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录2:完结篇》 第一章 敬你这碗热干面 2005年春天的时候,孩子们读初二,初春之时,柳絮黏人。 林迟一贯眼睛很好,从小到大视力表上都能看到最后一行,搁过去,就是百步穿杨的眼。可最近,坐最后一排瞧黑板有些吃力了,坐公交去三院检查了视力,确实有些下降,可也不过是从二点零下滑到一点五。 他问医生:“我这是近视吗?” 心中有些微微的憧憬,因为毕竟班里有一半的孩子都戴上了小眼镜,他还挺羡慕。 医生说:“眼镜不是你想戴,想戴就能戴。”写了单子撕给他,说是假性近视,最近一周定时去理疗,按摩眼睛。 林迟啃着刚买的热乎乎的鲜肉月饼,点着头就走了。路过复健室,就听到里面杀猪一样的惨叫。 “胳膊能用不!” “能!” “腿能使不!” “能!” “有啥不舒服!” “啥都不舒服!” “你两眼一抹黑躺床上倒舒服,醒了别嗷嗷啊,什么我的胳膊我的腿哎呀妈呀昨不能动了,躺了这么长时间,能动才见了鬼!” “你们大人就是爱欺负我们这种善良纯真的小孩。” “我敢欺负你,你爸弄死我。说起你爸,今儿怎么没来。你爸呢?” “我爸结婚了,你这大夫!” “没我这大夫,你还萎缩着!” “我这叫纤纤玉腿,长度横跨太平洋,哪里缩了?” “你就可着跟我贫,要不是看在你爸的面子上,我才不会答应来这边就职。” “听说你暗恋我爸好多年,真的假的?” “嗨,真的!可不真的!真金白银!追得累死人了,你爸昨就瞧上你妈了……这眼长得怪的!” “唉,你这大夫!你哪儿知道,我爸、我妈能对上眼,都是为了生我,约莫我以后得是个总理坯子或者总统模子。” “得了啊,小拐子,你不撅屁股走好路就算你爹妈烧高香了!起!走你!” “疼!疼!!!” 林迟靠在墙边慢悠悠啃着月饼,一会儿,就见一个个子高高的姑娘拄着拐杖一晃一晃地晃出来了,走路姿势怪异,像是有些瘸,又像是太懒,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了拐杖上。 可是,她可真不低,瞧着约有一米七了,应是个高中女生。 啧啧!林迟赞叹这身高,跟自己个儿比了比,姑娘比他高了半头。先前读小学时,他个子蹿得倒快,这会儿似乎到了瓶颈,不肯长了,林奶奶有些皱眉,直嘀咕,先前家里男丁人人一米八,他不该长不到啊,是不是营养太差? 于是,初中二年级小男生每天多了三元零花钱,想吃什么尽可去买。林迟咬完月饼,用纸巾慢慢擦了擦细白的爪子,进了复健室隔壁的理疗室。 他没有在意。高个儿大姑娘只是个随处可见的路人。 他已经约有三年没见过阮宁。听说她好好地活着,他便不再纠缠,也慢慢变淡。奶奶说人会变的,变了的人会忘记过去的誓言。她拍着他的脸颊说:“这一点,你倒是跟你爷爷很像。” 爷爷?他没有爷爷。 林迟依旧坐在最后一排,他的身旁却不是空的了。调皮捣蛋的孩子像走马灯一样坐在他的身旁,而后又被调走。老师和孩子都视坐在像尸体一样的林迟身旁是一种惩罚。 开玩笑时,说最后一排是棺材板、养尸地,那个老睥睨人的孩子是千年小僵尸。打跟前儿一过,阴风阵阵! 林迟不乐意考全校第一了。每次考得好,便被老师像看见新鲜玩意儿一样盯着瞧,就是千年僵尸也会被她瞧得老脸发红,后来就克制一下答满分的手。毕竟个子还低低的,考满分都不像。 啊,说回身高,小僵尸又苦恼了,趁着无人看见,懊恼地咬了咬课本,他身旁的同桌汗毛都竖起来了。 嗷!老师、妈妈救我!僵尸要咬人了! 让你不好好学习!让你淘气!活该坐最后一一排! 哼!!! 林迟去医院做了几次理疗,眼睛按摩倒是很舒服,一个小时的治疗时间,有时候都会迷迷糊糊睡着。理疗室的医师都是些年轻大夫,爱说些八卦,也爱逗孩子,给林迟量骨头,直说长不高了,看那张白得像雪没有表情的小脸皱成一团,她们便特别快乐。 她们问:“小孩儿,你长大了想干什么,我们给你按按眼,长大了当个飞行员没差的。” 林迟说:“我当医生去。” “为什么呀,小孩儿,我跟你讲,不要当医生,每天都要累死了呀。” “有人哭丧着脸到医院,对我说大夫我得了世界上最难治的病,是不是会死?别人问我是不是会死的时候,我告诉他,你不会死,有我在,你不能够死。我想当这样的人。” “我懂了,你怕死。” “对,我怕死。” 医院是老字号,楼旧了,隔音效果一般,隔壁听得一请二楚,漂亮的鬈发女医生撸起高个儿姑娘的手臂,朝上拔,听她叽哇乱叫,微微笑道:“你怕不怕死,死小孩?” 高个儿姑娘龇牙咧嘴,扬起沾满汗珠的小脸,这果真还是一张死小孩的脸,她说:“死过的人啥都不怕。” “那你怕啥?” “我怕长大。噢噢噢,我不想——不想长大,长大后我就成了我妈——我妈她爱哭——我妈她嫁人——我妈爱上了我爸——又生了我这样麻烦的小孩啊。” 她嘻嘻笑着改了s.h.e的歌,指着自己的小脸,灿烂得好像一朵波斯菊。 “你妈确实爱哭,当年我抢教你,她差点把医院淹了,我都被她冲跑二里外。”漂亮医生哈哈笑了,随手拿起病历本,蹙眉道,“护士小张也是糊涂,跟隔壁的病历拿反了,你的是红皮的,这个是绿皮的,我瞧……林迟,假性近视。” 春天来了的时候,下午宋林习惯彻绿茶喝,喝时会在窗台站一会儿,便是这一会儿让他低头瞧见了篮球场,瞧见了那个姑娘。 篮球场上,站着一个穿着运动短裙的高挑小姑娘。高挑指身材,小指年纪。头发长长的,扎了起来,皮肤白暂细腻,双腿长而匀称,背面瞧着,王人一样,没有丝取疵。她站在篮筐下,固定春一个姿势,背对宋家的方向,也背对宋林的窗朝着篮筐投去,接住,再投去,周而复始,连脚都没变过。起初宋林只觉得是在练球,后来发现这姑娘着实不对劲,她的技术太朝热,能用手灵活地接住球,而脚却不动寸步。 而且她不求进篮筐,像是为了锻炼手臂的肌肉。 这是在做什么? 小姑娘曾在篮球场打过二十三天的篮球,打完球,饿了,便很不讲究地盘腿坐在篮球场上吃东西。她剥过三次碧根果吃、啃过两回面包,还有一次抱了一碗热干面。 简直是个奇葩。 宋林瞧得清楚极了。她双手白暂,抱着一次性的塑料碗。筷子一提,蘸着酱汁的面便像有了生命样弹了起来。姑娘把面吸进口中,嘴角也有了浅浅的酱汁。她夸张地咀嚼着,鼓鼓肉肉的侧脸从发梢中露了出来,像只松鼠一样一口一口地咬着,让宋林觉得那碗面似乎十分好吃。 是的,第一次有让他觉得好吃的东西。 周末的时候,少年去附近的大排档买了这样一碗面,默默抱回了自己的房间。 宋家老小吓坏了。一贯有厌食症的宋林居然主动去买吃的东西。以为他是哪儿不好,老少都蹑着脚,悄悄在门口觑他。 这孩子一个人默默地蹙眉咬面,热干面的塑料盒前放着一面镜子。他吃的时候安静地看着镜子,居然把一整碗面都狼吞虎咽吃完了。 没有一丝犹豫。他惊讶自己还能这样痛快地吃完顿饭,竟然也觉得心酸。约有许多年未如此,兴许曾经酣畅淋漓地抱着奶瓶吃过奶,可那记忆太逼远。 “哥哥是纳西瑟斯吗,被自己的脸迷住了,用脸下饭?”宋四偷笑。宋妈妈一溜烟跑去买镜子了。宋林晚上下楼吃饭,餐桌上摆了少说有四面镜子。 “你们……镇宅?”宋林诧异莫名。 宋妈妈泪流满面:“是啊。” 镇你这头小妖怪。 好奇是一切的开始,好奇也是进入陷阱之前的最后一步稳妥的路。那个奇怪的姑娘从来没有回过头,他也未曾追究,只是天天瞧见,瞧的时间长了,便开始好奇。 他看着姑娘的身段,揣测这是谁家的姑娘。 卢家没丫头,栗家大的大小的小,不合这模样,他妹妹……废话,他妹妹他当然能认出来,阮家,阮家的怪物早死了吧? 虽然聪明过人,心头却没半点男女之分。凶悍、可恶又……赤诚的小孩儿。 阮致起初还肯说,后来直摆手,宋林也终于觉得没了遗憾。他的小弟张小栓,在记忆中面目全非,只当他……死了吧。 反正身为阮宁的她再不肯爱他。于是何必活着。 你可能不知心动是儿时发生的,可它来的时候,隆隆隆隆,似火车经过,碾断所有,毫不停留,猝不及防,可是拜托你千万不要听见。因当你听见,心动便再也停不下来。 宋四入他怀,听他心跳声,吓了一跳。她问他:“哥哥怎么了?” 宋林推开她,斥道:“多大的姑娘了,十三四岁了,还没规没矩。” 宋四抱着他颈,偷亲少年脸烦,歪头笑靥如花:“十三岁的大姑娘今天听到语文课,课上老师说“春天到了,太阳笑了,猫儿叫了,古镇桥西的睡莲开了。姑娘抱着猫儿采睡莲,又叫谁看见?日光正好,点点挠人”。 “整日专琢磨些不着调西,学习成绩倒没起色!”少年有些难堪,骂了她一顿,拿起击剑用具离了家门。 祖父安排,他每周还有击剑课。 听说西方贵族教习击剑与马术,大约觉得能流传至今的都有其教育的奥妙和潜移默化之处,宋老爷子哪一样都不肯让宋林落下。 他走到篮球场外时,那姑娘已经不见踪影,也只是淡淡作罢,第二日来时,窗前读书,无意瞧她。 这厢也春意撩人啊。 班里有姑娘眼瞎,瞧上林迟,朝他告白,说:“我喜欢你呀,喂,小僵尸……不,林迟同学。” 林迟没表情睨她,说:“我不喜欢你。” 姑娘气急败坏,说:“你个子不高、家庭条件不好、学习一般、脾气古怪、表情又臭,我这么漂亮,我们全家都宠我,我肯喜欢你,你凭什么不喜欢我?” 林迟心想,老子还是我奶奶的宝宝呢,大家都是受宠的宝宝你牛什么呀。于是棺材脸连动都没动:“我这么差,所以才要喜欢一个比我更差的。” 姑娘嘤嘤哭着说:“你欺负人。” 可你不就这么个逻辑嘛,噢,你好我差,你喜欢我我家烧了高香,我还想让别人觉得她家烧了高香呢。 凭什么啊,这年头谁稀罕谁。 姑娘上手去掐林迟,林迟一瞪杏眼,闪开:“别模我,我有洁癖。” 姑娘跺脚:“哼!” 少年摊手,表示搞不定女同学。 他去理疗,又呼呼睡着,梦中有人走到他的身旁,带着野孩子才有的气息,在他的额上狠狠嘬了个印。 他睁开眼,照镜子,额头上好大的红晕。不是蚊子咬的,就是女人吸的。 他狐疑地看看刚回到理疗室的小医生,觉得这个家伙并不无辜。 死变态,骚扰童男。 小少年脸红如猴屁股,味溜跑回家,嚷着:“奶奶,我被女人亲了,我不纯洁了。” 奶奶挑眉,在孙子白嫩的脸“叭”地亲了一下,劝慰道:“别矫情,上长大了还得有女人亲你呢。” 学校开春季运动会,班主任让报项目。什么两人三足四百米接力八百米跑呼啦啦就被抢完了,最后剩下了三千米,众娃坚决摇头。 老班,这个,干不了哟! 班主任谢老师是天津人,说道:“别价啊,那sei(谁),还有sei设报名儿的,积极主动点啊,为班争光是你滴(的)荣耀!” 娃娃们缩成鸵鸟,谢老师翘着兰花指:“小孬儿们,我可点了,点着si就是sei。挑兵挑将,挑着sei就是sei,哎哟,左边儿最后排,哟,长得跟小炮弹一样,铁定能跑快,就你啦!” 林迟同学抬起头一脸蒙,恍从梦中醒来。小炮弹?三千米?!你大爷。 小僵尸比赛前练了半个月,林奶奶准备了一个军用水壶,沏了满满一壶盐水,拿筷子一边搅,一边叮啊他跑后喝点儿。 四月十一日,风和日丽。卖水的大爷和卖冰棍儿的大妈一早就出动了,在运动场栅栏外虎视眈眈地抢地盘,各班的通讯员们事先作弊,作文书上抄了好些篇,换了名字、改了事迹,就等比赛开始朝广播站递去。 百米短跑开始——蔚蓝的天空,红色的跑道,健儿们蓄势待发。四百米接力——天很蓝,跑道很红,健儿们像脱了缰的野马。八百米长跑——蓝蓝的天,红红的跑道,健儿们像一阵风。 校长都无奈了:“活这么大岁数了,年年被小崽子们科普一一遍天是蓝的,跑道是红的。变着法儿羞辱色盲呢。” 林迟面无表情地做准备,爱慕他的妹子过来猛拍孩子的小白脸:“加油啊,小僵尸!” 林迟:“拿开你的脏爪子,老子有洁癖。列位!预备!起!咣!” 气枪响了起来,林迟也就面无表情地匀速跑了起来。 班主任谢老师着急:“孩子,你倒数了,赶紧的,跑啊!这慢悠的,可急死人了!” 林迟斜了他一眼,匀速地加了一点点,维持在倒数第三的水平。 正巧班里转来新同学,谢老师带她办完手续后就直接到体育场了。新同学眼睛贼亮,像瞧见大肥肉一样瞧着那个匀速而白得像日光灯似的身影。 四百米的跑道,倒数第三的林迟跑到第五圈时就跑到了倒数第六,第六圈时就是正数第五了。 他依旧是匀速,尖下巴上一点晶莹的汗珠,瞥着大大的杏眼看四周,而其他人已经汗水倒流,热得冒烟,喘成狗。 谢老师眼睛都亮了:“加袖啊,有了有了,第三了,好小子!” 林迟跑到第三,脸微微红了,到第二,脸微微红,第一,微微红,整个班级都在欢呼。 小少年神色不变,但看着终点其实有点眩晕。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军用茶壶,目标就是那儿。渴死了。 水壶旁边还有一个高高的障碍物。障碍物笑得像朵太阳菊。花儿张开了纤细的双臂。站在那里看起来实在温暖。 阳光下,花儿的脸都是金色的、灿烂的。他看不清楚她。 却觉得牙花子都在颤。 高个儿的小女孩笨拙地用臂弯环住他。 像杂草一样荒芜的头发长成长发时,身高也莫名其妙地惊人拔起来。 可那张脸还是孩子的脸。 还是童年时的模样。眼睛喜时含笑,怒时也含笑。眉毛弯而扬,唇红而润,将门虎女,神采奕奕。 她抱着他,像抱着布娃娃,嘿嘿笑着,眼里含泪。林迟看着她的眼,挺没出息地在姑娘怀里晕了。晕倒前拉着她的手,说:“你可别跑。” 旁边有人想抱他欢呼。 他说:“除了她,对,就是抱着我的这家伙,你们谁都别碰我。” 老子有洁癖啊。 是不是我说过的都当假? 偶有一夜,阮致哇啦哇啦给宋林打电话。 他说:“我可算知道你遇见的姑娘是谁啦。唉,我早前不信你,还觉得你撞了鬼。毕竟如今园子门禁森严,进门都要刷卡。你想啊,外人哪有卡,今天我才知道,是我爷爷一早把卡给了那人,她要复健,只有咱们园子有清闲的篮球场…… 宋林微微笑了。他微笑时实在是很温柔的面相,故而大家总觉得这是个好相处的男孩。事实上,只有跟他相处过的人才知道,能让他瞧上的人万万人中也无——”。 因此,阮致一直十分好奇,他口中时常提起的那个姑娘,那个连吃着面都吃得比旁人好看的小姑娘,究竟是什么模样。 宋林淡淡回道:“这些我都能猜到。她生病了,需要靠打球这种负压运动复健。园子不是外人可以随便进出的,所以定然不知是谁家的亲戚、友人。不用你说,我也一定会查出来。毕竟是个那样的……美人儿。” 阮致“哧”地笑了:“美人儿?我瞎了还是你瞎了啊宋少?” 第二章 长富贵方常相思 栗家二丫头今年年满十八岁,要摆生日宴了。园中老老少少都列了席,卢家三兄弟、阮家两兄弟,还有宋家两兄弟、两姐妹悉数到场,北方各大佬也都派人或送贺礼,孩子们分了两桌,瞧着秀丽挺拔、芝兰玉树一般,真真是眨眼间就成人了。老人们一桌,闲话里除了为孩子的成长感到欣慰,说得更多的是工作。 俞氏在北方渐渐站稳了脚跟,颇受上头信赖,倒是拔尖,俞立冒险一闯北方,这一着棋是碰对了;卢老如今身体不适,职位恐怕要动动了,接任的应是年轻一辈,只是如今各家拔尖的孩子都有数,却不好说就定了谁了。 众人问卢老,卢老酒醉红脸,寿星一样只是呵呵笑。他们说一个名儿,他便驳一个。 “意外!意外啊!起初上头与我说时,我一时都愣了,后来细想,却拍案叫绝。这个人选得妙!我卢辉服!”卢老眼睛微露精光,大赞。 栗老一笑:“我算了算,小辈里面,最拔尖的莫过于程平东。之前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干得漂亮,这次提拔他说得过去。” 他说的“没有硝烟的战争”指的就是延边军区钳制了境外恐怖势力,使对方不战而退,而延边军区的战术手段也因此在各大军区广为流传。身为延边首长的程平东自然是外人眼中的首功。 卢老摇头一笑,话对着栗老,却转头看着阮家人,意味深长:“程家小子耍奸弄滑之辈,把别人都当成傻子了吗?咱们自家就有,你倒去羡慕他家了。” 阮令心念动。 宴毕回到家中,阮令父子二人书房闲聊。 阮敬水面带喜色,阮令也微微颔首:“听他们今天话中意思,想必这职位是落在你身上了。” 阮令从不轻易说狂话,他下了破斧言论,心里定然也认定了七八分。阮敬水见父亲都肯定了,更加喜不自禁。这些年来,靠着父亲苦心经营,他在南方已经有了一席之地,上头赏识他的文采,这些年不少夸赞,父亲劝他低调行事,他也一心照做了,与兄长胡来招灾的行事风格大不相同。前些年哥哥狠压他一头,到如今,哥哥为了给妞妞治病,调到北方不起眼的位置,女儿又如此,死活已无人关心,眼瞧着是趴下了,再无翻身之日。阮敬水心中也不得不感叹母亲当年一力扶持他调返南方的先见之明。 不然,哪有今日。 阮令先前看重的是长子,可是长子性格难以操控,上面对他的评价也是是非参半,终究不稳妥。如今二儿能有出头之日,也不枉费他这些年的辛劳了。 他叮嘱阮敬水,严肃道“还没有正式下文,把你的轻狂样子收起来!今天明里暗里琢磨你的还少吗!” 阮敬水赶紧绷紧脸,点头称是。 阮令想起长子,心里有些难过,也有些挫败,他心心念念的孩子终究都不如他期望。山儿如此,妞妞也是如此。 阮令又道:“你大哥带着妞妞回城做复健,先前在外面住,我如今劝他们回来了。外面你如何得势我不管,你哥哥回来后,你敢胡乱炫耀,做出什么没鼻子、没眼的样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阮二叔表面上很恭谨,可心中却在冷笑。他熬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把阮敬山踩趴在脚下,老父亲却殷殷教导他兄友弟恭?这场没有杀戮的战场,第一规则就是谁赢了,对手都要永无翻身之日。 阮静读了大二,轻松不少,周末时常回家。宴上阮家、栗家有意联姻,就想趁机撮合两人。 十八岁的栗二姑娘正是青春好相貌,初初成人,也楚楚动人。 瞧着栗二姑娘兴趣浓,阮静却直苦笑,拉着一旁的小家伙栗小丫,问她学习功课,又陪她玩耍打游戏,挡挡这孩子姐姐眼里捕取猎物的光芒。小丫到觉得阮大哥是个好玩伴,欣欣然地拉着他背了半天她新学的书,逼他看她弹了会儿不成调的琴,又拽着他画蝴蝶,想一出是一出,俊秀的少年表面温柔和蔼、百依百顺,暗里却叫苦不迭。 宴后几日,阮家老夫妻兴致勃勃地商量着,阮敬水夫妻在旁边不断凑着话,阮致看个电视都被一家老少大嗓门吵得头疼,正要回房,却听门铃响了,他欢快地打开门,竟愣了,笑容凝结在脸颊上。 门外一家三口。提着皮箱的高大男人和穿着温婉套装的美丽女人,以及……个子高高的姑娘。 阮令坐在沙发上探头,笑着问:“是不是山儿?” 男人“哎”了一声。 “我的妞妞呢?”老人又问。 “这儿呢这儿呢!”妞妞对着老人咧开嘴笑,却转身抱着阮致说:“二哥我回来了。” 阮致愣了,他明知道她早已回来,却猝不及防,刹那间流了眼泪,揉着姑娘的头说:“你个死丫头可回来了。” 阮静却冲过来说:“你才是个死小子。”转眼却轻轻把死y头抱起,双手托起在怀。 他把她往怀里掬了掬,说:“你都长大啦。”阮宁指着身上的肌肉说:“哥哥,我可疼啦。”为了长大。 林迟做了个梦,他在梦里跟蓝精灵们一一起熬了一锅蘑菇汤。汤熟了,香气扑鼻,格格巫却来了。 小鸡闹钟响的时候,小少年也没喝上汤,怅然地起了床。 走到班级门口时,白得像玉的林迟照往常一样闭上了眼,穿梭过嬉闹的同学,穿梭过一排排桌椅。他觉得时光在远离,又觉得时间的声音在靠近。 这件事,他做了三年。 他课桌的旁边,永远都被他刻着小小的名字。骗自己今天来到教室睁开眼就能看到她,骗自己她明天回来。小小的名字陪着他,天又一天,该书因年又一年。 嬉闹远离之后,摸索着,缓缓地放下双手,睁开了眼。 有个姑娘,坐在他座位的旁边,眼睛弯弯,眼角淌着泪。 她哽咽着说:“我回来了。” 她哽咽着说:“对不起。” 他故作镇静地坐下,坐到带着淡淡春日清香的姑娘身旁。侧过脸,圆润的脸颊都微微红了。 原来那天不是梦啊。 他很镇静地说:“那有什么关系?” 她还能回来只是他心中一闪而逝的理想,从未敢细细回望。于是,她都回来了,他这样安静地等着,又有什么关系。 阮宁却抱着他的脑袋,用瘦了一大圈的小脸使劲蹭林迟的肉脸,也不知为何,瞧见他,眼泪就像开了阀。 坐前排的一直喜欢着林迟的同班小姑娘一看就夸了毛,她说:“你谁啊,干吗啊,从哪儿来的神经病啊?” 姑娘啊,眼泪鼻涕还挂着,老实回答:“我是北京八院转来的神经病。”林迟一边凶残地用杏子大的眼睛瞪了同班小姑娘一眼,一边滞了一下,极温柔极轻缓地拍着阮宁。 他说:“别哭啦,我带你吃麻辣烫。” 阮宁点点头,上课的时候歪歪扭扭抱着他,下课的时候歪歪扭扭抱着他,上厕所的时候歪重扭抱着他,走路的时候歪歪扭扭抱着他。 同学们:世风日下。 林迟小脸憋红了,很困扰却很小声地说:“你的病还没好吗?” 阮宁高他半头,好像笨拙的白鹅抱着小鸡撒娇。她说:“我都好了。我还自学了初中课程,人学考试时我都及格了。” 林迟艰难地拔了拔自己的胳膊,拔不动,很无奈地看她。 曾经的张小栓一边抱一边嗷嗽叫:“好兄弟别小气,抱抱抱抱。” 她也不知道自己抱着眼前孩子的意义何在,可是哄他抱一抱,好像百病全消,连心也变得端正清洁。 阮致读了初中之后,同宋林一班,而卢老次孙卢安安随祖父从东南回到h城,也转去了一中,三人朝夕相处,关系益发亲密。阮致最近迷上乐器,手头吉他坏了,便预备去市区换弦。宋林、安安也陪他去。卢安安父亲刚巧换了一辆新车,三人便打上新车的主意,在电话里如此这般嘀咕了几个来回,决定偷开出去。 宋林带安安悄悄驱车至阮家院子后面,便去拍阮致的窗。后院清静,阮致为了练乐器,年初费了好多口水,才说通爷爷,挪到一楼靠后院的套间。 宋林敲了半天窗,却无人应,着实有些不耐烦,便推开窗,翻了进去。四下无人,只有卫生间有着哗哗的水声。 他推开推拉门,气不打一处来:“还有闲工夫洗头!”宋林处在变声期,这一嗓子可真不大动听。洗手台的木梳打落在地,他瞬间僵在了原地。 哗晔的水声下,是少女如墨一样的长发和白皙修长的颈子。她的白色衬衫领子渐渐技水浸湿。姑娘在洗头。 这背影可真熟悉,是他日日在楼上瞧着的模样。 她穿着百褶裙,被这一嗓子吓到,抬起了头,头发上、眉毛上、眼角下都是水。 那双眼睛如此美丽,在狭窄逼仄的空间中似乎是唯一明亮的东西。他倒退了几步,手足无措地关上门,说着对不起,可是三秒后,听省水滴砸在地板上的声音,又鼓足勇气推开门,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艰难地问着:“你是小栓吗?” 阮宁被吓得一哆嗦,心想你谁啊,还没张嘴,那人又一句“对不起”再次狠狠地撞上了门。 门外的人吼了一嗓子:“我去!” 门外人宋林这厢,是觉得自己造了大孽,遭了大报应了。 阮敬山在军中五年,又陪女儿治病三年,已有八载未归家。瞧见家中老人变老,小人变大,心中也有许多感慨。 自他长大成家,后母待他态度比小时和缓很多,阮敬山虽对她生不出敬爱之心,可是一家人表面上倒也能维持一团和气。女儿阮宁在这家中受过什么,他哪会不知道。不过是他小时候那些委屈情形的升级罢了。老父总说他们父女俩桀骜,可倘使不如此,真是活得太艰难大曲折。 本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傻子,何必看人眼色去话,学来学去不成虎,反落下类大的笑话,丢了本身、本性和骨气。 他思绪飘远,心中也暗暗下了决心。 满头银丝的后母说话不阴不阳:“山儿,不是妈说你,你这次悄无声息地从北京回来,虽说之前是个文职,且是个副职,不如你意,可是你这么回来了,没个交代,让你爸爸怎么去跟上头说?再给你安排恐怕还不如如今!这孩子太任性!” 阮令觉得老发这话说到他心坎里了,叹了口气。 阮敬山却蹙眉不解:“爸、妈,我这次是上头解的职,并非自己辞职。也正因如此,我和暨秋央了b城军区医院的孙医生很久,她才愿意陪着妞妞回来这边复健。” 阮令心中更加恼恨:“之前你调到巡防团连降两级,如今去了北京又变成文职,都是因为你那件事上做出的祸首,上头对你不满!” 阮敬山“嘿嘿”一笑,他笑时与女儿如出一辙。他说:“爹昨知道上头对我不满,上头爱着我呢!知道我爱带兵就让我去武装部队,知道我姑娘病了就让我轻松点兼文职,如今知道我想家就让我回家了,样样瞧来都是对我很满意。” 阮令恼得捏他耳朵,一把年纪还吊儿郎当,不知道天高地厚,简直是自信心爆棚! 阮敬水全程微笑兼冷笑,心想且等着吧。 阮老爷子多方打听两个儿子下落,上头都笑了,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阮老着急啊。话虽如此,却多有体恤,第二天就下了公文。 阮敬山接替卢辉职位,担任司令。 阮敬水平调武职锻炼。 阮家炸了好几口锅。 阮宁曾细细回味过,自己这一生,过得最快乐的时光是何时,掐掐算算,去去除除,也不过是十四岁到十五岁这一整年。她的身体和精神意志在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恢复,学习成绩也慢慢跟得上学校的进度,三年的时间像是做了一场梦。父亲出人意料的高升让她第一次知道权力带给人的巨大实惠,这实惠不只是父亲涨了三千余块的工资能带给她更好的生活,更是她周围的所有人都或真或假地给了她最大的善意和热情。 听说是阮敬山的女儿,长辈对她变得慈爱,同辈对她变得友善,就连一向看轻她母亲的园中众人,都一致认为母亲的沉默讷言、谨小慎微都是贤惠旺夫的表现。 幼时的阮宁并不完全清楚这一切是父亲带来的,但是稀里糊涂过日子的时候,她倒觉得日子过顺了。是的,一切仿佛都从艰难变成了顺心。 后些年回过味儿时,才知是权力的魔力。还好她没来得及长成纨绔,只是品尝到了最初麦芽糖一般的甘甜。想起之后的日子,她又察觉,自己大概只是做了一回躺在煮黄梁的小锅旁的书生。 沉睡时,好酣畅的梦。快醒时,还得经历斩首的痛。 有人戏称她是“两将女”,意思是既是将军之孙,又是将军之女,墓之情溢于言表。她爷爷好事,我人给她算命,算命先生嘴也甜,再也不是小时候对她模挑鼻子轻挑眼的模样,只是直夸,说何止“两将女”将来还是“三将女”。她爷爷平时人前最正经,私底下却也会偶尔给孙子孙女几算个命卜个吉样,赶忙问“第三将”从哪儿来,算命先生说,等她嫁人,还要嫁个大将军元帅哩。 这牛吹得有点大,她爷爷却听得恨不得跳秧歌,喜不自禁。 林迟倒没在意这些东西,只是觉得小兄弟最近有些吃香。 大家都爱同她玩,不再是小时候狗嫌猫不爱的样子了。 他带她去喝城墙根下的羊肉汤,长发容易沾到乳白的汤,阮宁嫌弃得不行:“我说我剪短吧,我妈偏不让,这娘里娘气的哪像阮霸天?” 林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这娘里娘气的,哪儿还像个爷们。” 挑扁担卖汤的老爷子拿大舀子给两个孩子添了点汤,浓郁的香气在眼前铺散开。他说:“小娘皮以后还要嫁人,不留长发挥儿谁娶你哟。” 阮宁咬着羊肉截林迟,吸吸呵呵地对老爷子说:“他、他他、就他。他娶我,有人要,您甭瞎操心。” 林迟一口汤喷了出来,拿纸巾擦了擦嘴,认真而嫌弃地开口:“谁要娶你?” 谁要娶个男人啊。 院宁拿着铁勺把林迟比到胸口,嚷嚷道:“你比我矮,必须娶我!矮子只能要高个儿!” 林迟弹她脑门,说:“你这逻辑是你爷爷教的!我终身不娶也不娶你这泼皮!”阮宁龇牙咧嘴:“我这逻辑是你爷爷教的!我就嫁你,吃光你家蔬菜和大米!” 卖羊肉汤的老爷子愁死了,掀掀阮宁的长头发,分明觉得眼前是个男扮女装的家伙。小家伙瞪了他一眼,老头儿讪讪地抱着舀子蹲摊儿去了。 阮宁初中基本是自学,转学来时,各门功课勉强及格。起初阮敬山预备让她去读初一,可阮宁死活不肯。让她转到和阮致同班,她也不肯。问她要去哪儿,她说看看呗,然后趴在每间教室前看啊看,不知看到哪一间,却停住脚步,趴在那里,笑啊笑。 阮敬山记得,她上次这么笑,还是上山郊游,看到了藏在树上的小松鼠的小时候。 她怕吓到它,又实在喜欢它,所以只能摊着手傻笑。 阮敬山还记得林迟,因此当阮宁说起每周末要去林家补习功课时,虽微微带着醋意,但还是应允了。 暨秋笑着骂他矫情。 他说:“以后妞妞嫁人,我铁定哭倒在台上,媳妇儿,我们到时候去抢婚吧!” 暨秋宠溺丈夫,笑着说:“好呀。” 阮宁长大后,结婚时,婚礼前,还在左顾右盼。这个骗子爸爸啊。 林奶奶瞧见阮宁依旧带着温柔的浅淡微笑,但是却在阮宁每次离开之后告诫林迟一不要喜欢上阮宁。 “为啥?” “家穷,配不上。” “唉,奶,你这心操的,我才不喜欢她。” 第三章 宋三少共唇脂红 自打阮敬山升职以后,栗老和阮令是多年酒友,自然你亲我热,卢老又是阮敬山的老上司,十分欣赏这侄子,因而也很开心,园子里唯一一家觉得不自在的就是宋家了。上次幺女把阮宁母女得罪了一番,宋妈妈一贯和暨秋关系不错的,如今也渐渐地有些生疏了。宋家家风严谨,又自命清高,除了年节,和邻里并不十分接触,如今双方都有疙瘩在,可阮家今日绝非往昔,宋老也不得不多对阮令父子揣摩些心思了。但心中依旧气恼,他对老妻说道:“阮令平时就是个和事佬,事事不肯出头,他两个儿子瞧着也是莽撞的莽撞,奸滑的奸滑,娶了个引人耻笑的儿媳妇,俨然在走下坡路,谁料想如今风水轮流转,竟到他家去了!也是可气!” 宋老太太笑:“您喝了几斤醋?酸得不轻!” 宋老太太总是尊称丈夫“您”,可是这个“您”畏妻如虎,多半不敢造次。 宋老也笑:“我怀里有张底牌,这叫王炸!何苦羡慕他来!” 老太太微微蹙眉:“你说小林林?林林这些日子怪怪的,一时喜一时怒的,吃饭做事都心不在焉,不知道怎么了。” 你我皆知“林”字并不稀罕,你我皆知叫“林”的也不算少,你我皆知溺爱孙儿的老祖母不是一个,因此逻辑学得好的同学都知道,没有只能林奶奶称林迟叫“林林”,宋奶奶不能叫宋林“林林”的道理。 只是可惜这处伏笔,埋下一场悲剧。 宋老气恼:“一定是跟卢家那个没脑子一蹿老高的孩子学的,他俩最近玩得好!卢家二娃叫什么来着,我得跟宋林好好说道说道!” “安安,卢安安。”宋老太太哈哈笑起来,她倒是喜欢卢家老二安安。 卢老本来有两个孙子,去年二媳妇又添了丁,凑成三个一对半浑小子,老大平平,老二安安,老三如意。 卢老是个朴实聪慧不恋权势的好老头儿,从三个孙子像从苞谷地里刚摘出来的名字里就能瞧出些端倪。 三个孩子都生得浓眉大眼的,长得最好的属安安。虎头虎脑,牌子亮。他之前随着爷爷起在外面读书,读了初中,爷爷调回家中,他也随之回来。日日和宋林、阮致一起上下学,三人走得亲密起来。 初三开学排班,阮致自个儿分了出去到了二班,安安、宋林、阮宁及林迟四人却排到了三班。 安安是个不分男女的浑不吝,和谁都能混一起,跟阮宁玩熟后,简直像开启了新大陆,找到了灵魂伴侣。 这丫头太好玩了呀! 浑话胡话啥话都能接,任天堂小霸王啥游戏都玩得起,物理化学啥难题都做得转,瞧着除了打人不大会(您小看她了嘿),除了梳着毛茸茸小马尾,俨然是每个小伙子梦寐以求的小伙伴。 阮宁跟安安相见恨晚。 林迟被抛在脑后。白嫩如炸鲜奶的小伙子心想,世上薄幸的果真都是小酿(学习阮宁小时候说话的语气)皮。 他说:“你前两天还让我娶你呢。” 阮宁“嘿嘿”笑:“可是安安确确实实比你好玩啊。我娶你,我对你负责。那是兄弟,你是妻!” 安安从前排探出脑袋,笑着说:“哎呀,客气啥,要不我娶了你们俩?” 林迟喷了一口七喜:“滚出太阳系。” “炸鲜奶”懒得理二人,只是在阮宁和安安二人凑一起打游戏时瞥一眼,在俩人快输时抽出尊贵小爪子指点一番,看到他们崇拜的目光后心中小小窃喜。 宋林依旧和安安上下学,阮宁和林迟一起。倒不是阮宁小气,还记宋林的仇,只是因为她懒,自行车生了锈,而林迟正好有辆晃晃悠悠的风凰牌老自行车。听说还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林奶奶去商场买的,当时城里刚开百货商场,人山人海都在买自行车,她抱着林迟爸爸路过,结果被挤进人潮,林迟爸爸抱着自行车不撒手,走出来时林奶奶手头莫名其妙就多了辆自行车。 林迟很爱惜自行车,毕竟是他死去的爸爸看上的东西。 对,没错,林迟认为奶奶从来闭口不提父母之事,是他们英年早逝了的缘故。 至于他爷爷,大概是个活着的时候打仗很厉害的人吧。因为奶奶总挑着眉说着,那死鬼年轻的时候打了哪场哪场战役,言语粗鲁解恨,表情却温柔醇厚。 奶奶这么严格要求他,一定是为了让他扶起林家败落的门庭。他问她:“我叫林迟,那我爷爷叫林什么,我爸爸叫林什么?” 她装作没听见,馈愤地去作画,画毕,指着画中眉眼俱佳的妙龄旗袍美人儿问孙子:“她美吗?” 这是年轻时候的她,眼珠幽黑,眉毛丰密,修饰极好,仿佛沾染了翠鸟的色与美。 林奶奶每次作画的时候就是伤心的时候,偶尔会酌酒。他微笑说:“美,我奶奶年轻时候是世上最美的美人儿。老人低着头,笑得没啥生气。可是那又有什么用。” 再美的美人儿也有长老年斑的一天。世人不缺席的美人儿总被替代,时间留不住的谁又能奇下海口去留。 她说:“你可别喜欢上院宁。” 他本不觉得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那只是他的小兄弟,可是因为奶奶不断提起,便不服气地问她:“为啥?” 她说:“配不上。” 老人表情幕地变得冷淡,轻轻闭上眼,嗓音苍老而残忍:“如果你一直只是这样的穷孩子,万万配不上。” 齐大非偶。 阮宁几次月考成绩都不错,渐渐跟了上来,初三的课程游刃有余。她特别喜欢做数学题,尤其是几何题。她和林迟常常会研究多种做法,入迷其中,乐此不疲。安安此刻倒是插不进去,他特烦几何,用几个图、几根线就想羞辱人的智商,玩儿蛋去吧。 天渐渐凉了,林迟是个怕冷的人,阮宁便自然地把林迟的右手揣到自己的手心中,另一只手在书上标注辅助线。 林迟也已习惯这样的取暖方式。 安安的大眼睛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坏笑不止。 他放学乐得说热闹,跟宋林提起:“哎,你不知道,我后桌俩人同性恋,哈哈哈哈哈哈你不用说,我知道阮宁是女孩,可是这样说是不是特别贴切,因为阮宁像男孩林迟又像女孩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不笑,唉,你怎么不笑啊,宋林?” 宋林抹了把脸,微微一笑,唐僧一样温柔的小脸。 “满意了吗?” 安安吓得一哆嗦。 阮致踹了路边的石头一脚,自从单独被分到二班,二少爷看什么都不顺眼,表情阴郁,没点好脸色。 安安瞧瞧左边,又瞧瞧右边,唉声叹气:“明儿我就跟那俩放学,得了小爷们,瞅瞅你们五堵六气的样儿,我欠了你们。” 阮致今日鲜见地情绪外露,冷道:“跟着贱人不怕变贱吗?” 安安尴尬极了,不知道他在说谁贱人。 阮宁是他妹妹,林迟又跟他无冤无仇的。 不过,阮家大房最近春风得意,二房格外憋屈…… 他还没反应过来,右侧的松林一拳把阮致打翻在地,表情阴冷。 “你再骂她贱人试试!” 新班主任是位姓高的女士,教历史,打扮却时髦现代。带孩子比较严厉,大家都怕她。她教课非常有意思,第二次世界大战讲得清晰而有条理,这大概是理科小能手阮宁唯一能听进去的一门文科课程。 高老师讲到趣闻时间:两次世界大战中取得民族战争胜利的唯一个欧洲第三世界小国家是哪个?这个国家虽然国力较弱,但拥有两个具有反抗精神的国王。 阮宁不知为何,对此描述记得很牢,可是很久很久之后,随着时间的冲刷,却把这个国家的名字忘了。 这不是阮宁才有的失忆症,这是大家都有的病。时间久了,记忆淡了,感情疏了。长大后的阮宁挠头想得很辛苦,回忆这家伙太可恶。 高老师带学生去新校区做理化试验,烧杯试管摔打的声音时有发生。化学老师心疼,说:“我可都教过了,一贴二低三靠,怎么一来又都犯错。这些毛孩子哟。” 孩子们也委屈:“我刚还记着呢,怎么一到地儿就忘了?嘿,也是邪门。人有三迷。” 阮宁虽然笨手笨脚,但颤颤巍巍地轻拿轻放,铜和铁的颜色红绿交替,气体挥发,液体蒸腾,好像变魔术一样,倒也觉得十分有意思。 林迟和阮宁一起把课本中所有的试验都做了一遍,结束时,暮色也至。孩子们选择不同线路的公交回家,阮宁和林迟回家没有直达的公交,此时天气很好,便决定走一走。 一高一低,一黄一白。喷,在林迟面前,就没有不显黄的小人儿。 阮宁晃晃手,林迟“哦”一声,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既宁个儿高,但手小,因为太瘦,摸起来硌得慌。林迟手生得好,白皙软腻,好像无骨。 阮宁见不得这似包子一样软嫩的小人儿,心头热血涌动,狠狠地握他的手,说:“捏哭你!” 初二的姑娘不知这是什么情绪,可是,如从深远处看,更像欲望。 想要占有对方的欲望。林迟:“神经病。” 太阳落山时,二人行了半程。 阮宁鞋子偏大,走起来晃见荡荡,使力不均,反而十分不舒服。过了会儿,她就不乐意走了。 姑娘在亲近的人面前,任性得无法无天。她说:“我走不动了。” 阮宁还记得,她最后一次这样耍赖的时候是三岁,耍赖的对象是爷爷。林迟嫌弃得要死,嫌弃地背起了眼前的高个儿小姑娘。她虽高,可还是孩子的体重。 这些年的病态,从外表上早已销声匿迹,但体重骗不了人。 她往下滑了滑,他便把她往上揽一揽,像个老爷爷一样,弓着背,但脚上的每一步却稳稳的,踩得很实。 她把脸颊贴在少年的脸烦上,孩子们的脸儿都软软的。她与他耳鬓厮磨,却未觉不妥。 她趴在他耳畔说:“你真好,林迟。”他说:“闭嘴,除了嘴甜,啥都不会。” 宋老育有两子一女,儿子都在身边。女儿任职国企,早年被公派出国,后来顺利拿到绿卡。除了过年,这些年基本上稳住脚,不大回国了。 宋姑姑十分疼爱孩子,平素会寄些新鲜的国外玩意儿给家里孩子玩。 宋林之前揍了阮致,冷静下来,心中也觉得过意不去,想起他的吉他因缺好弦,尚未修好,便致电姑姑,央她买个弦寄回来。 琴弦一起到的还有宋四强烈要求的dior新款唇膏。 宋林刚拆开弦,看了看说明书,转眼,便瞧见小镜子前,嘴唇画得跟鬼一样的小妹。 宋妈妈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女儿,宋林有洁癖,走到妹妹面前,用手指在她嘴唇上厌恶地赠了几下,食指上沾得红殷殷的。他皱眉斥她:“你才多大点,就开始涂脂抹粉了。谁家正经女孩天天弄这些妖妖叨叨的东西!” 宋四不服气,嘀咕道“哥哥就爱假正经,你们男孩不都喜欢女生化妆嘛。” 宋林冷看她:“横竖我是不喜欢,丑死了。” 他带着礼盒去阮家,保姆开的门。阮致不在家,随父母出门访友了。宋林预备把东西放下便回家。 恰值午间,阮家沙发上躺了个人。 黄村衣,牛仔裤,长头发,脸上盖了本厚厚的《格林童话》。 保姆笑了,正要喊醒这没礼貌的小人儿,宋林却轻轻嘘了声。 他放下弦,保姆去煮咖啡。 他从那张脸上轻轻拿下那本硬皮烫金的书。 姑娘紧闭双眼,脸颊鼓鼓的,带着微微的红晕。 他蹲到她的面前,想要伸出手,却又警醒地缩回。 指尖微有黏腻,摊开是刚刚无意揩掉的红色唇膏。 少年的心啊,滚烫而颤抖。 他用纤细的食指把那一点残余的殷红轻轻地抹在少女的唇上。 少女的嘴唇干燥而微薄,上色后竟红艳得耀眼。 他看她,又喜又悲。 保姆在厨房问他咖啡加不加糖,加不加牛奶。 宋林摇头,说:“不加,什么都不加。” 他看着她的脸烦,微微叹气:“够了。” 已经够了。 第四章 你烫我我就亲你 我汲取了对世界的认知,吸收了诸多老师、先生的精粹,才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它不好也不坏,可是这个壳子从遇到第一个人、发生第一段人际关系开始,注定再也换不了了。 阮宁其实并不太清楚女孩子和男孩子的生理区别究竟在哪里,虽然她嬉闹着说让林迟娶自己,也留了一头长发,但是这只是大人口中的女孩子的表象一一长发、嫁人,她自身并不知自己与男孩的区别。 十四岁的仲夏,她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小秘密,也听到了家庭的一个大秘密。小秘密令她变成女孩,大秘密害死了爸爸。 这件事从头说起。 阮宁一家搬回园子之后,房间做了调整,她住回到了二楼,大哥阮静住对面,二哥阮致从二楼隔间到一楼套间后又回到二楼。阮宁父母依旧在走廊尽头的套间。 天渐渐热了起来,可是因为阮宁还要继续复健,并不能吹冷气,因此夏天一翻身,汗湿了的席子就会留下一个小人印。那是七月的中旬,阮致和阮宁睡前互相讲了几个鬼故事恶心对方,阮宁本就不太睡得着,等到迷迷糊糊睡着时,却觉得小腹格外不舒服,窗外一阵惊雷,小腹似乎瞬间一股热流涌出,阮宁惊坐起来。 内衣上、凉席上全是鲜红的血。 阮宁睡得迷迷糊糊,却被吓坏了,哭着就往外走,所有的房间都是一片黑暗,偶尔的闪电经过,反而可怖。 对面玩静屋内却有声响,他在打电话。屋内的电话是唯一未和总机相连的单机。 “父亲,您最近身体还好吗?是的,姑姑对我向很好,她老人家在人后会提点、叮嘱我,放心。家中一切正常,我虽然和那父养母是同辈人,但他们待我像亲子,和阮致一样好,这个您大可安心。姑姑当年向父亲承诺给我一个身份,她做到了。对,虽则是为了抢先阮敬山生下长子,匆匆让养父养母结婚,可是孩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正巧我来了,时机不恰,于父亲名声无益处,姑姑拿了主张,把我交给了养父母,到如今总算是一段善缘。阮令?是,姑父他老人家待我也好,毕竟以为是亲孙,如今我考入名校,前程锦绣,他只会对我更好,您这是瞎操心了。” 阮静在雷雨交加中,忽然察觉了什么。 他打开灯,走到了门前。 阮宁全身都僵硬了。 阮静拧开了把手,门外有个小姑娘慌张无措地哭着:“哥哥,血,我流血了。” 她来了葵水,预示着长大的开始。 他大半夜给这小姑娘买了卫生棉,又温柔地教会她如何使用。这个如同女儿样的妹妹,是阮静操心最多的女人。 阮静把阮宁抱回了房间,哄她睡觉,还像幼时一样。他说的幼时是她还未被送走的时候,也还不是男孩的时候。 阮静对“奶奶”没有任何不满,除了此事。他因此出了国去念书,眼不见为净。 阮静用白皙干燥的手拍着小姑娘,看着她的目光似乎还如往昔,可是阮宁有些颤抖恐惧的样子让阮静心中叹息。 他说:“睡吧,妞妞,不要害怕。只要你不说出去,什么都不会改变。” 阮宁闭省眼,握了握阮静的手:“哥哥也不要怕,我不会跟别人说。” 阮静淡淡笑了笑,把她的小手塞进了凉被中。 他转身离开阮宁的卧室,门外却站着第三人。 五味杂陈的阮致。 阮宁最近放学后,不大爱直接回家,总是会去林家坐坐。一则因为家中琐事让她困惑烦恼,与此同时,林奶奶身体也渐渐不大好了。 阮宁瞧见的老人总是精神矍铄,文雅而干净。可是如今,翻过六十五岁的年头,竟渐渐显出了颓态。 她不大知道为何会如此,似乎不久之前她和林迟还在这院中随着小兔子疯跑,林奶奶永远带着清淡的微笑坐在藤椅中瞧着他们,衣着朴素整洁,手中挂着一串翠色的珠子。林家邻居曾揣测珠子定然是假的,不然卖掉他们家也不至于过得这么清苦。可是林奶奶曾叮嘱过林迟,倘若二十年后还没有出息,便无声无息地把珠子卖了生活去吧。 从此话判断,珠子当然不是假的,可是林奶奶现在却无意变卖手头上的东西,她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培养孙子上。 大到学识素养、品格塑造,小到一餐一宿、一哭一笑,呕心沥血不过如此。 阮宁觉得老人憋了一口气,而能出气与否都在这个孙子身上了。可是她又很爱林迟,便也不忍逼他如何,因此林迟之后就算落魄了,老人也还惦记着他日后的营生。 何曾像养孙?养子不过如此。 初三开学以后,有了晚自习,大家的晚饭都是在校外的大排档里解决的。卖红豆汤的阿姨很温柔,卖炸串的大叔很傲娇,卖馄饨的小姐姐长年带着笑,卖鸡蛋灌饼的小哥哥最近在追求小姐姐,买碗馄饨送一块纯饼。 初脱离家庭的生活,让孩子们觉得很新鲜。每天揣着十几块钱,没下课就开始提前打算买些什么、吃些什么,在校园的哪个角落吃,又究竟和谁一起吃,这点自主权让他们感觉到快乐。 孩子们其实很容易满足。他们在父母面前显现得任性倔强,可是在同学面前又常常释放温柔和善意,这两张面孔有着奇特的矛盾,却也因此构成了独特的少年的样子。 阮宁和林迟经常兜者几兜东西到教学楼前吃,有时坐到单杠上,有时就坐在一旁的台阶上。阮宁特别喜欢鸡蛋灌饼,林迟倒是经常买包子吃的,她对着他,叽叽喳喳唾沫乱飞,从“英语老师今天把“time fies”翻译成“时间飞了”。说到“听说化学老师和历史老师以前是一所大学的还是男女朋友,可是历史老师觉得化学老师太古板了,后来就把他甩了,我虽然很喜欢历史老师,但是这件事我认为她做错了,林迟你觉得呢”。 她的每一句话后面都会加一句一林迟你觉得呢? 林迟只觉得这家伙越来越聒噪,越来越像个丫头片子。卢安安常说你见着我怎么就不肯笑一笑,对着阮宁却时时刻刻笑得像朵喇叭花,这话说得林迟十分诧异。他一直认为自己对谁都是不肯笑的,只是因为他笑点奇高奇怪。 语文老师曾讲《诗经》其中一段,翻译过来便是“天黑了,小鸡回家了,小鸭回家了,羊群回家了,牛群也回家了,良人为啥还未回来呢”林迟每次听到这段都会大笑,笑到语文老师直发毛,欲哭无泪这有啥好笑,可是林迟却觉得小鸡小鸭羊群牛群都摇摇晃晃地回家了,可是出门吃酒的丈夫还没摇摇晃晃回家这件事真的很好笑啊。 所以,他因此觉得笑不是必要之事,因为一旦笑的时候,便也必然暴路了自己的一些什么。 如他奇特,与人不同。 所以,他对兄弟阮宁,与对旁人又有何不同。 漫不经心思考的纯洁孩子林迟心里咯噔一下,细思恐极。 长大了的阮宁同学曾总结过,她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是爱上林迟的时光,而爱上林迟的时光中,最重要的时刻发生在她每一次捏他手的时候、为他变驼背背的时候以及晚自习停电的那天。 能和把他捏哭这件顶美好的事相提并论,为他变驼背这件事则是让阮宁很为自己叹息的一桩。 因为初中的林迟一直比阮宁低了半头,所以阮宁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弓起背,她希望自己和他一样高,或者比他再低一点点,这样似乎才符合世人对有情人的定义。 “男高女低”似乎快成了与“郎才女貌”一模一样颠扑不破的真理。 这样微弱的如小火苗一样本不该在阮宁身上产生的少女心思,还是存在了。像塞北大草原的角落里无意长起的嫩芽,不知种子是借谁的春风来到,小到无人知晓。 她对林迟有情,林迟是她的有情人。 林迟不知。 所以当阮宁慢慢由挺拔变得有些驼背时,并未察觉自己哪里不要,只是觉得和林迟之间的差距更小了。可是当她长大,依旧有些驼背但再见林迟时,却觉得自己当年这份单纯的心思糟透了。 林迟已长成参天大树,可以成为任何女孩的依靠。 她却还是那株小草,微弯的背是只有沉默的她才清楚的爱的残余边角。 林迟不知,俞迟也不知。 她该更好的,她本可以更好。 可是遇到了这样好的人,错过了最好的生长时机,反而只能长成那般模样。 这是第二桩,她驼背的典故。 而第三桩,是觉醒的时候。 因有第三桩,第桩第二柱才从无意识的行为变成了有意义的行为。 哦,原来是因为喜欢他才总提他、才想和他一样高的啊。 原来是这样啊。 这样的觉悟。 那天夜晚,全城停电。 校长说等到七点四十五,第一节下课,如果还不供电,就放学。小卖部的蜡烛卖了个空。 阮宁就像过了年,欢天喜地地蹿去超市买了几个二踢脚、几盒大号摔炮。 她蹲在那儿吭吭哧哧埋摔炮,准备一会儿一脚踩一个,享受摔炮响的快感。 宋林因着幼时的疙瘩,一直想要和阮宁和解,少年也确实自信满满,觉得这本是个小小的误会,只等他解开。 阮宁在黑灯瞎火的操场上蹲着,距离上晚自习还有十分钟。 宋林看着手上的腕表,微微迟疑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挂着一抹淡然而高姿态的微笑,准备向她走去。 他这次一定要和她和好,这种和好是为了弥补他现在望而不得的缺憾,并不是因为他小时候的那句无心之失。 他想要得到……想得到什么,连自己心里也是茫茫一片。 他靠近她不到一米之距,脚边却炸开了花。 “阮……宁……哎……这是啥……我去!” 逐渐空寂的操场被摔炮声和几声狼狈的叫声覆盖。 阮宁呆呆地吸了吸鼻子,心疼地看着满地炮渣,她问:“你想说啥?” 宋林捂着额头,倒退好几步,摆着手,掉头就走。 喜欢她? 心仪的姑娘? 宋林,你有病了吃药去啊!不要任由这病成绝症啊! 烛光下,阮宁满手地灰在林迟脸上增来增去,嘴里哼着自己新改骗的《小美人》:“我的小美人儿,皮光肉又滑,一只小卫玠,没呀设长大!爱吃包子肉,不吃包子皮,走到大街上,人人夸数好包硕(子啊)好包砸!” 林迟面无表情反担她腮帮,直到地嗽嗷叫“疼疼”,两个人才都愤愤地放下手。 烛光中,温柔的光线里,孩子们打闹成一团。班主任高老师抱春手中的教材细细看着,偶尔无奈地瞧着这群孩子。想要厉色训斥几句,可是瞧着他们还稚嫩的而孔,现在却要肯负许多开学压力,之后渐渐长大,还有更多的生活压力,直到变得和自己一样,渐渐只能用严厉的面庞来武装自己,塑成装在套子里的人。那是个麻木的模样,高老师并不喜欢那样的自己。 她因此放纵了他们,在这初三唯一的一次,心中带着温软,悄悄地,似乎是看着最后一次远去的自己。 七点四十五,果真准时放学了。四处楼梯都打开了临时供电设备,可是千把人的学校,在昏暗中依旧显得拥挤不堪。 黑暗是混乱最好的催化剂。男孩们在黑暗中推推搡操,姑娘们尖叫怒骂,维持秩序的老师们带着荧光的帽子,嗓子都喊哑了。 林迟和阮宁原本并肩而行,可是阮宁被一个壮硕的男孩一挤,便差点磕到楼梯转角的铁棱上。林迟一把抓住她,然后看着不断涌来的黑压压的人群,迟疑了一下,之后把她揽在了怀里,转身,用背对着人流,却把个子高自己半头的阮宁圈在小小的方寸之间。 他说:“喂,低低头,兄弟。” 尚在十月,少年穿着长袖丁恤,体温缓缓地寸一寸侵来,阮宁像是被温水煮到临界沸点的青蛙,感知到了滚烫的热度,几乎跳了起来。 可是偶盖按捺着它,这蛙便跳不出来。只能由着皮肤一点点变红,心一点点炸裂。 她嚷嚷着:“林迟,你烫着我了。” 林迟愣了,少年的脸烦白帽无暇,过往的人群透过备用灯,在他的面庞上划过瘦瘦的影子。 嘈杂的热沸人声压过姑娘的叫嚷,他斯起脚,把微凉的嘴唇放在她的耳畔,轻轻问道:“你说什么?” 他口中还呼着神清甜的似乎是哪朵新鲜的花朵被揉碎后挤出的汁液的味道。 这一刻,阮宁才觉得自己是大高了。让自己很愤怒的高。 于是,愤怒的姑娘扭过头,很愤怒地低头亲了亲那张唇,然后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望天。 她只在从前的理疗室带着戏谑偷偷咬过他的额头,那滋味和自己想象的一样。 她如今又低头亲了他的嘴,这滋味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林迟在人群中吼着:“你亲我干啥?!” 阮宁在人群中对吼:“你烫我干啥?!” 林奶奶有旧疾哮喘,这是富贵人才生得起的病。林迟上初三的这年冬天,林奶奶的哮喘比往年要严重许多。他一直积极地带奶奶寻医求方,像个稳重的小大人,却无法阻止奶奶衰老的速度和病态。林迟认为,奶奶就像一颗橙,当外表开始失去水分时,内心却充盈着,可是当内心开始枯萎时,便任谁也无法挽回这命数了。 她由充盈变得枯萎,只是因为收到了一张照片。一个陌生的女人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婚礼照片。花童很奇怪,是个和他一般大的少年。 这张处处怪异的照片却让奶奶很伤心。 他第一次见她流眼泪。那双一贯还似年轻人的眼睛就是从那一天开始黯淡的。 他喂她吃药,对她说:“奶奶不能死。” 林奶奶看着眼前自己用全部心血熬成如同心肝的孩子,微微笑了,既高傲又平静:“奶奶不会死。” 她向b城写了许多信,信中用非常少有的严厉语气指责三个儿子,说他们就像三只蠢笨的土拨鼠,庸钝无能,处事无功,老大一无所成,当年做英文翻译的翻译腔都出来了。俞家的三个大老爷们那时节你瞧谁跑邮局蹿得快,恨不得一溜跪到邮筒前,全不知哪里得罪了老娘。 来回折腾了一个多月,连俞老都惊动了,他捞着三儿子问:“你妈究竟如何了,是不是哮喘犯了?” 三儿翻着白眼说:“我妈跟您离婚了呀,瞧您问得多余的。” 