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岳点将录》 第一章 时当正午,艳阳在天,杭洲西子湖畔,柳阴之下,摆着一副陈旧的相命摊,摊上一块木牌,横写“张铁嘴”三个大字,两旁一副对联,写的是“两片龟卜尽天下事,一张嘴说倒举世人。” 那张铁嘴坐在摊后,此人口气显然不小,但看他衣服破蔽,面黄肌瘦,可知主顾寥落,生意惨淡,日子并不好混。 此时,他双手拢在袖中,正在闭目打盹,苏堤背后,忽然转出一个少年。那少年约摸十五六岁,浓眉朗目,黑黑脸庞,年纪虽然不大,身形却相当魁梧,只是粗衣布服,赤足草履,一望而知,是个贫寒子弟。 那少年游览景色,信步而来,张铁嘴闻得步履之声,懒洋洋地张开眼睛。谁料,他一见那个少年,陡然一惊,双眼愈睁愈大,目光灼灼,朝那少年横看竖着,神色之间,一付不胜惊异之状,那少年却似醉心景色,虽是打从相命摊前经过,却未注意到张铁嘴的神情。 张铁嘴目注那少年一瞬不瞬,眼看少年由身前走过,又狠狠地朝少年背面打量几眼,突然浑身一震,扬声叫道:“小兄弟,好相貌,好骨骼。” 少年闻言一怔,转过身来,朝张铁嘴望了一眼,不禁微微—笑,道:“多谢先生夸赞。”转身行去。 张铁嘴大急,举手连招,大声叫道:“小兄弟快回来,我替你看相,说的不对,分文不取。” 接口又道:“说得全对,也是不取分文。” 少年暗暗忖道:这倒奇了,既然分文不取,何必多费口沫?思忖中,不禁好奇心动,含笑走了回来。 张铁嘴眯着双目,重向少年瞅了一眼,伸手一拍摊侧的竹凳,道:“小兄弟请坐,我看你是南人北相,不错吧?” 少年暗想,这个何用看,听我的口音,自然猜得到我是南方人,心中在想,口中笑道: “先生说的不错,在下是荆州人氏,不过,先母祖籍山东。” 张角嘴连连点头,举手一拂须,道:“小兄弟满面书卷气,依我看来,你还精通武艺,嗯——定是文武双全。” 那少年先是一笑,继而脸色一暗,甚为伤感的道:“在下读书不过识字而已,虽会几手拳,却谈不上武艺二字。” 张铁嘴摇头笑道:“小兄弟自谦,我看你双眉高直,目秀而长,这是聪明超越之征;颧高印满,鼻耳天庭,这是权威凛烈,名扬四海之相,允文充武,那是绝对不会错的。” 少年苦苦一笑道:“先生谬赞,在下文不够处馆,武不能保镖,飘零人海,三餐尚且难继…” 张铁嘴举手一摇,断然道:“小兄弟,你耳廓略嫌低反,所以幼年孤苦,好在为时已过,相法上有两句话,‘十五火星居正额,十六中在天骨法成’,从今年起……” 那少年身无分文,心想再听下去,不付钱难以为情,当下截口说道:“多谢先生指点迷津,在下身有要事,改日再来讨教。”拱了拱手,匆匆行去。 张铁嘴大为惶急,站起身来,招手唤道:“小兄弟留步,不才还有下文。” 他叫得急切,那少年越发不敢回来,反而充耳不闻,加快脚步,急急走去。 张铁嘴见少年去意已坚,神情愈显焦急,跨步离座,大声叫道:“小兄弟,不……” 一言未了,倏地双手扪心,口喷鲜血,仰面就倒。 那少年闻得身后有异,扭头一望,张铁嘴已是噗通一声,昏死在地,少年又惊又疑,不多想,疾步奔了回来,一把将张铁嘴抱起。 这时,附近的小贩与游客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噪成一片。 少年暗暗想道:这算命先生为了做我一笔生意,急成这副样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岂非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倒是我的罪过了。 一面想着,一面用手在铁嘴脸上推拿,忙了许久,才见张铁嘴吁一口气,悠悠醒来。少年如释重负,抬手一抹额上的汗水,道:“张先生,你现在感觉怎样,若是口渴,在下替你讨碗水来。” 张铁嘴喘息片刻,举起衣袖抹了抹嘴角的血渍,颤声道:“小兄弟,我一看你鼻如悬胆,准头齐山根,不断无偏欹,兰台廷尉……” 少年见他说之不了,不禁又急又气,道:“唉!张先生,这个时候还谈什么相法啊!” 张铁嘴道:“对!对!慢慢再谈。” 说完之后,由怀中摸出一个黑色小葫芦,拔开木塞,倾出一粒药丸来。 少年见他自己备有药物,料想他那呕血昏死的毛病必是宿疾,既是老毛病,一时之间,想必没有性命之忧,不禁心情一宽。这时,有人送过一碗凉水,少年接过手中,照料张铁嘴服药。 那药丸大如黄豆,黑漆漆的,不知是什么药材制成,葫芦中尚余八九粒,想来那是张铁嘴的命根子。他来不及服药,先将葫芦盖好,小心翼翼的收入怀中。此时围在四处看热闹的人们已有三十人,众人只是好奇,谁也不曾在意,唯独一个老者,却是与众不同。 那老者头带员外巾,身着一袭赤黄锦袍,足登一双金黄缎面的高头履,银髯拂胸,红光满面,背负双手,杂在人群中看热闹。 这老者衣履华贵,道貌岸然之状,俨然是一位微服出游的王公大臣,要不就是富甲一方的缙绅,但他一见张铁嘴那药丸,双眼之内,顿时露出贪婪之色,而且越来越是厉害,简直变成了一副馋涎欲滴之状。 张铁嘴收好葫芦,将那粒药丸投入口中,就少年手中饮下一口凉水,死灰般的脸上已是有了几丝血色。那少年素来就是为善最乐,眼看张铁嘴逐渐复原,脸上也绽出了一片欣慰的笑意。 岂料,张铁嘴偶一抬头,忽然见到那华服老者。四目交接,两人同是大吃一惊,那华服老者“哦!”了一声,身子一缩,躲入人群之中,眨眼不见。张铁嘴先是一怔,哪知眼珠一转,突然又是一声惨叫,双手扪心,口喷鲜血,昏死过去。 看热闹的人一阵大哗,你言我语,纷纷议论起来。 那少年惊急交加,暗想这算命的实在古怪,若说是一位风尘异人,却又如此孱弱,若说是个普通的算命江湖术士,行为又是如此颠倒。 他百思莫解.但觉人在自己手中终不能见死不救,耳听四外议论之声,心头一烦,不禁咬一咬牙,抱起张铁嘴,挤出人群,撒开大步,疾奔而去。 奔离西湖,寻了一处无人的所在,少年放下张铁嘴,双手并用,忙着为他推拿。 少年喘了一口大气,道:“张先生,你好些了吗?” 张铁嘴双目之内,突然迸出两行热泪,凄然说道:“小兄弟,我不行了。” 少年急道:“你还有药丸嘛,管用么?” 张铁嘴惨然一笑,以目示意,要少年代为取出来药丸,少年急忙掏出他怀里的葫芦,倾出一粒,喂入他的口中。 早先,张铁嘴虽是面黄肌瘦,却也还有人形,谁知两口鲜血一喷,竟然形销骨立,脸如死灰,令人望而生畏。 少年见他气息微弱,眼神散乱,不由暗暗发愁,道:“张先生,你有钱看大夫么?” 张铁嘴惨笑道:“我这毛病不是一般医生治得好的……”他似是无力说话,又似不愿多讲,顿了半晌,终未说出实情。 少年叹息一声,道:“我看先生的病已转沉重,再服一粒药丸吧!” 张铁嘴道:“也好。”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口鲜血似已涌上喉间,被他强行压住。 转眼间,张铁嘴额上汗出如浆,脸上的肌肉不住的痉挛,气息咻咻,胸头起伏如浪,看那情形,大有死亡在即之势。 少年急得汗如雨下,却又束手无策,情急之下,脱口问道:“张先生,你有家么?” 张铁嘴微微一愕,随即喘息道:“有,有,在城东郊。” 少年道:“在下送你回家。” 抱起张铁嘴,直向东郊奔去。 此时天已申牌,少年奔得满头大汗,看看已至东郊,忽听张铁嘴低声说道:“向右拐,关王庙就是。” 少年道:“哪里?在下未曾听清,先生再讲一遍。” 张铁嘴道:“关王庙。” 眼睛一阖,昏死过去。 少年好生发愁,心想这算命先生既是住在关王庙中,定然没有亲人,自己又无能为力,爱莫能助,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不成? 转念中,发觉前面果有一座小庙,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之中。少年加快脚步,飞奔到了那关王庙前,抬眼望去,原来是一座破败不堪,业已弃置的破庙。两扇木门早已腐朽,倒塌在残垣之后,少年冲入门内,扬声叫道:“庙中有人没有?” 只听一阵雀鸟鼓噪,一群麻雀扑面飞起,一阵霉湿之气,扑鼻欲呕。 少年抱着张铁嘴冲进庙堂,但见满屋积尘,四处鸟粪,倒塌的香案旁有个黄泥封炉,一只铁锅,一副碗筷,神像背后,铺了一片干草,草上一件破蔽的夹袍。 不问可知,这就是张铁嘴的居处,少年轻轻一叹,将张铁嘴放置草上,找了两块砖头充作枕头,随又将那药丹喂了一粒在张铁嘴口中。 这半晌,张铁嘴已陷于昏迷之中,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偶尔抬起沉重的眼皮,朝少年望上一眼,随又无言地闭上,少年无可如何,只有坐在一旁发怔。 过了一忽,少年拿起一把干草当作扫帚,将堂中的鸟粪和积尘打扫干净,又在庙后井中弄了一碗清水,放在张铁嘴身旁,做完之后,重又坐在一旁,呆呆地发起怔来。 须臾,暮色四合,一弯新月,悄然爬上了东墙。 少年无聊已极,加以饥肠辘辘,肚皮饿得发慌,但他从未想到撒手而去,一走了之。 约摸又守了个把时辰,少年蜷缩在地,就在张铁嘴脚头朦胧睡去。 午夜间,张铁嘴突然醒来,他轻轻地挣扎坐起,静静地看着蜷伏在脚边的少年。 柔和的月光照在堂前,反映在少年安详的脸上,那是一张淳朴的脸庞,说不上特别俊美也看不出如何聪慧,但是,这算命先生张铁嘴却似特别欣赏,他凝目而视,仔细地打量着少年的眉目口鼻,乃至每一根头发。 这一忽,算命先生张铁嘴似是突然变了一个人,只见他双目闪亮,脸上神光湛然,眉宇之间,恍惚道气盎然,令人一见肃然起敬。 随后,张铁嘴闭目沉思起来,他似是思潮起伏,时而眉飞色舞,时而愁眉不展,看他脸色阴晴不定,似是忧喜参半,且有重大的疑难,自己也委决不下。 突然间,一阵红晕涌上了他的双目,他心口一阵剧痛,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那少年一惊而醒,扑到张铁嘴身旁,扶他躺下,道:“先生怎样,病势厉害了么了?” 张铁嘴猛一闭口,压下了涌至喉间的一股热血,喘息道:“小兄弟,我不行了,我有几句话要问你,不知你肯不肯据实回答?” 那少年双眉一扬,道:“先生有话只管询问,在下没有不能告人之事。” 张铁嘴道:“小兄弟尊姓大名?” 少年道:“在下姓云,单名震。” 张铁嘴道:“云兄弟,令尊是否武林中人?” 云震点头道:“先父讳翼,在生之日,行侠江湖,人称‘中州一剑’。” 说到此处,不觉心头一动,道:“张先生也是武林中人么?” 张铁嘴似未料到云震有此一问,楞了一楞,道:“唉!小兄弟,你看我这病鬼,像个练武的人么?” 沉沉叹息一声,接道:“你的武术想必是令尊大人传授的了。” 云震点了点头,道:“在下六岁失怙,先父在世之日,性好游侠,家居之日甚少,也仅只传授了在下一套‘开山拳’,至于在下的剑法,却是先母所授。” 张铁嘴讶然道:“哦!原来令堂也是武林中人。” 云震摇头道:“先母是书香之后,原本不谙武术,只因先父练剑之时,常在一旁陪侍,偶然兴起,向先父学了过来,其后在下长大,先母便将剑法传与在下。” 张铁嘴一听,不禁眉头一皱,道:“小兄弟既会剑法,何以身不佩剑?” 云震脸上一红,道:“不瞒先生,寒家原不富有,父母双亡之后,在下流浪天涯,衣食尚且难过,虽想备置一柄佩剑,始终未能如愿。” 张铁嘴接口道:“不佩剑比较好,至少在二十岁以前,身上不要佩剑。” 云震微微一笑,顿了片刻,道:“先生好似心神不定,莫非有什么心事?” 张铁嘴道:“唉!小兄弟,你聪明颖悟,理该看得出我已病入膏育,性命就在这旦夕之间啊!” 云震道:“先生不必感伤,吉人自有天相,先生……” 他想说几句安慰之辞,但见张铁嘴目放异采,双颊之上红晕隐隐,大有回光返照,死亡在即之势,不禁暗暗一叹,将底下的话咽住。 转眼间,破庙中弥漫起一片愁云惨雾,静夜之中,但闻张铁嘴粗重的鼻息,那皎洁的月光突然隐去,仿佛死神阴影已经笼罩在这小小的破庙。 忽听张铁嘴嘶哑的声音道:“兄弟,令尊如果在世,想来尚在英年,不知……” 云震不待他将话讲完,黯然说道:“先父因为管一件闲事,与一个绰号“玉面飞狐”的武林人物发生冲突,拼杀起来,结果同归于尽。” 张铁嘴叹道:“唉!行侠仗义,往往如此结局。” 顿了一顿,问道:“小兄弟如今是随处漫游,或是打算投向何方?” 云震想了一想,道:“在下随处流浪,本来没有一定的去处,不过最近听人说起,山东济南府有一位名武师,正在招收生徒,传授武术,在下反正无事,打算跑一趟济南,碰碰运气。” “原来如此,唉!我……” 云震凝目望他一眼,道:“先生欲言又止,是有什么话不便出口么?” 张铁嘴默然不语,半晌之后,忽又自言自语道:“任重道远,危险重重,萍水相逢,还是不要拖累人吧!” 他自言自语,声音又甚为低弱,云震疑心自己听错,俯首问道:“张先生,你讲什么?” 张铁嘴恍若未闻,云震忍不住又问一遍,良久之后,始听张铁嘴悠悠一叹,道:“兄弟,你怕死么?” 云震怔了一怔,道:“在下不知怎样讲法……” 语音微顿,接道:“那得看是怎样死法?” 张铁嘴点了点头,道:“小兄弟年纪虽轻,胸襟倒是不凡。” 云震刚想谦逊一句,忽见张铁嘴神色大变,仿佛突然见到鬼魅一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觉门外探出一颗脑袋,银须很发,红光满面,赫然是日间在西子湖畔见过的那个华服老者。 那华服老者躲在门外,探首向内偷窥,突然被人发觉,似乎吓了一跳,脖子一缩,隐失不见。 云震惑然道:“张先生,这老丈是谁,与先生素来相识么?” 张铁嘴愁容满面,道:“经常碰面,不过未曾交谈过。” 云震道:“此人奇怪得很,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却又行止暖昧,鬼鬼祟祟。” 张铁嘴叹了一口气,道:“这人是……” 话未讲完,忽然心意一变,由怀中取出那黑色葫芦,送给云震,道:“小兄弟,你将葫芦放在门外去。” 云震奇道:“这是先生保命延年之药,干吗放在门外?” 张铁嘴神情怪异,苦笑道:“我已油尽灯枯,无法再活下去,这药丸留着无用,还是送人算了。” 云震暗暗想道:这张先生行事令人捉摸不透,看来也是一位怪人。 当下拿起葫芦,大步走出门外,游目四顾,旷野冷寂,四无人踪,何来那华服老者的影子。 但听张铁嘴道:“就放在地上吧!” 云震莫名其妙,依言将葫芦放在地上,转身走了回去。 行不数步,忽听张铁嘴道:“小兄弟,烦你将那一粒药丸拾回来。” 云震扭头一望,地上空空,那葫芦早已不翼而飞,月光之下,原来放置葫芦的地方有一粒黑色小点,看来正是张铁嘴常服的那种药丸,当即走了过去,打算将那药丸拾了回来。 岂料,他这里刚一举步,忽见一双白白胖胖,指甲修长的手,照地上那粒药丸伸去。 云震一见那双手掌,就知是那华服老者的手,不由无名火起,大喝一声,猛然扑了过去。 但觉眼前一花,扑了一空,四下一望,依然不见一点人影。 只听张铁嘴唤道:“小兄弟快回来,几粒药丸,算不得什么,快回来我们讲话。” 云霞暗暗诅咒一声,耳听张铁嘴又在咳嗽,急忙大步走了回去。 张铁嘴咳嗽了许久,又喘息了一阵,始才静下来,道:“小兄弟,你看那老头儿是什么人?” “云震道:“正想请问,但恐先生讲话费神,有伤贵体。” 张铁嘴微微一笑,道:“那老头不过是个偷儿,小兄弟想不到吧?” 云震讶然道:“偷儿?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张铁嘴含笑道:“吃我们这行饭的,除了一张嘴巴之外,就是一双眼睛厉害,有一次这老偷儿做案,被我在一旁看见,是以知道他的底细,哈!这老偷儿贪心厉害,方才他想留下一粒药丸,结果仍然是舍不得。” 云震牙根一咬,道:“这老贼趁人之危,可恨之至。” 张铁嘴笑道:“这老偷儿行动如风,你可记住,永远别让他靠近你的身旁。”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身子一屈,呕出了一滩紫黑的血块,云震看入眼中,恻隐之心大动,恨不能以身代之,只是徒自痛心,却也无可如何。 歇了片刻,张铁嘴重又躺卧地面,但喘息不停,额上汗流不止,眼内的神光也开始散乱起来。 云震心痛如割,不觉大声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萍水相逢,也是有缘,你若有什么未了之事,在下原意为你效劳,只要是力所能及,定然不教你失望。” 张铁嘴闻言,双目之内陡然一亮,一把抓住云震的手,急切地道:“兄弟,当真么?” 云震毅然道:“君子一诺,舍身以赴,先生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顿了顿,接道:“先生还有亲人么?” 张铁嘴急声道:“有,有,我有位师父。” 他似是激动过份,说得一句,随即呕血不止,云震见状,想他大概是难以活下去了,当下柔声说道:“先生慢慢的讲,尊师是何许人?家住何方?在下该当怎样?” 张铁嘴口齿启动,欲言又止,忽然探手怀中,摸索良久,最后取出一物,颤声说道: “兄弟,这……” 云震接过手中,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形式古朴的紫檀木小匣,那木匣约有五寸长,三寸宽,一寸多厚,想是年代久远,色泽已成紫黑,摸在手中,滑润异常,云震略略看了一下,道:“这木匣中藏的何物?与令师有何关系?” 张铁嘴道:“这里面装着一块美玉,玉上刻了一道符篆,这玉符是我师门中的至宝。” 云震暗暗忖道:星相为术数家,既不画符念咒,又不降妖捉鬼,不知要这玉符何用,而且视为至宝? 只见张铁嘴双手扪心,咳嗽了一阵,语声微弱地道:“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 云震道:“先生只管吩咐,不必客气。” 张铁嘴道:“这玉符是我师门传宗之宝,如今我客死他乡,若不将这玉符交还师门,那……那我是死不瞑目的了。” 云震道:“就是这件心愿么?这代还玉将之事,看起来并不困难,在下或者可以胜任。” 张铁嘴黯然一叹,道:“也很困难啊,像适才那个老偷儿,几粒药丸尚且不肯过放,如此重宝,更要遭他觊觑了。” 云震先是一笑,忽然想到天下事无多意外,张铁嘴的顾虑未始没有道理,当下脸色一整,慨然说道:“先生放心,如果你病势好转,自然用不着我代劳,万一你真个不测,在下定然竭尽全力,务必将玉符转交令师。” 张铁嘴转忧为喜,道:“兄弟,果能如此,我师徒同感大德,我虽在九泉之下,不敢忘记兄弟的好处。” “先生言重了,先父急公好义,杀身不顾,在下幼承庭训,岂敢有坠家风。”顿了一顿,接道:“不知令师现居何方,大名如何称呼?” 张铁嘴道:“家师隐居在贺兰山,仙迹岩,白石洞,道号白石先生。” 云震暗暗忖道:既属隐士,当是鬼谷子之流了。忽见张铁嘴摸出一个小包,道:“我包中几块碎银,是我数年的积蓄,兄弟带在身边,权充此行的路费。” 云震一想,贺兰山远在塞外,长行万里,难免需用川资,当下亦不推辞,接过小包,与那“玉符”一起收入怀中,贴身藏好。 张铁嘴转脸一望天色,沉思片刻,道:“此去贺兰,迢迢万里,云兄弟若不感觉疲倦,就请即时上路吧!” 云震闻言一怔,道:“先生的病……” 张铁嘴道:“我这病原是痼疾,苟延残喘,勉强拖到今日,这一次发病,较之以往倍为严重。” 他讲不几句,又复咳嗽呕血起来,挨了半晌,始才接道:“我活在世上,唯一的心愿,就是将‘玉符’归还师门,这心愿不了,我死难瞑目。” 云震眼看他与病魔挣扎,心头殊为酸楚,想要立时上路,又不忍撇下这垂死的人单独在此,但张铁嘴一再催促,云震无奈,只得安慰了他几句,硬起心肠,向他告辞。 此时天将拂晓,云震离开破庙,披星戴月,独自北上。 贺兰山在塞外,由杭州起程,间关万里,实非易事,而此行的目的,不过是代人归还一块玉石。 云震为人不笨,张铁嘴的言谈举止,行事为人,显然有很多可疑之处,不过,云震本能地觉得,此人对自己并无恶意,由于张铁嘴讲话一多,就会呕血不止,云震不忍心多问,心想路程虽然遥远,不过跋涉之劳,既能了却一个垂死之人的心愿,也算得一件义举,因此慨然承当了此一重托。至于那玉符竟是什么宝贝,是否有什么妙用,他想也未想,更未曾想到启开那紫檀木的小匣,私自看上一眼。 他幼失怙恃,流浪已惯,孤身长行,倒也不以为苦,这日晨间,踏上了北上金陵的官道,撒开大步,兼程行去。 次日午间,路过一片桃林,忽然闻得一个洪亮的老者声音叫道:“云小爷,救命啊!救命啊!” 云震吃了一惊,暗想即知自己姓云,一定是熟识之人,听那声音来自桃林深处,急忙循声奔了过去。 入林一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一株桃树枝上,吊着一个衣履华贵,须发如银的老者,正是前日夜间,拿走张铁嘴药丸的老头儿。 那桃树高不过立许,华服老者被人四马倒蹄捆得像只粽子,以一根细绳吊在树枝上,离地不过三四尺高,地上却是嘘嘘作声,聚了八九条青竹毒蛇,想是那蛇儿眼看着美食不能到口,全部盘聚在老者身下,昂首吐信,腾跃不已。华服老者上不沾天,下不靠地,一时之间,虽无性命之忧,只是眼看着八九条毒蛇在身下腾跃,禁不住心惊胆寒,偏又不敢挣动,否则悬吊身体的细绳一断,那可正好身遭蛇吻了。 华服老者一见云震奔来,连忙哀声道:“云小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你赶快行行好,救小老儿下来。” 那青竹蛇是有名的毒物,云震心头也不禁发毛,这时,远远站定,道:“你先说说,贵姓大名?” 华服老者愁眉苦脸道:“小老儿裴大化。” 云霞冷冷一笑,道:“偷窥可恕,乘人之危,陷人于死地,那可难以饶恕。” 裴大化双眉一整,霎时间,满脸都是哀戚之色,道:“小爷不知,老朽另有苦衷。” 云震逝:“什么苦衷?” 裴大化哀声道:“小老儿尚有九十岁的老娘,眼前卧病在家,等待老朽寻取药物,回家为老母治病。” 云震暗暗忖道:原来这老者还是一位纯孝之人,思忖中,不禁顿生敬意,肃然问道: “老丈因何落到如此窘境?” 裴大化道:“小老儿急着回家为老母治病,不料遇上了一个对头,老朽打她不过,被她弄成这副模样。” 云震道:“药丸呢?” 裴大化道:“侥幸药丸尚在,现在老朽身上。” 云震想了一想,正色道:“在下有个请求,不知老丈依是不依?” 裴大化连声道:“依!依!依!只求小爷救命,老朽无有不依。” 云震道:“老丈的身手在下见过,你若反悔,我可无法勉强。这样吧,你发一个誓,我才能够相信。” 裴大化道:“小爷不必多疑,老朽若是口不应心,教我那老娘活不过今年就是。” 云震见他以老母为誓,反觉过意不去,急忙俯身下去,解开他手脚上的绳索。那绳索捆得极为结实,云震费好大的力气才将绳结解开,束缚一去,裴大化身形一昂,飘然站了起来。 云震道:“此处离杭州有一两日的路程,老丈若是急于归家,可将药丸交予在下,让我代为送去。” 裴大化仰首向天,吸了一口长气,然后游目四顾一眼,道:“什么药丸?” 云震大怒,瞪目喝道:“你敢言而无信?” 裴大化一拂银须,笑眯眯地说道:“哈哈!实不相瞒,老夫遇上了打劫的,药丸早已被人抢去。” 云震怒叱道:“你何不早讲?” 裴大化道:“呵呵!我若早讲,你岂肯释放老夫下来?” 云震愤然道:“贪生怕死,不惜以老母发誓,你不怕被人笑骂么?” 裴大化呵呵大笑,道:“小哥儿,我那老娘早在三十年前去世,哈哈哈……”猛一挥手,啪的一声,一掌拍在云震背上,打得云震连窜五步,一跤摔仆在地。 云震惊怒交迸,忽听草声沙沙,几条青竹蛇急游而至,骇得云震猛跳而起,两步跃回了原地,再找裴大化,哪里还有人影。 这桃林中毒蛇出没,云震不敢久留,当下整一整衣,举步朝原路出林,忽然感到身上有异,急忙伸手向怀中摸去。 这一摸,骇得云震手脚冰凉,脸无人色,浑身不住地颤抖。 原来张铁嘴交给他的那个紫檀木小匣,和一小包散碎银子,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贴身藏着,此刻却是怀中宽空,木匣和小包都已不翼而飞。 这片刻间,他浑身发抖,脑海中空空洞洞,口中喃喃念道:“这怎么办?这……受人重托,误人大事,这……” 陡然间,他想到了裴大化,一定是被裴大化偷去。 这念头一出现,他再不多想,冲出桃林,狂奔而去。 他依稀记得,裴大化那哈哈大笑之声,消逝的方向是在西面,这时不愿多想,也不管有路无路,迸出全身之力,死命地向前追赶。 忽听一个又尖又脆的嗓子叫道:“抓贼!抓贼啊!前面的大哥,抓贼啊!” 云震抬头一望,只见裴大化满头大汗,气喘如牛,迎面疾奔而来。 一个白衣赛雪,手摇拂尘的妙龄道姑,却是边行边嚷,紧紧地追在裴大化身后。这二人一追一逃,其快若风,眨眼到了近处。 只见那妙龄道站拂尘一扬,高声叫道:“前面那位大哥,赶紧抓贼!” 裴大化满脸尴尬之色,大声叫道:“小兄弟让路!” 云震受人之托,迢迢万里,送还那块玉符,哪知启程不过一日,宝物便已失去,这时正当痛心疾首,气急败坏之际,一见裴大化奔到,顿时大喝一声,张开双臂,猛然抱了过去。 裴大化大惊失色,双足一蹬,霍地跳起,从云震头顶一跃而过。 云震用力过猛,不料一下抱空,身形一扑,连窜数步,拿桩不住,但听呼的一声,头顶生风,那妙龄道姑已是飞越二人头顶,截住了裴大化的去路。 顿时,三人都停下身来,裴大化与云震同是满头大汗,喘息不已,那妙龄道姑却是双手扪胸,格格娇笑,瞧那模样,显是心花怒放,其乐无比。 云震急怒未息,这时踏上一步,怒声喝道:“裴大化,还我的东西来!” 那妙龄道姑娇笑未了,接口道:“小兄弟快讲,丢了什么东西?我帮你追赃。” 裴大化不待云震开口,道:“不须多问,东西早已被仙姑抢去了。” 那妙龄道姑吃吃一笑,道:“我可不信,小兄弟先讲,是什么东西丢啦?” 云震闻言一怔,暗暗想道:“这道姑的年纪未必有我大。言谈举止却是有点古怪,久闻江湖之奇人甚多,我已失误在前,如今莫再出错。” 心念一转,先不答话,大踏步走了过去,一把抓住了裴大化的衣袖,怒声道:“姓裴的,闲话少说,还我的东西来。” 裴大化愁面苦脸,道:“东西在那位仙姑身上,你向她索取。” 云震怒道;“我不信!” 裴大化双手一摊,苦笑道:“不信你就搜。” 云震冷笑道:“你是出了名的偷儿,我搜你一搜,也不为过。”说罢之后,伸手就向他怀中摸去。 但听那妙龄道姑道:“小兄弟搜不得!” 云震连忙往手,讶然道:“为何搜不得?” “这老头儿身上暗藏毒物,你只一搜,那就中了他的诡计,悔之晚矣。” 云震一听,双目一蹙,不禁沉吟起来,道:“有这等事。” 那裴大化似是唯恐云震不搜,见他住手,顿时叫道:“小兄弟莫听仙姑鬼话……” 那妙龄道姑拂尘一挥,笑喝道:“你胆敢无礼?” 裴大化脸色一变,双手乱摇,道:“道姑别动手,我知你的心意。” 那妙龄道姑含笑道:“你知我的什么心意?” 裴大化嘻嘻一笑,道:“那是再也明白不过,仙姑抢走老朽的东西,可以美其名曰:不义之财,取不伤廉,但是东西若在这位小哥的手上,仙姑只一拿过手去,那就算是沦为盗贼,坠身绿林了,嘻嘻!” 那妙龄道姑正是这般心意,心事被人道破,不禁噗嗤一笑,道:“既是如此,我就先料理这位小哥,再来瞧瞧你又发了什么利市?”飘身上前,拂尘一挥,朝云震当头击下。 云震又惊又怒,但想那拂尘是轻柔之物,挨几下,也无性命之忧,“玉符”却是关系重大,还是先行取回为宜。当下脖子一缩,一手抱住脑袋,一手探入裴大化怀中,去搜那紫檀木小匣。 裴大化一见云震不知厉害,却是大为着急,摇手叫道:“仙姑住手,这位小哥身无武功,算不得武林中人,你若伤他,预防江湖朋友笑话。” 妙龄道站娇声笑道:“这么说来,我就只好伤你了。” 话声甫落,唰的一声,一拂尘击在裴大化小腿上,打得裴大化“哎呦”一声大叫,跳起两三尺高。 云震武功虽然低微,却秉承了先父的侠义之心,觉得受人之托,纵然舍掉性命,也得忠人之事。这时不顾一切,一手环抱住裴大化,一手在他怀中摸索,寻那紫檀木小匣。 裴大化带着云震跳起,突然大笑道:“呵呵!小兄弟,好痒!” 那妙龄道姑笑道:“啊!原来不痛。” 唰的一声,又是一拂尘击在裴大化腿上。 这一拂尘着实不轻,打得裴大化大叫一声,摔倒在地,猛然打滚。 云震生性坚韧,“玉符”未曾搜到,抱着裴大化硬是不放,两人在地上滚了几滚,裴大化双手一撑,身子弹了起来,重又站定。 那妙龄道姑娇笑不竭,道:“小兄弟快松手,否则我连你一起打啦!” 云震摸遍裴大化身上,找不着那紫檀木小匣,急怒交迸之下,扭头喝道:“站开!” 那妙龄道姑似是有生以来,从未被人如此叱斥过,这时星眸大睁,不胜讶异,说道: “咦!你知道我是谁,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云震怒声道:“我不管你是谁。” 妙龄道姑勃然色变,冷笑道:“哼!你道我真的不杀人么?” 云震先是一怔,随即冷冷说道:“谁管你杀不杀人,哼!失掉之物寻不回来,我也懒得活了。” 说罢,也不管那道姑如何,重又搜索裴大化身上。 那妙龄道姑移步上前,拂尘一场,待向云震头顶击下,听到最后一句话,忽然心意一变,奇道:“你失掉了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居然令你不想活了?” 裴大化接口道:“说来惭愧,是老朽拿了他的几粒药丸,那药丸已被仙姑取去,仙姑将老朽吊在树上,多亏这位小哥不记仇恨,将老朽释放下地。” 那妙龄道姑嗔然道:“谁问你了?要你多嘴。”拂尘一扬,便待击去。 裴大化急声道:“谋财不害命,害命不谋财,仙姑取走了老朽的药物,岂可再伤害老朽的身于?” 那妙龄道站嗔然怒喝道:“老而无耻!” 忽然想到下面三字是“是为贼”,裴大化原本是个偷儿,那是白骂了。 她心头一想,忍不住噗哧一笑,裴大化自己也不禁莞尔。忽见云震直起身来,面红耳赤,满头大汗,历身喝道:“老贼,还我的东西来!” 裴大化提衣衫一抖,急道:“抓奸捉双,抓贼拿赃,你已搜遍我的全身,可有你的物件?” 云震一楞,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倒是被他问住。 原来云震已经将他浑身搜遍,裴大化囊空如洗,别说那紫檀小木匣,便是铜线碎纸也找不出一片,云震虽然断定“玉符”是被他窃去,却非亲眼所见,赃物不在,自是不好讲话。 裴大化理直气壮,转面一望那妙龄道姑,道:“仙姑是否也要搜索一遍,要不老朽脱下衣裤……”说话中,伸手便解腰带,大有立时脱衣之势。 那妙龄道姑猛哼一口,抬手遮住双眼,道:“混帐!谁说要搜了?” 裴大化大为得意,道;“仙姑既是不搜,老朽可就去了。” “谁教你不走啦?” 裴大化呵呵一笑,伸手一拍云震肩头,道:“小兄弟,老朽替你留意,若是拾着了你的东西,定然交还给你。” 云震见他要走,心头一急,大声喝道:“且慢!” 裴大化面色一沉,道:“怎么?莫非你还要再搜一遍?天下偷儿多如牛毛,你大概就只认识我这一个?” 云震怔了一怔,暗想:这一路之上,再无旁人靠近过我,那“玉符”八成是被他偷去了,藏在什么隐蔽地方。 心念电转,但觉这种判断难免捕风捉影之嫌,因之也不讲出口来,只是打定主意决心追定了裴大化,慢慢向他追讨。 裴大化见他无言可对,不禁哈哈一笑,朝那妙龄道姑姑手一拱,扬长而去。 云震霍然一惊,暗想这偷儿行走如飞,自己跟他不上,那却不妙,当下跃上一步,抓住裴大化的衣袖,紧紧随在他的身旁。 裴大化恍若不觉,两人并肩而行,由妙龄道姑身前大踏步走过。 那妙龄道姑吟吟而笑,看来已放过了二人,谁料两人刚刚走过,那道姑突然喝道:“老偷儿,看打!” 语声甫落,唰的一声脆响,那拂尘已是结结实实,击在裴大化腰上。 只见裴大化哎呦一声大叫,双手抚腰,猛然一跳,跃出了八尺开外。 云震先是一惊,目光到处,不禁惊诧欲绝,脱口叫道:“这是我的东西!”扑身向前,伸手便抢。 原来那妙龄道姑佛尘抽在裴大化腰际,拂尘收回之际,不知怎的,拂尘马尾上竟然卷着一物紫霞隐蕴,赫然是那盛放“玉符”的紫檀木小匣。 云震一时情急,扑身就抢,但听那妙龄道姑喝道:“好大胆,抢夺本仙姑的宝物,不怕死么?” 这道姑年纪不大,武功却是惊人,也未见她如何动作,那紫檀木小匣早已转到了她的左手,右手拂尘一沉,已是抽在云震腿上,打得云震骨痛欲裂,一跤摔在地上。 裴大化睹状,忘了腰上疼痛,哈哈一声大笑,忽然发觉,锦袍腰际裂了一条口子,长达尺许,断处如被刀斩,原来藏在囊中的檀木小匣,业已落在道姑手中,吓的面无人色,转身狂奔而去。 那妙龄道姑左手托定木匣,右手摇动拂尘,眼望云震,直笑得花枝乱颤,虽知裴大化逃去,却是懒得理会。 云震摔了一跤,立起身来,眼前仍旧冒着金星,那银铃般的笑声。缭绕耳际,兀自不竭,不由大怒,瞪目喝道:“笑什么?” 那妙龄道姑面孔一板,佯怒道:“凶什么?” 说罢之后,又复大笑。 云震怒气山涌,口齿启动,欲待大声斥责,忽然心头一动,暗暗忖道:我好湖涂,这道姑年纪虽轻,确是所谓武林人物,我不过会打一套“开山拳”,算不得会武术啊! 思忖中,不觉仔细打量那道姑一眼,但见她眉目如画,笑靥如花,衬着那莹白肌肤,窈窕的身段,若非穿着一身道装,明明是一位盈盈十五,明珠不字之年的美貌少女,却又有一身神奇莫测的武功,相形之下,自己实是过于寒酸了。 那妙龄道姑正自大笑,忽见云震凝目望往自己,脸上怒色渐减,阴唳渐增,好似突然之间,有了无穷的心事,不由大惑道:“喂!你不抢我的宝物啦?” 云震双眉一蹙,道:“这木匣原是在下之物……” 那妙龄道姑不待他将话讲完,抢白道:“你的东西怎会到我手上,我偷你的?抢你的?” 云震苦笑道:“当然不是偷抢,但……” 那妙龄道姑截口道:“那就得啦,这样吧,我反正闲得无聊,咱们来捉迷藏,你站着别动,我先躲起来,你找到了我,我就将这宝贝给你。” 云震莞尔一笑,暗想这道姑到底年轻,尚未脱去孩童心性,再一转念,忽然觉出不妙,急忙摇头道:“捉迷藏的游戏,在下不敢奉陪。” 妙龄道姑笑道:“为什么?” 云震道:“仙姑轻功高绝,别说先行藏起,便是飘然而去,在下也找仙姑不着了。” 那妙龄道姑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是怕我趁机离开,将这宝贝带走了。” 顿了一顿,接道:“好啦!我是抢来的,如今我站在此地不动,你有本领就由我手中抢回去。” 云震一听,跃跃欲动,转念一想,这道姑明明有一身惊人的武功,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这主意,显然是想作弄自己,还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心念一转,摇头笑道:“仙姑的本领,在下已经见识过,再说强抢硬夺之事,亦非在下所喜,仙姑还是慷慨到底,再指一条明路吧!” 妙龄道姑盈盈一笑,一扬手中的紫檀木小匣,道:“看不出来,你这人恁地狡猾,也好,你伏在地上,让我打你三十拂尘,我算白忙一场,将这宝贝给你也罢。” 云震一听,啼笑皆非,不知如何是好。 要知云震浪迹江湖,见闻也不算少,而且天资聪悟,头脑十分灵活,只是生性沉稳,聪明而不外露,这道姑显然是武林高手之流,云震却不过由先父手中,学过一套启蒙扎根的拳术,凭着这些年流浪江湖的经验,那一套“开山拳法”,只合强筋健骨之用,与人动手相搏,却是太不管用,与道姑这种高手对敌,更是有等于无。 他衡情度理,知道争强比胜,毫无胜理,软语相求,却又老不起面皮,再说也未必有效,挨上三十拂尘,倒不失可行之道,只是撇开疼痛不计,却也未免屈辱。 那妙龄道姑见他沉吟不语,突然脸色一寒,冷冷说道:“怎么样?愿挨我就打,否则我一走了之,须是怨我不得。” 这道姑喜怒无常,云震力不能胜,心头好生为难。 妙龄道站忽然冷冷一哼,身形一闪,霍地掠出两丈多远,大有拂袖而去之势。 云震大摇喝道:“留步!” 那妙龄道姑转过面来,冷冰冰说道:“你速作决断,我还有事情要办,懒得与你罗嗦了。” 云震暗暗忖道;那“玉符”是张铁嘴师门至宝,若不交还白石先生,张铁嘴死难瞑目,我受人之托,理该忠人之事,“玉符”是务必要收回的了。 但听那妙龄道姑怒声道:“如何决定?” 云震只怕她就此一走,鸿飞蒙蒙,当下不及多想,大步走了过去,冷笑道:“韩信曾受胯下之辱,区区不过一介小卒,挨上三十拂尘,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情。” 那妙龄道姑秀眉一扬,道:“你是答应了?” 云震暗忖: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当下一言不发,自行仆伏下去。 他自甘受辱,实因受人之托,既已承诺,不愿误人之事,当其仆伏之际,脸上不禁露出悲愤之色,那妙龄道姑却是暗暗得意,拂尘一扬,喝道:“我下手很重,你再想一想,若是反悔,还来得及。” 云震勃然大怒,厉声道:“少说废话!” 妙龄道姑抿嘴一笑,道:“这是周瑜打黄盖,我愿打,你愿挨,打断了双腿,你可不能怨我。” 云震怒道:“罗嗦!” 妙龄道姑抿嘴一笑,呼的一声,佛尘在头顶挽了老大一个圈子,唰的抽了下去。 云震仆伏在地,听那拂尘挟着一股刺耳的劲风击了下来,想起裴大化锦抱腰际那道裂痕,不禁心惊胆寒,拂尘未到,先已牙一咬,浑身陡地一颤。 岂料,那妙龄道姑拂尘击到半路,慕地容色一动,“咦!”的一声,拂尘一收,侧耳倾听起来。 云震怒不可抑,扭头喝道:“你是存心戏弄……” 妙龄道姑悄声道:“嘘!有人来啊!” 云震一听,荒野沉寂,何来半点声响。 妙龄道姑悄声道:“再听,马蹄声。” 云震仔细一听,果然似有一阵隐约的马蹄声响,传入了耳际,不禁脸上一红,匆匆站了起来。那妙龄道姑倏地低声道:“不成,快随我来。” 抓住云震的手臂,风驰电掣而去。 云震心头大惑,未及转念,已被妙龄道姑拖到一座小丘之后,按倒在地,隐身一片茂草之后。 两人刚刚藏好,官道之上,两骑红马奋蹄扬鬃,绝尘而至。 只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小——姐——” 云震由草丛之后看去,只见两骑红马神骏已极,马上之人同是鲜衣华服,背上插着兵刃,其中一个纵声呼唤,缭亮悠长的声音,四野飘荡,久久不竭。 两骑马由北而南,转眼去远,那妙龄道姑格格一笑,双手支头,依旧仆伏在草地之上,道:“喂!这一打岔,我懒得打人了,你的宝贝还要不要?” 这小丘距官道约有二三十丈远,丘上绿草如茵,仆伏在丘陵背后,俯瞰官道,一览无遗,云震与那妙龄道姑并肩仆伏着,两人之间,相去不过尺许,那紫檀小木匣放置在道姑面前,云震若要拿取,正是伸手可及,只是明知道姑武功了得,不敢冒然去动手。 他苦苦一笑,道:“这是旁人的东西,我受委托,代为送出塞外……” 妙龄道姑道:“塞外,远得很啊!” 云震漠然一笑,道:“远是很远,但我既已答应下来,终要送到收件人手中。” 妙龄道姑撇嘴道:“志气是有,也重诺言,可惜时运不佳。” 说到此处,伸手在那木匣上摩挲了一阵,道:“嗯!单这一个檀木小匣,便是万金难求之物,匣中所藏之物,其贵重可想而知了。” 云震奇道:“万金难求,未免夸大了。” 妙龄道姑道:“哼!你知道什么,如果我的判断不错,这个匣定然是千年神木的根部雕成,你瞧。” 说着,倒转佛尘,右手拇指朝下,在拂尘柄上用力一刮。 只听“嗤——”的一声,拂尘柄上,被她指甲刮了一道深槽。 那佛尘柄是以美玉制成,其坚硬可想而知,云震见她信手一刮,竟然刻出一道深槽.正自暗惊其指甲之利,指力之强,忽又见她去刻刮那紫檀木小匣,急忙说道:“这是旁人的宝物,毁损不得。” 那妙龄道站嗔然道:“在我手中,就归我所有,我高兴怎样就怎样。” 云震哭笑不得,欲待伸手拦阻,忽然发觉那妙龄道姑的一双柔荑,晶莹如玉,白晰异常,十指纤细,其美不可方物,一时之间,不觉呆住。 那妙龄道姑指端注劲,用力一刮,匣仍平滑如故,丝毫无损,不禁大为得意,说道: “当真坚逾宝玉,哼!如果我料想不错,且还水火不侵哩!” 云震暗暗发愁。忖道:唉!这“玉符”愈是宝贵,她愈发不舍放手,我武功又不能胜她,这却如何是好? 那木匣紫光滟滟,恍若一层宝气,色泽古雅,似是千百年以上的古物,妙龄道姑把玩良久,神情之间,一付爱不忍释的样子,云震心焦发焚,却是无计可施。 忽听那妙龄道姑道:“喂!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宝物?” 云震故意淡然道:“说来可笑,只是术数家的一块玉符而已。” 妙龄道姑冷冷一哼,道:“玉符,什么样的一块玉符?” 云震道:“在下未曾看过,想必是一块古玉,上面刻着一道符篆吧?” 那妙龄道姑晒然道:“这话只能骗三岁小孩,天下还有替人传送宝物,不私自瞧上一眼的么?” 云震淡淡地说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别人所有,看过之后,徒乱心意。” 那妙龄道姑微微一笑,道:“你这人当真奇怪,武功低微,胸襟气度却大得惊人。”说话中,便待启开那紫檀木小匣。 云震暗暗忖道:那“玉符”不知到底是何宝物,这道姑行事任性,显然不是正派侠士之流,她若看得眼红,那就更不肯送还给我了。心念一转,顿时大声道:“启开不得!” 妙龄道姑双眉一挑道:“为什么?” 云震冷冷说道:“那物主未曾令我开启,所以我不能擅自启开,你当然更不能了。” 那妙龄道姑不怒反笑,道:“嘿!你还能收回这东西?” 云震绝然道:“只要在下三寸气在,此物是定然要收回的了。” 妙龄道姑满脸不屑之色,道:“凭什么?文来?武来?” 云震淡然道:“动手相搏,在下自知不是仙姑的对手,若是比文,在下倒还有几分自信。” 那妙龄道姑哑然失笑,道:“做梦,你以为我要与你较量诗文么?会错意了。” 云震脸色一红,正待反唇相讥,耳际忽又闻到呼唤“小姐”之声,移目一望,又是两匹红马,自北而南.绝尘驰过。 这先后两起人马都是鲜衣怒马,一面向南疾驰,一面呼唤“小姐”,声势赫赫,颇为惊人。 展眼间,蹄声隐约,两骑马业已驰远。 那妙龄道姑倏地笑道:“也罢,看你这人还有骨气,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云震道:“什么机会?” 那妙龄道姑道:“你且说说,先头你搜索那老偷儿时,他身上一无所有,我却偏偏在他身上找出这匣儿来,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云震先前就感到迷惑,只是无暇思索真相,这时急快说道:“仙姑容在下思索一下……” 那妙龄道姑灿然一笑,道:“限半刻时间,这是你唯一收回宝物的机会,说错了,宝物就永远是我的了。” 云震一听,急忙凝神思索,寻思其中的道理。 但听那呼唤“小姐”之声又起,转眼间,又是两匹快马从丘陵下驰过。 这已是第三批人,那六人服色不一,却都是锦衣华服,富裕打扮,六匹马则全是毛色如火,神骏非凡,其呼唤“小姐”之声也全是声音嘹亮,中气充沛,非常人可比。 第三批人刚刚过去,那呼唤之声尚在旷野之上缭绕,官道北面蹄声又起,转眼之间,又是两骑红色宝马驰过。 云震惊疑不已,讶异不置,简直想不出什么人家声势如此浩大,拥有这么多的宝马,连毛色都能一致。 但听那妙龄道姑道:“喂!想出道理没有?” 云震急道:“时限稍宽,容在下多想一想。” 那妙龄道姑道:“时光不早,我懒得与你鬼混了。”娇躯一仰,飘身而起。 云震急忙站起,道:“仙姑稍待,在下……” 说到此处,却是说不下去。 那妙龄道姑噗嗤一笑,道:“算了吧,让你想一辈子,你也想不出其中的道理。” 云震满面通红,他早已绞尽脑汁,虽然想出几种可能,却都是胡猜乱想,毫无把握可言,而那“玉符”关系重大,又不敢随便猜测。 只听那妙龄道姑道:“还是让我告诉你吧,那老偷儿的窃匣手法出神入化,当你搜索他身上时,东西就在他手上转来转去,一忽儿在左手袖中,一忽儿在右手袖中,最后将东西塞在你的腰带里,当你搜索完毕之后,他又轻而易举的拿回去了。” 云震瞠目道:“当真?” 那妙龄道姑傲然道:“我是什么人,难道还骗你不成,哼!他手法再高明百倍,也逃不过我的法眼。” 云震半信半疑,瞧她似有飘然而去之意,急道:“仙姑,这‘玉符’对你并无用处,但在下受人之托,如果误人之事,那就死不瞑目了。” 那妙龄道姑冷冷一哼,道:“我管不着。” 语声微顿,接着道:“这样吧,我大发慈悲,让你看‘玉符’一眼,如此你也可瞑目了,至于收回,你今生休想了。” 说罢之后,双手一合,将那紫檀木小匣夹在掌中,凝神静立,倏的大喝道:“开!” 她早已揣摩出那宝匣的开启之法,这时功凝掌心,吸往宝匣上下两面,随即双掌一分,将那匣盖揭了开来。 不料,匣盖揭开,云震与那妙龄道姑同都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匣内仅只铺着一块折叠作三层的黄绫,黄绫之上遗留着一块覆压过的痕迹,那痕迹作长方形,一端有棱角,一端没有,看那情形,正是“玉符”压久之后所遗的痕印,可是,那“玉符”却已不翼而飞,不知落在何处了。 妙龄道姑倏地问道:“托你转交‘玉符’之人会作弄你么?” 云震木然道:“衡情度理,不至如此。” 那妙龄道姑眼珠一转,突然顿足道:“哎呀!中了老偷儿的诡计,‘玉符’早已被他取去了。” 身形一晃,疾掠而去。 云震惊怒莫名,探手一抓,厉声道:“慢着!” 那妙龄道姑行若飘风,一掠两丈开外,闻得云震厉喝之声,顿时身形一住,满面怒容道:“你待怎样?” 云震气塞,一时之间,竟然答不上话来。 他虽流浪已久,经历终究单纯,这一二日间所遇上的人和事,则是他前所未经,根本无从了解的,如今遇上这等棘手的难题,束手无策,徒自愤怒,却是一筹莫展。 但听那妙龄道姑冷冰冰说道:“这宝匣我已要定,你再罗嗦,休怨我取你性命。” 说到此处,忽又心意一变,由囊中取出一个黑色小葫芦甩了过去,道:“这参丸中似乎混有千年雪莲,我由老偷儿手上夺来,大概也是你的东西,念你为人不坏,我退还给你。” 说罢之后,纵身急掠而去,转眼已在数十丈外。 云震接住那黑色葫芦,知道是张铁嘴的药物,急忙揣入怀中,撒开大步,向那道姑所行的方向追去。 这时天已向晚,暮色苍茫中,但见荒烟蔓草,那道姑早已失去了踪影。 云震一面撒腿狂奔,一面暗暗盘算,想那道姑与裴大化所去的方向都是北边,自己要想追回“玉符”,只有跟着北上,因之奔上官道,立时朝北面赶去。 约摸奔行了半个时辰,官道北面,驰来一骑黄骠健马,马上一位穿着青绸长衫,三绺花须,目光奕奕,满脸精悍之色的老者。 那青衫老者疾驰而来,发觉云震踏着夜色飞奔赶路,脸上神色一动,倏地一勒马缰,那黄骠马顿时一声长嘶,人立而起。 云震刚好奔到近处,不想那老者突然勒马,倒被吓了一跳,急忙闪开一步,继续奔去。 那青衫老者突然唤道:“小兄弟!” 也未见他俯身探臂,左手一扬,竟然抓住云震的腰带,将他举了起来。 云震吃了一惊,怒道:“这是干什么?” 那青衫老者冷冷道:“你一路来,遇上些何等样人?” 这老者语声苍劲,震人耳膜,云震被他提在手中,双腿悬空,心头大感厌烦。 他失了“玉符”,正当怨气冲天之际,又碰上如此一个强行霸道之人,不觉怒火更炽,粗声粗气地道:“你问什么?再说一遍。” 那青衫老者眉宇之间煞气陡涌,冷声道:“我问你一路跑来,遇见过一些何等样人?” 云震大声道:“多啦,最先遇到一个可恶极的偷儿。” 那青衫老者冷然道:“倒在前面路边,快死了,还有呢?” 云震听他咒诅裴大化,不禁一笑,道:“还有八个骑红马的人,分作四队。” 青衫老者峻声道:“另外还遇到过什么人?” 云震暗忖道:“这老头儿意在寻人,与那批骑红马的人想必是一伙。” 这老者举止粗暴,盛气凌人,云震大起反感,又当心情恶劣之时,不禁起了作弄之心,当下说道:“除了上面说的几人,另外还见过一个女子。” 青衫老者容色耸动,厉声喝道:“多大年纪,穿着怎样?” 云震见老者发急,越发断定自己所想不差,暗想寻的既是小姐,年纪当然不大,穿着又岂能坏,当下故作沉吟之状,缓缓说道:“年纪不大,穿着十分华贵。” 青衫老者沉声道:“是向南走?向北走?” 云震摇头道:“那女子躺在一片桃林之内,看样子受了重伤,既未向南,亦……” 青衫老者双眉猛的一蹙,厉声道:“小狗若有半字虚言,老夫回头取你的狗命。” 随手一振,“叭”的一声,将云震摔倒地面,纵辔飞驰而去。 这一摔虽不极重,也不太轻,只摔得云震鼻青眼肿,右腿骨酸痛欲折。 云震气极,人未站起,扭头大叫道:“那女子快死了,你……” 言犹未了,那黄骠马早已驰出百丈之外。 云震跑了一天,早已筋疲力竭,经此一摔,更是举步艰难,这时站起身来,跛着右足,一拐一拐,缓步朝前走去。 行了里许,耳中忽然闻得一阵微弱的呻吟之声。 那呻吟之声来自一片茂草深处,若断若续,随风飘来,云震驻足听了一阵,扬声问道: “有人受伤么?” 只听那草丛之内有人道:“小兄弟,你过来……” 那语声细若坟蚋,云震犹未听清,忽然想起适才那青衫老者之言,于是大声的问道: “是裴大化么?” 草丛之内那人道:“是我,小兄弟,求……你……过……” 云震暗暗忖道:好像是裴大化的声音,难道报应真的这么快法。 思忖中,一步一步拐了过去,鼻中闻得一股血腥气,分开茂草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风尘恋恋扫校,独家连载 第二章 云震大吃—惊,原来裴大化胸口被人以重手法击了一掌,锦袍碎裂,赫然一个掌印,须发袍服之上,血污狼籍。鼻孔嘴角间血流未止,这时仆伏于血泊之内,眼看就要断气。 云震暗暗心惊,扶着裴大化坐起,问道:“什么人将你伤成这样?” 裴大化口角肌肉抽搐不己,挣扎了半响,气若游丝,道:“是两个骑红马的。” 云震虽恨此人行为卑鄙,但见他年纪老人,受伤如此惨重,已是垂死之人,本待追索“玉符”,却又感到不忍,突然想起,那妙龄道姑临去之际,曾将张铁嘴的药丸退还自己;当下取出那黑色小葫芦来,大声道: “这葫芦中是什么药物,可以疗伤么?” 裴大化奄奄一息,眼皮已快垂下,忽然看到云震手中的葫芦,双目之内,斗然闪起一片光芒,颤声道: “这………这………” 云震大声道:“这是那算命先生的药丸,对你有用么?” 裴大化浑身颤动,满脸希冀之色,道:“有用,有用,求小爷……”张开嘴唇,意欲云震将药丸喂他服下。 云震想起那道姑曾经说过,这药丸中混有千年雪莲,显是疗伤圣品,眼看裴大化那迫不及待之状,心头既感嫌恶,又觉得甚为可怜。 想起裴大化趁人之危,强夺张铁嘴续命的药物,自己解他的危难,他反而恩将仇报,夺去自己的“玉符”,像这种人,死有余辜,大可不必救他活命,但见死不救,终是大违本性,微微一顿之后,终于拔开瓶塞,拈了一粒参丸,投入裴大化口内。 裴大化惊喜若狂,囫囵吞下,赫然道: “小兄弟,老朽被恶人打了一掌,心脉几被震碎,这药丸虽有奇效,药力不够,仍旧难以活命。” 云震见他贪生怕死,溢于言表,心头甚为厌烦,转念一想,市井小人,类多如此,自己救人救到底,何必与他—般见识,当下一言不发,将余下的药丸连同葫芦,一并放在他的手内。 裴大化如获至宝,又倾出一粒药丸,匆匆吞入腹内,盖上葫芦塞子,颤巍巍的揣入怀内。 忽然间,官道南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响,转眼之间,蹄声雷鸣,九骑骏马风驰电掣而至。 裴大化脸上刚刚回复几丝血色,闻得这阵蹄声,顿时吓得脸无人色,急声道:“快躲”。身子一侧,重又仆伏于血泊之内。 云震微微一惊,伏下身子,由草丛之内望去,只见先前遇见过的那个青衣老者一马当先,那八个骑红马的紧随在后,沙尘滚滚,蹄声如雷,旋风般地驰了过去。 那几人经过附近时,青衣老者与两名骑红马的锦衣大汉扭头向草丛望了—眼,想是因为身有急事,未曾细看,匆匆一瞥,马已去远。 裴大化等到几人去远,始才挣扎坐起,过了许久,脸上犹带惊悸之色,云震好奇心动,要想打听那批人的来历,却又不耻裴大化的为人,懒得与他多言,当下将手一伸,道:“还来。” 裴大化一愣,道:“还什么?” 云震怒道:“装蒜,还我的‘玉符’来?” 裴大化容色一动,摇头道:“老朽几时拿了你的‘玉符’?没有啊!” 云震勃然大怒,猛然站起,戟指道: “裴大化,我瞧你这人已是不可救药了。” 裴大化似是受了天大的冤屈,道:“小兄弟,老朽当真没有拿你的‘玉符’啊!小兄弟若是不信,老朽可以对天发誓。” 云震道:“呸!我早已听你发过誓了。”说到此处,跨上一步,恨声道:“赶紧还我的‘玉符’,否则莫怪我趁人之危,取你性命。” 裴大化双手一摊,苦笑道:“我的小爷,你说的什么玉符?那玉符是何模样?” 云震怒道: “我也不知是何模样。”手一伸,—把抓住裴大化的领口,将他提了起来,沉声道: “你还不还?不还我要你的老命!” 裴大化苦笑道:“老朽确实没有拿你的‘玉符’啊!”微微一顿,接道: “那‘玉符’有何用处?若是贵重之物,老朽赔你一个就是。” 云震暗暗忖道:你若未拿‘玉符’,何必问它的用处。 忖念中,一手伸入裴大化怀中,去搜他的身上,哪知裴大化身上空空如也,任何物件俱无。 云震大惑,刚刚明明见他将那药葫芦揣入怀内,这时连那葫芦也找不到了,心头气急。 握拳一挥,猛然向他脸上擂去。 裴大化惊叫道:“有话好说,别动粗。” 云震充耳不闻。一拳击了下去,怎奈裴大化身负重伤,没有还手之力,这攻击老弱之事,与云震的本性大相违背,他拳头已快击到裴大化脸上,终是强抑怒火,将手停住。 裴大化惊魂甫定,急道:“小爷请坐。咱们先把话讲清楚。” 云震恨极、情知这老偷儿狡诈绝伦,当下咬牙不语,扯断腰带,三把两把剥下了裴大化的外衣,里里外外,将他身上搜了一遍。哪知反来覆去,依然未曾搜出一物。 裴大化求饶道:“我的小爷,老朽身负重伤,这么赤条条的,受了风寒,还能活命么?” 云震怒喝道:“刚才的药丸呢?”忽然心头一动,伸手向他胯下摸去。 裴大化急道:“哎唷,好痒,嘻嘻!” 云震由他裤裆之内,一把掏出了那装药丸的葫芦,重又伸手摸去,掏了半天,却是再无别物。 原来裴大化贼性难改,一见云震搜身,本能肌胸腹一缩,那葫芦向下一溜,滑入了裤裆之内,不料仍旧被云震搜到。 云震恨得牙痒痒的,一扬手中葫芦,恨声道:“裴大化,你若不还我的‘玉符’,我也不用杀你,只是收回这药丸,让你自生自灭,看你如何下场。” 裴大化先是一怔,随即脸色一整,道:“小哥儿,你先坐下,咱们正正经经的谈一下。” 云震怒道:“你我之间,无话可谈,你还我的‘玉符’,咱们两罢干休,如若不然,我三拳两脚,教你丧命在此。” 裴大化愁眉苦脸,道:“小哥儿,我也不再瞒你,你那‘玉符’我已失去。” 云震惊道:“我不信。” 裴大化沉沉叹息一声,道:“那‘玉符’已被两个骑红马的夺去,我胸上这一掌就是证明。” 云震冷冷一哼,道:“你老奸巨滑,‘玉符’藏在你的身上,别人怎会知道,这话我难以相信。” 裴大化道:“唉!小哥啊,那‘玉符’原本藏在你的身上,老朽不是同样知道么?”顿了一顿,接道: “也只怨我虚名在外,那批黑吃黑的恶人,只一遇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在我身上搜索一番,老朽我武功不济,也只有无可奈何。” 云震闻言一怔,看裴大化神色间隐然有怨恨之色,不似作伪,一时之间,反而怔住。 但听裴大化道:“小兄弟,老朽有一事不解。” 云震道:“什么事?” 裴大化道:“江湖道上有句俗话:‘谋财不害命,害命不谋财。’那人夺去‘玉符’,原无谋害老朽之心,但他看过‘玉符’之后,突然心意一变,决心置老朽于死地,这一点,老朽我百思不解。” 云震冷冷道:“那‘玉符’必是无价之宝,他怕你走漏消息,是以要杀你灭口。” “小兄弟当真不知那‘玉符’的用处?” 云震两道目光紧紧盯在裴大化脸上,道:“不知。” 裴大化先是一怔,继而长长叹息一声,道:“唉!可惜我也不知那‘玉符’的用处,如此倒是便宜那恶贼了。” 云震道:“那骑红马的共有八人,劫夺‘玉符’之人,长相怎样?” 裴大化道:“那是一个瘦长汉子,年纪约莫三十来岁,左眉上有一条寸许长的刀疤,此外就不知道了。” 云震暗暗忖道:这老儿鬼计多端,他的话实在难以相信,但要不信,却又无法可施。 思忖中,忽然想起从未搜索过裴大化的靴统,当下也不客气,抓住裴大化的靴底,猛然向下一拉。 裴大化大惊失色,双手抱腿,大声抗议,但他受伤之后,双手软弱无力,云震用力一扯,拉下了他左脚的靴子,仔细检查,没有发现什么,当下一不做,二不休,再脱他有脚的靴子,裴大化杀猪一般的叫喊,云震毫不理会,退下他右脚的靴子。仔细一检查,突然发觉靴统是夹层,内中藏着一块陈旧的黄绢,黄绢之上,写着一段文字。 云震抽出那块黄绢,裴大化劈手就抢,云震跳开一步,月光之下,只见黄绢一端,写着“罗侯心法”四个草字。 这黄绢尺许见方,“罗侯心法”四字之后,尚有三四百字,龙飞凤舞,笔力遒劲,好一手颜鲁公的草书,裴大化挣扎站起,来抢云震手中的黄绢,云震不及细看,跳开一步,将那黄绢揣入了怀内。 裴大化满头大汗,低声哀求道:“我的小爷,快还给我,我叫你老祖宗也行。” 云震笑道:“你还我的‘玉符’来,咱们物归原主,两不吃亏”。 裴大化急道:“‘玉符’确是被那骑红马的劫去了,若说假话,教我天诛地灭,下辈子依然做贼。” 云震道:“是你窃去我的‘玉符’我唯你是问,你若想收回这‘罗侯心法’……” 裴大化吓得脸无人色,双手连挥,低声道: “我的小祖宗,这四个字不能挂在口上,若是被人听去,那可比死还要惨一万倍。” 扑身向前,猛地抓去。 云震左臂一挥,将裴大化撞倒在地,不禁呆了一呆,道: “你行为卑鄙,我本来不用对你客气,你身负重伤,若是动粗,那可怨不得我。” 裴大化惊急交加,挣扎坐起,喘息道: “小祖宗,你把那东西还我,等我养好了伤,拚了老命,也替你将‘玉符’追讨回来。” 原来裴大化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窃贼,十余年前,无意间由一个武林人物身上,窃来了这块黄绢,一看之下,竟是一种修练内功的法门。他虽不懂武功,但知这种内功心法,最易招致武林人物的觊觎,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不好,就是杀身之祸,因之严密收藏,从来不敢大意,闲来无事,则揣摩那黄绢上的文字,慢慢练习。 那“罗侯心法”虽只三四百字,内容却极为深奥,裴大化费尽心思,始终无法洞悉其中的精义,但十余年的摸索,居然身轻如燕,行走如飞,被他练出一身轻功来。 他轻功日佳,扒窃之技电日臻化境,时间一久,竟在江湖上混出一点名气来。哪知树大招风,有些黑道人物,遇上了神偷裴大化,就在他身上找点油水,有的打秋风,有的索性硬来,盗窃之技乃斗力的玩意,遇到蛮不讲理的人,他也无可奈何。 日前在杭州,他拿了算命先生张铁嘴的参丸,不想遇上了那妙龄道姑,他不认识道姑,那道姑却认识他裴大化,结果不但丢了参丸,且被道姑吊在树上,受了半天的活罪,幸亏云震不念旧恶,将他解救下来。 他贼性难改,方脱大难,随手又扒窃云震的“玉符”,岂料那道姑并未安心置他于死地,吊了半日,特地回来放他,一见之下,知他又有所获,重施黑吃黑的故技。他却棋高一着,那紫檀木小匣才一到手。他就将“玉符”取了出来,那道姑一时托大,搜去一个空匣,反倒被他捉弄了一次。 谁知晦星高照,祸不单行,他才摆脱道姑,又遇上两个骑红马的人,那两人不但是黑道中有名有姓的人物,且都是大行家,举手之间,就将那“玉符”搜去,而且存心杀人灭口,在他胸上击了一掌。也是他命不该绝,一则“罗侯心法”已小有根底,二则又遇上云震,服下了两粒参丸。 要知那算命先生张铁嘴是一位隐迹风尘,大大的知名之士,那参丸是他延命之物,内中渗有“千年雪莲”,乃是疗伤圣品,裴大化服了这等罕世灵药,性命已是保住,却怪他下流成性,非但不知感恩,且觉云震年幼可欺,言语轻忽,怠慢如故。谁料云震这次上当,心头着恼,鬼使神差,竟然将他的“罗侯心法”搜去。若在往日,他自可轻而易举抢夺回来,此时重伤未愈。四肢无力,却是奈何云震不得。 云震亦非愚笨之人,心中暗想:天涯茫茫,何处去找那两个骑红马的人,纵然找到,自己武功不济,也未必讨得回“玉符”,此事唯有落着在裴大化身上,或者尚有一线希望,当下断然说道: “你这‘罗侯心法’暂押我处,等你追回‘玉符’,咱们两相交换,物归原主,少陪了。”转身大步行去。 裴大化急道:“小爷慢走。” 云震头也不回,脚下加疾,大声道:“你我之间,无活可说了。” 裴大化嘶声叫道:“我追回‘玉符’,在什么地力找你交换啊?” 云震暗忖:这话也对。当下转身立定,道:“咱们约定一个见面的时间地点,你说吧!” 裴大化招手道:“兄弟先回来,咱们慢慢商量。” 云震摇头道:“你这人毫无信义,我再不上当了。”想了一想,接道: “我受人之托,将那‘玉符’送交旁人,如今丢了‘玉符’,进退两难,这样吧,半年之后,咱们在大同府见面。” 裴大化道:“半年之期,为时不短,如果你没有旁的事,我看咱们还是结伴而行,一同去追索‘玉符’吧!” 云震冷笑道:“不敢高攀。”顿了顿,接道: “老实对你讲,靠你追回‘玉符’,我实在无法信任,如今我就追赶上去,尽力而为,看看是否能将‘玉符’追回。”转身欲行。 裴大化叫道:“小哥慢点。” 云震扭头道:“你还有什么话讲?” 裴大化想了一想,道:“那批骑红马的人向北行去。” 云震冷冷道:“这一点我早巳知道了。” 裴大化道:“那批人都是心辣手狠,杀人不眨眼的魔崽子,小兄弟孤身犯险,务必小心了。” 云震淡然道:“多谢指教。”举步行去。 裴大化眼望云震的背影,略一迟疑,倏地一声不响,猛扑上去。 云震忽觉一阵劲风扑到身后,情知是裴大化暗施偷袭,不禁大怒,挫腰旋身,吐气闻声,挥拳猛击过去。 蓬的一声,拳击在裴大化肩上,打得裴大化哎一声大叫,一屁股跌坐地上。 这“开山拳”他练的滚瓜烂熟,拿来对付重伤之下的裴大化,居然派上了用场。 裴大化双手撑地,坐在地上喘气,忽见云震转身欲行,急忙叫道: “小兄弟留步。” 云震怒道:“你好无赖。” 裴大化道:“我再问一句,你当真未曾看过那‘玉符’么?” 云震冷笑道:“哼,你以为我与你一样的口是心非么?” 裴大化怔了一怔,忽然神情一肃,正正经经地道: “兄弟,那是一块碧绿晶莹的温玉,上面刻着一道符。” 云震冷冷说道:“这个何须你说。” 裴大化接道:“那‘玉符’背面,刻着一个老道的肖像,那老道右手执剑左手捏诀,你可知道是谁?” 云震讶然道:“谁?” 裴大化双眉一蹙,道:“你不知道是谁?那‘玉符’又是从何而来?” 云震暗暗忖道:这老偷儿泼皮无赖,张先生病势垂危,生死难卜,我别替他多增烦扰。 但听裴大化道:“那算命先生张铁嘴身怀疗伤圣药,‘玉符’大概也是他的,他托你将‘玉符’送到大同么?” 云震冷冷说道:“算命先生与‘玉符’有何关系?”语间微顿,接着:“玉符背面刻的老道是谁?难道是有名的人物不成?” 裴大化道:“当然是有名的人物,可惜我不知那老道是谁。” 云震冷笑道:“笑话,再见了。” 裴大化急道:“慢点,我还有话讲。” 云震冷然道:“你那块黄绢我是扣定了,有何鬼计,赶快施展,否则恕我不奉陪了。” 裴大化干笑道:“嘿嘿,虎落平阳被犬欺,可怜!”忽又呵呵一笑,接道: “兄弟。实对你讲,那两个免崽子夺去‘玉符’之初,原无杀人灭口之心。但一见老道的肖像,两个贼胚吓了一跳,两人脸色惨白,对望了一眼,一言未发,给老子我当胸一掌,纵马如飞而去。” 云震皱眉道:“这内中倒有讲究。” 裴大化道:“是啊!这中间大得很,可惜你我都不知‘玉符’上那老道是谁,所以我说,你若遇上了那两个恶贼。还得小心从事,千万鲁莽不得。” 云震淡然—笑,道:“那是当然,本人送命事小,丢了你的‘罗侯心法’,教你向谁去要。”转身大步行去。 晓风残月,霜露如银,一夜疾奔,不觉已经天亮。 朝暾初上之际,云震踏入了一座镇集,抹了抹头上的汗水。缓步朝镇上走去。 此时但觉饥肠漉漉,口渴如焚,急着弄点饮食果腹。偏偏张铁嘴赠的那包银子被裴大化扒去,后来搜索时已经不见,这时囊空如洗,却还未曾想出主意。 抬头间,忽见一家客栈门前。停着一辆四马高轩,华贵异常的马车,另有十匹高头骏马,昨日所见那八匹红马也在其内。云震暗暗心喜,忘了饥渴,举步走了过去。 这时客栈门外,只有一名伙计在照料马匹,云震走近前去,见那伙计探头探脑,正问店堂之内窥看。移目一望,店堂中聚满了人,交头接耳,正在窃窃私议,似是客栈中发生了非常事件,云震心头大惑,扯一扯衣襟,大步走了进去。 走进店内,发觉后面一间房中,挤满了劲装疾服,身佩兵刃的武林人物,那批人拥挤在一间房间中,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不知吵些什么。 忽见甬道之后,走出一个形貌俊俏,衣着华丽,婢女打扮的少女,扬声叫道: “单总管,小姐问你,什么事吵吵闹闹?” 语声甫落,房中闪出—个青衣老者,道: “引凤姑娘回禀小姐一声,就说昨夜出了岔子,温老四被人刺死在床上,咱们料理了此事,立刻上路。” 云震见那单总管正是昨夜在路上遇见的老者,心头怦然一跳,急忙身子一缩,隐藏在别人背后。 那名叫引凤的少女闻言,两道柳眉皱了一皱,探头向房中看了一眼,转身向后堂走去。 云震趁那单总管眼望后堂之际,踮起足尖,暗暗朝房中望去。只见卧榻上躺着一具尸体,胸口一个血窟窿,围在床边的人群中,有一人手持一柄血淋淋匕首,正在反覆检示。忽见那婢女引凤出现在甬道尽头,道: “单总管,小姐有令,温老四的尸体暂存此处,大伙即时启程,” 那单总管道:“咱们这就动身,有劳姑娘恭请小姐启驾。”说完之后,转身由房内揪出一人,厉声道: “尸体存在你店中,你要好好保管,知道么?” 原来那人是店中的掌柜,这时已吓得面色如土,浑身发抖,唯唯诺诺,连声答应。 那单总管沉沉一哼,扔下了掌柜的,当先朝门外走去,房中的人一轰而出,齐向大门之外涌去。 云震见他们就要离去,忙在暗中找寻。裴大化曾经讲过,夺去“玉符”之人,是一个三十多岁,左眉上有一条刀疤的瘦长汉子。这时去找寻此人,匆匆一瞥,却是未曾发现。 那批人一涌而出,云震躲在屋角,未曾看得清楚,暗暗朝门外望去。 只见那批人纷纷上马,单总管骑的仍是昨日那匹黄骠马,两名黑衣大汉骑两匹灰马,八匹红马上却只有七人,空着一匹由那骑灰马的黑衣大汉牵在手上。 云震东张西望,瞧遍了鞍上之人,连那高踞车辕的御者在内,单单没有脸带刀疤的瘦长汉子,不禁心头大急,暗想难道天下事如此凑巧,谁也不死,偏偏死了那劫夺“玉符”之人不成? 忽听环佩叮当,甬道之后,走出两个少女,前面一人云鬟雾鬓,长裙曳地,眉目如画,艳光照人,后面一人,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美观的箱笼,正是那俏丫环引凤。 云震眼前一亮,心头发慌,身子一缩,匆匆躲向一旁,一阵香凤过去,二人已走出门外。 那小姐美艳如仙,令人不敢逼视,人已出门,拥在堂中看热闹的闲人,又情不自禁地涌到门口,希望再看一眼。 云震一心惦着“玉符”,心中暗想,死鬼温老四的尸体留在房中,这时店中的人都在外面,正是搜寻“玉符”的机会。心念一决,转身便向停尸的房中奔去。 那主仆二人步下台阶,丫环引凤抢到车旁,撩起了湘纪竹,那美艳少女蛮腰微折,飘然进入了车内,引凤跟着跳入车内,竹帘一放,单总管向御者打了一个手势,那赶车的缰辔一带,马鞭一扬,就待驱车而去。 但听那美艳少女道:“单彤。” 单总管急忙欠身道:“小姐有何吩咐?” 那美艳少女隔着车窗竹帘,缓缓说道: “你进去瞧瞧,有个泥粗孩子,形迹十分可疑。” 单总管连忙道:“小人遵命。” 身形一晃,眨眼之下,足踏台阶,扑入店内。 他答应得虽快,心头却不甚相信,进得门内,两道精光逼射,锐利如箭的目光,闪电般的朝众人脸上扫去,众人与他的目光一触,无不机伶伶直打寒噤。 店堂中行人虽多,除了店中的伙计外,全是贩夫走卒,毫不起眼之人,单彤电扫一眼,已将各人看得清清楚楚,双眉一皱,闪身又向内堂掠去,突心意一变,直向那停尸的房间扑去。 那房间双门虚掩,单彤身形扑到近处,单掌在门上一贴,业已发觉房中有人,也不知他使的什么手法,那房门倏开,毫无声响,单彤却已闪进房内,悄然无声的立在门后。 云震偷进房内,发觉那温老四果然是瘦长身材,左眉上有一条寸许长的刀疤,急心在尸身上搜索,寻找那块“王符”。 他双手在尸体上乱摸,心情紧张已极,展眼之间,满头大汗,那单彤阴鸷狠辣,立在他的背后冷眼观看,仿佛幽灵一般。 温老四的遗物似是早已被同伴搜去。云震翻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心中想到:温老四忽遭横死,“玉符”若非刺客搜去,就在他的同伴手中。刺客是谁,自己无从料断,由他的同伴身上追索,说不定尚有希望。 心念电转,反身向门外扑去,不料身子一转,差一点撞在一人怀中。 单彤阴森森一笑,左臂一扬,抓住云震的肩胛,将云震提了起来。 云震陡然一惊,浑身汗毛直竖,待得看清抓住自己的人,肩上却已痛彻心肺,情急之下,大声吼道:“松手。” 单彤五指如钩,抓得更紧,阴沉沉说道:“小子是想死,还是想活?” 忽听店门之外,有人扬声叫道:“单总管,小姐命你手脚快点。” 单彤一听,手提云震,闪电般的掠出店门,朝着车中道: “启禀小姐,这小子打温老四的主意,想在死人身上发财。” 那俏婢引凤闻言。不禁抿嘴一笑,其余的人也都感到好笑,但却无人敢笑出声来。 只听那美艳少女道:“带着上道,打尖时再行处置。” 这少女神情端凝,并无疾颜厉色,单彤对她却是敬畏有加,恭谨异常,这时低诺一声,随手一挥,将云震朝空着的那匹红马鞍上扔了过去,自己也飘身上了坐骑。 云震被他抛在半空,跌下时屁股—痛,业已跨在红马鞍上,但闻车马辚辚,马蹄雷动,大队车马已朝前驰去。 单彤一马当先,八骑红马随后,再后是那少女的马车,两名骑灰马的黑衣大汉殿后,一行十余人,展眼冲出了小镇。 云震的红马被夹在中间,那马久经训练,无须控制,随着大伙奔驰,跑得又快又稳,云震跨在马鞍上,不知身在何处,过了良久,始才定下神来。 他暗暗忖道:这批人气派不小,若不是官宦人家,那一定是武林中大有势力的人,看这情形,他们要不放我走路,我是无法逃脱的了。 转念一想,“玉符”尚未找回,这批人是唯一的线索,自己正该守着他们,如今被他们挟持而去,倒也不无好处。 思忖中,目光转动,暗暗打量与自己并辔而驰的人,只见那人国字脸,扫帚眉,一条“玄针”又深又长,自发际直贯眉心,满脸横肉,皮气密布,全然是一副刽子手的气概。 看了此人,云震心头一寒,倒抽一口凉气,扭头再向后面望去,入眼却是一对睫毛落尽,血丝密布,红通通的眼睛。 但听一个沙哑的嗓子沉声说道: “小狗最好放乖点,惹得大爷性起,老子生吃了你。” 云震大怒,身子一扭,就待反唇相讥,但听唰的一声,脖子上一阵剧痛,痛得云震吡牙裂嘴,几乎摔下马来,伸手一摸,满手的血。 这一马鞭抽的极重,云震怒不可抑,正待不顾—切,反身扑过马去,忽听一个又尖又细,阴阳怪气的声音道: “小子,依大爷我说,你就忍痛点儿,惊动了咱们小姐,你可吃罪不起。” 云震恨极,忽然想到,这批人武功高强,自己根本不是对手,轻举妄动,不过招致对方折辱而已,暗想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记着这一鞭之仇就是。当下咬紧牙根。忍下了这口恶气。 马行如风。不觉已是日中时分,一行车马,来至一处镇甸之上,打尖用饭。 车马一停,单彤翻身下马,急赶车旁侍候,引凤打起竹帘,那美艳少女轻曳罗裙,移莲步,缓缓步下车来。 云震翻身下马,那美艳少女已当先向酒店走去,云震已横定心肠,为了追回“玉符”,决心与这批人周旋到底,因之不等招呼,随同众人鱼贯走入店内。 这时日正晌午,正是打尖用饭的时候,酒店中已有十余人在座,那美艳少女选中一张桌子坐下,朝单总管悄声说道: “那少年行迹可疑,你仔细问一问,把事情弄清楚。” 单总管躬身道:“小人懂得。” 这时酒保已将两张桌子合拢,众人纷纷入座,单总管走了过来,一指下首,朝云震冷冷说道:“你也坐下。” 云震暗暗忖道:反正逃不了,吃一顿白食再讲。 当下拉板凳,大刺刺地坐了下去。 那美艳少女与婢女引凤坐在另一桌,这面连云震在内,九个人坐在一起,两名黑衣大汉与赶车的坐在另外一桌,一时之间,呼酒叫菜,乱成一片。 这半日工夫,云震由彼等言语之间,大体上弄清了众人的身份,那美艳少女是这一行人中唯一的主子,其余的人,以单总管地位最高,八个骑红马的身份相同,彼此之间,以老大老二相称。那老大姓金,是个为人阴沉,不大讲话的老者,那国字脸,扫帚眉,满脸戾气,眉收心有一条玄针的人叫作屠老三,抽云震一鞭的人是魏老六,此人约莫四十左右,脸色蜡黄,双睛外突,眼中血丝密布,嗓子沙哑,讲话的声音难听已极。另外有个童老五,身材瘦小,尖嘴削腮,讲起话来尖声细气,阴阳怪气的,除了死鬼温老四之外,尚有老二、老七、老八三人,云震没有怎么样留意。 须臾酒菜送来,众人大饮大嚼,云震已经饿极,也自抛开心事,毫不客气地吃着。 那魏老六突然斟一杯酒,伸出中指,在酒中搅了一搅,置在云震面前,狞笑着: “小子,老子敬你一杯。” 云震虽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与这批如狼似虎之人同桌共食,毕竟提心吊胆,但见他如此无礼,却也不禁愤怒双睛一瞪,冷笑道:“你自斟自饮吧!” 那童老五尖声道:“老六,这小子记着一鞭之仇,这杯酒他是不领情了,我看还是老弟你自己消受吧!” 众人闻言大笑,原来魏老六练的毒爪功夫,十指尖上剧毒无比,他中指在酒中一搅,那杯酒已是变成点滴穿肠的毒酒,别说旁人,他自己也消受不起。 那单总管突然顿下酒杯,朝着云震阴森森说道: “老夫问你几句话,你若知机,就从实招来。” 云震淡然一笑,道: “你问吧!” “你认识温老四?” 云震暗暗忖道:这批人没有一个善类,我答得好,或者可以脱身,回答错了,势必招致杀身之祸。 心念电转,毅然将头一点,道: “认识。” 单总管眉头一蹙,道:“你搜索温老四的尸体,目的何在?” 童老五道:“自然是发死人财,想捞一票。” 单总管脸色猛然一沉,道: “老童,我劝你少讲笑话。” 童老五脸色一整,一本正经的道: “是,单大哥。” 单总管冷笑道:“温老四那身功夫,岂不强过你天孤星童五,你也不想想,好端端的人,何以突然被人刺死,咱们这伙人全在店中,却连一点点声响也未听到。” 童老五道:“单大哥说得对,那刺客定是武林高手,这小子来得古怪,八成……” 那金老大倏地双目一睁,眉目之间,杀机毕露,道:“老五少废话。” 章老五对这老大似是甚为忌惮,闻言之下,做了一个怪相,闭口不语。 那金老大转眼一望云震,冷冷说道:“咱们管家问你,你搜索温老四的尸体,目的何在?” 云震早已想好说词,这时从容说道:“温老四夺了我的一件宝物,我追踪到此,正想向他追讨,哪知他突然死去,我要寻回失物,当然得搜他一搜。” 单总管竣声道:“什么宝物?” 云震淡淡说道:“罗侯心法,诸位听说过这东西么?” 单总管先是一怔,突然神色大变,厉声道:“什么?” 云震冷笑道:“罗侯心法,咫尺黄绢,一篇经文而已。” 他信口胡说,话才讲完,突然发觉桌上鸦雀无声,每人都是闻声色变,仿佛突然之间,遇上了一件极端恐怖,却又绝难相信之事。 这时,最为惊异的人还是云震,他想到自己身上那黄绢,恨不得立时取出,仔细看看,看那究竟是什么宝贝,居然魔力惊人,能叫这么一批强梁霸道的江湖客闻名而色变。 “站住!” 那喝声不大。却有一股慑人的威势,众人齐齐一惊,移目望去,只见一个中年汉子站在门边,神情踌躇,犹豫不定,看那样子,似是上欲出门,忽被少女喝住,一时之间,不知该走该留,拿不定主意。 美艳少女朝单总管使了一个眼色,单总管顿时走上前去,沉声说道: “朋友贵姓大名,老朽单彤。这厢有礼了。” 说话中,伸出右手,朝那中年男子的手掌握去。 那中年男子脸色一变,身形一闪,迅疾后退。 单彤冷笑道:“这位朋友好大的架子。” 声甫落,手掌一翻,霍地扣住那中年男子的手腕。 那中年男子腕上一阵剧痛,咬着牙根哼了一声,额上冒出了一片豆大的汗珠。 但听那美艳少女道:“攻他左臂。” 单彤闻言,五指一松,朝那中年男子左臂抓去。 那中年男子适才气馁,一招下,被单彤扣住了手腕,这时却作困兽之斗,左手—沉,反扣单彤的手,右手一挥,一掌击向单彤腰际,去势如电,凌厉之极。 单彤一惊,仓促间,身形一挫,堪堪避过对方一掌,右手如灵蛇吐信,闪电般地抓住了对方的左臂。 这一招,迅捷无伦。单彤虽然获胜,心头也暗叫侥幸,这时力透指尖,拿住那中年男子左臂大穴,扭头道: “启禀小姐,此人是衢州史老头儿的门下。” 那美艳少女秀眉一皱,缓缓说道:“既是同道朋友,那你敬一杯酒,陪一个罪,释嫌修好便了。” 单彤先是一怔,随即省悟,乃是命他杀人灭口之意,当下拖着那中年男子走到席前,端起云震面前那杯毒酒,道: “那小子胡言乱语,朋友不可相信。” 洒杯一倾,一股酒箭,直向中年男子口中射去。 那中年男子惊疑未定,但觉左臂经脉一阵剧痛,口齿一张,已被灌进一口毒酒。 单彤五指一松,抱拳道:“后会有期,朋友速即去吧!” 那中年男子见对方前倨后恭,心头方自动疑,忽觉腹中一阵剧痛,这才明白酒中有毒,惊怒交进中,狂奔出门,门中厉呼道: “金陵王手下,欺人太甚了。” 一言甫落,倏地狂喷一口黑血,摇摇晃晃,踉跄而去。 云震心头骇然,看杯中之酒,尚有大半,那中年男子不过饮下一口,竟有当堂暴毙之势,想到魏老六手指上的毒性,不禁暗暗咋舌。 这时店堂中哗然大乱,众食客目睹此状,惊骇莫名,有那中年男子前车之鉴,又不敢走出大门,一个个退在屋角,惴惴自危,惊惶不已。 那少女美艳如仙,却是冷酷无比,杀一人之后,神色不变,行若无事,剪水双瞳一转,朝众人缓缓扫视一眼,见再无可疑之人,始才徐徐站起,离座欲去。 忽然间,店门之外,响起一阵“嘭嘭”之声。 只听一个苍劲的嗓音唱道: “手自搓,剑频磨,古来丈夫天下多………” 美艳少女耸然动容,们足站定,妙目凝光,盯住店门外一瞬不瞬。 原来那歌声神完气足,凝而不散,美艳少女一听,知道来了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高手。 单彤也发觉声音有异,也是目射精光,朝向大门望去。 但见店门外来了一人,跛一足,眇一目,须发纠结,鹑衣百结,赫然一个又老又脏又残废的乞丐。 那老乞丐左手抱了一个竹筒,走入店内,当门而立,右手在竹筒底部连连敲动,“嘭嘭” 几声之后,接着唱道: “有声名谁识廉颇,广才学不再萧何,忙忙的逃海滨,急急的隐山河,今日个平地起风波。” 众人见是一个唱“道情”的乞丐,不觉齐齐一怔,道情是雅俗共赏的玩意,店堂中的人全都感觉有趣,但见单彤与那美艳少女神色凝重,如临大敌,却又感到蹊跷。 单彤口齿启动,正欲喝问,那美艳少女倏地以目示意,制止单彤开门,转眼一望那唱道情的乞丐,道: “唱得不错,你再唱一曲,我有赏赐。” 那乞丐闻言,独目一睁,朝少女冷冷一望,手击竹筒,嘭嘭几声之后,开口唱道: “剑底风云时时过,眼底儿曹渐渐多,有人问我事如何,人海阔,无日不风波。” 云震武艺虽然低微,文才却是不弱,听老朽唱这曲子,俨然以武林前辈自居,对少女有轻蔑之意,不禁怦然心动,暗暗注意少女脸上的表情。 这首曲子原是风行一时的名曲,老丐胡乱改了几字,口气不善,显然可见。那美艳少女早已看出老丐不是常人,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但她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外,心头虽然震怒,表面上则毫不显露,反而微微一笑道: “字正腔圆,的确唱得不错,这杯水酒赏给你吧!” 说罢之后,端起那半杯毒酒,递了过去。 那眇目老丐道:“多谢小姐。” 伸手接过,举杯就唇,即待饮下。 云震生就—副侠肝义胆。眼看那美艳少女重施故技,老丐不察,饮下毒酒,势必步那中年男子的后尘,情急之下,脱口叫道:“酒中有……” “毒”字尚未出口,魏老六已闪身上前,一把抓住了云震的肩颈,冷冷说道: “小狗,你也想吃一口吗?” 他这手法毒辣无比,云震颈上的经脉被他抓住,霎时双睛外突,满脸胀的血红,喉间霍霍作响,痛苦之极。 眇目老丐似未听出云震的警告,脖子一仰,一口吞下了那半杯毒酒,放下酒杯,嘭嘭几声,重又击响了怀中的竹筒。 魏老六狂笑道:“哈哈,老乞儿,你再唱一段,爷们还有更妙的赏赐。” 眇目老丐干枯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看也不看魏老六一眼,手敲竹筒。倏地朗声唱道: “酒是穿肠的毒药。” 众人一听,俱各一惊。不知他唱这一句是何用意。 但听他继续唱道:“色是刮骨的钢刀……” 童老五是色中饿鬼,闻听此言,脱口笑道: “胡说八道。快换一曲好听的。” 眇目老丐恍若未闻,唱道:“财是伤人的猛虎……” 魏老六笑骂道:“放屁,快与老子躺下吧!” 老丐歌声倏扬。亢声唱道:“气是惹祸的根苗。” 苗字甫落,突然张口一喷,噗的一声,酒香扑鼻,一片白雾,猛向众人脸上扑去。 众人齐齐一惊,暴喝声中,有的挥掌劈击,有的抽身跃退,一时之间,情势大乱。 原来眇目老丐那片白雾看似扑向众人,其实是针对魏老六一人,魏老六闪避不及,双眼顿时被酒雾击瞎,脸上一片鳞伤,血肉模糊,斑斑点点,恐怖之极。 同时间,眇目老丐右臂一舒,挟起云震,已向店外掠去,那美艳少女惊怒交进,娇躯电闪,疾扑老丐,两人一前一后,闪电般的掠出了店门。 这乃是瞬息间的事,单彤与金老大武功较高,两人略慢一步,齐齐追了出去。这里众人一阵大乱,然后纷纷赶向店外,却见那美艳少女铁青着脸,冷冰冰地站在街心,眇目老丐与云震则已鸿飞冥冥,不知去向了。 不提美艳少女与她那批属下,且说眇目老丐挟着云震,电闪云飘,转眼离了镇角,在一株老槐树下停下身来。 云震暗想,单彤那批人草菅人命,显然不是善类,这老丐与彼等为敌,自属正派侠士,于是纳头一拜,极为恭谨地道: “小子云震,参见老前辈。” 眇目老丐将手一摆,道:“罢了,你起来。” 云震挺身站起,道:“尚未请教,老前辈州何称呼?” 眇目老丐道:“老夫西门咎。” 顿了一顿,接道:“老夫息隐林泉,二十年未出江湖,旁人面前,不可提起西门咎三字。” 云震躬身道:“小子遵命。” 西门咎目如锐箭,深深打量云震一眼,道: “你是何人门下,怎么练过拳脚,武功却未入门?” 云震脸色一暗,说了自己的身世,以及父亲早逝,自己仅练过一套“开山拳”的事。 西门咎听罢,点了点头,道:“原来你是‘中州一剑’云翼的后人,你父亲侠名甚着,老夫虽未见过,却是久慕其名。” 云震幼失怙恃,流落江湖,孤苦无依,忽然听人推崇自己的父亲,不禁大为欣慰,对西门咎倍增好感。 由于单彤那批人的衬托,他已认定西门咎是一位隐迹风尘的异人,这时对西门咎倍增好感,不知不觉间,亲切之感,已油然而生。 但听西门咎道: “先前我在店外,听你说到失掉‘罗侯心法’,这事令人无法相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云震微微一笑,道:“老人家,那是我移花接木,用来搪塞那批人的。” 他年纪尚幼,对人间险诈,所知毕竟有限,又不知“罗侯心法”与那块“玉符”都是震动武林,足以引起武林人物舍命争夺的宝物,一听西门咎询问,就毫不保留的将内中情由源源本本说了出来。 他将如何在西子湖畔遇张铁嘴,受托代送“玉符”,遇裴大化,失“玉符”,如何救裴大化,扣押“罗侯心法”,如何追寻“玉符”,搜索温老四的尸体,他说得详细,西门咎听得用心,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时而迷惘,时而惊疑,时而窃喜,心头激动,脸色数变。 待他说完,西门咎暗暗呼一口气,平息心头的激动,道: “那块‘玉符’是何宝物,我一时揣摩不透,你又未曾见过,此事暂时不淡,那‘罗侯心法’却非同小可,你先取出,待我瞧瞧真假。” 云震闻言,取出那块黄绢,双于递过去道: “就是此物,老前辈清过目。” 西门咎接过手中,急忙展开,十指竟然有点发抖,云震见了,心头一动,暗暗忖道: 这事当真古怪,单彤那批人一听“罗侯心法”四字,全都惊疑失色,为防传扬开去,还毒杀了那个衢州史老头儿的门下,这位西门前辈也似不胜震惊的样子。 他心头在想,哪知西门咎展开黄绢,看了一看,竟是发起楞来,张口瞠目,表情极为怪异。 云震讶然道:“老人家,这‘罗侯心法’是练武功的法门么?” 西门咎嘿嘿干笑一声,道:“老夫不讲假话,这一笔狂草,我还认它不出。” 轻轻咳嗽—声,接道:“我与你一样,自幼儿流落江湖,后来专心向武,普通字儿倒是认识,像这等草书,那就陌生得很了。” 原来西门咎本是一个弃儿,七八岁时,被一个优伶收养,因之长大之后,作了梨园子弟。 当西门咎二十岁时,他那养父已是年过五旬,那养母四十不足,三十有余,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之际,西门咎聪明伶俐,长相俊俏,加以青春年少,色艺双绝,甚得一般达官贵人的宠爱,如此一家三口,本可相安无事,叵奈那养母正值虎狼之年,西门咎又为人不正,年深日久,近水楼台,养母养子之间,竟然有了灭伦败德之事。时日一久,丑事泄漏,那养父倒也不觉什么,养父的一班朋友偏偏不平,也是同行相嫉,那班人一齐动手,打断了西门咎的一条右腿,还刺瞎了他的一只眼睛,那养父见西门咎已成废人,也就索性将他赶出家门。 四门咎瞎了一眼,跛了一足,无家可归,沦为乞丐。岂料命理造化,又有奇遇,无意之间,救了一个重伤垂危的老丐。那老丐江湖人称八臂神丐,原是丐帮长老,武林知名之士,因感救命之恩,又见西门咎年轻,就将他收录门下,传授武艺。 西门咎拜师之际,倒未隐瞒身世,八臂神丐抱着人定胜天之心,希望教育西门咎成材,令他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所以命他继续姓养父之姓,以不忘养父的掬育之恩,同时改名为“咎”,以示有过不忘,知过必改,引咎门责之意。 八臂神丐乃是武林高手,西门咎得遇良师,不到十年,居然学成一身上乘武功,在江湖上也闯出了不小的万儿。有八臂神丐督导,西门咎行为也很端正,因此声誉日隆,在丐帮中的地位蒸蒸日上。只是好景不常,八臂神丐旧伤复发,骤尔死去,西门咎也就失了管头。 羁绊一去,西门咎想起眇目断腿之仇,首先杀了昔日的那批同行,追源溯流,连他那养母也—起杀了。他那养父本是风烛残年之人,逢此大变,惊怒交迸之下,也被当场气死。 丐帮的帮主姓周,名叫公铎,八臂神丐为防西门咎旧性复萌,临死之际,暗托周公铎,请他监督西门咎的为人,另一方面,也是请周公铎匡扶自己这个徒弟之意。西门咎报仇杀人,原属可恕,却不该杀死养母,气死养父,周公铎受八臂神丐之托,而且身为帮主,西门咎是丐帮的人,自不能坐视不问,只因看在八臂神丐份上,未曾取西门咎的性命,仅只将他降了一级,留帮查看,以观后效。 这等处分,原意是想西门咎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哪知西门咎怙恶不悛,反而变本加厉。 在此后的一两年中,接连做子几桩大坏事,周公铎大怒,决心重惩西门咎。西门咎知道丐帮势大,自己若不俯首就刑,势难在江湖上立足,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阴谋颠覆周公铎,谋夺丐帮帮主的宝座,又因势力不足,本身的武功又非周公铎之敌,终于画虎不成,一败涂地,被丐帮兜捕,逼得没有容身之地,最后远逃边荒,蛰伏了二十余年。这都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西门咎隐迹西域,苦练师门绝艺,这些年来,武功大进。想到周公铎垂垂老矣,十年人事几番新,眼前的丐帮,未必还是当日的局面,不禁静极思动,决心返回中原,再来逐鹿天下。西门咎是如此的一个人,由于长期蛰伏,性格益加阴险,云震初出茅庐,如何看得出他的好坏。 西门咎因是优伶出身,腹中装了小少的曲子,普通的曲本倒也能够阅读,但那黄绢之上写的“罗侯心法”,却是一笔龙飞凤舞的狂草,西门咎看来看去,也只猜得出两三个字,心头窘困,不言而喻。 他认不出,云震倒是认得,眼看西门咎尴尬之状,急忙说道: “老前辈,小子幼承母教,略晓诗书,这草字小子认得,我念给老前辈听。” 西门咎暗暗心喜,道: “如此甚好,你念吧!” 云震闻言,眼望着西门咎手中的黄绢,朗朗念道: “罗侯于法华会上,回向大乘,受佛记,将来成佛,号‘蹈七宝华如来’……” 这“罗侯心法”不过数百字,云震念得缓慢,西门咎听得真切。谁知西门咎不听犹可,一听之下,两条眉毛,不住的往中间皱。原来这心法文句古朴,僻字特多,西门咎听入耳中,竟是不知所云。 这片刻间,西门咎脑海之内,转了于百个念头。他虽然尚未了解这心法的内容,但凭直觉,却知这块黄绢货真价实,的确是万金不易,武林中人梦也不敢梦的至宝,而自己却是这宝物的得主。 同时间,他也想到云震,他看出云震资秉甚佳,是个练武的好材料,想到自己年事已高,武功已臻上乘,正是到了收徒传艺,俾使衣钵有继的时候,如今又得了“罗侯心法”,前途不可限量,更是须要早谋一个传人。 他暗暗忖道:这收徒传艺之事,若是勉强,必然事倍功半,这是可智取,不可力敌的事。 我得做好牢笼,让他自行入彀。 转念中,将那黄绢折起,毫不迟疑的递给云震,道: “这是一篇至高无上的山功心法,你赶紧收起,若有人知道你身怀此物。你就难活命了。” 云震接过黄绢,揣入怀中,道: “老人家,眼前江湖之上,有人会这内功么?” 西门咎道:“当然有。” 云震道:“谁?” 西门咎道: “江湖上流传首几句歌谣,什么‘南一魔,北一道’,你可曾听人说过?” 云震道: “听到过,歌谣是‘北一道,南一魔,道消魔长其奈何?’后面尚有一小段,小子未听清楚。” 西门咎道: “是啊!那南一魔指的是一个人,此人住在云南六诏山罗侯宫,他自号罗侯神君,他那一门内功就叫‘罗侯神功’,这‘罗侯心法’就是练那一门功夫的法门。” 云震道: “那么北一道想必也是一人,此人叫什么?” 西门咎道: “北一道是个道人,此人姓苏名铉,道号云中子。北道南魔,两人乃是世仇,数十年前,二人时起争斗,但却始终未分胜负,据江湖传闻,最近十年中,两人都没有在江湖露面。” 云震道: “既然如此,何必又有‘道消魔长其奈何’一句话呢?” 西门咎道: “最近十年中,江湖上偶尔还能见到罗侯宫的人在外走动,北道苏铉本来有个弟子,姓张,名叫北斗剑张铸魂,这师徒二人业已不知所终,据此判断,自是道消魔长了。” 云震好奇心起,道: “那位云中道长。本来住在何处?” 西门咎道: “原本住在太华山,如今已经不在了。”顿了一顿,接道: “这些也是最近听人讲的,这一道一魔之事,一言难尽,你来说说。如今你有何打算?” 云震道:“小子受那张先生之托,代仙送还‘玉符’,如今失落了‘玉符’,只有尽力去寻找了。” 西门咎双眉—蹙,道: “是温老四由裴大化手中夺去‘玉符’,如今温老四已死,偌大的世界,你向何处找那一块小小的‘玉符’?” 云震道:“小子仔细想过,有一条线索可循。” 西门昝双眉一耸,道:“什么线索?” 云震道:“那日傍晚,小子亲眼见到,金陵王手下那八个骑红马的人分作四队,裴大化也讲,与温老四一起的另有一个人,由此可知,温老四得获‘玉符’之事,尚有一人知情。” 西门咎道:“此话有理。” 云震道:“小子心头有一种猜想,那‘玉符’如果真是一件稀世之宝,有道是‘拣来之物,见者有份’,不法之徒,见利忘义,分赃不均,何事不可为?因此小子猜想,温老四之死,说不定是因‘玉符’而起,而刺杀温老四取走玉符之人,又以他那同伴的嫌疑最大。” 西门咎暗暗忖道:那‘玉符’如果真是宝物,而又不能分割,换了老夫西门咎,岂能容得温老四那小子独吞?唯一的办法,自是杀了温小子,将‘玉符’据为已有了。 心念一转,不禁大声道:“有理!有理!死鬼温老四那同伴是谁?” 云震道:“那人唤作屠老三,国字脸,扫帚眉,眉心有一条深深的玄针,那人平常不大讲话,脸上却经常带着一层重重的杀气。” 西门咎点头道:“嗯,老夫记得此人,只是你武功低微,又能拿他怎样?” 云震毅然道:“小子眼下也无善策,但义不容辞,只好拼着性命,见机行事了。” 西门咎哂然道:“说来容易,如何见机?如何行事?不过白白送死罢了。” 微微一笑,接道:“你何不投个明师,学点绝艺?那时再找屠老三讨索‘玉符’,岂不易如反掌?” 云震未料到西门咎有此一说,闻言之下,不禁一怔,想了—想,摇头道: “这是舍难求易的办法,小子受人之托,误人之事,再若避重就轻,旷费时日,心头无法安宁了。而且夜长梦多,等到小子求到明师,学成武艺,只怕张先生墓木已拱,屠老三也不知所终了。” 西门咎暗暗忖道:这小子有胆有识,不畏艰巨,当真是个练武的上好材料。 心中在想,口中故作慨然道:“好吧,既然相遇,总是有缘,老夫反正闲着无事,就助你完成这一心愿。” 云震大为感激,拜谢道:“多谢老前辈仗义相助,小子永感大德。” 西门咎哈哈一笑,不待话完,抓起云震的手臂,喝一声走,展开轻功,直向北去。 他存心卖弄,这一路疾驰,电闪云飘,快逾奔马,云震被他带着,但觉风声盈耳,眼前景物一片模糊,真如腾云驾雾一般,心头好生佩服。 黄昏时分,西门咎带着云震,赶到了广德城外,二人缓步进城,朝大街走去。 云震道:“老人家,那批人落在这城中么?” 西门咎淡然一笑,胸有成竹地道: “按照他们车马的行速,今夜多半落在此地,依我料想,大概是刚刚进城吧!” 说罢,西门咎走到街旁一家药店之内,向柜台上的一个伙计打听单彤那批人的行踪。 果然,那批人刚刚过去,那一辆华贵的马车,十余骑上好的良驹,浩浩荡荡,声势惊人,所过之处,路人无不注视,那店伙计面街而坐,自然看到。西门咎探得那批人是奔向城西,于是带着云震直向城心走去。 云震道:“老前辈,咱们如何行事?” 西门咎微微一笑,道:“那是夜间的事,老夫作主,你大可放心好了。” 说话中,迎面走来一个背负麻袋,左臂上挽着一条茶杯粗细,长有七八尺的大蛇的中年乞丐。那玩蛇乞丐行至近处,见到西门咎,猛吃一惊,陡然退了一步。 西门咎早已望见那玩蛇的乞丐,但却视若无见,依旧带着云震,行若无事的走了过去。 那玩蛇的乞丐匆匆闪开一步,立在路边,目注西门咎与云震由身前走过,神情紧张,大为戒备的样子。云震也发觉那乞丐神情有异,不觉多望了一眼。 二人走过,云震低声问道:“那人识得老前辈么?” 西门咎傲然一笑,道:“天下的乞丐,谁能不识老人。” 云震还待追问一句,忽然想到,乞丐也属一帮,其中的内幕,或许不愿外人知悉,于是转口道: “老人家,咱们如今到哪里去?” 西门咎笑道:“你面有菜色,生活料必清苦,我先带你去好好的吃上一顿。” 云震忙道:“老前辈不必太破费,小子清苦已惯,银钱得来不易,还是节省些吧!” 西门咎笑道:“咄!若要钱银,十万八万,老夫也拿得出来。” 云震暗暗想道:原来这位老前辈家财万贯,扮作乞丐,只是游戏人间而已。 西门咎存心示恩,带着云震进了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楼,叫来满桌酒菜,让云震饱餐一顿,吃得云震朵颐大快,对西门咎领情不已。离开酒楼,二人在街上转了一圈,时光已是酉牌时分,云震惦着“玉符”之事书。问西门咎道: “老前辈,那批人人多势大,咱们如何找那屠老三,如何追回‘玉符’?” 西门咎毫不在意地道;“那伙小辈人数虽多,在老夫眼中,不过土鸡瓦狗而已,你看我的手段吧!” 说话中,两人已转入一条小巷,西门咎用手一推,一座后院木门应手而开,探首向内中望了一眼,低声说道: “你看。” 云震闻言,探首向内中望了一眼,不禁大喜,原来这是一家客栈的后院,马厩之内,赫然系着那八匹红马,那辆华丽的马车也停在院中,不问可知,单彤主仆正落在这家店内。 西门咎仰头一望天色,道:“此时初更才过,那批小辈尚未入睡,你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瞧瞧。” 云震点头道:“老前辈小心一点。” 西门咎傲然一笑,身形一晃,闪入了院内,突然心动,暗道:不对,“罗侯心法”尚在那小子身上,古人有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是稳当一点,以防万一。心念一转,闪身退回了原处。 云震讶然:“老人家干吗退回来?” 西门咎道:“老大想了一想,觉得留你一人在此,甚为不妥。” 云震道:“那我退远些,在巷口等候老前辈。” 西门咎故作沉吟之状,道:“那也不妥,这样吧,你也疲倦得很,我让你睡上一觉,也好养一养精神。” 说罢,随手一拂,点了云震的睡穴,将他抱起,闪入院内,钻进了那辆马车之内。 这马车内设着厚厚的锦榻,西门咎将云震放置榻上,取出那“罗侯心法”,揣到自己怀中,心中暗想,等回来以后,再将“罗侯心法”还回云震身上,如此纵有意外,也不致让煮熟的鸭子飞去。 他心中暗暗得意,闪出车外,环顾四周一眼,直向屋内掠去。 忽然间,马厩之内,闪出了一条娇俏的人影,白衣赛雪,手摇拂尘,正是云震曾经遇到过的那个妙龄道姑。 那妙龄道姑朝西门咎所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抿着小嘴,窃窃一笑,随即娇躯一晃,闪入车内,拂尘一挥,解开了云震的睡穴。 云震双目一睁,昏暗之中,发觉自己躺在一座软绵绵的锦榻上,鼻中闻得一阵幽香,身畔一条人影,却不似西门咎的身形。 不禁“咦”了一声,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低声问道: “谁。” 那妙龄道姑卟哧一笑,道: “你猜?” 云震一听这欢乐的笑声,立即知道是前天遇上的那个道姑,不由大奇,道: “怎么是你?西门老前辈呢?” 那妙龄道姑笑道: “什么西门东门,是那老叫化么?” 云震肃然道: “你别无礼,那是一位武林前辈,江湖异人。” 妙龄道姑啐道:“呸!” 吃吃一笑,道:“你入了丐帮么?做丐儿可脏得很。” 云震道:“那位老前辈家财万贯,并非真的乞丐,我也未入丐帮。” 忽然想到,这妙龄道姑曾经拿走那装“玉符”的紫檀小木匣,自己身怀重宝,须得防她一手。想到这点,本能的探手入怀,摸索那“罗侯心法”,哪知一摸之下,怀内空空,“罗侯心法”已经不翼而飞,不禁大怒,将手一伸,低声喝道: “拿来。” 妙龄道姑双眼一翻,道: “拿什么?” 云震怒道: “我的东西。” 妙龄道姑以为他说的是那紫檀小木匣,脸色一沉,嗔道: “我喜欢什么就要什么,你客气一点,我玩腻了,或者退还给你,否则的话,哼哼,连你的性命也要了。” 云震勃然大怒,手一伸,一把抓了过去,忽然想到,对方虽是道姑,却是个妙龄女子,这一把抓到对方身上,殊非君子行径。急忙一翻手腕,改向对方的拂尘抓去。 他想的虽然周到,但对方何等身子,昏暗之中,只听妙龄道姑冷冷一哼,道: “找死。” 刷的一声,拂尘抽在云震手背之上,打得云震痛不可当,缩手不迭。 妙龄道姑打了人,忽又吃吃一笑,道: “男子汉,大丈夫,毛手毛脚,羞也不羞。” 云震怒道:“你讲不讲理?” 妙龄道姑佯嗔道: “不讲!你待怎样?” 云震怒不可抑,想起“罗侯心法”为武林至宝,就此失去,实不甘心,明知打这妙龄道姑不过,急怒之下,仍然挥手一掌。猛然掴了过去。 “打架么?那是再好不过。” 手一挥,也是一掌掴去,啪的一声,云震吃了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虽然响亮,力道却很轻微,云震虽不觉痛,但心头冒火,马步一挫,大喝一声,一拳击了过去。 这一拳是云震的看家本领,名叫“山崩石裂”,乃是“开山拳”中最为威猛的一招。那道站天真娇憨,顽皮成性,见状之下,也学着云震的模样,口中一声大喝,猛地一拳击出。 蓬然一声,这一拳击在云震胸上,打得云震仰天翻倒,一跤摔出车外。 忽听有人厉声喝道:“什么人?” 云震听山是单彤的声音,心头方自一惊,手腕一紧,已被妙龄道姑拖住,闪电般的掠出了后门。 单彤奔到后院,目光一扫,即待追出后门,那婢子引凤忽在屋中呼唤,单彤闻声,转身退了进去。 那妙龄道姑完全是一派天真,也不管身后情形如何,拖着云震奔出巷口,脚步一收,傲然道: “怎样?还要打么?” 云震冷然道: “打就打,谁还怕你不成?” 妙龄道姑道: “奸!咱们上屋,打个痛快。” 拉起云震,喝一声“起”,纵身—跃。 这道姑体态娇小,看太弱不禁风,哪知神力惊人,拉着云震飞身一跃,跳上了一家瓦房的屋顶。 妙龄道姑放下云震,衣袖一挽,满脸顽皮之状,道: “打吧,我只用一只手。” 云震武艺低微,又未练过轻功,站在屋顶,心头已是大起恐慌,哪里还能与人搏斗。那妙龄道姑见他窘困,越发得意,笑嘻嘻地道:“动手啊!要不你就投降,向我磕三个响头。” 云震又羞又恼,忿然道:“你欺人太甚,姓云的总有一天找你算帐!” 妙龄道姑笑道:“好!哪一天?” 云震怒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等着瞧吧!” 妙龄道姑娇声道:“等你十年。” 眼珠一转,忽起恶作剧念头,接道:“既要报仇,让你报个大的。” 说罢格格一笑,倒转拂尘玉柄,倏地在云震胸上一点——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 第三章 云震怒喝道: “你当真要打?” 话才讲完,忽然发觉周身麻木,手足不能动弹,口不能言,不禁大惊。 那妙龄道姑点了云震的麻穴,吃吃一笑,挟起云震,踏瓦而行,转眼之间,来到了那客栈的屋顶。 云震大为惶恐,心中暗暗忖道:这女子邪僻乖张,不知用什么法子治我,但愿西门老前辈发觉,来救我一救。 思忖中,妙龄道姑已经悄悄的放下云震,将屋瓦弄了一个极小的孔隙,然后在云震耳畔悄声说道: “有一种外邦来的西洋镜,你见过么?” 说罢,将云震的头放好,让他的眼睛凑上那小小的瓦缝。 倏地,对面屋顶出现了一条人影,妙龄道姑眼尖,一瞥之下.已看出那人是西门咎。 原来西门咎溜进店中,四处探了一探,其时单彤等人正在晚餐,酒酣耳热之际,你言我语,谈论着江湖琐事,中间也谈到西门咎。众人已经找出他的根底,西门咎息隐日久,正欲明白江湖现势,也就隐身一旁,暗暗窃听。众人谈到丐帮,西门咎更加留意,等到酒席将散,西门咎想起车厢中的云震,放心不下,特地退出来探视,岂料云震已经不在车内。 西门咎暗暗惊疑,“罗侯心法”虽然在他身上,但想云震笃实诚朴,根骨极佳,是个练武的上好材料,收作弟子,实在是一桩美事。而且自己不认识草字,无法读那“罗侯心法”,与其另找他人,何如利用云震?因此一见云震失踪,立即四处搜寻,地上未曾找到,又复上屋察看。 西门咎是老江湖,足踏屋顶,一眼之下,顿时发觉这面有人但妙龄道姑也是鬼灵精,眼珠一转,不待西门咎过来,反而长身而起,闪电般扑了过去,口中娇喝道: “臭叫化,有胆的跟我来。” 纤腰一拧,风驰而去。 西门咎一见是个容颜娇美的妙龄道姑,立即想起云震之言,知道夺去那紫檀木小匣的,正是这个女子,耳听她门出不逊,不由大怒,纵身疾追下去。 紧接着,屋下疾箭般射起—条人影,朝妙龄道姑与西门咎身后紧迫下去。 屋下追出之人,正是那美艳少女。先前妙龄道姑与云震在车中打斗,由于后院是马厩,中间又隔着厨房,屋中的人不易觉察,屋顶却是不同,那美艳少女乃是武林大豪金陵王的独生爱女,武功不在西门咎之下,妙龄道姑甫一出声,她在屋中立即听到,展眼便已追踪下去。 接着单彤等也发觉屋上有警,纷纷赶出,朝三人所去的方向追去。转眼之间,上十条人影兔起鹘落,直向北面驰去。云震俯伏在瓦沟之内,身子无法动弹,反而未被发觉。 云震面孔朝下,看不到四周的景物,但知西门咎追赶那妙龄道姑,两人俱已离去,他身子无法动弹,心头愤怒已极。无聊中,不觉向瓦缝中望去,见下面灯烛闪亮,床榻如新,罗帐雪白,敢情是客栈中的一间上房,只是房中静悄悄的,一无人踪。 须臾,街上传来梆子声音,天时已过二更,这时,下弦月徐徐升起,都市的繁嚣逐渐隐去,夜凉似水,寒露渐重,云震伏卧瓦上,身上已感到有点寒冷了。 那清脆的梆子声音,使云震联想到西门咎的竹筒,想到西门咎,随即就想到算命先生张铁嘴。于是,他想到那一块他犹未见过的“玉符”,也想到已经失去的“罗侯心法”,想到“罗侯心法”,不禁恨极了那妙龄道姑。 突然间,他心头灵光—闪,猛然想到,那“罗侯心法”不过是黄绢,绢上抄写着—篇经文依稀还能记得。 想到这里,他立刻心中默诵,一字一句的背诵那篇经文,幸喜从头至尾,—字也未遗忘。不禁大喜,唯恐时日一久,会有遗忘,连忙又从头至尾默想一遍,将那“罗侯心法” —字不漏的牢牢记住。 原来云震父亲武功并未臻至上乘,不过天性任侠,薄有声誉,但也不过普通江湖侠士而已。云震之母则是书香之后,且是一位才女,云震六岁丧父,未曾学到父亲的武功,他母亲在他十一岁时去世。在此期间,孤儿寡妇,相依为命,闲来无事,他母亲就教导儿子读书。 因此云震武功虽然低微,文学素养却高,加以胸怀坦荡,少打杂念,记忆之力甚佳,几乎有过目成诵之能。所以那“罗侯心法”他虽只读过一两遍,竟然无意中记了下来。 他记熟了“罗侯心法”,心头稍慰。无聊之中,想到那妙龄道姑年纪并不比自己大,自己受她欺侮,落得僵卧屋顶,动弹不得,全是由于武功不济。如果自已有本领,有自卫之力,何至落到如此境地,甚至连“玉符”也不会失去。 如此一想,学武之心大为热切,不由又想到“罗侯心法”上面,闭上眼睛,默默地参洋那心法的内容。 原来罗侯是人名,又叫“罗侯罗”,乃是佛祖的嫡子,在胎六年,生于佛祖成道之夜,十五岁出家,于佛祖十大弟子中,排行第一,成阿罗汉果。后来在法华会上回向大乘,受佛记,终于成佛,号“蹈七宝华如来”。这一篇“罗侯心法”,据经文所称,为罗侯所传,内中讲的则是一种练气的行功之法。 云震独自一人僵卧瓦上,默然揣摩那心法的内容,由于天资聪慧,居然心领神会,颇能领悟那心法中的含义,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闻得屋中有讲话之声音。 凝神一看,原来房中已有二人,那美艳少女坐在窗前,俏婢引凤正在一边倒茶。 只见那婢子引凤斟了一杯香茗,递给美艳少女,道: “小姐,你瞧那道姑,到底是何来路?” 那美艳少女眉宁之间.蓦地泛起一片煞气,冷冷一笑道: “王屋山石田的孙女。” 引凤讶然道: “石老头子的孙女怎会出家,当起姑子呢?” 美艳少女冷冷一哼,道: “那身装扮,谁知是真是假。” 顿了一顿,接道: “久闻石田有个孙女,乳名小妹,性喜改装易容,到处惹事生非,那小道姑的武功手法,正是正屋山的家数。” 引凤微微一笑,道: “她那几手功夫,还不够小姐三招两式,若不是逃得快,早已伤在小姐掌下了。” 那美艳少女闻言,脸上毫无表情,顿了半晌,将手一摆,道: “你先睡吧,我坐一会,要睡时叫醒你。” 引凤摇头道: “婢子不困,明日在车中睡。” 微微一顿,极为关切地道: “小姐安歇吧,坐在这儿,又要胡思乱想,多伤精神。” 那美艳少女倏地脸色一黯,垂目望地,悠悠一声长叹。 这幽幽一叹,充满了自伤自怜,无穷无尽的哀怨.好似天地之间所有的愁苦,完全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云震俯身瓦上,耳闻这一声叹息,心头忽地一沉,顷刻之间,愁绪满怀,心中说不出的沉重,竟是莫名其妙的快快不乐起来。 但见那婢子引凤移步上前,搀扶起美艳少女,柔声说道: “已快四更了,小姐睡一会儿吧!” 那美艳少女似是不忍拂逆婢女的好意,苦涩的笑了一笑,移步走到床边,和衣躺了下去。 引凤展开锦被,覆盖在少女身上,然后吹灭烛火,就在少女适才坐过的椅上盘膝打坐。 看那情形,竟是为了守护少女,要坐以待旦了。 展眼间,屋中一片寂静,柔和的月光映照大地,映着僵卧瓦上的云震,透过纱窗,映照着床上少女朦胧的身形。 一团朦胧的疑云,盘旋在云震心头,解之不开,驱之不散,挥之不去。 这位少女美艳如仙,而且武功高强,身世显赫,人生在世最为向往的东西,她几乎都已具有了,哪知她心中尚怀有愁苦,而这愁苦又是如此深切,如此神秘,若非亲眼见到,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思忖中,云震想起日前在官道上,温老四等纵马疾驰,口中高呼“小姐”的情景,他们口中的小姐,理该是这美艳少女了。 倏地,一条瘦长的人影,轻飘飘地飞落瓦上,月光之下,现出了鹤衣百结,眇目跛足的西门咎。 西门咎似是知道屋下住的是那美艳少女,知道那少女的武功厉害,因之上屋之后,先行站定,调匀了体内的真气,然后施展“移形换位”的上乘轻功,小心翼翼的飘到云震身侧,轻轻提起云震,再小心地飘荡开去,然后始才纵身下屋,挟着云震溜出后院。 来至后院,西门咎拍开云震被点的穴道,知他僵卧已久,穴道难解,依旧四肢麻木,无法动弹,遂将一股内家真气输入云震体内,助他活动血脉。 云震感激不已,但想奇人异士大多不耐俗礼,因之也不多说致谢之辞,仅只含着万分感激向西门咎微微一笑,悄声说道: “老人家,小子该死,将‘罗侯心法’丢了。” 西门咎眉头一蹙,含含糊糊的“唔”了一声,想那黄绢,实际是在自己身上,一时之间,想不出适当的说词,不知是否应该取出黄绢,递给云震。 但听云震道: “那道姑名叫石小妹,是王屋石田的孙女,‘罗侯心法’被她拿走了。” 西门咎何等老练,一听此言,便知云震醒来之后,发觉失了黄绢,疑心到那石小妹身上,当下傲然一笑,取出黄绢递了过去。 “我已替你夺回,好好收起来,再不可丢掉了。” 云震脸上一红,双手接过黄绢,道: “多谢前辈。” 心中暗想,这位老人家真是神通广大,那石小妹滑溜得很,换了别人,再也夺不回这武林至宝了。 西门咎似乎知道云震心中想的什么,脸上浮起一片得意的微笑,道: “那批小辈已经高卧,我如今就带你去找‘玉符’,你不用紧张,只不出声就够了。” 云震道: “小子不碍老前辈的手脚?” 西门咎傲然道: “金陵王这女儿倒非庸手,其余小辈不值一笑。” 说罢挟起云震,绕过厨房,潜往客栈的前厢。 原来那美艳少女的房间靠近后院,单彤等则住在前面,中间隔了一重内院。西门咎早已探明从人的住处,这时挟着云震,轻车熟路一般,眨眼来到屠老三房外,手贴房门,轻轻试了一试。 讵料,屠老三睡觉居然不拴房门,西门咎眉头一皱,心中略有所疑,只是一则艺高胆大,二则既已到此,总不能就此退去,于是轻轻地推开房门,然后功凝掌上,暗暗戒备,闪身进入房内。 这时夜阑人静,万籁无声,昏暗中,依稀见到屠老三身盖棉被,仰卧床上,西门咎哪里将他放在眼里,身形一晃,闪到床边,并食中二指,疾地点了下去。 不料。手指尚未点到屠老三身上,忽然嗅到一股血腥气味,心头一怔,不觉停了下来。 云震也嗅到了血腥气味,悄声说道: “老前辈,血!” 西门咎点了点头,料想事有蹊跷,于是取出火折子,燃起亮光,朝屠老三照去。 火光一照,两人齐齐一惊。那屠老三肌肉扭曲,脸色乌青,双目微睁,攒眉切齿,神情狰狞如魔鬼,可怕之极。 西门咎江湖经验何等丰富,一见屠老三这副嘴脸,便知枉死城中,又添一名新鬼。这时,发觉棉被中央鼓起,掀开被子一看,屠老三胸口插着一柄匕首,血迹殷殷,人已死去多时。 云震暗暗心惊,想起温老四也是被人匕首穿胸,刺死在床上,不禁大疑,道: “老前辈,看情形,咱们又来迟一步了。” 西门咎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拔出匕首,朝创口望了一眼,随即示意云震,搜索屠老三身上。 云震前次就搜过温老山的尸体,这时有西门咎在场,胆子更壮,一瞧西门咎的眼色,立即在屠老三身上搜索。 屠老三囊中只有些金银杂物,云震取出逐一检视,未曾见到“玉符”,情急之下,连屠老三袜统中也搜过,又在枕头下翻了一遍,非但不见“玉符”,连石玉之物也未见到一点,不禁大失所望,眼望西门咎,沮丧不已。 西门咎眉头皱了一皱,见桌上放着茶壶茶杯,端起茶杯一看,内中尚有半口剩水,以舌舐了少许,细心分辨那剩茶水的味道。 忽听有人厉喝道: “屠老三。” 西门咎闻听,收起火折子,挟起云震,旋风般的朝门外扑去。 黑暗中忽觉凉风扑面,敌人兵器倏忽袭到,西门咎冷冷一哼,身形微侧,猛地一掌击去。 那偷袭之人似知西门咎的厉害,招式未老,身子已向一旁闪去,西门咎恐那美艳少女赶到,无心恋战,一瞧对方避让,顿时疾冲而过,一掠数丈,直向店外驰去。 甫出客栈,忽听远处一个苍劲的老妇声音喝道: “什么人?” 循声一望,一条淡淡的人影电激风扬,直向这面扑来,来势之快,无与伦比。 西门咎暗暗一晾,情知来人是武林高于,若被截住,势难脱身,当下身形一折,转向东面奔去。 适在此时,单彤跃上了客栈的墙头,人声喝道: “铁娘抓贼。” 言犹未了,来人已扑至店前。月色下,只见一个白发萧萧,手提钢杖的老妇,从天而降一般,猛地向西门咎扑去。 西门咎心神一凛,放下云震,霍然回身,一掌击下过去。 那白发老妇冷冷一笑,钢杖一拄,凝立如同山岳,举于—挥,硬接这一掌。 只听蓬然巨响,一掌接实,两人身子同时一震,齐齐大退一步。 两人势均力敌,同时暗惊对方功力深厚,西门咎老谋深算,见势不佳,立即趁着后退之际,挟起云震,纵身疾掠而去。 白发老妇见西门咎未败先退,微微一怔,倏地转面朝单彤喝道: “小姐呢?” 单彤道: “小姐无恙,现在栈内。” 白发老如闻言,立即向店中奔去,金老大等人正由门内奔出,见了白发老妇,纷纷行礼招呼。那白发老妇视若无睹,大步奔入了店内。 且说西门咎挟着云震,风驰电掣,转眼登上了城头,跃出城外,然后将云震放下地来,缓步朝前走去。 云震疑云满腹,忍不住道: “老前辈,依你判断,屠老三之死,与‘玉符’有关么?” 西门咎冷冷一笑道: “当然有关,不过那凶手谋害屠老三,目的在于‘罗侯心法’,不在‘玉符’。” 云震道: “何以见得?” 西门咎道: “那茶水之内,掺有一种极为高明的迷药,屠老三是被人先行迷倒,然后以匕首刺死。” 云震讶然道: “那又怎么样?” 西门咎道: “老夫一直追在那石小妹身后,高洁等人返回客栈,为时不久,由此可知,屠老三是被他们自己人害死。” 云震道: “谁是高洁?” 西门咎道: “就是金陵王那女儿,金陵王姓高名华,他女儿名叫高洁。” 云震暗暗想道:这名字倒是文雅,那少女容貌也美,可惜心毒手辣,与这名字不配。 心中在想,口中却说道: “高洁与她那婢子引凤,回店之后,一直留在房内,屠老三之死,绝非这两人所为。” 西门咎道: “这个当然,这两人武功高强,对付屠老三,用不着使用迷药。” 云震道: “那么依老前辈判断,谁的嫌疑最大?” 西门咎想了一想,道: “金老大。” 云震道: “为什么?” 西门咎道: “最先发觉咱们的,是那姓金的老儿,想那凶手害死屠老三以后,岂能安然入睡,由此判断,金老大嫌疑最大。” 云震暗想,这判断也有道理,当下问道: “老前辈认为,凶手谋杀屠老三,目的在于‘罗侯心法’,不在‘玉符’,这又是根据什么?” 西门咎独眼一翻,道: “那批人并不知道‘玉符’之事,但你扬言温老四夺去你的‘罗侯心法’,凶手的目的,自然是在‘罗侯心法’上了。” 云震想了一想,不禁哑然失笑,道: “真是从何说起,我随口一句,那凶手竟然就相信了。” 西门咎冷冷道: “你以为‘罗侯心法’四个字,是随便说得的么,哼!温老四突然被刺,屠老三本有嫌疑,你再放一把野火,那凶手自然宁可信其有,而不信其无了。” 云震叹一口气,道: “依老前辈这么说,若要追回‘玉符’,只有找那金老大了。” 西门咎道: “眼前也只好如此了。” 顿了一顿,接道: “那块‘玉符’,我本未放在心上,如今谋杀案件接踵而来,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你只管放心,无论怎样费事,我定要找到那块玉符,瞧瞧到底是什么宝贝。” 说话间,两人步入了一片坟场,选了一片空地,双双坐下。 此时晨曦微露,天已快亮,两人相对而坐,各有所思。云震想的是如何追回“玉符”,早日送到张铁嘴的师父白石先生手上,而西门咎却在暗暗思忖.如何令云震拜自己为师,将“罗侯心法”双手奉上,自动地送过来。 过了片刻,云震感到身上寒冷,于是说道: “老前辈,我来练一趟拳,请老前辈指点指点。” 西门咎含笑道: “好吧!” 云震欣然跃起,拉开架势,将自己的看家本领“开山拳”施展出来。 这“开山拳”属外门拳术,以力取胜,云震自幼练起,已有上十年火候,只见他打一拳,喝一声,抬手踢足,威风虎虎,出招攻势,极有法度。 云震练完,面不红,气不喘,从容说道: “晚辈会的都在这里,老前辈不要见笑。” 西门咎微微一笑,道: “若论这套‘开山拳’,你也练得到家了。只是武学之道,渊纳海藏,单凭这一道简陋的外家拳术,防身保命,尚且不是,更别说行道江湖,锄奸除恶了。” 云震脸上—红,赧然道: “晚辈幼遭孤露,无人指点,尚祈老前辈不吝教诲。” 西门咎喟然长叹,道: “唉!为学之道,首重师承,像你这样好的资秉.若得明师指教,前途的发展,那就不可限量了。” 说到此处,话锋一转.讲出许多武学要领和练功的诀窃,以及临阵交锋之际,随机应变,因敌制胜的道理。 这些都是真才实学,乃是西门咎的经验之谈,西门咎存心卖弄,云震则闻所未闻,是以听得津津有味,如饮醇醪一般。 西门咎讲完,云震忽然心动,暗忖:这位老前辈武功高不可测,为人又占道热肠,和蔼可亲,若能拜他为师,岂非天大的福份。 如此一想,拜西门咎为师之心油然而起,只是自尊心重,求人之事,难以启齿,又不知西门咎意下如何,于是怀着试探之心问道: “老前辈收过弟子么?” 西门咎何等老练,察颜观色,知道云震已快入彀,当下摇一摇头,颇为感伤的道: “老夫从未收过弟子。” 顿了一顿,接道: “收徒弟首重心性,其次是资质,两者缺一不可,唉!此所以良师难遇,好徒弟同样难找啊!” 云震闻言,期期艾艾地道: “老前辈,你看晚辈还可造就么?” 西门咎道: “你很好,坚忍卓绝,聪明而不外露,是大器之材。” 云震赧然道: “老前辈谬赞,晚辈浪迹江湖,为的就呈求师访道,上十年来,遇到的不是欺侮,便是冷眼.何尝有人看得起晚辈……” 西门咎独目一睁,道: “难道老夫也欺侮过你,给过你冷眼么?” 云震急道: “老人家误会,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西门咎哈哈大笑,随又正色道: “孩子,你只管放心,像你这样的美质良材,迟早必有际遇,到时候你要好好地用功为武林放一异采,切莫自暴自弃,辜负了美好的天赋。” 西门咎出身优伶,演戏最为拿手,这一段话讲得有声有色,真是怜爱横溢,闻之动心。 云震听了,焉能不受感动,不禁冲口说道: “老人家既不嫌弃,就让弟子拜在名下,作个记名弟子如何?” 西门咎眉飞色舞,笑道: “呵呵,老夫武功虽然还说得过去,文才却不及你,作你的师父,只怕耽误你的前程哩!” 云震哪知西门咎是欲擒故纵,见他并无峻拒之意,急忙双膝一屈,跪了下去,道: “老人家,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他引用一段古人的活,忽然想到,西门咎自觉文才太差,如此诌文,未免犯忌,急忙改口道: “弟子拜老人家为师,学的是老人家的武功,和做人做事的道理,尚望老人家不弃,收录弟子罢。” 西门咎捋须笑道: “哈哈,文武殊途,本不必相提并论,只是‘师徒’为人伦大道,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拜师收徒之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云震满脸诚敬之色,道: “但求收录,师父之命,弟子万死不辞。” 西门咎笑道: “如果我命你专心练武,将那玉符之事搁在一边呢?” 云震面有难色道: “那……” 西门咎见状,心中大为后悔,暗忖,这小子是实心眼,莫要弄巧成拙。 心念电转,顿时哈哈一笑,随即脸色一整,慨然道: “好!为人在世,信义为先,老夫收你为弟子,同时助你追回‘玉符’,你却要谨遵师命,用心练武,不可稍有懈怠。” 云震大喜,道: “弟子遵命。” 说罢之后,纳头便拜。 忽听一个幽幽的声音叫道: “小兄弟,这个头磕不得。” 西门咎又惊又怒,厉喝道: “什么人?” 只听那声音道: “老相识。” 话声中,一座坟头之后,站起一个白发蓬蓬,短髭盈面的老丐。 云震正要行拜师大礼,见状之下,只好暂时停下。 西门咎一见这白发老丐,脸色陡然一变,低声说道: “云儿,这老儿极为讨厌,你先把怀中的东西交给我,以防不测。” 云震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西门咎是要那“罗侯心法”,急切之间,不及细想,伸手怀中取那黄绢。 但听那白发老丐哈哈笑道: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小兄弟切莫上当。” 云震心头一动,在怀中的手略一迟疑,忽觉眼睛一花,那白发老丐已闪了过来,身法之快,恍若鬼魅。 原来这白发老丐号称无影神丐,轻功之高,冠盖武林,为方今丐帮三大长老之一,论起辈份,比西门咎还要高上一辈。西门咎一瞧是他,觉得情势不佳,是以准备将“罗侯心法” 带在身上,以便随机应变,万不得已,则只身远遁,一走了之。 无影神丐朝云震打量一眼,笑声说道: “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小兄弟若怀有重要之物,交给别人,莫如放在自己身上,较为稳妥。” 云震大为尴尬,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眼望西门咎,看他意下如何。 西门咎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取得云震的信任,令他自行拜师,紧要关头,被无影神丐闯来搅乱,心头本已怒极,加上这“罗侯心法”一事,正如火上加油。内心的忿怒已到极处。 但他终是心机深沉之人,心头怒火熊熊,外表依旧矜持得住,将手一摆,道: “你先退到一旁,站远一点。” 云震依言退了开去,站在丈许之外。 无影神丐哈哈一笑,道: “西门咎。你想收这孩子作弟子么?” 西门咎暗暗怔道:这老鬼二十年前已威震江湖,加上这二十年的修练,武功自是更高,而且他既到此,周公铎与另外两个老鬼未必不在附近。 心中在想。口中冷冷说道: “收徒传艺,是本人的私事,不劳阁下动问。” 无影神丐笑道: “当年你师父收你为徒,为你改名西门咎。教你有过必改,重新做人.那情形你还记得么?” 西门咎冷笑道: “那是我师徒间的私事,不用阁下提醒。” 口中在讲,心中却在盘算着用什么武功,陡然出手,一举之下,重创无影神丐,只要把无影神丐伤在自己掌力之下。那么纵然有丐帮的人赶来,自己或战或走,皆应付裕如了。 只听无影神丐道: “你口口声声私事,可知丐帮并未将你除藉,你永远是丐帮的人,为人行事,也永远受帮规节制。” 西门咎阴阴一笑,道: “收徒传艺,并未触犯帮规啊!” 无影神丐道: “那是当然。” 突然发觉,西门咎眼神之中,杀机一闪,这乃是—瞬即逝,极难觉察之事,但无影神丐久历人事,武功又高,而且深知西门咎心性,这才能觉察得到。 无影神丐冷冷一哼,接道: “照理来说,收徒传艺,只要是两厢情愿.并不触犯帮规,但你西门咎,嘿嘿!” 西门咎业已想好,要以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始才练成的一门绝毒极狠的武功,骤施辣手,无论怎样,要趁着无影神丐今日落单,先将他毁在自己掌下,如此丐帮少了一名顶尖高手,自己的前途也更坦荡几分了。 他主意既定,外表越发镇静,佯笑一声,道: “我西门咎也是武林一脉,为何收不得徒,传不得艺?” 无影神丐暗忖:老叫化今日定要瞧瞧,看这贼子的凶性到底减了几许,或足变本加厉,反而增了。 心念电转,顿时狂笑一声,道: “误人子弟,男盗女娼,你师父收了你这杀父辱母,大逆不道之人,他死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言犹未了,西门咎蓦地一声厉啸,双手疾出,十指箕张,猛然向无影神丐扑去。 无影神丐蓦然一惊,他虽早有准备,而且料知二十年不见,西门咎武功必然大进,但自己有备在先,谅想抵挡得住,哪知事到尽头,情势大出所料。 要知西门咎老谋探算,阴狠绝伦,既施猝袭,就倾力一击。他这一招定名为“诸神搏鬼”,真力一发,十股凌厉无比的指风,霎时罩定了无影神丐身前诸大死穴。那指功似刚而柔,似柔而刚,与玄门上乘武功“阴阳二相真气”有异曲同工之妙,而真力一出,无影神丐鼻端顿时闻到一丝腥臭之气,显然可见,西门咎指力之中,尚还蕴藏一种奇毒。 无影神丐—时轻敌,也是由于轻功绝世,自来善于化险为夷之故,此际面临生死关头,激发了全身潜在能力,震天一声暴喝,浑身猛抖,周身百穴霍然移了位置,同时间双掌猛推,进力击了过去。 这都是一瞬间的事,无影神丐应变不谓不快,但终究慢了一步,当双方真力将触未触之际,无影神丐丹田要害处倏地一阵奇痛,也正当此奇痛之际,双方真力一接,蓬然一声巨响,无影神丐被震得倒飞八尺,依然立足不住,双足蹬蹬蹬连退,西门咎不过退后两步,已将身子稳住。 西门咎何等毒辣,一招得手,顿起斩草除根之心,一声不响,飞身猛扑过去。 无影神丐受伤惨重,但他年过花甲,生平经历,大小何止数百战,阵战经验,车载斗量,这时虽败不乱,反而宁神静气,压制住满腔怒火,身形微晃,迅疾地闪掠开去。 西门咎阴沉沉笑道: “好啊!堂堂丐帮长老,也有贪生怕死之时。” 无影神丐知道此时一动怒气,伤势必然加剧,必丧命在西门咎手中,因之强抑怒火任他讥刺,伸手腰际一撩,撤出了自己的兵器。 西门咎狂笑道: “哈哈!原来无影神丐也用兵刃。” 右臂一探,一掌拍击过去。 无影神丐身形一顿,还了一招。 西门咎看那兵器,乃是两根尺许长的铁箸,一眼望去,正如普通炸油条的筷子。