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舔丝绒》 第一部 1 你吃过惠特斯特布尔[1]的牡蛎吗?如果吃过,你一定不会忘记。肯特郡的海岸线造就了惠特斯特布尔的牡蛎——全英格兰最大最多汁的牡蛎,那口感真是妙不可言。没错,惠特斯特布尔的牡蛎非常出名。以味蕾发达著称的法国人经常穿越海峡来吃牡蛎,它们还被装在加冰的木桶里,运往汉堡和柏林的餐桌。我听说,连国王也和凯佩尔夫人[2]一起专程到惠特斯特布尔的私人酒店吃牡蛎大餐。还有已故女王[3]——(据传言)直到去世前,她每天都要吃一颗惠特斯特布尔的牡蛎。 你去过惠特斯特布尔,见过那里的牡蛎餐馆吗?我父亲开了一家牡蛎餐馆,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你记得主干道和港口之间那栋狭长的房子吗?它饱经风雨洗礼,墙体的蓝色油漆已经剥落。你记得房子门口挂着的那块旧招牌吗?上面写着“阿斯特利的牡蛎餐馆,肯特第一”。或许,你还曾推开那扇门,走进那昏暗、低矮却香气扑鼻的房间。你能记起那铺着方格桌布的餐桌吗?那桌上放着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写着菜谱,桌上还有一盏酒精灯,一块正在融化的黄油。 为你服务的是不是一个脸颊绯红、举止活泼的鬈发女孩?那就是我姐姐,艾丽斯。或者是个高大的驼背男人,系着一条雪白的围裙,在脖子那里打了个结,一直垂到靴子上。那是我父亲。你见过那开开合合的厨房门后,站着一个皱着眉头的女人吗?她看着锅里冒泡的牡蛎汤升起团团蒸汽,或者烧烤架上的牡蛎滋滋作响。那是我母亲。 你是否还记得,在她身边有一个身材苗条、面色苍白、貌不惊人的女孩,把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面,任一缕柔顺却黯淡的头发垂在眼前,嘴里不停地哼唱着街头的歌曲,或者音乐厅里的旋律。 那就是我。 就像民谣里的茉莉梦露[4]那样,因为我父母是鱼贩,所以我也是。我父母开餐馆,住在餐馆上面的屋子里。因此我从小就是个卖牡蛎的女孩,是在各种各样的鱼腥味里泡大的。我人生中迈出的头几个步子,就是在一桶桶加了冰块的牡蛎之间。我还没学会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就学会了怎么用刀子剜牡蛎肉。当我还坐在老师的膝盖上背字母表的时候,就能说出牡蛎餐馆厨房里的东西——哪怕蒙着眼睛,我也能把鱼给分拣出来,还能说出它们的种类。惠特斯特布尔就是我的整个世界,阿斯特利的客厅是我的王国,而牡蛎分泌的汁液则是我的魔法。母亲告诉我,我是他们从牡蛎壳里捡到的,一个贪婪的顾客差点把我当午餐吃掉。尽管我很快就不再相信这个故事了,但在十八岁以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对牡蛎的感情,也从来没有离开父亲的厨房去寻找事业或者爱情。 哪怕以惠特斯特布尔的标准来看,我的生活也挺不寻常的,不过我们的日子并不令人厌倦,也并不十分辛苦。我们每天七点钟开始干活,十二个小时以后收工,在这段时间内我干的都是同一件事。母亲做饭时,父亲和姐姐上菜,我就坐在牡蛎桶旁边的那张高脚凳上清洗牡蛎或者磨刀。有的顾客喜欢生吃牡蛎,这样的话最好办,我只需要从木桶里拣出一打牡蛎,洗掉里面的海水,加上一片欧芹或水芹一起摆在盘子上就行。还有人喜欢吃炖的,炒的,烤的,加上奶油烤的,或做成馅饼的,那我的工作就复杂了。我得把牡蛎一个个打开,清洗干净,和新鲜的开胃菜一起放进妈妈的锅里,牡蛎的汁液一点都不能洒出来,更不能弄脏。由于一个晚餐碟可以装一打牡蛎,由于牡蛎茶很便宜,所以我们的餐厅也很忙碌,很快就会坐满五十个人,你可以算出我每天要处理多少个牡蛎,或许也可以想象,我们每天晚上关门的时候,我那泡在盐水里的手指有多酸多红。即使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早就放下了牡蛎刀,永远退出了父亲的厨房,但每次看到鱼贩的木桶,或者听到牡蛎商人的呼叫,我的手腕和指关节都会隐隐作痛。有时我甚至觉得,我的大拇指指甲盖和手掌的缝隙之间还能闻到牡蛎汁水和海水的味道。 我刚才说,小时候我的生活里除了牡蛎就没别的,但也不完全是这样。和其他在小镇上古老的大家庭里长大的女孩一样,我也有朋友和表兄妹。我有个姐姐艾丽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同住一间房,同睡一张床,她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也把自己的秘密都告诉我。在某种意义上,我甚至有个男朋友——这个男孩叫弗雷德,他与我舅舅乔和哥哥戴维在惠特斯特布尔的海湾开一艘渔船。 最后,我还有个爱好——去音乐厅——你或许可以将其称为一种狂热。确切地说,我是喜欢音乐厅里的歌曲。如果你去过惠特斯特布尔,就会知道这是一种多么不合时宜的狂热,因为我们镇上既没有音乐厅,也没有剧场,只有一盏孤独的油灯伫立在坎伯兰公爵酒店门口,游吟诗人偶尔会在那里吟唱,八月份还会有个演木偶剧的人在这里搭棚子。不过从惠特斯特布尔去坎特伯雷只要坐十五分钟的火车就到了,那里有个音乐厅,叫坎特伯雷游艺宫,里面的一场演出有三小时之久,票价六便士,据说是全肯特郡最好看的。 那个游艺宫很小,我猜,甚至算得上简陋,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我还是以一个牡蛎女孩的眼光来看它——我看到墙上挂的镜子,观众席上深红的坐垫,幕布上方镀了金的石膏丘比特像。像我们的牡蛎餐馆一样,它也有着自己独特的气味,那是木材、油漆和啤酒的味道,是汽油、香烟和头油混合的味道。现在我知道了,无论哪儿的音乐厅都是这股味道。我小时候没缘由地爱着这种味道。后来我听剧院的经理和艺人们说,这是笑声和掌声的气味。再后来,我明白这味道的实质并不是快乐,而是悲伤。 不过,这些只是我故事的开头。 我比大多数女孩更熟悉坎特伯雷宫的颜色和气味。至少在我十八岁那年,在父亲家里的最后一个夏天,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艾丽斯有个在那里工作的男朋友,名叫托尼里夫斯,他经常让我们免费去看表演,或者给我们弄些低价票。游艺宫的经理叫特里基里夫斯,是个名人,因此他的侄子托尼对艾丽斯来说也颇具魅力。一开始我们的父母并不信任托尼,认为在剧场工作的他有些“轻浮”——他成天在耳朵后面夹着香烟,油腔滑调地说着合约、伦敦和香槟的事。但相处久了没有人会不喜欢托尼,因为他是那么的心胸宽广、随和善良。就像其他追求我姐姐的人那样,托尼仰慕她,因此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好。 每个周六的晚上,我都和艾丽斯去看坎特伯雷宫最流行的表演,我们把裙子塞在座位下面,跟着合唱团唱着欢快的歌曲。和其他观众一样,我们也有自己的喜好。遇到最喜欢的节目,我们边看边叫,求歌手演唱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嗓音嘶哑,而她——通常是我和艾丽斯最爱的女歌手——再也唱不出来了,只能微笑着鞠躬行礼。 演出结束时,我们向坐在售票亭后面那个小办公室里的托尼致谢,嘴里哼着舞台上的旋律。我们在开往惠特斯特布尔的火车上哼着方才演出中的歌曲和一些别的歌,快快乐乐地回家去。当我们上床睡觉时,我们对着一片漆黑唱着歌,在梦中还打着节拍。第二天醒来,我们还哼着歌。我们干活的时候也带着一点音乐厅的时髦劲儿——晚餐时分,艾丽斯一边上菜一边哼着小调,客人们听了不禁莞尔;而我,坐在高脚凳上和卤水碗前,对着清洗干净的牡蛎肉唱歌。母亲说我也该亲自登台表演。 不过她说着就笑了,于是我也笑起来。我所见过的那些舞台灯光下的女孩,那些唱着我喜爱的歌曲的女孩,都不是我这样的。她们更像我姐姐:樱桃小嘴,一头鬈发垂落香肩,她们胸脯高耸,手脚纤细优美,像酒瓶一样凹凸有致。而我又高又瘦,胸脯扁平,头发也没有光泽,眼睛是浅褐色的,泛着些许游移不定的蓝。我的皮肤十分平滑光泽,牙齿也很白,不过这些特征并不起眼,至少对我们家而言。我们成日浸润在卤水的蒸气之中,因而全都像乌贼一样洁白无瑕。 对,像艾丽斯那样的女孩,注定要穿着绫罗绸缎,站在被丘比特环绕的镀金舞台之上;而我这样的,就要坐在昏暗的楼座里,默默注视着她们。 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上面说的那些——平日里剜牡蛎、洗牡蛎、做牡蛎、端牡蛎,以及周六晚上去音乐厅,是我少女时代印象比较深刻的记忆。当然,这些只是冬日里的活动。从五月到八月,渔船放下了风帆,要不就是出海去捕捞别的东西了,于是整个英格兰的牡蛎店都不得不更换菜单或者歇业。虽然父亲店里的生意从八月到第二年春天都很好,但还没有好到可以让他一整个夏天都关门去度假。不过,正如许多惠特斯特布尔靠海吃饭的家庭,在比较暖和的月份,我们手上的活儿也明显轻了下来,进入一种更缓慢、放松而愉快的节奏。餐馆没那么忙了。这几个月我们卖螃蟹、比目鱼和鲱鱼。我们敞开窗子,让厨房的门也大开着,再也不用像冬天里那样被牡蛎锅的蒸汽煮熟,也不会被牡蛎桶里的冰块冻得手指发麻,而是沐浴着清风,聆听风帆和滑轮的声响从惠特斯特布尔的海湾上传来。 我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很暖和,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热。父亲在海滩上扎了一个卖贝类和海螺的摊子,一连出摊好几天,把店面留给母亲照管。我和艾丽斯便可以每天晚上随心所欲地去坎特伯雷宫了。但是就像七月里没人想在我们那闷热的小店吃炸鱼、喝龙虾汤一样,我们一想到要戴着礼帽和手套坐在特里基里夫斯那不透风的音乐厅里,就觉得热得喘不过气,因此意兴阑珊。 你或许不知道,鱼贩这个职业与音乐厅的经理有些共同之处。父亲换了一批新货来满足食客被高温麻痹的味蕾,特里基也是如此。他遣散了半数演员,并从查塔姆、马盖特和多佛的音乐厅请来了一批新艺人。最明智的是,他和一个真正的明星签了一周的合同——来自伦敦的格利萨瑟兰,这家伙是这个行当里最好的喜剧歌星,哪怕是在肯特郡最热的夏天也能保证满场满座。 艾丽斯和我去音乐厅看了格利萨瑟兰的首演。那时我们和售票亭里的女士约好,我们到了就朝她点头笑一笑,然后慢慢走过她的窗口,在音乐厅里任选我们喜欢的座位。通常我们会在顶层楼座里选。我从来都不明白池座为什么那么吸引人,在我看来,坐在舞台下面挺不自然的,透过脚灯模糊的烟雾,视平线所及刚好是演员的脚。前排楼座看得更清楚,但我觉得顶层楼座最好,尽管离舞台最远。我和艾丽斯最喜欢的座位在顶层楼座第一排的正中间。坐在这里,你会感觉到自己不仅仅是在看演出,而且身处剧院这个空间里:你能看到整个舞台的形状和座位的分布,你会惊讶于邻座的表情,然后意识到你的表情也是一样的——都被脚灯照得奇光异彩,他们咧着嘴笑,嘴唇看上去湿漉漉的,就像滑稽剧里的魔鬼。 当然,格利萨瑟兰演出开幕的那个夜晚,坎特伯雷宫热得跟地狱一样,我和艾丽斯斜靠在楼座的围栏上看下面的观众。一阵混合着烟味和汗味的空气飘上来,呛得我们头晕。按照托尼的叔叔的计算,剧场几乎坐满了,却出奇地安静。人们若非轻声细语,就是一言不发。当你从顶层楼座朝前排楼座和池座看去时,只能看见台下的帽檐和台上的演出。直到乐团奏响了序章,剧场的灯光暗了下来,人们还在鼓掌。不过掌声轻了下来,人们坐得更直了。疲惫的安静变成了沉默的期待。 这个游艺宫是个老式的音乐厅,正如许多1880年代的音乐厅一样,这里也有个主持人。当然,就是特里基自己。他坐在前排座位和乐池之间的一张桌子上介绍演出,在观众太过吵闹的时候维持秩序,或者让我们祝女王陛下健康。他戴着一顶礼帽,拿着一个木槌——我从来没见过不拿木槌的主持人——还有一杯黑啤。他的桌子上点着一根蜡烛:只要台上有艺人,这根蜡烛就亮着,中场休息时和演出结束后才熄灭。 特里基相貌平平,但嗓音动听,就像竖笛一样流畅而有穿透力,令人享受。萨瑟兰的首演之夜,他请我们去看演出,并保证这将是一个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夜晚。肺准备好了吗?他问。我们必须准备好深吸一口气!手和脚呢?我们必须准备好鼓掌又跺脚!身子呢?会被一分为二!眼泪呢?得流好几桶。眼睛呢— “准备好大开眼界吧!乐队,准备。灯光,准备。”他用木槌敲了敲桌子,噼啪一声,蜡烛就亮了,“我们为您带来神奇的、动听的、非常非常欢快的,”他又敲了一下桌子,“兰德尔!” 幕布颤动了一下,然后升了起来。舞台以大海为背景,地板上撒了真的沙。台上有四个欢快的演员,穿着节日的装束在散步。两位女士打着阳伞,一个黝黑,一个白皙;还有两位绅士,其中一个背着一把尤克里里琴。他们在唱《海边的女孩都很可爱》,唱得很不错。然后弹尤克里里琴的乐手来了一段独奏,女士们提起裙子在沙子上跳起了舞。这首歌作为开场表演还是很不错的。我们鼓起掌来,特里基诚挚地表示感谢。 接下来是一位喜剧演员,然后是个读心术师——一位身着晚装,戴着手套的女人站在台上,被蒙上了眼。她的丈夫在观众席中走动,拿着一块石板请他们用粉笔写下数字和姓名让她猜。 “想象这个数字像红色的火焰一样在空气中流动,”这个男人的话令人印象深刻,“然后通过眉毛钻进了我妻子的大脑。”我们皱起眉头朝舞台看去,这位女士摇晃了一下,然后把手放在太阳穴上。 “这股力量,”她说,“今晚非常强烈。啊,我能感觉到它在燃烧!” 然后是杂技团——三个穿着闪亮服装的男人表演钻火圈、叠罗汉,在演出的高潮,他们形成了一个人环,随着乐团的演奏在舞台上滚动。我们鼓着掌,但是这天看杂技太热了,台下一直有人在窃窃私语,跑堂的小男孩们被叫去买酒,在一排排热闹的座椅之间跑来跑去,在人们的脑袋和帽子之间穿梭,把人们递给他的酒瓶、玻璃杯和马克杯灌满,然后送还到座位上。我看着艾丽斯,她把帽子摘下来当扇子扇着,脸颊通红。我也把帽子放在背后,靠在围栏上,双手托腮,闭上眼睛。我听见特里基站了起来,敲着木槌喊着安静。 “女士们先生们,”他大声说,“现在请你们看个有意思的。优雅又高级的风格。如果你们的酒杯里有香槟——”人群中发出了嘲讽的欢呼——“举杯吧。如果你杯子里是啤酒——为什么?啤酒不也有气泡吗?也举起来!最重要的是,准备好尖叫吧,我给你们从多佛的凤凰剧院请来了一位肯特的万人迷,来自费弗沙姆的男装丽人……姬蒂——”他敲了一下木槌,“巴特勒小姐!”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掌声和几声口哨。乐队奏起欢快的旋律,我听到幕布掀起的声音,然后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接着越睁越大,抬起了头。我完全忘记了炎热和疲惫。舞台上没有任何背景,只有一束玫瑰色的光,舞台中心有一个女孩,一个让人不可思议的女孩——我一看就知道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孩。 当然,我们这个游艺宫以前也有过女扮男装的演员,但在1888年的乡下音乐厅里,这种表演跟今天的并不一样。当内莉鲍尔[5]六个月前给我们唱《最后一个花花公子》的时候,她穿着紧身裤,就像戴着礼帽、拿着手杖的芭蕾舞演员那样假装男孩子气。姬蒂巴特勒没有穿紧身裤或者带亮片的衣服。她就像特里基说的那样,全然是伦敦西区的风格。她穿着一套剪裁得体的男士西服,袖口和前襟镶着闪亮的丝绸。翻领上别着一朵玫瑰,前袋里插着一副淡紫色的手套。她背心下面穿的是雪白笔挺的衬衫,立领有两英寸高。她的领口系着一个白色蝴蝶结,头上戴着一顶礼帽。当她脱帽向观众致敬,愉快地说“哈喽”时,可以看到她剪得帅气利落的短发。 我想,她的头发是最吸引我的地方。我以前见过的头发剪得像她这么短的女人,不是在医院里待过就是坐过牢,不然就是疯子。她们不可能像姬蒂巴特勒这样。她的发型和头形相得益彰,就像一顶由心灵手巧的制帽师专门为她缝制的小帽子。她头发的颜色可以说是棕色的,但是棕色这个词太平淡了。这样的棕色值得你为它歌唱——应该说是栗色,或是赤褐色。或许,接近巧克力的颜色——巧克力没有光泽,而她的头发像塔夫绸一样闪亮,遮住了太阳穴,刚刚盖过耳朵。当她转过头,戴上帽子的时候,我看到她的领口和头发之间露出一块光洁的脖颈——在那个闷热的音乐厅里,我竟然打了个寒战。 我觉得她看起来像个漂亮的小伙子,她有一张完美的鹅蛋脸,眼睛很大,睫毛很浓,玫瑰色的嘴唇红润而饱满。她的身材也像男孩一样修长,但更圆润,虽然并不算丰满,但无疑可以看到胸部、腹部和臀部的曲线,这是真正的男孩没有的。但是她走路像男孩一样大摇大摆,站立时两脚分得很开,满不在乎地把手伸进裤兜里,骄傲地扬着头,站在舞台前方;当她唱起歌来,声音也像个男孩,悦耳,但特别真挚。 她的魅力让这个闷热的音乐厅都为之着迷,我和我周围的人都站起来了,用闪亮的眼睛凝视着她。她的演唱曲目选得很好,比如《喝吧,小伙子们!》《情人与妻子们》。这些被g.h.麦克德莫特[6]唱红了的歌我们也都会唱——原本是男人唱的歌,从一个系领结、穿裤子的女孩口中唱出来,真是格外叫人激动。在演唱间隙,她神气活现地用亲切的口吻和观众们说话,并向主持人桌上的特里基里夫斯交代什么事情。她说话的声音就像她的歌声一样活泼而有力,听起来美妙而温暖。她的口音有时听起来像音乐厅里的伦敦腔,有时是优雅的剧院腔,有时则是纯正的肯特口音。 按照惯例,她的演出持续了十五分钟左右,但是观众热烈鼓掌,又把她叫回舞台两次。她的最后一首歌很温柔,唱的是玫瑰和失散的恋人。她一边唱一边把帽子摘下放在身后,然后从翻领上拿下那朵玫瑰放在脸颊旁边,似乎在低声啜泣。观众席中发出了一阵同情的叹息,人们咬着嘴唇,听着她男孩子气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 然而,她立刻透过指缝向上看,我们发现她根本没有哭,而是在笑,然后她调皮地眨着眼睛,非常灵巧地重新回到舞台前面,朝前排最漂亮的女孩看去。找到这个女孩以后,她扬起手臂,这朵玫瑰便飞过闪烁的脚灯和乐池,降落在女孩的膝上。 我们都为她疯狂。我们叫着,跺着脚,她扬起帽子向我们致意,然后离开了舞台。我们叫她的名字,但是她没再返场。帷幕落下,乐团开始演奏,特里基拿木槌在桌上敲了一下,熄灭蜡烛,幕间休息开始。 我朝下面的观众席看去,想找到那个接到花朵的女孩。那时,我简直想不到还有比从姬蒂巴特勒手中收到一朵玫瑰更美妙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我和其他人一样,是去游艺宫看格利萨瑟兰的,但是当他最终出现时——他用一块巨大的圆点手帕擦着眉毛,抱怨着坎特伯雷的炎热,用他的诙谐歌曲和鬼脸让观众们大笑不止——我发现自己完全没心情看他。我只希望巴特勒小姐能够再度大踏步回归舞台,用她那优雅而傲慢的目光凝视我们,给我们唱一首关于香槟的歌。这个想法让我坐立不安。最后,和其他人一样被格利的鬼脸逗得哈哈大笑的艾丽斯贴着我的耳朵说:“你是怎么了?” “太热了,”我说,“我要到楼下去。”于是我慢慢走进空旷的大厅,留她一个人看完了演出。我站在大厅里,脸颊贴着门上冰凉的玻璃,把巴特勒小姐的《情人与妻子们》唱给自己听。 音乐厅里传来了人们的欢呼和跺脚声,意味着格利的演出结束了。过了一会儿,艾丽斯出现了,依然拿着她的帽子扇着,她的鬈发都汗湿了,黏在粉红色的脸颊上。她朝我眨了眨眼:“咱们去找托尼。”我跟着她来到托尼的小屋,懒洋洋地坐在他桌旁的椅子上,而他把手环绕在她的腰间。我们聊了萨瑟兰先生和他的圆点手帕,然后托尼说:“你们觉得姬蒂巴特勒怎么样?她是不是很有魅力?如果她能像今晚这样让观众发狂,我敢说叔叔会和她签约到圣诞节。” 这时我不再乱动了。“她的演出是我看过的最好的,”我说,“不管是在这儿还是其他什么地方!特里基如果放她走就是傻子——你告诉他这是我说的。”托尼笑了,说他一定会帮我带话;但是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在朝艾丽斯眨眼,轻佻而亲昵地看着她可爱的脸。我把眼睛挪开,叹了口气,非常坦率地说,“哦,我真想再次看到巴特勒小姐!” “看得到,”艾丽斯说,“周六。”我们打算周六来游艺宫——父亲、母亲、戴维、弗雷德,每个人周六晚上都会来。我扯了扯手套。 “我知道,”我说,“但是周六好像太遥远了。” 托尼又笑了。“好了,南,谁说你得等那么久?如果你想来,你明天晚上就能来。哪天晚上来都行,只要和我说一声。如果顶层楼座没有空位了,我们就安排你坐在舞台侧面的包厢里,这样你就可以把巴特勒小姐看个够了!” 我敢肯定他这么说是为了讨我姐姐欢心,但奇怪的是,他的话让我一阵心悸。我说:“哦,托尼,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了。” “真的能坐在包厢里看?” “为什么不呢?悄悄告诉你,只有伍德一家和普拉西家会买包厢的票。你就坐在包厢里,让观众都能看到你,让他们觉得自己很卑微。” “这会让南希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艾丽斯说,“我们都没有这个待遇。”然后她笑了,托尼紧紧搂住她的腰,侧过身去吻她。 我猜,对于城里的女孩来说,独自一人去音乐厅是件了不得的事情。不过惠特斯特布尔的人对此就没那么当回事。当我说起第二天还要去游艺宫的时候,母亲只是皱了皱眉,轻轻咂了咂嘴。艾丽斯笑着说我疯了:她说她不会跟我去那闷热熏人的地方坐一晚上,就为了看一个穿裤子的女孩——距我们上次听她唱歌看她表演还不到一天。 她毫不在意的样子令我吃惊,不过一想到能独自一人把巴特勒小姐看个够,我还是窃喜不已。托尼保证我可以坐在包厢里,我简直激动坏了。头一天晚上去剧院的时候我穿的是一条很普通的裙子,然而现在,我穿上了星期天才会穿的衣服,通常我和弗雷迪[7]出去散步的时候才会穿这件。这一天在餐馆里真是太漫长了,父亲六点钟时让我们关门。当我穿好衣服下楼的时候,戴维在朝我吹口哨。去坎特伯雷的路上,也有一两个男孩试图吸引我的注意。不过我很清楚,我要远离他们,至少在这个晚上。到游艺宫以后,我像以往一样对售票亭里的女孩点了点头,不过这次我把最爱的顶层楼座留给了别人,自己朝舞台侧面那个有镀金把手、红色椅垫的豪华座椅走去。因为包厢暴露在观众面前,在这个躁动不安的大厅里总有人对你投来或懒散,或好奇,或嫉妒的目光,让人有些紧张。我就坐在那儿,听欢快的兰德尔组合唱了和昨天一样的歌,喜剧演员讲了一样的笑话,看蒙着眼的读心术师在台上踉踉跄跄,看杂技演员的空中飞人。 然后,特里基再次让大家欢迎我们肯特的明星……我屏住了呼吸。 这一次,当她向观众打招呼时,人群对她报以热烈而友好的欢呼。我心想,人们应该听说了她演得很好。当然,我看她的角度是斜着的,感觉有点奇怪。不过当她像之前那样走到舞台前的时候,步子似乎更加轻快了,仿佛观众的崇拜给她插上了翅膀。我的身子前倾,双手抓着我还不太熟悉的天鹅绒座椅。音乐厅的包厢离舞台很近,她唱歌的时候,离我只有不到二十英尺的距离。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服装——她系在背心纽扣上的表链,还有袖口的银链——这些细节在顶层楼座上是看不清的。 她的样子也更清晰了。她的耳朵很小,没有打耳洞。我发现她的嘴唇并非天生就是玫瑰色,而是被脚灯渲染的。她的牙齿雪白,眼睛是巧克力般的棕色,就像她的头发一样。 因为我知道她会演什么,感觉表演好像一下子就结束了——我只顾着看她了,没注意听她唱歌。她又被叫回台上,返场了两次,然后以那首伤感的情歌和抛玫瑰结束。这次我看见谁接到玫瑰了——第三排的一个女孩,戴着一顶羽毛装饰的草帽,穿着一条露肩的短袖黄绸裙子。我以前没见过这个漂亮姑娘,但是立刻就鄙视起她了! 我回过头去看姬蒂巴特勒。她扬起帽子,最后一次向四周的观众行礼。看我这里,看我!我在脑海中拼写着深红色的字母,像读心术师的丈夫说的那样,想把它如烙印般传输进她的额头。往我这边看啊! 她转过头来,朝我这边扫了一眼,似乎只是发现昨晚空着的包厢里坐了个人,然后她被落下的红色帷幕所遮盖,消失不见了。 特里基熄灭了蜡烛。 “那个,”当我走进客厅的时候——是我们家的客厅,而不是楼下的牡蛎餐馆——艾丽斯问我,“姬蒂巴特勒今晚怎么样?” “我猜和昨晚一样吧。”父亲说。 “完全不是,”我一边摘下手套一边说,“哦,她今天演得更好。” “更好!我的天!如果一直保持下去,到周六该演得多好啊!” 艾丽斯盯着我,嘴角抽动了一下,问我:“你觉得你还能等到那时候吗,南希?” “可以,”我装作不在意地说,“不过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要等到那时候,”我转过身对在壁炉前缝补的母亲轻声说,“你不介意我明天晚上还去吧?” “还去?”每个人都惊讶地问。我只看了看母亲。她抬起头,有点疑惑地皱了皱眉。 “我倒也没理由反对,”她慢慢地说,“不过你真的要这么大老远跑去再看一次吗……而且就你一个人。你不能让弗雷德带你去?” 弗雷德是我最不想与之同行去看姬蒂巴特勒小姐的人。“哦,他不会喜欢这种表演的!不,我会一个人去。”我十分肯定地说,仿佛每晚去游艺宫是一件例行公事,而我慷慨地决定尽量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尴尬的沉默再次出现了。然后父亲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小家伙,南希。这天热得人都要晒化了,你还大老远跑去坎特伯雷——去了还不看一眼格利萨瑟兰!”然后每个人都笑了,沉默被别的话题所取代。 然而,当我第三次从游艺宫回来,羞涩地宣布我还要去第四次、第五次的时候,大家更吃惊了,不过也更觉得好玩了。那天乔叔叔来看我们,他正小心地把啤酒从酒瓶里倒进玻璃杯,听到我们在笑,便抬起头。 “什么事这么好笑啊?”他问。 “南希在游艺宫被那个姬蒂巴特勒迷倒了,”戴维说,“想想看,乔叔叔——被一个女扮男装的灌了迷魂汤!” 我说:“你闭嘴。” 母亲严厉地看着我,“请你闭嘴,女士。” 乔叔叔抿了一口啤酒,舔了舔胡须上的泡沫。“姬蒂巴特勒?”他说,“她就是那个扮成小伙子的姑娘吧?”他做了个鬼脸说,“噗,南希,真汉子不能满足你了吗?” 父亲靠近他说:“嗯,我们听说她迷上的是姬蒂巴特勒,如果你问我的话,”他揉了揉鼻子,“我想她是看上乐池里面的哪个小伙子了。” “啊,”乔叔叔意味深长地说,“那么我们希望可怜的弗雷德里克[8]不要知道吧……” 于是每个人都看着我,我的脸红了——我猜这更证实了父亲的话。戴维不屑地哼了一声,母亲刚才还皱着眉头,现在露出微笑。我就随她——就随他们这么想吧。我什么也没说,很快,他们就换了话题。 我可以用沉默来骗过我的父母和哥哥,然而什么秘密都瞒不过我姐姐艾丽斯。 “你是在游艺宫看上了个小伙子?”当四下安静,家人都休息了以后,艾丽斯问我。 “当然不是了。”我轻声说。 “那么,你就是去看巴特勒小姐?” “对。”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只有远处模糊的车马声从大路传来,还有更模糊的,海湾里海浪拍打鹅卵石的声音。我们熄灭了蜡烛,但是没有关窗户,让它大开着。我在星光下看到艾丽斯睁着眼睛。她看着我,表情模棱两可,似乎一半是好笑,一半是反感。 “你对她可真是热衷啊,是不是?”她说。 我把目光移开,没有立刻回答她。最后当我开口时,我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着黑暗倾诉。 “我看见她的时候,”我说,“就像——我不知道是像什么。就像我以前什么都没有看过。我好像被填满了,就像倒满了葡萄酒的酒杯。在她之前的演出都变得不值一提——简直如同尘埃。然后她走在舞台上——她太美了,她的衣服那么好看,她的声音那么甜美……她能瞬间让我又哭又笑。她让我这里疼。”我把手放在胸前,放在肋骨上,“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女孩。我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女孩……”我的声音变成了颤抖的低语,然后我再也说不出来了。 又是一阵沉默。我睁开眼,看着艾丽斯,立刻发现自己不该说那些话。我对她也该像对其他人一样沉默而狡黠。她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暧昧了——她的目光里混合着震惊、紧张、尴尬,或者是羞耻。我说得太多了。我感觉到自己对姬蒂巴特勒的仰慕在我体内点亮了一道光束,而我的口无遮拦又让这道光照进了这昏暗的屋子,点亮了一切。 我说得太多了——不过事情就是如此,要么说,要么什么都不说。 艾丽斯看了我一会儿,睫毛扇动。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去,面对着墙。 那一周一直很热。毒辣的太阳把游客带到了惠特斯特布尔,带到了我们的饭店,但是高温让他们食欲不振。他们现在经常过来喝茶或者柠檬水,吃比目鱼和鲭鱼。我会留母亲和艾丽斯在店里,跑去海滩上一待就是几小时,挖贝壳、蟹肉和螺肉等常见的海鲜,在父亲的小摊上卖。在小吃摊上当服务员还是蛮新鲜的,但是站在太阳下面太辛苦了,醋汁从你手腕流到手肘,眼睛都被熏得酸疼。每在那里干一个下午,父亲会多给我半个克朗。我买了一顶帽子,用一条淡紫色的缎带系起来,把剩下的钱攒起来,打算攒够了以后去买一张往返坎特伯雷的火车季票。 那个星期我每天晚上都去看演出——正如托尼所说,坐在普拉西一家旁边——盯着姬蒂巴特勒唱歌,从来不会看腻。每一次踏进我的深红色小包厢都美妙极了,可以看到成排的脸,舞台的金顶,天鹅绒的幕布和流苏,还有蒙尘的地板上一排排的脚灯——我一直觉得它们像打开的海扇贝的壳——然后很快我就会看到姬蒂昂首阔步地走来,挥舞着帽子……哦!当她在舞台上站定,一阵喜悦迅速席卷了我,强烈到我得屏住呼吸去感受它,并且昏眩起来。 我独自去看的时候就是这样,但周六就大不一样了。当然,按照计划,我的家人也来了。 我们一共有十二个人,到剧场坐下时就更多了,因为在火车上和售票亭都遇到了朋友和邻居,他们也加入了我们这个欢乐的队伍。剧院里没有足够的位置让我们坐成一横排,我们便三四个一组分散坐下,于是当有人问起我们是否要吃樱桃,母亲是否带了香水,米莉森特为什么没有带吉姆过来,就必须顺着顶层楼座大声传话或者低声耳语,从表姐到表弟,从姑妈到姐姐,再到叔叔到朋友,把一排的人都打扰一遍。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我坐在弗雷德和艾丽斯中间,艾丽斯左边是戴维和他的女朋友罗达,后面是我父母。剧院里面很拥挤,也依旧闷热——尽管比之前那个闷热的周一晚上凉快一点了,但是我一个人在包厢里面坐了一周,吹着从舞台上升起的凉气,因而此时感觉比别人更热。弗雷德不是握着我的手,就是亲吻我的脸颊,这让我难以忍受,仿佛这不是爱抚,而是一阵阵蒸汽。甚至连艾丽斯的袖子碰到我的胳膊,父亲和我们交流关于演出的意见时把脸贴近我的脖子带来的热气,都让我想要躲避,我不停出汗,在座位上扭动不安。 我就像是被迫在一群陌生人中间熬过这个晚上。我觉得他们从表演中找到的乐趣让人难以理解,近乎愚蠢——那些我不耐烦地看了许多遍的演出。当他们和让人发疯的兰德尔合唱团一起唱起来,被喜剧演员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或者大声尖叫、睁大眼睛盯着跌跌撞撞的读心术师,或者叫舞台上滚动的人环返场再来一圈的时候,我只能咬指甲。随着姬蒂巴特勒的演目临近,我也越发躁动不安。我等不及她的登台,但又希望那时能一个人看她表演——独自坐在小包厢里,把身后的门关严——而不是坐在这群对她不以为然的人中间,他们还会觉得,我对姬蒂特有的热情,是多么古怪,多么不寻常。 他们听我唱了一千遍《情人与妻子们》,听我描述了她穿的衣服,她的头发和她的声音;我整整一个星期都在狂热地说服他们去看她,宣称她的演出精彩绝伦。然而现在他们都过来了,兴高采烈,漫不经心,大声喧哗,散发出阵阵热气——我鄙视他们。我简直无法忍受让他们看她,更糟糕的是,我觉得我不能忍受他们在我看她演出时看我。我再次感觉到体内出现了一盏灯或者一道光,我敢肯定当她登台时我会燃烧起来,就像火柴点燃蜡烛芯一样,发出金色的、炽热的、痛苦而耻辱的光。然后我的家人和男友会受到惊吓躲开。 当然,当她终于大步走向脚灯前时,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我看到戴维朝我这边看过来,眨了眨眼,听到父亲说:“这就是那个女孩,终于出现了。”但是当我心中的火焰悄悄燃起那束光的时候,或许除了艾丽斯,并没有人看到。 然而,就像我惧怕的那样,那天晚上我觉得自己离巴特勒小姐很远。她的声音依然有力,她的脸庞可爱依旧,然而我习惯了聆听她唱歌间隙的喘气,捕捉灯光在她嘴唇上的光线,还有她的睫毛在擦了粉的脸颊上投下的影子。而此刻我觉得自己隔着一层窗户看她,要不就是我的耳朵被蜡堵上了。当她演完以后,我的家人欢呼起来,弗雷迪也跺着脚吹起口哨。戴维说:“如果她没有南希说的那么好,你们就用石头砸我吧!”然后他越过艾丽斯,对我眨了眨眼,补充说,“尽管没有好到让我想一周花一先令,每天晚上坐火车来看她!”我没有理会他。姬蒂巴特勒返场了,并且已经从翻领上取下了玫瑰,但是知道家人喜欢她也没有给我带来安慰——真的,反倒让我觉得更难受了。我再次盯着灯光下的那个人影,十分痛苦地想,不管我有没有来,你都棒极了。即便没有我的崇拜,你也出色极了。我还不如在家里,把蟹肉装进纸卷里,那才是我! 尽管我如此想道,但一件十分奇特的事情发生了。她唱完了歌——该给漂亮的女孩抛玫瑰了。在此之后,她回到舞台,抬起头——我看到她朝,朝——我发誓——朝我平常坐的空椅子那里看去,然后低下头,继续行礼。如果我今晚还坐在那个包厢,她就会看到我了!如果我是坐在包厢里,而不是在这儿! 我看了看戴维和父亲,他们都在跺脚叫她再演下去,但是一会儿就不喊了,开始伸懒腰。我身边的弗雷迪仍在对着舞台笑。他的刘海贴在脑门上,嘴唇被黑黑的络腮胡覆盖住了,双颊红红的,上面有个青春痘。“她真是受欢迎啊!”他对我说,然后揉了揉眼睛,喊戴维要啤酒。坐在我后面的母亲问,那个穿晚礼服的女士是怎么蒙着眼还能看到数字的? 欢呼声平息下来,特里基的蜡烛熄灭了,煤气灯照得我们不停眨眼。姬蒂巴特勒方才在寻找我——她抬头看我,但是找不到我了,因为我坐在陌生人之中。 第二天是周日,我在卖贝壳的小摊度过。晚上弗雷迪叫我去散步,我说我太累了。那天凉快了一点,但是到周一又热得要命。父亲回来了,一直待在餐馆里,我也一整天都在厨房里剖鱼和切片。我们一直工作到晚上七点,在店铺关门和坐火车去坎特伯雷之间,我刚好有足够的时间换衣服,穿上靴子,然后和父母、艾丽斯、戴维和罗达一起吃完仓促的晚餐。我知道他们觉得我又一次回到游艺宫简直不可思议;特别是罗达,觉得我的这种“迷恋”简直可笑。“你不介意她去吗,阿斯特利太太?”她说,“我母亲绝对不会让我一个人跑这么远,而且我比她还大两岁。不过,我猜南希是个稳重的姑娘。”我确实是个乖女孩,我母亲通常担心的是艾丽斯——俏皮的艾丽斯。不过罗达说话的时候,母亲看了看我,变得心事重重。我穿着周日的衣服,帽子上系着淡紫色的丝带,发辫上系着淡紫色的蝴蝶结,白色亚麻手套上也缝上了同样的丝带。我的靴子是黑色的,闪闪发亮。我还在两只耳朵后面喷上了一点艾丽斯的香水——纯玫瑰露,并用厨房的蓖麻油涂了睫毛。 母亲说:“南希,你真的觉得……”但是她说话时,壁炉架上的钟发出了“叮”的一声,已经七点一刻,我要误火车了。 我说:“再见!”在她来得及拦住我之前就跑了。 但我还是误了火车,不得不等待下一班。当我到游艺宫的时候,演出已经开始了。我坐下来,发现杂技团已经在舞台上翻跟头,他们身上的亮片闪闪发光,白色衣服的膝盖处已经粘上了灰尘。观众们在鼓掌,特里基站起来说话——他每天晚上都说同样的话,因此观众笑着跟他一起说——这么好的表演可不多见!——然后,好像这个部分是她必不可少的序曲,我抓住座椅,屏住呼吸,他挥起木槌,叫着姬蒂巴特勒的名字。 她那天晚上唱得就像——我不能说像个天使,因为她的歌都是有关香槟晚餐、在伯灵顿拱廊商业街[9]散步之类的;或许,她像一个堕落天使——或是正在堕落的:她唱得像天堂的猎犬突然出现在身后,而地狱依旧遥远未知。我也跟着她一起唱——并不像其他观众那样大声而随意,我的声音很轻,几乎是悄悄的,仿佛低吟浅唱比放声高歌更能让她听到。 或许,她真的注意到我了。走上舞台后,她向我这边投来一瞥,仿佛想说,包厢里又有人了。此刻,当她走到脚灯前,我想我又看见她朝我看了。这个想法真是太妙了,每一次她扫视这个拥挤的音乐厅时,目光似乎都触及了我,并且比在别处停留得更久。我看到她离开了舞台,然后,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接着她在观众的欢呼中返场。她唱了那首情歌,从翻领上摘下了那朵花,像我们期待的那样放在面前。但是唱完歌以后,她没有像以往那样在前排座椅寻找最俊俏的女孩,而是往左迈了一步,朝向我的包厢。接着她又迈了一步。很快她就到了舞台的角落,面对我站着。她离我那么近,我可以看到她领口纽扣的闪光,看到她喉间的脉搏在跳,看到她眼角的粉红色。她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小小的永恒。然后她举起胳膊,那朵花瞬间就在光束中朝我飞来,我举起颤抖的手接住了它。人群发出了一阵愉快的欢呼和大笑。她用更肯定的目光对视我那慌张的眼神,然后朝我微微鞠躬致意。接着她突然后退,朝音乐厅的观众挥手,离开了舞台。 我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看着手里的花。就在方才,它还如此靠近、贴近姬蒂巴特勒的脸颊。我想把它在自己眼前举起,正当我想这么做时,音乐厅的嘈杂终于唤醒了我,让我看到周围观众向我投来的好奇而宽容的目光,他们朝我点头、轻笑或者眨眼。我脸红了,缩回包厢的阴影里。我背对着这些猎人一样的眼睛,把玫瑰花别在裙子的腰带上,然后戴上手套。从姬蒂巴特勒小姐穿过舞台朝我走来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开始怦怦跳,现在跳得更厉害了。但是当我离开包厢,走向拥挤的大厅和门前的马路时,我开始觉得雀跃、欢欣,想从心底笑出来。我得用手捂住嘴,才能不像个白痴那样一个人傻乐。 正当我要走到街上时,我听到有人在叫我。我转过身去,看到了托尼,他正穿过大厅,挥舞着胳膊跟我打招呼。有一个朋友出现,让我可以对他傻笑可真是好。我抓住了他的手,笑得像个猴子似的。 “嘿,嘿,”他来到我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某人很高兴啊,我知道是为什么!我给女孩送玫瑰花的时候也没见过她们这么高兴啊。”我的脸又红了,用手捂住嘴不说话。托尼得意地笑。 “我是来给你传话的,”他说,“有人想见你。”我扬了扬眉毛,以为可能是艾丽斯或弗雷迪来找我了。托尼笑得更欢了。 “巴特勒小姐,”他说,“想跟你聊聊。” 我的笑容立刻消失了。“聊聊?”我说,“巴特勒小姐?和我?” “没错。她问管布景的艾克,那位每天晚上都独自坐在包厢里的女孩是谁,艾克说那是我的一个朋友,让她问我。于是她就来问我,我告诉了她。现在她想见你。” “为什么?哦,托尼,究竟是为什么啊?你都跟她说什么了?”我紧紧拽住他的胳膊。 “没什么,就是实话实说呗——”我扭着他的胳膊。真相太可怕了,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颤抖和低语,还有我心中的火焰。托尼把我的手从他的袖子上拿下来,然后抓住我的手,“就是告诉她你喜欢她,”他简洁地说,“你现在是过来还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于是我什么也没说,让他带我离开了那扇大玻璃门,将凉爽的坎特伯雷夜色留在身后。我穿过了通向前排座椅的拱门,还有通向顶层楼座的阶梯,走向大厅角落里的一个隔间,门上用帘幔挡着,有一根绳子挂着一个摇摇晃晃的标牌:私人专用。 第一部 2 我以前和托尼一起去过两次游艺宫的后台,但只是在白天,当音乐厅里昏暗无人的时候。而现在,我和他一起穿过的走廊又明亮又吵闹。我们穿过了门廊,我知道那是通往舞台的。我瞥见了梯子、绳索还有长长的煤气管道;男孩们戴着帽子,穿着围裙,控制着吊篮,操纵着灯光。当时我觉得——在那之后的一年里,我每次进后台都这么觉得——我走进了一个巨大的钟表,踏进了一个华丽的壳子,而这个在灰尘和油污中一刻不停转动的机器正藏在普通观众背后。 托尼领着我沿走廊前行,走廊的尽头是一个金属阶梯。我们停下来让三位男士先走。他们戴着帽子,穿着外套,拿着包,脸色蜡黄,其貌不扬。我以为他们可能是带着样品的推销员,直到他们走过去,我听到他们和舞台看门人讲了个笑话,才知道他们就是准备下班的杂技演员,包里装的是带亮片的服装。我突然害怕起来,搞不好姬蒂巴特勒也和他们一样相貌平凡,毫不起眼,根本看不出来是镁光灯下那个昂首阔步的俊俏女孩。我差点想叫托尼带我回去,但我们已经下了楼梯,当我赶上他时,他已经走到门前,转动了把手。 这扇门和走廊里其他的门并没有什么区别,除了门上有一个黄铜做的数字7,拧在门板中间视平线处,已经相当破旧了,下面贴着一张手写的卡片,写着“姬蒂巴特勒小姐”。 我看到她坐在穿衣镜前的小桌上。她把身子转过一半,我猜是因为听到托尼在敲门。但是她看到我就站了起来,主动与我握手。虽然穿着高跟鞋,她还是比我略矮一些,并且比我想象的年轻——或许和我姐姐一样大,也就二十一二岁。 “啊哈,”托尼走了以后,她对我说——声音仍带着一点舞台腔——“我神秘的崇拜者!我以为你一定是来看格利的,但听人说你每次没等到幕间休息就走了。你真是专门来看我的吗?我以前从来没有过歌迷呢!”她舒服地斜靠在桌子上说。这时我看到,桌子上很乱,摆满了瓶瓶罐罐的面霜和一根根油彩,还有扑克牌、抽了一半的香烟和脏兮兮的茶杯。她的脚踝扣在一起,双腿岔开,双臂交叠在胸前。她的脸上仍旧涂着厚厚的粉,嘴唇涂得通红,睫毛和眼影都涂成了黑色。她穿着演出用的裤子和鞋子,但脱掉了外套、背心,当然,也摘下了帽子。她笔挺的衬衫紧贴着她的蕾丝束胸,但领口从她解开领带的地方敞开了,因而我看到了乳白蕾丝的一角。 我把眼睛移开。“我真的很喜欢你的表演。”我说。 “我想也是,你来得真勤!” 我笑了。“嗯,托尼让我来的,你看,免费……”这让她笑了起来。她的舌头看起来相当粉嫩,牙齿在红唇的映衬下不是一般的白。我感觉自己脸红了,“我的意思是说,”我说,“托尼让我坐在包厢里。但是就算需要付钱,我也会坐在顶层楼座上看。因为我真的喜欢你的演出,巴特勒小姐,我太、太喜欢了。” 这时她不再笑了,而是微微抬起头。“真的吗?”她真诚地问。 “嗯,是的。” “跟我说说你喜欢的是哪一点。” 我犹豫了一下。“我喜欢你的服装。”最后我终于说出口,“我喜欢你的歌,还有你唱歌的样子。我喜欢你跟托尼说话的方式。我喜欢你的……头发。”然后我磕巴起来,现在她似乎脸红了。我们沉默了几秒,气氛有些尴尬。然后,突然,好像是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了一阵音乐,一阵号角和鼓点,还有一阵欢呼,像是一阵狂风在一个巨大的海贝壳里咆哮。我跳起来,环顾四周。她笑着说:“第二场。”过了一会儿,欢呼声停止了,然而音乐继续敲敲打打,像一阵剧烈的心跳。 她从桌子上挪开身子,问我介意她抽烟吗?我摇了摇头,当她从脏兮兮的杯子和扑克牌之间拿出一包烟递给我的时候,我又摇了摇头。墙上的铁丝支架上有一盏煤气灯,她把脸凑过去,在火上点燃了烟。烟蒂靠近她的嘴唇,她在火焰旁眯起眼,看起来又像个男孩了。然而当她把香烟拿开的时候,烟蒂却沾染上了深红色。看到这个,她咂了一下嘴,“你看我,还没卸妆呢!你能陪我坐一会儿,等我洗完脸吗?我知道这不太礼貌,但是我必须赶紧收拾好,因为等会儿还有一个女孩要用这个房间……” 我照她说的做了,坐下来看她在脸颊上涂上面霜,然后用一块布把妆容擦掉。她的动作迅速而细致,但是有些走神。她一边擦脸,一边在镜中凝视着我。她看了看我的新帽子说:“多么漂亮的帽子啊!”然后她问我是怎么认识托尼的——他是我的恋人吗?我吃惊地答道:“哦,不!他在追求我姐姐。”然后她笑了,又问我住在哪里,是做什么的。 “我在牡蛎餐馆工作。”我说。 “牡蛎餐馆!”她似乎觉得很有趣。她仍在擦脸,不过开始哼歌了,然后低声唱起来。 我朝主教门大街走过去的时候,偶遇了一个卖牡蛎的女孩…… 然后她擦掉了口红和黑色的眼影。 我偷看她的篮子,看看里面是不是有牡蛎…… 她继续唱着,一只眼睛大大睁开,靠近镜子,想擦掉一个顽固的黑点——她的嘴大张着,仿佛和大睁的眼皮同步,她的呼吸在镜面上留下一层雾气。有那么一会儿,她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观察着她面部的皮肤和她的脖子。它们从脂粉和油彩的面具中浮现出来——就是她内衣花边的颜色,但是她的鼻子和脸颊颜色更深——最后,我看到了她嘴唇的边缘有雀斑,和头发一样是棕色的。我没想到她会有雀斑。我发现这雀斑很美妙,不可思议地动人。 她把雾气从玻璃上擦掉,然后朝我眨了眨眼,问了更多关于我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对着镜子里的她比与她面对面交谈更容易些,我终于可以和她自如交流。最初,她像个演员一样和我说话——听起来很舒服,很俏皮,当我脸红或者说了什么蠢话的时候她便哈哈大笑。然而,慢慢地——她的声音也剥去了一层层的油彩,就像她的脸一样——她的语调更温和了,不再那么有压迫感。最后,她打了个哈欠,用手指关节揉了揉眼睛——她的声音最终变得像个女孩:悦耳、有力而清晰,但只是一个肯特女孩的声音,就像我的声音一样。 就像雀斑一样,这让她变得——并没有像我害怕的那样毫不起眼,而是好极了,非常真实。听到这个声音,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在过去七天中的狂热。这多么意料之外,又多么情理之中:我爱上你了。 她的脸很快就变得光洁,她的烟也抽完了。然后她站起来,用手指捋了捋头发。“我该换衣服了。”她几乎有点害羞地说。我明白了她的暗示,说我该走了,然后她走了几步,送我到门口。 “谢谢你,阿斯特利小姐,”她说——她已经从托尼那里知道了我的名字——“谢谢你来看我。”她向我伸出了手,我也抬起手回应——然后想起我戴着手套——那个系着紫色蝴蝶结的手套——于是立刻抽回来,举起另一只没戴手套的手。她立刻又变成了那个镁光灯下殷勤的男孩。她挺直了后背,向我微微鞠躬,把我的手举到她的唇边。 我高兴得脸红了——直到我看到她的鼻子抽动了一下,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她闻到了什么:大海的腥臭,酒、牡蛎肉、蟹肉、海螺,这些浸染在我和我家人手上多年的味道,我们已经察觉不到了,而现在我把它们伸到了巴特勒小姐的鼻子下面!我简直羞愧得想死。 我立刻把手拽了回来,但是她很快捉住了我的手,仍旧亲了一下,然后对着我的指关节哈哈大笑。我无法描述她眼中的神情。“你闻起来,”她慢慢地,边想边说,“就像……” “像一条鲱鱼!”我痛苦地说。我的脸颊又热又红,眼里几乎有泪。我想她看到了我的窘态并心有歉意。 “一点也不像鲱鱼,”她温柔地说,“但是可能,大概,像一条美人鱼……”她正式地亲吻了我的手指,这次我没有躲开,最后我不再脸红,笑了起来。 我戴上了手套,隔着一层布,我的手指似乎在隐隐作痛。“你还会来看我吗,美人鱼小姐?”她问我,语调轻松,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似乎是认真的。我说,哦,对,我非常想再来。她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然后又向我微微鞠躬,我们互道晚安,最后她关上门,不见了。 我直愣愣地站在那里,面对着小小的数字“7”,和那张手写的卡片:姬蒂巴特勒小姐。我发现自己无法挪步——简直无法动弹,仿佛我真的成了一条没有脚,只有尾巴的美人鱼。我眨了眨眼。我出汗了,汗味和她的烟味混在一起,让我睫毛上的蓖麻油流进了眼睛,引起一阵刺痛。我用手揉了揉——这只她吻过的手,然后把手指放在我的鼻子下面,透过手套闻了闻刚才她闻到的气味,然后脸又红了。 更衣室里非常安静。然后终于传来了她低沉的声音。她又唱起了那首关于牡蛎女孩和篮子的歌。但她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我意识到她唱歌的时候是在蹲着解鞋带,然后又站起来甩掉了束胸,或许还踢掉了裤子…… 这一连串动作,她的身体和我刺痛的双眼之间,只隔了一道薄薄的门! 正是这个想法让我终于觉得该走了,然后我离开了她。 在和姬蒂巴特勒小姐说过话、看过她的微笑、被她亲吻了手指以后,再看她的表演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立刻就感觉到多多少少比以往更刺激了。她可爱的声音,她优雅的举止,她潇洒的步伐——我好像与之共享了某种秘密,每次听到观众的欢呼或者叫她返场,都感觉到十分满足。她不再朝我抛玫瑰,她的玫瑰和以往一样给了前排最漂亮的女孩。但是我知道她看到了包厢里的我,因为我感觉到她唱歌的时候有时在看我,并且当她离开舞台之前向四面的观众行礼时,她总会特地向我挥一挥帽,点一点头,眨一眨眼,或者微微一笑。 但我也有不满意的地方。我看到了她洗尽铅华的样子,就很难忍受再和普通观众坐在一起听她唱歌,和他们分享她的一举一动。我很想再去拜访她,然而又害怕付诸实践。她曾发出过邀请,但也没说具体的时间,而且,那时候的我很焦虑,也很害羞。因此,尽管我常去游艺宫的包厢,听她唱歌,为她鼓掌,被她秘密地注视,我还是过了一个星期才去后台找她,面色苍白,冒着汗,忐忑不安地出现在她的更衣室门前。 但她十分友好地接待了我,诚恳地抱怨我怎么那么久都没有去找她。于是我们又轻松自如地聊起了她的剧院生活,我在惠特斯特布尔牡蛎餐馆的生活,我再也不紧张了。终于说服了自己相信她喜欢我,我才又一次去拜访,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去。那个月我除了游艺宫哪儿都没去,除了她谁都没见——哪怕弗雷迪,哪怕我的表哥,甚至是艾丽斯。母亲开始对此皱眉,但是当我回家后说起我应邀去后台拜访巴特勒小姐,并且被她当作朋友的时候,她很吃惊。我在厨房干活干得比以往都卖力,我切鱼片、洗土豆、剁欧芹,把蟹肉和龙虾肉挖出来放进锅里蒸——我的动作如此迅速,几乎没有时间唱歌。艾丽斯会沉着脸说我是因为迷上了游艺宫的某个人而变无趣了,但是我近来也不和艾丽斯说话。每天晚上工作结束后,我都会闪电般地换好衣服,匆匆吃完晚餐,跑去火车站乘坐前往坎特伯雷的火车。每一次的坎特伯雷之旅都在姬蒂巴特勒的更衣室终结。我陪伴她的时间比观看她演出的时间还多,更多时候看到的是没有化妆、没穿演出服,也没有明星架子的她。 随着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她也变得越发松弛自在,越发与我推心置腹。 “你一定要叫我姬蒂,”她早些时候说过,“那么我叫你什么呢?不能是南希,因为每个人都这么叫你。他们在家里都怎么叫你?‘南南’,对吗?或者‘南’?” “南南。”我说。 “那我就叫你‘南’吧。可以吗?”可以吗!我像白痴一样点头微笑。能这样被她称呼,我愿意丢了所有的旧名字,或者干脆不要名字了。 于是她便叫我“嗯,南……”或者“上帝,南……!”慢慢地,变成了,“亲爱的,南,帮我把长筒袜递过来……”她仍旧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换衣服,但是一天晚上,当我来到更衣室,发现她立起了一面小小的折叠屏风,每次我们交谈时,她都站在屏风那边,把她脱下来的演出服递给我,让我把她演出前挂在衣钩上的女装一件件递给她。我喜欢这样为她服务。我会红着脸用颤抖的手指叠好她的西服,悄悄把各种各样的衣料——笔挺的亚麻衬衫,丝绸的背心和长筒袜、羊毛的背心和裤子——贴近我的脸颊。每一件衣服都带有她的体温,都有着独特的气味。每一件衣服似乎都充满力量,在我被刺痛的双手上(或我的想象中)流光溢彩。 她的裙子和衬裙是凉的,并不会让我的手指灼痛,但我拿在手中依旧会脸红,因为我忍不住想象着它们包裹了她身上那些柔软而隐秘的地方,想到她穿上之后会变得温暖而潮湿,我的脸更红了。每次她从屏风后面出来,变回一个娇小苗条的女孩,用一条假辫子覆盖了她美丽迷人、参差不齐的短发,我都有同样的感觉:一阵失望和后悔迅速变成喜悦和疼痛的爱;我忍不住想要触摸她,拥抱她,爱抚她,这种感觉如此强烈,我只好抱起胳膊,生怕它们会飞出去紧紧抱住她。 到后来,我对她的服装了如指掌,她建议我在她登台之前去找她,像个真正的服装师那样帮她进行表演前的准备。她以故作轻松的口吻说了这番话,仿佛有点害怕我不愿意似的。我想她不会知道我不得不远远等着她出场的时候有多难熬。很快我就不进大厅了,而是每晚奔到后台,在她登台前的半小时帮她穿上头一天晚上从她手中接过的衬衣、背心和裤子,在她涂粉遮瑕的时候帮她拿粉盒,帮她把梳理头发的刷子打湿,在她的翻领上别上玫瑰。 我第一次做完这些的时候,和她一起走到了台上,在幕布后面等着她演出完毕,好奇地盯着灯光师像杂技演员一样在舞台上方灵巧地穿梭。在这里完全看不见音乐厅,也看不到舞台,只有一块巨大的板子,板子的另一端站着一个男孩,双手扶着拉下幕布的把手。她和所有的演员一样,出场前有些紧张,这种紧张也感染了我。但是终于轮到她的时候,听到观众的阵阵跺脚和欢呼,她的脸红了,变得愉快而得意。说实话,我并不十分喜欢这时候的她。她抓住了我的胳膊,但是没有看我。她就像一个沉迷于镇静剂的女人,或是第一次因为拥抱而脸红的女人,而我站在她身边就像个傻瓜,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嫉妒着她的情人——台下的观众。 在那之后,我每天晚上都在她的更衣室里独自度过这二十分钟,透过天花板和墙聆听她唱歌的节奏,我更乐意在这里远远地听着观众喝彩。我会为她泡茶——她喜欢喝和炼乳一起在锅里煮的茶,颜色像胡桃一样深,又像糖浆一样浓稠。我根据她演出的节奏把茶壶放在炉子上,这样等她回来以后就能喝了。煮茶的时候,我会帮她把小桌子擦干净,把烟灰倒掉,擦掉镜子上的灰尘;我会把她用来装油彩的破旧褪色的雪茄盒擦干净。这些都是爱的举动,这些谦卑的小动作充满了快乐,或许是一种隐秘的快乐,因为我做这些的时候觉得浑身发热,几乎有些羞耻。当她接受观众的欢呼时,我会在她的更衣室来回走动,凝视着她的东西,或者抚摸它们,几乎是抚摸吧——我的手指和它们保持着一英寸的距离,仿佛它们有一圈光晕,就像可以抚摸的表面。我爱她留下的一切——她的衬裙、她的香水、她戴在耳垂上的珍珠,还有她留在梳子上的头发,她粘在睫毛膏上的眼影,甚至她的手指和嘴唇在烟蒂上留下的痕迹。这个世界在有了姬蒂巴特勒以后似乎变得不同了。世界在她到来之前平凡无奇,现在却充满了奇怪的带电空间,响彻音乐,流光溢彩。 等她回到更衣室时,我已把一切都整理好了。她的茶已经煮好,正如我之前提到的。有时我也会为她把烟点好。她放下了那种热烈的、心不在焉的表情,变得单纯、快乐而友好。“这群人啊,”她会说,“简直不让我走!”或者,“今天晚上的观众很迟钝,南,我把《干杯!男孩们,干一杯》唱了一半,他们才意识到我是个女的!” 她会解开领带,把短外套和帽子挂起来,抿一口茶,吸一口烟——演出让她变得喋喋不休。她会和我聊天,我会认真倾听。于是我了解了一些她的过去。 她说她出生于罗切斯特[10],一家人都是演员。她的母亲(她没有提到父亲)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去世了,她是被祖母带大的。她没有兄弟姐妹,也不记得有什么表亲。她第一次登台是在十二岁,艺名叫作“凯特斯特劳,小小歌唱家”,在廉价的娱乐场所、小酒馆、小音乐厅和小剧场积攒了些名气。不过这种生活是痛苦的,她说:“我很快就不再是个孩子了。这种地方的后台门前总有一堆女孩,都和我差不多,有的更漂亮,更狂热——或者更饥渴,也就是说更愿意亲吻主持人,求他答应让自己演一季,一周,甚至一晚。”她的祖母死后,她加入了一个舞蹈团,在肯特郡海边的城镇和南海岸线上巡演,一个晚上演三次。她说起这些往事时皱着眉头,声音中透着苦涩,或是疲倦。她以手托腮,闭上了眼睛。 “哦,真是艰辛啊,”她说,“太艰辛了,而且你从来都没法交朋友,因为你在哪儿都待不了多久。所有的明星都不屑于和你讲话,或者怕你学他们的表演方式。观众如此残酷,能让你哭出来……”一想起姬蒂哭泣的样子,我都要哭了。她看到我如此感同身受,会笑着眨眨眼,伸个懒腰,用最迷人的声音说,“不过那些日子都过去了,你知道吗,我就要成名了,发财了。自从我改了名字,女扮男装以后,全世界都爱我,特里基里夫斯最爱我,因为他付我酬劳像王子一样慷慨!”我们都笑了,因为我们都知道,如果她真的是个大明星,那么特里基给她的工资还不够买香槟的。但是我笑得有些勉强,因为我知道她的合约到八月底就到期了,然后她就得搬到另一个剧院,她说,去马盖特,或者布罗德斯泰斯,如果他们想要她去。我简直无法想象她走了以后我该怎么办。 至于我的家人对我去后台拜访,以及成了巴特勒小姐的新伙伴和非正式服装师抱有怎样的想法,我并不清楚。正如我前面说的,他们对此表示惊讶,但也深感困惑。我宽慰他们这是真正的友谊,我这么频繁地去游艺宫,花掉所有的积蓄买火车票,并不是小女孩的胡闹。而且,我听到他们问自己,一个聪明漂亮的音乐厅艺人和一个崇拜她的观众女孩之间会存在什么友谊?当我说起姬蒂还没有男朋友时(因为我在此之前已经从她断断续续的回忆中发现了),戴维说我应该把她带回家,介绍给我帅气的哥哥——尽管他只是趁罗达在身边时说着逗她玩的。当我说起帮她煮茶和整理桌子时,母亲瞥了我一眼,“听起来她没了你也一样好好的。你倒不如在家帮我们煮茶擦桌子呢……” 确实,我因为去游艺宫而忽略了家庭职责。好多事情都是姐姐代劳了,尽管她很少抱怨。我相信父母认为她慷慨无私,为了我的自由牺牲了自己。然而事实是,我想,她讨厌提起姬蒂——仅凭这点,我就知道她比家里任何人对此都介怀。我再也没有对她说起我的这股热情。我没有把我新近的这种奇怪而热烈的渴望告诉任何人。但是她看到了,当然,是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那些暗暗陷入情网的人都知道,人们是会在床上做梦的——在床上,在黑暗中,你看不到自己发红的脸颊,而白天你用理智罩住了激情,到了晚上才允许它闪烁微光。 如果姬蒂知道她在我的梦中扮演了多么激情的角色,不知会脸红成什么样——如果她知道我如何厚颜无耻地利用了对她的记忆,编织了我不体面的幻想!每天晚上她在游艺宫和我吻别,在梦中,她的唇停留在我的脸颊——那么滚烫,那么柔软——又转移到我的眉毛,我的耳朵,我的脖子,我的嘴……我经常站在她身边,帮她解开领口的暗扣或者整理她的翻领;此刻,在我的幻想中,我做了自己向往的事情——我靠近她,亲吻她的发梢,我的手滑进她的外套,伸进了她僵硬的男式衬衫,抚摸着她温暖的乳房。 而这一切——这让我充满迷惑与快感的一切——都发生在我姐姐身旁!这一切都是当艾丽斯在我身边呼吸时发生的,有时她温热的胳膊挨着我,有时她的双目冷漠而呆滞,瞳孔中映着星光,还有她的怀疑。 但是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我。对于家里其他人,我和姬蒂持续的友谊不再令人惊讶,而变成了令人骄傲的事情。“你去过坎特伯雷游艺宫吗?”我听到父亲在收盘子的时候对顾客说,“我们的小女儿和在那里演出的明星姬蒂巴特勒很熟呢……”到了八月底,当吃牡蛎的季节又来临时,我们整日整日地在店里工作,他们便开始催促我把姬蒂带回家,这样他们就可以亲眼见到她了。 “你总说她是你的朋友,”某天吃早餐的时候父亲说,“另外——她来到离惠特斯特布尔这么近的地方,却没有享用过正宗的牡蛎茶,这简直是罪过啊。她走之前,你请她来家里做客。”把姬蒂请来和我家人一起吃晚饭似乎是个可怕的想法,而且因为父亲满不在乎地说了她即将离开这里去别的音乐厅,我便话中带刺地回答了他。过了一会儿,母亲把我叫到旁边,问我:爸爸的房子对巴特勒小姐来说不够好,所以我不能请她来家里?是不是对父母,还有他们的行当感到羞愧?她的话让我心情低落。那天晚上我在姬蒂旁边,安静而忧伤。演出结束后她问我原因,我咬了咬嘴唇。 “我父母想请你去做客,”我说,“明天,去喝茶。你不必去的,我会说你很忙或者病了。但是我答应他们会邀请你,好了,”我痛苦地说,“我说完了。” 她抓住了我的手。“可是南,”她高兴地说,“我想去!你不知道我在坎特伯雷有多无聊,除了皮尤太太和桑迪,都找不到可以聊天的人!”皮尤太太是姬蒂的房东,桑迪是与她合租的男孩,在游艺宫的乐队演奏,但是他酗酒,有时又傻又无趣。“哦,”她说,“能和一个体面的家庭一起坐在一个体面的客厅里该多好啊!不是一个只有一张床和一块破地毯,只有几张报纸当桌布的房间!我真想看看你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坐上你乘坐的火车,去见那些爱你的,每天和你在一起的人……” 听到姬蒂这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她有多喜欢我,我坐立不安,无言以对;然而,我甚至没来得及脸红——她说话的时候有个人在敲门——一阵响亮、振奋而充满权威的敲门声让她眨了眨眼,僵立在那里,惊讶地抬起头。 我也吓了一跳。在那些我和她一起度过的夜晚,除了跑堂的男孩过来告诉她该上场了以外,并没有别的访客,托尼有时会露个脸,来向我们道晚安。就像我说的,她没有恋人,没有其他的歌迷,似乎也没有除我之外的朋友。我一直对此十分满意。此刻我看到她走到门前,便咬起嘴唇。也许该说我感觉到了一种不祥之兆,但是我没有。我只是生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本就短暂,现在更短暂了。 来的是一位绅士,很显然,姬蒂并不认识他。她迎接他时虽然礼貌,却很谨慎。他戴着一顶丝质礼帽,看到她,还有躲在她身后的我,他脱下了帽子,放在胸前:“我想您就是巴特勒小姐,”她点了点头,于是他鞠了一躬,“沃尔特布利斯,女士,乐意为您效劳。”他的声音低沉、动听而清晰,就像特里基的声音一样。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递过来。就那么大约一秒钟的光景,姬蒂看了一眼,惊讶地轻声说:“哦!”我仔细端详着他。他脱帽后依然高挑,穿着时尚——方格裤子、华丽的背心。他腹部挂着一条金色表链,大约有老鼠的尾巴那么粗。我看到他手指上也戴着好多戒指,金光闪闪。他的头很大,头发是暗淡的姜黄色,或许可以称之为姜灰色?某种意义上,他是一个叫人看一眼便印象深刻的人,同时又很滑稽。他的络腮胡从上唇一直蔓延到耳朵,几乎和眉毛、鼻毛连成一片。他的皮肤像小男孩一样干净而光滑,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当姬蒂把卡片还给他的时候,他问能否与她交谈片刻,她立刻转过身子让他进来。有他在,这个小房间更显得又挤又热。我不情愿地站起身,戴上手套和帽子,说我得走了。然后姬蒂介绍了我:“我的朋友,阿斯特利小姐。”她的话让我高兴了些。布利斯先生和我握了握手。 “告诉你母亲,”姬蒂给我开门的时候说,“我明天会去的,她方便的时候都可以。” “四点钟来吧。”我说。 “那就四点!”她很快再次握住了我的手,亲了亲我的脸颊。 越过她的肩膀,我看到这个衣着光鲜的绅士用手指摸了摸胡子,礼貌地把目光从我们身上移开。 我几乎无法描述周日下午姬蒂来惠特斯特布尔拜访我们家时,我心中复杂的感受。她对我而言比整个世界还重要,她能来我家里,和我的家人一起吃晚饭,实在让人高兴得难以承受,但又是一个可怕的负担。我爱她,很想让她来;我爱她,但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份爱,哪怕是她本人。这简直就是折磨,我不得不坐在父亲的餐桌旁,把这份爱藏在心里,这感受,就像一只虫子在默默地啃食自己。当母亲问我姬蒂为什么没有男朋友,我不得不假装微笑,当戴维握着罗达的手,或者托尼在桌子下面蹭着我姐姐的膝盖——在这一切面前,我爱的人就坐在我身边,我却不能轻举妄动。 还有,我们家又阴暗又狭窄,那挥之不去的鱼腥味也会让人直皱眉头。姬蒂会觉得我们家破旧简陋吗?她会不会看见起球的毛毯、脏兮兮的墙壁、凹陷的座椅、褪色的地毯,还有母亲铺在壁炉上的披肩,被烟囱的煤灰吹得又脏又破,边缘都绽线了。我和这些东西一起长大,十八年间我都没怎么注意过它们,但是现在,我仿佛是透过姬蒂的眼睛看到了它们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也开始重新审视我的家人。我看到我父亲——他是个温和的男人,但有些无趣。姬蒂会觉得他无聊吗?还有戴维,他可能看起来傲慢无礼;还有罗达,可怕的罗达,无疑太直率了。姬蒂会怎么看待他们呢?她会怎么看艾丽斯?一个月前,艾丽斯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姬蒂会不会觉得她冷漠,会不会因此感到困惑?她会不会——这个想法就更可怕了——会不会觉得艾丽斯很漂亮,因而喜欢她多过我?她会不会希望坐在包厢里接过那朵玫瑰的是艾丽斯,然后请她到后台,叫她美人鱼……? 那天下午等姬蒂的时候,我从焦虑变得愉快,然后又郁郁寡欢起来。我一会儿抱怨茶几上的摆设,一会儿挑戴维和罗达的毛病,直到所有人都皱着眉头抗议,原本应该高高兴兴的一天,我却搞得大家都不高兴了。我洗了头,吹干后发型变得奇怪。我在最漂亮的衣服上加了一圈褶边,但是缝歪了,边缘翘起,没法抻平。我坐在凳子上,用扣针焦躁地摆弄着,急得都快哭了,因为姬蒂的火车就要到了,我得去接她。托尼从我们的小厨房里出来,拿着一瓶准备放在茶几上的巴斯啤酒。他站在那儿看着我手忙脚乱。我说“走开”,但他看起来得意扬扬。 “看来你是不想听我的新闻了啊。” “什么新闻?”裙边终于抻平了。我伸手去拿挂在墙上的帽子。托尼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我踮起脚,“托尼,是什么事啊?我都要迟到了,你别让我更迟。” “嗯,没啥。我敢说巴特勒小姐会亲口告诉你……” “告诉我是什么?”我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拿着帽针,“是什么事啊,托尼?” 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低声说:“好了,你别说出去,因为这事儿还没最后定下来。不过你的朋友,姬蒂,不是原本一两周后就要离开游艺宫了吗?”我点了点头,“嗯,她不会走了,至少有阵子不会走了。叔叔给了她一份崭新的合约,一直签到明年——他说不想放她去布罗德斯泰斯。” 到明年!还有好几个月呢,好多个月,好多个星期;我看到好多日子在我面前铺开,那些在姬蒂更衣室里的日子,那些晚安的亲吻以及美梦。 我想我叫出声了。托尼满意地喝了一大口巴斯啤酒。然后艾丽斯来了,质问托尼有什么事情非得在楼梯上窃窃私语。我没等托尼回答就迈着重重的步子跑到门口,跑到大街上,像个顽皮的小女孩一样跑去车站。我的帽子在耳边翻飞,因为我忘了用别针固定。 我并没打算看到姬蒂穿着西装,戴着礼帽和淡紫色的手套昂首阔步地来到惠特斯特布尔,但是当她走下火车时,我看到她穿着女孩的衣服,像个女孩似的走路,发辫束在脑后,撑着阳伞,又觉得有些失望。然而这种感觉很快就转变成渴望,像以往一样,然后变成骄傲,因为她在脏兮兮的惠特斯特布尔车站显得那么聪明漂亮。我向她走去,她吻了我的脸颊,挽着我的胳膊,让我穿过海岸,从车站把她领回家。她说:“哦,你就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嗯,对!看那里,那个教堂旁边的建筑就是我们过去上学的地方。那里——看到那个门口有自行车的房子了吗?我表兄弟就住在那里。这儿,你看,这个台阶,我有一次在这里摔倒了,磕破了下巴,我姐姐一路用手绢裹着我的伤口送我回家……”我一边说一边指给她看,姬蒂点了点头,咬着嘴唇。最后她说:“你真幸运啊!”说着似乎叹了口气。 我还担心那个下午会沮丧难熬,实际上却很愉快。姬蒂和每个人握手,并和他们一一交谈,比如,“你一定是在渔船上工作的戴维”,或者“你一定是艾丽斯,南希总是跟我提起你,可骄傲了。我现在知道是为什么了”。艾丽斯听后脸红了,局促地看着地板。 她对我父亲也很友善。“喔,喔,巴特勒小姐,”父亲和她握手的时候对她的短裙点了点头说,“跟你平常穿的不一样,真是感觉有点怪呢,不是吗?”她笑着说是的。当他眨了眨眼睛说“更好看了——如果你不介意一位男士这么说的话”时,她笑了,因为男人们通常都这么觉得,她早就习惯了,一点也不介意。 总之她是如此随和,聪明又讨喜地回答了大家关于她的所有问题,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甚至是艾丽斯和不怀好意的罗达。而我,看着她凝视着窗外的惠特斯特布尔海湾,或者歪着头听我父亲讲故事,或者赞美我母亲的装饰和画(她喜欢壁炉上的方巾!),又一次爱上她了。我对她的爱愈发热烈,当然,也因为我已私下知道特里基又和她续签了四个月。 她和我们一起喝茶,看到我们所有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觉得新鲜。这是一顿正宗的牡蛎晚餐,我们铺上了亚麻桌布,点上了一盏酒精灯,上面放了一块等待融化的黄油。桌子的另一边放着几盘面包和柠檬瓣,还有醋瓶和胡椒瓶——每种都有两三份。每个盘子的旁边摆着一副刀叉、一把勺子、一块餐巾,还有最重要的牡蛎刀;桌子中间放着牡蛎桶,最上面的一圈铁环上绑着一层白布,只留出一指宽的缝隙——“这样就够了。”父亲说这是为了“让牡蛎透个气”,但是又不足以张开壳而坏掉。我们挤坐在一起,因为一共有八个人,还不得不从餐厅里另外搬来了几把椅子。姬蒂和我挨着,我们的胳膊肘几乎碰在一起,我们的鞋子也在桌下挨着。母亲说:“挪开一点,南希,给巴特勒小姐留点地方!”姬蒂说:“我坐得挺舒服的,真的,阿斯特利太太。”我往右挪了一寸,但我的脚仍然挨着她,感觉到她的腿紧贴着我,很烫。 父亲拿出了牡蛎,母亲给大家倒啤酒和柠檬水。姬蒂一只手拿起牡蛎壳,另一只手拿着牡蛎刀,但是不太会用。父亲看见了,大声说道: “嚯,看,巴特勒小姐,我们是这么吃的!戴维,你拿着牡蛎刀,给这位小姐看看是怎么用的——不然她可能会弄伤手。” “我来。”我立刻说道,夺过她手中的牡蛎和牡蛎刀,不让我哥哥有机会碰。 “这样,”我对她说,“你必须用手掌抓住牡蛎,让壳子朝上——像这样。”我拿着牡蛎壳给她看,她认真地注视着,“然后你拿起刀,放在——不是放在中间,而是边上,这样。然后你得抓住它,撬开——”我用刀轻轻一剜,牡蛎壳就轻而易举地打开了,“你得拿稳了,”我继续说,“因为牡蛎壳里面都是汁,一滴都不能洒出来,这才是最好吃的部分。”小小的牡蛎肉在我的手掌上,沐浴在汁水里,光滑白嫩,“这个,”我用刀指着它说,“叫作胡须,你必须剃掉它。”我用刀轻轻一弹,胡须就掉了,“然后你把牡蛎肉剜出来……现在可以吃了。”我小心翼翼地把牡蛎递给她,在她接过的时候,我感觉到她的手指温暖而柔软。她把牡蛎举到唇边,停顿片刻,眼都不眨地看着我。 我没有察觉到的是,因为我说话声音很轻,其他人都静下来听我说话。此刻桌上非常安静。当我的目光从姬蒂身上移开,我发现一排人都在朝我这边看,于是脸红了。 终于有人开口了。是父亲。“不要像饕餮一样一口吞下,巴特勒小姐,”他善意地说,很大声,“我们不这么吃。你得好好嚼一嚼。”巴特勒小姐笑了。她看了看手中的壳,说道:“还真是活的啊。” “活的,活的,哦,”戴维说,“如果你仔细听,会听到它被你吞下时还在尖叫呢。” 罗达和艾丽斯抗议起来。“你会让人家觉得恶心的,”母亲说,“你别理他,巴特勒小姐。好好享用你的牡蛎吧。” 于是姬蒂不再看我,把牡蛎肉送入口中,认真而迅速地嚼了嚼,然后咽了下去。然后她用餐巾擦了擦嘴,对父亲笑了笑。 “好了,”他自信地说,“告诉我,你以前这么吃过牡蛎吗?” 姬蒂说她没有,戴维欢呼一声,有那么一阵,桌上只有吃牡蛎的声音,精巧而细微:撬开牡蛎壳的声音,扔掉须毛的声音,吞咽牡蛎汁、黄油和啤酒的声音。 我不再给姬蒂开壳了,因为她已经学会了怎么吃。“看这个!”她吃了大约半打时说道,“还在动呢!”然后她仔细察看,“这是个公的吗?应该都是公的吧,因为都有胡须?” 父亲一边咀嚼一边摇头,“完全不是,巴特勒小姐,不是这样的。不要被胡须误导。你看,牡蛎,可以说是一种奇怪的鱼。不是公的,也不是母的,很有意思吧。它们就是雌雄同体,真的!” “真的啊?” 托尼敲了敲盘子,“你就有些像牡蛎,姬蒂。”他得意地笑着说。 她看起来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笑了。“为什么呢,哦,我想是的,”她说,“有意思!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被比作过鱼呢。” “嗯,别误会,巴特勒小姐,”母亲说,“在我们家里这么说,是用来夸人的。” 托尼笑了,父亲说:“哦,对,对!” 姬蒂一直笑着,然后她起身去拿胡椒瓶。当她又坐下来时,她的脚从凳子下面抽出来,我感觉到她的大腿变凉了。 牡蛎桶几乎空了,柠檬水和啤酒都喝完了,姬蒂说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棒的晚餐。我们把凳子从桌前移开,男人们抽起雪茄,艾丽斯和罗达把茶杯摆好。他们问了更多关于姬蒂的问题。她是否见过内莉鲍尔,是否认识贝茜贝尔伍德、珍妮希尔或者乔利约翰纳什。[11]然后又换了个问题:她真的没有男朋友吗?她说她没时间想这个。又问她在肯特郡有家吗,什么时候回去看家人?她说自从祖母死后她就没有家人了。母亲叹了口气,说真是遗憾啊。戴维说如果她愿意,可以随意挑我们家亲戚,因为我们家亲戚太多了,都用不过来了。 “哦,真的吗?”姬蒂说。 “对,”戴维说,“你一定听过这首歌——” 这是她叔叔,这是她哥哥,这是她姐姐,这是她妈妈,这是她姨妈,还有那个,她妈妈的表哥…… 他还没唱完,就听见我们家的大门开了,有人在楼梯上大喊一声,然后出现了乔叔叔、罗西娜婶婶,后面跟着我们的三个表兄妹——全都穿着周日穿的最漂亮的衣服,不期而至,说是来“看一眼”巴特勒小姐,如果她不反对的话。 于是又加了好几个凳子、好几个杯子,又来了一轮自我介绍,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汗味、烟味和笑声。有人说我们家没有钢琴真是遗憾,不能让巴特勒小姐来唱首歌,然后乔治——我最小的表弟说:“口琴行不?”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姬蒂脸红了,说她唱不了,但每个人都起哄:“哦,唱吧,巴特勒小姐,唱啊!” “你说呢,南?”她问我,“我应该丢人现眼吗?” “怎么可能是丢人现眼呢。”我很高兴她最后转向我了,还在大家面前那么亲昵地叫我。 “那么,好吧。”她说。然后大家为她腾出了一小块地方,罗达跑回家,把她的姐妹们也带来了。 她唱了《我爱的男孩在顶层楼座》和《咖啡店里的女孩》,等罗达的姐妹们来了以后,又唱了一遍《我爱的男孩》。然后她低声对我和乔治耳语,我给她拿来了父亲的帽子和拐杖,她给我们唱了几首男装丽人的歌,然后以一首她在游艺宫唱的情歌结束,那首关于情人和玫瑰的。 我们为她欢呼,和她握手,她鞠了十多次躬。最后她的脸看起来又红又烫,似乎非常疲惫。戴维说:“要不你来一首怎么样,南?”我瞪了他一眼。 “不唱。”我说。无论如何,有姬蒂在这里,我才不要给他们唱歌。 姬蒂好奇地看着我,“你也唱歌啊?”她说。 “南希的声音最好听了,巴特勒小姐,”我的一个表弟说道,“肯定是你听过的最好听的。” “对,唱啊,南希!唱给我们听听!”另一个表弟说。 “不,不,不!”我又叫起来,声音大得让母亲皱起眉头,其他人哈哈大笑。 乔叔叔说:“啊,那真是太可惜了。你应该听她在厨房唱的歌,巴特勒小姐。她真是会唱歌,比百灵鸟唱得还好听。你听她唱歌,心都要融化了。”整个屋子里的人都低声表示赞同,我看到姬蒂在向我眨眼睛。然后乔治大声说,我一定是留着嗓子要给弗雷迪唱小夜曲。屋子又里爆发出一阵笑声,让我脸红不已,只能盯着自己的膝盖。姬蒂看起来很迷惑。 她问:“弗雷迪是谁?” “弗雷迪是南希的小情人,”戴维说,“一个很帅的小伙子。她一定跟你吹嘘过吧?” “没,”姬蒂说,“她没说过。”她的声音很轻,但当我抬起眼睛,却看到她眼神古怪,几乎有些忧伤。我确实从来没有跟她提过弗雷德。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我都不再把他当作恋人了,因为自从姬蒂来到坎特伯雷,我没一个晚上有空和他在一起。他最近给我写了一封信,问我是否还在乎他。我把信放进了抽屉,连回信都忘了。 大家拿弗雷德打趣了一会儿,幸好罗达的妹妹引起了骚动,她把口琴从乔治手里抢过来,吹了几个极其难听的音符,男孩子们都朝她大呼小叫,抓她的头发叫她停下来。 趁他们吵闹时,姬蒂朝我靠过来,轻声说:“南,你能带我到你的房间吗,或者安静点儿的地方——只有你和我?”她神情严肃,我突然怕她可能会昏倒。我站起来,在拥挤的房间里给她腾出一条通道,告诉母亲我要把她带到楼上,母亲正看着罗达的妹妹,不知道该笑还是该责备她,只是朝我们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于是我们便逃离了现场。 卧室比客厅更凉快,也更暗,尽管我们还能听到楼下的吵闹声和口琴声,但这里安静多了。窗户开着,姬蒂靠过去,胳膊倚在窗台上。她在海湾吹来的微风中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 “你不舒服吗?”我说。她朝我转过来摇了摇头,笑了。但她的笑似乎是悲伤的。 “只是累了。” 我的水壶和盆放在旁边,倒出一点水递给她,让她洗了洗手和脸。有几滴水洒在她的裙子上,把她的刘海也打湿了。 她腰上别着一个钱包,她把手伸进去,掏出了一根烟和一盒火柴。她说:“我敢肯定你妈不会同意,不过我得抽一根。”她点燃了烟,狠狠吸了一口。 我们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彼此。然后,因为我们都累了,屋里也没有地方坐,就并肩坐在床上,靠得很近。和她一起在这个房间里真是奇妙——在这个地方!——我曾经那么长时间地,放肆地梦到她。我说:“很奇怪——”恰好她也开口说话了。我们都笑了。“你先说。”她说着,又吸了一口烟。 “我只是想说,你像这样在我的房间里,真是挺有意思的。” “我也是,”她说,“正想说在这里真是有趣!这里真的是你的房间,你和艾丽斯的房间吗?这是你的床?”我点了点头。她做梦般地看了看床,仿佛我把她带到了陌生人的卧室里,谎称那是我的卧室。 她又沉默了,然后我也沉默了。我感觉到她还有话想说,只是在酝酿措辞。我略带激动地想,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她开口说的却不是合约的事,而是关于我的家人——说他们有多善良,有多爱我,我拥有他们是多么幸运。我想起她在某种意义上是个孤儿,便没反驳她,让她说下去。但我的沉默似乎只是让她的情绪更低落了。 姬蒂抽完烟,扔掉烟蒂后,长出了一口气,说出了我盼望已久的话。“南,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答应我,要为我高兴。” 我情难自禁。整个下午我想起这件事便欢喜,此刻便大笑着说:“哦,姬蒂,我已经知道你的好消息了!”她似乎很困惑,于是我飞快地接着说道,“你千万别生托尼的气,他已经告诉我了,就在今天。” “告诉你什么了?” “说特里基想让你留在游艺宫,说你至少会一直演到圣诞节!” 她神情古怪地看着我,然后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她说,“除了我还没人知道。特里基确实想让我留下,但是我拒绝了他。” “拒绝了他?”我盯着她,但她没有直视我的眼睛,而是看着自己的脚,双手交叉放在腰间。 “你记得昨晚来找我的那个绅士吗?”她说,“布利斯先生。”我点了点头。她今天没有提到他,而我忙着准备迎接她的到来,在那之后也没有问起他。这时她继续说,“布利斯先生是个经理,不是特里基那样的剧院经理,而是艺人的经理——他是个经纪人。他看了我的演出,并且——哦,南!”她无法掩饰激动的心情,“他看了我的演出,非常喜欢,请我跟他签约,是伦敦的音乐厅!” “伦敦!”我不敢相信,只能重复她的话。这句话比什么都可怕。如果她是去马盖特或者布罗德斯泰斯,我还可以偶尔去看她。如果她去伦敦,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就像她去了非洲,或者去了月球一样。 她继续说,布利斯先生在伦敦的音乐厅有朋友,承诺让她在这些音乐厅各演一季;他说她在这种乡下舞台是大材小用,她应该在城里出人投地,大人物们都在城里,财富也都在城里……我几乎没听进去,只是变得越来越难过。最后我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她便沉默了。 “你并没有为我高兴。”她安静地说。 “我为你高兴。”我说道,声音沉重,“但是我为自己悲哀。” 又是一阵沉默,只听见楼下传来的笑声和拉动椅子的声音,以及窗外海鸥的尖叫。房间里似乎比我们进来的时候更暗了,我突然觉得今天很冷,比往日都冷。 我听到她走了一步,紧接着就坐在了我身旁,把我的手从额前拿下握住。“听我说,”她说,“我有件事想请求你。”我看着她,她脸色苍白,除了几点深色的雀斑。她的眼睛看起来很大,“你觉得我今天看起来漂亮吗?”她说,“你觉得我表现得友好吗?让人舒服吗?你觉得你父母喜欢我吗?”她语气急切。我没有说话,而是一边思索一边点头,“我今天来,”她说,“就是想给他们留个好印象。我穿了最漂亮的女装,让他们觉得我比实际上的我更好。我原想,他们可能会是整个肯特郡最差劲最糟糕的家庭,所以我得努力表现好,让他们像信任自己的女儿一样信任我。 “但是,哦,南,他们并不差劲,我完全不用装模作样!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家人,他们把你当宝。我没法让你舍弃他们……” 我的心跳似乎都要停了,然后又像活塞一样跳动起来。 “你的意思是?”我说。她移开了目光。 “我想请你跟我一起走。去伦敦。” 我眨了眨眼。“和你一起走?怎么去?” “作为我的服装师。”她说,“如果你愿意。作为我的——什么都可以。我也不知道。我和布利斯先生说了,他说一开始可能不会给你太多薪水——不过如果你和我住在一起,那些钱足够了。” “为什么?”我问。她抬起眼来看我。 “因为我——喜欢你。因为你待我很好,给我带来了好运。也因为,伦敦对我而言是陌生的地方,布利斯先生也不一定有看上去那么好,我到了那里就孤身一人了……” “你真的觉得,”我慢慢地说,“我会说不吗?” “对,今天下午我是这么想的。昨天晚上,还有今天早晨,我还以为——哦,这里和在更衣室的时候太不一样了,那儿只有我们两个!那时我不知道你在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你还有个——男朋友。” 她的话让我鼓起勇气。我抽出手,站了起来。我走到床前,那里有个带抽屉的小柜子。我把它打开,拿出一样东西给她看。“你认得这个吧?”我说。她笑了。 “是我给你的花。”她从我手中接过花,握在手里。花已经干瘪了,花瓣的边缘变成了棕色,即将脱落,而且,在很多个夜里我把它放在枕头下面睡觉,它已经被压得扁平。 “当你把它抛给我的时候,”我对她说,“我的人生改变了。我想我一定是——在那之前都是沉睡着的,或者是死的——直到那一刻,自从我遇见了你,我才苏醒,才复活!你觉得我现在会那么容易就放弃吗?” 我的话吓到她了。这也正常,毕竟我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对她或其他人说过这样的话。她移开目光,环顾屋内,然后舔了舔嘴唇:“那么楼下的所有人呢?”她对着门点了点头,“你的父母,你的哥哥,艾丽斯,弗雷迪?”她说着,楼下传来一阵喊叫,然后是一通友好的争论。 他们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我想说,如果与你相比……但是我耸了耸肩,笑了笑。 于是她也笑了。“你真的会来吗?我们周日就得走,也就是说,距离今天还有一周。没有留给你太多时间。” 足够了,我说。她把褪色的玫瑰放回床上,抓住我的手,紧紧握着。 “哦,南!我亲爱的南!我们会有很多时间在一起,我保证!”她说着,把我的手放开,紧紧拥抱着我,高兴地大笑起来,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我怀里颤抖。 然后,她飞快地移开了身子,我怀里只剩下空气。 楼下更喧闹了,然后传来了开门声,接着是砰砰的脚步声,有人叫喊,“南希!”是艾丽斯。她停在卧室门口,但因礼貌——或出于害怕——没有转动把手,“大家要走了,”她说,“母亲问能不能请巴特勒小姐先下来一下,让大家跟她道个别。” 我看着姬蒂。“你先去吧,”我说,“我等一会儿再下去。还有,不要,”我低声说,“不要告诉他们,我们的计划。这件事我之后再跟他们说。” 她点了点头,又握了握我的手。然后她打开门,随艾丽斯而去,我听见她俩走在一起的脚步声。 我站在她们交叠的影子后,用颤抖的手捂住了脸。自从认识姬蒂巴特勒以后,我总是仔细地洗手。如果手指缝里有没洗干净的东西,那对我就像珍珠粉上的石墨或醋一样明显。尽管如此,我手上依然留有牡蛎的味道,依然残留着一丝细线——不是龙虾的须,就是小虾的须——在我的某个指甲盖里。我想,我要怎么放弃我的家人,我的家,还有牡蛎女孩的一切? 而生活在姬蒂身边,沉浸于这份强烈而隐秘的、令我颤抖的爱里,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第一部 3 为了煽情,我希望能告诉你们我父母听了姬蒂的提议并阻止我,坚决不让我再提此事。当我坚持己见时,他们大吵大闹,我母亲哭了,我父亲打了我,因此我不得不趁着黎明从窗户爬出去,用棍子挑着破布包裹,满脸是泪,在枕头上留下一个字条,说别想把我找回来……但如果我这么说,就是在撒谎。我父母都很开明理智,不会感情用事。他们爱我,为我担心,想到要让小女儿在一个女演员和音乐厅经理的陪同下去往英格兰最阴冷、最邪恶的城市,就觉得这个主意很疯狂,正常的家长都不愿意多想一秒。但因为他们爱我,所以不想让我伤心。任何双目健全的人都能看出我的心已经完全被姬蒂巴特勒占据了,任何人都可以猜到,一旦有了陪在她身边的机会,我就再也不会回到父亲的厨房,像以前那样快乐地待在那里。 因此,当姬蒂离开一小时后,我就不安地把她的计划告诉了父母,并据理力争,请求得到他们的祝福。他们闻言错愕,但也认真对待。第二天,当我去厨房的时候,父亲拦住我,把我带到安静的客厅,他的表情悲伤而严肃,但很和蔼。他先问我是否改变主意。我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他说,如果我心意已决,他和母亲都不会拦我。我已差不多是个成年人了,也该有自己的主意。他们曾希望我嫁给一个惠特斯特布尔的男孩,就在他们身边成家,让他们能够分享我的喜悦,分担我的忧愁——但是现在,他说,恐怕我会嫁给一个伦敦的家伙,一个完全不理解他们的人。 但是,他总结道,孩子不是为了取悦父母而生的,也没有哪个父亲能指望女儿一直留在自己身边。“长话短说,南南,哪怕你是要去魔鬼那里,我和你妈妈也宁愿看到你快乐地从我们身边飞走,而不是悲哀地留下,然后也许会憎恨我们,阻碍了你去追随自己的命运。”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悲伤,也没见过他这么滔滔不绝。我没见过他流泪,但是现在他说着话便眼中泪花闪现,眨了好几次眼想要抑制眼泪,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轻。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任泪水流淌。他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你走了我们会很伤心,亲爱的,”他说,“你知道的。答应我们,你不会忘了爸爸妈妈,你会给我们写信,会回来看我们。如果一切没有你想的那么顺利,你也可以骄傲地回来,回到爱你的人身边——”然后他说不出话了,颤抖起来,我只能抱着他点了点头说:“我会的,我会的,我保证我会的。” 可是,哦!我真是个狠心的女儿,当他一离开,我的泪就干了,头天晚上的快乐就回来了。我快乐地抱住自己,在客厅里跳了一段吉格舞——我用脚尖跳的,声音很小,这样他们就不会听到我在楼下的起居室跳舞。然后,事不迟疑,我立刻跑到邮局,给游艺宫的姬蒂寄了一张卡片——一张画着惠特斯特布尔牡蛎船的卡片,我在风帆上写着“前往伦敦”,还在甲板上画了两个拿着大包小包的女孩,带着大大的笑脸。我在卡片背面写上“我可以去!”。又写上,我得准备几天,她这几晚得习惯一下没有服装师的日子了……最后署上“爱你的,南”。 我那天也就高兴了那么一会儿,因为和父亲告别的那一幕还得在母亲那里经历一次——她抱着我,哭着说放我走真是愚蠢。还有戴维,他荒谬地说,我现在去伦敦还太小了,一到伦敦就会被特拉法加广场的有轨电车撞倒。还有艾丽斯,听到这个消息她什么都没说,而是哭着跑出了厨房,谁也劝不动,直到午餐时间才出来干活。只有我的表兄妹看起来为我高兴——他们的嫉妒多过高兴,说我是幸运儿,发誓我会在伦敦交好运,然后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不然我就会被彻底毁掉,颜面无存地悄悄跑回来。 那一周飞逝而过。我利用晚上的时间拜访了亲戚朋友,和他们一一告别,洗净了我的衣服并且整理打包,盘算着哪些带去伦敦,哪些留在家里。我只去了一次游艺宫,是和父母一起去的,他们去是为了确保巴特勒小姐仍是善良的、神志清晰的;而有关谜一般的沃尔特布利斯,他们也打听了更多细节。 我只在姬蒂身边待了一会儿,演出结束后,父亲与托尼及特里基聊了聊。我这一周都在害怕,怕是自己想象出了她在周日晚上跟我说的话,或者完全误解了她的意思。几乎每个晚上,我都会从梦中满头大汗地醒来,我梦到自己拿着打包好的行李,戴着帽子出现在她门前,而她吃惊地看着我,皱着眉头,然后嘲笑我。要不就是我去晚了,只能沿着铁轨追着火车,而姬蒂和布利斯先生透过车厢的窗户看着我,并没有伸手拉我一把……然而那晚在游艺宫,她把我拉到一旁,握住我的手,和以前一样兴奋而友好。 “我收到了布利斯先生的信,”她说,“他替我们在一个叫作布里克斯顿[12]的地方找到了房子,他说那里住的都是音乐厅的职员和演员,他们叫它‘油彩大道’。” 油彩大道!我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幕美丽的景象:一条像化妆盒一样的大街,两侧是狭窄的、镀金的房子,每个屋顶都是不同的颜色,而我们是三号——屋顶上有个烟囱,和姬蒂的红唇一个颜色! “我们要赶周日两点整的火车,”她说,“布利斯先生会亲自坐马车去车站接我们。第二天我要去博孟塞的明星音乐厅表演。” “明星,”我说,“是个幸运的名字啊。” 她笑了。“希望如此。哦,南,我们就这么想吧!” 我猜我在家中的最后一个早上就像每次离开家前的最后一天,是悲伤的一天。我们五个人一起吃了早饭,那时大家还心情明亮。但是屋子里那种等待的气氛让人除了叹气和毫无头绪地乱忙以外什么事都干不了。到了十一点整,我简直就像是被困在盒子里的老鼠,于是让艾丽斯陪我去海滩,在我最后一次站在水边时,帮我拿着鞋子和长筒袜。但哪怕这个仪式也令人失望。我把手放在额头,凝视着闪闪发光的海湾,看着低处镇上沥青涂墙的房子,港口船坞的桅杆和起重机。我对这些东西了如指掌,就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奇妙而无聊。我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暗忖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到它们了,然而它们看起来一如往常。最后我移开目光,悲伤地走回家。 家里也还是那个模样。没有一样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如我所想变得特殊,或因我的离开而发生任何改变。没有,除了家人们的脸。他们的表情不是悲伤,就是因为佯装高兴而变得僵硬,令我无法直视。 因此,当告别的时刻终于来临,我几乎是高兴的。父亲不让我坐小火车去坎特伯雷,说我应该坐马车去,于是从坎伯兰公爵酒店的马夫那里租来了一辆双轮马车,亲自把我送走。我吻别了母亲和艾丽斯,让哥哥扶我坐在父亲身边,把我的行李放在脚边。行李真的很少:一个旧皮箱,外面用皮带系着,箱子里装着我的衣服;一个帽盒装着帽子,还有一个小小的黑色锡箱装着别的东西。