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单的迎春》 第一卷 浴火 第1章 女胎 2002年盛夏的一个清晨,清云乡,清云湾,大雨滂沱,乌云密卷,犹如瓢洒,犹如桶浇。 陆家院院北的阁楼里,洛迎春蒙着起满线球疙瘩的被子,被子由水仙花图案勾勒而成,但图案已经褪色,并打着几块儿黑色补丁;她正呼呼大睡,丝毫未被惊人的雨势敲开梦境。 干燥而整洁的楼板之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簸箕,里面盛放着晒干的菌类、天麻以及草药。在干燥的阁楼里,草药味散发阵阵奇香。这是她耗费九牛二虎之力,从森林里挖采而来,她打算将它们拿去集市上换钱,以补贴即将到来的初中生活。 陆家院之所以称为陆家院,顾名思义,院里大部分人家姓陆;方圆几里,房屋院坝错落有致,房前屋后紧密相连。和院里其他人家比起来,洛迎春的家显得较为突兀,她家坐落于院子的西边,远远望去,犹如一条小小的尾巴,缀在院子最后。 雨势愈演愈烈,使整个清云湾一片混沌,由远及近,看不清方向;偶尔几声狗吠、牛叫,也被雨声淹没,听起来就像某个凄惨的求救声似地。 位于西南大山之中的清云乡空气清新、物产丰富、自然风光优美;可在洛迎春看来,这里却充满罪恶与陈腐,肮脏里裹挟着丝丝悲凉,冷漠中夹杂着阵阵嘲笑;连绵起伏的大山不仅阻挡住外界的种种繁华,而且也阻挡了新时代的潮流以及破除陈旧思想的大斧。小小年纪的她有时会对自己说: “嗯,这里是沙漠,我是沙漠之花,一边承受飞沙走石,一边绝处逢生!我定会穿越它!” 洛迎春趁着翻身的空档,半眯着眼睛望了望屋顶,“嗯,没有漏雨!”她扫了扫整个房间: 黑黢黢的角落里放着发黑的衣柜,衣柜之上搁着一支木箱,木箱被上了锁,那是她的私人收藏;木板镶成的墙壁之间横着几根细麻绳,衣物被整齐的挂在麻绳上;床头的木桌上是几本初中一年级的课本,那是她的朋友孟清泉所赠…… 当视线回到屋顶时,年久失修的瓦砾间断断续续滴下了雨珠,雨珠不偏不倚地打在课本上。见此,她光着脚,跳下床,她一动,木板便被踩得咯吱作响。她从角落抽出一支木盆迅速对准漏雨处,雨珠便落进木盆,发出滴滴答答的闷响…… 1989年,同是这样一个暴雨天,相同的阁楼,相同的木盆以及相同的闷响声,洛迎春在母亲章宛瑛凄惨的叫声中呱呱坠地! 出生的瞬间,还未来得及剪断脐带,她那恶毒的祖母奉勇莲就一把将她从接生婆手中夺过去,急不可耐地掰开双腿,瞧了瞧大腿根部……奉勇莲先是兴奋、期待、两眼放光,继而转为低落、失望、愤怒、目光呆滞……霎时,表情变化比翻书还要迅速! “天啦!” 她用熊掌一般肥硕的手掌捂住脸,紧缩的眉头之间是深入欲壑的邪恶; “又是个女娃子,你没用啊!早晓得就不该请接生婆,害我花了好几元,就该疼死你,疼死你我好给世良找个会生儿子的……” 奉勇莲愈来愈气,脸上的肉聚集在一起,她凶神恶煞地冲痛苦的章宛瑛叫骂,丝毫不顾及她的产子之痛;章宛瑛泪如雨下,她没有力气和胆量争辩,她清楚地知道,接下去的日子怕是比黄连还苦。 “没用的东西,生个女娃子有屁用,你瞧人家的媳妇个个都能生儿子,你是故意让洛家绝后?你是要让我被大院里的人戳脊梁骨?” 奉勇莲越来越激动,她猛然间把不停啼哭的洛迎春扔到了虚弱无力的章宛瑛身边,章宛瑛伸手接住湿漉漉的洛迎春,搂在胸口痛哭流涕;洛迎春也因为突来的惊吓而凄厉长嚎…… 奉勇莲气急败坏,在她的肮脏而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里,只有男儿才能传宗接代,才能继承可笑的香火。她越说越气,双手叉腰,骂骂咧咧,并不停跺脚,木板被跺得吱嘎作响,她脸色铁青,恨不得一口活吞了章宛瑛! “你消停吧,你就算再骂再气,女娃也变不了男娃!” 接生婆看不下去,抱怨了两句。 “你别插嘴,再插嘴我就不付你工钱了!” 接生婆不再作声,而是默默忙着手中的活。 章宛瑛默默哭泣,浮肿的双眼不停向外挤出眼泪,眼泪顺着瘦削的脸颊,一颗又一颗地滑落至颈部。 “你个没用的死丫头,看你那没有出息的样儿,我花钱讨你进门是传宗接代的……又是个女娃,走着看,这死女娃也长不大,活不长,和她姐姐一样,是个短命鬼、讨债鬼……” 章宛瑛绷紧身子,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反抗、发怒、颤抖: “妈,不要咒她!你已经咒死了我的大女儿!”章宛瑛气若游丝,发白起皮的嘴唇被泪水浸湿,使其显得更加虚弱; “自己没用还嘴硬!今天我就把话说明,要是下一胎不是儿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奉勇莲瞪着白眼,她伸出如猪大肠一般的食指,用力戳了戳章宛瑛的太阳穴! 章宛瑛哭得更加厉害!此时,她的丈夫洛世良正站在阁楼门外,当他得知章宛瑛再次生下女胎,便一声不吭,黑着脸从院坝穿过,任凭雨水打湿头发也无动于衷。他来到堂屋,从发黑的木桌上端起酒壶一饮而尽。 阁楼的门被拍得咚咚响,洛朝乾端着刚兑好的红糖水,一边拍门,一边规劝: “好了,老婆子,你不要骂了,她毕竟刚生了娃,身子弱,不要整出其他祸事来!生儿生女都一样!” 洛朝乾慈眉善目,他谦让和蔼,和强势、满脸凶相、刁钻刻薄的奉勇莲比起来可谓是天壤之别。外人私下都说,他俩一个母夜叉,一个老好人,根本不像夫妻。 家中唯有洛朝乾善待章宛瑛。 奉勇莲粗暴地打开门,对洛朝乾劈头盖脸一顿大骂: “啥叫都一样?你个没有出息的!我辛辛苦苦为了你们洛家的血脉着想,你倒给我泼冷水!”奉勇莲一把夺过冒着热气的红糖水,泼向了地面;“不是我说你,你个没有良心的,你看一看,人家当官一步步向上爬,不是修新房就是赚钱,倒是你,混了这么多年,还原地踏步!” 洛朝乾无力反驳,虽然他只是乡政府的会计,但他始终遵守职业操守,既不喜欢阿谀奉承,也不热衷副业。眼前如母老虎一般的奉勇莲,他早已厌烦透顶,可他却不能打骂她或是抛弃她,他曾经是一名军人,他认为,军人须顶天立地,从一而终。 他摆摆手,示意奉勇莲停止吵闹,可奉勇莲依旧不依不饶,她暴跳如雷,冒雨穿过院坝,一屁股坐进发黑的躺椅,边哭边骂: “老天爷啊!我要被大院里的人嘲笑啦!” 若不是雨声,想必此时整个大院都能听到动静…… 雨势渐小,洛迎春起身,从门后的粗制衣架取下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外套。时下,牛仔裤大为流行。她伸出白皙而瘦弱的手臂,从床头抓起木梳,将偏黄而稀疏的头发扎成马尾,再拿起裂了好几道口子的圆镜照了照瘦削的脸,这面镜子是章宛瑛的遗物。在黑黢黢的暗淡光影下,瘦小的身形犹如寒夜中的微亮烛火,摇摇曳曳、岌岌可危。 每天清晨,她都会第一个起床,用隔夜的温水洗脸,然后摸进黑黢黢的厨房,生火煮早饭、猪食。 这是她的家常便饭。她熟练地从灶台下操起一把干麦秆,划燃火柴轻轻一点,麦秆便熊熊燃起。 暑假已过大半,此番是她小学时期最后一个暑假;待假期结束,她便会去位于几十公里以外的木水镇上初中;而她所在的清云乡距离镇中心较远,所以按照规定,清云乡区域的适龄学生周末只能寄宿于学校。 每每想到即将脱离魔掌,她的嘴角就会露出快乐的笑容。 堂屋外传来开门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她紧张得抬头张望,就在抬头的刹那,迎面被冰凉的隔夜茶泼了满头! “你偷了我的钱!死娃子!” 第一卷 浴火 第2章 蛇蝎后娘 突来的击打瞬间浇灭了洛迎春的快乐。她即气愤又惊恐,心跳就像飞奔的野马,难以控制时速。 站在她面前的是她最为痛恨的人——岳凤依!岳凤依作为洛迎春的继母,五年来,做尽了继母的“分内之事”,虐待、欺辱以及殴打,如此种种,对她而言亦如家常便饭。 “你!肯定是!我放在衣柜里的钱少了5元!” 岳凤依高高瘦瘦,脸方眼大,凸出的颧骨犹如清云湾的山尖,铜铃般鼓凸的双眼仿佛随时会喷涌而出;黑黄的皮肤就像兑了大量清水的醋汤,乌黑硬实的短发犹如上了色的细麻绳。远看像衣架,近看似巫婆,活像电视剧中的母夜叉扮相。 “我不知道!” 洛迎春清楚,纵使她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岳凤依也不会放过她,她索性硬碰硬,以便早点结束这场闹剧。以岳凤依的性子,若是不来一顿毒打,是不会善罢甘的!况且,洛朝乾不在家,就再也没有人能护着她,就算是洛朝乾在家,也免不了打骂。 岳凤依恼羞成怒,她双手叉腰,双腿分开,气势汹汹: “你个小贱婢,还不承认?” “承认?我承认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洛迎春也不甘示弱,这些年,她吃尽了岳凤依的苦头,饱尝了折磨人的细碎功夫。岳凤依就像一个精神病,一有不快就会变着法的对她加以磋磨,比如:诬陷她偷东西、偷钱,打碎碗碟嫁祸于她…… “你读了几天破书开始显摆啦!”岳凤依咧着嘴,好似秃鹫般,凶狠地盯着洛迎春瘦削的脸;“要不是老娘大发慈悲,你还能念书?你念书花掉的钱可以给辉辉娶媳妇啦,你个贱婢!” “我念书没用你一分钱,那是爷爷的钱!”洛迎春坐在湿漉漉的宽板凳上,嘴上虽硬,内里却惊恐万分,她强装淡定,背心和手心渗出了汗珠;“娶媳妇?他才三岁啊,哪个女的愿意嫁给他?” 洛迎辉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昔年的夏天,章宛瑛在烈日当头时分,被奉勇莲赶去玉米地里锄草时晕倒在地,被人发现时已是下午。抬回家时,章宛瑛已是休克状态,可奉勇莲却执意不送医!大院的人纷纷指责奉勇莲太过狠辣与自私,最后,她拗不过众人,只好硬着头皮将章宛瑛抬去了乡里的卫生院。 半路上,章宛瑛渐渐苏醒: “迎春呢?她在哪里?” 这是她醒来的第一句话。 “你女儿在家!我们把你送去卫生院看看,已经有人去通知你家男人了!你晕过去了,你记不起来?”同行的乡邻说; “我不去,我要回去找我的迎春,没有我,她肯定会被弄死!” 章宛瑛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可她却折腾着,欲起身回家寻洛迎春。 “你是糊涂了?没有人要弄死她!” 跟在队伍尾巴的奉勇莲,急忙跑到章宛瑛跟前,她神色慌张,就好像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亏心事一样。 章宛瑛见奉勇莲紧随其后,便再也没有作声,其他人心领神会,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也未作声,只管抬着章宛瑛向前走。 章宛瑛的第一胎是女孩,洛世良取名为迎娣。洛迎娣两个月大时突然夭折,让人猝不及防!其夭折后的第一时间,奉勇莲不顾章宛瑛的哀求,胡乱用草席一裹,拉去荒地埋了!当时,大院很多人瞧见奉勇莲眼含笑意,一脸得意,丝毫无悲伤之色。后来,有人传言,洛迎娣是被奉勇莲捂死的,可苦于没有证据,章宛瑛只能默不作声。所以,当洛迎春出生后,章宛瑛几乎对其寸步不离。 乡村卫生院条件有限,无从查知晕倒的具体原因,医生只能拿出一点治疗头晕的药片,把一大波人打发了回去。 几个月后,章宛瑛的身体愈发虚弱,眼窝深陷,瘦弱不堪,双乳出现不明的硬块,疼痛发作时满床打滚。洛朝乾于心不忍,执意将章宛瑛送去了城里的大医院。医院的化验结果为乳腺癌晚期!对于未见世面的乡下人,谈癌色变!章宛瑛绝望至极,她担心自己撒手后无人照看洛迎春,便私下苦苦哀求洛世良能善待他们的女儿,可洛世良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如此态度,使章宛瑛病情加重。几个月后,章宛瑛郁郁而终!在她咽气前,洛朝乾主动向她承诺,会护洛迎春周全,章宛瑛这才如释重负,安心闭上双眼…… 章宛瑛下葬时,娘家人一个也未出现,就仿佛章宛瑛如同空气。年幼的洛迎春失去了爱护她的母亲,她无声地哭泣,彻夜对着章宛瑛的相片掉眼泪,哭红了双眼,哭哑了嗓子;白天,她四处搜寻章宛瑛的身影,从荒地到树林,从河沟到田地,她一边颤巍巍地寻找,一边低声呜咽: “妈,你在哪儿,你到哪里去了!” 章宛瑛去世后不久,奉勇莲花了一大笔彩礼钱,从邻村找来了岳凤依;岳凤依进门后的第二年便生下了洛迎辉。当日,奉勇莲举着哇哇大哭地洛迎辉爱不释手,就像是举着某件极具讽刺的世俗之物一般; “哈哈哈……我终于得了孙子咯……终于有孙子啦,你瞧,你们瞧,多好啊!” 她将洛迎辉抱给洛世良和洛朝乾,洛朝乾只是微微一笑,无太大的表情起伏;洛世良喜极而泣,双手颤抖地接过洛迎辉,激动之情无以言表,眼里满含爱意。洛迎春站在一边,背靠着墙壁,满怀惆怅;在他的记忆里,洛世良从未对她笑过,平日里连话都懒得与她说。 洛朝乾轻轻楼过洛迎春,笑着对她说: “不要怕,我会护着你!” 奉勇莲抱着洛迎辉在大院里疯狂大笑,笑得满脸褶子,笑得泪水横飞,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当笑声戛然而止时,奉勇莲倒地抽搐,咿咿呀呀,无法言语。就这样,奉勇莲再也无法说话、站立,只能整日卧床。所有人都说,她是高兴过了头,血冲上顶,才会如此结局。 奉勇莲断气的那天下午,洛迎春光着脚,轻轻走到奉勇莲床前摇醒她,奉勇莲看到洛迎春后情绪激动,不停抽搐,双手在半空来回颤抖,嘴里咿咿呀呀,脸憋得通红。 “你是不是快要死了!” 稚嫩的声音就如寻仇的地狱使者,包裹着整间屋子,那是洛迎春挥之不去的恨。 “大人都说,是你气死了我妈,弄死了我姐姐,是不是你?我都不晓得姐姐的模样!” 年幼的洛迎春不知何为仇恨,她只知道,她恨奉勇莲,她想要她去死。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苦苦挣扎的奉勇莲,眼里没有一丝怜悯。 “啊啊啊……哇哇……” 奉勇莲怒目圆睁,她大张嘴巴,恨不得起身狠狠揍洛迎春一顿。 打骂欺辱洛迎春,那是她信手拈来的事。 “是你,就是你,你也快要死了,你去陪我妈和我姐!”洛迎春平静如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起伏; 奉勇莲挣扎着昂起上半身,可很快又缩了回去,她双眼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就算是到了绝境,她仍然容不下洛迎春,眼中的狠光与杀气分毫不减。 矗立在陆家院山巅的高音喇叭里,正播放着: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那是奉勇莲最喜欢哼唱的歌;有时,她会一边用棍子击打洛迎春的身体,一边哼唱它婉转动情的曲调,未亲眼目睹的人还错误的以为她是在陶冶某种情操,或是在做家务。那副从容不迫,使人不寒而栗。 “你说不出话了!你还想打我吗?还想弄死我吗?但是你比我先死呀!你以后不能打骂我了,你马上就要死了!”所有的恨意全部齐聚,化作了戳人心扉的狠恶话语;“你活该,你去陪我妈和我姐!我会一直欺负洛迎辉,一直到他死!” 说完这句话,洛迎春双眼溢出泪水,她转身离开,只留下气愤难当的奉勇莲在床上又抓又打……她不停捶打,不停呼喊,憋红了脸,憋肿了脖子,通红的双眼充满血丝,凸起的青筋弯弯扭扭,她不停捶打,不停抽搐……直到高音喇叭里传来最后一句: “今宵别梦寒。” 第一卷 浴火 第3章 是非之地(1) 许是许久未见洛迎春如此强硬,岳凤依一时怒火攻心。她龇牙咧嘴,牙齿咯咯作响,随手操起灶台后的铁火钳,用力击打洛迎春的小腿! “好啊,你个小贱婢,越来越长本事了,居然敢咒老娘的辉辉?老娘今天打死你!” 洛迎春只是坐着,她不能还手,不能再顶嘴。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被火钳击打过的部位泛起了长条红印,阵阵钻心疼痛使复仇意志更加明了。 “打死你!打死你!”岳凤依气喘吁吁; “妈妈……” 此时,洛世良怀抱着咿咿呀呀的洛迎辉从堂屋走了过来。洛迎春抬头看看洛世良,嗯,和之前每次挨揍受罚一样,洛世良置若罔闻,只顾着逗弄怀中的洛迎辉,对她的困境视而不见,就仿佛她是只卑微牲畜,在他眼里,牲畜挨打最为平常。 洛迎辉萌态十足,他向岳凤依伸出双手,岳凤依立刻停止击打,随手将火钳一扔,骂骂咧咧地接过洛迎辉,搂在怀里温柔爱抚、细语安慰……前一秒凶神恶煞,后一刻蔼然可亲,岳凤依总能随意变换。 三人离去的背影,洛迎春痛在身上,苦在心里。她感觉自己如一缕阳光,穿梭在这个家中的角落,可没有人会在乎一缕阳光,他们只愿看到日出。 她小心翼翼撩起裤腿细细查看,被击打的部位起了一条又一条红血印,她轻轻抚摸,疼痛立刻袭来……她卷起左手臂的袖子,密密麻麻的烟头伤疤犹如罪恶之魂一样挥之不去!她时常私下抚摸它们,以提醒她仇恨之源,它们就像长着双手的怪物,挥舞着手臂,争先恐后,跃跃欲试,试图挣脱出她洁白、瘦小的手臂…… 岳凤依刚嫁过来的那两年,洛世良对她百依百顺。某天,年幼的洛迎春不小心打翻了腌菜坛,岳凤依歇斯底里,如同发怒母虎,不依不饶,穷追猛打;她揪着洛迎春的耳朵,拉到正在吞云吐雾的洛世良身边,从其手中夺过烟头,照着手臂狠劲猛戳……她疼得哇哇大哭,她不停挣脱,不停求饶,惨叫声响彻整个陆家院!可洛世良却无动于衷,见死不救,纵容暴力被施于亲生骨肉之体。从头至尾,他只有一句话: “媳妇,不要烫了,烫坏了要花医药费!” 那伤心中夹带着疼痛的往日之事,她不愿企及。她唯愿早日长大,飞离这个如地狱一般的深渊,她想,她要带着洛朝乾一同离开。 早饭过后,天空放晴,阳光从云背后泛起金边,蝉儿也开始鸣唱起来。