早将手少阳心经行功运气之法传给了他。 所以汤光亭只练过这一脉的运用,修练也最早最纯熟,所以在挥掌同时,不知不觉地也用了出来。那时汤光亭九转易筋在体内作用已有七十天左右,即将进入第九层,所蓄内力几乎已达七八十年,若是在一般情况下与人对招,对方自然可以以招式避开他的这一掌,直接打在他身上,但是玄玑当时既无心伤害他们两个,也就不会故意耍其他招式,于是两人正大光明,老老实实地对了一掌。 如此一来,汤光亭正好所修习的部分,全都派上用场,而且要是汤光亭懂得运用,趁着玄玑那一愣之际,突然发劲,还可能伤了这堪称武林第一的高手。 两人研究了一阵,也只能猜出个大概,既然无解,索性便不猜了。更何况那梅映雪除了胸前肋骨骨折,汤光亭后退撞上她之时,亦将玄玑一部份力道传了给她,所受内伤亦不算轻,而且全身经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外力所封住,需要藉由汤光亭之力一一打通。于是梅映雪便将运用内力的法门,慢慢讲解给他听。 汤光亭得知了如何运用自身内力,就如同一个身拥家财万贯之人,陡然得知金钱的好用一般,开心的像瞎子开眼,雀跃如野马脱缰。于是两人仍一路向西,路上汤光亭每日运功两个时辰为梅映雪打通经脉,其余时间便练习梅映雪所教他的各种使劲之法。 如此过了十余日,梅映雪身上的脉络虽未尽通,但已能自行运功,每日也只需汤光亭帮忙半个时辰。而汤光亭对于各种行功运劲之法,也大致了然于胸,所缺的便是一套实用的武术。但因梅映雪所学皆是偏向女子一路的阴柔功夫,汤光亭并不适合,所以只能传他一手近身擒拿功夫。然而话虽如此,汤光亭只练了几天,不但将各种繁复变化练得十分纯熟,更因招式上劲力内附,威力便如同寻常人练了三四十年一般,连梅映雪都自叹不如。 又走了数日,这一日上午,两人终于来到了目的地汴京。 那汴京为古战国时魏都大梁,晋时东魏置梁州,到了隋唐改粱州为汴州,所以又叫汴梁,宋时也称东京,其实就是开封。梁、唐、晋、汉、周五代,有四朝定都于此,亦因经过四代不断修葺建设,城郭越见广阔,墙高濠深,到了北宋,已是当时世界上的第一大城市。 梅映雪这时身子虽未完全康复,但武功恢复了也有六七成,与汤光亭有说有笑的,并肩走进城南南薰门,放眼直直望去,远远地仿佛又有一处城墙。道路两旁居民房舍栉比鳞次,市面商业买卖活动繁盛,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汤光亭久居深山,梅映雪多住山谷,都没同时见过有这么多人来往穿梭,人生鼎沸的模样,两人都是年少好玩之时,不觉眼界大开,处处惊喜。 汤光亭路上拦着一个挑担少年,问道:“想请问这位兄台,不知这汴京城中,哪里最热闹,最好玩?”那少年听他口音,知他是外地来的,又见他身边跟了一个姑娘,只道:“这路再往前去三四里,过了朱雀门,就可以到内城去了。从朱雀门通到皇城的宣德门这一段路上,是汴京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这花样可多了,像是你是爱喝酒,还是爱赌钱,到处都有地方。街东晚上还有鬼子市,中夜点灯开市,破晓才散。街南的相国寺过几天也要开放了,到时什么南北杂货,还是珍禽异兽,都有得卖。”说着看了梅映雪一眼,续道:“至于酒楼瓦肆,兄台尽管看着办,反正一过朱雀门,你左右看看就明白了,要是嫌花费太大,这个朱雀门外龙津桥两边的,也都不错,价钱也相当合理。” 汤光亭太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但一听说要花钱,便随口问道:“有没有不用花钱的?”他这么问倒不是小气,只是他这一路上,用的都是梅映雪那时卖马的钱,自己身上一文都没有。那少年听他这么说,颇为吃惊,说道:“不会吧?老兄,这种也有免费的吗?少作梦了你?”认为汤光亭戏弄他,气呼呼地挑上担子走了。 梅映雪道:“这里的人可真势利,一听说你没钱,头也不回地走了。”汤光亭道:“别理他,不是说有市集吗?去瞧瞧热闹也好。” 两人信步走去,一路玩赏,但见城内有运河贯穿,河上舟船往来穿梭,川流不息,河岸两旁各式店铺、酒肆、粮仓、作坊毕设,已经是十分热闹,直到一过朱雀门,当中街道不但更为宽敞,但见两旁店铺户户门宇广阔,更比寻常气派,往右边看去,是一派杂货什物商店,什么金银铜器、纸书字画、衣物布帛、皮革漆器、甚至鹰鹫狼犬等等;再向左瞧去,则有卖鱼卖肉的、卖蔬果的、卖花卉的、卖茶叶的、卖药材的,而卖酒饭的有熟牛羊肉、包子、馅饼等等,但最多的还是酒楼妓院。 梅映雪这时终于明白刚刚那位指路的小哥话中之意了,与汤光亭笑道:“果然都是一些花钱的地方,你有没有后悔当初出门的时候,没多带一点银子?”汤光亭道:“不错,你瞧,我要是多带些银两,这会儿请你喝茶听人唱戏、唱小曲儿、说书什么的,不就有谱了。”梅映雪才不信他,道:“是吗?” 那汴京城是座三重城,中心是皇城,接着是内城,最外的则是新城,也叫外城。 两人除了不能进皇城之外,在最热闹的内城到处游玩,数日不能尽兴。由于开封地处平原,四周无险可守,加上土质贫瘠,不利种植,所以京城百万人口日常所需物资,全都仰赖汴京四河运送,三重城内河道纵横,河上共三十四桥。所以桥边河岸,往往是最热闹的地方。这一日两人过了州桥,到东畔的相国寺去,赴那每月五次的开放市集。但见寺内中庭占地广阔,万头钻动,寺中还可让人挂单借宿,非止僧侣,商贾书生,关外西域各色人等,时有所见。汤光亭原也想在此过上一夜,但是梅映雪考虑此地过于龙蛇杂处,便与作罢。 那时已过新年,汴京虽然热闹,但住了几日,除了皇宫之外,其余地方大概也走都遍了。就是城外一般百姓不得进入的皇家苑林:宜春苑、玉津园、琼林苑与圣瑞园,两人也都悄悄进去过了。梅映雪便道:“反正距离十五灯会还有几天,不如出城去附近玩玩,也好调剂调剂,胜过每天在这边看人来人往的,瞧得也挺烦。” 汤光亭道:“没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快,那天我在丁家曾听他们说起,要在二月初五开英雄大会。”梅映雪道:“你想去?”汤光亭道:“是啊,我们一路躲到到汴京来,为的便是要甩掉他们,可是现在我的武功也不弱,你的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要是这会儿遇上他们,就算再不济,转头一跑,只怕他们也追不到,所以我们再也不用怕他们了。”他不知他体内九转易筋之功,早已经功德圆满,光以内功而言,放眼天下,能与之匹敌的实已寥寥可数,差就差在他不会上乘的武术而已。 梅映雪道:“就只是因为你不怕,所以你想回寿春?你老实跟我说,没关系的。” 汤光亭不解道:“什么老实说?”梅映雪道:“你不是藉着英雄大会,想找什么人吧?”汤光亭眼睛一亮,说道:“阿雪你真聪明,我那个结拜兄弟在千药谷里让无极门的几个臭道士围攻,至今下落不明,如果无极门的玄玑真的要办什么英雄大会,我想他就算不去闹场,也一定会去看看究竟。”梅映雪冷冷地道:“只是想找你结拜大哥吗?你……那个林姑娘呢?” 汤光亭恍然大悟,眼眸中闪过一丝狡狯的神气,说道:“我才纳闷你今天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原来是喝大醋啊!” 梅映雪粉拳挥来,打在汤光亭的胸膛上,啐道:“你好美吗?”却不知为什么脸上忽然一红,扭过头去,不再理他,直接往城外走去。汤光亭不吭一声,落在她身后四五步远,亦步亦趋,紧紧地跟着。 梅映雪知道汤光亭一直跟在后面,头也不回地一直向前走,不久来到一处林子里,那林中有一条小涧,水面结着一片片薄冰,流水汨汨,发出叮叮的响声。梅映雪停下脚步,蹲下身子,抄了一口水,靠在唇边啜饮“哇”地一声,说道:“好冰哦!”汤光亭站在身后,说道:“你瞧岸边都结冰,当然冰了。” 梅映雪站起身来,往前瞧去,半晌,说道:“汤哥,我们顺着这条小溪到上游去好吗?”汤光亭想她难得有这样游山玩水的心情,不愿拂逆,便道:“好哇。” 梅映雪纵身一跃,跳过溪涧,说道:“我们来打赌,看谁跑先到源头。”一言未了,身影已经隐没在树林当中。汤光亭也是一时童心大起,跃入溪中,以溪中岩石为阶,逆流而上。 这林中山势并不甚陡,梅映雪的轻功武林中独树一格,她身子刚刚痊愈,正好趁此运功发汗,活络经脉。汤光亭的轻功源于梅映雪,修习时间又短,但他仗内力深厚,每一步跨出,步伐都相当远,这山溪的源头是一洼池子,所以两人竟几乎是齐头起步,并肩到达。 汤光亭见这池水占地虽阔,但池水甚浅,池面也多已结冰,便道:“天气这么冷,这池水又不是温泉,看样子是不会有仙女下来洗澡了。”梅映雪小时候也听过这个故事,便道:“你想偷看仙女洗澡,只怕没那个命。”汤光亭道:“谁说的,我就看过。”梅映雪当然不信,问道:“什么时候?在哪儿?”汤光亭道:“有一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梅映雪笑道:“原来是作梦啊……” 汤光亭将嘴一扁,梅映雪笑道:“不是啊?对不起,请继续讲下去。”汤光亭清清喉咙,续道:“在那梦里云雾缥缈……”梅映雪忍不住抿嘴笑道:“那还不是作梦?哎哟,当真对不住……”汤光亭不再理她,续道:“一般说来,仙女要洗澡,通常都是把姊姊妹妹一起叫过来,一次七个人一起洗澡。我母亲早就吩咐过我,要挑就挑年纪最小的那一个,可是那天洗澡的仙女却只有一个,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她脱下来的衣服,真是急死我了……” 梅映雪此时已知他说的是自己那天晚上,在山洞中练功的事,脑海中回想起当日之事,至今一颗心尚不自主地“卜通、卜通”地跳着,红着一张俏脸,续听他说道:“……后来出现了两只怪物,张牙舞爪地想要伤害那位仙女,我汤光亭虽然艺不如人,但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心,却是与生俱来的,终于邪不胜正,我赶跑了怪物,还把自己的衣服让给仙女穿。” 梅映雪道:“你胡说八道,那……那个不过是一般凡人,哪是什么仙女了?” 汤光亭摇摇头,煞有介事地说道:“你见过仙女吗?你既没见过仙女,又怎知道她不是?她若不是自天上下凡,试问人间哪有这么美丽脱俗的女子?后来那仙女感激我救她,又见我相貌不凡,是少年英雄,所以就以身相许,共谱仙人良缘啦。” 汤光亭说完这些浑话,两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梅映雪,要瞧她有什么反应。却见她并不答腔,只把两眼望向远方,半晌忽道:“汤哥,山丘那一头,不晓得有什么?”汤光亭道:“上去看看。” 两人越过山脊,信步乱走,但见石间流泉处处,却是往北流去。梅映雪忽道: “汤哥,你知道这水要流去哪边吗?”汤光亭不料她有此一问,说道:“我只知道这天下百川,最后通通汇流入海,这叫万流归宗。”梅映雪道:“我不是问这个。 我们上山的时候,所见山涧溪水全都往东南流,这里却是往北,那是因为这里向北是黄河,往东南的流水,是汇入淮河。我一路上注意了,只要我们找到任何一条入淮的河,乘舟顺流而下,不用几天,就可以到达寿春。” 汤光亭满心感谢,原来梅映雪早就注意到这一点了,忽然伸臂一抱,搂住她的腰。梅映雪娇笑着避开,伸手格挡,汤光亭反手去拉她的手臂,结果两人不知不觉地都使上了擒拿手法,以快打快,顷刻间拆上了数十招。 梅映雪见汤光亭招式纯熟,拿穴精准,心想他不负自己一番教导,除了满心欢喜,更想一试他功力究竟能到多高?当下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施为,可是打到后来,汤光亭手上劲力越来越强,自己要扣住汤光亭门脉的手,往往都被他体内的内力弹开,连续几下梅映雪拿捏不住,梅映雪右手一翻,迳打汤光亭的左胁。 此招一出,梅映雪暗道一声:“糟糕!”因为自己是女孩子,所学功夫偏向阴柔一面,所以除了擒拿手之外,并未教他其他武功,这一招“借花献佛”,是她祖父梅师成特别教她的武功,以非擒拿手的功夫,汤光亭不知拆解之法,只怕就要中招受伤。 却见汤光亭左肘一崩,用肩膀撞了过来,梅映雪又惊又喜,因为这一招是擒拿手中的一招,但汤光亭却随机应变,用手肘肩头代替手指手腕,但觉双腕一紧,已被汤光亭双手抓住,扭到背后腰间去扣了起来。 这么一来汤光亭的双手不但一样搂住了梅映雪的腰,还同时制住了梅映雪的双手,令她不得动弹,不禁得意道:“你看,多做抵抗,还不是一样逃不了。”梅映雪笑道:“我这是自作孽,教了徒弟武功,却被徒弟反过来用自己的武功欺负。” 汤光亭双手一紧,笑道:“有吗?我有欺负你吗?”说着说着,双手越抱越紧,将梅映雪的身子,紧紧地靠在自己怀里。 那汤光亭初是说笑,但是梅映雪温软的身子在抱,时刻一久,心中不知不觉地漾起异样的感觉,低下头来,两眼怔怔地瞧着她细致的面庞,脑中嗡嗡作响。那梅映雪察觉到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有异,忽然脸上一阵飞红,心中小鹿碰碰乱撞,身子却紧张得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几度想开口问他意欲何为,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开不了口。 汤光亭见她朱唇微张,欲言还休,但觉她娇艳欲滴,柔情无限,心中一荡,便朝着她的双唇,深情地吻了去。梅映雪嘤咛一声,待想要抗拒,却是全身一阵酥麻,只能任凭摆布。良久良久,手臂一动,才知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汤光亭的手已不再扣住她的手腕,双手得获自由,已经有一阵子了。 那汤光亭得寸进尺,吻过她的双唇,顺势一滑,便去亲她的脖子耳朵。梅映雪但觉一阵麻痒难当,霎时天旋地转,口干舌躁,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环抱汤光亭的头颈,但忽然间也不知哪里冲出来的理智:“哎哟,不行……最少不行在这里……” 千娇百媚地一把推开汤光亭,娇声道:“你还说……还说你没欺负我。” 汤光亭脸上一红,想来今天如此,可能已是梅映雪所能接受的底限了,也就立即住手,但是搂着腰的手倒不忙放脱,却道:“你是我老婆,这样哪叫欺负,这叫永浴爱河,相亲相爱。”原来这些日子以来,两人虽然同进同出,甚至为了省钱,同室而眠,但两人却从未同榻,始终谨守份际,未尝有过越轨的举动,今天情深意动,一发难以收拾,已是两人近来最亲密的举动了。 梅映雪红着一张俏脸,道:“我们还没拜堂,不算成亲了。”想起那天在山洞之中,要汤光亭立誓娶亲的事情,忽觉心中一阵温暖,便将脸蛋轻轻地贴在他的胸膛上。过了一会儿,忽道:“你老实告诉我,那天在山洞里,你……你脱了我的衣服以后,有没有对我做不规矩的举动?”说着话时,将脸蛋深深埋在他的胸膛中,不敢抬头。 汤光亭道:“喔,你说那天啊……”先是故作沉思状,然后大义凛然地道: “以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是趁人之危之辈,那天我自然是恭恭敬敬,丝毫不敢亵渎,能够不看的,一眼也不多看,能够不摸的,一把也不多摸。” 梅映雪起先听他说得郑重,几乎便要肃然起敬,待听他说到什么摸不摸的,忽然脸上一红,啐道:“就瞧你刚刚欺负我的样子,足以证明你是一个坏胚子,我才不信在你心中,还有什么东西是能够不看,不能够……”想起这个“摸”字太不雅,“哼”地一声,含混带过。汤光亭见她这般娇嗔的模样,心中反是乐不可支,双手向内用力一缩,再度将她紧紧抱住,说道:“既然被你看出来我是个坏胚子,那今天就饶不了你,以弥补我那天的损失。” 梅映雪一阵粉拳乱捶,娇叱道:“你想得挺美,你有什么损失?”汤光亭嚷道: “我不管,我不管……”正想胡闹一阵,忽听得远处几声野兽的低吼,蹄声急奔,正往两人所占之处而来。汤光亭停下嘴巴,侧耳倾听,梅映雪察觉他停下动作,正要询问,也听到了这奇快的声音。 汤光亭道:“你也听到了?”梅映雪道:“那是什么东西?脚步这么笨重,偏又跑得这么快。”汤光亭道:“除了这只野兽之外,后面还有两个人。” 话才说完,树丛分开,一只长着两只角的动物跑了出来。汤光亭道:“啊,是条水牛!”后面追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那矮子跑在前面,头上戴的斗笠挂在脖子后面,头发花白,脸色红润,健步如飞,瞧不出有多大年纪,但年岁是一定不小了。 他手里拿着一根竹棒,左点右点,好像是他另外一只脚一样。他身后跟着一个中年道士,身材高大,面如冠玉,朱唇皓齿,一样瞧不出实际年龄,不过他背负长剑,倒像是无极门的道士一样。 只听得那矮老者喊道:“小兄弟,我的牛捉狂了,快让开!危险!”汤光亭道: “老丈,别慌,我来帮你。”说着双脚蹲跨,双手作势要去抓。那矮老者见他这一蹲姿,俨然如渊停岳峙,颇有些门道,急忙道:“别伤了我牛儿!”却见那狂牛已经奔到汤光亭跟前,想叫他住手已经不可能了。 汤光亭见这牛来势凶猛,看准时机,从一旁探出双手,抓住了那两只牛角。那牛凶性大发,牛头猛甩,低首抵去,汤光亭大喝一声,顺势将牛头硬往下压到地面。 那牛奔势未衰,身体又重,虽然抵到地面,汤光亭所受之力也不下有几百斤,但见他连退数步,将来势尽消,接着右脚一跨,转着牛角,将牛头一扭,那一头牛便不由自主地翻倒了过去。 便这么一阻,那矮老者与中年道士已经赶到汤光亭身边。那头水牛气势经这么一挫,似乎恢复了理智,见到矮老者靠近,忽地哀哞起来,状态十分可怜。矮老者神色着急,轻轻摸着牛头,道:“阿黄,阿黄,你怎么了?”梅映雪心道:“阿黄? 这头牛不是黑色的吗?” 那中年道士也蹲了下来,说道:“它是怎么了?”矮老者说道:“我也不知道,它平常不是这样子的。”中年道士站起身来,与那汤光亭道:“这位小兄弟尊姓大名?刚才那一手可俊得很呐!” 汤光亭这时也瞧清楚了这中年道士的色服与无极门颇为不同,应该与无极门无关,便道:“小可名叫汤光亭,这位是我的妻子。”中年道士“嗯”地一声,说道: “贫道姓吕,这位前辈姓陈,这头发狂的牛,平常是他的坐骑,跟了他有一二十年了,像老朋友一样,没想到刚刚突然发狂,到处乱冲乱跑。这位陈前辈既怕它伤人,是又怕人伤它,所以一路追赶下来,既没追上,也没追丢。我担心他年纪大了,所以就跟着跑来看看。”矮老者道:“阿黄年纪不大,它才十七岁而已。”姓吕的中年道士笑道:“它年纪不大,你年纪不小。” 汤光亭觉得这个中年道士十分亲切,跟一般他所遇到的长辈不同,不但没有半点倚老卖老凌人的气势,还将自己当成平辈朋友一样说话,感觉非常自在。他有点想管一管这件事,便道:“它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吗?” 那姓吕的道士想了一想,说道:“当时的状况,嗯……好像没有。”汤光亭跟着蹲下身子,说道:“还是说它生病了?”矮老者说道:“说得对,一定是的,它今天一反常态,肯定是因为它身体不舒服。但是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可要上哪去找大夫?阿黄,你可要振作一点,千万不要先离我而去啊!” 那梅映雪忽道:“它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了。”矮老者回过头来,说道:“姑娘,此话当真吗?”汤光亭道:“啊,你不说我倒忘了,这里就有一位大国手。” 说着往梅映雪一指。那吕道士道:“汤夫人若真会给牲畜看病,便劳烦救它一救。” 梅映雪蹲下身子,在这头牛的左后脚跟,接近蹄子的上方,细心地找到了一处小小的伤口。那伤口是两个小洞,类似某种啮齿动物,或是蛇类毒牙的咬痕,上面血液早已经干涸,牛体黝黑,所以并不容易发现。 那矮老者这时因为梅映雪的动作,也发现了这一处伤口,他伸手在那伤口附近抚摸,果觉得触手生热,颇不寻常,便道:“这是给什么东西咬了?怎么会这样?” 梅映雪沉吟不答,从衣囊中取出几枚金针,在牛脚上一针针扎下。矮老者万分惊奇,道:“怎么连牛也有穴道吗?”姓吕的道士道:“我看你是急糊涂了,这牛跟人一样都有血脉,有五脏六腑,自然也有穴道了。” 梅映雪下针完毕,说道:“我原本以为这头……嗯,阿黄是不小心踩到了蛇窝,所以被蛇给反咬了,但是这天气那么冷,有些地方都还积着雪,被蛇给咬中的机会实在很少很少。况且……”矮老者道:“况且什么?”梅映雪道:“况且我看这伤口,根本不是毒蛇咬的。” 那矮老者与那姓吕的道士互望一眼,并不说话。汤光亭道:“阿雪,你觉得是什么东西,就尽管说吧,不要卖关子了。”梅映雪道:“我也不清楚,这伤口虽然很像是毒蛇咬的,但是蛇牙略作弯钩状,这伤口却是直锥造成的。还有,这种毒好像不会致命,而且还加了麻药,与其说它让毒物咬了,倒不如说是中一种淬了毒的暗器。” 姓吕的道士脸色微变,与矮老者说道:“难道……”那矮老者说道:“你莫问我,你武功高我那么多,要是连你都没发现异状,我又怎么能够知道?”姓吕的道士站起身来,说道:“难怪他们这一路上,一直都没放弃跟着我们。”矮老者道: “原来你早知道了。”站起身来,说道:“可怜我的阿黄,成了戴罪羔羊,也不知怎么着的道的……”话没说完,身子忽然颠了一下,失声笑道:“哎哟,刚刚跑得太久了,年纪大了,有点头晕……”这下可真跌了下去,那汤光亭眼明手快,急忙跨步向前搀住。 那姓吕的道士大吃一惊,问道:“你不要紧吧?”忽然脚下一个踉跄,自己也险些摔倒,心下暗道:“糟糕!”急忙运起内功,岂料这不运功还好,这一运功之下,才发觉自己丹田之内竟然空荡荡的,就是一丝内力也无。这是他自会练功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这一惊非同小可,情绪激动之下,额上的汗珠,不住渗了出来。 汤光亭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吕道长,你还好吧?” 那姓吕的道士虽然遭逢剧变,但他所练的内功是天下玄门正宗,修为深湛,所谓情绪激动,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随即镇定如恒,心照空明,而汤光亭之所以能够发现这一瞬间的事,也是他内力修为高深,已近炉火纯青,五蕴观感反璞归真,眼光锐利之故。只听得那姓吕的道士说道:“没事,可能是有一点累了。”汤光亭道:“有人来了。” 那姓吕的道士并不特别吃惊,因为他早就知道有人一直跟踪着他们,只是他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一直没将来人放在眼里,如今一想,原来自己这边两人一牛,都不知怎么地早已着了道,这些人一直耐心跟着,就是想等自己毒发。 那矮老者道:“我不行了,我全身都提不起劲,你先走吧,我在这里陪阿黄!” 姓吕的道士道:“别胡说,咱们只是累了,休息一下便走。”瞥眼一瞧,林子中已经有几道人影遮遮掩掩地出现,心道:“他们本来只是远远地跟着,现在居然敢出现在我面前,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如何不知这些人是试探自己来着,但是连运了几次内劲,丹田依旧是空荡荡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汤光亭但觉四面八方都有人,也瞧出了情况有异,细声与梅映雪道:“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梅映雪小声道:“嗯,这两位前辈也都中了毒,毒物的内容应该与那头牛一样。”汤光亭道:“那是什么毒?”梅映雪道:“若我所料不错,他们应该是中了一种叫‘废神弛筋散’的毒。” 这话一说完,只听得前方有人说道:“咦?这姑娘怎么知道我们的独门秘方?” 另一人说道:“那还叫独门秘方吗?她既叫得出名目,说不定还能解哩!”接着马上有人说道:“放屁!”另一人道:“既是如此,只好不留活口了。唉,可惜,可惜……”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谈论起来,逐渐从林中走出。 汤光亭一一算去,这批人总共有七个人,身材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从四面合围过来。那姓吕的道士认为事不关汤光亭与梅映雪,便道:“你们一路跟着我们两个,走了这么多路,也真是辛苦你们了。有什么事就冲着我们两个来,仗势欺负人家小俩口,要是传了出去,那像什么话?” 一个瘦得像跟竹竿,连一张脸都长得像马脸的汉子说道:“待会儿我就先杀了这小子,那不就不是小俩口了?再把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娘皮,抓回去献给我师父,她成了我们的八师娘,这事不就不会传出去了?”后面一个大暴牙接口道:“六师兄,当真要把她献给师父吗?你刚刚不是说……”马脸汉子说道:“这你就不懂了,这个‘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咱们做弟子的,要是有什么好吃东西,都一定要给师父尝一尝,更何况是美女呢。”众人一听连连点头,异口同声称是。 那姓吕的道士一听,不免心中有气,但见这七个人武功都不弱,汤光亭虽然刚刚露过一手擒牛功夫,但他年纪轻轻,武功再好也必有限。想到这里,右手一抬,便要去拔剑,心想只要自己发动攻击,他们两人就能趁隙逃走,可是没想到右手手指才刚碰到剑柄,右臂却是一阵酸软,竟是连抽出配剑都有所不能。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那汤光亭身形一窜,瞬间欺身到那马脸汉子跟前,“碰” 地一声,两人掌对掌,爪对爪,硬拼了一招。只见那汤光亭只是身子一晃,随即站定,那马脸汉子却是连退六七步,身子撞上了一株树干,这才停了下来。树上枝干积雪哗哗落了一地,映照着马脸汉子脸色忽青忽白,不一会儿哇地一声,吐了一口鲜血。 在场众人除了梅映雪之外,都是大吃一惊。那马脸汉子身旁的大暴牙赶紧向前扶住,说道:“六师兄,你没事吧?”马脸汉子道:“我……我没事,他……中了我的毒掌,大……大家快……快……”大暴牙道:“是快上?还是快逃?”马脸汉子道:“去……去你……”终于忍不住又吐了一口鲜血。 梅映雪听他说汤光亭中了毒掌,连忙上前,问道:“汤哥,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状?”汤光亭道:“什么异状?一点感觉也没有。”张开双掌,只见掌心当中,布满一点一点的红色、绿色小点,却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奇道:“咦,他是什么时候画上去的?” 大暴牙在一旁见了,喜道:“他中了六师兄的毒掌了,他中了六师兄的毒掌了! 大家伙儿一起上啊!”其余五人听了,纷纷吆喝着冲了上来。梅映雪墨索铁炼抖开,黑影到处,只听得叮当、哎哟之声连连,自是武艺高的眼明手快,用兵刃格挡成功,而武艺差一些的,因为手脚较慢,炼头招呼到身上,痛得唉唉大叫。 那姓吕的道士与矮老者,都没料到长相娇柔的梅映雪居然还有这一下子,不由都喜形于色。反之,马脸汉子那帮人个个张大了嘴,舌挢不下,在外围吆喝连连,没人敢贸然进攻。 梅映雪最担心的还是汤光亭身上所中的毒,是又把脉又看眼睛瞧舌头的,汤光亭只嚷着:“没事,他那一点毒不算什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原来他体内内功的根基,原就为四种剧毒渐化而来,那五彩毒蛛与沸腐汤之毒,在慢性毒物当中,已经挨到天下第一的边了,所以一般毒物,此刻一入他的体内,都只有被吸收利用的份,根本伤不了他。梅映雪也隐约猜到了这一点,只是有一些环节还想不通而已。 但是众人合围的情况并未改变,梅映雪若将墨索铁炼使开,这合围的圈子往后放大一点,要是梅映雪放松力气休息,合围的圈子就会往内缩小一些。汤光亭几次想要帮忙,但一时候一长,人人都知他内力非凡,但武功却不行,几招下来,汤光亭连连中招,要不是内功自然护体,他这一次不知要受多重的内伤。 那姓吕的道士瞧出其中关键:要是汤光亭再强一点,与梅映雪里外配合,不用多久就可以赶走所有人,而要是汤光亭再弱一些,梅映雪独木难支,一样时候一久,墨索铁炼组成的防御圈,就会不战而溃。 他再次确认自己提不起半点内劲,于是便干脆放弃不用,但这“废神弛筋散” 还有令人精神涣散,筋肉无力的效果,于是他先深深吸了一口气,强用意志力去凝神澄虑,数十年的修为这时终于见到了效果。他渐渐觉得恢复了神智,“唰”地一声抽出长剑,长剑直指那大暴牙的门面,又急又狠。那大暴牙仿佛吃过那姓吕的亏,见他这一招凌厉,大叫一声:“糟啦!药效过了,撤了,撤了!” 其他众人又不是瞎子,岂要他相告才知,大叫一声,四下散开。只听得其中有人说道:“六师兄怎么办?”“你背了他走。”“你怎么不背?”“说那么多干嘛? 快去找二师兄给六师兄报仇。”边走边说,一下子都去得远了。 汤光亭喜道:“吕道长,你好了?”那姓吕的道士道:“我……”才说了一个字,忽觉天旋地转,一个左膝跪地,整个人俯跌了下去。汤光亭大吃一惊,抢上扶起。那矮老者虽然精神萎靡,但也瞧见了,说道:“吕岩,你还好吧?” 梅映雪道:“这废神弛筋散的毒性没那么容易解,他刚刚勉强用力,只怕身上受创更重。”那矮老者缓缓地道:“你们两位快走吧,他刚刚这么做,就是想让你们两个脱身。这批歹人不只这七个,等一下他们卷土重来,那就真的插翅也难飞了。” 吕岩头昏脑胀不能言语,只点了点头,表示那矮老者说得没错。 汤光亭道:“不行,这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有,天下事,天下人管,这档子事既然撞在我手里,我就管到底了。”梅映雪道:“你打算怎么办?”汤光亭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离开这里再说。”沉吟一下,说道:“阿雪,你帮忙背这位老爷爷,我背这位道长走。”他想第一这位老先生比较轻,再来他应该已经很老了,因该不会吃自己老婆豆腐才是。 那吕岩道:“我不用背,我自己可以站起来,你们背着陈老就行了。”矮老者道:“那我阿黄呢?”吕岩道:“阿黄躺在这里,他们不会伤害它的。”梅映雪道: “是啊,阿黄虽然也中毒了,但是它体格比人强壮太多了,它只感到不舒服,不会有什么大碍。你不是也瞧见了它刚刚那一股冲劲。”矮老者摸摸那头牛的背,说道: “阿黄啊,阿黄,你乖乖躺在这里别动,他们见你躺着不动,就不会注意你了。” 汤光亭背起矮老者,道:“事不宜迟,快走吧!”梅映雪将铁炼缠在吕岩腰上,拉着他施展轻功,那吕岩只将身子放松,尽力集中精神跨步,以免跌跤。四人奔了一会儿,来到一处山岔路,那矮老者在汤光亭背上指挥,道:“上山去!”汤光亭想也不想,依言而行。 那山坡还算平缓,奔跑起来不甚费力,又奔出一阵子,正自庆幸脱离险地,忽地背后人声响起,远远地喊道:“纯阳子,你看你已经不行了,快快弃剑投降,老老实实地将东西交出来,老子大发慈悲,留你一个全尸。”汤光亭一听,脚步更快了。 过了不久,那声音又更近了一些,说道:“纯阳子,你再不停下来,刀剑无眼,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飕地一声,一枚袖箭破空而至,掉在汤光亭脚跟前,汤光亭大叫一声,脚下一急,差一点跌倒。矮老者在他耳边说道:“躲到前面的石头后面。” 汤光亭向前望去,果见前方山壁斜插,直入一旁的溪涧当中,几块大石就拦在路上,看样子好似是从山上滚落下来,几百年来就这么挡住天然山路,叫人要多冒风险。 汤光亭道了一声:“好!”便往石块奔去。那后面的追兵也瞧见了,一时暗器尽出,什么铁蒺黎、铁莲子、飞蝗石、飞刀、铁钉通通出笼,这些人名堂倒是挺多,准头却是奇差无比,不一会儿汤光亭闪身来到石头后面,梅映雪大叫一声:“接着!” 将手一甩,用铁炼把吕喦凌空抛了过去。那吕喦想道:“没想到我吕洞宾,竟然有给一个小姑娘当众抛过来扔过去的一天。要是传将出去,岂不笑掉我那帮朋友的大牙。”自己亦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这个吕岩,便是中国道教史中鼎鼎大名的吕洞宾。与他在一起姓陈的矮老者,则是当时名气相当大的华山隐士陈抟。 吕洞宾是唐宪宗时侍郎吕渭的后人,少时曾习儒、墨,屡举进士不第,于是便隐匿山林,浪迹江湖。后来在长安遇到钟离权(汉钟离),通过了他所出的十道难题之后,终于得拜钟离权为师,并出家当了道士。 那钟离权乃是道家内丹内练开创者,他将一身本领传给吕洞宾之后便不知所踪。 而吕洞宾学成之后,也凛遵师训,以慈悲度世为自己修行成道之路,到处行侠仗义,解人危难。他素来敬佩陈抟对世事敏锐的观察,又十分知人,所以时常到华山去找他,畅谈天下大事。 前些天两人谈到北汉主刘继元,有意联络辽国契丹对抗宋师,未免前朝晋石敬塘割地称儿的荒唐事历史重演,裨促天下太平之日早日来临,两人一致决定要前去阻止。于是两人用计杀了辽国来汉的使者,与北汉要出使辽国的使者,还偷走了刘继元要给辽景宗耶律贤,表示友好的奇珍异宝与国书。 那奇珍异宝与国书倒也罢了,那刘继元还给了使者一个锦囊,要他到了燕京之后,如遇危急才能拆视,内容叙述如何与燕京暗桩取得联系,并授权顺道取回从燕京所取得的所有机密。吕洞宾一拿到这个锦囊,立刻就拆开检视,获知这个内容之后,如获至宝,当下便将所得珠宝分给贫民,毁去国书,带着锦囊密函便要往辽国。 而刘继元得知之后,派出麾下江湖人士到杀吕洞宾与陈抟,希望能追回密函,路上双方数度交手,吕洞宾剑法如神,众人皆不敢近。这些天吕洞宾与陈抟转向往南,却不知怎么着了道,竟然中了对方的毒,那水牛是陈抟的坐骑,中毒之后狂性大发到处乱跑,吕洞宾与陈抟在后面追赶,却在路上碰到了汤梅二人。 那汤光亭伸手接住吕洞宾,梅映雪接着铁炼一抖,那炼子居然像是会听话一般,自动松脱吕洞宾的身子。接着铁炼在半空中转了一圈,叮叮当当直响,几个冲过头的首当其冲,只听得“哎哟”“妈呀”几声,连滚带爬地远远退开。梅映雪为自己争取到这一点时间,也躲到岩石后面去了。只听得外头人声吵杂,叽叽喳喳地说道: “我说得不错吧,那个娘儿们泼辣得很。”“可恶,你也没说要小心她的炼子。” “你刚刚不是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你一言,我一语,再度说个没完。 梅映雪见那些人一时不便进攻,便要吕陈二人捋起裤管,脱下鞋子,果在二人的脚踝上,发现了与水牛阿黄一样的伤口。 吕洞宾奇道:“真是奇怪,我竟也有这种伤口,更奇怪的是,我居然浑然不知。” 汤光亭道:“阿雪,你刚刚说什么‘废神弛筋散’,那是什么东西?有没有办法解?” 梅映雪道:“这废神弛筋散无色无味,通常是下在人的饮食之中,如果要喂在暗器之上,可以调入蛇毒。那蛇毒兼之有麻痹的功效,暗器又小,所以两位前辈才会不知不觉间中毒而不自知。” 陈抟道:“可是我们也未曾瞧见他们,有向我们射暗器的举动啊?那怎么阿黄也受到波及呢?”梅映雪道:“也许这是一种陷阱。我知道万毒宫有一种暗器是埋在地面,或是置放草丛中,一经外力踩踏,毒针即由括机中弹射而出,尤有甚者,只要调整括机,就算不直接踩中陷阱,一有些微震动,毒针一样可以弹射出来。” 陈抟道:“这万毒宫什么的我是从未听过,不过天下制器之巧者,莫过于真定骆家,这种精密的机关,只怕是骆养韬的手笔。”梅映雪沉吟道:“说不定便是如此,只是这废神弛筋散的毒,天下就只有万毒宫才有。加上它配制不易,所以一向是不外流的。因此外面那一群人,十之八九是万毒宫的弟子。” 汤光亭道:“万毒宫?听这名字好像满骇人的,这毒有办法解吗?”梅映雪摇头道:“既是独门秘方,成分不明,外人无从可解,只有施毒者有解药。不过这毒虽然厉害,但是中毒者只会一时内功丧失,精神涣散,并无其他大碍,而且这药效只能维持七天,七天一过,又与平常无异,内力也多能尽复旧观。”吕洞宾道: “可是这七天对一个江湖人来说,可就提心吊胆了。” 正谈话间,那外头众人惊喜声响起:“二师兄、三师兄、五师兄你们都来了,那真是太好了,七师兄已经将贼人困在这岩石后面,等候二师兄发落。”吕洞宾眉头一皱,心道:“来得这么快。” 只听得那个二师兄道:“六师弟怎么会受伤了?不是让你们一看到纯阳子毒发,立刻让人来报吗?”那大暴牙说道:“六师兄想说那纯阳子既然毒发,全身无力,这杀鸡又焉用牛刀呢?所以便没有去麻烦二师兄了。”那二师兄道:“哼,谁不知你们打得什么主意?想要独自擒住纯阳子,好去师父那边领功吧?”大暴牙跪了下来,磕头道:“二师兄原谅,师弟不敢,师弟不敢。”那二师兄冷冷地道:“你刚刚不是说,这是你六师兄得主意吗?你跟我磕头干什么?甭说,这事也有你一份了,是吗?”那大暴牙只是继续磕头道:“师弟不敢,师弟不敢。” 那二师兄道:“好啦,你起来吧。”大暴牙道:“是,是。”站起身来。那二师兄道:“既然那个纯阳子毒发了,怎么又让他跑了呢?”大暴牙道:“本来是要擒住了。谁知路上突然跑出一对男女,出面干涉,而我和六师兄对付他们两个,原本也是绰绰有余,谁知那纯阳子突然又好了,我们大吃一惊,赶紧撤走,一面让人去通报二师兄,一面又回过头来跟着纯阳子,却见到他们走得狼狈,才知刚刚是被骗了。” 那二师兄道:“所以说你们还真没用。”那大暴牙先是一阵默然,突然间却痛得如杀猪般大叫。汤光亭一时好奇,从岩石后面探头而出,却见那个大暴牙在地上不住翻滚,口中哀嚎连连,众人中有人掩目回头,都不敢作声。 只见那大暴牙在地上滚了一会儿,疼痛稍止,汤光亭这才瞧见他两只眼睛都留着血水,只怕是瞎了。但听得他们口中的二师兄道:“你既然连人都看不好,这对招子就没什么用了,我代替师父惩罚你,你可服了。”大暴牙哼哼唧唧地道:“师…… 师弟,服……服了……” 那二师兄道:“各位师兄弟,这件事情师父交代了下来,我们师兄弟几乎倾巢而出,可见这件事有多么重要了。六师弟与七师弟办事不力,差一点就让人给跑了,师父交代我全权办理此事,所以这样惩罚,不知各位师兄弟可心服吗?”一人道: “二师兄铁面无私,公正不阿,真是令人好生佩服。”另一人道:“二师兄精明干练,深得师父信任,既然师父已经全权给二师兄处理,那还有什么不服的。”众人点头称是。 忽然有人说道:“二师兄明见万里,真是令人钦佩。明明知道这件事这么重要,居然还让六师弟与七师弟,这两个武功最低微的小弟去办,自己却跟三师兄、五师兄跑去快活,我说二师兄要打嘛,就应该先打自己一顿屁股,那才叫公正不阿,铁面无私哩!” 众人转头向这声音瞧去,却见是汤光亭站在岩石上高谈阔论。那二师兄听了也不生气,说道:“原来是你救走了纯阳子,不过就是个浑小子,这个七师弟不但眼睛不用留着,两只手我想也不需要了。”那大暴牙哀求道:“二师兄饶命!” 汤光亭道:“喂,二师兄,你不要动不动就惩罚你的师弟好不好?你这样做只会让下面的人敢怒不敢言,只害怕你的手段,却不服你的为人,一但有机会让他们抓到把柄,到时人人抢着落井下石,你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翻不了身了。”那二师兄年纪已有三四十岁,让一个毛头少年这么说嘴,也不觉有些恼怒,说道:“臭小子胡说什么?” 汤光亭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胡说什么?我是在教你如何当一个称职的领导者。”那二师兄道:“你懂什么领导统驭?满口胡说八道。”却听得师兄弟中有人窃窃私语,知道有人的心情已经动摇了,回头说道:“你们都觉得我处罚七师弟太重吗?”众人对望一眼,纷纷说道:“不会,不会,怎么会呢?”“二师兄这样处置,是再适当不过了。”语调已不若先前那般斩钉截铁,连音量都小了许多。 那个二师兄心想:“我若不出一点手段,赶紧处理掉这个小子,只怕这些师兄弟们以后对我所说的话,不免偷斤减两,七折八扣。”说道:“臭小子牙尖嘴利,满口胡言倒有一套,不知手底下有多少斤两?”汤光亭道:“若是二师兄拿不下我,你的双手以后是不是也用不着了?”那二师兄一听,原来这小子是抓着他刚刚的话头,出言相激,不由怒火中烧,心道:“凭你也敢出言向我单挑?你这是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说道:“要是我输给了你,不用说双手,我连这颗人头都割下来给你当花红。” 汤光亭道:“我要你人头做什么?你如果肯把解药交出来,那么两只手我可以还给你。”他先前对他们的六师兄,一掌就把对方打得吐血,那是他武艺练成以来第一次与人真刀实枪地放对,一招得手,给了他相当的信心。那二师兄听了,可是整个胸膛都要气炸了,说道:“你想赢过我,下辈子吧!要是你输了呢?”汤光亭道:“我要是输了,就是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梅映雪听他公开点名单挑,也是吓了一跳,跳上岩石,拉住他的臂膀,低声说道:“你疯啦?还是你想到了什么鬼点子?”汤光亭侧头道:“什么鬼点子?我要跟他明刀明枪地来。”那二师兄道:“现在才商量,未免太迟了吧?” 梅映雪跨出一步,道:“喂,我先跟你打一回,我说你连女孩子都赢不了。” 汤光亭将梅映雪拉回一步,道:“你干什么?”梅映雪低声道:“这个人武功高出其他人很多,你只会擒拿手是打不过他的。”汤光亭向来相信梅映雪,忙道:“打不过吗?”梅映雪道:“很难。”汤光亭道:“那可不妙,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临阵退缩,可不是英雄好汉所为。” 那二师兄道:“怎么啦?现在才知道害怕吗?要是你肯向我磕三个响头,大叫三声:‘爷爷饶命!’那我还可以考虑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那吕洞宾与陈抟坐在岩石下,将两边的对话都听了进去,便高声与汤光亭道: “这位小兄弟、姑娘,你们两个人的好意,我吕洞宾铭感五内,但是此事实与两位无关,两位对我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只刻丢下我们,亦与两位名声无损,你们两个还是快走吧,只要我吕洞宾不死,来日定将与你大醉三日。”陈抟道:“喂,怎么忘了我?”吕洞宾道:“好,加你一个。” 梅映雪低声道:“我只跟着你,你说打便打,说走就走,你拿主意。”那汤光亭听梅映雪将对方讲得那么厉害,原是有那么一点点想要打退堂鼓意思,只是骑虎难下,不知如何收场,但此刻听吕洞宾说得豪迈,登时满腔义气都被点燃,心想: “妈的,老子老想做英雄,等的就是这一刻,若是这紧要关头逃了,那以后还出来混个屁?这事要是让杨大哥知道了,他不踢我屁股?骂我没种?以候生了儿子长大,还有什么好跟他说嘴的?去他的,老子不管了,就算不成,说什么也要干这一架。” 大叫一声,说道:“吕道长、陈前辈,我汤光亭虽然不是什么名们正派的子弟,也不认识你们两位,不用说你们两个此刻有伤在身,就算没伤,光看这么多人追杀你们两个,个个都是凶神厄煞,路见不平,乃是我武林中人份所当为,此刻再丢下两位,我汤光亭还算是个汉子吗?” 梅映雪大受感动,抓住他的手微微发颤,说了一声:“汤哥……”眼神中充满着无限的钦佩与仰慕,闪闪发着泪光。 吕洞宾看了陈抟一眼,陈抟点了点头。吕洞宾道:“既是如此,请汤兄弟下来一叙。”那二师兄大叫道:“喂,我可是没时间再等下去了,再不出来受死,我们可是要冲过去了。”汤光亭大叫:“你这个二师兄,说话怎么有如放屁啊。”那二师兄将脸一沉,道:“你说什么?” 汤光亭道:“我们两个刚刚明明已经订约了,你怎么反悔了?”那二师兄道: “是我反悔吗?谁叫你们慢吞吞的?”汤光亭道:“你先等我一等,我马上就来。” 那二师兄笑道:“笑话,你是什么东西,居然要我等你?” 他这话才一说完,忽见眼前黑影晃动,略感周身气流倏然变化,不由大吃一惊,双掌运劲向四面八方拍出,同时双足一点,急往后退,这才瞧清楚原来是那个看似娇柔的姑娘,舞着一条铁炼,竟然以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毫无声息地袭来。 他这么一退,虽然是躲开了攻击,却是输了一招,不禁又惊又怒。 那梅映雪一击不中,倏然退回,说道:“万毒宫的武功何足道哉,就是你们引以为傲的毒药,在我千药门梅映雪看来,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不晓得这位二师兄,有什么好自大得意的。” 那二师兄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千药门的梅师妹在此,我听他们说,你居然能认出本门的废神弛筋散毒,想也难怪,你我一个用药,一个使毒,追本溯原,本是一家。既然是本家妹妹在此说情,师兄就是等上一等,又有何妨呢?”心下暗忖,刚刚梅映雪那几招手法古怪,自己当时避得狼狈,事后回想,竟除后退避开一途外,几乎无法可解,于是便顺水推舟,藉着梅映雪的话,给了自己台阶下。 那梅映雪亦是暗道:“侥幸!”若论出奇,倒还真是手中这条墨索铁炼的好戏,但是这人既然是万毒宫的二师兄,内力修为定当深厚,求得自保也许不成问题,若要想吓得他同意等候,那可就难了。 汤光亭忙来到吕洞宾的跟前,说道:“不知道长有何吩咐?”吕洞宾尚未说话,陈抟先道:“我觉得他热血心肠,天性耿直,虽然有些好玩无赖,但瑕不掩瑜,再说这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天意,你的顾虑向来周详,也不失为两全之策。”吕洞宾道:“那是。”与汤光亭说道:“我见你内功颇为深厚,然而拳脚武艺平平,是何道理?” 汤光亭见这吕洞宾,不知为何十分有好感,觉得他与其他道士不同,便将自己奇怪的经历,简单地叙述了一下,说到其中高潮迭起之处,不免加油添醋一番,以骇人听闻。 吕洞宾道:“你有这番奇遇,足见上天眷顾,是负有天命之人,想来陈老所言不错。”接着说道:“我有一套剑法,名曰‘天遁’,我想现在就传给了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那汤光亭刚刚曾见他擎剑出手,虽然只是那么平平淡淡一刺,但是气度恢弘,不论力道准度,都是妙到毫颠,无怪那群人看到他突然出手,就好像看到鬼一样,立刻逃之夭夭。想不到自己居然不但能有机会学到这样的剑术,而且还是人家主动找你商量的。汤光亭欣喜若狂,一个箭步向前,便要跪倒。 吕洞宾阻止道:“汤兄弟,我不是收你为徒,你不必向我磕头。”汤光亭大惑不解,道:“你只教我武功,又不让我喊你师父,那你不是太吃亏了?” 陈抟闻言,忍不住莞尔。吕洞宾笑道:“你不顾一切,解救我俩性命,姓吕的当你是朋友,教你几招武功,有什么吃不吃亏的。况且我这套剑法颇为复杂,想要在短时间之内全部授完,那是不可能的。再说,我这套剑法,修炼者必须要:‘一断烦恼,二断色欲,三断贪嗔’,这烦恼与贪嗔倒还罢了,另外这个色欲嘛,汤兄弟不是出家人,未免有点强人所难,但这三者若不能尽断,天遁剑法的威力难免受限,碍着这些原因,我无法收你为徒。” 汤光亭看了梅映雪背影一眼,但见她身材苗条,体格风骚,心道:“这色欲我无论如何是断不了啦,就算能断,我也舍不得断,不想断,但是听他这么七折八扣下来,这天遁剑法不知还有没有剩?还好我刚刚没磕头,要不然便是我吃亏了。吕道长不肯占我这个便宜,是大大的好人。” 续听得吕洞宾道:“不过这也不要紧,我看你内力非凡,大可用内力去补这其中不足之处,只是练到一个程度之后,想要有所进展,还是得从清心寡欲这方面下手。”汤光亭道:“是!”心想:“我自把内力越练越强,去补这个什么不足,能补多少,就补多少。要是想练功就要清心寡欲,人生乏味,那还练来干嘛。” 吕洞宾叫过梅映雪,告知她要教汤光亭剑法,请她尽量与对方拖延时间。梅映雪大喜,满口答应。吕洞宾平心静气,调整呼吸,先将一套剑法口诀念给汤光亭背诵。这口诀倒不甚长,汤光亭记性不错,念了几次,就背了下来。 吕洞宾道:“你记性不错,倒省了不少麻烦,接下来就要看你悟性如何。这口诀中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现下还不忙解释,我这些天看这些人的出手方法与手段,心中早已有谱,时间紧迫,我只挑能够马上对付他们的几招,先传了给你。这几招各有刚刚的口诀配合,有不明白的地方再问。”说着一招一招演释开来,一一说明这个地方如何拿捏方位,连消带打,那个地方如何妹何口诀,运气呼吸。 吕洞宾这一回只教了七招,各是:天罗地网、天翻地覆、天马行空、天旋地转、天花乱坠、天人合一与天下无双。 但虽说是七招,吕洞宾为了让这七招便足堪与对方拆上百招,甚至千招以上,于是便将这七招略作修正改良,使得这七招每一招首尾都可以融合在一起,而且招中套招,变化繁复,正招七招,正变七七四十九招,奇变三百四十三招,正奇互变,竟然可以达到二千四百零一种变化。其实这便是吕洞宾近年来自己苦心思索,所创出来的一种,包含在旧有天遁剑法中的套中套,招中招的剑法。虽然只是改良前人剑法,但是剑招中威力无穷,也算是吕洞宾的一个大成就。 这七招若是让吕洞宾亲自来使,自然能将这二千四百零一种变化发挥得淋漓尽致,但是仓促之中,汤光亭究竟能领会多少,实在不得而知,但他只想,若是汤光亭能够施展出一半的功力,那也足有千招可以使用了。 只是这几招博大精深,原本的威力就已经十分骇人,加入这么多变化,果然饶是汤光亭聪明伶俐,一时也不能了解这么许多,问题连连,吕洞宾一一就中详加解释。另外那一头万毒宫众人渐渐失去耐心,不断叫嚣,梅映雪打伤了几个想要绕道的小角色,鼓噪的声音更大了。 只见那二师兄身旁一个麻脸汉子说道:“千药门的梅师妹,非是我们不给面子,而是那小子在后面躲了快两个时辰,在等下去天都要黑了。我二师兄与他有约,我可没有,他要是再不出来,我可要不客气了。”那梅映雪也是十分心急,但初学剑招,就想要与人实战,已经是十分冒险了,要是自己能够拖得一刻,让汤光亭多多练习,是有多一刻的好。于是飞身跳上岩石,居高临下,说道:“那你就得通过我这一关。” 那麻脸汉子说道:“好,这可是你自找的。五师弟,咱们上!”身旁一个青年汉子喝了一声:“好!”从右边窜了出去,那麻脸汉子自向左首抄去。梅映雪本欲站着居高临下地利之便,但他们两边进攻,武功又非小啰喽可比,铁炼一抖,迳向那麻脸汉子头上卷去,左手伸手入怀,摸出几枚金针,以漫天雨花的手法向那五师弟打出。 那金针细小,五师弟待看到眼前金光点点,再想要闪避已经来不及,左臂左腿微微感到一些刺痛,实在不晓得是让什么东西给刺中了,他门中人人都会使毒,所以将心比心,只想这暗器上可能喂有毒药,当下并不敢运功,急忙后退。这一边麻脸汉子见铁炼卷来,心想:“这不过是一般的鞭法,刚刚二师兄避得狼狈,只怕是故弄玄虚。”伸手一探,有信心抓住炼头,将梅映雪扯下来,没想到那炼头居然从掌心下方突然翻转上来,“啪”地一声,打中了他手背腕上的阳池穴,痛得他手臂差一点抬不起来。 只听得那二师兄笑道:“哈哈,三师弟,知道厉害了吧?这个娘儿们不好惹。” 那麻脸汉子骂道:“去你的。”不知在骂谁,身子一闪,往右边退去,忽然又是“波”地一声,左肩又挨了一记。 梅映雪这两下得手,也是喜出望外,忽然瞥眼不见了那个二师兄,心里一惊,却见那二师兄正从左边掩来,连忙一跃而下,心道:“他们终于忍耐不住了,汤哥,你可要加油!”挥炼向前打去,说道:“二师兄,你还是动手了。”那二师兄道: “我可不能等他一辈子,再说你打伤了我三师弟,我心里虽然高兴,却不能置之不理。”梅映雪道:“没想到你们师兄弟感情这么好。” 四下众人这时也都围了上来,连那个刚刚中针的五师弟,一察觉身体没有异样,也一起抢上。那二师兄道:“大家先别管臭道士,一起擒住这个娘儿们,免得到时给她跑了。兄弟们一路辛苦,回程消遣娱乐,也就有着落了。”说着哈哈大笑。 众人跟着哈哈大笑,都说:“二师兄英明!”那二师兄又道:“这娘儿们铁炼厉害,大家一起进身往前,把她挤在中间,她的炼子没处施展,正好用来炼住她。” 道出这长炼的缺点,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梅映雪道:“放屁!”数招一过,果见大家都向前合围而来,自己的炼子过长,确实施展不易,灵机一动,将炼子对折抓握,“啪啪”两声,一炼打中了一个人的鼻梁,鼻血长流,往后仰倒,另一炼打中了另一个人的下巴,下骸裂开,牙齿断了一排,连哀嚎都叫不清楚。 虽然一下子又打倒了两人,但是如此一来,墨索铁炼刁钻转折的优点大打折扣,那二师兄瞧出便宜,大喝一声,双掌向她推来。梅映雪招架不住,连往后退,左支右绌,一时手忙脚乱。 忽然间一对手掌竟无声无息地在她的背后,分别从左右两胁穿来,待梅映雪惊觉,已然来不及抵抗,腰间一紧,已被那人牢牢抱住,接着腹上要穴被制,动弹不得。 梅映雪惊慌大叫:“汤哥!快来救我!”只听得身后那人道:“二师兄,我捉住她了,我捉住她了!”那五师弟见状大喜,叫道:“干得好!”上前要先缴了梅映雪的兵械,忽地双手腕上一痛,鲜血狂涌而出。 五师弟大叫一声,连连后退,只见两手手筋俱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割断,血流不止,受伤不轻,只听得那个抱住梅映雪的人开口说道:“哎哟,二师兄,你倒挺机伶的,没有上前来,我这一剑没刺中你,倒是有些麻烦!” 那二师兄脸上似笑非笑,说道:“好说,好说。” 梅映雪听这声音熟悉,转回头去一看,喜道:“汤哥,原来是你!” 第十四回 金兰之义 那汤光亭与梅映雪这一趟从白云山庄疾奔而出,心中有着说不出的畅快,在寿春城中绕了半个圈子,确定没有人跟来,才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梅映雪查探汤光亭的脉息,觉得他除了最后与玄玑对了那一掌,导致脉息有些紊乱之外,其他并无大碍。于是便到街上买了一些安神理气的药,煎了让他服下,并吩咐他早些休息。 汤光亭怔怔瞧着梅映雪为他所做的一切,心想她人不但长得漂亮,武功又好,更重要的是还是个大夫,一有轻微病痛,马上就可以调理,简直万无一失,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便听话乖乖早早上床。 睡到中夜,汤光亭忽然转醒,便怎么也睡不着了。再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断地盘旋着,白天时那林蓝瓶的身影,还有她凝望自己时的忧郁眼光。 汤光亭这才想起这些天来好像夜夜都梦到她,梦境大多是在铸剑山上初次看到她的情景,还有刚从千药谷出来时,两人一路上相依为命时所发生的事情。辗转反侧之间,思绪潮涌,杂沓纷来,久久不能自己。 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夜探白云山庄,最少也要再见林蓝瓶一面,但到底为什么非要见她不可,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如果再也见不到她,就好像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一样,挂在心里,怪难过的。 汤光亭悄悄起身穿衣,来到隔壁房门外,见屋内无半点灯光,心想梅映雪一定睡了,提起轻功,从窗口跃了出去,认清方向,直往白云山庄而去。 那汤光亭越奔越快,绕到白云山庄后院,右足一点,身子如箭离弦,飞窜而出,直接跃过围墙,两个起落,跟着跳上了大屋屋脊。两个守在后院的亲兵,只见头上一道黑影闪过,却什么也没看到,冷风飕飕,树影拂墙,都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 汤光亭伏在屋脊之上,倾听四下动静,但觉更无人声,这才开始辨认方向。他曾在此被万回春软禁逾月,哪里有房舍、书阁、仓库,了然于胸,却不知林蓝瓶会被安排住在何处。踌躇半晌,忽然想到一个人,悄悄溜下屋顶,穿过几处回廊,来到一扇窗前,但屋内漆黑一片,想那里面的人早已熟睡,伸掌抵住窗棂,微一用力,那窗户应声推开。 汤光亭闪身入内,将窗子重新虚掩,进到内堂,见炕上被褥隆起,被中人物兀自睡得香甜,一个箭步上前,一手便将棉被拉开。那人虽然忽然惊醒,但尚自以为在作梦,含混道:“谁?有人吗?”汤光亭笑道:“丁总管,睡得好吗?” 那丁总管忽然跳了起来,嘴巴才一张开,喉咙一紧,却是被汤光亭扼住了,不但半点声音也喊不出来,还立刻感到头昏脑胀,呼吸困难。他两手使劲去扳,却哪里扳得动半分,只听得汤光亭在他耳边说道:“我叫汤光亭,在这里住过一阵子,今天早上还来打过擂台,你认得我吗?”丁总管连忙点头,随即感到扼在他脖子上的手松了一点。 汤光亭伸指在他的胸口轻轻一点,又道:“我今天在擂台的手段你看到了,我现在只消在你这边用力一点,你就马上得去见阎王了,你信是不信?”丁总管只觉他才这么轻轻一点,自己胸口烦闷,几欲作呕,当即赶紧点头,随即又感到扼在脖子上的手,好像又松了一些。 汤光亭道:“很好,我问你一个问题,答得好的话,立刻放你走路,要是回答得不合我意,那我只好捏死你,反正知道答案的,可不只你一个。”丁总管这回毫不考虑,马上点头。 汤光亭放脱掐住他脖子的手,低声问道:“江南来的那个林姑娘,被安排住在哪一间屋子?”丁总管一时无法会意,问道:“江南的林姑娘……?”汤光亭道: “跟她在一起的还有她的哥哥,叫林延秀,他们的父亲是江南猛将林仁肇。”那丁总管恍然大悟,说道:“是,是,是,我知道了,是那个林姑娘,嗯,她被安排住在……住在西厢……”一言未了,“啪”地一声,左肩一痛,却是被汤光亭打脱了关节。那丁总管满眼恐惧,剧痛跟着袭来,正要张嘴喊叫,汤光亭伸掌捂住,低声怒道:“才问你第一个问题,就想骗我?” mpanel(1); 那丁总管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连忙摇头。汤光亭道:“还不承认?”丁总管急忙点头。汤光亭又道:“你承认骗我?”丁总管又赶紧摇头,一会儿又急忙点头。 汤光亭失声笑道:“你一会儿摇头,一下子又点头,到底在搞什么鬼?你哑了吗? 不会用说的。”才发觉自己因为怕他哀叫出声,正使劲地捂着他的嘴,便将手放松了,不过仍是按在他的嘴上。 那丁总管忍痛道:“不敢欺骗汤爷你,你要找的是林姑娘,又不是赵王爷,这林姑娘的死活可不干我的事,我犯不着骗你啊……哎哟,我的妈呀……”最后还是忍不住呻吟起来。 汤光亭听着觉得有理,便道:“那好,把衣服穿好,带我去瞧瞧!”那丁总管此时就算不愿意也有所不能,只得乖乖穿好衣服,带着汤光亭往西厢而去。路上碰到几个巡夜的亲兵侍卫,向他招呼道:“丁大总管,这么晚了出来赏月啊!”见他身边侧着一个生面孔,倒不在意,因为这些人在庄里出入的江湖人物太多了,一时记不清楚也是有的,只要不到赵光义、高智阳等人的住宿范围,他们也不太管。丁总管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道:“天气冷,大家小心着凉。我到地窖里去找一点酒喝。” 一阵嘻哈,一路过关斩将,穿过一处天井,最后终于来到一排房舍前。丁总管指着最末一间,说道:“那间便是林姑娘住的房间了。”汤光亭道:“去敲门。” 丁总管面露难色,道:“这大半夜……”汤光亭抓着他脱臼的地方,又道:“去是不去?”丁总管无奈,只道:“去,去,去。” 走到门前,轻轻敲了几下,低声道:“林姑娘,林姑娘!”半晌,无人应门,丁总管回头望着汤光亭,汤光亭将嘴一努,作势要他再敲。丁总管只得又轻轻敲了几下,续道:“林姑娘,林姑娘!” 又过了好一会儿,房里才有女声应道:“是谁?”汤光亭一听,果真便是林蓝瓶,便在丁总管的肩上一推,丁总管吃痛,赶忙道:“林姑娘,我是丁总管,有一点要紧的事情要当面跟你说,请你开开门好吗?”林蓝瓶显然颇为不悦,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吗?”丁总管道:“可是这件事情,非常要紧……” 林蓝瓶淡淡地道:“既是如此,那你便在门外说了。”丁总管道:“不行啊,你开开门,一下子就好了。”林蓝瓶道:“你若不说是什么事,那就在门外站一夜吧。” 汤光亭觉得十分有趣,手上便稍微使了一下劲,那丁总管急道:“哎哟,姑娘,是……是故人来访!” 门内沉默半晌,忽然“伊呀”一声,房门打开,接着寒光一闪,一声娇叱道: “什么故人?胡说八道!”一柄长剑刺了过来,汤光亭看准方位,伸指挟住,叫道: “蓝瓶妹妹!” 林蓝瓶一怔,说道:“你……你是……汤大哥……”汤光亭点了点头,抓着丁总管闪身入内,林蓝瓶跑到门外四下查看,确定无人之后,回房复将房门关上。 那丁总管道:“汤爷,林姑娘已经找到了,可以让我走了吧?”汤光亭笑道: “辛苦你了!”伸手一劈,将他击昏,接着蒙眼塞口,五花大绑,丢到后面去。 那林蓝瓶道:“汤大哥,你……你怎么来了……”想起自己与他在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觉脸上一红,还好屋内并未点灯,否则脸红的样子给他瞧见,羞也羞死了。 汤光亭不察,只道:“我来看看你。”林蓝瓶一听,忽然心中一酸,忍不住哭了起来。汤光亭与她相识多日,却很少当面看过她哭,关心道:“怎么啦?早上见你的时候,你也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谁欺负你了?”林蓝瓶自顾哭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抽泣道:“是你,是你欺负我,是你欺负我啦!” 汤光亭笑道:“我怎么欺负你了?我们可有两个月没见了。”林蓝瓶一抬头,跟着粉拳捶来,汤光亭更不闪避,任由她如雨点般打在胸膛之上,只听得林蓝瓶怒道:“你可好了,自顾逍遥快活,还练成了一身功夫,你知不知道,我跟着你父亲,大江南北的到处找你,到处都找不到,我急得要命,你却跟着梅姑娘……”越想越气,也越捶越大力,汤光亭吃痛,不自觉内劲暗生护体,林蓝瓶“哎哟”一声,却是被他体内内力震开,拳力反激到身上,一时气血翻涌。 那汤光亭急忙往前一扶,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林蓝瓶泪如雨下,双拳齐发,打在汤光亭的胸口上砰砰有声,嚷道:“你敢运劲伤我,我……我…… 你干脆……干脆震死我好了……”汤光亭有了一次教训,勉力克制运功念头,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你打我好了,我绝不还手。” 林蓝瓶挥了几拳,越打是越乏力,直哭道:“你还说你没欺负我,你现在不就在欺负我。”汤光亭心想:“明明是你在打我,还说是我欺负你。”忽然腰间一紧,却是被林蓝瓶拦腰抱住,身子颤抖,不住啜泣。 汤光亭只迟疑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也伸手将她搂紧,但觉她原本僵硬的身子,一下子柔软下来,脸蛋挨在自己胸膛上,不住地磨蹭挨擦。汤光亭不觉砰然心动,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但觉她秀发如丝,光滑细致,散发着淡淡幽香。 两人相拥良久,林蓝瓶忽然用力一把将汤光亭推开,不发一语地转过头去,汤光亭不明其意,只有呆呆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林蓝瓶忽道:“你……你这么晚了,来这里做什么?”汤光亭道:“我不是说了吗?我是来看你的。”林蓝瓶道:“你现在看到了,安心了,可以回去了。”汤光亭道:“你……你生气了?” 林蓝瓶依旧不发一语,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汤光亭慢慢走到窗边,说道: “听说你和你哥哥都归顺了朝廷,这样也不错,最少也算是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不用再东奔西跑了,更何况宋军有意南侵,你哥哥跟着赵光义,说不定还能继承父业,成为一员大将,既能得报父仇,又能裂土封王,简直是一举数得,好得不得了!” 林蓝瓶道:“怎么你说话的口气,跟我哥哥一模一样?”汤光亭道:“怎么? 你不喜欢吗?”林蓝瓶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爹他镇守南昌,紧扼着宋廷的咽喉,终身未曾叛唐,常言道‘人死留名’,我爹虽死,但气节不辱,终是忠臣,必将留名青史。而我哥这么做,我爹若是地下有知,不知会做何感想?” 汤光亭沉吟未答,林蓝瓶续道:“这几个月来,我跑了许多地方,才知除了我所住的江南唐国之外,有的人竟在一生当中,历经三朝四国,其中烽火连天,颠沛流离之苦,暂不说它,但人民的国家观念,却是薄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待在这里,每天不是高大人就是赵王爷,瞧得我真的有点烦了。说真的,我现在还真有点怀念那时在江湖上东奔西跑的日子,那自由自在的生活。”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话锋一转,忽道:“汤大哥,你等我收拾一下,我跟你一起走吧!” 汤光亭道:“你要跟我走?你跟你哥哥商量过没有?”林蓝瓶道:“他爱留在这里效忠他的王爷,就让他留在这里好了,我既没兴趣,也懒得再管这些。他虽是我哥哥,可是他从来也管不了我,我要做什么根本不必找他商量,再说他决定要投效宋国的时候,又何尝问过我。”汤光亭迟疑道:“这样不太好吧?他可是你现在唯一的亲人了。” 林蓝瓶怔怔地看着他,狐疑道:“你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你这么重视亲情,干嘛不回铸剑山去?”汤光亭有点哭笑不得,说道:“这个不能相提并论吧?” 林蓝瓶道:“谁说的?我只要知道我哥哥人在哪里,是不是一切安好,这就可以了。 他现在满怀理想抱负,是他这一阵子最开心的时候,我这时离开,正是最好的时机。 你一再推托,其实是另有原因吧?” 汤光亭被她看得全身不自在,转头说道:“有什么原因?当真胡说八道,你在这里既安定又安全,又有亲人相伴,是最好的选择了,我只是不希望你一个女孩子家,在江湖上东奔西跑,抛头露面。”林蓝瓶故意走到他面前去,两眼看着他说道: “那梅姑娘不是女孩子家?她就能东奔西跑,抛头露面?”汤光亭道:“他现在无家可归,浪迹江湖是不得已的。”林蓝瓶道:“可是我就爱浪迹江湖。”汤光亭正色道:“真的不行,我不能就这样带你走。” 林蓝瓶小嘴一噘,“哼”地一声扭过头去。汤光亭刚刚抱过林蓝瓶,这时双手的胆子就大了起来,从后面轻轻地搂着林蓝瓶的肩头,细声道:“别这样嘛,我这是为你好。你乖乖地待在这里,我有空会常常来看你的喔。”林蓝瓶忽地转过头来,伸出舌头做了一个鬼脸:“谁要你来看我?臭美!”气呼呼地又甩回头去。 汤光亭无计可施,调皮起来,将脸挨近她的后颈发际,轻轻地在她耳后,还有后领里脖子吹气。林蓝瓶起先是觉得痒痒的,很有些异样的感觉,但后来想到汤光亭始终不愿松口,忽然又觉得讨厌起来,往后伸手去推他,嗔道:“哎呀,你别来烦我啦……” 汤光亭倏地放手,佯装生气道:“你不要我烦你,那我这就走啰。”林蓝瓶道: “好啊,请啊,你走啊,走了就别后悔。”汤光亭道:“我要是带你走了,将来会后悔的人是你。” 林蓝瓶道:“那就废话少说,赶紧请吧!不过我告诉你,你要这么一走,有个人你永远也找不到。”汤光亭道:“是谁?” 那林蓝瓶胸有成竹,仿佛早已知道此言一出,定能拉住汤光亭的心思,更由于此人与他关系匪浅,以此作为要胁,那铁定是无往不利。见汤光亭表示关心,便道: “我自从千药门与你分离,便跟着你父亲一路上追寻你和万掌门的下落。后来人群越走越散,越分越开。你父亲原本擒住了一对师兄妹……”汤光亭道:“师兄妹?” 林蓝瓶不信他不记得了,但还是提点他说道:“就是在客栈里使弓弩,朝着朱砂派射箭的那对男女。”汤光亭应了一声:“喔。”脑海中立刻清晰地想起那个骆春妮娇媚的模样,但是那个男的面貌,印象中却是很模糊了。 林蓝瓶续道:“后来那个男的,因为伤势太过严重,最后还是死了,那女的整日哭哭啼啼,模样十分伤心。那时你父亲想她也怪可怜的,再来拿住了她也没什么用处,本来就想放了,哪知第二天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与你父亲求情,希望他放了那个女的。你猜那个不速之客是谁?”汤光亭道:“我怎么猜得到,那一群人我又不认识。”林蓝瓶道:“他就是你的结义大哥,杨景修杨大哥!” 那汤光亭虽然原本就站在地上,但他还是吃惊地跳了起来,说道:“你是说我杨大哥?没骗我?”林蓝瓶道:“你不信就算了,我干嘛骗你?”汤光亭想她应当不至于只知道这一些,就跟他提起这件事,忙道:“我信,我信,好妹妹,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你跟我说了罢。” 林蓝瓶慢条斯理地道:“你那杨大哥跟那个女的好像是旧识,不过那个女的一开始并不认得他,杨大哥跟她说了一些以前的事,她才若有其事地恍然大悟。