这是戴维给我的告别礼物,他新买的,并用漂亮的黄色大写字母把我名字的首字母漆在盖子上,还在箱子里放了一张肯特郡地图,用一个箭头标出了惠特斯特布尔——他说这是提醒我家在哪里,以免我忘了。 在去坎特伯雷的路上,父亲与我都没怎么说话。到了车站,我们发现火车已经进站冒着蒸汽了,姬蒂把包和篮子放在一旁,皱着眉头看表。和我焦虑的梦境完全相反,她看到我们便笑着朝我们使劲招手。 “我害怕,”她说,“你可能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我摇了摇头,惊讶于在我说了那些话以后她还会这么想。 父亲对姬蒂非常友好,和蔼地向她打招呼,与我吻别的时候也吻了她,祝她能交上好运。最后,我从车窗探出身来拥抱父亲,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羚羊皮包,把它放在我手里,要我握住。那里面放着硬币——印着女王头像的[13]——一共六枚。我知道这超出他的承受能力,但是当我打开包,看到里面金光闪闪的硬币时,火车已经开动,来不及还给他了。我只能喊着谢谢,朝他飞吻,看到他扬起帽子向我告别。然后我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着他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想着不知何时才能再次见到他。 但我得承认自己并没有想太久,因为和姬蒂在一起太令人兴奋了——听到她再次提起我们要同住的房间,我们要在城里过上的生活,她要在哪里赚大钱,这一切很快带走了我的悲伤。我知道,我的家人一定会觉得我残忍无情,当他们在家中为失去我而悲伤却见到我在大笑。但是,哦!那天下午我不得不笑,就像我不得不呼吸,不得不流汗。 很快我就得以尽情地参观伦敦、尽情地惊叹了,一个小时后我们就到了查令十字街站。姬蒂找了一个搬运工帮我们扛包和箱子,当他把行李搬上推车的时候,我们焦急地寻找着布利斯先生。最后姬蒂大喊一声“他来了!”指着从站台大步走来的布利斯先生。他的胡须和外套的下摆上下飞舞,脸上红扑扑的。 “巴特勒小姐!”他朝我们走来,说道,“太令人高兴了!真是太好了!我害怕我来晚了,好在你按计划来了,比以前更迷人了。”他转向我,摘下帽子——又是丝绸的——朝我深深鞠躬,像在剧院里一样,“向牡蛎姑娘脱帽!”他大声说,“阿斯特利小姐——刚从惠特斯特布尔过来,对吧?”他迅速握了握我的手,然后朝搬运工打了个响指,架起两条胳膊让我们分别挽住。 他叫了一辆马车在河岸街等我们,当我们到了以后,马车夫用马鞭碰了碰帽子,从座位上跳下来,把我们的行李放在车顶。我环顾四周,那天是星期天,河岸街很安静,但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星期天的缘故。河岸街对于我就像德比的赛马场——只是把跑马换成了道路交通——令我震耳欲聋、头晕目眩。我在马车里感觉安全些,唯一奇怪的就是我正坐在一位自己并不了解的男士旁边,被带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在一个比我想象中大得多的,更烟雾缭绕、更令人警惕的城市。 当然,伦敦城也有很多可看之处。布利斯先生建议我们在赶往布里克斯顿之前先稍微观光一下,于是我们就朝特拉法加广场驶去——路过了尼尔松的雕塑、喷泉、国家美术馆漂亮的乳白色大门,还有从白厅[14]通往国会大厦的风景。 “我哥哥说,”我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如果我来伦敦,就会被特拉法加广场的有轨电车撞倒。” 布利斯先生神情严肃。“你哥哥真是想得周到,阿斯特利小姐——不过可惜,他说得不对。特拉法加广场没有有轨电车,只有公共马车和双座马车,还有我们坐的这种带篷的马车。有轨电车是普通人坐的,恐怕你得去基尔伯恩,或者肯顿市集,才可能被有轨电车撞。”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不知该怎么看待布利斯先生,我的未来和幸福都如此意外而迅速地托付给他了。当他与姬蒂交谈,并时不时把街上的景物介绍给我们的时候,我仔细端详了他。他比我第一次见他时所以为的要年轻。那晚在姬蒂的更衣室里,我以为他是个中年人,现在我猜他最多三十一二岁。与其说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倒不如说他令人印象深刻,因为除了光鲜的衣着和谈吐,他其实相貌平平。我以为他一定有个深爱自己的娇妻和一个孩子,如果他没有——事实上他确实没有——也应该有一个。我完全不了解他的过去,不过后来听说他出身于一个古老而有名望的戏剧之家(他真实的姓氏并不是布利斯,当然,就像姬蒂也不姓巴特勒),他年少时就离开了正统的戏剧舞台,去音乐厅当了喜剧歌星,现在他经营着一打艺人,但是出于对这个行当的热爱,他偶尔还会亲自登台表演,名号“沃尔特沃特斯,有个性的男中音”。那天在马车里我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但渐渐猜到了些。我们到了帕尔默街,又转向干草市场[15],剧院和音乐厅在我们眼前拉开帷幕。随着我们的马车缓缓驶过,他抬手微倾帽缘,仿佛在向它们致意。我曾经见过爱尔兰老太太经过教堂时做类似的动作。 “这是女王剧院,”他对左边一栋气派非凡的建筑点头致意,“我父亲在这里看过珍妮林德[16]——瑞典夜莺的首场演出。这是干草剧院,比尔博姆特里先生经营的。这是克里提昂剧院,或者叫克里剧院——剧院中的奇迹,全部建于地下。”一个接一个的剧院,一个接一个的音乐厅,他都了如指掌,“我们面前是伦敦亭阁[17],那边——”我们沿着大磨坊街看去——“特卡德罗宫。我们的右边是王子剧院。”我们经过了莱斯特广场,他吸了一口气,“最后,”他说——把帽子摘下来,置于膝上——“最后,是帝国剧院与阿尔罕布拉剧院,英格兰最好的音乐厅,每个艺人都是明星,观众也尊贵得很,哪怕是顶层楼座的妓女——请原谅我的用词,巴特勒小姐,阿斯特利小姐——都穿得珠光宝气。” 他敲了敲马车的顶盖,车夫把车停在广场中央小花园的一角。布利斯先生打开车门,带我们走到花园中央。我们三个背对着大理石基座上的威廉莎士比亚雕像,凝视着帝国剧院与阿尔罕布拉剧院金碧辉煌的大门——帝国剧院的大门前有大理石梁柱与闪烁的标灯,有彩色玻璃和柔和的电子灯光;阿尔罕布拉剧院是圆顶的,有尖塔和喷泉。我以前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剧院。我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这么脏乱又这么灿烂,如此丑陋又如此庄严,千姿百态的人们站着,走着,闲逛着,一个挨着一个。 这里有从马车上下来的绅士和淑女。 有端着鲜花和水果的女孩,有卖咖啡、冰冻果子露和汤的小贩。 这里有穿着红色外套的士兵;有下了班的学徒男孩,戴着礼帽或者草帽,穿着格子衫;有披着披肩的女人、系着领带的女人,还有穿着短裙,露出脚踝的女人。 这里有黑人、中国人、意大利人和希腊人。有初来城里的人,和我一样困惑地打量周遭;有蜷缩在台阶和长椅上的人,他们的衣服不是皱皱巴巴就是脏兮兮的,看起来整天整夜都待在这儿。 我看着姬蒂,也许露出了惊奇的表情,因为她笑了,摸了摸我的脸颊,然后握住我的手。 “我们正位于伦敦的心脏,”此时布利斯先生说,“伦敦的正中心。看那儿,”他朝阿尔罕布拉剧院点了点头,“还有我们周围的一切,”他的手划过广场,“你看,这就是让这个伟大心脏跳动的东西:游艺表演[18]!游艺表演,阿斯特利小姐,岁月不能让它凋谢,习俗也无法使其陈旧。”他转向姬蒂,“我们站在,”他说,“尘世间最伟大的表演殿堂面前。明天,巴特勒小姐——明天,或者下星期,下个月,也许很快,很快,我向你保证——你会站在这里,在这个舞台上。你会让伦敦的心脏为你疯狂!你会让整个伦敦的人为你喝彩!” 他说着便举起了帽子,在空气中使劲扬了扬,有一两个路人扭过头来看了看我们,然后毫不在意地移开了视线。我觉得他说得好极了——我知道姬蒂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她听到这些话便紧紧抓住我的手,欢喜地轻轻颤抖了一下。她的脸红了,和我一样,她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闪着光。 我们没在莱斯特广场逗留太久。布利斯先生叫来了一个男孩,给了他一先令,让他去卖冰冻果子露的小贩那里给我们买了三杯起泡酒。我们在莎士比亚雕像的影子里坐了一会儿,一边品酒一边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帝国剧院的公告。我们知道,姬蒂的名字很快就会变成三英尺高的字母挂在那里。但是当我们喝完酒以后,他拍了拍手,说我们得去布里克斯顿了,到我们的房东邓迪太太那里。他把我们领回马车,扶我们坐下。我发现自己刚才大睁着的眼睛在昏暗的马车里又变小了,我的内心不再激动,而是紧张万分。我在想,他给我们找了什么样的住所,邓迪太太又是什么样的人。我希望二者都不要太高不可攀了。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们刚离开西区,过了河,街道就变得灰暗而呆板。这里的房子和人都挺精神的,但是千篇一律,像是同一双没有想象力的手雕刻出来的。这里毫无莱斯特广场那种陌生的魅力以及迷人而怪异的多样性。很快,街道也不再精神了,开始变得有些破旧,我们经过的每一个街角,每一栋公共建筑,每一排商铺和房子,都显得比方才的更暗淡。身边的姬蒂和布利斯先生开始交谈,谈的都是剧院、合约、服装和歌曲的事情。我的脸一直贴在玻璃窗上,想着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些无趣的街区,到达油彩大道,我们的家。 最后,我们来到一条街,街上都是高高的平顶房子,每栋房子前都有一排生锈的铁栏杆,窗户上都挂着被煤烟熏黑的百叶窗和窗帘。布利斯先生不再说话,看了看窗外,说我们马上就到了。我不得不把视线从他友好微笑的脸上移开,以掩饰内心的失望。我知道我一开始对布里克斯顿兴奋的幻想——那一排金色的油彩,玫瑰红的屋顶——是愚蠢的,但是这条街看起来也太灰暗、太寒酸了。我想这街道和我离开的惠特斯特布尔那些普通的道路并无两样,只是陌生,因而显得有些险恶。 当我们走下马车的时候,我看了看姬蒂,想知道她是不是也有些失望。但是她的兴致依旧高昂,眼睛仍和刚才一样又湿润又明亮。她只是看了一眼布利斯先生领我们去的那所房子,然后满意地微微一笑。我突然就明白了之前可能只猜到一半的事情——她这辈子都在这种不起眼的房子里面住着,没有住过比这更好的。这个想法给了我些许勇气,也让我和以往一样因为同情和爱而感到疼痛。 屋子里面的气氛却很欢快。邓迪太太是一位白头发的胖女人,她亲自在门口迎接我们,像欢迎朋友一样迎接了布利斯先生,叫他“瓦尔”,让他亲了脸颊,然后把我们领进客厅。她让我们坐下,摘下帽子,请我们不要见外,就像在自己家一样。然后一个女仆被唤进房间,灵巧地拿来了茶杯,为我们煮了些茶。 门关上后,邓迪太太笑着对我们说:“欢迎,亲爱的姑娘们。”她的声音就像圣诞节的蛋糕一样,透着甜蜜湿润的果味,“欢迎来到吉妮芙拉路。我希望你们在这里过得愉快,收获幸运。”然后她对姬蒂点了点头,“布利斯先生告诉我,我的屋檐下要有一颗闪亮的小星星了,巴特勒小姐。” 姬蒂谦虚地说,她还不知道有这回事。邓迪太太笑了笑,笑得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没办法停下来。姬蒂和我坐直身子,交换了警觉而沮丧的眼神。然而这阵猛咳过后,这位女士又和刚才一样平静而快活起来。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角和眼睛。然后从手肘旁的桌子上拿出一盒香烟,给我们一人一支烟,自己也拿了一支。我看到她的手指被烟草熏黄的痕迹。 过了一会儿茶端来了,姬蒂和邓迪太太忙着倒茶的时候,我环顾四周。邓迪太太的客厅确实不同寻常,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床垫和家具都很普通,然而四壁却妙不可言,每一面墙上都挂满了照片,相框与相框间的空隙已经不足以让人分辨出墙纸本来的颜色。 “我看你很喜欢我的小收藏。”邓迪太太把茶杯递给我,我发现所有的眼睛都朝我这边看过来,于是脸红了。她朝我一笑,用被烟熏黄的手指摆弄着她的水晶耳坠,那是用黄铜耳线缀在她耳洞上的,“亲爱的,这些都是我的老房客。”她说,“其中有一些,你看,很有名。” 我又看了看这些图片。现在我看清楚了,都是人像——大多数是签名照——剧院和音乐厅的艺人。正如邓迪太太所说,这里面有一些我认得的人——譬如歌王万斯[19]的照片挂在壁炉上方,旁边是乔利约翰纳什,沙发上方框着一个歌单,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献给亲爱的邓迪女士,祝您好运。贝茜贝尔伍德”。但更多照片上是我不认识的人,那些男男女女笑着摆出各种快活而专业的姿势,他们的名字和服装有些平凡无奇、有些充满异国情调,有些晦涩难懂——珍妮韦斯特,拉尔格上校,新卡波李——我完全猜不出他们都是什么人。我惊讶于他们都曾在这里住过,在吉妮芙拉路,这位长相标致的房东邓迪太太家里。 我们聊到茶都喝完了,房东太太又吸了两三根烟,然后拍了拍膝盖,慢慢站起来。 “我敢说你们想看看房间,然后洗洗脸。”她和蔼地说。布利斯先生听到她的话,也跟着她礼貌地站了起来。邓迪太太说:“好了,麻烦你抬起尊贵的胳膊,为女士们提一下行李,瓦尔……”然后她带我们从客厅上楼。我们爬了三层,越往上楼梯越昏暗,最后又变得明亮:最后几个台阶很窄,没有铺地毯,头顶上有一个小天窗,窗栅上落满了灰尘和鸽子粪。透过这扇窗,九月的蓝天不经意之间展现出来,清晰而明朗,仿佛天空是一面天花板,而我们爬着爬着就接近了。 台阶的尽头有一扇门,门后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不是我想象的那种卧室兼起居室,而是一个小客厅,炉边摆着一对古老而破旧的扶手椅,还有一个老式的小梳妆台。梳妆台旁边是另一扇门,通向第二个房间,因为这个房间的屋顶是倾斜的,所以比第一个房间更小。我和姬蒂肩并肩踏进门槛,看着屋内的摆设:一个洗手池,一把椅背是古希腊竖琴样式的椅子。还有一个带着帘子的壁龛,以及一张摆上了高耸厚实的床垫的床——比我和姐姐在家睡的那张床窄多了,床架是铁的,床下有一个便壶。 “你们两个一定不介意挤一张床吧,”邓迪太太跟我们一起来到卧室,说道,“我怕你们得睡在彼此身上了,不过我的儿子们睡在楼下更挤,他们只有一个房间。布利斯先生坚持要给你们两位体面的空间。”她朝我笑笑,我看向别处。然而姬蒂心情愉悦地说,“好极了,邓迪太太。阿斯特利小姐和我会像娃娃屋里的娃娃一样舒服的,对吧,南?” 我看到她的脸微微涨红,也许是一路从客厅爬上来的缘故。我说:“是的。”然后视线下移,从布利斯先生手中接过箱子。 尽管房租是布利斯先生付的,但他没待太久,似乎觉得逗留在女士们的房间里不太合适。他和姬蒂说了第二天的安排——她早上要去博孟塞的明星音乐厅见经理,和乐团排练,准备当晚的首次亮相——然后他和她握手,也和我握手,向我们道晚安。想到他就要留下我们两个了,我突然觉得焦虑,就像几个小时前等着他来一样。 他走后,邓迪太太也关上了门,气喘吁吁地咳嗽着,跟着他下了楼梯。我坐进一张扶手椅,闭上眼睛。我终于要和一个熟悉的人在一起了,这喜悦和安心几乎令我疼痛。我听到姬蒂走向行李,当我睁开眼,她已在我身边,用一只手捋了捋我那从辫子上散落,遮住眉毛的头发。她的触碰又让我全身僵硬:我仍然不习惯我们友谊中的这种自然的爱抚、牵手和抚摸脸颊,每一次触摸都让我有些瑟缩,我的脸也因为欲望和窘迫而微微泛红。 她笑了,弯腰去收拾脚下的篮子。我在椅子上懒洋洋地坐了一会儿,看她忙着收拾衣服、书籍和帽子,然后站起来帮她。 我们花了一个小时来拆包整理。我自己那几件寒酸的裙子和几双鞋只占了一小块地方,很快就收拾好了。当然,姬蒂的行头里不仅仅有要熨烫和刷洗的日常穿的裙子和靴子,还有演出服和礼帽。当她开始收拾时,我过去把衣服从她手中接过来,说道:“现在你必须让我来管理你的服装。看看这些领子!都得漂白了。看看这些长筒袜!我们得用一个抽屉来装洗过的,另一个来装需要缝补的。我们得把链扣之类的东西放进一个盒子里,别弄丢了哪个……” 她站在一旁,让我摆弄着她的袖扣、手套和衬衫,我静静地整理着,十分入迷。过了片刻,我抬头一看,发现她正注视着我,当我与她目光相接,她眨了眨眼,立刻脸红了。“你不知道,”她说,“我有多飘飘然。每个还没成名的演员都想有个服装师,南。每个野心勃勃又疲惫不堪的小女演员,登上乡村舞台时就渴望在伦敦的音乐厅里表演——能够拥有两间体面的房间,而不是一间凄惨的小屋——能有一辆马车晚上送她去表演,演出后载她回家,而别的穷艺人只能坐有轨电车。”她站在屋顶倾斜的一侧,脸隐没在阴影中,眼睛又黑又大,“现在,我突然就拥有了这些我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南,我向往的一切都得到了!” 我知道。这感觉绝妙无比,但也令人恐惧。因为你一直觉得,自己并不值得拥有这份好运,你错误地占了别人的所有——一旦你分神,它就会被夺走。而你一旦得到这份内心的渴望,你会不惜做任何事情,不惜牺牲任何东西来守护它。我知道姬蒂和我的感觉是一样的,当然,我们所指的是不同的东西。 往后我就会记住这些。 如我前面所说,我们用了一个小时来收拾东西,其间听到屋子里传来各种各样的话声和响动。这会儿大约是傍晚六点,楼下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召唤我们:“巴特勒小姐,阿斯特利小姐!”是邓迪太太喊我们到楼下的客厅吃晚餐。她还说,“有好多人想见你们。” 我虽然饿了,但深感疲惫,并厌倦了和陌生人握手微笑。但是姬蒂轻声说我们最好下去,不然其他房客会觉得我们太过傲慢。于是我们请邓迪太太稍等,姬蒂换了件衣服,我梳了头,重新编了辫子,朝壁炉抖了抖裙边的灰尘,洗了手,然后我们朝楼下走去。 此时的客厅和我们刚到时坐下来喝茶的光景大不一样。那张桌子被拉开了,摆在房间中央当餐桌。更重要的是,桌旁坐满了人,每个人见到我们都挤出一个微笑——一个迅速而老练的微笑,就像墙上那些照片里的一样。仿佛半打肖像画都活了,从布满灰尘的相框里跑出来加入邓迪太太的晚餐。 一共八个座位——其中两个空的显然是留给姬蒂和我的,其他的都有人就座了。邓迪太太自己坐在桌子一头,正把冷盘肉切成薄片,看到我们她微微起身,让我们不要拘束,然后用叉子指着其他人,首先是一位坐在她对面,身穿天鹅绒背心的老绅士。 “埃默里教授,”她毫不扭捏地说,“杰出的读心术师。” 教授也站起身,朝我们微微鞠躬。 “杰出的读心术师,啊,曾经的,”他看着我们的房东说,“邓迪太太人真好。我有好多年不曾站在人群中猜一位小姐钱包里都有什么东西了。”他笑了笑,然后重重地坐下。姬蒂说她很高兴认识他。邓迪太太指着教授右边那个瘦削的红发男孩。 “西姆斯威利斯,”她说,“喜剧演员——” “杰出的喜剧演员,毋庸置疑,”他很快侧过身来和我们握手,“现役的。这位,”他朝桌子对面的男孩点了点头,“是我哥哥珀西,他打骨响板,也很优秀。”他说话的时候珀西眨了眨眼,仿佛为了证明自己弟弟的话,从盘子边拿起一对勺子,在桌布上敲了一段美妙的旋律。 邓迪太太清了清嗓子,然后指向坐在西姆斯旁边那位粉红色嘴唇的美丽女孩,“不要忘了弗莱特小姐,芭蕾舞演员。” 这个女孩矫揉造作地笑着说:“请务必叫我莉迪娅,”说着伸出一只手,“他们在亭阁这么叫我——你够了没有,珀西?——或者莫妮卡,如果你们想这么叫我的话,这是我的真名。” “或者‘小心肝’,”西姆斯说,“她的朋友都这么叫她——如果你读过“阿利斯洛珀”系列的漫画[20],我就不用解释为啥了。请允许我多嘴一句,巴特勒小姐,当沃尔特告诉我们他要让你们搬进来的时候,她简直有点惊慌,生怕他要带来什么腰围只有十英尺的光鲜歌舞女郎呢。当她听说你是女扮男装的演员,才松了一口气。” “小心肝”推了他一把。“别听他的,”她对我们说,“他总是捉弄人。我很高兴这里又来了个女孩——我应该说是两个女孩——无论光鲜与否。”她说话时迅速朝我看了一眼,表情满意,显然流露了对我的看法。然后姬蒂在她身边坐下,让我在珀西身边坐下。她继续说,“沃尔特先生说你会大红大紫的,巴特勒小姐。我听说你明晚就要在明星演出了。我记得那是个很好的音乐厅。” “我听说也是。叫我姬蒂吧。” “那么你呢,阿斯特利小姐?”珀西问,“你做服装师很久了吗?你看起来很年轻呢。” “其实,我还不算是个服装师。姬蒂还在给我培训——” “培训?”“小心肝”又开口了,“听我一句,别把她培训得太好了,不然别的艺人就把她从你这里抢走了。我见过这种事。” “从我这里抢走?”姬蒂笑了笑说,“哦,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南给我带来了好运……” 我看着盘子,感觉自己脸红了,直到邓迪太太给我分了一块刚出锅的还在颤动的肉:“吃块牛舌吧,阿斯特利小姐?” 晚餐的话题当然都是和剧院相关的事,对我来说十分密集而陌生。似乎这个房子里没有一个人不是和这个行当有点关系的。哪怕是不起眼的小明妮——我们中的第八个人,那个在我们刚来时给我们倒茶,现在又帮邓迪太太端盘子收碗碟的女孩——也属于一个芭蕾舞团,和朗伯斯的一家音乐厅签了合约。甚至连那条狗,布兰斯比——它很快就闻到了晚餐的味道,跑到厨房里讨吃的,把下巴搁在埃默里教授的膝盖上——也是个老演员,曾经在南海岸的小狗舞蹈团巡演,还有个艺名叫“阿奇”。 这是个周日的夜晚,大家吃完饭都不用赶着去剧院,除了坐着抽烟和聊些八卦,似乎也都没什么事可做。七点时有人敲门,一个女孩穿着薄纱、绸缎,戴着镀金的头饰,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她是“小心肝”在亭阁的一位朋友,来问邓迪太太觉得她的服装怎么样。当裙子在客厅的地毯上铺开的时候,晚餐的杯盏收走了,桌子收拾干净了。教授坐在那里,摊开了一副牌,珀西加入了他,吹起了口哨,西姆斯跟上了他的旋律,打开了邓迪太太旧钢琴的盖子,弹出了这段旋律。这架钢琴真是糟透了——“这个该死的旧钢琴!”西姆斯边弹边骂道,“你弹的是瓦格纳,听起来却像是船歌或是吉格舞曲!”但是曲调很欢快,姬蒂笑了。 “我知道这首歌。”她对我说。既然她知道,就忍不住唱了出来,姬蒂跨过那件在地板上闪闪发亮的裙子,加大嗓门加入了西姆斯的合唱。 我坐在沙发上,挨着布兰斯比,开始给我的家人写明信片。“我在你们所见过的样子最奇特的客厅里,”我写道,“每个人都非常友善。还有一条有艺名的狗!房东太太说谢谢你们的牡蛎……” 沙发很舒服,周围的每个人都那么高兴,但是大约十点半左右姬蒂打了个哈欠——于是我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说我该睡觉了。我匆匆去了趟后院的厕所,然后跑上楼迅速换上睡衣——你可能以为我这一周都没有睡好,累得要死。但是我一点也不困,只是想在姬蒂出现之前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平静地等待即将到来的一刻,等她与我一起躺在黑暗中,只有棉质的睡衣把她温热的四肢与我隔开。 她大约半小时后来了。我没有看她或者叫她的名字,她也没有和我打招呼,只是很快进了房间,我想她以为我已经睡着了,因为我直挺挺地躺在我那一侧,眼睛也紧紧闭上。房子的其他地方传来些嘈杂声——一阵笑声,关门的声音,远处水管的流水声。但是很快就安静下来,只有她轻轻脱衣的声音。我听到她轻手轻脚地解开紧身上衣的一排纽扣,听到她短裙以及衬裙的窸窣声,还有内衣蕾丝的摩擦声。最后我听到了她光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我猜她应该已是全裸了。 我把煤气灯关了,给她留了一支蜡烛。我知道如果现在睁开眼,侧过脸,就能看到阴影和琥珀色的烛光同时投射在她一丝不挂的身上。 但是我没有转身,很快又是一阵摩擦声,这意味着她穿上了睡衣。烛光很快就熄灭了,床嘎吱作响一阵起伏,她躺在我身边,异常温暖,真实得可怕。 她叹了口气。我感觉到她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上,便知道她在看着我。她的呼吸又一次扑面而来,然后是第三次,接着她轻声问我:“你睡着了吗?” “没有。”我说。我伪装不下去了。我侧过身来。这个动作让我俩挨得更近——这真是一张狭窄的床——于是我连忙往左侧挪了挪,直到再挪就要掉下床。现在她的气息又吐在我的脸颊上,比刚才更温热了。 她问:“你想家吗,还有艾丽斯?”我摇了摇头。 “一点都不想?” “嗯……” 我感觉到她笑了,声音很轻,但确实笑了。她的手移向我的手腕,提起我的胳膊把它放到床单上,让自己的头埋进我的臂弯,她的太阳穴挨着我的锁骨,我的胳膊环绕着她的脖子。她抓住我搭在她喉部的手,握住它。她的脸颊紧贴着我并不丰满的胸部,热得像一个熨斗。 “你心跳得好快!”她说——听到这话,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又叹了口气,这次她的嘴贴近我睡衣的领口,我感觉到她的气息倾吐在我赤裸的肌肤上——她叹了口气说:“有多少次,我在皮尤太太那个沉闷的房间里想起你和艾丽斯在海边的小床上。和她在一起就是这样吗?” 我没有回答。我也在想那张小床。那时多不容易啊,躺在熟睡的艾丽斯身边,却一刻不停地想着姬蒂。而现在姬蒂真的在我身边了,如此亲近又如此陌生!这越发不容易了,简直是折磨。我心想,我明天要打包回家。我要早早起来,赶第一班火车。 姬蒂没有理会我的沉默,“你和艾丽斯,”她又说,“南,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们吗?” 我愣了一下,“嫉妒?”这个词在黑暗中听起来糟透了。 “对,我——”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你看,”她接着说,“我从来不像别的女孩那样有个姐妹……”她放开我的手,把胳膊环绕在我的腰间,手指在我的腰窝周围打转,“但我们现在就像姐妹一样,是不是,南?你做我的妹妹好吗?” 我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过脸,表情十分茫然,心中既轻松又失望。我说:“哦,好,姬蒂。”然后她把我抓得更紧了。 她睡着了,头和胳膊放松下来,变得沉重。 而我依然醒着,就像睡在艾丽斯身边一样。但现在不是梦,我坚决地对自己说。 我知道我不可能第二天早上就收拾行李离开姬蒂。我知道我已走了这么远,不可能就此离开。但是如果我和她在一起,就得按她所言行事。我必须学会压抑自己怪异且无法实现的渴望,叫她“姐姐”。因为当姬蒂的姐妹总比什么都不是要强。如果我的头脑、我的心、我那滚烫的灵魂因此发出耻辱的叫喊,我必须遏制它们。我必须学着像姬蒂爱我一样爱她,否则我就再也无法爱她了。 那样,我想,就太可怕了。 第一部 4 我们第二天中午到了明星音乐厅,发现它还不及伦敦西区的十分之一时髦——与之前那些我们和布利斯先生一起畅想姬蒂远大前程的音乐厅相比。不过,这个剧院还算华丽壮观。那时它由一位凌先生经营,他在台阶门口接待了我们,带我们到他的办公室,然后大声朗读了姬蒂的合约条款,并让她在上面签字。随后他站起身来,与我们握手,叫来一个催场员,迅速给我们展示了舞台。我在这里拘谨而笨拙地等着姬蒂和乐队指挥谈话,等她和乐队排练歌曲。其间有个肩上扛着扫把的男人跑过来,粗鲁地问我是谁,在那里做什么。 “我在等巴特勒小姐。”我回答道,声音小得跟吹口哨似的。 “那么,”他说,“亲爱的,你得去别处等,因为我要打扫这里,你挡了我的路。好了,让一让。”我红着脸躲开了,不得不站在一个过道里。拿着篮子、梯子和一桶桶沙子的男孩从我身边走过,朝我这边看,或者骂我挡了他们的路。 好在晚上再去的时候就从容多了,我们直接去了更衣室,相对而言我更熟悉的地方。尽管如此,当我们走进更衣室时,我却深感扫兴——这里一点也不像坎特伯雷那个舒适的小房间,姬蒂专用的更衣室,我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而这个更衣室光线昏暗,布满灰尘,有十几个艺人共用的凳子和衣钩,还有一个估计是公用的洗手池,油腻腻的;这里的门如果不用东西抵住,就会晃来晃去,每个艺人或者在楼下走廊里闲逛的访客都能往里瞄上一眼。我们来晚了,发现大部分衣钩都被占用了,几个长凳上坐着几位正在换下演出服的女孩和妇人。我们进去后,她们抬眼看了看我们,大都笑了笑。当姬蒂拿出烟和火柴的时候,有个人叫起来:“感谢上帝,一个抽烟的女人!亲爱的,能给我们一根吗?再不发工资我就要破产了。” 姬蒂当晚在上半场出场。当我帮她整理好衣领和领带时,我非常镇定,但当我们走到舞台一侧候场时,我在阴影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不熟悉的剧场,还有一大堆漫不经心的观众,感觉自己开始发抖。我看了眼姬蒂。她隐藏在油彩下的脸色煞白——尽管我无法分辨这是出自恐惧还是狂热的野心。我发誓,除了安慰她之外我心无杂念——我谨记自己的决定,只做她的姐妹——我拉住她的手,紧紧握着。 然而,当舞台经理终于朝我们这边点头的时候,我不得不移开视线。这个音乐厅没有主持人维持秩序,而且姬蒂之前的节目大受欢迎——那个喜剧演员返场四次,最后不得不恳求观众让他退场。台下观众很不情愿,当乐队演奏起姬蒂的开场曲时,他们因为失望而无法集中精力。姬蒂走向聚光灯下,向观众问好,顶层楼座甚至没有人欢呼,只有包厢和前排座位的观众稀稀拉拉地鼓掌——我猜是因为她的服装。当我终于强迫自己往观众席上看,我看到他们坐立不安——有的站起来了,跑去买酒或者上厕所,顶层楼座的男孩们背过身去,女孩们开始和三排之外的同伴喊话,或者和邻座聊天;人们看哪儿的都有,就是不看舞台——而聪明可爱的姬蒂正在那里卖力地边走边唱边流汗。 但是,慢慢地,剧场的情绪变了——虽然不是巨变,但也足够了。当她唱完第一首歌时,有个坐在包厢里的男人叫起来:“让尼布斯回来!”他指的是尼布斯富勒,姬蒂前面那个喜剧演员。姬蒂眼都没眨,当乐队演奏起她第二首歌的前奏,她朝那个男人举起帽子喊道:“为什么,他欠你钱了吗?”观众大笑起来,更认真地听她的下一首歌,待她唱完后的掌声也更欢快。过了一会儿,另一个男人想叫尼布斯回来,但被邻座嘘声制止。当姬蒂唱起抒情歌曲,并抛出她的玫瑰,整个音乐厅都为她折服,观众开始认真地欣赏。 我站在舞台侧翼看她看得入迷。她之后是一位喜剧歌手,她疲惫而满面通红地退回舞台侧翼,我把手搭在她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布利斯先生和经理凌先生出现了,他们刚才从舞台正面看了演出,看上去非常满意。前者双手握住姬蒂的手,激动地说:“太好了,巴特勒小姐,这真是我看过的最成功的演出!” 凌先生更内敛些。他朝姬蒂点了点头说,“很好,亲爱的。这是一群很难对付的观众,你把握得令人钦佩。一旦乐队抓住了你的节奏,喔,那就棒极了。” 姬蒂只是皱了皱眉头。我从更衣室里拿来一条毛巾,她接过去按在脸上。然后她脱掉外套递给我,又解开了领带。“没有我想象的好,”她终于开口了,“跟我想的差不多,没有我想要的那种激情,没有火花。” 布利斯先生哼了一声,摊手说:“亲爱的,这是你在伦敦的首演!比你以往演出过的剧院都大!观众会知道你,你的名声会传开。你必须有耐心。很快他们就会专门买票来看你!”他说这些的时候,我看到经理眯着眼睛看着他,但姬蒂终于露出了微笑,“我看最好,”布利斯先生说,“现在,如果你们赏光,女士们,我想我们最好去吃点清淡的晚餐。清淡点儿的菜——或许,再来一大杯葡萄酒,巴特勒小姐,起泡酒应该有你想要的那种激情。” 他带我们去了一家演员常去的餐厅,离剧院不远,里面坐满了像他一样穿着华丽背心的人,还有像姬蒂那样袖口沾着油彩,眼角残妆犹在的男孩女孩。似乎每张桌子都有个布利斯先生的朋友,当他走过的时候好多人跟他打招呼。但他没有停下与他们聊天,只是朝大家挥了挥帽子。然后他带我们到了一个雅座,唤来服务员点菜。点完后,他叫来身边的一个服务员,对他耳语。然后服务员退下,片刻后取来一瓶香槟,布利斯先生动作夸张地拔出木塞。看到这一幕,附近的几桌发出一阵欢呼,一个女人在笑声和掌声中唱起来:“她不想要雪莉酒,不想要啤酒,也不想要香槟,因为她不想喝醉出丑……” 我在想,到家后我要寄一张明信片:“我在一家剧院餐厅吃了晚餐,姬蒂在明星首演,他们说非常成功……” 布利斯先生和姬蒂在聊天,当我注意听他们讲话时,发现他们在聊很严肃的话题。 “现在,”布利斯先生说,“我要让你做一件事,如果我不是剧院经纪人,我大概不好意思说。我想请你在城里四处走走——你一定得帮她,阿斯特利小姐,”他看到我在看他,便补充说,“你们两个必须一起在城里四处走走,观察一下男人!” 我看看姬蒂,眨了眨眼,她不确定地笑了笑说:“观察男人?” “仔细观察他们!”布利斯先生看着一块肉排说,“观察他们的性格,他们的习惯,他们的举止和走路姿势。他们有什么样的过去?他们有什么秘密?他们有没有野心?他们有没有希望和梦想?有没有失去爱人?或者他们只是脚疼,只是肚子饿了?”他挥了挥手中的叉子,“你必须知道这些,必须模仿他们,让观众看出来。” “那,你的意思是,”我不明所以地问,“要改变姬蒂的表演?” “我的意思是,阿斯特利小姐,拓宽姬蒂的戏路。她的女扮男装演得很好了,但是不能一直戴着淡紫色的手套在伯灵顿拱廊商业街散步。”他又看了一眼姬蒂,然后拿餐巾擦了擦嘴,用更为确信的语气说,“你觉得警察的制服怎么样?或者水手服?阔腿裤或者镶珍珠的外套?”他转向我,“想象一下,阿斯特利小姐,此刻服装店里那些帅气的男装还被压在箱底,就等着姬蒂巴特勒前去光顾,赋予它们生命!只要想想那些美丽非凡的布料——乳白色的精纺毛线,闪闪发光的丝绸,深红色的天鹅绒和斜纹内衬;只要听听裁缝的剪刀剪断布料的声音,还有女裁缝的穿针引线;只要想象一下她打扮成水手、小贩或者王子,大受好评……” 他终于停下来。姬蒂笑了,“布利斯先生,”她说,“我真相信你能说服一个只有一条胳膊的人去玩杂耍。” 他笑了,用手敲敲桌子,桌上的餐具叮当作响。原来他真的为一个客户雇佣过一个独臂的杂技演员,并给他开薪水——那个杂技演员非常成功,简直就是琴科瓦利[21]第二:残缺的身体,双倍的技能! 一切都像他承诺的那样进展着。他把我们送去服装店和裁缝那里,让姬蒂穿上十几种男装,服装做好以后,他又带我们去找摄影师,让她口含警察的哨子拍照,或者肩扛一杆来复枪,一条水手的缆绳。他找到适合这些服装的歌曲,亲自带到吉妮芙拉路来,在邓迪太太那架糟糕的旧钢琴上演奏出来,让姬蒂试唱,我们其他人倾听并且提出意见。最重要的是他拿到了霍克斯顿、波普拉、基尔伯恩和鲍尔等地区的剧院合约。不到两个星期,姬蒂就在伦敦站稳了脚跟。现在,她在明星剧院演出结束后不会换上普通女孩的衣服,而是由我帮她拿着外套和提篮,当她走下舞台,我们就一起跑到后台入口,坐上已经在那里等候我们出发的马车,穿过城市到下一个剧院。现在姬蒂不再一晚上只穿一套服装,而是会换三四套。我作为她的服装师也相当认真尽责,在乐队间奏时替她解开扣子和拉链,而观众迫不及待地等着她再次出场。 当然,我们的作息时间相当不寻常,因为只要姬蒂一天晚上演两场,或者三四场,我们就得十二点半到一点才能回到吉妮芙拉路,虽然身上又累又痛,我们依然沉浸在晕眩与狂热中,因在午夜坐车横穿城市,因在更衣室或舞台侧翼坐立不安的候场。到家后我们会看到西姆斯或者珀西,还有“小心肝”和她的男女朋友们,都和我们一样快活得满面红光,他们在邓迪太太的厨房里泡茶、冲可可粉,做威尔士干酪或者煎饼。邓迪太太也会出现,因为她多年来租房子给剧院艺人,早就习惯了剧院式作息——她会提议我们打牌、唱歌或者跳舞。在这栋房子里,我喜欢唱歌且拥有一把好嗓子的秘密是瞒不住的,因此有时我也会和姬蒂合唱个一两首。如今我从不在三点以前上床睡觉,也从不在早上九点或十点以前起床。我已迅速而彻底地,忘了牡蛎女孩的生活习惯。 当然,我并没有把家和亲人抛在脑后。我遵守承诺给他们寄卡片,告诉他们姬蒂的演出以及剧院的小道消息。他们给我回信,寄来小包裹,当然还有一桶桶牡蛎,我拿给房东太太,让她为我们做成晚餐。然而,我给家里写信的频率越来越低,给他们的卡片和礼物的回复也越来越短,越来越偷懒。“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们?”他们会在信的末尾问,“你什么时候回惠特斯特布尔?”我会回复:“快了,快了……”或者,“看姬蒂什么时候有空放我回去……” 但姬蒂是不会放我回去的。一周又一周过去,季节随之变化,夜晚越来越长,越来越冷。在我眼中,惠特斯特布尔变得——不能说是黯淡了,但是褪色了。我也并非不想念父母、艾丽斯和戴维,以及我的表兄弟姐妹,只是更多地记挂着姬蒂和我的新生活…… 因为我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我是姬蒂的服装师,也是她的朋友、顾问,我陪她做各种事。她学新歌时,我拿着歌词,在她忘词的时候提醒她。裁缝给她做衣服时,我在旁边看着,确认或纠错。聪明的布利斯先生——现在我应该叫他沃尔特,因为他已经成了我俩的一员,就像他叫我俩“姬蒂”和“南”一样——领她去商店、市场、广场和车站观察男人,经常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我也会跟着。我们一起观察了警察的走路姿势、小贩疲惫摇晃的步履,还有结束任务的士兵潇洒干练的步子。 我们在这个过程中了解了整个伦敦城的生活方式和做派。我在伦敦越发从容不迫,如同我和姬蒂在一起一样——自在,并且经常为之着迷,心驰神往。我们探访了公园——宏伟而美丽的花园,在城市漫天的尘埃中,它们是如此独特而葱郁,里面有一些匆匆路过的行人。我们在伦敦西区漫步,凝视着各种美妙的景象,不仅仅是那些伟大著名的景观,那些宫殿、纪念碑和画廊,还有那些微不足道的场景——马车的翻覆,鳗鱼从渔夫的篮子里溜出来,扒手偷人钱包,路人的钱包被抢…… 我们还去了泰晤士河。站在伦敦桥、巴特西桥,以及这两座桥之间所有的桥上,我们可以闻到这条大河的臭气,并惊叹于它的宽阔。我知道,泰晤士河在出海口变得更加宽阔,汇聚成闪亮而清澈的海——那陪伴我长大的、养育了牡蛎的海。看着朗伯斯桥下的小游船,想到我也是逆流而上来伦敦的——从平静的惠特斯特布尔来到这个悸动的大都市——我感到一阵奇特的激动。当我看到货船运来了肯特郡的鱼,我只是笑了笑,而没有想家。当渔人掉过头,沿河回家的时候,我也一点都不羡慕他们。 就在我们四处游逛,变得亲如姐妹时,这一年就要接近尾声。我们继续表演,可以说,姬蒂成功了。现在,沃尔特给她带来的每个合约都比上一个更长期、更慷慨,很快她的日程就排满了,开始拒绝一些邀请。她有了自己的歌迷,绅士们给她送花,还有晚宴的请柬(还好,她只是笑笑就置于一边,让我暗中松了一口气)。男孩们找她索取签名照,女孩们聚在后台入口告诉她她有多帅——对这些女孩,我不知该同情她们、保护她们还是害怕她们,她们与我如此相似,也许轻易就会取代我,而我则成了她们。 然而,她还是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或像沃尔特先生保证的那样,成为一个明星。她演出的音乐厅还是郊区的那些,以及伦敦东区那些稍好些的剧院(有一两次还是不那么好的剧院——佛雷斯特和赛博雷特,那里的观众遇到自己不喜欢的演出就扔靴子或者猪蹄),她的名字并没有在音乐厅的海报上变得靠前,也没有变得更大。她的歌曲也没有在街头巷尾传唱。沃尔特说,问题不在姬蒂,而是她演出的性质。她的对手太多了,男装丽人太多了,这个行当原来和玩杂耍的一样具有专业性质,现在突然就成了个人满为患的行当。 “为什么现在每个登台表演的年轻姑娘都想穿着裤子来演?”当又一个男装丽人在伦敦初次巡演的时候,他生气地问我们,“为什么那些值得尊重的喜剧女演员都想改变戏路,穿上喇叭裤跳角笛舞?姬蒂,你生来就是要演男孩的,傻子也能看出来。如果你是正统舞台上的女演员,你演的该会是罗瑟琳、薇奥拉或者鲍西娅[22]这样的角色。可是那些微不足道的男装丽人——范妮莱斯利、范妮罗比娜,贝茜博恩希尔,还有米莉希尔顿——她们穿背心简直和我穿裙撑一样奇怪。这真让我气愤。”他坐在我们的小客厅里,说话时朝椅子的扶手拍了一把,于是椅子上老旧的缝隙中喷出一缕灰尘和填充物,“看到那些天赋不及你十分之一的女孩获得了那些本该属于你的合约,还有名声,这真让我气愤。”他站了起来,“你很快就能成名了,”他说着在姬蒂的肩膀上轻推了一下,她得抓住他的胳膊才没摔倒,“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好帮你一把——在你的表演里面加一点东西,和那些趾高气扬的女学生区别开来!” 但是,无论我们多努力,姬蒂至今也没有出名,她现在还是在那些偏离市中心的档次不高的剧院演出——伊斯灵顿、马里波恩、巴特西、佩卡姆、哈克尼——绕着莱斯特广场,在夜晚一个接一个的演出中穿越伦敦西区,但是从来没有像她和沃尔特梦想的那样,在阿尔罕布拉剧院和帝国剧院演出。 说句实话,对此我并不在意。姬蒂在伦敦的新事业没有她期望的那么卓越,我也为她感到遗憾,但私下里也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她有多聪明、多迷人、多可爱,尽管我一定程度上像沃尔特一样想和世界共享她,但是更大程度上只想独自秘密而安全地占有她。因为我敢肯定,如果她真的出名了,我就会失去她。我不喜欢她的歌迷给她送花,或者挤在后台入口索要照片和亲吻。而更大的名气会带来更多的花束和亲吻,我不相信她还会对绅士们的请柬一笑置之,我也不确定有一天,在那么多崇拜她的女孩里面,她不会遇到一个更喜欢的人…… 如果她出名了,她就会更有钱。她或许会买一栋房子——那么我们就不得不离开吉妮芙拉路,以及我们所有的新朋友。我们得离开这个小小的起居室,还得离开这张床,住进单独的卧室。这个想法让我难以忍受。我好不容易才适应了睡在姬蒂身边,当她触碰到我的时候,我不再颤抖、身体僵硬或者觉得难堪,而是学会了依偎在她怀里,纯真而自然地接受她的吻,有时甚至也吻回去。我慢慢习惯了她在我身边熟睡或者光着身子。当我醒来,第一眼看到她在熹微晨光的阴影下安静的脸庞时,我也不再惊奇地屏住呼吸。我看到过她脱衣服洗漱和换睡衣的样子。现在我对她的身体和对我自己的一样熟悉了——或许更加熟悉,真的,因为她的头、脖子、手腕、后背、四肢(都和她的脸颊一样圆润而有雀斑),还有她的肌肤(有一种独特的优雅,简直就像另一件帅气的套装,度身定做的,穿起来非常舒服),都让我觉得比我自己的更可爱,更迷人。 不,我一点也不想要有任何变化——尽管我了解到一些关于沃尔特的事,十分令人不安。 我们不可避免地和沃尔特一起度过了很多时光——在邓迪太太的钢琴旁唱歌,或在演出后和他共进晚餐——他不再只是姬蒂的经纪人了,而成了我们的一个朋友。我们不仅工作日和他在一起,周日也与他共度。最后,周日和沃尔特一起出门变成了习惯,我们开始注意听着他的马车来到吉妮芙拉路的声响,他的靴子踏上我们阁楼的楼梯,他轻轻敲响我们客厅的门,还有他那傻里傻气的、夸张的问好。他会带来一些新闻和小道消息,我们会去城里,或者到城外;我们会一起散步——姬蒂挽着他的巨大的臂弯,我挽着他的另一条胳膊,而沃尔特像一个吵吵嚷嚷的叔叔,说话声音很大,和善而充满活力。 对此我并未多想,只是觉得愉快,直到某天我和姬蒂、西姆斯、珀西和“小心肝”一起吃早餐时聊起他。那是个周日,我和姬蒂都懒洋洋的,当西姆斯听说我们是在等谁的时候,他大声说:“我敢说,姬蒂,沃尔特一定是对你有点意思!我从没见过他在哪个艺人身上花过这么多时间。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你的情郎呢!”他说得如此坦然,但是我看到“小心肝”在笑,她瞟了珀西一眼——更糟糕的是,我看到姬蒂脸红了,转向一边——我突然明白过来,他们都知道,而我真恨自己没有早点猜到。过了半小时,当沃尔特出现在客厅的门前,把发亮的脸颊贴近姬蒂并说道,“吻我,凯特!”[23]我没有笑,而是咬着嘴唇陷入了思索。 他有点爱上她了,事实上,或许还不只一点。我现在看出来了——看出他有时注视她的眼神是湿润的,更诡异的是他会匆忙移开视线。我看到他抓住每个愚蠢的机会亲吻她的手,或者把他那沉重、笨拙而充满欲望的胳膊放在她苗条的肩膀上。我听到有时他呼唤她的名字时,声音变得更为甜蜜。现在我才发现这些——因为他的热情同我一样,只是我已对自己的这份感情习以为常。 我几乎要同情他了,几乎要喜爱他了。我不恨他,如果我恨,那只会是恨自己的镜像,因为镜子那么清晰、严厉而可怕地映射出了自己的不完美。我也没有记恨他在本该我陪伴姬蒂散步的时候出现。在某种程度上,他是我的对手,但奇怪的是,在他的陪伴下爱她变得更容易。有他在场,我就可以和他一样大胆而感性。我们可以装作崇拜她,这简直和可以真的崇拜她一样美好。 如果我仍旧渴望拥抱她却顾虑重重——嗯,像我刚才说的,沃尔特对此也一样,这便显得我的谨慎和爱意是正常的,并且是正当的。她是个明星,我专属的明星,这就够了,像沃尔特一样,我会永远坚定不移地在我那固定而遥远的轨道上围绕着她。 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迎面撞上,以及这一幕会多么具有戏剧性。 现在已经是十二月,寒冷的十二月,就像这一年的八月让人汗流浃背,这个十二月的天气冷得让邓迪太太的小天窗一连几天都结了冰,冷得我们早上起来时呼吸都起了雾,我们不得不穿着衬裙上床睡觉。 在惠特斯特布尔的家里我们讨厌严寒,因为寒冷让捕鱼人的日子变得异常艰辛。我记得那些一月的夜里,我的哥哥戴维坐在客厅的火炉旁哭泣,仅仅是因为疼痛,因为生活的艰辛让他被冻坏的手指皲裂,让他的脚也生了冻疮。我记得自己的手指也很痛,我要处理一桶桶冰冷的冬季牡蛎,不停地把鱼从冰冷的海水里放进热汤中。 而在邓迪太太家,人人都喜欢冬天。他们说冬天越冷越好。因为冰霜和冷风能让剧场坐满。对许多伦敦人来说,一张音乐厅的票比一桶煤更便宜——就算没有更便宜,至少更有趣。与其在你可怜的客厅里跺脚拍手驱寒,为什么不和邻居一起在明星剧院或者百丽宫跺脚鼓掌呢,而且还有玛丽劳埃德[24]陪你!在最冷的冬夜,音乐厅里都是哭泣的婴儿,婴儿的母亲把他们带去看演出,以免把他们留在家里睡觉——一睡着或许就会死在那阴冷潮湿的摇篮里。 不过那个冬天在邓迪太太的房子里,我们并不怎么担心被冻坏的婴儿。我们都愉快而无忧无虑,因为演出票卖得很好,我们的工作排得很满,也比以前更有钱了。十二月初,姬蒂和马里波恩的一个音乐厅签了约,整整一个月每晚演两场。得知不用在雪花纷飞的伦敦狂乱地穿梭,幕间只要坐在休息室聊天,我们很高兴。其他艺人——一个马戏团、一个魔术师、两三个喜剧歌星,还有一对侏儒夫妇组合“小矮人”——都和我们一样心满意足,我们相处甚欢。 演出在圣诞节结束。或许我该回惠特斯特布尔,我知道不回去的话家人会失望的。但是我也知道家里的圣诞晚宴是什么样的。二十个表兄妹挤在一张桌子周围,七嘴八舌,偷拿别人盘子里的火鸡。鉴于场面会如此混乱,我想他们大概不会想起我。但我知道如果我抛下姬蒂,她一定会想念我,我也会非常想念她,这一定会让其他人心情不快。因此我和她一起过了圣诞——当然还有永远在场的沃尔特。我们在邓迪太太的餐桌上吃鹅,喝香槟和纯麦芽酒,频频为新年干杯。 当然,还有礼物,有来自家人的礼物,母亲附了个措辞乏味的小纸条,我就不念出来给自己丢人了;有来自沃尔特的礼物(给姬蒂的是一枚胸针,给我的是一个帽针)。我给惠特斯特布尔寄了包裹,也给邓迪太太这边送了礼物。我给姬蒂的礼物是我能找到的最可爱的东西:一颗珍珠——一颗完美无缺的珍珠,上面镶着银,穿着一根链子。这比我以往买的任何礼物都贵十倍,因此我拿着它的时候双手颤抖。当我把它拿给邓迪太太看时,她皱了皱眉,说“珍珠代表眼泪”,并摇了摇头。她相当迷信。然而姬蒂觉得漂亮,立刻就系在脖子上了,然后拿了一面镜子看它垂在她可爱的锁骨沟上。“我不会摘下来的。”她说。她确实没有摘下,从那以后一直都戴着,哪怕在舞台上也戴在领带或者领结下。 当然,她也给我买了礼物,装在盒子里,系着缎带,用薄纸包着,打开一看是一条裙子——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裙子,一件深蓝色的晚装长裙,裙型修长,腰间有一条乳白色的绸缎腰带,胸口和裙裾镶着层层叠叠的蕾丝。我知道这条裙子对我来说过于精美了。我拆了包装,对着镜子比了比,然后摇了摇头,感觉颇受打击。“很漂亮,”我对姬蒂说,“可我怎么能接受呢?太漂亮了,你必须收回,姬蒂。太贵了。” 但是姬蒂看到我两眼放光地拿着这件衣服,只是笑我如此局促不安。“胡说!你也是时候穿点体面的衣服了,你那些从家里带来的旧衣服太破了,都是女学生穿的。我有一柜子体面的衣服,你也应该有。咱们买得起。而且,这件也没法退了,这是专门为你做的,就像灰姑娘的水晶鞋,你的尺寸特殊,别人没法穿。” 专门为我做的?那就更糟了!“姬蒂,”我说,“我真的不能要。我穿着不会舒服的……” “你必须收下,”她说,“而且,”她用手指摆弄着我刚刚戴在她脖子上的珍珠,然后看着别处说,“我现在干出点名堂来了,不能让我的服装师一直穿着她姐姐的旧衣服跑来跑去。这不太合适,不是吗?”她说得如此轻松,但我突然间明白了她言语中的真相。我现在也有自己的收入了——我花了两周的薪水给她买珍珠和项链,但还是保留着惠特斯特布尔式的节俭,不舍得给自己花钱。不知她有没有觉得我寒酸,想到这个我的脸红了。 因此,我为了姬蒂把裙子留下了,并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第一次穿上了它。那是个派对,马里波恩剧场的季末派对——我们在那里度过了十分愉快的一个月。那天场面盛大,姬蒂也为此给自己做了一条新裙子,一条可爱的低领短袖裙子,用中国丝绸做的,像玫瑰花苞一样粉嫩的颜色。我拿着裙子让她穿上,帮她系好。我看着她戴上手套,她美得令我充满渴望,粉红色的丝绸衬得她的红唇更红,脖颈更白皙,眼睛和头发的棕色更深。除了我给她的珍珠和沃尔特送的胸针,她没戴别的珠宝。其实这两样并不相称——胸针是琥珀色的。但是姬蒂穿什么都好看——哪怕是一串瓶盖挂在她脖子上,我想她看起来仍旧像个女王。 帮姬蒂系扣子耽搁了我自己更衣,我说她应该先下楼。当她穿戴完毕后,我穿上了她送给我的那件漂亮礼服,走到镜子前端详自己,看得眉头直皱。这件裙子让我发生了巨变,几乎是一种伪装。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它和黑夜一样暗,让我的眼睛显得更蓝,发色变得更淡了,这条长裙和腰带让我显得比以往更高挑修长。我一点也不像穿着粉色裙子的姬蒂,而是更像一个穿着姐姐的舞会礼服戏耍的男孩。我解下发辫,梳了梳头——然后,因为没时间编辫子了,便在脑后挽起,插上一把梳子。我觉得这个发髻使我的下巴和脸颊显得更棱角分明,我原本就宽的肩膀显得更宽。我又皱了皱眉,移开了视线。就应该是这样的,我想,这裙子也有优点,会让我身边的姬蒂看起来更精致。 我下楼去与她会合。当我打开客厅的门时,我发现姬蒂在和其他人聊天,他们都安静地坐在晚餐桌旁。“小心肝”第一个看到我,然后捅了捅她身边的珀西,他从盘子里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吹了个口哨。西姆斯转过身来看着我,就像从来没有见过我一样——一勺子的食物停在空中,而他仍大张着嘴。邓迪太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然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喔,南希!”她说,“看看你!你变成了俊俏的淑女了!就在我们的屋檐下!” 听到这句话,姬蒂也转过身来看我——那一刻她的目光既惊奇又困惑,像是从来没有见过我似的,我不知道那会儿我俩谁的脸更红,我的,还是她的。 然后她挤出了一个微笑。“很好。”她说,然后移开了目光。因此我痛苦地想,这件衣服肯定是比我想象的更不适合我,我已经准备好参加一个糟糕的派对了。 但是派对一点也不糟糕,气氛真诚愉快,现场喧闹拥挤。经理在舞台的尽头搭了一个平台,一直延伸到观众席,这才装下了我们所有人,他还请了个交响乐团来演奏舞曲,在舞台侧边摆了桌子,放上馅饼、果冻以及一桶桶啤酒和一杯杯潘趣酒,还有成排的瓶装葡萄酒。 很多人夸奖我和姬蒂的新裙子,对我尤为赞美有加,笑容可掬,在拥挤的大厅里用嘴型对我说:“你今天真漂亮!”有个女人——魔术师的助手——抓住我的手说:“亲爱的,你今天晚上真是长大了,我都没认出你!”和邓迪太太一个小时前说的一样。她的话让我印象深刻。姬蒂一开始和我站在一起,但是过了午夜,她跑去加入了另一群人,聚在香槟桌边,而我躲在后面,心事重重。我还没有习惯把自己当作一个成年女子,但是现在,我穿着蓝色和乳白色的漂亮裙子,又是绸缎又是蕾丝,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个成年女子了——并且意识到自己确实是:我已经十八岁了,离开了父母家,或许是永远离开了,开始挣我自己的生活,并且在伦敦自己付房租。我仿佛是在远处看着自己——看着自己像喝姜汁啤酒一样喝着葡萄酒,和艺人一起聊天玩耍——我以前根本不敢这样;看着我自己从交响乐团的一个伙计手里接过一根烟,点着,心满意足地吞云吐雾。我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都不记得了。我习惯了在姬蒂换衣服的时候帮她拿着烟,慢慢地自己也开始养成吸烟的习惯。我现在抽烟抽得很频繁,一半手指的指尖也变黄了——四个月前,它们还因为一直浸泡在牡蛎桶里而长期泛红并满是褶皱呢。 有个乐手——我想他是吹短号的——朝我这边迈出了殷勤的一小步。“你是经理的朋友吗,还是?”他说,“我以前没在音乐厅见过你。” 我笑了。“不,你见过我。我是南希,姬蒂巴特勒的服装师。” 他扬起眉毛,然后侧过身去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喔!确实是。以前我以为你还是个孩子呢。但是现在,我以为你是个演员,或者跳舞的。” 我笑笑,摇了摇头。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喝了口酒,擦了擦自己的胡子。“我想你应该会跳舞,对吧?”他说,“跳一曲怎么样?”他朝那群舞台后面跳华尔兹的男女点了点头。 “哦,不,”我说,“不行,我喝了太多香槟了。” 他哈哈大笑,“那更好!”他把酒放在一边,嘴里叼着香烟,然后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腰间,把我抱起来。我颤抖了一下,他开始旋转,简直跳得像个小丑。我欢笑尖叫得越大声,他就带着我转得越快。很多人看向我们,又是微笑又是拍手。 最后他转晕了,差点摔倒,然后猛地把我放下。“现在,”他气喘吁吁地说,“告诉我,我是不是跳得很好?” “哪有!”我说,“你让我头晕眼花得像条鱼一样,还有,”我摸了摸裙子的前面,“你弄坏了我的腰带!” “我会帮你修好的。”他说着又去摸我的腰。我叫了一声,挣脱了他。 “不,你修不好!你赶紧走吧,让我安静一会儿。”此刻他抓住了我,挠得我咯咯直笑。被人挠痒痒总会让我笑出声来,不管是谁挠我。但是这么玩了一会儿他终于放弃了,回到他的乐队同伴那里。 我又用手拉了拉我的腰带,怕真的被他扯坏了,但看不清楚。我大口喝完手中的酒——我猜大概是第六七杯了,然后从舞台上溜走。我先去了洗手间,然后直奔楼下的更衣室。更衣室今天开着只是为了让女士们放外套,因此里面又冷又空又昏暗。但是有一面镜子,于是我走过去,瞄着镜子把我的裙子拉直。 我在那儿没多久,就听到过道里有脚步声,然后又安静下来。我转过头去看是谁,发现是姬蒂。她肩膀靠着门框,双臂交叉。她的站姿不像平常穿晚礼服时那样,而是像穿着裤子在舞台上时那么趾高气扬。她的脸转向我,我看不到她的头发和胸部,只看到她脸色苍白,裙子上有一块污渍,有人把酒泼在上面了。 “喔,姬蒂。”我说。但是她没有回应我的微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不确定地转回镜子,继续弄我的腰带。最后她终于开口了,我听出来她已经喝得烂醉。 “看到你喜欢的了?”她说。我吃惊地转过身去,她往屋子里迈了一步。 “什么?” “我说,‘看到你喜欢的了吗,南希?’今晚每个人似乎都看到了。都看到了很吸引他们眼球的东西。” 我咽了咽唾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她朝我走近,在我跟前停下来,用那同样平静而傲慢的眼神看着我,“你跟那个吹短号的打得火热,不是吗?”她说。 我眨了眨眼,“我们只是闹着玩。” “闹着玩?他的手都把你摸遍了。” “哦,姬蒂,没有这回事!”我的声音几乎在颤抖。我无法相信她会这样说,我和她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她从来没有对我不耐烦过,从来没有对我提高过嗓音的分贝。 “没错,就是摸遍了,”她说,“我看到了,我,还有派对上的一半人都看到了。你知道他们很快就会怎么叫你吗?‘调情小姐’!” 调情小姐!我真是哭笑不得。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问她。 “因为事实就是这样。”她似乎瞬间变得愠怒,“如果我知道你穿上这件裙子只会跟人调情,就不会送给你这么漂亮的衣服。” “哦!”我重心不稳地跺了跺脚,我猜自己也醉得和她差不多了,“哦!”我把手指插进晚礼服的领口,想要解开扣子,“你要是想要回去的话,我现在就把这该死的裙子脱下来!”我说,“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话!” 听到我这么说,她又向前一步,抓住了我的胳膊。“别犯傻。”她的语气有些缓和了。我挣脱了她,继续脱衣服,但是白费力气,因为喝了酒,加上又惊又气,我的动作十分笨拙,怎么都解不开裙子的纽扣。姬蒂又抓住我,很快我们就几乎要打起来了。 “我不允许你说我卖弄风情!”她抓住我的时候,我说,“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你怎么能这样?如果你知道——”我把手伸进领子,她的手盖住了我,她的脸向我靠近。看到这一幕,我立刻感到一阵晕眩。我以为我已经成了她的姐妹,正如她期望的那样。我以为我那压抑着的诡异欲望已经冷却消失了。现在我只知道她的胳膊环绕着我,她的手握着我的手,她的呼吸在我脸上发热。我抓住了她,不是把她推开,而是把她拉得更近。我们渐渐不再扭打,而是变得安静,我们的呼吸乱了,心也怦怦跳。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像墨一样黑,我感觉到她的手指离开了我的手,移向我的脖子。 突然,走廊里传来一阵响动和脚步声。我怀里的姬蒂像是听到枪响一样吓了一跳,赶紧迅速往后退了几步。一个女人——魔术师的助手埃丝特出现在门廊的另一边。她脸色苍白,神情严肃。她说:“姬蒂,南,你们相信吗?”她拿出了一块手绢,用嘴咬着,“刚才来了个男孩,从查令十字街医院来的。他们说格利萨瑟兰在那里”——就是那个和姬蒂一起在坎特伯雷游艺宫表演的喜剧歌手——“他们说格利在那里——他喝醉了,开枪自杀了!” 这是真的——第二天我们都听说了这个可怕的真相。我不用去怀疑,因为来伦敦以后就曾听闻格利是圈里公认的酒鬼。他每演完一场都要在回家路上去酒吧喝一杯。我们举行派对的那天他在富勒姆[25]喝酒,坐在一个角落的凳子上,听到坐在吧台的一个人说格利萨瑟兰已经过了全盛时期,应该给更有趣的艺术家让路了。他说他看了格利最近的演出,觉得那些梗都不好笑。吧台服务员说格利听到这些话就跑去和那个男人握手,给他买了一杯啤酒,然后给所有人买了啤酒。跟着他回到家就拿出一把手枪,朝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 我们在马里波恩那天晚上并不知道这些,只知道格利一阵痉挛,然后就离开了人世。但是这个消息结束了我们的派对,大家都像埃丝特一样紧张而悲痛。听到这个消息,我和姬蒂跑回舞台上,上楼梯的时候她抓住了我的手,但我想这是因为悲痛,而非出自温暖。经理让大家把所有的灯都点亮了,乐队也把乐器放在一旁。有些人哭了,那个刚才挠我的短号手抱住了一个发抖的女孩。埃丝特哭着说:“哦,太可怕了不是吗,太可怕了!”我想大概是因为喝了酒,大家感受到的冲击更大了。 然而,我不知该作何感想。我完全无法思考格利的事情,我的思绪还在姬蒂那里,在更衣室的那一刻,当我感觉到她的手在抚摸我时,我感觉到我们之间进了一步。那之后她就没再看我,现在她跑去和那个带来格利自杀消息的男孩交谈。然而,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她摇着头走开,似乎是在找我,当她看到我在舞台侧边的阴影里等她的时候,走过来叹了口气说:“可怜的格利。听说他射穿了自己的心脏……” “我想起来,”我说,“正是因为去看格利,我才第一次去了坎特伯雷,然后见到了你……” 她看着我,颤抖起来,一只手托着腮帮,满面愁容。但是我不敢上前安慰她,只是痛苦而惶惑地站在那里。 当我说我们该走了的时候——因为其他人都在陆续离开——她点了点头。我们回到更衣室拿外套,漆黑的屋子现在亮起来了,脸色苍白的女士们都拿着手绢擦眼睛。然后我们到后台入口,等着看门人叫的马车过来。好像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凌晨两点我们才坐上回家的马车,在各自的座位上沉默不语,姬蒂只是时不时重复着:“可怜的格利!为什么会这样!”我依然酩酊,依然晕眩,依然被绝望的激情驱使着,但也依然迟疑不前。 这是一个寒冷而美丽的晚上,我们离开了派对的人群,街上十分安静。路上雾气深重,还结了冰,我时不时感受到马车轮子的倾斜,听到马步的打滑声和马夫的咒骂声。街上的冰霜反射出光亮,雾中的街灯散发着黄色的光晕。走了很久,我们都是街上唯一的一辆马车。这匹马、车夫、姬蒂和我可能是这座沉睡的石与冰的城市中唯一醒着的生物。 最后我们上了朗伯斯桥,姬蒂和我几周前还在这里看桥下的游船。现在我们的脸贴在车窗上,看着一切都变换了和白天不同的模样——那堤坝上的灯像一串琥珀珠子一样消融在夜色里,议会大厦投下锯齿状的巨大阴影,在河面上若隐若现。泰晤士河上的船只安静地停泊在那里,灰色的河水浑浊而黏滞,看起来十分诡异。 这一幕让姬蒂拉下窗户,用兴奋的高音呼喊着,让车夫停下来。然后她推开了马车的门,把我拉到了大桥的铁栏杆前,抓住了我的手。 “看。”她说。她似乎完全忘记了悲伤。在我们脚下的水中,有一块块六英尺长的冰块在水流中漂着,就像晒太阳的海豹。 泰晤士河正在结冰。 我的目光从河水转向姬蒂,又从姬蒂转向我们站着的大桥。我们身边除了车夫没有别人,他竖起了斗篷,遮住耳朵,往烟斗里装上了烟草袋。我又朝河面看去,看着那伟大而平凡的变化,如此轻易就屈从了自然的法则,却又稀奇而令人不安。 这就像是一个只为我和姬蒂出现的小小奇迹。 “一定很冷吧!”我轻声说,“想象一下如果这一整条河都结冰了,从这里一直到里士满。你会从河上走过去吗?” 姬蒂颤抖着,摇了摇头,“冰会裂开的,”她说,“我们会沉入河里淹死,不然就是搁浅,冻死!” 我以为她会笑,而不是给出一个认真的答案。我仿佛看到我们两个在一片比煎饼大不了多少的冰上,随着泰晤士河流向大海,也许还经过了惠特斯特布尔。 这匹马向前迈了一步,缰绳发出了叮当声响,马夫咳嗽了一声。我们仍盯着河面,不说话,也不动,最后我俩都感到悲伤。 姬蒂终于对我耳语:“是不是很奇妙。” 我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浑浊的河水,它们打着漩儿,不情愿地从我们脚下的桥柱上流过。但是当她再次颤抖时我向她跨出一步,感觉到她也向我依偎过来。桥上寒冷刺骨,我们可以回到铁栏杆那里,躲进马车,但是我们都不想离开这结冰的河,或许,我们终于发现不想离开的,是彼此的体温。 我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在手套里僵硬冰冷。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也没有把它暖热。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桥下的流水,然后解开了她手腕的扣子,脱下了她的手套,把她的手指放在我的唇边,用我的呼吸让它暖和起来。 我轻轻朝她的指关节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它翻转过来,朝她的手掌吹气。除了河上的波浪,再没有什么别的声响。然后,她用低沉的嗓音说:“南。” 我看着她,她的手还举在我的嘴边,我的呼吸仍温暖着她的手指。她的脸朝向我,目光深邃而奇特,就像我们脚下的流水。 我把手放了下来,她的手指还在我的嘴上,然后她慢慢地把手指滑向我的脸颊、我的耳朵、喉咙和脖子。她的面容颤抖了一下,对我耳语:“你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对吧,南?” 我想我叹了口气,叹气是因为知道,终于,有需要保守的秘密了!然后我把脸贴近她,闭上了眼睛。 一开始她的嘴唇很凉,然后变得温热——那对我来说,似乎是这整座城市里唯一温暖的东西了。过了一会儿,她迅速看了一眼我们那个缩成一团的车夫,当她把嘴唇移开的时候,我的嘴唇又湿润又酸痛,赤裸地迎着一月的寒风,好像被她的吻带走了温度。 她把我拉进马车的阴影里,这样我们就不会被人看见了。我们又靠在一起亲吻,我的双臂环绕着她的肩膀,我感觉到她的手在我背后颤抖。从嘴唇到脚踝,透过外套和礼服的层层累赘,我感觉到她僵硬的身体贴着我的,我胸口贴近她的地方怦怦直跳,还有我们臀部贴近之处的脉搏、体温和缝隙。 我们就这样站了一分钟,或许更久,然后车夫调整了座椅,马车发出了一个声响。姬蒂迅速站开了。我的手还没有从她身上拿开,她握着我的手腕,亲吻着我的手指,发出了有些紧张的笑声,对我耳语:“你把我吻得丢了魂!” 她坐进了马车,我也跟着她爬进去,浑身颤抖,头晕目眩,我想这是因为激动和渴望。马车的门关上了,马夫唤了小马,马车颠簸了一下,开始蜿蜒前行。冰冻的河流留在我们身后,和刚刚发生的奇迹相比,它显得如此暗淡! 我们并肩坐着。她再次把手放在我的脸上,我颤抖了一下,下巴在她的手指上跳动。但是她没再亲吻我,而是把脸靠在我的脖子上,因而我触碰不到她的嘴,但我耳朵下面的肌肤感觉到了她嘴唇的热度。她那脱下手套的手洁白而冰凉,滑向我外套前面的空隙。她的膝盖紧靠着我的,当马车摇晃起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她的嘴唇,她的手指和大腿变得更沉重,更烫人,和我贴得更紧,让我真想在她的亲近下扭动并叫出声来。但是她没有对我说话,也没再吻我或者抚摸我。我只是无辜而畏缩地静静坐在那里,而她似乎也希望如此。因此,从泰晤士河到布里克斯顿的这一路是我经历过的最美妙也最糟糕的旅程。 最后,马车转了个弯,慢慢停下,我们听到车夫用马鞭的尾部敲了一下车顶,告诉我们到家了。因为我们太安静,他可能以为我们睡着了。 我依稀记得我们是怎么进入邓迪太太的屋子的——摸到了门钥匙,爬上昏暗的楼梯,进入了这所安详熟睡的房子。我记得我们停在天窗下,看见一片渺小而闪亮的繁星,姬蒂俯身开门的时候,我静静地把嘴唇贴近姬蒂的耳朵。我记得她怎样关上了我们身后的门,叹了口气,然后再次靠近我,将我拉近。我记得她不让我站起来点燃煤油灯,而是拉着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摸进卧室。 我异常清晰地记得在那里发生的一切。 屋子里冷得很,脱光衣服简直是折磨,然而在强烈的本能冲动下,还穿着衣服更是折磨。我在剧院的更衣室里很笨拙,但是现在不笨拙了。我很快就脱得只剩内衣和内裤,听见姬蒂咒骂她的晚礼服扣子,于是过去帮她。有那么一刻,我为她解开衣服上的挂钩和丝带,她解开被钩在别针上的头发——我们就像站在舞台边上,在出场前以闪电般的速度换装。 最后她全身赤裸,只剩下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她的身体落入我的手中,僵硬而冰凉,我感觉到她乳头的触碰和大腿之间的毛发。然后她走开了,床上的弹簧发出声响,我等不及脱下身上剩余的衣服,便跟着她来到床上,看到她在床单下发抖。我们的吻变得更从容,但也更激烈,最后,这阵寒意消退了,尽管我们还在颤抖。 然而当她赤裸的手脚贴近我的时候,我又突然害羞,突然畏惧了。我从她身边挪开,小声说:“我可以——碰你吗?”她又紧张地一笑,把头靠在她的枕头上。 “哦,南,”她说,“你不碰我的话我会死的!” 然后我殷勤地抬起手,用手指抚摸她的头发。我抚摸了她的脸,她弯曲的眉毛,她脸上的雀斑,她的嘴唇,她的下巴、喉咙、锁骨和肩膀……然后我的手因为羞涩而迟疑,直到她侧着脸,闭上眼,握住我的手腕,轻轻把我的手指拉向她的胸前。当我触碰她的胸部时,她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过了一两分钟,她又抓住了我的手腕,向身下移去。 她那里已经湿了,像天鹅绒一样光滑。当然,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摸过别人——除了有时候会这样触摸我自己。但抚摸她就像抚摸我自己,当我的手抚过她时,我感觉到自己的内裤也变得潮湿而温暖,我自己的臀部也在和她一样蠕动。很快我就停止了轻柔的抚摸,开始用力地摩擦她。“哦!”她轻声叫着,然后我摩擦得更快,她又“哦”了一声。然后是一连串的呻吟,伴随着低沉而急促的喘息。她晃动着,床也随之咯吱作响。她的手也开始不经意地摩擦着我的肩膀。仿佛整个世界都悄无声息,只剩下我那湿润的指尖在她两腿中央的动静。 最后,她喘着气,身体变得僵硬,把我的手甩开,沉重而慵懒地躺了下来。我紧紧抱着她,一起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我感受到她剧烈的心跳,等心跳稍微平复后,她动了动,叹了口气,然后用一只手捂住脸。 “你让我哭了。”她低声说。 我坐起来,“不会吧,姬蒂?” “嗯,真的。”她又哭又笑地抽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我握住她的手指,看到上面有泪痕。我握紧她的手,突然惶惑起来:“我弄疼你了吗?我是不是做得不对?我弄疼你了吗,姬蒂?” 她摇摇头,吸了吸鼻子,然后笑得自在些了。“弄疼我?不,没有。只是——感觉太棒了。”她微笑着说,“而且你——真棒。我——”她又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在我的胸前,躲开我的眼睛,“我——哦,南,我真的好爱你,太爱你了!” 我躺在她身边,用胳膊环抱着她。我忘了自己的欲望,而她也没有提醒我。我也忘了格利萨瑟兰——三个小时前用枪射穿了自己的胸膛,因为有个人看他的表演没笑。我只是躺在那里,而姬蒂很快就睡着了。我端详着她的脸,她的脸在黑暗中十分白皙。我想着她爱我,她爱我——就像一个傻子手擎一朵菊花,扯着花瓣玩占卜,不停地赞美那最后一片被扯下的花瓣。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开始都很羞涩,我想姬蒂是最害羞的。 “昨天晚上我们真是喝多了!”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我。有那么可怕的一秒,我以为只是因为喝多了香槟才让她依偎着我,说她爱我,那么爱我……但是她说着就脸红了。我不自觉地说出:“如果你说你昨晚说的话都不算数,哦,姬蒂,我会死的!”这让她抬起眼来看着我,我看出她只是在担心我可能还没醒酒……然后我们凝视着彼此,虽然我以前已经把她看过千遍万遍,但此刻却觉得自己仿佛第一次看她。我们已经在彼此身旁生活了半年,共眠了半年,但是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纱,而我们昨夜的呼喊和低语已经把这层纱扯掉了。她似乎脸红了,如同获得新生,因此我不敢按压她的肌肤,几乎害怕亲吻她的嘴唇会留下痕迹。 但我确实吻了她,然后悠闲地躺在那里,看她洗了脸和胳膊,穿上内衣和裙子,然后系上鞋带。她梳头发的时候我点燃了一根烟,划亮了一根火柴,盯着它被火苗吞噬,几乎烧着了我的手指。我说:“我刚认识你时常想,我一看见你就被点亮了,像一盏灯。我怕别人会看出来……”她微微一笑。我晃了晃火柴,“你不知道吗,”我又说,“你以前不知道我爱你?” “我不确定,”她答道,然后叹了口气,“我不愿意想。” “为什么不呢?” 她耸了耸肩:“和你做朋友似乎更轻松一些。” “哦,姬蒂,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的!哦!但那真是太难了。但是我想,如果你知道我像情人一样爱你——嗯,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你呢?” 她又走到镜子前面摆弄发辫上的发夹,背对着我说:“我从来没有像在乎你一样在乎别的女孩……”她说这句话时,我看到她的脖子和耳朵都红了,于是我自己也变得温暖无力而愚蠢,但我还是注意到她这句话的话外之音。 “那么,你以前也有过……”我平静地说。她的脸更红了,但是没有回答我。我也沉默了。但事实是,我太爱她了,不愿因为她在我之前可能吻过别的女孩而烦恼,“是什么时候,”我继续问,“你开始把我当作……什么时候你觉得你可能会——爱我?” 现在她转过身来笑了。“我记得有一百次,”她说,“我记得你把我小小的更衣室打扫得干净整洁,我记得我跟你吻别说晚安的时候你会脸红,我记得你在你父亲的餐桌上为我打开了一个牡蛎——我想那时我已经爱上你了,真的。我不好意思说,一定是在坎特伯雷游艺宫,我第一次闻到你手指尖的牡蛎味时,我就开始把你想成——我不该想的。” “哦!” “我更羞于启齿的是,”她用与刚才略有不同的语气说,“直到昨天晚上,我看到你和那个男孩嬉闹,我是如此嫉妒,这才意识到我有多么,多么的……” “哦,姬蒂……”我迟疑了一下,“我真高兴你终于意识到了。”她的目光挪向一旁,然后过来拿走了我的烟,迅速亲了我一下。 “我也是。” 姬蒂弯下腰用一块布擦她的皮靴,我打了个哈欠。昨晚喝了那么多香槟,又如此兴奋,我也累了。我说:“我们一定得起床吗?” “必须起来,因为已经快十一点了,沃尔特很快就要来了。你忘了?” 那天是周日,沃尔特要和以往一样带我们去兜风。我没有忘记——但是我没有时间和意愿去想这些日常琐事。这会儿听到沃尔特的名字,我变得思虑重重。现在发生的事情他应该很难接受。 姬蒂似乎明白了我在想什么,她说:“你和沃尔特在一起会不自在了,对吗,南?”然后她又重复了一遍昨晚在桥上对我说的话,“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吧,不会告诉任何人。你会小心的,对吧?” 我暗骂她的谨慎,却握住她的手亲吻了一下。“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很小心。只要你需要,我会永远都很小心。只要我和你单独相处的时候,能偶尔鲁莽一下。” 她笑了,但有点心不在焉。“毕竟,”她说,“事情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但是我知道一切都变了——一切。 最后我也起床了,稍事梳洗,穿上衣服,姬蒂下楼拿来了茶和切片面包——“我简直无法直视邓迪太太了!”她说着脸又红了——我们在自己客厅的火炉前吃了早餐,亲吻着彼此嘴唇上的面包渣和黄油。 我们屋子里有一篮衣服,是服装商刚送过来的,还没有好好检查,等沃尔特到来的这段时间里,姬蒂漫不经心地整理着。她拿出一件非常精致的黑色燕尾服。“看这个!”她说道,把它套在裙子上,摆出几个舞蹈动作,然后轻轻地唱起来:“在房子里,在广场上,在院子里,”她唱着,“在大街,在小巷,在路上;向左转,右手边——你会看到我的真爱就在那里。” 我笑了。这是乔治利伯恩[26]的一首老歌,七十年代每个人都会唱,我曾在坎特伯雷游艺宫听利伯恩本人唱过。这首歌写得有点傻气,有点荒谬,但很有感染力,姬蒂这样漫不经心地轻声唱起来真是甜蜜极了。 我咕咕叫着向她求爱, 像一只鸽子。 我单膝跪地宣誓, 如果我不再爱了, 就让山羊的头长在苹果树上, 如果我不再爱了! 我听了一会儿,然后加入了和声: 如果我不再爱了, 如果我不再爱了, 就让月亮变成绿色的芝士, 如果我不再爱了。 我们哈哈大笑,然后唱得更大声。我在篮子里找到了一顶帽子,扔给姬蒂,然后给自己翻出一件短外套和一顶帽子,还有一根手杖。我和她手挽手,模仿着她的舞步。这首歌变得越发荒唐可笑。 哪怕为了银行里所有的钱, 为了贵族和公爵的头衔, 我也不会拿心爱的姑娘去换, 我每看她一眼都欣喜若狂。 看见她跳波尔卡, 我会因为狂热的爱而昏倒, 就让纪念碑跳起角笛舞吧, 如果我不再爱了! 愿我们不再缴所得税吧, 如果我不再爱了! 我们在夸张的动作中唱完了这首歌,我转了个圈,然后愣在那里。姬蒂没有关门,沃尔特站在那里看我们,眼睛瞪得很大,好像受到了惊吓。姬蒂看看我,刚才抓着我的手立刻放下了。我拼命回想他刚才看到了什么。这首歌的歌词很愚蠢,但我们显然是唱给彼此的,而且是认真的。我们是不是还接吻了?我有没有碰姬蒂不该碰的地方? 当我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沃尔特说话了。“天啊!”他说。我咬了咬嘴唇,但是他既没有如我想象那般皱眉头,也没有咒骂。相反,他给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拍了拍手,然后走进屋里兴奋地搂住我俩的肩膀。 “天啊——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哦,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这就是我们一直想要的。这个,姬蒂——”他指着我们的短外套、帽子还有男人一样的姿势说,“我们这样演就出名了!” 因此,我成为姬蒂情人的那一天,也加入了她的表演,开始了我的事业——我那短暂的、意想不到的,却非常美妙的事业——踏上了音乐厅的舞台。 第一部 5 一开始,想到要和姬蒂一起登台,我就感到绝望。毕竟我从来没有接受过训练,没想过上台,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殊的才华。 “不,”那天下午当我终于明白了沃尔特的意图,我对他说,“绝对不行。我做不到。你们应该最明白我会怎么出丑,而且还会连累姬蒂出丑!”但沃尔特根本听不进去。 “你还不明白?”沃尔特说,“我们盼着能让演出脱颖而出、能让人记住都有多久了?这个就是办法!双人组合!来个士兵,和他的伙伴!或者一个花花公子,和他的朋友!总之,两个可爱的女孩穿着裤子,比单个更强!你们什么时候看过这种演出?我们会引起轰动的!” “可能会引起轰动,”我说,“如果是两个姬蒂巴特勒在台上。但是姬蒂巴特勒和南希阿斯特利,一个一首歌都没唱过的服装师……” “我们都听你唱过一千次了,”沃尔特说,“你唱得非常好听。” “我也从来没跳过舞。”我继续说。 “噗,跳舞!也就是在舞台上走两步。半条腿的傻子都会。” “我从来没在一大群人面前唱过歌!” “快板!”他不以为意地说,“姬蒂可以负责唱快板!”我气恼得笑出声来,扭过头看向姬蒂。她尚未发话,只是看着我,皱着眉头,咬着指甲盖。“姬蒂,”我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咬指甲盖。她看了看沃尔特,又看了看我,然后眯起了眼。 “说不定可以。”她说。 我跳起了脚。“你们俩都疯了!想想你们在说什么吧。你们家里每个人都是演员。你们住在这种连狗都会跳舞的房子里。而我几个月前还在惠特斯特布尔卖牡蛎!” “贝茜贝尔伍德首演之前的四个月,还在纽卡特街剥兔子皮!”沃尔特握住我的胳膊,善意地说,“南,我不是逼你,但你至少也试试行不行。你看能不能拿一套姬蒂的衣服,好好穿上试试?姬蒂,你也去帮她。然后我们看看你们俩并排站一起怎么样。” 我转向姬蒂。她耸耸肩说:“为什么不呢?” 想想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这几个月来我经手了这么多漂亮的服装,却从没想过自己试穿一下。西装和草帽都是新的,还带着清晨的朝气。在此之前我都没有想过穿姬蒂的衣服,因为它们看起来太帅了,太特别了,更重要的是,这些衣服太有姬蒂的风格了,她赋予其魔法和魅力,让我不忍亵玩。我一直在照看这些服装,保证它们的清洁,然而从未在镜前举到自己身前比试。现在我半裸着站在冰冷的房间里,姬蒂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一件服装,我们的立场对调了。 我脱下了裙子和衬裙,在胸衣外穿上一件衬衫,姬蒂找了一套黑灰相间的男士礼服给我,也找了一套类似的服装给自己。她打量着我。 “你必须把衬裤脱了,”她轻声说,“不然穿在裤子里面鼓鼓囊囊的。”门关得紧紧的,但能听到沃尔特在小客厅里踱步。 我脸红了,然后脱掉衬裤,把它踢在一旁,只穿着衬衫和一双丝袜站在那里,丝袜还吊在膝盖上。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曾穿着哥哥的衣服去参加过一个化装舞会。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感觉又不一样。我赤裸的臀部裹着姬蒂帅气的裤子,我扣上扣子,感受着曾经包裹着姬蒂那个柔软部位的地方。我向前走了一步,脸更红了。我觉得自己就像第一次有腿一样——或者说,第一次感觉到了身下的两条腿。 我靠近姬蒂,把她抱住。“希望沃尔特没有等急了。”我对她耳语。实际上,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又知道沃尔特在这么近的地方等着,抱着姬蒂有一种特别的刺激。 那种感觉——以及那之后无声的亲吻——让我穿着这条裤子的感觉更不可思议了。当姬蒂松开我去审视自己的衣服时,我看着她,有些惊讶。我说:“你每天晚上都穿着这样的衣服站在一整个音乐厅的陌生人面前,就不觉得浑身不自在吗?” 她系上背带,耸了耸肩,“我穿过比这更可笑的衣服。” “我不是说这衣服傻。我是说——嗯,如果我穿着这样的衣服站在你身边,”我又走了几步,“哦,姬蒂,我想我会忍不住吻你的!” 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再掠过发际,“如果按沃尔特的计划做,你就得习惯。不然——哦,不然演出该多么怪异啊!”我笑了,但沃尔特的计划这几个字让我突然紧张得胃抽搐了一下,使我的笑声听起来虚伪做作。我盯着自己的两条腿。毕竟这条裤子对我来说太短了,我脚踝的丝袜都露出来了。我说:“这样不行吧,姬蒂?他不会真觉得可行吧?” 他真觉得可行。“哦,就是这样!”当我们终于打扮好了,他大叫一声,“哦,就是这样,你俩真是天作之合!”我从未见他这么兴奋过。他让我们站在一起,手挽手,又让我们转身,跳一遍他刚才见我们跳的舞。这期间他一直眯着眼在我们身边徘徊,摸着下巴点着头。 “当然,我们还得给你弄一套衣服,”他对我说,“确切来说是一系列服装,和姬蒂的搭配起来。”他把我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于是我的辫子落在肩上。“你的头发得弄一弄,不过起码颜色很完美,刚好和姬蒂形成对比——顶层楼座的人也不会把你俩搞混。”他眨了眨眼睛,双手垫在脑后打量了我一会儿。他已脱下了外套,穿着一件有白色低领的绿衬衫——他一向穿得很华丽——腋下都汗湿了。我问:“你这话是认真的,沃尔特?”他点了点头:“是的,南希。” 那一整个下午他让我俩都忙了起来,我们完全忘了周日的散步计划,他付了钱把等在门口的车夫打发走了。屋子里空空荡荡,我们在邓迪太太的钢琴旁,像工作日一样认真起来,只不过现在我也在唱,不仅仅是像以前那样帮姬蒂和声,而是和她一起唱。我们又唱了一遍刚才沃尔特撞见我们时唱的歌《如果我不再爱了》,但是这次太紧张了,听起来糟透了。然后我们又试了几首姬蒂的歌,那些我在坎特伯雷听她唱过且烂熟于心的歌,于是听起来好些了。最后我们试着唱了一首新歌,是那时流行的西区歌曲之一——唱的是主人公漫步于皮卡迪利,口袋里装的都是金镑,路过的所有女士都朝他微笑眨眼——甚至现在的男装丽人还在唱这首歌。但这首歌是我和姬蒂先把它唱红的。那天下午我们一起练习这首歌,把歌词里的“我”都改成了“我们”,我们手挽手,在地毯上漫步,我们的声音越来越和谐,嗯,听起来比我之前想象的要美妙得多,也有趣得多。我们唱了一遍,又唱了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一次比一次自在、欢快,也越来越不确定沃尔特的计划是否愚蠢了。 最后,我们唱得嗓子都冒烟了,满脑子都被金镑和眨眼填满,他放下钢琴盖让我们休息。我们煮了茶,谈论了些别的事情。我看了看姬蒂,想起还有一件更迫切的乐事值得高兴,于是希望沃尔特赶紧离开。想着这件事,加之我也累了,不想再跟沃尔特多说,我想他也觉得我太累了。他很快就离开了,门关上后,我站起身来走向姬蒂,双手环抱住她。她不让我在客厅里亲吻她,片刻后,她领我穿过昏暗的客厅,回到我们的床上。在这里,我刚才在沃尔特面前迈步时习惯了的裤子突然又开始变得陌生。姬蒂脱了衣服,我把她拉过来,她赤裸的臀部贴近我的裤子,那感觉真是淫荡。她的手轻轻拂过我的扣子,直到我开始因为想要她的渴望而颤抖。然后她脱光了我的衣服。我们一丝不挂地躺在床单下,她又开始抚摸我。 我们一直躺着,直到大门开了,我们听到邓迪太太的咳嗽和“小心肝”在楼梯上的笑声。姬蒂说我们应该起来穿衣服了,不然其他人该觉得奇怪了。于是那天我第二次懒懒地看她起床洗漱,穿上丝袜和裙子。 我注视她时,把一只手放在胸前。我的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伸展,烫得就像蜡烛的表面,被烛芯慢慢燃烧,然后掉落。我叹了口气。姬蒂听见我的叹息,看到我痛苦的表情,跑过来拉过我的手,把嘴唇轻轻地贴在我的胸口。 那时我十八岁,还什么都不懂。那一刻我以为我会因为爱她而死。 我们没有再见到沃尔特,也不再谈论他想让我和姬蒂一起上台的计划,直到两天后他拿着一个写着南阿斯特利的包裹来到了邓迪太太这里。那是除夕,他来吃晚餐,并和我们一起等待午夜的钟声。当布里克斯顿教堂的钟声敲响时,他举起酒杯,大声说:“敬姬蒂和南!”他注视着我,又注视着姬蒂——看她看得更久,“祝她们的新组合获得成功,让我们名利双收,从1889年到永远!”我们和邓迪太太还有教授一起坐在客厅的餐桌旁,都跟着沃尔特说了一遍,并举起酒杯。但是姬蒂和我迅速地悄悄对视了一眼,我心想——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和得意——可怜的人!他怎么会想到我们到底是在庆祝什么! 沃尔特这时才把包裹给我看,微笑着看我拆开它。但我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了:一件天鹅绒的西装,按照我的尺码和姬蒂的风格做的,只不过她的是棕色的,而我的是蓝色的,和我的眼睛颜色相称。我把它拿起来,沃尔特点了点头。“现在,”他说,“一切都不一样了。你上楼把它穿上,我们看看邓迪太太怎么说。” 我照他说的做了,然后在镜子前仔细打量着自己。我穿上了自己的黑色靴子,把辫子盘在帽子里。我在耳朵后面夹了一支烟,甚至还脱下了胸衣,让我的平胸显得更平坦。我看起来有点像我哥哥戴维——可能比他英俊些。我摇了摇头。四天前的那个晚上我还站在同一面镜子前,吃惊地看着自己打扮成了成年女子。现在,因为无声无息地去了趟裁缝那里,我就变成了个男孩,一个扣纽扣、系腰带的男孩。这个想法有些色情,我不应该放任自己想象下去。我立刻走到客厅,把手插在口袋里,在他们面前摆姿势,准备接受他们的赞扬。 然而当我站在地毯上,沃尔特却沉默不语,邓迪太太也若有所思。在他们的要求下,我挽着姬蒂的手一起唱了几首快歌,沃尔特站在我们身后,皱了皱眉,摇了摇头。 “不太对,”他说,“我不得不说,这样不行。” 我沮丧地转向姬蒂。她正在摆弄着项链,衔着链子,用牙齿轻轻触碰着珍珠。她看起来神情严肃,“有点怪,但我也说不上来哪儿怪。” 我打量着自己,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抱在胸前,沃尔特又摇了摇头。“衣服很合适,”他说,“颜色很好,但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是什么呢?” 邓迪太太咳嗽了一声。“向前一步,”她对我说,“转过身来——对。乖,替我点根烟吧。”我照她说的做,她吸了一口烟,又咳嗽起来。 “她太像了。”最后,邓迪太太对沃尔特说。 “太像了?” “太像了。她看起来就是个男孩。我知道她本来是要打扮成男孩的,但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她就像个真正的男孩。她的脸、身材还有站姿都太像了。这不是我们想要的效果,对吧?” 这会儿我觉得更不自在了。我看了看姬蒂,她发出了不自然的笑声。但沃尔特不再皱眉,他的眼睛看起来像孩子一样又大又蓝。 “妈的,”他说,“不过邓迪太太,你说得对!”他用手扶着额头,走向门口,我们听到了他在楼梯上的沉重脚步,随后脚步声传到了我们头顶——西姆斯和珀西的房间里,然后是关门的声音。他回来时拿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双男鞋,一个针线盒,几条缎带,还有姬蒂的化妆盒。他把这些东西都扔在我身前的地毯上。然后,他急匆匆地说着“不好意思,南希”,便脱掉了我的短外套和靴子。他把短外套和针线包递给姬蒂,“腰上弄几个褶。”他指着衣服的缝线说。他把我的靴子扔在一旁,把另一双鞋递给我——是西姆斯的鞋,小巧的低跟,看起来很秀气。沃尔特用缎带在鞋带上系了个蝴蝶结,于是显得更秀气了。为了突出这个蝴蝶结,他抓住了我的裤脚,往里掖了掖——我没有穿靴子,于是便矮了一些。 然后他扶住我的脑袋,使其后仰,用姬蒂化妆盒里的胭脂红给我涂了嘴唇,又给我画了睫毛。他的动作就像女孩一样温柔。然后他从我的耳朵后面摘下香烟,扔进壁炉。最后,他转向姬蒂,打了个响指。她也被他的匆忙与急切感染,开始按照他的指示缝起衣服。此刻她把短外套举在身前,用牙齿咬断了棉线,他从她手中接过短外套,耸耸肩示意我穿上,又为我扣上胸前的扣子。 然后他向后走了几步,仰起了头。 我又一次凝视着自己。我的新鞋看起来很古典,很女孩子气,像圣诞童话剧里的男主角。裤子变短了,裤线也被破坏了。短上衣鼓了起来,伪造出了我胸部和臀部的曲线。但是比以前更紧了,穿着一点也不舒服。当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脸,我得转过身去,盯着壁炉上的一幅照片,才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和嘴唇,映在雷克迪杰克的红鼻子和胡须上。 我看着其他人。邓迪太太和教授微微一笑。姬蒂现在一点也不紧张了。沃尔特的脸红了,似乎是惊讶于自己的巧手。他双臂交抱在胸前。 “完美。”他说。 在那之后,我就穿上了男装——并不是典型的男装,而是一种女孩穿的男装。我的舞台事业很快就拉开了帷幕。第二天沃尔特就把我的服装送到裁缝那里去,让她给我重新缝制好。一个星期内,他就从一个欠他人情的经理那里敲定了音乐厅和乐队,让我和姬蒂穿着互相搭配的服装上舞台练习。这和在邓迪太太的客厅里唱歌大相径庭。台下的陌生面孔、漆黑而空旷的音乐厅让我害怕,我安静而笨拙地站在那里,姬蒂和沃尔特十分耐心地教了我那几个简单的步子,但我也没学会。最后沃尔特给了我一根手杖,说我可以就站在那儿靠着它,让姬蒂跳舞。这样就好多了,我也自在了一些,这首歌听起来终于又有趣了。当我们唱完这首歌开始练习鞠躬的时候,乐队里有人鼓起掌来。 姬蒂坐下来喝了杯茶,沃尔特带我到顶层楼座,远离了其他人,他看起来很严肃。 “南,”他说,“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不会强迫你,我说话算话。如果我强迫过哪个女孩登台表演,我就不干这行了。确实有这种人的,你要知道,有的人除了自己的荷包别的都不关心。但我不是那种人,另外,你是我的朋友。但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三个都走到这一步了,而且你真的很棒——我保证,你很棒。” “也许努力一下可以吧。”我怀疑地说。他摇了摇头。“不是的。过去的六个月,你没有努力吗?你不是几乎比姬蒂还努力吗?你和她对表演一样熟悉,你熟悉她的歌,她的演出,而且大多数都是你教给她的!” “我不知道,”我说,“这一切都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了。