丐帮人物大都出身微贱,习武之后,所练的兵器往往是昔日惯用之物,以示不忘本之意。西门咎是优伶出身,他那唱“道情”用的竹筒,也就是他的兵器。他是丐帮的人,当然知道这种情形,但无影神丐两根铁箸都拿在右手中,并未分执左右双手。这时一招还击,一支铁箸直指西门咎的腕寸,另一支铁箸斜斜张开,所指的部位,竟是敌人胁下的“期门”重穴。两支铁箸尖端颤抖不息,一望而知,其上贯注着内家真力。 西门咎眉头一皱.暗想这老鬼受伤如此沉重,依旧有此功力,难怪在江湖上事名数十年,历久不衰了。 思忖中,身形疾转,变招换式,一掌向对方右侧攻去。 忽听嗤的一声,无影神丐手中两支铁箸,未见他有任何动作,其中指向西门咎“期门” 穴的那支,倏地脱手飞出,疾若劲矢,霍地射了过去。 西门咎心神一凛,身形闪电般横移尺许,翻手一撩,向射来的铁箸抓去。 但听无影神丐冷冷一哼,余下那支铁箸震起一片乌光,激电般袭了过来,原来那支铁箸已到了左手,灵蛇吐信一般,猛刺西门咎的双目,瞬息之间,连刺了二十余下。 这一轮疾攻,恍若长江大河,滚滚而下,迫得西门咎迭连闪避,大有手忙脚乱,应接不暇之势。 要知无影神丐轻功盖世,临敌之际,占尽便宜,因此中年以后,难得遇上动用兵器的时候。西门咎虽是丐帮中人,也从未见过无影神丐的兵器,他这一套武功,纯属自行研创出来,其中揉合着刀剑、铁笔、点穴镢、峨嵋刺等各种兵器的招术。最厉害的还是两支铁箸随时会脱手飞出,袭击敌人穴道要害,而一支铁箸如暗器般射去时,另一支则狂风暴雨一般,猛然攻袭过来,似此时进时出,时而左手,时而右手,招式诡异莫测,恍若魔术一般,极难招架。 武功稍差之人,看上几招,已是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了。 西门咎一招受制,顿落下风,亏得二十年潜修苦练,武功已臻炉火纯青之境,百忙之中,撤出了自己的兵器,一招“雷霆乍闪”,反击过去。 只听一连串的叮叮之声,就这一招之际,两人的兵器已飞快地交接了八次之多,西门咎那兵器看似竹筒,原来也是纯钢所铸。 此时,两人兵器出手,展开了一场抢制先机,以快打快的拼斗,展眼之间,二人交手已五十余招。 这二人各出绝学,打得如火如荼,由于两人出手如电,快捷无比,云震一旁观战,根本看不出招式往来,更看不出谁占优势,谁落下风。 可是,无影神丐辱骂西门咎之言,云震听得一清二楚,而西门咎除了恼羞成怒之外,并无一言辩白,这情形使云震不胜震惊。尤其“杀父辱母,大逆不道”八字,仿佛一层浓重的阴影,紧紧笼罩在云震心头,令他迷惘、沮丧、失望,心情说不出的沉重。 要知西门咎虽然眇一目,跛一足,在云震的心中,却是一位古道热肠,和蔼可亲的长者,而云震自幼受父母薰陶,心田之中,充满了侠义情怀与正直之气,“杀父辱母,大逆不道”,在他来说,乃是匪夷所思,不可想象之事。 他并未肯定西门咎真是这种枭獍为心,禽兽不如的人,但觉无影神丐不可能无中生有,无故放矢,西门咎无一言自辩,未免有默认之嫌。这情形令他疑云满腹,心头极为不安,对于交战的二人,竟是不知希望何人得胜才好。 展眼间,二人恶战已近百合,无影神丐丹田之内陡地一阵奇痛,真力忽散,脑中一阵激剧的昏眩。 高手对搏,岂能有此差池,无影神丐神情不对,西门咎已知对方毒气浸入内腑,旧创已然转剧,不禁敞声狂笑道: “臭叫化,今日方知西门咎的手段吧?” 欺身上步,钢筒猛砸而下。 这一招似奔雷疾电,无影神丐已无招架之力,但凭数十年浸淫武学的本能,头晕目眩中,身躯疾地一折,避开当顶的一击。 只听卜的一响,无影神丐虽咬紧牙根,依旧惨呼一声。 那纯钢所铸,形似竹筒的兵器,砸在无影神丐左肩头上,打得无影神丐肩骨粉碎,口喷鲜血,摔倒在地。 西门咎何等毒辣,一掠而上,丝毫不加考虑,兵器一挥,罩头砸了下去。 但听云震喝道: “手下留情。” 西门咎陡然一怔,转脸一望云震,峻声道: “为什么?” 云震原是一时冲动,被他一问,不觉愣住,顿了一顿,硬起头皮,大步走了过去,一指倒卧血泊中的无影神丐,道: “这人已伤在老前辈手下,而且伤势如此沉重,他已再不能与老前辈为敌,老人家何必赶尽杀绝,不留余地!” 酉门咎何等老练,一听云震讲话的口气,已无早先那种亲密意味,顿时知道他对自己的观感有了改变。 他乃是老奸巨滑之人,适才不过激战之后,心情较为浮躁,才疾颜厉色的向云震喝问一句,这时心情一弛,回过味来,立即容色一改,哈哈一阵大笑。 云震本来以为自己多管闲事,西门咎必然反脸相向,哪知他非但不怒,反而敞声大笑,而且笑得如此开心,如此欢畅,一时之间,倒是大为窘困,仿佛自己做了一件莫大的傻事。 只见西门咎笑声一敛,朗然道: “孩子,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了解老夫,难道了解这老叫化?你听他含血喷人,诬蔑老夫,就以为老夫真是坏人,他是好人么?” 云震暗暗忖道:“这话也对,片面之间,焉能骤加认定,何况江湖之上,险诈重重,没有那么简单的事。” 心中在想,口中赧然道: “晚辈倒也不是认定谁好谁坏,只觉得这位老人家偌大的年纪,又是老前辈的故人,纵有争执,见了胜负,也就罢了,何必定要斩尽杀绝,不留一点余地。” 说活中,无影神丐已停止呻吟,由血泊中挣扎坐起,闭目而坐,调息体内的真气。 西门咎向他冷冷一望,颇有不屑之意,转向云震笑道: “孩子,如果这老叫化确是十恶不赦之人,老夫立意杀他,以绝后患,你又如何?” 云震脸容一整,肃然道: “晚辈不信,天下有十恶不赦之人?” 无影神丐倏地双目暴张,厉声喝道: “有!” 西门咎猛一转面,目如利箭,冷冷凝视着无影神丐,神情之间,隐含威胁之意,大有无影神丐只一多口,就立即取其性命之势。 无影神丐恍若未见,嘿嘿干笑一声,道: “西门咎,你何不问老叫化,谁是杀父屠母,欺师灭祖,无恶不作,十恶不赦之人,你问啊!” 西门咎怒发如狂,厉声咒骂道: “老匹夫!” 西门咎右掌一挥,猛然拍去。 但闻云震怒喝道: “老前辈!” 这三人同声喝吼,闹成一团,天下事就是如此不可思议,云震不过怀着一腔热血,由于正义感的驱使,不愿西门咎杀害无影神丐,而西门咎心毒手狠,犹如毒蛇猛兽,闻得云震的喝阻之声,偏偏不能无动于衷,就是下不了手。这情形,说穿了也不过是情感而已。 要知西门咎闯荡江湖数十年,大半生是在孤独与逃亡中生活,如今年事已高,无妻无子,无朋无友,连个衣钵弟子也没有,那寂寞凄凉之感,虽大奸大恶,寡人独夫,同样堆以忍受,自与云震相遇后,云震那赤子之心,那淳朴的天性,那热诚的情感,都在不知不觉,有形无形中,震撼着西门咎的心灵,使得西门咎不由自主地,对云震产生出一种特殊的情感。那是一种钟爱,一种发乎自然的情感。此一情感,西门咎自己也分辨不出来,但却已经生长在他的心灵深处,而且根深蒂固了。 此际,无影神丐电莫名其妙,不知这毒若蛇蝎的西门咎,何以会对一个少年如此顾恋。 他目光连转,在西门咎与云震脸上来回数次,突然叫道: “小兄弟,西门咎想收你作弟子么?” 云震眉头一蹙,道: “是我白己想拜在西门咎老前辈门下。” 无影神丐暗暗忖道:这少年满脸正气,而且很有胆识,若是投入西门咎门下,那真是大大的可惜,哼!老叫化舍掉这条老命,决不让这贼子如愿。 心念电转,顿时昂然说道: “小兄弟初步江湖,不知人间险诈,待老叫化将西门咎的生平事迹,原原本本的讲给你听,讲完之后,老叫化自行了断,就用这条老命,替西门咎的故事下个注脚。不过,他若唯恐丑事被你知道,杀人灭口的话,那就是你没有耳福了。” 云震暗暗想道:这老者也算是悍不畏死了。 当下说道: “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小子自有分辨善恶之能,老前辈无须讲了。” 转面朝西门咎道: “老人家,咱们走吧!” 西门咎暗暗忖道:老叫化内腑重伤,左臂又废,纵然不死,也不足与老夫为敌,今日就顺着这小子一次吧! 心念一转,烦恼尽去,牵着云震的手,哈哈大笑,举步欲行,无影神丐睁目厉喝道: “小兄弟,你不敢面对真相。” 云震惑然道: “老前辈是什么意思?” 无影神丐仰天一阵狂笑,抬起那只完整的右手,指住云震的鼻子,大声道: “你不敢面对真相,你怕事实真相一明,你就不知如何自处了。” 说罢之后,狂笑不已。 西门咎也未料到无影神丐如此不知进退,不禁怒极反笑,道: “老叫化,你当真想死不成?” 无影神丐敞声笑道:“老叫化心中有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云震蹙然道: “老前辈目的何在?” 无影神丐昂然道: “天地之间,多一个好人,则多一份正气,多一个恶徒,就多一份戾气,正气多则小民有福,戾气盛则生灵涂炭。” 说到此处,突然厉声喝道: “老叫化拼了性命,也不愿世间多你这个小贼。” 云震闻言,不禁热血沸腾,心头激动,颤声说道;“老前辈有话请讲,小子洗耳恭听了。” 无影神丐洪声道: “好,先说西门咎的身世,他本是人家弃儿,被一优伶收养………” 这一瞬间,西门咎脑海之内转了千百个念头。依他的性情,早已一掌结果了无影神丐的性命,但他知道如此一来,就成了杀人灭口,不啻承认了无影神丐所说的话,想到挟起云震扭头就走,同样也是难免逃避之嫌。这时他深悔先前未曾点住无影神丐的哑穴,早令无影神丐无法讲话,那就不致落到如今这种窘境了。 任他西门咎如何机诈,既不能动用武力,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何等妙策,能够堵住无影神丐悠悠之口。耳听无影神丐已讲到那些自己也不愿听的丑事,情急之下,不禁怒吼道: “老匹夫,含血喷人!” 手一挥,一耳光击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无影神丐满嘴牙齿全被打落,鲜血淋漓,掼倒在地。 云震见状,义愤填膺,气塞胸膛,一时间怔立当地,说不出话来。 西门咎见他气得脸色铁青,胸前起伏如浪,也暗惊他性子的激烈,想了一想,道: “老叫化未死,我看在你的份上,饶他一命,咱们走吧!” 说罢之后,伸手去牵云震的手。 云震猛一缩手,断然道: “不。” 西门咎微微一怔,勉强笑道: “为了什么啊!” 云震喘了几口大气,冷冷说道: “我忽然觉得,我的性情与老前辈不合,长久相处,定有摩擦与其凶终隙末,不如早早分手。” 西门咎强笑道: “江湖险恶,步步危厄,你孤身一人,武功又浅,如何闯荡得了?” 云震木然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不怕危险。” 西门咎道: “那‘玉符’呢?凭你一人之力,自信找得回么?” 云震毅然道: “我尽力而为,死而后已。” 说到此处,突然双膝一屈,跪了下去。哑声说道: “与老前辈相识以来,多蒙爱护,晚辈无以为报,就此拜别了。” 纳头一拜,起身大步行去。 这临去一拜,大出西门咎的意外,须知一个残暴不仁的人,与一个淳厚正直的少年,其思想言行迥不相同,在西门咎想来,既是不欢而散,最多交代几句泛泛之词,扭头便走就是,何必还多此一举。 就这一拜,使得西门咎莫名其妙的激动,以致连那“罗侯心法”尚在云震身上也未想到,他心中只是叫着:“这孩子对我有情感,这孩子对我有情感。” 不知何时,无影神丐已挣扎坐起,招手叫道: “西门咎,西门咎……” 他齿牙尽落,讲话已模糊不清,西门咎正当心神不属之际,昕出是叫唤自己,顿时闪身过去,没好气地道: “臭叫化,敢是想老夫补你一掌?” 无影神丐两腮鼓了一鼓,陡地猛一张门,呸的一声,一口鲜血,箭一般朝西门咎的脸上射去。 西门咎大怒,举手一挥,一掌风将那血箭斜劈开去,不料无影神丐使力刁钻,脸颊上依旧被那热辣辣的鲜血喷上了几滴。 血腥之气,再度激起广西门咎的杀机,手腕一翻,一掌拍击下去。 这一掌击向无影神丐的头盖,只要击上,无影神丐必头骨尽碎,脑浆四溅。但西门咎手掌已触及无影神丐的头发,脑海之内,突然出现云震的影子,那即将迸发的真力,陡然又收了回去。 似这等刀下留人之事,大背西门咎的本性,他心头恨极,恨无影神丐,也恨他自己,恨无可泄,不禁顿足叫道: “老儿!老儿!西门咎偏要饶你不死。” 转身疾奔而去。 云震虽是人步而行,对身后之事,仿佛看得到一般,这时转身立定,垂首说道: “老前辈尚有指教么。” 西门咎定了定神,摇头道: “也没有什么。” 由囊中取出一锭赤金,双指连夹,霎时将那赤金剪成了上十小块,递了过去,道: “你身无分文,如何度日,这个拿去,用完再说吧!” 云震愣了一愣,终于伸手接过,收入囊中,双目之内,倏地涌出两行热泪。 要知道云震固是西门咎一生之中,唯一真心喜悦的人,而云震流浪江湖,上十年来,曾经加以信任,而且付出感情的,也只有西门咎—个。这两人相处的时日不久,只因同在天涯流浪,一老一少,同样动了真情。 西门咎本届心思敏捷之人,他早已想过,自己的师父以偌大的愿力度化自己,师父死后,自己依然我行我素,大违恩师的心愿,因之他深为明白,师徒关系,必须是情感的结合,始能维持永久,所以他始终未曾想过对云震用强。另一方面,他也未曾死心,他暗暗决定,先跟在云震后面,相机行事,找机会向云震示恩,只要锲而不舍,必能打动云震的心,令他自行投到自己的门下。这是他暗中的决定,此时见云震真情流露,落下泪来,这暗中跟随云震的信念,也就越发坚强了。 云震将赤金收入囊中,忽然想到那“罗侯心法”,他久已看出,西门咎极为重视这心法,并有爱慕之意。心法他已熟记心中,因此很想将那块黄绢赠送给西门咎,以作纪念,却又觉得这块黄绢还不能算作自己的东西,给西门咎用一用是可以,赠送却有问题,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同样的,西门咎这时也想到了“罗侯心法”,他是机灵人,一瞧云震伸手入怀,面有迟疑之色,就猜透了云震的心意。这片刻间,乃是西门咎有生以来,性情最为善良的一刻,他想也未想去巧取豪夺,但却又爱极了那套心法,眼看云震犹豫不决,心头的焦灼,简直无以言喻。 终于,云震取出了那块黄绢,双手递过,道: “晚辈与那裴大化约定,他若寻到了‘玉符’,半年之后,双方在大同见面,他归还‘玉符’,晚辈还他这块黄绢,我知老前辈喜爱这套心法……” 西门咎岔口道: “以老夫的武功,实在用这心法不着。” 云震点头道: “老前辈先留着玩赏一些时日,如果晚辈亲自寻回了‘玉符’,这心法就权以相赠,万一裴大化寻着了玉符,那半年之后……” 西门咎道: “半年之后,老夫定在大同等你。” 接过黄绢,收入怀内,接道: “老夫也并非要玩赏此物,只恐你武功低微,身怀重宝,反惹杀身之祸,我暂时替你保管着。” 云震漠然点了点头,道: “后会有期,晚辈告别了。” 两门咎道: “你决心到金陵么?” 云震道:“晚辈决心到高家去探—探。” 西门咎不由自主的叹息了一声,道: “你小心了,这是只可智取,不可力敌的事。” 云震点头称是,转面一看,无影神丐已经不知去向。 西门咎道: “老叫化是向西走的.你在外行走,遇上丐帮的人,避着一点好了。” 云震应了,拱手作别而去,踏上官道,转面一望西门咎尚站在原地,遥遥望着,连忙举起手来挥了一挥,始才大步奔去。 金陵,六朝金粉之地。 金陵王高华的府弟,座落城东南旧王府大街上,红墙碧瓦,甲第连云,那富贵门楣,豪华气象,便是真的王侯府邸,也远远不如。 高家原属武林世家,虽是久为武林瞩目,但也不过一方大豪而已,直到高华手上,才得了金陵王这个外号,而且名驰江湖。历久愈甚。 高家数代单传,人丁向来不旺,如今的高华,膝下仅有一女,连继承香火的子嗣也没有一个,由此看去,高家势必日趋没落了,可是,自高华接掌门户后.一扫惯例,家中豢养了甚多武士,而且数目愈来愈多,到了现在,外间的人根本就弄不清楚,金陵王到底拥有多少属下了。 不过,金陵王高华之所以名震江湖,却另有特别的原因,与高华本人的武功以及属下武上没有明显的关系。 原来二三十年前,整个江湖,全属一道一魔的天下,那北道云中子苏铉虽是玄门羽士,但却热心世务,专管闲事,门下唯一的弟子北斗剑张铸魂更是嫉恶如仇,黑道中人撞上,不死也得带伤,这师徒二人,也就成了黑道人物的克星。 那南魔罗侯神君却另是一绝,此人愤世嫉俗,几至不可理喻,他几乎是与天下一切正派人士为敌,谁若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他就非将其毁掉不可。这一道一魔,一方是专与恶人作对,一方是专寻好人的晦气,不过几年工夫,整个武林为之板荡,黑白两道人物,同都感到生机危殆,岌岌不能自保。直到后来,一道一魔正面冲突,而且胜负难分,两不相下,武林人物始才喘过—口气来。 在这整个的过程中,金陵高家却始终未受干扰,江湖之上,既未听说北道苏铉找过高家的麻烦,也未见过罗侯宫的人与高家起过冲突。这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其中的原因,恐怕除了一道一魔之外,那就只有金陵王高华一人知道了。可是,武林中老一辈的人,见过一道一魔的很多,却从无一人见过金陵王高华,据江湖传言,许多终身在高家服役的人,也从未见过主人一面。 这是一层神秘的网,网住金陵高家,网住金陵王高华,因此,高华金陵王成了武林中一位神秘人物,金陵高家也成了武林中一股特殊的力量,到目前为止,尚无一人与这力量正面接触过。这股力量是否会危害武林,乃至到底会危及黑白两道的哪一方,也无人确切地知道。 这就是金陵王府的外貌。这一日,南门外进来了满面风尘的云震,云震踏入城内,找了一座街头饭摊,用过一顿粗茶淡饭,随即向人打听金陵王的住处。 提起金陵王,少数人还弄不明白,原来本地人称为高员外,云震问明了高府所在,匆匆向旧王府大街行去。 转过两条街道,见到了金陵王的府邸,正门前是五级台阶,两座石狮子高可八尺,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左右两座侧门,门内是长达数丈的甬道,门边各竖—座旗杆,遥遥相对。 正门内竖着一座宽大的屏风,遮住了屋中的景色,云震装作路人,从容走了过去,见门后长凳上坐着上十名青衣男子,瞧那服饰,似是看门的仆人。 云震暗暗忖道:这金陵王好大的气派,真的王侯之家,只怕也不过如此。 忽听蹄声大响,左边侧门内冲出五骑马驰出街口,转弯不见。 行了不远,见有一条小巷,云震走进小巷,向高宅后面绕去,发现后门有好几座,此时俱都闭着,左侧有一座花园,看那形势,花园很是广大。 云震约略估计了一下,金陵王府邸中,独立的屋宇,至少有三四十栋,想到如何寻找金老大等人,寻到了又将如何,真是彷徨无计,茫然无主。 心头发愁,信步向长街走去,不觉来至一处广场,这地方好热闹,唱戏的,卖药的,说书的,形形色色,不可胜数。 云震一路逛去,心中却一直思索着“玉符”的事,忽见一座庙宇,烧香的人进进出出,云震也跟着进去,见许多善男信女在那里抽签问卜,心想我也抽个签,问一问“玉符”的着落。等个空缺,走到蒲团前,恭恭敬敬的向神龛磕了三个头,默默祝福了一番,然后抽出一支竹签,将两片木龟向地上掷去, 只听叭啦一声,两片龟都是阳面,云震连忙将木龟拾起,将竹签插入筒中,顺便一瞧,那支签是“下下”。 云震见“下下”签未成,心中暗喜,又磕了一个头,另抽一支竹签,不料两片木龟都是阴面,只得将竹签插回筒中,重新再来。 如此问卜四次,终于抽准了一签,瞧那签是“中平”,心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倒也算是吉兆,连忙掏出几枚铜钱,投入钱箱,然后走到一旁,按照签号,取了签文。 只见那签文写道: “山中也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到底无。” 云震暗暗想道:这签不太好。一抬头,发觉神龛中供的,原来是至圣先师孔夫子,不禁想道:夫子向来不言怪力乱神,这签不能作准。 如此一想,倒也释然,遂向庙外走去,忽见地上有一张废签,顺手拾起,一看那签文,乃是:“笋因落箨方成竹,鱼为奔波始化龙,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超旧人。” 云震心想:这签倒不错,于是扔掉自己求的签,将拾来的签收入囊内。 走出庙来,转到一座卖艺场中,一个赤膊大汉正在练一趟双刀,剑法云震倒知道一点,刀法却是不懂,看那汉子双刀飞舞,还躺在地上翻滚了一阵,云震也不知他练得好坏,接着又看了一套单刀破花枪,随即就卖起药来,云震见没有表演,趁着身旁一人溜走,也跟着挤出了人圈。 走了几步,见有几人围在一座算命摊前,见了算命摊,不禁想起张铁嘴,又想到失去的“玉符”,一阵忧思袭上了心头。 那算命先生名叫知机子,正在大张说辞,劝人测字,见云震走了过来,而且愁眉不展,连忙叫道: “这位小官人,看你面有忧色,定是胸有疑难,无法解决,测个字,包你灵验如神,不灵不要钱。” 云震暗暗忖道:张先生托我将“玉符”交给他的师父,他师父应该是一位术数家,不知是否有名的人物? 忖念中,向那知机子含笑说道: “我想向先生打听一个人……” 那知机子截口道: “寻人?先请坐。” 云震在摊旁坐下,道: “有一位白石先生,不知您是否听说过?” 那知机子捋疏须,沉吟道 “唔——没有听说过,小官人何不测个字。” 端过字筒,摇了一摇,放在云震面前。 云震微微一笑,随手拣出一张纸卷,放在摊上。 知机子打开纸卷,见上面是个“桂”字,当下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桂字,略一沉吟,顿时面露喜色,道: “小官人,恭喜你,一定找得到人。” 云震道: “我先不找人,先要找一样东西。” 知机子一楞,随即道: “那也一样,喏,‘桂’从木。” 说着在纸上写了一个木字,接道: “木届东方,东方乙木,你要找到的东西落在东方。” 接着在纸上写了两个土字,道: “桂字这一边是两个上字,土字,十一也,两个十一,遇日则成昔,加月则成腊,时间应不出本年年底,就是说今年腊月以前,你一定能找到东西,而且,还得贵人相助,看,双上遇人则成‘佳’,佳就是好的意思。” 说着在纸上写了一个佳字,接道: “时间是本年年底,地点是东方,得贵人相助,东西绝对能够找回。” 云震微微一笑,道: “多谢先生指点迷津;多少钱?” 知机子比了一个手势,含笑道: “五文。” 云震闻言,掏出钱来,取了五文,放置桌上。 知机子道: “小官人看个相吧?或者算个命,骨骼为一世之荣枯,气色定行年之休咎,我与你说详尽一些。” 云震摇着笑道: “多谢了。” 起身离座,欲待行去。 忽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 “喂,我也要测个字。” 云震一看,一个娇靥如花的小道姑,不是别人,正是那什么王屋老人石田的孙女,石小妹石可玉,想起她多次作弄自己,夺去那盛放玉符的木匣,最后还将自己点住穴道,放在瓦上,不禁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那知机子见是一个漂亮的小道姑,微微一怔,道: “仙姑要寻东西么?” 石小妹凶霸霸的道: “谁说我寻东西,我寻人。” 随便拣出一个纸卷,扔在知机子面前。 云震暗忖道;她跑来跑去,原来是在寻人,不知她找的是谁? 忖念中,知机子已打开字卷,原来纸上是个“杏”字。 云震暗暗想道:但愿她找的人落在西方,千万别和我走一条路。 但听知机子道: “仙姑请坐,寻的是什么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石小妹双眼一瞪,怒声道: “男人,你简单的讲,少废话。” 知机子从未见过如此蛮横的顾客,眼看她气势汹汹,一身道装是上好的锦缎做的,倒是不敢欺她年幼,轻轻咳嗽了一声,沉吟道: “仙姑,你找的是男子,我照直讲,你可不能见怪。” 石小妹怒斥道: “废话。” 知机子被骂得一愣,慢吞吞的道: “杏字少掉‘人’,那就剩个古字。” 说着在纸上写了一个古字,接道: “古者,作古也,既作古人,自然就找不到了,再分开来看,杏从木,既已就木,那就……” 石小妹怒叱道: “你不能做一句话讲么?” 知机子急道: “仙姑要寻的人死了。” 石小妹怒喝道: “放屁!我寻的就是这个小子。” 左手向云震一指,右手拂尘一挥,只听哗啦一声响,算命摊子已被砸得稀烂,笔墨砚台,一切道具,四溅横飞,散落一地。 事起仓促,知机子先是吓得一呆,随即大喊大叫,石小妹却是格格大笑,拖着云震,飞一般的跑了。 云震被她拖着,想不走也是不成,须臾奔到城边,石小妹双足一顿,呼地一声,两人登上了城墙。 石小妹吃吃直笑,坐上城垛,道: “那残废叫化呢?” 提起西门咎,云震心头无限感慨,摇了摇头,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 石小妹双眉一挑,道: “玩,怎么样?” 云震淡淡一笑,道: “你家住在王屋山?” 石小妹讶然道: “嗯,你怎么知道?” 云震道: “由高家那位小姐口中听来的。” 石小妹伸手一指自己的鼻头,道: “你知我叫什么?” 云震笑道: “谁不知你叫石可玉?” 石小妹道: “你笑什么?” 云震暗暗想道:顽石就是顽石,焉能变成宝玉。心中在想,却只笑了一笑,未曾讲出口来。 石小妹向云震凝望一眼,突然颇为惋惜的道: “可惜你武功太差了,不然的活,咱们倒可交个朋友。” 云震暗忖:这女孩当真不懂事,像这种藐视人的话,也不该讲出口来。 心中在想,微微一笑道: “既然不足高攀,你又干吗找我?” 石小妹双眉一耸,道: “谁真的找你?我是逗那算命的,顺口胡诌的。” 云震莞尔一笑,心中暗想: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将我拖到这里来? 石小妹道: “你那‘玉符’还没有找着么?” 云震笑道: “你不看我在测字么?要等到腊月才找得回来。” 石小妹道: “呸!你想找到金陵王家中去?” 云震苦苦一笑,点了点头。 石小妹道: “找死,我都不敢到他们家去。” 云震道: “不然怎么办?” 石小妹道: “我瞧你还是算了吧,反正是别人的东西。” 云震道: “我答应过别人,受人之托?岂可不忠人之事?” 石小妹撇一撇嘴,道: “你倒是讲信义,有心无力,还不是枉然。” 云震闻言,不禁暗暗一叹,想到未曾拜西门咎为师,失了一个学武的机会,心头更是黯然。 石小妹见他神情落寞,久不讲话,于是问道;“你今年十几岁了?” 云震道: “十七岁。” 石小妹道: “我十六岁。” 说着拿出一包蜜饯,拣了一块投入口中,再递给云震也吃了一点。 沉默了半刻,石小妹道: “你干嘛不讲话?” 云震含笑道: “我没有话讲。” 石小妹眼珠转了几转,看了看城外的风景,云震意兴阑珊,又不讲话,石小妹是个爱闹爱笑的人,这时觉得十分乏味,于是说: “走,咱们到街上玩去。” 云震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并肩往城下走去。 到了街上,石小妹东张张,西望望,东拉西扯,总是提不起云震的兴致。她这人自小娇纵惯了,从来是别人捧着她,云震若是一心巴结她,她玩腻了也就走了,这时云震一副无精打采,心神不属的样子,反而激起了她那好胜好强的性格,似是定要逗得云震高兴,她才满意。 须爽,走到一家衣铺门前,石小妹心念一动,道: “云震,你猜我穿俗家衣衫,好不好看?” 云震笑道: “你长的很美,穿俗家衣衫当然好看。” 石小妹嫣然一笑,道: “你想不想瞧瞧?” 云震微微一笑,道: “当然是想的。” 石小妹大为高兴,道: “走,我穿给你瞧瞧。” 拉着云震,走进了衣店。 这衣店很大,店中货物甚为齐全,石小妹选了一套淡紫色的罗衫,到换衣间去改装,云震坐在堂中等候,过了半晌,石小妹走了出来,云震真的觉得眼前一亮。 石小妹换了衣裳,满头青丝也换了式样,胸前还佩戴了一串珍珠项链,她本来长得秀美,这时罗衫淡紫,珠光莹莹,越发显得娇若春花,丽若朝霞,云震向她打量几眼,忍不住赞道: “当真是美,美极了。” 石小妹灿然一笑,道: “你说,我与高洁,谁美呢?” 那高洁美而艳,而且美艳如仙,不可方物,令人不敢逼近,而石小妹是秀美,有窈窕淑女之态,两人的美态不同,本不宜相提而论,不过,若论夺人的力量,石小妹实不足与高洁较量。 云震虽不特别伶俐,但也体会得出女孩子的心理,觉得这问题甚难回答,因之笑了一笑,希望蒙骗过去。 但听石小妹道: “高洁,就是金陵王那女儿,你说是她美还是我美?” 云震迫不得已,只好笑道: “当然你美。” 石小妹含睇一笑,道: “哼!你骗人。” 顿了一顿,接道: “你身上的衣服这么旧,干嘛不换一套,我替你选。” 云震道: “不必啦,反正穿好穿坏都是一样。” 石小妹恍若未闻,须臾,选出一套青绸衫裤,一袭海青儒衫,高腰白袜,粉底皂靴,加上一条蓝色丝带,转面问道: “你扎头巾么?” 云震摇了摇头,道: “我穿布衣习惯了,这些衣履太华贵了。” 石小妹道: “布衣有什么好,快换上,又不要你给钱。” 云震无奈,只得将衣履换了,石小妹向云震端详几眼,笑道: “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高洁下次遇到你呀!嘻嘻,说不定招你作驸马爷哩!” 云震哑然失笑。付过银子,走出衣店,天已向晚,两人上酒楼饱餐了一顿,说说笑笑,愈来愈是融洽,出得酒楼,已是万家灯火了。临到分手,石小妹不禁有点依依不舍起来,道: “你真的非找回玉符不可么?” 云震道: “人生天地之间,岂能言而无信?”——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 第四章 石小妹双眉微蹙,道: “金陵王的家,比龙潭虎穴还危险,你如何去找人,找着人又怎样?” 云震想了一想,道: “我再考虑考虑吧!” 石小妹沉吟道: “我觉得……你胆子很大,也有男子气概,如果你能撇下‘玉符’这件事,我倒愿意替你介绍一位师父,你可以好好地学武艺。” 云震含笑道: “多谢你,我考虑一晚,明天再与你商量。” 石小妹向他深深凝望一眼,道: “好吧,明日午时,咱们就在这个酒楼会面。” 云震应了,两人作别,云震见石小妹向北行走,于是向南走,找了一家铁匠铺,买了一柄锋利的匕首,绑在腿上,然后找了一家小客栈,落店歇息。 三更之际,云震刚刚翻身下床,再次将问题想了一想,觉得这事还是得靠自己,除了冒险,别无途径,当下一咬牙根,启开房门,由后院翻墙出店,直向金陵王府邸奔去。 须臾,来到金陵王的家门外,此时大门已闭,门前竖着两座,大灯笼,左右旗杆上悬着两盏风灯,照得门前十分明亮,云震穿过小巷,绕到后花园外.纵身跃起,手攀围墙,翻入了花园之内。 此时夜静更深,万籁俱寂,这后花园中尤其寂静,云震贴着墙壁站了片刻,没有听出任何声息,当下壮起胆量,顺着园中小径,悄然向前走去。 他早已想过,似金老大等人,在金陵王府之内,至多不过二三流角色,他们的住处,绝不会在中心地点,因之云震尽量靠边行去,避免闯到府邸的中心。 这时,云震心头卜卜乱跳,紧张之极,幸好今夜没有月亮,星光之下,勉强可辨路径,他暗暗盘算,似此黑夜,只要自己小心一点,纵有守夜之人,也未必能发现自己。 如此一想,胆气更壮,须臾来至一排矮屋之前,缓步走了过去,用手在门上徐徐一推,发觉木门紧闭,纹丝不动,潜到窗下一试,同样是关得紧紧的。 云震暗暗忖道:此人睡觉,门户关得好紧。 当下贴着墙壁,缓缓朝第二间走去。 第二间屋子同样是门窗紧闭,云震好生失望,连试了四间,都是不得其门而入,不禁大为沮丧,看看这排屋子尚余最后一间,心想这间房屋的门若是闭着,那就只有设法撬开了。 思忖中,来到了那扇门外,用手一推,木门居然移动起来,云震暗暗心喜,心想天无绝人之路,还是胆子大一点的好。 当下拔出匕首,执在手中,侧着身子潜了进去。 这时云震紧张已极,偏偏自己呼吸之声特别响亮,自己听着也感到害怕,站了半晌,好不容易使心情较为平静,呼吸之声也跟着小了,耳中却闻得一阵如雷的鼾声。 云震暗想:真是惭愧,这么大的鼾声,居然未曾听到。 当下握紧匕首,一步步朝那鼾声处移近。 原来这房屋是一明一暗,那人睡在里面一间,云震摸进里间,一脚踏上门槛,几乎摔了一跤,急忙按捺住心头狂跳,摸出囊中的火折子,耳中有噫唔之声,云震大惊,飞快地扑到床边,匕首尖端抵住子那人的项下。 他心情紧张,用力过猛,匕首尖端刺破了那人的皮肉,床上那人咽喉一痛,顿时骇醒,张口结舌,瞪目望住云震。 云震沉声道: “不许张声,你叫一叫,我就取你的性命。” 床上那人嚅嚅道: “你……什……么……” 云震喘了一口大气,此时才有暇细看那人,只见那人浓眉细眼,满脸横肉,年纪约莫四十来岁,身躯异常粗壮,一看便知是个孔武有力之人,云震见那人的体格壮大,心情更为紧张,当下匕首微颤,尽量装得恶狠狠的道: “我问你几句话,你照实讲,我饶你一命。” 那壮汉眼睛嘴巴乱动一气,表示听懂了云震的话。 云震低声喝道: “讲!你是干什么的?” 那壮汉眼睛向项下的匕首一瞥,表示匕首抵得太近,无法讲话,云震无奈,只得松了一些,那壮汉喘了几口大气,始才说道: “小人在内府大厨房当差。” 云震暗想,既是厨工,想必不会武功。 当下略为放心的峻声道: “快讲,金老大住在什么地方?” 那壮汉愣了一愣,道: “公子爷问的可是外府‘星列堂’的金老大么?” 云震听他称呼自己为公子爷,也不禁为之一怔,顿了一顿,始才想起自己锦衣华服,一身文士打扮,当下脸色一沉,道: “我也不知你们什么内府外府,反正这次护送你们小姐回家的那批人中,有金老大在内,他的住处在哪里?” 那壮汉朝项下明晃晃的匕首瞥了一眼,不加思索地道: “不瞒爷,金老大下地牢啦,这也还是我们内府的人才知道,外面的人还……” 云震双眉一蹙,峻声道: “少废话,下地牢什么意思?” 那壮汉连忙答道: “下地牢就是关起来啦,他们那一起除单彤总管外共是八个,回来了六个,全部关起来啦!” 云震低喝道: “为什么?” 五指一紧,匕首颤了一颤。 那壮汉急道: “小人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云震暗暗忖道:此事八成与“玉符”有关,这等大事,他一个厨子,谅也不会知道内情。 当下沉声道: “地牢必是在地底,入口处在哪里?” 那壮汉只求活命,有问必答,道: “地牢入口处在‘抱剑楼’中。” 云震皱眉道: “抱剑楼在哪里?” 那壮汉道: “内府第三进左边的大楼就是。” 云震沉吟道: “由什么人把守?” 壮汉道: “由内府的爷们负责把守。” 云震想了一想,觉得无可再问,只好说道: “我饶你一命?你可得识相一点。” 那壮汉急道: “小人明白利害,要不公子爷点住小人的穴道,小人不会解穴,自然乖乖的躺在床上。” 云震脸色微微一红,怒叱道: “我偏偏不点你的穴道.我要堵住你的嘴,将你的手脚绑起来。” 那壮汉连声道: “也行,也行,公子爷只管动手。” 云震生性敦厚,他根本未曾想到伤这壮汉的性命,这时间完了话,觉得防止壮汉声张唯一的办法,只有绑住他的手脚,另外 找点东西塞在他的口中,只是自己一手执着匕首,一手拿着火折子,腾不出手来做事,无可奈何,只好板着面色叱道: “你先翻个身,脸向下躺着,稍有异动,我立即取你的性命。” 那壮汉唯唯称是,眼看云震抬起了匕首。连忙翻身俯卧,动作轻缓,不敢弄出一点声响。 这时,云震倒是为起难来,原来这房中杂物虽多,却无捆人的绳索,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处置。 那壮汉俯卧床上,只怕云震一匕首刺向他的背心,因之目光暗暗瞟着墙壁,注意着墙上云震的影子,以防云震言而无信,伤害他的性命,哪知云震一时无计,站在床边发怔,那壮汉见状,心头越来越疑。 要知宰相家奴七品官,多少也有些见闻,他早已看出云震是初出道的雏儿,又见云震不会点穴,所以将云震愈看愈低,已是跃跃欲动,有意猝施袭击了。 云震原也不是笨人,只不过初干这种事,一则没有经验,二则难免紧张,因之显得相当笨拙,这时念头一转,计上心来,暗想我虽不杀他,将他击昏过去总该可以,心念一转,顿时掉转匕首,以柄端朝那壮汉的后脑勺猛敲下去。 那壮汉人虽伏卧床上,目光却一直瞟着墙壁上的影子,一见云震以匕首柄下击,顿时大喝一声,身子朝床里猛力一滚,同时飞起一脚,使劲朝云震踢去。 变起仓促,云震吃了一惊,未及动作,腰际已被壮汉一脚踹上。 那壮汉力量不小,又当拼命之际,这一脚将云震踢得仰面就倒,轰的一声,背脊猛撞在壁上,尚好这一面是木板墙壁,云震未曾受伤,但那声势却更加惊人。 那壮汉反败为胜,精神大振,翻身下床,抓起床上的棉被挡在身前,口中大声喊道: “拿奸细!捉拿奸细啊!” 这时,云震匕首虽然尚在手中,火折子却已不知去向。黑暗中,耳闻那壮汉猪般的喊叫,不禁大起恐慌,要夺门而逃,又想扑过去给那壮汉一刀,仓惶之中,犹未打定主意。 忽听卟哧一笑,那壮汉应声倒地,黑暗中,一双柔软的纤手,拉住了云震的手掌,直向门外奔去。 云震听出那卟哧一笑,乃是石小妹的声音,连忙将她那玉手紧紧握住,两人才冲出门外,隔壁屋中的人已纷纷扑出,挥兵器拦截。 石小妹哪里将这批人看在眼中,身形丝毫不慢,右手连挥,敌人纷纷倒地,非但招式玄奥,而且姿式优美,大有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势,看的云震好生心折。 忽听一个劲厉的声音喝道: “什么人?站住答话!” 石小妹听那声音,已知追来了一流高手,估计自己带着云震,定然逃不脱敌人的追踪,一旦对方人多,自己两人势必遭擒。 心念电转,立即低声说道: “你先躲一躲,有机会就溜出去,否则就一直等我。” 说罢之后,将云震朝左侧的花圃中用力一推。 云震飞出丈许,身形一仆,一头跌入了花丛之内,急忙拨开花叶朝外望去,石小妹已逃得不见影踪。 只听先前那劲厉的声音喝道: “老褚、老陈,搜花圃。” 声未落,三条黑影一晃而过,瞬眼不见。 “老陈,你由西面过来。” 说话中,两条人影一分,一左一右,向花圃包抄而上。 云震暗暗叫苦,心想如此被擒,真是自投罗网,怨不得人了。 倏地,花圃之内站起一人,冷冰冰说道: “不用搜,大爷在这里。” 云震先是一惊,既而暗喜,原来这挺身而出之人,正是与自己分手不过数日的西门咎。 西门咎双手抱着那唱道情的长筒,足点花枝,一掠丈许,踏花而行,仿佛凌波飞渡,从容曼妙,悠然之极。 那姓褚的和姓陈的见西门咎露了这一手轻功,心头同是一冷,两人还未开口,西首一座高楼的屋顶,遥遥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道: “何方高人,请留贵步,敝主人这厢有礼了。” 那姓褚的闻声,洪声说道: “启禀少爷,是丐帮的西门朋友。” 西门咎哈哈一笑道: “上复贵主人,尊府中卧虎藏龙,高手云集,西门咎自忖不敌,就此告退了。” 话声中,身形连闪,眨眼退到了围墙之上,说到最后两句,人已消逝不见。 那姓褚的与姓陈的齐齐一声大喝,疾向西门咎追去。 但见一缕黑影,恍若一股淡淡的轻烟,贴地飞掠,展眼越过褚、陈二人,飘出了围墙之外。 转眼间,花园内恢复了原有的宁静,星光闪耀,夜风习习,花气似酒,薰人欲醉。 云震仆伏在花叶之内,不敢弄出丝毫响动,等了片刻,确定四周已无人踪,始才缓缓在花叶下爬动。 这片刻间,他将事情仔细想过,闯荡江湖,自己的本领实在太差,以今日之事来说,若非石小妹帮忙,西门咎挺身而出,将敌人引走,自己早已落在别人手里了,最可恼是一旦遇上敌人,纵然三四流的角色,自己也对付不了,这是最令他气馁的事。 他暗暗盘算,潜入地牢,已是难以办到的事,而看这情势,即令找到了金老大,也无法追回“玉符”,为今之计,只有先脱离险境,再慢慢设法了。 转念中,已重爬出花丛,金陵王手下追敌的人尚未转来,云震为防撞上,因之避过一面,准备由侧面翻墙出去。 这面有一条小径,小径两旁遍植树木,云震仆身一窜,一步行了过去,借着树木遮掩,疾步向前走去。 蓦地,一阵说话之声,传入了耳际。 只听一个苍劲的老妇声音道: “这一带都巡视过了么?” 一个男子的声音道: “刚刚巡视过,并无敌人的踪影。” 但听那老妇冷冰冰一哼,道: “据厨下王胜禀报,侵入他房中的是个书生打扮的少年,这人的下落未找出以前,事情不能算了。” 云震暗暗忖道:这声音我似听过,好象是那叫铁娘的老太婆。只听那老妇人道: “高鼎。”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道: “高鼎在。” 那老妇人冷森森的声音道: “小姐夜来安息之后,至今未醒,这后院一带非比等闲,天亮以前,除原来值夜之人外,你也在此守望,不许离开半步。” 语音微顿,接道: “如若让人闯入内宅,惊动了小姐,你们谁也别想活啦!” 只听那中年男子唯唯连声,其余几人也跟着应喏,想是那老妇吩咐完毕就已离去,转眼之间,园中复归寂静。 云震离那几人尚远,但若由这小径过去,势必要接近那几人隐身的所在,云震想了一想,觉得那样过于危险,于是掉转头来,向东面溜去。 此时天将破晓,星光已隐,晨曦未露;正是天色最为黑暗之际,云震矮着身子,在花径中摸索前进,渐渐穿过花圃,到达了花园的另外一边,过此之后,在越过两丈方圆的一座假山,便可翻过围墙,脱出这龙潭虎穴了。 倏然,那假山的孔隙之内,闪电般窜出一条黑影,嗖的一声,直挺挺地挡住了云震的去路。 云震吃了一惊,抬头一望,依稀看出是个身材修长,穿着长衫的老者,眼看对方如此镇静,似乎根本未将自己放在眼内,只得硬起头皮,长身站了起来。 那老者朝云震冷冰冰望了一眼,森然道: “小子,你也算得胆大包天了。” 说罢之后,左手一伸,向云震腰际抓去。 这老者的动作看似缓慢,其实快极,云震刚刚认出对方是谁,忽觉腰际一麻,身子瘫软下去。 蓦地,一个低得勉强可闻,幽幽细细的声音道: “单彤速即退,快,人放下。” 这声音虽是低若蚊蚋,但却充满了一种焦灼而又森严的气势,单彤一听这声音,仿佛突然之间见着鬼魅,身子机伶伶一颤,随即身形一仆,掠过假山,闪电般的翻过了院墙。 同时间,假山之后响起一阵衣袂带风之声,只听嗖嗖连响,两条黑影疾箭般的射出了墙外。 这是大违常情之事,单彤乃是金陵王府的总管,什么人能令他害怕得如此厉害,而且纵然要逃,也不必逃向围墙之外。 云震惊愕莫名,一时之间,忘了趁机逃走,反而呆立当地,睁大双目四处张望,找寻那发话之人。 倏地,一位长发披散,白衣赛雪的少女,闪入了云震的眼帘。 云震心头猛地一跳,揉了揉眼睛,再向那白衣少女望去。 此时,那白衣少女站立在一株龙爪槐前,正自遥遥望着云震,一见云震发现了她,顿时轻移莲步,缓缓走了过来。 那白衣少女才一举步,云震顿觉眼前一花,原来白衣少女赤着双足,长裙摇曳之际,那粉装玉琢般的天足,与人一种无以言喻的美感,云震虽是遥遥一瞥,心中也感到说不出的舒服。 此时晨曦微露,朦胧的天光下,只见那白衣少女莲步姗姗,徐徐踱了过来,行走之间,不时的左顾右盼,欣赏花圃中的景色。 双方距离虽不远,白衣少女却走了许久,方才走到这边,突然之间,云震看清了那白衣少女的面貌,不禁惊诧欲绝,几乎脱口大叫。 原来那白衣少女眉目如画,美丽如仙,正是金陵王高华的独生爱女高洁。 然而,此时的高洁,长发披垂,白衣赤足,晨风习习中,款步行来,飘飘然如云端仙子,尤其令人高兴的是,她那白晰的面庞上,隐隐然流露着一片纯稚的笑意,那清澈似水的美睁中,荡漾着一种极端温柔极端和平的光辉,任何人见了,都会感到那是一位瑶池仙子,小谪人寰,从未食过人间烟火的仙女。 云震先是一惊,随即生出一种惶然无措的感觉,心中暗叫:这……这是金陵王的女儿高洁么,那…… 要知高洁在那酒店之中,曾命单彤以毒酒鸩杀衢州史家的一名弟子,后来还想如法炮制,毒杀西门咎,杯酒杀人,神色不动,那种狠毒心肠,人间少有。这是云震亲眼所见之事,与眼前这种神情柔和,举止娴雅的白衣少女相较,真有天壤之别,这绝对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可是,白衣少女业已走近云震身前,云震心慌意乱,不由自己地退后一步。 忽又听得先前那种细若蚊蚋,幽幽忽忽的声音道: “小子,不许有丝毫歹念头,一切顺着她的意思去做,若有半丝不妥,我将你锉骨扬灰,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令你万劫不复,永世不能为人。” 云震听那诡异的声音,心头已是一惊,再听那语气中冷削如刀的森然之意,情不白禁的身子一颤,机伶伶打一寒噤。 忽听那白衣少女柔声道: “你别怕,我不欺负你。” 这少女说话的声音柔和之极,而且异常甜美,令人听了,心中说不出的舒畅,云震要想回答一句,却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装出一个笑容,表示感谢之意。 那白衣少女莞尔一笑,缓缓说道: “刚才那人是谁,他为何欺负你?” 云震闻言一怔,楞了一楞,猜出她问的乃是单彤,不禁大惑,心中暗想:这少女若是高家的人,怎会不认识单彤,但若不是高家的人,又怎能在这府中出现,而且从容自如,毫无顾忌,单彤等人反要回避她? 任他云震聪明绝世,也想不出此中的道理,而那少女又绝对不像作伪,云震满腹疑云,一头玄雾,只有傻傻的将头摇一摇。 白衣少女抿嘴一笑,流目四盼,忽然走近花圃,俯下身子,双手摘了一朵初开的玫瑰。 那是一朵白玫瑰,蓓蕾初放,点尘未染,几滴露珠,颤巍巍的沾在花瓣之上,光彩闪动,珍珠一般。 白衣少女的动作温柔至极,捧着那玫瑰花看了半晌,轻轻嗅了一嗅,转面一望云震,笑盈盈说道: “你看,这花多美。” 云震连连点头,见她有招唤之意,急忙大步走了过去。 这花圃中的一草一木,皆是世俗少见,极为珍贵的品种,那朵白玫瑰开得确是美极,云震就着少女手中欣赏了片刻,不觉忘记了先头那些紧张的经历,也忘记了身在龙潭虎穴之内,忘记了那诡异的语声,整个的人,入了浑然忘我之境。 此时朝暾初上,夜露未干,这园内空气清新,花香袭人,白衣少女朝云震微微一笑,顺着花径,缓步朝前走去,东看看,西瞧瞧,美艳如花的脸庞上,始终溢着一片欢畅的笑意。 这少女浑身散发着一片祥和的气息,但她的一言一动,皆有一股令人不忍违抗之力,纵然没有那诡异声音的警告,云震也不至对她漠视,因之见她向前行去,也自自然然的伴随在后。 浏览片刻,白衣少女忽然捧着一朵人如海碗,状似菊花的白色花朵,向云震问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儿么?” 云震看那花朵似菊非菊,不知究竟何花卉,只得摇头笑道;“不知道。” 白衣少女甚为得意,嫣然一笑,亦不说出那花朵的名称,只是眼皮一眨,甜甜的说道: “有个地方,有这种花儿,但比这里的更加美丽,你要我领你去看么?” 云震连连点头,道: “要。” 白衣少女大为满意,粲然一笑,道: “走,我领你去。” 皓腕一舒,牵着云震的手,朝前走去。 这片刻间,云震茫然无主,只觉得顺应白衣少女的心意,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不料,两人走出花圃,白衣少女娇躯微微一晃,竟然带着云震腾空而起,冉冉越过围墙,飘然落到了墙外。 云震吃了一惊,一时之间,简直怀疑白衣少女是一位仙女,触手之处,却是一双柔若无骨,温暖如玉,软绵绵的素手,那双素手美得不可方物,明明生长在一位血肉之躯的少女身上。 白衣少女似是毫无心机,根本未曾注意到云震脸上复杂的表情,也似不知有男女之嫌,与云震牵着手,并肩而行,脸上始终露着笑意。 须臾,两人走到巷口,忽听马蹄声响,一匹遍体纯白,火眼朱睛的高头骏马,直向云震奔来。 白衣少女一见白马迎来,鼓掌欢呼道: “啊!我的小雪来啦!” 那白马也似乍见主人,不胜欢喜,口中欢嘶不绝,在白衣少女身前不住的跳跃打转。 白衣少女忽然抱住了马头,笑道: “小雪不许闹,我们要回家啦!” 那白马好似深通人言,闻得回家,果然不再跳跃,白衣少女飘然跃起,横坐在马鞍之上,扭头一望云震,伸出一双玉手,道: “来啊!我带你去看花。” 云震移步上前,惑然问道: “在哪儿?” 白衣少女吃吃一笑,道: “你先别问嘛,我带你去。” 拉起云震的手,轻轻—带,云震也上厂马鞍,坐在白衣少女身后。 只听蹄声得得,白马展开四蹄,径向南门驰去。 片刻间,白马驰出南门,踏上官道,直向南方奔去。 那白衣少女心头越来越是欢畅,手中缰绳连连抖动,不住的催促白马快行,笑声扬溢,高兴之极。 云震却突然清醒过来,整理了一下思绪,道: “姑娘你姓高么?” 白衣少女星眸一睁,含笑道: “他们以前说过我姓高,我知道不是,那是他们骗我的。” 云震莫名其妙,道: “准是他们?” 白衣少女颇为得意的一笑,道: “就是刚才那座大屋子中的人。” 云震惑然道: “那姑娘尊姓大名?” 白衣少女双睫连闪,无限神秘的笑道: “我没有姓,也没有名儿。” 云震大惑不解,心中暗想,世间哪有无姓无名之人。 当下问道: “姑娘认识金陵王么?” 白衣少女讶然道: “不认识啊,谁是金陵王?” 云震大声道: “金陵王高华,姑娘由他家中出来,难道不认识高家的主人?” 白衣少女摇头道: “真的不认识。” 云震暗暗忖道:此事当真费解。 当下问道: “姑娘既不认识金陵王,何以到了他的家内?” 白衣少女笑吟吟地道: “真的不认识,我从来没有见过金陵王,你认识么?” 云震道: “在下也不认识。” 白衣少女噗哧一笑。道: “那么你又何以到了他的家里?” 云震脸上一红,道: “我是偷偷进去的,姑娘呢?” 白衣少女咬着嘴唇,双眼连连眨动,俟了半晌始才说道: “告诉了你,你也不会相信,我是怎样到了他们家中的……” 云震急声问道: “怎样到他们家中的?” 白衣少女含笑道: “好吧,就告诉你,有时候呀,我一睡觉,醒来之后,人就到了他们家中,你说奇怪不奇怪呢y” 云震瞪目道: “天下有这种怪事?” 忽听一个娇娇的声音叫道: “云震,等一等,你和谁在一起,到哪里去啊?” 云震扭头一望,见是石小妹赶来,忙向白衣少女道: “姑娘,请你等一下。” 白衣少女一勒马缰。道: “谁呀?” 云震道: “是在下的一位朋友。” 白衣少女闻言,飘身下了马背,云震也翻身下马。 石小妹飞奔而至,看清了白衣少女的面貌.不禁大吃一惊,一顾云震,道: “好啊!原来你攀上高枝了。” 云震急道: “你误会了。”石小妹不待他将话讲完,截口说道: “我倒没有误会,只怕是你误会了。” 白衣少女抿嘴一笑,道: “这位姐姐,是你误会了。小妹不叫高枝。” 石小妹道: “当然啦,你不叫高忮,你叫高洁。” 白衣少女含笑道: “小妹也不叫高洁,根本就不姓高。” 石小妹闻言一怔,心中暗暗忖道:怪事,她装模作样,目的何在? 云震见石小妹不胜迷恫之状,急忙插口道: “这位姑娘容貌长得与高洁一模一样,但她并非高洁。” 石小妹双眼一瞪,道: “那么她是谁?” 云震道: “她……” 石小妹气势汹汹的道: “她是谁啊?干嘛吞吞吐吐的,做了亏心事不成?” 云震脸上莫名其妙的一红,这白衣少女来历如谜,云震也不知她究竟是谁,无可奈何,只好转面望住白衣少女,意思是请她自己讲一讲,她到底是谁。 白衣少女美目流盼,朝二人看了一眼,似于觉得非常有趣,眼珠一转,突然露出一片神秘笑容,道: “我就是高洁,金陵王高华的女儿,高洁。” 云震惊道: “你真是高洁?” 白衣少女抿嘴一笑,偷偷一夹眼睛,暗示云震,乃是骗石小妹的,其实自己并非高洁。 她这举动甚为幼稚,好似小孩子所为,哪里瞒得过石小妹,但石小妹心中却更加迷惑,因为这白衣少女虽然与高洁长得一模一样,但衣着打扮不同,尤其举止神情,与高洁截然两样:高洁是冷峻矜持,气势凌人,这白衣少女则温柔天真,和蔼可亲,两者各处极端,判然有别,而白衣少女一言一笑,都是自然流露,丝毫不像是假装出来的。 石小妹越想越糊涂.忽然心头一动,叫道: “你是高洁的孪生姊妹了。” 云震心中暗暗叫道:嗨!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这姑娘长得与高洁一模一样,又住在金陵王家中,定是高洁的孪生姊妹了, 但听那白衣少女噗哧一笑,道: “我骗你们的,我不是高洁,也不是高洁的姊妹。” 石小妹双眉一皱,冷冷说道: “既不是高洁,那么你是谁?” 白衣少女笑道: “我就是我。” 石小妹冷笑道: “姓名总该有啊!” 白衣少女发觉石小妹脸色不寻,怔了一怔,收起玩笑态度,一本正经的道: “我老早就想取个姓名,但想来想去,总不知什么字眼最好。” 顿了一顿,转面问云震道: “我长得很像高洁么?” 云震点头道: “完全像。” 白衣少女星目一张,道: “真是奇怪,下次我定要找着高洁,与她比较一下。” 云震道: “那女子心狠手辣,姑娘还是不见她为妙。” 白衣少女惑然道: “哦!女孩子也会心狠呀?” 忽然发觉石小妹斜睨自己,脸色阴沉,神经甚为诡异,忙向云震道: “我们走吧,过一会太阳大了,道上的人也多啦!” 忽听石小妹叫道: “我有办法找出你的狐狸尾巴来。” 白衣少女讶然道: “什么狐狸尾巴?” 石小妹笑道: “哈哈!高洁与我曾经动手相搏,虽只三招两式,我却记得她的武功门路,咱们也来走上几招,我岂不就抓住你的狐狸尾巴了。” 白衣少女螓首一摇,道: “我不和你打架。” 石小妹笑道: “那么你就别还手,让我一个人打吧!” 欺身止步,一掌击了过去。 她曾与高洁动过手,结果不敌而逃,这时既怀疑白衣少女即是高洁,因之一出手就施展看家本领,丝毫不敢大意。 这一掌说到就到,来势如电,凌厉之极,白衣少女吃了一惊,急切间双手—挥,长袖飞舞,挡在面前,同时间吸气飘身,朝后退去。 石小妹眼看手掌再进半尺,手腕势必被对方双袖缠住,不禁喝一声“好!”招式疾变,一招“分花拂柳”,双掌同时攻去。 白衣少女急声叫道: “喂!这位姐姐,有话好讲,不要打架啊!” 说话中,双袖倏翻,露出一对白玉般的柔荑,皓腕轻转,左右挥去。 这一招变化奇突,对付石小妹那招“分花拂柳”恰到好处,石小妹掌到半途,白衣少女的指尖已然拂上她的手腕。 石小妹腕脉突然一麻,不禁大骇,脱口惊“哦”一声,双足一顿,反身跃退丈许。 白衣少女一招获胜,脸上毫无得意之色,款步上前,柔声说道: “小妹一时紧张,没有伤着姐姐么?” 石小妹抬手一看,双腕被山衣少女指尖划过之处,留下了两道细细的血痕,心头暗惊,口中却冷冷说道: “哼,想伤着我.只怕没那么容易。” 云震问道: “小妹,这位姑娘武功与高洁相像么?” 石小妹怒声道: “那很难说。” 云震讶然道: “为什么?” 石小妹冷冷道: “高洁出手全是攻势,阴狠毒辣,招招想要置人于死地,这一位只守不攻,当然无从比较。” 白衣少女道: “我最不爱打架,现在我讲真活,我不是高沽,而且从来没有见过她。” 转面向云震道: “我们走吧!” 石小妹大喝道: “我再试一下。” 闪身上前,一指点戳过去,下面飞起一腿,踢向白衣少女腰际。 这一招“上下交征”,看似平淡无奇,其实隐伏着数十种变化,杀机弥漫,威力极大,只一施展开来,就如云腾海啸,石破天惊一股。 白衣少女看出这一招的厉害,脸色一变,急急跃退,口中叫道: “不要打啊,我们也未曾得罪你。” 石小妹冷然道: “你得罪了我,只是白己不明白罢了。” 掌指齐飞,攻势连绵不绝。 云震暗暗发愁,眼看石小妹紧迫不舍,只得叫道: “小妹住手,这位姑娘既非高洁,何必还要逼她动手。” 石小妹大喝道: “岂止动手,我还要杀她哩!” 说话中,攻势愈紧。 原来白衣少女美如天仙,石小妹与她相对,心中隐然有自愧弗如之感,又见云震与她混在一起.心头更有一股说不山的酸味.这时迸力攻击,实有借题发挥之意。 这时石小妹抢制了先机,白衣少女身处下风,被迫得连连山避,石小妹心头大快,娇喝一声,攻势再紧,连连进袭。 白衣少女身居劣势.眼看将要落败,方自惶急中,石小妹的耳中突然响起那细若蚊蚋,阴森诡异的声音,道: “贱婢猖狂太甚了。” 这诡异的声音只有石小妹一人听到,云震与白衣少女皆无所闻,石小妹方自一惊,胸口陡地一阵奇痛,忍不住双手扪胸,弯腰大叫道: “哎哟!痛煞我……” 白衣少女见状,怔了一怔,倏地闪身过去,拉起云震,纵身上马,道: “我们快走。” 纵马疾驰而去。 云震急道: “姑娘稍待。” 白衣少女道: “咱们不要上当。” 云震大急,扭头叫道: “小妹。” 石小妹心痛如裂,口齿启动,未能讲出话来,转眼间,蹄声隐若,白马已然去远。 云震坐在白衣少女身后,想起这两天与石小妹相处之情,心中大为不忍,急声叫道: “姑娘,你伤着石小妹什么地方?” 白衣少女道: “没有啊,我还没有来得及还手。” 云震道: “那她怎会受伤呢?” 白衣少女道: “唉!你和我一样老实,她是假装的,想骗我们上当。” 语音微顿,接道: “我以前受过一次骗,如今谁的当也不上了。” 云震暗想:当时她确是未曾还手,四周又无旁人,石小妹不可能受伤,嗯!那丫头最爱闹鬼,必是假装受伤,想要骗她上当;扭头望去,沙尘滚滚,早已远离打斗之处,已经看不见石小妹了。 这白马乃是异种良驹,驮着两人,仍旧跑得又快又稳,午牌未到,离金陵已是一百多里了。 这时艳阳高照,白马驰入一座小镇,云震急忙叫道: “姑娘,咱们不要歇一歇么?” 白衣少女一勒马缰,扭头道: “你疲乏了么?” 云震喘了口大气,道: “倒还不累,但我觉得姑娘应该歇息了。” 白衣少女微微一笑,道: “我有点口渴。” 说话中,白马已步入镇中,云震向前面一家酒店一指,道: “咱们在这里打尖,用过午饭再走。” 白衣少女颔首一笑,策马来至酒店门外。 一名酒保迎了上来,道: “两位里面坐。” 伸手去接缰绳,突然发觉白衣少女那倾国倾城的美貌,顿时张口结舌,瞪目呆住。 云震双目一蹙,接过白衣少女手中的缰绳,塞在酒保手中,大声道: “选上好的豆料喂马,咱们打过尖立时上道。” 那酒保好似由梦中惊醒,惶然道: “是,是,公子爷请里面坐。” 云震与白衣少女相视一笑,并肩走入店内,一名酒保迎住,领着二人走向一张空桌。 入座之后,那酒保弯腰哈背,问二人吃些什么,这时早已惊动店堂中的人,所有的食客都停止吃喝,呆望着白衣少女,那酒保立在近处,反而目不斜视,望也不敢望白衣少女一眼。 云震本来有点恚怒,转念一想,似高洁那样美艳,已令见者吃惊,白衣少女非但具有高洁那份美艳,更有一股清新出尘之气,难怪见到的人惊奇。 心念一转,对四周的人也就视若无睹,转向白衣少女道: “你想吃什么?” 白衣少女朝四周溜了一眼,螓首低垂,悄声道: “他们都望着我。” 云震微微一笑,低声说道: “你长得太美,又裸头跣足,像图画中的仙女,他们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美的女子,自然感到惊奇,其实并无恶意。” 白衣少女微微一笑,低声道: “我真的美么?” 云震不禁叹一口气,道: “唉,实在太美了。” 白衣少女轻轻说道: “你们都说我像高洁。那么高洁不是与我一样美么?” 云震微微一怔,随即又喟然一叹,道: “真正的美,须是发白内心,形貌美心灵也美的人,才会具有一种美的光辉,否则的话,躯壳虽美,缺少一份美的气息,与人的感受,也就不过尔尔了。” 白衣少女想了一想,嫣然一笑,低下头来。 云震见酒保尚在一旁,忙向山衣少女问道: “你想吃什么?” 白衣少女道: “我想吃果子,什么水果都好。” 云震道:“不吃饭么?” 白衣少女抿嘴一笑,螓首摇了一摇。 那酒保好似觉得白衣少女本是仙女下凡,理该不食人间烟火,闻言之下,急急说道: “水果比饭好,眼下莱阳梨正好上市,小的到外面去买。” 云震道: “那么你去买点梨,顺便看到可有别的鲜果,另外替我来点饭菜,越快越好。” 那酒保喏喏连声,疾步退去,比起侍候任何达官贵人都要恭谨几分。 须臾,酒保由街上买来水果,云震一看,除梨之外,尚有一个哈密西瓜,当下拔出匕首,揩拭干净,剖开西瓜,道: “你先吃这个,我替你削梨。” 白衣少女点一点头,道: “你也吃一点吧!” 云震笑道: “我先吃饭。” 一阵马蹄之声,传入了耳际。 转眼间,三骑骏马奔到店前,马上人骑术甚精,但见三匹马戛然而止,马上三人已飘然落地,鱼贯走了进来。 云震与白衣少女都知未了武林中人,移目望占,只见当先进来一个白发老者,身穿团花锦袍,峨冠博带,神态甚为威猛,随后一人,年纪莫约十八、九岁,身穿一袭月白绸衫,玉面未唇,剑眉斜飞,长相颇为英俊,只是目光转动的特别灵活,给人一种尖刻之感,最后一人是劲装大汉,肩上抗着一个长约四尺,红绸外衣的包裹。 这三人踏入店门,早有酒保上前迎住,带领三人入座,华服老者与那少年一眼就发觉云震与白衣少女,由于白衣少女美绝尘寰,老者不觉多看了两眼,那俊美少年却是耸然一惊,人虽走向座位,双目却精光逼射,始终盯在白衣少女身上,一瞬不瞬。 白衣少女忽向云震低声道: “咱们别惹事。” 低下头来,慢慢吃着面前的西瓜。 云震本不是无事生非之人,见那三人气派不小,更是唯恐招来纠纷,当下收回目光,削好了一只梨,端起碗筷吃饭。 这面三人坐下之后,那俊美少年依旧偏着脑袋,盯住白衣少女,目光也不转动一下。 华服老者点过洒菜,倏地沉声道: “飞儿,着魔了。” 那俊美少年收回目光,笑道:“徒儿看这两人来路有点可疑。” 说罢之后,又转面朝白衣少女瞟了一眼。 华服老者板着面孔,沉声道: “我不妨告诉你,这两人要就不会武功,若会武功,就是一流高手。” 那俊美少年微微—笑,眼珠一转,倏然说: “江湖传言,金陵王那女儿容貌之美,世间罕见,徒儿想来,这话必然不实。” 华服老者双目一剔,道: “为什么?” 俊美少年道: “世间若有真正的美人,绝对美不过这一位姑娘,金陵王那女儿也不会例外,所以徒儿说,江湖传言,必是言过其实了。” 华服老者冷冷一哼,道: “你最好多用心练武,少风流自赏。” 后面几句,两人讲的声音甚响,这面虽是隔着几张酒桌,依然听得清清楚楚,云震与白衣少女,不禁相视一笑。 那劲装大汉—直在暗中端详云震,这时忽向华服老者低声说道: “老爷子,那个扬言失去‘罗侯心法’的少年,就是对面那一位。” 华服老者蓦然一惊,道: “你看清楚了?” 劲装大汉极有把握的道: “小人亲眼看到,绝不会认错人,不过那日他穿的破破烂烂,不是现在这副打扮。” 那俊美少年敞声一笑,道: “徒儿过去问一下。” 华服老者峻声道: “慢点。” 那俊美少年笑道: “师父有吩咐么?” 华服老者压低嗓子,沉声道: “金陵王不是好惹的,那心法的主子更不用讲,我这次赶往金陵,也只打算弄清楚事情的真相,若不衡量轻重,后果不堪设想。” 俊美少年双眉一挑,道: “我们的人无端被他们毒杀,难道就罢了不成?” 华服老者冷冰冰说道: “江湖事可大可小,那也得看情形讲话。” 俊美少年眼珠一转,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脸色,道: “好吧,师父的话总是对的,徒儿过去问一问,也只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说罢之后,起身离座,大摇大摆的走了过去。 云震虽在低头吃饭,暗中却在留意那面的动静,眼看少年走了过来,已知纠纷无法避免了。 那少年直逼云震桌边,满面含笑,先狠狠地望了白衣少女一眼,然后向云震抱拳为礼,笑声道: “在下仇一飞,衢州史老太爷门下,这位朋友贵姓人名?” 云震瞧他举止轻佻,看白衣少女时尤其无礼,心中甚为不悦,这时放下碗筷,勉强站起身来,抱拳道: “在下云震。” 仇一飞朗声笑道: “原来是云兄。” 转眼一望白衣少女,接道: “这位姑娘尊姓芳名?” 白衣少女本是一位远离红尘,极少接触生人的姑娘,她与云震一见如故,主要是由于两人同属纯洁善良之人,气质相近,气味相投,再者也是一种缘份,这仇一飞嚣张轻佻,她一看心里就不舒适,此时仇一飞问她的姓名,她不愿与仇一飞讲话,因而转脸望住云震,示意云震代自己答话。 云震莫说明知白衣少女没有姓名,纵然有名有姓,也不愿告诉仇一飞,当下不答所问,道: “仇兄有何指教,请向兄弟讲来。” 仇一飞碰了一个软钉子,突然之间,好似与云震结下了一天二地之仇,眉宇之间,煞气一闪,嘿嘿冷笑道: “云兄快人快语,兄弟有一事请教。” 云震淡然道: “什么事?” 仇一飞口光一转,朝白衣少女瞥了一眼,心中暗暗忖道:世间竟有如此的美人,简直令人无法相信。忖念中,对云震的恨意,莫名具妙的又深了一层,冷笑道: “数日之前,是你与金陵王的女儿在一起么?” 云震见他不时要看白衣少女一眼,心头大起反感,当下懒得解释,冷冷说道: “正是在下。” 仇一飞目射厉芒,道: “是你扬言,高家温老四夺去了你的‘罗侯心法’么?” 忽听那华服老者峻声道: “仇儿嚷什么。” 仇一飞狞声一笑,目光如箭,逼视云震,道: “讲呀,是与不是?” 云震怒声道: “正是我丢了‘罗侯心法’,你想帮我找问不成?” 仇—飞哈哈狂笑道: “对啦,区区正是想帮你找回。” 白衣少女瞧这情形,大有一言不合,随即动手之势,她性善和平,不爱争斗,于是站起身来,一拉云震道: “咱们走吧,别和人家争吵了。” 云震朝白衣少女脸上一望,见她面有忧色,急忙微微一笑,道: “你吃饱了么?” 白衣少女摇头道: “我不想吃了。” 云震道: “好吧,咱们另换一家店。” 见桌上尚有几个梨,心想那是她爱吃的东西,于是将梨揣入囊中,掏出银钱付银,白衣少女见了,不觉嫣然一笑。 仇一飞见两人如此亲密,妒嫉之心大起,无名火发,顿时哈哈一声狂笑,道: “云兄,你这就走么?” 右手一伸,疾抓过去。 云震怒喝道: “你讲不讲理?” 挥手一拳,猛击过去。 仇—飞将云震估计过高,未动手时,仇一飞心中倒是颇为顾忌,云震这一还手,顿时露出马脚,仇一飞哈哈狂笑道: “好啊,原来小子不过如此。” 手腕一翻,直向云震手腕抓去。 白衣少女见状,顿知二人武功相差太远,云震根本不是仇一飞的对手,情急之下,右手一挥,五指朝仇一飞腕脉拂去,左手拉着云震,闪身朝后退去。 仇一飞见白衣少女出手相救,不禁敞声笑道: “姑娘,你……” 言未落,倏地腕脉一麻,手臂犹如触电一般,不禁大惊失色,猛地跃退一步。 他未曾料到,对方两人中,一个武功平庸得过份,一个却高明的出奇,而低的是男子,高的却是那仙女一般的少女,一时之 间,竟然怔住。 白衣少女亦不趁胜追击,牵着云震的手,嫣然一笑道: “走,咱们不同人家吵架。” 云震余怒未息,但知自己武功不济,不是别人的对手,当下点了点头,放下一块碎银,举步朝店外走去。 仇—飞妒恨交进,蓦地大喝道: “站住!” 闪身追上,一掌朝云震背上击去,哪知手腕被白衣少女指尖拂过,一条右臂,至今尚麻木无力,急忙左手一探,猛向云震腰际抓去。 云震见仇一飞扑到身后,心头方自一惊,白衣少女好似背后长着眼睛,头也不回,反手朝后一挥,一指向仇一飞手掌“劳宫”穴点去。 这反手一指,认穴奇准,动作虽不见快,但仇一飞的去势快,双方一凑,就等于白衣少女出手快捷了。 仇一飞大吃一惊,闪电般收回左手,脸色已然大变,羞怒交集下,准备猛力一掌,再向云震背后击去。 但听那华服老者峻声喝道: “飞儿!” 仇一飞扭头朝师父望了一眼,再回头看时,云震与白衣少女已双双上马,只听蹄声得得,展眼去远。 华服老者目注店外,眼看两人行去,神色之间,大有不胜困惑之意,似是突然之间,遇上了一个百思莫解的难题。 仇一飞败在白衣少女手上,心头丝毫不觉怨恨,却将这笔帐全部记在云震身上,这也是小事,最令他衔恨入骨,无法宽解的是,云震与白衣少女共乘一骑,双双走了。这使他无法忍受,他心中妒恨交集,忿无可泄,不禁暗暗怨恨起他那师父来,但见师父脸色凝重,安坐不动,显然没有追赶之意。也只好隐恨在心,怏怏走了回去。 华服老者朝徒儿望了一眼,忽然冷冰冰说道: “那女孩就是金陵王的女儿。” 仇一飞微微一惊,意颇不信地道: “根据江湖上的传说,金陵王的女儿高洁,不是这种样子。” 华服老者冷冷一哼,道: “衢州史家虽是小门小户,老夫史文恭还眼睛未瞎。” 仇一飞容色耸动,道: “师父根据哪一点,断定那白衣少女就是金陵王的女儿?” 吏文恭淡淡地道: “金陵高家武功自成一派,而且向来不收徒弟,武功不传外人,这是数代相承的惯例,武林之中,谁人不知,谁个不晓。” 仇一飞急切地道: “师父看那白衣少女的武功手法,是金陵高家的嫡传么?” 史文恭漠然道: “那还用讲,要不然你的武功也还说得过去,何以遇上人家,就显得如此低弱了。” 仇一飞道: “弟子只注意云震那小子,根本未将那姑娘当作敌人。” 他似是感到话讲的过于露骨,因之未曾讲完,倏然顿住。 那劲装大汉道: “老爷子,适才那白衣姑娘,装束打份与时下的妇女不同,小人也曾听到江湖朋友谈论,金陵王有一位美貌的女儿,武功很高,手段很辣,却未听说是这种打扮。” 史文恭双眉一扬,捻须说道: “这一点老夫也曾想到,此事颇费猜疑,不过……” 仇一飞岔口道: “不过怎样?” 史文恭沉吟道: “女人的事,难免千奇百怪,反正刚才那女孩子武功,必是金陵王亲自传授,这是不容置疑的了。” 仇一飞道: “既然我们这次赶往金陵,为的是找出‘罗侯心法’的真相,遇上云震那小子,岂非天赐的良机,何况尚有金陵王的女儿在一起,师父何以又将他们放过?” 史文恭冷冷道: “谁说为师的将他们放过?” 仇一飞意颇不满的道: “他们骑的是一匹千里良驹,我们的马追赶得上么?” 史文恭长长叹息一声,道: “唉!整日里自负聪明,找看你也不过如此,马追不上,难道就不能弃马步行么?我就不信,以你的脚程,追不上一匹牲口,再说你就没有注意到,他们是往南,并非往北,既是背向金陵,岂非愈远愈好么?” 仇—飞以为然的道: “既然碰上,何必又欲擒放纵,多费手脚。” 史文恭冷然道: “哼!我看你是见到那个女孩,连自己的姓名也忘了,在这阳关大道的镇集上,闯下乱子,消息立时不胫而走,哼哼!你道金陵王是省油的灯么?” 仇一飞道: “不管怎么说,他们马快,总以早追为妙。” 放下这师徒二人,且说云震与白衣少女纵马飞驰,不到半个时辰,已奔出四十余里,白衣少女令马行微慢,吁了一口气,娇笑道: “嘿!哪人好坏呀!” 云震微微一笑,道: “要不是你武功好,只怕咱们还走不了哩!” 白衣少女轻轻叹息一声,道: “我就怕遇上坏人,所以懒得出门,这一路上,但愿再无麻烦。” 云震道: “咱们究竟到哪里去?” 白衣少女含笑道: “到我家里去啊!” 云震道: “你家在哪里?” 白衣少女扬起雪白的玉手,朝西南方遥遥一指.扭头笑道: “在那一边,万山丛中,白云深处。” 云震微微一怔,笑道: “有多远?” 白衣少女顽皮地道: “很远哩,你怕么?” 云震摇头道: “与你结伴,到哪里我也不怕。” 白衣少女绽颜一笑,甜甜地道: “骗你的,不太远,明日晨间就到啦!” 云震道: “你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白衣少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随即含笑道: “有小白、有小青、有小金儿、还有小翠。” 云震惑然道: “那是些什么人?” 白衣少女眼睛一眨,道: “现在不告诉你。” 云震道: “你的父亲呢?” 白衣少女星日一睁,螓首摇了几摇。云震暗忖道:不知她是父亲已经去世,抑或是根本没有父亲。 但觉追问下去,或许会惹她伤心,于是问道: “你的母亲呢?在家中么?” 白衣少女摇了摇头,突然问道: “你有父亲母亲么?” 云震道: “都已去世了。” 白衣少女道: “死了?” 云震点了点头,默然无语,白衣少女见他神色忽然暗淡,怔了一怔,悟出他是怀念去世的父母,一时伤起心来,连忙握住云 震的手,表示安慰之意。 这少女国色天香,世所罕见,尤其是那份纯洁与温柔,当真如天使一般,云震与她共骑驰骋,双臂不得不抱住她的纤腰,两人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心头都感到一股甜蜜之意,但两人同是心地纯洁,了无瑕疵之人,除了这种甜甜亲密意味,谁也未曾想到其他,谁也没有生山绮念。 这日傍晚,两人在一道溪流旁停下马来,洗过手脸,选了一片草地,取出道上买来的干粮和水果,两入席地而坐,共同食用。 吃过东西,白衣少女一望那潺潺清溪,道: “我们来洗脚,好么?” 云震点了点头,道: “好。” 白衣少女大喜,拉着云震的手,奔到溪旁,两人并肩坐下,云震脱下鞋袜,与她一起濯足。 此时夕阳衔山,晚霞流照,正是旅人落店,百鸟归林的时候。 夕阳残照下,两人并肩坐在一块大石上,双足浸在清凉的溪水中,许久工夫,二人默默无语,脸上却都带着满足的微笑。 良久之后,两人相视一眼,又齐齐望向别处,日色已隐,夜幕四合,白衣少女白皙的脸庞上,却升起一片淡淡的红晕。 云震低声问道: “你疲倦么?” 白衣少女螓首微摇,双手玩弄着衣角,低声说道: “不累,咱们玩一会。让小雪休息一阵,恢复气力。” 说道,两人手牵手的走了回来,在草地上并肩坐下。 云震道: “你武功那么好,是谁教你的?” 白衣少女摇头道: “没有人,是我自己会的。” 云震奇道: “你没有师父?” 白衣少女点头道: “嗯,我长这么大,你是我最熟的人。” 云震不胜诧异,道: “那么是谁把你养大的呢?” 白衣少女抿嘴一笑,道: “我自己,是我自己把我养大的。” 云震暗暗忖道:天下竟有如此怪事,无名无姓,自己养大自己,武艺是无师自通。 突然灵机一闪,道: “武艺也许有天生的,文学却不能啊!是谁教你读书识字呢?” 白衣少女螓首连摇,正正经经道: “从来没人教,我天生就会读书认字。” 云震大惑,这是不合情理之事,云震怎样也无法相信,但白衣少女那善良纯洁的气质,令人无法想象是讲假话的人,而她那神情语态,又不像在开玩笑。 白衣少女见云震有怀疑之意,不禁大急,道: “我讲的全是真话啊,唉!只要见到了我的家,你就会相信我的话啦!” 云震暗暗忖道:这话不错,由她生长的环境,定可找出她那神秘如谜的身世来。 心念一转,恨不得立刻就到达她的家内,当下说道: “趁着夜间凉爽,咱们赶路好么?” 白衣少女向四周环视一眼,转面一望白马,柔声说道: “咱们让小雪儿多休息一阵。” 顿了一顿,期期艾父的接道: “这里风景这么好,又没有人,咱们何不多玩一会儿?” 云震含笑道: “好吧!咱们半夜时动身,不过我总想早点知道,你是如何会有这一身武功的?” 白衣少女微微一笑,道: “你干嘛老惦着武功,我就从来不想到武功的事。” 云震哑然失笑,心头感慨丛生,不禁喟然长叹,道: “有一句俗语,饱人不知饿人饥,你武功高强,不知武功低弱的苦处,再者你性情和善,不喜争斗,因之也不知武功高强的好处。” 白衣少女道: “武功低弱有什么苦处?” 云震道: “真正能做列与人无忤,与世无争的人,世间没有几十,何况有些坏人,你不惹他,他照样要欺负你,如果武功高强,就有自御防身之力,若是武功低弱,那就只布任人宰割了。” 白衣少女道: “难道不能躲起来么?躲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坏人不就找不着你了?” 云震道: “唉!既生天地之间,就该挺起胸做人,躲躲藏藏,那又何必活着?” 白衣少女想了一想,道: “你说的话当然是对,不过,除了防身门御之外,我总想不出武功高强还有什么好处。” 云震道: “当然有哇,尤其是在乱世,若是武功高强,就可平天下之不平,为人间伸张正义,那好处可就大啦!” 白衣少女星目一睁,道: “真的?” 云震点头道: “当然是真的。” 白衣少女道: “你说我的武功高强么?我还从来没有和谁比过。” 云震道: “真正说起来,我还不懂武功,不过以我的经验来看,你的武功是十分高强了。” 白衣少女嫣然一笑,低头沉思半晌,倏地一叹,道: “虽然有武功,我还是只想躲在家里,不爱管别人的闲事。” 云震含笑道: “你是女孩子,以天下为己任,应是男子的责任,你不管闲事也好。” 白衣少女微微一笑,顿了片刻,突然说道: “我把我的武功送给你,好么?” 云震讶然道: “武功附着在你的身上,又不是有形之物,如何送人?” 白衣少女道: “不能送么?” 云震笑道: “你说如何送法?” 白衣少女想了一想,摇头笑道: “真的不知如何送法,唉!若是有法子转让,我倒是舍得的。” 云震含笑道: “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任何一样本领,都是破费工夫去求来的。” 白衣少女一本正经地道: “我就是不劳而获,全未破费工夫。” 云震朗声一笑,道: “你是仙女嘛,我是肉体凡胎,要不勤修苦练,这一辈子难有武功了。” 白衣少女道: “那么干吗不练?” 云震苦笑道: “为学须有师承,没有人教,我不知怎样练法?” 白衣少女星目一闪,道: “我教你,好么?”——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 第五章 云震含笑道: “当然好,只怕你不肯。” 白衣少女连连点头,道: “肯,绝对肯,如何教呢?” 云震微微一怔,笑道: “把你会的讲给我听,我照着去练,如此就好。” 白衣少女道: “我什么都会啊!” 云震道: “那么你先选一种教,若不厌倦,以后再教一种,不过,我听人说过,练武功最好是先练内功,扎根基最为要紧。” 白衣少女道: “那么我教你练内功。” 云震道: “好哇!我先谢谢你。” 白衣少女道: “不要谢。” 语音微顿,道: “练内功呀,就是——我从来没有练过内功啊!” 云震闻言,啼笑皆非,心中暗暗想道:她武功高强,却不明白练武的法门,这也真是怪事。 白衣少女爱莫能助,芳心之内甚为焦急,想了一想,道: “这样成么?下次遇上会武功的人,咱们向他打听练内功的法子,然后我再教你。” 云震道: “好吧!” 忽然记起‘罗侯心法’,于是说道: “其实,练内功的法子我也知道,只是深奥了一些,不能完全了解。” 白衣少女大喜,道: “那么正好,你先说练法,然后我来教你。” 云震道: “试试也好,反正闲着没书。” 当下将那熟记心中的“罗侯心法”,一字不漏的背诵了—遍,道: “这就是练内功的法子,名谓‘罗侯心法’。” 说罢之后,静静的望着白衣少女,等待她传授练习的方法,哪知等了许久,白衣少女依旧螓首低垂,默无一语。 云震忍耐不住.低声问道: “你想出来了么?” 白衣少女上靥一红,期期艾艾的道: “我还是不知道怎样教法。” 云震见她甚为沮丧,急忙安慰道: “不要紧,你慢慢思索,我也来想一下。” 白衣少女点了点头,再去寻思教内功的方法,云震则默默揣摩“罗侯心法”的内容。 原来一般的内功,吐纳导引,练的都是丹田真气,这“罗侯心法”则是佛门禅功的一种,若是细加区别,一般内功是由“练气”入手,“罗侯心法”则是“练心”,两者截然不问.而“练心”比“练气”远为深奥,远为难练,另一方面。“练气”时走火入魔,不过身子坐僵,内腑受伤而已,“练心”若是走火入魔,则有狂乱疯癫,心性大变之虞,危险之至。 云震凭着悟性,逐字逐句的探索“罗侯心法”的奥秘,虽然时有悟性,却花费了极大的神思,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突然感到头昏脑胀,沉沉欲睡。 白衣少女看他眼皮渐垂下,身子摇摇晃晃,芳心之内大为关切,道: “你困了么?” 云震含含糊糊的道: “咱们该动身了……” 白衣少女道: “困了就睡一觉,迟,迟点启程不要紧。” 云震迷迷糊糊道: “我头昏,想睡一觉。”身子一歪,卧倒下去。 白衣少女见状,急忙移过娇躯,盘膝坐奸,扶起云震的头,搁在自己腿上。 展眼间,云震已酣然入梦,白衣少女螓首低垂,端详着云震的面貌,神情之间,怜爱横溢。 过了片刻,白衣少女眼帘一垂,自行打坐,不久也就入定了。 随后,一条幽灵般的黑影,轻飘飘地移了过来,悄无声息,矗立在白衣少女身后。 星光之下,只见那幽灵般的黑影略一停顿,随即缓缓抬起右手,屈食中二指,疾地点了下去。 原来那黑影共是三条,另外两人已远远停顿下来,潜到近处,偷袭白衣少女之人,仅是其中之一。 这一指其疾如电,眼看即要点在白衣少女身上,立在两三丈外的那匹白马发觉敌人,陡地引颈嘶鸣,同时奋蹄扬鬃,疾行过来。 白衣少女突闻坐骑嘶鸣,顿时惊醒,但觉一股尖厉的劲风袭到,情急之下,脱口一声惊呼,抱起云震,贴地滚了出去。 只听那暗袭之人狂笑道: “好一匹通灵的畜牲。” 说话中,身形一闪,让过了疾行过来的白马,俯身探臂,再度一指点去。 白衣少女若是单顾自己,足可逃出暗袭之人的追击,但她护着云震,行动大为缓慢,仓皇之下,眼看是无法逃脱这暗袭之人的第二击了。 讵料,黑暗之中,突然响起一个阴森而激怒的声音道: “无知狂徒,教你识得金陵世家武功的厉害!” 这声音细若蚊蚋,飘渺难闻,但每一个字犹如—柄铁锤,重重地敲击在那暗袭之人的心上,那暗袭之人身心猛地一震,突感心口一阵剧痛,双手扪胸,惨然一声号叫。 白衣少女骇然站起,她内功深厚,虽在黑夜,一眼之下,依然看出暗袭自己的人,是日间在酒店中见过的少年,不由惊呼道: “仇一飞。” 云震正当惊惶之际,闻得仇一飞三字,立即大喝道: “你退后。” 大步冲出去,挡在白衣少女身前,挥手一拳,猛向仇一飞胸上击去。 这都是瞬息间的事,只听一声惊喝,史文恭闪电般的扑了过来,同时叭哒一声,仇一飞也被云震—拳击上胸口,仰面掼倒在地。 白衣少女虽然身负上乘武功,但毫无江湖经验,对眼前之事,大有张惶失措之感,唯一想到的是云震的安危,一见史文恭扑来,急忙将云震拉到身后,道: “你别管,让我一人来抵挡。” 云震道: “没有关系,我先挡一阵。” 史文恭惊怒交迸,匆匆望了两人一眼,俯身察看弟子的伤势,这时仇一飞面如金纸,口溢紫血,躺在地上寂然不动,人已奄奄一息。史文恭略一察看,已知他被一种绝毒奇狠的旁门武功,击中心脉,震碎内腑,命如游丝,去死不过一线。 白衣少女暗中观察,也发觉仇一飞受伤惨重,生命垂危,心中暗暗忖道:这人伤得如此厉害,他师父若是拼起命来,如何是好? 她芳心暗急,急起逃遁之意,眼看史文恭取出一粒药丸,投入仇一飞口中,未曾注意自己这面,急忙拉起云震,纵身朝马上跳去。 但听史文恭厉吼一声,翻身纵起,双掌并出,凌空横击过来。 霎时间,潜力怒卷,劲风狂啸,如山的掌力潮涌而到。 白衣少女大惊,长袖一挥,拂出—股阴柔之极的劲力,斜斜迎了过去。 两人所发的内力一触,只听裂帛似的一响,白衣少女心头顿时一震,但却藉那反弹之力,拉着云震,舣双飘落在丈许之外,史文恭也坠落下地,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云震虽也惊慌,但最关心的还是白衣少女的安全,转面一望,星光之下,见她花容失色,满面惊悸之色,急忙问道: “受伤了么?” 白衣少女暗提一口真气,在体内运转了一个周天,微微一笑,摇头说道: “没有受伤,不过,史老先生的武功也真是厉害。” 史文恭闻言,羞忿交集,不禁震天一阵狂笑。 凄厉的笑声,划破夜空,震荡四野,直入云霄。 白衣少女内功深厚,耳闻笑声,不过惊惶而已,云震却感到耳膜一阵剧痛,头脑发胀,经受不住。 云震自已有此感觉,以为白衣少女也和自己一样,因之强行忍耐,反将白衣少女拉在自己身后,朝着史文恭大声道: “是你们找来侵犯咱们,又不是咱们惹你,如今你要怎样?” 史文恭笑声倏歇,双目之内精芒毕露,冷冷盯住云震,一瞬不瞬。 他虽不言不动,但牙根挫得格格作响,胸头起伏如浪,垂胸白髯波动不息,神情激动,看来怕人。 云震心头发毛,但恐史文恭猝起发难,袭击白衣少女,当下将白衣少女推开一步,眼望史文恭,昂然说道: “你到底想要怎样?” 史文恭气极而笑,道: “老夫本来并未看走眼,只怪我那劣徒妄自逞能,嘿嘿!阁下这副装傻卖呆的本领,也算是武林一绝了。” 仇一飞主要是伤在那隐形客手下,史文恭人在远处,未曾看出真相,只道是云震一拳击伤。云震武学肤浅,根本体察不出个中的差异,只有白衣少女明白云震的底细,觉得仇一飞的伤势甚为古怪。但她临敌经验甚少,虽然隐隐感到疑惑,大敌当前,来不及想这问题。 云震先是一怔,随即明白对方所指,暗想既已将人打伤,自无抵赖之理,于是坦然道: “在下一时情急,打伤了令高足,但也说不上装傻卖呆四字。” 语音微顿,接道: “事由令高足挑起,咱们不过自卫,事已至此,还望尊驾息事宁人,免动干戈才好。” 白衣少女接口说道: “冤家宜解不宜结,双方本来没有仇怨,我看老先生还是早点带令徒去看大夫,吃药疗伤才是。” 这两人全无江湖经验,说出话来,像内行又像外行,听入史文恭耳中,却刺耳之极。只是仇一飞所受的内伤非比等闲,史文恭与白衣少女交手过一招,心知单这一名少女,自己未必就能取胜,云震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因此虽怒不可抑,依旧强行忍耐,不敢冒然动手。 他不理白衣少女,眼望云震,狞声说道: “息事宁人,倒也容易,但不知阁下是哪—门,哪一派,令师是哪一位高人?” 云震朗声道: “在下是家传的武功,而且先父已经谢世。” 史文恭暗暗忖道:武林中的成名英雄,从未听说有姓云的。 忖念中,嘿然冷笑道: “答得好,既与‘罗侯心法’拖上关系,自是大有来历之人。” 倏地厉声道: “你是否罗侯宫的人?” 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 “谁是罗侯宫的?” 话声中,只见男女二人并肩而立,男的年纪约莫三十来岁,身形魁梧,穿一套灰布裤褂,女的大约二十六、七岁,皮肤白皙,穿一套黑绸衫裤,头上包一块黑色丝帕,腰际悬着一面豹皮镖囊,除此之外,两人再无兵器。 这两人衣着虽然朴素,但男的气宇昂轩,女的风姿绰约,史文恭一看是这两人,眉头顿时一蹙,那两人发觉史文恭在场,男的倒未怎样,女的却是柳眉一挑,脸上顿现厌恶之色。 原来这二人是一对夫妻,男的名叫李元泰,江湖人称“霹雳手”,女的名叫白瑛,绰号“追魂夺命剑”,这夫妻二人行侠江湖,丽影双双,凭着三十六手霹雳掌,与十支长不及五寸的赤金小剑,纵横江湖,罕有敌手。 这夫妻二人,是近十年来崛起江湖,侠名最著的人物,史文恭也是江湖响当当的角色,双方见过,只是彼此气味不投,从无交往。 两人现身之后,李元泰与史文恭相互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白瑛却视如不见,一眼望住云震,扬声道: “谁是罗侯宫的魔崽子?” 云震暗暗忖道:我虽记得一篇“罗侯心法”,却算不得罗侯宫的人。 心中在想,犹未讲话,白衣少女已然说道: “咱们不是罗侯宫的魔崽子。” 白瑛卟哧一笑,朝白衣少女细看一眼,惊道: “咦!这姑娘是谁?” 白衣少女抿嘴一笑,道: “我就是我。” 白瑛笑道: “没有姓名么?” 白衣少女星目一闪,摇头道: “没有。” 白瑛以为她不愿意讲出姓名,隐讳身份,在江湖道上很容易招人不快,但白衣少女长得太美,讲起话来,又是那么甜蜜天真白瑛实在无法生气,转面一望丈夫,笑道: “大哥,这小姑娘很有意思,你见过这般美的人儿么?” 霹雳手李元泰莞尔一笑,目光一转,暗示娇妻,看看躺在地上的仇一飞。 白瑛目凝神光,朝躺卧地上,奄奄一息的仇一飞望去,不禁耸然一惊,道: “咦!什么武功伤的?” 霹雳手李元泰摇头道: “看不出来,也未听人说过。” 白瑛移目望住云震,意颇不信的道: “是你击伤的?” 星光之下,云震始终未曾看出仇一飞面如金纸,脸色大异寻常,听白瑛问到自己,也就坦然点头道: “我不过打他一拳,史老前辈已让他服过药,想必没有生命危险了。” 白瑛道: “嘿!仅只打他一拳,真有你的。” 语音微顿,接道: “小姑娘没有姓名,你大概也不会有了。” 云震淡淡一笑,道: “姓名当然是有,不过江湖一小卒,纵然报出姓名,二位也不知道。” 白瑛亮声叫道: “好一个江湖小卒。” 转面喝道; “大哥试试看,我倒是有些不信。” 霹雳手李元泰道: “毫无来由,何必与人动手。” 史文恭暗暗忖道:这两个小儿年纪虽幼,武功却深不可测,他们的长辈定非等闲人物,老夫一世英名,得来不易,别要糊里糊涂的毁在两个小儿手上,不如挑拨李元泰,让他与云震那小子先打一阵。 心念电转,顿时洪声说道: “李兄,你见过罗侯神功伤人之后的样子么?” 李元泰眉头耸动,道: “兄弟未曾见过,莫非史兄疑心令徒是伤在罗侯神功之下?” 史文恭满含悲愤的纵声一笑,伸手一指云震,道: “这小子扬言,他失去了一篇‘罗侯心法’,这消息已震动讧湖,难道李兄还不知道?” 李元泰冷然一惊,双目之内,神光电射,凝注云震道;“小兄弟,真有此事么?” 云震淡然道: “确有此事。” 史文恭冷笑道: “既然如此,你定然练过罗侯心法了?” 云震隐然感到,形势对白己不利,但想自己确是练过罗侯心法,总不能谎言抵赖,于是淡然说道: “在下倒是练过罗侯心法,可惜时日太浅,尚未领悟其中的奥秘。” 史文恭凄厉一笑,道: “好哇!尚未领悟个中奥秘,已是如此厉害,等到领悟奥秘之后,你想必就是第二代的罗侯神君了。” 轻轻叹息一声,不胜沮丧地道: “衢州史家小门小户,既然遇上了六诏山的人物,那就只有认栽了。”俯身抱起奄奄一息的仇一飞,大有就此离去之势。 白瑛以鄙夷不屑的目光,冷冷睨视史文恭一眼,转面喝道: “大哥,魔崽子留不得。” 李元泰微微一笑,道: “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我也未必胜得过这位小兄弟,”移步走了过去。 白衣少女睹状,轻移莲步,挡在云震面前,睁目道: “你要打架么?” 白瑛见她举步上前.施展出移形换位的上乘轻功,身形美妙自然,已臻炉火纯青之境,不禁脱口赞道: “呵!原来小姑娘也了不起。” 白欠少女嫣然一笑,道: “咱们就是不愿打架。” 霹雳手李元泰先前未曾细看,这时与白衣少女相对而立,眼看她长发披肩,白衣赛雪,容色之美,夺人心魄,忍不住暗暗赞道:好美丽的姑娘,真如月殿仙子一般。 但听白衣少女;道: “你们是一帮的么?” 李元泰微微—怔,急忙收报心神,道: “姑娘说谁是一帮的?” 白在少女伸手一指史文恭,道: “你们和他是一帮的?” 白瑛接口笑道: “那是衢州史家门的掌门人,咱们高攀不上哩!” 白衣少女轻轻一哼,道: “他是坏人,无端欺负咱们,你们既不是他一帮的,干嘛也欺负咱们?” 李元泰闻言一楞,明白白衣少女讲话,全然不谙世情,他是成了名的英雄,岂能向一个天真未凿的女孩挑畔,当下只好退下, 眼望娇妻,表示无可奈何。 白瑛敞声一笑,移步上前,道: “小妹妹,那是你的什么人?” 白衣少女转过面庞,情意绵绵地望了云震一眼,然后指着李元泰朝白瑛道: “你叫他什么?” 白瑛笑道: “我叫他大哥啊,你刚才还听到的。” 白衣少女回手一指云震,抿嘴一笑,道: “我也叫他大哥,和你们一样。” 白瑛微微一怔,心中暗暗想道:原来是一对小夫妻,那小子是好神气,得了这个天仙花样的妻子。 心中在想,口中说道: “小妹妹让开,咱们找你大哥讲话。” 白衣少女摇首道: “不,你们想打架。” 白瑛笑道: “这意思是说,你挡头阵罗!” 白衣少女螓首一点,断然道: “就是。” 白瑛双眉一挑,道: “你也是罗侯宫的人?” 白衣少女道: “咱们都不是,也不知罗侯宫的人是什么样子。” 白瑛怔了一怔,见她不像扯慌,于是说道, “罗侯宫的人全是坏蛋,咱们行侠仗义,遇上坏人绝不放过,你说应该不应该?” 白衣少女道: “应该是应该,但咱们不是罗侯宫人,也不是坏蛋。” 白瑛笑道: “可是罗侯心法呢?那是南魔罗侯神君的不传之秘,你们怎会有那东西?” 白衣少女眼珠一转,道: “咱们是拣来的,如今已经丢掉了。” 转面一望云震,问道: “是么?” 云震暗暗忖道:这话虽不全对,与事实也相去不远,当下点头道: “正是。” 忽听李元泰道: “妹子,咱们身有要事,还是早点走吧!” 白瑛扭头道: “等一等。” 李元泰道: “史老英雄的事,他自有办法处理,咱们何必越殂代庖,多管闲事?” 白瑛笑道: “谁多管闲事了,我只想试试他们两人的本领。” 李元泰正色道: “这两位纵然身负绝艺,到底年纪尚幼,咱们无理取闹,须防江湖朋友笑话。” 白衣少女道: “对!咱们与史老英雄有误会,你们何必趁热闹呢?” 白瑛笑道: “好啊!什么时候你们没有事,咱们订个日子吧!” 白衣少女瞠目道: “订日子干什么?” 白瑛哑然失笑,道: “较量较量啊!” 白衣少女暗暗忖道:这批人如此喜欢打架,真是奇怪得很。当下说道: “咱们最近没有空闲,日子以后再订吧!” 白瑛抬手一抚面颊,惘然道: “古怪!古怪!你们不像武林人物。” 霹雳手李元泰笑声道: “好啦!哪里遇上哪里算,下次再说吧!” 白衣少女暗暗想道:下次我避着他们一点,反正他们无法找到我家里去。当下大声说道: “就这么办,下次哪里遇上哪里算,咱们好好地打一架。” 李元泰与白瑛齐声大笑,夫妻二人相视一眼,即待双双离去。 忽然想起,史文恭的弟子重伤垂危,定然不肯善罢,此事尚未了结。 白瑛暗暗忖道:史文恭阴险歹毒,诡计多端,这两人年幼识浅,毫无江湖经验,武功再高,也非吃亏不可。 他夫妻二人素来爱抱不平,对史文恭又早有恶感,加以白衣少女美如天仙,令人无法不生喜爱之心,因之夫妻二人一般心意,都想见着结果再走。 史文恭抱着仇一飞,冷眼站在一旁,本想驱虎吞狼,让李氏夫妇与云震先打一阵,这时见计谋不售,立即将仇一飞交在那劲装大汉手内,转向白衣少女走去。 白衣少女愠道: “你当真要打么?” 史文恭狞声一笑,一计未成,突然又生一计道: “老夫也是一门之长,岂能与你们小辈为难,你们招出师承门户,老夫找你们的师父算帐。” 白衣少女道: “咱们没有师承门户,也没有师父。” 史文恭冷笑道: “这话三岁孩童也难相信。” 突然厉声道: “你是金陵王的女儿高洁么?” 白衣少女怔了一怔,愤然道: “你这人真是奇怪,没头没脑,干吗硬派我是高洁,我连金陵王也未见过。” 霹雳手李元泰笑道: “史熊,这一点兄弟就无法相信了。” 白瑛接口道: “久闻金陵王高华有个女儿,貌似天仙,心如蛇蝎,这小姑娘虽已美极,但性情举止,全不是那么一回事,纵然她自认是高洁,我也无法相信。” 史文恭冷笑道: “两位看那小子如何?劣徒受他一拳,除心脉碎裂外,而且面如金纸,名门正派的武学中,有此武功么?” 云震怒声道: “旁门武功又怎样,咱们不作恶害人,也就够了。” 史文恭暗暗盘算,云震与白衣少女,似乎与罗侯宫和金陵正都有关系,这两方面都是不易招惹的人物,若能将李氏夫妇拖下水,对自己大为有利。 心念电转,顿时嘿然冷笑,道: “你们无名无姓,无来历,无师承,哈哈!”双掌一拍,喝道: “你二人一起上,老夫领教了。” 白衣少女急忙将云震拉后一步,道: “你站在一边,我一个人来。”踏出两步,蓄势待敌。 史文恭双眉紧蹙,道: “老夫叫你们两人一起上。” 白衣少女道; “我偏要一个人来,你打败了我,我大哥自会出阵。” 史文恭冷然道: “你是女流之辈,年纪又轻……” 但听白瑛喝道: “让我来!” 霹雳手李元泰道: “妹子,咱们受张大哥重托……” 白瑛未待丈夫将话讲完,娇嗔道: “我知道啦!”飘身闪出。 史文恭日间在酒店中,已看出白衣少女的武功是金陵高家嫡传,他安心拖李氏夫妇淌这混水,一见白瑛出头,顿时默然退了。 白瑛哪知史文恭的诡计,眼望白衣少女,吟吟笑道: “来吧,十招之内,我能看出你的师承门派来。” 白衣少女顾左右而言他,道: “你们受张大哥重托,是哪一位张大哥啊?” 白瑛笑道: “哈!咱们那张大哥名气可就大啦,北斗剑张铸魂,你听人说过么?” 白衣少女微微一笑,道: “啊!原来是张大哥,他托你们干什么?” 白瑛奇道: “咦!你认识咱们张大哥?” 白衣少女摇首头: “不认识。” 白瑛哈哈大笑道; “小丫头,原来你在胡扯,张大哥托咱们护送一个人,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年郎,咱们边打边谈。” 白衣少女退后一步,道: “我要节省气力抵抗坏人,不愿与你打架。” 白瑛卟哧一笑,道: “由不得你。”欺身上步,一掌攻去。 白衣少女秀眉一蹙,娇躯微侧,左手五指拂向白瑛的手腕,右手天女散花一般,徐徐反击过去,轻灵曼妙,姿态优美之极。 白瑛喝道: “这是金陵世家的‘散花手’啊!”右掌一圈一兜,蓦地拍击过去,左足一翘,直向对方太阳穴踢去。 白衣少女微微一惊,身形电闪,避过对方的攻势,右手一挥、倏地一掌击去。 白瑛笑道: “这是金陵世家的‘粉金碎玉掌’,小丫头果是高家的人。” 白衣少女玉靥一红,怒声道: “你骗人。” 左手骈指如刀,迎击白瑛的攻势,右手骈食中二指,遥遥指定白瑛眉心之处。 白瑛惊道; “咦!”只觉得对方指尖颤动,隐隐罩住了自己全身要害,杀机弥漫,气势凌人,一时之间,竟是想不出破解之法。 白衣少女蓄势不发,含笑道: “怎么样?如今才知道我会武功很多,并非从金陵世家学来的吧?” 但听李元泰道: “她左手使的‘韩公刀法’,右于使剑招,颇似金陵世家的……” 白瑛恍然大悟,喝道: “小丫头快讲,究竟是金陵王的什么人?”欺身直进,以掌齐挥,陡然攻袭过去。 白衣少女惊急交加,脱口叫道: “难道我的武功真是金陵王的么?” 话声中,对方双掌已然袭到,妇人家心窄好胜,白瑛若非丈夫指点,几乎败在白衣少女手下,打斗之际,不觉有点脑羞成怒, 这一招双掌并发,已是使出了看家绝艺。 白衣少女一向以为自己的武功是与生俱来,这时被人一口咬定金陵王的家数,不禁想到别人常将自己与金陵王的女儿相提并论,以及多少年来的种种困惑,一时间芳心大乱,不知如何抵挡对方的攻势。 说时迟,当时快,白瑛双掌电击,眼看就要击在白衣少女身上,白衣少女大吃一惊,惊呼一声,疾地朝后跃退。 白瑛抢占了先机,岂肯罢手,如影附形,紧迫而上,左掌招式不变。右手一抡,一指点袭过去,口中大喝道: “小丫头哪里逃?” 她原无伤害白衣少女之意,这一指袭去,打算点住白衣少女的穴道,然后慢慢问话,白衣少女身处下风,已无还攻之力,心慌意乱下,只有继续朝后退避。 云震见状,心头大急,但觉热血沸腾,压制不住,蓦地大吼一声,冲上前去,猛地一拳击去。 这一拳名叫“五丁开山”,是“开山拳”中的进手招式,史文恭与李元泰夫妇都是一流高手,见他使出这等俗而又俗的拳技,而且脚步拖沓,劲力四泄,完全是未入流的庸手架式,三人同是一怔,惑然不明所以、 白衣少女芳心大急。忘了自身安危.不退反进,双掌齐挥,疾向白瑛反击,同时大声叫道: “快退下,我抵挡得住。” 这都是同时间的事,云震虽然听到了白衣少女的话,但收发不能由心,拳头既经击出,已是有进无退,仍旧朝白瑛猛击过去。 白瑛心头虽有所疑,但恐云震是使弄狡猾,当下真气上提,含胸拔背,闪开云震的拳势,同时间双臂一分,左取云霞,右手蓄势不发,以待白衣少女攻来。 讵料,她招式犹未展开,陡地感到一股锐利如箭,沉凝如山的劲力,陡然袭上了心口,霎时心痛如裂,脱口一声惨呼。 同时间,云震一拳击在白瑛左肩上,打得白瑛踉跄一步,身子猛摔出去。 霹雳手李元泰惊魂欲出,电闪而上,飞快地接着了白瑛的身子,低头一望,妻子容色惨淡.满面痛苦的表情,而那苍白的脸上,逐渐泛起一层姜黄的色彩。 忽听史文恭凄厉狂笑道: “哈哈!罗侯神功厉害,厉害啊!” 白衣少女吃了一惊,云震心头发毛,两人相视一眼,本能地伸手相握,紧紧靠在一起。 倏地,那白马急声嘶鸣,四蹄翻飞,疾奔过来,白衣少女灵机一动,手拉云震飞身跃起,口中大叫道: “小雪儿快逃啊!快逃啊!” 但听暴雷似一声怒喝,霹雳手李元泰双手托着白瑛,身形凌空窜起,举足若飞,猛向云震踢去。 白衣少女纤腰一拧,已与云霞双双落坐鞍上,那白马毫不停顿,直向南面奔驰,霹雳手李元泰果然了得,右足落空,左足紧接踢到,白衣少女反身向后,五指拂向李元泰足踝,李元泰左足未歇,右足又到,那白马去势如箭,李元泰身在半空,双手托着一人,就凭一窜之势,紧随奔马,连环飞踢,闪电般连攻了一个四腿,追出一丈多远。 这一抡攻势如奔雷激电,迫得白衣少女手忙脚乱,幸亏跨下坐骑是一匹罕世良驹,李元泰真气一浊,身子坠地;白马已疾箭般射出了六七丈远,李元泰悬念娇妻的伤势,不敢继续追赶,略一迟疑,白马已带着二人绝尘而去。 白衣少女虽已摆脱敌人,依旧不敢耽搁,口中不住地催马快行,那白马越奔越快,跑到后来,真如风驰电掣,云震伏在马上,但觉耳畔生风,四外的景色,飞快地朝身后闪去,如此奔到已未午初,已是驰出两百余里。 中午时候,两人在一座乡村酒店中歇息了一阵,用过茶饭,继续赶路,行到申牌时分,已进入括苍山区。 进入山区,白衣少女始才定下心来,想起昨夜的遭遇,心头犹有余悸,道: “唉!世上的人真坏啊,咱们回家之后,再也别出来啊!” 云震笑道: “我觉得那姓李的很正派,算不得坏人。” 白衣少女道: “嗨!那人真厉害,幸而咱们逃得快。”语音微顿,接道: “你是怎么弄的?一拳过去,将仇一飞和那女子打得半死?” 云震惶然道: “我也不知道,倒像他们假装似的。” 白衣少女道: “那怎么会?”顿了一顿,接道: “你常练‘罗侯心法’么?我觉得那心法确实很深奥哩!” 云震道: “深奥得很,我正在钻研.有时练上—阵,脑子就会发胀,昏昏欲睡的。” 白衣少女道: “那你可得小心啦!走火入魔不是好玩的。” 云震点了点头,道: “他们都说你的武功是金陵王的家数,是真的么?” 白衣少女急道: “不是啊!我曾经对你讲过,我的武功是天生的,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云震道: “我当然相信你的话,只是想不通,武功怎能天生呢,你说有时候一觉醒来,人就到了金陵王家中,这也令人百思莫解。” 白衣少女道: “唉!你真老实,这道理倒真简单不过。” 云震讶然道: “道理何在?” 白衣少女道: “我仔细想这问题,后来终于被我想通了,原来当我睡觉的时候,金陵王常常点住我的穴道,或者用迷药将我迷倒,然后把我掳到他们家去。” 云震想了一想,道: “嗯,这判断很有道理。” “金陵王有多大年纪,相貌长的很凶么?” 白衣少女摇首道: “我没有见过。” 云震奇道: “你在他们家多久?” 白衣少女道: “好多次啊,有时候停留很久。” 云震如坠五里雾中,道: “停留很久,何以没有见过金陵王呢?” 白衣少女道: “我只认识一位夫人,那夫人大慨有二十多岁,长得好美好美,” 云震插口笑道: “难道有你这么美?” 白衣少女抿嘴一笑,道: “真是很美啊!” 云震道: “除了那位夫人,你还见过一些什么人?” 白衣少女道: “还见过一些丫环呀!老嬷嬷呀!仆人呀!不过,这些人非常的怕那夫人,那位人人永远躲在房里,我从未见过谁走进房去,和她当面讲话。” 云震惑然道: “那么你呢?你和那位夫人当面讲过话么?” 白衣少女点头道: “当然讲过,每次当我在他们家时,她总是将我留在房内,让我在外走动,有时我趁她不留意,溜到外面玩耍,他们家的人都会躲开,谁也不敢靠近我身边。” 云震诧异道: “为什么?” 白衣少女道: “夫人的命令啊!不知什么缘故,他们好怕那夫人啊,怕的不得了。” 云震讶声道: “那是金陵王的夫人么?” 白权少女摇首道: “不知道是不是。” 云震道: “那些丫鬟仆妇如何称呼她呢?” 白衣少女道: “他们全都称她作‘主人’。” 云震越听越觉迷糊。道: “主人?你想想看.曾经有人称呼别的么?” 白衣少女想了片刻,摇头道: “没有,所有的人都称她作主人。” 云震沉沉叹息一声,道: “唉!奇怪的家庭,奇怪的人,奇怪的事。” 白衣少女微微一笑,道: “是嘛,我也觉得奇怪,咱们别去想他了。”缰丝一抖,催马疾驰。 这括苍山又叫苍岭。由丽水县往东,绵延青田、缙云、仙居、临海、黄岩、温岭诸具,主峰在仙居县东南。 午夜时分,两人已来至壶公峰下,由此去往白衣少女的家园,重岩叠嶂,绝壁连绵,白衣少女替白马将缰绳挽好,命马儿自行回家,那白马长嘶一声,自往乱石崩崖中觅路而去,白衣少女牵着云震的手,另由捷径走去。 二人经过这两日相处,情感飞快地上升,到了此际,已是相亲相爱,融洽无比,只是二人天性纯洁,虽两心如一,却无丝毫绮念。 清晨,两人翻过一座山头,白衣少女倏地跃上一块大石,拍手欢呼道: “哈!到家啦!到家啦!” 只见四山屏列,环拥一块盆地,四面崖壁上飞瀑高悬,匹练下泻,注入一片清潭,水声淙淙,宛如鸣琴,崖壁上遍生苔藓,苍松翠柏,点缀其间,盆地中则长满了奇花异卉,万紫千红,芬芳袭人。 此时朝日初出,紫金般的阳光映照下去,潭水上金光闪耀,飞瀑上霞光乱窜,越发显得佳木笼葱,奇花繁烂,美如蓬莱仙境。 白衣少女笑靥如花,摇一摇云震的手,娇笑道: “你瞧这地方好么?” 云震连连点头,道: “美得很,瑶池仙境,谅也不过如此。” 白衣少女星目一睁,道: “以前只有我一个人,这地方没有名字,如今咱们两个人,应该取个名字啦!” 云震微微一笑,道: “不但这地点该取名字,你本人也该取个名字了。” 白衣少女吃吃一笑,道: “你说这地方该取个什么名字呢?” 云震这时只想早点下到谷底,看看白衣少女的居处,随口说道: “传说西王母所居宫阙,左带瑶池,右环翠水,这地方也差不多,就叫‘小瑶池’吧!” 白衣少女想了一想,道: “好吧,就叫‘小瑶池’,可惜王母的‘母’字不好听,否则我就取个名字,叫做‘小王母’。” 云震哑然失笑,道: “王母岂有大小,另外取个名字吧!” 白衣少女道: “那么叫什么好呢?” 云震思索半晌,但觉一切美好的字眼,都不足以表现她美好之处,只得摇头说道: “这要慢慢地想,那名字要包含真、善、美三种性质,才能作为你的名字。” 白衣少女嫣然一笑,道: “那么就叫‘真善美’,行么?” 云震笑道: “不妥当,不妥当,名字除了意义,还要字面美,音韵好,好看好听。” 白衣少女道: “那就难了,我是不会想的,你替我想吧!” 云震点头道: “慢慢考虑,咱们先瞧瞧你的家。” 白衣少女莞尔一笑,道: “好,咱们下去,你不必害怕。”拉着云震的手,飘身跃下。 这山峰壁立千仞,白衣少女手拉云震,足点突崖,不时藉绝壁上苍松翠柏的枝干垫足,一口真气未散,人已飞坠谷底。 云震定了定神,仰视苍穹,如坐井底,反顾原来立身之处,上接霄汉,高不可及,不禁惑然道: “四壁无路,下来容易,上去怎么办呢?” 白衣少女星目一睁,道: “上去干吗?” 云震道: “出去啊!咱们总不能老死在这里。” 白衣少女急道: “当然在这里终老,这是咱们的家啊!” 云震暗暗忖道: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间,理该竭尽所能,为苍生造福,岂可老死荒山,与草木同朽。 心中在想,但恐刺伤白衣少女的心,未敢讲出口来,只是含笑道: “我是说咱们久居此处,难免也有事情须要出山办理,并非永远离开此地。” 白衣少女悠悠说道: “我知道你惦着‘玉符’的事,唉!除非你把武功练到天下第一,我是永远不让你出山的。” 云震笑道: “为什么?” 白衣少女道: “世上坏人那么多,若非武功盖世,就会受人欺凌,说不定还有杀身之祸。” 云震苦笑道: “武功当然应该刻苦锻炼,若说练到天下第一,则是谈何容易的事。” 白衣少女抿嘴一笑道: “反正这里四山环绕,无路可循,若不将轻功练得登峰造极,你也无法出去。” 云震笑道: “你出山时怎样走法?” 白衣少女摇首道: “我自己从来没有走过,每次出山,都是被人掳去的,我昏睡未醒,也不知他们如何走法?” 说话中,两人手牵着手,缓步朝前走去。 这“小瑶池”中遍生花木,但景物天成,极少人工布置,只有那明潭岸畔一条独木小舟,花阴深处一座茅草凉亭,显示出此地曾有人迹。 二人携手同行,分花拂柳,走向那座凉亭,路上采了许多不知名的果实花卉,云震用衣袖兜着,白衣少女又采了一朵鲜艳夺目的红花,插在云震衣领上,两人嘻嘻哈哈走入亭内。 云震游目四顾,道: “你既生长此间,难道凉亭就是你的栖息之处?” 白衣少女调皮道: “你猜?” 云震道: “这凉亭只作为游息之处,用来栖身,如何挡得住风霜雨露。” 白衣少女拣了一枚红果子,揩拭干净,递了过去,道: “你猜,这里真是我的家么?” 云震笑道: “大概不是吧,你曾经讲过,家中尚有小翠、小金、小白、许许多多的,如今却一个不见。” 白衣少女格格直笑,道: “对啦!这里还不足家,咱们的家还在里面哩!” 云震诧异道: “什么里面?” 白衣少女无限神秘地一笑,道: “现在不告诉你,你先吃饱肚子,然后才带你回家。” 云震微微—笑,拿起那朱果咬了一口,觉得入口生津,香甜之极,不禁朵颐大快,三口两门,将朱果吃了下去。 白衣少女人为快慰,道: “这深山内食物种类甚少,你肯吃果子,我就放心一半了。” 云震道: “我从小过惯了清苦日子,衣能蔽体,食能果腹也就够了。”又接过一枚果子吃着。忽听一声鸟鸣,白衣少女欢欣若狂,挥手叫道: “小翠,在这儿。”嘬口吱鸣,宛如鸟语。 只见那飞瀑后射出一点黑彤,转瞬之间,一只翠鸟投入了白衣少女的怀抱。 那小鸟遍体翠羽,碧绿闪亮,挺立在白衣少女手中,扭头朝云震望来望去,顾盼之间,傲岸无比。 白衣少女一顾云震,娇声笑道: “小翠在打量你哩!” 云震微微一笑,道: “这小东西挺神气的。” 白衣少女道: “它会武功哩,等闲的人物,还不是它的对手。”将那小翠鸟递了过去。 云震双手接过,含笑道: “原来还是武林高手,失敬失敬,以后倒要多多请教了。” 那翠鸟站在云震手上,左顾右盼,吱吱叫了两声,倏地振翼而起.直向那瀑布射去,展眼之间,隐失不见。 云震心头一动,道: “那瀑布后面,别有洞天么?” 白衣少女吃吃一笑道: “算你聪明了一次。”手挽云震,朝潭边走去。 来至潭边,白衣少女飘身跃入独木舟内,坐在船尾,云震坐在船头,白衣少女手摇木桨荡舟行去。 那瀑布高达十丈,悬空直下,宛如大片晶帘,船至近处,飞瀑之声,震耳欲聋,飞沫溅面,寒气袭人,白衣少女划动独木舟, 顺着山崖过去,绕行至瀑布背后,瀑布之后有个宽不盈丈的石洞,独木舟进入石洞,朝前划去。 这石洞宛如隧道,行约五六丈,洞中已黑暗不辨五指,云震一摸身上,火折已然不见,只得任那小舟行去。 水声潺潺,小舟转折了数次方向,忽听白衣少女道;“你伏卧在舟中,以免崖石撞伤了你。” 云震弯腰匍匐在舟中,伸手舟外一探,但觉五指一痛,如被利刃刮过,急忙缩回手来,但闻白衣少女道: “伤着手掌么?”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云震将手指在口中吮了一吮,觉得有些碱味,知道已皮破血流,但却笑着道: “还好没有擦伤。” 白衣少女道: “这里是山洞最为狭隘的一段,而且怪石嶙峋,最是讨厌。” 云震道: “这么黑暗,山洞又曲曲折折,你如何能够荡舟前进?” 白衣少女道: “我走过许多次,对这山洞已了若指掌,而且我的眼睛比较好,看得出一点模糊的影子。” 语音微微一顿,接道: “再走一程,石洞就宽敞得多了。” 云震道: “你小心一点。” 白衣少女甜甜的道: “我知道。” 过了片刻,白衣少女道: “现在可以坐起来了。” 云震翻身坐起,忽见有光一线,自天而下,仰面望去,见穹窿上通一窍,露光如半月,光非直下,色甚惨淡,再行数丈,已不可见,洞中复归窈冥,不辨一物。 约莫又行了顿饭工夫,白衣少女欢声道: “好了,真正到家啦!” 云震笑道: “这石洞是人工开凿的么?” 白衣少女道: “才不是哩!是神仙开辟的。” 云震叹道: “造物之奇,当真不可思议,这水道怕不有七八里路长?” 白衣少女道: “那是一定有的,咱们已穿过一座山哩!” 云震暗暗忖道:像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竟然隐居着一位年轻的孤女,而且还与赫赫不可一世的金陵王有着纠葛,这也算得奇中之奇了。 转念间,眼前已渐明亮,只见山洞轩豁,四壁琳琅,尽为钟乳岩石,偶有怪石突出道中,如欲扑人,白衣少女手摇木桨,荡舟穿行于突岩怪石中,左右款摆,有如窈窕少女,凌波起舞一般。 转眼间,天光大亮,小舟已近洞口,只听鹤唳莺啼,一只丹冠雪羽的山鹤,翩然飘落在船头,一只黄茑飞临白衣少女头顶,盘旋鸣啭不已,那翠鸟飞射过来,半空中翻了一个斤斗,霍然飞射回去,一时之间,仿佛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白衣少女笑靥如花,口中咭咭呱呱,一时呼“白儿”,唤“小翠”,又说又笑,忙乱无比。 云震站立船头,游目四顾,见山洞之外是一片荷塘,一座石亭矗立岸边,背后是大片花圃,两行石栏,夹护一条小径,遥遥伸展开去,远处山脚之下,有着长长的石级,那石级依附崖壁,螭蜒而上,台阶尽头,有一座宽广的洞门。 这里也是四山环绕,略无缺处,但山势显得更为高峻,举头上望,半山处云封雾绕,几乎遮盖了谷底的上空,刚光由云雾缝隙中照射下来.纵然行人站立在山巅之上.也难以看清谷底的景象。 白衣少女将小舟荡至石亭之下,二人弃舟登岸,顺着石径走去,出了花圃,一只小白猿迎了上来,与白衣少女亲热了一阵,然后通过一片石坪,拾级而上,朝那石洞走去。 这石洞甚为深广,外面一间形若厅堂,左有各有一间石室,后方一条甬道,甬道之后另有两间石室,其中一间,壁上有清泉涌出,白衣少女的卧室,设在外洞左面一间。 直到此时,白衣少女那谜一般的身世,云震才算真正确定,虽然心中的迷惘依旧存在,但可相信的是,白衣少女并未隐瞒什么,所有不合常情,无法理解的事,并非她不愿讲出,而是根本上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只听白衣少女道: “我睡左边这间房,你睡哪一间?” 云震走到左面石室一看,室中桌椅皆是石制,另有一具石榻,榻上垫褥枕头,一床薄薄的棉被,当下问道: “这洞中日常应用之物,是你由山外采购而来么?” 白衣少女螓首一摇,道: “不是我买的,是……” 云震见她欲语还休,不禁诧然道: “是原来就有的?” 白衣少女又一摇头,道: “不是原来有的,是……是神仙赐给我的。” 云震愕然道: “我不相信。” 白衣少女急道: “真的啊!每次当有需要一件东西时,忽然之间我就有了,若非神仙所赐,你说是哪里来的呢?” 云震道: “当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愿我能拜见那神仙一次。” 白衣少女微微—笑,道: “我也未曾见过哩!”语音微顿,接道: “洞中只有一张床,咱们睡在一起,好么?” 云震脸上一红,嚅嚅道: “不妥吧?” 白衣少女全然不知男女之别,说道: “咱们只有一套被褥,而且……” 云震道: “而且什么?” 白衣少女蹙然道: “那金陵王坏死啦!我一不小心,就会被他掳过去,咱们睡在一起,那就安全多了。” 云震道: “既是如此,咱们就睡一张床吧,你睡床里,我睡床外。” 白衣少女万分满足的一笑,稚气的道: “金陵王再来这里,咱们合力将他擒住,重重的打他一顿。”轻轻叹息一声,接道: “以往我是无所谓的,觉得偶尔出去玩一玩也好,如今我是不愿离开这里了。” 云震道: “为什么?” 白衣少女抿嘴一笑,道: “我不要离开你。” 云震甚为感动,觉得心中十分甜蜜,又有点酸楚的味道,握着她的双手,激动地道: “我也不愿离开你,咱们永不分离,纵然有事非出山不可,咱们也同出同归,永远在一块儿。” 白衣少女道: “即使有事情要办,也要等你武功练成以后。” 云震笑道: “可不能等到练到天下第一的时候,那是太渺茫了。” 白衣少女固执地道: “至少要能胜过我,否则我宁死也不让你出山。” 云震莞尔一笑,道: “金陵王既然常来侵扰,咱们何不将那水道堵死,令他无法进来。” 白衣少女摇首道: “没有用,我早已试过,金陵王神通广大,纵然堵住水道,他同样能够进来。”携着云震的手,接道: “来,我带你各处走走。” 两人洞内洞外浏览了一遍,进过饮食,已是黄昏时分,洞门外有一片崖,一块光滑平坦的大石,状如床塌,两人坐在大石上,闲谈说笑。 “你的武功那么高,我却过于低微,你得多多指教啊!” 白衣少女道: “我还没有姓名哩,要先有了姓名,才与你钻研武艺。” “那就赶紧取个姓名吧,我急着练武。” 白衣少女道: “我姓什么?” 云震想了一想,道: “你心地纯洁,皮肤白哲,又穿白衣,就姓白吧!” 白衣少女摇首道: “不好,我不要姓白。” 云震道: “道理何在?” 白衣少女道: “吃白食,交白卷,翻白眼,白刃白丁,全不是好名儿,我不要。” 云震笑道: “那么姓朱吧,朱为正色,容易写,念起来也好听。” “不要不要,朱猪同音,我是决不姓朱的。” 云震哑然失笑,沉吟道: “那么……” 白衣少女道: “你姓云,我就姓霞好啦,你叫震,我就叫……震和什么字相配?” 云震笑道: “云震配雷鸣,你愿意叫雷鸣么?” 白衣少女道: “雷鸣?那像男人的名字,我要姓霞。” 云震含笑道: “‘百家姓’上没有霞字啊!” 白衣少女星眸一睁,道: “那怕什么,我姓第一百零一个姓。” 云震哈哈大笑,道: “我瞧你就叫霞儿算了,姓氏慢慢地想,咱们来谈武功。” 白衣少女将“霞儿”二字喃喃念了几遍,觉得还不难听,如是说道: “好吧,就叫霞儿,咱们来谈武艺。” 云震道: “我只会一套‘开山拳’,你会的多,教我几套练练。” 白衣少女仰首望天,想了片刻,摇首道: “那样不好。” 云震讶然道: “何以不好。” 白衣少女道: “我教你学,你岂不是永远赶不上我,我要你的本领比我更大” 云震不胜感激的道: “咱们两人何分彼此,谁强谁弱都是一样。” 白衣少女固执地道: “不!世上坏人多,武功愈高愈安全,我要你更安全,所以武功要比我更高。” 云震眼眶一热,道: “咱俩同甘共苦,永不分离也就够了。” 白衣少女连连点头,想了一想,突然说道: “雯字是什么意思?上面一个雨字,下面一个文字?” 云霞道: “有彩色的云叫作雯,你问这个干嘛?” 白衣少女低声说道: “我不叫霞儿,我要叫雯儿。” 云震失笑道: “嗨!真是孩子气,就叫雯儿吧!” 白衣少女忸怩道: “那么你叫一声。” 云震微微一笑,唤道: “雯儿。” 白衣少女低声应道: “嗯!”倏地灿然一笑,道: “就叫雯儿,再不改啦!” 云震含笑道: “若不从你学艺,是否另有其他办法,练成高强的武功?” 雯儿螓首一点,道: “当然有办法,我早已想好了。” 云震握住她的双手,热切地道: “那么你快讲,有什么好办法?” 雯儿缓缓说道: “武功须分内外,内功是根基,最为重要,我仔细一想,觉得你会的那种‘罗侯心法’十分深奥,练成功了,成就一定很大。” 云震毅然道: “好的,我尽力练内功吧!” 雯儿道: “外功是练招术,咱们可以对打,一直打下去,直到你打败我为止。” 云震惑然道: “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嘛!” 雯儿微微一笑,道: “慢慢地练啊,譬如你一拳打来,我避过一招,还你一掌,你就练习化解我这一掌,再还攻一招,如此继续下去,直到我打不过你为止。” 云震道: “办法倒是好的,只是太令你辛苦了。” 雯儿蔼然笑道: “我不怕辛苦,否则的话,你独自练武,我闲着也没有事干。” 云震道: “咱们先试验几天,若有不妥,再设法改善。”想了一想,接道: “我想如今就开始,先练‘罗侯心法’。” 雯儿点头道: “你会练么?” 云震赧然道: “会一点点,初步功夫是‘宁神静虑’,要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然后静极生慧,由虚返明,再练第二步功夫。” 雯儿沉吟道; “你先试试看,我不打扰你,但适可而止,不要勉强去做。” 云震颔首应了,将那心法默想一遍,然后双目一闭,宁神静坐。 忽听雯儿道: “这样不成,你得盘着腿儿。” 云震睁目道; “如何盘法?” 雯儿替他将双腿盘好,道: “这样试试看。” 云震觉得十分蹩扭,脱掉鞋袜,双腿交叠,足心向天,道: “这‘罗侯心法’是佛门功夫,干脆学着庙里佛祖神像的姿式。”于是双手合什摆在胸前,垂帘静坐。雯儿静悄悄地坐在一旁,剪水双瞳,星星般地闪亮,凝注在云震脸上,一瞬不瞬,一面留心听着云震的呼吸。 初坐时,云震心房跳动的特别快,鼻息特别粗重,随后逐渐定下心来,鼻息逐渐均匀而舒缓悠长,雯儿脸上也跟着展露出一片笑容,但只维持了盏茶工夫,气息又渐渐重浊起来。 雯儿见状,急忙说道: “好啦!歇息片刻再练。” 云震也感觉难受,张开眼睛,吁了一口长气,歇息半晌,调匀了呼吸,继续再练。 这一次坐的时间较上次短些,云震略事歇息,调匀了呼吸,重又练习,这次时间更短,却已累得心跳气喘,满脸通红,手足酸软麻木。 雯儿说道: “好了,今日到此为止,明日再练。” 云震跳下大石,来回踱步,活动筋脉,又将“开山拳”练了一遍,休息了一阵,道: “我再练一练。”坐上大石,双腿盘好,闭目合什而坐。 过了片刻,雯儿听他气息已转重浊,急忙说道: “停止啦,再练下去,无益有害了。” 云震听如不闻,强捺心神,继续静坐,倏地感到脑中—阵晕眩,眼前直冒金星,身躯一晃,几乎栽倒。 雯儿连忙扶住,以手在他前胸后背上下推拿,道: “唉!干吗不听话啊!这样推拿,舒服一点么?” 云震道: “不要紧,我歇息一阵就……” 突然感到,一股温暖的气流,由背心透入,在体内到处游走,那气流所到之处,血行加速,舒适之极,不禁呻吟道: “唔.这样好……劳驾再来一遍。” 雯儿连忙答应.双手不住地推拿,但那股温暖的气流却已消失。 云震急道: “好雯儿,刚才那股气,那股气呢?” 雯儿讶然道; “什么气啊?” 云震大窘,口中嚅嚅,说不出所以然来,蓦地,耳际响起一个细若蚊蚋,隐隐约约的声音,道: “内家真力,由背心透入,顺脉游走……” 那声音过于微细,再者云震武学肤浅,无法想象到,在他左右,尚有一个隐形人物存在,尤其是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更是意想不到会有第三者存在,因之耳中虽响起那蚊蚋的声音,却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已心有所思,发而为声,将那声音当作一种心声,故尔那声音一歇,立即顺口道: “你用内家真力,由我背心透入,顺着脉——顺脉游走。” 雯儿微微一怔,道: “我试试看。” 右掌贴住云震背心,逼出一股内家真力,透入云震体内,缘“督脉”而下,缓缓游去。 云震点头道: “就是这样,多谢你了。” 雯儿道: “咱们两人还说谢么?” 微微—笑,接道; “这办法是谁教你的?” 云震道: “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雯儿赞道: “你真聪明,以后你练功疲倦时.我知道如何救治了。” 云震微微一笑,想她运功必然费力,故稍过片刻就说道: “好了。” 雯儿缩回手掌,道: “复原了么?过犹不及,什么事都不能太过度了。” 云震含笑道: “我是好了,你很累吧?” 雯儿摇了摇头,云震跳下大石,来回走动几趟,还想再练一次内功,雯儿坚持不允,只得罢了,两人手牵着手,说说笑笑走回洞内,掩上洞门就寝。 由次日起,云震夜间练“罗侯心法”,白天练轻功和武术,练轻功的办法是上下崖壁,雯儿一旁指导,那翠鸟和小白猿也凑在一起,人兽竞走,十分热闹;练武术则是云震与雯儿对搏,一招攻来,一招反击过去,按照武学的道理,见招拆招,见式破式,掌指拳腿不拘,全视如何方便。 如此一月过去,云震练熟了十一二招,两月之后,练过了三十余招手法,三月之后,云震已练过五六十招。这些招式中,有“散花手”、“粉金碎玉掌”、“苍冥剑法”,尚有专属女子的“裙下腿”、“鸳鸯双飞脚”,另有几手招式,则是两人凭空研创的,凑在一起,鸡零狗碎,毫无体系。 当两人对搏之际,雯儿收敛着功力,云震利用那五十余招手法,可与她打到三四十回合,体质也渐起变化,每当静坐之际,丹田中灼热如焚,心头却清凉如水,明澈如镜,丝毫不受干扰。 自此以后,他内功日进,无形之中,日渐的身轻力健,搏斗之际,不知不觉的,出手快捷了许多。 这谷中鲜果无数,小白猿不时弄点猎味回来,云震饮食无虞,长日无事,专心练武,雯儿毫无所求,只要云震高兴,她也随着高兴,二人同食同眠,形影不离,虽两小无猜,没有夫妻之实,但在二人心目中,却已是两位一体,犹如一人了。 山中无甲子,时光飞逝,四面山峰之上,已是积雪皑皑,谷底气候日渐寒冷,雯儿亲手猎了一头狸,剥下皮来,为云震制了一件马夹,穿上御寒。 此际,云震的内外功夫已有是大大有根基了,尤其那一套“开山拳”,施展起来,得心应手,招式虽然简单,而功力深厚,别具威力,其余的武术,拉拉杂杂,难以数计。 只是,天下事难以尽如人意,这几日,天气恶劣,浓重的阴霾,笼罩在山谷上空,偶尔还有雪花飘下,雯儿偏又旧疾复发,精神萎靡,病歪歪的。 这日午后,雯儿平躺在床上假寐,云震坐在一旁,默默陪伴,眉结不展,愁容满面。 雯儿倏地睁开眼睛,瞅着云震,道: “云哥哥,你别愁眉苦脸,好么?” 云震强笑道: “你闭着眼睛养一养神,不要讲话。” 雯儿微微一笑,双睫一合,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忽又睁目道: “皱着眉毛,好难看呀!” 云震轻声一笑,移到床边坐下,握住雯儿的手,柔声说道: “你不能乖乖地睡一觉么?” 雯儿双睫闪动,抿嘴笑了一笑,道: “我不睡,我怕……” 云震戚然道: “唉!不用怕啊!我守在这儿,谁也侵犯不了你。” 雯儿螓首一摇,幽幽地道: “我觉得金陵王已经在这洞中了,他武功比咱们高出很多,咱们看不见他。” 云震道: “唉!不会啊!” 顿了一顿,接道: “你只管放心,我拼了性命,决不让他将你掳去。” 雯儿大为情急,道: “嗨!我就怕你如此嘛,你任凭他将我掳去,千万不能出手拦阻,以免他伤害了你。” 云震摇首叹息,沉痛地道: “也许事情并非如你想象,这—次他破例不来,也是大有可能的事。” 雯儿固执的道: “不会的,每次当我这渴睡发作时,他总是来到此地,趁我熟睡之际,将我掳了过去,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云震凄然道: “可是你这么撑着不睡,长久下去,如何受得住呢?” 