太阳光从巍峨山尖渐渐向山下靠拢,清云乡旧时曾是羌人居住地;山高入云,云中家园,园中耕耘,出入群山白云之间,这正是羌人的习性。 洛迎春收拾完毕,溜出了家。她穿过院子,院里的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向她,时而,还会传来几句阴阳怪气地嘲弄: “迎春,你后妈又打了你哪里?哈哈!” 她往往充耳不闻,就当是某只牲畜放了个响屁一样。 在她看来,大院里所有人都不怀好意。但除开孟清泉以及“独眼龙”。 独眼龙陆大树是个无依无靠的50多岁老男人,他父母早亡,未成家,也无儿无女;几年前在外省打工,左半身被飞来的钢板砸中,瘸了左腿,没了左眼,得了一笔赔偿款,回到陆家院种菜养鸡鸭维持生计。 洛迎春来到陆大树低矮破旧的房子外;“陆表叔!” 陆大树闻声从里屋走出,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若隐若现的银光。 “迎春过来啦!快来坐!” 他一脸笑意,跛着脚,从身旁抽过破旧的木凳,放在洛迎春脚边。 “终于晴了啊,过了今天,树林里的菌子全都会长起来!” 洛迎春兴高采烈,情绪高涨,就好像从未经历过岳凤依的打骂似地。 “是!菌子在雨后长得最快最大,南山的菌子最多!” 陆大树沙哑的声音和低陷的眼窝使他整个人黯淡无光。 “北面山的菌子最大个!” 洛迎春笑声爽朗,和陆大树在一起,她总能优哉游哉。 “嗯!”陆大树走进里屋,拿出一大口袋糖果递给洛迎春;“吃糖,这个红色的最甜!” 除了洛朝乾和孟清泉,便只有陆大树会给她彩色的糖果。 她从袋子里拿出几颗红色包装糖果,放进了裤兜里。 “谢谢陆表叔!” “哎呀!多拿一些!”陆大树一边说,一边抓起一大把糖果,硬塞进她的裤兜。 她连连道谢,心底涌起一阵愧疚,因为她今天没有什么东西送给陆大树。 “马上就升初中,去了木水镇,这一下子,不能随时回来了,在学校只能自己照顾好自己!”陆大树感叹道; “是,周末得宿在学校,一两个月回来一次!”洛迎春笑着说; “在学校得自己洗衣服,可冬天咋办啊?”陆大树有些担忧; “就算在家时,我也是自己洗衣服,冬天也好不到哪里去!”洛迎春转过头,望了望家的方向; 陆大树沉思一阵,附和道:“是呀,是呀,何尝不是呢!说不定,你在学校受的苦可比你在家少得多!” “我想也是!”洛迎春将一颗糖放进嘴里;“哟!真甜!” “是吧,我就说很甜吧!” “你不知道,为了我升学这件事,岳凤依和我爷爷吵了无数次,她坚决不肯我继续读书,我爸也是这个想法!”洛迎春慢慢地说,仿佛她口中的她是另一个人,而不是她自己。 陆大树当然知晓岳凤依以及洛世良的所作所为,整个大院无人不晓。 “幸好,你爷爷护着你,你爷爷是个好人,是个懂世理的人!”陆大树不停叹气;“你爸,他为啥就不能像你爷爷那样开明呢?你爸就是个老封建!”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我是男孩,他才会对我好呢!”洛迎春苦笑着,嘴里的糖果瞬间失去了甜味; “哎呀!傻姑娘嘞!儿女有多大地区别啊!你看我,无儿无女,哎!”陆大树又是一阵叹息;“个个都要儿子,将来,去哪里讨媳妇呢?” 洛迎春知道陆大树这是在宽慰于她。虽然只是宽慰,可她听后舒坦极了。 “嗯!这个问题我也不懂!” “是啊,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懂啦。一定要读书,那才是你唯一的出路!”陆大树突然激动起来;“要是遂了你爸和岳凤依的愿,那你这辈子就惨咯!千万别像我,只能困在这里!” “我肯定会好好念书,我将来一定会走出去!”洛迎春拍着胸脯,目光如炬; “那个孟家的儿子,清泉,他也在木水中学!” “你是说泉哥,是,他即将升初三!” “噢!我看你们平时要好,你初去,他可以照应你!”陆大树指着孟清泉家所在的方向说; “他是我哥!我把他认作哥!” 洛迎春笑吟吟,乐呵呵,她渴望亲情,就像孟清泉对她所做的那样。 第一卷 浴火 第4章 是非之地(2) 离开陆大树家,洛迎春揣着满兜糖果,径直来到孟清泉家。 孟家是乡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孟清泉的祖父孟有德,退休之前是乡里的书记;父亲孟代禄是现任副书记。 尽管孟家为“官家”,可他们仍然知法犯法,在七年间逼迫孟清泉那可怜的母亲赖心瑶连续引产、生产好几女胎,除老大孟清雅外,其余女胎、女婴无一幸存!最后,孟清泉出生,才停止生育。村里人人皆知,孟家两父子极其看重“香火”,为保第二胎男丁,偏信迷信,花大价钱为赖心瑶“看相”,而看相人往往依照荒唐的根据下定论,难保准确,荒谬至极。赖心瑶生性软弱,逆来顺受,娘家更是不管不问,就像章宛瑛一样,几乎无依无靠,无自由可言。 正值壮年的孟代禄意气风发,洋洋得意。工作日以外,他会回到陆家院,整日昂首挺胸,在院里晃悠,双手背在身后,就像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鸡一样,昂首阔步,耀武扬威。在洛迎春看来,孟代禄和他老爹的眼睛是长在头顶,因为他们从不正眼瞧“低等”的人。 洛迎春走进孟家前院。孟代禄正坐在明晃晃的大门外写工作笔记,手旁的茶杯里冲泡着价值不菲的茶叶,茶水正冒着腾腾热气;隔得老远,就能闻到勾人的茶香。她深知,这茶非本地所产,像孟代禄这般讲究排场的人,是万万不会饮用本地茶叶的。 “孟叔!” 洛迎春走过去问好,声音不温不热,她不喜欢孟代禄,她甚至一度认为,谦逊友好的孟清泉非他亲生。 孟代禄斜着眼睛瞧一眼洛迎春后,迅速将视线收回,冷漠回应一句: “嗯。” 洛迎春在孟代禄眼里无足轻重。 她径直走进敞亮整洁的堂屋,堂屋里,赖心瑶正在清扫蜘蛛网。由于连续妊娠与摧残,她臃肿而笨拙,粗大地双手布满老茧,暗黄地脸写满沧桑;暗淡地双眼隐约闪过几丝渴望与凄凉相交织的东西,那东西无法言传,只能意会。和红光满面的孟代禄站在一起,她更像是老妈子。 “姨!” 洛迎春满面笑容,亲切地呼唤; 赖心瑶转过身,喜笑颜开: “迎春过来啦!快来吃苹果!” 赖心瑶放下活计,走到洛迎春身边,拉着她坐下。 “泉哥什么时候回来呀?”她问; “过两天吧,她姐非留他多呆几天呢!” 赖心瑶一边削苹果,一边回答,沙哑的声音就像是害了重病似地。 孟清雅还未成年时,便被嫁去了县城,随后结婚生子,过着平凡的日子。孟清雅对唯一的胞弟甚是宠溺,每逢假日,她都会亲自回家,接孟清泉去县城住上一阵。 赖心瑶倒是对洛迎春很友好,她不像院里其他人,或是百般嘲讽,或是落井下石。 “噢!我就是过来问问!” 洛迎春不免失望,她暗暗掰着手指数着与孟清泉分开的时长。孟清泉对她而言举足轻重,他们是知心朋友,每次挨了打骂,她总会第一时间找到他,有他的安慰,她会舒心一些。 “没事多过来坐,陪我聊天!”赖心瑶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洛迎春,眼底满是热切与慈爱; 洛迎春接过苹果,她咬一口,一用力,被火钳击打过的部位传来阵阵抽痛,她只好轻轻咬,轻轻嚼。 “嗯,可是只要天不下雨,我就得去放牛!” 她像大人们一样,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 “你爷爷呢?啥时候回来?”赖心瑶从桌子底下掏出鸭梨; “不晓得呢!毕竟路程很远!”她说; “你爷爷的老家那边还有亲戚吗?” 赖心瑶轻轻转动鸭梨,刀刃所到之处,黄色梨皮如坚硬丝带,一圈圈剥落。 洛迎春低头沉思一阵。实际上,她无从可知,毕竟,洛朝乾口中不可望也可不及的老家就像夜空流星,转瞬即逝。 50年代,洛朝乾是一名军人,唯军令是从,远渡鸭绿江,参加“朝鲜战争”;历经枪林弹雨、生死边缘回到家乡西充县时,父母兄弟早已染瘟疫而亡!他心如刀绞,整日躺在摇摇欲坠的土瓦房里呼呼大睡。沉寂一段时间后,他重整旗鼓,利用所积攒的微薄军饷,干起了小买卖,并娶奉勇莲为妻;后来,多事的奉勇莲得罪了当地权势有加的恶霸,为避免被报复,洛朝乾连夜收拾行李,拖家带口向川西南方向逃去,经过一个多月的奔波跋涉,最终来到清云湾,在陆家村落户安家。 如今,洛朝乾愈是年迈,就愈是思乡心切,夜不能寐。当年的恶霸也许早已不在人世,为了夜半不被如洪水般滚滚袭来的乡愁捆缚以及搜寻多年老友的讯息,几十年来,他第一次踏上回乡路。 “爷爷讲过,他的父母兄弟早已病逝,怕是没有亲戚了吧。” 洛迎春望着角落里的彩色电视说。彩色电视价格昂贵,陆家院鲜有人家有实力负担。她经常幻想能一边吃着零食,一边惬意地从彩色电视画面中欣赏她喜爱的动画片,比如《猫和老鼠》呀,或者是《葫芦娃》啦,抑或是《小叮当》,可她清楚,这只能是终极幻想。 “那你奶奶呢?” 话刚出口,赖心瑶就已后悔万分,她深知洛迎春厌恶奉勇莲,就算奉勇莲化成了白骨,她仍然唾弃她、恨她!就如花草永远都会痛恨滚烫的开水一样。 洛迎春低头沉默几秒,她内心深处已经咒骂了奉勇莲千百回,她想,就算奉勇莲娘家尚有亲人,她也不会加以亲近或是联系。 “不知道!谁知道呢?”她面无表情的说。 赖心瑶欲言又止,她用复杂眼神看着洛迎春,眼神里是怜悯与关切。几束懒洋洋的白色阳光从大门外冲向她憔悴不堪的脸,深入沟壑地皱纹在若有若无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坐在大门口的孟代禄使劲咳嗽几声,那咳嗽声听起来铿锵有力,完全不像有病之人般的干哑无力。这是孟代禄发号施令的暗语。 聊得正起劲的赖心瑶没有发觉,孟代禄又是一阵咳嗽,见赖心瑶仍然无动于衷,他怒火中烧,龇牙咧嘴,如同发疯的公狗,对赖心瑶破口大骂: “死婆娘,你耳朵聋啦?死婆娘!” 赖心瑶惊了一跳,她慌忙起身,一扭一拐,跑到孟代禄身旁,脸上满是尴尬与忐忑。 “你要啥?”她胆怯地看着孟代禄,小心翼翼地问,仿佛面前的是猛兽一般; “吃了午饭,你去我办公室,把抽屉里银灰色的钢笔和工作笔记拿回来!”孟代禄命令道,他看赖心瑶的眼神满是嫌弃; 赖心瑶有些吃惊,毕竟,从陆家院到集市有好几里路,靠腿脚来回得差不多两个小时!乡里的政府、小学、集市等坐落于几里开外的街道,街道狭窄、逼仄,犹如一条懒惰的毛虫,沉睡于青山绿水之间。 这些年,赖心瑶早已习惯了孟代禄的强势与无理,无论他说什么,她必须得遵守,仿佛她嫁的不是平凡男人,而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你手里有笔记本啊?” 她指了指孟代禄手中的笔和本子,声音小如苍蝇。她希望能在外人面前扳回一点点面子,只是一点点而已。 孟代禄恼羞成怒,鬼知道他心里打着怎样的算盘。 “死婆娘,我说,我需要急用,周一一早我要汇报工作,你想让我丢饭碗吗?死婆娘!” 孟代禄英俊地脸在怒火的充斥下变得扭曲不堪,就像地狱之中的怪物一样狰狞无比。 赖心瑶不敢再作声,只是连连点头,泪水在眼里打转。 洛迎春曾多次目睹孟代禄对赖心瑶拳打脚踢、恶语相向,可她却无能为力,无法挽救深陷火坑的赖心瑶。 当然,不止是孟代禄,就连孟有德,也会对她颐气指使,骂骂咧咧,就仿佛她是一个免费的奴隶,任打任骂、任劳任怨。 洛迎春放下梨,她走出大门,轻轻拍了拍赖心瑶的肩膀: “我先走了,等泉哥回来我再过来!” 赖心瑶忍着泪,抬头,目送洛迎春离去。 刚走下台阶,身后就传来了孟代禄的打骂声以及赖心瑶的哭声、求饶声,她知道,只要孟清泉不在家,就无人保护赖心瑶。 迎面撞上了孟有德,他端着茶杯,哼着某段京剧片段,耀武扬威地从她面前走过,他对她视而不见。 对此,她早已习以为常。可她想不明白的是,赖心瑶为何不设法逃离? 第一卷 浴火 第5章 赶猪的女孩 院口的玉米地里,好几个人正踏着泥泞、举着生锈的羊角锄头收挖土豆。今年雨水充沛,土豆长势喜人,人们露出了笑容。汗水和笑容融合,乃是一副丰收喜悦图。 洛迎春坐在院口巨大的银杏树下,一边呼吸着雨后空气与庄稼合二为一的芬芳,一边看着人们劳作;几阵风陆续吹来,残留的水珠簌簌落下,惹得银杏树叶在枝畔翩翩起舞。这棵参天大树,春绿、夏茂、秋收果,冬飞叶,一年又一年,犹如挺拔战士,守望着陆家院。 玉米地下方是一条弯弯扭扭的羊肠小路,小路从山湾那头连向这头,再由这头通往那头,直到蜿蜒而下,连接又宽又白的大马路。山湾的这头和那头,布满星星点点的院落农舍。 洛迎春出神地望着小路拐角处。章宛瑛逝后的那段日子,她总是独自坐在银杏树下,面向拐角处望眼欲穿;她总是幻想着章宛瑛能突然出现在那里,然后远远地向她挥手,笑容在橘色夕阳下温暖有力…… “嘿!你又在望你妈回来呢?” 一个揶揄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随即而来的是一阵嘲笑,乱哄哄的嘲笑声中,带着轻蔑与不屑。 要是放在以前,她定会脸色苍白地走开,走到无人角落放声嚎哭;现在,她已习以为常,不惧嘲笑与蔑视。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不然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渐渐明白一个道理,愈是唯唯诺诺,愈是谨慎软弱,就愈是受欺辱。 人群又是一阵大笑,只是这一次,他们笑的不是她。 方才那人挂不住脸,恼羞成怒,拄着羊角锄羞辱道: “你妈去城里做三陪了!恐怕再也不回来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洛迎春只觉得那笑异常刺耳,仿佛它长出了三头六臂和尖獠牙,张牙舞爪的向她奔来。 她没有再回击,回击无济于事。自从章宛瑛逝去后,歧视和欺辱犹如飞沙走石,无时无刻,如影随形!如果将她比作沙漠之花,那么,这片养育她的是非之地便是一望无垠的沙漠,某些不怀好意的乡亲们便是飞沙,从天边的那头卷到这头。 从拐角处的尽头渐渐冒出一个瘦弱单薄的身影,身影前面是一只体型巨大的母猪,母猪脖子上套着一根打了死扣的粗麻绳;它边走边哼哼唧唧,低垂的奶子几乎与地面齐平。 母猪哼哼唧唧的声音从小路穿过玉米林,传到了洛迎春的耳朵里。 “嘿!方鸿雁!” 她两眼放光,兴高采烈地朝着小路口挥手。 方鸿雁迎着微弱的阳光,半眯着眼睛挥手回应,粗糙、布满污垢的手,在山林间显得无比突兀。 她听得出洛迎春的声音,她们是同班同学,她家就在陆家院斜对面的半山腰。 洛迎春疾步飞驰,冲到小路上,笑容明媚而温暖。 “你又去给猪配种啦?”她气喘吁吁地说;“你去的时候应该叫我一声啊,我好陪你去!” 方鸿雁停下脚步,母猪也跟着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拱着鼻子在空气中嗅探。 “雨刚停,我就牵着它出门了!” 方鸿雁抑制不住地笑,她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和牙帮子;深邃的双眼散射出清澈的光,长满斑点的双颊有着这个年龄本不该有的沧桑和忧郁,生着口水癣的额头布满皮屑……它们向外界哭诉着欺辱与暴力! “噢!配得怎么样?”洛迎春关切地问; “很顺利!等它生了猪仔,就有钱给妹妹交学费咯!” 方鸿雁说这句话时轻松自在,跳动的双眉如春日飞舞的柳叶,仿佛难题在瞬间被化解一般自在。 洛迎春的笑容却在瞬间消散。 “走吧!我陪你回家!” 方鸿雁惊喜万分;“太好了!” “你……”洛迎春欲言又止; “我?”方鸿雁看着洛迎春紧锁的眉头; 洛迎春索性讲出了心中的担忧: “你是不打算升初中?” 方鸿雁没有作声,她窘迫地垂眉低头,盯着自己破烂的粗制凉鞋;她也想继续读书,也渴望得到一双新凉鞋。 “你爸不让你念书了?”洛迎春追问。 方鸿雁家徒四壁,家里一穷二白,唯一的可靠收入便是眼前这头老母猪。 “我不念了!我要妹妹念书,她比我聪明,她要比我有出息才是,我要挣钱供她读书。” 方鸿雁盯着母猪回答,声音小如嗡嗡蜜蜂,泪水在眼眶打转;她盯着扭扭拐拐地母猪,仿佛是盯着某个不确定的希望。 洛迎春感觉后背被人泼了盆冰水。她觉得自己的遭遇和可怜的方鸿雁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方鸿雁有父母,可父亲无能,整日酗酒,靠打零工维持生计;母亲游芙整日疯疯癫癫,打扮得花里胡哨、难以琢磨: 以锅底灰描眉、石灰为脂粉、商陆果实为口红……她穿的衣服也是奇形怪状,有时将内衣外穿,有时冬衣夏穿,有时甚至用一块花布裹住下身,以当做花裙子……无论何时何地,嘲笑和逗弄如影随形,可她自己沉迷其中,却不自知,旁人逗弄她,她咧嘴傻笑,或是跟着起哄。 “那你自己呢?你才14岁呀!你怎么挣钱?” 洛迎春眉头紧蹙,在学校,她的朋友屈指可数,除开好朋友黄星澜之外,方鸿雁算是她的第二朋友。 方鸿雁面露难色,她用干瘪的手指挠了挠下巴的烫痕,烫痕之上便泛过一道惨白的暗影。那是游芙所致,她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暴力狂,她发起疯来,方鸿雁和她那孱弱的小妹妹根本无力招架。 “没人供我读书!”她无奈地摇头,装作毫不在乎,可眼里的绝望却让真实情感原形毕露。“我爸没有能力,你看,我妈是个疯子,我得照顾她。” 洛迎春没有再开口,她理解方鸿雁的处境,她想,方鸿雁就像是一只佝偻在巢边的雏鸟,但是,巢却筑在万丈悬崖之上的歪脖树间。 她们边走边笑,开怀畅聊,从学校某个有趣的老师,到班里某个邋遢的男同学,再到刁钻古怪的校长夫人;学校的校长夫人是个整天耷拉着扑克脸且咄咄逼人的中年妇人,稍有不悦便会指桑骂槐。她管理着食堂,可寄宿的六年级升学生却总是吃不饱! “哎呀,终于不用再受那个老巫婆的罪了!”方鸿雁明快地说道;“嗯!不过,下一级就要遭殃了!” 洛迎春眼前又出现校长夫人给学生盛饭时抖手抖勺的滑稽场景来。