我这辈子都爱着音乐厅,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登台演出……” “没有吗?”他说,“真的没有?每次你在坎特伯雷宫看到喜剧演员把观众给迷住,都不曾希望台上那个人是你?你不曾闭上眼睛幻想过你的名字出现在节目单上,你的节目登上舞台?你不曾对着牡蛎桶唱歌,把它们想象成你的观众,让它们哭,让它们笑,让它们尖叫?” 我咬了咬指甲,皱了皱眉。“这是梦。”我说。 他打了个响指:“舞台正是由梦造就的!” “我们在哪里开始?”我问,“谁给我们提供场地?” “这里的经理就可以。今天晚上。我们已经讲好了!” “今晚!” “就一首歌。他会在节目单上给你留出位置。如果他们喜欢你,他会把你留下的。” “今晚……”我绝望地看着沃尔特。他的表情十分和蔼,他的眼睛看起来比以往更湛蓝、更真诚了。但是他的话令我颤抖。我想到这个明亮而温暖的音乐厅里挤满了嘲讽的脸。我想到那个如此宽阔而空旷的舞台。我暗忖,我做不到,哪怕是为了沃尔特,哪怕是为了姬蒂。 我摇了摇头。他看到了,又迅速说起来——在我认识他的这几个月以来,这或许是他说过的最狡猾的话。他说:“当然,你要知道,既然我们想到了这个双人演出的主意,就不会放弃。如果你不想和姬蒂搭档,还会有别的女孩想。我们可以扩散这个消息,发布通知并且让人来试唱。你不必觉得让姬蒂失望了。” 我的目光越过他,朝舞台那边看去,只见姬蒂正坐在一束光的尽头,喝着茶,摇晃着腿,微笑着听指挥说话。我一想到她要和别人搭档——她要挽着另一个女孩的手在脚灯前迈步,另一个女孩的声音会与她融合——这我从来没想过。这比观众的嘲讽还可怕,比在无数个舞台上被观众嘲笑喝倒彩还可怕。 于是,那天晚上,当姬蒂站在舞台侧边等着主持叫她上台时,我也站在旁边,在一层油彩下淌汗,紧紧咬着嘴唇,都快咬破流血了。我的心曾因对姬蒂的欣赏和激情而狂跳,但从未像这样狂跳过,简直快跳出胸腔了,我觉得自己都被吓死了。当沃尔特跑过来对我们耳语,在我们的口袋里装满硬币时,我都没法给他应答。这时舞台上是杂耍表演。当表演的男人跑过去接他的棒槌时,我听到了地板发出的咯吱声,听到观众的掌声、赞叹和欢呼,然后是小木槌的噼啪声,接着杂耍演员带着他的道具朝我们这边跑过来。姬蒂用很小的声音对我说:“我爱你!”在渐渐升起的帷幕下,我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推着,我知道自己必须在舞台上边走边唱了。 一开始,我被灯光晃得睁不开眼,根本看不到观众。我只能听到他们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吵,很近,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最后我踏出了那道光,看到许多张脸看向我,我几乎步履蹒跚起来,要站不稳了——如果不是姬蒂抓住我的胳膊。在交响乐的掩盖下,姬蒂小声说:“我们吸引住他们了!听!”我听到了,并意识到她是对的,这令人难以置信:台下有掌声,有友好的欢呼,当我们开始唱歌时,还有人期待地唱和;最后,从顶层楼座到前排座席都充满了欢呼和笑声。 这声音前所未有地鼓舞了我。突然,我想起学了一天都没学会的愚蠢舞步,于是不再靠着手杖,而是加入了姬蒂,在灯光下和她一起跳起来。我也明白了沃尔特在舞台一侧候场时想让我们做的事情:这首新歌唱到尾声时,我和姬蒂一起跑到舞台前,拿出他放在我口袋里的硬币——其实是巧克力做的金镑,只是外面包了一层金箔,看起来亮闪闪的——撒向哈哈大笑的观众,好多人伸出手来抓。 观众呼喊我们返场,但我们也没有别的可以演了,只能在帷幕慢慢落下的时候跳着跑回去,这时观众还在欢呼,主持人不得不维持秩序。下面那个节目是几个小杂耍,一个骑自行车的急匆匆地换下了我们,但是直到他演完,还有一两个声音叫我们返场。 我们成了那天晚上的热门节目。 回到后台,姬蒂吻着我的脸颊,沃尔特搂着我的肩膀,每个角落都传来愉快的赞叹,我吃惊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微笑着接受还是谦虚地拒绝。我们大约用了七分钟才走过欢呼的人群,但是在那短暂而愉快的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一个关于自己的真相,不仅让我惊叹,还让我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这个真相就是:无论我当女孩有多成功,都比不上扮成男孩获得的成就更大,哪怕是扮成一个很女孩子气的男孩。 于是我很快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第二天,我理所当然地剪了头发,换了名字。 我在巴特西的一家店里剪了头发,是那位给姬蒂剪头发的剧场发型设计师剪的。他给我剪了一个小时,姬蒂在旁边看着。最后我记得他把一面镜子举到他围裙领口的高度,警告我说:“好了,你看到了一定会尖叫的,找我剪短发的女孩没有一个看了第一眼不尖叫的。”我突然吓得颤抖了一下。 但是当他把镜子递给我的时候,我对自己的变化满意地笑了。他没有把我的头发剪得和姬蒂一样短,而是让它自然下垂到我的领口,是个波希米亚式的发型。没了辫子把头发拉平拉直,它令人吃惊地翘起来了,形成了几个发卷。有几束头发挡住了我的眉毛,他用手掌给我涂了点头油,让它变得像猫毛一样光滑,像戒指一样闪耀。我扭过头,抚摸着我的头发,发现我的脸颊变得更红润了。理发师接着说:“看吧,你肯定会觉得有点怪。”然后他教我怎么戴假辫子,像姬蒂一样把短发掩盖起来。 我什么都没说,但我脸红不是因为后悔,而是因为觉得自己剪短的头发和露出的脖颈很俏丽。我脸红是因为——就像我第一次穿上裤子那样——我觉得自己蠢蠢欲动,身上变得温热,变得想要姬蒂。真的,我穿得越像男孩,就越想要姬蒂。 而姬蒂,尽管看我剪头发的时候一直在微笑,但看到我又戴上假辫子就笑得更开心了。“这更像那回事儿,”当我站起来把裙子捋顺的时候,她说,“短发配裙子真是有点吓人啊!” 回到吉妮芙拉路,我们发现沃尔特正在那儿等着,邓迪太太在摆放午餐的碗碟,我的新名字就在这里诞生了,来和我大胆的短发相称。 在坎伯韦尔的首演我们觉得用平常的名字就可以,报给主持人的也是“姬蒂巴特勒和南希阿斯特利”。然而现在我们变得人气十足,沃尔特的经理朋友与我们签了一个为期四周的合约,问我们要在海报上印什么名字。我们知道必须保留姬蒂的名字,因为她在过去的半年里已经凭借这个名字获得了成功,但沃尔特说“阿斯特利”听起来太普通了,我们能不能想一个更好的?我觉得无所谓,说只要保留“南”就好了,因为这是姬蒂给我取的名字。我们吃午饭时,每个人都给我想了名字。“小心肝”说“南洛夫”,西姆斯说“南瑟金特”,珀西说“南斯卡利特,不,南西尔弗,不,南戈尔德……”,每个名字都是一个美妙的崭新的我,就像站在货架杆旁试西服一样。 但是没有一个合适的——直到教授敲了敲桌子,清了清嗓子说:“南金。”尽管我希望像很多艺人那样说,我的艺名背后有一个非常有趣或者非常浪漫的故事——我们在一个特别的地方打开了一本特别的书,然后发现了它,或者我在梦中听到了这个让我颤抖的名字——但我还是实话实说吧,其实就是我们需要一个名字,然后教授说了“南金”,然后我觉得不错。 因此当天晚上我们回到坎伯韦尔的时候,就是用“姬蒂巴特勒和南金”的名字来重演我们头天晚上的戏码,并进行了一些改编。“姬蒂巴特勒和南金”出现在海报上,排名不断提升,从中间的位置提升到第二,又到了第一。我们不仅仅在坎伯韦尔演,几个月后我们得以在伦敦的二、三线音乐厅演出,直到后来又渐渐在一些西区的音乐厅演出…… 我也说不出观众为什么会喜欢看我和姬蒂一起表演更甚于看姬蒂的单人演出。或许就像沃尔特预见的那样,因为我们的形式新颖——尽管后来有很多人模仿我们,但是在1889年以前还没有我们这样的组合。或许还是沃尔特预言的那样,一对穿男装、戴礼帽、穿长靴的女孩比单独一个更令人激动,更有魅力,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活泼俏皮。我知道我们两个搭配起来真的非常俊俏,姬蒂留着深棕色的短发,而我的淡黄色头发柔顺闪亮;她穿着一英寸高的鞋子,我穿着女性化的平底鞋,那剪裁得当的西装凸显我苗条的身材和女性的曲线。 无论是什么造成了这些改变,效果还是不错的,不,简直是好极了。我们不仅大受欢迎,还出名了。我们的薪资上涨了,一个晚上在三个音乐厅演出,有时候是四个。现在,当我们的马车遇到交通拥堵,我们的车夫会喊:“我车里载的是姬蒂巴特勒和南金,得在十五分钟内赶到霍尔本的皇家剧院。麻烦让个路好吗?”另一辆马车的车夫就会为我们挪动一下,并且扬起帽子向我们的车窗微笑致意!现在我也和姬蒂一样收到了鲜花、晚餐的请柬,并且有歌迷向我索要照片和签名,给我写信…… 过了好几个星期,我才明白这一切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过了好几个星期,我才相信观众是真的喜欢我。当我终于意识到的时候,我爱上了我的新生活,爱得深沉。成功的喜悦易于理解,让我快乐的是我的新技能——表演的快乐,展示的快乐,伪装的快乐,穿着帅气的演出服,唱着粗俗的歌——这是最让我震撼和激动的。在此之前,我在舞台一侧看姬蒂在舞台的灯光下和一大群吵闹的观众调笑就觉得满足,现在,我突然也加入了这个行列,被观众快乐而羡慕地凝视着。我无法控制地爱上了姬蒂,现在,我变成了姬蒂,我觉得我有一点爱上了自己。我喜欢我的头发,整齐又顺滑。当我穿裙子的时候,我很少注意自己的腿,然而现在,我发现我的腿纤细修长,腿形漂亮。 听起来很虚荣,但我并没有,也从来没有,因为比起自恋,我还是更爱姬蒂。我知道这个表演依然属于她。我们唱歌的时候,主要还是她在唱,我只是轻轻地给她一些简单的和声;当我们跳舞时,也是她跳那些高难度的舞步,我只是在她旁边漫步几圈,或是跳些滑步。我是她的烘托,她的回声,我是她巧妙地投射在舞台上的影子。但是,就像影子一样,我借给她棱角与深度,这一点很关键,是她以前没有的。 我的满足绝不是虚荣,而是爱。我们演得越好,我们的爱也越趋于完美。毕竟,这两样东西,演出和爱,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它们是一同诞生的,或者,我喜欢把它们看作相互催生的,演出只是爱在公开场合的表现形式。我和姬蒂刚成为恋人时,我向她保证“我会小心”。我说得很轻松,因为我以为这并不难。我信守诺言,从未在有人偷看或偷听的时候亲吻她、抚摸她或者对她说情话。但这并不容易,更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变得简单,只是变成了一种令人疲倦的习惯。当我们整个晚上都浑身赤裸地热烈拥抱在一起以后,白天保持距离保持冷静怎么可能容易呢?当我在私下里看她看到眼睛生疼,呼唤她甜蜜的名字呼唤到嗓子发疼的时候,在别人面前不注视她,咬住嘴唇不和她说话又谈何容易?和她一起坐在邓迪太太的餐桌上,在剧院的休息室里,或者走在伦敦的大街上,我觉得自己好像被铁链所束缚,被蒙上了眼睛,堵住了嘴。姬蒂允许我爱她了,但她说,这个世界只允许我做她的朋友。 她的朋友,以及她在舞台上的搭档。你或许不相信,和姬蒂缠绵虽然激情,却总像影子一样沉默,总得用一只耳朵听着走廊上的脚步声,跟在舞台上对姬蒂诉说爱语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我和她一起站在舞台的灯光下,在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中,念着那些我烂熟于心的台词。双人演出和观众所想的不同,在我们的歌曲、舞步、金币、手杖和鲜花之后,还有我们两个人的秘密语言,我们不停交换着观众完全不懂的信息。这不是舌头的语言,而是身体语言,它的词汇是通过手指的接触、手掌的按压、臀部的贴近或者互相凝视和停止凝视来传达的,这些动作在说,你太慢了,你太快了,不是那儿,是这儿,很好,这样更好!就像我们在深红色的帷幕前躺在地板上亲吻和爱抚,并且还有人给我们鼓掌欢呼,付给我们薪酬!就像姬蒂说的——当我轻声对她说我在舞台上穿着裤子时更想吻她——“那得是什么样的演出啊!”但是,这就是我们的表演,只是观众不明白罢了。他们只是观看,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种表演。 嗯,或许有些人明白了我们之间的悄然一瞥。 我之前提到了我的歌迷,大多是女孩,快乐而无忧无虑,她们聚集在后台入口,索要签名和照片,向我们赠送鲜花。但是每十个或二十个女孩里就会有一两个比其他人更疯狂、更莽撞,或者更害羞、更奇怪。在她们之中我注意到了一些特别的人。我说不上哪里特别,只是知道确实特别,这让她们对我的兴趣显得有点特殊。这些女孩给我写的信,就像她们在后台入口的举止一样,有的过分热情,有的过分矜持。有的信十分叛逆,叫人震惊,一下就吸引住了我。有个女孩写道:“请原谅我这样冒失地写信给您,我想说您真的很英俊。”另一个写道:“金小姐,我爱上你了!”有一个叫作艾达金的粉丝问我们是不是表姐妹。她说:“我真的很喜欢你和巴特勒小姐,特别是你。你能给我一张照片吗?我想要一张你的照片,放在床头……”我给她寄了一张我最喜欢的照片,我和姬蒂穿着法兰绒长裤,戴着礼帽,姬蒂双手插兜,我用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拿着烟。我给艾达签名“金送给另一位金”。想想这张照片会被一个陌生女孩钉在墙上或者放进相框,让她穿裙子的时候看着或者做梦时放在枕边,真是让人感觉不可思议。 有些人要求更猎奇的东西。她们问我能否送给她们一颗袖扣、西装上的一粒纽扣,或者一缕头发;我能否在周四晚上,或者周五晚上,系一条深红色的,或者是绿色的领带,或者在翻领上别一朵黄色的玫瑰;我能不能摆一个特别的姿势,或者跳一个特别的舞步。这样写信的人就知道我收到她们的信息了。 “扔了吧,”姬蒂说,“这些女孩不正常,你不能鼓励她们。”但是我知道这些女孩不像她说的那样,她们只是像一年前的我,但比我更勇敢,或者更鲁莽。这让我印象深刻,想到有女孩会看我,这本身就让我惊讶而激动——每个昏暗的音乐厅里都会有一两个女孩的心灵只为我跳动,会有一两双眼睛凝视着我,或许是毫不掩饰地凝视着我的脸,我的身体和服装。她们知道自己为何会凝视着我吗?知道她们在寻找什么吗?最重要的是,当她们看见我穿着裤子在舞台上迈步,唱着我曾暗送秋波的女孩、被我伤透了心的女孩时,她们看到了什么?她们看到我在她们身上看到的东西了吗? “最好没有!”姬蒂说。当我和姬蒂说起这个想法时,她这样回答我。尽管她说的时候笑了,但笑声听起来还是有点不自在。她不喜欢谈论这些事情。 她也不喜欢有天晚上我们在更衣室里看到的两个女人——一位喜剧歌手和她的服装师,我觉得她俩和我们是同类。喜剧歌手打扮得花里胡哨,穿着一条带亮片的裙子,紧紧箍着胸部。她的女伴是个年长一些的女人,穿着普通的棕色裙子。我看见她在给喜剧歌手穿裙子,并未多想。但是当她把裙子扣紧时,她靠着歌手的脖子轻轻吹了一口气——歌手脖子上的粉扑得太多了。然后她在歌手耳边轻言几句,她们的头靠在一起哈哈大笑……于是我懂了,事实昭然若揭,她们是恋人。 这个想法让我的脸红得厉害。我看了看姬蒂,发现她也注意到这些小动作了。然而她垂下眼睛,双唇紧闭。当喜剧歌手上台前路过我们这里时,朝我眨了眨眼说:“我去取悦大众啦!”她的服装师跟着笑起来。她下台后回来拿化妆品,举着一根烟到处借火,点上烟以后,她又看了我几眼说:“你去芭芭拉的派对吗?今天演出结束后。”我说我不认识芭芭拉,她摆了摆手说:“哦,芭芭拉不会介意的。你跟我和埃拉一起去,还有你的朋友也一起。”她对姬蒂点了点头,看起来心情很好。但是姬蒂一直低着头系着裙子,这会儿抬起头,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谢谢你的邀请,”她说,“但我们今晚有约了。我们的经纪人布利斯先生要带我们去吃晚餐。” 我睁大了眼,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回事。但歌手只是耸了耸肩。“真遗憾,”她又看了看我,“要不你让你的朋友和她的经纪人一起吃饭,你自己跟我还有埃拉一起去?” “金小姐有事情要和布利斯先生商量。姬蒂不等我回答便开口了,她说得那么着急,喜剧歌手哼了一声,去找拿着篮子等着她的服装师了。我看着她们离开,她们没有回头看我。当我们第二天晚上去剧院的时候,姬蒂挑了一个离她们最远的衣钩,第三天晚上,她们就去别的剧院演出了…… 到家以后,我在床上说,这样不太合适吧。 “你为什么说沃尔特要来?”我问姬蒂。 她说:“我不喜欢她们。” “为什么啊?她们挺好的啊。挺有意思的。她们就像——就和我们差不多。” 我正抱着她,感觉到她突然变得僵硬。她推开我,抬起了头。房间里点着一根蜡烛,在烛光下,我看到她的脸苍白而震惊。 “南!”她说,“她们和我们不一样!她们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她们是女同!” “女同?”我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因为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个词。后来我想起这件事时,倒是纳闷我以前竟然不知道这个词了。 而姬蒂说起这个词的时候却很害怕。“女同。她们专门亲女孩。我们可不是那样!” “不是吗?”我说,“哦,如果有人付我钱,那我可真是太愿意把亲你当事业来干啦。你觉得会有人愿意付钱给我吗?那我马上就放弃演艺事业。”我想把她拉回我身边,然而她甩开了我的手。 “那你就不得不放弃演艺事业了,”她严肃地说,“我也得放弃,如果有人谈论我们的话,如果人们知道——我们是那样的。” 但我们是什么呢?我还是不明白。然而我问她时,她变得颇不耐烦。 “我们什么也不是!我们只是——我们就是我们。” “但如果我们就是我们,那我们是在躲着谁呢?” “因为没有人知道我们和她们——和那种女人的区别!” 我笑了。“有区别吗?”我又问。 她看起来仍旧严肃而愠怒。“我告诉你了,”她说,“你不明白。你不知道对和错,或者说,好和坏。” “我知道这没有错,我们做的事情没有错。只是世界说我们错了。” 她摇了摇头说:“这是一回事。”然后她倒在枕头上,闭上眼,把脸转了过去。 我很抱歉自己取笑了她,但是,不得不说,她的沮丧让我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我抚摸了她的脸颊,朝她靠近,手从她的脸上挪下,犹豫地滑向她的睡衣,掠过她的胸和小腹。她挪开了些,我的动作慢下来,但并没有停下探索的手指,很快,我感觉到她的身体放松了,仿佛在鄙视自己这么容易就屈服了。我往下挪动了一点,抓住了她睡衣的边缘,高高掀起,然后我抓住我自己的衣服,让我的臀部紧贴她。我们像牡蛎的两扇壳一样与彼此紧紧贴合,你都没法在我们之间插入一把牡蛎刀。我说:“姬蒂,我们这样怎么会是错的呢?”但她没有回答,嘴唇向我贴过来,我感觉到她的吻,于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叹了口气。 我就像是纳喀索斯,拥抱着自己即将沉入的池塘中的倒影。 我想,她说的是真的——我并不理解她。一直以来,一直如此,而事情向来这样:无论我们要如何掩饰我们之间的爱,无论我们要多小心地寻欢作乐,我都不会像她那样为此痛苦,因为这是多么甜蜜啊。在我的快乐之中,我也不相信任何在乎我的人会不为我高兴,如果他们知道。 如我所说,我那时还很年轻。第二天,当姬蒂还在睡梦中,我起床来到客厅,做了一件几个月来我一直想做却没勇气去做的事。我拿起一张纸和一支笔,写了一封信给我姐姐,艾丽斯。 我好几个星期没给家里写信了。有一次我告诉他们我也加入了表演,但只是一笔带过——我害怕他们觉得这样的生活对他们的女儿来说并不体面。他们给我回了一封简短而潦草的信,说他们会来伦敦游玩,来看一看我是不是真的过得很好——然后我赶紧回信叫他们别来,我太忙了,我的房间太小了……总而言之,我和姬蒂是多么“谨慎”!我对我的亲人如此冷漠,一点也不欢迎他们来访。从那以后,我们的通信就越来越少,我的舞台生涯他们也一无所知——我从未提起,他们也从未问起。 此刻我给艾丽斯写信说的也不是演出的事情。我写信告诉她我和姬蒂之间发生的事,告诉她我们爱着彼此,不是作为朋友,而是作为恋人。我们已经命运与共,她一定要为我高兴,因为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乐。 那是一封长信,但我写得一气呵成,写完后,我觉得自己轻松得快飘起来了。我没有再读一遍就立刻放进信封,跑到邮局,姬蒂还没有起床我就回去了,等她醒了以后,我也没有提起这封信。 我也没有告诉她艾丽斯的回复。这封信是几天以后寄来的,在我和姬蒂吃早餐的时候送到,因此我一直把信藏在口袋里,等到独自一人才打开。我看了一眼,这封信写得非常工整,鉴于艾丽斯不是个擅长写信的人,我猜这大概是她反复修改的最后一稿。 和我的信不一样,艾丽斯的回信非常短,短到我百般不愿地记得信里所有的内容。 信里写道— 亲爱的南希: 你的信令我震惊,但我并不意外,因为自从你离家那天我就料到会收到这种东西。我看了这封信,真不知道是该哭一场还是气得扔了它。最后我把它烧掉了,我希望你也能理智一点,把我这封回信烧掉。 你让我为你高兴。南希,你要知道我一直把你的幸福看得比我自己的还重要。但是你也得知道,我是不会为你和那个女人的友谊高兴的,因为这是错误的,是不正常的。我不可能会喜欢你跟我说的事。你以为你很幸福,但你只是被误导了——这是那个女人,你所谓的“朋友”的错。 我真希望你没有遇见她,没有离开我们,而是待在惠特斯特布尔,在你真正属于的地方,和恰如其分地爱着你的人们在一起。 最后,还有些话我必须告诉你。父亲、母亲和戴维对此还一无所知,我也不会告诉他们,我宁可去死也没脸对他们说。你可千万别跟他们说这事,除非你不想干这行了,当初你正是为此而远离我们,并让他们永远为你心碎。 请你不要再跟我说更多可耻的秘密了。看好你自己要走的路,问问自己是不是走对了。 艾丽斯 她一定说话算话,没有告诉我们的父母,因为他们还在给我写信——仍旧很谨慎,很焦虑,但很和气。只是我现在从中得到的乐趣越来越少,我一直在想,如果他们知道了,会怎么说呢?他们还会这么和气吗?因此,我的回复也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少了。 至于艾丽斯,在那封简短而痛苦的回复之后,她再也没有给我写过信。 第一部 6 那一年似乎过得飞快,当然,我们也比以往更忙碌了。从春天到夏天,我们继续唱那首关于金镑和眨眼的热门歌曲,也排了几首新歌,弄了些新花样,还有新的乐队、剧场和服装需要熟悉。我们的演出服越来越多,自己已经收拾不过来了,便雇了另一个女孩来接替我的工作——帮我们照管服装,在舞台侧边协助我们穿衣服。 我们变得有钱了,至少在我看来。刚开始在博孟塞明星剧院的时候,姬蒂一周拿几镑,而作为一个服装师,我觉得我分到手的已经不少了。现在我自己每周挣的钱是以往的十倍,甚至二三十倍还多。这笔钱对我来讲简直难以想象,或许我有点傻,我宁可不去想它,而是让沃尔特来打理我们的收入。我们出名之后,他给其他的艺人另找了经纪人,而他开始专门负责我和姬蒂。他为我们谈合约,做宣传,替我们管钱;他给姬蒂发工资,而我需要现金的时候就找姬蒂要,和以往一样。 我和姬蒂变得更亲密以后,再和沃尔特一起感觉就有点奇怪了。我们还是和以往一样经常和他见面,和他一起出门,和他一起在邓迪太太的钢琴前花很多时间排练(钢琴已经换了一架更贵的),他仍旧和以往一样善良而傻气,但兴致没有那么高涨了,像是站在阴影之中,因为姬蒂的魅力无疑在朝我这边散发出光芒。也许只有我是这么想的,但我为他感到抱歉,也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我想他应该没有猜到我和姬蒂已经成了恋人,当然,这也因为我们在公共场合表现得非常冷静。 虽然那一年我们变得更有钱了,却还没有钱到可以挑选演出场地。整个九月我们都在特卡德罗表演,那是一个非常棒的剧院,也是我和姬蒂一年多前第一次到伦敦西区时沃尔特指给我们看的剧院之一。我们离开特卡德罗后,就开赴伊斯灵顿的迪肯音乐厅,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小而古老,观众都是从克拉肯威尔[27]来的,因此更加粗野。 我们并不介意吵闹的观众,因为在西区那些拘谨的剧院演出通常叫人紧张,那里的女士们都太有教养,穿得太得体,因而不会拍手跺脚,只有舞会上喝醉酒的时髦男士才会像音乐厅里正常的观众那样吹口哨和叫喊。我们以前没有在迪肯演过,但是在这条路北面的萨姆柯林斯演过一次。那里的观众谦虚而快乐,都是劳动人民,还有怀里抱着孩子的妇女。我最喜欢这一类观众,因为不久以前我也是其中一员。 迪肯的观众明显比伊斯灵顿格林的寒酸一些,却同样友好,至少他们更欢乐,更愿意被演出的情绪感染。我们第一周的演出非常顺利,音乐厅里坐满了观众。第二周的周六晚上出了状况,那是九月底的一个周六晚上,雾气很重,天空是灰褐色的,整个街道和城里的建筑好像都有点模糊。 这种夜晚街上总是相当拥堵,那天晚上,从温德米尔大街到伊斯灵顿之间的路程走得格外慢,因为路上出了点事故。一辆货车翻倒在地,一群男孩跑过去骑在马脖子上,不让马站起来,我们自己的马车也被困在那里,差不多有半个小时动弹不得。因此我们迟了很久才到达迪肯,发现现场变得和街上一样乱。观众不得不等着我们,变得躁动不安。一个可怜的艺人被叫上去替场,他唱了一首喜剧歌曲,但是被残忍地起哄,最后他跳了一段木屐舞,两个粗鲁的观众上去把他的靴子拽了下来,扔到了顶层楼座。我们赶到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准备登台,心情十分紧张,而现场早已失控,人们大喊大叫,大笑着起哄。那两个粗人抓住了喜剧歌手的脚踝,他的头在脚灯的火焰上摇晃,头发好像要被烧着了似的。乐队指挥和几个舞台工作人员抓住了那两个粗人,想把他们拉到舞台侧翼。另一个工作人员站在旁边,被打懵了,鼻血直流。 我们和沃尔特在一起,因为与他相约演出结束后共进晚餐。此刻他看到发生在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我的天,”他说,“观众疯了,你们不能演了。” 他说话时,剧场的经理跑过来了,“不演了?”他被沃尔特的话吓到了,“她们必须演,不然观众就要暴动了。就是因为她们没上台,才会搞出这种麻烦。不好意思,女士们,准备开始。”他擦了擦额头,已是满头大汗。不过舞台上的迹象表明,这场恶战正在平息。 姬蒂看了看我,然后对沃尔特点点头,“他说得对。”然后对经理说,“告诉他们,我们要开演了。” 经理把手绢放回口袋,在姬蒂改变主意之前迅速跑了过去,但是沃尔特看上去神情严肃。“你确定?”他问我们。他朝舞台上看了一眼,两个闹事的人已被撵走,歌手被领到我们对面舞台侧边的一把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杯水。他的木屐似乎被观众扔回了台上,或是哪个好心人给他送回来了。无论如何,它们正整齐地码在他座位下面,摆在他瘀青的光脚旁边。然而,观众席还是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吹口哨。 “你们不必勉强,”沃尔特说,“他们搞不好会扔出什么,你们会受伤的。” 姬蒂整了整衣领,这时我们听到了更大的咆哮声,还有一阵雷雨般的跺脚,告诉我们该上台了。几秒钟内,音乐声从观众的喧闹中顽强地升起,奏响了我们开场曲的前几个小节。“如果他们扔东西,”她迅速地说,“我们就躲。”然后她向前走了一步,点头让我跟上。 在方才的一番混乱之后,观众和气友好地欢迎了我们。 “姬蒂你来了?”当我们走到灯光下跳起舞的时候,有人喊起来,“你们是不是在雾里迷路啦?” “外面堵得吓人,”她朝观众喊回去,第一句就要开始了,她一步步进入角色,“不过没那天下午我和我朋友去散步那会儿堵。那天我们从帕尔默街到皮卡迪利就走了大半天……”她轻松地说着,与我们的歌曲无缝接合,我站在她旁边,比她的影子更加贴近而忠诚,她把我们带进了歌曲。 这首歌唱完以后,我们跑到舞台侧边,到我们的服装师弗洛拉那里换衣服。沃尔特站在旁边,看到我们就拍起手来,一副胜利的表情,他脸颊通红,露出了放松的微笑。 我们的第二首歌叫作《猩红热》,唱这首歌时我们穿着禁卫军的制服(红色的短外套和帽子,白色的皮带,黑色的裤子,非常帅气),一切进展顺利。然而下一首出了乱子。顶层楼座有个男人,我刚才就注意到他了,因为他是个大块头,很显然已经喝得烂醉,在凳子上呼呼大睡,两腿岔开,嘴也大张着,下巴在舞台的灯光下泛着光芒。据我所知,他可能是把刚才跳木屐舞的那阵喧闹都睡过去了,然而糟糕的是,这会儿他醒了。因为剧场很小,所以我看得很清楚。他醉醺醺地跨过了邻座的腿,走到了他那一排的边上,一路都在骂骂咧咧,每个被他踩到的人也都在骂他。最后他终于走到了过道,但是突然变得困惑起来。他没有去吧台,也没有去厕所,也不知道他那被琴酒或者威士忌灌晕的脑袋里在想什么,最后他一路摇晃到了舞台旁边,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双手揉着眼。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在歌词的间歇说,非常大声。有几个人把视线转向他,有的在偷笑,有的发出啧啧声响。 我和姬蒂交换了眼神,还是保持着和她一样的步调和声音,我的眼睛依然闪亮,我也依然露齿而笑。这个男人骂得更大声了。人们刚才还在安静地酝酿着情绪,现在已经开始朝他叫嚷起来,让他住口。“把这个老酒鬼扔出去!”有人喊道。还有人说:“不要管他,亲爱的南!”这是一位坐在顶层楼座的女子。我朝她看去,推了推帽子——我的硬草帽,唱那首歌时我们穿着法兰绒长裤,戴着硬草帽——我看到她脸红了。 然而,这些喊话似乎让这个男人更为愤怒而困惑。有个男孩朝他走过去,但是被他打跑。我注意到乐队成员们的视线已经偏离了自己的乐器,眼神透着不耐。有人叫来音乐厅后面的两个门卫,他们眯起眼睛看向黑暗处。十来只手在观众席里挥舞着,指着脚灯旁的醉汉,他的胡须在热气中摇摆。 这会儿他开始用手掌敲打舞台了。我忍不住想朝他跳过去,在他的手腕上踩两脚(却怕他会拽住我的脚踝,把我拉到前排座椅上去),但我还是根据姬蒂的指令行事,她捏了一下我的胳膊,但眉头还是舒展的,表情也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我以为她随时都可能会放慢动作,跑去修理那个醉汉,或者叫门卫来把他撵出去。 门卫终于来了,想把他带走。他浑然不知,还在醉醺醺地骂着。 “这也叫歌?”他大喊着,“这也配叫歌?我要退票!你们听见没有?他妈的把我的钱退给我!” “你他妈的,踹你屁股几脚你就老实了!”正厅后排的人喊道。然后一位女士喊起来:“别吵了行吗?你们吵得我都听不见女孩们在唱什么了。” 醉汉冷笑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吐了一口痰。“女孩?”他叫着,“女孩?你叫她们女孩?她们只不过是一对——一对女同!” 他使出全身力气喊着这句话,说出了这个姬蒂用过的词,我还记得那时她颤抖而紧张的样子!这个词听起来比彗星的爆炸还响!它从一面墙弹到另一面墙,就像一发跑偏的子弹一样。 女同! 听到这个词,观众也都被震惊了。突然有人“嘘——”了一声,喊声静下来了,尖叫也平息了。在灯光的变化下我看到了他们的脸,上千张脸,都是受到了惊吓的表情。 尽管如此,尴尬也只是持续了一会儿,观众或许很快就忘记了,又变得快活而吵闹起来。但是台下发生的一切,以及观众的沉默,让舞台发生了变化。 姬蒂僵住了,步履也蹒跚起来。我们刚才还手挽手地跳着舞,这时她张大了嘴,然后又闭上。她的声音,她那甜美、清亮而高亢的嗓音越来越小,最后停了下来。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我曾见过她在全场可怕的冷漠和诘问中应对自如,而在这一句醉话面前,她却垮了。 当然,我应该唱得更大声,围着她旋转,调动观众的情绪,然而,我只是她的影子。她突然停下来,把我的声音也带走了,我也变得一动不动。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下面的乐队。指挥看出了我们的困惑,音乐一度放慢,甚至停了几秒钟,但很快又响起来了,比刚才更加欢快。 但是这旋律既没有感染姬蒂,也没有感染观众。在前排的一侧,门卫终于抓住了醉汉,拎起了他的领子。而观众没有看他,却看着我俩。他们看着我们,看到了什么呢?两个穿西装的女孩,头发剪得很短,还手挽着手。女同性恋!无论乐队怎么努力,醉汉的叫声似乎仍在音乐厅回荡着。 顶层楼座有人喊了一声什么,我听不见,但是传来一阵尴尬的笑声。 如果那声叫喊给整个剧院施了魔法,那么这阵笑声解除了它。姬蒂缓过神来,似乎第一次注意到我们两个手挽着手,于是叫了一声,甩开了我,似乎受到了惊吓。然后她用手捂着脸,低下头跑到了舞台的侧边。 我站在那里愣了几秒钟,晕眩而困惑,然后赶紧追随她而去。乐队慌乱地演奏着,观众席中有人开始叫喊,最后有人喊道“耻辱!”,跟着帷幕匆匆落下。 后台的一切都非常混乱。姬蒂跑到沃尔特那里,他环抱着她,看起来非常严肃。弗洛拉拿着一只没系鞋带的鞋站在一旁,有点不知所措,但一脸好奇。灯光、舞美和剧务都在旁边看着,窃窃私语。我跑到姬蒂旁边,想抓住她的胳膊,而她躲开了,好像我要打她一样,我立刻缩回去。就在这会儿,经理出现了,比刚才更加激动。 “我想知道,巴特勒小姐,金小姐,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想知道,”沃尔特匆忙打断了他,“你为什么要把我的艺人送到这样一群乌合之众面前。这也能叫观众?我想知道为什么会有个醉汉来跑出来干扰巴特勒小姐,而你们的人过了十分钟才想到把他撵出去?” 经理气得直跺脚,“先生,你竟敢……” “你竟敢!” 他们继续争论下去,我没有听,只是看着姬蒂。她没有哭,但是脸色苍白,全身僵硬。她的头还靠着沃尔特的肩膀,根本没有看我一眼。 最后,沃尔特哼了一声,把激动的经理支走了。他转向我说:“南,我要立刻带姬蒂回家。你们没法再演最后一个节目了。恐怕我们也不能一起吃饭了。我会叫一辆马车,你和弗洛拉带着衣服一起回去,好吗?我想赶紧把姬蒂送回吉妮芙拉路。”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再次看着姬蒂。她最后迅速抬眼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好吧。”我说,看着他们离开。沃尔特拿起他的斗篷披在姬蒂身上,姬蒂的肩膀很窄,斗篷的下摆都拖到了地上。她用斗篷紧紧裹着脖子,跟他匆忙离开,丢下怒气冲天的经理和一群窃窃私语的男孩。 我先在迪肯把各种盒子和包收拾好,然后把弗洛拉送回她在朗伯斯的家。回到吉妮芙拉路时,沃尔特已经走了,我们的房间里一片漆黑,姬蒂躺在床上,显然是睡着了。我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她没有反应,我也不想把她吵醒,让她更不开心。因此我只是脱了衣服,躺在她旁边,把手放在她的胸口。她做梦时心仍跳得很快。 迪肯那个灾难性的夜晚给我们带来了一些变化,让有些事情变得蹊跷了。我们没有再去那里演出,而是结束了合约,赔了钱。姬蒂对合作的剧院变得更挑剔,她开始询问沃尔特跟我们同台的都是什么表演。有一次他安排我们和一个美国艺人一起——这个男人叫作“保罗”,或者“保利娜”,他的表演是在一个檀木的橱柜里进进出出,一会儿打扮成男人,一会儿打扮成女人,间或唱着女高音和男中音。我觉得这个表演挺不错,但是姬蒂看到他的节目,就让我们取消了演出。她说这个男人是个怪胎,会让人联想到我们俩也很怪异…… 这场我们也赔了钱。到头来我对沃尔特的耐心大为惊叹。 这又是另外一个改变。我之前提到,沃尔特不再像从前那样兴致高昂,而是有些郁郁寡欢——自从我和姬蒂成为恋人,我和沃尔特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而有距离感。现在这种阴郁和距离又增加了。他依旧和善,但是这善意成了一种令人惊讶的僵硬。特别是姬蒂在场时,他变得更容易激动或者拘谨,然后又变得欢快,但那是一种刻意佯装的欢快,仿佛在为自己的古怪感到羞耻。他来吉妮芙拉路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最后,只有我们排练新歌,或者和其他艺人一起吃饭喝酒的时候,才能见到他。 我想念他,也惊讶于他的改变,但是我承认自己并未思虑太多,因为我以为我知道原因所在。那天晚上在伊斯灵顿他终于知道了真相,从醉汉的咆哮里,他看到了姬蒂的恐惧,看到了可怕的回应,于是理解了。他送她回家,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因为没有人想去讨论那个可怕的晚上。他把她送回家,温柔地把自己的斗篷披在她颤抖的肩上,看她安全到家,然后就没别的了。现在他没办法自然地面对她,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她,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的爱令他反感,所以他选择保持距离。 如果我们在邓迪太太家再住一阵子,我们的朋友就会注意到沃尔特的缺席,并追根究底。但是因为九月末的巨变,我们告别了吉妮芙拉路的房东,搬走了。 自从我们成名,就讨论过搬出去的事情,但是并没有很快实施,因为在这里一直很开心,离开这样一个快乐的地方似乎有些愚蠢。邓迪太太的家变成了我们的家。我们在这里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宣告了我们的爱情,我觉得这是我们的蜜月之家。虽然这里太狭窄太简陋,虽然我们的服装在卧室里的占地面积已经超过了我们的床,我还是相当舍不得离开。 姬蒂说我们明明有钱住一个比这里大十倍的地方,却还在这里挤一张床,就显得奇怪了。她找了个房屋中介帮我们物色房子。 最终,我们搬到了斯坦福希尔,远在泰晤士河的另一边——我对伦敦的这个地区所知甚少(私底下觉得是个无聊的地方)。我们在吉妮芙拉路吃了告别晚餐,每个人都说他们特别舍不得我们离开——邓迪太太甚至哭了一会儿,说她的房子再也不会和以前一样了。因为“小心肝”也要走了,要去法国,在巴黎的一个剧院演出。一个吹口哨的喜剧演员会住进她的房间。读心术师有些中风的迹象,据说他会住进老艺人之家。西姆斯和珀西混得不错,准备等我们搬出去以后住进我们的房间,但是珀西找了个恋人,这个女孩让他们兄弟俩产生了矛盾,我听说他们后来不再一起演出了,而是分别在对立的乐团里扮起了游吟诗人。我猜剧院演员住的房子就是这样,总是拆散又重组。但是最后一天在吉妮芙拉路的时候,我几乎比离开惠特斯特布尔时还要忧伤。我坐在客厅里,看到自己的肖像也被挂在了墙上,和其他人并列了。我想到自己第一次坐在客厅的光景,现在距那时候还不到十三个月,我不知道在我身上发生的变化是否都是好的,我希望自己还是那个普通的南希阿斯特利,而姬蒂巴特勒仍旧像普通人那样爱着我,并不惧怕让全世界知道。 我们搬去的那条街很新,很安静,我感觉邻居也都是城里人,他们的妻子每天都待在家里,孩子坐在大大的铁制摇篮车里,由保姆们气喘吁吁地推着在花园的台阶上上下下地散步。我们租了车站附近一栋房子的顶层,房东夫妇住在楼下,但不怎么和我们打交道,所以我们很少见到他们。房间很不错,而且我们是第一批房客。家具表面不是抛光的木料,就是天鹅绒和锦缎,比我们以往用惯的都更精美,因此我们坐在沙发和椅子上都小心翼翼的。这里有三间卧室,其中一间是我的,当然,我只是把衣服放在衣柜里,把牙刷和梳子放在洗手池的架子上,把睡衣放在枕头下面,这是因为每周有三天,会有一个女孩来给我们做清洁。而我都是在姬蒂的卧室里过夜。那个大大的主卧有一张很高的床,是室内设计师给夫妇准备的。我躺在上面就想笑,“我们结婚啦,”我对姬蒂说,“我们其实也不必躺在这儿,如果我们不想。我可以把你抱到客厅的地毯上,在那里亲你!”但是我从来没有那么做过。尽管我们现在终于可以尽情玩闹了,却没有打破过去的习惯,仍旧低声诉说着爱语,在床单下面无声地亲吻着,像小老鼠一样。 当然,这是在我们有时间亲热的时候。现在我们一周要演六个晚上,而且也没有西姆斯、珀西和“小心肝”在演出以后让我们打起精神了,通常我们回到斯坦福希尔的时候累得倒头就睡,睡下就开始打鼾。到了十一月,我俩都疲惫不堪,沃尔特说我们应该休个假。我们讨论过去欧洲大陆旅行,甚至去美国,那里也有很多音乐厅,我们可以在那里悄悄积攒一些人气,而且沃尔特还有朋友可以给我们提供住宿。但是在定下这个旅行之前,有人邀请我们去霍克斯顿的不列颠剧院演童话剧《灰姑娘》,姬蒂和我分别扮演第一和第二男主角。这个邀请真是太棒了,让人无法拒绝。 我的音乐厅生涯虽然短暂,却很快乐。那个冬天在不列颠剧院扮演王子身边的丹迪尼[28]绝对是最令人满足的经历。每个艺人都希望能演童话剧,只有在像不列颠这么有名的剧院里演出过,你才知道原因所在。因为冬天最冷的三个月你都有着落了。你不必再从一个剧院跑到另一个剧院,不用担心你的合约。你混在演员和跳芭蕾舞的女孩之中,和他们成为朋友。你的更衣室宽敞私密又温暖——在里面更衣化妆就行了,不用再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后台入口,或在马车里就扣好演出服的扣子。有人递来台词,你就念;有人教授舞步,你就跳;有人递上服装,你就穿——简直是你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演出服,都是皮毛、绸缎和天鹅绒的,演出结束后你就把它递给负责打理衣橱的女士,她会替你修补或清洁。观众是你见过的最和善、最快乐的,不管你对他们喊些什么胡话,他们都会以尖叫和笑声来回应,这仅仅是因为圣诞节到了,大家都准备开开心心地度过。简直就像离开现实生活去度了个假,不同的就是有人每周付给你二十镑,如果你和我们当时一样幸运。 我们那年演的《灰姑娘》特别华丽。领衔主演是多莉阿诺德,一个声音像红雀一样甜美的女孩,她以腰细著称,可以把项链当成腰带来用。看着姬蒂在台上搂着她,在午夜差一分的时候吻她,感觉还挺奇怪,但更奇怪的是观众里却没有人叫嚷“女同”,他们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只会在王子和灰姑娘最后团聚、坐上六匹小马拉着的婚车时鼓起掌来。 除了多莉阿诺德,童话剧里还有别的明星,有些是我买票去坎特伯雷游艺宫看过的,而现在和他们平起平坐让我觉得自己非常稚嫩。过去我只是在姬蒂身边唱歌,而现在我要演,和一个打猎的随从并肩走在舞台上,说着台词:“我的上帝啊,我们的主人卡西米尔王子去哪儿了?”我要拍大腿,说一些令人讨厌的双关语,要拿着一个天鹅绒的垫子跪在灰姑娘面前,把水晶鞋穿上她纤细的脚——刚好穿上,并带领观众欢呼三次。如果你看过不列颠剧院的童话剧,就知道它有多美妙了。在灰姑娘变身的那一幕,他们让一百个女孩穿上薄纱和饰有金边的衣服,用钢丝吊起来,在前排座椅上方飞舞。他们在舞台上搭了个喷泉,每一道水柱都被灯光打上了不同的颜色。扮演灰姑娘的多莉穿着结婚礼服,裙子是镶金的,紧身胸衣上缀着亮片。姬蒂穿着金色的裤子,闪闪发亮的背心,戴着一顶三角帽;我穿着马裤,天鹅绒背心,蹬着镶着银带扣的方头鞋。站在姬蒂旁边,喷泉洒着水,仙女们在头顶盘旋,小马驹们昂首阔步,踢着蹄子,我真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死在去剧场的路上,醒来便身处天堂。那些小马驹被炽热的灯光照久了,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气味。我在不列颠剧院的每天晚上都能闻到那种味道,与音乐厅散发出的熟悉的灰尘、油彩、烟草和啤酒的味道混合。哪怕是现在,如果你问我天堂是什么样的,我还是会说,就是发热的马毛的味道,穿着亮片和金箔的天使,还有被红光和蓝光照亮的喷泉…… 但是,那里面或许没有姬蒂了。 当然,我那时并没有这么想。我只是非常高兴能在心爱的人身边扮演一个角色,而且姬蒂的一举一动说明她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我们在不列颠剧院的时间比我们在斯坦福希尔的新家还长——穿着天鹅绒的演出服,戴着假发的时候比卸了妆的时候还多。我们和剧院里的人都成了朋友,包括芭蕾舞演员、看管衣橱的女孩、灯光、剧务、木匠还有跑堂的男孩。我们的服装师弗洛拉甚至还在他们中间给自己找了个情郎。他是个黑人,从沃平的一个航海之家出走,想加入一个游吟诗人剧团。但因为嗓音不够好,他成了一个剧场的工作人员。我想他的名字是艾伯特,但是和这个行当里的其他人一样,他对自己的名字不以为意,大家都叫他“比利小子”。他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更爱这个剧场,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里面。他和看门人以及木匠一起打牌,吊钢丝,系绳子,转动把手。他长得挺英俊,弗洛拉很喜欢他。他经常在我们的更衣室里待着,等着演出结束后送她回家,因此我们和他混得很熟。我喜欢他是因为他来自河畔,和我一样为了剧院的事业而离开了家人。在某些下午和深夜,我会留下姬蒂和弗洛拉去整理演出服,自己和他一起在昏暗而安静的剧院里散步。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好玩。他复制了不列颠剧院所有秘密尘封之处的钥匙,包括地下室、阁楼,还有古老的储藏室,他给我看了一篮一篮的演出服……有一两次他领我走到舞台一侧高高的大梯子上,进入舞台上空,我们的下巴贴着扶手,分享着一支烟,看着灰尘穿过绳网和平台,飘落在距离我们脚下六十英尺的地板上。 这一切就像再次回到了邓迪太太的房子里,和我们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光。除了沃尔特不再是其中一员。他只是偶尔才来不列颠剧院,并且极少去斯坦福希尔。他来的时候,我不忍看他如此局促不安,于是找借口跑到别的地方去,让姬蒂去和他说话。我注意到她也和他一样变得笨拙而拘谨。我似乎更喜欢收到他的信,而不是看到他本人。这些日子他通过邮局和姬蒂通信,我们的友谊就这样戏剧性地倒退了。但是姬蒂说她并不介意,我明白她是不想和他谈论起那些让她难受的事。沃尔特已经猜到了她的秘密,并厌恶这件事,我想这对她而言一定不好受。 第一部 7 圣诞节后的第二天,我们又开始在不列颠剧院演出了,之前的一周都在排练。因此那个圣诞节我们忙忙碌碌的,当母亲像一年前那样给我写信让我回家时,我不得不再次回信道歉,说我还是太忙了。如今我离开他们已经一年半了,也有一年半没有见过海,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牡蛎晚餐了。真是很久了,无论艾丽斯那封充满鄙夷的回信多么让人郁闷,我还是想念他们,想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一月里的一天,我不经意中看到了自己漆着黄色珐琅彩字母的旧锡箱,我打开盖子,看到戴维放在箱子里的肯特地图,他画的那个指着惠特斯特布尔的箭头已经褪色。“提醒你家在哪里,以免你忘了”,他当时这么说是开玩笑,家里没有一个人觉得我真会忘了他们。但是,现在他们一定觉得我是真的忘了。 我砰的一声合上了箱子,觉得自己眼睛发酸。当姬蒂听到声音跑来时,发现我在哭泣。 “嘿,”她抱着我说,“这是怎么回事?该不是哭了吧?” “我想家了,”我呜咽着说,“突然就想回家了。” 她摸了摸我的脸,然后把手指放在嘴边舔了舔。“卤水的味道,”她说,“所以你想家了。我都吃惊你竟然离开大海这么久,还没有像海藻一样枯萎。我真不该把你从惠特斯特布尔的海湾带走的,美人鱼小姐……” 听见她说出这个我以为她都忘记了的名字,我终于破涕为笑,然后叹了口气说:“我想回家,住一两天……” “一两天!没有你我会死的!”她笑着说,看着别处,我猜她只是半开玩笑,因为这几个月来我们形影不离,一个晚上都不曾分开过。我感觉到我的胸口又像过去那样诡异地抽紧了,便迅速亲了她一口。她抬起手捧着我的脸,但又把目光移开。 “你必须回去了,”她说,“如果想家让你如此悲伤。我没事的。” “我也不想这样。”我说。我的眼泪已经干了,现在轮到我安慰她了,“而且,我会等到我们在霍克斯顿演完以后再走,还有好几个星期呢。”她点了点头,看起来若有所思。 还有好几个星期,因为《灰姑娘》要一直演到复活节。但是在二月中旬我突然意外地自由了,因为不列颠剧院失火了。那年头剧院经常失火,音乐厅经常被大火夷为平地,然后重建得比原来的更好,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不列颠剧院的火灾很小,并没有人受伤。但是剧院得清空,因为出口出了问题。工作人员仔细检查过后,要求剧院装一个新的逃生门。完工之前,他把剧院给封了。戏票都退回了,道歉通告也张贴了,于是我们突然有了好几天假期。 姬蒂突然变得慷慨,让我回去,于是在她的催促下,我决定回家一次。我给妈妈写了封信,告诉她如果她还欢迎我,我第二天就回家。第二天是周日,我会在家住到周三晚上。然后我就去给家人买礼物。我想,多日没回家,带着从伦敦买的一大包礼物回去肯定会令人激动。 尽管如此,和姬蒂告别还是不容易。 “你会好好的吧?”我对姬蒂说,“一个人在家不会孤单吧?” “我会孤单死的。我想等你回来就会发现我已经孤单地死掉了!” “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去呢?我们可以坐晚一点的那趟火车。” “不,南,你回去见家人不该带着我。” “我每一分钟都会想着你的。” “我也会想着你的。” “哦,姬蒂……” 她一直在用项链上的珍珠轻叩自己的牙齿,我吻她的时候感觉到它冰冷光滑而坚硬。她让我吻她,微微偏过头,我们摩挲着彼此的脸颊,她的胳膊环抱着我的腰,让我紧紧贴着她,仿佛爱我胜过一切。 当我那天回到惠特斯特布尔时,发现一切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都变得狭小而晦暗,天空比我印象中更低,没有那么蓝,只有大海更宽阔了。我透过马车的车窗凝视着一切,看到父亲和戴维在车站等我。在他们看到我之前,我先看到了他们。连他们看起来都不同了,想到这里,我感觉到一阵疼痛的爱怜和莫名的悔意。父亲看上去更苍老了,有些驼背,戴维变得更壮实了,脸色更为红润。 当他们看到我从火车下到站台,便飞跑过来。 “南南!我亲爱的女儿!”这是父亲。我们笨拙地拥抱着,因为我拿着大包小包,还戴着面纱。一个包掉在地上,他弯下腰去捡,然后忙着帮我拿其他的。同时,戴维握着我的手,透过面纱的网眼亲了亲我的脸颊。 “看看你,”他说,“从头到脚都打扮起来了,简直是个淑女了,你说是不,老爸?”他的脸变得更红了。 父亲直起身子,打量着我,然后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都要堆到眼角了。 “棒极了,”他说,“你妈都要认不出你了。” 我想我确实穿得太华丽了,但是直到那一刻才意识到。这些日子我穿的都是好衣服,已经很久不穿刚离开家时穿的那种小女孩的旧衣服了。那个早上我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漂亮一些,但现在我觉得拘谨。 当我挽着父亲的手走回我们的牡蛎餐厅时,这种拘谨也没有消失。我们的家比以往更寒酸了。店门口挡风板上的蓝色油漆开始脱落,上面写着“阿斯特利的牡蛎餐馆,肯特第一”的牌子也有一侧垂落下来,被雨水泡得褪色了。我们家的楼梯狭窄而昏暗,屋里的房间比印象中更小更挤。最糟糕的是,无论街道、台阶、屋子,还是里面的人,都是一股鱼腥味!曾经,我熟悉这种味道就像熟悉自己腋下的味道一样,然而现在,我想起自己曾身处这种味道,曾对它习以为常,真是吃了一惊。 我希望我的惊讶能在大家迎接我的躁动中平息。我期待着母亲、艾丽斯会在家里等着我。她们确实在等我,但还有好多别的人,每个人见到我都欢呼着跑过来拥抱我(除了艾丽斯),我不得不微笑着,被他们拥抱得差点喘不过气。罗达也在那儿,她依然是我哥哥的恋人,看起来更鲁莽了。罗西娜婶婶也来欢迎我回家,还带着她儿子,我的堂兄乔治,以及她的女儿丽莎,还有丽莎的宝宝——其实现在已经不是个宝宝了,而是长成了一个穿着褶边衣服的小男孩。我看到丽莎又怀孕了,挺着大肚子,其实我之前已经在信里得知,但是忘了这事。 受到所有人热情迎接之后,我摘下帽子,脱掉厚厚的外套。母亲上下打量着我说:“我的天,南南,你真是长高了,变漂亮了!我真觉得你长高了,比你爸还高。”确实,我在那个拥挤的屋子里觉得自己长高了,但并不是因为我真的长高了——我只是站得很直。我环顾四周,有点骄傲,尽管仍旧拘谨。我坐下来,有人给我端来一杯茶。我还是没有和艾丽斯说一句话。 父亲问起姬蒂,我说她挺好的。她在哪里演出?家人问我。我们在哪里住?罗西娜婶婶问,有传言说我也登台了?我只是简单答道:“有时我也和姬蒂一起表演。” “哇,很棒啊!” 我也不知道是出于哪种神经质让我仍旧不把自己的成功告诉他们。我想是因为我的演出——我之前也提到了——和我的爱情密不可分。我不能让他们打探到这些,对此不悦,或者一不留神把这种想法告诉别人。 我想我是有点一本正经,实际上,我和他们团聚了还不到半小时,我的堂兄乔治就说:“你的声音是怎么搞的,南南?你听起来拿腔拿调的。”我惊讶地看着他,接下来开始认真听自己说话。他说得没错,我的声音确实变了。我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装腔作势,而是听起来像剧院的人了,我从演小贩的和演丑角的人那里听来一种奇怪的、混杂的舞台腔,并不知不觉地学会了。我听起来很像姬蒂,甚至偶尔也像沃尔特。在此之前我从未意识到。 我们一起喝了茶,大家都忙着逗那个小男孩。有人把他递给我,然而当我接过他时,他哭了。 “哦,天!”他的妈妈挠着他说,“南希姑姑会觉得你是个爱哭鬼的。”她从我手中接过孩子,把他举在我面前,“握手!”她抓着他的胳膊摇晃着,“和南希姑姑握手,像个小绅士那样!”他在她膝盖上扭动,像马上要发射的手枪,但是我尽责地抓住了他的手指,握了握。当然,他很快就把手抽走了,然后哭得更大声。每个人都笑了。乔治抓住了这个孩子,把他高高举起,他的头发都碰到天花板了。“谁是小战士?”乔治问他。 我朝艾丽斯看去,而她避开了我的目光。 这孩子终于安静下来,屋子里也暖和起来。我看见罗达靠在我哥哥身边耳语了几句,然后他点了点头,她咳嗽了一声。她说:“南希,你还没有听说我们的好消息呢。”我认真地看着她。她脱掉了外套,我看到她的脚上只穿了一双羊毛袜子,似乎已把我家当成自己家了。 这时她伸出一只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细小的金戒指,上面嵌着个小小的宝石,不知道是蓝宝石还是钻石,太小了,看不出来。那是枚订婚戒指。 不知为什么,我竟然脸红了,挤出一个微笑。“哦,罗达!我真为你高兴。戴维,真是太好了!”其实我并不高兴,这件事一点也不好,想到要有一个罗达这样的嫂子——简直是最不讨人喜欢的一类,实在是糟糕透了。但我的声音一定是听起来欢喜雀跃,因为他俩看起来得意扬扬,红光满面。 然后罗西娜婶婶朝我的手点了点头说:“你有对象了吗,南南?” 我看到艾丽斯在座椅中挪动了一下身子,摇了摇头说:“还没有。”父亲开口说话了,而我不想让话题朝这个方向发展,于是起身去拿我的包,“我给你们带了礼物,”我说,“从伦敦带回来的。” 大家窃窃私语,发出了兴奋的回应。母亲说我不必这么客气,但还是戴上了眼镜,露出期待的表情。我先走向罗西娜婶婶,给了她一大袋礼物,“这些是给我的乔叔叔、麦克,还有女孩们的。这个是给你的。”然后是乔治,我给他买了一个银色的便携小酒壶。然后是丽莎以及她的宝宝。我在这个小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走到艾丽斯面前:“这是给你的。”她的袋子是最大的,里面是一顶帽子,一顶装在帽盒里的帽子。她带着我所见过的最矜持、最生硬的微笑接过袋子,缓慢而不自然地拉扯着上面的丝带。 现在,除了我,每个人手里都有礼物了。我看着他们拆礼物,亲吻我的手,对我微笑。礼物一个一个拆开了,大家在十一二点的日光下端详着,屋子里突然变得安静。 “我的天,南希,”父亲开口说道,“我们真为你骄傲。”我给他买了条表链,和沃尔特戴的一样粗一样亮。父亲举起手,这条链子被他红红的手掌和褪了色的羊毛外套衬托得更闪亮了。他笑着说:“我戴着看起来还真像那回事,不是吗?”然而他的笑声听起来却不那么自然。 我看着母亲,她的礼物是一把镶银的梳子和一面配套的镜子,她把它们放在膝盖上,仿佛不敢去拿似的。我立刻想到了我在牛津街购物时从没想到的事情——这些东西放在她那把手都褪了色的旧抽屉里,在她廉价的彩色香水瓶和面霜盒子旁边,看起来会多么突兀啊。我们目光相接,我看出她也是这么想的。“真的,南南……”她说。她几乎证实了我的想法。 大家比较着各自的礼物,屋子里到处都是窃窃私语。罗西娜婶婶举起一对石榴红的耳环,眯着眼睛看。乔治摆弄着他的小酒壶,紧张兮兮地问我,我是不是赌赢了赛马。只有罗达和我哥哥看起来真心喜欢他们的礼物。我给戴维买了双鞋,上面的图案是手工刺绣的,鞋子软得像黄油一样。他用指关节轻敲着鞋底,踩着地上的包装纸过来亲我的脸颊。“你真是个小天使啊,”他说,“我要留到结婚那天穿,变成全肯特最时髦的小伙儿!” 他的话似乎提醒了每个人的礼节,大家突然站起来亲吻我或感谢我,屋里出现了一阵尴尬的踱步。我的目光越过他们的肩膀,看到艾丽斯还坐在那儿。她拿掉了帽盒的盖子,但没把帽子拿出来,只是无精打采地捧着盒子。戴维看出我在看她,便问道:“你的礼物是什么,妹妹?”当她不情愿地把盒子拿给他看时,他吹着口哨说,“简直惊艳啊!帽檐上还镶着羽毛和钻石。你不戴上看看?” “等会儿吧。”她说。 此刻每个人都看着她。 “哦,这帽子真是漂亮!”罗达说,“多可爱的红色啊。这种红色叫什么,南希?” “水牛红。”我痛苦地回答,感觉自己愚蠢万分,好像我给他们的是一堆垃圾——用薄纸、丝带和绸缎包着的线团、烛台、牙签和石头。 罗达没有注意到。“水牛红!”她叫起来,“哦,艾丽斯,别扭捏了,戴上给我们看看嘛。” “戴上嘛,艾丽斯。”罗西娜婶婶说,“不然南希会觉得你不喜欢的。” “好了好了,”我赶紧说,“让她等会儿再戴吧。”但是乔治马上就跑到艾丽斯跟前,从她手中拿过帽子,想给她戴上。 “来啊,”他说,“我想看看你戴上会不会像头水牛。” “走开!”艾丽斯说。他们扭打起来。我闭上眼,听到有东西被撕裂的声音,紧接着就看到我姐姐膝上放着帽子,乔治手里拿着半根羽毛,人造的宝石掉落下来,找不到了。 可怜的乔治倒抽了一口气,开始咳嗽。罗西娜婶婶严肃地对乔治说:这下你称心如意了吧。丽莎拿过帽子和羽毛,笨拙地想把它们粘回去。“这么漂亮的帽子。”她说。艾丽斯哼了一声,用手捂住眼睛匆匆跑了出去。父亲说:“哇,怎么搞的!”他仍旧握着闪闪发光的表链。母亲看着我,摇了摇头。“真是可惜,”她说,“哦,南希,真可惜啊。” 罗西娜婶婶和表姐妹们走后,艾丽斯也肿着眼睛去朋友家了。我把行李拿到我的老房间里,洗了把脸。过了一会儿我走到楼下,发现我带回来的礼物都已经收好了,罗达在厨房里帮母亲削土豆、煮土豆,当我提出要帮忙时,她们把我支走了,说我是客人。于是我跑去和父亲还有戴维坐在一起,他们和平常一样埋头看报,似乎觉得这样能让我轻松自在些。 我们吃了晚饭,然后到海滩上散步,向大海里扔石子。这海呈现着铅一样的灰色。远处有一两艘帆船和游艇,是开往伦敦的,去往姬蒂的方向。姬蒂在干什么呢,除了想我。 然后我们喝了茶,又来了更多的表兄妹,感谢我给他们带的礼物,求我给他们看一眼我漂亮的新衣服。我们坐在楼上的房间里,我给他们看了我的裙子、带面纱的帽子,还有带花纹的长筒袜。大家聊起了小伙子们。我听说艾丽斯已经和托尼里夫斯分手了——我很吃惊她没有亲口告诉我。他们说她开始和一个在造船厂里工作的男孩交往,他个子更高些,但不如托尼有趣。弗雷迪,我的旧情人,也找了个新女友,好像想和她结婚……他们再次问我有没有对象,我说没有。不过因为我犹豫了一下,他们笑了,说一定是有。为了让他们安静,我只好点头。 “有一个男孩,是交响乐团里的短号手……”我移开目光,仿佛想起他让我感到悲伤似的。我感觉到他们在面面相觑。 “那巴特勒小姐呢?她肯定也有男朋友了吧?”“对,有个叫沃尔特的男人。”我恨自己这么说,心想如果姬蒂知道了,肯定会笑话我。 我忘了他们都睡得很早。表兄妹们十点钟走了,到了十点半每个人都在打哈欠。戴维把罗达送回家,艾丽斯向大家道晚安。父亲起来伸了个懒腰,过来抱了抱我说:“你能回来我们真是太高兴了,南希,你长大了,变漂亮了!”然后母亲也笑了,这是我那天头一次看她展露真心的笑。这一刻我才真正庆幸自己回到家了,回到了他们中间。 但是这阵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过了几分钟我也向他们道了晚安,然后就剩下我和艾丽斯在我们的——不,在她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但灯还亮着,她的眼睛也睁着。我没有脱衣服,背对着门,静静地坐着,直到她朝我这边转过来。 “帽子的事情我很抱歉。”她说。 “没关系。”我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开始解鞋带。 “你不该花这么多钱的。”她继续说。 我做了个鬼脸说:“那还不如不买呢。”我脱掉鞋子,踢在一旁,把衣服挂在挂钩上。她闭上眼睛,好像想说点别的。我放慢动作,看着她说,“你的信,真是可怕。” “我一点也不想提这事,”她说得很快,然后扭过脸,“我跟你说了我是怎么想的,现在也还是那么想。” “我也是。”我用力把衣服挂上,然后脱下裙子,扔在凳子上。我很生气,睡意全无,从包里拿出一根烟,用火柴点着。艾丽斯抬起了头。我耸耸肩说,“姬蒂教给我的另一个讨厌的小习惯。”我听起来就像一个跳芭蕾的小婊子。 我脱下剩余的衣服,套上了睡袍,然后想起了我的头发。我不能带着假辫子睡觉。我又看了一眼艾丽斯,她被我的话惊得脸色苍白,但仍旧看着我摘掉了发簪,拿掉了假发。我眼角的余光看见她惊讶得合不拢嘴。我理了理自己的几缕短发,这个动作和刚才抽的那根烟一起,让我奇妙地镇定下来了。 我说:“这个是假发,你没看出来对吧?” 这时艾丽斯坐起来了,紧紧抓住被子。“你不用这么惊慌,”我说,“我都告诉你了,我也加入了演出,我现在不是姬蒂的服装师了,我也上台了,和她一样,唱歌,跳舞……” 她说:“你信里写的都不像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们早就该听说了!我不相信。” “我不在乎你信不信。” 她摇了摇头说:“唱歌,那是荡妇的生活,不是你。你不该那样。” 我说:“我确实这样。”为了告诉她我是认真的,我提起睡裙在地毯上跳了两步。 我的舞步像我的头发一样吓到了她。她接下来的话流露出一股怨恨,但她的声音听起来满含着泪,“我猜你也在台上掀裙子?露出腿,让全世界看到!” “裙子?”我笑了,“我的天,艾丽斯,我不穿裙子!我剪头发可不是为了穿裙子。我穿的是裤子,男人的西装!” “哦!”她开始哭了,“怎么能这样啊!怎么能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这样!” 我说:“你看到姬蒂这样的时候不是觉得很好吗?” “她做的事,没有一件是好的!她把你带走了,让你变得古怪了。我一点都不了解你了。我真希望你从来都没有跟她走,或者再也不要回来!” 她躺下来,用毯子捂着下巴哭了。我还不知道有哪个女孩看到自己的姐姐哭了会无动于衷的,于是我到她身边躺着,眼睛也开始刺痛了。 但是当她感觉到我在靠近,便猛地躲开了,“离我远点!”她说。说得那么激动,充满了恐惧和悲哀,我无奈只得照做,让她躺在大床冰冷的一角。很快她就止住了颤抖,陷入了沉默。我不再想哭,神情又变得痛苦。我伸手熄灭了台灯,躺在我那一侧,一言不发。 刚才冰凉的床慢慢暖和起来了。我开始希望艾丽斯能转过身来和我说话。然后我开始希望艾丽斯变成姬蒂。然后我开始——我控制不住自己——想象如果她是姬蒂,我会对她做什么。突如其来的欲望的力量让我慌乱。我想起过去我也曾躺在这里想过类似的事情,在我和姬蒂接吻之前。我想起我在吉妮芙拉路第一次睡在姬蒂旁边的时候,在那之前我只和我姐姐睡过一张床。现在艾丽斯躺在我身边,和一个人挨得那么近却不能吻她,不能碰她,这让人觉得又难受又不对劲。 我突然想到,如果我睡着了,忘了她不是姬蒂,会不会突然把一只手或者一条腿放在她身上? 我站起身来,披上大衣,又抽了一根烟。艾丽斯没有动弹。 我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十一点半。我又开始想姬蒂在做什么,用意念给她发送了一条消息,传送到斯坦福希尔,希望能让她暂停一下,想起惠特斯特布尔的我——不管她此刻在做什么。 我这次探亲开始就不顺利,随后也不太美妙。我是星期天到家的,第二天自然是大家的工作日。头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着,第二天艾丽斯醒来的时候我也醒了,才六点半,我强迫自己和大家一起在客厅的餐桌上吃了早饭。然后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厨房帮忙,像以前那样拿起我的牡蛎刀——我不知道他们想不想让我这么做,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起这事儿。最后我慢慢挪到楼下,才发现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我。他们已经雇了一个女孩来收拾牡蛎和端盘子,她的动作看起来和以前的我一样娴熟。她非常漂亮,我站在她旁边,心不在焉地剜了几个贝壳。但是水冷得刺痛了我的手,很快我就宁可站在一旁看她们干活了。然后我闭上眼睛,把头枕在胳膊上,听着餐厅里的人们低声交谈,还有铁锅冒泡的声音。 我很快就睡着了,直到在身旁忙碌的父亲被我的裙子绊倒,泼了一壶酒。这意味着我该上楼去了——他们的意思是让我别碍手碍脚的。于是我整个下午都一个人待着,不是看《警方新闻解读》,就是在客厅里踱步,不让自己睡过去。我越来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简直更糟。母亲直接说让我不要去厨房帮忙,免得弄脏了我的裙子,或者弄伤了手。她说我回家是度假,不是回来干活的。我已经把《警方新闻解读》从封面看到封底了,现在这儿都是父亲的《渔业贸易报》,无法想象一整天都要在楼上看这个度日。我穿上外出服去散步,但是出门太早,十点钟就已经走到西索尔特[29]又折回。最后我实在是想干点别的找点乐子,就坐火车去了坎特伯雷。当我的父母和姐姐在牡蛎店忙活的时候,我像个游客一样度过了这一天,逛了一个教堂里的修道院。我以前在那附近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想着去看一下。 在回车站的路上我路过了游艺宫。见过那么多音乐厅以后,游艺宫在我眼里也和以往不同了,我走进去,看到了宣传海报,发现那些演出都是二流的。当然,游艺宫大门紧闭,门厅里也是一片漆黑。但是我忍不住在后台入口转了转,并询问托尼里夫斯在哪里。 因为我戴上了面纱,托尼一开始没有认出我。最终认出我时,他笑了,吻了我的手。 “南希!真是稀客!”他一点也没变。他把我领到他的办公室,请我坐下。我说我是回来探亲的,顺便过来看看。我还说我听说了他和艾丽斯的事,表示遗憾。 他耸了耸肩说:“我知道她绝对不会和我,或者说和我这类人结婚的。但是我很想念她。她真是漂亮,不过没有她妹妹现在这么漂亮,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我知道他这么说只是调情罢了,不过说实话,被艾丽斯的旧情人这么夸奖,我还是挺开心的。我问了他关于音乐厅的事情,他现在做什么,请了谁来表演,他们唱的是什么歌。 “那么,巴特勒小姐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啊?”他说,“我猜你们俩现在已经很默契了。”我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脸都红了。当然,他说的只是表演,“我听说你们俩现在一起表演了,而且是黄金搭档。” 于是我笑了,“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都没跟家人说呢。” “我读《时代》啊。姬蒂巴特勒和南金。我一看艺人的名字就知道了。” 我笑了,“哦,很有意思吧,托尼?是不是太奇妙了?我们正在不列颠剧院演《灰姑娘》。姬蒂演王子,我演王子的随从。我得在台上又唱又跳,穿着裤子拍大腿。而且观众为之疯狂!” 他笑了,我真高兴——真好,我终于能为自己高兴了!然后他摇了摇头说:“我听说你家人对此还一无所知。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去看你的演出?这有什么好保密的?” 我耸了耸肩,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艾丽斯不喜欢姬蒂……” “那么你和姬蒂,你还是那么对她着迷?像以前一样黏着她?”我点了点头。他吸了吸鼻子说:“那她真是幸运。” 他似乎又在和我调情了,但是我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似乎他知道一些我没有宣之于口的事情,并对此毫不在意。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幸运的是我。” 他在记事本上敲了敲笔头说:“也许吧。”然后眨了眨眼。 我在游艺宫里待了一会儿,直到托尼有别的事情要忙才离开。走出他的办公室,我又站在大厅的门前,不情不愿地离开这充满啤酒和油彩味道的音乐厅,回到那充满了另一种味道的惠特斯特布尔,以及我家的客厅。能有人谈谈姬蒂真是太好了,以至于晚餐的时候我更想念她了——我坐在沉默的艾丽斯和讨人厌的罗达中间,罗达戴着她那枚闪闪发光的小蓝宝石戒指。我本应再和他们一起待一天,但是如今我觉得自己已无法忍受。布丁端上来的时候,我说我改变主意了,打算第二天早上走,不等晚上的火车。我说我突然想起剧院有事,不能等到周四了。 他们毫不惊讶,虽然父亲表达了遗憾之情。随后我和大家吻别,父亲清了清嗓子说:“你明天早上又要回伦敦了,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你。”我笑了。他说,“你和我们在一起高兴吗,南南?” “哦,当然了。” “在伦敦你会好好照顾自己吗?”母亲说,“伦敦可真是远啊。” “没那么远。”我笑着说。 “够远了,远得让你过了一年半才回来看我们。”她说。 “我很忙。”我说,“我们俩都忙得很。”她点点头,并不在意,这些她都在信里读过了。 “下回别让我们等这么久了。我们很高兴收到你的包裹,也很喜欢你的礼物,但还是希望看到你回来,而不是一把梳子或者一双靴子。”我羞愧地扭过头。一想到那些礼物,我还是觉得自己十分愚蠢。即便如此,我觉得她也不必这么生硬刻意地强调一下吧。 决定要提前离家后,我变得更不耐烦了。当晚我就开始收拾行李,第二天早上起得比艾丽斯还早。早上七点,大家刚开始收拾早餐餐具,我就准备出门了。我一一拥抱了家人,但是这次分别不如我第一次离家时那么忧伤,也没有那么温馨。并且我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这就更悲哀了。戴维善意地让我保证我会回来参加他的婚礼,并带上姬蒂。这让我更爱他了。母亲笑了笑,但是笑容生硬。艾丽斯到最后依然态度僵硬,我转过身不看她。只有父亲拥抱了我,似乎真心不愿我离开。他说他会想我的,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这次没人有空送我去车站了,我只得独自前往。火车启动时,我没有回头看惠特斯特布尔,也没有看海滩,当然也没有想过我会数年都不回来,不过就算我这么想了,也丝毫不会觉得愧疚。我只想着姬蒂。现在还不到七点半,我知道她十点前不会起床,所以打算给她一个惊喜——悄悄回到斯坦福希尔的家,爬上她的床。火车一路奔驰,驶过费弗沙姆和罗切斯特。现在我没那么不耐烦了,也没必要不耐烦。我只是坐在那里,想着马上就可以拥抱她温暖熟睡的身子。我想象着,她发现我这么快就回来了,因为惊喜而满怀爱意。 从街上看去,我们的房子和我希望的一样昏暗而紧闭。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把钥匙插进锁孔。走廊里非常安静,连房东夫妇也还在睡梦中。我放下行李,脱下外套。帽架上挂着一件斗篷,我看了一眼,是沃尔特的。奇怪了,我心想,他一定是昨天来过,把衣服忘在这儿了!我爬上昏暗的楼梯,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我走近姬蒂的房门,把耳朵贴在门上。我以为屋里会一片静谧,但是我听到了声响,一种水声,像是猫咪在喝牛奶。我心想,见鬼!她应该已经醒了,起床喝茶了。然后我又听到了床的咯吱声,更加确定了这一点。我有点失望,但是想到马上可以见到她,还是满心喜悦,于是拧开把手走进房间。 她确实醒着,坐在床上,手肘靠着枕头,毯子遮住了腋窝,赤裸的胳膊搁在床单上。屋子里台灯大亮,因此房间并不完全黑暗,床头小小的洗手池旁站着另一个人。沃尔特。他没穿外套,领子也没有系上,衬衫随意地塞在裤子里,背带几乎垂到了膝盖。他正弯着腰洗脸——这才是我刚才听到的水声。他深色的胡子有一部分已经打湿了,闪闪发亮。 我先与他眼神交汇。他惊讶地看着我,任水从手上流进了袖口。他的脸上出现了可怕的抽搐,同时,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被单下面的姬蒂也在抽搐。 尽管如此,我依然一头雾水。 “怎么搞的?”我紧张地笑了笑,看了眼姬蒂,期待着她和我一起笑,告诉我,“哦,南!你一定觉得这很奇怪吧,其实完全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但是她根本没笑。她惊恐地看着我,把毯子拉得更高了,不让我看到她的裸体。她躲着我! 先开口的是沃尔特。 “南,”他犹豫地说——我从来没听到过他如此生涩而干瘪的声音——“南,你让我们吃了一惊。我们以为你今晚之前不会回来。”他拿了条毛巾擦脸,然后迅速坐下,拿起外套穿上。我发现他的手在颤抖。 我从未见过他发抖。 我说:“我坐了更早的一趟车。”我的嘴唇也和他一样干涩了,声音听起来缓慢而粗重,“其实,我以为现在还早啊。沃尔特,你来多久了?” 他摇了摇头,向我走近一步,似乎这个问题让他痛苦异常。然后他语气急促地说:“南,原谅我,你不该在这里看到这一幕。你能跟我到楼下谈谈吗……?” 他语调怪异,我突然全明白了。 “不!”我用手捂着肚子,突然觉得一阵痉挛,仿佛他们给我吃了毒药。姬蒂听到我的叫喊,脸色都白了。我转向她说,“这不是真的,告诉我,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她不愿看我,只是用手捂着脸哭了。 沃尔特靠近我,用手扶着我的肩膀。 “走开!”我叫喊着挣脱了他,走向床边,“姬蒂?姬蒂?”我跪在她旁边,把她的手从脸上拿开,靠近我的嘴唇。我吻了她的手指,她的指甲,她的手腕和被泪水打湿的指关节。沃尔特吃惊地看着,仍在发抖。 最后,她看着我的眼睛说:“这是真的。” 我吓得一激灵,发出了呻吟。然后我听到她尖叫一声,沃尔特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咬了她,就像一条狗。她把手拿开,恐惧地看着我。我再次甩开了沃尔特,向他尖叫:“走开,滚出去,出去,离我们远点!”他犹豫了一下,我踢着他的脚踝,直到把他踢走。 “你不太正常,南。” “滚出去!” “我不敢留下你们俩。” “滚出去!” 他后退了一步。“我就走到门边上,不能再走远了。”他看了看姬蒂,等她点了点头,便用很轻的动作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屋里一阵沉默,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还有姬蒂的轻声哭泣。三天前我才见过我的姐姐哭。姬蒂做的事,没有一件是好的!她说。我把脸埋在盖着姬蒂大腿的床单上,闭上了眼睛。 “你让我以为他是你的朋友,”我说,“你让我以为他因为我俩的关系不再打你的主意了!” “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他只是我的朋友,然后,然后……” “那么你和他——一直都……” “不是你想的那样,直到昨晚。” “我不信。” “哦,南,是真的,我发誓!昨晚以前——怎么会呢?——昨晚之前,还只是聊天和亲吻。” 昨晚以前……昨晚以前我是那么高兴、深情、满足、有安全感;我心中充满了爱和渴望,甚至觉得自己会因此而死!现在听了姬蒂的话,我觉得这爱的痛苦还抵不上她现在给我带来的伤害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 我睁开了眼睛。姬蒂看起来又难过又恐惧。我说:“还有,亲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其实不用问就猜到了,“在迪肯的那天晚上……”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我突然看到了一切,也理解了一切:他们之间的笨拙,沉默,还有信件。我以前居然同情沃尔特,同情他!一直以来,我才是那个傻瓜,一直以来他们都在见面,耳语,爱抚…… 这些想法于我都是折磨。沃尔特是我们的朋友,是我的朋友,也是她的朋友。我知道他爱她,但是——他看起来那么老,像个叔叔。她真的能够忍受和他躺在一起吗?这简直就像我抓到她和我父亲上床一样! 我立刻啜泣起来。“你怎么能这样?”我哭着说。我就像滑稽剧里的丈夫一样,“你怎么能这样?”我感觉到毯子下面的她在颤抖。 “我也不想这样!”她痛苦地说,“有时候我简直就无法忍受。” “我以为你爱我!你说过你爱我!” “我确实爱你!真的!” “你说过除了我你什么都不想要!你说过我们会在一起,到永远!” “我从来没有说过——” “你让我这样以为!你让我觉得是这样,你说过好多次,和我在一起你有多么欢欣雀跃。为什么我们不能和以前一样……?” “你知道为什么!当你还是个女孩的时候,这不是个问题。但是我们长大了,我们不是一对没人注意的厨房女佣,可以为所欲为。我们出名了,人们都在注视着我们。” “那我宁可不出名,如果这意味着失去你!我并不想被人注视啊,除了你,姬蒂……” 她抓住我的手:“但是我想,真的。我不能忍受被注视的同时被嘲笑,或者被讨厌,被嘲讽,比如……” “比如‘女同’!” “对!” “我们可以更小心一点!” “我们再怎么小心也没用,你太……南,你太像个男孩了。” “太……像个男孩?你以前可没说过。太像个男孩……那,你宁可和沃尔特在一起!你——你爱他吗?” 她移开了视线,说道:“他非常……非常好。” “非常好。”我听见我的声音变得费力,最后变得痛苦。我坐起来,离开她,“然后你趁我不在的时候让他过来,在我们的床上欢好……”我站起来,突然注意到了弄脏的床单和床垫,想到他的手和嘴贴在她赤裸的肉体上……“哦,上帝!你们还要这样多久?你是想让我在他之后吻你吗?” 她靠近我,抓住了我的手。“我们原计划,我发誓,我们打算今晚告诉你。今晚你将知道这一切……” 她这话透着古怪。我方才在她身边踱步,现在站住了。“什么意思?”我说,“你说的一切,是指什么?” 她挪开了手。“我们——哦,你不要恨我,我们打算——结婚了。” “结婚?”如果我有时间思考,我可能会预料到这个,但是我根本没有时间思考,这个词让我比刚才更加晕眩难受,结婚?那——那我怎么办?我应该住哪儿?我应该做什么?我又想到了新的问题,“那演出怎么办?我们以后怎么工作……?” 她转过头去。“沃尔特有个计划。一个新的节目。他想重回音乐厅……” “重回音乐厅?在这之后?和你我一起?” “不,和我一起。只有我。” 只有她。我感觉自己开始摇晃了。“你已经杀了我,姬蒂。”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变得陌生。我想我吓到她了,她开始不停地朝门外看,开始用非常快的,有些尖锐的低语说话。 “你千万别说这种话,”她说,“你吓到我了。但是再过一段时间你会明白的,我们还能再做朋友,我们三个一起!”她靠近我,声音变得更尖锐,却更镇定,“你看不出来这是最好的办法吗?有了沃尔特当我丈夫,谁还会想,谁还会说——”我走开了,她用力抓住我,最后慌张地哭喊道,“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会让他把我从你身边抢走?” 听到这话我推了她一把,她又跌在枕头上。床单依然盖在她身上,但是滑落了一点。我看到了她的胸部,她粉红色的乳头,在她的锁骨那里,那颗我送给她的珍珠随着她的呼吸和心跳而颤动。我想起自己三天前还亲吻了它,而昨天夜里或者今天早上,是沃尔特的舌头感觉到了它的冰冷和坚硬。 我向她迈出一步,抓住了珍珠项链,就像小说或者戏剧里的人物一样,使劲一拽,项链立刻发出了令人满意的断裂声,在我手里晃荡着,我对它凝视片刻,把它扔了出去,听到它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 姬蒂喊了起来,我想她喊的是沃尔特的名字。门立刻大开,沃尔特进来了,姜黄色的胡须衬得他脸色苍白,背带还垂在外套边缘,领口也没有系上。他跑到床的另一边,抱住了姬蒂。 “如果你伤了她——”他说。听到这话我笑了,“伤了她?伤了她?我应该杀了她!如果我有一把枪,我就打穿她的心脏,然后再自杀!让你跟一具尸体结婚!” “你疯了,”他说,“受刺激了。” “你觉得很奇怪?你知道吗,她有没有告诉你,我们是,我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南!”姬蒂急呼。我瞪着沃尔特。“我知道,”他慢慢地说,“你们是恋人,在某种意义上。” “某种。哪种?手牵手的?你觉得你是第一个在这张床上拥有她的人吗?她告诉过你我上了她吗?” 他呆住了——我也是,因为这个词听起来太可怕了,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个词,也没想过我会在这一刻用上。他的眼神变得平静了,我越来越痛苦地明白,他什么都知道,并且毫不在意,或许甚至挺喜欢的,谁知道呢。他太绅士了,根本不会用粗话回应我,但是他的表情会说话,混合了鄙视、自满和同情。那表情在说,你那不是上她,全世界都知道!你上得她可美了,美得她都不要你了!他的表情在说,你可能先上了她,但现在上她的是我,以后也永远都是我!” 他是我的情敌,并打败了我,终于。 我从床边退开一步,又退一步。姬蒂叹了口气,头仍然靠在沃尔特宽阔的胸口。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含着泪,嘴唇咬得发红。她的双颊变得苍白,脸上的雀斑显得更深了。毯子边缘露出了她的肩膀和胸部,上面也有些雀斑。就像我见过的她最美的时候一样。 再见。我想着,然后转身跑开了。 我跑下楼梯,腿被裙子绊住,差点摔了一跤。我跑过大厅敞开着的大门,跑过衣帽架——我的外套还挂在沃尔特的斗篷旁边,跑过我从惠特斯特布尔带回来的行李。我没有停下来带走任何东西,甚至没有戴上我的手套和帽子。我没办法再碰这个地方的任何东西了,对我而言,这里仿佛变成了一个瘟疫之地。我跑到门口,打开大门,跑下楼梯,匆匆跑到大街上,任大门在我身后敞开着。街上很冷,空气仍是干燥而凝滞的。我没有回头看。 我不停地跑,一直跑到岔气。然后我开始且走且跑,直到疼痛消退,又跑起来。我跑到了斯托克纽因顿,笔直朝南跑过达尔斯顿、肖尔迪奇和市区。除此之外我无法思考,只想把斯坦福希尔——以及她和他——甩在身后。我继续跑,哭得都快瞎了。我的眼睛又肿又热,脸上全是口水,变得冰凉。路过的人一定都被我吓到了。我想有一两个人试图拦住我,但是我充耳不闻,只是不停地被裙子绊住,直到累垮才停下来环顾四周。 我来到运河上的一座小桥。水上有几艘货船,但是离我较远,我脚下的河水平静而黏稠。我想起了我和姬蒂站在泰晤士河上的那个夜晚,她让我亲吻了她……想到这儿,我几乎哭出声来。我用手扶着铁栏杆,有那么几秒钟,我真想跳进去,以这种方式来逃避一切。 但我是懦弱的。我有我的懦弱,正如姬蒂有她的懦弱。想到那浑浊的河水会打湿我的裙子,淹没我的头顶,灌进我的嘴,我就无法忍受。我扭过头,用手捂住脸,迫使自己的大脑停止这可怕的旋涡。我知道我不能这么跑一整天,我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我身上除了衣服一无所有。我大声地呻吟起来,再次打量自己,心情变得十分绝望。 然后我屏住呼吸。我认出这座桥了,我们圣诞节以后每天都从这座桥上驶过,去演《灰姑娘》。不列颠剧院就在附近,我知道那里有钱,就在我们的更衣室里。 我向剧院走去,用袖子擦了擦脸,捋了捋衣服和头发。剧院的门房一脸纳闷地看着我,让我进去了,依然非常友好。我和他很熟,路过时经常停下来和他聊天。然而我今天只是朝他点了点头,拿了我的钥匙,面无表情地匆匆进去。我顾不得他会怎么想,我知道以后不会再见到他。 当然,剧院还关着,除了正厅里木匠敲敲打打的声音,走廊和休息室都悄无声息。我很高兴没有任何人会看到我。我轻手轻脚地迅速走进更衣室,走到写着“巴特勒小姐和金小姐”的那扇门,小心谨慎地开了锁,推开了门——在这种狂热的状态中,我有点怕姬蒂会站在门的另一边等我。 房间非常暗,我借着走廊里的光走了进去,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煤气灯,然后用最轻的声音关上了门。我知道我要找什么。姬蒂的桌子下面有一个小铁盒,里面装满了纸币和硬币,我们每周薪资的一部分会放在那里供我们随意取用。铁盒的钥匙和姬蒂的油彩放在一起,在她放化妆品的旧雪茄盒里。我注意到里面还有别的东西。盒子底下有一张彩色的纸,我从没想过拿起来看看。现在它松脱了,下面是一张卡片。我用颤抖的手指拿起它,仔细端详着。卡片沾上了油彩和化妆品,但是我立刻就认出来了。卡片正面画着一艘牡蛎船,透过油彩和脂粉可以看到两个女孩在甲板上笑,风帆上写着“前往伦敦”。背面还写着一些字——姬蒂在坎特伯雷宫的地址,还有一句话“我可以去!我得准备几天,你这几晚得习惯一下没有服装师的日子了……”署名是,“爱你的,南。” 这是我很久以前寄给她的卡片,在我们搬到布里克斯顿之前。她悄悄把卡片留下了,似乎很珍惜。 我把卡片夹在指尖,过了一会儿,又放回那张纸下面,和刚才一样。然后我把头靠在桌子上又开始哭泣,直到眼泪流干。 最后我终于打开了铁盒,拿走了里面所有的钱,数也没数——大概有二十镑,当然只是我过去十二个月里总收入的一部分,但我当时又晕眩又难受,根本想不到以后要钱做什么。我把钱装进了信封,把信封塞进腰带,离开了。 我没有环顾四周,但还是投去了最后一瞥,只有一件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迟疑了一下——挂演出服的衣架。演出服都在那里挂着,我和姬蒂一起演出的服装,天鹅绒的裤子、衬衫、哔叽的外套,华丽的背心。我向前一步,用手摸着袖线。我永远不会再穿它们了。 这念头如此沉重,叫我无法承受。我身旁有一对旧的水手包,是大家伙,在不列颠剧院安详静谧的午后排练时,我们用过一两次。包里塞满了破布,我迅速拿了其中一个,解开了绳子,取出里面的填充物,扔在地板上,直到把包掏空。然后我走向衣架,把我的演出服拽了下来,塞进包里——不是所有的,只是我不忍心丢下的那些,比如蓝色哔叽西装,法兰绒西裤,大红色的禁卫军制服。我还拿了鞋子、衬衫、领带,甚至几顶帽子。我没有停下来思考,只是不停地拿,出了一身汗,直到把包填满,填得和我一样高。包很沉,我提起来的时候几乎脚步不稳。但是背着这样一个真正的重负却让我有一种怪异的满足感——仿佛正和我负重不堪的心相称。 我背上这个包,穿过了不列颠剧院的走廊。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也不想见到任何人,只有到后台入口时,我才看见了一个我愿意看到的人——比利小子独自坐在门房办公室里,手里举着一根烟。他见我走近,好奇地盯着我的包,我肿了的眼睛,还有我脏兮兮的脸颊。 “上帝啊,南,”他站起来说,“你怎么了?病了吗?” 我摇了摇头。“给我一根烟好吗,比尔?”他把烟递给我,我抽了一口便咳嗽起来。他小心地看着我说:“你看起来很糟啊。姬蒂呢?” 我又吸了一口烟,然后递回给他。 “走了。”我说。我拉开门,走到大街上。我听到了比利小子的声音焦虑而警觉地传来,但关上的大门打断了他的话。我把包往肩膀上提了提,然后迈开步子。我转了一个又一个弯。我路过一栋肮脏的房子,进入一条繁忙的街道,加入了一大群行人。伦敦把我包裹其中,过了一会儿我就完全停止了思索。 第二部 8 我马不停蹄地走了大概一个小时,但是没有仔细看路,有时候又折回原路。与其说是为了逃离姬蒂,不如说是躲着她而迷失在这城市里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我需要一个房间,一个又小又破的房间,不让任何人找到我。我想进去蒙住头,像某种打洞或冬眠的动物,比如西瓜虫或者老鼠。于是我在阴暗冷漠的大街上徘徊,寻找寄宿之处、廉价客栈和窗户上挂牌写着“床位出租”的房子。我觉得这些房子都会适合我,但还是想找个看上去欢迎我的。 最后我好像找到了一个。我在摩尔盖特和圣保罗大教堂附近游荡,差点走到了克拉肯威尔。我仍旧没有注意周围的人——大人和小孩见我背着一个水手包,面色苍白地艰难跋涉,不是盯着我看就是哈哈大笑。我的头垂了下来,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是我知道自己身处某个广场——我听到熙熙攘攘的声音,周围小贩的声音,闻到了依稀可辨却叫不出名字的臭味、甜味和让人恶心的气味。我缓行慢步,感觉眼前的路变长了,我的鞋底变得黏糊糊的。我睁开眼,看到脚下的石头变红了,沾上了血水。我抬起头,看到一座雅致的铁制建筑,里面都是搬运着动物尸体的敞篷车、手推车和搬运工。 我来到史密斯菲尔德的肉市了。 我叹了口气。旁边有个卖烟的亭子,我走过去买了一盒烟和几根火柴。男孩找钱给我时,我问他这附近有没有出租空房的寄宿之处。他告诉我几个地方,并叮嘱我,“这附近的出租屋都不太好啊,小姐。”我只是点了点头就走了,走着走着就看到了他说的第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在法灵顿街火车站附近,一条没人打扫的路上耸立着一栋墙皮剥落的房子。房门前放着一个床架、十几个生锈的铁罐和一些破烂的板条箱。另一扇门前有一群光脚的孩子,正在朝土里洒水。但我根本没有抬眼看这些。我只是走到门前,把包放在台阶上,敲了敲门。在我身后的铁轨上,一辆火车吭哧吭哧地开过,我脚下的台阶也一阵震颤。 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孩给我开了门,盯着我看了半天,我问她有没有空房间,她转过身,朝身后的黑暗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一位女士出来了,把我上下打量一番。我当时的样子一定相当奇怪,穿着昂贵的裙子,没戴帽子也没戴手套,红着眼,吸溜着鼻涕。我那副样子一定相当颓废,虽然我根本顾不得这些。这位女士最后一定判断我人畜无害。她说她是贝斯特太太,还有一间屋子出租,收费是一星期五先令,或者七先令带女仆。她希望能预付房费。这样的条件适合我吗?我迅速想了一下,表现得漫不经心,然后说可以——我已经没法认真思考了。 她租给我的房间狭窄而破旧,屋子里几乎没有颜色。房间里的一切——壁纸、地毯,甚至壁炉下的瓷砖不是摩损掉色就是陈旧得褪色,全都灰头土脸的。屋子里没有煤气,只有两盏煤油灯和被熏黑的烟囱。壁炉架上有一面小镜子,已经模糊不清,就像老人的手背一样斑斑点点。窗户朝向市场。这里和我们在斯坦福希尔的房子大相径庭,而这点起码给了我一种疲惫的满足感和安慰。我现在看到的其实只有床,一个旧得可怕的床垫,边缘发黄,中间发黑,上面还有一片碟子那么大的陈年血渍。尽管这张床如此不堪,那一刻却给了我一种奇妙的吸引力。房门很结实,上面插着一把钥匙。 我告诉贝斯特太太我想立刻就租下这间屋子,并且从信封里拿出钱来。她看到这个信封,露出了鄙夷的表情——我想她大概把我当成个风尘女子了。“我得先告诉你,”她说,“我这套房子是个干净地方,我希望房客也都是正经人。过去我租给单身女士遇到过麻烦。