后来我侧面得知,那些都是些童年往事了,原来他们两个是幼时玩伴,杨大哥念念不忘,想来他对这个女的应该颇有意思吧? “伯父知道是你义兄来求情,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而杨大哥也答应分散开来帮忙找你。他们两个离去没几天,我和我哥正也想向伯父告辞,分散开来打听,结果那个女的突然又转回来了。我们见她独自前来,便问她杨大哥到哪而去了?” 汤光亭忙问道:“在哪里?”林蓝瓶道:“他在哪里我当然知道,只不过我没本事救他,伯父也有事要回铸剑山去。后来我就来到这里,再也出不去了。”汤光亭听到她说“救”这个字,忙道:“你告诉我,我去找他。”林蓝瓶道:“我人在这里,气闷得很,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要是能去到外面,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也许就想起来了。” 汤光亭知道要是不带她离开这里,她是绝对不会说的。也幸好自己福至心灵,居然想赶紧来看她一眼,否则这个消息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知道,当下便催促林蓝瓶赶紧收拾。林蓝瓶吃味,酸溜溜地道:“差这么多,刚才叫你带我一起走,你推三阻四的,说了一大堆理由,现在一听到杨大哥的消息,就什么理由都不用了,真是……”她原本想说“见色忘友”,但是这个情况正好相反,可如果反过来说“见友忘色”,不但好像没什么不对,而自己说自己是“美色”,也是有些奇怪。 于是抱怨归抱怨,当下还是收拾了一些细软,多披了一件皮裘。临行之际,提笔在桌上留下字条,上书:“延秀吾兄:不辞而别,意有难言,愿吾兄善自珍重,以待来日。妹蓝瓶字。”书毕忽然泪下。伸手拭泪,随即走出屋外掩上房门,跟在汤光亭身后一路走去,遇到围墙,便由汤光亭拉着跃上,几个起落,便来到了街上。 汤光亭道:“好了,我们到外面了,你可以跟我说了吧?”林蓝瓶道:“哎哟,过河拆桥吗?想得美,我带路,你跟着我。”汤光亭道:“我是那种人吗?好吧,路上再一边说好了。”说罢往左边走去。林蓝瓶道:“你上哪儿去?明天早上我哥哥看不到我,要高大人封城,那时就跑不了了。”汤光亭道:“我去叫醒梅姑娘。” 林蓝瓶小嘴一噘,道:“我就知道。”汤光亭道:“你说什么?”林蓝瓶道:“没有。” 那汤光亭虽是这么说,但是他心中却是颇为忐忑不安,一直琢磨着待会儿面对梅映雪,要解释为何没与她商量,半夜跑去找别的姑娘的一套说辞。他心有旁鹜,走得便慢了。过了一会儿,林蓝瓶忽道:“你不担心去得晚了,杨大哥会有危险?” 汤光亭一愣,说道:“依你所言,那已经是好几十天以前的事了,真要有危险,那也来不及了,到时我自然会为他报仇。”林蓝瓶道:“哼,见色忘友!” 汤光亭不愿与她在这上面多费唇舌,只道:“待会儿我进去的时候,你先在外面等我一下。”林蓝瓶道:“不要!”汤光亭道:“我很快就出来了。”林蓝瓶道: “我才不要,外头这么冷。”心想:“莫非你们两个睡同一间房间,怕让我撞见?” 就算如此,为什么汤光亭要怕她撞见,却来不及深思。 汤光亭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好吧,都随你,这总行了吧?”自从他内功大进,剑术又有成之后,心境也逐渐改变,最大的不同就是心胸开阔了许多,不会动不动就发怒。 不久两人来到汤光亭投宿的客栈。这汤光亭出来时,是跳窗子出来的,这会儿大门紧闭,正犹豫是否该跳窗子进去,忽然大门一开,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汤光亭一见大吃一惊,“哇”地一声,叫了出来。 就算里面开门出来的是个妖魔鬼怪,以汤光亭目前的修为,他都不该如此惊讶。 但正因为此人不是鬼怪,而是他一路上才都在想着的梅映雪。汤光亭毫无心理准备,见她突然跑来开门,惊吓之余,只想:“哎呀,我完了!”那林蓝瓶见她忽然现身,也是颇感尴尬。 只见那汤光亭讪讪说道:“这个,阿雪,我是这个……”见梅映雪衣着整齐,身后背了一个包袱,心里打了一个突,问道:“阿雪,你要出门吗?” 梅映雪道:“我们不是去找你结拜大哥吗?林妹妹说得对,趁着天黑快点出城去,免得夜长梦多。”汤光亭心道:“原来我夜探白云山庄,她早就知道了,说不定还跟踪我,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不晓得我在蓝瓶妹妹房里抱她的那一段,她瞧见了没有?”若无其事地道:“那倒是,既然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当下一马当先,头也不回地带头就走。 那林蓝瓶与梅映雪蓦地四眼相对,林蓝瓶说了一声:“梅姑娘,好久不见,你医治好我的病,我还没好好谢过你呢。”梅映雪道:“大夫行医救人,乃是天职,用不着特别谢我。难得我们这么有缘,你和汤哥又是旧识,就别梅姑娘长,梅姑娘短地生分见外了,你若不嫌弃的话,我叫你一声妹妹,你就喊我姊姊得了。” 林蓝瓶跟梅映雪原本就没有什么仇恨,而她救过自已也是事实。只不过那天林蓝瓶在千药谷里,听万小丹讲述汤光亭与梅映雪的事情,虽然说的只是一个大概,但隐隐约约地还是透露了汤梅之间,仿佛有段不可告人之事。林蓝瓶那时听了只是觉得嫌恶,对梅映雪的评价打了大折扣,未再见梅映雪之前,很不想见她,但如今不可避免地碰面了,梅映雪美若天仙,林蓝瓶实在无法将她和在自己在脑袋里所想一些肮脏事联想在一起,又见她落落大方,心里原本的抗拒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听到梅映雪如此提议,心想:“我可不能小家子气地让人给瞧扁了。”便喊了一声: “梅姊!” 汤光亭听到后面两个女人竟然以姊妹相称起来,更加不敢回头,直往城外奔去,梅林两女跟在后面。月光将三个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在这淮河边上不断地向东前进。 三人东行不久之后,便越过了淮河,转往向南,经过凤阳、清流县,五六天之后,直抵长江边上的浦口,三人再经过一夜休息,第二天一早,才雇了一艘渔船,渡过长江,到达对岸的江宁。 那江宁是南唐的京师所在,在升元元年改置金陵府,并修筑金陵城。金陵城城墙高二丈五尺,城墙由巨石所砌成,坚固异常,城外长江亘流,江面辽阔,背倚钟山,所谓钟阜龙蟠,石城虎踞,为六朝古都,自古易守难攻。当年周世宗柴荣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只打到了江北,勉强隔江与南唐分治。 但是赵匡胤雄才大略,更胜柴荣,李煜靠着这天险,究竟能再维持政权多久呢? 汤光亭与梅映雪本欲进城瞧瞧,但林蓝瓶却坚持绕过,三人只得从城外经过。 路上随便填饱了肚子,向店伴问明了方向,便往紫金山山下而去。 那汤光亭道:“等一下我先正大光明地跟他们要人,若是他们识相,把我义兄放出来,那我就放他们一马,要是他们蛮横不讲理的话,那我就冲进去,一间一间地搜,闹个天翻地覆,让他们混不下去。”梅映雪道:“那是。” 那林蓝瓶本来想说他鲁莽,做事不考虑后果,好好地与他辩驳一番,没想到那梅映雪却淡淡地只说了两个字:“那是。”寻思:“他急着想救他大哥,正是热血澎湃的时刻,我若泼他冷水,一定又要吵个没完,梅姊一派不论如何,全力支持的模样,甚是高明,也难怪汤大哥喜欢她。于是一句话已经说到了嘴边,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 汤光亭见她欲言又止,问道:“蓝瓶妹妹觉得如何?”林蓝瓶一愣,说道: “我觉得……很好!”汤光亭道:“太好了,三人同心,其利断金,这一次一定马到成功。” 谈话间三人沿着秦淮河上游边来到山脚下,但见野无闲田,桑无闲地,虽是乡间田野,亦是一副富足丰饶景象。远望马道尽处,绿瓦红墙,墙后屋脊飞起,错落栉比,当中更矗起一殿,高分三层,檐下屋椽悬有一匾,名曰:“无极”。 汤光亭仔细瞧清楚了,颇感讶异,说道:“这屋子盖得这么漂亮,跟王府皇宫恐把也差不多。”梅映雪道:“我刚刚跟几个农妇闲聊了几句,这屋子漂亮不稀奇,这附近的耕田农舍,可有大半是无极门的产业。所以在这里居住的劳动耕作人口,多半也都是无极门的佃农。”汤光亭惊讶道:“那么这些道士岂不是个个都可以坐吃等死,什么活都不用干了?”林蓝瓶道:“那是因为李从嘉信佛崇道,对这些出家人特别礼遇,不但不必负担税赋,也免除劳役,犯了罪还可以得到赦免除刑,所以这些道士早就被惯坏了,蓄奴养妻,放高利贷,样样都来。再加上江北对于这些出家人有名额限制,早已不能随意剃度出家,所以就全部往江南来了。你瞧这么多闲人,人人都要吃饭,衣着食物,全靠民间供养,所以南唐国力衰落,想不败亡也难。”言语之间,感触良多。 汤光亭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进去跟他们讨个几百两、几千两银子,帮着花花,也是不错。” 三人进得大门,穿过中庭,来到无极殿上,那殿上供奉的是原始天尊、太上老君与玄武真君,烟火鼎盛,善男信女络绎不断。汤光亭倒是不敢无礼,恭恭敬敬地上香祝祷,口中念念有词,膜拜再三,这才提剑闯到后堂去。 那后堂名曰华阳阁,是无极门议事中枢所在,包括阁前中庭,平日并不对外开放,几名道士见到忽然有人闯入,便即出声警告道:“是什么人?竟敢乱闯无极门之地,快点走了,免得多受皮肉之苦。”汤光亭听他们语音不善,亦毫不客气地道: “别管我是什么人,快叫你们师父出来见我。”其中一名道士快步走来,喝道: “干什么的?”伸手便推,用力十分猛烈,像是要将人一把推出去外面一般。 汤光亭见他这一手劲道十足,心想:“我若是武功差一点,被他这么一推,岂不是要受伤了?”左手伸出一拨,那人一个立足不稳,从一旁跌了出去。其余道士见状,吆喝连连,纷纷挺剑而来,将汤光亭等三人围在核心。 其中一名道士道:“你们是什么人?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乱闯进来撒野,可是活得不耐烦了!”汤光亭道:“我是来要人的,识相的乖乖将人放了,否则有你们好看的。”那道士道:“跑到无极门来找人,你是找错对象了,要找人上衙门去,快走快走,待会儿我们师兄出来,就有得你们瞧的了。”汤光亭道:“你们师兄是姓薛还是姓陆?” 刚刚差一点跌跤的那个道士,这时早也围了上来,怒道:“呸!要收拾你们,岂劳我们薛师叔动手?要到无极门来胡言乱语,先问过我手中宝剑!”他自忖刚刚自己是一时大意,见汤光亭年纪轻轻,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话一说完,长剑跟着刺出。这一剑直指汤光亭的小腹,招式狠辣,直欲置人于死地。他的同门师兄弟瞧出这一招厉害,有人幸灾乐祸,冷笑窃喜,有人于心不忍,出言阻止。 汤光亭怒他出剑狠毒,提剑上手,猛力一挥,“当”地一声,那道士手中长剑断成两截,身子却收势不住,仍往前冲,汤光亭倒转剑柄,往他脸上一撞,“砰” 地一声,那道士往后跌出,鼻梁断裂,鲜血长流,哇哇哀叫。 汤光亭一招之内就让对手受伤,其余众人又惊又怒,全部挺剑挥了过来,梅映雪铁炼飞出,缠住一名道士,将他摔了开去,那林蓝瓶也不甘示弱,配剑出鞘,与另一名道士缠斗在一起。还是汤光亭他们不愿多伤无辜,否则不晓得还有多少人要骨折血流。 早有人入内禀报,不久左首三清观中走出一个黑面皮矮个子道士,身后还跟了一群拿剑的道士,边走边喊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乱哄哄的吵什么吵?”其中有人道:“真清师伯,这三个人闯到后堂来,不分青红皂白地便伤了明心师兄。” 那真清道:“真有此事?”不及细问,来到群道面前,见众人站着的伤,躺着的呻吟,不禁皱眉怒道:“瞧你们这一群没用的家伙,平时叫你们好好练功不练,正好遇着教训,好叫你们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说到这几句时,看了汤光亭一眼。转头复道:“通通给我滚下去了,净是给无极门丢人现眼。”那鼻梁被汤光亭打断的明心,含糊地回道:“是,是。”嗯嗯啊啊地让人给扶着走了。 真清待一班人走得干净,现场只剩他刚才才带出来的人,便道:“请问这位朋友高姓大名?不知有何贵干?要是师长问起,我也好有个交代。”汤光亭见这个矮道士不过三十来岁,在教中地位只怕不过尔尔,便道:“我叫汤光亭,这一位是梅姑娘与林姑娘,刚才听他们叫你真清,你是清字辈的?善清是你什么人?” 真清“喔”地一声,说道:“汤兄对本门弟子好像很熟,善清师弟是我薛师叔的弟子,我们确是同辈。”汤光亭道:“那这里除了老兄之外,还有没有辈分比你高的?像是薛远方啦,还是陆道长啦,随便哪一个都可以。”煞有介事地道:“我有话想问问他们。” 真清心中有气,说道:“很不凑巧,现在无极门便只有贫道一个人辈分最高,所以无论一切大小事情,都由我决定。你要有什么事可以问我,要不就只好改天了。 不过在你离去之前,可得划下个道儿来,我几个师侄的血可不能白流。”汤光亭笑道:“谁说我要走了?既然这里有人做主,那就太好了,叫我改天再来,我还没那个闲工夫呢。” 真清眼睛一眯,说道:“是吗?”顿了一顿,续道:“便请问汤兄有何指教?” 汤光亭道:“说是指教不敢当。嘿嘿,那汤某开门见山地说了。小弟此次专程前来,是专程要来跟道兄要个人的。”真清眯着的眼睛倏地睁开,随即恢复眯上,说道: “汤兄丢了个人?那应当去衙门报案,请公差帮忙找才是,怎么会到无极门来?若是汤兄以为无极门会画道符做法找人的话,那汤兄也搞错对象了,那是茅山宗符箓派才会做的事。” 汤光亭佯装惊异道:“真是奇怪了,我只不过是说要来‘要’个人,又没说有谁失踪了,你却要我去衙门报案。难道说你已经知道,我来要的人不是你无极门的道士?”真清面无表情地道:“不管怎么说,汤兄是找错地方了。”汤光亭道: “道兄说没几句话就拒人于千里之外,令人好生失望。”真清道:“多说无益,留下一招半式,这就请吧!” 汤光亭长剑虚挥,说道:“要是我赢得了你,你就放人吗?”真清道:“赢我? 下辈子吧!明虚、明实,摆两仪剑阵。”身后两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道士应声而出,分站真清左右两侧。只听得真清续道:“你们两个练这两仪剑阵已经有四年了,平时也不知道有没有偷懒,今天正好向这位汤少侠请教,若是学艺不精,从明天开始,就去后山种菜,好吃偷懒的笨东西,为师的一向是毫不客气的。”明虚、明实同声应是。 汤光亭见这两个道士一般高矮胖瘦,更令人惊讶的是,居然也是一般容貌,原来是一对孪生兄弟。便道:“两位道兄不必听他的,要上山种菜的是你们师父。” 那不晓得是明虚还是明实说道:“我们两兄弟才练了四年剑,要有什么练得不妥的地方,敬请汤兄赐教。”汤光亭道:“练了四年那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我才练了不到四个月。那真清真的是你师父吗?他怎么那么没礼貌?” 那明虚与明实不信汤光亭才练了四个月的剑,都想他是故布疑阵,扰人耳目,只道了一声:“请!”身形一动,两柄长剑分从左右袭来。那汤光亭对两仪八卦并无研究,不过他既通天遁剑法,其中阴阳变化的推演,正与太极生两仪的原理相同,都是道家玄门正宗,果见这两人剑法一阴一阳,一刚一柔,是十分高明的剑术,道了一声:“好!”剑尖斜指,慢慢吞吞地刺向右首那人。 右首那人正是孪生兄弟中的哥哥明虚,他见汤光亭这一剑虚弱无力,但是杀机内蕴,与自己所学颇为相似,不禁吃了一惊,长剑斜引,兜了过去。汤光亭忽然说道:“还不够。” 那明虚一愣,想问道:“什么?”但是弟弟明实这时一剑补了过来,方位分毫不差,时机正好,汤光亭不得不回剑自救。原来普天之下的孪生子都有一种特别的能力,那就是拥有心有灵犀的特别感应,所以默契特别好,天生便是练双人剑阵的料。 汤光亭心道:“这两仪剑法剑分阴阳,虽然阴阳互用,包藏生克,但阴阳既分,威力就不能发挥道极致,但是这两人是孪生兄弟,之间的默契却有如一对已经一同练剑,练了三四十年的同门师兄弟一般,虽然是两个人,也等同于一个人。要是一不小心,今天说不定就走不出去了。” 当下专心致志,严谨应对,复见两人剑招中攻守有度,不投机,不趁人之危,想那做人举止言行,都可以作伪,但剑法中的正大光明,却是矫柔造作不来的,又见他们俩年纪又与自己相若,心中便生好感,所以一遇到他们剑法中有不足或可议之处,都忍不住出言提点。那两人一开始还以为是汤光亭有意混淆视听,但时间一久,都暗自觉得汤光亭所言不虚,甚至比自己的师父高明,虽然因此得以印证所学,受益匪浅,但也不免暗自心惊,怯意越盛,顾虑越多,也就越打越慢。 那两仪剑阵明虚明实练了四年,已经颇具威力,真清初见汤光亭剑法精妙,虽然大感意外,但对两仪剑阵仍有一定的信心,可却万万想不到,这百余招对阵下来,不但丝毫占不到任何便宜,自己的两个徒弟还越打越不成话。但他看不出在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微妙的事,心里一急,忍不住开骂起来:“明实,你这招是怎么搞得? 心不在焉,都在想些什么?准备面壁思过吧!”“明虚,我看你是越学越回去了,乱七八糟,以后别练剑阵了,练写字吧!”两人让自己的师父这么一奚落,更是状况百出,险象环生。 汤光亭听他叨叨絮絮,念个没完,忽然剑锋一转,竟从两人中间穿了过去,照着真清迎面就是一剑。真清从未见过有人能在两仪剑阵中自由进出,还能腾出手来攻击旁人的,一时惊骇,连退数步,还好明虚提剑赶上,立刻站上了空隙,真清这才有空拔剑,喝道:“可恶,居然敢偷袭我!”他见情势不对,原本就有意上前夹击,只是自恃身分,不愿和自己的徒弟联手,合攻一个年纪与自己徒弟相仿的小伙子。现在汤光亭上前挑衅,正中他的下怀,喝声方歇,长剑便已刺出。 汤光亭见他这一招也是太极两仪剑中的剑法,不觉心中一惊,暗道:“此人居然能单独使出两仪剑,剑术之高,只怕不在玄玑之下,可是,这怎么可能?”他心中惊疑不定,若是自己所料不错,在这三人夹击之下,只怕今天连自己也脱不了身了。但是数招一过,这份惊疑渐去,最后最后差一点哑然失笑。 原来这一套两仪剑乃是无极门的三绝之一,这三绝便是“正一、两仪、三清剑”,其中天罡正一神功的内功心法,无极门人人皆学,而天罡正一神剑,却只传掌门,是无极门第一神功。其他剩下的两仪剑与三清剑,都是剑阵,而陆远道的九华神剑却又非人人可练,于是玄玑便异想天开,将两仪剑阵加以改良,合而为一,然后找了真清当实验品。 汤光亭见真清的两仪剑似是而非,只不过是一招阴,一式阳,交替混用而已,哪里还称得上是两仪剑?光就威力来说,远远不如明虚、明实两人所构成的剑阵。 可见后来玄玑也发现了这一点,才要真清令择两人分授两仪,回到剑阵的老路上去。 汤光亭既然察觉了这个大破绽,忍不住暗自窃喜,见真清剑花乱颤,铺天盖地地卷来,知他这一招乃是虚招,轻斜剑身,一招“天马行空”便直往他的剑身滑去,要引得他换招攻击。那真清果然中计,“嗡”地一阵轻响,万剑归一,直击中宫,汤光亭便是要抓他这一隙之间,大喝一声,内力倾注,迅猛绝伦地往前刺去,那真清待到惊觉,已经来不及,惊骇之余,眼见右手腕就要被他刺中,蓦地左右两剑掩来,正是明虚与明实再度替他挡了一剑。 汤光亭见状,心中便有了计较,当下专挑真清下手。接着只见六七招一过,真清小腹差一点挨剑,又过了十来招,“嘶”地一声,真清袖子被削下一幅,要不是他的两个徒弟帮忙挡着,他的身上不知要多几个窟窿。 真清这才开始知道害怕,自己引以为豪,浸淫十二年的两仪剑,在汤光亭的面前使出来,居然别手别脚,完全施展不开,想起自己一开始所说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八个字,正是最大的讽刺。他迭遇凶险,不得不一连换了几套剑法,但情况依然如此,不由闹得全身大汗淋漓,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这么近。 在场上的人是如此,在场边上的,除了梅林二人,每一个也都是惊疑不定,这无极门在江淮一带多大名头,今日头一遭有人敢欺上头来,留守的第三代弟子真清显然压制不住,偏偏门内又无人可叫了,都是又气又急,心中暗呼:“真清!争气一点!” 无奈事与愿违,只见真清师徒三人,遮拦多,进攻少,突然明虚、名实两人住手不攻,接着寒光一闪,汤光亭一剑架在真清的脖子上。众人见状,纷纷吆喝,跃跃欲试,梅林二人从旁窜出,分站汤光亭两边警戒,同声喝道:“退下,不要命了吗?” 汤光亭与真清说道:“把剑放下!”真清想自己现在是无极门之首,岂能轻易弃剑投降,尚自犹豫不决时,忽觉肩上有万斤之力,如泰山压顶往下压来,霎时间但觉全身骨骼格格作响,仿佛都要散开了,右膝一软,更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真清这么一跪,原本一身的傲骨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便将手中长剑放脱,剑身坠地,弹了一下,发出“铮”地响声,也宣告了汤光亭这三个不速之客的胜利。 所有的道士都垂头丧气,那明虚与明实仍是呆立着不动,却是让汤光亭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点中了穴道。 汤光亭道:“无极门今天真的没人了吗?是不是什么事你都做得了主?”那真清道:“要是还有我的师父、师叔伯在的话,他们此刻便早已出来了,怎么容得了旁人用剑架着无极门的弟子呢?” 汤光亭点头道:“是啊,无极门别的不敢说,护短倒是做得不错。”又道: “既是如此,那这一切就落在道兄身上啦。不过刚刚道兄可说过了,说这无极门里,没有我们要找的人。但是我们其中又偏偏有人亲眼瞧见他被抓进来了,说不得,只好请这位真清……你叫真清是吧?真清师兄帮忙想一想,看看是不是落了什么地方还没有想到。” 原来那天杨景修接走骆春泥,不到两天,骆春泥突然又转回来,出现在林蓝瓶与汤广成等人面前,那林蓝瓶还来不及问她杨景修现在何处,骆春泥倒是先开口问: “无极门在哪里?”追问之下,才知道她与杨景修在路上,忽然被一群道士围住,双方二话不说,大打出手。 那杨景修原本轻功不错,要找机会遁逃不是什么问题,但是当时顾着骆春泥,这第三十六计就舍掉了没用,于是他当场就坏了万回春对他七七四十九天不可运气用劲的告诫,在力有不逮的情况下,再度落入无极门道士的手中,骆春泥也才因此力战得脱,仅以身免。她在双方打斗中,从杨景修口中得知这群道士是无极门的人,所以回过头来找汤广成,一来是询问上无极门的路,二来是也是搬救兵。 但是那汤广成为了儿子在外奔波了个把月,山寨中不但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回去主持,甚至还接到了山寨的传书。再者,找儿子是他此行最大的目的,没必要为了杨景修多树立无极门这个敌人,于是便婉拒了,那林延秀也不同意,林蓝瓶也想自己武功低微,要去救也是白搭,于是便建议骆春泥回家去求救。骆春泥不置可否,悻悻离去。 那汤光亭原本对于林蓝瓶的漠不关心感到生气,但一来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的反应,二来她毕竟也尽其所能地通知自己了,这才比较宽心。但汤光亭宽心,林蓝瓶可就不开心了,自认好心没好报,一路上气得不跟汤光亭说话,还是梅映雪从中斡旋,林蓝瓶才重展欢颜。 现在林蓝瓶见真清兀自吞吞吐吐地言不尽实,潜意识有种补偿心理作祟,小腿一抬,玉足踢去,正中真清的胸口。“砰”地一声,真清仰头便倒,汤光亭手中长剑就架在他的颈边,这一下收势不及,剑锋在他脖子上轻轻带过,划出了一道口子。 真清但觉脖子上微微刺痛,伸手一抹,只觉掌心滑滑腻腻的,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手心紧紧压住,不敢放开,杀猪般地惊叫了起来。他的同门师兄弟,有的见他表现怯懦,面露不屑,有的则是担心害怕,这三个煞星待会儿会怎么对付他们。 汤光亭但见真清满眼惧色,正好趁机吓他,说道:“我们这位林姑娘可没什么耐心,你惹火了她,我也保你不住。还不赶紧从实招来!”说罢,一脸身受其害的表情。那真清仗着无极门树大遮荫,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今日头一遭尝到被欺负的滋味,感觉就好像大限将至一般,忙道:“招……招……招什么……”上下唇不由自主打起颤来。 汤光亭道:“好,我就再说一次,被你们抓来的那个人,现在让你门关在什么地方?快说!”真清一想到要说出这个秘密,也是十分胆战心惊,颤声道:“这…… 这不关我的事,这不是我的主意……”汤光亭道:“我知道,谅你也没那么大的本事。”真清道:“我这个……是,是,他……他人在菜园外的柴房里,我这就带路。” 汤光亭皱眉怀疑道:“怎么把人关在外面?你有没有骗我?这样不是挺危险的?” 真清道:“把人关在里面才危险,要是给师叔伯撞见了,那不就完了。” 汤光亭一声冷笑,说道:“这事难道你们的长辈会毫不知情?我看不见得吧?” 真清惊觉失言,骇道:“见得,见得,大大的见得,请兄台将人救走了之后,千万别跟本门师长提起,千万拜托!拜托!”说着爬起双膝一跪,要是脖子上还抵着剑,说不定便要磕头了。 汤光亭心道:“这人作戏倒是做得蛮像的。”颇为不悦地道:“那就得看我的心情了。”真清忙道:“来人,快啊,快去拿钥匙,到外面的柴房去等我。”当即有人应声而去。汤光亭道:“好,我们就去瞧瞧,要是你敢骗我,有你好看的。” 真清连道:“不敢,不敢。” 汤光亭便将剑收起,另外要人去拿药布来帮真清包扎脖子,这才让真清领着到外头去。自己则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但有人轻举妄动,真清铁定是第一个剑下亡魂。 那真清领着三人走出后门,经过一处处菜畦田间阡陌,不久便来到一处土坡,那坡前树荫浓密,中有木屋一幢,屋门铁炼纠缠上锁,窗户紧闭。屋旁还有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正在劈柴,一见真清忽然带了一堆人到来,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处。 汤光亭见状,催促道:“快开,快开!”真清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开门!” 从人应命打开屋门。那汤光亭便押着真清率先进入屋内,余人后脚跟着进入打开窗户。 窗户逐一被打开,屋内的光线也渐渐亮了起来,只见这屋子除了在一边墙角堆了一些木柴之外,就是一张木桌,几条板凳,另外有一半以上的空间,用碗口般粗的原木围成了栅栏,竟是一处无极门用来动用私刑,拘禁关人的牢笼。牢笼一侧另开一个小门,仅容一人矮身可过,门上铁炼缠绕,锁头大若拳头。 汤光亭一见,大叫:“还不快打开!”那原本在外劈柴的道士这时已经进了屋子,真清赶紧与他说道:“快开,快开,不是说了里面这一道不用上锁的吗?”那个劈柴的道士是无极门中负责杂役的,既没有排辈分,也没有道号,身分低微,听到真清这么交代,马上便去开门。 汤光亭可以看见这牢笼里确实关著有人,只是光线不足,那人又转过了身子,裹着被子躺在炕上,一时瞧不真切,只见那劈柴道人将笼门打开,叮叮当当的铁炼声仿佛将他吵醒了,身子跟着动了一动。汤光亭看着心中一酸,忍不住就要叫出来,但是又不愿在这群牛鼻子面前示弱,用剑尖抵了抵真清的背心,说道:“你叫人进去请他出来!” 真清背上微微刺痛,知道剑尖已经划破衣服,伤了肌肤,百般无奈,不敢违抗,便叫两个人进去把人请出来。 汤光亭心情激动,两眼紧紧地盯着躺在炕上那人,只见两个道士毛手毛脚地去摇他搀他,忽然被角一溜,露出那人的半只手臂出来,皮肤白皙,状若葱管,正纳闷着觉得不对,接着听到那人忽然惊叫一声,这汤光亭可听清楚了,分明是个女子。 汤光亭怒不可遏,一把抓住真清的衣领,喝道:“去你的,死牛鼻子,你有种,居然真的敢耍我!”那真清从与这汤光亭交手以来,虽然觉他态度强硬,但还算明理,现在但见他目露凶光,有如要发狂了一般,吓得全身发软,瘫了下来,颤声道: “大……大侠,这位姑娘千真万确是最近才被我们抓到的,如果不是这一位,那…… 那个,不是……不是我……” 汤光亭怒道:“什么东西不是你你你,我我我的,看这样子,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右手恰好抓在真清的膻中穴上,劲力倏地发出,灌入真清体内。真清但觉胸口气血翻涌,头昏欲呕,端地无比难受,忍不住运起内功相抗。这不抵抗还好,这一抵抗之下,汤光亭的力道跟着加大,两人演变成了比拼内力的地步,真清只觉得全身的内力,正被对方一点一滴磨掉,而且此消彼长,速度是越来越快,明知这样下去,用不着半盏茶的时间,自己半生修习而来的功力,便要在这倾刻之间毁于一旦,但是对方的手紧紧地粘在自己的胸口上,就是想动一下也有所不能,急得额上冷汗如黄豆般滚落,而汤光亭仍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便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当儿,忽然听得林蓝瓶惊呼一声:“啊,是骆姑娘……”真清这才觉得胸口一松,整个人跌坐在地上。他死里逃生,不住大口喘气,想要挪一挪身子,好离这个煞星远一点,没想到只不过是用力抬了一下屁股,忽然喉头一甜,呕出一口血来。其余人见他狼狈如此,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更有人把头撇了开去,连看也不敢看。 那汤光亭一听到“骆姑娘”三个字,心中大动,立刻丢下真清,转过头去瞧个仔细,却见那两个进去扶人的道人,一个从那女子的背后环抱,一个则去抬她的脚。 原本裹在她身上的被子滑落至腰间,露出身上单薄的亵衣。再瞧清楚她的形貌,却不是骆春泥是谁?正想进去扶她,梅映雪早了一步钻进牢中,叱喝那两个道士将人放回炕上,然后出去,林蓝瓶也从后头一把抢出,拦住汤光亭,做了一个鬼脸,说道:“你想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说着也钻进了牢笼之中。 汤光亭见骆春泥有了两个妹妹去帮忙扶她,当下宽心不少,回头见到真清鲜血满襟,全身大汗淋漓地萎顿在地,也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一点好笑,笑骂道: “妈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我从头到尾,老老实实地招出来。”环顾四周道:“所有在场的也都有份,要是你们这位师兄说话偷斤减两,不尽不实,最好马上自动上前补充,否则你们一个一个大难临头,后悔今天碰到我。”有人立时心想: “我现在就已经后悔了。” 真清见他忽怒忽笑,还以为他疯了,只是想不透这牢里的姑娘他们既然认识,却又不是他们要找的对象,这可有一点把他搞糊涂了。战战兢兢地道:“这为姑娘不是……不是大侠要找的人吗?” 汤光亭扳着脸道:“我有说过,我要找的是姑娘吗?”真清一听,心中叫苦连连,大叹倒楣冤枉,把所有的愁苦都写在脸上。只听得汤光亭续道:“不过呢,这位姑娘恰好也是我的朋友,本来嘛,看在你也帮我找到她的面子上,将功折罪,也无不可。不过呢……”将头低下凑近真清的面庞,音量放小,轻轻说道:“我瞧她这个样子,一定是给你们欺负了,你们是出家人,本当清心寡欲才是,没想到你们居然强抢民女,拘禁奸淫。我这位朋友冰清玉洁,等一下醒来必要寻死,我为了怕他轻生,说不得,只好杀了你们灭口……” 真清听到此处,吓得屁滚尿流,不加辩驳,反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汤光亭大喝道:“他妈的,果真如此,真是岂有此理!”他刚刚说话虽轻,但是这屋内人人都在专心注意他所说的话,但见真清不打自招,汤光亭接着大发雷霆,都暗叫不妙。其中有一个人悄悄摸到门边,忽地拔腿就跑,汤光亭斜眼一瞪,怒道: “作贼心虚吗?”反手一扬,剑鞘射出,那人原已抢出了有百步之外,但这剑鞘去势有如流星,“波”地一声,贯入那人背心。那人又向前奔了十几步,这才连人带鞘,向前俯跌,哼也不哼,便即死去。 众人见他神威如此,都吓得魂飞魄散。汤光亭转过头来,与真清说道:“你若实话实说,我就给你一个痛快,免了你零零碎碎地多受痛苦。”真清颤巍不能答,汤光亭不去理他,首先问道:“说,为什么抓了这位姑娘?” 真清张大了嘴,一开始竟发不出声音来,随后咽了咽口水,这才颤抖着说道: “那是……是因为,我听了……我听了我永清师兄说,女……女子可以用来练那,采……采阴……”一连咽了几次口水,就是无法接着说下去。梅林二女这时已用被褥将骆春泥裹好,知道他要说“采阴补阳”四个字,尽皆掩鼻皱眉。 汤光亭道:“谁要你说这些?我是问你,这位姑娘为什么会落在你们无极门的手里?”真清道:“是,是……”于是便战战兢兢地,将当日如何擒住骆春泥的情况,略说了一遍。 原来当日骆春泥寻讨救兵未果,并未依照林蓝瓶的提议回家去求救。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当日与师兄呼延光,根本就是因为父亲骆养韬不肯答应他们的婚事,便趁着呼延光应万小丹之邀,偷偷地离家出走,要做一对浪迹天涯的同命鸳鸯。 谁知命运乖戾,事与愿违,呼延光居然在千药谷中受伤送命,可怜骆春泥还来不及与心爱的人成婚,就做了寡妇。她心中怅怅,难以排遣,每每忆及往事,夜夜暗自泪垂,她偶尔也想起家中老父,但父亲脾气固执古怪,正是有家而归不得也。 便在这自怨自艾,大叹红颜薄命之际,忽然杨景修出现了。骆春泥听他谈起童年往事,才在记忆里搜索到这么一个人。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骆春泥一时想不起来,她只记得,有一年冬天,父亲的仇家约定好时间要找上门来,父亲为了要专心对付敌人,便带着她走了一天一夜的路,将她送到朋友家去寄养。 骆春泥还记得,那户人家大厅里的祖宗牌位前,供了一柄亮晃晃的大刀。这柄大刀的主人,却是个状貌十分斯文的中年人,不过他笑声爽朗,响如洪钟,她第一次听见时,觉得有些害怕,赶紧投回父亲的怀抱。那时,那个斯文的主人笑道: “你看我把小妹妹给吓着了。没关系,伯父给你找一个玩伴。修儿,你过来,你带这位小妹妹到后院去玩,找于婆要几块糖。记住,你要爱护她,保护她,可真万别欺负她。” 骆春泥只见一个约莫十六七岁少年男子,从这位中年男子身后走了出来,冲着她便问:“妹妹叫什么名字?”那男孩子高了她有一个头,骆春泥仰着头看他,一股暖暖的安全感,从心田里升起。自此两人常常结伴而游,四处玩耍。 骆春泥想起来了,那年她十四岁,因为父亲离开不久之后,就过年了,她生肖属猪,过了年刚好轮回了鼠年。她还记得那年除夕,她因为思念父亲,夜里偷偷地躲在被子哭。不久那男生跑来找她,趁着家人在大厅守岁的时候,带她拿着火把到附近的树林里去夜游。 眼前这一位青年男子,真的便是当年那个调皮的男孩子吗?杨景修笑笑,把头侧了过来,骆春泥见到了他额角有一处深深的伤疤,思绪一下子拉回十几年前的那个除夕夜,杨景修表面上带着她去夜游,是自己好玩,但实际上却是带她去散心。 两人手拉着手,穿过星月无光的密林,来到一处开阔的原野,骆春泥眼睛为之一亮,有如来到一处内心的平原,两人便在这草地尽情地奔跑,让汗水挥洒在这片心田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想到要回去,回程再度穿过树林时,两人因为边走边玩,太过忘形,乐极生悲,骆春泥一脚踩在野猪窝里,激怒了一头野猪,杨景修见状,抽出随身刀刃,拼命保护着骆春泥,虽然杨景修跟着他父亲练了好几年刀法,但是那天一晚上是杨景修的头一回实战,树林里光线又暗,骆春泥躲在一旁的树上,看着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打斗,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感激,也不知斗了多少回合,杨景修再度笑嘻嘻地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全身污泥不说,左额上不知如何撞出了一处伤口,鲜血汩汩长流。骆春泥撕下衣袖为他包扎,这才发现这个伤口又大又深,宛如一张小婴儿的嘴。 为了这个伤口,杨景修回去之后,还给他的父亲好好地修理了一顿,为的不是他冒险夜游,而是他学艺不精,让一个畜生伤了回来。从此以后,杨景修每天练刀四个时辰,为他日后的快刀之名,打下了基础。 骆春泥从杨景修的这个伤口,认出了杨景修:“啊,你是杨大哥?”骆春泥原本已经忘了这个人了,但杨景修一直都没忘记骆春泥。而今,他更带了一把钥匙,来打开骆春泥那一段尘封的记忆。 骆春泥在杨家这一待竟超过了两年,父亲这一去音讯全无,杨景修的父亲也曾派人回骆春泥的老家查看,也是毫无发现。一开始的几个月,骆春泥老是觉得父亲已遭仇家杀害,几度以泪洗面,若不是有杨景修作伴,那一段彷徨无助的日子,她真不知该怎么过下去。而就在骆春泥已经逐渐淡忘伤痛之际,父亲却又突然出现了。 原来父亲虽然重创对方,但亦为仇家所伤,伤势颇为严重,于是便独自躲起来养伤,以避人耳目。 如今他伤势痊愈,便来接回女儿,而那天一大清早,杨景修便独自到树林里去练刀,这一练练了两个多时辰之后才回来,这时骆春泥已经跟着父亲走了。 杨景修先是愣在原地,随即追赶出去。他这一追,连跑了二三十里路,追着追着,发觉跑错岔路,马上回过头来再追。然而,仿佛是上天有意捉弄一般,骆养韬因为有意躲避仇家卷土重来,当天便带着骆春泥往别处去寻觅投身之处,与杨景修追出的方向,恰恰相反。 杨景修蹲坐在村口石板桥的土墩上,汗水不住地从额上滴落,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万籁俱静,惟独只能听到他自己不住的急喘声。忽然间他想起一件事,赶忙将右手手掌摊开,只见几朵淡紫色的小花捏在他的手心,花梗花茎早已经被捏烂了。淡紫色是骆春泥最喜欢的颜色,杨景修今早偶然在路边见到,便顺手摘下,准备送给她。 杨景修忽然几滴泪下,就打在那小小的花瓣上,花不解人还惜泪,含珠垂首黯憔悴。两人的相会是那么的偶然,离别却也是那么的突然,连一句珍重再会也来不及说。 后来几年,骆春泥曾有想过要回去找杨景修,但是连年遭逢战乱,不但自己跟着父亲东奔西跑,杨家也不知何时搬走了,又过了几年,骆春泥随着父亲移居真定,对于这一段晦涩的感情也逐渐淡忘。不久之后,骆养韬收了第一批弟子,呼延光正是第一个,那年骆春泥已是一个二十岁的亭亭美女,呼延光有着少数民族豪迈粗犷的潇洒外貌,以及强健剽悍的英武体格,骆春泥芳心可可,一下子全都跑到了她这个大师兄身上。 两人就这么一个背着师父,一个瞒着父亲暗通款曲,偷偷交往了五六年,也许杨景修这个人的身影,偶而还曾出现在她的梦境中,但是梦醒人去,呼延光就真真实实地陪在身旁,自然而然地,纵是对杨景修再怎么难以忘怀,也只有将他安排到心灵角落去了。 如今异地相逢,骆春泥刚刚失去了呼延光,一如当初初遇杨景修时那般空虚无依,但她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骆春泥却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去接纳杨景修。 她问心有愧。 但是杨景修却一如当年,带着她四处散心,呼延光的形貌他在千药谷外的客栈是见过的,他与骆春泥亲匿的模样,他更是看在眼底。但杨景修始终绝口不提。 骆春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道:“杨大哥,有一件事情,我一定得跟你说个明白。”杨景修道:“什么事?”骆春泥道:“其实我……我……”霎时满脸通红。 杨景修见她神态尴尬犹豫,猜到她想说什么,便道:“如果不是很好说的话,就别说了吧。”骆春泥道:“不,不,这件事情,一定要跟你说清楚……”杨景修道: “这件事跟我有关吗?”骆春泥一怔,说道:“什么……?”杨景修道:“如果是跟我无关的事情,那就别说了。” 骆春泥心防决堤,伏在杨景修的胸膛上哭泣,她的心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少女时期,那一个曾经失落的年代。 所以骆春泥向汤广成求救失利,却激起了她决心独自去解救杨景修的意念,她要亲手将这个梦境织就出来,亲手将杨景修从她的回忆里拉到现实世界。 于是她便独自来到无极门,将随身携带的八十一枝努箭全部射尽,伤了二三十个无极门弟子,其中有两个正中要害,但她自己最后也是伤重被捕。 那无极门门下弟子众多,掌门教主玄玑子热衷功利,管束弟子却不怎么用心,导致门下弟子派系分立,组成份子良莠不齐。比如他的师弟陆远道,就向来与他不睦,只是尊重他是掌门,不致正面翻脸而已。所以那日三清剑擒住了杨景修之后,三清剑之一的松清便马上外出向他的师父陆远道覆命,一清则往寿春去向玄玑通报,留下来的永清则接着抓到了骆春泥,见她相貌娇媚,本欲据为己有,却因真清苦苦哀求,直道:“你已经有了三个女人,帮你求道成仙,我跟着你办事那么久,向来都是言听计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兄弟爱上这个骚娘儿们了,这次你就让我一让,你也不算吃亏。” 永清见他十分认真,一来撕破了脸,对大家都没好处,二来若这次顺着给点人情,将来他只有更卖命,所以才让给了真清。真清喜不自胜,自不待言,但是骆春泥抵死不从,也让他吃了好几天苦头。永清在临去寿春之前知道了,哈哈大笑,给了真清一包药粉,说道:“你把这个东西放在她的饮食之中,两个时辰之后,包管叫你称心如意。”真清大喜,说道:“好哥哥,这样的好东西不如多给一点吧,只有一包,可不太够……”永清色眯眯地笑道:“这每次只要挑一个指甲的粉末便已足够,这一包可用上十来次,得来不易,你千万省着一点用。再说,只要几次之后,她忘不了那个味儿,自动投怀送抱,还用得着这药吗?”说着哈哈大笑。 真清眉飞色舞,握着药包的手兴奋地微微发颤,直问:“真的吗?”永清笑道: “你忘了去年春天,来到无极殿上求神问卜,要帮父亲驱邪治病的王大小姐吗?” 真清道:“你是说城南王员外……”永清道:“没错,没错。王大小姐来到这里说要帮他父亲问神治病,我跟她说:‘你父亲是被附你身上的邪魔侵扰,这才大病难愈,唯一的办法,是由我作法驱去你身上邪魔,否则你父亲终究难愈。我本明日就要闭关,不过看你颇有孝心,就破例帮你,但是你得在本殿偏堂住七个晚上,让我专心为你驱魔的时候,由本殿三清祖师保佑你的元神。’当天晚上,我就是用这药末帮她驱魔,也不过是三个晚上,她就伏伏贴贴,再也离不开我了,你没看到,她一个月之中,总要来这里求神问卜个几天,你以为她真的是来拜神的吗?哈哈!” 真清痴痴笑着,露出了两排黄牙,笑道:“难怪她上个月来的时候,你不在,她在殿前殿外徘徊不去,就是这个原因啊……”永清正经八百地道:“下次她再来的时候,如果给你先遇上了,就说我闭关了。”真清不解地道:“这是为何?”永清道:“她不过是皮肤白了一些,相貌太过普通,应付了她一年,早就厌了。”说着,面露不屑之色。 真清瞧着不觉得又羡慕又忌妒,当天就把药末加在骆春泥的饮食之中。骆春泥当天不吃不喝,但第二天喝了一点水,当夜就着了道了。 那真清于强掳妇女,讹骗诈财这一道修为尚浅,不像永清经营多年,早在外头为自己攒了不少积蓄,购屋置产,眷养妻妾,样样都来。当日杨景修便是撞见永清与一清,讹骗无知百姓,仲介贩卖人口,忍不住出手破坏,因此结下了梁子。这真清于此道还属于刚起步,所以只能始终将骆春泥安置在他们拐带人口后,第一阶段的转运站,也就是山坡边的那一间改装后的柴房。 虽然他们也怕本门师长,但除了陆远道一人个性比较刚正不阿之外,其他的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事情来,也没人会过问。真清这些天来,已经开始在找安置骆春泥的地方,日夜提心吊胆的是怕陆师叔会突然回来。结果,若是陆师叔回来那还好,他还不一定会发现这件事情,也合该他注定命中有此一劫,寻上门来的人,居然认识骆春泥。 真清战战兢兢地将他所知的整个事情,一五一十地全盘拖出,并将一切罪过推给永清的唆使,为了取信汤光亭,还将永清所有在背地里的勾当,加油添醋地仔细描述一番。最后说自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希望汤光亭大人大量,饶他一条小命,他会立刻滚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无极门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了。 汤光亭沉吟半晌,心道:“这个真清色胆包天,玷辱良家妇女,自是死不足惜。 然而这屋子里还有五个道士,难道也一并杀了灭口吗?”他原本在山寨中,听起叔叔伯伯干起杀人越货的事情,虽然他们专挑南唐官员或军人下手,但也还算是杀人不眨眼,但是汤光亭自从与吕洞宾学得天遁剑法,吕洞宾仁慈济世的观念,竟也不自觉地钻进脑子,所以一动起杀念,看到这五个道士之中,还有两个不满十三四岁的小道士,一时竟犹豫起来。 真清见他面露豫色,还以为说动他了,连忙磕头道:“谢谢大侠不杀之恩,谢谢大侠不杀之恩……”汤光亭回过神来,说道:“要饶你的狗命,还早的很,你不是说这位姑娘是要来救人,结果失风被抓了吗?她要救的那个人呢?现在人在哪里?” 真清脸色大变,颤声道:“你……你也是……也是来找他的?”汤光亭愀然不悦,道:“什么你呀你的,怎么不叫大侠了?”真清道:“是,是,是。大侠,你要找的这位朋友,是不是姓杨?使得一手好刀?”他害怕旧事重演,得事先确认一下对象。 汤光亭忍住心中欣喜,道:“没错,他人在哪儿?”真清道:“他当日给本门三清剑擒住了,因为他诋毁本门,又伤了本门弟子十数人,现在在三清观内,日夜听颂‘一切经’来化解他的暴戾之气。”汤光亭大叫:“放屁!放屁!”真清道: “是,是。”汤光亭道:“你知道我在说谁放屁吗?”真清道:“既然大侠大叫放屁,想来一定是不错的。” 汤光亭道:“好。”将除了真清之外其余所有的人都关进牢里,跟着让林蓝瓶牢牢地锁了。接着问梅映雪:“这骆姑娘……还好吧?”梅映雪皱眉道:“她给人下了掺有春药的迷魂药,一时半刻还醒不过来,其他倒也还好。这些下三滥的牛鼻子畜生,真是该死……”这下子可不只真清,连被关在牢里的其他人也都跟着一起喊女侠饶命,那两个年纪较轻的,还哭了起来。 汤光亭道:“好了,吵什么吵!”真清忙道:“大家别吵了,大家别吵了。” 他瞧出汤光亭才是三人中拿主意的关键人物,心想无论如何,顺着他的意,才会比较有希望,当下便帮着安抚众人情绪。汤光亭道:“我现在要让你们这位师兄带我去找人,我人找着了,要是你们这几天也对他很好,他毫发无伤,老子一开心,说不定全放了。若是你们这位师兄敢耍花样,还是我那位朋友给你们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我就在你们每一个人身上,加上十倍奉还!”心想:“听蓝瓶讲,我杨大哥跟这位骆姑娘好像很要好。骆姑娘又美又娇,配我杨大哥倒也使得,不过发生了这种事,我明着不好讲,不如暗中刺探杨大哥的意思,要是他的神色稍有不悦,我再立刻赶来将他们宰了。” 那真清暗暗叫苦,心想那杨景修得罪了永清,永清好不容易联合一清,鼓动松清以三清剑阵联手擒他,这件事情早闹得全门里的人都知道了。永清给他安上的罪名,自然是滔天大罪,否则最后怎么能连太清、善清都奉掌门命协助出手?而这杨景修既然落入永清手中,日子就不可能好过,也许几天前就整死了也说不定,自己可与这件事情毫无关系,今日无端卷入,还可能因此送命,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楣了。 不过既能回到无极门里走动,就能从中寻得生机,真清心中计议已定,便道: “既然我们是想点化他,自然会好好待他了,这一点请大侠尽管放心。”那牢笼里有一个跟他比较熟的,向来知道他重利轻义,这一去多半要搞鬼开溜,那时大家可就被他连累了,赶忙嚷道:“大侠,还是让我带你去吧,这个真清不安好心眼。” 真清居然不生气,忙道:“没错,我平常是小人了一点,可是大侠既然饶我性命,我感恩图报,自然会老老实实地带他去找人,你也忒把我真清瞧得扁了!” 那人还要反唇相讥,汤光亭道:“好了,不是说不要吵了吗?我已经决定好了。 你们最后若是真的被他害死,那也是天意。”与梅林二人说道:“你们两个扶着骆姑娘先走一步,一路上留下标记,我再去找你们会合。” 那梅映雪尚未搭腔,林蓝瓶忙道:“我跟你一道,骆姑娘由梅姊一个人照顾就行了。这些道士心眼这么坏,我跟着你,也好有个照应。”汤光亭道:“你和梅姊的武功比较起来,哪一个比较好?”林蓝瓶道:“这还用问?当然是梅姊好过我啰。” 汤光亭道:“那也应该是由你带走骆姑娘,阿雪留下来陪我啊!”林蓝瓶道:“可是我一个人抱不动骆姑娘。” 汤光亭不搭腔,把脸凑近林蓝瓶,对着她猛眨眼睛,林蓝瓶自知失言,虽感尴尬,但却不想示弱,也瞪大了眼睛看回去。梅映雪见他们两个僵持不下,便道: “好妹妹,你就算是帮帮姊姊,我们先将骆姑娘带走,也好让汤哥无后顾之忧。” 软言央求,林蓝瓶吃软不吃硬,也不能再坚持任性下去,只好帮着梅映雪扶走骆春泥,临走前说道:“你救出了杨大哥以后,就赶紧出来,我和梅姊等着你。” 汤光亭点了点头,目送三女离去之后,便押着真清回到无极门。那无极门里其余的弟子,自从真清被人抓走,正是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地都在谈论这件事情,这时忽见那个强人押着真清又回来了,一时鸦雀无声,将目光都投往真清身上。真清觉得颜面扫地,恼羞成怒,大喝:“走!走!走!看什么看?都不用干活了吗?” 众人正想开溜,一听他这么说,顿时一哄而散。汤光亭笑道:“你倒威风得很。” 真清哭笑不得,道:“大侠取笑了。” 领着汤光亭往右首走去,穿过一处庭院,来到了一幢两层木造楼房面前,木质古朴,门前石阶青苔满布,显是不仅年代久远,还兼之人烟罕至。真清道:“这三清观是我无极门发迹之处,现在列为本门圣地,是本门前辈闭关清修之地。”汤光亭听到“本门前辈”四个字,不禁心念一动,随即心想:“我刚刚大闹无极门,伤了那么许多无极门弟子,若是还有无极门的前辈在里面,除非他正在闭关,否则不可能坐视不理。”又想:“就算有无极门的长辈在此那便如何?杨大哥给无极门抓住是定然不错的,如今有人领我到这里来,说杨大哥便在里面,就算他是骗我的,摆了机关等我入壳,若此刻打了退堂鼓,岂不是永远不知道虚实?杨大哥我是非救不可的,不入这虎穴,又焉得虎子呢?” 汤光亭好不容易想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八字成语作为他此刻的心情写照,第一次感到距离他心目中所谓的侠士,是那么的接近,眉毛一轩,伸手往真清背上一推,说道:“带路!” 真清领着汤光亭往前不断走去,不久竟从后门走了出来,眼前三面照壁高耸,却是一处天井,内有假山流水,小桥凉亭,环境还算清幽。汤光亭正纳闷真清带他来这里,一点都不像囚人之所,忽见真清带着他来到假山之后,在一处岩缝里用力一掀,那假山忽然“啪”地一声,裂开一个缝。真清接着伸手推去,那石面居然往后退开。汤光亭后脚跟着进去,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那石面,才知那原来是道木门,门面巧装伪饰,做成岩石的颜色模样,若不伸手敲击石面,外人实在很难发现。 那门后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甬道,壁上点着几盏油灯,真清带头直往前去,复行不久,前面有人忽道:“是谁?” 汤光亭递出手中长剑,剑尖抵住了真清的背心。心想,这既是囚人之所,有狱卒看守一点也不奇怪。 只听得真清说道:“师弟,是我。”那人道:“啊,是师兄啊?有什么事吗?” 真清道:“没什么,我只是想来瞧瞧那个姓杨的。”那人道:“今天师父的脾气不太好,还是别进去了吧。” 汤光亭心想:“师父?什么师父?”忽听得真清道:“师父他老人家怎么了…… 啊……”汤光亭但觉眼前忽然一空,真清已不知去向。他赶紧提剑往前刺去,却什么也没刺到。 汤光亭才不信一个这么大的人,可以这么凭空消失,想起刚刚真清进得这座假山内部的手法,伸手抚摸四周石壁,在他刚才所站的地方特别敲打。果然在一处地方敲起来不但回音特别不同,还颇有弹性。汤光亭侧耳倾听,可以隐隐约约听到两个呼吸声,其中一个比较喘急,声音又低,想来当是真清捂住了那人的嘴,忍不住笑道:“真清,你躲起来做什么?还不快出来!” 过了半晌,只听得真清颤声道:“大侠,你要找的人就在前面,你只要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了。我的责任义务到此为止,你大发慈悲,这就放过我吧!”汤光亭道:“有什么话出来再说,在里面嗯嗯啊啊,听不清楚。”真清道:“不出来,不出来,死都不出来!” 汤光亭见那石壁做得天衣无缝,实在不晓得要从何下手,想来这个暗门是用来躲着伏兵,不明究里,鲁莽乱闯的人,只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汤光亭想那真清跟着永清无恶不作,论罪当死,就这么让他逃了,实在不甘心。当下动了杀机,提起剑来对准前面,又道:“你快出来吧,我答应放你走便是。”真清道:“你既已准备放过我了,不如这就放过我吧!” 那汤光亭只不过是要引得他说话,听清楚那声音远近方位,低喝一声,内力到处,长剑“嗤”地一声插入石壁之中,直末入柄,手法便有如当日将吕洞宾的剑给插入岩石之中一样,不一样的是汤光亭剑术与内力的运用,日日都有进步,更何况这甬道中的暗门,又不是真的石壁,这一剑就有如插入豆腐当中,无声无息,真清待到惊觉,剑刃已然入体。 汤光亭见对方毫无声息,复将长剑抽出,但见剑刃上沾满鲜血,想来那真清已然就戮,再度侧耳听去,这次竟然连另外那个人也没了呼吸声。却是他这一剑刺去,竟然连贯两人身体,一“剑”双雕,他的那个师弟莫名其妙地丧命,成了最倒楣的第一人。 他有了这次教训,反而提醒他谨防甬道中的埋伏,当下挥舞长剑,一招“天罗地网”护住全身,往前急奔而去。 那甬道尽头处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宽阔的石室,室内石桌石椅,壁上流水淙淙,流瀑背后还透出几脉阳光,想来这里当处那天井花园中假山瀑布背后。 他舞剑未歇,忽听得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咦?你是谁?剑法不错啊!” 汤光亭一惊,心道:“可恶,真清这牛鼻子还是骗了我。” 注:1、据史载,李煜遇有僧尼淫乱,被有司奏请治罪,总是想尽办法为他们开脱,说僧尼犯了 戒规,是人之常情,若令他们还俗,反倒遂了其意,竟未加责罚,只要他们礼佛百次便 算了事。2、玄武真君要到宋真宗时才被封为真武大帝,其中玄字改成真字,是为了避赵玄朗讳。这 种神仙要避皇帝名讳的例子很多,如观世音菩萨又称观音菩萨,就是为了避李世民讳。 所以按照这样的逻辑来说,这些神仙的位阶,是要比皇帝还来得低的,难怪大家拼了老 命也抢着要当皇帝。说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只羡皇帝才是。3、房中术的起源甚早,由于当初道教最终得目的都是要求道成仙,长生不老,这房中术便是其所倡导养生的方法之一。根据道教史上,葛洪所作的一部相当重要的著作“抱朴 子”中所述,房中术的原则其实是控制和节制性欲:“大人所以死者,诸欲所损也。” 又说:“人不可以阴阳不交,坐致疾患,但若纵情恣欲,不能节宣,则伐年命。” 所以 道教是既反对绝对的禁欲,也不赞成纵欲,是相当符合现代医学所见的。只可惜传到后 来,越走越偏,成了一般所谓的“帝王术”的代称,夸大勇猛不泄,可以“还精补 脑”,成了道教中比较低层次的部分,后来的全真、太一、正一等教派,便无人再提起 了。 第十五回 怀璧其罪 汤光亭往那声音方向瞧去,只见石室墙边角落,坐着一个白发老者,他的身后石壁上点着两盏煤油灯。由于那老者脸上背光,面貌倒是瞧不太清楚。再往左首望去,隐约可以瞧见有个人跪坐在一旁,垂首低头,一头乱发散在脸上,他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支打在地上的粗大木桩,从木桩头上又各延伸出两条铁炼,去扣在那个人的两只手腕上。铁炼的长度有限,显然不能让那人两手交握。 汤光亭瞧他的身材外型,与杨景修的外表特征倒颇为吻合,只是离得远了,又看不清楚长相,不能马上确定。他左右瞧瞧这间石屋里,除了这两个人外,就再也没有别人了,又见那个老者一动也不动,有点怀疑他刚刚是不是听错了,那招“天罗地网”舞罢收式,便快步往左首而去。 汤光亭朝着那人越走越近,越看就越像是杨景修,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杨大哥……”忽然一股寒风从背后无声无息地掩至,汤光亭百忙中无暇细想,右足疾点,身子往前窜出,跟着回身就是一剑。 他这一招当然也是天遁剑法中的一式,有个名堂叫:“天外飞来”,此招自成一格,只有单独使用时才能充分发挥此招的精华所在,而光以威力相较,虽是比不上吕洞宾最初所授,可以连绵交替,阴阳融合的那七招,但是用在对手没有心理准备的第一击上,却是很少有人可以躲得过的。 但是汤光亭这一招既出,前方居然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碰到,他心中一惊,随即想到:“不对,这不可能。”他对于这招的威力十分有把握,对手所能使出的化解方式并不多,各种对应变化,亦莫不了然于胸,抬头一看,只见刚刚坐在角落的那个老者,整个人飞在半空当中,右手执剑,双腿盘膝,竟然定在半空中不动,再仔细一看,只见他左手上抬,攀住了石室上方岩壁。 汤光亭搞清楚状况,马上镇定如恒,心道:“原来如此。”只听得那老者说道: “小子武功不差啊……”汤光亭道:“老头子躲得挺快啊……” 那老者左手一松,身子往后飘开,落地时双腿盘膝依旧,只用左手在地上一撑,身子便又拔起,两个起落,轻轻巧巧,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说道:“你的武功属于道家的玄门内功,嗯,我听说在江湖上,有个年轻小伙子,叫宋镇山,剑术十分了得。你……便是宋镇山吗?” 汤光亭心道:“这人以单手代替双脚,依旧来去如风,显然是位无极门的高人,怎么从来没听说呢?”说道:“那宋镇山年纪比我大得多了,怎么会是年轻小伙子? 阁下的武功也是道家一路的,我听说在无极门里,武功最厉害的是玄玑子,不过我一看阁下的样子,便知道你不是玄玑子。” 那老者道:“哦,宋镇山年纪很大了吗?唉,想想也是,都几十年了,我不也老了吗?”说着目光一盛,厉声说道:“你既不是我门弟子,也不是长剑门的人,那你到底是谁?竟敢擅闯本门清修之地。”汤光亭道:“此地隐密,若非贵派弟子引路,我又怎能闯得进来?实不相瞒,我今天是专为救人而来的。”那老者道: “救人?”说着看了那个被铁炼扣住双手的人一眼,说道:“他是你什么人?” 汤光亭道:“你等会儿,让我先确认一下。”与那人喊道:“杨大哥,是你吗? 杨大哥?”那人身子动了一下,铁炼发出铮铮响声,缓缓抬起头来。他散下来的头发,盖住了他大半的脸,汤光亭瞧不清他的样貌,只见他嘴巴动了一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那老者冷笑道:“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冲进来救人,那还不叫擅闯吗?擅闯本门禁地,罪该刖去双足,你要是乖乖的过来,我保证让你一点感觉都没有,要是你执意反抗,只怕就要多吃些零零碎碎的苦头。”汤光亭笑道:“原来你两只脚残废,就是因为擅闯禁地吧?那时你是力战抵抗呢?还是像个龟孙子一样,乖乖束手就戮呢?”汤光亭瞧他两腿盘膝,从未伸展过,想来他双脚已残,便做这样的猜测,也是挖苦他的意思。 没想到这一番话说中了这老者的痛处,只见他脸色一变,说道:“你这张嘴倒是很会说话,有句话叫:‘言多必失,祸从口出。’老夫今天在这里就教你这一个乖。”汤光亭一点也不愿吃亏,接着道:“你的嘴巴也不赖……”一言未了,眼前人影一闪,寒光乍现,汤光亭刻意激怒他,等的就是他这一动,长剑突出直指,后发而先至,“当”地一声,两人双剑首次相交。 mpanel(1); 汤光亭但觉对手内力充沛,竟与当日对阵的玄玑差不多,不禁暗暗称奇,寻思: “无极门称霸江东数十年,门内卧虎藏龙,果真名不虚传。”他未入这石室之前,还有些担心害怕,可是现在真的让他碰到高手了,胆子反而大了起来,当下深吸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将之通通运到了剑身之上。 那老者的惊奇状况也与汤光亭差不多,他原本见他招数精妙,心想以他的年纪,很可能就这么几下而已。而自己自从双脚残废以来,更因心无旁鹜,百尺竿头,不知又往上进了几步,满以为自己内力到处,对方只有弃剑投降的份,万万没想到这一剑相交,居然震得虎口发麻。他又惊又怒,第二剑、第三剑接连使出,又急又强,霎时间已经一连使出十八剑。 他这十八剑有一个名堂,叫做:“钱塘狂潮浪叠浪,惊天动地一十八。”乃是以第二剑叠第三剑,第四剑叠第三剑,剑剑以后叠前,就有如钱塘潮水般,浪浪相叠,不断地累积能量,最后有如千军万马,一股做气打上岸头。这潮水可以层层相叠,但按理剑身就这么一把,岂有十八剑相叠的道理?但是这位老者一剑快过一剑,竟然便将这十八剑的威力凝聚在一起,朝着汤光亭席卷而去。 汤光亭从未见过这般奇妙的剑法,着实吃了一大惊。他不知这位老者,其实便是现今无极门掌门玄玑的二师弟方远重。而这一招“钱塘十八叠”虽是无极门的上乘武功,但威力高下的关键,乃在于使剑者到底可以叠上几剑。而光以此招而论,玄玑不过只能叠上十二剑左右,而方远重却因为在多年前的一件意外事件中,不幸失去双腿,从此他不愿过问门中事务,专心潜修练功,如今已经能将此招叠上十五剑了。 尤其方远重这些天但觉精神健旺,自觉内力修为更上层楼,然而他多年未曾碰到的第一个对手,偏偏是个毛头小伙子,若是十招之内不能收拾,颜面何在?所以他不断催动内力,这一招“钱塘十八叠”竟然一举突破他先前的武障,叠上了第十六剑。 方远重既惊且喜,心想:“这还不收拾了你。”但见眼前这个小伙子剑网撒开,作势要将他这一剑兜进剑网之中,把心一横,道:“好,我就看你能接得了多少。” 将这一股雷霆万钧之势,直接撞进了他的剑网当中。 然而方远重但觉对方这一张无形的剑网,居然与一张有形的实质渔网一般,不但将他这一股劲道紧紧缠住包裹起来,而且还相当富有弹性,自己这一剑有如撞入一团棉花当中,就好像钱塘江潮浪再大,威力最强的时候还是在水上,一但拍浪上岸,力道就去了八成。方远重当场吓出冷汗,心中惊道:“这阴阳和合,圆转太极之道,分明是我道家太极无上心法,他怎么会?又怎么能这么得心应手?”与当时玄玑初见时一个反应。 那吕洞宾闻道于钟离权,本就源出道家,这一套天遁剑法,更是循天道而生,浑然天成,为天上所有,当时吕洞宾命在旦夕,欲传授给汤光亭以保得性命时,仍需一再考虑,最后在得到了陈抟的赞同之后,这才敢传给汤光亭,其中谨慎的态度,便源于此。原来所谓的天遁剑法,其中剑招还在其次,阴阳配合,太极圆转才是剑法精髓所在。试想天生万物,追溯本源,皆不出阴阳二变,由此推演出千般、万般的剑法出来,也不过是个人悟性与造化之功,否则天遁剑法不过三十六招,又如何能让吕洞宾称得上“剑仙”两字? 那汤光亭见方远重这招虽然雷霆万钧,不过缺少变化,这样就少去他得不断动脑筋想其他变化的时间,得以最好的招式专心搭配应付。只见他先是一招“天罗地网”正变“天旋地转”抢出,接着再以“天马行空”阳合“天人合一”做为后着的半招,这四招阴阳闪烁,正奇互变,等于也是霎时间使出十六招。但是那方远重不过是将同一招连出十六剑,然后合在一起,汤光亭却是扎扎实实地使出十六招,而既说是十六招,也可以说只是一招,其中差别,简直不能以道里计。那方远重以毕生修为,自认威力无俦的一击,竟为汤光亭举重若轻的接下来,心中的激动,已不能以言语形容,接着腕上一痛,手臂一麻,手中长剑竟然脱手而出,但他立刻恢复清明,手掌伸指一探,马上便将配剑抓回。 那汤光亭临危中使出这一招,已经是他此时此刻,自练成天遁剑法以来,最高的修为,虽然离最高的“真无”之境,还差那么一大截,但他还是闹出一身汗,内力亦复消耗不少,但见方远重这一招最大的破绽,那就是莫名其妙地还要补上两剑(他不知后面接着这两剑,其实便是“钱塘十八叠”的最末两叠,十八剑同为一招,方远重是非出不可的),这两剑与前面的威力落差大太,他便趁隙去点方远重的腕上穴道,内力到处,就算对方是铁铸的也要松手,没想到方远重百忙当中居然还能抓回,不禁喝了一声:“高明!” 这两个字汤光亭虽是衷心赞颂,但方远重听在耳里,却成了刺耳的讥讽,当场勃然大怒,顾不得手臂兀自发麻,左手在地上一按,腾身飞起,长剑如蛟龙灵动,直往汤光亭上盘罩去。汤光亭想他失了双腿,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专攻人上盘,一定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惹得他发怒心情浮动,定能趁隙而为。还想不到如何继续惹他,身子一侧,长剑递出,还了一招。 但是那方远重怎么说也是无极门的一流好手,“钱塘十八叠”失利之后,虽然发怒,但剑招却越趋保守,数十招一过,汤光亭一心想着要惹他发怒,反而有点吃不消,忽然想起初到此地之时,真清冲着他说的一句话:“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便在此时,忽有一个细微的声音说道:“满场游走,更不停留。”此声细如蚊声,但钻入汤光亭耳里,却有如晴天霹雳。他循着声音看去,但见那个双手被铁炼所缚之人,正仰着脸看着他,那个眼光神态,正是杨景修。双目相交,各自会心一笑。心道:“这老头就算运用左手行走有如用脚,但比起我来,总算行动不便,杨大哥这一提点,正是此战胜负关键之所在。”身子一闪,往右滑开,脚下毫不停留,手上长剑直指,剑尖始终对着方远重,从他左肩左胁,顺着身体一直指到他的后腰背心,绕了半圈,来到了他的右肩。 方远重这下可真的给逼急了,忍不住低吼着跟了转了半圈,杨景修忽然心念一动,说道:“猛攻他的左半身!”汤光亭大喜,心想:“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了。” 原来那杨景修少年得志,年轻成名,除了说他的刀法确实够快,够犀利之外,临敌对阵时的灵活头脑,擅用地形地物,以及敏锐的观察力,都是成就他快刀之名的另一半重要因素。所以他的武功其实未必真的高过,他所曾经击败的成名高手,一些临场的机智反应,利用各种有利自己的因素,来针对对手最脆弱的破绽,往往奠定了他十场中七场的胜利基础。 只见汤光亭身形一变,大开大阔,顿时剑光大盛,果然全都往方远重的左半身招呼过去,方远重左手不住推拉挪移,将身子带着滴溜溜地打转,右手精妙剑法尽出,却是一路招架挨打,根本腾不出手来还击。不过他只剩半个身子,倒也未必完全没有好处,至少汤光亭在攻击的时候,目标显然小了许多,只不过这样的好处得不偿失就是了。 却说那方远重一路挨打,心想长此下去,自己总有疏神的时候,对方却是有胜无败,心情不免烦躁,更是迭遇凶险。 忽然间,他瞥眼瞄见杨景修关心战局的眼神,就好像抓到了一线生机一般,百忙当中竟然舍了汤光亭,倒转长剑,直往后退去,汤光亭这时正好一剑划向方远重的左臂,见他居然不理不睬,撤剑后退,将左臂奉送,才纳闷着,却见方远重长剑直指,已经欺到杨景修面前,自己倘若不顾,固然可以立刻废掉方远重的左臂,但杨景修不免也要命丧当场。 汤光亭心中大叫一声:“报应!”他一路猛攻方远重的最大身体缺陷,也是最大弱点,现在方远重如法炮制,也去袭击他此时现地的大弱点,汤光亭除了大叫报应之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双脚奋力前蹬,右臂尽舒,往前拦去,蓦地眼前剑光倒转,抹到自己右胁下。其实他早知方远重袭击杨景修多半是虚,但就算明知是个陷阱,汤光亭还是不得不入这个壳。 那时汤光亭右臂尽伸,右胁下的破绽无论如何是补不起来的,他突然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主意,鼓动丹田真气,张嘴暴喝一声,往方远重脸上喷出一口真气。那方远重的脸正好朝着汤光亭,冷不防地,便让汤光亭喷中了。 