那场景虽滑稽,可却带着刺眼的痛,每每想到,她的胃中就会传来一阵饥饿感。 第一卷 浴火 第6章 死敌 阳光愈来愈烈,蝉鸣虫吟,火热光线透过树枝,散射出一束又一束热辣的刺眼直线。 路上,会经过一个巨大的山洼,山洼周遭草丛茂密,阴暗潮湿,是各类植物争先抢夺的佳地。纵使草木茂盛,可放牛、割草的人们却避而远之。去往场镇有两条路,一条是白晃晃的大马路,另一条便是此小径;大马路弯多路绕,所以许多赶场的人们会选择走此捷径。 走到山洼正对面时,洛迎春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我感到一阵冰冷!” “没有大人们说的那样邪门!那只是传说!”方鸿雁一边用巨大的芋头叶扇风,一边盯着阴暗的山洼;“这么热,你怕是伤风了!” “不是传说!也不是以讹传讹!”洛迎春小心翼翼地说,脑海里已有万千个罪恶的、该死的画面,那些画面仅仅只是她的幻想,真实的场面远比那残忍百倍。 “我听说过!不就是往年扔死婴的地方嘛!”方鸿雁不以为意; “那可不是自然死亡的娃娃!”洛迎春纠正道; “我知道,那些都是被大人弄死的女娃娃,刚从肚子里出来就被弄死,然后扔在这里!”方鸿雁继续向前走;“我和小妹的运气算好的了,没有一生下来就被弄死扔到这里!” 方鸿雁的话刺痛了洛迎春心底最敏感的部位,就像是伤口被人再次割开一般。 “当然了,你奶奶的眼睛半睁半瞎,她连大人都看不清,何况是一个刚出生的小娃娃!” 方鸿雁的奶奶是个又聋又瞎的驼背。 “嗯,我奶奶命苦!”方鸿雁说,声音中没有一丝波澜; “我情愿我奶奶是个瞎子,这样,她就不会气死我妈、弄死我姐了!”洛迎春在心里哭诉。 “迎春,我以前听村里的大人们说,说……” 方鸿雁停下脚步,转过身,欲言又止; “说?你往下说啊!” “就是……那个,那个孟清泉,大人说他爸和爷爷扔过好几个女娃娃!” 方鸿雁说完窘在原地,脸涨得通红。 那些风言风语,洛迎春听过无数次,她对风言风语毫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孟清泉的感受,她心疼他活在人们的谈论之中,活在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之中。她想,自己又何尝不是? “我当然知道!这些早就不是秘密了!”洛迎春拍了拍方鸿雁的肩膀; “对不起啊,我一时忘记了,孟清泉是你的好伙伴!”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洛迎春从草丛里摘下一朵开得正旺的白芷花,轻轻插在耳边。 乡村里什么都没有,却又什么都有。像野草野花,大部分都是可以入药的草药。人们一有小病小痛,便会采挖草药,用铁锅一炖,再在碗中加两勺白糖,自会药到病除。 “其实,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弄死女娃娃了!很少有人!不是每个人都重男轻女,你瞧,比如在我们陆家院,重男轻女的人家也是屈指可数啊!”洛迎春自我安慰着。 小径前方传来嬉笑声,洛迎春以为是本村的赶路人。可当声音越来越近时,她的脸阴沉得犹如乌云压顶。那是她最为厌恶的声音之一…… 三个人影渐渐冒了出来,她们越走越近,和洛迎春面对面。最前面的清瘦妇人一脸奸相,凸出地颧骨犹如利刃,眼神凌厉,一副盛气凌人!她是岳凤依的姐姐岳凤仙,她们有着相似的面孔和丑恶的内心; “你不在家做事,在这里找死啊!” 岳凤仙开口就是一顿骂,声音轻蔑而又狠恶,仿佛洛迎春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洛迎春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眼前这三个人让她尝尽了苦头。 岳凤仙后面跟着她的两个女儿。大女儿薛萧丽和孟清泉是同班同学,她爱慕着孟清泉;小女儿薛萧玟和洛迎春同班,她和薛萧丽一样,视洛迎春为猪狗。她们住在邻村,经常去洛家看望岳凤依。 薛萧丽和薛萧玟两姐妹在学校如魔鬼一般,她们结组小团体,欺辱弱小学生,强收保护费,稍有不满的学生便加以打压,没有人敢招惹她们。 薛萧丽未升初中之前,洛迎春不止一次目睹她和一伙乌合之众强行扒掉落单学生的裤子、往饭盒里吐口水、向老师告黑状、撕扯女生的长头发……薛萧玟也丝毫不甘下风。洛迎春记得,三年级的一节体育课上,因发烧而呆在教室,虚弱无力的她亲眼目睹薛萧玟和一名恶霸一般的男同学将方鸿雁堵在教室,强行扒掉她的衣服,朝她裸露的、瘦小的身体吐口水、倒墨水……方鸿雁只是嚎叫与哭泣,毫无挣脱之力。 洛迎春看不下去,出面制止,却被一掌推倒,左手撞上裸露的锈钉,留下了一条弯弯扭扭的伤疤。从那以后,她便和方鸿雁成为了朋友。 “洛迎春,我妈和你说话,你聋啦?”薛萧丽怒目圆睁,她伸出涂着鲜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直指洛迎春的鼻头; 洛迎春仍然充耳不闻、一声不吭,她不屑一顾。洛朝乾曾告诉她,对厌恶之人最好的方法是视而不见,就仿佛对方是一个屁、一只脚底啄食的鸡!但是,在她看来,她们不如屁,也不如鸡。 “洛迎春,我看你是哑巴啦!”薛萧玟冲到洛迎春身边,一掌推倒了她。 薛萧玟的十指同样涂着红色指甲油,她穿着碎花裙子和红色凉鞋,凉鞋上绑着粉色蝴蝶结,这是暑假,老师管不了也看不到。 方鸿雁扶起脸色苍白的洛迎春,怯生生地看着薛萧玟说: “你不要动手啊!” 薛萧玟来了怒气,一巴掌扇得方鸿雁晕头转向!方鸿雁猝不及防,捂着脸低头啜泣。平日在班里,欺负方鸿雁几乎是她的家常便饭。 洛迎春忍无可忍,她怒火中烧,大声质问: “你凭什么打她?你是大妈生的吗?” “她活该,没人要的野丫头,一个疯疯癫癫的丑娘,一个没有出息的挫爹,就该受人欺负!” 岳凤仙护着薛萧玟,将方鸿雁批得一文不值,就仿佛方鸿雁是毫不起眼地牲畜,而她可以肆意辱骂一般。 岳凤仙是乡里臭名昭著的泼妇、母老虎,若是谁无意招惹到她,她会双手叉腰,叉开双腿,站在街道中央叫骂一整天;犹如发怒的母兽,丑态百出而不自知。 “妈,走了,少和没人要的一般见识!”薛萧丽催促道,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岳凤仙暴力推开挡在路中央的洛迎春,快步向前走去。临走时,薛萧玟抬起她那如熊足般扁平、肥硕的右脚,朝母猪肚子用力一蹬,母猪发出一声凄厉惨叫!随即,薛萧玟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小贱婢!你还不赶快回家干活,你是想偷懒吗?”岳凤仙回过头,对洛迎春骂道。 洛迎春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只听到脚步声远去,才蹲下身查看母猪是否受伤。 原本心情舒畅,可好心情瞬间被搅扰得无影无踪。 “我一定会报仇的!”洛迎春目光如炬。 她早已种下仇恨的根!它们盘根错节、生命力顽强,犹如错综复杂、阡陌迂回的小道,或如坚硬无比的磐石,无人能斩断或是理顺;每次的屈辱都会使根加深,使它缠裹得更加牢固! “你用什么方法报仇?我早已习惯了,迎春,我们总是遭到厌恶和欺负!” 方鸿雁停止啜泣,她的左脸红了一块。 “凭什么?难道就因为我们没妈疼没爹爱?”洛迎春怒不可遏,她喘着粗气;“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报仇,那些欺负我的人,我可记着呢!” “算了吧,你没有听见电视里常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猜,就是不要去报仇的意思!” 方鸿雁用芋头叶从路边的小水沟取来水,放在母猪嘴边。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好的事!哪里有白受的欺负!”洛迎春心中难平,她恨不能将欺辱自己的人碎尸万段。 “迎春,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只要天晴,你就得放牛啊!你不放牛、不干活,你后妈又要找事了!”方鸿雁深知洛迎春的境地危如累卵; “不是我说你,她打你你要还手才公平啊!别怕她!”洛迎春埋怨着,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方鸿雁摇摇头,苦笑着;“反正已经毕业,以后也很少再碰到!倒是你,迎春,你们会在同一个学校!” “我认为,你应该继续读书!” 话毕,洛迎春挥手离去,她不能再多说一句。当她转过身,几滴眼泪簌簌落下,伸手去擦,指肚间的泥土沾到脸颊。她想,往后的校园生活里,再也没有方鸿雁的身影了!她捶胸顿足,她甚至恨方鸿雁的父母,恨他们无能,无法为方鸿雁提供继续念书的条件! 第一卷 浴火 第8章 悠悠清泉(1) 天已大晴,毒辣的阳光一如既往,就好像清晨的暴雨从未发生一样。天空蓝如碧玉,澈如明镜。时值晌午,可洛迎春没有回家吃饭。她从院坝下的小路绕过,溜进厨房,从发黑地橱柜里取出两个硬邦邦的馒头放进衣兜。堂屋内传来阵阵笑声,笑声一浪高过一浪,那是岳凤仙母女和岳凤依的谈笑声,话里话外,偶尔出现她的名字,她明白,八婆们准是又在讲她坏话!她们总是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她猜想,她们又在商量欺负她的法子了! 她来到牛圈,牵起饥肠辘辘的黄牛,向青草坡悠悠走去。 青草坡是一片荒草坡,位于清云湾半山腰,因争执归属权,所以迄今为止未被开发;那里水草茂盛,是牧牛羊的绝佳去处。从院子东边沿着直穿入林的羊场小径向上走,约二十分钟便可到达。小径两旁,枝叶茂盛、野花摇摆、野菌矗矗;偶尔一阵风,凉爽舒适,犹如浮在柔软云端般惬意。 洛迎春没有心思赏景,旖旎风光,她身在其中,早已厌烦,此时只是熟视无睹,心里盘算着烦心事。 斜铺在半山腰的青草坡生机勃勃,无数飞虫草蜢在草间躲躲藏藏。连接青草坡斜下方的是成片的玉米林,上方与左右是茂密的树林。 洛迎春坐在山枣树下,取出硬邦邦的冷馒头,用力大啃,那动作就像饥肠辘辘的蓬头乞丐,从垃圾堆里翻出食物拼命下咽一样。 章宛瑛去世那阵恰逢寒冬,洛朝乾被派去了县里学习。那时,她常常哭到天昏地暗,哭累了便睡,睡醒了饥饿难耐,可奉勇莲把所有食物都锁进了柜子。那段难挨时日,她曾在啼饥号寒时翻箱倒柜寻找食物,也曾在饥不择食时吃过树叶以及田地里未来得及收回的萝卜。和树叶比起来,萝卜可谓是美味至极。 黄牛在草间啃食美味的青草,牛尾不停甩摆,动作轻盈自然,仿佛在向外界张扬它的怡然自得。 吃过馒头,胃部鼓鼓囊囊。她从口袋里掏出仅剩半截的铅笔以及一张白纸作起塑描来。画画是她的最爱,美术老师曾公开夸赞她的绘画天赋,可惜她没有多余的钱购买昂贵的彩色笔、颜料以及画板。 青草坡对面矗立着陡峭多姿的巍峨大山,高山此起彼伏,重峦叠嶂,一眼望不到边际,那高耸入云的重重叠叠,令人压抑,压抑得忧伤,忧伤得心痛!她抬头,对着山脉出神,此时,心中传来婉转动情的歌谣,那是章宛瑛生前教她的《青青曲》。 遥远的蓝天,青青的草坡, 阳光为你沐浴,嫩叶为你铺枕; 躺下你的身体,闭上你的眼睛, 泥土邀你入梦,青草助你入眠; 当你醒来之时,这里会变得温暖; 当你醒来之后,这里将充满希望; 睡吧,闭上双眼; 让蓝天陪你到很久以后的永远, 让黄色小花为你叫醒每个春天。 她轻轻哼唱,视线随着黄牛移动的蹄子跳跃。这曲子婉转动听,旋律中带着几丝忧伤气息,词藻里却满富着希望之音。这曲子,她唱不腻,哼不尽,就像宇宙,永远到不了尽头。 忽然,黄牛停止咀嚼,警惕望着玉米林中的大石头,仿佛那里躲藏着某种东西似的。动物最为敏感,它这般动作,使洛迎春好奇心大增。 她蹑手蹑脚挪到高她一大截的玉米林旁,侧耳细听,却隐隐约约听得细细碎碎的说话声,那声音很小、很细,就仿佛是两只麻雀在枝头窃窃私语一般。她顿时来了兴致。原本以为是采猪草的或是采挖土豆的,可却又未见玉米杆子有任何动静。 她决定一探究竟。巨石卧在玉米林间,石顶整整冒出玉米杆子半截,平日里,人们劳作时会倚靠它歇息、躲凉。 “准是谁又在背后说人坏话!”她对自己说;“嗯!我只是听听而已!” 她提起裤腿,灵巧的钻了进去,像忍者般悄无声息挪到大石头旁,隐于背后。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在争吵,她心跳加快,咚咚咚,如同冰雹敲打屋檐的闷响声,她壮着胆子,咽一口口水,伸出了脑袋…… “天呐!可怜的泉哥!可怜的姨!” “偷情”这个贬义词语是她从家里那台破旧电视中得知的,电视剧中,已婚男女或者互有对象的男女背着对方行不轨之事,而她所看到的场面,与那一般无二! 这场面既诡异又邪恶,使她不寒而栗、难以置信,甚至是悲愤填膺—— 孟代禄搂抱着一头波浪卷发的陌生女人,陌生女人娇俏妖娆,眼波流转,浑身透着一股子狐媚,活像一只从黑森林中走出来的毒精灵;这不禁使她毛骨悚然,因为此人有着和岳凤依一模一样的尖下巴以及凶狠的眼神。孟代禄动作轻盈,眼露深情,他将陌生女人拥入怀中,轻唤她“姚莲”!小心翼翼的动作就像是在摆弄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这与平日对赖心瑶非打即骂、凶神恶煞的孟代禄判若两人。 她全身神经似箭弦般紧绷,脑袋胀热难耐,可后背却凉得透骨,仿佛是被人浇了桶冰水!她这才猛然记起,上午,孟代禄打发赖心瑶去街道取东西一事来。她怒气冲天,恨不能化作电视剧中的妖孽,使出法术,烧死奸夫淫妇! 她的双腿直打哆嗦,双齿咯咯作响,分不清是由于颤栗还是气愤。 “原来,支走瑶姨,是为了和野货鬼混!”她轻轻吐了口唾沫,以示恶心。 她从未见过这个女人,至少在清云湾,她从未见过。她断定,此人非本地人,因为本地人的穿着打扮很土气。 “我的儿子近来可好?” 孟代禄抚弄着姚莲如方便面般的卷发,轻言细语的问。 她搞不明白孟代禄为何会向此女询问孟清泉的近况! “你儿子好得很,只是啊……”姚莲伸出白嫩的手指揪起孟代禄的耳朵; “只是啥?” 孟代禄不气不恼,宠溺地注视着姚莲。在他眼里,情人是蜜糖,而赖心瑶是狗皮膏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毫无可比性,他甚至妄想抛弃赖心瑶!可每每想到他那可笑的官位以及旁人的白眼,他就不得不按捺,这使他恼怒不安! “你还好意思问我?” 姚莲一改方才温柔,面目狰狞、大声呵斥; “嘘,你小声一点儿,小心被人发现!” 孟代禄赶紧制止,贼眉鼠眼地望了望四周; “马上就要开学了,你这个死鬼,当然是学费了!”姚莲用凶狠的眼神扫了扫四周,“你看看,你们这里是什么穷乡僻壤,约个会还只能钻玉米林子!你儿子高二啦!高中二年级整年的学费你必须先拿给我!” 起初是震惊,现在却是五雷轰顶!洛迎春半张着嘴,一只飞虫迎面飞来,还未来得及闭口,那虫便撞了进去。 两人口中所指的“儿子”并非孟清泉,因为孟清泉9月才升初中三年级!洛迎春不是不知道孟家的封建思想,当年,赖心瑶迟迟生不下男娃时,村里就传过孟代禄找姘头生儿子的流言。 如此看来,也并非空穴来风。 第一卷 浴火 第9章 悠悠清泉(2) 洛迎春呆若木鸡,汗水浸湿了后背、前胸,额头的汗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她眼含怒气,胸口不停起伏,仿佛只需一点星星之火便可燎燃她心中的怒原。她悲愤,却无可奈何,她欲发泄,可唯恐暴露阵脚。四周只余下风吹玉米叶子的声音。玉米杆子随风摆动,哗啦啦地响啊响,这声音堪比嘲笑与谩骂。 孟代禄牵着姚莲的手,一路躲躲藏藏,从小路走进树林。树林里有一条隐秘的小路,小路从坟地直插而过,就算是艳阳天,也阴森的可怕,所以平日几乎无人踏足。那条歪歪扭扭的阴森小路可以直达大马路,而大马路是通往外界的必要通道。 黄牛偷吃玉米杆子,玉米杆子被折断的声响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她左思右想,却想不出该以怎样的方式向孟清泉讲述。 “泉哥,你在哪儿!你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她一边拨开玉米杆子,一边绝望地呼唤,就像她当初呼唤章宛瑛一样。她心疼孟清泉,纵使她难以置信孟代禄背叛家庭,可事实如此,她只能扼腕痛惜。 孟清泉,是如此阳光、如此淳朴、快乐;在她心里,他的脸犹如春日阳光般温暖,他的眼神就好比寒冬夜里的明亮烛火,指引她寻朝阳方向,正如他的名字:一湾清泉,甘冽淳净。 她盘算着、纠结着是否将此事告知与他!这太难,难度无异于囊中探物,无异于在暗黑房间捡起一根绣花针!她猜想,赖心瑶定被蒙在鼓里;若是说出去,闹得人尽皆知,对于孟清泉来说只会是灾难。 刚钻出玉米地,一块石头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叫骂声,从正上方的小土丘飞来…… “洛迎蠢!” 三个个头参差不一的男孩,在土丘之上挥舞着镰刀、弹弓,他们骂骂咧咧,叫嚷着洛迎春的绰号。 洛迎春循声望去,眉头皱成一条浅沟,眼中闪过夹杂着厌恶与惊恐的暗光,可那暗光只是一瞬间。 “你还像蠢蛋一样站在那里做什么?你的牛就快要吃到我家的玉米啦!” 为首的高个子男孩陆多,歇斯底里、上蹿下跳,就像发怒的公牛一样,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向她扔去…… 他是她的同班同学,他们住在同一个大院。 洛迎春急忙闪身,躲开了石头,可很快,她意识到快要大祸临头了!