我不管你们干什么,也不管你们在外面都见谁,但是我不允许有男人出现在单身女士的房间……” 我说这方面我不会给她添麻烦的。 对于贝斯特太太来说,我一定是个奇怪的房客。从斯坦福希尔的住所逃走以后的几个星期里,我都按时交房租,但从来不出门。没有人来看我,也没有人给我写信。我固执地待在屋里,紧锁房门,不是在咯吱作响的地板上踱步,就是自言自语或者哭泣。 其他房客一定觉得我疯了,也许我确实是疯了。然而,我觉得自己那么活着完全符合情理。我能去哪儿消化这种痛苦呢?我在伦敦所有的朋友——邓迪太太、西姆斯和珀西,比利小子和弗洛拉,也都是姬蒂的朋友。如果我去找他们,他们会怎么说?他们只会为姬蒂和沃尔特终成眷属而高兴!如果我回惠特斯特布尔,他们会怎么说?我刚从家里回来,并且那么骄傲。而且他们似乎从我离开家的第一天起就觉得我会一事无成。身处他们中间渴望着姬蒂并不容易。而现在我失去了姬蒂,又怎么能回去过原来的日子呢? 于是,尽管我想到不断寄到斯坦福希尔的信将没有人拆封,也没有人回复,尽管我猜到家人回想起我的态度,会觉得我背弃了他们,很快就不再给我写信,但我也无可奈何。我想起自己抛弃的东西——我的女装,我的收入,歌迷和崇拜者给我的信件和卡片,刻着我姓名首字母的箱子——想到这些,我浑然不以为意,仿佛这都是别人的过去。我想到《灰姑娘》,想到我违背了合约,让不列颠剧院的人失望了,我也不在乎。在这个新家,我叫“阿斯特利小姐”,如果我的邻居们曾在舞台上见过南金,他们也不会认出我来——事实上,连我自己也认不出她了。我根本无法直视自己带来的衣服。我把它们放在床下,原封不动地塞在包里,让它们褪色。 没有人来看我,因为没人知道我在这里。我隐藏起来,消失在世界上。我丢弃了友谊和欢乐,把拥抱痛苦当作事业。过了一周,又一周,一周,又一周,我什么都不做,除了睡觉、哭泣和在卧室里踱步。不然就是站在窗前,额头贴着脏兮兮的窗子,看着下面的市场,不断有动物的尸体被运过来,堆起来,然后被买走。我见到的人只有贝斯特太太,还有玛丽——这个小女仆进来给我倒夜壶,给我拿来煤和水,有时我让她给我买烟和食物。她递给我包裹时的表情显示了我已变得多么古怪,但是我对她的恐惧和惊诧不以为意。除了自己的悲痛,我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我以一种诡异而可怕的狂热沉浸于这种悲痛。 我感觉自己好几周没有梳洗过了,当然也没有换过衣服,因为没有别的可以换。我也早就不戴假发了,任由我的头发凌乱油腻地贴在耳朵上。我不停地抽烟,从指甲到指关节都变成了棕黄色,但是我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因为我一直在看那些被拖到史密斯菲尔德的动物尸体,因此一想到吃肉就恶心。我只想吃最柔软的食物。就像个怀孕的女人,我的口味变怪了,只想吃甜味的白面包。我付给玛丽一先令又一先令,让她去肯顿市集、怀特查贝尔、莱姆豪斯和苏荷区给我买面包圈、奶油蛋卷、希腊烤面包还有中国点心。我把这些东西放进茶杯里蘸着吃,茶是我用炉子上的水壶煮的,煮得很浓,加了牛奶。这是我和姬蒂在坎特伯雷游艺宫最初的日子里,我经常给她沏的茶。茶的味道就像她,既是安慰,又是可怕的折磨,被我一同喝下。 尽管我对时间不以为意,它依然悄无声息地流逝。那段日子也没什么好说的,真是糟透了。我楼上的房客搬出去了,又搬来一对带着婴儿的贫穷夫妻。孩子有疝气,每天晚上都哭。贝斯特太太的儿子有了个恋人,也把她带回来了,在楼下的客厅里喝茶、吃三明治,她还会唱歌,有人给她钢琴伴奏。玛丽的扫帚打破了一扇窗户,尖叫了一声,贝斯特太太卷起袖子打了她,于是她又尖叫一声。这就是我在昏暗的小屋里听到的声音。或许这声音也是些许安慰,但其实没有什么能安慰我。它们只让我注意到一些事情,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琐事。接吻的声音,愉快的声音,愤怒的声音——那些被我抛在身后的声音。当我从那扇脏兮兮的窗户向外眺望,如看蚁群或是蜂群无异——我完全认不出自己曾经属于的这个世界。只有随着日子变暖,白天变得明亮,还有史密斯菲尔德的臭味变得更浓烈,我才意识到这一年又慢慢进入了春天。 我以为自己可以消失于无形,像房间里的壁纸和地毯一样颜色褪尽。我可能就那么死了,而我的坟墓无人问津。我或许会昏迷不醒,直到世界末日——如果最后没发生某件事唤醒我。 我在贝斯特太太家里住了七八个星期,没有出过房子。我还是只吃玛丽给我拿来的东西。尽管我只让她给我买面包、茶和牛奶,但她有时也会给我带回更多有营养的食物,劝我吃下去。“如果你不吃一点,”她说,“你会消失的。”她给我拿来从法灵顿路买回来的烤土豆、馅饼、鳗鱼冻,都是用一层层报纸紧紧包裹起来的,油乎乎地冒着热气。我都吃了——如果她给我一袋砒霜,我也会吃下去的。我习惯了一边吃土豆或馅饼一边把包装纸摊平,读上面的字——大多是十天前的事情,无非是盗窃、谋杀和职业拳击赛。我做这些的时候就和看窗外东伦敦的街区一样无精打采。但是有天晚上,当我在膝盖上摊开一张报纸,从缝隙里拣出馅饼渣子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我认识的人名。 这一页是从一张廉价的剧院报纸上撕下来的,是一个叫作“音乐厅罗曼史”的专题。这几个字出现在一个小天使举起来的横幅上,下面写着几个小标题,诸如本和米莉宣布订婚,著名杂技演员即将结婚,哈尔哈维和海伦的华丽蜜月……这些艺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也懒得去看,因为这篇文章的正中央有一个专栏,还有一张照片,让我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巴特勒和布利斯,专栏的题目写着,戏剧界最幸福的新人!照片上的姬蒂和沃尔特穿着结婚礼服。 我麻木地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放在这页纸上,发出了叫喊——迅速、尖厉而痛苦的叫喊,仿佛那一页纸太热,烫伤了我。我的叫喊变成了低沉、愤怒的呻吟,不断持续,直到筋疲力尽。很快我就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贝斯特太太站在门口叫我的名字,充满好奇又满怀恐惧。 我停止喊叫,平静了一点。我不希望让她进来询问我的悲痛,给出无用的安慰。我回复她说我没事,只是做了个恼人的噩梦。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离开了。我又看了一眼膝盖上的纸,读了这篇带照片的报道。上面说沃尔特和姬蒂在三月底结婚了,到欧洲大陆去度的蜜月。姬蒂会休息一段时间,然后重返音乐厅,和沃尔特搭档,编排全新的节目,于秋季开演。上面说,她的老搭档南金小姐在霍克斯顿的不列颠剧院演出时病了,现在正忙着计划自己的新事业。 读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不是想哭,而是想笑。我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吐出来。我好像一百年没有笑过了,现在最怕的就是听见自己的笑声,因为我知道自己笑起来一定非常可怕。 这阵恶心过后,我又开始读报。我一开始想毁掉它,撕了它,或者把它扔进火里。然而现在我却不想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我用指甲划过这篇文章的边缘,然后沿着划痕慢慢地把它撕了下来。剩下的报纸我扔进了壁炉,但是印有姬蒂和沃尔特结婚照的部分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仿佛那是一片蝉翼,摸得太用力就会毁坏。我想了一会儿,走到镜子跟前。玻璃和镜框之间有个空隙,我从一边把剪报塞了进去。于是那一片剪报被玻璃固定住,挡住了我的一部分镜像——房间太小了,我从每个角度都能看到它。 我可能有点发烧,但我的头脑却比这一个半月以来都清醒。我看着照片,又看看自己。我看到自己苍白憔悴,双眼红肿,有了黑眼圈;我曾经那么爱惜、保持着光洁柔顺的短发,现在变得又长又脏。我的嘴唇咬得几乎流血,裙子脏兮兮的,腋下都酸臭了。他们,我想,这些都是他们干的——就是照片上的那一对! 在这段痛苦的时间里,我第一次觉得,我让他们把自己弄成这样,实在太愚蠢。 我转过头,走到门口呼叫玛丽。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看起来有些紧张。我告诉她我想泡个澡,需要肥皂和毛巾。她极度不解地看着我,因为我从未提过这种要求。然后她跑到地下室,很快就传来了她拖着浴盆上楼的乒乒乓乓的声响,以及厨房里锅壶相碰的咣当声。很快,贝斯特太太听到响动,也从客厅里出来了。当我告诉她我突然想洗澡的时候,她看起来面色苍白,非常吃惊地说:“哦,阿斯特利小姐,这样真的好吗?”她可能以为我想在浴缸里溺死,或者在水里割腕。 当然,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在水汽氤氲的浴缸里坐了一个小时,盯着壁炉,或者姬蒂的照片,轻轻用肥皂和法兰绒毛巾按摩着自己酸痛的四肢和关节,使其恢复活力。我洗了头发,还有眼角的污渍,洗了耳朵下面和膝盖后面,还有腋下和两腿之间,直到把身上搓红搓疼了为止。 最后我大约是睡着了,看到一个奇怪而令人不安的幻象。 我想到一个惠特斯特布尔的女人,一个我们的老邻居,我已多年不曾想起她。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死了,死得非常意外,死状也很离奇。医生说她的心脏硬化了。心脏的表面变得像皮革一样坚硬而粗糙,瓣膜变得迟缓,心跳得越来越慢,然后完全停止。除了疲劳和呼吸困难以外,她死前并没有什么征兆,她的心脏悄悄地衰竭,然后心跳就停了。 当我和姐姐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俩都吓坏了。那时我们还小,受到家人的妥善照顾,想到我们的器官会自然衰竭——我们最重要的器官会自发地窒息,就吓得不轻。那个女人死后的一周,我们谈论的话题除此就没别的了。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发抖,忧心忡忡地用手指摩挲着肋骨,感觉着胸腔并不明显的跳动,一心害怕这模糊的节奏会停止或者变慢,像那个不知不觉中死掉的可怜邻居一样,我们小小的心脏会不会也悄悄地硬化? 此刻我的思绪回到现实,感觉到渐渐变冷的浴缸、褪色的房间,还有墙上的照片。我的手指在肋骨上摩挲,感受着胸腔里老化的器官。然而,这一次我似乎找到了。我身体的中心有一块黑暗、沉重而安静的东西,不知不觉地在那里生长,现在却给我一种安慰。我觉得胸口紧缩而疼痛,但并没有因为这疼痛而扭动或者流汗,相反,我双手环抱着肋骨,拥抱着我黑暗而沉重的心,像抱着恋人那样。 或许,这时沃尔特和姬蒂正一同漫步在法国或者意大利的大街上,或许他正在侧身抚摸她,就像我抚摸着自己;或许他们在亲吻,或许正躺在床上……这种事我想过上千遍,一想到就哭泣,就咬自己的嘴唇。但是现在我盯着照片,感觉自己的痛苦麻木了,就像我的心因为愤怒和沮丧而麻木一样。他们走在一起,全世界都献上微笑!他们在大街上拥抱,陌生人也为之高兴!我却一直活得苍白得像条虫,远离了快乐、舒适和安慰。 我从浴缸里站起身来,不顾四溅的水花,拿起了照片,但这次我把它揉成一团。我大叫一声,在地板上踱起步来:这次不是颓废地转悠,而是想要适应新的肢体,去感觉我全身的蜕变和新生的疼痛。我拉开房间的窗户,朝黑暗探出身子——伦敦的夜晚从来不是漆黑一片,而是充满了各种声音和味道,我已经把自己与这一切隔绝了很久。我会再次回到这个世界,我会重回这个城市,他们已经把我隔离得足够久了! 但是,哦!第二天早晨我走到大街上,才发现这一切有多艰难。外面那么肮脏,那么拥挤,喧闹得令人头晕目眩!我在伦敦生活了一年半,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地盘。但是以前我在伦敦出行都是和姬蒂或者沃尔特一起。实际上,通常我们不是步行,而是坐马车。现在我从玛丽那里借了一顶帽子和一件外套,却依然觉得自己像是没穿衣服走在克拉肯威尔一样。我之所以紧张,一是因为害怕遇到熟人,让我想起以前的日子,或者,更糟的是,看到姬蒂挽着沃尔特,微笑着走过我身边。这种恐惧让我停下脚步,不断后退,撞了好多人,耳边骂声不断。这些咒骂尖锐如针,让我发抖。 然后,总有人看我或者叫我,还有两三个人抓我、摸我、捏我——都是男的。我以前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也许,我带着孩子、背着包袱,果断地走在路上,或者低着头走路,他们就会让我顺利通过了。但是,如我刚才所说,我走得漫不经心,左顾右盼,我想这样的女孩就是在吸引着男人的搭讪和轻薄。 人们的眼神和骚扰就像咒骂一样,让我颤抖。我回到贝斯特太太那里,用钥匙打开房门,躺在酸臭的床垫上,一边哭泣一边发抖。我以为我的新生活会是前景光明,以为外面的街道会欢迎我的回归,然而它们只是把我打回原先的痛苦之中。更糟糕的是,外面的世界让我受到了惊吓。我想着,我要如何承受这一切?我要如何生存?姬蒂现在有沃尔特了,姬蒂已经结婚了!而我却贫困孤单,无所依傍。我只是一个孤单的女孩,而这个城市更喜欢情侣和绅士。女孩孤身一人在这个城市里只会被审视打量。 那天早晨我发现了这个事实。我本该早就意识到的,从那些我在姬蒂身旁唱的歌里面。 这真是个残酷的笑话。我这么多次穿着男装在伦敦的各个舞台上昂首阔步,现在竟然会害怕走在大街上,只因我是个女孩!如果我是个男孩就好了,我可怜巴巴地想。只要我是个男孩…… 我吃了一惊,然后坐起来。我想起在斯坦福希尔时姬蒂说过,她说我太像个男孩了。我想起我穿着裤子摆姿势时邓迪太太的反应:她太像了。我当时穿的那套衣服——沃尔特在新年前夜给我的蓝色哔叽西服还在我的床下,和其他我从不列颠剧院拿回来的演出服一起被塞在水手包里。我滑下床垫,倒出包里的衣服,让它们一股脑儿地铺在地板上。它们摆在我身旁,在这个褪色的房间里鲜艳帅气得不可思议:我以往生活中所有的形状和质感,音乐厅的味道和旋律,我旧日的激情,全都在这些衣服的缝线和褶皱里。 有那么一会儿我坐在那儿发抖,害怕被回忆占据,再次哭泣。我几乎想把这些衣服塞回包里,但还是深吸一口气,用手擦了擦眼睛。我把手放在胸前,放在给我力量的沉重和黑暗之上。 我捡起那件蓝色哔叽西服抖了抖。衣服皱得厉害,但是因为一直放在包里,并没有损坏。我穿上它试了试,又穿了件衬衣,打了条领带。我清瘦不少,裤子在我的腰上晃荡。我的屁股变窄了,胸也比以往小了。唯一有损我男孩形象的是那件愚蠢的锥形外套,不过我发现外套的衣褶是缝进去的,并没有剪掉。壁炉架上有一把我切面包用的刀,我拿起它把那些针脚拆掉了。外套立刻恢复了原先的男子气概。再整一整头发,穿上一双合适的男鞋,任何人——哪怕是姬蒂——在街上看到我也不可能看出我是个女孩。 在我实施这个大胆的计划之前,还有两三个障碍需要克服。首先,我要再次熟悉这个城市。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在法灵顿和圣保罗的街道四处游走,才习惯了马路的熙熙攘攘,男人们看我的时候我也不再觉得难受了。然后还有个问题——如果我真的要穿着演出服在街上走,我应该在哪里换衣服。我不想全天候当男孩,也不想离开贝斯特太太的房子。然而我可以想象到,如果有一天我穿着裤子出现在贝斯特太太面前,她会是什么表情。她一定会觉得我疯了,可能会叫来医生或是警察。她肯定会把我撵出去,让我无家可归。我一点也不想那样。 我需要一个远离史密斯菲尔德的地方,实际上,我需要一个更衣室。但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有这种地方出租。我想干草市场的妓女是在皮卡迪利的公厕里换衣服的——她们在洗手池前化妆,在厕所门前挂上“使用中”的牌子,在里面换上浮艳的衣裙。这个方法不错,但是我没法模仿,如果有人看到我从女洗手间穿着哔叽丝绒西装、戴着礼帽出来,那一定会破坏我的计划。 最后我还是从伦敦西区的妓女身上找到了答案。我开始每天漫步到苏荷区,注意到那里有很多写着“钟点房”的房子。一开始我还天真地想,有谁会在那里睡一个小时呢?随后我才明白,没人会在里面睡觉,妓女们把她们的客人带进去,他们会躺下,但不是睡觉。一天,我站在贝里克街路口的一个咖啡摊前,看着一家钟点房的旅馆大门。有男男女女陆续踏进门槛,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们,除了斜着眼坐在门口凳子上收钱的老妇人——收完客人钱、递给客人钥匙以后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想哪怕是童话剧里的马被妓女牵着缰绳拉进来了——只要马付了硬币——也不会有人停下来多看一眼。 因此,几天以后,我把演出服放在包里,跑到这个旅馆开房。老妇人看了看我,阴森地笑了笑。然后我给了她钱,她塞给我一把钥匙,点头让我走进她身后黑暗的走廊。钥匙黏糊糊的,我那个房间的门把手也是黏糊糊的,实际上,整个房间真是糟透了,又潮湿又难闻,墙薄得像纸一样,在打开包换衣服的时候,我听到了楼上楼下还有隔壁的各种声音——呻吟、拍打、笑声,还有床垫的摇晃声。 我换衣服的动作很快,伴随着一声声呻吟和笑声,我的勇气变得愈发稀薄。但是当我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这镜子上有一道裂缝,裂缝里还残留着血迹——当我最终看到自己的样子,我笑了,我知道自己的计划错不了。我从房东的厨房里借来一把熨斗,把套装上的褶皱都熨平了,还用缝纫剪子把头发给修剪了一下——这会儿我用唾沫把头发捋了捋。我把裙子和钱包放在椅子上,走出门,把门锁上。我这颗重生的黑暗之心一直跳得很快,像一个闹钟。如我所料,当我从台阶上那个老鸨旁边走过,她几乎没有抬眼,于是我略带犹豫地走向贝里克街。每当有人看我,我就心惊肉跳,我等着有人突然叫嚷起来:“一个女孩!有个女孩,穿着男孩的衣服!”但是没有人看我,他们的目光越过我,落向我身后的姑娘。没有人叫喊,于是我挺直身子。在圣路加教堂,有个男人的手推车碰到了我,他说:“没事吧,小伙子?”还有留着卷曲刘海的女人把手放在我胳膊上,头靠着我说:“帅哥,挺精神的啊,我知道个好地方,你想不想来看看?” 首次表演的成功给我壮了胆。我回到苏荷区又转了一圈,走得更远,然后去了第二次、第三次……我成了贝里克街钟点房的常客,那个老妇人给我留了个房间,我每周去三次。当然,她已经发现了我去那里的目的,尽管从她眯眼看我的样子,我想她也不确定我到底是个去她那里穿上裤子的女孩,还是个去换上裙子的男孩。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确定。 每次出门,我都搞出些让扮相更完美的新花样。我去理发店把女性化的刘海剪掉了。我买了鞋子袜子,衬衣和内裤。我用绷带裹紧本就曲线不明显的胸部,让它更为平坦。我还在腹股沟那儿放了一条手绢或者一只手套,整齐地叠好,模仿一个鼓起来的小阳具。 我不能说自己是快乐的——现在的我不可能快乐了。我在贝斯特太太那里度过了太多痛苦的时光,除了在屋里一蹶不振什么也没干。我的希望和色彩都像屋子里的墙壁一样褪色了。但伦敦绝对不会因为我的哭泣而褪色。现在我终于能在伦敦自由行走了,像一个男孩,一个穿着精致西装的帅小伙那样走在路上,别人只会羡慕,绝不会嘲笑——嗯,我只知道当时的自己很满意这种脆弱的魅力。 “让姬蒂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吧,”我会想,“我是个女孩的时候她不要我——但如果她看到现在的我!”我想起母亲曾经从图书馆借过一本书,写一个被逐出家门的女人伪装成保姆来照料她的孩子。如果我能再见到姬蒂,就作为一个男人来追求她,然后再露出真面目,让她心碎,就像她让我心碎那样! 想是这么想,我也没打算联系她。然而想到可能会与她偶遇——看到她和沃尔特在一起——我还是会颤抖。甚至到了六月,到了七月——她一定已经度完了愉快的蜜月——我也没在任何音乐厅或者剧院的海报上见过她的名字。我没有买过和剧院有关的报纸,因此从未听闻她的消息,不知她成为沃尔特的妻子后过得好不好。我只在梦里见过她。梦里的她仍旧甜美可爱,呼唤着我的名字,让我亲吻她的嘴唇。但是最后,沃尔特的胳膊挽住了她雀斑点点的肩膀,她把羞愧的目光从我身上转移到他那里。 然而,我不再哭泣着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了,我只会让它们带我回到贝里克街。我觉得这些梦境会让我的伪装显得更加华丽。 我的扮相到底有多逼真呢?直到盛夏的末尾,八月的一天晚上,我在伯灵顿拱廊商业街散步的时候才意识到。 大概是晚上九点,我在路上散步时,驻足于一家烟草店的橱窗前,凝视着橱窗里的商品——雪茄盒、雪茄剪、银质牙签、玳瑁梳子……天气很热,我没有穿蓝色哔叽西装,而是穿了我唱《猩红热》的衣服——一件禁卫军制服,一顶干净利落的小帽子。我解开了领口的扣子透气。 我站在那里的时候,注意到自己旁边站着一个人。他也跑到橱窗跟前,似乎正在一步步靠近我。这会儿他已非常接近我,近到我可以感觉到他的胳膊贴着我,还闻到了他身上肥皂的味道。我没有扭过头看他的脸,但瞥到他的鞋子相当精致,擦得干干净净。 一两分钟的沉默过后,他开口说:“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我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表示同意,非常诚实地说,确实如此。接着又是沉默。 “我看你很喜欢这些陈设啊?”他继续说。我点了点头,但这次扭过头看他了,他看起来很满意,“那我敢说我们可是志同道合啊!”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个绅士,但声调低沉,“嗯,我并不抽烟,但是我没法拒绝优质烟草店的诱惑。这些雪茄、刷子、指甲剪……”他做了个手势,“烟草店有一种男性魅力,你说是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像自言自语,最后他终于低声而迅速地说,“你愿意吗,私下来?” 他的话让我眨了眨眼,“什么?” 他迅速环顾四周,就像上了油的脚轮一样迅速而油滑,然后他看回我,“你想玩玩吗?我们去你那儿?”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说——虽然,说实话,我有点动心。 他一定以为我在开玩笑。他笑了,舔了舔小胡子。“你不知道?我以为你们卫兵都很熟悉这些了。” “我不是,”我拘谨地答道,“我上周才入伍。” 他又笑了,“新兵啊!那我猜你也没有和别的男人干过了?你这么帅的小伙子!”我摇了摇头。“嗯,”他咽了口唾沫,“你现在想做吗,和我?” “做什么?”我说。他敏捷而老练地看了我一眼。 “用你可爱的屁眼给我服务,或者你漂亮的小嘴。或者就把你白皙的手伸进我的裤子。不管怎么样,卫兵,你喜欢就好。只要别再嘲弄我了,我求你。我已经和扫把棍儿一样硬了,难受得只想释放出来。” 尽管我们的对话如此令人震惊,我们的眼睛仍然盯着橱窗,没有被打断。他继续细声细语,用同样迅速的低声说出各种污秽的提议,嘴上的胡子都没有跟着颤动一下。我想任何一个路过的人都会觉得我们两个只是各自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想到这儿,我笑了。我和刚才一样调侃,“那,你给我多少钱?” 听到这话,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愤世嫉俗的表情,仿佛早就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在这僵硬之下,我看到了他的饥渴——他也没有指望我要别的。他说:“一个金镑吸一口,或者一个罗伯特,”当然,他指的是罗伯特勃朗宁诗歌里的性隐喻,“半个基尼舔一下。” 我摇了摇头,向他推了推帽子然后走了,让他独自说完了这个笑话。但是他急不可耐地半转过身,我看到他的腰间有个东西金光闪闪。是条粗大的黄金表链。这条表链从他熨得平整妥帖的条纹外套上垂落下来。我再次看向这个男人,橱窗的灯照亮了他的脸,我看到他浓密的胡子和头发都是姜黄色的,他的眼睛是棕色的,颧骨凹陷,不过最重要的是,他看起来很像沃尔特。像姬蒂与之亲吻并同床共枕的沃尔特。 这个想法对我产生了奇特的效果,我开口说——但就像有人在替我说话,而不是我自己在说——我说:“好啊,我干。我可以——摸你,一个金镑。” 他摆出一副做交易的样子。当我走开后,我感觉到他在橱窗前徘徊了一会儿,然后跟上。我没回刚才那家妓院——我并不明白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但是觉得不应该和他在一个房间里,让他选择罗伯特——我应该在附近找个地方,一个隐蔽的角落,那些妓女当洗漱间用的地方。我走近那里,果然看到一个女人出现了,在擦干自己裙摆下的腿。她朝我眨了眨眼。她走后,我站在那里等着,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来了。他用报纸挡住裤衩,拿开报纸以后,我看到了一个和瓶子一样大的家伙。我吓到了,但是他过来站在我面前,看起来十分期待。当我开始解他的纽扣,他闭上了眼睛。 我掏出他的阳具,仔细看着: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仔细观察过——并不是有意冒犯这位先生——它可真是吓人。但是关于这玩意儿,音乐厅里总是有很多笑话,因此我非常清楚它们是用来干什么的。我抓住了它,开始动作——我敢肯定我的动作非常生疏,但他似乎不以为意。 “真是又粗又长。”我说。我听说每个男人在此刻都想听到这样的话。这家伙发出了呻吟,睁开了眼睛。 “哦,我真希望你能亲我一下,”他低声说,“你的嘴唇真是完美,就像个女孩。” 我放慢节奏,又看了一眼他紧绷的阳具,然后我跪了下来,就仿佛跪在那里的是别人,而不是我自己。我想,这就是沃尔特的味道! 然后我把他的精液吐在地上,他慷慨地感谢了我。 “或许,”他扣上扣子,“或许我还能在这个地方再见你一次?” 我没法回答,事实上,我觉得自己都快哭了。他给了我一个金镑,然后犹豫了一下,凑上来亲了我的脸颊。这个动作让我吓了一跳。当他感觉到我的颤抖,他误会了,看起来思虑重重。 “不,”他说,“你们士兵小伙子不喜欢这样,是吗?”他语调怪异,当我仔细看他,发现他的眼睛很亮。 方才,他的兴奋让我觉得奇妙,现在,他的感情让我陷入沉思。当他离开广场的时候,我还在那里发抖——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感觉到一种诡异的满足。这个男人看起来像沃尔特,而我以一种非同寻常的方式给他带去快感,为了姬蒂。但是这种行为让我觉得恶心。最后,他的快感变成了一种忧伤。他的爱如此强烈,如此隐蔽,必须通过一个陌生人来满足,在这样一个散发着臭气的广场。我知道这种爱。我知道袒露了悸动的心是什么后果,你生怕它跳得太快,声音太大,将你出卖。 我曾经压抑了自己的心跳,然而还是遭到了背叛。 而现在我背叛了另一个人,他就像我一样。 我收起这个绅士的金镑,来到莱斯特广场。 这里是我在伦敦西区漫步时往往会绕开或者快速走过的地方,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来这儿是跟姬蒂和沃尔特一起,因此这儿有一段我通常来讲不愿重温的记忆。然而,今晚我有意到这里来了。我造访了我们曾经去过的莎士比亚雕像,斜靠着它看着我们曾经看过的风景。我想起沃尔特说过我们是在伦敦的中心,问我知不知道是什么让这巨大的心脏跳动的。游艺表演!那个下午我环顾四周,惊讶于全世界丰富多样的游艺表演汇聚在这样一个非凡之地。我看到了穷人和富人,衣着华丽的人和肮脏污秽的人,黑人和白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我看到他们形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我那时激动地想,作为姬蒂的朋友,我也会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从那以后,我的世界观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啊!我了解到伦敦生活比我想象的更奇特,也更多元。我也了解到并非所有伟大的多样性都能轻易地为人所知,并非所有的细节都流畅而优雅地呈现在你眼前,相反,它们模糊不清,重叠交错。还有一些恐为大众所知,悄悄藏在暗处,只对它们觉得能理解的人暴露自己。现在,不知不觉地,我也被标记上这样一个秘密的元素,成为其中的一员。 我看着从四面八方经过我的人群。这里有三四百个男人,或者四五百个。他们中有多少是我刚才摸过的那种?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看到有个家伙朝我这边看,有意地。然后又看到一个。 或许自从我扮成男孩回归社会以后,就有很多人这样看我,只是我没有注意到,或者没明白其中的门道。然而我现在明白了——于是我又一次颤抖起来,既满足又憎恶。我穿上裤子是为了避开男人的目光,现在却觉得自己成了他们凝视的对象——他们以为我和他们一样,是那种人——嗯,对此我并不烦恼。对我而言,这就像某种奇特的复仇。 我继续游荡了一两个星期,观察并学习这个世界的方式和姿势。走和看是这个圈子的主题:你走着,让别人看你;你观察别人,直到发现自己喜欢的脸蛋或身材。点头、眨眼、摇头,故意走进一条小径或者一个公寓……最初,我无意加入这种交易,只是观察。也有上千个人这么看我。有些人,我用挑逗万分的眼神去看,不过大部分我看了几眼就丢在一旁,表现得毫不在意。但是一天下午,一位看起来有点像沃尔特的绅士靠近了我。他只想让我摸他,并在他耳边说一些污言秽语——这些要求似乎并不过分。如果我略有犹豫,他应该没有发现。我提出了条件——还是一个金镑,并且把他领到了上次那个地方。他的阳具似乎非常小,然而我仍称赞它又大又好。 “你是个美少年。”完事后他对我耳语。我毫不费力地拿到了钱。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就像我踏入演艺事业一样——我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适应了新的装扮,开始了新的生意。 第二部 9 从音乐厅男装丽人到男妓,或许是一种有趣的转变。实际上,演员和艺人的世界与我现在涉足的领域也没有太大不同。都是以伦敦为王国,以西区为首都。都有华丽美妙的一面,也有身不由己的地方,有光鲜也有汗水。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天真无邪的少女、风韵成熟的妇人、冉冉上升的明星、过气的明星、主演和龙套…… 刚入行的头几个星期,我就缓慢而扎实地学会了这些,正如我在姬蒂身边懂得了音乐厅这个行当。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一位朋友兼顾问——一天夜晚,我在苏荷广场边的一栋楼门前避雨,认识了这个男孩。他非常女孩子气,我们把这类人称为“真玛丽——安妮”。就像其他玛丽——安妮一样,他给自己起了个女孩的名字,艾丽斯。 我说:“这是我姐姐的名字!”他笑了,说这也是他姐姐的名字,只不过他姐姐已经死了。我说我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死了没有,也不在乎。他听了一点也不惊讶。 我猜这个艾丽斯和我差不多大,漂亮得像个女孩——实际上,他比大多数女孩(包括我)更漂亮,他的头发乌黑亮泽,他的脸是心形的,睫毛惊人地又黑又长又浓密。他说他从十二岁就涉足这个领域了,只会干这个,也非常喜欢这行。“无论如何,”他说,“干这行比在办公室或者商店里工作好多了。如果让我在同一个小房间里的同一个凳子上日复一日地看同样无趣的脸,我会发疯的,绝对会疯!” 当他问起我的过去,我说我是从肯特郡到伦敦来的,受到了不公的对待,所以现在不得不到街上来讨生活。从某种意义上看,我说的千真万确。我想他是同情我,也许他对我热络只是因为我们的姐姐都叫艾丽斯。不管怎么说,他开始对我多加照顾,并给了我一些建议和忠告。我们有时在莱斯特广场的咖啡摊见面,一起炫耀自己的收获,或者抱怨接客的运气。当我们交谈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在搜寻,瞄准,四处观望,寻找着新客户、老客户,或者情人和朋友。 “波利肖,”当一个瘦瘦的年轻男子走过我们的时候,他歪着头,笑着说,“一朵雏菊,绝对的雏菊,但是千万别让他找你借钱。”或者更不友好一点,当另一个男孩从马车里出来,挽着一个身穿红丝绸内衬斗篷的绅士走进阿尔罕布拉剧院,他会说:“妈呀!这不就是那个总把鼻子放进奶油里的小猫?” 最后,他的眼睛必然会落在一个人身上,他会对他点点头,或眨眨眼,然后急匆匆地放下手里的杯子。“喔,”他说,“我看到有个搬运工来找艾丽斯甜心了。再见,小樱桃。吻你美丽的眼睛一千遍!”他会把手指贴在唇上,然后轻轻地拽一下我外套的袖子。我会看到他小心翼翼地穿过拥挤的广场,跑到那个和他打招呼的人身边去。 当他早先问我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我说:姬蒂。 是艾丽斯甜心让我知道了各种各样的男妓,给我解释了他们的服装、习惯还有技能。当然,他们大多数是玛丽——安妮,像他一样,会在白天或者黑夜的任何时候出现在干草市场,涂脂抹粉,穿着紧身裤,显露出芭蕾舞演员一样的肢体。他们把客人带到出租屋或者酒店里。他们的目标是被阳刚的年轻绅士或者贵族包养,拥有自己的公寓。很多人实现了这个抱负——远超你的想象。 也有很多看起来更普通些的,他们是职员或者店铺里的学徒,相当鄙视玛丽——安妮们,他们和男人一起只是为了钱,而不是出于快感——也许只是这么说罢了,我猜他们中有些人甚至有妻子或者恋人。他们属于这个行当里的特殊分支,其中的贵族或者说领导者是禁卫军,也就是我穿上大红色制服扮演的那种。我确定,这些人对阳具得心应手,不是在手里熟练把玩,就是口交的行家。他们心情好的时候也偶尔和绅士们玩个一两下。但是他们从来不让人触碰或者亲吻自己的阳具。艾丽斯甜心说,在这方面,他们骄傲得有点偏执了。 至于我自己的服务类型呢,必然是一种奇特的混合体。我不是一个特别有男子气概的男孩,对那种喜欢被粗暴地上下其手或者在暗处被扇巴掌的男人来说毫无吸引力。当然,我也不会和粗人混在一起,不允许自己被视作工人喜欢的那种小白脸。这么说来,我是挑剔的。莱斯特广场附近的街上游荡着各种嗜好不同的人,但并不都是我感兴趣的类型。大多数人,坦白说,不过是找个所谓的男妓去出租屋解决一下,或者在从市场回家的路上找一个,他们享受完后打个嗝就忘了。但是还有一些人——他们很绅士,我从远处就能分辨出他们——就像我在伯灵顿拱廊商业街遇到的那个,他们或烦躁,或渴望,或浪漫,会在我为其服务的时候吻我,感谢我,甚至在我身上哭泣。 并且,当他们在某个小巷里,院子里,或者不停滴水的厕所马桶边紧张得气喘吁吁,我不得不转过身去掩饰脸上的微笑。如果他们长得像沃尔特,那就更好了。如果他们不像——嗯,反正他们都是男人,脱了裤子看起来都一样(无论他们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怎么想)。 在燃起他们的欲望时,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欲望。我甚至不需要他们给我的钱。我就像一个曾经被抢走了心爱之物的人,把自己变成了小偷——并非觊觎邻居的财产,而只是想毁了它们。我唯一的遗憾就是,尽管自己每天的表演那么精彩,也没有观众来看。我只能看着自己在一个昏暗乏味的地方和我的绅士靠在一起喘气,希望地上的鹅卵石是个舞台,墙上的砖块是幕布,脚下的老鼠是燃烧的脚灯。我只想有个人看我——一个人就够了!我想有一个人看到我们的结合,有一双大胆而老练的眼睛看到我的演出有多么完美,我那愚蠢而可靠的顾客是多么好骗,多么谦卑。 但是考虑到当时的情况,这应该完全不可能。 这一些都进行顺利,持续了大概六个月,我在贝斯特太太家暗淡的生活继续着,伦敦西区的旅程和男妓生涯也继续着。我带来的那一点钱花得很快,顷刻就没了,现在,既然卖身成了我唯一懂得且还算喜欢的行当,我就开始完全依靠街上的营生过活。 我仍旧没有姬蒂的消息,简直音讯全无!最后我认定她一定出国了,和沃尔特一起去碰运气,或许是去了我们计划中的美国。那些在音乐厅舞台度过的岁月似乎已经离我十分遥远,变得不再真实。有一两次我经过市中心的时候,看到了一两张熟悉的脸——在百丽宫和我们一起吃过饭的人,或者肯顿市集贝德福德剧院的服装师。有天晚上我靠在大风车街的一根柱子上,看着在不列颠剧院和姬蒂搭档扮演灰姑娘的多莉阿诺德从亭阁出来,被人扶上马车。她看着我,眨了眨眼,然后移开视线。可能她以为她认识我,可能她以为我是个和她一起演过戏的男孩,也可能她以为我只是个在阴影里搜寻顾客的可怜虫。总之,她没有发现我就是南金,我敢肯定。如果我有冲动跑过去告诉她我是谁,并向她打听姬蒂的消息,那种冲动也就持续了一会儿。就在那一刻,司机赶起了他的马,马车走了。 嗯,现在我和剧院唯一的联系就是我成了男妓。我发现莱斯特广场的音乐厅——那些我和姬蒂两年前满怀希望地注视过的小音乐厅——在男妓的世界是个著名的勾搭之地。特别是帝国剧院,总是人头攒动。他们和妓女一起散步,或者聚成一堆,说着闲话,比较着各自的运气,用夸张的高音和手势招呼彼此。他们从来不看舞台,只在镜子里盯着自己或者对方涂脂抹粉的脸,或者更隐秘地,盯着匆匆从他们身边或一闪而过或流连徘徊的绅士们。 我喜欢和他们说话,观察他们,同时被他们观察。我喜欢在帝国剧院附近散步——这是英国最气派的音乐厅,就像沃尔特说的,这是姬蒂如此向往,却没有被邀请的地方!我喜欢在它周围散步,背对着华丽的金色舞台,我的服装在大吊灯耀眼的灯光下闪耀,我的头发油光发亮,我的裤子鼓胀着,我的嘴唇是粉红色的,那些男妓说,我浑身散发出薰衣草的气味,明明是想引人上钩——但他们错了。我从来没有观察过台上的歌手和喜剧演员。我和那个世界的缘分已尽,彻底结束了。 我说过,一切都很顺利,然后,在1891年头几个温暖的星期——也就是我离开姬蒂一年多后,发生了一件麻烦事,打破了我的生活规律。 一天晚上,结束了密集的服务之后,我回到了钟点房的旅馆,发现门口的老妇人不见了,她的椅子倒在地上,我房间的门被撞坏,摇摇欲坠地大开着。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看门的老鸨被撵走了,不知是警察来了,还是与之竞争的老鸨干的,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无论如何,有贼趁她不在时入室行窃,威胁屋子里的妓女和嫖客,抢走了能拿走的一切:破破烂烂的床垫和地毯,打破的梳妆镜,快要散架的家具,还有我的女装、鞋、帽子和钱包。我的损失不算太大,但是这意味着我必须穿男装回家——我穿着法兰绒长裤,戴着硬草帽,试图悄悄溜进贝斯特太太的房子里,不被她逮到。 那时已经很晚了,我慢慢走回史密斯菲尔德,希望到家以后贝斯特家的人都已睡着。还好,我到家的时候窗子都黑了,看起来非常安静。我走进门去,轻轻爬上楼梯。想起上一次我这样蹑手蹑脚地穿过熟睡的房子看到的场景,我还是害怕。可能过去的记忆让我疏忽大意了,走到一半我用手摸了一下脑袋,结果帽子飞出楼梯扶手,啪的一声落在了下面的过道里。我停下咒骂了一声,但知道自己必须下去捡帽子;正当我转过身准备下楼的时候,我听到了开门声,看到了一根蜡烛的晃动。 “阿斯特利小姐,”这是房东太太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尖厉而气愤,“阿斯特利小姐,是你吗?” 我没有停下来回答她,而是慌忙跑上楼梯进屋去。我关上门,匆匆脱下外套和裤子,把它们和我的裙子、内裤一起扔进小小的壁龛,我挂衣服的地方。我找到一件睡衣套上,正在系脖子上的扣子时,听到了可怕的声音:一阵匆忙而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紧跟着一阵拍门的声音,还有贝斯特太太的大声尖叫。 “阿斯特利小姐!阿斯特利小姐!你必须给我开门!我在楼下过道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我猜你屋子里一定有不应该进来的人!” “贝斯特太太,”我回答说,“你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阿斯特利小姐。我警告过你。我儿子也在这儿!”她握住门把手,不停地摇。我听到了楼上的脚步声,婴儿被吵醒了,开始哭泣。 我转动钥匙,打开了门。贝斯特太太穿着睡衣,包着方格头巾,推开我,进了屋子。她儿子站在身后,穿着衬衫,戴着睡帽,脸色非常难看。 我朝贝斯特太太转过身。她沮丧地环顾四周。“我敢肯定这里有个男人!”她大喊,掀掉床单,又往床下看。最后,她打开了壁龛。我冲过去阻止她,她满意地嘴角上扬,说道:“现在可让我逮住了!”她越过我,扯开布帘,气喘吁吁地退开。壁龛里有四套西装,连同我刚才塞进去的那一套。“好呀,你这个小娼妇!”她大喊,“我看你是又要在这儿卖淫了吧!” “卖淫?卖淫?”我两臂交叉,“我只是在给人缝衣服,贝斯特太太。做些针线活,给男人缝衣服不是犯罪吧?” 她捡起了我刚脱下的内裤,拿起来闻了闻。“这些内衣还是热的!”她说,“我猜你想说这是你的针留下的余温?恐怕是他的针吧!”我张大了嘴,但说不出一句话。在我踌躇之际,她走到床边向外看,“我猜他们就是从窗户跳出去的。这些混蛋!他们光着身子走不远的!” 我看着他儿子,他正盯着我睡衣下的脚踝。 “很抱歉,贝斯特太太,”我说,“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我向你保证!” “当然不会了,在我的屋子里你敢!你现在就走,阿斯特利小姐,明天早上就走。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奇怪的房客,我不介意告诉你。现在你跟我来这套,在我这儿当婊子!我不允许,决不允许!你搬进来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你。” 我低下头,她踮起脚。她身后的儿子终于对我嗤之以鼻,“荡妇!”他说。然后他吐了口痰,跟着他母亲消失在黑暗里。 我也没有太多东西需要收拾,第二天早上洗漱后我就搬走了。我从贝斯特太太身边经过时,她噘着嘴。然而玛丽以一种敬佩的目光看着我,似乎有些畏怯和惊讶。我最终证明了自己这么正常,简直正常得惊人。我给了她一先令,拍了拍她的手。然后我又在史密斯菲尔德肉市转了一圈。这是个暖和的早上,动物尸体的味道极其难闻,苍蝇成群飞舞,声音大得像马达的轰鸣。尽管如此,我却对这个地方有了一点淡淡的好感,毕竟在那些悲伤的日子里我总是凝视着这儿。 我终于走了,留下苍蝇们自个儿吃早餐去。对于接下来何去何从,我几乎没什么主意,不过我听说国王十字车站附近的街上都是出租屋,想着或许可以去那儿碰碰运气。不过最终我根本没走那么远。我在格雷律师学院路一个商店的橱窗上看到了一张小卡片:体面的女士寻找男/女租客。还附有一个地址。我盯着看了一两分钟。体面这个词叫人看了不舒服,我没法再面对另一个贝斯特太太了。但是“男/女”的字样看起来非常诱人。我在这个分隔符里看到了自己。 我记下了这个地址。房子在一条叫作格林街的路上,其实非常近,就是格雷律师学院路上的一条小道,一边是打理得很好的排屋,另一边是看起来简陋寒酸的破屋。我要找的房子就是联排房屋中的一间,看起来很舒服,台阶上摆着一盆天竺葵,后面是一只三条腿的猫在洗脸。当我接近这猫的时候,它仰起头让我挠它的下巴。 我按了门铃,来迎接我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士,围着围裙,穿着拖鞋,看起来很和气。我说明来意之后,她立刻请我进屋,自我介绍说她是米尔恩太太,然后招呼了一下那只猫。当她招呼猫的时候,我环顾四周,眼前一亮。屋子的走廊里挂满了画,就像邓迪太太的客厅。然而这些画不是以剧院为主题的;其实,这些图画之间并没有任何共同点,除了色彩都很明亮。大多数看起来都很廉价,有些明显是从书报上剪下来的,没裱画框就直接钉在墙上,但有一两幅还是挺著名的图画。例如,雨伞架上就挂着一幅俗艳的《世界之光》[30],下面是一幅印度画,一位苗条的蓝色神明画着眼线,拿着一根长笛。我在想米尔恩太太会不会是某种宗教狂热分子,一个通神论者,或者改信了印度教。 然而当她看到我盯着墙看的时候,笑得真像个基督徒。“这是我女儿的图片,”她说,似乎解释了一切,“她喜欢这些色彩。”我点了点头,跟她上了楼。 她把我径直带到出租的房间。这是一个普通而舒适的屋子,里面的一切都很干净。这屋子最吸引我的就是窗户,一面落地窗,从中间打开,通向一个小小的铁阳台,从那里可以俯瞰格林街。阳台对面就是那排破旧的房子。 “房租是八先令。”当我环顾四周时,米尔恩太太说。我点点头,“你不是第一个来看房的姑娘了,”她继续说,“其实,我是想找个年纪大点的女士,比如说寡妇。以前是我侄子住在这里,不过他最近结婚搬出去了。你是不是也会很快结婚啊?” “哦,不会的。”我说。 “你没有男朋友吗?” “没有。” 这似乎让她很满意:“很好。你看,这里只有我和我女儿,她是个挺特殊、挺乖的女孩儿。我不想让家里有年轻男人进进出出的……” “不会有的。”我肯定地说。 她又笑了,然后略带犹豫地说,“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离开现在的住处吗?”听到这个我犹豫了一下,她的笑容收紧了。 “说实话,”我说,“我和我的房东太太有点小矛盾。” “啊。”她微微一愣,我意识到如果说实话就大错特错了。 “我是说——”我说着便意识到她正想些什么。她在想什么呢?可能想到的是我的房东太太看到我亲吻她的丈夫。 “你看,”她抱歉地说,“我女儿……” 她的女儿一定多多少少是个美女吧,我想,不然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色情狂——如果她母亲那么想把她关在家里确保她的安全,不让男人看到她的话。但是,既然我被商店橱窗里那个拼错的招租卡片吸引,[31]这个屋子以及里面的人一定有什么东西会留住我。 我想碰碰运气。 “米尔恩太太,”我说,“实际上我的工作比较特殊——可以说是剧院行当——所以我有时需要穿男装。我的房东太太发现了,因此不喜欢我。我敢肯定,如果我住在这里,我绝对不会带男人踏进您的家门。您可能会问我怎么敢保证,但是我只能说,我说到做到。我不会拖欠房租,我就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待着,您可能都注意不到我的存在。只要您和米尔恩小姐不反对偶尔看到一个女孩穿着裤子,打着领带,我想我就是您要找的房客。” 我说得十分诚恳——多多少少吧——此刻米尔恩太太看起来若有所思。“你是说,男人的衣服。”她说道,并未流露不友好的态度或难以置信的样子,而是兴味十足。我点了点头,打开了我的包,拿出一件外套,刚好就是禁卫军制服的上衣。我拿起来抖了抖,又在身上比了比,希望她感兴趣。“我的天啊,”她双臂交叉说,“真是漂亮啊,我的小姑娘肯定会喜欢。”她朝门那边做了个手势,“你能不能让我……?”她走到门口叫了一声,“格蕾西!”我听到了楼下的脚步声。米尔恩太太扭过头,“嗯,她有点害羞,”她低声说,“如果她对你犯傻,不要在意,她就是那样。”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格蕾西很快就来了,又过了几秒钟,她就站在了母亲的身旁。 我还以为是什么惊人的美女。格蕾西米尔恩并不漂亮,但是,我立刻就发现了,她很特别。她的年龄让人难以捉摸,我猜可能在十七到三十岁之间。然而她的头发是黄色的,像亚麻一样光滑,垂在肩膀上,像小女孩一样。她的衣服搭配奇怪,一条蓝色短裙,一件黄色围裙,腿上穿着鲜艳的长筒袜,上面画着时钟,脚蹬红色的天鹅绒拖鞋。她的眼眸是灰色的,脸颊十分苍白。她相貌奇特,五官扁平,仿佛是谁画了一半,然后又用橡皮不经意地擦掉了一些。她说起话来声音浑厚,有些嘶哑,我意识到自己方才猜得没错,她很天真。 当然,我很快就觉察到了这一切。当她妈妈把她介绍给我的时候,格蕾西的双臂环绕着妈妈,羞涩地躲在后面。然而这会儿她看到了我手中举着的外套,显然非常高兴,看得出她很想抓住色彩鲜艳的袖子摸一摸。 毕竟,这是一件漂亮的外套。我问她:“你想试试吗?” 她点了点头,然后问她妈妈:“我可以吗?”米尔恩太太说可以。我拿起外套让她穿上,然后挪到她身前给她扣扣子。奇怪的是,大红色哔叽和金色的装饰与她的头发、眼睛、裙子还有长筒袜竟十分相称。 “你看起来像个马戏团里的姑娘,”我和她妈妈一起端详着她,“像马戏团主持人的女儿。”她笑了,然后笨拙地鞠了一躬。米尔恩太太也笑了,拍了拍手。 “可以送给我吗?”格蕾西问我。我摇了摇头。 “实话说,米尔恩小姐,我想我没法给你,如果我还有一件同样的衣服……” “好了格蕾西,”她母亲说,“你当然不能要了。阿斯特利小姐还要穿着这件衣服演出呢。”格蕾西做了个鬼脸,但并没有非常沮丧。米尔恩太太看着我的眼睛说,“她可能会想借着穿一穿,”她小声说,“偶尔借来穿一下,可以吗?” “全都可以借,想穿就穿!”我说。当格蕾西看着我的时候,我对她眨了眨眼,她苍白的脸颊红了起来,低下了头。 米尔恩太太发出了高兴的啧啧声,满意地双臂交叠。“我真心觉得,阿斯特利小姐,你会和我们相处得不错。” 我立刻就搬进来了。那天下午我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格蕾西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看着,米尔恩太太端来了茶,接着又上了好几样茶,还有蛋糕。到了晚餐时间,我已经成了她们的“南希”。晚餐是馅饼、豌豆和肉汁,餐后还有模具做的牛奶冻。自从我一年多前离开惠特斯特布尔,这还是第一次坐在家庭餐桌上吃饭。 第二天,格蕾西以各种搭配试穿了我的衣服,她的妈妈在一旁鼓掌。晚餐我们吃了香肠,然后是蛋糕。吃完蛋糕以后,我换衣服出发去苏荷区。当米尔恩太太看到我穿着哔叽和天鹅绒的西装,又鼓起掌来。她给我配了一把钥匙,让我可以晚归时不用担心吵醒她们。 这简直像是和天使住在一起。我可以自由安排时间,穿自己喜欢的衣服,米尔恩太太对此毫不介意。我可以穿着领口沾着男人精液的衣服回来,她只会从我紧张不安的手中接过衣服,在水龙头下一边洗一边说:“我从来没见过喝汤时这么粗心大意的女孩!”当我颓废地醒来,被不愉快的记忆纠缠,她只会把我的早餐放在一旁,什么都不问。她就是那么单纯。不仅她女儿单纯,她也有她的单纯。她为了格蕾西待我很好,因为我喜欢格蕾西,待她很好。 比如格蕾西喜欢鲜艳的色彩,我对此很能体谅。你只要在这栋房子里停留超过三分钟,就会注意到她对色彩的狂热,三天以后,我就开始习惯了。如果我和其他普通的女孩一样有自己的固定习惯,这可能会叫人发疯。在这里的第一个星期三,我穿着黄色外套下楼,米尔恩太太皱了皱眉头说:“星期三格蕾西不喜欢在家里看到黄色。”然而三天以后,我们吃了奶油冻的茶点,我就发现,周六的食物似乎必须是黄色的…… 米尔恩太太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几乎注意不到。很快我也习惯了,早上穿衣服的时候会问:“格蕾西,今天是什么颜色?”“我应该穿蓝色哔叽西装,还是牛津布的?”“我们晚上吃醋栗还是彩色蛋糕?”我并不介意这种小游戏,我觉得格蕾西就像其他人一样,也有一套自己的哲学。我十分理解她对明亮色彩的热情,因为城市里有太多可爱的色彩了,在某种意义上,她引导我以新的方式来看待它们。我在街上漫步时,会留意看图画和女装,买下我觉得她喜欢的,带回家送给她。她有一系列巨大的相册,粘贴着剪报之类的东西,我会给她找一些杂志和小画册让她来剪,我还会从花店给她买花,紫罗兰、康乃馨、薰衣草、满天星和蓝色的勿忘我。当我把它们递给她的时候,我会像变魔术一样从我的外套下把它们拿出来,她会高兴地红着脸,或许还会开玩笑地行一个屈膝礼。米尔恩太太看着我们,高兴极了,却摇着头装出责备的样子。 “啧啧!”她会对我说,“你迟早会把这姑娘迷坏了的,我发誓!”我暗忖,她这样也够怪异的,一直把女儿保护得那么好,不让任何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多看一眼,却鼓励格蕾西和我玩恋人的游戏,而且看得那么兴致勃勃,那么无忧无虑。 但是在那个房子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法细想,因为那里的生活实在是太舒服,太慵懒,太甜蜜了。 而且自从我失去姬蒂,就变得很不愿意思考,这种生活方式对我真是再合适不过。 因此时间飞逝,我的生日到了,以前我对这个日子并不特别在意,但这一天我收到了礼物,还有插着绿色蜡烛的蛋糕。圣诞节来了,带来了更多礼物,以及圣诞大餐。脑海中一部分顽固的记忆复苏了,我想起和姬蒂一起度过的两个快乐的圣诞,想起了我的家人。戴维,我想应该已经结婚了,说不定都当爸爸了——那我也该是姑姑了。艾丽斯要二十五岁了。他们今天会一起庆祝新年的到来,除了我——他们或许会惦记我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姬蒂和沃尔特或许也会这么想。我心想,就让他们惦记去吧。当米尔恩太太在餐桌上举起酒杯,祝愿我们三个圣诞快乐、新年好运的时候,我对她笑笑,亲吻了她的脸颊。 “这个圣诞真不错!”她说,“我和我两个最棒的女孩儿在一起。南希,你敲响我家门的那一天,真是我和格蕾西的幸运日!”她的眼睛闪着光。以前她也说过同样的话,但是没有这么动情。我知道她在思考,我知道她开始把我当女儿看了,把我当作她女儿的亲姐姐,一位可以依靠的大姐姐,或许会在她去世后照顾格蕾西…… 这想法让我吓了一跳,然而那会儿我还没有其他的家人,也没有别的计划,没有自己的姐妹,当然也没有恋人。因此我说道:“这对我才真是幸运的一天啊!如果一切都能永远像现在这样该多好!”米尔恩太太擦了擦眼泪,用她粗硬的老手抓住我细白的手。格蕾西高兴地看着我们,但这绚烂的一切让她有点心不在焉,她的头发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像金子一样。 那天晚上我仍和以往一样去了莱斯特广场。尽管是圣诞节,还是有人在那里寻觅男妓。 但是,冬天里生意惨淡。雾气和早早就降临的夜幕适合偷偷摸摸的事情,但是没有人想在墙上的冰凌下解开裤子,我也不想跪在滑溜溜的鹅卵石上,或者穿着短外套在伦敦西区游荡,展示出我臀部的迷人曲线以及裤子里的手绢堆叠出来的形状。我想待在舒适的家里:沦落风尘的人们在一月里就像丧家之犬,不是发烧就是流感,或者更糟;艾丽斯甜心一整个冬天都在咳嗽,他说他怕跪着给男人舔的时候把对方的阳具给咬掉。 然而,当春天再次到来,夜晚变得暖和,街上的营生就容易些了,但我变懒了。现在,与其到街上去碰运气,我更多时候宁可待在家里——并不是在屋子里睡觉,只是半睁着眼歇着,或者抽着烟,看夜幕降临,万籁俱寂,烛火渐渐微弱,最后熄灭。我打开窗户,让城市里各种各样的声音飘进来:有格雷律师学院路上马车和货车的嘈杂,有国王十字车站的汽笛和蒸汽火车的嘶鸣,有路人的争吵、交谈和寒暄——“喔,好呀,珍妮!”“下周二,下周二见……”当闷热的六月到来时,我经常在朝向格林街的小阳台上摆上一把椅子,长时间坐在那里乘凉。 那个夏天我过了大约五十个这样的夜晚,我敢说我记不清这些日子都有什么区别,有印象的不超五个夜晚。不过其中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 我和以往一样把椅子摆在阳台上,椅背对着大街,懒懒地跨坐着,双臂交抱,腮帮子靠在胳膊上。那天我穿着一条普通的亚麻裤子和一件衬衫,领口开着,还戴着一顶水手草帽忘了摘下,因为下午的阳光很强烈。我身后的房间没有开灯,我猜除了我手中偶尔散发出光亮的烟头,应该没有人能看到阴影中的我。我闭着眼,什么都没想,突然听到了一阵音乐。有人漫不经心地演奏起某种甜美的弦乐器,不是五弦琴,也不是吉他,而是一种轻快的吉卜赛旋律,在夜晚的微风中被奏响。很快,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高亢而颤抖地跟上了旋律。 我睁开眼睛寻找这声音的来源,发现不是如我想象的从下面的大街上传出的,而是来自对面的建筑。对面的那一排房子曾经暗淡而空旷,和我房东家所在的舒适排屋形成鲜明对比。工人在对面装修了一个多月,我并没有怎么留意他们靠着梯子敲敲打打的作业。现在那栋房子修好了,变得干净整齐。我在格林街的时间里,对面的房子窗户里一直都是没有光亮的,而今天晚上,窗子打开了,窗帘也敞开着。美妙的旋律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打开的窗帘给了我一个绝好的机会一睹屋内景象。 我现在看清楚了,那乐器是曼陀林。演奏乐器的是一个俊俏的女人,穿着一件裁剪得当的外套,一件白衬衫,戴着眼镜。我顿时以为她是个女文员或者大学生。她唱歌时微笑着,唱不上高音时,便笑出声来。她在曼陀林的琴颈上系了一束丝带,每弹奏一下丝带就会随之晃动。 然而听她唱歌的几个人却没有那么高的兴致。一个男人穿着粗糙的西装坐在她身边,随着音乐点头,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他膝上坐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穿着打补丁的裙子,围着围裙,他抓着她的小手,跟着音乐打着拍子。他的肩膀上靠着一个男孩,头发剃到细细的脖子和红红的大耳朵那里。他身后是一个看起来面色疲惫的女人,绷着脸——我猜是这个男人的妻子——她无精打采地把另一个婴儿抱在胸前。这群人中的最后一个是一个健壮结实的女孩,穿着时髦的外套,她在窗帘的边上,所以看不清楚。她的脸隐在窗帘后面,但我可以看到她的手——非常纤细苍白——看得异常清楚,她拿着一张卡片,或者一本小册子,像扇子一样不停地扇着,驱赶着热气。 这些人都聚在一张桌旁,桌上摆着一罐不太精神的小雏菊,以及一顿朴素晚餐的残羹:茶和可可,冷肉和咸菜,还有一块蛋糕。虽然他们兴致不高,笑容勉强,但这个场景似乎是在庆祝些什么。我猜应该是个暖房派对,尽管我不确定这位演奏曼陀林的女士和这个毫无生气的贫困家庭之间是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那个双手细白的女孩到底是和曼陀林女士一起的,还是这个家的一员。 旋律变了,我感觉到这家人变得不耐烦起来。我点燃一根烟,仔细观察着这幕场景,觉得值得一看。最后窗帘后面的女孩停止扇风,站了起来,轻轻走过这家人,站到窗边,也和我一样打开了小阳台,站了上去,打了个哈欠,看着脚下安静的街道。 我们之间不过十米的距离,视线几乎是平行的,但是正如我方才所想,我只是黑暗室内的一个影子,她并没有注意到我。我也没有看见她的脸。她正处于背光的位置,和窗户及窗帘一起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光束穿过了她的头发,她的秀发如螺旋形红酒开瓶器一样弯曲,形成一圈耀眼的光环,就像教堂里的圣人。然而她的脸依然隐在黑暗中。我注视着她。音乐停止后,传来一些稀稀拉拉的掌声、一阵交头接耳声,但是她仍旧在阳台上,没有回头看。 我的烟快抽完了,差点烧到我的手指,我把烟蒂扔到下面的街上。她看到了我的动作,吓了一跳,斜眼看了看我,然后愣住了。透过黑暗,我从她的耳根看出她脸红了——她的困惑让我感到不安,直到我想起自己穿着男装。她是把我当成傲慢的偷窥狂了!这想法给了我一种奇妙含混的感觉,虽然既耻辱又尴尬,但我必须承认,还有快感。我摘下草帽,礼貌地扬了扬。 “晚上好,亲爱的。”我用低沉而慵懒的声音说。这是街上的粗人——譬如小贩和修路工人对路过的女士们经常说的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会想模仿他们。 这个女孩又吓了一跳,然后张开嘴,好像要说出什么生涩的回答,然而这时她的朋友靠近窗边,她已经戴上帽子,正要戴上手套。她说:“我们得走了,弗洛伦丝”——这个名字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听起来十分浪漫,“孩子们该上床睡觉了。马森先生说他会送我们,陪我们走到国王十字车站。” 女孩没有再朝我这边看,迅速进了屋里。她亲了亲孩子们,和孩子的母亲握了握手,然后礼貌地离开。我在阳台上看到了她、她的朋友,还有马森先生,从房子里走出来,朝格雷律师学院路走去。我在想她会不会回头看我是否还在注视着她,但是她没有。为什么我要在意这些呢?当灯光再一次打在她脸上的时候,我发现,她一点也不俊俏。 如果不是过了两个星期我又看到了她,我可能就把她忘了。这次不是在黑暗中,而是在白昼。 那是又一个温暖和煦的日子,我醒得很早。米尔恩太太和格蕾西出门去了,我刚好无所事事,只能自娱自乐。我趁钱花光之前给自己买了几件体面的女装,那天穿的就是其中一件。我还戴上了过去的假发,在黑色草帽的硬帽檐下看起来非常自然。我打算去哪个公园转转,比如海德公园或者肯辛顿花园。我知道男人会一路跟我搭讪,但是我发现公园里都是女人,有好多推着摇篮的女佣,带着孩子的女家庭教师,还有在草地上吃午餐的商场女售货员。我想,其中任何人都会愿意和穿着漂亮衣服、面带微笑的女孩聊聊天,而且那天我突然幻想——古怪的幻想——想要女人的陪伴。 我带着这种想法和计划,穿着那件衣服,看到了弗洛伦丝。 我立刻就认出了她,尽管之前只见过她一次。我刚出门,在台阶的最后一级站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她从格林街另一头走来,沐浴着阳光,出现在我视平线的左下方。她穿着一件外套,一条棕黄色的裙子——就是那在阳光下显得耀眼夺目的颜色吸引了我的视线。她和我一样,也停下来,手里拿着一张纸,似乎在找什么地方。这条路是通往那栋公寓的,我猜她是要去上次开派对的屋子。我懒懒地想着她会去哪里。如果她朝国王十字车站的方向去,我就会错过她了。 最后她把这张纸塞进胸前的一个小背包,向左转身,面向我。我站在台阶上,和以往一样注视着她。她仍然和我在同一视平线,我们之间只有一街之宽的距离。我看到她的目光突然看向我,然后又移开,随后又感觉到我一直注视着她。她放慢脚步,不安地朝我笑了笑。但是我可以看出她根本不记得我了。我不能错失良机。我看她依然和蔼而好奇地看着我,便抬起手,扬起帽子,用上次那种低声说:“早上好!” 像上次那样,她吓了一跳。然后朝我头上的阳台看了看,脸红了,“哦,上次,是你?” 我又笑了,微微鞠了一躬。我的胸衣发出咯吱声,穿着裙子向女士献殷勤感觉挺怪异的,我突然害怕她对我的印象由粗鲁的偷窥狂变成了白痴。但是当我抬眼看她,发现她不再脸红了,她的表情既非鄙视,也不狼狈,而是觉得有趣。她歪了歪脑袋。 大街上驶过一辆马车,接着是一辆货车。这次我扬起帽子,心里只有个模糊的想法,想更正她对我的误解。或许是为了博她一笑。但是当车开过,她还站在那里,像是等我过去。我走过去,站在她身旁说:“如果那天晚上吓到你了,我表示抱歉。”想起这件事,她似乎有些尴尬,但还是笑出声来。 “你没有吓到我,”她仿佛从未被惊吓一般,“我只是有点吃惊。如果我知道你是个女人——喔!”她的脸又红了,或许只是和上次一样的原因吧,我也说不准。然后她移开视线,我们陷入了沉默。 “你的音乐家朋友呢?”最后我开口问道。我想象着手里有一把曼陀林,摆出姿势弹了几下。 “德比小姐啊,”她笑着说,“她在办公室呢。我做慈善工作,给无家可归的穷人找房子。”她说话多多少少有些东区口音,但是声音低沉,有些轻微的气喘,“我们努力了好久,才把这个街区的房子打点好,那天你看到的是我们帮忙搬进来的第一家,这对我们来讲也是一种成功,毕竟我们只是个小公司——所以德比小姐觉得我们应该开派对庆祝一下。” “哦,是吗?嗯,她演奏得很好。请告诉她让她常来啊。” “你是住在这里吗?”她朝米尔恩太太家点点头。 “对。我喜欢在阳台上坐着……” 她扬起手,捋了捋帽檐下的一撮头发说:“还总是穿着裤子?”于是我眨了眨眼。 “只是有时候会穿裤子。” “总是盯着女人看,把她们吓一跳?”我眨了眨眼,“我可没这么想过,在遇到你之前。”我说的是实话,但是她听到就笑了,好像在说,哦,是这样啊。这笑容,以及与其相关的对话,有些令人心绪不宁。我更仔细地打量着她。如我上一次所见,她不能算个美人。她的腰很粗,几乎可以说是粗壮,脸也很宽,下巴结实。她牙齿整齐,但不算太白,她的眼睛是淡褐色的,但是睫毛并不长,不过她的手似乎非常秀美。女孩都不希望有她那种头发,尽管她在脖子那里绾了个发髻,但还是有几缕散落下来,可以看出发质并不好。上次在灯光的照射下,她的头发看起来是红褐色的,但现在说是棕色更确切。 她不是个美人,这让我更喜欢她了。她看到我怪异的举动竟然如此平静,仿佛女人总是穿男人的裤子,仿佛她们都会在阳台上跟她打招呼,而她已经习惯了,觉得这只是调皮而已。我在她身上没有看出别的女孩那种忸怩作态。当然,别人看着她,也不会轻蔑地叫她女同。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我已经不恋爱了,这些日子我干的完全是另一个行当! 过了这么久,交一个——朋友,会使我伤心吗? 我说:“嗨,和我去公园好不好?我看到你的时候正想去公园。” 她笑了,摇了摇头说:“我在工作啊,不能去。” “这种天气工作,也太热了。” “工作还是要做的啊。我要去老街一趟,德比小姐认识的一位女士有房子给我们。我现在应该已经到那儿了。”她皱皱眉,低下头,看着胸前挂着的一块表,用丝带系着,像一枚奖牌。 “你不能叫德比小姐来替你吗?我看你也挺不容易的。我猜她正在办公室,把脚跷在桌子上弹曼陀林呢。你却在太阳底下暴晒。你至少该吃个冰激凌。肯辛顿花园里有个意大利女人卖的冰激凌是全伦敦最好吃的,她给我半价……” 她又笑了。“我不能去。不然谁知道我们那些穷人家里会发生些什么。” 我一点也不在乎那些穷人。但是我突然害怕自己会失去她。我说:“那么,我得等到你下次来格林街才能看到你了。那得到什么时候呢?” “啊,你看,”她说,“我不会再来了。过几天我就离职了。我会去帮着经营青年旅社,在斯特拉特福德。那边离我家更近,当地人我也都认识,不过这意味着我大多数时间会在东边……” “哦,”我说,“那以后你就不会来这里了?”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有时候会来,晚上。我会去剧院,或者去雅典娜会堂听讲座。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啊。” 现在我只为了男妓的生意去剧院,我没法坐在天鹅绒的座位上了,哪怕是为了她。我说:“雅典娜会堂?我知道那个地方。但是讲座,你是说哪种呢,教堂布道之类的?” “政治的。比如阶级问题,爱尔兰问题……” 我的心一沉,“还有女权问题。” “正是。他们有演讲,有读书会,随后还有辩论。看这儿。”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蓝色的小册子,上面写着:“雅典娜会堂社团演讲系列,女性与劳动,主讲人——”我忘了是谁了,后面还有一些详细说明,和一个四五天后的日期。 “我的天!”我的声音听起来模棱两可。她抬起头,视线从小册子上转向我,“嗯,或许,可能,你还是更喜欢肯辛顿花园里的冰激凌……”这话听起来有点生硬,我不能再听下去了,立刻说,“我的天,当然不是了,这个看起来好极了!”但是我补充说,如果大厅里面不卖冰的话,或许我们应该先吃点别的什么提提神。我听说国王十字街角的贾德街那边有个小酒吧,晚餐物美价廉,酒吧后面还有一个女洗手间。讲座七点开始,我们可以提前在那里见面吗?比如六点?为了让她高兴,我说关于女权问题,我可能需要先向她了解了解,做做功课。 听到这个,她哼了一声,摆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尽管她认为自己明白了我的意图,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不过她同意见我,警告我不能让她失望。我说不可能的,并伸出手和她握了握,透过灰色的亚麻手套,我感觉到她的手结实而温暖。 直到分别,我才想起我们还没有互相介绍自己的姓名,但是她已经走过格林街的街角,消失不见了。不过还好,我已经在之前那次黑暗中的偶遇时听到了她那个浪漫的教名。另外,我知道我们这周又要见面了。 第二部 10 这星期天气渐渐转暖,到后来我甚至对这炎热心生厌烦。全伦敦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指望突然变天。星期四晚上,天气终于变得凉快,引得人们纷纷走上街头去透气。 我也是其中之一。整整两天,我被热浪包围,恍恍惚惚,都没怎么出过门,要么和米尔恩太太还有格蕾西一道躲在阴凉的会客室里,一杯接一杯地痛饮柠檬水,要么索性拉上帘子,窗户大开,一丝不挂地躺在自己床上打盹。就在这个美好的夜晚,西区的街道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略带寒意却也散发着自由的气息,如磁石般深深吸引着我。我的钱包也快见底了,心里还惦念着第二天与弗洛伦丝的晚餐,我就琢磨着一定得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体面才行。我洗了个澡,打上发油把头发梳得平整锃亮。我穿上了那套禁卫军制服,我最喜爱的装束,鲜红色的短外套配有黄铜纽扣和滚边,再加上一顶干练小巧的军帽。 其实我不怎么穿这套行头。尽管军人的肩章和腰带扣于我无关紧要,我依然有点担心哪天某个正牌军人认出了它们,命我速速归编。说不定还有其他的紧急状况,我是说万一呢,比如我正巧在白金汉宫附近转悠的时候女王遇袭了,为解燃眉之急我就会被征召去完成个不可能的任务。然而这套制服又能给我带来好运。在伯灵顿拱廊街,它给我招来了那位大胆的绅士,他的一吻改变了我的命运;和米尔恩太太的初次会面,它还为我赢得了好感。我想今晚要是能靠它赚进一枚金镑,那就心满意足了。 那晚的城市似乎有种奇妙的特质,与我身上的打扮格外相称。凉爽的空气异常清新,我看见了朱红的唇色,蓝色的人身悬挂广告牌,还有紫色、绿色和黄色,是卖花姑娘推车里的花朵,缤纷的色彩将忧郁一扫而空。这座城市就像一张巨毯,经过一只大手的拍打而焕然一新。哪怕身在格林街的小房间里,我都能受到这股情绪感染。人们和我一样,穿上了他们最好看的衣服。身着艳丽长裙的姑娘们不是身姿袅袅,款款漫步于街道,就是坐在台阶或长凳上紧紧依偎着她们那头戴圆顶礼帽的俊俏情郎。小伙们站在酒吧门口开怀畅饮,他们抹了发油的头顶在煤气灯下如丝绸般闪亮。圆月就像一盏散发出粉色光晕的中国灯笼,低悬在苏荷区的上空,有几颗星星在一旁邪恶地眨着眼。 我穿着鲜红的制服一路闲逛,到了十一点钟,街上的行人变得稀稀拉拉,这次真是一点运气都没沾到。有两三位男士似乎对我的打扮很有兴趣,还有个面相凶狠的男人尾随了我一个来回,从皮卡迪利跟到了七日晷区。不过那几位男士还是被其他男妓勾走了,而那个面相凶狠的男人又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于是我溜进一个有两个出口的卫生间把他给甩了。 在这之后我又差点邂逅了一个人。正当我在圣詹姆斯广场的一根路灯柱下转悠时,一辆马车缓缓驶过,停了下来。又过了会儿,它和我一样徘徊不前。没有人从车上下来,也没有人进到车里。车夫高耸的领子挡着脸,目光不曾离开过眼前的马。然而漆黑车窗后的帘子还是微微动了几下,这下我就知道,有道来自车厢的目光正在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我。 我向前迈了几步,点了根烟。因为一些显而易见的原因,我不做马车里的生意。我从莱斯特广场的朋友那里听说,坐马车的绅士可不好伺候,他们出手大方,可也相应地索取巨大的回报:要干屁股,要上床,有时候还要在酒店过夜。不过只是炫耀一番也没什么坏处:乘车的那位绅士兴许下次走路的时候还能惦记起我来。我沿着广场的边缘来回晃悠了十来分钟,手时不时往胯部伸去。为了衬托我当晚穿的这套光彩照人的行头,我没用平时用的手帕或者手套,而是卷了一条丝质领巾塞在衬裤里。它滑溜溜的,一直蹭着我的大腿向下滑。我心想,不管怎样,这种姿势总不会让那位在远处兴致勃勃观看的绅士感到不快。 然而那名沉默的车夫却突然加快速度,载着他羞怯的主人驶走了。 很显然,在这之后我遭遇的几名仰慕者都和上一位一样小心谨慎。尽管已经感觉到有几双饶有兴趣的眼睛在我身上游移,我却没搭理他们,转而去寻找自己明确的目标。现在夜已深沉,气温也几近寒冷,是时候慢慢晃荡回家了。我失望极了,并非因为自己今晚的表现,而是对这个夜晚本身感到失望:夜幕带着希望降临,却以失败收尾。我也就挣了三两个便士,大概还要向米尔恩太太借点现钱,之后的几个礼拜里,我得更实际一些,在街上多花点时间,对顾客少挑挑拣拣,直到运气好转。这个想法并没有让我振作,男妓这个行当,起初看上去就和度个假一样轻松,现在却似乎有点令人厌烦了。 想着这些,我开始走回格林街,绕开先前出于好玩而逛过的繁华街道,另选了几条僻静的小路:老康普顿街、亚瑟街,然后是罗素街,我经过安静昏暗的大英博物馆建筑群,最后来到了通向育婴堂的吉尔福德街,沿着它走到了格雷律师学院路。 即使是在这些僻静的街道上,交通似乎也异常拥挤。奇怪的是,虽然眼前只有零星的几辆货车、马车经过,但低沉的车轮转响和马蹄声未曾间断,一直伴随着我缓慢的步伐。直到走近一间昏暗寂静的马厩门口,我才意识到原因——我停下来系起鞋带,弯下腰的同时漫不经心地朝后望了一眼。黑暗中,一辆马车缓缓向我驶来。听了它那独特的、精心保养过的轮响,我知道这辆私人马车就是自苏荷区开始一路尾随的那辆。我还认出了那名沉默的驼背车夫。靠在圣詹姆斯广场一旁等候我的也是这辆马车。它那位羞涩的主人,先后领略了我在路灯下的搔首弄姿,看到了我在人行道上闲逛时手指伸进胯下,显然还想再欣赏另一番风景。 我系完鞋带起身,依然小心翼翼地待在原地。漆黑的车厢始终藏在厚重的帘子后面,马车放缓速度从我身边驶过,向前走了一点,终于停下来。我心中犹疑不定,开始朝它走去。 车夫还是和先前一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我只能瞧见他肩部的轮廓和隆起的帽子;实际上,我走近车尾就彻底看不见他了。马车在暗处显得漆黑一片,但被昏暗路灯照到的部分,在跃动火光的舔舐下,散发着一种猩红色的光泽,还时不时泛着几点金黄。我猜想,坐在里面的绅士一定相当有钱。 好吧,他大概要失望了,白白跟了我那么久。我加快脚步,埋下头想快速绕过马车。 可走到后轮时,我听到“咔嗒”一声车闩松动的轻响;车门无声开启,直接挡住了我的去路。门框后的阴影里飘出了一连串蓝色的烟雾,继而传来一声轻微的喘息。现在,我要么掉转脚步从马车后面绕过去,要么就从敞开的车门和我左手那道墙的中间挤过去,或许再顺便瞅上一眼那位神秘的乘客。我承认,我相当好奇。一般来说,这活儿往往都避人耳目,仅通过一句话、一个点头或是一个微妙的眨眼来不动声色地进行交易。要有哪位绅士肯这样大费周章地同大街上邂逅的人周旋,他肯定不太一般。说实话,我甚至有些受宠若惊,这根本就是被大方地奉承了一番。既然他费尽心思跟了我一路,隔着老远就为了观赏我的屁股,我觉得必须给个机会让他凑近点看看——当然,他也只能看看而已。 我向敞开的车门迈近几步。里头漆黑一片,凭借透着微光的后窗我只能依稀看见一副肩膀,一条手臂和一截膝盖。黑暗中,烟蒂的一点火星红光闪烁,照亮了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和一张脸。那是只消瘦的手,上面戴了几枚戒指。那张脸搽了粉——是张女人的脸。 我几乎哑然失笑——只因太过惊愕。一时间,我呆若木鸡地立在那圈车厢投下的阴影中,目瞪口呆地望着她。那一刻,她开口了: “能让我捎你一程吗?” 她浑厚的嗓音里透着股高傲,还有些摄人心魄。这让我一时语塞。我说道:“您,您真是位好心肠的太太”——我听上去就像个店员小伙在矫情地拒收小费——“其实我家离得不近,如果您能允许我向您道声晚安就回去,兴许我还能早些到家。”我推了推帽子,向暗处微微致意,还挤出个紧张的微笑,向前走去。 可那位女士又开口说道:“已经很晚了,你还一个人走在这样的街上。”她吸了口烟,黑暗中的烟蒂再次闪烁发亮,“不如让我把你送去哪处再放你下来?我的车夫技术很好。” 我想着,是啊我敢肯定:她的车夫始终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身子朝前冲着,背对我自顾自地想事情。我突然感到一阵疲倦。我在苏荷区早就听闻过这类贵妇人的故事——她们带着报酬丰厚的下人们在天黑后的街上游荡,专找些像我这样游手好闲的男人男孩——能为了一顿饱饭,给她们寻点刺激。这些阔太太要么没有丈夫,要么丈夫不在身边,更有甚者(就像艾丽斯甜心说的那样),丈夫正在家里暖床,等着和枕边人以及她带回的猎物一起大干一场。一直以来我都对这类太太的故事将信将疑。而现在,我面前就有这样一位夫人,高贵傲慢,香气缭绕,兴致勃勃地想找点乐子。 她这次可真是大错特错了啊! 我把手放上车门想把它推过去合上。但她又开口了:“要是你不愿意,”她说,“就让我送你回家,作为回报,你肯不肯陪我坐一会儿?你瞧,我孤身一人,十分渴望有个伴儿,就在今晚。”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颤抖——是出于忧伤,还是期待,或者是好笑,我听不出来。 “太太,您瞧,”我随即开口,“您搞错方向了。请先让我过去吧,然后吩咐您的车夫开到皮卡迪利再晃一圈。”这次我笑着说,“相信我,我不是您要找的人。” 马车嘎吱一响,烟蒂的红色火星闪烁了一下,变得愈发光亮,再一次照亮了半张脸颊,一方额头和一瓣嘴唇。那瓣嘴唇向上扬起。 “恰恰相反,亲爱的。你正是我想要的那个。” 我依然没去臆测什么,只是心中暗想,哎呀,她是来真的!我打量了一下周围,几辆马车沿着格雷律师学院路一路疾行,在这后面三三两两的夜间行人从我眼前匆匆而过。就在我们附近,一辆双轮马车在马厩尽头停下,放下几名乘客,他们在一道门口消失,马车继而掉头驶离,一切又重归宁静。我深吸一口气,靠在了漆黑的车厢门口。 “太太,”我压低声音说,“我根本不是男孩,我……”我犹豫起来。烟蒂的火星不见了,原来她把香烟丢出了窗外。我听见了一声不耐烦的叹息——这才恍然大悟。 “你这个小傻瓜,”她说道,“进来。” 好吧,我该做些什么呢?我之前很疲倦,但现在倦意全无。我本来很失落,对这个夜晚的期许早已彻底泡汤,可是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邀请,今夜似乎又变回了迷人的样子。说真的,夜色已深,而我又是孤身一人,显然这个陌生的女人心怀某种企图,还有些怪异隐秘的癖好……可正如我所言,她的嗓音和强势令我折服。此外,她很有钱,而我的钱包又见底了。我犹豫了一阵,她随后探出手来,路灯照到了上头的戒指,我亲眼看见了上面的宝石有多大。这一刻,就凭那个,我顿时下定决心,握住她的手,爬进了车厢。 我们一起坐在黑暗里。随着嘎吱一声低响,这辆昂贵的马车向前一颠,开始平缓无声地行驶起来。透过厚厚的镂空车帘,我眼前的街道似乎都变了模样,就好像做梦似的。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一直都是有钱人眼里看到的伦敦。 我瞥了一眼身边这个女人。她穿着一身厚重的衣服,也不知是斗篷还是裙子,颜色暗淡得几乎和车厢漆黑的内饰融为一体。她的脸庞和白色手套被沿街的路灯照亮,衣物皱褶的斑驳阴影美妙地落到她的脸上手上,又好似漂浮于一潭死水之上的苍白睡莲。就我看来,她面容俊俏,也相当年轻——也许只比我大上十岁。 整整半分钟,我们谁也没开口。之后她歪过头来,打量着我,说道:“你莫非是从一个化装舞会出来,正往家里赶?”她微微拖长调子,嗓音里流露出一种新的傲慢。 “舞会?”我答道。尖细颤抖的嗓音把自己吓了一跳。 “我想——这身制服……”她指向我的套装。在车厢的阴影中,它好像也丢失了那份张扬得意的光彩,只余下滴血般的猩红色。我觉得我令她失望了。我拿出表演时用的那副调侃腔调说道:“哦,这制服是我上街的伪装,才不是为了聚会。我觉得穿裙子的姑娘独自一人在这座城市里,难免会被一些不怎么友好的目光盯上。” 她点点头。“我明白。但你不喜欢这样?——我是说,被人看。这我真是万万没想到。” “好吧……这得看,当然啦,得看是被谁看。” 我终于恢复了底气,而她,我能感觉到,也逐渐起了兴致。有那么一刻,我有种久违的悸动,仿佛一百多年都没能再次感受到的悸动,就像是和身边的搭档一道表演,她熟知每首歌,每个舞步,每个节拍,每个姿势……那份回忆带着一种尘封已久的钝痛和悲伤,可现在,有种新鲜、炽热且充满期待的喜悦覆盖了它。就在这里,这位陌生的女士和我,正一同去往我也不知通向哪里的路上,准备放浪形骸,玩些精妙的把戏。或许我们还能一起背诵某些低俗小书上的对话。想到这里,我几近目眩神迷。 她现在抬起手,用手指摩挲着我领子上的编织纹路。“你真是个小骗子!”她温柔地说道,“不过我想你应该是个有在卫队里当值的兄弟。是兄弟——还是说,情郎呢……?”她手指轻颤,我感到嵌着蓝宝石的金戒指正朝我的喉咙口发出冷飕飕的低语。 我说道:“我在一家洗衣房里做事,有个士兵把它拿过来洗。我想只是借用一下,他应该不会发现。”那条丝质领巾依然扎眼地鼓着,我把胯间的皱褶抚平,又加了句,“我喜欢这裤子的剪裁。” 她的手停了一小会儿,接下来我就知道她会移向我的膝盖,再缓缓地攀上我大腿根,最后就放在了那儿。她的手心异常炽热。已经很久没有人碰过我那里了。实际上,近日来我一直对自己膝盖以上的部位严防死守,而现在我要努力克制住拂去她手指的冲动。也许是察觉到我的僵硬,她自行将手拿开了,并说道:“我真害怕你其实是在挑逗我。” “哦,”我清清嗓子,“我当然会挑逗——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哈。” “再说了,”我贸然说道,“你才是挑逗的那个吧,在圣詹姆斯广场我就知道是你在盯着我看。既然你那么急着想要个伴儿,为什么不在那时就把我拦下来呢?” “难道要我心急火燎地去败坏兴致?问我为什么?一半的乐趣就在于等待!”她边说边举起了另一只手——她的左手抚上了我的脸颊。我感受到手套的指尖异常湿润,还散发着一种令我困惑与惊喜的气息。 她笑着说:“瞧你现在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肯定,你和苏荷区的绅士们在一起时才不会那么矜持。” 她的那番话意味深长。我说道:“你之前就盯着我过——早在今晚之前!” 她回答:“是啊,只要一个人出手又快又狠再加上耐心,这人的马车将会捕获到多么美妙的猎物啊!跟踪猎物的过程就像猎犬捕捉狐狸——狐狸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已被盯上——它只会自顾自地想着一些琐事:摇摇尾巴,挤挤眼睛,舔舔嘴唇……其实我早就能逮住你十几次了,但是呢,我对自己说,不!何必要破坏追逐的乐趣!可今晚,到底是什么促使我下定决心呢?也许是这套制服,也许是这月亮……”她把脸转向车窗,窗外的月亮比之前挂得更高更远,依然是粉红色的,它好像羞于直视这个邪恶的世界,却又不得不将光亮借予它。 听完她的话我脸上一片潮红。她说的话莫名其妙又令人震惊,可我猜她说的应该是真的。在喧闹拥挤的大街上,我尽做着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静止不动或是徘徊的马车并不会引人注意,尤其是对我来说,因为我大多在人行道上溜达,不怎么走大马路。想到这些天她就这样一直暗中观察着我,我不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可是,这不也是我多日来一直渴望的那名观众吗?新的夜间节目只能在阴暗见不得光的地下上演,我难道不是为此耿耿于怀很久了?回想起我上演过的所有把戏,跪着服务过的绅士,我做这一切都和过圣诞节一样泰然。现在,一想到她曾这样注视过我,这思绪便直达我两腿之间,濡湿了衬裤。 我开了口,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我真的就那么特别?” “我们马上就知道了。”她回答。 这之后,我们一路无话。 她把我带回了位于圣约翰伍德的家里。就像我先前猜的那样,房子非常宏伟——这栋高大的白色别墅位于一处整洁干净的广场,带有宽敞的前门和高高的玻璃窗,有很多窗格。透过窗户我看见有一盏灯依然隐约闪烁着。而周边的房子则一片漆黑,门窗紧闭。一片寂静中,我们乘坐的马车发出的嗒嗒蹄响,在我听来显得尤其可恶。街道和房屋仿佛随人们一道入眠,而我并不适应这种万籁俱静的氛围。 她一言不发地领我走向大门。应门的是个一脸严肃的仆人,接过女主人的斗篷,她立马瞟了我一眼,之后一直目光低垂。这位夫人在桌边停下读了几张上面的卡片,我自觉地敛起目光。我们正身处一个宽敞的大厅,宽阔的楼梯盘旋而上,通向更为幽暗的上层。周围还有多扇关着的门。地上嵌着粉色和黑色的方形大理石砖。与之搭配的墙面则被漆成了相当浓郁的玫瑰色。阶梯就像贝壳里的螺纹一样盘旋上升,越到上面,墙面颜色就愈发深沉。 我听见女主人出声道:“这样就行了,胡珀太太。”那仆人鞠了一躬,离开了。夫人依然沉默不语,从我身边的桌上提起一盏油灯,开始登上楼梯。我跟在后面。我们上了一层又一层。每登一步,房子就变得愈加幽暗。到最后我只好依靠她手中的一丝微光引路,在黑暗中落下犹疑的步子。她领我穿过一条小道,在一扇紧闭的门前站定,转过身来,举起一只手伸向门板,提灯的另一只手靠在大腿处。她的黑色眼眸闪烁,带着邀请,或许还有一丝挑衅。说实话,她现在这个模样真是像极了米尔恩太太玄关伞架上挂的那幅《世界之光》里提着灯的耶稣。不过我看懂了她的手势。这是今晚我为她越过的第三道门槛,也是最危险的一道。现在我感到一阵战栗,并非出于情欲,而是因为恐惧。她的脸被下方的油灯照亮,一瞬间显得诡异可怖,令人毛骨悚然。我揣测着这位夫人的品位,猜想着她和这栋大宅里一群好奇或是漠不关心的仆人会如何装点这扇秘门后的屋子。里面也许有绳子,或许还有刀。里面可能有一群穿着制服的女孩——头发光亮整洁,脖子血迹斑斑。 夫人微笑着转过身。房门大开,她引我进去。 原来这只是一间会客室,平凡无奇。一小团火在壁炉里恹恹地烧着。壁炉架上放了盆熏黄的花瓣,给屋内本就凝重的空气再添一道熏人的香气。高大的落地窗挂着天鹅绒窗帘;对面靠墙放着两把没有扶手的梯式靠背椅。壁炉旁有扇通向内室的房门,尽管门虚掩着,可我望不见里面。 两把椅子的中间是一张书桌。夫人走向它,倒了一杯红酒,拿起一根玫瑰色烟嘴的香烟点上。 这时我才发现,她并没有我先前所想的那么年轻,也没那么好看,可是更加惊人。她有个苍白的宽额头——在起伏的黑发和浓重的眉毛映衬下显得格外苍白。她鼻子高挺,嘴唇相当丰满,我猜,曾经更丰满。飘忽的烛火照射着她深褐色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睛仿佛都被瞳仁占据了。现在她的眼睛眯起,隔着香烟的蓝雾端详着我,皱纹或隐或显地分布在眼角。 房间里非常暖和。我解开脖子前的纽扣,摘下帽子用手指捋了下头发,随后用手掌蹭了蹭大腿,把头油擦在了裤子上。她一直都看着我,开口道:“你一定觉得我很失礼。” “失礼?” “我把你大老远地带回家来,却没有问过你的名字。” 我毫不迟疑地回道:“我是南希金小姐。我说,好歹你也赏我根烟吧。” 她微笑着走向我,把那支抽了一半、烟嘴依然湿润的香烟放进了我的唇间。我在上面尝到了她的呼吸,还残留着一丝她刚饮下的红酒的辛辣。 “你要是欢愉之王[32],”她说着,“那我就是痛楚之后……”她换了一种语调,又说,“你生得真俊俏,金小姐。” 我深吸一口烟,就像灌下了一杯香槟,变得晕晕乎乎。我说:“我知道。”讲到这儿,她将那只依然戴着手套和戒指的手伸向我胸前,小心翼翼地游移,摩挲着我的身体,一边发出叹息。在哔叽制服下,我的乳头就像小小的士兵一样僵直挺立起来。我那从束胸衣和衬衫中解放出来的胸脯,由于她的触碰,起起伏伏,在摩擦中感到一阵紧张。我感觉自己在女巫手中从一个男人变为一个女人,完全忘了手中的香烟已在指尖燃尽。 她的手又向下探去,停在了我的大腿上,和之前一样,我感觉到大腿在发热,腿上的脉搏也跳得更快了。那团丝质领巾也在,随着她的拨弄,我的脸红了。她说:“你现在又变得拘谨了!”然后开始解我的扣子。她突然把手探进我衬裤的开口,捻起丝巾的一角,开始用力抽。就像一条扭动的鳗鱼,丝巾“簌簌”地从裤子里向外舒展。 她就像个舞台魔术师一样滑稽,从拳头里,耳朵里或者女士的手包里变出一条手绢或是一串旗帜。当然,她那么聪明,自然知道我裤裆里藏着丝巾:只见她一根眉毛挑起,嘴唇戏谑般上扬,当领巾彻底松脱,她轻呼一声:“变!”可之后她变了神情。她把丝巾举到唇边,隔着它凝视我道:“这样你就没法再伪装啦。”她笑着走开,朝我纽扣处大敞着露出白色内衬的裤子点点头,“把它们脱了!”我立即照办,匆忙蹬掉鞋子,胡乱除下长袜。香烟抖了我一身灰,我随即把它弹进了壁炉,“还有你的贴身内裤,”她继续说着,“但把外套留下。很好。” 现在我脚边四散着一堆衣物。我的外套勉强盖着屁股。我的下身在昏暗的灯光里,双腿显得十分白皙,而腿间的毛丛颜色极深。这位夫人始终看着我动作,却没有进一步触碰我。我脱完衣服后,她走向写字台的抽屉,转过身时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是一把钥匙。 “在我的房间里,”她说道,朝第二扇门点了点头,“你能找到一只箱子,用这个打开。”她递给我钥匙。这钥匙躺在我汗津津的手掌里,触感冰冷,有那么一会儿,我就只是呆愣愣地盯着它。她随后拍了一记手,叫道:“变!”又是这句,可是这次并没有微笑,她的声音变得粗重。 另一扇门后的房间比会客室要小一些,但布置得同样富丽堂皇,一样的昏暗暖和。一边是一面屏风,后面置了一个便桶。另一头立着一个漆雕柜,表面像甲虫的背壳,又黑又硬反射着光亮。如她所言,在床脚有一口箱子,是口漂亮的古董箱,用某种干燥的芳香木制成,我猜想可能是玫瑰木,箱子下面有四个兽足,四角包铜,侧边还有精细的雕刻,箱盖的浮雕在火光映衬下栩栩如生。我跪在它前面,将钥匙插进锁孔,随着钥匙转动,还能感受到精密弹簧的微妙变化。 房间角落传来的一声动静让我猛然回头。那里有面和门等高的穿衣镜,我看见了自己的镜中影像:脸色苍白,大睁着双眼,惊魂未定却也好奇心旺盛,身穿大红色的外套,头戴漂亮的军帽,我看着自己的胴体和光溜溜的屁股,就像个不伦不类的潘多拉。隔壁房间一片寂静。我的注意力回到箱子,掀开箱盖。里面杂乱地放着一堆瓶子、围巾、绳索、小包,还有些黄色封皮的书籍。然而我没有停下来去研究这些玩意儿,实际上,我压根没怎么留意它们。因为在这堆东西的最上头,在一张天鹅绒帕子上,躺着一样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怪异最淫邪的东西。 它应该是皮革制成的某种挽具,长得像皮带,确切来说又不是皮带,它有一根带扣环的宽皮带,和两条较短较窄的带扣皮带连在一起。惊愕之余我本以为这是个马辔头。可随后我看到了这些皮带和带扣托着的东西。那是根皮制的圆柱,比我的手掌还要长,又粗又肥,我只能勉强握住。圆润的一头顶端微微放大,另一头被几道黄铜箍环牢牢地固定在一个平整的基座上,上面还连接着腰带和窄皮带。 简单来说,这是一根假阳具,我见所未见。那时我甚至都不知道有这玩意,也不知道它还有名字。我只知道,这应该独此一件,是那位夫人照着自己的风格打造的。 也许夏娃第一眼见到禁果时也是相同的想法。 尽管如此,这并不会阻止她去了解那颗苹果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还在犹豫时,那位夫人开了口。“把它戴上,”她命令道。她一定是看到了敞开的箱子——“把它戴上,到我这儿来。” 我折腾了会儿,穿上这些带子,随后束紧带扣。冰冷的铜扣弄得我臀上白皙的皮肉有些刺痛,柔韧温暖的皮带感觉倒是不错。我又一次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阳具的基座深深嵌在我腿间的毛丛里,它的底端曲意讨好般磨蹭着我。基座上的阳具并非直挺挺地立着,而是以一种微妙的角度淫秽地勃起着。以至于我低下头最先看到的是它鼓起的顶端,在炉火的红光下发亮,还被一道几乎看不见的乳白细缝劈开。 我向前迈一步,顶端就弹跳一下。 看见我在门口,她开口道:“到这儿来。”我走向她时,阳具跳动得更剧烈了。我举起手想让它静止不动,她看见了我的动作随即将自己的手罩在我手上,手指握住柱身,摩挲起来。这么一来,基座那迎合的磨蹭更是变本加厉,没多久我的腿就开始打战,而她感受到我燃起的欲望,喘息变得愈加粗重。