俞老不耐烦地一脚把他踹走,心中越发恼恨老妻的无情,这口气哽到心里,当晚,从私生子彻底转正还在欣喜之中的俞季莫名地在老父的压力之下硬生生多做了一本物理习题、多弹了俩小时钢琴。 后来,俞家三子实在撑不住了,俞大含泪写信:“妈,您到底咋啦?林奶奶拿着信,在夕阳下,却一下子颓坐在藤椅上。扯着泪珠子转啊转,细细的眉毛挑起的弧度第一次从高傲变成和缓,眼泪却爬满了脸上的沟壑。” 她怎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这样折腾三个儿子。 她折腾他们,只是恨不得问问他们那些她没法问出口的话。 她终有一日会死,而这一日已不远。 可是,她死了,她的林林该怎么办啊。 没有家族痕迹,被自私的她带出来的如同孤儿一样的林林该怎么办。 这样沉默而温柔的性格,如何同那些肮脏的玩意儿抗衡。 第五章 宋林林迟皆林林 林迟最近有些心烦。 心烦的源头是班里男生圈里传来传去的一本武侠书。大家传了一圈,该看的都看过了,破破烂烂扔给了他。 晚间睡觉之前他就稍读会儿。写的招式一般,语言表达也一般,男主角是个呆瓜,一路刷剧情练武功,这也是能常看到的,读了三十页,实在了无新意,不明白为啥在班里传那么广,也不明白大家挤眉弄眼地在低声讨论什么。再读读,这作者跟女主角的长相杠上了,用尽了溢美之词。诸如“肤赛白雪,眸含秋水,唇珠染粉,两团白兔,颤颤巍巍”等。 林迟看到“两团白兔”,皱眉想着这是啥玩意儿。白兔? 盗版书印错行了? 又过了两页,林迟记性很好,对,就是四十八页,半大小子看完差点跳起来。 敢情是这个“白兔”! 男女主角你依我依,一来二往,三送秋波,四目相对,两团白兔,山神庙里,滚上石床。 林迟的脸变得滚烫。看完更烫。当晚做了个梦。梦见他变成了刷剧情的呆瓜,辛辛苦刷了四十七页,四十八页碰见了大兄弟阮宁。 穿着女主角穿的半臂橘裙。 早上起床掀开被,少年求生欲望瞬间down到零。 第二天,看到阮宁像见了鬼,连看到大白兔奶糖都像见了鬼。 宋林看到他手里的书、看到他惊慌的眼神,就知道林迟不是见了鬼,而是心里有鬼。 男生都能看出的一目了然,却让宋林的表情变得阴郁起来,难得地收起了笑。 阮宁倒没注意到这些,买了好几本习题册,最近迷上了做习题,觉得比背书有意思多了。 阮致吃完晚饭,自己磨了杯咖啡,又去活动室看了部电影,磨蹭到十点了,才敲阮宁的门。 “宋林下帖子了,请我们参加他的生日宴。”阮致勾着阮宁的小耳朵,看她磨牙,微笑。 他晃了晃手中银灰色的帖子,阮宁翻开一一瞧,可不是一一十一月十九日晚间七时,merrygor餐厅,邀贤世兄妹共宴。十一月十日书。 阮宁如今与宋林并不大联系,平时见面也像陌生人一般。倒不是刻意避他,只是不自觉地就成了如今的模样。因此,他的邀请函,还是有些出乎阮宁预料的。 她“噢”了一声,挠挠因为做题抓乱的鸡窝一样的长发,问阮致:“能不去吗?” 阮致笑了:“我就是转达一声,如果不去,还是直接给宋林打电话为好。毕竟两家关系不错,何苦打他的脸。” 阮宁心思转了转。心想去就去吧,merrygor是最近声名最噪的五星餐厅,菜色不错,主厨来自德国。阮宁一直听阮致吹牛里面的鹅肝有多好吃、红酒酱有多浓艳,口水都快出来了。虽不耐烦瞧见宋家人,可是栗家小丫估计也会去,她找她玩就是了。 她主意定了,便点点头,应了。 三致心中还藏有其他事,若有所指地问道:“妞妞,你……最近还好吗?” 阮宁“啊”一声,愣了,笑起来:“神经病啊,你说我好不好。” 玩致笑容也很灿烂:“没事儿,我担心你的身体。”他转身走了,阮宁的表情却一瞬间变得冰冷。心中百转千回,只能按捺。 阮致是在说阮静的事儿,阮宁有些预感。 但阮宁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知道。 为了阮静,也为了这个家平静的表象。爷爷如果知道,依他老人家的脾气,猜忌起来,二叔一家连同奶奶都将无法在阮家立足。他们若无法立足,定然不会坐以待毙。 做下这样的事,二十余年,心机何等深沉,指向的对象又何等明确。 阮宁并非软弱之辈,她也在静观其变。 这场厮杀开始之前,她不想草率地害了阮静和阮致。 他们既是她的敌人,也是她的哥哥,阮宁的思路从未如此清晰过。 不光阮宁接到了生日邀请函,林迟也接到了。 他跟宋林虽然同学很久,却是陌路之人,连只言片语都不曾交流过。 林迟知道宋林这人,只是因为他与阮宁从小十分亲密无间。至于他的家世、相貌、身材、智力、情商等,与他均不相干,也不曾关注。 宋林这次邀约,令他十分诧异。 安安笑了:“去吧,阮宁在,我也在,请你是好意,林奶奶不是身体不大好吗?宋林大伯母是省医内科权威,到时候许是能连上关系,给奶奶瞧瞧病。” 林迟没心没肝没软肋,可听到阮宁心中先软一软,后来听到奶奶就决定去了。 安安表面憨实,实则心中有经纬。他的思维模式也是这园子中教出的众多孩子中共有的模式一一认识人、给人甜头、利用人,大家你好我也好。 林迟不习惯,也赫然利用这种方式,可是他却十分聪慧,能尊重别人圈子里的处事原则。 宋林等人从园子出发,驾驶约有半小时。抵达时,正好七时整。merrygor的设计在2005年时的h城算是独份的,采用全透明玻璃的拱形设计,从外面瞧起来,金灯玉壁,油画深彩,衣冠香影一览无余。 宋林将生日宴定在一楼中间的独立房间,因三层楼中只有一楼有欧式壁炉,这是宋四强烈要求的。宴会也确实如他之前所说,邀的都是园子里的亲友,并无外人。阮宁同栗小丫坐在一起,嘀嘀咕咕的,逗得她直乐,阮致啧啧:“这得亏是个丫头,如果是男孩怎么得了,要把全园子的小美人儿都哄走了。” 栗小丫正色回答:“那是因为全园子的男孩都比不上小栓哥哥一个。”宋四“哧”地一笑,心中暗想,她爸爸得势,你们就这样巴结她,什么玩意儿,于是嘴上也不客气:“我倒是觉得园子里的哥哥们各有各的好。” 阮宁摆摆手,大眼睛带着笑意,温和地瞧着栗小丫。 栗小丫是个认真的小姑娘,她伸出小手,数道:“小时候学《三字经》,‘日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我爸爸教我,好男儿都有五常,‘仁义礼智信’,园子里的哥哥们五常通常只占‘礼智’而小栓哥哥却占了‘仁义智信’,尤其是‘仁义’,她虽是女孩,却有大仁义的男儿胸怀。” 她年纪小小,可逻辑条理清晰,言语大胆实诚,并不怕得罪人,众人都有些惊讶这孩子还有这样思考的能力。 阮宁被夸得脸红,又忍不住挺起胸脯。众人看她那德行,想起张小栓从前挂着鼻涕满园子抓虫子吓大人小孩的模样,简直不忍直视。小丫这瞎子。安安起哄地鼓掌,宋林微微一笑,说道:“小栗子说得有道理,人本来就是瞧着自己的意中人,哪里都好。” 小丫小时候闹着要嫁小栓,可是全园子出了名的。 大家映放大笑,迅起大小两个姑娘,阮宁扫了宋林一眼,觉得他如从前一样嘴贱,但面对众人嘿嘿一笑,并不大在意。 宋林却觉得胸中有些酸楚,阮宁实则并不懂得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蛋糕被衣着整洁规范的服务生推上来时,众人哈哈笑了起来。 宋奶奶十年如一日地宠爱孙子宋林,蛋糕和往年一样,裱花了几个学“林林乖生日快乐”,而“乖乖”俩字实在跟宋林平时的模样不大相符。 他何曾像个“乖乖”,又似阮宁,几时有了“仁义智信”,可见世人公认也抵不过谁心中有所偏爱。 林迟坐公交到时,七点二十。宋林发的函上写着“七点半赴宴”提前十分钟抵达,算是合适。 他要进去,脸上挂着微笑的门童却示意要看邀请函,带着白色手套的男人手指点到“林迟”二字,想起门内人的叮嘱,对小少年道:“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 男人带着像面具一样的微笑,语气却冰冷:“‘衣衫不整,恕不接待’,这是国际公认的五星最低原则。merrygor不招待未着西装的男士。” 林迟“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他透过玻璃瞧见整栋楼上众人服装各异,也有同他一样只穿衬衫长裤的男性,便问道:“他们为什么能进?” 男人回答:“他们的衣衫可轻易看出品牌,皆属上流,你的衬衣看不出品牌,不入流。” 林迟沉默着点点头,转身就离开了。 他从未想过别人为何如此羞辱他,他从小到大也遇到不少。这不是环境或者奶奶的错,只是因为他贫穷。是他的错,他太穷。 眼前的门童把对他的鄙夷说得如此坦诚,可他并不能像小杂志里传奇故事中的说法一一样,抖一句机灵为自己化解尴尬,因为生活如此真实而残酷,这些都只能忍耐。 十一月的天渐渐开始冷了,南方多雨,那一日阴了以后,雨水绵延许久。 林迟淋了雨,停滞在了玻璃拱桥中部。他瞧见了一场进不去的生日宴。宋林的十五岁生日如此得意而舒心,壁炉的温暖使得人全身舒展开来,他看着身旁可爱的朋友家人,微微一笑。 一楼的玻璃窗外,冬雨的雾气中站着一个狼狈的少年。 少年愣愣地看着火光中热烫的精美饭菜,桌上似乎有一只焦嫩的红色烤鸡,那双白皙冰冷的手印在了带着哈气的明亮玻璃上。 隔着玻璃窗户的对面坐着写了邀请函的宋林,众人言笑晏晏,宋林举起了红酒杯,大家也都举了起来。 玻璃内外,是两个世界。 宋林敬完众人,又对着窗外的少年微微举杯致意。他的笑容温柔而残忍,看着林迟的眼神像是虎狼瞧见了羊羔,此时正在蓄力,将来等待时机,不费吹灰之力,撕碎这个失败者。 林迟瞧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懂。 宋林设了一个局羞辱他。羞辱他的目的目前尚不明确,但是他让自己感知到的自卑和痛苦并没有因目的不明而减少丝毫。 桌上的蛋糕上那几个字十分清晰一一林林,生日快乐。 这世上有两个林林,可是命运却如此不同。一个在温暧的壁炉旁边,穿着得体的衣服,吃着万元的豪餐,另一个站在雨中,衣衫鄙陋,天地无依。一个是娇儿林林,一个是孤儿草芥。 林迟小时候不是没有想过,等自己长大了有钱了,想吃包子就买肉的,想吃肉就吃瘦的,冬天除了白菜萝卜也能见到别的蔬菜,看见什么变形金刚、迷你四驱车多金贵也都敢摸一摸,买衬衣一买十件,校服小了就扔掉,再也不用修炼缝补的手艺,腌制着一缸又一缸的小咸菜,连跟着学校郊游都犹像着掏不出门票钱,只能低着头不敢说话做着背景墙。可是看看家徒四壁和带着陈腐味道的家具,他便明了,自己大概是要穷一辈子。 和阮宁……完全不同,天壤之别的不同。 阮宁背对着林迟,却不知他现在在距离她几厘米的地方,用怎样的眼神看着她。 他触揽着冰冷的玻璃,垂者眼眸看她,而那一眼带着近平窒息的的静止,领悟之后的欢喜和势在必得的隐忍。 继而,又是温柔。 他轻轻隔着玻璃抚摸了阮宁的发顶,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去。 奔波在这大雨中。 也是那一眼,让宋林决定彻底与之为敌。 十二月月底的某一天,林奶奶单独邀请过阮宁到家里吃饭。林迟那天正巧去市里为她配药,并不在家。 阮宁笨手笨脚地要为奶奶做饭,她待这老人一片赤忱,满心当成自己的亲奶奶。 林奶奶微微一笑,把这孩子安置一旁,用长出了干涸皱纹的手做了一碗面。 有这样一种人,年龄和疾病不会成为她精准判断和动作的障碍,哪怕耗尽比平时几倍的精力,她仍会做好她想做的事。 林奶奶额上布着细小的汗珠,但动作行云流水一般的优雅。碗里有新炸的酥肉,有龙须面,还有青菜。 她摸了摸阮宁的小脑袋,唇角含笑:“这是林林爱吃的做法。” 阮宁尝了尝,觉得十分简单美味。 林奶奶看着面,疏淡开口:“林林打小就不爱吃油腻的东西,过年时我为他做了一回红烧肉,他喜欢这口味,却不肯吃肥肉。我说你尽管去夹瘦肉,肥的留给奶奶,他摇摇头,不肯这样,只是拿米饭拌着酱汁吃了。我把瘦肉隔开放他碗中,他说我不能这样,肉被糟蹋了,奶奶。小小的人,那会儿才五六岁。” “他更小的时候,曾经独自一人在园子里过家家,桌子旁摆了一圈椅子,有些椅子上放了大茄子,有些椅子上放着番茄,没人同我这小宝宝玩耍,他就把蔬菜当成小朋友,喊着‘茄子先生,你好’‘番茄小姐,你今天胖乎乎的’,对这些食物似乎都有一种本能的礼貌。” “我曾想,是不是我对他太过苛刻、对他要求太多,使得他如此恪守规矩,连食物仿佛都有被尊重的理由,从未任性一时一会儿。” 阮宁想了想,觉得林迟活得很辛苦。他的辛苦不是因为别人的束缚,而是遵从于内心的束缚带来的。林奶奶叹息自己教导他太过守规矩,事实上,林迟只是太善良。他因懂得规矩,便懂得了世人的喜恶。能为别人做使人欢喜之事,就不会故意行人之恶。他又太过聪明,如此会遵循规矩使人方便,可规矩最终却只绑住了自己。 阮宁从小天高海阔,随心而为,与林迟大不相同,可她反倒因此更怜惜林迟与自己的这些不同。 林奶奶见她吃得开心,心中颇宽慰,想起什么,微微笑着开口道:“你如今还爱听故事吗?奶奶给你说个故事吧。” 阮宁看着林奶奶,点点头,吹了吹面汤,喝了一口。林奶奶把藤椅搬了过来,坐到了阮宁旁边。 她说:“这个故事有点长,起初我觉得想讲的地方有很多,可是如今,在心中简省了一番后,竟也觉得不过是个平庸的故事。”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我才十岁。大家都说鬼子走了,我还闹着父亲要去首都看看。 “我的父亲母亲接受过新教育,是新时代的青年,家中颇有些家底。他们因解放而十分欣喜,可学业尚未完结,便带着我继续远赴英国求学,并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应祖国号召而回。 “父母亲当时在国内已经颇有盛名,而我处于茂龄,追求者正多。国内的男孩子都十分拘谨,我在英国接受的教育方式与国内大不相同,因此那些人不大合得来。前巷子里有一群大家皆知的小流氓,女孩们都十分厌恶他们,我偶尔与他们有过一两次接触,倒觉得他们十分讲义气。只是空闲时便教他们读书。其中有一个孩子格外凶狠桀些对未来十分茫然,我喊他小鱼。他比我小五岁,从不肯喊我声姐姐,反而常常因为欺负负别人,不听我管教,而把我气哭。后来父亲决心把我许配给世交好友的儿子,一个刚从国外留洋回来的博士生,他学识、修养都是顶好的。而我与他虽然聊得来,心中却迷茫,并不知这是否就是我想要的爱情。还在犹像之时,小鱼却决定参军了,他告诉我,让我等他三年,三年后混出点样子,然后娶我。 “我当时都乐了,觉得这孩子傻了。我瞧他只是个小弟弟,说了些孩子话。他走了,我却莫名其妙,时常想起他的话,最终与博士生渐行渐远,并未成婚。 “不知是命运作祟,还是小鱼的话带给了我深远的影响,这一耗,又是三年。当时我二十六岁,已经是个标准的老姑娘。可是二十一岁的小鱼遵守承诺回来了,带着团长的头衔。 “他长大了很多,也沉稳了很多,不再与人斗狠,反而时刻带着微笑。他向我的父亲求亲,我父亲十分尊重我,便问我的意思。我对小鱼说,嫁给你并不是难事,可是你得明白,我比你年长五岁,女子操持家事,本就易老,日后定然再过生产难关,等我老时,你还年轻,到时你如果变心,我当如何自处?我等着他的回答,心中十分坦然。那时节,不结婚的女孩虽然极少,但也不是没有。我心中其实是爱着小鱼的,可是若因为这场顾虑不成姻缘,倒也能开开心心做个单身的女子。但小鱼拉着我的手说,他若对林变心,生无立锥之地,死无片穴可居。 “第一次见他时,我说我姓林,你喊我姐姐吧。他这一生没叫过我姐姐,只叫我林林。之后的三十年,他待我极好,我因爱他敬他,早早地便想过,等我有了孙子,就把爱还回去,也唤孙儿林林。” 阮宁诧异,她原以为“林林”是奶奶给林迟的爱称,却未想过这名字还有更深的因由。她粗粗算了算时间,问道:“之后呢,小鱼爷爷是不是过世了? “我梦见他去世了,清晨起来,哭得一塌糊狳,我想去看他,很想再看看他,可是低头照着镜子,镜子里的人眼角都是皱纹。而梦里的他还是年轻的模样啊。”林奶奶坐在藤椅上,兀自陷入了沉思,轻轻地说着。 她病容枯槁,神情萎顿,瞧着整个人都似迷糊了,许久,才想明白了什么,有些兴奋地对阮宁说:“对,你说得对,好孩子。是这样的,小鱼有一年生了重病,家中还因此为他请了个年轻的女看护,可是,没过多久,小鱼就去世了。我的小鱼死啦,早就死了,在另一个世界等着我。” 阮宁不懂她为何如此欣喜,仿佛这竟不是一件悲伤的事。而这欣喜似乎是因为她的话才存在,并且是忽然才有的巨大的喜悦。 老人又说:“我估摸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弱似一天,不能再活多久了。如今奶奶唤你来,是为了求你一件事。” 阮宁放下筷子,坐直,绷住小脸严肃道:“您比我我的亲奶奶待我都要好,您说什么,我都只有照做的份儿。” 老人拉着阮宁的手,淡淡笑了:“我如果去了,从今以后,没有人叫我林林,我也无法再叫我这小宝宝林林。这份情似乎就这么断了,这个名字也竟无人知晓。夜间咳嗽惊醒,气喘不匀,反复想来,竟觉得十分不甘心,死了也无法释怀,可我如今也不能把这件事托付给谁,思来想去,只有你了。” 她耷拉着眼皮,毫无生气。这个奇怪的要求并没有使眼前的姑娘警惕。她心中叹了口气,但愿这样深刻的请求能让她铭记心里,但愿孙儿有朝一日觉醒时不致全无机会。 阮宁点点头。 她答应林奶奶,拍拍胸脯,举起了手发誓,从今以后,不再唤那个孩子林迟,要如他奶奶那样爱他,只叫他林林。 她想起了敬畏食物的林迟。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她决定敬爱林林。 因为尊敬使爱显得端凝,不同儿戏。 也更趋于大人的模样。 她要学着像个大人,开始爱他。从孩子起,很多很多年。很多很多。 命运产生动荡之时,我们往往无法得知它的开始是何时,可是风云能遇,万事皆休之时,再回头,就十分清晰。 是这一天,还很欢快、还很懵懂、还很平常的这一天。把我们的一天一句一月一年十年一辈子改变。 就像起飞的飞机,展开凌厉的翅膀,冲上云霄的那一瞬间。 剖析之时,还能站在时间点上画圈标重点。 归拢起来,却是人生长河中的劫,触目惊心的墨团。 因为谁的一辈子,都只有这一一次。 宋林生日宴后不久,林迟发现了一个秘密。 阮宁这愣头青早恋了。 准确地说,她暗恋上了一个人。 因她上课时偷偷写了一封情书,那抬头十分清晰。 林林。 给亲爱的林林。 第六章 阮姑娘我问问你 阮宁的情书是这样写的: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个小孩儿,我也是小孩儿。我觉得你长得像小雪人冰激凌,眼圆溜溜的,脖子后面有一条直直的沟,我看了你的沟很久,神奇得觉得有点好看。可是你会说我听不懂的话,这点特别讨厌。后来组织和老大派我跟你同桌,卧底在你旁边,看看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使得班花都喜欢你。我阮霸天像天使一样考验了你,觉得你这家伙很不错,毕竟跟谁同桌,谁都不会把他的半张桌子借给我摆迷你四驱车。 后来,我得了精神病,咱俩好兄弟,你不怕我,我神经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听见你喊我名字,那会儿我不记得你是谁了,可是我本来很焦灼、很暴躁,很想用拳头打破这无情无义的天地,听到你这家伙的声音却平静下来,也开心起来。虽然我不能同你说说话,可是心里清醒,咧嘴笑了。 我妈说,假设一个人的一辈子只有六十年,而每个人这辈子会遇到六十个陌生人,那么我们每年至少遇到一个,他来了记忆会自动封存到大脑里的图书馆。认识了六十年的是爸爸妈妈,五十年的是发小,四十年的大概是一生挚友,三十余年的是爱人和孩子,之后的人庞杂而不可分类,统称为过路人。你过路时他也只是路过,匆匆地,谁也不必多看一眼。 可是我粗粗计算,七岁时的我认识的你,又该归入哪类?五十年的发小你出席,四十年的挚友有你难得至极,而三十余年的那个人,但愿是我劫后余生庆幸的那个你。 我爸说,以后让我让我嫁给军人,我跟他说,林林是要当医生的人。 你说过要当医生,希望告诉更多的人,有我在,不必死。 是不是? 现在的你,早就是个合格的医生。因有你在,我不想死。从前更小的时候,或许你不信,可是我真的想过,妈妈生下我只是为了让我看蓝天白,但蓝天白云也不过如此。 我想我的胆子特别大,死了也并不可怕。 我想过死啊,林林。 但是,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很怕死。 第一次写情书,写得不好,你可别见笑。 不过你笑了也好,我想让你笑很多很多次,笑五十三年。 我还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捏你的手,把你捏哭。 我更想把你变成我的,只有我能占有的。 别的女孩,谁走近你,我就像条小狗,把她吓走。 你奶奶对我没有意见,我爸爸对你没有意见,不知你是个什么意见。 盼复。 她写完后,折进特意买的粉色的信封里,揣了许多日,却又不好意思递出去。后来同安安说了说,安安答应当信使。他拍拍胸脯说你以后和喜欢的人结婚了,可别忘了我这个大媒人。 小孩子总是幼稚的,明明才十四岁,一句话就能夸口到四十岁如何如何。可真长大了,连预期起明天都小心谨慎,生怕说了什么让人耻笑的狂话。 卢安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北京工作,偶尔在异地他乡遇到了吃面的阮宁,院宁虎皮蛋一甩。追了他五条街。 她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个小崽子负不负责?” 安安迷糊地想了想当年,说:“那封信我确实交给林林啦。” 当年的当天,他看了看,问都未问,直接塞给了宋林。 因宋林时常同他说起,他与阮宁小时候的情谊,也有阮宁如今与一圈人玩得都好,却只与宋林疏远的缘故。 安安是这么个逻辑思维:林迟是她闺密,阮致是她哥哥,自己是她兄弟,那宋林呢? 宋林定然是阮宁喜欢的人。 不是有句话说,你对谁越别扭,你就越喜欢谁嘛。 阮宁信封上忘了写收信人,安安懒得问,掀开了信函的一角,上面写着“亲爱的林林”。 宋林从小人称林林,你看我卢安安这聪慧逼人虎灵劲儿。 于是想都没多想:“嘿,哥们儿,有你的信。” 因此,二十七岁的阮宁蹲马路牙子上,狠狠地骂着卢安安:“你不知道你倒是问啊,这世上我喜欢谁你比我还清楚啊。” 说完,眼泪就滚了下来。 宋林是个妙人。 因为一个糊涂蛋信差,他莫名其妙收到了喜欢的女孩写给别人的情书。 换成其他人,大概早就乱了阵脚。 宋林没有。少年琢磨了会儿信,知道信不是写给自己的之后,反倒彻底踏实了。 因为他在信里也担任重要角色,红笔画重点一一老大,林林显然不指他。 一向习惯了别人把想要的送到面前,可这些想要的会因为易得让他失去不少兴趣。 “他想要”和“得不到”两者兼具,宋林有了极大的兴趣,少年泡了杯嫩绿的春茶,决定好好想想。 迫近中考的五月,每个人的课桌前都摆满了参考书和练习册。 林迟和阮宁每天埋在题海里,懒得看对方一眼。 阮宁有些忐忑信为什么还没有回复,林迟也在心烦意乱,他知消已经把信送出去,给了“林林”。 这姑娘每天似乎都在藏着掖着写情书,可是彼此这么熟,他眼一斜都能看到阮宁在用笔鬼画些什么。 小雪人冰激凌? 黑眼圈太黑衬得! 脖子后面有沟? 又不是乳沟,脖子后面长个沟,多稀罕的事儿! 看了两眼,林迟彻底窝了火,书一推,出去喝盐汽水了。 过了两天,上晚自习之前,宋林把林迟约到了学校小树林。 教学楼前有一片小树林,树木长得森森郁郁,早恋的小情人们最爱意在这里拉小手扯闲话,管纪律的老师拿着手电筒号一嗓子“出来”,乌泱泱能站出来一群尴尬的小人儿。 对,宋林也把林迟叫到小树林了。 林迟看他手中拿着一封普通的信函,便知道,阮宁的信有了回信了。 宋林说:“林迟同学,帮我个忙,把这封信递给阮宁。” 林迟问他:“阮宁喜欢你,你喜欢她吗?” 宋林微微笑了,似个唐僧的清秀与慈悲。他说:“如果收到信的时候,看着你,她笑了,你就知道我是喜欢她的,如果她哭了,那你同样也会知道,我是不喜欢她的了。” 阮宁感冒了,鼻塞特别严重。林迟知道这熊孩子并不上心琐事,便带了一卷纸放在课桌内,供她擦鼻子用。 死宁擦鼻子的时候,哼一哼,擦一擦,纸一扔,留下一个红鼻头,然后有着眼睛对林迟笑。她笑,便让少年觉得很心酸。 好像养了好多好多年的猪,转眼间,却被别人拐走了。你是怪猪还是怪拐猪的人?猪还是那头猪,养了那么多年,会得动它一指头吗? 宠着它、养着它都成了惯性。 就这么个小混账,天天头发乱槽槽的,还要拿着梳子欺负他。 “昂”声,扬扬下巴,梳子就递到了他手里,张嘴就是你给我梳个蝎子辩,据说现在姑娘们都流行这样的辫儿。 阮宁,我欠了你大爷的! 林迟骂骂咧咧地给她梳辫子,心里却酸得像被盐酸溶解了。 你多贱啊,疼她干吗,疼了也是别人家的人,长大了指不定五年十年就不认得你了,就是认识了,也大概是这样的场景,在他路过时,拐着别人的胳膊肘子偷笑一声,那个小矮子当年给我梳过头呢。 那个小矮子也许还喜欢过我呢。 是啊。 那个小矮子喜欢过你。 喜欢着你。 林迟也选了小树林,也选在晚自习前,把阮宁叫到了身旁,又把宋林的回信递交给了她,水汪汪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瞅着她看。 阮宁看到信,手有点抖。 她说:“我能现在看吗?” 林迟点点头。 姑娘颤抖着打开信封,又颤抖着打开折了的信。 “对不起,我不喜欢你,家人叮嘱我现阶段好好学习。林林。” 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阮宁愣愣地从信中抬起头,因为感冒微微有些发烧的额头这会儿似乎更烫了,她瞧着林迟的眼睛,那双眼睛平静而淡漠。 阮宁觉得自己面对林迟什么样的答案都会嘿嘿一笑,喜欢了固然很好,可是倘使不喜欢了,那就努力让他喜欢上不也很好。 可是她高估了自己。 姑娘哭了起来,握着信鼻涕都出来了。 她扭头就走,林迟猛地拽住她的手,想要说些什么,阮宁却甩开,沙哑开口:“没关系,我得走走。” 她走了很远很远,可是眼泪还是一直掉,打电话给爸爸,却说不说话。 爸爸问她怎么了,她说:“爸爸,来接我,我的感冒好像重了。” 小小的姑娘因为生病有些虚脱,便歪在电话亭里靠着。 鸽笼一样小的电话亭旁,有一盏昏暗的路灯。 阮宁呆呆地看着路灯下的灰尘,路灯的对面还有一家冰糖葫芦店。 店里播着很大声的歌儿: 都说冰糖葫芦儿酸,酸里面它裹着甜;都说冰糖葫芦儿甜,可甜里面它透着那酸……把幸福和团圆连成串,没有愁来没有烦…… 阮宁听信了没有愁来没有烦的鬼话,买了五六串。她吃着哭着,也盼着。 盼着没有愁来没有烦,盼着爸爸高大的身影。 站在冰糖葫芦店铺的对街,有个小小的少年,被路灯拉得高高的,也长长的。 他安静地凝视着那个姑娘,静静地陪她盼着。 她还有念想。 可他已经没了。 待到姑娘的爸爸把姑娘和冰糖葫芦背走,穷困潦倒的少年也似乎走到了绝路,蹲在墙角,哽咽大哭起来。 他看到她哭了,便知道,宋林不喜欢她。 他以为这是对他而言,最好的结局。 可是,她哭了,哭得那么难过。 害得他的心像是被镰刀剜去的野菜。 他想问问这女孩,问问他青梅竹马的小女孩。 和阮宁永远在一起这件事。 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为什么,我不可以。 如若只是因为贫穷。 阮敬水和程平东一贯联系紧密。自阮敬山上任以来近一年,益发亲密。 程平东打电话时无不懊恨地说道:“如今上面对他的态度倒像是在狠狠打我的脸。剿控边匪明面上功劳都归我了,可实际上管制不力的账记到了我头上,笔笔的功劳都归了你大哥。我之前降他的职,反为他做了嫁衣。实在可气!” 阮敬水玲笑:“我认他做大哥,他认我做弟弟吗?东子,你就甭在这儿不咸不淡地说话了,听着腻味。我跟你穿开裆裤发小长大,他几岁才来我家,谁亲谁远我分不清吗?” 程平东语气也缓和一些:“我如今真真是有些胆战心惊了,说话语气也不好,你多担待。我在这位置上八年了,延边人人不愿来,便是来了也只是攒资历,吃过苦的按惯例提拔得快些。可是因为阮敬山一事,上级认为我借着剿边匪一事,欲置他于死地,对我颇有微词,如今不升不降,落了个不尴不尬的位置!若我想害他,他能活到现在?上头真是有些糊涂!” 阮敬水听他叫苦不迭、义愤填膺地申辩,心中却一哂,与平东处的时间长了,如何不知道他性子。这次上头可没冤枉他,他平素未害阮敬山,也仅仅是没逮着机会罢了,可明里暗里整治得还少吗?话都传到南边儿了,多少人看不下去,喝闲酒时提点他,说程平东这样辖制你哥哥,你与他关系好,怎么不去说一声,由此便可见一斑。 前年逮到机会,东子可不就狠狠用上了。他以为阮敬山死了便无对证,可是阮敬山带着手下的几百人,抓了匪首,绝地逢生,失联一个月后竟回来了。 现在东子罗得他口的境地,阮敬水认为,自己这发小并不冤枉。 可他不冤枉的地方在于,还是心慈手软了些。 因此阮敬水也并无好声气:“机会已失,你我皆有所失,在我面前你也不用涂新墙,粉饰太平了!” 程平东咬牙:“放虎归山,如今再难阻他寸步。他这样的年纪,都走到如此地位,再过五年经营,你父亲又一心帮他,俞立他日若回,整个南方,肥沃大地,竟只有他能与阮敬山论上一二了。可俞立还能活几年?俞立的三个儿子一个赛一个地不争气,私生子尚小,孙儿早已流落市井之地,别说我无能为力,你今天看我笑话,到时也只能瞧着你大哥扶摇直上,这辈子没有回衰之地!” 阮敬水心中恨意陡生:“你怎就知道他长命百岁,有富贵也得有命享!” 程平东笑了:“毕竟是你哥哥,你也下得了手?” 阮敬水平淡道:“岂止你我想他死,他如今升迁,打破了园子里几十年的平衡,我不动手,多的是手痒的。” 程平东叹息:“唉,当年背着一麻袋红薯,衣衫褴褛的穷小叫花子如何就走到今天了,他在跟你父亲相认的路上,我们遇到他,还嘲笑戏弄了他一番,那时怎知今日差距啊。” 阮敬水握紧了话筒,东子不提父亲还好,一提父亲,他就想起,这些年因为阮敬山,在父亲手中受到的磋磨。虽说与他是兄弟,可又何尝不是胎里带来的仇家!阮敬山的母亲是个大字不识的农妇,却赚得了父亲这辈子的尊重和愧疚,而他的母亲明明是大家闺秀,却只能屈辱做几十年小老婆。父亲对阮敬山和阮宁的疼爱几乎延续了阮家二房三代的郁气,可是父亲却顶着压力这么干了,他既如此,做儿子的又何必处处守着“父慈子幸、兄友弟恭”的牌坊! 阮敬水说:“暂且等等吧,等我有了万全之策……” 际致不知听了多久的墙根,他最近也快被大哥阮静的秘密熬疯了,他而着一口气,颤抖着开口:“爸,再等等,恐怕真的来不及了。” 妞妞知道了大哥的事儿,大伯想必很快也就知道了。 他被奶奶、父亲欺负这么多年,妞妞疯了的事又如此不清不楚,大伯怎么会轻易放了他们! 五月十号,晴。人事如常,除林奶奶去世。 林奶奶突然呼吸困难,送到医院抢救,也不过是二十分钟的事。 这一日是周日,林迟如同往常一样,起床后打扫卫生,煮稀饭,叫奶奶起床。 奶奶挣扎着,双眼突出,打碎了水杯和床边的镜。那一声惊响,也打碎了林迟的人生。 她仓促离世,死前只是把一封信推到他手心。 她说:“我一年前就料到了今天,写了这封信。把信寄出去,让……那三个混账来接你。” 她说:“那里有很多混账王八蛋,努力融入那些混账中去,不为了别人,只为了奶奶。告诉他们,堂堂正正告诉那个畜生,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林家巷第一林的女儿林清俊养出的孩子。” 她说:“我的林林啊,喜欢一个人,为什么只能哭,奶奶这么失望。奶奶告诉过你不要喜欢阮宁,是因为你贫穷到配不上她。” “可是,为什么不细想想奶奶的话,而只能那么沉默。倘使你回到那里,比得过所有人,能配上她,有朝一日,我的孙儿配得上任何女人的时候,便可以喜欢她了。你既然有朝一日明明能喜欢她,那还哭什么,难过什么?!” 她含泪抱恨而去,握着孙儿的手却意气难平。 林迟在家整整待了三日,他租了一辆架子车,把奶奶抬回了家。家中只剩下不到一千块钱,林迟买不起棺材,埋不起奶奶。 租的棺材也只能用五大。 他把的奶奶留给他的珠子卖了。 邻居介绍来买珠子的人,那人目光贪婪,林迟恍若没有看到。他只说值一万块,林迟目光冷漠,把珠子递给他。 那人丢了一摞钱给跪在灵堂的林迟面前,偷偷摸摸离开,林迟却说:你转头。 哪儿诧异,他问:“为什么?” 林迟说:“我的看清你,日后才能寻到你。” 葬完奶奶的那日,家中没有来三个“混账”却来了个穿黑衣的女人。 第七章 一场宏大的心愿 林迟回忆起,这人就是曾寄来的婚纱照中的那个女人。她穿着黑色洋装,生得很漂亮。她说:“我是你的家人,你小的时候,我和你有过一面之缘。” 她看着灵堂上林奶奶的照片,拿着帕子擦拭起泪来,眼泪那样真切,可这哭声下却俨然是扬起的嘴角和压抑不住的愉悦。 她说要带林迟回家,给了林迟一天时间整理过去。 林迟很诧异为何不是奶奶口中所说的“三个混账”出现,而是一个女人,他想追问个究竟,那女人却十分恳切地告诉他,奶奶是她的“姐姐”叫他安心。 林迟用这一天时间做了三件事:一是收拾整理了家中书籍和行李,二是配了把钥匙,三是买了一本同学录。 他买了食材,做了一顿饭菜,邀请阮宁到家中来。 那个女人很奇怪,听说家中要来人,自动避了出去,只告诉他,如果有人问起之后会去哪儿,就说要回b城的家中。 阮宁来时,他看着她,笑得还如往常。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红着脸,眼圈儿一会儿也似要红起来。林迟拿手擦了擦她的眼角,笑道:“你这尿包,这点小事也要哭,长大了岂不是事事都得哭。” 她说:“老师说你生病请假了,我这两天又不大好意思见你,就没给你打电话。” 阮宁给起头,却看到了客厅灵党上的照片。对着大阳的光圈,她僵在了哪儿。 明片上老人的每一根发丝都很清晰,旗袍平整而熨帖,笑容也很慈祥。还是她不久前瞧见的模样。 阮宁回头,迟疑地看着暗影中的少年,风吹到了他的身上,她问他,“奶奶呢,奶奶在哪儿?” 林迟好像没有听见这个问题,蜷缩着手,谈淡开口: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奶奶疼你,你陪她说会儿话,你老爱同她说些悄悄话,就那些话,很好,她喜欢。 她吼着问:“你这骗子,奶奶呢,你把奶奶蔽哪儿了!” 林迟就那样用力地蜷缩着手,不停地蜷着,阮宁看着他,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法国民间童话《害羞的小卡达》。书中的小卡达是个害羞的孩子,碰到不认识的人会害差,看见不认识的东西会害羞,甚至偶尔早起看到爸爸妈妈都会害羞。他害羞时就会蜷缩起手,紧紧地蜷着,到后来,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外国人,小卡达从没见过,害羞之下,居然蜷起手,变成了蒸汽,消失在了空气中。 这篇故事并无实际意义,大抵是教导孩子要大方处事。可是阮宁看他能起手,就想起了小卡达,也想到原来某一天,大家都会消失。奶奶就像小卡达一样消失了。这消失并不知童话里说的轻松好笑,而变成了一种永恒的事实。 再触不到她温柔的抚模,再看不到她慈爱的笑容,再不能承接来自祖母的无私的爱。 林奶虽然为人冷漠一些,但从未亏待过她,她待她与林迟一样。阮宁第一次感觉到钻心的疼痛,就像迎而温柔的风中藏着猝不及防的冰冷铁棒,朝着头重重砸去。 可是,林迟感知的疼痛,是这种疼痛的十倍百倍。 少年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干涩开口:“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常看一部武侠剧,里面有一个满脸胡子的大侠,第一一集开头,他就对店小二说‘来三斤牛肉。对,就我自己,吃得完。我家中死绝啦,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当时笑得嘻嘻哈哈的,还学他说话的样子,只是因为觉得他酒脱好玩。” 他拍了拍阮宁的头,轻轻开口:“我也成了这样的人啊,阮宁。” 全家死绝,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他蜷缩的手无法松开,转身,就要离开,背后却一暖。 阮宁却抱住他,下巴从他的颈部绕过,贴住那张白暂的脸,不知过了多久,湿热的眼泪滴在了少年的皮肤上,阮宁哽咽起来。 她说:“我以后就做你家没有死绝的人,别人如果问你家中还有什么人,你就说,还有我。” 林迟眼睛愣愣地看着地砖,许久,才缓缓地转身,狠狠地抱住阮宁。他说:“你这个混账。让人恨不起来的混账。” 吃饭时,他只字未提他要离开,只是把家中的钥匙交给了她。 阮宁点点头,接过钥匙,林迟放下筷子,微微笑了,问她:“阮宁,等你长大了,我有钱了,就娶你吧?” 他想了想,又问了一句:“行吧?” 阮宁鼻子一酸,想了想,接话:“你得先喜欢上我才行啊。林迟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夹了口米饭。他绝望得心慌。我得多喜欢你才行啊。” 她走时,林迟把她送回了家,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和他挥手说再见。林迟也说再见。 他问了阮宁一个问题,时间久了之后,阮宁一直想不大起。因为那是个太让人害臊的问题,所以也许是她刻意忘了也说不定。 就是当时,她也没回答上来。 林迟轻轻地抚摸姑娘的长发,淡笑问道:“阮宁,你有没有想过,初中以后,为什么我们还能一直是同桌?” 阮宁摇摇头,却有些心虚。 林迟喝了口刚买的纯净水,他说:“因为勉强。” 阮宁听到了。却喉头一哽。 小时候是小朋友们自愿坐起,可是读初中以后,班级都是以成绩选择座位。为了和他坐在起,她跟得跌跌撞撞,爸爸妈妈很惊喜,说她每次成绩都在突飞猛进,可是没有人知道,为了和林迟同学的成绩挨着,半夜四点爬起来读书做题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他却将她的这点心思说的这么干脆,因为她的勉强,他们才能一直坐在一起。 阮宁尴尬极了,吼着说:“那是上天给你的缘分,我年年找跳大神的跳出来的,小伙子你可要珍惜!” 她想着等读高中了,老子一定一定不要跟你同桌了,谁规定,喜欢一个人就要落下被他嘲笑的口实。 阮宁被拒绝的这些日子,不无悲伤地想着,日子没法过了,一夜回到解放前。她想着两人的情谊怎么着都够了,就好比日日买彩票累计花了上万元的彩民终于中了一回一等奖,稳操胜券得意扬扬去分三千万奖池了,到了才发现,这一届中一等奖的几千人,到手只有几千块钱,大大地违逆了心理预期。 能以为林迟喜欢她喜欢很多很多,其实她只是在勉强林迟喜欢她,因为她臆想的“很多很多” 在少年亲口实证的“勉强”面前,多少是荒唐可笑的。 林迟拍拍阮宁的头,淡淡地笑了笑,靠在树下,说:“你走吧。” 阮宁边走一边回头,问他:“你昨不回家,你是不是想奶奶了,要不要我今晚陪你住啊?呀,你会不会害羞啊?糟了,我是女的。” 说完就扇了自己一巴掌,她说:“我这就走了,白白(拜拜)。” 林迟忍俊不禁,眼睛弯成月牙。 他总算清楚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个小王八蛋了。因为可爱。 小王八蛋好可爱。 而这可爱,他又确凿只有自己能瞧见。 想起十二岁那年,他曾经牵着她的手,如今日样,送她回家。那时,他大声唱了一首歌《向天再借五百年》。 小王八蛋对前面的几句颇有印象,而他看着她的脸,只想到歌词中的那句一珍惜苍天赐给我的金色的华年。 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金色的华年。阮宁说:“明天见啊,同桌。” 林迟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 明天大概再也见不到,明天之后,也不会辛辛苦苦地每次在考前披肝沥胆、费尽心血猜测她究竟能考多少分,而后再勉强自己,考得比她多个一二分。 因为靠他一次次的“勉强”,才能把眼前可爱的小王八蛋变成同桌。可是,今日而后,再见啊,同桌。 第二日,第二节课课间的时候,安安递给阮宁一本同学录。 他疑惑地说:“林迟昨天夜里找到我,让我转交给你。今天他和亲戚一起去北京,似乎是十一点的飞机,你怎么没去机场送一送呢?” 阮宁哭着给爸爸打电话。 每一次,手足无措时,她所能想到的,就是爸爸。她说:“爸爸,林迟要走了。” 阮敬山开着车,接上阮宁,诧异地看着女儿的泪眼,却没曾想到小女孩的情窦初开竟如此汹涌澎湃。他擦掉阮宁的眼泪,给她买了两串冰糖葫芦,捏捏女儿的小脸,像他从前对着小栓一样笑道: “傻小子,哭什么。他就是被阎王要走了,爸爸也给你追回来!” 林迟没有被间王要走。 爸爸却死啦。 爸爸死在了去机场的高速公路上。 爸爸的车是一辆破旧的老军年,从延边时起便跟着他。车牌号0579,爸爸叫它小灰。它其实本来是黑的,可是后来变旧了、变脏了,也变老了,没了光泽,就成了小灰。 爸爸和小灰很有感情,回来赴任时,还打了申请,托人把小灰运了回来,他约有十年没换过车,是小灰陪伴着他没有亲人在身旁时最孤独的岁月。 爸爸被撞死的时候,小灰也死啦。 戴者黑色面罩的男人直直地朝小灰撞了过来。 阮宁听到了血滴下的声音。 她感觉到自已脸上有黏稠的猩红液体滑落又凝滞。 爸爸满脸是血,在嗡嗡的耳鸣声中说着什么,车窗全部是碎痕,他用手砸开了门,把她抱了出去。 “爸爸,好多血啊。 “爸爸,你流了好多血啊。 “爸爸,这里好吵,你说了什么?” 阮宁认真地摸着爸爸的嘴后,像小小婴孩初初仰头,认真去触大人嘴巴。那张常带笑意的嘴唇一张合的,他说:“小栓,爸爸说的话你记住。” 阮宁点点头。 爸爸眼眶中带着泪水和不忍,他说:“爸爸可能要走啦,你照顾好妈妈,替爸爸爱她。从今以后,你喜欢的人和东西爸爸没办法帮你守护,没办法帮你争取,所以,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不要……不要追究爸爸的死。你活着,妈妈活着,就是对爸爸最好的……报答。” 他抱着她,宽大的手却渐渐垂了下来。 四周的时间仿佛停止了。阮宁神经质地触了触爸爸的鼻息,也许是一秒也像是一个世纪,小小的姑娘沾着血号啕大哭起来。 她地耀地望着四周,哭着说:“救救我爸爸。” 那辆撞了爸爸的车的后座上似乎隐约坐着一个戴面罩的人,那个人的身形体态那样熟悉,化成灰她也认得。 她指着那个人,啊啊地崩溃大叫着,阮宁哭得面部抽搐着,她想是你啊,是你这个畜生。 那人本来隐蔽在暗处,却看到了阮宁的动作。 他指示司机拖走了阮宁和阮敬山的尸体,只留下撞得扭曲支离的军车。 阮宁被缚着眼,在黑暗中囚禁了三天。她不停地被人拷问,知不知道对方是谁。 起初小姑娘只是沉默,可是忽然有一天,她开始唱起了儿歌,含含混混地唱着,被人打骂却不肯再开口。 后来又来了一个人,他们争吵着什么。之后的她,被人扔到了高速路边。 爸爸的尸体也被人抛下,她的爸爸僵硬地蜷缩着,已经开始腐烂,却还维持着死前抱着她的温柔姿势。 除了军车不见了,一切都还是车祸时的模样。阮宁抱着爸爸的尸体,静静地坐在那里。 她依旧唱着奇奇怪怪的歌儿,目光呆滞,好像犯了童年时的病。孩子们的童年除了有童谣,还有千奇百怪的伤痛、千奇百怪的病。无忧无虑的那个孩子,只是在大人眼中。 心里的那些阳光、空气似乎一夜之间被人抽干,爸爸的血早已凝固,变成黑色。 她想起了什么。 垂者眼睛,却犹疑不安地望着四周。 嘘,这里是不是有人啊,爸爸。 他们会来打我,爸爸。 爸爸,我被人欺负啦。 爸爸,快醒过来。 姑娘费力地掰着爸爸的眼皮,直到泪流满面。 她想起爸爸临终时的话。 她蓄着力气,舔着嘴唇熬时间。 因还有一场演出,这场演出不能乱。 二十二岁的阮宁觉醒来,她做了好长的梦。 梦里的她还分明是个小孩。 那时人们叫她小栓。 那时,她有爸爸。 唉,谁也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怎么会没有爸爸。 你说是不是…… 二十二岁的俞迟一觉醒来,他也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分明也是个小孩。 这个梦真是美好。 梦里不再是一片雪和一个要死的姑娘。 梦里有他喜欢的人。 喜欢的小王八蛋。 他有多久没见她了啊。 可真是想念。 这日子太久,险些忘了十五岁的那年立夏,他踏上飞机的那天,心中曾暗暗发下宏愿。 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辈子太长。 之后的两年几乎耗尽一生的思念,那条满是荆林血行的路,走着走着,也曾遇到别的可以托付终身的姑娘。 姑娘问他,我现在开始喜欢你,慢慢地,你瞧着我,又瞧不见她,我爱你的时间便低过你爱她的时间。这样,好不好? 他很想点点头,说好啊,人生从此轻松,即使沉沦,也有人相伴。 可是,那个开不了口的遗憾始终在脑中盘旋,虽时间太久,已无法开口。 因她仍喜他人,已无法开口。 自觉这执念羞辱荒唐,已无法开口。 可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他没有忘记那场盛大的心愿。 没有忘记,还要喜欢她,很多很多年。 第八章 王谢堂前风云会 初三毕业的时候,安安曾给了阮宁一个qq号,说号码是林林托的交给她的。 同样是安安转送,林迟的同学录是空白的,没有给任何人,也显然不是留给她的。而这qq号码是给她的,却一直无人应答,直到她读大学的第一天。 成百上千条的思念早已被理没,她并没有抱任何希望,只是试图轻校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对方却轻轻回答:“不好。” 这是她收到的林林的第一条信息,也至此才确定,这一切并非安安的恶作剧。事实上,她也清楚,安安没那么无聊。做这种恶作剧毫无意义。 2012年6月。 阮宁醉酒后醒来的第二天,翻开了那本空白的同学录。 她的时间随时钟只过了短短一宿,可阮宁总觉得做了许多梦,又似眨眼过了许多年。 她无数次翻开这本同学录,每一次都一样,没有收获。随着时间的变迁,同学录变得泛黄陈旧,上面的花纹设计都显得土气而拙劣。时间没有带来线索,但是时间却使阮宁成长,她有了变换角度思考问题的能力。 阮宁缓缓地翻着,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翻开了老相册,找到初三的毕业照片。去除掉老师、校长和林迟,照片上共有三十二人,包括她在内。 当年的同学录她数了三遍,只有三十一张。这代表了什么? 如若林林未被家人带走,正常毕业,他本应给三十一位同学留下寄语、联络方式和真心话,但是他仓促离开,只留下一份遗憾,三十一张空白的氏。为什么会少了一张? 阮宁心中清楚,这绝不会是因为刚巧这本册子只有三十二张纸,这种概率很小,也不是林迟当年做事的风格。当年的他心中温软善良,会顾及每个人的感受,这本册子应是有三十二张的。三十一张是空白的,少了的那一张必然与这些空白的不大相同。 只有一种论断,当年的林迟把这页写了字的同学录撕去了,并且隐藏在了某处。 阮宁与俞迟相处的时候,几次想问,但已经张不开口。时间太久,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这件事,可问不出的终成了虚。 她睁开眼时,去寻找俞迟,想起梦中种种,最思念的不过是爸爸和林迟。俞迟正在实验室做实验,研究院的师兄楚哲抿嘴笑着说:“小女友来找你了。” 楚哲对于师弟俞迟谈了恋爱这件事,颇有些惊讶。他从未曾想,这位眼高于顶的师弟会谈一场校园恋爱,还是“黄昏恋”,毕竟是个自制力如此好的家伙。也从未想过,俞迟谈了恋爱会如此坦然告诉众人。这是一个!香饽饽,他未谈恋爱时,各路认识不认识的师兄师姐,介绍了各式各样的姑娘,只觉得全院中他不赶紧定了对象,谁也甭想安生。可俞迟一贯的态度都是拒绝,拒绝得多了,大家也都生了些埋怨,尤其是一帮师姐,暗暗腹诽,他要么是目中无人,要么是去喜欢男人了。直到有一天,大家正戴着口罩做臭氧与药物融合试验,灰头土脸的时候,俞迟忽然间来了一句:“我谈恋爱了,女朋友是08级法学院阮宁同学。” 他把对方底细交代得请二楚,通知得清晰明白,众人一脸蒙,神经抽缩,吸了好几口美妙的臭气。 多少医学院的高冷少年少女翻着墙头去法学院打听阮宁同学,当看到有些驼背的小姑娘时,都觉得不只俞迟瞎了眼,自己的眼也瞎了,悻悻然下了墙头,可又能奈这师弟何?孩子们自由恋爱,封建家长早就不作数了。 阮宁并不知自己在医学院出了名,她为了找俞迟,抓耳挠腮地想着怎么进医学院高冷的门,问医学院的人,还没张嘴说到“俞迟”二字,结果路过的男男女女看到她,都斜着眼,指了指实验室的方向,搞得阮宁受宠若惊。 俞迟走出来就看到笑得灿烂的姑娘,她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她说:“我好想你啊,林林。” 她指的林林是这一场大梦中的林林。 他偷了一个失忆的姑娘,姑娘混淆了他和喜欢的人。 俞迟用手撑着她,手心是暖的,少年微微笑了:“只是一晚上没见。”阮宁抱着他,在他背后攥着拳头:“可是好像一辈子没见了,我睁开眼就特别想你,想得心里难受。” 俞迟无奈道:“除了嘴甜,什么都不会。” 阮宁“嘿嘿”笑,放开高瘦的少年,却伸出一只白暂老实的手,握住他的。 俞迟诧异她今日为何如此主动大胆,但还是轻轻回握。 这只手不再是小时候柔软的样子,而有了分明的骨节和包裹她的力量。 她也不再是小时候露张狂妄的样子,触着那点温柔都小心夏翼,害怕失去。 她打定主意好好喜欢俞迟。 既然俞迟与旁人未成为事实,与她有了事实,这便证明,她与他,还是有那么点缘分的。 阮宁瞬间觉得自己逻辑满分,表示很满意。 她说:“你中午请我吃官保鸡丁盖浇面吧,人家谈态爱都请吃饭。” 俞迟:“……” 俞迟自从成年,回到父母身边,无论对着哪个男男女女,还没听人说过你请我吃盖浇面吧。 所以,当他带着阮宁去吃盖浇面时,所有正在吃盖浇面的人都不吃了,看着俩人吃。 这事儿多稀罕哪。俞三居然吃了盖浇面,还跟着个女的,大家不知道是该稀罕盖浇面,还是稀罕这女的。 阮宁吃得满嘴油,不停地往俞迟碗里夹肉,她说:“你多吃点,你看你瘦的,你打小就爱吃肉。” 俞迟确定她此刻说的是他,这个打小就爱吃肉的人是他,不会是宋林。于是,三少便忽然间很愉悦,她夹多少,他便吃多少,固然这面做得浓油赤酱,很是甜腻,但是俞迟依旧觉得可入口。 吃完饭,阮宁很豪气地说:“我请你喝汽水。”然后拿了两玻璃瓶的青苹果味芬达,起子起开,咕咚咕咚。她说喝完汽水会很开心。 俞迟看着透明的液体中沉沉浮浮的气泡,模糊地想着很开心是什么感觉。 他好久没有很开心过了。 少年的嘴唇薄薄的,有些干燥,啜了口,液体濡湿嘴唇、舌头的时候,苹果的清香便全部充斥到了脑海中。 他大概知道阮宁所说的很开心是什么了,就是氧气一瞬间在大脑中很充足的意思。 因为汽水的香味填满了所有的嗅觉,所以瞬间什么都忘记了。包括清晨教授安排的难导的报告和实验室繁杂的事务。 他眼神极柔和地看着眼前的姑娘,说:“你这叫麻痹,不叫很开心。” 阮宁回得很迅速:“和你在一起喝汽水,我很开心,这个答案没问题。” 俞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格纹burberry手帕,给她蹭了蹭带着酱汁的嘴:“女朋友,擦擦嘴吧。” 