她健步如飞,奔向黄牛,捡起草地里的牛绳一拉,黄牛痛苦地抽了抽鼻子,随后便乖乖离开了玉米地。 “你个死黄牛,差点害我闯祸!” 她捡起小石头,准备砸向黄牛,黄牛惊恐地转头躲避,她于心不忍,将石头扔在脚边。 “蠢蛋,要是你的牛吃了我家的玉米,我会跳进你家牛圈划开它的肚皮!” 陆多横眉竖眼,活像雷公,他朝她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或许是出于不屑,又或许是出于麻木,自从苦命的章宛瑛病死后,人们总会或暗或明的欺负她,背着她或当面戏谑她为“扫把星”! “哈哈哈,蠢蛋!” 陆多的脸上笑出了褶子,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死松鼠,他挥舞着它,两只招风耳嵌在脑袋两侧,被撕破的裤裆部位露出天蓝色的内裤。一阵风吹过,他连忙用手将它捂住。 “我会告诉你妈!”她义正言辞; “你说什么玩意?告我?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告我!” 陆多翻着白眼,从土丘径直冲了下来!她的心跳瞬间如轰鸣的列车,手里的青草被攥出了汁!陆多接过另一个小男生手中的弹弓,得意地在她眼前摇晃,嘴里发出“唐老鸭”的“嘎嘎”声,他围着她转一圈,朝另一个男生坏笑: “我们再往她的衣服上抹一次牛粪!” 她连连后退!往日被陆多欺负的场景犹在眼前。 “你为什么总是欺负我,怎么没见你欺负比你强壮的?” 她这一问,竟使陆多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李多才从嘴里挤出几句能刺穿她心脏的话来: “因为你没妈,你爸不喜欢你,你爷爷没用!” 这些话就像无数根抹着毒液的尖刺,一根又一根地刺进了她的心脏。 洛迎春没有再据理力争,陆多愈发得意,他把死松鼠塞进她的脖子,她试图逃开,却被抓住了头发…… “放开我!陆多!”她痛得哇哇大叫,可愈挣脱,疼痛就愈明显; “我偏不!” 陆多放声大笑,两个脏兮兮的小跟班也跟着大笑,他们一笑,唾沫便四处飞溅。 “陆多!”震耳欲聋的呵斥从小路口传来;“你胆子够大!”声音中夹带着愤怒。 孟清泉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青草坡的尽头;他穿着白色的回力鞋和白色的外套,清爽的平头和英俊的脸蛋使其看起来朝气蓬勃;额发处挂着汗珠,他一动,汗珠便滚落而下。 陆多惊恐万状,瞬间偃旗息鼓,他迅速拿回死松鼠,心虚地瞄了瞄孟清泉,然后带着小跟班灰溜溜的逃开! 洛迎春如释重负,孟清泉如清风一样,徐徐走到她身旁,两人相视一笑,席地而坐。 “泉哥,你回来了!你就像及时雨!”她一边说,一边整理乱如鸡窝的头发; “走得太急,没有来得及和你说!” 孟清泉微笑着,他一笑,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陆多有没有伤到你?我必须找个时机好生将他修理一翻!” 她不愿让该死的陆多阻扰话题,也不愿让方才的尴尬场景再次蹿进脑海。 “县城好不好玩?” 她好奇地问,眼中的光芒由于好奇而变得愈发明亮; 他侧了侧脸,高挺的鼻梁坚毅、隆正。“还可以,比起这里,太吵!” “噢!” 洛迎春回应着,心里却在盘算着孟代禄的丑事。平日,只要孟清泉出现,她便会如吃饱喝足的小鸟儿一般快活。 “放心!我以后会带你去县城,我们去坐海盗船!” 孟清泉两眼放光,光芒四射的眼底,还暗藏着另一种类似渴求的微光。 “海盗船?!”她瞬间来了兴致;“听起来很有意思!” 惬意之感油然而生,他洋溢着幸福笑容,目光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跳跃。 “我不止要带你去坐海盗船,将来,我还要带你去大海,去非洲大草原!” 他满怀憧憬地望着对面高耸巍峨的大山,郑重其事地说道。 大山绵延不绝,形态各异,远远望去,犹如波浪般此起彼伏;正值盛夏,山上的植物茂盛葱茏,墨绿色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青色、黄色,就仿佛身临画作中一般,美轮美奂,多姿多彩。 “可惜,从未走出过这里!泉哥,你为什么对我这般好?”她指着它们说;“你要带我去非洲大草原?去大海,去非洲大草原,那得要不少钱!” 她仅仅是在黑白电视机里见过草原和大海,她很难想象出它们的具体模样。 “所以,我从现在开始就要努力念书,以后挣钱,挣钱了,不就有钱了嘛!” 他避重就轻,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洛迎春的问题,那问题,她问过无数次。 “你为什么对我这般好?” 这个答案,藏在他内心深处,藏在他绵绵的回忆里。洛迎春好比一江春水,使他冷静、触动;又如一只雪地里的伤鸟,令他同情、怜惜,他无法抑制这种感觉。 第一卷 浴火 第10章 极度妒忌 薛萧丽的恨并不是来得莫名其妙。 长满青苔的破旧瓦砾间隙,腾起袅袅炊烟,风一来,炊烟被赶向四处,随即消散。岳凤依和岳凤仙听闻院坝吵闹,慌忙放下手里活计,从厨房飞奔出来。 岳凤依咬牙切齿,她一边走,一边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处置洛迎春…… “好呀,你个小贱种……” 岳凤依犹如一头发怒的母老虎,举着锋利的爪子,凶神恶煞地扑向洛迎春,洛迎春一个趔趄,后退数步,她试图抓住月季花树,可奈何岳凤依力大如牛,她狼狈地坐进了盛满清水的巨大塑料盆。 薛家姐妹笑得前仰后翻,她们最喜见别人出丑,就好像幸灾乐祸是她们的唯一乐趣似的。 “要是把老娘的盆子坐烂,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岳凤依滔滔不绝地叫骂,骂声穿过了整个院子,她撒泼时的声音以及叫骂声,院里的人们习以为常。“你敢骂她们两姐妹,你算老几,赔钱货!” 一旁的岳凤仙也加入了辱骂的阵营: “不要脸的渣渣,就凭你也敢骂我岳凤仙的女儿?!迟早要你完蛋!” 除开头发和双脚,洛迎春的身体彻底被水浸湿;她挣扎着,抓着盆沿爬起来,整个身体仿佛如灌铅一般沉重。尽管如此,她仍然庆幸无比,庆幸这不是寒冬。 几年前的冬天,极寒无比,北风如刀,房檐间透明的尖利冰柱,映照着整片大地的茫茫寒意。 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岳凤依抓着她的头发,歇斯底里地从堂屋将她拖至院坝,随后抗起她,像栽萝卜似的,把她栽进了结冰的尿桶!冰裂开的刹那,她只觉周身如经脉尽碎一般,随之而来的是臀部的锥心疼痛以及刺骨冷意…… 那次,她病了一个月之久,洛朝乾只好请假照顾她,西药不见效,便上荒野采挖草药,可冬季万物早已归山,洛朝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所需的药根…… 孟清泉走上院坝,正好瞧见洛迎春从水盆里艰难爬起的场面。他既愤怒,又心疼,焦急跑过去,小心翼翼扶起洛迎春,一点点地挤干衣角的水…… 方才得意的薛萧丽,忽然转为愤怒,同时,愤怒中带着揪心,她皱着眉头,拉着脸,斜着眼睛注视着孟清泉忙碌的身影。 “哟哟哟!”岳凤仙双手叉腰,弯着脖子,不可思议地叫道;“居然还有人帮你这个渣渣啊?!” 岳凤依未再作声,对于孟清泉,她是会给几分面子的,毕竟,院里几乎无人愿意得罪孟家人。她正欲逃开,却被孟清泉叫住: “嘿!刚才是你把她推进水盆的?” 孟清泉怒气冲冲,太阳穴间的青筋微微凸起,高挺的鼻梁随着粗重气息起起伏伏。 “不是我啊!是她自己坐进去……” 岳凤依欲颠倒是非,却被孟清泉堵了回去; “我刚才和别人说话时听见你们的叫骂声了!” “啊……噢……那就不知道啦……” 岳凤依含糊其辞,口里唤着洛迎辉的乳名逃之夭夭。 “好久没有见你了!从放暑假后就再也没看见你了呢!” 瞬间,薛萧丽性情大变,温柔、做作的向孟清泉打招呼,眼里深情款款,肢体忸怩作态。 孟清泉充耳不闻,他气呼呼地问: “你们一群人欺负一个小女子,你们好意思?” “嘿嘿嘿!你这个小伙子,说话这样难听?我还没有怪你多管闲事呢!” 显然,岳凤仙不认识孟清泉。 “妈!你别说话,这是孟乡长的儿子,孟清泉,我跟你提过好几次,他是我同班同学!” 薛萧丽说道,视线始终未离开孟清泉。 岳凤仙如墙头草一般,立即满脸堆笑,极具谄媚: “噢!原来是孟乡长家的呀!长得真快,都认不出啦!真是长得好啊!快进屋里坐!” “多谢了,我不坐了!”孟清泉拉着洛迎春向阁楼走去;“赶快换身衣服,别看现在是夏天,稍不注意,会得热伤风。” 薛萧丽急得跺脚,只觉得血液马不停蹄地往头顶涌!她看孟清泉的眼神是温柔的,看洛迎春的眼神是极具愤恨的,温柔与愤恨来回切换!她嫉妒洛迎春,此时,恨不得从院角操起羊角锄头,照着洛迎春的脑袋劈下去。 薛萧丽和孟清泉不仅是小学同学,而且还是初中同班同学。她虽然跋扈刁钻,却也抵不过情窦初开的情爱。 孟清泉高大健壮,朝气蓬勃,五官俊朗,加之其父亲官职,爱慕他的小女生不计其数。薛萧丽就是其中之一,可她小肚鸡肠,生性善妒,喜欺凌弱小,在学校里亦是张扬无比,进进出出均有一群跟班前呼后拥,所以,一向嫉恶如仇的孟清泉对她甚是厌烦。 洛迎春关上阁楼门,暴力地扯下几乎湿透的衣裤。她一边脱,一边无声哭泣,咸的、淡的眼泪从嘴唇滑进口中;多少次,无数次,她已被虐了千千万万遍。 “泉哥……”她忍住哭泣,装作若无其事,掩饰自己的哭腔; 孟清泉双手插在裤兜中,倚靠着阁楼的门回应: “我在门口等着你呢!” 她用破毛巾擦拭着皮肤,毛巾虽破烂,但却被洗得干干净净。“你还是先回去吧,太晚的话,瑶姨会出来寻你的,我明天再来找你!” 孟清泉抬头看了看渐晚的天色。“好!那我先回去!”刚欲离去,可他又折了回来;“看这情形,那三个今晚定是住在你家了,你可以去我家吃晚饭!” 他担心离开后她会再次被欺负。她又何尝不想呢?她脑子里几乎每日都在幻想远走高飞,远离是非之地!可是,孟有德父子不待见她。“我又何必去你家讨脸色呢?”她对自己说。 “放心吧,泉哥,她们欺负不了我!”说话时分,眼泪就没停止过,眼泪仿佛流进了心里,苦涩无比;“你只能保护我一时,我会护好自己。” 孟清泉没有立刻回应,他在阁楼前踌躇了良久;“那好,那你护好你自己,有事就来找我!” 孟清泉依依不舍的离开,他一边向院坝口走,一边回头张望,可她却始终未打开阁楼的门。 第一卷 浴火 第11章 孱弱之肩(1) 刚换好衣服,岳凤依的叫骂就在阁楼外响起,并伴随着阵阵敲击门板的声音。 “洛迎春,你不来厨房帮忙,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屋里?” 洛迎春未作回应,她告诉自己,像岳凤依这样的母夜叉,没有必要多加计较。 黑黢黢的灶台上摆满了酱、盐、醋、油,油末星子如雪花点般密密麻麻溅于各处。案板上堆着切成长条的茄子以及辣椒;茄子个头不大,蔫蔫的,仿佛营养不良似的。像清云乡这样的高山地带,土地并不肥沃,所以种出的农作物也就品相不佳了! 锅台边一支缺了口的碗中盛着尚未搅散的鲜鸡蛋,上面撒着一点葱末;锅里蒸着米饭和腊肠,米饭之下铺着切成四四方方的土豆,灶里的火势旺盛,热气从锅盖缝隙间直往上冒,夹带着土豆的香气。 洛迎春缩到灶台背后,将另一口盛满泔水的大锅洗尽、生火,然后把茄子放进锅中翻炒…… “跟你讲无数遍了!”岳凤依总是见缝插针般的挑毛病;“火小一点,小一点、小一点……”她边说边跺脚,翘起食指指指点点; 洛迎春在袅袅油烟中一声不吭,她并不愿意彻底惹怒岳凤依,眼下,当务之急是顺利升学。 “你聋子啊?你是存心想把菜炒糊?小心我把你削成片炒咯!” 岳凤依发了一通火后扬长而去,洛迎春如释重负;“还好,这一次她没有把火柴头往我脸上扔!” 院坝里传来说话声,洛迎春侧耳一听,立刻笑靥如花。她丢下铲子,像只快乐鸟一般飞出了黑黢黢的厨房。 “爷爷你回来啦!” 她无法掩藏喜悦之情,兴高采烈地冲到风尘仆仆的洛朝乾身边,拉着他粗大的手嘘寒问暖! 洛朝乾满头大汗,他慈眉善目,红光满面,虽已过花甲之年,可仍然矍铄矫健,精神抖擞。 “回来了!回来咯!” 洛朝乾一边放下洗得发白的牛仔背包,一边笑吟吟的与洛迎春说着话。 洛世良怀抱洛迎辉走了出来,洛世良抚摸着洛迎辉的后背,宠爱之情不言而喻。 “回来了啊,爸!” 洛世良不温不热; “嗯!客车在半路出了毛病,所以到家晚了!” 洛朝乾亦是不温不热; “不晚,爷爷,一点儿也不晚,刚好,赶上晚饭!” 洛迎春蹑手蹑脚地端来一杯热茶,小心翼翼地递给洛朝乾; 洛朝乾接过茶杯,满脸慈爱。“这一趟回乡,值!” “肯定大变样了!” 洛世良放开洛迎辉,洛迎辉伸手就要解牛仔背包的扣子; “别拉!别拉!别乱动,辉辉!” 洛朝乾轻轻拍拍洛迎辉的手,洛迎辉如受了极大委屈一般嚎啕大哭,边哭边嚎,声如夜半怪鸟嘶鸣。 “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你就让他解嘛!” 洛世良护犊心切,对洛朝乾一阵埋怨; “他拉坏了扣子咋整?养儿子就不能惯,惯着他,迟早出问题!” 洛朝乾抿一口茶水,不耐烦地描了描哇哇大哭的洛迎辉; “哎呀!哎呀!”岳凤仙从电视机前挪开肥硕的屁股,似笑非笑一阵嘲弄;“洛大爷不亲亲孙子,倒是亲近孙女,你瞧瞧看,谁家的爷爷不心疼孙子的?别的爷爷啊,孙子要什么就给什么,就算是要天上的月亮,那也必须给摘下来!” 洛朝乾不甘示弱,对于岳家人,他已是厌恶至极。“现在要月亮,那长大了是不是就要太阳?男娃娃,绝不能惯!” “哎哟!洛大爷!自己的骨肉自己不惯着,难道还指望旁人惯着?有的爷爷能给孙子摘来太阳,有的爷爷不仅太阳摘不到,倒还给赔钱货倒贴所有呢!” 岳凤仙指桑骂槐,言语间直指洛朝乾用退休金供洛迎春念书一事。 洛朝乾明白话里的另一层意思。这些年的所见所闻,使他对龌龊的封建余毒恨之入骨,他始终认为,人,不分男女,生而平等。 “别人的钱,别人想咋个花就咋个花!” 洛朝乾严肃地看着岳凤仙,岳凤仙一时无言以对,窘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反正不给孙子花钱就得天打雷劈!”岳凤依替岳凤仙出头,她抱起洛迎辉,狠狠剜一眼角落的洛迎春;“还不去看看饭蒸好没有,像傻子一样杵在这里,想死啊?” 洛朝乾瞟了瞟岳凤依,朝洛迎春使眼色,洛迎春会意,立刻从角落隐去。 饭间,岳凤依仍不肯善罢甘休。她抛出一截又一截茬,与薛家姐妹一同羞辱洛迎春。 “洛迎春,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比圈里的肥猪还笨了!”薛萧丽大口扒拉饭菜,油汤沾了满嘴,眼神直视洛迎春,脸上堆满不屑。 洛迎春放下筷子,她瞥一眼洛朝乾,洛朝乾立刻说道: “猪啊,你别看它肥,其实它聪明着呢!” “不!我姐的意思是她比猪吃得多,比猪长得难看!” 薛萧玟一手握着腊排骨,一手直指洛迎春;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薛萧丽得意洋洋地看着洛朝乾,一副挑衅的意味。 洛迎春虽瘦弱,可脸蛋却不差。 “人活着不吃饭,难道要饿死?” 洛朝乾已有不悦,这是他的地盘,薛家姐妹的少条失教很让他倒胃口。 “洛大爷,我女儿说的对!”岳凤仙插进话题,言里言外,无不表现出对洛迎春的厌恶;“你看看,你们这一大家子,就她一个吃闲饭的!” 洛朝乾眉头紧蹙,紧盯着空酒杯。 洛世良对此视而不见,他叼着烟,怀抱洛迎辉,将好菜全部夹进宝贝儿子的洋瓷碗里。 洛迎春气愤难当,她拿起筷子,开始狼吞虎咽。 “哎哟哟!”岳凤仙大声嚷道;“快看啊!我越说,她吃的越厉害,看她吃饭那样,啧啧啧!我说洛大爷,你看看,一个吃闲饭的,迟早是要嫁人的,你干啥非得让她念书!你应该把钱留给辉辉,他才是给你家传宗接代的命根根!” 洛朝乾仍旧一言不发,只是狠狠盯着空酒杯,就仿佛酒杯是他恨之入骨的仇家似地。此时,他倒希望酒杯是岳凤仙,这样,他就可以用力砸碎它。 “我没吃你家饭!我吃的是我家的饭!”洛迎春忍无可忍,她无法忍受自己被不相干的外人指指点点,更无法接受虚情假意的外人给洛朝乾气受。“再说了,家里的柴米油盐,哪一样不是我爷爷的钱买的?” 这话惹怒了正在给洛迎辉喂饭的岳凤依。她怒不可遏,如母夜叉般,以风驰电掣之势,啪啪两耳光,打得洛迎春眼冒金星! 岳凤依的突来之势使所有人措手不及。 第一卷 浴火 第12章 孱弱之肩(2) 打耳光是常事,揪头发、烫烟头更是家常便饭。 “你停手!”洛朝乾气得吹胡子瞪眼;“雷都不打吃饭人,你这是做啥?我还没有死呢!” 洛迎春捂着火辣辣的脸,泪水在眼眶来回打转。耳边,是薛家姐妹幸灾乐祸的笑声。 岳凤依从不给洛朝乾面子,尤其是洛朝乾供洛迎春念书一事,更是使她气愤难当。 “好啊!我是她长辈,是你儿媳,我想怎样教训就怎样教训!” 岳凤依双手叉腰,唾沫横飞,胸口起起伏伏,双眼向上翻,就像死鱼眼睛。 “就算你是长辈!你不该打人呀!” 洛朝乾从竹椅上起身。他一动,摇摇欲坠的竹椅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我不光打她,我……我……”岳凤依四下搜寻着,如秃鹫般的凶恶视线落向洛世良手中的烟头;“我还要烫死她!” 岳凤依的速度快如夏夜闪电。她夺过烟头就要往洛迎春脸上戳,洛迎春迅速躲开,岳凤依扑空,烟头却戳在了她自己的手背之上。 岳凤依发出一声惨叫,洛迎辉被吓得哇哇大哭,一时间,叫骂声、哭声乱作一团。 “痛死我啦!你这个贱货,还敢躲!” 岳凤依被彻底激怒,她用嘴嘬着烫痕,脏话一串接一串从口中蹦出,就好像损坏的水龙头,脏水一股接一股喷涌而出。 岳凤仙急忙拿出盐,抹在其烫痕之上。