她移开双手,撩起颈侧的头发,示意我脱去她的衣服。 我摸到了她袍子上的扣子,然后是她束胸衣的系带:在这下面,我看到了她内衣花纹透出的点点红痕。她弯腰褪去裙撑,但留下了衬裤、长袜和靴子,依然戴着手套。虽然没有真正地触碰过她,但我大胆地将一只手滑进了她衬裤的缝隙里,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乳头,按压起来。 然后,她吻上我的嘴。像刚在一起的恋人那样,我们的亲吻并不完美,还夹杂着烟草味。但也因为是新情人,那种陌生的感觉能使人战栗不已。我手指越用力,她的吻就越激烈,隔着皮带,我的双腿之间也变得越发炽热。她终于移开身,抓住我的手腕。 “还没到,”她说,“还没到,还没到!” 我的手依然被紧紧地攥着,她把我领向那把靠背椅,让我坐上去,那根阳具全程紧紧地扯着我的腿根,粗暴突兀地向外支着。我猜想着她的意图。她双手重重地按着我的头,双腿跨坐在我身上,略微放低自己的身体,之后又在我身上快速且持续地上下起伏。起先我抱住她的臀部为她指引,随后将一只手放回了她的衬裤内,另一只手的手指在她的腿间和臀间缓缓游移。我的嘴交替覆上她的双乳,有时品尝到她肉体的汗液,有时触碰到她濡湿的内衣。 很快,她的喘息转为呻吟,继而变成了叫唤。没多久就混入了我的声音,只因为那根阳具在服侍她的同时也取悦了我,她的动作将它带得又快又狠,前所未有地顶到了我身上最渴望抚慰的部分。有那么一刻我的神志是清醒的,我意识到自己正在一栋不知名的大宅里,被一个陌生人跨坐身上,身上还嵌着根如此邪恶的物件,发出愉悦的喘息,放荡地挥洒汗水。而接下来的时刻,我的脑海空无一物,只剩战栗。属于我和她的愉悦攀上了顶峰,肆意迸发出来。 下一秒她从我身上下来,继而跨坐在我的大腿上,开始缓缓摇晃,时不时扭动一下,终于静止。她早已散落的头发热乎乎地贴着我的下巴。 最后她放声大笑,又移向我的屁股。 “哦,你这个美妙的小荡妇!”她说。 接下来,我们紧紧抱在一起,一脸餍足且筋疲力尽,我们的腿毫无优雅可言地跨坐在那张优雅的靠背椅上。随着时间流逝,我有些不安地想着这个夜晚还要怎么打发。我想,是她让我上的她,现在她会送我回家了吧。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获得一个金镑作为回报。不管怎么说,当初我就是冲着一枚金镑才被她领进会客室的。而现在我却生出一股无以言说的沮丧,想到要离开她的身边——想到要交出我佩戴过的玩具,还要平复它对同性以及对她女主人的欲望。 她抬起头,大概看见了我沮丧的神情。 “可怜的孩子,”她说,“难道你总是在完事后就变得沮丧吗?”她的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把我的脸转向油灯。我抓着她的手,让它移开自己的头。我的帽子,在激烈亲吻中依然得以幸存,却在此刻掉落下来。她随即把手放回我的脸庞,用手指拨弄着因为发油而变硬的发丝。接着她笑着起身,走进了自己的卧室。“给自己倒杯酒吧,”她唤道,“再给我点支烟行吗?”我听到一阵滋在瓷器上的水声,猜想她大概正在便桶上。 我走向镜子,审视自己。我的脸几乎和外套一样红了,头发乱糟糟的,嘴唇又青又肿。我想起那根阳具还挂在屁股上呢,于是弯下腰把它解开。它不复之前的光泽,下方的皮带被我汹涌的体液浸透,变得软趴趴的,而柱身依然同开始一样猥亵地翘起,蓄势待发。苏荷区的绅士可没这么厉害。壁炉前的小桌上有一方手帕,我先拿它擦了擦阳具,再用来清理自己。我点燃两支烟,让其中一支兀自燃烧。接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猛灌了几口,开始从地毯上四散的衣物里取回我的长袜、裤子和靴子。 那位夫人叼着她的香烟再次出现了。她换了一身深绿色的丝质晨衣,双脚赤裸,第二根脚趾特别长,你也许能在希腊人的雕塑上看到类似的脚趾。她的长发散开得恰到好处,精心梳理过后,重新编成了一条松散的长辫。她总算脱掉了白色的羊皮手套,她的手几乎和手套一样苍白。 “不用管了,”她说,朝我怀里的裤子点点头,“到了早上女仆会处理的。”随后她看向那根阳具,挑起其中一根皮带拎起来,说道,“不过我应该把这个拿走。” 我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早上?”我问,“你是说我能留在这里过夜?” “怎么,那是当然的。”她似乎真的很惊讶,“你不能留下吗?还是说有人惦记你?”我突然一阵头晕。我告诉她我寄宿在一位妇人家里,尽管她会因我夜不归宿而起疑,但也不会太过担心。她又问起有没有雇主明天等着我上班——也许是因为我跟她提起过洗衣店?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人会惦记我。我只要考虑自己,取悦自己就好。” 我正说着,她腿边的那个玩具开始摆动。 她说:“今晚以前你确实如此。不过,现在你有我了。” 她这句话和脸上的表情让我刚才的一番擦洗都白费了:我再一次因为她湿润了。我放下我的裤子,同她的裙撑散落在一道,还把外套堆了上去。隔壁屋内,丝质被罩已被掀开,露出了底下雪白清凉的床单。那口神秘的箱子岿然不动地摆在床脚。壁炉架上的钟显示已经两点半了。 等我们真正睡着时恐怕都四点了,我大概在十一点时醒来。我只记得一大早我蹒跚走去了厕所,还有重回她怀抱后的又一轮激情相拥。在那之后我就陷入了无梦的沉睡,醒来时床上就剩下了我一人。她已经披上晨衣站在半开的窗户边抽烟,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风景。我翻了个身,她便转过身来,面带微笑。 “你睡得像个孩子,”她说,“我都起来半个小时了,弄出好大的动静,你居然还在呼呼大睡。” “我实在是太累了。”我打了个哈欠,然后忆起导致我筋疲力尽的一切。我们之间似乎生出了些许尴尬。这间房在昨晚透着舞台般的虚幻:灯光与暗影交织,弥漫着不可思议的色彩与芬芳,在那儿我们就像演员一样,拥有不做自己的特权,甚至超越自己的身份。而现在呢,临近中午的晨光洒落在散乱的床上,我看到的这间屋子不再奇异独特,眼前的一切变得优雅,甚至严峻。一瞬间我强烈地感觉自己格格不入。一个妓女要如何跟她的客人道别呢?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做过。 那位夫人依然注视着我,说道:“我拉铃叫早餐之前,就一直在等你醒来。”壁炉一旁的墙上设有一根拉铃索,这也是我昨晚没看到的,“我想你饿了吧?” 我意识到自己的确饥肠辘辘,还有些反胃。此外,我的口气糟糕极了,希望她别再想着吻我。她也并没有上前,而是和我保持着距离。很快,被她新奇、怪异、节制的态度所刺激,我开始想,她至少应该过来亲亲我的手吧。 一声低沉恭敬的叩门声从套间外门传来。门应声开启,我听见了脚步和瓷器晃荡的声响。令我惊讶的是,这响声随着脚步逼近越来越大。我本以为女仆会把东西留在隔壁房间,然后小心翼翼地告退,没想到她竟出现在了门前。我把床单拉到脖子前一动不动躺着,可是不论女主人还是她的女仆,完全没有因为我的在场而有所不安。那女仆并不是我昨晚看到的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而是个比我年纪稍小的女孩。她垂下眼睛行了个屈膝礼,在梳妆台上给托盘腾出空间。放完茶具后,她低下头,双手合在围裙前。 “很好,布莱克,现在这样就行了,”夫人开口道,“十二点半前给金小姐准备好浴缸。之后再告诉胡珀太太,我会找她交代午饭的事情。”她的语气相当礼貌,但毫无情感。这种口吻我听过上千次,就是贵妇和绅士用来对马车夫、店员还有门房讲话的调调。 女孩又轻轻点了下头,回道:“是的,太太。”便离开了。她压根没向床铺望上一眼。 我们忙着吃早餐,时间过得飞快。从床上坐起时,我的脸不由得挤作一团,因为浑身酸痛得就像被殴打碾压了一番。夫人给了我咖啡,还有抹了蜂蜜黄油的热面包。而她自己只喝了咖啡,随后开始抽烟。她似乎很喜欢看我吃东西——就像昨晚她喜欢看着我站在那儿,脱衣服,点香烟。这目光还包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关切,让我异常渴望她能像昨夜一样真诚而激烈地亲吻我。 我们喝光咖啡的同时,我把所有的面包也吃完了,她用比之前更严肃的口气说:“昨晚在街上我邀你一同坐马车,你却犹豫了。这是为什么?” “我害怕。”我如实回答。 她点头,又问:“那你现在不怕了?” “不了。” “我把你带来这儿你很高兴吧?” 这不是一个问题,可她边说着边举起手按上我的喉咙,我涨红了脸,咽了一大口口水,情不自禁地答道:“是的。” 那只手移开了。她又陷入思考,随后微笑着说:“我小时候读过一个波斯故事,讲了一位公主,一个乞丐和一个精灵。乞丐释放了瓶子里的精灵,作为回报它可以实现他的一个愿望——可是,愿望总是有条件的。他可以选择安稳地活过七十个年头;或者选择尽情享乐——娶位公主做妻子,富贵荣华,锦衣玉食,快乐地度过五百天。”她顿了一下,又问,“你要是那个乞丐,会选哪个?” 我犹豫了。“这故事真傻,”我最后开口说,“不会有人问这种问题——” “你会选哪个,是安逸还是欢愉?”她把手放上我的脸颊。 “我会选欢愉吧。” 她点点头:“那当然,乞丐也是这么选的。你要是选了另一个,我会非常失望的。” “为什么?” “你还猜不出来吗?”她又笑了,“你说你没有需要在乎的人。那你甚至连恋人都没有吗?”我摇摇头,或许看上去很苦恼,听罢她似乎满意地叹了口气,又说,“告诉我,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尽情享乐,互相取悦?” 我傻愣愣地瞪着她半天。“和你在一起?”我说,“以什么身份留下?你的客人,你的仆人还是——?” “我的荡妇。” “你的荡妇!”我眨眨眼睛,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厉,“我的报酬该怎么算呢?我想应该很丰厚吧……” “亲爱的,我说过了:你的报酬就是欢愉!你可以和我一起生活,享受我的特权。你能和我同桌用餐,坐我的马车,穿上我给你挑选的衣服——再按我的要求脱掉。就像言情小说里写的那样,你被包养了。” 我瞪着她,又把目光移向了床上的丝质被单,漆柜,拉铃绳,还有玫瑰木箱子……我回想起米尔恩太太给我的房间,在那里我似乎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快乐,可在那儿的束缚也与日俱增,不止一次地让我感到不安。虽然乍一看很矛盾,但如果是被这位夫人束缚,被情欲被欢愉束缚,我会变得自由多了! 可她如此轻易地许诺又令我有些作呕。我依然声音尖厉地开口说:“你难道不感到恐惧吗?你似乎很相信我——可你对我一无所知!你就不怕我去捣乱,找到报纸和警察,告发你的秘密?” “然后连带你自己的一起说了?哦,不,金小姐,我从不感到恐惧,恰恰相反我渴望恐惧!我追求刺激!你也一样。”她靠近我,手指拨弄着我的一绺头发,“你说我对你一无所知,可要知道我在街上观察过你。你搔首弄姿,徘徊漫步,与人调情,多么悠然自若!你觉得你能扮演美少年伽倪墨得斯[33]多久?你是不是觉得,戴着个丝巾做的阴茎,你衬裤里的那道阴户就彻底消失了?”她的脸离我很近,不让我的眼神离开她的眼睛,“你和我一样:你已经表现出来了,你现在还在表现!你真正的渴求来自你相同的性别!也许你想压抑自己,恰恰相反,你倒是让它彻底迸发出来了。就凭这个,你不会去捣乱——你会留下来,像我渴望的那样,当我的荡妇。”她揉卷了我的头发,“承认吧,我说的是对的!” “是的!” 是的,是真的!她道出了真相:她发现了我所有的秘密;她把这一切昭示给我自己看。不光是刚才那几句话,还包括所有的一切——亲吻,爱抚,椅子上的交缠——都让她说出那番话,而我也很高兴!我爱过姬蒂——我会永远爱着姬蒂。可和她生活在一起时,我逃避真正的自我,这种奇怪的感觉就像自己缺失了一半。自她以后,我完全拒绝爱情,转而变成了那种由欲望驱使的生物,窥破他人的秘密,羞辱直白的肉欲,却从来没有奉上过我自己。现在,这位夫人已将这层外衣彻底剥去——留我一人赤身裸体,就好像她甚至不顾我的尖叫,连同血肉也从白骨上剥离了。她紧紧按着我,呼出的温气扫过我的脸颊,我感受到自己的欲望升腾起来与她交织,我知道自己已经沦陷。 毕竟,我们生命中总会出现这样几个时刻,改变了我们,带来伤心的过往,也给予新的未来。就好像坎特伯雷宫的那晚,当姬蒂把玫瑰花抛向我时,我对她的倾慕之情顿时化为满腔爱意。还有另一种瞬间——说实话它似乎转瞬即逝——正是我踏进那架等候我的马车的那一秒,我步入黑暗的车厢,却也真正开启了我的新生。无论如何,就是现在,我知道我已经回不到过去了。精灵终究被放出了瓶子,而我早已沉沦在欢愉之中。 我从来没有想过再去问问,故事里的那个乞丐在五百天结束后又发生了什么。 第二部 11 我很快知道了,这位女士名叫戴安娜,戴安娜莱瑟比。她是个有钱的寡妇,没有孩子,热爱冒险,和我一样热衷于享乐——当然,她玩得高级多了。另外,她也和我一样心肠很硬。我遇到她是在1892年的夏天,那年她将满三十八岁,比我现在年轻,但是对于当年只有二十二岁的我来说,这个年纪已经很老了。我猜她有过一段无爱的婚姻,因为她既不戴婚戒,也不戴悼念的戒指,她那宽敞气派的家里也没有莱瑟比先生的照片。我从未问过她丈夫的事,她也从来不问我的过去。她让我焕然一新,我过去那段黑暗的岁月对她来讲根本不值一提。 既然我们已经谈妥,那些过去对我而言也变得不值一提。在她家里第一个激情的早晨,她让我再次亲吻她,然后去洗澡,重新穿上禁卫军的制服。我穿衣服的时候,她在一旁端详着我。她说:“我该给你买几套新衣服了。这一件虽然好看,也不能一直穿。我会叫胡珀太太去给你弄些行头。” 我系上裤扣,穿上背带,告诉她:“我还有别的衣服,在家里。” “那不如来几件新衣服。” 我皱了皱眉头,“当然,不过我得去拿我的东西。我不能放在那儿不管。” “我可以派个小伙计去拿。” 我穿上外套说:“我还欠房东太太一个月的房租。” “我会让人把钱给她。该给她多少?一镑?两镑?”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让我意识到我的生活发生了多么巨大的改变。我头一次意识到自己该去跟米尔恩太太还有格蕾西道别。我不能逃避责任,叫个小伙计送去一封信和一枚硬币。我怎么能这样呢?我不能。 “我必须亲自去,”我终于开口说,“要知道,我想和我的朋友们道个别。” 她抬眼看了看我,“随你便。今天下午我让希林驾马车送你去。” “我坐有轨电车就行……” “我会叫希林送你。”她朝我走来,给我戴上禁卫军的帽子,用刷子给我掸了掸衣服的肩章,“你竟然想从我这儿溜走,真是不听话。至少我得肯定你能给我顺利回来。” 格林街的告别之旅和我预想的一样令人郁闷。我没法忍受让马车停在米尔恩太太门前,于是让希林先生——戴安娜沉默寡言的车夫——在珀西广场放我下来,在那里等着我。我用钥匙打开门,装作和以往一样买东西或者散步回来。除了这次离开的时间比较长,并没有别的迹象告诉米尔恩太太和格蕾西我突然交了好运。我轻轻关上门。然而,格蕾西灵敏的耳朵听到了这个声音,我听到她在客厅里喊了一声“南南!”,然后立刻跑下楼梯,猛地抱住我,把我的脖子都要勒住了。她母亲也很快跑下楼。 “亲爱的!”她大声说,“你回来了,感谢上帝!我们一直在瞎想你去哪儿了。格蕾西要担心死了,可怜的,我对她说,别担心南希,孩子,南希一定是住在朋友家里了,可能是误了末班车,或者在哪个旅馆住下了。明天南希就好好地回来了,安心等着吧。”她一边说一边下楼,一直走到我面前。她真心真意地看着我,我感觉到她的话中似乎透着责怪的口气。于是我对接下来要说的更有罪恶感了,同时还有些憎恶。我既不是她女儿,也不是格蕾西的恋人。我什么也不欠她们的,除了房租。 我小心地从格蕾西的怀抱里挣脱,朝她母亲点了点头。我说:“您说得对,我确实是遇见了个朋友,一个很久没见的老朋友。碰到她真是巧了。她住在基尔伯恩那边,晚上从那儿回来太远了。”这个故事我说出来都觉得假,但是米尔恩太太对这个理由很满意。 于是,她对格蕾西说:“我说的对吧?你去楼下烧一壶水,我猜南希肯定想喝口茶。”她又对我笑了笑,格蕾西很尽责地大步冲过去。米尔恩太太往楼上去,我跟上了她。 “实际上,米尔恩太太,”我对她说,“我这个朋友,出了点状况。她的室友上周搬走了。”米尔恩太太迟疑了一下,继续稳步向前,“她没找到新的室友,一个人又租不起。她只是在女帽店里兼职,可怜的……”我们快走进客厅了,米尔恩太太转过头向我看来,眼神看起来很不安。 “那可真是不好办,”她同情地说,“现在好房客不好找啊,这个我懂。所以,我以前也说过,我和格蕾西特别高兴你能和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怎么,你要离开我们了吗,南南……”也许这是最糟的坦白方式,但是我不得不开口。 “哦,别这么说,米尔恩太太!”我故作轻松地说,“你看,我也不想说要走。但是我的朋友让我搬过去,住进空出来的那间屋子,您知道,我只是想帮帮她……”我的声音越来越轻。米尔恩太太看起来很沮丧。她把自己埋进椅子,手放在胸前。 “哦,南南!” “别这样,”我试图表现得高兴一点,“别这样,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天知道,你很快就会找到另一个好姑娘来代替我。” “但我想的不是自己,”她说,“而是格蕾西。你对她太好了,南希,没有多少人能像你一样理解她,更没有多少人能像你一样不怕麻烦地哄着她。” “我会回来看你们的,”我理智地说,“还有格蕾西,”我停顿了一下,因为我知道戴安娜那个安静富有而华丽的别墅是不可能欢迎她去的,“格蕾西也可以来看我。别这么难过。” “是钱的问题吗,南南?”她说,“我知道你手里钱不多……” “不,当然不是钱的事情,”我说。确实,我想起了口袋里的硬币,戴安娜亲手放进去的那一英镑,足够支付我欠的房租了,还有我突然搬走应该预付的两周房钱。我把钱递给她,但她只是忧郁地看着不拿,于是我笨拙地走到壁炉架前,轻轻把钱放在那里。 然后是一阵沉默。米尔恩太太叹了口气,我咳嗽了一声。“好了,”我说,“我最好去收拾下东西。” “什么!你该不是今天就要走吧!这么快?” “我答应了我朋友。”我说得仿佛都怪朋友一样。 “至少喝口茶再走吧?” 一想到还要再应付一盏茶的时间,看着米尔恩太太失望的脸,而格蕾西可能会哭,或者更糟的是,让我陷入沮丧,我咬着嘴唇说,“还是算了。” 米尔恩太太挺直了身子,合上了嘴。她慢慢摇了摇头,“你会让我可怜的女儿心碎的。” 她生硬的口气比方才的悲伤更可怕,更令人羞愧,我和刚才一样有些生气。我正想张嘴说出一些糟糕的回答,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格蕾西出现了。“茶煮好了!”她毫无疑心地大声喊道。我没法忍受。我冲她笑了笑,对她母亲胡乱地点了点头,然后赶紧走开。她的声音从身后追来,“哦,妈妈,怎么了?”我跑上楼梯,听到米尔恩太太在小声说些什么。很快我就到自己屋里了,把门牢牢关上。 我的东西很少,一会儿就收拾完了,我把它们装进我的水手包,以及一个米尔恩太太以前给我的旅行袋里。我把床上用品叠整齐,放在床垫的一头,把地毯在窗边抖了抖,又把墙上钉的几张小画摘下来,扔进了壁炉。我把洗漱用品都扔进了垃圾箱,包括一块有裂缝的肥皂、半瓶牙粉、一罐熏衣草香型的面霜。我只留下了牙刷和头油,还有一盒没抽的烟、一大块巧克力。我本来把它放进了旅行袋,然后又犹豫了,把巧克力拿出来,放到壁炉架上,希望格蕾西能发现。不到半小时,屋子看起来就和我刚搬进来时一样了。除了墙上挂过画的痕迹,还有床头柜上一个烧焦的印记——有一次我看杂志时睡着了,蜡烛倒在了柜子上——没有别的痕迹能证明我来过。这个想法似乎令人伤感,但我并没有感到悲哀。我没有到窗边再看一眼令人伤感的街景,没有检查抽屉、床下,也没有掀开椅子的坐垫看一看。我知道如果我忘了什么,戴安娜也会给我弄来更好的。 楼下静得可怕,我走到客厅,发现大门已经关了,我敲了敲门,转开把手,心跳得飞快。米尔恩太太仍旧坐在桌边,脸色没有刚才那么凝重了,但仍旧不太高兴。茶壶在架子上放着,但是里面的茶还没有人动过。茶杯胡乱地摆在旁边的茶托上。格蕾西在沙发上僵直地坐着,脸转向一旁,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但我感觉她心不在焉。我以为她会哭,然而,她似乎是生气了。她紧闭着嘴,嘴唇都发白了。 对于我的离开,米尔恩太太终于缓过神了一点,能笑着和我说话。“恐怕格蕾西的状态不好,”她说,“你的离开让她心烦意乱。我跟她说你会回来看我们的,但是,她很固执。” “固执?”我用吃惊的语调说,“我们的格蕾西不会这样吧?”我朝她走过去,伸出手。她大叫一声,推开了我,躲到沙发最里面,头一直僵硬地保持着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她以前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这么不开心过。当我再次开口时,说的都是真心话: “啊,请不要这样,格蕾西。在我走之前,你不能跟我说句话,或者亲我一下吗?连握手都不肯吗?我也会想你的,我们以前都那么好,我不想这样跟你分别。”我一半乞求,一半负气地说着,直到米尔恩太太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平静地说:“最好还是别管她了,南南,忙你的吧。找个别的日子来看她,那时候她就好了,我敢肯定。” 最后格蕾西也没有和我吻别,我不得不离开。她母亲陪我走到门口,我们笨拙地站在《世界之光》和那个女性化的蓝色人像下面,她双臂抱在胸前,我背着两个包,仍旧穿着那件大红色的衣服。 “我很抱歉,米尔恩太太,一切都那么突然,”我试着解释,但她打断了我。 “别放在心上,亲爱的。你必须走自己的路。”她太善良了,并没有板着脸太久。我说我已经把屋子都收拾好了,会给她写信告知我的新地址(但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最后说她是伦敦最好的房东太太,如果她的下一个租客不这么想的话,我一定要问问是为什么。 她诚挚地笑了,我们彼此拥抱。但是,当我们告别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事情令她不安。当我站在台阶上最后跟她道别时,她问我:“南南,别怪我多嘴,我就想问问,你这个朋友,是个女孩吧?” 我哼了一声说:“哦,米尔恩太太!难道你真的以为——?你真的以为我会——?”她的意思应该是我会被一个男人包养,“我穿着裤子,头发这么短!”她脸红了。 “我只是想,”她说,“这年头,一个姑娘家很容易就被人骗了。而且你搬走得这么突然,我几乎快要以为是哪个男人给了你一堆承诺。我太了解这些事情了。” 我的笑声听起来愈发空洞了,她说的和事实如此接近,却又相去甚远。 我紧紧抓住手中的包,告诉她我要去国王十字路坐出租马车,其实我要在那里和戴安娜的车夫会合。被我离开的消息震惊后,米尔恩太太的眼睛一直是干涩的,现在开始泪光闪烁了。当我缓慢而笨拙地朝格林街走去时,她一直站在那里。“别忘了我们,亲爱的!”她大声说,我转过身挥着手。客厅的窗户后出现了一个人影。是格蕾西!她倔强地看着我离开。我挥手的幅度更大了,摘下帽子向她致意。有两个在破烂的栏杆上翻跟头的男孩看到了我,停下了游戏,开玩笑地向我致意,我猜他们把我当成一个离开家的士兵了,而米尔恩太太是我白发苍苍的老妈妈,格蕾西无疑是我的妹妹或者妻子。但是无论我怎么挥手和飞吻,她都无动于衷,只是站在那里,头和手倚靠在窗玻璃上,眉间和指尖压出了圆形的白色印痕。最后我慢慢放下手。 “她没那么爱你。”其中一个男孩说。我越过他去看那栋房子,米尔恩太太已经不见了。然而格蕾西还站在那儿看着我。她的目光像雪花石膏一样冰冷而坚硬,如同一根别针,将我一路扎到国王十字路。哪怕上了珀西广场的台阶,已经看不到格林街的窗户了,我还感觉到一阵刺痛,仿佛针扎在我的背上。直到我坐进戴安娜的马车,牢牢插上门闩,躲进阴影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再次确信我的新生活是安全的。 但是,我又想起自己还欠了一笔旧债。马车开过尤斯顿路时,靠近了贾德街的街角,我突然想起我和新朋友弗洛伦丝的约定。我们约的是周五,我意识到就是今天。我跟她说我六点钟会在那个酒吧的门口等她,现在一定已经过了六点……我这么想着的时候,马车在拥挤的交通中慢了下来,我看见她站在那里,站在马路沿上等着我。马车走得更慢了,透过窗户的花纹,我清楚地看到她正环顾左右,又低下头看胸前的表,然后抬起手捋了捋头发。我想,她的样子真是平凡而善良。我突然想打开门,跑到街上,站在她身旁。我想我至少可以让车夫停下来,对她喊一声抱歉…… 但是当我焦虑地坐在那里犹豫不决的时候,交通变顺畅了,马车抽动了一下,善良而相貌平平的弗洛伦丝就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我简直想让希林先生掉转马头,毕竟今天下午我可以差遣他。然而,我能对她说什么呢?我想我再也没法自由地和她会面了,更不可能让她来戴安娜家看我。我心想,她发现我没有赴约,可能会很吃惊,很生气——这是我今天辜负的第三个女人。我也很抱歉,但是仔细想想,也没有太遗憾。其实我一点都不遗憾。 当我回到费里西蒂广场——我的女主人家所在的广场是叫这个名字——礼物已经等着我了。戴安娜在楼上,已经沐浴打扮过,头发也精心地绑成发辫。她看起来非常漂亮,身穿灰色和深红色相间的礼服,显得腰身纤细,脖颈挺拔。我想起了自己昨夜摆弄过的蕾丝和束带,它们在她光滑的紧身衣下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到她的衣裙下那由女仆结实的手指系上的紧身衣,以及我随后解开它时颤抖的手指,我不由得感觉到一阵刺激。我走向她,把手放在她身上,用力亲吻她的嘴唇,直到她笑出声来。今天早上起床时我又疲惫又浑身酸痛,下午还在格林街经历了一场沮丧的告别,但是我现在一点也不沮丧了,我感觉自己身上又软又热。 我们拥抱了一两分钟,然后她松开我,握住我的手。“跟我来,”她说,“我给你准备好房间了。” 得知不能和戴安娜住进同一间卧室,我一开始有些沮丧,但是也没有沮丧太久。她把我领进走廊上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也很气派,和她的相比毫不逊色。乳白色的墙上什么都没挂,地毯是金色的,床架和屏风都是竹子做的,梳妆台上摆满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一个玳瑁的烟盒,一对刷子和一把梳子,一个象牙纽扣钩,还有好多瓶瓶罐罐的油膏和香水。床边的门附近有一个低矮的长衣柜,里面挂着两个木头衣架,一个上面挂着一件深红色的丝绸晨衣,和戴安娜绿色的那件相配。另一个上面是她跟我说过的西装,帅气的灰色精纺毛料,重得要命,也时髦得要命。此外,衣柜里还有一排抽屉,分别标出了袖扣、领带、衣领和领扣的所在。抽屉里满满当当,上面的那层架子上标示着“亚麻”二字,里面是一打又一打的细麻衬衫。 我看着这一切,然后用力亲吻了她。不得不说,我这么做多半是希望她闭上眼睛,这样她就不会看出我对她的敬畏。但是当她走后,我在金色的地板上跳起了舞。我拿起这件西服,又拿出一件衬衫,一个领子,一条领带,把它们铺在床上,然后又跳起舞来。我把从米尔恩太太家里拿来的包放在橱柜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都没有打开过。 我穿着西装去吃晚饭,心里知道这套衣服和自己非常相称。然而戴安娜说裁剪不太对,明天她会让胡珀太太好好给我量一下,让裁缝改一改。我感觉她对女管家的信任非同寻常,当胡珀太太退下时,我跟她说了这个想法。因为晚餐时她一直严肃地给我们添菜斟酒,令人紧张。戴安娜笑了。 “这里面有个秘密,”她说,“你猜不到吗?” “我猜你给她的薪水很高。” “嗯,或许吧。但你没看到她给你盛汤的时候一直盯着你看?她口水都快流到你盘子里了!” “你是说——你该不会是说,她也是——和我们一样?”她点点头说:“当然了。还有小布莱克,这个可怜的孩子,我是从感化院里把她捡来的。她被送进去是因为被指控玷污了一个女佣……” 她又笑了,而我十分吃惊。她用她的餐巾给我擦了擦溅到脸上的肉汁。 我们吃了肉饼和甜面包,都非常美味。我和早餐时吃得一样仔细,而戴安娜喝的比吃的更多,抽烟抽的比喝的更多。谈论了仆人的事情以后,我们陷入了沉默。我发现我说的很多话都让她眉开眼笑,尽管在我自己听起来很正常。因此我不再说了,她也停下来,只听见煤气灯的嘶嘶声,壁炉架上钟表的嘀嗒声,还有刀叉落在盘子上的声响。我不自觉地想起在格林街的客厅里和格蕾西还有米尔恩太太共进的那些欢乐的晚餐,又想起我本来会和弗洛伦丝在贾德街的酒吧里吃饭。我吃完以后,戴安娜递给我一根粉红色的烟,当我变得飘飘然后,她走过来吻我。于是我想起她吻我不是为了我陪她吃饭聊天。 那晚我们的欢爱比之前更放松,也更温柔了。然而当我侧躺着时,她出乎意料地抱住我的肩膀,我的身体非常满足,我的胳膊和腿与她缠绕在一起,让我无法入睡。这一天对我来讲都是上课,现在是最后一课。 “你可以走了,南希,”她对我说这话的语气就像她对女佣和胡珀太太说话的语气一样,“今天我想一个人睡。” 那是她第一次像对仆人一样和我说话,她的话带走了我身上的余温,然而我毫无怨言地走了,回到我那个苍白的房间的冷冰冰的床上。我喜欢她的亲吻,更喜欢她的礼物,如果我必须服从她才能得到这些,那就服从吧。曾经我习惯了在苏荷区以一镑的酬劳给男人口交,而现在服从于这样一位夫人,以这种方式,对那时的我来讲,似乎是一种非常轻松的劳动了。 第二部 12 尽管头几天在费里西蒂广场还有点陌生,但我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角色以及新的生活方式。我在这里的生活和在米尔恩太太家一样懒散,当然,不同的是,有人赞助我的懒散,而且让我吃饱穿好睡好,只需要我的虚荣最终能给她带来更大的回报。 在格林街我都起得很早,格蕾西通常会在七点半左右给我端来茶,她时常爬上我温暖的床,我们会躺在一起说话,直到米尔恩太太来叫我们吃早餐。然后我会在楼下厨房的大水池边洗漱,格蕾西有时会过来给我梳头。在费里西蒂广场,我不需要早起,因为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佣人会给我把早餐端来,我有时在戴安娜身边吃,有时在自己的房间吃——如果她头天晚上让我回到自己房间。她穿衣服的时候我会喝咖啡或者抽烟,或者伸懒腰揉眼睛。我经常又躺下睡了,她回来时才醒。她穿着外套,戴着帽子,把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进被单里捏我一下,或者淫荡地抚摸我。 “起床,和你的女主人吻别,”她说,“我晚餐之前不会回来,你可以自己玩。” 我会皱着眉头嘟囔:“你要去哪儿?” “去看一个朋友。” “带我一起!” “今天不行。” “你去见朋友的时候我可以坐在马车里……” “我更希望你在这儿等我回来。” “你好残忍!” 她会笑笑,然后吻我。等她走了以后,我就又开始犯傻。 等我终于起床,我会去洗个澡。戴安娜的浴室非常气派,我会在里面洗上一个小时候或者更久,浸泡在洒了香水的水里,然后梳头、涂眼影,在镜子前看自己美丽的身体上有无瑕疵。过去我都是用肥皂洗澡,用点雪花膏或者薰衣草的香水,偶尔涂点眼影。现在我从头到脚都护理起来了,每个部分都有专用的保养品,涂眼睫毛的油,用于眉毛的乳霜,一罐牙粉,一盒珍珠粉;有给指甲抛光的工具、大红色的口红、用于拔乳头毛的镊子,还有一块磨脚上死皮的石头。 这就像是又为音乐厅打扮起来了,只不过以前我需要在乐队变换节奏的时候就在舞台一侧换好衣服,而现在我可以打扮一整天,因为我只有戴安娜一个观众。不用陪伴她的时候,我的时间是一片空白。我没法和仆人们交谈,古怪的胡珀太太总是用她暧昧而游移的目光看着我。还有布莱克,她客气地叫我“小姐”,让我很不习惯。厨师每天给我准备午饭和晚饭,但是从不出现在厨房以外的地方。如果我站在通往地下室的绿色毛毡门前,就能听到她们的欢笑或者争吵,但是我知道自己和她们不一样,便严格在自己的范围内活动:卧室、戴安娜的客厅、会客室和书房。我的女主人说她不介意让我独自离开家,但是她让胡珀太太把大门锁上了。每次她过去锁门我都能听到转动钥匙的声音。 我并不介意没有自由,我已经说过,这里的温暖、奢华、亲吻和睡眠让我变得迟钝,并且比以往更懒散了。我会轻轻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什么也不想,偶尔停下来看墙上的画,或者圣约翰伍德安静的街道和花园,或者在戴安娜各种各样的镜子里端详自己。我就像一个幽灵——有时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英俊的青年,他死在这栋房子里,但是灵魂仍旧在走廊和卧室里徘徊,寻找着前世的记忆。 “你吓死我了,小姐!”突然看到我在楼梯上或者在窗帘和壁龛的阴影下,女佣把手放在胸前说道。我笑着问她在那里干什么,或者今天过得如何时,她会突然红了脸,看起来好像很惊恐,“恐怕,小姐,我说不上来。” 一天中的高潮是戴安娜回来的时候,我的思绪又回归正常,那之前的时光也有了意义和方向。我会选择在哪个房间,以哪种姿势戏剧性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有时会在书房里看到我,有时我会解开扣子在她的客厅里睡觉,有时我会给她一个惊喜,有时会装作睡着了,等她来挑逗我。然而,我看到她出现的快乐完全是真实的。我会立刻从幽灵般的状态中醒来,那感觉仿佛在舞台侧翼等待上场,因她灼热的注视而变得温暖结实。我会给她点烟、倒酒,如果她累了,我就让她坐下,为她揉太阳穴。如果她觉得脚痛——她穿着跟很高的黑皮靴,鞋带系得很紧——我就会帮她脱鞋,给她揉脚。如果她想要亲热——她通常会这样——我就吻她。她会让我在书房里爱抚她,不在乎门外还有仆人。仆人如果敲门,听到我们气喘吁吁的沉默,也会知趣地自行退下。或者她会对仆人说自己不想被打扰,然后带我到客厅,走向那个锁上的玫瑰木箱子。 开这个箱子仍旧令我兴奋,让我着迷,尽管我很快就熟悉了里面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里面有我之前描述过的假阳具(尽管我跟着戴安娜叫它“这个装置”或“这个器具”,戴安娜喜欢这个没有必要的委婉语,大概是因为它带有医学名词或者教养所的味道。只有在很激动的时候她才会叫这东西的真名——即使这时她也更喜欢称之为假阳具先生,或者先生)。另外,箱子里还有一本相册,上面都是大屁股的女孩,剃光了阴部的毛发,插着羽毛;另外是一些色情图册和情色小说,我称其为女同读本,而戴安娜说那是萨福[34]的激情。我觉得这些东西很恶心,但是以前也没见过,于是便注视着它们,尴尬不安,直到戴安娜笑出声来。那里面还有绳索、皮带和鞭子——我想这些东西你也能在严厉的女家庭教师的柜子里找到,并不是什么太吓人的家伙。最后,还有戴安娜的粉红色香烟。和我之前想的一样,这种香烟里面混合了法国烟草和印度大麻,和其他器具一起使用的时候真是美妙至极,让它们的妙处更妙了。 有时我疲惫又迟钝,有时我喝多了反胃,有时候痛经,但是只要一打开箱子,我就兴奋了,就像一条狗,听到女主人说“骨头”就激动得发抖,就忍不住奴颜婢膝起来。 我的每一次献媚都让戴安娜更加满意。 “这小收藏真是太让人得意了!”她说。完事后,我们躺在弄脏的床单上一起抽烟。除了束身内衣和一双紫色的手套,她什么都没穿。我只戴着假阳具。有时上面挂着一圈珍珠。她把手伸到床脚,摸着那个打开的盒子大笑。有一次她说:“我给你的礼物里面,这个是最好的吧?你在伦敦的哪个地方还能找到第二个?” “找不到!”我说,“你是这个城市里最大胆的婊子!” “没错!” “你是最大胆的婊子,你的私处最好了。如果做爱是个王国,哦,妈的,那你就是女王……” 这些话都是被我的女主人调教出来的,但是从自己口中听到这样淫靡的话语,我依旧感到吃惊,同时也为之所挑逗。我和姬蒂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么说话。我没有“干”过她,我们没有做爱;我们只是亲吻和颤抖。我不会用“屄”来形容她的两腿之间——实际上,我们共度的那些夜晚,我从来没有用词语来描述过任何器官…… 让她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就好了,我心想。我躺在戴安娜身边,戴安娜又去摸那个盒子,然后靠过来摸我。 “看看我是谁的女主人!”她叹了口气说,“看看,看看我拥有的是什么!” 我会在床上吸烟,把床单都弄得歪歪斜斜。我躺在那儿笑,她朝我爬过来。有一次我把烟掉在丝绸的床罩上,我们一边做爱,一边笑着看它烧尽。有一次我抽得太多了,反胃呕吐。戴安娜把布莱克叫过来,对她说:“看看我的荡妇,布莱克,哪怕是脏兮兮的也那么光彩夺目!你见过这么俊俏的小畜生吗?见过没有?”布莱克说没有,然后把毛巾浸在水里,给我擦嘴。 后来,是戴安娜的虚荣让我摆脱了囚禁。我在她家住了一个月,除了在花园里散步都没出过门,也几乎没有踏上伦敦的大街,直到一天晚上,她说我该理发了。我抬起头,想着她要带我到苏荷区理发,然而,她只是叫来了仆人。我坐在一把靠椅上,布莱克拿着梳子,管家拿着剪子给我理发。“慢点剪,动作轻一些!”戴安娜边看边说。胡珀太太站得离我更近了,给我整理眉毛上方的头发,我感觉到她贴近我脸颊的呼吸,急促而滚烫。 这次理发只是后面更多好事的开端。第二天早上我在戴安娜的床上醒来,她用过去那种谜一般的微笑看着我说:“你必须起床了。我今天给你准备了个礼物。实际上是两个礼物。第一个在你房间里。” “礼物?”我打着哈欠问。其实,最近这个词对我来讲已经失去了魔力,“是什么礼物,戴安娜?” “一件西服。” “什么样的西服?” “外出穿的西服。” “外出?” 我立刻就跑去了。 从我第一天在邓迪太太家穿裤子开始,我已经见过各种各样的男装。从最普通的到童话剧穿的,从军装到女性化的,从土黄色粗布到黄色天鹅绒的;有士兵制服,有水手服,有男仆装,有男妓穿的,学徒穿的,有花花公子的装束,也有喜剧演员的衣服——这些我都穿过,而且都穿得合身美观。但戴安娜别墅里的这一件是我穿过的最华丽最可爱的,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它的细节有多么精美。 一件乳白色的外套,一条同色的亚麻裤子,一件背心,颜色稍暗一些,背面是丝质的。这些礼物放在一个天鹅绒内衬的盒子里。我在另一个包裹里发现了三件全棉衬衫,一件比一件颜色更浅,每一件都那么精致,像绸缎一样闪亮,又像珍珠的表面一样散发着光泽。 然后还有和新牙一样洁白的领口,猫眼石的袖扣,以及金色的袖链。有一条领带,一个琥珀色的波纹绸领结,当我把它们从包装纸里拿出来的时候,它们闪着光,微微褶皱,就像蛇一样从我的指尖滑落到地板上。一个扁平的木盒子里装着手套,一对山羊皮的,上面有暗扣;一对鹿皮的,散发着麝香的味道。在天鹅绒的包里我找到了袜子、衬裤和内裤,质地并非我一直穿到现在的法兰绒,而是针织绸。还有一个和领带相称的小礼帽给我戴,一双栗色马皮的鞋给我穿,如此温暖而精致,让我不由得把脸贴在上面,然后又亲了它一口,最后还舔了舔。 我最终看到了包装纸下面的东西:一打手帕,每条都和衬衫一样质地优良而纤巧,绣着小小的字母n.k.[35],看起来线条流畅。这套衣服的每个细节都那么精致,那材质和色泽深深吸引了我,但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它明确而永久地镌刻了我和这个美妙新家的女主人的激情,以及她对我的慷慨。嗯,这点是最让我满意的。 我洗了个澡,对镜穿衣,然后拉下百叶窗,端详着吸烟的自己。我看起来,我想我可以毫不脸红地说,我看起来像一个赐礼。这件西装就像所有昂贵的服饰一样,有着自己的风度和气派,能让任何人穿起来都显得帅气。不过戴安娜的选择很明智。漂白的亚麻很衬我头发苍白的金色,也很衬我的肤色——我当男妓时脖子和手腕晒黑了,现在又变白了。脖子上琥珀的闪光衬托出我蓝色的眼睛和黑色的睫毛。笔直的裤线让我的腿显得更加细长。扣子那里有一块凸起,因为我在那儿塞了一只有香气的鹿皮手套。我看着自己,感觉自己几乎有着扰乱人心的魅力。在有着木质镜框的镜子里,我的左腿微微弯曲,一只手轻轻放在大腿上,另一只夹着一根烟,准备放在我微微泛着玫瑰色的嘴唇上。我看起来简直不像我自己了,而是像一幅活了的图画,一个金发的神或者天使,被嫉妒的艺术家钉在镜子后面。我惊叹不已。 门口传来一阵动静。我转过身,看到戴安娜站在那儿,她一直在看我,而我只顾注视着自己,着迷于自己的美貌,没有注意到她。她手里捧着几朵花,想别在我领子上。她说:“应该用水仙花呢,我没想到。”她拿来的是紫罗兰。她往我领子上别花的时候,我低下头,闻到了花香。其中一朵已经盛开的花散落到地毯上,被她的高跟鞋碾碎了。 当她弄完我胸前的花,又拿起我手中的烟吸了一口,回来欣赏自己的手艺,就像很久以前沃尔特在邓迪太太家那样。似乎我的命运就是被人打扮、被人欣赏。我并不在意,只是想起自己那件蓝色哔叽外套,那些纯真的日子,然后大笑起来。 这笑声让我的眼睛一阵酸涩,看上去闪闪发光。戴安娜看到,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们会引起轰动的,”她说,“她们都会仰慕你,我敢说。” “谁?”我问她,“你把我打扮起来是为了谁呢?” “我要带你出去,见我的朋友。我要带你,”她用手摸了摸我的脸说,“去我的俱乐部。” 这个地方叫卡文迪什女士俱乐部,坐落在萨克维尔街,皮卡迪利广场北边。我对这条路很熟,对这片都很熟,但是从来没有注意过这栋建筑——戴安娜让希林载我们靠近了一栋狭窄的灰色建筑。我感觉里面的楼梯也会很窄,因为这个地方的名牌很小,门很窄。然而只去过一次我就记住了。 如果你今天有兴趣到萨克维尔街,可以试着找找这个地方,在这条街上走个三四遍就看到了。当你看到一栋灰色建筑,停下来向上看。如果你看到有一位女士站在阴暗的门槛处,好好注意一下她。 她会走到大厅里,就像我和戴安娜那天进去时一样。大厅看起来很不错,里面有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位外表整洁朴素的女士,相貌平平,看不出年纪。我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那个女人是霍金斯小姐。我们进去时她正在登记,她看了一眼戴安娜,笑了笑。当她看到我时,便收起了笑容。 她说:“莱瑟比夫人,见到你真好!杰克斯太太正在休息室等你。”黛安娜点了点头,在名单上签上名。霍金斯小姐又看了我一眼说,“这位先生能在这里等你吗?” 戴安娜继续签名,眼都没抬,“别这样嘛,霍金斯。这是我的女伴,金小姐。”霍金斯小姐非常认真地看了看我,脸红了。 “哦,那当然可以,莱瑟比太太,虽然我不能代表所有的女士,但可能会有人觉得有点——不同寻常。” “我们来这儿,”戴安娜盖上笔帽说,“就是为了不同寻常。”她转过身来打量着我,伸手给我理了理领带,舔舔戴着手套的指尖,抚平我的眉毛,最后摘下了我的帽子,给我捋了捋头发。 她把帽子交给霍金斯小姐,然后紧紧挽着我的胳膊,领我上楼进入休息室。 这个房间就像下面的大厅一样宽敞。我说不准现在它是什么颜色了,那些日子大厅里铺着金色的锦缎,地毯是乳白色的,沙发是蓝色的……总而言之,都是穿在我身上的美妙颜色,或者说,我这身打扮就是来搭配它的。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想法令人不安,有那么一秒钟,戴安娜的慷慨似乎并没有早上我照镜子时那么令人自满了。 不过我想起来,所有演员的打扮也都是为了和舞台相称。而这是一个怎样的舞台啊,还有这么多观众! 一共有三十个人吧,我想——都是女士,都坐在桌前,拿着饮料和报纸。这些人都是那种走在街上会泯然众人的,但是她们聚在一起却极其怪异。她们的着装谈不上异常,但非常特别。她们穿的是裙子,却像那种裁缝专门做出来标新立异的衣服,像是匆匆缝制的男装。好多人穿的像是外出服或者女骑装。有些人戴着夹鼻眼镜,有些戴着用丝带拴着的单片眼镜。有一两个人的发型非常惊人。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女性聚会上见过这么多领带。 当然,我不是一下子注意到所有这些细节的。这个屋子非常大,戴安娜带我慢慢穿过房间,我便有时间仔细环顾四周。我们穿过了一阵密不透风的安静。自从我们出现在门口,这里的女士们便扭过头来看,眼珠子跟着我转。我也不知道她们是和霍金斯小姐一样把我当成了男人,还是像戴安娜一样立刻就看穿了我的伪装。无论如何,我听到有人在说“上帝啊!”,还有另外一声惊叹回荡在我耳边,“我的天……”我感觉到戴安娜在我身旁一动不动,十分得意。 然后又是一声大喊,坐在屋子角落桌子边的一位女士站起来说:“戴安娜,你这个老流氓!你还真是办到了!”她拍了拍手。她旁边站着两位女士,满面绯红。其中一个把戴着的单片眼镜往鼻子上扶了扶。 戴安娜把我领到她们面前,向她们介绍了我,比刚才向霍金斯小姐介绍我时更彬彬有礼,但仍旧称我是她的“女伴”,于是女士们都笑了。其中第一个站起来欢迎我们的女士抓住了我的手。她手上夹着一根粗短的雪茄。 “亲爱的南希,”我的女主人说,“这位是杰克斯太太,是我在伦敦的老朋友了,也是最臭名昭著的。她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想教你学坏。” 我朝她鞠了一躬说:“我希望如此,真的。”杰克斯太太叫了一声。 “还会说话!”她指了指我的脸和我的衣服说,“这家伙还会说话!” 戴安娜笑了,扬了扬眉毛说:“还行吧。” 我眨了眨眼,杰克斯太太仍握住我的手,现在又紧紧抓着。“戴安娜对你真是残忍,南希小姐,不过你别介意。我们卡文迪什的每个人都渴望见到你,想让你成为我们特殊的朋友。你一定要叫我‘玛丽亚’”——她的发音很复古,“这位是伊夫琳,还有迪基。迪基,你也看到了,她在这儿喜欢把自己当男孩。” 我朝这几位女士鞠了个躬,前者笑了笑,而那叫迪基的(就是戴着单片眼镜的那个,我敢肯定那是个平光眼镜)只是点了点头,看起来很高傲。 “这位就是新的卡利斯托[36]了,对吧?”她说。 她穿着一件浆过的衬衫,系着领结,头发很长,梳成辫子,抹了头油,看起来很光滑。她大约三十二三岁,腰很粗,上嘴唇像男人一样黑。在1880年代,她应该算得上是很帅了。 玛丽亚又捏了捏我的手指,转了转眼珠,然后侧过脸去。因为她非常矮,我不得不弯下腰。她说:“好了,亲爱的,现在你必须满足我们的好奇心。我们想知道你和戴安娜邂逅的全过程。她什么都不告诉我们,除了那天晚上很暖和,街上车水马龙,月亮在云朵里翻滚,像一个喝醉了的女人在寻找情人。告诉我们,南希小姐,告诉我们吧!月亮真的是在云朵里踉跄,像一个喝醉了酒的女人吗?”她吐出一个烟圈,凝视着我。伊夫琳和迪基歪着头,等着我讲故事。我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玛丽亚,迟疑了片刻。 “没错,”最后我说,“如果戴安娜这么说的话。” 听到这话,戴安娜发出了一串低沉而响亮的笑声,节奏仿如钻土机,让人吓了一跳。戴安娜握着我的手,在沙发上给我腾了个地方,让女服务员给我们拿来饮料。 其他桌上的女士们仍在看我们,我不由得注意到,其中有些人是相当挑剔的,她们或交头接耳,或窃笑夹杂着喘息。但是我身边这几位都毫不在意。玛丽亚一直在看我,当我们的饮料送上来时,她的视线越过酒杯向我暗送秋波,“敬你们两位女中豪杰!”她一边说一边冲我眨眼。戴安娜转过头去听伊夫琳女士的故事。她说,“真是个丑闻啊,戴安娜,你肯定没听说过这种事!她同时追求七个女人,岔开时间和她们约会,其中一个还是她嫂子!她把她们放在一本相册里,我的天啊,我看了简直吓死了!都是她从她们那儿剪下来或拽下来的鸡零狗碎,我看到的有睫毛,剪掉的手指甲、脚趾甲,用过的卫生巾,还有毛发!”“毛发!”戴安娜意味深长地打断了迪基。 “她把那些毛发做成了戒指之类的饰品。迈尔斯勋爵看到了一个胸针,问她是哪儿买的,苏珊告诉他是用狐狸尾巴上的毛做的,还说可以给他做一个,送给他的妻子!你能想象吗?现在你可以在各种时尚派对上看到迈尔斯太太胸前佩戴着苏珊戴克嫂子的阴毛!” 戴安娜笑了,“苏珊的丈夫知道吗?他不介意?” “介意?是他给苏珊的珠宝买单的!他还到处吹嘘呢,我亲耳听他说的,他想把自家的地产命名为新莱斯博斯岛[37]。” “新莱斯博斯岛!”戴安娜轻声说,然后打了个哈欠,“有了那个老女同性恋苏珊戴克,那真要成一个莱斯博斯岛了……”她向我转过身,低声说,“给我点根烟好吗,孩子?” 我从口袋的玳瑁烟盒里取出两根烟,用我口中的烟点着,然后递了一根给她。那些女士们都在看我,真的,她们哪怕是在大笑或者饶舌的时候都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侧身弹了弹烟灰,她们就朝我眨眼。我用手捋了捋头发楂儿,她们的脸就红了。我张开穿着裤子的腿,展示那个突出的部分,玛丽亚和伊夫琳同时在靠背椅上向后挪了挪,迪基拿起白兰地一饮而尽。 过了一会儿,玛丽亚又过来了,她说:“好了,南希小姐,我们还等着听你的故事呢。我们想了解你的一切,但是现在,你除了戏弄我们,还什么都没说。” 我说:“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们问戴安娜吧。” “戴安娜只会说漂亮话,不会据实相告。告诉我吧,”她的语气亲切起来,“你是在哪儿出生的?是一个很贫苦的地方吗?那种你们十个姐妹挤在一张床上的贫民窟吗?” “贫民窟!”我突然想起自家的客厅,我很久都没有那么清晰地想起灶台上搭着的那些随风飘荡的布了。我说,“我出生在肯特郡,惠特斯特布尔。”玛丽亚只是看了我一眼。我继续说,“惠特斯特布尔,就是产牡蛎的地方。” 听到这个,她扭过头说:“哦,亲爱的,那你是条美人鱼了!戴安娜,你知道吗?一条惠特斯特布尔的美人鱼!谢天谢地,”她把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拍了拍,“还好你没有尾巴。有尾巴就没办法了,是吧?” 我没法回答。在想起我们家的客厅之后,关于姬蒂的记忆在我脑海中清晰浮现,我想起她更衣室的那扇门。美人鱼小姐,她曾这么唤我;当她在斯坦福希尔看到我哭的时候,又一次这么唤我,还吻了我的眼泪…… 我深吸一口气,把烟放在嘴边。这根烟快抽完了,我几乎烫着了自己,正当我笨手笨脚摆弄的时候,烟掉了,掉在沙发上,弹了一下,然后滚到我的两条腿之间。我伸手去够——女士们盯着我看,吓了一跳,还在燃烧的烟落在我的屁股和凳子之间。我跳起来,终于找到了它,用力拉了拉裤子。我说:“见鬼,不知道是不是把这该死的裤子烫坏了!” 我说这话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大,于是在这个房间里,从我身后传来了一声叫喊:“天啊,莱瑟比夫人,这真让人无法容忍!”一位女士站起来,朝我们的桌子走来。 “我必须抗议,莱瑟比夫人。”她走过来说,“我必须抗议,以在座的女士以及没来的女士的名义,抗议你给我们俱乐部造成的巨大破坏!” 戴安娜懒懒地抬起眼睛对她说:“破坏,布鲁斯小姐?你是说我的女伴金小姐?” “对,女士。” “你不喜欢她吗?” “我不喜欢她的用词,夫人,也不喜欢她的衣服!”她穿着一条丝质裙子,系着腰带,打着领结,领结上有一枚胸针,是一个银质的马头。此刻她站在戴安娜旁边等着她的答复,过了一会儿,戴安娜叹了口气。 “好吧,”她说,“我看我们必须服从会员们的意见。”她站起身来,把我拉过去,十分招摇地靠着我的胳膊,“南希,亲爱的,看来你的衣服对卡文迪什来说太大胆了。我看我必须带你回家脱下来。现在,有谁想和我们一起回费里西蒂广场找点乐子的?” 屋子里泛起一阵涟漪。玛丽亚先站起来,拿起她的步行手杖。“赶紧,赶紧!”她大声说,然后唤道,“来,沙丁!”我听到她椅子后面传来一声犬吠,这才发现她的裙子下面躺着一条狗,一条非常漂亮的小灵狗,用猪皮的绳子拴着。 迪基和伊夫琳也站起来了,戴安娜朝布鲁斯小姐点了点头,我向她深深鞠了一躬。我们进门的时候,所有人都盯着我们看,现在我们出去的时候也是如此。我听到布鲁斯小姐回到座位上,有人喊:“干得好,瓦妮莎!”但是另外一位女士在我过去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看,对我眨眼,还有一个坐在靠门的桌旁的女士站起来对戴安娜说,希望金小姐的裤子没有烧得太严重…… 这条裤子确实毁了。回到费里西蒂广场,戴安娜让我在玛丽亚和伊夫琳面前走了走并且弯下腰,看看裤子烧成什么样了。她说她会给我再订一条裤子,和这条一样。 “你真是捡到宝了啊,戴安娜!”玛丽亚说。伊夫琳拍了拍我的裤子。玛丽亚说话的语气就像戴安娜从哪个乱七八糟的市场里淘到一个雕塑或者钟表。她不介意我是否听到。有什么关系呢?她是认真的,认真的!她眼中流露出羡慕之情。被人羡慕,被这些有品位的女士羡慕,嗯,我也知道这不是被爱,但它仍然意味着某种东西。而且,我精于此道。 谁能想到我会这么精于此道呢!“脱下衬衫,南希,”戴安娜说,“让女士们看看你的内衣。” 我照做了。玛丽亚再次大喊:“真是个宝!” 第二部 13 我相信,戴安娜的那一大票朋友认为我们的结合纯属异想天开。有时我能瞧见她们看向我们这里,嘴里嘟囔着——“戴安娜的新欢”。她们就是这样称呼我的,仿佛我是一道炙手可热的佳肴,而挑剔的味蕾迟早会对此厌倦。反倒是戴安娜自己,自从找上了我,似乎更不愿意放我离开了。凭借那趟卡文迪什俱乐部的短暂拜访,戴安娜着手为我打造了份全新事业——她的固定伴侣。现在,我被带去旅行,出访以及远足的次数与日俱增;收到的西装也越来越多,好让我进入角色。我变得沾沾自喜起来。曾经,我还蔫蔫地坐在会客室的椅子上,指望她能赏枚金镑送我回去。如今,当听见夫人们窃窃私语着“这个戴安娜莱瑟比的怪胎”时,我也只是拂去外套袖口的线头,从口袋里掏出绣有首字母的手帕,摆出一个微笑。从1892年的秋天到了冬天,再到1893年的春天,我依旧是戴安娜的心头好,夫人们的闲言碎语也渐渐散去。我终于不再是戴安娜心血来潮的新欢,而是直接成了她的男孩。 “来吃晚饭,戴安娜。” “来吃早饭,戴安娜。” “九点钟过来,戴安娜,带上那男孩。” 她们会这样称呼是因为现在的我一直都是以男孩的身份与戴安娜一同出行,甚至当我们走出卡文迪什的萨福主义者群体,走入商店,进到餐厅,到公园漫步,到外面的世界闯荡时,我依然如此打扮。如果有人问起我,她会很有底气地介绍说:“我的保镖,内维尔金。”有些夫人也会求她介绍我,我猜她们家里是有个待嫁的女儿。这时她会转移话题说:“他是名国教高派教会教徒,太太……”她低语道,“他注定要献身教会。这是他最后一个社交季了,之后他就要受领圣职……” 是戴安娜又把我带回了剧院——我畏畏缩缩地被她领进位于脚灯旁的包厢,又在吊灯变暗时哆嗦了一下。这些剧院都无比宏伟,正是她喜欢的那类。照明用的是电而非燃气。人们皆是正襟危坐,我感觉毫无乐趣可言。我对演出挺满意的,但更多时候我会把目光投向观众——总是能看到数不清的眼睛和观剧望远镜,当然啦,他们的目光也会从舞台移开,转而锁定在我身上。我还看见了几个昔日卖身时的熟人。一次我正在剧院的盥洗室里洗手,感觉到有位绅士对我上下打量——他并不知道他曾让我亲吻过他,就在杰明街尽头的小巷里。之后我又在观众席里看到了他,还有他的妻子。又有一次,我看见了艾丽斯甜心,那位在莱斯特广场对我关爱有加的玛丽——安妮。他也坐在包厢里,认出我之后,送来了一枚飞吻。他同两位绅士一道。我挑起了眉毛,他翻了个白眼。随即他看见了与我坐在一起的人——戴安娜和玛丽亚——便瞪大了眼睛。我朝他耸耸肩,他看上去若有所思——之后又翻了个白眼,仿佛在说,好一笔买卖! 就像我之前讲的,所有这些地方,我都是扮成男孩去的。实际上,只有去卡文迪什时我才能作女孩打扮。那是这座城市里唯一一处戴安娜能让我穿上裤子并不怕为人所知的地方。可自从布鲁斯小姐那次抱怨之后,她们引进了一条新规矩,之后我都是穿着裙子被领进去的——戴安娜给了我置办了一些,可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它们的剪裁和颜色了。在俱乐部里,我坐那儿喝酒抽烟,被玛丽亚调戏,被其他女士注视,而戴安娜则和朋友们会面或是写信。她经常这么做,我想我猜得没错,她以乐善好施的慈善家而闻名,而女士们也有意结交她。她给一些慈善机构捐钱,送书给监狱里的女孩。她还参与制作了一本女性参政的杂志,名字叫《箭矢》[38]。她参与了所有事务,由我常伴左右。要是我凑上前拿起张报纸或是名单读来消遣,她会把纸片抽走,就好像辛苦地盯着那么多字看会累着我一样。最终我只能专注于《潘趣》[39]杂志上的卡通画了。 我公开露面的场合只有这些,并不太多——我说的这段时期大约持续了一年。戴安娜把我看得很紧,大部分时间都把我放在家中展示。她说她要限制别人在我身上的目光;还说她害怕我会像照片一样,因为被触摸太多次而褪色。 我说到的展示,当然,我是说真的:那是戴安娜秘密的一部分,将人们嘴上说的暗喻和调笑化为真实。我曾经为玛丽亚、迪基和伊夫琳摆过造型,穿着那条有香烟烫痕的裤子和丝质的内衣。她们第二次来的时候,还带了另一位夫人,戴安娜要我另外换身西装给她们摆造型。从此以后,这变成了她的一种娱乐:把我放进一件新衣服里展示给宾客,或是让我在她们之间穿梭,为她们斟酒点烟。有一次她把我打扮成马夫,穿着齐膝的紧身马裤还戴着顶扑了粉的假发。这装束和我当初演《灰姑娘》里的角色打扮差不多,只不过我在不列颠剧院的马裤可没这条那么贴身,裆部也没这样硕大。 马裤的怪诞激发起她更多的灵感。她看厌了绅士套装,开始以角色扮演的方式来展示我——在客厅里,她让我打扮好站立在一张小小的天鹅绒帷幔后面。展示一周举行一次。女士们过来吃晚饭时,我穿着男装和她们一同用餐;等到她们喝起咖啡吞云吐雾时我再离开,溜回自己房间换上装备。在她们去客厅的路上我已经在帷幔后面摆好造型;准备好后,戴安娜就会拉动一根带穗的拉绳揭开我身前的帷幕。 有时我是珀尔修斯[40],手提弯刀和美杜莎的头颅,脚穿一双搭扣及膝的绑带凉鞋。有时我是背着翅膀、手持弓箭的丘比特。我当过圣塞巴斯蒂安[41],缚在一根木桩上——我还记得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固定住箭矢不让它们垂下来。 这之后有一晚,我当上了亚马孙女战士。我依然背着丘比特的弓,但这次还露出了一侧乳房,戴安娜给乳头上了胭脂。到了下一星期,她说我既然已经露了一个,不妨把两个都亮出来——我成了法国的自由女神玛丽安娜,头戴弗里吉亚软帽,扛着大旗。 再下一个星期,我是莎乐美:美杜莎的头颅又派上了用场,不过这次是被放在盘子里,粘上了胡子;女士们拍着手,我一边起舞一边脱得只剩衬裤。 这之后的又一个星期——好吧,那星期我是赫马佛洛狄忒斯[42]。我头顶桂冠,通体涂抹着银色的油彩——身上一丝不挂,只是在胯部绑着戴安娜的阳具先生。女士们喘着粗气渴望见到他。 这令他战栗。 当这股战栗一如往常地在我身上起作用时,我想起了姬蒂,想她是否依然穿着男装头顶高礼帽,唱着《情人与妻子们》这样的歌曲。 戴安娜随后过来,把一支粉红色香烟放在我唇间,领我走进人群,让夫人们抚摸那根皮带。这之后我心里想着的到底是姬蒂还是戴安娜,我说不上来。我相信,当时的我觉得自己再次成了皮卡迪利的男妓——或者不是男妓,而是男妓的客人。因为当我抽搐哭喊时,阴影中只会投来微笑;当我颤抖流泪时,阴影中便传来了笑声。 我对此无能为力,一切尽在戴安娜的掌握。她是如此大胆,如此狂热,拥有恶魔一般的机敏。她如同一位女王,掌管着属于自己的奇异宫廷——从这些聚会中我看出了这一点。女人们渴望认识她,并且瞩目她。她们会带礼物过来,“这是给你那件收藏品的”——她的收藏品不仅是她们的谈资,也是她们嫉妒的对象。当她摆出一个姿势,她们会抬头仰望;当她开口说话,她们会侧耳倾听。我相信一定是她的声音俘获了她们——那种低沉悦耳的音色,曾在一个深夜把闲逛的我引诱进她内心的黑暗世界。一次又一次,我听见争论在戴安娜的一声叫喊或是低语中瓦解;一次又一次,在拥挤的房间里,零零散散的对话逐渐收声,只因说话者纷纷转向她一连串的逸闻妙语,或是接连臣服于她抑扬顿挫的韵律。 她的大胆具有感染力。女人被她吸引,为之着迷。她像是一位歌者,足以撼动全场。她像癌症,又像霉菌。她就是自己编写的狂热罗曼史中的一名主角——你要是把她与家庭女教师和修女放在一间屋里,或许不出一个钟头她们已经扯下自己的头发编成了一条鞭子。 听起来,现在的我对她感到厌倦。但那时我可没有。我怎么会厌倦她呢?我们曾是一对完美的搭档。她淫荡,她大胆——但谁能将这种大胆化为现实?谁又能见证她的激情、她强大的感召力?在她费里西蒂广场的家中,在独特的迷醉气氛之下,一切俗世平凡的法则统统停摆,谁来见证由放荡主导的飨宴?除了我,还有谁? 我是她一切欢愉的见证。我是她情欲留下的痕迹。她必须拥有我,或失去这一切。 而我也必须拥有她,不然就一无所有。我无法想象她为我框定的生活之外的生活。她已经唤起了我体内特殊的渴求。我暗忖,除了戴安娜和那群女同性恋,还能有什么人可以平息这种对同性的异常渴求? 说起我新生活中的一项特质,即我已经失去了时间流逝的观念,日复一日,周复一周,脱离了正常的作息。戴安娜和我常常做爱至凌晨,到傍晚时分才吃早餐;或者在正常时间醒来,放下窗帘赖在床上,之后在烛光下享用我们的午餐。有一次我们拉铃叫布莱克,她是穿着睡袍过来的:那是凌晨三点半,她是从睡梦中被我们叫醒的。还有一次,我被鸟鸣唤醒,眯缝着眼看见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屋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个星期没见过太阳了。在佣人们的辛苦操持下,整座宅子都温暖如春,无论我们去哪里,都有一辆马车按我们的要求接送,季节的轮转于我都失去了意义。直到戴安娜把丝质的外出服换成绒布的,从纱罗斗篷换成貂皮斗篷,而我的衣柜里则挂满了羔羊皮、驼毛和粗花呢外套,我才意识到冬天已经来临。 在这堆陈年旧事里,哪怕沉浸于费里西蒂广场的迷醉氛围之中,哪怕被无数奢华享受包围时,有一个纪念日我依然无法轻易忘怀。那是在我成为戴安娜的情人快满一年的一天,我被一阵翻阅报纸的抖动唤醒。我的情人正在我身旁阅读晨报,一行大标题映入我的眼帘:爱尔兰将于六月三日公示自治法案。我大叫一声。并非上面的话刺激了我——它们于我毫无意义。而是这个日期对我来说,就和我自己的名字一样熟悉。六月三日是我的生日,在这个星期我就要满二十三岁了。 “二十三!”戴安娜听后说道,“多么风华正茂的年纪!你依旧拥有炽热的青春,如同蠢蠢欲动的恋人,光阴却从幕帘后探出脑袋朝外窥视。”哪怕是在一大早,她都能够夸夸其谈,而我只是打了个哈欠。不过接下来她说我们必须庆祝一下,这令我雀跃不已,“我们该做些什么呢,”她说道,“做些以前没做过的?我该带你去哪儿呢……?” 最后她灵光一闪,选择了歌剧院。 对我来说这主意听上去很糟糕,不过我不打算表现出来——那时我还没有对她心生恼怒,那是在之后的日子里才发生的。我依然还是个小孩,一心扑在庆祝自己的生日上。我的生日终于到了,还有礼物——礼物总是吸引人的。 早饭时,我收到了两个金色的包裹。大的那个里面装着一件斗篷——穿去看歌剧恰到好处,而且相当华丽。可我早已料到会是这个,压根没把它算作一件礼物。然而第二件包裹给了我莫大的惊喜。它又轻又小,我立马知道这定是一件珠宝——也许是一对袖扣,或者是别在领巾上的饰钮,也可能是枚戒指。迪基在她左手的小指上就戴着一枚,我很是羡慕——是的,我肯定那就是一枚戒指,和迪基的一样。 可那并不是戒指。而是一块表,银色的,配有细长的皮表带。有两根黑色的指针显示小时和分钟,飞速转动的那根是用来记秒的。表盘上安着块玻璃,指针靠上发条来驱动。戴安娜瞧见我把它握在手里时便笑了。“这是给你戴在手腕上的。”她最后才说。 我惊喜地望着她——那个时候还没有人戴腕表,这完全就是件新奇的进口货——我随即想把表扣到手腕上。当然,我没法自己戴上,就和费里西蒂广场里的许多事物一样,你需要一个女仆前来料理。最后是戴安娜给我戴好的。之后我俩坐在一起盯着小小的表盘,看秒针飞快地掠过,听着它的嘀嗒声响。 我说道:“戴安娜,这是我见过的最美妙的东西!”她红了脸,看上去很满意:她是个荡妇,但也是个人。 玛丽亚过来后,我向她展示了手表,她微笑着点点头,隔着皮表带摩挲着我的手腕。之后她笑起来:“亲爱的,这个时间不对!你把它设在了七点,可现在才四点一刻呢!” 我又看了眼表盘,诧异地皱起眉。我一直只是把它当作条手链在戴,还没想过用它来看时间。为了玛丽亚,我当即把指针挪到了4和3—可实际上没有这个必要,当然,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必要给它上发条。 那块表是我收到的最好赠礼,但还有其他礼物。玛丽亚送了一支象牙手杖,银质的顶端饰有流苏,和我的剧院新装扮十分相衬。实际上,那一晚我和戴安娜成了引人注目的一对,为了匹配我的行头,她穿了身黑白银三色的礼服,是在沃斯[43]定制的。我深信我们看上去就像刚从时装画报上走下来的。走路时,我确保自己的左手臂端得笔直,好亮出那块表。 我们在苏法利诺餐厅的一个包间里吃的晚饭,同迪基和玛丽亚一起——玛丽亚还带着沙丁,她的小灵狗,并把一个碟子里的佳肴喂给它。侍者们已经得知今天是我的生日,纷纷围拢过来,为我斟酒。“这位年轻的绅士今天几岁了呢?”他们问戴安娜。听他们的口吻就知道他们觉得我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还要小些。我猜,他们将戴安娜认成了我的母亲。出于多种原因,这念头可不妙。有一次,我停下擦鞋,戴安娜和她的朋友们就站在一旁看着。擦鞋人看了一眼迪基,和许多普通人一样,他把女同性恋气质当成了某种家族遗传,便问我迪基是不是我阿姨,带我出来玩上一天。亏得她的长相,我被错认成个小男生倒也不错。她有几次试着在穿戴上和我较劲。像是在我生日那晚,她穿了件带袖扣的衬衫,长裙上面罩了件男士短斗篷。可是在脖颈处她却戴了个花边领饰——换作我才不会穿得这么女里女气的。她自己没觉得——她要是知道一定会吓坏的!——她就像个疲倦的玛丽——安妮,就是有时你会在皮卡迪利看到的,被年轻男孩包围着的那种,他们在那儿卖了那么久,被视为“女王”。 我们的晚餐相当豪华,用完餐后,戴安娜派侍者去雇马车。就像我先前讲的,我觉得她的安排并不算是种款待,但当我们的马车来到皇家歌剧院门口,排进喧闹的队列时,我还是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兴奋之情。戴安娜、玛丽亚、迪基还有我一行人进入了挤满绅士贵妇的大堂。我从没来过这儿。这一年里我陆陆续续地被带出去活动,却从未跻身于如此高贵气派的行列之中——绅士们和我一样,身穿斗篷,头顶丝质礼帽,手里拿着观剧镜;女士们佩戴着钻石,她们又长又紧的手套拉得高高的,直到腋下,仿佛刚把整条手臂从装满牛奶的浴缸里捞起来似的。 我们在拥挤的大堂里待了一会儿,其间戴安娜和一些她相识的贵妇相互点头致意,玛丽亚把沙丁抱在胸前,离那些繁忙的脚步、拥挤的队伍还有晃荡的斗篷远远的。迪基说要去给我们端一托盘的饮料来,说着就走了。戴安娜开口了:“给我们寄存一下外套行吗,内维尔?”她朝一个柜台点点头,那里站了两个穿制服的男人,正在接收斗篷。她转过身让我脱下她的外套,玛丽亚也一样。我拿着它们艰难地穿过大堂,随后站定解下了自己的斗篷——全程我的脑子只想着:这是个多么华丽的聚会啊!我在这儿看上去是多么漂亮!还特别确认了下我手里的外套没有垂落下来把手表盖住。柜台前大排长龙,我无所事事地等在队伍里,开始看着那两个员工从绅士那儿接过斗篷并提供票据。其中一个身材消瘦,脸色蜡黄——他可能是意大利人。另外一个是黑人。最后总算排到了我,那人在我递上外套时歪了下头,我才认出他是比利小子,我在不列颠剧院的烟友。 起初,我只是瞪大了眼,说真的,那时候我正盘算着如何在他认出我之前逃之夭夭。但他来取我的外套时我没能松手,他抬起视线时——我就知道他压根没认出我来,只是在纳闷我在犹豫什么,对此我感到十分抱歉。我开口说道:“比尔。”他看上去更疑惑了。然后他回道:“先生?” 我咽了口唾沫,又说道:“比尔,你不记得我了?”我凑上前压低声音:“我是南,”我说,“南金。”他变了脸色,说道:“我的上帝啊!” 队伍变得更长了,我身后传来一声叫喊:“耽搁了老半天是怎么回事?”比尔从我手里接过外套,迅速走到衣架处挂起来,随后给了我一张票据。他移步到一边,只留下他朋友和外套作一小会儿斗争。我也挪了地方,远离那群拥挤的绅士,现在我们俩隔着桌子面对面,摇摇了头。他的眉毛因为汗水亮晶晶的。他的制服是一件白色短外套,还配了枚廉价的鲜红色领结。 他说:“上帝啊,南,你真是吓了我一大跳!我还以为你是哪个来找我讨债的先生呢。”他看着我的裤子,我的外套,我的头发,“你这个模样晃到这里来是想干吗?”他擦擦眉毛又四处张望了下,“你和经纪人一起来的吗?你不会是有演出吧,南——是吗?” 我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开口道:“你现在可不能再叫我‘南’了,比尔。实际上——”实际上,我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他。我犹豫了,可我没法跟他撒谎,“比尔,我现在是以男孩的身份生活的。” “以男孩的身份?”他大声道,随即拿手捂住了嘴。即便如此,队伍里还是有一两个满腹牢骚的绅士抬起了头。我缓缓地又挪开一点。我重复道:“我现在被当作男孩看待,和一位夫人一道,她照顾我……”听到这儿,他看上去总算有些明白了,点了点头。 他身后的意大利人弄掉了一位绅士的礼帽,惹得绅士啧啧抱怨。比尔说:“你能等一下吗?”便走去帮他的朋友收了另外几件斗篷。随后他又回到我身边。那个意大利人脸色不太好。 我瞥了一眼戴安娜和玛丽亚。大堂的人少了一些,她们正站着等我。玛丽亚把沙丁放下,小狗正挠着她的裙子。戴安娜转过身看我。我看向比尔。 “那你怎么样?”我问他。 他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举起手——上面戴了枚结婚戒指。他说:“不错,现在我结婚了,刚结的!” “结婚了!哦,比尔,我真为你感到开心!是哪个姑娘?难不成是弗洛拉?是不是弗洛拉,我们以前的服装师?”他点点头说是。 “多亏了弗洛拉,”他补了句,“我才能在这里工作。她自己就在附近工作,有一个月是在老莫剧院[44]。她依然,你知道的”——他突然看上去相当尴尬——“她依然,你知道的,给姬蒂当服装师……” 我瞪着他。队伍里的抱怨声越来越大,意大利人投来的怨毒眼神越来越多。他又走回去帮忙处理斗篷、礼帽还有票据。我把手伸向头,用手指捋了捋头发,想要明白他刚才告诉我的事。他和弗洛拉结了婚,弗洛拉依然跟着姬蒂,姬蒂在米德尔塞克斯剧院有个场子。而那儿和我现在站的地方只隔了三条街。 当然,姬蒂和沃尔特结了婚。 他们幸福吗?我接下来想问问比尔。她有没有提起过我?她有没有想起我?她有没有想念我?可等他回来后——他看上去更焦虑了,眉毛上沾满了汗水——我只是问道:“那演出,演出怎么样呢,比尔?”他吸了吸鼻子,答道:“不怎么好,我觉得不好。不能跟以前的比……” 我们两个注视着彼此。他的脸更粗糙了,下巴上长了一点肉,眼周的肤色比我之前认识他时更深。意大利人随后叫道:“比尔,你还不过来?”比尔说他必须得走了。 我点点头,朝他伸出手。他与我握手时,看上去欲言又止。随后他飞快地讲道:“要知道,你那个样子从不列颠剧院离开,我们都感到很遗憾。”我耸耸肩,“还有姬蒂,”他继续说,“真的,姬蒂是我们之中最难过的那个。她和沃尔特一起写了告示,就登在《时代》和《参考周报》上,连着登了好几周。这些,南,你难道就没看见吗?” “没有,比尔,从来没有。” 他摇了摇头。“而现在,你在这儿,打扮得像个爵爷!”但他向我的西装投去了怀疑的一瞥,接着说道,“你确信吗,你真的肯定你现在一切都好?”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再次望向了戴安娜。她正歪着头追寻我的身影,旁边站着玛丽亚,沙丁和迪基。迪基捧着个放着我们饮料的托盘,把单片眼睛举在眼前,说道:“酒要变温啦,戴安娜。”听上去怒气冲冲的。大堂里的人已经变得稀少,所以我能清楚地听见她讲话。 戴安娜又歪过头说:“那孩子在干什么呢?” “他在和那个黑鬼讲话,”玛丽亚答道,“衣帽间的那个!” 我感到自己的脸颊烧红了,迅速回头看比尔。他原本跟随着我的目光,可现在被一名递来外套的绅士拦截了,他把外套接过柜台,转身挂上了那排衣架。 “再见了,比尔。”我说,他侧过身点点头,给了我一个难过的微笑作为告别。我退了一步,可又立马回到柜台,手搭上他的胳膊问道,“姬蒂的表演时间,老莫的节目表上排的是什么时候?” “她的表演时间?”他一边思索一边叠着斗篷,“我不太确定。下半场的开头几个节目里吧,九点半左右……” 随即传来了玛丽亚的声音:“内维尔,是小费有问题吗?” 我意识到,要是再在他那儿多磨蹭一会儿,有些相当可怕的场景会立刻上演。我没有再看他,而是飞快地回到了戴安娜身边,说没什么事,我很抱歉。可当戴安娜举起手想把我之前弄乱的头发抚平时,我感受到比尔落在我身上的目光,躲开了;当她勾起我的手臂,玛丽亚走近勾起我的另一条时,我的脊背似乎一阵战栗,就好像被一把手枪顶着似的。 剧院大厅本身富丽堂皇,而我只是目光呆滞地注视着一切。我们没有包厢——已经来不及定包厢了——不过我们的座位绝佳,就在正厅前排的正当中。然而,由于我的缘故我们晚到了,正厅几乎已经坐满。我们不得不跨过二十多双腿才能落座。迪基把酒弄洒了。沙丁咬了一位围了狐裘围脖的贵妇。戴安娜最后落座时,抿着嘴唇面色不悦——这根本不是她为我们安排的入场方式。 而我坐下,对她无动于衷,对一切无动于衷。我心里想着的只有姬蒂。她依然在剧院,和沃尔特一起演出。比尔每天都能见到她——之后就能见到她,演出结束后,就在他接弗洛拉的时候。哪怕是现在,就在即将亮相登场的歌剧演员往脸上涂抹油彩时,她也坐在三条街开外的化妆室里上妆。 我正想到这里,指挥出现了,掌声随之响起,灯光熄灭,观众安静下来。等到乐声终于奏响,帷幕拉起之际,我却恍恍惚惚地盯着舞台。而演唱开始后,我一阵哆嗦。上演的歌剧是《费加罗的婚礼》。 我几乎记不起演了些什么。我只是想着姬蒂。不知怎的,我的座位仿佛变得尤其狭窄坚硬,让我不适地扭动挪移,直到戴安娜靠过来小声要求我坐定。我一直在想,那段日子里,我走遍整个城市,害怕会在某个拐角看见姬蒂;我想到了我采用的伪装,就是为了避开她。实际上,在我当男妓的那些日子里,避开姬蒂已经成了我的第二天性,因此纵观伦敦,我会自动规避某些区域绝不涉足;在找寻新的街区之前,我还会花时间思考,不在一些街道做任何逗留。我就像是一个身有瘀伤或者肢体折断的人,学着如何在人群里走动却不挤压到伤口。如今,得知姬蒂离我这样近,这感觉如同我不得不亲手挤压伤口、扭曲残肢一般。乐声渐响,我的脑袋开始作痛,我的座位似乎变得前所未有的狭窄。我看向手表,可昏暗的灯光令我看不清表盘。我得倾斜表面借用舞台上的灯光,可动作时手肘撞到了戴安娜,她愠怒地叹了口气,瞪着我。手表显示八点五十五分——我真庆幸我之前给它上了发条!歌剧正进行到滑稽的那幕:伯爵夫人和她的女仆逼着男孩穿上裙子并把他锁进柜子里,这里的演唱和闹剧简直糟透了。我转向戴安娜,开口道:“戴安娜,我受不了了。我会在大堂那儿等你。”她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可我挥开了,并站起身来,“抱歉,哦!抱歉,哦!”我冲每一位恼火的先生女士招呼了一路,磕磕绊绊地碰到了许多双腿,我步履蹒跚地穿过了一排座位,朝引座员和大门走去。 和舞台的喧闹相比,外面的大堂真是清净。意大利人正坐在衣帽间看报纸。我走向他,他嗤笑一声。“他没在这儿。”我问起比尔时他回答道,“表演一开始他就不在这儿了。你要拿斗篷吗?” 我说不用了。我离开剧院,向德鲁里巷进发——我很在意我的西装、闪亮的皮鞋还有别在翻领上的花。走到米德尔塞克斯时,我看到一群男孩正在研究节目单,并对着表演评头论足。我走上前,越过他们的肩膀猛瞧,想找出那个我需要的名字和节目。 沃尔特沃特斯与姬蒂,我终于看到了。我震惊地发现姬蒂去掉了“巴特勒”的姓氏,还得借由沃尔特的旧艺名上戏。如比尔所说,他们差不多排在下半场的开头——单子上的第十四个节目,排在一名歌手和中国魔术师后面。 票亭里坐着个穿紫罗兰色裙子的姑娘。我走到窗前,朝大厅点点头,“现在谁在台上?”我问道,“第几个节目了?”她抬起头,看见我的装束,嗤嗤地笑了起来。 “你迷路了,亲爱的,”她说,“你要看的是歌剧,就在拐角那儿。”我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她收起微笑,“好吧,阿尔弗雷德爵爷[45],”她随后讲道,“现在是第十二个,贝拉巴克斯特,东区的考克尼女歌唱家。” 我买了张六便士的票——当然,她做了个鬼脸:“早知道我们应该铺块红地毯的。”实际上,我不敢坐得离舞台太近。我想象比利小子跑来剧院告诉姬蒂,他见着我了,还有我的打扮。我依然记得,在一个小剧场里,当你踏出聚光灯,你就能看到观众席和舞台离得多么近。当然啦,加上我的外套和领结,我会变得相当显眼。要是姬蒂在我看她表演时瞧见了我,她本应为沃尔特献歌,眼神却要与我交汇,那将会多么可怕啊! 所以我去了楼上的边座。楼梯特别窄,我转个弯看到一对依偎在一起的情侣。我需要侧过身,贴着经过他们。就和票亭里的姑娘一样,他们瞪着我的西装,随后嗤笑起来。隔着墙我就能听见乐队的敲敲打打。等我登上最高那级台阶到达门口时,敲打声更响亮了,我的心脏随之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着。最后我穿过大厅,走进昏暗炫目的灯光中,热气、烟雾还有人群散发的臭味几乎让我踉跄。 台上的女孩穿了身火红的裙装,她扯动下身的裙子,好露出里面的长袜。她唱完一首歌时,我正扶着柱子让自己站稳。之后她又唱起了另一首歌。观众似乎对此心知肚明,送上了掌声和口哨。在掌声渐弱前,我穿过走道找到一个空位。它一旁就坐着一长串男孩——显然,这是个糟糕的选择。他们看见我的观剧套装和胸花时,聚拢到一块,嗤嗤窃笑。其中一个举起手咳嗽一声——好像在说“有钱人!”。我不看他们,转而专注地看向舞台。过了一会儿,我掏出一根烟点燃。划火柴时,我的手在颤。 考克尼的女歌唱家终于唱毕,赢得阵阵喝彩。舞台清空了一会儿,观众席传来了喊声、脚步声和骚动。乐队奏响了一段叮叮当当的中式旋律,迎来下一个节目,引得我前排的一个男孩跃起,大叫道:“蒲叮叮!”幕帘升起,魔术师和女孩登场,台上还有口黑色箱子——和戴安娜卧室里的那口没啥差别。魔术师响指一打,出现一阵闪光,噼啪作响,接着喷出一股紫烟。看到这些,那群男孩把手指贴近唇边,吹响口哨。 我已经看过,或者说我觉得自己看过上千遍这样的演出。可现在的我,双唇紧紧夹着香烟,看着这一幕,心中愈发难受不安。我回想起自己坐在坎特伯雷宫的包厢里,心脏怦怦直跳,紧攥着那副蝴蝶结手套的时光,那些日子似乎遥远又陌生。可我曾经对这些如此熟悉,我抓紧了座位上发黏的丝绒布套,望向舞台通向侧翼的一隅,隐约看见有根缆绳垂在灰蒙蒙的地板上,我想到了姬蒂。她就在那儿,就在帷幕后面的某处,也许正在调整自己的装束——不管她穿了什么;也许在和沃尔特或是弗洛拉聊天;也许听着比利小子告诉她碰见我的事,愣愣地出神——也许微笑,也许落泪,也许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没想到呢!”——然后将我抛在脑后。 我把这些可能都想了一遍,此时魔术师变起了最后一个戏法。又来了一阵闪光,然后是更多的烟雾:它们甚至飘到了楼上的边座,呛得全体观众纷纷咳嗽,可他们一边咳嗽一边发出欢呼。帷幕降下,又是短暂的清场,以准备下一个节目。随着灯光师更换了聚光灯的滤光片,舞台上闪过蓝色、白色和黄色的光芒。我抽完一支烟,又摸起第二支。这时,坐在我那排的男孩们都见到了我的动作,于是我递上烟盒,他们一人拿了一支,说着:“真大方。”我想起了戴安娜。我猜想要是歌剧已经结束,她会不会还在等我,一边咒骂一边拿节目单拍着自己的大腿?或者她丢下我,一个人回费里西蒂广场去了? 可之后音乐奏响,帷幕拉起。我望向舞台——沃尔特登场了。 他看上去特别壮,比我记忆里还要壮。也许他又长胖了,也许他在演出服里垫了些东西。他的小胡须精心梳理过,显得特别扎眼滑稽。他穿了条格纹阔腿窄脚裤,配了件绿丝绒的外套,头上戴着圆顶吸烟帽,烟斗插在口袋里。他身后挂着张会客室的布景,身旁放了把扶手椅,他靠在上面唱歌。舞台上只有他一个人。我从没见过他穿演出服以及带妆的样子。他和我有时梦里见到的样子大不一样——梦里的他披着松垮的衬衫,胡须湿漉漉的,手放在姬蒂身上——我又看向他,皱起眉,看到他站在那儿,心里却没什么感觉。 他是个温和的男中音,唱起歌来悦耳动听,他的首个亮相就博得了一阵掌声,现在又迎来第二轮赞赏的鼓掌,还有一两声喝彩。然而,他的歌曲内容却很奇怪:歌里在唱他走丢的儿子,名叫“小杰基”。这歌分成好几节,每部分都以相同的副歌结束——大概是这样唱的,“在哪儿呢,哦,小杰基现在在哪儿呢?”我感到这场景真是诡异,他独自一人唱着这样一首歌。姬蒂在哪儿呢?我深吸了口烟。我没法想象她戴着丝质礼帽,配着领结,拿着花,融入这样的场景里…… 突然间我脑海中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沃尔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拿它擦了擦眼睛。我就猜到接下来他会提高声音开始唱副歌,不少声音加入进来,齐声唱道:“在哪儿呢,哦,小杰基现在在哪儿呢?”我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心想,千万别是那样!哦求你了,求你了,千万别是那样的演出! 可偏偏就是那样。沃尔特正哀怨地唱着,舞台边传来一个尖尖的嗓音:“你的小杰基在这儿呢,父亲!这儿呢!”一个身影奔上舞台,抓住他的手,并亲吻起来。那是姬蒂。她穿着一身小男孩的水手服——一件肥大的白衬衣,系着蓝色宽腰带,白色的灯笼裤,长袜子,以及一双棕色的平底鞋,她背后还有顶草帽,用缎带拴着。她的头发又留长了,梳成了一个卷。现在乐队奏起另一段旋律,她和沃尔特唱起了二重唱。 观众为她送上掌声与微笑。她跳起来,沃尔特弯下腰在她面前摇了摇手指,全场大笑。他们喜欢这个段子。他们喜欢看到姬蒂——我可爱、俏皮、神气的姬蒂,穿着及膝长筒袜扮演她丈夫的孩子。他们看不到我涨红了脸,尴尬万分。就算看到了,他们也不会知道我为何会如此。就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只是在可怕的羞耻前感到痛楚。哪怕他们对她发出嘘声或是朝她扔鸡蛋,我都不会这么难受。可是他们喜爱她! 我努力看向她。这时我想到了我的观剧镜,便从口袋里掏出来举到眼前。透过镜片望去,她离我很近很近,近得就像在做梦一样。她的头发尽管更长了,但还是栗色的。她的睫毛还是那么长,身段依旧像柳树般纤细。她把她可爱的小雀斑遮盖起来了,取代它们的是几点滑稽的污垢。可是我——曾经如此频繁地用手指触摸过它们——相信自己能够隔着妆容捕捉到下面的形状。她嘴唇依然那么丰满,唱歌时亮晶晶的。在唱段中间,她抬起嘴巴,把吻落在沃尔特的胡须上。 看到这儿,我扔下观剧镜。我发现旁边的男孩们正一脸嫉妒地盯着我的观剧镜,于是把它递给他们传着看——最后大概是传到了顶层楼座的一个姑娘手里。 我看回舞台,姬蒂和沃尔特看上去变得特别小。他低低地坐在椅子上,把姬蒂拉到膝上坐着,她抱着胸,穿着男孩单鞋的脚不住地摆动。我一眼也看不下去了。我站起身。男孩们叫嚷起来——我并没听清。我跌跌撞撞地穿过走道,找到出口。 回到皇家歌剧院,我发现歌手依然在台上尖叫,铜管依然隆隆作响。这还只是我隔着门听见的。我不敢一路穿过正厅坐回戴安娜身边,也无法直面她的不悦。我把票给了衣帽间的意大利人,之后坐到了大堂的天鹅绒椅子上,看着街道渐渐拥挤起来,有等候的马车,有卖花的女人,还有妓女和男妓。 最后传出“好极了!”的欢呼,以及赠予女高音的喝彩。剧院的门大开着,大堂里挤满了喋喋不休的人群,戴安娜、玛丽亚,迪基还有狗适时地出现了,她们看见我等在一旁,走上来打着哈欠斥责我,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说我在男厕所里犯了恶心。戴安娜把手放上我的面颊。 “看来今天的惊喜你是受不过来了。”她说道。 可她的语气极为冷淡,返回费里西蒂广场的一路上我们均是一言不发。胡珀太太把我们引进门,随即把身后的大门上了闩,我随戴安娜走到她的卧室,但从她身边走开了,走向自己那间。正要过去时,她把手放上我的胳膊,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甩开自己的胳膊。“戴安娜,”我说道,“我感觉糟透了。让我一个人待着。” 她又抓住了我。“你感觉糟透了,”她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你觉得你的感受会和我有一丝半点的关系吗?马上到我的卧室来,你这个小荡妇,还有,把衣服脱了。”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道:“不,戴安娜。” 她靠近我说:“什么?” 有钱人在说“什么”两字时有种特别的调调:这个词被磨尖磨利了,从他们口里冒出犹如一把匕首出鞘。这就是戴安娜现在的样子。在那条昏暗的走廊里,我感觉芒刺在背,萎靡不振。我咽了口唾沫。 “我说了‘不,戴安娜’。”但声音很小。可当她听完,一把抓起我的衬衫,我一个趔趄,说道,“放开我,你弄疼我了!放开我,放开我!戴安娜,你会扯坏我的衬衫的!” “什么,你说这件衬衫?”她应声道,手指随即插进纽扣下面猛扯,直到衬衫被撕裂,露出了我光裸的胸脯。随后又抓住我的外套从我身上剥下——全程她一边动手一边喘着粗气,四肢紧紧地挨着我。我摇摇欲坠,靠在墙上,用胳膊挡着脸——我以为她会揍我。可最后我看见她脸色铁青,不是因为盛怒,而是因为欲望。她拿过我的手,将手指放在了礼服的领口。我悲哀地发现,这才是她想要我做的。我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下体一颤。我用力拉扯她的蕾丝,听到了几处针脚崩开的声响,这声音对我起了作用,就如同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我将她那件黑白银三色的礼服扯下,这件从沃斯买来与我的服装相配的礼服现在变成一堆破布踩在我们脚下。她让我跪在这堆破布上干她,直到她一次又一次达到高潮。 之后她还是把我送回了我自己的房间。 躺在黑暗中,我瑟瑟发抖,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床边的衣柜上,我的生日礼物在星辉下闪着微光,是那块腕表。我拿起它,感受它在我指尖的凉意。但当我把它贴近耳朵时,我战栗了——它一直都在念着:姬蒂,姬蒂,姬蒂…… 我丢开它,把枕头捂在耳朵上想要隔绝那个声音。我不会哭!我不会哭!我甚至不会去想。我只会让自己屈服,永远地,沉溺于费里西蒂广场没心没肺的日子,再也感觉不到季节的变迁。 那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可我的好日子快到头了。而我漂亮手表上的指针正缓缓地掠过这些日子。 第二部 14 生日后的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晚,醒来以后我叫布莱克给我拿来了咖啡。我发现戴安娜趁我睡觉的时候出去了。 “出去了?”我说,“去哪儿了?和谁一起?”布莱克行了个礼,说她也不知道。我又靠在枕头上,从她手里接过杯子问,“她穿的什么衣服?” “她穿的绿色衣裙,小姐,还带着包。” “带了包。嗯,那她可能只是去卡文迪什俱乐部了。她说了她要去俱乐部吗?她说她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小姐,她什么都没说。她从来不会跟我说这些,您可以问胡珀太太……” 我是可以问胡珀太太,但是想到她总是盯着我看,我就不太想让她看到我躺在床上的样子。我说:“算了,没事。”布莱克弯下腰去打扫壁炉,趁她生火的时候,我叹了口气。我想起头天晚上戴安娜粗鲁的吻,在我仍旧为姬蒂心痛的时候,她的吻激起了我的情欲,却又让我恶心。当布莱克抬起眼睛,我漫不经心地说,“伺候莱瑟比夫人你觉得累吗,布莱克?” 听到这个问题,她脸红了。她继续看着炉子说:“我服侍哪位夫人都会累的。” 我说我想也是。因为我平常不怎么和她说话,也因为戴安娜没有带我出去让我有点生气有点无聊,于是便问她:“那么你不觉得莱瑟比夫人是个难伺候的人?” 她的脸又红了,“她们都很难伺候,小姐。谁让她们是女主人呢。” “嗯,那你喜欢这儿吗?你喜欢在这里当女仆吗?” “我有自己的房间,已经比大多数女仆要好了,另外——”她站在那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莱瑟比夫人给的薪水也很体面。” 我想起她每天早上端来咖啡,每天晚上捧着水罐往盆里倒水的样子,于是问她,“我能不能冒昧问一下——你哪有时间花钱啊?” “我都攒起来了,小姐!”她说,“我准备移民。我的朋友说,在殖民地一个女孩有二十英镑就可以自己当房东了,还可以雇自己的女仆。” “真的假的?” 她点了点头。 “你想开个出租公寓?” “嗯,对!殖民地总是需要出租房的,因为总是有人到那儿去。” “嗯,确实。那么,你现在存了多少钱了?” 她的脸又红了。“七英镑,小姐。” 我点了点头,然后想了想说:“但是,布莱克,殖民地可很远啊,你受得了那么长的旅途吗?你得住在船上——万一有风暴呢?” 她捡起一筐煤说:“哦,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小姐!” 我笑了,她也笑了。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自在地聊过天。我习惯了像戴安娜一样叫她布莱克,也习惯了她的屈膝礼。我习惯了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脸是肿的,嘴也是肿的,裸睡在床上,被单盖着胸部,脖子上还有戴安娜的吻痕。我已经习惯了不看她,或者当她不存在。这时她笑出声来,我终于能盯着她看了,看着她粉红色的脸颊和黑色的睫毛,我心想,哦,她可真是俊俏呢! 想到这里,我们之间以往的拘谨又回来了。她把那筐煤举得更高,接过我的餐盘问:“还需要别的什么吗?”我对她说可以给我放水洗澡。她行了个礼,退下了。 我正泡澡时,听到前门砰的一声。戴安娜回来了。她回来找我了。她去了卡文迪什,不过只是拿了封信过去让另外一位女士签字。 “我没打算吵醒你。”她一边洗手一边说。 于是我便忘了布莱克,忘了她有多俊俏。 我大概有一个多月都把布莱克抛在脑后。戴安娜举办晚宴,我就打扮好给她摆造型。有时我们还去俱乐部,或者汉普斯特德[46]的玛丽亚家。一切照旧,有时我不太高兴,就像那天晚上在歌剧院那样,但是她总能找到办法让我从阴沉变得淫荡,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是真的生气还是假装生气以助长她的色欲了。有那么一两次我希望她能让我生气——我发现狂怒着干她比温柔地干她更令人激动。 无论如何,我们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有天晚上我们因为穿什么衣服而发生了争执。我们要去玛丽亚家吃饭,但我不想穿她给我选的衣服。“好吧,”她说,“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吧!”说完就一个人坐马车去汉普斯特德了。我把杯子摔在墙上,然后让布莱克过来收拾。她过来以后,我想起自己曾经愉快地和她聊过天,于是便让她坐在我身旁,再给我讲讲她的计划。 从那之后,她会在戴安娜出门的时候过来和我聊一会儿。她与我的交谈慢慢变得更轻松,我和她的共处也更自在了。后来我对她说:“哦,布莱克,你给我倒了一年多的便壶,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笑了笑,看起来依旧那样标致。 她的名字叫泽娜。 她叫泽娜,有一段悲惨的过去。那年秋天的一个早晨她讲给我听的。那天我躺在戴安娜的床上,泽娜和往常一样给我拿来早餐并检查壁炉。戴安娜起得很早,已经出门了。我醒来便看到泽娜跪在壁炉旁,静静地往里面加煤,生怕吵醒我。我在床单下蠕动,感觉自己像鳗鱼一样慵懒。我的身下很湿,因为昨夜激情的缘故。 我躺在那里看她。她抬起手擦了擦眉毛上的煤灰。她的脸在煤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苍白。我唤“泽娜”,她吓得跳了起来,“什么事,小姐?”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泽娜,我忍不住想问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介意。戴安娜曾经告诉我——嗯,她说她是从监狱里把你领回来的。这是真的吗?”她回到壁炉旁,继续往火里面添煤,但我能看到她的耳根都红了。她说:“他们称之为感化院。并不是监狱。” “哦,感化院。那你确实进去过。”