她站在高挑的少年面前,跳着说:“亲我亲我,电视剧都这么演的,啊啊啊,不对不对,这样太不要脸了,那就等到一个月后,我们再吃饭吃完后我嘴上有酱汁,你得亲我啊男朋友。那会儿咱都熟了,人家男女友然悉了见面的礼仪都是亲亲,你知道的,现在西方东方都一样,真的。不是我要流氓。哎,你别这么看我。” 少年这回是真开心了,微微扬起下颌,笑得喉头一颤一颤的。阮宁心里美慕:我要是吸血鬼该有多好,咬他一口也不惹人奇怪。 她想着,他笑着,她转身,他低头。 他亲她,重重地亲着。 如她也正羡慕的吸血鬼才有的亲密,狠狠地咬着。 四月有省考。阮宁报了本市的公务员,因没有工作经验,最好的工作平台也只是限于市内。她同妈妈说了决定,虽然阮妈妈希望阮宁留校的心愿落空,却没有说什么。小女孩若无鸿鹄大志,那么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比什么都强。老人有这么个话“鸡带俩爪都会挠”,说的就是,人生来便有生存的本领,阮宁如今没有父母依仗,便只能靠自己去奔前程了。先前阮静考上市政府,年纪轻轻便坐稳秘书长之职,虽能力拔越众人,但那样的爹妈爷爷无形中都是助力。阮宁没有天时、地利与人和,自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已选择了很然于人群中的路,种的什么豆得的什么瓜,大家心中都清楚。 因考试地点在邻市,所以选择报考的学生提前一周就开始订房间了,阮宁随大流去订,发现平价的酒店早已经订得一干二净,附近就剩下一家五星级酒店,一晚八百八。戳开地图,这高楼耸立的,好家伙,得有二三十层。 八百八,是订还是不订? 穷人阮狍子心塞了好几天,还是齐蔓小四劝说一番,才下定决心,订了这里。考上公务员就有铁饭碗了,一月不多,总有四千往上,而这八百八俨然是鲤鱼跃龙门的金项圈,能跳进去可就齐活了,这么想还是划算的。 阮宁说:“男朋友,我可要去隔壁城考秀才了,这两天不约会。”他们最近每天都会在一起吃晚饭,因此阮宁提前通知一下。 俞迟略沉吟,开了口:“我陪你一起去。” 阮宁惊讶:“你不是这两天有个重要实验吗?”俞迟淡淡道:“没关系,已经做完了。”满实验室的师兄师姐哭倒一地。 我说三少谁做完了,这两天正是关键时期,细菌培养不好,全盘完蛋。楚哲不淡定了,他说:“不对啊,俞师弟,你这样不好,你走了我们咋办?” 俞迟淡道:“走之前我保证细菌培养渡过危险期,你们不必太担心。” 众人颤抖:“我们不怕弄死细菌宝宝,我们怕李先生弄死我们。”李先生是医学院唯一可以称为先生的泰斗级人物,且是位女性。脾气怪、学问高,出了名的。历届学生中能得她欢心的不超过三个,前两个皆已在医学领域赫赫有名,剩下的这个,就是俞迟。 俞迟说:“我去向她老人家请假。” 楚哲嗷嗷叫:“这孩子咋不厚道呢,你这是为了美人不要江山,我要去李先生那儿告你的状。” 俞迟微微笑了,美得好像春天里第一朵花揉碎的汁液浆染的春服,处处合宜鲜艳。他说:“美人怎么会有师兄重要。” 楚哲点点头,鼓励地看着他,俞迟又道:“我只会为了内人不要江山。” 他极为嫌弃地蹙眉:“我家阮宁可不是美人。” 吼!阮宁不是美人你是有多自豪!还你家阮宁!早知道这个师弟不一般!现在果真是不一般的不要脸! 师兄师姐们心如死灰作鸟兽散,爱咋咋地。 俞迟一路棺材脸,拉着阮宁像拉着一个小熊手提箱,顺溜地打车、坐火车,然后下了火车,再打车到酒店。 服务员说订金交了三百,现在请补齐剩下的房费。院宁老实地道出五张红票子,另有一张五十的,三张十块的。 俞迟把钱递给“小能手提箱”,又把她提溜到了一边,顺溜地掏出信用卡办了入住。 高做如富士山的少年说:“因为你这么穷,所以我们只能住一间房了。” 阮宁很悲愤了。 又很沉痛地点了点头,谁让咱穷呢,已经占了人家580块的便宜了,还能说啥。她说:“你晚上可不能碰我,我妈说我结婚前,就算是男朋友,也不能碰我。” 命迟微笑:“好,我保证婚前婚后都不碰你。” 阮宁点头,反应过来,啊,又摇摇头。 俞迟忍俊不禁。 阮宁嗷嗷叫,搓他脸皮:“你最近为啥老是对我笑,是不是冒充的俞迟同学?” 俞迟打下她的手,看姑娘委屈地揉手,随后又轻轻把她的手握在手心中,入了电梯,不再说话。 房间靠近步梯,有些嘈杂,环境约莫让人无法安眠,俞迟带着阮宁去换房间,前台百般推托,一会儿说是住满了,一会儿说是入住之后就不能更换了。 俞迟说:“叫客房经理过来,我来和他谈。” 前台估计瞧着只是两个年轻无阅历的孩子,颇有些傲慢: “他来了也是一样的,规矩天皇老子也要守。” 俞迟说:“你跟他说,俞迟来了。” 前台笑了:“我们对持所有的客人一视同仁,可不管您是谁。” 俞迟倒不再坚持什么,点点头,另开了一个房间。 阮宁肉疼地看着他,说:“不是说穷,只能开一间吗?” 俞迟倒是回答得很淡定无事:“明明是你穷啊,那间房间是你的,方才是我借宿,这间房间是我的,这会儿是你借宿。” 阮宁挠头“嘿嘿”笑,她习惯性地驼背往前走,俞迟却一把敲在了姑娘的背脊上,蹙眉道:“直起来,难看死了。” 阮宁红着脸,努力直起来,却又走得十分僵硬。 俞迟说:“这么多年,小时候的好处全没了,净养了些坏毛病。”姑娘沮丧地努力站直,生怕被他瞧不上,又恍然想起小时候的驼背,也是为了与他相配。 俞迟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莫名酸了。只是不知如何弥补,着她的手,温软道:“这里的冰激凌挺甜,你一会儿读完书,我请你吃冰激凌。” 他并不大吃甜食,便总以为甜食挺甜就是最好的夺奖。他倒像故事中常说的溺爱孩子的家长,明明没吃过却总要给孩子吃他觉得好的。 阮宁眼睛亮了,点点头:“我要吃三个球的。” 俞迟笑了:“给你买六个球的,让他们做成小猫样儿。” 阮宁拉着俞迟的手欢快地读了最后一下午书,晚上自助餐和冰激凌倒是为了奖励她,随她放肆吃了。 酒店大堂经理和客房经理不知道哪一眼扫见了俞迟,问了问住房记录,吓得腿都软了。 前台颇有些委屈:“他倒是说了他是俞迟,可我哪儿知道他是谁。” 大堂经理气结:“那你知不知道每个月谁给你开的工资!连东家的公子都要受你的气了,你让他吃自己的,你回头也等着吃自个儿的吧!” 客房经理蹙眉:“没事儿,三少脾气好,从来不为难人的,不像几位姑娘,难伺候。” 大堂经理呸道:“老陈,你趁早打住,他脾气好是他的,如果敢让他三婶知道他在这儿受了气,不机掉你一层皮算是好的。” 几位娘指的是俞迟的两个堂姐,三婶则指的是俞迟的三婶。 这酒店就是俞家家三叔三婶的产业。 前台期期艾艾问道:“那俞迟是……” “下次你可记住了,但凡姓俞的,十个里面八个不能得罪,不过真不知道,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只有这位,老板的亲侄子,俞家第三代的长房精孙,是你不知也有罪的那个!” 前台姑娘腿有点软,三人左思右想都有些怂,准备蹲餐厅负荆请罪了,可是俞三压根儿就无一丝不说,瞧见他们,也只是谈谈扫了一眼,摆摆手做了个手势,便让他们离去了。 离去时,众人看了看这小爷身边的姑娘,颇有好感。姑娘笑起来跟个小猪存钱罐似的,三少瞧见她,顶顶不爱笑的人也有了一丝笑模样。 阮宁最近读书比较吃力,一到夜间就有些轻微的失眠。起初只是翻腾被子,后来就是来来回回上厕所,上完厕所睁开眼彻底睡不着了。第二天还有重要考试,可是姑娘头脑紧张,没法入睡,心中也无法排解。 俞迟作息良好,本来十点半左右就浅浅入眠了,之后被阮宁翻腾的声音吵醒,一看手机,已经夜里一点半了。 他睡眼惺忪地把另外一张床上的小姑娘抱进了怀里。 对于快要长到一米九的少年,这么个约莫才一米七的姑娘抱起来真的不费吹灰之力。 他把她揽到怀中,盖上被子,修长白督的双手捂住了姑娘的耳朵。看着她,眼眸清澈而带着睡醒后微微的桃色。 阮宁围倦极了,大脑极度紧细,这样温暖而熟悉的怀抱让她无限顾及那些旖旎的情绪,她蹙着眉,困惑地看着他。他说:“睡吧,乖六儿。” 阮宁在寝室排行第六,她的姐姐们这样叫她。她们每次这样叫她时,阮宁就很开心,仿佛这称呼就是她补也被爱着的证明。 俞迟也这样轻唤她。 少年的掌心温软,肌肤带着热度,姑娘缓缓松开眉,闭上眼,缩在他的怀里,像一团毛绒玩具,慢慢地便安眠起来。 这一夜很是静谧。她做了个美梦。 第二日,阮宁自觉考得不错,除了行测做得慢,题目没完成之外,其他都是正常发挥。 傍晚退房时,前台姑娘的态度来了个360度大转弯,退了之前未住的那间房的房费,让阮宁很是惊讶。 俞迟倒像是早已料到,把钱递给了阮宁。前台有些歉意地看着俞迟,俞迟点点头,给了她一个微笑,并没有说什么。 人本就如此,趋利避害只是本能,谁也未比谁高贵,于是何必非要别人屈膝。 他在账单上核对签字,碰巧旁边有个拿着行李、戴着墨镜的高个儿少年也在办理入住。 那少年看着飞扬酒脱的“俞迟”二字,微微笑了笑,慵懒地写下了“宋林”二字。 王谢堂前风云会,不及俞宋膝下孙。 快要临近毕业的时候,署名davis的人寄了一封打印的信,而非来自一直以来的mr.unknown。但阮宁心中已将两人并作一人。信上写着一一 我们终要见面,准备好了吗,我亲爱的姑娘。 只是,未见面之前,我有一份材料寄给你看,算是我送给你的最后一份见面礼。 相信你会有兴趣。 第九章 终半生而琴弦断 阮宁曾经想过,毕业后自己仍会和俞迟顺利在一起,到时候兴许他人反对,她家人也反对,折腾折腾,彼此都别扭了,也就分手了。她不没想过将来,可是即使是这种“兴许”的可能性更大,她还是想过另一有可能一一嫁给他,生个娃。 毕竟,人都是由念头铸成的,一个个念头延续成人生。 可是,davis的快递来了。 快递很薄,只有一封信和一张报纸。 报纸是纯英文的新闻报道,来自五年之前的伦敦,产生复动效应的头版头条。 阮宁抱着字典翻译后,发现说的是一起恶性拐卖华人妇女儿童的案件被侦破。 首犯是一对夫妻,丈夫是英国人,妻子是华人。 从犯有白人也有黑人,另有夫妻的亲生女儿和养子。 女儿刚满十八岁,养子未成年。 新闻描述中,现场极其混乱,几乎全城的华人都到场了,义愤填情,举着旗帜呐喊口号,上面有英文也有中文。 照片上是血红的大字一一“人贩子,去死!”“kill all!”“guns guns!”“co to hell!” 他们胖涌而上,要打死这些被抓获的那犯。 被解救的妇女儿童流着眼泪,对着话筒讲述些什么,用手指指罪犯的方向。 阮宁顺着那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个垂着头的少年,面容暴露在日光之下,而少年的身后,被他紧紧护着的是个戴着头罩的姑娘,一片暗影中,隐藏着什么。 报道中,有一个矛盾之处。英国对未成年人的保护措施非常完备,报道中戴着头罩的应该是未成年的少年,而非他身后已经成年的姑娘。报道对他们的出生年月记录得非常清楚,这一点不会错。而这代表什么?也许是少年把口罩头套让给了那个与他大有渊源的姑娘。 这个姑娘,阮宁如果没有猜错,应该就是曾经的费小费。 这就是davis要给她看的。 阮宁瞧了一眼,她其实不该看这一眼的。 这一眼让这辈子完蛋。 这个少年,是林迟。 五月十日,费小费全球巡演的最后一一站,h城。 这一天是林奶奶的祭日。 她曾想过对费小费避而不见,可如今,却又迫切地想瞧见她。 阮宁以前提出过去看演唱会的请求,临近演唱会再一次提出。俞迟手中恰巧有票,在嘉宾席。上次因接到费小费的电话,阮宁情绪明显不大好,他便不欲再在她面前提到与费小费相关之事,阮宁坚持去看演唱会,让他有些诧异。 俞迟很少拒绝阮宁的请求,因她并不常请求他做些什么。 这姑娘最近有些怪怪的。 阮静这些日子出国交流,把家里钥匙给了阮宁,她倒是用得很顺溜,早起五六点就蹿到公寓做早饭,中午十点又买好菜进了厨房,晚上五六点第三餐也做好摆上了饭桌。据三少回忆,那半个月,早餐就没重过样。豆浆现打,稀饭现煮,热馒头现蒸,油条现炸,甚至吃过青菜现炒,午餐也总是一辈一素,米饭配着粗粮一起整,荤素天天出新意,味道居然还挺好,小同学真是把吃奶的劲使了出来。三少整个寝室都震惊沸腾了。 三少也表示有点蒙。 小胖看着俞迟手上的白嫩包子,含泪说:“我就楸着阮宁这姑娘好,只是没有想到这么贤惠。当时看她没那么美,还犹豫要不要追,没想到你小子手忒快,朕好心塞。” 三少睨了小胖一眼,示威性地咬了口鲜肉包,小胖抚着心,觉得自己不单是失恋,还痛失了一整个豪华厨房。 这些日常的待遇,三少也颇觉得有点怪异。 小同学见他就笑得像朵喇叭花,既谄媚又殷勤。他刚套上的外套姑娘非要脱下来洗,换下的白大褂洗了一遍又一遍,做完实验陪她吃饭,这家伙总给他按摩捶肩,三少隐约觉得自己不是养了个女朋友,而是上辈子的遗腹子没见着老父亲这辈子来尽孝了。 他说:“说,黄鼠狼,你到底怎么了?” 黄鼠狼乐滋滋的:“我想对你好一点,男朋友。” 三少诧异:“你最近对我不只是好了一点。” 黄鼠狼继续乐滋滋:“我还能对你再好点。” 三少捏黄鼠狼脸:“又是一时发神经,一会儿好一会儿歹的,好时星你也摘,坏时打滚撒泼的都有你,怎么样都是你有理。” 黄鼠狼挠头:“我啥时候打滚撒泼了,现在是法治社会,你有证据吗?” 三少“扑哧”笑了:“前天我说想喝粥吃青菜,你说你要吃河粉要喝杨技甘露,粥里放了葱,你不吃葱喝不了粥你就哭,说我虐待你,非说河粉油腻甘露冰,配起来怎么吃,我这是存心饿你,一言不合就闷不吭声掉眼泪。一整个餐厅都是人证,说我是人渣男朋友,嫌弃女朋友长得丑要分手,这是吃的最后一顿分手饭,你听完哭得更厉害,跟着路人瞎起哄。” 她那天哭得极伤心,一边哭一边瞅他,好似他得了绝症一样。俞迟整个人都无奈了,后来默默养了个账号,给她的奇迹暖暖送了几回精力,姑娘的小肉脸才有了点笑意。 黄鼠狼怪尴尬:“我说我想吃河粉和甘露,是因为要配着粥和青菜。没有粥的河粉吃起来格外凄凉,杨枝甘露明明是饭后甜点怎么能配着饭吃?后来哭得厉害是因为他们说我丑。” 三少拍黄鼠狼的头,劝慰道:“他们都是瞎说的,你不丑。” 黄鼠狼眼睛亮晶晶。 三少补枪:“你只是不好看。” 阮宁做了个鬼脸,她问:“我这样儿的,就特别特别乖的时候,你想娶吗?” 三少摇摇头,嫌弃道:“想娶模样儿美、身材好的。” 阮宁撤撇嘴:“我这么好,瞎了你的眼。”后来却又笑了,她说,“那你一定要实现目标啊,亲爱的俞迟同学。” 他揉揉她的眉毛,说:“你不想让我娶你?” 阮宁心想,这句话说得可真让人怦然心动。 可是,她并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伸出双手,说:“我得对你再好一点点,把想对你的好都给你。” 俞迟眯起眼,看着姑娘,她却跳起来,像个索吻的孩子一样,轻轻地亲了他的眼睛。 少年条件反射,捂住眼,姑娘笑了,她说:“你眼里刚刚进了星星。哎哎,别动,我帮你弄出来。” 费小费的演唱会主题是memorymorphineo 记忆,吗啡,用吗啡麻痹记忆,还是记忆中有吗啡。 双m演唱会的门票一张不剩,后三排都被黄牛炒到了五千往上。 阮宁去之前做好了人等到了,才发现,人真的多。 舞台据说是采用国际新设备,专程从英国空运过来的,服装由顶级奢侈女装品牌定制,费小费本人所食用的肉类蔬菜、饮用的水都由国外特供而来。 据小道消息传闻,她虽是华人,但从不吃中餐,饮中国茶,可自成名以来,这位大明星每年总会空出一段私人行程回到中国,因此倒让人人吃不她究竟是喜欢还是厌恶故土了。 也因此,多出不少照她的黑粉。 演唱会现场布置得美轮美奂,音乐灯光出现的时候,全场沸腾。阮宁坐在第三排,稍觉灯光有些刺目,眯了眯眼。 硕大的背景led屏幕上打出一段中英文交错的字幕。 “hello,你好吗? “i miss you all,my friends,我想念你们。 “i am fay,as you know,i have another name一一morphine.我是费,如众所知,我还有另一个名字一一morphine。 “ites from myself,because i hope i can beloved by the loved ones like morphine.but i can not do it.so it is a sad story as follows.名是我自取,因为我希望能被爱着的人所爱,拥有如吗啡一样让人上瘾的超凡魅力,但事实上我做不到,所以如演唱会所展示,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渐渐地,灯光全消。 伴随着字幕的是一段vcr,vcr上是穿着家居短裙披散长发的费小费。vcr中的她望着镜头,沉默地咬着手指,许久了,随着字幕的消失,明亮如猫咪样的双眼中才级缓涌出清澈而痛苦的眼泪。这些眼泪伴随着那张花一样清纯娇媚的脸有着奇异的美感。这种矛盾的美,只有费小费有。她清楚自己美在何处,肆无忌惮地让你去看。 黑暗中,众人尖叫欢呼,他们眼睛中绽放光芒,带着希望与热爱,阮宁转身,发现这些人可真可爱,也觉得被他们爱着的人很幸运。 他们在等着一个姑娘。这姑娘方才委屈地说自己不心能完全被爱着的人所爱。她拥有这样美好的权利,在普通人被世间大部分人忽视的时候,地却能理直气壮地说着还有人不爱我。 当她出现,灯光打亮在身着银色长裙被散着柔软黑发的姑娘身上时,她微微曲腿,面前立着一架璀璨流光的坚琴,阮宁第一次知道了“颠倒众生”这个词儿究竟是什么意思。 台下的观众变得疯狂,他们喊着"fay,i love you",费小费笑了笑,玉白的手指缓缓抚揽着光滑冰冷的琴颈,像是抚摸着爱人的肌肤。她拨动琴弦,口中清唱了一句"my daring,are you ready?" 观众们说着"yes",热泪盈眶。费小费淡淡一笑,艳光殊色,举世无双。阮宁觉得她十分眼熟,这种眼熟甚至触动了她心底深处的一些东西。脖颈挺拔,气质出众,五官清淡,却飞扬跋扈,美得没心没肺。这些西,谁曾有过? 阮宁用手拍了拍头,却怎样都想不起来。 透过流转的光斑,阮宁转了身,瞧见了自己爱着的人。 他神情依旧如往常一般淡漠疏离,像一块冰冷的玉雕,可是此时却似乎浮现在月光下,有了些许温暖的人世香气。 阮宁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可是,当她瞧着他,心都化了的时候,就知道,这种爱无法割舍,是一种纳入心底的责任和要他好的义务感。 要他好,要他过得好,要他再好再好一点。不必站在世界的顶端,但这世界却总有一天会因他而骄傲。 她又能做什么? 阮宁小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世界的唯一主演,她高兴了太阳都变大,她不高兴了地球陪她哭三天。后来发现净扯淡,为此还在中二期优伤过几天。再到后来想明白了,有句话不是说,人人都奉献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明天。当不成主角还有配角可以演,你给别人点爱,培养个主角不也挺好。 阮宁听着那荣骜的姑娘唱着"why you lie to me.i am the most beautiful girl.gazing at her in the mirror,she has nore simpe than me". “谎言中的我最妖最皎,只是为何镜前观她,傻美更多。她的目光穿过众人,直直地望在俞迟身上。 俞迟淡地抬起头凝视舞台。他十指竖成塔尖,似在思索,也似在回望。 演唱会中场时,费小费说:“我有一些话一直想说,从巡回的开始到今日的结束,每个夜晚都辗转难眠。今天终于妓足勇气。事实上,这样件叫你们失望的事情,我一一已有所爱。 众人惊呼,媒体、主办方包括她的团队在台下均表现出震惊。 费小费虽性格桀骜,但长相冷艳,从未与男星有过星点绯闻,一直以玉女著称。传闻说她喜欢女性,密友皆姿容出色,是当红的一流女星,逛街时拉手撩发,亲热大胆,虽十分养眼,却也令人咂舌。 susan,charlotte,abby还是aimee? 众人纷纷猜测,有些迷couple的姑娘则兴奋得脸颊发红。 “他是男孩,很抱歉。”费小费耸耸肩,笑了。意外的结果让大家有些失望。 不过没关系,新一轮的猜测又开始了。abel、devin、dick,还是最近新晋的万人迷小鲜肉chasel? 费小费摇头,用中文清晰开口:“都不是。他是伴我成长之人,是我患难之中的手足,也是这辈子无法割舍给别的女人的人。” 费小费的声音带着怀念、无奈和悲伤,每个人都能听出。台下不知谁吹了一声响彻天际的口哨,大家反而都安静下来。 阮宁的肚子咕噜噜地响了。 她晃了晃俞迟,说:“男朋友,我饿了。” 俞迟转头,轻轻地看着她。杏眼中像是含着一做即化的墨,带着审视的意味。 阮宁却突然闹不起来了,蔫蔫的,沉默低头,坐在原地。 费小费柔美而略带沙哑的声线还在持续:“可是他无法释怀过去。我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回忆,为了我,他曾经放弃了所有的一切包括前途、命运。我能有今日,全仰赖他不曾停止的爱护。 “我一直拷问自己,这是爱情吗?我也曾去爱别人。可是,不管我今日爱谁,明日又对谁心动,他始终在我心里,烧不掉撕不碎磨不灭。我想,这大概与爱相关,所以,我愿在今日,向他表白。 “然而,他为了逃避我的爱情,选择了一个平凡而无耻的姑娘做恋人。我深知这恋爱不会长久,他只是眷恋过去的回忆。那回忆让他觉得自己尚有阳光灿烂的日子,而非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朝不保夕,暗无天日。他愿在此扎根,陪着那个姑娘。” 费小费走下台,众人诧异,让开了一条道。 她静静地走到第三排的过道,俞迟的身边,弯下纤细的腰肢,长发几乎垂在少年的脸颊。她轻轻而温柔地凝视着他,又轻轻拿着话筒开口:“可是,亲爱的,这不是爱情啊。” 少年身边的平凡而无耻的姑娘继续垂着头,她挠了挠长发,挠啊挠挠啊挠,然后,沉默着,所有的眼泪喷涌而出。 俞迟对阮宁提分手的那天,大妈们正在操场外的林荫间跳广场舞。 她温柔地看着他,却终于松了口气:“还想你什么时候会提出来,总怕那些我会做的东西没做完,这辈子再也没机会做给你吃。现在好了,刚刚好。” 她已经黔驴技穷,他提出了这个再正常不过的请求。 谁说没有天意,这也是天意。 他看着她,黑黑的眼珠子里却像蒙着一层纱。他说:“阮宁,对不起。” 阮宁后退了一步,连声客气地说着没关系。背不小心撞在大树上,是沉闷的疼,却让人说不出什么来。 早就在紧锣密鼓、周密计划、正面侧面武装着等待着这一天,等到了,还是难过得想要再缩小一点点、再强大一点点。 他从未这样温柔耐心地看着她,带着克制和善良。 可是站在树下的阮宁却觉得自己大概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碰到这么恶毒的人类了吧。 阮宁莫名其妙地想起网上流行的那句“你有没有……”可是问过之后,还没有等他回答,自己先答了出来:“没有爱过,哈哈哈哈。” 她抖着机灵,却垂着头,怕看到他眼神里的怜悯。 俞迟轻轻开口:“不要妄自菲薄。在我心里,你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阮宁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她抱着大树,听着“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一边哭一边哀求:“快走吧,求求你了。其实我妈也不同意咱俩,现在正好。她说让我长大了找个当兵的丈夫,继承我爸的衣钵,你这么好的一个医生,我不知道怎么往家带,这回可算不为难了。求求你,赶紧走吧。” 带着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着,求求你啦。 她不愿意再看他最后一眼,哪怕这是这辈子能看到他的最后一眼。 总算狠下了心,遗憾也请好好遗憾着。总觉得在他心里,她跟别人大概也许有点不一样,可是这个一摸一样俗套的分手模式还是伤了阮宁。 俞迟离去前,谈淡地向她一个问题:“阮宁,初三时,高老师曾说过,两次世界大成有一个小国两次战胜大国。那里制度昌明,领袖果敢,最终赢得民族独立战争,我记得一切组节。却唯独忘了最头。你还记不记得,那是哪个国家?” 阮宁想说我也忘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使明的“重尔维亚”。 跟他在一起的时光,好像成了想忘也忘不了的神话。 而这也许是这辈子他对如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天上下雨啦。 大妈们不跳舞了。 天上下雨啦。 俞迟走了。 天上下雨啦。 林林也丢了,爸爸。 台灯下,davis的第一封也是最后封信是这样写的: 院宁,我跟你认识很久,我们初次见面是在搬家的路途中,你靠在树下给小丫穿迎春花,低头看她,手上沾着干泥,眉眼温柔。我坐在另一辆汽车中,想着这可真是个脏姑娘。我的身旁有许多家具,而我坐在家具中啃馒头。你看得到我,我看得见你。 遥遥远远的一眼。 可你不记得我,而我记得你。 我曾在广州读过一段时间的书,那里的人,长久未见,爱说一句“我挂住你”。 我也许多年未见你。想见你时,只能参加每年一次你从未出席的同学会。 可我是否“挂住”你,对你没有意义。 这令我齿冷。 你一定在揣测,我这次究竟想做什么。 那张报纸摆在你的面前,倘有一天发布,成为人贩子养子的俞迟会怎样前途尽毁呢。你知道,我这样稀松平常地讲,是因为我们这些家庭都如此行事。你比我还清楚,不是吗? 你或许想问问我,做这些,究竟想要什么。 亲爱的姑娘,认真地回忆起我,想想我究竟是谁。非你所爱,却并不见得不如你所爱。我抗衡的不是你,也不是他们,而是我心中的爱意和执念。 所以,请你对着我起誓,这一辈子,除非我的肉体死亡或者灵魂湮灭,否则,不嫁俞迟。 请你对着我起誓。 这一辈子,不嫁俞迟。 阮宁心想:您可歇歇吧,说得跟真的一样。嫁得成吗我。 大学毕业的那天,阮宁穿着喜爱的黄裙子,离开校园。古建筑旁有一群医学院的姑娘,她们说:“师姐,帮我们和师兄拍张合照。” 阮宁拿着相机,相机里的青色衬衫少年在微笑。 她想她很快就会忘记他。 是不是这样啊,阮宁同学。 第十章 为谁种田等鱼肥 2017年5月,睛。 阮宁点了一碗炸酱面,加了一个卤鸡蛋。 她对面坐着的男孩啧啧称叹:“瞧瞧这模样,加撮胡子带个碗,直接上街要饭去了。” 阮妹吃了口面,撩起成绺的刘海,拨到了一边,摸到顶上打结的头发,不耐烦地往包子头里塞了塞作隐藏,之后又觉得头皮甚痒,挠了挠,这一连串动作做完,才有工夫抬头,瞧了瞧对面牙白得晃眼的男孩。 这人是她的男朋友。他休假回家瞧她,约莫是想瞧见一个黑发水滑眉眼如画的小美人,可没承想,看到这么个跷着二郎腿嘴角起皮的浑蛋。 “我说我不去培训,老周把我一顿夸,夸得人贼不好意思。他说只有爱学习的好孩子才有机会参加培训,还说那地儿是旅游胜地,小同志你可以假公济私哟。我坐了十四个小时汽车,就看见跟柴达木盆地似的一个坑,坑里只有一家宾馆,连人烟都不见,宾馆只有凉水。老子寻思着这附近一定有个大大大的5a景点,我就沿着盆地走啊走,走啊走,走到了全国有名的贫困县,那里的孩子说你是城里新来的老师吗,我说我是猴子请来的救兵……他们一听就急了,哇哇地哭,我看天黑了,我也哇哇地哭,你说为啥,我找不着回去的路了……之后我就老老实实在宾馆待了俩星期,出来这模样小哥你肯定能体谅。” 阮妹男朋友叫傅慕容,因为小哥爹姓傅,妈姓慕容,所以名字取得简单。就是翻过来不好听,慕容复。 且说慕容,慕容就笑了,他说:“我怎么找了你这个二缺?” 阮宁哭笑不得:“这话多伤感情,门当户对的,说得跟你多囫图一样,你囫图你能二三十找不着对象。” 俩人感情不错,属于直来直往型。这么亲密的爱人关系,却相处如老友般自在,不藏私心,不耍小性儿,也算难得。 慕容嗤笑:“通讯录的姑娘们一直等我来着,只是你赖着不走。” 阮宁翻了一个白眼:“老子偏不走,你当如今找对象容易呢,被我妈逼着相了三年亲,百八十人都见了,公务员也有,大学老师也有,医生有,搞科研的有,长得帅的有,长得丑的也有,瞧着是不少人,可看到最后,男人这人种,嘿,都一个样儿。” “什么样儿?” “看脸啊,什么样的男人都一颗红心瞧着姑娘的脸。有权好啊,可你脸也得好,有钱好啊,什么?长得丑,那肯定不行。女人心想你凭什么呢,男人说了,这叫没眼缘!你服不服,我就问你服不服!一个借口噎死你!” “我寻思着,这敢情是你赖上我的缘故。那百八十人因为你的脸不够美没瞧上你,而我恰巧瞎了眼看上你了。” 阮宁吃了最后一口面,姑娘模样秀而舒展。她说:“看,你和我思想觉悟境界上的差别这就来了。我的意思是,这百八十人因为同样的一一个毛病被我拒绝,而你,恰巧没这个毛病,所以才和我走到了今天。” 慕容是个长得极俊朗潇酒的好男人。他笑了,带着赞赏瞧着自己选中的姑娘。相亲的那一天,所有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慕容军官出身,远在延边,每年只有一个月休假时间可回h城。可这一个月,却全被溺爱儿子的老娘亲安排成相亲节目,一相四年。慕容疲于奔命,却又无奈母爱如山。 慕容如果敢说“一直没合适的,还是算了吧,妈”,他妈就摩挲着儿子的俊脸掉眼泪,说:“先前咱家穷,我生你的时候坐月子只吃过鸡鸭鱼肉,一天不过三顿饭,哪像你弟弟,生他的时候一天八顿,顿顿花胶鲍鱼燕窝大海参,他这么壮你这么瘦,一定是小时候根基没打好,我如今不给你挑个好媳妇,为娘都要愧疚死了哟。” 慕容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五。慕容小弟身高米七,体重二百一。 慕容苦笑,继续相亲。 相着相着他碰到了喜欢的姑娘,那是个无可挑别的女孩。生得漂亮极了,家庭富贵体面,幕容对她一见钟情,姑娘却没瞧上他,一顿晚餐,她割着七成熟的牛排,诉了前男友两个小时可恨。晚餐结束,前男友打来电话,她又欢天喜地。 慕容看就知道自己没戏了,只是对姑娘惊鸿一瞥,偶尔翻到朋友圈中她的头像,心都会漏跳半拍。 就这么折磨了小半年,他妈说:“我手里还有好些资源,儿子你要不介意不如再见见?” 这个好些资源之一指的就是阮宁。 z大毕业,市中级法院法官一枚,家世清白,长相尚可。 介绍人一般说美若天仙的,可能也许勉强称得上美人,介绍人说长得好的,那就是长得一般。 介绍人说她长得可以,慕容心里直打鼓:这得有多丑。 他和阮宁网上先聊,不咸不淡,只觉得姑娘懂礼貌也知趣,用的表情包萌萌的,但是这尚不足以令他产生什么特别的好感,他本要约她元旦见面,可是部队临时有事,就未见成。之后再约,却瞧见好一张可笑的脸。 巴掌大的脸,却化着极不相称的浓妆,脸烦因为不适应粉质有些过敏,起了微微的红印,她笑着说你好,慕容抬头看包房,上面写着“合家欢喜” 姑娘特别尴尬,她说包房只剩下“情深似海”“两情比翼”“一见钟情”和“合家欢喜” 显见选了前三个,哪个都不够矜持,最后一个却又显笨拙,但她宁可笨拙。 慕容微笑,觉得她一望见底。 两人在中餐厅点了黑椒牛仔骨,彼此都疲倦了长久的相象。想必也都察觉到了男女关系中荷尔蒙吸引之外的无趣,便沉默地咬着牛肉。 忽而,慕容问道:“你从没怎么化过妆吧。” 阮宁摸摸脸,然后脸红了。她说:“我每次相亲都化妆。” 慕容说:“哦,你每次相亲才化妆。” “都”和“才”一字之差,天差地别。慕容的话带着调侃,拉近了一人的距离。 阮宁松了口气,也活泛起来。如今披上了相亲外皮的男女都奇奇怪怪,若非过度表现,就是消极怠工,少了些正常的……人情味。 之后两人渐渐聊了起来,天南海北地胡扯。他讲他在雪中执行任务,她讲她审判时二三趣事。阮宁语言表达能力一般,说话时总是会用手轻轻辅助比画着,这是没有自信的人惯有的毛病。可她的手秀好看,比脸增辉。而慕容吃鱼剔骨一丝不苟,能瞧出是个颇严谨干净的人。他生得俊朗,如何做都叫人心生遐思。 求偶何止是人的本能,大千世界活物通通适用,“孔雀开屏”四字就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惜眼前这张脸并无法升温感情,慕容心中有些惋情。 临行时,慕容结账,背包中口袋深,先掏出一本书,才找到钱包。 书名颇拗口一一《现代两翼战背景考》。 他低着头结账,姑娘却轻轻地伸出了白暂的小爪子。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朴素的封面,指着上面角落里一位穿军装将军的剪影,轻轻问道:“你喜欢他?” 慕容低着头敷衔她:“嗯?哦,他啊,喜欢。” 她笑了,她说:“你喜欢阮敬山?” 她再一次的问话令他有些奇怪地抬起头。 慕容发誓,他从那张艳俗浓妆的小脸上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灿烂的阳光。 人眩晕的光亮。 院宁大学毕业之后,就考入了司法系统,前年实习期满后调入中级人民法院,在民事庭做了一枚小法官,处理些简单的案件,如离婚、债务等不疼不痒够不上刑事犯罪的案件。 前文所说老周,是民事庭庭长,她的直属上司。 法官是个苦差事,工资少工作忙,审理难度大,时常在法和理之间寻求一个平衡,单位国旗的面修了个台子,台子上供了个英美法系惯用的天平,天平横纹上刻看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獬豸,搞得不伦不类,却被院长视为得意之作,誉为中西法系完美的结合。老周牌气大,谁案件汇报有眼疵,都会被提溜到天平前,面平思过。阮宁刚判案时,被提溜过几回,上寺庙摸龙头蹭福摸惯了面壁,忍不住就伸出爪子蹂躏獬豸的头,后来院长在大会上咬牙切齿,谁这么没公德心把我的獬豸头摸秃了,阮宁颤巍巍地举了手,身为直属领导的老周被院长骂得狗血喷头,打那儿起,阮宁犯错,老周就掐着嗓子尖叫:“你,说的就是你,阮宁同志,我再说一回,你以后不许再摸獬豸脑袋,呸呸呸,秤砣也不许摸,摸啥,你还想摸啥,啥都不许摸,站角落去!” 小同学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升级系统,变成了小同志。 而小同志依旧是个在俗世中沉浮、没有存在感的小同志。她的快乐、她的烦恼、她的喜悲都与从前别无二致,可是二十五岁的姑娘换身份证,素颜干净的照片却再也回不到从前稚气的模样。 阮宁换出租屋,曾从旮旯里扒出初二时拍的学生照,她弹弹灰,帮忙搬家的慕容凑过去看,竟瞧见照片上一张十分惊艳的脸。 他诧异:“这是你吗?” “这是我啊。从前的我。” 208寝室的姑娘们大学毕业各奔东西,但还好,五年打拼厮杀后,在h城的这有下两个,就租了一套房,继续同居生活。 澄澄在b城读的研究生,离开了父母,撇了欢的姑娘在酒吧驻唱了三年,她总结自个儿,淡淡地说用闲暇时候支教过,参加过很多公益活动,去过西藏,也看过苍鹰。她说她明白了人生不只是狭隘的小情小味,似乎找到了生命的真谛。她又谈了三回恋爱,血洗了b城体育圈的小鲜肉,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一如既往的好胃口。至于顾润墨是谁,姑娘又淡淡地说“沧海桑田,那是我上半生云收云散的路人。” 阮宁有些羡幕地着大姐。 田恬说:“姐,你格调高得我快接不上了。” 小五说:“当年约好不装x,谁装谁是猪佩奇。” 澄澄:…… 阮宁想了想,抓了抓脑袋,说:“不对啊,大姐,我记得一个月前,顾润墨微博上po了一个长发姑娘的背影,我瞧着像你来着。” 应澄澄美丽的波浪卷瞬间蔫得像腌白菜叶子。她撇嘴:“我是拿这人没招了。倒追也试过,欲擒故纵也试过,铁桶似的油盐不进。他说得明白一一姑娘我就不是啥好人,你要觉得成我们就处着,你要只是想结婚,短期内那我是不可能,我既是黑的,你也别盼着浪子回头爱你如命的戏,言情小说那样儿的男的早死绝了,不死那人也不是我顾润墨。” 小五笑得虎牙都露出来了:“瞧见没,这才是纸灯笼呢,装得多红火多向上,一不留神恨不得上天了,结果还不是一截就破,虚得慌。” 澄澄泄气,尴尬道:“虚虚实真真假假的,不用深究,不用深究。” 她看了阮宁一眼,抓到教命稻草,慌不迭:“六儿,你跟幕容最近咋样?” 阮宁看了看手机,嘀咕道:“八分钟。” 一直忙着做上庭准备的田话喝了口水,问道:“什么八分钟?” 田恬任职金融机构法务近一年,每天忙得跟小陀螺似的,不停地出差加班,早出晚归,阮宁三人都很少见她。 阮宁说:“慕容最近回我微信很奇怪,八分钟一次,不多不少。” “他团里工作很忙?”田恬凝视着电脑,并没回头,“如果不是,就是在和别的女生聊。” 田恬处了两年的男友忽有一天对她百般挑剔,横竖都错,后来才知道对方暗中爱上别人。这一场情事伤了她的精气神儿,瞧男人都戴着有色眼镜。可是滑稽的是,田恬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想她身边的男性,包括她交往的对象、她的朋友交往的对象,可来了,竟然事都猜对了。她这份偏激杠上男人的劣根性反而恰到好处。 后来便被人起了个绰号一一lron woman。 你以为是钢铁侠? 错了。 翻译成铁嘴一一田铁嘴。 阮宁被她铁嘴独断,腿都有点软,她对慕容其实一直有八十分信任,当然,这信任不是源于自己对慕容有多了解,而是慕容本身道德底线挺高,不让人操心。 张暨秋问她几时带男朋友回家,镇子里像她这么大的姑娘,娃都有肉肉这么大了。 阮宁问慕容:“我能带你回家吗?” 八分钟,慕容回答:“这么快。” 阮宁秒回:“只是一起吃个便饭,方便吗?” 八分钟,慕容又答:“等休假吧。” 阮宁拿着秒表数时间,她同样也巴巴地等了八分钟再打字,好教这场对话瞧起来公平一些。她问:“那休假了,我就能带你回家吃饭吗?” 又等了八分钟,慕容的话才多了些:“当然可以一起吃饭,只是为什么要这会儿提呢?你说得有些早。” 等他休假,都到十或者年底了,这时才五月。他敏感地察觉到女友似乎有线恨嫁了。 阮宁犹豫了一会儿,挠挠头,拨通电话,轻轻问道:“为什么是八分钟回一次呢?为什么不多不少正好八分钟?” 她绞尽脑汁都替他想不出正当的理由,却怯于质问,只能莫名其妙地侧面打探,他还愿不愿意和她结婚。 慈容:“啊?我最近在玩dota,都是趁着游戏间隙回你。” 阮宁傻了,千想万想却万万想不到这一个。她火速挂了电话,慕容却在不停地给她发着笑脸,直到过去的对话被刷得无影无踪。 阮宁回了句晚安,不知自己该哭该笑。该庆幸铁嘴断得不准二人关系仍如过往,还是渐渐面对她还不如游戏的事实。 小五男朋友还是初恋孔东东,她有经验,她说男的玩起游戏都一样。 阮宁便浑浑噩噩地释怀了。她半夜塞了半包零食,嘴角都是薯片粉末的咸甜。饥俄和无力感弥漫不散,她劝慰自己快快入睡。 生活都一样,男女都如此。 你又何必沮丧童话不在你身上发生,它亦不曾眷顾他人。 闭目许久,困意袭来,铁血将军,不对,是短命将军阮敬山入了梦。他坐在田埂上,戴着草帽,手中握着钓竿。 她朝他挥手,挥着挥着眼泪却掉了下来。 风吹稻田,稻田似水,阴阳相连。 她问他:“你在这里有什么公干啊,爸爸?” 短命将军微微一笑,指了指青色的福田,说:“我在种田,也在钓鱼。” 风吹迷了阮宁的眼,她问他:“你为谁种啊,阿王老爷还是菩产奶奶?” 他依旧微笑,不答。 为谁? 阴阳相隔,为谁? 一片慈心为了谁。 他说:“田未熟,鱼也未肥,我儿耐心等等。” 第十一章 真巧我是你同学 六一儿童节那天,暴容所在的团和隔壁团干了一架,慕容身为团长,又被隔壁团团长果集黑了一把,大首长骂得他狗血喷头。他对着下属黑了一天脸,气却没处发,晚上忍不住,拿起电话,骂了起来:“隔壁的鳖羔子我就去他大爷的了!” 阮宁正在洗脸,“扑哧”声笑了。他这个男朋友一般情绪波动,从一粒安静的玉米变成爆米花的时候,多半是因为隔壁团团长。 她揩掉鼻尖上的水珠:“他又怎么你了?” 慕容暴躁的情绪得到回应,像真空的塑料袋一瞬间爆炸:“赵鑫那个兔崽子今天休息,总共出去俩小时,吃了顿饭惹了一身臊。他带手下的人喝了几杯马尿跟服务员干了一架,派出所的人把他们几个带走,酒店说要打电话通知部队严肃处理,赵鑫不干了,刚出派出所的门,他手下的人回头又把酒店砸了。隔壁的鳖羔子正好整团在附近集训,听到消息,到了酒店门口,把攥住赵鑫头发,掏家伙对准了他脑门。赵鑫被他吓蒙了,满嘴胡骂,说要打电话给我。他电话里舌头没嚼清,我只当他被欺负了,也带人出来了。” “于是,你跟隔壁的……鳖……额……团长打了起来。” “打架算什么,打完你别告状啊,鳖羔子扣着赵鑫不放人,直接扔给师长了,师长当着众首长的面说我带的人狗剩猫嫌恬不知耻,要我傅某人在全军面前做检讨!” 阮宁诧异,这一点人情不卖,没见过得那阿你这么很的。她说:“隔壁团团长在军中人缘一定不好吧?” “慕容冷笑,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堂堂侦察团团长,他怕什么!” 院宁知道二人思怨已久。一起参的军,同是军官中的尖子兵,年纪轻轻。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起按提拔为延边军中绝无仅有的武取正团。然而,侦察团这样军中独一一无二的王牌军团,却指定给了这人,而非慕容。慕容为了进入侦察团,付出了很多,他认为对方刻薄寡恩,目下无尘,本不被看好,只是因家中关系才越过自己被提拔,因此对方成了摹容一个解不开的心结。至于这人,看起来对慕容也没留几分情面就是了。 阮宁最近手头有两个案件,都是起诉离婚的。一个男方很坚决,另一个女方很认真。阮宁庭下调解,例行公事,询问原因,两者无一例外,都说对对方感情淡了,坚决要求离婚。 而被要求离婚的那一方,显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们不停地说着“不是这样啊”“他(她)之前还好好的,我们感情一直很好”,阮宁做笔录时略觉诧异。一场婚姻,为何双方感知相差如此之多。 调解的结果,出乎她预料。前者男方同意和解,同意回家再试试,试试阮宁口中的好好过日子;而后者却因为女方的坚持最终判决离婚。 阮宁送两拔人离开时,问拿到离婚证的女人:“是什么让您这么坚决?” 女人笑了,面容释然:“其实我和我先生都没有什么小三,相反我们的感情在外人看来一直算得上不错,但是,阮法官,你还年轻,或许我说的这个你并不是那么清楚,但是,这个理由是我今天坚持下来的原因,也大概是之前那对夫妻没有离婚的原因。” “究竟是什么?你们都欲言又止,我说的那些话自己都觉得挺傻的,俗语常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却没办法劝到谁的心里去。” 女人微微笑了,她说:“阮法官,听你话意我就知道,你并不懂情,还很懵懂。我跟我先生过不下去并不是因为别的,也并非因我不要他,而是他不爱我了啊。这桩秘密被我看穿了,就这么简单。之前那对夫妻还能过下去,是因为男方知道女方还爱着他,他还可以待爱行凶,扶持这个可怜的女人,他与她离不离婚都占据主导地位,爱人的那一个便要做好当这场婚姻人质的准备。而我看破了,不打算做这个人质了。” 阮宁觉得自己倒像是《红楼梦》里的糊涂官,判了一桩糊涂案,只是所幸,蠢的只有自己。她同iron woman说起,田铁嘴哈哈大笑:“我情愿你懵懂一辈子,不要在混沌的生活中刻意觉醒,相信我,醒后你不会快乐。知是痛的来源,不是都说知识越多越反动来着吗?” 阮宁打开一罐冰冻的啤酒,低头看着微信上慕容的一条新消息,嘀咕道:“切,晚了。” 她扬起手机,上面写着“我最近休假,跟你见伯母” 小五抢走了那罐啤酒,笑嘻嘻:“你要嫁人啦?不过我常听人说,进入围城,才知城外好。” 澄澄啧啧:“这次我赞同田恬和小五说的这些。但是六儿说晚了的时候,她已经在慢慢觉醒。女孩子走向婚姻,就是踏出父母精心打造的童话王国,走向荒谅破败的现实。呵护得再好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都要面对现实。不过,我还是想再多嘴一句,你和慕容恋爱两年,最近究竟怎么了?” 她与慕容实在不像热恋的模样,温水不沸也不冷,让人着急。 阮宁慢吞吞地又抠开一罐啤酒,一饮而尽:“他相貌身材出色,是姑娘们都乐意嫁的前途无量的军官,他与我无话不谈,我们这辈子不缺话题。” 澄澄眯眼:“可问题是,你没法像爱另一个曾经爱过的人一样爱他。或者说,你虽是爱他的,但是另一个人让你知道,还可以爱更多是什么滋味。如果慕容来得早,那个人来得迟,你的人生将是一片圆满。可悲哀的是,那个人来得早,慕容来得迟。” 阮宁诧异她这样想,却依旧冷静:“大姐,你又偏题了。剖其本质,任何一份爱都要对等,不是吗?无论对方是谁,爱不对等,则不持久。我怕我和慕释容的这段感情依旧不对等。” 小五扔了啤酒铺,气不打一处来:“你怕你即使已经没那么爱他,而他则更不爱你。合着你碰上的都竞赛似的跟你有缘无分,你爱的都不会爱他即更不没个意想明?院宁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不自信的?没志气的家伙!” 小正永远是208最耿在的那个。除了身在局中,自己的感情干丝万缕拉扯不清,看待旁的一切都颇通透大气。 “都管停,哲停哈。六儿,你该吃药了,还有一个疗程,你妈让我监督你。”田恬取出药箱中的瓶瓶罐罐,拿出几个药片递给阮宁,看她吃掉,才嗔怪地看了小五一眼。 阮宁并不在意这些,把脸埋在小五圆润白皙的肩膀上,她说:“小姐姐,你真香。” 当年小小的姑娘变成了大姑娘,姑娘的笑却未变,这笑如婴儿一般,干净无邪,也充满对周遭的探索和疑惑。 而婴儿是这样一种让人难过的生物,天生赢弱,无力抵挡这世界任何一种方式的伤害,眼神却依旧天真。 小五僵了僵,叹息,揽住她。 黎容显见是个会哄人的家伙,阮宁以前并没瞧出。他这会儿便逗得张暨秋合不拢嘴,令阮宁刮目相看。 暨秋年纪大了,从那样温柔似水的漂亮女人变成了能掐野菜、会包着围巾摆pose拍照、说着八卦跳着舞,偶尔中气十足骂着老公女儿的大妈。阮宁大学毕业很少回家,被她妈嚷嚷怕了。 “你咋还不找对象,你想干啥!就你这样的杠头,你妈我年轻时没少见,你想嫁谁?吴彦相?吴彦相是谁,吴彦祖干吗的,是不是公务员,有没有正经工作,吴彦祖他妈好相处吗,他爸是干啥的?哎呀,你这憨姑娘怎么一问三不知,你可急死我吧!她叔,你也说说她,要你这老头子干啥呢,姑娘也不管管!” 立体音4d环绕敢挂电话你就死定了。 阮宁对时间这把杀猪刀佩服得五体投地。 暨秋今日为了相女婿,做了一桌菜,道道拿手。慕容边大口配着来饭吃桂花鸭,一边心想,娶阮宁其实真的是个不错的主意,至少get到一枚厨神级别的好丈母娘。 暨秋对慕容很满意,她向觉得家里的丫头像个糙汉子,焚琴煮鹤的事儿打小就会做,所以阮宁能吸引到什么样的男孩她很是拿不准,只能普遍撒网,重点捞鱼。她把敬山的老同学通通发动起来,只为选一席东床快婿。但是无论什么职业、什么相貌的,小栓这刺头都处不来,暨秋怕她陷入过往走不出,也曾说过几句狠话,诸如“人家不喜欢你,你就甭巴巴痴心妄想了”,或者“阮宁,人家从没看上你,你这姑娘咋还没有点志气”之类,说得多了,疗效倍儿好,隔年,夏花随风绚烂的日子里,慕容便来了。 暨秋说,她曾梦见亡夫,她问他女儿姻缘在何处,亡夫却十分沉默,用秸秆串着两个小稻草人从她面前走过。那两个小人,前头的穿白大褂,后头的穿绿军装。大概意思是俞迟在前,慕容在后,暨秋觉得梦中情景印证了几分现实。 饭毕,阮宁去刷碗,暨秋把慕容叫到了小书房。她十分信赖眼前的男孩,许是他生得诚恳,也许是因梦移情。她说:“孩子,按理说,我不能也不愿说这样的话,但是妞妞认定了你,有些叮嘱我还是想说在前头。” 慕容放下水杯,坐直了。他说:“伯母,您但说无妨。” 暨秋轻拨鬓发,白发微露,她每一日都在衰老,却总能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女儿从前像亡夫,现在越来越像从前的她,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她说:“妞妞爱过一个人,这事儿你知道吗?” 慕容有些惊讶,却没有在面上显现出来。他一直笃定自己是阮宁的初恋来着。 他自然摇摇头,静待暨秋下面的话。 “其实本不必被你知道,因为她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人家并不喜欢她。但是这段感情让妞妞变得执拗,她钻进了死胡同,受到了颇大的打击。” 慕容沉吟,点头道:“伯母放心,我会慢慢帮她解开心结。” 暨秋微微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孩子,走出阴影是阮宁自己该做的。而在这段恋情中,你能为她做的事,就是一直怀着积极的心态走向婚姻,做一个对感情认真的人。” 额角有些冷汗,眼前的老人是个太通透的人,她似乎只是说了句泛泛之言,但是这句话一针见血,指出自己和女友的问题所在。他对待阮宁确实心存愈慢,即使如今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依旧有些忽视她的情绪。而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觉得她不够好,又自负阮宁找不到比自己更好的对象。 慕容说:“我会待她好的。您信吗?我是喜欢阮宁的,伯母。” 阮宁恰巧端着果汁进来。她想起一段书中说的话:一定有人曾对你说过喜欢你,可他说过这一次,在往后的日子里,你也一定觉得不够。你盼他每天说一次,他若不如你心愿,你心中反而隐隐埋怨,这人啊,还不如一次不曾说过。 他从没有说过喜欢她。 这是他第一次说喜欢她。 阮宁笑了,那笑容可真灿烂。她说:“我信你。” 顾润墨在b城读了博,却经常莫名其妙到h城做调研。 只恋爱不结婚的澄澄带他逛遍了大街小巷。 晚上大家凑在一起吃夜市,阮宁最近爱上新宠烤鸭肠,抱着一大捧蹲在一边,一口接一口地撸。顾润墨长着一张白兔的脸,却生着一副豺狼的肝肠,心黑手狠。他圈子里个个如此,反倒从未察觉自己何处出格,只怜惜自己是个良善之辈,不如宋林、阮致之流手段强硬,反而吃亏呢。 顾润墨对着阮宁,张口就来:“这么些年都过去了,怎么瞧着你,还这么没出息呢!” 距离毕业到现在整五年,可不是“这么些年” 阮宁翻了一个白眼:“您要离婚吗?您有原配甩不掉吗?您要要债吗?您有债务人爸爸吗?有事儿您说话,我帮您搞定。” 顾润墨哎哟一声:“黑社会现在门槛这么低了呀?” 阮宁也哎哟一声:“流氓团伙都能容你,黑社会还容不下我?” 顾润墨忍俊不禁:“瞧这牙尖嘴利的,我说一句你顶十句。” 阮宁心说,你当年吃我鸡跟着我混的时候,可没觉得我牙尖嘴利。但是小时候的记忆一连串地涌来,她摇了摇头,沉默下来,继续啃鸭肠。 澄澄瞧她神情不对,从小坤包中掏出药盒,把药递给阮宁。阮宁似乎早已习惯,就着矿泉水吞了下去,连嘴里的鸭肠都没吐出来。顾润墨戏谑:“专治神经病的药吧。” 阮宁说:“是啊。” 顾润墨闹了个没趣儿。 他们喝啤酒撸串闲聊到快凌晨,澄澄借着酒意,拿着铁签子敲桌子。她说:“你个王八蛋啥时候娶我!” 顾润墨说:“上一次逼我婚的女的坟头草都尺高了。” 澄澄吼:“你个王八蛋啥时候娶我!” 顾润墨眯眼,说:“你喝醉了。” 