这种类似“狮子吼”的功夫,汤光亭曾见莫高天使过一次,在寿春被万回春软禁之时,高智阳有个前来投靠的武林人士,叫“晴天霹雳”孟非凡的,也是擅使狮吼功的人,汤光亭也曾偷偷看过他练过几次,当时觉得有趣,心中有了这样的一个影子,但说到正式拜师学艺,那他是未曾有过的,而如今情况危急,他有样学样,正所谓“一窍通,百窍通。”竟也有几分功力。但若是由莫高天或甚是由孟非凡来与汤光亭易地使出,定能将方远重震得七荤八素,一时失去反击能力,而汤光亭毕竟不黯此道,方远重只觉得胸口一窒,眼冒金星,还是将指向汤光亭的长剑递出,只不过准头略偏,“嗤”地一声,划过汤光亭的腋下。 而汤光亭见他这一吼居然见效,正是反击良机,顾不得右胁疼痛,右肩一缩,左腿跟着踢出,这一下方远重果然没能躲开,“碰”地一声,正中他的胸口,身子便如断线的纸鸢般飞了出去。 那杨景修在一旁将这景况全部看在眼里,忙道:“兄弟,你伤势如何?要不要紧?”汤光亭伸手一摸,感觉整个胁下都湿湿腻腻的,还十分疼痛,这可是他初入江湖以来,第一次遭遇血光之灾,鲜血还不断地从上臂内侧,顺着手肘、手腕流到了他的手心,渗出指缝,滴到了地上。汤光亭实在有点害怕,毕竟他确实听过有人因为血流不止而死的,不过他还是脱口说道:“没事,没事,只是一点皮肉之伤。” 这一句话他早就想要找机会讲了,只是没想到会这样痛。 杨景修见他血流不止,说道:“你的血流得厉害,先自己点穴,可以阻止血流过速。”汤亭道:“是,是,要……要点哪里?”杨景修道:“人身穴道的名称位置你熟吗?”汤光亭点点头。杨景修便说了几个穴道,汤光亭一边听着一边一指一指地补上。 将自己安顿好了,汤光亭立刻想到杨景修,忙道:“大哥,你怎么了?”伸手就去拉那条困住他的铁炼。杨景修道:“别忙,去看看那个老头子怎么样了。”汤光亭道:“不错,免得他背后给我来一下子。”小心地走到方远重倒下去的地方,只见方远重歪歪斜斜地靠在石壁上,两眼圆睁,愤恨不平地瞧着他。 汤光亭道:“老头子,我接了住吗?”方远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老夫临死之前,想知道今天败在何人之手。”汤光亭道:“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说了你也不认识。不过说给听也不打紧,我叫汤光亭。”方远重脸色凝重,续问道:“那你师父是谁?”汤光亭心想,万回春虽教我练内功,吕道长教我剑法,不过他们都不是我的师父。便道:“我没师父。” 方远重根本不相信,想他是不愿意说,也就不再问了,续道:“我今天若双脚完好,你绝对不是我的对手。”汤光亭不加思索地道:“你说的没错,你的剑法很好,我与玄玑道长交手过一次,光就剑法而论,你未必便输给他了。”接着不甘示弱地说道:“不过我年纪尚轻,我们两个再各练十年,十年之后,你觉得我还会输给你吗?” 方远重“哼”地一声,转过头去,汤光亭瞬间运指如风,连点他身上数十处大穴。方远重不明其意,瞪了汤光亭一眼。汤光亭见制住了他,忽然客气起来,说道: “今天伤了前辈,情非得已,杨大哥是我结义兄弟,这里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是非闯不可的。” 走回杨景修被缚之地,说道:“大哥,我来救你出来,你身上这个玩意儿,可怎么弄下来?”杨景修摇头苦笑道:“兄弟,大哥我今天见你武艺变得如此高强,心中已是十分欢喜,而你不顾危险跑来救我,足见义气,更是令我感动,你大哥我就是此刻便死,也足堪慰,死也瞑目了。趁着你此刻血流暂止,赶紧出去吧。”汤光亭惊道:“大哥何出此言?是嫌兄弟来迟,办事不力么?”杨景修笑道:“我早知你既然来了,就不可能叫你独自走了。” 汤光亭亦笑道:“大哥既然知道了,就不要再赶我走了。”顺着铁炼摸去,却见那炼条除了分出一个铁圈,扣住杨景修的手腕之外,又另分出一条细铁炼,延伸到杨景修肩上,汤光亭缓缓摸去,隐隐觉得大事不妙,双手不自觉颤抖起来。果见那铁炼末端另有一钩,那铁钩穿过杨景修得肩头,伤口鲜血早已凝固干涸,而且因为未做任何处理,左右两边皆同,而肩上腐肉坏死化脓,状像惨不忍睹。 汤光亭倒抽一口凉气,想起杨景修所受的折磨,不禁悲从中来。杨景修虽看不到人在背后的汤光亭,但察觉他双手颤抖,知他心情激动,便道:“他们忌惮我的武功,用铁钩穿过我的琵琶骨,哼,其实我在疗伤的期限内运气动武,伤了经脉,功夫早就不如从前了,就算不死,也没什么用了。兄弟不必难过,我早已经不痛啦!” 汤光亭听他说他被人穿了琵琶骨,虽然忍不住心中凄苦,仍强抑悲愤道:“是谁?”杨景修道:“他们多行不义必自毙,兄弟千万不可为我多费心思。”汤光亭道:“我等不及他们作法自毙。告诉我,有谁,其中有一个是永清吧?我捉住他,慢慢折磨他,谅他也不敢不招!”杨景修听他说话语调有异,忙道:“此事须得重长计议。” 汤光亭兀自愤恨难消,见这铁炼既坚牢异常,一边又钩着杨景修的身子,不觉得怒气冲天,霍地站起,伸出长剑,气力灌注,说道:“大哥,我要用剑斩断铁炼,你信不信我?”杨景修先是一怔,随即说道:“只管放手去干!”汤光亭道:“好!” 双手交握剑柄,运劲于臂,大喝一声:“去你的!”挥剑便往杨景修的肩头斩去。 他内力到处,就是寻常兵刃也能削铁如泥,只听得“喳”地一声,铁炼应声而断,剑锋却在贴近杨景修肌肤上方三分之处硬生生打住,连一根寒毛也没碰到,这一下阳中有阴,刚柔并济,已是天遁剑法的上乘修为。而他原本封住用来止血的穴道,经过这么一震,松开了不少,鲜血又开始渗了出来。 汤光亭一股作气,接连将困住杨景修的其余束缚一一除去,那方远重虽然要穴被制,全身动弹不得,但却将这一切瞧得清清楚楚,也不得不暗暗喝采,深感佩服。 这么一来,杨景修身上便仅剩留在两肩琵琶骨上的一小截铁炼了。汤光亭道: “大哥放心,我认识这天底下最好的大夫,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你武功尽复旧观,活蹦乱跳。”杨景修心想:“万回春还不算是当今最好的大夫吗?就是他也不敢保证能让我武功恢复旧观吧?”但不愿在这个当儿扫他的兴,便道:“希望如此。” 他被擒多日,早已身心俱疲,此时突获自由,一时竟站不起身。汤光亭瞧着忍不住流泪,那快刀半剑江湖齐名,杨景修少年得志,是何等风光,这会儿竟沦落到这种地步,不禁令人鼻酸。 汤光亭寻了一件衣服帮他穿上,本欲将杨景修负在背上,但杨景修坚持要自己走,临行之际,更向方远重要回了自己的兵刃,汤光亭在他身上嗅到了英雄好汉的气息,精神立时为之一振。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大哥!”杨景修看着他正经八百的神情,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我们走吧!” 汤光亭大叫一声:“好!”向那方远重说道:“你们这么折磨我大哥,我原本一个也不该饶,但刚刚既然放了你一马,此仇便暂且搁下,不过你倒是认清楚了我的样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一笔帐,我早晚上门来算。”说罢头也不回地领着杨景修循着原路出去,来到门口,汤光亭想也不想地将门一脚踹开,舞动长剑,率先冲了出去。 只听到四面八方都站著有人,乱纷纷地喊道:“在这里了。”“他出来啦,大家留意!”“啊,他把姓杨的给救出来了!”“快进去看看方师伯怎么了?”汤光亭眼观四方,但觉这些无极门的弟子比他初来时,多了几个生面孔,忽然一眼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下暗道:“糟糕,他回来了。” 只听得那个他熟悉的人开口说道:“慢着!大家且慢动手,让我先搞清楚,这到底事怎么一回事?松清,你倒是给我说说看。”人群中闪出一人,说道:“这个弟子……弟子一直跟在师父身边,实在不太清楚。”那人剑眉倒竖,怒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问你的是,你们三清剑之前所做的事!还是你已经练成三清剑了,翅膀硬了,用不着凡事都要向我说明了,是不是?”松清连忙跪地磕头,说道: “弟子不敢,弟子不敢,弟子确实不知!”心中却道:“永清,你可害惨我了。” 原来这人便是松清的师父陆远道,他因与掌门师兄玄玑,在行为处世上有许多的观念合不来,向来便是无极门里的闲云野鹤,经常独来独往。更由于他一直不赞成掌门人要奉诏入京,去瞧那皇帝老儿脸色的这档事,甚至数度与玄玑发生口角,最后便干脆趁着玄玑带着一大批门中弟子,前去拍宋廷马屁的同时,也溜了出去四处云游。不过在他的观念里,倒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因此与同门师兄弟疏离,所以才让松清与方远重的两个弟子,永清以及一清,三人一同修习三清剑,平时没有特别的要事,他也让松清与其他两名师兄弟一起行动。 但是在无极门中,也许是因为方远重的行动不便,缺乏安全感,所以只有他的门下弟子特别多。像玄玑只收了太清,陆远道只收了松清,而薛远方也只有善清一个弟子。而也就因方远重的弟子特别多,他本身又难以在他们身边管教,所以他这一支派的素质特别良莠不齐,问题丛生,常常在外惹事生非。像永清狡黠轻浮,刁钻滑头,素为陆远道所不喜,常言道:“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泥,与之俱黑。”所以他对松清也就特别严格,谨防松清跟着学坏。 所以当他一见到杨景修一身破烂衣物,沾满血渍,再转看到汤光亭,虽然已经认他不得,但他与杨景修一道,身上也是沾满鲜血,想来一定又是永清仗着三清剑与无极门欺人,不由勃然大怒。虽然他已知道杨景修因为在外诋毁无极门声誉,又打伤了数名无极门弟子,因此要抓他回来问罪,最少也要他在三清祖师前忏悔。 但是眼前的景象,显然是杨景修遭到了十分残忍的酷刑,还来不及了解这个闯进无极门的不速之客究竟是谁,火爆性格一起,便当着众弟子的面前,大声叱喝起松清来了。 汤光亭与这陆半剑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也知晓他个性虽然急躁,却是无极门中唯一的好人,不过在此时此地,他却很不想见到任何一个无极门人,只希望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便道:“陆道长,如果你只是想要教训徒弟的话,那便请你的徒子徒孙让开,我要带我杨大哥去养伤了。” 不待陆半剑回答,无极门其他弟子已经在一旁鼓噪起来。陆半剑说道:“这位小兄弟,你知道你擅闯我无极门禁地,已是触犯了我门门规吗?于情于理,你都应当先向我门谢罪才是。”汤光亭道:“你若先向我杨大哥陪不是,亲自送他出去,那我就是向你磕头谢罪,也无不可。”杨景修虚弱地道:“多说无益,咱们兄弟两个并肩子上吧!”他素知陆半剑之能,而既不能说动汤光亭舍下自己,便只有陪他决一死战了。 汤光亭道:“不错。”手中长剑一抖,颤出几团剑圈出来。陆半剑见他这一手乃是玄门正道,想他必不是奸险之辈,而杨景修为人如何,他也颇有耳闻,无论他如何得罪无极门,但罪都不致死,心想看他的样子受伤不轻,不如找个借口让他走了。正寻思之间,突然进入石室的弟子出来回报:方师伯重伤昏迷,真清还有另一位师弟,则是被杀死了。 陆半剑脸转凝重,质问道:“我那两个不成才的师侄,可是被你杀死的?”他说这话时,眼睛是看着杨景修的。他想,也许是因为杨景修得到外援之后奋力杀出重围,他快刀虽然不弱,但是方师兄剑法精湛,所以才会两败俱伤。 汤光亭往前一拦,说道:“这可不是我杨大哥怕事,还是说我自大吹牛,但是里面那两个死人,实际上是我杀的,还有那老瘸子,他胸口的那一脚,也是我踢的。 你要找人报仇,尽管落在我身上便是。” 陆半剑惊疑地瞧着汤光亭,见他年纪二十岁还不到,实在难以相信这一番言语,居然是出自于他的口中。虽说他一向对方远重这一支弟子颇有微词,但是本门弟子纵使再不肖,也当由本门师长教训,自行清理。外人越俎代庖,干涉无极门的家务事,自己若不加以处理,无极门将来要以何面目再立足江湖?这陆半剑虽然嫉恶如仇,但是为人护短也是他的行事风格,听到汤光亭坦承杀人不讳,言语中还充满着轻蔑与无礼,便道:“松清,你先起来,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帮为师的将杨兄与这位小兄弟留下来,这件事情,我非调查个清楚不可。” 松清道:“是。”站起身来,长剑斜引,左手捏了一个剑诀,说道:“请两位指教。”汤光亭道:“陆道长,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沸沸扬扬,都说你道貌岸然,心狠手辣,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松清道:“我师父的为人如何,还轮不到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考评。”陆半剑道:“松清,你何时也学得如此油嘴滑舌。”松清道:“是,师父。”手中长剑一挥,说道:“请指教!”直往汤光亭肩上划去。 汤光亭见这一剑招式严谨,道:“好,汤某今天独闯无极,先破两仪,再劈三清。还有两个人呢?一起叫出来了吧?”松清道:“想单挑三清剑阵?回去再练个二十年吧!” 两人嘴上你来我往,手下却也没慢了,转眼间便拆上了数十招。松清暗暗纳罕,觉得对方剑法之高,世所罕见,偏生年纪却是这般年轻。但他心中虽惊,出招却越发沉稳,反观汤光亭胁下伤口,却因不断地使劲用力,血流不止不说,痛楚也逐渐加剧起来,几次双剑相交,汤光亭差一点拿捏不住手中长剑,松清瞧出便宜,便更要刻意去砸他的剑,劲道使了个十足。 陆半剑看出徒弟的心思,便道:“只要留他下来,不必要他的性命。”松清嘴上答应,但心中却想:“要是留他们下来,只怕节外生枝。事情一但牵扯开来,难保不会扯到我头上来,刀剑无眼,我不如在他右胁下这个地方放一点水,让他有力气反击,我为了自卫一不小心杀了他,师父也没话说了。” 陆半剑哪里会知道他的徒儿会在这上头搞鬼?况且剑上劲力少个一两分,松清只要表情十足,除了对阵的两个人之外,又有谁看得出来?汤光亭察觉了他剑上的这个微妙变化,心想:“他想一举杀了我,根本不打算生擒。”自忖今日有死无生,唯有将这最后一把,押注在陆半剑是正义之士的身上了。便道:“陆道长,我刚刚说你是伪君子,你道是何故呢?” 陆半剑没料到他还能开口说话,便道:“我自问心无愧,世人道听涂说,又何足道哉。”汤光亭道:“可是我杨大哥年不过三十四五,快刀之名,却与道长东西并称,南北齐名,道长心怀不忿,却是众所周知。”陆半剑淡淡地道:“胡说八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若是每一个江湖后起之秀,我陆某都要忌恨,岂不成了妖怪。” 汤光亭道:“可是我杨大哥快刀二字,却冲着道长半剑二字而来,道长青眼有加,那也是……那也是人之常情。”陆半剑道:“我徒儿这一手剑法不错,你分心说话,休想赢他。”接着说道:“杨快刀今天之所以如此,全是他先来招惹我无极门,却不是我先去惹他。与他叫不叫快刀,毫无干系。” 汤光亭道:“哦,是吗?既是如此,那为何要再擒住他之后,还用铁炼穿了他的琵琶骨?那不是想要废去他的武功,让他永远使不出刀法吗?”松清喝道:“一派胡言!”陆半剑同时也喝道:“你说什么!” 汤光亭道:“不信的话……他妈的,别以为老子怕了你……”接着的两句,却是与松清说话。原来松清为了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剑上劲道陡增,汤光亭不甘示弱,忍痛还击。 陆半剑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怕汤光亭所说的是真的。身形一闪,欺向杨景修身前。杨景修手中单刀虚砍,右脚往前斜跨出,使得是一招“虚步藏刀”,方位准度十足,但是劲力速度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陆半剑心想:“你若想在我面前搞鬼,我便叫你一辈子后悔。”右掌凌空抓去,发出轻微嗤嗤之声。 那汤光亭在一旁瞧陆半剑动上手,心想:“难道我这一注押错了?”再见他这一掌破空之势,实在非同小可,心中大骇,急道:“别伤我大哥。”身子一矮,从松清一旁窜了出去。那松清是何等人物,岂能让他撇下便走,当下倒转长剑,顺着汤光亭的背心刺去,瞥眼见到师父正专心对付杨景修,心想机不可失,剑上寒光一吐,便要送了汤光亭的命。 便在此时,汤光亭见那陆半剑将杨景修如提小鸡般将拎了起来,心中一宽,立刻想到自己,想到松清,百忙中转身回剑,“铮”地一声,汤光亭右臂一麻,手中长剑应声飞上了半空中。 那杨景修武功虽失,见机却快,喊道:“接住。”马上将手中单刀抛给汤光亭。 那汤光亭右臂一动,却抬不起来,忽然异想天开,飞身着地,伸出左手去接刀,接着回身翻滚,弹起身来就是一刀横劈。他左手无虞,内力运使毫无顾忌,虽说他今天已经斗了许多人,但比起方远重来,松清的内力可差了那么一大截,这一刀挟着强大内力使出,虽无招式可言,但松清仍不敢撄其锋,连忙向后退了一步。 汤光亭这一刀得手,便得到了喘息机会,进步向前,又是一刀,用的却是天遁剑法。 这刀主沉稳,剑走轻灵,正所谓刀如猛虎,剑如飞凤,一刚一柔,绝不相同。 而在构造上,刀背厚实,多以砍劈,剑刃轻薄,向以挑刺。所以照理说,这天遁剑法无论如何也用不到单刀身上,而就算只挑适合的运用,七折八扣下来,也所剩无几,更何况他还是用左手。 但是汤光亭在这一方却颇有天份,原来他从小就能左右开弓,不过不是弯腰射箭,而是左右手都能拿筷子吃饭。这时左手拿起刀来,便使出天遁剑法。人说像不像,三分样,他这刀使开来,居然也有三分威力。再加上天遁剑法本身就以“变” 为主,这时以刀易剑,虽是连根本都改变了,但是却与天遁剑法的要义契合,在运用上纵有许多格格不入,竟也有更多凌厉,更多出奇的招式。 而汤光亭运功使劲再无疼痛顾忌,这些凌厉与出奇背后的破绽,全被他本身强大的内力所掩盖,所以松清这时的遭遇,反而比先前更加凶险,数十招一过,刀剑相斫,“铮”地一声,松清手中长剑断去一截,虎口震裂,渗出血来。 汤光亭一股作气,猱身上前,展刀横劈过去,这一招又快又急,松清手中只剩半截断剑,若不望风而逃,就只有等着被横切成两半。 只听得在众人一阵惊呼当中,叮叮当当地一串声响,汤光亭但觉手中单刀好像不受控制,有一点要跳起来的感觉,连忙运劲回夺。定睛一瞧,却是陆半剑挺剑来救。原来他刚刚在这一招当中,一连刺出了二三十剑,速度之快,声音听来连成一串。那剑尖打在刀面之上,每一剑的方位、力道都不同,汤光亭只要握刀稍有大意,这刀就不是自己的了。 那杨景修在一旁见了,知道他剑法再高,这刀毕竟是第一次使用,陆半剑的九华神剑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剑术,与玄玑的天罡正一神剑各擅胜场,丝毫大意不得,便道:“兄弟,刀柄上缠著有一条白布匹,是用来缠住手腕的。” 汤光亭也觉得刚刚陆半剑那一招十分诡异,赶紧细看刀柄,果见上面是捆着布,他原先还以为是这刀柄的一部份,想不到动手去解,便解出了一条长约两尺,宽有三个指幅的,非丝非棉的布条出来,一端仍是系在刀柄的末端。这种设计有些奇怪,但他此时无暇细看,赶紧绕上手掌,圈了几圈。 陆半剑静静地看着汤光亭的举动,并没有要马上动手的意思,汤光亭知道厉害,心中比当初面对玄玑还要紧张。他见过杨景修使过几次刀,当下右前左后,左膝微弯,将重心落在左脚掌上,右脚状似向前踢出,足尖朝前,离地三分。右臂微弯握拳,拳心向前,左手藏刀后缩,刀刃朝下,摆了一个蓄势待发,杨家快刀式的起手势。 杨景修颇为感动,提醒他道:“兄弟,你左手使刀使得甚好,不过你要记住,你只不过是左手使刀,相反的是你的方向,对方对你的剑招,可没有左右对调之分。” 点出了他刚才与松清对阵时的缺点所在。汤光亭大喜,道:“原来如此,难怪我刚刚一直觉得不太对劲。” 陆半剑微微一笑,深觉这两人肝胆相照,义气深重,尤其那杨景修不但武功高强,而且眼光独到,尤其难得。在他来说,读书人吟诗作对写文章会作伪,但是一个学武之人,在他的表现出来的武功当中,不论正邪成份多少,绝对都是隐藏不住的。杨景修刀法开阔,不是胸襟广阔之人绝对练不成,而汤光亭内功正道深厚,剑术浑然天成,若是心术不正之人,练久了反而会伤了自身。 陆半剑在这倾刻之间便知这两人绝非奸邪之徒,尤其是他刚刚证实了汤光亭所言,杨景修确实被人穿了琵琶骨,武功全失,成了废人之后,心情更是起伏不定。 他也知道杨景修的伤,绝对是无极门造成的,这一下子他脑袋几乎陷于一片混乱当中,不知如何是好。但当他见到汤光亭与杨景修这种披肝沥胆的感觉,忽然打从心底感觉一阵温暖,言语不能形容。 所以他不知不觉面露微笑,说道:“这时的我打不过你,你和你的义兄可以走了。”此言一出,最惊讶还不是杨汤二人,而是松清等的一干无极门徒众。当下便有几个人说道:“陆师叔,万万不可!”“他们两个来到无极门里撒野,还杀了人啦!”“陆师叔,真清死得冤枉,你要为他报仇啊!”你一言,我一语,说个没完。 陆半剑将手一摆,以相当罕见的口吻说道:“你们是想造反了吗?”松清知道师父动了真怒,立时缓缓后退,将头撇了开去。其余众人见碰了钉子,纷纷闭嘴。 蓦地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说道:“我看想造反的人是你。” 陆半剑回过头去,见方远重躺在软轿上,让两名弟子给抬了出来。陆半剑冷冷地道:“二师兄,就这一件事情,请你好好地严加管教门下弟子,否则让师弟我帮你出手,这场面就很难看了。”方远重气呼呼地道:“你当着众弟子面前,这样子跟我说话,难道场面就很好看了?你可别忘了,若不是我身子不方便,师父的九华神剑,哪里轮得到给你修练?你陆半剑江湖上好大的名声,可都是我姓方的让给你的。” 那陆半剑不愿再与他多费唇舌,只淡淡地道:“松清,要是看到永清与一清回来,马上要他们来见我,若是他们干耗着不来,还是仗着某人不肯来,那也成,除非他们这一辈子不再出无极门一步,否则让我在外头碰到了,我会让他们永远也回不来。”方远重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你敢?”陆半剑冷冷地道:“二师兄,外面风大,早点进去歇着,免得着凉了。”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回过头又道:“你们要是谁自认可以留下他们两个的,就尽管上。”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松清脚步只略一迟疑,也随即跟着走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但他们大多属于方远重这一支,所以人人噤若寒蝉,没人敢在这节骨眼上多嘴。 汤光亭虽说是押对了宝,但他也没料到陆半剑会因此与方远重同门阋墙,但话虽如此,此地仍不宜久留。幸灾乐祸地走道方远重跟前,陪笑作揖道:“你也别不开心,你想报仇,有一天我会给你机会的,少陪了。”说着,搀着杨景修,大摇大摆地穿过正殿,从大门走了。 两人下意识地都不敢回头,直到走出两三里外,这才稍敢放松。两人嘴上虽都不说,其实却都累了,便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并肩坐了。过了一会儿,汤光亭首先打破沉默道:“还好那个陆半剑还算是个正义之士,否则这一次真的是在劫难逃了。” 杨景修道:“我是逃不了了。兄弟武功今非昔比,你是不愿丢下我,要不然就是陆半剑也留不下你。对了,你这一身武功是怎么来的?实在只有进步神速可以形容了。” 汤光亭笑道:“这一切都是误打误撞。” 当下便将自己如何中毒,如何误服了千药门灵丹九转易筋丸,而在九死一生之际,又怎么经由万回春的调理,莫名其妙地内力自成。接着又说到怎么碰到吕洞宾,自己如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后得习天遁剑法的一切经过,各择要紧的说了。 原来他对于自己如何生成内力一节,仍是懵懂无知的,还是这些天梅映雪经过再三假设推敲,才将整个过程厘清,各种结果也才得以合理化了。 杨景修越听越奇,不过倒是十分开心,直说汤光亭吉人天相,才有如此福报。 汤光亭想那杨景修也不是坏人,而且他多半是看不惯无极门人在外使坏,这才会惹祸上身,但是吉人天相这个四字,却无论如何没有用到他身上,心下不禁恻然。说道:“其实小弟何德何能,可以得有这样的境遇?这一切都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只有机缘巧合四个字而已。” 杨景修不同意,说道:“你就只有机缘两字说对了,所以说这是天意,一个人要顺着天意做事,那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都代表天意,殊不知天只有一个,能自我省察,自我调整,那还真不容易。”汤光亭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是自己资质鲁钝,一时想不透彻,便直接问道:“大哥说我顺着天了吗?” 杨景修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转过身来正色道:“你坦然接受自己承于天意的一身武功,好好利用,就是顺着天意,若是觉得这一身武功是自己碰巧捡来的,恣意挥霍,欺压善良,那不久之后,就会有另一个人奉着天意而来,向你讨回老天爷的恩赐。” 汤光亭若有所悟,又仿佛抓不到边际,但是却是满心欢喜,站起来说道:“小弟愚钝,日后也希望大哥能够常常提点小弟。”杨景修感受到他这股发出内心的由衷希望,一时大受感动,心情激荡,伸手拍了拍汤光亭的肩头,说道:“由你这一句话,大哥就知道你已经明白了。日后不管有没有我在你身旁,你只要记住你今天自己说过的这一句话,那就足够了。” 汤光亭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远远有马蹄声响,拉住杨景修的手,说道: “有人来啦!”扶着杨景修闪身躲到路旁的矮树丛里,伏身低头,过了不久,果然听得一阵急乱的马蹄声从眼前的路上不断奔驰而过,前后共有十二骑之多,汤光亭待到最后一匹马经过,悄悄探出头来张望,却见那马背上的乘客是名道士,看这打扮是无极门的人。 汤光亭站起身来,说道:“没想到他们还是派人追出来了,真是可恶。”杨景修道:“他们这批人行色匆匆,未必是来追我们的,何必跟他们生气。”汤光亭惋惜道:“我不是气这个,我是气我怎么没想到要去骑他们的马,这样就不用走那么辛苦了。”杨景修笑道:“我们骑了马,反而更容易留下痕迹让人追踪。”汤光亭道:“是吗?那就算了。” 两人看着地上杂沓的蹄痕,发怔半晌,汤光亭道:“这条路是往城里去的,原来他们要进城去。”杨景修道:“我们也要进城吗?”汤光亭道:“是啊,我不说要帮你找这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吗?她现在正在城里等着我。” 杨景修自在他琵琶骨被打穿的那一瞬间起,就对自己以前的武功不再怀念了,不过汤光亭既有心为他找了大夫,倒也不好浇他冷水,便道:“我们不如绕远路,慢慢进城。不管他们为的是什么,我现在不好跟他们再起冲突。” 正好两人都感到疲累不堪,汤光亭也表示同意,于是两人避开大道,尽走一些林间僻野,待进得城门时,天色也已经渐晚了。汤光亭在街头转角处,到处找寻梅映雪所留下来的暗记,直到夕阳西下,仍是一无所获,这光线一暗,更是难以辨识。 汤光亭无奈,只得先找个地方挨过一晚,幸好他的剑伤未再恶化,而杨景修的伤是旧伤,也不差这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杨景修陪着汤光亭在金陵城转了一圈,就只差没进皇城了。见他眉头深锁,知道他找不到那个他口中的大夫,便道:“兄弟,你先别为我费心了。 我的伤已经好几十天,伤口都快愈合了,倒是你的伤口怎么样了,可别化疽才好。 不如在城里先找个大夫吧?” 汤光亭不知怎么解释他是非找到“梅大夫”不可,更何况还有林蓝瓶与骆春泥呢!正自着急时,忽然街角转出一道熟悉的人影,汤光亭见了挥手急忙喊道:“阿雪,阿雪!”那人闻声转过头来,朱唇含笑,眼眸中流露出自然欢欣的神气,正是汤光亭找了两天的梅映雪。 梅映雪四处张望了一下,机伶地跑了过来,看见杨景修精神萎顿地站在汤光亭身后,便道:“这位便是杨大哥吗?小妹有礼了。”说罢盈盈拜倒,行了一个礼。 杨景修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客气地道:“不敢,不敢。”汤光亭喜形于色,开开心心地介绍道:“大哥,这位是梅姑娘,她可是大名鼎鼎的千药门前门主,梅师成的孙女,现任门主万回春的得意门生,你的伤只管包在她身上,铁定错不了。” 杨景修这时才知原来汤光亭口口声声所推崇倚重的大夫,居然便是眼前这位娇滴滴的大姑娘。他见汤光亭与这位梅姑娘互望时的眼神颇为亲密,心中忽然想起那阵子,与汤光亭形影不离的林蓝瓶来。将汤光亭拉到一边,细声问道:“那个林姑娘呢?你们没在一起啦?”汤光亭脸上一红,嗫嚅着还没回答,那梅映雪忽道: “那林姑娘陪着骆姑娘,所以没有跟着一起来。” 杨景修神色微变,道:“骆……什么骆姑娘……”梅映雪见状道:“汤哥,你还没跟杨大哥提起吗?”汤光亭道:“我还没来得及说,正好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话锋一转,说道:“你们是跑到哪里去了?我在这里找了一整夜都找不到。”梅映雪道:“林妹妹她不愿意住在城里,所以我们在城外另外找了地方歇脚。我们等了一夜不见你回来,我就猜你一定进城来了,所以便留了林妹妹照顾骆姑娘,由我进来接你。” 汤梅两人接着都说了些什么,杨景修一句也没听清楚,心里只不断地重复问着: “她说的骆姑娘是春泥吗?她怎么会来了?啊,难道汤兄弟之所以知道到无极门找我,是春泥跟他说的?”他昨晚为了不打扰汤光亭运功修养,所以一直没问起这件事情。自己为无极门所擒,当时除了骆春泥之外,并无第四人在场,汤光亭之所以能够得到消息,多半便应与骆春泥有关了。 但是汤光亭与梅映雪叨叨絮絮,一直未主动再提起“骆姑娘”的事,他也不好意思主动开口询问。只是他当初威名在外,与骆春泥相认也有一点衣锦还乡的味道,但是现在自己成了一个不会武功的废人,状样狼狈,若是见到了骆春泥,不知她会如何看待自己? 杨景修开始觉得有些局促不安,但是那天与骆春泥于危险当中分手,现在的她是否平安无事,是他急切想知道的,盘算着不如等到真的见着骆春泥的面,确定她平安之后,自己在悄悄走了。更何况义弟如今武功高强,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再令他担心的了。 只听得汤光亭续道:“我倒忘了昨天早上她就已经不肯进城了,这一节我早该想到,唉,带着这个小姑娘,真是难伺候。她昨天晚上没有闹脾气吧?”梅映雪眨了眨她的大眼睛,捉狎地看着他,说道:“你嫌她难伺候,说的是真心话吗?” 汤光亭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她年纪小,做事冲动,说话口无遮拦,其实她心眼挺好,希望你别跟她太计较。”梅映雪小嘴一噘,道:“你干嘛那么紧张地替她说话?别以为我不知到你心中打得什么主意,哼!” 汤光亭脸上一红,道:“我……我打什么主意?我哪……哪有打什么主意。” 梅映雪道:“你白天心里想着什么,晚上作梦都梦着了什么,那个就是你打的主意了。”汤光亭心想:“难道我作梦的时候说了什么梦话?让阿雪给听见了。”说道: “你……你怎么偷听我说梦话?” 梅映雪脸上一阵红晕,娇叱道:“谁……谁偷听你说梦话啦,杨大哥就在这里,真是好没正经。”她和汤光亭虽然已经私定终身,但是自从在汴京城外的荒郊野林中,有过一次意乱情迷的亲吻拥抱外,到目前为止,两人的亲密举动都还仅止于牵手搂腰,就是在郊外破庙中野宿,两人也都刻意要隔上十来步的距离就寝。汤光亭在外人的面前,说她偷听汤光亭说梦话,这可不是说她和汤光亭睡在一起吗?梅映雪不禁大窘,发觉这样叱喝他还不够,伸手推了他一把。 汤光亭心想:“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只怕越说她越不开心,转移话题道: “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杨大哥也许急着要赶快见见骆姑娘呢。” 此语一出,三人同时得到解脱。杨景修好不容易终于等到这个机会,忙开口问道:“兄弟,你说的骆姑娘,是……是不是……”汤光亭道:“她就是那天,我们在千药谷外的客栈中,跟着一个彪形大汉进来,会使弓弩射箭,相当泼辣的一个…… 嗯,大哥,我这么说,你不会介意吧?”也是试探他和骆春泥交情深浅的意思。 只听得杨景修笑道:“兄弟形容得很传神。”竟无特别的喜恶表情。汤光亭一愣,心想,待会儿只要你们两个一见面,这谜底就揭晓了。我照子放亮一点,自己观察便了,该做什么事得抢在杨大哥前面,可别再让他出事了。 心中计较已定,三人互看了一眼。汤光亭道:“阿雪,你该先带路吧?”梅映雪道:“啊,我差一点忘了。”转头走没几步,想得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又回头骂了汤光亭道:“都是你不好啦。”快步向前走去。 杨景修与汤光亭互望一眼,汤光亭不自觉地吐了吐舌头。杨景修笑道:“你很喜欢她?”汤光亭心想这事不能瞒他,而且这样的一件喜事天底下居然无第三人知道,也是美中不足,便附耳杨景修,细声说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杨景修吃惊道:“此话当真?”汤光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赶紧又道:“这件事情林姑娘还不知道,大哥待会儿见到她,可先别说溜嘴了。” 两人跟着梅映雪走出城外,一路向东走了二十余里,不久便来到了一处农村中。 梅映雪睁大双眼,一间一间农舍地寻将过去,最后来到一处晒谷场。梅映雪指着晒谷场后的房舍道:“我们昨天就是向附近的农家,借了这间谷仓休息。”还没走到门口,便高声喊道:“林妹妹,骆姑娘,我回来了!林妹妹!”来到门口伸手一推,门扉应声而开。 梅映雪自言自语地道:“怎么没把门扣上?出去散心了吗?”走进谷仓,三人昨天晚上铺在干稻草上的被褥还没收起,但是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杨景修一个心卜通卜通地跳着,这会儿见到里面没人,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紧张。 汤光亭道:“她们上哪去了?”梅映雪道:“也许是陪着骆姑娘散心去了…… 我问问大娘去。”跨出门外,迳往一旁的另一间房舍走去,汤光亭扶着杨景修跟了出来。 梅映雪叫门道:“大娘!大娘!你有没有瞧见跟我在一起的那两个姑娘。”伸手便要去敲门。杨景修道:“这大白天的关什么门?莫非也出门去了。”梅映雪一听觉得有理,便去推门,这门扉也是一推就开。梅映雪右脚才跨过门槛,汤光亭便道:“屋内有人。”两人抢到屋后炉灶旁,看见一个白发妇人双手双脚遭人捆绑,口里还塞了一个未吃完的馒头。看到梅映雪出现,嗯嗯啊啊地挣扎个不停。 梅映雪急忙上前帮她除去身上束缚,那妇人口里一得自由,马上说道:“姑娘,你们还是快走吧!大娘这里不能留你们了,真是太可怕了!”梅映雪安慰道:“会的,会的,我们马上就走。可是你得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还有,跟我一道的还有两位姑娘,她们人呢?” 那大娘慌慌张张地道:“今天一大早你走了之后,我依你的意思,把早饭送到谷仓去。没想到我才一踏进谷仓,马上就被几个恶人突然按倒,二话不说就给捆起来了,他们捆好我之后呢,就把我扔在一旁,理都不理我。有几个人就在这谷仓里到处乱搜,另外还有几个人,抓住了你们那两个姑娘。 “我心里想着这不知是哪里来的强盗,幸好他们只到这谷仓来,谷仓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们爱怎么搜括救怎么去搜好了。我看着那两位姑娘一动也不动地坐在稻草堆上,不管恶人跟她们说什么,她们都不开口。那几个恶人没法子,就有人想要去搜他们两个身上的财物,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小姑娘立刻破口大骂。恶人中有一个好像挺怕她骂的,就开口制止了其他人。” 那汤光亭三人大吃一惊,均想:这些人绝对不是一般的山贼强盗,否则岂有让一个小姑娘骂一骂就退缩的道理。而林骆两人既被人制住了,又没听这位大娘说是遭到捆绑,便多半是被人点了穴道,才符合一动也不动的描述,那么这一批人绝对是会武功的了,而且还是内家高手,林蓝瓶才会在还没动上手就被制了,以致没有发出声响,大娘也才毫无防备。 汤光亭忙问道:“那后来呢?”那大娘一脸惊魂未定,说道:“后来?后来她们两个就被这群恶人带走了。然后把我扔到这里来,这两个年轻人可真够粗鲁,他们老大说:‘扔她回去!’没想到他们两个还真的用‘扔’的,我全身骨头都快散了。”梅映雪道:“那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大娘用着吃惊的眼神看着梅映雪,说道:“我怎么敢看他们?你没听说‘杀人灭口’这四个字吗?”汤光亭正奇怪他们的目的如果是林骆二女,怎么会留下活口让人追踪?没想到这位大娘倒是抢先说出了这四个字,害他一时不知如何发问。 却听得那大娘继续说道:“不过这些恶人的老大,临走前跟我说了几句话,要我转述给你们。”汤光亭道:“大娘,你可不可以有话一次说完,不要再分段了,好不好?我们可是急死了。”大娘没好气地道:“大娘我可是头一回碰到强盗,这心儿还卜通卜通地跳着呢!” 梅映雪微笑着拿出一点碎银,交给那位大娘,说道:“大娘,你拿着这些钱到药铺去,就说要抓安神定志汤,那里面是一些党蔘、远志、伏苓等药材,可以宁心安神。”大娘接过银子,眉开眼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呢?”梅映雪道:“大娘,你仔细想一想,那些强盗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大娘道:“他们说,如果不想要这两个姑娘没命的话,就在三天之内的日落之前,叫那个姓汤的小子带着‘酒占一斤’,到象山碧云寺后面的泰来岗上等候,时间到了不来,就等着给两位姑娘收尸。你…… 你们两位,哪一个姓汤?” 杨景修急道:“什么‘酒’要沽一斤?大娘,你没听错吧?”大娘道:“我怎么知道是什酒?我都照实说了,话我也带到了,你们赶快离开吧,他们要是再来一次,老娘我可受不了。”梅映雪微微一笑,向大娘问明到象山的路程,便即带着汤杨两人告辞,离开了农村。汤光亭道:“阿雪,我们就这样上象山吗?那个什么酒的,我们根本搞不清楚,没个东西带去,投鼠忌器,只怕他们会对骆姑娘她们不利。” 梅映雪脸色凝重,道:“我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杨景修道:“梅姑娘,那是什么东西,怎么会有人擒住了两位姑娘,要来跟汤兄弟换?他们既然知道汤兄弟的姓名,却又不像弄错了对象。”梅映雪道:“汤哥,你没听懂他们要什么吗?” 汤光亭道:“真是奇怪了,我家又不是酒店,他们指明跟我要酒,真的是搞不懂。” 梅映雪道:“他们要的不是酒,是九转易筋方。” 汤光亭一愣,说道:“九……九转易筋方?我怎么会有那种东西?”梅映雪道: “不要说你没有,这天底下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但是这九转易筋丸显然是给你吃下去了,九转易筋方在你身上,是一种合理的推测。”汤光亭道:“可是我吃了九转易筋丸这件事情,根本就没人知道,连我们自己都是这几天才猜测出来的,怎么会……除非……”梅映雪点点头,道:“这件事情是万回春放出来的,我们那天成了赵王爷的盟友,万回春碍于王爷的面子,自然不敢对咱们怎么样,但是他只要放消息说你身上有千药门的不传之秘,可以让人在短时间内功力大增,不用他亲自出马,自然会有痴心妄想的江湖人士,前仆后继,明偷暗抢地想尽办法来夺。” 汤光亭失声笑道:“那他们也真好骗,万回春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前脚才到金陵,后脚马上有人跟到了。”梅映雪道:“你先后在寿春出现几回,之前没没无闻,是个只会三脚猫把式的小角色,但是最近这一次你和玄玑一战成名,转眼间传遍江湖,不知道你的人也许还会想,你是不是有个高明的师父?知道你的人,就会察觉你的武功进展实在太大。反正再经万回春这么一解释,众人先后对照一下,就是不相信也得相信了。” 杨景修忽道:“也许还有人会想,这便是为什么梅师成与万回春的武功,会相差这么多的原因了。”梅映雪讪讪地笑了一笑,说道:“正是如此。这个谜题在江湖上流传已久,我万师父与万师兄怀疑我私藏此秘,疑心了十几年啦,而我也是此刻方知他们没冤枉了我。”神态略显凄怆。汤光亭忙道:“这个世间上有不少人逃不出名利,最后闹到身败名裂,这可不能说是名利害了他,名利本身是不会害人的,会害人的是追逐的这些人。万小丹为了逼你交出此方,处心积虑地害了不少人,做了不少缺德事,这可是他自己贪婪的私心造成的,跟你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杨景修附和道:“汤兄弟说得不错,你万师兄就算平平安安得到此方,也必会因贪心而坏在其他的事情上,更何况如此的话,江湖上必多纷争,流血杀戮的事情也就更多了,依此看来,弟妹乃是替天行道,做了一件大功德,实在不须为此感到内疚自责。” 梅映雪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原本还专心注意,后来突然听到“弟妹”二字,不禁脸上一红。汤光亭道:“是啊,大哥江湖经验比我们丰富,他说的话肯定是不错的,你千万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梅映雪低头靦腆道:“你把我们的事,跟大哥讲啦?”汤光亭道:“是啊,这件事情干嘛要瞒着大哥?多一个人代我们欢喜也是不错的。” 梅映雪满心欢喜,心想他既然跟他结义大哥说了这件事情,那么在他心里自己的份量,自然是多过林蓝瓶了。其实自从她与汤光亭相逢之后,心中也是忐忑难安的,当初在那种情况之下,勉强要汤光亭发誓娶自己,如今能够约束他的,就只有他自己所立下的誓约了。本来梅映雪也知道,如果自己缠着汤光亭,要他立刻下媒聘娶她过门,给他一个名份的话,汤光亭绝对会照着做,但是如果这一切还要自己开口,那她反而宁愿就照目前的状况维持下去。 那目前状况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呢?梅映雪那天晚上从泥土中忽然醒过来,发现自己果然一丝不挂,当场羞得连脖子都红了。一时便想:汤光亭呢?他上哪去了? 他怎么没在自己身边?再想到他当时脱去自己身上衣物时的景象,就不敢再往下想,他是仔细地欣赏了自己的胴体呢?还是…… 梅映雪直觉地便知道自己是汤光亭的人了。她在现场找不到汤光亭没有关系,于是她便出谷去找,没多久,碰巧就让她在谷外遇见了。当然,那时除了汤光亭之外,还有跟他一直形影不离的林蓝瓶。梅映雪想起自已之所以能够遇到汤光亭,就是因为他千里迢迢送林蓝瓶到千药门来求医,那么他们两个是早就已经认识的了,也许还是青梅竹马吧? 梅映雪并不想主动求证,她只想,如果汤光亭心里有自己,那么林蓝瓶跟汤光亭的关系到底如何,与她一点都无涉。 所以汤光亭在林蓝瓶面前一直不提此事,她也不表示意见,甚至都顺着汤光亭的意思,看他怎么分派。现在听到他与杨景修直承此事,那杨景修是他结义大哥,是他在江湖上最亲近的人,这其中代表的意涵,自然特别不同了。 梅映雪正自陶醉的时候,没想到那杨景修见她一阵靦腆尴尬,忽然想起汤光亭叮嘱他先不要提起的话。其实这倒不是他心直口快,而是他是想藉由拉近与梅映雪的距离,让这些安慰鼓励的话发挥最大的作用。这会儿他以为发生反效果了,便忙道:“梅姑娘你放心好了,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才会这样叫你,要是有旁人的话,我说话会小心的。” 梅映雪忽然有如大梦初醒,还没搞清楚状况,一愣,说道:“什么……”汤光亭赶紧往前一指,说道:“到江边了,我先去雇船。”脚底抹油,抢在两人前面跑了。梅映雪在后面喊他,但见他头也不回,为了就近看顾杨景修,倒也不敢追上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象山在镇江县境,从金陵顺着长江乘船顺流南下,不用半天的时间就可抵达了。三人上岸之后,向当地土人问清楚了方向,便即上路,马不停蹄赶到象山山脚下,却已经黄昏了,于是三人便找了一家客店,先休息一宿。当夜汤光亭终于才有时间跟梅映雪仔细谈起杨景修身上的伤,梅映雪在详细查看过之后,说道:“得先想办法取下铁钩,再看伤口复原的情况,才能有一个比较正确的评估。不过只要能够打通经络,从舒筋活血的方向去努力,不要说恢复力气,就是失去的功夫应该也能慢慢练起。” 那杨景修原本不抱的希望,此时听过梅映雪的一番话之后,倒是又重新燃起。 汤光亭当然是第二个最开心的人了,说道:“最好是能够经过你的一番医治之后,功力就能马上恢复的,有没有办法?”杨景修笑道:“能够重新练功我就已经很开心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倒是没那个奢望。”梅映雪道:“不,汤哥说的,按理应该也是有办法的。杨大哥,你没瞧见九转易筋方在汤哥身上的作用吗?这九转易筋方也是人想出来的,可见这世上没有突破不了的难关,所以方法绝对是有的,只是我能力不够,一时想不到而已。”说得杨景修也是连连点头,信心大增。 那杨景修的伤需要花长时间治疗,梅映雪便先将他琵琶骨上的铁钩取出,包扎完毕后,再接着处理汤光亭的伤口。梅映雪见他伤口颇深,日后纵使好了,也会留下一条伤疤,当下愀然不乐。汤光亭安慰道:“男子汉大丈夫行走江湖,身上若不留个几处刀疤,就不像是个男人。”梅映雪道:“难道不痛吗?”汤光亭突然将吸得满胸臆的豪迈之气,一下子全吐了出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说道:“实在是痛得很。” 第二天汤梅二人便留杨景修在客店里,连袂上山。原本汤光亭是有意让梅映雪留下来,自己单刀赴会,但是对方很可能对九转易筋方有所了解,万一唬他不过,反而麻烦,所以才勉强让梅映雪一起上山。 那汤光亭在无极门失了兵刃,路上一时找不到可以添购的店铺,所以还是借了杨景修的刀来伴手。还好他那天用刀使了几招,威力也相当不错,这两天静下心来,又想出了几招堪用的手法,加上变化,对付一般所谓的武林高手,想来也是勉强可以应付了。 李煜崇道信佛,所以纵使民生凋蔽,还是不断地有来自朝廷的金银,流进这些宗教团体,而既然政府的态度也是如此迷信神佛的佑国力量,一般平民百姓更是趋之若鹜。于是南唐的寺庙或者道观,都得以在经济来源无虞的情况下,建造得相当华丽,规模宏大的不在少数。两人来到碧云寺外,但见寺外下山石阶三百余级,放眼白墙红瓦,古刹宝塔,松柏参天,槃音梵唱,若不是两人救人心切,还真想进去看一看,参观参观。 泰来岗在碧云寺后山三里处,两人来到岗下,见通往岗上的山路边上,立了一块石碑,上书:“否极泰来”四字,相视一笑,更往上去。复行不久,又见路边另立一块石碑,上书:“上岗解剑”四字,汤光亭视若无睹,毫不停步。 忽然从前方山路边上闪出几名大汉,各执兵刃,拦在路口,喝道:“什么人?” “大胆狂徒,站住了!”汤光亭见这几个人居高临下,扼住上山要冲,要硬闯过去,倒是不易。停下脚步,笑嘻嘻地道:“我站住了,各位大哥,有事吗?” 那其中一人舞动手上兵刃,恶霸霸地说道:“小子,不识字吗?”汤光亭道: “我识字啊。”那人道:“既然识字,为何不解下兵刃?”汤光亭嘻皮笑脸地道: “那上面写的是‘上岗解剑’,可是我拿的是刀啊,大哥刀跟剑分不清楚吗?”那人道:“臭小子喜欢贫嘴,我看你能嘻皮笑脸到几时?”见他年纪轻轻,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掌伸出,便来推他的肩头。汤光亭斜步后跨,右手刀柄突出,正好撞在那人左肘的“会宗穴”上,左手跟着一探,抓住那人的左腕,向下拉引,绕了半圈,正好将那人反手扣住,手上劲力暗生,将内力注入那人的“神门穴”中。那人只觉胸闷心悸,烦恶难当,一时抵受不住,顿时杀猪般哇哇大叫起来。 那人一招被制,状样狼狈,其余众人尽皆惶恐,脸上惊疑不定。其中只有一个比较老成的,问道:“你到底是谁?留下个姓名来,也好叫我上去禀报,能有个交代。”汤光亭道:“那就麻烦你去通报一声,说汤光亭拿着你们大爷要的东西来了。” 那人道:“汤光亭?好,你等着,可别跑了。”说着转头往岗上跑。 汤光亭与那被他擒住的人说道:“我可没时间在这里穷耗,大哥,劳你驾,请你兄弟让一让,带我们上山去吧。”那人哭丧着脸道:“我……我这个……”汤光亭手上用劲,那人赶紧大叫:“快让开!快让开!滚你奶奶的罗大同,你没同门义气!哎哟,求求你……快闪开……”众人听得他叫得凄惨,赶紧让出一条路来。汤光亭便押着那人走在前面,梅映雪在后面掩护。 才到岗上,忽然前面有人喊道:“帮主有令:请来访宾客上岗来,大家不可为难。”汤光亭笑道:“大哥,你这顿苦头看样子是白挨了。”那人哭笑不得,愁容满面。 话才说完,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十几个人,个个头戴黄巾,手执短戟,将汤梅二人围在核心,只在左前方让出一个缺口,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向汤光亭抱拳道: “这边请!”汤光亭心想:“此人的排场这么大,待会儿见了,一定要找机会给他难看。”左手一松,放脱了先前那人,说道:“这路你已经带到了,你老兄可以走了!”那人没想到可以这么容易重获自由,当下赶紧身子一矮,头也不回地便往一旁窜去。所谓抱头鼠窜,当如是也。 梅映雪靠上前来,故做轻松地道:“这位老兄连一声谢也没有,真没礼貌。” 汤光亭道:“上行下效,狐假虎威,不足为奇。”那些合围之人可不管他说些什么,见他放走了自己的伙伴,都只有暗中窃喜。 汤梅二人让众人领着绕过了一处庄院,往另一边的树林方向走去。汤光亭说道: “这可真奇怪了,居然不请我们到庄上坐一坐,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众人中一人回答道:“等到了那里,你一瞧就明白了,就怕到时候要端茶给你,你还不一定喝得下哩。”众人都笑了起来。汤光亭跟着笑了一笑,问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那人道:“你问来干嘛?”汤光亭笑道:“我觉得你很有趣,等一下最后一个才杀你。” 那人脸色大变,怒道:“臭小子,你说什么?”举起手中短戟,做势便要上前,马上有另一个人阻止道:“跟他说那么多做什么?我们把我们的事情做好就好了。” 那人“哼”地一声,兀自愤恨难消。 众人弯过庄院之后,纷纷停下脚步,各自据住定点,要让汤梅二人有去无回。 汤梅二人只当没瞧见,续往前去,只见前方不远处,有几株参天巨树,当中一株在树干三丈高处,依着树木分枝,以绳索结木搭台。那木台约只有三尺见方,上面却站着两个女子,双手皆负于背后,身上绳索缠绕。她们两个一看到汤梅两人,更是不住地用力挣扎着,却不发一语,看样子嘴里被塞了东西,所以说不出话来。 汤光亭瞧清楚那两个女子的面目,果然便是林蓝瓶与骆春泥。再往四处瞧去,但见林中、树上,都藏著有人,而且点点白光闪动,八成是一些躲在一旁,伺机而动的弓箭手。这些弓箭手当然不是直接用来对付汤梅两人的,而是将箭尖对准了树上的林骆二女。 汤光亭早知对方有备而来,此事定当十分棘手,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声势居然这么大,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但见树下十数个人簇拥着两人,想来这两人当中,有一个便是这里的主了,当即抱拳朗声说道:“晚辈汤光亭,拜见此间主人!” 果见当间两人中的左首那人,同时抱拳道:“久仰汤兄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幸会!幸会!”汤光亭见这人身材中等,体形微胖,是一般不起眼的寻常状样,但是鹰鼻深目,剑眉高颧,颇有英悍之气。便道:“不敢当,不敢当。 还没请教尊驾贵姓大名?”那人皮笑肉不笑,说道:“老夫姓郑名四方,人称‘震八方’的便是。”汤光亭听这名字倒是响亮,随口便道:“不好意思,小可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到。” 那郑四方依旧是沉着一张脸,说道:“老夫成名镇江十余年,却从未踏出过镇江一步,年轻小子没听过我,那也不奇怪。”汤光亭道:“这么说来,郑前辈与小可根本就不相识,说久仰我的大名,恐怕也没多久吧?”郑四方道:“汤兄弟不必客气,你在寿春与无极门玄玑真人那一战闻名天下,从今以后在江湖上走动,任何人看到你,都要说一声久仰久仰。” 汤光亭笑道:“我们既是初识,我跟你也毫无冤仇,不知为何突然抓了我的朋友?还将她们绑在树上,这会不会有点太过分了?”郑四方阴阳怪气地道:“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绑她们两个人的目的,这么好了,我再说一遍,开门见山地说了。” 抬头看了一下树上的林骆二女,复往前踏上一步,续道:“你在寿春那样的表现,实在很令人激赏,不过你既然是藉助千药门万掌门的药方,获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就应该感恩图报才是,没想到你居然将这药方据为己有,还联络了千药门叛徒,害死了万掌门的儿子,罪大恶极,莫此为甚。现在万掌门已经修书飞鸽传给武林各大门派,要将此药方送给能够替他儿子报仇的人。汤兄弟,既然这好处你也已经得了,再留在身边也没有多大用处,说不定也已经另本抄录了,不如就拿出来大家参详参详。这么吧,你交出药方,我不但不为难你,还放了你的朋友,怎么样?这可是便宜都让你占尽了,如何?” 汤光亭哈哈一笑,道:“我既保得性命,又换回朋友平安,果然是让我占尽便宜了,哈哈哈,郑前辈,你吃了这么大的亏,真是让我觉得不好意思。郑前辈不用为万回春的儿子报仇了吗?”郑四方道:“常言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与千药门的恩怨,外人不知内情,根本插不上手。再说如果能因此交上你这个朋友,那也不算吃亏。” 汤光亭听了,笑得更大声了,心里却慌得很,抓不到一个主意,这突然让他想起了莫高天,心道:“如果是莫前辈在此,他会怎么做?”莫高天不但武功高强,而且临场机智反应灵敏,汤光亭早就明白,这才是他得以获称“自大老人”的最大原因。所以在潜移默化中,汤光亭也一直以莫高天为目标与典范,只是从来都没有像此时此刻这么强烈,这么清楚罢了。 汤光亭打了几个哈哈,脑袋仍是一片空白,但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这时梅映雪往前踏上一步,唱了个万福,说道:“郑前辈好,千药门叛徒梅映雪,在这儿向你请安。”郑四方忽然眼睛一亮,说道:“原来是你。万回春倒没说他那个叛徒是男是女。” 梅映雪道:“我自称叛徒,那是谦称,给万掌门留面子。其实万掌门的恩师,也就是我师祖梅师成,正是小女子的祖父。”说到这里,郑四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只听得梅映雪续道:“万掌门不见容于我,其实跟别人都没有关系,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九转易筋方’在我这里。”伸手入怀,抽出一张纸笺,举起手来,在半空中迎着山风扬了一扬。 那郑四方与站在他身旁的那个人,在听到九转易筋方几个字时,神情很明显地十分激动,但是随即就克制了下来。郑四方道:“你说那一张纸就是那个什么药方,可有什么佐证吗?”明知这么问简直是强人所难,但是对方只拿出一张纸头出来,如果马上信以为真,说不定就要闹出笑话了。 梅映雪道:“佐证?这可就有点难了。”故作沉思状,一会儿,说道:“不如这样吧,我来将这方子念上一念,郑前辈见多识广,定能分辨出真伪。”说罢,不待郑四方回答,单手甩开纸笺,随即朗声念道:“秘藏九转易筋方,顾名思义,此方所载药材,经过本法调剂之后,再加服食,则可以脱胎换骨,起死回生。所谓九转者,乃指体内阴阳二气、五行五脏再加上十二经常脉与奇经八脉,九者皆在药力牵引之下,倒行逆转,而每反转一回,则功力可因此修练增强一倍,惟此进展与个人资质有关,不可以一概全也。凡服食后每九天一转,共须九九八十一天,故称九转易筋。此方所需药材凡下列八十一种……”说着开始念起种种药材名称。 那郑四方听到梅映雪要念出药方,一开始还没什么感觉,只听得她念得头头是道,心里越觉得不妥,因为不管是真是假,要就这么当众公布了,那还算是什么秘方,连忙阻止道:“梅姑娘,可以了,不要再念了。”心想:“难怪这万回春会这么大方,因为就算是我拿到此方,也搞不清楚究竟是真是假,说不定还得拿回去给他鉴定。”耳里果然听得梅映雪说道:“郑前辈不必担心,不要说这些药材取得不易,就是配制方法也是十分繁复,一般人不是听一听,记起来,就可以配制得出来的。” 郑四方一听自己果然猜得不错,但是少一个人知道,是少一个人知道的好,便道:“梅姑娘不必再念了,老夫相信你便是了。”汤光亭接口道:“既然我们的东西带来了,可以放了我的朋友了吧?”郑四方道:“这个自然。”话没说完,他身边那人将嘴挨近他的耳边,窸窸窣窣地说了几句话,说得是郑四方点头连连。那人把话说完,自行退开了去。 汤光亭见这个人贼头贼脑的煞是眼熟,再说这天气虽然有些冷,却也不必又戴毡帽,又穿皮裘,脖子上还围了一条领巾。便直盯着这人瞧,但见他下去之后,挥手叫了几个人靠上去,一番耳提面命,那几个人各自退了开去。 那郑四方道:“梅姑娘,我已经吩咐下去,马上就放了你们的朋友,你先把药方交出来吧。”梅映雪道:“我怎么知道,我把药方交给你之后,你会不会依照约定放人呢?”郑四方哈哈一笑,道:“典型的赎票交易,双方各有坚持,若是谁也不肯让,那可怎么办呢?”梅映雪道:“最起码你也得把人从树上给放下来吧!” 郑四方道:“好,可以!”举手一挥,做了一个手势。 只见林骆两女头上的浓密树叶丛中,忽然探出两个人头出来,其中一个坠下一条粗绳索,另一个则攀着树干来到林骆两女身后,将那条绳索的一头结在两女背后。 手势一打,那树头上另藏著有人,绳索一拉,将林骆二女从树上给缒了下来。 汤光亭瞧这些人在树头上神出鬼没,灵活异常,不禁感到好奇,笑道:“郑前辈,你的这些手下,在树上的功夫,可比猴子还灵活。难道……这里是猴儿帮吗?” 郑四方沉着一张脸,说道:“依汤兄弟的武功看来,我的这些手下的功夫,自然是不值得一哂。我帮在泰来岗上开山立柜,用的就是‘泰来’两字作为帮名,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泰来帮既在这泰来岗上营生,什么爬树攀绳,设陷阱捕野兽的勾当,自然多多少少会那么一点。” 眼见林骆两女,缒离地面已经不到一丈高,郑四方说道:“梅姑娘,你是否应该上前一点,你离得那么远,汤兄弟武功又高,我很怕你一转身就跑掉了。”梅映雪心想:“这张方子就是送给你也没关系,偏你这么小心。”与汤光亭点头示意,独自往前踏出几步。 便这么随着林骆二女越缒越低,梅映雪也离汤光亭越来越远,直到林骆二女缒到地上,梅映雪也已经站到了郑四方面前三五步之处,只是她原本单手拿着药方,这时变成双手持方,做势欲撕,为的便是要警告郑四方不要轻举妄动。 不久林骆二女终于缒到了面上,随即有人向前去替她们解开束缚。首先被解开束缚的是骆春泥,她双手一获得自由,马上伸手将塞在口中的果核拿掉。梅映雪马上说道:“骆姑娘,你先到汤哥那里去。”骆春泥道:“我等一下林姑娘。”梅映雪跟她使眼色道:“此地不宜久留,能走就先走吧。”心里盘算由汤光亭照顾骆春泥,自己则可以就近护着林蓝瓶安全离开。 骆春泥迟疑了一下,郑四方也帮着催促道:“都放了你了,你还是先走吧!” 骆春泥这才往汤光亭方向走去。 汤光亭原本也想,这骆春泥走到自己身边,危机就算解决一半了,可是他又忽然想到:“这姓郑的干嘛急着赶骆姑娘走呢?”心里还没一个底,忽见林蓝瓶身后闪出两个大汉,一人一边,一把又将林蓝瓶给架了回去。 汤光亭与梅映雪大吃一惊,梅映雪道:“郑前辈,这方子你不要了吗?”郑四方微微一笑,说道:“当然要,来呀!放箭!”一言未了,四面八方不论是树上,墙头上,人影纷纷冒出,二话不说,人人弯弓搭箭,便朝汤光亭与骆春泥身上射去。 第十六回 刀剑合璧 那汤光亭尚自惊异中,眼见四面八方俱有弓箭射来,百忙中无暇细想,左手将骆春泥往自己身后拉,也不管合不合适,右手擎刀一招“天罗地网”不加思索地便使出。只听得一阵“叮叮当当”地急响,尽将来箭一一劈于刀下。 梅映雪见状大叫:“郑前辈!”两手轻轻一分,将手中的药方对撕成了两半,续道:“再不住手,我就将它揉烂了!”郑四方笑道:“梅姑娘,你还不明白吗?” 梅映雪道:“什么……”忽然眼前黑雾罩顶,她急忙将身子往后一闪,就马上去摸腰际的墨索铁炼,接着一抽一抖,将那铁炼前端圈成一圈,朝向黑影卷去。她这一招防守绵密,用来击打暗器,阻挡不明的攻击,向来是无往不利,只是这一次这团黑影居然软绵绵地不受力,还向她周身四面罩下。 梅映雪惊骇之余,不自觉地加倍使劲,结果炼头不知为何反而加速向左滑开,朝自己背后卷去。她这时也才瞧清楚,这团黑影并不是什么怪异的东西,而是一张极大的网子,但觉周身一紧,连人带炼,已经扎扎实实地被这张不知道是渔网还是兽网给网住。便在同时,马上就有数人从一旁闪出,两两一组,各执绳索两端,两两交错纵横,向前缠捆梅映雪。汤光亭这才明白敌人一开始便锁定了梅映雪,这药方真伪难辨,所以拿不拿得到,根本不是重点,但是只要拿住了梅映雪,这药方自然也就入袋了。 汤光亭心想:“这郑四方一得知阿雪的身分,马上就决定擒她,倒还可以理解,但是这张渔网却是冲着阿雪的独门兵器‘墨索铁炼’而来,他既是今天才知道阿雪这个人,又如何能知阿雪的独门兵器?” 他一边寻思,一边便要和刀冲上,但听得耳边箭声飕飕,这群弓箭手第二波搭箭拉弓,再度向汤骆二人身上射去。箭势汹汹,汤光亭逼不得已,马上回到骆春泥身旁,挥刀保护。 便这么一阻,梅映雪身上已被绳索牢牢缚住,只听得她口里大喊:“汤哥,快走!姓郑的已经打定主意要杀你了!”汤光亭哪里肯走?但一时缓不出手来,气急败坏地道:“可恶,真是岂有此理!”眼角瞥见原先站在郑四方旁边的那个神秘人物,这时也正贼忒忒地瞧着自己,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大叫道:“刘不信,你给我出来!让我一刀劈了你!” 那人哈哈大笑,道:“好眼力!没想到还是给你认出来了!”伸手除去身上多余赘物,露出本来面目。 原来那日汤光亭在赵光义面前大发神威,甭说玄玑脸上无光,张苍松等人瞧在眼里,也都颇不是滋味。尤其是万回春与丁白云,心里是又妒又气,简直无以复加,当夜师徒两人议定,反正这九转易筋方在别人手中已是事实,看那汤光亭的武功精进如斯,自己既然无力夺回,那干脆便公诸于世,让全天下有心于此的人,都成为千药门的探子打手,反正这药方配制是一门学问,若真有人可以从汤光亭的手上夺回,八成还得回到万回春手中。 事不宜迟,于是万回春便马上在私底下,向所有参与这一次英雄大会的江湖群雄,透露了“九转易筋方”这个千药门的百年秘密,再捏造了些不利汤梅二人的言语,表示若有人可以为万小丹报仇者,则愿以这药方相赠。 消息在霎时间连夜传开,第二天一早,林蓝瓶昨夜被汤光亭劫走的消息,也在丁总管的证实下,瞒着赵光义在江湖群雄之间流传,就连林延秀也大动肝火,人人都像鸭子滑水一样只在私底下运作,只有刘不信亲自出城刺探消息。那刘不信的江湖朋友本就不少,这次英雄大会打着宋晋王赵光义的名号,又结交了不少江南的帮会,这一天得到泰来帮的消息,连夜顺江而下。他知道梅映雪墨索铁炼刁钻异常,十分不易对付,拿网子来兜,便是出自他的主意。这会儿见大势已将底定,忍不住在一旁窃喜,这副模样却叫汤光亭给认出来了。 汤光亭道:“刘不信,你别忘了,你我同在赵王爷手下办事,今日你设下陷阱害我,哪天我到王爷面前说去,看你怎么解释!”刘不信冷笑道:“唉哟,多亏汤兄弟提醒,刘某这下可糟了!既然如此,那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了。”与郑四方道:“郑兄,这小子还有力气说话呢,看样子你的这批弓箭手,可奈何不了他。”郑四方道:“这是迟早的事。不过既然刘兄不耐久候,兄弟便让他们加把劲就是了。”吩咐加派人手,多备箭矢,准备将汤骆二人射成刺猬。 那汤光亭听到郑四方如此说,心里也觉得不错,长此下去,自己难保没个闪失,若说要使出第三十六计,却又有所不甘,尤其是那郑四方与刘不信,还刻意让人将林蓝瓶与梅映雪,押在自己面前不远处,好让自己舍不得离开,挑衅意味十足,所以他明知梅林两女一时安全无虞,但还是落入了刘不信的圈套。汤光亭又气又急,也就越陷越深。 mpanel(1); 骆春泥在一旁瞧见他情义深重,也十分受用,便道:“汤兄弟,你能不能想办法替我抢一张弓过来?”汤光亭道:“弓?”想起骆春泥的兵器好像便是一张机关弩,对于箭术相当有一套,马上会意,低喝一声:“好!”牵着骆春泥,身子一矮,便往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弓箭手抢去。郑四方只觉汤光亭慌不择路,想要闯出去,便大声说道:“大家听了,点子慌了,连装连发,不得停手。”便在此时,第二批弓箭手也到了。 汤光亭这一飞身迅捷无比,被他看上的那个弓箭手,虽然马上要撤走,还是被他刀缘所激起的刀风一带,连人带弓,向前扑跌下去。汤光亭道:“快捡!”反身唰唰几刀,挡开射向他们身上的羽箭,心中直想:“这回若可以逃出生天,下次可别这么大意了,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可不是什么武功,而是计谋……他妈的,汤光亭啊汤光亭,你视天下英雄如无物,死了也本也活该,可是连累了三位姑娘陪你受罪,你真是该打屁股!” 自怨自艾之际,但听得背后飕飕声响,骆春泥连珠放箭,放眼望去,竟然箭无虚发。汤光亭又惊又喜,续听得背后只要飕飕响,前面就唉唉叫,画面有些滑稽,忍不住笑了出来。 郑四方见骆春泥箭术神准,大吃一惊,但见己方人马,越射越怯,到后来只要骆春泥箭尖指来,立刻就有不少人弃弓逃跑。郑四方不甘示弱,也叫人送上弓箭来,弯弓搭箭“飕”地一声,向骆春泥发出一箭。 汤光亭眼明手快,拦在骆春泥身前,刀锋一转,将来箭剖成两半。骆春泥道: “汤兄弟,我没力气了,你来帮我拉弓,我来瞄准。”汤光亭道:“要怎么帮你?” 骆春泥双手握住弓喉,让汤光亭贴身站在她的背后。汤光亭则刀交左手,右手捏住箭翎,向后拉开弓弦,那弓弯宛如满月,骆春泥伸指搭住箭身,低声喝一声:“放箭!”但见箭去恰似流星,正中郑四方手中铁弓,“啪”地一声,铁弓折断,羽箭去势未衰,插在一旁地上。 汤光亭大喜,瞧见地上满是羽箭,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随手捡起,立刻送上弓弦,听着骆春泥口令松手放箭。骆春泥仍是先对付手中有弓箭的人,但是此刻拉弓弦的人变成了汤光亭,箭势威力与骆春泥所发羽箭简直有天壤之别。但见羽箭如闪电般激射而出,竟一一从中箭者胸膛上洞穿而过,余人见状大骇,纷纷抛弓弃箭而逃,霎时间跑得一干二净,留在原地的,也都就地找掩蔽躲了起来。 郑四方暗叫不妙,马上要人将梅林二女押走。骆春泥箭头一偏,“飕”地一声,再往郑四方身上招呼去。刘不信见状挥着银狼钩从一旁窜出,那银狼钩钩爪摊开,就像一只刀枪不入的大手一样,随便一捞,便将羽箭拨偏。骆春泥连发三箭,都被刘不信轻轻松松地拨开。 刘不信摇着头哈哈大笑,说道:“汤兄弟,老是躲在姑娘后面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玩一会儿吧?”汤光亭见四周弓箭手死的死,逃的逃,骆春泥已无直接的危险,便道:“我等你这句话,已经等很久了。”说着越身而出。 刘不信挥钩上前拦去,一边说道:“郑兄,赶紧将人送走,否则你这里从此只有否极,等不到泰来。”