她没有回答,“我并不介意这个。”我迅速补充。 她的头猝然一动,然后说:“嗯,我也不介意了,现在……” 如果她用这样的语气和戴安娜说这种话,我想戴安娜会扇她一巴掌。确实,她看我的眼神有些瑟缩,但是我做了个鬼脸。“对不起,”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问得很冒失?我只是……嗯,戴安娜说过你为什么会被关进去。她说的是真的吗?或者只是她编的故事?你被关进去是因为……你吻了一个女孩吗?” 她的手垂在大腿上,跪坐下来,看着没有点着的壁炉,然后转过来,叹了口气。 “我在感化院待过一年,”她说,“我十七岁的时候。那真是个残忍的地方啊,虽然可能没有我听说的监狱里面那么可怕。感化院的女主人是莱瑟比夫人俱乐部里的朋友,所以她才把我带回来。我被送进感化院是因为一个女孩告发了我,原来我和她关系挺好,我们一起在肯特镇上的一户人家做女仆。” “你在来这里之前就是个女仆?” “我十岁就去当佣人了。我爸爸非常穷。那是在帕丁顿的一户人家。我十四岁的时候到了肯特镇,那个地方好一点,我当了女仆,和一个名叫阿格尼丝的女孩非常要好。阿格尼丝有个男朋友,但是她为了我的缘故甩了他,小姐。我们就是那么好……” 她悲伤地盯着放在膝盖上的手,屋子里变得安静了,我觉得有点抱歉。我说:“是阿格尼丝说了这个事情,你才进了感化院的?” 她摇了摇头。“哦,不!事情是这样的,阿格尼丝丢了工作,因为小姐不喜欢她。她去了达利奇,离肯特镇很远,不过我们周日还可以见面,也可以通过邮局寄信寄包裹。但是,后来另一个女孩过来了,她没有阿格尼丝那么好,但是她非常喜欢我。我觉得她有点傻里傻气的,小姐。她把我的东西都翻遍了,当然,也发现了我的信和包裹什么的。她非要让我吻她!我说我不能,因为我有阿格尼丝了,她就跑去小姐那里说我非要她吻我,而且会以奇怪的方式摸她。其实一直都是她在这么做!小姐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相信她,她就把我装信的小盒子给小姐看了。” “哦,”我说,“真是个贱人啊!” 她点了点头,“没错,她就是个贱人。只是我以前不想这么说她。” “那么,是那位小姐把你送去感化院了?” “是的,她指控我腐化堕落。她还让阿格尼丝丢了工作,她们想把她和我一起送进监狱,但是阿格尼丝立刻就找了个男人,现在他们结婚了,我听说他对她很不好。” 她摇了摇头,我也摇了摇头说:“嗯,看起来你可全被女人给毁了啊,是不是!” “可不是吗!” 我对她眨了眨眼说,“过来,咱们抽根烟。” 她走到床边,我拿出两根烟,过了一会儿我们都在沉默中抽着烟,偶尔发出叹息或者啧啧之声,直到我们都开始摇头。最后我发现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当我看着她时,她的脸红了,转向一边。我说:“怎么了?” “没什么,小姐。” “不,肯定是有什么事。”我笑着说,“你在想什么?” 她又吐了个烟圈,她吸烟的样子就像街上的粗人那样,用手指握着,燃烧的烟头都要烫着她的手掌了。她说:“嗯,我这么说可能会让您觉得我太直接了。” “会吗?” “嗯。当我第一次仔细看您的时候,我简直惊呆了。”她吸了口气说,“您过去是在音乐厅工作吧?和姬蒂巴特勒一起演出,名字叫南金。我第一次在这儿见到您的时候简直太激动了。我还没给名人当过女仆呢。” 我仔细看着我的烟头,没有回答她。 她的话让我震惊,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然后我笑着说:“嗯,你也知道,我现在一点名气也没有了。那些日子也是很久以前了。” “没有太久,”她说,“我还记得在肯顿市集看过你的演出,还有一次是在佩卡姆宫。我和阿格尼丝一起看的,笑得那叫一个开心!”她的声音低落下去了,“我的麻烦就是在那之后开始的……” 我对佩卡姆宫印象很深,因为我和姬蒂只在那里演出过一次。那是十二月的时候,在不列颠剧院的演出之前,那之后很快我的麻烦就开始了。我说:“想想你坐在剧院里,阿格尼丝在你身旁,我在舞台上,旁边是姬蒂巴特勒。” 她一定察觉到我话中有话,因为她抬起眼看着我说:“那么,你这些日子都没有和巴特勒小姐见面了……?”我摇了摇头,她似乎明白了,“嗯,”她说,“在舞台上当明星一定很了不起吧!” 我叹了口气。“我想是的。”但是我又想到了别的,“你别告诉莱瑟比夫人。她,嗯,她不太喜欢音乐厅。” 她点了点头说:“我想是的。”墙上的钟表报了整点,听见钟声,她站起来,熄灭了烟,用手在嘴边扇了扇,想把烟味赶走,“上帝啊,你看我!”她叫起来,“胡珀太太要来找我了。”她收起我喝完的咖啡杯,拿起托盘去添煤。 然后她转过身来,脸又红了。她说:“还有别的事情需要我做吗,小姐?” 我们面面相觑了片刻,心跳不止。她的眉毛上还沾着煤灰。我在床单下动了动,感觉两腿之间湿润的地方更湿了。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和戴安娜亲热。做爱对我而言变得像握手一样,我可以和任何人做,只是出于客气。但是如果我把泽娜叫到床边,她会不会让我吻她呢? 我说不准。我没有叫她,只是对她说:“谢谢你,泽娜。这会儿没什么事了。”于是她拿起煤筐走了。 我对这种事情还是有些放不开。 而且,戴安娜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狂怒。 这些,像我之前提到的,都是那年秋天的事情了。那段时间还有随后的两三个月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阵子我们都很忙,我和戴安娜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而狂热,就像有些病人一样急速奔向毁灭。玛丽亚在家里办了个派对,迪基在船上开了个派对——她租了一条船,从查令十字街开到里士满,我们在船上通宵达旦地跳舞,伴奏的乐队也都是女孩。圣诞节我们是在柯特娜餐厅过的,在包间里吃烤鹅。新年是在卡文迪什俱乐部过的,我们那一桌笑闹喧天,布鲁斯小姐过来抱怨,提醒我们要注意举止。 然后是一月,戴安娜的四十岁生日到来了。朋友们劝她好好庆祝一下,在费里西蒂办一个化装舞会。 我们称之为舞会,但其实也没有那么盛大。伴奏的只有一位弹钢琴的女士,所谓跳舞也沉闷乏味,只是把客厅的地毯卷了起来。然而,没有一个人是来跳华尔兹的。她们都是为了戴安娜的名声而来,并且为我而来。她们是为了美酒、美食和玫瑰烟嘴的烟而来。她们是为了丑闻而来。 她们来了,并且大开眼界。 首先,我们把家里装点得很漂亮。我们在墙上、屋顶上都挂上了天鹅绒,闪闪发亮,我们关掉了所有的灯,只用蜡烛照明。我们把客厅里的家具搬走了,只留下土耳其地毯,地毯上放了很多坐垫。我们在大厅的大理石地板上撒满了玫瑰,另外还把玫瑰放在火炉上熏着,到了晚上你闻着那味道都难受。酒水有香槟、白兰地,还有加了香料的葡萄酒,戴安娜把酒装进一个铜碗,放在酒精炉上加热。这些食物都是从苏法利诺弄来的,他们用罗马人的做法给她做了一只冷烤鹅,鹅里面塞着火鸡,火鸡里面塞着鸡,鸡里面塞着鹌鹑,鹌鹑里面,我想塞的是松露。还有牡蛎,装在一个写着“惠特斯特布尔”的桶里。然而有一位女士不会开牡蛎,想用雪茄刀来开,结果刀片滑了一下,把她的手指割伤得很严重,几乎见骨。她的血流进冰里以后,就没人想吃牡蛎了,于是戴安娜把桶拿走了。 卡文迪什俱乐部的人来了一半,还有很多从别的地方来的女士,有从法国和德国来的,甚至还有来自意大利卡普里岛的。仿佛戴安娜给全世界的有钱人都送了请柬,当然,还特别标注了仅限女同性恋者。那是她的主要要求,她的第二个要求,我刚才也说了,就是来的人都要穿化装舞会的服装。 结果穿什么的都有。很多女士只是把这个夜晚当作一个脱下平时穿的骑装,换上裤子的机会。迪基就是其中之一,她穿着晨礼服,领口别着一枚丁香花的胸针,说自己是道林格雷[47]。还有一些人身着十分华丽的服装。玛丽亚杰克斯把脸涂黑了,贴上小胡子,穿上袍子,打扮成一个土耳其巴夏[48]。戴安娜的朋友伊夫琳打扮成了玛丽安托瓦尼特皇后,虽然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玛丽安托瓦尼特。确实,这是那天晚上比较尴尬的情况之一,我数了数有五个萨福,都带着七弦竖琴;有六个兰格伦的女士[49]——在认识戴安娜之前我都没听说过兰格伦的女士。还有一些打扮得更大胆的女士,谁也认不出来她们是谁。我听见一位戴安娜没有认出来的女士生气地说:“我是安妮女王[50]!”当戴安娜叫另一个戴着皇冠的女士“安妮女王”的时候,那位女士更生气了,因为她装扮的是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51]。 那天晚上戴安娜前所未有的靓丽。她按照她名字的起源打扮成希腊人的样子,穿着长袍和拖鞋,露出了长长的第二只脚趾。她的头发高高盘起,绾成月牙形,肩膀上背着弓和箭。她说这些箭是用来射绅士的,虽然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是来射穿年轻女孩的心的。 我的打扮是个秘密,没有给任何人看。我要等客人都来了以后再出现,给我的女主人一个惊喜。这套衣服算不上太漂亮,但我觉得是个明智的选择,因为刚好和我送给戴安娜的生日礼物相称。一年前她过生日的时候,我求她给我一笔钱好给她买礼物,然后给她买了个胸针,我想她非常喜欢。不过今年,我超越了自己。我悄悄给她买了个罗马侍者安提诺乌斯[52]的大理石半身像。我是在卡文迪什俱乐部的一份报纸上读到他的故事的,读着我就笑了,因为我想到了自己——虽然安提诺乌斯的故事很痛苦,最后他自溺于尼罗河。早餐时我把半身像送给了戴安娜,她立刻就喜欢上它了,把它放在客厅的一个架子上。“谁能想到这男孩这么聪明呢!”她在那之后不久说道,“玛丽亚,肯定是你替他选的吧,是不是?”这会儿女士们都来了,我站在卧室里,打扮成安提诺乌斯,在镜子前颤抖。我穿着一件轻薄的古罗马宽袍,长度到我膝盖,系着罗马式腰带。我在脸上涂了粉,让我的面色看起来更慵懒疲惫,又涂了些黑眼影。我在头发上戴了一顶深褐色的假发,发卷垂至肩膀。我的脖子上围着一圈莲花——我可以告诉你,在伦敦的一月份弄到莲花真是比什么都难。 我还有个花环要献给戴安娜,我把它围在自己脖子上,走到门前,听着差不多是时候了,就跑到戴安娜的衣橱前,取下她的斗篷紧紧裹住自己,又戴上帽子。然后我走到楼下。 我在大厅里看到了玛丽亚。 “南希,亲爱的男孩!”她大声叫我,巴夏的胡须衬得她嘴唇更红润,“戴安娜让我来找你。大厅里挤满了女人,都是等着看你的重头戏的!” 我笑了——一大群观众正是我想要的。然后她领我到房间里去,我披着斗篷,被领进了一个壁龛,站在天鹅绒的幕布后面。接着我脱下斗篷,摆好姿势,小声对她说拉开流苏的绳索,于是天鹅绒的幕布拉开,我登场了。当我走到客人们中间,她们都沉默了,看起来好像都知道我是谁。戴安娜正站在我希望的位置上——在安提诺乌斯的半身像后——扬起了眉毛。看到我身穿宽长袍,系着腰带,女士们发出了叹息,并窃窃私语。 我让她们议论了一会儿,然后走向戴安娜,把脖子上的花环取下来给她戴上。然后我跪在她面前,执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她笑了,女士们又交头接耳起来,然后高兴地鼓起掌。玛丽亚朝我走来,牵起我宽长袍的一角。 “你今天晚上真是无价之宝啊,南希。是不是啊,戴安娜?我丈夫该有多仰慕你啊!你简直就像是同性恋手册里的图片!” 戴安娜笑了,说我的确是。然后她用手指摸了摸我的下巴,亲吻了我,她吻得那么用力,我能感觉到她的牙齿碰到了我的嘴唇。 然后客厅里演奏起音乐,玛丽亚给我端来一杯热红酒,用以搭配戴安娜的玫瑰烟。一个玛丽安托瓦尼特在人群中向我招手,然后握着我的手亲吻起来。“enchante [53]。”她说。她真的是法国人,“你带给我们的表演真是太精彩了,在巴黎的沙龙里可见不到这样的!”整个晚上似乎都很迷人,这也许真的是我作为戴安娜的男孩最成功的一幕。但是,尽管我计划了这么久,尽管我的服装和真人秀大获成功,我却丝毫没有从中得到乐趣。戴安娜似乎离我很远,被别的事情占据了——毕竟这是她的生日。我把莲花花环戴在她脖子上没多久,她就摘了下来,说花环和她的衣服不配。她把花环放在架子的一角,它很快就掉下来了,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一位女士把其中一朵花别在自己的翻领上。我说不出来是为什么——鬼知道——但是她对花环的不以为意令我生气。另外,屋子里热得很,香气也太熏人,我的假发越来越热,还很痒,但是我不能摘下来,我担心那样会破坏我的装扮。在玛丽安托瓦尼特之后,越来越多的女士过来跟我说她们有多么仰慕我,但是一个比一个更醉更粗俗,我开始厌倦她们。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热红酒和香槟,想和她们一样醉,但是我并没有越喝越高兴,而是愈发愤世嫉俗起来,也许是我大麻抽得太多了。当一位路过的女士摸我大腿的时候,我粗暴地推开了她。“真是个小畜生!”她高兴地叫起来。最后我半隐入阴影,一边看着她们一边揉太阳穴。胡珀太太在一旁的桌上倒热红酒,我看到她朝我这边看,好像在对我笑。泽娜在女士们中间为她们递送美味佳肴,但是当她的视线和我视线相遇时,我挪开了视线。那天晚上连她都让我觉得遥远。 晚上十一点左右,派对的气氛变了,我几乎要高兴起来。迪基让仆人拿来更多的灯,让弹钢琴的女士停下来,让在坐的所有女士聚拢过来认真听。 “怎么回事?”一位女士说,“为什么突然这么亮?” 伊夫琳说:“我们要听迪基雷诺兹的故事,她的故事被一个医生写到书上了。” “医生?她病了吗?” “是她的vie sexuelle [54]吗?” “她的vie sexuelle?” “我的天,我已经知道了,真是可怕……”一个站在我旁边阴影里的女人说道。她打扮成了一个僧侣。我转过身去,她打了个哈欠,然后就悄悄走进房间去别处找乐子。然而其他客人看起来都兴致高昂,正如迪基希望的那样。她站在戴安娜旁边,刚才伊夫琳说的书正在戴安娜手中,这本书很小,是黑色的,字印得密密麻麻,连一幅插图都没有,不是人们通常送给戴安娜的那种装在盒子里的书。然而她着迷地翻动着书页。一位女士低下头去看书脊上的书名,然后叫起来:“这本书是拉丁文的!如果这该死的黄色故事是拉丁文写的,那还看什么看!” 此刻迪基看起来有点一本正经。“只有标题是拉丁语,”她说,“另外,这不是一本黄书,而是一本非常勇敢的书。是一个男人写的,他试图解释我们这类人,好让普通人了解我们。” 一位打扮成萨福的女人把烟从嘴里拿出来,以一种不相信的眼神打量着迪基。她说:“这本书是写给大众的,那你的故事也在里面?你和女人的爱情故事?但是,迪基,你疯了吗?这个男人听起来是那种最狡猾的色情作家!” “她用的是个假名,肯定是,”伊夫琳说,“就算是这样,迪基,这还是太荒唐了!” “你误会了,”迪基说,“这完全是个新东西。这本书会帮助我们,会为我们正名。” 客厅里的人全都战栗了一下。那个吸烟的萨福摇了摇头说:“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嗯,”迪基的回答令人印象深刻,“你会听到更多的,相信我。” “就在此刻,让咱们继续听吧!”戴安娜说。另一个人响应道:“对,戴安娜,给我们读读吧!” 于是烛台来了,放在和戴安娜比肩高的位置。女士们各自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听戴安娜开始读。 现在我也记不清其中的内容了。我知道就像迪基说的,这不是一本黄书。实际上,这本书写得很乏味。然而她的故事给那乏味的叙述增加了些许淫荡的意味。然后她们从写男人的部分读到了一个非常色情的故事。最后,气氛变得愈发火热,连醉酒的我都开始被医生那严肃的描写弄得兴奋了。这本书在女士们手里传阅,戴安娜又给自己点着了一根烟。一位女士说:“关于这个你一定要问问波,她在印度人中间生活了七年。”于是戴安娜问:“你说什么?一定要问她什么?” “我们读了一个故事,”那个女人说,“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女人,她的阴蒂和小男孩的阳具一样大!她说她是从一个印度女佣那里传染了这种病。我说,如果波霍利迪在这儿就好了,她在印度的时候和那些印度人关系可好了。” “印度女孩并不是这样的,”另一位女士说,“但土耳其人确实如此。她们从小就这样,在闺房里自慰。” “是这样吗?”玛丽亚说着,摸了摸胡子。 “对,肯定是。” “不过,我们这儿的穷姑娘也是的!”一位女士说,“她们小时候二十个人睡一张床,因为不停地摩擦,所以阴蒂都很大。我知道有这回事。” “胡扯什么!”一个抽着雪茄的萨福说。 “我可以跟你保证这不是胡扯,”刚才那个女士激动地说,“只要我们这儿有个贫民窟出来的女孩,我就能脱下她的内裤证明给你看!” 一阵大笑之后,房间里变得沉默。我看了看戴安娜,她慢慢转过头看着我。“我想……”她若有所思地说,她说话时有一两个女士开始端详着我。我的胃突然开始疼了,我心想,她不会吧!我正在思考的时候,另一个女士说:“戴安娜,你这儿刚好有我们想找的家伙!你的女佣不就是个贫民窟里出来的姑娘吗?你不是从监狱还是从感化院把她带回来的吗?你们知道监狱里的女人们会做什么吧?我想她们肯定把那个地方都摩擦得跟蘑菇一样大了!” 戴安娜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吸了一口玫瑰烟,然后笑了。“胡珀太太!”她喊道,“布莱克在哪里?” “她在厨房里呢,夫人,”正在倒酒的管家说,“她正在装食物。” “把她叫过来。” “是,夫人。” 胡珀太太过去了。女士们面面相觑,然后朝戴安娜看去。她在冰冷的安提诺乌斯雕像旁镇定自若地站着,但是当她把酒杯举到嘴边的时候,我看到她的手有些颤抖。我换了个姿势,刚才瞬息的欲望全都平息了。过了一会儿胡珀太太就带着泽娜回来了。戴安娜唤泽娜的名字,她眨着眼走进了屋子中间。女士们腾出地方让她过去,然后都站在她背后。 戴安娜说:“我们都对你很好奇,布莱克。”泽娜又眨了眨眼,“夫人?” “我们都好奇你在感化院的日子。”现在泽娜脸红了,“我们想知道你在那儿是怎么打发时间的。我们心想,你在那儿肯定有些小爱好,能让你在那个孤单的房间里活动你那懒惰的手指。” 泽娜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说:“夫人,您是说缝布袋吗?” 听到这句话,女士们爆出一阵大笑,泽娜有点害怕,后退一步,脸更红了,把手放在了喉咙上。戴安娜语速缓慢地说道:“不,孩子,我不是说缝布袋。我们是想,你在那个小房间里一定会手淫。你一定是手淫得太久了,太用力了,手淫出了一个阳具。我们想你一定有个阳具,布莱克,就在你的内裤里。我们想让你掀起裙子,让我们瞧瞧!”此刻女士们又哈哈大笑起来。泽娜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戴安娜,“求您了,夫人。”她说着就开始颤抖了,“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 戴安娜朝她走过去,“我想你知道。”她拿起迪基给她的那本书,打开书页,强势地把它贴近泽娜的脸,于是泽娜又后退一步,“我们读的这本书里说的都是你这样的女孩。”她说,“好了,你有什么想法吗?这个写书的医生——这本书是雷诺兹小姐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这个作者是个傻子吗?” “不,夫人!” “那好。过来,把你的裙子掀起来!乖,姑娘,我们只是想看看你!” 她把手放在泽娜的裙子上,我看到其他女士也分别抓住她的裙子,想要帮戴安娜。这一幕让我恶心。我从阴影里走出来说:“放开她,戴安娜!看在上帝的分上,放开她!” 屋子里立刻安静了。泽娜害怕地看着我,戴安娜转过来,眨了眨眼说:“你想自己来掀裙子?” “我想让你放开布莱克!走吧,布莱克!”我对泽娜点点头说,“回到厨房里去。” “你给我站住!”戴安娜大声说,“至于你,”她眯着她那闪亮的黑眼睛对我说,“你以为你是这儿的主子,可以对我的仆人发号施令?别忘了你也是个仆人!我让我的女仆光屁股关你什么事?你不是也经常脱了裤子给我看吗?回到你的天鹅绒幕布里面!等我们看完了小布莱克,我们再看安提诺乌斯。” 她的话似乎是摁在了我疼痛不已的头上,我的头就像玻璃一样要碎了。我用手去拽脖子上快要枯萎的花环,然后把它和假发一起扔在地上,我的头发油得快粘在头上了,我满脸通红,因为喝得太多,也因为生气——我看起来一定很糟。但是我并不觉得很糟,而是充满了力量和光明。我说:“你不能这样和我说话。你怎么敢这样和我说话!” 戴安娜旁边的迪基揉了揉眼睛。“确实,戴安娜,”她说,“这样太无聊了。” “太无聊了!”我转向她,“看看你,你个老奶牛,还穿着十七岁男孩一样的绸缎衬衫。道林格雷?你看起来更像是道林格雷那该死的肖像!” 迪基抽搐了一下,变得脸色苍白。有几个女士哈哈大笑,其中一个是玛丽亚,“我亲爱的男孩!”她说。“别叫我亲爱的,你这个丑八怪老婊子!”我对她说,“你和她一样糟,你这个穿土耳其裤子的。你是想搞个后宫?要是你是她们的主子,那无怪乎她们要用巨大的阴蒂互相自慰了。这一年半里你已经摸遍了我全身。但是如果有哪个真正的女孩露出乳头放在你手里,你肯定要叫来你的女仆,让她给你示范!” “够了!”这是戴安娜的声音。她瞪着我,气得脸色发白,但仍旧十分镇定。现在她转过身去,对一群目瞪口呆的女士说:“有时候南希想蹬蹬她的小蹄子,她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有时候确实很有意思,但不是今晚。今晚,恐怕这让人讨厌。”她又看了我一眼,但只是对她的客人说,“她会到楼上去,”她平声静气地说,“直到她知道错了。然后她会对她冒犯了的女士们道歉。然后,我会给她一些小小的惩罚。”她看了看我身上剩下的衣服说,“也许是一些适合罗马人的惩罚。” “罗马人?”我说,“哦,你应该知道。你今天几岁了?你是不是去过哈德良的宫殿?” 这些和我刚才说的话相比已经算是比较温和的侮辱了。但是当我说这话的时候,人群里传出了一声窃笑,尽管很小声,但是如果有人无法容忍被任何人嘲笑,那这人就是戴安娜。我想她宁愿被人打中鼻梁。此刻,听到这个笑声,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朝我走近,扬起了手,她动作太快,我只看到了她手边一个黑色的东西一闪而来,然后我的脸颊就像是爆炸了一样。 她手里还拿着迪基的书,并且用它打了我。 我大叫一声,踉跄了一下。我用手捂着脸,发现脸上有血,血是从我的鼻子里流下来的,我的眼睛下面也有个伤口,是被那本书的牛皮书脊砸的。我想抓住谁的手稳住自己,但是每个人都躲开我,我几乎要跌倒。我看着戴安娜,她打了我以后也有点晕眩,她身旁的伊夫琳扶住了她的腰。她什么都没说,但是我,实在是说不出任何话了。我想我是咳嗽了几声,或者哼了一声。我的血溅在土耳其地毯上,于是女士们躲得更远了,露出了惊讶和恶心的表情。我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间。 门口站着玛丽亚的小灵犬沙丁,看到我它就开始叫。玛丽亚把它放在那儿,它的项圈两边各绑着一个狗头,打扮成了守护着地狱之门的猎犬。 就像我之前提到的,我们在地板上摆满了玫瑰,赤脚走过去很难,何况我还头晕目眩。我走到楼梯跟前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还有砰的一声。我转过身,看到了泽娜,戴安娜把她也赶出来了,然后把我们身后的门关上了。她看着我,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说:“哦,小姐!” 我把她从戴安娜的疯狂中解救,然而这疯狂似乎转而发泄在我身上了。我挣脱了泽娜,叫道:“你别碰我!”然后我跑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狼狈地坐在那里,在黑暗中擦拭着流血的脸颊。几分钟的安静之后,楼下又响起了钢琴声,然后是笑声和吵闹。她们又开始狂欢了,只是少了我!我难以置信。戴安娜的嘲弄和侮辱,还有我流血的鼻子——这一切似乎让这场不可思议的派对更加欢乐,更加美妙了。 要是戴安娜把她的客人送走了该多好。要是我把头放在枕头上,忘了她们该多好。如果我没有变得痛苦、愤怒,没有因为她们狂欢的声音而想要复仇…… 如果泽娜没有原谅我刚才在客厅里甩开她的粗鲁,没有来到我的门前问我是不是很疼,她能不能为我做点什么…… 当我听到她敲门的时候,吓了一跳:我以为一定是戴安娜来折磨我,或者,来安慰我,谁知道呢!当我发现那是泽娜,我愣住了。 “小姐,”她手里拿着蜡烛,烛火影影绰绰,疯狂摇动的火苗映在墙上,“想到您受伤了在这里流血,我没法自己回房间去,哦!都是因为我!” 我叹了口气,“进来吧,关上门。”当她走进来,靠近我的时候,我把手放在头上呻吟起来,“哦,泽娜,”我说,“真是个可怕的晚上!真是个可怕的晚上!” 她放下了蜡烛。“我拿来了毛巾,”她说,“包了一些冰块。请让我——”我抬起头,她把毛巾放在我的脸颊上,我抽搐了一下,“你的眼角肯定要肿了!”然后语气一变,说道,“那女人真是个魔鬼!”她开始给我擦掉那些干结在我鼻孔上的血。她在我身旁俯下身,另一只手扶着我的肩膀。 然而,我渐渐感觉到她在发抖。“我只是觉得冷,小姐,”她说,“我只是觉得冷。因为我在楼下好害怕。”她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她抖得更厉害了,然后她开始啜泣,“实际上,”她一边掉泪一边说,“那些不怀好意的小姐在外面走来走去,我没办法躺在自己床上,我好怕她们又过来捉弄我。” “好了。”我说着,接过她手中的毛巾,把它放在地上。然后我掀起床上的床罩,盖在她肩上,“你就和我一起待在这里,那些女人找不到你。”我用胳膊搂着她,她的头靠在我的耳边。她还戴着她的女仆帽,我把别针从上面摘下,抽掉女仆帽,让她的秀发滑落在肩头。泽娜的头发散发着玫瑰花瓣被火熏过的味道,还有红酒的味道。她靠在我的肩头,我突然觉得自己比今晚任何时候都醉得更厉害了;可能只是因为我被戴安娜的猛力一击打得头昏脑涨。 我咽了口唾沫。泽娜用手绢擦了擦鼻涕,变得镇定一些了。楼下传来了跑来跑去的脚步声,钢琴猛烈的敲击声,还有一阵大笑。 “听听她们!”我又难受起来,对泽娜说,“醉生梦死!完全忘了我们在楼上受苦……” “哦,我希望她们忘了!” “她们肯定忘了。我们干什么都可以,她们也不会关心。为什么我们不搞一个自己的派对!”她擦了擦鼻涕,笑了笑。我伸了伸脖子说,“泽娜,我们为什么不搞个派对呢,就我们两个!厨房里还有多少瓶香槟?” “还有很多呢。” “嗯,那就好。下去给我们拿一瓶来。” 她咬了咬嘴唇说:“我不确定……” “去吧,她们不会看见你的。她们都在客厅里,你可以从后门的楼梯下去,如果有人看见你,你就说是给我拿的。也确实是这样。” “嗯……” “快去!拿着你的蜡烛!”我站起身来,拉住她的手把她扶起来,最后她终于被我的随性所感染,又笑了一声,用手捂住嘴,踮着脚跑出了房间。她走了以后,我点了油灯,但是放得很低。她把帽子忘在床上了,我捡起来戴在自己头上,五分钟后她回来,看到我戴着帽子,便放声大笑起来。 她拿来一瓶冒着冷气滴着露水的酒,还有一个玻璃杯。“你看到谁了吗?”我问她。 “我看到了一对儿,但是她们没看到我。她们在厨房水槽那边,哦!亲来亲去的,都快把对方的胆汁吸出来了!” 我想象着她站在黑暗中看着她们。我走近她,拿过酒瓶,揭下了瓶盖上的包装。“这酒已经被你摇得很充分了,”我说,“肯定会砰的一声洒出来好多!”她用手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我感觉到瓶塞动了一下,然后瓶塞从我的手中蹦出来,我叫起来:“快,快!把杯子拿来!”一股奶油般的喷泉从瓶颈喷涌而出,流在我的手上,打湿了我的腿,当然,我仍旧穿着那件宽袍。泽娜拿起托盘上的杯子,在四溅的酒水下咯咯笑着。 我们坐在床上,泽娜手中拿着玻璃杯,我从冒着冷气的酒瓶里小酌。她喝了两口开始咳嗽,但是我继续往她的杯子里倒酒,对她说:“都喝了吧,就像楼下那些母牛一样!”她喝了一杯又一杯,脸都喝红了。我感觉我每喝一口,头就更晕一些,肿胀的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着。最后我说:“哦,真疼啊!”于是泽娜放下杯子,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脸颊上。过了几秒钟,我握住她的手,靠过去亲吻了她。 她没有躲开,直到我和她一起躺在床上。她说:“哦,我们不能这么做!要是莱瑟比夫人进来了怎么办?” “她不会来的。她把我留在这儿就是要惩罚我。”我触摸了她的膝盖,然后是她裙下的大腿。 “我们不能……”她又说起来,但是这次声音更微弱了。最后我掀起她的裙子说:“过来,脱了这个,或者我把纽扣扯开?”她发出了几声醉笑说:“你不能这么干!帮我好好解开。” 她赤裸的身体非常纤瘦,皮肤的颜色非同寻常,脸颊绯红,手肘和指尖更红,上半身、上臂和大腿却又十分苍白。她两腿之间的毛发——在看到之前你永远也猜不出这部分是什么颜色——是姜黄色的。当我把舌头伸过去的时候,她尖叫起来:“哦!不能这样!”但是过了一会儿,她抓住了我的头,并且按着。此刻她一点也不为我那肿起来的鼻子而难过了。她只是说,“哦,转过来,赶紧转过来!让我也给你弄一弄!” 在那之后,我用床罩盖住我和她,我俩喝了更多的香槟,轮流对着瓶子喝。我把手放在她身上说:“你在感化院里自慰吗?”她扇了我一巴掌,“哦,你和楼下的那些人一样坏!我都差点死了!”她把毯子推开,看了看自己的下身说,“说我长了个阳具!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哦,泽娜,我倒是想看看你长了个阳具的样子!我还想看看,”我坐起来说,“我还想看看你戴上戴安娜的假阳具!” “那个东西?她真是把你教坏了!我在戴上那种东西之前就要羞死了!”她的睫毛上下扇动。 我说:“你脸红了!你也很喜欢这个吧,不是吗?你也喜欢这样玩对不对,别告诉我你没有!” “是啊,像我这样的女孩!”但是她的脸红了,而且不敢看我。我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过来。 “过来,”我说,“我被你弄得浑身发热。戴安娜不会知道的。” “哦!” 我把她拉到门边,然后看了看外面的走廊。楼下的音乐声小了一点,然而依然吵闹。泽娜靠在我身上,胳膊环绕着我的腰。然后我们都赤裸着,脚步踉跄,为了止住大笑,我们把双手放在彼此的脸上,走进戴安娜的小客厅。我们花了些时间才打开那个柜子里的秘密抽屉,然后用钥匙打开了那个玫瑰木的箱子。泽娜一边看,一边留意着门口有没有人。当她看到那个假阳具的时候,脸又红了,但是无法移开视线。我在醉意中感到一股力量和骄傲。“站起来,”我用几乎和戴安娜一样的声音对她说,“站起来,系上皮带扣。” 她照做了,我把她引到镜子前。我看到自己满脸红肿,皮肤褶皱里还有风干了的血的碎屑,不禁抽搐了一下。但是看到泽娜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假阳具凸出来,她把手放在上面,感受着皮具的动作——这比我的伤口更引人注目。最后我转向她,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把阳具的头部放在自己的两腿之间。如果我的阴道有个舌头,它也不会比现在更能言善辩,如果泽娜的阴道有个舌头,那它一定在舔着嘴唇。 她叫了一声。我们歪歪斜斜地倒在床上,交叠着躺在绸缎的床单上。我的头垂下来——血冲上了我的脸颊,让我的头很疼,但是现在泽娜身上的东西进入了我,她开始蠕动,推进,我发现自己抬起了嘴在吻她。 正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十分遥远的噪声,和床柱的摇晃还有我耳朵上突突的跳动混在一起。我的头仍垂着,睁开了眼睛。房间的门开了,挤满了女士们的脸。其中那张苍白而愤怒的脸,就是戴安娜。 有那么一秒钟我完全呆住了,她一定是看到了——打开的箱子,床上交缠的四肢,晃动着的绑着皮质假阳具的屁股(唉,泽娜的眼睛还闭着,还在撞击、喘气,尽管她愤怒的女主人正在身后盯着她)。我双手抱住泽娜的肩膀,紧紧抓着她。泽娜睁开眼睛,看到了我眼前的一切,吓得尖叫一声。她想立刻起身,但是忘了自己冒汗的屁股上绑着的那个东西还在我体内。那一刻我们十分不雅地交缠在一起,她发出了一阵神经质的笑声,比方才那声恐惧的尖叫还刺耳。 最后她蠕动了一下,在一阵突然的沉默中,这声音听起来十分清晰,十分罪恶——如同某种吮吸声。她挣脱了我。她站在床边,假阴茎还在她身上。戴安娜旁边的一个女人说:“她确实有个阳具!”戴安娜回答:“那个阳具是我的,给这两个小婊子偷去了!” 她的声音粗哑,或许带着醉意,但是我想,同样带着震惊。我看着那个大开的箱子,那个让她又骄傲又嫉妒的箱子,感觉到自己体内蠕动着一条满足的肉虫。 我又想起来,在另一个房间里,一个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房间——我曾站在门口目瞪口呆,而我的恋人正在她的情人旁边面红耳赤地颤抖。现在看到戴安娜陷入了我过去的处境,我笑了。 正是这个微笑让她最终陷入了疯狂。“玛丽亚,”她说——玛丽亚正和迪基与伊夫琳一起站在她旁边,她们可能是一起回到卧室去拿一本色情读物——“玛丽亚,叫胡珀太太过来。我想让她把南希的东西扔出去,让她走。再给布莱克找一件衣服。她们都该回贫民窟了,我就是从那儿把她们捡来的。”她的声音非常冷酷,然而当她靠近我时,这声音变得温和了,“你这个小贱货!”她说,“你这个小娼妇,妓女,荡妇,骚货,你这个小婊子!”这些是她以往在欲望和激情的时刻说过上千遍的话,但现在带着仇恨,令人奇怪的是,我听了毫无感觉。 我旁边的泽娜开始发抖了。那假阳具也跟着她摇晃起来。戴安娜看到了这一幕,怒吼着:“把这家伙从你屁股上拿开!”泽娜立刻去解皮带,但是手抖得抓不住,我过去帮她。我们解皮带的时候,戴安娜在号叫着骂她,说她是个弱智,是街上的婊子,是一个手淫的小骚货。屋子里围观的女士们都笑了。其中一个——可能是伊夫琳——对箱子点了点头,然后说:“拿皮带抽她,戴安娜!”戴安娜咬了咬嘴唇。 “感化院的人会好好抽她的,”她说,“等她回去以后。” 听到这话,泽娜跪下来开始痛哭。戴安娜对她哼了一声,把脚移开,以免泽娜的眼泪打湿她的凉鞋。迪基的领带已经松了,翻领上的丁香花被压平、变黄了。她说:“我们不能看她们再干一次?戴安娜,让她们再来一次啊!让我们乐一乐!” 但是戴安娜摇了摇头,她盯着我的眼神冷漠而空洞,就像一盏熄了火的灯笼。她说,“这是她们最后一次在我家里干了。她们可以像狗一样在街上干。” 另一个喝得大醉的女士说,那么我们至少可以从窗户里看这么激动人心的场面。但我只是看着戴安娜,这是那个可怕的晚上我第一次觉得害怕。 玛丽亚带胡珀太太回来了。胡珀太太两眼放光,她拿着我从米尔恩太太家里带来以后就扔在衣柜角落里的水手包以及一件很旧的黑色连衣裙,还有一双厚底的靴子。当所有的人都在看的时候,戴安娜把衣服和靴子扔在泽娜身上,然后一脸嫌弃地把手伸进水手包,拽出一条皱巴巴的裙子和几双鞋扔给我。那条裙子是我以前经常穿的,觉得非常好的一条裙子。现在它摸起来又冷又黏,缝隙里都是灰尘。 泽娜立刻就开始穿上沉闷的黑衣服和靴子。而我拿着自己的裙子,盯着戴安娜,咽了口唾沫说:“我不要穿这个。” “你要是不穿,”她慢慢地说,“我就把你光着身子扔到费里西蒂广场上。” “哦,把她光着扔出去吧,戴安娜!”她身后的一个女人说。是一个打扮成兰格伦女士的女人,只是没戴大礼帽。 “我不穿。”我说。戴安娜点了点头说:“很好,那我给你穿上。”我还没有来得及反抗,她就走过来,从我手中拿过衣服,把裙边套在我的头上。我扭动着,踢着,她把我推到床上,用一只手紧紧摁着我,另一只手继续拽我身上的衣服。我更激烈地挣扎,很快裙边就破了。 听到裙子撕破的声音,戴安娜喊起来:“你们就不能来帮把手?玛丽亚!胡珀太太!你!”戴安娜说的是泽娜,“你想回到那该死的感化院吗?” 一瞬间,仿佛有五十只手过来给我穿衣服,捏着我,抓住我乱踢的脚。她们好像在我身上压了一个世纪。我在羊毛的衣服下面又晕又热,肿起来的头又被撞了,疼得厉害。有人把大拇指放在我的大腿根上,可能是玛丽亚,也可能是管家胡珀太太。 最后我被穿上了裙子,在床上直喘气。鞋子也穿在我脚上了,还系上了鞋带。“站起来!”戴安娜说,我站起来以后,她抓住我的肩膀,把我从她的卧室里推出去,推向走廊,推过会客室,推向昏暗的大厅,我后面跟着女士们,胡珀太太、玛丽亚,中间夹着泽娜。我犹豫了一下,戴安娜又向前推了我一把,我踉踉跄跄差点摔倒。 最后我开始啜泣了。我说:“戴安娜,你不是认真的吧!”但是她看起来非常冷酷。她抓住我,捏着我,迫使我走得更快。我们下了楼,满脸通红,穿着怪异的衣服,从那个高高的房子中间连滚带爬地螺旋式下降,像一幅被诅咒下地狱的活人画。我们经过了会客室,那里还有几位女士,懒懒地靠在垫子上,问我们要去哪儿。我们中的一位女士说戴安娜在自己的床上捉奸了她的男孩和她的女佣,要把她们撵出去——她让她们一定要过来看看。 我们越往下走,身后的女士们推得越猛,声音越大,笑得越欢。我们走到了最底层,越来越冷了,戴安娜打开了从厨房通向花园的大门,大风迎面吹在我流泪的眼睛上,刺得生疼。我说:“不行,你不能这样!”寒冷让我清醒了。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卧室,我的衣柜,我的梳妆台,我的亚麻衬衫,我的雪茄盒,我的袖扣,我那银把手的手杖,我的西装,我的鞋,那双柔软帅气精致到我曾经用舌头去舔的鞋,我的表,那块用皮带系在手腕上的表。 戴安娜把我往前推,我转过身来抓住她的胳膊说:“别把我撵走,戴安娜!让我留下来吧!我会听话的!让我留下来吧,我会让你开心的!”但是无论我如何恳求,她一直不停地走,把我向后推,一直推到花园的角落,马车棚旁边的木门上。大门上有个小门,戴安娜推开了小门,外面似乎是无边的黑暗。她从胡珀太太手中接过泽娜,掐住她的脖子说:“你要是敢再出现在费里西蒂广场,或者以任何方式让我想起你这个哭丧着脸的可怜虫,我就会信守诺言,把你扔回那个监狱里,直到你腐烂为止!听明白没有?”泽娜点了点头。她被扔进了广场,被黑暗吞没。然后戴安娜转向我。 “你也一样,你这个小娼妇。”她把我推到门口,但是我紧紧抱住大门乞求道:“求你了,戴安娜!让我带上我的东西!”我的目光越过她,看着迪基和玛丽亚,她们看我的目光因为酒精和追撵我们而变得呆滞而模糊,没有一丝同情。我看向所有穿着奇装异服、色眯眯地看着我的女士,对她们喊道,“你们不能帮帮我吗?帮帮我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每次都说我是多么漂亮,多么羡慕戴安娜拥有我。现在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拥有我!任何一个人!只要别让她把我撵到大街上,把我撵到黑暗里,一个子儿也不给我!哦,诅咒你们这些婊子,如果你们让她这么对我!” 于是我哭起来了,一边说话一边哭,然后用我那破裙子的袖口去擦鼻涕。我的脸好像肿成了平常的两倍,我躺在地上,头发沾上了土,最后女士们觉得有点无聊了,不再看我——我知道我完了。我的手从大门上滑下来,戴安娜推了我一把,我倒在外面的小巷。我身后是那个水手包,扔在我脚边的鹅卵石上。 我抬起眼,又看了一眼戴安娜的家。会客室的窗户仍然亮着美好的暖光,女士们已经穿过草地回去了。我瞥见胡珀太太,看到迪基扶了扶她的单片眼镜,镜片后是她水汪汪的眼睛。还有玛丽亚,还有戴安娜。一缕黑色的头发从她的发饰上滑落,又被风吹在脸颊上。她的管家对她说了什么,她大笑起来。然后她关上门,转动了钥匙。于是费里西蒂广场的灯光和笑声便永远离我而去了。 第三部 15 你或许会想,既然已经陷入这般窘境,我又何妨再猛敲那扇向我关上的门,或者甚至爬上大门,乞求我的女主人原谅。也许我想过这么做,当我站在黑暗的小巷里失魂落魄地哭泣时。但是我已经看到了戴安娜投向我的目光,她的眼神中毫无热情和欲望。更糟糕的是,我也看见了她朋友们的表情。经过这样的事情,我怎能再帅气而骄傲地走在她们面前呢? 想到这里,我哭得更凶了,我可以一直坐在门口哭到黎明。但是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旁边有响动,是泽娜站在那里,双手交叉在胸前,面色苍白。我痛苦得把她都忘了。这时我说:“哦,泽娜!怎么会这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她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像过去的她了,“我们该怎么办?我知道我该怎么办。我应该把你留在这儿,希望那个女人把你捡回去,然后粗暴地对你。这就是你的报应!” “哦,她不会来找我了,是不是?” “是啊,当然不会了。也不会让我回去了。看看你的花言巧语把我们害的!在又黑又冷的一月晚上,连一顶帽子,甚至一条内裤、一条手绢都没有!我真希望我是在监狱里。你让我丢了工作,你让我丢了名誉。你让我丢了七英镑的薪水,我存着去殖民地的——哦!我真是傻了才会让你亲我!你真是个傻子,竟然以为女主人不会发现——哦,我应该打你!” “那你打我吧!”我哭哭啼啼地喊着,“把我的另一只眼睛也打肿,我欠揍!”但她只是摇了摇头,双臂仍旧紧紧抱在胸前,转移了视线。 我用袖口擦了擦眼泪,想要镇定一点。我穿着安提诺乌斯的衣服离开会客室的时候刚到十二点,现在大概过了半个钟头——这是个可怕的钟点,因为这意味着黎明前还有最长、最冷的几个小时要熬过去。我以最卑微的语气说:“我应该怎么办,泽娜?我应该做什么?” 她的目光越过肩膀看着我说:“我想,你应该去找你的亲戚。你有亲戚吧?或者朋友?” “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再次用一只手捂住脸。她转过身来,开始咬嘴唇。“如果你真的一个亲戚朋友都没了,”最后她说,“那我们很像,因为我也一无所有。我的家人因为阿格尼丝还有警察局的事情都抛弃了我。”她盯着我的水手包,用靴子踢了踢说,“你身上一点现金都没有了?这里面是什么?” “我所有的衣服。”我说,“我来戴安娜家时带的男装。” “是好衣服吗?” “以前我觉得是。”我抬起头说,“你是说我们穿上这衣服,装扮成男人?” 她弯下腰,斜视着包说:“我是想把它们卖了。” “卖了?”卖了我的禁卫军服,还有法兰绒西裤?“我不知道……” 她把手放在嘴边,咬了咬手指说:“你要么把衣服卖了,小姐,要么就去艾奇韦尔路,站在路灯下等着有人施舍给你一个硬币……” 我们把衣服卖了。卖给基尔伯恩路边一个摆货摊卖旧衣服的人。当泽娜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收摊。这个市场开到半夜,但是当我们进去的时候,手推车几乎都空了,街上也都是垃圾,商贩们正在熄灯,把桶里的水倒进下水道。这个男人看到我们过去便说:“你们来得太晚了。不卖了。”但是当泽娜打开水手包,拿出里面的衣服时,他探头看了看,然后闻了闻。“水手服也不值得我拿出来卖,”他一边说一边用双臂摊开那件外套,“不过为了这哔叽我可以留下,还能做一件漂亮的背心。外套和裤子很不错,鞋也是。我出一个基尼跟你们买。” “一个基尼!”我说。 “今天晚上你们能卖到一个基尼算不错了。”他又闻了闻说,“我敢说它们还是热的。” “一点也不热,”泽娜说,“但是我们需要基尼。如果你能给我们几件女士内衣和两顶有蝴蝶结的帽子,只给一镑得了。” 他给我们的衬裤和长筒袜都已经老旧发黄,帽子也糟糕得很,而且我们两个还都需要胸罩。但是泽娜对这笔交易好像还挺满意。她把钱装进口袋,领我去了一个卖烤土豆的小摊,我们每人吃了一个土豆,一起喝了一杯茶。这土豆吃起来像泥土一样,茶也只是有点颜色的水。好在小摊上有个火盆,让我们暖和了一会儿。 像我刚才说的,我们被撵出来后,泽娜变了很多。她不再颤抖,而是有了智慧和权威——现在是我在颤抖了。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她也十分自在。曾经我也是这样的,而现在,我想如果她能让我握着她的手,我也可以——然而我只能在她脚边跌跌撞撞地走着,可怜巴巴地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泽娜?”以及,“哦,泽娜,好冷啊!”甚至是,“泽娜,你觉得她们现在正在做什么呢,在费里西蒂?哦,你能相信她真的是把我撵出来了吗?” “小姐,”她最后对我说,“别怪我不客气,你要是再不闭嘴,我想我真的不得不打你了。” 我说:“我很抱歉,泽娜。” 最后她和一个站在火炉旁边的风尘女子搭上话,听她说这附近有一个寄宿公寓,可以在里面过夜。实际上这个地方糟糕得很,一个房间住女客,另一个房间住男客,睡在里面的人都在咳嗽。我和泽娜躺在一张床上,为了暖和点她还穿着衣服,但是我想到自己的衣服都皱巴巴的,便把它放在床垫下,希望过一夜就能压平。 我们僵直着躺在一张床上,枕着同一个扎人的长枕头,但是她背对着我,眼睛紧闭着。其他房客的咳嗽声,我脸颊的疼痛,我的不堪和惊慌都让我无法入眠。泽娜打了个寒战,我把手放在她身上,她并没有挪开我的手,于是我靠得更紧了。我非常小声地说:“哦,泽娜,想到这一切我就睡不着!” “那肯定。” 我颤抖着说:“你恨我吗,泽娜?”她没有回答,“我不会怪你的,如果你恨我的话。但是,哦,你知道我有多过意不去吗?”我们旁边那张床上的女人发出了一声尖叫——我想她是个醉鬼——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我们的脸贴得更近了。她的眼睛仍旧闭着,但我知道她在听。我想到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们是怎样与现在不同地躺在一起。在那之后,狼狈不堪便熄灭了我的欲火。因为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起这事,我想应该由我提起,便轻声说,“哦,如果戴安娜没有发现该多好!在戴安娜来之前,很有意思不是吗?” 她睁开眼睛,悲伤地说:“是很有意思,在被抓住之前,这种事都很有意思。”然后她盯着我,不说话了。 我说:“不要这么难过好吗,泽娜?现在你是我在伦敦认识的唯一一个同类了。既然你也是一个人,我想,我们两个可以一起试试?我们可以找个房间,那种寄宿的房子。你可以找个工作,当女裁缝或者打杂,我再买一件西装,等我的脸好了以后——嗯,我知道一两个赚钱的办法。我们一个月就可以赚回你的七英镑。我们很快就可以攒够二十镑了。那时候你就可以去殖民地了,而我——”我深吸一口气——“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你说他们总会需要房东,他们肯定也需要妓女吧,哪怕是在澳大利亚……” 我小声嘟囔的时候她看着我,然后靠过来亲了我一下,非常轻地点在我的嘴唇上。然后她又转过身去,最后我睡着了。 我醒了以后,天已经亮了。我听到女人们咳嗽和吐痰的声音,她们用低沉而带着怒气的声音讨论着昨晚,以及必须挨过的今天。我闭上眼,用手捂着脸。我不想看她们,也不想看这个我现在必须和她们共享的肮脏世界。我想到了泽娜,以及我对她说过的计划,我想这一定会很难,非常难,但是泽娜会帮我度过最困难的时候。没了泽娜,那可真是太难了…… 于是我把手从脸上移开,看着床的另一边,然而床上没有别人。泽娜走了。钱也不见了。她按照佣人的习惯起得很早,并且离开了熟睡的我,让我身无分文。 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大脑一片空白。我已经十分头昏脑涨,不能再更昏,已经够狼狈,无法更不堪了。我从床上起来,把裙子从床垫下拿出来——皱得更厉害了——然后穿上。旁边那张床上的女醉鬼花了半个便士买了一盆温水,站在里面洗了以后,把剩下的水给我,让我擦了擦脸颊上剩余的血迹,梳了梳头发。我在墙上贴着的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的脸,我的脸像个放在油灯下的蜡像。当我穿上鞋时,我的脚仿佛尖叫了一声:这双鞋是我当男妓的时候穿的,现在要不是我的脚变大了,就是我已经习惯了软皮子。之前走到基尔伯恩路时我的脚已经磨出了水泡,现在水泡磨破了,长筒袜也磨坏了。 这个寄宿公寓不允许房客逗留到中午,十一点的时候来了个女人,用一把扫帚把我们撵出去了。我跟着那个女醉鬼走了一段路,当我们在麦达维尔[55]分别的时候,她拿出最小的一卷烟,卷了两根细得跟棉线一样的烟,给了我一根。她说,香烟是治疗瘀青最好的药。我坐在一张长椅上,抽得手指都被烫到了,然后我想了想自己的窘境。 我的情况,熟悉得让人觉得荒谬。四年前,当我从斯坦福希尔逃走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寒冷、病态而狼狈。然而,那时候我至少有钱,有漂亮的衣服,有食物,有香烟,虽然不足以让我快乐,也足够我生存一段时间。现在,我一无所有。我饿得头晕眼花,而且宿醉未消。如果我想用一个便士买个鳗鱼卷,就得去乞讨,或者像泽娜建议的那样,到滴着水的墙下去卖身,看看运气如何。乞讨的想法我不能接受——两周前我走在戴安娜身边的时候,那些绅士还在赞叹我那裁剪精良的西装和闪闪发亮的袖扣,现在我又怎能向他们乞讨硬币和同情?想到要卖身给他们中的一个,被当作女孩来对待,就更糟了。 我站起来——一直坐在长椅上太冷了。我想起泽娜昨天晚上说的,我必须去找我的亲友,找一个能收留我的人。我告诉她我一个熟人也没有,但现在我想起来了,毕竟我还有一个地方可以一试。我并没有想到我在惠特斯特布尔那个真正的家,好像于我而言,我已经永远和他们了断了。相反,我想起一位曾经像母亲一样对我的女士,还有她那对我就像姐妹一样善良的女儿。我想起了米尔恩太太和格蕾西。这一年半以来我都不曾和她们联系。我曾经许诺去看望她们,但是从来没有这个自由。我承诺过给她们寄去我的地址,但是从来没有给她们送去只言片语说我想念她们了,也没有给格蕾西寄过生日贺卡。事实是,从我刚到费里西蒂,度过那陌生的头几天后,我就再也没有想念过她们。但是现在我想起了她们的善良,简直想哭。戴安娜和泽娜都抛弃我了,但是米尔恩太太会收留我的,我敢肯定! 于是我从麦达维尔走到了格林街——我走得像爬一样,痛苦,耻辱,还有箍得紧紧的鞋,让我仿佛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我终于走到那栋房子跟前,它看起来很破旧——我知道会是这样的,当你从一个豪华的地方离开,就会觉得原来住过的地方变差了。房门前没有花了,也没有三条腿的猫,不过此时是冬天,街上寒冷而荒凉。我只能想到自己的窘境,当我按响门铃,并没有人应答,我心想,我就坐在台阶上等着,米尔恩太太从不会出门太久,如果我在寒风里冻僵了,倒是正适合我……但是当我把脸贴在门边的窗户上,看到了客厅的墙,那里原来是格雷西贴的图画,《世界之光》和印度神明,还有别的画,但现在墙上光秃秃的,只留下了图画曾经贴在那里的痕迹。看到这一幕,我颤抖起来。我惊慌地抓住门环开始猛敲,并对着门上的邮件投递口大喊:“米尔恩太太!米尔恩太太!”又喊,“格蕾西!格蕾西!”但是只听到自己的回声,客厅里仍是黑暗一片。然后我听见有人在我身后喊,是别的住户:“你是在找那个老太太和她女儿吗?她们走了,亲爱的,一个月前就走了!” 我转过身来向上看。有个男人站在阳台上对我说话,并朝着房子点了点头。我痛苦地仰头看着他问,她们去哪儿了? 他耸了耸肩说:“去她姐姐那儿了,据我所知。老太太秋天的时候身体很不好,她女儿又是个傻子——你知道的吧?她们的亲戚觉得留她们俩在这儿不合适。她们走的时候把家具都搬走了,我猜这栋房子是准备卖了……”他看了看我的脸颊说,“你的黑眼圈真是可爱,”他说得好像我不知道自己有了黑眼圈似的,“就像歌里唱的不是吗?不过你只有一只!” 我瞪了他一眼,他笑起来,我不由得发抖。一个金发小女孩出现在阳台上,站在他旁边,抓着扶手,把脚跷在栏杆上。我问他:“那这位女士住在哪里,她姐姐住在哪里?”他摸了摸耳朵,想了一会儿。 “哦,我确实听说过,但是我忘了……我想是布里斯托,或者是巴斯……”“那就是不在伦敦?”“哦,对,当然不在伦敦了。可能是布莱顿?”我扭过头去,看着米尔恩太太的房子,看着我过去住过的房间的窗户,还有我夏天时喜欢坐在那儿的阳台。当我再次看那个男人的时候,他把小女孩抱在怀里,微风吹动了她金色的头发,发丝飘在那个男人脸上。这时我想起这两个人了,他们是听曼陀林时拍着手的父亲和女儿,在那个温暖的六月晚上,我遇到戴安娜的那个星期。他们是从老屋搬迁过来的。有着浪漫名字的义工来看过他们。弗洛伦丝!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记得她。我有一年多没想起过她了。 这会儿如果能遇到她该多好啊!她为穷人找房子,或许也能为我找一个。她曾经对我很好,如果我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会不会依然对我好?我想起了她清秀的脸庞和卷曲的头发。我已经失去了戴安娜,失去了泽娜,现在又失去了米尔恩太太和格蕾西。在那个时候,整个伦敦只有她算得上是我的朋友——当时我最想见的就是她。 阳台上的那个男人转过身去。我把他叫回来:“嘿,先生!”我走到他家旁边,盯着他,他和他女儿靠在阳台的扶手上,她看起来就像教堂屋顶上的天使。我说,“你不认识我,但是我曾经住在这儿,和米尔恩太太一起。我想找个女孩儿,你们刚搬进来的时候她来过你家。她在给你们找到这个公寓的人那里工作。” 他皱了皱眉头:“你说的是一个女孩?” “一个鬈发的女孩,相貌平平,叫弗洛伦丝。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你知道她工作的福利机构叫什么名字吗?是一位女士经营的,一位看起来非常精明的女士。那位女士演奏曼陀林。” 他皱着眉,挠了挠头,但是最后一个细节让他豁然开朗。“那个,”他说,“对,我想起来了。那个帮她做事的女孩,就是你的好友,对吧?” 我说是的,又补充说:“那个慈善机构呢?你还记得名字吗,还有他们的办公室在哪里?” “办公室在哪里,让我想想……我确实去过一次,但是不太确定还能不能记住具体地址了。我记得那个地方,在伊斯灵顿的安吉尔附近。” “是在萨姆柯林斯附近?” “过了萨姆柯林斯,在北街。还不到邮局那里。左手边有一条小道,在酒吧和裁缝店之间……” 他就想起来这么多,不过已经够了。我向他道谢,他笑了笑。“多么可爱的黑眼圈啊,”他又说了一遍,不过这次是对他女儿说的,“就像歌里唱的,是不是,贝蒂?” 我觉得自己的脚简直像已经走了一个月。我怀疑我的靴子已经磨破到露出袜子,似乎已经露出了脚趾、脚跟和脚踝。但是我没有停下来看看是否如此。风吹得更猛了,尽管才下午两点,天空已经变成了铅灰色。我不确定那个慈善机构几点关门,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也不知道我到了以后弗洛伦丝会不会在那里。于是我快步走到本顿维尔希尔,我的脚都快像布丁一样稀软了。我想着如果找到她我要怎么向她开口。这真是很难。毕竟我和她不熟,更糟糕的是,我不得不想起,我曾经约过她,却又让她失望了。她究竟能不能想起我呢?在灰暗的格林街,我肯定她会想起来的。但是我迈出灼痛的脚每走一步,就越不确定了。 我没用太久就找到了那个办公室。那个男人的记性不错,北街自他上一次去过后似乎没怎么变,酒吧和裁缝店都和他描述的一样,在街的左手边,刚过音乐厅。它们之间有三四个门,通向房间还有上面的办公室,其中一个门上钉着一个搪瓷的小门牌,上面写着:庞瑟比慈善房屋,经营人:j.a.d.德比小姐。我清楚地记得那位演奏曼陀林的女士就叫这个名字。在门牌下有一张手写的字条,被雨水淋得褪了色,上面有个箭头,指向门边的一个拉铃。“请拉门铃并进入”,上面写着。于是,我有些瑟缩地拉门铃进去了。 门廊狭长而阴郁,通向一扇窗户,面朝着砖墙和渗水的排水管。除了沿着裸露的阶梯往上走,没有别的通道。扶手非常黏,但我抓住它往上爬。我爬了不到三四个阶梯,楼上的一扇门就打开了,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一个好听的女声说:“楼下的人你好!楼梯很陡,不过值得上来!你需要灯光吗?” 我说不用,然后快速爬上去。走到顶楼,我有点喘不过气了。我被这位女士领到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办公桌,一个柜子,还有几把不配套的椅子。当她请我坐下,我便坐下,她自己坐在办公桌的一角,双手交叠在胸前。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打字机的声音。 “嗯,”她说,“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我说,你的眼睛是怎么了!”我像男人一样摘了帽子,她端详着我的脸颊,又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受伤的额头,我十分笨拙地摆弄着帽子上的丝带。她说,“你预约了吗?”我说我不是来找房子的,我来找一个女孩。 “一个女孩?” “应该说是个女人。她叫弗洛伦丝,在这儿做慈善工作。” 她皱了皱眉头。“弗洛伦丝,”她说,“你确定?这里只有德比小姐,我,还有另一位女士。”“德比小姐,”我语速很快地说,“认识我要找的人。她肯定在这里工作过,因为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说……” “她说什么?”这位女士更加谨慎地问——因为我突然又不说了,我的手从肿胀的脸颊上滑落下来。我在心里绝望、痛苦而生气地咒骂着。 “她说她就要离职了,”我说,“搬去别的地方。我真是个傻瓜,现在才想起来!也就是说,弗洛伦丝有一年半都不在这里上班了!” 这位女士点了点头。“啊,你看嘛,那是我来之前了。不过,就像你说的,德比小姐一定记得她。”至少这点是可以肯定的。我抬起头说:“那么,我可以见她吗?” “可以,但今天不行。明天也不行。恐怕她周五之前都不在这里。” “周五!”那真是糟透了,“但是我今天必须见到弗洛伦丝。必须见到她!你们肯定有个名单,或者手册,写了她去哪儿了。肯定有人知道!” 这位女士似乎很惊讶。“嗯,”她慢慢地说,“可能我们有吧,但是我们不能把这种信息给陌生人,你能理解吧。”她想了想说,“你能给她写一封信吗,让我们转交给她……”我摇了摇头,感觉眼睛开始疼了。她一定是看到了,并且误会了,于是非常温柔地说,“啊,可能你不太会写字?” 为了听到一句善意的话,我可以承认任何事情。我又摇摇头说:“嗯,不太会。” 她沉默了一会儿,或许在想,如果我连读写都不会,我的请求应该没什么不良意图。无论如何,最后她站起来说:“等一下。”于是离开了这个屋子,穿过大厅,进了另一个房间。打字机的声音更大了,然后停了。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伴随着纸张翻动的声音,最后是打开抽屉的声音。 那位女士又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张白纸,看上去是个信封。“有了!德比小姐的办公系统真是不错,我们找到你的弗洛伦丝了——嗯,至少,是个叫弗洛伦丝的人,她是在我和本尼特小姐来之前走的,1892年在这里。不过,”她的表情变得严肃了,“我们觉得不能把她的住址给你。她去一个孤女收容所工作了,我们可以告诉你这个地方在哪儿。叫作弗里曼特尔之家,在斯特拉特福德路。”孤女收容所!这个想法让我颤抖起来,感觉十分虚弱。“那肯定是她了。”我说,“但是,斯特拉特福德?这么远?”我挪动了一下凳子下的脚,感觉鞋子在磨着流血的脚跟。我的靴子上沾了一层泥,裙子边上好几寸都弄脏了。雨水敲打在窗户上。“斯特拉特福德。”我重复着,那位女士见我如此痛苦,便靠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你有车钱吗?”她温柔地问。我摇了摇头,“我所有的钱都没了!我什么都没了!”我用一只手捂住眼睛,虚弱地靠在办公桌上。这时我看到了桌子上放的东西。是那封信。这位女士把信封朝上放着,以为我不识字。信非常简短,有弗洛伦丝的亲笔签名:弗洛伦丝班纳,我看到她的全名了,这封信是写给德比小姐的,“请收下我的辞呈……”我没有读下去,因为我看到信的右上角有一个日期,还有地址,很显然不是弗里曼特尔的地址,而是她们不想告诉我的家庭地址。上面有个数字,还有个街名:伦敦东区,贝斯纳尔格林区奎尔特街。我立刻就记住了。 这位女士还在好心地说着些什么,我没有听进去,但是此刻我抬起头,看到了她的动作。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钥匙,打开了办公桌的一个抽屉。她说:“一般我们不会这么做,不过我看你也累坏了。你从这儿坐车到奥尔德盖特,应该能在那里转车到斯特拉特福德的麦尔安德路。”她伸出手,里面有三便士,“或许还能在路上买杯茶喝。” 我接过了硬币,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这时我旁边的铃响了,我们都吓了一跳。她立刻看了看墙上的钟表说,“我今天的最后一个客人。” 我领会了她的意思,起身拿起了我的帽子。楼下的过道里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楼梯的咯吱声。她把我送到门口,对访客喊道:“上来吧,没错。楼梯比较陡,不过值得上来……”黑暗中走出了一个年轻男人,后面跟着一个女人。他们的皮肤都很黑——我猜可能是意大利人或者希腊人——看起来非常穷苦。我们都在办公室的门口站着,尴尬地微笑着。最后那对青年夫妇进去了,我一个人站在楼梯口。 那位女士抬起头,与我目光相接。 “祝你好运!”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朝我喊道,“希望你能找到你的朋友。” 既然我完全不打算去斯特拉特福德,我也没有照那位女士说的去坐车。我在大街上一个撑着小棚子的小摊上买了一杯茶,喝完茶,还杯子的时候问道:“去贝斯纳尔格林怎么走?” 我以前从来没有一个人步行去过比克拉肯威尔更往东的地方。此刻我一瘸一拐地在城市路上朝老街走去,又感觉到一种新的紧张。在我待在那个办公室的时候,天色渐暗,变得潮湿多雾起来。路上的街灯都点亮了,每一辆马车上都点起了灯。城市路不像苏荷区那样是一排一排的万家灯火,而是每走十步才有一盏不甚明亮的煤气灯,大概有二十几盏灯闪烁在阴暗中。 老街上稍微明亮一点,因为这条街上有办公室、拥挤的车站和商店。然而当我走到哈克尼路的时候,街上似乎又变得黑暗了,我周围也变得更加破败。安吉尔的十字路口倒是比较体面,但是这里的路上都是粪便,每一辆车经过的时候都甩我一身。路上的行人也更穷困一些,都是老实本分的工人阶级,男男女女穿戴着和我身上一样暗淡褪色的外套和帽子。他们的西装不仅肮脏,还很破旧。他们穿着靴子,但是没有长袜。男人们的领口是围脖,而不是领子,头上戴的是便帽,而不是礼帽。女人们披着方巾,女孩们穿着脏围裙,或者连围裙都没有。每个人身上似乎都背着什么,有篮子、包袱,还有孩子。雨下得更大了。 安吉尔卖茶的女孩告诉我走到哥伦比亚市场,我在哈克尼路上走着,发现自己突然来到了一个被阴影笼罩的大院子边上。巨大的花岗岩大厅、塔楼和彩色玻璃窗格就像哥特式教堂一样,黑暗而安静。有几个看起来十分粗俗的人拿着烟和酒,懒懒地站在拱门那里,搓着手取暖。 突然,塔楼里传来的一阵轰鸣,吓了我一跳。繁复的钟声就像这个巨大的废弃市场一样恼人而无用。钟声告诉我,已经四点一刻了。现在去弗洛伦丝家还太早,如果她全天都上班的话。于是我在市场一个能稍微挡风遮雨的拱门那里又待了一个小时。钟声敲响五点半的时候,我走进院子,环顾四周。此刻我几乎快失去知觉了。旁边有个小女孩,脖子上挂了一大个篮子,里面是一把把水芹。我走过去问她到奎尔特街还有多远。因为她看起来又湿又冷又悲伤,也因为我觉得不能空着手出现在弗洛伦丝家门口,于是我买了她最大的一把水芹,花了半个便士铜币。 我僵硬的胳膊笨拙地抱着水芹,慢慢走在我要去的街上,很快就在路的尽头看到了一排宽阔的联排房屋,都是低矮的平房——不能算脏乱,但也不怎么精神,有的街灯玻璃都碎了,或者整个玻璃都没了,街上到处都堆着破旧的家具,还有一堆一堆小说中会委婉称之为灰烬的东西。我看了看身边那扇门的号码:一号。我慢慢地在街上走。五号……九号……十一号……我觉得越来越虚弱了……十五号……十七号……十九号…… 我停下来了,因为看到了我要找的房子。窗帘拉着,透着油灯的光芒。看到这一幕,我突然恐惧得难受起来。我把手放在墙上,想要站稳,有个男孩从我身边走过,吹着口哨,还对我眨眼,我猜他以为我喝醉了。他走后,我有些慌乱地看了看周围不熟悉的房子。我又想起自己去格林街的目的,如果说我在那里给人感觉很疯狂,现在的一幕则像是喜剧一般滑稽——我要是告诉弗洛伦丝,她一定会对我笑出声来。 但是我已经走了这么远,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于是我走到亮着灯的窗边,又走到门口,敲了门等着。那天我仿佛踏过了一千个门槛,而每个人都残忍地拒绝了我。如果我在这里听不到一句友好的话,我想我就要死了。 最终,我听到了说话声和脚步声,门开了,弗洛伦丝站在那里,就像我上次见到她时那样,她在灯光下看着黑暗处,发丝边缘有一圈光晕。我叹了口气,一阵颤抖,然后我看到她的嘴唇动了动,手里还抱着什么。是个婴儿。我越过婴儿往屋子里看,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男人,坐在燃烧的火炉前面,目光从膝上的报纸转向我,透露出温和的疑问。 我又把目光移回弗洛伦丝身上。 “你是?”她说。我看出她根本不记得我了。她不记得我了,更糟的是,她有丈夫了,还有了个孩子。 我想我无法承受这一切。我头昏脑涨,闭上了眼睛,昏倒在她家门口。 第三部 16 我恢复知觉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块毯子上,脚被抬高,下面垫着一个小垫子。我身旁传来火炉的声音,近处还有人在耳语。我睁开了眼睛,屋子变得可怕起来,毯子好像要掉下去了,于是我立刻把它裹紧。地板像一个旋转的硬币一样,渐渐慢下来,最后停下。 那之后就舒服多了,我躺在火苗的光亮中,感觉麻木疼痛的四肢又恢复了生命力。我强迫自己思索此刻身处何处,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我发现自己在弗洛伦丝的客厅,一定是她和她丈夫把我抬进家门,把我舒服地安置在壁炉旁边。我听到了他们的耳语,他们站在我后面不远,用十分好奇的语调讨论着我,没有发现我已经睁开双眼。 “那她究竟是谁呢?”我听到那个男人说。 “我不知道。”这是弗洛伦丝的声音。耳边传来一阵嘎吱嘎吱声,然后是沉默,我感觉她正朝我这边看,“不过,”她说,“她看起来有点面熟……” “你看她的脸,”那个男人用更低沉的声音说,“看看她的衣服和帽子。还有她的头发!你觉得她是不是进过监狱?会不会是你那些刚从感化院里出来的女孩?”又是一阵沉默,或许弗洛伦丝耸了耸肩,“我真觉得她进过监狱,”男人继续说,“从她那可怜的头发来看……”听到这句话我有点气愤,不由得抽动了一下。“你看!”男人说,“她醒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他正朝我弯着腰。他看起来是个很温和的人,头发剪得很短,金色中泛着红,留了一大圈络腮胡,看起来像个玩家牌香烟盒上印的水手图案。这个想法让我立刻就想抽烟了,于是我小声干咳起来。男人蹲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姐,”他说,“你还好吧,小姐?你醒了?不要担心,我们都是你的朋友。”他的声音和举止如此友善,我虽然仍旧虚弱无力,却流泪了,于是伸出一只手去擦。当我把手拿开的时候,发现上面好像有血,于是叫出声来,以为鼻子又流血了。好在那不是血,只是水,因为我那廉价的帽子被雨水打湿,掉颜色了,顺着我的眉毛流下红色的水。 戴安娜把我变成什么了!想到这里,我终于大哭起来,痛苦而耻辱的眼泪流个不停。看到我哭,男人递给我一条手绢,又拍了拍我的胳膊。“我看,”他说,“你要不要喝点热的?”我点了点头,他站起来走了。弗洛伦丝走过来。她一定是把婴儿放在别处了,此时她的双臂僵硬地交叉抱在胸前。 她问我:“你好点了吗?”声音没有那个男人那么友善,看我的目光也相当严厉。我对她点了点头,在她的帮助下站起来,挪到了火炉边的一把靠背椅上。我看到婴儿躺在另一把椅子上,小手一会儿握成拳,一会儿张开。从旁边的一扇门里传来了陶器的叮当声和刺耳的哨声,我猜是厨房里的声音。我擤了擤鼻涕,擦了擦额头,又啜泣了一会儿,稍微平静了些。 我又看了看弗洛伦丝说:“我很抱歉突然这个样子出现在这里。”她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你可能在想我是谁……”她微微笑了一下。 “对,我们是纳闷了一会儿。” “我……”我刚开口就停住了,又咳嗽了一下以掩饰我的犹豫。我能对她说什么呢?我是八个月前和你调情的那个女孩?我就是那个约你吃晚饭,又一言不发地爽约,留你在贾德街上站着等我的女孩? “我是德比小姐的朋友。”最后我说。 弗洛伦丝眨了眨眼。“德比小姐?”她说,“是庞瑟比慈善房屋的德比小姐?” 我点了点头。“对。我——我见过你一次,很久以前。我今天去了贝斯纳尔格林,就想着或许可以来拜访你。我给你拿了点水芹……”我们转过头,看到水芹放在靠近门的桌子上,看起来十分萎靡,因为我摔倒的时候把它们也摔着了。水芹的叶子都被挤坏了,发黑了,茎折断了,包装纸也湿了,泛着绿色。 弗洛伦丝说:“谢谢你。”我紧张地笑了笑。有那么几秒钟我们相顾无言,直到婴儿踢了一下,叫了一声。弗洛伦丝弯下腰,一边把婴儿抱在胸前一边说,“妈妈抱抱好不好,乖,好了!”然后那个男人回来了,拿了一壶茶、一盘面包和黄油,微笑着放在靠椅的扶手上。弗洛伦丝的下巴靠在婴儿的头上。“拉尔夫,”她说,“这位女士是德比小姐的朋友。你还记得德比小姐吗?我以前在她那儿上班。” “老天!”这个男人——拉尔夫说。他还穿着衬衫,此刻又从椅背上把外套拿起来穿上。我忙着喝茶吃面包。茶很烫也很甜,简直是我喝过的最好的茶,我想。婴儿又哭起来了,弗洛伦丝轻轻摇着他,心不在焉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头,于是他不哭了,咯咯笑起来,然后叹了口气。我也叹了口气,于是赶紧朝茶杯吹了吹,装作想把它吹凉的样子,以免他们以为我又要哭了。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弗洛伦丝说:“我又忘了你叫什么了。”她对拉尔夫解释道,“我们似乎见过。” 我清了清嗓子。“阿斯特利,”我说,“南希阿斯特利。”弗洛伦丝点了点头。拉尔夫伸出手和我握了握。他的手很暖和。 “很高兴认识你,阿斯特利小姐。”他说。然后他指了指我的脸,“你的眼睛,有瘀青。” 我说:“是的,很严重,是吧。” 他看起来很善良。“也许就是那一击,让你昏倒了?你真把我们吓了一跳。” “我很抱歉。你说得对,我确实被撞到了,在街上被一个拿着梯子的男人撞了。” “梯子!” “对。他——他转身转得太突然了,没有看见我。” “哇,”拉尔夫说,“这种事,真是难以置信,除非是剧场里的喜剧。” 我苍白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看着面包和黄油。弗洛伦丝在看我,看得非常仔细,我想。 婴儿打了个喷嚏,弗洛伦丝拿起手绢给他擦鼻涕,我漫不经心地说:“真是个漂亮的宝宝!”他的父母立刻看着他,同时露出了一种满意的傻笑。弗洛伦丝把他举高了一点,让他沐浴在灯光下,这下我惊讶地发现他确实是个漂亮的男孩——并不像他妈妈,不过长得很精致,头发很黑,噘着小嘴。 拉尔夫靠过去摸着孩子的头。“他真是个漂亮孩子,”他说,“不过他今天晚上比平时更困。我们白天把他寄放在街对面的一个女孩那里,她一定是给他的牛奶里加了鸦片酊,这样他就不哭了。不过,”他马上补充说,“我也不是怪她。她肯定要照顾好多孩子,为了赚钱。要是那么多孩子都一起哭就震耳欲聋了。可我还是希望她别这么干。这样肯定对孩子的健康不好……”我们讨论了一会儿这个话题,欣赏了一会儿这个婴儿,又陷入了沉默。 “那么,”拉尔夫有点怀疑地说,“你是德比小姐的朋友?”我迅速瞟了一眼弗洛伦丝。她又开始哄婴儿了,不过看起来若有所思。我说:“是的。” “德比小姐还好吗?”拉尔夫问。 “哦,你认识德比小姐!” “她还和以往一样?” “对,一模一样。” “那她还在庞瑟比了?” “还在庞瑟比。还在做善事。并且,你也知道,还在演奏曼陀林。”我抬起手,做了几下弹曼陀林的动作。但是这时弗洛伦丝停了下来,我发现她看我的目光变得严厉。我迅速把视线移回拉尔夫身上。听到我的话,他笑了。 “德比小姐的曼陀林,”他仿佛是因为想到这个而笑,“她用曼陀林给多少无家可归的人家带来了希望啊!”他眨了眨眼睛说,“我都忘了。” “我也是。”弗洛伦丝说着,语气听起来并不是在讽刺。我又快又用力地嚼着一块面包皮。拉尔夫又笑了,然后和气地说:“你和弗洛是在哪儿认识的?” 我迟疑了一下,“呃,是在……” “我想,”弗洛伦丝说,“我想是在格林街,对吧,阿斯特利小姐?格雷律师学院路的格林街。”我放下餐盘,抬起眼看她。有那么一刻我很高兴她没有忘了那个温暖的六月晚上,曾有个女孩那么轻佻地盯着她看。当我意识到她的语气有多生硬的时候,我颤抖了。 “哦,天啊,”我说着便闭上眼睛,用一只手扶着额头,“我好像不太舒服。”我感觉到拉尔夫向我走过来,然后停下,一定是弗洛伦丝用眼神制止了他。 “我想西里尔该上去睡觉了,拉尔夫。”她轻声说。我听到婴儿被递过去,门开了,又关了,最后是上楼的声音,以及我们楼上地板的嘎吱声。然后又是沉默。弗洛伦丝陷进靠背椅,叹了口气。 “阿斯特利小姐,”她的声音听起来充满疲惫,“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会让你这么难受吗?”我看了看她,说不出话,“我不信德比小姐真的会叫你来这儿找我。” “嗯,”我说,“我只在格林街见过一次德比小姐。” “那是谁告诉你我住在这儿的?” “庞瑟比办公室的另一位女士,”我说,“其实,她没有告诉我,但是她办公桌上有你的地址,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 “对。” “然后你觉得你可以来……” 我咬了咬嘴唇。“我现在遇到了麻烦,”我说,“我记得你,”我差点想说,我记得你原来比现在和气多了,“办公室里的那位女士说你在一个孤女之家工作。” “没错!但不是这里。这里是我家。” “可是我,我确实孤苦伶仃。”我的声音颤抖起来,“我比你看到的还要无依无靠。” “你的变化真的很大,”她停顿了一下,“跟我上次见到的你相比。”我低下头,看着我皱巴巴的衣服和脏兮兮的靴子。然后我看着她。现在我看出来,她也变了。她似乎比原来更年长,更清瘦,这种消瘦并不适合她。我记得她是鬈发,现在她扎了一个发髻,把头发紧紧绑在脑后。她穿的衣服也暗淡而朴素。总之,她看起来和费里西蒂的胡珀太太一样严肃。 我深吸一口气,让声音变平稳。“我该怎么办?”我简要地说,“我无处可去,没有钱,没有家……” “我很遗憾,阿斯特利小姐,”她语气生涩地回答,“但是贝斯纳尔格林已经住满了生活困难的女孩。如果我让她们都住在我家,那我就得有个城堡了!另外,我——我也不认识你,一点都不了解你。” “求你了,”我说,“就住一晚上。你不知道我今天被多少人拒之门外,我想,如果你让我回到大街上,我会一直走到一条河里,然后跳进去淹死。” 她皱了皱眉头,把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咬了咬指甲。我发现她所有的指甲都很短,而且都有咬痕。 “你到底遇到什么麻烦了?”她终于说道,“班纳先生以为你是从——从监狱里出来的。” 我摇了摇头,疲惫地说:“事实上,我是跟人同居,他们把我撵出来了,还把我的东西扣在那儿了——哦!我有多少好东西啊!他们让我落得这么个下场,身无分文,走投无路……”我的声音越来越沉重了。弗洛伦丝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十分认真地说:“那这个人是……?” 但是这个问题让我犹豫了。如果我告诉她真相,她会怎么想呢?曾经我以为她也是个女同性恋,但是现在——哦,或许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她邀请我去听讲座也是出于友情。又或许她曾经喜欢过女孩,现在又抛弃了她们,就像姬蒂!这个想法让我谨慎起来,如果一个身上有伤的女孩出现在姬蒂家门口,我可知道她会怎么待她。我用手捂住脸,轻声说:“是个男人,我在一个男人家里住了一年半,在圣约翰伍德。我让他——”我想起了米尔恩太太的话——“我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他给我买了好多东西。可现在……”我抬起头看她,“你肯定以为我很不道德。他说他会娶我!” 她看起来非常吃惊,但目光中也有了同情。“那是这个家伙把你的眼睛打肿了,我想,”她说,“根本不是什么梯子。” 我点了点头,用手去摸脸上的伤口,然后摸了摸头发,想起了什么。“他真是个魔鬼!”我说,“他富得流油,可以为所欲为。他看到我穿着裤子在阳台上,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他……”我的脸红了,“他喜欢看我打扮成男孩,穿上水手的衣服……” “哦!”她叫了一声,仿佛不曾听过比这更糟的事了,“不过有钱人最差劲了,我发誓!你没有家人可以投靠吗?” “他们——因为这件事,都与我断绝关系了。” 听了这话,她摇了摇头,看起来若有所思,然后迅速看了一眼我的肚子。 “你——你现在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她轻声问道。 “麻烦?”我忍不住重复了一下,仿佛是她给了我一个剧本,让我照着读,“我确实是遇到麻烦了,”我看着自己的膝盖说,“但是那个男人打了我,把麻烦解决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这么不堪……” 听到这话,她脸上露出了十分怪异却友善的表情。她点了点头,欲言又止——看得出来她信了。 “如果你真的没地方去,我想,你在这儿住一晚也无妨,不过只有今晚。明天我会告诉你几个地方,你可以去那里找个床位。” “哦!”我松了口气,感觉又要昏过去了,“那么班纳先生,”我说,“他不会介意吧?” 事实上,班纳先生一点也不介意我在这儿待着,真的,和刚才一样,他比他妻子还和善一些,并且不嫌麻烦地想让我更舒服一点。当他们吃饭的时候——我来的时候他们刚要开始喝茶——他给我拿了一个盘子,盛了一些炖菜。我发抖的时候,他给我拿来了一条披肩。当我从厕所回来,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子的时候,他让我脱下靴子,给我端来一盆盐水,让我把磨出水泡的脚泡在里面。最后,也是最美妙的一点,他从书架上取下一盒烟,卷了两根,然后递了一根给我。 弗洛伦丝一整晚都坐在餐桌旁工作,面前有一堆文件,我猜应该是孤女的名单吧,还有弗里曼特尔之家的账单之类的。当我们把烟点着的时候,她抬头看了一眼,哼了一声,但是没说什么。她偶尔会叹气或者打哈欠,或者揉揉脖子,好像脖子酸疼的样子,然后她丈夫会说些鼓励或安慰的话。孩子一哭,她就会抬起头,但没有起身,反倒是拉尔夫毫无怨言地去照看。她只是不停地工作,读读写写,对比不同的文档,写信封……拉尔夫打了个哈欠,最后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贴面吻了她一下,礼貌地和我俩道了晚安。我打了个哈欠,开始打瞌睡了。她一直在工作,直到十一点左右,她收起文件,用手捂住了脸。看到我的时候,她吓了一跳,我相信她确实是忙得把给我忘了。 现在想起我在,她的脸红了,然后皱了皱眉。 “我得上楼了,阿斯特利小姐。”她说,“你不介意睡这儿吧?恐怕别处也没地方了。”我笑了。我并不介意,尽管我认为楼上肯定还有个空房间,并纳闷她为什么不让我住进去。她帮我把两个椅子拼在一起,给我拿了一个枕头,一条毯子和一条床单。 “你还需要别的什么吗?”她又说,“厕所在后院,这个你知道了。食品柜里有一罐干净的水,你渴了可以喝。拉尔夫六点左右起床,我随后七点起,或者更早,如果西里尔把我吵醒的话。我八点钟出门,当然,到时候你也得走了。”我飞快地点头。我还不愿去想明早的事情。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她看起来如此疲惫,如此朴素,我有一阵愚蠢的冲动,想要像拉尔夫一样给她一个晚安的吻。当然,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在她对我点头并且准备上楼的时候向前一步说:“我真的无法用语言表达对你的感激,班纳太太。你对我太好了——你几乎不认识我,还有,特别是你丈夫,根本就不认识我。” 听到这话,她转过身来,眨了眨眼。然后她把手放在椅背上,奇怪地笑了笑说,“你觉得他是我丈夫?”我迟疑了一下,然后突然慌了。 “哦,我——” “他不是我丈夫!他是我哥哥。”她哥哥!看到我困惑的样子,她又笑了,然后大笑起来。这时她又变回之前我在格林街认识的那个活泼的女孩了。 这时,楼上的婴儿哭了起来,我们都朝上面看去,我感觉到自己脸红了。她看到我的样子,便不笑了,“西里尔不是我的,”她说,“虽然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他妈妈以前和我们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她——离开了我们,我们就收养了他。现在他和我们很亲了……” 她说话时的笨拙表明这背后一定有个故事——或许他的妈妈进了监狱,或许这个孩子其实是某个表兄妹或者亲姐妹的,要不就是拉尔夫的情人生的。这种事在惠特斯特布尔很常见,我也没有多想,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打了个哈欠。看到这一幕,她也打了个哈欠。 “晚安,阿斯特利小姐。”她在我身后说。这时她看起来又不像格林街上的那个女孩了。她很疲惫,并且比以前更朴素。 我听着她走上楼去,在我头顶上踱步,又想到她肯定是和婴儿住在一个房间。然后我点亮了油灯,出去上厕所。院子很小,四周都是墙,还有一扇黑暗的窗户。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星星,嗅着不熟悉的、隐隐泛着河流和白菜味的东伦敦气息。邻居园子里的一阵窸窣吓了我一跳,我怕是老鼠。然而并不是老鼠,而是兔子,一共有四只,在一个笼子里。在油灯的照射下,它们的眼睛就像珠宝一样闪亮。 我穿着衬裙,半坐半躺在两个靠背椅之间,裹着毯子,又把衣服摊平盖在上面。这听起来似乎不怎么舒服,但实际上舒服得很,在经历了那些难受和焦虑之后,现在我躺在坐垫上,旁边还有火炉,让我舒服得只想打哈欠。夜里我醒了两次,第一次是听到街上的叫喊、关门的声音,还有隔壁房子里壁炉拨火棍的声响。第二次是弗洛伦丝屋子里婴儿的哭声。在黑暗中,这个声音让我颤抖起来,因为我想起了在贝斯特太太家度过的那些可怕的夜晚,那个俯瞰史密斯菲尔德肉市的房间。好在这些噪声并没有持续太久。我听见弗洛伦丝起身穿过房间,然后又回来,我猜她把西里尔抱到床上了。之后他就没再弄出什么声响,我也熟睡过去。 第二天早晨把我吵醒的是关门的声音,我猜是拉尔夫去上班了,因为钟表显示的是七点差十分。很快又是另一阵响动,弗洛伦丝起床穿衣服,还有大街上的声音。这些声音听起来离我那么近,我以前在戴安娜那个安静的别墅里一直睡得很熟,根本听不到人们早起的动静。 我静静地躺在那里,这一整夜的睡眠让我浑身都舒服了。我不想起床面对新的一天,不想穿回我那磨脚的靴子,向弗洛伦丝告别,再变回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经过一整夜,客厅变得很冷,唯一暖和的地方就是我的临时床。我用毯子蒙住头,呻吟起来,我发现呻吟让我很舒服,于是叫得更响了……当我听到客厅的门响了才停下来,把毯子从脸上拿开,看到弗洛伦丝透过黑暗,严肃地盯着我。 “你不是又病了吧?”她问我。我摇了摇头。 “没有,我只是——只是在叫唤。” “哦,”她移开了视线,“拉尔夫泡了些茶,要我给你拿点吗?” “好的,谢谢。” “那么,恐怕你得起床了。” “当然,”我说,“我现在就起来。”但她走了以后,我发现自己根本就起不来。我很着急地想上厕所,我知道这样在陌生人的客厅里赖着很不礼貌。但是我感觉好像昨晚来了个医生,把我的骨头都拆了下来,换上了铅条。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着。 弗洛伦丝给我拿来了茶,我喝完了,然后又躺下。我听见她在厨房里忙碌,给婴儿擦洗,然后回来了,有意拉开了窗帘。 “还有一刻钟就八点了,阿斯特利小姐,”她说,“我得把西里尔送到街对面去。等我回来的时候,希望看到你已经起床穿好衣服了,行吗?能做到吗?” “哦,当然了。”我说。然而当她五分钟后再次出现的时候,我还是一动不动。她看了看我,摇了摇头,我也看着她。 “知道吗,你不能待在这儿。我必须去上班了,现在就得出门。如果你再耽误时间,我就要迟到了。”说着她就抓住了毯子的一头。但是我抓住了另一头。 “我起不来,”我说,“我一定是病了。” “如果你病了,你就得去一个能被好好照顾的地方!” “没有那么严重!”我叫起来,“我再躺一会儿就能恢复……你去上班吧,我会走的,你回来的时候我肯定早走了。我在家里你可以放心。我什么都不会拿的。” “这儿也没什么好拿的!”她大声说。然后她放开了毯子,扶着额头,“哦,真令我头疼。”我看了看她,什么都没说。最后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声音又变得生硬,“你必须说到做到,离开我家。”她从门口拿起外套穿上。然后她拿起背包,从中取出一张纸和一枚硬币,“我给你写了个清单,”她说,“是出租床位的青年旅社和公寓,还有钱,”——是半个克朗——“这是我哥哥给你的。他让我跟你说再见,祝你好运。” “他真是个好人。”我说。 她耸了耸肩,系上外套的扣子,戴上帽子,别了一枚别针。外套和帽子的颜色都跟泥土一样灰暗。她说:“厨房里有一块培根还热着,你可以当早餐吃。然后——嗯,然后你必须要走了。” “我保证我会走的!” 她点了点头,关上了门。街上的一阵冷风灌进来,令我颤抖。弗洛伦丝也颤抖了一下。一阵风把她的帽檐吹起,我看到她褐色的眼睛眯着,脸紧绷着。 “班纳小姐!以后我还能来拜访吗?我想——我想来看看你哥哥,感谢他……”其实我是想来看她。我想和她交朋友。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整了整领子,对着风眨了眨眼。“你想来就来吧。”她说。然后她关上门,离开了身后冷冰冰的客厅。我看到她的影子映在窗户上。 她走后,我沉重的四肢突然神奇地轻快了,我爬起来,勇敢地去了趟冰冷的厕所,然后找到了那片留给我的培根,拿了一片面包和一把水芹,站在厨房的窗边吃了早餐,看着窗外陌生的风景。 然后我搓了搓手,环顾四周,想着接下来做什么。至少厨房里还暖和,因为有人——应该是拉尔夫——刚才在炉灶里生了火,炉子里的煤还有一半没烧。浪费掉这点温暖太可惜了,我心想,倒不如烧点水让我洗一洗。我打开了橱柜的一扇门,拿了一个煎锅放在铁架上,又看到一个熨斗,心想把这个烧热,熨一下我那皱巴巴的裙子也无妨…… 加热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回到客厅,把两把靠背椅分开,再把毯子叠好。然后我做了昨晚因为昏昏沉沉而没有做的事情——仔细看了看周围。 像我之前说的,这个屋子并不大——比我在费里西蒂的房间小多了,也没有煤气灯,只有油灯和烛台。家具和装饰在我看来是一种怪异的混搭。墙上没有壁纸,和戴安娜家一样,但墙面染上了一种深浅不一的蓝色,整个屋子就像一个工坊。装饰品只有几本年鉴,今年的和去年的,还有两三样无聊的印刷品。地上有两块地毯,一块很破旧,还有一块是新的,颜色艳丽,看起来很粗糙——像是一个有眼疾的牧羊人为了打发赫布里底群岛冬天灰暗无聊的时光而编织的。壁炉台上盖着一块飘来荡去的方巾,就像我妈妈用的那种,上面还有一个我小时候在所有朋友和表兄妹家里都见过的装饰品:一个落灰的瓷质牧羊女,手杖断了,又被笨拙地粘起来;一个圆圆的玻璃罩子,里面有一块珊瑚。还有一个闪闪发光的马车形状的钟表。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出人意料的东西:一张有折痕的明信片,上面是一群工人,写着“码头工人是要六便士还是罢工!”;一个褪色的东方神像;一幅彩色的印刷品,上面是穿着工作服的一男一女,他们右手紧握,左手举着一面飘动的旗帜:团结就是力量! 我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我又看了壁炉腔旁边的壁龛,那里放着一个自制的架子,上面有好多书和杂志。这些书种类丰富,但都很旧。有好多定价一先令的经典,朗费罗和狄更斯之类的,有一两本廉价小说,还有几本政治读物,以及一两本称得上有趣的诗集。至少其中一本——沃尔特惠特曼的《草叶集》,我曾经在戴安娜的书架上发现过。我闲着没事的时候试着翻过,觉得非常乏味。 我看了一会儿这个架子和它上面的东西,然后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扶手上面挂着的两张照片上。第一张是张全家福,像别的家庭照片一样僵硬、精巧而迷人。我先找弗洛伦丝,看到照片里的她是十五岁左右,胖胖的,看起来很精神,也很真诚。她坐在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士和一个更年轻的女孩中间,年轻女孩的肤色更深,长得很漂亮,像个酒吧女郎,我想她肯定是妹妹。旁边还有三个男孩,没留胡子的拉尔夫穿着高领衫,还有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哥哥,看起来比他大很多,以及另一个哥哥。照片里面没有父亲。 第二张照片是张明信片,放在大相框的角落里,但是一角折了,可以看到背面有一圈褪色的字。明信片上是个女人,肤色很深,一头黑发看起来乱糟糟的。她似乎坐得很直,目光也很严肃。我想她可能是这家的小妹长大后的样子,或者是弗洛伦丝的朋友,或者表亲,或者,哦,谁知道呢。我靠近去看卡片角落的字,但是字被掩盖住了,我也不想把照片取出来,毕竟它没有那么吸引我。然后我听到了锅里的水冒泡的声音,便赶紧跑过去。 我找了一个小碗来洗漱,又拿了厨房里一块绿色的肥皂。然后,因为厨房里没有毛巾,我也不想用洗碗布,于是就在厨房里跳舞,直到把自己晾干了才穿回我的脏衬裙。想起戴安娜家里气派的浴室,我轻轻叹了口气——那浴室里的霜和膏我就可以涂几个小时。尽管如此,清洗干净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我梳了头发,洗了把脸(我用一点醋处理了伤口,然后又涂上了一点面粉);当我把裙子上的脏东西弹掉,把裙子弄平整又穿上时,我感觉到一阵痉挛和温暖,没缘由地高兴起来。我回到客厅,走了大概十步吧,在那儿站了几秒钟,又回到了厨房。我想,这是个舒服的房子,但不怎么干净。我看到地毯非常需要拍一拍,门垫也破损了,上面都是泥。每个架子和照片上都和壁炉台一样落满灰尘。如果这是我家,我要把它弄得像新的一样锃亮。 然后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跑到客厅里,看了一眼表。弗洛伦丝出门还不到一小时,我猜她和拉尔夫都不会在五点之前回来。也就是说我有差不多整整八个小时——大概少一些,如果我要趁着天亮在寄宿公寓或者青年旅社找个床位的话。八小时能做多少清洁呢?我不知道,在家里都是艾丽斯帮妈妈打扫,我这辈子都没怎么做过清洁,近年来也都是仆人帮我做的。但是我现在突然很想打扫这栋房子——虽然在这里的时间很短暂,却让我十分满足。我想以此作为给拉尔夫和弗洛伦丝的告别礼物。我想像个童话里的仙女,打扫干净小矮人的木屋,或者海盗的洞穴,趁他们出去工作的时候。 那天我干活干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努力,想到那几个小时的劳动,我不知道我在清洗的是不是自己生锈的灵魂。我把火烧大了一点,又多烧了一点水。然后我发现家里的水都被我用光了,于是不得不拎着两个大桶,在奎尔特街上到处找水管。当我找到水管的时候,发现有好多女人在排队,我等了半个小时才轮到。水龙头的水很小,有时候水花四溅,有时候出不了水。排队的女人们上下打量着我,看我的眼睛,又看我的头——我的帽子湿了,就把拉尔夫的戴上,因此她们可以看到我的头发很短。