澄澄咆哮:“你个王八蛋啥时候娶我!!” 顾润墨起身,扔了一香红钞票,对阮宁说:“拿这个结账。”转身就要离开。 澄澄却突然泪流满面,扇了对面的男人一巴掌。 她说:“我x你大爷,顾润墨。” 顾润墨脸黑得能拧出水,凝视着对面的漂亮姑娘,看她眼泪往下滴。 阮宁情起柚子,把人民币往顾间墨身上的,她说:“我也x你大爷,顾润墨,人民法官不是你几个臭钱就能买通的。” 顾润墨彻底头疼了。 旁边的路人“扑哧”笑了。戴着棒球帽、穿着牛仔裤的高个儿男孩面容温柔,从不远处慢慢走来,笑意盈你地凑到阮宁小小的脸前,他说:“嗨,姑娘,你需要帮忙吗?” 阮宁醉意腺胧,皱着眉头,看了这人一眼,这人真眼熟。她说:“人民法官的妈说过,人民法官是个小姑娘,不能和陌生人说话。” 男人说:“不是陌生人,是不是就能说话了?” 她问他:“你认得我啊?” 他轻轻弯腰,与阮宁平视:“阮宁,我是你同学啊。” “你在哪儿读的小学?” “实验三小。” “哟,真巧,我也是。那你在哪儿读的初中?” “实验三中。” “哟,真巧,我也是。” “所以,我们不是陌生人。” “唉,你……长得真难看,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不过,我们确实不算陌生人了。那你帮我个忙吧,老同学。” “你说啊,老同学。” “揍他。” 当顾间墨眼睁睁看着一个拳头招呼过来的时候,顾小哥蒙了。 他说:“我x你大爷宋林,装你丫的路人,你疯了。” 戴着棉球棚的男人耸作肩,温柔一笑,佛光普照。 第十二章 同学应该在车底 喝酒的那一天,真是平凡的一一日。月牙浅浅晃晃,是一樽盛酒的器,人群熙熙攘攘,是世间最寻常的景。 宋林的降临也是如此,他也是世间最寻常的景,点缀人世每一张图,和谐得让人看不出突兀。 阮宁酒醒之后沉思,觉得这是个特别……神奇的人。在她每每忽略他的存在,十分放松的时候,他却总会神奇地出现。他坚韧不拔,化名mr.unknown、davis,隐身为路人,五年间,几乎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在阮宁身旁,以莫名其妙的方式。 比如,撸串碰上的路上,上庭碰到的第三人公司法人路人,吃午餐的苍蝇馆子旁边高级咖啡厅喝咖啡的路人,从花店出现刚好碰上她就刚好把薄荷玫瑰放在路边高台栅栏上的路人,甚至租住的公寓里,电梯间里都会碰上的路人。他曾去过十五层,也曾去过十三层,阮宁住十四层。 如此种种,再傻的人都知道他居心叵测。 mr.unknown信上说他暗恋阮宁,阮宁却觉得他在瞎扯淡。宋林从没追求过她,也从未真正与她接近过,这三年偶尔碰见初中同学,也都说宋林自从回国,自己创业办公司,女友不曾断过,都是些大美人儿,如他吃饭之挑剔,挑女人的品位也不俗。 说来也奇怪,当年最后一封来自davis的信不了了之,雷声大雨点小,阮宁便自动把它默认为是恶作剧。可宋林一次次地出现,如此有耐心,绝非巧合。 她醒来时,手心是蜷缩的,里面被人加了一张常绕淡淡香气的卡片,展开,上面是用原子笔写的一串教字,数字后缀着精致的两个字一一宋林。 这号码是宋林的手机号。 阮宁把片揉成团,扔到垃圾桶中。他每一次的出现她从没有接过腔。无论他说破了天,阮宁宁愿相信宋林是只等待猎物入网的蜘蛛。 所幸,宋林之后的一段时间并未出现,阮宁渐渐放下心来,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多想了。 慕容这段时间待她很好,微信中不如从前毒舌直接,好似阮宁是他隔壁宿舍大兄弟,反而多了几分体贴温柔,真真正正是呵护一个女孩的模样。 阮宁是知道他曾喜欢过一个女孩的,忽有一日,他说他曾喜欢的女孩和男友分了手,而他身边刚好有不少朋友单身适龄,女孩倒也没央他做媒,可慕容不知怎的,十分热心,张罗起姑娘的婚姻大事来。 女孩同他介绍的几个对象见了个遍,经过一番曲折,一个不成还有下个,终究也遇到了合适的人,谈起恋爱来。他如此大度善良,事情似乎有了圆满的结局,阮宁也已强压心中的酸涩不适许久,本该如此这般心领神会告一段落,但是,慕容的情绪却莫名地低沉起来。 他与阮宁发微信、打电话时了无生机,似一只无头的苍蝇,带着焦灼和愤怒。可他心知这种莫名的情绪是与女友无关的,便想要隐藏起来,但有时掩饰反而是一种默认,阮宁在一旁瞧得一清二楚,觉得自己心中的无力感也在不断升级。 碰上一个不大爱你的人,感情是这样脆弱的。尤其这个不大爱你的人还爱看别的人,一切便更让人难堪。 阮宁心知自个儿喜欢容是一种雏鸟心态。当她彷徨无依的时候,却在一个人的身上瞧见父亲的痕迹,他说他仰幕铁血将军阮敬山,她从那时便告诉自己,好好待他。 结束无伙止的相家,试省去爱一个人,好好待他。 可此时院宁又能说什么,抱着希望选择的对象,却不如自己所想。 好像从来都没被别人珍爱过啊,除了爸爸,阮宁心想。 可是此时此刻也不过是叹息一声,沉默下去。 阮宁不再理部容,电话不接,微信不回,这人终究察觉到什么,恼恨起来,只说:“女孩儿心眼都这么小吗,我不跟她联系总行了吧!” 他赌气删了曾爱过的姑娘的微信,只为挽回不怎么爱的姑娘,阮宁都替他亏得慌。 恰逢建军节,前后有几日轮休的假期,慕容回到h城,约阮宁吃饭,似要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城南新开了一家自助日料,常常人满为患,慕容知晓阮宁爱吃,就带她去。可去了之后反倒后悔。围得满满当当的老饕,不时嚷嚷着上菜的大排档一样的气氛,实在说不出什么私密的话来。 阮宁面无表情地吃着碟子中的菜式,这家伙不像其他姑娘,爱吃肉,且爱肥腻,平常大腰子贴身养着,红烧肉日日喂着,这会儿也不同他客气什么,三文鱼腩夹了一块又一块,看得慕容目瞪口呆。 他此时才察觉,自己并不了解眼前的姑娘。在他眼中,阮宁是个老实可爱且设脾气总是能很轻易哄好的女孩,她身为女友太让人省心,却也总让他少了那么几分想要占有的激情。 慕容说:“我……很抱歉,我跟沈荷没什么,只是她妈妈和我小姨是同学,她这个人刁蛮任性,一直没找到对象,小姨就说我跟她虽没有缘分,但如果我身边有合适的,便帮她寻觅一个。” 沈荷,h城最大房地产公司老总的长女,人生得美貌聪明,眼高于顶。她没找到对象,多半是因为挑花了眼,而绝非因为刁蛮任性缺人介绍。 更何况,慕容这句刁蛮任性说得违心,只是为了哄阮宁。沈荷不是今日才刁蛮任性的,他当年对她见钟情时,她便是这个模样,可是慕容不还是轻松喜欢上人姑娘? 阮宁心知肚明,却未拆穿,她说:“现在沈荷有对象了,你是不是还要做个售后回访,这对象不成了你再给她换一个,直到人姑娘嫁出去?” 慕容脸色黑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诚恳道“我们现在陷自入了怪圈,我似乎怎么说,你都觉得我对沈荷还有意思。” 阮宁费劲地咬五成熟的厚烧和牛:“吃你的饭吧,话怎么就这么多眼见得大众点评用券一位都要238的大餐,你把我硌硬住了,我还怎么回来?” 慕容低头吃牛肉。过了许久,身旁的姑娘用素净的手拍了拍他的毛刺头,她小声嘀咕着:“下次可别这样了啊,我脾气再好也会生气的。” 慕容抬头笑了,抓住她的手,阮宁皱皱鼻子,笑得露出小虎牙,说。“服务员,再炒两份大明虾乌冬面。” 夜晚,慕容驱车送她回公寓,途中电话铃响,他看了一眼,却没有接电话锲而不舍地响着,阮宁瞥了一眼,只是单纯的号码,未录姓名。 慕容有些尴尬,依旧未接,阮宁叹了口气:“接吧。” 慕容犹豫了一会儿,点了接听。即使没有按免提,阮宁也听到了对方颇为愤怒的声音:“你把我微信删了?我怎么得罪你了,你删我微信,傅慕容!” 慕容有些慌乱,也有些无措,他含糊应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阮宁想起了阿杜的歌中的一句话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她觉得五味杂陈,又觉得可怜慕容。 可怜他还爱那个他口中刁蛮任性的女孩,可怜他还爱那个强迫自己不去爱的女孩。 可怜他还爱她沈荷,却不爱她阮宁。 又过几日,幕容郑重驱车到阮宁家楼下,郑重地在车内告诉她,他想要分手,他和沈荷在一起了。 摹容不停地说着对不起,不停地强调情不由己。 阮宁觉得有些悲哀,深切地为自己。 她不停地随着他的对不起,再一次笑着说没关系。 真的厌倦了,每一次分手都要伴着别人的歉意说没关系。 谁生来没关系。 慕容说:“我辜负了你,也事负了伯母的厚望,再一次伤害了你。” 阮宁一怔,她听出了“再一次”的深意。 阮宁说:“你不必因为别人不喜欢我而愧疚于自己与他相同,因而才导致‘再一次’伤害了我。你不必觉得伤害因此叠加,也不必觉得我如何脆弱。慕容,你带不来和他同样的伤害。你永远带不来。” 慕容只当阮宁在贬低自己,心中一恼,恨很开口:“你喜欢他,却得不到他,不过是拿我做筏子!我认识你这两年,竟然是白白浪费了这么长时间!你告诉我你有情绪病,一直在服药,当初让我选择是否和你交往,我傻乎乎地说自己不在乎,可如今我想我在乎。你生病恐怕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那个男人吧。我起初还不清楚,直到你妈妈说你因为一个男人受到沉重的打击才渐渐明白,你不过是对他相思成疾!” 阮宁细细咀嚼“相思成疾”四字许久,似乎呼吸都停了,才淡淡开口:“你说得对。” 慕容心中的怒火不断沸腾,他攥住拳头,口不择言,再也不是平素有教养的模样:“你爱他,何必拉扯我!白白耽误我和沈荷!” 阮宁一愣,深吸一口气,解开了安全带。她展颜一笑,说:“我是不是一直表现得教养太好了呀?” 她说:“我去你大爷的,傅慕容。” 阮宁颇是消沉了一阵,经常大半夜睡不着,坐在客厅看电视,体育频道播着冷门的冰球比赛,她却看得津津有味。每每208众人察觉她不对,握着啤酒瓶子想要跟她谈谈心,阮宁兴奋地一句“好球”,姐姐们翻着白眼关了卧室门。得,这是拒绝对话的信号,回屋自个儿喝吧。 一直断断续续联系着,却再未见过面的阮致忽然致电,说要请她吃饭。阮宁起初婉言拒绝了,阮致却未放弃,时常给她打电话。阮宁不胜其扰,答应大白天在市中心心跟他碰个面。 万一碰见阴谋,也能及时走。 当她准时出现在约定定的西餐厅、约定的餐桌前时,诧异看到眼前的二人。 这是一对情侣,男俊女俏,行为亲呢自然。 男人穿着笔挺的蓝色西装,额发微垂,女人穿着烟灰色镶钻的洋装,眼波妩娟。 男人她是认得的,女人她也是认得的。只是她没想过,这两人会凑在一块。男人是她的老邻居兼同学宋林,女人是曾绑架过她的uirica。 阮宁心中骂着阮致你个免崽子狗改不了吃屎,表面却很平静:“如今的罪犯也可以大刺刺地出门了吗?” urica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明艳妖娆:“为什么不呢,当年的事早过了追诉期吧?阮大法官。” “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呢?”宋林笑着望向uirica,眼神温柔。 但见urica耸耸肩,什么都未答,转过头来,微笑道:“阮宁,坐。” 阮宁说:“约我的是阮致,我恐怕和你们不是一桌。” 宋林的笑容温柔阳光,晃出白牙,他说:“应该没错,今天恰巧是我约的阮致,因为没有你联系方式,只好让阮致叫上你。只是这会儿他还没到。” 阮宁“哦”声,走到靠窗的位置,要了杯冰水,一边咬吸管,一边玩手机。偶尔抬头,对面的俊男美女正亲密相依,低头调情,旁若无人。 阮宁抽了抽嘴角,脚踝被人轻轻踢到,收回脚,只觉得这张桌实拥挤。可那只脚却瞬间追来,轻轻放在她的脚旁,跟着饭店里蓝调的节奏,微微拍击着她的脚背。 阮宁不干了,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她说:“宋林你脚痒啊。” 对面如胶似漆的二人戛然而止。 uurica狐疑地看了宋林一眼,宋林却绽开粲然笑,好似春风秋阳。他一直握着urica的手,看着阮宁开口:“嘘,不要打扰我给uirica看手纹。” urica“扑哧”笑了,说:“你都看了半天了,看出什么来了?”宋林煞有介事地指着:“你从八岁起运,家中从农村搬到城市,父亲一夜暴富;十八岁时走大运,挣了人生第一桶金。嗯,亲缘关系不太好,和父母有不和之象,命倒是很好,不愁吃喝。” ulrica眼睛都亮了,她说:“倒都是准的,我家在我八岁时拆迁赔了一笔钱,搬到了h城,我十八岁玩乐队,演出挣了一笔钱,因为玩音乐而没有读大学,我爸说我不务正业,我气之下离家出走,同他闹僵了。” 阮宁好奇地伸出手,她说:“那啥,你也帮我看看。” 宋林“哦”声,颇有些不情愿,ulrica也有些好奇,便劝了几句,宋林这才伸出漂亮修长的手,缓缓地握住了阮宁的手。 他握着她的手,许久许久,久到阮宁都觉得他的手从冰冷变得有些湿热,他才有些温柔地开口:“你的命很不好。八岁时兄弟分离,十五岁时亲人分离,二十二岁时和爱人分离。” ulrica问:“阮宁,准吗?” 阮宁却没答她,宋林笑着,继续说:“你命中大运为‘七’,每七年转一次大运,可哪一次的翻转都并不如意。但是你这辈子也颇幸运,人缘虽然一般,朋友却个个都待你很好,喜欢你的人很少,但喜欢上你的总是真的喜欢你。” 阮宁狐疑地看着他,觉得他说的这些话半真半假。她收回手,干巴巴地说了一声“谢谢”,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微微笑着。 阮致恰巧到了。 他推开沙发椅,坐下,挑眉道:“都等急了吧?” 阮宁摆明对阮致很抵触:“我还能信你人品吗,你跟她白天不干缺德事儿吧?” 宋林看了urica一眼,尚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ulrica一直是宋四的好友,喜欢宋林许久,如今才得偿所愿。 “我叫你吃个饭还得在你这儿刷一下人品值?爷爷上次去市区开会,路上一闪而过看见你了,非说你现在太瘦,怕你自个儿在外不好好吃饭,让我多带你出来吃点好的!” 爷爷几时就见她了?阮宁有些惊讶,可一听见“爷爷”二字,小同志沉默着,不再说什么。 阮致一边切嫩鱼排,一边道:“妞妞,我瞧着你如今脾可是大了不少,像只刺猬一样。” 宋林偷笑:“难道不像一只炸卷边的榴链酥,脾气又刺又臭?只是她从很小就是这样,可不是今天才如此。” 阮宁说:“有没有人说过你跟小时候一样糟心?” 宋林笑眯眯的,好像一支海盐雪糕一样清爽。不过这支雪糕阮宁却没兴趣舔一口。饭菜过半,宋林才说今日请客的真正目的。 远在b城的卢安安预备办一期初中同学会,恰巧阮宁和宋林同班,可安安早已没有阮宁的联系方式,只与宋林亲密,二人始终联系着,因此就请宋林发动阮宁一起帮忙写帖寄送。 至于uirica,只是作为宋林的现女友凑巧出席,阮致与她早断了联系。他前些年对urica的美貌是有七八分好感的,但是这姑娘比他还心狠手辣,阮致怕自己吃这块肥肉消化不良,毕竟再顶尖的美人也有他不可承担之重。换句话,这女孩的脸还没有美到让阮致什么都不管不顾,那样没格调的模样阮二少也做不来。只是不承想,心眼比阮致还多的宋林竟轻松把uria纳入囊中,还如此收放自如,炉火纯青。 阮致败下阵去,琢磨着回家继续修炼。 阮宁的心思却在同学会上。她说:“我记得几年前,每一年的夏天都有一个挺神秘的人组织同学会,他笔墨干净雅致,让人印象深刻。这个人是安安吗,二哥?” 宋林摇头道:“不是他,他一直怀疑是我,还问过我。可我从高二时起就在国外读书,帖子都是回国才瞧见。而且,这五年来他说他再没有接到帖子,事情有些奇怪。” 阮致含笑不语。他当年曾参加过三三班的同学会,跟着那个人。阮宁说:“安安打小就好事儿,好奇心旺盛,你就跟他说是我下的帖子,让他歇着吧,别当名侦探安南了。” 阮致说:“你可拉倒吧,就你那笔字跟小鸟飞的一样,安安也得信。” 他说:“其实,安安说他不是为了下帖人,而是为了一个姑娘,这事我年前见他就有耳闻。他五年前最后一次同学会上,看见一个姑娘。这小子说得玄乎极了,小词儿一套一套的。什么‘她仿佛是我们的同学,但是我不记得她的名字。她坐在角落,黑裙黑发,素颜素手,她和谁都不说话,谁也不跟她说话,大家好像共同遗忘了她。酒过三巡,我想去搭话的时候,她却已经消失’,我鸡皮疙瘩掉一地,这难道不是ktv千年的女阿飘吗?我怎么就不记得当年你们班上有这样的好苗子。” 宋林笑着点点头,看来安安跟许多人都讲过这件事。 阮宁也很惊讶,安安打小大脑袋就装两件事:踢球、玩游戏。有生之年居然也有思春的一天。他们俩初三那会儿,前面同学跟他八卦班里的事儿:“班里有一半男生喜欢张珊珊,一半喜欢李岚岚,卢安安你喜欢谁呀?” 安安说:“啊,这样啊,那你就算我喜欢阮宁吧,阮宁没人喜欢,特可怜。” 后桌阮宁心想:我去你奶奶个爪儿。 这种不开窍的货色,恋爱不知猴年马月。如今,却说他爱上谁了,还是当年的同学,可惜阮宁对同学会知之甚少,她只去过一一回,还是在门外。 宋林放下刀义,用手帕纸擦了擦嘴,微微一笑:“这个忙,我帮了。不知道上次宋林凑巧出现,凑巧好心帮阮宁揍了顾润墨,澄澄则彻底和顾润墨翻脸了,顾润墨发誓h城有阮宁没他,有他没阮宁,搞得小同志里外不是人。” 阮宁吃了个莫名其妙的闷亏,默默地看了宋林一眼,她说:“我最近也挺闲,或帮安安写帖子,之后你让他请我吃法国大餐。” 阮致调侃她:“男朋友呢,不都快结了,之前我问大伯母安,她老人还说你就要嫁人了,说不定会去东北延边。她老人家如今可跟从前不一样了,话也忒多,拉着我唠唠叨叨了半个多钟头。” 阮宁心中一酸,妈妈一向有些回避二叔一家人,她话再多,也不会和阮致多话。她这样认真明白地告诉二叔一家人,她的女儿会远嫁,不会再参与阮家的这些名利纷争,不过是希望他们不要为难自己。 张暨秋虽自甘平庸,但心如明镜。 阮宁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梦见自己孤独一人行走在沙漠中,她觉得这旅途疲惫,却没法止住脚步,四周如熔岩烤炙,脚下似火山地狱,她的嘴紧闭,紧紧咬着,身上背着沉甸甸的……沉甸甸的父亲的白骨。 保护好……妈妈。 这是她对爸爸的承诺啊。她朝前走去,没有目的,孤独地等待着什么,也许只有有一天母亲寿终正寝才会使自己安心,也许永远不会安心。 曾恨她软弱,曾恨她坚强。 可这些,却都是妈妈的模样。 爸爸爱着的妈妈。 阮宁……爱着的妈妈。 她思量起父母,定了定心神,打起精神应付阮致:“我同男友很好,婚期定了一定告诉家里。” 她与事容本已分手,却睁着眼说瞎话。宋林本在轻轻晃着薄有冰酒,听她此言,白皙的手指停滞了一下,又渐渐慢悠悠晃荡起来。 阮致看了宋林一眼,玩笑道:“毕竟妞妞打小一直是暗恋着你的,她每天念叨着林林,我耳朵都生出茧子来。我还想,她日后不嫁给你是一定不会甘心的,可如今一眨眼,她长大了,倒把你抛到脑后了。” 阮宁诧异地看着阮致,觉得这智障是打小智障的,又看了宋林一眼,觉得这变态眼神好可怕。 宋林嘴角带着温煦阳光的笑意,眼中却似寒冰潭上发散出的雾气。 临近夏日,阮宁家中空调突然坏了,家中几人都忙,不得空闲,只有阮宁尚有调休的机会,便休息了一日,预约了空调修理工。 阮宁等了一日,临近晚上九点,才有客服打电话,说是马上就到。恰巧公寓电梯间前的门铃响了,阮宁透过监控视像,瞧见是个戴着帽子拿着工具箱的年轻人,便从玄关摁开了公寓外的大门。 门外有人敲门,她刚拧开防盗门,却又接到了客服的电话,问阮宁居住的具体地址,说自己还有两个路口就到小区了。 阮宁握着手机,看着门外压低帽子沉默的男人,满身冷汗。如果客服还未到,眼前的人又是谁? 阮宁下意识就是关门,那个男人却用手撑住了门,他低着头开口:“是不是你们家修理电器?” 阮宁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头,她稳了稳,此时家中无人,她却朝着侧卧虚张声势地喊了一声:“五姐,是不是你找的客服?” 那人脾气似乎十分暴躁,不耐烦地开口:“就是你们家,地址清清楚楚。你家没别人,不要骗我!” 阮宁尖叫了一嗓子,趁那人吓了一跳,瞬间关上了门,插上了防盗栓。最近h城出事的单身女孩可不少,犯罪分子都是靠假扮外卖人员及修理工上门抢劫、杀人,屡屡得逞,不怪阮宁想得多,实在是这事有些蹊跷。 那人猛烈地敲着门,阮宁说:“你不要再敲了,再敲我就报警了!” 那人又敲了一阵,一直嚷嚷着“你有毛病啊,你预约的修理,发什么神经,死女人!” 阮宁却打死不再开门,并给未归家的另外几人发了微信。 等过了一阵,那人不再敲门,悻悻地踹了几下门,才渐渐没了声响。 阮宁快被吓死了,挪到门前,透过猫眼儿准备悄悄看一眼,猛烈的敲门声却又瞬间响了起来,一声声地重重砸着。 阮宁租住的公寓,一层只有两户,而且彼此之间隔着一扇锁死的门。邻居是完全没有办法听到并且出现的。 当年看房时还觉得这个公寓私密性做得相当好,现在看来,反而有另一种安全隐患。 姑娘快崩溃了,立刻报了警,值班的警察告诉她不要乱动,也不要再靠近门前,他们到达大约需要二十分钟。 阮宁听着门外追魂夺命的敲门叫骂声,看着客厅上缓慢行走的表针,有些崩溃地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疯狂的敲门声终于停止,过了一两分钟,外面有呵斥声和吵闹扭打的声音,许久,才传来轻缓温和的敲门声。 门外有人轻轻喊着她的名字,他温柔地问着:“阮宁,你还好吗?”这不是刚刚的叫骂声,而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阮宁觉得很熟悉,却一一时想不出,便问了一句:“你是谁?” 那人意识到阮宁没有听出他的声音,突然沉默,许久,才轻轻开口:“宋林。” 阮宁也沉默了下来。 她知道宋林曾出现在这间公寓。 阮宁低头征看着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手机的屏保,是俞迟最后一页微博的截图,停滞在2014年6月。 满屏幕的转发锦鲤,求什么却不开口言。 置顶的,是一条"leave me alone."。 “我只需要自己,让我一个人。” 第十三章 算什么雄好汉 之后通过警方才知晓,那人也是修理行的,但是指派到阮宁家的工作人员并不是他。他因最近手头紧缺,知晓客户是个单身女孩,一时起了歹意,准备上门抢劫。 阮宁命大,劫后余生。宋林出现得很及时,歹徒正准备用工具撬开门。她向宋林道了谢,对方谈淡说了句“都是邻居,不算什么”。 宋林也住在这间公寓。但是这间公寓只是他住所之一,今日是凑巧,他坐电梯回家时,正巧听到楼上有异动。 警方让阮宁做了个笔录,这事儿也就算结束了。家中小姐妹心有余悸,结伴而行,许久才算安稳。 比较蹊跷的是,出事第二天,顾润墨就黑着脸出现了。黑着脸看了一眼阮宁,又黑着脸凝视了一眼澄澄,然后掉头就走,让人不明所以。 又过了一段时间,阮宁开了个庭,开庭之前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她说她叫沈荷。 阮宁说:“你有事儿吗,沈荷?我这儿正忙着。” 沈荷说:“号码是慕容给我的,我想请你帮个忙。今天开庭的原告方是我二叔,刚巧我打听到法官是你。我二叔和人有经济上的纠纷,别人欠了他四百来万至今未还,想请你帮帮忙,把案子判下来,让对方还钱。你这边需要多少,我们都能满足。” 阮宁看过原被告双方提交的证据,从证据链来看,她是倾向于原告的。首先,原告提不出相关借据:其次,被告说明借原告的只是两台旧机器,后来使用过程中机器坏掉了,原告声称机器总价值四百余万,被告认并不承认这个事实;再次,被告认为自己之后就被黑社会的人寻衅砸几回厂子,他认为是原告买通黑社会逼他还钱,但是被告也无证据;最后,被告前些日子出于自巴打伤了黑社会的人,现在已被拘留,等待本院刑事审判,可在此间隙,原告又故意以被告欠钱不还将被告告上民事法庭。 阮宁此次开庭之前,先前没留意,原告果真姓沈。她说:沈小姐,你这电话打得不合时宜,我只当没接到,但也请你放心,我一定依法审理,不夹杂个人情绪。 沈荷冷笑道:“我等着你的结果,希望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庭长老周就提醒过她,本案涉及本城富豪,也有二三领导跟他打过招呼,但是老周没应声,扛住了,只是叫她谨慎处理公正断案。 阮宁翻了翻手中的材料。 阮宁第一次开庭并未审结,只是让原被告双方去评估机器磨损前的价值。第二次庭审,双方律师唇枪舌战,你说一串我吐三尺,差点打起来。 凑巧的是,双方律师都是阮宁大学同学,两个人互相为仇,下了庭几乎同时给阮宁打了电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说理。公说自己半年没开张就等着这笔诉讼费买奶粉孩子都饿瘦了二两,婆说我输了阮宁你养我啊我老娘三天没吃干饭了,阮宁说来啊互相伤害啊这场官司打不完大家都饿死算完。 第三次开庭,评估结果出炉,两台机器加起来只值四十万,阮宁宣告审理结束,当庭宣判,被告还原告四十万,机器归被告所有。 老周说:“小同志够中庸啊。” 阮宁很狗腿:“都是领导教得好。” 沈荷打电话,说:“我记住你了,阮宁。你等着瘸手瘸脚半身不遂吧!” 阮宁呵呵笑:“你也让我印象深刻,沈小姐。我会提前告诉警察,果我哪天手脚断了,见亲债主就是沈大小组。” 过了会儿,慕容也来电,沉默了很久。院中见他不说话,有些领躁,就挂断了。 对方再打,她再桂,最后一次,拉黑。 幕容曾带阮宁吃过他小时候最爱吃的小吃。夕阳像染红了指甲的指甲草一样,染澄了天空,阮宁坐在那里,看着他的康毛一点点也变成金色,吃着那碗红豆学圆凉粉。 那一刹那,她捂住了靠容的眼睛,幕客吓了一跳,却下意识地咂吧了一下嘴,阮宁一下子愣住了。 这里她和林迟曾来过,林迟被人指住眼睛的时候也会下意识地吸下嘴。林奶奶说他婴儿时期就是如此,可能因为从未吃过母乳,奶粉又总不够吃,黑暗降临大人沉睡的时候,饿怕了。 他是孩子彼时彼刻的模样她还记得,邪容的模样与他重叠。 她发微信对慕容说:“慕容,你信不信,我曾经非常非常喜欢你,正因为无法再爱我爱的那个人,所以那些爱都给了你。可这不是因为你是他的替身,而是因为我还感激这个世界,让我依旧有爱的能力。这种能力既是我的免疫系统,又是我的铠甲。那个人破坏了我的免疫系统,让我病难自愈,而你又砸碎我的铠甲,让我无法自处,时刻质疑自己,阮宁啊,阮宁这个人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所以,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好好和沈荷过日子。我猜你因她威胁我,心中不安,觉得自己难堪,所以想让我祝福你们,然后再说一一句她是个好女孩是吗。那我告诉你,沈荷不好,甚至让人生厌,但,我依旧祝你幸福。” 阮宁写了二十九张同学会的邀请函,安安为此辗转联系上了院宁,专程回到h城筹办同学会。他纳闷说:“我记得我们班三十三个人来着,除了你、我、宋林,还少了谁?” 阮宁说:“不少谁,你记错了。” 安在那儿掰手指嘀咕,阮宁打断他:“我数了我当年的同学录,是这么多人来着,姑娘十七人,个个我都熟,瞧着当年那小模样,能入你眼的苗子有两三个,这儿还有她们的大头贴,你看有你的意中人儿不?” 安安瞅了瞅了当年的大头贴,皱眉毛:“瞧着都像,又瞧着都不便” 阮宁说:“要么你做了个梦,要么姑娘串错了场。” 安安说:“不对不对,肯定是三十三个人,当时班主任高老师还老说,咱们三三班三十三人一条心。等我回家,翻我同学录,你同学录少个人。” 阮宁低头写字,不再答话。安安忽然间打量院宁,笑道:“你小时可比现在好看多了,阮宁,我和宋林当时还一致认为你长大会变成大美人儿来着。” 阮宁白了他一眼,把红豆糕胡乱塞到昔日好友嘴里,她鄙夷道:“这证明老子骨子里的基因告诉老子应该靠才华混迹江湖,靠脸混的都是宋林那种小白脸。你如今是没见过他,脸白得像糯米糕,娘们唧唧,跟女朋友站一起像姐俩,愁人着呢。” 安安忽然想起什么,拍头道:“脸白!说起脸白,我知道少了谁了!这帖子我来写!想必你都忘了他吧?也是,他家这么穷,跟咱们云泥之别,想必你早就忘了。” 安安抽出一张空白的贺卡,上面写着“诚邀贤同窗xx参加一纪聚会,农历八月初八夜焚香侯音于h城全鹿斋”。 xx处,安安大笔一一挥,替换成了“林迟” 一纪,整整十二年。 阮宁叹了口气,揉揉眉毛,才轻轻道:“安安,他很忙,估计来不了,林家巷的地址也早就不用了。你……不要打扰他。” 七月的一天,阮宁庭审完毕总算休息了会儿,她泡了杯咖啡,拿起桌上刚送来的报纸。娱乐版有一篇重磅头条,占了整整大半页,费小费下月即将与未婚夫施耐德订婚。 报纸上详细扒了二人各自的成就和恋爱以来的秀恩爱史,表示过样颜值及能力逆天的歌后影帝的结合真是演艺圈中头一回。 阮宁啜了一口咖啡,素白的手指点向了油墨中所印时间节节点。 2014年7月,刚收割世界级电影节影帝的时年二十五岁的施耐德,在获奖宣言中,公布了自己和歌坛天后费小费的态情,并宣布自己将于十月十五日与费订婚。 阮宁抱着咖啡杯,愣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杯子,取了一叠过期的废报纸,开始慢慢悠悠地折纸花。 老周刚巧路过,笑道:“可让我逮着了,你这小家伙。不是摸獬豸脑袋就是叠报纸,天天不干正事儿,小心纪委逮住你说事儿,我也得陪着你写检查。” 阮宁指了指腕表,上面显示正午十二点,已经到了下班时间,纪委管不着。 老周说:“最近几场官司判得不错,上诉率控制在了百分之五左右,值得表扬。不过你老是叠报纸是怎么回事,每年好像都会有一阵儿见你叠报纸,然后用各色果子染色,这是做什么呢?去年也是……夏天这会儿?” 阮宁笑了:“单位中午也没床铺,夏天午休时间又长,找点事儿消暑。” 老周拿起一枝叠好的花,问她:“这是什么?” 阮宁用剪刀修剪花束,慢悠悠答道:“百日菊。正巧,我每年都做一百天,一天一枝。” 她指着窗台上已经上色的几枝,红白粉青相间,颇是花哨。 老周说:“白瞎了这手艺,审美忒成问题,一个色儿不好吗?这花红柳绿的。” 阮宁说:“都有寓意的,每一朵都有花语,百日菊代表百日的心情,有意思着呢。” 老周指着大红色的问:“这是什么心情?” 阮宁答:“开心。” 老周又指牙白色的,阮宁答:“平静。” “朱色的?” “低沉。” “秋香的?” “今日得到朋友的问候。” “雪青的?” “今日吃到心仪的大餐。” “月白的?” “今日又得领导夺奖。您瞧,准吧,我今天做的就是月白的。” 老周笑成喇叭花状:“你就信口胡诌吧。” 阮宁面不改色,套用贾宝玉的话:“世人用惯的话都是有人先胡诗,阮宁面不改色,而后才传用延续的,单就我胡诌不成?” 全鹿斋是h城有名的酒楼,颇有几道本地几乎失传的菜色,色香味一绝,安安包下整家酒楼,那一晚只接待三三班。 阮宁自从毕业,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回到同学中间。 看着幼年时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变成如今熟悉又陌生的模样,阮宁有些恍惚。有人做了中学老师与当年的高老师成了同事,有人去了知名企业做高管每日忙忙碌碌,有人当了警察常穿制服连便服都少有,有人开了公司西装革履衣着最考究,有人忙忙碌碌找工作,有人待在家中去创业。有人话比过去多,有人话比过去少,有人莫名记得她,有人早已忘了“阮宁”两个字的存在。没有谁一直不变,没有谁选择不变。她以为她早将过去抛诸脑后,或者过去也并没把她的命运当成应该记录在册的东西,大家就这样心知肚明地互相遗忘吧,但是一旦有一只小鸟冲破厚重的云层,世界万物便都复苏惊醒了。 这场聚会就是这只命运的鸟儿,分不出善恶。 他们看到阮宁和宋林都颇是惊讶,因为众同学都以为二人失联了。至于卢安,倒是每次同学会都会出席,一次不落。 他们闲叙着往事,安安却有些郁闷。 安安说那个姑娘没有来。 他当时还是给林迟寄了邀请函,地址是林家巷老房子外的邮箱。 宋林自斟自饮了一杯批杷酒,微笑道:“急什么,再等等。” 阮致作为隔壁班的围观群众也被请到聚会现场。他从铁板上抄起了一块盐炙驼峰,说:“反正跟我没什么关系,我这就开吃了哈。” 其他同学自然不知道内情,大家不是忙着吃就是忙着说,还有一两个酒腻子逮谁跟谁碰酒,见人就说哎你长帅了变美了,二十六七岁旺盛的青春痘总算瘪了下去,可是残余的痘疤如此醒目地提醒着曾年轻已变老的模样,容貌长相其实在谁心中都早已不那么重要,衰老才可怕。这一圈下去,阮宁有点晕。 她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穿着蓝色衬衣的宋林。他唇角带着和煦的笑意,注意到阮宁的目光,眼睛笑得更弯更温柔。假使阮宁从不认识他,这样一个干净的人,也未免太容易熏得游人醉。他好像有时间保护,比谁都年轻鲜嫩。 可阮宁却了解他的背后是一团黑洞,而非温柔的暖风。 窗外此时有惊雷。她握着酒杯,看着透明液体被瓷杯折射的冷光,忽而猜到,安安心仪的女“同学”是谁了。阮宁瞬间握紧了手掌,青筋悉数暴露出来。她胡乱地从背包中想要抓药盒,却发现自己前两日已经停药了。医生宣告她历经四年的治疗,已经痊愈。她痛苦得想要呻吟,却发觉自己仿佛哑了一般,发不出一个音节。 白日艳阳,夜雨滂沱。这就是h城的夏。 酒店金包细银的旋转门被推开。 黑色的皮鞋,白皙的脚背,滴落的雨水。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黑瞳黑发的女人,素颜素手。 她脖颈极长,眉眼好似是被上帝拿着一支上好的画笔耐心描绘出的。 美人。 她极美。 安安推开凳子,站了起来。 他目光中带着巨大的惊喜,一改之前的魂不守舍。 阮宁知道,他等的人来了。 路人阮宁,旁边的阮宁,一瞬间脸却变得铁青,捏碎了路人阮宁,手里的玻璃杯。 不知哪儿来的憨劲。 她好像《天龙八部》中的天山童姥,看到了神仙姐姐的画像。 其实,读书人都知道,两情相悦的爱情与天山童姥何干呢?其实,有些东西又与她阮宁何干呢? 阮宁从牙齿间挤出三个字一费小费。 改变了发色、瞳色,苍白素颜的费小费。不,或者她本就是这个模样,舞台上的模样才是伪装。 她像一抹幽灵从远方赶来,众人惊叹她的美貌,却无人认出她。她走到席前,轻轻开口:“我收到邀请函,代替爱人俞迟赴宴。” 阮致“扑哧”喷了一口汤。安安蹙着眉毛,看着眼前漂亮的姑娘。 大家也都愣了。 俞……迟? 传闻中他们都不及的俞迟,万事能臻于极致的俞迟…… 只是,俞迟几时是他们的同学? 是林迟吗,那个曾年年给他们下帖的林迟,变得不再贫寒高高在上却沉默着望着所有人的那个少年? 阮宁站了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反手扇了费小费一巴掌,她浑身颤抖,咯吱咯吱地咬着牙齿,用尽平生最大的勇气,她说:“你配吗,给我滚!” 费小费捂住脸,恶狠狠地瞧着阮宁。她说:“不要忘了,俞迟爱的人是谁!你替林林打我,你又配吗?!” 卢安安条件反射般抓住了阮宁的手,却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手掌下那只细弱的不断颤抖的手。 他凝视着她。 阮宁似乎恨到了极致。 这个有着深刻情绪的阮宁不是卢安安认识的那个姑娘。 那个像加菲猫一样的懒家伙。 安安愣了,阮宁挣脱了他的手掌,大口喘息着,操住背包,冲进了雨中。 她跌撞撞地在雨中奔跑,天地旋转,仿佛是一体的,又仿佛互相颠倒。 不知道摔倒了几回,又不知跑到了哪里,赶路的孩子都被她吓哭,对妈妈说:“妈妈啊妈妈,这个姐姐是疯子。” 阮宁抱着背包在雨中凄厉地嘶吼着,阮致一路跟着跑过来,紧紧地从背后抱住她。他说:“妞妞,你是怎么了,妞妞,你怎么了?” 阮宁哽咽痛哭,她问他:“你有车吗?我打不到车。” 阮致怔了,问她:“下着大雨,你要去哪儿?” 她要去的地方,有许多间小房子。每个小房子里面,都有一个小盒子。阮致站在外面,惊诧地等着她。 阮宁满身是泥,雨水仿佛永远也冲刷不干净似的,而她的手依旧在颤抖着,可是远远地,她快走到目的地,却站定,慌乱地用颤抖的手蹭了蹭头发上的雨水,扯了扯满是泥浆的连衣裙上的褶皱。 她多想让自己再好看点。 姑娘蹲在一间小房子前,摸索着费力地打开了背包,一大束花像是被压抑了许久的孩童看到了阳光一般,在夜空中旋开漂亮的弧度。可是这些花又如此孱弱,遇到大雨的一瞬间迅速枯萎,面目全非,红的白的青的黄的随着雨水冲刷成溪流,仿佛马戏团小丑脸上的五彩斑斓,可笑又可悲。 姑娘把百日菊摆在了小房子的台阶上,这里很久没人来,没有烟火,也没有温度,石头台上摆着的饭菜凉得刺骨。 每个人都有这样一间小房子,它帮你斩断人世间的眷恋。住进小房子里人都是死人,好跟活着的人区分。 她凝视着那张黑白的小小照片许久,用沾了泥土的手轻轻挡在上面,她说:“好久不见,俞迟同学。” “你一定还在读书吧,今天是不是跟往常一样安静地忙碌着。七月十五日那天你父母家人想必来探望过你,你和他们团聚,我站在墓园外面,怕鬼,没敢进来。” “我知道你想谁,她许久没来看你了,对不对?不要着急,她刚刚替你参加了我们十二年同学聚会,想必明后两天就来探望你,你且耐心等等。” “什么,你问我好不好?好,好着呢,谢谢你关心。我忙着审案,着相亲,忙着相亲,把你都忘了,不再像前两年,想起你就犯迷糊。我妈带我瞧医生吃了药,没留下啥病根儿。而且定期去健身房健身,小老鼠快要鼓出来了下回秀给你看。啊,对了,我还去了驾校学开车,把我师父气得够呛,好凶的人哟,比你还凶,不就挂挡熄火忘系安全带嘛,训了我俩小时,讹了我三瓶乐百氏。” “什么,你说咱俩是前任,不用来往这么勤?嘿嘿,好,你以为我想来啊,这不做花做习惯了,每年不给你折一百朵,总觉得你在地下不安心,我把人间所有的情绪、所有的颜色都带给你,你若觉得生有憾,就拾起看看。” “我知道你是死了,但是总会想象成你还活着,却已经变成满脸胡子楂油头的胖大叔,在医院熬着夜救人,我哪天感冒看病时撞见,然后跳几米远,心想这丑货是谁可算物是人非,然后堂堂一米七的大姑娘立在天地间哈哈大笑,总算释怀。” “证明了自已是为脸而生的小人,你这道画了很多辅助线都做不对的几何题才算做完。” 阮宁声音沙哑,停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把脸颊贴在冰冷的墓碑上,用手指温柔地揩着照片上站着雨水的脸烦,低声笑了:“我预备结婚生娃去了,从今不再探你,四邻也都条祀过,托他们多多照顾你。” “我们这场孽缘到今天结束,你多少察觉到我心思的苦楚。所以,我只能留在此生这样爱你。等到下辈子,你可别再狂我喜欢你,我真的会打残你。等我喜欢上你,你不喜欢我算什么英雄好汉。” 阮宁莫名想起,前些日子,老周逗她:“一朵花代表一天的心情。那这一百朵百日菊搁一块儿,花语又是什么?” 阮宁记得自己回答时还挺乐呵,面不改色。 “永失所爱啊。” 2014年7月15日,费小费订婚的那天,俞迟……嗯,死了。 阮宁永失所爱。 第十四章 笑着笑着就老朽 清晨起床的时候,浅色窗帘外的阳光正盛大煌煌。窗外有微微凉风。 楼下有皮鞋摩擦柏油路的声音。可以听到早点铺前忙碌的叫卖,谁碗里起脆的油条被豆浆泡得软甜,蟹黄小笼捏了十八个褶子,清甜解了油腻,衣衫又被晨光晒透,汗水都带着肥皂的香甜。 这是人世鲜活普通的一天,一切简单。 你瞧这里可真好,这个真好的地方有人有狗有猫有小螃蟹,没有你。 你瞧这个世界可真热闹,等你走了,世界依旧拥挤,而我身边却空出一整个四月人间。 目光所及,万种熟悉,万种熟悉,没有凡夫俗子的你。 喂喂喂,对着天空淌着眼泪大喊,就像岩井俊二《情书》里的那一眼。 喂,你在哪儿? 对不起,我死了啊。 阮宁睁开眼时,手指的颤抖总算好了一些,她打电话问主治医师孙阿姨,详细讲了昨天的情绪问题,得知还算轻微,不必用药,稍稍放松。 今天没有庭审,她向单位人事请了假,在家喝了一上午茶闷汗。汗出了,身体刚轻快些,却接到陌生号码的来电。 是傅慕容。 慕容说他下周末订婚,问她是否有时间,可以去参加派对。 阮宁自然没去,如今微信多方便,发个红包也就是了。再说她跟他有啥关系,值得发个二百块? 墓容说小武也来了。 阮宁“啊”了一声。 小武是慕容同乡,也是战友。只不过小武在隔壁侦察团,和慕容分属两个战斗体系。 慕容极其厌恶隔壁团团长,却和隔壁团的小武交情颇深。 小武爱好摄影,是摄影发烧友,也是师部御用的采风手。小武蛮热爱生活,找的摄影角度往往也很有趣。慕容经常和小武一起休假返乡,小武没有女友,因此便常常和阮宁慕容混在一起逛街撸串,当个电灯泡也怡然自得。他有点结巴,人也腼腆,喊阮宁都是一串儿的“嫂嫂……” 阮宁抿了嘴啤酒花,一听“少啊”,扯着嗓子喊老板:“老板,再来五十串猪肉串!” “嫂嫂嫂……不,不是。” “还少?!嘿,还是小武识货,猪肉串好吃着呢,咱俩对脾气,哎,老板我说再来五十!什么?我们吃不完?嘿,我说你这老板,你信不信我发挥实力连你桌子腿都切切串串撒撒孜然吃了!” 慕容在一旁笑得东倒西歪,小武脸都急红了。 小武见阮宁自来熟,打从这会儿,便和阮宁亲近起来。可说起来,这事儿还有后续。他当时灵机一动,以撸串为灵感,拍了一张叫“嫂嫂嫂”的照片。 照片上的姑娘眼睛明亮而神气,马尾高高的。她拿着一把猪肉串,张牙舞爪,嘴里嚷嚷着“多吃点”。那双圆溜溜明亮的眼中是穿着军装很无奈的慕容。姑娘的背影映着黑夜中模糊的霓虹灯,她和慕容在灯下是两个折成心形的影。 “嫂嫂嫂”对应“哥哥哥”,没毛病。 回到部队摄影比赛展出,大家伙都乐了。三团团长还有这一面啊,平常都是一副爱邹眉的正经模样。师长也笑了,说:“慕容你就配这样的治你,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 隔壁侦察团长端详了照片许久,才来了句。“勉强配得上,照片角度选得好,阮宁瞧起来还是很漂亮的,慕容听他这样说,自然理解成阮宁勉强配得上自己”,心底颇有点受龙着惊,敢情在敌军眼中,自己这样儿的优秀人才鲜有姑娘配得上。 敌军一看那容有些动容,补了一句:“我说你配她。” 慕容…… 也不知是何心态,幕容自那日起,直至分手前,待阮宁好了许多。除去阮宁奶妈的叮嘱,他的想法其实有些畸形,大约就是敌军觉得好的,他莫名其妙地也觉得好,而敌军瞧得起的,他更不会小瞧。 阮宁此时听说小武来了,单独请他吃饭叙话。 小武跟阮宁一向处得不错,二人在一起吃饭倒也不扭捏。虽没了慕容这层关系,但小武年纪小二人两岁,这称呼也就顺理成章地从“嫂嫂嫂”变成了“阮阮姐”。 阮宁觉得他这次结巴得恰到好处。阮阮姐还蛮好听,一念就觉得是个好看的软妹子。 慕容和沈荷在h城办了一场订婚party后,又带她回了师部,说是带给师长及战友们看看,认认脸。 沈荷长得极美,慕容肯带着她这样招摇,想来是对她十分满意的。 小武晚上给阮宁发微信:“阮阮姐,闹大发了!” 阮宁正在洗衣服,随手回了一句“怎么了”。 小武噼里啪啦发来一一段话:“前段时间发冬衣,明明是提前核好的数,三团发完却发现少了几件。我们这边部队冬天苦寒,全指着棉衣裳过冬,慕容便去找师长协调。我们团冬季还要对外作战,消耗磨损厉害,因此冬衣往比其他团多一半。师长让慕容找我们团长协调几件衣裳,慕容磨不开面子,没和我们团长商量,直接让三团战士去储备库拿走了一百套冬衣,团长起初没说什么,谁知今天慕容订婚刚回来,他老人家攒足劲胖揍了慕容一顿。他老人家从来不爱打人的,这次慕容是真得罪狠……” 阮宁:“哟嘿,打的慕容哪儿?” 姑娘嘴上看热闹不嫌事大,心里却想自己从前是怎么自戳双目,瞎到无法自理,看上这么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渣滓洞中的渣的。 身为将门虎女,尤其侦察团,先前叫巡防团,还是阮宁爸爸一手创立,打拼出来的第一副家当,她比谁都清楚,冬天的一件衣裳对真枪实弹作战的侦察团战士有多重要。他们在边界做任务,时常几天几夜埋在雪坑中,多一件衣服,有时救的是一条命。慕容不分青红皂白,拿了别人救命的衣服,这是不仁,不问自取则是不义,至于一开始连数据都没核对准确就上报,导致衣服根本性的短缺,则让阮宁更不能容忍。这是数学不好,是严重的智商问题啊!数理化小能手阮宁同志最烦数学不好的学渣。 小武想来因为此事,心中也是对慕容有三分看法的,因此对慕容挨揍颇有些幸灾乐祸,噼里啪啦地打字:“听三团人说,慕容脸都肿了,沈荷心疼他,又怕他出去丢了面子,听说用什么什么化妆笔给他遮着了,可我们战友都说,之前瞧着是块调色板,五颜六色的,现在一打眼,像植物大战的僵尸。” 阮宁嘿嘿笑:“你们团长他老人家受伤了吗?” 小武说:“阮阮姐,不是我跟你胡吹,我们团长他老人家在141师跟人打架就没输过,至于我们团,跟人战斗就更没输过了。” 阮宁皱皱鼻子,与有荣焉:“我就知道。” 她爸爸那会儿,侦察团就没打输过。头颅可以不要,军旗不可以放倒。热血可以流尽,祖国不可以辜负。这玩意儿,搁几十年前是信仰,搁现在,是偏执。 这样看来,侦察团团长他老人家不但人缘不好,心硬手很,而且执拗强势。 阮宁忽然发现,慕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他固然是肝脑涂地咬写老人家为敌无破,但老人家大抵是懒得理他,因为一旦团长老人家出手,这人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嘛。 阮爷爷这两年一古生念精孙女儿。以前未觉衰老时,倒也没有把子嗣儿孙太挂在心上,只是近两年,身体状况和精神大不如前,反倒总能梦贝亡子敬山,实在无法开颇。人老的时候,又爱回忆最年轻的时候和最快乐的时候。敬山的出生恰巧占齐这两个时间节点。他小时候极胖,下巴足足有四层,似个捏得十分抱满的小包子。阮令那会儿还不叫阮令,因为行八,大家都喊他小八。阮小几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触了触儿子如白馍馍一样的脸颊,小包子便咧嘴笑成了小满月。 阮小八一直记得那个笑,直到变成阮令,直到小包子死去。 他的小包子死了。 阮令自认在战场拼杀几十年,早已看淡了生死,可是他后来才发现,他看淡的是自己的生死,而不是小包子的。 他死了还有小包子在,还有一息血脉,可小包子死了,他似乎也就完完全全地死了。 同理可证,阮宁活着,他的小包子也竟约等于还活着。 因存在这个念头,他常常思念孙女儿,茶饭不香。 他逼着阮致靠拢孙女儿,说:“你反正也很闲,每天不务正业。” 阮致心塞,说:“我沾了钱您嫌我脏,我织网搭桥您说我不务正业,爸爸如今在军中顺风顺水,阮家一路荣耀,爷爷您怎么就不肯消停?嘿,我就不明白了,妞妞是块大磁铁怎么着,那丫头好在哪儿了?” 阮令红眉毛绿眼睛,要发恼。阮致说:“得,我带磁铁来家,您老就安生等着,不要坐立不安的,奶奶看着您都着急长燎泡了,直骂我是个不成器的,喝了好几缸凉茶也不济事儿!我这是倒霉催的,你们因为妞妞斗气,我招谁惹谁了?” 阮令听明白他话里话外的讽刺了,啐道:“怎么着,全天下的好事儿都得你们祖孙几个占完吗?你爹司令令位儿上坐得安稳,你们别得了便宜又卖乖!” 阮老太太捂着胸口说:“你这说的是人话吗,我当年是苛待你儿子、孙女儿了还是怎么着了?” 阮爷爷头一梗:“废什么话!我要见妞妞!” 阮宁起初不肯来,当年和阮致说过那样的话后,怎么还愿来这园子。可阮致嘴皮子磨破了,差点下跪保证以后做个不害人的好宝宝,阮宁才犹豫地上车。 待她们进园子的时候,说来也巧,刚好碰见宋林。 他正开着跑车出园子,副驾驶上的姑娘却换了个人。 一样的花容月貌,不一样的人。 “urica呢?”阮致同他关系好,直接大刺刺地问了,又细看了这姑娘一眼,诧异了,笑道,“真有你的,宋林,连blueyee的第一人龚小姐都带出来了。” blueyee? 阮宁听过此话。作为h城娱乐业界会所中的翘楚,blueyee一直屹立不倒。 h城自2010年以来,一直在朝城外扩张新区,新兴科技产业和娱乐产业在众产业中显得尤为突出。b城s市的夜场在刻意的压制下渐渐低调起来,h城作为后起之秀,于新潮与守旧之间还在寻求一个平衡。公子哥权贵们虽然一一直是风向标,但是如今倒是早已把会员制当成选择场地的先决条件了,而这些建立vip保密制度的会所也不过是寥寥几家,再分高下,blueyee拔得头筹。 blueyee作为娱乐会所有个特点,它标榜“不择贵贱,客居天堂”。也就是不管你小子身份如何,只要你花了钱,一定让你体会到天堂般的服务待遇。什么?你没钱?没钱你进得来吗?老老实实待大街上吧。是说了不择贵贱,blueyee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姑娘美。所有的服务员都是姑娘,所有的姑娘都美。外界传闻说姑娘们都是大学生,这话不辨真假。 blueyee共一层卡座、三层包厢。选择卡座的一般都是千元消费水平的白领、三层包厢则类类似于金字塔结构,从二层到四层,房间越来越大装饰越来越豪华,服务越来越精致,当然,来消费的人的身份也是一层比一层高。 比起来,h城来过bueyee一楼的不在少数,可是登上过三楼以上楼层的寥寥无几。至于外界所传的几个人间绝色,也基本都在四楼候着,一楼卡座连裙子角都没见过。 龚小姐龚长秋便是四楼精挑细选出的姑娘中的第一人。她虽然温柔随和。却从未出过台,似乎只是个中规中矩的房间管家,与那些情欲酒肉从不相干。 阮致见过她几回,每次都为这个女人的美貌所惊叹。传闻她与某大佬过从甚密,阮致人精似的,从不招惹她。 然而宋林再一次让他深深折服。阮二叔曾骂过阮致,说:“你长得不如宋林和俞迟,学习不如他们,手段不如他们,除了玩女人比那俩强,还有什么比得上人家的吗?” 阮致心说:爹,不好意思,玩女人我也比不过人家。 宋林轻描谈写,说:“分手了,我跟urica性格不大合拍。” 他淡定自若,没有丝毫不自在,又说:“长秋好久没吃家乡菜,我刚巧认识一个正宗的淮扬派师父,就带她试试。你们要不要一起?” 阮致摇头像拨浪鼓:“太上皇在家等公主呢,我跟你半道跑了,太上皇弄死我。” 宋林笑了,淡淡点头:“行,回见吧。” 他说:“你也再见,阮宁。” 一直神游天外的花容月貌的长秋却像被踩了爪子的猫儿全身一惊,陡然抬起了头,搜寻着宋林口中的阮宁。 阮宁点点头,跟宋林招手作别,却被长秋看得头皮发麻。 阮致“嗖”的一声开走了大众,宋林也“嗖”的一声开走了迈巴赫。阮宁琢磨着不对,啧喷道:“二哥,你什么时候这么低调了,你的劳斯菜斯呢?” 阮致也很无奈:“我爸说了,如果把宋林比作迈巴赫,我充其最就是辆大众,怎么有脸开劳斯莱斯。年前他把车收了,说啥时候我想明白以后的事业规划,再把车还我。” 他疾驰而过,穿越一条笔直而整齐的大道,大道的两旁稀稀落落地坐落着四五幢五层别墅。别墅周围是草坪和花圃,又分别被人工凿成的湖水隔开成私人空间。 湖水的尽头是园子的最西面,那里是公共活动区域,有凉亭、假山、玻璃健身房、泳池以及花房。园子里高树低植,错落有致,一到春日,大眼竹高而粗壮,玉竹瘦而风雅,齐齐作响,仿似管弦,八角金盘叶青嫩美,黄金菊鸡爪械簇放路边,车轴草、黄槽竹小小个子大大韵致,秀美庭园连草木都暗合风水,转眼到夏,尚有刺葡萄爬满富贵人间,随风摇曳。 栗家丫头打小就爱去花房,卢家小子打小爱去健身房,阮家y头打小则爱去湖边,挖蚯蚓、逮蜻蜓、抠螃蟹。 