“小渣渣,你看你把我妹烫成啥样了?” 洛迎春躲在洛朝乾背后,她义正言辞地说: “那是她自己烫的!她痛?难道她以前烫我的时候我就不痛?” “洛迎春,你真是贱货,烫你是看得起你!”薛萧丽用油腻腻的筷子指着洛迎春; “我不贱!你们才贱!这是我家,你们在这里登堂入室,阴阳怪气地骂骂咧咧,你们才贱!” 有洛朝乾在,她便不再忍气吞声。可洛朝乾毕竟势单力薄,怎能实打实地与母夜叉一般的岳凤依相较上下? “你才贱!”薛萧丽将筷子向洛迎春砸去,洛迎春躲开,筷子掉落地面。 “够了!”洛朝乾一声吼,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这是我家,容不得你们在这里挑事生非!” 许是觉得被洛朝乾抹了面子,洛世良不再沉默。 “爸,她们是客人,你不能对客人无礼,你的待客之道呢?” 洛朝乾气愤难当。“刚才你女儿被你媳妇欺负的时候你咋不吭声呢?你个没用的东西,连自己的娃都护不了周全!” “本来就是她这娃不懂事!”洛世良佝偻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再怎么说,她也是她的长辈,凭辈分,她要叫她一声妈呢!” “我亲妈已经死了!” 洛迎春气急败坏;在她危如累卵的生活中,岳凤依就像一只害虫,弹指一挥便可将她的生活轻易摧毁,使她的境遇势如洪流;她又怎可认贼作父?对于洛世良,她万念俱灭,他从未尽到半分父亲的责任! “你……”洛世良被气得发抖; “她本来就该死!你妈活该,她就是该死……”岳凤依一遍又一遍地咒骂故去的章宛瑛,丝毫不掩饰对章宛瑛的厌恶,狠毒之心昭然若揭。 不止一次,岳凤依咒骂章宛瑛不止一次。她与章宛瑛从未谋面,可她却视章宛瑛如仇敌。 “你也别太恶毒!”洛朝乾横眉冷对;“太恶毒是要遭报应的!” 岳凤依哪里容得下洛朝乾,“老不死的,我才不会得报应!” 洛朝乾气得心口绞痛,他挪开椅子,坐到角落的矮板凳之上低头唉叹。 “哎呀!饭菜都凉了!”薛萧丽说;“你们还吃不吃饭?不吃,我就吃了!” “当然要吃!”洛世良陪着笑脸招呼;“来!真是不好意思,这娃不懂事!” 洛迎春气了个饱!她扫视一圈,从洛世良身后绕过去,打算去院坝寻个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当走到洛世良身边,洛迎辉伸手,牢牢抓住了她的衣角。洛迎辉虽年幼,但力气却不小。 “我讨厌你!你是坏人……” 洛迎辉奶声奶气地对洛迎春吼道;稚嫩的脸蛋透着一股与此年龄段不相符的狠劲,咬牙切齿地样子活像《西游记》中的红孩儿; 就像洛迎春所想:洛迎辉虽小,但心眼却坏得透透的!其他孩子的脸蛋总是如春日雨一般新鲜烂漫,可他的脸却透着骇人的邪气。 “松开手!”洛迎春盯着洛迎辉充满邪气的眼睛;“快松开!” “我不!我要打死你,你是个坏的贱货……” 洛迎辉动起了手,对洛迎春拳打脚踢。 众人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洛世良更是对洛迎辉百般顺从与宠溺;“打得好!有男子汉气概,这才是我洛世良的宝贝儿子!” “你松开!你停手!哪有弟弟打姐姐的?”洛迎春一边挣脱,一边怒斥。 其实,她从未视他为“弟弟”。 “就要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爷爷的钱就是我的……” 虽说童言无忌,但洛迎辉这话也不是空口学来。 “你给我放开你姐姐!” 洛朝乾大吼一声,洛迎辉惊了一跳,连忙松开手,怯生生地望着怒目而视的洛朝乾。 “小小年纪,就会欺负人?”洛朝乾教训道; “又不是你生的,你凭啥吼他?”岳凤依护犊心切,与洛朝乾再次开战; “你不教训他,不教他做人,等他长大,自有人教他。”洛朝乾非常担心洛迎辉的品性积累。 “那也不要你来教!” 岳凤依一边骂,一边往血盆大口中塞饭菜,她一张口,饭菜渣喷溅于四处。 洛迎春心烦意乱,迅速走出堂屋,再慢慢地,慢慢地走到院坝边的樱桃树下。她扶着巨大的樱桃树杆,使其粗糙的皮与她满是茧子的手亲密接触。 章宛瑛在世时,常常将洗好的衣服晾晒于樱桃树与小核桃树之间的晾衣绳上。 岳凤依进门后,嫌树挡住阳光,影响美观,就抗起斧子砍掉了小核桃树;好在,洛朝乾坚持不懈、不妥协,这棵樱桃树才得以保留。 月牙在忽明忽暗的夜空如烟如影,少了星星的辉映,月牙显得凄凄然;就像这清云湾唯一的大河,独自蜿蜒于重重山湾,孤独至极,凄婉至极。 洛迎春对自己说: “后半夜又要挨饿了。” 第一卷 浴火 第13章 老战友(1) 清晨的清云湾静谧安详,唯一能叨扰此份静谧的,便是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了! 一大早,洛朝乾坐在大门边的宽板凳上,整理着从故乡带来的东西。他仍然未从浓浓乡愁中释怀。 此刻,薛家姐妹如肥猪般酣然大睡、岳凤依抱着洛迎辉鼾声如雷、洛世良在露气沉沉的玉米地里挥动羊角锄,锄头戳进土地,声声有力…… 洛迎春正顶着黑眼圈以及蓬乱的头发,在灶台的大铁锅前搅动着已经沸腾的猪食,她看起来颓废不堪;玉米面粉飞落于各处,她边搅动,边用沾满锅底灰的小手,将飞落的玉米面粉拈进铁锅。 大铁锅旁边的小锅盖得严严实实,从锅盖缝隙间挤出一团又一团白气。这是洛朝乾亲手熬制的稀饭,他得为洛迎春分担家务。 时辰尚早,洛迎春洗尽浑身的疲累,与洛朝乾并肩而坐。 “这些人是谁?”洛迎春指着崭新的彩色照片,她从未见过它;“我从未见过这些人!” 洛朝乾放下信笺,微笑着说: “说来话长……”洛朝乾长吁短叹一翻;“你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我的战友?” “记得!你打仗时一起上阵杀敌的战友,他也是你的故乡人!”洛迎春总把洛朝乾说过的话牢记于心。 “什么仗?”洛朝乾追问,唯恐她忘记他引以为傲的经历; “抗美援朝!” 洛迎春毫不犹豫地回答,洛朝乾欣慰有加。 “那么,照片中这个年纪和你相仿、坐在轮椅上的人就是你的战友?” 洛迎春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此片与她见过的照片有所不同,至于具体的不同,要属照片中的背景。 照片里,阳光明媚,椰影曳曳,蓝色的海水和乳白色的浪花相互交织,宛如她从书中插图见到的人间奇境;最是令她惊奇的是,照片的边角,几名银色头发的外国人若隐若现…… “聪明的娃娃!”洛朝乾笑得更灿烂了。“就是他,他是爷爷我的同乡,也是我的战友!记得我跟你讲过,他是一名孤儿,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参军,志愿军……” 洛朝乾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时值短粮、缺吃时分,终日食不果腹,因此个矮面黄;那时,人们在饥饿难耐时往往会以树叶、树根充饥;洛朝乾也毫不例外。 当时,最常见的便是死人,饿死的、得瘟死的,失去父母的孤儿,无人照看的老人;梁起林便是其中之一。 梁起林与洛朝乾同岁亦是同村,二人从记事时便形影不离。10岁那年,梁起林的祖父母、父母均染瘟而亡,其便成为孤儿。如若不是洛家人赠予食物以及照看,梁起林或许早已呜呼哀哉了;于此恩情,梁起林铭记于心。 直到1949年,洛朝乾和梁起林一同参军,当年,他们16岁,编入同一连,共渡鸭绿江,赴朝鲜,从此同生共死,互相帮助,胜似亲兄弟。 战场枪林弹雨,硝烟弥漫,犹如人间炼狱一般残酷无情,比魑魅魍魉更加可怕,稍不留神便有性命之危,而刮擦受伤更是司空见惯。 如果死亡在战场上代表着残忍,那么,被俘则代表着绝望。“第五次战役”期间,洛朝乾与梁起林被硝烟打散,洛朝乾左肩中弹后侥幸捡回一命,可梁起林就时乖运蹇了,他被俘虏后送往了“巨济岛战俘营”!洛朝乾以为梁起林已经牺牲,所以战后直接回归家乡。 停战协定签署后,各国战俘陆续遣返回国,而梁起林由于某些迫于无奈的难言之隐去了台湾!在战俘营时,许多志愿军战俘被迫在胸前和手臂刻上了“大逆不道”的“反语”以及象征着“叛国”的图腾,与此同时,还受到了无法言说的威逼利诱与非人待遇,这使梁起林痛苦不堪,左右为难! 一面是魂牵梦萦的家乡和无比牵挂的洛朝乾,而另一面须顾及遣返后可以想见的惨恶遭遇,他在艰难选择之后,最终挥恨远赴异乡! 洛朝乾回到家乡后的第二年,收到了梁起林从台湾的来信,这使他惊喜交加。 梁起林到达台湾后自力更生,和其他战俘不同,他到码头寻了份搬运货物的苦力勉强度日。否极泰来,时来运转,一次意外,梁起林邂逅了当地有钱人家的独生女古玉媛。古玉媛一家祖籍南京,本是南京城大户人家,抗日战争爆发,为躲避战火以及日军暴行,举家逃往台湾,并在当地做起了生意。 古玉媛对来自大陆的梁起林有了爱慕之情,一来二去,古家人拗不过一意孤行的古玉媛,收梁起林做了上门女婿。 二人一直保持通信,无奈多事的奉勇莲得罪了当地权贵,洛朝乾不得不拖家带口,连夜出逃,从此,便和梁起林断了音讯。而古家由于经营不善,濒临破产边缘,为逃避生意场上结下的仇人以及难以偿还的债务,古家不得不逃去了美国洛杉矶。 在洛杉矶安顿下来之后,梁起林将一封又一封远洋信件寄与洛朝乾,可人去楼空,信件犹如石沉大海般了无音讯,而梁起林始终没有放弃,他坚信洛朝乾仍在人世;几年后,梁起林遭遇了一场堪称致命的车祸,他的双腿从此没了知觉,唯靠轮椅代步,回国寻亲便成为了天方夜谭…… 直到今日,洛朝乾偶然回乡,找到了当年的信差,信差虽早已退休,可仍然保留着大部分信件。 洛朝乾感激涕零,他拨通了最近十年的信件里的电话号码,联系到梁起林,二人互相倾诉了这几十年的种种。光阴荏苒,斗转星移,往日时光犹在昨日,二人在电话里哭泣挽叹!梁起林用加急方式寄给了洛朝乾一些照片,二人留下了联络地点;至此,如盘旋几十年的时光之鹰才初抵陆地,尘埃落定。 “所以啊,迎春,他不仅是我的战友,还是我的兄弟啊!” 洛朝乾语气沉重如泰山,他眼含热切,视线在门前的巍峨大山之间颤动,往日光阴仿佛乍现眼前。 他伸出手,拽成拳,来回摩擦于刷得起球的裤缝间;时而张开手掌,时而又紧拽成拳,一张一合,仿佛是在用力抓取往日回忆,誓要把那些回忆萃取成活生生的眼前事实一般;又仿佛是在痛斥时光的无情、多舛的命运以及无情的战争,拽成拳,将其赶往九霄云外。 第一卷 浴火 第14章 老战友(2) “兄弟”这个词语对于洛迎春来说仅为书面语言。洛世良是独生子,没有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正如她,没有同父同母的胞兄妹,所以,也就无法从更深层体会到“兄弟”的真挚。 “爷爷,你的亲生兄弟……”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是说,你的同父同母的兄弟已经不在人世了。” 洛朝乾的视线从对面的山峦闪回,最终在院坝里啄食的鸡群上落定;他的双眼已如燃尽的烛泪般浑浊,没有了往日的清澈,也没有了在战场上时的坚毅。 “嗯,是,所以,你爷爷我这辈子命苦。” “那我呢?我的命呢?苦还是不苦?”洛迎春天真无邪地问,视线在洛朝乾如沟壑般纵横的抬头纹间来回闪躲; “那就要看你自己咯!”洛朝乾说;“你想它不苦,它就不苦,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是苦是甜,自己把握好度。” 洛迎春似懂非懂,她沉思良久,下巴间未洗净的锅底灰如一弯柳叶眉,随着她抿嘴的动作变换着形状。 “那么,照片上这个人就是你的兄弟?” “是,这个人,你要称呼他‘梁爷爷’!”洛朝乾郑重的说;“旁边这个是他的妻子,边上两个和你爸年纪相仿的是他的儿子和儿媳,最边上的是他的孙子,他比你年长几岁!” “噢!哦!我记住了!”她仔细瞧着那每一张脸;“坐在轮椅上的这个就是梁爷爷,他们这是在美国?!” “是!美国!”洛朝乾说。 她年幼且从未见过山外花花世界,和外界的唯一联系便是屋角那台四四方方的黑白电视机,所以无法想象所谓的“外国”的模样。 清云湾就像枯水井中的青蛙,与世隔绝,只见圆形的天,不见井外的面;世界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她始终认为,“外国”是一个整体国家。 “那一定很远很远!”她看着凹凸不平的地面说;“爷爷,你去过那儿吗?” 洛朝乾苦笑、摇头:“不曾去过!那里很远,要越过山、漂过洋才能到达。” “噢!我明白了!” 跋扈刁钻的人总会见缝插针似地吹毛求疵,这就好比从新鲜上好的鸡蛋里寻找骨头一般。岳凤依便是如此之人。 “死货,吃白饭的!这稀饭里全是米汤,米去了哪里?”岳凤依的嘴总是变出无数新鲜脏话,这就好比魔术师的帽子,能千变万化。 农家人的早餐大部分以白粥配拌泡菜、配豆腐乳或是玉米土豆糊为主,白粥和玉米糊里通常会加土豆或是红薯,有时是菜叶。 “我看,是她把米偷偷藏起来拿去变卖了!”岳凤仙高声附和,眉宇暗藏杀机。 洛迎春未作声,只是往口里扒拉饭菜。吃完早餐,她还得去放牛、捡柴,顺便在林中采些有价值的草药以及菌类,这恐怕要花去一上午时间。 薛家姐妹逗弄着窝在洛世良怀里的洛迎辉,洛迎辉握着小汤匙,指着洛迎春的脸比划。 “吃饭!”洛朝乾忍无可忍;“我看这饭很合适,米粒一点儿也不少!” 岳凤仙翻了个白眼,就像死鱼眼一般;“爸,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米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眼看岳凤依又要寻机挑事,洛迎春打算端碗离开,但是,她仍然慢了一步。 “老娘问你,米去了哪里?” 岳凤依仿佛会读心术,她瞧准洛迎春会提前离席,端起热气腾腾的碗,泼向了洛迎春的脸!所幸,洛迎春眼疾手快,起身躲开,她似嫉恶如仇的正义之士一样,望着岳凤依,心中骂了千万遍,幻想着用黑黢黢的筷子插进岳凤依鼓凸的眼球。 所有人停下了不停挥舞的筷子以及来回嚼动的嘴,有的人静待着好戏上场,有的人则担忧事态升级。 “浪费粮食,可惜了!” 洛世良是个吝啬之人,他无法容忍岳凤依糟蹋食物; “浪费个屁!你少插嘴,没用的男人!” 可岳凤依就像一轮巨大轱辘,所到之处飞沙走石,寸草不生,碾压一切与之相抗衡的人,洛世良也不例外,他那软弱猥琐的品性,已被岳凤依这轮巨大轱辘碾压了万万遍,此刻哪里有胆顶嘴? 洛世良阴沉着脸,低头不语,就像秋霜肆虐过的茄子一般,毫无还击之力。洛迎辉被岳凤依尖利的叫骂声惊哭,哭声直上云霄,犹如猫爪似地捣人心窝。 “你可不可以好好吃饭?不要找事?”洛朝乾用力将筷子拍到桌面; “没事找事?米被你这个死货孙女偷偷藏了!”岳凤依只想找茬欺辱洛迎春,在她看来,洛迎春是眼中钉,必须除之而后快,就算无法及时除去,那也得多加凌辱,方能解她心头之恨。 “我说你越来越会冤枉人了!”洛朝乾只能讲理;“这稀饭一点儿不稀,你可以自己去锅里捞稠一点的嘛!何苦为难我的孙女?她一大早起床给你们煮早饭,结果是费力不讨好!再且,这个家所有的米面油盐醋全是我在花销,你们就别没事找事了!” 岳凤依一时语塞,洛朝乾说的是事实,她找不到反驳的语言。 洛迎辉的哭声尚未停息。“你别哭!你看看,你妈是外人,被一大家姓洛的人欺负,你长大了一定要为你妈我出气,打死他们!”岳凤依从洛世良怀里夺过洛迎辉,阴阳怪气的教说着;“你看你那个该死的姐姐,她不把你当弟弟,她抢你的东西,她抢你东西,你要咋做?” “打她!”洛迎辉止住哭泣,泪眼朦胧的望着洛迎春; “辉辉,那就快打!快打!” 薛萧丽做了一个扔东西的手势,洛迎辉学着动作,将手中的汤匙扔向了洛迎春; 汤匙掉落在她脚边,发出脆响,她低头看看汤匙,再用犀利的眼神看看洛迎辉,恨意立刻如潮水般涌向头顶,她从未将他当做弟弟,他在她心里犹如水中蜉蝣般微不足道,又如遮阳的乌云般让她无计可施。 岳凤依得意极了,温柔的夸赞洛迎辉: “辉辉啊,真是妈妈的好儿子哟!” 对于洛迎辉的家庭教育,洛朝乾是有心无力。 “迎春,你吃饱了就出门嘛!” 他示意洛迎春离开,洛迎春会意,端起饭碗,飞也似地逃离了堂屋。 第一卷 浴火 第15章 同病相怜(1) 院里的长舌妇们三三两两聚拢在直插大院的大路之间,她们或是交头接耳,或是窃窃私语; 搬弄是非,眼珠流转,一副奸相,唯恐讯息从眼前溜走;话从她们口中出来可颠倒日月,变白为黑;叽叽喳喳,嘀嘀咕咕,比枝头吵嚷的麻雀还要令人烦躁不安。 大路是通往青草坡的必经之路,每次踏上它,洛迎春就会从内而外涌起阵阵惧意,长舌妇们总是在人们的必经之路聚集,对路过的人打趣,有时是冷嘲热讽,有时会用见到怪物般的眼神紧盯过路人,这使落单的过路人浑身难受。 路两边竖放着一些半大的白石头,这是羌人独有的信仰。 虽说,如今的清云乡早已汉化,许多羌人后裔早已以汉人的方式生活,许多民俗已是石沉大海,可是,仍然有少部分被保留下来。 比如:刺绣、打猎。在清云湾,几乎所有妇女乃至少女都会刺绣,她们把彩色的细线用细巧的手绣于布鞋、围裙或是衣服上,栩栩如生,犹如画中真物。但是,洛迎春不会刺绣,没人教她,她对此也毫无兴趣。 黄牛的长嘴戴着竹嘴笼,它慢悠悠的前行,并在不经意间用鼻子去嗅路边的白石头。 “天啦!长舌妇!” 眼见长舌妇们堵在路中央,洛迎春却没有退缩,她昂首挺胸,告诉自己:要像高傲的蝴蝶一样穿过臭花花丛。 “哟!迎春呀!我们挡着路啦!” 为首的是陆多那尖酸的母亲邬桂琴,她是院里长舌妇们的领头人。 “请让我过去!”洛迎春保持着清醒,同时也保持着对长辈该有的礼貌。 “你还是从边上绕过去,我们正说的起劲呢!” 邬桂琴轻蔑的说,并指指大路边狭窄的小道。与其说是小道,倒不如说是路人踩出来的泥土地。 洛迎春深知自己正在被刁难。 “我的牛太大,那里让不过。” 