雯儿微微一笑,道: “我想呀,如果能撑到病魔退去,咱们两人联手拒敌,那就不怕金陵王了。” 语音微微一顿,接道: “你想吧,假若我一睡去,金陵王来了,我不能及时惊醒,剩下你一个人,抵抗得住么?” 云震不胜忧愁的道: “你病发之时,一觉要睡多久?” 雯儿苦笑道: “谁知道,打从我懂事起,每次病发时,一觉醒来,人总是在金陵王家中,前后上十次了。” 云震惑然道: “他每次将你掳去,目的何在呢?” 雯儿摇首道: “不知道,我连金陵王的面目也未见过。” 云震道: “你见过那位夫人,她如何讲呢?” 雯儿道: “她说他们喜爱我,不放心我一个人呆在这儿,所以将我接去。” 云震摇首叹息道: “唉!真教人莫名其妙。” 顿了一顿,接道: “你还喜欢那位夫人么?” 雯儿想了一想,道: “也还喜欢,她对我很好,要我唤她作‘妈’,不过我不喜欢他们的家,他们家阴沉沉的,鬼气森森,有地牢,还行许多黑屋子,关着许多人。” 云震道: “嗯!拿着我那‘玉符’的人,也被关在地牢之内。” 雯儿微微一笑道: “如果他们这次又将我掳去,我就到地牢中去。把‘玉符’抢夺回来,然后咱们一起送到贺兰山,交给那位白石先生。了却这一桩心愿,咱们就另寻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下来,除非你的武功天下第一,咱们永远不走江湖,甚至永远不履尘世。” 云震摇首道: “玉符的事,以后我白己想办法,我再不让你落到他们手中了。” 雯儿闻言,芳心之内,甚为快慰,但却故意调皮地道: “我忽然觉得,我这办法很妙,如今我倒是希望金陵王快点来,快点将我掳出,我好早点去探地牢,把玉符抢夺回来。” 语音微微一顿,接道: “唉——我要睡觉啦,你别吵我啊!” 双睫一阖,假装睡去。 云震微微一笑,心中暗道:她已三四日未曾睡眠,但愿她真正睡去,纵然金陵王到来,我拼着性命不要,总得将她保住。 忽听一阵鸟鸣、鹤唳之声,与小白猿咆哮之声,相继传入耳际。 云震一惊,霍地站起身来。 雯儿抬起沉重的眼皮,道: “外面定有事故,你出去瞧一瞧,” 云震沉声道: “我在门口看看,若是金陵王,你就躲起来,让我一人对付。” 雯儿道: “不是金陵王,金陵王来无影去无踪,不会惊动小翠他们。” 说话中,鸟鸣鹤唳之声越来越紧,云震匆匆替她将锦被盖好,反身朝室外奔去。 雯儿急声道: “倘若敌人来犯,你先别与人动手,将人引到我这儿来。” 云震大声道: “知道了。” 拉开洞门,大步奔出。 只见雪峰之上,垂下一条长绳,十余条人影,正手攀长索,缘绳下降。 那雪峰高出云表,来人下降到长索尾端,在削壁苍松上系上另外一条绳索,继续下降,这时已穿过环绕山腰的雪层,降至半山以下。 那翠鸟久经饲养,甚有灵性,发觉外敌入侵,正飞扑上前,向缘绳下降的敌人袭击,那白鹤也在一旁盘旋飞掠,长唳告警,但来人武功甚高,翠鸟吃过苦头,疾扑疾退,无法接近敌人。 云震凛然心惊,暗想来人既以长索下降,显然还不知那条水道,眼下雯儿身在病中,敌众我寡,为求万全,还是早早逃遁为妙——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 第六章 心念电转,顿时返身奔入洞中,叫道: “雯儿,敌人大举来犯,咱们先退出谷外。” 雯儿躺卧不动,眼皮微抬,含糊道: “是金陵王么?” 云震大声道: “不知道,但来人声势很大,看那样子,个个身手不弱。” 雯儿呻吟一声,含糊道: “我要睡觉了。” 眼皮一阖,寂然不动。 云震大惊,抓住她的双臂猛力摇喊,叫道: “雯儿醒醒,醒醒。” 哪知雯儿沉睡如死,毫无反应,云震大急,抱起雯儿,背负而起,大步奔出洞外。 出得洞门,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顷刻工夫,通往荷塘的石径上,已站立着三条人影,其余的人也正在积雪皑皑的峭壁上滑行飞坠,疾速下降。 云震见敌人身手如此快捷,不禁惊急交迸,眼看那三人阻住了去往荷塘的通路,自己背负一人,势难突围逃遁,于是身形一转,奔回洞内,依旧将雯儿放置床上,独自一人奔出洞外。 此时的云震,非但武功已有根底,见识与机智亦远胜往昔,这时心意已定,奔出洞外,反手掩上洞门,当门而立,凝神待敌,气势如虹,神威凛凛。 只见十余名面目陌生的男女,踏着积雪,浩浩荡荡,大步行了过来。 那为首之人,白面无须,服饰富丽,贵公子打扮,身后环列八名年轻貌美的女子,那八名女子俱是身着白衣,外披紫黑色貂皮大氅,另外八名男子则服色不一,年纪参差不齐,列队跟随在后。 云震心神一凛,暗道:此人好大的排场,莫非是金陵王不成。 忖念中,那贵公子业已走近石级,云震双手抱拳,洪声道: “诸位请了,在下云震,这厢有礼。” 那贵胄公子闻声止步,仰面朝云震打量一眼,微一抱拳,朗声笑道: “果然阁下在此。我等倒未白跑一趟。” 此人举止儒雅,言笑宴宴,看去不像武林人物,但神情语气,不怒而威,好似那种久操生死人权之人,平日间颐指气使,已成习惯,虽在谈笑之间,也隐隐流露着一种凌驾旁人的气势。 云震微微一怔,道: “兄台尊姓大名?” 那贵公子淡然笑道: “兄弟家住云南六诏山罗侯宫,江湖朋友,称呼小弟罗侯公子,朋友抬爱,不值一笑。” 云震心头一凛,暗道:既称罗侯公子,若非南主人翁罗侯神君亲生之子,也该是衣钵传人了。抱举一礼,道: “原来是罗侯公子,久仰了。” 罗侯公子淡淡一笑,目光一扫石级,含笑不语。 但听一个青袍老者厉声喝道: “我家公子在此,你不知降阶相迎,已是身犯死罪了。” 云震莞尔一笑,心中暗想,来者不善,冲突难免,唯一的办法是死守洞门,等待雯儿醒来,再作逃走之计,当下不理那青袍老者,眼望罗侯公子,肃然道: “隆冬大雪,新年即届,公子不在家中纳福,千里迢迢,赶来此处,不知有何见教?” 罗侯公子晒然道: “十余年前,本宫有一篇内功心法,流落于江湖之上,至今未能寻回,近闻江湖传言,那篇心法落在你的手内,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云震见对方声势浩大,脱口否认道: “江湖流言,岂可……” 突然间,一阵羞愧,袭上心头,暗道:我也算是武林人士了,此身既入江湖,就该堂堂正正做人,贪生怕死,言不由衷,岂足大丈夫行径。 只听那罗侯公子沉声道: “吞吞吐吐,莫非有难言之隐?” 云震精神一振,昂然道: “罗侯心法,曾经一度落在云某手小。” 罗侯公子眉头耸动,道: “如今怎样?武林瑰宝,难道毁灭不成?” 云震朗声道: “那倒没有。” 罗侯公子道: “那块黄绢,眼前落在谁人手中?” 云震昂然道: “出卖旁人之事,在下不屑为,公子原谅了。” 罗侯公子脸色一沉,冷冷道: “那心法是武林人士梦寐以求之物,既曾落于你的手中,你定已抄录了一份了?” 云震淡淡一笑,道: “那又何必。” 罗侯公子双眉一挑,道: “这么说来,你已将黄绢上的文字熟记心中了?” 云震坦然道: “不错。” 这片刻间,是云震有生以来,最扬眉吐气之时,罗侯公子站立石级之下,云震独据阶上,面对强敌,神采奕奕,侃侃而言,大有气吞河岳之势,那罗侯公子虽目空四海,也不禁另眼相看,泯除了小觑之心。 只见那青袍老者移步上前,躬身道: “此人狂妄无礼,待属下上去,好好教训他一顿。” 罗侯公子将手一摆,冷笑道: “习过罗侯心法之人,若不带有三分狂态,罗侯神功也不足以威震武林了。” “是,属下无知。” 垂首退下。 罗侯公子眼帘一抬,双目之内,精光毕露,沉声说道: “那块黄绢流落江湖,已十五六年,辗转易手,想必数易主人了?” 云震与他寒电似的目光一触,情不自禁地心神一颤,暗道:此人内功好深厚。忖念中,强作镇定,缓缓说道: “衡情度理,势必如此。” 罗侯公子峻声道: “据你所知,那篇心法已是几度易主了?” 云震暗暗忖道:那块黄绢我得自裴大化,转手交给西门咎,至少是三易其主了。 心中在想,口中淡淡道: “在下只管个人的事,公子所问,恕难奉告。” 罗侯公子眉宇之间,泛起一片煞气,但只一瞬,重又神色淡然,转面一望那青袍老者,道: “你向云公子讨教几招,出手要有分寸,不可失了礼数。” 那青袍老者躬身喏道: “属下遵命。” 左手一撩衣衿,嗖的一声,箭射而起。 这石阶共有三十余级,上下高逾两丈,那青袍老者自石阶脚下斜斜纵起,疾若劲矢,瞬眼凝立于云震身前四五尺处,气定神闲,形若无事,似是老早就已站在那里。 云震与雯儿相处经年,朝夕论武,见识已是大进,一瞧青袍老者身法,顿知是一劲敌,心中暗忖,难怪罗侯宫威震武林,属下的身子已然如此,主子的武功,那是可想而知了。 转念间,青袍老者已是抱拳为礼,洪声道: “罗侯宫属下,敬请云公子指教。” 云震抱拳道: “朋友请。” 青袍老者喝道: “得罪了。” 左足微上半步,一掌击了过去。 这洞门外一片平台,下接石级,平台长宽不过八尺,面积甚小,因而两人距离很近,青袍老者跨步出掌,正是伸手可及。 这一掌飘忽快捷,势道极为凌厉,但云震一直等到对方手掌触及自己衣衫,始才身形一闪,马步一挫,横拳一侧,猛往对方手腕撞去。 这一拳“猛虎当道”,又叫“石敢当”,乃是“开山拳”中的一招,若论招式,平淡无奇,但云震使来,功力雄浑深厚,霸道之极。 青袍老者见云震一拳攻向自己手腕,拳劲如刀,若不立即撤招,手腕势必被他一拳撞断,不禁喝一声“好”,右掌回收,左掌快如电光石火,飒然击了过去。 这左右两掌连环迸发,使得天衣无缝,端的是江湖少见的高手。 云震见他左掌击到,立即吸气含胸,左拳一晃,往他左腕砸下。 这一招乃是云震与雯儿长日搏斗,共同研制出来,若论拳势,不合武术常规,狠却狠在变招神速,出手迅捷,凶狠绝伦。 青袍老者只觉一股重如山岳的拳风,陡然撞到,不禁怒喝道: “哪有如此蛮横的打法。” 手臂一穿一扭,骈掌如刀,霍地砍了下去。 这一穿一扭,乃是拳法中的上乘功夫,江湖中会这一招的人多,练得到家的却少,这一招俗称“仙剑斩龙”,以掌缘下砍,端的厉害之极,近身肉搏,臂动掌至,如被砍上,骨骼也斩得断。 云震耸然动容,突地吐气开声。暴雷般一喝,一拳捣了过去。 这一拳直捣对手胸口,拳风震耳,猛恶绝伦,青袍老者不及化解,迫得挥手一掌,硬接过去。 只听一声轻响,如击败革,两人身躯一仰,齐齐大退一步。 那罗侯公子站立阶下,负手观战,神色—片淡漠,似是两人这一战,谁胜谁败,与他毫无关连。 他身畔那名女子倏起轻声笑道: “公子,这姓云的好生彪悍。” 罗侯公子神色肃然,道: “此人将一套简单的拳术,发挥出无穷的妙用,以力补拙,以快制巧,正是武学之中,化腐朽为神奇的上乘境界。” 说话中,云震与那青袍老者已齐齐进扑,二度打在一起。 此时,二人争抢先机,以快打快,展眼之间,已搏斗了十二三招。 罗侯公子耸然动容,道: “咦,原来此人是高家的弟子。” 先头讲话那女子,接口问道: “公子说的,是金陵高家么?” 罗侯公子神色凝重,随口道: “嗯!” 目蕴神光,凝注着打斗中的二人,一瞬不瞬。 那白衣女子看了数招,道: “久闻金陵王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他们家武功不传外人,难道这云震是高家女婿不成?” 罗侯公子亦正疑云满腹,百思莫解,闻言之下,以眉皱了一皱,未曾答理。 原来这八名身披貂皮外氅的女子,俱是罗侯公子的姬妾,讲话的女子名叫燕黛,最得罗侯公子宠爱,她适才讲话。罗侯公子未曾答理,当着众家姐妹面前,脸上大是难堪,神色之间,顿时显得委委曲曲,泫然欲泣。 但听罗侯公子道: “此人武功博而不纯,并非金陵王亲传。” 那燕黛回嗔作喜,娇声道: “若不是金陵王亲传,那么—定是他女儿传授的了。” 罗侯公子微微一笑,道: “此人打来过于拘谨,好几次坐失先机,当胜不胜,想是初临大敌,第一次与人动手。” 燕黛笑道: “年轻的人,能与‘一笔震三湘’丁公望打到五十回合,武功也算不弱了。” 这二人评头品足,论说不休,一宇一句,俱都钻入云震耳内,云震愈听愈觉心烦,听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大声怒吼道: “闭嘴!” 燕黛格格娇笑道: “临敌交手,讲究的是抱元守一,心无二用,我们讲我们的,你自要听,怨得谁来?” 云震怒哼一声,犹未反唇相讥,那青袍老者倏地一声大喝,掌指齐飞,发动了一轮攻势。 原来这青袍老者名叫丁公望,原是三湘巨盗,一支点穴铁笔,造诣颇深。二十余年前,横行三湘,已然得了个“一笔震三湘”的绰号,投入罗侯宫中,名位不过侍者,武功却日有进展,远胜往昔。 云震学武的方式与众不同,雯儿异想天开,要他由不断的激斗之中学习招术,如此下来,云震耐战的功夫高人一等,而且招术博杂,往往在危急之中,化险为夷,丁公望以点穴笔成名,徒手对搏,又是舍长取短,如此一来,短时间内,也就无法将云震击败。 但高手对搏,不能有丝毫破绽,云震心神旁鹜,应变不觉稍慢,丁公望立时抢制先机,展开了一轮疾攻。 这一轮攻势,掌指翻飞,连绵不绝,势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下,云震先机已失,迫处下风,顿时应接不暇,连连遇险,抵挡不住。 若在宽敞之地,云震或有扳回之望,这平台地势狭窄,无闪展腾挪之余力,眼看不出十招,势必败在丁公望掌下。 倏地,云震脑海之内,闪出了雯儿的倩影,想起了雯儿,不觉斗志弥坚,勇气百倍。 他心中暗暗叫道:雯儿卧病在床,我必须守住这洞门,宁可力战而死,决不能眼看着敌人攻入洞内,侵犯到雯儿一根毫发。 心念一闪,精神大振,陡地大喝一声,奋起神威,呼地一拳,猛然擂击过去。 这一拳随性而发,来势奇突,威不可挡,丁公望大吃一惊,怒喝道: “小子疯狂了?” 双足一挫,疾退五尺,落足之处,已是平台边缘。 只听罗侯公子朗声笑道: “好猛烈的一拳,真乃神来之笔。” 丁公望羞怒交集,心中暗暗忖道:这小子无籍之名,我若战他不下,只怕公子降下罪来,怪我弱了罗侯宫的威名。 心念电转,不禁冷冷一哼,欺身上步,一指点戳过去。 只听嗤地一声,尖厉的指风,破空生啸,刺得入耳膜生痛。 云震心神一凛,暗道:这老儿以指代笔,尚有如此威力,若是动用兵器,那还了得。 心中在想,身子疾速横闪,一招“电母照镜”,挥掌反击过去。 但听嗤嗤连响,丁公望冷笑不绝,“指天划地”、“指东划西”、“指鹿为马”,一招紧接一招,连绵击去。 云震耸然色变,“散花手”、“粉金碎玉掌”、“开山拳”,招招俱是两败皆伤,同归于尽的打法。 罗侯公子睹状,知道云震落败在即,心中突然忖道:这小子练过罗侯心法,若让他败在一名侍者手下,岂不伤了我罗侯神功的威名。 念头一闪,顿时扬声说道: “丁公望,你与云公子斗一斗内力,看他‘罗侯神功’已有几成功力?” 罗侯宫中令出如山,丁公望闻言,接口说道: “属下遵命。” 身形一晃,一掌拍击过去。 这一掌来势如电,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云震正当应接不暇之际,欲避无从,迫的举手一挥,一掌迎击过去。 只听“拍”的一声,双掌接实,顿时胶在一起,两人身躯同时一震,面上都现惊容,随即四目相接,凝然不动,拼斗起内力来。 两人激斗方酣,正当心躁气浮之际,陡然拼斗内力,双掌一接,同都倾力施为起来。 展眼间,两人头上冒出了一片豆大的汗粒。 这般比拼内力,丝毫无法取巧,丁公望数十年性命交修之力,自掌心源源涌出,转眼工夫,已然占了优势。 这时,云震双目圆睁,额上青筋华露,满头大汗,涔涔而下,与丁公望相较,优劣之势,一眼可见。 罗侯公子目光犀利,遥遥一眼,业已看清真相,含笑说道: “初入门径,功力尚浅。” 撩起衣衿,拾级而上。 忽听呼的一声,云震背后的石门陡然敞开,一条人影山洞中疾奔而出。 云震感到一阵疾风掠近身侧,知道是雯儿出洞,暗想:强敌环伺,地身子不适,抱病临敌,过份危险了。 这念头电光打火般一闪,忘了正当拼斗内力,生死一发之际,身躯一摆,挡在雯儿去路,口中急声道: “雯儿退后。” 语声甫落,一股沉猛如山的力道,霍地涌上身来,但觉胸口奇痛,如遭槌击,喉头一甜,一股鲜血,涌到了口腔之内。 丁公望未曾料到,恶战半日,最后竟是如此获胜,诧异中,抬眼一望,洞中扑出之人,乃是一个长发披散,罗衣赛雪,但却双目带煞,面凝寒霜,容颜绝世的女人。 那女子形貌之美,已令丁公望吃了一惊,而那双美眸之内,煞气毕露,丁公望一见,心中猛地一寒,掌力一收,匆匆跃避开去。 这女子正是沉睡方醒的雯儿,她一下来曾冲出洞门,娇躯一晃,向云震左侧掠去。 云震内腑已受重伤,但见丁公望退去,顿时手掌一翻,疾向雯儿腕脉扣去,口中喝道: “雯儿……” 但见雯儿双目之内,杀机一闪,阴森森说道: “谁是雯儿?” 皓腕一挥,拍地一声,一掌击在云震背心上。 云震惨呼一声,踉跄数步,一跤摔倒,鲜血喷洒一地。 白影一晃,雯儿疾若电闪,掠出洞门,飞跃而下。 罗侯公子惊喝道: “什么人?站住!” 丁公望急声叫道: “启禀公子,一名女子……” 只听一阵娇喝,那燕黛当先扑去,雯儿挥手一掌,倏地拍在燕黛天灵盖上,打得燕黛脑浆迸裂。仰面倒地。 罗侯公子勃然大怒,长啸一声,振臂而起,人如巨鸟横空,直向雯儿扑去。 云震惊急交迸,仆伏在石阶之上,嘶声喊道: “雯儿快走,你逃啊!” 只见雯儿左手一探,抓住了罗侯公子一名姬妾,反手一挥,将那女子抛起半空,向凌空扑来的罗侯公子掷去,其余儿名姬妾,早已骇得花容失色,逃避不迭。 罗侯公子气的脸色苍白,半空中接住那名姬妾,眼看雯儿已掠出五六丈远.等不及双足落地,匆匆将人扔下,身形电射,疾地追去。 这两人的身法俱是快速骇人,展眼之间,雯儿已掠近荷塘,疾箭般射了过去,瞬眼落于独木舟内,双袖一挥,振起两股劲风,那独木舟划起一道水痕,笔直地冲了出去。 罗侯公子目眦欲裂,峻声喝道: “丫头休走,本公子有话问你。” 话声中,又复腾空而起,经天长虹一般,直向那独木舟扑去,雯儿似未料到罗侯公子轻功如此卓越,耳闻破空之声,霍然反过身来,双目之内,寒光四射,杀机闪闪,慑人心魄。 四目交接,罗侯公子悚然一惊,暗道:这丫头好重的煞气,手掌划了一个圈子,凌空拍击下去。 他生平杀人亦非少数,面对这雯儿,竟然生出怵惕之感,挥掌下击,大有手软之势。 但见雯儿阴森森一哼,长袖一翻,露出一只白玉般的素手,拇指扣住中指,朝自空扑下的罗侯公子咽喉处,遥遥弹了过去。 “嘶!”的一响,一缕锐厉的指风,恍若有形之物,闪电般撞击过去。 罗侯公子双眉怒立,狞声喝道; “好丫头,你姓高名洁,那是绝无疑义了。” 说话中,身形一昂,避过了袭来的指力,同时间双掌一骈,向雯儿头顶虚空按了下去。 这双掌一按,既轻又缓,丝毫显不出威力,但却有一股重逾山岳的力道,泰山压顶一般,直向雯儿头顶沉下。 雯儿眉峰一蹙,双袖齐扬,猛然上挥,那独木舟如箭脱弦,疾快地冲了出去。 罗侯公子早已看出,自己身形凌空,无法伤到雯儿,无可奈何,藉她双袖一挥之力,反身朝岸上飞去。 此时,众人已纷纷赶来,罗侯公子飞掠三丈,足踏荷塘岸上,触目之处,那是爱妾燕黛的尸体,不禁咬牙切齿,恨声说道: “抓住了这丫头,教他识得本公子的厉害。” 扭头望去,独木舟已划进水道之内,转眼之间,隐失不见。 “一笔震三湘”丁公望低声说道: “这幽谷有一条孔道,通往山外,并非死地。” 罗侯公子目送雯儿俏丽的背影逝去,见她凝坐舟内,专心划桨,始终未曾回顾一下,好似这幽谷之内,无丝毫令她留恋之处,不禁沉沉一哼,暗暗咒诅道:貌似天仙,心若蛇蝎,鬼魅一般的女人。 只听一名姬妾道: “公子,燕黛姊姊的尸体,如何处置?” 罗侯公子冷冷说道: “这山谷景物秀丽,风光明媚,正是上好的埋骨之处,你们将她安葬了吧!” 大步行去。 原来那洞前石级依山而凿,当时雯儿人在洞内,罗侯公子身在石级之下,未曾看到她掌击云震之事,待至发觉,雯儿已跃下平台,与众姬妾动起手来。 本来,以罗侯公子的身手,不难赶上前去,拦截住雯儿的去路,甚至赶上平台,将雯儿堵在洞内,只因他素来托大,事事要表现从容不迫,泰山崩于前,其色不变的气派,这才一时疏忽,遭受到眼前这种败局,实在说来,他绝未想到,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幽谷之内,竟然隐藏着一位武功卓绝,足以与自己分庭抗礼的高手,也未想到有人敢在自己面前逞凶,更未想到,一个容颜绝世,人间罕见的少女,性情如此凶悍,出手如此毒辣。 走回洞前,见云震盘膝枯坐在雪地之下,却并未运功疗伤,不禁心头一动,沉声道: “云震。” 云震双目一抬,凄然笑道; “公子有何见教?” 罗侯公子冷冷一笑,道: “你先被丁公望内力所震,接着背心又挨—掌,内腑的创伤已甚为沉重,为何不运起罗侯心法,自疗伤势,难道存心寻死不成?” 云震淡淡一笑.道: “当然要治疗伤势,但忙也不在一时。” 罗侯公子暗暗忖道:这小子与那丫头同居在这等隐秘之处,关系自不寻常,看他这副神气,倒像是情天惊变,再无生趣了。 心中在想,口中冷然道: “那丫头敢是金陵王之女——高洁?” 云震双目圆睁,惘然道: “这问题久已横亘于在下心中,如今迷惘更甚,正欲请教哩!” 罗侯公子眉头耸动,冷笑道: “当真荒诞,你们同处这深山幽谷,过着神仙般的生活,难道连对方是谁,也未曾弄得清楚。” 云震淡然一笑,道: “那倒不是,在下当然知道她是谁。” 罗侯公子扬声道: “那么她是谁?” 云震淡然道: “她是雯儿,不过往日是,今日不是而已。” 罗侯公子暗暗忖道:这小子语无伦次,难道刺激太深,神志业已不清了。 忖念中,脸色一沉,峻声道: “云震,你练过罗侯心法,可知后果如何?” 云震漠然失笑,道: “罗侯宫凶名久著,窥窃了贵宫的镇山绝艺,自然是死路一条了。” 罗侯公子冷然道: “说得不错,但也未必。” 云震目光一抬,哂然道: “触犯了人人畏惧的罗侯神君,难道尚有活路不成?” 罗侯公子暗暗想道:这小子闻得尚有活路,丝毫不现喜色,当真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毫无求生之念了。 心头念转,口中缓缓说道: “罗侯心法,为我师徒不传之秘.一脉相承,虽是久在本宫服役之人,亦不传授。” 云震淡然道: “正是,所以我说,既非罗侯神君嫡传弟子,练过了罗侯心法,只有死路一条了。” 罗侯公子冷冷说道: “天下事常有例外,你若能够拜在我师徒名下,岂不是有得活路了?” 云震淡然道: “今师还收徒弟么?” 罗侯公子冷声道: “家师功力已参造化,如今习于清修,再无兴趣调教弟子了。” 云震哑然失笑,道: “难道阁下看中了云震,有意收归门下不成?” 罗侯公子闻言,已确定他求生之念甚为淡薄,当下淡淡一笑,道: “本公子虽无传人,但你年岁已长,本宫是无意收你了。” 云震淡然道: “说了半天,依旧是回至原处了。” 罗侯公子冷笑道: “那也未必,本公子之意,是暂时还不杀你。” 云震含笑道: “那是当然,只有云某知道,那块黄绢落在何人手上,在寻回那心法之前。杀了在下,岂不失了唯一的线索。” 罗侯公子脸色一变。手掌一抬,大有立时结果云震之意,怎奈云震心灰意懒,根本未把生死二字放在心上,睹状之下,无动于衷,毫无畏惧之色,罗侯公子怔了一怔,垂下手掌。 寂然片刻,罗侯公子倏地阴沉沉一笑,道: “此时你情天惊变,痛不欲生,本公子偏不取你的性命,等到你生机复萌,对人世再生留恋之时,公子爷立刻置你于死地。” 云震闻言,心神暗暗一颤,道: “阁下倒是深悉世人的心理,只是过于恶毒了。” 罗侯公子冷冷一笑,一顾身旁的姬妾,峻声道: “仙露搜他身上。” 那名叫仙露的女子格格一笑,移步上前,搜索云震身上。 云震淡淡说道: “在下早已讲过,那黄绢已经转赠他人,不在身上了。” 那仙露噗哧一笑,道: “信不过你。” 云震口噙冷笑,任由她去搜索,那仙露搜遍云震身上,笑道;“这人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罗侯公子目光一转,朝丁公望一施眼色,命他留在当地,看守云震,自己带着姬妾属下,大步向洞中走去。 云震口齿启动,有意说一声,那黄绢不在洞内,心念一转,终于忍住,垂目望地,枯坐不语。 罗侯公子率领手下,在洞中仔细搜索一遍,既未搜出那篇心法,也未找到任何特殊之物,只得率领众人,退出洞外。 云震睹状,手撑地面,缓缓站立起来,神色之间,淡漠异常,大有任凭宰割,绝无怨言之意。 罗侯公子冷冷一笑道: “你光棍一点,随本公子回返宫中,听侯裁夺。” 云震缓缓说道: “在下尚有未了之事,若有逃脱之望,那就不客气了。” 罗侯公子傲然道: “哼!你尽可试上一试。” 转身大步行去。 众人尾随在后,云震心灰意懒,默然垂首,随着众人行去。 那丁公望负有看守之责,走到云震身旁,冷冷说道: “小子,放乖一点,恼得我家公子性起,喂你一粒药丸,你就悔之晚矣。” 云震置若罔闻,但觉脑海之内,时而空空洞洞,时而混乱一团,举步之间,胸口隐隐作痛,难受之极。 来至那片崖壁下,罗侯公子将手一挥,姬妾属下纷纷纵身跃起,手足并用,朝上攀登,遇上那险峻难上之处,利用事先安置好的绳索,攀缘而上。 这山峰壁立干尺,险峻已极,又在大雪之后,若非事先安置了绳索,纵有绝世轻功,也无法登上峰顶,云震内腑重伤,手足无力,丁公望以绳索缚在云震腰上,将他垂吊上去。 峰顶,山如玉簇,林似银妆,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苍穹如盖,彷佛伸手可及,柳絮般的雪片,满空飞舞,令人有眼花缭乱之感。 云震站稳了脚步,回首下望,云气氤氲,已遮断谷底的景色,大雪纷飞中,山谷好似一个绝大的玉盆。不过,云震的目光彷佛能够洞穿云层,透视谷底的景物,那清澈寒塘,白石小径,整齐的台阶,宽敞的洞府,纷纷浮现于眼底;他恍惚突然看到,一位长发披垂,白衣胜雪,温柔美丽,天使一般的少女,怀着无限的柔情蜜意,哀伤地站立在洞府之前,翘首上望,目送着自己离去。 忽听丁公望喝道: “云震,走啦!” 云震心神一震,转眼望去,罗侯公子已当先行去,众姬妾紧随左右,其余属下尾随在后,当下暗暗一叹,咬紧牙根,随同众人奔去。 下了山峰,约莫奔行了个把时辰,经过一片山坳,罗侯公子等的马匹留在该处。那燕黛葬身谷底.空下一匹马,刚好让云震骑上,此时天已入夜,雪光映照下,十余骑高头骏马,冒着风雪,投西而去。 一路上,只有罗侯公子与众姬妾偶尔谈笑几句,其余的人都不讲话,黎明时分,出了括苍山区,打尖进食之后,顺着山麓,迤逦西行,继续赶路。 到此时为止,云震脑中依旧是一团混乱,无法思索事情的经过,雯儿,那天使般可爱的姑娘,与云震同处幽谷,渡过那长长一段神仙般的日子以后,突然之间,面目全非,将云震视同陌生之人,更在云震与人性命相搏,内腑重伤之际,加上那几乎致命的一掌。 此事过于奇突了,奇突得不近情理,令人无法想象其中的原因。这突来的打击,令云震不胜震惊,不胜骇异,以至不敢去思索内中的原因,唯恐明白其中的道理以后,将会心碎肠断,承受不起。 冬日苦短,不觉已是薄暮时分,大雪纷飞中,马队驰入一座小镇,镇中仅有一家客栈。 村野小店,简陋之极,忽然来了十多位豪客,一时之间,杀鸡烫酒,忙乱异常。 这客栈总共有四间客房,两间较大的被罗侯公子与众姬妾住子,其余八名属下,六人住了两间小房,另在店堂中,搭了一张床铺,供丁公望和另一人度夜,云震分得一床棉被,将两条长板凳并拢,准备渡过漫漫寒夜。 酒饭之后,罗侯公子与众姬妾迳自回房,丁公望等也各自安歇,想是罗侯师徒驭下极为严厉,丁公望等八名属下,武功个个不弱,但却循规蹈矩,毫无一般江湖豪客那种火火的样子,这一日一夜,云震从未听他们大声说笑过。 那罗侯公子目空四海,根本未将云震放在眼内,仿佛云震的存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丁公望等跟着主子的态度行事,因之也冷冷漠漠,并不表示特别的敌意,似乎只要云震识相,乖乖地跟着走路,彼等电懒得多找麻烦了。 须臾,所有的人都就寝了,客栈中一片沉寂,除了大门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外,只有后房中,偶尔传来几声娇柔的笑声。 云震裹着棉被,静静地坐着。一灯如豆,照着和衣而卧的丁公望和另一人,那两人鼻息匀缓,大概已经进入梦乡了。 云震心中暗暗忖道:难道我真的俯首贴耳,就这样跟到罗侯宫去,听侯宰割么? 想到逃,首先想到马匹,经过这一日一夜冒雪赶路,马匹已疲乏不堪,再说纵有—千里良驹,在这旷野雪地,也逃不脱罗侯公子的追跟,而他内腑本已重伤,再经过这一日一夜的劳累,伤势已更加沉重,非但无力动武,连这严寒的天气也抵挡不住了。 云震暗暗想道:若要逃走,首先须得养好内伤,而且要在人烟稠密之处,才有隐藏之地,尤其要一举成功,若是逃而不脱,被追捕回来,那就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他虽心灰意懒,却不愿任人宰割,这时决心逃走,不觉精神一振,当心收慑心神,瞑目静坐,缓缓调理体内的真气,渐渐地,入了混然忘我之境。 约莫持续了一两个时辰,云震嘘出一口长气,山定中苏醒过来,一提真气,觉得胸口的疼痛减少了许多,真气运行到心脉中时,也畅通了不少。 他暗暗估计,照这样下去,有四五十日的时间,内伤或可痊愈。 盘算中。不觉喟然一叹,睁开双目,朝对面睡的两人望去。那两人睡卧的姿式,与初睡时完全一样,看那姿态,全然是心安理得,高枕无忧的样子,只有丁公望压在枕头下的点穴铁笔, 乌光闪闪,与人一种异样的感觉。 突然间,云震,心中泛起一种奇怪的思想,暗道:这批人武功都不在我之下,在罗侯宫,却不过仆役之流,我云震是堂堂男子, 可不能沦落到这等地步。 想到此处,陡然发觉,店堂中端坐一人,昏暗的灯光下,那人凝坐不动,容色森严,赫然是罗侯公子。 云震微微一惊,心中暗道:此人姬妾环绕,明明是个喜好美色,风流成性之人,如此寒夜,放着艳福不享,独坐堂中作什? 罗侯公子见云震醒来,冷冷凝视一眼,目光一转,缓缓说道: “你得到‘罗侯心法’之后,是谁指点你练习?” 云震淡然道: “无人指点,在下独自摸索,也不过略窥门径而已。” 罗侯公子冷冷一笑,道: “独自摸索,也能窥得门径,你倒算得生有慧根了。” 言下之意,甚表怀疑。 云震本待解释几句,转念一想,此事殊无分辩之必要,如是任他怀疑,默默不语。 罗侯公子也不追问,低头沉思了片刻,突然问道: “究竟为了什么,高洁与你反脸成仇?” 云震双眉一蹙,道: “阁下口中的高洁,就是昨日那位姑娘么?” 罗侯公子道: “世上或有同名同姓之人,但普天之下,会“修罗指”的人,除金陵王父女之外,绝无他人。” 云震暗忖道:听他言之凿凿,宛如确有其事,但雯儿是雯儿,高洁是高洁,怎能同是一人呢? 心中在想,口中说道: “修罗指?那是一门武功吧?” 罗侯公子道: “那是金陵王的看家本领,方今天下,只有‘修罗指’能与我‘罗侯神功’相抗,昨日在那荷塘上,高洁施展过,你未曾见到?” 云震惑然一笑,道: “扑朔迷离,在下也弄昏头了。” 罗侯公子道: “这也好办,你称她作雯儿,我叫她作高洁,反正是那个丫头,你们遁迹深山,相处经年,突然翻脸成仇,其中总有道理?” 云震漠然一笑,道: “这道理天知地知,在下确是不知道的。” 罗侯公子脸色一寒,冷冷笑道: “男女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你不愿讲,本公子也不怪你,如今有一个问题,你须据实回答,否则的话,你就自取其辱了。” 云震眉头耸动,道: “什么问题?” 罗侯公子语声冷峻,缓缓说道: “你可曾见过高洁的笑靥?” 云震道: “笑靥是什么?在下不懂你的意思。” 罗侯公子突然放声一笑,道: “笑靥就是笑脸,美人的笑脸称作笑靥,你见过高洁的笑脸么?” 云震微微一怔,脑海之内,浮现出雯儿那娇如春花,丽若朝霞的微笑。 想起雯儿那温馨的微笑,绵绵的柔情,涌上心头,但觉又是酸辛,又是甜蜜,分辨不出个中的滋味,一时之间,目中泪光流转,脸上却泛露出一片笑容。 但听罗侯公子冷冷说道: “我问你可曾见过高洁的笑脸,你听到没有?” 云震忽然觉得,自己与雯儿的一段爱情,是他生命中最为宝贵的东西,这一段私情,不必让旁人知道,尤其不应让罗侯公子这种人知道,若是让他知道了,那就亵渎那情感的神圣,沾污那情感的纯洁了。 心念电转,警惕之心大起,道: “阁下深宵不寝,忽然提出这古怪的问题,其中必有深意,但不知用心何在?” 罗侯公子冷笑道: “你是阶下囚,本公子爱问就问,你若不答,我自有治你之法,至于用心所在,你就慢慢体会吧!” 云震勃然大怒,转念一想,匹夫之勇,无济于事,当下强抑怒火,冷冷说道: “阁下虽然骄狂,说的倒也不假。” 语音微微一顿,淡然道: “在下仅只挨过高洁一掌,却未见过她的笑脸。” 罗侯公子笑道: “嘿!看你外貌忠厚,其实也很狡猾,本公子再问你一句,你见过雯儿的笑脸么?” 微微一顿,接道: “你问是的雯儿,并非高洁。” 云震心中突然泛起一阵厌恶之感,觉得“雯儿”二字不应该由罗侯公子口中道出,不禁冷冰冰说道: “无可奉告。” 罗侯公子脸色—变,狞声道: “看你不出,艳福倒是不浅。” 言语间,流露出一片妒嫉之意。 云震怔了一怔,猛然感到,这罗侯公子对自己敌意甚深,似平眼前这种礼遇,随时有结束之势。 忽见罗侯公子双掌一拍,峻声喝道: “统统起来。” 丁公望早已醒来,闻得召唤,首先赶了过来。 罗侯公子将手一挥,道: “吩咐店家备马,用过早膳,立即赶路。” 丁公望应喏一声,转身奔去,罗侯公子冷冷望了云震—眼,回至房中,由众姬妾侍候梳洗。 云震独坐堂中,思潮起伏,尽想着罗侯公子的每一句话,不知怎地,心头惴惴不安,恍惚大祸即将临头。 忽听后面房中。那仙露的声音道: “公子爷只管追问那高洁笑不笑,到底安着什么心眼?” 云震正在想这问题,急忙竖起耳朵,留心听去。 但闻那罗侯公子轻声一笑,却未答言。 另听另一人娇声娇气地道: “可惜燕黛姊死了,若是黛姊问话,公子爷就回答啦!” 弦外之音,倒似在讥讽仙露。 那罗侯公子敞声一笑,依旧未曾答话。 云震也感到心急起来,暗想:他这般讳莫如深,莫非心怀叵测,有何诡谋不成。 忽听罗侯公子道: “依你们看,高沽那丫头美么?” 房中一阵沉默,有人轻轻哼了一声。 这时,丁公望等也坐在堂中,人人莫名其妙地心急,都侧耳倾听,静待房中的反应。 只听罗侯公子道: “你凭心讲,高洁那丫头美么?” 想是那仙露刚才受了委曲,罗侯公子这话是对她讲的,那仙露回嗔作喜,娇滴滴的笑了一声,道: “依我看来,也说不上特别的美。” 另外一人接口道: “面孔倒还不错,可惜身子平板了一些。” 另外一人接口道: “眉毛也生得过于高了一点。” 又听那仙露道: “这些都不要紧,主要是煞气太重,太过缺乏风情了。” 罗侯公子突然敞声大笑,放纵的笑声,整个客店都能听到。 这时,云震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他的意识中,雯儿是一个人,高洁是另外一个人,这两人不能混为一谈,但另一方面,这两人之间,又有着许多混淆不清,不可思议的关联。 首先,这两人生得一模一样,在形貌上找不出丝毫的差异,其次,两人的武功门路一样,可是,雯儿口口声声否认是金陵王的女儿,但云震初次遇到她时,是在金陵王府中,金陵王家中的人,却又回避着雯儿,这许多因素,却是互相矛盾,混淆不清,与人一种神秘诡异的感觉。 以往,云震也曾暗中揣测,雯儿与高洁必是孪生姊妹,由于某种特殊的原因,雯儿不愿承认,或是不知道自己是金陵王的女儿,这假定甚为合理,因之云震一直深信不疑。 可是,新的事实打破了这一项假定,那一向温柔纯良的雯儿,可以在突然之间,变成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女子,而且对情义深重,—直爱入骨髓的云震,突然视若路人,而且还狠心的击上一掌。当时云震完全被震惊住了,如今细细回想,他恍惚由那雯儿身上,看到高洁的影子。 云震回想着当时的每一细节,心中暗暗忖道:那时,她一心想要冲出洞门,口中阴森森地吼着“谁是雯儿”,她似是梦魇附体,浑忘了旧日的一切。 忽听罗侯公子的声音道: “往日我也听人说过,金陵王的女儿长得极美,却未想到,竟是人间绝色,举世无双,嘿嘿!别说当今之世,就是那些史书上有名的美人,也未必胜得过她。” 但听那仙露酸溜溜的叫道: “哦哟!公子爷,这么一说,连我们这些姊妹也得爱上她啦!” 另一人嘻笑道: “你爱,我是不爱的,我怕她给我一巴掌,那可要了我这小命啦!” 房中响起一片笑声,顿了一顿,罗侯公子道: “你们没有眼光,那丫头美而且艳,在她生性温和的时候,一定是风华绝代,仪态万千,那可不是‘国色天香’四字所能形容的。” 那仙露接口笑道: “所以公子爷要先打听她有无笑脸,有没有性情温和的时侯?” 罗侯公子放声一笑,道: “你们这批丫头越来越是放肆,已经到了目无尊长的地步,公子爷要给你们找一个管头了。” 房中又是一阵轰笑,七嘴八舌,鼓噪不息。这时酒饭业已备好,丁公望走到门外,躬请罗侯公子用膳,罗侯公子与众姬妾走入堂中,入座就食,云震也与丁公望等同坐一桌,共进早膳。 那罗侯公子似是无心饮食,酒过三巡,略进小菜,就放下筷子,其余的人见了,同是三口两口,匆匆食罢。 只见罗侯公子脸色一沉,突然间目如利刃,冷冰冰扫视众人一眼,缓缓说道: “如今我要单独北上,你们押云震回宫,若有失误,全体死罪,绝无例外。” 众人闻言,齐齐一惊,那仙露急声道: “公子爷,我们姊妹呢?” 罗侯公子阴沉沉说道: “你们一起回宫。” 目光一转,接道: “丁公望。” 丁公望手按桌面,猛地站起,躬身道: “属下在。” 罗侯公子峻声道: “此行由你负责,所有的人都得听命于你,如果有人抗命,不管是谁,立斩无赦。” 丁公望沉声道: “属下遵命。” 罗侯公子道: “限十日之内赶回宫中,不得延误。” 丁公望躬身道: “是。” 罗侯公子道: “回宫之后,禀明神君,命琴棋四童,诗酒四女,兼程北上,赶来金陵见我。” 丁公望初膺重任,不胜惶恐,激动地道: “属下领命。” 是时云震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少了罗侯公子,逃脱的希望较多,忧的是此人赶去金陵,必然与雯儿有关,一时之间,忧喜参半,心情激动不已。 忽觉眼前一花,罗侯公子突然来到了身旁,云震大吃一惊,本能地推桌而起,蓄势戒备。 只听罗侯公子阴森森说道; “罗侯心法为我门中不传之秘,非你所能妄窃,如今我先散去你的功力。” 云震心头一寒,情急之下,不及多想,大喝一声,一拳击了过去。 罗侯公子冷冷一哼,身形不动,随手一挥,啪的一掌击在云震背上。 云震与他面对着面,弄不清他那手掌怎会击到自己背上,但觉身子一震,一股灼热如火的力道涌上身来,心头方白一怔,突然机伶伶猛打一个寒噤,紧接着,遍身骨节爆沙豆般一阵乱响,云震混身奇痛,脱口惨呼—声。 这毁人功力,在武林之中,为最最惨无人道之举,纵是心毒手辣,杀人不眨眼的人,面对这种场面,也感到惊心动魄,不忍卒睹。 这时人人屏息而立,店堂中一片沉寂,门外朔风的呼啸之声,隐隐传来,显得异样的刺耳。 虽然在隆冬,云震却是遍身汗下,一阵抽搐之后,苦练经年的内功,已是摧毁无遗了。 罗侯公子见事已了,冷冰冰望了丁公望—眼,正待离去,丁公望突然躬身道: “万一遇上强敌……” 欲言又止。 罗侯宫法令如山,属下之人犯了过失,身受极刑,丁公望初当大任,诚惶诚恐,心有顾虑,却不敢讲出口来。 但听罗侯公子道: “天下滔滔,谁敢与罗侯宫为敌?” 他本来是想,那块抄写“罗侯心法”的黄绢尚未追回,万一有人将云震救去,正可按图索骥,追查那块黄绢的下落。 讵料,话一出口,脑海之内,忽然闪出一个美貌少女的影子,突然之间,他觉得留着云震在世,是一件极不愉快的事,虽说云震的武功已毁,他仍旧感到,应该尽早将这令他厌恶的人铲除掉, 但此时就下手,又显得不太相宜。 心头犹豫,寒电般的目光,不觉凝注在云震脸上,眉宇之间,杀机闪闪。 云震身上疼痛已止,只觉混身虚脱,乏力欲倒,但他咬紧牙根,强行支持,一双血红的眼睛,怒火熊熊,瞪住罗侯公子,一瞬不瞬。 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仿佛要迸出火花来。 云震突然地嘿然一笑,恨声说道: “云某有生之日,誓报今日之仇。” 这两句话讲的斩金截铁,铿锵有力,罗侯公子狂傲绝伦,若在往日,势必受不住激,一怒之下,说不定当堂放走云震,看他如何报仇,但今日性情大变,一听云震的话,顿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狠狠说道: “本公子教你早早死去,来世再来报仇。” 右手一抬,疾若闪电,在云震胸上连戳两下。 云震心头一沉,以为当时就得死去,但觉那手指落处,不过隐隐作痛,而且稍痛即止,不禁暗暗忖道:这贼子使的什么手法,难道还要我慢慢痛苦,受尽折磨而死? 想到死,脑海之内,也闪出了雯儿的情影,那是一个秀发披肩,口角含笑,无限甜蜜,无限温柔的影子,那影子代表着雯儿,却非高洁。 一个神秘诡异的少女,她的倩影,同时出现在两个男人的脑海内,无形之中,支配着这两个男人的命运了。 忽听罗侯公子冷冷道: “我已点断他的‘厥阴心脉’,不出十三天,他必死无疑,你们务必在人死前回宫,以便神君审问口供。” 丁公望躬身道: “是,属下不敢延误。” 罗侯公子冷冷一哼,身形一晃,瞬眼不见。 呼啸声中,一阵寒风,挟着大量雪花,卷入了店堂之内。 油灯被风雪扑灭,店堂中—片漆黑。 云震内功被毁,迭受重刨之余,身子已孱弱不堪,被这阵风雪一刮,顿时如坠冰窖,冷得混身发抖,抱着膀子,牙齿格格打战。 丁公望负有押解之责,唯恐云震在半路死去,交不了差,这时大声喝道: “掌灯,取棉被过来。” 院子中照料马匹的店小二,将一盏羊角风灯伸入门内,有人递过一床棉被,丁公望接过手中,展开棉被,将云震裹于被内,奔入院中,将云震连人带棉被缚在马上。 缚扎停当,众人纷纷上马,丁公望亲自牵着云震坐马缰绳,扔下一锭银子,大声喝道: “走。” 当先驰去。 展眼间,十六骑高头骏马,首尾相衔。疾驰而去。 这时天还没有亮,朔风怒号,人雪纷飞中,马蹄踏着雪地,发出一片疾骤的沙沙之声,恍惚千军万马疾行。 云震俯伏在鞍上,双目之中,热泪泉涌,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耒到伤心处,此时的云震,已是无法不伤心了。 尤其伤心的是,一切都已绝望,想到虽然还有十二三天好活,但自己形同废人,那十二三个多余的日子,已宛如眼前的天空一样黑暗了。 阵阵风雪刮入棉被,打在云震腧上,寒冷的雪花遇着热泪,霎时结成冰水,浸湿了整个的面颊,不过,云震并不感到寒冰。 人在完全绝望时,反而神志清醒,头脑特别灵明,这时,云震什么不想,单单想那块‘玉符’,他无声地叹息一声,心中想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寿命的长短,原是无法强求的,可叹的是张先生所托非人,被我耽误了大事,唉!受人之托,不能忠人之事,真教人死不瞑目。 突然间,心头灵光一闪,暗道:嗨!那张先生是—位风尘异人,那“玉符”或许是一种极为重要的物件,说不定还与武林之事有关。 忽然,他怀念起西门咎来,渴望着再见西门咎一面。 想起西门咎,心十泛起一种温馨的感觉,暗道:不知他是否真的做过那些坏事?如果能再见他一面,定要好好地劝他,要他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还有雯儿,雯儿……唉!她那古怪的瞌睡病,难道足一种疯癫症么? 想着想着,忽觉神思困顿,心口作痛,一阵迷糊,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马行忽然缓慢下来,云震悠悠醒转,睁目一看,风雪已止,坐马正进入一座城门,忽然发觉,一家店铺正在上门,云震微微一怔,心中暗道:原来我沉睡了一日,天时又向晚了。 忽听前面马上的丁公望怒喝道: “小狗找死!” 喝声,一个小叫化“哇!”的一声大叫,一跤摔仆在地上,由丁公望座马左侧.摔到了马的右侧,那马匹受惊,猛然一跳,几乎将丁公望掼下马来。 云霞突然感到,一对乌溜溜的小眼睛盯了自己一眼,想要仔细看时,头在被中无法转动,业已看不到那小叫化了。 那小叫化年纪不过八九岁,跌倒雪地中,咧着大嘴似要嚎哭,又像是不敢哭,神态极为滑稽,丁公望一则归心似箭,二来见那小叫化太小。实在不好意思发作。因而仅只瞪了一眼,双腿一央马腹,策马奔去。 须臾,马队驰列一家客店门外,丁公望当先下马,察看过云震的脸色,解开绳索,将云震放下地来。 店小二瞧这群男女的来势.心头早巳暗暗打鼓,忙不迭的接去马匹.将众人迎入店内。 丁公望挟着云震踏入店堂,目光四扫,大声喝道: “掌柜的,左右四间厢房,我们要了,厅堂中不许另外有人。” 那掌柜急走了过来。嚅嚅道: “爷们先请坐,烤火,三间房有人,小的这就去和客人商量。” 右面前房中着,仙露等过去望了一望,觉得尚可使用,嘻嘻哈哈,挤了进去。这时行人催着备酒,有人叫着火盆加旺,有人站到房门口大声喝骂,催促原来的客人搬出,嘈杂嚣张,与昨日大不相同。 片刻间,另外三间房腾了出来,丁公望大声道: “四人一间,大伙挤着一点,有个照应。” 那仙露在房中叫道: “我们七个女人住两间,缺少一人怎么办?” 有人应了一声“我算一个”,爆起一阵轰笑,丁公望低声咒骂了一句,挟着云震走入左边的后厢房内。 这客栈是一家大店,前面厅堂足可摆下八桌酒席,这时丁公望等都在房中洗脸濯是,厅堂中空尢一人。 须臾,酒菜摆好,店小二将兽盆中的炭火拨旺,请众人入席,房中的人立时涌了出来,笑语喧哗,嘈杂之极。 丁公望最后出门,见云震坐在屋角不动,心中暗道:这小子连受重创,今日又粒米未沾,莫要死在半路了。 心念转动,大声说道: “云震,吃饭了。” 云震万念俱灰,无心饮食,也不感饥饿,当下说道: “丁朋友请便,在下不饿。” 丁公望微微一怔,举步往门外走去,忽然心动,暗道,小子莫要趁着无人之际,寻了短见,丁大爷可就无法交差了。 人步走了过去,抓住云震的膀臂,道: “老夫敬你是一条好汉,决定以礼相待,来吧,吃饱肚子再说。” 云震暗暗想道:生死由命,可不能受小人之辱,急忙站起身来,道: “丁朋友放手,在下自己能走。” 丁公望微微—笑,放下云震,当先行去,云震跟在后面,一同走出房来。 酒席共是两桌,男女各占一桌,云震见下首有一个座位,自行过去坐了,霎时间,觥筹交错,轮番轰饮,女子那一桌首先猜拳行令起来。 云震举起筷子,拣了点小菜放在口中,但觉味同嚼腊,食而不知其味,于是向丁公望道: “在下吃饱了,那边烤烤火去。” 丁公望怔了一怔,道: “好吧,你请便。” 这批人本是残暴不仁,作威作福之辈,但云震已只剩下上十天的寿命,生死二字,对他已是没有多大的差别,众人无所威胁,也就无法摆出狠劲,因此,索性不闻不问,将这包袱放在丁公望一人肩上。 云震摇摇晃晃,走到火盆边的矮凳上坐下,连番打击,弄得他人样支离,萎顿不堪,这时独自一人瑟缩在火盆旁边,越发显得形锁骨立,孱弱异常。 蓦地,砰然一声,大门被人一掌震开,门闩断作了两截。 一阵寒风,挟着大片雪花卷入了堂中。 众人猛地一惊,哗然声中,纷纷推杯而起,移目望去,更是惊怒交迸,喝骂之声四起。 只见人门口站定一人,身高不满四尺,年纪不过八九岁,上身穿一件破烂不堪,肮脏已极的短棉袄,下身一条布裤,长才及膝,腿下破了一个大洞,露出一块脏稀稀的皮肉,短发蓬乱,小脸上白一块,黑一块,大雪天里,还光着一双脚板。 丁公望不看犹可,一看之下,老脸一片通红,厉声怪叫道: “好哇!八十老娘倒绷孩儿,老夫居然看走眼了!” 原来这小儿正是在丁公望马前摔过一跤的小叫化,这时二度出现,自然看出扎眼之处了。 那小叫化双手叉腰,当门而立,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将堂上的人扫了一眼,倏地伸手一指,叫道: “丁老儿过来,小祖宗有话问你。”——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 第七章 丁公望哇哇怪叫,双手一按桌面,就待飞扑过去。 忽听一阵格格娇笑,女子席上闪出二人,朝小叫化奔了过去其中一人道: “哪里来的小妖怪,赶快洗澡换衣服,你娘我收你作干儿子。” 那小叫化一瞧是女人,大嘴一裂,似乎想哭,突然大叫道;“丁公望,不要脸的老匹夫,派女人出阵,算你妈的哪一门好汉!” 那两人齐齐娇笑,两双白嫩丰腴的手,齐齐抓了过去。 这二人乃是罗侯公子的姬妾,武功得自罗侯公子亲传,比起丁公望来,并不稍逊,这一把抓去,看去不太正经,其实厉害之极。 那小叫化似知厉害,双足一顿,猛地跳出了门外,口中大叫道: “小祖宗生平不近女色,我去搬兵,找个小白脸来。” 那两人一抓落空,不禁一怔,娇笑道:“小妖怪别忙,哪里有小白脸,你妈跟你一道去。” 话声中,三人已是逃逃追追,转眼不见。 堂中一片肃穆,那小叫化不过八九岁年纪,谅他能有多大的气候,两个女子竟然未能将他擒下,而且还不知追到了多远,这情形大违常理,众人都有点不妙的感觉,只是无人讲出口来。 罗侯公子那批姬妾,彼此间争宠专房,向来勾心斗角,面和心违,相互之间,根本没有情谊,那两人追着小叫化出去之后,谁也懒得提一提接应的问题,倒是男子席上,有一人说话,认为小叫化背后必有大人撑腰,那两人追去,只怕会遇上埋伏。 这时,堂中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丁公望斜着眼睛,朝火盆边的云震瞅了一眼,心中暗道:老子只要在十天之内,将这云震押解回宫,旁人的死活,可就管他不着。 心中盘算,顿时睑色一沉,厉声喝道: “小二,关门!” 那店小二由通道口奔了山来,急声道: “小人在这儿,关门……” 奔了过去,掩上大门,搬了一条长凳,抵住大门。 丁公望端起酒杯,沉声道: “那小儿定是丐帮的弟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伙吃酒啦!” 众人随声附和,霎时又杯起酒干,大吃大喝起来。 忽听—个焦雷般的声音喝道: “小二哥,开门!” 那店小二猛一哆嗦,尚未来得及答应,忽听轰隆一声,店门已被人一脚踢,顶门的长凳飞过云震的头顶,几乎掼到酒筵之上。 风雪中,一个肥头大耳,矮矮胖胖的和尚,手提一根粗如酒杯,银光闪闪的禅杖,大步走了进来。 这和尚头顶油光闪亮,两行戒疤历历可数,身披一袭大红锦缎绣的袈裟,举步之间。登登有声,晃一晃,地皮也被震动。 丁公望一瞧和尚气势不凡,顿时使个眼色,制止众人鼓噪,酒杯一顿,缓缓站了起来。 云震暗暗忖道:这倒奏巧,刚说和尚,和尚就到了。 只听那和尚高声叫道: “小二哥。” 声如雷鸣,众人耳中嗡地一响。 那店小二刚刚走到近处,吓得双腿一软,几乎跪了下去,哆嗦道: “大师父……要……要住店?后面……” 红衣和尚双眼一瞪,怒喝道: “废话!出家人门有寺庙,谁住你的鸟店?” 那店小二恨不得裂嘴大哭,又感到小便甚急,嗫嚅道: “是,小的废活,小的该死,大师父不住店,大师父……” 红衣和尚冷冷一哼,左手一顿,粗如儿臂的银光禅杖倏地短了半截,骇得那店小二瞠目结舌,猛地一咽口水。 云震坐在火盆旁边,与那和尚相距不过四五尺远,眼看他随手一顿,禅杖插入水磨青砖的地面两三尺深,不禁吃了一惊,暗道:这和尚腕力之强劲,当真是惊人得很。 只见红衣和尚左手撩起僧袍,右手在腰间摸索良久,缓缓掏出一把铜钱,一枚一枚,细心数着,突然大喝道: “二十五文。” 那店小二骇了一跳,突觉胯下一热,赶忙夹紧双腿,却已迟了。 红衣和尚双目圆睁,怒喝道: “二十五文,你没听到么y” 那店小二裤档中湿淋淋的,双手紧紧按住大腿,哆嗦道: “是是是……二十五文。” 红衣和尚怒喝道: “拿过去。” 那店小二赶紧双手一捧,哭声道: “是,拿过去。” 红衣和尚将铜钱放在店小二手中,冷冷说道: “全部买酒。” 那店小二如逢大赦,应喏一声,手捧铜钱,夹着双腿,疾步溜了下去。 那仙露见和尚威风凛凛,目的仅是买酒,衣着那么华丽,出手却寒酸得很,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其余几个女子,也都窃窃私笑。 红衣和尚猛一转脸,怒喝道: “谁在耻笑洒家?” 仙露微微一呆,芳心惴惴,颇有怯意,但觉众目睽睽之下,若不答话,未免丢人太甚,仗着人多势众,硬起头皮道: “是我在笑,和尚打算怎样?” 红衣和尚瞪目喝道: “洒家要教训你。” 仙露猛地站起,怒声道: “你试试看。” 红衣和尚左手一带,一把抓起了亮银禅杖,大步走过去,落足之处,登登作响,仿佛屋瓦也被震动。 丁公望暗暗咒道:臭婊子,一天不惹事,心头就得作痒。目光—扫云震,沉声道: “进房去!” 那红衣和尚虽然莽撞,却宁愿与男人争斗,一见丁公望开口,顿时面庞一转,瞪眼道: “你叫谁进房去?” 罗侯宫岂有畏事之人,丁公望不过呈初膺重任,格外谨慎,眼看和尚盛气凌人,再也忍耐不住,伸手一指,狞声道: “臭和尚,老夫今天若不好好地教训你一顿,你也不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了。” 红衣和尚哇哇怪叫,左足一跨,霍地到了桌边,右足一抬,猛然踢了过去。 这一腿踢向酒桌,若然踢上,酒桌势必飞起,向丁公望脸上翻去,坐在近处的二人原不想最先出手,但见和尚踢来的脚就在手边,二人本能地手臂一沉,一袭足踝,一袭膝盖,齐齐击了下去。 红衣和尚大喝道: “来得好!” 喝声中,右掌一挥,朝右边一人头顶拍下,左手一摆,亮银禅杖疾撞左手之人,腿势不变唿听嗤的一声,丁公望猛一挥手,两支竹筷化作两缕黑线,直向和尚双目射去,疾若劲矢,一闪而至。 红衣和尚浓眉一剔,口齿一张,打算将那两根竹筷咬住,突然想到,那竹筷是丁公望用过之物,衔于口中,未免嫌脏一点,仓促之中,别无化解之法,只有弯腰缩颈,疾地闪退一步。 这都是瞬息间的事,红衣和尚以一敌三,如此退后一步,原不算是落败,但他未能踢翻酒桌,心头大为不甘,倏地双手抓住禅杖尾端,呼呼两声,在头顶抡了几个圆圈,连使两个“撒花盖顶”,看那样子,再抡一圈,就要一禅杖扫去。 他这禅杖粗如儿臂,长有八尺,重达八十六斤,若是一杖横扫过去,当真有横扫千军之势。 丁公望等人惊失色,一时之间,喝叱大起,纷纷推杯而起,纵跃开去。 忽听嗤的一声,射向门外的两支竹筷,陡地射了回来,向和尚后脑钉去。 红衣和尚怒发如狂,身形一转,闪过竹筷,大喝道: “哪个狗贼暗箭伤人?” 只听一个清脆的嗓子接口道: “丁公望。” 话声中,门外闪过那小叫化,昂首挺胸,双手叉腰,眉飞色舞,趾高气扬。 丁公望气如山涌,刚刚接着的两支竹筷,猛一抖手,下袭小腹,上击咽喉,疾射过去。 小叫化冷冷说道: “刚说你暗箭伤人,你就招呼也不打一声了。” 双手一扬,接去了两支竹筷。 云震暗暗忖道:“这孩子定是高人门下,但不知西门咎是否相识?” 忽听那仙露道: “小要饭的,我们那两个同伴呢?” 小叫化双眼一翻,冷冷说道: “宰了!” 丁公望强忍恶气,道: “这丽水城中,丐帮的当家人物是谁?” 小叫化道: “喏!就是小叫化我。” 丁公望冷笑道: “嘿!反了……” 语音微微一顿,接道: “小儿过来。” 小叫化道: “老儿过来。” 丁公望脸上掠过一片狰狞的冷笑,目光一转,朝身畔二人使了一个眼色。 只见灯光一闪,二条人影电射而出,一左一右,齐向小叫化扑去。 小叫化似未料到对手身沾如此快捷,一惊之下,猛地大喝一声,双手齐扬,两支竹筷飞射而出,分袭左右两人,同时双足顿,倒跃出门。 那两人举手之间,接住了小叫化打来的竹筷,只见人影一晃,齐齐追出了大门。 红衣和尚倏地抑大大笑,道: “原来还有好戏看,小二哥,酒呢?” 两名店小二大步奔出,急声道: “大师父,来了!来了!” 红衣和尚呵呵一笑,四顾一眼,手提禅杖,走到火盆之旁,在云震对面坐下。 两人对面而坐,隔着火盆相不过四五尺远,但红衣和尚始终未曾正眼看过云震,云震不禁暗暗想道:“这和尚武功不错,可惜过于骄傲一点。” 那两名店小二一人手捧托盘,盘中列首四大碗菜肴,另一人抱来一大坛酒,两人移过一张椅子,将酒菜摆好。放在和尚手旁,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红衣和尚突然双目环睁,大吼道: “这坛酒是谁的?” 那店小二诚惶诚恐道: “是大师的。” 红衣和尚一指菜肴,怒道: “这菜呢?” 店小二哆嗦道: “也是大师的。” 红衣和尚气急败坏,吼道: “洒家只要二十文的酒,五文莱,多的不要。” 那店小二打拱作揖,陪笑道; “大师父,小店的酒菜特别便宜,这些……这些就值二十五文。” 红衣和尚神情一愣,怔了一怔,唠叨道: “哼!哪来这么便宜,你们以为洒家是下三滥,白吃白喝的么?” 伸手囊中摸索。 他全身摸遍,偏是再无分文,两双眼珠转来转去,看着菜肴,看看美酒,想要退还一样,却是连吞口水,越看越舍不得。 云震心中好笑,暗道:“这和尚很有意思,可惜我身上没有带着银子,否则请他吃一顿……” 红衣和尚突然双目一顿,怒声道: “臭小子,你敢讥笑洒家?” 云震微微一笑,道: “在下几时讥笑大和尚了?” 红衣和尚冷冷道: “哼!你道和尚吃不起好酒好菜么?” 左手提禅杖,右手在禅杖尾端随意一拗,掐下一块银子来,云震莞尔一笑,暗道:“这和尚倒是正派人,可惜损坏了一件上好的兵器。” 红衣和尚其实也很心痛,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横了云震一眼,将银块朝店小二掷去,洪声道: “三两七钱,够么?” 那店小二捧着双手,连声说道: “够了,够了,还有找头。” 红衣和尚傲然道: “多的赏给你们,不用找了。” 那店小二接过银子,两人千恩万谢,奔过去掩上大门,以长凳顶好,一溜烟地奔了下去。 红衣和尚似是余怒未息,横掌如刀,“嗑”的一声。将酒坛盖子,连着坛头,齐齐削断。 一阵浓烈的酒香,扑入了众人鼻端,浓馥的香味,满堂皆是。 坐在丁公望下首的一个黑衣老者,倏地抓起酒壶,猛力朝地上掼去,破口大骂道: “狗娘养的,藏着好酒不卖,老子放一把火,烧掉你娘的店子。” “老马……” 黑衣老者瞪目道: “你畏首畏尾,弱了罗侯宫的威名……” 那掌柜的闻得喝骂之声,疾步赶了过来,口中连连赔着不是,黑衣老者话未讲完,倏地反手一耳光掴去,打得那掌柜的满嘴鲜血,摔倒在地,半口牙齿尽脱。 忽听—个洪亮的声音喝道: “好酒!” 蓬然一声,两扇大门忽然又被大力撞开,堂中之人,俱都转脸望去。 只见一个彪形大汉,大踏步走了进来,那人汉浓眉方脸,年纪约莫三十来岁,穿一件灰布短袄,进门之后,掩上大门,扶起长凳,重将大门顶住,随即目光一转,朝满堂之人,逐个一扫。 这大汉衣着虽然朴素,但气宁昂轩,目光如电,两太阳穴高高鼓起,一望而知,是个内家高手,堂中之人都是内行,一瞧此人,心中俱各一怔,云震更是暗暗叫起苦来。 坐在丁公望右边那人悄声说道: “霹雳手李元泰。” 丁公望眉头耸动,忖道:久闻李元泰有个妻子,名叫“追魂夺命”白瑛,夫妻二人,向来俪影双双,联袂而行,今日怎么落单了? 那李元泰目光一扫,突然发现云震,两道目光陡然一亮,仿佛火焰般的闪了一闪,牙关一挫,格格乱响。 丁公望观状,心头一惊,暗暗咒诅道:这两人怎会结下梁子? 真他xx的莫名其妙。 霹雳手李元泰杀气盈面,嗔目睨视着云震,顿了一顿,突然大步走了过去。 云震凛然一惊,双手按膝,打算站起身来,但觉于是酸软,心口隐隐作痛,这才记起自己身负重伤,只有上十天好活,不禁哑然失笑,心中暗道:“死期在即,我还怕他个什么?” 心念一转,顿时坦然无惧,安坐不动,照旧烤火取暖。 霹雳手李元泰一眼之下,已发觉云震身负重伤,却未看出伤势如此沉重,这时走到近处,发觉云震苍白的脸色下,透出一片青色,眼神散乱,毫无光泽,不禁凛然一惊,暗道:“这小子已是魂游废墟,行将入木之人,教我这仇恨如何报法?” 他乃是铁铮铮的汉子,眼看云霞命如游丝,不堪一击,反倒无法出手,心头气苦,恨无可泄。不禁大喝道: “酒保,来酒!”那两名店小二刚刚抱山西坛陈酒,送到丁公望席上,一瞧又来了一位凶神恶煞,骇得两人胆战心惊,口中高声应喏,却又相互推诿,谁都不敢过来。 李元泰勃然大怒,厉声喝道: “酒保!” 两名酒保只得硬硬头皮,缓步走过来,结结巴巴道: “大爷,您……” 霹雳手李元泰朝红衣和尚的酒菜一指,冷冷说道: “照这样来一份,差了一点,我打断你俩的狗腿。” 红衣和尚暗暗想道:“好啊!原来是冲着洒家来的。” 两名店小二看着和尚吃的酒菜,口中念念有词,细数了一遍,朝李元泰躬身道: “大爷宽坐片刻,小的马上送酒菜来。” 转身奔去。 红衣和尚倏地大喝道: “站住!” 两名店小二骇一跳,呆了一呆,转身走了回来。 红衣和尚两眼望天,冷冷说道: “谁敢照着洒家吃的酒菜给人,我扭断他的脖子。” 两名店小二愣了一愣,转向李元泰望去。 霹雳手李元泰暗暗忖道:“那小子不堪一击,这和尚自己顶祸,那是再好不过了。”心中盘算,缓缓坐了下去,将手一挥,淡然道: “去吧!谁敢扭你们的脖子,大爷找他算账。” 两名店小二见过红衣和尚的本领,虽听李元泰担保,却不敢就此退下,两人哭丧着脸,转向和尚望去。 红衣和尚一仰脖子,一大碗酒,一口而尽,慢吞吞说道: “你两人替洒家呆在这儿,谁敢动一动,洒家立刻教你好看。” 那店小二两大之间难为人。二人相视一眼,欲哭无泪,倏地噗通一声,齐齐跪了下去,掩面干嚎起来。 李元泰浓眉—蹙,转脸一望红衣和尚,冷冷说道: “和尚,你是存心与大爷过不去么?” 红衣和尚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双眼翻白,冷笑道: “洒家已经决定要教训你,只等你先行出手。” 李元泰怒喝道: “试试看!” 猛一伸腿,朝那酒坛蹬去。 红衣和尚瞪目大吼,疾伸左腿,闪电般撩了过去。 李元泰冷冷一哼,左手一探,挺食、中二指,直取和尚双目。 红衣和尚哈哈一笑,左手一翻,迳向李元泰手腕抓去。 李元泰见和尚是个劲敌,顿时精神一振,大喝道: “看掌!” 右手一挥,一掌击去。 红衣和尚喝道: “好!” 抢手一掌,硬迎过去。 只听“啪”的一声大响,双掌接实,两人身子后仰,齐齐翻倒。 二人都坐在火盆边的矮凳上,相距不过咫尺,一掌硬接,看去都要跌个四脚朝天,不料二人身法都异常灵活,红衣和尚凌空一个筋斗,李元泰不过腰斡一折,都稳稳地站住。 那红衣和尚朝李元泰瞪了—眼,突然眉开眼笑,道: “哈哈!可以斗一斗。” 李元泰冷冷道: “拾起你的兵器。” 红衣和尚怒声道: “用不着。” 欺身上步,一掌击去。 李元泰出道以来,凭着三十六手霹雳掌,纵横江湖,尚未遇着敌手,一见和尚舍长取短,与自己徒手相搏,不禁狂笑一声,双足紧钉不动,身形微侧,避过和尚掌势,呼的一掌,反击过去。 沉猛的掌力,卷起一阵狂飚,当真有雷霆乍惊,晴空霹雳之势。 红衣和尚未曾料到李元泰掌法如此凶猛,一惊之下,疾地滑开一步,抡手一掌,攻向李元泰左肋。 霹雳手李元泰嘿然一笑,身形原地不动,长臂一探,一招“雷动万物”,猛然还击过去。 这一掌力沉势疾,凶猛绝伦,那手掌过处,惊风怒卷,划起一片震耳的呼啸之声,声势之猛恶,连旁观之人,也感到惊心动魄,难以抵御。 红衣和尚眼看招架不住,滑步飘身,转向李元泰身后攻去,双掌狂挥,口中哇哇怪叫,吼声如雷。 这和尚身材矮胖,双臂粗短,一望而知,臂力过人,否则也使不动那重达八十六斤的禅杖,他一掌劈出,风声虎虎,势道已够惊人,但是与霹雳手李元泰一比,仍有小巫见大巫之感。 片刻间,二人力搏了上十招,李元泰陡地雷鸣般一声暴喝,呼的一掌,陡然击在红衣和尚胸上。 只听蓬然一响,红衣和尚矮胖的身躯,猛地掼倒下去,地面铺的水磨青砖,压得一片粉碎。 李元泰这一掌使了三成真力,手掌击在和尚身上,仿佛击着钢铁,掌心发热,手臂隐隐发麻,心中暗道:“这和尚好一身横练功夫,江湖之上,倒未听说这一号人物。” 那红衣和尚由地上一弹而起,一把抓起禅杖,双目圆睁怒声道: “好家伙,第一回算你胜了,有种的去门外,好好斗上一场。” 李元泰敞声笑道: “大爷陪你,不过你得稍等片刻。” 红衣和尚道: “为了什么?” 李元泰冷冷道: “有个小辈,打了拙荆一拳……” 红衣和尚截口道: “拙荆是谁?” 李元泰怒声道: “拙荆就是李大爷的老小姐,和尚暂等片刻,待我报过那一拳之仇,再陪你狠斗一场。” 红衣和尚大喝道: “好!洒家帮你报仇。” 李元泰哂然一笑,身形一转,直向云震扑去。 但听一声怒喝,一片寒光电闪而至,掩去了云震的身形。 李元泰冷冷一哼,抬眼望去,一个四旬上下的青袍男子,手横一柄厚背金刀,挡在身前,当下欺身上步,一掌击去。 那青袍男子金刀一挥,还击了一招。 忽见人影连晃,罗侯宫的人手执兵器,站成一圈,将李元泰与红衣和尚包围在内。 丁公望点穴笔一挥,厉声喝道: “云震退回房去。” 红衣和尚瞪目叫道: “什么?” 李元泰呼的一掌,将那青袍男子迫退一步,叫道;“慢来。” 这两人似是大吃一惊,四道目光,一起盯住云震,两人脸上的神情,恍若大梦初醒,疑真疑幻,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云霞微微一怔,拱手笑道: “两位慢慢打,在下身负重伤,不能奉陪了。” 红衣和尚吼声道: “你是不是云震?” 云震含笑道: “在下正是云震,大师有何见教?” 李元泰厉声道: “是哪两个字?” 云震眉头耸动,道: “义薄云天的云。” 微微一顿,接道:“威震武林的震。” 红衣和尚仰天大笑道: “哈哈……哈哈……” 李元泰喝道: “和尚笑什么?” 红衣和尚双眼一翻,竖起大姆指一晃,道: “这个,你知道么?” 李元泰道: “张大哥?” 红衣和尚道: “哈哈,正是张大哥。” 李元泰道: “好的!先干掉罗侯宫的贼男女。” 红衣和尚敞声道: “一句活。” 两人伸出手掌,猛地一握,随即向丁公望扑去。丁公望惊怒交迸,抓起云霞,反手一挥,将云震掷入房内。 展眼间,店堂之内,展开了一场猛恶绝伦的激斗。 此时,罗侯宫的人尚有六男五女,丁公望与那使金背大刀的青袍男子,守护在房门口,另外四名男子混战李元泰与红衣和尚,五名女子手握兵器,立在阵外掠阵。 那红衣和尚禅杖一挥,勇不可当,李元泰出手也与刚才大不相同,五六招间,罗侯宫那四人已抵挡不住,丁公望一声令下,五名女子也加入战团,男女九人,围绕着李元泰与红衣和尚,此进彼退,攻击不已。 云震立在房内,眼望着堂中的恶斗,心中暗自揣摩着刚才的事,觉得李元泰与那红衣和尚,似是受了一位姓张的人请托,正在海角天涯的寻找自己。 忽然间,他想到了自己的伤势,心中暗暗忖道:十天的工夫,转眼就会过去,我已是垂死之人,苦苦练来的一点内功又已毁去,不管是谁找我,对我都没有帮助了。 忖念中,不禁长长叹息一声,正想出言动问,看看究竟怎么回事,突然感到,一双手掌在自己肩上轻轻按了一下。 云震霍然一惊,扭头望去,眇一目,跛一足的西门咎,赫然站在身后。 西门咎那唱道情用的钢筒夹在肋下,双手抓着一床棉被,以目示意,命云震走近一点。 云震乍见故人,心头大为激动,双目中热辣辣的似欲欲泣,口齿启动,想要说出自己身负重伤,命在旦夕,救去自己,已是多余之事。 西门咎见云震迟疑不前,不禁大急,脸上泛起疾厉之色,猛一点头,命云震移近一步。 云震暗暗一叹,热泪泉涌中,移步靠过去。 此时房外打得如火如荼,丁公望与那青衣男子堵在门口,以防李元泰与红衣和尚冲进房来。一来是堂中打得猛恶,再则这客房并无窗户,云震又武功已毁,手无缚鸡之力,是以丁公望与那青衣男子都不会留意房内。 西门咎独目之内,神光如电,紧紧盯住丁公望的背影,手中棉被一合,将云震包裹在内,往左肋一挟,右手握好钢筒,陡地双足一顿,冲天疾射而起。丁公望闻得衣袂带风之声,扭头一望,骇然大叫,纵身飞扑上去。 西门咎早料及此,手指一按钢筒机簧,只听嗑嚓一响,一片细如牛毛,蓝汪汪的淬毒金针,散布五尺方圆,直向丁公望头顶罩下。 丁公望骇然汗下,点穴笔挥舞如幕,紧护头顶,真气一沉,疾地坠下地来。 这竹筒形的兵器,内藏无数法宝,乃是西门咎早年的看家法宝,想不到今日又派上用场。 只听蓬然一声,西门咎以头顶撞破屋顶,飞身跃上了瓦面。 原来西门咎出身丐帮,穿屋越舍是拿手本领,仅只揭开一两片瓦,弄断一根椽木,就轻轻巧巧地潜入了房内,这时急于脱身,却以头顶硬撞屋顶。 此际,寒风怒号,大雪飞舞,屋瓦上积雪已三四寸厚,西门咎足登瓦面,身形—伏,疾射而去。 突闻一声怒喝道: “向北走!” 嗖的一声,一双黑忽忽的光脚板,霍然踢近了西门咎。 西门咎凛然一惊,仓促中,腰杆一拧,疾地横窜一步,但觉额上一阵火辣,依旧被那一脚趾扫了一下。 凝目望去,一个须发如银,皱纹满面的赤脚老丐,耸立屋顶,挡住了去路。 那赤足老丐耸立风雪之中,银髯飘拂,神威凛凛,两道寒电般的目光,罩住西门咎的身形,冷然道: “铁脚仙,忘了不成?” 西门咎怒气山涌,胸前起伏如浪,鼻息之声,咻咻可闻。 他有生以来,从未像今天这样,落在别人的计算中,这时羞怒交迸,几至忍耐不住,但他到底是心机深沉的人,虽在激怒之下,依然心神不乱,且不理会赤足老丐,游目四顾,先打量四周的情势。 只见东面屋脊之上,兀立着一个白发苍苍,身材特别高瘦的老叫化,身后那破洞小,接连飞射起几条人影。 只听那红衣和尚怒吼道: “兀那乞儿,赶快将人放下。” 话声中,丁公望与霹雳手李元泰已疾若箭射,齐齐扑了过来。 西门咎暗暗一惊,看眼下情势,自己已成众矢之的,只得牙根一咬,直向北面奔去。 原来这赤足老丐名叫王大力,绰号铁脚仙,那身材高瘦之人只有一条左臂,却被武林中人称作独臂神丐,这两人皆是丐帮长老,加上那无影神丐,却是鼎鼎:大名的“丐帮三老”。 若是单这两人,西门咎仍然不俱,但此时此地,李元泰、红衣和尚,以及罗侯宫的人,都是他的敌人,他衡量情势,若不因势利导,实在难以脱身,迫于无奈。只好依照铁脚仙的指示,朝向北面奔去。 铁脚仙见他朝北走,果然不加留难,身形—晃,截住追兵,道: “这位可是霹雳手李大侠?” 飞起一脚,猛向丁公望踢去。 丁公望气急败坏,铁笔一挥,疾点过去,口中厉声道: “臭叫化,丐帮公然与罗侯宫为敌,那是自取灭亡了。” 铁脚仙冷然道: “是否自取灭亡,那是丐帮的事,你们这批奴才坯子却是活不过今夜了。” 忽听啪的一声,独臂神丐截住李元泰硬对了一掌,两人同被对方震得猛地一退。 独臂神丐洪声道: “李大侠,咱们都是受张人侠之托,眼前之局,须得先料理罗侯宫的人,不能让一人漏网。” 说话中,舍下李元泰,转向罗侯宫的人扑去。 西门咎挟着云震,纵身飞跃,隐约听得几句,展眼之间,长街已尽,当下身形一转,朝东北面疾掠而去。 忽听云震哑声道: “老前辈……” 西门咎沉声道: “你忍着一点,摆脱了敌人,我想法子替你治疗伤势。” 云震沉痛地道: “晚辈已经不行了。” 西门咎毅然道: “没有的事。” 举目看去,城墙已然在望,心中暗想,只要到了城外,雪野辽阔,不管是准,也休想拦阻住自己了。当下双足贯劲,疾若脱弦之箭,赶到城墙之下,飞身一跃,直登城上。 足踏城垛,俯首一望,不禁猛然一惊。 风雪中,人影幢幢,大小叫化多达五六十人,居中一人,面目清癯,颏下一丛青须,西门咎勿须细看,就知那人是自己的冤家对头,当今丐帮帮主周公铎,无影神丐与那八九岁的小叫化,分立在周公铎的左右,一辆四马高辕的马车,静静地停在一旁。 这大批人马,静悄悄地兀立在风雪中,使这雪地旷野,凭添了一种肃杀之气,西门咎虽是满经风浪之人,到此地步,也有着四面楚歌,走头无路之感。 他先足一惊,继而一怔。心中暗道:丐帮首脑人物聚集于此,目的若不在云震,那就在我西门咎身上,哼!纵然力战而死,也不能任人宰割。 忽听无影神丐厉声道: “西门咎,帮主大驾在此,还不上前参见?” 西门咎冷冷一笑,身形一折,足踏城垛,向东掠去。 但听周公铎扬声唤道: “西门咎。” 到底这领袖一帮,名驰江湖之人,别有一种慑人的威仪,西门咎闻得呼唤,不由自主地身形一顿,喝道: “什么事?” 周公铎缓缓说道: “丐帮并未将你逐出帮外。” 他虽无疾颜厉色,却自有一种迫人的力量,西门咎微微一愣,“帮主”二字,几乎脱口而出,话到唇边界,忽又将心一横,冷冷说道: “我正等着丐帮,将我西门咎逐出帮外。” 周公铎淡然道: “此时此地,你逃不出丐帮的掌握。” 西门咎冷笑道: “未必。” 周公铎淡淡一笑,道: “广德城外,承蒙你手下留情,放了无影长老一条生路,咱们以德报德,今夜之间,决不与你为难。” 西门咎想到那日饶了无影神丐一命,完全是因为云震之故,不觉低下头去,朝肋下的云震望了—眼,口中说道: “既不留难,你我后会有朋,改日相遇,再清算旧帐。”转身奔去。 周公铎峻声道: “且慢。” 西门咎怒声道: “你待怎样?” 周公铎道: “天地虽大,何处是你的安身之地?” 西门咎冷笑道: “那是本人的事,你不必挂虑了。” 周公铎微微一笑,道: “云震已是罗侯神君亟欲擒获之人,你自身尚且难保,将他带在身旁,岂非自取杀身之祸?” 提到云震,西门咎心中无端的激动,怒声道: “西门咎已非丐帮之人,一身祸福,独自承当,阁下免操心了。” 忽听云震道: “老前辈,我已被罗侯公子点坏了“厥阴心脉”,仅只剩下十天好活,老人家何必枉受牵连,不如放下晚辈,独自离去吧!” 西门咎闻言,心头忽然泛起一阵凄恻之感,怔了一怔,毅然道: “你放心,老人决然竭尽所能,救你活命,万一你不幸丧命,老夫舍此残生,一定搏杀罗侯公子,为你报仇雪恨。” 这几句话讲的激昂慷慨,仁义凛然,周公铎听了,也不禁暗暗心折,云震感念知遇之恩,更是热泪泉涌,激动不已。 但闻周公铎道: “西门咎,你对云震如此眷爱,到底为了什么?” 西门咎心中暗暗忖道:为了什么?不过是造化弄人,情不自禁罢了。 心中在想,口中说道: “那是西门咎个人的事,你不必问了。” 周公铎道: “你细想生平,觉得以你的为人行事,对云震有所裨益么?” 西门咎冷笑道: “世间多的是外貌忠厚,内心机诈之人,差异所在,不过是做过坏事之后,是否被人觉察而已。” 周公铎微微一笑,道: “强词夺理,似是而非。”语音微顿,突然话锋一转,接道: “实对你讲,北斗剑张铸魂张大侠,他已遍托武林同道,在这东南半壁,搜寻云震的下落。” 西门咎眉头耸动,截口问道: “为了什么?” 周公铎道: “所为何事,我等亦不知情,但你应该明白,张大侠在武林中何等身份,何等声誉,他一言既出,凡我武林同道,识与不识,谁能不替他卖命?” 西门咎暗暗心惊,忖道:“北斗剑名满天下,云震不过无名小卒,这两人有何关系呢?” 忖念中,冷冷说道: “你们都愿意替张铸魂卖命,我西门咎独来独往,偏不买他的账。” 周公铎哂然道: “那也随你,但你搭救云震,既是出于情意,何不想一想,云震身负重伤,若要救他一命,是你有把握,抑是张大侠更有把握?” 西门咎口齿启动,欲待答言,顿了一顿,终于忍住。 要知北斗剑张铸魂乃是北道云中子的衣钵传人,文才武功,无不高人一等,江湖之上,众口交誉,已是不争之论,西门咎虽目空一切,却也觉得难以与之比拟。 忽听云震道: “老前辈。” 西门咎心噗地一跳,道“干吗?” 云震道: “晚辈想见那张人侠一面。” 他连受重创,元气断丧殆尽,讲起话来,中气全无,沿声嘶哑难闻,但西门咎却似耳鼓之内,突然响起—个焦雷,被震得呆立在风雪之中,半晌不知答言。 云震以为他未曾听到,重复道: “晚辈想在临死之前,见上张大侠一面。” 西门咎木然呆立,沉默良久,陡地凄然一笑,缓缓说道: “本来就是。张铸魂是名倾天下的侠客,西门咎穷愁潦倒,孤魂野鬼而已,你原该见张铸魂一面。” 云震哑声道: “晚辈不是这意思。” 西门咎仿佛未曾听到云震的话,自言自语道: “也对,张铸魂交游广阔,相识满天下,去求一求他,或许能找着一点灵丹妙药,救你一条性命。” 云震急声道: “老前辈误会晚辈的意思了。” 只昕周公铎纵声道: “西门咎,你平心静气地想一想。” 西门咎冷冰冰的截口道: “不须想了。”飘身下城,木然走到周公铎面前,将棉被裹住的云震送了过去。 周公铎接过云震,眼看西门咎那心灰意懒,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暗暗忖道:二十年不见,这逆贼神情已是大改,也显得苍老许多了。 但听西门咎冷冰冰说道: “我交给你的是活人,若有差池,我血洗丐帮。”话未讲完,倏然闭口,转身飘然掠去。 云震急声唤道: “老前辈。” 西门咎恍若未闻,展眼之间,那孤寂的背影,消失于风雪之中。 周公铎目送西门咎离去,转向无影神丐道: “此间的事,偏劳长老了。” 无影神丐躬身道: “帮主清放宽心。” 周公铎点一点头,手托云震,钻进了马车之内,那小叫化跃上车座,马鞭—挥,驱车疾驰而去。 这时,天将破晓,风雪交加下,那小叫化高踞车座,左手捏辔,右手挥鞭,赶得马车旋风一般,直向南方冲去。 车厢中一闭漆黑,云震拥着被褥,静坐一隅,脑海之内,回忆着西门咎几次相助的情形,心头甚感歉疚,想到自己命在旦夕, 今日一别,后会难期,不禁忽忽若有所失。 忽听周公铎道: “这位老弟,大名真是云震么?” 云震微微一怔,道: “在下姓云名震。” 周公铎道: “中州一剑云翼,是老弟的什么人?” 云震道: “那是先父。”语声微微一顿,接道: “帮主对在下的身份,莫非有所怀疑?” 周公铎笑声道: “那倒不是,我只是猜测不透,张大侠如此渴望见老弟一面,原因何在?” 云震惑然道: “帮主受张大侠之托,寻找在下,难道连个中原因也不知道?” 周公铎道: “张大侠乃是咱们素来敬仰之人,他有所差遣,朋友们乐于效劳,他既不讲出原因,咱们也就不便追问了。” 云震道: “在下也不明其故,否则定然奉告。” 周公铎微微一笑,道: “那日在广德城外,多亏老弟仗义,保全了敝帮无影长老一命,周公铎这厢谢过了。” 云震淡然道: “帮主勿须言谢,当日之事,是西门咎自愿手下留情,在下后生晚辈,并无左右西门咎之力。” 周公铎含笑道: “老弟有功不居,周公铎佩服得很。” 西门咎的阴影,阻隔在这两人之间,使双方无法亲近,言语之间,也显得十分生硬,令人有言不投机之感。 沉默中,只听那小叫化连声吆喝,马鞭连连挥动,劈啪之声,响之不歇,马车奔驰得太快,人坐车中,颠簸得极为厉害。 周公铎突然说道: “云老弟,你伤势似乎不轻,如此颠簸,受得住么?” 云震心中暗道:十日光阴,弹指即过,区区车马劳顿,算得了什么。 心中在想,口中说道: “这座垫既软又厚,在下倒不觉得难受。” 顿了一顿,问道: “北斗剑张大侠,如今在什么地方?” 周公铎道: “杭州附近。” 云震眉头一蹙,心中暗暗忖道:此地离杭州至少八九百里,纵然昼夜兼程,也要两三天后,才能见着张大侠了。 忽然心头一动,道: “周帮主,北斗剑张大侠,目前有多大年纪?外表生得怎样?” 周公铎讶然道: “老弟未曾见过张大侠?” 云震哑然失笑,道: “在下久闻张大侠之名,但身为无名小卒,无缘一见张大侠的丰采。” 周公铎怔了一怔,缓缓说道: “张大侠如今约有四十来岁。” 云震道: “以武林人物来讲,那是正当英年了。” 周公铎突然长长叹一口气,沉声说道: “张大侠初出道时,年纪不过十八九岁,武功高强,人才出众,那时的张铸魂,可说是得天独厚,无往不利。” 他心中似有无穷的感叹,话未讲完,忽又深深一叹。 云震暗暗忖道:他语气之中,颇有惋惜之意,难道那张大侠命运多舛,少年得志,中年以后,穷愁潦倒不成? 心念转动,接口问道: “张大侠近况如何?” 周公铎道: “唉!说来令人无法相信,北斗剑张铸魂,居然流落江湖,沦为卖卜算命之人了。” 云震混身一震,惊叫道: “什么?” 周公铎有气无力道: “沦落为卖卜算命之人了。” 云震颤声道: “张大侠是北道云中子的衣钵传人,那位云中子苏老前辈,近况却又如何?” 周公铎摇头道: “近二十年来,江湖之上,没有人见过苏老真人,那位老前辈是否尚在人世,除了张大侠,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云震愁眉深锁,道: “帮主最后一次见着张大侠,是什么时候的事?” 周公铎道: “半年之前,张大侠托我寻找老弟,我一直无法复命,这半年来,日日奔波,也无暇去看望张大侠。” 云震戚然道: “张大侠的病况,如今怎样了?” 周公铎双眉一轩,道: “老弟何以知道张大侠有病?” 云震喟然一叹,道: “唉!在下于杭州西子湖畔,结识一位算命先生张铁嘴,如今方才明白,那位深受病魔之苦的张先生,竟是赫赫大名的北斗剑张大侠。” 周公铎道; “如此一讲,老弟与张大侠当真另有渊源了。” 云震心中,猛然想起那失去的“玉符”,原是一个普通算命先生的东西,突然之间,变成了北斗剑张铸魂的物件,“张铸魂”与“玉符”,这两者一旦结合起来,令他感觉到事态的严重了。 忽听周公铎道: “云老弟,我看你内伤甚为沉重,若是不耐车马之劳,咱们就走慢一点。” 云震凄然一笑,道; “在下恨不得胁生双翅,立刻飞到张大侠身前。” 周公铎戚然道: “周某也有同感,想那张大侠病入膏盲,朝不保夕,我真怕晚到半日,无法见他一面了。” 云震轻轻叹息一声,道: “在下离开杭州时,张大侠已是命如游丝,能够拖到如今,也算是异数了。” 周公铎道: “张大侠素得朋友爱戴,同道友好,闻知他身染重疾,只要有治疾疗伤,怯病延年的药物,无不是倾囊奉上,有那善于歧黄,精研药理的朋友,更是不辞劳苦,四出采药,特地为张大侠炼制丹药,唉!可惜他病势已难好转,虽得友人相助,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云震叹道: “人生在世,得武林同道如此爱戴,死亦无憾了。” 他年纪轻轻,抱负未展,生命已似风前残烛,看来还要先那张铸魂而死,这几句话,乃是有感而发,周公铎仅知云震内伤甚重,却不知罗侯公子已点伤云震“厥阴心脉”,他身上没有疗伤药物,因之未曾仔细察看。 忽听小叫化大声叫道: “启禀师父,太平汛到了。” 周公铎将窗门启开一条小缝,朝车外望了一眼,道: “马匹怎样?” 小叫化道: “前面两匹马不管用了。” 周公铎道: “换过马匹,再行前进。” 小叫化应喏了一声,须臾,马车驶进太平汛,停在一家酒店门外。 这太平汛是建州大镇,长街之上,不见行人。 忽见酒店大门一开,闪出一个蓬首垢面,身裹麻袋的乞丐,道: “齐兄弟,帮主大驾何在?” 小叫化飘身落地,喘息道: “车内。” 话声中,周公铎已推开车门,跨出了车外。 那乞丐疾步亡前,躬身—礼,道: “弟子鲁成,参见帮主。” 周公铎摆手道: “免礼,尽快换两匹马,咱们立刻要上路。” 这鲁成乃是无影神丐的弟子,赶前一步,低声说道: “启禀帮主,张大侠闻说那位云震公子落在括苍山内,如今已经南迁,移驻大盆山下。” 周公铎眉头耸动,道: “什么人传来的讯息?” 鲁成躬身道: “黄山剑客归老爷子,人在店内。” 只见店门口出现一位肩插长剑,银髯飘拂的长袍老者,抱拳说道: “周帮主,久违了。” 周公铎疾步走厂过去,拱手道: “归老前辈,久违久违。” 银髯老者洪声笑道: “老弟台武功越练越高,为人也越来越谦虚了。” 说罢哈哈大笑,挽起周公铎的手臂,转身向店中走去。 周公铎低声说道: “老爷子,公铎业已寻着那位名叫云震的少年。” 银髯老者霍然道: “在车内?” 周公铎点头道: “内伤很重,恐有性命之忧。” 银髯老者凛然一惊,道: “瞧瞧!”大步向马车走去。 这银髯老者乃是方今武林名宿之一,姓归名隐农,因久居黄山,被人称为黄山剑客。 归隐农大步走到车前,一撩衣襟,钻入了车内,云震见了,急忙挣扎下地,归隐农伸手按住,道: “小兄弟有病在身,不必客气了。” 云震歉然一笑,道: “礼貌不周,请老爷子原谅。” 此时的云震,脸色腊黄,双目深陷,眼神涣散,光泽尽失,讲起话来,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归隐农见了,不禁大吃一惊,顾不得讲话,匆匆抓起云震的右腕,察看脉息。 突然间,霹雳手李元泰那洪亮的声音传了过来,道: “前面是周帮主么?” 那语声来的如脱弦之箭,话才入耳,霹雳手李元泰已来到车前。 风雪之下,四条人影随后奔到,正是丐帮三老,与那身披大红袈裟的和尚。 马车飞驰了半夜,这几人冒着狂风大雪,追赶到此,其内功之深厚,脚力之强劲,可想而知,丐帮三老都是近一甲子的功力, 这时头顶冒着热汗,喘息之声,粗重可闻,那红衣和尚与丐帮三老的情况差不多,霹雳手李元泰倒是从容自若,不显劳累之状。 周公铎与李元泰曾有一面之识,却不知那红衣和尚的来历,双方匆匆见过了礼,来不及寒暄,齐齐围到了车门旁边。 云震目光一转,朝众人点了点头,转面向归隐农道;“老爷子,晚辈的伤势,已非药物所能救治,咱们快点赶到大盆山,晚辈急于见张大侠一面。” 归隐农把住云震的腕脉,神情悒郁,道: “小兄弟的心脉……” 云震苦笑道: “晚辈先被内力震伤,跟着挨了一掌,随后又被罗侯公子毁去武功,并以阴手点伤‘厥阴心脉’。” 那红衣和尚高声骂道: “王八羔子罗侯公子,几时遇上,洒家要取他的狗命。”云震强颜一笑,道: “晚辈最多只能再活十天,如今的心愿,只求早日见上张大侠一面。” 归隐农目力一扫众人,道: “哪一位身边,带得有疗伤培元的药物么?”众人相视一眼,纷纷摇头,李元泰道: “我本来有几粒丹丸,全都赠送给张大哥了。” 周公铎道: “兄弟也是如此。” 红衣和尚道: “我可是根本没有。” 云震含笑道: “在下这内伤已非药物所能救治,诸位歇息一阵,进过饮食,咱们就动身吧!” 归隐农暗暗忖道: “这云震倒很硬朗,年轻之人,面对死亡,如此镇静,也算难得了。” 只听红衣和尚叫道: “谁要吃喝歇脚的,快去快来,早点动身赶路。” 周公铎道: “李兄如何?” 李元泰道; “兄弟心急赶路,不想耽搁了。” 周公铎道: “既然如此,大伙立即动身。”转面一望丐帮三老,问道: “罗侯宫那批男女,可曾料理干净?” 无影神丐道; “毙了两人,其余擒下了。” 周公铎道: “好!此事也只隐瞒一时,有劳三位长老,督促各路弟子,密切注意罗侯宫的动静,若有事端,立即来报。” 丐帮三老齐齐躬身道: “谨遵帮主之命。” 这时,马匹已然换妥,李元泰跃上了车座,担任驾车之人,归隐农却是飘身跃出了车外。 周公铎急声道: “老前辈勿须下来。” 归隐农拂髯一笑,抓起那小叫化,扔入车内,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李元泰长鞭一挥,马车疾驶而去。 展眼间,车声降隆,冲出了镇外,归隐农、周公铎及那红衣和尚,举步若飞,追随在马车之后。 车厢之内,重归黑暗,那小叫化双手抱膝,席地而坐,亮晶晶的眼珠转了一转,道: “云兄,你饿不饿?” 云震含笑道: “不饿,小兄弟何不坐上来?” 小叫化将头一摇,道: “要饭的坐惯了地上,坐在车上,屁股已经有点发痒了。” 云震微微一笑,道: “兄弟贵姓?” 小叫花道: “齐小冬,叫化子的名字,不太雅致。” 云震心中暗道:这小孩精灵占怪,倒也可爱,只是口齿厉害了一点。 但闻齐小冬道: “云兄,我看你好好一个人,为何与西门咎那种十恶不赦之人交往?” 云震淡然一笑,道: “朋友相交,也是一种缘份,就以在下结识张大侠的经过来说,也是一桩十分偶然的事。” 齐小冬道: “可是大伙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西门咎那种人交朋友,总是不大应该的事。” 云震含笑道: “兄弟这话也有道理,不过,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自己把持得住,也可不受旁人感染。” 齐小冬道: “那可太难了。” 云震肃然道: “虽然不容易,亦非不可能,何况……” 齐小冬道: “何况什么?” 云震道: “西门咎纵有恶迹,我可以劝他改过迁善,看在我与他的交情份上,他多少总能听从一点。” 齐小冬双目一睁,道: “如果他一点不听从呢?” 云震道: “那是他不讲交情,朋友之义,也就尽了。” 齐小冬闻言一愣,想了片刻,道: “你是比较了不起,小叫化比不上你。” 云震微微一笑,道: “你年纪还小,年纪大了,自然懂得多些。” 齐小冬怔了一怔,突然说道: “咱们交个朋友。” 云震精神—振,道: “好啊!人生在世,能够交上一个知心的朋友,死也值得了。” 将手伸了过去。 齐小冬伸出手掌,两人握了—握,心头都泛起一种温馨的感觉。 这齐小冬乃是周公铎唯一的弟子,年纪虽幼,性情却异常激烈,是个好恶趋于极端的人,正是恶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情感极为强烈。 他先前并不关心云震的死活,这时订过了交,一握云震那冰凉而颤抖的手掌,双目之内,顿时湿润起来。 云震心如止水,对自己的命运,倒不觉得悲哀,此时此地,却是万分恋念北斗剑张铸魂,相着当日在杭州城外分手的情景,不禁忧心忡忡道: “齐兄弟,最近期间,见过张人侠么?” 齐小冬道: “三月之前,见过一面。” 云震道: “还是常常咯血昏厥么?” 齐小冬道: “听说是这样。” 云震浩叹一声,道: “唉!一代人侠,落到如此境地,天道也真是难测了。” 齐小冬愣了一愣,移动身子,坐于云震脚旁,由怀中取出一个馒头,道: “云大哥,你吃个馒头好么?还是热的。” 云震听他声音有点异样,怔了一怔,道: “我吃一半。” 齐小冬将那馒头撕作两半,递了一半过去,自己拿着另一半吃着,若在往日,半个馒头,他一口就已咽下,这时却是味同嚼腊,久久不能下咽,心头尽想着云震只有十天活命的事。 不知不觉,双目之内,涌出了两行热泪。 未牌时分,马车在一处小镇中停了片刻,云震却已沉沉睡去,众人进过饮食,喂过马匹,准备了一点干粮,继续向前赶路。 云震这一觉,足足睡了四个时辰,醒来时已是子夜时分,经过这一日一夜的马车颠簸,人已虚弱不堪,全凭着一股坚强的意志力,支持着未曾倒下。 黑暗中,只听齐小冬道: “云大哥醒了?” 云震嗯了一声,挣扎着坐了起来,但觉周身骨节酸痛异常,头晕目眩,眼前直冒金星。 火光一闪,齐小冬点燃了一根蜡烛,口中生硬地道: “大哥病了,躺着不要起来吧!” 云震凄然一笑,道: “令师与另外几位,还在步行赶路?” 齐小冬点头道: “此刻是归老爷子在赶车,他们输流着歇脚。” 云震道: “何不请大伙上到车内?” 齐小冬道: “大家要节省马力,否则赶不到地头了。” 云震轻轻叹息一声,道: “为了我一个人,连累好几位武林前辈,冒着风雪奔波,真令人过意不去。” 齐小冬双目之内,泪光浮动,觉得心头淤塞,似有千言万语,却一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马车已驶入山区,颠簸得更为厉害,齐小冬替云震将被褥裹好,山座垫下取出一个水壶,云震啜了两口,齐小冬又取出干粮,云震却是毫无胃口,腹中也不感到饥饿。 云震发着高烧,但大脑清醒。精神反而十分健旺,眼看齐小冬愁容满面,心头甚为感动,言谈之间,云震将杭州遇张铸魂之后的种种经历,都讲给齐小冬听了,不知不觉间,二人变成了知己的朋友。 齐小冬年纪尚幼,他是心热肠热之人,两人越是要好,他越发忘不了云震死期在即之事,不禁热泪双流,道: “云大哥,你只剩八九天的寿命,怎么办呢?” 云震淡淡一笑。道: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略略提早一点,也算不了什么。” 齐小冬垂泪道: “大哥有什么后事,愿意兄弟替你料理么?” 云震想了一想,道: “愚兄死后,你脱下我身上这件兽皮马甲,若有机缘,就交给那位雯儿姑娘,” 齐小冬道: “她打了大哥一掌,害你落到今日这少田地,大哥还怀念她,未免是太傻了。” 云震叹一口气,道: “我已仔细分析过这件事,雯儿定然是患着一种古怪的毛病。” 齐小冬道: “癫狂症?” 云震道: “我也弄不清楚,大概那毛病时发时愈,毛病一发作,就性情大变,六亲不认了。” 齐小冬道: “纵然六亲不认,也不该伤害大哥。” 云震苦笑道: “她定是无法控制自己,若是头脑清醒之时,绝对不会伤害愚兄的。” 他长长叹息一声,喃喃自语道: “唉!当她清醒之后,得知我已死去,一定是万分伤心的。” 齐小冬怔了一怔,突然说道: “那雯儿古里古怪,兄弟始终觉得,她与金陵王必然有着密切的关系。” 云震叹道: “这一点愚兄也曾想到过,唉!雯儿也算是一位可怜的姑娘了。” 齐小冬愣了片刻,道: “大哥还有别的吩咐么?” 云震微微一笑,道: “你至情至性,如果用心练武,将来一定成为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西门咎的事,愚兄就拜托你了。” 齐小冬愕然道: “西门咎的什么事?” 云震道: “西门咎对愚兄有知遇之恩,力所能及,望你尽力周全,设法劝他改过迁善,好好地做人。” 齐小冬道: “拳来脚去,一刀一枪的事,小弟倒是什么也不怕,那劝人向善,渡化恶人的事,小兄弟却是完全外行。” 云震含笑道: “你年纪还小,长大之后,慢慢也就会了。” 忽听一个老妇的声旨喝道: “来者何人?” 车外响起周公铎的声音道: “在下周公铎。” 那老妇人的声音道: “原来是周帮主,另外几位朋友是谁?” 只听归隐农哈哈一笑,道: “是武婆婆么?黄山隐农这厢有礼了。” 话声中,马车已猛然刹住,停在一株老松树下——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 第八章 齐小冬推开车门,探首望去,只见雪地之上,站着一位鸡皮鹤发,布衣无华的老归,雪光映照下,那老婆婆手扶一根藤杖,颤巍巍站立当路,双目开阖之间,精光闪闪,齐小冬目光与那老婆婆的目光一触,心头噗地一跳,吓得猛地缩回了脑袋。 那武婆婆目光一转.打量着霹雳手李元泰,口中冷冷说道;“请恕老婆子眼拙,这一位是谁?” 李元泰双手抱拳,道: “晚辈李元泰。” 武婆婆眉头闪动了一下,冷冷说道: “原来是霹雳手,你那老婆白瑛,在老婆子家里。” 李元泰躬身道: “多谢老前辈照顾。” 武婆婆恍若未闻,双目之内,精光一闪,打量着红衣和尚,冷冰冰说道: “和尚是谁?” 红衣和尚眼一翻,洪声道: “就是和尚。” 那武婆婆冷冷一哼,藤仗一伸,倏地搭在红衣和尚的亮银禅杖上,随手一挑,红衣和尚那粗如儿臂的禅杖猛地抡了一圆圈,几乎脱手飞去。 红衣和尚双目睁的又圆又大,怪叫道: “哇!再来一次!”禅杖一顿,插入积雪,深入山石之下。 他臂力过人,亮银禅杖重达八十余斤,武婆婆那拐杖不过一根枯藤,大不了一两斤重,这时他力贯禅杖,直透地底,倒要看那武婆如何撼动。 但听那武婆婆冷冰冰说道: “原来是个浑小子。”藤杖一挥,呼的一声,劈头击了过去。 红衣和尚大惊,仓促之下,尚未来得及闪避,手中禅杖已是猛地抡动了一圈,连那矮胖的身躯也被带动。 归隐农捋须大笑,道: “好一招‘寒江独钓’,老婆婆雄风胜昔,可喜!可贺!” 武婆婆冷冷一哼,喝道: “和尚法名叫什么?” 红衣和尚满心不服,叫道: “老婆婆使诈!” 武婆婆怒道: “你当真想吃苦头?” 归隐农呵呵大笑,道: “江湖之上谁不知道武婆婆的厉害,和尚不道出来历,只怕是进退两难了。” 红衣和尚怔了一怔,不禁有点气馁,道: “和尚法名一本。” 武婆婆厉声道: “你是大方头陀的弟子?” 一本和尚吃了一惊,点头道: “你怎么知道?” 归隐农暗暗忖道: “原来这和尚是华大方的弟子,难怪勇力过人。” 只听武婆婆冷冷道: “—本,你那头陀师父呢?” 一本和尚脸色一黯,道: “死了!” 武婆婆眉头一蹙,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原来那一本的师父俗家姓华,名华大方,武功高强,自成一家,在江湖之上,是一位独来独往,非正非邪的人物,武婆婆藤杖一触,就已拭过一本和尚练的‘混元劲’,那是华大方的独门武功,只是奇怪,大方头陀的弟子,何以与众人混在—起,想不到华大方已经死去。 众人护送一个命在旦夕的云震,赶来见那重病垂危的张铸魂,因心情沉重,急于赶路,一路上甚少交谈,周公铎与归隐农以为一本和尚是李元泰的朋友。李元泰心事重重,也未盘查一本的来历,这时才弄清楚底细: 那武婆婆似是戒心甚重,问明众人人身份,目光转向车内一望,冷声道: “车中两人是准?” 周公铎道: “一个是劣徒齐小冬,另一位即是张大侠寻找的云震。” 武婆婆微微一惊,眉头耸动,峻声道: “哪一个是云震?” 周公铎怒气横生,暗道: “我敬你是武林前辈,礼貌有加,你倒倚老卖老,目中无人了。” 心念转动,仿佛未曾听到对方之言,冷然不语。 这时,云霞业已挣扎起身,手扶齐小冬,缓缓走下车来,道: “老婆婆,小子就是云震。” 武婆婆瞿然一惊,怔了一怔,突然喝道: “统统随我来!”藤杖一挥,转身奔去。 归隐农见状,急忙抱起云震,跟随上去,周公铎、李元泰、一本和尚、齐小冬几人,疾步追随在后。 武婆婆一马当先,约莫奔行了一盏热茶的时间,转过山角,来至一片山坳之内,白茫茫的雪地上,出现了一座平顶石屋,武婆婆人未奔到,口中已高声叫道: “白瑛开门!” 那石屋紧闭着的大门,应声启开,昏黄的灯光,照射出来,李元泰的妻子“追魂夺命剑” 白瑛,手扶门板,立在一侧。 众人奔进石屋,霹雳手李元泰反身关上大门,道: “妹子,伤势怎样了?” 白瑛玉容消瘦,神情萎顿,但乍见夫婿,依旧是精神一振,容光大为焕发,道: “上月间遇着白云道长,服用了一粒药丸。伤势大为好转了。” 李元泰大喜道: “白云道长如今在什么地方?” 白瑛道: “为张大哥采药去了,说不定这几天到此,武婆婆心急如焚,不分日夜,有空就到山前去守侯。” 李元泰悄声道: “老婆婆心肠是好,可惜人霸道一点。” 白瑛急忙道: “嘘!小声点。” 这时,众人已转到后面一间斗室,武婆婆启开一扇石门,门后是一条甬道,众人步入甬道,朝前走去。 白瑛倚在丈夫身侧,缓步而行,道: “大哥,归老前辈抱进来的那个少年,好像就是那打我一拳的小子。” 李元泰笑道: “不是他是准。” 白瑛惑然道: “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元泰含笑道: “他就是张大哥苦苦寻找,亟亟一见之人。” 白瑛一愕,道: “云震?据张大哥说,那云震武功尚未入门啊!” 李元泰点了点头,道: “所以,咱们的推断不错,你是受了金陵高家‘修罗指’的暗算,说不定出手的就是金陵王本人,绝不是伤在这云震的拳力之下。” 说话中,甬道已至尽头,只见一间宽广的石室,室中灯光明亮,阵阵异香,由房中飘散出来,两名道袍背剑的童子,把守在石室门外,见武娑婆到来,肃然行了一礼。依旧站立在原处,担任守护之责。 武婆婆领着众人,缓步走进室内.归隐农也将云震放下地来。 这石室异常轩敞,正对石门处设有一座宽大的玉石云床,两侧排列着十二个圆鼓石凳,云床之前,陈列着一个高约尺许的古铜香炉,炉中青烟缭绕,散发出阵阵异香。 此际,云床上闭目跌坐一位青衣人,一个容颜秀丽,宫装高髻的中年女子,默默陪伺在一侧。 那青袍男子闻得步履之声,缓缓睁开双目,众人已走近石床,口称张大侠,纷纷见礼。 云震站立在归隐农身后,凝目望去,那被称为张大侠的青袍男子,正是昔日西子湖畔的算命先生张铁嘴,声音容貌,丝毫未变,只是神情举止间,凭添了一份雍容清贵的气派,令人见了,肃然起敬。 忽听武婆婆洪声喝道: “大伙请坐。” 这老婆婆火气特大,虽是一句好活,由她口中道出,亦是充满了火药气味,众人暗暗好笑,各自走向两旁的石凳,坐了下去,小叫化齐小冬走了过去,侍立在师父身后。 众人皆已入座,只剩下云震一人,站立在石室中央,那青袍男子目光一抬,投注在云震脸上,猛地吃了一惊。 周公铎双手一拱,含笑道: “兄弟等幸不辱命,终于寻着这位云老弟了。” 昔日的算命先生,摇身一变,成了赫赫有名的北斗剑张铸魂,今日的云震,与当日西子湖畔时,也判若两人了。 原来云震正当发育期间,体格成长甚速,这半年来,整日练武,身躯成长更快,如今看去,已是昂然七尺,身形十分魁梧,容貌也略有改变,另一方面.连受重伤之余,容色惨淡,人样支离, 若非细看,亦认不出就是当日的云震。 两人四目交投,恍若隔世,心情同是不胜激动,大有沧海桑田,人事无常之感。 愣视良久,云震忽地扑身向前,拜伏在地,双目之内,热泪泉涌。 那北斗剑张铸魂口齿启动,欲言又止,倏地长长叹息一声,伸出一双枯瘦的手掌,抚摸着云震的头顶.那深深下陷的眼眶中,泪光转动,慨然欲泣。 这时,石室中一片沉寂,人人屏息静坐,神情极为肃穆。 只听张铸魂柔声道: “孩子,你被何人击伤,伤势为何如此沉重?” 云震泪落如雨,道: “晚辈失落了‘玉符’,误了前辈人事……” 张铸魂不待云震将话讲完,手抚着云震的头顶,蔼然说道: “你不必引咎自责,玉符之事,以后再讲。先说你的伤势。” 云震垂首落泪,道: “晚辈为内家真力所伤,又被罗侯公子点坏了‘厥阴心脉’,约莫还有八九天的寿命。” 张铸魂霍然色变,道: “罗侯公子?” 语音甫落,脸上陡地涌起一片痛苦之色,双手疾骤地按住胸口。 那武婆婆双眉一蹙,冷冷说道: “你有旧疾在身,自己的性命,也得留意一二。” 张铸魂凄然一笑,喃喃自道: “唉!看来真是道消魔长,天绝我‘太乙门’了!” 忽听那中年女子道: “师兄保重身体,只等白云道长到此,旧疾痊愈,天下事仍有可为。” 张铸魂轻轻叹息一声,手拍床沿,缓缓说道: “孩子,你先坐下。” 云震依言站起,一抹泪痕,在石床边沿坐了下去。 张铸魂定了定神,伸出右手,把住云震腕脉,闭上双目,细察云震的伤势。 他乃是北道云中子的衣钵弟子,学识渊博,才艺过人,一察脉象,对云震的伤势,已是洞悉无遗。 那武婆婆坐在一旁,眼看张铸魂愁眉深锁,忧形于色,顿时怒声道: “你这旧疾,最忌耗费神思,不关紧要的事,暂时不用管了。” 张铸魂歉然一笑,道: “老前辈请放宽心,晚辈支持得住。”转面一顾那中年妇人,接道: “梅师妹,白云道长留下的药丸,尚余几粒?” 那中年女子道: “尚余两粒……”语音微微一顿,接道: “计算日程,一两日内,白云道长就可赶到此地了。” 张铸魂点了点头,道: “梅师妹将那药丸给我一粒。” 那中年女子微微一怔,探于入怀,取出一个五瓶,倒出一粒梧桐子般的黑色药丸,缓缓递了过去,口中说道: “白云道长吩咐过,早晚各服一粒,这粒药丸,应该明日晨间服用。” 张铸魂苦苦一笑,伸手接过药丸,转面向云震道: “这药丸具有培元益气,疗伤固本之效,你先服用一粒试试。” 武婆婆怒声道: “岂有此理,你自身尚且难保,反倒赈济他人了!” 那中年女子道: “这药丸是白云道长特地为师兄配制的,云震服下,未必可有效用。” 云震暗暗忖道: “生死由命,损人利己之事,岂是大丈夫所为。” 心念转动,眼望张铸魂,万分感激地道: “药医不死病,晚辈已是无望之人,不必白白遭踏药物了。” 张铸魂知道在此情况之下,云震绝不会服用这粒药丸,轻轻叹息一声,道: “杭州别后,我为你的安危,一直放心不下,你且将这一年来的经历,以及受伤的经过,叙说一遍。” 云震将头一点,想了一想,道: “晚辈怀带‘玉符’,兼程北上;首先遇上那神偷裴大化……” 这时,石床上坐着北斗剑张铸魂,两旁石凳之上,坐着武婆婆、那姓梅的中年女子、归隐农、丐帮帮主周公铎、霹雳手李元泰夫妇、一本和尚,以及小叫化齐小冬,这些都是驰骋江湖,叱咤风云的人物,此时全部默默然静坐,细听云震叙说这一年来的经历。 裴大化、石小妹、高洁、西门咎、雯儿、罗侯公子,这些都是云震遇见过的重要人物,云震也未想到,这一年来,自己的遭遇,竟是如此的复杂。 他将失“玉符”,得“罗侯心法”,入“小瑶池”练武,遇罗侯公子,身受重伤,以及最后蒙周公铎等救援,接应来此之事,从头到尾细说一遍,话一讲完,自己也有浮生若梦,不胜怅惘之感! 石室之中,寂静了片刻,云震忽向周公铎抱拳一礼,道: “周帮主,那西门咎已有悔悟之心,尚祈帮主大度包涵,宽容一二,晚辈同感大德。” 周公铎慨然道: “小兄弟重情尚义,不才万分佩服,看在小兄弟份上,我尽量周全就是。” 云震道: “多谢帮主盛情。”转面一望李元泰夫妇,接道: “小子无知,冲撞了贤伉俪,尚祈恕罪。” 那白瑛莞尔一笑,道: “小小误会,早已冰释,不用赔罪了。” 云震道: “李夫人物势似未痊愈,不知要不要紧?” 白瑛笑道: “咱们早已推断出来,我是伤在‘金陵世家’的‘修罗指’下,此事与你无关,你不用挂虑了。” 霹雳手李元泰道: “云兄弟,你再仔细想想,你与那雯儿离开金陵以后,金陵王高华,是否暗小随护,一直将你们送到括苍山内?” 云震想了一想,沉吟道: “那一次南下,路上迭遇冲突,受伤之人,尚有石小妹与衢州史文公恭的—名弟子,当时在下头脑单纯,将此事忽略过去,如今回想起来,确似有人在暗中随护,几次出手伤人,不过,是否金陵王本人,在下就不敢确定了。” 白瑛敞声一笑,道: “纵然不是金陵王,能够伤人于无影无形之中,此人也够厉害了。” 那武婆婆突然大声道: “所谓‘玉符’,究系何物?” 那姓梅的中年女子道: “师兄伤在何人手上,苏师伯近况如何?师兄也该有个说明,以释朋友之疑。” 归隐农道: “正邪消长,关系武林大局,张大侠负伤如此沉重,朋友们实是放心不下。” 北斗剑张铸魂长长叹息一声,道: “非是在下讳莫如探,实因此事关系重大,诚恐张扬开来,引起武林剧变,是以隐忍至今,一直未将内中的情由,向诸位吐露。” 周公铎忽然离座而起,抱拳说道: “张大侠贵体违和,尚须好生调养,兄弟暂行告辞,改日再来拜候。” 张铸魂微微一怔,随即会过意来,含笑道: “周帮主请坐,在下并无难言之隐,帮主此时就走,倒显得在下见外了。” 周公铎肃然道: “兄弟觉得,倘若事涉门户之私,那确是不该公开宣扬了。” 张铸魂轻轻叹息一声,道: “道义之交,肝胆相照,帮主勿须顾虑。” 他似是有着无穷的感慨,喟然长叹一声,道: “二十余年前,我太乙门师徒二人,与罗侯宫结成不解之仇,其后每隔三年,必有一场恶斗,双方胜负难分,形成水火难容,誓不两立之局。” 归隐农道: “此事江湖上虽有所闻,但据老朽所知,从无外人目睹其事,不知详情如何?” 周公铎道: “最初一次决战,地点在泰山‘日观峰’上,双方到场之人,皆是一师一徒。” 云震暗暗忖道: “那罗侯公子白面无须,看去不过二十多岁,原来驻颜有术,实际年纪不小了。” 霹雳手李元泰道: “北道南魔,半斤八两,但那罗侯公子有多大的本领,岂是大哥的敌手?” 周公铎道: “当日一战,结果如何?” 张铸魂道: “当日之战,由我与罗侯公子首先比划,当时两人年纪都轻,相斗之际,巧立名目,各炫所能,那罗侯公子武功才智,皆不等闲,我二人相斗竟口,始终是个旗鼓相当,难分胜负之局。” 李元泰眉头耸动,道: “那罗侯公子名气不大,竟能与大哥打成平手,这倒是出人意料之事。” 张铸魂道: “愚兄出道,早了几年,在江湖上博得微名,那罗侯公子甫一出道,就遇上我师徒这等大敌,其实,强将手下无弱兵,那罗侯公子武功了得,乃是可想而知之事。” 归隐农道: “后来怎样?” 张铸魂道: “我二人尚未分出胜负,家师与那罗侯神君,已在一旁拼打起内功来了。” 武婆婆道: “结果如何?” 张铸魂道: “罗侯宫的看家本领是‘天辟神掌’,我太乙门的看家本领则是剑法,仗着宝剑之利。 月上东山之际,我已渐操胜算,只须鼓起余勇,便可将那罗侯公子伤在剑下了。” 武婆婆道: “你讲快一点。” 张铸魂轻轻叹息一声,接道: “就在那时,月光之下,突然出现一人。” 武婆婆眉头一耸,道: “出现了什么人?” 张铸魂似有无穷的感慨,长长叹息一声,缓缓说道: “那突然出现之人,是个秀发披肩,白衣赛雪,赤裸着双足的少女。” 云震霍然一应惊,脱口说道: “雯儿就是这种模样。” 那姓梅的中年女子一直未开口,这时突然插口道: “那少女容貌定然很美。” 张铸魂点了点头,道: “那少女清丽之中,并有一种妩媚之态,说得上国色天香,人间绝色了。” 那姓梅的巾年女子道: “如此美女,自非等闲之辈。” 张铸魂道: “那少女来得突兀,我四人觉得事有蹊跷,一齐停下手……” 姓梅的中年女子道: “此女的魔力也够惊人了。” 张铸魂恍若未闻,接道: “一眼望去,那少女身无寸铁,纤纤弱质,完全不像武林中人,尤其古怪的是,那少女肩负着一只高约两尺,精美细致的古瓷花瓶,瓶中满盛着清水。” 武婆婆最为性急,见张铸魂一板一眼,讲得慢吞吞的,不禁怒声道: “你讲快—点,一口气讲完。” 那一本和尚道: “详细一点,不可简略了。” 张铸魂漠然一笑,道: “罗侯师徒,皆是喜事之人,罗侯公子首先上前搭讪,询问那少女的姓名,那少女反问罗侯公子,罗侯师徒素来不以名姓示人,那少女也不肯道出姓名,却自提一个外号,叫作‘打水姑娘’。” 白瑛道: “她肩负瓷瓶,瓶中满盛清水,叫作打水姑娘,倒也相衬。” 武婆婆怒声道: “白瑛,不要打岔。” 白瑛抿嘴一笑,垂首不语。 张铸魂道: “罗侯公子盘问那打水姑娘的来历,那姑娘只字不吐,罗侯神君问她的来意,那打水姑娘说是见我等恶战竟日,定然口喝,她特地送来清水,为我等止渴,说罢之后,将肩负的瓷瓶,放置地上,请我等自往饮用。” 武婆婆道: “鬼话连篇……”顿了一顿,接道: “快讲!快讲!后来怎样?” 张铸魂道: “罗侯神君也感到事有可疑,但一来确是口渴,二来与家师争胜,首先运气张口,将瓶电的水吸去小半,饮下腹中,家师岂能示弱,也照样吸饮了小半瓶,余下的清水,就由罗侯公子与我各饮其半,四人依旧分成两起,继续恶战,那打水姑娘收回瓷瓶,站立一旁,静静观我等拼斗。” 他似是讲到了紧张之处,语音高昂,急促地道: “我等饮水之初,原以为水中可能含有剧毒,那知适得其反,那水中确是渗有药物,但却并非通常的毒药,而是一种具有强烈振奋作用的药物。” 武婆婆讶然道: “那是什么药物?” 张铸魂道: “当时谁也不明真相,但觉片刻之间,精力尽复,元气倍增,每人的功力都似凭空增高了不少,因此战况也倍加激烈,唉!当 时那诡谲的变化,至今想来,依旧令人毛骨悚然,心惊不已。” 周公铎道: “那打水姑娘助长双方的功力,使战况更趋激烈,显然心怀叵测,有唯恐天下不乱之意。” 张铸魂点了点头,道: “当时我等也有此感觉,只是恶战方酣,欲罢不能,双方都想先击毙敌人,再行追查那打水姑娘的来历。” 白瑛急道: “张大哥快讲,结果如何?” 张铸魂道: “当时,我连施杀手、重创那罗侯公子十余剑,罗侯公子负伤累累,眼看即要倒下,哪知就在那时,家师与罗侯神君突然停下手来,只听那罗侯神君喊了一句‘三年之后’,北道南魔已各自携带弟子,仓皇落荒而遁。” 众人愕然,异口同声道: “何以如此?” 张铸魂道: “家师抓住我的手腕,以全力向前奔驰,我两次询问原因,家师皆不开口,正当我大惑不解之际,体内突然生出了变化。” 武婆婆道: “什么变化?” 张铸魂道: “那打水姑娘下于水中的药物,其药力之强猛,骇人之极,那药效来势奇速,去势更快,不过瞬息之间,我突然感到,一身功力点滴无存,浑身上下,再无丝毫精力,当时,我有一种虚脱而死之感,但觉周身酸软,疲乏已极,家师未待我倒下,已将我挟于肋下,继续向前飞奔。” 他轻轻咳嗽了一阵,定了定神,按道: “那时,家师的道观设在太华山,但家师不向西行,反而向东疾奔,一直奔到海滨,雇了一条大船,直向海中驶去。” 周公铎眉头耸动,道: “苏真人扬帆出海,难道是防人追踪不成?” 张铸魂道: “帮主料事如神,家师乘船入海,正是防人追袭,到了大海之上,快慢视船只而定,个人的武功,已是不关重要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未曾想到,名盖武林的北道南魔,也有落荒而遁之时,北道云中子苏铉遁入大海,藉舟楫之利,以逃避强敌。 武婆婆突然冷冷一哼,怒声道: “如此大事,你师徒居然守口如瓶,数十年来,只字不吐,嘿嘿!这份守秘的功大,真是高人一等了。” 张铸魂凄然一笑,道: “那一次经历,简直教人无法相信,家师一落船中,立时脱力倒下,我师徒二人,瘫痪在船舱之内,足足有一日一夜的时间.混身疲软,无法动弹,在那段时间内,纵是不谙武功之人,也足以取我师徒的性命,唉!今日想来,逃过那次劫数,也算得侥幸之至了。” 归隐农道: “其后怎样?” 张铸魂道: “次日午间,家师已坐起运功,他老人家功力已臻化境,打坐运功了半日,身体已复常态,功力无损,体内丝毫找不出残余的毒素,我功力较差,复原较慢,经过的情形,则与家师一样。” 那姓梅的中年女子道: “北道南魔,同时栽在一个不知名的少女手上,如此大事,难道罢了不成?” 张铸魂道: “我师徒自不甘心,立时回舟上岸,寻找那打水姑娘的踪迹,但历时二月,搜遍大江南北,却找不到那姑娘的下落。” 归隐农道: “不知罗侯老魔的遭遇,又是如何?” 张铸魂道: “据家师推断,罗侯师徒的处境,必然比我师徒更为穷困,原因是罗侯神君睚眦必报,复仇心重,打水姑娘若有防患未然之心,势必尾随追袭,以绝后患。” 白瑛笑道: “那打水姑娘既敢向一道一魔挑战,自然是有所仗恃,罗侯老魔只怕要吃点苦头了。” 张铸魂道: “事后证明,罗侯师徒是保住了性命,是否吃过苦头,外人不得而知,不过‘罗侯心法’流落江湖,以及后来发生的几次大事,皆与此一事件有关,则可断言。” 武婆婆叫道: “快讲!快讲!这故事结局如何?” 张铸魂脸上泛起一丝凄凉的笑意,道: “唉!这故事的结局,要到后年的重九之日,才能分晓,究竟是谁独霸天下,武林苍生的命运如何,都要到那时才能决定。” 武婆婆愣了一愣,嗔然道: “越讲越离谱了。” 张铸魂微微一笑,缓缓说道: “我师徒寻不到那打水姑娘,想到那罗侯神君临去之际,曾有二次‘泰山之约’,想起此番决战,罗侯师徒的武功,不在我师徒之下,北道由魔,既是半斤八两,想要除魔卫道,为武林苍生造福,凭我师徒的武功,实是力有不逮,欲在二次泰山会上,击败罗侯师徒,铲除武林大害,势须再下苦功,重练绝艺,于是,我师徒二人,赶回太华山,摒绝杂念,闭门练武……” 语音微微一顿,接道: “三年光阴,弹指即过,北道南魔,仍是师徒四人,重又聚集在泰山日观峰上。” 白瑛道: “那打水姑娘想必也到场了?” 张铸魂道: “当时我等也是如此猜想,料那打水姑娘必然到场,哪知等候了许久,始终不见那姑娘到来。” 山瑛道: “她定然躲在远处,要等魔道双方打得精疲力竭,欲罢不能之时,然后出现。” 张铸魂道: “我等亦作此想,因久候不至,乃出动搜索,但搜遍日观峰附近,依然不见那姑娘的踪迹。” 归隐农捻须笑道: “北道南魔,还打是不打?” 张铸魂道: “正邪不两立,自然还是要打,不料双方正要动手之际,日观峰下,来了一个玉裹金装,形貌俊美的少年。” 武婆婆道: “什么人?” 张铸魂道: “金陵世家的高华。” 云震惊道: “金陵王高华?” 张铸魂道: “当时的高华,年纪与罗侯公子相若,尚未赢得金陵王的外号。” 武婆婆冷冷说道: “膏梁子弟,能有多大的气候?” 张铸魂道: “前辈差矣,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且别说那打水姑娘,就那金陵王高华,也算得是武林奇才了。” 武婆婆道: “何以见得?” 张铸魂道: “那高华来至峰上,声言路过泰山,适逢盛会,自请作壁上观,为当日之战,权充见证,其时,我师徒一心除魔卫道,罗侯师徒也愿在战胜我太乙门以后,有人将战况宣扬出去,双方都懒得多生枝节,也就任由高华在场观战。” 白瑛道: “时隔三年,罗侯师徒的武功,想必也大有进境了?” 张铸魂道: “正是,那罗侯公子比我年轻几岁,功力差了几年,双方武功的进展,却是同样快速,这次相战,因所差有限,依然要打到千招以外,始能见山胜负,至于家师与罗侯神君,因双方功力皆已炉火纯青,招式之内,已无破绽可言,必须在久战之后,功力耗竭之余,始能由对方偶然的失误中,求取制胜之道。” 周公铎微微一笑,道: “如果兄弟的猜测不错,定是当紧要关头,那打水姑娘又突然现身了。” 张铸魂道: “帮主猜的正对,那打水姑娘非但再次出现,而且依旧抗着那古瓷水瓶,瓶巾仍然盛满了清水。” 白瑛噗哧—笑,道: “当真是清水么?” 张铸魂先是莞尔一笑,继而深深一叹,道: “那瓶中之水,无色无嗅,看上去毫无异状,纵然是擅长使毒的行家,亲口尝试,也无法觉察其中的毛病。” 归隐农含笑道: “殷鉴不远,这—次大家谅必不上当了。” 张铸魂道: “当时,我重创罗侯公子一剑,罗侯公子倒地不起,已无再战之力,家师与罗侯神君拼斗内力,罗侯神君却已占据上风,家师身临险境,生死系于一线。彼时,我原可上前,相助家师一臂之力,但我等既居侠义道,身为武林楷模,自不能违背武林规矩,作那倚多为胜之事,无可奈何,只能打定主意,万一家师有所不测,我便先杀罗侯公子与老魔头拼命……” 他语音一顿,喘了一口大气,接道: “适在那时,打水姑娘到来,她放下水瓶,依旧是前次那几句言语,罗侯公子重伤在地,我心系恩师的安危,罗侯神君则下定了决心,先取家师的性命,然后料理其余的事,因之加紧施为,打算一举击毙家师。此时,我四人皆不理会那打水姑娘,只有金陵王高华与她对答,一言不合,两人动起手来,不过三招两式,也不知打水姑娘使的什么手法,一掌击在高华背上,将高华打下了百丈悬崖,看来定得粉身碎骨,葬身峰下了。” 张铸魂双眉一轩,道: “那打水姑娘武功别走蹊径,当时我也未曾看出深浅,高华的武功,看来却不在我与罗侯公子之下。” 武婆婆冷冷一笑,道: “想不到江湖上还隐伏着这许多好手,我老婆子倒是井蛙之见了。”好胜之心,溢于言表。 张铸魂道: “打水姑娘将高华击下悬崖,随即高声说道,我这‘净瓶仙露’有增长功力之效,你们既不领情,我只好自己服用了,说罢之后,张口一吸,将瓶中的水,全部吞入腹内。” 武婆婆咒诅道: “活见鬼!” 张铸魂道: “这女子手段厉害,显然是一号危险人物,罗侯神君见势不佳,立时竭尽功力,将家师震成了重伤。” 那姓梅的中年女子道: “较量内家真力,罗侯神君强过苏师伯,此事令人难以置信。” 张铸魂目光一转,朝云震瞥了一眼,喟然叹道: “那‘罗侯心法’,本是佛门无上大法,‘罗侯功’为佛门禅功之一种,不知什么原因,这心法落到了罗侯神君手上,其实,就本质而论,各派的内功心法,皆难与之比拟……” 语音微微一顿,接道: “当时,我赶到家师身侧,照料恩师的伤势,转眼之间,打水姑娘与罗侯神君已经恶斗起来。” 武婆婆眉头一皱,道: “这女子到底居心何在?” 张铸魂道: “这身世不明,来势诡异的女子,是个好大喜功,野心勃勃之人,她那独霸江湖,号令天下的雄心,强烈之极,而心肠之狠,手段之辣,连罗侯神君也望尘莫及。” 白瑛催促道: “大哥快讲,他二人恶斗,结果如何?” 张铸魂道: “那打水姑娘似是胸有成竹,相斗不过十余合,突然奇招迭出,一连串的诡异手法,迫得罗侯神君化解不及,与那打水姑娘一连硬拼了五掌。” 云震听得神往,忍不住插口道: “那所谓‘净瓶仙露’,既有振奋身心,助长功力之效,罗侯神君又在久战之后,功力消耗殆尽,硬拼掌力,只怕不是那姑娘的对手了?” 张铸魂仰首望天,长长吁一口气,道: “罗侯神君硬拼五掌之后,已无再战之力,那打水姑娘趁势而上,兜胸一掌,打得罗侯神君口喷鲜血,连退数步,几乎翻倒在地。” 归隐农摇首唏嘘道: “当真骇人听闻,威名赫赫的罗侯神君,居然败在一个无籍籍之名的少女手下,此事若非由张大侠口中道出,只怕无人肯去相信。” 周公铎道: “那打水姑娘就此罢手不成?” 张铸魂道: “此女处心积虑,要将一道一魔同时消灭,以遂其独霸江湖,号令天下的野心,此时胜券在握,岂肯罢手!” 武婆婆道: “一道一魔,皆已身负重伤,岂不要同遭毒手?” 张铸魂道: “当时的情势,正是如此,哪知紧要关头,局面又起变化。” 武婆婆道: “什么变化?” 张铸魂道: “正当那打水姑娘趁胜直上,欲施杀手之际,悬崖之下,突然飞起一人,赫然是那挨过打水姑娘一掌,坠下百丈断崖的高华。” 归隐农哈哈—笑,道: “这高华也算得神通广大了。” 张铸魂道: “高华上峰之后,立时与打水姑娘交起手来,相斗之际,那高华言笑宴宴,一副风流倜傥,洒脱不羁的神态,打水姑娘则神情肃杀,冷若冰霜,这两人同是绮年玉貌,性格却迥不相同,打水姑娘心毒手辣.招招欲取高华的性命,那高华连连遇险,眼看即有杀身之祸,却依旧是嘻笑自若,一副漫小经心的样子。” 周公铎道: “江湖道上,认为金陵王高华是个心机深沉,手段冷酷之人,若就此看来,那就不太像了。” 张铸魂道: “那高华潇洒俊逸,略带几分纨绔气味,‘心机深沉,手段冷酷’八字,恰是那打水姑娘的写照。” 武婆婆道: “两人那一战,结果如何?” 张铸魂道: “高华的武功,显然不及打水姑娘,内家真力更是远为不及,但金陵世家的‘修罗指’,对打水姑娘那凌厉的掌力,适有克制之效,打水姑娘心有所忌,未能放手攻击,一直缠斗到两百招外,始才一掌取胜,将高华击成重伤,倒地不起。” 周公铎道: “打水姑娘目的既是独霸江湖,对一道一魔,岂能就此放过?” 张铸魂道: “罗侯师徒睚眦必报,复仇心重,仇怨既结,打水姑娘自然想趁机将罗侯神君铲除,以杜后患,甚至于想连我师徒一齐除灭,以期一劳永逸,但她先与罗侯神君拼斗,已耗去大量真力,战胜高华之后,内力已是所剩无几了。” 周公铎道: “她显然是借那什么仙露之助,增长了不少真力,真力既耗,威力谅必锐减了。” 张铸魂道: “正是,她真力锐减,而罗侯神君与家师都是功力深厚之人,虽然身负重伤,但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息,皆已元气稍复.有了最后一击之力。” 他讲话太多,已感到力有不继,语音一顿,吁了几口长气,略乍休息,始才接道: “诸位谅必了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像家师与罗侯神君这等绝世高手,只要有一口气在,那最后一击,仍有极大的威力。打水姑娘看出了这一点,估计自己所剩的真力,已经无法将一道一魔置于死地,于是言道:‘三年之后,原地重聚,以决天下谁属’,说罢之后,挟起她那古瓷净瓶,飘然而去。” 武婆婆眉头一轩,道: “又是一个三年。” 归隐农道: “这女子说来就来,要走就走,连一道一魔,武林两大巨擘,也对她无可奈何,这也真是奇人奇事了。” 白瑛笑道: “张大哥歇一口气,快点讲下一个三年的事。” 武婆婆面庞一转,道: “时已不早;白瑛该去准备酒饭了。” 白瑛大急,道: “张大哥,这故事后面一段还长么?” 张铸魂轻轻叹息一声,颇为感慨地道: “也将近尾声了。” 白瑛道: “那么大哥辛苦一点,快快讲完,我好去准备酒食,款待诸位贵客。” 那两名道童,早在众人入室之际,已移至洞外守望去了,白瑛朝室外望了一眼,叹一口气,自语道: “嗨!连茶水也未准备,真是惭愧之至。” 张铸魂微微一笑,目光转动,环顾众人一眼,缓缓说道: “打水姑娘去后,罗侯神君一言未发,带着重伤的弟子,下峰而去,我师徒则将那重伤垂危的高华送回金陵,然后才转回山去,” 归隐农道: “当日一战,若非高华插手其间,罗侯老魔就难逃那打水姑娘的毒手。” 张铸魂接口道: “我师徒也同样危险,因此,金陵王高华对一道一魔,实有解围之德。”顿了一顿,接道: “我师徒回山之后,想到那打水姑娘美如天仙,毒如蛇蝎,若让她独霸天下,其为害之烈,必不在罗侯师徒之下。但以我师徒的武功,除一罗侯神君,已是难以胜任,再要对付此女,更是无能为力。” 那姓梅的中年女子道: “苏师伯与师兄,都是热心世务,以天下为己任之人,对于此事,自必不肯罢手。” 张铸魂沉沉叹息一声,道: “那是当然,身在侠义道,力若不胜,则以身殉,总不能见危思退,半途而废。” 武婆婆想了一想,道: “那段时日中,江湖之上,见不到你师徒的人影,想必是躲在太华山中,苦练绝艺吧?” 张铸魂道: “我师徒苦无良策,只好以勤补拙,一面苦练本门各项绝艺,一面穷思竭虑,另创新优,以克敌制胜。” 归隐农道: “贤师徒才华盖世,如此卧薪尝胆,奋发图强,定有惊人的成就。” 张铸魂道: “老前辈谬赞了。”轻轻叹息一声,接道: “家师为罗侯神君内力震伤,回山之后,修练了半年,始才康复,因此时间上大感匆促,那新创的武功,不过略有眉目,三年时光已去,又是泰山较技之期了。” 武婆婆道: “你师徒新创了一门什么武功?” 张铸魂道: “那武功系家师所创,名叫‘六丁神剑’。” 武婆婆双眉一轩,道: “六丁神剑,是一种剑法么?” 张铸魂道: “并非剑法,乃是一种由‘精、气、神’之转变,以内家真力化为剑气伤人,并不需要借助兵器……” 语音微微一顿,接道: “那‘六丁神剑’,乃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武功,若能练成,那就足以克制罗侯神君及打水姑娘了,可惜时日匆促,家师仅只研创出一个胎胚,距离成熟之期,尚有一段时日。” 周公铎道: “绝艺未成,会期已届,那却如何是好?” 张铸魂叹道: “唉!箭在弦上,那是不得不发了。” 他咳嗽,清了清喉咙,接道: “这第三次泰山之会,罗侯神君双身到场,金陵王高华内伤已愈,早已赶到了当地,加上我师徒二人,与会之人,只缺那打水姑娘了。” 武婆婆冷冷说道: “她还不是重施故技,要等你们打到精疲力尽,胜负已分之际,她再出场,坐收渔人之利。” 张铸魂道: “大伙也是如此判断,因此各人都安坐不动,非要等她到场之后,再行动手。” 归隐农道: “这办法很好,结果怎样?” 张铸魂无限感慨地道: “说来可叹,我师徒闭门练武,未曾料到,两个大敌之间,业已有了勾结。” 归隐农霍然笑道: “怎生勾结?” 张铸魂道; “其中的详情,我等也不清楚,当时,四个人坐在峰上,静等那打水姑娘到来,罗侯老魔突然向家师说道,北道南魔,享誉江湖数十年,如此看重一个后生小辈,岂不令天下人见笑?