凉亭上还被张小栓刻了斗大的一排字:张小栓到此一一游。 夏天园子里的几家人总坐一起吃西瓜消夏,姑娘、小子们一会儿号一嗓子,你方哭罢我登场,看着众老友哀怨的眼神,阮令额头上直冒汗,咆哮起来一张小栓! 阮宁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爷谷的那句张小栓,她微微笑了起来,望着凉亭的方向。 她说:“我要去凉亭。” 阮致说:“哎哟,之前那儿死过人,甭去甭去。” 阮宁的手又微抖了起来,她按住手问他:“人是怎么死的?” 阮致蹙着眉头,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这是件被他渐渐忘了的事,回忆起来有些费力。他表达得得也有些凌乱,只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他说:“人是溺死的,就在游泳池。可有人说是自杀,因为他穿着整齐,且平时也是会游泳的。其实那天早上我还瞧见他了,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好像要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说起来,阿迟是我好友,我们读大学时,来往紧密。可是他后来似乎失恋了,因为他喜欢的人同别人好了。我也只是侧面听说。再后来,有一段时间,他谁也不理,每日就在家中,当时我倒瞧他在网上发表了了几篇医学相关论文,这些论文的核心数据现在似乎渐渐被医学界重视起来,想来也许是他最后想留给世人的东西,除此之外,再无牵挂。” 阮致说:“我那天看见救护车和许多医生围在园子里,他被捞上来时,好像已经不行了。他妈妈哭晕了过去,他被医院拉走抢教,之后没过多久就听人说已经死了。再后来,就是匆匆简薄的葬礼,俞家人太过悲痛,谁都未请。那些细节我都忘了,但是他满身湿漉漉的模样我还记得。” 他之后又轻描淡写地推测一句,却也不深究:“难道他和你有什么同学之外的关联?那天你去陵园祭谁?毕竟人都死了,何必再多想呢,妞妞。” 阮宁当年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在一所封闭的司法警官学校进行公务员入职培训。 那天特别热,军训的间隙,大家坐在树荫下休息,她喝着矿泉水,拿着手机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校园bbs的帖子,这一幕过去了四年,却每一天都在脑海中回荡倒带。 拿起矿泉水,咕咚一口,温热汗水滴落在石子跑道上,微风吹过,掏出手机,手指划过许久没有翻过的z大bbs。 好的,就停在这里好吗? 不要看到《昨天参加过08级医学院俞迟学长追悼会的同学管冒个泡吧》这个帖子,不要看到《惊闻男神俞迟学长自杀,大家来说说,你们是不是跟我一样暗恋过他》这个帖子,也不要看到《俞迟死了?俞迟死了!真的?!》这个帖子。 谁能想象每年都体检的人忽然在b超室发现自己常年好好的良性结节变成一颗恶性不规则血流丰富的肿瘤的心情? 俞迟就是这颗瘤,俞迟同学就是阮宁同学的癌。 谁都想活在拿到癌症判决书前的日子里。 阮宁发现,她从来没有那样坦然接受他爱着别人的事实。 但愿他爱着别人是他带给她的最坏消息。 阮致忽然玩味到什么,笑了:“哎,你怎么这个表情?” 阮宁:“啊,我什么表情?” 阮致说:“好像割了你身上一大块肉,整张脸都疼得抽抽。” 阮宁想,你说得还蛮贴切,只是不符事实。 她明明是被人剜了一大半心脏,而这人留下一小块可不是心地善良,而是为了告诉她,这块自卑而残缺的创伤会不停地流血,提示她疼是啥样。 阮宁曾哭死,对,就是网络聊天用语中的“哭死”,那个萌萌的,会不停摇头掉眼泪直到翻白眼昏迷歇菜的一系列表情。 他死了一一她一想起就变表情包。 阮宁在每个俞迟死了的帖子下都曾默默回复。 我在。 暗恋过。 真的。 她只说了七个字,却仿佛这世间所有的悲伤,一下子,全经过。 也仿佛,下子,笑着笑着就老朽。 第十五章 你并没有认错人 阮爷爷时时刻闹着要看孙女儿,她来了他却板着脸。聊天时板着,喝茶时板着,吃饭时板着。 板得阮致都别扭。 “嘛呢,爷爷,您说您想妞妞,您就这样儿想的啊。” 阮令哼了一声,冷笑道:“谁想这个不孝顺的小东西了。赶紧吃,吃完送她滚蛋。” 阮宁:“……” 阮致:“……” 饭桌上阮二婶热情地给阮宁夹菜,心疼道:“瞧这孩子小脸儿瘦的,逢周末就到二婶这儿来,给你补补。大了反倒客套了,二叔二婶家跟你家有什么区别?” 阮宁听着直别扭。这里是……叔二婶家? 阮令摔了筷子,说:“你放屁!这儿就是她家,想啥时候回来就啥时候回来,还到你这儿来过周末?说的什么屁话,安的什么心?!” 阮婶委屈了,阮老太太冷笑:“是是,我们娘俩嫁到你们老阮家,什么都没学会,就整天学放屁来了!” 阮老爷子年纪大了,嘴上从来不肯饶老妻的:“你何止学放屁来的,嘴里如今都能装大炮了。” 阮老大太知他性子,啐骂一句“老东西”,自顾自舀燕窝桃胶汤,懒得理他。 阮宁不咸不淡听几句,盯着满桌好菜,相中哪盘就操筷子上,浑然不注意仪态,看得阮老太太直皱眉。 她问阮宁:“妞妞,我听阿致说你有对象了,何时带回来给我们雎瞧?” 阮宁想起自己上回撒的谎,只得含糊应付:“他比我还能吃呢,奶奶不怕我们俩把二婶家吃穷了。” 阮致暗地端详阮宁,发现她和从前不一样了。说话做事渐渐有了自己的分寸,倒不似以往软弱好欺的模样。 从她前几日发疯的样子,到今天言语直接调侃家里人,阮致总觉得,这些年,也许阮宁发生了许多变故也未可知。 姑娘没有那么萌了。被生活折腾着变老,终于也快要成为他妈、他奶奶那样的死鱼眼珠子。阮致微微笑。 阮老太太这厢吵架从来都是小能手,吵不过老爷子是忌惮,对阮宁可没这么客气了:“哟,这样儿的妞妞你也敢要,指着你这点工资,以后可养不起这样的男人。要不要奶奶给你介绍个对象?” 一句话就把“阮宁男朋友”毫不留情地打成了吃软饭的小白脸,顺便踩一下孙女儿看人的眼光。 阮宁半真半假,笑了:“那可巧,我也正想换人呢。不知道奶奶要介绍哪一个?” 阮宁料定老太太睁着眼睛说瞎话,便顺着杆子往上爬。她恰然自得地挖了一大勺燕窝,扫了眼二婶心疼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塞进了嘴里。 阮老太太笑了:“宋林啊,你从小喜欢的那个。他奶奶前些日子还问我,你如今可有对象了。” 阮宁瞬间一口燕窝卡在喉咙里了,咽不下吐不出。 瞧这穷命。 阮宁离去时,阮令说:“你以后再不来,就不要姓阮了,同你妈妈姓吧!” 她着眼前老人结了霜的周毛胡子,一晒。“我得空就来。您能活百十来岁,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来瞧您又怕什么。” 阮令从中山装的口袋中掏出一块怀表,阮宁定睛,倒是十分熟悉。她接过来,转到背面,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小栓”二字。 她身为张小栓时,是个极有成算会把家的孩子。但凡她的东西,无论多名贵,角落里都会刻上自己的名字,以防被阮致抢走,还反被他告黑状,她毕竟没他名声好,若二哥平白拿走她的好玩意儿,她便是去大人处告状,也讨不到好处。可有了这个小小的名字,就大不样了。 这块怀表,是爷爷送给她的八岁生日礼物。她瞧见同班同学都流行用塑料手表,便也向爷爷要,爷爷给她弄来一块崭新的金表,她还挺不满意,因这表不能戴手腕上,抠开也不见卡通人!且为了炫耀自己有表,每次看时间,还得从脖颈里掏出,晃到别人脸前,弹开芯,看那刻板表盘上的数字数半天格子,忒麻烦! 后来她刻上名字,爷爷把她胖揍了一顿。她哭着把怀表甩到他怀里,说:“你这个狗奸贼欺负小良民!”又被胖揍一顿。 阮宁当年哭得都忘了怀表的去向,如今爷爷却掏了出来。他说:“孩子,该是你的,我都给你收好了,别怕。” 阮宁“哦”一声,转身慢吞吞地离去,过了好一会儿,一擦,一脸泪。 她来时背包中带了透明的水杯,水杯中放着一一只小乌龟。仙人球林林于前年莫名枯死,小乌龟林林从今日放生。 看它在水中费力地划动着小爪子游弋,脱离人工饲养依旧努力生存的模样,阮宁心想,自己是时候同过去告别了。 大龄剩女自己不愁,旁人瞧着也是碍眼的。庭长老周给这个如同女儿一样的小同志介绍了几个青年才俊,可无例外,她同别人真心意地相处了没多久,对方都会如被雷击般,发现真爱是曾经的同学、或者前女友,然后和阮宁挥手说拜拜。 应澄澄啧啧称叹:“你这体质……牛啊简直是许愿池的神龟,为成全别人而生。” 阮宁摊手。 “钢铁侠”则有不同见解:“我觉得吧,主要是你平时不修边幅的缘故,你哪哪儿都不够出挑,反而让那些相亲男十分容易就回忆起别人一星半点的好处。而你平时又是个又懒又馋又没心肝的家伙,人家瞧你大概不会伤心,轻轻松松就甩了你,琵琶别抱。” 小五说:“这样儿的男人不要也罢。” 澄澄笑了:“可如今瞧来,就怕见异思迁的是常态,始终如一的万里挑一!” 阮宁躺在沙发上,咂摸道:“我琢磨着,我命该如此,不如去买颗精子得了,生个娃也能给我家老佛爷交差了。到时候就骗老佛爷,说娃爹得白血病死掉了。” 三人知道阮宁在鬼扯,她平时跟人谈恋爱都会老实交代自己的病史,对方不介意了才敢慢慢相处,又怎么会贸然生个带着自己基因的娃,平添苦恼。 不放弃追求幸福是一回事,强求又是另一一回事。 阮宁是个不会强求的人。 十一月底,天渐渐玲了的时候,阮宁又做了个梦。 那块稻田变得金灿灿,水边有一支钓竿,钓竿旁有篾子编的鱼篓,篓中装满了鱼。 爸爸戴着草帽,风吹过时,他慢悠悠地用镰刀割着稻。 阮宁笑着问:“爸爸您最近好不好哇?” 阮敬山摘下草帽,看着女儿,也笑。他点了点头,指着稻田,对女儿做出口型道一一熟啦! 阮宁一瞬间惊醒,额角都是汗水。 那一日,小武忽然发微信道:“阮阮姐,元且来延边玩吧,我请你的烤糕杀猪菜。” 草前,阮宁和路容还在一起时,小武便时常邀请阮宁去延边,阮宁也一直想去瞧瞧父亲的故地,可因为工作太忙,始终未成行。 如今小武再邀,她又想起昨夜梦中的情景,难免追忆父亲心切,便很快发信息应允了。 小武表现得极高兴,提前半个月便开始帮阮宁订票。 阮宁把公休调整在了元旦之后,打算去延边好好休息几天。 慕容和沈荷的婚期定在来年的五一,阮宁此行唯一担心的事,就是碰上这俩人。慕容叽叽歪歪,沈荷盛气凌人,都让人起腻。 小武却说:“自打上次慕容挨了揍,基本上看到侦察团都绕道走。只要我们团长老人家在,慕容、沈荷都怯生生的,你大可放心。” 阮宁点头:“哇,团长他老人家让人好有安全感。” 小武说:“你看见他的长相更会觉得有安全感。” 阮宁猜测:“他长得很魁梧?” 小武笑了,说:“一脸胡子啊,人也黑。” 阮宁也笑。 阮宁许多年没外出过,颇兴奋,去超市备置出行物品。有一块区域是进口食品,阮宁每每总能找到自已没吃过的零食,这次依旧兴致勃地瞧来瞧去。 俞迟刚死的那两年,她靠着一口又一口吃的才没有死透。如果在这世间,除了妈妈是如既往的牵挂外,大概只有美食还在鼓励她,活着不错。 人生这个玩意儿,看透了就是欲望。爱情固然是欲望,吃喝拉撒也是欲望。它们内里有共通之处,于是,如果将爱拉至与吃齐平,失去爱似乎变成同失去食物一般的寻常,不必遮遮掩掩,更可视之为所有人都会碰到的倒霉事,阮宁凭借这点宽慰,如今才牢牢稳住一口气。 说起来实在没出息。 她不亦乐乎地朝购物车里堆小山,却又险些被眼前的俊男美女晃瞎眼。 宋林与宋四兄妹。 宋林看着这一车零食,笑意满目。 阮宁暗自奇怪怎么哪哪儿都能瞧见小白脸,却也还算礼貌,同他们点点头,便自然地走向另一区域,只当他们不熟。 宋四冷笑道:“她就算是个屎亮郎,推着一球屎,你看到她也明着嘴合不住吧?眼瞎了好治,心瞎了可真没法医了!” 宋林低头,拿起一包意大利面,由着长浓密的睫毛挡住眼睛,冷静道:“宋璨,你话太多了。” 宋四无奈道:“我见过成干上万个阮三,满大街都是这样儿的姑娘。普通、平凡,有些微的秀气,有女孩的温柔,也有自己的脾气和思想。可是,她不特别,一点也不。” 宋林挽起袖脚,在货架上细细比对几种黑加仑果汁,许久,还是选了自己平素喝的牌子。他的声音十分冷静,甚至带着冷酷:“璨儿,你又忘了。我教过你,没找到最喜爱的那个,最习惯的那个绝不能失去。” 宋四眉目流转,她说:“你的意思是,你承认她的平凡,只是因为习惯而放不下?你可拉倒吧,从前你让我诳阮宁,说亲了她的人是你,那会儿的矫情劲儿呢?我信你才怪!” 宋林的眼睛生得长而秀美,他看人时若带笑意,便十分可亲,可是如果面无表情,这双眼又格外冰冷。他此时没什么表情,宋四也有些惧怕。宋林说:“如果你平时肯细心留意我的行为举止,今天也不会费力揣测我喜欢谁。可见,我教你点什么,都喂狗了。妈妈说你这么些年,还是单纯。如今我看来,妈妈说话只是太含蓄了。” 宋璨气笑了:“是,全天下都是蠢货,只有你是聪明人。当年你承诺过我什么,不会忘了吧?我眼巴巴等着俞迟,你却因为私心把他……” 宋林伸出手,捏住了妹妹的下巴,他手指冰冷,宋四一哆啸。他说:“宋璨,这局棋还没完,容不得一点差池,你要是政在外面胡咧咧,我就让爷爷把你送出国。宋家不需要话多的人。” 宋四闭上眼,眼泪却涌了出来。她说:“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写物在手中,那请你告诉我,俞迟究竟为谁而死?” 宋林松开手,眼睛却瞬间如冰雪消融,大地回暖。他说:“当然是费小费啊。” 还能有谁。 阮宁特意坐了k1446,当年去延边的车次。绿皮火车提了速,外皮也有所翻新,阮宁选了当年的车厢、当年的座位。她闭上眼,恍饱间便想起自己当年发烧时的模样。那时的她窝在妈妈怀里,却即将看到爸爸。 有这世界上最爱的两个人,有他们用力呵护着,延边多远,也不怕啊。 那时全身发烫,她却睡了从小到大最安稳的一觉。作为小栓的痛苦不安,作为孩童的愚笨懵懂,作为女儿的惶恐坚定,每一天都在折磨着他的心。 好累。 阮宁心中有些酸,她那么心疼那个小小的孩子,却永远无法回到过去,耐心听她说些什么,在所有的大人小孩都厌恶她的时候。 她入神地看着一瞬而过的窗景,靠近边境的时候,却如当年,雪来了。 如有人端着簸箕,从天倾倒。 车窗一瞬间结了霜花,温度骤降,仿似被人偷偷换了个世界。 阮宁早有准备,换上了厚重的鸭绒袄,手套护膝也一应俱备。 她提着行李箱,走到闸门处,等待火车停靠。 风雪灌进脖颈的时候,阮宁笑了,挟着行李箱,有些费力地走了不天地一色,天地寂寞。 长长的站台,稀稀落落站着几个人。 她仿佛还能看到爸爸当年的身影,那个被雪覆盖盖却如高山青松一样的男人,那个瞧着能活一百岁的男人,就这么不在了。 再也没有人,等着这个世人瞧着都平凡的姑娘,在长的路上,视她作掌间的至尊宝、齐天大圣。 阮宁挠挠头,转着行李箱的转糖,用厚实的棉鞋踩着一道道的脚印。 暴雪中,隐隐矗立着一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穿着军装毛呢大衣,站在那里,与雪几乎融在一起,要很费力,才能瞧见。 阮宁的行李箱轱辘磕巴了一一下。 她攥住钢制的把手,屏住呼吸,怕吓住那个身影一般,缓缓而艰难地靠近他。 那人背对着她。她走近他,似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一般,弯着腰,颤抖着扯了扯那件军大衣的衣角。 她轻轻地唤了一声一一嗳,俞迟。 带着满眼的泪,却用尽了这辈子最后一点气力。 那人转身,淡淡凝视着阮宁,她眯眼端详他许久,才苍白着面庞,轻轻开口:“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他看她头发被雪映得斑白,看她眼中滚烫痛苦的泪水一瞬间滚了下来,看她像死了一样垂下长发,麻木地松开手,顿了顿,才沙哑开口:“如果你是阮宁,我想你并没有认错人。” 第十六章 既爱佛何以爱你 他嗓音低沉,指了指自己手上拿着的牌子,上面印着“阮宁”二字。 他拍拍胡子上的雪,说道:“小武托我来接你。” 阮宁伸出手,说:“你好。” 她打了个嗝,却兜不住嗓子眼儿里的悲伤,她对着那人说:“这位长官你等等我。然后蹲下身子,用鸭绒祆蒙住脸,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那人站在雪中,低头俯视着她,神情淡淡的。 阮宁觉得命运真是个傻x,她应该在当年俞迟提分手时,告诉他,没有你老子说不定会死啊。这样一来,她一定不会死,你瞧如今这样都死不了,而那时的俞迟也多半不敢死。 留不住他的心,至少留住他的人,哪怕他活得千疮百孔,至少人还在,青山还能劈得些许柴,来年春花灿烂些,好姑娘们又都如雨后春笋,悉数到了。那时不愁他找不着比喜欢费小费更喜欢的,她阮宁就算当个龟公又如何。 爱人爱成王八固然窝囊,可爱到人死了也不见得多有脸。 世界上最悲惨的事不是你爱的人爱上了别人,是他为了爱的人死了,而那人不是你。 她心很天不肯倒回时光,百转干回,哭得脚下雪地都融了一大块。 那高高的人眉头一蹙,那高高的人肩上一蹙,就大踏步离开了车站。 她小的足迹和他大的足迹,一个消失,一个出现,又最终被雪掩去。 阮宁后来得知,这个长着满脸络腮胡子、嗓音低沉的男人就是141师侦察团的团长宋中元。 小武背地里同她说,团长他老人家是江南宋司令安排进141师的,据说是宋同令的远房侄子。而如今延边军区的首长正是宋司令一手提拔的,因此宋中元在延边军区也颇有威望,单从他年纪轻轻便被破格提拔至侦察团就可知一二。 这也是傅慕容当年嫉恨之处。 江南宋司令? 阮宁一想,便知是宋林祖父,不由嘴角扯了扯。 宋林这个人很危险,她见到他的每一回,脑中的警钟都在迅猛地敲着。他眼中永远含着笑,可是那点笑意总让阮宁背脊发凉。他看她的目光,温柔又总带嘲弄。他似乎十分自负,阮宁这样的孬种蠢蛋是看不穿他的。 虽然事实上阮宁同志确实看不穿他,但是这样的鄙夷让她打心眼儿里不爽,故而,看见他的第一一反应,就是滚走,有多远滚多远。 小武有些严肃地打断了阮宁的神游天外:“我们……我们团、团、团长虽然不爱说话,更不爱、爱辩解,但事实上,他的能力有目、目共睹,他是我见过的最、最、最聪明的人。” 阮宁笑着点点头,她说:“看出来了,除了长得丑点人粗鲁点,宋团长他老人家没毛病。” 刚刚在车站,宋中元像肌肉虬结的彪悍鲁智深,阮宁成了被倒拔起的弱鸡杨柳。 可是奇怪的是,阮宁并不讨厌这个人。大概是这人穿着爸爸当年的那身军大衣吧,且他既高又黑,颇符合电视剧中军人的形象,使人心生好感。 小武也很无奈:“文工团好多小姑娘都怕、怕、……怕死团长了,说他长、长、……这样,铁、铁……铁定娶不到媳妇。他、他、他倒是不愁,也没、没喜欢过谁。” 阮宁说:“络腮胡子像爸爸,可不像男友,太邋遢啦!还有这模样,又高又黑黑又租,吓人咧!” 阮宁看见他的第一眼,那双眼睛和那样的身高太像俞迟,但她很快认出,这人不是俞迟。 俞迟那么白,那么娘炮,嗓音那么清,虽然没看过也知道他身上像白斩鸡一样没有瑕疵。 这人那么黑,那么爷们,喉咙那么低沉,额角有旧伤,不看都知道他身上至少有两只小老鼠。 小武点头,一边带阮宁去军中招待所安置,一边介绍着军中各区域的设置。 阮宁小时候来过这里,想起那会儿的小战士哥哥带着她疯玩,这会儿故地重游,满眼皆是军装,心中一暖。 小武却忽然站定了,似碰到认识的人,打了个敬礼:“政委好!” 来人长得颇俊,看他肩上军衔,想来是团政委,同宋团长搭班子的。 这人年纪也不大,三十岁上下,看了看阮宁,笑问小武:“武啊,有对象啦?” 小武白嫩的脸红了,尴尬得直摆手:“报……报告政委,这是我姐!” 团政委长长地“哦”了一声。瞧着阮宁滴溜溜看了几眼,热切地问道:“姑娘,有对象吗?对对象有啥要求吗?你觉得军人怎么样?” 阮宁摇了摇头,说道:“我爸爸是军人,他曾在141师当过兵,我这次来,就是想追溯一下他过去的足迹。” 政委笑了,眼睛亮了:“伯父原来是老班长啊,那就太巧了。这两天军中举办元旦大联欢,你和小武多逛逛,过后,我和团座给你接风。” 部队人称自己之前的老兵均为“班长”,以示敬意。团政委说到团座时,却朝小武使了使眼色,小武瞬间心领神会。 这是又要给团长介绍对象了。 政委算是跟团座杠上了。他们一贯戏称宋团长为团座。因他十十分沉静,这位置坐得十分牢稳。政委张修从侦察团重组班子起,便自动认顶了把团座嫁出去的任务,可介绍了几十个,团座一现身、一挑眉,就把姑娘们吓跑了一多半。 宋中元的名字颇有文人士大夫之风,可人不如名雅致,一脚军靴无情地踩在了张修脸上。 张修如是骂道:“你这疯子,给你条毛毛虫,你也能骑着训成金毛孔!”以示宋团座的凶残程度。 小武脑子转了转,给张修传递了个小小的信号:“也好,阮、阮姐和团、团长见过了,他老人家有车,又能自由外出,我托他接、接了阮、阮姐。” 他告诉张修,这二人已碰过面。 张修果真眼中精光绽放,上下打量着阮宁,瞧她神情自若,没有惊吓的表情,也没尿包,心里更有了几分撮合之意。 元旦晚会,各师各团都出了节目,真应了那八字作风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这大冰冻的天,延边军区的晚会搞得热血沸腾。 蹲在台下看台上,三百演员换新妆。点评的瞎眼报幕的嘴,表演的个个赛贵妃。举个扇子顶个碗,踩着高跷抖快板,麦克风里逞英雄,高歌《我是一个兵》。 阮宁坐在来部队探亲的家属席上,咧着大嘴,笑得合不拢。军队的文艺节目也太喜庆了,大家都挺放得开,十七八岁的小毛头,活泼朝气,笑的时候,眼睛里都像含着一股纯净水。 有人从背后拽了拽她连体衣上的兔耳朵,她转身,看见了一双幽幽的美目。好……好个衰怨的美人儿! 她问:“你谁啊?” 美人儿幽幽地指了指部队行列前排的傅慕容,阮宁瞧这形容人成是幕容现未婚妻沈荷,冤家路窄,不想碰的到底还是碰上了。她说:“哟,小三,你好!” “你是阮宁?!”美人儿也知道碰见冤家了,“会不会说人话。谁小三了!自己的男人看不住你怨我?他暗恋我,我只是成全了他而已。” 沈荷睡他的时候,眼睛微微下睨,带着胜利者才有的光芒不知怎么的,阮宁似乎挺理解这种人的心态。沈荷看到失败者阮宁,想必瞬间联系到自己魅力惊人。阮宁莫名其妙就低了她一头,好似世界自动把他划分成了两类人,噬人能量者和被噬者,这种微妙的感觉大概只有在座的两人才能体会到。 阮宁忽然间问她:“拥有很多是什么感觉?幸福吗?” 沈荷有些诧异,她有些戒备地点点头。 阮宁笑了:“刚刚是在开玩笑逗你,你不必紧张,也不必烦心,我从来没有打算与你为敌,结个死结。我只是从没有拥有过很多,所以有点好奇。” 她向自己的情敌很坦诚地示弱,怕了这个小公主。 但愿大家都各自安好,过着只属于自己的余生,虽然她的余生大约比人家寒碜。 军区虽有积雪,但无新雪。这夜是晴。 晚会结束后,大家都意犹未尽,师长批准家属可以和士兵一起开篝火晚会。操场上围了一个大圆圈,炊事班抬了几只简单处理过的羊,在火堆上做烤肉,又埋了几只红泥糊过的叫花鸡,渐渐地,油脂溢了出来,皮内酥甜,香气扑鼻。 阮宁和小武他们团的人坐在了一起,大家提议击鼓传花说故事,到谁谁必须在五分钟内说一个在座都没听过的故事,说不出的或者有人听的,都不过关。不过关的战士由家属替喝酒,不过关的家属自个儿喝。 延边军团有铁律,除了春节一人一听啤酒,无论何时何人,在军区范围内不得饮酒。师长此次并没有阻拦,只说是家属喝酒,无妨碍。 小武说话结巴,大家都是知道的,因而总是故意把花传到他手里,他结结巴讲故事,又总讲得不好,所以阮宁作为他的“姐姐”不得不替他喝酒。 二锅头喝了三四两,有点上头。 好不容易花传到别人手里,一看——傅慕容。 他说:“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我和我爱人小沈相识相恋的往事。” 大家起哄欢呼。有八卦谁不爱听。 他说:“我们是相亲认识的。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就对她刻骨铭心。我从小到大从没见过这么顺眼的姑娘,也从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我们如匆一见,却有缘无分。她那时有喜欢的人,我之后也有了女朋友。后来,她把我视为好友,常常和我聊天,说些趣事。她和那个喜欢的人成了过往,我心中窃喜,却一直在逃避她。我不停地告诉自己,既然有了女友再和别的女孩联系其实不太好,可是这种逃避却把我自己逼到没有退路。因为我尝试了三天不和她聊天,可之后崩溃的那个人是我自己。我思念她,相思如此苦,这种因爱而有的思念逼得我再次面对自己的心,我……第一次做了想做的事,我向小沈告白了。而让我难以置信的是,她像天使一样,答应了我,她说她也喜欢我,一直在默默等我。我感觉自己好似做了一场大梦。可是那一刻,是我活这么久最幸福的时刻。我向当时的女友提出了分手,所幸她不是那么爱我,且也有些不能结婚的病症,为了不拖累我,她答应了跟我分手。” 慕容意味深长地看了阮宁一眼,阮宁听到最后,有些狼狈地低下了头,酒精使她灼热难忍,慕容的话说实在的,让人难受压抑极了,可心中的悲伤与自卑却使阮宁无力反驳。 她想起他也曾牵她的手,她想起他也说过甜蜜的话,她想起自己无数次勾勒着有他的未来,她想起她曾在俞迟坟前自信地说——一一不要怕啊偷迟同学,有了慕容,我慢慢就不爱你了。 姑娘呼吸那么急促,似乎是酒精过敏的症状,却抓起手头的塑料杯,一饮而尽。 幕容敢这么做,只是仗者他口中的那句“她不那么爱他”不那么爱,便可伤害。 可是,“不那么爱”不是不爱,若他肯把这句话扩写成“她深爱的男孩亡故后,四年后,好不容易爱上了别的男孩”这样的语境,他还能如此坦然地说出这样的话吗? 他用这句话堵住她的嘴,又用“不能结婚的病症”讽刺她,他炫耀这骄傲珍贵的爱情,全因自己勇敢地偷情出轨,阮宁真想跪地磕头拜佛,多谢佛菩萨啊,不用和这样的人结婚。 阮宁抹了抹眼睛,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却使劲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小武注意到她的一切举动,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该如何劝慰她。 可忽然间,全场鸦雀无声,所有嬉闹全都一瞬间暂停冻结。 花落在了那个极高极凶残的团座老人家手中。 这个男人看了众人一眼,声音非常低沉:“我的故事比较平淡。唐朝有法师居明,生得宝相庄严,气雅如兰。丞相岑羲之女岑怀贞上香时,对居明一见钟情,因唐代民风大胆,对贵族女孩约束甚少,岑怀贞总借与他讨论佛法之际,百般勾引。居明何等聪慧,怎看不出这个中缘由。他不动声色,反用佛法点化怀贞。怀贞却执迷不悟,她爱他无法自拔,终有一日鬼迷心窍,不顾伦常,下药迷奸了居明。居明醒来时,把怀贞逐出了寺庙,禁止她再踏入半步。居明视传法为终生信仰,收拾行囊,把寺庙托付给弟子,自己便四海云游去了。怀贞因爱生恨,无论他行至何处,点化过哪个女好子,她第二日便把那女子的眼睛挖去,只因她们有机会与他四目相对。她追逐居明到南海,居明本将渡船成佛,却突然转身,停靠上岸。他走问怀员,向她告白,说他其实一直爱着她,只是碍于自己毕生敬佛的信仰,才屡次拒绝。他此次想通了,打算还俗,和她长相厮守。 “岑怀贞大喜过望,神清气爽,心知自己想得到的东西从没有得不到的,即使她爱的人是僧人又如何,即使这僧人有信仰有伦常又如何,他还不是抛弃了伦常和信仰,乖乖地回到她身边。 “居明微微一笑,走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与她深情凝望。可不过片刻,居明却突然变成了一只满身污泥的黑犬。 “怀贞尖叫一声,像被滚水烫过,放下了黑大的爪子。 “那黑犬忽然开口说话了,它说:“爱人如果没有克制,只由欲念横行,作践信仰和别人,还配做人吗?只配做畜生罢了。” 这故事说到此处,幕容和沈荷二人脸都黑了,小武“扑哧”一声笑了。不知是否有意为之,但团座骂得好爽快。 爱人不讲伦常,建立在伤害别人的基础。何必为人,和畜生又有什么区别。 阮宁皱眉,看着团座的眉眼,她觉得这故事并不单单是在讽刺慕容和沈荷。 宋团座似是说渴了,用满是伤疤冻口的长手拿起军用水壶,喉结在吞咽时显得清晰。 他又接着道:“黑犬说完这番话,又变回了居明,居明这番变化只是在点化怀贞。怀贞泣道:“你连我都可点化,为何还未成佛?’居明笑了,他说:“我既爱佛,何以成全你,我更爱你,何以成佛?这辈子我只能做个普通僧人,兢兢业业地传法,兢兢业业地爱你罢了。’” 第十七章 嘀嗒嗒永不停 阮宁那一夜喝了许多酒。 到最后,迷糊了,被人扛回了招待所。 而后,一场春梦。 迷迷糊糊看到窗外的大月亮,一转身,俞迟的鬼魂走到了她的身旁。还是少年干净的模样,带着香草的气息,细白冰冷的手指抚摸着姑娘的脸颊。 阮宁伸手拽住他的衬衣衣领,狠狠地咬住了他的颈。她想说什么,却终究沉默。这或许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瞧见他,所以责备、埋怨、愤恨、思念、爱意,这些通通无法再提。 她只想用每一寸时光去好好看看这个鬼魂。那鬼动了动手指,她却握住他的手,轻轻开口,说:“不要动。” 她说:“你好心来看我,我谢谢你啊,但是,拜托你,不要再动了。你动了,我……怕。我不是你,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走。听说鬼怕灯,我去关灯,我去点蜡。不,不点蜡,蜡燃尽了似乎也很不样,如同电影导现心车物做个暗示,一根燃尽的蜡烛等于一个马上就要离别的鬼魂。我不能落进这个陷阱。” 阮宁有些崩溃,她哭着说:“我该怎么办啊林林,你告诉我啊林我该怎么样,才能把你多留一会儿。” 俞迟看着她,许久,才一字一句问她:“阮宁,告诉我,你爱的人是谁?” 阮宁哇哇大哭:“这是不是也是个暗号或者陷阱,天亮前我说出你的名字你就像《聊斋》中说的那样,必须离开了。” 他咬牙切齿地问她:“告诉我。” “你别想骗我!”阮宁哽咽着吞泪,宁死不屈。 那只鬼魂的表情却一瞬间变得无奈。 他幽幽地叹息,叹息后,高高低低的吻全落在了姑娘的脸颊上。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去亲吻她,她却一点一点莫名其妙地剥掉了他村衣上的扣子,颤颤巍巍地回吻着。 青梅竹马时,不知情欲。情欲来时,青梅竹马时积攒的小小儿童才有的温柔依恋瞬间变成了成人的凶狠占有。 情欲似海,潮水翻滚,无处可挡。 时间真像一台忙碌的电报机,嘀嘀嗒嗒,刻不曾停过。 这一人一鬼,相识整二十年。 阮宁第二天看到床上一摊血,吓傻了,拉着行李箱逃到了火车站。 小武问她为什么不辞而别。 她用尽最后一点勇气,问他,是谁送她回到房间的。小武傻呵呵地回答:“文工团的女兵啊。” 阮宁“啊”一声,打电话问暨秋:“妈,妈,这世界上有鬼的吧?”暨秋也“啊”一声,她愤怒了:“当然有鬼啊,我昨晚上还梦见你死鬼爸爸!你爸说你可急死他吧,咋还没找着对象,唉,你到底在想啥可跟妈讲讲吧,妈跟你谈心,妈跟你聊聊,咱俩深度聊,来来来,我今天可不去跳舞了,想起傅慕容那个兔崽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阮宁说:“您还是去跳吧,答应我,称霸舞界,好吗妈妈?”暨秋问她怎么了。 阮宁抱头鼠窜,心说一我还是别说了,难道要告诉你,我跟一只鬼发生了一夜情,你听完,我还有太平日子过吗? 阮宁想了想细节,她肯定和自己在一起的是俞迟,俞迟身上的味别人都没有,可俞迟大哥早就死了啊,所以等价交换,她的第一次给了一只鬼。 阮宁没被吓死,有点尴尬地想着脖子等天黑。 那只鬼没有再来过,每月都来的亲戚也没再来过。 阮宁拿着医院的抽血化验单,看着子官b超单上的那颗清晰顾因的蚕豆,抹了把脸。 她怀孕了。 回到公寓,嘴还没张开,却被澄澄抢了先。澄澄说:“我怀孕了。” 她看着阮宁痴呆地张大了嘴,补充道:“顾润墨那个畜生的。” 阮宁:我…… 澄澄烦躁道:“我知道,我也没想到会怀孕,他上次打电话说带朋友来玩,让我做个向导。我上钩了,上当了!” 阮宁:“我……” 澄澄羞愤:“我知道!我们老应家丢不起这个人!我会把娃娃打掉的!我要把病例证明贴到顾润墨那个兔崽子头上!我要让他后悔内疚一辈子!” 阮宁:“我……” 澄澄痛哭流涕:“我知道!你肯定想骂我不检点!我都知道错了!你歧视我良心不会痛吗?!” 阮宁:“我……” 澄澄恼羞成怒:“你到底想说什么?!” 阮宁:“我也怀孕了。” 于是一个人的优伤变成两个人的优伤。 钢铁侠很无情“打神,我出钱,带你们去最好的医院。” 这家伙平时就是一只出类拔萃的铁公鸡,给自己买化妆品、买衣服、 做头发从不眨眼,请别人唱歌吃火锅就像别了她的肉。大家偶尔请地吃饭。 这人嘴上有骨气地说看“哎哟人家在减肥人家不吃”到最后,属她吃得最多。 所以,她说请大家打胎,吓得澄澄、阮宁都一一抖。 “钢铁侠”怒了:“不打掉眼睁睁看你们把自己的下半生毁了吗?” 澄澄似乎默认了,抹泪揽肚子:“为娘的对不起你。等过两年,娘结婚了,你再投胎到娘肚里。” 阮宁看着澄澄的肚子许久,才若有所思地问道:“让你和顾润墨结婚,你愿意吗?” 澄澄说:“你死了这条心吧。他不会情愿娶我的。顾润墨看起来脾气蛮好,可其实是个极度执拗又自我的男人,他说自己不愿意被婚姻束缚住,我如果告诉他我怀孕了,估计他会扛起责任,勉强和我结婚,可是没有爱的婚姻我不稀罕。” 阮宁咕咚了口热水:“身为民事法庭的法官,我们庭的宗旨素来是劝和不劝离,财产不重要,为了孩子要三思。身为你最亲的姐妹,我也不赞成你这么轻率地以主观想法下这个决定。所以,把这件事先交给我,你,对,就说你,别跟我急头白脸,你就坐这儿养胎别乱动,我出去一趟,回来自然见分晓。” 阮宁把顾润墨约了出来。 一间商务咖啡馆,他俩都点了柠檬茶。 顾润墨看见阮宁恶形恶状,没啥好脸色。 阮宁说:“你丫有病啊,这几年看见我就没笑过。” 顾润墨戴着墨镜,礼貌性地扯了扯嘴唇:“我牙龈上火,不好意思。” 他为谁对阮宁如此,他自己心中有数,但这数又偏偏不能让她知道。这世界每个人都藏有秘密,他也有。可这是个永远无法说出口的秘密,他为此发过誓。 阮宁笑眯眯:“问你个事儿吧?” 顾润墨伟懒洋洋地咬着吸管,示意她继续。 阮宁说:“你平常不用套的吗?” 顾润墨一口饮料喷了出来,狼狈地擦着脸。他说:“你这个娘皮,不知道害臊的吗?” 阮宁摊手:职业使然,我会告诉你,我曾经看过原配找人用摄像头偷拍的整整十个g的他老公的小黄片嘛,这叫证据。我问不到位,不好结案,也希望你配合。 “我配合你个皮蛋!” “好,请出示皮蛋。” 顾润墨泄气了:“行行行,阮大法官,您有话请直说。” 阮宁刚测出怀孕没多久,身体便渐渐开始有了一些妊娠反应,她强压住呕吐的欲望,单刀直入道:“你爱澄澄吗?” 顾润墨想起那个漂亮又二缺的妹子,就得牙痒痒。打从在z大课堂上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他便不停地提醒自己,绝对不能看上这样的二百五。可这个二百五,明明看起来不像是对男人认真的人,却莫名其妙地追逐了他七年之久,他们好时,像男女朋友一样亲昵贴心,不好时,能冷战十天半个月,谁都不肯饶了谁。他告诉她,自己就算娶只直立的毛毛虫也不会娶她,而毛毛虫是他最讨厌的生物。那时节,她的脸可真苍白,后来,她却又恢复从前的模样,只是和他做着有界限的朋友,再也不曾牵手亲吻。顾润墨对此十分烦躁困惑,可是这话,并不必告诉阮宁。他很没好气:“只有你们这些女人才天天想着爱来爱去的。” 阮宁有些疲惫,她说:“那就好。澄澄怀孕了……” 顾润墨像只爬到油脂中的昆虫,可怜地等待千万年的风化,凝固成一块琥珀的模样。 他僵在了那里。 院宁揉揉眉心,黑亮的眼珠微微转动,却没让他瞧出端倪长短。她说:“她说你不爱她,已经把孩子打掉了。我不甘心,为人又很人卦,所以特地问问你,既然你不爱她,这孩子打掉倒也不个算很可怜了。唉,都三个月了。听说拿出来时都有小手小脚了。澄得哭了三天三夜,滴水不进,我今天问过你,想来她肯死心振作了。” 琥珀被人敲碎了,僵死的昆虫缓缓抖动了翅膀。顾润墨一把攥住了阮宁的脖子,他咆哮着:“你再说一遍!” 阮宁被他一攥,本就在李缩的胃如翻江倒海,咬牙压了又压,才缓缓对顾润墨说:“打掉了,孩子掉了。因为没有爸爸的孩子,很可怜!不,不是很可怜,是非常可怜!” 顾润墨浑身发冷,好像被人把头摁在了冰水中。阮宁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表情从震惊变得痛苦。 阮宁舒了口气,她很满意,顾润墨不是他表面表现出的那个畜生,更不是对澄澄没心没肺。 他沙哑地问她:“澄澄呢?” “本案宣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找澄澄啊,你没有脚的吗,你没有嘴的吗,你没有手机的吗?” 顾润墨恨道:“如果澄澄有点什么,就算三表叔还魂,我也会宰了你。” 他一溜烟跑了,跑车跟会隐形似的,眨眼就消失了。 阮宁吐得翻江倒海。 后面的场景阮宁没见,小五说她在场。顾润墨抱着澄澄的脚像抱着牧师,边哽咽一边忏悔,从小他本性不坏,只是十岁被他爹精英教育扔到俄罗斯整整五天心里变了态,觉得谁也靠不住,说到如果澄澄愿意嫁给他,他直接变毛毛虫都行。搞得应澄澄提溜着车厘子的白嫩小手不知是放桌上还是塞嘴里。 好尴尬啊。 阮宁看不到这个场面了,她回到了家乡的小镇,跪到了妈妈脚下。 她说她要肚子用的孩子,她说这是林林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张暨秋用尽所有力气打了女儿一巴掌。她气得双手颤抖,说:“你这个疯子。” 阮宁抬起头,说:“对啊,我是疯子,妈妈不是知道的吗,从色爸死的那天起我就成了疯子。” 暨秋双手布满皱纹,掩着脸颊,嘶哑痛哭。 她说:“你在往我心上戳刀子,你在报复我!你从小就心毒,就是这样的孬种,别人让你生气了,你每每隐忍住,可逮到机会,便再狠组他别人。你于今天这么干不过是恨我没给你爸爸守寡,所以你就要做个寡妇好让我看看是不是?!” 阮宁愣了,她从没这么想过,也从没想过妈妈这么多年,对她心有这么多的戒备。 阮宁垂下头,轻轻开口:“我不是没有想过,妈妈为什么不能再多做爸爸的妻子几天,为什么不能作为爸爸的爱人,不能用这个身份再多过几天,至少,给我一口气,让我缓口气。为什么要在爸爸尸骨未寒的时候嫁给叔叔,为什么……爸爸到死都在惦念你,为什么活着的我也要为你而话,这究竟是为什么?被爱的人永远有恃无恐,爱人的那些不是死了就非得寂了,为什么?” 张暨秋浑身颤抖,定定地看着女儿,她说:“你总算说出来了,我觉得你憋了十几年,这些话总有一天会说出来。我既怕你说出来,又总是在等你说出来!你恨我!你觉得自己为我而活是吗,你一刻没有停,就回到你爷爷身边是吗?那里有荣华富贵,有尊严有骄傲,而在我身边,什么都没有,你只能作为一个无知愚在的家庭妇女的女儿活着!谁都看不起你!” 阮宁想起爸爸临死前的那句“照顾好妈妈”她在爸死后的每一个深夜,总能想起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和那句话。那时因为高烧总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但是爸的面客依稀,隐约回到她七人岁岁时的延边,他扶正她的帽子,说着“小栓敬礼”! 小小的她怎么回答爸爸的?保证完成任务。 不能死啊,不能……死。 她咬破舌头,咬出血,爬出房间,爬到爷爷的书房,她满嘴都是血,含泪看着爷爷。她喊他:……爷……爷,不……想……死。 她从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定会活着,只要自己疯了,无论真疯还是假疯,都一定会活着。 而她的活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爸爸的妻子。 她的妈妈……妈妈! “大姐……”有人叩门,门外站着一个背着一麻袋大豆红薯的农村汉子。 快至春节,家家户户亲戚满堂,老实巴交的汉子来探亲。 那是阮宁的小舅舅。 那个因为有了犯罪记录,无法读大学、无法打工,只能回乡务农的小舅舅。 她有一个小舅舅,她的小舅舅白净爱笑;她有一个小舅舅,她的小舅舅聪明好学;她有一个小舅舅,她的小舅舅最爱看武打的电视剧。 门外站着的,是她十八年后的小舅舅。 黝黑粗糙,满手茧子,满脸皱纹。 阮宁一回头,眼泪便掉下来了。她看着小舅舅,仿佛还是那个委屈了便要舅舅抱着举高的孩子。 那双浑浊的眼珠看了阮宁许久,汉子放下扛着的麻袋,擦了一把汗,木讷地看着张暨秋,有些怕人地避开别人直视的目光,嘴吸许久,才说出一句:“大姐,不要逼孩子。” 张暨秋有些愤怒,有些受伤,她碰到与亡夫相关的事,永远不复平时的温柔酒脱,她像一只困兽,恨道:“你知道这个小畜生都干了了什么吗?她未婚先孕,还骗我说孩子爸爸是个死人!她不肯打掉孩子,不肯再结婚,要为一个死人守活寡!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下这个畜生!” 阮宁冷笑:“对,你上辈子还造了孽,所以嫁给了我爸爸!” 张暨秋指着她,说不出话,不一会儿,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你给我滚!我不要你这个死孩子!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这么槽践我,对,我是造了孽,你爸跟你都是我的孽,我上辈子的债!我为了谁才匆匆改嫁,我伯谁出事才匆匆改嫁?你这个畜生,你这么槽践我!” 阮宁满眼茫然地看着痛苦的妈妈,她有些后悔自己说了这些话,可是看了妈妈的眼泪,看到她为爸爸流下的眼泪,却觉得心中莫名的畅快。地是这样狠毒的孩子,默默跪在地上,许久,才似觉察出痛觉,失声痛哭起来。 “不要逼她了。”张至仲轻轻拍着暨秋的肩膀,劝慰着她,可反反复复却说不出什么来。 暨秋哭着戳着阮宁的额头,骂着她,阮宁擦掉眼泪,却像个木头人,低着头,不吭声,凭她打骂。 张至仲叹息了一声。他如今麻木而蠢笨,但却像是说着这世间亘古至今的真理,直直地抬头重申,迎上暨秋的愤怒:“姐,不能打掉孩子。小栓不愿意。” 小栓不愿意打掉孩子。 我的孩子小栓不愿意打掉自己的孩子。 阮宁看着张至仲,看着他浑浊的眼珠深处的包容和慈爱。 她有一个小舅舅,她的小舅舅这辈子未婚:她有一个小舅舅,她的小舅舅这辈子却有一个放在心尖的女儿。 第十八章 谁给我我尚方宝剑 滔澄婚礼的时候,已经怀孕四个月,渐渐有些臃肿。 她化完妆转身的时候,不是阮宁曾经想象中的窈窕的模样,当然自己也不是想象中的模样。 她幻想应澄澄化着精致的妆容,自己站在她的身旁,流着欣慰和祝福的眼泪,而既然澄澄都结婚了,自己自然也是有个男友的,男友走暖男风,替她擦着眼泪骂她小傻瓜。 事实上,现实是,她吐得像护城河,闻着应澄澄脸上的脂粉都要额颤巍巍后退几步。最后,接亲的队伍要冲进新娘闺房,208的姑娘们又是堵人要红包又是出难题,只有阮宁被安置在新娘房后方的阳台上养胎。 闺房内喜庆喧闹,窗外有徐徐微风。怀孕两个月的阮宁昏昏欲睡,不大能思考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而一点都不曾凸起的小腹又使她不时地疑惑,这一切,是不是只是自己做的一个白日梦。 那日,在小舅舅的劝阻下,妈妈勉强同意她留下孩子,却恼恨得不想再看她一眼。阮宁抱着肚子,心中并不如表面表现得那么坚定。事实上,她惶惑而不安,也生怕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那天同她在一起的压根儿不是俞迟的鬼魂,或许最贴近真相的事实是,有人趁她喝醉占了她的便宜,而这个孩子,也许只是荒谬中结出的果实。 阮宁想到这里,头痛欲裂。二月做b超,说是有了胎心胎芽,娃娃渐渐分化成了一个小小人儿,发育良好。 大夫问她:“你要不要?” 阮宁茫然地拿着b超单子,出了医院,坐在林荫道旁的长凳上,痛哭起来。 他有心脏了,他依很着她的心脏,安心而懵懂地成长着,如果知道这世界上唯一认识的人要打死他,必然无力反抗,可是他会痛苦,他也会有悲伤难过的情绪。 没有做过妈妈的人只会觉得这是苍白无力的圣母情怀,可是做了妈妈的人,才会明白,“妈妈”两个字究竟有多沉重,又有多坚强。 阮宁在家想了许久,后来,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对寝室众人的说辞是,自己是个有神经系统疾病的病人,此生想必很难嫁人,这个孩子也算上天安排。 毕业时扛着大包小包回到老家的齐蔓情路一贯坎坷,此时正和家里安排的一个不好不坏不咸不淡的男人谈着恋爱,三月订婚。她向来开朗,第一个宽慰阮宁说:“你瞧,能嫁出去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孩子。没有激情的婚姻,一辈子不也就这么回事儿。欢乐少,苦恼多,人生来既然是为受苦来的,怎么过不一样?只看自己放松不放松,难道把自己逼死就算好了?我知道她们都不赞成你的做法,但你最好想清楚自己的人生更重要的是什么。” 大学毕业后,好像青春也一瞬间长了皱纹。外貌看起来都还是年轻女孩,但经历了日复一日生活的搓磨,倒觉得自个儿像是黑山老妖幻化成的假少女,心里总觉得阿碜得喘不过气。 不必怀念过去,今天也终会过去。 这劝慰十分见效,阮宁顶住了所有压力,决心接受“妈妈”这个身份。 她恍惚想着点点滴滴,新娘的房门终于被新郎和伴郎撞开。 新郎难得笑得真诚可爱。 伴郎团十二人,皆是安色身材出众的帅小伙,其中有宋林和安安。 安安在门外呼得最厉害,可最终是宋林撞开门。漂亮的男人目光就在整间屋子中逡巡,他不动声色地寻找着谁,却被满屋的气球和拥挤的人头弄花了眼。 等到这厢闹完,新郎新娘被族拥看出了房门,坐在阳台上,像个驼背人的阮宁才露出半张脸来,因为严重的妊娠反应,她连抬头都吃力。 宋林走到她的身旁,微微笑道:“听说你怀孕了?” 阮宁诧异地抬起头。看到来人,缓缓地点点头。 宋林表情一点没变,只是看她唇角有污渍,掏出一块蓝色的手帕递给她。 阮宁点头说谢谢,她嗅到了手帕上的香味。前调是浅而暖的果香,中调略辛辣,基调却是若有似无的雪松。 阮宁大学时曾在名牌香水店打过几个月工,故而懂得一些皮毛。宋林用的大抵不是凡品,香气的层次太分明,像个多面体。 闻香识人。 宋林似乎看穿她,轻轻躬下身,跟她四目相对,他问:“你很怕我?” 阮宁掏出身后的靠枕,防御性地用靠枕堵在他胸前,推开他。 阮宁点点头说:“怕啊。” 宋林扯起无意义的泛笑:“我以为,小栓会说,我张小栓怕过谁啊。” 阮宁苍白的脸庞淡淡回望他:“你想他?” 宋林掏出一盒薄荷烟,弹出一支,点火时温柔道:“想。” 阮宁:“哦,那就不要继续想了。” “为什么?” “张小栓早就死了,你不是也有份杀他?”(小栓那时在外人眼中还是男孩) “活着的是谁?” “跟你没有关系的陌生人,断了你的那点不明不白的念想。” “我吗?我有什么念想?”宋林吐了一个烟圈,他漫不经心,却句句在逼问她。 “你有很多个念想,可这个并非得不到就会怎样。” 宋林想起什么,迅速掐灭烟,说:“啊,抱歉,我忘了你是个孕孕妇。” 他说:“我的每一个念想,从不会落空。我说过的,没人当假,我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包括,这一个。” 阮宁被实名举报收受贿路。井且男女关系混乱。 实名的名就是沈荷。 老周一脸无奈地把举报材料扔到阮宁面前,他说:“孩子,里面有好几条‘罪状’,你照着这些,写个对应性的申辩,我递交给院长,到时候再打个边鼓。 阮宁沉默地低着头,老周劝慰她:“问题不大。收受贿赂这个纯粹胡扯。找几个当事人了解了解也就清楚了,这个赖不上你。至于怀孕有孩子,这是你自个儿的事儿,这是人权,张院长也判了半辈子案,扪心自问,不会糊涂到这儿。” 阮宁照着做了,一板一眼写了个申辩材料。她其实觉得挺滑稽的,为什么自己有了孩子,跪妈妈也就算了,却还要请示单位?这叫什么事儿。有了孩子是犯罪吗,是不是受精卵怎么来的也要说得一清二楚。无怪乎法院天天上演离婚打骂的大戏,女人在家庭社会关系中总是最受苦的那一个,压抑久了,社会家庭人人不满意,瞧,哟哟,她无理取闹、她不知好歹、她偷懒耍滑、她……反正瞧脊她就来气! 张院长让纪检监察部门的人调查院宁收受贿赂的事,至于另一桩,则含蓄地通过老周提点阮宁:“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有个私生子可就一辈子抬不起头了。 阮宁心想,老子既然是响当当的圣母一个,光辉普照天下怕什么,杀了人才真的抬不起头。 老周也怪尴尬,只道:“我同张院长说了,这一年小阮同志也没闲看,让他批准你几天假,出去散散心,他答应了,让你宽心。” 阮宁服从一切安排,背着包去了b城,在大栅栏附近我了个民宅住了下来。 白天逛逛小巷子听听戏,夕阳将落未落就泡壶红茶吸吸胃。 她似乎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子然一身,也从未这样清楚明白,自己将要拥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苍白的寂寞和被太阳晒暖的冰冷的湖水,这两种意象不停地回荡,而后又交织融合。 她也常常叩击心底的那扇门,问自己:阮宁,你何至于论落到现在的境地? 七岁时,爷爷找人给她和阮致算命。先生指着阮致说这个孩子是阮家的脊梁,阮家是否兴盛全仰仗他。爷爷蹙眉,又把男孩儿模样的小栓推到先生面前,先生吃惊,他问她:“你这样的命,为什么会是阮将军的孙子?” 爷爷问:“这样的命是什么?”先生说:“穷酸冲天,天煞孤星啊。” 张小栓气得拿玩具塑料剑“追杀”了先生几条街,她倒不是怕自己命如何差了,只是心中警铃大作,害怕爷爷听到这些话,再把她扔回乡下。 今日种种,可见怪不着算命的。 阮宁合着眼,握着玻璃的小茶壶,躺在老爷椅上,一晃一晃地与过去相会。 电话铃声传来,是沈荷。她没有什么客套话,直接开口:“阮宁,打掉孩子,我撤回举报。” 阮宁说:“沈小姐啊,沈小姐您好,沈小姐您听说没,阿里巴巴网店有一款滑轮在卖,特别好玩,现在正在搞特价,而且包邮,我给您买一件吧?” 沈荷蒙了:“啥?滑轮?干啥使的?” “看您走得慢,买个滑轮给您,让您滚远点啊。” 沈荷炸了:“阮宁你个臭不要脸的东西!我要不把你工作搞掉,我就不在h城混人头!” 阮宁苦笑:“大姐,我挖过你祖坟?” 沈荷犹豫了一会儿,才憋不住恨道:“你是没挖过我祖坟,我看我挖过你的!就为了你,你这么个玩意儿,我被我爸逼得跟前男友分了手,反过来追来求傅慕容!追空傅慕容不算完,还得帮你打胎!我净围着你转活了,能问一句吗,你,对,就你这样儿的。究竟得罪过哪家权贵,值得人家这么大费周章算计你!害得我家也跟有受罪!” 阮宁愣了:“嗯?上头有人给我爸打招呼,三番五次地强调,如果这些事做不到,手头的工程全部都要停工,让我们掂量清楚。” 阮宁说:“抢傅慕容写举报信,都是有人指使你干的?” 沈荷翻白眼:“不然我吃饱了撑的。