有人替他拦人,郑四方乐得轻松,二话不说便迳自带人押着梅林二女,从一旁退去。那梅映雪不再出声,想是给人点了穴道。 汤光亭心里虽急,但是刘不信却也不是等闲之辈,尤其他兵器古怪,招式也相当怪异,汤光亭以刀易剑,虽然多了几分沉稳狠辣,但刚好碰到更沉重,更狠辣的兵器,一时便斗了个旗鼓相当。 两人拆了十来招,刘不信心想:“那天这个小子跟玄玑过了几招,那个老道士脸色就一阵青一阵白,好像遇见鬼一样。我还道这小子是不是会使妖术呢,原来不过就是力大,内力强劲了些罢了。”对于玄玑的评价,不免往下次了一级。 那骆春泥见梅映雪与林蓝瓶就要给带走了,忙与汤光亭道:“汤兄弟,我去追!” 汤光亭道:“等会儿,你等我收拾了这匹恶狼之后,我们再一起追。”骆春泥怎能放得下心,道:“可是……”汤光亭道:“你放心,他们不会伤害她们两个的。他们要从梅姑娘身上得到真正的药方,自然得好好照顾她。就是林姑娘,只要我没死,还能到赵王爷那儿告状,他们就不敢动林姑娘一根寒毛。我说得没错吧?刘不信。” 刘不信摇了摇头,说道:“你说得是不错,不过算盘打错了。因为你今天死定了。”汤光亭笑了笑,并不答话。刘不信见他笑得颇为不屑,把心一横,手中银狼钩劈空一划,使出扑字诀,钩声霍霍,威力煞是惊人。汤光亭不甘示弱,挥刀架开,但是那钩爪的范围大过一般兵刃,刘不信钩面微微一侧,最右侧的一爪便直接划向汤光亭的左肩,汤光亭连忙一个鲤鱼打挺就地滚开,骆春泥关心则乱,忍不住惊叫一声。 刘不信哈哈大笑,说道:“怎么样?我刘不信的银狼钩,与无极门的天罡正一剑相较起来,也是不遑多让吧?”汤光亭翻身跃起,说道:“我前两天在无极门里碰到一个叫真清的,和他过了几招,原来他也使天罡正一剑。你们两个相较起来,嗯,不错,你们两个半斤八两,哥俩好,一对宝。”其实无极门的天罡正一神剑只有掌门能练,汤光亭刻意张冠李戴,是想贬低刘不信。果听得刘不信马上问道: “哦,那么你是想说,你最后打赢了天罡正一剑,是吗?”汤光亭淡淡地道:“他被我一剑洞穿,死得时候还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却是实话实说。 刘不信“哼”地一声,喝道:“好,如果你今天可以把我一并解决掉,那你汤光亭的名声,可就更加响亮啦!”一言未了,银狼钩跟着平推刺出,使得是剪字诀,汤光亭见状,刀锋一转,以“天马行空”应付。只是这一招“天马行空”若是使用长剑,这一招刺出之后,可以斜划,可以左右横削,可以推拉切割,变化繁复,各种真正天马行空的后着,那还真是源源不绝。可是汤光亭这会儿使的是刀,刀就只一边有刃口,变化马上少了一半,挑刺拉割都不方便。汤光亭这一刀好不容易穿过刘不信的防御,正好可以趁势划他肩胛,没料到顺向的乃是刀背,汤光亭一愣,便这一隙,刘不信已将钩柄架来,打在他的刀背上。汤光亭攻势受阻,斜步退开。 刘不信知道他刚刚迟疑了一下,便道:“怎么啦?忽然觉得武功练得不深,招式不够用是吧?”汤光亭刚刚让他在刀背上这么一敲,心里好似想到了什么,这会儿又听到他说“招式不够”四字,这才忽然恍然大悟,笑道:“喂,你还记得莫高天莫前辈吗?” 刘不信这辈子最不想碰到,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莫高天这个人,这个名字。不禁皱眉摇头道:“他怎么样我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你若是想说个名字出来吓我,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汤光亭唰唰两刀,劲力到处,地上激起一阵尘土飞扬。刘不信见他内力浑厚若斯,不禁暗暗吃惊,退开两步,银狼钩摆了一个刨字诀起手势,心里对这九转易筋方可是更加垂涎,暗暗发誓非夺到手不可。却见汤光亭两刀砍完,忽然收势立刀,说道:“我听莫前辈说过,说陜北恶狼原本使的是狼牙棒,后来才改成这奇怪的兵器,最大的作用不过是骇人听闻,其实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刘不信愀然不悦,摇头道:“到底是不是真的,等我用铁钩划破你的胸膛,你就知道了。” 汤光亭道:“不必麻烦了,我已经知道了。”刘不信道:“是吗?这时才想讨饶,不嫌太迟了吗?”汤光亭手中单刀虚砍,说道:“希望你待会儿可别怀念起你的狼牙棒才好。看刀!”单刀裹颈挥劈,便往刘不信怀里冲去。心道:“我怎么那么傻,就算用的是刀背,内力到处,一样可以将他的肩膀卸下来。别说是刀背了,就是刀柄,一样可以当判官笔用,甚至……甚至我的手腕、手肘,又何尝不可以当成这把刀的一部份?撞捶搬拦,只要时机方位恰当,一样可以伤敌。”他一想通此节,刘不信的银狼钩对他来说,似乎已经不构成威胁了。只听得双分钩刀相交,叮当铿锵地一阵乱响,汤光亭出刀已不似初时那般犹豫。 那刘不信接了几招,心想:“你这番乱砍乱打,想找死吗?”忽觉柄上一沉,却是汤光亭用刀背压住钩爪,奋力劈下来。刘不信暗道一声:“好!”钩爪斜侧,故计重施,便要去削他的肩膀,没想到汤光亭侧身一转,右手伸来,“波”地一声,却被汤光亭用刀柄末端撞到了手腕。刘不信又痛又惊,连忙后退。 汤光亭见他手腕受到重创,这银狼钩居然还抓得住,忍不住赞了一声:“哎哟,厉害,厉害!”刘不信低头一看,这手腕都肿得跟馒头一样不说,还疼痛难耐,自忖腕骨经这一撞,可能已经撞裂了,当下以双手执钩,低声说了一句:“卑鄙!” 使了个扑字诀,猱身抢上。 汤光亭一边还招,一边说道:“你这钩爪有正反面之分,又有间隙,狼牙棒却都没有,要是你用的是狼牙棒,我要用什么去钩啊?骂人干嘛?怨你自己选错兵器吧!”竟然教训起刘不信来。说话之间,银狼钩已淩空罩来,汤光亭一招“天翻地覆”迎向前去。他先前曾差一点伤在这一招之下,但是此时的他出招已再无窒碍,天遁剑法的威力几乎可以完全展现,那刘不信的武功比起玄玑,可还差上了那么一大截,而银狼钩的招式用久了,也不似刚刚遇上时那般令人惊奇,此消彼长,刘不信马上陷入苦战。 两人你来我往,又堪堪拆上了几十招,而唯一与刚才不同的是情势逆转,刘不信一路挨打,只有招架之力,而毫无反击之功,但这银狼钩样式虽然古怪,却在防御上颇有独到之处,汤光亭一轮急攻,竟不能下。不过饶是如此,刘不信已经是急得出了一身汗,右腕也越来越痛,全靠左手在支撑。 汤光亭此时既然胜券在握,自然便想起了梅林二人,想让骆春泥独自去追,却怕好不容易才救出来的人,又出意外,只好将劲力一分一分地往上加,只希望尽速解决刘不信。但是欲速则不达,刘不信咬紧牙关苦苦支撑,硬是挺了下来,只不过他不知道刘不信叫苦连天,后悔让郑四方先走一步。 忽然间,汤光亭听到轻轻地“喀”一声,眼前白光一闪,那银狼钩的一股爪钩竟然独自朝他飞来,这一下距离近,速度又快,汤光亭促不及防,百忙中提刀上架,只听得“当”地一声,爪钩受力弯了过来,接着他只觉得右肩一痛,爪钩正好划中他的右肩,几番旋转,插入一旁地上。 原来那银狼钩的每一股爪钩都各自独立,以卡榫一股一股地安装在持柄上,危急时一掀柄上括机,便能将爪钩射出,而且只要同时在柄上用力,爪钩还能以旋转状飞出,让这一个巨大的暗器,更具杀伤力。其实这已是刘不信当初在打造银狼钩时,所预留的最后一着,本是想那莫高天武艺高强,练这银狼钩虽然已是尽走偏锋,但只怕要真又遇上了这煞星,还是不管用,于是便留了这一招,以为最后自保之用,不过因为这种东西见光死,所以绝不轻言使用。这回用在汤光亭身上,那表示他真的是已经走投无路了。 那刘不信这一招得手,顺势将银狼钩一送,便往汤光亭咽喉上钩去。汤光亭临敌经验尚嫩,慌张架开飞钩在先,中钩受伤在后,一时乱了手脚,这一钩钩来,竟然不知闪避,及见爪钩伸来,只得往后一缩,也不知躲得过躲不过。忽然身后一箭“飕”地射出,刘不信应声往后摔倒,却是骆春泥早在一旁扣着弓箭,碍着汤光亭的面子,一直不敢贸然出手,这时见汤光亭遇险,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一命。 骆春泥这箭射来之时,刘不信正一心想置汤光亭于死地,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待到惊觉,也是急忙往后一缩,但毕竟羽箭的速度可比他的动作快得多了,只觉得左肩一痛,这一箭正中肩窝,为了抵销箭势,他往后仰翻,就地滚开。汤光亭割喉之厄,亦得以解。 汤光亭经这一吓,脑子顿时清醒过来,见刘不信滚倒在地,那还有什么客气的,奔上几步,挥刀便劈,口里还不忘骂道:“可恶的王八羔子,居然还有这一手,老子差一点上了你的恶当了!”却不知自己被这一钩伤得也不轻,再加上先前他的右臂胁下伤口未愈,先前这几下用力过猛,伤口裂的裂,流血的流血,现在这一刀明明就要砍到刘不信的脖子上了,却偏偏力不从心,“铮”地一声,砍到了地上,溅起几点火花。那刘不信见他气愤之余,依旧神勇如斯,这一刀与自己的脖子只差那么两三寸,当场吓得魂飞魄散,哪里知道这是他力脱之故呢?一个打滚,连人带箭,翻过身子,便往林中窜去,霎时便隐没在树丛之中,失去了踪影。 汤光亭见他手脚并用,居然逃得如此之快,倒也颇感佩服,加上后肩鲜血不断涌出,右手指尖还有一点麻麻的感觉,知道自己这一下受伤不轻,倒也不敢追去。 骆春泥赶紧撕下自己的衣襟,先帮汤光亭包扎了止血,说道:“为了我,连累了梅姑娘被歹人抓走,我真是……真是……”她本想说:“真是个不祥之人”,但这让她想起了惨遭烧死的呼延光,还有生死未卜的杨景修,一时情绪激动,数度哽咽,流泪不止。 汤光亭安慰她道:“他们之所以会抓你们,是想引我们来,说得真确一点,是我们连累了你才对。”骆春泥拭去脸上泪水,说道:“先别谈这些了,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将林姑娘,还有梅姑娘救出来?”汤光亭道:“我怕这些人都跑去躲起来了,要找他们只怕不容易。”顾不得伤势严重,便往庄院里头去。骆春泥带了一张长弓,在地上捡拾了些羽箭,跟在汤光亭身后。 入得庄院来,汤光亭明明可以感觉到四周有人在跟着他们,但这些人却决不露面,任由着汤光亭与骆春泥两人,在庄院中到处乱闯,甚至恣意破坏。汤光亭走着走着,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心想:“那刘不信说得对,他们若将阿雪与蓝瓶放在身边,只要我活着出去,这泰来冈上将永无宁日。而且他们抓着阿雪与蓝瓶有何用处? 若是想要九转易筋方,就非找万回春鉴定真伪不可,这阿雪更是活药方,所以他们不至于会伤害她。”又想:“而蓝瓶则无其他利用价值,但若是送回寿春,也是顺道找万回春的举手之劳,还可以卖林延秀一个人情,所以看这样子,他们八成会押着她们两个到寿春。这会儿只怕早就走了,故意留下一些帮众,在这里故布疑阵。” 汤光亭自觉今天无论如何也讨不了好去,便悄悄与骆春泥道:“我想梅姑娘与林姑娘已经被带走了,我们现在要不动声色的离开,免得让他们瞧出来我受了重伤,否则到时候我们也走不了了。”骆春泥目不斜视地道:“要不要捉一个人来问问,他们将人带到哪里去了?”汤光亭道:“不用了,抓来了也不见得会说实话,况且我知道她们会被带往何处。” 骆春泥点头表示赞同,忽然瞥见一旁房舍屋顶上,有一个人把身子探得太出来了,忽地反身就是一箭射去,只听那人“啊”地一声大叫,骨碌碌地从屋顶上滚落下来。躲在四周的众人见了,都赶紧将身子再伏低一点,免得成了下一个箭靶。 如此一来,汤骆二人正得以从容离去,不久两人就下得泰来冈,走进碧云寺中,确定无人追来之后,才匆匆下山,与杨景修会合。 那杨景修一见果然是骆春泥,不禁喜形于色,而骆春泥忽然见到杨景修也是喜出望外。但两人在汤光亭面前都不敢表现得太过熟稔,尤其是汤光亭此行不但没将林蓝瓶救出来,还送上了梅映雪,杨景修想他的心里一定呕得很,自己目前既无能为力,如果表现出太开心的话,那就伤人了。 当晚三人连夜出城换地方住宿,晚饭后杨景修独自约出汤光亭,走到附近一处无人之所,与他说道:“兄弟,你我患难见真情,什么感激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只是想来好笑,当初愚兄见你赤诚浪漫,想与你结拜之后,好好带引你走进这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堂堂正正的做一个,起码能够自傲的人物。没想到世事多变,我不但没能帮上你什么,还常常反过来让你为我费心,如今你的武功已臻一流高手的境界,我虽不能说你的为人正直高尚,但也是有守有为的好汉子。你要知道,此刻在我的心里,可比自己的武功天下第一还要快活。” 那汤光亭至此方知,自己那时看在杨景修这位快刀英雄的眼里,原只不过是个天真热诚的浑小子,除此之外,其他一无是处,而杨景修却为了想拉自己一把,希望自己不要走入歧途,竟然不以自贬身分为耻,与他八拜结交。一时不禁万分感动,不能自己,只听得杨景修续道:“这骆姑娘与大哥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上次在千药谷外,没跟你说清楚,那是因为我和她已经很久没见了,而在那……那种情况下也不便相认,所以就没说了。这回梅姑娘还有林姑娘,为了骆姑娘的事,不幸为人所擒,我和骆姑娘都觉得很难过。这件事情……不晓得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汤光亭道:“大哥好像很喜欢骆姑娘?”杨景修讪讪地笑了笑,说道:“我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交情自然不同。”汤光亭道:“不,那不一样,大哥见骆姑娘的眼神,虽然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不过我倒看得出来。” 那杨景修听他这么说,可就更不好意思了,说道:“骆姑娘她温柔可爱,相信不论任何人一见,都会喜欢她的。”汤光亭心想:“骆姑娘是个骚娘们,只怕大家一见,都是想入非非的多。不过看这样子杨大哥是真的爱上她了,既是如此,以后这话可不能说出口,就是想也是不要想的好。”随即又想道:“那骆姑娘在无极门受辱的事,就更不能透露了。不晓得骆姑娘自己知不知道。”话题一转,说道: “依我判断,阿雪和蓝瓶妹子一时之间,还不会有什么危险。”便将早上在泰来冈上的所见所闻,与杨景修说了一遍。 杨景修沉思一会儿,也表示同意他的想法。说道:“依梅姑娘的聪明才智,手头上又握有难以辨别真伪的秘方,万掌门碰上她,恐怕只有吃亏的份。除非万掌门吃了秤陀铁了心,打算一拍两散。”汤光亭道:“我就怕阿雪把他逼急了,万回春发起疯来,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杨景修笑道:“这你就太小看你的阿雪姑娘了,依我看,要比心眼,你还远不如她,你至今之所以未曾吃过她的苦头,大概是因为她从没想过要对付你罢了!” 汤光亭道:“是吗?”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想起林蓝瓶,只听得杨景修续道: “林延秀是江南勇将之后,对赵光义来说,实在要比那些只知追求个人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要来得有利用价值。更何况他多多少少了解南唐虚实,相信也有不少他父亲的旧部也对李煜不满,因此林延秀的投诚,赵光义是有百益而无一害。林姑娘有他哥哥,甚至赵光义罩着她,是没有人敢动她一根寒毛。” 汤光亭道:“所以我打算悄悄潜回寿春,只要盯住万回春,相信一定很快地就能找得到阿雪。”杨景修道:“你行事越低调,行踪越隐密,就越容易成功。千万不要着急,尤其千万不要为了我,反正我的武功废了那么久,只要留得青山在,总能等到那么一天的。”汤光亭被他一言说中心事,更听出他话中有话,反问道: “大哥难道还有什么打算吗?” 杨景修背向汤光亭,向外走了几步,回过头说道:“大哥有点倦了,想找个地方隐居起来,无居无束,逍遥自在地先过个几年再说。”汤光亭大吃一惊,忙道: “大哥正当青年,怎么好要归隐山林呢?”杨景修笑道:“我不是归隐,只是想要先休息一下。这几年在江湖上好管闲事,虽说是让我闯出了一点名堂,但也招惹了不少事端。这一阵子我一身武功尽失,倒让我澄清思虑,好好地想过一些问题,这不是说大哥怕了,实在是累了。你就当做大哥去避避风头,待得你将梅姑娘请来替大哥调理身子,我会再重出江湖也说不定啊?你放心,你大哥就是再会躲,也决不瞒你我的落脚处。只要我一安顿好,第一个就想办法通知你,如何?” 汤光亭心想:“这八成是骆姑娘的主意。她想和杨大哥在一起,但是怕我还是梅姑娘将她在无极门的事情揭露出来,所以想躲开我们,躲开所有的人。”不知为何,忽然对骆春泥没什么好感,尽将一些坏主意都往她身上套。但随即又想:“不过这样也好,杨大哥与无极门宿怨颇深,结下的梁子不可谓不大,他武功尚在时就已经疲于应付了,如今武功尽失,无极门手下爪羽又极多,所谓冤家路窄,一但遇上了,杨大哥很可能凶多吉少。若要他易容假扮,闪闪躲躲地过生活,只怕他也不愿。” 汤光亭想通此节,反而不愿再留杨景修了,便道:“大哥何时动身呢?让小弟一路护送可好?”杨景修笑道:“我本不愿累你太多,才想离开。你现在又要送我,可不是枉费了我一番心意?阿雪姑娘虽然不至有立即的危险,但是你早一刻去探听是早一刻的好。还有那林姑娘是不是平平安安地回到了他兄长的身边,难道你也不关心吗?”汤光亭“嗯”地一声,点了点头。 杨景修续道:“我原本是想多少帮帮你,最少亲眼见到阿雪姑娘平安救出,我再离开。不过……我现在有一个更好的主意。”说着说着,眼眸中宛如散发着异样的光芒。这样的眼光,自从他受伤之后,汤光亭已经许久未见了,现在他又忽然神采奕奕起来,汤光亭隐隐觉得,他想到的这个主意,定当非同小可。 果然听得杨景修续道:“其实自从那天我见你用左手使刀,居然也是有模有样的时候,我就一直在考虑此事的可行性了,不过这中间本有一个难处,那就是你原本的剑法太强了,相佐的刀法威力如果不够,说不定反而成了你的弱点。” 汤光亭听到这里,心里最少也明白了三分,忍不住颤声问道:“杨大哥,你是说……你是想……”杨景修笑道:“没错,我打算将我的刀法传给你,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学?” 汤光亭受宠若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道:“这……这我当然愿意学啦……此话当真?”杨景修道:“本来武功多学多会,临敌运用上也可以有较多的变化,但要每样都练通练精,才有用处,否则一遇上真才实料的敌人,你也是毫无选择的只能用你最拿手的功夫。所以我说你原本的剑法太强,多学了刀法,如果不能精通,那也是聊备一格,没有实战用处。”汤光亭想想也对,就像那天遇上玄玑,如果连自己的天遁剑法都应付不了了,再端出杨大哥的快刀,下场多半也是一样。 那杨景修继续说道:“不过刚才春……骆姑娘帮我清理我那把刀的时候……” 汤光亭心想:“啊,对了,上面沾满了我的血,还有刀柄上缠着的那布条也是,也不知洗得掉洗不掉?”只听得杨景修续道:“……发现了一样东西,我拿来一瞧,当场捶胸顿足,后悔不已。我带过来了,贤弟,请看。” 杨景修拿出一条短短的布匹出来,汤光亭一瞧,正是原来缠在刀柄上的那布条,杨景修一直相当珍视,不知为何此次竟将它从刀柄上解了下来。那布条原本通体是淡淡的褐色,现在只见上头斑斑点点,尽是血渍。汤光亭不觉有些困窘,说道: “哎呀,上面沾到我的血迹了,当真不好意思,我再拿去洗洗。”伸手将布条接过。 杨景修道:“你先仔细看看,上面有什么东西?” 汤光亭依言仔细瞧去,但见那些血渍并非直接在布面上晕开,而是有点像是树叶里的脉络,而这些纵横交错的脉络这时看来,居然自己构成一些简单的线条图形。 汤光亭越看越奇,眼见这些图形清清楚楚地,是一个一个的人形,他数上一数,共有十三个人之多。接在这些人形之后,还有一些文字。这些显然不是碰巧形成的,倒像是有人绣上去的。汤光亭伸指向这些图形抚去,但觉触感光滑,并无粗糙突起的感觉,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杨景修道:“你瞧这些图形文字,并非天成,而是有人绣上去的,不是吗?” 汤光亭道:“可是布面光滑,瞧不出是怎么弄上去的。还有,前几天我也曾好奇地拆开过来看过……啊,真是对不住,不过这刀柄上缠着布条实在是有点奇怪。那时我拆开看时,并没有发现上面有图样啊。” 杨景修笑道:“不用说你好奇,就是我成为这把刀的主人,也不知这刀柄缠布有何意义。”说着将刀从腰后解下,拿在手上把玩,不久双眼凝视刀面,好像在跟刀说话似的续道:“这把刀除了刀刃比一般的短了三寸,还算是把锋利的利器之外,其他并无特出之处,可是我的师父当年却将它当成宝贝,视之如命。” 汤光亭从未听过他谈起他的师承来历,不禁听得入神了。只听得杨景修续道: “我的父亲名叫杨郃,他有一位远房堂兄叫杨邠的,曾在前朝汉主刘知远底下,官任枢密使,居位尚在郭威之上。至刘承祐时,因骄纵得祸,被当时的宰相苏逢吉,阴谋李业、郭允明等人设陷阱狙杀。我伯父死后,罪连五族,在京家业,尽被抄没充公。那时我父亲在外地驻守,被调回京时尚不知情,后来消息传来,我母亲等不到父亲的消息,就连夜带着我逃走。没想到我们还是在路上碰到战乱,一队兵马莫名其妙地冲了过来,那时我已练过几年刀法,当然奋力抵抗,以保护母亲。 “其实我不抵抗还好,我一抵抗,对方更认定我是他们的敌人,一下子就全都围了过来。我奋力杀了几人之后,他们更像发了疯一样,如潮水一般不断涌来,最后当然是寡不敌众。我重伤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之后,才知让一个打铁的老头救了,我的母亲则不知去向。而这个老头原来深藏不露,后来他收留了我,又传我刀法,成了我的师父。” 杨景修仅将他自己的身世透露至此,接着下来便直接谈到了手上那把刀:“我跟他学了七年刀法,越学越觉得他的武功实在不简单,在江湖上应该可以排得上一流高手之列,但他却从不跟别人来往,也没有什么熟人来找过他。他整天除了教我练功之外,就是将这一把刀供在案头,然后盯着发呆,或者不断地照着样子,一把一把地打造出一模一样的刀来。你问我他叫什么名字吗?很抱歉,兄弟,我不能说,因为有一回我也这么问他,他告诉我之后却大发脾气,要我立誓不准说出去,所以抱歉,我还是不能说。唉,其实他是为了当初在得到这把刀时,伤了不少人,不过他隐姓埋名了几十年,也孤独了几十年,最后什么也没得到,默默而死,也算是一种报应了。啊,岔开话题了,言归正传。 “有一次他生了大病,而且病得很重,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就快死了,所以不得不把这把刀交给我,也才跟我说这一把刀,原来是他费尽心思,浴血苦战抢来的。 言语之中虽然对那段往事颇多懊悔,但对至死还都无法窥透刀中之秘,那才更是打从心坎里的唉声叹气,直叫死不瞑目。不过到底有什么样的秘密在这把刀里面,他自己根本也搞不清楚,更甭提要告诉我什么了。不过那次他的身子突然又好了起来,第一件事情便是马上把这把刀收回去,而且再也绝口不提,就好像这件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这事我原本不知,师父要把刀收回去,那也没什么,时日一久,我也渐渐淡忘了。直到两年后他又病了,这一次因为病得不重,他反而没想到会就此一病不起,结果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转眼间这把刀在我手里也已经有五六年了,闲来无事之余,每每想起当年师父病中的那番言语,我就会仔仔细细地再检视一遍,但是每次结果都跟师父一样,毫无所获。 “不过我想,师父他除了偶而会望着天空出神之外,其他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应该不是妄想疯癫之人。我今日瞧不出端倪,不代表将来没有人能发现,于是一直妥善保管,刀锋刃口日日清理,就连绑在刀柄上的这块布,也是天天小心洗净,没想到我,我师父,压根儿根本做错了。” 杨景修将刀系回腰间,从汤光亭手中将布条接回,摊在月光下细看,说道: “据我现在想来,除了这块布的质料特殊,除了刀不能断,水不能湿,又极富有韧性之外,并且还是以两片相贴缝合而成的。我们现在所能看得到的图样线条,其实是有人将棉线,一针一针依着图样文字形状,绣在这两片布匹当中。平日这棉线的颜色与布匹几乎毫无差别,再说棉线本身又细,在正常的情况下,根本瞧不出其中乾坤。 “也合该是此秘得见天日吧?这几天你不小心将血沾到了这布帛之上,傍晚骆姑娘帮我将刀拿去清洗的时候,就发现了上面的图形文字。我们两个研究的结果,应该是布帛里的棉线吸住了血色,而清洗的时候,却只能将本身不吸水的布料上的血渍洗去,于是便将棉线所织成的形状,才得以显现出来了。想清楚这一节,我们马上用鸡血将这布条重新浸渍一遍,然后再用清水冲洗一遍,就成了你现在所看到的东西了。” 汤光亭又惊又喜,说道:“原来如此,当初想出这个机关的人,倒也是煞费苦心。而他既然这么慎重其事,上头的东西,只怕大有来头。”杨景修笑道:“果然便是如此,这也就是我所说的关节所在,原来这上面所载录的,是一套刀法,可巧的是,居然是左手刀。”汤光亭道:“左手刀?” 杨景修道:“我原先以为是我看错正反方向了。”说着将双手拿着布条两端,正反翻转了一下,续道:“不过字却只有一面能读,所以图中人形,确实是左手执刀。而且依照上面所写的心法看来,还是双刀刀法里面左手刀。所以这把刀为什么比一般的短了三寸之谜也解开了,原来这刀本来应该有一对,这把刀是用来拿在左手的那一把。”汤光亭听他这番推理甚是有理,喜道:“大哥,你师父若是地下有知,恐怕会乐得跳起来。” 杨景修道:“那可都要感谢你,否则我若是像师父那样将它供起来,这个秘密,只好再留给下一代的人去解开了。所以,兄弟,这套刀法冥冥中早已注定是你的了。” 汤光亭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说道:“真的吗?大哥,等你身子好了,你也练练这里面的武功吧,你师父宝贝成那个样子,你把它练成了,也算是一偿前人宿愿,告慰他在天之灵呢。”杨景修道:“以后的事,以后再提。我瞧这上头所绘人形招式平平,不过一旁所列的心法倒是非同小可,配合起来,也许可以配得上你原来的剑法。 兄弟,想着想着,不觉得心都痒起来了,我自己虽不能练,看你早日练成,也是一样的。咱们说来就来吧,今天虽然不早了,但是我先教你把这心法默背熟了。” 当下汤光亭便恭恭敬敬地聆听,专心记颂。这杨景修既是汤光亭的结义兄弟,便不愿以他的师父自居,所以要他站着背诵,而不是像一般师父在教授弟子时,弟子都是要跪着听训的。这心法并不长,只是用字深奥,更有些刀术上的用语,汤光亭根本无法理解,杨景修便待他三次背诵无误之后,再一一加以解释。光是如此,两人还是研究到了大半夜,骆春泥不放心出来找人时,这才回去歇息。 第二天一早,三人为了争取时间,一边续往西前进,杨景修一边与汤光亭试演布帛上的刀法。这样虽然在行程上拖慢了,但是去到寿春,汤光亭很可能还会碰到玄玑,而且需要一些台面下的动作,所以在刀法未有小成之前,自己吃亏的机会颇大,因此汤光亭倒也不急。又过了一天,三人打算先过江到对岸的瓜州去,没想到到了岸边,才发现南唐的士兵守住了河港湾口,除非当地渔户,否则谁也不能上船。 骆春泥上前打探,才知唐兵获报北岸宋兵集结,颇有南侵之意,因此来往长江南北的商旅,都须经过严格的盘查,才能放行。 本来只是警戒而已,这些官兵只要能收点好处,睁一眼闭一眼也能放行,但是汤光亭最近所需金钱,都是梅林二女提供,而杨景修为无极门所擒,身上纵有财物,也早被搜括一空,所以目前三人每天生活所需,都靠骆春泥变卖身上首饰而来,实在没有多余的财力可以行贿,三人无奈,只得沿着江边往上游溯行。但是因为三人所在附近,已处南唐京畿范围,江边湾港要地都有士兵把守,为了不耽误时间,只好继续往上游而去。 三人便这么走走停停,汤光亭也逐渐将布帛上所载十三式刀法,都试练过了一遍。这一天一早三人照例又来到了江边一探虚实,意外发现这里无兵把守,不过江面辽阔,要从这里渡江颇为不易。询问附近土人,才知此地名曰采石矶。杨景修接着便问他何处可以雇船,不料那土人回答,若是要垂钓,可以雇得到舢舨,若是要渡江,可能有困难。杨景修追问原因,才知采石矶一带暗礁沙洲颇多,还有几处暗流,连当地人都除非必要,也不从此地渡江,因为附近就有新林港。 三人面面相觑,想那新林港必有士兵把守无疑。谢过土人,续往上游而去。又走了大半天,汤光亭对四周的环境越看越觉得眼熟,忽然惊叫一声,哑然失笑道: “大哥,我们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居然已经回到我家了。”杨景修道:“原来铸剑山就在附近,贤弟离家已久,上次为万回春所擒,还没向令尊报平安,现在又要去到寿春去,不知何时才能回家。这次不好过门不入,不如我也跟你前去拜见伯父。” 趁着天色未暗,三人一路赶着来到铸剑山下。汤光亭自然对于何处有暗哨了如指掌,马上要人上山通报。不久马蹄声响,山上驰下几匹马,汤光亭认得为首的马上乘客便是山猪,大叫:“山猪叔,是我,我回来了!”马匹尚未驰到,山猪已经抢先翻身下马,来到汤光亭面前,拉着他的手说道:“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许久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些,你父亲见了,定当欢喜。”汤光亭道:“我父亲他还好吧?”山猪道:“最近世局又更乱了,地方官府到处在找战马,拉不到马便把农家的驴子、骡子拉去充数,扰得民心不安,看样子不久必有一战。你父亲为了大家的未来一直在伤脑筋,其实依我看,世局是越乱越好,这样混水摸鱼,趁火打劫就更容易了,不是吗?不过老大凡事看得远,想得多,所以才当老大,我山猪是没话说的。” 谈话间,山猪一边叫人牵过马来,让杨骆二人共乘一骑,汤光亭则独自骑了一匹,与山猪并辔而行。不久,众人经过了那时汤光亭刚刚下山时,让他初显手段的那间小客栈,汤光亭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却发现里面一片漆黑,门外杂草丛生,不禁问道:“山猪叔叔,那间客栈没用了吗?”山猪答道:“自从上回你被人劫走之后,里面的桌椅陈设也都报销了,大家为了找你,也没用心在这里,久了之后没人整理,就成了这副德性。你要是喜欢的话,不如就直接跟老大讲,叫他让人给你整理整理。” 众人接着转入树林时,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杨景修极目望去,但见前方远远地有人拿着火把东一晃,西一晃的,接着便看到自己前面也有人燃起了火把,也是东摇西晃地,像是做着暗号一般。不久前方晃动的火光越来越多,四人更往前去,前方两人手执火把迎了上来,其中一人说道:“哎呀,真是光亭回来了,老大在厅上等着呢,快去快去!”汤光亭笑道:“老贾,最近手气还顺吧!”那人笑道: “没有你老爹顺!”众人哈哈大笑。 接下来的山路马匹无法攀上,众人便下马步行,不久来到一处石阶入口,所有从人都在此处停下脚步,只由山猪伴着汤光亭与杨骆二人拾级而上。石阶尽头,是一处露天校场,校场的另一边,有一幢三门大屋,此时三门洞开,屋内透出光亮出来。此时汤光亭再也忍耐不住,大喊一声:“爹!”跑进屋里。 那山猪见他真情流露,原本是裂着嘴笑,但见他身手敏捷,行动快速,转瞬间不见人影,着时吓了一跳,忍不住回头瞧了瞧杨景修,杨景修一言未发,只报以微微一笑。 杨景修与骆春泥慢慢往前走去,心想:“若不是汤兄弟亲口说出,谁能相信这里是山寨贼窝?瞧这些陈设布置,岗哨防御,说是军营还差不多。”不久门口人影闪出,大声朗道:“请杨大爷、骆姑娘到大厅奉茶!”杨景修牵着骆春泥的手,轻轻说道:“我们走吧。” 进得屋来,杨景修见屋内是一处极为宽阔的大厅堂,四周各举火炬,将整个厅堂照耀得有如白昼。四根要两三人合抱的原木大柱约有两丈来高,分着四个角落矗立,宛如两个巨人高举双臂,向上顶住屋顶。那柱前摆了两排座椅,座椅尽处,对着大门的正前方,又摆了三张座椅,椅后上方的壁上,悬着一个大匾,上书:“深谋远虑”四字。椅子上的中年男人见着他,立刻站了起来,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人,正是汤光亭。而那中年男子他在千药谷也曾见过的,果然便是汤广成。 一阵寒喧之后,汤广成便道:“听小犬说,杨大侠正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息静养,我这铸剑山上虽然景物不佳,也没有什么名山大川在附近,不过要确保清静,山后倒有一个所在,只要杨大侠愿意,我担保绝对无人打扰,而且衣食无虞,还无后顾之忧。”杨景修“啊”地一声轻呼,说道:“要麻烦伯父,这怎么好意思?” 汤广成道:“不,不,一点都不麻烦……”忽然脸色有一点尴尬,续道:“这个亭儿千万要我……这你是我亭儿的义兄,算来也是我的义子,这个义子有困难,义父帮忙也是应该的啊。” 杨景修心想,这一定是汤光亭跟他父亲要求的,那可就更不好意思了,正要再推辞一次,汤光亭马上插嘴道:“大哥,你就住下来吧,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在别的地方落脚我不放心,你在这里无后顾之忧,复原也会快一些。正是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呢?”原来汤光亭不喜父亲在杨景修失陷于无极门之时,对骆春泥的求救不闻不问,一回来马上向父亲兴师问罪,要他做出补偿。而让杨景修好好地安心养伤,是他目前最要紧的事情,于是便要父亲负责他的安全与日常生活。 杨景修经过一番思量,也觉得如此一来面面俱到,是一项不错的选择,便答应下来。汤光亭大喜,要人马上准备筵席酒菜。马上便有人在厅中摆上桌椅,送上几道简单的小菜,这小菜简单不要紧,最重要的是酒绝对不能马虎,一坛一坛子的酒,不住地轮番抬价出来,围在一旁不管有位子没位子的,只要能进得了厅上的,人人都有得喝,看得出来汤广成相当开心,这一喝直喝到中夜,醉倒一地的人。那杨景修与骆春泥便先被安排到客房休息一夜,汤光亭自然也是喝得迷迷糊湖地,连怎么样回到自己房里都不记得了。 第二天一早,汤光亭由于内力浑厚,所以甚早转醒,经过一番梳洗,便先到父亲房里去请安。 汤广成被他吵醒,便也起床。汤光亭见他父亲两鬓略显花白,颇有风霜之意,想起昨天山猪一番言语,便道:“爹,你最近为了什么事烦心吗?”汤广成道: “那还不都是为了你。”汤光亭道:“除了我之外呢?山猪叔说,你最近好像在烦着什么,说来听听嘛。”汤广成道:“小孩子不用管那么多。你去见过你娘没有?” 汤光亭道:“昨夜回来得匆促,还没时间去呢!”汤广成道:“那你等一下就先去瞧瞧你娘。我骗了她说你跟着袁大叔出远门去了,你快去让她瞧瞧,免得她日夜挂念。”汤光亭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喔。” 过了一会儿,汤广成道:“怎么还不去?”汤光亭道:“你既然不说,那就让孩儿先说啰!”汤广成笑道:“怎么?出去一趟,说话变成大人啦?你要先说什么?” 汤光亭道:“你听了,可别吓一跳呵。”便把他在寿春参加英雄大会,还加入了宋廷一方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那汤广成越听越惊,汤光亭尚未说完,已忍不住插嘴说道:“真是胡说八道,你一个小小孩儿,有什么能耐,可以让大宋国的晋王在那边听你信口开河?”汤光亭禁不住得意洋洋,说道:“老爹,你孩儿如今已经不同以往了,赵光义对于武艺高超的江湖人士,向来青眼有加,见我年少了得,那绝对是非笼络不可的。” 汤广成笑道:“先前见你说话,要比从前稳重得多了,想来这些日子在外头闯荡,让你长进了不少,可是你现在一说话,马上就露了馅儿,破了功。油嘴滑舌的,说谎不打草稿,看样子你这些日子都是白混的居多。”汤光亭不悦地道:“这种事也有得说谎的吗?我要是没见过赵光义,我编造得出他的姓名官爵吗?再说我扯谎骗你干嘛?我吃饱撑着啦?” 汤广成想著有理,但是再怎么说也实在难以置信,便问了一句废话:“你说的…… 可都是真的?”汤光亭心想,不论自己再怎么说,父亲都是一副不肯相信的样子,偏偏此事又相当重要,父亲不信那可不行,于是右手一抬,同时喝了一声:“看招!” 汤广成见儿子动上了手,便道了一声:“好!”正好探探他的虚实。左手一翻,使出近身肉搏的擒拿手,那是他未曾教过汤光亭的,汤广成此时使出,是想教训一下儿子。 汤光亭见他父亲这一手颇为高明,不禁心想:“原来你真的藏了好几手,什么都不让我知道,真是过分!”化掌为指,迳点他手腕上的穴道。汤广成心中一惊,暗道:“这小子何时学会了点穴?” 点穴功夫已非一般入门武学,使用者除了要对人身经络,三百六十处大穴了若指掌外,本身还得有相当的内力,才能将自己的内力灌入对方穴道之中,进而封住对方的穴道。汤广成见他这一下认穴奇准,还有些怀疑他只是装模作样而已,但便这么一迟疑,汤光亭的指尖已然接触到他的腕上。汤广成但觉手臂一麻,整只手臂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汤广成又惊又喜,但他临危不乱,左手肘跟前一撞,接着反身两个连环旋踢,汤光亭见他这一手来事猛烈,但自己总不能因此下重手,伤了自己父亲,忙将双手一架,运起十成功力,只守不攻。于是汤广成这两脚便踢在汤光亭两手架起的防御当中,受到内力反激,整个人弹了回去。 汤广成虽然连忙运功站定,但还是可以感受到他内力的反作用力,便这么几下,汤广成已知,此刻他儿子在武功上的造诣,早已超过他这个父亲了。右手虽兀自发麻,但不怒反喜,说道:“臭小子哪里学得这么一身武功,竟将老子给弄伤了,是想造反吗?” 汤光亭见父亲脸上并无怒色,说道:“这下你可相信了吗?”汤广成眉头一蹙,说道:“若是真的像你所说这般,那我可更有得烦恼了。”汤光亭道:“那是为何?” 汤广成道:“最近南唐对北方吃紧,各地都在招募兵勇,征集甲马粮秣,前几天我们接到了朝廷的招安榜文,想要将我们这批人编入‘自在军’,而我仍旧担任本军主帅,若有战功,还能裂土封侯。”原来皇甫继勋出榜招安,特别向汤广成提到他的先人,亦在前朝吴王杨行密手下为官,继而吴王既将王位禅让与李唐,因此算来大家都是一家人,否则的话,朝廷为了安内攘外,说不定便要对铸剑山用兵,软硬兼施,威胁利诱,汤广成因此大伤脑筋。 汤光亭听他父亲的态度似乎颇为心动,忙道:“此事万万不可!”便将那时陈抟为他解剖天下大势的一番言语,说与汤广成听。极言南唐势如强弩之末,已不可为,将来统一天下的,必是宋主赵匡胤,若是今日选错边站,明日只怕就要万劫不复了。 汤广成一时心烦意乱,只道:“好了,你让我仔细想想。你先去吧!”汤光亭又啰唆了几句,这才告辞出来,往他母亲的房间走去。原来汤光亭的母亲是汤广成的二夫人,最近几年因为身体不好,汤广成让人在大庄院边上,靠近山林的地方给另外搭了一间小屋,最为养病之用。可是人越离群索居,脾气也就越古怪,在汤光亭下山之前,可能也是因为生病的关系,他的母亲已经有点不认得人了,他这一回回来,其实有点怕看到母亲,再也不认得自己的样子。 他走到屋门前,轻轻地道了一声:“阿娘……”过了半晌,见屋内无人应答,想是母亲尚未起床,便迳自推开屋门。那屋内也没别的东西,就只是一张桌子,一张床,床前地上烧着一盆炭火,差不多都快熄了,母亲兀自睡在床上,脸朝着里面,尚不曾醒来的样子。 汤光亭走上前去,又轻轻唤了一声:“阿娘,我回来了!”他母亲动了一下,眼皮未曾睁开,嘴里含含混混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汤光亭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拉好,见她原本一头乌丝,如今也已见几茎白发,不觉颇有些伤感,又站着凝视了半晌,这才转身要走出屋外。这前脚都还没跨出去呢,忽听得母亲开口说道:“亭儿,是你吗?今天可别太晚回来,早些陪我吃晚饭。”汤光亭回过头去,只见母亲仍是脸朝着里面躺着,姿势未曾动过,也不知她是真的知道自己回来了呢,还是说着梦话,总之汤光亭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今天不出门了,晚上一定来陪你吃饭。” 他母亲只微微动了一下,并未答话。汤光亭等了一会儿,这才退出,掩上屋门。 来到校场上,汤光亭迳往招待客人的厢房而去。来到房门外,但见里面已经有人在打扫了,趋前一问,才知杨景修一大早起来,便与奉命招待的人说,想要早点到后山去。汤光亭问明方向,也不须指点,便快步前去。 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后山山上,远远便见到杨景修与骆春泥二人在一处篱笆园内清扫。汤光亭喊了一声:“大哥!”提起轻功,奔到杨景修面前。 杨景修见是汤光亭,笑道:“你今天起得倒早。”环顾一下四周环境,续道: “这里的环境清幽,远好过我的想像。待会儿见到伯父,别忘了帮我跟他说一声谢。” 汤光亭道:“谢什么?这些是他应该做的。若不是大哥急着搬过来住,我还可以找一些人手来帮忙。”杨景修道:“不了,不了。这样就很好了,自己要住的地方,当然是自己动手整理的好。” 汤光亭不经意地瞧了骆春泥一眼,见她独自蹲在竹篱笆的一角,仔细地整理杂草,细声说道:“骆姑娘她也还习惯吗?”杨景修道:“她也是希望能早一点搬过来。”汤光亭想道:“她若真能这么跟着杨大哥,那杨大哥就不怕寂寞了。” 杨景修见他想着出神,便道:“你瞧这里还有这么一块空地,等我们整理好了,你再过来,将那十三招刀法再练练。”汤光亭经他这么一说,忽然想起早上的事情,便与杨景修说道:“有件事情正要向大哥请教。”于是将早上与父亲的一番对话,说给了他听。 汤光亭在寿春与赵光义还有玄玑的事情,杨景修是先前就听他过的,也颇觉得陈抟的说法相当切合实际,现在听他说汤广成有意向南唐输诚,便道:“此事你千万不可放松,但也不要逼得你父亲太急,你大可将在宋国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我瞧这跑马寨戒备森严,各种设施布置有度,你的前人定当是个将军无疑,想来令尊的见识也差不到哪里去,你直陈利害,他一定会有所行动的。” 汤光亭道:“那他要是三心两意,老是抓不定主意,那我又该怎么办?”杨景修略一沉吟,道:“不如你便用要回寿春覆命的方法让他表态,或者你也可以替他去向赵光义要个符节或什么的,我想令尊之所以踌躇不前,那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安全感。你想,要一个人作内应,又没有个身分凭证,只怕到时候落了个里外不是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可不呕死了。”汤光亭大叫一声,一拳打在自己手掌上,说道:“没错,我爹正是这一号人物。” 杨景修续道:“这件事情你千万要得到他的认可,派你做使者,代表整个跑马寨去赵光义那儿覆命。你本身武功高强不说,届时获得赵光义的信任之后,挟着整个跑马寨三千余名兵力,身分地位可又大为不同,再来找梅姑娘,还是林姑娘,那可都容易得多了。”话还没说完,汤光亭已经点头连连,声声说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大哥所言极是,此事定当如此。”想到他武功见识都颇为不凡,年纪也正当青年,却不幸为奸人所害,此刻想来心中更加不忍与不忿,暗暗立誓,一定要将梅映雪尽早带回,好让他的身体能够回复旧观。 眼下无事,汤光亭便自告奋勇要帮杨景修整理屋子。杨景修仍颇不愿再麻烦他,不过汤光亭却说:“我若是找人来帮忙,那也太显得不够诚意,帮自己大哥打扫屋子,正是弟弟可以帮忙的事。”杨景修想他用的是弟弟的身分,而非主人,也就答应让他帮忙了。 此后几天,汤光亭便都在杨景修这边帮着处理生活琐事,有时便与杨景修研究那十三招刀法。原来汤光亭虽然已经将这十三招招式练熟了,但是与右手的天遁剑法却有甚多格格不入之处,杨景修便瞧着他试演天遁剑法的招式,再想出刀法当中可以与之配合的,而有不足之处,再将自己原来的刀法略作修改,也不求多,但求切实合用。 在此同时,汤光亭也不断地与父亲沟通,引述所见事实,也援用陈抟与杨景修的言论。有一次还在校场使出全力试练了身上的武功,以增加对众人的说服力,另一方面也有告知全寨中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已非昔日吴下阿蒙的意思。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有余,汤光亭深觉不能再拖下去,这一日便来到父亲房门前,还没敲门,汤广成忽然倏地将门打开,汤光亭这一手便抬在半空中,愣了一下。汤广成道:“你又来了?好了,今天就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走到屋外,招来一个小童,说道:“去叫童先生,召集各洞洞主,到议事厅来议事。”那小童答应而去。 汤光亭大喜,跟着汤广成走到议事厅上。 不久三十六洞洞主纷纷来到,身材高矮胖瘦,相貌各异其趣,汤光亭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这些人在这里立地生根,力气大的,就跟着长辈学习武艺,在附近打劫商旅,甚至遇到小队官兵,也是照抢不误,由于这些人是山寨中主要的经济来源,自然也享有较高的地位待遇。而一些体力较差的,便留在山上耕作捕猎,妇女则负责织布纺纱,养些鸡鸭羊猪等等,分工合作,俨然是一个小型社会,甚至自行配婚,不与外人来往。汤光亭大娘的两个女儿,也就是他的姊姊,就嫁给了两个洞主。 这些洞主平日各作各的事,也各自管束部属,遇有大事不能决,才呈给他们共同的头目汤广成来做主,而汤广成在寨中的地位,一方面是因为承袭他的父亲,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是全寨中武功最好,手下也是倍于其他的一支。 三十六洞三十六人,包含他们的第二代,一下子挤进这议事厅来,有的寒喧问候,有的乘机要起了赌债,地方再大,也是马上乱哄哄地吵成了一团。 汤广成等到大家都到齐了,这才朗声说道:“各位前辈、各洞洞主,今天请大家来,为的还是那一件事情。”原来先前汤广成为了朝廷招安的事情,已经集合大家开过一次会了。众人听他一开口,原本都安静了下来,一听又是上回那件事,又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其中有一个白胡子老者说道:“广成老弟呀,上回不是说了,这件事让你决定就好了。你可是有结论了吗?”原来这山寨中多是粗人,要他们拿刀子干架那是人人争先恐后,一说到要想计策,做决定,那可是比杀了他们来痛苦。 汤广成道:“这整件事情有新的发展,小儿从江北宋国那边回来,有一些事情要先跟大家报告。”说着叫汤光亭向大家解释。汤光亭原本没要在所有人面前演说的准备,不过父亲既然这么说了,顾着他的面子,也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他起初还有些紧张,不过后来越说越顺,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见解,出自于他的主意一般。众人听了都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议论纷纷起来,台下意见挺多,却没有人发言公开表示意见。汤广成等了一会儿,见无人主动提出疑问,知道他必须先做出一个决定,于是说道:“小儿已经说的非常清楚了,一切的利害也都摊开来了。 我个人的意思是倾向对宋国输诚,不知大家的意下如何?” 坐在白胡子老者的下首,一个瘦瘦干干的中年男子说道:“广成老大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就是了,要我想这中间的利害关系,权衡轻重,那可真是要了我的命。” 汤广成道:“此事关系重大,一但下定决心,那可不能再回头了。尤其是答应加入宋方之后,全寨不仅要严加戒备,所有消息不得走漏,否则即有杀身之祸。”那个干瘦男子说道:“反正我们在这里开山立柜,摆明了就是与官府作对,还不是那么一回事。” 汤广成面转凝重,说道:“这个可不一样,我们之前在此营生,危害的可只是地方安宁,再加上我们不侵扰附近民宅,对朝廷来说,没有立即的危险,地方官府越多往上提报,干系担得越大,所以长久以来,一直相安无事。但是现今江北状态紧张,若是南唐天子朝臣,决心发愤图强,安内攘外的话,临江的铸剑山盗匪事态嚣张,距离金陵又近,是拿来表现决心的最好样板。如果再加上消息走漏,说我们暗通宋兵的话,那大家只有死得更快一些!”一番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无人敢应答。 汤广成环顾众人,又道:“不过我赌的是,要是宋兵打来,李从嘉只会开城门投降,那皇甫继勋根本也无心战事,他在各地招募兵勇,不过是虚应故事,只图有个数目可以往上报而已。”那白胡子老者说道:“广成老弟,你的眼光,老头子是信得过的,不过这个大伙儿平日赌博,输赢也不过是几两银子,可这次要拿性命来赌,也不是说大家怕了,可总得知道赢面有多少?值不值得拿命来赌呢?”他这么一说,便立刻有人附和,七嘴八舌地高谈阔论起来了。 汤广成认为这件事情有人专心讨论,比没人关心,由他自己一个人做决定要来得好,于是便道:“我了解大家的顾虑,我们如今在这铸剑山上安身立命了几十年,可能的话,我也不想做这种两难的抉择,但是情势已经不容许我们在此继续偷安下去了,两边我们得选一边站。至于赢面有多大?有多少把握?这此我有一个办法,想让大家听听,看可行不可行。” 众人齐声说道:“快说!快说!”汤广成道:“在宋国这边,我们不能失去联系,我决定派出我方代表,到江北去表达结盟之意。另一方面,我们继续对朝廷的招安虚与委蛇,能拖就拖。要是朝廷没有进一步的举动,那便表示他们的决心不够,一但打起仗来,那也是望风披靡。而若是朝廷不耐久候,调兵遣将,意图对本寨不利,那我们也只有先解决这个燃眉之急,而派出江北的使者,此时就留在江北不要回来,免得被人抓到证据,说我们通敌叛国,那可就冤枉了!” 众人一听,都觉得此法甚好,虽然有点无赖,但面面俱到,相当符合赢面较大的要求,于是人人都喊好,赞同汤广成的意见。汤光亭也相当开心,心想:“原来父亲还得顾虑到这些人的生命安全,我当时若一意孤行,得不到这些人支持,那也是白忙一场。” 汤广成见多数都表同意,便道:“既然大家都认为此法确实可行,那么就是站在同一条船上了,今日决议之事,只字不得对外泄漏。各洞所属从众,从今日今时起,未得本人号令,不得私自下山,如查出有违反规定者,洞主连坐处分。这样大家可心服吗?”那山寨众人,原本就对服从号令相当习惯,听了汤广成这么说,都站起身来答应。汤广成鼓励大家说道:“只要大家同心协力,全力以赴,那还有什么事办不成的呢?不过要是号令不行,那就举步维艰了。我便请童先生率领所属帮众严格督行,若有违法犯纪者,一律拘捕严办。” 一个年约五十来岁,蓄着山羊胡的中年汉子从左首走上前来,拱手说道:“童银山得令!”汤广成从怀中取出一块腰牌出来,交给了童银山。童银山双手接着,躬身退后。这一套军中的任务指派仪式,老一辈瞧了,不禁回想起那一段尘封已久的风光往事,年轻一辈的瞧了,也甚觉有趣。汤广成接下来又指派了一些任务,有负责加强戍守警戒的,也有派任往金陵路上布置暗桩前哨的,小从粮秣收集战备训练,大到一但情势有所变化,各种因应的准则,汤广成都已经策划拟定妥当,三十六洞各洞洞主人人都有司职,一一上前领命。 汤广成道:“那么接下来,我便要指派前往宋国的特使。小儿刚从江北回来,对于宋国的虚实十分清楚,况且此次能够与宋国结盟,也是由小儿从中联系促成的,所以个人认为,此任由小儿担当,正是不二人选。”汤光亭往前站出一步,向大众抱拳致意。 在场众人对汤广成之前的任务指派,大都一体凛遵,无人有任何异议,但是在听到他指派自己的儿子通使宋国,却有不少人私下议论,颇有微词。汤广成见有人有不同意见,便道:“各位有话不妨直言。”那白胡子老者说道:“广成老弟,出使宋国这件事情,可是一件大事,若是稍有差池,那么我们在铸剑山上所做的一切准备功夫,可就都成了空谈与泡影了。光亭聪明活泼,我也很喜欢他,可是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这个……”坐在他下首,之前也说过话的那个干瘦汉子却插嘴道: “陈老,光亭这次回来,可长大不少,也成熟多了,再说他父亲是本寨寨主,由他代表本寨,那是再适合不过了。就好像以前古时候,那个春秋战国,国与国彼此之间,不都是用儿子作抵押吗?就好像李从嘉这边,可不是也押了他的弟弟李从善在赵匡胤那边吗?” 那个白胡子老者正是姓陈,听干瘦汉子这么说,马上说道:“夏大公,我们又不是要抵押人质,我们是要派出代表跑马寨的特使,这是两回事吧?”那个姓夏的干瘦汉子分不出两者有什么不同,强词夺理道:“你不就是说代表吗?跑马寨的代表是汤老大,难道叫汤老大亲自去吗?儿子代表老子,天经地义!”原来汤光亭活蹦乱跳,到处惹祸,在这跑马寨中是出了名的捣蛋鬼,若是汤广成忽然有个三长两短,而要由汤光亭起来接寨主之位的话,恐怕会有一半的人不服吧?这回他被人掳走,汤广成又无其他儿子,所以其实已经有人开始积极运作,想要起来卡位,陈老的儿子就是其中之一。 那陈老还要说话,汤光亭向前一步道:“陈伯伯,不是我硬要担任这项任务,而是我早已与赵光义见过面了,他身边有哪些人?在江南还有哪些盟友?我都十分清楚,所以由我代表出面,可以省去不少麻烦,而且事半功倍。”陈老不以为然地道:“你先前之所以能与赵光义碰上面,有一半是机运,下次会不会这么好运,那可就很难说了。只要我们选出一位适当的人选,你再将这些情况详细告知,效果都是一样的。” 汤光亭道:“不瞒陈伯伯,还有大家说,此事只怕非我不可。”汤广成道: “亭儿,不许无礼。”汤光亭与父亲道:“众位叔伯都是孩儿的长辈,孩儿这么说,绝对没有看不起长辈的意思,但孩儿只是就事论事。”陈老站起身来,说道:“广成老弟,你就先让光亭说下去,他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是不是?光亭?” 汤光亭心道:“老狐狸,你打错算盘了!”笑嘻嘻地道:“陈伯伯说得不错,小侄当然不是胡言乱语。”陈老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何非你不可呢?”汤光亭道:“今年初赵光义借白云山庄的名义,在江南广发英雄帖,邀请江南各地的武林帮会首脑人物,到寿春参加英雄大会。名义上是联络感情,切磋武艺,但实际上是连络这些有心向宋国靠拢的武林人士,作为将来他南侵时,负责内应的盟友。然而江南地域广阔,门派帮会东分西散,届时联系上又是一个问题,于是在会后,就又依区域推选当地的盟主。而既然这些组成分子是武林人士,盟主之位,便一概是以武功胜出决定的,而技压群雄者,更可以出任总盟主。” 汤光亭将目光扫向在场众人,轻轻咳了一声,续道:“大家以为这些江湖人士的武功如何?当中就有一个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无极门玄玑道长,而其他与会者,大家试想,自然也都不是泛泛之辈。我当然不敢说我的武功能比得上玄玑,但如果说跑马寨的武功,只构得上三四流角色的话,那就算我们人手再多,再有军务经验,各项条件比别人再好,现场就给人比下去了,那时面子都丢光了,还要大家拼起命来干,那有什么味道哇?” 那陈老道:“说到比武夺帅,论武功,放眼山寨,那当是你爹最好了。但依他的身分,却不方便前去,轮算起来,那也得由第二高手出马。”夏大公插嘴道: “陈老该不会想说,这山寨中的第二高手,就是九渊吧?”夏大公口中的九渊,正是陈老的儿子陈九渊。陈老被他说中心事,不禁脸上一红。说道:“渊儿刀枪娴熟,山上人人皆知,可不是我说他行他就行的。” 汤光亭往陈老身后瞧去,只见椅背后面站着一个青年,体格魁梧壮硕,神色英气勃发,虽然已有几年未见,但瞧他面容,知他便是陈九渊。这陈九渊是天生练武的材料,自小学艺,向来都是一练即会,一会即精。幼年时人小力弱,倒没什么感觉,及到长大成人,骨质体格益发茁壮,力气也跟着变大,不久之后,几乎打遍寨中无敌手,只差些临敌经验罢了。前些年因为本身武艺在寨中已无人能及,便下山去拜师学艺,现在在山寨中负责教导大家练拳。 若是在半年前,汤光亭面对这个高出他半个头,壮得跟牛一样的对手,那自然只有摸摸鼻子认输,可是汤光亭这半年来脱胎换骨,早已今非昔比,陈老公开叫阵,他又何惧之有?于是便道:“那不知除了九渊兄之外,还有谁想上台来与光亭一争长短,以武功决定胜出者?” 那天汤光亭在校场上虽然曾经试演过身负的武艺,但这厅上大多数的人当时并未在场,这时听他这么说,大都吓了一跳。因为再怎么说,他总是老大的儿子,要是陈九渊当场将他打下台来,让他身上挂彩受伤那还不打紧,但要是老大脸上面子挂不住,只怕陈老这一支子弟兵以后可就有苦头吃了。陈九渊为人木讷寡言,但是豪迈热心,是属于外冷内热那一型的,近来传授寨中其他人拳术,向他学习者有老有少,虽然不算是正式的拜师,但对他也颇有徒弟对师父的情感,这些人固然是他的支持者,而就算未与他有这一层关系的,基于他对跑马寨的贡献,心中也多是向着他一点。 所以大家在惊吓之余,都对这样的结论感到忧心,便有人忍不住便开口阻止陈老道:“特使的事情,让老大去处理就好了,现在到底是听谁的?”还有人说道: “老大不是有任务指派了吗?好好的做好自己的事不就好了。”这边一言,那里一语的索性指责了起来,这些人当然是与陈老辈分差不多的。 陈老听着大家将矛头指向自己,自己想想也有点后悔了,正想说几句话下台阶,却听得陈九渊上前说道:“爹!孩儿想要试看看。”脸上殊无喜怒表情,但语意坚决,任何人不能动摇。陈老向来疼爱这个么儿,一时左右为难。 汤广成道:“好了,大家别再说了,年轻人有这样的斗志,相当不容易,就让他们两个人试看看好了。不过我的条件是双方点到为止,不管谁输谁赢,就此结为兄弟,两个人一起去宋国覆命。怎么样?陈老可以同意吗?” 陈老又惊又喜,说道:“如此不伤和气,又能让年轻人历练,真是再好不过了。” 心想:“两个人一起去。像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怎么没想到?无端多惹了一身腥。” 汤光亭回应父亲的话,首先说道:“陈二哥,请!”陈九渊眉头一皱,心道: “我又不是行二,怎么叫我二哥?”却不知原来在汤光亭的心中,大哥是杨景修,陈九渊虽然比他大上六七岁,但还是比杨景修来得年轻。 两人来到校场当中,围在一旁观战的,除了原先在议事厅开会的,还有闻声而来的人。山猪还有刀疤老三这一支属于汤广成这一系的,前几天已经见识过汤光亭的功夫,对于陈九渊近年来的锋头太过,心中早已全是疙瘩,非常不舒服,现在一听他要和汤光亭放对,忍不住心中窃喜,都赶紧跑来看热闹。 春寒料峭,早晨的太阳,和煦地照耀在每一个场边上的人,顿时趋走了不少寒意。两个满怀自信的年轻人,面对面远远地站着,彼此凝视对望,只顾专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却忘了自己也是对方专注的对象。汤光亭手中握着从杨景修那儿借来的刀,心下自忖道:“陈九渊虽是个硬底子的练家子,但是说到内力,只怕还谈不上有什么修为,自己若强催内功猛攻,他定然招架不住,不过那就胜之不武了。” 下定决心,不用内劲,而且只用新练的左手刀应敌。 那陈九渊横练外家功夫,更精通十八般兵器,这时手上则是提了一支长枪,望见汤光亭左手执刀,心想:“他是左撇子吗?但是我记得他平时都用右手,若是中途忽然使出左手刀,不是更能有出奇的效果吗?为何一开始就用左手握刀,让我先有防备?要不然就是他其实厉害的还是右手刀,先用左手握刀来混淆视听。”他是铸剑山上第二代出类拔萃的人物,虽然木讷寡言,但只在山上教人练拳,哪能满足他年少追逐未来各种可能的心?能有机会独当一面,有机会与大人物相处学习成长,那么将来成功立业,也是按部就班可得的。如今汤光亭既然平安回来,他便不再抱接掌跑马寨的希望了,所以他决定往外发展,而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他是说什么也要争取的。 陈九渊看着汤光亭,内心转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心中暗想:“汤兄弟,这跑马寨是你的,我不跟你争,这外头的差事,你就让给了我吧?”虽然汤广成已经说了是两个人一起去,但两人当中,总有个主副,陈九渊清楚得很,这会儿两人争的,便是这个可以拿主意的正使。 陈九渊心思甫定,说道:“汤兄弟,你年纪比我小,你先进招吧!”汤光亭笑道:“陈二哥哪的话,我年纪虽轻,下手可不轻。咱们谁也甭让谁,哥哥一动,小弟也立刻动手,谁都不吃亏,如何?”陈九渊不喜多言,只道:“甚好!”枪头向下斜引,轻轻触着地面,接着忽然暴喝一声,枪头昂起,往前疾冲,其势如长虹贯日,状若矫龙出水。汤光亭但见陈九渊的身子被枪身拖着走,宛如牵着一头饿了三天,刚刚出柙的猛虎一般,不禁暗暗赞赏。他原本以为像枪矛这一类的兵器,只有在军队阵战中,步兵用来对付骑兵才比较有用,没想到这样一根看似笨拙的木棍,在陈九渊手中却像是有了生命一样。 这不仅是汤光亭看得激赏不已,场边观众也早已大声叫好起来,只有少数几个还顾着汤广成的面子,不敢叫得太大声。然而不管是真心忘情的喝采也好,还是有所保留的心虚喝采也好,大家的嘴巴还张着没来得及闭上呢,却见汤光亭身子一矮,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向前去,并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脖子一歪,避过致命的枪头,跟着左手刀出,顺着枪身滑去,便去削陈九渊的手腕。 原来那汤光亭手上出招虽不用内劲,但是进退趋避之间,体内内劲自然发动,速度之快,已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及,众人的那声喝采叫到一半,都不约而同地变成了惊呼。 那陈九渊的惊讶可不亚于众人,见汤光亭这一刀又快又急,连忙将枪身一抬,左掌伸出,便要去抓他的刀柄。汤光亭刀势受阻,只得缩回,顺势转过刀柄,用刀背去砍陈九渊的手腕,便这么一阻,陈九渊已经有余裕抽身后退。 但是汤光亭的兵刃短,陈九渊的兵器长,汤光亭哪能让他拉开距离?右足一点,立刻又窜身向前,陈九渊倒转枪头的动作根本赶不上他的速度,百般无奈,只得回旋转身,再往后跳开两步。汤光亭毫不放松,跟着踏上两步。 便这么一个追,一个退,虽然两人才过了几招,大家也都瞧出来是谁占了上风。 陈老在一旁见儿子被汤光亭紧咬着不放,空有一身功夫却使不出来,心中焦急万分,只想大喊:“不公平!”却无法真的说出口,因为武器是儿子自己选的。 转眼间两人已经拆上了几十招,陈九渊绕着校场不断后退,完全都是防御遮拦,毫无进攻的机会,忽然听得“啪”地一声响,只见陈九渊奋力将手中长枪一折为二,成了右手短枪,左手短棍,双手交错,还上了第一招。 汤光亭见陈九渊当机立断,反应灵敏,也深感佩服,便将近日所学左手刀法,在陈九渊身上做一个充分的印证。但见他直劈、横砍、左掠、右削,在陈九渊右手短枪戳刺、斜挑,左手短棍挥击、点打,两面夹击下,依然是游刃有余。陈九渊明明只瞧见汤光亭使来使去,就只是那十三招刀法,自己却仍是遮拦多,反击少,至此已知对方的武功其实远远高过自己,虽然不愿就此认输,但心中怯意已生,便不由自主地加强防守。 高手对阵,对手内心细微的变化,都能从他的出招方式,力道强弱瞧出端倪。 陈九渊心生怯意,汤光亭马上便瞧出来了,心想:“虽然此刻我只要使出这十三招刀法中里的任何一招后着变化,就能够取胜。不过像他这么木讷之人,自尊心必强,不像我这么厚脸皮。要是当众让他下不了台,这梁子可就结得深了。”当下横刀挥出,故意在胸口露出破绽。 那陈九渊见了,竟也想到了这是汤光亭的诱敌之计。但他随即又想,汤光亭若真的想赢,根本不必弄此玄虚,反正自己有败无胜,不如赌一赌。左手一挥,断棍脱手掷出。 汤光亭没想到他会说扔就扔,而且方位力道,无不恰到好处,正想往另一边闪去,却见那短枪已经凑过来等在那里,心想:“这就是双手都有武器的最大好处,待此事一过,可要好好地向杨大哥请教这一招。”其势已不能让他不用内力了,身子一侧,闪过飞来的短棍,接着伸刀一架,那枪头正好不偏不倚地刺中刀面,那刀身注满了真气,枪头这一刺,就如同刺中坚硬的岩壁一样,“铮”地一声,立时折断。 陈九渊大吃一惊,但是他脑中所想的远不及手上的反应来得快,马上抛去断枪,双手便往汤光亭左手抓去。他这一手小巧擒拿,又快又准,原本十分狠辣,也非常对症,但是他刚刚那一震,右手又酸又麻,这一下虽然抓中了汤光亭的手腕,却无力扭拗,再说汤光亭双臂真气充满,就算刚刚没有这一震,这一下能否建功,也很难说。陈九渊只觉得双手仿佛按到了一块烧得火红的木炭之上,待要缩手,却发现手掌居然粘在汤光亭的手腕上,拉都拉不动,他进退失据,顿时满脸通红。 便在这尴尬万分的当儿,只见汤光亭顺着自己的手势将手中单刀摔在地上,手上那股粘力也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正不知是该放脱跃开,还是怎么才好,只听得汤光亭说道:“陈二哥这一手虽然逼得我弃刀,但是你失掉兵刃在先,所以这一回是小弟略胜一筹。”陈九渊一愣,知他这么做是顾全自己的面子,心下感激,手上一松,说道:“汤兄弟武功高强,陈九渊输得心服口服。”汤光亭道:“陈二哥博学多艺,小弟望尘莫及,改天有空,还要请二哥多多指教。”他这么说却不是客气,而是真心诚意地要求指导。陈九渊听他这一句语意诚恳,便道:“如果汤兄弟不嫌弃,当知无不言。” 两人握手言和,心中更无嫌隙。原本许多抱着看热闹心态的,这样的结局自然是不太过瘾,不过绝大多数的人,还是希望以和为贵,如此皆大欢喜,都觉得是再好不过了。至于汤光亭居然能与陈九渊打成平手,许多人也是直呼不敢相信,成了接下来的几十天中,人人茶余饭后的重要话题。 而汤广成无疑是最开心的人了,儿子不但因为有了奇遇而武功卓绝,更难得的是他居然还懂得顾及别人的面子,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更是十分可贵。 人选既定,汤广成便择日让他们动身,在此之前,还交给了汤光亭一个特别的信物,以及一封书信,让他带去给赵光义。这一日汤光亭动身在即,一大清早,他便先去向母亲拜别,接着又去见了杨景修。杨景修自然免不了还要叮嘱他几句,两人最后才依依不舍地话别。 第十七回 归并脱离 汤光亭这已经是第四次来到寿春了。第一回是陪着林蓝瓶跟着薛远方,浑浑噩噩地到达;第二回却是让万回春擒住,无奈中还带了一点惶恐;第三次则是与梅映雪假扮道士,偷偷摸摸地混进来。而这一次,他则代表跑马寨,正大光明地走进城门,身边的人则换成了陈九渊。 这四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心情,为的都是不同的理由。 大概是与寿春特别有缘吧?汤光亭领着陈九渊,大摇大摆地走到白云山庄前,忆起往日种种,感触良多。他现在最害怕的是,就算来到了寿春,却仍找不到梅映雪。 那陈九渊站在白云山庄的朱漆大门前,等了一会儿,回头瞧见汤光亭怔怔地发着呆,轻轻问道:“汤兄弟,是这里了吗?”汤光亭倏地回过神来,忙道:“没错,便是这里。”陈九渊听了,便直接上前敲门。 擦得发亮的铜门环,敲在沉重的木门上,发出闷闷的响声。门后一个十五来岁的门童应了一声,将门拉开一个小缝,见陈九渊面生,两只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说道:“你是谁啊?这么早有什么事吗?”陈九渊将名刺投入,说道:“麻烦小哥通报一声,我们有事求见赵王爷。” 那门童又打量了他一下,看看手中名刺,说道:“那你等一会儿。”将门关上。 半晌,门后声响,却是那小童说道:“丁总管,这人就在外面。”接着门一开,却是丁总管带了两个彪形大汉,手执棍棒,来瞧究竟。陈九渊待要开口,身后汤光亭先说道:“丁总管,好久不见了,身子安好吗?”原来赵光义将行馆设置在白云山庄内,还是个秘密,时值宋廷将对南唐用兵之际,在时机上相当敏感,所以丁总管一听到门童报说有人要拜见王爷,就先领人出来察探。 那丁总管听到这声音,心中一惊,先往陈九渊身后一瞧,霎时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肩膀又隐隐作痛了起来,说道:“拿来!”那门童道:“什么?”丁总管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道:“名刺拿来!”