家师一想,泰山之会,本是魔道之争,趁那打水姑娘未曾到场,倾力一击,若能重创罗侯老魔,此来目的也就达到了,因此,家师接受了挑战,一道一魔,当时就激战起来。” 武婆婆道: “罗侯老魔虽穷凶极恶,才智却不等闲,这三年中,想必也练成新的绝技了?” 张铸魂道: “老前辈说的不错,这三年中,罗侯神君练成了一招掌法。” 武婆婆冷笑道: “区区一招掌法,就能胜得北道云中子么?” 张铸魂道: “那一招掌法,罗侯老魔取名为‘雷动万物’,名虽一招,实则千变万化,其威力之大,委实惊人,不过,双方都是绝世高手,武功皆已达于神化之境,想以一招‘雷动万物’击败家师,那也须要斗过千招以上,在双方激战正酣,真气已浮之际,才能出敌意外,一击中的。” 周公铎道: “那罗侯神君,难道如愿以偿不成?” 张铸魂道: “若是早上三年,罗侯神君必然如愿,但其时的家师,‘六丁冲剑’虽未练成,对修习神剑的基本法门,却是小有心得了。” 他吸一口气,平息心头的激动,接道: “那基本法门,名叫‘六丁抱一大法’,此法的要点乃是‘六纬相生’、‘六脉相成’、‘六气呼应’、‘六合归一’,此法有成,则真气内力,源源生出,有用之不尽,取之不竭之势,因此,家师真气之悠长,内力之深厚,比起三年以前,进步极多,加以恩师抱除魔卫道之心,个人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故虽在激战之下,始终能不矜不骄,心平气和,从容不迫,不像罗侯神君,心怀鬼胎,急于求胜,出手的威力,反而减了几分。” 武婆婆已听得热血沸腾,心跳气促,一见张铸魂住口,顿时追问道: “结果怎样?” 张铸魂道: “罗侯神君久战不胜,家师的宝剑,反而将他的袍袖刺破了两处,罗侯神君怒发如狂,正当他要破釜沉舟,施展出最后的杀手时,那打水姑娘终于到场了。” 白瑛急急插口道: “她那古怪瓶儿可曾带来?” 张铸魂道: “当然带来了,而且瓶中依旧满盛着清水。” 白瑛急道: “不是清水,是‘净瓶仙露’。” 张铸魂凄然一笑,接道: “打水姑娘放下古瓷净瓶,仍旧是扬声询问,谁要饮那‘净瓶仙露’,以助长功力,诸位再也不会想到,那罗侯神君哈哈一笑,傲然说道:‘好吧,就算是穿肠毒药,老夫饮下了’,说罢之后,长鲸吸水一般,将瓶中之水,一口吸了过去。” 武婆婆忿然骂道: “不要脸的东西!” 张铸魂漠然道: “谁都知道,那瓶中之水,有振奋心神,助长功力之效,家师见势不佳,一掌向那瓷瓶拍去,打水姑娘挺身而出,与家师交起手来。” 归隐农道: “罗侯老魔呢?” 张铸魂道: “他饮下那‘净瓶仙露’,立时上前夹攻家师,我自不能袖手,拔出宝剑,上前助阵,高华与打水姑娘有一掌之仇,也加入了战团,与我师徒联手拒敌。” 白瑛眉头一皱,道: “这样说来,金陵王高华倒是站在侠义道一边了?” 张铸魂道: “年轻时的高华,品格确实不错,眼前的作风,已是完全变了。” 武婆婆道: “那一战结局如何?” 张铸魂仰首望天,幽幽说道: “当日一战,时至今日,我记忆犹新,每一闭目,历历如在眼前,唉……” 他悠悠叹息一声,无限沉痛地道: “罗侯神君饮下那瓶中之水后,功力倍增,犹如猛虎添翼,那打水姑娘武功诡异,每一出手,令人有防不胜防之感,虽有我与高华相助,家师依旧处于风,招架不住,约莫恶斗了八十余合,罗侯老魔终于找着机会,一掌击在家师胸口。” 白瑛惊叫一声,道: “苏真人……” 张铸魂双目之内,泪光浮动,道: “恩师有一甲子的功力,挨那一掌,依然未曾丧命,那打水姑娘心肠毒狠,犹胜于罗侯老魔,一看家师未曾倒下,随即又攻一掌,当时我救援不及,情急之下,连人带剑撞击过去,代替恩师受了那一掌。” 武婆婆牙根挫的格格乱响,恨声道: “以后怎样?” 张铸魂道: “我师徒齐遭毒手,已无再战之力,眼看只有任人宰割了,哪知天不绝人,情势一变,我师徒忽然又有了生路。” 白瑛道: “怎样了?” 张铸魂道: “就在打水姑娘一掌击上我的背心时,罗侯老魔突使一招‘雷动万物’,猛地朝她击去。” 武婆婆冷冷道: “哼!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张铸魂道: “其实,那打水姑娘心机如海,罗侯老魔的暗算,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白瑛道: “这么一说,老魔头一击无功了。” 张铸魂摇首道: “不然,三次泰山之会,打水姑娘俱都在场,在她想来,‘天辟掌’的招式,她已了然于胸,纵令罗侯老魔猝然一击,她也回避得开,却未料到,罗侯老魔尚有一招从未施展的绝技,唉!当老魔头与家师单打独斗之际,那一招‘雷动万物’迟迟不肯出手,原来是早有预谋,打算以此绝技,暗算那打水姑娘。” 归隐农道: “打水姑娘可曾丧命?” 张铸魂道: “未曾丧命,那一掌击在她的背上,伤势之重,却不在我师徒之下。” 周公铎道: “那高华虽未受伤,但武功差了一级,如此一来,天下岂不属于罗侯老魔了?” 张铸魂道: “那又不然。” 周公铎道: “张大侠请道其详。” 张铸魂道: “老魔头与打水姑娘,表面上相互勾结,骨子里勾心斗角,双方都是将计就计,打好了暗算对方的主意。” 白瑛道: “打水姑娘以什么手段,暗算罗侯老魔?” 张铸魂道: “就以那‘净瓶仙露’。” 武婆婆啐了一口,道: “究竟是何毒物,用上这美丽的名字?” 张铸魂道: “那瓶中之水,原是取自泰山的清泉,但打水姑娘在那清泉之中,投下了一种毒物。” 武婆婆道: “什么药物?” 张铸魂道: “当年家师曾向白云道长请教,白云道长言道,西域古国,产有一种草木,其果实中,能提炼出一种毒药,人若服下,有振奋心神之效。” 武婆婆道: “区区毒物,岂能难倒罗侯老魔?” 张铸魂道: “那是当然,但打水姑娘对用毒一道,似有极深的造诣;罗侯老魔一口气击倒两大强敌,正当踌躇满志,趾高气扬之际,突然觉出身中奇毒,转眼之间,浑身功力散尽。” 周公铎道: “那打水姑娘投入水中的毒药,想必不止一种?” 张铸魂道: “岂但不止一种,而且全是奇绝天下,恶毒无比之物,凶悍顽强如罗侯老魔,也感到万念惧灰,此生再无复起之日。” 归隐农眉头一耸,道: “三败俱伤,倒是那高华安然无事了。” 张铸魂道: “老前辈说的不错,如果高华是个雄心万丈,手段狠辣之人,当时可以趁机下手,将天下三大高手,一网打尽,但那高华宅心仁厚,面嫩手软,根本没有这种狠毒的想法。” 霹雳手李元泰皱眉道: “金陵王高华阴蓄死士,大有扩展门户,雄霸天下之势,说他宅心仁厚,面嫩手软,实令人难以相信。” 张铸魂道: “当时的高华确是如此,如今这种作风,已是近十多年的事了。” 武婆婆道: “以后怎样?” 张铸魂追忆往事,感慨丛生,长长叹息一声,黯然说道: “那时,我师徒与打水姑娘身负重伤,举手乏力,罗侯老魔剧毒攻心,痛苦难当,四人都是欲振无力,拖延了片刻,就有曲终人散,各赋归程之意。” 他语音微微一顿,沉重的叹息一声,道: “当时,三方面都想订定后会之期,重决胜负,但谁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久于人世,家师却突然提议,二十年后,泰山重聚,各以真实武功,分判高下,以定天下谁属。” 归隐农容色耸动,道: “苏真人如此提议,定有深长的用意。” 张铸魂点了点头,黯然道: “我师徒内腑重伤,已至难以救治的地步,除非能够找着‘灵芝仙草’般的药物,伤势永无痊愈之望,但灵芝仙草,百世难得一见,那是可遇而不可求之物,因此,我师徒是没有东山再起之望了。” 周公铎道: “尽人事而听天命,总不能坐以待毙。” 张铸魂道: “最初几年,我也曾以此残破之身,踏遍名山大川,搜求灵药异草,希望治愈家师的伤势。” 武婆婆冷冷说道: “这搜求药物之事,理该通知同道好友,共同效力才是。” 张铸魂歉然一笑,道: “为一己的寿命,浪费朋友的光阴,乃是损人利己之事,家师是断然不肯的。”语音微微一顿,叹道: “唉!白云道长便是为了此事,二十年来,踏遍天涯海角,餐风露宿,几无一日之安宁。” 周公铎道: “张大侠言道,最初几年在搜求药物,以后怎样呢?” 张铸魂道: “安排后事。” 白瑛叫道: “张大哥不要吓人了。” 张铸魂微微一笑,道: “弟妹,人生百年,也只是白驹过隙而已,为了苟延二十的寿命,先耗去二十年的光阴,所得不是零么?” 白瑛道: “可是,大哥与苏真人性命不保,放眼江湖,谁是罗侯老魔与那打水姑娘的敌手?” 张铸魂道: “问题是纵然我师徒伤势痊愈,也未必胜得过罗侯老魔,何况尚有那武功高强,手段狠毒的打水姑娘。” 归隐农道: “近三十年来,江湖之上,从未出现过类似打水姑娘般的女子,此人的身世,真是神秘已极了。” 张铸魂肃容道: “此女冷酷无情,犹如洪水猛兽,这祸胎隐伏江湖,迟早会爆发出来,其为祸之烈,一定比罗侯老魔更甚。” 武婆婆冷冷道: “后来的情形,如何演变?” 张铸魂长长吁一口气,道: “订下那‘二十年泰山之约’后,各人拖着重伤之身,自行归去,我师徒二人,得白云道长悉心救治,勉强留住了性命,但六脉支离,五脏破损,依旧长期与病魔挣扎,至于武功,那是不用谈了。” 白瑛道: “为什么?” 张铸魂道: “武功以‘气、力’为主,如果动用真力、真气,六脉五脏不堪负荷,势必心裂肠断,筋脉迸裂而死。” 白瑛脸色一黯,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张铸魂微微一笑,接道: “二十年光阴,在常人来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在我道家眼中,亦不过二十寒暑而已,家师以除魔卫道之心,细加盘算,觉得首务之急,是要创出一门武功,那武功既要能克制罗侯神君,又要能克制打水姑娘,有那武功留存在世,纵然我师徒与世长辞,彼等也终有伏诛之日。” 白瑛道: “那‘六丁神剑’不是快练成了?” 张铸魂道: “唉!谈何容易。” 长长吁一口气,接道: “武功之道,浩瀚深邃,犹如汪洋大海,愈是深入,愈感迷茫。” 白瑛急道: “张大哥快些讲,我得赶快听完,好去准备酒食。” 张铸魂点了点头,道: “最初时,我在各处搜寻药草,家师留在山中,研创武功,大约三年之后,忽有强敌大举来袭,幸得白云道长先期警告,家师才避过来犯的敌人,自此以后,我师徒就离开了太华山,隐姓埋名,也不与旧日友好见面了。” 武婆婆道: “进袭太华山的敌人,是罗侯宫的魔崽子吧?” 张铸魂摇首道: “敌人以黑巾蒙面,武功也甚为博杂,是否罗侯神君的手下,难以确定,不过,我师徒也懒得追查此事的真相。”语音微顿,接道: “家师原来的打算,是在十年之间,将‘六丁神剑’研创成功,等我伤势痊愈之后,即传以‘丁神’,接替恩师,对抗罗侯神君与打水姑娘。” 归隐农肃然道: “此乃根本大计,苏真人用心良苦,令人敬佩。” 张铸魂道: “可叹的是,我这伤势,一直无法痊愈,而事情的发展,又超出了家师的估计了。” 轻轻叹息一声,接道: “六丁神剑的基础,是‘六丁抱一大法’,家师因那大法未臻完善,乃再予研究,谁知武学犹如‘迷宫’,越是深入探讨,越发流连忘返,等到那‘六丁抱一大法’大功告成之日,时光飞逝,已是耗去了一十二年,原定的计划,眼看是无法实现了。” 武婆婆道: “按照令师估计,约须多久,‘六丁神剑’才能研创成功?” 张铸魂道: “也就是七八年吧!” 武婆婆惊道: “岂不是赶不上后年的‘泰山之会’了” 张铸魂道: “情形自是如此,但这二十年泰山之约,为家师所提议,若不能在那最后一次泰山大会上,击败强敌,洗雪三败之耻,我师徒固然死不瞑目,而此后的江湖,也成了罗侯神君与打水姑娘的天下,那才真是道消魔长,不堪设想了。” 周公铎道: “令师采何对策?” 张铸魂长长吁一口气,道: “家师拟订了一个破釜沉舟的计划,要在这最后八年中,将‘六丁神剑’研创成功,同时命我寻求一个禀赋优异,生具侠肝义胆的少年,以便传授‘六丁神剑’,承继我太乙门的道统,对抗罗侯神君与打水姑娘。” 周公铎道: “苏真人的‘六丁神剑’,想必大功告成了?” 张铸魂道: “托天之佑,大功告成了。” 武婆婆闪电般瞥了云震一眼,仰首望天,冷冷说道: “六、七年的时间,不算太短,你应该早巳寻到那承继衣钵的少年罗?” 张铸魂凄然一笑,道: “六七年间,我先后寻到四名禀赋极佳的少年,亲自领到家师座前,但经家师严格考验之后,认为无一是大器之材,未能录用,结果都送返家园了。” 武婆婆大为不满,道: “哼!七年时间,找不到一个根骨好的孩子,你也过于无能了。” 张铸魂道: “天赋异禀之人,世间已是少有,但家师所谓的美质良材,除了根骨优异,天资聪慧,适宜练武之外,尚有其他的要求。” 武婆婆道; “什么要求?” 张铸魂道: “借用孟老夫子的话,须得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贫贱不移……” 武婆婆截口道; “理所当然,何足道哉!” 张铸魂正色道: “老前辈侠心铁胆,毕生行侠仗义,锄强扶弱……” 武婆婆老脸一红,怒声道: “你不用挖苦老婆子,我就是高蹈自隐,不幕荣利,没有你师徒那忧国忧时,救世济人的心肠,但我老婆子也不至为威武所屈,为贫贱所移。” 张铸魂黯然道: “唉!老前辈,我师徒找的不是高蹈自隐,独善其身之人,而是那具有满腔热血,一身正气,乐意舍己为人,甘心为道殉身之人。” 归隐农感慨道: “红尘十丈,陷阱密布,入世避世,两者确有不同。” 武婆婆睥睨作态,道: “老头儿,你生平作过多少好事?” 归隐农哈哈一笑,道: “老朽生平为善最乐,可惜武功有限,苦无建树,惭愧之至。” 张铸魂道; “两位老前辈不必争论,我师徒是别有苦衷,一时之间,也解说不清。” 武婆婆怒声道: “慢慢解说,慌什么?”——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 第九章 张铸魂苦笑道: “时不我予,晚辈已是油尽灯枯,随时有撒手而去的可能。” 忽听一阵朗声大笑,接着,一个苍劲的声音道: “有我老道在世,还不容你轻易撒手哩!” 一个须发如银,春风满面的老道,随声步入了室内。 这老道背挂斗笠,足登草履,肩上抗着一柄药锄,药锄上套着一个竹蓝,竹蓝中塞满了药草,举步飘飘,宛如书画中人。 这时,众人纷纷起身相迎,白髯道人见张铸魂下床,顿时走了过去,在石床边坐下。 张铸魂一顾云震,道: “云震,见过白云道长。” 云震躬身一礼,道: “小子云震,参见道长。” 那白云道长两道炯炯眼神,逼注在云震脸上,含笑道: “免礼。” 张铸魂戚然道: “他内腑重伤,又被罗侯公子毁散功力,以阴手点坏了‘厥阴心脉’,数日之内,即要伤发毙命。” 白云道长眉头耸动,道: “他的性命岂不比你还短?” 张铸魂欠身道: “老前辈大发慈悲。” 白云道长道: “你自己深明医理,应知他这伤势,已非药石所能救治了。” 张铸魂目光一垂,沉吟了片刻,倏地目光一抬,毅然道: “晚辈只求道长以药石之力,治愈他的内腑伤势,令他元气稍复,其余的事,晚辈自行料理。” 白云道长呵呵大笑道: “好啊!你救不了自己,却救得了旁人,如此看来,你是自己不想活了?” 张铸魂苦笑道: “晚辈的性命,系于几样罕世的药物,良药难求,徒明医理,包是枉然。” 白云道长道: “是啊!良药难求,纵有所获,又何来许多?” 张铸魂面现喜色,道: “听道长之言,想是已有所获了?” 白云道长手拂长髯,喟然欢道: “老道与你师徒相交数十年,对你师徒二人的性格,早已清楚得很……” 张铸魂不待他将话讲完,接口说道: “并非晚辈刚愎自用,实是大局为重,义无反顾。” 武婆婆喝道: “你们打的什么哑谜?” 张铸魂微微一笑,道; “晚辈有一桩大事,要请老前辈相助一臂之力。” 武婆婆道: “什么大事?” 张铸魂脸色一整,道: “晚辈要行‘六丁抱一大法’。” 武婆婆双眉一轩,道: “好哇!老婆子也想见识见识。” 张铸魂目光一转,道: “归老前辈、梅师妹,周帮主、李贤弟,四位也得相助一臂之力。” 四人微微一怔,目光交投,相互望了一眼。 周公铎含笑道: “张兄有事只管吩咐,兄弟遵命而行,万无推诿之理。” 那一本和尚双目圆睁,道: “张大哥,单单小弟派不上用场么?” 张铸魂含笑道: “不是愚兄瞧不起人,实因你那‘混元劲’过于刚猛,在‘六丁抱一大法’中,派不上用场。” 一本和尚道: “总得有点事做。” 张铸魂道: “那是当然。” 一本和尚道: “快讲!快讲!什么事?” 张铸魂正色道: “那‘六丁抱一大法’,要行三日三夜,在这三天三夜中,若有外敌来侵,行法的六位高手,轻则重伤,重则丧命,那是万分危险之事。” 一本和尚道: “张大哥有何吩咐?” 张铸魂道: “愚兄请你担当护法之职,任何情势之下,不能让外敌侵入此地。” 一本和尚精神大振,道: “大哥放心,只要兄弟三寸气在,天王老子也别想越雷池一步。手提银杖,大步走了出去。” 张铸魂环顾众人一眼,道: “诸位心中一定还有许多疑问,但时光宝贵,在下已经无暇解说了。” 长长叹息一声,接道: “今日之事,一切都请看在张铸魂份上,在下生则衔环,死则结草,决不忘各位的恩德。” 周公铎截口道: “张大侠言重了。” 归隐农道: “朋友相知在心,我们信得过张大侠,纵有不尽明了之处,同样甘心效劳。” 张铸魂道: “得蒙谅解,在下放心了。”探手入怀,取出一叠素笺。 这时,白瑛已退出石室,为众人准备饮食,白云道长在石案前配制药物,那两名道童,一人燃烧起一个黄泥封炉,另一人正向古铜香炉中添香。 众人确是有着很多疑问,但经张铸魂一讲,谁也不便追问,只好闷在心头,静等张铸魂的吩咐。 只见张铸魂拿起一张纸,略一沉吟,递向白云道长,道: “这纸上的文字,请道长先得记熟,不可遗漏颠倒。” 白云道长微微一怔,走近石床,接过素笺,转身退了回去。 张铸魂拿起第二张纸,道: “这一张请婆婆过目。” 武婆婆伸手接过,道: “字数太多,老婆子未必记得。” 张铸魂将第三张纸交给李元泰,第四张给周公铎,第五张给那姓梅的中年女子,最后一张交给归隐农。 那六张纸上,都写满了字迹,众人接过手中一看,原来纸上写的,全是人身穴道的名称,其中有的属三十六死穴,有的属于七十二麻穴,另有许多穴道名称,则在奇经八脉之外,属于经外“奇穴”,密密麻麻,每张纸上都有一百多个穴道的名称。 武婆婆将自己手中的那张纸,与姓梅的中年女子手中的一张对照了一下,扭头道: “我这纸上写的,与蕙仙的完全不同。” 张铸魂微微一笑,道: “六张纸各不相同,婆婆请看自己手中的。” 那名叫梅蕙仙的中年女子道: “若是记不完全,或是记的不牢,那却如何?” 张铸魂道: “师妹尽力记去,记不完全,愚兄另有补救之道。” 梅蕙仙莞尔一笑,低下头去,默默记诵纸上的文字。 这时,众人已被勾起好奇之心,都想早点瞧瞧,张铸魂如何行那“六丁抱一大法”,因之,每人都兴趣大增,口中喃喃,死记那些穴道名称,不以为苦。 闲着的只有三人,张铸魂眼廉低垂,寂然静坐,仿佛一尊石像,那小叫化齐小冬,眼珠乱转,东张西望,不时向云震做个鬼脸。 云震只剩下几天的寿命,他自念必死,心如止水,异常平静,但是,此时却感到惴惴不安,心情突然激动起来。 他隐隐觉得,眼前这许多名驰人物,似乎都在为他忙碌,为他辛苦。 这仅是一种隐约的感觉,由于这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他心中不敢存着这种想法,更不敢出言探问,那惶惶不安的心情,却是越来越为厉害。 约莫过于大半个时辰,白瑛由室外走了进来,一瞧那六人手执素笺,聚精会神,口中念念有词的样子,不禁讶然叫道: “噫!大伙在干什么?” 那六人正当心神专注之际,闻言之下,齐齐吃了一惊。 归隐农倏地哈哈大笑,道: “张大侠,老朽记性太差,再有三日三夜,也记不熟这篇文字。” 武婆婆冷冷说道; “这些穴道名称,排列得既不规则,又不押韵,纵有过目不忘之才,也无法全都背熟。” 周公铎捻须—笑,道: “梅女侠想必记得大致不差了。” 那梅蕙仙摇首笑道: “勉强记住了一半,时间一久,那就靠不住了。” 张铸魂心中暗道: “这几个人都是内家高手,武学已入堂奥,却无一人领悟出其中的玄妙,由此看来,武林命运,也只好寄望于下一代了。” 心念转动,感慨丛生,不禁喟然一叹,道; “诸位既是无法熟记,那就先进饮食,再听我细细解说。” 武婆婆道: “老婆子无心饮食,你先讲吧!” 张铸魂沉吟片刻,缓缓说道: “诸位那纸上的穴道变化,乃是以奇经脉为‘天干’,以穴道为‘地支’,按六六之数,顺序排列,再依小周天,周而复始。” 众人都惊哦一声,各自低头,朝手中的素笺望去。 张铸魂目光一掠众人,接道; “诸位只须记个大概,回头施法之时,诸位可将素笺拿在左手,随时参看。” 一加点拨,众人已是豁然醒悟,再去记那些穴道名称,果然容易得多,不过,由于那变化过份繁复,要想全部记熟,依然是万分困难之事。 须臾,白瑛率领那两名道童奔了过来,每人手中捧着一个托盘,盘中陈列着酒食。 张铸魂将手一摆,命三人将托盘放在石床之上,大声说道: “诸位必须进些饮食,以免腹中饥饿,无力做事。” 周公铎一言不发,端了一碗白饭,随意拣了点小菜,退向一旁,一面食用,一面继续默记穴道的名称,众人一见,纷纷效尤。 这景象十分滑稽,一群名驰江湖高手,散处在石室中,一面吃饭,一面去死记穴道的名称,全然失了体统,但众人已隐约感到,那“六丁抱一大法”,乃是一种旷古绝今的玄妙武学,众人的心神为那武学吸引,已逐渐忘了一切。 云震虽是无心饮食,但见众人都在用饭,也就端起碗来,缓缓食用。 他食而不知其味,几次三番,移目向张铸魂望去,希望找一个讲话的机会,但张铸魂似是存心回避,始终不看他一眼,使他无法启齿,过了片刻,众人全都食罢,白瑛匆匆收去碗筷。 那道童忽向白云道长道; “启禀师父,药已煎好。” 白云道长走到药铛之前,拔下头上的道簪,在那药铛封口上,剌了一个小孔。 霎时间,一股浓烈的药味,弥漫全室,淹盖了原来那氤氲的香气。 白云道长用力嗅了几下,沉吟片刻,终于端起药铛,启开封口,倒出大半碗药汁。 这时,众人心头有一种奇异的预感,觉得有一件极端重大的事,顷刻之间,就要作一决定,因之,所有的目光,一齐集中在那大半碗药汁上。 但见白云道长手端药碗,缓缓走了过来,将那半碗药汁小心谨慎地放在张铸魂面前沉声说道: “十八年前,贫道开始为你师徒疗伤,因你师徒二人五脏离位,心脉破损不堪,除非‘千年灵芝’那种灵药异草,否则任何药物,都无法治疗你师徒的伤势。” 张铸魂肃然道: “道长的恩德,我师徒……” 白云道长截口道: “以贫道与你太乙门的交情,感激之言,那也勿须说了。” 语声微微一顿,接道: “灵药难求,十八年来,贫道踏遍千山万水,侥幸寻到—支百年以上的雪莲,和一截三百年以上的老参,直到近日,才凑齐其余的配料,煎出这半碗药汁。” 张铸魂道: “晚辈深知这半碗药汁的价值。” 白云道长轻轻欢息一声,道: “贫道也明白,你才华过人,十八年的垂死挣扎,你的医道,已在贫道之上了。” 张铸魂凄然一笑,道: “久病成良医,道长也给了晚辈无数的教益。” 白云道长淡然,道: “说不上教益二字。”伸手一指那半碗药汁,接道: “闲话表过,药在此处,只够一人服用,贫道心已尽到,如何处置,由你作主。” 张铸魂双手抱拳,肃容道: “多谢道长。” 白云道长口齿启动,欲言又止,默然后退三步。 此时,人人屏息而观,广大的石室中,一片沉寂,落针可闻。 倏地,张铸魂一转脸,两道坚定而冷峻的目光,锐箭般逼注在云震身上,冷冷道: “云震。” 云震混身一颤,脱口道: “弟子在。” 张铸魂沉声说道: “你可明白,‘不落言诠’四字?” 云震道: “弟子……”目光一垂,低下头去。 张铸魂蔼然一笑,道: “那么你是全然明白了。”伸手一指药碗,接道: “服下吧,连药渣一起吞下。” 忽听武婆婆厉声喝道: “且慢!” 张铸魂含笑道: “老前辈有何指教?” 武婆婆怒声喝道: “什么不落言诠,老婆子根本就不明白。” 张铸魂突然放声大笑,道: “老前辈,你以为云震愿意服用这半碗药汁么?” 武婆婆冷冷一哼,道: “灵药,起死回生,岂有不愿服用之理?” 张铸魂淡然道: “老前辈以为他有胆量服么?” 武婆婆微微一怔,冷笑道: “蝼蚁尚且贪生,谁能不想活命,半碗药汁,一仰而下,用不着什么胆量。” 云震面庞—转,冷冷望了武婆婆一眼,双目之内,突然涌出两行热泪,转过身子,举步向门外走去。 张铸魂呆了一呆,峻声喝道; “回来!” 云震住足站定,缓缓转过身形。 张铸魂目光灼灼,紧盯在云震脸上,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知遇之恩,岂可不报?” 云震热泪泉涌,道: “自念菲材,难当前辈错爱。” 张铸魂冷冰冰说道: “大丈夫行事,尽心尽力而已,成败利钝,岂能逆睹?” 武婆婆陡然怒声喝道: “老婆子读书太少,有话明明白白地讲,不许打哑谜。” 张铸魂叹息道: “唉!老人家,还是由您发问,晚辈仔细解释吧!” 武婆婆大声道: “好!老婆子问你,这药汁能不能治疗你的伤势?” 张铸魂点头道: “药到病除,伤势豁然而愈。” 武婆婆怒道: “那你为何舍已救人,自己不肯服用?” 张铸魂苦笑道: “晚辈服药之后,伤势虽可痊愈,武功却难复旧观,依然不是罗侯神君与那打水姑娘的敌手。” 武婆婆冷然道: “伤势既复,自可苦练‘六丁抱一大法’,练成了‘六丁神剑’,一切难题,岂不迎刃而解?” 张铸魂摇首道: “泰山大会,为期不过两年,时不我予了。” 武婆婆冷笑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造就云震,令他接替你北道师徒,,与那罗侯神君和打水姑娘对抗。” 张铸魂道: “正是如此。” 武婆婆嗔目喝道: “两年之期,你不能完成的事,他云震办得到么?” 张铸魂断然道: “三兽渡河,各有因缘,晚辈盼望他能办到。” 这本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讲到此处,武婆婆也感到事在两难,无话可说了。 原来,武婆婆与北道师徒相识年久,情谊深厚,张铸魂是她看着长大的人,关注之情,自可想见,归隐农亦是张铸魂的故交旧友,周公铎与张铸魂也是旧识,不过交往不深,这两人老于世故,眼看事关重大,不敢贸然插口,李元泰、一本和尚是张铸魂近年新交往的朋友,一本和尚不在室内,李元泰素不多言。至于梅蕙仙,她甫出师门,即与张铸魂相识,少女情怀,对张铸魂暗生倾慕,两人师兄妹相称,情谊却也不错,可惜交往未久,张铸魂即因泰山之会累经挫败,再未与她见面。这一段未了之情,深藏在她的心内,在她来说,除张铸魂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不过,她深知张铸魂的性情,事关师门荣辱与魔道消长,其意既决,谁也无法改变,因之也不多说。 石室之中,重归沉寂,空气显得异样的沉闷。 蓦地,张铸魂仰首望天,放声一阵大笑。 那狂放的笑声中,充满了凄凉与寂寞,也充满了讥诮的意味。 只听他长笑一竭,忽又沉声—叹,道: “可叹!可叹!世人如此看重一个人的生死,却不明白生死:字的真义。” 武婆婆怒声道: “咱们都是武林人物,挺身而起,拔剑而斗,爱则欲其生,恶则欲其死,没有你那么多的学问。” 张铸魂闻言一愣,他虽然有满腔悲愤,面对武婆婆这种直心肠的人,却是难以发泄出来。 忽听云震道: “张大侠,苏老真人身在何处?” 武婆婆心头一动,叫道: “是啊!你所作所为,都曾奉有师命么?” 梅蕙仙接口说道: “按理说,这半碗药汁,应该让苏师伯服用才对。” 归隐农双眉一轩,道: “梅女侠这话不错,苏真人是侠义道的泰山北斗,理该以他为重。” 众人你言我语,但见张铸魂神情激动,过了良久,却不开口讲话。 归隐农怔了一怔,心中暗道: “不对,张大侠乃是大仁大义之人,他们师徒情深,岂有不加关切之理,我等这么一讲,倒显得他刚愎自用,漠视恩师的生死了。” 心念转动,不禁大悔失言,赧然垂下头去。 梅蕙仙也发觉张铸魂神色不好,歉然说道: “关于苏师伯的近况,师兄一直含糊其辞,他老人家玄功绝世,一掌之伤,想必早巳康复了。” 张铸魂目光一转,默默望了梅蕙仙一眼,依旧不开口。 武婆婆微泛怒意,愠声道: “此处没有外人,苏真人身在何处,你何妨讲明?” 张铸魂双目之中,泪光浮动,哑声说道: “我就告诉诸位吧,当世之间,只有南魔,已无北道了。” 武婆婆如焦雷击顶,大声叫道: “什么?” 张铸魂垂泪道: “家师以重伤之身,苦研绝艺,心力交瘁,业已元气耗尽,羽化飞升了。” 霎时之间,室中之人,无不垂泪。 那北道云中子以一玄门之士,毕生奔走江湖,行侠仗义,不遗余力,其生平所行的善事,不胜枚举,因之,深获侠义道爱戴,此时噩耗传来,众人实有晴空霹雳,不胜震惊,不胜哀悼之感。 忽听张铸魂道: “云震。” 云震目光一抬,戚然说道: “弟子恭盼教训。” 云震目含泪光,道: “身居庙堂,应以何事为重?” 云震微微一怔,道: “立朝为官,当然以忠君爱民为重。” 张铸魂道: “处身江湖,应以何事为重?” 云震想了一想,道: “身在武林,自应锄强扶弱,仗义行仁,弟子所知有限,无法说得透彻。” 张铸魂淡然道: “能够做到锄强扶弱,仗义行仁,那也大致不差了。” 语音微顿,接道: “如今你也算是武林人物了,你准备如何锄强扶弱,凭什么本领仗义行仁,唉!你尚未开始,便已结束,既未伸展抱负,亦未快意恩仇,就此死去,能够瞑目么?” 云震热泪泉涌,道: “晚辈亦知凡事尽力,但心余力拙,落至眼前这种境地,虽不甘心,也只好认命。” 张铸魂目凝神光,肃然道: “云震,你是否知道,大丈夫立身行事,应有开阔的胸襟。” 云震道: “弟子知道。” 张铸魂道: “应有恢宏的气度。” 云震点头道: “弟子知道。” 张铸魂冷冷道: “应有坚强的手腕。” 云震微微一怔,道: “这一点弟子未曾想过。” 张铸魂声音越来越冷,道: “应有刚硬的心肠。” 云震嗫嚅道: “弟子……” 突然扑身向前,跪仆在地,呜咽道: “损前辈之命,延弟子之残身,于人情有违,来日之事,成败难卜,倘若徒劳无功,前辈遭用人不当之讥,晚辈蒙苟且偷生之名,那时候,前辈你死不瞑目,晚辈却是腼腆人世,生不如死。” 张铸魂冷冷道: “你见事深远,甚为难得,可惜言而未尽,尚未替我太乙门想出一条良策来。” 云震道: “晚辈胸无良策,却有一事未明。” 张铸魂峻声道: “什么事?” 云震亢声道: “良药难求,前辈伤势不愈,太乙门的道统,随时有断绝之虑,前辈何不收一名弟子。 这石室中人,正如武婆婆所说,都是武林人物,张铸魂和云震却是饱读诗书之士,他两人讲话,含蓄而转弯抹角,旁人听了,总得想上半天,才能回过味来,但说到此处,已是大为露骨,人人都明白过来。 那武婆婆生来性急,又是直心肠,未待云震讲完,已是大声叫道: “对啦!铸魂,你对云震寄望如此大,何以不将他收归门下,如果云震是你的弟子,那么你们师徒二人,谁死谁活,都是你们中的私事,我们也懒得多管闲事了。” 张铸魂轻轻叹息一声,道: “也罢,我索性将这内中的情由,仔细告知各位。” 武婆婆怒声道: “早就应该讲了。” 张铸魂环顾众人一眼,道: “在下曾经讲过,‘六丁抱一大法’是修习‘六丁神剑’的基础之学,在下虽会此法,却不会‘六丁神剑。’” 武婆婆道: “为什么?” 张铸魂道: “那‘六丁神剑’繁杂已极,我无暇学习,又不敢将那剑笈带在身畔。” 武婆婆道: “为什么?” 梅蕙仙道: “张师兄身负重伤,若将那剑笈带在身畔,万一发生意外,失落了秘笈,那可如何是好?” 武婆婆点了点头,道: “倒也有理,那剑笈如今放在哪里?” 话才出口,突然大声道: “不能讲,事关重大,纵然是自己人,也不必泄漏出来。” 张铸魂道: “家师临死之际,将那剑笈收藏在一个隐秘之处,留下余言,要等我选定的人取得剑笈,练成绝艺之后,才能算是太乙门的弟子。” 周公铎道: “此中的道理,兄弟可就不明白了。” 张铸魂道: “道理也很简单,那人若是未练成绝艺,当然不是罗侯神君与打水姑娘的敌手,这等弟子,有等于无,自然是不要的好。” 周公铎点了点头,道, “情势所迫,理该如此。” 张铸魂一顾云震,肃然道: “如今你该明白我的苦衷了。” 云震点了点头,道: “前辈处处为大事着想,用心良苦。” 张铸魂道: “我将一切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若令我失望,那我只好齐志而殁,抱恨终生了。” 云震暗然道: “承蒙器重,晚辈感激不尽,有生之年……” 张铸魂不待他将话讲完,冷然接口道: “若不服下这半碗药汁,你那有生之年,不过几天罢了。” 云震戚然道: “好生恶死,人之常情,晚辈岂有不想活命之理,但这半碗药汁,是前辈疗伤延命之物,我若饮下,那就断绝了前辈的生机。” 张铸魂截口道: “说来说去,还是妇人之见,男子汉,大丈夫,凡事要从大处着眼,生而有为,就应力图生存,我命你服下这半碗药汁,乃是有求于你,事出我的自愿,你又何必推三阻四,念念不忘我的生死?” 这几句话,讲的很不客气,云震终究是少年人,血气方刚,受不住激动,心中暗道: “我拒绝服用这半碗药汁,原是一片好意,但若坚持下去,张大侠定然误会,以为我不愿接受重托,辜负他一片苦心。” 但见张铸魂脸色一沉,冷声道: “云震,我以这半碗药汁,买你一条性命如何?” 云震微微一怔,双目之内,重又涌出两行热泪。 他双膝一屈,跪了下去,双手端起药碗,缓缓说道: “前辈勿须出言相激,我服下这碗药汁,自今以后,此身再非我有。” 举碗就唇,将那药汁,大口喝了下去。 张铸魂脸上,泛起一阵安慰的微笑,探手入怀,取出一把金针,道: “你站过来。” 云震放下药碗,上前一步,站立张铸魂面前。 张铸魂道: “修练内功,有一种‘铜钟式’,你知道那种姿式么?” 云震瞠目道: “晚辈只知有坐、卧两种……” 归隐农道: “看这里,双腿半分弯,双臂微张,双目平视。” 说话中,做了一个“铜钟式”修练法姿式。 张铸魂道: “你按照归老前辈的样子,摆一个姿式。” 云震闻言,仿照山隐农的姿式,摆了个“铜钟式”吐纳法的架子。 张铸魂道: “闭上双眼。” 云震听了,急忙闭上双目。 张铸魂手拈金针,略一沉吟,插入了云震胸上,随即插上第二根,第三根,总共插上了十四根金针,始才住手。 他手法干净俐落,十四根金针,转眼插好。 那十四根金针,全都插在胸腹之间,每一根都是入肉—寸七分,尚有寸许露在体外,金光闪闪,耀眼生花,但全部金针都插在穴脉之外,没有一根沾穴道。 梅蕙仙道: “师兄就要施展‘六丁抱一大法’了么?” 张铸魂点了点,道: “诸位将要辛苦三天,不情之请,尚祈鉴凉。” 武婆婆道: “辛苦倒是小事,但你弄的什么把戏,总该先得说明。” 张铸魂微微一笑,道: “六丁抱一大法,具有很多妙用,眼前则是用来洗髓,打通云震的奇经八脉,冲破生死玄门,使他脱胎换骨,内功更上层楼。” 这时,云震心中依旧十分明白,呼吸通畅无阻,只是身子无法动弹,眼皮无法睁开,对众人讲的话,听得十分清楚。 只听武婆婆道: “六丁抱一大法既有这许多妙用,何必还要服用药物?” 张铸魂道: “云震内伤之重,已至一羽不能加的地步,必须有那药力治疗伤势,才可承受六丁抱一大法的熬炼。” 婆婆慨然道: “好吧,我们将云震看作你的弟子,任何辛苦,一概认了。” 张铸魂道: “多谢。” 转面向那两名道童道: “香炉、石鼓,全部移开。” 两名道童闻言,急忙将那古铜香炉和石凳移至屋角,腾出了大片主地。 张铸魂伸手一指,道: “有劳归老前辈,将云震移到中央站好。” 归隐农双手托住云震胁下,将云震移出了丈许。 张铸魂道: “诸位请以云震为‘天冲’,按北斗七星之位站好,白云道长为‘天枢’,周帮主‘天璇’、归前辈‘天机’、李贤弟‘天权’,武老前辈‘开阳’、梅师妹‘摇光’。” 这六人都是武林高手,举步之间,已然各自站好了自己的位置。 但听张铸魂道: “请诸位摒绝杂念,坐息片刻,真气内功收发由心,运转自如。” 这时,六人好奇心大盛,都想早点见识“六丁抱一大法”的真相,闻言之下,人人依言施为,谁也不愿打岔。 转眼间,六人已各就原地坐好,吐纳导引,调理体内的真气。 这六人都是武林高手,只有李元泰年纪较轻,修为较浅,内功稍欠精纯,但也入了上乘境界,因此,不过一盏热茶的时光,六人都已神仪内蕴,宝相外宣,入了人天交会,浑然忘我之境。 但听张铸魂朗声说道: “诸位请听在下的口令,我叫到某一穴道,请在云震身上轻轻拍上一掌。” 白瑛双眉一皱,心中暗道: “张大哥好生糊涂,话也不讲清楚,如果六个人一起出手。岂非乱作一团。” 突闻张铸魂道: “气海。” 白云道长那张纸上,第一个穴道名称正是“气海”,闻声之下,挺身而起,跨步上前,一掌向云震“气海”穴上拍去。 这一掌拍的轻而又重,但云震以那“铜钟式”的姿式站立,重心极为不稳,腹部捱了一掌,身子顿时向后一仰,眼看即要倒下。 但听张铸魂道: “灵台。” 梅蕙仙一听“气海”二字,已经一跃而起,飘身向云震移近,本以为自己也须在云震“气海”穴上拍击一掌,忽然听到“灵台”二字,想到自己纸上写的第一个穴道名称正是“灵台”,而此时自己刚巧掠过云震身后,那“灵台”穴就在手边,当即玉手一挥,一掌拍了上去。 云震前后各受一掌,身子微微一晃,未曾倒下。 只听张铸魂朗声道: “期门,天池、鸠尾、拈心……” 这时众人都已凑近云震,转眼之间,各人都在云震身上拍了一掌,张铸魂念的既不很快,亦不很慢,时间凑得恰到好处,六人各发一掌,竟是顺手而挥,丝毫不觉勉强。 但听张铸魂继续念道: “商曲、肩井、命门、分水、百会……” 他口中不歇,众人不用思考,信手而挥,每一掌都是顺理成章,而且进退趋避之间,配合得恰到好处,相互之间,一点不觉妨碍。 片刻间,每人各发了一十二掌。 这六人皆非泛泛之辈,击了十一二掌,每人都体会出其中的,奥妙,知道六人行为的方向利次序,早已经过严密的安排,只须以适当的速度,各自按着自己纸上所写的穴道发掌,就能进退自如,配合得天衣无缝。 片刻之后,张铸魂停止了口令,六人依旧此来彼往,交错盘旋,发掌不歇。 此时,石室中风声鼓荡,只见人影错杂,游走不息,一连串卜卜之声,那掌声节奏分明疾徐有致,听起来极为悦耳,每人举手投足如行云流水,交错来往如珠走玉盘,一眼望去,令人有赏心悦目之感。 须臾,众人又发觉一项奇妙之处,原来不但六人的步伐配合得极好,手掌落处,也有脉络可循,而每人一掌击出,既与自己的身形步伐配合,彼此之间也互相呼应,仿佛六人组成了一座阵式,正向云震攻击,时间与部位,顺理成章,配合的再好没有,因此有的人原本未曾熟记的穴道,这时不加思索,自自然然的记起出手之间,毫不迟滞。 虽然如此,张铸魂依旧目光灼灼,凝注六人,一瞬不瞬,不时口诵穴道之名,加以提示。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各人所记的百余穴道已快击完,云震已承受五六百掌,虽然落掌轻微,但因其受掌过多,以致周身血液沸腾,奇热奇痒,难过已极,但有那十四根金针钉在身上,既不能呻吟,又无法动弹,只有默默忍受。 忽然张铸魂道: “周而复始之时,请诸位以指代掌,速度稍慢,部位务须准确,不可偏差。” 武婆婆大声叫道: “一指点上死穴,岂不伤了云震的性命?” 张铸魂朗声道: “老前辈放心施为,有那金针护住心脏,性命可保无虑。” 语气微微一顿,纵声喝道: “气海。” 白云道长已击完最后一处穴道,闻声之下,骈指如戟,一指点在云震“气海”穴上。 展眼间,灵台、期门、天池,指下如雨,纷纷点戳在云震身上。 这已是周而复始,六人出手更为流利,但因游走不息,每一指皆须击实,又要全伸贯注,不能击错部位,故所耗的精力非常之大。 云震早已满面通红,浑身汗下,李元泰头上也冒出了汗水,再过片刻,归隐农与周公铎头上也见了汗渍,李元泰却已喘息起来。 这时,张铸魂深恐有人出手错误,两道目光锐箭一般,紧紧盯住众人落指,一丝不敢旁瞬,一忽工夫,额上也冒出了一片豆大的汗珠。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六人各自点完最后一处穴道,张铸魂松了一口气,朗声说道: “诸位暂请停手,各自歇息,恢复疲劳。” 六人闻言,齐齐住足站定,李元泰已累的头晕眼花,原地转了几圈,始才站稳,喘息道: “小弟功力太差,惭愧之至。” 双腿交盘,席地而坐,闭目调息。 这一个多时辰的劳累,已分出几人功力的高下,周公铎与归隐农强于李元泰,但也累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汉,武婆婆与梅蕙仙也是心急气促,额有汗渍,只有白云道长,依旧神凝气静,悠闭如故、没有劳累的样子。 此际,张铸魂下了云床,走近云震身前,一口气拔下了那十四根金针。 金针一拔,云震顿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双腿一软,跌坐下去,白云道长左手一伸,扶住了云震,未待张铸魂开口,双手已在云震身上推拿不歇,云震只觉得混身酸楚之极,虽咬紧牙关,仍旧呻吟出来。 张铸魂一顾白云道长,道: “药力早已行开,渗透了周身穴脉,他那内伤理该痊愈了。” 白云道长点了点头,道: “内伤业已痊愈,功力却未恢复。” 张铸魂道: “恢复功夫,还须另费手脚。” 武婆婆道: “适才那一阵折腾,就是‘六丁抱一大法’么?” 张铸魂道: “其中一端而已。” 归隐农笑道: “老前辈说的不错,那算得一种阵法,此一阵法,是因袭‘六丁抱一大法’而生,但非‘六丁抱一大法’本身。” 武婆婆道: “六丁抱一大法本身又是什么?” 张铸魂道: “那是内家真气在人体中相生相克,相转相成的变化,那变化配合起来,能产生一种特殊的作用,特殊的力量。” 武婆婆冷声道: “老婆子听不懂。” 张铸魂微微一笑,移目望去,山云道长业已住手,云震蜷伏在地,沉沉睡去。 归隐农哈哈一笑道: “这阵法威力不小,既与‘六丁抱一大法’有关,我看就叫作‘六丁大阵’吧!” 张铸魂道: “这阵法对老前辈无用处,但愿周帮主熟记此阵的变化,传授丐帮弟子,倒也不无裨益。” 周公铎双手抱拳,道: “张大侠厚赐,兄弟多谢了。” 张铸魂微微一笑,环顾众人一眼,道: “诸位小息片刻,等云震醒来之后,还是烦劳诸位。” 周公铎与归隐农闻言,立时走向一旁,盘膝坐定,闭目调息,梅蕙仙与武婆婆也各自静坐,培养精神。 云震这一觉,一直睡了两三个时辰,待他悠悠醒来时,众人早已静坐在原来的方位上,等着继续那“六丁抱一大法”。 只听张铸魂道: “云震,这一次没有金针护在心脉,也不定住你的身子,你依旧摆那铜钟架式,须以绝人的耐力,忍受那内家真力的熬炼。” 云震躬身道: “弟子遵命。” 双足一分,摆出那“铜钟”架式。 白云道长沉声道: “注意。” 滑步飘身,转到云震左侧,啪的一声,一掌击去。 云震身形一颤,觉得白云道长落掌的部位与前次不同,未及转念,左胸上已捱了一击。 原来这次是颠倒而行,六人左手执着那张素笺,右手挥掌拍占,进行的速度颇为缓慢。 约莫承受了二百余掌后,云震已热血沸腾,周身滚烫,各人掌上的力道,汇聚在他体内,使他奇经八脉中真气鼓荡,如波涛彭湃,混身发涨,有一种即将爆炸的感觉。 这滋味极为难受,比起受那“五阴搜穴”、“百蚁钻身”的苦刑更为难过,但云震咬紧牙根,默默承受,哼也不哼一声。 他毅力过人,能够忍人所不能忍,忽然,他感到每一掌击上身时,体内的真气就像潮水一般,向那受掌之处涌去,以与外来的力道相抗。 他先是一怔,继而想到:如果一个人的真气内力可以随心所欲,运动自如,那么,临敌动手之际,纵然捱上一拳一掌,全身能集于一点,与之相抗,那就不虑伤亡了。 心念转动,顿时暗中抱定此一意念,有人一掌击来,立时迫使全身的真气涌集过去,与那一掌对抗。 开始时,这仅是一种单纯的意念,但逐渐的,这意念与那现象合而为一,倒像真能控制体内的真气,与外力对抗了。 他本有一个坚忍卓绝的个性,忽然又感觉到,当自己心神专注,一心一意去控制体内的真气时,那种难受的感觉就减轻不少,因此索性摒绝杂念,全心全意去练习那控制真气之法。 忽听张铸魂峻声喝道: “诸位小心。” 语声甫落,白云道长已是中指一挺,在云震“期门”穴上点了一下。 “期门”穴在乳下一寸六分,傍开一寸,乃是人生三十六死穴之一,以重手法点,当时毙命,若以飞、云、摇、晃、旋五种手法点伤,十八日必亡,白云道长那一指点的很轻,云震仍是混身一颤,若非体内有那鼓荡不息的真气,势必要受重伤。 这时,六人全是以指点穴,云震眼看着各人的手指点来,不禁暗暗心惊,越发催动体内的真气,与各人的指力相抗。 慢慢地,各人手指点到云震身上时,那反弹之力越来越大,众人以为这是“六丁抱一大法”应有的现象,故而出手也越来越是沉重。 张铸魂目光如炬,早已看出真相,他未曾料到云震如此敏慧,心头的欢畅,无以言喻。 这第二次行法,用左了一个时辰,随后,白云道长又为云震推拿,这时云震已能自行提聚真气,张铸魂命他自行打坐,练那罗侯心法。 第三次行法时,方式一变,由两人的指同时击在云震身上,云震依然暗暗练那运转真气,抑制外力之法。 这石室深藏山腹之内,终年不见天光,全凭灯火照亮,众人时作时息,忽忽已过二日,第三日午间,第七次行法完毕,六人的任务已了。 经过这连日连夜的劳累,张铸魂与行法的六人,全已累精疲力竭,此时,张铸魂侧卧在云床上,云震与白云道长等席地而坐,都在坐息运功,白瑛与齐小冬不在室内。 石室中一片沉寂,灯光之下,人人脸上布满倦容,只有云震,虽闭目而坐,仍旧容光焕发,显得生气勃勃,混身充满了力量。 倏地,一阵急促的步履之声,传入耳际,室中之人纷纷睁开双目。 只见白瑛与齐小冬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丐帮弟子鲁成。 鲁成进入室内,向周公铎躬身一礼,道: “弟子鲁成,参见帮主。” 周公铎眉头一皱,道: “何事禀报?” 鲁成道: “罗侯宫派出了五十多名高手。” 周公铎冷冷道: “何谓高手?” 鲁成垂首道: “听铁脚长老说,那五十多人中,大半是往日黑道中名头响亮的脚色,比起一笔震三湘丁公望,要强过数倍不止。” 周公铎点了点头,道: “嗯!怎么样?” 鲁成道: “那五十多人,一过‘都庞岭’就分散开来,三五成群,分途北上,铁脚长老尚未探出他们的目的。” 周公铎沉吟一瞬,道: “还有什么没有?” 鲁成道: “那个绰号‘一掌公’的莫成,率领着两人,朝括苍山的方向行去,一路上查探罗侯公子的行踪。” 张铸魂眉头耸动,道: “那莫成是个相当厉害的脚色,他既出马,丁公望等人失风的事,只怕瞒不住他。” 周公铎微微一笑,道: “张大侠看来,咱们应该如何对付?” 张铸魂暗暗忖道:丐帮弟子虽然众多,真正高手却少,岂能独力与罗侯宫对抗。 心中在想,口中缓缓说道: “照理说来,此事该由在下和云震接下……” 周公铎含笑截口道: “同道友好,何分彼此。” 张铸魂道: “帮主义薄云天,在下不胜感激。” 语气微微一顿,接道: “十多年来,罗侯宫蓄精养锐,暗中扩充实力,眼前有静极思动,待机大举之势,在下觉得,丐帮独撄锋锐,未免不值。” 归隐农道: “丐帮的地盘,以北方为主,老朽也队为,最好是暂且忍耐,静以待变,必要时才正面交锋,若能拖到后年,泰山大会之后,就可来个直捣黄龙,犁庭扫穴,彻底消灭那藏污纳垢的罗侯宫。” 这两人讲的,皆是明智之言,周公铎老谋深算,纵然两人不劝阻,也不会冒着丐帮覆灭之险,骤尔与罗侯宫火拼。 只见他振衣而起,朗声笑道: “多谢两位指点,兄弟遵命行事,告辞了。” 拱手一礼,转身大步行去。 众人见他说走就走,连忙起身相送,周公铎一再辞谢,众人依旧出了甬道,一直送出石室门外。 云震突然越众而山,深施一礼,道: “帮主救援之恩,相助之情,晚辈永铭于心,徐图报答。” 周公铎哈哈一笑,道: “老弟台,报答二字太俗,我那小叫化多你这个朋友,老叫化已经不胜欣慰了。” 拉起小叫化齐小冬,转身扬长而去。 众人转回石室,刚刚坐定,张铸魂突然说道: “云震,你现在是否悟出,究竟什么才是‘六丁抱一大法’?” 武婆婆先是一愣,随即瞪目叫道: “好哇!你让大伙累的半死,原来真正的‘六丁抱一大法’,尚未施展出来。” 张铸魂苦笑道: “老前辈别误会,并非晚辈藏私,实在是内中的道理,极难解释清楚。” 武婆婆猛一转面,怒声道: “云震讲,究竟什么才是‘六丁抱一大法’?” 云震沉吟片刻,道: “弟子猜想,那种真气在周身穴脉中的起伏变化,才是‘六丁抱一大法’。” 武婆婆叫道: “你且说说,老婆子忙了三天,弄的又是什么把戏?” 云震脸色微微一红,道: “老前辈是在协助弟子,学那‘六丁抱一大法’。” 张铸魂点了点头,道: “难为你有此悟性,但不知是否已将心法熟记于胸,独自一人就能修练?” 云震犹豫道: “大概可以,但不知会不会弄错。” 张铸魂道: “你自认记得,那就不会行错。” 探手入怀,取山一本黄纸小册子,道: “近几年来,我闲来无事,玩味武学消遣,这奉小册子是我书写的札记,你带在身旁,闲暇之时,细加参洋,不无裨益。” 云震双手接过,惶然道: “弟子不能追随杖履,多侍候前辈几天?” 张铸魂摇首道: “世事多变,时光宝贵,你肩负重任,还是早奔前程的好。” 云震暗然道: “弟子恭聆指示。” 张铸魂道: “我也无法详细指点你,总而言之,天下事交给你了,你先追回‘玉符’,然后拿着‘玉符’去见那白石先生,见着了白石先生,就能学那‘六丁神剑’,学成了那项绝艺,天下事就大有可为。” 武婆婆叫道: “什么‘玉符’?” 张铸魂歉然笑道: “是太乙门的掌门令符,对于外人,并无实际用处。” 武婆婆冷然道: “谁是白石先生?” 张铸魂道: “那是先师的一位老友,世外高人,从未在江湖走动过。” 武婆婆道: “那白石先生住在哪里?” 张铸魂肃容道: “为策万全,先师临终之际,定下许多严厉的令谕,关于那白石先生的住处,晚辈不能对第二人吐漏。” 武婆婆微微一怔,道: “好多名堂,不过,你既格于师命,老婆子也不怪你。” 张铸魂微微一笑,道: “其实,老前辈若是有兴,大可陪同云震走一趟。” 武婆婆双手乱摇,道: “老婆子没有兴致。” 归隐农道: “请恕老朽插嘴,追回‘玉符’是一件相当困难之事,张大侠何不修一封书信,或是亲自陪同云震,去见那白石先生?” 张铸魂道: “此事早经约定,那‘玉符’是见面的信物,白石先生认符不认人,纵然在下亲自见那白石先生,也无法取得‘六丁神剑’的秘笈。” 武婆婆冷笑道: “哼!笑话。” 张铸魂道: “由于敌人势大,我又命如游丝,先师迫不得已,才请那白石先生代为保管秘笈,这是万全之策,否则的话,晚辈一死,那秘笈就不知落何人手中了。” 归隐农道: “如今那‘玉符’落在旁人手中,倘若有人拿着‘玉符’去见白石先生,是否会捷足先得,将那‘六丁神剑’骗去?” 张铸魂道: “那倒不会,一则得到‘玉符’之人,不知此中的安排,纵然知道此中安排,也不知道白石先生的住处,纵然探出了白石先生的住处,见到了白石先生,也未必经得起考验。” 武婆婆道: “什么考验?” 张铸魂: “那是先师设计的一些办法,详细情形,晚辈也不清楚。” 直到此时,云震才弄清楚那“玉符”的用处,想到此物关系如此重大,却被自己轻易失去,不禁大为懊恼,恨不得立即动身,早日将那块“玉符”追回。 但听归隐农道: “张大侠,万一那块‘玉符’寻不回来,或是已经被人毁掉,那却如何是好?” 云震宛如被人在心口击了一拳,混身一震,脸色大变,两道惊恐的目光,凝住着张铸魂,一瞬不瞬。 张铸观干笑一声,道: “在杭州时,我因命在旦夕,自忖必死,只好将‘玉符’匆匆交给云震,不想白云道长赶来。延留住了我的性命,天下事尽多意外,千算万算,人算不如天算,许多事不得已而为之,出了问题,也只好另谋补救之道,此刻想来,在下也不知如何是好。” 梅蕙仙突然说道: “云震,那块‘玉符’已经被人毁掉,你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云震微微一怔,道: “习那‘六丁神剑’,为的是对付罗侯神君与打水姑娘,万一‘玉符’已毁,神剑难得。 弟子依旧以此蝼蚁之身,与那二人周旋到底,” 梅蕙仙含笑道: “那两人非同小可啊!” 云震毅然道: “事在人为,弟子尽力做去。” 张铸魂沉声道: “好!这样就够了,患得患失,成不了大事,你现在就动身吧,天地悠悠,人寿几何,趁着有生之年,全力作为一番。” 云震眼眶一红,仆身下拜,道: “弟子告别。” 他突然感到,张铸魄的生命,早已注入自己的身体中,天地虽大,无论自己走到哪里,张铸魂将永远与自己同在,两人的心灵已合而为一,对张铸魂,已是不须言语表白了。 忽听归隐农道: “张大哥,老朽左右无事,有意陪伴云震,略效识途老马之劳。” 张铸魂拱手道: “老前辈作伴,云震获益不浅,在下感同身受。” 那一本和尚道: “张大哥,师父死的时候,交待我向太乙门报恩……” 张铸魂截口道: “兄弟别提报恩二字,你若无事,也和云震盘桓几日吧!” 一本和尚道: “很好,我把他看成你的弟子,决不亏待他。” 云震暗想,有此二人结伴,追寻“玉符”确是大有帮助,当下一一告别,与归隐农和一本和尚离开石屋,登程北上。 这一次北行,与一年前大不相同,一来云震已经长大成人,二则身负武功,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最主要的是,经过这一次生死大劫之后,思想已经成熟,加上承担了一副万斤重担,以致气宇、风华、举止、神情,全都为之一变。 时光流转,忽忽半月。 这日晨明,金陵王府门之外,来了老少三人。 当先一人正是云震,浓眉朗目,玉面朱唇,宽袍博带,衬着魁梧的身形,举步之间,威风虎虎,顾盼之间,英气迫人。 身后那位银髯飘拂,肩插长剑的青袍老者,正是黄山剑客归隐农,一本和尚身披大红锦缎绣金袈裟,手中依旧提着那粗如酒杯,银光灿烂的禅杖。 时在新春,瑞雪初停,阳光下,—行三人,步上石阶,来至高府门前。 门后长凳上坐着十名看门的健仆,一瞧来客衣冠不俗,气宇不凡,顿时纷纷起立,急步迎了上前。 其中一人欠身道: “三位贵客何事到访,如是访友,请容小的们通报。” 云震袖中取出一张大红名刺,道: “荆州云震,求见尊府主人。” 那健仆一听要见主人,脸上立即露出迟疑之色,接过名刺,道: “公子爷是应约而来的,或是自行到访?” 此人虽属仆役之流,眉目间却流露着一股精明强干之气,大有若不盘问清楚,就不通报之势。 云震两道剑眉皱了皱,沉声说道: “我与你家小主人有一面之识,你可向她请示。” 一本和尚怒声道: “告诉高洁,就说‘小瑶池’来了云震,问她见是不见?” 那健仆脸色一变,躬身道: “云公子稍待,小人立即通报。” 转身奔了进去。 约莫等候了盏茶时光,宽大的屏风后,步履沓沓,转出来男女数人。 走在最前的,是一位秃头、白髯,红光满面的锦袍老者,接着是一位白发萧萧,手拄钢杖的老妇,和一个绮年玉貌,遍身翠绿的美婢,再后面老少四人,全是男子。 云震当门而立,一眼望去,七人中倒有三人见过,其中那老妇是铁娘,绿衣美婢是高洁的贴身侍婢引凤,另外一人则是高府管家单彤。 那三人转过屏风,突然发觉,云震仿佛变了一人,若非早得通报,三人几乎认不出云震了,不禁一起怔住,尤其那俏婢引凤,两道勾魂摄魄的目光,牢牢盯在云震脸上,张着那樱桃小口,似想大声惊叫。 但听那秃头老者洪声一笑,道: “老朽谷涛,迎迓来迟,云公子恕罪。” 云震暗暗忖道:此人中气充沛,声震屋瓦,显是内功极为深厚,但不知在高府身居何职? 心中在想,双手抱拳道: “来得鲁莽,尚请原谅。” 那谷涛洪声笑道: “哪里,哪里。” 拱手肃容,接道: “敝主人二门迎客,云公子请。” 云震一抱拳,道: “得罪。” 大步走了进去,归隐农、一本和尚在后相随。 转过屏风,穿过一座厅堂,接着是一条甬道,步出甬道。绕过一座照壁,转向一座华堂走去。 一本和尚倏地笑道: “当真侯门深似海,好大的宅第。” 那谷涛洪声一笑,转面道: “大师夸奖,尚未请教。大和尚上下如何称呼?” 一本和尚道: “嵩山一本。” 谷涛道: “昔年名震江湖的大方头陀……” 一本和尚傲然道: “那是咱家的师父,不过已经圆寂了。” 谷涛容色一动,转面一望归隐农,道: “请恕谷某眼拙,这位老英雄贵姓大名?” 归隐农含笑道: “老朽归隐农。” 谷涛哈哈一笑,抱拳道: “原来黄山剑客驾到,失礼,失礼。” 归隐农还了一礼,笑道: “曾闻西北道上有一位成名英雄,人称‘独霸西天’……” 谷涛呵呵大笑,截口道: “昔年匪号,早已弃置不用,倒叫归老英雄见笑了。” 云震心中暗道: “西天一霸,作了金陵王的家将,看来高华这座府第,确是藏龙卧虎之地了。” 谈笑中,众人已走到那府堂之外,谷涛忽然驻足站定,朝云震抱拳说道: “恕不多送。” 那俏婢引凤欠身一礼,道: “公子爷请随婢子来。” 谷涛满面含笑,道: “归老英雄与大和尚,请随老朽入内奉茶。” 将手一伸,朝那华堂门中比了一比。 云震与归隐农闪电般交换了一瞥眼色,两人一样心思,觉得既是自行投到,到此地步,势不能畏缩不前,暗想来者是客,对方总不能不顾江湖规矩,骤然动手,只要能全身而退,纵然此行目的不达,那也无所谓了。 两人目光一触,有了默契,云震朝引凤一摆手道: “请头前带路。” 引凤嫣然一笑,蛮腰一扭,转身行去,云震跟在她的身后,那铁娘手拄钢杖,随后而行,一本和尚眼望三人的背影,愣了一愣,突然叫道: “云震慢点,我陪你一起去。” 人步追了上去。 那铁娘猛一回身,愠道: “你这和尚,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 一本和尚瞪目道: “谁家的规矩?” 铁娘怒声道: “咱家的规矩。” 一本和尚吼道: “洒家不管你规矩不规矩……” 铁娘勃然大怒,不待他将话讲完,厉声喝道: “臭和尚,老娘叫你识得厉害。” 呼的一杖,当头击去。 这一杖泰山压顶,振起一阵疾劲啸风,势道凌厉无比,一本和尚吃了一惊,心中暗道: “难怪这老婆子气势汹汹,果然有几分本领。” 他心中在想,口中也念念有词,肥胖的身躯横里一闪,避过敌杖,双手抓住禅杖尾端,一招“横扫千军”猛地反击过去。 铁娘怪叫道: “好哇!老身已经上十年没有开杀戒了,今日有我这钢杖,就没有你的银杖,有你……” 但听当的一声巨响,火星飞溅,余音枭枭不绝。 双杖交击,两人同被震的虎口一荡,手臂发麻。 铁娘叫道: “好秃驴,果然有几斤蛮力,再接老身一杖。”呼的一杖,拦腰击去。 一本和尚冷笑道: “谁还怕你不成。”禅杖一横,猛然迎去。 只听锵的一声巨响,金铁交鸣之声,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 云震暗暗忖道: “今日来此,为的是查探‘玉符’的下落,此事只能智取,这铁娘仅是高家一名手下,纵然将她击败,也解决不了问题。” 心中盘算,铁娘与一本已是双杖交挥,狂风暴雨般恶斗起来。 这两人用的都是长兵器,力猛招沉,打得凶悍无比,观战之人,被迫得纷纷闪避,后退不已。 云震看了数合,朗声叫道: “两位住手,请听在下一言。” 铁娘骄狂自大,一本和尚好勇斗狠,恶斗方酣,虽听云震劝阻,两人充耳不闻,恶斗如故,谁也不加理会。 云震眉头一蹙,扬声道: “两位暂停片刻!” 铁娘冷冷说道: “人微言轻莫劝架,你就站在一旁观战吧!” 云震闻言,不禁怒气暗生,脸色一沉,道:“在下请两位住手。” 声甫落,霍地迈上一步,双手一分,陡然抓住了两人的兵器——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 第十章 云震陡然抓住了两人的兵器,这一着大出众人意外,刹那间,人人色变,全被震住。 要知,铁娘和一本和尚都是第一流身手,抓住两人的兵器,乃是谈何容易之事,何况正当激战之际,杖动如风,劲力山涌,若无远胜二人的力量,纵然抓到,亦是把持不住。 铁娘先是一怔,随即满面通红,厉声喝道: “撒手!”力贯双臂,猛地夺钢杖。 云震冷然笑道: “老婆婆好大的火气。” 右手一松,放了一本的禅杖,左手一抖,钢杖朝前一送。 铁娘恼羞成怒,全力夺杖,忽觉一股雄浑之圾的力道,涌上身来,不觉混身一震,蹬蹬蹬连退三步,落足之处,地面石板,全被被碎。 一本和尚双目圆睁,怪声叫道: “哈哈!难怪张大哥当你红孩儿下凡,原来真有这大本领。” 铁娘羞忿难当,钢杖一振,狞声道: “好小子,老身和你拼了。” 蓦地,一个细若蚊蚋,阴沉无比的声音道: “铁娘退下。” 这声音起自铁娘耳畔,仅只她一人听到,众人只见她脸色一变,毫不迟疑,转身疾奔而去。 金陵王府十的人,似是见惯了这种突然的变化,人人脸色肃穆,一言不发,云震和归隐农虽觉有异,却是不明内情。 一本和尚愣了一愣,叨唠道: “老妖怪,不告而退,定有诡计。” 云震微微一笑,道: “大师请在前堂等候,在下单独去拜会高府的主任。” 一本和尚道: “咱家那死去的师父说过,江湖道上,有很多鬼蜮伎俩,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危险得很。” 云震肃容道: “金玉良言,理当谨记于心。” —本和尚道: “那么你要小心了。” 云震点头应了,转身向那引凤道: “有劳姑娘带路。” 引凤嫣然一笑,莲步姗姗,转向左边的回廊走去。 金陵王府屋宇连绵,崇闳壮丽,这一条回廊,长达二十余丈,引凤在前带路,行至无人之处,忽然脚步一慢,与云震并肩而行,娇声笑道: “公子爷,最近几日,我家小姐情绪不佳。你见着了她,尚请容忍一点。” 云震淡然道: “既然你家小姐情绪不佳,在下就求见高员外吧!” 引凤回眸一笑,道: “我家员外,向来不见外客。” 云震淡淡一笑,突然问道: “高老员外膝下,共有几位女公子?” 引凤微微一怔,柳眉一挑,道: “公子爷一共认识几位高小姐?” 云震暗暗忖道:这个丫头十分慧黠,若不使点机诈,怕是套不出话来。 心念转动,不禁莞尔一笑,道: “在下认识两位高小姐。” 引凤讶然笑道: “两位高小姐,叫什么名字?” 云震道: “一位闺讳洁,另一位芳名雯儿。” 引凤那点漆般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娇声笑道: “这就奇了,咱们家只有一位小姐高洁,没有高雯儿。” 云震含笑道: “也许在下张冠李戴,弄错人了!” 引凤嫣然一笑,道: “云公子武功进步得真快啊,真是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了。” 云震淡然一笑,道: “侥幸获得一位前辈栽培,不劳而获,说来惭愧。” 提到武功,不禁想到羁留在大盆山的张铸魂,一时之间,忽忽不乐起来。 引凤本待追问一句,发觉云震脸色沉重,愀然不乐,话到口边,终于忍住。 两人默然而行,须臾,走到回廊尽头,一色灰石墙垣,围住一所林木蓊郁的花园,花园之后,楼阁巍然。 引凤领着云震,穿过一座月洞门,道: “过此即是内宅,外府的人,非奉传召,不得擅入。” 云震心事重重,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引凤见云震没有兴致讲话,只得默默带路,两人穿过碧树翠竹,进入一座高楼,引凤将云震领进一座小花厅坐定,欠身一礼,道: “公子爷宽坐,婢子请小姐。” 云震道: “姑娘请便。” 引凤双目含笑,向云震脸上扫视一眼,蛮腰一扭,转向内室走去,一名青衣小婢,手捧托盘,奉上了一杯香茗。 云震独坐厅内,心头泛着一种悒郁、惆怅、忐忑不安的感觉,雯儿,一个娇美如仙,纯朴善良的少女,云震曾与她同隐深山,过着神仙眷属般的口子,那如胶似漆,刻骨铭心的爱情,云震永远无法忘记,然而,那奇突的变化,那不合理的结局,云震百思莫解,却也永远无法忘怀。 雯儿像是一个梦幻中的人,似乎在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雯儿这个人,关于这一点,云震不知想过多少遍。有时,云震想到高洁,觉得雯儿与高洁之间,似乎有—种神秘的关联,这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云震每次想到此事,结果,总是陷于无边的迷惘痛苦之中。不过,他终是一个生具慧根的人,每当感到迷惘、痛苦之时,他就想着张铸魂的知遇之恩,想着“泰山大会”,想着“玉符”,想着自己肩负的责任,他时时警惕,时时自勉,不使自己意志消沉。 此际,他脑海中又浮现出雯儿的倩影,重又陷于那无边的迷惘与痛苦中。 倏地,一阵细碎的步履之声,传入耳际。 他霍然警觉,心头暗暗自责,忖道: 我今日来此,日的在于查探‘玉符’的下落,一己的私情,务必丢开。 转念间,忽觉眼前一亮,金陵王那独生爱女高洁,与俏婢引凤,相继走入了厅内。 高洁身穿一袭黑绸长衫,满头秀发,乌光闪亮,那美玉般的脸庞,略见清瘦,但却愈发显得美艳不可方物,而那寒冰般的冷漠,也比以前更甚。 云震见高洁进入厅内,急忙离座而起,拱手为礼,本想讲几句寒喧之言,但目光一触高洁那冷艳的脸庞,心头陡然一凉,话到唇边,终于忍住。 高洁螓首微点,默然入座,两道冰冷的目光,在云震脸上转了一转,神色冷漠之极,那引凤侍立在高洁身后,忽然窃窃嘻笑,道: “云公子惠然到访,有何见教啊?” 云震暗道:“高洁冷漠傲慢,拒人于千里之外,难得这丫头从中圆转,方便不少。” 心中一面在想,一面抱拳说道: “有一件小事,特来求教,尚祈念在武林一脉,不吝指教。” 引凤等了一等,见高洁不肯接口,不禁窃窃一笑,道: “指教不敢当,但不知是什么事情?” 云震道: “此事起因于一年之前,当时在下受人之托,代送一物去往北地……” 引凤插口问道: “代送什么?” 云震道: “一块翠玉,正面刻一人像,背面刻着一道符录。” 引凤柳眉一蹙,道: “愿闻其详?” 云震道: “当时在下年轻识浅,武功又极低微,行至途中,遇到一个名叫裴大化的偷儿,一时不慎,被裴大化将那玉符扒去。” 引凤卟哧一笑,道: “裴大化武功虽然低微,却有神偷之名,你遇上了他,那是贼星高照,自然要吃亏了。” 云震脸卜闪过—丝愧色,道: “但裴大化也时运不济,他窃得玉符之后,遇上尊府属下温老四,被温老四击成重伤,夺去了玉符。” 引凤容色耸动,道: “哦?温老四在客店中被人剌死,公子是知道的了?” 云震点了点头道: “温老四被刺身死,在下赶往客店,搜索温老四的尸体,那玉符已不翼而飞,下落不明了。” 引凤眉头耸动,道: “如此讲来,玉符该是落在刺客手中了。” 云震道: “在下也是如此判断,因温老四劫夺玉符之时,有屠老三在场,是以在下怀疑刺杀温老四之人,即是那屠老三。” 引凤含笑道: “分赃不匀,因利忘义,也是大有可能之事。” 云震道: “在下追随不舍,夜入屠老三的房内,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屠老三也步温老四的后尘,遭人谋害,死于旅店中,那玉符也不知去向了。” 引凤双眉一蹙,道: “这两人被刺身死的事,婢子是知道的……” 语声微微一顿,接道: “如此说来,玉符的线索岂非中断了?” 云震冷冷一笑,道: “在下有一种揣测,只是语涉冒昧,不敢讲出口来。” 引凤眼珠一转,道: “公子有话,但讲无妨。” 云震道: “当日,尊府属下共有十余人之多,彼等同行同止,食宿与共,愚意以为,如金老大等人,俱都难逃谋杀同伴之嫌。” 引凤莞尔一笑,道: “如此说来,婢子也是凶嫌之一了。” 云震俊面微微一红,道: “在下并未怀疑姑娘。” 引凤娇声笑道: “厚此薄彼,岂非有失公道?” 云震心中暗道: “好丫头,你倒戏弄起公子爷了。” 心中在想,口中缓缓说道: “说来惭愧,屠老三被刺丧命时,在下适在客店屋顶,以时间推算,绝非姑娘所为。” 引凤笑道: “好啊!深夜之间,偷窥妇女,我还当公子爷是位正人君子哩!” 高洁突然而色一沉,目挟霜刃,凝注云震一眼,冷冰冰说道: “人是我杀的,玉符在我手中。” 云震混身一震,霍然色变道: “姑娘讲的可是真话?” 高洁冷然道: “谁与你玩笑不成?” 霎时间,厅内死一般寂静,此事的真相,大为出入意外,连引凤也是满面惊愕之色,大有无法置信之势。 这高洁体如桃李,冷若冰霜,一言出口,仿佛一支利箭,直向云震心口射去。 云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瞬息之间,脸色数变。 默然半晌,云震倏地嘿嘿一笑,双手抱拳,道: “姑娘明鉴,在下不辞万死,务必收回玉符。” 高洁冷冰冰说道: “如何收法?” 云震肃容道: “但凭姑娘吩咐。” 引凤插口道: “小姐,咱们要那玉符无用,就请云公子找点宝物来交换吧……” 语声微微一顿,接道: “这样好啦,云公子通晓‘罗侯心法’,让他抄一篇‘罗侯心法’交换吧!” 高洁冷然道: “你退下,示奉传召,不许进来。” 引凤脸色一变,呆了一呆,默然向厅外走去。 云震淡然一笑,道: “姑娘尊意如何,是否愿意在下抄写一篇……” 高洁不待他将话讲完,截口说道: “交换之事免谈。” 云震微微一怔,道: “姑娘想必胸有成竹,就请吩咐吧!” 高洁道: “较量武功,你未必是我的对手,纵然你胜过我,也无法收回玉符。” 云震惑然道:“那么……” 高洁冷冰冰说道:“只有一个办法,我将玉符退还给你。” 云震心头大为激动,道: “什么办法?” 高洁阴沉沉说道: “死,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云震气极而笑,道: “谁死?是姑娘死,或是在下死?” 高洁漠然道: “当然是你死,小小一块玉符,你知我藏在何处,我若先你而死,你就永远,无法找到那块玉符了。” 云震气塞胸膛,连喘两口大气,道: “如果我不愿就死呢?” 高洁冷然道: “我毁掉玉符,如此而已。” 云震嘿嘿干笑,道: “好办法,但我死去之后,还要那玉符何用呢?” 高洁漠然道: “陪葬,你死之后,那玉符伴你长眠地下,永远为你所有。” 云震双眉连蹙,道: “姑娘是存心与在下为难了?” 高洁摇首道: “我存心不让你活在世上,如果此计不成,我将另生一计,直到你丧命为止。” 云震厉声道: “为什么?” 高洁冷漠如故,道: “不为什么。” 云震啼笑皆非,觉得这高洁不可理喻,当下右手疾伸,闪电般扣住了高洁的手腕,冷笑道: “姑娘想置在下于死地,在下只好先下手了。” 高洁漠然不动,冷冷说道: “杀了我,你仍然收不回玉符,至于我高家找你报仇索命之事,那也不用提了。” 云震怒极而笑,道: “你死也不怕,那是真正厉害了。” 高洁无动于衷,云震无奈,只好松掉她的手腕,高洁抬起手臂一看,雪白的皓腕上,多了一道乌青痕印。 她右手揉了一揉左腕,随即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羊脂玉瓶,拔开瓶塞,倾出一粒黄豆大小的白色药丸,投入云震茶杯之内,道: “你饮此一杯香茗,无论生死,我立即将玉符还你。” 云震低头一看,那粒药丸投入茶杯中,霎时溶化,一杯香茗,依然原样。 这是一个微妙的僵局,高洁心硬如铁,决意置云震于死地,而又毫无顾忌,云震势必收回玉符,但却一筹莫展,完全找不出制服高洁的办法。 他忧思隐隐,满怀愁绪,正当搜索枯肠,苦思良策之际,忽觉右手腕一紧,手腕又被高洁扣住。 云震先是一怔,随即哑然失笑,道:“姑娘意欲何为?” 高洁神情木然,冷冰冰说道:“非是我心肠歹毒,只怨你生来命苦。” 右手端起茶杯,送别云震口边。 云震又惊又怒,道: “我与你究竟有何仇怨?你……” 高洁不待他将话讲完,截口说道: “你生来忠厚,还是糊涂死去的好。” 话一讲完,五指一紧,一股内家真力,透体而入,突向云震心口冲去,云震心房一痛,口齿顿时一张,高洁毫不犹豫,右手一倾,一杯香茗,直向云震口中灌去。 这变故既不合情理,来的又是如此突然,云震做梦也未想到,高洁说做就做,丝毫不留转圆的余地。 刹那间,茶已灌入云震腹内。 但听一声惊叫,引凤飞扑而来,猛然向高洁的手臂扑去,口中嘶叫道: “小姐……” 高洁杀气盈面,厉叱道: “贱婢敢尔。” 卜的一掌,击在引凤背上,打得引凤鲜血狂喷,横飞七尺,摔倒在地。 这都是瞬间的事,一股求生之念,崛起于云震胸中,就在高洁一掌击在引凤身上,哇的一声,将胃中所储之物,尽皆呕吐出来。 此时的云震,武力见识,皆非等闲,这一吞一吐间,已觉察出高洁投入茶杯中的那粒药丸,确是一种剧毒无比的药物,虽然及时呕吐出来,依然还是中毒很深,后果堪虑。 高洁未曾料到,紧要关头,引凤竟敢多事,也未料到云震临机应变,立即吐出腹之中物,这接连的意外,使她怔立当地,一时之间,也失了主意。 云震含怒望了高洁一眼,觉得这女子有如鬼魅,可怕之极,想到引凤的救命之恩,急忙移步过去,俯身察看她的伤势。 引凤脸白如纸,嘴角血迹殷殷,一见云震过来,双目之内,泪如泉涌,滚滚而下。 云震双臂一伸,扶她坐起,恻然道: “姑娘伤势如何?” 引凤泪流满面,低声道: “婢子死不足惜,公子速即离去,玉符之事,改日再作商议。” 忽听一本和尚高声叫道: “云震,你在哪里?” 云震急步走到门边,道: “晚辈在此。” 一本和尚与归隐农并肩走了进来,归隐农目光如电,老远就看出云震脸色有异,急忙走了过来,道: “老弟中了暗算?”云震道: “晚辈中了毒。” 一本和尚大惊夫色,叫道: “快抓住高洁,逼取解药。” 云震苦苦一笑,转面望去,就这顷刻之间,高洁与引凤俱都失了踪影。 一本和尚大步冲入厅内,禅杖一顿,人声喝道: “大胆高洁,快将解药取来。” 云震莞尔一笑,道: “大师不用叫唤,咱们走吧!” 一本利尚怒道: “我放一把火,烧光她这巢穴,看她交不交出解药来?” 云震朗声一笑,拉起一本和尚,转身向外走去。 归隐农忧形于色,道: “老弟中毒甚深,没有解药,怕是不行。” 云震苦笑道: “此地卧虎藏龙,高手如云,当真冲突起来,我三人不是敌手,” 一本和尚双眼一翻,道: “力战而死,强于低头认输。” 云震笑道: “在下俗事未了。不愿就此死去。” 归隐农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老弟所中之毒,若不致命,暂时退走也好。” 一本和尚无奈,只得跟随二人走出楼外,心中余恨难消,口内不住地咒骂高洁。 此时,花园中积雪犹在,两名垂髫小婢,正在清扫积雪,三人走过,二小婢视若无见,依旧低头工作。 三人业已过去,忽然闻得其中一名小婢曼声吟道: “清江碧草两悠悠,各自风流一种愁,正是落花寒月夜,夜深无伴倚字楼。” 那小婢年纪不过十一二岁,姿容秀美,声如出谷黄鹂,悦耳之极。 云震心念一动,转面望之,见那小婢手扶竹帚,仰望高洁居住的那座高楼,容止若思,不知想些什么? 须臾,三人步出园门,西天一霸谷涛早已率领从人,立在门外等候,亲送三人出府,词色谦恭,如对贵宾,一本和尚余怒未息,几次想破口大骂,被归隐农暗暗止住。 离了金陵王府,云震心情一松,顿觉头晕口眩,心口隐隐作痛,情知是那余毒作祟,急忙提起一口真气,护在脏腑,疾步朝所住的客栈走去。 回至客栈,云震立即上床坐定,调息运功,清除体内余毒,归隐农与一本和尚带上房门,退回自己房中歇息。 云震以罗侯心法,功行百骸,炼那残留在脏腑中的余毒。 此时的云震,内功精进,一日千里,虽武林一流高手,亦难比拟。 高洁那粒药丸,混在茶水之内,云震及时吐出,幸而中毒不深,一两个时辰,云震已将残留体中的余毒炼化,又坐息了片刻, 接着练习“六丁抱一大法”。 云震力求上进,练武极为勤奋,有时整夜打坐练功,不眠不休,刻苦之极,归隐农与一本利尚见了,异常感动,因之对云震口渐敬重,爱护之心,也日益加深。 傍晚时分,酒饭备好,云震始才练功完毕,三人秉烛进食,本和尚追问云震见着高洁的情形,云震满怀感叹,将当时情形,扼要讲了一遍。 一本和尚大惑不解,道: “倒底是为了什么?高洁定要置你于死地?” 云震苦笑道: “在下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但知高洁邪僻乖张,难以常情理论。” 归隐农道: “老弟可曾探听到雯儿的消息?” 云震摇首道: “那引凤丫头,不承认高家有雯儿这个人。” 一本和尚冷冷道: “有时候我也怀疑,日久成痴,将梦境当作了真实。” 归隐农笑斥道: “和尚别说傻活。” 一本和尚瞪目道: “那么雯儿在哪里?世上岂有那么可爱的人儿,那么美好的人儿,怎么又面目一变,翻脸不认人,反而给他一掌,扬长而去?” 归隐农道: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有的事看来不合情理,但若明白了其中的原因,那就无足为奇了。” 一本和尚叫道: “好啊!你且说说,雯儿究竟是谁?高洁为什么要置云震于死地?原因何在?” 归隐农笑道: “莽和尚,这原因一时难明,但若探出了其中的原因,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云震执杯沉吟,道: “在下另有一事,百思莫解。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一和本尚道: “什么事?” 云震道: “那引凤是高洁的贴身侍婢,心腹丫头,理该对主忠心,高洁以药茶毒我,欲置我于死地。引凤却不惜性命,出手拦阻。” 一木和尚道: “这道理很简单,太简单了。” 云震微微一怔,道: “在下清教。” 一本和尚端起酒杯,一仰而尽,道: “这还不简单,你年纪轻,人英俊,那丫头偷偷地爱上了你,当然舍命相救罗,嘿嘿!若是高洁她毒杀我和尚,那丫头才懒得理会哩!” 归隐农放声一笑,道: “和尚胡言乱道,哪有这种道理?” 一本和尚道: “那么你讲吧,引凤力什么吃里扒外,反而救云震?” 归隐农沉吟道: “依老朽判断,引凤定是认为高洁不该杀云震,万一杀了云震,必然后悔,或是后果堪虑,所以才冒生命之险,出于拦阻,这正是对主忠心的关系。” 一本和尚瞠目道: “哦!为什么高洁不该杀云震?为什么要后悔?怕什么后果?难道是怕张大哥和我等寻仇么?” 归隐农莞尔一笑,道: “高洁目中无人,岂惧我等寻仇,不过,此中的道理,我也猜不透。” 转面一望云震,接道: “老弟是否觉得,谷涛对咱们异常客气。那铁娘不战而退,也有容让之意?” 一本和尚怒声道: “不客气又怎样?” 归隐农道: “谷涛号称西天一霸,虽然进了金陵王府,也不曾轻易对人客气,那铁娘更是出名的狠人,凶名久著,非临阵退缩之人。” 云震点了点头,道: “老前辈所见甚是,引凤也是极力和缓局面,与高洁的态度,迥然不同。” 言罢,即低头沉思起来。 一本和尚道: “做丫头的,当然是穿针引线,想你若是娶高洁为妻,那丫头陪过门来,作个小妾,岂不皆大欢喜了。” 云震脸上一红,道: “大师说笑了。” 一本和尚瞪目叫道: “你知道红娘与张生的故事吗?” 归隐农笑道: “和尚少混活,此事关系重大,必得找出其中的真相。” 云震轻轻叹息一声。道: “在下别的不怕,就怕高洁真的毁了‘玉符’,那就麻烦了。” 归隐农道: “想来不会,只是时光有限,须得早日弄过手来,否则迁延时日,必误大事。” 一本和尚突然将酒杯一顿,道: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早日收回‘玉符’。” 云震容色一动,道: “大师有何高见?” 一本和尚兴奋地道: “办法很简单,咱们夜入高家,虏来高洁,严刑拷打,逼她交出玉符,我就不信,她真不怕死。” 归隐农笑声道: “此是下策,一则,金陵王府高手如云,高洁本人也很了得,虏她不是容易的事。二者,高洁未必是畏刑之人,她若宁死不屈,硬不交出‘玉符’,咱们仍旧无可奈何。” 云震漠然一笑,道: “老前辈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此计虽属下策,别无良策时,也只得姑且一试。” —本和尚扔下酒杯,道: “好!咱们立刻动身,抓来高洁,教她知道我和尚的厉害。” 归隐农哑然失笑,道: “和尚稍安勿躁,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咱们并未决定今夜动手啊!” 一本和尚大为不满,道: “要干就干,畏刀避剑,算什么好汉?” 云震含笑道: “此事须得一举成功,否则画虎不成反类犬,万一反为对方擒住,那就更难了。” 一本和尚连连摇头,道: “你们做事畏首畏尾,不是大英雄、大豪杰的样子。” 归隐农哈哈一笑,端起酒杯,向一本和尚比了一比,两人干了一杯。 云震心绪万端,沉思有顷,望向归隐农道: “晚辈觉得,没法见一见金陵王本人,或许有所收获。” 归隐农沉吟道: “老朽倒是觉得,必须先找出雯儿,‘玉符’之事,才有解决之望。” 云震双眉一蹙,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归隐农道: “老朽有一种想法,高家的下人,对老弟异常客气,定是因为那雯儿的关系,必是老弟与高家是敌是友尚难判定,彼等身为下人,明哲保身,自不敢贸然得罪老弟你了。” 云震苦笑道: “此事扑朔迷离,晚辈也莫名其妙。” 归隐农正色道: “老朽还有一种想法,高洁想置老弟于死地,一定也是因为雯儿的缘故,老弟与雯儿同居深山,情若夫妇,这已是不可磨灭的关系,高洁欲取老弟的性命,若非因为此事,那就再难解释了。” 一本和尚道: “对!高洁与雯儿定是同胞姊妹,高洁心中妒疾,所以要取云震的性命,我敢打赌,这判断一定不错。” 云震苦涩一笑,道: “大师判断,教在下惶恐得很。” 归隐农道: “老朽觉得,眼前最重要的事,还是先探明雯儿的下落,或者说是雯儿与高洁的关系,若能解开这个症结,才有索回玉符之望。” 一本和尚忽又把酒杯一顿,道: “可是,雯儿与云震情若夫妇,一双两好,相爱无间,为何又反脸成仇,要取云震的性命?” 归隐农道: “唉!这一点讲过多少次了,此事大违常情,只有找到雯儿之后,请她自己解释。” 云震心事重重,吃了两杯闷酒,越发感慨丛生,突然想起在金陵王府花园中时,听那小婢吟的诗句,不禁喃喃吟道: “清江碧草两悠悠,各自风流一种愁,正是落花寒月夜,夜深无伴倚空楼。” —本和尚双目一翻,道: “这瘟诗,讲的什么?” 云震赧然道: “大概是讲,某一闺中妇女,不胜孤独幽怨之意,在下也不太懂。” 一本和尚看出他是不好意思讲,于是追问道: “这首诗是什么人作的?” 云震道: “在下也不清楚。” 一本和尚道: “你读书很多,怎么一首诗也弄不懂,谁作的也不晓得?” 云震道: “在下自幼由先母课读,念的都是修身治事之书,像这种顽诗艳词,一首也未念过。” 一本和尚道: “哼!你明明见我是个和尚,不肯仔细解释,前面住个进京赶考的举子,我问他去。” 扔下酒杯,大步奔去。 归隐农呵呵大笑,道: “这和尚吃肉喝酒,无事生非,全无出家人的样子。” 过了半晌,一本和尚大步奔回房内,老远就高声叫道: “云震,这首诗是宋朝一个叫朱淑真的女人作的,还有另外一首,烩炙人口。” 归隐农道: “另外一首什么诗?” —本和尚道: “另外一首很有名。” 微微一顿,念道: “去年元夜时,花……” 归隐农道: “花什么?” 一本和尚膛目结舌,道: “花……跑得太急,忘啦,我再去问来。” 扭头奔去。 归隐农一把扯住,哈哈大笑道: “花和尚,不用问了,咱们练武的人,挺身而起,拔剑相斗,别管诗呀词的,娘儿们写的诗,更是不懂的好。” 一本和尚愣了一愣,道: “也罢,吃饭要紧。” 端起饭碗,埋头进食。 三人之中,一本和尚吃相最猛,连汤带水,风卷残云一般,哪知他进食间,突然叫道: “嗨!我想起来了。” 归隐农吃了一惊,道: “想起什么?” 一本和尚道: “那首诗,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画,人约黄昏后。” 归隐农道: “想起来就好,吃饭吧!” 云震微微一怔,问道: “这诗怎么只有三句,应该四句才对?” 一本和尚瞪目道: “谁说一定要四句,难道—套武功要限定多少招式么……” 面庞—转,接道: “云震,那进京赶考的举子,善于解诗,他说那丫头是奉雯儿之命,故意念这诗给你听,说她独处深闺……” 归隐农见他突然顿住,急忙追问道: “独处深闺,怎么样?” 一本和尚仰首望天,想了片刻,猛地一拍桌子,道: “对!那举子说,雯儿独处深闺,不胜寂莫,想起当日和你隐居小瑶池,那风流绮丽的光景,心碎肠断,整日以泪洗面,她夜夜独倚空楼,等待你前去幽会,哈哈!本来是约在今夜黄昏,你此刻还不去,怕是晚了。” 云震勃然大怒,道: “此事何等隐密,你为何对人言讲?” 一本和尚瞪目道: “谁对人讲了,我只要他解诗,这些话是他自己讲的。” 云震惊怒交迸,猛然站起,道: “他一个赶考的举子,焉知我等的隐密,你若不讲,他岂知雯儿之名?” 一本和尚猛一地愣,突然叫道: “哇呀!我才只讲一句,这些话都是他自己讲的,他怎会知道雯儿的名字?” 归隐农霍然一惊,道: “是怎样的一个人?” 一本和尚道: “一个赶考的举子,白净面皮,二三十岁。” 云震心神一凛,道: “住哪间房,带我去看看。” —本和尚叫道: “随我来。” 推桌而起,大步奔去。 云震与归隐农跟随在后,奔山二门,转入前院,一本和尚扑到一间房门口,大声叫道: “赶考的举子,滚出来!” 飞起一脚,猛向房门踢去。 砰然一声,房门被一本一脚踢开,房中烛炬高烧,那赶考的举人,轻袍缓带,犹在秉烛观书。 一本和尚怒喝道: “好酸丁,胆敢作弄佛爷。” 扑身向前,一把抓去。 但听云震沉声道: “罗侯公子。” 一本和尚陡然一惊,突觉劲风袭面,一双白皙的手掌,抓到了胸前。 云震冷冷一哼,身形一晃,倏地闪了过来,健腕一挥,呼地一掌拍去。 罗侯公子纵声大笑,手腕一翻,一掌迎来。 啪的一声,双掌一交,两人齐齐向后倒。 罗侯公子哈哈笑道: “好小子,大难不死,果有奇遇。” 说话中,双足紧钉地面,硬将身子扭转回来,掌指齐施,闪电般击了过去。 云震趁势后退一步,咬紧牙关,挥掌还击。 转眼间,二人掌指翻飞,对拆了三招。 这两人出手之快,目不暇接,攻拒之间,奇奥绝伦,一本和尚久闻罗侯公子之名,却不知云震如此了得,一时间,看得目瞪口呆,愣在当地。 罗侯公亦是心惊不已,暗暗道:这小子得我罗侯心法,岂能容其活命,他武功进境如此快速,时日稍久,定成大害,再想除他,那就难上加难了。 心念电转。杀机大盛,掌势疾变,一招“天雷殛顶”,霍然拍击过去。 这一招“天雷殛顶”,乃是“天辟神掌”中的厉害杀手,罗侯公子与张铸魂齐名,数十年的功力,非同小可,这时存心毙敌,一掌击出,势若奔雷掣电,锐不可当。 云震惊愕万分,千钧一发之际,身形猛退,逃过一掌之厄。 罗侯公子冷笑一声,道: “小子武功真杂,连本公子也识你不透了。” 欺身进击,双掌齐齐攻去。 但听一声怒喝,剑光电闪,冷然袭到。 罗侯公子悍然不惧。左手一翻,扣食中二指,直向敌剑弹去,右手招式原姿不变,依然攻向云震。 云震先机已失,招架不住,迫得急退一步。 归隐农长剑一振,陡然挽起三朵剑花,直向罗侯公子腰胁要害袭去。 罗侯公子大怒,右手骈指如戟,继续迫袭云震,左手倏伸倏缩,连连硬抢长剑,招招间不容发,凌厉之极。 归隐农见他双手分敌二人,依旧紧迫不已,毫不放松,不禁怒气上涌,长剑一挥,唰的一剑攻去。 凌厉的剑势。迫的罗侯公子攻势一顿,身形一转,闪出了剑势之外。 云震得此空隙,稳住身子,突然大喝一声,奋起神威,猛地一拳攻去。 只听轰的一声,沉猛的拳风,破空生啸,疾向罗侯公子撞去。 罗侯公子凛然一惊,暗道:这小子内功进展的好快! 忖念中,身形一侧,避过拳风,切掌下劈,疾向云震腕上砍去。 一本和尚素来自负力猛招沉,一瞧云震拳力山涌,威不可当,不禁技痒,大喝一声,挥拳向落侯公子击去。 归隐农心中大喜,暗想:今日天赐良机,三人合力,正好毙掉罗侯公子,为武林除一大害,当下长剑一挥,唰的一剑攻去。 这三人联手攻出,刚柔互济,各有厉害之处,尤其归隐农的剑招,火候老辣,所攻的部位,十分刁钻,时间又配合得恰到好处,使三人联手之势,威力倍增。 罗侯公子暗暗恼怒,身形一晃,避过云震拳势,左手疾扣一本和尚的手腕,右腿一抬,猛袭归隐农腰际,右掌贯注真力,蓄势不发,直等云震变招换式,前招已尽,后招未出之际,就要以雷霆万钧之力,陡然袭去。 但听归隐农冷冷一哼,长剑一沉,霍地削了过去。 这一剑,变招奇快,迫得罗侯公子右手一挥,出掌招架义,原来的打算,顿成泡影。 云震与一本和尚双拳齐出,同向罗侯公子攻去。 罗侯公子勃然大怒,双掌连挥,硬将三人的攻势挡了回去。 转眼间,三人又恶斗了四五合,拳来拳去,打得险恶之极。 倏地。头顶的屋瓦克嚓一响。 这声音异常微弱。但罗侯公子与归隐农都是久经大敌之人,虽在恶斗之中,依然听到了这微弱的声响。 紧接着,一片如烟似雾的灰尘,冉冉飘坠下来。 罗侯公子厉声喝道: “屋上什么人?” 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道: “云震速急闭上呼吸。” 罗侯公子凛然一惊,料那灰尘中必有奇毒,急忙闭住呼吸,一掌迫退归隐农,疾向门外冲去。 云震料想来了帮手,不禁胆气一壮,闭住呼吸,跟踪进扑,挥拳猛击过去。 一本和尚斗得性起,哪肯让敌人走脱,一面横身拦截,一面怒喝道: “王八羔子臭酸丁。” 罗侯公子怒不可抑,双掌一翻,右手抓住了一本和尚的左臂,左手抓住了一本的脖子。 归隐农大惊,长剑一振,闪电般袭了过左。 这都是同一时间的事,此时,那片灰尘已接近几人头面,罗侯公子虽不惧三个敌人,却不敢让那灰尘沾身,仓促中,随手一扭,猛折一本和尚的左臂,顺势一挥,将一本朝归隐农的剑上撞去,同时猛窜一步,避过云震一拳,就势冲出了房外。 归隐农虽久经阵战,此时也有点慌乱,百忙中,长剑一缩,一把抓住了一本和尚,拖着一本,向门外疾冲,口中叫道: “云震快退,别让灰尘沾到身上。” 话声中,归隐农挥剑当先,拖着一本,冲出房门,云震也跟着窜了出来,再看那罗侯公子时,早已失去了踪影。这时,客栈中的人闻得打斗之声,纷纷向此处赶来,归隐农料那罗侯公子上了屋顶,当即纵身一跃,跳上了瓦面。 —本和尚怒喝道: “兀那王八儿子哪里逃?” 他练的是硬功,没有飞身上屋的本领,愣了一愣,扭头向自己房中奔去。 云震恐怕归隐农单独一人不是罗侯公子的敌手,也自双足一顿,跃上了屋顶。 黑暗中,只见归隐农卓立瓦面,目凝神光,正向远处眺望,罗侯公子早已不知去向。 云震吁了一口长气,道: “老前辈看到罗侯公子走的方向么?” 归隐农伸手一指远处一座屋脊,道: “我上来时,他已到了那边,接着就看不见了。” 云震道: “刚才在屋上讲话的是准?” 归隐农道: “老朽也搞不清楚……” 语声微微一顿,接道: “你看是西门咎么?” 云震摇首道: “不像西门老前辈的声音。” 两人过去一看,屋瓦果然被人揭开了一块,归隐农将瓦盖好这时,一本和尚已奔回房中,取来他那亮银禅杖,在屋下大声叫道: “云震,那臭酸丁呢?” 云震高声道: “走了。” 归隐农还想四处察看,寻找刚才暗助己方之人,但听一本和尚在屋下大声吆喝,命店家搬梯子让他上屋,两人只好跃了下来 一本和尚怒声叫道: “那酸丁逃向何方?咱们快点追去。” 归隐农笑道: “追不及了,我瞧瞧你的手臂。” 一本和尚道: “那臭贼,下次遇上,教他吃我一杖。” 归隐农莞尔一笑,拿起一本的左臂检视,幸喜仅只脱臼,尚未折断筋骨,连忙接上关节,揉了一揉,接着向栈中掌柜的查问,原来罗侯公子早就住在这客栈中,云震等后到,被他发觉。暗中听去不少机密,三人却还懵然不觉。 三人转回房中,一本和尚余怒未消,忿然说道: “今日便宜了这小魔,不知儿时再能遇上?” 云震放声一笑,道: “不出一日,定然再见。” 一本和尚道: “为什么?” 云震道: “那罗侯公子非杀在下不可,同在金陵城中,咫尺之隔,举步就到,当然是相见不远了。” 一本和尚道: “那罗侯公子为何非杀你不可?” 云震道: “罗侯心法,是他罗侯门传宗武学,自不能流落在外,所以那罗侯公子非杀在下不可。” 一本和尚道: “我只担心寻找不着,他自行找来,那是再好不过。” 归隐农捋须笑道: “和尚虽勇,可惜三人联手,仍旧打他不过。” 一本和尚禅杖一顿,怒声道: “纵然打不过,也得周旋到底。” 归隐农哈哈一笑,拇指一竖,道: “佩服之至,老朽拼了这把老骨头,追随和尚,决不落后。” 一本和尚裂嘴一笑,转而一顾云震,道: “你那武功路子好怪,有时八面威风,有时娘娘腔,有时又神奇莫测,令人……” 转眼一望归隐农道: “令人怎样?” 归隐农含笑道: “令人莫测高深。” 一本和尚道: “对,令人莫测高深,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云震强笑道: “在下本来的武功,只有一套‘开山拳’,不值一笑。” 一本和尚正色道: “那可不然,我瞧你拳力惊人,威不可当,罗侯公子那小子也不敢硬挺。” 云震莞尔一笑,接道: “后来,在下与雯儿同隐小瑶池,随她习武,所学虽多,但驳而不纯,同时她那武功以诡谲、凌厉取胜,不合在下的心性。” 一本和尚道: “难怪你的武功有时带娘娘腔,原来是跟小姑娘学的。” 云震脸上一红,道: “近来,在下获得张大侠的武学札记,不时钻研,武功路子日渐转变,可惜时日太浅,领悟不多,武功尚无长足的进步。” 一本和尚道: “那武学札记,记得是些什么武功?是剑法么?” 云震道: “那札记,并未记载整套的武功,而是泛论一般的武学道理,掌、指、拳、剑之学,皆有涉猎,乃是张大侠练武的心得,随时记载而成。” 一本和尚道: “哦!那可是新鲜玩意,给我瞧瞧。” 云震微微一笑,探手入怀,取那札记。 但听归隐农道: “和尚不可乱来。” 一本和尚瞠目道: “乱来什么?” 归隐农肃容道: “武学之道,各有宗派,那札记所载,是太乙门的秘学,你自有师承,不该探悉别人门中的秘艺。” 一本和尚微微一愣,手指云震,道: “他不是罗侯门的弟子,为何就能练那罗侯心法?” 归隐农呵呵一笑,道: “那是机缘巧合,并非有意……” 话锋一转,接道: “天已不早,各自安歇,养足精神,明日好斗罗侯公子。” 两人闻言,各自转回自己房中。 云震回房,忽见桌上放着一个紫木小匣,不禁猛地一怔,随即剔亮油灯,拿起那紫木小匣,仔细观看。 原来那紫檀木小匣,正是装盛玉符之物。当日在杭州,张铸魂将这紫木小匣交给云震,云震携带此匣,兼程北上,不幸遇上裴大化,被裴大化扒窃过去,而裴大化反受其祸,玉符被那温老四劫夺而去,这紫檀木小匣,却落于石小妹手中。 此际,这紫檀木小匣完整如故,毫无损坏之处,心中暗道:原来刚才揭开屋瓦,撒下尘土,惊走罗侯公子的人,竟然是她。 启开木盒一看,垫在盒底的那块黄绫尚在,想到那关系重大的玉符,尚在虚无飘渺之中,不禁惆怅满怀,长长叹息了一声。 须臾,隔壁房中,响起一本和尚雷鸣般的鼾声,云震定了定神,收起木匣,上床坐定,取出张铸魂那册武学札记,打起精神,细心阅读。 这一路行来,三人总是分房住宿,向例是云震的房间居中,归隐农与一本和尚居于两侧。 一本和尚睡觉时鼾声如雷,以往,云震每夜秉烛观书,耳闻隔壁传来的鼾声,丝毫不以为意,全然不受影响,但今夜情形不同,云震闻得那鼾声,不禁心乱如麻,怎洋也无法集中心神,贯注在那札记上。勉强看了半页,终于怅然一叹,停止下来。 忽然间,街上传来更鼓之声,时已三更了。 云震心事如潮,起伏不定,烦闷中,不觉喃喃念道: “清江碧草两悠悠,各自风浪一种愁,正是落花寒月夜,夜深无伴倚空楼。” 他心中暗道:夜来无伴倚空楼,高洁岂不正居住那高楼之内,玉符势必收回,软求不成,那是只好硬来了。 心念转动,突地牙根一咬,收起札记,飘身下床,吹灭油灯,启开窗门,纵身上屋。 他隐居小瑶池期间,每日上下削壁,轻功练得颇佳,如今内功猛进,轻功更臻上乘,纵屋越舍,如履平地,不带丝毫声息。 忽听身后有人低声唤道: “云震!” 云震住足站定,转面望去,归隐农劲装疾服,背插长剑,由店中跟了出来。 归隐农低声问道: “高家?” 云震点了点头,道: “晚辈见机行事,老前辈不必辛苦了。” 归隐农正色道: “老朽尾随在后,替你接应,非必要时,不要与人动手。” 云震暗暗忖道:这位老前辈待人热诚,他既知道了我的行动,一定不会让我单独涉险。 心念一转,不再多言,转身向金陵王府奔去。 不过片刻工夫,云震奔到了金陵王府之外,他数度来此,高家宅地建筑的大慨情形,已了然于胸。当下绕过大门,转入左侧小巷,拣了一片树木掩映,便于藏身之处,双足一垫,飘过了围墙。 这金陵王府中,甲第连云,云震日间去过的那间高楼,题名天机楼,大楼正门面向府门,左边侧门外是一座花园。云震日间走的左面,这时就避开正门,循日间所行旧路,向那侧门走去。 此时夜阑人静,万籁无声,云震双目如电,不住向四周巡视,哪知一路行去,如入无人之境,一忽工夫,穿过那座月洞门,进入了小花园内。 突然间,云震心头一动,暗道:堂堂金陵王府,戒备此松驰,未免不合情理。 一念转动,不禁大疑,于是隐身树下,等待归隐农,不再前进。 讵料,等了良久,依旧不见归隐农入内。 他屡经挫折,行事已较往日稳重,智慧也与日俱增,一瞧归隐农未曾跟来,顿知已被人拦住,自己畅行无阻,显然是对方故意放行。 他疑念丛生,一时之间,踌躇未定,忽然发觉,八九丈外,数点香火闪了闪,随即隐失不见。 云震双眉一蹙,凝目望去,但见花木丛集,遮住了视线。 他依稀记得,那面有一座小亭,亭外植有几株腊梅。 蓦地,一阵寒风拂过,花木摇晃,重又显出那数点火光。 这次云震看的真切,那火光正当小亭之下,乃是数点香火,当下顺着花径,向那小亭悄然行了过去。 行至近处,云震吃了一惊,原来那小亭中有一石几,石几上陈列一座香炉,炉中燃着五根香,一个女子直挺挺的跪在亭中,似在对天祝祷。 这瞬息间,云震脑海中,突然幻起雯儿的倩影,觉得那凉亭中跪着的女子,正是雯儿,他心头忡怦乱跳,激动不已,双脚移动,一步步向那凉亭走去。 那女子挺跪亭中,纹风不动,仿佛一尊石像,炉中的香,已燃去大半截,看那女子跪着的姿式,大慨她已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倏地,云震看清了那女子,原来既非雯儿,亦非高洁,而是那俏婢引凤。 云震发觉并非雯儿,不知为何,心头竟有一种失望的感觉,暗道:这丫头日间被高洁重击一掌,即使有疗伤圣药,保住性命,但伤势定未痊愈,如此寒夜,跪在此处,岂不损坏了身子? 心念转动,想到她日问捱那一掌,是为了挽救自己的性命,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顿时移步过去,低声唤道: “引凤。” 引凤似未想到身后有人,一惊之下,娇躯猛一颤抖,扭头惊顾,见是云震,霎时泪珠泉涌,滚滚而下。 云震暗暗叹息—声,道: “姑娘伤势如何?” 引凤含泪站起,道: “多谢公子挂虑,婢子服过药汤,已无性命之忧。” 云震蔼然道: “伤势未愈,应该多加保重。” 引凤抬起衣袖,拭去颊上的泪痕,低声说道: “婢子料想,公子爷定会夜探天机楼,因恐公子误入险境,招致杀身之祸,所以特地在这儿等待。” 说罢之后,缓步行去。 云震疑云满腹,怔了一怔,觉得事虽蹊跷,但引凤没有谋害自己的理由,于是举步相随,跟着她走去。 引凤领着云震,进入那天机楼内,一名垂髻小婢守在一道门中,兄两人进来,匆匆向上道中望了一眼,随即向引凤点了点头。 这天机楼建筑宏伟,楼中甬道纵横,门户重叠,厅房很多,走道中亮着许多垂苏宫灯,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陈设豪华之极。 引凤领着云震通过一条走道,经过一座楼梯口,那楼梯口也有一名小丫头把风。那小丫头见二人经过,两颗乌溜溜的眼珠,盯住楼梯上端,一瞬不瞬,紧张到了极点。 须臾,两人进一间套房,引凤掩上房门,肃容入座。 云震向一旁的床榻扫视一眼,见罗帐赛雪,锦被如新,铜镜闪亮,鉴人毫发,暗想:如此华丽的卧室,必是引凤的香闺,仅静更深,孤男寡女,暗处一室,未免有点冒昧。 引凤看出云震的心意,道: “这是婢子手下一名使女的房间,公子宽从无妨。” 云震莞尔一笑,道: “姑娘怎知在下一定夜入尊府?” 引凤道: “公子性格坚毅,不屈不挠,玉符之事未获解决,岂肯就此罢手?是以婢子料到,公子爷会趋夜来此,再作努力。” 云震轻轻叹息一声,道: “姑娘聪慧过人,还望鼎立相助,在下讨回玉符,远走高飞,从今以后,再也不敢打扰尊府了。” 引凤凄然一笑,道: “如此说来,公子爷永难讨回玉符,婢子也不敢帮助公子了。” 云震微微一怔,道: “在下不懂姑娘的意思。” 引凤肃容道: “婢子不是轻贱之人,焉有吃里扒外,反助公子之理?” 云震惑然道: “然则,姑娘……” 引凤接口道: “今日午间,婢子甘冒一死,挽救公子爷的性命,为的乃是我家小姐,此时不避嫌疑,将公子爷迎来此处,也是为我家小姐着想,公子爷是明山人,应该想得通这层道理。” 云震心中暗道:女人心,海底针,我怎知你弄的什么玄虚? 心中在想,点了点头,默然无语。 引凤道: “公子爷,你是一定要讨回那玉符么?” 云震断然道: “不惜生命,誓必时回玉符!” 引凤道: “倘若我家小姐一定不肯交还呢?” 云震毅然道: “周旋到底,死而后已!” 引凤微微一呆,道: “为什么如此坚决,那玉符有何宝贵之处,值得公子爷如此拼命?” 云震道: “简单的讲,那玉符是别人的东西,在下必须原璧归还,否则无法交待。” 引凤淡然一笑,道: “那玉符的价值何在,公子爷一定不会告诉婢子,唉!婢子原本不该问的。” 云震道: “情非得已,姑娘多多包涵。” 引凤秋波一转,突然说道: “倘若我家小姐已经将玉符毁去,那又如何?” 云震心头猛地一跳,转念想到;以常情而论,高洁若是已经知道那玉符的用途,或许一时冲动,将那玉符毁去,但她并不知悉玉符的用途,怎会贸然毁坏呢? 要知,一个人可以毁弃一件无价之宝,但是,对于一件旁人视为至宝,而自己尚未明了其用途的东西,那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毁弃的,这是人类对于神秘事物,一种微妙的好奇心。云震判断,高洁在获悉玉符的用途之前,不会将玉符毁掉,实有道理。 他虽作如此推断,但听引凤之言,仍不禁脸色一变,冷冰冰说道: “倘若高洁当真毁了玉符,云震一定取她的性命。” 引凤抿嘴一笑,道: “公子爷别说狠话,咱们家小姐武功不在公子爷之下,何况金陵王府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只是故意不让公子爷看到罢了。” 云震淡然道: “世事如棋局局新,只要云震有杀高洁之心,杀高洁之志,成败利钝,谁也无法逆料。” 引凤格格一笑,道: “公子爷豪气凌云,婢子万分佩服,只是江湖事波谲云诡,恐非公子所能尽悉。” 云震漠然道: “姑娘多指教。” 引凤含笑道: “公子爷是否知道,今日晚间。那罗侯公子轻易罢手,放过公子爷,其原因安在?” 云震神色一变,道: “姑娘好灵通的消息。” 引凤微微一笑,道: “金陵是高家的根本之地,别说你公子爷和罗侯公子这种人物,就是一般的江湖朋友,只要踏入金陵城中,任何行动,都别想逃过咱们的眼线。” 云震佯笑道: “原来如此,在下倒是小看金陵王了。” 引凤装作没有听出云震话中讽刺之意。道: “话说回头,公子爷难道真的猜想不出,那罗侯公子为何突然老实起来,一改其狠毒的作风?” 云震淡然道: “想是因为金陵王是高家地盘,那罗侯公子有所忌惮,不敢任性而为。” 引凤道: “话是不错,但还有更为重要的原因。” 云震道: “愿闻其详。” 引凤嫣然一笑,道: “公子爷难道不知,你一身武功,大半是金陵王的家数么?” 云震冷笑一声。道: “在下倒是托尊府之福了。” 引凤道: “公子爷面有不愉之色。想是婢子说错话了?” 云震反问道: “姑娘可知?当诶在括苍山中,罗候公子就已看出云某的武功家数,但他依旧施展毒手,置云某于死地,并未将金陵王放在眼内。” 引凤微微一笑,道: “时移势易,眼下情势不同了。” 云震道: “有何不同之处?” 引凤道: “一则,罗侯公子已经明白金陵高家的厉害。二则……” 云震道: “姑娘何必吞吞吐吐,若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 引凤沉吟片刻,似是心意一决,道: “说也无妨,那罗侯公子业已探悉,我家小姐武功高强,貌美若仙,因之有求凰之心。” 云震心神一凛,暗道:“罗侯宫与金陵王若是结了秦晋之好,莽莽神州,岂不尽属彼等的天下,武林人物,若不俯首称臣,焉有活路?” 但听引凤道: “公子爷脸色不对,莫非残留在体内的毒力发作了,婢子去取解药来。” 起身离座,向外走去。 云震暗道:混帐丫头,你倒调侃起公子爷。 脸色一沉,冷声道: “你坐下,我不用解药。” 引凤温驯地点了点头,端坐椅上,缄口不语。 云震见她不再开门,只得出言挑逗道: “罗侯宫与金陵世家,门当户对,那罗侯公子虽然年纪稍大,但他内功精湛,驻颜有术,相貌也很英俊,与你家那位小姐匹配,也算得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这婚事应该是一拍即合,再无阻碍啊!” 引凤点着道: “婢子也是这样想,何况方今之世,能够举足轻重,转变江湖大局之人,只有罗侯神君与金陵王两人,二虎相争,则胜负难料,说不定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但若儿女联姻,化干戈为玉帛,则双雄并立,平分天下,号令江湖,谁敢不遵,再说……” 云震越听越烦,不禁怒极而笑,截口道: “好姻缘!好姻缘!在下预祝好事得谐……” 语声微微—顿,接道: “大事已定了么?” 引凤含笑道: “后天十六,为黄道吉日,是双方约定相亲之期,闻说罗侯神君将要赶来金陵,亲自带领罗侯公子,登门相亲哩!” 云震嘿嘿一笑,道: “喜事!喜事!明日十五,元宵佳节,后日十六,果然黄道吉日。” 离座起身,接道: “姑娘适才在园中望空祝祷,就是祈求喜事成功么?” 引凤微微一怔,含笑道: “正是。” 云震冷笑道: “你将我迎接到此,为的就是向我报喜么?” 引凤嘴角噙笑,螓首一点,道: “一者报喜,二则奉劝公子,息了讨还玉符之念,白今以后,别再招惹咱们家小姐了。” 云震怒不可抑,有心发泄一番,但觉引凤不过一个婢子,犯不着与她冲突,当下冷冷一笑,离座而起,拂袖而去。 行到门边,忽然心头一动,暗道:这丫头十分狡黠,我别上她的当。心念一转,重又走了回来。 引凤端坐椅上,笑吟吟道: “公子爷去而复往,莫非有话讲么?” 云震哑然失笑,道: “丫头,天下最聪明的女子,也聪明不过男人。” 引凤先是一怔,随即玉面生嗔,美眸含睇,道: “公子爷客气一点。” 云震笑道: “丫头。日间你触怒高洁,几乎死在她的掌下,适才跪在亭中,为何那般虔诚,见着我时,何以泪落如雨,此中必有隐情,究竟是何道理,从实州来!” 引凤吃吃一笑,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云震双目炯炯,凝注在她脸上,一瞬不瞬,道: “时光有限,你若无话可说,我立刻就走,若是有话要讲,那就珍惜时光,趁早讲吧!” 引凤先是春风满面,笑意盎然,逐渐地,容色暗淡,泫然欲泣,终于,美眸之中,泪光浮动,迸出两粒泪珠来。 云震眉头紧蹙,蔼然道: “徒自伤感,无补实际,你若打困难,趁早讲出,我力所及,一定为你效劳。” 引凤热泪泉涌,道: “公子爷,你是个情爱专一,生死不渝的人么?” 云震暗暗想道:丫头终是丫头,说来说去,还是脱不出男女之私。 心头在想,口中淡然说道: “我没有遇上生死不渝的爱情,不知道自已的情感是否专一。” 引凤微微一怔,含泪道: “公子爷自信是一位豪侠胸襟,义薄云天的男子么?” 云震也是一怔,觉得她话里藏机,话外有意,只是一时之间,辨不出那弦外之音,只得正色说道: “信义为立身的根本,云某不才,焉敢不守信义,说到豪侠胸襟,那就不敢自夸了。” 引凤愣了一愣,突然哭道: “小瑶池的往事,公子爷已经忘怀了么?” 云震闻言,勾起满腔忿懑,恨声道: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虽未忘怀,却是不敢追忆了。” 引凤忿然道: “雯儿何辜,你连她也恨么?” 云震混身一颤,猛一伸手,抓起引凤的手腕,厉声道: “雯儿在哪里,我有话问她。” 此时的云震,内力何等强劲,激动之下,信手一抓,迸出了全身之力,引凤那手腕骨痛欲裂,霎时间,额上汗出如浆,眼泪如断线珍珠,顺着粉颊,滚滚而下。 云震怒火熊熊,切齿道: “你到底讲不讲?” 引凤哭道: “哎唷,痛死我了,我的手腕……” 云震五指一松,峻声道: “快讲,雯儿在哪里?” 引凤右手揉着左腕,泪落不止,道: “若要婢子讲实话,除非公子爷先讲,你是否还想念旧人?” 云震沉声道: “衣不厌新,人不厌故,人若不念旧,何以为人?” 引凤泪眼汪汪,道: “公子爷为何怨恨雯儿?” 云震冷笑道: “她斩情绝义,反脸成仇,趁着强敌压境之际,无端击我一掌,若非几位前辈英雄大力挽救,云某焉有命在?我不怨恨她,难道怨恨自己不成?” 引凤呆了一呆,道: “如果击公子一掌之人,并非雯儿,而是另外一人,那么公子爷还怨恨雯儿么?” 云震心头狂跳,一把扣住引凤的肩胛,狞声道: “讲!击那一掌的不是雯儿,又是何人?” 引凤强自镇定,道: “公子爷先讲,如果暗袭公子的是另外一人,公子爷还怨恨雯儿么?” 云震心头卜卜乱跳,颤声道: “我与她情爱正浓,恩怜方洽,海誓山盟,言犹在耳,没有不可饶恕的理由,如何忍心怨恨,你先讲,她人在哪里,我找她讲话。” 引凤秋波一转,吞吞吐吐道: “她就在这金陵王府之内。” 云震心中暗道:唉!我早该想到,她纯朴坦诚,爱我入骨,怎会害我性命。 忖念中,心头大感慰藉,含笑道: “你说击我一掌之人不是雯儿,那么是高洁么?” 引凤微微一怔,螓首微点,低声道: “是咱们家小姐。” 长久以来,郁郁在云震心头的苦恼,刹那间突然消散,使他觉得愁烦尽去,心头欢畅无比,手指楼头,笑声道: “雯儿住在楼上么?” 引凤嫣然一笑,点头道: “嗯,住在楼上。” 云震双手抱拳,道: “多谢姑娘指点。” 起身行去。 引凤讶然道: “公子爷哪里去?” 云震笑道: “上楼去找雯儿。” 大步走去。 引凤大骇,道: “去不得。” 伸手抓去。 云震只怕被她缠住,脱身不得,当下健腕一抡,呼的一掌拍去。 引凤脸色一变,眼看那一掌劲力雄浑,威不可当,心中暗道:若是被他闯上楼去,势必弄巧成拙,坏却大事。 心念电转,突然情急智生,双膝一屈,猛地跪了下去。 云震一掌击去,见引凤不肯出手招架,无可奈何,只得掌劲一收,缩回手来。 但觉腿上一紧,已被引凤抱住。 引凤跪在地上,双臂牢牢抱住云震的大腿,一时间,满腹委屈,不知如何倾吐,不禁热泪双流,嘤嘤饮泣起来。 云震微微一怔,道: “丫头,你这是干什么?” 引凤抽泣道: “公子爷闯上楼士,必惹杀身之祸,婢子也活不成了。” 云震冷冷一笑,道: “我不相信,这天机楼真是龙潭虎穴不成?” 引凤垂泣道: “比起龙潭虎穴,还要危险百倍。” 云震傲性大发,道: “既然如此,我更要见识见识。” 抓住引凤的双腕,用力向外一扳。 引凤牢牢抱住云震的大腿,死也不放,哭道: “公子爷定要上楼去送死,不如先将婢子打死,婢子一死一了百了,也省得白操心事,几面不讨好。” 云震暗暗忖道:这丫头耍无赖,难道我当真伤她不成? 引凤呜咽道: “若无婢子的指引,公子爷纵然拆掉这天机楼,也无法找着雯儿。” 云震哂然道: “鬼话。” 引凤哀声道: “公子爷休要不信,婢子一片好意,决无欺骗之心。” 云震双眉一蹙,道: “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引凤含泪道: “从长计议,一切缓图,操之过急,定然坏事。” 云震莫可奈何,道: “好吧,你松手,咱们慢慢商议。” 引凤道: “公子爷不能趁机溜走。” 云震冷哼道: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失信于你。” 引凤破涕一笑,松开双臂,起身道: “公子爷坐下讲话。” 云震重入座中,道: “我百思莫解,你如此作为,目的何在?” 引凤抹了抹脸上的泪痕,道: “婢子本身毫无所求。” 云震冷然道: “那么是为了什么?” 引凤道: “婢子自幼跟随小姐。我家小姐,视婢子如同手足,教养之恩,天高地厚,婢子所作所为,当然是为了我家小姐。” 云震嘿然一笑,道: “还一个忠心耿耿的婢子,你一片好意,既是为了你家主人,那么你留我在此,又是为了什么?” 引凤道: “当然也是山了我家小姐。” 云震怒气上涌,道: “你刁钻古怪,讲话不着边际,再若如此,休怪找拂袖而去了。” 引凤微微一呆,突然间,眼中又迸出两串泪珠来。 云震不胜烦恼,心中暗暗诅咒道:“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圣人的话真是一点不错。 只听引凤道: “云公子,婢子有一句话想对你讲。” 云震见她欲言又止,不禁大急。道: “讲啊!不必吞吞吐吐,纵然讲错了,我也不见怪你。” 引凤道: “但事关重大,婢子若是看错了人……” 云震催促道: “快讲,快讲,绝对没有看错了。” 引凤破涕一笑。随即正色道: “婢子觉得。公子爷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胸襟广阔,决非不能容物之人。” 云震心中暗道:这丫头一再拿话激我,不知到底要讲什么? 心头念转。随口谦逊道: “哪里,哪里,我也是一个凡夫,并无特别过人之处。” 引凤秀目一睁,道: “当真如此,婢子心中之言,那就不能讲了。” 云震被她吊足胃口,一时间,好奇之心大炽,急声说道: “不!本人虽不敢说顶天立地,但重情感,讲义气,为念旧人,一诺千金,你有什么肺腑之言,尽管对我言讲,云某不负天下人,岂能负你一个女子。” 引凤闻言,芳心大感快慰,顿了—顿,期期艾艾道: “婢子这句话,一旦讲出口来,只怕吓坏了公子。” 云震道: “笑活,云震不是三岁孩子,没有那么容易吓坏。” 引凤道: “哦!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公子爷这大话讲得太早了。” 云震微微一怔,道: “好吧,算你讲得对,天时不早,你有话快讲,我这里洗耳恭听了。” 引凤迟疑了片刻,秀目一转,眼望房门,侧耳倾听了半晌,悄声说道: “我的爷,雯儿就是咱们家小姐,咱们家小姐就是雯儿。”——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 第十一章 云震骇了一跳,大叫道: “岂有此理!” 引凤吓的脸色苍白,低声哀求道: “爷,快别大喊大叫,若是叫来了咱们那小姐,婢子就万难活命了。” 云震心头激动,接连喘了两口大气,压低声音道: “你将话讲清楚,雯儿何以是你们家小姐,你家员外共有几个女儿,雯儿是我替她取的名字,她的真名是什么?” 引凤惴惴不安,两道恐惧的目光,不时朝房门瞥视一眼,低声说道: “我家员外,只有一个独生爱女,她姓高名洁,高洁即是雯儿,雯儿即是高洁,两者一而二,二而一,仅是一人而已。” 云震如被雷击,呆坐椅上,双眼发怔,愣了良久,始才说道: “我心中乱糟糟的,听不懂你的话,你讲清楚一点。” 引凤悠悠一叹,低声说道: “爷,有一种奇特的病症,叫做‘离魂症’,公子爷听人说过么?” 云震摇头道: “从未听人讲过。” 引凤垂泪道: “这种病症,世间少见,但确有其事,咱们家小姐就是罹患了这种奇特的病症。” 云震愁眉紧锁,戚然问道: “得了这‘离魂症’,情况怎样?” 引凤泪流不止,道: “染患此症,等于是灵魂破裂,分作两半,当此一半显现时,她是高洁,另外那—半一旦显现,她就成了雯儿。” 语声一顿,沉重叹息一声,接道: “公子爷,你只知我家小姐手段狠辣,冷酷无情,几曾想到,她是世间最为不幸,最为可怜的女子。” 云震双目之内,泪光浮动,道: “她这病症,罹患多久了?” 引凤垂泪道:“自孩提时期,就已身罹这奇症了。” 云震愁容满面,道:“无法医治么?” 引凤道: “我家主人心疼爱女,为了医治小姐这病症,十余年来,历尽艰辛,费尽心血,连争霸江湖的雄心壮志,都因之消磨殆尽。可叹天公不仁,十余年来,我家小姐陷于病魔掌中,始终无痊愈之望。” 云震虎目之内,涌出两行热泪,道: “她这病症,发作时迹象如何?” 引凤含泪道: “这情形很是奇怪,眼前她是高洁,但说不定哪一天夜里,她由睡梦中醒来,忽然忘了有关高洁的一切,而变成了那天真可爱的雯儿。” 她抬起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接道: “但是,如果她是雯儿,轮到将要转成高洁时,就会神思恍惚,精神萎靡,整日里病恹恹的,极为瞌睡,等到支持不住时,突然昏死过去,再醒过来,就变成了高洁。” 云震点头道: “在小瑶池时,她病发的那几天,正是精神萎靡,极为瞌睡,但她强行支持,不肯睡去。” 引凤脸色一变,道: “不肯睡去?难道她也知道自己的病症了?” 云震惑然道: “我不懂你的话,难道雯儿并不知道自己罹患这病症?” 引凤点头道: “她并不知道实际的情形。” 语声微微一顿,接道: “这病症十分奇特,简单的讲,雯儿不知高洁,高洁不知雯儿,这两个女子,在同一个生命,同一个身躯上轮流显现,彼此之间,永无聚首之日。” 云震愁肠百结,道: “如此讲来,在这两人的记忆上,各有一段段的空白,是么?” 引凤连连点头,道: “正是如此,当高洁变成雯儿时,对高沾来讲,她似睡了场大觉,这场觉也许睡上一月两月,也许睡上一年两年,直到有一天,雯儿重又变成高洁,高洁就好像由睡眠中突然苏醒过来,反过来讲,雯儿的情形也是一样。” 云震戚然道: “这样讲来,我和雯儿的关系,高洁是一概不知了?” 引凤道: “实际是并不知情,不过,大体上是知道的。” 云震惑然道: “此话怎讲?” 引凤叹道: “唉!这中间的纠葛,一言难尽了。” 云震蔼然道: “你慢慢讲。” 引凤一抹泪痕,缓缓说道: “我家小姐患此病症后,神魂分裂,一人形成两人,但这两人性格迥异,脾气大大不同,连聪明才智,也有极大的差别。” 云震道: “雯儿纯洁敦厚,那是不及高洁精明了。” 引凤点了点头,道: “正由于高洁精明,什么事都瞒不过她,因此八九岁时,就已发觉自己所患的怪病,而雯儿天真,不解世情,始终没有觉察出自己的毛病。” 云震叹道: “唉!雯儿脆弱,不知道自己的毛病也好。” 引凤黯然道: “高洁虽然坚强,但发觉自己所患的病症后,也是万念俱灰,痛不欲生,勉强活到今天,但日日与愁苦为伴,从来没有过一天快乐的日子。” 云震喟然长叹一声,心中暗道:一个少年女子,发觉自己患着这古怪的病症,随时会忘记本身的一切,变成另外一人,其打击之惨重,那是可想而知了。 引凤道: “高洁由于自幼生活在愁苦中,天天度着自伤自怜的悲惨日子,时间一久,自然养成了愤世嫉俗的性情,她恨天恨地。恨生她养她的父母,恨世上的任何人,唉!公子爷设身处地想一想,她行事偏激,手段狠辣,岂非情有可原么?” 云震深深叹息一声,道: “这样看来,精明的高洁,比起天真的雯儿更为不幸了。” 引凤泫然欲泣,道: “所以婢子认为,我家小姐,是世上第一可怜人,公子爷应该倍加同情,加倍怜惜才是。” 云震容色一黯,道: “可是,高洁一心要置我于死地,却教我如何同情,如何怜惜?” 引凤道: “公子爷是否知道,高洁何以要取你的性命?” 云震道: “我想不出是何道理?” “此事该由小瑶池说起,当高洁苏醒之后,发觉自己躺在那石洞中,心情的烦躁,可想而知,那时她一心向外闯,击公子一掌,实出无心,但是,当她心情平静之后,以她的聪明,自然想像得出,那雯儿与公子爷之间,必然有一种极端亲密的关系。” 云震道: “对于此事,她定然十分恼怒。” 引凤点了点头,道: “在她想来,她是高洁,而非雯儿,公子爷与雯儿间的种种,她高洁概不承认,可是,雯儿的一切,全都附着在她身上,譬如说公子爷与雯儿同榻而眠,也就是与高洁的身体同榻而眠,公子爷曾经抚摸过雯儿,也就是抚摸过她高洁的身体。” 云震脸色苍白,道: “纵然如此,也非我的过失。” 引凤凄然一笑,道: “但高洁并不如此想,在她看来,公子爷是趁她睡眠中,或是昏厥中,亵渎了她的身体,她心有不甘,自然要置公子于死地了。” 云震忿然道: “这种想法,未免有欠公道。” 引凤道: “换一种说法,在她高洁看来,公子爷是个陌生男子,而这陌生男子曾经抚摸过她的身体,她当然不能容忍此人活在世上了。” 云震漠然一笑,道: “然而,我与雯儿亲近,也是有人玉成好事的。” 引凤双目一睁,道: “公子爷认为那玉成好事的人是谁?” 云震道: “我虽不知道那隐身暗中,玉成好事之人是谁,但知那人本领很大,‘修罗指’功力极高,想来定是高洁的父亲或母亲。” 引凤道: “好吧,就算是我家主人,但公子爷是否知道,我家主人为什么要玉成此事?” 云震摇头道: “云某愚拙,猜不透尊府主人的用意。” 引凤浩叹一声,道: “说来简单,爱女心切而已。” 语声微微一顿,接道: “我家主人只有这一个独生爱女,对于女儿不幸的遭遇,做父母的,难免有一种歉咎的心理,因之极力谋求补救,想是我家主人看重公子爷,才在暗中玉成其事。” 云震苦笑道: “好事应该做到底,否则岂非弄巧成拙,反而坏事了?” 引凤黯然道: “事情演变到目前这地步,已非我家主人所能为力了。” 云震眉头一蹙,道: “亲如父母,尚且无能为力,云某又能奈何?” 引凤道: “唉!我家主人的苦衷,又非公子爷所能想像得到的。” 云震道: “姑娘讲吧!” 引凤黯然垂首,缓缓说道: “先说那雯儿,那姑娘看起来温柔如水,毫无脾气,但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固执。” 云震道: “如何固执?” 引凤道: “她自以为是天地所生,始终不认自己的父母。” 云震哑然失笑,想到雯儿那天真娇憨的模样,心头泛起一股甜蜜的感觉。 引凤轻叹道: “非但如此,她那性情,与这金陵王府中的人格格不入,任何人无法讨得她的欢心,她不恨任何人,但也从不喜欢任何人,她不愿住在此处,一心一意,只想回到她那小瑶池中,与自然为伍,过那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我家主人自是放心不下,总想找一个她所喜爱之人,作为她的伴侣。” 云震漠然一笑,道: “最后终于找着在下了。” 引凤默然一笑,接道: “再说高洁,她性情偏激,对生身父母也满怀仇恨,我家主人因自感歉咎,凡事容忍,从来不加约束。” 她似是有着无穷的感慨,说到此处,不禁喟然长叹,摇头不已。 云震垂目望地,沉默了片刻,道: “姑娘对主忠义,在下十分佩服,关于眼前之事,必有高见,尚祈不吝指教才是。” 引凤道: “指教二字,婢子万不敢当,不过,有一件事,婢子却是看得十分清楚。” 云震道: “什么事?” 引凤道: “高洁若是害死了公子爷,有朝一日,那雯儿复苏过来,发觉公子已不在人世,那雯儿定然自戕而死,雯儿既死,世上也就再无高洁了。” 云震心头泛起一阵寒意,道: “这么一讲,高洁想害死云某,岂非与她自己过不去?” 引凤凄然道:“岂止与自己过不去,根本上她就厌世,正想用这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云震微微一呆,心中暗道,如果我云震得了这魂魄分裂之症,只怕老早就已自戕而死,绝无勇气活到今天了。 引凤幽幽一叹,道: “公子爷,你扪心自问,对雯儿究竟有无真情?” 云震怔了一怔,挽首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引凤道: “可是,雯儿即是高洁,高洁亦即雯儿,公子爷与雯儿有齿臂之约,白首之盟,对于高洁,难道另作别论不成?” 云震茫然一笑,道: “此事超过了常人的想像,在下有无所适从之感。” 引凤摇首不已,凄然道: “男子汉做事,是一则一,是二则二,岂有模棱两可之理?” 云震蹙眉道: “姑娘不是讲过,后日十六,罗侯师徒来尊府相亲么?” 引凤倏地冷笑一声,道: “如果高洁下嫁罗侯公子,你云公子无动于衷么?” 云震淡然道: “高洁本人愿意,在下岂能拦阻?” 引凤冷然道: “高洁嫁了罗侯公子,有朝一日,那雯儿复苏过来,难道雯儿也算罗侯公子的妻子?或者是高洁属罗侯公子,雯儿属于你云公子?” 云震微微一怔,想到那仙女般的雯儿,落入罗侯公子怀抱中的情形,不禁混身一颤,心头直冒寒气, 引凤秋波一转,嫣然笑道: “公子爷是否觉得,雯儿与那罗侯公子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么?” 云震怒叱道: “雯儿是你的主子,你胆敢如此污辱她!” 引凤冷笑道: “是你公子爷讲的,我家小姐与罗侯公子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 云震怒道: “我讲的是高洁,井非雯儿。” 引凤冷然道: “高洁即是雯儿,雯儿就是高洁,两者一而二,二而一,根本是一个人。” 云震喘了一口大气,压抑着心头的激动,沉声道: “雯儿与我有齿臂之盟,以往我不知她的隐疾,冤枉了她,其错在我,如今我已明白她的苦情,那……” 引凤冷声道: “那又怎样?” 云震喘息一声,毅然道: “我要设法治愈她的病症,让她永远是雯儿,永远过着快活的日子,简单地讲,只要云某有三寸气在,罗侯公子的魔爪,休想触着雯儿一根汗毛。” 引凤脸上,闪过一丝欣慰之色,随即又装出那冷冰冰的模样,道: “公子爷讲的都是雯儿的事,但眼前没有雯儿,只有高洁,公子爷有何打算呢?” 