我现在一听见你的名字就槽心,如果你得罪过谁,麻烦你把事情捋清楚,跟人赔罪去,我是真不想再跟你牵扯下去了。” 阮宁仓促说了声多谢,挂断了电话。 有人想把她逼向绝路,还要把这祸水引向看起来和她颇有仇的沈荷身上。沈荷还算坦率磊落的人,如若不然,阮宁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这么小半辈子,她能有什么要被人断生路的大仇? 阮宁清点了自己银行卡上的余额,不过十余万,孩子再过半年出生,这点积蓄不知道能撑多久。就算工作保留,自己今后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大平了。 拨开收音机,正好听见《远走高飞》。前两年在驾校学习时,教练都是在空调满格的车厢内放着嘶吼的《远走高飞》,叼眷烟骂着阮宁:“踩踩踩,你怕啥,使劲踩油门!前面能有啥,怼上又能昨地!踩哟!你个瓜妹子!” 阮宁还记得那种目眩神迷踩踩踩的感觉。 豁出去了。 横竖都走到低谷,再困窘又能怎样,如果不死,大概运势总有一日间升吧。 2017年3月,全球各大媒体报纸娱乐版都在疯狂地报道一则新闻,费小费和施耐德解除了婚约。 费小费在演唱会上哭着说,自己爱的人已死,死在她和施耐德订婚的那日。她无法背离自己的心,和施耐德过一生。解除婚约,是二人商最之后,谨慎做出的决定。 费小费的粉丝论坛疯狂地传播着一则视频,五年前费小费“记忆吗啡”主题演唱会上的一幕。 阮宁了却一桩心事,心想:俞迟,如果她是你唯一放不下之处,如今真可以放下了。 至于自己这个局外人,早该放下。 没有人给我尚方宝剑,让我见不爱俞迟之人便杀。 一日晨起,有些出血迹象,阮宁挂了个号,去医院开了三日安胎的吊针。 这家医院是妇幼专科,她在输液大厅挂吊针时,瞧见不少笨重浮肿的孕妇。 阮宁看到大多孕妇并无人陪,这和她认知中的“身为孕妇总是有丈夫小心陪伴不然这男人简直是畜生啊”的印象不符。 她问她们家里男人呢,曾经的姑娘们、现在的准妈妈们回答得也很是揶揄巧妙我一个人凭本事细胞分裂出的娃,他哪里有爹呢? “他爹啊,他爹忙工作,忙!忙应酬,忙!忙升官,忙!忙发财,忙!样样都忙啊,什么,你问我忙不忙,我不忙啊,我是我们家最闲的,所以生孩子的工作才分配给我!” “男人……对不起,男人是啥,好吃不好吃?实不相瞒,我是女儿国公民,喝了子母河的水怀的孕。” 阮宁乐坏了。 别人问她,她说:“我男人早死啦,这是遗腹子。” 大家觉得这个答案最妙,把最后一张病床让给了阮宁。 阮宁输了仨小时的硫酸镁。孕妇使用的针头本来就细,她迷迷糊糊了好几觉,单手举高输液瓶上了几回厕所尿尿,总觉得没完没了了。 忽而需微信提示音响起,是小武。他好一阵子没找阮宁聊天了。他们团时常有实发任务,行动就要十天半月。这也是常事。 小武连打了一串话。 “阮、阮姐,你哪儿呢?” “我听说你怀孕了,是真的吗?” “我们团出任务,这次在境外埋伏了两三个月,前两天才有收获。不过团座又受伤了,刚清理完伤口。” “刚刚我打开手机,慕容发了条朋友圈,我看他话里话外不大对,问了他,才知道他是因为你怀孕而有所感慨。” 阮、阮姐,宝宝几个月了呀? 阮宁去翻朋友圈,慕容发了这么一句话:“爱过你的女人最后都成了孩儿他妈。” 啊,这优越感强的,看给他能的。 阮宁慢吞吞地点着“删除联系人”,而后语音回复小武:“三个月,还小。团座他老人家没事儿吧?” 小武之后再没回复,估计又忙起来了,阮宁倒也没在意。 她输完吊针,却突然福至心灵,给周庭长打了个电话。她说:“您看,这事儿调查完,能不能上报张院长,请他发一张调令,派我去其他偏僻贫困地区的基层法院交流任职。” 周庭长想了会儿,点头:“不失为权宜之计。以后风声过了,再回来也成。” 阮宁笑了:“不回来啦。找个安静的地儿,还能有份工作,把孩子养大也算我这辈子功德圆满了。” 张院长竟很痛快地同意了这件事,又说按照目前的调查结果来看,阮宁多半是被诬告了,但是她未婚先孕却是真的,身为一名法官,影响的确不好,如果她执意不肯让步打掉孩子,调去偏远地区也算一种处理措施了。 至于去哪里,阮宁可以自己提出几个地区,由张院长权衡后拿定一个,再向上级请示。 她看地图勾了几个地方,都是偏僻且经济实力落后的小区县。 澄澄、田恬、小五三人请阮宁去“湖底捞”吃火锅。毕业时,齐蔓周旦返乡,六子去二,工作五年,澄澄嫁人,阮宁被迫背井离乡,再去其二,208宿舍想必此生再也不能住到同一屋檐下耳鬓厮磨了。 她们只是同学啊,何以离别时如此伤心。 如阮宁和俞迟,他们只是同学,何以离别时如此不甘。 同学只是起点,终点的名字叫离散。 阮宁喜欢吃麻辣锅底涮鸭舌,如今怀孕,有些禁忌,不敢再吃辣。小五捞出鸭舌在白开水中涮了涮,才放入阮宁的牛肉黑醋花生麻酱料碗中。 “湖底捞”配牛肉黑醋花生麻酱料碗,吃货阮宁潜心钻研多年,这是她爱吃的味道。 最爱的味道配最爱的人,阮宁觉得很圆满。 小五平时十分爱笑,鲜少有她不笑的时候,如今她却十分严肃,白皙的手腕不停转动,把涮好的各类菜夹入阮宁碗中,想必日后生下女儿,也只能这样对待了。 “钢铁侠”田恬买了一只大柚子,她平时分明爱吃,这会儿却也不吃,不停地用手剥着苦涩的脉络,整块果肉都放在盘中,又把盘往阮宁手下挪了挪。人还是如平常一样矫情,说着“我不饿我不吃”,但话却是朴实的一句:“你吃啊,六儿。你爱吃这个。” 澄澄吃醋撇嘴:“你们待我啥时候这么好过了,她是老幺不管,可你们也不能太偏心,只爱幼不尊老。” 阮宁笑得眼弯弯的,歪头温柔看她,瞧她只是撒娇,才给她盛了碗菌汤:“嫁人了性子可改改,顾润墨人倒还算爷们,也肯负责任,可是过日子总是甘甜少酸苦多,难免磕磕碰碰。我以后走了,可再不能帮修你出气啦,你这样没心没肺的,千万别给姐夫气出个好歹。” 澄澄呸道:“你替他说什么好话,他前几天还说你不好来着,我已经几天不没理他。他要是不道这个歉,大家走着瞧,这日子谁也别想过舒坦了!” 阮宁纳闷:“他这几年似乎对我成见很深,我也清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如果知道了,也可以告诉我,我很好奇,何时得罪大姐夫了。” 澄澄勃然大怒:“你听他放的什么屁!说你杀了人,可怜他三表叔。只是如今宋林势大,他虽跟宋林交好,但如今既已慢慢撕破脸,来日不过就是你死我活,只是有一天你们两人千万别落他手里。我一听就炸了,我还没死,大着肚子杵他眼前,他还想把你怎么着不成?” 小五讶异:“三表叔,他三表叔是哪个,阮宁跟他都不熟,怎么会认识他三表叔?” 澄澄烦躁道:“这个三表叔不光阮宁认识,咱们大家都认识。顾润墨的父亲有一个姨姥姥,而这位姨姥姥不巧,嫁给了咱们都知道的俞帅。顾润墨口中的三表叔,就是俞帅的长孙。” 田恬放下柚子皮,浑身一个激灵:“是俞三,去世的俞三!” 田恬叫出声,小五狠狠瞪了她一眼,慌乱地看着阮宁的表情,似是怕她受到什么刺激。 阮宁的手机铃声却忽然唐突地响了起来。 “嗯,妈。哦,我这会儿在外面吃饭。” “嗯?有人上门提亲,提着两大坛米酒?三十斤人参?扛着一张熊皮?” “他说他是孩子的爸爸?” 第十九章 我心中多么高兴 阮宁一顿火锅没吃消停,筷子一撂,坐着火车就回去了。 她灰头士脸地推开院门。满院子挤着清一色绿军装,远远瞧着像长了绿毛的一块豆腐,都在小马扎上坐着。有过几面之缘的团政委张修从她家栀子树上顺手拽下一根枝,掰得光秃秃的,当成指挥棒一样,饱含激情地下命令:“预备!起!” 一豆腐块的小战士开始唱《团结就是力量》,啊不,是一起吼着“嫂子好”。 阮宁吓得手一软,没吃完的半个柚子都掉了。 她和她娘当年去她爹部队,也没见过这架势,约莫老娘这回吓惨了。肉肉都读小学三年级了,看着阮宁激动得很:“姐,你看,人!好多人!” 阮宁心说:形容词!瞧你这匮乏的形容词!她问:“咱妈呢?” 肉肉胖胖的小爪子指指堂屋,小声附在阮宁耳畔:“姐,咱妈在摸熊皮呢,我觉得她好尴尬啊。姐夫问她同不同意,她就问爸同不同意,爸也好尴尬,就问我同不同意,我说我同意。” 阮宁一捶给他捶哭了。她说:“你同意个锤子,谁是你姐夫?”肉肉哭着说:“就是那个把熊皮都扒了给你的大黑熊啊。” 阮宁又惊义怕,推开了门,小武“哎哟喂”一声:“姐、姐、姐你可回来了。” 阮宁一把推开他的小嫩脸,一个高高的丑男人正低头吹着白瓷水杯中的茶叶花。 他手极黑,又粗糙,映得水杯都细皮嫩肉的。手背的延伸处是一道机深的伤口,瞧着日期新鲜。 他和他真的长得很像,可他,又不像他。相貌八分相似,气质迥然不同。 阮宁惧他威严,有些无措地开口:“团座,您老人家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手肘枕着一张油黑的皮子,想必就是妈妈口中的熊皮,这人这会儿淡淡抬起头,声音低沉而让人安定,他说:“这皮是我托人买的老货,还有五十株野生山参,都约有二两重,不知道你和伯母是否满意?如若瞧不上,我再寻些送来。” 阮宁母亲不是不识货的人,直说着“哎呀,小宋太破费了,这怎么好意思”,责备的眼神瞟向了阮宁。阮妈妈还穿着跳舞裙,手中拿着扇,看样子本来准备出去跳舞却被这群小兵蛋子吓得缩了回来,模样颇滑稽。有看阮宁的眼神大概是在说:你今天不给我个合理解释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阮宁还没张开嘴,宋团座就截断了她的话:“我确定,孩子是我的。” 院宁不自在地看了一直瞪着她的她妈一眼,夹着屁股老实开口:我都不知道孩子是谁的。 宋团座黝黑的脸看不出是否变了色,表情微妙地瞧着阮宁:“你那天喝醉了,钥匙刷不开,我凑巧经过。” 阮宁傻了:“然后呢?” 宋团座低头啜了口清茶,微微露出修长黝黑的脖颈,他说:不可描述。 院宁想起醉酒后的自己扯掉对方衣服的场景,说对方勉强自己实在搭不上个上,而他吐出的这四个字让她瞬间想到影视剧中放下的红帐子,吹灭的蜡,以及黑夜中火柴擦亮的烟。 这些都是不可描述。 阮宁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大概只有在去公共厕所没带手纸,又没带手机在坑里呼教半个小时可与之比拟一二。 众人的表情也不可描述。 她尖叫:“你别说了。不对,是你闭嘴。” 有些人,说一百句话轻如鸿毛,有些人,四个字重如泰山。 团座老人家从军装的,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只钻戒和一本婚书。 他说: “3ex.d色,两克拉,下月初十是吉日,时间仓促,本意非不尊重你,只是孩子需要爸爸。” 阮宁吓得脑门银汗,张暨秋听到团座的话,却“啪”地合上彩扇,像被踩了四只爪子的老猫,指着女儿说:“是你闭嘴!孩可以生,但必须有爸爸!” 小武结结巴巴,闭眼瞎吹:“阮、阮姐,我我、我们团长人可好咧,病、满、满军区的姑娘都想、想、想嫁他。” 阮宁憋了半天,才指着他说:“你也闭嘴!” 暨秋被宋团座的话戳中了,在宋中元一行人离去后,逼着阮宁一定要嫁,阮宁被逼急了,说了一句挺伤人的话:“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需要男人去养孩子。” 暨秋一愣,阮宁心知失言,却低着头,犹豫着去道歉,暨秋彻底发飒了,她说:“我忍你这个小孩很久了。对,不是所有女人都需要男人养孩了,可是所有的女人都想要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有个好归棺。” 阮宁苦笑:“妈,您怎么还不明白,这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却还不明白,这世最好的归宿就是坚强豁达的自己。健康平安与男人有关吗,宋团座就是好归宿吗?” 暨秋觉得女儿长大之后益发主意大,心里发紧,觉得无力。可是有些话却也不能憋住不说,她叹息着开口,算是同女儿讲和:“宋中元心思缜密,背负责任,是个靠得住的人,你如果确定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拥有爱情就像妈一样,那么妈希望你冷静三思,不为爱情,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三思而行。过日子不是童话故事,现实残酷谁都知道,婚姻不是乌托邦,当然从没脱离现实。你既然得不到爱情,可能也得不到相敬如宾的伴侣,但是嫁给他,却能得到一个情绪稳定、生活安稳的合伙人。你不是任性想要孩子?孩子要的这些你倒是给啊。” 她说:“妈活了大半辈子了,爱情这玩意儿你越老越不稀罕。你不是鄙视你妈跳广场舞跟别的大妈模一样吗?几十年后,你要真不爱跳,你去做高数解函数啊,那会儿你妈两腿一蹬两眼一闭,鬼才懒得理你。可操碎心了你这死孩子。你鄙视广场舞,广场舞鄙视你不?跳广场舞多好啊,锻炼身体,音乐美妙,你这种小孩简直没有审美没法沟通。不让婚姻改变你,能坚守住自己,还怕什么!健康平安既然跟男人无关,那更跟嫁不嫁人无关了。你活一辈子可不是活给你妈看的,你说呢?” 阮宁被老太太唬得愣一愣的,觉得自己似乎反而落入窠日。关了手机,躲在房间中,沉思了几儿天。 待到想明白了,打开手机,老周正巧打电话过来:“孩子,你可算开机了,张院长让我问问你,想好没,预备去哪儿?” 她说:“延边。” 张登秋家自去了一趟园子,告知阮老女儿将要结婚之事。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阮老对这个孙女婿倒是挺满意的,对于张暨秋来请示自己的的行为也是满意的,之后又略有不放心,打电话到了延边司令部,把宋中元的底细细细问了清楚,知晓这人是宋家的远方表侄,人也优秀,便安心了许多。 阮老平日和宋荣关系一般,蛮腻味他家上上下下透出的那股快馊了的清高劲儿,如今结成了半个亲家,纳凉瞧见宋荣,难得和缓,冲他笑了笑。笑得宋荣直犯嘀咕,回家研究阮家最近是不是又要放什么大招,毕竟阮敬水如今彻底取代了。 他哥哥当年的职位,坐到一方将位,顺风顺水,阮静也极争气,阮家不可小觑。 初五的时候,团座带着张修等人来接亲,还是人手一个小马扎,在高体站坐了规规矩矩的一排,院宁不自觉地也去摸自己的小马扎。她妈看人人都有,刚给她也做了…… 团座扶着她,把她安置到一旁vip区域座位,淡淡道:“你不用。” 他站在她身前,护着她,像青翠的高山一样。 不言不语,眼神警觉。路人瞧见他,都绕着他和阮宁走。 阮宁尴尬地拉了拉他的衣角:“你也坐,团座。” 团座看着熙攘的人群,淡淡开口:“人多,冲撞了你,不好。” 阮宁连连摆手:“我壮着呢,你看我的二头肌。” 他站得笔挺,看着她担着自已纤细得可怜的胳膊,拧紧了眉。他说: “吃饭少,怎么有力气?没有力气,怎么生孩子?” 阮宁挠了挠头,低头看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候车厅开始播音,驶向东北的列车即将开始检票,宋中元远远朝张修挥了挥手,张修点点头,立刻站起身,吹了军哨,整装待发。战士们起身站立修整队伍,前后加起来不过十几秒钟,显然训练有素。他们朝宋中元和阮宁瞧过去,打了个敬礼,眼神温柔有力。 阮宁问道:“大家来接我,合不合规矩?” 宋中元淡道:“不必拘泥于这些。他们想来,师长肯批,地方上打过招呼,喜事人人都肯放行。” 阮宁又说:“听闻如今军中大家处事都低调,你这么大胆,不怕招惹是非吗?” 四月的天,傍晚时还有些微凉,宋中元取出新毛毯,搭在阮宁臂弯,垂月道:“一辈子一次的婚礼,这样的待遇,我宋某人还配得起。” 婚礼当日,军区大大小小都送了贺词,证婚人、主婚人均是首长。先前傅慕容诽旁他为人极差,可见不实。 史中元依旧着竖领军装,阮宁穿了婚纱。她起初准备草草了事,随便穿条红裙子就行了,宋中元则一早把婚纱备好,她诧异他容貌粗犷却处此细心,但心中终归是领情的。 婚纱样式极美,纱白而软,拖着长长的尾,皎秀明亮,干净得好似一汪水、一只冰凉的翡翠冰得带给人的观感。 阮宁就这样,仿佛穿着过去,嫁给了未来。 她没爸爸,便无人挽着她的手臂,这婚礼所有有关父母的婉情及离到的痛意通通无从宣泄。十五岁的她,曾想嫁给林迟,爸爸站在这头,林识站在那头。可如今,这两头都是空的。 戴着手套,捧着花束,朝前走,那里站着陌生人。 她认真而局促地希望每一步都不要犯错,台下所有人都能看出这是个多么紧张古板的新娘。阮宁因为连日的疲惫眼下显得乌青,她拘谨客气地伸出手,那个男人明明在路的尽头等候许久,可是那只手却缓缓又缓缓地握住她的,似乎永不嫌慢。 司仪说宋团长娶了这么漂亮的新娘,有没有什么想要对她说的话,或者送给她的? 宋中元从大衣内侧口袋中掏出一张信纸,僵硬地念着。 阮宁本来也很僵硬,可是听完却笑了出来。 他显然不习惯在这种场合声情并茂,只是清了清嗓子,如同嚼蜡地名有:“尊敬的各位来宾,各位领导,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一下我的妻子——阮宁。” “小阮出生在水乡,同我们军区许多优秀的战友来自同一一个地方,学习优秀,工作努力,我和她相识于部队的探亲晚会,喜欢的东西和许多兴趣爱好都颇相似,欢笑和快乐使我们紧紧结合在一起,你们也什许都曾经无意间默默见证。” “走到今天,我相信没有人清楚我心中有多么高兴,希望大家能给我和阮宁最真诚的祝福。” 听到“我相信没有人清楚我心中有多么高兴”这句话。配上他那张而无装情的脸,大家都笑了起来。阮宁心想宋团长果真是个能力出众而文采不咋地的粗人。 他继而面无表情地对院宁说:“请你收好这张纸,百年之后,你如果先死,我烧给你。如果我先死,嗯,不用给我。我都记得。” 阮宁接过纸,“扑哧”笑了出来。大家也都笑得前仰后合。宋团长老人家今天说起了冷笑话,真是难得一见。 气氛居然奇异地一片样和。 司仪问她有啥想对新郎说的,阮宁脱门而出:“我背,不用您烧。要烧就烧好酒好肉。” 她说这句的时候,早把那段像流水一样平谈的话忘得干净,只记住那句“我心中多么高兴” 婚礼夜,看着满屋子的双喜贴字,阮宁硬着头皮开口:“团座,我和你虽然结了婚,但是仍不算熟悉,当时答应和你结婚,是因为孩子,想必你也是如此。当然,我从没想过只和你做一对假夫妻,我希望孩子看到关系融洽的父母。但是,目前,我想我们慢慢相处,慢慢熟悉,慢慢来。嗯,再慢点。” 男人看着小同志许久,有了点浅浅的笑纹。他说:“也可。” 阮宁失神地看着他,男人却转过身,仿佛无意被她探究。 忽然手机传来b城陌生来电,阮宁米接,对方先断。想是打错了电话。 她此时颇有些槛尬地抬眼瞧了瞧新房的格局。婚房是军区刚给宋中元分的新房,160平方米,三个卧室,一个话活动室。 阮宁睡主卧,宋中元住隔壁。他用红线绳扯了两只小铃铛,分别绑在两边床头,叮嘱她道:“有不适,叫我或扯铃铛。” 阮宁看着眼前的男人,紧张的情绪忽然奇异地放松下来。她知道,这个人也许并不难相处,因他聪慧通透,并愿意照顾别人的情绪。 阮宁笑着看他:“你为什么不刮胡子,一辈子一次的结婚也不刮吗?”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淡谈问她:“丑吗?” 阮宁瘪瘪嘴:“挺丑的。” 男人拍拍她的头:“早些休息,恕我不陪。明早还有日常训练,婚假请在前头,去接了你,明天要正常工作了。” 他忽而想起什么,从储藏室拿出一个传统血压计和听诊器,伸手示意请她坐下,略测了测,听一听,才点头道:“正常。以后等我回家,每日一测。妇女生产常常有妊高症,还是多留心。” 阮宁诧异:“你懂医?” 宋中元将听诊器随意一丢,淡道:“外出任务,难免意外磕碰,找军医学了些,不难。” 阮致听闻阮宁结婚,对方却不知底细,闲来无事,邀宋林到家打游戏。 他问宋林:“宋中元什么来历?” 宋林正做任务到紧张处,漫不经心地回答阮致:“怎么,你也听说过他,这人是爷爷举荐去的延边,如今军中年轻一辈,他表现特异,算得上拔尖。” 阮致“哧”地一声笑了:“你一贯消息灵通,竟然不知道他结婚了吗?” 宋林嘴里叼着烟,眯眼看屏幕,并不在意:“这样的小事也操心,岂不累死了。说是我家亲戚,也不知从哪个旮旯蹦出来的,实在没有交情,更别提他结不结婚了。至于你,闲得发慌吧。” 阮致放下手柄,单手撑着脸,懒洋洋地说:“他结不结婚跟老子没什么关系,只是他跟谁结婚却跟老子有太大关系了。” “怎么说?” 阮致笑了,凑在宋林耳畔:“我确实是闲来无事生八卦,也不知你感不成兴趣。宋中元此人,如今正儿八经,要喊老子一声二舅哥呢。” 宋林“唔”了一声,有些迟钝,尚未反应过来:“他娶的你家亲戚啊?” 阮致笑出了声:“是啊。” 这游戏正到激烈处,与小boss斗智斗勇其乐无穷,宋林魂在其中,益发敷衍:“谁?你爷爷在老家倒是有七个哥哥,一家子穷亲戚,怎么,阮老这么快就开始观十步之外的棋,布子了?宋中元还算是个人才,只是这么做,是不是太抬举他?” 阮致冷笑:“以后我家老爷子只要不死,定然不遗余力地大大扶持此人。嫁给他的可不是什么偏门亲戚,而是老爷子的掌上明珠。” 小boss还差一个暴击就死去,宋林却似乎反应过来,瞬间砸了手柄,那张温柔的脸变得有些阴沉,他把卡抽完的烟狠狠地摁在枣红色的羊绒地毯上,冰冷问道:你说他娶的谁? “老爷子的心肝,我唯一的堂妹,你同学,对,别瞪了,就阮宁。日午安阮,呢嘤宁。” 第二十章 凉风袭来青草香 阮宁既是一个孕妇,也成了一个主妇。周庭长那厢带来喜讯,阮宁如今嫁了军人,一切变得更顺理成章,上级批准了调令,阮宁可随军走,休完产假后拿着调令去延边法院民事一庭报到。 她如今了却了心事,整日痛苦纠结的难题一瞬间荡然无存了。想来也奇妙,这一切只是因为她做了一个选择。而这选择无关对错,只是因为可行。此处虽远,离家远,离繁华远,却离痛苦也远。 她每日除了做饭读书,便没了别的事,于是在网上邮购了一套dv新生儿五件套,上衣下裤和尚衫,外加帽子围嘴,花饰卡通均要自己刺绣缝上。 宝宝属相是鸡,于是每样都绣有小鸡。什么平针回针花针,阮宁跟着视频学得津律有味,可自己掂起针,如有千斤重。一整日只缝了一只小鸡嘴、一个小鸡冠,且难看,超级难看。她给她妈发微信,她妈脸黑线,红指甲点着图片,跟跳舞的老队友毫不留情地吐槽闺女心憨手笨。 宋中元夜间操练完毕,回到家中,便见阮宁披着针织衫趴在书房睡着了。她睡得极香,团座老人家轻轻把她横抱起暖在怀中,却见她脸上贴着一坨红色的小东西,取下来,是她今天发给他看的小鸡冠。 宋团座谈淡弯了眼睛,抱着她稳步向主卧走去。阮宁梦中不知见到什么,忽然便咧着小嘴笑了起来,好似弯弯月牙,团座定晴看着她,看着能笑,却愣在那里。 他轻轻弯下脑袋,缓缓地靠近姑娘软软的脸烦。 她却一瞬间表情由笑变成哭泣,瘪着脸,表情悲伤,喉头还有哽咽。宋中元猜想,自己的妻子大约是个十分乐观的姑娘,而这个乐观的姑娘也一定有什么吐不出的苦楚和伤心事。 他把她放到床上安置好,拍了拍她有些凌乱的包子头,又取出听诊器,听完才起身回到书房。 书架上有一个极厚的记事本,宋中元取下,“沙沙”地记录了些什么,直至深夜,才喝了口清茶,拿出五件套中的缝纫材料。 清晨,阮宁伸伸懒腰,走到书房,却发现五件小衣裳的卡通配件已经做好了三分之二,样样精致。宋中元留了张纸条:“给你留了一些,打发时间玩吧。不要劳累。” 他沉默寡言,语气枯索,人却异常温暖有力。 中午时,小武送来一天所需的蔬菜肉类,若军中厨房有些汤水是孕妇所需的,宋中元也会买下,让小武并送来。 她捣鼓了几天针线,又买了几盆小花,从楼下师长家中的花园挖了些泥巴和蚯蚓,每天施肥浇水,忙得不亦乐乎。师长夫人瞧着这姑娘直笑,说你很好,宋中元这样禀赋聪明的配你刚刚好。 阮宁嘿嘿笑,老是把菜和肉送给师长夫人,然后到她家中蹭饭。 师长夫人笑说:“我这是招惹了个小赖皮,不过瞧这孩子真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陈如堂陈师长笑了。前些日子南方司令部阮老将军也曾亲自打电话过来,问了中元一些情况,当时陈师长便猜到这姑娘是谁了。 他还是团长时,当年的师长姓阮。只可惜,古来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阮将军死得早了些,若非如此,如今南方军中俞家扛鼎,阮、宋两家相互牵制的局面将大不相同。 陈师长取出一本老相册,翻了翻,点到一张老照片。照片上的妻子抱着一个穿得厚墩墩的小男孩,男孩七八岁,笑得调皮灿烂,而那会儿的妻子还是个新媳妇,腼腆而规矩,但是颇喜欢这孩子,抱得也温柔细致。 师长夫人细细凝视,这孩子五官果真与楼上怀了孕的阮宁小同志十分相。 她惊讶道:“我记得这是阮师长的儿子,阮将军的三孙啊。” 他母亲那年过年带他来探亲,这孩子逗趣儿,人小鬼大,常常带着称司令家的 姑娘可可跟我玩耍,说我长得好看,夸你好福气,说自己长大了也要娶个我这样的媳妇儿,小大人儿似的。 “他一直是女孩儿,只是当男孩养罢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你不知晓”陈师长想起什么,摇头觉得不可思议,拊掌笑了:“好小子,宋中元啊宋中元,果真让你如愿了!” 师长夫人傻脸:“这从哪儿说起?” 陈师长哈哈大笑,意味深长道:“我不跟你说。你们这些女人嘴快藏不住秘密。同你说了,也等于告诉了阮家的丫头。这是中元的秘密,十分珍贵的秘密。来日方长,让阮丫头慢慢发现吧。” 陈师长的夫人从此待阮宁更加尽心,一则因她小时候那场缘分,二则也因她个性可爱活泼,在枯燥的军中是个好伴儿。就这样,日子偶尔有惊喜有波澜,还算有趣地继续着。 阮宁早上起床时,宋中元已经离去,只有一把磨得温润的鞋拔规规矩矩放在玄关,家中衣柜全是制式军装和军队常服,本来十分死气沉沉,阮宁来了,带来她爱穿的黄衣,黄的配着绿的,倒也渐渐有了家的鲜话。 她昏昏欲睡时,他才回来。宋中元安置过她,便去沐浴。浴室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伴着水声,她觉得此生再没有这样放松安稳的一刻。 日子悄然过去一两月,阮宁确定,宋中元的气场与她相投,两人以后定然能做一对好夫妻,就像她读书时,瞧见208那群姑娘的第一眼,也笃定着,她们一定能成好朋友一般。 两种好一样一样的。 网上流传过这样一句话,你爱的和你嫁的往往不是同一个。 她一直觉得挺难理解,既然不爱,怎么就嫁了?十五岁谈的恋爱叫爱,二十五岁的不也是爱,同窗时谈炎的恋爱叫爱,相亲谈的恋爱难道不叫爱,快乐时光爱不也是爱,痛苦时光爱的也是爱,一次恋爱是爱,一百次恋爱同样是爱。 时间不重要,途径不重要,内容不重要,次数不重要,这场婚若要结下,便总要悠闲或者仓促地爱一场。人人有此权利,不,是人人有爱的本能。而这话似乎否定了人向爱而活的本能,是有大大的常识错误的,阮宁一直这样想着。 可是,阮宁莫名其妙获得了一场无爱却和谐的婚姻,她便知道,这话不肤浅,浅的是自己的认知局限。 命运给了她一个宋中元,把她搞糊涂了。 阮宁打从怀孕,做过不少产检,五个多月时,要去做四维彩超。这项检查能瞧见孩子的五官及脏器,对设备要求高,而军区医院妇产科尚且达不到要求,阮宁只得坐公交去市内三甲医院。军区距离市内约有三个小时的车程,她提前两个星期预约上检查,犹豫了几回,却没有对宋中元说起。怕他抽不出时间,怕自己显得麻烦,打扰他的工作。 孩子虽是两人的,阮宁却总觉得在自己肚子里,便是自己要负全责。她又一向不爱麻烦别人,提前一天准备好午饭、汤水,用饭盒装好了,拿好公交卡和银行卡,这一切便显得更加顺理成章起来。 她临行时,向师长夫人询问了公交路线,只说自己要去人民医院检查了,师长夫人梅大姐问她为何不让中元安排一辆车,阮宁笑了笑,连连摆手说不必,就起身离去。 她怀孕将近六个月,肚子已经越发明显了,前些日子有了胎动,小人儿在腹中打嗝、翻身、踢脚,样样儿精通,让阮宁傻笑了好几天。 她说:“快快,团座,你来听听。” 团座老人家便微微弯腰,屈膝,趴在阮宁肚子上静静聆听。可是小人儿却刷偏不动了。团座尚未说什么,阮宁却有些失望。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失望,只是戳了截肚皮,小声嚷着坏孩子。 团座一想,言简意赅:“好孩子,不坏。” 阮宁撇嘴:“是是是,是我坏。” 团座淡淡开口:“好孩子,不坏。” 阮宁听到,瞬间咧开了嘴。 团座站起身,低头看她,轻问:“只是好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 阮宁觉得他这句话问得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是谁说过。 她坐在公交上,不自觉微笑起来。小人儿也似乎很欢愉,轻经绕脚踢起来。 一路奔波,到了医院已经十点左右,超声室排上号已经十一点,她紧张地躺在床上,冰玲的探头带着耦合器在滚圆笨拙的肚子上滑动着。 医生说着阮宁听不懂的数据,她抬头看着墙上的屏幕,颤巍巍地问着:“大夫,是你的手在动吗?” 那里有个上下弹动的小小人形。 超声大夫“啊”一声:“哦,是孩子。” 阮宁哗晔流泪,她说:“大夫,我哭了。” 大夫:“不要跟我说,跟你老公说。” 阮宁看着不停弹动的小人儿,她说:“大夫,你看他真活泼,你肯定没见过这么活泼的小胎儿吧。” 大夫:“我一天见八十。” 阮宁:“不一样,我儿会挠脸,他在挠脸,天哪,大夫你一定没过这么聪明的小胎儿吧!” 大夫:“是你没见过。” 阮宁:“欸欸,他扭头了,大大你让他扭过来我还没看消楚他长啥样儿。” 大夫咆哮:“你这么吵,我要是你儿子也扭头塞住耳宋。” 阮宁嘿嘿笑:“大夫你真好,听说医生不好说性别的,我还不敢问,原来是个男孩啊大夫。” 大夫窘:“闭嘴。”过了一会儿扔了两张纸给她擦肚子,说:“你等会儿再来吧,孩子转身了,心脏看不到,脸也瞧不见。” 阮宁“啊”一声:“可是这会儿已经中午了。” 大夫不耐烦道:“那就下午上班再过来,多跑楼梯,尽量让孩子转身。心脏万一有问题不能要的。” 阮宁忐忑地站起来,说声谢谢,走出去,坐在等待区吃了顿饭,又喝了点水,一大早奔波到现在,其实颇疲倦,眯了会儿眼,便走到步梯,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走着,她盼小人儿快些活动转身,抚着肚子说了好些甜言蜜语。 医院下午两点半上班,阮宁又排了会儿队,再躺到b超室时,医生看了会儿,蹙了眉,却说孩子心脏似乎有问题,拍出了片子,简单叮嘱阮宁,交给围保医生会诊。 小人儿转过了头,医生又拍了一张孩子清晰的面部照片。 羊水折射的小娃娃正在甜蜜微笑,小手轻轻摸着嘴角。 他长得有点丑,和别人家的一样丑。 阮宁茫然地拿着片子找到医生,医生看了两眼,喝了口水,说道:“两个强光点。不排除心脏病的可能,验血去吧,做个无创dna,看看基因有没有问题。” 阮宁明了口唾沫:“基因有问题会怎么样?” 一般因为基因问题引起的心脏病,代表孩子有可能是唐氏儿。你和你丈夫有没有相关神经系统疾病史?院宁手中的丑娃娃的照片掉在了地上。处拿着无创dna的单子,脚上像拴着千斤顶。抽完血,护士说两周出结果,短信通知。 阮宁坐在了墙角,她抚摸着照片,看着那点甜蜜的笑,一直看,她想:他可真丑,幸亏是个男娃,不然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强光点是什么?心脏上有洞吗?阮宁抖着手查强光点,却看到推荐搜索的唐氏儿,她点开,揪着眼模样痴呆的孩子扎进眼帘。 阮宁愣愣地看着手机,又看了看四维彩超上的孩子照片,不停地比较着她想起自个儿的主治医生孙阿姨曾说过的,以后结婚怀孕后,每次孕检都要认真做的叮嘱。她说她每次的复发都是基因里有预谋地复发,而每次的痊愈都是隐藏着伏笔的痊愈。 阮宁起初不懂这话的深意,或者原以为自己是懂的,可是到了今时才知道,万事不亲历,懂得的只是别人的经验,而非真相。 仿佛才要有一点命运安排的希冀和幸福,便又被命运同带的苦难打败。 阮宁苦笑,拨了手机号码,铃声不过三,宋中元接通了电话。他那边似乎很嘈杂,像是会议现场,隐隐能听到诸如“这次行动,情势复杂,有很大随机性,应选经验丰富的人带队”“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好处,头脑灵活,能独辟蹊径,我瞧中元同他带出的侦察团就很不错。至于经验,年轻人如不历练,几时能成材。各个边境军区,如今只有延边青黄不接,平时任务虽比别处严峻,但是培养新人也应放在要位”等争辩的话,火药味十足,宋中元轻声说了句“稍等”,大步流星,似乎到了安静无人之处。 他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阮宁还未张口,宋中元却忽然想起阮宁最近一直念叨着要做四练彩超,而她平时从未在他上班时打电话,因怕打扰他。这会儿想必是有什么紧急情况。他打断她:“你现在在哪家医院?” 阮宁诧异,刚想开口,宋中元又道:“一定是一院,他们的四维的网上预约。你略等等,我开车去接你。” 阮宁觉得自己大约嫁了个超人。她说:“四维结果不大好。” 宋中元说了句抱歉,挂断电话,请了假,拿上车钥匙,又拨回去,微微拧眉: “对你身体是否妨碍?” 阮宁有点崩溃:“是我的错,孩子大概有些问题,我给孩子带来了灾难。中元,我们的结合是一个错误,我不能害你。我们离婚吧。” 宋中元看了一眼腕表,谈道:“半个钟头,等着。喝口热水。” 阮宁站在医院的八楼,窗外梧桐高挺参天。北方的冬越发冷测,夏则越发浓惧。天气渐热,她轻轻推开窗,便瞧见檐上立着许多只肉乎乎的灰色小麻雀。稠一堆,疏一堆,高低错落着,变幻的五线谱,有些飞去,有些又飞来。 便是靠着这些来参详时间的流逝。否则,独自静止的时光只剩下枯索。乌云渐渐密集,忽有惊雷响起,鸟雀呼啦啦地全散了,阮宁的手指微微抖动起来。 正常人不会这样,只有病人才会抖动。惊吓时抖,痛苦时抖,悲伤时抖,唯独快乐时不抖。她狠狠地攥住自己的手指,肚子里的孩子懵懵懂懂地转了个身,阮宁泪如雨下,鸣咽哽在喉头,忍了又忍。 忽而,阮宁觉得胃中翻江倒海,顷刻之间,在光滑如镜的大厅内,“哇”地吐了出来。 路人侧目,清洁工阿姨跳了起来:“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要吐不会去洗手间啊!我们工作多累啊,你是故意添乱!” 阮宁于抖得更厉害,她说着对不起,从背包中抽出纸巾,蹲下身要去擦。 高如青山茂松的男人终于到了,先她一步低下身,他说:“你一旁等着,不要动,弄胜你。” 然后,从旁边科室借了几张报纸,蹲下身子,一点点把污垢擦扒十得。清洁工还在骂骂咧咧,穿着军装的宋中元默默由她骂看,直至地面干净如斯。 阮宁难堪地站在一旁蹭眼泪,那人又默默地去净了手,回来时把纸巾递给了她,轻轻地拍了了拍她的头,带了点淡淡的笑:“哭什么。孕妇个顶爱哭,你又是其中翘楚。” 阮宁啪嗒掉眼作,面后流鼻涕。她说:“我骗了你。虽然有句活来像是无力的辩解,且很可恨,可是我总觉得还是要说—一我不是故意的,仔细想想。我从娘胎里大概就带了这病的基因,所以导致小宝的基因也有问题。医生说他有可能是唐氏儿,也有可能是傻子。我同你结婚时没说,是因为我很久没有犯过病,而之后的这辈子大概没有谁会让我再犯病了,所以我好了伤疤忘了痛。” 宋中元表情依旧平淡如水,他说:“你们这些女孩儿就爱有一说百,把报告单拿来。” 阮宁递过去,抹眼泪:“我想好了,我们马上离婚,这孩子以后我养着,一定不让他打扰你今后的生活。” 宋中元修长的手指点着其中的几个数据,微微皱眉,认真地看着。阮宁接着抹眼泪:“你又不是医生,看不懂的,我来解释给你听。小宝心脏上有两个强光点,强光点这个东西……” 宋中元淡道:“腱肌或乳头肌发育异常,胎儿中百分之五的发病率。” 阮宁蒙了:“啥,啥啥肌,乳头肌?乳头?” 宋中元扶着她的腰,到了自动售货机前,给她买了瓶果汁,自己又灌了口咖啡,才淡谈掰正阮宁的头,低头,用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看着她。他说:“冷静点,媳妇儿。” 院宁僵滞在原地,在他的手中仰起头。宋中元说:“据我判断,结果十之八九并非你所忧虑。即便如你所想,我也要他。傻的带给他快乐,聪明的就教会他快乐。为人父母不是因孩子聪明优秀才欣喜,这世上聪明者活的容易却也免不了当牛做马,愚笨者虽活得艰辛但名利痛苦通通与之无关。于是,愚笨也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们有本分,本分是使他幸福,不涉及其他。至于婚娟,不是儿戏。而我娶你的时节正忙得不可开交,并没有儿戏。” 阮宁傻愣愣地看着他:“你叫我媳妇儿?” 宋中元松开手,咖啡一饮而尽:“不然呢?你不哭了,我准你叫我媳妇儿。” 她说:“你傻啊宋中元。” 他说:我知道了院宁。 十日后,验dna的生物科技公司发来短信,孩子低风险,强光点是良性胜可自愈的。 阮宁一瞬间瘫在了沙发上。她发短信:“媳妇儿,孩子没事!” 他哑然,谈淡微笑:“知道了。” 飘窗外阳光灿烂。 她想起,那天他弯下身时,窗外雨声正盛,谅风袭来时,也带来了清冽的香草气息。 第二十一章 猜得对谁的秘密 宋中元有一个秘密。 阮宁近日才发现。 她偶尔打扫卫生时发现,他床头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铁匣子。匣子样式老旧,已经生了锈,盒面画着老派的大脸盘子欧洲女星碧姬。扣着的锁倒像是换过的,老的许是坏了或者不灵便了,才被他换成了新的。 宋中元卧室的布局异常整洁,只有一张书桌一张床,一个老式的咖啡机带着微微的咖啡豆焦香,一盏朴素的台灯挂在床头,而床紧紧贴着窗,她房间内没有桌。 这人衣食住行都十分简陋,毫无欲望,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他没有喜怒,没有情绪的起伏,甚至比当年的俞迟还要安静几分。 铁匣子的方向靠近他身体的右侧,想必是他重要之物,才贴身保存。 摇钤在左侧。 阮宁好奇地晃了晃铁匣子,里面极重,且似乎占据了匣子全部的空间,没有一丝晃荡声。 宋中元正巧回家,抱了一台机器,阮宁刚好被抓包。 她尴尬地抱着盒子,宋中元冰冷道:“放下。” 阮宁放下盒子,抱头鼠窜。 他说:“过来。” 阮宁抱着肚子,颤巍巍:“媳妇儿,打老公的不是好女人。” 宋中元面无表情,当然,他一脸胡子,有表情也看不出来。 他说:“伸出手指。” 阮宁伸出小指,狐疑地瞅着他,随时准备拔腿。 宋中元打开仪器,拿起针样的装置,在她小指上微微刺,电子仪光盘的数据不停调整,不一会儿,固定。上面显示“7.5” 宋中元讶异:“你今天吃了什么?” 阮宁转着眼珠子回忆:“晚上俩糖包子、两碗百合甜汤,中午一碗蒸排骨、一碗米饭。” 他说:“血糖正常高值,有些危险。以后每晚都要再测一测血糖。若是爱吃甜的香的,也不必全部禁了,少吃些,拣有营养的。之后每天食谱我来定,请人做了给你送家来,天渐渐热了,提防胃口不好。” 阮宁连连摆手:“媳妇儿不必费心。我从小到大,就没有胃口不好的时候。” 她对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喊媳妇儿,虽滑稽,倒也有趣。宋中元的脾气她摸透了几分,瞧着是个严厉古板的人,可事实上,她不停试探他的底线,往下蹦一蹦,却总蹦不到底。 她曾偷偷问小武:“团座他老人家这样超级好的老好人,在军队不会被欺负吗?” 小武“哎哟”一声,发微信的手一抖,他说:“说这话的也就只有你还活着了。我给你举个例子吧,两年前他带队到边界线,境外不法分子入境时,团座带人埋伏,谁知来敌人数超出预测,血战半个钟头,我方陆续有战士受伤,团座不耐烦了,单枪匹马,在掩护下抓住对方的头目,一把手枪摁在那人的太阳穴上,这人叫嚣着不肯投降,说团座不敢杀他,团座却瞬间扣动了扳机。” 阮宁一个激灵:“他杀了人?” 小武说:“他对着头目的左右两腿膝盖骨处各打了一枪。团座他老人家说,你料定和平年代,当兵的不敢杀人,侦察团大有办法手段,让你生不如死。 阮宁打这儿开始,瞧见宋中元都战战兢兢的,他皱皱眉,她都觉得自已是不是又淘气狠了。惹了他了,两条腿直抖。 他说让她吃什么,她大气都不敢出,至于胡咧咧喊媳妇儿什么的。都觉得自个儿是寿星公拿面条上吊,嫌自己命长了。 阮宁有些日子特别爱吃奶油蛋糕,傍晚他带她散步,步出军区,路过蛋糕点屋,她总要原两眼,却不敢要。 瞟的次数多了,宋中元都瞧出来了,忍俊不禁,再出来散步,总要给她买一小块,带她坐在公园长凳上,看她笨拙坐下,一口一口扎都吃完。 宋中元咕咚咽了一口咖啡,问她好吃吗。阮宁刁钻,眼馋他手上的易拉罐咖啡,回答道:“配上咖啡才好吃呢。” 宋中元淡淡开口:“惯得你跟喝了白酒似的,越发上头。蛋糕可吃,咖啡不行。” 阮宁瞬间闭嘴消音。这孕如听得懂好赖话,傻精傻精的。 张修媳妇儿也怀孕了,瞧见宋中元两口子相处,回去难免骂张修不体贴。张修到了宋中元办公室就嚷嚷:“你行啊宋中元!就你有媳妇儿还是咋!可把你牛逼坏了!惯成什么样儿了!本来六七个月就不让吃糖的,医生交代怕得妊娠期糖尿病,你早前儿还买血糖仪,哦,我说呢,敢情是卡着小数点给你她妇儿买键吃的!你说你吃就吃了,在我媳妇儿面前瞎嘚瑟啥!她吃得胖,吃点糖就过量,不比你媳妇儿瘦得跟只小鸡仔似的!惹馋了嘴,天天哭着闹着说我不疼她!合着就你会疼媳妇儿!” 宋中元被他闹得脑仁儿疼,一脚踹到了张修的屁股上。他问张修:“你个畜生,娶媳妇儿为了什么?” 张修揪揪跪搓板一夜没睡好生出来的眼屎,啐他:“你畜生!当然是传宗接代!怎么,合着你娶媳妇就是为了别的?” 宋团蹙眉:“不该是为了她圈个地儿,让她吃吃喝喝撒撒欢儿?” “干嘛呢!养狗呢?” “她爱吃又爱哭,我怕她嫁了我,吃不好,又要哭。” “所以呢?” “所以这么迟娶——” “所以这么迟娶妻?” 不,娶她。 宋中元近期要带队去边境线执行任务,阮宁便没了人照顾,他考虑许久,又给阮宁娘家打了电话,再三确认后,把小孕妇“打包”塞给了丈母娘,只说半个月来接人,最迟不超一个月。 阮宁傻呵呵地看她老娘的脸笑,她娘也笑了:“日子过得挺滋润?看下巴吃得,油光水滑的!我这女婿看来不差。” 阮宁咧开嘴:“不差不差。” “孩子都还挺好?” “超重一周,肥头大耳。” “你也挺好?” “天天换着花样儿吃,就是有点清淡,不让吃辣不让喝奶茶。” 阮宁觉得自己蛮谦虚的,她娘一个指头截她额头上了:“嘚瑟劲儿!你小时候每次考一百回家就挺着胸脯这模样,恨不得五个脚指头都乐得岔开。” 阮宁掀眼皮扮鬼脸,暨秋漂亮沧桑的眼睛中有隐约的泪光,她抚摸着阮宁的长发,轻轻呢喃:“我的儿啊,好些年,没瞧见我的小栓了,今天怎么回来了?” 阮宁一愣,抬头看她,这不是她八岁时得亮高挑的妈妈,可是她却仿佛是从这一瞬间才老起来的。 阮宁有些恐惧她的衰老,从幼时每次的选择便注定,她对妈妈只能深刻地依赖着。妈妈一直温柔而坚定,哪怕做着婆家人所不齿的决定时。阮宁曾深深恨她,为着父亲,又曾把这恨深深藏在心底滴水不漏,她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爱从不是假的。 她盼妈妈好,也胎妈妈幸福,这期冀最后总能压过一切自我的情绪。 一向沉默的陈叔叔拉着她在小镇上散步,给她买果子,带她吃砂锅鸡汤,他看她吃完,才难得多嘴,轻轻说了一句。他说:“孩子啊,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爸是一样的啊。” 一样爱着你妈,一样是你的爸爸。 阮宁像个得了中二病少年,事实上她只是个蠢孕妇,蠢孕妇用手挡脸,指缝中流出眼泪与鼻涕,悼念死去的小栓,死去的爸爸,死去的妈妈的青春。 至于叔叔,他不是她爸爸。 每个人都有爸爸,可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爸爸。 有些爱可以替代,有些人,不可以。 暨秋为她备好补品礼物,告诉她,去阮家探望是应有的礼数,又给阮家打了电话,阮令听说孙女儿如今有孕六七月,自然不肯让她坐出租车过来,便让阮静接她来家中。 如今的阮静官越做越大,却依旧孑然一身,一丝不苟,没有一刻外泄的情绪。他像一个排列整齐的铁制文具盒,刚硬而有条不紊。 阮宁快要做妈妈了,仍对这哥哥有着恐惧感。 阮静打开些微天窗透气,他目视着远方:“我从没想过,妞妞也有嫁人的一天。说起来似乎是我荒谬,可是瞧着你从一丁点儿变大,倒总恍惚,觉得你还是个孩子。你这次出嫁,实在打破了我们三家……不,准确说来,是四家的平衡。” 院宁揣摩者他的话,想这四家,是指? 阮静金丝眼镜下的消俊面庞无意义地泛笑,再他没有少年时的促狭和温柔他说:“我真的蛮好奇的,妞妞,你是真的不知道宋林对你……” 阮宁点点头,可是眼中却出现一刻的迟疑,过了一会儿,又肯定定地摇了摇头:“他不喜欢我,大哥。”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超出我想象的聪明,从很小就如此,阮静确定定地告诉我,宋林非常花心,不喜欢任何女人,只爱他自己。我对这说法并不认同。每个人都有软肋,也都有秘密,更有不愿承认的东西。” 阮宁说:“我比你还想知道,他抓着我不放的原因。” 阮静兴味很浓,他说:“妞妞,我同你打个赌,怎么样?” “赌什么?” 阮静眸光深幽:“就用彼此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来赌,怎么样?如果宋林有一天主动告诉你他的秘密,就算我输,我也告诉你我的秘密。那个你最想听到的秘密。” 阮宁在阮家住了三天,阮二婶对她关怀备至,这回想必是真心的。她远嫁延边,远离老爷子的身旁,也远离了园子的核心,不必再担心她嫁给宋林或是旁人,一朝反转,咄咄逼人,养虎为患。 我对猫狗怜,因非我族类。 阮宁佯作不知,每天陪着爷爷说说话儿,听他嘀咕些老人才有的小烦恼。诸如“我脸上老年斑又长了一大块,妞妞我是不是大概再过二十年就要死了,天哪,我只能再活二十年好像很可怕”或者“昨天栗老头儿说他三个孙女儿有两个都结婚了,眼瞅着要抱重孙了,呜鸣鸣呜,我只有妞妞一个结了婚的孙女儿,我又输了,不想输,呜鸣鸣” 阮宁侧着脸看他,心想,这老头儿可爱得嗷嗷的。 她捏他鼻子,说:“您能再活二十年,就算烧高香了。” 爷爷在父亲死后精力已大不如前,瞧起来老近了许多。大领导慰问这些老爷子,也诧异先前声如洪钟、笑容饱满的阮老居然就这样有了颓势,十二年前的丧子之痛让他颇受煎熬,军中派系林立,他四处奔走告状,说到儿子之死事出蹊跷,种种证据指明是由程平东所指使,如不严查程平乐,他阮某便自裁。 军部对裁决程平东一事颇犹豫,来凭吊时,阮令老泪纵横,如燕子护着雏鸟一样抱着棺材这道:“谁人无子,谁人又无孙,我死了儿子,如今孙女儿的命竟也要保不住吗?老妻只有独子,独子曝尸荒野,独子只有独女,独女又被人残害,昏迷数日,不知生死,您若不截了源头,我索性今日拿枪直接去毙了那个畜生。拼个你死我活,也省得他日后再施毒计,众人皆被此言所震,后来调查证实程平东果真是补后主谋,在军事法庭审理之后,将他处决。只是审理过程并未公开,成了军部一桩盖棺定论了的案子。” 阮宁握着他满是老年斑的大手,鼻子微酸,轻轻用手触了触老人这些年几乎全白了的头发。她想爷爷年轻时一定特别英俊,不然那么倔强的奶奶也不会在那么饥饿的年代依旧不肯改嫁,那么像爸爸的爷爷也不会这么招人喜爱。 阮宁带着如同看孩子的怜惜柔软地瞧着爷爷。 阮令想起什么,说道:“宋中元父母早逝,我以后给你哄孩子去。” 他说完,就捂住了嘴,恨自己秃噜了自己调查过孙女娟的事实。宋中元祖父母、父母都在一场火灾中丧生,他如今是孤家寡人。 阮宁有点无奈地看着老头儿,她说:“老胳膊老腿,好好歇看去。” 他撇嘴,摇头道:“我瞧我那些下属,家里有女儿的,通通哄孩子去了。如今倒是不论外孙内孙了。我也给你哄去,你没有爸爸,你妈妈有自己的儿子,约莫颐不上你。到时怕女婿有微词,你生了娃我就去,咱龙精虎猛着呢!” 他说:“妞妞没爸爸,但是有爷爷啊。” 我的妞妞还有爷爷。 他为了孙女儿,甘愿俯首做个孺子牛,为了孩子的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看着满头白发、白胡子,步履蹒跚的“精龙猛虎”,一皱鼻子,眼泪滚了下来。 十二年前,她离开爷爷的那一天,扭头的那一瞬间,看着爷爷用力地擦眼泪,便知道,这辈于再也不能替父亲和自己还尽这份恩情。 更小的时候,院宁试图用很多很多话去表达自己的情绪,可是那些话说完明明句句都很夸张,却哪句都没有力度。而长大以后,话变得很少、可是,每一句都不后悔。 没有人知道,那天的她走了很远,转头那会儿的微笑,其实,多想……换成哭着跑回爷爷怀里; 没有人知道,长大了的她说出的每一句没关系,通通……有关系; 没有人知道,“不后悔”也有前提,前提……没有人在意你后不后悔。 院宁住在以前的房间,当年离去时收拾了大半的行李,却还留下一小件,家中保姆阿姨收拾了存放在床下。 阮宁看了看,不过是她小时候的一些玩具、几本用完的笔记本和一沓信函。 信函从英国寄来,寄件人是她幼时好友程可可。她们通了许多年信,直至……可可父亲去世,可可人间蒸发,失了音信。 好一笔烂账。 当年程平东被枪决,可可与她母亲便瞬间与国内脱离了联系,想必她恨透了阮家,正如阮宁也恨透了她父亲一般。 阮宁默默翻开了那些信函,每一张字迹都还稚嫩张扬。当年的那个漂亮洋气的小姐姐,阮宁却从没恨过,相反还十分思念她。阮宁回想过去,自己幼时似乎只有这样一个小女朋友。她待小栓细致又温柔,是张小在变成阮宁,变成小女孩时,幻想成为的模样。阮宁觉得等自己长大,便会变成可可那样的美人,因她想得单纯,似乎自己和可可的差距只有年龄罢了。事实上,当年少女时期的程可可,明艳不可方物,便是阮宁没长歪,想必也是比不上的。 信函中掉出一张照片,阮宁拾起来,是可可初中毕业典礼时的的独照。 当年,便是这张照片,今她生了歆羡之心。 可如今再看,这张漂亮的脸竟如此熟悉。 阮宁颤抖着手点开费小费的个人网站,同网站广面上艳光四射的海报照片细细比对,却一瞬间,如坠冰窖。 除了发色、眸色,两张脸如出一辙。 海报上面英文签名“morphine”特异且明显。 从可可变成吗啡,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俞迟呢?死去的俞迟呢?他们究竟共同经历过什么? 阮宁有些诧异,觉得似乎有一条纯不断的线在扯着她往前走。 远在b城的卢安安似乎也在命运鬼使神差的安排下,同阮宁通了视频电话。他面容依旧英俊阳光,这会儿却有些祖丧:“阮宁,我知道那姑娘是谁了。” “是谁?” “俞迟养母的女儿,中文名叫作程可可的姑娘。她与俞迟都有另一重身份,从你当日同学会的种种表现,我想,你大概早已知道,程可可就是国际巨星费小费,而俞迟,曾是我们共同的同学林迟。费小要为了纪念林迟,从他死的那一年开始,代替他参加了本属于他的同学会,一切就解释通了。” 卢家清正之家,不会让他娶程可可,他的那些妄想可以就此打住。安安即使不甘心,也只能屈从于这种奇怪的结果。 他的初恋以奇怪的方式天折,然后能够吐槽的唯一对象居然只有多年前的好友。 “俞迟的……养母?” “俞家当年宜称俞迟在英国留学,但事实并非如此,程家伯母从英国回国,定居在b城,我也是如今才寻到她。” 阮宁问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安安笑:“其实我是受人所托,把这些调查的结果告诉你。