不过她们并非都不友好。有一两个看到我从家里出来,便问我是不是住在班纳家里,我说我只是路过。她们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好像这里经常有人“路过”。 我摇摇晃晃地把水提回去,放在炉子上烧,又在储藏室的门后找到了一条硬邦邦的围裙系在身上。我从客厅开始打扫,先是用湿布擦掉了地板上所有的灰尘和黑点,然后擦了窗户,接着是踢脚板。我把地毯拿到院子里,挂在晾衣绳上拍打,直到胳膊都酸了。这时邻居家的后门开了,一个面色红润的女人走出来,也和我一样卷着袖子,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她看到我,朝我点了点头,我也对她点了点头。 “干得好啊,”她说,“给班纳家打扫房间,真是好事。”我高兴地笑了笑,擦了擦额头和嘴角的汗。 “班纳家脏得出名了?” “没错,”她说,“这条街的人都知道。他们为别人家做了那么多事,都没时间管自己家里。问题就出在这儿。”她讲话挺有意思,但似乎并不是指拉尔夫和弗洛伦丝多管闲事。我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我猜你是这儿的新房客了?”她问我。我摇了摇头,重复了我告诉其他邻居的话——我只是路过。她似乎和其他人一样毫不吃惊。她看我拍打了一会儿地毯,然后一言不发地回屋里去了。 拍打完地毯,我又打扫了客厅的壁炉,然后在储藏室发现了一些石墨,想用它擦黑壁炉。我离开家以后就没有擦过壁炉了,尽管我看过泽娜擦黑戴安娜家的壁炉不下一百次,以为这是个很简单的事情,实际上,这是个脏活儿重活儿,我忙了将近一个小时,心情也不像刚开始那么轻快。然而我没有停下来休息,我擦了地板,然后又擦了一遍。我擦洗了厨房的瓷砖、水池,还有窗户。我不想冒险去打扫楼上,但是客厅、厨房甚至是厕所和院子我都打扫得锃亮,直到每一样家具的外表都闪亮起来,那些被灰尘覆盖的都显现出了原本鲜艳的颜色。 我最后的成就是门前的台阶,我擦了又洗,最后用一块炉底石把它磨得和街上任何一户人家的台阶一样白。我那方才被石墨染黑的胳膊现在从指甲盖到手肘全是粉笔灰。我在那儿跪了一会儿,欣赏着自己的成果,伸展了一下酸痛的后背,我干得浑身发热,已经顾不得一月的冷风。然后我看到隔壁房子里走出来一个人,我抬起头,看到一个身穿破旧裙子的小女孩,脚蹬一双大靴子,蹑手蹑脚地朝我走来,手里拿着一杯满得溢出来的茶。 “妈妈说你一定很累了,让我给你这个。”她说着,然后低下了头,“不过我得等你喝完,好把杯子收回去。” 茶里添了一点脱脂奶,因此显得浑浊,喝起来齁甜。小女孩冻得哆嗦跺脚,我很快喝完了茶。“你今天不去上学?”我问她。 “今天不上学。今天是洗衣服的日子,妈妈需要我在家帮她照看小宝宝。”她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看我的短发。她的头发很好,就像我过去那样,扎着两条不太整齐的长辫子,落在突出的肩胛骨上。 此刻大约是三点半,当我回到弗洛伦丝的厨房,把脏兮兮的手和胳膊洗干净,屋里已经暗了。我摘下围裙,点上油灯,在房间里走了一会儿,检阅我的劳动成果。我像孩子一样心想,他们该多高兴啊!然而我并没有六个小时之前那么快乐。随着客厅的光线越来越暗,我喜悦的心情就愈发暗淡——我想到我必须走了,要给自己找个容身之地。我拿起弗洛伦丝给我的单子。她的字写得很整齐,但是她的手指沾上了墨水,可以看出她疲惫的手在纸上抹了一下。 我不愿意去想我马上就要走了,要走遍纸上写的青年旅社,去找一张我和泽娜睡过的那种床。还有一个小时就要走了,但我又十分确信地想,拉尔夫和弗洛伦丝回来看到家里干干净净的该有多高兴!然后我更热心地想,如果他们回到这个干净的家里,又看到晚餐在炉子上冒泡,那岂不是更高兴了!我发现橱柜里没什么吃的了,不过,他们还给了我半个克朗……我不能把这钱都留着自己用。我拿起硬币——硬币依然在弗洛伦丝放的地方,因为我只是把它拿起来用布擦了擦,又放回去了。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奎尔特街,到哈克尼路的小贩那里。 半小时后我回来了,买了面包、肉和蔬菜,还买了个菠萝,只因为菠萝在水果摊上看起来太诱人。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我只吃羊排、野味、馅饼和果脯,然而此时我想起米尔恩太太做过的一道菜,有土豆泥、碎白菜、碎牛肉和洋葱,我和格蕾西一看到桌上有这道菜就要流口水。我想这菜应该不难,便开始给拉尔夫和弗洛伦丝做了。 我把土豆和白菜放进锅里煮,把洋葱煎得焦黄,当听到有人敲门时,我吓了一跳,有点心慌。我在这个家里太自在了,差点就想去开门。但是我该去开门吗?帮忙帮过头是不是就变成了鲁莽?我看了看锅里的洋葱还有我卷起的袖子。我是不是已经越界了? 正在思前想后时,门又响了。这次我没有犹豫,径直走去把门打开。门口是个女孩,长得非常漂亮,戴着宽顶圆帽,帽子下面的头发是黑色的。她看到我便说:“哦,弗洛丽[56]不在家?”然后迅速打量了我的胳膊、裙子、眼睛,还有我的头发。 我说:“对,班纳小姐不在家。只有我一个。”我嗅了嗅,好像闻到了洋葱的煳味。“你看,”我说,“我正在煎东西。你不介意的话……”于是跑回厨房抢救我的菜。令我惊讶的是,我听到了前门关上的声音,发现这个女孩跟进来了。当我看向她时,女孩解开了外套,惊讶地看着四周。 “上帝啊,”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教养,但并不高傲,“我来是因为我看到了门口的台阶,我以为弗洛丽一定是发神经了。现在我觉得不是她发神经了,就是家里来了个仙子。” 我说:“都是我干的……” 她笑了笑,露出了牙齿,“那么,我想你就是仙王了。或者是仙后?我不知道该说你的头发和裙子不搭,还是裙子和头发不搭。这其中——”她又笑了,“是不是有什么含义?” 我不知道有什么含义,只是局促地说,我在等头发长起来。她说“啊”,便不再笑了。然后她有些困惑地问道,“你住在弗洛丽和拉尔夫家,对吧?” “昨晚他们让我在客厅里睡了一宿,帮了我个忙,但是今天我得走了。实际上——嗯,几点了?”她给我看了看表,五点差一刻,比我想象的要晚得多,“我真得赶紧走了。”我把锅从炉子上拿起来——锅里的洋葱比我预想的要焦黄——然后开始找碗。 “哦,”看见我的迟疑,她一边挥手一边说,“至少和我一起喝杯茶嘛。”她烧了点水,我用叉子戳着土豆。装盘的时候,我发现这道菜看起来和米尔恩太太做的不太一样,又尝了尝,也没有她做的那么好吃。我把盘子放在一旁,直皱眉头。女孩给我端来了一杯茶,然后靠在柜子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喝着茶,打着哈欠。 “今天真是累死了!”她说,“我是不是闻起来像一只老鼠?我在下水道里待了整整一下午。” “下水道?” “是在下水道里。我是卫生监察员的助手。你不用做出这种表情嘛,告诉你,我得到这个职位也是一大胜利呢。他们觉得女人太娇弱,不适合这种工作。” “比起做这种工作,”我说,“我宁愿娇弱。” “哦,这工作可好了!只是偶尔要检查下水道,就像我今天这样。大多数时候我是做监测,和工人交谈,看他们是否太冷了或者太热了,空气是否太稀薄,有没有足够的厕所。我还有一个政令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可以要求检查任何办公室和工厂,如果他们不合格,我就可以勒令整改。我可以查封大楼,让他们整改。”她摆了摆手,“工头都恨我。从鲍尔到里士满,贪心的老板都讨厌见到我。这份工作给什么我都不换!”我笑了,她说得那么来劲。我看她不仅仅可以当卫生监察员,还有当演员的天赋。此刻她又喝了一口茶。“那——”喝完了那口茶,她问我,“你和弗洛丽做朋友多久了?” “嗯,我们不能算是朋友吧,其实……” “你跟她不是很熟?” “一点也不熟。” “真是遗憾。”她摇了摇头说,“这几个月她都有点反常。一点也不像她……”如果不是前门的响动,我想她一定会接着说下去。但是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哦,糟了!”我说着就放下茶杯,慌乱地环顾四周,然后赶紧从这个女孩身边跑过去,跑到储藏室的门后。我没有时间停下来想,也没有跟她说一句话或者看她一眼。我只是躲在小小的储藏室里,关上了身后的门,然后听着。 “家里有人吗?”是弗洛伦丝的声音。我听见她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厨房。那她一定看到屋子里的变化了,“安妮,哦,是你!上帝啊。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了?” “我也不确定。” “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怪?发生什么了?我家门前的台阶是怎么回事?炉子上怎么乱糟糟的?” “弗洛丽。” “怎么回事?” “我看我还是告诉你吧,实际上,我想我确实应该告诉你……” “什么?你别吓我。” “你的储藏室里有个女孩。” 一阵沉默,我迅速想了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应对。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办法,我只能坦诚相对。我打开了储藏室的门,慢慢拉开。弗洛伦丝看到我,猛吸了一口气。 “我正要走呢,”我说,“我发誓。”我看了看这个叫安妮的女孩,她点了点头。“对,”她说,“她正要走。” 弗洛伦丝盯着我。我从储藏室里出来,从她身边过去,走进客厅。她皱起眉头。 “你到底做了什么?”我找帽子的时候,她说,“为什么一切看起来都这么古怪?”她拿起一盒火柴,点燃了两盏油灯,又点了几支蜡烛。灯光照亮了无数个被擦亮的表面,她吓了一跳,“你把屋子打扫了?” “只有楼下的房间。还有院子。还有门前的台阶。”我越说越没底气了,“我还给你们做了晚饭。”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为什么!” “你家里很脏。隔壁的女人说你家脏得出名了。” “你遇到隔壁的女人了?” “她还给我喝茶。” “我才把你留在我家一天,你就把它全变了样。你还认识了我的邻居。我猜你还和我最好的朋友混熟了。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告诉她,我保证!”安妮在厨房里喊道。 我拽了拽袖口的一根线。“我以为你会高兴,”我轻声说,“会喜欢家里变干净。”我以为这一切会让她喜欢我。在戴安娜的世界,做这些事或别的类似的事情会让她高兴。 “我喜欢我家原来的样子。”她说。 “我不信。”我说。她犹豫了一下,于是我说出了我一直打算对她说的话,“让我留下吧,班纳小姐!哦,请你让我留下!” 她困惑地看着我说:“阿斯特利小姐,这不行!” “我可以睡在这儿,和昨晚一样。我可以打扫房间,做饭,像今天这样。我可以给你洗衣服。”我越说越着急上火,“哦,当我住在圣约翰伍德的时候多想做这些啊!但是那个和我住一起的魔鬼说必须让仆人做,因为干家务会糟蹋我的手。但是如果我住在这里,哦,我可以在你去上班的时候帮你照顾这个小男孩,他哭的时候我不会给他吃鸦片酊!” 现在弗洛伦丝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打扫房子,洗衣服?照顾西里尔?我肯定不会让你做这些事的。” “为什么不?今天我在你这条街上见了五十个女人,都在做同样的事情!这很自然不是吗?如果我是你的老婆——我是说拉尔夫的老婆——我肯定也会做这些。”她抱着胳膊。“在这个家里,阿斯特利小姐,这是你最不该提到的理由。”然而她正说着,前门开了,拉尔夫出现了。他一只胳膊下夹着报纸,另一只胳膊抱着西里尔。 “我的天,”他说,“看看台阶,闪闪发亮的!我都不敢踩了。”他看见我,笑了笑说,“你好啊,还在呢?”然后看了看房间,“看看这一切!我没走错地方吧?” 弗洛伦丝向他走去,先是接过了西里尔,然后把他推进厨房。我听到他发出了愉快的惊叹,先是对安妮,然后是对牛肉和土豆,最后是对菠萝。弗洛伦丝抱了一会儿西里尔,他不停地扭动,正在闹别扭,马上就要哭了。我走向她,十分大胆地说——因为我上一次抱婴儿还是四年前抱堂兄的孩子,他还对我尖叫——“把他给我吧,宝宝都喜欢我。”她把西里尔给我,然后奇迹真的出现了,也许是我抱他抱得太不熟练了,让他不知所措,他靠在我肩膀上,叹了口气,然后安静了。 如果我有更丰富的人生阅历,我会想到,如果一个母亲看到她的养子在另一个女孩的怀里满意地安静了,是绝对不会让那个女孩留在自己家里的。然而,当我再次看到弗洛伦丝的表情,我发现她正看着我,她的表情——就像昨晚一样——透着古怪,几乎有些悲伤,却十分温柔。一缕鬈发从她的发髻上落下,挡住了她的眉毛。当她用手去擦眼睛时,我看到她的指尖似乎有点潮湿。 我心想,哎呀,我女扮男装真是浪费了。我应该去演情景剧。我咬了咬嘴唇,吸了口气。“再见,西里尔。”我的声音有些颤抖,“现在我必须戴上我的湿帽子,到黑夜里去,找一张长凳去睡了……” 不过这演得太夸张了。弗洛伦丝哼了一声,表情又变得严肃了。 “好吧,”她说,“你可以留下,一个星期。如果这一个星期证明你可以胜任,我们再试试一个月。我们会把家里的收入给你一份,我想,作为照看西里尔和收拾房间的报酬。但是如果不行,那你得向我保证,阿斯特利小姐,你会离开。” 我保证我能做到,然后把婴儿举到肩上。弗洛伦丝转过身去,我没有看到她此刻的表情。我只是笑了,然后把嘴贴在西里尔头上——他闻起来酸酸的——亲了他一下。 那时我真庆幸自己没有告诉她戴安娜的事情!但就算我不是自己伪装成的那样又如何?我曾经是个普通的女孩,我可以再次变得普通——做个普通人,对我来讲,真的,可能就像是放假。我回想起这几年的生活,然后浑身一凛。我看了一眼弗洛伦丝,心里很高兴——就像从前一样高兴——她非常朴素,也非常平凡。她拿出一条手帕,擦了擦鼻子。现在她叫拉尔夫去烧点水。我的欲望曾经来得很快,促使我去追求绝望的快感,然而,我想她并不会引发我的欲望。我也不能——我那颗曾经柔软的心已经变得坚硬,近来变得更坚硬了,在奎尔特街,它不可能再次变得柔软。 第三部 17 在戴安娜那个可怕的派对上,有一位扮成玛丽安托瓦尼特的女士没有穿女王的衣服,而是扮成了一个拿着手杖的牧羊人。我听到她对一位客人说(这位客人把她错当成一首儿童诗里的牧羊女小波比了),玛丽安托瓦尼特在她宫殿的花园里造了个小木屋,让她的朋友都扮成仙女和庄稼汉在里面玩耍。我来奎尔特的第一周便有些难过地想起了这个故事。我觉得自己就很像玛丽安托瓦尼特,从我穿上围裙为弗洛伦丝打扫房屋和做饭的那天起。第二天我做家务时更觉得自己像她了。然而到了第三天——我在街上等着那个水龙头流出浑浊的水,给壁炉和炉子添煤,擦地板,洗厕所——我简直想扔下我的牧羊人手杖,回到宫殿里去。当然,宫殿的门已经对我关上了,现在我必须努力工作。我干活的时候,这个婴儿不是在我怀里扭动,就是在地上打滚,用头撞家具,或者在楼上的婴儿床里尖叫,想要面包、牛奶和黄油。要不是我跟弗洛伦丝许诺过,我就给他喝琴酒了,如果家里有琴酒的话。为了干家务干得更起劲一点,我想我会给他喝酒的,或者我自己喝点。但是家里并没有琴酒,西里尔总是很闹腾,家务活又很难做。但是我没有抱怨,哪怕是跟自己抱怨,因为我知道这里的家务虽然劳累,也比我离开贝斯纳尔格林、孤立无援地跑到冬天的大街上要好。 所以我没有抱怨,但我经常想起费里西蒂。想起那里有多安静,多漂亮,戴安娜的别墅有多壮观,卧室有多舒服,总之,与弗洛伦丝这个坐落于城里最贫困、最喧闹地段的家相比,费里西蒂的一切都是光明、温暖、锃亮而充满香水味的。弗洛伦丝的家在城里最贫穷吵嚷的一区,只有一个昏暗的房间,同时被用作卧室、餐厅、书房和客厅,窗户嘎吱作响,烟囱被熏得漆黑,还有那扇门不停地开开关关,要么就是被推得摇摇晃晃。在我看来,这整条街就像是天然橡胶做的,人们的喊声、笑声、气味还有狗,都会从一家滑到另一家。我不应该感到奇怪,毕竟我也是在这种街道上长大的,我家里也是表兄妹楼上楼下地大声喧哗,客厅里每天都会有人喝啤酒、打牌,有时还争吵。但我现在已经无法忍受这些了,这一切只是让我疲惫。 另外,还有很多人过来做客。比如,弗洛伦丝的家人,她的哥哥嫂子还有他们的孩子,弗洛伦丝的妹妹珍妮特。她哥哥是那张全家福里的大儿子(中间那个去加拿大了),是个屠夫,有时会给我们带肉来。他很爱吹牛,因为自己搬到埃平了,便认为拉尔夫还待在从小长大的奎尔特街真是愚蠢。我不是很喜欢他,但立刻就喜欢上了经常来家里的珍妮特。她十八九岁,骨架很大,面容俊俏。看全家福的时候我觉得她天生就是个酒吧女郎,因此当我了解到她果然在城里的酒吧卖酒,并且和老板一家一起住在酒吧楼上的时候,便笑得很开心。弗洛伦丝对此直皱眉头,她们的母亲在她俩还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在母亲去世之前几年,她们的父亲也早已去世),弗洛伦丝一手把妹妹带大,就像别家的大姐姐一样,她担心珍妮特会被第一个牵她手的男人带入歧途。“她肯定想都不想就结婚了。”我搬进来后的珍妮特首次来访,弗洛伦丝在她走后就疲惫地对我说,“她会生好多孩子,很快就不再年轻漂亮,然后四十三岁就累死了,像妈妈那样。”珍妮特如果来吃晚饭就会住在这里,睡在弗洛伦丝的床上,我在楼下能听到她们的低语和欢笑。这声音让我无法入睡。但是珍妮特看到我在餐桌上盛鲱鱼,或者在洗衣服的日子把她哥哥的衬衣放在轧布机上时,并不觉得奇怪。“干得好啊,南希。”她会说。她从一开始就叫我南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的眼角还有瘀青,她看见了,吹了个口哨说,“我猜是个女孩干的,是不是?女孩喜欢打眼睛,小伙子就会打牙齿。” 房子里不是珍妮特的脚步,就是弗洛伦丝女友们的争论和笑声,她们经常来喝茶,带来书、小册子或者八卦。我觉得她们都挺有意思的。她们都有工作,都和卫生检察官安妮佩奇差不多,而不是那种无聊乏味的工作,比如做帽子、填羽毛或者当店员。她们为福利机构工作,或者在家工作,她们要帮一大群残疾人、移民和孤女找工作、找房子,帮他们融入社会。她们说的事情都差不多,比如:“今天办公室来了个女孩……” “今天办公室来了个女孩,刚从监狱里出来的,她妈妈把她的孩子带走就不见了……” “我办公室今天来了个可怜的女人,她是从印度来当女佣的,但是那家人不给她钱回去……” “今天来了个女的,被一个男人给毁了,那男人把她打得……”然而这个故事并没有讲完,因为讲故事的女孩看到我靠在弗洛伦丝旁边的椅子上,就脸红了,喝了口茶就转移了话题。她们都知道我的故事——我编的那个故事——从弗洛伦丝那儿听说的。当她们不喝茶掩饰脸红的时候,就把我拉到一边,悄悄问我现在还好吗,还给我推荐了能帮我打官司的律师,告诉我可以用蔬菜疗法缓和脸颊上的伤口。 拉尔夫和弗洛伦丝的圈子如此善良而诚恳,他们对这类事情总是很认真。我很快就发现班纳一家十分热衷于当地的工会运动,他们手头总是有紧急的项目,有什么计划需要议会法案通过或者反对,因此客厅总是挤满了人,不是召开紧急会议,就是进行无聊的辩论。拉尔夫是一家丝绸工厂的剪裁师,也是丝绸工会的秘书。弗洛伦丝除了在斯特拉特福德的孤女之家——弗里曼特尔之家工作,还是什么女工合作协会的志愿者,是协会的工作让她在我来的那天晚上忙到很晚(并非如我所想在忙孤女之家的事情)。当然,那之后接连很多个夜晚她也在为协会算账、写信。之前我也会偶尔看看她在忙什么,但是我看到那些便皱起了眉头,“合作是指什么?”我问过她一次。我在费里西蒂可没有听说过这个。 在奎尔特街收拾茶杯、卷烟、照看孩子的时候,听到别人的争论和笑声,我会想象自己仍在戴安娜的客厅,穿着束腰外衣。在那里没有人会问我任何问题,因为她们觉得我不会有什么值得一听的观点,但至少她们喜欢看我。在这里根本没人看我,更糟糕的是,他们觉得我一定和他们一样善良而充满活力。因此我一直害怕他们会突然不喜欢我了,害怕有人会问我对sdf[57]或者ilp[58]的看法,那么我就不得不说,我不仅分不清sdf和wlf[59],分不清ilp和wtul[60],也从来都不知道每个首字母代表的是什么。我搬进来六周之后,有一次害羞地承认自己几乎弄不清保守党和自由党之间的区别,他们把这当成了一个俏皮的玩笑。“你说得对,阿斯特利小姐!”一个男人说,“根本就没区别,如果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清楚,我们的任务就容易多了。”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然后我收起茶杯,把西里尔带进厨房。等水烧开的时候我唱了首音乐厅的老歌,他听了一边踢腿一边笑。 然后弗洛伦丝过来了。“唱得真好听。”她心不在焉地说,揉了揉眼睛,“我和拉尔夫要出门了,你能帮我们照看一会儿西里尔吗?街北边有一户人家家里来了法警,我们得过去以防他们动粗……”总有这样的事,总有邻居惹麻烦,或者缺钱,或者需要帮忙,需要写信或去警察局,他们总是来找拉尔夫和弗洛伦丝。我来了还不到一周,就看到拉尔夫没吃完晚饭就卷着袖子跑到街上,安慰一个失业的男人,还给了他几个硬币。我想他们这么做简直是疯了。我们在惠特斯特布尔对邻居也够好了,但善良也是有限度的,母亲可没时间去管那些软弱的妻子、懒汉和酒鬼。然而弗洛伦丝和拉尔夫谁的忙都帮——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哪怕是那些整个贝斯纳尔格林都讨厌的懒惰的父亲、邋遢的母亲。此刻我听说弗洛伦丝要去那个来了法警的家庭,便酸溜溜地说:“你们真是一对圣人啊,你们俩。”我一边洗碗一边说,“你们简直没有一分钟留给自己。你们住着漂亮的房子——现在我把家里收拾得很舒服了——但是没有一刻钟在里面享受。你们挣得一份体面的薪资,但都给别人了!” “如果我想关上门,一晚上都盯着漂亮的墙,”她说,“我就搬去汉普斯特德了!我有生以来都住在这栋房子里,我们小时候生活很困难,这条街上每家每户都多多少少帮过我母亲。你说得对,我和拉尔夫确实挣得不少,但是隔壁的蒙克斯太太要用十个先令养活她的女儿们,街对面肯尼太太的丈夫病了,她整晚整晚地做纸花,天天盯着那东西,眼睛都快半瞎了才挣三先令,你叫我怎么能安心享受我的三十先令呢?” “好吧!”我说。她总是发表这样的言论,听起来就像关于东区生活的感伤主义小说里,为人民代言的女孩。玛丽亚杰克斯就喜欢读这种小说,戴安娜总是取笑她。然而我没对弗洛伦丝说这些。我什么都没有告诉她。但是当拉尔夫和他们的工会朋友走了以后,我在客厅的靠背椅上重重地坐了下来。实际上,我讨厌他们的慈善。我讨厌他们的善事,讨厌他们的使命,讨厌他们要照顾的孤儿。我讨厌他们,因为我就是被他们救助的人之一。我曾经以为弗洛伦丝让我进她的家门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但是当我发现她和她哥哥经常看到一个在街上颤颤巍巍碰运气的老傻子就把他请进来吃饭,我便不能这么想了。并不是说他们不在乎我。拉尔夫简直是我认识的最温柔的男人,任何人跟他住在一起都不可能不喜欢上他,哪怕是伦敦城里脾气最坏的女同性恋。我曾经以为自己不是个很温顺的人,但也很快就爱上他了。弗洛伦丝对我也算相当友好,虽然她总是疲惫而心不在焉。尽管她吃我做的晚饭,让我给西里尔洗澡、穿衣服,让我抱他,尽管过了一个月,她同意我继续住下去,让拉尔夫从阁楼给我拿下来一个小矮床,说这样会比在客厅里摆两个靠背椅更舒服——尽管她做了这么多事情,但也从来不像是专门为我这么做的。她这么做是因为我帮她做晚餐还有照看孩子,这样她就有更多时间专注于自己的事业。她给了我一份工作,就像一位小姐对一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走投无路的女孩那样。 如果不是她的冷漠让我恼怒,我也不会想起过去。在费里西蒂的十八个月,我一直在满足那些淫荡女人的欲望,就像一个熟练的裁缝那样得心应手。我不会因为学会了擦黑壁炉就丢掉这些技巧。然而,这些技巧对于弗洛伦丝来说似乎毫无用处。“她不可能是同性恋。”我自言自语,因为她从不和我调情,这屋子里有好多别的女孩来过,我也没见过她和其中任何一个打情骂俏,一次也没有。不过她也不和小伙子调笑。最后,我猜想是她太好了,没有人配得上她。 不过,毕竟我来奎尔特街也不是来调情的,而是来回归平凡的生活。既然这里没有人可以勾引,也没有人可以伤害,我就更正常了。我的头发一两个星期后就不再像军人的头发那么扎眼了,我让它慢慢长,甚至开始卷起发梢。我那双磨脚的靴子穿多了,也不再僵硬,不过我还是到二手服装摊上把它换成了一双有蝴蝶结的鞋。我还把软帽换了一顶檐帽,上面有一朵帽花,又用皱巴巴的长裙换了一条领口有丝带的裙子。“哇,真是一条漂亮的裙子!”当我第一次穿上它的时候,拉尔夫称赞道。但哪怕我裹上一张棕色的纸,他也会夸我好看的,仿佛这么做只是为了逗我一笑。事实上,自从离开了圣约翰伍德,我穿得就很糟糕,而现在这种花里胡哨的裙子让我看起来糟透了。我买的衣服是过去在惠特斯特布尔和姬蒂在一起时穿的那种,那时我在大家眼里似乎也是个挺漂亮的姑娘。但神奇的是,自从我穿了男装,就再也不适合女装了,好像为了穿上戴安娜给我的衣服,我变得下巴更结实,眉毛更粗重,嘴唇更单薄,连手也变大了。我眼角的瘀青很快就消退了,但是迪基那本书在我脸颊上留下了疤痕,直到今天还在。再加上提水桶、擦台阶,我的肩膀和大腿都变得更结实了,让我显得有些粗犷。有天早晨,当我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看到自己映在窗户上的影子,感觉自己看上去就像个男子俱乐部里的青年,刚打完拳击赛,在后院里擦洗。戴安娜看到了该有多喜欢啊!然而,像我刚才说的,在奎尔特街,没有人会渴望我。当拉尔夫和弗洛伦丝下楼吃早餐的时候,我会穿上长裙,扎起头发,而弗洛伦丝经常会喝一大口茶,说她没时间吃早饭了,上班的路上她要去一趟工会。拉尔夫会拿走她盘子里剩下的红鲱鱼说:“哎呀,西里尔,这看起来真不错啊!”然后她就出门了,看也不看我一眼,在脖子上裹了条围巾,像个九十岁的老太太。 无论我怎么去想,我都完全猜不透她,因此充满迷惘。我经常想起她,因为在这个屋子里也没什么别的好想的。我刚认识她的时候,那个格林街上的弗洛伦丝是个快活的姑娘。那时她的头发像弹簧一样打着卷,身上穿着棕黄色的色彩鲜亮的裙子,笑起来的时候还会露出牙齿。然而贝斯纳尔格林的弗洛伦丝却是严肃而疲倦的。她的头发变得委顿,衣服都是深色的,是灰尘和泥土的颜色;她笑起来的时候你会吓一跳。 我发现她的脾气也变得喜怒无常。对贝斯纳尔格林那些并不值得帮助的穷人,她善良得像个天使,但是在家里她时常生气,意志消沉。我注意到她的哥哥、她的朋友从她椅子旁经过时都蹑手蹑脚的,怕打扰到她——他们这种耐心真令人吃惊。她有时会非常高兴,持续好几天,但是又会在走了一段路回家以后,或者第二天早上从令人困扰的梦境中醒来时变得意志消沉。在我看来,最奇怪的是她对西里尔的态度。尽管我知道她对他视如己出,但有时会避开他的眼睛,或者推开他的小手,好像厌恶他似的。有时她又会抓住他到处亲吻,亲得他直叫。我在奎尔特街住了几个月以后,有天晚上我们谈到过生日,我惊讶地注意到西里尔的生日已经过了,却没有人为他庆祝。当我问拉尔夫的时候,他说西里尔的生日是七月份,和我想的一样,已经过去了,但是他们觉得这没什么好庆祝的。我笑着说:“是不是社会主义者都不过生日啊?”他笑了,但弗洛伦丝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出了屋子。我又好奇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但弗洛伦丝不愿透露任何线索,我也没有打探。我怕如果我问起来,她可能也会想起问我那个承诺给我奢华生活,又打青了我眼睛的男人——自我第一天晚上来这儿之后她再也没提起过这事。我很高兴她没有问。毕竟她是如此真诚善良,我也不想再对她撒谎。 真的,我不想以任何方式对她不好。当她工作那么辛苦,变得那么疲惫的时候,我也在屋子里绞着手走来走去,想去摇摇她。让她如此疲惫的并不是孤女之家的工作,而是没完没了的工会和协会的事情。成堆的名单和分类账目摆在餐桌上,当餐具收走以后,她就坐在那儿看一晚上,看得眼睛都红了,整个眼周皱得跟小葡萄干一样。有时候我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就搬把椅子坐在她旁边,替她分担一点工作。她会给我一些信封让我写地址,或者让我做些别的不可能搞砸的小事。到了春天,协会在当地办了一个女裁缝工会,弗洛伦丝便开始探访贝斯纳尔格林地区在家工作的女裁缝——所有那些独自在肮脏的房间里长时间工作、拿着微薄工资的可怜女人。我和她一起去了。我们看到的场景非常悲惨,女工们很高兴我们能去拜访,协会也很感谢我们。但其实我是为了弗洛伦丝而去的。我不能忍受让她独自承担这么累人的事情,独自在伦敦东区的街上游荡。 然后,就像我说过的,一个主妇会用各种微小的事情活跃家里的气氛。我开始给她做吃的。她很瘦,消瘦真的不适合她,她脸颊的凹陷让我难过。于是,当女性合作协会致力于团结伦敦东区女工的时候,我致力于用早餐、午餐、三明治下午茶、晚餐、饼干和牛奶来喂胖弗洛伦丝。一开始我不怎么成功,尽管我到白教堂市场的肉铺买了肉丸子、香肠、兔肉、牛肚,还有一袋袋我们在惠特斯特布尔叫作“杂碎”的碎肉。我真是个蹩脚的厨子,做肉不是烧煳了就是夹生带血。弗洛伦丝和拉尔夫都没有注意到,我想是因为他们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但是八月底的一天,我发现吃牡蛎的季节到了,便买了一桶牡蛎,还有一把牡蛎刀。拿起牡蛎刀的那一刻,我仿佛拿起了一把钥匙,解锁了我母亲所有的牡蛎菜谱,让它们一股脑儿流向我的指尖。我烤了牡蛎馅饼,弗洛伦丝放下了正在写的东西,吃完了馅饼,把碗里的饼渣都用叉子捡起来吃了。第二天晚上我做了油炸牡蛎,第三天是牡蛎汤。我还做了烤牡蛎、腌牡蛎,又用面粉裹上牡蛎,放在奶油里炖。 当我把这道菜端给弗洛伦丝,她笑了,尝了一口,叹了口气,然后拿起一片面包,折起来去蘸汤汁。奶油沾在她嘴上,她便用舌头去舔,然后用手指去擦。我想起过去,在另一个客厅里,我给另一个女孩端上牡蛎晚餐,并在不经意间向她求爱,正想着,弗洛伦丝舀起一勺鱼肉,又叹了口气。 “哦,”她说,“我真心觉得,如果天堂里有一道菜,而且只有一道菜的话,那就是牡蛎了,你说是吗,南希?” 她以前从来没叫过我“南希”,而且,我跟她一起住的这几个月,她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么有想象力的话。我听了便笑起来,然后她哥哥笑了,她也笑了。 “我想可能就是牡蛎吧。”我说。 “在我的天堂里,是蛋白杏仁糖。”拉尔夫说。他非常喜欢吃甜食。 “除了这个,”我说,“还得有一根烟,不然就没意思了。” “没错。我的晚餐桌应该摆在山坡上,俯瞰着城里,而且城里没有烟囱,每家每户都用电取暖。” “哦,拉尔夫!”我说,“要是能看到每个角落,那该有多无聊啊!我的天堂里面没有电灯,甚至也没有房子。那里有……”我想说那里有矮种马,有吊在钢丝绳上飞来飞去的天使,我想到了在不列颠剧院的那些夜晚,但是我不打算解释这些事。 看到我犹豫了一下,弗洛伦丝说:“那么,看来我们每个人的天堂都不一样了?” 拉尔夫摇了摇头。“嗯,我的天堂里当然有你,”他说,“还有西里尔。” “还有贝赞特太太,我想。”她又喝了一口汤,然后对我说,“你的天堂里有谁呢,南希?” 她笑了。我刚才也在笑,但是当她问出这个问题,我的微笑开始有点挂不住了。我看了看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手。在费里西蒂,我的手曾经像百合花一样白皙,而现在指关节发红,指甲缝里都是苏打水的味道。我袖口边沾上了油——我还没学会把女式袖口挽起来,似乎女装的袖子并没有那么长。我抓着一只袖口,咬着嘴唇。实际上,我不知道我的天堂里除了自己还会有谁。说实话,也没有人想要我进他们的天堂…… 我又看了看弗洛伦丝。“嗯,你和拉尔夫,”最后我说,“我想你们会在所有人的天堂里,指导他们怎么营生。” 拉尔夫笑了。弗洛伦丝摇了摇头,笑容有些悲哀。过了一会儿,她眨了眨眼,看着我说:“那么,当然,你会在我的天堂里……” “真的吗,弗洛伦丝?” “当然了,不然,谁给我炖牡蛎啊?” 我听过更好的恭维,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她的话让我脸红,于是我低下了头。但我再次看向她时,发现她正盯着屋子的一个角落。我转过头,看她在看什么,原来是那张全家福,我猜她可能想起她的母亲了。但是相框的一角还有一张更小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粗眉毛的女人,看起来很严肃。我一直都不知道她是谁,于是问拉尔夫:“小照片里的女孩是谁?她看起来真该好好梳梳头了。” 他看了看我,没有回答。弗洛伦丝开口说:“她是埃莉诺马克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埃莉诺马克思?我见过她吗?是你那个在肉禽店工作的表姐妹?” 她看我的眼神仿佛我不是在问问题,而是在学狗叫。拉尔夫放下了叉子。“埃莉诺马克思,”他说,“是一位作家、演讲者,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者……” 我脸红了,这比问“合作”是什么意思还糟。拉尔夫看到我脸红了,便善意地说:“别介意。为什么你一定要知道?我敢肯定你可以说出一打你读过的作家,而我和弗洛一个也不认识。” “也是。”我非常感激他的话。尽管我在戴安娜家里读过些正经书,但那一刻我能想起来的都是不正经的,并且书的作者都是一个人:匿名。 于是我什么也没说,我们默默地吃完了晚饭。然后我又看了看弗洛伦丝,她移开目光,眼神似乎很暗淡。于是我心想,她才不会想要我这样的女孩在她的天堂里,哪怕是给她炖牡蛎。不过我又觉得这个想法很无趣。 但我想错了。无论我在不在她的天堂里,她都不会注意到。她想在天堂见到的不是她妈妈,也不是埃莉诺马克思,甚至不是卡尔马克思。她想的完全是另一个人,好几个星期以后我才知道,在那年秋天的一个夜晚。 像我之前说的,我开始陪弗洛伦丝去协会。一天晚上,我陪着她去麦尔安德的一个女裁缝家里。那家人穷极了,女人的房间里几乎没有家具,只有几个垫子、一块破地毯、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和一把椅子。在被当作客厅的小房间里,有一个翻过来的小茶箱,上面放着一点可怜的晚餐:一块硬面包,瓶子里仅剩的几滴油,还有半杯颜色发蓝的牛奶。晚餐桌上都是女人干活的工具,有叠好的衣服、薄包装纸、别针、棉线和针。她说针总是从桌上掉下来,经常被孩子踩到。她的小宝宝最近把别针放进嘴里了,扎到了上颚,差点窒息。 我听了她的故事,看弗洛伦丝跟她讲协会的事,还有刚建立起来的女裁缝工会。弗洛伦丝问她会不会来开会。这个女人摇摇头,说她没有时间,没有人帮她照看孩子,她害怕她服装店的老板听说她参加工会,不给她发工资。 “还有,小姐,”最后她终于说,“我丈夫不想让我去,并非因为他自己不是工会成员,而是他觉得女人对这种事没有什么发言权。他觉得没有必要。”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弗赖尔太太?你不觉得女工工会是件好事吗?你不想看到事情发生变化吗,不想让老板给你加薪,对你更好一点吗?” 弗赖尔太太揉了揉眼睛。 “他们会开除我,小姐,就这样,然后找个更便宜的女孩。还有好多人呢,还有好多女孩羡慕我,哪怕我只能赚这么几个先令。” 她们讨论着,直到这个女人有些烦躁了,说她很感谢我们,但是没时间听我们多讲了。弗洛伦丝耸了耸肩。“再想想好吗?我告诉你开会的地方,你可以把孩子带过来,我们会找人帮你照看他一两个小时的。”我们站起来,我又看了一眼桌子,看了一眼上面的线圈和衣服。有一件背心,一打手帕,几件男式衬衫——我发现自己被它们吸引住了,很想伸手去摸一摸。我看了看这个女人,朝桌上点了点头。 我说:“你具体是做什么活,弗赖尔太太?有几件衣服看起来真是不错。” “我是给衣服镶边的,小姐。”她回答说,“我绣字母纹样。”她拿起一件衣服,给我看衣服口袋,上面有一个花哨的交织字母,用象牙丝绣得很整齐。“看起来很奇怪是不是,”她悲哀地说,“这么漂亮的东西诞生在这么一间破屋子里。” “确实。”我说——但是这话很难说出口。这个漂亮的字母突然让我想起了费里西蒂,还有我在那儿穿过的漂亮衣服。我又看见了那定做的外套和衬衫,曾经,那个小小的,浮夸的n.k.让我如此兴奋。我不知道它们是在这种房间里,由弗赖尔太太这样悲哀的女人绣出来的,但就算我知道了,我当时会在乎吗?我知道我不会,于是此刻感觉分外难受而羞耻。弗洛伦丝走到门口,站在那里等着我。弗赖尔太太抱起了她最小的孩子,那孩子开始哭了。我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那里有我去市场买菜剩下的一先令和一便士。我把它拿出来,像贼一样悄悄地放在桌上漂亮的衬衫和手套边。 然而,弗赖尔太太看到了,摇了摇头。 “哦,这……小姐……”她说。 “给孩子的。”我感觉更拘谨而难受了,“给最小的孩子。收下吧。”女人垂下了头,低声说着谢谢。我没有看她,也没有看弗洛伦丝,直到我们走出了那条街,把那个凄凉的房间留在身后。 “你真是太好了。”弗洛伦丝开口道。我一点都不好,我觉得自己好像扇了那女人一巴掌,而不是给了她一件礼物。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向弗洛伦丝形容这种感受,“当然,你不必这么做的。”她说,“这样她会觉得协会里都是比她过得更好的女人,而不是和她一样的女人在互相帮助。” “你和她确实不一样。”我说——她的话让我有点不舒服,“你觉得你和她一样,其实不是,并不一样。” 她哼了一声,“我想你说得对。然而,我可能和她更接近——比起那些你见过的,救助穷人、流浪汉和失业者的女士。” “像德比小姐那样的女士。”我说。 她笑了。“没错,那样的女士。德比小姐,你的好朋友。”她朝我眨了眨眼,挽住我的胳膊。见她这么轻松愉快,我也忘了在女裁缝家里遭受的震惊,又高兴起来了。我们手挽着手,慢慢走过越来越深的秋夜,走回奎尔特街。弗洛伦丝打了个哈欠。“可怜的弗赖尔太太,”她说,“她说得很对,女工们不会争取更短的工作时间和最低薪资标准,因为还有那么多贫困的女孩愿意做任何工作,不管有多痛苦。”我没有听进去,只是看着落在她帽檐的灯光,照得她的头发闪闪发亮,想着会不会有只蛾子停在她的鬈发上,以为那是烛光。 我们终于到家了,弗洛伦丝把大衣挂起来,继续和以往一样忙着看文件和名册。我轻声上楼去看摇篮里熟睡的西里尔。弗洛伦丝工作的时候,我就坐在拉尔夫旁边。天气变凉了,我在炉子里生了点火。“你来这儿的第一个秋天。”拉尔夫说。他的话莫名地感人——我想到自己已经在奎尔特街度过了整整三个季节。我抬起头看了看他,然后笑了。他的胡子长长了,看起来更像玩家牌香烟上的水手。我过去从未觉得他长得这么像他妹妹,这种相似让我更喜欢他了,我想起当初还把他误认为她的丈夫。 火苗越烧越旺,最后化为灰烬。十点半左右,拉尔夫打了个哈欠,推开了椅子,站起来与我们两人道晚安。一切就像我第一天晚上来的时候那样,只不过这些日子他亲吻弗洛伦丝的时候也会亲我一下。我的小床还是支在角落里,我的鞋放在火炉边,外套挂在门后的挂钩上。 我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然后打了个哈欠,站起来倒水。“歇会儿吧。”我朝弗洛伦丝的小册子点了点头,对她说,“过来和我聊会儿吧。”这不算个陌生的请求,我们已经习惯了在拉尔夫去睡觉之后坐着聊聊每天发生的事情。此刻她冲我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笔。 我把茶壶放在炉火上,弗洛伦丝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然后抬起头。“西里尔。”她说。很快我也听到了他那细小的哭声。她往楼上去,“我得看看他,别让他把拉尔夫吵醒了。” 她去了有五分钟,回来时抱着西里尔,他的睫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因为睡不安稳,他的头发被汗濡湿了,显得更黑。 “他睡不着,”她说,“让他跟我们待一会儿吧。”她靠在火炉边的椅子上,这孩子沉沉地躺在她身上。我把茶端给她,她抿了一小口,打了个哈欠,然后看着我,揉了揉眼睛。 “这几个月以来,南希,你真是帮了我大忙!”她说。 “我只是,”我实话实说,“不想让你那么累。你做了那么多事。” “有太多事要做了!” “我不信这些事情真的都得你来做。你从来都不累吗?” “我会累啊,”她说着又打了个哈欠,“你也看到了!但从来不会厌倦。” “但是弗洛,如果这是个没完没了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做呢?” “为什么?因为我必须做!我怎么能休息呢,这个世界是如此残酷而艰难,却可以变得美好……我做的事情本身就是一种满足,不管能不能成功。”她把茶喝完了,“这就像爱。” 爱!我哼了一声,“那么,你觉得爱本身就是回报?” “你不觉得吗?” 我盯着茶杯。“曾经是吧,我想,”我说,“但是……”我从来没有给她讲过那些日子。西里尔动了一下,她亲了亲他的头,轻声哄着他。那一刻屋里非常安静,或许她认为我在想那个圣约翰伍德的男人。然后她以更轻快的语气说: “另外,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没完没了。事情都是会变的。到处都有工会——有男人的工会,也有女人的工会。今天的女人做的事情,二十年前在她们的母亲看来就是笑话。她们甚至很快就要有选举权了!如果像我这样的人不去努力,那是因为他们把一切不公和肮脏都当作这个国家的堕落,并且习以为常。但是肮脏的土壤里会长出新的东西——新的工作制度,新的人,新的活法,还有新的爱……”又是爱。我摸了摸脸颊上迪基那本书留下的疤痕。弗洛伦丝低头看着孩子,他躺在她的胸口叹着气。 “再过二十年,”她继续说,“想想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到时候就是一个新的世纪了。西里尔会长成一个青年,差不多像我现在这么大,嗯,比我小一点。想象一下他会看到什么,他将会做什么事情。”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他。那一刻我好像看到多年后的她在一个奇异的新世界里,而西里尔已长大成人…… 我正沉浸于幻想时,她挪了挪椅子,从旁边书架上的一大摞书里抽出一本。是《草叶集》。她翻了几页,找到了一篇似乎是读过的。 “你听。”她开始大声朗读。她的声音低沉而节制,因充满激情而颤抖不已——我以前从没听过她如此富有激情的声音。 哦,母亲!哦,儿子!哦,哺育万物的大地!哦,大草原的花朵!哦,无边的太空!哦,庞然大物的声音!哦,你这热闹的城市!哦,这无法被征服的狂暴与骄傲!哦,未来的种族!哦,女人!哦,祖先!哦,你们这些携着激情和风暴的人!哦,美人!哦,你自己!哦,你们这留胡须的粗人!哦,诗人!哦,所有的沉睡者!哦,起来吧!清晨的鸟鸣多么令人兴奋!你没有听到公鸡在报晓? 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书页,然后看着我的眼睛,我惊讶地发现她眼中含着晶莹的泪花,“你不觉得这很绝妙吗,南希?你不觉得这首诗真是惊人,简直了不起?” “实话说,没有。”我说。她的眼泪令我不安,“说实话,我在厕所的墙上都读过比这更好的。”我说的是真的,“诗歌怎么能不押韵?这首诗需要几个好韵脚,还有美妙轻快的旋律。”我从她手中拿过这本书,看了看她读的那一段——上面有以前用铅笔画线的痕迹——然后用当时音乐厅流行的调子和韵脚唱了出来。弗洛伦丝笑起来,一手抱着西里尔,一手要把书从我手中抢走。“你这个讨厌鬼!”她叫着,“你真是个大俗人。” “我追求纯粹。”我一本正经地说,“我一读就知道什么是好诗,但这首不是。”我翻了翻这本书,放弃了想要把这首不押韵的诗唱出来的想法,而是读了所有我能找到的滑稽段落。这本书里有很多滑稽的段落,都是傻里傻气的美国佬会说的那种拖长腔的台词。最后我找到了另一段画线的部分,开始读。 哦,我的同志!你和我最终——只有你和我。哦,力量,自由,永恒终于来临!哦,忘掉差异吧!犯下和美德一样多的罪孽!让职业和性别平等!让所有达成一致!哦,凝聚!哦,这想要在一起的忧伤疼痛!你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美国人的腔调不见了,最后几个词变成了难为情的低语。弗洛伦丝不再笑了,她开始盯着火苗,目光十分严肃。我看到煤炭橙色的火焰映在她褐色的双眸中。我合上书,把它放回架子上。然后是沉默,持续了很久。 最后她吸了口气,终于开始讲话,声音听来古怪,不像平常的她。 “南希,”她说,“你还记得我们在格林街说话的那天吗?你记得你说我们会再见面,却没有来吗……?” “当然。”我说着便有些困了。她笑了,那是一种奇特而含混、亲切而带着善意的笑。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她继续说,“那天晚上我做了什么吧?”我摇了摇头。我记得非常清楚,自己那天晚上做了什么:我和戴安娜吃了晚餐,然后在她豪华的卧室里干了她,然后被送回我自己冷冰冰的卧室。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弗洛伦丝那晚会做些什么,而且,她确实从来没和我讲过。 “你做了什么?”我问,“你去那个讲座了吗,自己一个人去的?” “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在那儿遇到了一个女孩。” “一个女孩?” “对。她叫莉莲。我一见到她,就无法移开视线。她非常——她看起来很有趣。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有时候女孩会让你有那种感觉。嗯,你可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知道!此刻我注视着她,感觉到自己变得温暖,然后又冰冷起来。她咳嗽了一下,用手捂住嘴。她继续盯着煤炭说:“讲座结束之后莉莲问了个问题,是个很棒的问题,演讲者很震惊。我看着她,觉得自己必须要认识她。然后我过去和她聊了起来。我们聊了好久,有一个小时都没有停下!她的观点十分不同寻常。她好像什么都读过,在我看来,她好像对一切都有自己的看法……” 她继续讲着,然后她们成了朋友,莉莲来做客…… “你爱她!”我说。 弗洛伦丝脸红了,然后点了点头,“你要是认识她,也不可能一点都不爱她……” “但是弗洛,你爱她!你像个女同性恋一样爱她!”她眨了眨眼,把一根手指放在嘴边,脸更红了。“我想,”她说,“你可能猜到了……” “猜到了!我——我不确定。我从没想过你会有——嗯,我说不好我是怎么想的……” 她扭过头。“她也爱我。”过了一会儿,她说,“她爱我胜过一切!但不是同一种爱。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我不介意。实际上,她有个男朋友,想和她结婚。但是她不愿意,她坚持自由同居。南希,她真是我曾经见过的最有主见的女人!” 我都快听不下去了,但是我没有忽略这个“曾经”。我迟疑了一下,弗罗伦斯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着火焰。 “我认识她几个月之后,”她继续说,“发现她的情况不太——不太好。一天她拿着行李过来了。她要生孩子了,因此不能住在原来的地方,那个男人——确实一点用也没有,他觉得羞耻,不愿意负责。她无处可去……当然,我们收留了她。拉尔夫并不介意,他和我一样爱她。我们打算住在一起,把孩子当成我们自己的来养。我太高兴了,我高兴那男人抛弃了她,高兴那房东太太把她撵了出来!” 她做了个鬼脸,然后用指甲弹掉了一片落在裙子上的煤灰。“我想,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几个月。有了莉莲,就像——我说不出来像什么。让人晕眩,那种幸福让我晕眩。她改变了这个家,真的变了,不仅仅是精神上。她让我们把墙纸剥下来,然后刷上油漆。她织了那块地毯。”她朝壁炉前那块俗丽的地毯点了点头——我原以为那是哪个眼睛看不见的苏格兰牧民冬天无聊时织的——我赶紧把脚从地毯上拿走,“我们不是爱人也没关系,我们是那么亲密,比姐妹还亲密。我们一起睡在楼上,一起读书。她教给我好多东西。那张埃莉诺马克思的照片,”她朝那张小照片点了点头,“就是她的。埃莉诺马克思是她心目中的女英雄,我曾说她长得像埃莉诺,但我没有她的照片。那本书,惠特曼的诗集,也是她的。你刚才读的那首诗,让我想起了我和她。她说我们是同志——如果女人可以成为同志的话。”她的嘴唇干了,用舌头舔了舔,“如果女人可以成为同志的话,”她又说,“我就是她的……”她沉默了。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西里尔——他熟睡的小脸红扑扑的,睫毛那么精致,还噘着粉红的小嘴。我感觉到一股诡异的恐惧,问她:“然后呢……?” 她眨了眨眼。“然后——嗯,然后她死了。她那么纤弱,分娩又那么艰难。她死了。我们找不到人给她接生,因为她没有结婚。最后我们不得不从伊斯灵顿请来了一个不认识我们的女人,向她谎称莉莲是拉尔夫的妻子。这个女人把莉莲称作‘班纳太太’。想想吧!她很在行,但也很严厉。她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只能坐在外面听莉莲的呻吟,拉尔夫一直拧着手,一直在哭。我心想,让这个孩子死吧,让孩子死吧,只要她能活着! “但是你也看到了,西里尔没有死,莉莲看起来也挺好的,只是很累,接生婆说让她睡一会儿就好。我们就听她的了,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去看她,发现她开始流血了。那时接生婆已经走了。拉尔夫跑去找医生,但是她没能得救。她那宝贵而善良的心就那样流血不止……”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过去蹲在她旁边,用指关节碰了碰她的袖子,她心不在焉地微微一笑,善意地回应了我。 “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我轻声说。然而,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真想把头往客厅的墙上撞。我怎么那么蠢呢,竟然没有猜到这一切。我想起那天谈到生日的事——现在才知道那就是莉莲去世一周年的忌日。还有弗洛伦丝奇怪的表情,她为什么会疲惫、生气,以及她朋友们的担心。还有她对这个孩子矛盾的态度——这是莉莲的孩子,也是害死莉莲的人,弗洛伦丝曾希望这个孩子死,好让他母亲得救……” 我又看着她,希望自己有办法安慰她。她如此沮丧,又如此遥远。我从来没有抱过她,哪怕是现在也不好意思把手放在她身上。因此我只是待在她身旁,轻轻拉着她的袖子……最后她站起身,对我报以善意的微笑,然后我移开了身子。“我是怎么说起这些的,”她说道,“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今晚怎么就说起这些了。” “我很高兴你告诉我了,”我说,“你一定——你一定很想念她吧。”她茫然地看了我一会儿,仿佛“想念”听起来太微不足道,完全无法形容她的悲伤。然后她点了点头,移开了视线。 “那些日子很不容易。我变得性情古怪,有时候我希望我也死了。我知道,我对你和拉尔夫都很缺乏耐心!我想,你刚来的时候我对你也不太友好。那时候她走了还不到六个月,想到有另一个女孩住在这屋子里,特别是你,我认识她的那一周认识的你——嗯!而且,你的故事和她很像,你也是和一个男人同居,你遇到麻烦他就抛弃了你——这太诡异了。但是当你抱起西里尔的那一瞬间——我敢说你可能都不记得了——你怀里抱着西里尔,让我想起了她,她都没有机会抱他一下……我不知道我是不能忍受你抱他,还是不能忍受你放下他。然后你说话了,当然你并不像莉莲。然后,哦!我这辈子也没这么高兴过。” 她笑了。我发出了一种听起来像笑声一样的声音,在那昏暗的灯光下,流露出一种像是笑的表情。然后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站起来把西里尔往上提了提,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头。过了一会儿,她微笑着,迈着疲惫的步子走向门口。 但是在她走到门口之前,我叫了她一声。 我说:“弗洛,其实从来没有男人把我撵出来。我是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但是我撒谎了,为了留下来。我也是个女同性恋,和你一样。” “你是!”她张大了嘴,“安妮一直说你是。但我在第一天晚上以后就没有怎么想过这事。”她皱了皱眉头,“如果是这样,如果从来都没有你说的这个男人,那你的故事就和莉莲完全不同了。”我摇了摇头。 “那你也从不曾遇到麻烦……” “不是那种麻烦……” “一直以来,你在这里,我都以为是你说的那样,但是……”她看了看我,表情怪异,我说不出来她是生气、悲伤,是困惑,是感觉遭到了背叛,还是别的什么。 我说,“我很抱歉。”但她摇了摇头,用手捂住眼睛,然后把手放下来。她的目光似乎十分清澈,几乎是愉快的。 “安妮一直这么说,”她又说,“现在她该高兴了!你不介意我告诉她吧?” “没事,弗洛,”我说,“你想告诉谁都可以。” 然后她走了,又摇了摇头。我坐在那里听着她上了台阶,又听到楼上地板的动静。我拿出一点烟和一张纸,在壁炉架上的小铁盒里给自己卷了根烟,点着。然后在壁炉上熄灭,扔进火里,把头枕在胳膊上呻吟了一声。 我真是个傻瓜!我闯入了弗洛伦丝的生活,满心都是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痛苦,根本没注意到她巨大的悲伤。我把自己扔给她和她哥哥,还以为自己又狡猾又有魅力。我以为我给这个房子留下了印记,让它变成了我的家。我以为我在演一出戏,其实剧情一直是另一回事——一直以来,我都在笨拙地排练着美妙的莉莲曾经驾轻就熟的戏码!那刷成蓝色的墙壁,丑陋的地毯,那个肖像,我突然看明白它们是什么了——这些都是纪念莉莲的神龛,而我却在不知不觉中参拜着。我抓住埃莉诺马克思的小照片,当然我看到的不是埃莉诺马克思,而是她,以埃莉诺马克思的样貌出现。我把照片翻过来,看到背面的字:f.b.,我的同志。上面用大大的空心字母写着,我永远的同志。l.v.。 我呻吟得更大声了。我真想把这该死的照片扔进壁炉,于是赶紧把它放回相框里以遏制自己的冲动。我真嫉妒,嫉妒莉莲!我从来没有这样嫉妒过一个人!不是因为这栋房子,不是因为西里尔,也不是因为拉尔夫——他虽然对我很好,却在她躺在那里等死的时候拧着手为她哭泣——而是因为弗洛伦丝。毕竟是莉莲把弗洛伦丝让给我了,却又从我这里永远夺走了她。我想起自己过去几个月干的事情。我没有如想象的那样把弗洛伦丝喂胖,也没有让她高兴起来。是时间冲淡了她的悲伤,减缓了她的痛苦。“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说的话,”她今天晚上问我,“还记得你没有来……?”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因为两年前的那个晚上我没有出现,某种程度上帮了她一个大忙! 我帮了她一个大忙——但是现在想来,我像是给自己帮了个最糟糕的倒忙。我又想起自己是如何度过那个晚上的,还有随后的夜晚,我想起了费里西蒂淫荡的快乐,那些衣服,晚餐,美酒,真人秀。那一刻,我愿意用所有这一切和莉莲交换,去听那个乏味的演讲,让弗洛伦丝褐色的眼睛痴迷地落在我身上! 第三部 18 弗洛伦丝把悲伤的往事告诉我后,奎尔特街的日子变得不一样了。弗洛伦丝似乎比过去轻松愉快,仿佛把过去告诉我是卸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现在她四肢舒展了,后背也挺直了。有时她还是会沮丧,有时她也会一个人出门,然后思虑重重地回来。但她不再掩饰自己的忧郁,也不再掩盖其中的缘由,比如说,她会告诉我她是去给莉莲扫墓了(正如我猜的那样)。很快她就经常提起这位死去的朋友,比如“莉莲听了一定要笑死了”,或者“如果莉莲在的话,我们就可以问她了,我敢说她一定知道”。 她近来的愉快情绪感染了我们所有人。我们小家的气氛变了——以往我觉得家里很舒服,后来才发现其实一直弥漫着关于莉莲的记忆,还有拉尔夫和弗洛伦丝的悲伤——现在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仿佛我们穿过了冬天的迷雾和雨雪,走进了风和日丽的春天。当弗洛伦丝微笑着,或者哼着歌,或者抱着逗西里尔的时候,我看到拉尔夫凝视着他妹妹,目光变得温和,有时候会高兴地靠过去亲她一下。哪怕是西里尔似乎也感觉到了家里的变化,变得更活泼、更满足了。 然而我却变得痛苦、焦躁又心事重重。 我没法控制这种感觉。仿佛弗洛伦丝卸下了重担,却给我背上了一个新的包袱。在她向我坦白的那天,我的思绪被搅乱,心中百感交集,并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怪异而矛盾。我同情她的遭遇,看到她如今变得轻松多了,我也和她哥哥一样高兴。我很高兴她最终向我打开心扉,把这一切告诉了我。但是,哦,我真希望她的故事不是这样!我没法喜欢这个悲剧的莉莲,因此每当她如此虔诚地提起她时,我只能掩饰自己的不悦。或许我把她想象成了姬蒂——每当我想起她那个怯懦的男人,眼前出现的就是沃尔特的脸,但是想到她挑起了弗洛伦丝的激情,想到弗洛伦丝和她同床共枕了那么多个夜晚,却从未转过脸去亲吻她的嘴,我就浑身发热,蠢蠢欲动。为什么弗洛伦丝这么在乎她?我盯着照片里的埃莉诺马克思,没法不去想那就是莉莲的形象,直到这张脸被我盯得变形。她和我十分不同,弗洛伦丝不是说了吗?她说没有什么比我和她如此不同更让她高兴了!我想,她的意思是说莉莲又聪明又优秀,她知道“合作”这种词的意思,根本就不用问。但是——那我是什么呢?我只是干净整洁罢了。 嗯,在那个晚上以后我就不那么爱干净了。我当然再也没去拍打过莉莲那块浮夸的地毯,并且乐于看到人们踩在上面。看到它的颜色变得灰暗,我心里就生出一种可怕的快感。 但是我会想象莉莲在天堂里编织了更多地毯,这样弗洛伦丝有一天就会坐在上面,把头枕在她的膝上。我想象着她在书架上摆满散文和诗集,这样她和弗洛伦丝就可以肩并肩地边走边读。我看到她在天堂的小小后厨里支起了一个火炉,这样我就可以在她俩牵手的时候炖牡蛎了。 我看着弗洛伦丝的手——以前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想象着如果我是莉莲,我会让它去做什么。 于是我再次情难自已。我曾经说服自己相信弗洛伦丝是个圣人,她有着圣像般暗淡而模糊的四肢,圣人的温暖可望而不可即。但是现在,听说了她伟大的爱,仿佛她突然没有穿圣袍就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无法移开视线。 有一天晚上,夜深了,拉尔夫和他的工会朋友出去了,西里尔也在楼上熟睡。弗洛伦丝泡了澡,洗了头,然后穿着睡衣坐在客厅里睡着了。我帮她把洗澡水倒进厕所,然后热了点牛奶。她歪着身子坐在那里,头往后靠着,胳膊沉重地垂下,手摊在大腿内侧。她的呼吸很沉重,几乎是在打鼾。 我站在她身旁,手里拿着冒着热气的杯子。她把头上的毛巾摘下来了,头发散落在椅背的花边上,就像弗拉芒画派笔下圣母玛丽亚的光环。我想我从来没见过她披散的头发如此茂密,于是端详了很久。我以前以为她的头发是一种沉闷的赤褐色,但其实并不是赤褐色,而是混合了上千种金黄、褐色和黄铜的颜色。它们卷曲着,饱满而富有光泽。 我从她的头发看到她的脸,她的睫毛,她宽宽的粉红色嘴唇,她下巴的轮廓,还有细嫩的肌肤。我看到她的手,想起她曾挥手驱赶格林街六月的热气,又想起那时握着她的手,想起那温暖的亚麻手套握着我的手的触感。今晚她的手也是粉红色的,被水泡得有些皱。她的指甲——我想起她以前很喜欢咬指甲——现在很整齐,没有咬痕。 我看了看她的脖子。非常平滑白皙,脖子下面的睡袍露出了一个v形,隐约可见她胸部的曲线。 我看了又看,感觉到自己胸口升起一阵异样的翻涌,一种我好像已有一千年都没有感觉到的悸动。随后身体靠下的部分产生了另一种类似的感觉……杯子里的牛奶开始晃动了,我怕洒出来,于是把两个杯子小心地放在晚餐桌上,悄悄离开了这个房间。 我每走开一步,胸口和两腿之间的感觉就愈发明显。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把抗议的娃娃锁进箱子里的口技艺人。我走进厨房,靠在墙上,颤抖得更厉害了。直到弗洛伦丝醒来,惊讶于桌上的牛奶都凉了,泛起了浮沫,我才闻声走进客厅。那时我仍旧红着脸,身子在颤抖,她看见我说,“你没事吧?”我只能说,“没事,没事……”我一直躲着不去看她脖子下方的v形轮廓,因为我知道自己再看一眼就会忍不住上前亲吻它。 我来奎尔特街是为了变得像普通人,现在却比以往都更像个女同性恋了。确实,当我向弗洛伦丝坦白后,就开始留意周围的人,发现自己被女同性恋包围着,简直不相信自己过去都没有注意到。弗洛伦丝有两个做慈善的朋友,那两人似乎就是情侣。我想她一定是把我的事告诉她们了,因为她们再次来家里的时候我就发现,她们看我的眼光完全不一样了。还有安妮佩奇,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用胳膊环绕着我的肩膀说:“南希!弗洛丽告诉我你也是!我的天啊,我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也没有这么高兴过……” 尽管我最近对弗洛伦丝的着迷有些令人苦恼,但能感觉到自己的欲望再次燃起还是非常美妙的——我女同性恋的部分被擦亮并发出声响,像一个烧着煤的引擎一样。有天晚上我梦到自己穿着过去的禁卫军制服在莱斯特广场闲逛,头发还是像军人一样短,裤子的纽扣后面塞着一只手套(实际上,是一只弗洛伦丝的手套,我每次看到它都会脸红)。我以前在奎尔特街也做过这样的梦,当然,并没有手套的细节。但是这一次,当我醒来,我感觉到头皮一阵刺痛,大腿内侧瘙痒不断,我抚弄着自己的小发卷和花里胡哨的裙子,觉得有些恶心。那天我去了白教堂市场,回家的路上我在一家男装店门口徘徊,对橱窗充满了渴望,额头和指尖不停冒汗。 于是我想,为什么不呢?我进去了——或许裁缝以为我是在给我哥哥买衣服——我买了一条斜纹棉布裤,几条内裤,几件衬衣,一对背带和几双系带的靴子,然后我回到奎尔特街,找到一个以一便士的价格给人剪短发的女孩,对她说:“剪掉,都剪掉,快,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女同性恋对剪发这种事情很容易多愁善感,但是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她剪掉了我的鬈发,但仿佛不是她在剪头发,而是我的肩胛骨下面有一对翅膀,现在我已血肉丰满,她让我展翅高飞…… 弗洛伦丝那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心不在焉,根本没注意到我究竟有没有头发,但拉尔夫的话让人充满希望:“哇,这头发剪得真是帅气!”她也没有看到我的斜纹裤子,因为我对自己保证,为了不吓到邻居,我只在屋子里做家务的时候才穿,当她每天晚上从斯特拉特福德回来,我已经换回裙子,系上围裙了。但是有天晚上她回来早了。她是从厨房后面的院子里进来的,而我正在窗前擦玻璃。那是一面大窗户,分成两扇,我正在逐个擦着窗格。我穿着斜纹裤子和衬衫,领口敞开,袖子卷到手肘,胳膊落满灰尘,指甲也是黑的。我的脖子出汗了,上嘴唇也是湿的,于是停下来擦了擦。我把头发梳得很服帖,但是因为晃来晃去就散开了,额头上的一缕头发总是挡住眼睛,于是我不得不用嘴去吹,或者用手腕去抹。我已经擦完了所有窗格,就剩我面前的那一个,当我开始擦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弗洛伦丝正静静地站在窗户的另一边。她还穿着外套,戴着帽子,背着挎包,但她一直注视着我,仿佛——哦,自从第一次和姬蒂一起穿上晚礼服,已经有太多人用仰慕的目光看过我,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我会脸红。为什么弗洛伦丝看到我的斜纹裤子和平头会脸红呢? 但是,就像姬蒂,她的欲望有多令人快乐,就有多令人痛苦。看到我的眼睛,她低下头走进了屋子,只是说:“哦,你把玻璃擦得真干净!”这真是好极了,终于,在不经意之间,我让她看到我,并且渴望我了。那么一瞬间,当她的目光与我相遇,我又燃起了新的激情,并看到了她的回应。这激情让我晕晕乎乎,心中一阵刺痛,身上燥热不已,我又紧张又充满渴望,不由得颤抖起来,变得虚弱。 然而,当我再次看到她,她的眼睛变得暗淡,还避开了我的目光。我便再次想到,当她还在为像莉莲这样的人悲伤时,又怎么会在乎我呢?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这一年也越来越冷。圣诞节到了,我没有在奎尔特街过节,而是在弗里曼特尔之家过的,弗洛伦丝为她的女孩们举办了一个晚宴,需要人帮忙给烤鹅抹油,还要洗盘子。新年到了,我们举杯庆祝1895年的到来,又为我们不在场的朋友们干杯——当然,她指的是莉莲。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我失去的那些朋友。一月份我们给拉尔夫过了生日。巧的是,他的生日和戴安娜是同一天。当我笑着看他打开礼物,我想到了安提诺乌斯的半身像,不知道他那冰冷的目光是否还俯瞰着费里西蒂的热闹,戴安娜会不会看着他想起我。 但是如今我在贝斯纳尔格林已经十分自在,自在到快要不相信自己曾在别的地方住过,也无法想象不在奎尔特街生活会是什么样的。我已经习惯了邻居家的声响和街上的喧嚣。我一星期洗一次澡,其余的日子都习惯了用盆来洗漱,就像弗洛伦丝和拉尔夫一样。戴安娜的浴室已成了我陌生而遥远的记忆,就像天堂之于堕天使。我还留着短发,照计划穿着裤子在屋子里做家务,至少持续了一个月左右,但后来我穿着裤子走出了房门,邻居们都看到了。既然这个街区的人都已知道我穿裤子,我也没有必要在晚上再换回裙子。没有人介意这个,毕竟在贝斯纳尔格林的一些人家,有任何衣服穿都是一种奢侈,你经常能看到女人穿着丈夫的外套,有时候男人还会裹着女人的披肩。隔壁蒙克斯太太的女儿见到我就会尖叫。拉尔夫的工会朋友们辩论的时候看到我就忘了自己讲到哪儿了。拉尔夫自己有时也会拿着一件衬衫或者一件法兰绒的背心下楼,委婉地说:“我在衣柜最下面找到了这个,南希,你会不会用得上?” 至于弗洛伦丝——嗯,我越来越多地看到她注视着我,就像那天她看到我擦玻璃一样,但她总是——总是移开视线,目光又变得暗淡。我想让她一直看着我,但不知该怎么办。我曾经为了戴安娜把自己变得粗俗,我曾经没心没肺地和泽娜调情,但是在弗洛伦丝面前,我又变回十八岁时的紧张焦虑,生怕冒犯了她正在褪色的悲伤。我想,如果我们是玛丽——安妮该多好啊!如果我还是个男妓,如果她是个紧张的苏荷区绅士,我只要把她引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解开她的扣子就行了…… 但我们不是玛丽——安妮,我们只是一对羞涩的女同性恋,在欲望和行动之间犹豫徘徊。冬天过去了,时光慢慢流逝,埃莉诺马克思仍然在墙上严肃地看着我们,落满灰尘,却不会老去。 变化发生在二月,一个安静而普通的日子。我去了白教堂,去了市场——我的常规路线。回到家时我是从后院进去的,发现后门微微开着,于是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子。我把包裹放在厨房地上,听到客厅里有声音,是弗洛伦丝和安妮。家里的门都半开着,我可以清楚地听到她们的交谈:“她在印刷厂工作,”是安妮在说话,“绝对是你这辈子见过的最俊俏的女人。” “哦,安妮,你总是这么说。” “真的。她坐在桌旁,手下压着一张纸,阳光照在她身上,令她看起来闪闪发亮。当她抬头看我的时候,我握住她的手说:‘你是淑布莱德赫?我叫裘德。’[61]” 弗洛伦丝笑了,她们都在杂志上读了这部小说的最新章节。我敢说,如果安妮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就不会开这个玩笑了。弗洛伦丝说:“那她是怎么回答的?是不是说不知道谁是淑布莱德赫,她可能在另一个办公室?” “才不是呢。她说:哈利路亚!然后握住了我的手。哦,然后我就爱上她了,我敢肯定!” 弗洛伦丝又笑了,但看上去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嘟囔了几句我没有听到的话,安妮笑了,说话的声音也带着笑意:“那你的帅叔叔呢?” 叔叔?我不明就里,把手放在炉子上烤火。什么叔叔?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偷听。我听见弗洛伦丝啧啧了两声。“她不是我叔叔,”她清楚地说,“她不是我叔叔,你清楚得很。” “不是你叔叔?”安妮说,“那样的女孩——头发那么短——在你家客厅里穿着斜纹裤子走来走去,像个砌墙的小工……” 听到这句话,我也顾不上自己是在偷听了,轻声快步地走进门廊,更仔细地听她们说话。弗洛伦丝又笑了。 “我向你保证,”她说,“她不是我叔叔。”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啊?弗洛丽,我简直对你绝望了。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也太不自然了。这就像——就像厨房里明明有烤肉,你却只吃面包喝清水。我说,你要是真不想让她当你叔叔,就为你的朋友想想,把她让给想要的人吧。” “你别想!” “我谁都不想,我已经有淑布莱德赫了。不过,你看,你确实喜欢她。” “我当然喜欢她。”弗洛伦丝轻声说。我听得十分仔细,简直可以听到她在眨眼和咬嘴唇。 “那好啊!今晚把她带到‘男孩’。”我敢肯定她是这么说的,“把她带到‘男孩’。你会见到我的雷蒙德小姐……” “我不知道。”弗洛伦丝说。然后是一阵沉默。当安妮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完全不同了。 “你不能为她悲伤一辈子。”她说,“她肯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弗洛伦丝又啧啧了两声。“爱一个人,你要知道,”她说,“并不是在笼子里养一只金丝雀。不是说你失去了一个爱人,再去找一个替代她就行了。” “我觉得你恰恰应该这么做!” “那是你做的事,安妮。” “可是,弗洛伦丝,你总可以把鸟笼的门打开吧,就打开一点点……你家客厅里就有一只新的金丝雀,正用漂亮的脑袋撞着门栏呢。” “那要是我让新的进来,”弗洛伦丝说,“然后发现我没有像喜欢原来那只一样喜欢它呢?想想吧——哦!”我听到她打了安妮一下,“我不敢相信你都把我绕进去了,竟然把她比作一只鸟!”我知道她说的是莉莲,而不是我。我扭过头,希望根本没有听到这些。客厅里安静了几秒钟,我听到弗洛伦丝把勺子放进杯子里搅了搅。然后,在我踮着脚退回厨房之前,她又小声说起来: “不过,你说新金丝雀在朝栏杆探头,你真的这么想?” 我踢倒了一把扫帚,于是不得不叫了一声,拍了拍手,假装我刚到家。安妮跟我打招呼,说茶煮好了。弗洛伦丝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安妮很快就走了,弗洛伦丝一晚上都在忙着看文件。最近她配了一副眼镜,因为眼镜会反光,我一晚上看到的都是镜片上映射的炉火,并不知道她的目光投向哪里——是看我,还是她的名册。我们像以往一样道了晚安,但躺下以后都没有睡着。我听到她在楼上辗转反侧,还去了一次厕所。我想她可能会中途停在我门口,听我打鼾。我没有叫她。 第二天早上我太累了,没有时间仔细观察她,但是当我把煎锅放在炉子上准备煎培根的时候,她过来了。或许是怕声音从门廊传到房间里,被她哥哥听见,她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非常小声地对我说:“南希,今晚跟我出去好吗?” “今晚?”我打了个哈欠,皱着眉头看着培根,培根太湿了,放进热锅里便滋滋冒着水汽,“去哪儿?你确定不是又去募捐?” “不,不是捐款。完全不是工作,实际上是——享乐。” “享乐!”我从来没听她说过这个词,这个词听起来仿佛突然变得色情了。或许她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她有点脸红了,拿了一个勺子把玩起来。 “电缆街上有个酒吧,”她继续说,“里面有个女士俱乐部。女孩们称之为‘船上的男孩’……” “哦,然后呢?” 她又看了看我,然后移开了了视线。“嗯,安妮会去,她说还会带上几个新朋友,可能是露丝和诺拉。” “还有露丝和诺拉!”我高兴地说,她们是一对成为情侣的女性朋友,“那么都是女同了?”令我吃惊的是她点了点头,十分认真地说:“对。” 都是女同性恋!这个想法让我浑身一热。我有十二个月不曾置身于都是女性情侣的场合了,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技能了。我该穿什么呢?该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都是女同!她们会让我变成什么样呢?会让弗洛伦丝变成什么样呢? “你会去吗,”我问,“如果我不去的话?” “我想我会去的……” “那我肯定去。”我说道,赶紧把目光移向冒烟的培根,这样就看不见她到底是高兴、满意还是不在乎。 我度过了焦躁的一天,拿出了几件毫不起眼的长裙和短裙,希望能找出一点被遗忘的女同元素。当然,只有我的斜纹裤子还算特别,但我干活时已经弄脏了。穿这条裤子也许能在卡文迪什俱乐部引起轰动,但对于东区的观众来说还是太大胆了,于是我不情愿地把它放在一旁,换了一条短裙,一件男式衬衫,还有立领和领带。我洗了衬衫和立领,并给它们上浆,然后用洗衣粉洗得发亮。领带是真丝的,非常好的真丝,拉尔夫从工厂里拿给我的,上面只有一点瑕疵,我拿去犹太裁缝那里修补好了。丝绸是蓝色的,很衬我的眼睛。 当然,我收拾完晚饭的餐具才换衣服,然后把可怜的拉尔夫和西里尔撵进厨房,好在客厅的火炉前洗澡穿衣。我心中焦虑又激动,喜悦又不安。尽管我穿的是裙子、胸罩和衬裙,却觉得自己像个为心上人打扮起来的小伙子。我在扣扣子、系袖扣和领带的时候,一直能听到楼上地板的响动,还有衣料的摩擦声,简直无法不觉得那是心上人在楼上为我梳妆。 当她终于推开门走进客厅,我目瞪口呆地看了她一会儿,简直不知所措。她换下了上班时穿的裙子,穿了一件女式衬衫、一件背心和一条短裙。裙子是冬天穿的厚裙子,黑紫色的,看起来非常暖和。背心颜色浅一些,衬衫接近红色。她的领口上别了一枚领针,是几颗石榴石镶着金边。这是那年我第一次看到她脱下了黑色和棕色的衣服,她看起来焕然一新。红色和黑紫色衬托出她嘴唇的红润,让她的鬈发看起来金光闪闪,显得她的脖子和双手更加白皙,让她大拇指指甲盖上苍白的月半圆变得粉嫩。 “你看起来,”我笨拙地说,“非常俏丽。”她脸红了。 “我最近太胖了,”她说,“穿不进新一点的衣服了。”然后她看了看我的衣服,“你看上去真时髦。这领带真是衬你啊!除了,这里皱了,这儿。”她靠近我,捏着领结抻了抻,我的喉咙立刻就感觉到了她的手指。我想把手插进裤兜,摸了摸自己的臀部,才想起来穿的是裙子。“你真是毛躁。”她温柔地说,仿佛是在给西里尔穿衣服。但是我注意到她的面颊并不是苍白的,声音也不太沉稳。 她给我系好了领结,又退回去。 “我还得弄弄头发。”我说。我拿出了两把刷子在水罐里面蘸了蘸,把头发梳到后脑勺,梳得又服帖又顺溜。我在手上涂了些发油——现在我也有发油了——在头上抹,直到头发感觉到重量,闷热的屋子里也都是发油的气味。这期间弗洛伦丝都靠在客厅的窗边看着我,当我弄完以后,她笑出声来。 “我的天,真是一对美女!”这时拉尔夫从走廊里过来了,西里尔跟在他身后,“我们都认不出她们了,是不是,儿子?”西里尔向弗洛伦丝张开双臂,她嘟囔了一声,把他抱了起来。拉尔夫环抱着她的肩膀,用十分温和的声音说,“真是漂亮,弗洛。我有一年多没见过你这么漂亮了。”她高兴地抬起头。那一刻他们两人看起来就像是中世纪肖像画里的骑士和淑女。然后拉尔夫看向我,笑了。我都不知道我更爱哪个了,是他还是他妹妹。 “那么,你会照看好西里尔吧?”弗洛伦丝焦虑地说。她把西里尔抱给拉尔夫,开始系外套的扣子。 “我想我会的!”她哥哥说。 “我们不会太晚回来的。” “你们尽情玩吧,多晚都行,不用担心我们。路上小心就好,那几条必经之路还是挺乱的……” 从贝斯纳尔格林到电缆街的旅途确实让我们穿过了几个伦敦城最贫困、最脏乱的街区,这段旅程通常不会让人心情愉快。我认得路,因为我经常和弗洛伦丝一起来这里,我知道哪个法院最冷酷无情,哪个工厂让工人干最重的活,哪个出租房里住着最悲伤绝望的家庭。但那天晚上我们是出去玩——就像弗洛伦丝说的,是为了享乐。尽管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但我们这一路确实十分愉快,好像我们路过的风景都和以往不同了。我们路过了好多卖琴酒的小摊、廉价剧场、咖啡店和酒吧,今晚它们都不再沉闷无聊,而是闪闪发亮,充满了温馨明快的色彩,传来阵阵欢声笑语,还有啤酒和肉汤的香味。我们看到了拥抱的情侣,帽子上缀着樱桃的女孩,她们的嘴唇也和樱桃一样红。孩子们捧着冒着热气的纸袋,里面装着牛肚、猪蹄和烤土豆。谁知道一两个小时候之后他们会回到一个怎样悲伤的家庭呢?然而在这一刻,他们给这个街区增添了一种神奇的魅力——迪斯街、斯克莱特街、黑尔街、时装街、管道街、可乐街、品客因街、小珍珠街——所有他们走过的地方。 “伦敦城今晚看起来可真快活!”弗洛伦丝惊讶地说。 这是因为你,我想说,为了你和你的新衣服。但我只是冲她笑了笑,挽着她的胳膊。“看那件外套!”我说。我们经过一个穿着黄色毛毡外套的男孩,在布里克巷的阴影下,明亮得像一盏灯笼,“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哦!她肯定会喜欢那件外套。” 我们很快就到了电缆街。向左走,然后向右转,在这条路的尽头看到了一个酒吧,我猜这就是目的地了。那是个低矮的建筑,屋顶是平的,门上紫红色的阴影下有一个煤气灯,还有个花哨的标志——护卫舰,这提醒了我,我们已经离泰晤士河很近了。 “这边。”弗洛伦丝拘谨地说。她领我走过大门,绕了一圈,从后面一个更小更黑的入口进去。一个坡度很陡的楼梯把我们带到地下,那里肯定曾是个地窖。最下面有一扇磨砂玻璃门,门后那个房间——“船上的男孩”,我记得是叫这个名字——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房间不大,但很阴暗,我一直在借着光考量屋子的面积,滋滋作响的火焰、煤气灯、玻璃、镜子,还有吧台的白蜡烛照亮了它们之间的阴暗。我猜屋里大约有二十个人,有的坐在一排小凳子上,有的靠在柜台上,有的聚在最远、最亮的角落里,那边好像是一个台球桌。我不想再看了,因为我们来了以后,他们都抬起头看,我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我。 我低下头,跟着弗洛伦丝走向吧台。吧台后面站着一个方下巴的女人,正在用一块布擦啤酒杯。她看到我们,放下了杯子和毛巾,笑了笑。“哦,弗洛伦丝,又看到你真是太好了!你今天真漂亮!”她伸出手握住弗洛伦丝的手,高兴地看着她。然后她转向我。 “这是我的朋友,南希阿斯特利。”弗洛十分羞涩地说,“这是斯温德尔斯太太,酒吧老板。”斯温德尔斯太太和我互相点了点头,笑了笑。我脱下外套,摘下帽子,用手捋了捋头发,斯温德尔斯太太看到我的动作,眉毛扬了扬,我希望她是在想,就像安妮佩奇说的那样,嗯,弗洛伦丝找了个新的叔叔,没错! “你想喝什么,南希?”弗洛伦丝问我。我说和她一样就好,她犹豫了一下,要了两杯朗姆酒热饮,“咱们拿过去坐着喝吧。”于是我们走过房间,走向一张两条长凳之间的桌子——地板上有沙子,我们的靴子踩在上面咯吱作响。我们面对面坐着,搅拌着杯子里的糖。“那么,你过去是这里的常客了?”我问弗洛。 她点了点头,“我好久没来了……” “哦?” “自从莉莲去世。说实话,这种地方还是年轻人来卖弄风骚的。我没有这种心情……” 我盯着自己的朗姆酒。突然,我身后的椅子上爆发出一阵笑声,吓了我一跳。 “我说,”一个女孩的声音,“‘这种事情,先生,我只和朋友做。’‘埃米莉佩廷格尔’,他说,‘你让她舔你舔了一个半小时’—这肯定是假的,但是,‘舔是一回事,先生,’我说,‘这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你想让我……她,’”她一定是比了个手势,“‘那你得付给我钱,很贵的。’” “那他付钱了吗?”又一个声音说。第一个说话的人顿了顿,可能是喝了口水。“要是没有你就抽我!”她说,“要不是那个混蛋从兜里拿出了一个金镑,放在桌上,像你这样满不在乎……” 我看了看弗洛伦丝。她笑了,“妓女,”她说,“这里有一半女孩都是妓女。你不介意吧?”我怎么会介意呢,我曾经不也是个妓女吗——哦,不对,是男妓。我摇了摇头。 “你介意吗?”我问她。 “不。我只是很遗憾她们必须这么做……” 我没有听进她的话,因为完全被那个妓女的故事吸引了。她说:“我们那样干了一个半小时,然后‘轻舔丝绒’,这个男人在那儿看着。接着苏茜拿来一双丝袜,然后……” 我看了看弗洛伦丝,然后皱了皱眉。“他们是法国人还是?”我问她,“他们说的我都听不懂。”我真的听不懂,我以前的站街生涯也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些词语。我说,“轻舔丝绒,什么意思?听起来像是剧场里的事情。” 弗洛伦丝脸红了。“你可以试试,”她说,“不过我想主持人会把你撵出去的……”然后,她看到我还在皱眉头,便张开嘴,伸出了舌头,并且迅速瞟了一眼我的大腿。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她还会这样,这会儿被吓到了,而且乱了方寸。就好像她用舌头舔了我一样,我感觉自己的内裤都湿了,我的脸也红了,不得不把视线从她温暖的凝视中移开,来掩盖自己的困惑。 我看了看吧台的斯温德尔斯太太,看了看那里挂着的一排酒杯,它们在她头上闪着一串光,又看了看台球桌旁的那几个人。过了一会儿,我又仔细看了看他们。我问弗洛伦丝:“我记得你说过这里都是女同?那边有几个小伙子啊。” “小伙子?你确定?”她转向我手指的地方,和我一起盯着台球桌看了看。他们看起来挺粗野的,其中有一半穿着裤子和背心,剪了个像在监狱里一样短的头发。但是弗洛伦丝定睛看后便笑出声来。“小伙子?”她说,“那不是小伙子!南希,你怎么会觉得她们是小伙子呢!” 我眨了眨眼,又看了看,然后看到……那些人不是男的,而是女孩,她们是女孩,就像我一样…… 我吃了一惊。我说:“那她们也像男人一样生活吗,这些女孩?”弗洛伦丝耸了耸肩,没有注意到我的声音变得含糊。“有些是吧,我想。大多数人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她和我对视,“我还想过,你知道,我还想过你也做过这样的事吧……” “如果我说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这样的人,”我回答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她的目光变得温柔,然后温和地说:“你多么古怪啊!你从来都没有轻舔丝绒过——” “我没说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你也知道,只是我不这样称呼它。” “嗯。那你用的都是各种特别的词汇。你好像还从来没见过穿裤子的女同。真的,南希,有时候——有时候我觉得你应该生下来就是大人,就像油画里在贝壳中诞生的维纳斯。” 她把一根手指放在杯子上,抹掉了一滴流下来的朗姆酒,然后放在嘴里舔了舔。我感觉自己的喉咙都要紧了,心中涌起一阵奇怪的悸动。然后我僵在那里,又盯着台球桌旁穿裤子的假小子们看去。 “早知道,”过了几秒钟,我说,“我就穿着裤子来了……”弗洛伦丝笑了。我们又坐着喝了会儿朗姆酒。越来越多的女人来了,屋子里越来越热,越来越喧闹,弥漫着烟味。我跑到吧台去给我们的酒续杯,回来时看到安妮在那里,还有露丝、诺拉和另一个漂亮的金发女孩,她们向我介绍说她是雷蒙德小姐。“雷蒙德小姐在文印店工作。”安妮说,于是我便装出惊讶的样子。过了大概半小时,她去上厕所,安妮让我们换了座位,这样她就可以坐在雷蒙德小姐身旁。 “快,快!”她喊起来,“她马上就回来了!南希,坐那儿!”我被安排在弗洛伦丝和墙中间,在一长段美妙时光里,我听着那几个女人说话,感受着弗洛伦丝黑紫色的大腿紧贴着我那更细的腿。每次她转过身来,我的脸颊都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温热,带着朗姆酒的甜味。 夜晚就这样过去,我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惬意过。我看着露丝和诺拉,发现她们正靠在一起大笑。我又看安妮,她的手正放在雷蒙德小姐的肩上,凝视着她的脸。我又看看弗洛伦丝,她笑着说:“还好吗,维纳斯?”她的头发从发卡上落下,发卷散落在领口。 然后诺拉开始讲她们最热衷的故事——“今天有个女孩来办公室了,听着……”我打了个哈欠,把目光移向玩台球的人,惊讶地发现那群女人都从桌子移开,开始盯着我看。她们似乎在争论着我——有个人点了点头,另一个摇了摇头,还有一个斜眼看我,然后用力用球杆蹾了一下地板。我开始觉得有点不舒服了,或许——谁知道呢——或许我是打破了什么女同圈的礼节,留着短发穿裙子就来了。我朝别处看去,然后又看了看那边,一个女人从她旁边的几个人当中走出来,朝我们的桌子走来。她是个大块头的女人,袖子卷到了手肘。她胳膊上有一个粗糙的刺青,很深的绿色,有点脏,看起来就像一块瘀青。她走到我们跟前,把有文身的胳膊搭在桌上,看着我的眼睛。 “不好意思,亲爱的,”她说话的声音很大,“我的朋友珍妮说你是那个南金,以前和姬蒂巴特勒一起在音乐厅表演。我赌一个先令你不是。那么,你能告诉我你是不是吗?” 我迅速看了一眼我们这张桌子。弗洛伦丝和安妮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诺拉停下了她的故事,笑着说:“我要好好利用这个南希了。说不定还能免费喝一杯。”雷蒙德小姐笑了。没有人相信我真的就是南金,当然,我用了五年时间来回避那段历史,否认自己曾经是她。 但是,朗姆酒以及无法言说的激情让我浑身发热,就像生锈的锁被上了油一样。我转过身去对那个女人说:“恐怕,你要输了。我就是南金。”我说的是真话,却觉得自己像个骗子,仿佛我刚才说的是“我就是罗斯伯里伯爵[62]”。我没有看弗洛伦丝,尽管我眼角瞥见她惊讶得张大了嘴。我看着那个文身的女人,对她谦虚地耸了耸肩。她后退一步,又狠狠拍了一下我们的桌子,拍得它直摇晃,然后笑着叫她的朋友。 “珍妮,你赢了!这个女孩说她就是南金,好了!” 听到这话,整个台球桌的人都叫起来了,半个屋子都安静了。旁边桌子上的妓女站起来了,看着我,我听到有人喊着:“南金,南金在这里!”每个桌子的人都在耳语。文身女同性恋的朋友珍妮走过来,向我伸出手。 “金小姐,”她说,“你一进来我就知道是你。我们过去在百丽宫看过你和巴特勒小姐的表演,那时候真是快活啊!” “谢谢你。”我说着握住了她的手。同时看到了弗洛伦丝的眼神。 “南希,”她说,“这是怎么回事?你真的在音乐厅演过戏?为什么你从来都没说过?” “那是很久以前了……” 她摇了摇头,仔细看着我。 “该不会连你的朋友都不知道你曾是个大明星?”珍妮说,她听到我们说话了。 “我们根本不知道她是个明星。”安妮说,“她还有姬蒂巴特勒!多好的组合啊!这样的一对男装丽人真是史无前例……” “男装丽人!”弗洛伦丝说。 “是啊。”珍妮说,然后,“对了,等一下,我想这里有个东西能证明,看这儿……”她从一群目瞪口呆的女人中间挤过去,走到吧台,我看到她看了一眼酒吧女侍,然后指向那一排倒挂着的瓶子后面的墙。那是一块褪色的粗呢,上面贴着上百张旧字条和明信片,我看到斯温德尔斯太太把手伸进一层一层卷边的纸片,拿出一张很小的、折了角的卡片,递给珍妮。很快它就被放在我面前,我仔细端详着这张照片,上面是我和姬蒂,有点模糊,但毫无疑问就是我们,穿着法兰绒西裤,戴着硬草帽。我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夹着一根没点着的烟。 我对着这张照片看了又看。我清楚地记得这件西装的味道,记得我的手放在姬蒂肩膀上的触感,但是当我看着它,就像看着别人的过去,这令我颤抖。 这张照片先是被弗洛伦丝拿去了,她看得和我一样仔细,然后是诺拉,然后是安妮和雷蒙德小姐,最后珍妮又拿回去给她的朋友们看。 “真有意思,还挂在我们这儿呢。”她说,“我记得是一个女孩粘上去的,她非常喜欢你们,真的,过去你在这里简直是最受欢迎的。她从伯灵顿拱廊的一位女士那里买的。你知道那里有位女士在卖这类照片给感兴趣的女孩吗?”我摇了摇头。想来有趣,我在伯灵顿拱廊转悠都是为了寻找有对我感兴趣的男士,从来没注意过还有这样一位女士。 “真是太好了,金小姐,”有人叫起来,“能在这儿见到你……”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议论着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我确实好奇她是不是……”我听到有人说。然后珍妮靠过来,扬起了头。 “那么巴特勒小姐呢,如果你不介意我问一下的话。我听说她也有点女同倾向。” “对,”另一个女孩说,“我也听说了。”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你听说的错了,她不是。” “完全不是?” “完全不是。” 珍妮耸了耸肩。“嗯,那真是遗憾。” 我看着自己的大腿,突然沮丧起来。然而更糟的是,一个妓女从露丝和诺拉之间挤过来喊着:“哦,金小姐,你不给我们唱首歌吗?”于是十来个人跟着她喊起来:“哦,是啊,南金小姐,唱吧!”然后,就像做噩梦一样,一架快散架的老钢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被推过粗糙的地板。立刻有个女人坐在钢琴前,活动了一下指关节,令人吃惊地弹奏起来。 “别,”我说,“我唱不了!”我使劲看弗洛伦丝,她仔细端详着我,仿佛第一次看我的脸似的。珍妮满不在乎地喊道,“哦,唱吧,南,给点面子,为‘男孩’的姑娘们唱一首!你原来经常唱的那首,对漂亮女孩眨眼,还抛金镑的那首……” 一个声音唱起来了,然后更多人跟上了。安妮刚才大喝了一口啤酒,这会儿几乎呛住了。“天啊!”她擦了擦嘴说,“这首歌是你唱的?我在霍尔本的帝国剧院见过你一次!你向我扔了一枚巧克力,被你的外套焐得都快化了,我吃了,感觉幸福得要死!哦,南希!” 我看着她,咬了咬嘴唇。玩台球的人放下了球杆,跑过来站在钢琴前,弹钢琴的人找出了这首歌的乐谱,差不多有二十个女人一起唱了起来。这首歌很傻,但是我记得姬蒂把和声唱得抑扬顿挫,让这旋律如行云流水,那愚蠢的歌词到了她的舌尖就像了抹了蜜一样甜。这首歌在这个简陋的地下室里听起来又不一样了,而且,其中还透着一种真诚,让它听起来更加甜美。我听着这群女孩热热闹闹地唱着,不由得哼唱起来……过了一会儿,我跪在椅子上加入了她们。唱完以后,她们欢呼起来给我鼓掌,我不得不把头靠在胳膊上,咬住嘴唇,以防我的眼泪掉下来。 然后她们又开始唱另一首歌,不是我和姬蒂的歌,而是一首我没听过的新歌,所以我没再和她们一起唱。我坐下来,把头靠在椅背上。一个女孩走到桌子那边,端来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个猪肉派,是斯温德尔斯太太送来的,“酒吧送的”。我吃了一点,感觉镇定些了。露丝和诺拉此刻用手肘撑着桌子,托着腮帮子看着我,完全忘了她们的故事。我听到安妮在这首歌曲的间歇对将信将疑的雷蒙德小姐说:“不,我发誓,我们也不知道。她青着一只眼睛来到弗洛丽家门口,抱着一捆水芹,然后就没再离开。真是一匹黑马……” 弗洛伦丝转向我,她的眼睛在阴影里。 “你真的曾经很有名吗?”她问我。我找了根烟点起来,“你真的唱过歌?” “唱过歌,还跳过舞。还曾在不列颠剧院演过童话剧。”我拍了拍大腿,“上帝,我的主人,王子去哪儿了。”她笑了,但是我没笑。 “真希望我那时见过你!那是什么时候啊?”