云震愣了一愣,脑海中幻想出高洁那冷若寒冰,既阴沉,又狠辣的影子,一时间,满腔热情尽化乌有,只觉得眼前一片茫然,空空洞洞,一无所有。 但听引凤道: “如果高洁下嫁罗侯公子,公子爷袖手旁观,不闻不问么?” 云震凄然一笑,道, “倘若高洁与雯儿无关,云某当然是袖手旁观,不闻不问。” 引凤冷笑道: “可惜的是,高洁不但与雯儿有关,而且关系过份密切了。” 云震嘿嘿一笑,口齿启动,却感到无话可讲,怔了片刻,将手一拱,转身行去。 引凤眉一蹙,道: “公子爷就这样走了么?” 云震愁容满面,道: “此刻我的心思紊乱得很,你让我冷静地想一想。” 引凤淡淡地一笑,疾行数步,赶在云震身前领路,走出房外,一名守在门外的青衣小婢在引凤耳畔悄悄讲了数语,引凤点了点头,领着云震,从另一道侧门走出天机楼。 此刻已是清晨,二人穿过花径,绕过数座屋宇,出了内宅,忽见西天一霸谷涛陪着归隐农,遥遥走了过来。 引凤见二人行来,顿时住足站定,低声说道: “婢子已将内情陈明,如何处置,单看公子爷了。” 云震苦笑道: “姑娘的恩德,容后图报。” 引凤道: “客气了。”转身行去。 云震怔了—怔,见谷涛与归隐农已经走近,急忙将手一拱,道: “谷老英雄早。” 谷涛抱拳还礼,道: “公子早。” 身形一转,陪着云震与归隐农向外走去。 二人离开金陵王府,转回客栈,一本和尚刚刚起床,见二人归来,不禁大为恼怒。道: “好啊!三人同行,理该同心一志,你们却瞒着我和尚干事,既然见外,何不早讲?” 提起禅杖朝外走去。 归隐农一把扯住,道: “和尚哪里去?” 一本和尚怒道: “拆伙啦!” 归隐农笑道, “有始无终,岂是大丈夫行径,和尚坐下。” 一本和尚嗔目望住云震,道: “我和尚笨头笨脑,高攀不上,莫如早早散伙,免得误了你们的大事。” 云震满腹愁烦,心乱如麻,眼望一本,有气无力地道: “大师外貌迟纯,其实聪明伶俐,嘿!我云震才是世间最为蠢笨之人。” 他有感而发,慨然言之,一本听了却是大为高兴,但依旧装作生气的模样,道: “我和尚虽然不笨,可惜武功太差,终是碍手碍脚,耽误你们行事。” 云震道: “大师武功高强,乃是有目共睹之事,借重之处尚多,大师弃我而去,张大侠面前,须是交待不过去。” 一本和尚笑道: “算你会讲话,昨夜哪里去了?” 云震心事重重,漫应道: “高家。” 一本和尚道: “为何撇下我?” 归隐农呵呵笑道: “谁敢扰你和尚的清梦,老朽也是暗中跟去的。” 一本和尚目光转动,在两人脸上瞧来瞧去,道: “看你两人的脸色,都似吃了败仗。” 云震沉沉叹息一声,道: “老前辈怎会与那谷涛在一起?” 归隐农老脸一红,道, “说来惭愧,老朽刚一踏入金陵王府,即被彼等截住。” 云震道, “金陵王府戒备森严,晚辈的形迹,亦未瞒过彼等。” 归隐农道: “正是,那谷涛奉有内府密令,放你入内,却将老朽拦住……” 一本和尚双目一翻,道: “厚此薄彼,欺人太甚,你难道罢了不成?” 归隐农淡然一笑,眼望云震,道: “那谷老儿虽然将我截住,但却以礼相待,言辞之间,暗示老弟与高家恩怨纠结,敌友未分,外人不宜多生枝节,老朽暗忖,实情确是如此,只得由他陪伴,等在外宅,静候老弟出采。” 一本和尚道: “哼!如果是我和尚,非与那老儿较量较量,见个真章不可。” 归隐农听如不闻,目注云震,道: “老弟探出那雯儿的消息么?” 云震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一本和尚道, “看你垂头丧气,莫非那雯儿移情别恋,另有新欢了?” 归隐农道: “和尚胡言乱道,那雯儿岂是朝秦暮楚,情爱不专之人,” 一本和尚大为不服,道: “若非雯儿变了心,云震探出消息,理该欢天喜地,你看他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岂不是……” 归隐农笑斥道: “和尚少发妙论。” 转面一望云震,接道: “老弟见到了雯儿么?” 云震播了播头,黯然道: “晚辈见着那引凤,雯儿的事,是由她口中听来的。” 一本和尚咒诅道: “又是那丫头,我就瞧她不是好人。” 归隐农道: “和尚既有识人之明,如何将那罗侯公子看作进京赶考的举人?” 一本和尚双目一翻,哇哇怪叫道: “好哇,老头儿,你敢揭我和尚疮疤?” 归隐农哈哈大笑,一顾云震,道: “云老弟,引凤那丫头怎么说?” 云震连连摇头,苦笑道: “说来令人无法相信,那雯儿……” 沉沉叹息一声,住口不语。 一奉和尚怫然不悦,道: “有活就讲,何必吞吞吐吐?” 云震满怀愁绪,只觉得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顿了半晌,道: “唉,雯儿就是高洁,高洁……” 一本和尚瞪目道: “哈!雯儿是高洁,高洁又是谁?” 云震不胜沮丧,道: “高洁即是雯儿。” 一本和尚莫名其妙,叫道: “哇呀,不好,云震想那雯儿想疯啦!” 归隐农沉声道: “和尚不要大喊大叫。” 一本和尚手指云震,道: “你瞧他若不是疯了,怎么讲起话来颠三倒四,夹缠不清,呀哈i雯儿是高洁,高洁就是雯儿,归隐农是一本和尚,一本和尚即归老头儿,哈……” 云震脸上一红,怒火暗萌,却被满怀愁绪盖住,轻轻叹息一声,垂目望地,黯然不语。 归隐农心细,看出云震心有隐痛,急忙止住一本叫喊,道: “老弟先别烦恼,此事内情想必复杂,老朽尚未听懂你的话,你详细讲一讲,大伙商议,或有良策。” 云震喟然一叹,缓缓说道: “那高洁患有一种奇怪的毛病,那病症世间少见,叫作‘离魂症’。” 一奉和尚一摸脑袋,瞠目道: “怪名儿从未听人讲过。” 归隐农道: “天下之大,何奇不有。” 语声微微一顿,接道: “染患那‘离魂症’,情形怎样?” 云震道: “染患那奇特病症之人,精神分裂,成为两个性情迥异,记忆各不相属之人……” 一本和尚插口道: “别讲的太文雅了,什么记忆各不相同?” 云震道, “就是说高洁的事,雯儿不知道,雯儿的事,高洁不知道,高洁与雯儿,两人各有自己的经历,对另外那人的事,懵然不觉。” 一本和尚眼皮连眨,道: “你是说这两人实际上是一个人?” 云震点头道: “一个身躯,两个元神,这两个元神交替出现,当此一元神显现时,她是高洁,另一元神显现时,她就变成了雯儿。” 一本和尚瞠目结舌,道: “那……那不成了妖怪!” 归隐农戚然道: “嗨!所谓两个元神,意思是说她精神分裂,记忆成了两部分,因之形成两个性情不同的人,这种情形,医道上足可解说,并非荒诞不稽之事,怎能说是妖怪?” 一本和尚冷冷道: “你怎么这样清楚,以前见过么?” 归隐农微微一怔,转向云震,道: “雯儿从未讲过她有此隐疾?” 云震愁眉深锁,道: “雯儿单纯,不爱思考,她并不知道自己的隐疾,总以为自己有‘渴睡病’,每一病发,就长睡不醒,唉!她哪里知道,当她睡醒时,却变成了另外一人。” 归隐农道: “高洁呢?她是否知道自己的病症?” 云震点头,道: “高洁精明,日久生疑,家人瞒不过她,只有据实以告,这也是她性情乖僻,行事狠毒的原因。” 归隐农轻叹道: “唉!一个少年女子,有着如此悲惨的命运,那是难怪她怨天尤人,心肠特别狠毒了。” 一本和尚愣了一愣,道: “原来高洁是个伤心人,这可不能说她坏了。” 云震闻得伤心人三字,心中暗道:伤心人别有怀抱,比起雯儿来高洁可怜得多了。 这三人都是侠义肝胆,说话时,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对于高洁的印象,不知不觉地改变了。 一本和尚突然说道: “云震,你本来打算娶那雯儿为妻么?” 云震脸一红,道: “在下关心的是‘玉符’,否则泰山会期一到,武林即是邪魔的天下了。” 一本和尚道: “玉符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先问你,是否要娶那雯儿为妻?” 云震苦笑道, “在下受张大侠天高地厚之恩,事未了,恩未报,不敢有家室之想。” 一本和尚道: “谁管你想不想家室,我只问你,是不是要娶雯儿做老婆?” 归隐农哑然失笑,道: “和尚?云老弟与那雯儿早有白首之盟,这还不够么?” 一本和尚愣了一愣,道: “那就是说要娶雯儿为妻了,哼!简简单单一句话,偏要扭扭捏捏,含羞带愧的。” 归隐农呵呵一笑,道: “谁的脸皮有你和尚厚?” 语声微微一顿,接道: “云老弟要娶雯儿,和尚有何高见?” 一本和尚道: “高见嘛i简单得很,要娶就娶,不必顾虑,娶来那雯儿,带来那高洁,任她元神如何变化,只须拿定一个主意,天下一定太平。” 归隐农道: “拿定什么主意?” 一本和尚环眼一转,向云震道: “你记着我这办法,结亲之后,两人势必朝夕厮守,她若变作雯儿,你就当她宝贝,若变作高洁,你就拳打脚踢,她是你的老婆,自然不敢反抗,久而久之,保险打得她永远是雯儿,再也不敢变作高洁,一切问题,岂不解决了?” 云震啼笑皆非,道: “大师这办法甚佳,可惜在下尚无娶那雯儿之力,咱们闲话休提,单说‘玉符’问题吧!” 一本和尚怫然道: “你这人好笨,娶来雯儿,也就娶来高洁,娶来高洁,自必娶回,了‘玉符’,还用多操心事么?” 归隐农哈哈笑道: “聪明人果然有聪明办法,云老弟,和尚这主意不差啊!” 云震苦笑摇头,道: “眼前,世间只有高洁,没有雯儿,嫁娶之事,无法实现。” 一本和尚道: “咱们等着,等到有一天,世间只有雯儿,没有高洁,事情岂不解决了?” 云震摇头,道: “时不我予,来不及了。” 归隐农双眉一蹙,道: “老弟是否知道,那雯儿与高洁,多少时间转变一次?” 云震叹一口气,道: “据那引凤讲,转变之期,没有一定,从无规则可循。” 一本和尚道: “那也不要太急。” 云震道: “唉!两位有所不知,有一件影响江湖大局的事,正在暗中酝酿,即日就要成功了。” 一本和尚讶然道: “什么事?” 云震道: “那罗侯公子,有意娶高洁为妻,高洁似有允婚之意,双方业已约定,明天为相亲之日。” 一本和尚怪叫道: “嘿!臭酸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归隐农忧形于色,道: “由种种迹象看来,金陵王实非正派人物,这婚事如果成功,双方勾结起来,狼狈为奸,武林苍生,必遭蹂躏,而且无力抗拒了。” 云震道: “金陵王与罗侯神君联姻,正有平分天下之意。” 一本和尚叫道: “且不管他分不分天下,那高洁不就是雯儿么?” 归隐农戚然道: “高洁即是雯儿,雯儿亦即高洁,此乃事实,至于那离魂症,不过是心性的转变,并不能真的将一人变作两人。” 一本和尚道: “着哇!那么雯儿是云震的情侣,高洁也是云震的情侣,那臭酸丁凭什么横刀夺爱,这口怨气,你们忍得下,我和尚可忍不下。” 归隐农暗暗忖道:此事不是争风吃醋的向题,而是不能让这两大黑势力勾结起来。 心头念转,口中缓缓道: “无论就私就公而言,这婚事绝对不能容其成功,和尚智计如海,可有办法,阻扰这婚事的进行么?” 他心念电转,苦无良策,顺口而言,原本解闷的性质,一本和尚听他称赞自己智计如海,却是大为高兴,连连谦逊道: “哪里,哪里,我和尚虽不蠢笨,却也不是特别聪明的人。” 云震心烦意乱,道: “唉!此事当真扎手得很。” 一本和尚双眼一翻,道: “小事一桩,说不上扎手二字。” “大师每有妙论,有何高见,请道其详,在下洗耳恭听了。” 一本和尚洋洋得意,道: “这还不简单么,男婚女配,好事成双,咱们给他来个单丝……单丝……哦!那典故是怎么讲的?” 归隐农道: “单丝不能成线。” 一本和尚一拍大腿,道: “对,单丝不能成线,这不就完了么?” 云震瞠目道: “怎么就完了?” 一本和尚大为不耐,道: “嗨!你也真笨,宰了那臭酸丁,高洁与谁去论婚,到头来变作雯儿,还不是嫁给你老弟。” 云震干笑一声,道: “大师这主意虽然很好……” 一本和尚截口道: “好就成,不必再讲了。” 云震道: “可惜不切实际。” 一本和尚瞪眼道, “什么地方不切实际了?” 云震道: “以咱们三人之力,斗杀罗侯公子,已是难以办到,何况那罗侯神君要赶来金陵,主持相亲之事。” 归隐农凛然一惊,道: “那老魔头息形已久,怎会赶来此处?” 云震道: “这消息是引凤透露的,事关高洁的名誉,谅那引凤不敢乱讲。” 归隐农道: “何时到达?” 云震道: “明日即是相亲之期,那罗侯神君若来金陵,当是早晚间的事。” 一本和尚突然叫道: “管他老魔小魔,一齐宰了。” 归隐农道: “和尚少发狠,咱们若是宰得了老魔头,何必还要追寻玉符,再练绝技?” 一本和尚道: “宰不了。总得斗上几合。” 归隐农道: “血气之勇,无补于事。” 一本和尚怒道: “依你怎么办?” 归隐农道: “再筹良策,不管怎样,先将那婚事破环掉,等到雯儿出现时,事情就好办了。” 一本和尚哼了声,道: “怎样去破坏那婚事?” 归隐农道: “筹思良策啊,大伙都想一想,集思广益,总能想出一点办法。” 一本和尚闻言,果然低头沉思,不再讲话。 三人搜索枯肠,谁也想不出好的办法,一本和尚抓耳搔腮,心急无比,突灵机一动,叫道: “世人常讲,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倒底是哪三十六计?” 归隐农惑然道: “那可多啦,金蝉脱壳之计,移花接木之计,暗渡陈仓之计,卞庄刺虎之计,三十六条,讲也讲不完。” 一本和尚道: “咱们何不一条一条的衡量,瞧瞧哪一条计策合用,就采取哪一条。” 归隐农暗道:真是傻人有傻计,亏他想出这傻办法来。 心中在想,敷衍道: “这办法也成,咱们慢慢衡量。” 一本和尚道: “那么先讲第一条,何谓金蝉脱壳之计?” 归隐农含糊应道: “咱们见到那金蝉的外壳,还道蝉在壳中,其实那金蝉早已脱离外壳,溜之大吉了。” 一本和尚连连点头,喃喃自语道: “嗯!如果行这计策,咱们先将高洁弄走,明日那臭酸丁来相亲,相个鸟……”倏地高声叫道: “这计策成么?” 云震与归隐农齐齐一惊,同声问道: “什么计策?” 一本和尚道: “金蝉脱壳之计。” 归隐农皱眉道: “谁是金蝉,教谁脱壳?” 一本和尚道: “高洁是金蝉,让她脱壳而去。” 归隐农将手一摇,道: “不成,高洁有允婚之意……” 一本和尚不待他将话讲完,截口说道: “咱们将她擒来,困她数日,教她允不成婚。” 归隐农道: “破坏好事,须从关键处着手,硬来蛮干,乃是下策。” 云震道: “而且不是根本办法,且擒掳高洁,亦非易事。” 一本和尚叹一口气,道: “也罢,说第二条,何渭移花接木之计?” 归隐农心中暗道:和尚好罗嗦,如此夹缠,何时方了。 心念转动,闭口不言,却移目望住云震,云震只得解释道: “所谓移花接木,是说将此树的树枝,接到彼树上,如此这般,即是移花接木之计。” 一本和尚大感茫然,道, “这算什么计策?” 归隐农双眉紧皱,道: “唉!比如说,咱们不愿高洁与罗侯公子缔婚,弄点诡计,使罗侯公子与另外一个女子订亲,这就是移花接木之计。” 一本和尚拊掌道: “这计策成呀!就让那小子与引凤订亲吧,那丫头也不是好人。” 归隐农哭笑不得,道: “哎呀!老朽只是打个比方,如何当真?” 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 “三个臭皮匠,凑不成一个诸葛亮,若要问计,还是求教山人我吧!” 一本和尚呆了一呆,叫道: “什么人?”抓起禅杖朝外扑去。 忽见房门口出现一个小叫化儿,邋邋遢遢,脸上脏兮兮的,正月天气,光着一双泥腿,赤着双足,也不知他冷不冷? 一本和尚先是一怔,随即叫道: “齐小冬。” 小叫化齐小冬嘻嘻一笑,作揖道: “和尚,新年好。” 云震起身相迎,道: “齐兄弟随令师北上,如何来到金陵了?” 齐小冬道: “嘻嘻!兄弟最爱赶热闹,我想一想,还是这儿好玩,趁着叫化上茅房,我就溜来了。” 云震莞尔一笑,道: “兄弟请坐,咱们慢慢谈。” 齐小冬一本正经道, “兄弟知道,云大哥眼前有点困难,你先弄点吃的喝的来,天大的事,包在小弟身上,总教你渡过难关就是了。” 云震微微一笑,迈步出房,吩咐店伙办酒食。 一本和尚见那齐小冬混身流气,一副老江湖的模样,愈看愈不顺眼,不禁眉头连皱,道: “小叫化,满了十岁么?” 齐小冬勃然色变,道: “好啊!和尚与我小叫化过不去,这梁子可是结定了。” 归隐农呵呵笑道: “冤家宜解不宜结,小小误会,事过便罢,何必当一回事。” 他将那“小小”二字讲的特别响亮,显然也有调侃齐小冬之意,齐小冬玲珑剔透,岂有听不懂的道理,眼珠一转,不怒反笑,道: “老爷子,又是一年啦,小冬忘了向老爷子拜年哩!” 归隐农捋须笑道: “明年补吧,,老朽还有几年好活,你怎么找着咱们的?” 齐小冬含笑道, “一进城,迎面遇上一位老朋友,是他告诉我,云大哥住在此处,不想老爷子与大和尚也在这里。” 归隐农呵呵一笑,道: “知道咱们在,你就不来了。”微微一顿。接道: “你那老朋友是谁?” 齐小冬若无其事地道: “一位大姑娘,说出来老爷子也不知道。” 一本和尚讶然道: “大姑娘,是高洁或是引凤?” 齐小冬摇头道: “都不是。”面庞一转,朝门外叫道: “云大哥,兄弟是受朋友之托,特来献计的啊!” 云震步入房内,道: “老弟受哪一位朋友之托,有何锦囊妙计?” 齐小冬目光转动,向归隐农与一本和尚扫视两眼,含含糊糊道: “哪一位朋友么,回头再讲,至于那计策,嘿!管教罗侯公子那小子灰头土脸,吃个大大的败仗。” 云震眉头耸动,道: “什么计策如此高明,老弟详细讲一讲,小兄洗耳恭听了。” 齐小冬肃然道: “墙有缝,壁有耳,除非有两位武功高强的人物在外把风,兄弟才敢讲出这妙计来。” 一本和尚哈哈大笑,道: “小猴儿……” 齐小冬双目一瞪,道: “你叫谁?” 一本和尚大声道: “叫你。” 齐小冬猛地站起,手指一本的鼻子,道: “客气一点。” 一本和尚挺身而起,禅杖一顿,怒吼道: “不客气你又怎样?” 齐小冬满头青筋暴露,道: “好啊!笨秃驴……” 一本和尚勃然大怒,道: “小子胆敢出口伤人,和尚教训你。”呼的一掌,猛然击去。 齐小冬身形一晃,转到一本背后,猛地一拳,朝一本裆下捣去,口中冷冷道: “给我躺下!” 一本和尚猛一转身,喝道: “你躺下!”一掌拍子过去。 云震见两人真打,不禁大急,跨上一步,挡在两人中间,抱拳道: “两位请看在下的薄面,有话好讲,不必动手动脚。” 归隐农呵呵笑道: “是啊!都是老朋友,拳脚相见,岂不伤了朋友的和气。” 一本和尚伸手一指齐小冬,道: “小子记住,迟早教你尝尝苦头。” 齐小冬双手叉腰,道: “随时奉陪,小叫化决不含糊。” 云震打躬作揖,好不容易将两人劝开,那两人余怒未息,依旧瞪眼不已。 须臾,店伙送来酒菜,一本和尚与齐小冬同是好酒贪杯之人,两人见到酒,胸头怒气不觉消了一半,争先恐后,忙着入座。 归隐农举起酒杯,道: “和尚,小叫化,老朽替你们调和,小小芥蒂,不可放在心上,否则就不是英雄好汉了。” 一本和尚傲然一笑,道: “咱不与小孩子一般见识。” 齐小冬睥睨作态,道: “谁是小孩子?” 这两人一个鲁直,一个桀骜不驯,大有一言不合,再度动武之势。 突闻一阵步履之声,传入耳际。 转面望去,一个身形魁梧,虬髯如戟的老者,率领三名青衫男子,大步走到了门外。 那虬髯老者须发斑白,神态极为威猛,当门一站,两道炯炯眼神,在几人脸上闪电般一扫,冷冷问道: “谁是云震?” 云震推杯而起,道: “不才就是。” 那虬髯老者双目之内,精光逼射,冷冷打量着云震,神色之间,似是无法相信,眼前这少年即是云震。 云震心中暗道:此人内功深厚,神态又如此倨傲,难道是罗侯神君不成? 心中念转,不禁豪气大盛,迈步上进,朗声道: “尊驾何人?” 那虬髯老者冷冷说道: “老夫莫成。” 目光一转,朝归隐农望去。 齐小冬蹲在椅上,右手执杯,左手撑住桌面,阴阳怪气道: “小叫化听江湖朋友讲过,那罗侯神君有一名奴仆,姓莫名成,绰名‘一掌公’。” 双眼连连眨动,望住那虬髯老者,接道: “就是阁下么?” 那虬髯老者勃然色变,刹那间,双目之内,凶光毕露,杀机盈面,慑人之极。 那身形瘦削,声音干涩的青衫男子,突然跨上一步,低声说道: “启禀莫爷,这小狗大概是老化子周公铎的徒儿。” 那莫成冷冷一哼,倏地右手一抬,凌空一掌,朝齐小冬遥遥推去。 云震大惊失色,仓促间,双掌并出,横里推了过去,口中大喝道: “齐兄弟快让开。” 但见人影一晃,归隐农抓起齐小冬,闪电般跃到了一旁。 蓬然一声,云震迸力出掌,将那莫成的掌力逼得往旁一偏,两股掌力撞激之下,将右壁砖墙崩裂,倒塌了一大片。 那莫成怒不可抑,双目环睁,须发猬张,满脸狰狞之色,一眼望去凶神恶煞一般。 云震看出他在运集功力,知他再次出手,必然石破天惊,力道远较第一掌猛恶,因之也功凝双掌,蓄势戒备,不敢丝毫大意。 那齐小冬是宁折不弯的性情,适才差一点伤在莫成掌下,这时心神一定,不禁羞怒交迸,双足一顿,跳上了桌面,手指莫成, 高声骂道: “你这狗奴才!老匹夫!看家狗……” 归隐农沉声喝道: “小冬注意。”唰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那莫成陡地,仰天狂笑,厉声道: “小狗拿命来。” 右掌一抡,划了半个圆圈,霍地向齐小冬拍去,云震睹状,顿时大喝一声,双掌并出,猛地朝那莫成袭去,归隐农长剑一振,攻向莫成的左胁。 莫成当门而立,那三名青衫男子被他挡在门外,无法出手,眼前云震与归隐农双双攻到,只得招式一变,舍去齐小冬,迎住云、归二人。 齐小冬站在桌上,指手划脚,高声大骂,突然抓起酒壶,猛地扔了过去,右手一挥,两根竹筷疾若劲矢,直向莫成双目射去。 莫成怒发如狂,左手大袖一挥,将酒壶竹筷震得飞上半空,撞上了屋瓦,右掌连挥,云震和归隐农两人连连急攻,进迫不已。 房间狭窄,三人堵在进门处,莫成朝内攻,云震与归隐农并力抵拒,急切间,莫成攻不进来,云震与归隐农也无法将他迫退,掌来剑去,打的却是惊险无比,猛恶绝伦。 一本和尚被挤在一边,插不上手,又觉房中狭隘,禅杖施展不开,不禁大急,禅杖顿地,大声叫道: “姓莫的老儿,有种的外面去打,和尚与你见个真章。” 齐小冬奴才胚子骂不绝口,突然捧起汤碗,大声喝道: “一掌儿,小叫化请你喝汤啊!” 连汤带碗,猛地砸了过去。 莫成右手一扬,呼的一掌,将汤水连碗扫向一旁。 但听嗤的一声轻响,左手袍袖,被归隐农的长剑划破一道裂痕。 莫成怒气山涌,突然厉啸一声,身形一侧,猛地击出一掌,沉猛的掌力,卷起一阵狂飚,劲力汹涌,破空锐啸,势遭慑人之极。 云震与归隐农都未想到,莫成一掌之威,如此惊人,眼看抵挡不住,只得匆匆向一旁闪去。 莫成迈上一步,就势冲进了房内,狞声笑道: “小狗纳命来!” 抡手一掌,直向齐小冬劈去。 云震大惊失色,谅那齐小冬小小年纪,功力肤浅,如何挡得住莫成一击,仓促中,猛力一拳,疾向莫成背后击去。 但听一个干涩的声音道: “小子,看剑。” 归隐农急声喝道: “云震小心背后。” 云震一听那干涩的声音,就知是三名青衫人中那身形瘦削之人,却未想到他出剑在前,出声在后,耳中刚闻得归隐农的警告之言,腰上隐隐感到一痛。 此际,归隐农已与另外一名青衫人交手一招,齐小冬跃起半空,逃过莫成一掌,一本和尚立在一旁,突然猛地一禅杖,朝莫成手腕砸下,莫成手臂一缩,一本的禅杖砸到桌面上,将那酒菜击得稀烂,杯盘碗盏,四溅横飞,满空皆是汤菜。 这片刻间,房中一片混乱,正当此混乱之际,云震感到腰上隐隐作痛,危急中,身子疾地一转,避让开去,哪知目光到处,赫然发现,敌人手中拿的竟是一柄蓝汪汪的毒剑。 那毒剑又细又长,与一般的长剑形式迥异,但通体淬毒,蓝光闪闪,这时,剑尖上还沾着殷赤的血渍,触目惊心,极为扎眼——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 第十二章 那青衫男子暗袭得手,不禁大为得意,傲然狂笑道: “哈哈,我家公子将你看作心腹大患,原来不过尔尔。”毒剑一挥,唰唰两剑,迫得云震连退两步。 归隐农急声喝道: “云震怎样?” 云震沉声道: “不要紧。” 说话中,暗运真气,朝“带脉”中冲去,肌肉猛一收缩,那创口附近的血液,顿时喷泉一般,直向外涌。 他练过“六丁抱一大法”,体内的真气能随心控制,当此混乱之际,谁也未曾发觉他迫使毒血外溢的情形。 那青衫男子听说不要紧,不禁厉声狂笑,道: “小子做梦,你知道大爷剑上剧毒的厉害么?”毒剑连攻两招,迫的云震闪避不迭。 这时。归隐农力拒另外那两名青衫人,一本和尚与齐小冬抵挡莫成,小小的房间中,三起人恶斗,毫无回旋的余地,正是两鼠斗于穴,力大者胜。云震这面势弱,三方面都居处下风,岌岌危殆,情势凶险已极。 归隐农心中暗道: “武林前途,系于云震一身,今日舍掉这把老骨头,总得保他一命,让他逃离此地方是。” 心念电转,大声叫道: “一本!” 一本和尚猛地一杖撞向莫成,道: “干什么?” 归隐农喝道: “记得张大侠么?” 一本和尚怒道: “谁敢忘记张大哥。” 归隐农沉声说道: “你我受张大侠之托,辅佐云震,今日事急,可得卖命啦!” 一本和尚怒声道: “放心吧,和尚不死,谁也害不了云震。” 归隐农峻声喝道: “云震向外闯,老朽与一本断后。” 云震闻言,心头大为感动,一时间,精神大振,勇气百倍,对眼前之敌,毫无怯惧之意。 那青衫男子突然阴沉沉一笑,道: “好小子,你中毒已深,为何还不倒下?”唰的一剑,横削过去。 云震满面严霜,冷冷说道: “鼠辈知道罗侯神功的厉害么?”挥手一掌,将对方剑势震得一偏。 对手四人,全是罗侯宫的属下,闻得“罗侯神功”四字,不禁怦然心动,那青衫男子毒剑攻势不息,口中狞笑道: “听说你这小子练过罗候心法,不过,大爷不太相信。” 云震冷冷说道: “鼠辈报上名来。” 那青衫男子纵声笑道: “大爷姓焦,大名……” 云震突地厉声笑道: “姓焦的鼠辈,看掌!” 声未落,欺身上步,蓦地一掌,结结实实击在那姓焦的胸上打得那姓焦的鲜血狂喷,双睛外突,当场气绝而亡。 变起仓促,莫成与另外两名青衫男子大感意外,归隐农与一本和尚却是心花怒放,战志弥坚,再无法敌之意。 云震左手一捞,拾起了那柄淬毒的长剑,顺势一挥,向莫成拦腰斩去。 莫成心中暗道: “小子使的什么剑法?” 心念转动,左手疾扣云震的腕寸,右手倏使绝学,呼的一掌击了过去。 他这一掌,云震和一本都抵挡不住,两人滑步飘身,齐向一旁闪让。 原来莫成本是罗侯神君的家僮,数十年前,罗侯神君拜师习艺,莫成跟随主人习武,但限于天赋,虽得名师,武功却无大成,练来练去,仅只练成一招掌法,这招掌法,名为“天地俱焚”,乃是“天辟神掌”十九招之一,他就凭这一招掌法,加上主人的威势,驰骋江湖,无往不利,久而久之,更得了个“一掌公”的绰号。 不过,数十年下来,他这一招掌法,也练出了惊人的威力,虽一流高手,亦是招架不住。 莫成一掌击空,不禁怒吼一声,左手一翻,疾夺一本的禅杖,右手蓄力不发,直向云震迫去。 齐小冬突地高声叫道: “大伙卖力啊!宰了这奴才胚子。”双拳并出,猛向莫成双膝擂去。 莫成强抑怒火,右腿一翘,霍地向齐小冬踢去。 齐小冬见势不佳,顺着那一腿踢来的势道,身子猛然一转,可惜慢了一点,虽然卸去大部份力道;依旧被那一腿踢上肩头,连窜数步,身子撞上墙壁。 云震与一本齐声大喝,并力朝莫成攻去。 突闻归隐农闷哼一声,兵刃交击,归隐农连退两步,那两名青衫男子已是冲入了房内。 云震大惊,目光一转,瞥见归隐农左肩之上一道创口,长达六七寸,血流如注,伤势显然不轻。 那两名青衫人,一人使钢拐,一人使子母双圈,归隐农将两人阻截在进门处,支持到此时,已是尽了最大的力量,久战之下,一个招架不及,依旧身受重伤,被那两人冲进了房中。 这是一战火辣辣的恶斗,由于地方狭窄,敌我双方,都无法尽展所学,这时交战之人全都挤在一处,敌我混杂,情势更为险恶。 莫成久战不胜,早已怒发如狂,忽见云震的退路被归隐农堵住,不禁大喜,一招“天地俱焚”,倾力击了过去。 云震后无退路,只得将心一横,举手一挥,硬接了一掌。 啪的一声,双掌接实,两人身子同时一晃。 云震腰上中了一剑,激战中,一直忘了疼痛,这时混身剧痛,创口血流大盛,伤势顿时加重。 忽听一声大喝,一本和尚双手执杖,猛地捣了过来。 地方太窄,他这禅杖施展不开,情急之下,胡乱捣来,却是凶猛之极,莫成招架不及,被那一杖戳在右腿上,顿时骨痛如折,脱口厉呼一声。 这一场恶斗,说来话长,其实不过盏茶时光。 突然,哗啦一声巨响,西面墙壁霍地倒塌下来,尘土弥空下,一个苍劲震耳的声音喝道: “云震,这面来。” 云震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心头大感欣慰,右手一捞,一把抓起齐小冬,猛力扔了过去。 莫成厉声喝道: “谁?” 只听那苍劲的声音冷冷说道: “你老子。” 这时,墙壁崩塌,尘土未息,众人心存疑忌,出手俱皆一慢,只有云震心头雪亮,匆促中,纵身一跃,猛地向归隐农飞去,口中喝道: “走。” 归隐农不及细想,随势一跃,顿时由那墙壁缺口中跃出了房外。 莫成惊怒交迸,凝目望去,一名鹑衣百结,跛一足,眇一目的老叫化,冷冰冰地站在对面。 那使钢拐的青衫人突然叫道: “莫爷,这臭叫化是丐帮叛徒,西门咎。” 西门咎怀抱那唱道情的竹筒,冷冰冰地站在那里,神情木然,一无表情。 莫成狞声一笑,道: “老夫试试你,看你能有多大的道行?”抬手一挥,一掌拍去。 西门咎冷冷一哼,身子凝然不动,钢筒一扬,机簧咔嚓一响,一片细如牛毛的黄蜂钉,夹杂着一片毒液,直向莫成脚下射去。 莫成凛然一惊,掌力未及发出,忙着纵身一跃,斜斜跳了开去。 那竹筒暗器,实在伤不上莫成,但西门咎恶名在外,凶横如莫成,也不禁暗怀戒心,再则西门咎气势夺人,出手又刁钻阴损, 一时之间,竟将对方锁住。 西门咎独目一转,冷冷说道: “和尚赖着不走,要待怎样?” 一本和尚微微一怔,干笑一声,道: “走就走,谁还怕你不成。”手提禅杖,大步走了过去。 归隐农听西门咎声声叫走,知道情势险恶,必须尽速脱身,当下接起齐小冬,当先奔去,云震与一本和尚跟随在后,西门咎满脸狰狞之色,独目闪动,冷冷扫视对方三人一眼,身形一转,尾随而去。 莫成先是一怔,陡地一阵羞愧,泛起心头,厉声叫道: “臭叫化,慢走。”大步追了过去。 他不追犹可,一追之下,顿时记起右腿的伤势,再一想到西门咎那瞎眼跛足,不知何故,心头怯意大起,只觉得骨痛如锥,举步艰难无比,眼望着西门咎的背影,竟是追赶不上。 展眼间,众人冲出了客栈,西门咎断后而行,低声喝道: “出北门。” 归隐农闻言,一马当先,直向北门奔去。 恰在此时,南面街角,出现了数名青衫人。 莫成刚刚冲出客栈,一见来了后援,顿时胆气一壮,怒声喝道: “臭叫化,哪里走?” 西门咎充耳不闻,口中连声催促快走,转眼之间,众人奔过一条长街,转入城中闹市,莫成腿上挨了一本一杖,伤也不轻,追不多时,已是落后十余丈远。 此时正值中午,这六朝金粉之地,街上行人如织,热闹异常,归隐农和云震都是混身血污,几人在大街上放足疾奔,惹得路人哗然,纷纷向两旁逃避,情势大乱。 蓦地,街心闪出两名青衫人,大声喝道: “什么人?” 西门咎举目一望,看出是罗侯宫的人,急忙将竹筒插在背后,身形连晃,霎时越过归隐农,当先冲去。 那两名青衫人正是罗侯宫的属下,闲来无事,正在酒楼中饮酒,闻得街上喧哗,匆匆由酒楼上跳下,这时看西门咎疾冲过来,两人都蓄势以待,准备截击。 西门咎狂风一般,眨眼卷到了那两名青衫人面前,双手一分,闪电般击了过去。 那两人先时未曾在意,等到警觉出来人厉害时,已是晚了一步,二人手臂一抬,招式尚未递出,卟的一声,两人天灵盖上各中一掌,仰面翻倒,已是丧命。 归隐农心头冒起一阵寒气,暗道: “好辣的手段!” 云震心头的感觉却更为复杂,他感到心头隐隐作痛,彷佛自己作了错事,又彷佛自己十分可怜,应该赋予同情,不知不觉中,他将西门咎所做的事,当成了自己的行为。 这两人各有所感,但为时不过一瞬,晃眼间,几人经过那两具尸体,冲到了街道尽头。 此时,喝叱之声大起,许多罗侯宫的属下,本在街上闲荡,这时越集越多,一起在后追赶,片刻工夫,已是集了三十余人,那莫成厉声喝叫,下令所属,穷追到底,务必生擒云震等,然后处死。一路吼叫,猛恶无比。 倏地,一阵马嘶之声,两匹黄骠烈马,奋蹄扬鬃,斜刺里疾冲过来。 西门咎喝道: “云震抢马。” 云震不及多想,抓起齐小冬,飞身一跃,纵上了马背,归隐农亦是流血过多,体力渐感不支,这时当仁不让,跨上了另外那匹黄骠马上。 这两匹黄骠烈马,本在奔驰中,二人跃上马背,双腿一夹,两匹马顿时八蹄翻飞,风驰电掣,绝尘而去。西门咎与一本和尚追随马后,疾奔而行,展眼之间,冲出城外,莫成与那数十名青衫人愈掉愈远,追至城外,相距已有一里之遥。 约莫驰行了顿饭工夫,云震扭头一望,敌人业已退去,当下一勒马缰,在道旁停了下来。 西门咎喘息一声,吁了一口长气,随即取出金创药,为云震包扎腰上的剑创。 云震创口扎好,拿起那金创药,走到归隐农身旁,替归隐农包扎臂上的创口。 老少五人,谁也不开口讲话,一本和尚坐在树下,拿着那亮银禅杖,在地上捣来捣去,齐小冬蹲在一旁,抓着一块瓦片,挖掘着脚下的泥土,西门咎远远站在一边,独目望天,似在沉思。 这长长的沉默,表露了众人心头的愤怒,许久工夫,谁也不看旁人一眼,彷佛人人感到惭愧,每人都自恨无能,暗暗引咎自责。 蓦地,一本和尚一跃而起,大声叫道: “云震,这口鸟气,就这样吞下么?” 云震沉思半晌,道: “胜败兵家常事,在下心中所思,倒不是打败仗的问题。” 一本和尚怒声道: “莫非你沉溺美色,还惦着那雯儿不成?” 云震微微一笑,道: “在下虽然不肖,此时此地,也不会沉溺女色。” 一本和尚道: “那么你想的什么?” 云震沉吟道: “在下所思,乃是明日的相亲之会。” 一本和尚冷笑一声,道: “说来说去,还不是迷恋女色?” 云震淡淡一笑,正色道: “在下觉得,明日的相亲之会,是一件震动武林的大事,此一事件,不但关连着明年的泰山大会,而且关系今后数十年中,武林苍生的命运。” 一本和尚微微一怔,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云震目光转动,一顾西门咎,道: “老前辈,那罗侯神君已到金陵城中么?” 西门咎冷冷说道: “住在城南一栋巨宅中。” 云震眉头耸动,道: “带来了多少属下?” 西门咎木然道: “一百余人,都是能征惯战,武功不弱之士。” 语声微微一顿,接道: “并非老夫长他人志气,灭你的威风,你与老罗侯斗,正所谓以卵敌石,自取灭亡而已。” 云震脸上,掠起一片强烈的反抗之色,冷笑道: “老前辈怯惧那罗侯神君么?” 西门咎冷冷说道: “老叫化年过半百,又是残疾之人,生死二字,早已看透,阎王尚且不怕,岂惧罗侯神君?” 云震道: “既不怯惧,还望鼎力相助。” 西门咎道: “你既活得不耐烦,老夫陪葬就是。” 云震转面一顾归隐农,道: “老前辈……” 归隐农慨然道: “除魔卫道,死而何憾,老朽绝不后人。” 云震道: “好,咱们拼舍性命,周旋到底,眼前先想办法,破坏明日的相亲之会,不使罗侯神君与金陵王勾结起来,狼狈为奸,以后的事,再作计议。” 西门咎冷笑一声,道: “那两人不是等闲之辈,谁有妙策,能够破坏他们的好事?” 云震微微一怔,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一本和尚突然叫道: “小叫化,你说献计,献的什么啊?” 齐小冬垂头丧气,道: “计策是有,就怕……” 一本和尚怒道: “怕什么?” 齐小冬呆了一呆,道: “这计策不是我的,我也不知管不管用?” 云震道: “计策是谁的?” 齐小冬道: “这计策是石小妹,石可玉教给我的。” 云震眉头一蹙,道: “你说出来,且看可不可行?” 齐小冬迟疑半晌,道: “石小妹讲,那罗侯公子年纪本已不小,只是驻颜有术,外表看来,尚还年轻英俊。” 语声微微一顿,接道: “据她说,有一种药,叫作‘太阳丹’,具有……具有什么……这话很难讲,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众人面面相观,想不出那‘太阳丹’是何药物,有何妙用。 一本和尚冷冷一哼,道: “真是小孩子,如此重要的事,竟然忘了。” 齐小冬横目怒视了一本一眼,道: “你是大人,有个屁用。” 一本和尚大怒,跨上一步,扬起手掌,作势欲击。 云震急忙拦住,含笑道: “齐兄弟再想一想,那‘太阳丹’有何功用?” 齐小冬眼皮一眨,道: “石小妹讲,只须让那罗侯公子服上一粒‘太阳丹’,保证他鸡皮鹤发,凭空老上五十岁,不须一夜工夫,就长出一把雪花花的胡须来。” 一本和尚哈哈大笑,云震虽满怀愁急,也不禁脱口一笑。 归隐农莞尔道: “久闻那石小妹顽皮成性,信口开河之言,相信不得。” 一本和尚笑道: “她拿小叫化作耍,呵呵,小化子倒是当真了。” 齐小冬冷冷说道: “小叫化又不是傻子,我本来不信,但她对天发誓,说的绝对不是假话。” 一本和尚愣了一愣,道: “嘿嘿!如果世间真有‘太阳丹’这玩意,让那臭酸丁服上一粒,长出一大把白胡子来,那可比杀他一刀还有趣。” 那罗侯公子冒充赶考的举子,戏耍一本和尚,一本和尚衔恨在心,真想以这妙法,报复一下。 归隐农仰首望天,自言自语道: “太阳丹,稀奇古怪,世上只怕没有这种奇怪的药物。” 一本和尚道: “不见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还有‘月亮丹’哩!” 云震一望西门咎,道: “老前辈听说过此物么?” 西门咎木然道: “从未听说过。” 一本和尚道: “石小妹有‘太阳丹’么?” 齐小冬摇头道: “她也没有,不过,她说知道有一人炼得有。” 一本和尚道, “谁炼得有?” 齐小冬道: “她不肯告诉我。” 一本和尚怒道: “说来说去,全是废话。” 齐小冬道: “哼!天下也有你这种笨伯,可笑。” 一本和尚瞪目道: “你说谁是笨伯?” 齐小冬挺身而起,道: “你是笨伯。” 归隐农呵呵一笑,横身挡在两人之间,道: “云震,只怕世间真有‘太阳丹’,石小妹知道此丹的主人。” 云震惑然道: “闻说石小妹的祖父名叫石田,号称王屋老人。” 归隐农截口道: “那石田虽然是个老妖怪,却未听说他会烧丹炼汞。”微微一笑,接道: “看这情形,你得亲自去找那石小妹,向她求教。” 齐小冬道: “我瞧她也是这意思,似乎云大哥得罪她,须得亲自去赔罪才行。” 一本和尚叫道: “云震快去,只要罗侯公子那小子长出一把胡子,我担保高洁不会嫁他,哈哈……我和尚宁可三天不吃饭,非得瞧瞧那酸丁长胡须的样子。” 云震苦笑道: “急病乱投医,就怕浪费了时光,反而耽误大事。” 归隐农道: “反正再无良策,万一弄到一粒‘太阳丹’,设法让那罗侯公子服下,说不定金陵王与罗侯宫联姻不成,反成冤家,那可是一举两得之事。” 一本和尚一推云震,道: “快去,快去,那石小妹与你本有交情,说不定她暗中看上了你,你不如扔掉雯儿,娶石小妹为妻,咱们也可多上王屋老人一个帮手。” 云震脸上一红,突然感到,有一桩重大麻烦,即将来临,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出那麻烦是什么。 一本和尚见他站着不动,不禁大怒,作色道: “怎么,你另有妙计对付罗侯老魔与金陵王么?” 云震微微一怔,心中暗道: “那王屋老人盛名在外,武功定然不凡,且不管‘太阳丹’的事,若能说动石小妹,请出祖父出山,同为武林正义效力,也是一桩好事。” 盘算已定,一顾齐小冬,道: “石小妹如今在哪里?” 齐小冬道: “我领你去,在金陵城中,夫子庙后,一家棺材店楼上。” 一本和尚道: “我也去。” 归隐农道: “要去大伙去,万一遇上敌人,也好拼上一拼。” 云震转面一望西门咎,道: “老前辈……” 西门咎仰首望天,冷冷说道: “老夫懒得动。” 云震微微一怔,心中暗道: “这位老前辈喜怒无常,性情很难捉摸。” 心头念转,含笑说道: “那么晚辈告别了。” 西门咎冷冷一笑,道: “多加留意,再若危急,可就无人送上这等良驹了。” 云震心头一动,目光一转,向那两匹黄骠马望去。 一本和尚哈哈大笑,道: “这两匹马,来的恰到好处,但不知何人行此方便,咱们应该酬谢一番才是。” 归隐农先是一怔,随即脸色一红,道, “唉!咱们过于粗心大意了,明明有人暗中相助,咱们却浑然不觉,若非西门兄提起,倒是忽略了一件大事。” 一本和尚讶然道: “谁在暗中相助?” 归隐农道: “老朽也不知是谁?想来总是云震的朋友吧!” 一本和尚愣了一愣,叫道: “一定是那丫头。” 忽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清脆的声音道: “莽和尚,谁是丫头?” 一本和尚叫道: “引凤,俏丫头。” 只见一株老槐树后,转出一位紫衣少女,唇若涂丹,鼻如悬胆,一双黑白分明,澄澈如水的明眸,连连转动,娇如春花,丽若朝霞,十足美人胎子。 齐小冬哈哈笑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石小……石小姐,这倒省得咱们往返奔波了。” 石小妹灿然一笑,款移莲步,缓缓走了过来,笑道: “云震,久违了。” 云震双手抱拳,含笑道: “久违了。” 石小妹道: “听说你要找我?” 云震道: “有事求教,还望姑娘鼎力相助。” 石小妹眼珠一转,道: “什么事?” 云震心中暗道: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当下抱拳当胸,肃容说道: “闻说有一种药物,名叫‘太阳丹’,服食之后,使人须发苍白,平增老态,不知此言是真是假?” 石小妹道: “不错,世间有此奇药。” 云震道: “不知武林之中,哪一位高人炼有此等奇药,还望姑娘指点。” 石小妹莞尔一笑,道: “你想服食此丹,增加一点老态么?” 云震脸上一红,道: “并非在下服用。” 一本和尚大声笑道: “他与罗侯公子争风吃醋,想藉此丹摧毁情敌,独占花魁,与那高洁成就好事。” 云震面红过耳,怒声喝道: “住口!” 一本和尚双眼一翻,道: “怎么?和尚讲错了?” 归隐农跨步上前,沉声道: “和尚,此时何时,你还有心情胡闹?” 一本和尚哈哈一笑,道: “好的,好的,算我和尚放屁,且看罗侯公子那小子老迈之后,高洁下嫁给谁,且看云震将来,娶哪一位美女为妻?” 归隐农冷冷一哼,转面朝石小妹道: “小妹,你既早已到了此处,咱们适才商议之言,你一定都听到了。” 石小妹吃吃一笑,道, “商议什么啊?我一句也没有听到。” 归隐农眉头一蹙,强笑道: “金陵王与罗侯宫有相互勾结,狼狈为奸之势,咱们得全力阻止此事,这是为武林正义,为天下苍生着想,姑娘身在武林,还得敌忾同仇,鼎力相助才是。” 石小妹星眸—闪,道: “哎呀,那可糟啦!我这人平生就是对什么武林正义,什么天下苍生,一点兴趣都没有。” 语声微微一顿,接道: “不过,若是为朋友帮忙,成人之美,那还可以商量。” 归隐农心中暗道: “久闻这丫头刁钻刻薄,果然一点不错。” 心念转动,不觉语塞。 但听一本敞声一笑,道: “小妹,怎么说都是可以,就算云震想娶高洁为妻,以朋友的立场,请你帮忙。” 云震怒声道: “大师少发妙论,成么?” 一本和尚瞪目道: “成,我不讲话。”伸手一指石小妹,接道: “她对武林正义和天下苍生没有兴趣,你死要面子,不肯以朋友的立场请她帮忙,我看你怎么办?” 云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转面一望石小妹,道: “小妹。”但觉满腹言语,不知从何说起。 石小妹微微一笑,道: “讲啊!我这里洗耳恭听了。” 云震脸上一红,道: “金陵王的女儿,名叫高洁,我与她的确有一段渊源。” 石小妹截口笑道: “这个我早已知道了,记得去年你们一马双骑,联袂南下,我一时糊涂,拦住你讲话,被人以“修罗指”暗袭了一下,害得我爷爷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保住了我这条性命,嗨!那一次真正危险,我至今想来,心头犹有余悸。” 云震轻轻叹息一声,道: “此事在下也难辞其咎。” 石小妹连连摇手,道: “哪里,哪里,都怪我自己,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一次死里逃生,我得了教训,人也长大了,你不看我规规矩矩,已经没有孩子气了?” 云震微微一笑,觉得她每一句话,似乎都有着弦外之音,但一时之间,又猜不透那言外之意,想了一想,道: “过去的事,希望你不要计较。” 石小妹一本正经,道: “我早已不计较了。” 云震道: “至于今日之事,我确是为公,毫无私图,耿耿此心,天日可表。” 石小妹道: “你是说‘太阳丹’么?” 云震点头道: “正是此丹,不知物主是谁?” 石小妹道: “我知道。” 云震啼笑皆非,道: “尚请指教。” 石小妹沉吟了片刻,摇头道: “没有用,那人脾气十分古怪,‘太阳丹’又很珍贵,他毕生只炼成一粒,除非我亲自去求他,他绝不会赠送给你。” “那位高人是谁?” 石小妹道: “告诉你也没有用,不说也罢。” 云震双眉紧蹙,道: “那位高人住在什么地方,离此地远么?” 石小妹道: “也不很远,快马加鞭,明日午前可以赶回金陵。” 云震怔了一怔,拱手道: “那么就烦你跑一趟吧,我与你一道去,此恩此德,永志不忘。” 石小妹正色道: “说不上恩德二字,为朋友效劳,两胁插刀,也算不了一回事。” 云震暗暗忖道: “这丫头素来刁钻,难得今日发了善心,急不如快,莫让她反悔了。” 心中盘算,疾步越到一旁,牵来那两匹黄骡马,道: “事,不宜迟,请上马吧!” 石小妹接过缰绳,正要登上马,忽然停住,道: “此事不妥吧!” 云震微微一怔,道: “何事不妥?” 石小妹道: “纵是仇敌,一刀一枪,拼个死活就是,阴谋诡计,似乎有欠光明。” 齐小冬噗哧一笑,心中暗道: “这计策原是你教我的,怎么又嫌不够光明了?” 云震心中也觉得奇怪,想她平日为人,巧取豪夺,强梁霸道,居然认为此事不够光明。 心头虽如此想,却不敢讲出口来,还是归隐农老练,插口道: “眼前的江湖,道消魔长,罗候宫高手如云,咱们寡不敌众,又不能眼看着邪魔猖獗,正人灭迹,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虽然有欠光明,但目的纯正,居心无愧,也不怕人耻笑。” 石小妹点了点头,忽又面有难色,道: “此计若是成功,那罗侯公子纵不羞愤而死,也无脸面做人,这仇可就结得大了。” 云震道: “正邪不两立,纵无此仇,他也不会放过咱们。” 石小妹秀眉一蹙,道: “可是,我的仇人是高洁,并非罗侯公子啊!” 云震微微一怔,心中暗道: “讲来讲去,原来你还是在消遣咱们。” 石小妹见他面有怒色,不禁格格一笑,飘身上马,道: “好吧,结仇就结仇,再做一次傻瓜吧i” 缰绳—抖,纵马疾驰而去。 云震见她说走就走,急忙飞身上马,来不及与众人讲话,匆匆追去。 此时日影西斜,已是申牌时分,石小妹纵马飞驰,顺着江岸,直向上游奔去。 云震策马疾追,道: “小妹,如今可以讲出那‘太阳丹’的主人了。” 石小妹娇声笑道: “到时自知,此时恕难奉告。” 云震大声道: “地点总可说明吧?” 石小妹娇声笑道, “当涂。” 云震暗暗怔道: “当涂县,那是一两百里外了。” 申时刚过,天已黑暗下来,一轮浩月,高挂在东方天际。 天气干寒,夜风凛冽,那圆圆的冰轮,高悬天际,寒光映照大地,使得四外的景色,异常凄凉。 两匹马溯江而上,一直奔到子夜,石小妹突然伸手朝前一指,道: “快到了。” “不是说当涂么?” 石小妹抬起手臂,一抹额上的汗渍,道: “此处已是当涂县境。” 云震心头大惑,纵目望去,断岸千丈,江涛无际,波光粼粼中,一片矶石,突入江心,月光映照下,景象凄迷,诡异之极。 石小妹道: “此处即是牛渚山。” 云震恍然大悟,道: “采石矶?” 石小妹笑道: “正是,虞允文大败金兵之地。” 云震怒声道: “咱们忙着求药,赶到此地干什么?” 石小妹吃吃一笑,双腿一夹马腹,那黄骠马奋起余力,疾箭般朝前奔去。 须臾,马临一片突崖,石小妹仰天一声长啸,一跃数丈,跳下了马背。 云震又惊又怒,勒住奔马,一跃下地,怒声喝道: “小妹。” 石小妹吁了一口长气,道: “干什么?” 云震强抑怒气,道: “时间紧迫,咱们须得尽快求到‘太阳丹’,赶回金陵行事,不能耽搁了。” 石小妹掩口一笑,突然一指江心,道: “瞧,人不在那儿,有胆子你自己去求,瞧你不被扔入江中才怪哩!” 云震先是一怔,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不禁吃了一惊,道: “咦!怪事!” 原来那采石矶突入江中,此际,在那最为突出之处,赫然坐着一人,看那样子,似是趁着月色,冒着江风,正在临江垂钓。 这时,马蹄声息,江涛拍岸之声,不绝于耳,那江心垂钓之人,纹风不动,似未发觉两人到来。 云震暗暗忖道: “此人选着这种时间,这种地点,独自在此垂钓,不是高人,也必是雅士。” 心头念转,不觉肃然起敬,低声道: “小妹,时间不多,咱们快点下去。” 石小妹抿嘴一笑,理了理耳鬓的散发,道: “好吧,你先走,我跟着你。” 云震道, “小心了。” 撩起衣衿,飘身跃下。 石小妹跟随在后,二人足点岩石,飘身下降,转眼踏上了矶石。 一到矶上,顿觉江涛震耳,水花溅衣,疾劲的江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寒风挟着水雾刮在脸上,又湿又痛,极为难受。 云震不敢耽搁,当下满怀敬畏之心,诚惶诚恐,迈步朝矶头走去,石小妹亦步亦趋,紧紧跟随在后。 来至近处,看清了那临江垂钓之人的背影,只见那人满头白发,银光闪闪,高瘦的身材,穿了一袭灰布长衫,背挺腰直,席 地而坐,面对江心,左手执着一根拇指粗细,长约丈许的紫竹钓竿,聚精会神,正在等待鱼儿上钩。 云震屏息而立,等了片刻,见那老者毫无动静,只得躬身一礼,道: “小子云震,拜见长者。” 那老者恍若未闻,过了许久,依旧不见回应,连头也未曾转动一下。 云震忽然想起,留侯张良初见黄石公的情形,心中暗道: “我口称拜见,却不行拜见之礼,实非对待长者之道。” 当下双膝一屈,跪了下去,道: “小子云震,叩见长者。” 那老者毫不理会,依旧目注扛心,寂然不动。 云震暗暗忖道: “这老者临风而坐,稳如山岳,显然有一身上乘武功,总不会耳目失灵,未曾听到我的话吧?” 倏地,那老者钓竿一扬,原来钓着了一条长达尺许的大鳖。 他这钓竿长约丈五,钓绳却长达三丈,老者左手钓竿一扬,右手已抓住大鳖,取下钓钩,拿着那大鳖审视了片刻,忽又将那大鳖扔入江中,钓竿一挥,重新开始垂钓,举止俐落,手法极为熟练。 云震长跪不起,待他二次垂钓时,始才说道: “小子云震,叩见长者,打扰清兴,尚乞恕罪。” 寂然片刻,依旧不见老者回应,云震不禁大为忧急,一时间,惶然无主,转面朝石小妹望去。 石小妹嗤的一笑,突然猛一跳脚,娇声叫道: “爷爷。” 云震眉头一蹙,暗道: “好啊!原来是你的祖父,如此作弄人,也未免小家气了。” 突然想到,眼前这老者,即是名驰江湖的王屋老人石田,急忙收摄心神,静观他的反应。 只听那石田冷冷嗯了一声,身子依然未动。 石小妹突然奔了过去,伸手夺那钓竿,大发娇嗔道: “人家衣衫和头发全浸湿了,你到底讲不讲话?” 石田右手一抬,抓住下石小妹的手腕,冷冷说道: “爷爷心情不好,你自己去玩吧!” 石小妹顿足叫道: “有外人在场,你知道么?” 石田冷冰冰说道: “爷爷不见外人!” 石小妹呆了一呆,双目之内,倏地迸出两行热泪,挣脱手腕,转身疾奔而去。 讵料,石小妹奔出丈许,突然放声大哭,双足一顿,猛然朝江中跃去。 云震大惊失色,叫道: “小妹。” 纵身一跃,疾扑过去。 他见机虽快,但相隔太远,一把未曾抓住,眼看石小妹跃出两三丈远,即将坠落江心,与波臣为伍,忽听嗡的一响,石田那钓竿反手一挥,看也未看,钓钩突然钩住了石小妹腰带,将她拉回了原地。 石小妹双足落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道: “让我死啊,我要去见爹和娘,我不要活,我要……” 云震心神一惊,暗道: “难道这石小妹父母双亡,是个孤女不成?” 忖念中,那石田已然站起,缓缓转过身来,凄迷月色下,只见他垂胸白髯,根根颤动,那皱纹隐隐的脸上,满布着凄苦之色,云震目光一触他那面容,忍不住鼻中一酸,眼眶一热,流出泪来, 石田移步上前,双手将石小妹拥入怀中,缓缓说道: “并非爷爷不顺从你的心意,只因……只因这小子不是性情中人,爷爷见事比你透底,所以……所以……” 石小妹伏在祖父怀中,嚎啕痛哭,那哀戚的哭声,打断了石田未完之言。 云震忽然心动,忖道: “他说的小子是谁,难道……” 他不敢往下想,陡地,一股凉意起自足底,直向胸口冲来。 石小妹胸中,似有无尽的委屈,只听她哀哀痛哭,久久不停,一直哭了顿饭工夫,才泪尽力竭,抽抽噎噎,委委屈屈地停止下来。 石田浩叹一声,突然转过身来,双目炯炯,打量云震一眼,冷冷说道: “是你要见老夫么?” 云震躬身道: “打扰清兴,尚祈恕罪。” 石田冷冷道: “哪里,什么事?” 云震看他神情冷漠,大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一时之间,倒觉得不便启齿。 石小妹突然插口道: “他要向爷爷求取一样药物。” 石田缓缓整理着手中的钓竿,漠然道: “什么药物?” 云震壮起胆量,道: “太阳丹。” 石田两条寿眉猛地一轩,目光炯炯,道: “太阳丹么,老夫确有此物,可惜只有一粒,若是有个十粒八粒,送给你一粒,也未尝不可。” 云震微微一呆,心中暗道: “此老对我似有成见,莫非为了石小妹被‘修罗指’所伤,他迁怒于我,怀恨在心的缘故?” 心念转动,不禁大为失望,沮丧不已。 石田整理好钓竿,看也不看云震一眼,扛起钓竿,举步行去,石小妹急忙向云震一使眼色,默默跟随在后。 须臾,三人来至停马之处,石田一望石小妹,道: “乖孩子,跟随爷爷去吧,天地广阔,有的是好玩的地方,多的是可交的朋友,这小子与咱们气味不投,咱们不必与他打交道。” 石小妹凄然一笑,摇了摇头,道: “爷爷自己去吧,你别管我。” 石田沉沉叹息一声,身形一转,举步行去。 云震暗想,他这一走,事情就完全绝望了,急忙跨上一步,躬身道: “老前辈留驾。” 石田脸色一沉,冷冷说道: “什么事?” 云震赧然垂首,道: “不知老前辈那太阳丹有何功用?” 石田面色冷漠,缓缓说道: “那太阳丹是老夫采集二十七种珍贵药材,费时五年,炼成的一粒丹药,药性如火,至刚极阳,乃是为了克制一种极阴极寒之力,特地炼制的药物。” 云震微微一怔,道: “老前辈费此心力,特地炼制这丹药,谅必有其用途?” 石田冷冷说道: “若无用途,老夫发疯了不成?” 伸手一指石小妹,接道: “老夫只有这个孙女,祖孙二人,相依为命,老夫年迈,朝不保夕,不得不为孙女打算。” 云震暗暗想道: “原来他这太阳丹大有用途,是特地为石小妹而炼。” 石田似有无穷的感慨,仰首望天,喟然一声长叹,道: “实对你讲,老夫倾毕生心血,研制出一门武功,那门武功,须由极阴极寒入手,但那阴寒之力,非人所能忍受,因尔老夫才费尽心力,炼成这一粒‘太阳丹’,有了此丹,就可炼那一门武功,若无此丹,徒有心法,不能实用。” 云震心头一凉,想那‘太阳丹’如此重要,那是难怪石田不能割爱了。 但见石小妹螓首一摇,道: “爷爷,我不练那‘太阳功’。” 石田道: “唉!爷爷早晚死去,留你一人在世,孤苦零仃,无依无靠,不练一门绝艺,如何防身保命?” 石小妹泫然欲泣,道: “爷爷死后,我也不想活了。” 石田摇首不迭;戚然道: “孩子话。” 转面一顾云震,道: “你见老夫,为的就是求取‘太阳丹’么?” 云震点了点头,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石田冷冷问道: “你要那‘太阳丹’何用?” 云震见他探询原因,不禁精神一振,朗声道: “老前辈有所不知,金陵王高华有个女儿,罗侯神君有个弟子,眼看正有儿女联姻,互结盟好之意……” 石田不待他将话讲完,截口道: “双方都愿意么?” 云震点头道: “双方都有此意。” 石田漠然道: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然双方都愿意,那是好事啊!” 云震微微一怔,道: “可是,双方都是凶邪之辈,若是对垒,则彼此牵制,若是联姻,则相互勾结,想那罗侯神君与金陵王一旦联起手来,莽莽扛湖,谁是敌手?如若两人平分天下,强如您老前辈,也得俯首称臣了。” 石田冷笑一声,道: “原来你悲天悯人,有此一片好意,但与老夫的‘太阳丹’有何关系呢?” 云震道: “晚辈与一般同道好友,探悉此事,眼看武林浩劫,转眼来临,有心挽此狂澜,苦于力弱势微,远非彼等的敌手,万般无奈,想出一条拙计……” 石田冷冷道: “是何计谋?” 云震道: “闻说吃下那‘太阳丹’后,使人须发苍白,凭添老态。” 石田道: “不错,如果你云震吃下‘太阳丹’,你就比老夫还要显得老些了。” 云震道: “明日十六,即是双方相亲之日,晚辈不知‘太阳丹’如此珍贵,心想求得此丹,设法让那罗侯公子服下,这桩婚事,势必烟消云散,若能嫁祸金陵王,使双方反目成仇,则二虎相拼,侠义道坐收渔人之利,那更是武林之福了。” 石田冷笑一声,讽刺道: “好一条‘卞庄刺虎’之计。” 语声微微一顿,接道: “你何不干脆弄点毒药,将那罗侯公子毒死,斩草除根,岂不更为彻底?” 云震脸上一红,道: “为武林苍生着想,纵然毒杀罗侯师徒,亦不为过,可惜晚辈找不到厉害的毒药,而巳罗侯师徒内功精湛,纵有剧毒,也难取他们的性命。” 石田哂然道: “你倒是嫉恶如仇,可是,那罗侯公子不是等闲之辈,你纵有‘太阳丹’,如何令他服下?难道抓着他的脖子,将我那‘太阳丹’塞进他的口中不成?” 云震道: “这一点晚辈也曾想过,高家有一婢子,名叫引凤,晚辈识得此人,有她相助,此计不难成功,” 石田冷冷说道: “那引凤是高家的婢子,为何吃里扒外,反而助你?” 云震未曾料到他有此一问,想到自己与高洁之间的纠葛,暖昧重重,实不足为外人道,而且一言难尽,不知从何说起。 石小妹站在一旁,一直未曾插嘴,这时见云震张口结舌,面有难色,不禁摇头苦笑道: “爷爷啊!咱们尽其在我,不相干的事,不问也罢!” 石田怒声道: “谁说不相干?” 冷冷一望云震,道: “你自弹自唱,说的都是你自己的事,那‘太阳丹’却是老夫的宝物,你我何亲何故,老夫为何要将至宝灵丹,白白的赠送给你?” 云震拱手道: “老前辈是武林高人……” 石田将手一摆,冷冷说道: “老夫明哲保身,不管天下事,你不必谄媚老夫。” 云震心中暗道: “今日为了公义,任何屈辱,都该忍受下去。” 心念转动,不怒反笑道: “老前辈,如果小子找一样宝物来交换,老人家能够割爱么?” 石田目光闪动,道: “那得看你以何物交换了。” 云震想了一想,道: “罗侯心法,交换‘太阳丹’,老前辈愿意么?” 石田毫不考虑,道: “老夫也闻得谣传,说你获得了‘罗侯心法’,你练过么?” 云震点头道: “练过,可惜晚辈资质鲁钝,尚无成就。” 石田将头一摇,断然道: “老夫这孩子资禀差,‘罗侯心法’要来无用。” 云震第一次见人不为‘罗侯心法’所动,怔了一怔,道: “有一种‘六丁抱一大法’,旷古绝今的武学,老前辈愿意交换么?” 石田眉头耸动,道: “你练过么?” 云震道: “北道绝学,晚辈三生有幸,曾经练过。” 石田连连摇头,道: “没有用,没有用,你练过‘罗侯心法’,又练过‘六丁抱一大法’,身兼两家之长,却依旧如此狼狈,老夫那‘太阳神功’也是武学一绝,要你那‘六丁大法’何用?” 云震大为窘困,心中暗道: “云震啊,云震,事关武林大局,个人荣辱是小事,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该极力争取,绝对不能气馁。” 石田突然说道: “我看你年纪轻轻,际遇之奇,却远过常人,你身上有什么灵丹妙药么?” 云震双目一亮,道: “老前辈想找什么药物,晚辈认识一位白云道长……” 石田截口道: “普通的药物,老夫哪里放在眼中。” 沉沉叹息一声,接道: “老夫只有一个孙女,我迟迟不敢死去,就是对这孙女放心不下,你若有什么吃了长生不老的药物,老夫服下,可以苟延个三五十年的寿命,照顾这可怜的孙女,那种药物,老夫倒是愿意交换。” 云震苦笑道: “长生不老之药,那可比‘太阳丹’更难找了。” 忽听石小妹道: “爷爷,如果云震拜在咱们王屋门下,你就大方一次,将那粒‘太阳丹’赐给他吧!” 石田冷冷说道: “咱们这一派的武功,只传亲人,从来不传外人,也不收录弟子。” 石小妹口齿启动,似欲讲话,忽然间,脸上掠过一片哀怨之色,双目之内,泪光浮动,默默转过脸去,石田睹状,脸上也泛起一阵激动之色。 云震先是一怔,继而想道: “这祖孙二人,胸中似有隐情,又似不便启齿,这……” 原来石小妹和云震相识之初,云震武功低微,石小妹也未脱稚气,两人打打闹闹,虽日渐熟谂,石小妹却未将云震放在心上,到了后来,云震武功日高,逐渐显露出英雄本色,石小妹则情窦渐开,不知不觉中,对云震产生了情愫。 当初,一个纯朴,一个顽皮,如今则一个是少年英雄,一个是怀春少女,两人都成熟了。 可是,这种成长是逐渐演变而来的,云震心有所属,在他的眼中,石小妹依旧是一位骄纵任性的少女,一个普通的朋友,彼此之间,说不上知己,更无情爱可言。他哪里知道,女大十八变,眼前的石小妹,已经由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变成一个相思绵绵的少女了。 云震在石小妹心中的地位,是逐渐提高的,但是当她发觉云震对自己的重要性时,另外一个女人业已占据了云震的心灵,她刚刚发现爱情,立刻就尝到爱情的苦味了。 王屋老人石田,发觉了孙女的心事,忧心如焚,他年逾古稀,阅历已多,眼看此事是个悲剧,后果堪虞,但空白愁煞,却想不出补救之法。 寂然片刻,石田突然冷冷说道: “云震,听说高家有一位姑娘,名叫雯儿,与你交情不浅。” 云震一心惦着那‘太阳丹’,愁眉不展道: “老前辈说的不错。” 石田冷冷道: “那雯儿是金陵王的什么人?” 云震心中暗道: “今日之事,有进无退,不管怎样,总要将那‘太阳丹’求取过来。” 心头在想,口中说道: “雯儿即是高洁,金陵王的独生女儿。” 石田冷笑一声,道: “高洁既然和你交情不错,为何又要许婚那罗侯公子?” 云震脸上,掠过一片痛苦之色,道: “女人心,海底针,晚辈也不明其中的道理。” 其实,这一两日,石田一直在暗中探查云震的隐私,云震和高洁间的种种纠葛,他早巳洞悉无遗。 石田目光一转,瞥了石小妹一眼,眼望云震,冷冰冰说道: “老夫觉得,什么武林正义,天下苍生,全是幌子,你苦苦要害那罗侯公子,完全是争风吃醋,为你自己打算。” 云震凛然道: “晚辈若有私心,死于乱刀之下。” 石田放声一笑,道: “你不念着那高洁,非她不娶么?” 云震断然道: “晚辈只念着武林大事,先公义而后私情。” 石田冷笑一声,道: “你虽说得好听,但老夫那‘太阳丹’何等贵重,万一你是假公济私,老夫岂不太冤枉了?” 云震轻轻叹息一声,道: “可惜晚辈身无长物,无法与老前辈交换。” 石田道: “你当真不惜代价么?” 云震道: “除魔卫道,杀身尚且不顾,何惜代价。” 石田沉吟了半晌,道: “太阳丹本是我那孙女练功之物,赠送给你,她就练不成那‘太阳神功’了,老夫活在世上,倒也无关紧要,怕只怕老夫去世之后,她……” 他似是万分为难,讲到此外,突然顿住。 云震毅然道: “老前辈放心,今日若蒙慨赠那‘太阳丹’,大恩大德,永志不忘……” 石田冷冷截口道: “永志不忘,又有何用?” 云震眼看月影西斜,时光越来越是迫切,不禁暗暗心焦,道,“老人家放心,自今以后,晚辈一定对小妹善尽保护之责,若有机缘,一定帮助她练成绝世武功,以报老前辈赠丹之德。” 石田冷笑道: “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夸此海口,老夫怎能相信?” 语音微微一顿,接道: “这样吧,你发一重誓,老夫百年之后,我这孙女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就赔她一条性命。 当然,老夫在世之日,你可以袖手不管,” 云震微微一呆,道: “老前辈是说,小妹若是丧命,晚辈须得赔命么?” 石田道: “陪葬,她若先你而死,你就立即自戕,不能多活一日,老夫这条件公道么?” 云震连连点头,道: “很公道。” 石田道: “那么你发誓吧,发过了誓,老夫立刻将‘太阳丹’给你,并且帮助你行事,保证罗侯宫与金陵王联姻不成,反目相向,那时,侠义道从中取事,各个击破,老夫拼了这把老骨头,一直帮助你到底。” 云震双眉紧蹙,沉吟不语。 石田嘿嘿一笑道: “老夫早知你不会愿意。” 转面一顾石小妹,道: “孩子,可以走啦!” 石小妹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苦笑道: “好吧,走啦!” 石田移步过去,牵着石小妹的手,举步行去。 云震突然叫道: “老前辈暂留贵步。” 石田哂然道: “老夫这一走,你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 云震淡然一笑,随即脸色一整,肃容道: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晚辈本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石田冷冷说道: “那么你发誓吧,老夫余日不多,你的责任不小,可不是说着玩的。” 云震叹一口气,道: “可是,晚辈的生命早已许人了。” 石田厉声道: “许给谁?” 云震朗声道: “北斗剑张大侠,对晚辈有再造之恩,明年重九之日,还有一个‘泰山之约’,晚辈早已下定决心,此身奉献武林,一者酬答知己,二则不负此生,晚辈的性命,早已不属于自己了。” 石田容色耸动,仿佛顷刻之间,脑中转了千百个念头,突然牙根一咬,道: “好!念你是一位豪杰,老夫再给你一条路走。” 云震道: “力能所及,无不应命。” 石田神色激动地道: “如果老夫将这个孙女给你,你就成了老夫的孙婿,莫说‘太阳丹’,就是老夫这条命,也可赠送给你。” 石小妹面红过耳,急道: “爷爷啊!你好糊涂,我还要不要做人嘛?” 石田抗声道: “老夫是说‘如果’,他若愿意,还得苦苦衷求老夫哩!” 他王屋老人,原是目高于顶,狂傲绝世之人,只因深知孙女的性情,知道她固执任性,既已对云震倾心,事情就已铸定,成功倒还罢了,若不成功,就是一个悲惨的结局,若无阻力,她那情意不淡薄一点,阻力愈大,那就越陷越深,更加无法改变了。 石小妹父母早丧,自幼在祖父卵翼下长大,也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她与云震并非一见钟情,情苗一长,不禁有手足无措之感。以往,她只是作弄云震,欺云震武功不及自己,如今反而要向云震表达爱意,她不知怎样做才好,也感到太突然了。 这祖孙二人,将云震引来此地,转弯抹角,终于表达出真正的心意,但话说出口,老少二人,心头同是怦怦乱跳,紧张到了极点。 要知石小妹是个闺女,只因云震与高洁之间有一段情,石田迫不得已,才公然提亲,只要云震说一个‘不’字,他祖孙二人就得遭受无比的羞辱,以他王屋老人的身份,实在承当不起这份折辱,石小妹女儿之身,更是受不起这种打击。 这一瞬间,他祖孙二人固然紧张,云震也经历了从来未有的困境,他心惊胆战,手心直冒冷汗,好几次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这时,江涛拍岸之声,彷佛霹雳般震耳,冷月清光,映照着悬崖上三条人影,空气愈来愈重,似乎冻结了。 蓦地,石田双目一睁,精光逼射,月色下,宛如两道冷电,投注在云震脸上,道: “当机立断,你讲话啊!” 石小妹突然胆怯,哀声道: “爷爷,我是决不练那‘太阳功’了,你将丹丸给他,咱们也不多管闲事,我陪着你,北上燕云,西下云梦,五湖四海,随便哪儿去玩吧!” 石田怔了一怔,道: “逃避得一时,逃避不了一生啊!” 石小妹幽幽一叹,颤声道: “那……那也不成啊!” 云震忽然将头一昂,道: “老前辈……” 石田须发颤动,道: “怎么样?” 云震道: “晚辈幼遭孤苦,落魄江湖,深知人情的冷暖。” 石田冷冷说道: “老夫知你胸怀大志,练武很勤,而且是知书明理的人。” 这片刻间,云震诚惶诚恐,说话之际,字字斟酌,不敢丝毫大意,石田和石小妹,四道目光,紧紧盯在他脸上,一瞬不瞬。 只听云震缓缓说道: “小子何德何能,老前辈如此错爱……” 说话中,脑海之内,不觉幻起了雯儿的倩影,倏地,秀发披肩,白裙曳地的雯儿,变作了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高洁,一时间,只觉得唇枯舌敝,讲话如此的艰难。 石田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意,冷冷说道: “老夫要瞧瞧你,看你究竟是以武林大局为重,或是以个人的私情为重?” 这时,云震心内千头万绪,纷乱无比,觉得每一件事都是充满了矛盾和冲突,令人无法理出一个头绪,因之也无法衡量每件事的价值。 石小妹见他面色苦恼,沉吟不语,不禁热泪迸流,哭叫道: “爷爷,我受不了。” 石田大为激动,道: “咱们并未亏待谁啊!” 石小妹哭道: “你将‘太阳丹’给他,让他走。” 云震见她此时此地,依旧帮自己求取丹药,不禁大为感动,心头冒起一阵酸痛的感觉。 石田忽然控手入怀,取出一个高约两寸,色泽耀眼的血红玉瓶,自言自语道: “这瓶中藏的就是‘太阳丹’,为了这一粒丹丸,老夫不知费去多少心血,就这样平白送人,拿去喂那罗侯公子么?” 云震眼看他那神情激动,不胜痛惜的模样,突然感到自己求取此丹,实在过份。但是,这条计策是石可玉定的,云震病急乱投医,走到了这牛角尖内,纵想变计,也是再无良策了。 石田手托玉瓶,犀利的目光,冷冷一望云震,道: “小子!老夫宁可将此丹丸投入江中,也不平白无故的送给你。” 云震怔了一怔,戚然道: “晚辈觉得,如此婚姻,并非小妹之福,老前辈未免不智!” 这时,石可玉哭声愈衷,石田心烦意乱,云震更是暗暗愁急。倏听石田怒喝一声,道: “也罢!‘太阳丹’给你。今生今世,雯儿也好,高洁也罢,你绝不能娶她为妻,这是最后一条路,走与不走,一言而决。” 云震双眉一蹙,飞快地瞥了石可玉一眼,也不知脑海之内,倒底转些多少念头,但觉雯儿无辜,高洁堪怜,石可玉也一样值得同情,反正自己献身江湖,此身已非自己所有,就是终身不娶,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脑中念头电转,心中隐隐作痛,但恐再生枝节,当即慨然道: “好!晚辈遵命行事,今生若有妻室,决不是金陵王之……” 石可玉泪珠不断,见云震皱眉蹙脸,不胜愁苦,心中不忍,口中不觉失声,道: “云哥……” 石田满头白发,根根颤动,怒目向石可玉瞥了一眼,突地恨声道: “哼!”玉瓶一扔,猛一跺足,纵身疾跃而去。 石可玉猛地一震,急道: “爷爷……” 石田恍若未闻,转眼之间,身形已在百余丈外,随即消失不见。 云震接住那血红玉瓶,摇了一摇,知道内中是一粒莲子大小药丸,急忙揣入怀中,道: “小妹,时光不早……” 石可玉顿足哭道: “你走啊!谁拖住你了?” 云震心头泛起一阵歉疚的感觉,眼看江水滔滔,景色荒凉,真怕她一时糊涂,寻了短见,当下抓起她的手腕,向马上扔去,自己也飞身一跃,跨上马背,喝一声‘走’!纵马疾驰而去。 霎时间,蹄声得得,两匹黄骠宝马,奋蹄扬鬃,直向金陵赶去。 一路疾驰,片刻未停,赶到寅牌时分,金陵已然在望。 忽见归隐农、一本和尚、齐小冬站立道中,神情疲怠,那西门咎怀抱钢筒,孤伶伶地坐在一旁。 云震和石可玉翻身下马,两人满头大汗,喘息不已。 齐小冬满脸倦容,有气无力地道: “云大哥找着‘太阳丹’了?” 云震喘息道: “幸未辱命,诸位又与人动过手了么?” 归隐农点了点头,道: “此刻金陵城中,满街都是罗侯宫的爪牙,城门口有人把守,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云震眉头一蹙,道: “完全是为了对付我等?” 归隐农道: “照理来说,单是对付我等,用不着如此紧张,但老朽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与罗侯宫为敌?” 一本和尚道: “那批臭贼出城搜索过几次,咱们与其交手,越打敌人越多,众寡悬殊,只得走避,真他xx的泄气!” 石可玉一望云震,道: “那相亲之会,订在什么时候?” 云震忧形于色,道: “据说是今日正午。” 石可玉道: “那么咱们再等片刻,罗侯神君赴会之际,他手下之人,势必陪同前往,咱们近午进城,自无阻碍了。” 云震道: “但恐去得太迟,会盟已成,不及阻止了。” 石可玉暗自心忖:“去得迟些,让那高洁嫁给罗侯公子,岂不是桩好事。” 心中盘算,不禁暗暗高兴,含笑不语。 齐小冬见她神色诡异,心头动疑,道: “小妹……” 石可玉冷冷道: “小妹岂是你叫的?” 齐小冬吐了吐舌头,连忙陪笑道: “兄弟失礼了……” 语声微微一顿,接道: “那‘太阳丹’除了生长胡须之外,还有什么作用?” 一本和尚插口道: “是否烧得死罗侯公子那臭小子?” 石可玉想了一想,道: “如是罗侯神君,多半烧他不死,罗侯公子么,八成可要他的性命。” 一本和尚大喜,连声催促道: “云震,快设法!快设法!今日就是拼了性命,也得让那臭小于尝一尝‘太阳丹’的滋味。” 齐小冬道: “什么样的‘太阳丹’?先让我见识一番。” 云震取出那血红玉瓶,道, “在这瓶内。” 齐小冬一把夺过玉瓶,拔开瓶塞,倾出一粒莲子大小,红光激滟的丹丸,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中,一本和尚连忙凑了过去,两人一面观看,一面喷喷称奇。 归隐农忧形于色,道: “如此一粒丹药,想要那罗侯公子吞入腹中,势比登天还难!” 齐小冬皱起鼻头,嗅了一嗅,愁眉苦脸道: “有一种香甜的味道呢!” 一本和尚道: “色香味俱全,岂不更好?” 云震大为愁急,想到为了这一粒丹丸,自己许下诺言,今生今世,与雯儿已无结姻之望,代价如此重大,若不能令那罗侯公子服下这粒药丸,实现预定之策,那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惨而又惨了。 齐小冬突然说道: “此事若无内应,决难成功。” 云震收回‘太阳丹’,藏入怀中,道: “我立刻进城,去找那引凤设法,诸位就在此地等候,巳时三刻,再进城接应在下。” 石可玉急道: “去不得!” 云震微微一笑,道: “去不得也要去。” 石可玉道: “城中俱是罗侯宫的爪牙,你进城去,正是自投罗网,非被擒住不可。” 云震道: “话是不错,但事已至此,不冒险也是不成。” 一本和尚道: “大伙一起去。” 石可玉道: “那更糟。” 一本和尚道: “为什么?” 石可玉道: “大伙一起进城,目标更大,势必被罗侯宫的爪牙发觉,只怕尚未踏进金陵正府,就已冲突起来。” 一本和尚忿然道: “那就拼上一拼,大不了一个死字。” 石可玉冷冷说道: “敌众我寡,死得不值,也非咱们的原意。” 一本和尚瞠目道: “咱们的原意是什么?” 石可玉道: “原意是让罗侯公子吃下‘太阳丹’,使罗侯宫与金陵王府结盟不成,反目相向,和尚怎地忘了?” 齐小冬眼珠一转,突然双手抱拳,道: “石大姊……” 石可玉微微一怔,道: “小叫化为何客气起来?” 齐小冬一脸正经,道: “石大姊虽是女流之辈,但颇有肝胆,武功又高人一筹,兄弟一向都是佩服的。” 石可玉撇嘴道: “有话请讲,不必乱捧我。” 齐小冬嘻嘻一笑,道: “咱们都与罗侯宫的爪牙朝过相,他们不认识姊姊,有劳姊姊跑一趟。” 石可玉讶然道: “干什么?” 齐小冬道: “你溜进城去,设法找到金陵王府那引凤,就说云大哥在城外等她,叫她赶紧出来一趟。” 石可玉未料他有此一请,一时之间。倒被怔住。 她是孩子脾气,又无所谓正邪之分,只觉得高洁嫁给罗侯公子,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于罗侯宫与金陵王是否会勾结起来,狼狈为奸,乃是无关紧要之事,众人忙着破坏罗侯公子与高洁的婚事,她恰好相反,倒是希望罗侯公子与高洁好事得偕,使云震转向自己。 只听齐小冬又道: “石大姊可是害怕么?若是害怕,就由兄弟去吧!” 石可玉脸色一沉,道: “小叫化,你有多大道行,敢在我面前作怪?” 齐小冬面红过耳,双手乱摇,道: “好!好!就算小叫化放屁好啦!” 云震忍俊不禁,道: “两位不要争吵,在下告辞了。”拱拱手,转身行去——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 第十三章 石可玉急忙叫道: “慢点!” 云震住足道, “干吗?” 石可玉道: “罗侯神君正要抓你,追讨‘罗侯心法’,你这一去,保证有去无回。” 云震微微一笑,道: “火急燃眉,不冒险不行了。” 石可玉暗暗忖道:云震与高洁的事,都是那丫头穿针引线,从中捣鬼。我何不将计就计,溜进城中,找着那引凤丫头,一掌毙掉,杀了媒人,云震和高洁也无法重修旧好了。 心中盘算,立即含笑道: “你冒冒失失闯进城去,一定求荣反辱,坏却大事,还是让我去吧!” 云震沉吟道: “你……” 石可玉道: “他们不认识我,我只须溜进金陵王府,找着引凤,要她立刻出来一趟。” 齐小冬接口道: “从左边巷子进去,走后门。” 云震戚然道: “金陵王府高手如云,不啻龙潭虎穴。” 石可玉笑道: “放心吧,我五岁开始闯荡江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美目连眨,话声微微一顿,接道: “不过,有一点须得注意。” 一本和尚道: “什么事须得注意?” 石可玉道: “你们要在此地等候,我和那丫头赶回之前,你们不能离去。” 齐小冬接口道: “那是当然,否则两头错过,一定误事。” 石可玉微微一笑,望了云震一眼,放足疾奔而去。 众人望着石可玉那苗条的背影。眼看她奔到城下,放慢脚步,昂然走进城内,果真竟无人阻拦盘问。 停了片刻,齐小冬倏地自言自语道: “嘴上无毛,做事不牢,怕也靠不太住。” 一本和尚哈哈大笑道: “你嘴上有几根毛?” 齐小冬眼睛一瞪,怒道: “蠢秃驴,你又惹我?” 一本和尚大声喝道: “小子出口伤人,你道佛爷不敢揍你?” 云震与归隐农相视一眼,两人都觉得,石可玉此去未必有用,但又想不出好的办法,二人心情都很沉重,眼看一本和齐小冬吵吵闹闹,谁也懒得理会。 西门咎忽然走了过来,朝云震道: “城门口有魔崽子守着,咱们到别处去试一试。” 齐小冬忽然大声道: “不行!” 西门咎冷冷地道: “什么不行?” 齐小冬道: “石可玉约定在此相候的。” 云震暗忖道:是啊!石可玉约定在此处等候,如果她引领引凤到来,我们都已离去,岂不误了大事? 心中转念,连忙接口道: “齐兄弟说得不错,咱们当真该在此处等那石可玉回来。” 西门咎冷冷地哼了一声,道: “那石可玉狡谲异常,说话时眼睛连眨,不知在打些什么主意?我看大半是不会回来了。” 归隐农一怔,道: “你说她打些什么主意?她又为何不回来?” 西门咎瞪眼道: “我若知道,何用你问!” 云震心头一震,暗道:王屋老人以小妹许我,想来是石可玉本人之意?如此说来,小妹哪会真心去找引凤? 齐小冬接口道: “石可玉不会有什么坏主意,倒是忘了将‘太阳丹’交给她,要她转嘱那引凤相机行事,也就不用再等了。” 西门咎又冷冷的哼了一声,转身绕城行去。 一本和尚道: “咱们不必等,马上一起进城,也好争取时效。” 西门咎虽是跛了一足,行动却矫捷异常,云震见他去远,急忙向众人点了点头,疾步跃去。 转过城角,西门咎单足一点,嗖的一声,笔直纵了上去,手搭城垛,望了一望,见无人迹,始才身形一翻,登上城头。 云震睹状,立即提起丹田真气,双足一蹬,箭射而起,归隐农也腾身而起,向城上纵去,齐小冬见了,急忙施展壁虎游墙术,手脚并用,匆匆往城上爬去。 一本和尚练的是硬功,无法纵跃而上,连忙撩起僧袍,伸手向腰际摸去。 他有一对短钻,长约尺许,本是兵器,兼作登高之用,这时伸手一摸,两柄短钻竟然不见,而齐小冬已快攀上城头,不禁大急叫喊道: “云震!” 云震站立城上,转面道: “大师有事么?” 一本和尚急得脸红耳赤,仰望城头,大声道: “我的翻天钻丢啦!” 云震微微一怔,未及开口,一本和尚忽又叫道: “哦!找着了。” 原来短钻插在左腰,搏斗之际,总是右手使杖,左手取钻,这时他左手提着禅杖,右手摸向右腰,摸了一空。 此时,西门咎在前,云震与归隐农在后,齐小冬刚刚攀上城头,几人尚未行动,城墙之下,已是传来了一声暴喝。 喝声未落,两名青衫男子,飘然登上了城头。 西门咎目光锐利,独目一闪,业已瞥见另外数名青衫人,正由远处奔来,当即将手一挥,喝道: “退!” 众人闻言,立即反身向城外跃去。 那两名青衫男子来势极快,当先一人,足踏城垛,怒声喝道: “西门老儿……哦!” 言未毕,突然发觉西门咎就在脚下,尚未离去。 原来西门咎跃出城外,左手勾住城墙,并未落下,此时右手一伸,一把抓住那青衫男子足踝,猛地掼了出去。 一本和尚手执短钻,交互攀到城上,立刻又反身下跃,人未落地,忽见那青衫男子头下脚上,正由身前掠过,急忙短钻一挥,击了过去。 这一钻,击在那青衫男子臀部上,将那人臀部击了一个老大的血窟窿,痛的那人惨呼一声,一头栽倒地上,脑浆迸裂,当场身亡。 这乃是指顾间的事,另外那名青衫男子奔了过来,西门咎一把抓去,被那青衫男子跃起半空,闪躲开去,西门咎翻身再上城头,手按钢筒机簧,一片淬毒细针,应声射出,全都钉入了那人身上。 转眼间,另外五名青衫人赶到城上,云震等人却已奔出了二十余丈。 为首那青衫男人见是西门咎押阵,立即长啸一声,朝后面挥了挥手,然后才追赶下来。 此际,归隐农在前,云震和齐小冬居次,一本和尚跟在两人身后,西门咎断后,向先前歇足之处奔去,那五名青衫人遥遥追赶,但过了一忽,城上又陆续跃下上十名青衫人,随后追来, 奔跑中,西门咎忽然听到一阵隆隆车轮之声。 云震放足疾奔,见齐小冬脚下迟缓,显是内力不继,急忙抓住他手腕,携带齐小冬向前跑去。 忽听西门咎道: “前面枯树后有个洞穴,那洞穴在枯树根部,云震先藏在洞中,动作要快,别教敌人发觉。” 云震举目望去,前面不远,果然有一株五六丈高,直径颇粗的枯树,孤伶伶地耸立在荒野之中。 只听西门咎低声喝道: “快!” 云震不及思索,松开抓着齐小冬的手,伏地一掠,闪电般窜到了枯树之后,果然见着一个勉可容身的洞穴,当下身躯一缩,藏入了洞中。 展眼间,十余名青衫男子风驰电掣般由眼前掠了过去。 云震刚刚吁出一口长气,耳中忽又闻得一阵疾骤的马车之声,移目望去,远处尘土大起,正往这面疾驰而来。 斜月下,那马车逐渐驰近,竟是一辆豪华无比,却又小巧玲珑的金色马车,但见它车门紧闭,流苏飘荡,匝地的尘土,淡淡的月光,反映着七彩光辉,令人眼花缭乱,倍增神秘之感。 云震暗暗忖道:这是谁家的马车,竟然恁早进城? 忖念中,那马车已经来到近处,前座车辕,竟插着一根钢杖,那驾车之人,居然是金陵王府那位白发萧萧的铁娘。 云震发现驾车的竟是铁娘,不觉大大一震,暗道:车内是谁?是高洁吗? 马车疾驰过去,云震脑海之中,突然幻起雯儿的倩影。 那长发披垂,白衣濯足,举止娴雅,神情祥和的雯儿,谁知竟患上了‘离魂’之症;不幸的是,她竟又是高洁,而高洁经此一日,就将嫁给那罗侯公子。 他愁肠百结,时而是雯儿,时而是高洁,时而是罗侯公子,时而又是武林的公益,本身的责任,想得入神,连有人来到背后,仍是一无所觉。 那人锦袍福履,银髯拂胸,赫然竟是裴大化。 裴大化道: “兄弟,你在想些什么?” 云震大吃一惊,转身疾退八尺,骇然道: “你……” 裴大化微微一笑,道: “是的,老偷儿裴大化。兄弟敢是不认得了?” 云震脸色一沉,狠声道: “不认得?你烧成灰我也认得……” 话声一顿,接着喝道: “你可是来取‘罗侯心法’?” 裴大化淡淡地道: “不,‘罗侯神君’已到金陵,如今就是有人将‘罗侯心法’送给老朽,老朽也不敢要了。” 云震觉得裴大化似乎变了,但一切祸害,全由裴大化引起,如非他贪得无厌,窃去那紫檀玉符,此刻怕不早到贺兰山,见着那白石先生,正在学习‘六丁神剑’,两年后泰山的正邪之会,那就水到渠成,单纯得多了。 因此,云震对裴大化似有所变的感觉,仅是一闪而没,微微怔了一怔,又喝道: “那你找我干么?” 裴大化道: “我想帮助你,不知兄弟可用得着老朽?” 云震冷哼一声,默然不答。 裴大化叹了口气,道: “说来兄弟也许难以相信,但老朽确已想通了。” 云震道: “休想通什么?” 裴大化道: “人生于世,不该只为自己打算;也要想想别人的痛苦,真不该将自己的喜好乐趣,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云震大大一怔,接着脱口道: “你遇见了张……” 裴大化叹口气,道: “想不到西子湖畔的‘张铁嘴’,竟是武林中人人敬仰的张大侠,老朽有眼无珠,竟取走他续命的丹丸。” 话声顿了一下,微笑又道: “兄弟可真是张大侠的衣钵传人,一语中的,竟知道乃是张大侠感化了我。普天之下,也确实只有张大侠与兄弟你配称仁义二字,真是仁者知仁。” 这裴大化好似感慨过多,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云震心情烦躁,不耐听这些虚浮之词,说道: “在下当不得仁义两字,你不必虚套。” 裴大化连声道: “是!是!老朽该说正经的,有两桩事,兄弟想必极欲知道?” 云震一怔,讶然道: “什么事?” 裴大化道: “一桩是刚才过去那马车,另是西门咎他们目前的下落。西门咎他们,兄弟不必担心,他们已往城东绕去,那些青衫人决然赶不上;那马车……” 云震急不及等,道: “马车内可是金陵王的女儿?” 裴大化道: “马车确是金陵王府之物,车内却不是高洁。” 云震道: “不是高洁,难道是金陵王?” 裴大化道: “那马车虽然华贵,却嫌小巧,男人除却生病负伤,怎会乘这般小巧的马车,也许是金陵王夫人。” 云震疑忖道:现在已是卯正时分,天色将明,金陵王夫人不辞劳累,连夜赶回,必是为正午相亲之事。但……但…… 突然,他想到以往曾经问过雯儿,雯儿在金陵王府从未见过金陵王,只见过金陵王夫人,及一些丫环,嬷嬷与仆从,因此他疑云更重,又忖道,难道金陵王不住王府?难道金陵王夫人乃是连夜出城又进城? 他疑念未已,裴大化又道: “兄弟,你皱眉蹙额,想必有事难决?老朽武功平平,偷窃之术与轻身功夫,却是天下第一,倘有差遣,老朽虽死不辞。” 云震心境欠佳,冷冷说道: “你确实死有余辜,如非是你盗去‘玉符’,引起风波,当前哪有这许多麻烦。” 裴大化道: “老朽所以赶来金陵,就是想帮你找回‘玉符’,以赎前愆。” 云震哼了一声,道: “‘玉符’现落高洁手中,看你可有办法取回?” 裴大化举手一拱,道: “老朽这就去。” 话声未落,人已闪身奔出。 云震怔了一怔,急道: “站住!” 裴大化住足道: “‘玉符’既有下落,老朽得先取回再说。” 云震道: “今日乃是金陵王与罗侯神君见面议亲之日,双方高手如云,戒备必定十分森严,你武功平常,一旦失风,岂非死路一条?” 他虽是对裴大化极为厌恶,一旦知道他前去涉险,仁厚之性自然流露出来,担心裴大化失手被擒,唯死而已。 裴大化内心感激,口中却道: “兄弟有所不知,偷窃之技,以旁人紧张分神之际最易施展,老朽只要混入金陵王府,定能将‘玉符’取来,兄弟不必为老朽担心。” 云震犹未接口,突听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云震!” 云震骇然回顾,只见一条娇小人影,踉跄奔来,这时晨曦微露,斜月尚未西沉,灰蒙蒙的光亮下,依稀可辨,那人影竟是进城不久的石可玉。 石可玉步履踉跄,显然身负重伤,云震心头大震,猛可腾身前跃,急道: “小妹,你……你怎么了?” 石可玉喘息道: “我……我伤在高洁之手。” 哇的喷出一口鲜血,人已晕厥过去。 云震抱着她倒下的娇躯,但见她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嘴角溢血,躯体不停的颤抖,可知伤势极重。 事出意外,云震竟自呆住,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大化紧随而至,道: “这位姑娘饬势极重,得赶快救治才行。” 云震瞥了他一眼,一语不发,急急跃去那枯树之后,将石可玉平放在地上,顾不得男女之嫌,立时在她全身上下推拿起来。 推拿许久,云震额角业已见汗,石可玉方始吁了口气,悠然醒来,云震如释重负,来不及抹去额上汗珠,急急道: “小妹,你可觉得好些了?” 石可玉有气无力的摇摇头,断断续续道: “我……我怕不行了……那高洁……高洁的掌力好…好重啊!” 其实,云震本是多此一问,推拿之际,他已知道石可玉五脏离位,若无绝世之丹药,凭他目下功力,想令石可玉伤势勿药而愈,乃是极不可能的事。 他心头一酸,突然朝裴大化道: “你从张前辈处取走的药丸可在身上?” 裴大化道: “老朽彻悟前非,已将那药丸如数还给张大侠了。” 这是眼前的一线希望,如有那药丸暂延生命,待此间事了,不难去求那白云道长设法医治,如今药丸归赵,可是一筹莫展了。 石可玉突然目注裴大化道: “你……你是裴……裴大化吗?” 裴大化讶然道: “小老儿正是裴大化,姑娘怎生认得老朽?” 石可玉道: “我……我就是那……那道姑啊!……我往日……往日刁钻,……请……请莫怪我。” 多说了几句话,她已是气力不继,双目闭上,眼角滴落两颗泪珠。 这何异去日无多之人的临终之言,云震又是感伤,又是焦急,虎目中不禁涌起一片泪光。 他曾经亲口许诺王屋老人,“善尽保护之责”,而且这诺言未满一日,石可玉竟已为他之事重伤垂危,这份愧作,这份焦急,可真无法以笔墨形容了。 裴大化道: “原来姑娘就是那道姑,难怪你认得老朽。好叫姑娘得知,老朽已经彻悟前非,决心为人间做点善事,哪会责怪姑娘,姑娘放心养息吧!” 石可玉睁开眼来,微笑道: “那很……很好!……但能盗富……济贫……未尝……不是善…善事……” 云震着急道: “小妹,你歇着,不可多说话,说话伤神,你要为我多加保重。” 石可玉闭上眼,盈盈一笑,这一笑,显露她内心甚是安慰。停了一会,忽又睁开眼来,道: “你也莫要怪我。” 这句话宛若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云震不由一怔,讶然道: “什么事我会怪你?” 石可玉神色一黯,道: “我是个很坏很坏的人呢!” 云震还当她伤势沉重,神智不清,此刻乃是胡言乱语,不觉又是心酸,又是担心,轻轻抚摸她额上,安慰道: “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且莫胡思乱想。” 石可玉用尽气力,握住云震手掌,一本正经道: “不!我是坏人,我要告诉你。” 云震道: “任何事莫过于你的身体重要,现在歇着,以后再说。” 石可玉固执地道: “我要说,我是坏人。刚才我去找引凤,你可知道我是存什么心?” 云震道: “不管你存的什么心,那都无关紧要。” 石可玉道: “我是想:将引凤丫头诱到僻静之处,一掌击毙,让那高洁嫁给罗侯公子。你……你说,我不是很坏……很坏么?” 云震心头剧震,脱口道: “这……” 石可玉道: “这是真的,我不骗你。” 俗语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石可玉这般坦陈错误,岂非是自知无救,竭欲将以往的过失说将出来,方能瞑目而去! 但她说出心中隐秘,云震可是又惊又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石可玉所谋有成,高洁嫁给了罗侯公子,让罗侯宫与金陵王府连成一气,狼狈为奸,浩劫必然即时形成,武林苍生,将何以堪?这一己之私念,岂不使局势急转直下,一切努力,顿时化成幻影,两年后泰山之会,根本就不必去了。 但石可玉所以存下此心,显然是为了爱他之故,他又能如何向王屋老人交代呢? 云震愣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大化冷眼旁观,已知石可玉乃是为情所困,才出此下策,但此际由她自己挣扎着说出,也就越发感人了!他不觉俯下身去,紧紧握着石可玉另一只手,抚慰道: “姑娘不必自责,即使你已经做了,也并不算坏人,何况你没有做,而且已经彻底觉悟了。不用去想它,好好地养神吧!” 石可玉微微一笑,旋又黯然道: “我知道你们是在安慰我,但我的存心确是很坏,不然我不会鬼迷心窍,找不着引凤,竟冲过重重阻拦,直接去找……去找高洁。” 她越说越激动,重伤之躯,怎堪如此,刹时脸色大变,浑身抖索,语气再次不继。 云震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激荡,用劲摇动石可玉的手臂,大声道: “别说啦!别说啦!你究竟还想不想活?” 话声未落,石可玉口角涌血,人已二次晕了过去。 云震大吃一惊,刹时知道是自己心绪激荡,手下用力过大,牵动了石可玉的内伤,像石可玉这般严重的伤势,怎经得起肆无忌惮的震撼? 他内心悔恨交加,又惊又急,顿时手抚胸膛,再次为石可玉推拿起来。 良久,良久,石可玉的气息方见平稳,但却始终不见开口,也不见她睁开眼睛,而云震早已呼吸沉浊,脸上变色,显见内力已经不继。 裴大化道: “兄弟,称歇歇手,这位姑娘非借重药力不可,你这般徒耗内力,对伤势不会有多大帮助的。” 云震徐徐张目,但手掌并未撤回,无力地道: “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就是有药,怕也难以挽回小妹之命了!” 裴大化道: “如有龙虎丹、大还丹之类圣药,伤势再重,也不碍事,可惜此类圣药,举世难求……” 云震心头一动,忙由怀内摸出那血红玉瓶,急急道: “‘太阳丹’如何?‘太阳丹’能救她吗?” 裴大化道: “她是女子,‘太阳丹’更合纯阴之体,自然药到病除。” 目光瞥见血红玉瓶,忽又惊呼道: “咦!那是王屋老人石田之物,你是怎样弄来的?” 云震已经听出‘太阳丹’恰是对症之药,随即启开玉瓶,准备取出药丸,予石可玉服用,但却不觉叹口气道: “情势如此,不说也罢!” 裴大化怔了一怔,霍地夺过玉瓶,正容道: “兄弟,你可不能糊涂?据老朽所知,王屋老人石田性行乖僻,悭吝成性,素不与外人来往,他竟破例将视同生命的‘太阳丹’交付与你,可知必有缘故,你得将缘故说给老朽听听。” 云震急道: “老丈,快将丹丸给我,现下救人要紧。” 裴大化道: “不!兄弟,石田并非好相与,日后的麻烦可大,这位姑娘一时半刻尚无大碍,还是先说缘故吧!” 云震朝石可玉瞥了一眼,见她脸色惨白,双目紧闭,但呼吸却已稳定下来,心头略宽,想想求取此丹的经过,以及自己势将付出的代价,不觉深深叹了口气。 抬目处,只见裴大化睁大眼睛,兀自凝注着他,那目光显得紧张而关切,更有无限诚挚。 他无奈,吟哦片刻,乃将求丹的目的与经过,全部说了出来,然后道: “此丹本是石家之物,冥冥中似该由小妹服用,老丈该将丹丸还给我了吧?” 裴大化摇了摇头,道: “丹丸应该还你,但老朽总认为事有大小,这位姑娘既是王屋老人孙女,她自已想出计策,帮你求得‘太阳丹’,你就应该以武林大事为重,如今你将‘太阳丹’用来救她,她若知道,必定不会感激你……” 云震叹口气道: “人命关天,灵药以救人为主,快将药丸还给我吧!” 裴大化道: “不!你若执意给她服用,老朽决不给你,你自己也说:‘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石姑娘如果命里有救,她决死不了,你且等我片刻。”说完,将血红玉瓶塞在怀内,返身疾奔而去。 云震大怒,叫道: “你……” 裴大化边跑边喊道: “你放心,老朽已非往日性行,好好照顾石姑娘,老朽当尽速赶回。” 声落,人已消失于晨雾之中。 云震本想起身追他回来,但见裴大化疾如流星的轻功身法,自忖追他不上,而且石可玉晕厥在地,他也不敢离去。 回眸之下,只见石可玉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如非脸色惨白骇人,就像是熟睡之中,正做着美丽的幻梦。 讲脸型,这是张秀丽无比的脸,脸上稚气未退,但此刻已无往常刁钻之色,显得是那么安详,那么纯真。 云震不觉想起初次见面的情景,那正是裴大化盗去紫檀‘玉符’之时,那时石可玉白衣赛雪,手挥拂尘,虽作道姑装扮,却是嘻嘻哈哈,刁钻古怪,曾几何时,这石可玉却已重伤垂危,命在旦夕了! 他感慨万千,轻轻摇了摇头,又轻轻伸手探去石可玉前额,轻轻地摸抚,自言自语地道: “我有什么好,值得你动用心机,要去加害无辜的人?小妹啊!你好痴,好傻!” 讵料石可玉却已苏醒过来,但却闭着眼睛道: “我傻吗?” 云震听她开了口,又惊又喜,忙道: “小妹你醒了吗?可觉得好些?” 石可玉睁开眼睛道: “你很担心,是吗?” 云震苦笑道: “傻孩子!我怎能不但心?” 石可玉微笑道: “我很安慰!但我怕要活不成了,希望你能原谅我。” 云震道: “说不上原谅,你会痊愈的,养神吧,不要乱想。” 石可玉道: “唉!这是上苍给我的惩罚,想那雯儿多么温柔纯洁,也只有她才能配你,而我竟不自量力想害死高洁,高洁就是雯儿啊!” 提起雯儿,云震心头一阵刺痛,说道: “你别胡思乱想,我已向令祖发过誓,此生如有妻室,决非那……” 石可玉截口道: “你别将誓言当真,你与那雯儿确是天生一对……” 云震也接口道: “人无信不立,自己说出的话,哪能不算?” 石可玉道: “我已是弥留之人,你听我一句话,好吗?” 云震道: “你说吧!” 石可玉道: “你应设法将雯儿那‘离魂’之症治好。” 云震点头道, “我一定尽力做到。”石可玉道: “然后你娶她为妻,善待我爷爷。” 云震大是苦恼,答应吗,誓犹新,大丈夫岂能自食其言?不答应,眼下这石可玉重伤垂危,何异于临终授命?就事论事,他同雯儿既是两情相悦,心心相印,又有同床共枕,肌肤之亲,确是爱意极深,盼效于飞,但面对石家小妹,并念及已立之誓,他确是进退两难,无以为词了。 他默然无语,石可玉又道: “怎么样?难道你一句话也不肯听我的?那……你是不会原谅我的过失了?” 她逼得愈紧,云震愈是烦恼,霍地站将起来。 石可玉目光一瞥,忽然问道: “咦!小叫化呢?还有一本和尚,西门前辈,归……” 云震心烦气躁,不觉薄责道: “难道你只念着别人,为别人操心?就不能为你自己想想,为我保重你自己,好好养神?” 石可玉凄然一笑道: “以往我为自己想得太多了!不知怎的,现在我很想念相识的人,还有裴大化,裴大化刚才不也在这里吗?” 云震有如骨鲠在喉,十分难受,但见石可玉那副柔弱之状,又不忍再加责难,只得耐着性子,道: “裴大化带着‘太阳丹’走了。” 石可玉浑身一震,骇然道: “什么?他又犯老毛病了?” 云震道: “不是的,是我准备将‘太阳丹’给你服下,他不许,夺去‘太阳丹’转身就走,但他留下话,叫我等他片刻,想来他是为你设法另外找灵药去了。” 石可玉忽又绽开笑容道: “这我就放心了,他做得对,‘太阳丹’本就打算让罗侯公子服下的,你如给我服用,我会痛苦一辈子。” 云震心头又是一阵刺痛,道: “但,我要叫你活下去。” 石可玉盈盈一笑,说: “够了!有你这句话,我知道自己在你心中的份量,就死也瞑目了。” 云震大是不耐,蹙眉道: “你怎么尽想这些?怎么不想想如何活下去?你可知道,你祖父孤苦伶仃,抱恨终身吗? 闭上嘴,闭上眼睛,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石可玉凝目向他瞧了一会,果真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不久竟睡熟了。 空气突然凝结起来,眼看天色已是辰末时刻,云震心如铅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往来蹁蹀不已。 他最少有三桩事情在担心: 第一:西门咎等人许久不回,究竟去了哪里?有没有危险? 第二:高、罗两家相亲的时刻愈来愈近,无论为公为私,他都得及时赶去,阻止他们结盟,但眼前石可玉伤势沉重,又不能撇下不管。 第三:裴大化带走‘太阳丹’,究竟存着什么心?何以恁久不返? 刚才他告诉石可玉,说裴大化去找灵药,本是信口揣测之词,其实他一点把握也没有,此刻则更加担心。如果失去‘太阳丹’,不但无以阻止高、罗两家联姻结盟,也耽误了救治石可玉,那他真要遗憾终身了! 艳阳在云震焦灼中渐近中天,路口闪出一人,侥天之幸,那人正是裴大化,云震急急迎将上去,道: “老丈回来了。” 裴大化喘息道: “石姑娘怎样了?” 云震道: “幸无变化。” 裴大化长长吁了口气,交给他一只白色玉瓶,道: “瓶内是疗伤之药,快给她服下去。” 云震接过玉瓶,道: “这是什么药?” “罗侯宫的续命神丹。” 云震一怔,道: “罗侯宫之物,你是怎样找到的?” 裴大化道: “老偷儿反正是偷,别唠叨,罗侯神君一行人,已在去金陵王府途中,再唠叨将要误事了。” 云震大吃一惊,连忙奔回石可玉身侧,倒出一颗紫色药丸,纳入石可玉嘴内,石可玉一震惊醒,那颗药丸,刚好滑入喉头,咽下肚去。 裴大化又道: “你再为她推拿一番,等药力行开,你就可以走了。” 云震也不答话,随即席地而坐,为石可玉行起功来。 须臾,石可玉脸色渐见红润,云震感觉她的气机业已畅通,毫无迟滞之相,方始收回真力,站将起来。 裴大化早将血红玉瓶取在手中,见云震行功完毕,立即递将过去,说道: “你走吧!石姑娘交给老朽。” 云震接瓶在手,迟疑不决道: “这……” 裴大化道: “你放心,老朽带她去见张大侠,求白云道长为她治疗伤势,白云道长医术通神,必可着手回春。” 云震心头一宽,向裴大化深深一礼,道: “老人家热心助人,令人感佩……” 裴大化举手一挥,截口道: “废话!这时还要客套?时间迫切,你快走吧!” 云震不再说话,向石可玉瞥了一眼,转身狂奔,随即消失于城内。 他顾不得惊世骇俗,一路奔走,匆匆向旧王府大街行去。 街上到处可见罗侯宫属下,金陵王府更是门禁森严,一路岗哨,那些岗哨,个个佩刀带剑,如临大敌。 云震只想及时赶到,并未顾及其他细节,及抵旧王府大街,远远见到那红漆大门旁的两座张牙舞爪的石狮子,与那雁翅般分列两旁的八个佩刀劲装大汉,始才想到如何进入金陵王府的问题。 这看来似乎不是问题,但今日却是高、罗两家相亲之日,云震既非双方亲友,又无大红请贴,胡乱朝前求见,必遭峻拒,进不了王府,又如何阻止联姻结盟? 他心头发愁,脚下不由顿住,想想势在必行,却又别无良策,只得硬起头皮,整整皮襟,继续前行。 登上石阶,云震立即敞声道: “荆州云震,求见金陵王。” 他在傍徨无计中下定决心,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若有人出手阻拦,他将不惜硬冲,所以语气甚是森严,毫不客气。 那八名劲装汉子为他气势所慑,同时怔住,竟无一人答话,大门后突然转出一位秃顶、白髯、红光满面的锦袍老者,举手一拱,道: “原来是云公子,老朽算准你该来了,请!” 引手肃客,退立一旁。 云震微微一怔,暗忖道:他语气似无敌意,又怎能算准我该来? 心中在想,双手抱拳道: “原来是谷老英雄,在下来得鲁莽,尚请恕罪。” 谷涛洪声大笑道: “哪里,哪里,敝上极欲一见公子,公子请。” 云震又是一怔,暗暗想道:我与雯儿往来,原来金陵王是知道的,但他怎的又同意高洁嫁给那罗侯公子? 忖念中,随谷涛转过大门屏风,穿过一所厅堂,一条甬道,路上那些岗哨,个个都向他躬身为礼。 霎时到达一座华堂,谷涛驻足恭声道: “启禀主人,云公子到。” 里面一人冷冷地道: “叫他进来!” 云震觉得这声音在哪里听见过,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谷涛应声道: “是!” 接着又道: “公子请,老朽告退。” 拱拱手,转身离去。 云震定了定神,雄纠纠走入了华堂。 华堂内本有隐隐谈笑之声传出,此刻却是鸦雀无声,全堂默然,百十双眼睛,齐都转向门口,投注在他身上。 云震虽是初临这等场面,却是夷然无惧,抬目横扫,但见整座华堂,席开二十余桌,每桌的人数虽然不等,但俱是武林健者。 正中太师椅上那人道: “你且过来,你的座位在此。” 那人黑袍罩体,黑纱蒙面,看不见脸貌,只见身材不高,两只眼睛神光逼人,那冰冷的语气,更是森严无比,令人慑服。云震倏然觉得那人就是金陵王,因为他想起这声音在初进王府,遇见雯儿的那天晚上听到过。 他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走了过去,抱拳道: “在下云震,见过金陵王。” 黑衣人目光注定在他身上,仍是冷冷地道: “知道了,你且坐下。” 云震只见右边一席,空无一人,当即独踞一桌,坐了下去,坐下之后,心里不免又惊又疑,暗暗道:这是首席,难道是为我留下的? 原来所有席次,乃成梯形排列而成,这一席正是右边的首席。 左边一席,罗侯公子座在下首,面东打横之位,则是须发俱白、体形高大、鸠脸鹰鼻,身着杏黄宽袍的阴森老人,那虬须威猛的‘一掌公’莫成,正虎视眈眈的站立老人身后,不用说,那老人即是罗侯神君。 云震心下存疑,脸上神色不动,自然地将目光移去上首,只见铁娘手拄钢杖,宁立黑衣人身后,高洁一身白衣,坐在黑衣人左侧,那位置与云震斜面相对,但高洁神情冷淡,却是瞧也不瞧他一眼。 云震知道面前的高洁就是雯儿,不禁心头一酸,黯然垂下头去。 黑衣人突然沉声道: “云震!你且见过罗侯神君。” 云震悚然一震,暗忖道:是啊!这等时机,我怎能空怀感伤?当即抬起头来,朝那阴森老人拱拱手,朗声道: “在下荆州云震,见过神君。” 罗侯神君皮笑肉不笑,阴阴地道: “你就是云震?据说你已习会本宫‘罗侯心法’,是吗?” 云震道: “不错!” 罗侯神君道: “习会本宫心法,算得是本宫弟子……” 云震道: “‘罗侯心法’本是佛门经典,在下算不得神君门下。” 罗侯神君微微一怔,道: “你未去过六诏,朝过祖师,倒也说得过去,待此间事了,老朽带你回山,再行拜师之礼……” 云震道: “在下并无拜神君为师之意。” 罗侯神君道: “那可由不得你,须知习我心法,为我弟子,此乃武林共行不易之理,你难首甘愿冒大不韪?” 云震道: “在下巧得‘罗侯心法’之日,尚非武林中人……” 罗侯神君道: “如今呢?” 云震道: “如今虽已许身武林,却已立志与武林同道共伸正义。” 罗侯神君道: “嗯!豪气干云,志向可嘉,但‘罗侯心法’乃是本宫之物,据说你已再次失落,如何向老朽交代?” 云震道: “‘罗侯心法’并非神君交与在下,在下亦无据为已有之心,神君既知在下得而复失,就不该再与在下为难。” 罗侯神君道: “此话虽有道理,但你是最后握有‘罗侯心法’之人,老朽要追回‘罗侯心法’,这是唯一可循之线索,舍你又去问谁?” 云震道: “这……” 一时语塞,竟然接不下去。 罗侯神君年老成精,何等精明,紧接道: “吞吞吐吐,莫非有难言之隐?既有难言之隐,老朽不问也罢,且待日后慢慢查访就是。” 罗侯公子突然插口道: “师父,您可不能信他,这小子奸滑得很。” 罗侯神君尚未答话,云震已自忍耐不住,沉声道: “公子原是武林成名人物,为何出口伤人?云某俯仰无愧,岂能讹诈你一本‘罗侯心法’?” 罗侯公子冷哼道: “你既俯仰无愧,何不说出落在何人之手?” 此言当真,设若西门咎也在身侧,云震一定会向他取回‘罗侯心法’,还给罗侯神君,但西门咎不在,他自然不会说出现在酉门咎身上,替西门咎惹上一身麻烦。 他微一吟哦,立即坦然道: “公子说得有理,这样吧,后年泰山之会,在下负责寻获‘罗侯心法’,亲手交还令师徒。” 此言一出,就连那黑衣人,也不觉大为震动。 云震与罗侯神君对答之际,黑衣人的目光一直凝注在云震身上,他纵然黑纱蒙面,看不出神情,但从眼神变化上判定,可知他对云震甚为赞许。但云震说出泰山之会四字,身躯立即颤动了一下,眼神也随之变为凌厉骇人,似欲择人而噬,任何人见了,也将从心底泛起阵阵凉意。 那罗侯神君更是沉不住气,变色道: “你……你是‘云中子’苏铉门下?” 云震心头一震,暗忖道:我怎的如此不知警惕,习艺未成,怎可轻易泄漏底细,日后可麻烦了。 但他毕竟是能肩能担之人,随即定下神来,侃侃道: “不错!在下算得是苏老前辈门下。” 罗侯神君还想要再问什么,忽听黑衣人一击掌,冷哼道: “上席……” 刹时间,人影闪动,杯盘轻响,每个桌子上,已有人送上美酒佳肴,当真是菜香四溢,醇酒冲鼻,令人食欲大动,馋涎欲滴。 黑衣人面前,这时已有人抬来一张檀木方桌,桌上也是金盆玉樽,摆满酒菜,他擎杯在手,高声道: “各位但请开怀畅饮,酒后本人有桩大事,要向各位宣布,请!”举杯一仰,领先干了一杯。 罗侯神君师徒,看似不能释怀,但此刻已不能再说什么,只得举杯就唇,闷闷地喝起酒来。 罗侯神君初见云震时,已为他的气宇风华所吸引,细加端祥,更觉资质超人,骨格特佳,乃是练武的上上之选,加以云震已习‘罗侯心法’于前,颇有收云震为徒之意,故云震纵然不假辞色,一再顶撞,他仍是和颜悦色,不以为忤,但闻得云震乃是苏铉门下,这情况就大大的不同了。 他此刻一半是惊疑,一半是莫名其妙的恐惧,恐惧眼前这位少年人,将来是他真正的克星,恨不得立时就将云震毁在掌下,以绝来日之后患。 云震却不知罗侯神君已暗起杀心,他正在臆测黑衣人将宣布的‘大事’,那多半是高洁与罗侯公子联婚之事,此事一经宣布,就如同以白染皂,再努力亦将徒劳,他必须设法在黑衣人宣布之前,使他取消此意,才能阻止金陵王与罗侯神君结盟为害,蹂躏江湖。 但此事谈何容易,他与归隐农等研计数日,尚是石可玉献计,才定下利用‘太阳丹’这条计谋,而目下如何使罗侯公子服下‘太阳丹’,仍是问题重重,哪里想得出其他更好的方法?故此,云震正自愁肠百结,痴痴地,连酒也未沾唇。 席间群豪喧嚣,猜拳喝令之声,此起彼落,震耳欲聋。 酒过三巡,黑衣人再次起立,擎杯道: “各位请再喝一杯,听本人宣布一事。” 群豪欢声雷动,同时纷纷起立。 突见云震也霍地起立,大喝道: “且慢!金陵王,此事宣布不得。” 席间刹时静寂下来,人人俱用惊奇的目光望着云震。 黑衣人镇静如恒,淡淡地道: “你知道本人将宣布何事?” 云震激动地道: “我知道,你欲将令嫒下嫁于罗侯公子。” 群豪闻得此言,立时发出阵阵私议之声。 黑衣人躯体一震,目光神光一现而没,道: “你是怎样知道的?” 云震道: “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您决定此事,大大地差了。” 黑衣人目蕴怒色,但听得一个‘您’字,却又将怒色敛去,冷声道: “妄论旁人是非,你不觉过于狂妄?” 云震点头道: “是!在下愿意受责,但在下为前辈着想,为令嫒着想,为天下武林着想,敢请您取消此念。” 黑衣人一声冷哼,道: “假若我不愿取消呢?” 云震道: “这……” “这”了一声,却是无以为词,说不下去。 罗侯公子忽然怒喝道: “好小子,你敢管本公子的事,敢是活得不耐烦了?” 云震正眼而视,神采奕奕,侃侃言道: “别人的事,在下也无闲心去管。” 罗侯公子一声怒吼,抬臂一掌劈出。 黑衣人举手微挥,顿时将罗侯公子的掌力,消灭于无形,这等功力,云震闻所未闻,不觉微微一怔。 黑衣人道: “此间有我作主,你莫多管,坐下。” 罗侯公子不敢吭声,悻悻坐了下去。 黑衣人再向云震道: “你虽是苏铉门下,但功力平常,居然敢独自赶来此间,阻我宣布洁儿婚事,胆气可嘉,但也愚不可及。” 云震道: “在下无所谓胆气,唯一愚之诚而已。” 黑衣人道: “好!念你一愚之诚,对刚才妄加阻挠之罪,我可不计,但必须说明理由,何故叫我取消嫁女之念?” 云震道: “这理由甚为明显,第一,罗侯神君愤世嫉俗,不可理喻,全凭一己之好恶,专与武林正派人物作对,江湖自有罗侯宫以来,不过几年了夫,整个武林为之板荡,黑白两道同感生机危殆,岌岌不能自保,此乃邪道恶魔之作为,应为人神所共弃……” 他理直气壮,神采奕飞,说来似未将罗侯神君放在心上,群豪则有人为他捏一把汗。说到此处,罗侯神君似已忍耐不住,重重的发出一声冷哼,云震不为所动,继续道: “据在下所知,前辈自隐王府,韬光养诲,品行高越,风华绝世,足迹虽然少履江湖,黑白两道,却已将前辈性行引为规范,为天下武林造成祥和之气,今欲以人人敬仰之门第,结纳人神共弃之恶魔,为前辈着想,岂是智者所为?第二……第二……” 他话声微顿,目光移向高洁脸上,自己与雯儿互盟之情,以及高洁患有‘离魂’之症的事,几乎脱口而出,总算资质过人,临机不乱,动心而能忍耐,微一迟顿,智慧顿现,接口道: “第二,令媛正当豆蔻年华,美貌如仙,乃瑶池仙子,小谪人寰,罗侯公子成名甚早,想来已过不惑之年,虽然俊逸不群,终究是驻颜有术,乃属人为之力,怎能与令嫒匹配成双?” 说到此处,罗侯公子再也难以忍耐,起立暴喝道: “本公子哪点不配?你小子想是活够了!” 云震仍是气定神闲道: “年岁第一不配,门风第二不配,性行风范第三不配。” 黑衣人眼见争论将起,颇有制止之意,讵料冷艳如霜的高洁,这时忽然接口道: “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本姑娘的事,要你姓云的操得哪门子心?” 云震凝目而望,只见高洁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神态冷漠,目光犀利,那目光仿佛一支利箭,直向自己心口刺到。 他睑上青一阵,白一阵,瞬息之间,倏忽数变,若非知道那高洁患有‘离魂’之症,当真是片刻也呆不下去。 默然半晌,云震深深一叹,道: “姑娘且莫意气用事,许多事,姑娘不明内情……” 高洁冷然截口道: “我看上罗侯公子,我愿意下嫁,什么事本姑娘不明内情?” 云震道: “那罗侯公子如是龙钟老人,姑娘也愿下嫁么?” 高洁反唇相讥,道: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一点你也不懂。” 那罗侯公子喜极大笑,接口道: “阁下,你最好能将本公子变成龙钟老人……” 话声忽然顿住,原来他见到云震眼中奇光一现而隐。 云震突然微笑道: “此话当真?” 罗侯公子并不笨,眼见云震有恃无恐模样,自然心存警惕,但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云震能有何种手段,使自己顷刻之间变成老人,于是他哈哈一笑道: “本公子出言如律,小子也太无知了。” 云震缓缓取出血红玉瓶,放在桌上道: “这瓶内是颗‘太阳丹’,公子可敢服下?” 请将不如激将,也亏得云震因机制宜,把握时机,想出这激将之法,明面叫阵,这可比挖空心思顺当多了。 罗侯公子的阅历何等广博,见到那瓶内红光鲜艳的丹丸,已知确是王屋老人视若生命的‘太阳丹’。 ‘太阳丹’药性炽热,只适女性服用,男人服了,若是功力不足,重则丧命,轻则容颜憔悴,顿时变成鸡皮鹤发的老人,面对此丹,罗侯公子不觉脸色数变,呐呐地裹足不前了。 云震决心破坏高、罗两家联姻结盟之事,自然不肯放松,以至功败垂成,只见他微笑如故,淡淡地道: “怎样?公子言出如律,此非毒药,公子莫非要收回成命?” 罗侯公子道: “这……” “这”什么?他未曾说出,群豪之中,却已有人发出轻轻的议论之声。 忽然白影闪动,高洁疾速扑到,伸手一抓,将药瓶抓在手中,冷然道: “就是毒药,又有何惧?” 拔去瓶塞,仰首将丹丸倒入口中,咽了下去。 云震一怔,急道: “姑娘,你……” 高洁厉声道: “你什么?一个堂堂伟丈夫,竟……” 突觉眼皮沉重,精神不振,打了个呵欠,道: “我……我要睡觉。” 美目一瞌,人已往后倒去。 云震大骇,闪身将高洁抱在怀中。 罗侯公子又急又嫉,疾扑而至,大喝道: “放下!公主千金之躯,岂是你这小子能碰的?” 一掌劈出,逼得云震疾退五步。 黑衣人适时沉声道: “住手,退回去。” 罗侯公于空有满腔怒火,对黑衣人却是唯命是从,不敢稍违其意,狠狠向云震瞪了一眼,如言退了回去。 黑衣人举手一挥,道: “来人啊!将小姐抱下去。” 屏风后闪出俏丫头引凤,引凤来到云震身边,接过高洁,又盈盈朝云震一笑,随即退去。 这一笑柔和而神秘,云震不觉怔住,明知其意甚善,却不知意之所指。 黑衣人望着引凤退去,始才移目向罗侯神君道: “今日之会,到此为止,改期向罗侯神君再叙。” 罗侯神君阴森无比,一直未动声色,此刻冷然道: “小徒的婚事呢?” 黑衣人道: “不谈了!” 罗侯神君突然大笑道: “也好!也好!”——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 第十四章 这变化,大出云震意料之外。 按说,云震赶来此处,目的乃是阻挠罗侯宫与金陵王府联姻结盟,眼前情况发展至此,可说目的已达,云震大可辞去,但他却似有些呆了,愣愣的望着那黑衣人,竟然不知所措。 这时,罗侯公子忽然站起,向黑衣人抱拳为礼,道: “晚辈有不情之请,望前辈俯允。” 此人平日眼高过顶,目空四海,就以辈份年龄而论,他与金陵王也是同辈人物,目下如此谦卑自贬,不言可知,为的乃是高洁。 黑衣人已经起身,似欲离去,闻言住足道: “说吧!” 罗侯公子手指云震,道: “晚辈可否向他追回‘罗侯心法’?” 黑衣人看了云震一眼,再将目光向罗侯公子,倏然,他目中精光暴射,冷声道: “你倒未忘礼数,哼!” 哼声方落,人已转过屏风,消失不见。 罗侯公子怔得一怔,也不知他允是未允? 但这声冷哼,宛若坚冰触体,其寒澈骨,倒将云震自迷惘中惊醒过来。 人虽惊醒,却向屏风扑去,大声道: “金陵王……” 言未落,人己住足,原来铁娘手拄钢杖,挡住了去路。 铁娘冷然道: “干什么?” 云震惶然道: “雯儿她……” 铁娘喝道: “谁是雯儿?退下。” 云震急道: “雯儿就是高洁……” 铁娘冷哼道: “我家小姐名讳,岂是你叫的?” 举杖一抡,拦腰扫到。 这一杖疾风劲啸,势道凌厉无比,云震心中暗惊,但此刻一心念着雯儿,疾退又进,双手一分,陡然向那铁杖抓去,大叫道: “让开!我要见雯儿。” 铁娘先是一怔,随即想起前此曾被云震抓住钢杖,知道云震内力浑厚无比,心中警惕,手下一压一振,钢杖挽起斗大杖花,往云震右胁搠去,怪声叫道: “好哇!你要见雯儿,老身偏是不让你见。” 云震已非昔日阿蒙,况且性格坚毅,决定之事,极少遇难而退,此刻他一心要见雯儿,铁娘怎能阻止得了。 只见他右臂一圈,抓向杖端,左臂伸掌骈指,疾向铁娘手腕关节切去,使的竟是“粉金碎玉掌”。 要知云震与雯儿耳须厮磨,相处已久,不但同床共枕,肌肤相亲,而且体质相近,气味相投,早已心心相印,不可分离。他眼见雯儿服药错睡,虽明知“太阳丹”对女儿家有益无害,却仍是难以放心,总得见着雯儿无恙,才能安心离去,因之掌蕴真力,一丝也不留情。 铁娘一向骄狂自大,目中只有“主人”与高洁,眼下当着许多英豪之面,若是撤仗让路,岂不丢尽颜脸?因之她宁可血溅当地,也不愿退让一步。 她存下这般心思,云震想要将她逼退,可也不易。 这两人同是坚毅刚强的性格,互不相让之下,打得确是触目惊心,凶悍无比,群豪不禁纷纷离座,围了过去。 忽见罗侯公子闪身扑出。一掌击向云震背心,喝道: “小子狂妄,敢在金陵王府撒野?” 掌出在先,喝声在后,此人端的阴狠得紧。 云震悚然横飘,住足转身,峻声道: “阁下又算金陵王府什么人?敢在金陵王府暗施偷袭?” 他秉性宽厚,本非尖嘴利舌之人,但这时心系雯儿,已是大急,罗侯公子突施暗袭,一时也忍耐不住了。 罗侯公子闪身扑出,群豪又复纷纷退去,原来群豪之中,半数以上,乃是罗侯宫的属下。 只见罗侯公子哈哈大笑,笑声落地,脸色一沉,道: “阁下练过‘罗侯心法’?” 云震微微一怔,暗忖道:旧话重提,此人打的什么主意? 心中在想,口中应道: “不错!” 罗侯公子冷然道: “你练过‘罗侯心法’,可知后果如何?” 云震道: “罗侯宫凶名久著,这话公子已经问过一次了。” 罗侯公子道: “你记得就好。” 目光一愣,峻声接道: “说!‘罗侯心法’落在何人之手?” 云震夷然道: “在下已经说过,两年后泰山之会,在下将‘罗侯心法’亲手奉还,此话公子未曾听清吗?” 罗侯公子冷哼道: “你还想再活两年?” 云震气极反笑,道: “福禄夭寿,但凭天命,公子非是执寿之神,怎能断定在下不能再活两年?” 罗侯公子冷笑道: “可惜你练过‘罗侯心法’,你的生死握在本公子手中。” 云震大笑道: “既是如此,公子未免噜嗦了!” 忽听一个爽朗的声音敞笑道: “不是他噜嗦,他是在宣布你的罪状,动手之际,好叫在座之人不能出手帮你。” 云震暗暗一惊,忖道:这话不错,罗侯宫追回本门武功。局外人自是不能插手,但罗侯公子大可直言宣布,何须转弯抹角,看来这罗侯公子太过阴险了。 心中在想,目光向群豪之中望去,只见那说话之人是位文士打扮的青年人,那人身穿紫色儒衫,年约二十三四,脸貌英俊,气度轩昂,长眉下,双目炯炯有光,一眼可知,此人功力深厚,乃是武林中百难选一的高手。 这时罗侯公子目露凶光,凝注那文士,喝道: “阁下话含讥讽,敢是有意插手架梁吗?” 那文士双手一摆,笑道: “我无意插手,只望贵公子不要再搅醋缸就行了。” 突然笑声震耳,历久不绝,那笑声发自紫衣文士四周,云震留神细察,发笑之人总计一十二名,这些人有老有少,个个目射精光,太阳穴高高隆起,好似都是紫衣文士手下,俱有一身上好的武功。 云震不觉又惊又疑,暗暗忖道:这位紫衣人是何来路?胆敢如此戏耍罗侯公子?金陵王怎会请他前来赴会? 疑念未已,忽见罗侯神君站将起来,道: “若是老夫两眼未花,尊驾该是关外五龙山‘镇远侯’薛逸民门下?” 紫衣文士心头一惊,脸上神色如故,笑道: “盛名之下无虚士,在下足迹少履江南,神君能以一言判定在下出身门户,足见高明! 足见高明!” 罗侯神君倏然变色,阴声道: “那也不比阁下狗鼠逾墙之技高明多少。” 紫衣文士朗声—笑,道: “狗鼠之技,趁虚蹈隙,虽含兵家之理,却当不得高明二字,倒是神君爪牙,日处优涯、没有什么大用了。” 这两人唇枪舌剑,各展损人之技,隐隐之中,火药气味极是浓重,华堂内刹那沉寂下来。 云震不禁暗暗忖道:罗侯宫的爪牙往来巡梭,紧张万分,原来是拦截这位什么“镇远侯” 薛逸民门下。但不知“镇远侯”究竟是何等样人,又如何与罗侯神君结下仇怨? 他留神观察紫衣文士,觉得紫衣文士虽是利嘴薄舌,却不失是个方正直之人,尤其是,面对罗侯神君这等魔头,居然谈笑自若,毫不慌忙,而且词锋锐利,绝不相让,这份胆气,这份魄力,云震倒是衷心佩服! 要知云震也是极端正直之人,但他过于宽厚仁恕,虽是面对恶魔,满腔怒火,也不会逞口舌之利,出门损人,这紫衣文士却是毫无顾忌,倒也算是替他出出怨气了。 罗侯神君果然经不起一再撩拨,只见他脸色一沉,喝道: “黄口孺子,尖嘴利舌,老夫不与你一般见识。说!薛逸民来了没有?” 紫衣文士不动声色,道: “垂垂老朽,昏溃无能,用不着劳动家祖鹤驾。” 罗侯神君须发皆张,目中神芒暴射,右手已自提上桌面,眼见就将发难,那紫衣文士忽然目光一愣,沉声喝道: “丁振魁,这里是金陵王府,不是你罗侯魔宫,你要知情识趣,莫要贻笑大方。” 他说的乃是实情,罗侯神君全身一震,这等时机,他正欲拉拢金陵王,怎能在金陵王府与人动手?但他岂有容人之量,一怔过后,随即冷声道: “也罢!说个时地,老夫要替薛逸民教训于你。” 紫衣文士道: “在下入关,目的就是找你,你若不将先父一段公案交代明白,上天入地,在下也不会放松于你,时地你说吧!” 罗侯神君咬咬牙,说道: “明晚三更,钟山之巅,老夫等你。” 紫衣文士道: “在下准时候教。” 罗侯神君一声冷哼,悻悻坐了下去,一场风雨,就此云消雾散,大大地出于群豪意料之外。 但群豪却也知道了两桩事。第一:罗侯神君本名叫做丁振魁。第二:罗侯神君与眼下这位紫衣文士似有杀父之仇,明夜三更,在钟山之峰,将有一场武林罕见的血腥之争。 紫衣文士忽又转向罗侯公子,道: “在下与令师相约,本不关你的事,贵公子为何发起呆来?莫非改变了主意,对云公子练过‘罗侯心法’一事,不予追究了?” 罗侯公子看似儒雅,但此刻面对紫衣文士,却是仓仓促促,气焰一落千丈,空有满腕怒火,却不知如何发泄。 云震暗忖道,这人言词犀利,立场恍恍惚惚,此刻又似唯恐天下不乱,不知他究竟存着什么心? 忽听罗侯公子峻声道: “云震,‘罗侯心法’落于何人之手,你说是不说?” 云震一惊,忖道:他果真向我发起狠来了。 心中不齿,口中淡然道: “出卖旁人之事,云某不屑为。” 罗侯公子怒喝道: “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云震忽觉无比厌恶,怒目道: “云某敬你年长,处处容忍,若是认为云某可欺,那你错了。” 罗侯公子道: “本宫提醒你一句,罗侯宫惩治门下手法,殊非常人所能忍受……” 云震截口冷声道: “罗侯宫凶名在外,那手法云某早已领教过,当年云某身负重伤,你散去我一身功力,又点断云某‘厥阴心经’,断言云某只有一十三日好活,如何如何……” 一声怒吼,截断话头,罗侯公子身形一晃,倏地扑了过来,健腕一挥,劲风急袭,呼地一掌,向云震胸口拍去。 