门童赶紧将手中的名刺递上,瞧他的神色,心想:“你是中邪了吗?”只见丁总管接过名刺,也没看上面写些什么,就说道: “原来是汤……汤爷,有事找王爷吗?”他只以为汤光亭,是为了他向万回春、林延秀透露了林蓝瓶被人带走的事,回来来找他晦气,心中栗六,忐忑难安。虽然他极力想掩饰自己的恐惧,但是一开口,声音还是出卖了自己。 汤光亭笑道:“来找王爷,当然是有事啦,谁没事找王爷呢?找他泡茶聊天吗? 我是回来向王爷覆命的。”丁总管陪笑道:“是,是。”身子往后一让,说道: “请,请,里面请。”将门童还有跟随而来的两个大汉斥退,独自领着汤陈二人往赵光义所居住的厢房而去。 汤光亭见这一路上的巡逻侍卫人数,比上次来时多了一倍有余,心中想道: “瞧这态势,大战只怕一触即发。”来到厢房门外,但见不仅有重兵把守,而且岗哨重重。侍卫长见丁总管领了两个人过来,不待三人走进,便上前说道:“丁总管,王爷好像没有召见你吧?有什么是吗?”丁总管将汤光亭的名刺递上,恭恭敬敬地说道:“这两位爷是江南来的,办妥了王爷交待的事,特回来覆命。”汤光亭心想: “丁总管这人倒是乖觉,我只说回来覆命,他便帮我安上了前因。” 侍卫长瞧著名刺,说道:“王爷正在看书,还说不定见不见呢,等我先通报,你们自在这里候着。”丁总管道:“有劳大人了!”那侍卫长转身进去不久,忽听得里面靴声橐橐,却是赵光义亲自出来迎接,笑道:“汤兄弟,本王正担心你会一去不回哩,见到你回来,真是太好了。”汤光亭迎向前去,躬身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小可既然答应了王爷,岂有食言的道理。”赵光义笑道:“是本王错了,是本王错了。丁总管,你去准备一下,我要和汤兄弟,还有他的这位朋友,好好地喝一杯。” 那丁总管巴不得赶紧离开汤光亭的身边,赵光义这一句吩咐就如同解开了他身上的咒语一般,飞也似地去了。赵光义自与汤光亭往花厅上去。路上张苍松闻讯赶到,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个和尚。 mpanel(1); 汤光亭瞧这和尚有些眼熟,忍不住多瞧了一眼,却正好瞧见那个和尚也笑着瞧着自己,忽然想起他是谁来,当下说道:“你……你不是那个万小丹的朋友吗?你怎么当起和尚啦!”那和尚道:“这还要感谢王爷成全。”原来这人便是那个光头焦赞,他多年前因故被迫还俗,离开少林寺,更因来头颇大,不但再无寺庙肯收留他,就是连能不能再出家一次都成问题。原来再赵匡胤的控制之下,境内不但寺庙数量很少,而且每间寺庙两年仅能一度,人数也在严格控制之中。但他生平素无大志,就是一心想当和尚,于是才在万回春的引介之下,来到白云山庄帮赵光义的忙。 赵光义瞧他武功高强,便帮他要到度牒,更答应他天下一统之后,在江南找一处寺庙让他主持。 赵光义道:“两位原来认识,那真是太好了,待会儿焦大师便一起好了,我让人再多准备素菜。”众人来到花厅就坐,酒便先来。三杯黄汤下肚,汤光亭便将父亲交给他的信函,与一样特别的信物一一呈上。赵光义首先展信细阅,却是汤广成写的一封书信,信末并说附上前人所留吴时杨行密的兵符为信物,并要求赵光义等同给予符节以为凭证。赵光义拿起那个兵符一瞧,却见是个竹牌,上刻有虎形花纹,触手细滑,隐隐发亮,是有相当年月的古物。挥手招来侍卫长,在他耳边细言几句,那侍卫长应命而去。 赵光义十分满意地道:“汤兄弟能信守诺言,本王自然要给你一个交代,否则将来要怎么合作呢?来,为我们的合作再干一杯!大家一起来!”张苍松很少见他如此开心,心下暗暗纳罕。不久那侍卫长转回,双手捧着一个红漆托盘进来,走到汤光亭身边。赵光义说道:“这是我晋王府亲兵统领腰牌,汤兄弟带回去给令尊,他日若有人拿着跟可以跟此腰牌符合的令牌去到铸剑山,便是我派去的信差。”汤光亭大喜,再拜接下。张苍松虽感惊讶,但亦上前道贺,一时觥筹交错,一派和乐。 陈九渊不禁心想:“这件事原也易办,只不过‘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看门的反而更神气,还好汤兄弟吃得定他们,若是我自己前来,只怕第一关都过不了。” 既然把最要紧的事情先办妥了,闲谈间,汤光亭便有意无意地问起丁白云与万回春。赵光义道:“他们师徒两个跟着大伙儿到江南办事了,本王鸠占鹊巢,代他们坐镇在此,正好偷一偷闲。哈哈哈!”其实宋军已经悄悄开拔,半个月之内,就会先到寿春,赵光义在此布置,却说自己偷闲,只是一种保密的手段。 汤光亭假装惊讶道:“他们到江南去了?怎么不让小弟做东道呢?可真不够意思。”赵光义若有所思地道:“啊,不如汤兄弟也前去接应吧?听玄玑道长说,这件事倒是挺难办的。”张苍松先是听到汤光亭这么问,便直觉有些不妙,想要说些什么引开赵光义的注意,却让他抢先开口了。 汤光亭马上起身接口道:“汤某义不容辞!”赵光义笑道:“那太好了,玄玑真人与汤兄弟好像有点误会,你这次千里迢迢去帮他,正好化解前愆,日后合作,一定无往不利!”汤光亭心想:“像玄玑这么好面子的人,实在不可能会说事情难办,还接受一群人的支援。此事一定不寻常,万回春与丁白云也不可能将阿雪独自留在这里,再怎么说,我都飞去看看不可。”便与赵光义请教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赵光义道:“他们已经先走好几天了,你如果要去的话,最好尽早动身。”一边吩咐让人写了一张手谕,一面让张苍松与他说明。张苍松说道:“玄玑真人此次是到江西长剑门公干。听说长剑门在江南,是仅次于无极门的一大门派,门徒众多,势力颇大,但是向来与南唐朝廷往来密切,此行的目的是希望劝降长剑门。无极门与长剑门渊源颇深,因此由玄玑真人率众前往。” 汤光亭说道:“那太巧了,我与长剑门的宋镇山、周应祥都很熟,我再去敲敲边鼓,相信对玄玑道长想要说服长剑门门众,会有所帮助。”心想:“只是想说服,可不必出动那么多人,双方一言不合,只怕就要大打出手。”果听得赵光义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我原也想以和为贵,汤兄弟真是我的福星。”张苍松虽然不以为然,但是也不敢多说什么。 赵光义更要焦赞与汤光亭一同前往,嘱咐道:“焦大师,这汤兄弟已是我大宋的盟友,见到玄玑真人时,请代本王与他分说分说,可别让他们打起来了。”又提醒汤光亭道:“玄玑已受宋诰封为‘真人’,如果可以称他为玄玑真人的话,就可以拉进彼此知之间的距离了。”汤光亭偷偷地想笑,但还是忍住了认真答应。 于是赵光义这一席酒菜,既为汤光亭接风,也为他饯行。汤光亭心里挂念着梅映雪与林蓝瓶,酒足饭饱立刻告辞,赵光义亲自送到大门口,这才作别。 拿着赵光义的手谕,三人在驿站中立刻牵到三匹骏马,往南而去。一路上晋王的手谕相当好用,尤其三人骑的都是官马,在官道上奔驰相当醒目,各处驿站官员热切接待,让汤光亭颇有飘飘然的感觉。 三人一路换马,第二天中午便到了江边的怀宁县境。汤光亭原本以为过江之后,可能还要费一番功夫,甚至贿赂江南守军,才能通行,没想到宋国晋王的名号,在江南依旧响叮当。南岸的唐军见是宋国官船下来的人,马上笑逐颜开,连忙上前迎接,那船上的人为了要巴结汤光亭等人,还特别跟南唐守军说道:“这三位爷可是我大宋晋王的客人,你们可得小心接待了。”那守军统领一听,腰可弯得更低了,忙道:“失敬,失敬,不知爷儿们要上哪去?可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 陈九渊听他居然对着他自以为是宋国的官员自称下官,觉得这简直是太离谱了,正想挖苦他两句,忽听得汤光亭说道:“方便的话,帮我们弄三匹马来,我们还要赶路呢。”那人听了笑道:“这容易办!”叫人牵过马匹伺候。汤光亭跃身上马,摸出一锭银子,说道:“给弟兄们买酒喝。”那人欢天喜地地接过,再三称谢,目送着汤光亭等三人绝尘而去。 过江之后,若往东去,不用半天便可到达铸剑山。那汤光亭原本有意让陈九渊拿着赵光义的符节先回铸剑山去,但陈九渊好不容易可以下山一趟,也想到长剑门去看一看,这一个名闻遐迩的帮派。汤光亭想起自己刚下山时,也是想到处瞧瞧新鲜,再说他此去虽然内心想的是私事,但实际上也担负了赵光义的指令,于是便同意了。 三人继续溯江而上,傍晚时来到了一处小镇,问了土人,才知此处叫“蔡家岭”,要到长剑门最近的距离,就是换成水路,直接越过鄱阳湖,就可以到达在鄱阳县境,乐安河边的长剑门了。 由于天色已晚,再加上一连赶了两天一夜的路,三人都颇感疲惫,于是便在小镇上找了客店早早投宿。汤光亭想那焦赞与万小丹的关系非常,所以跟万回春也应该很熟才是,晚饭过后,便来到他所休息的客房中串门子。焦赞请他入内坐了,吩咐小二送上一壶茶。 焦赞询问他的来意。汤光亭道:“我们明天就能抵达长剑门,依行程算来,玄玑道长应该比我们早到了一天。焦大师应该知道,我与万掌门有一些误会,与玄玑道长也有过一些争执,我是怕明天一见面,他们不愿跟我握手言合是一回事,要是反而坏了王爷交代的事情,那可就糟糕至极了。”焦赞不解地道:“你不是在王爷面前说得信誓旦旦,自信满满吗?怎么事到临头就没主意了?”语气中有些不满。 汤光亭唉声叹气地道:“焦大师,你是出家人,清心寡欲,与世无争,就算我两曾经差一些为了万小丹师兄对立,但是事情一过,便如过眼云烟,再无挂碍。但是放眼大千众生,几人能够?就说同是出家人的玄玑道长,也是热衷名利之人,再加上他武功又高,小弟此次前去,只怕是凶多吉少。”说着说着,低首摇头,显出相当忧心的样子。 那焦赞武功虽高,心思倒是十分单纯,汤光亭这两天与他相处下来,心中便有谱了,于是既顺着他的意捧他,又打动他的恻隐之心,希望能让他站在自己这一边。 果然那焦赞一听到他说自己清心寡欲,是真正的出家人,那可真是搔到心坎里,暖洋洋地十分受用,当下便道:“王爷吩咐老衲跟着过来,就是想要请我当个和事老。 汤兄弟尽管放心,只要有我在,绝对能够担保你的安全。” 汤光亭见他入了壳,心中窃喜,但依旧面有愁容地道:“小弟若真是贪生怕死之人,这次就不会自告奋勇地要来江西了。”焦赞道:“既是如此,那又为何呢?” 汤光亭道:“其实人生在世,名利二字都是虚妄,是非成败转眼成空,但是我与万掌门真的无冤无仇,只有一些误会罢了,蒙受这样的不白之冤,真叫人挨着不舒服,就是死了也不瞑目。” 焦赞道:“小丹那件事情,万掌门早已不提了。而他现在新收了丁公子当徒弟,心境也好了很多,也许他早已忘了你这号人物哩!汤兄弟真的无须操这个心,他比较在意的应该是那个梅姑娘,你想想看,让自己徒弟背叛那是什么滋味。”汤光亭听他说到了重点,急忙咬着道:“是啊,他既找不到那个梅姑娘,那只好把气出在我身上了。”焦赞笑道:“万掌门不是那种人。再说他也找到梅姑娘了,也且看那个样子,万掌门只是略施薄惩,并没有太为难她。” 这虽然在汤光亭的意料之中,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吃惊,说道:“是……是吗? 我还以为万掌门会清理门户哩!”焦赞摇头道:“你对万掌门的成见太深了,明天到了长剑门,你就见到梅姑娘好端端的站在他旁边。到时我再帮你分说分说,我想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就算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得要顾全王爷的面子……”汤光亭插嘴道:“梅姑娘有跟着他一块来江西吗?”焦赞搔了搔他的光头道:“这……这我可说不准了,几天之前,在庄里只要看到万掌门,就能同时见到梅姑娘。后来万掌门跟着玄玑真人离开白云山庄,梅姑娘也不见了,所以我想她一定也跟着来了吧。” 汤光亭唯唯诺诺,又拉拉杂杂地闲扯了一堆,这才转身告辞。回房之后,心神不宁,恨不得马上插翅飞到长剑门一探究竟。一个晚上都在想着如果明天看到梅映雪,该当怎么办?而如果找不着梅映雪时,又该当如何?竟是一夜辗转,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既然一夜未曾合眼,第二天一大清早,最早起床的当然就是他了。草草用过早饭,立刻就催促着两人上路,那鄱阳湖湖面虽广,但三人只是往东南角的鄱阳县,一个多时辰之后,三人站在船上,张目眺望,就已经可以瞧清楚岸边行人了。 那长剑门位于乐安河与昌江汇流处的岸边上,因为是江西的第一大门派,所以梢公也知道它的位置所在,好不容易靠上了岸边,草丛中忽然闪出两个大汉,喝道: “今天这里不对外开放,赶快调回船头,哪里来哪里去,否则的话……”一言未了,汤光亭飞身上岸,啪啪两声,点了他们两人的穴道,拖到一旁的草丛里。焦赞道: “瞧他们的打扮,好像是晴天霹雳孟非凡的手下,干麻二话不说就点倒了他们?” 汤光亭道:“大师认得他们?”焦赞道:“认识是不认识,不过这身穿着,我曾在白云山庄里见过,是孟非凡的手下无疑。”汤光亭道:“那他们认得大师?” 焦赞道:“看他们那副凶霸霸的样子,好像不曾见过我。”汤光亭道:“那不就得了。我们为了怕玄玑道长跟宋镇山大打出手,所以才一路急着追赶,前来调解,这两个看门的我们一个不识,要是在这里耽误了大事,岂不冤枉?我只是点倒了他们,过了一会儿穴道自解,不会有伤害的。” 焦赞听了,倒也想不出这么做有什么不妥,于是便不再异议。三人一路向前,路上又碰到了几个出来拦路的喽啰,汤光亭如法炮制,一一料理,不久便来到了一处大庄院的围墙前。汤光亭与焦赞的内力深厚,远远地便隐隐听到了里面传出的刀剑交斫声响。汤光亭脸色一变,低声说道:“来不及走大门了,直接翻墙过去吧!” 焦赞点了点头,两人毫不停步,飞身窜上墙头。陈九渊大吃一惊:“原来汤兄弟的功夫这么好。”找了一株长在墙边的大树,这才跟着援树攀墙而过。 那汤光亭与焦赞循着声音一直往前寻去,穿过几处长廊中庭,最后终于来到一处广场前,广场对面有一处石台,台上两人高飞低窜,剑光霍霍,紧紧缠斗在一起,台下黑压压地都是人头晃动,但是很明显地分成两边站立。一边是一群道士,汤光亭所认识的善清、永清都在其中,另一边则是清一色身着黑青色长袍的长剑门门人。 台上除了两个正在激斗的两人之外,两端还各自站了几个人,这些人汤光亭也大都认识,无非便是玄玑、薛远方、康永疑一边,而宋阵山与周应祥则在另一边。 焦赞身子一动,便想上前去,汤光亭身手一拦,说道:“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打起来了,我们先瞧瞧情况再说。”焦赞听著有理,也就按耐下来。在此同时,汤光亭的眼光也快速地在众人的面容上搜索着,心想:“万回春若在这里,阿雪一定也就在附近,像阿雪这么重要的人,他是绝对不会放心将她独自留在哪里的。除非…… 除非……” 他不敢多想这个除非的解释。蓦然间,他看到台下有一个人,身材形貌与万回春非常相似,但是因为距离太远了无法确定,于是便道:“焦大师,我往前面去一下。”焦赞道:“我跟你一起去。” 汤光亭根本无心去管谁有没有跟来,小心翼翼地往前靠近人群,忽然那人回过头来,却不是万回春是谁?连忙往他身旁四周瞧去,果见在他身后有一个男子装扮的年轻汉子,身形有点太过瘦小,虽然低着头,但是惨白的脸色约略可见。当下心跳加速,情不自禁地往前走去。 原来长剑门的开山祖师谭紫霄,原是无极门第四代弟子,论起辈分,还是现任掌门玄玑真人的师叔。当年不知何故脱离师门,跑到江西另开长剑门一派,不过当时谭紫霄的脱离并未惹出江湖风波,而且还与无极门约为兄弟,同气连枝,往来十分频繁。 不久之后玄玑真人的师父接任无极门,才知道原来有“天罡正一神剑”这一门掌门武功,而谭紫霄脱离师门之后,不但武功声名大噪,而且还将长剑门经营得十分兴旺。所以令他不得不怀疑,谭紫霄是因为不得师父欢心,知道接掌无极门无望,偷偷带走了这一门武功秘笈。于是他表面上不计此隙依旧与长剑门相互来往,暗地却派人布桩查探,但多年来皆无所获。 事隔多年,玄玑从他的师父手中接过掌门,同时也接下了他心中的这个谜团。 现任长剑门掌门姚奉达不爱出风头,在江湖上没听说过有什么作为,那还没什么,但是近年来宋镇山的武功大进,颇有凌驾无极门之势,已经让玄玑颇为不快,而长剑门更在他的主持之下,结交当地官府,藉以提升在武林中的地位,直接威胁到无极门在江南的势力,更是让玄玑脸上挂不住。不过这倒是提醒了玄玑,他师父临终前的那一番遗言交代,这么思前想后,深信宋镇山一定是得到了谭紫霄当年从本门偷走的武功秘笈,而说不定这份秘笈就是“天罡正一神剑”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玄玑可是一刻也忍受不了。 于是玄玑便决定趁此次依附宋廷之姿,受诏赐封“真人”之势,与赵光义极言长剑门是统一江南武林的最大威胁,若是不能劝得长剑门归降,就必须一举歼灭。 赵光义对此没有太大的意见,毕竟这是武林帮派私底下的动作,只要能翦弱江南的反抗势力,在他来说都是多多益善的。 玄玑得到赵光义的首肯,声势大振,马上浩浩荡荡地率众闯到长剑门,若是姚奉达同意回归无极门,那么玄玑兵不血刃,就可以揭晓几十年来的秘密,而若是姚奉达不同意,那么玄玑便打算挟着这一帮武林人士,假借宋国的授意,一举将长剑门挑了,以绝后患。 带了这么一大群人,虽然南唐也买宋国的账,在一路上多与方便,但还是因为人多口杂而耽搁了不少时间。所以汤光亭才能在马不停蹄的一路追赶下,只差了两个时辰,在同一天内赶到。只不过玄玑并派的提议,当然受到了姚奉达的严词拒绝。 姚奉达同时还用言语挤兑住玄玑,当场揭破他的私心,并说有种就一个一个出来单挑。于是便形成了玄玑派出门下十名弟子,上场对长剑门十名弟子,而康永疑、万回春等人在场边看戏的局面。 这时双方轮到第三人上场,前面的两场较量,无极门不但包办赢了两场,还将一名长剑门弟子杀成重伤,这一场若再得胜,无极门气焰大增,赢面就很大了。 由于无极门几乎是胜券在握,重头戏也还在后头,所以跟随而来摇旗呐喊的各路英雄,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四处张望。丁白云在汤光亭与焦赞出现的同时,就已经发现他们两个的行踪,待他们两个走近,发现其中之一是汤光亭,更是吃了一惊,连忙将此事告知万回春。万回春知道后,便悄悄与康永疑商量。 那康永疑对于汤光亭那一日,在王爷面前大出风头的事情,虽然有点幸灾乐祸之心,但是却不认为自己会治不了这个小鬼,眼见万回春言语之中颇为忧心,便自告奋勇要去擒他,一来除了也有用他来交换九转易筋之秘的用意,二来还可以向玄玑立威。 于是他从另一边溜下石台,迳往汤光亭所在位置窜去,手中哭丧棒抬起,便往汤光亭右耳点到。 汤光亭这一往前踏出没有几步,忽然觉得耳畔生风,便知有人暗施偷袭,百忙中将头一低,从另一边窜了开去,接着只听到一声:“住手!”跟着“霹啪”声响,康永疑的身子从他的头顶上飞过,轻轻地落在石台前。 那台下众人大都看到了这一幕,惊讶之余,都朝汤光亭这边瞧来,而便在此同时,台上一声轻呼,一道人影撞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却是长剑门弟子又输了一场。 站在一边的薛远方,对于台下的骚动视而不见,说道:“姚掌门,你们又输一场了,你们是就此认输呢?还是要再比下去?”宋镇山冷冷地道:“薛师叔,你不必每一场都问一次,我长剑门当然是力战到最后一人。兆和,下一场由你上阵。” 宋镇山身后闻声转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躬身道:“是的,师父!”薛远方道: “宋师侄执迷不悟,只是多伤弟子,又何苦来哉?善清,朱兆和是你师侄,也是你的晚辈,下手别太重了。”善清嘴角含笑,应道:“是!” 两人尚未走到场中,台下又骚动了起来,只听得康永疑说道:“焦大师,你这是什么意思?”原来刚刚他偷袭汤光亭不中,更欲追击时,却是焦赞一掌拍来,劲道猛烈,康永疑不得不接,在准备不及之下,一接之后,又震得他手臂发麻。康永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可拉不下这个脸来,便出言质问。 焦赞道:“康先生出手偷袭,原是你的不对。”康永疑道:“我偷不偷袭,与大师何干?大师可别忘了,你是站在哪一边的?”焦赞道:“康先生不问,我还忘了说。老纳奉了赵王爷之命,特别陪同汤兄弟前来,自然得保他生命安全。”康永疑暗暗吃惊,问道:“此话当真?”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是多此一问,因为焦赞心思单纯众人皆知,而既然单纯,就不太会编造假话。所以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么此事就一定真的了。 玄玑注意到他们的谈话,朗声道:“焦大师、汤兄弟,你们来得正好,上台来吧!康先生,你也一起上来吧!”焦赞道:“甚好!”心想康永疑不至于再为难汤光亭,便率先飞身上台。康永疑一击不中,自然不愿自贬身分,再追击汤光亭,也跃上台去。汤光亭微微一笑,说道:“二哥,你在台下等我。”原来陈九渊此时也已赶到他身旁。 汤光亭慢慢地踱步上台,一边搜索着万回春的踪影,但原先他所站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而他脚下也不停步,走上台抱拳与玄玑道:“真人喜从天降,精神健旺,当真可喜可贺!”玄玑知他言不尽实,但不愿在这节骨眼上多生事端,便道:“汤兄弟远道而来助阵,贫道感激不尽,待此间大事一了,再由贫道作东,请汤兄弟喝上几杯,如何?”汤光亭笑道:“真人太客气了,小可受之有愧。”两人哈哈一笑。 场中善清与朱兆和早已开打,台下既已无事,众人的眼光都又回到台上来。汤光亭但见善清剑法严谨,攻守有度,手段相当高明,再见那个叫朱兆和的,出剑却相当快速,而且雷霆万钧,威力惊人。汤光亭心想:“这人不亏是宋镇山的徒弟,照他这样出剑,只要余力不衰,善清只怕挨不住。不过反过来说,只要善清守得好,所谓强弩之末,败革不穿,朱兆和衰弱下来的时候,也就是他下台的时候了。” 汤光亭存心捣蛋,看了一会儿,便道:“这善清师兄的剑法相当不错,不过比起薛道长来,还差那么一截。”薛远方心道:“你说的不是废话吗?我是他师父,当然比他要高明。”但他不知现在的汤光亭武功大进,正纳闷着玄玑师兄为何对他如此客气,当下并不搭理。只听得汤光亭续道:“你瞧,他这一招左手肘抬得太高,若是薛道长来使,右手剑上的内力强劲,自然可以补过,但是善清师兄的内力火候还不够,要用这一招,可有点太勉强了。”薛远方听他竟出言数落自己徒弟的武功,忍不住“哼”地一声,说道:“是吗?” 汤光亭正是要他搭腔,续道:“当然啦,你瞧,他这一剑可又刺得太重了,若是道长来刺,这位朱兄弟自然不得不防,但是善清师兄的劲道可强不到朱兄弟哪里去,若是朱兄弟顺势抢上,善清师兄恐怕要吃亏。”那善清听了不禁有气,心道: “你这臭小子懂个什么?居然敢在我师父师伯面前大放獗辞。”但薛远方师徒却十分有默契地来个相应不理,都想先打败了朱兆和再说。 汤光亭见状,更毫不松口,不论见到什么,都随意批评。起先玄玑想他顺口胡诌,并不以为意,但听到后来,也不经意地照着他说的内容,往善清的剑上印证而去,但觉汤光亭所说,并非全无道理,这一下子他又惊又怒,再瞧了几招,却是惊讶多,而怒气少了,心中骇道:“这小子目光如炬,日后大是劲敌。”那宋镇山在一旁比玄玑更早瞧出,心道:“不过几日不见,他居然能有如此见识,实在令人刮目相看,而他又怎么与无极门结交了呢?而既与他们一道,却又当场指摘善清的缺点,难道他有心帮我吗?” 虽然搞不清楚汤光亭的用意,但他所指出的却都是事实,于是便喊了朱兆和一声,使了个眼色,那朱兆和会意,点了点头。原来这朱兆和的悟性奇高,向来便是宋镇山的得意门生,是长剑门第四代的佼佼者。其实他也是场中除了玄玑与宋镇山之外,第三个瞧出汤光亭所言非虚之人。这会儿又得到了师父肯定的眼神,当下在无怀疑,刷地一剑,便往汤光亭所指点出的缺点削去。 汤光亭见朱兆和听懂了自己的话,不由得轻松了起来。这一边宋镇山瞧了,则是对徒弟这一剑用得恰到好处,颇为赞许。而另一边玄玑见他忽然变招,心中却暗道:“糟了!” 果听得“当”地一声,善清连滚代爬地,才躲过朱兆和这一剑。朱兆和擅使快剑,立刻跟着抢上。他见先前本门弟兄都是受重伤而败阵,这一下更不客气,连剁带刺,全往善清身上招呼。但毕竟那善清的剑术,在同一辈的无极门当中,排名仅次于三清剑,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朱兆和这一阵使蛮劲狂攻,竟无功而返。汤光亭见他不得要领,便道:“善清师兄这一阵守御倒防得好,只不过他刻意将左肩后缩,难道是他左后边防守较弱吗?” 朱兆和此刻再无怀疑,身形一闪,绕往善清的左侧。善清左脚后退,马上转了过来,朱兆和跟着转了几圈,心想:“好像不大对,他只要动动左脚,我就得跟着转半圈,如此下去,在打倒他之前,我可能就先累死了。对了,我何不……”剑光一闪,迳往善清左腿削去。善清见状,知道他的心意,跟着一招“百鸟朝凰”也往下架去,却没料到这一架扑了个空,暗暗吃惊道:“是声东击西之计!”急忙回剑自保。 但他的速度原就没朱兆和快,一心只想到用力使劲,手忙脚乱之际,忽然左小腿一痛,却是被朱兆和一脚踢中,还没来得急查看伤势如何,同时朱兆和第二剑又已经向左肩刺来。他第一个反射反应,就是左脚往后一退,但是他这一次却因为左小腿疼痛,这一退差了有五六寸,“嗤”地一声,左肩中剑,善清更往后退,左脚一绊,跟着仰天摔倒。薛远方见状赶紧抢出,朱兆和不能再进击,长剑斜引,说道: “承让!”这一仗,却是长剑门得胜。 汤光亭不禁笑道:“朱兄弟竟能引得善清师兄露出破绽,可以说是相当聪明了。” 善清中剑受伤,含怨退下,薛远方虽不明究里,但也知善清之败,定与汤光亭有关,只是本门掌门在此,不好当面发作,只是怒目以对。只听得玄玑颇为不悦地道: “汤兄弟好像不是站在我们这边的,焦大师,你确定汤兄弟是奉了王爷之命而来的吗?” 焦赞一脸尴尬,说道:“汤兄弟确实是奉了王爷之命,特地来襄助真人一臂之力的。呃,汤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刚刚你不该……”汤光亭打断他的话,说道:“不该什么?难道这几场比试,不是无极门与长剑门相互切磋武艺,以武会友吗?” 宋镇山道:“我门前两场比试的弟子,都被打得筋断骨折,伤势不轻,哪里是以武会友?玄玑师伯简直是要血洗我长剑门。”玄玑也不客气,说道:“如果害怕的话,现在弃剑认输也还来得及。”宋镇山道:“师伯不必再言。我们也已胜了两场了,接下来是哪一位师兄要指教?” 玄玑道:“汤兄弟,你也瞧见了,是长剑门执迷不悟,非是贫道心狠手辣。汤兄弟若是真心前来助阵,那只在一旁瞧着便了,将来到王爷面前,大家都好办事。” 汤光亭左顾右盼地道:“那林延秀兄妹呢?他们两个自幼便受到宋先生的照顾,他们两个人的性命,还是宋先生救的,难道在这节骨眼上,一句话也没有吗?” 宋镇山摇头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神色戚然。那林延秀从康永疑身后出来,说道:“汤兄弟不必说话损人,宋先生的大恩大德,林延秀没齿难忘,但此事攸关天下百姓安危,个人的荣辱恩惠,只好先摆一边。宋先生,只要你肯答应归顺大宋,玄玑道长绝对不会为难大家的。先生执意不肯,难道还认为南唐才是正统吗?” 宋镇山道:“若是大家好好坐下来谈,那还有得商量,而若是硬要将长剑门归并无极门与这件事扯在一起,那就请林公子不用说了。”林延秀神色尴尬,讪讪退下。 汤光亭心道:“原来如此。”便道:“那请问玄玑真人,为何么要叫长剑门归并无极门呢?”玄玑道:“无极门与长剑门本为一家,所以这件事属于本门门内私事,与外人无涉。”汤光亭道:“真人这么说就不对了。真人既受朝廷诰封,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小可在奉派来江西之前,赵王爷明明与我说,要我协助真人劝长剑门归降。真人现在却要将长剑门挑了,到时王爷要一个只剩老弱残兵的长剑门又有何用呢?焦大师,王爷那时是这么说的,没错吧?”焦赞道:“是……是,大致如此,没错。”其实赵光义并没有一定非要长剑门归降不可的意思,而若是长剑门不愿归降,也授与了玄玑处理后续的权力,只是汤光亭这么前后连贯,自行推想赵光义的本意,好像也合情合理,倒是不容易辩驳。 忽然林延秀身后转出一个妙龄少女,嚷道:“汤大哥,你想办法救宋先生一救,有人……有人想假公济私……”林延秀上前拉住她,说道:“别胡闹!”那少女哭道:“哥,你变了,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你为了报仇,想得王爷的欢心,就什么都不顾了是吗?”林延秀脸色大变,低声喝道:“住口!不要再说了!”将她拉了回去。 原来这个少女便是林蓝瓶,汤光亭见她身形憔悴,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不觉有些心疼,但他不方便在此时此地表现关心,于是便道:“照啊,你瞧,连林姑娘都知道我所言非虚,所以依我之见,我们还是先把王爷的事办了,长剑门要不要归并的事情,你们自己在去慢慢谈。” 那薛远方此时再也忍耐不住,脱口说道:“你是什么东西,又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谈什么‘依你之见’?”话没说完,手中长剑已经直指而出,竟直往汤光亭的门面刺去。 这薛远方再怎么说也长了汤光亭一辈,他自恃身分,原来这一剑只是想刺到他眼前三寸之处,然后再忽然顿住,只要能吓得他当场屁滚尿流,那么他之前所说的一番话,自然也就失去公信,说不定他吓得抱头鼠窜,正好一举除掉这颗碍路的石头。 为怕焦赞横加干预,薛远方这一剑出剑之前毫无征兆,出剑之后又急又快,焦赞待到惊觉,除了大吃一惊之外,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接着“当”地一声清响,汤光亭右手不知何时抽出背后长剑,执剑在手,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而薛远方则是右手发麻,一脸惊愕地不敢置信。 汤光亭故作轻松地笑道:“薛道长这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情我有没有资格置喙,自有王爷评理,犯不着想杀人灭口吧?”焦赞这时也回过神来,连忙道:“薛道长,你这是什么意思?不会是真的想要人命吧?”那薛远方偷袭是事实,但他根本无心伤人的话,此刻却说不出口,还真是哑巴吃黄莲。面对两个人的质问,心中是又惊又怒,但是涨红了脸,不愿多说一句。 汤光亭得理不饶人,更道:“由此可见,薛道长也是认为于理有亏,这才会动了杀机吧?不过好可惜啊,这一剑杀不了我,这嘴又长在我身上,只怕从此也停不了口了。”玄玑冷冷地接口道:“汤兄弟这么说,是执意与我作对啰?”汤光亭道: “我不是与真人作对,而是奉了王爷之命……”玄玑阻止他,说道:“王爷也授权我全权处理此事。既然我俩都身负王命,就不要再提王爷两个字。我只问你,你是说你管定这件事了,是吗?你可得仔细考虑清楚了。” 汤光亭知道玄玑要他将公事摆在一边,只论私谊。自己若是不从,那就算从此结下梁子,而且今天日落之前,赵王爷这张牌,也暂时失效了。 说起来,汤光亭与长剑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而之前与无极门的冲突,也是因为杨景修的关系而起。按理,他之所以会来江西长剑门,为的只不过是要找梅映雪,或甚至是林蓝瓶,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个关节上多惹无极门。 汤光亭目前的心态,的确是做如此的考虑,但是他满脑子的英雄侠士主义也同时作祟,尤其林蓝瓶刚刚才哭着对他做出请求,而在林蓝瓶面前转变形象,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侠,一直是他的愿望。 汤光亭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他想,如果是杨景修在这儿,他会怎么做呢?他当初独自一人招惹无极门上下,为的只是路见不平,又跟何人有啥相干?所谓威武不能屈,就是用在这个时候吧? 这样的念头在汤光亭的脑海中匆匆闪过,心中已有了主意。于是便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无极门在江宁地方,欺骗占人田产,诱拐良家妇女,强抢豪夺,偷蒙拐骗,简直是无恶不作,像这样的门派,连像我这种在铸剑山落草当强盗的三流脚色,都不屑与之为伍,长剑门在江西好大名声,如何肯与你合并?玄玑道长身为一门之长,不思振作整顿,改邪归正,竟还狐假虎威,要胁他人受你摆布?道长受朝廷赐封‘真人’两字,难道不觉得居之有愧吗?”一番言语,咄咄逼人,好不容易一口气说完,虽然心儿砰砰地猛跳,但是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 无极门门人听他说完,各各面有怒容。玄玑冷冷地道:“你满口胡说八道,坏我名声,光此一项,就足以治你死罪。”汤光亭豁了出去,哈哈笑道:“哎哟,人家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现在反而是真人只说假话,难怪我义兄要说,所谓无极门,就是无耻之极。”语调一转,续道:“无极门人将我义兄好好男儿,关在地牢里,折磨得不成人形;真清道人在无极门里,迷奸良家妇女,更囚禁当成禁脔。 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你想治我死罪,不过就是拉不下这个脸,想杀我灭口。无极门动不动就杀人,滥杀无辜就像家便饭,我又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玄玑道长想杀我,那又何足道哉!” 薛远方道:“你真的去过我无极门?我陆师兄坐镇门内,岂能容你胡来?”汤光亭道:“陆道长不愧半剑侠名,是无极门唯一的异数,若不是他自知理亏,我岂能从中救出两人,还能全身而退?”薛远方道:“你既承认大闹我无极门,那今天就更不能让你走了。你得跟着我们回去,待我们查明无极门所有的损失之后,再依罪论处。”汤光亭道:“那也不用麻烦了,我杀了两个人,一个叫真清,另一个不知道名字。另外还伤了一个人,好像叫方远重,伤势不轻,现在也不晓得死了没。 巧得很了,他们三个刚好都是道士。” 现场的无极门弟子,包括玄玑与薛远方等人,都吃了一惊。那玄玑更想:“陆师弟竟然任由杀害无极门弟子的人犯逃离,已经形同背叛师门,回去之后,若不抓他开刀,日后我还有何颜面带领无极门众人?这群长剑门门人也一定会暗中作怪,届时将永无宁日了。”在他心目中,长剑门今日回归已成定局,反而不用担心,他操心的是他的师弟陆远道,武功既高,名声又好,若是任由他这么放肆下去,只怕以后的领导统驭上会发生困难。 他脑袋中飞快地想过这些事情,并未把汤光亭放在心上,但在长剑门面前,可不能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肆无忌惮地数落无极门,轻轻说道:“焦大师,你都看到了,这件事情已经成了我无极门与汤兄弟的私事,与王爷无关,等一下还请你不要插手。”焦赞知道汤光亭并不是个坏人,只是爱耍嘴皮子,今日若这么丧命,倒也十分可怜,便道:“汤兄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就少说几句吧,否则我也保不了你。”还以为汤光亭是仗着自己的武功,胆子才便得这么大的。 汤光亭道:“多谢大师关心,不过小可实在看不过去,脾气上来了,却也无可奈何。”焦赞叹气道:“年轻人好勇好斗,全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真是,唉……” 不知说什么才好。薛远方道:“既然如此,这件事情便算汤兄弟一份,你是要加入长剑门一块,与他们同生共死呢?还是准备自己来?”汤光亭道:“我又不是长剑门人,当然是自己上了。” 薛远方道:“好,爽快!”看了玄玑一眼。玄玑点了点头,薛远方于是便道: “我无极门也不是死缠滥打,以众欺寡之辈,我们今天以十人对长剑门十人,汤兄弟既然是孤身一人,那么……”一言未了,台下一人飞身上台,说道:“他不是一个人,还有我陈九渊!” 汤光亭孤身犯险,九死一生,虽然举止冲动轻浮,但是他之前那一番话,却说得陈九渊在台下听得是五体投地,见他大义凛然,竟也激起了他同仇敌忾之心,明知自己的武功不及汤光亭,却也飞身上台,一起赴难。汤光亭大为感动,但不忍他在此丢了性命,便拉住陈九渊道:“这是我之前与无极门的一点私人恩怨,与二哥无涉,若是我有个万一,还靠二哥回去报信哩!”陈九渊道:“你既喊我二哥,我们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要我丢下兄弟独自逃生,说什么我也办不到。” 那台上台下,不论哪一门派,听到他这一番话,都不由得竖起大拇指,道:“好汉子!有种!” 薛远方也觉得此人颇不容易,心想:“待会儿想个办法,尽量留下他的性命。” 说道:“那你们就是两个人了,是不是?”汤光亭想了一想,说道:“不错!”心想:“只要我一路战胜而去,陈二哥就不用出场了。”薛远方道:“那么我们也派出两个人,只要你们能连胜两场,你在江宁所犯的过错,就算揭过。”汤光亭道: “那长剑门呢?你们就死心了吗?”薛远方道:“臭小子,你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情想到别人?”汤光亭道:“依我说,我连胜两场之后,再一路挑战上去,凡是败在我手下的,就没有资格再与长剑门挑战,若是你们输得一个不剩,那长剑门就算不战而胜了。”其实也不需要一个不剩,只要打败强过宋镇山的,那长剑门自然也输不了了。 薛远方哈哈笑道:“我自出江湖数十年来,从未见过向你这么狂妄的。好,就这么说定了。”汤光亭道:“那然后呢?”薛远方道:“什么然后呢?”汤光亭假装吃惊道:“我先赢了两场,换回我的命,那你们要是输了长剑门,就想拍拍屁股走人吗?”薛远方喝道:“你想打败所有无极门人,别作梦了!”汤光亭道:“哎哟,这可真好笑了,凡是赌博打架,都有个输赢,输了赔钱,赢了没彩金,那还比个屁呀!” 薛远方听了觉得有理,看了玄玑一眼。玄玑道:“那么依你说,你要如何?” 汤光亭道:“我有一个在一起朋友,前几天却给你们掳走了,我要你们把她还给我。” 玄玑道:“是吗?我可从没听过有这回事,那是何人?”汤光亭道:“少装蒜了,焦大师前些天才在白云山庄见过她。万掌门,你将梅姑娘掳走这么多天了,有什么秘密,也早该给你逼出来了。你不是恨我吃了九转易筋丸,恨得牙痒痒的,巴不得我早日死了吗?咱们就赌这一把,你瞧如何?”说着,往一旁的万回春瞧去。 只见万回春拉着那个男装打扮的瘦小汉子走出人群,淡淡说道:“我没去找你,你反倒找上门来了。这样也好,这件事情迟早要做一个了断。”说着将身边的那个人前推一步,将罩在他头上的皮帽扯下,散出一头乌黑长发,续道:“梅映雪人就在这里,你要想将他从么多人的手里救她出去,原本是毫无机会的。不过大家既然同意先将王爷摆在一边,姓万的也愿意共襄盛举,只要你能够活着离开这里,我就亲自送梅映雪出去。” 汤光亭耳里虽然听着万回春说话,但是两只眼睛却紧紧盯着梅映雪,见她依旧低着头,两眼怔怔地看着地上,像是在找掉了的魂儿似的,忍不住唤道:“阿雪,阿雪!你怎么了……”接连唤了几声,但是那梅映雪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对于汤光亭的叫唤恍若未闻。 汤光亭心中暗暗吃惊,急道:“万回春,你将阿雪怎么了?”万回春冷笑道: “她既然不记得九转易筋方的下落,老夫就给了她几味药,帮她恢复恢复记忆。若这样还是想不起来,那她的记忆就根本毫无用处,既然如此,那便干脆这么过一辈子吧!” 原来正如汤光亭先前所料,郑四方在抓到梅映雪与林蓝瓶之后,便将她们送回白云山庄。林蓝瓶送交林延秀管教约束,那梅映雪自然便是交给了万回春。郑四方之所以心甘情愿地将梅映雪交给万回春,自然也是想得到他所答应的九转易筋方,但是梅映雪根本不晓得九转易筋方现在何处,而就是想编造也骗不过万回春,只能据实以告。可是汤光亭吃了九转易筋丸显然是事实,梅映雪推说不知,万回春如何肯信?但是他本事再大,也逼迫不出不知情的人吐实,情急之下,起了玉石俱焚的心,灵机一动,几天前寻了几味药,与失魂散加以调和,让梅映雪吃下,冀望可以趁在她心神丧失之际,问出实情。不过这个不存在的实情自然问不出来,梅映雪吃着份量一天比一天重的失魂调和散,却渐渐出现反应迟钝的现象。万回春担心她在有个万一之前漏听了什么话,所以让人将她扮成男装,带在身边。 汤光亭虽然不知道这些细节,但是梅映雪这种反应,用猜的也猜得出来万回春做了什么。但见梅映雪原本俏丽的面庞,如今却笼罩了一层阴影,恹恹颇有病容,心中又痛又怒,左手一摊,喝道:“拿解药出来!”万回春冷笑道:“这是才刚尝试的调和复方,我都还不知道能达到什么药效,哪里来的解药?” 汤光亭将脸一沉,怒道:“什么?”万回春冷冷地道:“哼!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汤光亭喝道:“今天就算出不去,最少也要拉你垫背!”两人原隔著有两三丈远,但见汤光亭右手一抬,剑尖已经指到万回春面前不到三尺之地,那太清就站在万回春左前方,惊见这一剑来势奇快无比,连忙挥剑格去。汤光亭大喝一声:“好,这是第一场!”剑锋一转,便往太清右肩削去,这一招连消带打,马上迫得太清回剑防守,在场众人,除了当日在白云山庄见过汤光亭使过剑法的之外,无不骇然。虽说刚刚汤光亭挡住薛远方袭击之时,已经就出过手了,但是一来事发突然,汤光亭那么一下子,大多数的人都没瞧清楚,二来薛远方当时也就立刻停手了,一些比较有见识的,当然就往是薛远方手下留情的方向去猜了。 可是此刻是由汤光亭主动进手攻击,而太清接得吃力,却是人人瞧得一清二楚,但见十招、二十招、三十招过去,太清依然是一路挨打,一招都没能还上,这下子就连玄玑等当日已经见过他剑上威力的人,也都暗暗吃惊起来,心想不过是个把月的光景,他的剑法显然又有进步。玄玑向来对他的嫡传弟子颇有自信,如今情况丕变,自忖答应他比试两场,而以太清与汤光亭对阵,就已经有长辈欺侮晚辈的嫌疑了,接着的第二场,若由辈分再比太清更高的师弟薛远方上阵,胜负却可能也在五五之数,万一落败,可就要笑掉天下英雄的大牙了。但想要必胜,那便只有亲自出马,可是就算这样取胜了,无极门颜面又何在呢? 玄玑进退维谷,不禁想起陆远道来,心想若是他在此,定能克住汤光亭,一念及此,不但没有反省自己的作为,反而越发恨上陆远道。但见太清左支右绌,仍是一力防守,心中除了诅咒陆远道,暗骂“岂有此理”之外,竟也是一筹莫展。 那太清苦苦支撑,眼见百招已过,原本打算的如意算盘显然无用,不由怯意渐生。原来他想汤光亭这几招变化多端,实在难以抵挡,不过他年纪究竟比自己轻,内力修为尚浅,如此强攻,定然后继乏力,于是咬牙苦撑,就是要等他力脱。殊不知汤光亭此刻的内力修为几乎等同于玄玑、莫高天之流,太清如何有可能等他后继无力?但觉汤光亭百招之后,剑上威力仿佛才刚要显现出来,一剑更强似一剑,霎时一头冷汗从头流到脚底,想要向师父求救,却又不敢。 而在汤光亭这边,见太清居然能撑这么久,也颇感佩服。原来汤光亭的剑法虽高,内进虽强,然而想要对付名家,究竟仍嫌经验尚浅,火候不足,不能在交手当中,寻出必胜之道。那杨景修为了弥补他这一点,于是便给了他:“强压猛攻,寻隙立进。”八字箴言,就是要让他利用现有的优势,一开始便压得对方喘不过气来,只要对手力有不逮,或是焦急起来,可乘之机便大增,胜负也就大致抵定了。 此时太清破绽百出,汤光亭要杀要剐,只在一念之间,但他想道:“我若是放过他,那他就还有可能有余力向长剑门挑战。若是杀了他,无极门气愤之下一但翻脸,他们人多势众,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还能救人出去。那我只好重创他,让他不能再使剑。”一打定主意,长剑同时刺到,只听得“当”地一声,太清长剑落地,左掌按着的右手腕涌出鲜血,伤势不轻。 太清竟顾不得伤势,先跑到玄玑面前跪下,磕头道:“弟子学艺不精,有辱师门,请师父责罚!”额头触地,砰砰有声。玄玑道:“你刚刚使出那一招‘紫极宝灵’时,左肩为何后缩三寸?嗯,我懂了,你是心中害怕,是不是?”汤光亭心中一凛,惊道:“这个老家伙,居然连徒弟心中在想什么都知道。”果听得太清承认道:“是的,师父,弟子没用。”玄玑道:“回去之后,罚你面壁三年,潜心静修,重拾你对师门武功的信心。”太清道:“是,多谢师父责罚。”再拜退下。 汤光亭先是一愣,接着嘲笑道:“只要面壁武功就会大进,信心大增吗?你应该叫他面壁九年,那出来之后,不就能像少林达摩祖师一样厉害了。”话才说完,眼前剑光一闪,只听得永清喝道:“那姓杨的不自量力,想要行侠仗义,硬充英雄好汉,哼,这姓杨的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就是你姓汤的榜样!”汤光亭让开一步,不屑地说道:“这是第二场吗?这可不是便宜我了?”玄玑见永清出手,心想: “毕竟饶过这小子的性命事小,合并长剑门的事大。让永清接着出手也好,第二场的输赢无关紧要,再来让薛师弟出马,赢面就很大了。”忽然说道:“一清,摆两仪剑。” 一清应声而出。永清见正式奉派出场代表无极门比试第二场,舞动手中长剑,说道:“姓汤的,我们这一套两仪剑,向来便是两人同使,可不是我无极门占你便宜。”汤光亭尚未答话,远在一旁的林蓝瓶已经喊道:“胡子都一大把了,还睁着说瞎话,两个打人一个,还说没占便宜,真是知羞也不知羞。”林延秀喝道:“妹妹,不许那么没礼貌。”林蓝瓶不悦道:“人家都说了此事与王爷无关,你还怕什么?”林延秀把头摆开,不再理她。 汤光亭笑道:“瓶妹妹别担心,就算三个一起上,我也不怕。”心想:“他们不是擅使三清剑吗?怎么也练了两仪剑了?”林蓝瓶听他当着众人的面喊他“瓶妹妹”,内心觉得十分受用之余,也颇感靦腆,说道:“你……你……”脸颊一阵飞红。 一清道:“如此,请指教!”他是方远重的弟子,亲耳听他说师父为他所伤,不论是真是假,都决定要与永清联手给他一个教训。知他剑势猛烈,当下抢先出手,一招“燕子抄水”划去,永清长剑颤动,从另一旁卷上,一刚一柔,颇有两仪剑的样子,汤光亭还了一剑,心想:“管他什么剑,我打得他们缓不出手来。”一招“天翻地覆”马上抢出。那永清知道厉害,挥剑闪开,一清随即挺剑补上。 三人过了几招,汤光亭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两个所谓的两仪剑,说穿了还是三清剑阵的底,三清剑阵的脚步,只是一个阳刚,另一个就以阴柔对应,而这个阵法带动者,则是一清。 汤光亭窥见这个关键所在,知道只要专攻一清,那永清也只有跟着防御的份。 但是汤光亭与永清仇隙甚久,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剑一出手,十之八九都往他的身上招呼,一清因此得有余裕发动阵法,汤光亭反而有点难以突破。 那永清见双方有来有往,一时势均力敌,还觉得两仪剑可以制得住他,说道: “怎么样?我们的两仪剑,还使得吧?”汤光亭道:“说真的,比起明虚、明实,你们两个简直像是儿戏。”明虚、明实两个是孪生子,心意相通,两人都是主,两人也都是从,这才符合阴阳调和,无主从之分的要旨,才不像眼前这两个人这么有迹可寻,棱角凿痕满布,便毫不客气地提出批评。 永清怒道:“你说什么?”明虚、明实是他们的晚辈,而且练两仪剑阵才不过几年,说自己不如他们两个,那是有意贬低他了。一清道:“永清师弟,稍安勿躁,别中他的计。”汤光亭道:“要对付你们,还要使什么计吗?怎么……你们不信吗?” 一清不去理他,催动阵法,分往左右两边袭去。汤光亭就赌这口气,剑锋一转,将“天人合一”、“天马行空”、“天罗地网”那七招,是首尾连串也好,中途互换变招也罢,但见他阴阳正奇随意组合挥洒,几乎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境地。那玄玑当日吃过这几招的亏,如今再见他故计重施,不但依旧想不出破解之道,而且汤光亭这些日子显然并没有闲着,这几招的威力已然更胜当日。 玄玑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几步,细细地揣摩着汤光亭的手法。他越瞧越有心得,便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只想:“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剑法?这样的剑法,绝对不是人所创出来的,这……这是神的剑法!” 若连玄玑都做如是想的话,那一清首当其冲,滋味可想一般。只见一清左支右绌,连招架几乎都有所不能,只是不住地飞窜闪避,如何还能指挥阵法?那永清少了一清的带动,两仪剑立刻一分为二,他们两个此时的处境,只怕要比那时的明虚、明实还远远不如。 那薛远方自然也瞧出了其中凶险,也正想着,若是自己与一清易地而处时,该如何摆脱汤光亭的纠缠,但见一清忽然停步回剑削去,心中大叫:“不好,这么硬拼,一清师侄只怕要吃亏。”这个念头才这么闪过,只听得“当”地一声,一清长剑脱手,直往半空中飞去,永清此时长剑也同时刺到。那汤光亭更不回头,仿佛背后也生了眼睛似的,长剑倒转,迎了过去,这一下时机方位拿捏得恰到好处,“嗤” 地一声,永清小腹中剑,却是他自己凑上去的。 永清大叫一声,着地滚开,但剑尖入腹几逾一寸,受伤已经不轻,那汤光亭便恨他三番两次与杨景修作对,最后还害得他武功全废,身子跃起,一招“天下无双” 便跟着刺去,但他随即想到:“我此时不能杀他,若杀了他,就救不出阿雪了。只要这小子多行不义,定有再撞在我手里的一天。”心念及此,剑尖一偏,刺中了他的右肩。 那薛远方见他凌空跃起,想他确要置永清于死地,顾不得是否得体,马上挺剑往他背心刺去,喊道:“住手!”攻他不得不救,乃是围魏救赵之计,但是汤光亭的剑却比他快了一步,手中长剑不但刺进了永清的右肩,反身跃开,竟还来得及架开薛远方这一剑,口中同时说道:“这是第三场!” 薛远方正为自己终究迟了一步,没能救下永清的性命感到又羞又怒,却见汤光亭这一剑只刺伤了永清,愕然之际,汤光亭同时一剑架来,这一招守中带攻,逼得薛远方不得不变招回应,耳里听得他喊道:“这是第三场。”不觉心中有气,心道: “你连斗三人,未曾休息,是刻意要我占这个便宜,好教所有的人都知道,就算是我胜了,也是胜之不武吗?”提剑后撤,不想随他起舞,但是汤光亭每一剑都藏有八方暗着,薛远方就是全力反攻也不甚容易,如何能说撤就撤呢?他这一后退,汤光亭的剑如影随形,连指他周身三十六处大穴。 薛远方大骇,运起天罡正一神功,还了一剑。汤光亭知道他剑上的内劲厉害,虽然避开直接交锋,但剑尖斜指,还是咬住了薛远方不放。薛远方逼他不走,又甩他不开,只好再加上几分劲,至此薛远方已经是深陷战局当中而不自知。 两人你来我往,转眼已经拆上数十招,薛远方为怕惹人闲话,起初还不愿正面与他放对,但是数十招下来,薛远方已经是越打越惊,自己只要稍有松懈,恐怕马上就有血光之灾,哪能分心去想别的事情? 他原先看过汤光亭连斗三人,对于他的剑法虽感佩服,但在场中的毕竟不是自己,在平心静气的情况下,还能自忖着自己这一招可以怎么接,那一招自己能够怎么回。可是一轮到自己上场,就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对方的新招几乎是源源不绝,变化多端,若不是自己的内力强劲,而光以剑招而论的话,自己的下场,恐怕也只能输得比太清好看一点罢了。 就在这样的惊疑当中,薛远方已与汤光亭拆上百来招,但觉对方的内劲仍毫无衰弱之象,心下不禁骇然想道:“无怪乎我太清师侄那般的人物,也要折在他的手里。瞧今日之势,最多只能跟他拼个平手了。”那薛远方毕竟是无极门的高手,内外功修为均臻一流,当下收起非胜不可的胜负之心,出招渐趋保守防御,汤光亭一连换了十几种变化,都无法攻入薛远方所组成的防御圈中。 汤光亭但见久攻不下,不禁心想:“陆道长外冷内热,脾气虽然不好,但是可以说之以理;玄玑武功虽强,但是死爱面子,只要针对这一点,可以刺激他,让他暴跳如雷。只有这个薛远方表面道貌岸然,葫芦里不知都卖些什么药,说他激他都没用,武功虽然比不上他们两个,却反而最难对付。”正不知如何是好,忽感背后气流略有变化,知道有人偷袭,手上劲力暗生,左掌同时发掌拍出,想要先往前推出,在反身迎击。但是那薛远方可以瞧得见他背后的情况,早料到他要来这么一下,也是全力迎来,顿时便将汤光亭困在原地。 汤光亭大吃一惊,不过他这一次下铸剑山,刀剑齐备,当下左手便伸往背后要去解刀,比的就是谁快了。但他指尖才摸到刀柄,背后一阵“叮铮”乱响,汤光亭瞥眼望去,却是一清与朱兆和正斗在一起,双方你来我往,激烈异常。 只听得朱兆和说道:“一清师兄,你在背后暗施偷袭,这可不大对吧?”一清道:“我自为我师父报仇,与你何干?”朱兆和道:“我们才比了四场,等得都有点不耐烦了。你刚刚比过一场,我也才赢第四场,大家都打过一回,现在来比第五场,谁也不吃亏。”一清道:“可以!”两人出剑如电,瞬间拆上了十来招。原来长剑门此役最大的隐忧,并非武功号称天下第一的玄玑,而是可用之兵明显不足。 为了弥补这方面的弱点,长剑门一直想要压低比试的场数,而无极门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于是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才决定了十场之数。 在宋镇山原先的规划中,玄玑、薛远方自恃身分,自然不会来与长剑门的第三代弟子比武。所以掌门姚奉达、宋镇山的师叔周应祥,自然便对玄玑与薛远方无疑。 虽然输面颇大,但是却可以技术克服。因为两个门派是以谁的胜场多寡决定胜负,而不是以谁的掌门强弱决定输赢,所以宋镇山以下的人,只要能赢六场,那便可以决定大局了。 本来以小搏大,以寡击众,除了考虑运筹帷幄者的智慧外,双方确实的实力悬殊,自然也影响了成功的机率,宋镇山再强,也只能有把握连赢一清与太清,接下来再由周应祥的徒弟石百成对永清,宋镇山的师弟范东林对善清,而朱兆和等四名长剑门第四代弟子,再对无极门明字辈的四名第七代弟子。如此的安排,几乎便是长剑门的最佳阵容了,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长剑门第四代弟子连输三场,破了宋镇山的如意算盘,而无极门更将善清提前推出,便是有要十战十胜的打算,还好朱兆和出乎意料地胜了这一场,免除了全盘皆墨的危机。 接着汤光亭的出现,却是双方都未曾料想到的变化,更由于永清、一清双双受伤,长剑门的机会大好,宋镇山已有机会与周应祥用车轮战对薛远方取胜,而唯一的变数,只剩玄玑大发神威,提前下场,连败姚奉达、周应祥与宋镇山了。 为了确保优势,长剑门此时只有赶紧消耗无极门的兵力,最好是薛远方也折在汤光亭手下,那么玄玑便要接连战上五回,若是长剑门这样都还输,那也不如让人合并算了。所以汤光亭此刻的安危就十分重要了,朱兆和知道这一点,那时也离汤光亭最近,见一清忽施偷袭,便上前解危。而由朱兆和代表接战第五场,也符合预留五名长剑门人,迎战玄玑的打算。 只是以朱兆和的功力,能击退善清已是出乎意料外的极致之作了,那一清是三清剑之首,已算得上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朱兆和剑势虽猛,还是敌不过刚柔兼修,能够策动三清剑阵与仿两仪剑阵的一清。不过还好那个石台并不大,原本两组一对一的对战,打到后来无可避免地成了二对二,其中原由不外是汤光亭会突然抽身去攻击一清,而薛远方则得分心去救。 眼见日过中午,台上四人兀自缠斗不休,而台下众人更是议论纷纷,连像康永疑、孟非凡、范忠义等这一班王爷人马,都冷眼旁观,颇有幸灾乐祸之意。情况演变成了这样,玄玑早已颜面无光,脸色难看,如罩青霜。 那万回春忽然说道:“既然长剑门多了个汤光亭出手帮忙,无极门这边也要多一个生力军才公平。”玄玑皱眉道:“什么?”万回春背后闪出一个瘦如竹篙的白发老者,阴阳怪气地道:“玄玑子,没有我的协助,无极门今天就只有一败涂地的下场了。”玄玑冷冷地道:“不论尊驾是谁,无极门都还没有沦落到要靠外人帮忙的地步。尊驾的好意,贫道心领了。” 那个怪老者说道:“这小子的剑法不简单,我看你薛师弟也不是对手,我猜他等一下会趁着一清逐渐乏力之际,先伤一清,然后突发奇招,伤了你薛师弟。”玄玑道:“什么奇招?他如有奇招,早一点出手不就胜了吗?迟迟不发,不怕有个万一吗?”那怪老者道:“是什么奇招我不知道,不过我瞧他右手出剑颇有保留,有几招重复了好几次。这小子剑法怪异,本来就算重复剑招,也暗藏变化,可是这几剑,却是老老实实地重复前招,我想他是在诱对手入壳,照这样看来,一清还有你薛师弟只怕会在两招之内受伤。”玄玑“哼”地一声,说道:“你把他说得那么神,该不会跟他是一伙儿的吧?”那怪老者干笑几声,道:“他是功夫火候未到,否则一招之内连伤他们两人,也非难事。他之所以暗藏奇招未发,是想留着用来对付你的,哈哈哈!” 话才说完,只听得汤光亭笑道:“多谢你这个怪老头提醒他们,你这么一搞,可真为难我了。”一言未了,忽然转身一剑便往一清身上劈下,他这一招是由“天马行空”与“天翻地覆”演化而来的,自从一清加入战团以来,便一直在他脑海中试演,务求一击而中。果见这一剑劈出,一清已毫无反抗能力,勉强提剑上架,汤光亭将手腕轻轻一转,轻易地便闪过他的阻挡,继续往他胸膛划去。 那薛远方大惊,连忙提剑来救,汤光亭早已算到这一步,左手解出单刀,使出杨景修所教授的左手刀法,这一下出其不意,两人距离又近,“啪”地一声,刀背直接打中了薛远方的右肘,当场将他的骨头打折了,同时右手剑也划到了一清的胸口,只是汤光亭手下留情,将剑缩了一缩,这一道口子虽从胸口划到了小腹,但深止两分上下,伤势虽重,但却不会要了他的命。 薛远方与一清两人同时大叫跃开。汤光亭收剑立势,与那怪老头说道:“不过你还是猜错了,谁说我火候未到,我仍是在一招之中,伤了他们两人。”那怪老头笑道:“不错,不错!原来是左手刀,我看到你背上有刀,本也想猜是用刀伤人,却没想到居然有人能够右手用剑,左手同时使刀,依你的年纪,能够练到此地,相当难得。原本你忽然使出来,说不定老夫也要着了你的道了,只可惜你刀剑合璧的功夫已经漏了馅儿,我和玄玑心中已有了防备,想再用这一招,可就难了。” 汤光亭嘻嘻哈哈道:“到底难不难,你下来试试不就知道了。”心里却道: “这人眼光犀利,武功亦必不凡。”怪老头道:“那也不必心急。”汤光亭转向万回春道:“万掌门,难怪你刚刚那么慷慨,原来是找了帮手。”万回春道:“你别忘了你今天有一身好武功,是拜谁所赐?你不知感恩图报,还这么嚣张。”汤光亭道:“不错,我有今天的一身内功,全靠阿雪给我的九转易筋丸,所以我今天非救她回去不可。万掌门的教训,小可谨记在心。”说着还躬身行礼。万回春“哼”地一声,不再理他。 那怪老头道:“玄玑子,我看你的无极门不行了,现在你要嘛就打道回府,要不然就得亲自下场。不过只要你说一声,老夫就是先帮你打发这小子,再跟着挑了长剑门也不打紧。”宋镇山一听,不禁皱起眉头,他虽不知此人来历,但也知他是来者不善。 饶是玄玑见多识广,仍旧想不起来眼前的这个怪老头,究竟是哪一号人物,于是便道:“请恕贫道眼拙,尊驾究竟何人?为何要帮我无极门?”那怪老头道: “说起来我们也可以算是朋友,老夫听说玄玑你跟莫高天有过节,巧得很,老夫也跟他有仇,无极门弟子众多,待此间大事一了,我想请无极门帮个忙,帮我找找莫高天这个人,你以为如何?” 玄玑原本紧绷着的脸色,直到此时才稍微和缓下来,说道:“我与莫高天原是旧识,两人也谈不上有什么过节,只是我们多年不相往来,早已形同陌路,你就当我们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要我发动门下弟子帮忙探听消息,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怪老头道:“你这么说,是答应啰!”玄玑心想:“今日之势,已是骑虎难下。 倘若真的空手而回,我无极门从此也不必再跟人争什么长短了。”便道:“这个自然。”他虽只淡淡地说这四个字,但仍有请求帮忙的意思,这对玄玑来说,已是难得的低声下气了。 那怪老头哈哈大笑,回过头与汤光亭说道:“小兄弟,非是老夫要为难你,只不过万掌门要我帮他主持公道,玄玑掌门也要我帮他阻止你,再说你年纪轻轻,武功已经这么高了,要是在多让你练个一二十年,岂不是天下无敌了?你也休怨,坏就坏在你太招摇了!” 汤光亭可不干示弱,跟着说道:“喂!你这个老头子,今年几岁啦?”那怪老头道:“七十几快八十了吧?谁还记这个呢?别寄望说我以大欺小,我就会放过你,没用的。”汤光亭道:“你老人家年纪这么大了,再过个二十年,只怕也不在人世了,还管二十年后谁是天下第一干嘛?不过你管的事情也还真多,至今却依旧一事无成。你这个人啊,坏就坏在太过执着,心中挂碍太多!”他模仿那怪老头的口气,也依样画葫芦地把话奉还,当场惹得几个人忍俊不住,嗤嗤笑了起来。那焦赞一听到后面几句,还双手合十,唱起佛号来了。 汤光亭紧紧地盯着那怪老头,想他听了这几句话,一不高兴,立刻就会动手,没想到那怪老头脸上并无明显的表情,淡淡说道:“你说的,倒也有理。”汤光亭一愣,随即笑道:“是吗?”眼前一花,那怪老头双手一分,双掌左右同时按到。 那汤光亭但觉前方两股强大的劲力,便如浪潮般一下子便拍了上来,事前不必任何准备,威力又偏生如此之大。汤光亭心下骇然,自觉生平所遇过的武林高手,只有莫高天与玄玑两人足堪比拟。当下不敢怠慢,右手天遁剑法,左手左手刀法,同时使出,那怪老者其实也犯了与薛远方相同的毛病,旁观时总觉得自己可以如何如何躲过这一剑,回击哪一招,一待自己上场,才惊觉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在场的只有玄玑吃过这个亏,知道厉害,所以这个怪老头自愿先上场,他会勉强先把面子问题放一边,就是还想要从两人的对战中,再仔细瞧出汤光亭剑法的端倪。 那怪老头想显得自己举重若轻,所以表面上轻描淡写,但骨子里却卯足了全劲,而汤光亭的心里以觉得此人不凡,同样也是全力施为。结果两人刀剑拳脚一沾上,就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给罩住了,两人越打越快,劲道也一分一分地往上加,连想缓一口气都做不到,深怕自己只要稍微这么一缓,立刻就要着了对方的道了。 两人心无旁鹜,转眼间便这么过上了百来招,两人都对对方的武艺钦佩不已。 只是汤光亭一来已经连斗了三人,二来他的剑术刀法虽高,但所谓的功夫,还是要靠经年累月不断练习而来的,怪老头的武艺精湛,已臻炉火纯青的地步,渐渐地,汤光亭只要内力用的稍有不纯,或是刀剑方位拿捏得不恰当,身子往往会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掌力带偏,就好像喝醉酒一样,连站都站不稳。汤光亭越是吃惊,这种现象就越常发生,当下冷汗直流,前襟背心霎时满是汗渍。 蓦然间,那怪老者大喝一声,伸爪往汤光亭的剑上抓去,接着只听到“铮”地一声,汤光亭但觉手心一麻,手中长剑拿捏不住,竟脱手而出,直往半空中飞去,不久远远地落到了台下一旁的草丛当中。 汤光亭大吃一惊,这还是他自从练成天遁剑法以来,头一回遇到的状况。不过也正因如此,他左手刀法反而可以不用再受右手剑的羁绊,而得以充分发挥,只见他临危不乱,左手一招“缠头侧架”霍地使开,怪老头不敢直缨其锋,退步往一旁让去。 原来天遁剑法原本威力极强,汤光亭限于火候,目前只能发挥七成功力,那也是无可奈何,杨景修看破此处,想了一个用左手刀法补足的办法,原也是个不错的想法,只是力分则弱,那布条上所载的刀法再高明,毕竟也只是双手刀法里的一半,所以汤光亭的刀剑合璧,就如同那怪老头所说的,出奇有余,威力不足。更因为相较之下刀法较弱,一旦遇到更强的对手,刀剑合璧之时,往往都靠剑法去补刀法的不足,那怪老头眼光独到,瞧出此节,反倒给他突破天遁剑法的机会。那就是唯有趁着他刀剑合璧之时,先攻左手刀,引得右手剑来救时,再趁隙弹去他手长剑。在那怪老头来说,只要汤光亭手中无剑,那他其他的武功就不足为虑。 但是此刻汤光亭手中长剑已经弹走了,左手刀法却忽然强了起来。那怪老头没料到他刀法也这么厉害,虽然吓了一跳,不过这刀法终究不比天遁剑法,数十招后,怪老头渐渐又占了上风。那朱兆和见情况不妙,倒转长剑,喊道:“汤兄弟,接剑!” 奋力将手中长剑向汤光亭掷出。 长剑凌空激射而去,位置便在汤光亭身后,那怪老者想阻拦也阻拦不了,显然是朱兆和计算过了的。汤光亭暗道一声:“好!”手腕翻来,便要去接,忽然“铮” 地一声,那柄长剑居然半途跳开。汤光亭定眼一瞧,却是玄玑一剑刺出,轻轻巧巧地点在剑身之上,同时听他说道:“这可不算。”然而说时迟,那时快,陈九渊不知何时正凑在那柄长剑的去处,起脚一踢,正好踢中剑柄,那柄长剑受力在半空中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往汤光亭的所在落去。 但是玄玑已决意插手,口中说道:“你的手脚倒满灵活的,要是在这里将手脚打断了,不觉得可惜吗?”手里长剑疾刺而出。不过这一次他剑上真气充满,光听破空之声,就知非同小可,陈九渊急忙低头避开,只听得“当”地一声清响,这一回那一柄在空中几度往返的长剑,叮叮当当地断成了好几截,破片四下散开,台下几个距离比较近的,纷纷惊叫躲开。 玄玑更不停步,伸足斜跨,剑尖便往陈九渊胁下圈去。那陈九渊竟不闪避,当下右足踏上一步,右手横肘上架,使得是一招“挂手顶挤”,玄玑心道:“原来这小子使得是螳螂拳。光凭你这么一点道行,就想挡我这一剑吗?”手腕一翻,迳往他手肘削去,却见陈九渊不待这一招使老,右刁手伸指成爪,作鹰爪之势,便往自己腕上抓落。 玄玑大喝一声:“好!”侧过手腕,五指活动,那长剑在手中就好像会听话一般,竟顺着陈九渊的手肘旋着剜去。陈九渊赶忙将伸子往后一仰,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手臂从玄玑的剑光中抽出,跟着右脚抬起,迳踢他的手腕。那玄玑正欲沉肘撞去,陈九渊左腿也同时踢来,至此玄玑右手所有能用的招式都用老了,要是回剑重使,又嫌太慢,只好跟着也踢出一脚,便在此时,朱兆和一剑刺来,玄玑无可奈何,竟被逼得退了一步。 这几下兔起鹘落,节拍恰到好处,玄玑也不得不佩服。尤其是那陈九渊,他武功虽然不高,但是临敌变招之快,简直匪夷所思,实已将所学发挥到了极致。而朱兆和见机快,反应灵敏,一手剑法已有相当威力,只要再假以时日,就是长剑门中仅次于宋镇山的第二号人物了。但是这样的人,也就是危险的人,玄玑这一步退去,杀机便起,长剑斜划,便往朱兆和身上兜去。 只听得宋镇山大喊:“请玄玑师伯指教!”跟着长剑一出,替朱兆和挡下了这一剑。玄玑道:“咱们这就比了吗?”宋镇山道:“小侄不敢造次。只是师伯若非比不可,小侄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那宋镇山号称是长剑门第一高手,江湖传说他剑术精湛,早已超出他的掌门师父姚奉达不知几倍,玄玑不敢小觑,打起精神,全力以赴。如此一来,场上顿时成了四大高手的战场,刀光剑影带开,人员纷纷后退,深怕一个不小心被带上,只怕便是开膛破肚之祸。 但毕竟姜是老的辣,汤光亭早在那怪老头的缠斗中渐感不支,一手左手刀法全是守御,根本无力反击。而宋镇山也明显不敌玄玑,数十招一过,也是遮拦多,反击少。于是汤宋二人忍不住逐渐向中央靠拢,以求互相支援,那玄玑势力范围扩大,剑法也走向大开大阔之路,威力更是惊人。 蓦地汤宋二人忽然有个时机,同时攻向那个怪老头,这一刀一剑,左右袭到,那怪老头惊呼一声,左臂上居然挨了一刀,只是他见机迅速,这一刀只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 那怪老头又惊又怒,汤宋二人却是又惊又喜,两人都好像同时想到了什么,见玄玑一剑挥来,宋镇山一招“目送秋鸿”,汤光亭跟着一招“鸿雁南归”,竟然使得丝丝入扣,双方的弱点全都互补起来,玄玑连忙变招,吓出了一身冷汗。 长剑门门人,人人手中配剑,皆与一般长出三寸,而汤光亭手中所握杨景修的单刀,却比一般的短了三寸,正好符合一般双刀流,或是双剑派,兵器一长一短的常态。那汤宋二人此刻再无怀疑,相视一笑,便往前猛攻较弱的怪老头。怪老头虽然明白他们的心意,却无法可想,当下闹了个手忙脚乱,还好汤宋二人的刀剑并不是每一招都能配合的,虽然险象环生,却无立即的性命之忧。 也是汤宋二人发现这个秘密已嫌太晚了,汤光亭疲态既露,威力即减,更何况玄玑便环伺一旁,如何能让他们从容联手?但见玄玑大喝一声,潜运起十成天罡正一神功,挥剑劈来,汤光亭勉强招架,“当”地一声,这回汤光亭连刀都脱手了。 