虽然我不必全听他的,但不知道为啥,我觉得你是愿意听到这些的。” 阮宁泡了杯牛奶,低头也笑:“你知道的只是最浅的事实。那人定然还有别的,想要告诉我。” 安安吐了口气,望着b城雾气中灰蒙蒙的天,在挂断视频电话之前说了一句:“你们都是精明的,一二三,木头人,从小玩到今,沉不住气的总是我。我已经和程伯母约定,近期会见一面。我得知道,我的这段真挚的爱情是怎么从头到尾被现实撕碎的,这样才能彻底死心。” 阮宁喝牛奶,淡谈说了一句:“一厢情愿还问怎么没的?你不敢越过卢家追求她,她又不会爱你,你的这段爱情的确只剩下你说的——真挚。” 安安说:“我好歹当年在你离开园子时偷偷哭湿了好几床被子,你就这么对你哥们的,嘴怎么这么毒呢?” 阮宁说:“你们这群小王八蛋,承认迷上人家的脸是有多难?还这样比画那样猜,个顶个的深情,不是跳水就是肝肠寸断,有本事把喜欢的姑娘娶回家啊,嘛呢!演给谁看呢!大家都是社会人,清一色老毛兔子精,见不得这样装纯情!” 安安觉得阮宁最近火气忒大,弱弱问了一句:“太太口服液也不错,要不我给你寄一份喝喝啊好朋友?难道你男人娶你不是因为脸?我从前还说要是你嫁不出去我娶你,你瞧,这世上是有好男人的,至少我当年绝没图过你的脸。” 阮宁骂他:“你又不喜欢我,猪脑子似的,看不清哪朵花会吃人,你是我大爷!喝你大爷!” 宋家八月十八摆宴,庆祝宋四宋璨与北方军区张家二子张似订婚。 阮家悉数被邀,阮宁也在其列。 宋中元拍了张火车的远景,简短告诉阮宁:“任务完成,无伤。十八日到h城,不必接。” 第二十二章 平白玷污我阿迟 有人曾在问答的app上留言:爱会变淡吗? 有人矫情陈词会变浓烈,顺便迫不及待地秀一下恩爱;有人心如死灰说着会啊,老娘不是话得好好的,可若问这位老娘为什么不再谈恋爱,她愤愤难平只说伤住了。 足见人之虚荣,足见人之虚伪。 阮宁当时也回答了,她是这么说的:浓淡是形容色彩。爱不是颜色这种玩意儿,爱是性质不稳定、在不同环境下会改变形状的化学分子。天冷了刮风了下雨了它会膨胀,独自一人时也会膨胀,太热闹时目光越过灯光时它会膨胀,喝酒时会膨胀,得到得不到时通通会膨胀,死亡更使它膨胀到无限大,直至另一个死亡将其空间完全挤压。同样地,争吵打骂时它会皱缩,心存猜疑时它也会皱缩,压抑或者歇斯底里时它会皱缩,看到它的本质同真相时则皱缩到无限小,直至另一个真相将它再次填满。 阮宁得到寥寥赞赏。 宋四小鸟依人,满足地靠在张家二公子怀中的模样,不知为何,阮宁总想起她对着全世界宣告要得到俞迟的执着。 时间过得真快啊,自己也嫁人了。人类歌颂的至死不渝究竟存在吗? 阮宁有些因惑地怀疑兼自省。 宝宝狠狠踹了小阮同志一脚,这是一个胎儿最后的倔强,为自己的丑爹讨回公道。 阮宁被器得龇牙咧嘴,抱着圆滚滚的小祖宗找吃的去了。 宋家大手笔,在hyatt包了一整层开订婚party。平时三十块钱一份的鱼香肉丝加小菜蚕豆被这里的大厨做得如梦似幻,好似最普通的猪肉也如蓝龙虾这样的顶级食材一样,值得精心对待。 未开席时,满头金发的钢琴师弹着《半生缘》,缠绵悱恻的中文曲调生生被弹出了西式的优雅。据说宋四与张似初初相亲时,咖啡厅循环播放的就是这首歌。 张似寻了城中最有名的歌手来唱这一曲,阮宁边夹自助餐,边跟着瞎哼哼:“别来喝毒药——啦啦啦——别来喝毒药——” 她觉得这歌儿还挺怪,上来就是喝毒药,不过孕妇心宽体胖,多哀怨的歌儿也被她唱得无限欢欣。 “是‘别来还无恙’。” 阮宁转身,宋林西装革履,挽着上次见过的长秋姑娘。顶顶美的一双人,皆是人尖尖,站起,连今天的主角宋四、张似二人都黯然失色。 宋林盯着她臃肿的肚子,脸上的笑浅淡得快要挂不住。他抬起头,看看她那张因怀孕而浮肿的脸庞,微笑道:“《半生缘》的第一句是‘别来还无恙那年少轻狂却让岁月背版’,并非‘别来喝毒药’。‘别来喝毒药’虽然很好,但太直白了。” 他说完,看着她的眼神带着一闪而过的厌恶,却又挽着长秋有礼貌地点头,离去。 阮宁觉得这些人惯会不好好说话,他们打小就绕来绕去,不肯说一句直白话,好似你不来来回回地胡猜几回反而显得他没水平似的。 阮宁因为这群人说话半露半含,小时候捶哭过好几个。这些人不是烦人是超级烦人。 她如是想着,设计高雅柔和以黑灰两色为主调的大堂忽而有些过分安静。 宋荣狠狠扇了宋林一巴掌。 他有些吱嗽,指着长秋气喘道:“让这个女人滚出去,我不想看见她。”宋荣拇指上戴着金板指,他似乎恼极了,下手也重,宋林白暂的脸烦上顿时沁出几滴鲜亮的血珠子。 他偏着头,语气依旧温柔:“长秋是个好姑娘,爷爷慢就知道了。” 宋四气堵,她有些惊讶,似乎从没料到哥哥会带着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冠冕堂是地出现在她的订婚宴上。 龚长秋的身份地位,说白了不就是夜总会的小姐吗,还自命清高卖艺不卖身?她这会儿倒是真心盼望哥哥能和阮宁在一起了。可是一错眼,阮宁正大着肚子,肿得像颗球,顿时又有点没脾气。宋家人都是颜值至上,阮宁这会儿这模样,想必哥哥永永远远地看不上了。莫说他从没承认过喜欢她,就算曾经喜欢过,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多半也黄了。 宋四听说阮宁嫁给了家中远房的农村亲戚,据说是堂祖父的孙子,家中老老少少早就死绝了,孤身一人在部队,并没有谁帮衬,这辈子怕是都没什么出息了。 明明两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不,甚至阮宁比她站得更高,毕竟她幼时被阮老如此溺爱,父亲地位又高,可如今,宋四觉得从未如此同情过阮宁。 嫁了个粗鲁村夫,活得像个祖鲁村妇的阮宁。 哥哥曾觉得娶了她便得了大半阮家的资源,因为阮家有个不可修复的黑洞,可如今,真真连利用也无从利用了。 她这辈子,大抵……就这样结束了吧。 宋家小小的插曲大大家并未放在心上,多半只是有些幸灾乐祸。自打俞迟死后,园中下一辈,只剩他一人独大,他自前年开始从商,路顺风顺水,怎不叫人眼热?不林宋总的名字也渐渐在国内拔了尖,眼瞧着处处都是好的,只是他生性风流,跟各家姑娘、明星绯闻不断,婚姻上有些艰难,即便如今他与龚长秋谈起恋爱,也没谁真当回事,可宋荣这样动心怒,反倒看出,宋林定然也不是个样样都称心的好孙子,各家老人稍稍平衡一些,自己那些个浑不吝不成器的孙子(女)也并非不能原谅。 宋奶奶打了圆场,长秋依旧留下,这事儿算是掀过去了。宋璨的订婚宴一切顺利,阮宁一边瞅热闹一边吃,简直乐不思蜀。 阮致奉老爷子之命,时刻盯着她,怕她累住了,又忍不住埋怨:“你男人怎么不来接你,准备把你这疯娘皮放娘家到几时?” 阮宁:“吃你家大米了?我现在不正多吃点,好帮咱家省点粮食。” 阮致愁得慌:“瞅瞅你的肚子,都吃成啥样了,留心顺不出来,肚子平白挨一刀!现任的男人哪有几个好东西,你肚子上多一刀,他保不准就嫌弃你了!” 阮宁还没顶嘴,阮致却忽然气道:“他凭什么嫌弃你肚子上有疤,他敢,看老子不宰了他!” 阮宁傻了,看她手里盛了一盘生蚝,阮致愤愤道:“继续吃你的!怕啥!” 她摊手:“二哥,我们讲和吧。你这么爱我,搞得我都不好意思跟你冷战。” 阮致啐她:“一日为敌,终身是仇!留神我哪天又绑了你!” 阮宁垂头,不再说话,只用叉子扎着肥嫩的蚝肉,不嫌酸地挤着柠檬。 阮致是阮宁时刻都能瞧得明明白白的人,就像自己摊开的手纹。但明白不代表掌握了真相,她永远不清楚哪些纹理代表财富、哪些代表权势、哪些又代表命运。 忽而身边有笑声,阮宁抬头,却是许久没见的栗小丫,她如今亭亭玉立,也已是个大姑娘。 她笑道:“我刚才远远瞧了半天,觉得你们感情很好,我家只有姐姐,没有哥哥,真让人羡慕。说起来,阮二哥和三姐虽然是堂兄妹,却有四五相像,都有阮爷爷的虎威在。” 阮致憋嘴道:“她有我好看?” 栗小丫忽而险一一红,有些娇羞:“都好看。” 阮宁咂摸出不对来,心想。小姑娘春心功了? 栗小丫这个孩子看来是看上阮致阮二哥了。小丫懂事得早,人也清高。从前是顶嫌阮二这个纨绔的,不知怎的,今天莫名其炒转了性子。 真是个春情勃发的好夏天啊。 阮宁嘿嘿笑,逗小丫道:“怪不得你一直同我好呢。” 同我好,便也能时时看到四五分他。 阮致是个极聪明的人,由一不止知二,乃能知十。他想起什么。冷笑道“怪不得呢,怪不得呢,我说怎么一个个都跟我好!” 他拂袖而去,留下傻了的阮宁和傻了的柠檬生蚝。 今日订婚宴,宋家老家亲戚也来了一些。他们对宋璨兴题不大,反而里里外外地瞅着阮宁看,飞个眉毛弄个眼,推着一个胖女人向前。阮宁被她们看得发毛,直到胖女人得意地跳出圈子,提高了嗓门嚷嚷:“我说就我说,有什么怕的,怎么就不能说了!四叔年轻时就在外逃荒,几十年不跟家里联系,如今上上下下死绝了,却让宋中元那个小乞丐去寻三叔,想来是看三叔发达了,当了大官了,回来巴结的!三叔碍着死去的四叔的面子,果然安排他当了兵,听说他还挑肥拣瘦,哪儿都不愿意去,只想去延边,啧啧……” 大家纷纷附和,然后默默地把脸移向阮宁,就像乒乓球场上的观众看到马龙向张继科发了个旋球。阮宁是低配的张科科,胖阿娥是低配的马龙龙。 张科科弱弱地回了一球:“那他该不是个傻子,去哪儿不比延边强……” 马龙龙觉得对手大弱,没达到效果,又愤怒地发了一球:“你知道个尼!延边离得远,他其实杀过人1” 果然,宋家人包括我他路过的人都瞪圆了眼,停下了掏步,胖阿绩很满意,一步三扭站定了底盘,谁备扎着架子爆料,享受万众联目的感觉。 阮宁不干了,她说:“不带这么埋汰人的,谁杀人了,他杀谁了,尸体在哪儿,阿姨你有证据吗?找不出证据你这叫诽谤,诽谤入刑了您知道吧?要坐牢的!” 胖阿姨总算抓住点,“轰”地就炸了:“哎哟嘿,说她男人她还不乐意了!” 她扭头看向阮宁:“听说你是个法官,法官了不起啊,你抓我啊,到底是我诽谤还是你诽谤,你今天不抓我我就跟你拼了我!” 胖阿姨把自己的胖手往阮宁身上甩:“来来来,你抓我,你现在就抓我,哎哟喂,法官抓人了啊,你们可看着啊,宋中元他媳妇儿要打人了啊,大家都有头有脸的可都看清了哟!” 阮宁吓得一哆嗦,怕那个胖爪子打到她怀里的娃,旁边无论有身份的还是没身份的,围了一圈,诧异的有,兴致勃勃的有,不怀好意的有,还有看出她是阮家女儿意味深长的也有。 宋璨看实在闹得不像话,冷笑了一声,走了过来:“五婶儿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她从小便是我们这儿有了名的糊涂蛋,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人,又能嫁得着什么好东西?” 胖女人看宋四发了话,态度如此明朗,登时更加得意起来,用手托了托刚烫的发型,觉得自己比法官还法官,指着阮宁骂起来:“老早家里都在传,一家五口人怎么死了四口,单单他没死,定是他不学好,要偷家里钱,然后被家里人发现了,他为了逃跑,恶从胆中来,放了一把火,把他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通通烧死了。真是可怜哟,他逃跑了没人收尸,还是咱们老家人去领的尸体!听说都烧成炭,认不出脸了哟!” 这段话是完全的自由心证,都是她听说,没有任何证据的臆测,而且为了煽动围观群众的情绪,用了骇人听闻的形容词。 院于在法庭上最腻味听这些话,人之传言,十分也有七分假,剩下三分洗算真,也是添由加酷的真。 阮宁默默说了一句:“证据呢?” 你问证据,她给你扯人死得惨;你问证据,她给你扯宋中元小时候本来不叫宋中元,去部队才改的名字,一定是为了逃避杀人罪;你问证据,她说“哎哟,你当法官,他当杀人犯,一定是你包庇了他”,阮宁问证据,阮宁不问了,抱着娃转身要走。 清者自清,不清楚的精涂的就由他吧。 宋璨则有些看好戏的架势,她穿着一袭贴身的紫色镶钻鱼尾君,本概美艳不可方物,眉眼一挑,气势更足,盛气凌人道:“怎么没人报案,抓了他?” 继而拦住阮宁,耻笑道:“人人都说你嫁了个军官,勉强还不错,我怎么看着,越发走下坡路了呢?阮家的女孩就嫁了个杀人犯?” 阮家的女孩大着肚子,洗耳恭听。继而,温和开口:“我为人如何,在你们心中,我不辩驳。中元为人如何,你们中的大部分恐怕连见都没有见过他吧?” 她扫了扫众人,包括宋家一众看好戏的亲戚,看着大家带着看好戏和嘲弄的笑意,莫名就想起了自己随着改嫁的妈妈到了叔叔家的那些日子。 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这样试探的、嘲弄的笑容。 阮宁习以为常。 假若他日重逢,我将何以待你,以沉默,以眼泪? 假若他日再见这些陌生人脸上绝不陌生的笑脸和恶意,我将可以对待? 不只是沉默,不只是眼泪。 有唾骂我就同样骂回去,有伤害我就同样伤害回去。痛苦因你们而起,何以你们畅快淋滴,何以痛苦深埋在我心里? 阮宁话锋一转,问道:“既然你们认定我不是好人,宋中元是个杀人犯,又没有证据,只是凭空造谣,那至少请把你们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等到我哪天拿到反证问回去的时候,你们敢大大方方地开口,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这些话,就是我说的,对,就是我伤害了你们、诽谤了你们,我一人做事一人担!五婶敢吗?宋四小姐敢吗?” 胖女人五婶听到这些话,蓦地有些怂,跨出人群特立独行的那一步又跨了回去,缩到人群里,讪讪道:“大家今天是来吃饭又不是来吵架的,一家亲戚,真没意思!” 宋察正要开口,她身后的未婚夫张似拽了拽她的胳膊,使了使眼色,让她去看阮致和阮老爷子的脸,宋璨却甩开胳膊,冷笑道:“怕什么!真相就是真相,你阮宁就是一个没爹没教养的人,宋中元就是个杀人犯,我等你拿证据砸我脸上!” 阮宁突然间沉默了,她好像真的拿不出证据,说她不是个没爹的孩子。 阮老带着阮致正在跟卢老说闲话,老人远远看到孙女儿被一群人围者,表情不大对。 一转身,正欲过去,黑棕色的高阔雕花大门却被重重推开。一身军装、穿着黑亮皮鞋的高大男人走了进来。 他大跨步立正站定在宋四面前,身姿挺拔,宽肩窄臀。 盖了一脸的络腮胡。宋四愣了。 青年面无表情,从口袋中摸出一把手枪,抵在了宋四的太阳穴上,声音低沉:“我是杀过人。” 院宁舔了舔嘴唇,看着突然而至的丈夫。宋四身旁的张似吓了一跳,怒斥道:“你要干什么!放下枪,放开阿璨!” 宋中元却像没看见阮宁和张似,手放在扳口,对着宋四冰冷道:“第一回,是2015年年初,整个新兵连到漠河执行任务,一小撮蓝胡子和恐布分子勾结,潜入境内,杀了我们连队八名战士,我用这把手枪打死了五个人,右扇上有火枪的擦伤。” 宋林在远处看了许久,却发现情形有些不对,冷冷地看着突然而至的军人,猜到他的身份,厉声开口:“放了小四,宋中元,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宋中元神情自若,用带着深霾的那双杏眼与宋林对峙着,手枪却紧了紧:“第二回,是2016年底,大家都在包饺子,却突然来了新任务,我跟着侦察团的老领导执行任务。我们的老领导是以前侦察团的副团长,阮将军为了阮宁调回北京后,一直是他老人家主持着侦察团的工作,这次执行任务的时候,他胸口心脏部位中了一枪,不肯再治,对我说让我给他一个痛快,我来不及请示上级,在医院的急诊室,给了他一枪。他临终前,很痛苦地告诉我,中元,来日如果见到阮将军的遗孤,就告诉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没有辜负她爸爸的嘱托,没有一分秒对不起国家和人民,而她爸爸,从来都是好样的,侦察团没有孬种。” 众人听得心里一凛,阮宁却心里一酸,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宋荣见事情闹大了,他起初就打算制止,毕竟是宋家私事,可后来苗头引到阮家,老人便不着急了,谁备慢慢欣赏阮令跳脚的样子,但这会儿,孙女儿的小脑瓜眨眼间落到手枪下面了,他这才有点慌了神儿,指着宋中元吼了起来:“放下枪!” 术中元却突然笑了,手指直直地:“第三回,是2017年,我带领侦察团三个连去边境卡点,却突然事变,国外雇佣兵乔装准备入我边境而被我军发现。我团刚入伍的小士兵被对方擒住,残忍折磨至死,而我还了他们的首脑两倍。” 他低且轻轻地间宋璨:“这就是我的杀人史。不知道宋四小姐清楚了吗?” 他缓收回手臂和手枪,宋四一下子瘫软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半响无声,愣愣地抬头看着宋中元,许久,才指着他:你……你…… 一袭军装的宋中元俯视者看眼前的姑娘,微微笑了,但是这笑中毫无笑意。他取下帽子,放在小臂上撑着,淡淡开口:“我的媳妇儿连我都不能欺负,你算什么玩意儿?” 不远处满头银发的阮令用手上摩挲惯了的苦梨香木杖截了截门外立着的警卫,警卫愣了,低头询间:“阮帅?” 老人带着微笑看胖五婶,对警卫道:“张子,今儿怎么这么没眼力还不替来帅把这一屋子的放尼虫消了,满屋子臭气熏天的,怎么留客?他最近是益发老眼昏花了,我托大替他做回主。” 他身旁的阮政“扑哧”笑了,张子忍笑:“怎么清,您老指示。” 阮令用拐杖点了点宋五婶:“这还要我老人家教啊?她舌头大,你就金胶布糊上!她鼻孔朝天,你就给她插上葱,由她装去!至于她蹦来蹦去蹦得我心慌,你就索性打断她的腿,让她蹦不动!” “你!”宋荣气得脸都黑了。 一旁一直没有任何表情的俞老俞立忽而伸出手,指着阮宁道:“你很好。” 然后缓缓地看着宋荣,嘲讽道:“你们家,不行。” 他说:“昔日王谢堂前燕,不及俞宋膝下孙。这句话我一直听着不顺耳,从前壮年时还算能听,如今老了,越发不爱听那些虚话了。宋林行事如此聪慧,我死去的孙子阿迟如何比?他二人齐名,不要平白话行了……我的阿迟。” 第二十三章 我输了流放一生 宋四一场订婚宴,得罪了两家人。 宋家人毕竟差辱了阮家怀了孕的孙女儿,那样尴尬的场景,说没授意,大家伙儿都不大信,这敢情是冲着阮家来的?阮令暴脾气,恶心宋荣没毛病:至于俞立,火却发得有点莫名其妙。 他孙子都死干净凉透化成灰了,他在这儿谈什么热闹? 有孙子的时候也没见你喊过什么“我家阿迟”,每每都是“我家么儿”,他偏宠俞季,见到俞迟却带着审视和挑剔,似乎总是不如意,“宠孙不宠子”的老说法在他身上掉了个个儿。 俞迟死后,他父母连同两位叔父都相继搬出了园子,与俞立不说断绝关系,也已不大来往。俞夫人、小儿子好似终于斗败了林夫人、长孙,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可这几年俞立对他们却江河日下,冷淡到了冰点,俞季与他妈回头咂摸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尤其是此次宴席,俞季也在,看到宋中元的一瞬间不由得有些心悸生疑,那双眼…… 俞季母亲也在强压惊惧,这些年的丈夫跟她当初初见面认识的温柔的俞老爷子大不相同,早些年,他处处为她和儿子出头,把大房和那个自命淸高的林夫人压得抬不起头,就算知晓她做出那些事情也并没有说什么。本来俞迟死了,一切都被掩埋,可是,俞老却变得暴戾,脱离她手掌、枕边很久,也没有什么思情可言,令她心惊肉跳,仿佛从前那个特地百依百顺的人是假的,而这个才是真的。 龚长秋当天夜宿在宋林在城郊新城的私人公寓,她起夜却瞧见客厅落地灯亮着。 五十一层的高楼外,上有辰星,远有光影。宋林穿着睡衣,长秋像只猫儿一般,手指如玉,靠窗立着。 黑发全荡在额间,倒不是平时的模样,像个孩子。脚步极轻,他却还是听到了。 宋林回想起不久前的一场云雨,他说:“秋儿,不知为什么,最近我十分厌倦情欲。” 长秋走到他的背后,鬈发散开,轻轻抱住他,低声道:“你是厌倦我了吗?” 宋林用手轻轻握着长秋的手,看着远方,心中却觉察到不断翻腾的不安和寂寞。他想了许久,才道:“等到三十岁,那时如果我未娶,便娶你。” 长秋皎皎的面容带着明亮和温柔,她说:“若你三十岁能娶到那个女人,我就算做你一辈子的地下妻子又何妨?你今天一反常态,带着我去宴会,迎上宋老的怒气,我猜,那时你就在为将来做铺垫了吧。” 姑娘美得让人心悸,忽然眉头微微蹙着,自嘲道:“毕竟,假使阮宁离异,娶她仍旧比娶一个身份低下的陪酒女要好得多吧?你今日在众人面前待我认真,日后再娶离异的阮宁,宋老想必只会说你洗心革面,宋家也容易接受得多。不是吗?” “不要多想。”宋林轻轻转身,抱住长秋。他说:“她不会成为你我之间的阻碍,你再等等我,我想我很快就能爱上你。” 长秋抬起脸,平时冷若冰霜的模样,这会儿却笑如蜜糖:“她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见鬼了,才能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我虽不见得信你爱我胜过自己,但我对于你不会喜欢上她这件事,毫无疑问。初初你提起阮宁,我心中不安,可是到了如今,瞧见她,便知道,你想要的一定不是她,而是阮家。只是为难你,撒了这么多年网,又生出这么多波折。” 不林哈哈大笑起来,喉头微微能颤者。他险些笑出眼泪,点头道:“是啊,喜欢这样一个丑陋邋遢的女人,难道不丢脸吗?” 宋中元拜访了阮令之后,便一刻未停留,带着阮宁离开了是非之之地。 她一边抱着高铁上五十块一份的超豪华盒饭,边问道:“你烧死了你爸爸?” 宋中元:“假的。” 她咬了一口狮子头,继续问:“你逃跑了没给家人收尸?” 宋中元:“假的。” 她转了转眼珠:“你有过很多女人?” 宋中元表情微妙地盯着阮宁,孕妇有点心虚地抓了抓长发。他说:“五婶提过还是你生编的?” 阮宁低头挖米饭,她说:“你这么好,配得上很多好姑娘喜欢。”文工团的姑娘们果然是瞎了,可一定有没瞎的。听说好男人都是前女友调教出来的修炼成你这样,需要很多前女友,宋中元拍了拍她的头,轻道:“只有一个,被折磨得狠,好与不好,想必都跟她有关。” 阮宁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自己腹中除了娃,还有一个加工厂,很多小人跑来跑去,嘿咻嘿咻,汗流浃背的,就为了酿一缸醋。 酸气扑鼻。好醋!好醋!! 她戳了截脆皮酱鸡腿,撇嘴道:“替我谢她全家!” 宋中元拿起一把梳子,在她背后轻轻梳着妻子的一头乱发,淡淡道:“她全家说不用谢。” 阮宁:“那我祝她嫁个好丈夫!” 宋中元缓缓地,又缓缓地,在胡子背后的唇角溢出一点笑,他并未答她,只是用修长的大手把一头黑发归拢,又慢慢地编着小姑娘才梳的个辫子。 她说:“你像我妈妈。不,比我妈妈梳头发轻多了,她老拽得我疼。” “话真多,吃你的肉丸子。” “哦。” 宋中元此次执行完任务,有一周假期。阮宁说想出去走走,生完孩子,恐怕便再也闲不住了。 他问她想去哪儿,她说她想吃南京的芋苗鸭包、重庆的火锅冰粉,还有海南的龙虾清补凉,宋中元无奈:“就为了这张嘴。” 阮宁指着肚子:“怎么说话的,我咋就不爱听!他想吃他想吃!” 宋中元并未应允,因她月份大了,坐飞机有些风险,阮宁一直打滚耍赖,宋中元想了一会儿,折中了一下,说道:“我们这一路,走到何处,如果碰到你想吃的,就停下,只是一周后必须返至延边,如何?” 阮宁本就没想过他会答应,她自己身为孕妇也知轻重,不过是日常闹闹他,耍耍嘴皮子,如今他肯带她玩耍,反倒是意外之喜了。 从h城到延边,途中刚巧经过南京,算如她愿,粢饭团、肉馄饨、美龄粥各样甜汤点心吃了个够,宋中元带她从夜市的头走到尾,她碰见灯笼便摸,孙悟空的软皮面具敷在脸上玩,撒欢时瞧见刻石头的,她让匠人去刻字,又用纱包爱惜地包好,赠给了宋中元。 团座老人家难得幽默:“猢狲也学贿赂人,把自己的蛋壳都拆了。” 阮宁抿着嘴唇,难得乖巧地笑了。 蝉鸣在一场大雨后消失,夜市不只在此刻热闹,时间分明是流淌的,阮宁却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是静止的。 夜市熙熙攘攘,彩色灯笼随风摇晃。远处来了一行人,站在首位的那个像是认识宋中元,年纪三十五岁上下。 宋中元起初有些诧异,后来也笑了起来。 这人是宋中元刚入伍时的班长,后来退伍回到故土,当了一名中学老师。他在部队的最后一年是宋中元来的第一年,是他教会宋中元打的第一枪。 阮宁很少见宋中元笑,可见他与这位老班长感情深厚。 老班长看了阮宁一眼,显然是颇诧异,他问中元:“你为什么这么早就结了婚?” 阮宁有些奇怪地看着老班长,老班长笑了:“弟妹莫见怪,只是我这个小兄弟从人伍时就说要娶那位将军的……大家听着都像孩子话。” 宋中元摇了摇头,老班长自知失言,但虽然是个颇爽朗坦率的人,捶了宋中元胸口一捶,他说:“怕啥!哈哈,不是我说,从你当年喝醉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辈子都不能如愿了。” 阮宁脑袋瓜子不停转,宋中元淡淡点了点她的额头:“告诉班长,你姓什么?” 姑娘“啊”一声,有些莫名其妙,轻轻说了句:“阮,我姓阮。” 老班长却哈哈笑了起来,指着宋中元说“你啊你,总以为是笑话戏言,谁知竟真……眼中大放异彩。” 中途也曾路过泰山,她说别的有丈夫的姑娘都看过日出,宋中元带着帐篷、毛毯、饭盒,领着她坐缆车到了山顶,她喝着山下买的粥,他饮着酒,她说:“从没见你喝过酒。” 他握着玻璃酒瓶,说:“嘘,看,太阳出来了。” 阮宁欢欣鼓舞地瞧着如同煎得流心的蛋黄从山下露出怯生生的一角,然后,缓缓地,大着胆子从雾霭山脉中飞升,直至金色光芒普照大地,整只蛋黄才渐渐变得从容而放松。 不映秦山,它不知本不比山之巍峨美德相差许多。 不映泰山,它不知自己伟大。 阮宁张开双臂,挺翘的鼻子迎接着阳光和山风,她觉得自己从不此幸福过,大抵这腹中曾艰难求生的宝宝也如是。她“啊啊啊”地叫了起来,所有日积月累的压抑和不如意都一点点地像被柔软温暖的溪水冲刷的冰块,消解、融化,而后欢畅奔腾。 她转身看着宋中元,像个孩子瞧见自己依赖的母亲,专注而眼珠发亮。 他饮掉最后一口酒,走到她的身旁,低头,轻轻啄着她的嘴唇。 薄荷郎喝薄荷酒。 香气涔涔。 宋中元在黑暗中时刻戒备的面庞渐渐有些清晰。 他的眼里,有一种东西,不忍叫她瞧见。 怕烫伤、怕燃尽……那个姑娘。 未去海南,秦皇岛做了代替,北戴河碰巧有军区疗养院,宋中元找人安排了两日住宿。阮宁去到住处,颇有些惊讶,这是她幼时来北戴河玩耍时曾住过的房子,也是张老将军疗养时的暂时居所。 那年夏天,她跟着妈妈、姥姥出行,爸爸做的安排。 妈妈临行时,在商场给她买了一串珍珠项链,是她成为女孩后的第一件首饰,后来如游鱼在海时,却把项链遗失。她那时还有些遗憾,看到海上漂浮着白色的成串的泡沫,还总想着,是不是项链回来了。 伴随着海洋的湿润的是岸上烤玉米的焦香。阮宁闭上眼,想起海洋,便总能想起玉米。 细细说来,阮宁是个渴望童话和奇迹的姑娘,可她不像。对,长得不像,太蠢太实在。 况且,她也没见过童话和奇迹,毕竟,让每个孩子长大成熟的都是现实。 可是,有些惋惜是轻微的,用着缓和的方式托直孩子的身躯,使之负重。而有些结束就是永久的,剩下些难堪的回忆,疼痛,钻心,让人一夜白头。 她说:“中元,不怕你笑话,我曾爱过一个人。”海风中,宋中元为她披上针织衫,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用低沉的声音问她:“是什么样的人?又带给了你什么?” 她眺望着北方的海,澎湃而高昂的曲调却因黑夜变得塞上歌。这个曾经纤细现在却渐渐臃肿的姑娘用温暖的手比画着那个在年岁中渐渐模糊的面庞,一切都是昨日桃花今日春风:“我认识他许多年,却好像忘记了他究竟长的什么样。我知道他好看,记忆里就是好看的,但每次见到他,却总是把记忆中的单薄模样冲刷,变得鲜活而明艳。我少年时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他一去不返,我努力寻找他,努力留住他,可是没有用。我……留不住他。他带给我的所有就是渗人骨髓的丑陋。我还记得,他校内网的背景是图书馆的一排排书架,书架的一个角落坐着二三读书的生子,那学子中有个姑娘,纤瘦而沉静。理智告诉我,他只是喜欢这种向学的氛围,可是我整个人却如同疯了一样地嫉妒那个姑娘,我想象着他也许爱着这个姑娘,我想象中他爱着这样的姑娘,然后痛苦得无法成眠。” 宋中元眼眸变得深邃,院宁笑了:“有时候细思量,怎么就卑微到了这个地步。看到街上走过同龄的姑娘,便会退想,他是喜欢这样的,还是会喜欢上那种模样的。再看看,我没有这个肤白貌美,也没有那个高挑智慧。想也想不明白,明明自己不太差,怎么就沦落到了谁也比不上。他让我与全世界的姑娘为敌,然后缩到自己的弹丸之地,天真卑鄙。” 他说:“我也爱过一个姑娘。” 阮宁笑着点头:“我知道,你的前女友。大概也是老班长说到的那个你娶不到的姑娘吧。那她又是什么样的人,带给了你什么?” 宋中元扶着她坐在了夕阳中温暖的沙滩上。他的眼睛变得异常温暖而明亮,阮宁第一次看到宋中元不曾隐藏的情绪。他说:“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曾经想,她千万……千万不要坐到我的身旁。我怕她,身上所有的细胞都在提醒那个幼小的我,她很……可怕。” “为什么?” “因为她流着黑乎乎的鼻涕,校服上都是阳光、泥土和汗水的气息。她刚同人打过架,她赢了,一副东归英雄的小模样,戾气十足,绝非善类。” “后来呢?” “与天地皆抗争,其乐无穷:与她斗,我输了,流放一生。” 澄澄报喜,生了个女娃。 她发朋友圈,幼小的生命带着甜甜的笑颜。照片配了一句话:“不用怀疑,和姐一样美。” 阮宁端详小姑娘的照片,一点都不怀疑。 这样好看的孩子,吸取了父母所有的优点,怎么能不美? 顾润墨喜极而泣,打电话说:“我原谅你了,阮宁。” 阮宁放下手里的馒头,挺认真地问:“我做过什么你不愿意原谅的事吗?” 顾润墨气得肝疼:“我表叔死了!我叔死了!” 阮宁拍馒头:“你找费小费去啊,你要做掉她,我给你凑钱!” 她这辈子所有的不淡定和斗鸡一样的尖锐都给了费小费。曾经对着安安嘴里的女神可以毫不留情地吐槽,对着顾润墨的敌意她也毫不留情地往费小费身上引。 顾润墨深吸一口气,说:“他死前,曾给我打过一通电话。东拉西扯两个钟头,我从没见他说过这么多话,他说让我每年上半年瞧你一次。” 阮宁诧异:“瞧我做什么?” 顾润墨说:“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啊,德行!你问我,老子问谁!他说完这句扭脸就死了!你说换成你是我,会不会觉得是你害死了我表叔!就为了他这句话,我每年总要见你三五回!甭说上半年,下半年也是!生怕漏掉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次次都是来找澄澄的,你错了!我是来看你的!我照着我表叔的唯一遗嘱来替他看你!看你相亲,看你谈恋爱,看你撸串,看你喝啤酒,看你油腻腻的包子头,看你有惊无险渡过一些平凡生活的磨难,看你判着东家偷鸡西家赊酱油的小案件,看你没出息地过着这平凡的一辈子,如今又看你怀孕,看你嫁人,我看到如今见了鬼,把你那张脸都看出了花,愣是没参透我叔到底啥意思!但他的死一定跟你逃不脱干系,你丫还我表叔!” 阮宁傻了。每年看看阮宁,这是什么暗号? 宋中元见她握着电话魂不附体,便接过了电话。 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喂”:“我是阮宁的爱人,你是谁?” 顾润墨的火气压都压不住:“你丫谁,有你说话的份儿?我正跟阮宁说着!” 团座老人家轻轻开口:“中元。我是宋中元。” 顾润墨正想开骂,脑中却如惊雷闪过,他忽然想起,他当年漏掉了什么。 他漏掉了表叔说的那句话完整的表述。 “润儿,今天恰好是中元节,你爱吃的饺饼我怕是有事做不成,你不要难过,只是千万记住,之后的每一年,中元未到,你要代我去h城看望一个人。” “谁?” “阮宁。” “什么什么?” “中元未到,代我照看她。” 卢安安给阮宁发了一封e一mail,e一mail中有一条音频,还有一段简短的嘱咐。 阮宁老铁,你快生了,没事儿甭听。事关俞迟,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他这一生短暂,远非你我所能想象的苦楚。宋林为人有待商榷,如你还当我是最好的朋友,听我一句,离他远些。 铁友:安。 第二十四章 时光换算机器人 宋中元在假期的最后一日,带着阮宁返程。 师长夫人梅大姐憔阮宁肚渐大,不过月余就要临盆了,搓搓手,稳稳地触了触阮宁肚子,孩子扭了扭屁股,大姐笑了:“瞧这孩子,也是个淘气的。选好医院了吗?咱们军区的医院接生倒是有几把好手,到时候我让老陈同医院打声招呼。” 阮宁本想去市里,但之前检查一切正常,军区医院也能轻松应付,而且市里到军区这段路最近正在修整,十分难行,需要绕道,算下来约有三小时的车程,出现紧急情况怕是应付不上的。 阮宁点头,谢了梅大姐的好意,她一路买了好些特产,都塞给了眼前温柔的女人,笑道:“大姐对我好,我喜欢您,看见什么都想捎给您。” 梅大姐“扑哧”笑了,揉了揉阮宁的眉毛:“好孩子,还是同小时候一样,会哄女孩子开心呢。” 阮宁诧异地望着她,她是记得梅大姐的,当时第一眼见她时,便回忆起了小时候的情景,可是如今自己长大了,变了大样,从未敢想她还能记起自己。 梅大姐叹了口气:“你陈大哥能有今天,全靠阮将军力排众议提拔了他。阮将军是个好人,对我们家有恩。你父亲死时,军部送了一副挽联,我当时跟老陈一起参加追悼会,如今还记得那副挽联上的话。” 阮宁到死都会记得那句话:“铁胆忠魂英年逝,不辞冰雪敬山河。挽联镶嵌着爸爸的名字。爸死了十多年鲜有人关注,这两年不知怎的,各大军事论坛在重新讨论评价父亲的生平,而这两句话往往是大家讨论后的感慨。” 两年前,阮宁偶尔点开知名的军事论坛,却发现似乎一夜之间,都在讨论阮敬山阮将军。有人将他同爷爷、叔叔的平生比较,夸赞阮家一门虎将,有人如是评论爸爸平生:“他是近三十年我最喜欢的将军,年轻有为。三十一岁肃军,重铸钢铁之师,延边风餐露宿十年,剿匪无数,却默默无闻,四十岁深入敌人巢穴,执行秘密任务,赤胆孤身,带二百余人剿灭边境最大恐怖力量,四十二岁南下拜将,三项军令重整陆军,声命远播,四十三岁却意外猝死。他若不死,今日成就不可估量,俞言两家怕是难敌。” 也有人说,延边军区特种侦察团是由当年被下贬的阮敬山将军一手建立发展的,团连规模和训练方式经过几代团长共同努力,再加上境外除恐经验的不断积累,发展到如今南北各军区都较为推崇的独立作战模式。侦察团如今皆尊称阮敬山为先师,实在是因为他当年练军条件过于艰苦,上峰并不予以支持,可是现存较为闻名的“两翼术”“独龙术”“黄蜂沙”等新型战术却都由他首创,可见军事天分颇高。 还有人曾说起爸爸在南方接任时的报告所言:“年轻、忠诚、不吝热血应为自我之后,我军立军之本。如本无法顾及,下策选忠,中策选敢,上策则选朝起晨曦之盛年,耀眼璀璨震外夷!”他们认为如今延边军区破格提拔年轻将领,都是为了秉承这位先师的破斧立新之言。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很是推崇一本被他们简称为《胖孩》的书。 起初看得稀里糊涂,论坛上的人张口就道:“《胖孩》上摘录过阮将车中一段训话,十几年前,有这样的见识真是厉害啊,可惜死得早。” 楼下有人回复道:“我觉得是《胖孩》厉害好吧,把死透了的阮小将军都拉出来了,这么长的篇幅,写作角度和立意既奇且妖,一点不像正儿八经的军事题材书,还是枯燥的讲战术的。” 阮宁想到此处,问梅大姐:“大姐,您知道《胖孩》指的是哪本书吗?” 梅大姐笑了:“说的是《论战术与新时期安全团策》这本书吧,它县工军区集体创作,后来因为内容优秀,反响巨大,被引进到了美国、美国那边的评名是panda hey,大家简称它‘胖孩’。” 阮宁又问:“这本书讲的是什么?” 梅大姐忽然想起丈夫之前话中的深意,她好像悟到了什么,眼睛都亮“这本书的主编是中元,说是集体创作,但其实大部分的选材和内容都由他编撰,不,准确说来,是中元先开始写的这本书,后来被军部首长相中,大力扶持,这本书才作为集体创作大量出版发行。我听闻这书是一系列,中元还在供稿。” 阮宁听到梅大姐的解释,反而如坠云雾,她回到书房,在书架上寻了寻,果真在角落看到了这本书,紧挨着这本书的是一本灰色的硬皮英文书及一本极厚的笔记本。 院宁用一下午读完了这本书。 这本书写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延边军区创造的各种战术。而这些战术背后站着不同的将领,这些将领中,最出类拔萃的莫过于阮敬山。这本丛书用全新的角度解读了阮敬山的种种战术,并缓缓叙述了阮敬山的生平,写到英雄末路,将星的陨落,则更如同亲历,锥心刺骨。 延边军委著,宋中元主编,没毛病。 阮宁想起了她与傅慕容初见面时,傅慕容在读的那本《两翼战术背景考》,那本书对两翼战术倍加推崇,却对创造了两翼战的父亲只描述了只言片语,那本书至今没掀起什么水花,十分冷僻。阮宁当年为了寻它,跑通了各个城市大大小小的书店。 她当时疲了乏了,却从未放弃过,因她总觉得若是不寻到,仿佛父亲就彻底底地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一样。 她后来也曾问傅慕容:“你还记得阮敬山吗?” 傅慕容反问她:“阮敬山是谁啊?” 阮宁说不出心中的滋味,却也只能苦笑。 那时曾以为同幕容的缘分是鬼魂安排,可这颇像是父亲牵线的婚缘,终究是显得浅了些。 现在想来,傅慕容当初许是好奇宋中元所写的这本书,才四处寻找爸爸的资料查看。 阮宁打开电脑,搜索了panda hey,这本书在外网上评价极高。大家一致认为这个名字译得贴切,也一致认为peanda指的是书中所写的铁血将军阮敬山。他如国宝,当之无愧。 而笔记本上是宋中元的笔迹,也是他的底稿。 阮宁似乎知道爸爸托梦所指的姻缘是谁了。 毕竟冥冥中这样贿赂了未来老丈人的,只有眼下这位。 宋中元回到家,就见家里的这颗球殷勤地滚前滚后,一会儿给他煮咖啡,一会儿给他打扇,眼睛亮湛湛地发绿光,像个触角挂了灯泡的鼓肚子河豚。 宋中元呷了口红茶,他说:“你又闯什么祸了你直说,我原谅,我无条件原谅。” 阮宁嘿嘿,心里暖暖的,就这样看着宋中元歪头笑,像个傻子。 晚上睡觉时,她疯狂滴扯着小铃铛,宋中元柔软的小于指被她扯得一颤一颤的。 小铃铛叮叮当当响。 他走到她床前,轻轻问她:“哪里不舒服?” 阮宁笑得见牙不见眼,她张开双臂,咧着嘴:“我喜欢你。” 她说:“我喜欢你。” 宋中元愣了,黑暗中,有一隙月光爬过他的脸庞。 时间似乎瞬间就静止了。 阮宁适应了黑暗,她扬起头。却瞧见他像是个卡了壳的机器人,僵在冬日的雪人。她问他怎么了,他摇了摇头,对着她笑。 微微地、小心地笑。 阮宁想,自己为什么从没发现,他对她的笑总是带着讨好。 他伸出手,用力把她拽入怀里,说:“阮宁,你就待在这儿,不要说话。” 阮宁说:“我喜欢你。” 他好似听到了水声,那样温暖的缓缓流动的水声,从小腿轻柔冲刷到额间,是血液,也似痛苦终于消融,把自己放生。 他僵持在那里,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你嫁给我多久啦?” 阮宁比了五根手指。 他把脸埋在她颈间,喉头有些颤抖:“许多年前,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娶了我爱的姑娘。我十分快活,却一下子醒了,那天下着大雪,房子上的积雪无法承重,呼啦啦掉下来的时候,我就醒了。我在黑暗中匆忙地扫雪,无暇想梦,直到清晨,手都冻红了。我抱着扫帚,忽然间想起梦里的女孩说爱我,那一会儿我觉得快活极了,想了想,却哭了起来。” 阮宁有点惭愧:“你很想她,我看得出来。中元,我很抱歉,成为你的妻子,却成不了她。” 宋中元轻轻伸手,带着指温,触在她的耳廓,他不在意她说的这些,事实上,他仿佛不在意一切,只是看着她,轻轻开口:“你呢,你对我的喜欢距离爱远吗?” 院宁有些迷惑,也有些迟疑地审视着眼前的丈夫,他的眼睛那么像俞迟那么讨人喜欢,他的书也很好,好像一瞬间扛起她心头的巨石,他的一切都契合着她,像世俗中的桃源,讨她喜欢。 她当然喜欢他。 可是,爱呢? 她仰起头,有些干在地告诉他:“我喜欢你,中元,谢谢你喜欢我爸爸。他们都不喜欢我爸爸的,谢谢你喜欢他。我无法告诉你,我多么爱爸爸,也也无法告诉你,我多么感激你。” 谢谢你为他写书。 宋中元却瞪着她,用那双明亮而清澈的杏眼,头一摆,带着失衡的情绪狠狠地瞪着她,狠狠地瞪着,狼狈地开口:“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多么爱阮将军!我当然知道!” 他说到此处,却再也无法继续,只是收回表情,轻轻垂下头。阮宁不知他从军之前是什么样的发式,可是这样没有任何修饰的板寸让人看着莫名觉得可怜。是的,是一种忽略了自身而把一切投入军队或者……那样一本书中的可怜。 很久很久了,他像个孩子,垂着那样的板寸,轻轻开口:“你说的喜欢,原来是骗人的。” 你说的喜欢,原来不是会变成“爱”的喜欢啊。 他静静放下手指,也放下那点温暖,又静静转身,静静走到自己的房间,静静看着这满屋奇怪的布局,静静看着枕边上了锁的盒子。 他哼了一首儿歌,院宁又扯了扯小铃铛,她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听见那儿歌,难过得忍不住鼻酸掉泪。 他用手合住小铃铛,也合上眼睛。 那首歌儿是怎么唱的来着,阮宁? 不相见,不离别,而欢喜;小朋友,小冤家,怕长大;今日知,明日熟,后日抛;小手帕,小伤口,会结疤;就这样,就这样,老去吧,不知为何,阮宁有些产前焦虑症,老是丢三落四,情绪颇是不稳定,宋中元带她去瞧了军医dr.sun。孙博士是香港人,知名的心理医生,最近两三年聘在延边军区任职。她让人家按照港式习惯唤她英文名sun,院宁第一次见到,对宋中元有着确切的爱慕之情的女子,也是少有的喜欢和中元的女人。 sun爱中元,一眼可观。 sun染着利落的麦色短发,眼睛大下巴尖,是个酒脱的好姑娘。她知道阮宁是团座的妻子,眼中虽有黯然,但依旧竭力帮她摆脱坏情绪。 “我有一些胎里带的神经系统发育障碍,从小不显,大了却渐渐表现出来。自从怀孕以来,我的精神一直揪着,这些天,全身浮肿,难以成眠,状况不大好。”阮宁说明来意。 sun诧异,她虽普通话不大好,但因为说话慢,字字清晰:“你们夫妻俩好怪的。你有病,他也有病。” 阮宁:“啊?” sun比手画脚:mander song有创伤后遗症。前两年一直找我疏导,我治不好他,他任务又繁重,渐渐不大来了。” 阮宁皱眉:“他因为什么,是家中出了火灾,亲人去世的缘故吗?” sun摇摇头:“我也不知。之前曾为他催眠治疗,他缩成一团,叫得好凄厉,好像有人打他一样。我见他太痛苦,只能中断。” 阮宁想起宋中元高大稳重的模样,再对比sun言语中的描述,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sun耸耸肩,她望向阮宁,目光温柔睿智:“你快生baby,本应该很幸福,现在这么焦虑,与你过往的病无关。我猜,你还没做好当妈妈的准备。是什么让你觉得做一个孩子的母亲,不,或许是mander song的妻子这么受折磨?” 阮宁听见mander song的妻子”五个字,果真抓耳挠腮,坐卧不宁。 她简直如坐针毡,浑似小时候老师常说的“腚上扎了签子” 她负气道:“团座不想要这个孩子。” sun讶异:mander song是我见过的最有爱心的男人。他不会的,宋太。” 阮宁心塞:“他现在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您不知道,他每天跟我说话,都不瞧我。我知道自己胖了三十斤固然很丑,可是他这样,让我觉得自己丑得无法饶恕。” sun纳闷:“well,你们最近有什么矛盾吗?一般不肯正视一个人,却还同她讲话,一定不是觉得她丑,而是不想面对她。” 宋中元因担心阮宁身体,十五个小时的高强度野外训练完毕,未冲操就早早回到家。 一打开门,却吓了一跳。 阮宁躺在瑜伽毯上,横在玄关,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像只控诉伙食差的肥猫。 他想跨过去,又觉得有点没人性。他心平气和地问她:“又饿了吗?我去给你做饭。冰箱里有虾仁和火龙果,刚好炒盘你爱吃的饭。” “肥猫”继续泪汪汪看他。 宋中元眼越过她,有些尴尬地看着厨房的方向,故作冷谈:“drsun很专业,你现在舒服些了吗?” “肥猫”用爪子抱住饲养员一条大长腿,她说:"look at me" 然而,宋中元并没有"look at me" 他淡道:"so poor!" 她的英语烂得让人不忍听。 孕妇嚷嚷:"quickly!look at me!" 团座叹息:“你做了一次心理疏导,只跟着dr.sun学会了说英语吗?” "yeah!she teach me,let you look at me,if you no look at,you have three women!" 如果你不看我,说明你丫有小三! 宋中元觉得自己大概是个傻x,让眼前的二货这么折腾自己,他气得青筋全起,操起瑜伽垫把她一卷而起,就像鸡蛋灌饼卷香肠。 然后大步流星,把她抖落在床上,狠狠地lokat her,咬牙道:“你就躺在这不许动!我去做饭,你就在这儿好好想想,‘小三’的英语到底怎么说的!而你,又是怎么考上z大的?” 阮宁骄傲地挺起胸膛:“我教理化满分,英语不及格都够用!第三者有什么难,我刚刚不小心译错了,看把你能的,肯定是the third woman!” 宋中元深深吸一口气,他说:“你就确保,你是the first,你就确保,你是我唯一的女人吗?” “你长这么丑。又一直暗恋看别的姑娘……”阮宁小声嘀咕。 宋中元冷笑:“瞎了我的眼,喜欢这个别的姑娘。瞎了我的狗眼,没发the scond the third the hundredth the thousandth!” 她听得莫名郁闷。 他骂得莫名解气。 阮宁做最后一次孕检,一切正常。一直给她做围保的李医生看完检查结果,笑道:“小家伙很健康,只是我恐怕没法帮你接生了。” 阮宁惊讶,她一直信赖李医生,宋中元、梅大姐包括陈师长都提前打过招呼,把阮宁和孩子托付给了她。 李医生摊手,也很无奈:“上级突然通知,下月初要出去培训交流两周,往年没有这样的先例,我们也觉得仓促。不过到时候会有承办单位的主任医师派驻过米,我瞧了名单,都是妇产科界的大拿,赫赫有名,我临行时会同他们交接工作,到时候也会拜托他们照顾好你。咱们军区孩子很少,大家都盼着中元的小娃,弟妹尽管放心,该做的我都做到。” 阮宁很感激,顺便问了一句:“承办单位是医院吗?还有医师。” 李医生撼摇头:“每年承办单位都在换,不过都是招标来的大公司。资质什么问题。这次的公司是个综合性的大企业,近两年风头正劲,旗下有医研究机构,因此外聘的也有知名医生。” 阮宁点点头,倒放心了。 安安来东北出差,返程之前正好探望阮宁,俩人一起在苍绳馆子吃了干面。他说:“阮宁,这些日子我有些困惑。” 卢家家风淳朴,子孙很少走歪门邪道,安安从小到大又是一路理工男,长大了以后搞it,连女生都少见,这种种太阳长大的教科书式好儿童,对什么阴谋诡计实在没什么深刻的认识。可是他最近经历了不少事情,世界现有些颠覆。 阮宁对好友的境遇倒是有些同病相怜之城,轻轻托腹中蹭来蹭去的小胎儿,温柔道:“你尽管问。” 安安咽了口唾沫,他说:“你喜欢的人是林迟吗?” “一直都是。” “当年写的情书也是给林迟的吗?” “你送的情书你问我啊。” “我可能送错人了。” 阮宁说:“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安安欲哭无泪,他说:“我最近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你对林迟,不是俞迟特别在意,对宋林却像陌生人,反倒是宋林,大小动作不断。我越琢磨越觉得不对。” 阮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算了,安安,没差别。不管俞迟是否收到我的情书,他长大之后,还是爱着别的女孩。别的女孩就是别的女孩,不是我,怪不到你头上去。” 卢安安说:“你还记得初三那一年,我送你的qq号码吗?我告诉你是你喜欢的男生让我转交给你的。” 阮宁点头:“嗯。” “那个人是宋林,不是你以为的俞迟。” 阮宁哈哈笑了起来,而后,哽在喉头的只剩下喘息,有看说不出的悲怆。安安听着不大对,他大气不敢出,硬着头皮问她:“你哭了吗,阮宁?” 阮宁说:“没有啊。” 她想了会儿,像个呆子,好一会儿,才说:“原来只有我啊。” “什么?” “原来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 她说:“我跟那个qq号说的话能凑成本《哈利波特7》,特别夺幻感人。” 我还想,如果俞迟看见,即使爱不上我,也必须感动得请我下馆子搓一顿,最次也得一碗臭豆腐的规格。 她说:“安安谢谢你,我知道我为什么没下这顿馆子了。” 安安有些懊恼:“别价,阮宁。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宋林来着。” “安安,我能问问吗,为什么包括你在内,从小时候起,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认为我爱的是宋林?” 卢安安放下面和咬了一口的虎皮蛋,认真地琢磨着,许久,才轻轻口:“是宋林,宋林总是不经意地暗示我,告诉我,你从小就和他最亲近,你们从三四岁搬到园子里开始就一直在一起,你们是如此亲密的邻居,他知道你的所有爱好,也知道你所有厌恶的东西。你过生日时,我买给你的小龙猫就是他帮我选的,他说你一直想养一只小动物,可是却不好意思张口,而你,果真是非常喜欢的。” 阮宁想起十四岁生日收到的那只小龙猫。她也是从那时起,引安安为知己的。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网内的大蚊子,背后一直站着一只沉默的蜘蛛,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筋骨全销、灰飞烟灭的。 安安看着她,叹息一声,似乎下了决心一般,带着体谅,笑了起来,他说:“不要怕。” 阮宁诧异地看着他。 他慢吞吞又阳光灿烂地开口:“交给我,不要怕。” 阮宁坐在书案前,垂头一下午,又联系了顾润墨。 他如今做了全职奶爸,忙得不可开交,倒也没什么闲心和阮宁瞎扯,一边给女儿换尿不湿,一边有气无力地夹着手机:“说。” 阮宁舔了舔唇角的干皮,问道:mr.unknown是宋林吧?我一直认为是他。 顾润墨觉得电话那端的女人脑袋里装的一定是核桃仁:“我大费周章来到z大交流,送了这么久的信,你是今年才发现的吗?” 阮宁问到了重点:“为什么是你?他为什么选择你?” 顾润墨怄气:“我也闹不明白宋林在想什么,可是他指明要我做信差,而且是给他心上人送信。