他恼羞成怒,身法快捷,掌势极为凌厉,云震马步微挫,横拳猛捣,直往对方手腕撞去,冷声道: “你早该出手了。” 罗侯公子冷冷一哼,眼见云震拳劲如山,若不撒招,手腕势必被他一拳撞断,当下右掌一翻,抓向云震肘骨,左掌快如电光石火,突然击了过去。 这两掌连环进发,使得天衣无缝,端的是江湖少见。 云震见他左掌击到,立即吸腹含胸,左拳一晃,往他有腕砸去。 罗侯公子耸然动容,暗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小子武功博杂,进展快速,假以时日,定成大害…… 心念未已,杀气大盛,掌势疾变,一招“天动地摇”,霍然拍击过去。 这招“天动地摇”,乃是“天辟神掌”中三大厉害杀手之一,罗侯公子与张铸魂齐名,数十年功力,岂同小可,这时存心毙敌,一掌击出,势若奔雷掣电,锐不可当。 云震夷然无惧,左臂一穿一扭,骈掌如刀,当横砍去,右拳倏然由肘下穿出,一招“黑虎偷心”,猛击对方丹田。 这是两败俱伤的招式,云震但凭锐气,威猛殊不可挡,罗侯公子大吃一惊,急向一旁闪去,喝道: “小子不要命了?” 云震冷哼道: “要命就别动武。” 欺身进击,双掌齐齐攻去。 转眼间,二人拳掌翻滚,对拆了一十九招。 两人出手之快,目不暇接,攻拒之间,奇奥绝伦。云震那膘悍威猛的气势,看得罗侯神君悚然动容,只见他手捋须髯,目瞪口呆,也不知是忧是惊,紫衣文士虽然气度从容,这时也不觉站起身来,目光凝注,愣在当地。 华堂内不下八十余人,此刻是鸦雀无声,除却劲风呼啸,几乎落针可闻。 罗侯公子愈打愈是心寒,但觉云震招式之奇,武功之杂,几乎包罗天下武林各门各派之精髓,有时眼看就要得手,他又忽出怪招,逼得自己不得不变招急退,以求自保。 殊不知云震之怪招,乃与雯儿长日搏斗,共同研创出来,若论法度,确不合武术常规,但却出手迅捷,变招神速,凶猛绝伦。至于各派之武学精髓,乃由张铸魂赠予的武学札记上得来,云震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偶而用上,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云震毕竟修为有限,经验不足,前此并非罗侯公子之敌,此刻又对罗侯公子心存厌恶,但知一味强攻,却不知保持体力,须臾已觉心躁气浮,内力难继。 这时,忽听一个娇柔和悦的声音,呼唤道:“云震,云哥,你在哪里?” 云震听得呼唤之声,心头大震,脱口叫道: “雯儿,我在这……” 话犹未毕,啪的一掌,击在肩上,一股沉猛如山的力道,将他的身躯击得凌空飞了出去。 临敌交手,讲究抱元守一,心无二用,云震本已心浮气躁,内力难继,这一分神他顾,面对罗侯公子这等绝顶高手,未曾被他击毙掌下,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一条人影由屏风后奔出,两臂一张,恰好将云震接住,这人影白衣胜雪,眉目如画,美绝如仙,正是雯儿。 她身上长裙虬地,仍是高洁刚才的装束,但头上云鬓已松,脚上也未着鞋袜,长发披垂两肩,天足粉妆玉琢,飘飘然好比云端仙子,华堂众人,一时都瞧得呆了。 雯儿放下云震,眨眨眼睛,关切地道: “云哥哥,你……与人打架了?” 云震左臂下垂,痛澈心肺,咧咧嘴,无以为词。 雯儿忽然叹口气道: “那一定是金陵王,我又被他掳来了,你……你怎么打得过他呢!” 伸出手去,轻轻摸抚云震肩头,蜜爱轻怜,真情洋溢,这情景,当真令人羡煞。 云震心头不知是喜是忧,忘了伤痛,轻声道: “你还好么?” 雯儿盈盈一笑;道: “我没有什么,只是睡了一觉,醒来我就问你,那丫头说你也来了……” 云震心头发涩,嘴上说道: “所以你就急着找我?” 雯儿道: “是啊!” 话声微顿,美目凝注,忽然又道: “我们回家吧!” 拉起云震右手,旁若无人,款款向前行去。 华堂内不下八九十位豪客,这些豪客,她好似全未看见,这些豪客,竟也纷纷退避,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他们乃是瞧得呆了,他们几曾见过这般娴雅端庄却又美艳如仙的少女?又几曾见过如此真挚专一的情爱?雯儿没有做作,不需做作,举手投足、一言一动,莫不自然显示她心目之中只有云震。他们俱都看得出来,雯儿正有许多事想问云震,但她什么也不问,只轻巧地说了一声:“我们回家去”。这轻巧的一句话,包含着多少关切与爱意,发愣的群众,怕是再也体会不出了。 但他们仍旧不免生疑,纷纷暗忖道:她不是高洁吗?怎会又是雯儿? 群豪尽管生疑,那罗侯公子嫉火中烧,却已不能忍耐了。 只见他双目尽赤,蓦地扑了过去,大喝道: “站住!” 雯儿一惊,飞快转过身来,挡在云震身前,张大眼睛道: “你要干什么?” 她语气惊疑参半,声音却是甜美柔和,神情也是和蔼天真,罗侯公子与她四目相接,气焰不觉消失殆尽,结结巴巴的,竟然答不上话来。 雯儿美目一转,忽然问道: “你是金陵王手下么?” 罗侯公子啼笑皆非,道: “我……我……” 突然间,一阵羞愧袭上心头,暗道:我乃堂堂罗侯公子,被人看作金陵王手下,传了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当下脸色一沉,峻声道: “你这丫头故作痴呆,疯疯癫癫,胆敢作弄于我?” 雯儿蹙眉道: “你这人好无道理,不是金陵王手下也就算了,何须生气骂人呢!” 转过身去,又向云震道: “咱们走,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纯洁敦厚,与人无争,这是雯儿本性,罗侯公子虽然对雯儿、高洁乃是一人,早有所疑,但却不知雯儿身患“离魂”之症,只当眼前的雯儿,必是原先的高洁,因之认为雯儿假痴假呆,乃是蓄意作弄他。 他自幼由罗侯神君抚养长大,耳染目濡,心胸本来狭窄,此刻嫉火中烧,哪能静心分析经纬,当下一哼,忖道:好哇!你往日口口声声欲置云震于死地,原来乃是蓄意玩弄人,本公子岂是你能玩弄的?本公子若是让你称心如意,日后罗侯宫焉能扬威武林? 不知他作了何种决定,只见他阴阴一笑,道: “高洁,你回来!” 雯儿充耳不闻,云震却不觉一震止步。 罗侯公子又道: “高洁,你假痴假呆,故作不识得本公子,敢是以为云震比本公子小上几岁么?” 云震霍地转过身来,怒目厉声道: “闭上你的鸟嘴!” 雯儿见云震突然发怒,急忙柔声道: “云哥哥,你跟他生气么?” 罗侯公子抢着接口道: “你与我花前月下,同出同进,他瞧着心里难受,自然是与本公子生气啦!” 雯儿皱眉嗔声道: “胡说八道,我又不认得你,何时与你同出同进?” 罗侯公子得意的笑道: “高洁,别装模作样了,玄武湖、燕子矶、雨花台、鸡鸣寺,半月以来,本公子陪你走遍了金陵城每一名胜古迹,难道你忘啦?” 雯儿讶然道: “高洁?你说我是高洁?” 罗侯公子哈哈一笑,道: “不用再假作痴呆了,假若再作痴呆,本公子将要以为你是个朝秦暮楚,水性杨花之人了。” 云震眼里将要喷出火来,但未等他发作,已听一个愤怒的声音,朗声道: “禀公子,此人无耻,属下已经不能忍耐。” 此言一出,罗侯公子的心思当真是昭然若揭,高洁与他同游,容或确有其事,但“朝秦暮楚,水性杨花”八个字,不啻为他自己揭穿了阴谋,这阴谋志在中伤,可谓阴毒无耻已至极处了。但闻那位紫衣文士道: “嗯!此人端的无耻已极。去吧!点到为止,不可伤人。” 原先请命那人尚未有所行动,忽听金陵王的声音悠悠传来,森严无比的道: “不劳费神,小女与罗侯公子之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各位可以请便了……” 话声微顿,又接道: “神君请率贵属暂回寓所,约谈之事,另行再议,招待不周,尚祈见谅。” 群豪同感一怔,觉得金陵王行事大违常情,的确是神秘诡异己极,但主人既已出言逐客,自是不能再留。 紫衣文士首先起立,向罗侯神君抱拳道: “神君勿忘明晚钟山之约。” 目光朝雯儿、云震一瞥,率领属下,当先离去。 罗侯神君一声冷哼,欲行又止,目光朝云震等三人望去。 那神态威猛的莫成,忽然高声道: “主公,咱们不要走了。” 罗侯神君微微一怔,接着举手一挥,喝道: “走!” 大步行去,转眼消失不见。 莫成倒是忠心不二。唯命是从,闻言毫不迟疑,随后跟去,刹那间,罗侯宫门下相跟而去,走得一个不剩。 这时,偌大一座华堂,就剩下云震等四人。 云震举目四顾,神色肃然;罗侯公子望着雯儿,目不稍瞬;雯儿神情迷惘,似在用心思索;那白发萧萧的铁娘,站立远处,遥遥注视着三人动静,这四人俱都默然无语,华堂内突然岑寂下来, 岑寂中,但闻雯儿喃喃自语,道: “高洁……高洁……他们怎么都说我是高洁?” 螓首微抬,目注云震,问道: “云哥哥,我是高洁么?” 云震一震回头,只见雯儿瞪大眼睛,神色惶惑不安,这张脸本是天真无邪,纯洁无疵的,这时竟已隐藏着忧虑,云震不觉心头一痛,嚅嚅喟喟叹道: “这……这……个中内情复杂,你不要去想它了。” 他不愿雯儿纯洁的心灵,印上高洁狠毒的阴影,况且离魂之症,古怪离奇,说也说不清楚,他只有含混其词,希望雯儿不要去想它。 雯儿心思敏捷,凝目不瞬道: “你这样说,我与他同游的事,那是真的了。” 罗侯公子甚为自得,阴阴笑道: “自然是真的,本公子何须骗你。” 雯儿脸露厌恶之色,娇叱道: “你究竟是准?” 罗侯公子傲然道: “罗侯公子。” 雯儿皱眉道: “罗侯公子?……那么,‘罗侯心法’原是你的了?” 罗侯公子微微一怔,暗忖道:她怎么忽然提起“罗侯心法”? 殊不知雯儿心中只有云震,凡是云震说过的话,她必定牢牢记住,永远不会忘记,罗侯公子纵然聪明绝顶,却也无法推测其中的原因。 只见他一怔过后,随即傲然道: “不错!那‘罗侯心法’正是本宫之物。” “那很抱歉,‘罗侯心法’咱们丢了,等找到以后,咱们再还你吧!” 罗侯公子道: “不关你的事,本公子会向姓云的小子索取。” 雯儿眨眨眼睛,恍然道: “哦!我知道了,云哥哥的肩头是你打伤的,你向他索取‘罗侯心法’?” 罗侯公子本是聪明人,他已感到,只要事涉云震,雯儿就显得万分关心,连本身的事也给忘了,这现象令他不能忍受,因之他脸上杀气腾腾,冷声道: “打伤他乃是小事,本公子要取他性命。” 这一刻,云震一面在思索如何向雯儿解说“离魂”之症,一面在观察两人动静,闻言不觉重重一声冷哼。 雯儿听见云震冷哼,急道: “云哥哥,你身上有伤,动不得气,他也许说着玩的。” 罗侯公子纵声狂笑,道: “高洁,别再肉麻当有趣,要知你与本公子已有婚嫁之议,倘若如此不知羞耻,本公子可是不能忍……” 云震未等他将话说完,倏然怒吼道: “无耻!云某容不得你。” 闪身扑出,一掌击去。 这一掌,他乃含怒而发,势道凌厉,掌风倏然,的是快速威猛已极。罗侯公子正待举掌迎去,雯儿已经喊道: “不要打架,不要打架。” 叫喊声中,也不知她用的什么身法,已经后发先至,挡在云震身前,云震见状,骇然将掌力自动卸去。 雯儿落地站稳,随即道: “罗侯公子,你弄错人了,我不是高洁。” 罗侯公子断然道: “你是高洁,你就是变成蝴蝶变成风,我也认得。” “我不是。” 罗侯公子道: “你是!” 雯儿道: “我已经仔细想过,你说曾经陪我游过名胜古迹,我连一点印象也没有,一定是你认错人了。” 罗侯公子道: “我没有认错。本公子陪你游山玩水,知道的人很多,你说你想不起来,那是你故作糊涂。” 雯儿道: “据说那高洁与我相似,旁人必定也将我误作高洁了。” 罗侯公子道: “旁人也许会认错,我却不会。” 雯见蹙眉道: “你这人强词夺理,一厢情愿,不与你说了。” 转过身去,牵起云震,又道: “走!咱们不理他。” 罗侯公子纵身一跃,挡住去路,峻声道: “你装聋作哑,打算哪里去?” 雯儿嗔声道: “你要怎样?你一定要打架?”她虽有怒意,脸色仍是十分柔和娴美,面对如此柔和娴美,宛若瑶池仙子的雯儿,罗侯公子再是凶狠,却也发作不出来,只见他微微一怔,无奈叹了口气,道: “我并非要和你打架,我是想让你明白,我……我……我在爱你。” 雯儿猛地后退一步,如遇蛇蝎,讶然道: “你……你……莫非疯了?” 罗侯公子摇头道: “我没有疯,若是疯了,我也……我也就解脱了。” 他顿时变得无比软弱,话落,头已深深垂了下去。 雯儿脸色发白,紧紧依靠云震,颤声道: “你……你……必定是疯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罗侯公子再次抬头,已是萎顿不堪,凄然道: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那壶公峰的盆地之中,从那时起,我心里已经深深烙下你的影子,就想娶你为……” 雯儿觉得此人十分可厌,黛眉轻锁,截口道: “不要再说啦!我从来没有去过壶公峰,那是什么样子,我全不知道。” 罗侯公子道: “你去过的,你就住在那里。那里四山屏列,壁立千仞,串联着两块盆地,四周崖壁上松柏苍翠,遍生绿苔,盆地中奇花异草,万紫千红,那里有清潭,有飞瀑,有荷塘亭榭,石径洞府……” 雯儿听得呆了,眨眨眼睛,接口道: “还有小白、小青,小翠……” 罗侯公子微微一怔,随即目光一亮,道: “对!还有小白猿、小翠鸟、小……” 雯儿刹时眉开眼笑,道: “不错,我住在那里,那是我的家,那叫‘小瑶池’,不叫壶公……” 她心地纯洁,不愉快的事很容易丢开,但话未说完,突然目光发直,愣愣的发起呆来。 云震心头大震,右臂一圈。将雯儿搂在胸前,急道: “雯儿!雯儿!你怎么啦?” 雯儿幽幽一叹,道: “我怕我真是高洁了。” 云震松了口气,但却黯然道: “雯儿,莫胡思乱想,我们回家去。” 雯儿喟叹道: “云哥哥,‘小瑶池’是你我的小天地,这人竟说在‘小瑶池’见过我,又认定我是高洁,我真是高洁吗?” 云震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忽听一个亲切的声音慈祥地道: “孩子,你本来就是高洁,那有什么不好呢?” 三人不约而同的转身注目,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屏风之前,已经站立着一位宫装高髻的美貌中年妇人。中年妇人眉目如画,眼神清澈,雍容华贵之中,有一种令人不敢仰视的威严气慨,但此刻目光投注在雯儿身上,即是分外慈爱和善,洋溢着母性的光辉。 雯儿见到中年妇人,随即挣脱云震怀抱,喊一声“妈”,人已乳燕一般飞扑过去,但罗侯公子见到那中年妇人,却是浑身一颤,大大吃了一惊,骇然道: “你……你……打水姑娘?” 中年妇人牵住雯儿的手,莲步轻移,款款走了过来,说道: “泰山一别,匆匆二十一寒暑,难得公子不忘妾身,但妾身早与金陵王高华结礼成婚,公子这称谓得要更改了。” 云震曾听张铸魂说过泰山往事,知道“打水姑娘”心机深沉,手段冷酷,武功更是别走蹊径,高不可测,现下耳闻中年妇人如此对答,心里不免暗暗吃惊,也不由恍然而悟,忖道: 原来她嫁了金陵王,难怪二十年来,不再见她在江湖上现身。 雯儿见到金陵夫人,心情已经稳定下来,这时戚然道: “妈!您说我是高洁?” 高夫人含笑道: “娘岂会骗你?” 雯儿问道: “那么,您是我亲娘?” 高夫人点头道: “儿是为娘亲生。” 雯儿眉头一皱,道: “金陵王?” 高夫人道: “自然是你爹爹了。” 雯儿神色一黯,忽然闭口不语。 高夫人立即将雯儿拉近身侧,轻轻搂住,柔声道: “孩子,娘愿你终身欢乐,你本无忧虑,现在怎么变得多愁善感了?来,笑一笑,娘还要为你处理事情呢!” 雯儿性格柔顺,闻言果真勉强笑了一笑。 高夫人喊“乖儿”,这才抬起头来,目注罗侯公子,冷然道: “妾身对公子深感歉疚。” 罗侯公子一愕,道: “晚……本公子不明夫人所指?” 高夫人微微一笑,道: “为了小女,荒废公子不少时间。” 罗侯公子又是一愕,道: “这……本公子幸蒙专宠,不胜荣幸……” 高夫人截口道: “可惜小女少不更事,辜负了公子一片盛情。” 罗侯公子目瞪口呆,半晌方道: “家师曾与金陵王有过婚嫁之议,这事尚请夫人玉成。” 高夫人冷然道: “公子仪表非凡,文才武学,堪称武林翘楚,小女愿意匹配公子,妾身原无话说,怎奈小女之心,另有所属……” 罗侯公子急急道: “令嫒她……” 高夫人举手作势,厉声道: “不必你说,妾身自始至终,身在后堂,许多细节,妾身听得明白,俗语说:知子莫如父,知女莫若母,公子盛意,妾身替小女心领了。” 罗侯公子心中打鼓,嘴上嗫嚅道: “这个……” 高夫人断然道: “公子请便,从今以后,但愿公子自重,莫再打扰小女宁静,并望公子回禀令师,妾身有闲,自当前往拜候。” 罗侯公子面对当年的“打水姑娘”,如今的金陵王夫人,可谓心有余悸,虽有满腹怨言,却是不敢开口,嗫嚅有顷,仍只得抱拳一拱,道: “既然如此,本公子告退。” 转身行去,竟似突患足疾,良久方始消失不见。 云震眼望罗侯公子颓唐无力的背影,不觉摇了摇头,看等那背影消失,他方始缓缓转过身来,向高夫人望去。 高夫人恰恰也在瞧他,那清澈有神的眼睛,这时又变柔和了。 云震暗暗忖道:这位夫人的是高明,三言两语,就将这等棘手之事处理好了,若非知道她的往事,谁能相信像她这样高贵和葛的人,会有这等霹雳手段? 只见那高夫人微微一笑,道, “孩子,苦了你啦!” 云震呆了,这回连思维也停止了,他有点不敢相信,高夫人竟会对他这般亲切,睁大眼睛,愣愣地不知如何作答。 高夫人又道: “你那肩头的伤势不要紧吧?” 云震这才回过神来,他毕竟与常人不同,片刻已自十分镇静,欠身作礼道: “谢谢夫人关注,些须微伤,晚辈尚能承受得了。” 高夫人含笑道: “嗯!你毅力过人,心地宽厚,十分难得,洁儿与你为友,妾身放心一半了。” 云震不觉脱口道: “雯妹温纯善良,晚辈责无旁贷,自当竭力爱护她。” 高夫人点点头,道: “谢谢你了。” 云震顺口道: “不敢当夫人言谢。” 高夫人道: “该当的,若非你那‘太阳丹’,洁儿那古怪的病症,不知何日痊愈呢?” 云震大感意外,愕然道: “太阳丹?” 高夫人点头含笑道: “真是‘太阳丹’,‘太阳月’药性猛烈,本是女子脱胎换骨,伐毛洗髓之灵药,一般练武的女子得服此药,内力将倍胜往昔,而且愈练愈是精纯,可达三花聚顶的最高境界,却不知此药对洁儿之病,竟也能收奇效……” 她话声微顿,接道: “洁儿之病,本是两根主脑神经错综交乱所形成,此病由胎里带来,种因于父母之性格与血液,我以为终身已无治愈之望,因之终日惶惶,内心沉痛不已,深感愧对洁儿,殊不知……孩子,你竟救了洁儿。” 云震完全听得呆了,瞪着眼睛,一言不发。 高夫人微微一笑,又道: “也亏得是你,你似乎对洁儿之病早有所知,而且深悉洁儿另一种性格,竟用激将之法,令洁儿自动服下‘太阳丹’,设非如此,那时的洁儿,可是绝对不会接受的,孩子,你真聪明,当时妾身竟也被你瞒住了。” 她自己爱用心机,以己度人,认为那是云震蓄意而为的杰作,殊不知云震此刻正在暗暗叫喊着:惭愧!惭愧! 这时,雯儿满脸疑色,接口道: “妈,您在讲我吗?” 高夫人伸出一双白玉般的手掌,抚摸着雯儿的秀发,微笑道: “为娘只有你一个女儿,自然是在讲你。” 雯儿讶然而又微觉不安地道: “听说高洁心狠手辣,我怎么会是她呢?” 高夫人神色一黯,道: “那是病症,乖儿不要放在心上。” 雯儿蹙眉道: “我对高洁的事,一点都不明白……” 高夫人道: “你若知道,那就不是病了。” 雯儿道: “世间竟有这样稀奇古怪的病……” 高夫人道: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身患这种离魂之症,乃是你我母女共同的不幸。” 雯儿道: “离魂之症?那是什么病?妈能告诉我吗?” 高夫人道: “现在告诉你,自也无妨,来,坐下听娘讲。” 她随便选了张椅子坐下,云震与雯儿也各自选了张椅子坐下,她尚未往下说,云震已经担心的问道: “夫人是说,雯妹的病已经痊愈了?” 高夫人点了点头,微笑道: “嗯!洁儿昏睡时,我……我本在屏风之后,见引凤丫头将她抱去内宅,我放心不下,急急赶去助她发药行气,真气行脉,但觉洁儿那错纵复杂的主脑神经,竟慢慢各归其位,恢复了正常,想来已经完全复原了。” 雯儿奇道: “没有恢复正常以前,我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高夫人道: “样子倒无差别,性格脾气,聪明才智,却是大不相同了。” 雯儿道: “怎样不同呢?” 高夫人叹口气道: “你现在的一切,自己明白,不需为娘说了,但当你变成另一个洁儿时,却是精明冷酷,整日忧虑,睥气极大,恨天恨地,唉!就连为娘也恨上了。” 雯儿大为惊疑,道: “有这等事?” 高夫人道: “事情不会假,你那时还恨不得杀死云震呢!” 雯儿大惊失色,张大眼睛,问云震道: “云哥哥,这是真的么?” 云震苦笑道: “那是病态,怪不得你,雯妹不要放在心上。” 雯儿神色顿时黯淡下来,嚅嚅道: “我……我……我……” 高夫人连忙伸出手去,抚慰道: “乖儿别着急,你现在已经大好,再也不会变成另一个洁儿了。” 雯儿恍若未闻,呆坐椅上,脸色渐渐变得白了。 云震大为心痛,急道: “雯妹,你在想什么?另一个高洁并非是你,你是雯儿,高洁的作为与你无关,你何必如此自责?” 他声音很大,好似唯恐雯儿听不见。 雯儿的眼睛活动了,喃喃道: “高洁与我无关,我是雯儿,我是雯儿。” 这时,高夫人眼神之中忽露奇光,看了云震一眼,云震一无所觉,接道: “是啊!高洁是高洁,你是你,你没听云震说吗?你不会再变成另一个高洁,你的病已经好了。” 雯儿眨眨眼睛,看看云震,又看看高夫人,说道: “病好了?病好了?妈……” 扑去高夫人身上,蓦地哭将起来。 高夫人眼眶一红,轻轻抚摸着她,哽咽道: “乖儿!痼疾已愈,你该高兴才是,别哭了。” 雯儿缓缓抬起头来,眼泪汪汪的道: “妈,您不怪我吧?” 高夫人道: “傻孩子!娘怪你什么?” 雯儿道: “我再也不会恨您了。” 高夫哦了一声,破涕为笑,道: “你从来就未恨过为娘,恨娘的乃是另外一人,快别记在心上,来,起来,娘有话问你。” 雯儿如言坐了起来,高夫人又道: “乖儿,你病体己愈,有什么打算吗?” 雯儿擦擦眼睛,讶然道: “什么打算?” 高夫人笑道: “譬如说……”目光望着云震,话却故意顿住。 雯儿顺她的目光向云震望去,恍然道: “哦!……我与云哥哥回家去。” 高夫人神色一黯,躯体微微颤了一下,道: “你仍不愿跟为娘在一起?” 雯儿道: “不!妈不知道,那‘小瑶池’真好啊!不过,我会和云哥哥回来看你的。” 高夫人蹙然道: “乖儿不是对为娘感觉不满吧?” 雯儿摇头道: “不是的,妈很好,但我还是想回‘小瑶池’去。” 高夫人道: “这里有丫环侍仆,也有亭台楼榭,鱼鸟花树,不比那‘小瑶池’更好吗?” 雯儿想了一下,道: “这里的人很俗,景色也比不上‘小瑶池’自然优雅,妈若去过,就知道那里比这里更好了。” 高夫人叹口气道: “你好像不是为娘生的孩子。” 雯儿微微一怔,道: “怎么不是呢?我不是你亲生的吗?以往我以为是天地所生,现在我知道那是我错。” 高夫人苦笑道: “你一人去往‘小瑶池’,为娘如何放心得下?” 雯儿眼睛一转,道: “那不要紧,有云哥哥陪我呢!妈尽管放心。” 高夫人眼中又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向云震瞥了一眼,说道: “你云哥哥有事在身,怕是不能陪你了。” 雯儿先是一怔,继而说道: “那也不要紧,我陪云哥哥先去办事,办完事再回‘小瑶池’就是了。” 高夫人神色越发黯淡,双眉紧蹙,口齿启动,一望可知,她内心实是万分难过,半晌,只听她长长叹了口气,道: “好吧!你去吧!你既然执意要去,为娘也只得由你了。” 她必是经过一番克制,始才说这话,但雯儿却似一点也不觉得可贵,随即站起身来,去拉云震,道: “云哥哥,咱们走吧!” 云震自从得知雯儿痼疾已愈,一直显得凝凝呆呆,原先他在想: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太阳丹’治愈了雯儿的宿疾,好似冥冥中早已安排好了,“打水姑娘”嫁给金陵王,隐迹于此,成了雯儿的母亲,似乎也是一种报应。但究竟报应什么?却又想它不出来。随后他眼见金陵王夫人骨肉情深,雯儿对亲情却又如此漠视,因之他深深同情高夫人,觉得该劝雯儿留下,岂料,正当升起此念,雯儿已经催他走了。 这时,云震虽然已经站起,心头仍是浑浑噩噩,正在想那劝导雯儿之法,神智并没完全清醒。 突然,他感觉两道电芒向身上射来,猛一凝神,原来那是高夫人清澈的目光,只听高夫人一字一顿,道: “云震,我有话问你,你要诚恳回答。” 云震为她声气所慑,一时不由自主欠身道: “是!” 高夫人道: “高氏门中,仅此一女,你可知道?” 云震道: “晚辈知道。” 高夫人道: “我将洁儿交付予你,你能始终如一,善待于她吗?” 云震道: “能!” 高夫人道: “你可明白‘诚信’二字何意?” 云震遭: “晚辈明白,言必行,行必果,是谓‘诚信’。” 高夫人忽然幽幽一叹,道: “你……你们走吧!我也是顾虑太多了!” 起身行去,已自泫然欲泣,瞬息消失于屏风之后。 云震无端打了个冷颤,悚然抬头,哪里还有高夫人的影迹。 云震怔得一怔,那铁娘也已转身离去。 又听雯儿脆声道: “云哥哥,咱们走吧!”拉着云震,往外走去。 云震但觉诸事烦琐,心乱如麻,却偏偏理不出一个头绪来,默默的任由雯儿牵着手,缓缓离开了金陵王府。雯儿本有许多事想问,但她性格温纯,对云震更是体贴入微,见他脸色沉重,愀然不乐,每次话到口边,终于忍住。 这时艳阳斜照,已是申牌时分,两人默默而行,不觉出了金陵城。 行不多远,忽听雯儿噫了一声,住足道: “小雪怎么不来接我啊?” 云震怔了怔,神智顿时清醒过来,暗暗忖道:小瑶池远在数百里外,良马虽然识途,人兽岂能通灵,恐怕是她每次发病,金陵王用小雪驮她回府,待她清醒,再遣小雪送她回去,她心不染尘,认为是小雪自行来接,那也不足为奇了。 他心中在想,却不说破,微微一笑,说道: “小雪不来,咱们就自己走去吧!” 岂料雯儿美目一张,急道: “我不认得路啊!” 云震闻言,看看雯儿科头濯足,内心也发起急来,举目四望,忽然又是一怔,这一怔,脑中顿时掠过西门咎等人的影子。 原来两人停身之处,路旁有棵枯树,树后有个洞穴,正是凌晨云震藏身之所。 雯儿见他望着枯树发怔,不由紧张起来,道: “云哥哥,这棵树有什么不对吗?” 云震哦了一声,遭: “我有几位朋友,清晨在这里失散了。” 雯儿也哦了一声,道: “可是要去找找他们?” 云震道: “我倒不用去找,但不知他们可曾遇到意外?” 雯儿眨眨眼睛,道: “你的朋友很多吗?” 云震道: “也不太多。” 雯儿想了想,柔声说道: “咱们还是找找看吧!” 云震殊感意外,道: “你不是要回‘小瑶池’去么?” 雯儿道: “小雪没来,你的朋友又失散了,咱们先找你的朋友,然后再问路回家吧!” 嘴说先找朋友,脚下则顺着道路往前走去,云震本想告诉她,要找朋友,须得先回城里客栈去,但雯儿一言一动,皆有一股令人不忍违抗之力,他竟默默的伴随而行。 转过一片山坳,经过一段山麓,雯儿忽又止步道: “云哥哥,我饿了。” 云震听说她饿了,顿时也觉得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原来酒宴席上,两人都没有吃东西,但这时前不把店,后不把村,饿了怎么办? 忽见前面山麓,转出一名脚夫,云震连忙迎去,拱手道: “请问大哥,前面可有打尖歇足之处?” 那名脚夫挑着一担杂粮,脚下未停,口中应道: “不远处有片茶店,兼售饮食,要去快去,现在人多,去迟怕要向隅了。” 雯儿紧随而至,闻言之下,双双向那脚夫来路奔去。 转过山麓,果见路旁大树下有家茶店,那茶店用竹子搭成,虽然简陋,却也宽敞,这时人头攒聚,已经上了八成座。 两人来到茶店门外,一名店伙迎了上来,欠身道: “两位里面坐。” 抬起头来,突见雯儿如此美貌,顿时张口结舌,瞪眼呆住,云震双眉一蹙,大声道: “可有什么吃的?” 那店伙似由梦中惊醒,惶然道: “有!有!公子爷里面请坐。” 雯儿依着云震,跟随店伙走入店内,那店里顿时落针可闻,数十双眼睛,全部盯住雯儿发愣,吃喝也停止了。 云震有过一次经验,见怪不怪,揽着雯儿在一张空桌坐下,问道: “你想吃什么?” 雯儿毫不思虑,道: “水果。” 那店伙怔了一怔,急道: “小店没有水果。” 雯儿道: “去买吧,什么水果都好。” 那店伙更为着急,道: “荒山僻野,一时哪里去买?” 云震想想也对,接口道: “那就来点饭菜吧,愈快愈好。” 那店伙连忙哈腰作揖,道: “是!是!小店饭菜现成,马上送来。” 转身而行,却又不住回头望雯儿。 须臾,饭菜送来,竟是粗菜冷饭,不见丁点油水。 云震确是饿了,替雯儿装了一碗,自己也装了一碗,三口两口,已将一碗冷饭咽下肚去,再装第二碗时,却见雯儿并未举箸, 不觉奇道: “你怎么不吃?” 雯儿摇摇头,道: “我不想吃饭,我想吃水果。” 云震微微一怔,本想叫她勉强吃上一点,继而一想,雯儿性喜果食,“小瑶池”取之不尽,就算饭菜,那金陵王富甲一方,更不乏山珍海味,面前这饭菜冰冷粗劣,她如何咽得下去? 这样一想,不觉叹了口气,道: “好吧!咱们另外设法去。” 饭碗一推,就待结账离去。 忽听一人长长喘了口气,道: “这女郎莫非真是仙子,怎么不肯吃饭?” 另外一人大声接口道: “饭乃烟火之食,仙子哪有吃饭的?” 又听一人哈哈大笑道: “仙子也喝酒,你这酒鬼快去敬她一杯啊!” 这些人口不择言,肆意叫嚣,全然不知礼数,云震微有怒意,举目望去,但见俱是庄稼人,庄稼人粗鲁庸俗,就算有气,也发作不得了。 只听门外一个洪亮却又带稚音的人叫喊道: “让开!让开,你们在瞧些什么?俺大宝也得瞧上一瞧。” 云震循声望去,但见门口早已挤满了人,这时那人群正向两侧退去,须臾已见一人挑着一副担子挤了进来。 那人身高八尺,肌坟骨大,穿一身油黑短衣短裤,长得浓眉大眼,海口狮鼻,望去好似半截铁塔,单手推动,那人群竟像墙壁一般,急向两侧倒了下去。 他肩上那副担子,一头挂着一个酒坛,那酒坛少说也可装上六十斤陈年老酒,但他好似没事儿一般,挤进人群时,那酒坛晃也不晃一下,云震凝目而视,不觉瞧得呆了。 店伙急急奔来,冲着自称“大宝”那人吼道: “宝儿,你来干么?” 大宝道: “瞧热闹!” 举目四望,那酒担子仍未放下。 店伙连连挥手,道: “回去!回去!这里没什么好瞧的。” 大宝见到雯儿,忽然裂裂嘴,怪叫道: “嗨!这姑娘真棒!” 店伙又急又恼,大吼道: “宝儿,滚出去,别在这里胡闹。” 大宝两眼一瞪,道: “你叫俺什么?” 店伙跺脚道: “宝儿,你……” “你”字刚出口,大宝已经冲了过来,宏声道: “揍你,宝儿是你叫的?” 举拳一挥,却未击下,偌大的拳头如果击下,不吐血也得带伤。 店伙吓得连连后退,颤声道: “你……你……告诉你大爷去。” 低头猛冲,似要夺门而出。 大宝似乎十分畏惧那位“大爷”,举步挡住去路,嘻嘻一笑道: “俺没有揍你,急个什么劲儿?” 他这么一说,店内顿时哄起一阵大笑,云震也自忍俊不禁,暗暗忖道,这人傻头傻脑,怕是个二愣子。 雯儿忽然向大宝身边走去,含笑道: “喂!大宝,你那罐里装些什么?” 大宝注目道: “女儿红。” 雯儿又问道: “什么是女儿红啊?” 大宝浓眉一皱,道: “酒嘛!这也不懂,你跟俺一样笨。” 雯儿微笑道: “能喝吗?” 大宝道: “当然能喝。” 雯儿回顾云震,道: “云哥哥,我想喝,咱们向他买一点好吗?” 云震尚未开口,那大宝已自高喊道: “什么?你向我买酒?” 惊惶失措,转身奔去,就像遇上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雯儿耳闻衣袂之声,身形微闪,挡住去路,道: “不要走啊,我只买你一半。” 大宝一怔,转身又逃,嘴里嘶叫道: “不卖不卖,要买你去汤山问俺大爷……” 话犹未毕,只见雯儿又在面前,吓得连连却步,转身再逃,雯儿好似下定决心,非要买他的酒,如影附形般,始终挡住他的去路,这样转来转去,约莫过了半盏热茶光景,两人仍是不肯歇足。 这时,那些庄稼人早已悄悄溜走,他们眼见雯儿“飞”来“飞”去,认为雯儿不是仙子,也是鬼狐,哪敢再呆下去。 原先云震认为大宝是个二愣子,倒有意喊住雯儿,叫她不要再追,但稍后看法大变,竟自全神贯注在那大宝身上,话都忘了说了。 原来大宝个儿虽大,脚下也并不敏捷,但闪避于桌椅之间,却是进退有致,毫无撞碰零乱之象,连那肩上的担子,竟也沉稳如山,不见晃荡。 这现象殊不寻常,云震身上肩负万斤重担,又明知罗侯宫的属下,散居金陵;当下警惕之心大起,微一沉思,随即大声道: “雯妹,此人藏私,出手攻他。” 雯儿应声道: “好!” 双手一挥,长袖飞舞,真朝大宝腰眼拂去。 大宝但觉人影闪动,雯儿那双衣袖已经卷到,当下“嗨”的一声惊呼,连忙身躯一转,急急朝一侧跃去。 雯儿咭咭一笑,道: “你别走啊!” 笑声中,娇躯微闪,跟踪而上,双袖倏翻,露出一对洁白柔荑,皓腕轻舒,左右抓去。 这一招变化无穷,大宝刚想闪避,但觉左肩一紧,肘弯已被雯儿抓住。 云震见雯儿轻易抓住大宝,不觉更为诧异,双眉轻蹙,暗暗忖道:似真还假,此人好像不谙武技,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宝肘弯被捉,顿时怪叫道: “好啊!你要打架?俺揍你。” 身躯一蹲,放下担子,右拳一挥,就往雯儿肩窝捣去。 雯儿举重若轻,抬臂一送,大宝铁塔似的身子,像只纸鸢,直向云震面前飞去,接着听她娇声道: “云哥哥接住,我要喝酒了。” 云震接住大宝,雯儿已经端着酒坛,揭去泥封,坐在桌边,舀了一碗酒,悠闲地喝了起来。 大宝见状,顿时脸色发白,揭力挣扎,大叫道: “惨了!惨了!” 眼眶一红,泪珠竟已滴落下来。 “大宝,咱们喝你的酒,给你银子,你何须这般伤心?” 大宝举手试泪,瞪眼道: “不伤心?你管俺酒喝?管俺饭吃?” “呜呜呜”他竟索性大哭起来。 云震心头好生诧异,暗暗忖道:看他不似作伪的人,何以对喝酒吃饭看得这般严重?再说,喝他一点酒,折价赏他钱,何致于使他没有酒喝?没有饭吃? 这问题看似滑稽,却也颇费猜疑,就连云震这样聪明的人,竟也一时想它不通。 雯儿似已喝足,这时款款行来,娇声道: “云哥哥,这人好奇怪啊!” 云震微微一怔,道: “他哪里奇怪?” 雯儿微笑道: “你摸摸他的骨骼,他那骨骼是软的。” 云震哦了一声,随即探手抓住大宝肩头,刚才接住大宝,他未在意,此刻经雯儿提醒,果觉大宝的骨骼不如常人坚硬。这一发现,使他大为惊奇,双手连动,顿时捏遍了大宝全身,捏得大宝“哇哇”怪叫,有时更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他并不以此为满意,捏遍骨骼,倏又抓住大宝右腕脉门,渐运真力,缓缓向那穴道逼去,岂料力透半分,突觉那穴道陡然不知去向,同时有股暗劲向外直冲,以他目前的修为,他几乎抵挡不住那股暗劲,就在这时,大宝倏的一声大叫,抬臂一挣,竟挣脱了云震的手掌。 结果如此,云震呆了,他练过“六丁抱一大法”,知道如何运气抵拒外力,但这是六大顶尖高手相助下苦练而成,目下尚停留在以意使力阶段,而大宝明明不谙武技,却具有这等移穴反震的本能,岂非天生异秉? 惊疑之间,雯儿忽又娇声道: “云哥哥,这人大智若愚,是块朴玉吧!” 云震吁了口气,道: “岂止是块朴玉而已!” 雯儿微笑道: “这人外表迟钝,但却天生慧根,我很喜欢他,咱们带他走,好吗?” 云震不觉失笑道: “雯妹,你也真痴!旁人自有他的家庭父母,咱们怎能随随便便带他走?” 突闻大宝凄然道: “俺父母都死了,要不然,俺也不担心饿肚子了。” 云震心头一动,移目望去,问道: “大宝,你今年几岁?” 大宝道: “十四。” 云震又问道: “你姓什么?” 大宝道: “牛大宝。”话声一顿,忽又恨声道: “你们喝了俺的酒,害俺没有饭吃,没有酒喝,还要唠唠叨叨。” 云震微微一笑,道: “那是咱们不对,但不知可有办法补救么?” 大宝两眼一瞪,道: “有什么办法?除非将那坛酒恢复原样。” 云震道: “那么!咱们照样将酒坛封上吧!” 大宝道: “封上什么用?俺大爷一眼就看出了。” 云震眼珠一转,道: “我知道了,必是你那大爷怕你偷酒,命你在外面不得打开酒坛,若是见到酒坛已非原封,就不让你吃饭,不让你喝酒,是吗?” 大宝道: “可不是,俺大爷还不准俺和人打架。” 云震暗暗道:你若与人打架,那不经常要犯人命? 心里在想,嘴上却道: “那可怎么办?咱们可是大错特错了!” 大宝道: “你错不要紧,俺可惨了。” 雯儿忽然接口道: “你是担心没有饭吃?没有酒喝吗?” 大宝道: “自然,俺大宝若不吃饭喝酒,岂不要饿死渴死。” 雯儿微微一笑,道: “那位大爷是你什么人呢?” 大宝眨眨眼睛,道: “大爷就是大爷,什么人?” 雯儿美目一转,道: “我供你吃饭喝酒,好吗?” 大宝眼睛一亮,大声道: “真的?” “我不会骗你的。” 大宝顿时眉开眼笑,霍地跳将起来,道: “好啊!俺饿了,饭来。” 雯儿叫道: “店家,送饭来,菜选好的。” 话声一顿,指着开封的那坛酒,又道: “大宝,你不是要喝酒吗?那坛酒你喝吧!” 大宝一声欢呼,端过酒坛,未等店伙送来饭菜,已自就着坛口,“咕噜,咕噜”喝了两大口,然后使劲一抹嘴,望着雯儿,笑道:“宝儿,你叫我宝儿,大宝是别人叫的。” 雯儿看看云震,两人相视一笑,不由得心花怒放——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 第十五章 十五十六月正圆,那浑圆莹洁的月亮,这时已升树梢,远近地面,晒浴在一片银白的光辉里。 茶店燃起灯,店伙计抖抖索索送来饭菜,那大宝据案而坐,旁若无人,倒也不嫌菜粗饭冷,刹那间,风卷残云一般,喝完大半桶酒,吃完一木桶饭,菜肴也是点滴不剩,然后他拍拍肚子,站了起来,道: “走,俺跟你回家去。” 大步走去,一把抓起另一桶酒,返身待命。 云震见他饭量如此之人,又复嗜酒如命,不禁暗暗忖道:这孩子真是天生异秉,难怪长得这般高大。 心中在想,口中却道: “咱们没有家,你跟随咱们,那可要流浪了。” 大宝微微一怔,道: “不打紧,流浪比挨饿好。” 雯儿噗嗤一笑,道: “那就走吧!” 云震眉头一皱,道: “云妹,这怕不妥……” 雯儿不解,道: “怎么不妥?” 云震道: “咱们带走大宝,那位大爷岂不要派人寻找?” 雯儿眨眨眼睛,道: “那……咱们去和那位大爷说一声。” 转过身去,又向大宝道: “宝儿,带咱们去见你大爷。” 大宝吃了一惊,骇然道: “什么?去见俺大爷?” 雯儿道: “咱们带你走,得告诉你大爷一声。” 大宝频频摇手,道: “不,不,俺不去,俺那大爷凶得很。” 云震见状,心知大宝憨直,所说当是不假,但若不去说上一声,却又于理不合,微微吟哦,故将脸色一沉,道: “不去算啦,咱们也不带你走。” 大宝一怔;倏地两眼圆睁,指手划脚道: “不行,俺跟定你们,俺大宝不能挨饿……” 雯儿似乎比大宝更急,不待他将话说完,已向云震恳求道: “云哥哥,宝儿不去就算了吧,他反正是个孤儿,那位什么大爷想来必是很凶,咱们何必难为宝儿呢!” 云震瞧瞧雯儿,又看看大宝,但见一个娇痴,一个愚憨,两人同是一样天真无邪,不觉暗暗忖道:这两人外貌虽然不同,气质却是一般敦厚淳朴,雯儿对他甚为投缘,怕是气质相近之故,若不答应,雯儿必定十分伤心,但两人如此不通世故人情,往后可是有得操心了。 他心中转念,口中不觉叹了口气,道: “好吧,那就以后再说吧!” 大宝闻言,顿时裂嘴一笑,道: “大爷,您真好。” 云震不觉莞尔,道: “别喊我大爷,喊我云大哥,我喊你宝兄弟。” 举手指指雯儿,又道: “你喊她雯姐姐。” 大宝先是一怔,随即恭声道: “云大哥,雯姐姐。” 雯儿心花怒放,笑脸盈盈,道: “好!咱们走吧!” 拉着宝儿,款款朝门外走去。 云震喊来店伙结清账目,刚好将带走大宝之事,托店伙伺机转告那位大爷,忽听大宝一声惊呼,颤声道: “你……你……大爷。” 云震心头一震,返身扑去门外,但见大宝藏在雯儿身后,面前八尺之处,站着一位身材矮小,脸目阴鸷,商人模样的人,那人目寒如冰,正冷冷的瞅着雯儿与大宝。云震心知此人必是大宝原来的主人,当下定了神,举手一拱,道: “在下云震,见过大爷。” 那位大爷冷声一哼,道: “云小侠敢是要带宝儿走吗?” 云震大为尴尬,脸孔一红,道: “这……这……在下……” 那位大爷目光一棱,截口道: “不必为难,但说是与不是?” 雯儿忽然接口道, “是啊!是我喝了宝儿的酒,宝儿不敢回去……” 那位大爷又是一声冷哼,道: “因此,你们就用强将他带走?” 大宝忽然探出头来,道: “不,是俺要跟他们走。” 雯儿又接口道: “我也喜欢宝儿。” 那位大爷笑道: “这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云震大为着急,连忙道: “不,不,大爷你……你尊姓?” 他一时情急,但觉自己理亏,又不知从何说起,话到中途,蓦地请教对方姓氏,其用意自然是想将气氛缓和下来。 “区区无意与云小侠攀亲。” 话声一顿,转向大宝道: “宝儿,跟大爷回去。” 大宝又复藏去雯儿的背后,嘶声道: “不,不,俺不回去。” 那位大爷目光一棱,沉声道: “为什么不回去?” 大宝颤声道: “俺……俺……俺讨厌你。” 云震暗暗忖道:原来宝儿不仅是怕挨饿…… 他心念未已,那位大爷勃然震怒,悠地闪身横截,伸手向大宝抓去,喝道: “你想死!” 他身法奇快,捷如闪电,那手势更是忽左忽右,变幻莫测,显然是位武林高手,云震瞧得暗暗心惊,不知如何才好。 只听雯儿一声娇呼,道: “你要干么?” 双手一拂,两只衣袖,旋风般向那位大爷手腕卷去。 那位大爷悚然一惊,缩手沉腕,不退又进,冷声道: “好啊!恃技凌人,莫非金陵王祖传家风,焦爷倒是不信……” 他话未说完,左掌猛然击出,右手如钩,抡臂一圈,仍向大宝抓去。 云震自忖理缺,大急道: “住手,住手,有话好说。” 忽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 “焦鑫住手,拐带人口,且听他尚有何话可说?” 云震悚然回顾,但见不远处站立一大群男女,这些人来得无声无息,发话之人白面无须,衣着华丽,贵胄公子打扮,赫然是那罗侯公子,在那罗侯公子身后,气定神闲地环列着四名少年童子与四名白衣少女,另有八名服色不一的男子各带兵器,散立两侧,挡住了去路。 其次,他见到那八名气定神闲的少年男女,顿时想到必是什么“琴棋四童”,“诗酒四女”,罗侯公子率领他们追踪而来,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 此时的云震,非但武功大有进展,见识与机智亦自远胜往昔,判断难以善了,立时收慑心神,双手抱拳,朗声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罗侯公子,在下有礼了。” 罗侯公子冷冷一哼,道: “不必多礼,且说阁下为何拐带人口?” 这时雯儿与焦鑫早已停手,焦鑫窜回罗侯公子身侧,雯儿则牵着大宝,与云震并肩而立,闻言不耐道: “你这人毫无道理,处处与咱们作对,宝儿自愿跟随咱们,你怎么说咱们拐带人口?” 罗侯公子忽然敞声大笑,笑声高亢而凄厉,好似满腹委屈,俱要藉那笑声发泄出来,震得枝头叶落,宿鸟惊飞,那笑声兀自未歇。 这乃是嫉火中烧之象。 罗侯公子本是心气高傲之人,平日刚愎自用,目无馀子,而且胸襟狭窄,睚眦必报。他在那“小瑶池”初见雯儿之际,口头虽在咒诅,内心实已惊为天人,悠然向往不已,因之对云震与雯儿相处经年之事,不能容忍。出手散去云震一身功力,又点断云震“厥阴心派”,一心欲置云震于死地,究其用心,可说是嫉火作祟。 及后他赶来金陵,虽得发病之雯儿相聚半月,共游共止,并有婚嫁之议,相亲之举,但结果非但好事难成,尚被高夫人逐出了金陵王府,以他的性格,这口气,何能忍得下去? 他所以无视于高夫人的告诫,率人跟踪而至,一则是他想杀死云震,泄恨除患,再者他仍未死心,认为雯儿对他未必无情。讵料见面之下,雯儿对云震情义更浓,一时嫉恨交作,不禁怒极而笑,一股暴戾之气,全由那笑声之中发出来。 雯儿纯真无邪,哪知许多曲折,但觉那笑声刺耳难听,不由以袖掩耳,蹙眉顿足,嗔声道: “鬼哭狼嚎,笑些什么,你还得意呢!” 罗侯公子双目喷火,口齿启动,一副择人而噬之相,顿了半晌,忽地举手一挥,厉声喝道: “宰啦!” 令出如山,他身后八位少年男女,刹时分成两起,井然有序的,临空扑出,将云震等三人圈团团住。 云震心知冲突难免,血战将起,一面暗嘱雯儿留神,一面蓄势待敌,举目向那八名少年男女望去。 只见那八名少年男女,年龄约在十六七岁之间,一个个气稳神凝,目中精光闪烁,俱都是内外兼修之士。那四名少女全部使剑,此时剑已出鞘,四名少男,其中一人使量天尺,一人使笔,一人抱月牙琴,另外一人未带兵器,但腰际有双革囊,左肩下垂,右手按在革囊之上,看那架式,颇像是暗器能手。 但云震瞧得深感诧异,暗暗忖道:那罗侯公子下令之时,怒气冲天,可知杀机已起,这八名少年男女,何以还不出手? 疑忖中,忽闻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 “云公子沉住气,这是‘乾坤剑阵’,那八名少年男女配以阴阳,一旦发动,威力无穷,最好设法将他们分开,千万别鲁莽冲阵。” 云震经历生死大难,心思比往昔更为细密,话声歇下,他已听出传话之人乃是金陵王府家将——“独霸西天”谷涛,但战机紧逼,不容他用心思索谷涛何以隐身于此,当下游目四顾,果见那八名少年男女参差阴阳,环立四外,立身之处,正是卦象生死休克之地。 他心思敏捷,顿时悟出八名少年男女何以迟不出手之故,那正是以逸待劳的架势,只要他动手,绵密凌厉的攻势立时猛袭而至,一旦身陷阵中,那就大费周折了。 心念到此,警惕之心油然而生,微一吟哦,随即朗声道: “罗侯公子,听你的语气,似已决心取云某性命?” 罗侯公子怒目如故,冷声道: “盗窃罗侯神功之人,唯死一途。” 云震哈哈一笑,道: “那你何不亲自出手?驱使属下送命,岂是大丈夫所为?” 罗侯公子冷声一哼,道: “你非本公子之敌,本公子不屑动手。” 云震一声冷嗤,道: “你这些属下又岂是云某敌手?你也自视太高了。” 罗侯公子漠然道: “你若能战胜本公子琴棋四童,诗酒四女,本公子放你逃生,决不食言。” 云震目光向四周一瞥,冷冷地道: “这八名男女并不可恃,你认为可恃的,或许是‘乾坤剑阵’,但云某……” 他话未说完,罗侯公子已是大吃一惊,轩眉截口道: “你怎知‘乾坤剑阵’?” 云震故作不屑道: “太极生两仪,四象衍八卦,你以男女配阴阳,分执四象之枢纽,这不过两仪八卦阵法演绎而来,岂能逃过方家之眼。” 罗侯公子心头大震,暗暗忖道:这小子初时迟疑,显见对此阵并无所知,竟能于片刻之间认破剑阵,说来头头是道,这份智力,确非常人能及,今日若不杀他,那真是养瘤遗患了。 他本是胸襟狭窄,心地狠毒之人,先前虽然暗暗吃惊,但下定决心以后,脸色仍是漠然如故,冷声道: “你既然熟知此阵,何不动手?” 云震成竹在胸,朗声一笑道: “阁下强人所难了。” 罗侯公子眉头一皱,道: “临阵对敌,何谓强人所难?有什么遗言,本公子看在同是武林一脉,答应替你办到,你说吧!” 云震冷冷地道: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但云某生平不与女子对敌,你这剑阵半数乃是女子,岂非强人之所难?” 罗侯公子闻言一怔,脱口道: “依你之见?” 云震朗声道: “你我放手一搏。” 罗侯公子又是一怔,随即脸色陡沉,道: “你非本公子敌手,胜之不武。” 云震沉声道: “欲令云某与女子为敌,万万不能。” 罗侯公子结舌无言,半晌始才厉声道: “你莫非藉口求免一死?” 云震怒目大喝道: “云某堂堂男子汉,岂能向你乞命?你若坚持差遣女子与云某对敌,云某宁可引颈就戮,决不还手。” 双手一背,昂然自作束手之状。 雯儿大为着急,顿时尖叫道: “不能,不能!你不能束手就戮,他不讲理,要打咱们就和他打一场,你不愿和女子动手,那些女子交给我。” 双足一顿,作势欲向四名持剑少女扑去。 罗侯公子耳闻雯儿尖叫之声,嫉火更炽,顿觉烦乱无比,念头转动,暗暗忖道,如此美人,怎能让她陪同姓云的小子死去?况且这丫头一身技艺,非比等闲,那小子又复深知阵法,若让两人联手,情急拼命之下,“乾坤剑阵”或许真也伤不了他,我何不将计就计,依顺那小子之意,琴棋四童如若不敌,我再暗地出手,还怕那小子飞上天去不成? 他这念头转动迅速,不过是瞬息间事,就在雯儿作势欲扑,身形尚未扑出之际,他已倏地大声一喝,道: “布四象,两阵对敌,那女子留下活口。” 喝声未落,嗖嗖之声已起,霎时白影飘忽,寒芒掣动,那八名少年男女,已自相互移位,分别将云震与雯儿圈在当中。云震目的已达,当下不再迟疑,大声道: “雯妹小心!” 双拳一晃,虎步生风,一拳向那抱琴的童子击去。 他这里发动攻势,那四名白衣童子如斯响应,顿时活动步眼,各掣兵器,齐齐向云震攻去,云震一拳击出,但觉白影微闪,那抱琴童子已然不知去向了。 同时雯儿也已出手,她先将大宝轻轻一推,然后双袖齐舞,向那为首的持剑少女手腕掷去。 她身形刚动,突见白影齐飞,惊芒暴射,一片寒电般的剑幕,倏地涌袭上来。 雯儿平日极少与人动手,但那一身技艺,无疑出自金陵王夫妇之手,她身为高洁时,打斗经验却是丰富无比。美目闪动下,见那剑幕绵密异常,恍若一座寒光四射的锦屏,来势如电,眨眼涌到,剑影重叠,毫无破绽可寻,心念电转,无可奈何,只得双足斜挫,猛向一侧闪去。 岂知身形犹未站稳,突觉数缕冷风,又已袭近腰后大穴,赶忙一拧腰肢,运气挥掌,“粉金碎玉手”反掌拍击过去,挡住了那几缕袭近的冷风。 接着,她身形电旋,衣袂飘忽,长袖飞舞,一招“蜂蝶齐飞”,觑准其中两名少女的长剑卷去,招发中途,突又两袖齐翻,露出一对白玉般的柔荑,皓腕轻转,左右疾挥,投向另外两名少女的胸腹。 那四名少女训练有索,此退彼进,剑艺吞吐,配合得甚为绵密,眼见后者将要伤在雯儿手下,忽又轻灵一转,失去了踪影。 再说云震一招落空,暗暗心惊,不觉倍加警惕,一面尽展所学,与敌周旋,一面稳定心神,不求伤敌,但求自保,同时运足目力,向那进退自如,扑击不停的四名白衣童子望去。 但见那名抱琴童子挥琴迎敌,每次进击,那月琴必然发出一阵铿锵的丝竹之声,那声音初听虽无异处,但细听之下,顿时心慌意乱;使人有不知所措之感,当下怵然一震,不由更为留神。 他乃聪明绝顶之人,已知琴声有异,立时检束心神,对那琴声充耳不闻,一面见招拆招,伺机还击,一面默察那阵势变化,丝毫也不敢大意。 须臾,他已看出这座四象阵,乃是以抱琴童子为首,合成彼此救援的锐猛之力,而四名白衣童子的身眼步法,却又似听从那琴音指挥,进退之间,井然有序,攻势也愈来愈见快速,威力之强,竟大出云震想像之外。 他练功时日虽短,但技艺博杂,天智聪颖,交手数十招,早已看出那四名白衣童子年纪虽轻,造诣却是个个不凡,单打独斗,等闲人已非其敌,合成这座四象阵联手攻拒,更是非同小可,稍有不慎,立将溅血五步,遗憾终生。 他心念电转,暗暗忖道:欲破此阵,看来唯有击伤那名抱琴童子,或是设法砸碎那把月琴,才有希望。 但想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困难重重,颇不简单。 要知那四名白衣童子个人造诣已是不凡,对这四象阵的演变运用,更是训练有素,各有默契,确实已达进退自如,变化莫测之境,况且那四名白衣童子各有所长。使笔使尺之人不去说他,单单那身佩革囊的童子,他那左手掌指翻飞,已自凌厉威猛已极,再加上那双右手始终不离革囊,可知不动则已,一动必是暗器急袭,令人防不胜防。在这等严密配合之下,云震想要达成心愿,真是谈何容易。 罗侯公子眼见云震应接不暇,一筹莫展,心头大感快慰,不由泛起一层阴恻恻的笑意。 转脸望去雯儿,但见雯儿陷身阵中,虽是左卫右突,腾挪自若,并未落在下风,但也被那绵密的剑幕困在其中,始终不得脱身。 于是,他笑意更浓,忽然大声说道: “高姑娘,刀剑无眼,你迅即认败服输,免得有人留手不住,伤了你的性命。” 雯儿恍若未闻,仍旧在阵中闪展腾挪,封架不歇,力敌四面攻来的长剑,不时更拍出一掌,袭出一指,逼得那四名使剑少女连连闪避不逮。 要知她的武功与临敌经验高云震甚多,即令罗侯公子亲自出马,也未必是她敌手,区区一座四象剑阵,哪里能困得住她。她之所以迟迟不能脱出剑阵,主要是性格善良,不忍伤人,此刻若是高洁之身,那四名白衣少女,怕不早已落败负伤,甚至亡命在她的掌指之下了。 等了一下,罗侯公子见雯儿并无歇手之意,忽又敞声大笑道: “高姑娘,你还不停手么?须知你是千金之躯,何必替姓云的小子出力卖命,本公子有哪一点比不上他?” 此话出口,雯儿再也忍不住气,只听她冷冷一哼道: “你是什么东西?你有哪一点比得上他?” 她性情温纯敦厚,骂人的话儿说不出口,也不知如何才算骂人,只有出言反驳,可知她气恼已极,的是忍无可忍了。 罗侯公子听她如此反诘,心头当然有气,但在如许属下面前,却也不便与她辩驳,微怔过后,随即冷笑道: “好吧,你自愿作贱,怪不得本公子心狠手辣。” 掉转头去,作出一付不屑闻问之状。 这时,云震那边阵中,忽然有人发出一声尖叫;原来云震耳听雯儿大声说话,心神微分,背后空门大露,却非出自云震之心,乃是云震体内一股反弹之力,震脱了持尺童子的左腕。 这情形罗侯公子看得十分清楚,他心中大为诧异,暗暗忖道: 怎么回事?姓云的小子莫非是钢盘铁骨么? 讵料疑念未已,云震的身手,反而突然矫健凌厉起来,但见他宛如出柙之猛虎,左卫右突,掌指齐飞,对那四象阵法,以及四名白衣童子的攻势视若无睹,竟展开了连串猛烈的硬击,瞧得罗侯公子瞠目结舌,张口说不出话来。 原来云震初时谨慎,对所学未能发挥其功能,数十照面以后,那身眼步法,拳掌招术,已能渐渐领悟其妙用。 他本已想出破阵之法,但因那四名白衣童子配合得天衣无缝,始终未能得机,那名持尺的童子一掌击中他后背,非但未曾将他击伤,而且被反弹之力震脱自己手腕,这宛若画龙点睛,顿时令云震想起“六丁抱一大法”的功能,他本身不虞拳掌袭击,专心一志向那持琴的童子攻去。 要知“六丁抱一大法”乃是北道苏真人穷十二年心血精研而成,此法自“六纬相生”而入门,继而“六脉相成”,“六气呼应”,进至“六合归一”境地,始算大成。云震得天独厚,既服灵药,又获六大顶尖高手合力提携,迳由“六纬相生”入门,进展至“六脉相成” 之境,再加上智慧天生,苦练不辍,此刻的真气内力,已能随机呼应,遇上外力袭击,自然集中于被击之处,与之相抗,不需着意加以控制运用了。 这时,那四象阵法已经溃不成形,身佩革囊的白衣童子,也已被逼撤出暗器,那暗器是一颗颗黑白棋子,但见他右手连扬,棋子应手而出,破空生风,粒粒击向云震周身大穴,手法劲力,倒也堪称上乘。 怎奈云震有真气护体,袭击之力愈大,反弹之力愈强,小小的黑白棋子,有的被他掌力砸飞,失去准头,有的虽能击中,却又丝毫不生作用,云震仍是着着进逼,掌指并施,直向那持琴童子攻去。 罗侯公子见到这等情势,一颗心早已提到胸口,几乎骇然欲绝,但他乃是穷凶恶极之人,自然不肯就此罢休。 这时,只见他脸色一沉,目中凶芒电射,两手暗蓄劲力,身形移动,悄悄地直向云震背后掩了过去。 忽见大宝顿足扑出,高声怒吼道: “不要脸,你想偷袭?俺和你拼啦!” 双拳挥舞,直向罗侯公子头顶砸去。 罗侯公子怒目回身,厉声道: “小子找死!” 右掌一挥,掌风锐啸,硬接过去。 只听一声轻响,拳掌相接,如击败革,罗侯公子手臂一麻,不由暗吃一惊,大宝则似断线风筝,临空摔出三丈有余,趴在地上。 这乃是以卵击石,大宝怎能与罗侯公子对敌?但他毕竟悍不惧死,眼见罗侯公子从背后偷袭云震,一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闪身扑了过去,想与罗侯公子拼命。 大宝身具异秉,这一掌自远伤不了他,但见他就地一滚,霍地又跳了起来,喘口长气,吼叫道: “好小子,打架俺陪你,背后偷袭,算不得英雄。” 两眼圆睁,大步行去,一副义愤填膺不肯信邪的模样。 罗侯公子惊疑掺半,暗道:傻小子也是钢盘铁骨不成? 忽听焦鑫高声道: “启禀公子,那小子天生异秉,勇力过人,周身不惧拳掌指力,您在他右腰摸上一把,那小子就瘫痪了。” 大宝微怔住步,似有恐惧之色,但那恐惧之色一闪而没,倏地瞪大眼睛,戟指吼叫道: “你来!老小子也不是好人,以往俺被你整惨了,你以为知道俺怕痒,俺就怕你?哼!” 突然人影一闪,雯儿扑到,沉声道: “宝儿帮你云哥哥去,这里有我。” 身形一转,满脸寒霜,盯着罗侯公子,厉声道: “你这人无耻已极,动手吧,我要看看你凭什么不要脸?” 原来雯儿听到大宝吼叫,瞥目之下,已知罗侯公子确是有意偷袭云震,她对云震的爱,自然而深切,几乎看得比本身还重要。她性格善良,任何事她可以不加计较,唯独有人企图伤害云震,那是怎样也不能容忍的。 缓下她心绪激动万分,顿时眉目一掀,玉脸含霜,手下再不留情,左手一挥一掷,掷走了一位白衣少女手中长剑,飞起一腿,将另一位白衣少女踢飞八尺,右手骈指疾点,“修罗指”重重地击在第三位少女右肩之上,然后她撇下另一少女,急如星火般临空扑了过来。 此时,云震这边的战况也已结束,月牙琴被他一掌击碎,持琴童子右肋中了一掌,另外两名白衣童子兵器脱手,剩下身佩革囊的白衣童子,愣愣地呆在当场。 这都是瞬息间的事,罗侯公子尚未来得及答话,云震已经电闪而至,纵声道: “雯妹退后,让我一人与他分个高下。” 他这时目射电芒,神采奕奕,挡在雯儿身前,凝神待敌,气势如虹,神威凛凛,大有气吞河岳之势,看得大宝大为心折,不禁猛一击掌,欢呼道: “好,俺云大哥才是英雄。” 大步行去,站立在云震右侧,好似与有荣焉,神气得紧。 罗侯公子料不到情势转变如此迅速,怔愣中,一双眼睛在三人身上转来转去,口中连连发出冷哼之声,想是又惊又疑,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此刻已是一片青紫之色,倏地,他再次发笑,笑声凄厉而阴沉,宛若鬼哭狼嚎,分不清是羞是恼。 笑声落地,身形飘退二丈,举手一挥,厉声道: “不论生死,一并擒下,八俊上。” 忽听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紧接道: “慢着,为师有话要问。” 云震等骇然注目,罗侯公子迅速转身,垂首道: “是,师父请问,问完以后,请交徒儿发落。” 来人身形高大,须发全白,一袭黄袍,不知是绢是帛,他身后站立“一掌公”莫成,不问而知,此人是罗侯神君。 罗侯神君神态肃穆,脸色阴沉,冷冷的道: “退下。” 罗侯公子如言退立身后,不敢稍有违拗,但目光却是紧紧盯着云震,显示他气愤难消,仍是恼怒不已。 罗侯神君目光一抬,柔声道: “云震,你算得少年英豪了。” 云震听不出这话是褒是眨,但觉他目光如电,另有一股慑人之威,当下精神一振,不亢不卑道: “神君过奖。” 罗侯神君微微颔首,道: “嗯,老朽见你粗中有细,拙中藏巧,雍容大度,风标绝代,当得上少年英豪四字。可惜你未遇名师,终久难成大器,糟蹋了一身上好资质,暴殄了天物。” 云震默然不语,暗暗忖道:老魔如此称赞于我,莫非尚未死心,仍想收我为徒么? 罗侯神君又道: “日间在金陵王府第,听你言道:算得是苏老前辈门下,这“算得”二字,如何解释,能与老朽一谈么?” 云震心里“哦”了一声,暗忖道:原来这老魔乃是在查我的师门关系,这倒难以答复。 转念一想,反正道魔不并存,正邪不两立,我受张前辈栽培之恩,今生决与此魔周旋到底,实话实说, 又有何惧? 他这样一想,随即微微一笑,道: “在下身受太乙门活命之恩,传艺之德,算得是苏老前辈门下,但大乙门收徒极严,在下须得经过考验,才能入门,故此,目前仍算不得苏老前辈门下弟子。” 罗侯神君点头道: “如此说来,你目前仍是自由之身?” 云震道: “此身虽无束缚,此心则已自许于太乙门下。” 罗侯神君口齿启动,欲言又止,半晌始道: “不知太乙门传你何艺?” 云震微笑道: “武学之道,各有宗派,此点恕在下不能答复。” 罗侯神君哈哈一笑,道: “老朽失言了。” 话声微顿,收起笑容,接道: “但不知你身受何种伤害,太乙门救助了你?” 云震想起旧情景,怒气直冲脑门,不觉敞声大笑道: “神君多此一问了,试问练武之人,散去功力,又被点断“厥阴心脉”,该是何等凄惨绝望之事,如非……” 说下去,必是“张前辈仁慈为怀,以武林安危为己任……”等语,但因事关重大,云震心生警惕,故此话声倏然中断。 其实,警惕似属多余,罗侯神君并未留神细听,这时他早已转过脸去,望着罗侯公子冷冷的哼了一声,似在责怪罗侯公子不该伤害云震,绝了他收徒之路,吓得罗侯公子赶忙垂下头去。 这时,负伤诸人均已服药包扎妥当,环立在罗侯公子身后,谁也不敢大声喘气。 顿了一下,罗侯神君回转头来,又向云震道: “老朽深知你为人颇重信义,有些话多说无益,老朽问你,你对泰山较技之事,可也知道?” 云震朗声道: “略知一二。” 罗侯神君又道: “后年重九之约,苏铉老道师徒可是必到?” 云震心头一震,含糊道: “在下必到。” 罗侯神君哈哈一笑,道: “假以时日,你或许是小徒之敌,可惜时日太短了。” 云震坦然道: “在下不敢妄自菲薄,自当力求精进。” 罗侯神君脸色一沉,道: “可惜你练过‘罗侯心法’,怕已无法精进了。” 云震夷然无惧,道: “神君蓄意追回罗侯宫绝艺,在下愿求一搏。” 罗侯神君目光一凌,道: “你不怕死?” 云震冷声道: “死有何惧?” 罗侯神君敞声大笑,道: “好!好!苏老道若能得你为徒,死也可以瞑目了。” 言下之意,不胜感慨系之。倏又脸色一沉,峻声道: “云震听着,若依老夫往日性情,你已死定,但老夫念你傲骨天生,杀你可惜,如今有两条路,任你选择其一,生死异途,你要仔细思量。” 云震微微一笑,道: “好生恶死,人之常情,神君示下,在下自会仔细推想。” 罗侯神君朗声道: “其一:拜在老夫门下,传老夫衣钵,小徒伤你之事,老夫令他负荆请罪。这是生路,愿你能作明智之抉择。” 云震佩侃而言道: “处世为人,该当恩怨分明,怨可不计,恩却不能不报。在下身受太乙门活命传艺之恩,理当舍身图报,神君盛意,在下只有心领了。” 罗侯神君目射神光,冷声道: “你当真自绝生路?” 云震肃容道: “神君示下第二条路,在下当量力而行,” 罗侯神君忽然轻声一叹,道: “好吧!你与老夫互击一掌。” 云震问道, “这是第二条路?” 罗侯神君道: “以你目下修为,这是必死之路!” 云震道: “在下愿意死中求生。” 罗侯神君慨然道: “阎王注定三更死,决不留人到五更……云震,你出掌吧!” 云震道: “神君请先出掌。” 罗侯神君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 “你真是不知利害,老夫若是击你一掌,你焉能活命?你那一掌,几时才能击到老夫身上?谦虚本是美德,但得要看时地,目下讲究谦虚,我要认为你是故意矫情了。” 云震摇摇头,说道: “在下自知掌力不足,击中神君,神君无关痛痒,在下反而白费真力,故此愿意先受神君一掌,若能侥幸不死,后年重九之日,在下再补神君一掌吧!” 罗侯神君须发俱动,笑声不绝道: “好,临危不乱,心思缜密,老夫所以喜爱你,这也是理由之一,可惜老夫无福,被那老道抢去了。” 云震的神态,始终如一,既不为赞许所动,也不为威武所慑,那一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魄,任谁见了,也将五体投地,钦佩无比。 笑声歇下,罗侯神君容色一整,道: “云震,你后退七尺。” 云震不解道: “为何要后退七尺?” 罗侯神君道: “三丈以内,你将裂骨穿胸,老夫不忍见你血肉狼籍。” 云震如言后退七尺,运足全身真力,蓄势而待。 罗侯神君说了一声“注意了”,随即提起右臂,立掌当胸,缓缓向云震推了过去。 雯儿完全看得发呆了,她不知云震何以甘愿受此一掌? 在她想来,这一掌受得既无来由,更不值得,要打架,大家淋漓尽致的打一场,生死存亡,各凭武技,死伤乃是技不如人,怨不了谁,像这样听令宰割,明明是有死无生之局,竟然不肯还手,那是天下第一等傻子。 她虽是金陵世家的唯一掌珠,对武林较技之事,却是一无所知,但她关心云震,也看得出来,罗侯神君确欲置云震于死地,也有力量将云震一掌击毙,几次想要开口阻止这桩不公平的决斗,或是由她代替云震,与罗侯神君互击一掌,但见到云震坚毅果决的神态,终于痴痴呆呆的站去一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那大宝也是瞧得呆了,但他没有雯儿这么多心思,他倒是觉得云震有魄力,有胆气,不愧是他大宝的英雄大哥,那份威武不屈,平稳刚毅的气势,更令他钦佩无比,五体投地,因之,他傻傻的瞧着云震,脸上露出单纯的笑容,一点也不知凶险。 罗侯神君的右掌缓缓推出,既无劲风破空之声,也不见凌厉威猛之势,但云震却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丝毫不敢大意。只见他凝立如山,两眼平视,迅速运行“六丁抱一大法”,准备随时承受石破天惊的一击。 须臾,罗侯神君的手掌微微一阵颤动,旁人看去,不见任何异样,但云震四周的空气,顿时成了真空之状,刹那间,只觉天昏地暗,呼吸迫促,浑身经脉贲张,血液流行,宛如万马奔腾,几不可遏,而体内真气,似若裂肌冲出,如非云震心志坚定,毅力过人,几乎按捺不住。 忽闻“噗”的一声轻响,罗侯神君的右掌疾挺而收,云震胸口受巨击,“蹬蹬蹬蹬蹬蹬蹬蹬蹬”一连退出九步,嘴一张,鲜血泉涌而出。 但他并未倒下,远远望去,只见他两眼圆睁,身躯晃了几晃,仍旧挺立如故,那气势,就像是擎天之神,谁也击他不倒,打他不死。 移时,只听罗侯神君敞声大笑道: “云震,你能承受老夫‘雷动万物’一掌,倒是老夫低估你了。寄语苏铉老道,后年重九,老夫在泰山之巅等他,届时愿你能到。” 忽听罗侯公子惶然道: “师傅,这小子留他不得。” 罗侯神君转过身去,寒着脸孔,冷声道: “为师有言在先,岂能自毁承诺?你若有志,泰山之会,尽可取他性命。” 冷冷一哼,移步行去,那莫成连忙跟上。 罗侯公子不敢辩驳,狠狠地瞪了云震一眼,举手一挥,大步跟去,焦鑫、八俊、四童四女,也随后跟去,刹时衣袂飘荡,走得无影无踪。 这时的云震依然如故,既不开口,也无举动,他面前一滩鲜血,那皎洁的月光照在鲜血上,令人触目惊心。 大宝走了过去,欢畅无比,高声道: “云大哥,那老小子败了,他走了。” 雯儿也走了过去,但却戚然道: “云哥哥,你伤势怎样?不要紧吧?” 举起手臂,想去拉云震的手掌。 忽听一人急急道: “动不得!小姐。” 雯儿与大宝同时抽身,骇然望去,但见一位秃顶白须的锦袍老者急急奔来,那老者正是谷涛。 雯儿见是谷涛,讶然道: “是你……你说动不得?” 谷涛住足道: “是的,云公子内脏受震,胸骨已裂,轻举妄动,那就活不成了。” 雯儿大吃一惊,骇然道: “那……那怎么办?” 眼圈一红,就要落下泪来。 谷涛道: “先封住他气、血二穴,老朽将他背回府去,……请夫人替他治疗吧!” 雯儿泪珠盈盈道: “哪一位夫人?您老人家怎样称呼?” 显然的,她仅是觉得谷涛脸善,却不知谷涛是谁。 谷涛道: “老朽谷涛,金陵王内府总管,老朽所称之夫人,就是令堂,云公子伤势极重,小姐请速动手封闭穴道吧!” 雯儿口齿启动,有话想说,但闻云震伤势极重,立即伸出纤纤玉手,小心翼翼的向云震气、血二穴拍了下去。 此处所谓气血穴,并非左肋之“腹结”,乃是脐心两旁的血门与气门,俗称“商曲穴”,乃人身气血相交之处,属于三十六大死穴之二,本是不该轻易封闭的,但此刻云震已有血崩气泄之象,若不及时制住分崩离散之血气,顿时就有性命之危,谷涛所以叫雯儿封闭此穴,目的就是要保住云震的性命,至于武功能否修复,他就未加考虑了。 忽听大宝惶然道: “雯姐姐,使不得。” 雯儿的手掌离“气门商曲穴”不过半分距离,闻言顿时停住,侧头道: “你说使不得?” 大宝连连点头,道: “那地方摸不得,一摸就糟。” 谷涛不由大为着急,沉声道: “小孩子懂得什么?” 大宝急急道: “俺怎么不懂?俺那地方一摸就要断气,云哥哥已经受伤,再去摸他一下,他怎么受得了?” 谷涛还想开口呵斥,雯儿已经收回手掌,问道: “那该怎么办?你云哥哥伤势很重呢!” 大宝先是一怔,眨眨眼睛,忽然道: “不要紧,俺有办法。” 转身抓起那只酒坛,揭去泥封,将一坛美酒悉数倒在地上,然后手提酒坛,如飞奔去。 谷涛大惑不解,顿了一下,忧形于色道: “小姐,孩子话当不得真,你还是动手吧!” 雯儿茫然道: “不,等他一下。” 转脸望住云震,泪珠连串落了下来。 云震仍是不盲动,真像是座泥塑木雕的神祗,但脸色已见灰败,血气已经慢慢地衰了。 谷涛急得团团乱转,手足无措。 须臾,大宝回来了,他手上仍旧提着那只酒坛,人却跑得汗流浃背,喘息不已,可知路途不近。 雯儿仍是茫茫然道: “回来了。” 大宝“嗯”了一声,道: “快……快给云哥哥喝下去。” 双手一递,将那酒坛交给雯儿。 雯儿接过酒坛,但觉入手甚沉,凝目向坛内望去,只见半坛乳白色的液体在坛内晃荡,不觉眉头一皱,道: “这是什么?” 大宝喘了口气,道: “水,这水可以治伤,再严重的伤也能治。” 谷涛忍耐不住,接口道: “鬼话连篇,水能治伤……” 话犹未毕,大宝已经抢着道: “能,当然能,怎么不能?俺有一次被那……被那姓焦的老小子揍得浑身是伤,脊骨也摔断了,爬都爬不动,喝了这水,还不就好啦?” 雯儿幽幽然问道: “真的吗?” 大宝两眼一睁,道: “俺岂会骗您,俺被那老小子扔在山里,谁都以为俺死定了,现在俺还不是活着,这水不但能治伤,还能……还能……唉!快! 给云大哥喝吧,总之俺不会欺您。” 雯儿点点头,看模样,倒是真的信了,但回头见到云震挺立如故,这水又如何使他喝下去呢? 她愣了一下,问谷涛道: “真的碰也不能碰他吗?” 谷涛皱眉道: “小心一点;轻轻移动,倒是不太要紧。” 雯儿又问道: “老人家能不能使他张开嘴?” 谷涛道: “小姐当真相信这水能治伤?” 雯儿点点头,“嗯”了一声。 谷涛喟然一叹,道: “好吧!” 迈开大步,朝云震身边走去。 雯儿顿时紧张起来,叮咛道: “老人家,请您小心一点啊!” 谷涛点点头,功凝两臂,右掌托住云震后脑颈部,左掌托住云震腰身,缓缓将云震的身体托离地面,自己盘膝坐下,然后,轻轻放下云震,使云震成为半坐半躺的姿势,靠在自己身上。 他可真是谨慎万分,半点也不敢大意,一切妥当以后,始方抬起头来,道: “小姐请吧!” 雯儿又“嗯”了一声,在云震身边单膝跪落,酒坛搁在膝上掌运真力,将坛中之水逼成一线,徐徐灌入云震口内,约莫过了半盏热茶光景,始将那半坛乳白色的泉水悉数倾入,点滴也不会剩下。 这片刻间,是雯儿有生以来最为紧张之时,既怕惊动了云震,又怕那泉水对云震的伤势不生效用,两眼紧紧盯在云震脸上,瞬也不敢稍瞬。 谷涛这时也是十分紧张,但他却是对那泉水毫无信心,暗暗忖道:水若真能治疗伤势,武林人物岂不可以不虑伤亡了?我得想个办法,说服小姐,赶快将云震送回府去才是。 不料他办法尚未想出,云震的脸色却已渐见红润了。 移时,只听云震长长喘了口气,吐出一大堆淤血,说了三个字:“好厉害!”但话声一落,原来睁着的眼睛忽然闭上,头一倾,全身瘫痪,竟然晕了过去。 要知“雷动万物”一掌,乃是罗侯神君一身绝艺之精华,其威力之大,当真是不可衡量。 “六丁抱一大法”虽然自具反震之力,其妙无穷,但云震毕竟未达“六合归一”的大成境界,自然无法与之相抗,一掌击中,五脏早已离位,胸口的肋骨,也被震裂了三根。 那时的云震,但觉血气汹涌,真力外泄,浑身奇痛,骨节“沙沙”作响,其痛苦之状,比散去一身功力,尚不知超出几百倍,若是换了旁人,只要心志稍懈,那就万无生理了。 但云震的毅力大异常人,他非但咬紧牙根,默默忍受锥心彻骨的万般苦痛,不使心志稍懈,而且竭力振作精神,维护汹涌外泄的血气与真力,不令神智陷入昏迷状态,在敌人的面前倒下去。 往后,他虽然挺立如故,但一切官能却已渐渐麻木,人已陷于一半昏迷,一半清醒的状态之中,不能言动,直到饮下那半坛乳白色的泉水,那泉水已在体内发生了作用,于是,他再次有了痛楚的感觉,始才更醒过来。 原先,他凭坚毅无比的意志力控制一切,如今忽然更醒,意志力顿时消失无遗,但那锥心彻骨的万般苦痛仍然存在,那苦痛殊非血肉之躯所能忍受,于是他才真正地晕了过去。 这次晕厥,雯儿可就再也忍不住了。 但见她两臂一张,娇躯往前一扑,抢天呼地的嘶声道: “云哥哥……” 谷涛大吃一惊,举臂一拦,挡住了雯儿扑下的上体,连忙沉声道: “小姐节哀,云公子已经更醒,谅无大碍了。” 雯儿一愣,睁着一双泪眼,颤声道: “他……他又晕过去了。” 谷涛见她哀伤逾恒的样子,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想了一下,说道: “小姐放心,云公子既然能够更醒,吐出了淤血,他那内脏想必无什大碍,那乳白色的泉水,也许真还有用。” 雯儿哀声道: “那……那他为何又晕过去呢?” 谷涛道: “云公子的伤势实在太重了,仅是那胸骨震裂的痛楚,也不是肉体所能忍受的,他再次昏厥,必是血气两亏的缘故。” 雯儿泪眼婆娑,道: “我可以试试他的经脉吗?” 谷涛点头道: “现在可以了,但小姐还得小心点,最好不要过用内力,触动云公子的伤势。” 雯儿点点头,伸出手去,扣在云震脉门之上。 她武功极是高明,连带对人身经脉以及血气的运行,也清清楚楚。她之所以一再求教于谷涛,原是缺乏经验。再者,她对云震过于关心,唯恐出了差池,现下三指扣在脉门之上,云震体内的现象,也就了然于胸了。 云震现时的脉象极为平稳,这情形殊令雯儿不解,于是,她忘了谷涛的叮咛,自然运起真力,逼入云震体内,去试探云震的血气,以及内脏的伤势。 她感觉云震的血气大伤,内脏也确实移了位。但是,另有一种现象,令她十分惊奇,那就是云震胸腹之间,似有另外一股真气在移动。那股真气不知来自何处,移动极慢,盘旋于脏腑之间,好像缓缓在推动已经易位的伤处,使之复原。 她定了定神,顿时想起那乳白色的泉水,暗暗忖道:对啦!那泉水可以治伤,怕是灵石钟乳之类,难怪宝儿长得那般高大? 这样一想,她脸上不觉泛起了笑意,同时立刻催动自己体内的真气,使之与云震体内那一股真气相结合,心想帮助云震,助长“药”力,从速治好他的伤势。 不料她那笑意落在谷涛眼内,谷涛大吃一惊,急急道: “使不得!小姐。” 原来谷涛的修为与功力,并不下与雯儿,他身为金陵王内府总管,早年又是西天一霸,经验况历何等丰厚,雯儿暗运真力的迹象怎能瞒得了他?可惜他警觉迟了一线,那两股真力已经结合了。 真力一合,运动加速,牵动了云震的伤势,云震“嗳唷”一声低呼,顿时醒了过来。 谷涛的焦急之声,雯儿恍若未闻,云震轻轻一声“嗳唷”,雯儿立时收回真力,无限关切地问道: “怎么啦?云哥哥。” 云震无力地向她看了一眼,嘴角牵动,笑道: “还好,你哭啦!” 雯儿连忙抹去泪珠,但那泪珠却偏偏愈抹愈多,就像是断了线的串珠儿不断落下,哽声道: “没有,我没有……” 云震轻轻一嗯,道: “不要哭,你要坚强些,我能活下去的。” 雯儿强作笑容,道: “嗯!你能活下去,你要活下去,我要你活下去。” 云震微微一笑,问道: “那老魔走啦?” 大宝忽然接口道: “老小子走了,您胜啦!” 云震轻轻摇摇头,微笑道: “我没胜,但也不算败,我将来总是要胜他的。” 大宝竖起拇指,大声道: “您胜了,您是英雄,您是俺云大哥。” 云震闭上眼睛,歇了一下,又道: “宝兄弟,你刚才好像给我喝了些什么?” 大宝道: “水,要喝俺再去拿。” 云震道: “好像不是水,是酒吧?” 大宝道: “是水,酒俺倒了。” 雯儿接口道: “好像是灵石钟乳一类东西,宝儿说可以治病,你喝了半酒坛,倒有些效用。” 云震眼睛一亮,道: “啊!难怪我觉得暖和和的,很舒服。如果真是灵石钟乳,那就糟蹋了。” 大宝道: “没关系,俺天天喝,多得很。” 云震微微一笑,望着雯儿道: “恐怕真是灵石钟乳,你看,宝兄弟长得多高大?” 谷涛见他兴致愈谈愈高,好似忘了自己乃是负伤之人,心里着急,忍不住插口道: “云公子,你伤势不轻,说话劳神,歇着吧!” 云震微微抬目,道: “不要紧,我还撑得住……” 谷涛怕他又要说个不停,连忙截口道: “先歇着,有话回头再说。” 云震一点也不了解谷涛心理,喋喋不休道: “晚辈承老英雄一再眷顾,真不知如何言谢……” 谷涛眉头一皱,不耐道: “公子过于唠叨,你不知保重身体,也得替老朽……老朽咱们家小姐想想。” 他原是性情暴躁之人,不然也不叫西天一霸,看迹象,听语气,可知他乃是奉命保护雯儿来的,雯儿心目中只有云震,云震若有三长两短,雯儿的结果可想而知,他如何向金陵王交代?故此心中一恼,两臂不觉施了点力,云震半依半靠躺在他身上,那胸前的肋骨就受了牵动了。 伤处受了牵动,云震顿时直冒冷汗,忍不住喊起痛来。 雯儿大吃一惊,急急道: “哪里痛?” 云震喘息道: “胸……胸口……” 雯儿赶忙撕开他的胸衣,但闻“拍”的一声轻响,衣襟之内掉落了一件东西,雯儿也不去看它,顺手拾起,揣在怀里,然后朝云震胸口望去,只见那胸口一片青紫,延至脐下,她又不觉眼圈一红,掉下泪来。 大宝见到那伤势,忽然大叫道: “快,快!” 他这“快”字,谁也不知他究竟指的什么,只见他两臂一张,俯下身躯,就想来抱云震。 谷涛触及云震伤处,正在暗暗自责,见状喝道: “你干么?” 大宝道: “俺抱云大哥到那水里泡一泡。” 双手接过云震,云震又是一声惨呼,但他不管,转身就跑,一直往钟山东麓奔去。雯儿与谷涛虽已明白他的用意,却仍放心不下,也连忙站起身来,随后跟去。 转过山麓,奔上山坡,来到半山一处山洞,那山洞极为深邃,七弯八拐,高高低低,光线甚是暗淡,勉强可以辨路。 忽见大宝停下脚步,说道: “到啦!你们在这里候着。” 撤步行去,转过一处拐角,霎时消失不见。 雯儿本想跟去,却被谷涛拦住,轻轻地说了几句话,雯儿无可奈何,只得忍着性子等候。 不知早等待心焦,嫌时光过得太慢,抑是确实过了很久,总之两人俱已深感不耐,始才听见大宝叫唤道: “好啦!云大哥喊你们进来。” 两人循着洞势走去,连拐两处拐角,突觉眼前一亮,原来仍是一处石洞。 那石洞钟乳纷垂,比外面暖和不少,入口不远,有一三尺大小,边沿参差不齐的小小池子,那池子水深仅有半尺光景,色呈乳白,正是大宝提去的那种泉水。 这时,云震已经苏醒,脸色大见好转,人也硬朗不少,他躺在小池边沿,身旁放着湿淋淋的内衣裤,见到两人进入石洞,立即焦急的问道: “两位可曾见到一只紫檀匣?” 雯儿与谷涛同时一怔,一怔过后,雯儿随即想起地上拾起之物,赶忙由怀里掏出来,走向前去,问道: “是这只匣子吗?” 云震吐了口气,连声道: “正是,正是。” 伸手接了过去,不住地摩娑。 雯儿在他身边坐下,关切地道: “你感觉伤势好些了吗?” 云震心思旁属,两手仍在抚弄那只紫檀木匣,不经意的点了点头,漫声道:“好些了。” 雯儿见他全神贯注在那紫檀木匣上,颇觉怪异问道: “这只木匣很贵重吗?” 云震点点头,顿了一下,目光忽然凝注道: “雯妹,高洁做过的事,你可记得?” 雯儿一愣,随即眨眨眼睛,将头一摇,道: “不记得,你怎么问起……” 云震双目一瞌,喟叹声截断了雯儿话头,雯儿一惊,连忙问道: “怎么?是高洁做错事了吗?” 云震睁开眼睛,无力的道: “那倒不是,我有一块玉符失落在高洁手里。” 雯儿讶然道: “那也就是失落在我手里啦!” 云震点头,又摇摇头,说道: “想来你是没有一点印象了。” 雯儿焦急道: “你说说看,那是块什么玉符,我好好想一想。” 云震也没有见过那块玉符,但他曾听裴大化讲过,于是瞑目想了一下,始道: “那块玉符是块碧绿晶莹的温玉,正面刻着—道符箓,背面刻着一个右手执剑,左手捏诀的老年人肖像,那玉符的形状大小,与这木匣的印痕一样。” 揭开匣盖,将紫檀木匣交给雯儿。 雯儿接过木匣,看看匣内黄绫上的长方形印痕,皱起眉头,仔细的想了又想,结果仍是想不起来,戚然道: “我不记得了,那玉符很重要吗?” 云震黯然道: “很重要,但你记不起来也是枉然。” 雯儿美目一转,道: “如果是我拿了,不在小瑶池,一定在金陵王府。” 云震道: “在金陵王府。” 雯儿问道: “你知道?” 云震道: “数天前,你亲口告诉我的。” 雯儿脸色顿时开朗,站起身来道: “我回去找。” 谷涛听说她要“回去”,赶忙附和道: “好,老朽陪小姐回去。” 不料雯儿瞧着云震,忽又自言自语道: “唉!我现在怎么能走?” 缓缓坐了下去,紧紧靠着云震,柔声道: “云哥哥,等你复原,我再去找那玉符,好吗?” 这一起一落,不知包含几许情意,谷涛摇摇头,暗暗叹了口气,云震如非负伤在身,力不从心,早就一把将她搂住了。 这时,云震心头思潮起伏,不禁回想着连串的遭遇。 他心中暗想,雯儿对我情真意切,我如能与她双宿双飞,不问世事,隐居在那“小瑶池” 中,该是何等幸福?可是…… 脑中闪过石可玉的倩影,眼前幻出一个娇艳如花的紫衣少女,又想起了王屋老人“太阳丹”,以及对王屋老人许下的誓言,他摇了摇头,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定了定神,想起此身已非自己所有,一切恩怨俱由那玉符引起,追根究底,总是那罗侯神君惹出了祸患,没有罗侯神君为害武林,玉符不会落在自己手上,以后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于是,他觉得找回玉符才是当前的急务,其他只有听其自然了。 他抬起手臂,张开两掌,轻轻握着雯儿玉臂,静静地道: “雯儿,你放心,我已经大有起色,连武功也没有失去。你去吧,那玉符对我实在太重要,你去找找看。” 雯儿双肩抽动,忽然又流下泪来。 云震连忙安慰道: “雯妹,坚强些,别哭。你看……”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衣服,指指胸膛,接道: “伤痕都退去了,这泉水对我大有裨益,肋骨已经不痛,你放心去吧,能否找到都赶快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雯儿见他胸腹之间的紫痕确已退去,始才幽幽道: “等我啊!” 云震连连点头,道: “等你,一定等你,等你回来时,我怕已经纵跳自如,完全复原了。” 雯儿破涕一笑,缓缓站起,道: “好!那你自己当心,不要急于运功,我走了。” 娉娉婷婷,转身往前行去。 谷涛见了,匆匆向云震摆摆手,说了一声“云公子保重”,未等云震回答,他已急步跟了上去。 雯儿走到转角处,忽又回过身来,殷殷道: “我就回来,你保重啊!” 云震心头,不觉泛起一股辛酸的滋味,强作欢笑地向雯儿频频点头,却是说不出话来。 雯儿走了,那大宝也好似失落了什么东西,痴痴地呆了半晌,如非云震喊他,不知还要愣立多久。 他回过神来,只见云震眼角挂着泪痕,竟忘了问问云震喊他何事,反而诧异的“噫”了一声,疑道: “您也哭啦?” 云震举手拭去泪痕,凄然道: “没有,眼睛有粒砂子,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大宝走了过去,却道: “怎样?您胸口当真不痛啦?” 云震道: “隐隐有点痛,但不要紧。” 大宝道: “俺说哩!你可得在这水里泡上三天三夜才不痛。那就别问了,伤好了再问。” 掀开了覆盖的衣物,也不管云震意向如何,赤裸裸的,就将云震的上体浸在水里,又道: “最好喝上几口水,那会好得快些。” 这可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云震无奈,索性将肚子喝得饱饱的,闭上眼睛,听其自然,不久也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大宝坐在水池边沿,愁眉苦脸默默地在那儿发怔。 云震缓缓坐起,水声一响,那大宝顿时起立,喊道: “云大哥,俺饿啦!” 云震微微一怔,暗道:这可怎么办?大宝就怕挨饿,饿是挨不得的。 心念转动,目光瞥见自己的衣物,顿时有了主意,缓缓走出水池,在那衣物之内,摸出一块碎银,抛给大宝,道: “宝兄弟,你去买点东西裹腹吧!” 大宝接过银子,立时眉开眼笑,道: “好!俺去去就来,您可不要出去啊!” 云震点点头,大宝转身奔去,霎时就不见了。 深山洞穴,寂无一人,赤身露体,本也无关紧要,但云震幼承母教,知书识礼,适才为大宝充饥事分了心神,未曾注意及此,这时大宝的问题已经解决,方知自己身无寸褛,礼教所及,令他急急穿上衣裤,扎束停当。 他定下神来,忽然心头一动,暗道:我手脚俐落,不觉痛楚,伤势莫非已经好了? 一念及此,连忙盘膝坐下,运功一试,果然觉得伤势已经好了大半,非但五脏已经归位,肋骨已经复原,并且可以运功行气,气行百穴,只是不及以往舒畅罢了。 他心头大喜,顿时运起“六丁抱一大法”反复施行,不多时,已觉灵台如镜,澄明一片,渐渐进入物我两忘之境。 这一入定,又不知过了多久,等他醒来,只觉目力大增,浑身精力充沛,那伤势不但霍然痊愈,更觉内力澎湃,举步轻灵,一身功力,比之未负伤以前,反而越发精进了。 他一面自欣自慰,一面向四周望去,忽然心头一震,暗暗忖道:雯儿呢?怎么还没有回来?继而又想到牛大宝,牛大宝居然也没有回来。 身在山洞,不见阳光,不知时刻,但想来时刻必已过去了很久,两人均未回来,云震不觉暗暗有点着急了。 他本想出洞去看看,转念一想,两人回来,必会找来原处,自己路径不熟,不知此洞是否另有岔路,如果另有岔路,走岔了,两头错过,那更麻烦。于是,他在那错纵零乱的钟乳之间转来转去, 藉以排遣心头的烦恼。 不料那些钟乳大同小异,稍不留神,竟已远离了原来的那间山洞,等他发觉有异时,已经迷失了方向。 这时,他内心颇为着急,愈急愈是找不到原来那间山洞,无可奈何,只得强耐心神,暗暗忖道:这样不是办法,想这山洞并无窒息之感,必是另有一二处出口,我何不认定一个方向往前走,先找到出口,离开此洞,再设法找那原先入口之处,说不定雯儿与大宝,正在那里等我哩! 他这样一想,心神顿时镇静下来,头脑也冷静了。 只见他伸出右手食指,先在口内沾上唾沫,再将食指竖在空中,然后微一凝神,认定了方向,毫不犹豫的向右折转,往前走去。 原来他这一举动,乃是在测定风向。风由何方吹来,那方必有出口。他手指沾上唾沫,竖在风中,虽是微微一点风,那风吹在手指上,也会有种清凉的感觉,他就可以知道风向,找到出口之处了。 他一路行去,不时用同样的法子试验风的来处,然后往那风的来处走去,这样走走停停,约莫走了顿饭光景,果然被他找到出口,离开了山洞。 这时,日已西斜,正是申酉之交。从那迸射的晚霞推知,眼下云震所在之地,正是钟山东北。 但那出口并非原先入处,也不见雯儿与大宝,云震站在洞口,目光四扫,忽然神色一怔,竟而呆了。 原来此处并无通路,四周都是绝壁,那绝壁削立如刀,除了茸茸蓑草,连一棵拇指粗细的小树也不见,可说是壁立千仞,滑不留足,欲想离去,插翅难飞。 云震痴痴想道:这洞腹错综交杂,想要找回原处,怕是不易,我隐约记得,来时似在东方,何不由此地往东爬去,也许可以找到原来入口之处,想这绝壁,横行不过百十来丈,虽然艰难,总比在那山洞里转来转去好。 他是个坚毅无比的人,艰难阻不住他,这样一想,立时付诸行动,他手足并用,尽量提气轻身,藉那蓑草微弱之力,缓缓朝右方爬行过去。 他此时内力充沛,身轻如燕,那绝壁总有些微凹凸不平之处,爬行虽然费时耗力,倒也并不过份困难。 慢慢地,山势内折,云震爬到那转折之处,不觉心头大震,顿时浑身无力,手足酸软,暗暗叫了一声: “苦也!” 原来那转折之处,异常尖锐,内折八十余度,是个断口。 再前进殊不可能,欲后退谈何容易,同时天色也渐渐地暗了。 正当他进退两难之际,忽听一个声音高呼道: “小友,努力!往下溜,下面有根山藤,那山藤就在你的脚下,抓住山藤就可以脱困了,听到没有?小心啊!千万啊!千万不要泄气。” 云震怎会泄气,他虽然见不到人,但却如言慢慢地往下溜去,溜去…… 要知以云震目下的功力,若是施展“壁虎游墙”一类功夫通过这片绝壁,那就不会消耗过多的真力,因为这类功夫,可凭丹田一口真气,将身体附着于绝壁之上,然后慢慢移动,无奈这片绝壁,长满了茸茸衰草,那些衰草轻浮松动,随风飘荡,并非坚硬之物,根本不易着力,云震在那不易着力的衰草上爬行,自然倍觉吃力劳累了。 他慢慢往下溜,不敢掉以轻心,终于,他抓住了那根山藤,藉着那山藤之力,降落地面,已累得满头大汗。 只听原先那个声音扬声赞道: “难得!难得!小友这边来。” 云震转过身子,顺着音源望去,只见远处小丘上站着一位锦袍福履,长须飘拂的老者,那老者正在向他招手,心知必是刚才指示自己如何行动的人,赶忙走向前去,抱拳为礼道: “多谢老丈……” 话声倏顿,目光发直,忽然望着那老者发起怔来。 原来那人并未衰老,颔下那五咎长须乌黑光亮,年纪也不过四十三四,所谓“老”,那是“长须飘拂”予人的错觉,云震话声倏顿,正是觉得“老丈”的称谓实是不当,但在注目凝视之下,不由得真正的愣住了。 只见他眉似卧虫,目若朗星,鼻如悬胆,口脸方正,那伟岸秀逸的体型,乍看风流倜傥,洒脱不群,隐隐似有王者之气,细看之下,则又觉神光湛然,道气氤氲,眉宇之间,一片出尘脱俗的和熙之相,令人一见肃然起敬。 云震暗暗忖道:这就奇了?王者威严,道者清虚,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这两种气质绝少有人同时具备,面前这位先生居然兼而有之,看来是位绝世高人了! 忖念中,锦袍人呵呵笑道: “不谢,不谢,小友相貌不俗,怎得也落言诠了?” 话声一笑而顿,忽又接道: “寒夜客来茶当酒,我这蜗居之地,与外界隔绝,难得有小友这般人来,走!到我那蜗居喝杯茶去。” 话声一歇,转身行去,就像断定云震必会随他前去一般,确是洒脱不羁,隐隐之中,仿佛自信得很。 云震微微一怔,暗暗忖道: 世外高人,大半不喜俗套,莫要真的落了言诠,辜负他一片盛情。当下撒开步子,随后行去。 转过小丘,面前是一座茅亭,登上茅亭,锦袍人止住脚步,举手朝四下一指,目注云震,笑道: “小友你看,我这蜗居,可算得与世隔绝了么?” 云震又是一怔,暗道:怪事!这人风标绝世,气度清高,何以言语之中,隐隐有股抑郁之气? 当下不及细忖,举目朝四周望去,但见眼前花木扶疏,暗香扑鼻,一栋茅屋,建筑在山脚之下,一泓滟漩的泉水,袅袅东来,绕过茅屋,泻落在左侧深渊之中,右侧就是刚才来路,那里是一片断崖形的绝涧,涧深不知几许。 这地方长宽不足十亩,三面是高不可仰的绝壁,一面是不测深浅的断崖,当真飞鸟不渡,猿猴难登,称得上是块绝地,云震不觉看得呆了,愣愣地无言以对。 锦袍人又是哈哈一笑,道: “小友见到这片绝地,莫非怀疑食衣之物从何而来?” 云震被人猜破心事,脸色微红,躬身道: “先生乃世外高人,衣食之需,应该必自有来处,小子愚昧,的是不解个中的玄妙。” 他见锦袍人年纪不大,连忙改口称呼“先生”。 锦袍人敞声一笑,不置可否,道: “世事若谜,不解者何止一二,看!堃儿见已经燃上灯了,咱们走。” 拉着云震,就往花径中走去。 云震抬目一看,果见茅屋之内已经燃起灯亮,当下不再言语,任由锦袍人携同而行,须臾走出花径,登上阶台,进入了茅屋之中。 这是一栋三间茅屋,屋内点尘不染,一切家具俱是竹子制成,两人进入茅屋,立时有个十二三岁的白衣童子迎了过来,那白衣童子乍见云震,不觉怔了一怔。 锦袍人举手一挥,道: “堃儿沏茶,令晚有客,多准备一点饭菜。” 白衣童子应了声“是”,转身往后堂行去,但却忍不住又向云震瞧了一眼,好似此处来客;乃是少有的事。 锦袍人又道: “小友请坐,我暂时告便,回头再与小友畅叙。” 云震连忙道: “先生请便。” 躬身相送,俟那锦袍人进入右边卧室,始才坐下。 云震游目四顾,只见正中有张竹榻,榻前一具偌大瑶琴,两侧是几张竹几竹椅,手边竹几上,尚有两盒棋子,一副棋盘,四壁挂着几幅泼墨字画,那些字画笔力苍劲,形意古朴,显然都是名家手笔,但他瞧来瞧去,却将目光落在中堂一幅狂草之上,不再稍瞬。但见那幅中堂写着: “心安身自安,身安心自宽; 身与心俱宽,何事能相干? 谁谓一身小?其安若泰山: 谁谓一室小?宽为天地间。 安分身无辱,知几心自闲; 虽居尘世上,却是出人间。” 下款落的是“容园隐士识”五字。 云震一面瞧着,一面默默吟了几遍,不禁激赏不已,暗暗忖道:是极!为人处世,若能知几而安,虽居尘世,又与出世何异?不但这斗室可比天地,就是生死荣辱,也不能动我之心,移我之志了。 想到这里,倏然眉飞色舞,好像另有所得,竟然自言自语的睁哦出声,道: “藏芥子于六合之内,其亦小乎?展心志于天地以外,斯为大矣!” 两眼一阉,笑容渐渐敛起,竟在那竹椅之上运起功来。 听到云震吟哦之声,那锦袍人随即走出卧室。 他这时穿一身蜀锦便服,神态更见和穆,一眼望见云震瞑目运功,微一凝视,不觉双眉一蹙,轻声自语道: “这孩子聪明过人,但却太无心机了!” 自语声中悄悄走去竹榻坐下,神色肃穆,两眼紧紧盯着云震,似在为云震权充护法。 移时,白衣童子端上茗茶,一见两人神韵内仪之状,随即又退了回去,不敢弄出些微声响。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云震始才从入定中醒来。 那锦袍人当即含笑道: “恭喜!恭喜!小友的造诣又进一层了。” 云震先是一怔,随即恍然而悟,脸色一红,抱拳道: “小子无状,又劳先生费神了。” 锦袍人笑道: “说不上费神,小友想必饿了,咱们后堂用饭去。” 起身下榻,领先走去后堂,云震也不客套,随后跟了过去,那白衣童子甚是乖巧,这时饭菜早已备好,两人分宾主落坐,彼此好似多年老友,一面用饭,一面交谈,气氛极为融洽。 只听锦袍人问道: “小友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云震应道: “小子荆州人氏,姓云,单名一个震字。” 锦袍人又道: “云小友一身造诣非凡,不知令师是哪一位?” 云震微一犹豫,随即坦然道: “小子艺出太乙门下,却谈不上造诣二字。” 锦袍人“哦”了一声,道: “难怪!难怪!原来是苏真人门下高弟。” 云震心头一动,暗道:他是武林中人,已可断定,但他识得苏老前辈,想来必是极顶高手,但不知是哪一位? 心中在想,口中说道: “先生原来也是武林中人,小子无状,请问……” 他话未说完,锦袍人已经哈哈笑道: “算得,算不得,哈哈!如今确是算不得了。” 云震疑云重重,暗暗忖道:这位先生容光焕发,道气盎然,何以言语之间,每多感触,难道隐迹于此,并非出于自愿么?但他举手投足,隐含大度,衣着习性,又似出身富豪之家,隐迹如非自愿,怎能深得清虚无为的个中三味? 他心中好奇,脑中转念,忽然微微一笑,道: “请问先生,书写这幅中堂的‘容园隐士’,不知是何许人?” 锦袍人先是一怔,继而捋须大笑道: “云小友果然聪明,你是想问我往日的姓名吧?” 云震的心事为人猜透,脸色微红,但却越发好奇,当下容颜一整,道: “小子放肆……” 锦袍人含笑摆手道: “又落言诠了!张三李四,不过人之代号而已,目下我就叫‘容园隐士’,往日一切,何必再去提它?” 云震频频颔首道: “多谢先生教遵,但小子仍有一事不明,就像此处明明是块绝地,先生却为它取名‘容园’,与那‘综穷名实’之义,岂不相违了?” “容园隐士”神色一震,随即肃穆的道: “云小友确想知道么?” 云震看他神情肃穆,突然感到此问大是不该,惶然道: “小子错了,先生不说也罢!” “容园隐士”忽又笑道: “云小友年纪虽小,却能通达人情,实为难得,但我心胸磊落,并无不可对人言讲之事,云小友倒是真的错了。” 云震连忙整容道: “既然如此,小子承教。” 容园隐土微笑道: “急也不在一时,我有几句话想先问问你,不知你肯不肯据实回答?”——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 第十六章 云震眉头一扬,道: “先生有事只管询问,小子知无不言。” 容园隐士点点头,道: “你胸前衣襟破了一块,又在那绝壁衰草上爬行,究竟为了什么?莫不是逃避敌人的追踪?” 云震听他问起这件事,心头顿时想到雯儿与大宝,但此刻他却不能开口辞去,只得强捺心神,道: “小子被人击伤内腑,为友人带到上面一座山洞中治疗伤势,后来伤势渐愈,友人因故离去,小子久等不归,心焦气浮下,迷失路径,误投另一出口,因之想越过那片绝壁,前去寻访友人下落。” 容园隐士眉头一皱,道: “依我看,云小友似非等闲之辈,何人能够伤你?” 云震道: “小子乃是伤在罗侯神君一掌‘雷动万物’之下。” 容园隐士耸然动容,道: “罗侯神君?你接得下‘雷动万物’一掌?” 云震喟声一叹,道: “此乃侥幸。” 容园隐士道: “侥幸也不容易,不知小友用的什么武功?” 云震道: “太乙门中‘六丁抱一大法’。” 容园隐士说道: “‘六丁抱一大法’?这倒没有听说过,是令师近年研创的吗?” 云震道: “正是苏老前辈研创的”。 容园隐士容颜一舒,忽然叹口气道: “苏真人学究天人,胸罗万有,二十年光阴,也该有绝学研创成功了。” 云震见他忽然感喟起来,不觉受其感染,暗暗忖道:这位先生对苏老前辈如此心仪,想来早年必是侠义中人,也许正是心志难展,始才隐居于此,独善其身。唉!道消魔长,正派人士又有几人能不灰心丧志呢? 他情绪虽然受了感染,口中却问道: “先生见过苏老前辈吗?” 容园隐士点道: “苏真人热心世务,早年见过。” 云震又问道: “罗侯神君先生也是见过的了?” 容园隐士, “此人心胸狭窄,终身为恶,早年也是见过的。” 云震心中一动,暗忖道:那金陵王神秘得很,这次也是蒙面现身,他与那“打水姑娘” 结为夫妇,又有意与罗侯神君联盟,看来不会是正派人士。泰山之会是一回事,不让邪派势力扩张又是一回事,眼下这位先生对前辈人物很熟,我何不向他打听金陵王的一切…… 云震献身武林,时时以消灭邪恶势力为念,想到这里,连忙问道:“先生可认得金陵王?” 容园隐士先是一怔,继而讶然道: “金陵王是谁?” 云震见他讶然之状,微微有点失望,但却答道: “小子所知不多,仅知他出身金陵世家,名叫高华”。 容园隐士微微一笑,道, “原来高华又叫金陵王,这外号倒是不俗。” 云震精神一振,忙道: “先生认得他?” 容园隐士含首道: “认得!认得!高华我自然认得………” 云震喜上眉梢,脱口接道: “那么,您也见过‘打水姑娘’啦?”。 容园隐士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随即哈哈大笑道: “你是说高华的妻子吧?那是位人间仙子,我当然也是见过的了。” 云震被他笑得好生奇怪,但念头尚未转得过来,那“容园隐士”已经放下碗筷,含笑道: “旁人的事,别去管他,小友吃饭吧,吃过了我领你去换身衣服,你这身衣服又破又脏,不能再穿了。” 这叫做欲速不达,云震一时高兴,脱口问起金陵王夫人,换来“容园隐士”一阵怪笑,如今话题已被引开,云震自然不便追问,只得匆匆填饱肚子,跟随“容园隐士”到了他卧室之内。这间卧室不见寝具,倒有无数箱笼,另外一张楠木床榻在正中,一只草织蒲团放在那床榻之前。 “容园隐士”打开一只木箱,取出一件天青织锦团花长袍,一套乌绸紧身衣裤,一只紫缎粉底高靴,及一条海青丝质腰带,一并交给了云震,笑道: “这里没有铜镜,那张楠木大床榻倒可鉴人,你换好衣服立即出来,咱们继续谈谈。” 说着,转身出房而去。 云震心知虚套无用,当下宽去旧衣,换上新装。 当他见到身上那件灰狸马夹时,心头顿时幻起雯儿的倩影,又想到了那块“玉符”,不知雯儿可曾找到那块“玉符”?可曾到那山洞去找他?于是,他匆匆穿好衣服,换上粉底高靴,一面结着腰带,一面向门外走去。 他所以这般匆忙,本是想辞别而去,不料迈出房门,“容园隐士”已经一把将他抓住,哈哈笑道: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话的是不假,你穿上这身干净衣服,比我当年还要英伟,哈哈!旧友相见,怕要认不得你了。” 笑声中,拉住云震,走向竹榻,接着: “我要问你,这适才入室以前,口中吟吟有词,说什么‘芥子’、‘天地’,究竟吟些什么,你还记得吗?” 这时,云震想要告辞,却又不能够了。 两人先后坐定,云震再向那幅狂草瞥了一眼,道: “先生这幅中堂,令小子收获不小。” 容园隐士含笑截口道: “收获大小,那是你的天份,说你刚才吟些什么呢?” 云震微微一笑,显得有些难以为情,, “小子见到那幅中堂,心中忽有所悟,因而言道:‘藏芥子于六合之内,其亦小乎? 展心志于天地以外,斯为大矣!’胡诌之词,不值先生一笑。” “容园隐士”手捻长须,摇头晃脑,口中一再吟着那两句联词,就像老夫子,偶得妙句,正在细细品味。 “好志向!好意境!好句子!云小友,你的意思是说:芥子虽小,六合也不能灭其形体;志向再高,却无人超出世俗常情以外。是这样吗?” 云震郝然含首, “先生谬赞,小子的意思确是如此。” 容园隐士眨眨眼睛,忽又皱起眉道: “那不对啁!这两句联词意境虽高,却无作用,云小友忽然入定,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云震“哦”了声,笑道: “难怪先生见疑,小子乃是觉得其中哲理,或与所习‘六丁抱一大法’有益,因此闭目运功,试上一试。” 容园隐士微微一怔,道: “哦!结果有益吗?” 云震含笑点头道: “这都是先生所赐,小子的功力,进入第四层门径了。” 容园隐士讶然脱口道: “何谓第四层门径?” 云震微一吟哦,随即坦然道: “不瞒先生,‘六丁抱一大法’有四个层次,乃是‘六纬相生’,‘六脉相见’‘六气呼应’与‘六合归一’循序而进,若至大成,则真气内力,绵绵不绝,自可不虑匮乏。小子原先已达‘六气呼应’之境,那时真气汹涌,内力澎湃,若遇外力袭击,全身的真气内力,就能迅速涌向此点,自然生出一股反弹之力与之相抗,那时遇一般高手,倒也没有伤亡之虑,但若遇上罗侯神君这等高手,那情况就不同了。” 容园隐士听得入神,不觉问道: “怎样不同呢?” 云震道: “小子受过罗侯神君一掌,当时的感觉是:真气内力不受控制,势若裂肌破体冲出,若非有个‘不能死’的意念支撑着,小子恐怕早已血崩力竭,粉身碎骨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又道: “小子见到先生那幅中堂,默默想到‘退藏于密’的道理,觉得芥子虽小,六合也不能灭其形体,我若能将那汹涌澎湃的真气内力,束检于体内,听命于意志,岂不正合那‘六合归一’之理,殊不知胡闹,竟被小子闹对门径了。” 容园隐士本是绝顶高手,云震说得这般详尽,自然懂得其中之难易,他原先虽然听得入神,也不时露出赞许之色,但云震讲完以后,他竟满脸肃容道: “云小友,你的悟性极高,触类旁通,举一隅而反三隅,这一点令人钦佩,然而你欠缺机心,却又令人不得不为你担心。承你信得过我,将修为的层次与现象说得这般详细,但我却不感激你,我还得警告你,往后在旁人面前,似这等武功诀窍,千万不要轻易泄露才是。” 云震微微一笑,口齿启动,想要加以解说,但“容园隐士”却不容他解说,作了个阻止的手势,接着又, “不必说了,我知道‘六丁抱一大法’另有修练法门,并不虑旁人听去。可是,你该明白,武功之道,万流同源,万源归宗,遇上有心之人,没有参不透的。再说,你适才心有所悟,立即不择时地,独自运起功来,这也是欠缺机心,那时若有人意图对你不利,那你就殆危了。” 这时,云震但觉冷汗淋淋,不觉起立惶然道: “是!是!小子无知,先生教训得极是。” 容园隐士微微一笑,伸手按住他肩头,说道: “不必紧张,我你一见投缘,我也不怕交浅言深之讥。只要你知道,人心不同,各如其脸,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好啦!不去谈它啦!你坐下,我还有话问你。” 云震如言坐下。“容园隐士”辞恳意切,纯粹一片关顾爱护之情,他就想加以解说,那也是多余的了。 这时,“容园隐士”忽又庄重起来,说道: “云小友,芥子虽小犹大,这得力于其能自安,你由于知机,所以你有了收获,这我已经明白了,但你所谓‘展心志于天地之外,斯为大矣!’究竟是对大小二字意形变易的感触,还是有此志向,准备作一番努力呢?” 云震道: “是感触,也想作一番努力。” 容园隐士含首道: “你讲讲看。” 云震想了一想,道: “先生以一室喻天地,又以一身喻泰山,泰山与一身,天地与一室,孰大孰小,形体上不言可知,但在意念上,若能心安理得,则大小就无差异。小子是想:有形之物如此,无形之念何尝不是一样?这就是小子的感触”。 “容园隐士”无疑也是睿智之士,他自然明白云震所谓“无形之念”,乃是指的为人立志而言。 只见他点了点头道: “你准备努力一番的事,可是与武林有关吗?” 云震微笑颔首,道: “正是。” 容园隐士眉头一蹙,道: “可是想以德化人,消弭武林中无止无休的杀劫?” 云震道: “人性本善,以杀止杀,终究不是办法。” 容园隐士频频摇头,道: “错了!错了!我不否认人性有善的一面,但武林中人,全有一股暴戾之气,不是争强斗胜,便是以力为霸,仇怨纠缠,更是无日无之,永世难消,你想以德化人,那必是要白费气力了。” 云震微微一笑,道: “先生不须虑得,人性既有善的一面,武人也是人,若能他善的一面抬起头来,那杀劫总是可以消弭的。” “你年纪太轻,想得过于天真,须知武人多半刚愎自用,倾向势力与权威,他不听你的,那杀劫如何消弭?” 云震道: “权威纵然令人向往,爱好和平,也是人性之一啊!” 容园隐士渐感不耐,眉头深蹙道: “你不懂,试问怨怨相报,你又如何遏阻?” 云震道: “凡事总有真理,以理公断,当不致怨怨相报了。” 容园隐士烦躁的站了起来,道: “年轻人仅知其一,不知其二。实在对你说,这种志向我也有,令师也有,结果如何呢? 令师的近况我不知道,不去说他,我自己已半生努力,却落得被困深山………” “被困”二字,令云震悚然一震,此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但见云震两眼圆睁,愕然接口道: “先生隐迹于此,是被困?果真非出自愿吗?” “容园隐士”闻言微怔,顿觉乃是自己失言,他先是不答,默默地来回走了两趟,继而停下步来,静静地道: “不错,原先确是被困,目下则是出于自愿,我已打算在此终老,不再出山了。” 云震微微一怔,暗暗忖道:他语气如此平稳,好像对那被困之事也不放在心上,胸襟之大,倒也值得敬佩。 他暗念未已,又听容园隐士说道: “云小友,你对世事这般热忱,本是十分难得之事,但我半生努力,十余年闭门课读,潜思默想,总觉世事殊非人力所能左右,倒不如听其自然的好。依我看来,你天姿聪颖,对哲理方面悟性犹高,若能从学问上用功夫,将来……” 云震微微一笑,接口道: “多谢先生谬赞,怎奈小子许身武林,已经不能自主了。” 容园隐士淡淡一笑,道: “我知道,你的性格坚毅过人,已经立下的志愿,轻易不致于更改。也罢!你来。”转身行去,似属无可奈何。 云震听他语气恻然,不觉怔住,忘了起身。 容园隐士转身招手,淡笑如故,道: “来啊!我让你看样东西,你不是想要知道此处何以取名‘容园’么?” 云震愣然走去,心中暗忖道:看什么?那东西与“容园”命名有关?他怎么突然扯到这上面去了? 忖念中,两人走进了左侧书房。 书房内,重框叠架,满屋全是经曲书册,近窗处一张书桌,桌上放着笔墨砚台与书具。 这里与外间厅屋一样,也是点尘不染,收拾得干干净净。 两人穿过书架形成的甬道,来到后面一处帷幔覆盖的木框前,“容园隐士”神态肃穆,伸手掀起帷幔,道: “你知道这人是谁么?” 云震抬起头来,不觉目光发直,又惊又疑的叫道: “这……这不是金陵王夫人么?” 原来帷幔之后,乃是一幅全身的美女画像。那美女秀发披肩,白衣胜雪,赤裸着一双天足,清丽之中,并有一种娇媚之态,望之栩栩如生,正是那金陵王的夫人。金陵王夫人的全身画像,竟慎重地珍藏在“容园隐士”的书房之内,乍见之下,难怪云震目光发直,惊疑参半了。 “错了!她乃是我的妻子。” 云震眉头一皱,暗暗忖道:这画像明明是金陵王夫人,怎说是他的妻子呢?难道他就是金陵王? 他突然想到这里,顿时注目凝视,道: “那么你……你莫非就是金陵王么?” 容园隐士淡淡一笑,放下帷幔,朝窗下走去,说道: “我叫高华,金陵世家之中,历来无人自称为王。” 这时的云震似乎呆了,他瞪大眼睛,暗暗自问道:他是金陵王么?作妻子的会将自己的丈夫囚禁起来,天下怎有这等怪事?他双目连眨,又想道:是了,他不正是张前辈所说的金陵王当年的风华么? 他心中转念,信是信了,但却信得不够彻底。 高华走去窗前,坐在竹椅上,向云震一招手,说道: “云小友过来坐下,咱们长话短说。”云震愣愣地走了过去,如言坐下。 高华道: “你知道贱内又叫‘打水姑娘’,这是听令师说的吧?” 云震定了定神,道: “晚辈有桩事,须得向前辈说清楚。晚辈的武技虽是张铸魂前辈所传,但迄今犹未经过考验,目下尚算不得是太乙门下。” 他为人严谨,知道面前之人乃是高华,不但立即改过称谓,赶忙乘此机会将自己与太乙门的关系说个清楚,以免高华继续误会下去,将他当作了云中子苏铉的徒弟。 岂知高华并不以此为意,只见他皱了皱眉,随即道: “那么,你是听张大侠说的。” 云震这才点头道: “正是。” 高华微一含首,瞑目片刻,继而吁了口气,说道: “我就从泰山武会讲起吧!泰山二次武会,是我与北道南魔初次见面之日,当时我声言路过泰山,适逢其会,自讲权充双方之见证,其实,我并非路过,我乃是蹑人而至,那人就是贱内。” 云震突然接口道: “不对啊!晚辈听说,那次武会,前辈似比尊夫人先到,直到紧要关头,尊夫人方始现身哩!” 高华道: “那是他们错了,贱内当时早已隐身日观峰下,我本是随后蹑踪而至,只因怕贱内察觉而起疑,故而装作游山玩水之人,越过贱内,登上日观峰。” 云震道: “这般说来,当时您知道尊夫人的企图了?” 高华轻轻摇头道: “不知道。” 云震眉头一皱,疑道: “那……您为何跟踪尊夫人呢?” 高华喟叹一声,道: “说来惭愧,当时我乃是惑于贱内的容貌与风华,跟踪她已经近三年,不过,她的企图,后来我倒是知道了。” 云震暗暗忖道:说得也是,想那高夫人风华绝代,貌若天仙,谁能对她无动于衷,就像我初见雯儿,还不是自自然然跟她去了。 他心中在想,口中说, “窈窕淑女,君子好求,这乃是人之常情,前辈不必叹息。但不知她那企图,可是想杀害北道南魔,独霸武林么?” 高华神色一黯,道: “如真又假,似是而非,两者全都不是。” 云震越发不解,道: “那是为了什么啊?” 高华道: “简单地说,乃是为了私仇。” 云震一怔,大疑道: “什么?尊夫人与苏老前辈有仇?” 在他想来,北道云中子苏铉师徒热心世务,终生行侠,乃是武林中人人敬仰之士,他们与高夫人之间,绝对不会有怨仇牵连。 高华轻轻叹息一声道: “你是愈想愈差了!” 他似有无穷的感慨,喟然又是一声长叹,道: “这事仍得由家岳父说起,贱内本姓薛,乃是前朝一位致仕侯爷的郡主,这位侯爷告老在乡,远居关外……” 云震心头一动,脱口接道: “令岳丈可是那五龙山的‘镇远侯’么?” 高华微笑含首,道: “‘镇远侯’仍是前朝授予家岳的爵位,他老人家一生为官,常戍边陲,与武林人物素无往来。但家岳一身武艺,却得自一位武林前辈所传,内兄受家岳亲传,身手自然十分了得,但内兄性喜游侠,常年在关内走动,不料竟因此失了踪迹,几经访察,方知已经被人杀害陈尸于太行山麓。那时尸骨已腐,连身上一册武功秘笈也已不知去向,消息传至关外,家岳晚年丧却独子,自然痛不欲生……” 云震脸色惑然,忍不住接口道: “原来尊夫人乃是为兄长报仇而来,这事倒也无可厚非,但怎能迁怒于苏老前辈?她该仔细查访凶手啊!” 高华轻轻摇头,深深一叹道: “贱内一个女流之辈,她对中原武林一无所知,况且内兄尸骨早已腐烂,又叫她如何着手查访?” 云震叹了口气,道: “这事令岳丈应该亲自入关才是。” 高华道: “家岳生性淡泊,不然也不至于盛年致仕了……” 他顿了一顿,接着又道: “据贱内相告,家岳当时虽然痛不欲生,却无为子索仇之念,但贱内事亲致孝,不忍眼见家岳终日长叹,郁郁不能开怀,加上她秉性至刚,对唯一的兄长友爱逾恒,她每日面对老父寡嫂,以及襁褓之中的侄儿,这份怨仇怎样也不能忘怀,因之她独自悄悄入关,立誓要为内兄报仇。” 云震想了一下,道: “令内兄不是失落一本秘笈吗?可以从秘笈着手啊!” 高华道: “家岳对那秘笈守口如瓶,贱内不知秘笈是何名称,也是枉然。” 云震暗暗忖道:这倒确是为难了。 他心中转念,口中问道: “尊夫人莫非迁怒于整个武林,想从北道南魔……” 高华截口道: “不是迁怒,想从北道南魔两大高手身上,行使她那索仇之计倒是真的。” 云震皱眉不解道: “怎样的索仇之计?” 高华, “她想收服北道南魔,使天下武林全都听命于她。” 云震一怔,道: “这……怎么可能?” 高华黯然道: “可能与否,乃是另一回事,主要是她的想法太可怕了。” 云震一惊,道: “她还有什么可怕的想法么?” 高华深深一叹,道: “她想收服了北道南魔,然后勒命索掳每一可疑之人,严刑逼供,直到有人承认杀害她的兄长为止。” 云震眉头紧蹙道: “不是凶手,他怎会承认?是凶手,他又怎敢承认?这法子既残酷,又不能收效,岂不笨了一点?” 高华浩叹道: “可不是么!但她自以为是,却打算无人承认就杀,杀尽所有可疑的人。” 云震骇然大震,道: “这……该有多少人惨遭无辜?武林人士岂不人人自危了?” 高华瞑目叹息,频频摇头,, “其心纵然可诛,其情却也可怜。” 云震不以为然,叹, “其情纵然可怜,其法却是万万不可取的。” 高华颓然道: “就因其法不可取,乃使我身遭拘禁。不过,这也只怪我自己定力不够,贪杯误事,怪不得旁人。” 云震暗暗忖道:他必是阻拦高夫人用此法索仇,因而身遭拘禁。唉!难怪张前辈一再说明,当年的高华宅心仁厚,品格不错,又说那“打水姑娘”才是心机深沉,手段冷酷的人。 原来中间尚有这许多曲折,怪不得他连自己有个“金陵王”的外号也不知道。想来金陵世家阴蓄高手,行事诡秘,定是高夫人一人所为。那高夫人为了遂行为兄复仇之计,不惜拘禁自己的丈夫,用心虽然良苦,手段可也称得上冷酷无情了。 他心中虽然如此在想,但对高华不怪旁人,但怪自己定力不够,贪杯误事之言,却是不解,因而问道: “前辈所谓‘定力不够,贪杯误事’指的什么?莫非是中了尊夫人的暗算,始遭拘禁的么?” 要知正派人士最恨那暗中伤人的行径,所以云震有此一问。 高华又是一声叹息,道: “话虽不能这样说,但我首次失足,再次失算,均与那饮酒有关。说到这里,我又得奉劝云小友一句,饮酒误事,除非你有千杯不醉之量,或是真能自制,浅酌而止,这酒还是不要多饮的好。” 他唏嘘摇头,言下仍是感慨不已。 但他并未说出事实真相,云震反而越发好奇,道: “晚辈尚无嗜酒的习性,多谢前辈规劝,但不知前辈如何饮酒失足,再次失算,这与尊夫人有关么?” 高华顿了一顿,道: “这话扯得远了,也罢,讲就讲个明白,免得你疑云重重,追问不休。”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说出一段往事。 原来二十余年前,正当泰山第一次武会不久,高华行道江湖,在那徐州地面遇上了当时的“打水姑娘”。“打水姑娘”容颜之美,不下于目下的雯儿,何况她科头濯足,大异于一般女子,高华正当血气未定之年,见到这般异于常人的美貌少女,自然难免动心。但是,严格讲来,那仅是人类爱美的一种天性,高华不是好色之人,并无非份之念,相反的倒有一股侠义之心,觉得如此美女,独自在江湖上行走,怕不要引起好色之人的欺凌,因之他一路相随,暗暗加以卫护。 人类本有七情六欲,尤其情之一字,每每来得无声无息。高华面对绝色美女,常年相随,纵然未曾交谈,那情愫已自然于不知不觉中茁壮萌芽,渐渐地已将自己与“打水姑娘”视为一体,不仅相随卫护,而且处处关心了。 这虽是暗中相恋,那力量可是庞大得很,高华在处处关心之下,不久也就发现那“打水姑娘”极不单纯。 她一路南下,继而西行,时时相访武林成名人物,然后就与对方比武。自然,比武时她必定蒙面改装,但比武之后,结果只有两种:其一是对方武艺平常,她一走了之,并不与人为难。其二是对方武艺了得,她就千方百计,甚至利用药物,也得将对方收服。诸如目下金陵王之铁娘、谷陵、单彤等,大半俱是那一时期收服的高手。如此两年有余,其目的究竟为何,高华仍是一无所知。 高华虽是世家子弟,人也洒脱不羁,略带几分纨绔气味,但他品格确是不错,两年相随,从未有过非份之念。由于他光明磊落,宅心仁厚,深具侠义之心,当他发现“打水姑娘”行动诡异,企图又复不明时,顿时隐忧重重,觉得武林中或将有阵极大的血腥风雨即将来临,于是他越发紧随不舍,暗暗为那“打水姑娘”担起心来。这情形直到二次泰山武会以后,始才渐趋明朗。 泰山二次武会,三方人物,俱都身负重伤,高华由北斗剑张铸魂大侠送回金陵王家中,治伤势。那时间,高华日夜苦思泰山武会的种种情形,觉得“打水姑娘”所以找上北道南魔,似有统一武林,独霸扛湖的野心。举凡有这等野心之人,侠义之士对他大半不会有好感,但高华情愫暗生,日久弥坚,对那“打水姑娘”已经到了不克自已的地步,因之高华着实在矛盾的情绪中挣扎了一番,然后决定再履江湖,相访那“打水姑娘”,俟机予以劝导。 须知高华玉裹金装,体形伟岸,容貌俊逸,本是年轻少女倾慕的,前此暗中相随,“打水姑娘”并未与他朝过相,但自泰山二次武会以后,她虽将高华一掌击成重伤,然则高华倜傥洒脱的影子,却也深深印在她的心上了。 一年以后,他俩再次相缝。 这次相缝,那“打水姑娘”居然有说有笑,并不将高华当成仇敌,高华原是有心人,自然求之不得,于是同行同止,丽影双双,足迹遍及各省,俨然像是一对情深意切的爱侣。他俩各怀心事,那心事更是水火不能相容,这情形,又岂是局外之人所能了解的。 高华外形洒脱,行事却稳健异常。那段日子,他绝口不提有关武林的事,为的乃是怕“打水姑娘”离他而去,对武林局势不能控制,只等那“打水姑娘”自己提及,他才好相机劝导,做得不落痕迹。 果然,半年之后,那“打水姑娘”终于忍耐不住。 她首先提起婚嫁之议,再说出她的身世以及兄长被害等等事情。她请高华于泰山三次武会之时,助她收服北道南魔,遂行为兄复仇之计,并且特加说明,她爱高华乃是出于真情实意,倘若高华不能助她收服北道南魔,那么,婚嫁之事;就得延到报却兄仇以后。 “打水姑娘”提出婚嫁之事,高华自然万分乐意,但叫他相助“打水姑娘”遂行她那狠毒无比的复仇大计,高华当然也不会应允。从此以后,高华固然有了相劝的借口,但那“打水姑娘”却是万般不能接受,两人的情意,也就有了格格不入的滋味,终于在泰山三次武会以前分了手。 分手后的高华,一则对“打水姑娘”不能忘怀,再者对泰山三次武会也放心不下,又于会期赶到了泰山。 那时,他本有意将“打水姑娘”的事告诉北道苏铉,俾谋对策,并与苏铉师徒共商替那“打水姑娘”追查凶手之计。只因他是个外圆内方之人,觉得未经“打水姑娘”同意,思虑再三,仍旧没有说出。那时如果说出,尔后武林局势,或许又是另外一番气象。总之,泰山三次武会,高华虽曾与北道师徒联手对敌,但那“打水姑娘”却始终未曾向他下手,可知她对高华的爱意并未泯灭。 那次武会,“打水姑娘”被那罗侯神君一掌击中肩头,伤势极为严重,高华见她踉跄而去,心念旧情,总是放心不下,因而追下山去,将她接回家中医治。那“打水姑娘”伤愈之后,曾经外出二次,事后知道,她乃率领往昔收服之人,前往太华山偷袭北道师徒,幸而北道师徒先期知警,避过一劫。 自此以后,高华更是苦口婆心,一再相劝那“打水姑娘”另谋复仇之计。劝得多了,那“打水姑娘”终于有点心动。渐渐的也就极少外出,终日与高华耳鬓厮磨,相对言笑,看去好似对复仇之事已经渐渐淡忘,高华对她的戒心,也就松懈了不少。 第二年七夕之夜,两人共庆鹊桥之会,少年男女,不免心生绮念,加上两情缱绻,戒心已懈,高华多喝了几杯酒,醉意朦胧之下,竟自不能自持,与那“打水姑娘”结下了合体之缘,从此“打水姑娘”就变成了高华夫人。 高夫人深爱高华,那情意倒是一点不假,但她对为兄复仇的事,并非真个淡忘,而是有了新的计议,那计义就是用夫妻之恩情,打动高华,利用金陵王世家的力量,要高华帮她复仇。 高华对复仇之事,当然义不容辞,但他却是择善固执的人,既不能同意爱妻的狠毒之计,却又别无良策,先前只得好言导慰,岂知高夫人非但不听,日子久了,反而渐渐焦躁厌恶起来,高华也就日坐愁城,终日借酒消愁了。 高夫人秉性至刚,也是个心志坚强,主观成见极深的人,她为兄弟之仇,独闯江湖,连父亲也不顾,又怎会听从高华的劝告?何况高华并无良策,可以为她查出凶手,以报兄仇。 高夫人复仇之念愈来愈是强烈,终于在生下雯儿以后,逐次采取了行动。她不耐烦听高华劝导,于是先乘高华酒醉之际,将高华囚禁在目下这块绝地之中,然后招来昔日收伏的一批高手,暗暗从事复仇之计。因之,金陵世家变成了“金陵王”府,高华有了“金陵王”的外号,而“金陵王”高华“阴蓄死士,大有扩展门户,雄霸天下”的谣言,也就不胫而走了。 这就是江湖上十余年不见高华的内情,也就是高华所以自叹“失足”,再叹“失算”,劝告云震“饮酒误事”的缘由。 云震听罢这段往事,也不禁唏嘘浩叹不已,他本想劝慰高华几句,但又觉得时过境迁,劝慰也是多余的了。 岂知那高华确是洒脱得很,俄顷已自眉目开朗,一声哈哈,道: “云哥儿,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他说出往事,心情似乎开朗不少,连称呼也变得更为亲切随和了。 “这个……这个……” 高华双目一轩,道: “不要这个那个,你若无事问我,我可要问你了。” 云震一时弄不懂他的心意,连忙肃容道: “前辈只管询问。” 高华微笑道: “你可知道,我向你表明身份,说出往事,目的是什么?” 云震想了一下,道: “前辈将此处命名‘容园’,自称‘容园隐士’,想必是对尊夫人的一种宽恕,这一点晚辈不难理解。” 高华哈哈大笑,道: “错了!错了!我将此处取名‘容园’,固然是对贱内的容忍与宽恕,但向你表明身份,说出昔日往事,可不是纯粹向你解释‘容园’的来历啊!” 云震一愕,道: “这个……前辈莫非是现身说法,叫我打消那与人为善的念头?” 高华连连点头,微笑道: “正是,正是,武林中唯有以杀止杀一途可循,否则你就得急流勇退,置身事外,以免惹火自焚。不过,我另外还有一层意思,我认为你的悟性极高,颇想你能留在此处,咱们自由自在地读读经书,参参哲理……” 他话未说完,云震已经摇头不迭,截口, “不!我不能!” 他语气非常坚决,高华不觉微微一怔,道: “为什么?” 云震肃容道: “此身已非自己所有,晚辈不能自主。” 高华眉头一皱,微愠道: “还是那句话,难道我这亲身经历的事,仍不能使你觉悟?你可知道,我在内子身上耗去多少心力?试想夫妇之情,何等深厚,尚且不能影响一个人复仇之念,武林人物与你无亲无故,你纵然万分至诚,又怎能……” 云震眉目一轩,再次截口道: “前辈误会了,晚辈所以不能接受您的盛意,乃是必须参与后年的泰山武会,消除武林中邪恶的祸根,至于与人为善之事,也不过抱定‘尽人力以听天命’的心意而已。” 高华蹙眉道: “这话岂非等于不说,我那两重意思,你一个也没有接受。” 云震暗暗忖道,他本是侠义中人,对我也是一片善意,只是他事与愿违,心志受了折辱,虽说为人豁达,究竟是执着一端,有点偏了,我得想个法子使他振奋起来,如果能促他出山,共同对付那罗侯神君,岂非…… 他是入世的想法,念头电转,已有所得,当下微笑道: “晚辈有句不当之言,不知该不该讲?” 高华怔了一怔,道: “你讲吧!” 云震道: “前辈认为,像罗侯神君这等邪恶之人,是否应该听令他自生自灭,在他有生之年,让他肆无忌惮,江湖上继续为恶?” 高华道: “这等人若能除去,自然是武林之福,还有说么?” 云震微微一笑,道: “那么,晚辈认为您对尊夫人一味劝导的措施,乃是前辈错了。” 高华着实愣了一会,半晌始道: “你是故作危言,耸人听闻吧?” 云震摇头, “晚辈决非危言耸听,试想尊夫人为兄复仇,理上并无亏损,前辈若能一面开导,一面积极着手查访凶手,以金陵世家在武林之中的声誉,与江湖上正派人士通力合作,那凶手未必能够遁形,况且尊夫人孝悌慈祥,定是性情中人,她见前辈诸般努力,想来当不致于坚持采用她那狠毒的计谋。” 高华黯然道: “你哪里知道整个内情,我又何尝不曾如此努力!” 云震断然道: “晚辈认为仍是前辈错了。就算退一万步讲,尊夫人既然能够将前辈囚禁于此,独断独行,前辈若是竭尽心智,何尝不也可以先期将尊夫人囚禁起来,统筹代箸?此所谓一着错失,满盘皆输。难怪前辈心灰意懒,认为事不可为了。” 他三言两语,不但说出了高华的错处,也认定那是高华心灰意懒的原因,高华不觉大为怔愣,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云震见状,继而又笑道, “其实,前辈的努力,也并没有完全白费。” 此话出口,高华神色甚为激动,不觉讶然, “你说什么?你是说,贱内已经改变原来的心意了?” 云震道: “晚辈纵然不敢断定,却也有了这种感觉。” 高华频频摇头道: “不可能!不可能!前晚她还来此与我商量,问我对那与罗侯神君联姻结盟的事可有意见,她哪里会改变心意?” 云震, “当时前辈怎样表示呢?” 