双方都知道要攻对方的弱点,而汤光亭较怪老头为弱,这胜负便大致决定了。 那怪老头道:“我还以为你会让他们两个伤我,没想到你居然还会救我。”玄玑道:“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让故人在小朋友的手下受伤,可不是我玄玑的行径。” 那怪老头道:“哦,原来如此。玄玑子讲情重义,江湖上传言,终究不可尽信。” 玄玑道:“江湖也传言你早就死了,那你怎么又活了,功夫还更胜当年呢?”那怪老头道:“好说,好说。人说玄玑子武功天下第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玄玑更待谦逊几句,忽然台下有人说道:“两个不要脸的老家伙,在这里自吹自擂,还说什么江湖传言,也不怕笑掉了天下英雄的大牙!”汤光亭听这声音非常耳熟,想起一个人来,当下宽心不少。 玄玑喜怒不形于色,冷冷说道:“明人不说暗话,阁下若要表示意见,便请表明你的身分,上台来说话。”那怪老者与玄玑说道:“怎么?你认不出他的声音吗?” 玄玑皱眉道:“你是说谁?”台下那人道:“就是那个比你还适合‘天下第一’这四个字的人。”说着人影一闪,飞身上台。 汤光亭向前见礼,说道:“莫前辈,你老人家好!”那人笑了一笑,说道: “臭小子几天不见,居然练成一身武功,不错,不错,这证明我没看错人。”果然便是莫高天。 玄玑见莫高天突然出现,倒也没什么表情。只见莫高天走到那怪老头面前,拱手问礼,说道:“师兄,你好。见到你没死,活蹦乱跳的,那真是太好了!”那怪老头道:“好?那也不见得,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死吧?” 众人除了玄玑之外,听到莫高天喊他做师兄,都吃了一惊。汤光亭更心想: “哎呀,难怪,我就觉得他刚刚弹去我手中长剑的手法,是那么的熟悉。原来,他竟是莫前辈的师兄。” 第十八回 清理门户 那怪老头淡淡说道:“你一路从寿春跟踪我过来,怎么现在想现身了呢?”莫高天道:“我早知道师兄已经发现了我的行踪,所以现不现身,那也没什么差别。” 怪老头道:“你难道就没有话要跟我讲吗?”莫高天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道: “师父若是知道师兄还在这个世上,那他就不会抑郁而终了。”怪老头干笑几声,道:“哼,他还会关心我吗?”莫高天不悦地道:“再怎么说也是教育了你十几年的师父,可是你却连师父都不叫一声,忘恩负义,不怕天理难容吗?”怪老头道: “反正已经死无对证了,你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吧!”莫高天面无表情,不再言语。 原来这个怪老头便是当年与莫高天同门学艺的师兄,姓李名坤松,比莫高天早了三年拜师。四十年前,李坤松首先艺成下山,不久便迫不及待地在外收了徒弟。 依据他们的师门规定,徒子徒孙在外游历,每年都要回门拜谒祖师一段时日,除了论述自已行走江湖时的武林见闻,以及自己的所作所为之外,也顺便考核武功进程,以期精益求精。前几年,李坤松果然都会带着他那个叫甘千军的徒儿回来,莫高天成了师叔,对于这个师侄一直爱护有加。 甘千军为人聪颖活泼,能言擅道,在许多小地方上都很用心,再加上他练功也很勤快,很快地便得到了所有人的欢心,李坤松更视他如己出,情感日深,原本该有的管束,也由溺爱代替。几年之后,甘千军习艺有成,以武林新秀之姿开始崛起江湖,由于他生性豪迈,喜欢结交朋友,到处打抱不平,渐渐地也有了一些人脉,结成一股势力,俨然是一方枭雄。李坤松对此也相当得意,每次回门拜谒师父时,更把此事挂在嘴上,莫高天虽然劝过他要小心注意,但是李坤松并不放在心上。 果然甘千军的势力一大,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再加上所结交的朋友,多是一些趋炎附势,好大喜功,唯恐天下不乱之辈,因此所作所为,也开始一些叛经离道,乖戾残虐的情事。虽然有些未必是甘千军主使的,但是甘千军知道之后,不但未加禁止,反而觉得那正是自己势力的一种表征,便任由这一群同侪为所欲为。 大事终于在甘千军入门后的第十一年发生。首先是他的那一班狐群狗党,在浙闽一带与当地官兵勾结,假扮盗贼,打劫巨贾商家,强掳民女,然后金银珠宝坐地分赃,女人则分门别类,有的献入朝廷,给王公大臣当侍妾、丫鬟、唱优、舞女,不一而足,有的则卖到了市场,供做针线、拆洗、琴棋童、厨娘等等。后来在一次的分赃不均当中,双方人马起了争执,结果刀剑相向,在场的官方人马当场被全数击毙,甘千军的人马也有死伤,伤的便逃回甘千军府内,躲了起来。但这件事终于爆发开来,官方单位因为勾结盗贼,也是丑闻一桩,大事化小,并不深究。可是当初被鱼肉的平民百姓当中,有几户人家是当地的仕绅,平日为善,与一些名门正派还有来往,在知道真相之后,想那甘千军也是江湖中人,便偕同这些门派首脑人物,上他那儿兴师问罪,要求交出昔日得罪魁祸首。 只是没想到,甘千军为了朋友义气,两肋插刀,偏要给他们出头,结果在一方咄咄逼人,另一方死不认罪的情况下,终于起了冲突,甘千军仗着武功高强,以寡击众,杀了几个人,余人逃命返回,誓言报仇。甘千军静下心来,才知自己犯了大错,这些名门正派的武功虽然不高,但是在江湖上可有一定的地位,为人出头,罪不致死,如今却死了一堆在自己家里,到时武林同道若齐声讨伐,可不容易对付。 正所谓魔由心中长,恶向胆边生,甘千军居然一不做二不休,领了一批亡命之徒,追上这些逃兵,全数杀死,跟着还找上这些人所属的门派,先杀人,后放火,明枪暗箭,在两天之内挑了三个门派,来不及逃出的老弱妇孺,都一起被火烧死。 接着为了赶尽杀绝,将那些知情的委托者,那些不会武艺的地方仕绅,趁着黑夜,佯装盗贼洗劫,一家一家,老老少少,也全部除掉。 但这个他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勾当,却不知为何东窗事发,浙闽一带的门派,相约结盟,准备上门问罪,就连当时的南闽朝廷,也趁机将所有罪责,怪到甘千军这一伙人身上,也起兵围剿,以息民怨。甘千军得到消息,连夜携家带眷,往奔李坤松。但李坤松也怕保不了他,便安排他到别处去躲藏。这些结盟的门派找不到甘千军,便找上了他的师祖,也就是莫高天与李坤松的师父。 mpanel(1); 他们的师父得知了前因后果,自然是勃然大怒,要李坤松师徒两个立刻上山。 那甘千军自然是不肯来了,李坤松将他安顿好之后,便亲自前去为徒弟说项。只是这次的祸可闯得大了,他们的师父要李坤松自己负责清理门户,若是如此,尚可以宽贷他督导不周之罪。李坤松无论如何不肯从命,莫高天便奉命下山,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循线找到了甘千军。那甘千军不愿到山上认罪,一阵激斗之后负伤而逃。 莫高天毫不放松,一连追出了百余里,最后当场将他毙于掌下。 结果李坤松认为莫高天没有资格处决自己的弟子,却将他当场杀死是动用私刑,一言不发,当夜不告而别,从此在江湖上没有任何消息。莫高天则因为这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怀,不敢收任何弟子。而他们的师父虽说给了这些江湖朋友一个交代,也却因此一病不起,抑郁而终。莫高天将师父安葬之后,一把火将居住了几十年的几幢木屋烧得一干二净,同年下山,绝口不提过去,个性也逐渐孤僻起来。 不用说汤光亭不知此间关节,在场大多数的人也都不知情。甚至连莫高天原也逐渐淡忘了此事,直到那一天在归云山庄遇见了甘俊之。 甘俊之便是甘千军的儿子,莫高天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只觉得他那双眼神,不知曾哪里见过。只是他阅人无数,急切之中如何想得起来,原来那对眼神,正与甘千军是一个模样。接着甘俊之在知道他是莫高天的时候,忽然发了狂般地跟他拼命,当时莫高天只从他的武功上去想,猜了半天,当然是白费心机,无功而返啦。 后来莫高天第二次在已经改名为白云山庄的归云山庄,再度碰到甘俊之,这一回不期而遇,莫高天没有其他心思去想别的,只是凭直觉地发现,他的眼神实在跟某一个人很像。由于那是一段莫高天不愿想起的回忆,这一下目光的猛烈的撞击,却也让他一下子打开了记忆的门:“这小子叫甘俊之,他姓甘,是哪个甘?”百家姓中,一共有两个发“甘”音的姓氏,除了甘千军这个“甘”,另外还有干将、莫邪的“干”字。对了,还有一个“干”字,但若当成姓氏可不念“甘”,而是念“钱”。 这个答案几乎已经是呼之欲出了,这可更让他放不下。所以他那一次离开白云山庄,才破天荒地没去找汤光亭,而是偷偷折了回来,在白云山庄附近耽搁下来,天天监视着甘俊之的行动。 而也终于在他的严密监控下,让他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甘俊之时常暗中与某个人有书信来往,后来这人在前几天终于现身,莫高天看到的时候大吃一惊,当然,这人便是眼前的李坤松了。那时玄玑已经与赵光义谈好耀南下长剑门,甘俊之将李坤松介绍给赵光义后,也一起同行。莫高天知道他这个师兄武功不弱,若是跟得太紧,只怕被他发现,反正他也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于是还刻意绕了远路,没想到,不知何时,还是给发现了。 莫高天说他知道李坤松已经发现了他,自然是他一贯地故作轻松,他更知道李坤松当年与甘千军的情感,如今他与甘千军的儿子在一起,而且看样子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了,莫高天只隐隐地觉得,眼前就要发生的事,正在等着他呢。 莫高天与李坤松对峙一会儿,李坤松忽道:“俊之,怎么还不快出来见过你师叔祖?要是被人安上一个欺师灭祖的罪名,那可有你受的了。”甘俊之从他身后闪出,双脚定立,两眼平视,并未依他所言上前见礼。 莫高天道:“师兄,这孩子身上所学,并非我门的武功。本门弟子,可不是父子相传下来的。”李坤松道:“那你就错了,我在一个月前便代替他的父亲,将俊之收入门墙,他当然是本门弟子。”莫高天淡淡地道:“他的父亲早已被师父逐出师门,又怎么能收本门徒弟呢?”李坤松尖声大叫道:“没有,没有!你胡说八道! 我是千军的师父,没有经过我的同意,谁也不能将他逐出师门!”神情颇为激动。 莫高天道:“过了那么多年,没想到师兄居然还是耿耿于怀,至今仍忘不了那件事。”李坤松冷笑道:“忘了?能忘了吗?俊之,你能忘得了吗?”甘俊之上前一步,恨恨地说道:“孩儿决不敢忘!那天夜里,就是你,你莫高天找上门来,在院子里跟我爹大打出手。我娘抱着我,还有刚出生的弟弟,躲在床脚边,听着外面乒乒乓乓震天价响,我娘就一边发抖,一边流泪。我问她:‘娘,你为什么这么伤心?’我娘就跟我说:‘我这不是伤心,我是担心害怕。’我又问她:‘娘,你担心害怕什么?’我娘紧紧地搂着我,说道:‘我是担心你爹爹,害怕你们兄弟俩,就要变成孤儿了。’我问道:‘为什么?是因为外面那个恶人吗?’我娘又说: ‘小声一点,别给那个恶人听到了。’我跟着说道:‘娘,你别怕,我去帮爹将恶人赶跑。’我娘一听却更怕了,紧拉着我说道:‘孩儿,你别去,千万别去。这个恶人的武功是很厉害的,现在别去,以后也别去。孩儿,你要记住,若是以后你长大成人,跟你父亲一样也在江湖上讨生活,只要听到“莫高天”这个人,就千万躲得远远的,躲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甘俊之两眼紧紧地盯着莫高天看,但是莫高天想起二十几年前的那段往事,对眼前的事物视而不见。甘俊之还以为他心虚,续道:‘后来我父亲打不过你,迫不得已扔下我们母子三人跑了。你跟着追出去之后,那些原本住在我家里的那些人,想我父亲的势力从此就要垮了,更怕你回过头来找他们,竟然将我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搜括一空,几个动作慢的,没抢到东西,便当场与那些人争吵起来,更多人一言不和,就大打出手,我娘怕我们兄弟两个无辜受累,偷偷带着我们从后门逃走,从此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后来我们才辗转得知,父亲已经死在你的掌下,母亲得知消息,悲伤不已,身子常常生病,为了生存下去,便把弟弟送给当地农家,把我送到天台山上。哼,人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八个字正是我家的写照,也是你莫高天做的好事!’ 莫高天听完,淡淡说道:‘那个时候你不过只有三四岁大,这么多事可以记得这么清楚,应该是有人跟你讲的吧?你说你母亲送你上天台山,我看也未必,应该是我师兄李坤松送你上去的吧?我这位师兄不亲自教你武功,却替你安排到天台山紫霄宫,去拜吕老道为师,我想也是有他的用意。不过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事情,跟你说了这么多前尘往事,不知道有没有跟你说过,当年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不知也让几个原本和乐的家庭,尝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滋味,更有甚者,一门上下,不问老弱,一概未留活口,暴虐残酷的程度,令人发指。所以这些都是他罪有应得,你若要雪耻报仇,就应该好好做人,为你父亲补过才是。’甘俊之脸色一沉,说道:‘你说什么?’李坤松道:‘他自今尚不知悔过,跟他说那么多做什么?我们找了他那么多年,现在好不容易遇上了,若不趁着今天为你父亲报仇,再过几年,他要是老死了,岂不令人扼腕?’莫高天道:‘师兄,你当年没有好好教导千军师侄,以致他一错再错,终于惹下滔天大祸,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师兄你未善尽为人师表应有的责任,我和师父还以为你早已羞愤而死,师父他还为此自责不已,终日抑郁寡欢,最后闷出病来。你若还有一点良知,就不应该再伤他老人家的心。’李坤松脸部筋肉抽动了一下,说道:‘从前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你少拿一个死掉的人来教训我。’ 莫高天忽然哈哈大笑,恢复他往日一概的骄傲自大神气,双掌摊开,说道: ‘对你来说,师父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但他却活在我的心中。甘千军这个孽徒早已死了二十几年,但他却一直活在你的心里。既然如此,多说无益,咱们师兄弟也几十年没见啦,也不晓得你的功夫搁下没有,希望别输给我这个师弟才好。’李坤松眉头一轩,说道:‘也好!’便要上前动手。玄玑长剑斜指,说道: ‘两位且慢!’莫高天道:‘你也想加入吗?好好好,来来来,别浪费时间了,一起上吧!’语气颇为兴奋。 玄玑道:‘你大概搞错了,这里现在是我和长剑门的对决,两位请先一旁观战,等我将此事解决了,其他再慢慢谈不迟。’莫高天摇头道:‘此言差矣,我师兄成了你无极门的生力军,我身为他的师弟,为了怕战局一面倒,只好跳过来成为长剑门的生力军了。’玄玑将脸一拉,说道:‘那么你是存心来搅局的了,是吗?’莫高天正色道:‘玄玑,我当年与你论交,是欣赏你为人孤傲,武功又高,可是今日居然与几个小辈在那里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真是叫人啼笑皆非,让人好生失望。’玄玑早在看到莫高天现身的那一刹那起,就知道今日之事已经难成了。莫说他与汤光亭还有一层关系,说不定也要为他出头,而就是没有汤光亭在这里,或是除了无极、长剑两门之外,也无一人在此,但只要是让莫高天撞见,依他的个性,就是专以破坏自己想做的事情为乐,如何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偏偏自己的武功也高他不了多少,一班门人,武功较高的又大都伤在汤光亭手下,斟酌情势,老江湖的经历让他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到如何收场,以及如何准备退路了。 这一番思考瞬间即过,玄玑旋即说道:‘你划下一个道儿来,今儿个我担保你心满意足,满载而归。’莫高天笑道:‘哎呀好,快人快语!规矩不用另订,咱们外甥打灯笼,照旧(舅)!你们怎么跟这个臭小子订的规矩,我便怎么办。’玄玑道:‘这么吧,大家痛快一点,就我们两个打一场,我输了,我马上将所有无极门弟子撤走,剩下的人,是要继续留下给王爷办事也好,还是跟着打道回府也罢,我都不管。要是我赢了,你就马上带着这个姓汤离开。如何?’赌彩里不包括着梅映雪,汤光亭就觉得不妥,还没答话呢,甘俊之已经抢着说: ‘不行,还要算上我一份!’汤光亭刚好顺水推舟,说道:‘没错,你和莫前辈打的赌,为什么带上了我,我和万回春的事还没了呢!’玄玑往后看了万回春一眼。那万回春早因逼供梅映雪,已经给她吃了失魂调和散,如今投药逾量,梅映雪几乎成了废人,除非杀了她,否则再留在身边,也是祸胎一个,眼前正是一个不用本钱的买卖,乐得点头答应。 玄玑复道:‘那么我与莫高天是第一场,汤兄弟与甘兄弟是第二场,胜负互不相干,汤兄弟胜了,梅姑娘让汤兄弟带走,汤兄弟输了,莫高天任凭李兄处置。’那甘俊之与汤光亭的武功相差太多,甘俊之根本没有得胜的机会,李坤松知道这一点,马上说道:‘不对,我与俊之一起上阵。’莫高天哈哈笑道:‘我和梅姑娘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都这么大方,愿意与她一命换一命了,你们居然这么小气! 不就是打赌吗?要是连一赔十都不买,还跟人家凑什么热闹?’李坤松道:‘这报仇的事与打赌不相干,我们两个若有一人无法出手,就算能够报仇,也是一种遗憾。’莫高天自顾着笑,几乎要笑出眼泪来了,说道:‘我先与玄玑斗过一场,然后再来斗你,你的算盘打得还真好,哈哈哈,要是转行做生意,一定是一本万利,无往不利,比赌博出千还好赚!’玄玑被他们两个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反问莫高天道:‘不然你说说看,要怎么样才公平。’宋镇山跨上一步,抱拳道:‘莫前辈,请让晚辈与汤兄弟联手。前辈为本门存亡出力,宋某岂有在一旁观战,袖手之理。’莫高天道:‘这倒是个办法,不过你为我,我为你的,虽然刺激,但是还不够公平,还要欠人人情,老头子这辈子最怕欠人。这样吧,我要加入第三场,三战两胜,干脆一点,输的一方便任凭赢的一方处置,如何?’ 李坤松道:‘我不是说了,我们祖孙两个不分开应战。’他想,如果是宋镇山战甘俊之,而自己对汤光亭,那还是输面比较大,便出言反对。却听得莫高天道: ‘你们两个是第二场,已经是确定的了,不会分开。’玄玑道:‘可是我门下弟子,大都有伤在身,已经无人适合出战。’莫高天道:‘你怎么那么糊涂?此间还有一个相干的人做缩头****躲在后面,不让他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忒也太便宜他了!’万回春往前走了几步,说道:‘莫前辈不必出言相激,只要你们有适合的人选,万某自当奉陪。’想他们只有一个陈九渊还没上阵,而若真是陈,那也不足为惧。 莫高天道:‘有有有,当然有!你看是要自己上场,还是派你的徒弟丁白云上场,都非常适合。’转身向台下朗声道:‘丁庄主,你可以现身了!’丁白云一听,自然大吃一惊,忙向台下瞧去,只见台下两道人影跃上,在眼前站定,果然便是自己许久不见的父亲与妹妹。 丁白云惊疑不定,上前磕头。丁允中一脸怒气,冷冷说道:‘丁庄主,你好了不起啊!’丁白云知道今天迟早要来,便壮着胆子道:‘归云山庄本是我们丁家的产业,孩儿此举也是为了丁家千秋百代子孙着想。’丁允中一听,脸色更加难看,说道:‘你是说我没有为了你们着想,是吗?’丁铃见父亲怒不可遏,急忙道: ‘哥,你就不要再说了!’ 可是丁白云却想趁著有这么多人,为自己后盾时跟父亲说个明白,否则只怕以后就没这个胆子了,便续道:‘爹,你当时为了林家子孙,宁愿放弃丁家祖产,甚至放火烧屋,可是所得的却是什么?你看,林氏兄妹现在也还不是投靠了宋廷?你的所谓江湖道义,根本一文不值。还好赵王爷宽宏大量,既往不咎,咱们丁家才能在寿春重新站起,重新成为人人敬重的江淮第一大庄。孩儿上承天意,无愧于列祖列宗,不知做错了什么?’ 丁允中冷笑道:‘哼,你说你让“咱们丁家”重新站起,不知你的这个“咱们丁家”,有没有包括我们爷俩?赵王爷宽宏大量,针对的只是你丁白云一个人吧? 他出钱出力,为的只是让你对得起丁家列祖列宗?白云山庄,白云山庄,是你丁白云一个人的丁家吧?’丁白云出了一身冷汗,只想千不该万不该,将归云山庄改了名字,可是当时归云山庄有一半已烧成了一堆瓦砾,是赵王爷出资修缮的,再说当时庄院也已落入了朝廷之手,赵王爷肯将庄院重赐,又怎能要求他改回原名呢?更何况接受‘白云山庄’的赐名,也有向朝廷输诚的意思。丁白云大呼冤枉,只觉得自己是哑巴吃黄莲,却是故意忽略了他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权力欲望。 丁允中见他颤巍不能言,便道:‘第三场便由老夫出马,多加一样赌彩,那便是我们要是赢了,白云山庄改回归云山庄,归还丁家。’玄玑心想:‘这是你们的家务事,外人也不必搞清楚。’便道:‘这庄院可不是我的,只要现在的主人丁白云庄主同意,我也没有意见。’ 丁白云只是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万回春过去扶他起来,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你父亲误会你,你就更应该好好做给他看,用事实来证明一切。’丁白云潸然泪下,说道:‘可是我如何能像自己的父亲动手?’万回春道:‘由你动手才最好不过,刚好可以证明凭你的才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若是由旁人出手,下手不知轻重,伤了你父亲,岂不是更糟糕?’将丁白云拉近,附耳细声道: ‘反过来说,也是如此。为人父母的,有谁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只要能成大事,眼前小小误会又何足道哉?’说着将丁白云推了出去。 丁允中见儿子居然不知悔改,竟还敢向自己的老子挑战,不禁怒火中烧,喝道: ‘丁庄主,进招吧!’丁白云骑虎难下,心想:‘不错,父亲的武功远较自己为高,只有先一轮猛攻,用万师父的功夫对付,说不定可以出奇制胜。’打定主意,便道: ‘请父亲手下留情!’丁允中道:‘请人留情?你不如直接投降吧!没用的家伙!’丁白云道:‘是,是!’猱身抢出。丁铃见状急得大叫:‘哥哥,你怎么真的跟爹打起来了?’ 丁允中又气又急,但他知道这个宝贝儿子最是争强好胜,又爱面子,今天若是当着大家的面,伤了他的自尊,那他不知会有多伤心,可是今天如果不趁机教训他,那他以后可能就更目中无人,刚愎自用了。丁允中不知如何抉择,但见丁白云空手上阵,寻思:‘他不用家传的五行雁翎刀法,看样子他拜万回春为师,是确有其事了。’也不用刀,想试试他的斤两,呼地一拳‘上探步野马分鬃’,便朝丁白云的门面打去。 丁白云见这拳势大吃一惊,知道这是父亲曾教过他的‘万兽拳’,只是从未见过父亲将之使得威力这么大的,原本应该以‘平亮翅雨燕低回’招架,但这些都是父亲教的,如何能敌得过?一招‘挂捶夹肘’兜头揽去,使得是万回春所教的拳法。 丁允中见了,怒意更炽,但是手下还是留了三分。 如此一来,两人一开始便打了个旗鼓相当,可是眼见六七十招堪堪使过,丁白云渐感不支,尤其他自幼在丁允中的严格教导下,对父亲深感敬畏,此番不得已对阵,原本就不敢太放肆,现在但觉父亲出拳的劲道越来越强,招式越发精妙,不由怯意渐起,这一来更落下风。 眼见丁允中就要获胜,但是不管是莫高天还是玄玑,都知道这场比试最终关键,其实是在这对父子之间的情感。若是丁允中心有不忍,那最后输的一定还是父亲,而若是丁白云在他父亲面前不敢造次,那么儿子迟早会自动投降。不过万回春却笃定认为,丁允中不管最后想要收回归云山庄,教训儿子的意志有多坚定,交手的过程中,却是一定会容情的。 他要的就是这种过程中的柔情,过程中的松懈,往往就是结局的契机。 万回春见丁白云明明已经左支右绌,却仍能撑了下来,便知自己所料不错,趁着丁白云一次闪避退步,忽然靠过去,轻轻与他说道:‘用诊脉指切他太渊、列缺诸穴。’原来万回春已经开始授他医道,而讲述经脉之余,也顺便将点穴之法教给了他。虽说他功力尚浅,但是要用来对付只会外家硬功的丁允中来说,却是绰绰有余了。 这层道理原也浅显,只是丁白云初窥门径,不知使用时机,此时得到师父提点,立即会意,又过了两招,但见父亲斜纵虎步,沉肩提肘,一招‘开云雾青龙汲水’打了过来,那丁白云从小见父亲使这一招可不知有几百几千次了,知他左手容易用老,当下侧身转过半圈,原是一招‘进步劈砸’,但这一拳挥出,来到一半,化拳为指,迳往丁允中左腕切去。丁允中待到知觉,丁白云的手指已经拂到腕上来了,接着只觉手臂一麻,瞬间酸软无力。 原本丁白云至此若是一跃跳出战圈,伏地磕头道:‘孩儿得罪!’那么胜负便算已分,丁允中也不能再战了。但是丁白云毕竟临敌经验不足,他一招‘进步劈砸’,所谓进步也进了,那一劈也化为指戳了,但接下来还有个‘砸’字,却是他一向练得惯了,此刻竟收势不住,硬是要将这下半招使完。 可是这一砸,却是要将右拳迎向自己的左掌,那时丁允中手臂酸麻,已经不听使唤,丁白云这一砸去,岂不是要将父亲的手臂打断了?丁铃见着父亲危险,先是大叫:‘住手!’但发现自己的哥哥恍若未闻,哪里管得着合不合规矩,马上提刀窜出,跟着挥刃上架,丁白云若是不闪不理,那么在他打断自己父亲手臂的同时,也要让自己的妹妹斩断手臂。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通常都是这个样子的,明明知道可以避免发生的,偏偏事到临头,却依然避免不了。 万回春见丁铃这一刀又急又快,丁白云强敌在前,只怕无暇闪避,更何况丁铃这么做,已是违反了约定,也急忙从旁抢出,发掌一推,便往她的肩头按去。 万回春这一招围魏救赵,本也合用,只是他忽略了眼前这三个人是父亲与子女的关系,丁铃是拼了受这一掌,也要救父亲;而丁允中见女儿挥刀砍来,却是宁愿挨儿子一拳,也不要儿女们受伤,所以右臂虽麻,却反而迎了上去;再说那丁白云眼见自己这一招就要打到父亲,原本也已感到后悔,这时父亲不退反迎,更让他不知所措。 这四人在同一时间里,都有所欲,也都有所蔽。结果只听得‘碰’地一声,万回春一掌拍在丁铃的肩头,丁铃的身子从一边撞了出去,而万回春胸口同时也挨了丁允中一拳,身子跟着往后跌出,紧接着丁白云也一拳打在丁允中手肘上,丁允中手骨关节脱臼,往后退了好几步。 四个人当中只有丁白云身子一动未动,但是丁铃手中的雁翎刀在万回春一掌拍到她时脱手而出,刀锋却还是带过丁白云的上臂,划出一道口子,鲜血迸流。玄玑说道:‘这一回合,是丁白云庄主赢了。’ 莫高天摇着头,不以为然地道:‘四个人都受了伤,我说是平分秋色。’丁允中关心女儿的伤势,恨恨地看了丁白云与万回春一眼,便去将丁铃扶起。丁铃见父亲只用左手拉她,勉强坐起身来,关心道:‘爹,你的右手?’丁允中见她嘴角淌血,显是受到内伤了,便道:‘只是脱臼了,没关系。你觉得怎么样?’丁铃忍着胸口烦闷,轻轻说道:‘还好,只有……只有一点恶心。爹,算了吧,哥哥他觉得自己过得好就好了,我们这一阵子一起游山玩水,四处游历,日子也是自由快活,我们就不要管哥哥了,他也许……也许只是想闯一番事业罢了。’那丁允中何尝不知儿子的生性?只是他一想到多年辛苦经营的‘侠义’两字,就这样毁于自己的亲生儿子手中,就不禁为之气结。再说儿子迷信实质的家势产业,汲汲于与攀权附势,殊不知这些表象的东西,就连宣称授命于天,以整个天下万物百姓为私家产业,权势天下第一的历代皇室,也没有一个朝代可以永传子孙,更何况个人产业呢?丁允中最想要留给儿子的,也是他认为更要继承的精神遗产,是他的言行典范,与侠义风骨,而他也这么一直努力保持着自己认为的最高标准,却无奈儿子对于这一切视而不见,买椟还珠,对他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如果可能的话,丁允中想给儿子一个清醒的当头棒喝。不过看这样,是办不到了。 那玄玑心想:‘反正这第三场原本就是多出来的,不分上下,打和收场,也不过回到原点,倒也没有什么损失。’于是便道:‘既然两方都违规,也都挂了彩,就依莫先生所言,这一回合双方平手。丁老庄主应该没有异议吧?’丁铃扯了扯丁允中的手臂。丁允中道:‘就照莫大哥意思吧!’玄玑转过头去向万回春道:‘万掌门的意思呢?’丁白云顾不得手上的伤势,这时也已扶起了万回春。万回春虽有不甘,但也不好违逆众意。便道:‘一切请真人主持便是。’玄玑道:‘那好,这一回合的胜负就这么定了。莫兄,接下来是我们先上呢,还是让他们先来?’莫高天道:‘刚刚他们已经打过一架了,先让他们休息一下,喘口气吧!’意思是要跟他先来。玄玑面无表情,轻轻说道:‘也好。’台上众人听到玄玑表示同意,下意识地往后退开几步,同时也都擦亮眼睛,等着看这一场难得一见的龙争虎斗。 两人上一次的较量,距今已经有二十几年了,但是他们的心中雪亮,都知道对方这几十年可不是白过的,千万不得小觑,但是另一方面,又各自对自己这几十年来所下的苦功颇有自信,平日要找到功力相若的对手可不容易,今天有这样的机会,在公开的场合,又有这么多的见证人,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两人表面上不动声色,私底下都是鸭子划水,暗自潜运内劲。两人对峙了许久,谁也不打算先动手,只怕前面搬运内息的准备功夫做得不够。 汤光亭也与大多数的人一样,摒气凝息,等着看这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高手对决,同时也有观摩高手出招的意思。 但见玄玑整个人的身影,仿佛都笼罩在一层杀气当中,汤光亭心想:‘我与他那日在白云山庄对战,并未特别感到他有这番的气势,想是他并未将我放在眼里的缘故,如今他的对手是莫前辈,态度便马上不一样。’但瞧莫高天的神色仍是一派地气定神闲,一步一步地往场中走去,只是脚步凝重如山,外弛内张,叫人莫测高深。 正在纳闷这两人到底还要这样子对峙多久,忽然玄玑手中剑光一闪,身子如一条灰龙飞窜而出。那莫高天立时低吼一声,身子横走,瞬间斜出两丈,避开玄玑的正面攻击后,旋即从玄玑背后抢上,只见他疾舞双臂,或拳,或掌,或指,或抓,速度快得有如长出六只手臂一般,尽把上下左右所有的方位都罩住了,汤光亭瞧着都还来不及叫道一声:‘好!’那玄玑竟然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身子突然向上拔起,在半空中转体侧身,剑尖已经指到了莫高天的头顶心。那莫高天艺高人胆大,居然只将头一歪,剑锋就从他耳边划过。接着看他右臂暴长,直往身在半空中玄玑的背心抓去,玄玑头也不回,伸腿飞来,以脚接他这一抓,‘砰’地一声,两人各往后退出两步,退势方定,更不喘息,又都接着猱身而上,瞬间又斗在了一起。 两人这几下兔起鹘落,看得现场所有的人眼睛一眨也不眨,几乎都忘了呼吸,几个定力较差的,甚至头晕目眩,烦恶欲吐。 那汤光亭见玄玑天罡正一剑法,既轻灵又凶狠,速度与威力兼具,只要让他的剑光带上,当者必折;在看那莫高天拳掌纵横,满场游走,阴阳与刚柔并俱,长攻与短打兼容,气象万千,变化多端,汤光亭宛如聋子听见了天籁,瞎子瞧见了仙女,当真是满心欢喜,如痴如醉。场上两个人的一招一式,应对进退,都巨细靡遗地映照在他的心底。只在心中不断地喊着:‘不错,不错,这招就该这样子挡……哎呀,等一等,这一剑居然可以有这样的变化,没错,没错,因为这剑威力够大,所以不用顾到后面的陷阱,可以直接把后着拿来当前着……’他一边印证自己的武功,一边自问自答,忘情之处,手舞足蹈,好像自己就在场中一样。如此看着两人过了两百来招,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吕道长特别体醒我,要我不论剑术练了多久,练了多熟,每天还是要不断地练习,从中发掘问题后,再去找他,如此过个一二十年,便能与天下英雄一争长短,为的就是眼前这两个对手。’ 就依汤光亭此刻在天遁剑上造诣而论,其实已足堪与玄玑的天罡正一剑相提并论,不过如果对手是玄玑,那他目前所会的变化就不够多,若不能够毫不思索地,用接近于反射动作的方式出剑,那么场中节奏势必会被玄玑牵着走,一时候一久,就只有等着任人宰割了。 汤光亭越瞧,心里就越明白其实自己的武功根本还不行,忽然胸口微感窒闷,却是玄玑与莫高天两人兵刃拳脚上,所带上拳风掌风,在眼前逐渐形成一道温热气流,那站得近的人,连呼吸都有点困难,更何况他关心战局,情绪投入,就更容易受到影响。但是汤光亭复见薛远方与李坤松等人,站得也跟他一样近,尤其是薛远方还受了点伤,可是这时看来他们的神情与平时并无二致,看样子,若比内力精纯,自己排得可更后面了。 汤光亭一下子虚心了起来,但见玄玑头顶上隐隐散出霭霭白汽,而莫高天则是袖袍鼓起,知道两人斗了千余招之后,这时不但是比武术,而且也是拼内劲,所以到底鹿死谁手,一盏茶的时刻之内,应该就能分晓。汤光亭不禁暗暗担心起来,因为高手过招,若不能以一招半式折服对手,比拼内力的结果,两造必有死伤,或甚至是两败俱伤。 果然只见玄玑与莫高天两人左掌相交,‘啪’地一声闷响,牢牢黏在一起。那莫高天的右手可没闲着,手指捺出,往玄玑的眼皮按去。 玄玑暗喝一声:‘可恶!’两人距离太近,长剑威力大打折扣,当下只将剑身侧了过来,去割他的手指。岂知莫高天就等着他出这一招,看准方位,屈指往剑身弹去。玄玑只觉得手心微微发麻,去势略阻,接着腕上一紧,却是莫高天手掌翻来,扣住了他的手腕。那玄玑虽然手腕受制,却并未放弃攻击。腕骨关节活动,剑锋依旧往莫高天的脖子上划去,力量虽轻,但是一旦带上,也是血光之祸。 在场众人见胜负将分,不论哪方,都是一声惊呼。却见玄玑手中长剑来到莫高天脖子前三寸之处忽然停住不动,不知道的人一开始还以为是玄机见制住了莫高天,而有心放他一马,饶他一命。可是时间一久,大家就都知道事情好像不是这样子。 原来是那莫高天一扣住玄玑的手腕,立即发动内力,而那玄玑的手越往莫高天的脖子递去,所需的力量就越强,相反的,莫高天的手越往自己身体方向移动,就越省力。两人功力相若,此消彼长,玄玑只见剑锋明明就只差了那么三寸,但是实在已是用尽了全力,再也多挤不出一丁点儿的力气了,而莫高天的情况也是如此,能以三寸的距离挡住玄玑的剑,也是用尽了他毕生的修为,就是想再多推回去一分两分,亦是难如登天。 于是两人就这么左掌掌心相贴,而莫高天的右手穿过左手上方,去扣住了玄玑的右腕,而玄玑手中长剑则转过来,架在莫高天的脖子上。因为两人都想要多挤出一分力气,于是又都不约而同地尽可能贴近对方,所以实则莫高天脖子边的剑锋,已经十分贴近剑柄。巧得是两人身高相若,因此几乎是鼻尖凑着鼻尖,四目相对,相去不逾一尺。 两人这样子对看虽然有些滑稽可笑,但是现场可没有人笑得出来。 那玄玑忽然心想:‘原来你佯装要挖我的眼睛,其实是想制住我的长剑,以便比拼内力。哼,莫高天啊,莫高天,你未免太小觑我玄玑了,只要你说一声,我就是撤去长剑也行,你以小人度我,岂不枉称了“自大”二字?’心中一气,力气竟多了一分,剑锋又往莫高天的脖子挨近了寸许。 这时现场所有的人,心中都雪亮了起来。他们两人比拼内力,外表上看不出目前谁赢谁负,但是玄玑手上的那把剑,却正是最好的指标,只要剑锋往莫高天脖子上挨,就是玄玑占了上风,反之,便是莫高天略胜一筹。 只见玄玑的剑锋这一下挺进一寸之后,头顶上的漫漫水汽忽然大盛,黄豆般大的汗珠,也从额上开始冒出,反观莫高天却没什么变化。原来玄玑这一下挺进之后,所遇到反抗力更大,为了维持这样的赢面,只有咬紧牙根继续鼓动内力,但是这一下吃力不讨好,只见玄玑的剑锋开始一分一分地往后退去,距离反而比原来更远了。 面对这样的细微变化,汤光亭可以说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真正的高手对阵,最后的胜负,通常已不是武功高强者得胜,而是谁的失误少,谁就能胜出,如今看来,莫高天能够平心静气,稳扎稳打,可以说已经立于不败之地,玄玑贪功躁进,反而因此容易误判形势,而露出破绽。 但见玄玑手中长剑一寸一寸地从莫高天的脖子上退开,虽然不能说这样玄玑就会输了,但是这么一来,气势受阻,所谓兵败如山倒,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所以长剑门上下一见如此,心中都不禁雀跃起来。 就当众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那把剑上的时候,忽然每个人都看到了一道黑影一闪,疾往那莫高天飞奔而去,汤光亭与宋镇山都暗道一声:‘不好!’两人同时抢出,接着同时听到‘当’地一声巨响,玄玑与莫高天的身子向后弹开。 汤光亭与宋镇山原本都是去追那道黑影,但是汤光亭瞥眼见莫高天倒下去的样子,似乎不大对劲,便弯去莫高天的背后,去扶住他的身子。接着听得‘叮叮当当’连番声响,却是宋镇山已与那人斗在一起,汤光亭定眼一瞧,果然便是李坤松。 汤光亭转头去查看莫高天的情况,只见莫高天左手捂着左侧的脖子,指缝中不断地汩汩留着鲜血,汤光亭大吃一惊,连声道:‘莫前辈,你没事吧?’莫高天瞪了他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的脖子也去……去给人家划开一刀,看……看看有没有事?’他与玄玑比拼内劲,虽说时刻已久,但两人全身真气充满,依然十分强劲,外力原本无法介入,但是这道黑影却仍是暗施偷袭,显然此人功力也与场上二人相当,汤光亭便猜是李坤松,只是他没想到他能在一招之内就伤了莫高天。 汤光亭伸指连点莫高天脖子附近的穴道,企图帮他止血,无奈人体的颈动脉是相当粗大,而且重要的一条,仅仅点穴,还不能止住血势。适巧陈九渊靠过来查看,汤光亭便要他撕下衣襟,帮忙按住莫高天的伤口。 陈九渊依言而为。汤光亭低头与他细声道:‘二哥,你待会儿见我一动,就立刻扶着莫前辈闪开。’陈九渊道:‘你打算如何?’汤光亭道:‘这场赌局已经破局了,看样子只有大闹一场,才能全身而退。’莫高天伸手抓住汤光亭,虚弱地插口道:‘制住玄……玄玑,他是关键……’汤光亭大喜,道:‘正是。’早有长剑门人靠过来递上金创药,替莫高天敷上。汤光亭复见宋镇山的师父姚奉达,也加入与李坤松的激斗中,心想此刻正是时候,侧身滚出,拾起不知何人遗留在地上的长剑,‘唰’地一声,便往玄玑身上招呼过去。 那玄玑刚刚与莫高天比拼内力时,李坤松忽然闯过来,使尽全力一剑斩在玄玑的剑上,玄玑手中长剑受力往莫高天的脖子上划去,但这份劲道也随着剑身传回了玄玑身上,是故玄玑才会与莫高天双双往后弹开,只是莫高天受的是剑伤,玄玑受到的震荡,反倒较莫高天为多。 因此这时玄玑虽然正在门下弟子的簇拥下,端坐调息,但汤光亭挺剑闯入,却几乎无人能挡,其中原因,除了是几个武功比较高的已经受伤了之外,伤势较轻的薛远方与一清,先是才见莫高天受伤,几个人忙成一团,后见宋镇山、姚奉达与李坤松斗在一起,正四下寻找甘俊之的踪影,以图报复,全没料到汤光亭会在此刻突然转过头来对付他们。 只见汤光亭如狼入羊群,所向披靡,顷刻间已然欺到玄玑身边。那玄玑虽说正在打坐,以导元归息,但仍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但见汤光亭此番来意不善,心下立时明白他的用意,顺手抓起手边长剑,还来不及站起身子,便先将剑尖指向汤光亭的身上。汤光亭见他这一招方位巧妙,若要前进,除了迎击之外,更无可避。 而若是迂回而前,就要多花点时间,那时只怕薛远方就已经抢上来了。当下更不打话,一招‘天下无双’就使了出来。 自汤光亭学会天遁剑法以来,这招‘天下无双’曾助他击败过不少敌人,这时见玄玑坐在地上,同样是少了许多反击变化,使得这一招威力更大,只听得‘当’地一声,玄玑长剑居然脱手而出。一来是汤光亭这一剑甚难躲避,只能硬接,二来如此便着了汤光亭的道儿了,玄玑刚才已经耗费了许多内力,现在又受到李坤松偷袭所致,一时间所能提起的真气,已经不到平日的五成,而汤光亭今日胜败在此一举,倾全力所为,玄玑如何能挡?但见长剑脱手而出,心道:‘也罢!’他原本还可以翻滚的方式,躲开汤光亭接踵而来的下一招攻击,只是他向来自恃宗师身分,自尊心又强,岂能在无名小辈面前,以连滚带爬的方式去接招?当下万念俱灰,干脆将两眼一闭,来个坐以待毙。但觉肩上一沉,却是汤光亭将剑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一如他刚刚对待莫高天的情况。而便在此时,薛远方与一清,已从两旁掩袭而至。 那汤光亭大喝一声,作势要用剑划过玄玑的颈项,一清不明究里,连忙变招,伸剑来挡,汤光亭左手五指伸直并拢,作手刀状,忽然穿过一清来剑下方,‘啪’地一声,打中了他的手背。一清手上吃痛,向一旁跃了开去。而那薛远方因为见汤光亭一开始并无伤害玄玑的意思,知道他只是虚张声势,意在警告他们不要接近,所以他没有像一清那般冲动,只站在五步之外,保持高度警戒,见一清没受伤,便说道:‘汤兄弟,你这可搞错了吧?莫高天可是李坤松伤的,你用剑指着我们掌门干嘛?你可不要忘了,你这样是与全天下的无极门门人为敌。’汤光亭道:‘这是两回事,我脑袋清楚得很。我今天总得先把自己的事情办了,要找李坤松报这一剑之仇,三年不晚。’话锋一转,说道:‘玄玑道长,麻烦劳你驾,慢慢站起你的身子来,可别玩花样。’ 玄玑道:‘哼,我既落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要用我胁迫我无极门,劝你尽早死了这一条心。’汤光亭道:‘晚辈不敢胁迫道长,只不过是做个买卖。道长若是执意不肯起身,那晚辈狗急跳墙,也许先点了道长的穴道,道长比我高大,那我只好提着道长的裤头拖着走。不过道长武功高强,晚辈也怕道长忽然大发神威,说不得,只好先挑断道长的手筋……’不待汤光亭接着说完,玄玑脸色大变,怒道:‘你敢……’汤光亭做个鬼脸,蛮不在乎地道:‘道长,麻烦你冷静一点,你好手好脚的时候,我就不怕你了,要是我真的废了你的右手,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只是这么一来,王爷那边我可真不好交代了。所以还是请道长帮个忙,打个商量,明天早上太阳一出来,我姓汤的就会把今天的事情给忘个精光,绝口不提,在王爷面前,我仍会尊称你一声真人,凡事配合。……焦大师,你也来帮我劝劝道长嘛!我可真是左右为难呢!’焦赞被他们的私人恩怨搞得一头雾水,摇头道: ‘这……这我可帮不了忙……’ 玄玑但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更何况他引以为傲的天罡正一神剑,可是只有右手使得出来,若是武功被废,那他一辈子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态度于是松动,便道: ‘你待如何?’汤光亭道:‘晚辈想让道长放一个人。’玄玑道:‘你是说梅姑娘?’汤光亭有点吃惊,道:‘想不到道长还会占卜,知道晚辈心里所想的?’玄玑道: ‘你说了一个早上,我也该知道了。’ 那万回春听了,连忙嚷道:‘玄玑道长,千万不可上了他的当!’那玄玑还不知如何是好,汤光亭接着转向薛远方说道:‘薛道长,这梅姑娘与你们非亲非故,可以说是没本的买卖,一本万利,还考虑什么?再说你瞧梅姑娘的精神恍惚,不知道受到了什么样的折磨,不瞒道长说,晚辈着急得很,要是逼紧我了,我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薛远方道:‘你年纪轻轻,不但武功如此了得,还是赵王爷面前的红人,将来飞黄腾达,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到时候你就是想三妻四妾,那也不成问题,何苦为了眼前一个女子,而跟众人翻脸?你把事情闹大了,对大家都没好处。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少年人戒之在色,你可得三思啊。’汤光亭笑道:‘薛道长说得是,荣华富贵还有三妻四妾,我也不是不想,只是眼前我就想要梅姑娘平安无事,见她这样,我是说什么也不忍心就这样离开。’ 薛远方道:‘汤兄弟重情重义,令人敬佩,想必来日定不负我!’汤光亭笑道: ‘晚辈没其他的好处,说话算话,向来是我的美德。’薛远方道:‘这个自然。’两人一搭一唱,全没把万回春放在眼里。万回春心中有气,但是也不便发作,心下盘算,今天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去,何不就卖玄玑一个面子,让无极门欠个人情? 于是便道:‘既然薛道长相信汤兄弟说话算话,万某也有成人之美,这么吧,你把玄玑真人放开,我就让你把梅姑娘带走。’一清插嘴道:‘薛师叔,真清师弟的仇……’薛远方道:‘这一件事情,回门里问清楚再说,汤兄弟欠我们的,我们自要向他讨回这个公道。’ 一清还道:‘可是……’汤光亭道:‘可是什么?你就别再说了,再说下去,连你都脱不了干系,我告诉你。你以为你们三清剑在外头风评,可很好听吗?’越说一股气就不禁越往头顶上冲,续道:‘公道?我告诉你,说到公道,你们三清剑这一辈子可还不完了。待此间事情一了,你们赶紧回无极门去,陆道长正等着你们要公道呢!’薛远方要道:‘一清,与眼前事情无关的,暂且不提了。’汤光亭道: ‘还是薛道长聪明。’ 万回春见他们把话题扯远了,便道:‘喂!汤兄弟,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汤光亭道:‘要我先放人当然不可能,你先把梅姑娘带过来,玄玑道长还要送我们出这个村口。’万回春道:‘这样子你们还是无法平安离开的,你能够一人带着两个人离开吗?容我说一句,你带来的那位朋友,武功可十分平常。’汤光亭道: ‘谢谢万掌门,这可提醒了我。’转头向林蓝瓶喊道:‘瓶妹妹,可以麻烦你吗?’林蓝瓶听他又喊‘瓶妹妹’,这回可是听得一清二楚,脸上一红,说道:‘做什么?’汤光亭道:‘帮我扶着梅姑娘,跟我一起走吧?’林蓝瓶的脸可更红了,啐道:‘谁要跟你走啦?想得美!’汤光亭颇为失望地道:‘是吗?’却见林蓝瓶忽然奔了出来,去挽梅映雪的臂膀,说道:‘我送你们一程倒是真的。’汤光亭转忧为喜,说道:‘那真是太好了。’ 那林延秀原本听林蓝瓶说不跟,心上的石头才放下来,想不到她又出尔反尔,便道:‘妹妹,我不准你去!’林蓝瓶道:‘哥,我早跟你说过了,我不去管你,你也别来管我。’林延秀怒道:‘我是你哥哥,父亲不在,我就要管你。’林蓝瓶反唇相讥道:‘父亲若在,他一定要我打你耳括子。’林延秀哑口无言,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才道:‘随你的便吧!’说罢,拂袖而去。 林蓝瓶不吃他这一套,见他转身离开,更合己意,搀着梅映雪,说道:‘梅姊姊,我们走吧!’梅映雪只将脸微微一侧,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任由林蓝瓶牵着走。 汤光亭一见之下,眼泪差点就要掉出来。待到梅映雪走近莫高天与陈九渊身边,便与玄玑道:‘请玄玑道长委屈一下,陪我们走一段。’玄玑道:‘其实你不用那么大费周章,只要贫道一句话,你们就可以安全离开,难道你信不过我?’汤光亭道:‘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令人不得不加倍小心。’玄玑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来,一起走到莫高天等人的身畔。这时莫高天也已经在陈九渊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见玄玑状态狼狈,一时也忘了疼痛,两眼直盯着玄玑,裂着嘴大笑着,若不是他这会儿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恐怕早就笑在地上,抱着肚子打滚了。玄玑瞪了他一眼,心道:‘尽情地笑吧,最好笑得你岔气,经脉错乱而死。’除了在心里咒骂,也别无他法。 另一方面那宋镇山与姚奉达,虽说已经联手阻住了李坤松,但是姚奉达为人寡断怕事,心想今日长剑门之厄已解,虽说莫高天是为了长剑门受伤,但留不留下李坤松,并非一定要由长剑门强出头不可。冷眼观察情势发展,他更确立了这一点,于是并不进逼,以免无端多树强敌。 果然听得汤光亭说道:‘宋前辈、姚掌门,放这位李前辈一马吧!总有一天……’话还没说完,李坤松忽然在姚奉达身上寻到了一个空隙,立刻闪了出去,在狂笑声中穿进树林,半空中回荡着声响说道:‘汤光亭,你的名字老子记住了,我会等着那天的……到……来……’余音缭绕,人却不知在几里之外。 汤光亭心想:‘****,我话还没说完,人就给他闪了,这位姚掌门做得也太不漂亮了吧。’说道:‘宋前辈,能不能麻烦替我们找几匹马,最好能有骡车。’宋镇山道:‘没问题。’吩咐下人后院备马,汤光亭便押着玄玑,而由陈九渊扶莫高天,林蓝瓶搀梅映雪,无极门人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再加上焦赞、康永疑等从王府带出来的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往后院移动。 后院上给备了一匹马,一辆骡车,汤光亭让莫高天与梅映雪、林蓝瓶先上骡车,而由陈九渊驾驭缰绳。待一切准备就绪,这时汤光亭忽然将剑刃从玄玑的肩上移开。 玄玑颇感意外,便道:‘怎么?你这时又不怕突生变故了?’汤光亭道:‘要说不怕,我还真怕,只不过我带了这么多人,也走不了多远。要是勉强还要带着道长,途中要出了什么乱子,我可担待不了。’又与姚奉达道:‘姚掌门,晚辈奉大宋赵王爷口谕,归不归并于无极门,赵王爷不加干涉,日后你们再自行讨论。不过贵派有意归降大宋之事,晚辈会代为转达。’姚奉达其实尚未决定此事,但是今天的情况如此,就是不答应也不行了,于是便道:‘如此有劳了!’汤光亭道:‘哪里,哪里。’心道:‘看你说谎脸不红,气不喘的,原来也是一只老狐狸。’那玄玑也知道这是他们故意唱的双簧,但是此番损兵折将,势已不可为,正好找这个台阶下,也道:‘如此能与姚师弟一同在王爷麾下,这一趟也不算是白来了,并派之事,我们来日有的是机会见面,便刘带来日再说吧。薛师弟,让没受伤的两两扶着受伤的弟子,咱们先走。’说着带头走了,其余众人,二话不说,全都一起动身。汤光亭高声喊道:‘寿春见啦,玄玑道长!’玄玑只当着没听见,更不答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下汤光亭也随即动身。宋镇山叫人寻回他的单刀,并要朱兆和送众人到村口,汤光亭谢道:‘不敢劳烦!’朱兆和道:‘应该的,应该的!’当真一路送到村口。 眼见天色尚早,汤光亭想要避开大路。朱兆和提议道:‘何不走水路?’汤光亭道: ‘我之所以大张旗鼓,就是想要掩人耳目,若不先骑马步行一段,只怕效果有限。’朱兆和问清楚他们目的地,搔搔头,想了一下,说道:‘那你们可以反过来转向往南,到信江边,再找船顺流入鄱阳湖。’ 汤光亭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但是要越过乐安河,得先从乐平县过桥。朱兆和便自告奋勇,要送他们到乐平县。于是一车一马便先往东去,到乐平县时天色已黑,六人投宿一家小客店中,跟店伴要了两间客房,一天疲累,用过晚饭后六人早早就寝,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六人起床梳洗完毕,草草饭饱,打包了一些干粮后立即上路。因为莫高天的伤势并不算轻,加上他年事已高,骡车颠簸,汤光亭行路不便太赶,过桥之后,便与朱兆和作别,并在他和的指引之下,一路往山边小径,以隐匿行踪。 复行半日,五人找了一处溪涧,埋锅造饭,放马喝水。那梅映雪对于汤光亭、林蓝瓶等人叫她,已不似初时那般迟钝,有时还会冲着汤光亭微笑,虽然仍是一言不发,但总是逐渐好转中。汤光亭欣慰之余,这才询问林蓝瓶,那日被郑四方带走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林蓝瓶道:‘那个郑四方虽然抓住我们,但是言语之中对我们倒还算客气,只是一路马不停蹄,可把我们两个累死了。后来走着走着,居然回到了白云山庄。我才知道,这郑四方也投靠了赵光义,我一回去,马上就被我哥软禁起来,梅姊姊则被郑四方押去给万掌门,好像是要用她来交换药方什么的……哎呀,我被我哥关在房里,我怎么知道详细的情况是怎么样?你老是问梅姊姊,都不关心我……哼,算了,算了,我说了你才问,你不觉得太虚伪了吗?’莫高天忽道:‘没想到这个赵光义这么厉害,居然已经收买笼络了这么多武林人士,看样子这个天下,果然要落入赵家的口袋里了。’汤光亭乐得转移与林蓝瓶的话题,说道:‘莫前辈也是这么认为吗?’莫高天道:‘什么“也”?臭小子也关心起天下大事来啦?我听你们的言谈中,好像你也是站在这个赵王爷这边的,是不是?’汤光亭道:‘这个是大势所趋。’于是便把他如何遇到吕洞宾、陈抟,又如何跟吕洞宾学得剑法,如何听陈抟畅谈天下,纵横时势,各择要紧的跟莫高天说了。听得莫高天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心想:‘这小子有这种奇遇,想来那是天意了,我现在有伤在身,不能显出几手功夫将他把败,若说要收他为徒,一定会遭他奚落。’便道:‘那个姓吕的道士剑术这么厉害,改天遇上了,一定要领教领教。’汤光亭喜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莫前辈武功高强,一定有许多地方可以跟吕道长相互切磋研究。’莫高天道:‘不过你说那个姓陈的,我倒听过他的名字。人家说他也是一个怪人,跟我一样,只可惜他不会武功,否则倒是可以交他这个朋友。’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林蓝瓶找到一个机会插嘴道:‘我们现在要上哪儿去?我告诉你喔,我和我哥哥吵嘴你们也都听见了,他是不会要我回去了,不过我也不回去。’汤光亭道:‘那就别回去,总之先找个安静的地方,先给莫前辈和阿雪休养一段时间再说。’莫高天嗤之以鼻,说道:‘我休养什么?这么一点伤……’脸色一变,低声道:‘有高手来了!’ 汤光亭接着也听到了声音,将刀剑俱执在手,暗暗戒备。果然,不久之后便听到有人说道:‘在这里了!’却不是甘俊之的声音是谁的?而这甘俊之既然出现了,李坤松必一定在附近。果然接着听到‘喀剌’一声巨响,车辕顶篷颓倒在地,骡车的两个大轮骨碌碌地,一前一后滚落溪涧。原本在溪边喝水的骡马,受到惊吓,越过溪涧跑到对岸去了。 汤光亭站起身来,皮笑肉不笑,无奈地抱怨道:‘李前辈,你把我们借来的车子给弄坏了,看样子只好麻烦你帮我们交还给长剑门了。’那树荫底下站着一个老者,只见他缓缓走出树影,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大家瞧都不用瞧,都知道那是李坤松了。 只听得李坤松说道:‘东西还不还,你们就不用担心了,还是想一想,眼前的这一关怎么过吧?’莫高天指着脖子道:‘你暗算我一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是自己送上来了。很好,很好!’ 李坤松道:‘好什么?不如待会儿我帮你在右边,再补上一剑,那才叫两全其美哩!’甘俊之拉住他的衣袖,说道:‘师祖请等一等,我想先问他,我父亲死在什么地方?现在埋骨何处?’李坤松‘嗯’地一声,仿佛莫高天已是俎上鱼肉,只有任凭宰割的份。 甘俊之向前几步,咄咄逼人地道:‘莫高天,你当年杀了我的父亲之后,有没有将他埋葬?还是任他暴尸荒野?如果你将他埋了,又是埋在什么地方?’李坤松插嘴道:‘莫师弟,你若还有良心,你就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完成一个为人子女的,想要尽一点孝道的心愿。那么就算是你良心未泯,看在同门的份上,就是再让你多活几年,又有什么打紧。’ 莫高天假装吃惊地道:‘为人子女,上坟拜祭过世的父亲,那是应该的啊,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告诉他呢?’李坤松才不信他有这么好心,并不答话,只冷冷地瞧着他的一举一动。果见得莫高天来回踱步,低头故作沉思状,好一会儿,忽然笑着道:‘这个年纪大了,脑袋就不行了,那么多年的事情了,实在有些模糊了。那个地方好像是在泰山之颠,哎呀,对了!那一天风和日丽,松涛鸟鸣,我追了三天三夜、四天四夜,终于追到那个不肖子弟,亲手将他处理掉之后,真是大快人心,哈哈哈……咦,可是……可是这走着走着,居然来到长城边上,没错啊,那是什么关口?得胜口?还是雁门关?要不然就是我记错了,那不是泰山,是五台山,要不嘛,就是恒山……’ 甘俊之听他仍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心想那泰山与五台山相去五六百里,如何会搞混?就是五台山与恒山,中间也隔了一道长城,莫高天有意装糊涂,就是三岁孩童也看得出来。甘俊之简直要气炸了,但仍强抑怒气道:‘那我问你,你埋了他没有?’莫高天道:‘这可难为我了,我这辈子所杀的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没有成千,也有上百,要我记得他们的下场究竟如何,一时之间,哪里能够?不过你要是恭恭敬敬的问我,也许我还想得起来。’甘俊之脸色不悦,说道:‘不要以为你不说,我们就不敢把你怎么样。’莫高天道:‘你现在已被仇恨冲昏了头,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说这么多做什么,要是我学艺不精,今天在这里躺下,那就算是我的报应到了,时候到了,也没什么好留恋的,生死我早就看得开了。’转向与李坤松道:‘倒是你,师兄,这些事情你放在心里这么多年,真不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就算你不能悔悟,难道世事你还看不开吗?’李坤松道:‘今天只要杀了你,这些年的煎熬有了代价,我就可以得到解脱了。别以为我把生死看得多重,但是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我要的,就只是一个公道!’ 莫高天冷笑道:‘我看你已经走火入魔了,想要拉你起来,难于登天。念在同门一场,我告诉你一个更容易解脱的方法。’李坤松道:‘什么……’眼前黑影一闪,莫高天居然已来到眼前。李坤松只道他伤得不轻,没想到他依旧神勇如斯,‘啪’地一声,百忙中与他对了一掌。 两人同门学艺,自幼便在一起练功,哪一招该用哪一招应对,对方习惯出手的方式,几乎都了然于胸,只见两人劈哩啪啦地瞬间拆上了数十招,几乎没有一招是可以使得全的。李坤松心下大骇,想道:‘若不是我昨天先出其不意地伤了他,此刻如何是他的对手?我总以为师父已将一身功夫尽数传授给我,看样子他不但留了一手,还传给了师弟!’他越想越不甘心,下手也就越来越重了。他不知莫高天其实与他所学的并无二致,只是莫高天天纵英才,将所学更推向颠峰,不但超越前人,更别开蹊径,所以才会将自身武功自冠‘大’字,而得到‘自大老人’的别号。 所以同样是‘云山阴阳掌’,莫高天的却是‘“大”云山阴阳掌’,当然更胜一筹。李坤松不明究里,气得跳脚,几度抢攻,还是占不到便宜,心里更想:‘我是他师兄,不但早他多练三年功,他现在还有伤在身,再说这些年我也没闲着,竟然只能打个平手,当真岂有此理!’出手更狠,完全不留余地。 他不知道莫高天脸上装着轻松,其实也是不好过。尤其是他脖子上那一道伤口不浅,若是处理不好,不用几天就可以要了他的命。这时面对自己师兄的一轮猛攻,他可丝毫不敢大意,更别提保留实力了。酣斗许久,忽然觉得脖子微微刺痛,却是用力过猛,伤口迸裂,开始渗血出来。 汤光亭见了,觉得这样太不公平,那可不行。于是便与在一旁掠阵的甘俊之说道:‘甘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咱们两个也来练一练,当做共襄盛举吧!’甘俊之知道汤光亭的厉害,而且他突然这么说,一定是有所图谋,便道:‘这可是我们和莫高天的私人恩怨,你可别不顾江湖规矩,插手别人的私事。’汤光亭道:‘你说这是你们的私事,对我来说也不全然是,我……’甘俊之打断他的话,说道:‘你可别说你是他的徒弟,我知道你不是。不说别的,光看你这一手剑法,就可知道跟莫高天扯不上一点关系。’汤光亭给他堵住了话头,但还是说道:‘谁说我是他徒弟,我……’忽然听得‘啪’地一声巨响,却见莫高天与李坤松各向后退开好几步。 莫高天笑道:‘师兄,你老了,瞧你喘的。’李坤松道:‘师弟,你的力气差了,一用劲,脖子就会痛吧?’莫高天道:‘希望师兄可以撑到我脖子上的血流干。’李坤松道:‘也祝福师弟能够长命百岁,将来替我送终。’两人话一说完,很有默契地同时发动第二波攻击。这一回两人像是找回了往日的感觉,速度更快,态势更加猛烈。 汤光亭有一点按耐不住,孩子性起,挥舞手中长剑单刀,自顾自地在一旁练起刀剑来,三四招之后,剑光刀势带起,霍霍作响。甘俊之有些吃惊,说道:‘喂,你要练剑,那一边不是比较空旷吗?怎么不过去一点?喂,姓汤的,你听到没有?’汤光亭剑势不歇,说道:‘一时技痒,忍耐不住,当真抱歉!’甘俊之道:‘那你可以过去一点练嘛!’汤光亭道:‘这边人多,热闹一点,我练功要是没人看,我就提不起劲。’ 甘俊之指着他的鼻子道:‘你……’正想斥责他胡说八道,忽然眼前剑光一闪,甘俊之连忙低头闪避,口里喝道:‘小心你的剑!’但话一出口,才知这剑锋离自己尚有三尺之遥,惊讶一过,取而代之的是羞怒。本来依甘俊之的修为,不应该做此误判,而显得大惊小怪,但是他心中已有汤光亭一定会插手干预这件事的成见,很难想像汤光亭不会借故或者暗中动手脚,于是这一剑划得近了一点,甘俊之便以为他要动手了。 甘俊之知道汤光亭耍他,不禁恼羞成怒,但又不便立时发作,只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汤光亭打哈哈道:‘哎呀,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不过甘兄刚刚那一招闪得不错,就这么一滑,虽然是躲避,却也能进手攻击。只是这一招虽然相当高明,但好像也不是李前辈一派的武功吧?’甘俊之道:‘你懂个什么?如果不是因为莫高天,我父亲现在就还会在这个世上,而他自然也会将他一身的功夫传授给我,所以我师祖是代我父亲收我为徒。’ 汤光亭道:‘可是李前辈却从小就将你送上五台山,在玉霄宫学艺,这是为什么?嗯,我懂了,那是因为李前辈会的功夫,莫前辈也都会,玉霄宫吕丘方道长的凌霄追风剑,虽然称不上是多么厉害的剑法,但听说古朴隽秀,与一般世俗剑法颇有不同,所以才让你去学他的武功,来增加胜算。可见今天若不是我在这里,你们大概会联手对付莫前辈吧?’甘俊之并不否认,说道:‘随你怎么说。’汤光亭听他直言承认,倒也奈他不何,只是心想:‘若是莫前辈真的不敌,说不得,我只好先一刀将甘俊之砍了,再专心对付李坤松。’转眼见到梅映雪正怔怔地瞧着自己,触动心灵又想:‘我无论如何不能保得所有人都平安离开,又能全身而退,待会儿出手,务求全力以赴,能够一刀解决的,绝不等到第二招。’心中计议已定,便不再向甘俊之挑衅,两眼紧盯着莫高天与李坤松的战况。甘俊之见他神色有变,可比刚刚他那一剑还让自己紧张,心里也打算着:‘若是他一动上手,我只有先制住这个梅姑娘,才有可能逼他就范。不过在此之前,得先应付那个姓陈的。’当下在脑袋里转过几个念头,设计了几套可以在两招之内制住陈九渊的方法,免得汤光亭来得及解救。他这样的想法倒是不错,只是他不知道汤光亭虽然两眼紧盯着场上两人,可若是一动上手,第一目标其实是自己。 场边两人各怀鬼胎,策划计谋,场上两人也正打得难分难解。若论招数精妙,李坤松就是差了那么一些,而讲到内力充沛,此刻的莫高天却不敢催力过猛,但见两人堪堪打过千招之数,情势渐渐变成莫高天能闪则闪,绝不硬拼,李坤松则追着猛打,却又老是打不到。是让一个向来自大之人感到狼狈,而一个暗中策划已久,眼见胜券在握之人感到气急败坏的场面。 但见莫高天一个往后飞窜,左脚落在溪石之上,忽然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左膝一弯,向前跪了下去。李坤松如何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大喝一声,身子如箭离弦,伸掌拍出。莫高天避无可避,只得伸掌相迎,‘啪’地一声,双方二度比拼内力,只是这一回李坤松只往后退开一步,莫高天却背心朝下,仰身往后飞了出去,摔在溪水当中,溅起不少水花。 李坤松更不答话,踏步向前,又是一掌推去,便在此时,汤光亭忍不住瞄了甘俊之一眼,而这时的甘俊之却也正两眼紧紧地盯着他,两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四目相交,忽然间仿佛都不得动弹。 他们两个这样相互凝望的时间虽然只是一下子,但是在他们来说却有如已经定住了大半个时辰。忽然间汤光亭肩膀微微一动,手中长剑就要刺出,岂知那甘俊之早就在等他这个信号,身子几乎便在同时一矮,在汤光亭长剑递出的同时,双腿用力,向梅映雪所在之处跃了出去。 如此一来,甘俊知也才知道原来汤光亭的目标是自己。而汤光亭也恍然大悟,忘了对手也能挑自己的痛处下手。这一下两人都暗暗吃惊,更是使出十二分力气。 甘俊之首先飞身窜到梅映雪面前,果然正如自己所料,陈九渊挺剑当头拦来,只是那时他是估算汤光亭会先去救莫高天,才有空隙让他以两招先制服陈九渊,再抓梅映雪,可是这时汤光亭就在背后,哪有时间让他再使两招?马上转变主意,卯足全力向陈九渊手上的长剑砸去,只听得‘当’地一声,陈九渊长剑脱手,甘俊之接着侧身转体,用左手肘去撞陈九渊的胸口。 他这一招又猛又狠,既解决了陈九渊,又能转向观察汤光亭的举动,接着只要再将长剑伸出,抵住梅映雪的咽喉,那汤光亭便是有三头六臂,相信也绝不敢冒着少块心头肉的风险。 那汤光亭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不觉大吃一惊,眼见恐怕来不及,正懊悔着没能先想到他还有这一步可以走时,却见他这一剑不但没有顺势递出去,反而朝陈九渊兜去。原来刚刚甘俊之虽然撞开陈九渊的长剑,但是他往后撞的手肘拐子,却让陈九渊封了下来。尤有甚者,陈九渊接着五指上探,连消带打,竟然抓住甘俊之的左腕,顺势扭了过去,甘俊之若是置之不理,还要去取梅映雪的话,那就是把左手卖给陈九渊了。 甘俊之左腕忽然被制,自是大出意外,顾虑汤光亭就在一旁虎视眈眈,急欲摆脱纠缠,转身就是一个膝头顶去,接着小腿一蹬,左脚同时跟着踢出,使得是连环鸳鸯腿的踢法,企图先将距离拉开,以便使出比较拿手的剑法。那汤光亭瞧见的,正好是这一幕。 只见甘俊之逼退陈九渊之后,紧接着的一剑,更是丝毫不留余地,汤光亭心中犹豫,不知是去支援陈九渊好,还是直接去护着梅映雪好,但是这瞬息间的事情岂能容他迟疑,眼睛一眨,却见甘俊之一剑挥空,接著“啪”地一声,陈九渊地堂脚踢中甘俊之的膝盖弯里,甘俊之急忙跳开。 如此一来,甘俊之可以说已经连中了陈九渊两招了,只可惜陈九渊并无内功根基,否则这两下,总有一下可以让甘俊之吃足苦头。而总而言之一句话,那就是甘俊之太小看陈九渊了。 汤光亭喜出望外,还好自己这一迟疑没有酿出大祸来。此时林蓝瓶也已靠了过来,汤光亭便道:“扶着梅姑娘先上马。”林蓝瓶道:“那你呢?我们怎么会合?” 汤光亭细声说道:“你照我们先前说的,一路往南再转水路。不要等我,我自然会找上你们。”林蓝瓶答应,扶着梅映雪先走。汤光亭无暇目送,正想挺剑去解陈九渊之危,这时背后又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闷声巨响,心中不禁大叫:“哎呀,我这一下拖得太久,可忘了莫前辈了!” 第十九回 危城金陵 汤光亭往那声音来处瞧去,只见莫高天正用狂风扫叶腿,在浅浅的溪涧中激起一团团水花,那些被激起水花便有如雨点般,都往李坤松的身上落去。那水珠受到莫高天内力牵引,打在身上虽说颇为疼痛,但是按理也不至于会被它所伤,李坤松原本无须大费周章,运掌回应,可是莫高天却还利用水花当掩蔽,顺势将溪中石头挑起,不断地向他踢去,他若不运掌将打来的水珠拨开,只怕得等到石头打中了胸口,才能知道自己中招了。 