她坚持要从大路过,因为小道下面是一片陡坡,陡坡长满了茂盛的荨麻。 这种雌雄同株的荨麻科植物虽说可以入药,但是,皮肤一旦触碰到它带软刺的枝叶,便会在顷刻之间奇痒无比、刺痛难耐,并泛起细小的红疹,任凭又搓又揉,也无济于事,那种滋味,犹如万千蚂蚁啃咬筋骨一般。 洛迎春不止一次尝过那滋味。 岳凤依曾数次戴着橡胶手套用它击打她裸露的脸、手背,甚至掀开她的衣服在娇嫩的皮肤之上来回按压,抑或直接塞进她的裤裆! 每每,她只能撕心裂肺的叫喊,当眼泪划过被荨麻挠的地方,疼痛会瞬间加倍!这玩意儿随处可见,她恨不能将它们斩草除根! “让不过也得让!少数服从多数,长幼有序。”邬桂琴刁难道,其他长舌妇们也跟着附和; “长辈应该让着晚辈,我的牛这么高,怎么过?要是牛不小心摔下去,你们是不是要赔钱?” 洛迎春对这群人早已恨得牙痒痒,她们只会欺软怕硬。 一席话使邬桂琴窘态连连,纵使平日里嘴不饶人,可这会儿子也是脸色铁青,急得眼珠乱转。 “好了,我可以过去了吗?”洛迎春心里无比得意; “赔钱?想钱想疯啦你!”一个尖利的声音反击道; “没大没小,没有规矩,我要告诉你后妈,看她打不死你!”另一个略显老气的声音冒了出来。 当然,岳凤依平日里也是这群长舌妇中的一员。 洛迎春欲还击,却被从身后一瘸一拐而来的陆大树挡了下来。陆大树背着新编的背篓,手里握着一把生锈的镰刀。 “迎春要去做活,你们应该让她过去!” 陆大树心平气和地说。 陆大树平日在院里人微言轻,唯唯诺诺,犹如透明人,比空气还要过之无不及。 此时,他的拔刀相助对于长舌妇们来说犹如巨大挑衅,她们怎能容得下“废人”骑在头上撒野?在大多数人眼里,残疾的陆大树只是废人一个,他只能躲在角落,如茅厕里的蛆一般苟活。 “丑人多作怪!瘸子去边上瘸去!” 邬桂琴怒目圆睁,就仿佛陆大树主动与她搭言是莫大的耻辱;“你瞧你,瘸个腿的老光棍,站在板凳上都没有我高,你凭哪一点搭腔?” 虽然平日已经受惯了嘲讽与白眼,可此时突来的打击仍然使他手足无措!茕茕孑立,窘迫不堪,犹如五尺之童站立于巨人脚边。 长舌妇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嘲笑声。 洛迎春怒火攻心,她扫视长舌妇们因放声大笑而扭曲的脸,走到陆大树前面: “你们别看不起人!” 她胸口起起伏伏,仿佛那里堵着一团即将喷涌的火浆; 长舌妇们陆续止住笑声,并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瞅着她。因为她平日可不敢如此“嚣张”! “好了,迎春!不要说了!”陆大树不想惹麻烦; “不!不!”洛迎春头摇得像拨浪鼓;“她们欺负人!欺人太甚!欺软怕硬……” 她已经忍耐她们许久,她想,与其与她们叽叽歪歪,不如撕破脸,鱼死网破,也许以后的日子还要好过一些。 “就是看不起他!你小小的迎春娃又能咋样?”邬桂琴轻蔑地说,眼里聚满不屑; “我是说,你们不能捏软柿子,捏软柿子,会弄得一手稀泥,就像捏了满手屎一样!” 此话一出,洛迎春无比痛快,身轻如燕,受压许久,一朝释放,痛快淋漓! “好呀!死丫头!”邬桂琴被激怒;“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小小年纪,骂起人来不带脏字……” 在其他人的起哄下,邬桂琴气势汹汹地冲到洛迎春跟前,她一边挽袖,一边咒骂;洛迎春被吓得心惊肉跳,身后的黄牛见此也东摇西晃,紧紧躲在洛迎春身后,唯恐挨打。 “你想打人?”陆大树急得满头大汗,“你又不是她父母,你不能打她!” “死光棍!死了都没人埋!干你屁事!”邬桂琴哪肯善罢甘休,她的个性与岳凤依一般无二。 “你……” “我!我!我!死光棍!还不如找个老母鸡,配一窝鸡崽子!” 又是一阵刺耳大笑,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好戏。 陆大树面红耳赤,无言以对;洛迎春脸色发白,忐忑不安,她暗自盘算着脱身方法;邬桂琴牛高马大,虎背熊腰,硬打只能吃亏,她可不愿意让洛朝乾为她操心。 “我没有骂人的意思!”洛迎春说; “是啊,是啊,算了吧……”陆大树劝和道; “你给我滚开!死瘸子……” 第一卷 浴火 第16章 同病相怜(2) 陆大树欲劝和,被邬桂琴用力推倒,陆大树左腿残疾,重心不稳,如砍倒的参天大树,狼狈而悲哀地倒在了地面。 洛迎春丢下牛绳,连忙去扶。 长舌妇们又是一阵大笑,声音或如机器般轰鸣,或如电钻般刺耳。 “陆表叔……” 洛迎春很吃力,陆大树在地面挣扎一翻,利用双臂的支撑爬了起来,他既尴尬又气恼,可对于如此屈辱,他又无可奈何。 “你推他?!” 洛迎春既是质问,又是控诉,她想哭,却又不得不忍耐;她只觉得世界如此令她绝望,她从未体会过公平。 她视自己为水中花、岸边柳,欲痛斥逆水的逐流,却又自叹本身的渺小,只能随波涤荡,直至被浪撕碎,永没于茫茫水波中。 “陆表叔和我是同一类人!同是被霸凌的那类人,被瞧不起的那类人!”她不止一次告诉自己。 “我只是轻轻地碰了碰他,他就倒了!你们看,还把我吓一跳!” 邬桂琴两手一摊,装作无辜,就好比啄完死尸的秃鹫,向同类抱怨死尸的肉难以下咽一样。 孟清泉总是如及时雨一般。当他的身影渐行渐近时,长舌妇们的叽叽歪歪戛然而止。她们知晓孟清泉与洛迎春走得近。 “泉哥!”洛迎春见到了救星,老远,她向他挥手。 “好啦!都散了!散啦!回去做家务了!”其中一个长舌妇吆喝道; “姨,你们又在欺负陆表叔!” 孟清泉以玩笑的口吻问,表情却无比严肃。 “哎哟,我们闹着玩!”邬桂琴双掌一拍,故作无辜; “噢!玩笑,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 孟清泉冷峻严厉,邬桂琴未再多做自辩,拉着长舌妇们,如丧家犬般悻悻而去。院里,无人愿意得罪孟家人,就算孟家人做了过分事,其他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泉哥!她们故意的!那些八婆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 洛迎春气恼着、抱怨着,她不甘辱人之人就这样逃之夭夭。 “我肯定知道!吃饱喝足没事做,家长里短,搬弄是非。” “可恶得很!非常可恶!欺软怕硬的泼妇!” “不要气恼!我们才多大,她们多大?等她们步入老年,整个院子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孟清泉安抚洛迎春,对于她的愤怒和屈辱,他感同身受。 受屈的陆大树面如土色,神情落寞。他抖抖衣裤间沾染的干灰,转身朝家的方向蹒跚而去。 “陆表叔,你是不是受伤了?” 洛迎春看着陆大树单薄的背影问道,心底腾起阵阵酸楚。 “没有,迎春,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陆大树头也不回,他伸出粗大的右手摆了摆,一瘸一拐地艰难动作,使绿意盎然的盛夏美境爆发出阵阵深秋的寂寥之意;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洛迎春却爱莫能助,她想,卑微的生命始终抵不过命运的惊涛骇浪。 微风低吟,草木曳曳,阳光洒来,玉米穗熠熠生辉,如涌动的金波,光彩夺目。 孟清泉紧靠着洛迎春,他享受着这份惬意的情致。 洛迎春只是望着对面的大山入神,在她看来,那山是挡住她去路的阻障,它使她看不到山那边的景象;同时,面对孟清泉,她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从未有过的,若不是撞见了孟代禄的秘密,她也不至于如此愧疚不安。 “听说,昨天晚上,你家有吵架的声音?”孟清泉试探着问,言辞婉转; “是!昨天爷爷回家了,但是,岳凤依又挑事了!”洛迎春直截了当的回答; “薛家那两姐妹也找你麻烦了?” “那是当然,你知道,她们和我是死对头呢,怎能容得下我。” “噢。那……”孟清泉欲言又止,视线在她被风吹起的耳发间来回移动。 洛迎春像极了貌美的章宛瑛。眉似远山浅黛,目如秋池静水,酷似鹅卵石的脸蛋在风华中熠动着娇媚……就算是穿着朴素,也丝毫掩盖不了灼灼韶光。可清云湾的人们对美绝缘,他们发现不了美。 此时,她流畅婉约的侧脸正对着孟清泉,他就那样看着它,心底暗潮涌动。 “你想说什么,泉哥?” 她转过头,四目相接,在对上他的视线的刹那,孟代禄和情妇的无耻画面席卷而来,她忙移开视线,却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块大石头之上。 “洛爷爷回故乡,找到亲人了吗?” 这使她充满负罪感。她又有了强烈的思想斗争。她询问自己,该不该把孟代禄的丑事告知孟清泉? “嘿!我在问你话?你今天总是走神。” “噢!”她有些不好意思;“你刚问什么?” “我问,洛爷爷他这次回乡有没有找到亲人?”孟清泉微笑着问; “没有!他的兄弟姐妹在很多年前就病死了!这是他之前亲口告诉我的。” “我知道了,我们就不要讨论这个话题了!” 洛迎春的脑海再次涌现那张照片的画面。海浪和椰子树,她想,她怕是一辈子也去不了那样美丽的地方了! “虽然没有亲人,但是,爷爷联系上了他的战友,也是他从小的玩伴。” “战友?我知道洛爷爷曾是军人!” “对,‘抗美援朝’呢!” “就是课本上讲的!” “是!”洛迎春决定把洛朝乾的经历分享于他;“可是啊,他的战友被敌人抓住,后来去了台湾,再后来,又去了外国,噢,是美国,对,美国。” “台湾?美国!怎么会去那么远的地方?”孟清泉难以置信,他指指远方的天空,不可思议地叫道; “这是真的,泉哥。”洛迎春认真地回答;“我还看过照片呢!还有从美国寄来的信。” “那么,洛爷爷是打算去美国看他的战友?” “太遥远了,我们又没有钱,去了也找不清方向。” “也对,美国很远,漂洋过海才能到达,地理课上,我看过地图,还有地球仪。”孟清泉的脑中回忆着地球仪之上的板块位置;“他的战友可以从美国来这里,据说,外国人很富裕。” 洛迎春连忙摇头;“那也行不通,他的战友已经坐上了轮椅,而且身体状况很不好,行动不便,来来去去,会被折腾死的。” “难道就一辈子不再见面?” “可以写信啊!爷爷说,等我长大了,认得字多了,学好英语了,让我再领着他去!” 洛迎春眼含笑意,憧憬着。 “就快要到开学的日子了!”孟清泉深吸一口气,好让青草的芬芳侵入全身;“放心吧,迎春,在新学校不要害怕,泉哥我会照看你!” “真是多谢你了,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在院子里活下去。” 孟清泉越是对她好,她就越是愧疚。 “说什么见外话!”孟清泉笑如明媚阳光,弯弯的眉毛就像笑弯腰的小桥;“我都忘了,你看……” 他从裤兜里掏出两支“真知棒”,草莓味的递给了洛迎春,将牛奶味的留给了自己。 “哇!很久没有吃糖了!” 洛迎春两眼放光,撕开包装,急不可耐地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抿起来。 “你瞧,我们这里的山真高啊!高到什么也看不见!”孟清泉扫视着四周的巍峨高山; “嗯。我想去看海,那里能看得更远,更宽。” “你看,有些人,一辈子,直到死也没有走出过清云湾,他们从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 “嗯。比如那群长舌妇,她们从出生后就几乎没有出过这里。”洛迎春指了指脚下的土地; “仔细想想真是悲哀!”孟清泉低头叹息,俊朗的脸在阳光下尤为明显;“所以啊,等我以后念完书,多挣钱,然后去环游世界,就是麦哲伦一样,到时候,我带着你。” “好啊,太好了,那我也得好好念书,以后多挣钱!” “我们先去东南亚,再去欧洲,最后再到美洲……”孟清泉满怀期待,就仿佛他所讲即将成为事实一般;“还有南极洲、北极洲,去看企鹅和北极熊!” “好啊!好啊!那就这样说定啦!” 洛迎春拍手称快。一群飞鸟从他们头顶掠过,叽叽喳喳,惬意自在。这使她看到了远方的美景。 可是,年少的他们怎知,年少的梦想轻易许下,实现起来却难于上青天! 第一卷 浴火 第17章 致命小团体(1) 深秋,萧瑟流转,百草隐山,万水千山红黄如彩,层层尽染。 一阵又一阵秋风从挺拔威武的4层教学楼前拂过,拍打着教室门,发出奇怪的声响;教学楼表面以橘黄色和白色的瓷砖铺成,长达数百米,方方正正,好生气派;从盘山公路远眺,犹如一座巨大的长方形积木矗立于流水弯弯、形似纽带的木水镇。 教学楼之下是草坪、舞台,舞台之下是跑道,跑道中央是宽敞的操场,操场两侧是篮球场。此时正值日落西山,风急,天暗,球场寥寥数人; 篮球接触地面的声音声声入耳,与教室窗户透射而出的白炽灯光相互交融。操场的外围是整齐的堡坎,堡坎边一条宽阔的大马路比邻而过,直通30公里外的城市。 马路弯弯扭扭,蜿蜒曲折,似纽带,似巨大长龙;马路一边,清绿河水随马路的蜿蜒而蜿蜒,随山湾的迂回而迂回,偶尔几只白鹭,展翅高飞,比雄鹰还要武威;路两边,巍峨山川层层叠叠,此起彼伏,似巨幕屏障,满眼尽萃。 正值周六,家距学校较近的学生已在昨日下午离校,留宿于学校的学生也不过百余人。留宿在校的学生需自食其力,清洗衣服、被褥等。 洛迎春坐在靠窗的位置,正瞧得马路上过往的车辆入神;手臂之下,是未写完的单词。 刚吃过晚餐,晚餐是红汤米粉和饼夹酸辣尖椒,此时,她撑肠拄腹,胃胀得老高,根本无心学习。 “迎春,走,我们把书带回寝室,教室里有些冷!” 衣着单薄的黄星澜紧抱双臂,佝偻着身子,颤抖着从教室门边的座位向洛迎春走来。 黄星澜是她的小学同学,亦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她俩被分在了同一个班——7班。 “寝室里太嘈杂!”洛迎春转过头,眨着眼睛;“再等一下。” 情窦初开的女生有时会三三两两围在床边窃窃私语,时而莫名其妙地放声大笑,时而拐弯抹角地搬弄口舌;洛迎春不喜如此种种,她无比憎恨三五成群欺负弱小的跋扈女生。 “噢。” 黄星澜蹑手蹑脚,一屁股坐在洛迎春身后的空座位上;正值周末,班里大多数人居住在木水镇附近,所以,班里留校的便屈指可数。 “哎呀喂!” 黄星澜望着黑板上未来得及擦去的英语单词和短语唉声叹气,她一皱眉,暗黄的脸部皮肤犹如被揉捏的黄纸一般,褶皱连连。 “英语太难了!迎春!” 黄星澜的家境比洛迎春好得多,她的父母在清云乡集市有铺面,贩卖蔬果以及各类副食。 可黄星澜瘦弱娇小,就像个没有脑子的猴子,整日上蹿下跳;洛迎春虽娇俏可人,衣着却朴素无光,在情窦渐开、花花绿绿的校园里,她和洛迎春同是被欺负和冷落的对象。在大多数人眼里,她们是不起眼的野草,只能给鲜花作陪衬。 “是,可是再难都必须学下去!”洛迎春看着黄星澜瑟瑟发抖地身体;“明天多穿衣服,天越来越冷!你看啊,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有很多同龄人,想读书却读不了!” “我知道,你说的是方鸿雁!” 黄星澜有气无力地说,乌黑的发丝被窗口吹来的风拂得凌乱不堪。 “嗯!对!” “好!我再也不抱怨英语难学了!” 天色越来越暗,教学楼里的人已陆陆续续离开。洛迎春和黄星澜回到灯火通明的寝室,此时,寝室里的女生们三个一群,两个一堆,坐在一晃便吱吱嘎嘎作响的铁床之上谈天说地。寝室很大,虽然显得拥挤,但却不失温馨。 “准备洗漱吧!” 洛迎春来到床位边,她和黄星澜是上下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被子上,放着白色塑料口袋,口袋里是洛朝乾托人为她带来的冬衣以及一些自制芽菜、豆腐乳和核桃; 已经入学两个多月了,可洛朝乾仍然担心她无法习惯新的校园生活。 暂时逃离了岳凤依,这使她轻快不少,可这需要代价。 洛迎春走到统一摆放洗漱用品的角落,提起保温瓶准备洗脸; “真奇怪!下午刚打的开水,怎么空了?” 起初,她以为是认错了水瓶。 “是我的,是我的,开水去了哪里?” 水瓶留着记号,她反复确认后,心情犹如穿云箭,蹿入云霄,很快,便直坠凉骨深渊。 “是谁把我的开水偷偷用光了?” 她脸色通红,双唇微颤,并焦急不安的高声呵问,握着水瓶手柄的手臂由于气急而不停抖动。 霎时,几乎所有目光都聚拢过来,几十双眼睛透射出火辣辣的光。 “我的开水被人偷了!”她重申一遍。 此刻,有人表现出同情,有人表现出幸灾乐祸,事不关己,没人真正关心她音信全无的开水。 “被偷!” 黄星澜接过空空如也的水瓶,用力晃了晃。“是呀,下午,我们一起去开水房打的水啊!” “谁会平白无故去偷你的开水,没人会穷到那种程度!” 一个声音从角落想起,充满刺耳和挖苦。 “可是,这是事实啊,你们下午呆在寝室,有没有人看见是谁用了我的开水?” 洛迎春既绝望又气愤,她恨不得拥有神力,把偷水之人挖出来当众鞭打。在旁人眼中,区区几毛钱的开水无足挂齿,可对于节约的她来说,这无异于灭顶之灾,她很珍惜洛朝乾的每一分钱。 “谁会留意你的开水?我们又不是你的保姆?开水没有了嘛就用冷水,冷水不要钱,而且,也冻不死人的!” 方才的声音再次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哄笑。洛迎春气得发抖,她深知这是恶作剧,她感觉身体里堵着一团火,一团能烧毁山川的火! “喂!喂!说话真是难听!”黄星澜忿忿不平;“她只是问一问,难道丢了东西,还不能问?” “她自己活该,连小小的开水都守不住,没用!” “你才没用!” “……” 两人争执起来,洛迎春连忙劝解。 “让一让,好狗不挡道!” 争执不下时,趾高气扬的薛萧玟被一伙小跟班簇拥着走了进来。洛迎春回头望了一眼,又冷漠地回过了头。 “说你,洛迎春,我说你,好—狗—不—挡—道!” 