高华, “我表示什么?屡劝不听,我对她那独霸武林,以报私仇的事,早已不再闻问,这时岂会多费唇舌?” 云震摇头叹息道: “前辈又错了!依晚辈看来,尊夫人并非不尊重您的意见,而是您心中有了成见,不愿与她商量而已。” 高华一声冷哼,道: “你以为她常常与我商量么?那你也错了,这是十余年来第一次,相信如非事关洁儿终身,她也不会问我的。” 云震点头道: “这倒也是事实,尊夫人爱您极深,前辈既然不愿与闻尊夫人复仇之事,尊夫人自然不敢打扰您了。不过,前辈可知尊夫人为了令嫒,心理上已经有了变化了。” 高华微怔,, “有了什么变化?” 云震道: “晚辈乃是听令嫒的丫头说的。她说:尊夫人为了医治令嫒的‘离魂’之症,十余年来,历尽艰辛,费尽心血,连争霸江湖的雄心壮志,也因之消磨殆尽……” 高华先是一怔,继而摇头道: “丫头之言,怎可置信?” 云震道: “有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晚辈就曾亲见尊夫人对待令嫒的爱顾之情,这事并非不可能。同时,晚辈也曾亲见结盟未成,尊夫人对那罗侯公子丝毫不假颜色,甚而逐之离去,故此,晚辈倒是深信不疑。” 高华颇感意外,目光一愣,愕然道: “有这等事?” 云震道: “这事一点不假,江湖上对金陵王府误解甚多,晚辈就是唯恐尊夫人与罗侯神君结盟有成,故而急急地赶去,意图破坏此事,不意苍天有眼,竟治愈了令嫒的病……” 高华连忙接口道: “你说详细一点,结盟何以未成?你又如何治愈了我那洁儿的病?我那洁儿,目前是一副什么样的性情?” 云震见他急不及待的模样,乃将参与“相亲之会”的前后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听得高华眉开眼笑,神采飞扬,云震话声甫落,他已满怀感慨地喃喃道: “苍天有眼!这真是苍天有眼!” 目光移注云震,忽又敞笑道: “云哥儿,我也得多谢你了。” 云震微笑道: “这是令嫒的福分,晚辈不敢居功。假如尊夫人的心意因此有了转变,共同对付那罗侯神君,前辈一番努力,才算真正没有白费,也是晚辈的另一希望。” 高华手捻长髯,微笑道: “听你刚才言讲,我那内侄已到了金陵,凶手也似乎是那罗侯神君,如此说来,贱内倒是不让须眉,我反而处处不是了。哈哈!这也不要紧,事情能够如此结局,我也很满意了。” 云震赶忙道: “可是,那罗侯神君不灭,武林仍是永无宁日啊1” 高华“哦”了一声道: “这个么……我也不劝你了,你的见解似乎比我高一筹。不过,泰山武会以后,希望你携带洁儿来我这里定居,至于武林苍生,他们自有他们的福份,也应该自己努力,你就不必再去管他们了。” 言下之意,似乎已将云震视作快婿。 云震满脸通红,急争, “不!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高华讶然道: “你是什么意思!” 云震道: “晚辈的意思,是说那罗侯神君功力深厚,晚辈怕是斗他不过,想请前辈再度出山提携晚辈铲除武林祸害。” 高华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道: “我没能说服你,想不到你倒向我游说起来了。” 云震连忙辩白,道: “不!这不是谁说服谁,而是武林祸害必须铲除。想那罗侯神君爪牙遍地,势力雄厚,他本人功力又复深不可测,晚辈势单力薄,个人修为有限,纵然不惜牺牲,前途也未必乐观,故此想请前辈出山,匡助一臂之力。” 高华频频摇头,含笑, “那也不需要我,正派人士并不乏人,只要苏真人登高一呼,那些人足可与之抗衡,何况尚有你这后起之秀……” 云震不等他往下说,已急急接口道: “晚辈有心无力,也是枉然,至于那苏老前辈……他老人家已经谢世了。” 高华大吃一惊,道: “什么?苏真人过世啦?” 云震黯然道: “不但苏老前辈已经去世,就连那北斗剑张前辈,此刻仍是重伤在身,朝不保夕之状。” 高华慨然道: “这都是贱内作孽,她若不去参与泰山武会,苏真人师徒哪里会负伤,唉!看来侠义人士已经凋零不少了。” 云震道: “就因侠义人士渐次凋零,眼看那妖气漫天,魅鬼横行,前辈若不出山,真不知何日才得安宁了。” 高华神色凄迷,默默无言,陷入了沉思之中。 “放眼武林,唯有前辈出山,才能与那罗侯神君一拼。想那罗侯神君既是武林公敌,又是杀害令内兄的凶嫌,无论为公为私,前辈再不出山,对尊夫人也说不过去了。” 高华烦躁的, “你不用出言激我,我也不是罗侯神君的敌手。” 云震蓦站起,在那书房内踱来踱去。 云震暗暗忖道: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只要激起他义愤,大半是会答应出山的了。 他心中沾沾自喜,正想再说上几句振奋心志的话,不料高华已经站在他的眼前,目凝神光,突然道: “你随北斗剑张大侠习艺多久啦?” 云震不知他何以有此一问,信口道: “不到一个月。” 高华闻言,丝毫不见诧异之色,淡淡地道: “你的资秉果然异于常人,这样吧,我将金陵世家的、‘修罗指’传授给你,再由我修下书信一封,你去向内子讨取一支千年茯苓,送去与北斗剑张大侠服用,张大侠的伤势当可痊愈,那时合你二人之力,泰山之会当可稳操胜算,只要制服了罗侯神君,其余属下,也就不足为虑了。” 云震大感意外,道: “你……前辈仍是不愿出山么?” 高华微笑道: “看来你也固执得很,我授你不传之艺,送你稀世之药,不也等于尽了一份心意啦!何必一定要我出山呢?” 云震暗暗忖道:看来他是不肯出山的了,也罢!张前辈内腑伤重,为了成全我,宁可自己苟延残喘,这份恩德,就是付出生命,也不足以补偿,眼下既有千年茯苓这等灵药,我且先去取来,等治好张前辈的伤势再说吧! 他只顾自己吟哦,高华却误会他又在转些什么请他出山的念头,故而哈哈一笑道: “云哥儿不必空费心思,我终日读书自娱,山居已惯,怎样也不会出山的了。”话声一顿,目光移去窗外,但见山风呼啸,树木摇曳,新缺的洁月,斜斜挂在天空,已是戌亥之交,乃接道: “今日天时已晚,明日传你‘修罗指’,咱们休息去吧!” 身形一旋,转身就向甬道走去。 云震见状,顿时紧张起来,急急跟去,道: “前辈慢走,晚辈不能在此过夜。” 高华驻足道: “为什么?” 云震道: “晚辈必须尽早寻着那失散的朋友。” 高华, “什么样的朋友,如此紧要?” 云震道: “其中之一就是令嫒,令嫒乃是为晚辈找寻‘玉符’而去,那‘玉符’对晚辈十分重要。” 高华眉头一皱,道: “什么‘玉符’?怎会叫小女去找?” 云震这时心情焦急,只得长话短说,道: “说来话长,总之,那‘玉符’关联着一套剑法,晚辈必须持那‘玉符’,才能求得苏老前辈遗下的剑法秘笈,才能有战胜罗侯神君的希望。那‘玉符’失落在令嫒之手,那时令嫒正在病中,不知放置何处,如今她去找寻去了。” 事关武林正邪之战,眼下又关联着他的爱女,高华顾不得详细询问,微一吟哦,随即道: “好吧!我来写信,你来背诵‘修罗指’秘诀。先将诀窍背熟,日后再向内子或小女学习那实用的法门吧!” 那“修罗指”秘诀,总计不过三百字,另有三五幅运气使力的基本图形,云震天姿聪颖,过目成诵,须臾已熟记在心,连那运气使力的窍门,也有了几分心得,高华写好书信,走了过来,他立即将那秘诀双手递去,躬身道: “多谢前辈成全。” 高华接过秘诀,赞许地点了点头,道: “看情形你已记熟了,那好,这封信你拿着,见到内子,取得千年茯苓,别忘了请她教你实用的法门。” 云震恭恭敬敬接过书信,贴身藏好,高华又道: “你将来必归太乙门下,太乙门以剑法闻名天下,不可没有好剑,跟我来,我送你一柄宝剑。” 云震紧随高华进入卧室,高华由那楠木床榻之下,取出一柄形式古雅的长剑,递给云震,道: “此剑名叫‘沉香’,是我金陵世家传家之宝。此剑不但可以断金削玉,犀利无比,另外尚有一种异处,若是内力深厚之人施展起来,剑身就会散发一种沉香气味,那气味可克百毒,就无中毒之虑了。” 云震捧剑在手,凝目望去,只见“沉香剑”剑长二尺七八,剑柄之上,一边一条张牙舞瓜的青龙,龙口各含一颗偌大的明珠,那明珠一半嵌在剑柄之内,一半宝气氤氲,似有一层蒙蒙珠雾。且不说剑刃如何锋利,就凭这两颗明珠,以及那两条青龙雕刻之精致,怕也是价值连城之物。 如此宝物相送,云震但觉受宠若惊,呐呐道: “这……这……前辈传家宝,晚辈怎敢承受?” 高华含笑道: “宝剑赠烈士,自古皆然,有什么不敢承受?走吧!只要你日后好好待我那洁儿,我也就安慰了。” 拉着云震,一径出房而去。 云震耳闻此言,心头顿觉五味翻腾,但这时纵有千言万语,又如何说得清楚?只得佩好宝剑,随他行去。 须臾,两人穿过花径,来到原先那座茅亭,高华在那亭沿下取出一捆铜索,那铜索比小指还细,一端系着一个五指形的铜爪,高华抖手一掷,铜抓立即带起一圈圈的铜索,直向深涧对岸飞去。 只听“当啷”一声轻响,高华立将铜索扯紧,然后,“云哥儿,你走吧,你若再来,对岸石壁中,同样藏有‘飞索铜抓’,只要如法炮制,就可过来了。” 云震心知客套已属多余,当即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道: “晚辈告辞,前辈多保重。” 脚下一蹬,临空翻落铜索之上,接着几个起落,身形霎时消失不见。 一阵风袭来,吹起了高华的长须,高华始才回过神来,慢慢的收回“飞索铜抓”,嘴里喃喃道: “不错!不错!能得此子为婿,我也可以自慰了。” 云震飞落对岸,认准了迤东的方向,立即沿着山腰,往前奔去,希望能找到原来的入口之处,看看雯儿与大宝,可有一人在哪里等候于他? 他这时心急如焚,既要担心大宝,又要担心雯儿,更要担心雯儿找不到“玉符”,奔跑起来,的是快若闪电,可惜路径不明,要找一个隐秘的山洞入口,太也不易,转了半晌,仍旧一无所见。 他经过一株大树,树上忽然扑下一人,嘶声道: “云大哥……” 云震一惊止步,但见那人身高不满四尺,竟是鹑衣百结的小化子齐小冬,不由两臂一张,将他接住,急急道, “齐兄弟,你怎么一人在此?归前辈他们呢?” 齐小冬情形十分狼狈,小脸蛋满是焦急之色,道: “他们都在山上,我正在到处找你。” 云震道: “哪个山上?他们好么?” 齐小冬举手朝上一指,道: “就在这山上,现在恐怕危险了。” 云震一惊,急道: “什么危险?” 齐小冬道: “罗侯公子率领属下将他们困住了。” 云震心头一紧,当下抓起他的手腕,喝一声“走”,直往山上冲去。 齐小冬道: “慢点!慢点!这里上不去,得走那边。” 云震微微一顿,见他手指向左方,随即就向左方奔去。奔了一阵,忽然问道: “齐兄弟,你可曾见到雯儿?” 齐小冬道: “没有啊!见到我也不认得。” 云震又问道: “那么,你可见到一个体型高大的傻小子?” 齐小冬道: “傻小子?他是叫什么‘大宝’的么?” 云震连声道: “正是!正是!他在哪里?” 齐小冬道: “也在山上,若不是为了他,咱们也不会被罗侯公子困住了。” 云震不解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 齐小冬道: “咱们与你失散以后,被一批罗侯宫的爪牙困在雨花台,直到午后方得脱身,心知你必已赶去参加金陵王府的相亲之会,于是急急到了金陵王府,岂知相亲之会早已散去,而你竟又未回客栈。咱们在客栈等你一整天,那一本和尚忍耐不住,吵着要出来找你,谁知一出客栈,就见到两名罗侯宫的爪牙,鬼鬼祟祟的跟踪那个名叫‘大宝’的傻小子,一直跟到城外……” 云震接口道: “罗侯宫的爪牙是否想抓他回去?” 齐小冬道: “单纯地想抓他回去,咱们哪有心情管他的闲事。那罗侯宫的爪牙首先问起你的下落,傻小子不肯说,然后才将他抓去。那时咱们正在找你,自然就不能让罗侯宫的爪牙将那傻小子带走,于是两下就打了起来。” 云震,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齐小冬道: “傍晚时分。” 云震道: “那么,今日是十七?” 齐小冬“噫”了一声,道: “十八了,大哥怎么连日子也不记得了?” 云震道: “你说下去吧!当时既然在城外,怎么又到了山上啦?” 齐小冬继续道: “咱们从罗侯宫爪牙手中救下那傻小子,当然也是问他大哥的下落,岂知那傻小子怎么也不说,归隐农前辈无奈,只得放了他,然后暗地跟踪,直到这钟山之麓。” 他顿了一下,接道: “那傻小子人倒不傻,好像唯恐有人跟踪,到了山下,他就不走了。也是那一本和尚性子太急,一时忍耐不住,现身又问他,吓得他就往上逃。” 云震道: “后来又怎样遇上罗侯公子的呢?” 齐小冬道: “还不是追踪那傻小子,罗侯公子率人追到山上,咱们就遇上了。那罗侯公子对你怨恨极深,问不出你的下落,就想杀掉傻小子泄恨,咱们知道那傻小子与你必有渊源,自然不能让他被杀,于是又打了起来。” 云震“嗯”了一声,不再言语,脚下顿时加起劲来。 齐小冬怪声叫道: “慢点!慢点!云大哥,你这两天究竟到哪里去了?” 云震道: “一言难尽,回头再说吧!” 他这时功力又精进了一层,齐小冬被他拉着手腕奔跑,但觉山石树木纷纷向后倒去,快捷无匹,宛如腾云驾雾一般,内心不觉又增加了一份敬意。 须臾,山峰已近,那阵阵金铁交鸣之声已清晰可闻,云震心悬归隐农等人安危,就想撇下齐小冬,先行登峰。 忽然听到罗侯神君的声音峻声道: “住手!统统住手!本神君今晚与人有约,尔等竟敢在此拼斗……” 话犹未毕,云震心头大震,唯恐一本和尚出言顶撞,那将是有死无生之局,当下也忘了撇下齐小冬,蓦地一声厉啸,身形冲天而起,急急向钟山之巅跃去。 他这时六气相应,内力已至‘六合归一’之境,这声厉啸,在心情焦急之下所发,不觉用上丹田真气,那真气源源不绝,以致厉啸之声,清越悠扬,响彻云霄,宛若高空雷鸣,震耳欲聋,钟山之巅的正邪人物,莫不心神俱震,纷纷向那冲天而起的身形望去,打斗自然歇手了。 云震身在空中,自己也深感意外,他暗忖道:初入“六合归一”之境,就能一冲十余丈,若能再加勤修,又何患不敌那罗侯神君? 他心中又惊又喜,丝毫不敢大意,连忙镇定心神,以意驭气,以携带齐小冬,徐徐降落地面。 归隐农等人定下神来,一见是他,顿时喜不自胜,忘却了浑身浴血,一阵蜂似的涌了过来。 只听西门咎冷冷的道: “好啊!你小子有了寸进,就撇下故人啦?” 云震闻言一惊。急急望去,只见西门咎站在血泊之中,脸色惨白,半边身染满鲜血,左肩一道长达半尺的创口,那创口血肉外翻,白中冒红,想是新创不久,但他对自己的伤势却是不加一顾,兀自须发颤动,独目凝注,紧紧的盯着云震,不知是情绪激荡,抑是真正的恼怒不已? 云震大是震动,排开来人,扑了过去,叫道:“老前辈,您的肩头……” 举手一指,闭住了西门咎的“肩井穴”,血流顿止。 西门咎哼了一声,气唬唬道: “老叫化死不了,你说这两天藏到哪里去啦?” 原来他是找不到云震在生气,云震领悟到这层意思,内心越发感动,几乎落下泪来,急急扶他走了回去,, “老前辈伤势要紧,晚辈的际遇回头再讲吧!” 要知云震幼失怙恃,流浪江湖,上十年来,最初感到对他付出感情的,不是那北斗剑张铸魂,而是眼前这位心毒手狠的丐帮之疣——西门咎,因之,他纵然不赞同西门咎的为人,但那感情却是早已深植心底——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 第十七章 云震眉头一扬,道: “先生有事只管询问,小子知无不言。” 容园隐士点点头,道: “你胸前衣襟破了一块,又在那绝壁衰草上爬行,究竟为了什么?莫不是逃避敌人的追踪?” 云震听他问起这件事,心头顿时想到雯儿与大宝,但此刻他却不能开口辞去,只得强捺心神,道: “小子被人击伤内腑,为友人带到上面一座山洞中治疗伤势,后来伤势渐愈,友人因故离去,小子久等不归,心焦气浮下,迷失路径,误投另一出口,因之想越过那片绝壁,前去寻访友人下落。” 容园隐士眉头一皱,道: “依我看,云小友似非等闲之辈,何人能够伤你?” 云震道: “小子乃是伤在罗侯神君一掌‘雷动万物’之下。” 容园隐士耸然动容,道: “罗侯神君?你接得下‘雷动万物’一掌?” 云震喟声一叹,道: “此乃侥幸。” 容园隐士道: “侥幸也不容易,不知小友用的什么武功?” 云震道: “太乙门中‘六丁抱一大法’。” 容园隐士说道: “‘六丁抱一大法’?这倒没有听说过,是令师近年研创的吗?” 云震道: “正是苏老前辈研创的”。 容园隐士容颜一舒,忽然叹口气道: “苏真人学究天人,胸罗万有,二十年光阴,也该有绝学研创成功了。” 云震见他忽然感喟起来,不觉受其感染,暗暗忖道:这位先生对苏老前辈如此心仪,想来早年必是侠义中人,也许正是心志难展,始才隐居于此,独善其身。唉!道消魔长,正派人士又有几人能不灰心丧志呢? 他情绪虽然受了感染,口中却问道: “先生见过苏老前辈吗?” 容园隐士点道: “苏真人热心世务,早年见过。” 云震又问道: “罗侯神君先生也是见过的了?” 容园隐士, “此人心胸狭窄,终身为恶,早年也是见过的。” 云震心中一动,暗忖道:那金陵王神秘得很,这次也是蒙面现身,他与那“打水姑娘” 结为夫妇,又有意与罗侯神君联盟,看来不会是正派人士。泰山之会是一回事,不让邪派势力扩张又是一回事,眼下这位先生对前辈人物很熟,我何不向他打听金陵王的一切…… 云震献身武林,时时以消灭邪恶势力为念,想到这里,连忙问道:“先生可认得金陵王?” 容园隐士先是一怔,继而讶然道: “金陵王是谁?” 云震见他讶然之状,微微有点失望,但却答道: “小子所知不多,仅知他出身金陵世家,名叫高华”。 容园隐士微微一笑,道, “原来高华又叫金陵王,这外号倒是不俗。” 云震精神一振,忙道: “先生认得他?” 容园隐士含首道: “认得!认得!高华我自然认得………” 云震喜上眉梢,脱口接道: “那么,您也见过‘打水姑娘’啦?”。 容园隐士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随即哈哈大笑道: “你是说高华的妻子吧?那是位人间仙子,我当然也是见过的了。” 云震被他笑得好生奇怪,但念头尚未转得过来,那“容园隐士”已经放下碗筷,含笑道: “旁人的事,别去管他,小友吃饭吧,吃过了我领你去换身衣服,你这身衣服又破又脏,不能再穿了。” 这叫做欲速不达,云震一时高兴,脱口问起金陵王夫人,换来“容园隐士”一阵怪笑,如今话题已被引开,云震自然不便追问,只得匆匆填饱肚子,跟随“容园隐士”到了他卧室之内。这间卧室不见寝具,倒有无数箱笼,另外一张楠木床榻在正中,一只草织蒲团放在那床榻之前。 “容园隐士”打开一只木箱,取出一件天青织锦团花长袍,一套乌绸紧身衣裤,一只紫缎粉底高靴,及一条海青丝质腰带,一并交给了云震,笑道: “这里没有铜镜,那张楠木大床榻倒可鉴人,你换好衣服立即出来,咱们继续谈谈。” 说着,转身出房而去。 云震心知虚套无用,当下宽去旧衣,换上新装。 当他见到身上那件灰狸马夹时,心头顿时幻起雯儿的倩影,又想到了那块“玉符”,不知雯儿可曾找到那块“玉符”?可曾到那山洞去找他?于是,他匆匆穿好衣服,换上粉底高靴,一面结着腰带,一面向门外走去。 他所以这般匆忙,本是想辞别而去,不料迈出房门,“容园隐士”已经一把将他抓住,哈哈笑道: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话的是不假,你穿上这身干净衣服,比我当年还要英伟,哈哈!旧友相见,怕要认不得你了。” 笑声中,拉住云震,走向竹榻,接着: “我要问你,这适才入室以前,口中吟吟有词,说什么‘芥子’、‘天地’,究竟吟些什么,你还记得吗?” 这时,云震想要告辞,却又不能够了。 两人先后坐定,云震再向那幅狂草瞥了一眼,道: “先生这幅中堂,令小子收获不小。” 容园隐士含笑截口道: “收获大小,那是你的天份,说你刚才吟些什么呢?” 云震微微一笑,显得有些难以为情,, “小子见到那幅中堂,心中忽有所悟,因而言道:‘藏芥子于六合之内,其亦小乎? 展心志于天地以外,斯为大矣!’胡诌之词,不值先生一笑。” “容园隐士”手捻长须,摇头晃脑,口中一再吟着那两句联词,就像老夫子,偶得妙句,正在细细品味。 “好志向!好意境!好句子!云小友,你的意思是说:芥子虽小,六合也不能灭其形体;志向再高,却无人超出世俗常情以外。是这样吗?” 云震郝然含首, “先生谬赞,小子的意思确是如此。” 容园隐士眨眨眼睛,忽又皱起眉道: “那不对啁!这两句联词意境虽高,却无作用,云小友忽然入定,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云震“哦”了声,笑道: “难怪先生见疑,小子乃是觉得其中哲理,或与所习‘六丁抱一大法’有益,因此闭目运功,试上一试。” 容园隐士微微一怔,道: “哦!结果有益吗?” 云震含笑点头道: “这都是先生所赐,小子的功力,进入第四层门径了。” 容园隐士讶然脱口道: “何谓第四层门径?” 云震微一吟哦,随即坦然道: “不瞒先生,‘六丁抱一大法’有四个层次,乃是‘六纬相生’,‘六脉相见’‘六气呼应’与‘六合归一’循序而进,若至大成,则真气内力,绵绵不绝,自可不虑匮乏。小子原先已达‘六气呼应’之境,那时真气汹涌,内力澎湃,若遇外力袭击,全身的真气内力,就能迅速涌向此点,自然生出一股反弹之力与之相抗,那时遇一般高手,倒也没有伤亡之虑,但若遇上罗侯神君这等高手,那情况就不同了。” 容园隐士听得入神,不觉问道: “怎样不同呢?” 云震道: “小子受过罗侯神君一掌,当时的感觉是:真气内力不受控制,势若裂肌破体冲出,若非有个‘不能死’的意念支撑着,小子恐怕早已血崩力竭,粉身碎骨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又道: “小子见到先生那幅中堂,默默想到‘退藏于密’的道理,觉得芥子虽小,六合也不能灭其形体,我若能将那汹涌澎湃的真气内力,束检于体内,听命于意志,岂不正合那‘六合归一’之理,殊不知胡闹,竟被小子闹对门径了。” 容园隐士本是绝顶高手,云震说得这般详尽,自然懂得其中之难易,他原先虽然听得入神,也不时露出赞许之色,但云震讲完以后,他竟满脸肃容道: “云小友,你的悟性极高,触类旁通,举一隅而反三隅,这一点令人钦佩,然而你欠缺机心,却又令人不得不为你担心。承你信得过我,将修为的层次与现象说得这般详细,但我却不感激你,我还得警告你,往后在旁人面前,似这等武功诀窍,千万不要轻易泄露才是。” 云震微微一笑,口齿启动,想要加以解说,但“容园隐士”却不容他解说,作了个阻止的手势,接着又, “不必说了,我知道‘六丁抱一大法’另有修练法门,并不虑旁人听去。可是,你该明白,武功之道,万流同源,万源归宗,遇上有心之人,没有参不透的。再说,你适才心有所悟,立即不择时地,独自运起功来,这也是欠缺机心,那时若有人意图对你不利,那你就殆危了。” 这时,云震但觉冷汗淋淋,不觉起立惶然道: “是!是!小子无知,先生教训得极是。” 容园隐士微微一笑,伸手按住他肩头,说道: “不必紧张,我你一见投缘,我也不怕交浅言深之讥。只要你知道,人心不同,各如其脸,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好啦!不去谈它啦!你坐下,我还有话问你。” 云震如言坐下。“容园隐士”辞恳意切,纯粹一片关顾爱护之情,他就想加以解说,那也是多余的了。 这时,“容园隐士”忽又庄重起来,说道: “云小友,芥子虽小犹大,这得力于其能自安,你由于知机,所以你有了收获,这我已经明白了,但你所谓‘展心志于天地之外,斯为大矣!’究竟是对大小二字意形变易的感触,还是有此志向,准备作一番努力呢?” 云震道: “是感触,也想作一番努力。” 容园隐士含首道: “你讲讲看。” 云震想了一想,道: “先生以一室喻天地,又以一身喻泰山,泰山与一身,天地与一室,孰大孰小,形体上不言可知,但在意念上,若能心安理得,则大小就无差异。小子是想:有形之物如此,无形之念何尝不是一样?这就是小子的感触”。 “容园隐士”无疑也是睿智之士,他自然明白云震所谓“无形之念”,乃是指的为人立志而言。 只见他点了点头道: “你准备努力一番的事,可是与武林有关吗?” 云震微笑颔首,道: “正是。” 容园隐士眉头一蹙,道: “可是想以德化人,消弭武林中无止无休的杀劫?” 云震道: “人性本善,以杀止杀,终究不是办法。” 容园隐士频频摇头,道: “错了!错了!我不否认人性有善的一面,但武林中人,全有一股暴戾之气,不是争强斗胜,便是以力为霸,仇怨纠缠,更是无日无之,永世难消,你想以德化人,那必是要白费气力了。” 云震微微一笑,道: “先生不须虑得,人性既有善的一面,武人也是人,若能他善的一面抬起头来,那杀劫总是可以消弭的。” “你年纪太轻,想得过于天真,须知武人多半刚愎自用,倾向势力与权威,他不听你的,那杀劫如何消弭?” 云震道: “权威纵然令人向往,爱好和平,也是人性之一啊!” 容园隐士渐感不耐,眉头深蹙道: “你不懂,试问怨怨相报,你又如何遏阻?” 云震道: “凡事总有真理,以理公断,当不致怨怨相报了。” 容园隐士烦躁的站了起来,道: “年轻人仅知其一,不知其二。实在对你说,这种志向我也有,令师也有,结果如何呢? 令师的近况我不知道,不去说他,我自己已半生努力,却落得被困深山………” “被困”二字,令云震悚然一震,此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但见云震两眼圆睁,愕然接口道: “先生隐迹于此,是被困?果真非出自愿吗?” “容园隐士”闻言微怔,顿觉乃是自己失言,他先是不答,默默地来回走了两趟,继而停下步来,静静地道: “不错,原先确是被困,目下则是出于自愿,我已打算在此终老,不再出山了。” 云震微微一怔,暗暗忖道:他语气如此平稳,好像对那被困之事也不放在心上,胸襟之大,倒也值得敬佩。 他暗念未已,又听容园隐士说道: “云小友,你对世事这般热忱,本是十分难得之事,但我半生努力,十余年闭门课读,潜思默想,总觉世事殊非人力所能左右,倒不如听其自然的好。依我看来,你天姿聪颖,对哲理方面悟性犹高,若能从学问上用功夫,将来……” 云震微微一笑,接口道: “多谢先生谬赞,怎奈小子许身武林,已经不能自主了。” 容园隐士淡淡一笑,道: “我知道,你的性格坚毅过人,已经立下的志愿,轻易不致于更改。也罢!你来。”转身行去,似属无可奈何。 云震听他语气恻然,不觉怔住,忘了起身。 容园隐士转身招手,淡笑如故,道: “来啊!我让你看样东西,你不是想要知道此处何以取名‘容园’么?” 云震愣然走去,心中暗忖道:看什么?那东西与“容园”命名有关?他怎么突然扯到这上面去了? 忖念中,两人走进了左侧书房。 书房内,重框叠架,满屋全是经曲书册,近窗处一张书桌,桌上放着笔墨砚台与书具。 这里与外间厅屋一样,也是点尘不染,收拾得干干净净。 两人穿过书架形成的甬道,来到后面一处帷幔覆盖的木框前,“容园隐士”神态肃穆,伸手掀起帷幔,道: “你知道这人是谁么?” 云震抬起头来,不觉目光发直,又惊又疑的叫道: “这……这不是金陵王夫人么?” 原来帷幔之后,乃是一幅全身的美女画像。那美女秀发披肩,白衣胜雪,赤裸着一双天足,清丽之中,并有一种娇媚之态,望之栩栩如生,正是那金陵王的夫人。金陵王夫人的全身画像,竟慎重地珍藏在“容园隐士”的书房之内,乍见之下,难怪云震目光发直,惊疑参半了。 “错了!她乃是我的妻子。” 云震眉头一皱,暗暗忖道:这画像明明是金陵王夫人,怎说是他的妻子呢?难道他就是金陵王? 他突然想到这里,顿时注目凝视,道: “那么你……你莫非就是金陵王么?” 容园隐士淡淡一笑,放下帷幔,朝窗下走去,说道: “我叫高华,金陵世家之中,历来无人自称为王。” 这时的云震似乎呆了,他瞪大眼睛,暗暗自问道:他是金陵王么?作妻子的会将自己的丈夫囚禁起来,天下怎有这等怪事?他双目连眨,又想道:是了,他不正是张前辈所说的金陵王当年的风华么? 他心中转念,信是信了,但却信得不够彻底。 高华走去窗前,坐在竹椅上,向云震一招手,说道: “云小友过来坐下,咱们长话短说。”云震愣愣地走了过去,如言坐下。 高华道: “你知道贱内又叫‘打水姑娘’,这是听令师说的吧?” 云震定了定神,道: “晚辈有桩事,须得向前辈说清楚。晚辈的武技虽是张铸魂前辈所传,但迄今犹未经过考验,目下尚算不得是太乙门下。” 他为人严谨,知道面前之人乃是高华,不但立即改过称谓,赶忙乘此机会将自己与太乙门的关系说个清楚,以免高华继续误会下去,将他当作了云中子苏铉的徒弟。 岂知高华并不以此为意,只见他皱了皱眉,随即道: “那么,你是听张大侠说的。” 云震这才点头道: “正是。” 高华微一含首,瞑目片刻,继而吁了口气,说道: “我就从泰山武会讲起吧!泰山二次武会,是我与北道南魔初次见面之日,当时我声言路过泰山,适逢其会,自讲权充双方之见证,其实,我并非路过,我乃是蹑人而至,那人就是贱内。” 云震突然接口道: “不对啊!晚辈听说,那次武会,前辈似比尊夫人先到,直到紧要关头,尊夫人方始现身哩!” 高华道: “那是他们错了,贱内当时早已隐身日观峰下,我本是随后蹑踪而至,只因怕贱内察觉而起疑,故而装作游山玩水之人,越过贱内,登上日观峰。” 云震道: “这般说来,当时您知道尊夫人的企图了?” 高华轻轻摇头道: “不知道。” 云震眉头一皱,疑道: “那……您为何跟踪尊夫人呢?” 高华喟叹一声,道: “说来惭愧,当时我乃是惑于贱内的容貌与风华,跟踪她已经近三年,不过,她的企图,后来我倒是知道了。” 云震暗暗忖道:说得也是,想那高夫人风华绝代,貌若天仙,谁能对她无动于衷,就像我初见雯儿,还不是自自然然跟她去了。 他心中在想,口中说, “窈窕淑女,君子好求,这乃是人之常情,前辈不必叹息。但不知她那企图,可是想杀害北道南魔,独霸武林么?” 高华神色一黯,道: “如真又假,似是而非,两者全都不是。” 云震越发不解,道: “那是为了什么啊?” 高华道: “简单地说,乃是为了私仇。” 云震一怔,大疑道: “什么?尊夫人与苏老前辈有仇?” 在他想来,北道云中子苏铉师徒热心世务,终生行侠,乃是武林中人人敬仰之士,他们与高夫人之间,绝对不会有怨仇牵连。 高华轻轻叹息一声道: “你是愈想愈差了!” 他似有无穷的感慨,喟然又是一声长叹,道: “这事仍得由家岳父说起,贱内本姓薛,乃是前朝一位致仕侯爷的郡主,这位侯爷告老在乡,远居关外……” 云震心头一动,脱口接道: “令岳丈可是那五龙山的‘镇远侯’么?” 高华微笑含首,道: “‘镇远侯’仍是前朝授予家岳的爵位,他老人家一生为官,常戍边陲,与武林人物素无往来。但家岳一身武艺,却得自一位武林前辈所传,内兄受家岳亲传,身手自然十分了得,但内兄性喜游侠,常年在关内走动,不料竟因此失了踪迹,几经访察,方知已经被人杀害陈尸于太行山麓。那时尸骨已腐,连身上一册武功秘笈也已不知去向,消息传至关外,家岳晚年丧却独子,自然痛不欲生……” 云震脸色惑然,忍不住接口道: “原来尊夫人乃是为兄长报仇而来,这事倒也无可厚非,但怎能迁怒于苏老前辈?她该仔细查访凶手啊!” 高华轻轻摇头,深深一叹道: “贱内一个女流之辈,她对中原武林一无所知,况且内兄尸骨早已腐烂,又叫她如何着手查访?” 云震叹了口气,道: “这事令岳丈应该亲自入关才是。” 高华道: “家岳生性淡泊,不然也不至于盛年致仕了……” 他顿了一顿,接着又道: “据贱内相告,家岳当时虽然痛不欲生,却无为子索仇之念,但贱内事亲致孝,不忍眼见家岳终日长叹,郁郁不能开怀,加上她秉性至刚,对唯一的兄长友爱逾恒,她每日面对老父寡嫂,以及襁褓之中的侄儿,这份怨仇怎样也不能忘怀,因之她独自悄悄入关,立誓要为内兄报仇。” 云震想了一下,道: “令内兄不是失落一本秘笈吗?可以从秘笈着手啊!” 高华道: “家岳对那秘笈守口如瓶,贱内不知秘笈是何名称,也是枉然。” 云震暗暗忖道:这倒确是为难了。 他心中转念,口中问道: “尊夫人莫非迁怒于整个武林,想从北道南魔……” 高华截口道: “不是迁怒,想从北道南魔两大高手身上,行使她那索仇之计倒是真的。” 云震皱眉不解道: “怎样的索仇之计?” 高华, “她想收肺髅啪绦郧槔淇幔蓝隙佬校簧辉赣肴宋椋壳暗那樾稳词鞘置飨裕厥堑? 心云震的安危,因之一改往日习性,偕同归隐农等人找寻云震,以致与罗侯公子等动手相搏。 如今他身负创伤,流血不止,乍见云震,竟然不顾自己的伤势,兀自追问云震的近况,这份关顾之情、隐藏着多少爱意,云震自然明白,难怪他几乎流泪了。 “请问哪位身边带有金创药么?” “没有!” 一本和尚叫道: “酒家历来不带金创药。” 齐小冬眨眨眼睛,蓦地撕下一条衣襟,道: “先将创口包上再说吧!” 云震微微一怔,一时无可奈何,皱着眉头,正待去接那条破烂的衣襟,忽听一个宏亮的声音喝道: “不可!” 众人都吃了一惊,连忙循声望去。 原来那人竟是丐帮帮主周公铎。 他站在东边一隅,身后是无影神丐、铁脚仙、独臂神丐等“丐帮三老”,三老身后,大小叫化多达二三十人。 齐小冬见是师父出声喝阻,不觉疑忖道:怪了!他老人家侠义为怀,气度宏伟,怎的不许替西门咎包扎伤口呢? 他心头存疑,脱口叫道: “师父……” 西门咎一见是他,怒不可遏,独目一瞪,吼道: “你管得着么?” 他二人同声吼叫,云震也是暗暗诧异不已。 但见周公铎举手一挥,回头一顾无影神丐,道: “偏劳长老送一瓶‘芝血六神散’过去。” 此话出口,云震顿时如释重负,暗暗喜忖道:倒底是领袖一帮,名驰江湖的人,这份气度就非常人可及! 西门咎怔了怔,却不领情,抗声道: “不行!西门咎不受你的恩情。” 无影神丐走了过来,将一只翠绿药瓶交给云震,接口道: “广德城外,老叫化承你未下毒手,这瓶‘芝血六神散’,算是报答昔日之惠,算不得恩情。” 西门咎口齿微动,话未出口,云震已自急急道: “老前辈不要再固执了,眼下将有非常事故,晚辈尚须借重您哩!” 启开瓶塞,倾了一半白色药末在创口,另一半强迫西门咎服下,齐小冬连忙将那创口包扎起来。 这片刻,罗侯公子早已率领属下退了回去,场中只剩下几具尸体,大半伤在西门咎钢筒毒针之下。 罗侯神君不愧的是心机深沉之人,云震临空飞至,他内心的疑惧,实在不下于罗侯公子,但他却能不动声色。静静地观察了一番,这时始才阴声一笑,道: “云震,你能接下老夫一掌,端的不易,此刻赶来,莫非自认功力已足,要击回一掌去么?” 云震初登峰头,心悬多端,连那牛大宝也未一顾,此刻听得罗侯神君问起一掌之约,这才移目向他望去。 罗侯神君身踞南隅,身后除了高大威猛的莫成以外,人影幢幢,环立着三五十个青衣人,那些青衣人一个个身佩兵刃,目露神光,看去都是一流高手,再加上罗侯公子带来的四童、四女、八俊等,为数不下六十余人,其声势之浩大,与实力之坚强,比丐帮尚要超过一倍有余。 云震看得暗暗心惊,脸上却淡淡一笑,道: “云某非是狂妄自大之人,那一掌以后再说吧!” 罗侯神君眉头耸动,道: “那你急急地赶来,为了什么?” 云震坦然道: “敝友为令徒所困,云某乃是驰援而来。” 罗侯神君目光一瞪,道: “来此驰援?莫非想在此地继续拼斗下去?” 云震道: “好在此刻已经歇手了。” 罗侯神君阴声一哼,道: “若未歇手,你是打算插足啦?” 云震夷然道: “那是当然的事,神君多此一问了。” 罗侯神君脸色一沉,道: “旁人不知与人有约,犹有可说,你却是明知故犯,难道认为老夫无力取你性命么?” 云震见到罗侯神君脸色阴沉,杀气腾腾,内心着实震动了一下,但他眉目轩动,却又朗声一笑,道: “神君不觉得薄于责己么?” 罗侯神君冷声一哼,道: “你的胆愈来愈大了。” 云震侃侃而言道: “人争一个理,佛争一炷香。事实乃是令徒率人来此寻事,若是碍着神君与人之约,这责任也该由令徒承担。何况战事已歇,云某并未碍着神君,神君不责令徒,反而一味苛责云某,天下宁有此理?” 他话声刚歇,西门咎倏地高声道: “你怕死吗?” 云震微微一怔,道: “老前辈何出此言?晚辈岂是怕死之人。” “既然不怕死,你跟他噜嗦什么?” 罗侯神君呵呵大笑,道: “西门咎,看来你是不怕死了。” 西门咎大步而出,峻声道: “叫你徒儿出来,老夫先宰他……” 云震前跨一步,伸手将他拉住,急急道: “老前辈且慢……” 西门咎一挣不脱,住步沉声道: “罗侯小子仰仗人多,乘虚钻隙,刺了老夫一剑,击了老夫一掌,老夫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原来前此一场乱战,归隐农等人武功固然了得,但那罗侯公子与北斗剑张铸魂齐名,一身功力非同小可,况且他手下人多,群殴群攻,根本不讲江湖规矩,归隐农等人自然不是敌手,差幸西门咎凶名在外,悍不畏死,罗侯公子对他甚为顾忌,他那钢筒毒针,发必伤人,更是霸道无伦,令人防不胜防,故此得以保持不败之局,但局势也仅仅未败而已,那险象仍是层出不穷;脱困可也不易。 正当此时,云震突然长啸而至,他那啸声分散了西门咎的心神,微愣之下,致遭罗侯公子击中一掌,又遭一名白衣少女刺中一剑。西门咎本是穷凶极恶之人,性格更是暴戾无比,这口怨气,他自然忍不下去了。 云震正想劝他几句,那罗侯公子却已抢先冷笑道: “西门咎,亏你还是成名人物,临敌交手,讲求抱元守一,心不二用,谁叫你分神他顾,授人以隙的?” 西门咎气得猛一跺足,吼道: “小子,你过来!” 罗侯公子不屑道: “过来干么?哼!败军之将,还敢言勇?” 云震道: “老前辈,您别中他激将之计……” 西门咎须发皆动,大声厉笑,道: “云震,你别怕那老罗侯,老夫可未将他放在心上。” 举臂蓦然一挥,挣脱了云震的手掌,大步行去。 “老人家,您听我……” 西门咎独目一瞪,峻声截口道: “不听!快让开!” 他那形象十分凶恶,云震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但周公铎扬声唤道: “西门咎留步。” 这位一帮之主,毕竟别有一种慑人之威,西门咎闻得这声呼唤,不由自主地身形一顿,转脸道: “什么事?” 周公铎缓缓说道: “你该听云兄说一句话。” 他语气虽是和气温柔,却自具一股威严逼人的力量,西门咎微微一愣,独目闪动,忽然冷声道: “你是在命令我么?” 周公铎淡淡地道: “罗侯神君好似与人相约在此处见面,咱们不能坏了武林常规。” 西门咎冷声一哼,道: “臭规矩!” 转脸而行,对周公铎之言仍是不听。 忽闻齐小冬尖声叫道: “西门咎,你算不算人?” 西门咎霍地旋身,怒容满脸,道: “你敢损我?” 齐小冬高声道: “什么损你?你若是人,就不该一意孤行!” 西门咎微一怔,齐小冬接着又道: “你不听帮主令谕,不过是丐帮的叛徒,但若失去云大哥这样一个朋友,那就再也无人同情你了。” 西门咎又是一怔,但他终究是冷酷成性的人,旋即冷声道: “老夫何须要人同情?” 齐小冬一声冷嗤,道: “那你根本不能算人,难道我还讲错了么?” 云震急得高呼道: “齐兄弟,你怎可对尊长如此无理?” 他是怕一旦激发西门咎的凶性,那将是个自相残杀之局,岂知齐小冬一点也不体谅他的心意,竟而抗声道: “大哥不必责备我,论辈份,他算得是小弟尊长,但这种是非不明,善恶不分的尊长,小弟实在不敢恭维。您往日曾经嘱咐我,为他‘尽力周全’,我纵然对那劝人向善的事完全外行,却也时时记在心上,不敢忘怀,但按眼下的情形看来,这恶人竟是这般罔顾情意,那还谈什么‘改过向善’?我看大哥也不必再费心了。” 西门咎闻得此言,内心若受巨雷阵击,一时独目环顾,看看周公铎,又看看罗侯公子,最后将目光落在云震身上。他这时目光如电,好像要将云震看个洞穿,其实他心中正在叫喊着: “这孩子对我很关心,这孩子果然对我很关心!” 突然间,一股冲动的情绪涌上心头,脱口叫道: “孩子,你要我忍下那一掌一剑之辱么?” 要知人类本是感情动物,愈是行为乖张,看去冷酷无情的人,那感情愈是浓厚强烈,只是平日深藏心底,未曾被人引发罢了。这种人,大半幼遭孤苦,受尽折磨与歧视,即使有人爱顾,那份情意也不够深切,若是一旦觉得有人真正关心他,他那深藏心底的感情,也就毫不保留了。 西门咎往日就曾感觉云震对他有情感,却未想到云震竟是这般关心他,这情形如今由小叫化齐小冬嘴里说出,西门咎顿时感到若不按照云震的意思去做,那将大大伤了云震的心,故此纵然有违自己的习性,那也顾不得了。 云震心智灵敏,见到西门咎激动地问出这话,自知这是西门咎感情最为脆弱之时,只要他微微一含首,今后的西门咎,不难走上向善之路,但他心念电转,又觉得叫面前这位残废老人委曲了自己的意念,却是万万不当。 他这时情绪也是十分激动,只见他微一吟哦,摇了摇头,道: “不!老人家,您若认为那是耻辱,您就去找罗侯公子动手吧!” 西门咎刹时怔住,他怎样也想不到云震竟又同意他去找罗侯公子动手。 忽听罗侯神君一声阴笑,道: “云震,你当真要与老夫为难么?须知三更将到,如果有人再在此处动手,老夫可就不能饶他了。” 云震眉头一轩,道: “犯神君的禁忌,神君当然是要出手的。” 罗侯神君顿了一下,纵声笑道: “既然知道,定是想假老夫之手,铲除西门咎了?” 云震静静笑道: “神君错了!西门老前辈身受令徒等人剑掌之辱,此辱理该洗刷干净,神君纵然出手,纵然伤了他的性命,云某也不能委曲了他的心意。” 罗侯神君呵呵大笑,道: “听你的口气,老夫若是伤了西门咎的性命,你是打算替他报仇啦?” 云震淡淡说道: “为友索仇,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事,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志气,神君知道就是了,此问岂不多余?” 他有个与众不同的风格,那就是举凡下定决心,顿时显得穆穆棣棣,不亢不躁,但旁人却能从他平淡和气的言态之中,捉摸到一份坚定不移的意味,那意味每能使人深信他定能做到,因之有人心惊肉跳,有人钦敬不已。 西门咎此刻却是激动万分,只听他颤声叫道: “云震,老夫这一剑一掌之辱暂时忍下了。” 身躯一转,大步走了回去。 这情形大出众人意料之外,连那罗侯神君亦自愣住。 周公铎暗暗忖道:这逆贼倒也恢复些人性了。 月近中天,光色晶洁,四周的天空好象突然间凝结起来,如非那夜风吹的树叶簌簌作响,简直岑寂得落针可闻。 岑寂中,云震脑际充斥了一个意念,愣愣的忖道: “他是明白是非的,他毕竟是明白是非的……” 此时,牛大宝忽然大步行来,拇指一竖,傻笑道: “云大哥,您真了不起,俺大宝也觉得不能让朋友受了委曲,宁可事后拼了性命替他报仇。嘻嘻!您的想法,居然跟俺大宝一模一样。” 他乃是实话实讲,一丝也不觉得语中有病。 云震由沉思中惊醒,见到大宝,顿时想起雯儿,想起“玉符”,不知雯儿目下身在何处? 究竟找到“玉符”没有? 他又想问大宝几句,但口齿启动,却又觉问他也是多余,于是拍了拍大宝肩头,轻声一叹,牵起大宝走了回去。 周公铎率领“丐帮三老”大小叫化往这边走来,西门咎一见,赶忙走开,选了一块山石,孤零零的坐了下去。 云震顿时感到左右为难,他暗暗忖道:不去迎接周公铎,大是礼亏,若是只顾周公铎,则又冷落了西门咎,唉!西门咎与丐帮之间不相容,我该如何是好? 心中慨叹,目光由西门咎身上转向周公铎。 突然间,他目光一亮,盯着周公铎身后,高声叫道: “薛兄弟来了。” 众人全都一怔,急急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但见一大群人正朝这边走来,那些人有老有少,一个个步履矫捷,身佩兵刃,当先一人身穿紫色儒衫,年约二十三四,相貌英俊,气度轩昂,正是那紫衣文士——“镇远侯”薛逸民的孙儿, 薛逸民的孙儿足下未停,敞声笑道: “我来了,我早就来了,哈哈!云兄的绝世风标,令人钦佩。” 他伸出白玉般的手掌,与云震紧紧握了一下,接道: “兄弟草字颂平,云兄若不嫌弃,咱们交个朋友。” 两人左掌相握,目光紧接,云震但觉薛颂平的感情浓厚而炽热,满腹郁结一扫而空,当下绽容一笑,朗声道: “颂平兄曲意下交,云震高攀了。” 薛颂平举起左掌,轻轻拍击云震肩头,朗声道: “朋友相交,取其志同道合,说什么‘下交’‘高攀’云兄弟,你该将各位朋友为愚兄引见一番。” 此人三言两语,随即以“愚兄”自称,可见其性格十分爽朗,必是性情中人,云震不由大为心折。 忽听罗侯神君叽叽而笑,厉声道: “姓薛的小子,你太目中无人了。” 薛颂平身体半旋,右掌仍是紧紧握着云震,扬声道: “足下何妨稍安毋躁?明月斜照,离子时尚差一刻,届时本公子自会招呼你,你急些什么?” 罗侯神君须发皆张,目光如炬,吼声道: “好小子,当年薛逸民也不敢对老夫这般无礼,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啦?” 薛颂平倏地松开握着云震的手,身体转正,目中神芒大炽,神情颇为激动,但仅稍瞬,又复镇静如恒,缓缓地道: “如此说来,你对家祖父定是熟悉的了?” 罗侯神君冷声一哼,道: “老夫与那薛逸民同镇边陲之时,你小子尚不知身在何处呢?” 薛颂平倏地大笑,道: “够了!够了!回头本公子再问你吧!” 话声中,他好整以暇,缓缓转过身子。 罗侯神君先是一怔,倏又高声厉喝道: “好小子,你可是自知力薄,想拉拢云震与周公铎,妄图与老夫对抗么?告诉你,此处无人接得下老夫十招,你死了这条心吧!” 薛颂平再次转身,沉声道: “阁下倒比本公子想得还要周到,本公子原来只望你对先父一段公案有所解释,并未决心与你为敌,如今可……” 他话声微顿,神色倏变凌厉,峻声接道: “说!先父薛永良,可是伤在你的手下?” 罗侯神君桀桀笑道: “老夫只想替薛逸民教训教训你,谁管你那父亲伤在何人手下。” 薛颂平冷冷一哼,道: “丁振魁,别认为你老奸巨滑,强作镇定,就能瞒得了我,其实你那狐狸尾巴早就露出来了,我不过在求证而已……” 语音微顿,话锋突然一转,接道: “实对你讲,家祖父早已知道凶手是你,若非他老人家慈悲为怀,念你早年追随之情,一直不肯讲出其中关键,此刻哪里还有你罗侯神君?可是,你要知道,父仇不共戴天,本公子却是不能轻饶了你。” 罗侯神君目露凶光,厉声喝道: “信口雌黄,老夫与薛逸民四十余年未曾见面,他怎会无中生有,判定老夫就是杀害你那父亲的凶手?” 薛颂平一声冷嗤,道: “想的倒是不差,‘四十余年未曾见面’,怎能诬栽于你?就是先父被害也已二十四载。 那证据早就湮没了。” 罗侯神君冷冷的道: “事理本是如此,你若认为老夫与你有杀父之仇,就拿证据来。” 薛颂平一直显得很沉稳,听得此言,双目神芒电射,胸膛起伏,顿时气恼无比。良久始才峻声道: “你讲理么?” 罗侯神君怔了一怔,随即朗声一笑,道: “老夫当然讲理。” 薛颂平目光如电,微微含首道: “那很好,……当年你可是家祖手下的裨将?” 罗侯神君嘴角一披,道: “同镇边疆,薛逸民不过是个小小主官而已。” 薛颂平也不与他争论,迳自续言道: “那时你表现得忠心耿耿,遇事争先,对家祖父是唯命是从,处处逢迎,由于你出身武林,武技甚有根底,故而每次出击,你俱是一马当先,并且能以杀敌效果,完成使命,因之深得家祖之赏识,是这样么?” 罗侯神君冷声一哼,道: “老夫忠心耿耿,唯命是从,每次出击,勇不可当,乃是为了报效朝廷,博取功名,薛逸民居然贬抑老夫迎逢于他,哼!简直不知羞耻。” 薛颂平听他辱及祖父,神色又变凌厉,峻声喝道: “那我问你,你既是一意博取功名,也能深得上级之赏识,为何弃官而逃,潜往六诏之阳,建立那罗侯魔宫?” 罗侯神君好似为他声势所慑,顿了一下,道: “你既知老夫出身武林,此事何足为奇,老夫觉得官职再高,总得仰人鼻息,不如武林之中,自在而已。” 薛颂平气极而笑,笑声刚歇,厉声喝道: “好一个诡言狡辩之徒!我再问你,你那‘罗侯心法’哪里来的?” 罗侯神君冷冷说道: “佛门无上大法,唯有德者居之,你管老夫哪里来的?” 薛颂平连声冷笑,道: “丁振魁,你真是无耻之尤!当年你曲意逢迎,竭力争功,无非是想家祖赏识你,信任你。你盗走家祖的‘罗侯心法’副册还则罢了,又复暗下毒手,杀死先父,夺去正册,如今竟敢以德者自居,脸皮之厚,怕那后羿之箭也射你不穿了……” 他气愤填膺,话声微顿,继而又道: “你追随家祖多年,应该知道家祖有那记事之册,家祖纵是有意宽恕于你,却难忍耐心头的忿怒与悲痛。实对你讲,有关你的一切,家祖断断续续,全都记在那记事册上,你还想狡辩么?” 罗侯神君不觉脱口道: “令祖记载些什么?” 薛颂平神色凄厉,道: “记载什么?哼!记载你盗去‘罗侯心法’的副册,记载你如何阿谀逢迎,又记载他老人家如何乘返京述职之便,夜探你那罗侯魔宫。总之,他老人家生性淡泊,心地慈悲,那时你尚无大恶,他老人家不忍下手将你除去,殊不知你这恶魔,为了‘罗侯心法’的正册,竟攫去了他老人家唯一独子的性命,令先父暴尸荒野,使家姑离乡背井,常年不归,丁振魁,你可是仍图脱罪么?” 他愈讲愈是激动,讲到后来,已是声泪俱下,眼中喷火了。 但那罗侯神君此刻反而无动于衷,冷声道: “薛逸民是这样记载么?你那父亲被杀以后,他又记了些什么?” 薛颂平强忍悲愤,举手抹去泪珠,咬牙道: “好吧,我告诉你,本公子幼承祖训,总该让你心服口服。” 他想了一想,缓缓说道: “先父游侠中原,身上带有‘罗侯心法’正册,但尸体运回五龙山,那正册却已失去。 家祖当日的记载如此,你且仔细听着:‘良儿尸体已腐,脸目几不可辩,余悲伤逾恒,几至不能自持,但自忖与人无怨,良儿性情温纯,更不可能结下强敌,况良儿自幼修习罗侯禅功,中原武林纵有敌手,当不致一掌葬命。余对此点久久难释,最后检验良儿遗物,始知罗侯心法正册已失,辗转思维,但觉凶手跃然于前,此人唯昔之裨将丁振魁也!’……” 心切父仇,他将祖父一篇记事背诵得滚瓜烂熟,但那“丁”字刚刚出口,已听罗侯神君暴躁的喝道: “岂有此理!那‘罗侯心法’不能在运尸途中被盗么?” 此话一出口,激怒了薛颂平身后一位五十出头的黑髯老者,那老者须发俱张,跨步而出,怒目戟指道: “你放屁!少君的尸体乃是老夫最先发现,老夫寸步末离,将少君尸体运回五龙山,难道是老夫盗走不成?” 薛颂平移目而顾,道: “段伯父请稍安,平儿将爷爷的记事再背下去,咱们总得叫那老贼哑口无言,辩无可辩才是。” 云震霍地趋前一步,接口道: “颂平兄不必再费唇舌了,凶手八九是他,他纵然死不认账,实际是欲盖弥彰。依小弟之见,莫如将此事禀明令姑,与他另约时地,再作了断。” 薛颂平尚未开口,一本和尚已自敞声道: “云震,你怎的愈来愈婆婆妈妈了?凶手根本就是那老贼,还约什么时地?莫如眼下见个真章,报仇也报个痛快俐落。” 周公铎也趋前一步,双手抱拳,道: “老朽周公铎,丐帮帮主,薛公子为令先君报仇之事,无论何时何地,敝帮上下,定当助你一臂之力。” 这些人你言我语,七嘴八舌,俱都是慷慨激昂,仁义凛然之词,薛颂平听了,但觉热血沸腾,激动不已,一时之间,竟连话也答不上来。 但闻罗侯神君桀桀笑道: “周公铎,你自认是老夫敌手么?” 一本和尚接口喝道: “你敢承认你是凶手么?” 罗侯神君怔了一怔,接着一阵狞笑,道: “承认与否,又有什么两样?” 薛颂平怒目而视,厉声道: “你必须承认,既然做了,你为何不敢承认?” 罗侯神君仰天大笑,道: “老夫当然要承认,但拿证据来啊?” 一本和尚猛跺足,大叫道: “气死和尚了!姓丁的,你算哪门子的汉子?杀人顶多偿命,和尚如果是你,洒家早就自绝了。” 西门咎忽然走了过来,冷声道: “云震,这个还你。” 伸手入怀,取出一块黄绢,递给了云震。 云震接过黄绢,心头大喜,连忙递给薛颂平,说道: “颂平兄,此绢就是‘罗侯心法’,你且看看,可是你们家的?” 薛颂平微微一怔,接过黄绢,却是翻也不翻,道: “愚兄从来未见过‘罗侯心法’,连那名称尚是目前见到家祖记事始才知道,我又如何分辨得出?” 西门咎冷声接道: “普天之下,只有一册‘罗侯心法’,就连另有副册之说,老夫今日尚是首次听到,你若是所言非虚,这块黄绢无论为正为副,总是你家之物。” 薛颂平转正身躯,神情激动,道: “老前辈怎样称呼?” 西门咎道: “老夫西门咎。” 薛颂干道: “请问您老,这黄绢得白何处?” 西门咎独自一闪,顿了一顿,道: “那块黄绢,原由神偷裴大化窃得,辗转到了云震手上,云震交与老夫保管,如此而已。” 薛颂平又显激动,道: “您老也不知那神偷窃自何处么?” 西门咎眉间一皱,道: “年轻人怎的唠叨不休!那裴大化窃自何处,又有什么重要?你但需知道:六诏之阳,只有一座罗侯魔宫;环宇之内,只有一位罗侯神君。浑号与庄院,全都以‘罗侯’为名,那黄绢就是‘罗侯心法’,一切岂不都在不言之中啦?” 薛颂平目润泪光,忽然整衣一揖,恭声道: “多谢老前辈教诲。” 西门咎抬臂一拦,道: “不必了!老夫乃是觉得反复盘问,却连本末也未弄清,听来令人可厌罢了。” 薛颂平听他话中有话,不觉一怔,道: “老前辈莫非另有所见么?” 西门咎道: “老夫倒无所见,却有所疑。” 薛颂平道: “老前辈倘有所疑,只管询问,晚辈自当知无不言。” 西门咎道: “想那老罗侯成名三四十年,按说他那时窃走令祖的‘罗侯心法’副册为时不久,功力定然浅薄,但他竟敢公然以‘罗侯’二字为号,难道他天生虎胆,不知令祖循名追索,下手惩治于他?这一点老夫不解。” 这话问得甚有道理,众人不觉全向薛颂平望去。 薛颂平“哦”了一声,道: “这点难怪老前辈生疑,讲来也却是令人难信,总之姓丁的老贼机智过人,他早将家祖的性情摸得清清楚楚了……” 他话声微顿,伸手入怀,取出一本副册,接道: “家祖心地宽厚,当年失去的‘罗侯心法’又是手抄本,他老人家虽曾一度去过罗侯魔宫,但因一本与人为善之心,总是不忍下手,姓丁的老贼就是看准这一点,才敢公然以‘罗侯’二字命名为号,个中详情,晚辈已将家祖的记事,摘录在绢册之中,老前辈但请过目。” 他将绢册递给西门咎,西门咎挥了挥手,道: “老夫识字无多,你讲吧!” 薛颂平只得收回绢册,道: “讲也讲不清楚,总之,家祖所记,全是他老人家当年的心情与事实,不过,其中有个关键,才使他老人家决定不加追究。” 西门咎道: “什么?” 薛颂平道: “家祖所抄的‘罗侯心法’,没有插图与注解,他观察丁振魁的资质秉赋,决难进入上乘之境,若是丁振魁恶迹昭彰,不知悔悟,他老人家自信能够将他除去。” 西门咎频频含首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忽然,他神情一愕,目光盯注薛颂平手中黄绢,讶然道: “什么?这是手抄本?” 薛颂平翻开黄绢,看了一看,道: “不错,这正是家祖手泽……” 话声一顿,喟然接道: “家祖近年纪事,曾经说道先父罹难之因,必是丁振魁依稀记得先父容貌,途中相遇,丁振魁做贼心虚,唯恐先父乃是奉命追缉于他,故而暗下手,击毙先父,至于那‘罗侯心法’正册之失,当是先父罹难以后,被那丁振魁搜了去的。” 西门咎道: “不管是蓄意图谋,还是事后取走,这杀父之仇,理当要报。” 薛颂严肃容切齿道: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仇岂能不报?” 一本和尚蓦地叫喊道: “动手啊!还等什么?我和尚一定帮你。” 西门咎趋前一步,拍拍薛颂平肩头,说道: “冲着云震,老夫也帮你,咱们可以动手了。” 这时,归隐农忽然接口道: “且慢!这事得从长计议。” 西门咎独目一凌,冷然道: “计议什么?莫非你怕死?” 归隐农微微一怔,洪声笑道: “你听过黄山剑客归隐农怕死么?” 西门咎也是一怔,原来他虽曾与归隐农联手对敌,却不知道这位银髯飘拂的蔼然老者,乃是方今武林名宿之一的黄山剑客。 周公铎怕他两人冲突起来,赶忙抱拳一拱,道: “老爷子不必担心,公铎身后二十四名弟子对那‘六丁大阵’已能运用自如,咱们先发‘六丁大阵’困住罗侯神君,先除去他的爪牙,然后合力对付老魔就是了。” 归隐农闻得“六丁大阵”已经练成,心头顿时一宽,目光朝周公铎身后一瞥,但见那二十四名丐帮弟子,一个个气定神开,眉目朗然,俱是内外兼修的一等高手,不觉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 “今日若能除去罗侯老魔,也可免去泰山之会了。” 但闻罗侯神君桀桀狞笑,道: “何物‘六丁大阵’,竟敢妄言困得住老夫?哈哈!尔等自寻死路,那就怪不得老夫心狠手辣了。” 缓缓行来,一副不屑之状。 云震见到罗侯神君缓步而出,心知恶战已不可免,赶忙低声向薛颂平道: “颂平兄,此魔功力深厚,擅长‘天辟神掌’,一招‘雷动万物’更具威力,小弟先去挡他一阵。” 薛颂平定了定神,他已大步迎了上去。 忽然一声清脆的声音临空而来,道: “云震且慢!” 这声音虽然清脆,但却震耳欲聋,云震不觉止住脚步,回身望去,只见树影之下,卓立着三条人影。 那三条人影一白、一黑、一红。 红影是引凤,黑影是铁娘,白色人影云鬓高髻,手持净瓶,赤裸着一双天足,赫然竟是那高夫人。 高夫人心切兄仇,率领铁娘而来,云震不以为奇,但发觉引凤丫头随同前来,不知为何,心头竟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暗暗忖道:那引凤本是雯儿的贴身侍婢,为何也跟了来?莫非雯儿未曾回府?莫非雯儿已经出了事故了? 他心中疑神疑鬼,惴惴不安,但怀中却带着高华的手书,那书信关系着张铸魂的伤势,却是不敢怠慢,急急迎了过去,恭身作了一揖,道: “云震见过夫人。” 他本想乘机呈上高华的书信,求取那千年茯苓,但高夫人神色却是冷冷冰冰,瞧也不瞧他一眼,说道: “知道了。” 白影飘拂,莲步轻移,迳自往前行去。 云震怔了一怔,不由自主的朝引凤望去,引凤也正向他望来,云震看得清楚,她脸带重忧,目中似有责询之意,但仅一瞬,那引凤也已掉头而去,再看铁娘,铁娘早已紧随高夫人向前走了。 这情形,令他心头巨震,但念头尚未转过,已听高夫人的声音冷冷说道: “平儿,你来金陵已经三天了,这些事为何瞒我?” 云震注目望去,但见薛颂平跪在地上,颤声道: “侄儿……侄儿想手刃亲仇。” 高夫人冷声一哼,道: “不自量力,你道那姓丁的老贼是好斗的么?” 薛颂平垂下头去,道: “侄儿的‘罗侯神功’已经练成,足可与老贼一拼。” 高夫人峻声喝道: “拚?咱们薛家一脉单传,谁叫你逞匹夫之勇?” 薛颂平身体一颤,道: “这……是侄儿自己的主意。” 高夫人凤目一瞪,冷哼道: “原来那封信是你写的,你对爷爷的书法学得很像啊!” 薛颂平颤声道: “侄儿见到爷爷的记事以后,寝食难安,但爷爷……” 高夫人截口喝道: “还图狡辩?爷爷年事已高,姑妈我离家多年,未能晨昏定省,已是大大不该,你不知善尽为孙供奉之责,竟然偷偷跑来中原……” 薛颂平急截口抗辩道: “不,侄儿入关,已经禀明爷爷跟母亲了。” 高夫人讶然道: “爷爷同意你……” 薛颂平惶然道: “侄儿禀告爷爷前来探望姑妈您……” 高夫人峻声道: “好啊!你连爷爷也欺骗了。” 薛颂平拜伏在地,颤声道: “侄儿知罪,侄儿手刃亲仇以后,愿领家法。” 高夫人一阵颤抖,凤目中滴落了两行清泪。 云震早已走了过来,见状不觉也拜了下去,恭声道: “夫人请息怒,颂平兄心切父仇,纵然有些小疵,却也无损于孝行,但望夫人……” 高夫人泪眼婆娑,轻轻一哼,截口道: “你懂些什么?我还没有问你,你倒劝起我来了。” 云震心头一震,未及转念,高夫人已自话头一转,道: “平儿,你纵然心切父仇,为何不与姑妈商量?难道你不知道姑妈我含辛茹苦,二十余年不回五龙山,为的就是替你父亲复仇么?” 薛颂平连忙应道: “侄儿并非不与姑妈商量,而是连日以来,姑妈正为洁妹之事,忧心忡忡,侄儿不敢骚扰姑妈。” 高夫人哼了一声,道: “怕不是不敢骚扰我,而是见我与那罗侯老魔师徒有结盟联姻之意,因之不敢相信姑妈吧?” 薛颂平微微一怔,结结巴巴道: “这……侄儿不敢,侄儿日前与那姓丁的老贼相约之事,姑妈想必是知道的,侄儿怎敢怀疑您老。” 高夫人顿了一下,忽然叹了口气,道: “这也怪不得你,近年以来,姑妈确是为你那洁妹的病分了心了,其实你又哪里知道,我之所以想与罗侯老魔结盟联姻,目的正是为了查访你那杀父的仇人。” 薛颂平闻得此言,不觉再次拜了下去,颤声道: “侄儿该死!侄儿愿受您老任何责罚。” 高夫人又复掉下泪来,幽幽道: “我说过怪不得你,但你若是一到金陵,就将爷爷记下的种种往事告诉了我,我就不会让你独自来此冒险。” 说到这里,她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抚摸着薛颂平的头颅,无限关切地接道: “平儿,你这两天可是追踪罗侯老贼去了?” 薛颂平早已珠泪盈眶,抬起头来道: “是!侄儿在求证爷爷的记事。” 高夫人喟声一叹,道: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竟敢追踪那罗侯老贼,若有差池,你叫姑妈怎样向你爷爷交代?” 她此刻心中充满了骨肉之情,洋溢着慈爱和善的光辉,云震幼遭孤露,深受感染,心中一酸,险险流下泪来。 但他定了定神,连忙恭声道: “夫人!颂平兄既已练成‘罗侯神功’,想来罗侯老贼也伤不了他,目下那老贼就在此处,咱们还是先为薛伯父报仇吧!” 高夫人抬目向罗侯神君看了一眼,她那种神态倒是毫不激动,缓缓地道: “好吧!你们都起来。” 话声一歇,她捧起手中净瓶,“咕噜,咕噜”饮下了瓶中清泉。 这一举动,瞧得全场之人俱都呆了。 要知目下这钟山之巅只有三起人。 一起是西门咎、薛颂平、丐帮三老,以及敌对双方的一些属下,这些人对昔年泰山武会之事一无所知,自然不明白净瓶之中的清泉,可以增加功力,因之对高夫人突然捧起净瓶,喝下清泉,均觉得十分讶异,因而呆住。 另一起就是周公铎与归隐农,他们曾听北斗剑张铸魂大侠谈起过昔年往事,尚记得“打水姑娘”的装束,故当高夫人现身之初,他们确是吃了一惊,但因云震对她执礼甚恭,她身后紧随铁娘与引凤,这二人归隐农与一本和尚都见过,窃窃私议下,已经判定她乃是“金陵王”的夫人,如今她忽然捧起净瓶,饮下泉水,这一举动,岂不证明她就是“打水姑娘”么? “打水姑娘”与“金陵王夫人”,蓦然合而为一,他们不明白内情,难怪全都呆住了。 再一起,就是那罗侯神君师徒,他俩都曾亲历泰山之会,既知那瓶中清泉的功效,也记得“打水姑娘”的模样,高夫人现身之际,老罗侯已经呆了,此刻见她饮下清泉,岂不等于说明高夫人即将亲自动手?故此,这时的罗侯师徒不仅是呆,简直是震惊莫名了。 高夫人饮下了瓶中清泉,将那净瓶随手递给引凤,道: “平儿,老贼交给我,你对付那小贼吧!” 举步行去,那神情始终镇静得很。 薛颂平好似有话要说,但口齿启动,却是不闻声息,只见他猛一咬牙,迈开大步,追了上去。 话声惊醒了西门咎,西门咎闪身奔去,急道: “且慢!小罗侯交给老夫。” 高夫人微微一怔,绽起一丝苦笑,道: “西门兄,舍侄心切父仇,妾身叫他对付罗侯小贼,已是委曲了他,您就退让一步,成全他吧!” 西门咎顿时怔住,独目闪动,呐呐地道: “这……这……老夫” 他纵然是冷僻成性,独行其事的人,面对高夫人这等雍容华贵的绝色美女,又带着一脸诚挚哀求之色,下面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 周公铎不明他的心意,忽然扬声道: “西门咎,你已答应云震,暂时忍下那一掌一剑之辱,怎可出尔反尔,讲过不算呢?” 西门咎听得此言,无端激动起来,怒声道: “西门咎已非丐帮之人,阁下管得着么?” 周公铎并不生气,缓缓说道: “那是你个人的想法,丐帮并未将你逐出帮外。” 云震怕他再次出言顶撞,连忙奔了过去,道: “老前辈,您就让一步吧!颂平兄身负血海深仇,咱们何不帮他除去罗侯老魔那些手下,免得他有后顾之忧?” 云震开了口,西门咎只哼了一声,果然让步了。 忽听罗侯神君桀桀狞笑,厉声道: “很好!很好!老夫师徒成为俎上之肉了。” 他到底是桀骛不驯,穷凶极恶的多年老魔,当年泰山二次武会,他与那“打水姑娘”硬拼五掌以后,就曾伤在“打水姑娘”玉掌之下;如今明知“打水姑娘”为兄复仇之心万分坚定,又饮下了“净瓶仙露”,他不知乘隙趋避,反而声发狞笑,语含讥刺,想来他是准备出手了。 高夫人的心机果然深沉,这等时机,她心绪必然十分激动,但从表面看去,她却镇静逾恒,施施然向西门咎福了一福,道: “多谢西门兄成全。” 西门咎连忙拱手,道: “不敢!不敢!” 高夫人微微一笑,当下不再多言,转身行去。 薛颂平神情肃然,功运双臂,随后跟去。 云震微一吟哦,扬声说道: “归老前辈、周帮主,咱们助薛兄一臂之力,上!” 举手一揖,撒开大步,也随后跟去。 归隐农等人窃窃商议一阵,霎时间,衣袂飘飘,人影闪动,“丐帮三老”和二十四名弟子,以及薛颂平带来的一十二名老少,还有那一本和尚、小叫化齐小冬、铁娘、引凤,甚至傻小子牛大宝,俱各纷纷前移,直向对方逼去。 原处于劣势的局面,此刻已是绝对优势了,罗侯神君纵然桀骛不驯,眼见这等情势心中也不觉暗暗吃惊。 罗侯公子忽然跃了过来,在乃师耳际悄悄说了几句话,罗侯神君先是惊疑,继而颔首,最后抬起头来,脸露谲笑,阴恻恻道: “‘打水姑娘’,你的命很长啊!” 他指的乃是泰山三次武会之事,那时罗侯老魔突施暗袭,以一招“雷动万物”,将“打水姑娘”击成重伤。 高夫人脚下未停,脸笼寒霜,目闪电芒,冷冷说道: “我名薛贻,十七年下嫁高华,记往了,黄泉路上,地府之中,烦你对先兄永良说上一声。” 罗侯神君阴阴一声冷笑,道: “姑且不论凶手是否老夫,你自信有这份力量么?” 高夫人凤目威凌一闪,冷哼道: “事到如今,你居然仍图狡辩?” 罗侯神君似已成竹在胸,冷声说道: “就是老夫承认,你又奈老夫何?” 高夫人欺近他身前八尺,峻声说道: “当年若知凶手是你,你还能活到今天?” 话声中,举臂一挥,长袖飞舞,一招“孔雀开屏”,欺霜赛雪的纤纤玉掌,已向罗侯神君脸前击去。 这一招去势如电,凌厉之极,罗侯神君吃了一惊,急切问身形半侧,让过来势,右掌倏伸,抓向高夫人手腕,喝道: “那是你命大,当年若知是你,老夫拼着毒发身死,也得加上三成威力,将你击毙掌下以绝后患。” 高夫人威凌电射,娇躯微顿,左手五指箕张,咬牙道: “那好极,愿你目下能加三成力。” 她那箕张的五指陡地一压一收,朝罗侯神君肩头抓去,右手妙曼一圈,像天女散花一般,徐徐反击过去。 这一招右手轻灵妙曼,左手峻急凝重,两臂的快慢纵然不同威势却是一般震人心弦,何况高夫人饮下了“净瓶仙露”,内力陡增,连那两只飘然翻飞的衣袖,已自蓄满了真力,若被击中,不死也得重伤。 这乃是金陵世家三大绝艺之一的“散花手”,罗侯神君自然不敢轻撄其锋,但见他塌肩旋臂,顺势跟进,上半步,足尖一点地面,高大的躯体倏忽不见了,避过了高夫人的功势,喝道: “好啊!你跟老夫拼命啦?” 有掌一圈,一兜,蓦地朝高夫人背心击下去。 薛颂平看得清楚,他见罗侯神君闪到高夫人背后出掌,掌势飙然,心头大吃一惊,脱口叫道: “姑妈留……” “神”字未出,高夫人好似背后长着眼睛,头也不回,反臂—指,一缕指风,已向罗侯神君“期门穴”袭去,峻声道: “老贼伤不了我,你还不动手?” 薛颂平闻得此言,再见高夫人果然无恙,心下一定,煞气顿生,当下目凝神光,趋前一步,朝那罗侯公子喝道: “阁下纵然与我无仇,但你乃是老贼门下,又复鄙陋无耻,为害武林,公私两管,俱皆恕你不得,出手吧。” 功凝双臂,静待放手一搏。 罗侯公子见到高夫人突然现身,并知高夫人是敌非友,他乃亲历泰山武会之人,当时那份震惊,实比乃师犹有过之,但此刻他心头虽然紧张,却已有恃无恐,毫不在意,只见他转过身来,嘴角噙着冷笑,轻轻一喝道: “那很好,本公子正也觉着饶你不得,你先出手!” 薛颂平眉头一轩,旋又微微一笑,道: “你我无仇无怨,我让你三招。” 罗侯公子蓦地大笑道: “好一个‘无仇无怨’,你可记得,昨日在那金陵王府的宴会席上,你曾辱及本公子么?” 薛颂平先是怔,继而敞笑道: “不错,那也算得是仇怨。” 罗侯公子神色一沉,峻声道: “既有仇怨,你何不出手?” 薛颂平又是一声朗笑,道: “那是阁下以我为仇,更该先出手了!” 忽听一本和尚叱叫道: “小子糊涂,面对武林公敌,又是你小子杀父仇人门下,还讲究什么谦冲礼让,你若不肯出手,我和尚可以出手!” 亮银禅杖一蹬,大步走了过去。 罗侯公子一声冷哼,道: “手下败将,竟敢大言不惭,滚回去!” 举掌一推,劲风急袭,直向一本和尚胸前涌去。 薛颂平身形一闪,一掌横挡,一掌平切,峻声道: “阁下找错人了。” 他那平切的一掌,看去平淡无奇,其实变化万千。罗侯公子眼看脉门将被切中,一时却又无法解化,只得急切收掌,闪身退避。讵料他那横挡的一掌,志在替一本和尚解围,却是击向罗侯公子推的掌风,早已蓄满了真力。 真力相接,只听一声轻响,场中顿时沙飞石走,尘土飞扬,罗侯公子被那相接的真力一震,退了三步,薛颂平则是前后一阵摇晃,方始拿桩站稳,一本和尚怔得一怔,倒是不再前进了。 罗侯公子微微一愣,一退又进,大声喝道: “小子,你早该出手了。” 右掌一挥,掌风锐啸,呼地一掌拍去。 薛颂平不慌不忙,待那掌风将到胸前,方始溜溜一转,转到罗侯公子身后,冷冷笑道: “你先别忙,我仍让你三招。” 罗侯公子一掌击空,不觉又羞又恼,手腕一翻,双足紧钉地面,硬将身子旋转过来,乘势抓去,喝道: “我看你狂到几……” “时”字未出,薛颂平又复失去踪迹了。 罗侯公子毕竟是成名多年的人,两招落空,心头顿生警惕,立时镇定心神,身形一转,举目环扫,但见薛颂平气定神闲,伫立在一丈以外。 他这时心神已定,不亢不躁,冷冷说道: “本公子小看你了,你再接我一招。” 足下一点,人已临空飞起,半空中,但见他双掌齐挥,宛若锇鹰攫食一般,飙然朝薛颂平当头击去。 这一招名叫“天风岚岚”,乃是“天辟神掌”中的厉害杀手,威力非同小可,掌势击出,势若罡风席卷,锐不可当。 薛颂平嘴说让他三招,其实时时都在戒备之中,眼看这一招威力之大,广披两丈方圆,心知罗侯公子存心毙敌,但话已出口,自然不能出手抵挡,当下气运丹田,张口一声长啸,啸声中,身形一仆,贴地窜了出去。 他身形尚未站稳,蓦闻身后“轰”的一声巨响,急切回头,只见原来立身之处,已被罗侯公子的掌力击成一个大洞。他心头大吃一惊,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暗暗忖道:尚幸见机得早,不然,那后果怕是不堪设想了。 转念中,陡觉劲风急袭,一只白皙的手掌,又复抓到了胸前。 薛颂平又惊又怒,急切问,但见他猛一挫腰,身形一仰,避过袭来的手掌,紧接着右脚足尖一挑,踢向罗侯公子“中极穴”。“中极穴”乃人身死穴之一,位于脐下四寸,属足三阴心经,如被踢中,那就没有命了。 罗侯公子怎肯与他同归于尽,连忙吸腹含胸,退了开去。 薛颂平乘势一挺,身躯临空急旋,蹑踪追去,喝道: “阁下留神,我要还手了!” 双掌一挫,右拂左劈,霍地袭去。 罗侯公子一声冷笑,不退反进,穿入那掌影之中,指弹拳击,足踢掌飞,两人霎时杀在一起,杀得难解难分。 他两人出手之快,目不暇接,攻拒之间,更是奇奥绝伦,较之那罗侯神君与高夫人之战,煞气还要重上几分,双方之人,一时不觉看得呆了。 须臾,云震眼角余光,突见一人由对方奔来,凝神注视下,那人竟是“一掌公”莫成。 只见那莫成气势汹汹,杀机盈面,双目之内凶光毕露,看他奔行的方向,正是高夫人那边战场,不用说,莫成当是想去帮他的主人——罗侯神君。 云震心头一凛,当下身形猛扑,口中喝道: “莫成,云某陪你走几招。” 他这声叱喝,顿时惊醒了归隐农、周公铎等人。 但闻周公铎“哦”了一声,随即大叫道: “诸位,咱们仍照前议,上吧!” 举手一挥,率领三老和二十四名弟子,大步向对方行去。 他这里率先而行,顿时衣袂飘飘,人影齐动,各找议定的对手,纷纷向罗侯宫的属下围了过去。 这是一场混战,这场混战一旦爆发,不知有多少人命丧当地,侠义的一方,纵然占点优势,那伤亡也是不可避免的了。 云震与莫成刚刚硬接了一掌,这一掌云震乃是凌空下击,身无着力之处,但是掌力一接,强弱立判,那位号称“一掌公”的莫成,竟被云震的掌力击退了七步,而云震下扑的身形只稍为顿一顿,一丝也不觉异样。 这现象,云震固然心头窃喜,信心倍增,但那罗侯神君也已瞧见,他可是大大吃了一惊,凛然难信了。 他难信,莫成更是难信,此人鲁莽凶狠,哪里肯信云震的功力高过自己,但见他须发俱张,猛地一声怒叱,道: “小子,你也接老夫一掌。” 讵料他右掌刚刚提起,罗侯神君已经峻声大喝道: “住手,统统住手!” 喝声中,身形猛翻,脱出了高夫人的战圈。 他这声大喝,响彻云霄,来得过于突然,双方之人,不觉全都停下来,连高夫人亦自呆住,不知他因何急退? 只见罗侯神君逼近云震跟前,阴恻恻地道: “云震,你且击老夫一掌。” 云震一愣,脱口道: “为什么?” 罗侯神君阴阴一笑,道: “不为什么,老夫欠你一掌。” 云震瞪大眼睛,想了一想,顿时心头一震,忖道:这老魔想是要试试我的掌力,看来今日不会放过我了。 心中暗暗吃惊,表面镇静如常,淡淡的道: “当日约定,那一掌后年重九之日再补,神君莫非忘啦?” 罗侯神君脸色一沉,道: “不!老夫要你今日补!” 云震淡淡一笑,道: “神君说笑了,那是信约,是信约你我都得遵守,别说云某自知功力不足,即使功力已足,云某也得等到后年重九之日。” 罗侯神君一声冷哼,道: “那可由不得你。” 云震心头汹涌,但却强自抑制下去,笑道: “神君又说笑了,手掌长在云某身上,云某不想出手,神君就是用强也不行啊?” 罗侯神君道: “真若如此,那是你自讨苦吃。” 云震哈哈一笑,道: “我知道了,神君敢是心中害怕?” 罗侯神君目光一凌,道: “老夫害怕什么?” 云震道: “等到后年,神君怕承受不了云某一掌?” 罗侯神君先是一怔,继而桀桀狞笑,道: “正是!正是!你果然聪明,你太聪明了。” 这魔鬼头软硬不吃,云震不由大为震惊,但他终究是宁折不弯的人,既是无法避免的事,也就无所畏惧了。 但见他神色一整,肃然道: “既然如此,云某愿求一搏,要叫我今日击你相约之一掌,云某不屑……” “为”字未出口,高夫人已经疾跃而来,喝道: “老贼,你想得太如意了。” 她虽然长得美如仙子,但此刻却是目透寒芒,脸笼重煞,连话也像严冬的寒冰,令人打从心底直打冷颤,浑身发抖。 罗侯神君心头一凛,阴阴地道: “什么如意不如意?须知老夫并非怕你,老夫必得了断这桩私事。” 高夫人冷冷喝道: “谁管你怕与不怕,我但知要你纳命,我那兄长屈死二十四年,等得太久了。” 罗侯神君阴阴一笑,道: “你我功力相若,分胜负也得千招以后,妄言叫老夫纳命,你不觉过于狂妄么?” 云震忽然接口道: “再次动手,云某当与高夫人联手,怕难如神君之意了。” 倏闻此言,罗侯神君不觉怔住。 要知他心中对云震最是顾忌,云震日昨接下他“雷动万物”一招,非但不死,那般沉重的伤势,竟能于一日之间完全康复,适才他亲见云震临空一掌,将莫成击得连退七步,因之他急于试试云震的掌手究竟有多重,并欲俟机将云震除去,如今他试掌未成,云震忽然说要与高夫人联手,他又焉得不发怔? 高夫人眉头一皱,显然不悦,道: “云震,你不知道我是为兄报仇么?” 云震恭声道: “晚辈知道。” 高夫人眉头皱得更紧,怫然道: “知道为何说要与我联手?” 云震道: “夫人明鉴,罗侯神君不同旁人,他既是谋害令兄的凶手,也是武林之公敌,对付这种人,大可不必讲究武林规矩,总以先行将他擒下为上,免得夜长梦多,另生枝节。究竟如何? 尚请夫人裁决。” 高夫人脸色稍霁,想子一想,道: “好吧!咱们将他擒下再说。” 话声中,莲步转移,再向罗侯神君身形逼去。 罗侯神君忽然沉声道: “且慢,老夫有话说。” 高夫人恍若未闻,仍是一步一步向前逼去。 云震峻声道: “有话回头再说吧!” 罗侯神君目射凶芒,蓦地大喝道: “高夫人,你再上前一步,莫要后悔?” 话声一顿,侧顾罗侯公子,又道: “宇儿,你先走,记住,且莫为难她,一切等为师回来裁决。” 高夫人一怔住足,云震也不由停下来。 但闻罗侯公子道: “师父,您也走吧!咱们要走,不信他们拦得住。” 罗侯神君道: “不!你先走,收拾一下,即回六诏,为师立刻就到。” 罗侯公子道: “倘若师父路上耽误呢?” 罗侯神君忽然冷哼道: “耽误什么?哼!本宫唯一戒色,对她若再存染指之心,你可小心了。” 罗侯公子躬身道: “徒儿不敢!徒儿是说,师父若是耽误太久,对她如何处决?” 罗侯神君道: “我不会耽误太久,快走吧!” 他们师徒这段对话,旁人听了,如坠五里雾中,一丝也不明白,但是云震听了,却不觉心神一凛,初见引凤时那种不祥的感觉,顿时涌上了心头。 他一面倾耳细听,一面暗自疑忖道:他们虏了人?那人是个女子?那女子与高夫人有关? 那女子莫非是雯儿? 云震这样一想,顿时心乱如麻,赶忙纵去高夫人身边,惶然问道: “夫人,雯妹可在府中?” 不料高夫人也在想着同一件事,闻言目光一凌,道: “哼!我正要问你要人哩!” 话声一顿,抬头急道: “丁振魁,我那女儿,可是被你虏走了?” 这时,正当罗侯公子转身挥手,率领属下下峰而去。 云震急怒交作,等不及罗侯神君回答,已自扑了过去,大吼道: “说!高小姐可是你虏去?” 罗侯神君阴阴一笑,道: “不错!高小姐现在我那徒儿手中,你若要见她,百日之内,老夫当在罗侯圣宫等你,若逾时限,老夫可就不再负责她的安全了。” 话声中,转身行去,竟是毫不慌张。 云震愣了,其他的人也愣了。 高夫人脸色更寒,蓦地一声大喝道: “站住!” 罗侯神君如言站住,回身道: “夫人可是仍为令兄之事?那很抱歉,老夫今日不能奉倍,错开今日,咱们哪里碰上哪里算,夫人意下如何?” 高夫人娇躯颤动,咬牙道: “好!算你命长,我那女儿呢?” 罗侯神君阴笑道: “老夫已经说过,百日之内,老夫保证令媛毫发无伤,百日以后,如果云震不来六诏,老夫恕不负责,请夫人随时提醒云震吧!” 云震急怒攻心,心窍闭塞,他竟扑向前去,挥掌就劈,口中斯喝道: “不用百日,云某擒下你来,与雯妹交换。” 这正中罗侯神君试掌之意,只见他举掌一推,哈哈笑道: “很好!很好!老夫求之不得。” 只听一声轻响,掌风相接,如中败革,罗侯神君手臂一麻,拿桩不稳,不由暗吃一惊,连忙就势倒翻,急急向峰下奔去,总算没有当场出丑,云震则似断线风筝,临空飞了出去,差幸高夫人腾身一跃,将他接住,但人却已昏了过去。 峰下传来罗侯神君的声音,阴恻恻道: “高夫人,莫忘百日之内,叫云震前来六诏。” 这事的变化,大大出人意外之外,那不可一世,桀骜不驯的一代恶魔,竟会凭恃人质鼠窜而去,而峰上众人,连那西门咎在内,竟也无人出手阻拦,一个个全都愣了。 “主人,云公子不要紧吗?” 原来高夫人席地而坐,正在为云震推拿,云震此刻满面通红,兀自紧闭双目,未曾苏醒。 众人围了过去,西门咎跺脚狠声道: “云震若有三长两短,西门咎拼掉老命,也要搏杀你这老魔。” 齐小冬忽然悄声道: “老前辈,请小声一点,莫要惊动了云大哥。” 西门咎瞪他一眼,悻悻走了开去。 那牛大宝一头挤进人群,高声叫道: “喂!俺云大哥受伤了么?” 齐小冬生怕惊动了云震,他却大叫大喊,其实谁又知道他心中正在想着,若是他的“云大哥”受了伤,他又准备前去提那乳白色的泉水了。 高夫人被他一喊,收回手掌,睁开眼来,道: “这孩子并未受伤,他仅是急怒攻心,痰气雍塞,稍时就会醒来,诸位放心吧!” 她这话说得和熙已极,乍听是在安慰众人,仔细分辨,其中的意味,竟是痛、爱、惊、叹兼而有之,与原先的冷冷冰冰,疾颜厉色的情形迥然不同,归隐农等人心中异奇,但却不明内情,只有点头唯唯的份儿。 须臾,云震张口吐出一口浓痰,倏地坐了起来,出声喝道: “老贼……” 睁眼看清四周人群,话声顿时中断,张口愣住。 高夫人幽幽地道: “孩子!那老贼已经走了,你静静。” 云震双目一凌,急声道: “什么?他走啦?我去找他。” 手掌一按地面,蓦地腾身而起,由众人头飞了过去。 高夫人先是一怔,继而大喝道: “回来!” 这两字声发丹田,震人耳膜,云震身在空中,一惊之下,神智顿时清醒过来,只见他折身一拧,临空翻了两个筋斗,飘飘然回到原处,恭恭敬敬道: “夫人有什么吩咐么?” 高夫人一声冷哼,道: “但凭血气之勇,能成大事么?” 云震浑身一颤,顿时垂下头去,道: “是,晚辈鲁莽,晚辈知错。” 高夫人道: “尚好你知错,不然,我可真要失望了。” 她语气和缓下来,顿了一顿,接道: “救回洁儿之事,另外商议,现在我问你,你身上那佩剑哪里来的?” 云震抬起头来,正想回答,高夫人忽然又接道: “莫非你见到他了?” 云震先是一怔,继而恍然道: “是的,佩剑正是他老人家所赠,这里另有手书一封,他老人家嘱晚辈面陈夫人。” 他由怀内取出高华的手书,双手递给高夫人,高夫人接过书信,看了看封套,随手放入怀内,站起身来环顾道: “各位如无其他事故,请至舍下盘桓数日,妾身有事奉告,云震、平儿,咱们走吧!” 众人疑惑甚多,但却没有一人开口,俱各默默无言,相率下山而去——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 第十八章 三日后,傍晚时分,金陵世家正门阶台之旁,一个家人在那里照料三匹青骢健马,他先为健马拢辔头,套上鞍羁。又在那鞍羁两侧,一一挂上革囊与水袋,然后轻抚马鬃,引颈朝门内望去,那模样,好似府中有人远行。 须臾,正门宽大的屏风后面,络续走出一大群人。 当先一人,青袍佩剑,英风朗朗,那是云震。 与云震一肩之差,那人气度轩昂,紫衣飘飘,手里握着一只碧玉洞箫,洞箫轻轻敲打自己左掌,正是“镇远侯”薛逸民之孙——薛颂平。 这时,高夫人——薛贻身着宫装,头挽高髻,清澈的眼神,似带戚容,紧随薛颂平身后,跨出了门槛。 随后是铁娘、引凤、归隐农、周公铎、一本和尚,“丐帮三老”与单彤,西门咎与齐、牛两小走在最后。 三日来,西门咎的性情好似有些变了,他此刻右手拉着牛大宝,左手拉着齐小冬,竟是有说有笑,一改昔日冷酷之色,状颇欢愉,也不知究竟与两小说些什么。 一行在阶台之上站定,牛大宝挣脱西门咎的手掌,跑下阶台,将手中的酒葫芦挂在鞍羁上,转身叫道: “师父!俺走了,您一定要来啊!” 只见西门咎绽容笑道: “为师的自然要来,不过,帮主既然不弃为师顽劣,又不计较为师昔日之非,今后的行动,可得听从帮主了……” 周公铎接口笑道: “师弟不必再提往日之事,往日之事,譬如昨日死去,此刻只要时时不忘‘八臂’师叔对你的教诲也就是了。” 西门咎哈哈笑道: “西门咎的确愧对泉下恩师,我纵然积恶难返,今后若不杀他几个恶人,不但死后无颜见恩师于地下,就是腆颜苟活,也对不起云震的一番苦心了。” 这西门咎的性格,确实与常人不同,听他的语气,可知他已有意向善,终于被云震感动了,但这等悔悟之词,旁人惟恐表现得不够诚惶诚恐,以求取信于人,他却哈哈大笑,对旁人信与不信,丝毫不放在心上。 西门咎顿了一顿又道: “云震!一路之上,你自己小心了,我那徒儿是你所荐,你也要好生照顾,闲暇之时,督促好好练,莫要砸了老叫化的名头。” 云震举手一拱道: “老前辈尽管放心,晚辈理会得。” 西门咎点了点头,高夫人接口道: “云震!修罗指的变化无穷,勤加练习,自然熟能生巧,还有那罗侯神功,平儿转授你的才是正宗,一路之上,多与平儿切磋吧!” 云震躬身道: “晚辈不敢懈怠,请夫人放心。” 高夫人又道: “那千年茯苓,仅此一支,你要仔细藏好了。” 云震轻轻拍着左襟,表示茯苓藏在左面衣襟之内,甚为妥贴,同时恭声道: “这支茯苓关连张前辈积年重伤,晚辈身受张前辈活命传艺之恩,今承夫人慨然赐赠,晚辈天胆也不敢大意。” 高夫人微微颔首,道: “那好,见到北斗剑张大侠,替我问好致意,就说我已对当年之事,深感歉疚,如今凶嫌已得,我与归老、周帮主、一本大师等人稍作停留,不日也将陆续前往六诏,搏杀那罗侯老魔,聊赎前愆,假若日子宽裕,我当转往大盆山探望他的伤势。” 云震恭敬地道: “当年之事,夫人乃是志切兄仇,张前辈侠义为怀,胸中宽大,当不会记在心上,夫人毋庸介意才好。” 高夫人微微一笑,道: “你不必安慰我,只要将我的心意说出来就是了。” 云震连忙道: “是,晚辈一定详禀张前辈,夫人还有什么吩咐么?” 言下之意,巴不得即刻起程。 三日相聚,高夫人深知他是惦记高洁的安危,与那北斗剑张铸魂的伤势。后者她心中歉意极深,前者更是骨肉连心;一日也不能安枕,闻言之下,戚然之色,顿时笼上眉梢,幽幽说道: “要讲的早已讲了,路上但愿你竭力隐秘行迹,也不妨查查谷总管的去向,那谷涛功力甚高,江湖阅历更是超人一等,他三日未归,必是追踪洁儿去了,若能找到他结伴同行,我就放心多了。” 这番话充满爱意,好似慈母对那即将远行的游子,谆谆嘱咐,却仍是放心不下,云震听了,心头一酸,连忙垂直首应了声“是”。 高夫人又道: “你们若是先到六诏,切切不可轻举忘动,可到那维摩岭昭安寺中投宿。昭安寺的方丈法名净虚,与我有数面之缘,提起我的姓名,他自会接待你们,这一点,你务必记在心中。” 云震躬身道: “晚辈记下了。” 高夫人点了点头,日注薛颂平,眼眶微红,道: “平儿,你心切父仇,到了六诏,怕是忍耐不下,但你务须记住,咱们薛家一派单传,你又未娶妻生子,家中之人,但知你来金陵探望姑妈,却不知你是蓄意复仇而来。那罗侯老贼功力深厚无比,姑妈我自知差他一筹,你万万不是他的敌手,故此你必须忍耐,莫要意气用事,以免出了差池,姑妈就无法向你爷爷交代了。” 薛颂平想起父仇,心绪激荡,颤声说道: “姑妈的吩咐,侄儿自当牢记在心,但洁表妹在老贼手中,拖延日久,安危着实堪虑,我想……” 这话正是云震想讲的,但高夫人未容薛颂平说下去,已自挥手截口道: “不要乱出主意,百日之内,洁儿无妨。” 薛颂平颇是不忿,道: “暗中探探罗侯宫的虚实也不行么?” 高夫人斩钉截铁,道: “不行!罗侯宫的虚实我知道,用不着查探。” “这个……” 高夫人微有怒意,脸色陡沉,道: “平儿!你务必要忍,若不能忍,那就留下跟我走,莫要到了六诏,擅作主张,坏了大事,害了云震。” 薛颂平眼见高夫人已有怒意,纵然心意难平,对那“害了云震”四字,也不甚解,此刻也只有唯唯应“是”了。 高夫人顿了顿,转首回顾,道: “各位有话交代云震么?” 周公铎道: “云兄弟,本帮的连络暗记你都记下了?” 云震道: “晚辈记下了。” 周公铎道: “那很好,路上若有意外事故,或是留下暗记,或者本帮弟子传讯,那就不虞失去联络了。” 归隐农道: “云震,那大盆山武婆婆性格暴燥,她未见过薛公子,若是坚持不让薛公子进山,你千万忍耐,不要与她争吵。” 云震道: “晚辈知道,晚辈自有分寸。” 归隐农挥了挥手,道: “那你走吧,见到张大侠,代咱们问好。” 云震翻身纵上马鞍,拱拱手道: “老前辈保重,夫人保重,咱们六诏见。” 缰绳一带,就待纵马离去。 一本和尚忽然叫道: “云震……” 云震拉住马缰,道: “大师尚有吩咐么?” 一本和尚道: “那姓武的老婆婆掌力浑厚,你近来功力大进,若是起了冲突,你就与她比比掌力,杀杀她的威风。” 此话一出,不明内情之人,但觉他的言语与归隐农恰恰相反,不觉深为诧异,明了内情之人,俱知这和尚往日进山之时,吃过武婆婆的苦头,心中之气,迄未能平。但这等借人之力,为自己消气之事,也只有他说得出口,因之大笑之声,哗然而起,原本阴沉窒塞的离愁,顿时烟消云散,为那笑声悉数驱去。 云震不觉莞尔,朗声道: “若是起了冲突,云震不让大师失望就是。” 双腿一夹马腹,那马顿时昂首扬蹄“希聿聿”长嘶而去。 薛颂平与牛大宝早在马背相待,见状匆匆朝送行之人拱了拱手,拨转马头,扬鞭一挥,纵马跟了上去,众人直等人马消失,始才相率转回府中。 云震等三人星夜奔驰,一路之上,除了打尖,马不停蹄,次日到了湖州,又二日到了天台。 这次南下,云震的心情与北上之时不相同,当日北上,云震只为找寻“玉符”,目标是金陵王府,这事较比单纯,因为并不十分着急。但这次乃是前往六诏救人,那人又是雯儿,雯儿与他心心相印,纵然不能结合,他也不能让雯儿受了罗侯公子的欺凌,故此焦急之情,不可言状。 他这时唯恐误了罗侯神君百日限期,恨不得肋生双翅,眨眼飞到北斗剑张铸魂的面前,治好张铸魂积年重伤,禀告近日发生的种种变故,然后日夜兼程,赶到云南六诏山去,相候那高夫人到来行事。 但是,人毕竟是血肉之驱,任你修为再高,三日三夜未能合睫,也难免疲乏不堪,到了天台,已是黄昏时刻,那牛大宝首先支持不住,入城就问道: “云大哥,那大盆山不知还有多远?” 云震道: “不远了,由此入山,约莫半日行程。” 牛大宝又道: “既然不远,今晚咱们在此住宿一宵吧!” 云震转目一顾,但见大宝眼布血丝,呵欠连连,不觉忖道:这孩子太疲乏了!当下微一沉思,点了点了,道: “好吧!这几天苦了你。” 牛大宝挣扎一阵,强打精神道: “俺不怕苦……但……但……俺的酒又没有了。” 云震与薛颂平相视一笑,也不言语,双双策马转过大街,朝一家挂着‘宜居楼’金字招牌的客栈徐徐驰去。 天台是个县城,属于台州府治,城虽不大,但因位居天台山下,乃是附近最大的市集,人烟倒也稠密得很。那‘宜居楼’则是本城唯一兼营酒食的客栈,此刻正当饭口,人来人往,生意十分兴隆。 云、薛二人全是贵介公子打扮,那大宝也换上一身崭新的紫色湖绸紧衣裤,纵然风尘仆仆,却也掩不住英俊挺拔的绝世风标。 一个店伙计迎了上来,接过缰绳,道: “公子爷住店还是打尖?” 云震跳马来,道: “也打尖,也住店,替咱们准备两间上房。” 店伙计哈腰作揖道: “小店有精舍,两位公子爷何不共住一栋精舍?” 薛颂平出身官宦之家,气派大些,接口说道: “精舍就精舍,马匹好好照料吧!” 另有一个店伙计迎上来,道: “是,是,公了爷里面请。” 二人跟随店伙走进客栈,那大宝解下三个革囊,背在肩上,然后将手中的酒葫芦朝店伙递去,说道: “咱们明日动身,水袋装水,葫芦装酒,快快送来。” 店伙接过酒葫芦,不觉一怔,忖道: 好大的个子!明明是个小厮,那架子倒也不小哩! 精舍位于后院,远离街市,倒也清静。 三人梳洗用膳完毕,那大宝酒足饭饱,倒头便睡,须臾,鼾声大作,已自进入睡乡。 旅途劳顿,云、薛二人略为谈了几句,各自分别就寝。 由于地处后院,过份清静,大宝的鼾声越发震耳,云震心事重重,翻来复去,却是难以入眠,于是他索性起身打坐,练习那“罗侯心法”。 他曾听张铸魂说过:“罗侯心法”本是佛门无上大法,“罗侯功”为佛门禅功之一种。 他往日功力浅薄,不知真伪,也不辨高下,但自“六丁抱一大法”渐进“六合归一”之境以后,再经薛颂平亲口指点,修练归于正途,顿觉“罗侯心法”确实不愧为佛门无上心法,它不仅可与“六丁抱一大法”相颉颃,在某些方面来说,尚且犹有过之。 他此刻功力已登堂奥,人又极顶聪明,他觉得“六丁抱一大法”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动的功夫,但必须由动入静,方算真正达于大成。 但“罗侯心法”不同,“罗侯心法”必须求宁静,由静而虚,由虚而明,然后不动则已,动则恒动,动中有静,浑浑然宛若太极之中丞,与道家的“先天一气”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就不是“六丁抱一大法”所可比拟的了。 当然,这是他目下的感觉,往后的感觉也许又不同了。 目下,他一心一意只在“除魔卫道”四字上用功,一切讲求功效,但觉“六丁抱一大法” 自从进入“六合归一”之境以后,进展缓慢,仍不足与罗侯神君相抗衡。“罗侯心法”不但是罗侯神君的“本门”心法,习之可以“知彼”,而且可与“六丁抱一大法”相辅相成,启悟动、静之妙谛,加速进入真正大成之境,发挥其至大至刚的威力,殊不知彼此之间的“先静”与“后静”,各有其难易之处,并不是一言可蔽的。 他由于机缘巧合,分由六位一流高手助他练成“六丁抱一大法”,平步青云,一下子进入了“六气呼应”之境,故而仅知目下由动入静难,却不知初时入门,动得其宜更难,而新近再练“罗侯心法”,他那“六丁抱一大法”已近大成,对那动静之机,心得早已有了。况且这两种心法,分别创始于佛、道二门,其间本有相通之处,更需要极深之慧根,这慧根也只有他才有呢! 总之,他为了早日具备战胜罗侯神君的能力,近日以来,倘若有闲,总不忘练习“罗侯心法”,而“罗侯心法”入定较易,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就像眼下一样,他本来烦燥难安,不能入眠,运功不久,就已神返太虚,渐入忘我之境了。 人在静中,那听觉特别灵敏,云震功夫通天,辛劳与杂念俱去,他正拟气机输回,再行第二个通天,忽然听到一阵极为轻微的衣袂飘风之声掠过屋脊,直向后院奔去。 云震惊然一惊,暗暗忖道:这人轻功不弱,难道……难道这“宜居楼”客栈也是什么卧虎藏龙之地不成? 原来这后院甚是宽大,占地二十余亩,同样的精舍不下七八栋之多,但云震听得清楚,刚才那夜行人并未在任何一栋静舍停留,而是直向后面奔去,这证明后面另有去处,事情可就不简单了。 须知云震本是高夫人属意之人,如今凶嫌已得,对云震关顾之情,几乎不下于高洁,故三日相聚,她除了指点云震的武功,商讨远征六诏,救人复仇之策之外,所谈俱是江湖门槛,以及日常该当留神之处,惟恐他阅历不足,路上吃了暗亏。云震经历几番生死,对这等宝贵经验,自然紧记心头,不敢忘怀,眼下发觉有蹊跷,他那警惕之心,也就不觉油然而生了。 他心生警惕,不敢怠慢,顿时下床抓过宝剑,悄悄掠出窗外,又悄悄将窗户掩上,蹑足一蹬,纵上了屋脊。 这时,月照西窗,下弦月刚刚升上树梢,恰是三更时分,云震在那树梢之上飞行,当真是捷若狸猫,轻若飞燕,起落之间,宛若浮云飞絮,不带一丝声音,轻功之高,比那“无影神丐”也不稍逊。 他身在树顶飞行,居高临下,果见后面透出一线灯光,到得近处,灯光反而隐去,面前赫然又是一座院落。 看清情势,云震不觉一愕,暗暗忖道:原来这座院落,与那客栈的后院并不相连,这倒是我想错了。 他心中虽然这样想,但疑念已生,人却并未离去。 突然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道: “鲁兄回来了,结果如何?” 另外一个苍劲的声音答道: “好教焦兄得知,那石屋人去楼空,好像搬走多日了。” 这“焦冗”与“石屋”四字入耳,云震无缘无故心头一紧,顿时悄无声息的朝那声音来处迅速掩去。 声音来处是间半大不小的厅屋,三面的窗户密密掩闭,云震在那窗槛的棉纸上戳了一个洞,朝里望去,但见被称“焦兄”之人身材矮小,脸目阴鸷,赫然竟是牛大宝原来的主人— —焦鑫焦大爷。 见到焦鑫,云震不觉大吃了一惊,疑忖道:他不是随那罗侯公子退走了么?为何又在此处停留? 那焦鑫本在低头寻思,云震疑念未已,他已抬起头来,目光闪一闪,冷冷说道:“鲁兄,你看是否有人走漏了消息?” 被称“鲁兄”之人是个六十上下的秃顶老者,但他身高体健,目光熠熠,显然也是一位武林高手。他此刻风尘满脸,手上握着一支旱烟杆儿,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道: “这是不可能的,莫说焦兄所示,无人知道,就是有人知道,兄弟不信那人的脚程比我‘秃鹰’鲁玄还快。” “鲁兄的‘鹰盘九式’轻功,小弟自然信得过去,但我深信那老婆子并未发觉我的形迹,北斗剑步履蹒跚,有气无力,武功显然已失,更无由知道我在附近窥视,鲁兄却说他们似已搬走,这不透着蹊跷么?” 云震闻得此言,既凛于焦鑫发觉张铸魂隐身之地,又不知张铸魂搬去何方,心头不禁狂跳,他原是专程为张铸魂送那千年茯苓而来,若是焦鑫等所言属实,莽莽江湖,他一时又到哪里寻找,岂不误了行程?误了张铸魂的伤势? 只听那“秃鹰”鲁玄说道: “搬走是不会有错的,兄弟曾至焦兄所讲的石屋察勘过,那石屋蛛尘网结,鼠走兔奔,可知搬走已非一日了。” 焦鑫讶然道: “有这等事?黎明时分,我明明见那老婆子扶着北斗剑进入石屋,始才赶去台州,请鲁兄前去辨个真伪,为何一日不到,那石屋竟然结满蛛尘,莫非世间真有狐仙之说么?” “秃鹰”鲁玄道: “那倒是无稽之谈,先且莫去管它,兄弟倒有一事不明,尚请焦兄指教。” 焦鑫眉头一轩,道: “什么事?” “秃鹰”鲁玄道: “想那北斗剑武功既失,焦兄大可将他擒下,何须巴巴的赶去台州,嘱兄弟前往辨个真伪,又嘱兄弟来此复命,这中间的道理,兄弟却是想它不通。” 那焦鑫忽然笑道: “其间自有道理,我若不讲,鲁兄当然想不通了。” “秃鹰”鲁玄皱眉道: “焦兄若是能讲,就请不吝赐教吧!” 焦鑫微微笑道: “小弟未讲之前,理该向鲁兄道个喜讯!” “秃鹰”讶然道: “兄弟喜从何来?” 焦鑫道: “鲁兄归顺神君以来,甚得神君欢心,再过一段时日,鲁兄就是这浙东地面的分宫之主了。” 这话令鲁玄与云震同时一惊,云震尚不怎样,鲁玄则不觉喜上眉梢,眼神一亮,脱口叫道: “真的?神君准备何日举事?” 焦鑫道: “举事尚早,神君准备挑明了干倒是真的。” 鲁玄不解,道: “听焦兄的口气,神君似乎仍有顾忌?” 焦鑫遭: “本宫与金陵王结盟未果,反而促成北斗剑的门下与那金陵王夫人连成一气,这一着大出神君意料之外,神君须得重作安排。” 鲁玄对那“分宫之主”好似十分向往,眉头一轩,道,“安排什么?想那北道苏铉师徒,乃是侠义道的灵魂,一身功力何其了得,神君也不怎样放在心上,如今张铸魂功力既失,兄弟不信,凭他一个门下弟子,就算与金陵世家连成一气,又有多大的作为?” 焦鑫叹口气,说道: “鲁兄将他低估了,若说北道师徒是侠义道的灵魂,依小弟看来,那小子该是灵魂中的灵魂,神君若是不能及时将他除去,不出三年,江湖上将无你我立锥之地了。” 鲁玄先是一怔,继而抗声道: “我不信!” 焦鑫也勉强笑道: “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但我却是亲眼见他鲜血狂喷,重伤在神君掌下,讵料一日之间,那小子不但神威依旧,未曾死去,一身功力,反而倏然倍增,同时,那小子临阵对敌,睿智而沉稳,谦冲而威严,全身上下,似乎有一种令人慑服的力量,足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我……我……” 话声嗫嗫而顿,忽又恨声道: “我焦鑫可惜没有这份能力,若有这份能力,必定尽先下手,决不让他成了气候,养虎贻患。” 他最后果然恨声恨气,恨不得将云震力毙掌下,但先前却是感叹赞誉,这赞誉出自敌人之口,可也就不简单了。 云震无动于衷,他想多听一点内情。 突闻对面的窗槛一声轻响,云震急忙抬头望去,只见一条人影扑入厅屋,那人一身翠绿,竟是石小妹。 石可玉手握匕首,突然现身,云震倒是惊了一下,但他仍未有所行动,暗暗提蓄了真力,准备随时加以援手。 只见石可玉举起匕首,朝那焦鑫一指,冷声喝道: “姓焦的,你不是要向云哥哥下手么?动手啊!发什么呆?” 云震听得眉头一皱,暗暗忖道:这丫头怎的叫我“云哥哥”了? 他心中感慨,目光却紧紧盯着屋内的变化,不敢稍懈。 那焦鑫突见有人破窗而入,震惊之下,早已离座站起,这时见她是个妙龄少女,不觉深深吁了口气,道: “姑娘怎样称呼?我与你素昧生平,何必动手呢?” 石可玉冷冷一哼,道: “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你清晨藏在那荆棘丛中,窥视我义父的行动,你以为无人知道么?” 焦鑫心头一凛,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云震身在暗处,不觉暗自生疑,忖道:她义父是谁?莫非就是张老前辈么? 忽闻鲁玄恍然叫道: “焦兄,这女子是北斗剑一路的。” 石可玉目光一棱,匕首一指鲁玄,冷声道, “你胆子太大,居然敢进入石屋窥探,哼!莫不是我义父阻拦,你早就作了武婆婆杖下之鬼,还有脸穷叫?” 鲁玄也是一凛,暗道:敢情自己也在他们监视之下,万幸没有鲁莽从事,不然敌暗我明,怕不真的吃了大亏。 那焦鑫是个心机深沉的人,惊疑甫定,顿时笑道: “这样讲,咱们的一举一动,全在你们监视之下,哈哈!你义父的是高明,但不知可是那北斗剑张大侠么?” 他转弯抹角,说起话来,居然不带火药气味,究其用心,不外乎想要证实所见之人,是否那北斗剑张铸魂大侠。 云震闻言之下,无缘无故激动起来,脱口叫道: “小妹留神,别上了他的圈套。” 话声中,举掌震开窗户,人已扑进厅内。 焦鑫惊怒交进,厉声喝道: “什么……” “人”字未出,寒意倏生,瞠目结舌的不觉怔在,原来他已瞧清来人是谁了。 那鲁玄不识云震,心头大怒,蓦地一掌劈去,喝道: “小子夜闯私邸,老夫教训你。” 此人掌出在先,发言在后,可知是个暴躁狠毒之人,云震身形一晃,避开了他的掌风,沉声喝道: “住手!” 那鲁玄一掌落空,哪里肯住手,只见他身形一闪,逼了过来,右掌一翻,又是一掌飙然击去。 这时,石可玉已经看清来人乃是云震,不禁大为欢愉,娇声高呼道: “云哥哥,原来是你啊!” 娇呼声中,身形猛扑,举起手中匕首,朝那鲁玄的右臂刺了过去。 焦鑫回过神来,大惊失色,跺足喊道: “鲁兄快退,这人就是云震。” 其实何用他喊,鲁玄若是不退,他那一掌不但伤不了云震,自己的右臂,势将为石可玉的匕首剌个窟窿,总算他见机得早,猛地一旋,撤掌回身,骇然退了开去。 这几人同时呼喝,掌匕纷飞,闹成一团,其实乃是瞬息间事,分不出先后,那鲁玄退回焦鑫身侧,讶然问道: “云震是谁?” 原来焦鑫虽然讲过云震的事迹,却未提过他的姓名,因之鲁玄明知焦鑫所指,乃是面前这位少年,却不知道这位少年就是焦鑫口中的“那小子。” 焦鑫当着云震之面,忌惮提出那钟山之事,只得暗暗一叹,向鲁玄作了个眼色,默然无语,至于鲁玄懂不懂他那眼色的含意,他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这时,石可玉正自情深款款,拉着云震的臂膀,娇笑道: “云哥哥,那姓焦的讲,你曾经伤在罗侯神君的掌下,这是真的?” 这石可玉本是刁钻顽皮,性格爽朗的人,当日重伤之时,虽曾想到了一点人生真谛,但她毕竟稚气未脱,对云震的情愫,可谓根深蒂固,乍见之下,那份关顾之情,不知不觉也就流露了出来。 云震面对此姝,但觉她娇体明媚,如今似乎在爽朗之中,又添了一些温顺的气质,心里也很高兴,点了点头,微笑道: “这事不假,小妹的伤势好啦!” 石可玉频频点头道, “嗯,好啦!白云道长的医道高明之极,你还不知道吗,我现在……” 她兴高采烈,恨不得将迩来的情形一口气告诉云震,不料云震心有顾忌,怕她说出张铸魂的名号,泄了秘密,当下微微一笑,截口接道: “咱们回头再谈,现在有几句话,我要问问他们。” 石可玉转脸朝焦、鲁两人一瞥,道: “他两人都是罗侯神君的属下,有什么好问的么?” 言下好似颇为扫兴,又好似举凡罗侯宫的属下,根本无须多问,杀了干脆。 云震微微一笑,也不答话,缓缓向焦、鲁两人面前走去,石可玉无奈,也举步跟了过去。 焦鑫顿时紧张无比,一面蓄势待敌,一面厉声道: “你待怎样?” 云震笑道: “在下心中有几桩事,想请焦兄指教一二。” 焦鑫抗声道: “你的事为何问我?” 云震一面走去,一面笑道: “这几桩事,在下心中虽有所得,还需焦兄赐予指正。” 焦鑫见他一步步向跟前逼来,不由退后一步,喝道: “你止步,不然,我可要出手了。” 云震如言止步道: “在下无意与焦兄动手,唯望焦兄答我所问就好了。” 他纵然和颜悦色,却有一股自然的威仪,那焦鑫被他的声气所慑,不觉色厉内荏的抗声叫道: “云震,焦某并不怕你,答与不答,但凭焦某高兴。” 云震道: “这样吧,在下问焦兄一事,同时说出心中所得,是与不是,焦兄只须点头或摇头便可,可以么?” 焦鑫不答,冷冷地哼了一声。 云震颔首微笑道: “刚才我在屋外,听焦兄言道,罗侯神君准备‘挑明干’,那意思是说,贵上已经下令各地隐身之人,将要全面兴风作浪,与武林正派人士为敌啦?” 焦鑫冷冷一哼,移目他顾,仍是不答。 云震对他的态度并不介意,接着又道: “这样说来,贵上之意,乃是分散侠义人士的力量,欲陷在下于孤身无援之中,轻轻易易将在下除去,是这样么?” 他本人聪颖,经高夫人耳提面命之后,江湖阅历大增,三言二语,说出了罗侯神君的心意,只见那焦鑫身躯一颤,冷声说道: “神君的心意,焦某怎能知道。” 云震哈哈一笑,道: “焦兄自谦了,刚才焦兄的神色表情,在下也曾瞧得十分清楚,我看焦兄足智多谋,善用心机,昔日又在金陵世家所在之地隐身,照常情而论,焦兄在那罗侯魔宫之中,身份一定不低,是吗?” 焦鑫的身躯又是一颤,骇然问道: “你说焦某是何身份?” 云震微笑道: “以焦兄的能耐而言,焦兄是罗侯宫智囊人物,而且这等安排,也正是焦兄的计谋,但不知在下猜错没有?” 焦鑫先是怔,继而敞笑道: “不错,不错,阁下的确是敏慧过人,焦某正是罗侯宫的军师,看来阁下定要将我除去了。” 他纵然敞声而笑,仍不脱色厉内荏之气。 云震轻轻摇头道: “焦兄错了,在下说过,无意与焦兄动手。” 焦鑫不信道: “我定下这等计策,阁下放得过我?” 云震微笑道: “两雄相争,各为其主,焦兄既是罗侯宫的军师,为罗侯神君筹策定谋,乃是焦兄份内之责,在下怎能怪你。” 焦鑫目中精芒闪闪,再次敞笑道: “阁下,焦某服你了,你既然这般大量,我也不妨告诉你,你与我有杀弟之仇,我可是无法放你过去!” 云震不觉一怔,道: “在下几时杀了你的兄弟?” 焦鑫神色突变阴沉,道: “阁下健忘了,当日在那金陵旅邸之中,我那五弟焦茔,不是你击毙掌西啊的么?” 云震恍然道: “原来那个姓焦的青衫男子就是令弟?” 当日“一掌公”莫成,率领三名青衫男子到客栈寻事,其中确有一名使剑的男子自称姓焦,那人剑身淬毒,曾经在云震腕上刺了一剑,云震大怒之下,一掌击中他胸口,那人当场喷血而亡,此事相隔不久,云震想来仍历历在目。 只听焦鑫冷声道: “不错,那人正是焦某五弟。焦某兄弟依次名叫鑫、森、淼、炎、茔,如今都在罗侯宫中供职,焦某看你是条汉子,一并告诉了你,往后你可要小心了。” 石可玉蓦地一声娇叱道: “小心什么?谁还怕你?” 匕首一抡,就待上步刺去。 云震倏伸右掌,将她拉住,急急道: “小妹莫躁,我有话说。” 话声中,挡在石可玉身前,向那焦鑫拱手道: “多承焦兄相告,往后在下自当小心,但在下尚有一言,仍得向焦兄请教。” 焦鑫那色厉内荏之状,原来是装出来的,此刻身份已经被人道破,再也不愿装作,脸色一沉,冷冷的道: “说吧!” 云震道: “在焦兄计谋之中,可是寓有逼那北斗剑张大侠师徒,早日现身之意?” 焦鑫淡然道: “北道师徒,素来以侠义之首自居,本宫一旦到处举事,谅他们也忍不下去,这个何须多问?” 云震道: “这样讲来,罗侯神君自毁诺言,不拟再赴那泰山武会,而是想随时狙击北道师徒啦?” 焦鑫嘴角一皱,阴声笑道: “武林中争强斗胜,凭的是三分武功,七分计谋,若是一味遵守那束缚自己的诺言,还谈什么霸业?” 云震闻言大震,暗暗忖道:此人初见时是一副嘴脸,再见时又是一副嘴脸,道破了他的身份,更是另外一副嘴脸,事先竟然瞧不出他一丝破绽,当真是智如山高,心若海深。想来罗侯神君必是受了他的蛊惑,始才采纳他的计谋,这计谋是毒辣已极,此人不除,武林岂有宁日?转念又忖:此人武功谅必不高,错开今日,除他想来不难,倒是他那计谋已经被罗侯神君采纳,得如何想个法子,赶紧阻止它继续进行才好。 他心中反复转念,半晌无语,石可玉实在忍耐不住,跺足喝道: “姓焦的,你凭你的计谋,我凭我的武功,咱们斗上一斗。” 她手掌被云震握在手中,正想挣脱扑去,忽见那“秃鹰”向焦鑫作了一揖,道: “启禀师爷,那女子嚣张过甚,属下请命,上去教训她一顿。” 他乃汲汲于名位之人,先前乃因插不上嘴,半晌未曾开口,此刻既然知道焦鑫的真正身份,又有表功献媚的机会,自然就不肯放过了。 岂知那焦鑫不以为然,竟而笑道: “鲁兄,你我系属故交,还是以兄弟相称的好,再说,你不久也是浙东地区的分宫之主了,与我这本宫军师的地位,并无高低之分,你这样谦冲自卑,非但不合体制,也是有意见外了。” 他话声微顿,语锋一转,接道: “那女子不必计较,神君的意思,已由那位云公子的口中说出,你大概也听明白了,好好干吧!事情闹得愈大愈好,莫要辜负了神君一番栽培提携之恩就是了。” 那鲁玄乐得哈哈大笑,卑鄙的道: “是!是!属下……不,兄弟遵命,兄弟定要轰轰烈烈干他—-场,那才对得起神君的栽培之德,与师爷……不不不,与您焦兄知遇之恩,哈哈!知遇之恩。” 他那副卑鄙无耻之状,简直不堪入目,气得石可玉连连跺足,高声叫道: “好无耻的东西,姑娘定要教训教训你,云哥哥,你放手啊!放手啊!” 云震紧紧握着石可玉的手掌不放,劝慰道: “小妹别着急,我自有主张。” 石可玉嗔声叫道: “那你出手啊!人都快被他们气死了,还别急哩!” 云震轻摇头,道: “小妹,无论如何,咱们今天不能出手了。” 石可玉先是一怔,继而忖道:是啊!咱们怎可与他们一样不守言诺?当下恼恨无比,狠狠地瞪了焦、鲁两人一眼,不再言语。 那焦鑫城府之深,当真骇人听闻,这时他从云震语气之中,感觉到错过今日,云震大有随时取他性命之意,心中那份震惊;可说不可言状,但他表面却镇静逾恒,反而下起逐客令来,道: “阁下今日既然不想动手,那就请吧!” 右手一摆,作出一副送客之状。 云震微微一笑,道: “在下不请自来,打扰了两位清谈。” 焦鑫眉头一耸,道: “你既然知道,为何赖着不走?” 云震哈哈一笑,道: “在下若是请问高洁小姐现在何处,想来焦兄也不太清楚啦!” 焦鑫道: “焦某与神君在金陵分手,怎知高洁现在何处?” 云震颔首道: “但不知贵上腹案之中,有意成立几处分宫?” 焦鑫阴阴一笑,道: “既是腹案,焦某怎生知道?” 云震道: “这般说来,贵宫隐伏各地之人,焦兄也不知道了?” 焦鑫不屑道: “事关本宫机密,焦某纵然知道,也不会泄露一字。” 石可玉忽然接口道: “哼!姑娘擒你下来,严刑逼供,怕你不讲。” 焦鑫哈哈大笑,道: “动手啊!怎地还不动手?” 云震抢先道: “在下若是听从焦兄适才建议,不拘你心目之中的小节,出手擒拿焦兄,焦兄自信能够全身而退么?” 焦鑫不知此言真假,刹时怔住。 但闻云震哈哈一笑,接道: “一时戏言,焦兄不必当真。在下请问,焦兄以贵宫军师之尊,仆仆于风尘道上,敢是实行你那计谋,传达贵上的令谕?” 焦鑫道: “仅是传达神君的令谕,本宫自有通讯之法,何须焦某亲自奔波。” 云震颔首道: “说得也是,罗侯神君蓄意称霸,这通讯之法,自已早备,但不知劳动焦兄,究竟为了何事?” 焦鑫道: “恕难奉告。” 云震顿了一下,忽然道: “在下倒有一句逆耳之言奉告焦兄,常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焦兄那计谋太狠太毒,一旦实行,将不知有多少人死于非命,能否请焦兄建议贵上,收回成命?” 焦鑫怔了一下,阴阴笑道: “计谋出自焦某之口,再由焦某建议神君收回成命,岂不惹人讥笑?这一点,请恕焦某难以从命。” 他语气纵然平和,心意却是坚定无比,云震不觉眉头紧蹙,暗暗忖道:这人毫无侧隐之心,莫非天生阴毒,看来我是与虎谋皮了,唉!罗侯神君所以采纳他的计谋,目的乃是对我一人,事到如今,为了武林苍生免遭无妄之灾,纵然泄露张前辈师徒的真情实况,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云震心中作了决定,顿时肃容道: “焦兄,为人在世,不积阴德,也当力求心安,你想出这等狠毒的计谋,那将形成多大的杀孽,你自己该当明白。我现在说出一项秘密,请你转告罗侯神君,叫他务必收回成命,但望焦兄不要见拒。” 焦鑫心头一动,道: “什么秘密?你且说来听听。” 云震神色渐变凌厉,沉声道: “想那罗侯神君采用你的计谋,不过要除去云某与北道师徒,遂行他那独霸武林,睥睨天下的雄心壮志。云某请你转告他:第一,北道苏真人早已仙去,北斗剑张大侠当年重伤,迄今未愈,任他杀绝武林中人,北道师徒已无力过问他的恶毒行径。第二,云某决于百日之内前赴六诏,他有力量对付云某,云某随时候教,用不着采取这等卑鄙无耻的毒辣手段。” 他说出北道师徒一死一伤的秘密,内心是凄惨无比,因之声音愈来愈森严,讲到此处,话声一顿,脸上已是一片寒霜,令人不敢仰视。 “这是……这个……” 云震见他吞吞吐吐,大为气恼,厉声喝道: “不要这个那个,此语传也得传,不传也得传。另外再请转告他:他想独霸武林,横行天下,不修德泽,至少也得像个英雄,利用这等狠毒的魅魑伎俩,算不得好汉,这话盼你也能记下。” 他突然觉得焦鑫可鄙可厌,说完话,身躯一转,拉着石可玉,大踏步走出厅屋,再也不去理他。 回到客栈,但见精舍灯光明亮,那大宝孤零零地坐在堂屋里发怔,这时已近四鼓,薛颂平竟已不知去向。 云震飘身落地,拉着石可玉进入堂屋,问道: “宝兄弟怎么不睡,薛公子呢?” 牛大宝眼睛一亮,迎上来,道: “薛公子找您去了。云大哥,这位是谁?” 云震正拟为他二人引见,忽觉风声有异,回头一瞥,但见薛顷平正由屋顶纵下,连忙撇下二人,迎将出来道: “颂平兄哪里去了?” 薛颂平道: “送那姓焦的出城。” 云震微微一怔,笑道: “原来颂平兄刚才也在那边。” 薛颂平一面进屋,一面笑道: “可不是,愚兄一觉醒来,突然发觉你已不在,愚兄放心不下,只得留下宝兄弟守屋,独自外出寻你。” 他在椅子坐下,接道: “云兄弟,我看那姓焦的谲诈狠毒,城府极深,留下是个莫大的祸害,你为何不将他杀了,任由他助纣为恶?” 云震掩上大门,尚未答话,但闻石可玉娇声接道: “是啊!那人是个杀胚,云哥哥不杀他也就算了,为何还要告诉他那等机密大事?这样一来,我义父的安全岂不堪虑啦?” 云震道: “小妹仅知其一,不知其二……来,我为三位引见一番。” 提起刚才之事,云震但觉又烦又燥,不知自己做得对与不对,籍口替三人引见,暂时撇开了这些烦恼,薛颂平等三人互道仰慕,彼此落座,屋里的空气顿时沉寂下来。 这时,石可玉心中实有千言万语要讲要问,但见外人在场,云震又复闷闷不乐,一时不便启齿,只得勉强抑住,未曾开口。云震虽然从她言语之中,得知她已拜在张铸魂的名下为义女,此外却是一无所知,因而也有许多事情想问。但眼下心事重重,他实在没有心肠去问,故此也是默默无言。 沉寂中,云震但觉惴惴然不能定神,半晌,忽然想到一事未妥,顿时问道: “颂平兄,刚才你说送那焦鑫出城,莫非那焦鑫已经走了?” 薛颂平道: “正是,你与石姑娘离开厅屋,愚兄以为焦鑫一定会派人跟踪你们,故此留下未走。讵料焦、鲁二人窃窃一阵私议,那焦鑫忽然匆匆辞去,愚兄一直跟到城外,见他确已离城,方始转来。” 云震眉头一耸,道: “他走的哪个方向?” 薛颂平道: “正西方向。” 云震忽然紧张起来,道: “那鲁玄呢?” 薛颂平茫然道: “不知道,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云震惶然起立道: “事情怕糟!宝兄弟,快吩咐店家备马。” 薛颂平听他说得峻急,也自紧张起来,不遑再问,连忙帮着那牛大宝前去备马,牛大宝始才飞奔而去。 云震转身走向卧室,又道: “颂平兄,咱们收拾一下,马上走。” 石可玉跟进卧室,迷惘地道: “到哪里去?你怎么这样紧张?” 云震一面收拾行囊,一面应道: “那焦鑫怕是到大盆山去了,咱们得迅速赶去。” 他这样一说,石可玉顿时惶恐无比,急急帮薛、云二人收拾东西。 须臾,三人提着革囊水袋,来到客栈门口,牛大宝恰恰套好鞍羁,一名店伙计站在—侧相候。薛颂平掏了一锭银子递给店伙,道了声“谢”,四人分乘三匹健马,急急奔向西城而去。 一行人离城不久,但见城垛之上,突然站起两个人来,那两人一高一矮,赫然竟是焦鑫与鲁玄。 只听那焦鑫轻声笑道: “如何?小弟略使小计,他们果然奔向大盆山去了。” 那鲁玄点头不迭,连声应道: “诚然!诚然!焦兄神机妙算,胸罗万有,几个小儿,哪里逃得过您的汁算,看来焦兄所见之人,定是那北斗剑张铸魂了。” 那焦鑫志得意满,哈哈笑道: “这还有错么?哈哈!鲁兄快快回去传讯报神君,就说那北道苏铉已死,北斗剑张铸魂重伤未愈,如今是个废人,躲藏在大盆山石屋之中,下款由你具名就是了。” 那鲁玄呆了一呆,道: “怎不具焦兄之名?” 那焦鑫轻轻一掌,击在他肩上,越发笑道: “你我兄弟,谁具名都是一样,这件功劳,小弟让给鲁兄你了,哈哈哈哈……” 大笑声中,焦鑫轻轻一跃,纵下了城头,迳自朝西北方向奔去。那鲁玄瞪着眼睛,紧紧瞅着焦鑫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见,始才回过神来,欢天喜地的离开城头,奔向西南。 这情形,莫说是受惠的鲁玄衷心钦敬,就是让云震知道,怕也不得不佩服焦鑫的机诈多智了。 云震等一行策马狂奔,谁也没有心情讲话,唯恐开口讲话,就将耽误行程似的。巳牌时分,云震已经远远望见那株老松。 他心头记意尚清,首次来此,马车就停在那株者松之下,再往前去,转过山角,进入山坳,就可见到武婆婆那座石屋了。 这时连那坐后鞍的石可玉也已香汗淋淋,到达老松之下,云震一松马缰,抹了抹额上汗珠,吁口气道: “总算到了,不知那焦鑫到了没有?” 石可玉猛地跃身下马,道: “我去看看,你们慢慢定。” 忽听一个苍劲的声音,洪声喝道: “可玉,来者何人?昨晚怎不回来?” 石可玉止住脚步,低声说道: “快下马,是武婆婆。” 转过身去,高声叫道: “婆婆,云震回来了。” 但见人影一闪,三十丈外一块岩石之上,突然出现一位鸡皮鹤发,布衣执杖的老妇,那老妇果然是武婆婆。 见到武婆婆神威凛凛的出现,云震顿时放心不少,暗暗忖道:看来焦鑫尚未来到。 只听武婆婆洪声叫道: “统统过来,我老婆子瞧瞧。” 这时,云震等早已下马,闻言牵着马匹,奔了过去,到达跟前,云震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道: “云震参见婆婆。” 武婆婆目闪精光,在云震脸上转来转去,转了半晌,突然喝道: “好哇!小子长进了。” 目光一转,打量着薛颂平,冷冷说道: “这一位是谁?” 薛颂平连忙作揖道: “晚辈薛颂平,参见武婆婆。” 武婆婆眉头一耸,道: “你也知道我老婆子?” 薛颂平躬身说道: “婆婆武功高强,心肠热络,高蹈自隐,不慕荣利,晚辈与云震情胜手足,早知婆婆是个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人,晚辈倾慕得很,但愿婆婆不吝教诲。” 这几句话,不但说明与云震的关系,也将武婆婆捧上半天,武婆婆难得有了笑容,目光一顾云震,道: “你倒记得我老婆子?” 云震躬身道: “晚辈怎敢忘记婆婆的恩德。” 他是指武婆婆助他练成“六丁抱一大法”而言,一语双关,这时倒也得体。 武婆哈哈一笑,目注牛大宝道: “那小子想必是你朋友,叫什么?” 云震应道: “他叫牛大宝,宝兄弟快来见过婆婆。” 牛大宝敞声一喏,道: “俺大宝见过婆婆。” 武婆婆眉头一皱,道: “又是个浑小子!” 话声顿住,凝视石可玉,冷冷接道: “你为何彻夜不归,害你老子担心?” 石可玉过去拉住她的手臂,撒娇道: “玉儿遇上了云哥哥……哦,对啦!昨天那矮子来了没有?” 武婆婆目光一棱,道: “那矮子是何来路?你查清楚啦?” 石可玉急道: “咱们快回去,那矮子是罗侯宫的爪牙。” 武婆婆洪声喝道: “罗侯宫的爪牙又怎样?老婆子正在这里等他。” 忽见山角那面转出一位宫装高髻的中年女子,脆声喊道: “婆婆,都是谁来了?” 武婆婆转身叫道: “蕙仙来得正好,可玉与云震回来了,还有云震的朋友,你先领他们回去,回头再来替我守望。” 藤杖一顿,腾身跃起,三闪两闪,瞬息隐没在山石之中,云震等不再迟疑,连忙朝那面山角走去。 那梅蕙仙容颜秀丽,一身素衣,淡雅之中,别有一种出尘的清高气质,令人倍增亲切之感,她款款行来,与云震等寒暄几句,当即转身前导,急急而行,云震等人牵着马匹,疾步跟随在后。 这一路七高八低,三匹健马,这时竟成了累赘,但日后尚要奔行千万里,却又不能将它们撇下不要。 如此急走一盏热茶光景,方始进入一片山坳之内,见到了那座平顶石室。 此刻,石屋的大门半开半掩,隐约可见其中确是蛛尘网结,污秽不堪,云震正自生疑,梅蕙仙已经驻足说道: “震儿,你将马匹暂系屋内,我带你去见张师兄。” 云震应了声“是”,一面将健马牵进石屋,一面暗道:想来放置石屋不用,必是故布疑阵,难怪那“秃鹰”鲁玄认为人已搬走,但不知张前辈住在何处? 系好马匹,又随梅蕙仙转过石屋,走向一片绝壁,梅蕙仙领头钻入茂密的荆棘藤蔓之中,在那绝壁上轻轻一按,一阵轻响过处,绝壁顿时现出一座洞门。 进入洞门,是一条曲折幽暗的甬道,众人顺着甬道往前走去,须臾已至甬道尽头,但见两名道装抱剑童子,把守在一间宽敝的石室门外,那室内灯光明亮,阵阵异香,正由里面飘散出来,远远望去,室内陈设仍旧,北斗剑张铸魂与白云道长相对而坐,正在那里品茗对奕。 云震见到张铸魂,但觉心头一阵激动,抢先进入了石室,拜伏在张铸魂膝前,颤声叫道: “前辈安好,晚辈回来了。” 张铸魂贸然见到云震,心绪也是十分激动,呆了半晌,始才伸出枯瘦的手掌,抚摸着云震的头颅,频频颔首道: “好!好!你又长高了,起来吧,见过白云道长。” 云震依言站起,向白云道长躬身一礼,道: “晚辈参见道长,这段时日,又劳道长费神了。” 白云道长捻髯,微微笑道: “我老道与苏铉师徒数十年交情,效劳卖命,也属应当,用得着你来感谢么?” 云震微微一笑,伸手入怀,取出一只扁平玉匣,双手递了过去,说道: “这匣内乃是一株千年茯苓,还须劳神道长,配一副药给张前辈服用。” 白云道长神色一怔,连忙接过玉匣,惊疑参半道: “千年茯苓?” 打开玉匣,低头看去,但见匣内根盘须结,正是一株连根带茎的茯苓。那茯苓皮黑而皱,黑中发亮,稍端一颗菌状之物,约莫拳头大小,肉白微赤,筋络分明,放在那玉匣正中,就像是个肉色莲蓬,散发着阵阵异香,令人头脑为之一清。 白云道长看清了那株茯苓,顿时欣喜欲狂,盖上玉匣,蓦地站起身来,欢声叫道: “铸魂,你有救了。” 身躯一转,就待向外走去。 张铸魂也已看到那株茯苓,心头虽然欣喜,却不若白云道长激动,缓缓说道: “道长慢走,待晚辈问过云震再议吧!” 目光瞥见薛颂平等走进室内,心知是云震的朋友,连忙颔首招呼,道: “两位小友,我有沉疴在身,不与两位见礼了。” 薛颂平眼见云震跪拜在地,早知这位脸貌清癯,气派雍容的青袍人是谁,张铸魂纵然说得谦逊,他仍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报了姓名,那牛大宝更是处处以云震马首是瞻,眼见云震行的乃是跪拜之礼,他也老老实实跪在地上,报了姓名,口称“宝儿”,叩了三个响头,引得旁人哈哈大笑起来。 他两人分别参见完毕,白云道长已经迫不及待了,道: “铸魂,你陪他们谈谈,老道为你配药去。” 张铸魂着急道: “道长慢走,且容晚辈问问茯苓的来路。” 他纵然积年重伤,变成了要命的沉疴,随时都有撒手西归的可能,这等状况,仍然毫不苟且,必须查明灵药的来路,方肯让那白云道长前去配药,这份坦坦荡荡的君子气概,莽莽江湖,又有几人能及? 薛颂平钦佩无比,心绪激荡,当下重新作了一礼,恭声说道: “前辈但请宽心,那株茯苓,乃是家姑赠予云震,专为治疗前辈伤势之用。” 他话未说完,白云道长已经敞声道: “云震岂是妄取之人,你也过于小心了。” 话声中,银须飘拂,领着一名道童出房而去。 张铸魂摇头一叹,目注薛颂平,道: “为了我一人的伤势,不知连累了多少朋友担心操劳,我与令姑素昧生平,令姑竟然慨赐这等灵药,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梅蕙仙大为焦急,连忙过去在他背上轻轻捶擂,道: “张师兄,朋友们也是各自尽份心力而已,你又何须这样激动?我扶你到床上躺一会儿吧!” 张铸魂摇了摇头,喘息道: “不要紧,我还得与云震谈谈。” 云震挨着他坐下,说道: “晚辈一时不走,前辈先养养神吧!” 张铸魂微微一笑,道: “你这次金陵之行,结果如何,找到‘玉符’了么?” 他终身以武林大局为念,时时不忘那师门“玉符”。 云震听他问起“玉符”,脸色倏然黯淡下来,叹口气道: “这事说来话长,且等前辈伤愈再讲吧!” 石可玉忽然接口道: “爹爹!云哥哥必定没有找到‘玉符’,若是已经找到,他会不自动告诉您吗?您还是先歇会儿吧!” 张铸魂目光凝注,道: “云震,那‘玉符’可是又生枝节了?” 云震嗫嗫道: “这个……” 张铸魂喟然一叹,道: “天下哪有如意事,你慢慢将经过说来听听。” 云震无奈,只得将金陵之行的经过,扼要讲了出来。 这段经过,确实称得上曲折离奇,诸凡高夫人当年的用心,高华的被禁于“容园”,“太阳丹”治愈了高洁的“离魂”之症,以及云震因祸得福,功力大进等等,俱都出人意料之外,众人听了,就连一向沉稳的张铸魂,也不觉惊叹不已,深深感到此事之无常,的确不是凡人所能预卜。 云震讲完经过,石室中寂静了片刻。 张铸魂沉思有顷,叹道: “这样说来,那‘玉符’究竟落在何处,目前更是拿握不准了。” 云震戚然道: “按说当是雯儿带在身上。” 张铸魂眉头轻蹙道: “恐怕也不一定。” 云震道: “雯儿亲口告诉晚辈,那玉符在她手中,但高夫人找遍了雯儿可能收藏之处,仍是不见玉符影踪,以此推断,可见玉符乃在雯儿身上。” 张铸魂忧形于色,道: “事到如今,我倒希望那玉符仍在金陵世家之中。” 话声微顿,移目望向薛颂平,歉然说道: “我张铸魂说来惭愧,在此以前,令姑乃是我心目中强敌之一,殊不知令姑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 薛颂平连忙恭声道: “前辈切莫如此自责。家姑言道:她乃女流之辈,行事失于偏激,当年误伤了前辈,如今自责已迟。再过几日,她老人家或前来探望前辈,当面致歉。” 张铸魂惶然笑道: “那是越发不敢当了,我本是无功受禄,一株千年茯苓惠我之深,不啻是再生父母,这等大德,我不敢口头言谢,只望来日对贤侄复仇之事,略尽绵力,怎敢劳动令姑大驾?…… 云震,你若知道高夫人之意,你该代我婉言致谢才是。” 