汤光亭所听到的一阵阵闷响,便是李坤松伸掌抵挡,在石块上所发出的声音。 石头有大有小,力道有强有弱,所反激出来的声音也就不同。但是莫高天这一波的反攻声势虽然惊人,不过汤光亭知道,这时他不顾脖子上的鲜血迸流,已经是豁出去了,心想自己可不能输给他,回过头来,便要去帮陈九渊,而最好是能将甘俊之生擒。 这些念头在汤光亭脑海中转瞬即过,当他马上转回头往甘俊之瞧去时,却见他仍与陈九渊缠斗不休。汤光亭对于陈九渊竟可与甘俊之一时僵持不下,也与甘俊之一样,感到颇为惊讶,再见他虽然一路居于下风,但是他手上脚下,拳打脚踢,几乎各种功夫都会,随手抓来的东西,也都能够当做兵器充分使用,变化多端,极是难缠,而瞧这个样子,甘俊之还得跟他耗上个百来招,才能将他制服。 既然如此,汤光亭就忽然又不想这么早就介入陈九渊与甘俊之的打斗中。他反过来又去看莫李二人,情势依然没变,莫高天仍用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不断地变换方位,一波接着一波地向李坤松袭去,不一样的是威力已不若刚才那般凶猛了。 汤光亭心想,原来莫前辈也有被逼急而发狂的时候,因为像他这般毫不节制地催动内功,不但于伤口有害,而且有后继乏力的顾虑,尤其是在像李坤松这样的高手面前,那更是危险的一件事。 现在李坤松所要做的,只是‘全力坚持固守’,然后等待莫高天的破绽出现。 汤光亭将自己与李坤松做易地而处的考量后,也做出了一样的相同打算。他也知道如果自己贸然出手,不但可能使得莫高天感到难堪,而且还给了李坤松一个把柄可抓,说不定莫高天还会因此气得反过来杀了自己。 汤光亭跃进溪中,心道:‘不过莫前辈年纪大了,现在他若伤不了李坤松,也休想能伤我,而他今天若伤不了我,来日就更别想了!’右足一抬,将脚边的石头踢向李坤松。石飞去势如流星掠空,从李坤松头顶上五六尺高的地方飞过,远远地落在五六丈外。汤光亭脚下毫不停歇,又接二连三地将附近的石块一一向李坤松踢去。只是他力道虽猛,却终因未曾练过准头,每一块飞石都距离李坤松有五六尺远,最后他还将石块直接踢得往自己的头顶上飞,当场气得他直接俯身捡起一颗拳头大的石块,使尽力气就往李坤松掷去。只不过他原本是想尽量做得像是莫高天干的一样,可是这会儿一气之下,可就顾不了这么许多了。 只听得‘砰’地一声,石头穿过水幕,正中李坤松的胸口。李坤松退开几步,一跤坐倒。而说也奇怪,几乎便在同时,莫高天也同样一跤往后坐倒。两人都挣扎着要立刻爬起,却是力不从心,李坤松更是‘哇’地一声,呕了一口鲜血出来。汤光亭见状,心中乐得大叫:‘中了!’可是表面上只佯作不知,先跑去查看莫高天的情况。 原来无巧不成书,正当汤光亭掷出石头的同时,李坤松正好找到了莫高天的破绽,正得意着奋力一击,完全没注意到横祸自天外飞来,便在自己一掌按在莫高天的左胁同时,胸口一痛,‘喀剌’一声,不知断了几根肋骨,再说他发劲拍掌,这一道劲力都还没完全传到莫高天的身上,忽然膻中穴受到重击,这股气也为之一阻,来不及发出的劲力,反激过来伤了自己,再加上汤光亭那一石之力,李坤松当然抵受不住。只是李坤松一直到倒下去之前,都还不知道为什么莫高天还能够突然发出这么大的劲道,因为他是在确实有十成的把握之下,才决定奋力一击的。 mpanel(1); 李坤松与莫高天同时倒下,能够牵制汤光亭的力量顿时就消失了,甘俊之虽然已经将陈九渊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眼见就可以致他于死,但是此刻制他于死,却于事无补,甘俊之当机立断,撤剑而走,回到李坤松的身边照拂。陈九渊死里逃生,松了一口气,当然是由他去了。 汤光亭只见莫高天的脖子、衣领、胸口都沾满了鲜血,双目紧闭,已经晕了过去。连忙从他背后将他扶起坐好,左手穿过他的左胁,虎口对虎口,去握住他的右手,将真气源源不绝地输过去,过了一会儿,莫高天悠悠转醒,张开嘴巴想要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汤光亭将自己的头穿过莫高天的左腋下,用左手去拉他的左手,站起身来,见对面的甘俊之也正扶着李坤松站了起来,不一样的是李坤松神智清醒,不像莫高天萎靡不堪。 只听得李坤松指着汤光亭大喊:‘拦住他!拦住他!’甘俊之扶着激动的李坤松,显得有点吃力,说道:‘师祖,可是你的伤……’汤光亭心想:‘奇怪了,你们到底是谁的父亲死在莫前辈的手下?’说道:‘喂!你们慢慢聊,我们还有事呢,少陪了!’右手提着莫高天的腰带,跃出溪涧。 李坤松见好不容易将莫高天治了个半死,若是让他这么离去,下一次再碰上,可没那个运气了,直嚷着:‘快,快!快追!别让他跑了!’情急之下,一把推开甘俊之,拔腿就追,可是他的状况可没自己想像的那般好,奔上几步,一个踉跄,差些跌跤,甘俊之急忙上前搀住,说道:‘师祖别急,他们跑不了多远的。’却说那汤光亭架着莫高天,招呼了陈九渊,头也不回地向前疾走。如此奔走了一阵子,忽然道旁马匹嘶鸣,却是林蓝瓶骑马带头跑了出来,后头跟着骑骡的梅映雪。汤光亭道:‘不是叫你们先走吗?怎么还在这里?’林蓝瓶道:‘我在这里等你不好吗?我躲在树林里,要不是我跑出来见你们,你也不是没发现我。’汤光亭不想在此刻又跟她多费唇舌,便道:‘你既然还在也好。下马来,将马儿让给莫前辈坐。’林蓝瓶依言下马。汤光亭拿出赵光义交给他的信物符节,转交给陈九渊,说道:‘二哥,麻烦你带着莫前辈骑着马先走,回到铸剑山上把我们与赵光义的协议告诉我父亲,然后在麻烦你将莫前辈与后山的杨大哥安置在一起,杨大哥会想办法医治他的。’陈九渊心想这个差事还不错,尤其拿着符节回到铸剑山上,代表自己圆满达成任务,也算是一种荣归,便道:‘那你呢?’汤光亭道:‘我留在这里故布疑阵,引开那两个家伙。对了,瓶妹妹,你也先跟到我家去吧,我在这附近绕一绕,摆脱他们之后,我就立刻回去。’林蓝瓶道: ‘那梅姊姊呢?也跟我们一道回去吗?’汤光亭道:‘阿雪就跟我一起,免得你们带了两个病人,行动不便。’林蓝瓶道:‘有什么不便的,你单独和梅姊姊一起,那才叫不便呢!你一个男人怎么照顾一个姑娘?怎么照料她的生活起居?’说这话时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紧紧地揪着汤光亭瞧。汤光亭知道她的意思,不自觉地脸上一红,心想:‘这倒是提醒了我陈二哥也是个血性男子,莫前辈身子不适,让瓶妹妹单独跟着他,我也不能放心。’便道:‘瓶妹妹,是我错了。请你跟我一道吧!’林蓝瓶心想:‘这可奇了,他今天怎么转性了?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哪里想得到他心中考虑到了却是自己。 有没有林蓝瓶跟着,陈九渊都无所谓,也没汤光亭想得那么多,见他们商议决定,便扶着莫高天上马,两人共乘一骑,与汤光亭告辞而去。汤光亭目送一会儿,忽然转过头来与林蓝瓶道:‘我想到了,李坤松现在受了伤,而阿雪又有你照顾,我干什么怕他们?如果想让他们一老一少不要再追来,我们干脆反过头来追他们,把他们吓个半死。’ 林蓝瓶听得点头连连,想他胆大心细,正是英雄本色,于是便道:‘依我现在看来,你也许是行军打仗,当大将军的料呢。’汤光亭道:‘是吗?我可不敢当。’心想,她的父亲是江南名将,而长久以来,她也一直以父亲为傲。这会儿她把人拿来与她自己的父亲做比较,这可是她的最高赞美了。一想到这里,亦不由满心欢喜。 当下便由林蓝瓶牵着背上驮着梅映雪的骡子走,汤光亭则背负常剑短刀,当先开路。三人不久便回到刚刚发生激战的溪涧边上,左右望去,已不见李坤松师徒二人的踪迹。 汤光亭心想,他们回到这里的路只有一条,应当不会在路上错过了,看样子他们两个是折回去了。林蓝瓶道:‘我们刚刚的午餐才吃到一半,现在通通都毁了,我还饿着呢。还有我身上的打火石也不晓得哪去了,真是糟糕。’汤光亭道:‘我记得来这之前,路上好像有座小镇,我们这就折回去,顺便在那儿打尖休息吧!’林蓝瓶大喜,收拾了些堪用的东西,复行上路。天黑之前,果然回到了小镇之中,三人找了客店投宿,早早就寝。第二天一早,三人在小镇中绕了几圈,依旧没遇上李坤松师徒二人。这下汤光亭可有些慌了,他不知道究竟是路上错过了呢,还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总之,此刻若想要再追回去,那只怕是太迟了。 既然无计可施,汤光亭也只好循着从长剑门出来的路回去,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结果两天之后,居然平安无事地抵达长剑门,那李坤松与甘俊之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就此不见了。那朱兆和闻讯迎出门来,殷勤接待,当夜姚奉达更在庭中设宴,长剑门上上下下,都来感谢汤光亭拔刀相助,宋镇山与周应祥也都亲自作陪。原来长剑门自那日汤光亭与无极门等人离开之后,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但宋镇山居安思危,早早便与姚奉达研商与宋廷表态的事。宋镇山也依他到过江北的所见所闻,认为赵匡胤雄才大略,颇有一统天下之姿,若不及早与宋廷接触,今日无极门仗势欺上门来的情事,来日定要重演。 姚奉达深觉兹事体大,迟迟不能决抉,适巧汤光亭此刻又转了回来,正好藉机与他请教。汤光亭道:‘其实只要比一比李煜与赵匡胤,他们两人的才能高下就能够知道吧?’把先前陈抟与他说过的一番言语,再度原封不动地全套搬出。他论述这一番话已经有好几次的经验了,配合起承转合,哪里该抑扬顿挫,他早已掌握的恰到好处,说到精辟入里,比之陈抟也许还有所不如,但论到鼓动人心,就算是陈抟在此,亦不能说得比他还精采。 汤光亭就靠演说这项题目,已经让他在江湖的人际关系上赢得了不少好评,人人都说他虽然年纪轻轻的,但是武功不凡,见识更是卓越,名声也跟着水长船高。 这恐怕是当初陈抟与他几天闲谈,始料所未及的吧。 果然汤光亭一番言语,说得姚奉达点头有如捣蒜,不待汤光亭做完总结,已经说道:‘只可惜无极门玄玑已先我门而入,我们此刻再去,只怕受他排挤。’汤光亭道:‘这个不怕,赵王爷胸襟宽阔,做事有自己的主见,当此用兵江南之际,需才孔急,王爷要的是实力,只要长剑门在江西的影响力无可取代,相信王爷反过来还会力保长剑门。而玄玑受宋朝敕封,自然也不能抗命。如此一来,还有谁敢动长剑门?’ 姚奉达恍然大悟,说道:‘汤兄弟说得是。既然如此,咱们也事不宜迟,镇山,这件事情就让你发落好了。’宋镇山道:‘是,弟子明天就办。’其实差不多相同的言论,宋镇山也已发表过多次,只是由汤光亭这个客观第三者的口中说来,更具有说服力,更何况汤光亭与赵光义有过接触,想来判断自然也准确些。 目标既已确定,长剑门上下,人人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当下饮酒狂欢,直到中夜。汤光亭抓住机会,私下与宋镇山请教梅映雪的状况。宋镇山道:‘梅姑娘的脉象平和,身子当无大碍。不过她神智不清,又不能言语,颇不寻常。明日当为汤兄弟延请本城最好的大夫,才不会出乱子。’汤光亭再三道谢。 第二天宋镇山果然请来大夫为梅映雪诊治。那大夫年纪已有一大把了,在仔细观察过后,问起病因。汤光亭答道:‘是吃了某人所配的“失魂调和散”之故。’那大夫道:‘这位小兄弟,这失魂症并不是什么绝症……’汤光亭道:‘那真是太好了!’那大夫续道:‘人说这心病还需心药医,只要能够知道病因,对症下药,老夫手底下还没有治好不了的病。所以你必须老老实实告诉我,她是受了什么样的惊吓,还是什么打击……’汤光亭抢着说道:‘她是给人下了药了。’那大夫收拾起金针药箱,摇头道:‘你如果不肯合作,就是大罗神仙,没办法了。’汤光亭道: ‘可是他真的是吃了一种药才变成这个样子的。’那个大夫医术虽高,脾气却拗得很,纠正汤光亭道:‘小兄弟,老夫行医数十年,从未听过有这种可以让人丧失心神这么久的药!你少胡说八道了!’汤光亭一愣,不知该说什么。宋镇山忙道:‘潘神医,当真对不住,实际上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位姑娘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请你费神,帮我们看一看。’长剑门在地方上颇有声望,宋镇山待人谦和,地方仕绅,有头有脸的人物,多乐于与他交好。那潘神医也不例外,听他这么说,便重新把药箱打开,说道:‘是嘛!年轻人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随便编一个故事,瞒过老夫还不打紧,要是延误了病情,老夫的招牌还要不要?’拉拉杂杂,训了汤光亭一顿。 宋镇山偷偷与汤光亭颔首致意。汤光亭吐吐舌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希望这个自以为是的大夫,能有那么一两手真本事。 结果那潘神医再给梅映雪过脉之后,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拿起笔来,温吞地拟了张方子,说道:‘这位姑娘病征虽然不轻,但看来一日好过一日,纵使不加调养,少则两三年,多则十年,定能慢慢痊愈,只不过怕拖久了,对她脑子有损,日后纵然清醒,也有可能忘了前事。’汤光亭大吃一惊,心想那还得了,叫道:‘你是大夫,是神医,你给想法子救一救,治一治啊!’潘神医道:‘别忙!你瞧我这不是开了方子了吗?你照方抓药,按时煎服,能够帮助她慢慢恢复记忆。’汤光亭一听,原来这一方不是医治失魂的药,而是针对副作用的药,询问道:‘那她这般失魂落魄的症状呢?’潘神医道:‘我刚刚不是说过了?不知病灶,我如何医治?再说这位姑娘的病情古怪,我实在无从诊断起,就是猜测,我也猜不出来。’汤光亭心道:‘我不是跟你说了,是被人下了药啦,偏偏你就不信。’知他不愿在无法确切的诊断之下乱下结论,是个好大夫,便道: ‘如此,那多谢大夫了!’ 潘神医听得出来他语气之中,无甚感谢之意,也道:‘我所开的药方,有益无害,你可别恃强赌气不服。要是还能多带她道熟悉的地方走动走动,一年之内,你就可以看出效果了。’汤光亭不敢再透露出一点不满之意,恭恭敬敬地道:‘小可不敢。’心想:‘这万回春可真厉害,下的这个什么药,连一般所谓的名医都瞧不出来,想要解她这个毒,恐怕非要找一个比她更高明的不可!’思索间,宋镇山送潘神医出去,将梅映雪与汤光亭单独留在屋内。汤光亭瞧了梅映雪一眼,但见她坐在床沿上,两眼怔怔地看着窗外,良久良久,一动也不动,心中又想:‘可是放眼天下,医术要比万回春高明的,只怕没有。阿雪也够厉害了,但她自己却是病人,而病人自己给自己治病,原本也不稀奇,可偏偏她伤的是最重要的脑子,这一下,几乎是没辄了。’ 每当汤光亭感到彷徨无助的时候,他总会想起他所崇拜,敬佩的那些人,试想着如果自己就是其中一个人,他会如何处理眼前自己所遭遇的困境。汤光亭第一个想起杨景修,但马上映入脑海里的,却是他在无极门时,被人用铁炼穿过琵琶骨,栓在木桩中间的惨状。他想着想着,只让他提醒了自己这仇不能不报,却对眼前的事情毫无帮助。于是接着他便又去想莫高天。 但是莫高天受伤的样子,自己前两天还是亲眼所见,一想到他,整颗心就全系在:他的伤势稳定没有?陈二哥带着他,平安地到了铸剑山吗?反而让他无法集中精神。 汤光亭赶紧放弃找莫高天帮忙,可是再来的陈抟老前辈却不会武功,高谈阔论时想到他有用,其他的时候,作用就不大了。接着他想到了吕洞宾。 吕洞宾天性豁达,武功又高,只不过他侠义为怀,从不使心机设计旁人,若是他今日在此,也许会劝自己原谅万回春,然后看开一点,既然于性命无碍,便一切顺其自然吧? 这样可不行,汤光亭赶紧闭上眼睛,伸掌在半空中乱挥,要把吕洞宾的形象抹去,免得想到后来,说不定还想出家了。不过吕洞宾的形象就如同有法力一般,一时挥之不去,忽然之间,汤光亭想到了自己在对付万毒宫二师兄时,失剑的那一幕,接着他想起吕洞宾与陈抟曾中过万毒宫‘废神弛筋散’的毒,连梅映雪都解不了。 而既然梅映雪解不了,可见万毒宫对于毒物有一套,解毒的功夫只怕也差不了。 汤光亭像是一个在海上沉浮许久,忽然发现陆地就在前方的溺水者,不但一下子精神爽利,而且迫不及待,当下便前去与姚奉达告辞。那姚奉达才决定要与宋廷接触,正想选觅人手北上,听到汤光亭立刻要走,马上要宋镇山帮着留人,说是一定要等他准备妥当,决定好人选,让他们跟着北上,并希望汤光亭能够替他们引荐。 对于姚奉达的恳切要求,汤光亭已经是很难拒绝了,再加上周应祥、石百成,一顶一顶的高帽子往他头上戴,一碗一碗的迷汤从他嘴里头灌,说什么英雄出少年啦,什么文武全才世间少有啦,将来一定大有可为。汤光亭纵使知道他们未必是衷心颂赞,但是听在耳里仍是十分受用,也就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如此耽搁了几日,这一天早上林蓝瓶来敲汤光亭的房门。汤光亭将门打开,看见林蓝瓶笑吟吟地站在面前,满面春风,很是得意。汤光亭难得见她如此开心,也笑道:‘瓶妹妹,一大清早,有喜事吗?’林蓝瓶眉开眼笑,喜道:‘先让我进去,我再告诉你。’ 汤光亭拉开板凳请她坐下。林蓝瓶未待汤光亭跟着坐定,便道:‘我告诉你,今后你再也不能欺负我了!’汤光亭笑道:‘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了?都是你欺负我的时候多。’林蓝瓶立刻将脸拉下,说道:‘你要问我为什么,不是跟我翻旧帐!’汤光亭道:‘好,好,好……为什么?’ 林蓝瓶一本正经地道:‘因为从今以后,我不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了,我有靠山。而且是很大很大的靠山。’汤光亭心道:‘只要你愿意回到你哥哥身边,又有谁敢欺负你?’嘴上说道:‘那是什么靠山?比赵王爷还行吗?’林蓝瓶道:‘那不一样,你是先替他办事,他当然要护着你。你要是不干了,还是没有利用价值了,那他还会甩你吗?我这不一样,我们可没有什么合作关系的,我这靠山会一直像我父兄一样照顾我。’ 汤光亭听她这么说,反而有点感染了她孤苦伶仃的气息,心中微微一酸,说道: ‘那还真是个好消息,能不能告诉我,你的靠山是谁?好让我也为你高兴高兴。’林蓝瓶笑道:‘昨天傍晚,宋先生说要收我做为他的关门弟子,问我答不答应,今天一早,我已经答应他了,等一下就要拜师了。所以从今天起,我就是长剑门正式的弟子了,我的师父是赫赫有名的宋镇山不说,师叔伯与师兄弟那么多,你说,是不是一个大靠山?’ 这林蓝瓶一身武艺原本就是长剑门一派的,只是当时他们兄妹皆未正式拜师,所以称不上是长剑门的弟子。如今宋镇山将她正式收入门墙,说不上是太意外的事情,只是由宋镇山这个未来掌门的重量级人物来收林蓝瓶,倒是一个令人比较惊喜的结果。 汤光亭也是甚感欢喜,道:‘那还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呢,你既然不喜欢跟你哥哥住在一起,那么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道:‘不过将来我想来看你,可得走上一段好远的路了。’欢愉之中略显失落,倒是真情流露。林蓝瓶道:‘这个你放心,我入师门的第一件任务,就是跟着你一起去找赵光义,替师门传递讯息。’汤光亭‘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说道:‘原来如此……’林蓝瓶道:‘什么原来如此,你心里想说是宋先生利用了我是不是?事情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姚掌门已经指派了石百成师兄,与朱兆和师兄去寿春办事,是我自己要求跟着去的,再说他们带了什么东西,要与赵光义说什么话,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我只在旁边看着罢了,他要利用我什么?’汤光亭心道:‘那就够了。’不过也不愿意让林蓝瓶认为,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便道:‘那就好了。’林蓝瓶道:‘是吗,那走,去看我拜师。’说着拉着汤光亭,要他跟着一块走。 汤光亭便任由她这么拖拉着走。来到中堂前庭,早有香案准备,观礼者也大都到达。不久良辰吉时已到,两旁敲起锣鼓,宋镇山这时才从后堂出来,坐在居中首位,而林蓝瓶则早在庭间跪迎。待锣鼓声响结束,典礼司仪便将拜师的各个程序一一唱出,其中不外是祭拜天地与长剑门开山祖师,教训新弟子入门门规,新弟子向师父磕头献礼,以及师父赐给新弟子一把长剑等等,虽然不甚繁复,却一点也不马虎,庄严肃穆,简单隆重。 汤光亭看着林蓝瓶一步一步地行礼如仪,想起自己居然没有一个师父,倒也怪寂寞的,莫前辈一直想收自己为徒,但却一波三折,最后却学了吕洞宾的剑法。不过他反究自己内心深处,说不定自己并不是很欣赏像莫高天那样的人,也许吕洞宾还比较适合成为自己努力的目标吧。 胡思乱想之际,林蓝瓶已经完成拜师大礼,当夜姚奉达便让人去请他来商议北上细节。汤光亭巴不得他们有此一邀,欣然应命。会中与其是说与他商议,还不如说是要寻求汤光亭的支持。不过汤光亭倒不在乎些,他只希望能够早早起程,然后带着梅映雪到万毒宫去寻求帮助。 第二天长剑门上下便开始张罗遣使北上事宜,为了争取时效,每人都备马一匹,只有梅映雪因为精神恍惚,怕她摔下马来,便与林蓝瓶共乘一匹。另外汤光亭与林蓝瓶并不负责代表长剑门,而由同行的石百成与朱兆和负责所有接洽事宜。其中文件书信由石百成贴肉而藏,金钱财物则由朱兆和保管。临行前由宋镇山再三叮嘱,无非是闲事莫理,闲地莫停等等琐事之后,五人四骑当日便即出发。 这时时序节气已进入处暑,天候还算怡人,驰马奔跑,快意畅然。五日之后,众人来到长江边上,等船过江。那时虽说南北情势已经有点紧张,但是前些日子,李煜才又差人运送白银二十万两、绸缎二十万匹到汴京进贡,去资助他的敌人,妄想能够让赵匡胤缓一缓手。因此汤光亭拿出当初赵光义写给他的手谕,南唐守军依旧买账,恭恭敬敬地连人带马送上渡船。 到了长江北岸,赵光义的手谕那就更有效了,汤光亭只消说一句:‘奉王爷谕办事,回去寿春覆命。’那宋国兵士全都像是听到了圣旨一样,态度恭敬,主动给马匹送上粮草,以资路上所需。石百成与朱兆和见戍守江边的宋军,船只粮草齐备,军营营帐星罗遍布,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南唐君臣还心存侥幸,醉生梦死,石朱二人面面相觑,都觉得选择往宋国靠,是绝对错不了的。 这一日来到桐城附近的小镇,五人刚刚走进镇上街道,一马当先的朱兆和突然手按剑柄,石百成在一旁赶忙伸手拦住,说道:‘朱师弟,冷静一点。’汤光亭从后面勒马上前,定睛一瞧,原来迎面而来一老一少,正是李坤松与甘俊之。 汤光亭更向前去,他人在马上,居高临下,说道:‘李前辈,你的身子大好啦!’甘俊之向前一步,说道:‘跟我师祖说话客气一点,下马来!’汤光亭摇头道: ‘不下,不下。那一天你们跑得那么快,害我追都追不上,这一次我得骑马追,说什么也不下马。’甘俊之怒道:‘当日莫高天给我师祖打了个半死,还不是下手时念着同门之谊,留了几分力气。今天你倒是嚣张,真后悔那天放过了你!’汤光亭想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当真是要气炸了胸膛,但想到过了这么些时日,李坤松的内伤只怕是好得全了,自己这方虽然人多,却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便道: ‘我跟甘兄又有什么仇了?犯得着这么大动肝火吗?咱们那时不是说好了,那一天的事情那一天解决,玄玑真人也可以做证。’甘俊之手按剑柄,说道:‘那是两码子的事。既然你想替莫高天出头,那便吃我一剑!’说罢‘唰’地一声拔剑出鞘。汤光亭心道:‘这可是你逼我出手的。’反手才摸到剑柄,忽然有人喊道:‘两位请住手!’音调熟悉,汤光亭待那人走近一瞧,原来是高智阳与范忠义几人。 汤光亭赶紧翻身下马,抱拳行礼道:‘见过高大人!’石百成与朱兆和听说是个官,也赶紧下马来。只听得高智阳续道:‘汤兄弟,你在江西闹场的事情,已经传到了王爷的耳里,他老人家可不开心了。你可别又在这里跟甘兄弟闹开了,我们可是还有正事要办呢。’ 汤光亭道:‘这可是天大的冤枉,我到江西去,说明了是帮玄玑真人将长剑门给拉进来,没想到他老人家脾气不好,一言不和就跟人家打起来了,我和焦赞大师到的时候,他们正打得如火如荼呢,怎么这帐也算在我的头上了?该不会是有人故意要挑拨离间吧?’说着,往李坤松瞧了一眼。李坤松道:‘我还没见着王爷呢,你不必看我。’汤光亭回过头来,续道:‘这件事情,焦赞大师可清清楚楚,王爷若要怪罪,我可找他帮忙证明证明。’ 高智阳将信将疑,说道:‘那你没帮着劝架,却跟着大家瞎搅和,那还不是没办妥答应王爷的事。’汤光亭笑了一笑,心道:‘还好我有先见之明,知道要绕回去长剑门,朱兄与石兄刚好替我圆场。’回头笑道:‘朱兄、石兄,请你们上前来,我来跟你们引荐引荐,我眼前这位是高大人,在王爷跟前办事,是王爷的左右手。’石百成与朱兆和连忙向前行礼。高智阳问道:‘请问这两位壮士是……’石百成道:‘晚辈石百成,奉掌门人命,前来宋国拜谒王爷。’汤光亭道:‘这两位便是江西长剑门的两位师兄,这回奉命跟了我北上,就是要来跟王爷覆命的。’高智阳一听,又惊又喜,说道:‘此话当真?’连忙招来从人,吩咐在附近找一处客栈酒楼,先摆上酒席。从人应命而去。高智阳立刻说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还请两位壮士移步,其他所有人,也都请一起过来。’大伙儿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又有免费的酒菜可以吃了,都乐得答应。 一行人便在高智阳所派出的从人带领下,来到一家小酒馆坐下,石朱二人自然都被安排与高智阳同桌而饮。互敬三杯水酒之后,高智阳先道:‘两位壮士说是受命前来,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石百成望了汤光亭一眼,汤光亭跟他点了点头。石百成方道:‘小的受掌门之命,与汤兄弟一同前来,是想向赵王爷传递友好合作信息,他日若有用得着本门的地方,当效犬马之力。我这里有书信一封,还请大人过目。’说罢伸手入怀,取出信封,交给高智阳。 高智阳抽出信笺,草草浏览了几行,复将信笺装好,交还给石百成,说道: ‘这是要给王爷的信,请妥善收好了。’石百成道:‘是。’又将信封藏了回去。 高智阳道:‘长剑门既愿为前驱,吊民伐罪,本官乐观其成,只不过军情已经十分吃紧了,此刻我也不能做主。’吩咐从人拿出一块腰牌,交给石百成道:‘便请两位拿着这腰牌,即刻启程赶往寿春,见着王爷之后,将所有的信物交给他看,王爷自有定夺。’ 语气郑重,表情肃然,好像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一样。石百成与朱兆和只怕事情有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汤光亭也忍不住问道:‘大人,王爷那时千交代万交代,一定要我联络上长剑门,现在我好不容易把人带来了,王爷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吧?’高智阳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朝廷已经准备对江南用兵,曹彬大将军已经奉诏入京,随时都有可能会出兵。所以王爷才会命我先到前线,准备大军所需粮秣。依此情势看来,只怕王爷来不及交付长剑门任务。’石百成赶紧说道:‘可是江西池洲、洪洲一带,扼长江上游之地,是江南的军事要地,我长剑门在地方势力已久,动见观瞻,影响所及,西至两湖,东至金陵,若不能为朝廷效力,岂不可惜?还请大人三思。’汤光亭也帮着敲边鼓:‘玄玑真人回去覆命才不久,差也不差这几天……’高智阳道:‘已经过了半个月啦!’汤光亭道:‘总而言之,还是请大人修书一封,让他们拿着赶路要紧。’高智阳沉吟一会儿,道:‘那是。’ 范忠义命人送上纸笔,高智阳奋笔疾书,立时写就。石百成接过浏览,纸上墨迹未干。高智阳说道:‘便请两位壮士快马加鞭,星夜前往,迟了,我怕王爷会离开寿春。’石百成道:‘汤兄弟……’汤光亭道:‘事不宜迟,我带着梅姑娘,行动不便,两位师兄还是赶快前去吧!’朱兆和道:‘没错,石师兄,我们还是先走吧!’ 石百成道:‘正是。’又与众人对饮三杯,便即告辞。汤光亭送出门口,拿出原本放在身上的赵光义手谕,交给石百成,说道:‘必要的时候,可以用这个来突破王爷身边一切不必要的干扰。’石百成大喜,接下称谢。朱兆和道:‘那师妹便留在汤兄身边,帮忙照顾梅姑娘好了。’林蓝瓶早就是这个意思,他若不说,自己也会提出,便点头道:‘师妹祝两位师兄马到成功!’石朱二人点头示意,与汤光亭道谢再三,纵马离去。 汤光亭送走石朱二人,立刻又回到高智阳桌前,说道:‘依大人说,这场大战不就一触即发了?’高智阳道:‘这是军事机密,到底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大家可都是分散开来,在为朝廷办事了。汤兄弟是否也应该回去候命了?’汤光亭喜道:‘我等的就是这一刻,这样的大事,我又怎么能缺席呢。’高智阳看他喜形于色,倒是有些意外,随即想道:‘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只想着打架玩闹,这行军打仗的事,岂是儿戏?到时候就有得你苦头吃了!’便又道:‘如此汤兄弟不如赶紧回去,说不定王爷的密使,已经到了铸剑山上了呢。’心中又想:‘你赶紧走了也好,免得又跟人闹出事情来。’ 汤光亭大叫一声:‘哎呀,没错!’草草饭饱,领着林蓝瓶与梅映雪,便向高智阳告辞。 三人走出镇外,折返向南。林蓝瓶这才问道:‘怎么这就走了?我们不是才到江北来吗?才没几天又要回去了啊?’汤光亭道:‘寿春既然有你两位师兄赶去,我们自然也就不用去了。你没听高智阳刚刚的语气,唐宋两国随时都有可能开打,难道你不想跟着军队,杀到金陵皇城去,把李煜从龙椅上给揪下来吗?’那林蓝瓶近来本已无意找李煜报什么杀父之仇,但是现在机会摆在眼前,不由得又再度触动她沉寂已久的复仇之心,汤光亭见她颇为心动,又道:‘再说,我也想带你回去我家里,让你看看我小时后玩耍的地方,顺便去看看我娘。’林蓝瓶不知怎么地脸上一红,道:‘去……去见你娘……?’想问他:‘为什么?’却不好意思问出口。 汤光亭心中说道:‘带你和阿雪去给我娘看看,看要挑哪一个当媳妇的好。说不定,还是两个一起娶了的好。’他这个念头,摆在心里已经很久了,只是一直不敢说出口。甭说林蓝瓶一向泼辣,是他早就知道的了,就是梅映雪也是个狠角色,一直无法猜透她对于此事的看法。这两个其中只要有一个不同意,那他这个梦想就算破局,以后想都别想。更怕搞不好,就连梅映雪都拂袖而去,那便是两头落空,血本无归了。 一想到梅映雪,汤光亭忍不住瞧了她一眼,心中与她说道:‘想要去万毒宫求医的这件事情,能不能成还在未定之天,更何况我连去万毒宫的路都不知道。宋军攻打江南的事情紧急,所以我们还是先回家去,不过你放心,等这事一过,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一定要想办法,把你给治好。’他心里说道这里,暗暗祷祝,发起一个誓来。 也合著就有这么巧,忽然间,梅映雪忽然转过头来,冲着他笑了一笑。汤光亭一惊,差一点跌下马来。须臾,回过神来,高兴地大叫:‘阿雪!阿雪!你认得我了吗?’双腿一夹,驰马靠上前去。 林蓝瓶正思索着回到铸剑山上,见着汤光亭的母亲时,这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好,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叫声吓了一跳,忙道:‘发生什么事了?’汤光亭喜不自胜,说道:‘阿雪她……她刚才对我笑了,她认得我是谁了……’林蓝瓶喜道:‘真的吗?’勒马停步,转过头来,轻轻唤道:‘梅姊姊,梅姊姊,你认得我是谁吗?’梅映雪缓缓地将目光移动到林蓝瓶脸上,微微笑了笑,小嘴微微一张,动了几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汤光亭喜道:‘她想说话,她想说话,她知道你是谁,她知道你是谁了。’一时得意忘形,双臂一张,将梅映雪紧紧拥在怀里,梅映雪并不抵抗,只把头低下。那林蓝瓶见状,开心之余,醋意顿起,没想到汤光亭兴奋过度,忽然放开梅映雪,与林蓝瓶说道:‘瓶妹妹,谢谢你,若不是你这些天来无微不至的照顾,阿雪不会复原得这么快!瓶妹妹,你真好!’左臂一张,将林蓝瓶搂在怀里,右臂亦复将梅映雪给搂了进来,便在这一刻,汤光亭终于完成了他只能做,不能说,‘左搂右抱’的小小心愿。 林蓝瓶直觉猜他是故意装成得意忘形的样子,但是心里却也愿意与他保留这一点模糊地带,很快地,她也投入了相同的心情,去享受这么一会儿的情感交流。可是他们三人跨下的马匹可不这么想,两匹挨在一起的马儿,不久便焦躁起来,汤光亭跨下那一匹摆头嘶鸣,竟将前脚抬了起来。只听得林蓝瓶花容失色地大叫:‘汤哥,汤哥,我快要掉下去了,我快要掉下去了……’汤光亭左搂右抱的手不想放,跨下坐骑却不听话,心中一急,双腿夹得更加紧。 那马儿可不是这样就可以驯服的,后腿一蹬,汤光亭整个屁股从马鞍上飞了起来,‘咕咚’一声,摔下马来,那林蓝瓶与梅映雪受他之累,在惊叫声中,一一跟着摔下,汤光亭当先做了人肉垫子,却依旧笑得十分开怀。林蓝瓶与梅映雪挣扎着从他的身上爬起,虽是一身狼狈,但听到汤光亭的笑声,也受到了感染,都嗤嗤地笑了出来。 汤光亭见到梅映雪也笑了,深信这一定是个好兆头,于是更加坚定他要回铸剑山的决心。第二天三人回到江边渡口,那戍边带队的军官还认得汤光亭,堆笑问道: ‘爷这么快就又要去办事啦。’汤光亭道:‘这一回是帮高大人去张罗一些琐事。’于是胡说八道一番。那军官深信不疑,直道:‘爷是能者多劳,将来定是国家栋梁。’那戍守南岸的南唐军士,亲眼见到宋国的军官与汤光亭等人有说有笑,待到汤光亭等人下船,也对他们十分殷勤,而礼遇有加,他们也因此得以迅速又顺利地回到铸剑山上。 那林蓝瓶与梅映雪两人,是汤广成之前就见过的,只是这一次儿子不但将寨中大事给办妥了,而且还居然将两女给一起带了回来,这样的变化,实在是让他感到有点措手不及。不过其中细节他也不好细问,只有赶紧让人另外安排住宿。还有那山猪与刀疤老三,也是知道林蓝瓶对汤光亭好像有那个意思,可是这会儿突然又冒出了个梅姑娘,他们两个相视而笑,私下议论,只是不知又哪里意见不合,在一边叫嚷了起来。 陈九渊知道汤光亭回来之后,也赶紧到议事堂来看他。汤光亭问起莫高天的近况,陈九渊道:‘莫前辈内功深厚,令人佩服,这些天他自行调养,已经渐有起色了。另外杨大哥也帮了许多忙,他们现在患难相扶,都变成忘年之交了。’汤光亭喜道:‘他们两个如果能交成朋友,相信一定能够撞击出许多火花。我已经等不及想要早一点去看他们了。’陈九渊道:‘听说寨主今晚设宴给你洗尘,已经派人去请他们过来了。’ 当晚汤广成果真设宴宴请汤光亭的江湖朋友,而寨中的重要干部,也都受邀列席陪伴。席间汤光亭除了带来宋国即将用兵江南的讯息外,也与莫高天、陈九渊说起那天分开之后的事情。言谈之间,莫高天仍未改其桀傲不驯的狂妄性格,汤光亭想来他的身子应该是大好了,再瞧那杨景修的气色,也比先前红润了许多,这虽让他安心不少,但是时间对杨景修来说,却是最大的杀手,因为像他这样的伤,日子拖久了,往后要复健的困难度就会增加,昔日功力也就越难恢复。 那汤光亭原本还指望让梅映雪替杨景修想想办法的,但现在的梅映雪却像是过江的泥菩萨一般,连自身都难保了。所以说梅映雪身上的毒,那就更要先想办法解决不可了,决不能向那个潘神医说的那样,只让她自行痊愈。 这一切都只待宋国的密使一到,然后汤光亭就可以跟随父亲打下山去,成就一番事业之后,他便要立刻带着梅映雪前往太原,去寻求万毒宫的协助。 只是这个宋国密使一直都没到。 头先一个月,汤光亭是天天到议事堂、前厅、山下大门报到,询问有没有宋国密使来访。然后就到后山去找杨景修与莫高天,比手画脚,谈论武艺。或者是去找林蓝瓶,带着梅映雪到处去闲逛。那梅映雪每日按时服用潘神医所开出的药方,精神状态似乎日日都有改善,有时候已能用点头摇头表达意见,只是反应慢半拍,进步状况还不能令人满意。偶而汤光亭也带二女去见他的母亲,那汤光亭的母亲也是时好时坏的,正好与梅映雪是一对。 如此日复一日,天气也由热渐渐转凉,赵光义始终没有派人来。甭说汤光亭心焦难耐,就是汤广成也颇感纳闷。几经商议,决定派出探子前往宋国与长江沿岸查探宋军动静,除此之外,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继续等待了。 如此又过了月余,一日忽然探子回报:‘宋军已由曹彬领兵,由蕲阳经蕲水入长江,池州守将戈彦以为是宋军巡江,还备酒犒师,发现苗头不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戈彦弃城遁逃,现在池州已经让宋军占领了。’汤光亭大喜,说道:‘终于打起来了,这赵匡胤的耐心未免也太好了吧。’汤广成面有忧色,说道:‘看样子赵匡胤胜券在握,并不打算出奇兵突袭,想要给李煜压力。而南唐有像戈彦这样的笨蛋守城,想要不败也难。唉,希望这一场战争能够早一点结束,赵匡胤顾念江南百姓,不要滥杀无辜。’汤光亭尚不能了解他父亲的心情,只想:‘我们本来就是要配合宋师出兵,若是不打起来,那一切的努力不就白搭了?’ 汤广成接着下令加派人手严守山下通道,遇有南唐军队要上山,就一概直接杀退。结果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宋国的密使依旧毫无踪影,只不断地接到探子回报: 宋师顺江而下,铜陵、芜湖、当涂一一落入宋师之手,几乎是已经来到铸见山山下了。那探子还回报一个奇怪的消息,那就是宋军在石牌口聚舟架桥,架完之后突然又拆掉,不知在搞什么鬼。汤广成除了下令再探,也无计可施。 过没几天,探子又急急来报:‘宋师在采石矶架起跨江浮桥,大将曹彬与潘美两军已经过江在采石矶会师,大军前进白鹭洲,南唐水军郑彦华、步兵杜真双双败阵,如今恐怕已经到秦淮河边了。’汤广成大惊,他知唐军官骄兵惰,武备松弛,却万万没想到会到如此不堪一击的地步。汤光亭听了,只想马上下山助阵,趁势冲杀。汤广成阻止道:‘我们既已受宋国军令,未得命令而动,那可是要受军法审判的。’汤光亭怏怏不乐。 便在此汤光亭大伤脑筋之际,顺着长江而下,远在百里之外的金陵城里,已改为军机处的澄心堂上,也有一个人正自焦头烂额,一个三十九岁正当盛年的中年男子,坐在案头前,两鬓一夜之间又多出了几茎白发。那人便是国主李煜。他这日接到常州情报,知道吴越竟附和赵宋,趁隙由东来攻,他又气又怒,立刻援笔修书吴越王钱俶:‘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但宋天子易地赏功酬勋,王也不过是个大梁布衣罢了!’书成,遣使快马疾送。一个月之后,吴越王钱俶以攻下常州、润州作为回应,并将来书辗转递送给宋天子赵匡胤。 李煜愤恨莫名,但是他又能如何?当年赵匡胤攻打南汉,南汉主刘鋹也曾致书向他求援,但是当时自己也如现今的钱俶一样,不但置之不理,相同的,也将书信送交给赵匡胤。 李煜这时又想起了同年卢绛所言,不过现在是后悔也来不及了。那时卢绛还是沿江巡检,见宋军灭了南汉,声势大振,特别向李煜提出了灭吴越而抗衡中原的政策。在他认为,吴越是南唐的宿仇,彼此都是心腹之患,将来大战爆发,吴越必会落井下石。到时腹背受敌,很难应付。以他长久以来在海门与吴越军多次交战的经验,要攻取吴越并不难,如今宋师才灭南汉,如出其不意,偷袭吴越,最是上策。 李煜那时尚怕宋师会藉此口实向南唐进兵。卢绛更提议道:‘可以伪称宣、歙二地谋反,我们以平乱为由,出兵追击,再贿赂吴越,请求援兵。待吴越援师一到,忽然反戈相向,则吴越举手之间可灭。吴越既灭,我国国威大盛,就是赵匡胤也不敢轻举妄动哩!’计划与林仁肇如出一辙,只是林仁肇胆子更大,他的目标直接便是宋国,以图一劳永逸。只可惜李煜进不敢与赵匡胤逐鹿中原,退又不敢灭吴越壮大自己,如今这些忠勇爱国之士的预言一一实现,李煜又恼又悔:‘一切都太迟了!’若说这是报应嘛,却又并非全然如此,当时李煜见南汉被灭,早就有打算自己也终将步上后尘,只是在他的心里,总有那么一丝痴心妄想,妄想宋主赵匡胤会因为他一向俯首称臣,以小事大,如子事父,而放他一马,让他苟安江南。这样的妄想一直到宋军越过长江,才终于破灭。 他原本所凭仗的长江天险,被一座前所未见的跨江浮桥轻易破解,为今之计,只有想办法将宋军挡在秦淮河岸外,然后诏令江南各地军旅,北上勤王。 李煜令人招来‘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皇甫继勋,命他紧急募民为兵。没想到皇甫继勋竟然说道:‘昨天半夜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兼之雷电交加,冰雹如大雨滂沱而下,树摧柱折,营帐军旗,无一幸免。依臣之见,此乃天象示意,不如顺应天意,让人速修降书。’李煜勃然变色,斥道:‘此事休要再提!他日宋军倘若兵临城下,孤当亲督士卒,背水一战,以存社稷。假若金陵终究不保,那孤便在这殿上引火自焚,做鬼也要做唐国之鬼!’皇甫继勋怏怏而退,心道:‘你此刻才想发愤图强,未嫌太晚了吧?’ 李煜斥退皇甫继勋,想他经过这一番教训,从此应当会尽心尽力,坚壁固守,以拒宋师。但光是把兵权交给皇甫继勋全权指挥,还不能令人心安。他开始在后宫搭起神坛,日日请和尚法师诵经念佛,他自己也和小周后戴僧伽帽,披红迦裟,跪倒叩拜,口中诵经默默祷祝,希望神佛能看在他平日多斋戒持诵,为境内僧道布施,建塔创寺的面子上,保佑南唐国祚永续,国运昌隆。 冬去春来,此后的几个月内,宋军果然再无进一步的消息,李煜颇感欣慰,觉得他这几个月的诵经念咒的功夫没有白费,昔日所积功德,此时也都得到了回报。 这一日他心血来潮,登上金陵城楼,放眼望去,但见远处长江江面战船遍布,黑压压的桅墙高耸入云,而近处原本广阔的江岸,则是栅营遍野,旌旗蔽空,兵甲战马,沿着城墙城门列队排开。团团营帐中间,一张猎猎作响的大纛帅旗,张牙舞爪地迎风高悬,像是正在向他示威。 李煜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气急败坏地叫来守城官兵,喝道:‘宋军已经到了城下,如何不来报孤?’那官兵战栗答道:‘皇甫主帅不准我们入报,所以陛下才会不知。’再问下去,才知宋军早就渡过秦淮河,围城不攻已经有几个月了。李煜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回宫的路上才豁然通晓:‘是皇甫继勋欺我,是皇甫继勋欺我。’一回到宫里,李煜马上召皇甫继勋觐见。皇甫继勋尚不知何事,匆匆入宫,李煜劈头就问:‘宋军围城许久,为何总是不报?’皇甫继勋振振有词地答道:‘宋军强大厉害,根本无人能敌,就算臣每天都跟陛下报告军情,也只不过是让陛下更加惶恐不安,什么帮助也没有。’李煜勃然大怒,喝道:‘依你这么说,就算是宋军攻进城来,你既没有办法,就只好任他横行掠杀了,是吗?’皇甫继勋原本就打算宋军一旦入城,就率众投降,以保官禄,可是这事如何能说?当下无话可答。李煜这一下可更气了,马上喝令左右将他拿下,著令处死。 解决了皇甫继勋,李煜马上想到,宋军围而不攻,所为何来?不过是要自己投降罢了。说也奇怪,这时他的胆子却又大了起来,毫无投降的意念,明知是困兽之斗,但不甘心束手就戮,决意要斗上一斗。他吩咐左右召来卫尉陈大雅,要他突围出城,命驻守洪州的镇南军节度使朱令赟,率领麾下十五万大军来解金陵之危。 他也知道陈大雅是文官,不是武将,要他面对数十万敌军突围而出,是十分为难的事,可是朝中已无可用之人,李煜先是软言相求,最后厉色威吓,陈大雅无奈应命,当晚趁着夜色,缒城而出,赶赴洪州。 平日诸臣高谈阔论,说得是眉飞色舞,头头是道。可是一旦事到临头,一个一个却都成了缩头乌龟。李煜十年养士,竟不得一人,除了懊恼唏嘘,万念俱灰之外,如今也只有祈祷陈大雅能够圆满达成任务了。 一个月后的铸剑山。 汤光亭自从江北回到山上来,如今已经过了整整一年,早已是穷极无聊,而且闷得发慌。尤其一是林蓝瓶在半年前就让长剑门人给寻了回去,让他少了一个伴;二是莫高天则为了传承一身武功,终于出人意表地收了陈九渊为徒。两人躲在山上练功,又让他一下子少了两个伴。 其实陈九渊练武勤快,反应灵敏,与宋镇山一样,是天生练武的胚子,莫高天授他武艺,原本也是千里马遇伯乐,是相得益彰,只不过陈九渊沉默寡言,性格与莫高天大异其趣,说是出人意表,大多意源于此。但是莫高天却看上他忠厚笃实,其中原因,应该是始肇于甘千军所带给他的心理阴影吧。 这一天汤光亭带着梅映雪再度来到母亲的住处,那梅映雪这时已经能够喊得出一些人的名字了,只是偶而会突然发呆出神,然后视而不见,也听而不闻。但是在她稍微清醒之后,却也变得很依赖,常常娇声:‘汤哥,汤哥!’地叫个不休,更让汤光亭怜爱不已。所以不论上哪儿去,总是要带着她,免得因为她找不到自己,而影响到寨中其他人的作息。 汤光亭有点不想在山上继续枯等下去了,之所以心血来潮带梅映雪来看她母亲,其实是有一点准备辞行的意思。但是一见到母亲,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或许根本是无话可说吧?汤光亭找了一棵树挨着身子坐下,望着天空怔怔地发呆。 母亲拉着梅映雪悄悄来到汤光亭的身边,说道:‘亭儿,你和你媳妇儿都成亲这么久了,什么时候才要生个胖娃娃?什么时候才打算给你老娘添个孙子?’汤光亭一愣,不知怎么跟母亲解释他们两个根本还没成亲,尤其汤广成觉得梅映雪神智不清,在她没有痊愈之前,也不可能答应让儿子娶她。 汤光亭脑袋一转,朗声笑道:‘阿娘,这件事情你急也急不来,不过你放心,孩儿一定会加倍努力的!哈哈!’干笑两声,瞥眼间,不小心瞄到梅映雪也正转过头去,好似掩嘴偷笑,汤光亭觉得是自己这些天整日胡思乱想,连带地眼睛也花了。 他站起身来,正要去拉梅映雪来瞧个明白,忽然有人匆忙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汤大哥,山下……山下有人上来了……’ 汤光亭听这声音,再仔细一瞧,正是当时与他在山下看顾黑店的小三。看他喘成这个样子,知他应该是有重要的事情,便问道:‘有人上来就让他上来呀,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吗?’小三喘得弯下腰去,续道:‘是……是你自己说的,人…… 人来了……来了就通知你,哎哟我的妈呀,早知道你……你忘记了,我就不用…… 不用这么赶了……’ 汤光亭大叫一声,恍然大悟,一个箭步窜出,双手搂住小三的肩膀,激动地道: ‘对对对,兄弟,谢谢你,真是谢谢你了!’说完右足一跨,迫不及待地从小三身边飞窜奔出,同时大叫:‘阿娘,照顾我的媳妇儿,我去去就回!’汤光亭的母亲还没搭腔呢,小三倒是大喊起来:‘汤大哥,汤大哥,等等我,我也去看看!’那汤光亭早去得远了,如何能听到他的喊叫。 其实汤光亭就算是听到了,也没打算会停下来,因为他这时满脑子想着的,就是:‘来了,来了,终于盼来了!’ 他施展轻功,这一年多来的修练,可让他又有许多长足的进步,这会儿他卯起来开步狂奔,不消一盏茶的时间,就来到了校场上的议事堂前。他停下步来整理一下衣服,拍掉靴上的黄土,装得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才走进堂内。 那汤光亭自从带着陈九渊,完成了与宋国洽谈的任务,带着赵光义的信物回来后,在寨中的地位已经无形中提高了不少。以前大家只认他是汤老大的儿子,从没把他真正的当一回事,现在可不同了,大家甚至已经有了这个山寨迟早要奉他为为主的心理准备。 汤光亭自然也知道大家已经对他令眼相待,所以他走进议事堂的时候,可不好再像以往那般蹦蹦跳跳,掩藏起兴奋的心情,一本正经地步入堂上。没想到这一脚才踏进门槛,马上就听到一声清亮娇柔的声音说道:‘汤哥!’接着右臂一紧,给一双小手抓住。汤光亭本来可以闪过这一抓,只是在他听到声音时,就已经知道来者是谁,便任由他这么抓着。 汤光亭转过头去一瞧,这声音,这双手的主人,果然便是与他睽违了半年之久的林蓝瓶。虽然只是半年不见,但她原本俏丽的面容,此刻已多增添了几分成熟妩媚,而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毫不吝情地洋溢在她红红的脸庞上,眼眶中还隐隐泛着泪光。 汤光亭当然也是喜从天降,笑逐颜开,乐道:‘瓶妹妹,你怎么来啦?’林蓝瓶道:‘不单只是我,我是跟朱师兄一道来的,还有我哥哥,他也来了。’汤光亭心里打了一个突,心道:‘林延秀?’目光还来不及去寻他,耳里已经听到有人轻咳一声,故做清喉咙状。汤光亭顺着声音寻去,果然便瞧见了林延秀,右手虚握拳头,掩嘴轻咳,一脸不以为然的看着林蓝瓶。 汤广成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见到汤光亭进来,说道:‘亭儿,这位林兄弟,奉了曹将军之命,拿着符节前来传令,要我们今夜立刻出发。’汤光亭大喜,说道: ‘要去打金陵了吗?’林蓝瓶插嘴道:‘洪州的朱令赟率领十五万大军出发救援金陵,经过鄱阳湖时,我门师兄探到了消息,星夜前往通知曹将军。所以曹将军便令王明将军与我哥哥前来截击,如今王将军率领五千水兵,在采石矶驻守,我哥便到这里来求援。’林延秀到时已先与汤广成提了一个大概,林蓝瓶在一旁听到了,所以抢着说出来与汤光亭知晓。 汤光亭道:‘那好,这个朱令赟有十五万水军,我方有王将军的五千水兵,还有谁会来支援?’林延秀道:‘我领了两千步兵,已在山下待命,另外朱师兄这边,还有二三十个师兄弟。’汤光亭道:‘嗯,还有然后呢?’林延秀道:‘就这样,没有然后了。’ 汤光亭道:‘不,不,不,你大概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说,其他还有多少兵马?’林延秀道:‘我很清楚你的意思,是你没搞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就这样,没有了。”’汤光亭吃惊道:‘可是我们的对手有十五万,喂,是十五万人呐!’林延秀道:‘大军主力现在都在金陵,分不出太多兵员来守采石矶,所以曹将军才会让我上铸剑山来求援。’ 双方军力悬殊,也是汤广成一直在担心的事情,既然儿子开门见山地问了,他也趁机发言道:‘以小搏大,以寡击众,在兵法来说,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事关我手下弟兄三千余条性命,不知将军有没有什么计策。’林延秀道:‘洪州守军虽然号称十五万,不过实际上最多只有十来万。将军要我率领步兵在两岸江边多插旌旗,牵动马匹往来奔驰,以为疑兵,王将军则在江上多浮长木,遍插旗帜。趁夜色掩袭,唐军船只庞大,掉转停锚都不易,要是前方船只突然发现状况有异,当先停船的情况下,一定会全部挤在一起,然后……’说着说着,拿出兵力部署地形图出来,按图索骥,将整个计划与汤广成等人说明一番。 汤广成父子与长剑门人听着连番点头,虽然仍是行险,但是行军打仗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况且如果计划成功,众人以小搏大,那才是一项足以向后人道的丰功伟业哩。 策谋既定而且十分可行,汤广成便决定依约出兵,当下即招集寨中兵马,依计分工下去,分头进行。原本汤广成欲留汤光亭留下守寨,但是汤光亭坚辞,心想连林蓝瓶都参与,自己岂能置身度外?汤广成无奈,只得召来陈九渊,并留下五百人让他守寨,以确保撤退有路。 当夜汤广成便率领寨中二千余人马,与林延秀一起下山,并与林延秀那二千步卒还有长剑门人会合,约定吹螺鸣笛为号,然后各自带开。那时月黑风高,四野漆黑,猪狗难辨。那跑马寨寨中各洞,各有旧部,此时各自带领散开,汤光亭不愿跟着父亲,那只有跟着长剑门人。此时他们只有境境地躲在江边长草当中,静待着情报所说,今晚就会抵达采石矶的南唐军船。 汤光亭蹲着身子,百般无聊地瞧着身旁的林蓝瓶,却见她聚精会神地看着江面,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感觉,汤光亭不愿被她比下去了,也静静伏着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面之上突然出现点点火光,先是一朵两朵,接着一下子十朵、二十朵,不断地呈倍数成长,待那火光渐渐走近,众人一看之下,才惊然发觉,那一团一团的火光,竟是一艘艘的小木船,木船上塞满了干草木柴,浇上助燃的油脂,顺着江流而下,这些小木船顿时成为冲向敌军的火炮,唐军主力战船就从后面跟来,若是宋军遣船抵挡,那么一旦让火船撞上,唐军再跟着杀上,那么宋军只怕就要全军覆没,而若是宋军不加抵挡,则这些火船就可以直接撞上采石矶上的浮桥,既能一举烧掉负责宋军后勤补给的桥,唐军还能顺流直抵金陵城下,解决金陵之围。 这样的一石二鸟之计,出自于一个向来为南唐朝臣,讥之为刚愎自用,有勇无谋的朱令赟手里,可以说是李煜的运气。朱令赟想出这样的计策,自己也很得意,还给这些小火船命名为‘火油机’。 汤光亭看着这些火油机大举顺流而下,心中只想:‘完了,完了,下游的守军不管是奇兵疑兵,真兵假兵,一把火烧过去,那还有的剩吗?’只想是否该做点什么事,但是约定的信号始终未发,众人仍是一动也不动地躲着。汤光亭干着急,也不知该怎么办。 正当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一字排开,一马当先的火船,忽然在江心当中停了下来,随后而来的‘火油机’跟着一艘接着一艘地撞上前船,必必剥剥地在江面上形成了一道火墙,几艘幸运突围的火油机,也莫名其妙地停在下游不远处,好像要等它的同伴似的。 那朱令赟站在当先的战船桅杆之前,见到这些打前锋的火油机部队,居然敢抗命不前,一时慌了手脚,急忙下令下锚停船,可是他这些水军是南唐最大的水兵劲旅,战舰也都是最大的,如何说停就停?前面的停下来了,后面不知情的一一撞上,剧烈的连串撞击,终于将当先的船舰挨上火墙边,风势一起,船头立刻着火。 这一下朱令赟全军上下可都慌了,手忙脚乱,正欲灭火之际,忽然四下锣声响起,杀声震天。王明领着五千水军,个执火把,迎面冲将上来,遇船就烧,那南唐战船此时全都挤撞在一起,根本驶不开,而原本用来逃生的小木船,此刻有都成了‘火油机’了,慌乱中只觉得将上船影幢幢,也不知有多少宋军,再遥见两岸边上,也是布满了无数宋兵,摇旗呐喊,火光烛天,每一个人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完了,我们中了埋伏了!’ 朱令赟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原本用来对付宋军的火油机,竟然成了屠戮自己手下,最惨忍的凶手。他哪里想得到,曹彬早就吩咐王明,利用长江此时正是枯水期,在采石浮桥前,在江上打下一根根的大木桩,唐军来时,则可将大圆木推入江中,拦在木桩之前,用以阻挡唐军船舰。没想到朱令赟用火船当前锋,王明将计就计,木桩拦住了火油机,达到了连曹彬都意想不到的战果。 汤光亭此时也与长剑门人在江边举火把摇旗呐喊,更有多人骑马来回奔驰,以蛊惑南唐军心。果然那南唐军士见岸边水上都是敌人,不敢跳下船来的,都活活被火烧死,连远在岸边的汤光亭,都能闻到烧焦的尸臭味,而冒险跳下船的,十之五六,都被王明令水军用箭射死,而余下侥幸逃上岸的,或擒或死,几乎全都栽在宋军步兵手下。 忽然间友好些个南唐军士往汤光亭这边泅水而来,汤光亭身后跟著有人大喊: ‘放箭!’只听得飕飕声响,乱箭齐发,立刻就射死了不少唐军。几个游得快的,已经上了岸边,长剑门下,便有人挺剑斩去。这些军人至多不过是身体勇健了些,如何是这些剑术名家的对手,不用三两下,一个一个尸横就戮。汤光亭原本也跟着砍了几个人,但他原先见到数以万计的唐军,被大火活活烧死时,就已经起了恻隐之心,待闻到焦尸臭味,见到满江的尸首,更几欲令他作呕。所以此刻他才砍了几人,就觉得手软,嚷道:‘别杀了,不要在杀他们了!他们好不容易在这么冷的天气游水上岸,手中又没兵器,要我杀这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我下不了手!’朱兆和走近他身旁,说道:‘汤兄可别嚷嚷,可是我们若不杀他们,却放他们一条生路,那么其他人见了,就会全都往这边来。你可别忘了,他们多少人,我们才多少人。打仗就是这样,这也是无可奈何的!’说完,接替了汤光亭的位置,继续追杀唐兵。不一会儿的功夫,江岸边堆满了尸体,宛如渔家在晒鱼干一样。 忽地前方大喊:‘抓到朱令赟了!抓到朱令赟了!’接着锣声笛声大作,却是约定收兵的信号。那汤光亭这时已知打仗根本就没什么好玩的,早就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一听到信号,便忙不迭地往约定的地点移动。朱兆和领着长剑门弟子则是先冲杀了一阵,这才步步跟上。 不久其他人马陆陆续续赶到,那林延秀到达之后,下令清点人数,扰嚷间,一个苍劲的声音从汤光亭后方喊道:‘我亭儿到了没有?’汤光亭答道:‘爹,我在这儿呢!’林延秀见是汤广成回来,笑着说道:‘汤老爷子,恭喜你这回可立了大功了!’汤广成道:‘哪里,哪里,这一次水军的脚色比较吃重,若不是王将军率众在江上冲杀,敌军也不会这般自乱阵脚,而若不是朱令赟用火船做前锋,这一仗我军的伤亡,可就有得算了!’想起刚刚唐军的惨状,仍是心有余悸。 林延秀道:‘其实曹将军命王将军在江心打桩阻船,同时也吩咐以轻舟小船装载柴火,用以火攻,只不过没想到朱令赟也想到了这一计,倒是省了引火的麻烦。’汤广成吃惊道:‘没想到曹将军用兵如神,着实令人佩服。’林延秀笑道:‘古来兵者以寡击众,除了天时地利人和,此外便多仰赖他助,如火攻、水攻等等,老爷子难道忘了前朝赤壁之战吗?’汤广成拍掌道:‘哎呀,今夜吹得正好是东风……’林延秀道:‘王将军抓到了朱令赟,此刻便要押往金陵,去逼李煜投降,他特别吩咐了,长江上游还有南都留守刘克贞未尝肃靖,但是此人是庸才,不足为惧,便请老爷子派人乔装成贩夫走卒,去散布朱令赟全军覆没的惨状,那刘守贞两面得到消息,多半只会吓得按兵不动。但是为防他突然举兵前来,一样还希望仰仗老爷子多派探子留心动静,一有消息,立刻派人禀报。’汤广成点头答应。 林蓝瓶道:‘哥,那你现在要去哪里?’林延秀志得意满地道:‘曹将军答应我了,只要我办成这件事,他就答应让我做先锋,让我领军攻打金陵城。’林蓝瓶道:‘哥,我也去!’林延秀想她是个女孩子,本不愿让她跟去,但是考虑到这些日子以来兄妹的感情不甚和睦,难得此刻两人目标一致,并可藉此安慰父兄在天之灵,迟疑一会儿,也就答应了。 汤光亭道:‘瓶妹妹,我也跟你去吧!’林延秀心里是巴不得他有此要求,但是脸上却不显喜乐,若无其事地将头转开,让妹妹自己去处理。只听得林蓝瓶也是喜道:‘汤哥,你真的要跟我们去吗?可是你刚刚……’林蓝瓶刚刚一直在汤光亭身边,察觉到了他由原先的跃跃欲试,到嫌恶排斥的心理变化,所以这时听到汤光亭这么说,自然是十分的意外。 汤光亭道:‘我不放心你,其他的事情我不管,我就只跟着保护你。’关怀爱护之情,溢于言表,林蓝瓶不禁脸红害臊起来,心里大为受用。 当下汤光亭与林蓝瓶,便各自向汤广成与朱兆和辞行。汤广成知他这个儿子武功不凡,若不是跟着军队冲锋陷阵,就算遇上危险,也当能全身而退,便不阻止。 而朱兆和知道林蓝瓶的身世,就更不好阻止,自然也同意让她前往了。 于是汤林二人便跟着军队,在营帐中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一同拔营往金陵进发。三天之后,兵临城下,王明、林延秀回主帅营帐覆命,缴回兵符。 那李煜得知朱令赟兵败被俘,一时无法接受,仍执意固守城池,继续征召民夫挑土加高城墙,并无投降的打算。曹彬见朱令赟不能逼迫李煜投降,便令人将他押往汴京,一方面下令军队团团围住,并不令战。此时吴越军也已经由东抵达金陵城下,加入围困金陵的行列。 却说林延秀自得胜归返,见李煜仍不愿降,正中下怀,心想曹彬定会大怒,下令攻城,于是日日磨刀,准备随时上阵。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上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林延秀等着等着,不耐烦起来,这一天他道帅帐前去,请门卒通报求见。不久门卒出来,说道:‘将军病了,所以无法接见。’林延秀无奈,抑郁而回。 如此过了多日,连都监潘美都感焦躁起来,便与曹翰、王明、林延秀等一干人,藉请安为名去见曹彬。曹彬虽仍是托病,但传令三军校场候令。不久曹彬围着皮裘出现,那时天候虽已转冷,但依曹彬的身体,还不到穿裘袄的时候,众将官见他脸色不好,都出言关心。 曹彬道:‘诸君可知道我为什么生病吗?’潘美道:‘莫非是受了风寒?’曹彬摇头。曹翰道:‘难道是积劳成疾?’曹彬道:‘不是。’众人又猜了一些原因,曹彬都予以否认。众人暗暗吃惊,都说要代请大夫医治。曹彬摇头道:‘我这个病,不是一般的药石所能医治的。只要诸位答应我,攻下金陵之后,不得滥杀无辜,尤其是李煜一门,更加不得加害。如此,我的病就能不药而愈了。’那林延秀暗暗吃惊,还没想着要说话,那潘美已道:‘这有何难?末将愿在此当着将军的面发誓,入城之后,绝不妄杀一人就是了。’其余诸将,也都纷纷附和。 曹彬大喜,说道:‘这可是诸位自己说的。’当下脱去皮裘,精神大振,喝道: ‘来人,拿上来!’一名小兵双手捧剑进来,曹彬将剑高举过头,说道:‘这是圣上所赐宝剑,副将以下,如不守军律,先斩后奏,绝不宽贷。众将听令:明日着即攻城,各城门带队主官,需亲冒矢石,勇往争先,入城之后,不得暴掠生民,李煜一门,更不得加害,如有犯者,定斩无赦!’原来曹彬在大军出发之前,曾奉诏入京。赵匡胤因为前次王全斌平后蜀,多杀降卒,至今想起,仍深感悔恨,便将江南一切大小事务,全权交给曹彬负责,并叮嘱他此次前去,千万不可妄杀无辜,最好是能让李煜自己出来投降,如果万不得已一定要攻城,也必须要除暴安良,尤其是李煜一门,更要严加保护。 曹彬包围金陵已经有六个多月了,之所以围而不攻,就是想让李煜自己投降,不料直到他翦去了南唐最后,也是最大的洪州援军,李煜仍负隅抵抗,曹彬这才决意攻城。但为怕命令不行,便故意装起病来,演了这一场戏。 那潘美以下等人,闻他这么说无不相顾失色,唯唯称是,彼此相戒。林延秀更是扼腕难言,但军令当前,又不能不守,于是怏怏而回。 回到帐中,林蓝瓶问他主帅召集何事。林延秀便道:‘明日攻城。’林蓝瓶道: ‘如果是这样,你为何还是闷闷不乐?’林延秀便将刚才所闻,据实以告。林蓝瓶愀然不乐,说道:‘哥,你该不会真的就这么听话吧?’林延秀怒道:‘我何尝不想亲手抓住那个恶贼,亲口问问他,为何要害死父亲,他要是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一刀割了他的脖子……’林蓝瓶道:‘那你就去啊!’林延秀双手抓头,跌坐在地,说道:‘可是,可是……’连说了几个可是,就是无法接着往下说。林蓝瓶知道多说无益,退出营帐,便去找汤光亭,将事情全盘告知。 汤光亭道:‘我想你哥哥是不敢违背军令的了。那你现在打算如何?’林蓝瓶道:‘我可不是他的部下,不用守他的什么军令。明天他们开始攻城,我想趁他们破城之际,趁乱混进城去,然后直奔皇宫,去找李煜。’汤光亭这下子可有兴趣了,直道:‘好好好,就这么办!’ 那林蓝瓶是女子,现在在正规军对当中,可不能有女人留宿,就是白天出现时,林蓝瓶也是女扮男装,扮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兵。一到傍晚,便偷偷与汤光亭溜出去,睡在附近的庙宇中。当夜两人便早早就寝入睡,第二天一早,都打扮成宋军的模样,出寺门的时候,还把寺院里的大小和尚们吓了一大跳。 宋军一早便果然下令攻城,守城唐军见宋军来势凶猛,不同以往,一时之间,城上箭如雨下,宋军两波攻城,都无功而返。曹彬鸣金收兵,第二日拂晓又战,云梯、绳索、挠钩再度出笼,这回宋军的撞木已经沉沉地撞向金陵城的城门,闷沉沉的撞击声响,宛如敲着的是南唐的丧钟,这一天从早上一直打到傍晚,唐军守城多时,知道再也没有外援了,越打是越感到疲惫,而正好相反的,宋军却因为长久包围金陵,无事可做,现在有机会一展身手,个个精神百倍,人人争先恐后,直到日落,四野昏暗,才不得不歇手。第三天中午,致胜的一击终于出现在北门,城门不堪巨木长久撞击,应声而裂。宋军如潮水般涌入城门缺口,唐将呙彦力战而死。接城门洞开,曹翰领军率先奔入这六朝古城,也同时正式宣布了南唐国祚到此为止。 便在此时,汤光亭与林蓝瓶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军队进入城里,两人辨明方向,施展轻功,要赶在军队之前抢进皇宫。但那金陵城里,此时到处都是惊惶失措,携家带眷的逃难人潮,这其中不乏乔装打扮的王公贵族,与着逃难的百姓抢道而行。 宋军进城倒是严守军纪,并不劫掠百姓,南唐军士如果投降,也不刻意为难,但是吴越兵进城可就没那么客气了,有东西能抢就抢,没东西抢就到处杀人放火,以为娱乐,不一会儿金陵城内就烽火四起,哀鸿一片。 因为城内逃难百姓与唐、宋、吴越兵都在街道上乱窜,那汤林二人行程一时受阻。林蓝瓶随即发现吴越兵到处烧杀劫掠,更胜盗贼,心中便起不忿之心,恰巧见着一队吴越兵,正从她面前的一户深宅大院出来,那队士兵人人手上都抱着箱子什物,后头几个还拖拖拉拉地强抓着几个民女,衣衫不整,哭哭啼啼。突然一个六七岁的孩童从后头抢了出来,抱住其中一个女子的腿,哭喊道:‘娘,娘,我要娘!’那女子哭道:‘儿啊!你快进去,不要出来,快进去!’那拉着她的士兵哈哈大笑,喝道:‘臭小子,你找死!’倒转左手长矛,便要往那孩子身上刺去。 林蓝瓶大吃一惊,想要飞身去救,但是两边隔得远了,中间还有一堆官兵难民挡道,哪里来得及?却见那名女子双手被缚,全身擦得都是伤,此时不知哪来的力气,低头一撞,竟将那名正要行凶的士兵给撞倒了。他的同伴见状哈哈大笑,全都是幸灾乐祸之辈。那被撞倒的士兵大怒,随即爬起身子,一枪戳中了那女子的左腰,枪头从前腹突了出来。 女子一声哀嚎,那小孩不明究里,冲上来要搂住他娘,却不知自己正往枪头上撞,只听得‘波’地一声,枪头刺进了那孩子的胸胛。 孩子疼痛啼哭,他的母亲虽然气息奄奄,却仍是爱怜地轻轻搂着他。那士兵兀自笑道:‘天底下竟有这么笨的小孩,那就让我送你们一程吧!’双手紧握枪柄,正要发力,忽然枪身一轻,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前扑跌。接着只觉背脊一凉,一阵剧痛跟着袭卷而来。他挣扎着努力转过身来,却见一个身材瘦小的宋国小兵,手中握着一把正在滴血的长剑,一脸怒容地瞪着他。他实在不能确定这把剑上的鲜血究竟是不是他自己的,因为他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张开了嘴巴想要说话,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其他的吴越士兵见到自己的同伴,竟莫名其妙地死在宋军手里,都大叫:‘反了,反了!’放下手中财物,各执刀枪围过来。众人只听得那个瘦小宋兵说道: ‘你们暴掠良民,滥杀无辜,本姑娘饶你们不得!’众人听他自称‘姑娘’,而口音也果然便是女声,无不大怒道:‘假扮宋兵,莫非唐国奸细?拿下你,不论死活,送到宋军去领赏!’那宋兵其实便是林蓝瓶所扮的,只听得她也不甘示弱地道: ‘你们不论我死活,我却要你们都去死!’剑光到处,吴越兵纷纷受伤挂彩,滚倒在地,其余的见她厉害,顾不了同伴,转身就走,四下分散。林蓝瓶顾得了东边,就挡不了西边,只有几个还想捡拾所掠得财物的,做了她的剑下鬼。 林蓝瓶见吴越兵死的死,逃的逃,便放弃了追击,转身去瞧那女子的伤势。那女子躺在地上,早已经神智不清了,一察觉到有人靠近,抓着便道:‘我的孩子呢? 还我孩子来!’林蓝瓶转头去看汤光亭,只见他蹲身横抱着那小孩童,看着自己摇了摇头,意思是小孩已经没救了。林蓝瓶不愿让这位母亲伤心,只好瞒着她说道: ‘小孩很好,小孩……很好……’那女子道:‘快,叫他过来,你让他过来……’抓住林蓝瓶的双手陡然用力,指甲掐进了她手臂的肌肉里,但是林蓝瓶浑然不觉,只道:‘汤哥,麻烦你将……将小朋友抱过来……’汤光亭依言将小孩子抱了过来,林蓝瓶只见他双眼微闭,胸口沾满了鲜血,小嘴虽然大张着,但早已是出气的多,进气的少,只剩顷刻之命而已。