第一卷 浴火 第18章 致命小团体(2) 寝室内所有人都等待着看“好戏!”方才的争执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不敢招惹薛萧玟,此刻已是鸦雀无声。 薛萧玟被分入了1班,虽然两人教室相隔一层楼,可却宿于同一宿舍;就算是到了新学校,薛萧玟也不肯放过洛迎春,何况,薛萧丽是初3年纪的老学生,有薛萧丽撑腰,薛萧玟的跋扈专横比小学时过之而无不及。 洛迎春有时会沉思:为何薛家姐妹笼络人心、纠集跟班的手段如此炉火纯青? “迎春,水被偷了没事,你用我的,明天再去打!”黄星澜安慰,并鄙夷地将整个宿舍扫视一圈;“谁偷了东西,谁就会不得好死,断手断脚!” 洛迎春只得放下空空的水瓶,失望与失落并驾齐驱,那种感觉,就像焦渴难耐时不得不放下一只腐烂如泥、臭气熏天的西瓜。 “洛迎春,你活该!” 洛迎春欲离开,可薛萧玟却不给她任何机会。她默不作声,被薛萧玟的跟班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这阵势,吵架是躲不过了!”她告诉自己。 “她哪里活该?” 黄星澜丝毫不惧怕薛萧玟一伙人。 “你滚开!” 一个跟班对黄星澜高声厉呵。 “开水没有了,不是活该?洛迎春,你看看吧,看不惯你的人多着呢!” 薛萧玟打扮时髦,善于讨好老师,欺负弱小,可成绩却是一塌糊涂,犹如火车尾巴,遥遥摆动在年级最后。 洛迎春内心深知,开水一事和薛萧玟脱不了关系。 “你怎么知道我的开水不见了?你才刚到寝室,怎么可能知道?” 洛迎春冷笑着,脸上丝毫无任何惧怕之色。 薛萧玟由于心虚,而面露难堪,可那只是一瞬。很快,她便恼羞成怒: “贱货,你看看你穿得是什么衣服?一副穷酸样,怎么配和我说话!” 洛迎春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那是一件淡黄色的旧绒衣,上面起了一些毛球;虽说是旧衣服,但是她却用心剪去了较大的毛球,并洗得干干净净,仔细一闻,还散发着缕缕柠檬味的洗衣粉味道。她也幻想能像其他女生一样,穿上时髦的艳丽衣服和镶嵌着花饰的单鞋,可她买不起,也不愿浪费钱。 “嘿,薛萧玟,你别转移话题!我的开水是不是被你偷倒的?” 洛迎春打算追究下去,直觉在隐隐约约之中向她透露:薛萧玟脱不了关系。 事实上,确是薛萧玟所为,她指使小跟班,把开水偷偷倒入了寝室外面的洗衣槽! 薛萧玟做贼心虚,双眼贼溜溜,她当然不会承认。 “放你死去的妈的狗屁!”薛萧玟气急败坏; “嘿。薛萧玟,你骂人就骂人,何必在别人伤口撒盐?”黄星澜拉起洛迎春,想要冲开重围,却被挡了回去。 “没关系,让她撒盐,使劲地撒,尽情地撒!” 洛迎春冷笑,装作不以为意,她不能让旁人轻而易举地逮住软肋。适当的隐藏和遮掩,可以隐藏内心最为软弱的痛处,只要隐藏得牢,就不会再有人拿它来践踏她、侮辱她、用一桶又一桶的盐水淹没她。 “哟哟哟!”薛萧玟双手抱臂,不可思议地看着洛迎春;“嘴巴硬啊,你是卤鸭子嘛,死了、上桌了,嘴巴却还是硬的。” 小跟班大笑,洛迎春冷笑,寝室内其他人只是默默看着,无人敢声张。 “以后,就叫你‘卤鸭子’吧!”薛萧玟说; “随便你,薛萧玟,我跟你说,我以前不怕你,现在更不会怕你!”洛迎春义正言辞,就像是在和魔鬼下最后通牒;“你有本事就来明的,不要使下三滥手段,笑到最后才是笑!” “笑到最后才是笑”,那是班主任的口头禅。 纵使薛萧玟平日里对洛迎春欺辱连连,可洛迎春此时的阵势,险些让她下不来台。 寝室门外响起熟悉的呼唤,那是孟清泉。洛迎春连忙应声,冲出了寝室。顿时,薛萧玟方才的泼妇模样犹如病毒见到阳光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迎春,我下午买了苹果,给你送几个过来。” 孟清泉朝气蓬勃,眉语目笑,脸如明媚阳光。洛迎春心底荡漾起一圈涟漪,她仿佛看到一束温暖秋阳,从高空直冲而下,在秋波粼粼、似少女闺中明镜的湖面渐渐展开,直到光亮蔓延整个湖面…… 洛迎春告诉自己:不要轻易陷落,那看起来虽美轮美奂,可实际却是无边深渊;如果陷落,如亲人般温馨的孟清泉便会一去不返,她的亲人屈指可数,怎能放任他随意转换身份? “谢谢你,泉哥!” 她接过白里透红的苹果,这是红富士,价格较为昂贵,她是负担不起的,当然,孟清泉能买得起,孟代禄总是给他双倍的零用钱。 她紧紧拽着透明的塑料袋,内心深处有一种复杂情感,她想不到报答他的方法,他的好,她无以为报。 “功课还跟得上吗?” 孟清泉双手插兜,姿势优雅随意。他愿意不求回报地帮助她,他找不出理由,他只是想帮助她。 “还行,只是有几个数学题解不了。”她说,脑子里浮满了她解不出的方程式; “明天我辅导你,就要半期测验了。” “好,明天上午,明天早上我必须把脏衣服清洗干净。” 开水需要钱购买,从水龙头哗哗流出的冷水是免费的,她只能用冷水洗衣服。就算在家,就算是寒冬腊月,岳凤依有时也会阻止她用热水洗衣服,所以,冷水洗衣并不是难以接受的事。岳凤依会在她兑好洗衣水后,明目张胆地向热水盆里加入大量冷水,使热水变凉…… 孟清泉笑吟吟地向寝室方向走去。此时,4楼的护栏边,一颗脑袋晃来晃去,气呼呼的脸因怒火和妒忌而扭曲、变形;薛萧丽立于高楼,看起来高高在上,犹如巨人,可实际上却形同侏儒。 薛萧丽就像忍者,像偷窥癖,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孟清泉!当她见到孟清泉时,眼波流转,暗潮涌动,双颊绯红;可见到洛迎春时,她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孟清泉回到寝室,铺位中间放着1个红富士苹果。他拿起苹果,开始大嚼特嚼,所有的大个苹果都给了洛迎春,只留下1个小个头的苹果。 第一卷 浴火 第19章 妒火(1) 早晨,置于教学楼楼顶的广播准时响起,在一声声《丁香花》的动人旋律中,洛迎春睁开眼睛…… “……多么美丽的花,多愁善感的人啊,当花儿枯萎的时候……”她情不自禁跟着节拍哼唱起来…… 周日,是个晴好的天。碧若玉盘的天空向四面八方延伸,丝丝拉扯的白云,像极了融入水中的白色棉花,棉花一丝又一丝,静静漂浮在玉盘苍穹,闻似悄无声息,却又响遏行云;犹如一幅美画,又犹如一曲缓乐,相互交融,凸显深秋的奇异。 阳光虽暖,可水龙头里的水却依然刺骨。已经是最后一件衣服,需再坚持半晌。水太凉,仿佛凉到了骨子里,她将双手伸进冷水,水盆之中的洗衣粉尚未完全融化,她用力揉搓,可却无法坚持太久,她迅速缩回手,凑在嘴边不停呵气,可那微弱的热气远远不够…… “洛迎春,你起这么早呀,衣服都快洗完了!” 刘灿放下满满一盆脏衣服和热水壶,视线在洛迎春洗好拧干的衣服之上逗留。 “是,洗完衣服我请人辅导。” 洛迎春索性把手伸入腰间,好使皮肤的热量捂热冰凉的双手。 “噢,我明白,是那个初三的孟清泉,他成绩那么好,讲题不在话下哟。” 刘灿轻快的说,狡黠的笑容下藏匿着偌大的好奇心。刘灿是外县的转校生,个头小,眼睛小,脑袋小,可说人是非,四处打听游说,并将消息再加以杜撰、润色的功夫可不小。 “嗯,他很优秀,老师都很喜欢他!”洛迎春自豪地说; “那是自然了!”刘灿神秘地凑到她身边;“我听说,你那个好朋友孟清泉的父母杀死了他的姐姐们?你是他朋友,又是同村,你一定晓得,对不对?” 这让洛迎春很是恼火。来自清云乡的学生数不胜数,对于流言蜚语,也就无从遏止。 “乱讲!” 她稍显愤怒,可对于此她又无能为力,她明白,谣传有时也并非空穴来风。 “哎呀,你不要生气嘛!”刘灿不愿放弃; “我没有生气,你别听别人乱说,那是因为他成绩好,别人因为嫉妒而编的谣言。”她只能尽力替孟清泉争辩; “听说,他妈生了好几个女娃,直到生下他!女娃一落地,他爷和他爸就摁进水桶溺死,不然就是直接掐死,然后丢到山洼洼里……哎哟,好吓人!” 刘灿眉飞色舞,紧抱双臂,如临寒窖一样,打了个冷颤。 洛迎春呆若木鸡,仿佛忘记了双手接触皮肤时传遍全身的冷冰。 “哎呀,迎春,是不是嘛?你快告诉我!” 刘灿比狗皮膏药还要粘人,她几乎在祈求,就像急不可耐的可怜乞丐乞讨吃食一般。 洛迎春不敢发火,恼羞成怒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告诉你什么?没有的事,我总不能乱说吧!好好洗你的衣服,我洗完了,晾衣服去了!” 洛迎春迅速拧干最后一件衣服,仓皇逃离了刘灿的逼问之势。 黄星澜喜欢赖床,洛迎春回到寝室,将冰冷的双手伸入她的被窝,她立刻哇哇大叫。 “哎呀,你个坏丫头,想要冰死我啊!” “哈哈~起床啦……”洛迎春开怀大笑; “我再睡一会儿!”黄星澜再次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那好,那我先去教室了,泉哥今天给我讲方程式,等我会解了,我再教你!” “好!好!好!你的泉哥在等你,快去,去,去……” 她一边啃着洗好的苹果,一边朝教学楼走去。一楼楼梯拐角处,她正兴高采烈,突然,从角落伸出一只脚,犹如拦路虎,将她绊了个狗吃屎……脸着地的一刻,她本能地用双臂护住脸,因此,右边衣袖磨破了边,左手手背磨出了几丝血印…… 耳边传来阵阵刺耳的笑声,声音中有嘲弄、鄙夷。她在幸灾乐祸地笑声里狼狈地爬起,啃了一半的苹果凄惨地躺在一群人的脚下。 薛萧丽笑得最为带劲,她几乎笑出了眼泪。因大笑,血盆大口比蟒蛇还要可怖,她的笑声使洛迎春不寒而栗。 “哎哟哟……洛迎春,痛不痛呀?”薛萧丽用无比明快地声音问。 洛迎春在疼痛的同时又怒气冲天。薛萧丽犹如幽灵一般,总是在她疏忽大意时杀她个猝不及防,她被她捉弄的次数已数不胜数。 尽管她愤怒,可愤怒无济于事,她无能为力。如果薛萧丽是等待死尸的秃鹫,那么她就是鸟,一只奄奄一息的濒死鸟。 “我要告诉值周老师!” 她只觉得委屈难受,鼻子酸酸,眼泪已悄然酝酿。 “那你去呀!”薛萧丽丝毫不为所动,她继续骂:“洛迎春,你个贱货,你自己什么出身,什么身份,心里就没有一点点数?你不撒泡尿照照,看你那鬼样子,也配和他来往!” 不为其他,只为他。 “是!是!” “贱货!” “不要脸的穷鬼,没妈的野鬼……”” 小跟班七嘴八舌,骂声阵阵,嘴巴比茅厕还要臭。 “薛萧丽,你总是害我,我到底欠了你多少?” 洛迎春轻揉着酸痛的手臂,心里只有一个恨字。 薛萧丽不屑于回答。她低头,斜视躺在地上的苹果,恨意与狠意愈发明显,它们越聚越密,最终汇成一股火,在她眼里熊熊燃烧!她很想用最为残忍的方法杀死她! “苹果好吃吗?” 薛萧丽一边问,一边疯狂地踩踏苹果,她狠狠踩踏,犹如发病的疯子,歇斯底里,疯癫无状。她只能拿苹果出气,苹果碎了满地,就好比她的品性,支离破碎,无可救药。 “你真过分,那是泉哥给我的!” 洛迎春看着被踩得稀巴烂的苹果,心如刀绞,她总是无比珍视他所赠与的每一件东西,哪怕是一根针,几棵不起眼的迎春花株。 “吃苹果?你不配,你只配吃屎,吃牛屎!” 薛萧丽没有停止。可是,由于重心不稳,所以,她被苹果汁滑倒,摔倒在水泥地面!说来也是讽刺,她摔下去的位置,正是洛迎春被绊倒的位置。 “呵呵~” 洛迎春一时间情不自禁,发出冷笑。薛萧丽被搀扶起来,她恼羞成怒,快速向前,一掌打中了洛迎春的左脑门…… 第一卷 浴火 第20章 妒火(2) 洛迎春脑袋发晕,她扶着洁白的墙壁思考着下一步的脱身方法,毕竟,对方人多势众,她不能以卵击石。 “好了,薛萧丽,别闹事了,被老师看见你会遭殃的。”洛迎春捂着额头说; “遭殃?老师在食堂吃饭呢?学校这么大,他就那么巧能巡视到这里?” 薛萧丽气喘吁吁,平日里,她欺负其他女生从不手软,更何况是洛迎春。 “今天,遭殃的是你!” 几乎所有人都拥了过来,就如决堤洪水,她们上下其手,扯头发、掐脸、踢下身……洛迎春反抗着,用双手乱打一通,她气喘吁吁,疼痛从身体各个部位纷至沓来,凭一人之力根本招架不住。薛萧丽打得最狠,最起劲,她一掌又一掌,一拳又一拳,动作娴熟而随意,就像是在蹂躏一支可怜的沙包。 “不要脸的贱货!离他远一点!不然我真的会弄死你!” 洛迎春极力反抗,试图冲出重围,可水泄不通之势,使她寸步难行。她只能听到耳边响起的巴掌声、拳头声,以及它们和身体接触的刺耳声音…… 几个男声骤然传来,她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殴打停止,薛萧丽慌忙躲在跟班身后,她错以为是老师闻讯而来。 再看洛迎春,狼狈不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如乞丐,抓痕触目惊心!她扶着墙壁,低头喘气,眼泪这才姗姗来迟,簌簌落下,凄凉如阴秋的早晨,氤氲绵绵,看不清路。 几个男生走进,她泪眼模糊,汗流浃背,只看到了陆多震惊的脸。陆多与她被分在同一个班,兴许是因为换了新地方,抑或是因为彻底转性,他竟然变得沉稳、低调,小学时的痞气和流氓调调仿佛被某种力量完全吸干,自从入学,他就再也未欺负过她。 “哟!吓老子一大跳!” 薛萧丽从跟班背后探出脑袋,就像狡猾的狐狸,暂时隐藏锋芒后又原形毕露。 “你又打人!” 一个吊儿郎当的男生揶揄道,薛萧丽哪里容忍: “管你屁事!” 洛迎春擦干汗珠和眼泪,自尊心使她昂首挺胸,冷漠如霜,就好像她也只是旁观者一样。陆多只是看了看洛迎春,表情复杂如夏日天气,如此狼狈的洛迎春使他的眼前浮现出往日欺辱她的画面,那些画面犹如秃鹰一般来回盘旋,在眼前经久不息; 就那样,也就是那样,他竟然突感愧疚,他第一次发现,洛迎春居然是个如此可怜却又倔强、不低头的家伙! 孟清泉站在洛迎春教室外的走廊边,他兴致勃勃,眺望着对岸掩映在竹林深处的农家;此时,农家的烟囱升起炊烟,炊烟在竹林上空萦绕、盘旋,最后随深秋迷雾隐去。 洛迎春在楼梯口瞥见孟清泉,她慌忙缩回身子,唯恐被他撞见她委屈、狼狈的模样。再者,她是因他而受屈,可转念一想,也并非如此。 “就算没有泉哥,她仍然会听从岳凤依对我的刁难指示。”她告诉自己。 纵使她闪躲得再快,孟清泉仍然瞥见了她的衣服,他无比熟悉她的一切,就像两个亲密无间,甚至形影不离的人总能在偶然间心照不宣一样。 “躲什么呢?”孟清泉走过来,脸上挂着明亮的笑; “没有……”她想解释,可又无从开头。 他脸上的明亮笑容突然转为阴日傍晚的暗沉沉,进而,再次褪色,直到阴沉无比,胜过炉中土灰。 “是不是又是薛萧丽?” 他几乎是叫出来的。愤怒、心疼,或许还有一点内疚。 洛迎春面如土灰,她扫他一眼,窘迫地垂下眼帘。 “你明白,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她无奈地说,声音小如嗡嗡蜜蜂。 “这个死婆娘!” 他犹临大敌,气急败坏,随口骂起。他平日里不矜不伐,安然若素,即使遇上波乱,也会泰然处之,丝毫不会如此刻一般破口大骂。 “她总是欺负你?完全无视我的警告,这个神经病、疯子!”他情绪激动; “爱情本来就会使人发疯。” 她也不知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或许是从某部电视剧或是某本课外读物看到的。 “你说什么?爱情?她也配吗?” 他愈加激动,脖子间的青筋暴起,额头渗出几颗汗珠,犹如发怒的公羊,硬着脑袋,昂着尖角。 “泉哥,今天先不解方程了!”她说完便欲离开; “我们去卫生院看看,给值周老师请假,顺便把这事告诉老师。” 他挡住去路,扫视着她脸上的伤痕,眼里充斥着痛苦,心中更是被心疼占据,那是他最柔弱的据点。他很想拥她入怀,就像幼时她受了奉勇莲的打骂一样,抱着她,轻轻拍她的后背,装作大人模样,尽力安慰。 “我不疼,只是皮外伤。再说了,告诉老师又能怎样?下次只会变本加厉。” 她只能拒绝,她不愿闹得鸡飞狗跳,让班里同学看热闹,她不愿成为“小丑”般的存在。 “这是校园暴力!暴力事件!”他强调;“那我们去卫生院,不,只是去药店拿些敷伤口的药!” “不,不了,根本没有伤口,泉哥!” 她再次拒绝,“伤口在心里,药起不了作用。” 这句话犹如夜里烛火,在她心间忽明忽暗。 “好!有什么不舒服你来找我。” “嗯。”她点点头,走进了教室。 他在楼梯口踌躇良久,时而悲愤交加,时而怒气冲冲,最后,他气势汹汹地爬上了4楼。他走到薛萧丽的教室门外,此时,薛萧丽正被一群跟班围坐在中间,她一边吃手中的薯片,一边开怀大笑,得意洋洋,仿佛是在宣扬着她那可笑的胜利。 “薛萧丽!”孟清泉大声叫道,丝毫不留任何情面。 霎时,所有目光齐聚孟清泉英俊的脸庞之上。薛萧丽更是小鹿乱撞,受宠若惊,她扔下零食袋,慌忙清理嘴角的薯片渣子,走到孟清泉身边。 “哇哦!” 小跟班发出羡慕之音,那声音只让孟清泉觉得刺耳,他严肃至极,不 耐烦地走到楼梯口,薛萧丽紧随其后。 “薛萧丽!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我的警告!”他开门见山,丝毫不拖泥带水; “什么警告?” 薛萧丽装模作样,眨着大眼睛,一副天真无邪,可用力过猛,显得矫揉造作。 “你还装?” 第一卷 浴火 第21章 妒火(3) 孟清泉甚至懒得看她。 她的大眼睛使他恶心不安,在他看来,那双大眼睛更像是挤满罪恶的玻璃珠,危如累卵,稍稍一凸出,便会喷涌而出,将罪恶溅满四处。 “我装什么?” 薛萧丽本就厚颜无耻,此刻更是死皮赖脸。 “薛萧丽,你有本事做,没本事承认?真是可耻!” 孟清泉隐忍着,怒火蓄势待发。 “可耻?”薛萧丽的脸皮好比坚硬无比地古城墙;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迎春?”孟清泉直接挑明;“我知道你是受了岳凤依的指使。” 在他看来,岳凤依就像披着白布的幽灵,纵使相隔千山万水,却仍然会随时至洛迎春于死地。 “是啊,谁让她惹我呢?”薛萧丽终于承认; “惹你?