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1889年。”她张大了嘴,“啊。那一年都是罢工,我没有时间去音乐厅。我想,有天晚上我好像是站在不列颠剧院门口,为码头工人募捐……”她笑了,“不过我也想要一个巧克力金镑。” “嗯,我肯定会抛给你一块的。” 她把酒杯举到嘴边,然后想到了别的事。“发生了什么,”她说,“让你离开了剧院?如果你发展得正好,为什么不干了呢?你做了什么呢?” 我已经承认了一些事情,但还没有准备好和盘托出。我把盘子推到她面前,“替我吃了这个派吧。”然后,我越过她,对桌子那头说,“我说,安妮,能给我一根烟吗,我这根点不着了。” “好,既然你是个名人……” 弗洛伦丝吃了这个派,露丝也吃了一点。钢琴旁边的歌手们唱累了,嗓子也哑了,又回到台球桌边。旁边桌子上的妓女站起来,戴上了帽子,我想她们要走了,要在沃平和莱姆豪斯这些更为普通的街区开始工作了。诺拉打了个哈欠,我们也都开始打哈欠,弗洛伦丝叹了口气。 “我们走吗?”她问,“我想一定很晚了。” “差不多半夜了。”雷蒙德小姐说。我们站起来,穿上外套。 “我必须和斯温德尔斯太太说两句话,感谢她给我的派。”我说完以后,走到台球桌那边,对珍妮点了点头。这一路上我被六七个女人拦住打招呼。 “晚安,”我说,“我很高兴你赢了一先令。” 她握住我伸出的手。“晚安,金小姐!你能来这儿我们真是太高兴了,相比之下一先令算不了什么。” “我们还会再见到你吗,南?”她那位文身的朋友问。我点点头,“希望会吧。” “不过你下次一定要好好给我们唱首歌,穿上男装独唱。” “哦对,一定要!”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我想起了一件事,又对珍妮点了点头。 “那张照片,”当她靠近我的时候,我轻声说,“你觉得——不知道斯温德尔斯太太会不会介意——你觉得我能拿走吗?”她立刻把手伸进口袋,抽出那张皱巴巴的、褪了色的照片,把它递给我。 “你拿着吧,”她说,然后又忍不住有点好奇地问,“你自己一张都没有了?我有点好奇……” “悄悄告诉你,”我说,“我那时没多久就退出这个行当了。我失去了一些东西,直到现在也不愿意去想。不过,这个,”我盯着这张照片,“嗯,这个倒没什么。我能不能留下做个纪念?” “我倒是想说不能呢,真的。”她善意地说。然后她朝我身后的弗洛伦丝和其他人看去,“你的女孩在等你呢。”她笑着说。我把照片放在外套口袋里。 “是的,”我心不在焉地说,“是的。” 我回到朋友们中间,我们穿过拥挤的房间,爬上陡峭的楼梯,回到寒冷刺骨的二月夜晚。护卫舰酒吧外面的道路漆黑而安静,然而从电缆街远处走来一群人。像我们一样,这些伦敦东区酒吧和琴酒摊的顾客开始醉醺醺地往家走。 当我们走在路上时,我问:“‘男孩’的女士们和当地人,或者那些粗人之间,发生过什么矛盾吗?” 安妮竖起了领子,挽住雷蒙德小姐的胳膊说,“有时候会有。偶尔。曾有几个男孩给一头猪戴上了礼帽,然后把它顺着地下室的楼梯往下撵。” “不是吧!” “嗯。”诺拉说,“曾有个女人把头给磕破了,打架打的。” “不过她是为了一个女孩,”弗洛伦丝打了个哈欠,“是那个女孩的丈夫打的……” “事实上,”安妮继续说,“这个街区什么人都有,有犹太人、东印度水手、德国人、波兰人、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救世军成员……这里的人看到什么都不会惊讶。” 然而,她正说着,就有两个人从街角的酒吧出来,看到我们——安妮和雷蒙德小姐手挽手,露丝的手放在诺拉的口袋里,我和弗洛伦丝勾肩搭背——便咕哝起来,骂了两声。其中一个在我们经过时咳嗽了一声,然后吐了口痰,另一个用手在裤裆前比画了两下,喊了两声,然后哈哈大笑。 安妮看了看我,然后耸了耸肩。雷蒙德小姐为了逗我们笑,说道:“我在想会不会有哪个女人为了我不惜把头撞破……” “心碎倒是有可能呢,雷蒙德小姐。”我殷勤地说,然后满意地看着安妮和弗洛伦丝冲我皱眉头。 我们的队伍越走人越少,到了白教堂,露丝和诺拉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回城里的公寓。到了肖尔迪奇区,安妮看了看她的靴子说:“嗯,我想我应该送雷蒙德小姐回去,既然已经很晚了。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我会追上你们的……” 于是只剩下弗洛伦丝和我。我们走得很快,因为太冷了,弗洛伦丝的手环绕着我的胳膊,我们靠得很近。走到奎尔特街的尽头,我们停了下来,就像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我看了一会儿哥伦比亚市场黑漆漆的古怪塔楼,又抬头看了看伦敦的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雾气弥漫的夜空。 “不过,我不信安妮能赶得上我们。”弗洛伦丝嘟囔着,回看着肖尔迪奇区。 “嗯,”我说,“我也不信。” 我们到家以后,觉得屋子里又闷又热,然而脱下外套去了趟厕所后又冻得打哆嗦。拉尔夫已经把我的小床支起来了,还在壁炉架上钉了一张便条,说给我们留了一壶茶在炉子上。茶很浓,像肉汤一样是褐色的,不过我们很快喝完了,然后把杯子拿回客厅。客厅里是最暖和的,我们把手伸出来,在最后几块快要烧完的煤上烤了烤火。 客厅里的几把椅子被推到角落里,为我的床腾出位置,所以我们现在十分害羞地坐在床上,肩并着肩。床下的轮子滑了一下,弗洛伦丝笑出声来。桌子上有一盏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除此之外,屋子里非常昏暗。我们坐在那里喝茶,看着炉子里面的煤灰偶尔闪动一下,煤块突然裂开。“真是安静啊,”弗洛伦丝轻声说,“跟‘男孩’里相比!” 我蜷缩起来,用下巴顶着膝盖——这张床很矮,摆在地毯上——又把脸靠在膝盖上,冲着她笑。 “我很高兴你带我去了。”我说,“我都难以相信自己度过了一个这么快乐的夜晚,自从——哦,我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我之所以高兴,有一半是因为看到你这么高兴……” 她笑了笑,然后打了个哈欠。“你不觉得雷蒙德小姐非常漂亮吗?”她问我。 “很漂亮。”看着她那我曾以为很普通的相貌,我想说,没有你漂亮。哦,弗洛,没有人比你更漂亮了! 但是我没有说出来。与此同时,她也笑了。“我记得另一个安妮追求过的女孩。我们让她们留在这儿过夜了,因为当时安妮和她姐姐住一起。她们在这儿睡的,我和莉莲在楼上。因为她们太吵了,蒙克斯太太过来问,是有人生病了吗?我们不得不说是莉莲牙疼。实际上,她一晚上都在我身边睡得很好……”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用手松了松领带,想到弗洛躺在莉莲旁边,一阵徒劳的激情被搅动起来,让我感到痛苦。但是,像以往一样,它也让我感到温暖。我说:“和自己这么爱的人睡在一起是不是很难?” “太难了!不过也很奇妙。” “那你就从来没有——没有亲吻过她?” “我有时候趁她睡觉的时候吻她,亲吻她的头发。她的头发真是漂亮……”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些躺在姬蒂旁边的日子,那时我们还没有做过爱。我用稍稍有些异样的语调说:“你会看她的脸吗,趁她做梦的时候——并且希望她梦到你?” “我那时经常点蜡烛,就是为了看她!” “当她躺在你身旁,你不曾渴望抚摸她吗?” “我怕自己会抚摸她!我怕得要死。” “那你是不是会时不时抚摸自己,并希望那是她的手指……?” “哦,然后为自己脸红!有一次我在床上靠近她,她还在熟睡。“吉姆!”吉姆是那个男人的名字。然后她又说,“吉姆!”我从来没听过她用这种声音说话。我不知道我是该哭还是怎么办。但是我真想——哦,南希!我真的想趁她昏睡的时候抚摸她,让她以为我是他,然后再用那个声音叫出来……” 她吸了一口气。壁炉里的煤炭发出了爆裂的声响,但她没有去翻,我也没有。我们只是凝视着对方,她的话语如此温暖,让我们的凝视融化在彼此眼中,再也移不开视线。我几乎笑着说:“吉姆!吉姆!”她眨了眨眼,似乎在颤抖,然后我也颤抖了。然后我说,“哦,弗洛……” 接着,似乎是被神秘的力量推动,我们嘴唇之间的距离变得狭窄,最后消失,我们接吻了。她举起手抚摸我的嘴角,然后她的手指伸进了我们贴在一起的嘴唇,尝起来还是甜的。然后我颤抖得太厉害了,不得不握起拳头对自己说:“别颤抖了不行吗?她会觉得你从来都没有被人亲吻过!” 然而当我举起手抚摸她,我发现她也颤抖得厉害。过了一会儿,我把手指从她的脖子伸向她乳房之间的缝隙,她像鱼一样抽动起来,然后笑着靠近我。“再用力一点!”她说。 我们倒在床上,床又向地板塌陷了一英寸,我们的重量都压在轮子上——我解开了弗洛伦丝的衣服,把脸埋在她的胸前,透过她棉质的内衣吮吸着她的一个乳头,直到乳头变硬,她开始变得僵硬,并喘息起来。她又把双手放在我头部,扶起我以便吻我。我躺下来,向她靠过去,感觉到她在我身下,乳房贴着我的乳房,直到我感觉到要高潮了,或者昏过去——但接下来她把我转过来,掀起我的裙子,把手放在我的两腿之间,非常缓慢而轻柔地抚摸着我,充满挑逗,让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高潮…… 最后,我感觉到她的手停留在我最湿润的地方,她在我的耳边喘息着。“你想要我,”她小声说,“进去吗?”这个问题如此温柔,如此殷勤,我都快哭了。“哦!”我说,她又开始问我,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她进来了。我想我叫出声来了,我想我颤抖了,气喘吁吁地叫出声来了…… 当我高潮时,我感觉到一阵暖流喷涌而出,我发现这股液体把她的胳膊都弄湿了。她也同时达到了高潮,虚弱而沉重地躺在我旁边,短裙都湿了。她把手抽出来,又引得我再度颤抖,我捧起她的脸亲吻着,然后我们静静地躺在一起,四肢仍紧贴着彼此,我们的脉搏像冷却的引擎一样平缓下来,慢慢归于平静。 最后她站起来,头撞上了桌角——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把床顶到客厅的另一边了。她笑了。我们脱下衣服,她熄灭了油灯,我们穿着濡湿的衬裙钻进毯子里。等她睡着了,我抚摸着她的脸,亲吻着她额头磕青的地方。 我醒来发现还是晚上,但是天色微明。我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吵醒的,但是当我环顾四周,发现弗洛伦丝已经起来了,头从枕头上抬起来看着我,显然已经十分清醒。我又捧起她的手亲吻起来,感觉到自己体内抽动了一下。她笑了,但是这笑容里有一团阴影,让我心中一冷。 “怎么了?”我轻声说。她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只是在想……” “什么?”她不回答。我用手肘撑着自己,这时也很清醒了,“想到什么了,弗洛伦丝?” “我刚才在黑暗中看你,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你睡着的样子。你看起来就像个陌生人。然后我想,你就是个陌生人啊。” “陌生人?你怎么会这么说呢?你都和我在一起一年多了!” “昨晚,”她说,“我第一次发现你曾经是个音乐厅的明星!这种事情你怎么能保密呢?你为什么要保密?你还做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你可能还进过监狱呢,我都一无所知。你或许还疯过。你可能还卖过身!” 我咬了咬嘴唇,但是想起了她在“男孩”酒吧对那些妓女也很友善。我迅速说道:“弗洛,过去我确实曾经在街头卖身。你不会因此而讨厌我吧?” 她立刻把手收了回去。“在街上!我的天啊!我当然不会讨厌你,但是——哦,南希!想到你也曾经像那些悲哀的女孩一样……” “我并不觉得悲哀,”我移开了视线,“而且说真的,我——嗯,我也并不是作为女孩卖身。” “不是作为女孩?”她说,“你的意思是?” 我用指甲抓住了毯子丝质的边角。我应该把这个自己守口如瓶了如此之久的故事告诉她吗?我看到她的手放在床单上,胃里又悸动了一下,想到刚才她的手指打开了我的身体,在我体内慢慢地转动…… 我吸了一口气说:“你有没有去过惠特斯特布尔?” 我发现自己一讲起来就停不下来了。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关于我在牡蛎餐馆的生活,关于姬蒂,为了她我离开了家,而她又抛下我,投入沃尔特布利斯的怀抱。我告诉她我失心疯的日子,我乔装成男人在街上游荡,我在格林街和米尔恩太太以及格蕾西在一起的时光——她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我的。最后我告诉她关于戴安娜、费里西蒂还有泽娜。 我讲完已经快天亮了,客厅里似乎比以往更冷。在我讲这些的时候,弗洛伦丝静静地听着,当我讲到卖身的那一段,她开始皱眉头,后来眉头皱得更紧。现在都快拧到一起了。 “你想知道我有什么秘密……”我说。 她扭过头去,“我没有想到你的秘密这么多。” “你说过你不会讨厌我卖过身的。” “真想不到你做过这些事,而且是为了好玩。还有——哦,南希,为了这么残酷的乐趣!”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想到你遇到了这些人,然后无依无靠……” “我把他们都抛在脑后。” “你的家人。你刚来的时候说你的家人不要你了。但其实是你抛弃了他们!他们该有多想你啊!你就从来没有想念过他们?” “有时候,有时候会想。” “还有那位格林街的女士,她那么喜欢你。你就没想过去看看她,还有她女儿吗?” “她们搬走了,我去找过她们。总之,我很愧疚,是我忽略了她们……” “忽略了她们,为了那个——她叫什么来着?” “戴安娜。” “戴安娜。那么,你很在乎她?” “在乎她?”我直起身来,“我讨厌她。她简直就是个魔鬼,我跟你说过。” “可是,你跟她同居了那么久……” 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气闷,被我自己的故事和她嘲讽的意味呛到。“我解释不清楚,”我说,“她于我有一种魔力。她很有钱。她有——很多东西。” “你一开始告诉我是一个男人把你撵出来了。然后你说是一位女士。我还以为是哪个女孩让你失恋了。” “确实有个女孩,不过她是姬蒂,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还有,戴安娜很有钱,她打肿了你的眼睛,你听之任之。然后她把你撵出去了,因为你亲了她的女佣。”她的声音稍微平静一些了,“那她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沉默地躺了一会儿,这张床好像突然变得很小。弗洛伦丝盯着窗户上被晨光照亮的窗帘,我痛苦地看着她。然后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开始咬指甲。我伸出手去制止她,但是她把我的胳膊推开,想要起身下床。 “你要去哪儿?”我问她。 “上楼。我要上去坐一会儿想一想。” “别!”我叫起来。听到我的叫声,楼上婴儿床里的西里尔醒了,开始叫妈妈。我抓住弗洛伦丝的手腕,把她拉回来,压在床上,不管婴儿怎么哭闹,“我知道你要干吗,”我说,“你想上去想莉莲!” “我没法不想莉莲!”她似乎被击中了,说道,“我情不自禁。而你,你也是一样,只不过我以前不知道。你别说,别说你昨晚亲我的时候没有想到她,那个姬蒂!” 我吸了一口气,但是又犹豫了。因为这是真的,我没法说出来。姬蒂是我第一个热烈亲吻的人,仿佛我以后的亲吻也沾上了她的颜色和味道,而非苏荷区那些精液、眼泪和啜泣,也不是费里西蒂那些美酒和湿热的抚摸——这些都没有冲淡姬蒂的吻。我一直都记得她的吻,但是这对戴安娜和泽娜都不是问题。为什么在弗洛伦丝这里就成问题了? 当她吻我的时候她想起了谁,这真的重要吗? “我只知道,”我终于说出口,“如果我们昨晚没有躺在一起,我们会因为渴望而死的。如果你现在要跟我说以后我们都不一起睡了,那真是好极了!” 我仍旧抱着她,西里尔仍旧在哭。但是奇迹出现了,他慢慢不哭了,弗洛伦丝也慢慢在我怀里松弛下来,把头转向我。 “我喜欢把你当成,”她小声说,“贝壳里诞生的维纳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你来这里之前的恋人……”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想呢?” “因为你想起来了!万一姬蒂再次出现,让你回到她身边呢?” “她不会的。姬蒂走了,弗洛,就像莉莲。相信我,还是莉莲回来的可能性大一点!”我笑了,“如果她回来,你可以跟她走,我一句话都不会说。如果姬蒂来找我,你也可以这么做。那么,我想,我们就各有各的天堂了,就可以在不同的云朵上和彼此招手了。但是在那之前——在那之前,我们就不能继续亲吻,及时行乐了吗?”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恋人的誓言一样怪异,但我们都是有着奇特过去的女孩,就像盖错了盖子的盒子一样。我们必须承受这些,而且得好好地承受。我们要非常仔细——当弗洛伦丝叹了口气,最终把手放在我身上时,我心想,我们必须非常仔细,才能不让这盒子里的东西洒出来。 第三部 19 那天下午,我们把带轮子的小床搬回了阁楼。我猜那几个被压歪的轮子大概也无法复原了。我把晚上用的东西搬到了弗洛伦丝的房间,把我的睡衣放在她的枕头下面。我们趁拉尔夫外出的时候做了这些,当他回来看到原来放小床的地方,又看了看我们红着的脸、肿着的眼睛和嘴唇,便不停眨着眼睛,欲言又止,然后坐下来把一期《正义》杂志举到脸前。不过那晚当他回屋睡觉时,他更加亲切地跟我吻别。我看了看弗洛伦丝。 “为什么拉尔夫没有恋人?”他走了以后我说。她耸了耸肩。 “女孩似乎对他并不在意。我的每个女同性恋朋友都快爱上他了,但是普通女孩——嗯,他喜欢漂亮女孩,上个女孩为了一个拳击手把他甩了。” “可怜的拉尔夫,”我说,“他对你的——喜好,很宽容,不是吗?” 她走过来,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说:“他也是过了好久才习惯。” “那么,你总是有?” “嗯,大概总是有一两个女孩来这儿吧。妈妈从来都没发现是怎么回事。珍妮特并不在意,她说这等于把更多小伙子让给她了。不过弗兰克——”弗兰克是大哥,有时候和他的家人一起来做客,“过去弗兰克从来都不喜欢看到有女孩来找我,有一次还扇了我一巴掌。我永远不会忘的。他现在要是看到了你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我们可以装作事情不是这样,如果你希望的话。”我说,“我们可以把小床搬回来,假装和以前一样。”她从我身上挪走,就好像我骂了她一样。“假装?在我自己家里假装?如果弗兰克不喜欢我这样,他可以不来。不管是他,还是任何有类似想法的人。你想让人们认为我们对此感到羞耻?” “不,不。只是姬蒂——” “哦,姬蒂,姬蒂!这个女人,你跟我说的越多,我越不喜欢她。一想到她让你偷偷摸摸了这么久,明明你可以出去找乐子,做一个真正的女同……” “如果不是为了姬蒂巴特勒,”我被她的话伤到了,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表现得这么明显,“我也不会变成女同。” 她上下打量着我,我穿着裤子。“现在,”她说,“我可不相信。你总会遇到一个女人,只是迟早的事。” “可能等到我和弗雷迪结婚,生了一堆孩子以后。那我肯定就不会遇见你了。” “哦,那我猜我得感谢姬蒂巴特勒了。” 听到这个名字被这么大声地说出来,我仍然觉得神经被刺痛了。但是此刻我轻声说:“确实。这点你应该记住,我还有个东西会提醒你……”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我和姬蒂的合照,珍妮在“船上的男孩”店里给我的那张,把它拿到书柜,放在别的照片下面。“你的莉莲,”我说,“看着埃莉诺马克思就能高潮。五年前,好多女歌迷还把我的照片挂在她们卧室的墙上。” “别吹了,”她说,“老说音乐厅的事。我都没听你唱过一首歌。” 她在我刚才坐的靠椅上坐下,我走过去用自己的膝盖摩擦着她的腿。“汤米,”我唱起了w.b.费尔的一首歌,“汤米,给你叔叔腾个地方。” 她笑了,“这是你以前和姬蒂一起唱的歌?” “那是不可能的!姬蒂太害怕观众里面有真的女同性恋听明白这个笑话,以为我们唱的是真的。” “那么,给我唱一首你和姬蒂一起唱过的歌吧。” “嗯……”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她这个想法,不过还是给她唱了两句那首关于金镑的歌,在客厅里转了转,踢了踢我那穿着裤子的腿。当我唱完以后,她摇了摇头。 “她一定很以你为傲!”她轻柔地说,“如果我是她……”她没有说完。她只是站起来,走向我,替我抻了抻领口弄皱的衬衫,然后亲吻着下面的皮肤,直到我开始颤抖。 对我来说,曾经的她就像石膏做的圣人一样贞洁,我曾经以为她平凡无奇。但是她现在不贞洁了,现在的她展现出惊人的大胆,坦率而老练,这种大胆让她显得更加健美,让她熠熠生辉,仿佛被擦亮了一样。我看到她就想去爱抚。看到她粉红色嘴唇的光泽,我无法不上前亲吻,看到她的手——无论是放在桌上、拿着笔、端着茶杯,或者做什么别的寻常的事情,我都无法不渴望将它放在自己手里,去亲吻她的指关节,去舔她的手掌,或者把它放在我两腿之间。在拥挤的房间里,我站在她旁边,感觉到自己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看到她脸上刚长出一个粉刺,她的脸很烫,我知道她也在渴望着我,和我的渴望相应和。但是她喜欢延长我的期待,从中获得可怕的满足。她会再喝一杯茶,然后喝第三杯,让我看着,忍受着潮湿的折磨。 “你让我等了两年半,”有一次我跟她走进厨房,用颤抖的胳膊抱着她,她把茶壶放到炉子上说,“不妨再等一个小时,等客厅收拾干净了……”但是当她又一次说类似的话时,我摸着她裙子上的百褶,直到她的声音变得微弱,然后她带我走进储藏室,在门后撑上一根扫帚,我们在面袋和糖罐之间亲热。铁壶里的水烧开了,厨房里水汽弥漫,安妮在客厅里叫:“你们在干吗呢?”事实上,我们都太久没有亲吻过别人了,因此一旦亲吻起来就无法停止。我们都惊讶于自己的大胆。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不情不愿的女孩,”在我们去“男孩”酒吧之后的一两个星期,有天晚上她对我说,“那种只能摸摸屁股不能有更亲密行为的……” “有这种女孩啊?”我问她。 她脸红了,“嗯,我睡过一两个……” 想到她和不同的女孩睡过,数目多到她可以像鱼一样将其归类,简直美妙得让人震惊,让人激动。我把手放在她身上,我们躺在一起,尽管天气很冷,却都赤裸着身子,因为刚才在冒着蒸汽的澡盆里泡着,现在身上还是热的,并且蠢蠢欲动。我抚摸着她,从她的喉咙到大腿之间,然后她又颤抖起来。 “谁会想到我能这样爱抚你,这样和你说话!”我说道,声音很轻,因为西里尔在我们旁边的婴儿床里睡着了,“我以为你会拘谨笨拙。我以为你会害羞。实际上,我完全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你这么热衷于政治,这么善良的一个人!” 她笑了,“要知道,社会主义并不是救世军。” “嗯,也许……” 我们不再说话,只是亲吻和呻吟。但是第二天晚上她拿出一本书,让我读给她听。《走向民主》,爱德华卡彭特的诗。我翻动着书页,弗洛伦丝在我旁边,我发现自己变湿了。 “你以前和莉莲一起看这个?”我问她。 她点了点头。“以前我们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喜欢我给她读这个。她估计想不到,这对我来说有时挺难的……” 或许她知道,我心想。这个想法让我更湿了。我把书递给她,“给我读吧,现在就读。”我说。 “你已经读过了。” “给我读读你以前给她读的那一段。”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读了。当她小声读的时候,我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之间摸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不稳定,我摸得越来越用力。 “有些书是专门写这种事的。”我想起过去我也常和戴安娜躺在一起做类似的事情,或许在同样的夜晚,弗洛伦丝正躺在莉莲身边躁动不安,“要不要我给你拿一本那种书?我不信卡彭特先生写这首诗是准备让人这样读的。” 她把嘴唇贴在我的喉咙上说:“哦,我想卡彭特先生会批准的。” 她让这本书落在她的胸前。我把它推开,朝她翻过身去。 “还有这个,”我说着挪动了一下我的臀部,“也是在为社会革命做贡献?” “哦,对!” 我的下身扭动着,“这个也是?” “哦,当然了!” 我钻进床单下说:“这个呢?” “哦!” “上帝,”过了一会儿我说,“原来这些年我也成了社会主义同盟的一部分,我直到现在才知道。” 在那之后,我们就一直把《走向民主》放在床边,当屋子里安静下来时,弗洛伦丝有时对我说:“给我唱首歌吧,穿着你的长裤,叔叔……”于是我就会贴近她,在吃晚饭或者肩并肩地走着的时候,对她耳语:“今晚我们要民主吗,弗洛……?”当然,有那么几首歌—《情人与妻子们》就是其中一首,我绝对不会给她唱。我注意到《草叶集》也放在楼下,在那个放着埃莉诺马克思和姬蒂照片的架子上。我怎么会介意呢?我们已经打了个平手。我们可以一直亲吻到永远。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次“我爱你”。 “在春天里坠入爱河真是太美妙了。”四月的一天晚上,安妮对我说。她和雷蒙德小姐已经是情侣了,她们经常在我们的客厅里诉说对方的魅力,“今天我去了一个工厂,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灰暗破败的地方。不过我在院子里看到了一棵垂柳,就是一棵很普通的老垂柳,不过在阳光下看起来那么像我亲爱的埃玛,有那么一会儿我真想跪下来亲吻它,简直想哭。” 弗洛伦丝对此嗤之以鼻。“他们真不该让女人去当公务员,我早就说了。为一棵垂柳哭泣?我这辈子都没听过这种胡扯。有时候我简直不知道埃玛怎么能忍受你。如果南希把我比作一根柳条,那我真是要恶心到了。” “哦,那真是可惜!南希,难道你就没有把弗洛丽的脸比作一朵菊花或者玫瑰吗?” “从来没有。”我说。尽管我昨天在白教堂市场看到卖鱼的桶里有一条比目鱼,长得真是有点弗洛伦丝的神韵。我差点就买回家了。安妮握住雷蒙德小姐的手,神情奇怪地看着我们。“我发誓,”她说,“你俩真是我见过的最不多愁善感的情侣。” “我们这么理性,哪顾得上多愁善感啊,你说是不是,南希?” “倒不如说是太忙了。”我说着打了个哈欠。 弗洛伦丝也困了。“还有,嗯,恐怕我们马上要更忙了。你知道吗,我答应了协会的梅茜太太帮她组织工人集会。” “哦,弗洛伦丝!”我大声说,“不是吧你!” “那是怎么回事?”雷蒙德小姐问。 “一个很糟糕的计划,”我说,“想让东伦敦所有的协会和工会成员到维多利亚公园和社会主义者一起集会。” “是一个游行,”弗洛伦丝打断我,“很棒的计划,如果能办成的话。计划是五月底办。到时候我们会搭起帐篷,举办演说,还会有扮成历史人物的游行。我们想从整个英国邀请参加者和演讲者,可能还会有人从德国或者法国过来。” “现在你说你要帮她们操办。这就意味着,”我苦着脸对雷蒙德小姐说,“她承担了超出自己工作范围的责任,所以,和以前一样,我又得帮她了,还得熬夜写信,不是写给霍克斯顿羽毛填充工人工会的主席,就是沃平轻金属工人协会的主席。”其实我一直想说的是,我只想把她的一堆纸都扔进火里,趁它们化为灰烬之前躺下亲吻她。 弗洛伦丝看着我的目光有一点悲哀。她说:“你要是不想帮忙的话,也可以不帮。” “不帮?”我说,“在这个家里?” 事情就和我想的一样。弗洛伦丝揽下了成百上千的活,我为了防止她累坏,替她承担了一半的工作:写信,算账,把一书包一书包的海报和小册子送到肮脏的工会办公室;去工作间探访木匠,或是坐着绣桌布和小旗。我们奎尔特街的房子更脏了,晚餐也吃得越来越仓促,我没有时间炖牡蛎了,于是我们就生吃,一边工作一边生吞。我绣的旗子和弗洛伦丝写的信有一半都被汁水弄脏,不然就是沾上了油。 就连拉尔夫也参与进来了。他所在工会的秘书邀请他为那天的集会写一份演讲稿,还要在公众面前发表演说,安插在大型演说中间。演讲的题目是《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拉尔夫并不是个擅长当众演讲的人,写稿子和排练都让他焦虑上火。他经常在晚餐桌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写得胳膊都酸了。更多时候他茫然地盯着面前的白纸,然后跑到书柜前查阅政治类的书籍,经常发现要找的书不是被人借走了就是丢了,于是骂道:“《英国的白人奴隶》怎么找不到了?谁把我的西德尼韦伯[63]借走了?《走向民主》去哪儿了?” 我和弗洛伦丝看着他直摇头,“放弃吧,”我们说,“如果你不想做这个,或者感觉做不成,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是拉尔夫总是板着脸说:“不,不。这是为了工会。我都快搞定了。”然后他又会看着纸皱眉头,或者嚼自己的胡子。我看着他,想象着他站在一群盯着他看的人面前,不停流汗并开始颤抖。 不过,我觉得至少我能帮上忙。“让我听你读一段演讲稿吧。”有天晚上弗洛伦丝出去了,我对他说,“别忘了我曾经也算是个演员。要知道,舞台表演和演讲是一回事。” “确实,”他也觉得这个想法可行,于是他抖了抖演讲稿,“但是我很不好意思在你面前读。” “拉尔夫!如果你在家给我读都不好意思,那你怎么在维多利亚公园当着五百人的面演讲?”想到这个,他又开始咬胡子了,然后照我说的拿起讲稿,站在窗帘下清了清嗓子。 “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他开始了。我跳起脚来。 “唉,这样开始是不行的。你不能这样对着你的手嘀咕,这样顶层楼座的人——我是说,帐篷后排的人是听不到你的。” “你真是严格啊,南希。”他说。 “你以后会感谢我的。好了,站直了,抬起头,再来一遍。从这里发声,”我点了点他裤子上的扣子,他躲了一下,“而不是从你的喉咙。继续。” “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他开始以一种深沉而不自然的声音读起来,“这是我今天下午想和大家一起探讨的问题。‘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我会尽量简要地回答这个问题。” 我吸了一口气。“肯定会有人起哄了。” “不会吧,南希?” “你就等着看吧。不过不要让这种事情困扰你,不然你就完了。继续,让我听听后面的。” 他继续读讲稿,也就两三页,我听了直皱眉头。 “你要是对着稿子说话,”最后我说,“没有人会听你的。他们会觉得无聊,然后开始交头接耳。这种情况我见过一百次。” “但是我必须看着稿子啊。”他说。我摇了摇头。 “你必须背下来,没别的办法。你得把演讲稿背下来。” “什么?一整篇?”他痛苦地看着那几页纸。 “也就是一两天吧。”我握住他的胳膊说,“如果不这样的话,拉尔夫,我们就得让你穿上搞笑的衣服了。” 于是整个四月和五月的上半月我都在帮拉尔夫准备这个小演讲,当然,他没能用一两天的时间把稿子背下来,哪怕四分之一都没记住。我强迫他背下来,又试了各种小窍门帮他记住。我像个提词员一样把稿子拿在手里,拉尔夫在我面前努力地背,我会在早餐或者洗盘子的时候让他背给我听,或者我们一起坐在火炉前背。他洗澡的时候,我会站在厨房门口,让他躺在浴缸里把演讲喊出来。 “你听经济学家说过多少次,英国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如果你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会说……他们会说……” “拉尔夫!他们会说:看看你周围——” “他们会说:看看你周围,我们伟大的宫殿和公共建筑,我们的住房和我们的……” “我们的工厂。” “我们的工厂和我们的……” “我们的帝国,拉尔夫!” 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都把这个破演讲背下来了,可以脱稿了,而拉尔夫也终于能磕磕巴巴地从头到尾背下来了,不用我的提示,听起来也差不多是那回事了。 集会那天越来越近了,我们的时间排得越来越满,任务越来越多,尽管我经常抱怨,但也有些情不自禁地开始期待集会,几乎和弗洛伦丝一样兴奋而焦虑。 “只要不下雨就好了!”集会是周日,头天夜里她看着卧室窗外的天色说,“如果下雨,我们就得在帐篷里游行,那真是无法想象。要是打雷呢?那就没有人能听到演讲者说什么了。” “不会下雨的。”我说,“不要大惊小怪了。”但是她继续担心着天气,最后我也跟她一起看着窗外,盯着那几朵云彩。 “只要不下雨就好,”她又说。为了不让她老想这个,我在窗户上哈了口气,用手指蘸着雾气写上我们名字的首字母:“n.a.,f.b.,1895到永远。”我还在字的四周画了一颗心,又画了个穿心的箭头。 星期天并没有下雨,实际上,贝斯纳尔格林晴空万里,天蓝得让你不由觉得上帝也是个社会主义者——阳光灿烂得就像老天的庇护。奎尔特街的我们都起得很早,洗澡洗头,梳妆打扮,简直就像去参加婚礼。我决定不冒险穿裤子——社会主义者的名声已经很不好了。相反,我穿了一件海军蓝的套装,外套上有个红色的盘花纽扣,还有一条配套的领带和一顶小礼帽。作为女装,也挺好看的,但尽管如此,当我在客厅里踱着步等弗洛伦丝的时候,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拉自己的短裙。很快拉尔夫就打扮好了,穿着笔挺,像个职员一样,不停地拽脖子上的衣领。 弗洛伦丝还穿着那件我非常喜欢的黑紫色套装,我在从贝斯纳尔格林出来的路上给她买了一朵花,别在她的外套上,是一朵拳头大小的菊花,太阳照在上面就像灯一样明亮。她对我说,“这样你肯定不会把我弄丢了。” 维多利亚公园大变样了。工人们整个周末都在忙着搭帐篷,布置展台,摆放椅子,每棵树上都挂满了横幅和垂下来的三角小旗,每个摊主都支起了桌子和展览品。弗洛伦丝有好多事情要做,于是去找协会的梅茜太太。拉尔夫和我穿过一堆头上垂着的三角小旗,终于找到了他要演讲的帐篷,那是最大的一个帐篷,“里面最少可以容纳七百人!”正在摆放椅子的工人们兴奋地告诉我们。这比我以往演出过的一些音乐厅都大。工人的话让拉尔夫脸色苍白,他又找了个长凳坐下看了一遍演讲稿。 在那之后,我抱起西里尔在会场里面转悠,四处看着吸引我的东西,和每个我认识的女孩打招呼,看到快掉下来的桌布、快裂开的盒子或者没放好的花篮就去帮着弄好。每个你能想到的慈善组织还有千奇百怪的协会都派来了演讲者,布置了展台,有工团主义者、妇女参政论者、基督徒科学家、基督徒社会主义者、犹太社会主义者、爱尔兰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素食主义者……“真是太棒了!”我走着走着,听到不少朋友和陌生人都这么说。“你以前见过这样的场面吗?”一个女人给我的帽子系上一条绸带,我把它系在西里尔的罩衫上。人们看到他身着社会民主联盟的颜色,笑着摇了摇他的手说:“你好啊,同志!” “等他长大了,他会记住这一天的吧!”一个男人摸了摸西里尔的头,给了他一便士。然后他直起身来,看着西里尔闪亮的眼睛说,“我们都会记住这一天的,是吧……” 我想他是对的。我曾对安妮和雷蒙德小姐抱怨过这繁重的工作,我坐在那儿缝旗子和横幅的时候也不在乎针脚缝歪了或者绸子沾上了油。但是当公园里的人越来越多,阳光越来越强烈,一切色彩都变得更为明快,我发现自己正着迷地看着四周。“如果有五千人来,”弗洛伦丝头天晚上说,“就很不错了。”但是当我在公园里转悠,走到一块地势高一点的地方把西里尔抱在肩上以便用手擦擦额头上的汗时,我看到今天来的人是我们预期的十倍——好像东伦敦的家家户户都聚集到维多利亚公园了,人们心情轻松,态度和蔼,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我想他们来这儿不仅仅是为了社会主义,也是为了晒太阳。他们在小摊和帐篷之间铺上毯子,坐在上面吃午餐,和自己的恋人或者宝宝躺在上面玩耍,把树枝丢给自家的狗。他们也会听小棚子里的演讲者,有时点点头,有时表示反对,有时对着小册子皱眉头;有的人在名单上签字,有的从口袋里摸出几个便士捐给某个组织。 当我站在那里看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路过,带着几个孩子,挨着她的裙子——是弗赖尔太太,秋天里我和弗洛伦丝一起拜访过的那位可怜的缝纫女工。当我叫住她,她过来冲我笑笑说:“我也加入工会了,到底是被你们的人说服了……” 我们站在那儿聊了一会儿,她的孩子拿着太妃糖衣包裹的苹果,举起来给西里尔舔。然后传来一阵音乐声,人们都开始窃窃私语,翘首以盼。我和弗赖尔太太站在一起,把孩子抱起来观看工人的游行——一群男男女女穿着各行各业的服装,举着工会的横幅、旗帜和花朵。游行的队伍走了半个小时才结束。 游行结束以后,人们开始吹口哨、欢呼并鼓掌。弗赖尔太太哭了,因为她邻居的大女儿也走在游行队伍中,扮成了一个火柴工厂的女工[64]。 我希望弗洛伦丝在我身边,于是不停寻找她那深紫色的外套和雏菊,但是我看到了每个来我家做过客的工会成员,就是没有看到她。最后我终于在演讲的帐篷那里找到她了。她整个下午都在那儿听演讲。“你听说了没有,”看到我,她说,“有人传言埃莉诺马克思要来,我不敢离开帐篷,怕错过她的演讲!”原来她早餐以后什么都没吃,我跑去一个小吃摊给她买了一袋螺肉和一杯姜汁汽水。我回来时看到拉尔夫坐在她旁边,不停地流汗,还在拉领子,脸色苍白无比。帐篷里的凳子都坐满了,还有人站着。天气十分闷热,每个人都躁动不安。有个演讲者刚发表了一个不受欢迎的观点,被台下喝了倒彩。 “他们不会嘘你的,拉尔夫。”我说,但我发现他的表情很痛苦,于是我把婴儿递给弗洛伦丝,抓住他的胳膊,领他到外面更凉快的地方,“好了,来跟我抽根烟。一定不能让观众看出你很紧张。” 我们站在帐篷旁边的一面旗帜下,有几个拉尔夫工厂里的男人路过,扬起手和我们打招呼。我给我俩点了两根烟。拉尔夫接过烟,手指一直在抖,差点把烟掉到地上,于是有点抱歉地笑笑说:“你肯定觉得我很傻。” “一点也不!我还记得自己第一天晚上登台的时候有多紧张,我觉得我都要吐了。” “刚才我也觉得我要吐了。” “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但并没有人真的这样。”其实我说的不是真的,我经常看到紧张的艺人在舞台一侧朝碗里或者水桶里呕吐,当然,我没有把这个告诉拉尔夫。 “你有没有在非常粗鲁的观众面前表演过,南希?”他问我。 “啊,”我说,“有一次,在伊斯灵顿的迪肯音乐厅,有个可怜的喜剧演员在我们之前演出,有几个观众跳上舞台把他头朝下抬到脚灯那里,想把他的头发点着。”听到这话,拉尔夫眨了两三下眼,然后急忙往帐篷里看,仿佛要确认里面没有火苗,不会有哪个不友好的观众想用它来捣乱。然后他厌恶地看了一眼他的烟,把它给扔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说,“我应该再去把演讲过一遍。”我还没来得及张开嘴表示不同意见,他就溜走了,留我一个人在那里抽烟。 我并不介意,站在外面比帐篷里面舒服多了。我用嘴唇夹住烟,双臂交叉靠在帐篷的帆布上。然后我闭上眼,让阳光照在脸上。我把烟从嘴里拿开,打了个哈欠。 正在这时,我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喔!在所有来参加这个工人集会的女孩里,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就是南希金了!” 我睁开眼,任烟头掉在地上,转过身看到这个女人,不禁叫出声来。 “泽娜!真的是你吗?” 就是泽娜,她站在我旁边,比我上次见她时更加丰满,更加俏丽,她穿着一件深红色的外套,戴着一个有挂坠的手链。“泽娜!”我说,“哦!见到你真好。”我拉过她的手握了一下,她笑了。 “今天我在这儿见到了所有我认识的女孩。”她说,“又看到有个人站在帐篷的旗子下面,嘴里叼着烟,我心想,天啊,她看起来真像过去的南金!如果真的是她就太好了,过了这么久,竟然在这儿看到她!我又走近了一点,看到你的短发,就确定是你了。” “哦,泽娜!我还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呢。”她听到这话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想到这件事,我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用完全不同的语调说,“不过,你真是太不厚道了!你把我那样子留在基尔伯恩!我以为我要死了。” 她摇了摇头。“哦!你也让我损失不小啊,那笔钱。” “我懂。我真是个没良心的!我想,你应该没去成殖民地吧……” 她吸了吸鼻子:“我朋友去了澳大利亚又回来了。她说那里都是粗人,他们不需要女房东,他们需要的是——老婆。那之后我就改变主意了。我现在挺好的,住在斯特普尼。” “你现在住在斯特普尼?那我们差不多是邻居了!我住在贝斯纳尔格林,和我的爱人在一起。看,她在那儿呢。”我把手搭在她肩上,把那个拥挤的帐篷指给她,“靠近舞台边,怀里抱着婴儿的那个。” “什么,”她说,“不会是弗洛班纳吧?在孤女之家工作的那个?” “难道你也认识她?” “我有几个朋友曾在弗里曼特尔之家住过,她们都说过弗洛班纳有多好!我想,那里有一半的女孩都疯狂地爱上她了。” “爱上弗洛伦丝?你肯定?” “我保证!”我们又朝帐篷里看了一眼。弗洛伦丝站起来了,朝讲台上的演讲者挥舞着手中的纸卷。泽娜笑了,“你和弗洛班纳!真有意思。”她说,“我敢说她不会被你牵着鼻子走。” “你说对了。”我仍旧盯着弗洛伦丝,尽管惊讶于泽娜说的话,“她确实不会。” 我们又走到阳光下。“那你呢,”我问她,“我猜你有女朋友了,对吧?” “有了,”她羞涩地说,“实际上,我有两个女朋友,嗯,我没法决定在两个人里面选哪个好。” “两个!我的天!”我想象了一下有两个弗洛伦丝这样的恋人,这个想法让我头疼,然后开始打哈欠。 “其中一个今天来了,就在会场里,”泽娜说,“她也是工会的一员,看,她来了!莫德!”听到她的呼唤,一个穿着蓝色和棕色格子外套的女孩看了看四周,然后走了过来。泽娜挽着她的胳膊,她笑了。 “这位是斯金纳小姐,”泽娜对我说,然后又对她的恋人说,“莫德,这位是南金,音乐厅的歌手。”斯金纳小姐大约十九岁,我在不列颠剧院演最后一场的时候她大概还穿着短裙呢。她礼貌地看着我,向我伸出手。泽娜继续说:“金小姐和弗洛班纳住在一起。”听到这话,斯金纳立刻我把抓得更紧了,眼睛瞪得大大的。 “弗洛班纳?”她说,口气和泽娜一样,“是协会的弗洛班纳?哦!我想——我把节目单放哪儿了——金小姐,你看,你能帮我找她签个名吗?” “签名!”我说。她拿出一张标着演讲者顺序和摊位位置的纸,颤抖着递给我。我看到弗洛伦丝的名字和一两个别的组织者印在一起,“呃,”我说,“其实,你可以自己找她要啊,你看,她就在那儿呢。” “哦,我不敢!”斯金纳小姐说,“我太不好意思了……” 最后我拿着那张纸,说我会尽我所能。斯金纳小姐看起来非常感激,然后跑过去告诉她的朋友,说她见到我了。 “她挺天真烂漫的吧?”泽娜又皱了皱鼻子,“要不我就甩了她,找另一个……”我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手上的纸,然后放进短裙的口袋里。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泽娜说:“那么,你在贝斯纳尔格林过得挺快活的?这和你以前日子的差别可不小啊……” 我做了个鬼脸说:“我真不愿意去想那些日子了,泽娜。我已经完全不是过去的我了。” “我敢说是的。不过,那个戴安娜莱瑟比——嗯,你肯定见到她了吧?” “戴安娜?”我摇了摇头,“不可能!你觉得在那个该死的派对之后我还会回费里西蒂吗?” 泽娜盯着我,“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啊,她今天来了!” “来了?不可能吧!” “她真来了!我跟你说,今天下午差不多全世界的人都来了,她也是其中之一。她就在那个什么报纸还是杂志的桌子边。我看到她差点昏死过去!” “我的天啊。”戴安娜来了!这个想法真是糟透了,而且……嗯,就像人们说的,老狗从来不会忘记女主人教给它们的把戏,我感觉自己一听到她那个讨厌的名字就开始有点激动了。我立刻朝帐篷里看了看,弗洛伦丝还在朝讲台挥舞着胳膊,然后我又看了看泽娜,“她在哪儿,”我问她,“你能给我指一下吗?” 她迅速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带有警告的意味,然后拉着我的胳膊带我穿过人群,走向湖滨浴场,停在一丛灌木后面。 “看,那儿,”她低声说,“就在那张桌子附近。你看到她了吗?”我点了点头。她站在一个展台旁——那是她帮忙运营的女性杂志《箭矢》—正在和另一位女士说话,我想那位女士就是在她的化装舞会上扮成萨福的人之一,现在她胸前挂着一个妇女参政的绶带。戴安娜身着灰色的衣服,帽子上有一块面纱,但是这会儿她把面纱掀起来了。她和以往一样高傲而美丽。我看了看她,脑海中浮现出鲜明的记忆——我躺在她旁边,屁股上散落着珍珠;她骑在我身上,摇晃着那个皮具,蹭得床垫都快翘起来了。 “你觉得,”我对泽娜说,“如果我过去她会有什么反应?” “你不是真要去吧?” “为什么不?要知道,我现在不受她控制了。”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了戴安娜一眼,便感觉到那种奴颜婢膝又回到我身上了,或者,我不该用奴颜婢膝这个词。她就像个音乐厅的催眠师,而我像个不停眨眼的女孩,已经准备好了在观众面前任她摆布。 泽娜说:“我才不要靠近她……”但是我没有听进去。我迅速看了一眼演说的帐篷,然后从灌木丛中走出来,朝那个摊位走去,随即整了整领带。我离她大概有二十码,当她转过头来,我把帽子摘下,她似乎抬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立刻变得严肃,带着嘲讽和欲望,一如我印象中那样。我的心抽动了一下,一定是惊吓的!我好像被钩住了。 但是当她张开嘴,说的却是:“雷吉!雷吉,这里!” 这让我踉跄了一下。距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回应道:“来了!”我转过身,看到一个男孩从草丛里走来,有些生气地看着戴安娜,手里拿着一个冰激凌小心翼翼地吃着,生怕滴下来弄脏了裤子。他的裤子非常帅气,裤裆处有个凸起。这个男孩又高又瘦,头发是黑色的,剪得很短。他的脸很俊秀,嘴唇粉红,像个女孩…… 当他走到戴安娜身边,她从他口袋里拿出了一块手帕,开始在他的大腿上擦拭——看起来他还是把冰激凌滴在了裤子上。摊位上的另一位女士看到这一幕,笑了笑,轻声嘀咕了些什么,于是那个漂亮的男孩脸红了。 我站在那里,眼前的一切让我有些震惊。我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我不知道戴安娜是不是又抬头看了一眼,我也没停下来看。雷吉拿起冰激凌舔起来,他的袖口褪下一点,我看到他手腕上的表闪闪发亮……我眨了眨眼睛,然后摇了摇头,又回到灌木丛中。泽娜仍在那里偷看,我把脸埋在她的肩上。 当我再次穿过树叶看到戴安娜,她挽着雷吉的手,他们的头靠在一起哈哈大笑。我转过身去看泽娜,她正在咬嘴唇。 “这世界上真是只有恶魔才会富有啊。”她说。然后她又咬了咬嘴唇,偷笑起来。 我也笑了一会儿,然后又痛苦地看了一眼那个摊位说,“好吧,我希望她如愿以偿!” 泽娜抬起头问:“谁?戴安娜还是?” 我扮了个鬼脸,没有回答她。 我们一起走回演说的帐篷,泽娜说她最好把她的莫德找回来。 “我们还能做朋友吧?”我和她握了握手。 她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你一定要把我介绍给班纳小姐。我很想认识她。” “嗯,好的。你一定要抽空来做客,告诉她你已经原谅我了,她觉得我对你做的事简直禽兽不如。” 她笑了,然后看到了什么,转过头去。“我的另一个情人来了。”她指着一个肩膀很宽、看起来有些男子气的女人。那女人正皱着眉头看我们聊天。泽娜做了个鬼脸,“那个人,喜欢当叔叔。” “她看上去确实有点难对付。你赶紧过去找她吧,我不想另一只眼睛也被打青了。” 她笑了,然后紧握了一下我的手。我看到她朝那个女人跑去,亲了她的脸颊,然后和她一起消失在摊位之间的人群中。我回到帐篷里面。帐篷里人更多了,更热了,空气里充满烟味,人们的脸上满是汗水,被透过帆布的午后阳光晒得愁眉苦脸。讲台上有个女人用嘶哑的嗓音磕磕巴巴地演讲着,观众席里有十几个人跳起脚来和她争辩。弗洛伦丝坐回前排位置,西里尔在她的大腿上乱蹬。安妮和雷蒙德小姐在她旁边,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金发美女。拉尔夫也在旁边,满头是汗,面孔因为紧张而僵硬。 弗洛伦丝旁边的座位空着,于是我穿过草丛,在她旁边坐下,接过她手中的西里尔。 “你去哪儿了?”帐篷里吵闹的声音很大,她不得不大声说,“真是糟透了。有一群男孩进来了,想捣乱。可怜的拉尔夫下一个讲,他现在浑身发烫,你都可以在他身上煎蛋了。” 我把西里尔放在膝盖上。“弗洛,”我说,“你想不到我刚才看到谁了!” “谁?”她问。突然间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不会是埃莉诺马克思吧?” “不,不——不是那回事!是泽娜,我在戴安娜莱瑟比家认识的那个女孩。不仅是她,还有戴安娜!她们一起出现了,你能想象吗?我的天啊,我又看到戴安娜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要死了!”我摇晃着西里尔,直到他开始尖叫。然而弗洛伦丝的脸色变得严肃了。 “我的天!”她说。那语气让我倒吸一口气,“能不能不要用你那乱七八糟的过去来搅和我们的社会主义游行?你今天一个演讲都没有听,我猜你一个摊位也没有看。你想的看的都是自己的事情,你曾经的女人,你曾经……” “我曾经上过的女人,我猜你是想说。”我低声说。我从她身旁挪开,心中又震惊又难过。然后我生气了,“哼,至少我和每个情人都做过,比你从莉莲那里得到的多。” 听到这话,她张大了嘴,眼中出现了泪光。 “你这个人,”她说,“你怎么能跟我说这种话呢?” “因为我听够了你说莉莲,你总是说她有多好多好,真是烦死我了!” “她确实好极了,”她说,“应该是她在这里听这些演讲,而不是你!她会理解这一切,而你……” “我猜你是希望她在这里,”我气急败坏地说,“而不是我?” 她盯着我,眼泪顺着睫毛落下来。我感觉自己的眼睛也刺痛了,喉咙也开始变得干涩。“南希。”她用更柔和的语气说——但我抬起头,把脸转过去。 “我们说好了的不是吗?”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苦涩。她没说话,然后我又说,“天知道,我马上就有比这更好的地方可以去了。” 我这么说是为了气她,然而当她站起来,躲开我用手去擦眼睛,我心里便难受极了。我想把手帕从口袋里拿出来,摸到的却是斯金纳小姐让我给弗洛签名的日程表。我盯着日程表,还没有从这个下午发生的诸多事情中缓过神来。讲台上的女人一直在用嘶哑的声音和观众席上的质问者争论,空气中弥漫着争吵、烟味和糟糕的感觉。 我抬起头,看到弗洛伦丝站在帐篷的帆布墙边,旁边是安妮和雷蒙德小姐。她摇了摇头,她们用手握着她的胳膊。安妮后退了一步,看到了我,便朝我走来,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你不应该和弗洛丽争论的,”她在我旁边坐下,“她是我认识的最刀子嘴的人。” “她说的都是真的。”我痛苦地说,“这比什么都尖锐。”我叹了口气,然后换了个话题,问她,“你今天过得好吗,安妮?” “挺好,”她说,“一切都好极了。” “你的埃玛旁边那个女孩是谁?”我朝雷蒙德小姐旁边那个金发女郎点了点头。 “那是科斯特洛太太,”她说,“埃玛守寡的姐姐。” “哦!”我以前听说过她,但是没有想到她这么年轻漂亮,“她多好看啊,真可惜她不是——和我们一样。你看有可能吗?” “恐怕不可能。不过她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她死去的丈夫真是个好人啊,埃玛说她都不抱希望能再找到一个比得上他的了。追她的只剩下拳击手了……” 我无力地笑了笑。实际上我并不关心科斯特洛太太。安妮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弗洛伦丝,她现在站在帐篷的另一侧,手里攥着手绢,眼泪已经擦干了,面色苍白。无论我怎么盯着她看,她都不愿意看我。 我几乎想要走过去了,但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讲台上的女人演讲完了,人群中传来一阵不情不愿的掌声。当然,这意味着拉尔夫该上台了。我和安妮转过身去,看到他在小舞台的一侧不自信地走来走去,被叫到名字后步履不稳地走上了台阶,站在讲台前面。 我看着安妮,做了个鬼脸。她咬住嘴唇。帐篷里安静了一些,但并不十分安静。下午那些认真听演讲的人已经累了,离开了,他们的位置坐上了游手好闲的人、打哈欠的妇女和粗鲁的小伙子。 拉尔夫在漫不经心的听众面前站好,清了清嗓子。我看到他手里拿着讲稿,我猜是为了防止忘词。他额头上都是汗,脖子也很僵硬。我知道他不可能让后排的人听到他的声音了,他的喉咙太紧张太僵硬。 他咳嗽了一声,开始演讲。 “‘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这是今天下午我想和大家讨论的问题。”我和安妮坐在第三排都听不太清楚。我们后排有人喊起来,“大声点!”然后是一阵笑声。拉尔夫又咳嗽了一下,然后声音大了一点,但非常嘶哑。 “‘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我会尽量简要地回答这个问题。”“那真是谢天谢地!”一个男人听了喊道。我就知道有人会捣乱。拉尔夫慌乱地在帐篷里扫了一眼,看起来完全分神了。我绝望地看着他方寸大乱,不得不盯着手里的几页纸。当他找到词的时候,四下一阵可怕的沉默,等他再次开口就是照本宣科了,就像他之前在我们奎尔特街的家里一样。 “你们听经济学家说过多少次,”他说,“英格兰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我发现自己在和他一起背,催着他赶快继续,然而他磕巴了,开始喃喃自语,还有一两次不得不借着光照着稿子读。人群开始呻吟、叹气,来回走动。我看到主持人坐在舞台后面,没想好要不要走上前去叫他要么大声点,要么就别讲了。我看到弗洛伦丝脸色苍白,哥哥的窘态让她焦躁不安。此刻她已经将自己的悲伤抛在脑后。拉尔夫读到数据那一段了:“两百年前,不列颠的土地和资本总值五亿英镑,而今天,总值是——”他又开始看稿子,这时有个人站起来喊道:“你是谁啊,伙计?是社会主义者还是小学校长?”拉尔夫愣住了,仿佛有人给他上了发条。安妮小声说:“哦,不!可怜的拉尔夫!我看不下去了!” “我也看不下去了!”我说着便一跃而起,把西里尔丢给她,然后三步并作两步,从侧面的台阶跑上讲台。主持人看到我,站起身想要阻止,但我挥手示意他坐下,然后走向沮丧的拉尔夫——他正在不停流汗。 “哦,南希。”他说。我头一次看到他都快哭出来了。我紧紧挽住他的胳膊,让他在观众面前站稳。观众沉默了一阵子,我想是因为他们很高兴看到我如此戏剧性地跳上了讲台,站在拉尔夫旁边。此刻我利用起台下的安静,几乎是吼着把我的声音投掷出去。“你们不喜欢数学?”我从拉尔夫停下的部分开始讲,“上百万的数字可能太大了,那么我们就以万为单位。就说三十万吧。诸位觉得我指的是什么,市长大人的薪水?”台下一阵窃笑——几年前,市长的薪资引发了一个丑闻。我感激地抓住了这一阵笑声,对他们说道,“没错,我说的不是英镑,也不是先令。我说的是人。我说的是成千上万生活在伦敦救济院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在伦敦!全世界最富裕的国家、最富裕的帝国里最富裕的城市——就在我演讲的这一刻!” 我继续这样讲下去,笑声慢慢停止了。我讲到这个国家的乞丐,还有那一年所有在贝斯纳尔格林救济院的床上死去的人。“在救济院死去的人会是你吗,先生?”我大声说——我发现自己演讲时加入了一些押韵的修辞,“会是你吗,小姐?或者你的老母亲?或者这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开始哭了。 “我们死去的时候多大年纪?”我问道,转向拉尔夫,他正以毫不掩饰的惊讶看着我,然后我用让所有观众都能听到的声音说,“班纳先生,贝斯纳尔格林的男女平均死亡年龄是多大?” 他目瞪口呆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我用力掐了一下他的胳膊,他大声说:“二十九岁!”我觉得还不够大声,于是又问:“是多大?”我感觉自己像是滑稽舞剧里的女主角,而拉尔夫像是和我唱双簧的。他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喊道:“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我对观众说,“如果我是个女士呢,班纳先生?如果我住在汉普斯特德,或者圣约翰伍德,在布莱恩特梅公司有股份呢?这些女士的平均死亡年龄是多少?” “五十五岁,”他立刻回答,“五十五岁!几乎是两倍。”现在他想起台词了,在我沉默的催促下,他继续以几乎和我一样强有力的声音开始讲,“那些富人区每死一个人,东伦敦就要死四个。许多人会死于疾病,而对于应该如何防治这些疾病,他们聪明又富有的邻居清楚得很。还有些人,他们会因为自己工厂的机器事故而伤亡,或者就是死于饥饿。真的,伦敦今晚就会有一两个人仅仅因为饥饿而死”。 “而关于这一切,两百年后的经济学家只会告诉你,大不列颠的财富增长了二十倍还多!伦敦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城市!” 有人开始呐喊了,但是我们等到他们安静下来才开始继续讲。我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很轻,让人们不得不皱起眉头侧耳倾听。“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说,“是因为劳动人民都在大手大脚地花钱吗?因为我们宁愿花钱买琴酒和波特酒,去音乐厅,买烟,赌博,而不是给我们的孩子买肉,给我们自己买面包?富人经常这么写,这么说。但这是真的吗?当有钱人谈起穷人的时候,他们口中的真相总是十分狡猾的。想想吧,如果我们闯进富人的宅子,他们会说我们是贼。如果我们踏入他们的庄园,他们会说我们是入侵者,而且放狗来咬我们!如果我们拿了他们的金子,我们就成了小偷。如果我们让他付给我们钱,拿回他们的金子,我们就成骗子了! “这些富人的财富是什么?换个词来说就是抢劫!富人从他的竞争者手中偷盗,他偷走了土地,又筑起高墙;他偷走了我们的健康,我们的自由;他偷走了我们的劳动果实,并迫使我们从他手中买回来!他会称之为抢劫、蓄奴和欺骗吗?不,他们说这是企业,是商业技巧,是资本主义。他们说这是本性。 “但是,我们的婴儿因为没有奶喝而饿死,这是本性吗?女人们在拥挤窒息的工厂里缝制裙子和外套直至深夜,这是本性吗?男人和男孩们为了给他们搬运取暖的煤而丧生或者成了瘸子,这是本性吗?面包师为了烤面包而被熏得喘不过气,这是本性吗?” 我提高了声音,然后又低下来。 “你们觉得这是本性吗?你们觉得这公平吗?” “不公平!”立刻有上百个声音回答道,“对!不公平!” “社会主义者也这么认为!”拉尔夫喊起来。他手中握着演讲稿,大声对人群喊道,“我们看够了财富和资产直接流入那些懒惰的富人口袋里!我们不想要那种钱——不想让富人偶尔赏赐给我们!我们想看到社会的大变革!我们想看到金钱被投入使用,而不是拿去产生利润!我们想看到工人的孩子们变得强壮,救济院被夷为平地,因为没有人再需要救济了!” 人群中有人叫好,他举起了手。“你们在欢呼,”他说,“或许在这样阳光灿烂的天气里大家心情都不错。但是只有欢呼还不够!你们必须行动。有工作的人——不论男女,都参加工会吧!有选举权的人,用上你们的选票!把你们自己的人选进议会。为女同胞们争取权利,为你们的姐妹、女儿和妻子——让她们拥有选票,来帮助你们!” “今天晚上回家,”我向前一步,继续说,“问问自己今天班纳先生问你们的问题:为什么要搞社会主义?你将发现你也会得到和我们一样的答案。‘因为英国的人民,’你会说,‘在资本主义和地主制经济下变得更加贫穷,更加病弱,更加痛苦而恐惧。因为弱势群体境况的改善不是靠慈善机构和微不足道的改革,不是靠税收,不是靠选举另一个资本主义政府,甚至不是靠废除上议院!而是让工人来接手土地和工业。因为只有社会主义才能让社会公平,在那个社会里,共享美好事物的不是懒汉,而是工人,是你们自己。是你们的劳动让富人富起来,而你们自己却积劳成疾、食不果腹!” 人群沉默了几秒,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看了看拉尔夫,他的脸红了,睫毛上也挂着泪珠,于是我抓住他的手举起来。人们的欢呼最终平息,我看了看弗洛伦丝,她跑去和安妮还有西里尔坐在一起,看着我,惊讶地用手捂住嘴。 在我们身后,主席过来和我们握手,随后我们下了讲台,被微笑、祝贺和更多的掌声包围。 “太成功了!”安妮大声说,她第一个跑过来祝贺我们,“拉尔夫,你真是棒极了!” 拉尔夫脸红了。“这都是南希的功劳。”他拘谨地说。安妮笑了笑,然后转向我。“太棒了!”她说,“真是一场了不起的演说!如果我手里有花,我就扔上去了!”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身后有一位年长的女士挤过来,吸引了我的视线。是妇女联合工会的梅茜太太。 “亲爱的,”她说,“我必须祝贺你!你的演讲真是太精彩了!他们说你当过演员?” “哦?”我说,“对,我确实曾是个演员。” “哇,我们的队伍里有这样的人才,真是不能浪费了。请一定要再为我们演讲啊。一个有领袖气质的演说家能让下不了决心的人群创造奇迹。” “我很愿意给你们演讲,”我说,“不过,你们一定要写好演讲稿啊。” “当然,当然了!”她拍着手,然后看着我说,“哦,我都预见到以后的游行和辩论了,还有——谁知道呢?说不定可以搞个巡回演说呢!”听到这话,我用十分警觉的眼神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我注意到身旁的另一个身影,便转过身,发现那是埃玛雷蒙德小姐的姐姐,科斯特洛太太,她兴奋得脸都红了。 “讲得真好啊!”她害羞地说,“我都快哭了。”她可爱的小脸苍白而严肃,她的眼睛又大又蓝,充满光泽。我又想起刚才想到的——真可惜她不是女同……不过我记起方才安妮说的,她失去了一个温柔的丈夫,想再找一个。 “你真好,”我真诚地说,“不过,要知道,你应该表扬班纳先生,因为整个演讲稿都是他写的。”我说着把拉尔夫拽了过来,“拉尔夫,”我说,“这位是科斯特洛太太,雷蒙德小姐孀居的姐姐。她说你讲得真好。” “是的。”科斯特洛太太说。她伸出了手,拉尔夫握过去,然后看着她的脸不停眨眼,“我一直都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她继续说,“但是在今天之前,我觉得自己完全没办法改变什么……”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一直握着对方的手。我离开了他们,回到安妮、雷蒙德小姐和弗洛伦丝旁边。安妮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巡回演讲?”她说,“哎呀!”然后她转向弗洛伦丝,“你觉得怎么样?” 弗洛伦丝从我走下讲台起就没有对我笑,现在也没有。当她终于开口时,她的表情悲伤而严肃,几乎是困惑的,仿佛震惊于自己的难过。 “我觉得不错,”她说,“如果南希真是像她演讲时说的那么想的,而不是鹦鹉学舌!” 安妮有点不自在地看着雷蒙德小姐,然后说:“哦,弗洛丽,别这样……”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认真地看了弗洛伦丝一眼,然后移开了视线。演讲的喜悦和人群的欢呼给我带来的快乐全都黯淡下去,我的心变得沉重。 帐篷里现在安静了,讲台上没有人在演讲,人们都利用休息时间跑去晒太阳,或者去看别的热闹。雷蒙德小姐开朗地说:“我们都坐下吧,好不好?”我们找了一排空椅子坐下,然而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吸引了我的视线。 “打扰一下,小姐,”她说,“你是那个演讲的女孩吗?”我点点头,“帐篷外面有一位夫人,问你能不能出来说两句话。” 安妮笑了,扬了扬眉毛说:“可能又请你做巡回演讲呢!”我看了看这个女孩,犹豫了一下。 “你说是一位夫人?” “是的小姐,”她非常肯定地说,“一位夫人,穿得非常漂亮,戴着一顶有面纱的帽子,遮住了眼睛。” 我吓了一跳,迅速看了弗洛伦丝一眼。戴面纱的夫人——只有一种可能,一定是戴安娜终于看到了,看到我在演讲,于是来找我了,谁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个想法让我颤抖。当这个女孩离开时,我回头看弗洛伦丝,发现她正坐在椅子上盯着我。帐篷的一角照进一大片阳光——帆布绑在边角上留出了一扇门——晃得我不得不眯着眼睛看,并且直眨眼。门的一边站着一个女人,一如那个小女孩所说,她戴着大檐帽,面孔被面纱遮住,看不真切。我正在打量她的时候,她抬起胳膊掀起了面纱。然后我看到了她的脸。 “你怎么不去找她?”我听到弗洛伦丝冷冰冰地说,“我猜她是要你回圣约翰伍德,那你就再也不用操心这里的社会主义了。” 我朝她转过头去,然而当她看到我面无血色的脸,她的表情变了。 “不是戴安娜,”我小声说,“哦,弗洛!她不是戴安娜,是姬蒂。” 我目瞪口呆地站了一会儿。我今天已经见到两个旧情人了,现在又来了第三个——或者说,其实是第一个,我的初恋,我的真爱——我真正的爱人,我最爱的那个——那个伤透了我的心,让它差点再也不能正常跳动的人…… 我朝她走去,没有再看弗洛伦丝一眼。阳光很强烈,我站在她面前揉了揉眼,于是当我再次看她的时候,她似乎被千万个太阳光点所包围。 “南,”她很紧张地说,“我想,你还记得我吧?”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像她以往处于激情的时候一样。她的口音更纯了,比我印象中少了一些色彩。 “忘了你?”我看着她,终于说出口,“怎么会呢,只是看到你太惊讶了。”我凝视着她,欲言又止。她褐色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和粉红色的嘴唇都一如往昔……但我一眼就看出来,她还是变了。她的嘴角和眉毛附近有一两道皱纹,提醒我多年已逝,那时,我们曾是彼此的挚爱。她留长了头发,在耳边形成几个光泽的大卷。留长的头发还有那几道皱纹,让她看起来不再是一个美少年,她看起来,就像刚才那个帮她传话的女孩说的,像一位夫人。 我端详着她,她也注视着我。最后她说:“你似乎变了不少,自从我上次见你……” 我耸了耸肩。“当然了,那年我十九岁,现在我二十五了。” “还有两个星期就二十五岁了,”她说着,嘴唇有些颤抖,“你看,我还记得。” 我感觉自己脸红了,没法接上她的话。她的视线越过我,朝帐篷看去。“看到你在台上演讲,”她说,“我真是惊讶。我从来没想到你会在帐篷的讲台上讲工人的权利!” “我也没想到。”我说着笑了笑,她也笑了,“你怎么会来这里?”我问她。 “我住在鲍尔。整整一个星期每个人都在说让我周日一定要来公园,会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 “是吗?” “嗯,是的!” “那么……你是一个人了?” 她迅速移开了视线。“对。沃尔特住在利物浦。他又去做经理了。他在那儿的一个音乐厅有股份。他给我们租了个房子,等房子弄好我就过去找他。” “你还在音乐厅演出吗?” “不怎么演了……我们曾经一起表演过。” “我知道,”我说,“我看到过你一回,在米德尔塞克斯。” 她睁大了眼睛。“是你遇到比利小子的那次?哦,南,要是我知道你在看就好了!比利回来的时候说他看到你了——” “我没能看太久。”我说。 “我们像那样表演真的那么糟糕吗?”她笑了笑,但是我摇了摇头说,“不是因为那个……”她的笑容暗淡了。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不怎么演出了?为什么呢?” “嗯,沃尔特现在忙着做经理。还有,嗯,我现在身体状况很不好,我们没告诉别人。”她犹豫了一下,“我本来就要生了……” 这个消息对我来讲无论如何都很糟糕,“那真遗憾。”我说。 她耸了耸肩。“沃尔特很失望。不过我们现在也快忘了这回事。只是我现在没有以前那么强壮了。” 我们陷入了沉默。我看了一眼人群,又回过头来看姬蒂。她的脸红了。她说:“南,比利告诉我,上次他看到你的时候,你穿着——嗯,你打扮成了个男孩。” “没错,是这样。确实是男孩打扮。”她笑了笑,然后又皱起眉头,没明白我的意思。 “他还说,你和一位……什么人住在一起。” “和一位夫人。没错。”我说。 她的脸更红了。“那,你还和她在一起吗?” “没有,我——我现在和一个女孩住在一起,在贝斯纳尔格林。” “哦!”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重复了两小时以前对泽娜做的事。我轻轻地走进帐篷的阴凉中,姬蒂跟在后面。“她在那儿,”我朝着讲台点了点头,“抱着小男孩的那个。” 安妮和雷蒙德小姐走了,弗洛伦丝一个人坐在那里。我指着她时,她扭过头来看我们,然后严肃地盯着姬蒂。姬蒂又小声说了一句“哦”,然后紧张地笑了一下。“这是弗洛,”我说,“她是个社会主义者,是她让我加入这些的……”我说着,弗洛伦丝摘下帽子,西里尔立刻去拽她的发卡,又用手拽她的头发。弗洛伦丝脸红了。我看了她一小会儿,然后又看向姬蒂。当我扭过头来看姬蒂,发现她的表情非常奇怪。 “我没法把视线从你身上移开。”她说着,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当年你跑开的时候,我一开始以为你会回来的。你去哪儿了?去干什么了?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后来我们没再听说你的消息,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哦,南,我以为你做了伤害自己的事。” 我咽了口唾沫。“你伤害了我,姬蒂。是你伤害了我。” “我现在懂了。你觉得我不懂吗?我都不好意思和你说话。对于过去发生事,我真是太抱歉了。” “现在你不必抱歉了。”我笨拙地说。但是她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继续说她很抱歉,她做得太不对了。她很抱歉,非常抱歉…… 最后我摇了摇头。“噢!现在说这些干吗呢?这都不重要了!” “是吗?”她说。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我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她,她朝我向前一步,迅速低声说道:“哦,南,我想过好多次要找你,想过我找到你了要说什么。我现在不能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我不想听。”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我想我甚至捂上了耳朵,不想听她念叨。但是她抓住我的胳膊,继续对我说。 “你一定要听我说,你一定要知道。你不要觉得我那么做很容易,或者很随意。你不要以为我就没有——没有心碎。”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我是个傻瓜!因为我觉得我的演艺生涯比什么都重要。因为我觉得自己会成为明星。当然,也因为,我没有想过我会真的失去你……”她犹豫了一下。帐篷外面依旧热闹,孩子们尖叫着四处乱跑,摆摊的人大声叫喊着,争论着;旗帜和小册子在五月的微风中飘动。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南,回到我身边吧。” 回到我身边吧……我身体的一部分立刻奔向她,就像别针吸附在磁铁上一样。如果她一直这样请求,我整个人就会朝她一跃而去…… 但是我的另一部分还记得,记得很清楚。 “回到你身边?”我说,“而你还是沃尔特的妻子?” “这些都没有意义。”她语速很快,“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那种事了。只要我们小心一点……” “小心!”我说。这个词让我齿冷,“小心!小心!我从你那里得到的就只有小心。过去我们那么小心,小心死了!”我挣脱了她,“我现在有新女友了,她不会因为做我的恋人而羞耻。” 但是姬蒂靠近我,又抓住了我的胳膊。“那个带孩子的女孩?”她朝帐篷那边点了点头说,“你不爱她,我可以从你脸上看出来。你没有像爱我那么爱她。你不记得了吗?你是我的,我是你的第一个,你属于我。你不属于她还有她那类人,只会讲些傻里傻气的政治。看看你身上的衣服,多普通多廉价啊!看看我们周围的人,你离开惠特斯特布尔不就是为了离开这一切吗!” 我有些恍惚地看着她,然后在她的催促下看了一眼帐篷里面:我看到安妮和雷蒙德小姐,看到拉尔夫仍满脸通红地眨着眼睛看着科斯特洛太太;诺拉、露丝和几个女孩一起站在讲台旁,我认出其中一些是“船上的男孩”俱乐部的。泽娜坐在在帐篷角落的一把椅子上,我刚才没注意到她,这会儿她搂着那个宽肩膀的恋人,她们旁边站着几个拉尔夫的工会朋友。他们看见我在看他们,便朝我点点头,举起酒杯。弗洛伦丝坐在他们之间。她的头仍朝西里尔垂着,他把她的头发拽松了,散落在肩上,她把他的手掰开。她脸红了,虽然在笑,但当她抬眼看我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中有泪,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西里尔抓的。她流露出一种惨淡的表情,我想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我没法对她报以微笑。但是当我再次转向姬蒂的时候,我直视她的眼睛,声音也非常平稳。 “你错了,”我说,“现在我就属于这里,这些都是我的人。至于弗洛伦丝,我的爱人,我非常爱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这点。” 她放开了我的手,后退了一步,好像被击中了一样。“你说这些是因为怨恨我,”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因为你还觉得难过——” 我摇了摇头。“我这么说是因为事实如此。再见,姬蒂。” “南!”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叫住我。我回过头。 “别这么叫我。”我任性地说,“现在没人这样叫我了。这不是我的名字,从来都不是。” 她愣了一下,又朝我走来,用低沉而讨好的声音说:“南希,你听我说,你的东西我都还留着。所有你留在斯坦福希尔的东西。” “我不要了。”我立刻说,“留着吧,或者扔了,随便。” “还有信,你家人写来的!你父亲来伦敦找过你。直到现在他们还给我写信,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 我父亲!我刚才仿佛看见了戴安娜,看见我自己躺在丝绸的床上。现在我又更清楚地看到我父亲,穿着长长的盖住靴子的围裙。我看到了我母亲、哥哥,还有艾丽斯。我看到了大海。我的眼睛开始疼了,仿佛里面进了盐。 “你可以把信给我。”我的嗓子发黏。我心想,我会写信告诉他们弗洛伦丝的事情。如果他们接受不了,嗯,那么他们至少知道我现在安全而快乐…… 姬蒂靠近我,声音更低了。“还有钱,”她说,“我们都给你留着呢。南,你的钱差不多有七百镑!” 我摇了摇头,我已经把那笔钱忘了。“我不需要钱。”我简单答道。但是话说出口的时候,我想到了我对不起的泽娜,又想到了弗洛伦丝——我想象着她把七百镑的硬币一个接一个丢进东伦敦的募捐箱里。 这会不会让她爱我多过莉莲? “你可以把钱送来。”最后我对姬蒂说。告诉了她我的地址,她点了点头,说她会记住。 我们又凝视着彼此。她的嘴唇湿润,微微张开;她变得面色苍白,于是雀斑更加明显了。我不由想起那个坎特伯雷宫的夜晚,我第一次去见她,发现我爱着她,她吻了我的手,叫我“美人鱼”,对我产生了非分之想。或许她也回忆起了这些,因为她说:“难道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吗?我不能再见到你了吗?你可以来我家找我。” 我摇了摇头。“你看看我,”我说,“看看我的头发。如果我去找你,你的邻居会怎么说?你肯定会很害怕和我一起走在街上,怕有人会起哄!” 她的脸红了,睫毛上下扇动。“你变了。”她又说。我简单说道:“对,姬蒂,我变了。”她抬起手压低了面纱,“再见。”她说。 我点了点头。她转过身离开,我站在那里看着她,发现自己心中那上千个已经愈合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我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让她一走了之!趁她没走远,我向前一步走向太阳地,然后环顾四周。帐篷旁边的草地上有一个花冠,或者说是一个花架,上面有的花朵已经垂落下来。花架上面有几朵玫瑰,我弯下腰摘了一朵,叫住一个懒散地站在旁边的男孩,把花递给他,又给了他一便士,让他帮我跑个腿。然后我站在帐篷的阴凉下,躲在一块滑落的帆布后面看着。男孩朝姬蒂跑过去,姬蒂听到男孩在叫他,于是回过头,弯下腰听他递口信。他把玫瑰递给她,并指向我躲藏的方向。她朝我看过来,接过了玫瑰。小男孩跑开,很快就把那枚硬币花了。姬蒂愣愣地站在那里,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拿着那朵玫瑰,试图寻找我,她的面纱随之晃动。我觉得她应该没有看到我,不过她一定猜到了我在看,过了一分钟,她朝我的方向点了点头,并像在舞台上那样微微鞠躬,动作轻柔而悲伤,像一个幽灵。然后她转过身,很快消失在人海。 我也转过身,跑回帐篷。我先看到了泽娜,她正朝着阳光下走去,然后是拉尔夫和科斯特洛太太肩并肩慢慢走着。我没有停下来和他们说话,只是笑了笑,一心走向我刚才丢下弗洛伦丝的那排座椅。 但是当我走到那里,发现弗洛伦丝不见了。我举目四望,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安妮,”我叫道——她和雷蒙德小姐跑到讲台边上的女孩们那里去了——“安妮,弗洛呢?” 安妮看了看帐篷,然后耸了耸肩,“一分钟前她还在那儿呢,”她说,“我没看见她离开。”帐篷只有一个出口,她一定是在我看着姬蒂的时候走了,我太专注了,以至于没注意到她。 我感觉到心中抽痛了一下,仿佛如果我不立刻找到弗洛伦丝,我就要永远失去她了。我在人群中看到了梅茜太太,于是朝她走去。我问她是否看见了弗洛伦丝,她说没有。我又看到了弗赖尔太太,问她有没有看到弗洛伦丝,她说她刚看到弗洛伦丝带着小男孩朝贝斯纳尔格林走去了…… 我没来得及停下来对她说谢谢就匆忙跑开,我挤过人群,踉踉跄跄地边跑边骂,又急又慌,出了一身汗。我跑过了《箭矢》的摊位,这次没回头看戴安娜是不是和她的男孩在那里,只是不停朝前走,寻找着弗洛伦丝的外套、闪亮的头发,或者是西里尔的绸带。 最后我走出拥挤的人群,走到了位于公园西部的湖边。尽管帐篷和摊位上人们演讲和辩论得如火如荼,这里的少男少女们仍然悠闲地划着船,或者在湖里游泳,欢腾笑闹,好不快活。湖边还有一些长椅,弗洛伦丝就在其中一张上!看到她我都快叫出声来了!西里尔就在她前面,拽着自己的罩衫饰边往湖水里蘸。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以平缓呼吸,脱下帽子,擦了擦眉毛和太阳穴,然后慢慢走过去。 西里尔先看到我了,朝我挥手叫着。听见他的叫声,弗洛伦丝抬起头看到我的目光,猛吸了一口气。她把领口的雏菊摘下来了,正在指尖把玩着。我坐在她旁边,胳膊靠在长椅的后背上,用手摸着她的肩膀。 “我还以为,”我气喘吁吁地说,“我要失去你了呢。” 她盯着西里尔说:“我看见你和姬蒂说话了。” “嗯。” “你说过——你说过她不会回来的。”她看起来十分悲伤。 “我很抱歉,弗洛。真的很抱歉!我知道这不公平,她回来了,但莉莲没法回来。” 她转过头。“她真的——让你回到她身边?” 我点了点头。“你会在乎吗,”我轻声问,“如果我跟她走了的话?” “如果?”她咽了口唾沫,“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我看到你脸上的表情了。” “那你会在乎吗?”我又问。她盯着手里的菊花。 “我已经决定离开公园回家去了。也没有什么值得待下去的了。哪怕是埃莉诺马克思!于是我就走到这里,心想‘回家干吗呢,你又不在……’”她又拽了拽这朵雏菊,一两片花瓣掉下来,粘在她的裙摆上。我看了看地下,又看着她的脸,开始用低沉而诚恳地声音对她说话,仿佛是在乞求活下来一样。 “弗洛,”我说,“关于刚才那个我和拉尔夫一起的演讲,你说得没错。那不是我的演讲,不是我的真心话。至少刚才我说的时候还不是。”我顿了顿,然后用手撑着头说,“哦!我感觉自己这一辈子似乎都在重复别人的话。现在,我想发表一篇自己的演说,我终于知道怎么开口了。” “如果你是着急想告诉我你要离开……” “我是着急,”我说,“想告诉你我爱你,想告诉你,对我来讲你就是全世界,你,拉尔夫还有西里尔就是我的亲人,我无法离开你们,尽管我忽略了自己的亲人。”我的声音变得厚重,她看着我,但是没有回答,所以我又磕磕巴巴地说下去,“姬蒂伤了我的心,我原以为她让我心如死灰!我曾以为只有她能治愈我,于是这五年来我都在希望她能重回我身边。这五年来我都在悄悄想着她,害怕这种想法会让我因为悲伤而发狂。现在她出现了,说了所有这些我做梦都想听到的话,我发现我的心已经痊愈了,但治愈我的是你。是她让我知道的。这才是你在我脸上看到的表情。”我抬起手挠了挠脸上发痒的地方,发现那是一滴泪,“哦,弗洛!”我说,“我只想让你告诉我,说我可以爱你,可以和你在一起,你会让我做你的恋人,你的同志。我知道我不是莉莲……” “不,你不是莉莲。”她说,“我以为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直到我看见你凝视姬蒂的眼神,我才明白自己并不知道。我以为我失去你了。我一直在想莉莲,我以为我是在渴望她,其实我是在渴望别的,哦!渴望是如此不同,我终于意识到我要的是你,是你,只有你……” 我离她更近了,口袋里的纸发出摩擦的声响,让我想起那个浪漫的斯金纳小姐,还有泽娜告诉我的弗里曼特尔之家所有疯狂地爱着弗洛伦丝的孤女。我张开嘴想要对她说,但是思忖片刻后住了嘴——万一她还没注意到呢。于是我又看了看公园里那些满脸笑容的人,那些帐篷和摊位,那些彩带、旗帜和横幅——这一切对我来说仿佛都是弗洛伦丝的激情,并且是她一个人让整个公园为之颤动。我回过头来,握住她的手,压碎了我们手指之间的雏菊。我侧过头去吻了她,无论有没有人在看我们。西里尔还蹲在那里把他的衣服往水里蘸。午后的阳光在被踩踏过的草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从演讲的帐篷里传来一阵模糊的欢呼声,人们纷纷鼓掌。 注释 [1]英国肯特郡的滨海小镇,以捕捞牡蛎闻名。——译者注,下同 [2]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albert edward,1841—1910)的情妇爱丽丝·凯佩尔(alice keppel,1868—1947)。 [3]此处指英国维多利亚女王(alexandrina victoria,1819—1901),英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在位时间长达64年,是英国最强盛的“日不落帝国”时期。 [4]爱尔兰民谣《茉莉·梦露》中的渔妇。 [5]nelly power(1854—1887),维多利亚时代著名的音乐厅歌手。 [6]g.h.macdermott(1845—1901),维多利亚时代的著名歌手。 [7]弗雷德的昵称。 [8]弗雷德的全名。 [9]伦敦经典的高档购物区,位于皮卡迪利街和邦德街之间。 [10]英国肯特郡的一个城市。 [11]贝茜·贝尔伍德(bessie bellwood,1856—1896)、珍妮·希尔(jenny hill,1848—1896)、乔利·约翰·纳什(jolly john nash,1830—1901)皆为维多利亚时代著名音乐厅歌手。 [12]伦敦南部的一个地区。 [13]即金镑。十九世纪初期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在英国本土及其殖民地流通的面值为一英镑的金币。 [14]伦敦一街名,许多政府机关所在地,也用来泛指英国政府。 [15]干草市场是伦敦西敏市圣詹姆斯地区的一条街道。这一地区聚集了众多种类不同的餐厅,并且是干草剧院等知名剧场的所在地。正因如此,干草市场成了伦敦西区戏剧界的中心。 [16]jenny lind(1820—1887),瑞典著名女高音。 [17]1895年建成的音乐厅,现为一个购物长廊。 [18]原文为variety,既有“表演、杂耍”的意思,又有“多样性”的意思,作者表示这个词用在这里兼有表演和多样性的双重含义。 [19]原名阿尔弗雷德·皮克·斯蒂文(alfred peek stevens,1839—1888),音乐厅歌手、喜剧明星,人称阿尔弗雷德·万斯(alfred vance)或歌王万斯(the great vance)。 [20]指1884年至1916年间的英国漫画连载《阿利·斯洛珀的半个假日》,“小心肝”是主人公阿利·斯洛珀的女儿,是一个歌舞女郎。 [21]应指保罗·琴科瓦利(paul cinquevalli,1859—1918),德国杂技演员,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在英国音乐厅享有盛名。 [22]罗瑟琳、薇奥拉和鲍西娅分别为莎士比亚戏剧《皆大欢喜》《第十二夜》和《威尼斯商人》的女主角。 [23]这是布利斯拿姬蒂的名字开玩笑。原话出自莎士比亚的《驯悍记》:“kiss me, kate, we will be married o’sunday.”(吻我,凯特,我们星期日就要结婚了。) [24]marie lloyd(1870—1922),英国著名的音乐厅歌手、喜剧演员。 [25]位于西伦敦,1855年至1886年间为伦敦的一块行政区域,现隶属哈默尔史密斯——富勒姆自治市。 [26]george leybourne(1842—1884),维多利亚时代著名音乐厅艺人。 [27]伦敦伊斯灵顿自治市的一个地区,十九世纪五十年代为意大利移民聚集地。 [28]《灰姑娘》中的第二男主角,王子的侍从。 [29]惠特斯特布尔附近的一个沿海村庄。 [30]拉裴尔前派画家威廉·霍尔曼·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1827—1910)的宗教主题画作,描绘《圣经·新约》中的场景。 [31]应指把female(女性)错写成了fe-male(男/女)。 [32]南希·金(nancy king)的姓“king”是国王的意思,这里为双关语。 [33]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国王特罗斯之子,因年少貌美成为宙斯的情人,并被带到天上为诸神斟酒。 [34]sappho(约公元前630—公元前570),古希腊的女同性恋诗人。 [35]南希·金的缩写。 [36]希腊神话中宙斯心爱的女神,被天后赫拉所恨并被她变成了一头熊。 [37]希腊女同性恋诗人萨福出生的岛屿。 [38]1892年至1899年间发行于英国的女权运动杂志,内容涵盖女性参政、女性教育等革新性观点。封面为一挽弓女性手持箭矢,环绕写有“智慧”“真理”“正义”字样的绶带。 [39]十九世纪中期盛行于英国的幽默讽刺类杂志,绘有大量卡通与幽默插画。 [40]希腊神话中宙斯与达那埃之子,杀死女妖美杜莎的英雄。 [41]saint sebastian(256—288),基督教圣徒和殉道者。在艺术和文学作品中,他常被描绘成捆绑双臂,遭乱箭射死的样子。 [42]古希腊神话中的双性神,赫尔墨斯与阿佛洛狄忒之子,多以带有男性生殖器的少女形象出现。 [43]英国时装设计师查尔斯·沃斯(charles worth,1825—1895)于1871年建立的同名高级时装品牌。 [44]即米德尔塞克斯剧院,位于伦敦西区,“老莫”为当时伦敦人对该剧院的昵称。 [45]应指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勋爵(lord alfred dous,1870—1945),昵称波西,英国诗人、作家,王尔德(oscar wilde,1854—1900)的同性情人。 [46]伦敦西北部的旧自治市,现为卡姆登的一部分。 [47]王尔德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中年轻英俊的男主人公。 [48]旧时土耳其对大官的尊称。 [49]兰格伦的女士是指两位从爱尔兰逃婚到英国定居的上层阶级女性埃莉诺·夏洛特·巴特勒(eleanor charlotte butler,1739—1829)和萨拉·庞瑟比(sarah ponsonby,1755—1831),她们在威尔士隐居的住所吸引了很多诗人和社会名流前来拜访。 [50]安妮女王(anne of great britain,1665—1714)于1702年至1714年间统治英格兰,其性取向因为和两位贵族女性的密切友谊而存在争议。 [51]传说克里斯蒂娜女王(christina augusta,1626—1689)和她的侍女关系暧昧。 [52]安提诺乌斯(antinous,111—130),罗马皇帝哈德良(hadrian,76—138)宠爱的娈童,后溺水而死。 [53]法语,很高兴见到你。 [54]法语,性生活。 [55]伦敦西区一个富裕的街区。 [56]弗洛伦丝的昵称。 [57]全称social democratic federation,社会民主联盟,1881年成立。 [58]全称independentbour party,独立工党,1893年成立。 [59]全称women’s liberal federation,妇女自由联合会,1886年成立。 [60]全称women’s trade union league,妇女工会联盟,1874年成立。 [61]出自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的长篇小说《无名的裘德》。小说以悲怆的笔调叙述了乡村青年裘德一生的悲剧。女主人公淑·布莱德赫聪颖美貌,具有独立的人格和思想,蔑视世俗和僵化的宗教,但她跟裘德的爱情却为教会所不容、世俗所不齿。 [62]应指阿奇博尔德·普里姆罗斯(archibald primrose,1847—1929),罗斯伯里伯爵五世(5th earl of rosebery),曾任英国首相。 [63]sidney webb(1859—1947),著名学者,英国工联主义和费边社会主义理论家,改良主义政治活动家。 [64]1888年,东伦敦布莱恩特梅火柴制造厂的女工发起了一场罢工,抗议工作环境的恶劣以及不公正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