但林蓝瓶还是接过手来,说道:‘你瞧瞧,小朋友刚刚睡着了,你瞧,他睡得可真……’回过头来一看,那女子脖子歪过一边,却是不知何时已经断气了。林蓝瓶忽然泪下,将小孩子送到那女子得怀抱中,拉过她的手来环抱住小孩子,接着双手合十,默默祷念,但愿佛祖将母子两人同时接往西方极乐世界。 那些原本已经落入吴越兵手中的其他女子,此刻见到林蓝瓶两人的行径并不像是敌军,大著胆子纷纷往回屋里跑。这一下死里逃生,喜出望外,半步都不敢停留,顷刻之间,走了个精光。 林蓝瓶蹲在那对母子旁,一时感伤,久久不能自己。汤光亭原想让她心情稍微平复一下,再去叫她,但是不久前方街头转角处人声喧闹,转出一队吴越兵来,带头的大喊:‘就在前面,就在前面了!’却是刚刚逃走的吴越兵去而复返,带了大队人马回来复仇。汤光亭虽不把这一群人放在眼里,但是处理起来,也要一番功夫,而正事未办,不好再耽误时间,便拉住林蓝瓶,说道:‘别难过了,我们快走吧,可别让宋军抢先进了皇宫。’ 林蓝瓶回过神来,偷偷拭去颊上泪痕,说道:‘没错。’一回头,却见西南角的天边上,一团黑云冉冉上升,聚之不散。林蓝瓶大叫一声:‘不好,宫中失火了!’汤光亭顺着她的目光瞧去,见状如此,说道:‘此刻再去,只怕是迟了!’林蓝瓶道:‘不管,先去看看再说。’ 话才说完,前头有人抢着接话道:‘还想去哪里?今天叫你们插翅也难飞了!’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被一队吴越兵团团围住。汤光亭不想再多耗时间,但恼他无理,想吓他一吓,便忽然一个箭步窜前。那抢着说话的带队官兵只觉得眼前一花,汤光亭的整个脸已经贴了上来,鼻子几乎都碰到了一块。那军官被他这突如其来举动吓了一跳,大叫一声,不由自主地往后跌坐,几个兵卒在他身后连忙搀住了。兀自惊魂未定,却见汤林二人手拉着手,纵身一跃,直接跳上了大宅院外围墙,几个起落,接着跃上了屋顶,从屋子的另一头去了。 那些留在原地,尚一动未动的吴越兵众,见着了如此奇异的景象,无不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们睁着几十双的大眼睛,都没人瞧见汤林二人有插上什么翅膀,不过他们却实实在在地从每一个人的眼前飞走了。 第二十回 斧声烛影 那汤光亭拉着林蓝瓶在屋脊与屋脊间不住跳跃,直往那浓烟发生处不断前进,不久来到宫门前,却见曹翰跨着骏马,得意洋洋地在前面领路,潘美自勒马匹,带了一队步卒押后,中间驱赶着男女老少约有四五十个人,男的个个神情狼狈,萎靡颓废,女的人人牵衣顿足,哭哭啼啼。再看那衣着打扮,有王公大臣,也有宫妃侍女,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青衣小帽,瑟缩低头,倒瞧不出是谁。汤光亭指着那人道:“那个人该不会就是李煜吧?”林蓝瓶从没见过李煜,不知他长什么样子,瞧那曹翰与潘美的神情,应该就是他了,但看他穿着打扮,却又不像。 林蓝瓶道:“我们先进去绕一绕,可别给他易容改扮逃走了。”汤光亭点头,拉着她从另一边闯了进去,宫内此刻到处都得以撞见宋军在搜括各种宫中物品,两人也是宋军装扮,因此无论跑到哪里去,都没人阻止。两人从德昌宫、碧落宫一直到升元殿、澄心堂,到处急奔一阵,并无所获,才始信刚刚所见之人便是李煜,于是两人又匆匆出宫,直奔宋营。 此时曹彬已经在军门受降,汤林两人躲在一边,果见那个身着青衣小帽的中年男子向曹彬下跪叩拜,并献上降书与国玺。那曹彬跨坐在马上坦然接受,并听他说道:“圣上思念国主已久,却始终缘悭一面,还请国主立即整装随军北上,以谢皇恩。”那身着青衣小帽的男子惶惶未答,曹彬续道:“入京之后,朝廷俸赐有限,国主从人甚多,开销亦大,不如先回宫内多备些金银财宝,以备不时。否则一但经过府库清点入册之后,就不能再动用了。明日一早,再来此登舟北上。”李煜叩首道:“谢……谢将军!” 曹彬微笑点头,点了五百兵士,帮忙保护李煜回宫整理行囊,搬运锱重。林蓝瓶听到了,说道:“机会来了,我们赶在他们之前回去。”话才说完,忽又听得曹彬招来林延秀道:“你领着这五百兵卒保护国主进宫去,一切事宜,悉听吩咐,若有闪失,提头来见!”林延秀唯唯称是。曹彬又吩咐曹翰出榜安民,派遣军队驻在城中,维持治安,好令城中百姓早日安居乐业;又令潘美招来吴越盟军将领,要他们退出金陵城外;此外还有一些安定民心的措施,传令各自分头进行,众将领命而去。 汤光亭道:“这位曹将军明知你哥哥就是因为想要报仇才投军,还故意派他保护李煜,看样子他已经想到这一节了,而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要警告你们,他已经有了防备,要你们不可轻举妄动。” 林蓝瓶知他所言不虚,但实在不愿放弃任何机会,汤光亭续道:“李煜若在此时出了什么事情,你哥哥都脱不了干系。反正曹彬还要押他回汴京,一路上还长得很,不如半路上再伺机下手。”林蓝瓶道:“我正好藉此逼我哥哥脱离朝廷,免得我老是觉得,他根本是想争取他自己的功名富贵,早已经将国仇家恨放在一边了。” 汤光亭听她说起兄妹的情谊,不好再拂其意,便答允了。当下两人又窜回金陵皇宫之中,反正已知李煜明天早上才动身,两人便在宫中找了一处隐蔽处藏身,等到了夜晚才出来。 汤光亭道:“天色晚了,我们的行踪是隐匿了许多,但如此一来,却不知上哪里去找正主儿呢。”林蓝瓶道:“这个简单,只要找到我哥就行了。我哥哥人在哪里,李煜人就差不多在附近。”汤光亭失笑道:“正是如此!” 那时天刚黑不久,除了白天时曾失火的宫殿之外,此刻大都点上了油灯,为的是赶着明日曹彬返回汴京前,清点宫中各项金银宝物,书籍字画,以列入清册。当然这当中也有帮忙李煜整理行囊的人,只不过珍贵的古玩玉器、奇珍异宝得优先列入献给皇上的清单当中,而剩下的金银珠宝,则先十去七八,最后剩余的,才有李煜的份。 此时汤林二人一殿一殿、一阁一阁地寻将过去,不久便见到林延秀带着几名亲兵,远远地站在一处宫殿前方,殿内的灯光透过门窗,轻轻地打在林延秀身上,清楚地映照着他脸上的局促与不安。林蓝瓶忍不住抬头向上一看,只见殿上牌匾挂的是:“柔仪殿”。 mpanel(1); 汤光亭见林蓝瓶往上瞧,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对着她眨了眨眼睛,将手指往殿上屋顶一指。林蓝瓶会意,跟着汤光亭伏低身子,从一旁溜了过去,才刚挨近墙边,蹲在窗下准备找机会跃上屋梁,却听到殿人声响起,正从头上的窗口经过,两人连忙就地蹲低身子。 只听得林延秀走进殿中,说道:“就这些了吗?”接着一个男声说道:“就这些了。”沉寂了一阵,林延秀续道:“不用再检查了,都抬出去了,明天跟着上船。” 几个人异口同声应道:“是!”接着脚步声响,一群人陆陆续续从殿后穿过中堂往殿外走。 半晌,林延秀忽道:“既然衣物都整理好了,就请尊驾移步吧!”只听得殿中另一个男声说道:“将……将军,我们……我们想今天晚上就在这里过夜,不知道方不方便?”语辞虽然诚恳谦卑,但是声调生硬,任谁听了,也都知这个人颇言不由衷。 没想到林延秀冷冷地道:“也好。”居然答应了这人的请求,又过了一会儿,淡淡地说道:“要是有什么事情,叫一声,我们人都在外面。”接着脚步声响,迳往殿外步去。 林蓝瓶知道林延秀走了出去,便大着胆子贴近窗口,伸出食指将窗纸戳开一个洞,凑近眼珠子,但见屋中一男一女正好转头往后堂走去,瞧那背影,男的便是白天时,那个青衣小帽,跪在宋营军门前,手捧降书国玺的王国君主李煜。 林蓝瓶蹲了回来,小声与汤光亭道:“人往后面去了。”此时殿前林延秀已将兵卒分成三班,要他们严加看守。忽有一个兵卒道:“将这李煜单独留在屋里,他该不会最后终于想不开,上吊自杀吧?”林延秀道:“这个胆小鬼之前是说过要与国家共存亡,但如今城破了,勤政殿学士全家人服毒自尽、枢密使陈乔自焚殉国,他却苟活了下来。哼,他早先既然不敢慷慨赴死,现在又如何能从容就义?我保证他明天一早,仍旧是活蹦乱跳的。你们只要看好他,不要让他跑了就可以了。”众人答是。 那林延秀一走,留下来执勤的兵卒向柔仪殿四周围了开来。汤林两人可不能在待在原地不动,汤光亭双掌交握,让林蓝瓶一脚踩在手心上,暗喝一声:“上去!” 双臂内力灌注,用力向上一抬,林蓝瓶脚上跟着同时用劲,只听得“啪”地一声轻响,林蓝瓶的右手已经搭上了距离地面有一丈八尺来高的檐椽上了,像极了一串铁马风铃挂在屋檐下。 汤光亭可不忍让她挂太久,紧跟着伸足在墙上一点,纵身上跃,身子有如一头苍鹰一般凌空而起,轻轻巧巧地落在檐椽上头。还来不及站直身子,只见右手向下一探,抓住林蓝瓶的手腕,左右手交替互用,把她像拉起水井中汲水用的水桶一样,往上提了起来。便在此时,脚底下四名负责看守的兵卒恰好走了过来,留了两个站在原地,另外两个更往后头去了。 林蓝瓶在屋椽上稳住身子,对于刚刚这几下感到十分刺激,伸伸舌头,跟汤光亭做了个鬼脸。汤光亭也跟她笑了笑,两人顺着木椽挨近殿旁,寻了一处与屋顶的间隙钻进去,凭着直觉,在屋梁顶上,像只松鼠一样地往李煜的所在之处前进。 柔仪殿是当年李煜迎娶小周后时的新房。李煜的祖父、父亲娶妻迎亲时,都不在君位,李煜娶娥皇时,也不在君位。但是大周后死后,为母亲圣尊后守孝三年期满,李煜便迫不急待地迎娶小周后填补中宫,当时他已经是国君,所以未顾国难当头,财力维艰,仪式完全依照古礼用乐,一点也不马虎,再加上小周后的父亲周宗,是南唐的巨贾富商,家世丰盈,富可敌国,大小周后在家时,就已经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其挥霍铺张,豪侈无度,早已天下闻名,入宫之礼,又岂能便宜行事? 柔仪殿殿梁高一丈八,梁柱粗逾三人合抱,殿内装饰精美,金银玉器,都各有美名,甚至还有用来薰香的专用玉器,丁香、檀香、麝香,依照各种香味不同,玉器造型也就不一样。如今香气犹在,而所有摆饰器皿,能搬则搬,不能搬则拆,早已被搬离一空。汤光亭走在梁上,不知此殿昔日的繁华,心里只想:“原来这皇帝住的地方,也不过就是大了一些,并没什么特别。”循着光亮处走去,不久隐隐可以听得人声,汤光亭回头将食指放在唇边,朝着林蓝瓶指了一指,示意要她禁声放轻,两人才复往前去。 忽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陛下已经忙了一整天了,还是早些安歇吧,明天一早……明天一早……”忽然悲从中来,竟不知如何接下去说。那李煜叹了一口气,说道:“京城破了,国玺丢了,这柔仪殿明天就换主人了,还叫什么陛下?” 那女子道:“臣妾早就叫惯了,还是这么叫吧。”李煜道:“私下无人时这么称呼倒是不打紧,可明天在曹彬面前……不对,只要是有旁人在的时候,这“陛下”两个字,可就千万不能再出口了。尤其是到了汴京之后,我们得更加谨言慎行,万事小心为上。”那女子轻“咦”一声,说道:“陛下,你……我们……”接下来就没了声息。 林蓝瓶好奇心起,将身子俯趴在梁上,探头往下看,果见早上在军门前献降书的男子,便在梁下。林蓝瓶已知他便是李煜,再看那女子,虽然相貌并不能瞧清楚,但见她的身材体态,约莫只有二十五六岁,而听她的口气,居然便是皇后,心想: “原来她便是人称的小周后了。”(按:周宗的这一对女儿名字已经失佚,史仅称大小周后。)她在家时便听说了大小周后是如何的一个娇生惯养,入宫之后,正好跟李煜凑成一对,纵情声色,国事更废。又想:“国破家亡,此女虽非首恶,但也是助纣为虐,待会儿一剑一个,一起料理了。”寻思之际,两人又说了什么,就没听清楚,待回过神来,耳里已听得李煜说道:“你在发抖?天气冷,早晚注意多加些衣服。” 那小周后说道:“不是天气冷的关系。”李煜会意,说道:“你别害怕,我瞧那赵匡胤的心情,只不过是要我大唐的版图,如今我既已投降,想他还有吴越、北汉未平,应该不至于为难我们才是。”小周后忽然泪如雨下,哽咽道:“南汉刘□与后蜀孟昶,虽各受宋爵,但是人人都说赵匡胤因为看上了蜀妃花蕊夫人,而将孟昶给毒死了。由此可见赵匡胤虽然英明神武,却也是好色之徒,臣妾只怕……只怕……” 李煜虽然未曾见过花蕊夫人,但是小周后年轻貌美,千娇百媚,同样也是国色天香,赵匡胤若是看上她,来个故计重施,那也是意料中的事,只是小周后挑明了说,还有诅咒他恐遇不测之意,不禁心烦意乱,将手一摆,只道:“人在屋檐下,又有什么法子呢?”小周后闻言嚎啕大哭,李煜心软,执手安慰。小周后下跪道: “臣妾请求陛下赐死,以全清白。”李煜潸然泪下,说道:“这是天意,时不我与,纵死又有何用呢?” 话才说完,忽然有一个女声冷冷地道:“依你这么说,今日国破家亡,全是大数使然,难道你身为一国之君,就无半点责任吗?”李煜大骇,惊呼道:“是谁? 是……曹将军派来的吗?”小周后惊叫连连,躲到了李煜的背后。 李煜只见一道人影,从烛光照不到的黑暗处迎面向他走来,这人身形矮小,不似他白天时所见到的任何一个人,但光线照清楚她的面目,李煜这才赫然发现,刚刚那几句冷如刀锋的声音,竟是眼前这位娇滴滴的小姑娘所发出来的。只是她身着宋军军服,背负长剑,无声无息地闯了进来,正所谓来者不善,心中惊骇之处,不下于刚刚听到她初出声之时。 这人当然便是林蓝瓶了。她见李煜与小周后叨叨絮絮地说个不休,便招呼汤光亭从另一边黑暗处溜了下来。后来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忍不住出口指责。 李煜见她身后还有一人,只是藏身在黑暗之中,并不现身,心中惊疑不定,颤声说道:“姑……姑娘,不知将军有……有什么吩咐?”林蓝瓶面无表情,说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我再问你一次:“你说今日之所以会有亡国之祸,全是大数使然,难道说你身为一国之君,就没有半点责任吗?””两次问话,题目内容一致,李煜确定他没有听错,但是这些话出自于一个宋军之口,实在有点不伦不类。 更何况她的问话也难以回答,若要说确是天意,半点不由人,那可显得自己没用,不配当个国君,而如要说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未曾励精图治,才使宋军有机可乘,那可不就又得罪了赵匡胤?分派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下来,那苟且偷生的功夫可就白做了,还不如一开始就殉国的好。 李煜面露豫色,不知如何回答。林蓝瓶不悦,说道:“你为人优柔寡断,却又贪生怕死,对社稷国家有益的发奋图强,勇敢精进,你是裹足不前,但为保全自己的狗命,善变多疑,杀戮忠良却又是剑及履及地毫不手软。李煜啊李煜,你今日不自焚殉国,正好死在我的手里,什么叫做天意?这才是天意。”接着“唰”地一声,抽出长剑。 李煜大吃一惊,心想:“难道曹彬表面上好言安慰,私底下却想除掉我?这到底是他的意思,还是赵匡胤要他这么做的?”明知这样的逻辑根本说不通,但是事实摆在眼前,实在不得不做如此想。他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小周后躲在他身后,一不留神让他踩到了脚背,当场又痛又叫,李煜不敢转身,只用右手往后一捞,去拉住小周后。 莫说林蓝瓶手执长剑,目露凶光,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就是这时候突然响个闷雷,还是窗外鸱枭夜啼,都可能让他疑神疑鬼,胆战心惊。只是李煜这个人是属于“必先置于死地而后生”那一类的,面对生死关头,反而勇敢镇定起来,两眼直视林蓝瓶,说道:“姑娘要杀朕,是曹将军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这天他在众人面前,已经不敢再自称为“朕”,但现在恐怕难逃一死,便不再压抑心中的任何想法,要说什么便脱口而出。 林蓝瓶恨恨地道:“就是你不问我,我也会让你明明白白,要你俯首认罪,才让你死个痛快。”李煜道:“我烈祖光文肃武孝高皇帝开国迄今四十八年,如今在我手上倾覆,我自然难辞其咎。不过就算我的罪过弥天,对不起的也是我大唐子民,可与你这宋人何干?”林蓝瓶道一声:“好!”动手除去身上宋军衣帽,露出本来面目,说道:“恶贼!你仔仔细细瞧瞧我!” 李煜道:“姑娘眉清目秀,亭亭玉立,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不过很抱歉,朕与你素未谋面,不知到你到底是谁。”林蓝瓶道:“姑娘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林蓝瓶就是姑娘我的名字。我爹他倒足了大楣,才会在你这昏君底下做事,为你效忠,给你出生入死。结果没想到他一生军戎,没战死在沙场上,却给自己的主子害死了! 我爹,我哥哥,他们都死了,我今天就要你偿命,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李煜愀然变色,道:“你姓林?你谁的女儿?”林蓝瓶冷笑道:“你究竟是枉杀了太多忠臣,记不清楚这么多姓名了,还是你压根儿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所以没把他们的性命看在眼里?哼!” 李煜瞧着她眼中发出异样的光芒,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也是个狠脚色,说到豪迈得意之处,眼中就是这样的神态。李煜简直不敢相信,颤声说道:“你…… 你是林仁肇将军的女儿?” 林蓝瓶听他仍称自己的父亲为将军,眼泪忽然像真珠一样滚落下来,手中长剑不住颤动,往前踏上一步,说道:“恶贼,你说,我父亲究竟犯了何罪,你竟然要他的性命?” 李煜道:“你父亲他暗通敌国,阴图……”底下“谋反”两字尚未出口,便知自己说错话了。原来当时他听信了弟弟从善的消息,中了赵匡胤的反间之计,自毁长城,鸩杀了林仁肇。不久之后,从善却又捎信来说:“林仁肇被杀的消息传到宋廷,赵匡胤居然不忧反喜,大臣们喜形于色,还向赵匡胤道贺,这其中恐怕有诈云云。”他当时又羞又怒,却也不肯承认错误。其实像这样粗糙的计谋,只要明眼人仔细想一想,就能看出其中破绽,偏偏他那时一心怕死,怕有人要毁了他偏安江南的美梦,于是不问青红皂白,二话不说,当夜便处死了林仁肇,所用的手法,还是偷偷地下毒。这都说明了他当时的内心,是有多么的惶恐不安。 不只是林仁肇,还有潘佑、李平,南唐其实不乏良将良臣,他那时若能够闻过则喜,励精图治,采用了他们任何一条强国灭敌的计策的话,也许今天的局面就不同了。 李煜忽然大彻大悟,面对林仁肇的遗女,他不愿再逃避了。而他也无路可逃了。 李煜瞧着林蓝瓶激动的神情,心平气和地道:“不错,林将军是在我昏庸愚昧之下,中了赵匡胤的奸计所害死的。林将军无罪,兵不厌诈,所以赵匡胤也无罪,有罪的是我,是我一时糊涂,害死了林将军。林姑娘想要为父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李煜此刻才死,也是迟了。”说着闭上了眼睛。 小周后听了,不禁嚎啕大哭起来。林蓝瓶用剑指着她,喝道:“别吵!再哭闹我就先杀了你!”小周后连忙闭上嘴巴,但是还是忍不住抽泣。 林蓝瓶道:“你想要死得这么痛快,我偏偏不让你称心如意。我要好好地折磨你,今天先刺你一剑,明天再割你一刀,你要自杀,我就救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汤光亭在一旁听了,觉得林蓝瓶有点太陷入复仇的情绪里面,而不能自拔,所以表现出了与平常不同的自己,要是放任她如此下去,只怕于她的神智有伤,便走到林蓝瓶身边,伸手挽住她,说道:“瓶妹妹,你冷静一点。” 李煜忽然睁开眼睛说道:“林姑娘,冒昧地问你一句:“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林蓝瓶道:“幸好没有全给你害死,我还有一个哥哥。”李煜道:“原来林将军还有后人,那我就放心了!”林蓝瓶道:“你这时惺惺作态,又有何用?姑娘我不吃你这一套。” 话才说完,门外忽然有人说道:“妹妹,你这样闯进来,实在让我觉得很困扰。” 李煜眼睛一亮,直往门外瞧去。黑暗中一个宋军打扮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仔细一瞧,不正是今天奉曹彬的命令来帮自己整理行囊的人吗?听他的口气,居然便是林蓝瓶的哥哥,那不就是林仁肇的儿子了?那又怎么入了宋军,还在曹彬的麾下? 汤光亭早就听到林延秀走近的脚步声,只是他想林蓝瓶的情绪太过激动,林延秀此时出现,正好可以阻止情势失控,而且这事也是他们林家的事,于是就直接让他进来。 林蓝瓶想林延秀一定是给小周后的惊叫哭声给引了进来,不待他继续责备自己,抢在前头说道:“哥,你来了正好,别说妹妹不给你留这个面子,这第一剑就让你来刺。”说着倒转剑柄,递了过去。 林延秀略一迟疑,伸手便要去接。林蓝瓶忽然往后一抽,林延秀这一接,就接了个空,他脸色一变,说道:“做什么?”林蓝瓶不怀好意地道:“哥,你这一接过去,是表示要为父报仇,还是要给我缴械?”林延秀道:“你在说什么?快把剑给我!” 林蓝瓶道:“你投效宋军,求得是什么?第一个报仇雪恨的愿望,他都无法让你实现了,你还想要求什么?还是你从此追求的是功名富贵,其他的你都不管了,是吗?”林延秀道:“这是大势所趋,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你懂不懂?我顺天意做事,顺势而起,不仅成就自己的功名,立一番大事业,也是光大我林家门楣,你懂不懂?” 林蓝瓶道:“我是不懂,我只知道什么顺天者昌,逆天者亡,都是那些想要兼并天下的人所想出来的,昌是昌他,亡也是亡他,跟我们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我们今天给爹,给全家人报了仇,从此再无牵挂,找个安静的地方落地生根,好好过日子,与世无争,管他这个天下是谁的呢?” 林延秀道:“然后呢?”林蓝瓶道:“什么然后?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林延秀道:“你大可找一个人嫁了,生儿育女,过着你的与世无争的生活,那我呢? 我可是林家唯一的血脉,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要我二十出头就与世无争,将来到了地下,要我拿什么面目去见死去的父亲?”林蓝瓶指着李煜说道:“你刚刚没听到他所说的话吗?爹的死,与赵匡胤也有关系,是他设的圈套,让昏君害死了爹。” 林延秀道:“兵不厌诈,这件事情,怪不到皇上头上。”林蓝瓶泪流满面,说道:“设计的人你不愿意杀,动手的人你又不敢杀,我……我没你这个哥哥!”语罢右手一送,便将长剑往前刺了出去,林延秀一剑挡来,正好架开她的长剑。林蓝瓶喝道:“让开!”剑尖乱颤,将林延秀整个上半身笼罩住了,林延秀大骇,想她不过比自己多学了半年剑,出剑怎能如此凌厉,当下不敢怠慢,也使出宋镇山所授剑法,专心应付。 林延秀力大,林蓝瓶艺精,两人系出同门,一时斗了旗鼓相当。汤光亭不敢插手,却谨防着他们彼此对方的伤害。但是这一番打斗僵持,殿外的士兵早已闻讯赶来,汤光亭一开始还能将他们挡在门外,但是这一班士兵总共有五百人,分成了三班,也还有一百多人,他们奉命守住李煜,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当下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不断地涌了进来,不久便有人翻进窗户。汤光亭拔剑在手,执剑虚砍,喝道:“通通退开,闪到一边去。”几个奋不顾身的士兵挨近了一点,汤光亭毫不客气地伤了他们,以为警告。其余众人见了,连声吆喝,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林延秀道:“快,来人快去招集所有人马,将这里团团围住,另外将弓箭手也调过来,快去,快去!”马上有人应命而去。 林蓝瓶又气又急,剑法陡变,专走偏锋。林延秀知道她的心意,说道:“汤兄弟,你快带着我妹妹走,要是等到弓箭队来了,就算能够走脱,也必有损伤。”林蓝瓶怒道:“你尽管叫他们朝着我射箭吧!我不怕!”忽然“唰”地一声,一剑划中了林延秀的左臂,但见他衣袖上血痕立现,鲜血汩汩地从袖口流了出来。 林蓝瓶一剑得手,却没有喜色,只叫道:“快让开,快让开!”脸上俱是泪痕。 林延秀道:“我不会让开的,瓶儿,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再也不用依赖亲人了,今天就是死在你的手上,我也死而无憾了。我真的不会让开,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我常常在想,如果是换成了爹碰到这样的事情,他会怎么做?现在我知道了,他是宁死也会严守岗位的。” 林蓝瓶似乎有些动摇,出剑的速度缓了许多,汤光亭赶紧道:“瓶妹妹,你哥说得没错,人各有志,只要你们兄妹两人,从此顶天立地活在这个世上,不论是成就丰功伟业也好,是淡泊名利也罢,只要无忝林氏祖宗,就是林家的好儿女了,报仇雪恨这四个字,不是非要对方死不可的,凶手如果诚心悔过,那也是一种报偿了。 更何况你父亲所背负的不白之冤,如今也算得雪,历史自会给他一个公平的地位的。 你看,李煜从今天起已是宋国的阶下囚,他自毁长城,报应才要开始,你这么杀了他,可不是便宜他了。” 林蓝瓶开始迟疑而犹豫不决,殿外人声响起,大批人马正自殿外涌来,林延秀道:“快走吧!汤兄弟,麻烦你……麻烦你照顾我妹妹!”汤光亭大喜,道:“知道了,我会照顾她的。”他知道林延秀并不喜欢他,一向对他颇有微词,如今局势逼得他不得不向自己靠拢,倒也是意外的收获。耳听得殿外人声越来越近,拉住林蓝瓶的手,说道:“走吧!”感觉林蓝瓶没有多大的抵抗,便顺手帮他将剑收了起来。林蓝瓶哽咽道:“你……你好自为之……”林延秀微笑道:“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汤光亭故计重施,双掌交握,让林蓝瓶踩在手心上,低喝一声:“上去!”奋力向上一抬,将林蓝瓶的身子抛向半空的横梁之上,因为在旁有不少人看着,他这一次力道更甚刚才,几乎要直接将林蓝瓶给扔上梁去。便在同时,众人只见他身子随后一闪,挑了一张椅子垫脚,奋力一跃,两手攀住殿梁,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地站在梁上。便在众人还来不及惊呼的同时,汤光亭一把搂住林蓝瓶的腰,灵活地从另一边走了。 众兵士立刻有人喊着:“追!”林延秀阻止道:“不用了,他们的身手这么好,大家都看到了,追上了也拦不住,便让他们去吧!”接着又道:“今天这件事情谁也不许向曹将军说起,我们办事不力,让刺客溜了进来,事后又没能抓住刺客,要是怪罪下来,人人都脱不了干系。”众人点头称是。 当下便由各个小队长将部属带出,殿里殿外,都分派了人手站岗,这一下大家可都不敢睡了,剩下的也在殿旁待命。李煜死里逃生,忽然又觉得留得性命真好,便从随身的行囊中拿出金银,要给林延秀。支吾道:“多……多谢林……林将军不杀之恩……”怕他忽然反悔,又要报父仇了,不敢太靠近他。没想到林延秀看也不看他一眼,让随从人员收下金银,吩咐道:“全部分给众位弟兄!”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却说那汤光亭带着林蓝瓶连夜出了金陵城,知她心情不好,所以一路上并不太敢跟她多说话。偶有交谈,也都是一些言不及义的无聊话。林蓝瓶知道汤光亭关心自己,但是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排遣,就算要说,也不知如何开口,于是也好让时间去冲淡一切了。 两人无处可去,汤光亭目前心中挂念的,便是梅映雪的病况,于是两人便转回铸剑山上去。这一路回程四处游玩兼散心,心情自与当初不同,但见江南百姓生活一如以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正所谓天高皇帝远,谁来当皇帝都是差不多的,日子总还是得过下去。而“顺天者昌,逆天者亡”里头所说的“天”,指得便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谁要让天下的黎民百姓都过得苦日子,谁就是逆天行事,到时自然会有另一个顺天者取而代之。 两人隐约地懂得了这个道理,但并未去深入研究,这一天来到长江边上天色已晚,天空忽然下起雨来。汤光亭想起初见林蓝瓶的那个晚上,也是一个大雨滂沱之夜,不由得痴痴傻笑起来。林蓝瓶笑道:“汤哥,你也想起来了吗?”汤光亭脸上笑意未退,说道:“想起什么?”林蓝瓶道:“这个地方,就是三年前莫前辈抓着我们两个,打算第二天一早要渡江,前一天休息过夜的那个渔村呐。” 汤光亭想了起来,说道:“我记得你那时发了高烧,所以莫前辈特别在这里休息了一晚,过江之后,还上千药门去帮你找大夫。其实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莫前辈是个好人,就不急着回家了呢。”心想:“也正是如此,我才能碰到阿雪,算来莫前辈还是我的媒人哩!”林蓝瓶不知到他这会儿已经想到了梅映雪身上,便道: “可是我那时还觉得你是一个无赖,是一个轻浮的臭小子!” 汤光亭笑道:“你的脚不方便,就算扶着你走也走不快,我看不如这样吧!我来背着你走好了!”说着便在她的身前蹲下身子,做出一副要她靠上来的样子,正是当年曾经跟她说过的几句话,做的几个动作。林蓝瓶想起当时的景况,忍不住噗痴地笑了出来,说道:“不好,不好!”也正是她当时的反应。 汤光亭接着道:“那背的不行,不然用抱的好了!”林蓝瓶道:“不要!”汤光亭佯怒道:“你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要,你到底想怎么样?干脆你自己留在这里好了!”说罢转身作势要走。林蓝瓶接着道:“小二哥!小二哥!”汤光亭大声道:“我不是店小二!”林蓝瓶笑道:“可是你明明就是店小二嘛!”汤光亭忽然反身抱住她,说道:“我不是店小二,我不是店小二,叫我汤大哥,叫我一声汤大哥!”笑闹得一时忘情,手上用力了些,林蓝瓶脸上一红,细声道:“汤哥,你…… 你放松一点,我快……快喘不气来了。” 汤光亭这才发觉失态,连忙放开双手,说道:“哎哟,当真对不住!”林蓝瓶红着脸将他一把推开,低头不知想着什么,不再说话。汤光亭道:“你生气了吗?” 林蓝瓶摇摇头。汤光亭又道:“那你现在觉得我怎么样?”林蓝瓶沉默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从前你是个小无赖,现在长大了,是个大无赖!”汤光亭道: “你既说我是个无赖,那无赖要来抱你了!”张臂就要来抱。林蓝瓶笑着躲开,就这么追追打打,闹了一夜,至此两人的感情又更进了一层。 第二天两人便回到了铸剑山上。汤光亭原本想先找父亲,却听陈九渊说他过江去了,好像是去谈收编铸剑山山上众人的事情,山猪、刀疤老三等一干父亲的老部下,也都陪同前往,现在山上没事,大家都颇悠闲。汤光亭便舍了正事去看梅映雪,见她气色是好了很多,但精神注意力不但没有进步,反而有点退步的迹象,心想可能是自己没有在她身边作伴,没有熟人带引,所以才会出现了后遗症。于是便天天陪着她,跟她说说以前的事情,那林蓝瓶虽然吃味,但是汤光亭重旧情义是一件好事,再则梅映雪的处境确实堪怜,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满了。 过了几个月,汤光亭没等到父亲回来,山猪却先回来了,说是朝廷要直接将铸剑山的兵众,按原编制编为宋军,立刻支援曹翰攻打江州。又说朝廷已经出兵攻打北汉,而吴越早先也已经投降了,看样子天下归一统的日子将不久矣。汤光亭听说赵匡胤用兵北汉倒吓了一跳,心想那万毒宫不就是在北汉主刘继元手下做事?要是赵匡胤一举打下北汉,万毒宫跟着分崩离析,那梅映雪可就不妙了。当下等不及父亲回来,便带着梅映雪要北上,林蓝瓶自然不能让他与梅映雪单独一起,也就成了当然的跟班。 那山中众人虽觉得危险,但是无人能劝。其时莫高天身子已经好了,就等着铸剑山解散,好带着陈九渊四处游历,虽然还关心他,但并不太管他;而杨景修虽然有劝他别去涉险,但是汤光亭想医好梅映雪,有一些原因正是为了他,所以杨景修的劝告也就无效。于是汤光亭自己准备妥当,便带着梅林二女出发北上。 三人这一路向北,仍是得借道宋境,由汴京向西顺着黄河进入太原,否则就得经过重重关卡。如今两国交战,边关只怕都已关闭,顺着黄河可能是较为可行的一途。不过不管如何,这一路路途遥远,远胜过三人先前所走的任何一趟旅途。这一天他们才过了虎牢关,路上便听到宋将党进、潘美、牛光进、米文义与郭进等,率军攻下了忻、代、汾、沁、辽与石州,正与前来救援的辽国宰相耶律沙军队对峙时,却忽然班师回朝了。人人都猜说一定是京城里出了大事了,说不定还是当今圣上生了重病之类的事情。林蓝瓶忽然想起几个月前李煜所说过的话,便道:“汤哥,我们到汴京去看一看吧?” 汤光亭也想瞧瞧这个热闹,正有此意,三人于是掉转回头,直往汴京而去。不日到了汴京,却不得其门而入。在城内绕了几圈,忽然看见一座深宅大院的门匾上写着“晋王府”三个大字,汤光亭立刻投刺求见。门吏收了名刺,却道:“王爷入宫去了,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府,若是王爷转回,再行转告。”汤光亭只好留下投宿的客店名称,希望他代为通报。 过了两天,晋王府门吏来报,说晋王已经回府,来请汤光亭移步说话。汤光亭要梅林二女留在店内,自己单独赴会。入得晋王府来,却见赵光义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状似忧愁。汤光亭上前见礼,赵光义笑道:“你来啦。”吩咐送上茶水,接着摒去左右,说道:“汤兄弟对于丁白云的认识有多少?” 汤光亭不料他有此一问,说道:“王爷为何问他?他带给王爷困扰了吗?”赵光义道:“前年英雄大会之后,人人为朝廷出力,都各有所获。要比地方势力,那自然首推无极门与长剑门,而若要比武功高强,除了玄玑真人,便是汤兄弟你了。 更何况汤兄弟你参与采石矶一役有功,本王都还没记你的功劳呢,倒是丁白云师徒两人每天将自己所做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挂在嘴上,本王不愿与他一般见识,离开寿春。他倒是厉害,居然上了京城来,不知怎么跟我皇兄四皇子德芳搭在一起,想要对付我。唉,皇兄这些天身体不好,本王近日白天帮忙处理政务,晚上照顾皇兄,已经是焦头烂额了,还要分功夫来对付他们,实在是令人烦心。” 汤光亭道:“王爷既然吩咐人叫在下过来,想必是有用到我的地方。还请王爷不必客气,在下必定竭尽所能。”他助宋军取得江南,既不负陈抟与吕洞宾的期望,而山寨也因此找到了出路,一举数得,早已是心满意足,原是不想再介入像这样的政治国家大事了,但是一听到对手是丁白云与万回春,却又跃跃欲试起来,心想: “我与丁白云无冤无仇,他却处心积虑的针对我,况且他还是个不孝子,真是想起来就有气,正好替丁伯伯教训教训他。”又想:“我与万回春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的儿子也不是我害死的,真搞不懂他为什么这样恨我?就算我吃了阿雪的一颗药丸,也犯不着如此吧?最后他还对阿雪下这样的毒手,我也不能让他太称心如意了。” 赵光义不知他们有这样的渊源,听到他愿意帮忙,立刻眉开眼笑,说道:“有汤兄弟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原来赵光义心想江南既平,自己老是带着一群江湖人士到处跑来跑去,终是不妥,能够安排一官半职的,便安排职位让他们上任,而不堪任职的,便多赏金银,要他们先回乡,以俟新的任务。所以现在身边一个江湖异士也没有,要对付丁白云师徒,颇有后顾之忧。汤光亭武功既高,年纪轻又容易服从,正是最好的帮手,当下便招来贴身内侍,与汤光亭细谈,自己则有事先行离开。 那内侍送走赵光义,与汤光亭通了姓名,说道:“汤少侠知道赵王爷是当今圣上的皇太弟吗?”汤光亭听过有什么皇太子,什么皇太弟倒是头一回听到,于是便道:“愿闻其详。”那内侍道:“建隆二年六月,王爷的母亲昭宪太后临终之前,曾召集所有子孙,留下遗命,说为避免前朝幼儿主天下,招来亡国之祸的历史重演,要当今皇上百年之后,帝位须先传弟晋王,晋王再传弟光美,最后才传当今皇长子德昭,并说国有长君,才是社稷之福。当时圣上金口答允,当场更写下誓书,疏密使赵普署名见证,藏于金匮之中,所以王爷便是皇太弟了。” 汤光亭似懂非懂,说道:“原来如此。”那内侍续压低声音续道:“如今圣上病危,当今皇后便极力运作,要皇上传位给她的亲生儿子德芳。”汤光亭心想: “这也是人之常情,谁晓得赵光义当了皇帝之后,会不会遵守这个规则,再将皇位传给他弟弟呢?”说道:“那赵……皇上怎么说呢?”内侍道:“皇上是孝友之人,誓守金匮遗言,不愿背盟。”话锋一转,说道:“其实王爷也不是非要继承皇位不可,只是如此一来,皇室就会陷于内斗之中,给了边境蛮夷可趁之机。况且德芳皇子还搜罗了一些江湖人士,恐怕在圣上坚持不肯船位给德芳的情况之下,做出一些不利圣上的举动,那就不好了。” 汤光亭想道:“说赵光义不想当皇帝,那也不见得,不过保持大宋的国势稳定却是必须的,如此天下才能太平。”便道:“这个我懂了,要我怎么做呢?”内侍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总之王爷心中已有了盘算,待他吩咐下来,我再去找汤少侠就行了。”汤光亭一口答允,内侍答谢,送汤光亭出了王府。 回到客店之后,汤光亭将赵匡胤病重的事情告诉了林蓝瓶。林蓝瓶道:“可别让他先死了,我还想问问他当年是怎么设计陷害我爹的。”汤光亭道:“你怎么还在想这事情?”林蓝瓶道:“既然来了,就顺便问一问嘛!”汤光亭道:“你以为皇帝是那么好见的吗?要是每一个人想要见皇帝,都可以走到他的前面,那岂不是天下大乱了。”林蓝瓶道:“我不管,你不是见着赵光义了吗?叫他想办法,他一定可以带我们进去。”撒娇吵闹,软硬兼施。汤光亭禁不住,便勉强答应她想办法。 过了两天,一大早忽然下了一场大雪,过了正午,雪天方霁,赵光义正好派人来接汤光亭进王府。汤光亭跟着来人前往,才穿过后院,便见到赵光义竟在书房门口亲自迎接。入得门来,赵光义摒去左右,道:“今天你收拾一下,住到我王府来,我若奉诏上朝,你便跟着我进宫。”汤光亭道:“发生了什么事了?”赵光义道: “我皇兄恐怕不行了,根据消息,德芳很可能会趁着我皇兄驾崩之际,派人劫走金匮遗言,湮灭证据,让我不能顺利登基。”汤光亭心想,所谓的派人劫匮,这个人若不是丁白云就是万回春了,便道:“王爷是要我去保住这个金匮遗言?”赵光义微笑道:“没错,本王就是这个意思。” 汤光亭道:“这个没问题,不过我想向王爷再推荐一个人跟我同去。”赵光义道:“是谁?”汤光亭道:“这人王爷见过的,她是林延秀的妹妹。”赵光义微一迟疑,但还是说道:“好吧。” 汤光亭立刻告辞回客店,收拾行囊,见到梅映雪的同时,才想到:“阿雪怎么办?她神智不清,可别让人拐跑了。”灵机一动,向她招招手,叫道:“阿雪,你过来一下。”梅映雪应声而来,汤光亭抓住时机,右手一个手刀向她颈上切去。那梅映雪身子往后一缩,左臂跟着转来,勾向汤光亭的手臂。 汤光亭暗道一声:“好!”见她神智不清,身上的功夫却没忘了,对她产生信心,手下便多用了三分劲,匆匆过了十来招,忽然“啪”地一声,汤光亭眼冒金星,却是梅映雪不知节制力道,一掌打在自己的左颊上,若不是自己内功了得,这一掌只怕要当场晕过去了。 汤光亭怕她乘胜追击,连忙将双手一架,喊道:“阿雪,阿雪,好了,好了,可以住手了!”梅映雪应声退开,汤光亭这才狼狈地放下双手,站直了身子。 梅映雪见他模样狼狈,不自觉地娇笑了起来。汤光亭道:“你还笑,很好笑吗? 不过你会听话,武功也没扔下,就决定也带你一起去了。”梅映雪不知到底听懂了没有,点着头傻笑。 汤光亭心道:“你手下不知轻重,差一点伤了我,要是你神智清楚的话,包准你心疼得不得了。”抚摸着痛颊,但觉热辣辣地生疼,自己是哑巴吃黄莲,也只有这么想来我安慰了。 林蓝瓶知道汤光亭要带着梅映雪一起,先是有些意外,接着又瞧见了他左颊上肿了一个包,又吃了一惊。汤光亭解释道:“将阿雪单独一个人放在客店中,我不放心,我刚才试了她一下,见她武功未失,只要她乖乖听话,跟在我身边,不会有事的。”林蓝瓶也想放他一个人在客店是不妥,见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好反对了。 不到一个时辰,王府派出马车来接,三人便上车直驱晋王府。才刚刚安顿好,宫廷内侍快马来报,宣诏晋王立刻入宫。赵光义不敢怠慢,立刻起身着装,另外吩咐内侍,通报汤光亭,要他赶紧换装成王府侍卫,跟随入宫。汤光亭见内侍只准备了两套衣物,坚持与梅林二人一起换装进宫,因为时间紧迫,内侍只得从权,赶紧送上了第三套衣物。 未几一切准备就绪,分成两辆马车,便往皇宫而去。到了宫门,时辰虽早,但是天色灰暗,宫门卫士举火照明,赵光义从车帷探头出来,卫士赶紧道:“晋王爷快请,万岁已经催促多时了。”赵光义道:“奉皇上口谕,带了几个人进去看他。” 说着往车后一指。那卫士道:“小的知道了。”吩咐打开宫门,让两辆马车长驱直入。 车驾来到崇元殿前,按规定所有人都得下马步行。赵光义首先下车,早有宫廷内侍在一旁等候,赵光义道:“你带着车后的人去拿金匮遗命,到福宁殿外等我。” 那宫廷内侍答允,到后面那辆车外请人。汤光亭先下车来,赵光义道:“请汤兄弟跟着他去取东西,一路上小心保护。”汤光亭道:“我知道了。”赵光义行色匆匆,不敢稍停,点了点头,迳自入殿去了。 那宫廷侍卫与汤光亭道:“请跟我来。”汤光亭道:“没问题,请等一下,我还有同伴。”说着把梅林二女叫下车来。续道:“这位大哥放心,有我们三个保护你,包你万无一失,一根毫毛也少不了。”那宫廷内侍有些尴尬,笑道:“是,是,多谢!” 事不宜迟,那宫廷内侍立刻引着三人往宫内去,也不知穿过了几处回廊大堂,九弯十八拐之后,来到一处阁楼前,忽然眼前火光一亮,七八个人各执火把围了过来,其中带头的那个人说道:“王继恩,皇后懿旨,要找你去问话,这就跟我们走吧。”那带领汤光亭的宫廷内侍正叫王继恩,只听得他说道:“瞧你的穿着打扮,也是宫内侍从,怎么不知规矩?我向来只伺候皇上,皇后懿旨,王继恩不敢接旨。” 那人先是一愣,接着脸色一变,说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要你走着去你不去,我就用绳子绑你去。” 王继恩道:“我知道了,你是德芳皇子派来的人,捉我去想干嘛?我要让你捉走了,只怕生不如死,还不如在这里先自我了断了。”那人沉着脸道:“你轻言就死,尚未完成的任务怎么办?岂不是有负皇恩?”言下之意,倒颇为忌惮他已死相胁。 王继恩道:“我贱命一条,生死何足道哉,要是真的死了,自然有第二个接替的人出现。第二个接替的人死了,还有第三个、第四个。”那人却又不信了,摇头道:“你言不尽实,令人难以相信,不过你要是真的自杀死了,倒还真麻烦。这么吧,我先抓住你,把你手脚筋都挑断了,然后再将你的牙齿全都拔光,这样子你就没法子自杀了吧?”王继恩脸色大变,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那人续道:“你要知道害怕就好,说,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该不会“那个东西” 就放在这里吧?”王继恩道:“什么那个东西?我不懂你指的是什么。”那人道: “要不这样,我一把火将这里给烧了,你觉得怎么样?”他旁边的人忽然插嘴道: “喂,你别乱来,放火烧皇宫,你不想活啦?”那人瞪了他一眼,并不说话。王继恩也说道:“他说的对,你可别乱来。” 那人道:“算你走运,我的同伴也不赞成我烧房子,既然如此,那只好委屈你了。”使了一个眼色,当下便有人将手中火炬交给各自身旁的人,恰好腾出四个人来,晃了晃手中单刀,同时欺了上来。 只听得“哎呀”“哇”“妈呀”“唉哟”刚好四声,接着“铛铛”一阵响,四柄单刀同时落在地上,但见那四个人,人人接用一只手按着另一手手腕,同时向后退开,神情惊疑不定,脸上满是惧色。 那一开始最先说话的那人见状说道:“你们在搞什么鬼?快把刀子捡起来!”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其实别说是他了,这些人分站四周,都只觉得眼前忽然一花,然后就有人着了道儿了。 那掉了刀的其中一人说道:“老大,我觉得有点邪门。”竟然不敢去捡起单刀。 那人劈头就骂:“邪你奶奶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看那王继恩身后站着三个侍卫,知道是其中有人搞的鬼,便道:“快把刀子捡起来,这一次我们八个一起上,把这王继恩给我抓过来。”余人见他发怒,不敢再迟疑,纷纷捡起单刀。那人续道:“好,我招呼一声,大伙儿就一起上。上!” 他这个“上”字才出口,马上便有人“哎哟”地叫了出来。这回这位带头的老大可瞧清楚了,果然便是王继恩身后一名侍卫出的剑,只是他就是瞧见了却又如何呢?但见这人出剑快如闪电,简直匪夷所思,自己万万不是对手,是这样的人物又怎么能出现在王宫侍卫之中呢?这人恋了几年刀法,功夫虽然还不行,但是江湖用语倒练得挺熟,见自己所带来的七个人,顷刻间一一受伤挂彩,便赶忙说道:“阁下究竟是谁?王宫侍卫可没这等本事,你划下个道儿来,我上面问起来,也好有个交代。” 这位出剑如电的侍卫,自然便是汤光亭所乔装的了。只见他嘻皮笑脸地道: “老兄你又是谁?皇宫的内侍里边,可没像老兄你这伙人这般没用的,是谁叫你来的,就滚回哪边去,老子可没空跟你穷蘑菇。”那人气急败坏地道:“你……你…… 好,算你狠,有种就别走远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招呼一班随众,从另一边走了。 汤光亭道:“王大哥,你尽管往前走,别耽误了正事,一路上的邪魔外道,都让我来帮你打发。”王继恩心想:“瞧你年纪轻轻,没想到剑术这么了得,我若是早知道,刚刚就不必跟那班人罗唆那么久了。”说道:“如此有劳了!这东西就在阁楼里,请随我进去。”林蓝瓶从地上拾起刚刚那群人散落的火把,递给汤光亭与梅映雪,并将其余的踩熄了,说道:“你们进去,我和梅姊姊在这帮你们把风。” 王继恩一听这说话的声音是个女人,吓了一跳,又听这个女人说另一个也是女人,深觉这三个人怪怪的,还是赶紧把东西拿了就走,索性连问都不问了,直接推门入内,汤光亭手执火炬,跟在后头。 林蓝瓶见他们两个走进去,便与梅映雪道:“梅姊姊,等一下不管是遇上什么人,还是碰上什么事情,你可真万要跟着我,别跟丢了。”梅映雪微笑点头。林蓝瓶忽然怔怔地瞧着她,若有所思地道:“梅姊姊,你都在想些什么?说真的,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你。”说着说着,抬头遥望远处,续道:“我觉得好烦呐,之前一直想找李煜报仇,总算还有个目标,但后来找到仇人了,却又不想报仇了。你问我为什么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今天我硬赖着汤哥一定要带我来找赵匡胤一样,找到了又怎么样呢?我也不知道,唉,我多想像你这样,无忧无虑地过日子,虽然你的内心深处,也许是想恢复正常的。” 林蓝瓶回过头来瞧着梅映雪,又道:“说到汤哥,他其实真还是个好人,你虽然不常说话,不能陪他聊天谈心,但是在他的心里,可是时时想到你,顾虑到你。 梅姊姊,我知道汤哥他喜欢你,但是我……我也觉得他很好。本来他既然都跟你那么好了,我也想是不是应该要离开。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是不能照顾汤哥了,所以在你身子大好之前,就让我这样陪着你们吧,你可千万别喝醋。”独自说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道:“唉,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今天一口气说了出来,心情好像一下子好很多了呢。” 那梅映雪听到这里,忽然又笑了一笑。林蓝瓶心念一动,闪过一个想法,霎时满脸通红,心跳加速,忍不住说道:“梅……梅姊姊,你……你听得懂我说……说的……”不自觉地连声音都在打颤。 梅映雪眼睛一眨,好像正要说话,忽然脸蛋一转,往左首瞧去。那林蓝瓶情不自禁地跟着瞧去,但见远远地火光晃动,几道黑影当先而来。林蓝瓶拉着梅映雪挨近门扉,向里面喊道:“汤哥,好了没有?有人来了!”那汤光亭尚未回答,前方的黑影已经率先来到,只听得那人影说道:“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 林蓝瓶不理,低声道:“进去,把门关上。”这会儿倒真是希望梅映雪一听就懂了,拉着梅映雪的手一用力,倒退身子进入门内。那黑影喝道:“想走?”冲了过来。林蓝瓶只关上了一边的门,另一边的梅映雪却呆呆地站着没动,急着大喊: “梅姊姊,快关门!”那黑影听到声音,似乎愣了一愣,但还是飞身过来,即时地按住了门扉,让梅映雪关不上门,林蓝瓶百忙中抽不时间拔剑,手中火把递出,使得是一招“开门揖盗”,时机场景恰到好处,那黑影往后一退,藉着火光瞧清楚了两人面容,惊讶道:“原来是你们两个。” 那黑影便是丁白云,见林蓝瓶一招使来,也不抢攻,反而退了出去,原来想那林蓝瓶倒也罢了,梅映雪的武功却高过自己,如果一个人硬拼,绝对讨不了好去。 便这么一退,两扇门已然阖上,喀剌一声,带上了门闩。 丁白云退出门外,吩咐道:“来人,将这楼阁团团围住,不准走漏一人。”从众低喝一声,四散开来。人群后一道人影闪出,说道:“白云,跟里面的人照过面了吗?是不是晋王的人马?”丁白云道:“是林蓝瓶与梅映雪。”那人吃了一惊,说道:“当真?”丁白云道:“我瞧得清清楚楚。” 那黑影略一沉吟,说道:“此事不妙。”丁白云道:“师父是认为,这两个女人是晋王派来的。”那丁白云口中所称的师父,自然便是万回春了,只见他摇了摇头,续道:“这两个女人与那姓汤的颇有渊源,只怕他人也在里面。不裹是不是晋王授意他来的,他此时出现在这里,事情就不简单了。” 丁白云恨恨地道:“真不知道我上辈子,究竟是跟这姓汤的结了什么怨,走到哪里碰到哪里,老是出来破坏我们的计划。”那万回春不知想到了什么,忽道: “白云,要他们赶紧闯进去,事到如今就赌这一把了,我那姓梅的徒儿吃了我的失魂调和散,反成了他们的累赘,就算那姓汤的真在里面,也未必能过得了我们这一关。” 丁白云连声道:“是,是!”招呼众人,破坏门窗强行进入。不久,附近又是人声响起,火光摇曳,人数颇多,从另一边围了过来,带头的人喝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快把刀剑放下回话!”丁白云道:“我们是德芳皇子的侍卫,刚才有人闯入皇宫,行刺皇子,我们是围捕捉拿刺客来的。” 那人正是宫廷侍卫首领,他轻轻地“哦”了一声,心想这个时机敏感,有人想要行刺德芳皇子也确也其可能,便道:“来人可有腰牌信物。”丁白云从怀中拿出一个事物,趋向前去,那人瞧了,传令道:“来人啊,将这里团团围住,记住要抓活口,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箭。” 丁白云暗自盘算,待会儿情势一乱,自己就率先杀了这个首领,这班宫廷侍卫没有人带领,就只好听我号令。他平白无故多了这一批二三十人的生力军,声势大振,不一会儿就撞开了大门,这一群侍卫,霎时便像潮水般不断涌入。 忽然间众人只听得头顶上“喀剌”一声巨响,第三层楼的一扇窗户变成了一片片的碎屑,像雨点般落了下来,一道黑影凌空跃起。这人右手执剑,左手拎了个长方形的盒子,在昏暗的星光下反射出金黄色的光芒,耳里同时听他一阵哈哈狂笑,说道:“万掌门、丁庄主!这么晚了,在帮忙捉拿刺客啊?辛苦,辛苦!哈哈!” 声音宏亮,震得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嗡嗡直响。未几,人影轻轻巧巧地落在另一旁的大殿屋顶,笑声犹未停歇。 万回春怒道:“他果然也在这里。白云,先把东西劫下再说。”顾不得自己究竟是不是他的对手,奔过殿下,跟着跃上屋顶,丁白云喝令从众:“追!”自己身先士卒,也急忙抢上。汤光亭见状道:“不是追刺客吗?追我干嘛?”一个转身,从另一边走了,万回春紧追不舍,一直跟在后面。 那丁白云从殿旁转了过去拦截,却只碰到了万回春在前面奔跑。万回春见丁白云也追了上来,便道:“那姓汤的拿走的定是金匮无疑,若是皇后所说的金匮遗命是真的,那德芳皇子就与皇位沾不上边了,所以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这姓汤的将金匮交给赵光义。”万回春一开口说话,速度就慢了下来,还好转过墙角,汤光亭还在眼前,又弯过几处楼台亭阁,丁白云忽道:“师父,我觉得这姓汤的小子好像故意放慢脚步,在等我们。” 经丁白云这么一说,万回春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他不愿意先入为主地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可是这下子由自己的徒弟提出,心中除了懊悔,也有些恼怒。正做没理会处,那跑在前面的汤光亭可听到了,忽然回头,笑道:“我怎么好意思让两位白追我一段呢?你们要这金箔打的盒子是吧?送给你们!”说罢左手一抬,将金匮扔了过去。 万回春见金匮朝自己门面飞来,心中殊无喜意,反而有被嘲弄的感觉。伸手一接,将金匮揽了过来。但见铸工精巧,绝非汤光亭所能临时找来冒充的。金匮是真品无错,但打开盒盖,只见里头铺了一张红色的鹅绒缎布,别无长物。丁白云大叫一声,说道:“我们快回去!”万回春叹了一口气,道:“他既有准备,只怕是来不及了。”丁白云道:“不搏一搏,怎么知道?”扔下汤光亭,转头就跑。万回春不忍拂逆其意,跟着奔去。 丁白云回到楼阁前,但见后来出现的那个侍卫首领还在那里,他的手下四散开来,在楼阁内外穿梭来回,忙得不可开交。他趋向前去,向那首领问道:“阁楼里的刺客抓到没有?”那侍卫首领道:“什么刺客?你们不是追去了吗?”丁白云道: “这刺客有好几个。”那侍卫首领道:“这里我派人上下都搜过了,没有别人,只有王继恩跟两个王府侍卫,他们也是追刺客到这里来的。” 丁白云不禁扼腕,又不能说他错了。万回春细声道:“他拿了金匮遗命,一定是去交给赵光义,现在赵光义人在福宁殿,我们赶去那边截他,就没错了。”丁白云低头道:“要是他已经交给赵光义了呢?”万回春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只好连夜出城去,不要再想追求仕途这一条路了。”丁白云道:“那德芳皇子呢? 不去投靠他吗?”万回春道:“赵光义知道德芳皇子找人对付他,一但让他顺利登基,他第一件事情就是铲除异己,还有那些对他有威胁的人,到时德芳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了,哪还顾得了我们?”丁白云也忍不住叹气道:“没想到我们计划了这么久,最后还是杀出了个程咬金。”两人计定,便往福宁殿而去。 那林蓝瓶与梅映雪护着王继恩,直往福宁殿而去。福宁殿旁戒备森严,四周都有宫廷侍卫重兵把守,一队队的大内禁军不住来回穿梭巡守,只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按规定除了殿内带刀侍卫之外,谁都不能带兵器进福宁殿。林蓝瓶与梅映雪便在殿外缴械,王继恩一向是伺候皇上的人,所以倒还能带着梅林两人进到殿内,但是走到寝宫前,却被其他内侍挡了下来,说道:“万岁爷要单独和晋王爷讲话,吩咐所有人在门外等着,没有召唤,谁也不能进去。” 王继恩道:“是。”便与梅林二女在外头等着。过了一会儿,王继恩询问道: “请问一下,王爷进去多久了?”那内侍道:“有一会儿了。”王继恩道:“是。” 伸手入怀,摸了摸那张从金匮里面拿出来的太后遗命。 相对于王继恩的局促不安,林蓝瓶则是好奇地极目往里头用力张望,只想能不能看透了这张纸窗,瞧清楚里面的动静。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门窗内烛光人影摇晃,寝宫内彷佛有两个人影进退走动,可是按内侍的说法,这寝宫内就只有赵匡胤与赵光义兄弟俩,难道病入膏肓的赵匡胤居然站起来了?林蓝瓶尽力睁大了眼睛,巴不得自己有天眼神通,要不然的话,就是门忽然被风吹开了也行。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到有个沉重的撞击声传出来,听那声响,有点像是斧柱撞在木板所发出来的,接着便听到有人大声说道:“你好好放手去干吧!”语调凄厉,寝宫外人人闻之变色,王继恩也是惊疑不定,惶惶不知所以,但是无人召唤,又有谁敢贸然进去呢? 好不容易大门一开,赵光义慌慌张张地走了出来,惊惶失措地道:“来人,快,快去请皇后,还有诸位皇子过来,皇上驾崩了!” 众人一听,尽皆相顾失色,就是林蓝瓶也吓了一跳。当下便有两个内侍抢了进去,另有人分头飞奔跑去请皇后皇子。赵光义道:“王继恩,你在这候着。”王继恩道:“是。”赵光义又道:“东西呢?”王继恩道:“在小人身上。”赵光义想了一想,道:“先拿过来。”王继恩道:“是。”伸手入怀,尚未摸出,赵光义又道:“不了,不用了,先放在你身上吧。”王继恩道:“是。”赵光义来回走了两步,又道:“那东西你见过了?”王继恩道:“小的当场确认过了,当时还是小的亲手收藏起来的,不会错的,文末还有:“臣赵普谨记”五个字。”赵光义道: “嗯,这件事你办得不错。”王继恩道:“托王爷鸿福。”赵光义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林蓝瓶听着赵光义与王继恩,你一言我一语的,像是事先套过招一样的对话,再看那赵光义神情彷佛有些紧张,目光始终不能在同一个地方稍作停留,心想: “我和梅姊姊站在这里,只怕他这时也是视而不见了。” 不久殿外人声响起,皇后率先赶到,入内一瞧,便即嚎啕大哭,声未少歇,其他皇子也陆续赶到。门里门外,顿时哭成一团。林蓝瓶趁乱拉着梅映雪也混了进去,但见那个躺在牙床上的中年男子,方头大耳,身材肥胖,年岁不过五十,年轻时与赵光义只怕十分相似,看样子确是赵匡胤无疑了。但见他此时目定口开,脸色惨白,好似死不瞑目一般,心想:“他好不容易并吞了这么多国家,年纪也还不能算老,统一天下已是指日可待,无奈阎王要他三更死,自然是死不瞑目了。” 那皇后与皇子德昭、德芳等,抚床痛哭,久久不能自己。王继恩趋向前去,下跪磕头道:“启禀皇后,先帝已经崩逝了,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另外先帝生前曾奉昭宪太后遗命,传位晋王,有金匮密封,可以复视。现在四境未平,契丹铁骑虎视眈眈,便请晋王尽速嗣位,然后治丧,以保社稷。” 那金匮誓盟是皇后早就已经知道的了,既然未能劫下,就不能说服朝中大臣支持,再说赵光义手握大权,先帝已逝,宫内宫外都是他的党羽,若是能保得母子性命,已属万幸了,如何能与他相争?连一个宫廷内侍都敢跟她这么说话了,此时又能说什么呢?一时百感交集,悲从中来,哭哭啼啼,更不可遏。 赵光义看不过去,宽慰了几句,那皇后突然与他哭道:“我母子性命,今后都托在皇叔手上了!”赵光义道:“本王当共保富贵,皇后切勿多虑!”皇后听他亲口说了,这才稍稍止哀。 林蓝瓶见赵匡胤已死,赵光义也已经确然继位了,心想这些哭哭啼啼的场面可没什么好看,便与梅映雪偷偷出来。殿外与汤光亭碰到了面,汤光亭问道:“里面那么热闹,是什么事啊?还有,你见着赵匡胤了没有?”林蓝瓶道:“一句话回答你两个问题:我见着死了的赵匡胤了。”汤光亭惊道:“他死了?你们东西送到没有?”林蓝瓶道:“送是送到了,不过还没派上用场,皇后就认输了。”汤光亭道: “是吗?”颇有些失望。 林蓝瓶吐了一口长气,说道:“我们走吧,我实在不想在待在这里了。”汤光亭道:“也好,反正这里也没我的事了。”带着梅林二女,趁着夜色出了皇宫。 至于而那丁白云师徒两人,也因为来到福宁殿前时,王继恩已经带着梅林二女进了殿内。他们两个不得其门而入,一直守在外面,直到宫廷内侍出来大喊:“皇上驾崩!”便知大势已去,早他们三个出宫城去了。 第二天一早,赵光义便即皇帝位,大赦改元,以今年为太平兴国元年,封前皇后为开宝皇后,弟弟赵光美避主讳,改名赵廷美,并授开封府尹,进封齐王。所有赵匡胤与赵廷美子女并称皇子皇女,封德昭为武功郡王,德芳为兴元尹,同平章事。 那李煜降宋之后,赵匡胤原本封他为违命侯,颇有羞辱之意,这时也得以加封陇西郡公,算是沾光分红。 那汤光亭三人此刻再度踏上旅程。这会儿出了城门,汤光亭道:“上哪儿去?” 林蓝瓶道:“看你想上哪儿,便上哪儿去,我这一生要做的事情,好像已经都做完了似的,现在的我脑袋一片空白。”汤光亭道:“那便先往北去吧!”心里想的是,辽沁两州既然已经在宋国的版图之下,便可以由那儿,经东阳关进太原。走了一会儿,林蓝瓶忽道:“有件事情,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汤光亭道:“什么事?” 林蓝瓶道:“昨天赵光义怎么那么急着找我们?而且一入宫,便差了人跟我们去拿金匮遗书?他好像知道他皇兄昨天就会死了一样。” 汤光亭想想也是,便道:“也对,我昨天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林蓝瓶听他赞同己见,显得有些得意,又道:“还有那时我们在皇帝寝宫门前等待,那里头就他们兄弟俩人,结果一阵稀哩哗啦之后,赵光义就出来说他哥哥死了,我看这个其中,哼哼!”汤光亭道:“现在还在天子脚下,可别乱说话。” 三人走了一阵,林蓝瓶又道:“汤哥,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可惜啊?”汤光亭道: “可惜什么?”林蓝瓶道:“你帮了赵光义这个大忙,武功又高,要是留在京城里不走,说不定他会给你个一官半职做做,将来富贵荣华,三妻四妾,简直妙不可言。” 汤光亭道:“我才不要咧,你没瞧那赵光义当了皇帝,他弟弟就要跟着改名字,我要当官,岂不是要改成“汤廷亭”?万一赵光义又挂了,换成赵廷美当皇帝,那我的名字不就全都改了?不当,不当。” 林蓝瓶听着觉得有趣,笑了出来,说道:“这样正好,我也不爱听人指挥,受人控制,从今天起,你到哪里,我便跟你到哪里,你说好不好?”话一说完,才发觉这么说有点表明这辈子要跟着他的意思,不禁觉得有些害臊,希望他急切之中听不清楚,又希望他真真切切地听明白了,不要辜负自己的一番心意。 那汤光亭既有心又无意地道:“那是当然罗,你哥哥已经把你托给我了,要我好好照顾你,我到哪里,你自然得跟着到哪里。”林蓝瓶可不让他如此赖皮,走到他面前,将他拦了下来,说道:“汤哥,我心里有件事情,趁着现在,我想说个清楚。” 汤光亭见她神色凝重,便收起嘻皮笑脸的神情,停下脚步来正色道:“瓶妹妹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千万别搁在心里,无端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林蓝瓶道: “我知道你心里喜欢梅姊姊,但是你瞧瞧她现在的样子,也不知何年何月可以痊愈。 你若心里对我有感情,总不能叫我无止境地等下去吧?”汤光亭道:“不会的,再怎么样我也会想尽办法治好她,你看她不是一日好过一日吗?我相信他很快就能痊愈的。” 林蓝瓶摇摇头,说道:“你说的还是个未知之数,我可不爱听,今天如果我和梅姊姊的处境对调,我想她也不会接受的。”汤光亭道:“如果今天中毒的是你,我也会为你走遍千山万水,想办法一定要医好你。”林蓝瓶道:“这个我相信,可是问题不在这里。” 汤光亭有点招架不住,几近哀求道:“那到底什么才是问题呢?”林蓝瓶娇嗔道:“哎呀,你实在很讨厌,跟你说了半天,也听不明白。我这么说好了,你要听清楚了……哎呀,我一个姑娘这么问人,是很难为情的。”汤光亭倒是乖觉,将眼睛闭上,说道:“那我不看你,这总成了吧。” 林蓝瓶噗嗤一笑,道:“那你就闭着眼睛,不许张开哟。好,我问你,你听好了,我只说一次。”干咳了几声,续道:“我跟梅姊姊,你到底喜欢谁多一些?” 汤光亭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原来拐弯抹角了半天,却是问这个。可是他此时此刻却答不出这没什么了不起的问题,吞吞吐吐了几声,最后才说道:“各人有各人的好,我也说不上来,就好比春兰跟秋菊吧……”林蓝瓶娇叱道:“连春兰秋菊都出来了,不行,那你到底是喜欢春兰多一些,还是喜爱秋菊多一点?”汤光亭还是不愿松口,说道:“我春天的时候喜欢兰花多一些,秋天的时候喜爱秋菊多一点。”林蓝瓶道:“梅姊姊说你是个无赖,还真是说对了呢!”汤光亭还要强辩:“可是……可是我是个疑情的无赖。” 林蓝瓶说不过他,气呼呼地想了一会儿,灵机一动,说道:“也许是题目太大了一些,你不好回答。好,我就从你的话头问,请问你现在是春天还是秋天?就是现在这个当儿,你是喜欢我多一点,还是梅姊姊多一些?” 汤光亭想她这般小题大作,有点无聊,又有点可爱。值此当儿,纵使汤光亭的嘴不是最甜的,这一点风情总还是了解的。他忽地伸出手来搂住林蓝瓶,说道: “这会儿你陪我说话解闷,我当然是喜欢你多一些。”林蓝瓶俏脸发烫,却犹不满足地问道:“你是说你跟梅姊姊在一起有点闷,所以跟我在一起可以解闷,是不是?” 这样的说法有点太过单刀直入,也有点伤人,可是梅映雪精神恍惚是事实,偶而说话,也只是:“是”、“好”、“对”等等的只字片语,就好像一个美女,却不会笑,总是美中不足。汤光亭虽然爱她,却不能否认这一点,于是想了一下,便笑道:“你说的,倒是一针见血。” 林蓝瓶心满意足,乐不可支,最后有点兴奋过度,笑得花枝乱颤,汤光亭觉得她开心得有点过头了,问道:“你还好吧?”林蓝瓶强忍住笑意,说道:“我是想到,若是梅姊姊知道你嫌她气闷,你就惨了!”汤光亭忍不住瞧了梅映雪一眼,见她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脱口说道:“我倒宁愿她此刻便听得懂,我刚刚说了些什么。”言词恳切,倒是作伪不来的。 林蓝瓶笑道:“好吧,反正我知道你此刻喜欢我多一点,那就成了。”复往前行,来到一处岔口,林蓝瓶想都不想,选了左边这条路。汤光亭道:“瓶妹妹,你这是要往西去。”林蓝瓶道:“前面有座茶棚,我想先喝口茶,歇歇腿。”汤光亭张目瞧去,见那座茶棚距离还远,要是喝完茶又回过头来走,可是有点浪费行程了,正想说:“不如先一直往北,路上再找休息的地方。”林蓝瓶却抢先说道:“往这儿去,我们可以先到华山。那陈抟老前辈还有吕洞宾道长,他们两个曾和万毒宫的人照过面,先去问问他们,就不用像大海捞针似的到太原碰运气了,更何况他们两个是世外高人,说不定有办法治梅姊姊,那我们就不用再跑一趟太原了。” 汤光亭恍然大悟,顿足击掌道:“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们了,说要去拜访,一直抽不出空来,这一下一举数得,真是好主意!”心想自己不负两位前辈所望,也正好可以去邀邀功,忽然他想想觉得不太对劲,问道:“瓶妹妹,你是怎么知道她们两位前辈的?”林蓝瓶道:“你之前谈起你这身武功的由来时,就提过他们两位的名号啦!”汤光亭道:“不对,不对,我从没跟你说过他们与万毒宫的事,还有,你怎么知道他们华山?”林蓝瓶道:“这是我昨天晚上作梦,在梦里梅姊姊偷偷告诉我的。” 汤光亭一怔,重复她的话,道:“作梦?”林蓝瓶道:“对呀。”话头一转,说道:“梅姊姊,你瞧见前面的茶棚没有?我们来比赛,看谁先跑到那里!”话才说完,拔腿就跑。梅映雪跟着向前奔出,隐隐约约间,汤光亭彷佛听到梅映雪笑着说道:“你抢先偷跑,你赖皮!” 汤光亭愣在原地,一时不得动弹,看着梅林二女往前飞奔的背影,他的一颗心卜通卜通地跳了起来,好像是既兴奋开心又惊惧惶恐,不知怎么形容。 (全书完) 注:烛影斧声一案,至今只能说还是个传说。宋史太祖本纪里,有关于赵匡胤的死,只写了:“受命杜太后,传位太宗。”九个字。把赵匡胤的遗命,烛影斧声的传闻,一概摒弃不录,有史学家因此认为,这是欲盖弥彰。在蔡东帆所着“宋朝演义”第十二回末,有其自注道:“……烛影斧声一案,事之真否?无从悬断,顾何不于太祖大渐之先,内集懿亲,外召宰辅,同诣寝门,面请顾命,而乃屏人独侍,自启流言,遗诏未闻,遽尔即位,甚至宋后有母子相托之语,此可见当日宫廷,时有不可告人之隐情,史家无从录实,因略而不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