云震道: “晚辈也曾婉转陈述,但高夫人仅嘱代为致意,不听陈述。不过,据晚辈所悉,高夫人乃是取道六诏之便,前来探望前辈,晚辈就不便坚拒了。” 薛颂平接口道: “云兄弟之言不假,家姑为舍妹被虏之事,忧心如焚,此来并有共商大计之意。至于那株千年茯苓,本是准备为家妹治病之用,如今舍妹病体已愈,那等于灵药互惠,各尽其用,前辈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张铸魂朗声笑道: “我也讲你不赢,反正恩德孰重,我自己明白就是了。” 目光一转,注视石可玉道: “玉儿,昨日那两人的底细,你可查清楚了?” 石可玉故作嗔声道: “我早想告诉您,谁叫你们谈个不休,我插不上嘴嘛!” 张铸魂朗朗笑道: “如今插得上嘴啦,怎么不说?” 石可玉瑶鼻一皱,道: “我不知道。” 梅蕙仙笑道: “丫头卖什么关子,莫非想讨打了?” 石可玉掀了掀眉,道: “真的嘛!云哥哥比我更清楚,您问他。” 梅蕙仙移注云震,道: “云震,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震正拟回答,石可玉忽又“卟哧”一笑,抢先道: “我告诉您,那两人正是罗侯宫的爪牙。” 梅蕙仙吃了一惊,回顾张铸魂,道: “你料中了。” 张铸魂淡然一笑,道: “罗侯神君生平最忌北道师徒,如今他见过云震,知道云震与我师徒有关,自然要派人查访我师徒的下落了。” 梅蕙仙道: “查访你的下落干么?当年的约定……” 张铸魂道: “约定归约定,如今的形势不同了。” 梅蕙仙道: “难道他知道苏师伯已经去世,你的伤势未愈么?” 张铸魂道: “我是说金陵高家已经倾向云震,云震代表‘太乙门’,金陵高家的实力,一旦与‘太乙门’结成一体,罗侯魔宫迟早总是覆亡,他能不预为之计么?” 梅蕙仙想了一想,道: “这样讲,云震这次六诏之行,岂不危险得很?” 张铸魂微微一笑,道: “道魔不并存,双方都有危险。” 梅蕙仙道: “是了!他派人查访你的下落,乃是想暗中偷袭,各个击破,削减云震前赴六诏的实力。” 张铸魂点了点头,道: “想来当是如此,总算我师徒一死一伤的事,尚未外泄,不然,罗侯神君心无顾忌,武林之事,早就一片血雨腥风了。” 石可玉接口说道: “爹爹!你老人家伤势未愈之事,他们已经知道了。” 张铸魂微微一怔,道: “怎么?他们认出是我了?” 云震接口道: “他俩未敢确定,是晚辈告诉他们的。” 张铸魂怔了半晌,道: “你不是冲动浮躁的人,所以说出此事,想必有你的道理?” 云震黯然道: “恐怕算不上理,晚辈乃是出于无奈。” 张铸魂微微颔首,道: “讲讲看,讲得详细一点,我好作个推断。” 云震应了声“是”,然后将昨晚经过之事,一一说了出来,张铸魂听得一字不漏,顿了半晌,忽然笑道: “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虚实实,那罗侯神君要上当了。” 他这话宛如空穴来风。不知所山,石可玉满头玄雾,接口问道: “爹爹!那罗侯神君上什么当?我看咱们还是迁地为良哩!” 张铸魂哈哈一笑,道: “不必,不必。” 石可玉黛眉一蹙,道: “为什么?” 张铸魂道: “你不懂么?” 石可玉道: “不懂就是不懂嘛!” 张铸魂脸色一沉,道: “不懂就不要问。” 石可玉一怔,道: “不懂我才问嘛!” 张铸魂正容说道: “你当真要问?” 石可玉皱眉娇声道: “爹爹今天怎么啦?要问就是要问,那有什么真假?” 张铸魂容颜一舒,道: “好吧!张罗饭菜,爹爹吃饱了再告诉你。” “你坏!你坏!我要您先讲,一定要您先讲。” 张铸魂笑了,笑得前俯后仰,险些又要咳起来。 梅惠仙脸上在笑,心中在急,连忙说道: “爷儿俩一般大小,再笑又要命了!玉儿,走,姑姑陪你去,时已正午,云震他们怕也饿了。” 石可玉似欲再缠,但见张铸魂已有喘息模样,连连在他背上捶了一阵,始才跟随梅蕙仙出房而去。 这情形,也许是眼见伤将痊愈,正邪之战大有可为,也许是天伦欢聚,心头滋润,总之,张铸魂欢笑宴宴,心境甚为开朗,大非往日忧思重重可比,云震见了,心情也不觉万分舒畅,所有思愁,一扫而空。 匆匆过了三日,张铸魂服下了千年茯苓配制的汤药,积年的内伤,果然大有起色,渐渐的已能自动运功了。 这三日,那焦鑫与鲁玄开未再次露面,高夫人等一行也未到来,众人成日欢聚一堂,精练武功,连那牛大宝也是大有进展,已非往日吴下阿蒙可比。闲时则聊聊家常,谈谈武林掌故,正所谓赏心悦目,其乐融融。 众人之中,最高兴的,莫过于梅蕙仙与石可玉。 石可玉跟前跟后,除了睡眠,几乎一步也不离云震,她聪明慧黠,人又娇艳如花,如今那刁钻古怪的脾气早已改过,变得温柔体贴,小鸟依人,云震心中纵然只有雯儿,面对此姝,也不觉欣喜赏目,欢畅逾恒。 梅蕙仙温文持重,端庄凝静,她与张铸魂相识迄今,二十余年载,无日不在颠沛流离之中,即使终日相对,也总是愁多于情。如今张铸魂康复在望,性情又复开朗舒畅,眼见斯情,纵然无绵绵不休之情语,却也有神魂相授的爱意,当真是笑在脸上,甜在心头,面上的笑靥,再也不能平复了。 这一日,酉牌时分,众人用罢晚餐,正在石室内谈心,忽见“追魂夺命剑”白瑛满脸风尘的奔了进来,道:“道长,快!快……” 白云道长见她形色慌张,不觉一惊,起立道: “什么事?白姑娘。” 白瑛举手一掠云鬓,喘息道: “裴大化身负重伤,快要咽气了。” 石可玉大吃一惊,急道: “人呢?人在哪里?” 她一条性命,可说是裴大化救的,一听裴大化快要断气,心中的焦急,的是不可言状。 白瑛道: “在坳口……” 她话未说完,白云道长已经一个箭步窜出房去,道: “随我来。” 众人纷纷起身,相继奔出石室,须臾已至坳口,但见那裴大化仰面朝天,躺在“霹雳手” 李元泰双膝两手之上,眼珠上翻,牙关紧闭,嘴唇发黑,脸色灰败,胸衣已碎,锦袍之上,俱是紫黑色的血迹,已经气息奄奄,去死不远了。 梅蕙仙与石可玉陪同张铸魂走在最后,那石可玉远远看到裴大化神情垂危,气息奄奄之状,心头一悲,蓦地一声惊呼,撇下张铸魂,抢上前去,嘶声叫道: “裴老丈…” 要知石可玉当日重伤,是那裴大化盗来罗侯宫的续命丹,给她服下,先使伤势不致恶化,然后将她送来大盆山中,始才由白云道长救治而愈。石可玉的性命,无异是那裴大化所救,此刻骤然见到裴大化厥状如斯,她不是寡情负义之人,心中感戴着裴大化的恩德,焉得不既惊且悲哩? 但闻武婆婆沉声喝道: “小玉,不得卤莽。” 接着白云道长右臂一探,抓住了石可玉的肘弯,道: “小玉,别着急,只要他气机未绝,老道也许能够救他,且让我老道看过伤势再讲吧!” 石可玉身形顿住,眼眶一红,悲声道: “老前辈,您……您要救救裴老丈啊!” 白云道长颔首道: “老道穷究医理,为的就是救人性命,你放心吧!” 手掌一推,将石可玉轻轻交给了白瑛——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 第十九章 白云道长毕生精究医道与武学,不但武功极高,那“望、闻、问、切”的功夫,更有独到的修养,他纵然乍见裴大化气息微弱,伤势沉重,但那裴大化眼皮上翻,白露丛出在外,瞥目之下,有救无救,他心中已经有谱了。 他俯下身躯,先探裴大化的脉息,又检视一下舌苔,再仔细察看裴大化伤势,只见那伤处一片青紫,胸膛下陷半分,好似肋骨已经断了,但以白云道长造诣之深,竟也看不出系为何种掌力所伤。 云震看到那伤势,却是吃了—惊,脱口叫道: “天辟神掌……” 只听张铸魂淡然接道: “不!天辟神掌的威力没有这等霸道,你想想看,可是那罗侯神君的‘雷动万物’掌力所伤?” 云震想也不想,频频颔首道: “正是!正是!裴老丈伤势与晚辈一般无二。” 这话出口,众人不觉骇然一震,但那张铸魂仍是镇静如常,微一凝注,忽然目注武婆婆道: “老前辈……” 武婆婆眼睛一瞪,冷声道: “什么事?” 张铸魂道: “咱们中了罗侯神君‘纵虎归山’之计了。” 武婆婆怒声喝道: “少与老婆子打哑谜,有话明明白白地讲。” 张铸魂展颜一笑,道: “那罗侯神君怕要蹑踪而至,晚辈想请老人家携同玉儿,仍去和那宝儿守望……” 他话未说完,武婆婆已经冷声截口道: “守望便是守望,什么这计那计的?小玉,走!” 藤杖一顿,转身便朝坳口奔去。 张铸魂急声叫道: “老人家,若是那罗侯神君现身,且莫与他动手啊!” 武婆婆脚下不停,口中哼道: “他又不是三头六臂,我老婆子倒要斗一斗。” 武婆婆乃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张铸魂深知那罗侯神君之能,确是怕她忍耐不住,有所闪失,连忙一顾小玉道: “玉儿快去,一遇警兆,速着宝儿回来,你要设法稳住武婆婆,千万别让她与罗侯神君动手,知道么?” 石可玉顿了一顿,目光望着裴大化,好似放心不下。 张铸魂又道: “有白云道长在此,裴大化无妨,你快走吧。” 石可玉无奈,应了声“是”,转身向武婆婆追去。 这时,白云道长已经喂那裴大化服下颗培元益气的药丸,起立说道: “他这伤势极为怪异,肋骨折断了五根,但内腑仅受了一点震荡,如果真是伤在罗侯神君掌下,那罗侯神君的功力,可能已达收发自如的神化之境了!” 张铸魂缓缓颔首道: “十八年前,他那‘雷动万物’一掌,已是威力无俦,如今再经潜修,自然可达收发由心之境。” 李元泰惶然接口道: “这般说来,那罗侯神君乃是手下留情啦?” 张铸魂道: “裴大化功力有限,如非那罗侯神君另有图谋,便是十个裴大化,此刻怕也早已饮恨而终!” 李元泰黯然神伤,道: “那必是以裴大化为饵,遂行那‘纵虎归山’之计,唉!小弟虑不及此,倒被那罗侯神君利用了。” 张铸魂温言安慰道: “贤弟不必自责,想那罗侯神君的心机何等深沉,贤弟但知仁义,一心只顾救人要紧,哪里想得到许多。” 梅蕙仙忽然接口道: “这不对啊!想裴大化本来是个偷儿,与侠义道扯不上一点渊源,那罗侯神君怎知李兄弟会将他带来此处?” 张铸魂道: “这是我唯一不解之处,裴大化经我规劝,一心改过向善,乃是近日之事,想来那罗侯神君该是无从得知。” 梅蕙仙心头一动,目光移注李元泰,道: “贤夫妇日前辞去,可是一直与裴大化同路么?” 李元泰摇了摇头,道: “裴大化心存愧怍,执意要去金陵寻那玉符,愚夫妇乃是奔往江西,咱们甫离此间山区,就与裴大化分了手。” 梅蕙仙道: “这般说来,那是一个北上,一个西行,但不知李兄弟又在何处遇到了裴大化?” 李元泰道: “事情是这样的:两日前,愚夫妇路过饶州,见到罗侯宫的爪牙纷纷南行,是我心觉事有蹊跷,一路蹑踪追去。不料追到石溪镇口,赫然见到裴大化气息奄奄,躺在一片林木中,小弟念他向善之心甚坚决,乃撇下了罗侯神君的爪牙,雇了一辆马车,日夜兼程,将他送来这里。” 张铸魂恍然一“哦”,道: “我明白了!” 梅蕙仙讶然问道: “师兄明白了什么?” 白云道长忽然接口道: “回头再讲吧!咱们先回石室,我老道还得为裴大化动番手术,耽误太久,于他的伤势不利。” 张铸魂颔首道: “老前辈说得是,咱们救人要紧。” 云震连忙趋前一步,道: “李大侠,您一路辛苦,裴老丈交给我吧!” 李元泰也不客套,将裴大化交给了云震,云震抱着裴大化,紧随张铸魂身后,一行人乃向石室走去。 梅蕙仙十分担心罗侯神君蹑踪而来,对那罗侯神君何以会利用裴大化替他引路一事,总是想它不通。在她的想法,裴大化改过向善,罗侯神君既然无从知道,就没有理由利用裴大化为饵,何况云震已将焦鑫事件说出,她认为张铸魂隐居大盆山中,那焦鑫必然设法禀报罗侯神君,如此一来,罗侯神君更不必行那“纵虎归山”之计了。 她一路行去,转念极速,终于忍耐不住,又问道: “张师兄,你究竟明白了什么?讲讲看好么?” 张铸魂信口应道: “那也没有什么,裴大化的行迹被罗侯神君发现了。” 梅蕙仙满头玄雾,越发不解,道: “什么行迹啊?” 张铸魂“哦”了一声,道: “是我没有讲清楚,仙妹知道,裴大化念念不忘玉符之事,他这次离山,目的仍是协助云震,找寻那玉符。” 梅蕙仙道: “师兄是说,裴大化发现玉符在那罗侯神君身上?” 张铸魂道: “可以这样说。须知裴大化本来知道玉符在那高洁手中,他大概发现高洁与那罗侯神君同行,只当两家联姻已成,故而蹑踪南行,意图窃取那玉符,结果被罗侯神君看破了他的行迹,因而伤在罗侯神君的掌下。” 梅蕙仙想了一下,道: “还是不对,那玉符是块价值连城的碧玉,偷儿盗宝,乃属当然之事,罗侯神君怎会联想到你,利用裴大化替他引路?” 张铸魂道: “你忘了玉符之上,刻有先师的肖像么?裴大化别的不偷,单偷玉符,罗侯神君诡谲多疑,怎会不疑及与我师徒有关?” 云震忽然接口道: “这样讲,玉符岂不已落入罗侯神君之手?” 张铸魂道: “但愿我所料不中,若是不幸料中了,不但那玉符已落罗侯神君之手,恐怕不久就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杀戮。” 这话出口,众人顿觉忧心忡忡,其中梅蕙仙与白云道长均曾听云震讲过焦鑫事件,知道罗侯神君不惜掀起武林杀劫,目的就是逼北道师徒现身。眼下之事,设若被张铸魂料中,那杀戮的是无可避免了,然则张铸魂内伤虽愈,武功未复,细数己方之人,谁是那罗侯神君敌手? 云震暗暗忖道:我身受前辈活命传艺之德,纵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有道是: “有事弟子眼其劳。”那老魔不来便罢,若是来了,我纵然拼了性命,也得保护张前辈的安全,不让他出手才是,至于雯儿与那武林中事,我也顾不得了。 一行人默默无言,转过石室,钻入了荆棘丛中。 那绝壁的洞门刚刚启开,张铸魂忽然止步,道: “来了!” 众人心头一震,梅蕙仙急急问道: “谁来啦?” 张铸魂不答所问,却向白云道长道: “老前辈救人要紧,外面的事,不敢烦您老费神……” 转过身来,接道: “云震,快抱裴大化进去。” 云震怔了一下,道: “不!宝儿急急奔来,怕是那罗侯神君到了。” 原来众人忧心忡忡,耳力锐减,竟无一人听到坳口有人奔跑,张铸魂心定神凝,纵然功力未复,他却早已听得清楚,此刻经云震说了出来,众人微一凝神,果然觉得步覆疾急,正有一人朝石屋这边奔来。 但见张铸魂脸色倏沉,低声喝道: “那魔头到与未到,不用你管,快快进去。” 举手一挥,迳自钻出荆棘去了。 众人见状,连忙随后跟去。 云震愣了,怔愣中,只听宝儿高声叫道: “云大哥!那个老魔头……” 话犹末华,声音戛然而止,想来必是张铸魂制止他说下去,接着,步履之声渐渐去远,终至寂然无闻。 白云道长拍了拍云震肩头,道: “唉!北道师徒,但知为人,不知有己,他要你留下,乃是寄望于将来,你懂他的心意么?” 云震惊醒道: “但他老有家功力未复啊!” 白云道长惑然道: “这个我老道比你清楚,他此刻的功力尚不如你。唉!这也许乃是天意,咱们进去吧!” 话中之意,好似那张铸魂凶多吉少,乃是有意以身殉道,云震听了,但觉心头如遭重击,激伶伶打了个冷颤。 他忽然将裴大化向白云道长怀里一送,毅然决然道: “不!我不能让他老人家涉险……” 话未说完,身躯一转,一头钻出荆棘,如飞奔去。 白云道长愣然接过裴大化,过了半晌,始才喃喃道: “难怪!难怪!这孩子临难不苟,重情尚义,难怪张铸魂将他的生命,看得比自己还重!” 自语声中,他转过身去,缓缓踱进了甬道。 且说云震奔出坳口,一路星掷丸跳,不循谷道而行,竟然越过一侧梯田,一跃两三丈,直向那峰峦之间冲去。 原来这片山坳极为隐蔽,四周峭壁冲天,别无通路。那坳口仅容两骑并进,但也弯弯曲曲,不到坳口,看不见里面别有天地,尤其是石屋之后的荆棘洞府,完全覆盖在凸出的岩石之下,若是在山头俯瞰,更难见到一丝痕迹。 出了坳口,是一条曲折蜿蜒的谷道,两侧是梯形杀田,绵亘六七里,才到入谷之处那株大树之下。 由于张铸魂等人起身在先,又是奔行而去,云震心中着急,怕那张铸魂与罗侯神君一言不合,立即动起手来,因此他舍谷道而不走,抄了这条近路。 他不惜损耗体力,登上峰头,一直沿山脊奔行,果然超在张铸魂之前,超到谷口,但他再由山上奔到大树之旁,张铸魂等一行人,也已到了。 这时,张铸魂目光凝注,口齿启动,颇有责备云震之意,云震见了,顿时走了过来,颤声言道: “前辈,您……” 他那声音,情感浓重已极,短短的三个字,令人大有不胜负荷之感,张铸魂心绪一阵激荡,幽然一叹道: “不必讲啦!既已赶来,那就专心应敌吧!” 话声一落,缓缓行去,越过云震,走过大树,顿时又恢复穆穆棣棣,沉稳如山的气派直向武婆婆身边走去。 云震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头,一面紧随而行,一面纵目而望。 原来武婆婆站定山道之中,离那株大树尚有一箭之遥,她这时平拄藤杖,全神贯注在三丈以外的黄袍老人身上。石可玉旁依而立,侧面看去,但见她紧张万分,满脸诚惶诚恐之色,好似生怕武婆婆忍耐不下,含怒出手。 那黄袍老人正是罗侯神君,他那两侧,左边是罗侯公子、右边是“秃鹰”鲁玄,侧后是“一掌公”莫成,另外那四童、四女、八俊、八姬以及三十名青衣人,散立在山道左右,焦鑫不在,卫州史文恭反而在场。 云震暗暗忖道:怎么回事?史文恭投到罗侯宫去啦? 他心中疑念未已,忽听罗侯神君阴阴一笑道: “张大侠,咱们久违了!” 张铸魂抱拳一拱,道: “久违!久违……” 武婆婆霍地转过身来,怒目喝道: “好啊!你叫这丫头死命缠住老婆子,敢是要和他攀亲搭眷么?” 张铸魂赶紧一步,微笑道: “老前辈说笑了,先礼后兵,怎么说得上攀亲搭眷?” 武婆婆冷冷一哼,道: “狗屁!什么‘先礼后兵’,你看看人家的阵仗?” 张铸魂淡然微笑道: “罗侯神君一向讲究排场,老前辈见怪不怪也就是了。” 武婆婆目光一凌,道: “见怪不怪?哼!人家可要宰你!” 张铸魂道: “万一不能善了,再烦老前辈大展神威如何?” 武婆婆气得直跺脚,恨声骂道: “窝囊!窝囊!” 张铸魂微微一笑,转过脸去,朝那罗侯神君道: “泰山一别,匆匆十八寒暑,神君音容如昔,可喜可贺,但不知假人传讯,驾临大盆荒山,有何见教?” 那罗侯神君敞声笑道: “好一个‘假人传讯’,老夫在那裴大化身上做了点手脚,固然瞒不了你,北道之徒,的是非凡!” 张铸魂淡然笑道: “神君的功力几臻化境,宇内怕是难有敌手。” 罗侯神君得意地笑道: “微末之技,怎当得方家谬赞,贤师徒隐迹名山,精益求精,十八年来,谅必又创绝艺,老夫正是请益而来。” 张铸魂截口笑道: “神君言不由衷了。” 罗侯神君哈哈大笑,道: “不错!老夫目前确曾获得手下禀报,说足令师徒一死一伤,不足为患。但依老夫看来,张大侠的功力并未失去,到是我那手下目力不足,上了你的大当。” 张铸魂夷然一笑,道: “神君多疑,张某目下的功力只有七成,贵属……” 他话未说完,武婆婆已经一声大吼,怒喝道: “混蛋!你转些什么念头?” 张铸魂侧首回顾,笑道: “晚辈实话实说,免得落入话柄,没有其他念头。” 武婆婆浑身颤动,举手戳指道: “你……你……” “你”什么?她已气得结口呐呐,说不下去。 这也难怪,要知武婆婆与那北道苏铉,情谊甚笃,她从小看着张铸魂习艺长大,自己别无亲友,就将张铸魂当作了子侄,平日视同己出。她的性子纵然霸道急躁一点,但对张铸魂的关爱之情,却是浓厚无比,此刻面对不世之强敌,张铸魂竟坦然暴露自己的弱点,岂不是授人以隙,自取灭亡?武婆婆怎能不气?怎能不急? 只听那罗侯神君敞笑接口道: “很好!很好!张大侠这份胸襟,倒也令人钦佩!可惜羔羊哀鸣,自暴其形,那是活不长久了!” 武婆婆闻言之下,顿时怒火直冒,厉声叫道: “好啊!看谁活得久些?” 藤杖一顿,步履生风,气呼呼冲了过去。 张铸魂一见大急,身形微闪,挡住了她的去路,道: “老前辈稍安莫躁,且容晚辈与他谈谈。” 转过身去,冉次朝那罗侯神君抱拳一拱,肃容道: “神君不辞辛劳,亲临大盆山,目的何在,不言可知,张铸魂不是贪生惜命之人,白当亲领教益。不过,你我动手之前,张某有几句逆耳之言,要奉告神君。” 他侃侃而言,神态肃穆,儒雅和熙之中,另有一股慑人的威仪,武婆婆愣眼相视,不觉安静下来,但云震听到“亲领教益”四字,心头却是大震,连忙迈起大步,走了过来,紧紧站在他的身后,静观其变。 罗侯神君先是一怔,继而阴阴一笑,道: “你那些言事,老夫以往听得多了,不说也罢!” 张铸魂道: “听与不听,那是神君的事,张某有幸与神君对敌,总是缘份,这心中之言,不吐不快。” 罗侯神君眉头一皱,道: “你若不嫌噪聒,你就讲吧!” 张铸魂道: “听说神君采纳焦鑫之计,意欲发动贵属,遍造杀孽,目的乃在逼迫敝师徒早日现身,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罗侯神君道: “此事当真,一点不假。” 张铸魂道: “既然如此,目下神君已知先师见背,张铸魂就在眼前,可谓目的已达,神君大可收回成命了。” 罗侯神君眉头一扬,道: “你是在为武林同事请命么?” 张铸魂轻轻颔首,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神君不觉此举有伤天和?” 罗侯神君冷冷一笑,道: “老夫但知顺我者生,逆我者死!老夫经营四十年,与令师生死搏斗,不下二十余次,为的就是武林霸业,岂容那些自命侠义之士,反抗老夫?” 张铸魂恳切的道: “神君错了!俗语言道:‘以德服人,天下归心,以力服人,虽霸不久。’神君若能广行仁义,一统武林,指日可待,比那妄造杀孽,徒伤阴骘之举,顺利得多。” 罗侯神君哈哈一笑,道: “你也错了!须知人有奴性,不加鞭挞,妄想叫他听令于你,那是缘木求鱼。老夫痴长七十二,这些事比你懂得多些。” 张铸魂道: “奴性是人的一面,若能谆淳导之以德,使其自尊而尊人,自能心悦诚服,忠心不二。 何况多行不义必自毙,专横凌人,自取其辱,神君难道不曾想到一旦身受其辱,将是何等凄惨可悲的事?” 罗侯神君眉头一耸,桀桀笑道: “普天之下,谁人能使老夫身受其辱?” 张铸魂口齿启动,正拟再加说词,不意武婆婆怒声喝道: “铸魂,对牛弹琴,你唠叨什么?” 只听罗侯神君笑声转厉,杀气蒸腾,道: “极是!极是!老夫是牛,牛有牛性,牛性蛮横,张大侠,你就不必多费唇舌了。” 话声之中,身躯前移,气势凌人地逼了过来。 武婆婆目光一凌,藤杖一顿,就待迎将上去。 这时云震早已筹思成熟,但闻他绽声喊道: “婆婆且慢!” 武婆婆微微一愣,喝道: “什么事?” 云震闪身而出,道: “小子问问玉符下落。” 提起“玉符”,武婆婆不便置啄,放下藤杖,虎视眈眈地瞅着罗侯神君。 那罗侯神君见到云震闪身而出,不知怎的,竟然止住脚步,鸠脸之上,神情数变,好似心念纷沓,一时拿不定主意。 云震先向张铸魂告了“放肆”,然后扬声道: “罗侯神君,云某请问,高洁现在何处?” 罗侯神君听他问起高洁,脸色倏变森严,冷冷说道: “你问老夫,老夫问谁?” 云震暗暗忖道:怪事!这老魔为何这般回答?莫非雯儿又生意外了? 他这样一想,不觉又急又怒,目光一闪,峻声喝道: “什么话?高洁被你虏为人质,不问你问谁……快讲,高洁现在何处?” 罗侯神君冷冷一哼,道: “小小年纪,竟也学会了装模作样?” 云震眉头一皱,道: “什么?云某装模作样了?” 罗侯神君嘴角一抿,冷声说道: “想那高洁识人不多,随同老夫南行,更非外人所知,老夫路过严州钓台,那高洁竟然失去踪迹,如非你们一伙人俟机将她劫走,老夫怎会连日寻她不着?哼!如今竟来反问老夫?” 他那神态颇为气恼,不似故意做作,张铸魂等一干人,不觉愣怔住。 须知罗侯神君功力之高,目下堪称宇内第一,他将高洁虏为人质,自然处处防她逃走,现下有人在他眼皮之下劫走高洁,此事宁不费人猜疑? 云震心头更是焦急,暗暗忖道:这事也许是真,但是,谁人认得雯儿?哪个又能不留痕迹的将雯儿劫走?莫非……莫非…… 他陡然心头一震,目光凌厉的朝那罗侯公子望去。 罗侯公子被他看得怒火上升,峻声抗辩道: “看我干什么?难道本公子会将高洁私下藏起来么?” 云震冷哼一声,道: “阁下自己明白,何须云某多言。” 罗侯公子大步行来,怒声吼叫道: “混蛋!本公子但知必须取你性命!” 罗侯神君举手一格,挡住了罗侯公子,说道: “云震,你不必节外生枝,高洁既然被你们劫走,那算你们棋高一着,百日之约,取消便了,用不着扯到小徒身上。” 云震怒声道: “阁下昏庸之极,你道令徒是个正人君子?” 罗侯神君道: “小徒虽非君子,却也不敢有违老夫令谕,何况他终日随侍老夫左右,未尝离开老夫一步,此事非他所为。” 张铸魂接口说道: “云震不必与他辨驳,他既保证高洁百日安危,日后问他要人便是,现在问他‘玉符’何在?” 罗侯神君阴阴一笑,道: “你那‘玉符’本来倒在老夫身上。” 云震急忙接口道: “如今呢?” 罗侯神君道: “如今你问裴大化吧!” 张、云两人相视一眼,云震一顾石可玉,道: “小妹快去问问白云道长,那‘玉符’可在裴大化身上?” 张铸魂心念电转,道: “不必去了,想那裴大化是伤在罗侯神君掌下,即使裴大化行窃得手,此刻怕也被那罗侯神君搜回去了。” 石可玉欲行又止,云震转脸喝道: “听见没有?那玉符辗转由云某手上失去,快快还来。” 罗侯神君桀桀笑道: “好啊!劫人盗符,如今复赖在老夫身上,这就是你们这些自命侠义人士的一贯作风么?” 云震听得此言,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却又不似故意作伪,不觉疑念顿生,暗暗忖道:怪啦!莫非那“玉符”仍在裴大化身上,未被老魔搜去不成? 依据云震的性格,他心中既有此念,必定先求证实,但此刻他另有图谋,竟而一反常态,当下冷冷一笑,道: “哼!你想狡辩?云某借用一句话:‘你是最后握有碧玉信符之人’,云某唯你是问。” 话声一落,“唰”地撤出“沉香宝剑”,气定神凝,一步步向前逼去。 张铸魂一见大急,绽声叫道: “云震回来,你不是他的敌手。” 云震道:“前辈莫管,晚辈定要叫他交出玉符。” 武婆婆蓦地扑了过去,喝道: “叫你回去就回去,你敢目无尊长?” 身形折转,直向云震迎面扫去,逼得云震足尖急点,硬生生刹住脚步,忙朝一侧闪去。 石可玉娇躯一扭,猛地扑出,一把将他抓住,道: “快回去,云哥哥!你怎么也不听话啦?” 云震生似十分焦灼,跺足道: “小妹放手,你不懂我的心意。” 石可玉怎肯放手,紧紧握住他的右肘,嗔目道: “我不管你什么心意,万事有爹爹作主。” 云震“曲池穴”被握,全身酸麻无力,却又不能运用其他手法,震脱石可玉的手掌,那样或将伤着石可玉。 他急得满头大汗,一时无奈,只得悄声道: “小妹快放手,张前辈功力未复啊!” 他这样一讲,石可玉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意,原来云震乃是故意逞强生事,藉以抢先与那罗侯神君动手,俾使张铸魂不致涉险。设若讲明此意,以张铸魂的性格为人,那是万万不会应允的,这等用心,可谓良苦了! 讵料他声音虽低,却瞒不过张铸魂与武婆婆,只见武婆婆藤杖一顿,飞了过来,怒声喝道: “混蛋!铸魂功力未复,你又有多大气候?冒冒失失,独断专行,若有差池,你叫老婆子为你白费一场气力?” 原来武婆婆心中也着实喜欢云震,只是她性情暴躁,旁人但见她声严色厉,火气极大,不易感觉到那份爱意,就是此刻,她也白发箕张,怒目而视,一副凶霸霸的模样,但那语意之中,却是感情扬溢,一听就明白了。 云震心头一阵激荡,答不上话。 张铸魂忽然叹了口气,道: “老前辈不要骂他,他乃是一片愚诚。” 活声一顿,移目注视云震,接道: “云震,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此时此地,你明白其中含义么?” 云震浑身一震,躬身应道: “晚辈明白。” 张铸魂缓缓颔首道: “你我身为武林中人,纵然不能名垂史册,也须为后世留个榜样,你若顾情不顾义,那要使我失望了。” 云震但觉冷汗直透背心,颤声垂首道: “晚辈无知,险险辜负了前辈栽培之恩。” 张铸魂容颜—整,道: “错了!那不是恩,那是我的付托。邪魔一日不灭,你的责任一日不了。来日方长,不可徒逞血气之勇,更不可只顾情谊之私,懂么?” 云震惊然道: “晚辈懂了。” 张铸魂脸色稍霁,道: “懂就好,往后你身系武林安危,得要自知保重,我今日若是力战而亡,后年重九之约,仍须你去参加……” 这话何异临终之遗命,云震心头巨震,不觉惶然道: “前辈……” 张铸魂摆一摆手,淡然接道: “不必讲啦!你的心意我明白。总之,今日之事,能战则战,不能战,管你自己逃命,不用顾我。” 这是他的决心,也是他的战略,他纵然说得心平气和,但那慷慨赴义的浩然之气,亦自磅磅礴礴,充满了整座山谷,令人听了,不觉心头大震。 但闻石可玉颤声叫道: “爹爹!您……” 张铸魂目光移注,肃容喝道: “玉儿,你是世俗儿女么?” 石可玉泪如泉涌,腾身扑了过去,哽咽道: “玉儿……玉儿……” 张铸魂曲臂一揽,将石可玉搂在怀里,柔声说道: “爹爹知道,玉儿不是世俗儿女,想当日牺牲个人情爱,向你爷爷求取‘太阳丹’,玉儿是何等胸怀……” 石可玉双肩抽搐,泪眼婆娑,哀声接道: “爹爹不要说啦!” 张铸魂容颜一舒,道: “好!爹爹不说,那你擦干眼泪。” 石可玉果然听话,举起衣袖,擦拭眼泪,但那眼泪却是愈拭愈多,怎样也拭它不干。 只见张铸魂目光一转,忽又凝注云震,道: “云震,我有一桩私事托付你,你肯答应么?” 云震毫不考虑,躬身说道: “但凭前辈吩咐。” 张铸魂道: “玉儿幼失怙恃,对你十分痴情,我将玉儿托付你,回头若是战事不利,你带玉儿同走。” 他突然说出这话,那是有意将他义女许配云震,成全石可玉一片痴情,但是,云震听了这话,却似晴天霹雳,身子猛然一震,瞠目结舌地答不上话来。 忽听武婆婆冷冷一哼,峻声喝道: “铸魂,这算什么?你是在安排后事么?” 张铸魂淡然应道: “置之死地而后生,晚辈不得不将玉儿的终身大事安排一下,万一此战成仁,我也可以安心去了。” 武婆婆大为气恼,道: “胡说!你将玉儿许配云震,随时可以吩咐,云震岂敢不听,你再胡言乱语,恼了我老婆子,老婆子一顿藤杖,打烂你的屁股。” 张铸魂淡淡一笑,不予置理。 这时,罗侯神君冷眼旁观,感觉面前这伙人情谊深厚,为了张铸魂的安全,谁也不会顾惜自己的生命。然而张铸魂却是一心一意维护云震,纵然力战而死,也要卫护云震脱离险境。 他倒不怕这伙人舍生拼命,独独怕云震成了漏网之鱼,云震若是漏网,他那霸业,也就无法如愿了。 因之,他心念电转,忽然敞声道: “张大侠,老夫见你吩咐后来,就像家常闲谈一样,这份豪放胸襟,的是令人钦佩!” 张铸魂夷然笑道: “眼下便是一场血战,神君何须再逞口舌之利?” 罗侯神君神色一整,道: “不!老夫乃是肺腑之言,我想与张大侠谈谈条件。” 张铸魂眉头一皱,道: “什么条件?莫非神君改变心意了?” 罗侯神君微微一笑,道: “心意纵然没有改变,若是条件谈妥,眼下这场血战,倒是可以避免了。” 张铸魂先是一怔,继而满腹疑云,惑然说道: “张某自知难敌神君奋力一击,这等‘螳臂挡车’之局,张某已是有败无胜,神君竟而真要与张某谈谈条件,想来这条件定然十分苛刻,张某怕是难以接受。” 罗侯神君阴阴一笑,道: “那也未必,但问张大侠是否语出至诚就是了。” 张铸魂心头大怒,双眉一轩,道: “张某生平唯一诚字足堪自矜,不知神君何出此言?” 罗侯神君轻轻颔首道: “这般说来,适才张大侠开导老夫,着老夫收回成命,免伤阴骘之言,的是出诸肺腑啦?” 张铸魂微微一怔,继而朗声道: “开导二字,张某不敢,神君倘能上体天心,收回成命,那当是武林苍生莫大的福泽。” 罗侯神君举手一扬,道: “你慢言福泽,老夫尚未说出交换条件。” 张铸魂又是一怔,道: “神君请讲。” 罗侯神君阴阴一笑道: “老人答应收回成命……” 张铸魂心头狂喜,拱手齐额,道: “张铸魂谢过神君!” 罗侯神君道: “慢慢再谢,老夫所提条件,你不一定能够接受。” 张铸魂道: “有此一诺,胜过千万功德,神君纵然要我项上人头,张铸魂也不敢稍有吝色,自当双手奉上。” 罗侯神君哈哈大笑道: “言重了!言重了!老夫设若要你张大侠人头,既不敢叫你双手奉上,也不必答应你收回成命。” 张铸魂满头玄雾,双眉深锁道: “神君何不明示?张铸魂力量能及,必当遵命。” 罗侯神君双日凝注,顿了一下,道: “老夫所提条件,说难也不难,老夫请问一句,云震目下不算你的弟子吧?” 事涉云震,张铸魂凛然一惊,顿觉事态之严重,远出自己预料以外,不觉紧张万分,心头惶然,道: “神君为何有此一问?” 罗侯神君淡然一笑,道: “没有什么,老夫但觉云震是个可造之材,有意将他收在门下,想请张大侠帮个大忙。 张铸魂结口呐呐道: “这……这……” 罗侯神君脸色一沉,道: “这就是老夫的条件,张大侠不答应么?” 张铸魂顿了一下,当即整容道: “请恕难从,云震未行拜师之礼,张某无能为力。” 罗侯神君目光阴森,喝道: “废话!云震若是已经拜你为师,老夫收徒之路已绝,何须与你空谈?老夫乃是见他对你唯命是从,又属自由之身,方始与你交换条件,请你帮个忙。” 张铸魂摇了摇头,道: “这个忙张某帮不上,就算云震已经拜张某为师,张某也只能规范他的行为是否正当,却不能钳制他的自由意志,神君多加原谅。” 罗侯神君忽然厉声道: “你是嫌老夫素行不当,不配作云震的师父?” 张铸魂淡然一笑道: “神君多心了,不过,神君既然以此见责,张铸魂斗胆批评一句,你的素行确是欠当。 须知云震性格坚忍,为人方正,你想收他为徒,那是要彻底检点,重新作人了。” 罗侯神君浑身颤动,牙根咬得格格直响,显然愤怒之极,但他顿了一顿,却自抑住满腔怒火,大声叫道: “好!老夫听你一次,你叫云震拜老夫为师,老夫只求霸业,不伤无辜。” 张铸魂眼见罗侯神君强抑怒火,说出这话,心头不觉一动,忖道:这魔头莫非真是看中了云震的资质,立意要收云震为徒?果真为此,云震心志坚定,择善固执,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让他拜在这魔头的门下,也许能够影响他的性格与为人,使他逐日向善,这倒也是一条可行之路。 他热心世务,时时以武林安危为念,又复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一旦想起“渡恶为善” 也是一条消弭杀劫之路,心思立刻活动了几分,转念之中,不觉将目光望向云震,云震见了,当即抗声道: “前辈可是认为罗侯神君或许有向善之日,要嘱晚辈拜他为师么?” 张铸魂先是一怔,继而微笑道: “善善恶恶,本在方寸之间,向善之机纵然极微,未始不可予以启导,究竟如何,你自己考虑就是。” 那武婆婆最是急躁,闻言之下,一声怒吼道: “糊涂!糊涂!你怎么将云震拱手让人?” 云震接口道: “婆婆别着急,小子自有分寸。” 话声一落,大步行去,朝那罗侯神君抱拳一拱,道: “神君错爱,云震感激不尽,云震若能拜在神君门下,那也是毕生之幸……” 他话未说完,罗侯神君已自心头狂喜,敞声笑道: “正是!正是!老夫得你为徒,何愁霸业不成?” 云震临机一动,淡然笑道: “霸业须凭实力,不知神君手下,共有几座分宫?” 罗侯神君夷然自得,手抚长髯道: “南七北五,老夫即将成立四十……” 话犹未毕,忽见罗侯公子奔了过来,急声道: “师父!谨防小子使诈。” 罗侯神君目光一凌,厉声喝道: “为师岂有不知?站开去!” 这魔头不知是蓄意做作,抑是当真发怒,话声未落,反臂一挥,啪的一声脆响,击中了罗侯公子肩头,将那罗侯公子震得一声闷哼,身子退出一丈多远,兀自拿桩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过,经此一扰,罗侯神君毕竟有了警惕之心,但见他目注云震,脸色一霁,殷殷笑道: “你别急,这些事,老夫日后自当一一告诉你,但问你是否诚意拜在老夫门下,传老夫的衣钵?” 云震并非有意刺探罗侯宫的虚实,此刻见到罗侯神君已生警惕之心,自然不会再问下去,当下淡淡一笑,道: “这个要看神君是否有意弃邪就正了!” 罗侯神君眉头一皱,不耐道: “何谓正邪?老夫答应不伤无辜还不够么?” 云震斩钉截铁的道: “不够!” 罗侯神君双眉一轩,道: “你要老夫怎样?” 云震侃然道: “第一:神君先行率领属下,退出这片谷地,不得妄动无名,出手伤人。” 罗侯神君道: “你若拜在老夫门下,这是当然之事,何须讲得。” 云震接道: “第二:传令贵属,自即日起,不得为非作歹,擅杀武林同道,倘有恩怨,须凭公理裁决。” 罗侯神君一愕,道: “这是交换条件,又加了—点细枝末节,好!老夫答应。” 云震继续道: “第三:克日撤消分宫之议,召回隐伏各地之人。” 罗侯神君霍然变色,道: “这……这……岂有此理!撤消分宫,召回各地属下,还谈什么霸业?” 云震正容道: “以力为霸,怎能不伤无辜,避免杀孽?” 罗侯神君目光一凌,厉声道: “不伤无辜就是不伤无辜,你不相信老夫言出必行?” 云震眉头一耸,道: “信与不信,言之过早。云震请问,若是有人反抗神君,阻挠神君一统武林,神君能够网开一面,不与计较么?” 罗侯神君微微一怔,道: “反抗老夫,那是与老夫为敌,老夫怎能容他张狂?” 云震朗然一笑,道: “这就是神君的本性。但见你反手一掌,就将令徒击倒在地,不管他的死活,便知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要想叫你改变心意,放弃霸业,那是与虎谋皮了。” 话声一落,转身行去,对那罗侯神君,再也不予一顾。 罗侯神君先是一怔,继而目眦欲裂,怒声喝道: “云震,你这般不识抬举,当真要强逼老夫杀你?” 罗侯公子早已走回,侍立在其师侧后,他连番受挫于云震,对云震怨恨极深,这时眼见云震拂袖而去,激怒了罗侯神君,连忙敲上边鼓,接口说道: “师父,这小子戏弄于您,不能容他再活……” 岂知罗侯神君怒火当头,云震又在怪他对自己的徒弟无情无义,他本是性情偏激之人,罗侯公子这一接口,恰好触动了他的怒火,不觉将一切过错全都推在罗侯公子身上,因之未容那罗侯公子将活说完,他已举掌猛劈,厉声喝道: “滚开!都是你坏事。” 这一掌真力凝注,不似先前信手一挥,罗侯公子近在咫尺,又在毫无戒备之下,顿时被他击个正着,但闻一声脆响,一声闷哼,罗侯公子鲜血狂喷,身子飞出三丈有余,“啪”的摔在地上,昏死过去,众人,见了,不觉悚然一震。 云震宛如未闻,大步行去,到了张铸魂的面前,突然双膝一屈,跪了下去。 张铸魂眉头一皱,道: “云震,你也用了心机啦!” 云震垂首道: “不!晚辈本是诚意劝他几句,怎奈他热衷霸力,执迷不悟,多费唇舌,那也是白费气力。” 张铸魂不以为然,道: “人说苦口婆心,我看你却是心有成见……” 云震道: “晚辈素抱与人为善之心,对人不敢先有成见。前辈亲眼目睹,他与那罗侯公子数十年师徒之情,为想收晚辈为徒,竟而不辨是非,将罗侯公子击成重伤。这等只逞私欲,不顾情义之人,要想劝他回头,晚辈心余力拙了。” 张铸魂顿了一下,蹙眉道: “这般讲来,你无过错,为何跪在我的面前?起来吧!” 俯下身躯,右臂一伸,就待扶云震站起。 不料云震向前一行,竟而拜倒在地,说道: “不!晚辈斗胆,敢请前辈破格成全,将晚辈收在门下。晚辈此刻纵然不是罗侯神君之敌,但矢志矢忠,发愤图强,两年以内,誓必折服此獠,维护武林祥和之气,不负前辈的期望。” 原来云震跪拜在地,不是“请罪”,而是求那张铸魂收他为徒,事出意外,张铸魂不觉一愣,诧然道: “这……这……” 云震接口道:无 “弟子深知此举有违师祖遗命,但那罗侯神君缠扰不休,况且弟子本无师承,内心怅惶。 前辈若是认为弟子尚堪承教,将弟子收归门下,一可断去罗侯神君收徒之念,二来可壮弟子勇往直前之气。弟子无状,祈前辈垂察!” 那武婆婆生来性急,心肠最是耿直,大声叫道: “对啦!铸魂,你将云震收为弟子,绝了那罗侯神君之念,要战就战,咱们怕他则什?” 梅蕙仙接口说道: “张师兄,云震秉赋过人,气度恢宏,素行方正,心志坚定,敌前拜师,可见他除魔卫道之心。他目前纵然不是罗侯神君之敌,来日必有能力铲除此獠,你将他收归门下,也不算违背苏师伯的遗命。” 他俩竭力为云震说项,促那张铸魂将云震收为弟子,张铸魂碍于师尊遗命,一时仍然决断不下。但那罗侯神君却已气得须发俱张,七窍生烟,只听他嘶声叫道: “气死老夫子!” 嘶叫声中,但见他右臂一圈,一掌平推,刹时劲风急袭,一股刚猛无俦的掌力,直向云震跪拜之处涌去。 武婆婆久历阵战,一听掌风疾劲,顿时舞动滕杖,双肩一晃,霍地腾空扑出,冷冷喝道: “气死活该!” 她那藤杖颤动不歇,若虚若实,招式更是奇正无穷,变幻莫测,千万杖影,罩住了罗侯神君右边半个身躯,罗侯神君若不撤掌还手,实是难挡一击。 那罗侯神君毕竟功力高绝,千均一发之际,但见他右掌一翻,硬生生将那劈出的掌力卸去,左臂一缩一伸,穿入了万千杖影之中,直向藤杖一端抓去。 这种硬架硬崩的打法,若非性子暴躁,心肠狠辣的一流高手,轻易也不敢施展。因为稍有疏漏,立刻便是不死即伤之局,谁个愿意将性命当作儿戏? 武婆婆见到罗侯神君使出这等两败俱伤的手法,心头霍然一惊,身形一折,杖式一收,忙向一侧闪了开去。 罗侯神君一声冷哼,如影附形,追了过去,举臂一挥,掌风欺然,直朝武婆婆右肩背后拍到。 武婆婆听得背后风响,弓腰转身,滴溜溜转了半圈,藤杖一抖,挽起斗大的杖花,当胸戳去,口中冷冷一哼,道: “我当你有三头六臂,原来也不过如此!” 罗侯神君始终硬架硬打,欺身上步,右臂一探,又向藤杖抓去,左掌穿肘而出,击向武婆婆胸腹,喝道: “你已死定,还要卖狂么?” 说话中,两人闪电般对拆了二十余招,罗侯神君掌指齐施,拳脚并用,猛恶凶狠,招拍都是杀手。武婆婆杖法固然了得,武功也极是高强,怎奈对手乃是宇内第一魔头,况且似已决心取她性命,手下毫不留情,十招一过,她已失去先机,处身惊涛骇浪之中,一直在生死边缘打滚。 这乃是瞬息间的事,云震仍然跪在地上,张铸魂深深凝注,却是委决不下。 只听梅惠仙急声叫道: “张师兄快作决断,武婆婆遇险了!” 话声刚落,果闻武婆婆一声怪叫道: “好啊!老婆子不用兵刃,一样取你性命。” 张铸魂举目望去,但见武婆婆披头散发,藤杖已失,整个身子,被卷在漫天掌影之中,模样甚为狼狈。 忽听薛颂平一声大喊,道: “张前辈究竟如何,速作决断,不能再因循了。” 话声中,身形腾空而起,直向那罗侯神君扑去。 那“一掌公”莫成,本在为那罗侯公子推宫过血,睹状之下,顷时撇下少主人,迫了上来,大声喝道: “好小子,救人那么简单?你接莫爷几掌。” 人影疾闪,右臂一抬,倏地一掌击去。 这边“霹雳手”李元泰夫妇眼见薛颂平救助武婆婆无功,被那“一掌公”莫成接住厮杀,武婆婆的形势更为殆危,当下彼此一施眼色,连袂走了出来,李元泰朝那张铸魂拱一拱手,说道: “张大哥,云震是个可造之材,只要他能完成使命,便不算违令师遗命,张大哥何妨将他收归门下,再加琢磨,成全了他的心愿。” 白瑛接口道: “武婆婆十分危急,咱们快去助她一臂之力,张大哥睿智明达,自能从权达变,不须咱们操心。” 话声一落,当先掠去,身法灵巧已极。 李元泰连忙闪身赶去,口中说道:“今日已是不了之局,张大哥速来接应。” 张铸魂本非优柔寡断之人,只因事关恩师遗命,一时委决不下,如今眼见局势不利,又听白瑛说出“从权达变”四字,心念急转下,不由喟声一叹,道: “也罢!我答应你,起来吧!” 云震大喜,连忙恭恭敬敬磕了九个响头,道: “谨谢恩师破格收录,弟子……” 话未说完,张铸魂截口接道: “处世唯诚,诚者格天,不必徒作誓言,今后身归太乙门下,但愿你守正不阿,永矢初志就是了。” 俯下身子,将云震扶了起来。 这等拜师大典,就此三言两语,草草完成,仪式之简单,武林中怕是无出其有了。但那仪式纵然简单,至敬至诚的心意,却是上达苍冥,下穷九泉,早为过往神明所共鉴。北道苏铉,若是死而有灵,知道这两代精英,从此成了名符其实的师徒,怕也要瞑目含笑,胸怀大畅了, 然而,就此一刻,武婆婆已经迭遇险着,形势更危。 原来李元泰夫妇连袂扑出,半路被那“秃鹰”鲁玄与卫州史文恭双双截住,四人顿时缠战两处,杀得难分难解。 武婆婆性子躁急,藤杖一失,羞怒难当,更是不顾性命,立时掌指翻飞,一掌接着一掌,猛攻猛击,凶猛有如疯虎。 怎奈罗侯神君功力太高,真气内力绵绵不绝,“天辟神掌”在他手中施展开来,当真攻守咸宜,威猛无俦,百十招过后,武婆婆不但伤不了他,反而累得真力难继,步履不稳,在罗侯神君连串硬砸之下,此刻已是挨打之局,了无还手之力。 张、云二人见到这等形势,同感心头一震,张铸魂久经阵战,尚能沉得住气,云震心中焦急,顿时形之于色。 但见他“唰”地撤剑在手,惶然说道: “师父,武婆婆形势危急,我去助她。” 张铸魂微一吟哦,道: “不,与为师联手,共同替下武婆婆。” 云震忧形于色,道: “师父适宜动手么?” “不妨事,你我动手,可挡罗侯神君五百招,设若当真不敌,你听为师招呼,速带玉儿退走,不要顾我。” 话声一顿,目光在那梅惠仙等三人脸上一转,接道: “玉儿照应武婆婆,仙妹携同宝儿为愚兄掠阵,防那罗侯公子出手,咱们走。” 伸手一探,由腰际撤出一柄缅铁软剑,当下挺剑长身,捷如电光石火一般,直朝罗侯神君扑去。 云震见了,立时执剑一晃,急急跟去,梅蕙仙等三人不再怠慢,各自撤出兵刃,也随后跟去。 一代大侠,气派毕竟与众不同,张铸魂到达近处,并不即时动手,反而顿住身形,朗声言道: “神君小心,张铸魂师徒要出手了。” 罗侯神君冷冷一哼,道: “尸居余气,你尽管出手,老夫送你归西。” 但见他身形一转,一掌斜劈,朝那武婆婆侧背扫去。 武婆婆反臂一圈一绞,企图绞断他的手臂,怎奈力不从心,慢了一线,吃他掌缘扫中手腕,顿时手腕脱臼,痛彻心肺,踉跄退了三步。 罗侯神君心肠狠毒,不肯放手,欺身上步,猛一探臂,又朝武婆婆胸前抓去。 张铸魂俟机进击,大声喝道: “神君手下留情!” 软剑一挥,剑芒电射,陡向罗侯神君脉门刺去。 武婆婆怒声吼道: “留你娘的情!” 右臂一扬,脚下一蹬,又待欺身扑出。 石可玉娇躯一晃,挡在她的身前,脆声叫道: “婆婆歇一歇,敌众我寡,那边罗侯宫的爪牙,还等您去收拾哩!” 这时,云震业已挺剑而上,师徒两人,剑芒电闪,将那罗侯神君圈在一片剑影之中,旁人已经无法插手。 武婆婆气得咆哮如雷,陡地将那右腕一拉一推,接上臼骨,抓起地下藤杖,虎步生风,直向罗侯宫的“八俊”逼去。“八俊”一见,各自撤出兵刃,迎了上来,顿时又将武婆婆围在当中,激斗起来。 姜桂之性,的是老辣无比,石可玉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举目环扫,但见罗侯宫的四童、四女、八姬等一十六人,将那罗侯公子圈在中央,卫护那罗侯公子运功行气,自疗伤势,其余二三十名青衣人,业已纷纷移动身形,渐渐逼近战圈,大有待令出手,群起而攻之势。 她心头一阵紧张,不觉向梅惠仙身边走去,低声说道: “梅姑姑,咱们今天怕是难以脱身子。” 梅蕙仙道: “不要紧,若能支持两个时辰,待那白云道长赶来,形势当可逆转。” 石可玉眉头一皱,道: “白云道长的功力很高么?” 梅蕙仙道: “与你干爹不相上下,只他一到,脱困决无问题。” 石可玉忽然叹了口气,道: “我爷爷目下不知在哪里?” 梅蕙仙移目一顾,道: “玉儿怎的突然想起你爷爷?” 石可玉幽幽说道: “若是爷爷在场,就不怕他们人多了。” 梅蕙仙道: “据说你爷爷性情怪僻,不管旁人闲事?” 石可玉道: “这也难怪他老人家,我是遗腹女,我爹娘去世过早,他老人家为了照顾我,没有心情与人往来,久而久之,就形成目前这副性格。其实他老人家情感极为浓厚,对我更是爱如性命,他若在场,只要我出手,他是一定会出手的。” 梅蕙仙喟声一叹,道: “众口铄金,以讹传讹,人言当真可畏!” 话声一顿,突然急道: “宝儿快,快去助那李大侠。” 原来李元泰仗以成名的绝艺,乃是三十六手“霹雳掌”,这套掌法刚猛无伦,具有雷霆万钧之威,极为损耗真力。他被那史文恭截住厮杀,史文恭掌理衢州史家一门,阅历丰厚,年老成精,阴险歹毒,诡计多端,他深知李元泰所长,因而交手之初,避实走虚,一味与李元泰游斗。 李元泰这人谦冲为怀,但也是个仁义刚烈的侠士,他当时一心一意驰援武婆婆,恨不得一掌就将史文恭击退,殊不知日夜兼程,不眠不休,远从千里以外赶到这里,真力损耗极大,连番抢功,不但未将史文恭击退,反而上了史文恭的圈套,陷身于胶着状态之中,欲进不能,欲退不得。 史文恭一见心计得逞,李元泰的内力显然难继,顿时易虚为实,转守为攻,招招与那李元泰硬碰硬,一丝也不留情。李元泰真力损耗过巨,已成强弩之末,先前尚能接下,此刻却是步履蹒跚,连闪避也是力有未逮了。 宝儿闻得梅蕙仙急叫之声,转脸一望,立时扑去,喝道: “老小子好狂!” 双臂一挥,一拳迎向史文恭的右掌,一拳直捣他的胸腹,拳风疾劲,招势凶猛,也是硬碰硬砸的架式,气派甚是雄伟凌厉。 拳掌接实,“卟”的一声,如击败革,史文恭右臂一麻,身躯迅即一转,避开那兜胸一击。宝儿浑浑噩噩,秉赋特异,又经钟乳浸浴多年,与一般高手对敌,无须顾虑本身的伤亡,连日经过西门咎、云震,张铸魂等人指点,招式纵然难中规矩,自己的优点却也明白,此刻与那史文恭动起手来,顿时使出天生神力,强攻猛捣,逼得史文恭连连闪避,落在下风,不得脱身。 他这里微占上风,其他各处并不乐观。 梅蕙仙纵目望去,但见那“秃鹰”鲁玄临空飞击,当真有如饿鹰撄食,时而盘旋,时而猛扑,身法轻灵,招式凶狠。白瑛的内力与李元泰一般损耗过多,但凭手中十支赤金小剑,收发自如,仗以攻敌,只能维持不败之局,要想伤敌,却是力不从心。 再看薛颂平,他倒是刚健矫捷,纵跳自如,招式诡异,掌风凌厉,罗侯神功,约莫已有七成火侯,怎奈莫成生性凶残,悍不畏死,战阵经验又复极为丰厚,他那“天地惧焚”一掌,练得滚瓜烂熟,得心应手,随意施展,也有惊人的威力。他此刻抱元守一,只守不攻,薛颂平要想将他击毙而脱身,却也甚为困难。 武婆婆含怒激斗“八俊”,“八俊”不是她的敌手,不到三十招,已有三人毁在她的杖下,但青衣人迅速递补,仗剑围殴,此刻已增至一十二人,武婆婆久战之下,内力不继,纵然勇猛如初,那威势却已大减了。 梅蕙仙一圈扫视下来,唯见张铸魂师徒,不躁不急,气势沉稳,任由罗侯神君咆哮如雷。 “天辟神掌”宛如冰雹雷电,漫天倾泻,他师徒仍是此退彼进,连环进击,配合得天衣无缝,一时片刻,倒也不虑伤亡。 这时夜风飒飒,繁星点点,东边山巅,新月如钩,那清冷的月光,照耀着这片山谷,越发显得山谷之中,阴风森森,杀气弥漫,令人不寒而悚。 梅蕙仙暗暗忖道:这局势优劣悬殊,纵能保持一时不败,最后的结局,仍然难逃悉数被歼之危,白云道长这久不来,等到败象一露,赶来也将无济于事,那时候,云震与玉儿,要想全身而退,怕也十分艰难,我得如何想个办法才好。 她心中焦急万分,有意出手加入战圈,协助张铸魂师徒击败罗侯神君,又怕那罗侯公子不顾一切,带伤参战,倘若如此,形势更为险恶,何况能否得手,她自己也无把握,故而踟躇不前,进退两难。 正当她进退两难,心焦如焚之际,忽然瞥见谷外山道之上,人影幢幢,正向这边急急奔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运足目力,凝神望去,待她看清来人是准,却又不禁心头狂跳,暗暗欢呼,险险叫出声来。 原来那幢幢人影,不是敌人的爪牙,而是归隐农、周公铎、西门咎、一本和尚、“丐帮三老”等一干侠义之士。 他们好似听到掌风兵刃之声,已知山谷中有了变故,因之奔行极速,瞬息已可辨清像貌与神态。 但见那周公铎到达近外,身形一顿,环目一扫,立时举臂一扫,敞声说道: “三老费神,速布‘六丁大阵’,困住罗侯宫的爪牙,倘使有人闯阵突围,格杀勿论。” 他已看乩形势恶劣,话声甫落,脚下一蹬,蓦地一声长啸,人似电光石火一般,直向张铸魂那边场中飞去。 西门咎一见,立即长身而起,高声叫道: “云震别慌,老叫化来了!” 归隐农长剑一领,须发飘飘,也随后跃去。 一本和尚正待起步,忽听武婆婆大喊道: “和尚,这边来。” 一本和尚哈哈一笑,身形一折,扑了过去,欢呼道: “好啊!婆婆也求和尚啦!” 武婆婆厉声喝道: “谁求你?滚远一点!” —本和尚畅笑道: “和尚技痒,今日发发利市。” 禅杖一挥,朝一名青衣人当头砸下。 青衣人眼见来势凶猛,心头一慌,举剑去格,但闻“当”的一声脆响,长剑脱手,那禅杖顺势而下,击在青衣人肩颈之间,只听一声惨呼,青衣人踣地不起,半边头颅击得稀烂,再也活不成了。 这片刻,但见衣袂飘飘,人影横飞,啸声盈耳,剑气弥空,刹那之间,优劣之势互易,侠义一方,精神大振,个个势血沸腾,勇气百倍。 只见“丐帮三老”每人率领六名弟子,人手一杖,布成三座“六丁大阵”,虎视眈眈,分别将罗侯宫的四童,四女、八姬以及一干青衣人,悉数困在阵势之中。 这时,归隐农奔向薛颂平,助那薛颂平激斗莫成,莫成再也不似先前那般从容,顿时怒吼不息,一招“天地俱焚”反覆施展,仍是险象环生,守不住阵脚。 西门咎本是一意协助云震而来,怎奈一时插不上手,目光一瞥,见到宝儿与那史文恭激斗不已,当下独目一凌,闪身扑到,右臂一探,朝那史文恭胸前抓去,师徒二人,霎时与史丈恭斗在一起,占尽了上风。 白瑛内力不继,一直处于被动之势,那“秃鹰”临空搏击,声势凌人,李元泰躯体一转,加入了战圈,夫妇联手,形势即时稳定下来,那鲁玄的威风,也就渐次敛束了。 这些变化,说来极慢,其实乃是眨眼闹事,此刻尚剩丐帮帮主周公铎无法插手,目光炯炯的站立—侧,注视着罗侯神君,待机而动。 罗侯神君功力高绝,当年与北道苏铉半斤八两,互有胜负,如今张铸魂伤势甫愈,一身修为远非昔年可比,自然不是他的敌手。 但张铸魂气定神稳,不亢不躁,一柄软剑宛若蛟龙翻腾,招式仍是精纯无比,何况云震在一旁配合进退,“沉香剑”与“修罗指”交互运用,发挥了无上威力,罗侯神君纵然功力盖世,一时要想将他们师徒伤在掌下,却也不是易事。 形势急转直下,罗侯神君本已瞧得清楚,但他素以阴毒深沉见称,心中纵然焦急,表面反而更为凶恶,“天辟神掌”一掌紧接一掌,观定张铸魂全身,连绵击去。 张铸魂素知他的性行,一面闪避,一面扬声道: “神君莫躁,请听张某一言。” 罗侯神君紧逼不舍,厉声喝道: “你想威胁老夫么?告诉你,今日纵然牺牲所有属下,老夫也必杀你!” 张铸魂道: “张某纵然身死,神君要想全身而退,怕也不易,何不暂时歇手,以待来日泰山之会。” 罗侯神君一声冷哼,道: “阁下想得如意。” 右臂一圈,陡又前伸,抓向张铸魂的脉门,左臂一晃,掌立如刃,切向张铸魂的“肩井”,一招两式,极尽迅捷幻变之能事,张铸魂险险被他击中,忙不迭软剑疾挥,腰身一扭,急急闪了开去。 忽然间,剑光打闪,剑势上挑,云震的“沉香”宝剑迅速刺到,逼得罗侯神君沉肩收掌,顺势一挥,推出一股掌风,将那剑势击偏三分。 但闻周公铎峻声叫道: “三老发动阵势,手不必留情。” 声犹未落,又听西门咎厉声喝道: “老儿好毒,留你不得!” 一时机括声响,紧接着一声凄厉绝伦的惨呼,冲天而起,原来西门咎恨那史文恭暗使阴手,欲置宝儿于死地,一怒之下,启动那钢筒的机纽,顿时一阵细如牛毛的淬毒银针,射中了史文恭的脸面,史文恭一声厉嚎,即时气绝。 那边阵势发动,下手果然不再留情,片刻之间,但见那些青衣人往来冲突,刀剑齐挥,却也挡不住一十六名丐帮弟子的打狗棒,冲不出小小一座“六丁大阵”,一时叱喝惨呼之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令人闻之,不觉毛发耸然,全身颤抖。 叱喝惨呼声中,忽听齐小冬尖声叫道:“张前辈!小叫化抓住小罗侯了啦!” 此话一出,罗侯神君心头一震,猛地劈出一掌,将张铸魂师徒逼退了半步,然后身形一转,蓦地腾空扑去,厉声喝道: “小子,你敢?” 原来齐小冬走在最后,等他赶到,众人已经纷纷出手,瞥目之下,但见罗侯公子运功疗伤,正当紧要关头,于是念头一转,悄悄掩了过去,觑个空隙,蓦然出手,点中了他的穴道。 这时,小叫化一手拿住罗侯公子的右肘,一手压在他那顶门“百会穴”上,满脸不屑地道: “我有什么不敢?小叫化掌力微吐,你这徒儿顿时了胀,不信试试看?” 手掌微挺,吓得罗侯神君连忙住足,愣在当场。 只听张铸魂高声叫道: “小兄弟不可伤人。” 身形微闪,急急奔去,朝那罗侯神君抱剑一拱,道: “神君垂察今日之势,对神君大是不利,何不就此歇手,一切恩怨,往后在那日观峰头解决……” 罗侯神君双目喷火,冷冷断喝道: “你是要胁老夫了?” 张铸魂肃容峻声道: “神君鉴谅!张某乃是求你信守言诺,想那泰山之会,本是神君与先师当面约定,神君怎能毁弃不守?” 他说得义正词严,罗侯神君先是一怔,继而厉声狞笑道: “也罢!也罢!老夫纵然足以取你性命,却也不能不顾我那徒儿的生死,莫成,走啦!” 这魔头说走就走,腾身就往谷外奔去,对张铸魂是否放人,竟也不加问闻。 张铸魂愣了一下,随即敞声道: “诸位请歇手,让他们走吧!” 群豪对张铸魂素来敬仰,听他如此吩咐,立即纷纷后退,歇下手来。 那莫成长长吁了口气,奔去将罗侯公子抱在手中,举走若飞,奔向谷口,罗侯宫的一干属下,撇下了十几具尸体,人人如丧家之犬,也随后奔去,不过片刻时辰,已自走得无彰无踪——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 第二十章 这时,张铸魂的脸色忽然转白,双目微阖,身体摇摇欲坠,云震见了,心头一惊,顿时奔了过去,惶然叫道:“师父,您……” 张铸魂吃力的摆一摆手,说道:“我不要紧,你去将那些尸体埋掉。” 原来他功力未复,久战脱力。先前罗侯神君未走,他不敢稍露疲乏之态,恐怕招致杀身之祸,因之他镇慑心神,强自提聚真力,此刻罗侯宫的爪牙业已走尺,他心志一懈,也就支撑不住了。 但侠义之心,悲天悯人,自己这等模样,仍然不忘敌人的尸骨未曾掩埋,也的是感人至极。 只听西门咎大声叫道:“云震,尸体我埋啦!” 俯身一探,抓起史文恭的尸体,便朝山脚奔去。 周公铎微微一笑,接着也道:“云兄弟,西门咎之意,乃是叫你助张大侠运功调息。那些尸体,我嘱门下的弟子去埋,你不用管。” 话声一落,举手一挥,手持竹杖的丐帮弟子,纷纷抓起地上血肉狼籍的尸体,也朝山脚奔去。 云震点了点头,也不言语,扶住张铸魂席地而坐,伸出一掌,紧贴乃师的“灵台”大穴,缓缓输出一缕真气。 众人渐渐聚拢,那武婆婆兀自气犹未歇。周公铎问起罗侯神君何以能找到这里,梅蕙仙乃将裴大化负伤之事,以及前此种种经过,讲了一遍。众人听了,不觉嗟叹唏嘘,深深感到南魔心肠之毒,机智之深,的是令人不寒而栗。 约摸过了盏茶光景,西门咎等人已将尸体掩埋完毕,张铸魂功行周天,气机大见舒畅,睁开眼睛,站了起来。 周公铎含笑迎去,抱拳一拱,道: “张大侠旧伤得愈,可喜!可喜!” 张铸魂还了一礼,道:“旧伤幸愈,皆出高夫人所赐,不知高夫人可曾同来?” 周公铎道:“高夫人现在天台歇足,因为天时已晚,吩咐兄弟代为先容,不意误打误撞,竟碰上了罗侯神君在此寻衅。” 张铸魂道:“先容不敢当!不过,若非诸位适时赶到,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归隐农接口说道:“这些事已成过去,不必说它。听梅女侠讲,高洁小姐已脱魔掌,罗侯老魔自动取消了百日之约,咱们六诏之行,去是不去?” 武婆婆大声叫道:“怎么不去?咱们直捣魔宫,拆他的老巢。” 张铸魂道:“这事得从长计议……” 武婆婆截口吼道: “计议什么?难道只许他来,不许咱们去么?” 石可玉吃吃一笑,接口道:“婆婆性子好急!罗侯老魔诡计多瑞,谁知他讲的是真是假? 咱们回去看看裴老丈的伤势,问问他洋细情形也不迟啊!” 武婆婆眼睛一瞪,喝道:“鬼丫头!你帮你老子么?” 梅蕙仙忍俊不禁,接门笑道:“婆婆,玉儿正在帮您哩!若是罗侯老魔所言是真,咱们必得查访高洁小姐的下落,还要分头寻回那‘玉符’,这样一来,少不得又要借重您老人家。 六诏远在南荒,往返不下万里之遥,您老人家心肠热,如果捎信请您老人家去,岂不害您老人家往来奔波,徒耗精力?” 武婆婆目光一愣,须臾,恨声道:“好哇!你们都帮铸魂,我老婆子孤家寡人一个……” 话犹未毕,猛一跺足,气唬唬迳朝谷内奔去。 众人不觉莞尔,沉闷的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停了一下,忽听张铸魂喊:“震儿!” 云震趋前一步,躬身应道:“弟子在。” 张铸魂道:“速去天台,清高夫人移驾石屋。” 归隐农道:“高夫人明日一早就到,急也不在半夜时光,我看不必去请了。” 张铸魂道:“老前辈有所不知,据说‘秃鹰’鲁玄,乃是浙东地面的罗侯分宫之上,罗侯神君殒羽而去,想来今夜必宿天台,他心中怨怼,如果与高夫人狭路相逢,那将又是一场血战,晚辈着云震前去促驾,实含查探究竟之意……” 他话未说完,薛颂平担心乃姑安危,急忙接口道:“既然如此,晚辈与云兄弟同走— 趟。” 张铸魂微一吟哦,颔首道:“好吧!路上小心。” 石可玉忽然叫道:“爹!我也去,我认得小路,我带云哥哥走捷径。” 张铸魂尚未置答,齐小冬接口叫道:“好啊!咱们都去。” 一本和尚冷冷说道:“你去干吗?” 齐小冬眼睛一瞪,道:“怎么?我不能去?” 一本和尚睥睨而视,道:“和尚问你,去干么?” 齐小冬眉头一轩,道:“带路啊!他们知道高大人宿在何处么?哼!” 他二人吵闹已成习惯,纵不当真,火药气味却是十分浓重,张铸魂不明内情,怕他二人认真争吵起来,连忙笑道:“去吧!去吧!早去早回。” 齐小冬顿时眉开眼笑,再也不去理会一本和尚,敞声叫道:“大哥,走啦!” 身形一晃,当先奔去,气得一本和尚直瞪眼睛。 云震见了,当即向乃师等人行礼辞别,率同薛颂平与石可玉随后追去,瞬息出了山谷,不见影迹。 四人走后,张铸魂留下宝儿及两名丐帮弟子,担任守望之责,然后率领其余之人,转回石室。 眼下行藏已为罗侯神君所悉,此间再无守秘之必要,同时,高夫人等一行人即将到来,洞内石室有限,不敷应用,张铸魂乃烦丐帮弟子将外面石屋收拾干净,重新启用屋后那扇石门。 众人进入甬道,行未及半,忽听武婆婆高声喊道:“蕙仙,快来帮我准备酒饭。” 梅蕙仙听得呼唤,连忙撇下众人,抢先奔去,道:“来啦!来啦!婆婆歇着吧!这些事怎敢劳动婆婆。” 只听武婆婆冷冷说道:“讲的很好听嘛!我老婆子躺着长大的?去吧!准备碗筷,看看酒暖了没有,大伙儿怕是早饿了。” 原来武婆婆并非当真生气,而是好胜性强,一时下不了台,因之睹气先行奔回。但老年人顾虑周详,路上想起李元泰夫妇尚未用饭,周公铎等一干人必也十分饿渴,故而回到石室,立刻下手煮盾弄菜,准备款待这些远客。 众人闻言之下,不约而同的暗暗忖道:这位婆婆纵然火大些,毕竟是位慈祥的长者,若是能够和熙一点,那就令人仰慕了。 忖念之中,到了那间宽敞的石室,张铸魂肃客入座,道:“各位宽坐片刻,我去看看裴大化就来。” 话声甫落,但闻步履声响,白云道长飘然走了进来。 张铸魂一见,连忙抱拳为礼,道:“老前辈辛苦了,裴大化不要紧吧?” 白云道长摆一摆手,道:“坐下谈,我老道碰上生平最不合作的病人。” 话声中,迳自在一张鼓形石凳上坐了下去,众人见了,也纷纷参差落座。 张铸魂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觉蹙眉道:“老前辈怎么说?” 白云道氏道:“裴大化固执得很!我老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以金针度穴之术,将他救醒,他元气大伤,服下三颗续命丹丸,却是不肯休息。” 张铸魂愕然道:“他为何不肯休息?” 白云道长道:“他要见你。” 张铸魂双眉深锁,道:“见我有急事?” 白云道长道:“他说找到玉符了。” 张铸魂失声叫道:“玉符?……哦……在他身上么?” 他听说裴大化找到了玉符,内心顿时兴奋无比,竟而一语三折的语无伦次,失去了平口的镇静。 白云道长摇了摇头,道:“不在他身上,他说另外藏在一处。” 张铸魂急不及待地道:“藏在何处?” 白云道长道:“他吵吵闹闹,坚持亲口告诉你。” 张铸魂当即起立,道:“晚辈这就去看他。” 白云道长举手一拦,道:“现在不用去,他睡熟了,我点了他的睡穴。” 张铸魂一愕,道:“这……” 白云道长道:“你放心,我知道重伤之人,不宜封闭穴道,但他不听劝告,不肯休息,情绪更是激荡不已,那将大伤气机,自绝生路,我之所以点他睡穴,乃是一时权宜之计,让他宁静片刻,保持一分元气。” 张铸魂缓缓颔首道:“是的,裴大化不听劝告,倒叫老前辈烦心了。” 白云道长道:“只要能治愈他的内腑伤势,烦点心倒也值得。实在说,他纵然最不听话,我老道仍然由衷地钦佩他。” 归隐农一面点头,一面接口道:“说得也是,裴大化本来是个寡廉鲜耻,贪得无厌的偷儿,生平但知财货,不知善恶仁义,想不到一旦觉悟,竟能不顾生死,锲而不舍的一意追寻玉符,这等行径,这份志向,确也令人感动。” 西门咎不以为然,道:“这算什么?若非是他,云震怎会失去玉符?裴大化既然有心向善,对自己造成的过失,理该竭力弥补。”周公铎哈哈—笑,道:“师弟责人过严了。” 西门咎双眉一轩,道:“这是就事论事,我哪里责人过严?” 周公铎双目之中,荡漾着喜悦之色,微笑道:“师弟大概是以己度人吧?” 西门咎湛然说道:“事理如此,说什么以己度人?西门咎往日作恶多端,杀人不计其数,如今既悟前非,除了立志去恶,随时等待旁人向我复仇,从来就未想过逃避责任。” 白云道长颔首接口道:“极是!极是!裴大化九死一生,从罗侯神君身上窃取玉符,正是弥补以往的过失,他此刻伤势极重,仍恐再次失去玉符,吵着立时要见铸魂,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也正是负责到底的表现。你们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都是大勇的人,纵然固执一点,我老道仍是一样的钦佩。” 西门咎微微一怔,口齿启动,却未说出话来。 忽见武婆婆走进石室,目光转动,落在白云道长脸上,道:“白云,你讲钦佩谁?” 白云道长未及回答,那一本和尚已自抢先道:“钦佩你婆婆啊!” 武婆婆先是一怔,继而脸色一寒,道:“嚼舌!老婆子几斤蛮力,有什么值得钦佩的?” 身子一转,举手一招,接道:“走啦!吃饭去。” 室内哄起一阵大笑,武婆婆也不置理,颤巍巍领先而去。 众人相率到了餐室,畅谈欢笑的吃完一阵奉盛可口的酒饭,然后各自安歇,相候那高夫人到来,共定行止。 张铸魂先去裴大化疗伤处转了一圈,但见裴大化睡得甚甜,脸上纵然毫无血色,气机则已渐平稳,于是心头稍宽,回到石室,在那玉石云床上打坐调息。 功行周天,但觉内力又增进了一分。 他不是耽于安乐之人,罗侯神君的邪恶势力一日不灭,他便一日不能安枕,此刻功力又进,精神大振,再想入定,已经不能够了。 于是,他起身下床,负手慢步,在那石室之内转来转去,默默思索着来日行动的步骤,不知东方之既白。 忽见梅蕙仙走了进来,无限关怀地道:“你没睡?” 张铸魂感激地笑了一笑,道:“打了一会儿坐,没睡。” 梅蕙仙黛眉轻蹙,道:“一夜不睡,又在想心思?” 张铸魂轻声一叹,道:“局势又有了变化,不得不未雨绸缪,想一想来日的行动腹案,等高夫人到来,也好有个商量。” 梅蕙仙艾怨的道:“你就知道为旁人操心,一点也不保重自己。” 张铸魂歉然道:“天生的性格,改也改不过来。这么多年,仙妹一直为我担忧,这份深厚的关顾之情,愚兄不知何日才能报答?” 梅蕙仙玉脸微红,斜眼一睇,嗔道:“谁和你讲这些。” 涉及男女私情,梅蕙仙虽然已届中年,也不觉心头鹿鹿,无限娇羞。 她在一张鼓形石凳上坐下,柔声接道:“你的腹案想好了么?” 张铸魂道:“我怕又要与仙妹暂别了。” 梅蕙仙心头微震,但她深知张铸魂的性格,事关魔道消长,那别离已是司空见惯,当下强捺心神,柔声问道:“你又准备到哪里去?” 张铸魂道:“我想携带震儿去见白石先生。” “玉符已有着落,何必要你同去?” 张铸魂道:“如果没有玉符,我去也是枉然。我之所以要去,乃是想督导震儿,早日练成‘六丁神剑’……” 梅蕙仙点了点头,道:“我懂了。” 张铸魂歉笑道:“仙妹知我极深,必能原谅愚兄的苦衷。” 他所讲“苦衷”二字,乃指“轻言别离”,不重视梅蕙仙的感情。但那梅蕙仙宛如未闻,痴痴说道:“一路之上,饮食需人照顾,我陪你们同去吧!” 张铸魂摇了摇头,道:“仙妹盛情,愚兄心领。” 这话梅蕙仙倒是听见了,目光一愣,幽幽问道:“怎么?你不让我去么?” 张铸魂恳切的道:“不是不让仙妹去,愚兄乃是另有所托。” 梅蕙仙顿了一下,道:“你总是有理的。” 张铸魂道:“事关重大,愚兄不得不借重仙妹。” 话声微顿,他在梅蕙仙对面石凳坐下,接道:“仙妹知道,那罗侯神君势力庞大,羽翼早成,只因顾忌北道师徒,所以迟迟未曾发动。此番殒羽归去,既知先师已归道山,那顾忌自然不复存在,他身边有那焦鑫兴风作浪,自必多造杀孽,今后武林之中,将是一片血雨腥风……” 梅蕙仙黛眉一颦,接口说道:“师兄叫我往来驰援,接应那侠义之士么?” 张铸魂道:“往来接应,那是援不胜援,愚兄之意,白石先生的住处,只有你我知道,遇有重大事故,想请仙妹跑一趟贺兰山。” 梅蕙仙虽是女子,却也是心存侠义之人,闻言想了一想,道:“遇事给你送信,我还做得到。但不知你对罗侯神君遍造杀孽之事,究竟有什么妥当的计策?” 张铸魂点一点头,道:“嗯!金陵世家的潜力极大,高夫人若肯暂主其事,再加丐帮的势力,与一班侠义道通力合作,武林之中,当可暂保旗鼓相当之势,罗侯神君纵然遂行焦鑫的计谋,为害也不会太大,等到震儿学成了‘六丁神剑’,天下事便大有可为。” 梅蕙仙颇为忧虑的道:“怕只怕高夫人不肯担当重任。” 张铸魂道:“这也难讲。依高夫人往日性行,这般沉重的担子,她是万万不会承当的,倘若依她赠我‘千年茯苓’一事推断,再引证震儿所谈各节,则也许不致于坚拒。” 梅蕙仙微一吟哦,忽然道:“我有法子。” 张铸魂急急道:“仙妹有什么法子?” 梅蕙仙道:“咱们竭力帮她寻回高洁。” 张铸魂颔首道:“这法子倒也可行,高夫人对她女儿爱若性命……” 他话声忽然顿住,状作凝思,须臾接道:“这法子有困难。” 梅蕙仙道:“什么困难?” 张铸魂蹙眉道:“咱们不能与高夫人谈条件,只能和她光明正大地商量。同时,找寻高洁,也是咱们的责任,何况咱们人手不够。” 梅蕙仙道:“这是通力合作,不算条件啊!” 张铸魂道:“人手不够是事实。咱们一伙,见过高洁的,不过归老前辈、一本和尚与李元泰夫妇几个人,这几个人今后都得协助高夫人共主大局,咱们纵然诚心诚意通力合作,对那找寻高洁之事,实际上,也是力不从心。” 梅蕙仙笑道:“你忘了还有玉儿。玉儿见过高洁,我可以携同玉儿,担当找寻高洁的责任。” 张铸魂缓缓摇头,道:“人海茫茫,凭你二人想找高洁,谈何容易。” 梅蕙仙道:“咱们可以遍托侠义道,像找震儿一样,共同去寻。” 张铸魂顿了一下,道:“这办法纵然可行,找到了高洁,也只能算咱们尽了心力,不能与高夫人暂维大局的事,作为交换条件。” 梅蕙仙蹙眉道:“唉!师兄怎么钻到牛角尖内去了?” 张铸魂一愕,道:“仙妹的意思……” 梅蕙仙道:“我的意思乃是说,咱们全心全力找寻高洁,那高夫人既然爱女若命,自然心存感激,她见到侠义同道都在为她效力,暂主大局之事,她哪里还会推辞。” 张铸魂又是一愕,俄而颔首道:“这倒使得。” 梅蕙仙嫣然一笑,站起身来道:“使得就成,你歇歇,我去准备早点。” 话声中,娉娉婷婷,走了出去。 张铸魂既已得计,心头顿觉轻松不少,满怀舒畅地踱出石室,前去探望裴大化的伤势。 那白云道长当真是仁心仁术,他非但衣不解带,整整服侍了裴大化一夜,并且舌敞唇焦的终于说服了裴大化,使他定心宁神,服下了两副煎药。此刻裴大化的气色大见好转,正在闭目养神,看去已无生命之忧了。 张铸魂走了进去,顿时惊动了裴大化。 裴大化睁开眼睛,见到张铸魂,就想挣扎下地,张铸魂—个箭步,窜了过去,按住他的身子,道:“裴兄身体要紧,千万别下来。” 裴大化抗声道:“我已经大好了,我有事告诉您……” 张铸魂微笑道:“有事躺着讲也是一样,岔了真气,不是好玩的。” 裴大化无可奈何,喘了口气,道:“老朽终于寻回玉符了。” 张铸魂道:“裴兄志行可嘉,其实,玉符之事,不需要裴兄耽心。裴兄冒险犯难,若有三长两短,那是太小值得……” 裴大化心绪激荡,截口说道:“老朽死有余辜,若是不能寻回玉符,死难瞑目。” 白云道长早巳过来,见状接口道:“空话不要讲啦!来日方长,养好身体再说。” 张铸魂道:“这样吧!裴兄若是不能安心,那就长话短说,先将玉符的藏处告诉我,其余的往后再淡。” 裴人化点了点头,道:“也好,那玉符老朽藏在一株桦树之上,那株桦树在江西铝山,靠近行溪镇的一片丛林之中……” 他口头纵然同意长话短说,但话题引开,却又语无伦次,牵丝攀滕的愈说愈多,结果竟是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 原来裴大化本是前往金陵接应云震,路上遇见罗侯神君与高洁。他并未见过高洁,自然不知高沽是谁。但他既有神偷之称,心思特别缜密,想想高洁的风范,竟与面目阴鸷的罗侯神君走在一起,顿时联想到罗侯宫与金陵王府联姻之事,因之推想高洁便是金陵王的女儿。 裴大化的目的在那玉符,他并不知以后发生的变故,但知那玉符落在高洁手中。他既然判定了高洁的身份,又见到高洁与罗侯神君同行,便顺理成章的疑心两家联姻已成,云震并未取回玉符。于是他蹑踪而行,准备相机下手。 岂知一路蹑行,却从高洁言语神态之中,看出了一点蹊跷。原来高洁并非被擒,而是受骗。一路之上,那高洁时时问起云震究竟在哪里,眉目之间,竟是一片关怀焦急之情。但那罗侯神君总是吱唔其词,不肯实讲,问得急了,尚且沉下脸孔,要逐高洁离去。这样一来,裴大化不觉满头雾水,更担心云震已被罗侯神君掳去,因而他内疚更深,越发紧随不舍,想将事情的原委弄个明白。 当日到了严州地面,不意那高洁忽然失了影踪。当时罗侯神君一干人固然找得十分着急,裴大化则比他们找得更急,因为那玉符仍旧没有下落。 他在附近足足找了半日,没有找到高洁,却遇上了金陵世家的内府总管——谷涛。原来谷涛也是蹑踪而来,只因罗侯神君功力太高,防备极严,一直没有机会救人,如今高洁突然失踪,也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他二人一路蹑踪,本就朝过相,再次相遇,那谷涛心有所疑,截住裴大化加以盘问,结果明白彼此原属同路人。于是谷涛将事情经过告诉了裴大化,裴大化出了主意,由谷涛继续查访高洁的下落,他自己追踪罗侯神君,看看那玉符可曾落在罗侯神君之手,若无所得,两人约定三日后在衢州见面,再商行止。 裴大化对那追踪之术,极有心得,追到石溪镇附近,那罗侯神君便已被他追上。这一次,他心中捉摸不定,不知玉符究竟在何人身上,若是罗侯神君身上没有,尚须回头再找高洁。 故此他豁出性命,立即施展偷窃之技,向那罗侯神君下手试探。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他窃得了玉符。 他心思缜密,窃得了玉符,即时顺道而行,先将玉符藏妥。岂知罗侯神君不久便已发觉,等他藏妥了玉符,转出树林,恰好与罗侯神君迎面相遇。所谓做贼心虚,两人乍遇,裴大化不觉大吃一惊,罗侯神君何等精明,他纵然不认得裴大化,但见裴大化吃惊之状,心中也就生疑了。 他先盘问裴大化,继而搜索裴大化全身,那自然一无所得,但在逼供之下。裴大化说出了姓名,于是罗侯神君敞声大笑,将裴大化击成了重伤。 这段经过,裴大化说得拖泥带水,时断时续。但张铸魂却是听得十分仔细,一字也不曾遗漏。便是此刻,裴大化话已讲完,张铸魂竟陷于沉思之中。 白云道长看得十分不解,高声叫道:“铸魂,你想些什么?裴兄讲完啦!我看取那玉符,仍请裴兄同行就是,用不着多费脑筋。” 裴大化接道:“老朽心中着急,便是因为玉符藏在树上,如果罗侯神君用点心思,找遍每一棵树,那玉符怕要被他搜去,急不如快,咱们这就前去,如何?” 张铸魂从沉思中惊醒,站起身来,道:“裴兄放心养伤,罗侯神君刚从这里退走,那玉符定在原处,等你伤势痊愈,咱们再去取那玉符,也不为迟。” 白云道氏讶然道:“你既然成竹在胸,为何沉思?你究竟想些什么?” 张铸魂微微一笑,道:“晚辈在想高洁失踪之事。这事一时也说不清楚,高夫人该要到了,裴兄的伤,请老前辈多多费神。” 他向二人拱一拱手,转身出房而去。 这时天色已明,计算云震等前去接人,约莫已近四个时辰,那高夫人姗姗不来,张铸魂心头惶然,唯恐路上出了毛病,遇上了罗侯神君。 高夫人等一行,直到辰时三刻方到,她满脸风尘,纵然是容颜绝代,风华盖世,却也掩不住焦急忧虑之色,可知云震已将高洁再度失踪,以及罗侯神君自动解除百日之约等事告诉她了。 她与张铸魂本是十八年前旧识,如今立场一致,两人相见,俱有隔世之感。但他们却非凡俗之人,胸襟亦与常人不同,相见之下,谈笑宴宴,对于致歉道谢之词,只不过略略提上一提,便自言归正传,开始商讨觅人对敌之策。 他们在石室聚谈,张铸魂筹思已久,首先说出自己的腹案。他那腹案也就是云震前往贺兰山习剑,敦清高夫人主持大局,以及遍请武林同道寻觅高洁。 出乎张铸魂意料之外,高夫人对此全无异议,但却坚持来日泰山之会,必须由她出手对付罗侯神君。 这当然是她心切兄仇的缘故,反正只要消灭罗侯神君那一股邪恶势力,谁出手也是一样,张铸魂自无不允之理。 于是,他们决定了如下的行动。 第一:等裴大化伤势痊愈,取回玉符,张铸魂便携云震前往贺兰山求见白石先生,练习“六丁神剑”。 第二:高夫人返回金陵,传谕昔年收下的一干高手,与侠义同道相呼应,共同对付罗侯神君制造的变乱。 第三:由周公铎出面散发武林帖,揭发罗侯神君的阴谋,敦请武林同道与金陵世家携手合作,共同查访高洁的下落,并防血案之发生。 第四:以金陵世家为聚散总站,丐帮各地分舵为联络处所,作为传递讯息之用,如果一旦发生血案,立即往来驰援,相互策应。 此外尚有一些细技末节,诸如武婆婆等同往金陵居住,高夫人设法敦劝高华出山等等,一时也不及细叙。 总之,这些都是驰骋江湖,叱咤风云的人物,作事决不犹豫,商议既定,说做就做,当天下午,高夫人便率薛颂平、铁娘等一干门下,辞别张铸魂,返回金陵去了。 周公铎也不迟疑,次日黎明,他也率领“丐帮三老”以及门下弟子告辞而去,西门咎既悟前非,便也携带宝儿与他同行。 裴大化知道他们议定之事,竟顾不得自己伤势尚未完全痊愈,一再吵着速去取回玉符,怕那玉符有失。张铸魂拗他不过,只得顺了他的心意,携同云震,于第三日起程。 岂知事情果然出了意外,等他们到达石溪镇,找到了那片丛林,也找到了那株桦树,但那桦树之上,却无玉符,那玉符已经不翼而飞了! 裴大化身在树上,不见玉符,吃惊之下,险险晕厥过去。 张铸魂见他神色有异,心知必是玉符出了问题,云震虽亦测知玉符有了问题,却忍不住叫出声来,道:“裴老丈,可是玉符又不见啦?” 裴大化眼睛发直,脸色铁青,呐呐言道:“玉符……玉符……妈那巴子!” 举手一掌,击在树枝之下,树枝受震,上下一阵颠簸,竟将他自己颠下树来。 张铸魂急急掠去,轻轻一托,将他托在掌上,说道:“裴兄冷静一点,仔细想想,可是找错地方了?” 裴大化挣扎下地,跌足频声道:“哪里会!哪里会!作偷儿全凭锐利的目光,过人的记忆,这片丛林,只有这株是桦树,我哪里还会记错!” 张铸魂本想安慰他几句,怎奈那玉符关系重大,此行如果没有玉符,求取神剑秘笈便有问题,一时之间,也不觉张口无言,安慰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云震惴然发急道:“莫不是……莫不是当真被那老魔搜去了?” 裴大化全身一震,道:“这个……这个……老朽找他去……” 话声中,一头钻出丛林,如飞奔去。 云震失声叫道:“裴老丈……” 张铸魂沮丧的道:“让他去吧!一个人立定志向,劝是劝不回来的。” 云震颤声道:“但是,他……他的伤势未愈啊!” 张铸魂喟声一叹,道:“但愿他伤势早愈,但愿他找不到罗侯神君。” 云震舌尖打结,半晌始才讶然道:“咱们不到贺兰山去了么?” 张铸魂缓缓说道:“去!咱们去碰碰运气。” 说得也是,遇上了这等变故,不去碰碰运气,又待如何?譬如那玉符已经被人毁掉,云震不也讲过“尽力做去”吗? 师徒二人离开了那片丛林,取道西行,越过幕阜山,到了长沙,然后折向西北,由宜都入川,经三峡,走剑阁,渡渭河,溯泾水而上,再由永宁出长城,进入了贺兰山区。这段路程,他师徒披星戴月,风餐露宿,足足走了一个月又二十三天,始才到达仙迹岭,见到了白石先生。 白石先生是位经纶满腹,胸罗万有的世外高人,颔下五绺长须,顶上满头银丝,须眉毕白,眼神清澈,身形颀长,一袭灰袍,望去道气氤氲,恍若神仙中人。 他与张铸魂十余年未曾见面,这次趋访,张铸魂已由壮年进入了中年,形像上变化极大,但他仍能一眼认出,足见清心寡欲的人,目力奇佳,大非终日征逐之人可比。 但白石先生也是个固执的人,任由张铸魂舌敞唇焦,恳切陈词,说明了失落玉符的经过,以及目下的武林形势,那位白石先生,仍是不见玉符,不交秘笈,丝毫也不予通融。 不过,他对张铸魂倒是十分嘉许,尤其能找到云震这样的弟子,认为足堪承继老友苏铉的衣钵,言谈之间,神色至为欢畅。 张铸魂乃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人,此行的结果,本在他意料之中,因之,他并不沮丧。 他一路之上,早已筹思成熟,万一白石先生不见玉符不肯通融,那就暂时寄住白石洞,督促云震勤练武功,至于来日能否制服罗侯神君,那也只有尽人力以听天命了。 他将这层心意禀明了白石先生,那白石先生倒是一口答应,于是,师徒二人便在这贺兰山暂住下来。 这师徒二人,每日练武,精益求精,闲暇之时,便与白石先生奕棋、品茗、谈谈武林掌故与那北道苏铉的往日事迹,或是漫步于重峰叠峦之间,欣赏那塞外寒天的风光,倒也不觉寂寞。 就这样,一年下来,云震的武功大见精纯。他不但领悟了“动静”之真缔,贯通了“罗侯心法”与“六丁抱一大法”相通相似之处,内功已臻“六合归一”、“三花聚顶”的极高境界,便连金陵世家的“修罗指”、“散花手”、“粉金碎玉掌”、“沉香剑法”、“苍冥剑法”,以至张铸魂那本“武学札记”上记载的各种武技,也已练得滚瓜烂熟,得心应手,举手投足,也能化腐朽为神奇。 这当然得力于张铸魂从旁指导,但云震资禀过人,心志专一,也是主要的基本因素。所谓“名师高徒,相得益彰”,就是这个道理。 云震的武技固然进步神速,但张铸魂自己则仅修复原的功力。只因他已届中年,又复久伤不愈,机能业已渐渐衰退,欲图再有精进,必须先求气机活泼。这一点,本非一日之功,短时机难收效,何况他心悬武林安危,心志不如云震专一,能够修复原有的功力,已经大大不易了。 一年之中,那梅蕙仙并未前来贺兰山,依据当日的约定,可知武林中纵有血案,也不会过份严重。 然而,音讯隔绝,张铸魂却是放心不下。 他常常寻思,总觉恩师遗命,定有道理,云震如果不能练成“六丁神剑”,总是没有把握制服那罗侯神君。 于是,这年的下元之日,张铸魂叮嘱云震一番,辞别了白石先生,独自下山,再去找寻师门“玉符”。 张铸魂离去以后,云震越发埋头练武,一刻也不敢稍懈。 看看已是来年六月,离那重九泰山武会之日,不过三月时光,但张铸魂一去不回,杳如黄鹤,连个讯息也没有,云震纵然心无旁鹜,这时也不觉焦躁不安起来,每日总要抽出一段时间,宁立在仙迹岭头,向东了望。 这日黄昏,云震又在岭头了望,那白石先生袍袖飘飘,忽然破例走了上来,手捋长髯,笑容一展,道:“云震,你又在等你师父么?” 云震心头诧异,但却不敢失了礼数,连忙躬身道:“家师一去不回,再晚心中时刻惦念。” 白石先生点一点头,慨然说道:“往日苏铉携带铸魂,汲汲于武林中事,那股不眠不休的热情,见之令人感动,如今又轮到你们师徒了。” 云震恭声道:“道消魔长,妖邪肆虐,敝门既以维护武林祥和之气为己任,家师自当懔遵祖师遗命,竭尽心力,以俟天命。” 白石先生赞许的点一点头,道:“铸魂找到你这孩子继承衣钵,总算不违乃师遗命了。 你这孩子纵然没有苏铉的仙风道骨,却也有的是热情与毅力。老朽观察已久,觉得令师祖遗下的重任,来日总得你去完成。” 云震苦苦一笑,道:“家师是这般指望,但再晚纵有毅力,怕也是力不从心。” 白石先生道:“你泄气了么?” 云震摇头道:“事在人为,再晚怎敢泄气,再晚不过心有所感罢了。” 白石先生微一吟哦,道:“看来那‘六丁神剑’,定有鬼神难挡的威力!” 云震恭声道:“先师祖那套剑法,乃是正对南魔的武功路数所研创,纵无鬼神莫挡之威,当有克制南魔的法门……” 白云道长道:“那个什么罗侯神君,当真举世无敌么?” 云震轻轻摇头,道:“武学之道,犹如汪洋大海,浩瀚无垠,若说罗侯神君举世无敌,那是言过其实,但若论及心机与功力,罗侯神君确是超人一等,如若不然,先师祖当不至于耗尽心血,置自己的伤势于不顾,研创那套‘六丁神剑’了。” 白石先生日光凝注,吟哦半晌,忽然问道:“你此刻开始练剑,能赶上泰山武会么?” 云震微微一怔,惑然道:“老前辈是指‘六丁神剑’么?” 白石先生将头一点,道:“正是‘六丁神剑’。此刻我将剑法秘笈交给你,你要多少时日才能练成?” 这话出门,云震几乎以为自己的听觉有误,仔细瞧瞧白石先生的神情,但见他目光湛然而坚定,却不似信口所出,怔愣之下,口齿启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石先生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神色倏地一整道:“你在顾虑老朽弃友背信么?” 云震情绪激荡,心中惶然,嗫嗫道:“这……这……” 白石先生朗然一笑,道:“老朽随时都在观察你的性行,你也不必瞒我。其实,你学成了‘六丁抱一大法’,便已通过考验了……” 他话声微微一顿,接着义道:“令师祖交我秘笈之日,曾经言道:无论何人求取秘笈,必须持有本门信符,并须修练‘六丁抱一大法’。究其用心,无非怕那‘六丁神剑’所传非人。你既是铸魂收录的弟子,又练成了‘六丁抱一大法’,老朽将秘笈交付你,纵然未见玉符,也不算完全违背亡友的遗命。事有从权,你不必耿耿于心,问你需要多少日子练剑吧?” 云震心头狂跳,此刻自然不便再说什么,但见他双膝一屈,恭恭敬敬拜伏在地,颤声道: “先生格外成全,再晚倘若多言,便是矫情了。现下离武会之期尚有三月,再晚自当竭智尽力,赶在武会以前练成神剑,冀能完成先师祖未竟之志,不负先生的厚爱。” 白石先生微微颔首道:“说得也是,令师祖学究天人,他创造的剑法,自然博大精深,你未见秘笈,怎能断言所需练剑的时日。” 他由怀内取出一束黄绢,郑重其事的递给云震,接道:“这是剑法秘笈,你拿着,事在人为,好好努力吧!” 云震接过秘笈,他身躯一转,遂即入室练功去了。 张铸魂久久不归,定是未曾找到玉符。想要学那‘六丁神剑’,本是镜花水月,不可捉摸的事,岂知峰回路转,忽又拨云见日,那‘六丁神剑’的秘笈,此刻竟然真真实实地握在他于中。云震激奋之余,也不禁兴起白云苍狗,世事无常之感。 但他不是出世之人,没有无为而治的观念,只有道义责任的驱使。 日月流转,时序更易,眼看中元过去,已是七月末。 云震天资颖悟,日夕勤练,一个多月下来,一套博大精深的“六丁神剑”,已被他揣摩纯熟,练成了七成火候。 但张铸魂仍未归来,而那泰山之会,已经日益接近了。 他仔细想想,觉得不能再等下去,否则便要误了会期,爽了罗侯神君之约。 于是,他辞别白石先生,下了贺兰山,兼程东行。 这日正午,他在潼关打尖,准备用过饭后,取道荆紫关,经由三湘,先回金陵,然后再赶去泰山赴会。 忽听一阵急促的蹄声传来,云震不觉一愣,暗暗忖道:烈日当空,时值秋虎炎天,什么人不怕酷暑,急急……他念头尚未转完,只听蹄声之中,一个女子声音呼喊道:“老爷子,咱们就在前面吃点东西吧!” 这声音,云震耳熟能详,但见他又惊又喜,竟然不顾惊世骇俗,便自一个箭步,窜出门去,高声喊道:“梅姑……” 话声未落,他已站在门口,瞧得呆了。原来策马奔驰之人共有四个,一个固然是如假包换的梅蕙仙,另外三个,竟是雯儿、石可玉与那王屋老人——石田。乍见雯儿,已使他惊喜欲狂,雯儿竟与石田祖孙走在一起,那就难怪他愣愣地呆在当地了。 但见两条人影临空急跃,同声欢呼道:“云哥哥!” 这两条人影白然是雯儿与可玉。她二人见到云震,狂喜之下,顾不得马在奔行,竟而一左一右,腾空扑去。云震两臂一伸,挽住两人的手臂,左瞧右看,眉开眼笑,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那王屋老人拉住马缰,站在三人面前,冷冷的道:“小子,便宜了你。” 云震微微一怔,不知他意之所指。 石可玉脸色一沉,皱眉道:“爷爷!您……” 梅蕙仙岔口接道:“震儿,你下山是去赴会么?” 云震点一点头,道:“正是,会期已近,小侄怕爽约。” 梅蕙仙眉头一蹙,道:“张师兄念念不忘‘六丁神剑’,你……” 云震截口道:“梅姑放心,小侄已经练成了。” 梅蕙仙先是一怔,继而大喜,口齿启动,正想说话,忽听王屋老人竣声道:“小心贼人耳目,随我来。”马头一带,转身便往来路奔去。 梅蕙仙道:“玉儿与雯儿共乘一骑,震儿上马,咱们走。” 说走便走,云震等也不及叙述离情,纷纷跃上马背,紧随梅蕙仙身后,追上了王屋老人,急急出关而去。离关十里,路旁一片松林,王屋老人缰绳一带,便向林内驰去,众人一见,虽然不知他此行何意,也只得策马跟去。出了松林,但见一座破庙,庙前一方空地,空地上野草丛生,破庙里倒还干净,好似有人居住。 王屋老人马缰一舒,纵身跃下马来,冷冷喝道:“云震,你说练成了‘六丁神剑’,这事当真么?” 他那话声固然冷冰冰,但语气却已大见缓和,与在采石矶初见之时,显然有些不同。云震心中诧异,行动可不敢怠慢,连忙跃下马来,恭声应道:“小子不敢胡说,那白石先生格外通融,成全了小子一片卫道之心。” 王屋老人将头一点,道:“那很好,练来老夫瞧瞧。” 这时,梅蕙仙等也已下马,石可玉走了过来,嗔声叫道:“爷爷!咱们干什么来的?” 王屋老人道:“咱们自然是送玉符来的。” 石可玉黛眉一轩,道:“这不结了么?云哥哥已经练成‘六丁神剑’,咱们便该快快回去才是。时日无多,您还有兴致考验他?” 王屋老人脸色一沉,道:“丫头懂得什么!张大侠说得那般认真,没有玉符,‘六丁神剑’岂能轻易获得?你别管,爷爷自有分寸。” 石可玉大为气恼,美目一瞪,尖声叫道:“好哇!您不相信云哥哥?” 王屋老人寿眉一蹙,道:“这事关系重大,问题不是信与不信。乘此处离贺兰山还近,爷爷考验他一番,若是所言属实,咱们兼程赶路,倘若他意气用事,仅知守信赴会,虚言搪塞,咱们便叫他再跑一趟贺兰山,求取那剑法秘笈,免得于事无补,反而断送他一条小命。” 这话乍听颇有道理,仔细分析,却又牵强附会,立论极为脆弱,究竟存的什么心意,那也只有他自己明白。忽见雯儿走了过去,拉住他的衣袖,柔声说道:“爷爷!您老人家个知云哥哥的为人,他是从来不说谎的。再讲,他便练—趟‘六丁神剑’,您老人家也不认得真假。明日已是中秋,日子急啦,咱们还是赶路吧!” 王屋老人微微—旺,道:“这个……这个……” 忽然举起手掌,在雯儿的头上一阵摩抚,哈哈笑道:“爷爷总是讲你不过。” 他那神情甚为欢畅,云震不觉皱一皱眉,暗暗忖道:这老人往日冷淡,如今却是有说有笑,霭然可亲,对待雯儿,看他的模样,岂不比对小妹更为喜爱?他两人是怎样相识的?雯儿又怎的称他“爷爷”…… 他心中疑念迭起,转个没完,忽然又见石可玉不依的道:“好哇,您偏心!” 王屋老人手臂一揽,索性将雯儿搂在怀里,笑道:“偏心就偏心,谁叫你说不出道理来。” 他目光一转,凝注云震,瞧了半晌,忽又接道:“小子,旁人说得你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老夫本想假公济私,瞧瞧你的艺业,偏偏又说不过我这干孙女儿。但你若想一箭双雕,娶老夫这双孙女,总得露上一手,让老夫称称你的斤两,看你配是不配?” 这话出口,雯儿羞得垂下头去,石可玉连连去抓他的胡子,越发不依不歇,云震更是满脸通红,无词以对。 梅蕙仙也觉得此老往日怪僻,不苟言笑,今日似真还假,玩笑却也过份,于是上前一步,盈盈笑道:“老爷子,您要考察震儿的技艺,泰山之会转眼就到,那时真刀真枪,您老尽可慢慢考察,如今时日迫切得很,铸魂的伤势也不知究竟如何,别再说笑啦,咱们走吧!” 云震闻言,心头一跳,顿时忘了羞怯,急声叫道:“梅姑说什么?家师又负伤啦?” 他问得又竣又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梅蕙仙不觉神色一黯,幽幽说道:“讲来话长,咱们边走边谈吧!” 身子一转,纵身跨上了马鞍。 她那语气,带来了一片哀愁,王屋老人好似被那哀愁逼得喘不过气来,蓦地转过身去,向着那座破庙吼道:“庙里的叫化子听着,有人滚一个出来。” 吼声一落,果见一个鹑衣百结的中年化子走了出来。 他好似早知众人身份,迳朝王屋老人躬身一揖,道:“弟子潼关分舵汤如成,参见石老前辈。” 王屋老人将头一点,大刺剌地峻声道:“传话下去:云少侠已经下山,老夫等取道三湘,先回金陵,沿路分舵,各备五匹健马,以备应用,去吧!” 汤如成躬身如仪,口中应“是”,王屋老人转身跨上马背,喝声“走啦!”手提马缰,当先驰出了松林。 云震瞧得好生怪异,但因心悬恩师景况,也没有性子去问,默默地纵身上马,跟随梅蕙仙身后,出林而去, 出了松林,王屋老人顿时扬鞭策马,急急奔驰。 云震久住深山,音汛隔绝,对目前武林形势,一无所知,心中不知有多少事情想问。二女与他睽违日久,相思情深,也不知有多少言语要讲。但那王屋老人马不停蹄,狂奔不歇,那扑面的劲风,逼得人大气也喘不过来,要想叙叙离情,却是不得能够。傍晚时分,到了一座偏僻的小镇,那王屋老人仍无休息之意,石可玉心中又急又气,大声叫道:“歇啦!歇啦!” 马上加鞭,一阵急驰,挡住了王屋老人的去路。 王屋老人缰绳微带,想从一侧闪越过去,口中说道:“咱们再赶一阵。” 梅蕙仙也有不少事情想问云震,当下接口道:“老爷子,今日早点休息吧i” 雯儿也是一般心思,接口叫道:“爷爷,雯儿饿了。” 他们正午遇上云震,然后便是兼程赶路,的确未曾用过中饭,雯儿固然也有早息之意,讲的却是事实。 但那王屋老人年届古稀,见事何等精密,众人的心思,怎能瞒得了他,只见他微一吟哦,随即将头一点,道:“也好,乘此早息,大伙儿叙叙离情。” 雯儿闻言,美目转动,忽然向云震盈盈一笑,笑得云震脸色绯红,莫名其妙地缓缓垂下头去。 那石可玉则是一声欢呼,陡地带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当先就向小镇奔去。 他们找了一家客栈投宿,梳洗用餐毕,同聚在一间客房之内,互叙别后的景况,直到午夜,始才分别就寝。 原来雯儿当年失踪,果然是罗侯公子用的手段,他以云震被擒为由,欺骗雯儿随他而去,后来罗侯神君钟山殒羽,便携雯儿乘舟南归,并搜去雯儿身上的玉符。 岂知路过富春江畔的“钓鱼台”下,恰遇王屋老人在那里垂钓自娱,这老人目光锐利,见到雯儿出尘脱俗,美绝人寰的仪态,竟与那面貌阴鸷,性情邪恶的罗侯神君走在一起,一时不觉动了疑惑怜惜之心,便以手中特异的钓竿,将雯儿钓了上去,等到罗侯神君发觉,他已远在十里之外。 也许真是缘份,王屋老人性情乖张,心中除了一个孙女,简直目中无人,但一见到雯儿,被雯儿温柔的性格一薰,便自薰得他心花怒放,情感洋溢,及至发觉雯儿的身份,他早已舍她不下,离她不得,后来索性将雯儿收在膝下,作为义孙女儿。 在当时,雯儿但知玉符对云震十分重要,而云震本人又已被擒,祖孙二人相商之下,也就迳赴六诏,在那六诏地面,一住年余,几番暗探罗侯魔宫,查探云震与那玉符的下落,岂知罗侯师徒极少回宫,那自然一无所得了。 那时,罗侯师徒正汲汲于建立各地分宫,遍生事端,制造杀戮;万幸高华夫人坐镇金陵,传渝各地正派人士忍辱负重,尽量转入地下,不与正面冲突,因之,杀戮之事固然层出不穷,却也未伤根本。譬如那丐帮潼关分舵隐于荒林野庙之中,化整为零,鲜见人迹,便是一个例子。 这些,石田祖孙并不知情,他二人守株待兔,一直等到今年五月,始才离开六诏,遍历各地,追寻那罗侯师徒。 上月梢,张铸魂率领义女,以及周公铎师徒路过湘西雪峰山下,遇见了他们祖孙。这时的石田,性情已不像昔日淡漠,况且石可玉已拜张铸魂为义父,他二人算得是“儿女”亲家,欢叙之下,固然知道云震并未被擒,而彼此同一目的,都是找寻玉符,再加上石可玉蓄意寻交雯儿,两人相聚恨晚,不愿分离,于是结伴同行,到了沅州。 武林的形势,外驰内张,正派人士虽已转入地下,暗中的消息,却是灵通之极,张铸魂前来沅州,便由于得悉罗侯师徒将有沅州之行。不料甫抵沅州,便遇上了罗侯神君,不但遇上了罗侯神君,而且终于获得了玉符。可惜的是:张铸魂因此负伤,折断了一根肋骨;那改邪归正,一意弥补过失的神偷裴大化,却于当夜求仁得仁,伤在罗侯神君掌下,魂归极乐了! 原来这段日子,为了不与罗侯神君正面冲突,就连张铸魂的行动,也总是力求隐密。他们进入沅州时,已近三更时分,那时忽见一个形貌削瘦的老人迎面奔来,与张铸魂擦肩而过,同时听那老人悄声说道:“张大侠快走,玉符放在您怀里。”张铸魂再也想不到那人竟是裴大化,裴大化竟然瘦得不成人形,但裴大化的声音,他已耳熟能详,闻言之下,不觉惊疑参半,急急闪入一条暗巷,须臾,已见罗侯神君单独追出城去。 张铸魂侠义为怀,深知裴大化武功平常,眼见罗侯神君电闪般迫去,他怎能撇下裴大化不顾?何况伸手一摸,那玉符果然在他怀里。于是他匆匆将情形告知众人,当即率领众人返身便追,岂知追到城外,只听一声惊人心弦的凄厉的惨呼临空传来,那裴大化已经伤在罗侯神君掌下了。 当时裴大化并未死去,张铸魂骤闻惨呼之声,顿时一声厉啸,扑了过去,与那罗侯神君急斗起来。但他武功虽已复原,毕竟仍非罗侯神君之敌,百招过后,就被罗侯神君击中一掌,折断了一根肋骨,如非王屋老人与众人联手,令那罗侯神君不敢恋战,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然而,裴大化伤势过重,罗侯神君刚刚退去,他便撒手西归了! 他们谈到这里时,石可玉仍是眼泪汪汪,悲不自胜,云震闻言,更觉心头泫然,默默地感叹不已。 张铸魂伤在胸腹,肋骨虽然折断一根,性命倒也无虑,当时他便一意欲往贺兰山,终因周公铎等人苦苦劝阻,只得返回金陵,将玉符交给梅蕙仙,请她去见白石先生,求取“六丁神剑”秘笈。那雯、玉二女惦念云震,缠着同行,王屋老人放心不下,也就陪同两位孙女,连袂西来。 他们聚谈之间,雯、玉二女柔情似水,梅蕙仙关顾情节,自然也曾问起云震的景况,云震也都一一说了。说到他武功成就时,王屋老人也不觉拈须微笑,暗暗欢欣,对来日泰山之会,更增加了一份信心。 但时日确已迫切,转回金陵,再赴泰山,行程不下万里之遥,谁也不敢大意耽搁,以致误了会期。于是,次日以后,他们兼程急赶,一路之上换了十余次健马,都是丐帮供应,当真是衣不解带,马不停蹄,那份辛苦,非是言语所能形容。 他们甫入江苏省境,便已渐见疾服劲装之人,纷纷北上,向那丐帮子弟稍一询问,方知这次泰山武会的消息,业已不胫而走,这些武人,俱是前往泰山观战的。 云震一面疾驰,一面忖道:“武人的生命,好似与那争强斗胜的事,结下了不解之缘,唉!你们又哪里知道,如果我这次落败,你们的生命,便与那俎上鱼肉一般,只有听人宰害割了!” 他这样一想,顿觉自己的责任重大无比,这次的武会万万不能落败。于是他拼命疾奔,恨不得插翅飞到金陵,见到恩师与那高华夫人,请示机宜。 岂知到了金陵,已是九月初五的二更时分,他那恩师与高华夫人,已经早一日率领一干侠义之士,兼程北上了。行前,高华夫人留下话来,嘱咐云震务必于重九会期,赶到泰山日观峰。 由于过份疲劳,他们当夜宿在金陵世家。云震本拟前往钟山见见高华,转念一想,高华出世之念,坚定无比,怕是难以劝他下山,因之又将这一念头歇了下来。 次日起程,路上越发不敢停留,饶是如此,赶到泰山脚下,也足足耗去三日三夜,一轮红日,早已高挂峰巅。 这时,陆续上山之人固然也有,但却寥若晨星,少之又少。云震担心武会已经开始,心头着急万分,当下舍了坐骑,展开轻功,直向峰峦之间跃去,王屋老人等一见,也各自撇下坐骑,紧随他的身后,直向峰巅跃去。 他一路星掷丸跳,不循山路,尽走捷径,每一起落,近者两三丈,远者十余丈,但觑落足之处山石的情形而定,当真急如星火,快若闪电。有时穿过山道,山道上赶路的人,只觉劲风轻烟,一闪而过,待他骇然回眸,那缕轻烟,已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了。初时,王屋老人等尚能跟上,后来愈跑愈快,到达半山早已失去云震的影子。 云震习成佛、道二门的神功,真气内力绵绵不绝,他心中着急,顾不得后面诸人赶他不上,展开了宇内罕见的绝顶轻功,奔到了日观峰头,但见那重重人影,围成了一道厚厚的人墙,里面情形,却是一点也瞧它不见。 这次武会,既无任何一方公告于武林,自然无人负责安排武会的场地,那些观战之人,全是闻风而来,故而秩序甚为紊乱,挤挤攘攘,谁也不肯让开一条通路。 云震绕着人墙奔至高处,瞥目之下,不由心头大骇,原来战端已起,西门咎师徒正在双战一个身形颀长的老者。那老者身法诡异,碧眼黄须,不类中土人士,两掌之上,似有千斤气力,那呼呼的掌风,便连凶狠如西门咎者,也已抵挡不住,此刻险象环生,眼看便有性命之忧。 须知云震与那西门咎情谊之深,并不下于张铸魂,当下也顾不得看清双方的形势,及那高低不平的山地上,究竟有多少尸体,只听他撮口一声长啸,啸声中,双臂一振,腾空十丈,宛若龙从天降一般,直向场中飞去,人在空中,右臂一挥,一股无声息的罡劲,已自应掌而出,击向那碧眼老者的头顶。 他这时的功力岂同小可,那碧眼老者甫闻啸声,掌风已经临头,等他警觉,已自闪避无及,只听他半声闷哼,一颗六阳魁首,被云震的掌力击得稀烂。 这乃是指顾间事,云震降落地面,那罗侯神君已经骇然起立,这边张铸魂等人一见,心头顿时放下一块大石,西门咎好似老眼已花,独目一眨一眨的,不觉怔在当场。 只听那武婆婆欢声叫道:“云震,这边来!” 云震正拟过去,西门咎忽然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怪叫道:“好哇!好哇!你终于回来了,咱们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忽听张铸魂哑声叫道:“西门兄,先让震儿过来,比武之事,回头再议。” 西门咎心头舒畅已极,大声叫道: “不错,回头再议,且让老叫化抱他一抱。” 他果然抱着云震不放,就此一步一个哈哈,走了过去。 武婆婆藤杖一顿,怒声喝道:“混蛋,云震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快放下,老婆婆瞧瞧。” 一本和尚哈哈一笑,道:“云震也不是婆婆一个人的,婆婆瞧些什么?” 这和尚又臭又硬,自从吃过武婆婆的苦头以后,无论什么场合,总不忘与武婆婆斗上几句。 高华夫人接口道: “大敌当前,诸位静上一静。西门兄,请让云震过来。” 她那仪态,本就令人不敢仰视,自从主持武林大事以来,诸事皆能中节,大有一派宗主的气概,因之群豪对她的敬仰,几乎已不下于张铸魂。她这一开口说话,武婆婆到口之言,便只有咽了回去,西门咎也就放下了云震,拉住云震的手掌,并肩走了过来。 张铸魂脸色惨白,显然伤势未愈,他此刻席地而坐,嘴角含笑,凝注云震,道:“震儿,丐帮分舵传过话来,说你已经练成了?” 强敌当前,他略去“六丁神剑”四字,慎重之情,可见—斑,云震抢先一步,拜伏在地,道:“白石先生格外成全,弟子总算未负师命,您老人家的伤势……” 张铸魂轻轻将他扶起,截口道:“我不要紧,起来见过各位长辈好友。” 云震举目一扫,但见相识的群豪,全都在场,另有金陵世家的高手,未曾谋面的侠义同道,关外五龙山的十二铁卫,以及丐帮的一百余名弟子,总数不下二百余人,环立四外,形成了半道圆弧,于是举手连拱,略作寒喧。 寒喧中。但见归隐农、铁娘、李元泰、丐帮帮主周公铎、单彤,以及三个未曾谋面的老者,气极不顺,脸色灰败,单彤的左臂,尚且包着一块衣襟,胸前衣上,一片血污,显然已与人动过手,但不知是胜是负? 只听高华夫人竣声道:“震儿,今日之战,关系武林日后兴衰,你要小心注意,莫要仗恃练成神剑,大意轻敌,着了老魔的道儿。” 云震躬身道,“晚辈理会得。” 高夫人点一点头,微微一笑,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未等她启齿,那边罗侯公子已自一声冷笑,道:“张铸魂,阁下乃是侠道的灵魂,究竟是战是降,为何不速作决断?莫非认为姓云的小子可恃么?” 张铸魂朗然一笑,道:“令师在场,是战是降,公子也不能作主……” 罗侯公子一声断喝,道:“谁说本公子不能作主?” 武婆婆冷冷一哼,道:“你若能够作主,你就投降,噜嗦什么?” 罗侯公子喋喋一阵狂笑,道:“看来尔等至死不悟了!” 云震大步走了出去,冷声说道:“阁下大言不惭,云某领教你的绝学。” 高夫人忽然站立,道:“震儿且慢,罗侯老魔与我血海深仇,我若不敌而亡,你再替我报仇。”一边说话,一边向前走去,接道:“丁振魁,咱们之间的私仇先作了断。” 薛颂平见了,顿时将碧玉洞箫执在手中,随后跟去道:“彭志宇,阁下投错了师门,本公子取你性命来了。” 这时,云震已将罗侯神君那边的阵势,瞧得清清楚楚,但见罗侯神君站在一棵大树之下,身后放置一张高背太师椅,椅旁站立莫成,两侧站立罗侯公子与焦鑫,另外二十几个神光内蕴的老者,环立左右,其后除了四童、四女、八姬外,尚有三四百个青衣人,各执兵刃,虎视耽耽地罗列于后,声势极为浩大。 只见罗侯神君阴阴一笑,道:“高夫人,不是老夫小觑你,单打独斗,你非老夫之敌,还是叫云震上吧!” 高华夫人尚未答话,罗侯公子已经冷声接口道:“师父太看重云震那小子,宇儿今日定必取他的性命。” 罗侯神君脸色倏寒,道:“哼!轻狂!你未见到‘碧眼神君’一掌之下,便即亡命?你若不知自励,罗侯神宫的威名,必将丧在你手。” 罗侯公子口齿一张,欲言又止,但那眼神之中,却已闪过一丝狠毒的光芒,那丝光芒,令人不寒而悚,可惜罗侯神君却未看见。 这也难怪,当着敌人之面,将自己的徒儿骂得体无完肤,一文不值,谁有这般大的度量,能够不生怨恨之心? 高华夫人足下不停,仍是一步步向前逼去,冷然道:“废话少讲,你我之战,不死不休!” 但见罗侯神君身后,闪出两个神光内蕴的老者,分别扑向高夫人与薛颂平,同声喝道: “接掌!” 这二人既不通姓,又不报名,举手便是一掌劈去,薛颂平碧玉洞箫一挥,顿时化解了迎面老者的掌力,与他战在一起,高夫人却是举掌硬接,两股掌风相交,发出“轰”的一声闷响,高夫人纹风不动,那老者身形一顿,结果拿桩不住,一连退出了三步。 又是两个老者扑了过来,沉声喝道:“好掌力!试试老夫的功夫。” 这便是以三攻一的阵仗,云震心头大怒,足下一蹬,便已迎向老者之一,但见他屈指一弹,厉声喝道:“以多为胜,尔等可知羞耻?” 金陵高家的“修罗指”在他手下施展出来,竟如有形之物,只见空中一丝白线急袭而去,击中了老者的掌心,那老掌一声惨呼,手掌已被洞穿了。 这些神光内蕴的老者,无疑均是一流高手,看他们的身份,似乎俱是罗侯宫的客卿地位,不料甫一照面,便即受伤,大大折了罗侯神君的锐气。 只听罗侯神君怒声吼道:“成冶兄、叶钦兄、甫翔兄……大伙齐上,下手不要留情!” 这本是罗侯神君既定之策,若是情势不利,立时发动群攻,他口中喝出的名字,不是一方之枭雄,便是遁迹已久的恶魔,这些人无一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一身功力,均足以独霸一方而有余,也不知如何被他网罗而至,为他效力卖命。但见他话声甫落,二十几个老人,便已纷纷疾掠而出,分别扑向云震等三人,拳掌兼施,兵刃俱出,团团将三人围在三处,杀得难分难解。 张铸魂见到这等情况,心头大急,但那武婆婆好似比他更为急躁,当下藤杖一挥,腾身便扑,口中怒吼道:“上啊!统统上,宰掉那恶魔!” 一呼百诺,这边铁娘、谷涛、一本和尚、齐小冬、“丐帮三老”,引凤丫头,西门咎师徒,甚至原已负伤的周公铎、单彤等一十六人,顿时应声而出,齐向场中扑去。 霎时间,但见人影横飞,啸声盈耳,刀风霍霍,剑气弹空,只看得场外之人热血沸腾,一颗心提到了胸口。 移时,王屋老人等四人赶到,一见眼前的情势,王屋老人蓦地一声大喝,加入了战圈,吼道:“好啊!天下的妖魔鬼怪都到了,试试老夫的钓竿老是未老?” 雯儿与可玉,见到云震高夫人全都困在场中,也是一声娇叱,便想前去助战,但那梅蕙仙眼快,连忙一手一个,将她两人拉住,悄声道:“云震无虑,咱们守着你干爹。” 原来这些人情急参战,张铸魂身边守护的人,只剩下—个白云道长了。 这时,但见那焦鑫悄悄地在罗侯神君耳际说了几句话,罗侯神君连连点头,随即站起身来,迳向张铸魂身前走了过去,脸含阴笑道: “张大侠,阁下的伤势如何?可要老夫为你效劳么?” 张铸魂心头一震,但却气定神稳地微微一笑,道:“多谢神君美意,张铸魂生死有命。” 梅蕙仙可是霍然一惊,立时闪身而出,挡在张铸魂身前,凛然叱道:“你想乘人之危?” 罗侯神君嘿嘿一声冷笑,道:“不敢,张大侠若能听从老夫之命,老夫非但不伤他的性命,并且负责将他的伤势治好。” 白云道长手持药锄,缓缓站了起来,道:“些须微伤,难不倒我老道,不必阁下费心。” 罗侯神君又是一阵冷笑,遭:“张大侠,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 “酒”字未曾说出,话声已被连串的惨呼之声打断,罗侯神君悚然一惊,回头望去,但见剑光打闪,一条人影临空飞来,怒声吼道:“老匹夫,吃我一剑!” 话声一出,想也不用想,便知来人正是云震。 原来云震眼观四方,耳听八面,焦鑫的耳语之状,罗侯神君向张铸魂面前逼去,均已被他瞧在眼里,那是明明欲对张铸魂不利,他本来尚存仁慈之心,不忍施展“六丁神剑”,将那围攻他的五个老人毁于剑下。这一发现罗侯神君欲对乃师不利,他那蕴藏心底的怒火,也就一冒千丈,再也按捺不住,于是他“刷”地抽出沉香宝剑,仗剑一挥,一招“诸神迎佛”,环扫而出,那五名老者,顿时洞胸穿腹,断头折腰,俱都毁在他宝剑之下了。 他如今身在空中,剑气如虹,那银光雪亮的冷森剑气,竟若神龙舞爪一般,罩向罗侯神君全身上下三十六死穴,罗侯神君乍然一见,不觉亡魂皆冒,急急仆地一窜,直窜出十丈以外,方始腰身一挺,起身加顾。 这一招,罗侯神君分毫无损,却也吓破了他的狗胆,回顾之中,他那身上的冷汗,仍是向外直冒。 但他毕竟是宇内第一魔头,惊魂甫定,怒气已升,心念电转,顿时脸目狰狞的走向前去,峻声喝道:“云震!你敢与老夫较量内力么?” 这魔头忽然问出这句话来,足见他天份之高,心机之深,宇内的是无人可比。由此可知,一招未接,他已看出“六丁神剑”的威力,不是他的“天辟神掌”,甚至“万物雷动”一招所能接下;他以此话激问云震,正是想凭数十年的修为,将云震击毙掌下,除去这唯一拦脚之石。 不料云震正当怒火当头,蒙蔽了他的神智,竟而沉声道:“云某有何不敢?” 张铸魂一听,骇然叫道:“震儿,不……” 他心中一急,痰气上涌,“可”字未曾出口,人已向后一仰,晕倒在地上。 罗侯神君眼见计谋得逞,焉能容得云震瞻望回顾,顿时哈哈一笑,道:“君子一诺,来来来来!你若内力强过老夫,那就免得动刀抡剑,挥动拳脚,老夫依你遣去属下,毁去罗侯神宫,如若不然,那便只有委曲你了。” 少年人,哪个没有几根傲骨,何况那“君子一诺”四个字,在云震心目之中,并不亚于千斤重担,但见他双眉一耸,宝剑归鞘,昂首阔步的走了过去,冷声道:“如何较量?” 罗侯神君阴阴一笑,道:“你我席地而坐,双掌相抵,各运真气内力,以较内力之强弱。”云震说了一个“好”字,随即席地而坐,运起“六丁抱一大法”。罗侯神君也不怠慢,在他面前三尺之处盘膝坐下,也运起“罗侯心法”。于是,他们各伸双掌,掌心相抵,各自发出真力,再向对方体内逼了过去。 这等内力较量之法,最是不能取巧,稍有不慎,不但强弱立判,而且生死即分,谁的内力强,谁便多一分把握,谁的修为深,谁便多一分胜算。罗侯神君自信修为已深,足可取云震的性命;云震虽然没有把握取胜,却也自信足可维待不败。岂知两人全估计错误,云震的内力固然出人意表的绵长,但那罗侯神君的修为,却也确是无比的深厚,两人相持不下,一盏热茶光景,彼此俱已额角见汗了。 这时,激斗场中,双方互有伤亡。但侠义之一方,固有王屋老人加入战斗,他那手中的钓竿,几个神出鬼没的变化,每过三五招,必有一个敌人伤在他的钓竿之下,因之,惨呼之声不时传来,令人毛发耸然。 这时,在那罗侯公子立身之处,却也有了令人不解的变化。但见罗侯公子与那焦鑫窃窃一阵私议,然后是莫成挺身而出,参加激斗,稍后是四童、四女与八姬相继隐身不见,随后那些青衣人也好似少了不少,最后焦鑫与罗侯公子似有争执,争执过后,焦鑫隐去,罗侯公子脸含谲笑,缓缓朝乃师身边走了过来。 这些怪异的举动,只有负责临视的丐帮弟子见到,其余之人,不是眼望激斗之处,便是目注云震与南魔,谁也未曾注意,但当罗侯公子只离乃师一丈远近时,却为雯儿瞧见了。 只听雯儿一声高呼道:“罗侯公子,你要干么?” 可是,迟了! 但见罗侯公子双臂齐扬,两股劲急刚猛的掌风,已经闪电般推了出去,一掌击向罗侯神君背后,另一掌击向云震头脸,好似要将两人一并毙于掌下。 说来迟,那时快,只见一条人影,疾掠而至,猛地一掌推去,怒声喝道:“孽障敢尔!” 这人影乃是白云道长。便在白云道长喝声出口之同时,只听罗侯神君一声闷哼,紧接着身躯一颤,猛地喷出一股血箭,那血箭喷在云震身上,云震却是纹风未动,但那罗侯神君却已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罗侯公子一掌击实,另一掌被白云道长半途接住,白云道长的身形因而一顿,那罗侯公子乘此一顿之机,返身狂奔,直向那焦鑫隐没之处遁去。 霎时间,人心沸腾,万头攒动,均向这边涌了过来,激斗也因而自动歇手,他们好似前愆已释,对那比武争雄之事,已经忘怀了。 这也难怪武林之中,首重师伦,对那杀师逆伦之事,谁不痛恨?罗侯公子竟于众目睽睽之下,偷袭兼有养育之恩的授业恩师,这等事,岂能不激起公愤?便是那外围观战之人,明知武功不及罗侯公子万一,也不顾生死,自动追捕罗侯公子去了。 忽听张铸魂连声呼喊道:“老前辈!救人要紧,不要去追了。” 原来白云道长见到罗侯神君倒在地上,心头怒不可遏,足下一蹬,正待去追那罗侯公子,此刻他听到张铸魂呼喊之声,连忙刹住脚步,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排开人群,走到罗侯神君身边,俯下身躯,探视他的脉息。 人群愈聚愈多,已将四周围成极厚的一垛人墙,侠义之士,自张铸魂以下,全都站左云震身边,雯儿与可玉二人脸上,俱都挂着两行清泪,但却无人开口说话。 白云道长抬起头来,缓缓说道:“心脉寸断,逆血倒流,没有救了!” 张铸魂蹙眉说道:“老前辈何妨喂他一颗‘芝参益气丸’,试上一试。” 白云道长摇一摇头,道:“气血可补,心脉难续,那是糟蹋灵药。” 张铸魂勉强微笑道:“灵药原是为了救人,咱们尽点心力……” 忽见武婆婆两眼一瞪,怒声喝道:“岂有此理!这老贼是你老子,要你关心?你为何不关心云震?” 张铸魂不由自主的向云震看了一眼,道:“震儿无妨,他正在自行调息,不久便会清醒。” 武婆婆冷冷说道:“你医道通玄?哼!云震若有三长两短,老婆子要你赏命!” 张铸魂微微一笑,转过头去,望着白云道长为那罗侯神君服药行气。移时,果见罗侯神君的胸口有了起伏,气息也渐渐可闻了。 只听薛颂平忽然问道:“姑妈,爹爹的血仇不报了么?” 高华夫人闻言一怔,道:“这……这……” 眼见罗侯神君气息奄奄,离死业已不远,这“报仇”二字,她怎能说得出口? 正当高华夫人犹豫难决之时,忽听云震长长吁了口气,紧接着双目一睁,缓缓站了起来。 他起身以后,劈头便问:“罗侯公子哪里去了?” 人群之中,一人身躯微偏,往后一指:“那小子朝这个方向逃了。” 云震冷冷一哼,举步便向那边走去,愤怒之色,溢于言表。 石可玉一见,顿时追了过去,叫道:“云哥哥!你到哪里去?” 云震足下未停,口中应道:“我去追那罗侯公子。” 忽听罗侯神君无力一叹,道:“云……云……云震……” 云震转过身来,道:“神君安心养伤,在下去捉那逆贼。” 原来他果然未曾受伤,仅是骤失抗力,那澎湃汹涌的真气内力,一时无法收回丹田,先前发生的一切事故,他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又听罗侯神君有气无力的道:“请……请回……回来……我有……话说……” 云震无奈,只得走了回来,道:“有话等你痊愈再说吧!” 罗侯神君断断续续道:“数……数……数天下英豪,唯……唯……唯君与我……我…… 败……败了!” 人群之中,忽然响起一阵浩叹私语之声,好像人人俱有同感,但也有人心中存疑,不相信云震小小年纪,在真气内力方面竟能胜过宇内第一老魔。 罗侯神君喘了口气,接着又道:“我……我明白……便是……我……我那……逆……逆徒……不……偷袭……我也不……不是………你的……” 他话未说完,张铸魂已经接口道:“事已过去,不必再提,神君好好养息吧!” 罗侯神君眼珠一转,望着张铸魂道:“我不……不如……不如你……” 他又喘了口长气,脸上忽然泛起一片红润之色,众人见了,便知乃是回光反照之征,性命是保不住了。 但是,他的气机竟而大顺,来不及地畅声道:“我彻底失败了!想不到由我一手抚养长大的徒儿,竟于临危之机偷袭于我,可恨我已无力亲手将他除去!” 云震毅然道:“神君放心,你若万一不幸,在下誓必手刃此贼!” 罗侯神君微微一笑,道:“多谢少侠了。” 他这一声“多谢少侠”,不知包含多少悔悟,欣慰之情,众人听了,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沉重的慨叹。 他那目光扫视一匝,忽然停留在高华夫人脸上,道:“我已是临终之人,夫人相信我一句话,成么?” 高华夫人黛眉一蹙,冷声道:“你讲。” 罗侯神君道:“令兄不是我杀的。” 高华夫人美目一瞪,张口结舌,却说不出话来。 忽听薛颂平抗声叫道:“是你!是你!难道我爷爷还会冤枉你么?” 罗侯神君目光移注,道:“薛公子,令先君死于我那逆徒之手。” 他语气极为平和,薛颂平不觉一愣,但是一愣过后,却又目眦欲裂的愤声道:“先父若是死于彭志宇之手,也是你的主谋。” 罗侯神君惨然笑道:“常言道:‘—日为师,终身为父’。这话作徒弟的固然应该牢记心头,做师父的何当不应该时时警惕!我那逆徒纵然不肖,我这作师父的,便是为他背个黑锅,也属应当。” 他那眼中忽然滚出两颗泪珠,目光转向张铸魂,接道:“张大侠,你说得不错,‘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我……” 他气机忽然逆转,眼球渐见迟钝,胸膛急速起伏,脸上血色陡然退去,语犹未毕,却已接不下去了。 张铸魂蓦地一震,急声叫道:“神君!丁神君!丁振魁!你……” 罗侯神君嘴角再度溢血,两唇频频翕动,终于逼出了三个字,道:“我……错……了!” 他那“了”字几不可闻,“了”字声落,只听他喉头“呼噜,呼噜”一阵轻响,紧接着手足一伸,头颅往旁边一侧,一代恶魔,便已悄然逝去,与世长辞了! 罗侯神君如此死去,在场之人,无论是道是魔,是正是邪,都说不出自己心中究竟是悲是喜,是悯是愤,竟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 叹息声中,只听薛颂平疯狂地叫道:“是他!是他!我冤枉了他!若不杀他,誓不为人。” 他一连说了四个“他”字,但众人俱都分得清白,那一个“他”字指的是谁?人人心中,都不觉对那罗侯公子,更增一层恨意。 只听高华夫人道:“平儿别激动,待此间事了,姑妈与你同行。 那恶贼逃得过今天,逃不了明天,我不相信他能遁上天去。” 忽闻一个中气充沛的声音朗朗笑道:“夫人不必费心,愚兄为你代劳了。” 话声之中,人群裂开一道人巷,但见一个锦袍人,右肋挟着罗侯公子,缓缓走来,云震一见,顿时迎了上去,欢颜—揖,道: “前辈久违了。” 这位锦袍人识者不多,其实他正是高华,武林人士误会的“金陵王”。 高华哈哈大笑,道:“久违!久违!云小友,你果然不负所望,哈哈!‘数天下英雄唯你’。连那罗侯神君也称赞你。” 云震脸上一红,嗫嚅道:“您……您……前辈早来了?” 高华笑道:“早来了,早来了,不是早来,家内兄的血仇,不知何日才能得偿?”砰的一声,将罗侯公子摔在地上。 高华夫人幽怨地道:“既然仍要来,为何当日要骗我?” 高华想说不说,道:“这个……愚兄回头向你请罪就是了。” 身形一转,抱拳向张铸魂拱一拱手,接道,“张兄,咱们才是真正的久违了。” 张铸魂连忙抱拳还礼,道:“正是!正是!高兄高蹈自隐,不摹荣利,十八年不见,小弟想念得很。” 高华过去握住他的双掌,道:“咱们是患难之交,张兄这样讲,那是责我逃世了……” 话声微顿,接道:“小弟对武林朋友生疏得很,张兄愿意代为引见么?” “金陵王”的名号虽然尽人皆知,但真正见过高华的人,不过张铸魂等三数人而已,张铸魂听他这样讲,连忙将相识之人,一一替他引见了一番。 这时,雯儿受了母亲的指示,走到高华面前,盈盈拜了下去,逭:“女儿高洁,又名雯儿,参见爹爹。” 高华心头大慰,将雯儿扶了起来,哈哈笑道:“吾儿很乖!听说你与云震小友相聚甚得,可是么?” 雯儿娇羞地“嗯”了一声,垂下头去。 高华忽然的挽着雯儿,走向张铸魂,道:“张兄请看,你这侄女儿如何?” 张铸魂颔首笑道:“很好!很好!咱们早就很熟了。” 高华微笑道:“据说云震小友父母双亡,张兄是他的师父,云小友的婚姻大事,自然由张兄代替他作主,小弟不揣冒昧,想将你侄女许予云震,张兄中意么?” 当着天下英雄之面,做父亲的亲自为女儿作伐,这等事倒也少见。张铸魂因有将石可玉许配云震之议在先,蓦闻高华提起此事,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因而嗫嚅道:“这个……这个……” 忽听王屋老人高声喝道:“不行!老夫不同意。雯儿拜我为义祖,她的婚事由老夫作主。” 此话出口,云震与雯儿心中暗暗着急,高华夫妇更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口。 顿了一下,王屋老人又道:“老夫那亲孙女儿石可玉,也与云震相聚甚欢,他俩本是师兄妹,云震娶雯儿,便得要娶石可玉,否则,老夫两个孙女,一个不嫁。” 高华夫人忽然笑道:“老人家,妾身也不同意哩!” 王屋老人眼睛一瞪,道:“你不同意?那好办……雯儿,小玉,统统过来,跟爷爷回王屋山去,咱们不希罕。” 这倒真是不错,嫁不出去撒赖,赖不出去索性要将—两个孙女统统带走了。 只听大笑之声哗然而起,在场之人,个个捧腹大笑,便连素来稳重的高华夫人,也不禁掩口笑出声来。 笑声渐落,高华夫人微微笑道:“老人家,您将妾身的意思弄错了。妾身是说,老人家有两个孙女,妾身只有一个女儿,岂不太吃亏啦?” 王屋老人愣了半晌,倏地恍然而悟道:“哦!原来如此,何不明明白白地讲?……玉儿,拜啊!拜干娘。” 这一回,二女心下安定了。但见雯儿拉着高华,向她母亲身边走去,小玉本就站在高华夫人身侧,她整了一整衣襟,满脸笑容地拜了下去,道:“女儿可玉,参见义父义母,愿义父母增福增寿,四季如春。” 这妮子心中欢乐,口齿也越发伶俐了。 高华夫妇一左一右,眉开眼笑地将她扶了起来,尚未来得及说几句话,那边王屋老人已自欢呼道:“成啦!成啦!张大侠,你怎么说?” 张铸魂笑嘻嘻道:“老前辈垂爱云震,那是云震的造化,晚辈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晚辈四海为家,两袖清风,云震又复幼失怙恃,这份聘礼……” 话犹未毕,王屋老人已经截口道:“武林人物要什么聘礼,只要孩子心意相投,终身相爱就行啦!” 高华接口说道:“老前辈说的是,武林人物讲求情投意合,金银财宝,俱都是身外之物,算不了什么。” 张铸魂胸怀大开,朗声笑道:“既然如此,咱们一言为定了……” 话声一顿,目注云震,又道:“震儿拜见岳祖父与岳父岳母,自今而后,你要自知珍重,莫要辜负长辈对你的爱心。” 于是云震便由梅蕙仙陪同,分别向王屋老人及高华夫妇行了叩拜之礼;雯儿与可玉,也由高华夫人带领,叩拜了张铸魂。一桩武林佳话,便在天下群雄的眼下形成,也在群雄的嘴里渐渐传了出去。 这时,落日衔山,满天通红,好似为这一男二女结成佳偶,送上一幅艳红的罗幛,祝福他们之喜。 武婆婆也乐开了,畅声笑道:“走啦!走啦!恶魔已除,天下太平,云震,跟老婆婆回大盆山去。” 那一本和尚又挑眼了,只听他哈哈一笑道:“婆婆,云震娶了媳妇,还要叫他陪着婆婆么?” 武婆婆藤杖一顿,霍地—杖击去,怒吼道:“好哇!贼和尚,你又惹我老婆子,老婆子打烂你的屁股。” 一本和尚哈哈大笑,远远避了开去。 群豪一见,也是哈哈大笑,纷纷下山,各自奔向归程。 高华重新将罗侯公子挟在肋下,问夫人道:“贻妹,咱们走一趟关外,好吧?” 高夫人睇了他一眼,问道:“关外回来哩?” 高华先是一怔,继而大笑道:“好!好!回家,回家,这该行了吧?” 高夫人偌大年纪,竟也脸红了。 张铸魂见了,不觉微微一笑,侧脸凝注梅蕙仙,悄声说道:“天下太平了,仙妹陪我回华山去吧!” 梅蕙仙心里舒服,脸上可是烧得很,好像那通红的阳光,全照到她一个人脸上去了。 于是,大大小小,全都有了归宿,武林之中,也因此宁静三百余年—— xmwjw扫描,一剑小天下ocr,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