你不要脸,是你主动欺负她,找各种理由,无孔不入,就像蚂蚁!” 这话使薛萧丽痛苦万分。被爱慕之人贬低,她心如刀割,对洛迎春的恨增加了万倍。 “你不要这样说我?你明明知道我!”薛萧丽说;“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可是,你眼里只有那个穷鬼,那个没妈的土包子,你看看她那穷酸样……” “你把嘴巴闭上,口里吐不出象牙。说的就是你!你不能诋毁她!” 孟清泉仍然隐忍着,他不愿意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孟清泉!”薛萧丽突然郑重其事的说;“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这使孟清泉无比恼火,他顿觉一阵恶心作呕。 “薛萧丽,我们要以学习为重,不是吗?难道老师没有告诉你,青春期的情情爱爱只是泡沫?” “我是真的喜欢你!以后,我要嫁给你!” 薛萧丽坚定地说,目光如炬,认真至极。 孟清泉欲哭无泪,他觉得她是个疯婆娘。 “好了!我再给你说最后一次!”他指着薛萧丽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离她远一点!记住了!” 话毕,孟清泉迫不及待地离去,只留下气呼呼的薛萧丽在原地踏步。 “洛迎春,我发誓我与你不共戴天!” 她咬牙切齿,学着电视剧里的口吻,狠意在眉间来回穿梭。 阳光穿过玻璃,打在洛迎春身上,她挪挪身体,好让阳光温暖她瑟瑟发抖的后背。 教室里只有她和陆多。陆多坐在最后排的角落,他摆弄着笔,时而看看她。 她强迫自己,打开英语课本,想要背单词,可刚要开口,眼泪却猝不及防,它们宛如夏日洪水,决堤后,一发不可收拾。起初,她只是轻声抽泣,泪珠噼里啪啦,打湿了课本之上的插图;而后,她情不自已,索性放声大哭,声音低沉,夹带着委屈、无奈,甚至还有愤怒…… 陆多默默听着她发出的委屈的、伤心的哭声。以前,他只觉得她哭泣的声音无比招人厌,使他有种用胶带封嘴的冲动,此时,他只觉得这哭声竟是那般无助,那般委屈,那般为之动容、于心不忍…… 哭声萦绕整个教室,许久之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许是她哭累了,揉着红肿的眼睛,抽泣不断,上气不接下气。 “你可以反击啊!” 陆多终于按捺不住,他大声对着她的背影说,声音虽大,可却释放着善意,朋友般的力量。 诧异!不可思议!在洛迎春的记忆中,陆多从未如此温和地对她讲话。她小心翼翼转过头,发现陆多正看着她,表情复杂,她猜不出他的用意。陆多往日里欺负自己的画面纷至沓来,聚集在她眼前,争先恐后地挤啊挤,唯恐被遗漏,被忘记…… 用粗大的树枝蘸新鲜的牛屎、牛尿抹在她的衣服上,讽刺的是,那些污物来自她自家的牛、把她堵在教室,用粉笔在她脸上胡画、剪断她的书包背带、故意打翻她的饭盒,以致于她饿着肚子上下午的课……而他那泼妇般的母亲邬桂琴更是令她闻风丧胆…… 她没有说话,回过头,拿出笔,开始默写单词。学好英语,这是洛朝乾对她的唯一要求。 “要哭就哭,哭出来就不再难受!” 陆多自言自语,她充耳不闻,只当他透明空气。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不久,薛萧玟带着一群跟班,气势汹汹,如野兽出笼,杀到教室门口,破口大骂,吸引若干看客。 “洛迎春,你这个穷鬼,贱货……” 薛萧玟双手叉腰,唾沫飞溅,她扭动着肥硕的腰肢,张牙舞爪,和书中所描写的母夜叉形象至极。 洛迎春不明所以,她问自己:“我怎么又招惹这个泼妇了呢?” 兴许是因为周末将尽,其他人忙着补懒觉,班里只有她和陆多。 她置若罔闻,以超凡的勇气应对。 “洛迎春,你有本事从教室出来呀……你出来啊!”薛萧玟歇斯底里;“我姐稍稍教训了你一下,你居然跑去孟清泉那儿搬弄是非?” 学校规定,禁止乱蹿教室以及寝室。此刻,打开着的教室门居然成为了阻碍薛萧玟的屏障。 洛迎春依然不为所动,她在心里冷笑。她很想用榔头敲碎薛萧玟的脑袋瓜,瞧瞧她的脑子回路。她思绪飞扬:薛萧丽的脑子弯弯扭扭、迂回阡陌,犹如令人毛骨悚然的蜈蚣,嵌于深处。 陆多敌视薛萧玟,他忍无可忍。 “洛迎春,有本事你出来,看我不扒光你的衣服,连裤头也不剩!” 这不是虚张声势,她相信薛家姐妹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小学时的某个下午,在操场,薛萧丽出其不意,把她的裤子拽到了脚踝! “有本事你进来呀!在我们班教室门外叫嚷个屁啊!” 陆多忍无可忍,他大声呵斥薛萧玟。薛萧玟被惊了一大跳,她惊异极了。 “陆多,我骂贱货,你插什么嘴?” “我看你不顺眼!”陆多直截了当; “不顺眼?不顺你眼的应该是她!”薛萧玟指着一动不动地洛迎春;“你从什么时候向着她了呀?居然帮她出头,真是滑稽!” “管你屁事,你赶快走,值周老师听到,有你受!” 陆多坐在座位上,翘着二郎腿,毫无惊惧之色。 “好啊,陆多,你给我记着!” 薛萧玟带着跟班,如归巢的马蜂,嘤嘤嗡嗡地飞离。 洛迎春的心中七上八下,她搞不懂陆多的用意。她想,这兴许是他最新捉弄她的方法。 陆多瞥一眼洛迎春。往日,欺负洛迎春是他的家常便饭,今日,他转换角色,帮她解围;这就像某只常年栖息于海滨的军舰鸟,本就以小海龟为食物,却突然在某一天性情大变,展开翅膀,护送小海龟入海,极具讽刺之意。 第一卷 浴火 第22章 颜面尽失(1) 夏天,暴风雨说来就来,从不姗姗来迟;冬天,飞雪却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陡峭与平缓互相堆叠,形成了清云湾独特的地貌。白雪皑皑,映亮山崖。站在清云湾最高的山顶远眺,天地之间一片清亮静白,银装素裹,轻风由耳畔拂过,使一切更加静谧、神秘; 好似笔仙手下的神画,又如诗仙吟诵的千古绝句……精妙绝伦,世上任何词藻和画笔都无法淋漓尽致地呈现它的神乎其神;旖旎景致令人乐不思蜀,就像是夜里梦游到了糖果般的奇幻世界,白日清醒后心神往之。 这样大好的梦幻景致,在清云乡的冬天很是常见。雪天,人们会窝在家里,围着火塘拉拉家常,做做针线活,或是烧土豆和红薯来解馋。 可洛迎春却没有这样的自由和待遇! 几乎每年冬天,她都会被岳凤依赶去地里拔萝卜,或是借口没有柴火,打发她去积满雪的树林捡拾干柴。可是,外面天寒地冻,檐间冰柱明晃晃、尖利利,每每张嘴,冷空气便会灌入喉咙,每走一步,鞋袜便打湿一寸,直至湿透,脚尖失去知觉!稍稍一碰树梢,枝头的积雪就如同饥不择食的饿鸟见到虫子一般,奋不顾身地往下喷洒。 所幸,今年冬天,洛迎春寄宿在学校,岳凤依没有折磨她的机会。 岳凤依怀抱咿呀学语的洛迎辉坐在火塘边,火塘里的火熊熊燃烧,使整个屋子暖和无比,与屋外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火很旺,可岳凤依却怒从中来,她的怒火源于洛迎春。往年冬天,她可以趁机折磨洛迎春,好使自己痛快发泄;她望着窗外的积雪,怒气愈积愈猛。 “就不该让她念书!”岳凤依扼腕痛惜,对洛世良抱怨道。 洛世良正用新鲜的竹条编织背篓,对岳凤依不理不睬。 “我和你说话,你是聋子还是哑巴?” 岳凤依抓起板凳边的木梳,不偏不倚地砸中了洛世良的额头;洛世良捂着脑门,瞪着岳凤依,仍然一言不发,就像木偶人一样。 “天啦!看我嫁的男人哟!比闷葫芦还要呆!你个死闷葫芦,每天只知道闷着脑袋干粗活……”岳凤依的嘴犹如机关枪,噼里啪啦,喋喋不休;“你就不能像别家男人一样,想法子多搞钱?你就不能去你爸那里把退休金要过来?没用的男人!” 洛世良依然默不作声,他看了看自顾自玩耍的洛迎辉,慈父之情淋漓尽致。 “你看看,你爸自己藏着退休金,拿去给你女娃念书,哎哟哟,那么多钱,要是全部给辉辉存起来,该有多好!你说,你说,你不给儿子挣出路,那你还千辛万苦生儿子做什么?总不能让他以后讨不到好媳妇吧,讨不到媳妇,你们洛家就绝种了!” 此话正中洛世良下怀!他瞥一眼岳凤依,慢吞吞地说: “我晓得,我们的儿子当然要给他最好的。退休金的事情,我肯定会找爸要,让他把折子给我!” 岳凤依眉开眼笑,“那你女娃念书的事?” “等她念完这学期,就不让她再念了!” 岳凤依开心至极,“那你爸不同意呀!” “你放心,我是春娃的爸爸,她的一辈子只能我来做主!”洛世良振振有词,那口气,就好像洛迎春是他的私人财物,他可以随意处置似的;“再说,等我把爸的折子拿过来,钱就由我们支配,哪里还有钱拿给她念书。” “是呀!是呀!”岳凤依连忙附和,夸张的笑容使腮帮子鼓起,就像蟾蜍一样;“女娃子念那么多书没用,迟早都是要嫁给别家当牛做马、传宗接代!” “就是这个意思嘛!我爸是胳膊肘往外拐,给别人家养儿媳呢!太不应该,他的钱应该留给我的儿子,只有我的儿子才是我的血脉!”洛世良宠溺地逗弄洛迎辉;“是不是呀,我的儿子,你长大以后讨了媳妇,也必须生儿子,这样,我们洛家的香火才不会断呢!” 洛迎辉仿佛是听懂了一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这使岳凤依和洛世良无比开怀。 晚餐,岳凤依一反常态,备下好几个肉菜,并殷勤地为洛朝乾倒满酒,盛好饭。洛朝乾察觉出岳凤依的反常,他深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岳凤依这是设下了“鸿门宴”。 酒过三巡,洛世良的话渐渐增多,从今年的收成,再到来年种植何种农作物,拐弯抹角,隐晦曲折,最终,才将话锋转到主题。 “爸,你是打算供春娃读大学?”洛世良问; 洛朝乾瞪了洛世良一眼,不耐烦之意尽在眼底。 “她考得上,我就供!” 洛世良与岳凤依面面相觑,岳凤依使了个眼色。 “女娃子读那么多书没有用!还不是要嫁给别人家做媳妇,不要便宜外人,你说是不是?”洛世良继续游说;“辉辉才是你的亲孙子,你应该把退休金留给他!” “对的呀,爸,你怎么只喜欢孙女,不喜欢孙子呢?”岳凤依连忙附和。 洛朝乾冷笑一声。“我就晓得,你们今晚殷勤连连,是有目的!” “我们能有什么目的!我是春娃的爸,那她的事就只能我来替她做主。” “你也晓得你是他爸爸?我还以为你不晓得了,你看看你,根本没有做父亲的样子。” 洛朝乾对洛世良早已失望透顶。 “我当然是他爸,所以我要做主,我才是她的监护人,所以,我不同意她再念书!” 洛世良昂着头,态度决绝,如犟牛一般。 洛朝乾不温不火,尽力保持观点。 “她不念书,能干啥?她成绩优秀,这次期中考试,她是年纪前50名!” “在家做农活,再喂一头母猪,母猪产仔卖钱给辉辉存起来!再多种些玉米,等她年纪长一点,可以出门打工,给辉辉存钱,也可以嫁人,要点彩礼钱……” 洛世良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对于洛迎春今后的悲惨人生,他已在脑子里安排得满满当当。 洛朝乾渐渐发怒。 “你这是要让她当牛做马呀?” “这是她作为一个女儿的责任,养家糊口,扶持弟弟,这是她的责任!” “你放屁!她好歹是你的亲女儿,也是你的血脉!你不要那么愚昧,儿子和女儿都一样!” 洛朝乾愈来愈不耐烦,他有时常想,自己为何会生出洛世良这样的迂腐之徒? 岳凤依忙插话: “那不一样啊!爸,儿子传宗接代呀!所以呀,你把折子给我们,我们帮你保管,你以后就只管享福,其他事情我们会打理,就不用你多操心了!” “我看你们是故意的!”洛朝乾气得双唇颤抖;“我自己的钱,我自己支配,我想给哪个花,就给哪个花!这个家里的吃穿用度全是我的退休金,你们还好意思占为己有?” “好好和你说,你倒还不领情?”岳凤依无法再继续和颜悦色地做作下去;“今天我就把话说明白,你要是不把退休金给我们保管,等你老了,我们不会照顾你!” 第一卷 浴火 第23章 颜面尽失(2) 洛朝乾深知,以岳凤依的为人、品性,纵使他倾尽所有,也换不来她一点一滴地感恩之情。她只是一只恬不知耻的白眼狼,不达目的时摇尾乞怜,达到目的时背义负恩,倒打一耙! 他绝不能给她任何机会。 “我不稀罕你们养老,你们教好辉辉就万事大吉了!” 洛世良酒劲一上来,胆子也跟着壮了起来。 “爸,没到时候,就不要嘴硬,等真到了需要有人伺候你吃喝拉撒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好了,不说了,迎春,我会让她一直念下去,退休金,我保管,就不用你们操心了。”洛朝乾态度坚决,丝毫不拖泥带水。 岳凤依被激怒:“爸,你别得寸进尺!” “如果你们再逼我,那我就搬出去住,我出去住以后,你们的一切开支我就不管了!” 霎时间,岳凤依和洛世良哑口无言! “我说到做到!”洛朝乾端起自己的碗筷向厨房走去;“你们慢慢吃!” 多少次?无数次!在洛朝乾记忆中,这个家几乎未让他感受到温暖,无数次争吵,使他精疲力尽。 岳凤依一时间没了主意,洛世良只顾着喝闷酒,脸、脖子通红,瞪着洛朝乾的空位置低声咒怨。 “不行,我必须想办法,我肯定能想到办法!” 岳凤依双眼如风车一般飞快旋转,薄如蝉翼地双唇微微翘起,宣示着她的奸诈与刻薄。 很快,她有了计策。 朗朗书声,此起彼伏。上课时分,整个校园一片书声。 再过两节课就可以吃午餐了!洛迎春已经饥肠辘辘,这得于早间,她为了算出一道复杂的数学题而错过了饭点。 可此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专心听讲,不能走神,像逍遥神那样神游四方。 班主任高近树在讲台上娓娓道来。他是个博学多才、饱读诗书的文学人,自然对语文一科轻车熟路。 她跟着班主任的思路认真思考,畅游书海…… “这是7班是不是?” 熟悉而可怖的声音在教室前门响起,洛迎春预感不妙,因为她对岳凤依那尖利刺耳的声音无比熟悉,它就像烧红的烙铁,烙在胸口,留下丑陋的烙痕,挥之不去。 “是,这是一年级7班?你找谁?” 高近树被惊了一跳,手中粉笔掉落在地;与此同时,班里所有人的目光纷纷转向教室前门。 洛迎春惧意绵绵,她瞪大了双眼,心跳如极速飞驰的汽车,如震耳欲聋的惊雷,她想,她就要遭殃了! “我找洛迎春!” 岳凤依双颊通红,怒不可遏,并喘着粗气。 高近树察觉到不妥,从年纪来看,岳凤依并不像是洛迎春的母亲。 “你是她的什么人?找她有事?” “老师,我是她后妈,我找她有急事,你叫她出来……”岳凤依唯恐旁人误以为她和洛迎春存在血缘关系;“洛迎春,你给我出来,出来……” 岳凤依站在门口,朝教室里张望、大喊!所有视线齐聚洛迎春,她无地自容,脸红到耳根,恨不得从窗户一跃而下。 岳凤依平日一毛不拔,如若不是事关重大,她是万万不会花“巨款”来到木水镇找洛迎春麻烦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既然洛朝乾软硬不吃,那就只能从“始作俑者”下手!在她心里,断了洛迎春的读书路,是当务之急。 她看到了洛迎春!她不顾高近树的阻拦,冲进教室,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抓起洛迎春,揪着她的耳朵,将她从座位上提了起来。 就像是一只待宰的公鸡一样,她毫无还击之力。 “你个小贱货!你把偷的钱拿出来,拿出来,拿出来……” 丝毫不给洛迎春脸面,岳凤依从口袋里抽出备好的擀面杖,朝她身体之上毫不留情的抡去…… 众人大惊失色,发出惊呼!高近树一边阻拦一边劝: “你别打人!你停手!” 岳凤依停了下来,胸口起起伏伏,就像发怒的母老虎,龇牙咧嘴,喘着粗气。 “她犯了什么错?就算她犯了错,你也不能使用暴力解决!” “老师呀,你要好好管管你的学生呀!这个贱货偷了家里300元钱呐!300元呐!天啦!” 班里人大惊失色,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纷纷指责洛迎春,幸灾乐祸之意淋漓尽致。 “你乱说,她啥时候偷家里钱呢?她都一个月没有回家了!” 黄星澜从座位蹿起,指着岳凤依高声厉问。 “她就是偷了!就是她!” 岳凤依推开高近树,用力朝洛迎春挥舞擀面杖,洛迎春捂着脑袋,欲躲开,却被岳凤依揪住衣领,不能动弹。疼痛立刻蹿遍全身,好在这是冬季,穿得多,可以阻挡部分冲击力。 “你再打人,我就叫保安、报警!” 高近树一把抓住擀面杖,厉声呵斥;隔壁教室的老师听闻反常的吵闹声,纷纷赶了过来。 “她偷了钱,我不该打?你是怎么当老师的?” “我懒得和你说,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家长!” 高近树清楚地记得,洛迎春入学时联系人一栏里写着“爷爷”,并不是父亲或继母。而且,他不能相信岳凤依的一面之词;在他眼中,洛迎春省吃俭用,衣着朴素,是个品学兼优的老实学生,如果真偷了家里300元,她也不至于衣着朴素,省吃俭用。 “我家里的事,我家的人,我想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 岳凤依还想打,却被赶来的老师夺走了擀面杖。老师们好言相劝,岳凤依却不依不饶,无理取闹。 眼泪是关不住了!瞬间,它们喷涌而出,疯狂地滑进嘴里,苦涩、冰凉,她只觉得颜面尽失,绝望无助。 岳凤依为了让她在学校颜面扫地,不仅指使薛家姐妹加以磋磨,此次,为了让她无颜留在学校,更是使出了下三滥的手法。 “他是住校生,什么时候偷钱?你的证据呢?我看你是故意来找事。” 高近树丝毫不客气。 “她真的偷了我的钱!老师,别被她的外表骗了,在家的时候,她就经常偷鸡摸狗的,偷东西的学生,你们学校应该马上开除!开除!” 岳凤依振振有词,表情扭曲,她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