他爷爷是我父亲的老上司,这些年两家关系一直很好,我一般不大驳他面子,见他恳求,倒也没问什么,就应允了。” 阮宁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想起了被指使抢走傅慕容的沈荷,联系宋林先后行事的手段,又问道:“你回到h城,除了送信给我,最先联系的人是谁?” “三表叔啊。” “所以,俞迟一早就知道了你的来意,对吗?” “他当然知道,有个叫宋林的人,一直给阮宁写着情书。” 阮宁愣了,挂断电话。 她想起了安安叮嘱她的生产前听了伤身的音频。 阮宁隐隐约约觉得,有一件事情的真相如若连根拔起,大概和自己的想象大相径庭。 她一直觉得宋林只是在年少无知的时候喜欢过她,可这种喜欢早已随时间冲淡,现在的宋林,想要的不过是和阮家联姻,她阮宁只是刚好是阮家的女孩罢了。可如今自己怀了孕结了婚,他怀中又有美人长秋,两人便更像平行线了。 可是,为什么每个人,都像宋林提着的木偶,包括她在内。 在预产期之前的五天,她犹豫了许久,还是点开了这个长达两个钟头的首频。潘多拉的盒子里,藏的是什么? 好奇掀开真相,真相带来灾洪。 阮宁懂得这个道理,但是她脚下的鞋子早已破烂不堪,便不再在乎是否光着脚。 音烦的开始,就是苍老沙哑的女声,安安似乎是偷录的。 她说了一个颇长的故事。 “可可去伦敦读书之后,在平东的坚持之下,我也出了国陪读。想来当时他便是有些预感的,他同我说,阿念,你也去吧,我不需要牵挂。我觉得他说得不吉样,可是我一生性子顶顶要强,却最怕我丈夫,也最听他的话。这次我依旧听他的,但后悔了一辈子。平东死了,还是带着杀人犯的名头死的,国内的亲友大多与我们断了联系。有人曾匿名给我们母女寄了一大笔钱,我知道,这钱也许是平东的买命钱,我觉得恶心,却不得不靠这笔钱养可可。见透了人情冷暖,我带着可可隐姓埋名,后来遇到了我的丈夫保罗。 “有很长段时间,我一直以为保罗是上天赐给我的愈合伤痛的解药。他高大健壮,幽默风趣,又对我百依百顺。我跟着平东多年,自以为还是有几分识人的本事的,万万想不到的是,我的后半生恰恰被这过于自大的判断所毁。 这个女人是程可可的妈妈程伯母,阮宁听到此处,手指微微动了动。她幼年与程伯母有数面之缘,可可的美貌遗传自她。这个女人,有着惊人,不,是惑人的容貌。即使带着女儿,想必追求者也是众多的。 “结婚之前,我知道保罗是个商人,精明得体,为人谨慎,他做外贸生意,家中有许多精美的银器和地毯,我去他家中做客,他让管家取出一套伊丽莎白时期的红瓷款待我,那个管家聪明而高雅,剪了一束园中含露的郁金香送给我,又烹煮了一杯好茶。他坐在炉子前,低头用废弃的粗篾编着杯垫,指腹柔软却带着细小的伤痕,不言不语,侧脸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安静温柔。我在温暖的茶香中,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一个栖息之所,安定而牢固。 “从那之后,我经常去保罗家做客,也常常看到他的管家。那个人始终低垂着头,恭谨而姿势僵硬,忽而有一大,保罗说了一个笑话,逗的我哈哈大笑,几乎是一瞬间,我愕然发现,这个管家从没发过声,没说过话,甚至没笑过。 “保罗笑着向我解释,说他是个哑巴,也是个流浪的华人孩子,被他捡到收养。” “华人……” “他是华裔……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孩子,面容稚嫩极了……可是……何以我竟从没注意到这一点呢?瞧侧脸明明是俊秀的,而且人又高大,可是为什么存在感这么低?真是个奇怪的人。 “从没拎起过头的小管家偶尔抬起头,那样茫然一片的眼神却吓到了我。 “他……不像真人,只剩下具躯壳。 “似乎被撒旦吸去灵魂,徒留天使的模样。 “我带着可可嫁入保罗家中。可可被我娇养,一直是小姐脾气,起初待小管家并不好,她常捉弄他,说他是al,是robot,让他顶着奇奇怪怪的东西站在她的房间前,凭她差遣。有时是本书,有时是花瓶,看他是不是真的一动不动,“保罗哈哈大笑,他宠溺可可,也任由她胡来,他们的关系亲密,像是真正的父女。他说因可可生得像我,他因此爱她。 “可渐渐地,可可却觉得无趣了,因那个孩子就像个真的机器人,连续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命令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他没有思想,议信情绪,更没有希冀。细思来,我和可可甚至不知他从何处来,又是否还有得来,保罗从不曾交代。 “他似一团雾,也是一个谜。” 可可参加学校的舞会,却因遭人嫉妒。而被毁掉了机服。小管家在缝幼机上工作许久,帮她修补了这件衣据,也弥补了这件事带给她的挫败和伤害,她从此不再欺负他。 可可学习成绩一直不怎么好,只喜欢玩音乐、弹吉他,这让我很焦虑,后来有一阵子,老师家访时,却对可可大加赞赏,说她的作业完成得很好,期末甚至能得全a。 可可得意地朝小管家做了个鬼脸,我知道这两个孩子有些猫腻,俏悄观察,才发现,小管家一直被可可命令,帮她完成作业。 “我问保罗,这孩子可曾读过书,他不似流浪汉,像好人家的孩子。 “保罗回答得很含糊,他说maybe。 “可可向保罗提出要求,希望小管家同她一起读书,保罗很犹豫。可可好一阵撒娇,当时恰逢她十七岁的生日,这个孩子不要任何礼物,只要小管家去读书。 “保罗最终答应了,他很严肃,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my coco。” “可可笑嘻嘻的,一百个都行,“是这个承诺把我们母女的生活带入了暗无天日的探渊。 “可可十七岁生日那天的深夜,保罗强暴了我的女儿,我最后的一点阳光。 “我那夜睡得极沉,小管家也一样。保罗在饮用水中放了安眠药。 “青晨醒来时,我只看到崩溃了的可可,她满身是血,不停地尖叫着,拿着一把剪刀,而保罗躺在血泊中呻吟。 “可可被带进了监狱,保罗只伤了皮肉,却露出了皮肉内里那颗散发看恶臭的心。 “他与警局高层关系十分密切,密切得甚至超出我的想象,没有人理会可可的证词,也没有人把这件事定性为未成年人被性侵后的自卫,而有意引向谋杀。 “我根极了他,却为了保释可可,不得不忍气吞声,同他和解。 “保罗提出了一个要求,我和可永远不准离开他。 “我问他,他的爱何以如此肤浅,口口声声的爱我就是这个肮脏的模样吗? “保罗说,他看到可可的第一眼就深深爱上了她。他爱的是可可,不是已然衰老的我。他爱的是可可,可是未成年的,被我细心保护的可可怎会嫁给他这样的中年男人?唯有娶我,才能接近我的女儿。 “纵使恨他,起初我问这句话时,还对他多少心存些幻想,兴许他只是一时糊涂?毕竟他待我是真的好,如平东般。可从这一秒开始,疯狂的恨意像火,我一定要亲手将他毁灭。 “我假意承诺,会把可可给她,但必须等可可成年。而在此之前,他不许碰可可一根手指。 “可可出来了,性情却从此大变。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年的冬天,“雪异常大。我交代小管家一定守着她,而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可可发烧了,他给她物理降温,默默喂她药,可可寻死,他就挡在可可面前,夺走所有的利器。被小管家这么守了许久,可可终于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平东去世时,她虽悲痛,性情尚还平稳,可如今,却变得十分容易激动,她不安极了,我看得出来。 “她偶尔深夜被噩梦惊醒,会尖叫着,哭着问我,妈妈我完了,妈妈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被毁了。 “我搂着她,告诉她,我一定会帮她杀了这个恶魔,我请我的女儿耐心地等我,我请她再与恶魔相处一年,直到十八岁到来的那天。 “我其实一直清楚保罗的秘密,在心中深压已久,因爱他,连问一下,都觉得忌惮。可如今,这秘密将变成利器。 “保罗在贫民窟有一座房子,这房中地下深藏罪恶。 “他自以为密不透风,可他每月都会去贫民窟多趟,实在是不合常理,也不合他身份。 “我曾趁他醉酒,偷拿了那套房子的钥匙。 房子阴暗潮湿,表面上:瞧起来没有什么,可随着一盏盏昏暗的灯泡走到几十米深的地下暗阁,推开铁锈了的门的一瞬间,我那时,几乎毛骨悚然。 “那是一座牢,关了密密麻麻的人。 “他们全是亚裔和非裔。 “我知道为何保罗做着普通的生意却同警局联系如此密切的缘由了,我也知道他家中为何不同寻常地巨富,且用着这样一个身份来历不明的中国孩子做管家。 “他是个人口贩子,而这些人都是被他骗了的偷度来英的可怜人。 “他把他们戴在这样三不管的地带,等待时机,如同卖掉牲畜一样,卖掉这些孩子、妇女。 “那个小管家,是他没有卖掉的孩子。 “他不会说话,是因为遭受了严重的心理创伤。 “保罗醉酒时曾承认过,自己从前经常打他。有几回,他快死了,就乖了,变成了机器人。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有个夫人要他这样做,要他要么卖掉他,远远地卖掉,要么就折磨死这个孩子,困他一辈子,直到死亡来临。 “保罗酗酒成性,他平时敏锐机警,酒后却全然变了,愚蠢而得意扬场。 “小管家身上满布伤痕,可可说她见过。 “我心中便知晓,这酒后的话也有七八分可信了。 “我问小管家,想不想逃出去? “小管家的眼中只有一团黑洞。 “我又换了个问法,想不想回家? “那一天,他逆着光走了很远,几乎到了幽深之处,却缓缓地停了脚步。站在那里,很久很久。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将成为我的一柄利刃,我等着把他打磨,吹发立断。 “我为了博取保罗的信任,曲意巴结,做了他的帮凶,替他处理理处那些不见天日的人,一步步博取他的的信任。保罗完全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对我说:“亲爱的,我们在一条船上,i die,you die." “要死一起死。 “我第一次如此赞同他的说法。 “我让小管家保护好可可,作为交换,我会带他回家,“因此,保罗一旦对可可表示出不轨的意图,小管家都会挡在她的前面。 “保罗背地里时常毒打小管家。 “他却始终不曾说话,连呻吟都没有。他还不如哑巴,哑巴起码还会咿咿呀呀。 “这种沉默,是最晦暗的心思,在骨头里刻着,恐怕会至真正死亡的那一天。 “可可跟我说,妈妈我怕他会死。 “我爱怜地抚揽她的长发,我告诉她,亲爱的,你可不许爱上他。他既然是ai,是保罗的一条狗,你没理由也不能爱他。 “我从可可的眼中看到了困惑。 “可可故作轻松,对我说,他是机器人,是个哑巴,是世界上最守口如瓶的人。他不会爱人,即使爱人,那个人怕是也不会知道。 “小管家的房间设计得非常有趣,所有桌椅横在门前,床距窗口很近,显现出防御的姿态,一切都是针对保罗醉酒后的毒打。沉默不是了无生意,而是明知发声无用。 “我在贫民窟替保罗工作一年,掌握了他的大多犯罪证据,可是如何揭发、揭发到谁处却是最关键的问题。 “在这时,我通过保罗的电脑,发现了他和一个中国女人长达几页的邮件来往记录。 “这个女人,就是卖掉小管家的人。 “而她,不是一般人。 “她自称mrs.yu,在邮件中不时地流露出,威胁保罗保守秘密,表现出快点制造那个孩子自然死亡的结果的迫切。她说,那个孩子的祖父非常焦虑,如果真的找到伦敦,他和她,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保罗狂妄地回复,让俞夫人安心,伦敦没有他打不通的关系。 “俞夫人过了几日,才回复他:what about the uk? “整个英国呢? “短短的回复,带着冷峻的寒意和警告。 “我猜想保罗或许打了个微灵,而我在脑海中迅速搜罗着yu这个姓,我问保罗,小管家最初的名字叫什么。 “可问完,我便知失言。不该问的。这行的规矩,他从哪儿来不用打听,他去哪儿你也不必费心记住。 “伦敦的冬天格外寒冷,许多见不得人的地方需要廉价劳动力,保罗做完了几笔大生意,心情很好,小管家恰巧送来了杜松子酒,保罗便让这孩子站定,而后撩起了他左边西装的裤脚,我看见少年的脚踝处卡着一把铁锁,随着少年躯体的快速成长,它却几乎嵌进他的肉里。 “我弯下腰,轻轻地抚摸那把锁,却感到这个孩子本就冰冷的肌肤变得益发僵缩。 “锁上面刻着字,简略而清晰一chi,1990.11.21。 “这把锁不单单记录他的生日,还会记录他的死期。从锁上那一日起,到他变成荒草中的白骨,无人识别的尘土,灰飞烟灭,这把锁是他活过的唯一证据。 “我忽而糊涂了,面临这样日渐逼近的死亡,他何以从不曾反抗,反向默默地等待死亡作为解脱。 “保罗喝完一杯琥珀色的烈酒,他看穿我的心思,回答我:我告诉他,达世上,只有我知道他的家人究竟在哪里。 “看到他的名字"chi",再和"yu"相触,我想我也终于楚明了,他究竟是谁。 “因他来得这么迟,才在人间受了这么多的罪。 “本何等富责。 “我叫可可好好待他,加倍爱他,把对我和她父亲的爱加在一起去爱这个孩子,不用吝惜,不用保留。 “可可诧异我态度的改变,我却捧看可可的脸,告诉她:记住,爱他,把他的生命融入你的生命,让他的血液和你一处流,当他这辈子再也不能和你分开时,可可,你的人生,就真的得到人人称羡的自由了。 “像是神迹,可可把来自故国的旧物作为礼物送给小管家的那日,他终于开口说话。可可抱着他又哭又笑,黑暗中的小管家抬起了头,与我对视。 “他的眼睛是一双杏眼,我从未见过这么清澈漂亮的眼睛,像松软的秋水,又像霜降之后带着柿子甜的蜜糖。你所能想到的好看,他都有。 “可是那双眼睛中还深藏着冰冷、仇恨、阴郁和忍耐。 “我看他眼中有泪,泪是热的、滚烫的,也是悲伤的、痛苦的。 “我忽而觉得有些违和,而这种违和到今日还有。 “这眼泪,如此冷漠的少年,是为谁而流? “coco? “不,不是可可。 “他爱不爱可可,我竟真的捉摸不透。 “我们所居住的富人省人区有个留学生公寓,里面亦有两三中国孩子。他们清晨上课经常路过我家门前,写给中国大使馆的信由我而拟,小管家展起扫雪,雪球卷起了信,当作投球,也当成雪仗,一瞬间,砸入了其中一个中国少年的怀中,纷扬的雪溅落,我相信他一定看到了那封信。 “有了失踪已久的‘俞迟’的信息加持,这封信重干斤。 “那个中国少年看见小管家的模样,明显愣了愣。小管家看着他,目光幽深入水,他似乎预测到自己会在今日看到这个孩子,也或许小管家早就留意这周遣的环境,亦明知会如此准确地把雪球砸到中国少年身上。 “一瞬间,少年似乎会意了,揣着信便默不作声地离去。 “我不禁感慨小管家的聪明,他竟用这样的方式投信。当时我把信交还忐忑不安,十分担心被人看到。 “嗯?安安,你问我为什么不自己寄信?你问我们为什么如此行事,大费周章? “唉,可见我是没交代清楚。我们,我、可可和小管家的周围,从来不是空白一片的无人之境啊,保罗的豪宅中有近三十个用人,都是他的眼线和下属。 “我们时刻有人盯着。 “所以,最初的小管家没有一次能逃出禁锢。 “所以,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必须慎重到极致才有些许生机。 “我曾说过,保罗十分富有,这句话一定没有漏掉。富有的背后不只是物质的极致丰富,还代表着他可以用金钱操控人和命。 “因此,你再回过头看我的命题:干掉保罗。 “是不是比开始难了许多? “笑。 “可可十八岁的生日迫近,我变得益发角落,小管家坐在角落,也愈发安静。这个孩子的心像大海,宽阔而深不可测。从他愿意说话的那天开始,我便觉得,他渐渐脱离了我的控制。 “可可在角落里缠着他,同他说着些稚气好笑的话。同他说着些稚气好笑的话。小管家煮了一杯藜麦茶,递给可可,他惯常围着炉火,言语寡淡,可那双漂亮的眼睛却总像一块麦芽糖,仿佛烤了火就要胜化。可可说着说着说着。我可爱而天真的女儿,愣愣地看着他,渐渐地靠近,而后轻轻吻上他的眼睛。 “她流着泪对我说,妈妈,我好脏,我怎么样都没办法完整地把自己给小机器人了。 “我只能悲愤地喘息,作为一个母亲,我甚至有罪。在她还是个懵懂的孩子时,却因为我的不慎遭遇这种羞辱,两等地长大,行了喜欢的人,却再也没有了选择。 “无数次看着保罗,我都在强忍着把他脖颈割断的冲动。 下好,最因为现的不值是通这种教呼。 “我瞧他,仿佛在瞧着一条肮脏的、让人恐惧的花蛇,它不怀好意地慢缠绕着一朵爽着花苍的郁金香,而从未忌惮软弱的养花人。 “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小管家的祖之通过领事馆干里迢迢找来,我拿出重重证据。我与保罗皆有重罪,保罗万没想到,我会用这种自毁的方式了结他。 “那一天,是保罗心心念念的可可十八岁的生日,也是我和小管家送给可可最好的成人礼物。 “她既已成年,作为我的女儿,初步也被认定是有罪的,因此,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她就要被暴露在冰冷的媒体灯光下。我说过,小管家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在我的请求下,他把警局为他准备的保护未成年人的口罩等物给了可可,使她不必曝光在众人面前,没人知道可可就是人贩子的女儿。我满意地对他点了点头,总算可以放心如意。 “小管家的脸和我、保罗一同出现在伦敦各大报刊头条,那则新闻轰轰烈地闹了将近一年。可可说,为此小管家被他爷爷狠狠扇了几巴掌。作为俞老的孙子,却成了罪犯的同谋,这样的罪名,即使不实,也是他永远的污点,他洗不掉的污点。俞老能压下一时,又怎能压下一世,有着大好前程的孙子,却被人生毁了,让他如何不恼恨。可可那时到狱中看我,美好得像一枝馥郁高贵的红色郁金香,酽酽初绽,我心想,我已经保住了我女儿的将来,哪怕毁了他的将来,又如何?可待他这样好,可是可可没了贞操,我不会让可配不上她爱的男人。他的家人因为家族的声誉而懊恼着脏污的小管家,我又何必怜惜他。此时此刻的他们很相配。 “我如今患了癌,被保释出狱,时日不多。而保罗早在狱中死亡。等到我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我女儿究竟是谁,她也将彻底安全幸福。 “至于俞迟,也许他是爱着可可的,不然他也不会为了她而自杀。听说他为我的可可死了,可是,那又能怎样呢?没有我,他也许死得更早悲惨,黄泉之下,他理应谢我,变成白骨之前带他回家。” 阮宁手指快速地抽动起来,她觉得有些眩晕,茫然地低下头,棉布裙子上全是羊水。 她颤抖地拿起手机,想要拨通电话,却觉得窒息的感觉极重,跌跌撞撞地走到窗前,握着手机,不停地喘着粗气。 阮宁从前总是暗暗恨着俞迟,青梅竹马怎么就敌不过三年两载的情意了,两小无猜怎么就沦落成了打酱油的瓶子。她在想,除非他同费小费在一起的三年年年都深厚,事事都美好,否则他和她在一起的八年又怎么就不刻骨铭心了。 俞迟阮宁凭什么被人生生替换成俞迟可可? 想破头也想不清楚的问题今天终于有了答案。 他和费小费是生死之交,他愿意为她而死。 划掉一切晦暗的地带,阮宁何必费心揣测死去的俞迟对她的痴心是否曾有一星半点的感应,若他不爱拯救了自己灵魂的费小费,还能爱谁呢?若他不爱姗姗来迟的相濡以袜,还能爱谁呢? 雪白墙壁上的挂钟嘀嘀嗒嗒地响着,阮宁觉得自己还挺麻木的,居然不觉得难过。费力地推开窗,窗外楼下陈师长家种的石香长出了时,绿绿的,香气清冽的,精神奕奕的,生机勃勃的,大概要活千年万年的……活着的…… 深地喘息着,一下又一下却渐渐模糊,毫无预备地,阮宁突然号啕痛哭起来,反手甩了自己一巴掌。 它们都是活的,只有俞迟是死的。 俞迟死了啊…… 也许他向她伸出过手呼救,也许在死亡之前,他曾经那样沉默地做过。 平静的一眼,迟钝而苍白的微笑,冰冷的拥抱,凉的薄荷香气,轻轻呢喃着的“阮宁同学”…… 小栓,救救我,求求你…… 他一定这样说过吧,到底是什么时候…… 阮宁疯了一样地回视着,胸不断起伏着,眼泪爬了满面,终究,还是喘息着,绝望地松开了手,闭上了眼睛。 那一直播放着的音频刺刺啦啦,就此中断,过了会儿,却传来安安的声音:“阮宁,程伯母入狱,后来因为重病被保释,这些日子才回国,她的故事就此结束,乏善可陈。可是,我想告诉你的是,程伯母是宋林保释出狱的,而他,就是当年送信的中国留学生。俞迟认出了他。我见到程伯母,也都是仰赖他的安排。我虽然不大聪明,但也不笨,他借我的手把这些东西传递给你。所有的动作都似是针对你,切记,莫再信他。至于宋中元,我总觉得他出现在你的生命中并非巧合,但他绝不是坏人。我们这些家庭,早把婚姻当成稀缺的资源,你这一步,但愿是对的。可若你错了,便来寻我,我是你永不过期的兄弟。” 第二十五章 死也想娶坏娘皮 阮宁想起了那日疾驰在高速公路上的小灰,她想着小灰再快点吧,再快点就能留住林林。高阳升起,飞扬的尘土上都带着希望。 爸爸说:“能赶上,一定能。” 爸呀爸爸,我做梦,梦见林林这一去,就死了啊。 她被腹中的剧痛绞醒。见了红,即将生产。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这间产房,刚刚发生的一切,她已毫无意识。 医生和助产士是她从未见过的。 李医生出去培训了,他们是来替李医生的。 阮宁头脑中一片混沌,她觉得下身涌出一股热流,继而官缩加剧,疼痛逐渐升级。 助产士对她十分不耐,咆哮道:“用力!使劲!” 阮宁害怕极了,她双腿被人钳住,全身在打战。 骨头都仿佛撕裂,双耳轰鸣,只听得到自己的喘息,助产士和医生的声音都变得极远,她有一种错觉,自己也许大限将至,要死在这里了。 可是……新生命呢? 阮宁浑身打了个冷战,她想起了那个还在拼命的孩子,意识仿佛拉回了一些,助产士却大声喊道:“朱博士呢,朱博士在哪儿,产妇羊水现在极少,脐带绕颈,胎头卡在下方,有窒息的危险,产妇难产,必须立刻终止妊娠,剖腹取孩!” 其中一名护士满头大汗地回答:“朱博士看产妇才开两指,觉得没妨碍,就……回去补觉了,他说请晨过来。” 产房众人面面相觑,助产土恼恨极了。boss虽然下命令,孩子一定不能留,但是没说产妇也得去死! 朱博士这个蠢货! 助产士转了转眼珠,吩咐小护士道:“你们准备好血浆和手术台,现在赶紧给朱博上打电话,让他往回赶。我去和产妇家属交代一下。 助产士走到了产房外一直等待的宋中元面前,惋惜道:“您可能要签一份手术协议书,宋太太难产,要做剖官产手术,这台手术基本安全,只是手术过程中可能出现羊水栓塞等危急情况,这是家属必须了解到的我方免责条款,如果您无异议,请在这份协议上签名。” 宋中元听着产房内阮宁的叫声逐渐惨烈,又渐渐虚弱,心中一片冰寒,他迅速签下自己的名字,冰冷道:“所以呢,你们还在等什么?” 助产土摊开手,也很无奈:“主治医师朱博士回家休息了,我们得等他回来。” “多久?” “二十分钟,半个小时,这都说不准。” 宋中元咬牙问她:“其他的医生呢?” 助产士指了指门外,暗黑无边,这深夜,无人。她说:“妇产科现在只有朱博士一人有手术资格。我们也没办法,只能耐心等。不过,家属也该做好心理准备,这半个小时,产妇……不一定等得过来。”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漠刺痛了产妇家属。宋中元脱掉自己的外套,寒气逼人道:“手术室在哪儿?” 阮宁哭着喊着自己的孩子,迷糊了,又喊着中元,她说着对不起,觉得内疚得整个人都快被撕裂,继而自己的脊柱被人刺入什么,渐渐麻痹。 戴着口罩白手套,穿着蓝色手术服的医生高大而眼熟。 他戴着口罩的模样,阮宁死了都不会忘记。 她十八九岁时,拧开台灯,趴在课桌上,傻乎乎地看着《民祛总论》时,总能想起俞迟实习医生时的模样。眼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却也病人的挽留。 他一定……会是个好医生。 就像这年今日在眼前的模样。 她抬不起双手,擦掉狰狞面孔上的鼻涕眼泪。 她喊着俞迟,俞迟不理她,只低声嘱咐护七些什么;她喊着俞迟,俞迟走到她的面前,轻轻拍了拍她戴着病帽的脑袋。 他说:“不要怕。” 阮宁不停地喊着俞迟,眼泪鼻涕继续涌。小护士怪为难,擦擦医生额上开珠,又跑去擦她的鼻涕。 “放醉剂,小剂量推进,护士长,手术刀。”男人的声音坚定而清晰。 阮宁被打了麻药,却能感到肚子划开后腹中的挤压,继而,有什么被根狠地从她腹内掏出剥离,那是她的骨肉。 她支着耳朵听他是否健康,却听见“呲呲”的机器响,阮宁小心翼翼地眨了眨眼,羊水被吸了出来,洪亮的婴儿啼哭声响彻手术室。 有人嚷着:“外面下大雨了!” 俞迟医生轻缓温柔,双手抱着孩子跪在了她的面前。 他像一幅一错而过的油画,却引得看画人最收斯底里的委屈。 他说:“看看我们的孩子,阮宁。你很乖,他也很乖。” 宁缓而麻木地转过头,满险是泪,挣扎着,拼命挣扎着,扯下他的口罩。 宋中元。 助产狠很告了朱博士一状,此行任务没有完成,全因这个猪队友。本来可以情无声息地以生产事故的借去掉孩子,留下产妇,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如今的军官还流行学外科考医师资格证的吗?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一个丈夫给自己的妻子做了剂腹产手术,说出去谁信。 电话那头的boss呼吸急促,沉默许久才挂断电话,又拨通朱博士的电话。 这个年轻的bss轻轻笑了,他说:“瞧你多走运,朱博士。” 他说:“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如果这个女人死了啊,如果她死了,你一定一定活不到这一刻钟。” 阮宁迷迷糊糊地生了个孩子,迷迷糊糊地被护士按了一晚上肚子清除污血恶露,疼得面如土色,看见白衣天使就跟看见鬼似的,什么宝宝什么丈夫,通通是这回忆中不大重要的过客。 等到麻药劲过,意识清晰时,已过了两日。 宋中元抱着一饭盒鸡汤坐在床前,闻着信儿蹿来的她妈、陈叔叔同肉肉也都齐齐趴在了婴儿篮前,贪婪地看着小小柔嫩的孩子。 “啊呀,这么好看,到底像谁?”暨秋小声嘀咕,颇有些纳闷。女儿相貌勉强称作清秀,女婿素来以丑黑著称,眼前白嫩漂亮好像年画似的小娃娃究竟像谁。 阮宁睡吧咂吧嘴,她说:“妈,您带着叔权和肉肉先出去略走走,我有些事儿要问中元。” 暨秋察觉到女儿女婿之间暗涛汹涌,狠狠地瞪了眼女儿,示意她不要任性,继而把丈夫儿子推出了门外。 宋中元似予早已料到这一时,他安静地看着院宁。 阮宁却从白色的枕头下掏出一把刮胡刀,是她求护士长买的。护士长说:“我求你了,别干蠢事,一早听说,王军长的爱驹、陈师长的茅台、宋团座的胡子,延边军区三大易燃易爆物,千万不能碰。碰过的早都化成灰投胎几个轮回了。” 阮宁用裹着留置针孔的手缓缓地放在了宋中元的络腮胡子上。 他也面无表情,她也面无表情,尽管心中的小人头上正绑着细带站在海啸前号叫。 滞了许久,所宁却松开手,把锋利的刀放在搁着饭盒的白色塑料桌。朱中元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稳地舀了一碗鸡汤,放到阮宁唇边。 阮宁看着这张没表情的脸,想起了网上广为流传的一个小故事。兔子沿着绳子悬崖峭壁,快登顶时,上面却蹲着一只大灰狼,大灰狼拿着蜡烛,狞笑着准备点绳索,淡定的白免急中生智,喊了一声“生日快乐” 大灰狼喜笑颜开,拍拍爪子,吹灭了蜡烛。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她就像这只蠢灰狼。 他像心理素质一流的兔子。 阮宁心想,嗯,她一定是个傻x。而宋中元一定也知道她是个傻x才这么有恃无恐地待她。 嘘,或许连观众也早就知道她是个傻x。 阮宁舔了舔嘴唇,默默地喝着鸡汤。热气浸润了她的眼珠,她大口地喝着鸡汤,滚烫的眼泪不停地在眼圈里转啊转,然后滚进汤碗中,抬起头时,却是稳稳的一张平静的面庞,泪痕都不真切。 她说:“再来一碗。” 宋中元又舀了一碗,拾起镇痛泵,放在她怀中,把她抱到自己穿着军裤的腿上,胸和腿圈了一个温暖厚实的座椅。 他喂她,看她边喝,一边倔强地用袖子蹭眼祖。 许久,这鸡汤没了,软烂的鸡肉也都悉数喂给了她,宋中元才放下勺子,看着怀中只剩四条成成泪痕和鼻涕痕迹的姑娘,淡淡道:“想问什么,问吧。” 阮宁抬起头,赠了把屏涕:“如果是我。你居然娶了我。一定很懊恼吧?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你一定不会要我,我是不是又走进了什么阴谋里面,我是不是又成了谁的棋子?对你而言,这世界上最容易摆弄的,就是我,不是吗?” 阮宁歇斯底里地开口,她不停地咽唾沫,却觉得小腹疼痛难忍,她轻撩开衣服,那里有一条长长的横看的伤口,红肿着,抵达五脏六腑,又像一个嘲弄自己的笑脸,刺得人鼻酸。 阮宁愣愣地看着伤口,这场似乎没有终点的暗恋是这样伤人。 她哽咽着:“不想娶我,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一直骗我啊?只有我那么难过,全世界只有我,一秒钟没有停止地为你哭着,不爱我为什么要骗我?” 一直一直骗着我。 本没有再打算幸福的人忽然找到生活的奇迹,偶尔窃喜,这世上似乎还有给她一些暖意的人,而这个人,这么巧,是她儿子的父亲。因为爱一个人,卑微了一辈子,本来打算在一场平凡的婚姻中好好地睁开双眼,平等地对视一个男人,一个巨浪袭来,一切瞬间被打翻。 她讽刺地看着他,轻轻开口:“你一定知道吧,宋中元,我一直爱着一个不爱我的男人,看着我的脸,看着我的卑微,我的病痛,我的苦难,我告诉你,我来告诉你,他究竟叫什么。” 宋中元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眼睛清澈而黑得惊人,他看着她,握着那只白瓷的勺子,指节发白,与骨同色。 阮宁侧脸,她望着不远处的小小摇篮,目光愤怒而悲伤。她说:“他叫俞迟。他是一个死人,因为爱别人而失去了生命。他曾对我说,他这辈最大的心愿就是当一个外科医生,下拿起手术刀。” 宋中元手中的勺子一下子瓷骨飞测,砸落在地。 她问他:“宋中元,认不认识俞迟?你娶我的时候,认不认识俞迟?你写着我父亲名字的时候,认不认识俞迟?你站在手术台上的时候,认不认识俞迟?那个高高在俯视我的俞迟!那个倔强地不肯爱我放弃我很多次的俞迟!那个把我放在时时光的角落里左卓他命运中的配角和摆设的俞迟!” 她觉得鼻子酸得不像样子,眼泪不停地掉着,世界一片模糊,似乎怎么擦都都没完没了。 她问他:“你认不认识俞迟?” 他用手擦着她的眼泪,捂着她的眼,死死地捂着,自己却一瞬间掉了泪。 他说:“没有不想娶,没有故意骗你。我只是怕……” 他此生唯一的没人在意的婚礼,连新娘都愁容满面,漫不经心。可只有他清楚地瞧见,每个人脚下踩的都是他密密麻麻布了许久的线。每一根,都忍耐而死寂。司仪用程式化的笑脸问他:“宋团座,你想娶眼前这个叫阮宁的姑娘吗?” 他记得当时自己谨慎地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大家都笑新郎害羞了吧,这么腼腆。只有他在心里迷迷糊糊地答着,想啊。 抬头望着“嫂嫂嫂”那幅摄影作品时,天花板高高的,发高烧迷糊,想娶她。 听闻她被男朋友甩了,忍了很久的手握起,揍哭那个男人的时候,想娶她。 冰天冻地守边防,一边咽冰碴子一边为阮将军写书正名时,钢笔冻了,怎么甩都不出墨的时候,想娶她。 埋在雪窝里打仗,快死了,炮火中,偏左三厘米,心脏的位置,想娶她。 那么坏的阮宁。 死了也想。 娶她。 没有人知道,娶她的那天,他多么高兴。 没有人知道,预备烧给她的那封文采寡淡的信,究竟写了些什么。 第二十六章 爱你像山也像海 阮宁坐完月子,抱着儿子离开了延边。 正巧宋中元要到边境执行紧急任务,这场离别才在老人眼中瞧起来没那么尴尬。不然,谁的面子都挂不住。 连迷恋广场舞不理他事的暨秋都要问一句,女婿把保姆衣食都安排得好好的,阮宁在想什么?活见了鬼一样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他一身军装,笔挺地站在阮宁身旁,温柔地抚摸着婴孩肉粉的小脸蛋,淡淡地开口:“宋延,他叫宋延。” 阮宁别开脸,点了点头,抱着儿子,没问这名字的由来,转身便要上车。宋中元摘下军帽,放在掌心上,温和地对暨秋道:“妈妈,我这次任务不同往常,有七八分危险,如果成了,照常接他们母子,如果两三月股有电报音信,或许……没有或许,我会回来的。” 暨秋愣了,她看着他,嘴里却开始轻轻嘟囔着:“你这孩子也是个人,你俩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这大冷的天儿就这么件薄祆,个个不肯听话,让人操心。”一边说着一边帮眼前的孩子紧了紧棉服的衣领,皱看眉,言又止。他却变得很温柔,笑了笑,点点头,示意老人不必担心。 离别的铃声响起,火车的长龙盘旋在山道平原,复又穿洋过河海,万事万象一瞬间涌现,却又倏而归于平静。十月的极北已经飘了雪,深秋中的南端树叶还欲黄末黄,欲落未落。 暨秋许多年未见大弟,此次火车经过南京,瞧着女儿的情绪从未有过地低落,便做了主,探望大弟,顺便带阮宁转转,散散心。 听说如今产后抑郁的姑娘特别多,她不知道别人家的女儿抑郁起来什么模样,她家的这个一定格外吓人,暨秋惹不起这个浑不吝。从她还是张小栓,到现在的阮宁,做妈的,一直惹不起。 说宠小爱儿,她全无这等感受,这辈子恨不得所有的眼见心思都在这大女儿身上了,仿佛一刻漏掉,手心里攥着的就是个死孩子。小儿肉肉此生十分平顺,与阮宁殊不相同。 大弟弟启春是个勤奋的聪明人,大学毕业后走上it行业,多年的资本积累,如今也有了一家几十人的小公司。他的儿子已届三十,却至今未婚。 启春接到姐姐一家,便说起儿女婚事,简直头疼:“张放样样都好,从没让我操过什么心,名牌大学毕业,工作稳定,薪水逐年上涨,前途大好,人品、相貌、身高在同龄人中不说拔尖,却也不至于比下去。大姐,唉,您说,我就闹不明白了,打从他大学毕业到现在,七八年了,每年相亲的姑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么就没一个合衬的?!” 张放是阮宁表哥——一一b大毕业,世界五百强外企中层,年轻有为,别人家孩子。 大舅舅给阮宁家接风洗尘,大舅妈忙里偷闲还在叮嘱儿子:“李阿姨今儿又给你介绍一个,考试院的,个儿高,听说气质特好,我把信息转给你,你好好聊。” 阮宁姥姥跟着小舅舅在农村过活,大舅舅一家实在没什么负担,张放的婚事是他们现在生活中绝对的焦点。 张放也颇有些无奈,但是话里话外又有那么一点集邮般的沾沾自喜,他埋怨道:“妈,这两天都第五个了,您也不消停会儿,跟五个姑娘同时微信,样样记全得费多少脑子,东家喜欢吃火锅涮鹅肠,西家刚考过雅思没正经工作,前天那个长得壮,昨儿那个朋友圈p图柱子都变形了,满眼这些,累都累死了。” 大舅妈啐他:“这能难住你?谁不知道我儿子打小就聪明!可惜就是不听话,之前的小赵姑娘多乖巧,打小父母离异又组建家庭,她特会伺候人,端茶倒水洗脚煮饭样样都会,两边继父继母都疼她,惯会孝顺老人的,以后跟你成了,我和你爸还不享福?” 阮宁听得微微苦笑。 张放摇头道:“小赵不成,长得一般。” 大舅舅也阴沉着脸道:“你就可着挑!长得一般起码也有工作,之前那个小李倒是长得好,没有正经工作,还是学体育的成什么样子,幸亏散了,合着千挑万选就挑个这样儿的!也不怕人笑话!我这老脸都挂不住!” 张放悻悻:“不过是玩玩,又没真结婚,反正如今这些女孩子,年纪过了二十五六岁,表面上瞧着清高,可实际上早慌了神儿,瞧我不错,个个都恨不得贴着,我选谁结婚都不是难事,选来选去也是想挑个十全的!” 阮宁听着越发刺耳,“慌了神儿”“贴着”这些话让她如遭火炙,夹了一块鱼糕却怎么也吃不下去。二十一世纪了,裹脚老太太的爹妈都死干净了,它们还在! 剩女急嫁、会伺候公婆的才被喜欢、长得不好是原罪,遍观种种条条,物化女性、鄙视女性,光怪陆离的中国式家庭择偶观,让阮宁终于知道自己从戳穿宋中元身份之后便开始不舒服的原因了。 因为诚挚地热爱着一个人,无论怎么样不被尊重不被爱,只要最后嫁的是他,就该涕泪交加、感恩戴德是吗? 她是多么“慌了神儿”地“贴着”俞迟啊! 卑微,且不自爱。哪怕是鬼,都要替他生个孩子!不要脸透了! 她似乎已经得到了俞迟,可是这种高高在上施舍了,便觉得她一定安像得了六合彩一样高兴,不高兴了就无法理解的得到,让她没法真正高兴。 却在她那么爱他,这种爱在昨日雨中的墓碑下还干净、明朗而坚定,却在今天,这场接风宴上,变得阴晦、悲哀和痛苦。 院宁觉得额上青筋挣得慌,暨秋诧异地看着女儿满面通红,她问她:“你捂着额头做什么,不舒服呀?” 阮宁缓缓摇摇头,拧着眉毛,泪就出来了,全砸在虎口上。 不碰哭了出来,似乎是饿了。大舅妈见席上气氛有些冷谈,缓和道:“还是宁宁会生,瞧这孩子俊的,也不淘。” 仁宁缓缓扯着嘴角道:“对,最重要的是,他还是男孩。生男孩特别好。” 阮宁回到娘家,还没平静地过几天日子,阮老便亲自来看重孙了。 宋延不过一月有余,就受到了军界大佬的亲切接见。阮令说他长得像外公阮敬山,阮宁倒看着跟俞家人有七八分像,肤白、秀美,清且皎皎。 阮静做了爷爷的司机,从西装马甲中掏出一个喜帖。三十四岁的阮静终于要结婚了,娶的姑娘就是栗小丫。不是曾经相亲过的栗二,也不是爱慕着他的俞朱,而是喜欢着阮致的小丫。 她并没有如同少年时嗷嗷叫着为什么会这样,现在的她早已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要联姻,不计对象,跟人没关系,嫁娶都随姓。 阮令笑眯眯的,他问孙女儿:“你哥哥要结婚了,开心吗?” 阮宁怔怔地看着爷爷和大哥,她想起她经历的很多场婚礼,别人的自己的,条件反射般地点点头。 开心。 别人都开心,她没有不开心的理由。 阮静拍了拍阮宁的头,阮宁却往后退了退,她看着他,眼中没有如同往常一般的戒备,直直地瞧着他,反倒让阮静有些不适。 她问他:“二哥呢?” 无令笑了:“你大哥结了,二哥也就快了。” 阮静却有些悚然地看着玩宁,他知道阮宁不是这个意思。阮宁在问他,他娶了小丫,一哥会不会伤心。 阮宁从前不会这样同他说话,她不敢,也不会。阮宁的模样让阮静此得非常不高兴,是一种压了又压才没表现出来的不高兴。 阮静看着阮宁,温和道:“没良心的丫头,我疼你半辈子,你二哥只知道胡闹、欺负你,可遇见什么,你却总先惦记上他。” 阮宁听着这半真半假的话,脑海中却仿佛出现一把展开的折虚“啪”地又合上。一声响,干脆,却又有些按捺不住。 阮令仿佛没有看出二子之间的机锋,只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嘀咕着儿女家事:“眼瞅着,你们这一辈的孩子们都要成家了,只剩下咱安的浑不吝、卢家小二和宋林三个了。咱家的如何我心知肚明,不说也罢,卢家和宋家从前倒是都属意妞妞,同我明里暗里提了许多回,我还烦恼选谁,毕竟他们都喜欢你,谁料想你主意大,闷不吭声地……” “安安?宋林?对,他们都暗恋我,通通暗恋我。”阮宁“扑哧”笑了,把宋延举到老人眼前,他心呀肝地揉搓着,再也没话。 据说暗恋阮宁的宋林宋三少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最近有几个大的项目推进,各个军区都有合作,虽然爷爷的面子犹在,但还是打起精神好好应付。 这几日,透支过了,莫名地感冒胃痛起来。他躺在床上听手下几个部门的总监汇报工作,渐渐地,眼前有些模糊,真是有些疲了。 栗家在寻可靠的子弟倒插门继承家业,阮大少被瞧上了眼,嫁二丫还是三丫本没有定论,可是二丫有了对象只能轮到三丫;卢家三兄弟起初字理的学理、学工的学工,现在却悉数莫名其妙渐渐转了文,说了两个孙媳妇都是b城的世交,卢家的形象破了功,现在人人说起卢老为人读旧、超脱世外,都似听个可反复玩味的好笑话;顾家一着臭棋,娶了个国的丫头片子,顾润墨一夜之间快被拉进贫下中农的圈子,亏他乘性硬,借弱可终究底气不足;俞家?俞迟未死,同势头一贯强劲的阮家实白的姻,这个算不算爆炸? 只是至今瞒得密不透风。狡诈坚忍至斯,若非阮宁生产他破了功,连宋林也万万没有猜到。 宋林心中冷笑。圈子园子,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各个管小人,却要人人装得冠冕堂皇。撕破了脸,谁不难看? 他心中烦闷,抓起枕畔的手表砸了出去,一众人等,都迅速打了个激灵。 boss心情不好。 不,是相当不好。 他微笑时是正常,不笑时代表有怒气,待他扔了东西,许多人,很多事,都要万劫不复了。 大家专业素养都还在,工程部的总监顿了顿,硬着头皮继续汇报。他说:“延边军区的工程于近期收尾,市场评估也已经收列成文,评估中指出,延边军区简单及中等科技军备占比过高,军区首长对高等军备投人和预期不高,这对于我们对该区域军备库的定位差距过大。换句话说,datelive全科技军事化装备在这里前景不够。boss,这次工程本来定位为s级,现在,董事会一致认为,它应该降到c级。” 宋林垂目,不语。 工程总监咽了口唾沫,他说:“所以,董事们都心存疑虑,您为什么主张在军区附近成立总部的大厦,乃至全员搬到延边办公。这……不合逻辑。” 宋林舔了舔唇皮,他觉得全身发冷,愣了会儿神,长秋走了进来,扶他吃了药,又量了温度,大家捏着口气儿等着,一切事毕,他才有气无力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件事轮得到董事会嚷嚷?” 他不耐烦地下结论:“他们还不配有意见。” 长秋为他裹着毯子,用眼色示意众人离去,大家感激,却也颇有些感慨,一向不把女人当回事的宋总,这次恐怕动了回真心。 黄长秋,除了美貌,实在有些本事。或可私下注,她成了未来的宋夫人也未可知。 长秋满心满意然都在宋林身上,并顾不上别人想些什么。她摸他额头依旧滚烫,现在的宋林,眼睛烧得明亮脆弱,她抚着他的脸颊,温声向他有什么想吃的。 宋林本就有厌食症,这一病,更是胃里抽痛难忍,茶饭不思。 可是,这会儿,他深深地呼了口热气,咳嗽道:“热干面。” 长秋欣喜,披上外套去街头为他寻觅一碗最好吃的热干面。 他用一次性筷子抄起面,沉默而大口地嚼着,吃得满脸都是,像个贪吃的小孩。许久后,却冲到洗手间,全部吐了出来。 长秋扶着门框,看着那个孤独的背影,忽而想起什么。 她问他:“宋少,你爱过谁吗?” 他喘着粗气,很久才平息。再站起身时,雪覆深潭,遥不可攀。 他说:“不曾。” 宋林不曾爱过谁。 小丫披着婚纱的模样十分好看,干净且秀丽。阮宁还是小栓的时候,总盘算着要娶她做个小媳妇儿,可是她扎着羊角辫子,却一直那样一丁点儿,等得她都快不耐烦了,直到这天,仿佛一夜之间,就长成了大姑娘。 她把头纱冠在发上,戴上耳珠,眉眼越发生动可爱。转过身,婚纱洁白。 她问阮宁:“小栓哥哥,我好看吗?” 阮宁点点头,含笑,目光赞赏。 小丫温柔地看着阮宁,从前她都叫她三姐,这一次,却厌倦了这么叫。 叫一百次三姐,也抹不掉心上的小栓哥哥。 倔强的张小栓,欺负旁人却给她糖的张小栓,只有她心疼着的张小栓,寸步不离仰望着的小栓哥哥,本是……女娇娥。 小丫想起什么,望着天花板,呵呵笑了。她说:“小栓哥哥,我可真羡慕你。” 阮宁也笑:“羡慕我什么,傻孩子?” 她说小丫低头把写着“新娘”的特制水晶针别在了胸前,话语零碎,她说:还记得我们五年前去游乐场结伴游玩的时候吗?那天,我羡慕你。 阮宁想起来了,大学毕业后的那年夏初,小丫曾拿着免费的通票邀请她去城内新开的大型梦幻乐园游玩。里面有蛮多项目,如4d飞车、过山车、激流勇进和鬼屋等,一位俱全。阮宁已经记不大清楚究竟玩了哪些,但是记忆中,那天笑得可真开心。这么多年,每每想起,心中柔软。 阮宁很谦虚:“我打小就会玩,玩什么都很溜,胆子也大,你当时只一个小姑娘,害怕也正常,不用羡事。等你度完蜜月,我再带你去一回,我请客。” 小丫本来生得很喜庆,这会儿漂亮而充满生的脸上却带了点苦涩。她说:“人不在了啊,去了心里难受。” 阮宁觉得这话莫名其妙。 小丫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票是林迟给我的。” 阮宁愣了:“你还记得林迟,那会儿你还小,我只带他同你玩过几回。不,不对,你怎么认出的,大家都没看出来。” 小丫说:“大家也看不出小栓哥哥的好,我却看得出。他们用的是眼,我靠的是心。林迟哥哥没变,哪怕他成了俞迟,还是小时候的那个模样。” 阮宁正恨俞迟,嘴上饶他才见了鬼。她说:“游乐园是他三婶家开的,可不满大街派票。” 小丫无奈:“他是不是派票我不知道,这票上却有时间限制,5月1日到7月1日使用。他盯嘱我邀请你一起去,这两个月的哪一天都成。” 阮宁觉得头脑昏沉,渐渐地回忆,渐渐地想起那年夏天的蝉鸣。 她们去游乐园的那天,方巧是小丫想起免费票即将过期的7月1日。 阮宁迷迷糊糊地被她拉了过去。她们拿着地图转了一圈又一圈,过山车排着两个小时的长队,小丫说:“我们先去人少的地方。” 哪里人少呢?阮宁左顾右盼,直到瞧见写着“恐饰地狱”的鬼屋,旁还有一行血红斗大的字——游人请勿将塑料瓶、手电筒、手中食物等杂物投向鬼怪! 阮宁特老实,把一串糯米丸子寄存了起来。 鬼屋中冷气特别足,一只只鬼也特别活泼吓人。贞子、伽榔子抱着小丫从玛丽皇后、丧尸一一略过,阮宁恨自己没拿糯米丸子戳死这样鬼,抱着小丫从头嗷嗷到尾,睁着半只眼闭着半只眼,嗓奇高,震得贞子直皱眉毛。 黑暗中,十殿阎罗一帧帧闪过,泰山王的珠帘晃动得尤其凶狠。珠帘下化过妆的鬼脸把阮宁吓得眼泪鼻涕一起飙。他挥着手,对每个经过的坏的路人说着“你好啊,再见” 到了阮宁,他依旧对她说着“你好啊” 他说:“你好啊。” 她双手作脚奔赴不远处的光源。 摆脱啊快摆脱,这鬼啊这鬼。 他站在黑暗中,对着她的背影,丑陋扭曲的鬼脸微微笑了。 他撩开塑料质地的珠帘,轻轻说着:“我爱你,再见。” 她屁滚尿流,爱个鬼啊谁要鬼爱。 再见鬼啊,再也不见。 阮宁回过神时,小丫已经收拾完毕,她捧着花束,朝着婚礼的殿堂走去,那里不是小栓哥哥,也不是和小栓哥哥长得很像的阮二哥。 她说:“小栓哥哥,那个人是我见过的最愚笨固执的人。他不会爱人,可是他的爱像山也像海,不,山海可移,他却笨得不会动。我后来问他,究竟要做什么。他说他只是想和你好好道别,可是又怕给你造成困扰。我不知道道别怎么也成了一种困扰,直到几天后传来他的死讯。他死啦,小栓哥哥。我知道他为你扮了两个月鬼,却不知道他爱了你多少年啊,小栓。” 她没有回头,眼中含泪,却朝着那扇紧闭的礼堂的大门走去。她微微笑着,轻轻开口:“再见,小栓哥哥。” 你好啊。 再见。 第二十七章 万人之上我理设 阮宁夫妇所住的军中生活区域要做整改,建一一个大型的军备库。听梅大姐电话中说近期就要开工,而军备库则是datelive的军工企业赞助。 听说,之前军区军医交流培训也是datelive支持主办。 阮宁心想,又是可以记录在案的巧事。 宋中元写了许多信,信上总是简短的两句话:“阿延可好?我妻一切顺心否?” 这信没有寄送的地址,他去的地方,她不知在哪儿。她无论如何都和他联系不上,手机永远outline,只有他亲笔写的信还在不停寄着,这似乎暗示着他的平安,但是阮宁却提心吊胆着,总怕哪天就收不到了。 小武某一日深夜给她发了个视频,但在她下载之后很快就删除下了线,之后手机也同样没了音信。 这个视频是执行任务间隙,闲暇时宋中元在东边境给牧民讲课的场景,他语速很慢,科普一些自卫的知识,大家倒还挺愿意听。 有一个十几岁、一头辫子、脸颊发红的小姑娘用蒙古语问了一有什么,旁边的农场主充作翻译,问了他。 他想了想,清晰缓慢地回答着,显然是为了大家都能听懂:“人快死的时候会想起什么?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也同样好奇这个问题。我倒是曾经有这样的经历。无论是少年时被人侮辱,还是参军后经历的几次真情实弹,死亡都曾距离我非常近。可是每一次我的脑中都是一片空白,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就像这片空旷得没有尽头的草原,是终于可以安歇的安静,就像这片空旷得没有尽头的草原,我终于可以安歇的宁静,也是从容地问一句人世‘我走吧’的和解和妥协。无论生前有多么悲伤,死亡终将使你解脱。这些是我可以释怀的东西。 “可是2009年3月的一天,那天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一大早起来,依旧忙碌地打扫庭院,伦敦的清晨六点雾还很重,我服务的那个姑娘晨起,她要了一盆清水,坚持在窗台上洗脸,她说她想看见园子里新开的蓝玫瑰。她把毛巾挂在了我的肩膀上,鞠了捧清水,然后低头告诉我,她的一个朋友也许是死了。 “我没有说话,她却笑了笑,对我说:她从2008年的5月之后就再也没有同我联系过了,你知道,国内有大地震,我很担心。 “我每天忙忙碌碌地工作,茫然不知国内发生过地震,也茫然不知她在说谁,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件一逝而过的小事。 “可是突然有一天,她把那个人的旧物捧给我看,看完之后,我才知道,她说的是谁。 “我那天哭了很久,我知道了死亡是什么,以前读书时,看到书里说到‘心碎’,只觉得那是些陈词滥调。 “可是,那天,我知道了心碎是什么意思。它与别的感觉都不一样。“”你不知道草原究竟有没有尽头,你走了很久,忍着饥饿和寒冷,忍耐着烈日和枯竭,终于有一天走到尽头,可是尽头是一堵冰冷的墙。 “我不怕死亡,我怕死了的人是她。” 阮宁看完这段模糊的视频,心中酸涩难忍。 小武在视频后留了一段话:“老班长们都说,团长曾经在迎新大会上被人灌醉了酒,大家看他长得丑,就欺负他,他们问他,你来这儿干什么啊,他想了想,就低了头,他说,我想娶一个人。大家继续逗他,蔑视他,问他是谁啊,谁肯嫁给你这个丑八怪啊。他说是这块黄土之上,曾经活在这块土地上,鲜活坚定地保卫着祖国的阮将军,他想娶他的女儿,唯一的这掌上明珠。那也是他的……掌上明珠。” 她不是没有恨过他,也不是没有试图和他赌民、对抗,不是没有想过大不了高婚,此一时彼一时,老子才不怕你,老子也很凶,很凶很凶的。 可是,他像一一只没有脚的小鸟,孤单地扑棱着翅膀,努力地朝着她飞翔。她有多很心,才能推开这种惨烈的、不顾结果的飞翔。 阮宁心里难过。 说不清是为自己己还是为他。 长大后,曾读到过一句话——一美如春园,目似展曦。 她当时心有悸动,觉得谁生成这样可真好。 某一天梦中突然惊醒,这大概是曾经的阮宁可称之的模样。 她的过去。 她羞愧着矫正却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一辈子都在羡慕别人,可却做不好自己。从今好好做自己,放过动辄得咎的厚枷,再难也总要努力。 这也是他的心愿,曾无数次提醒过她的心愿。 做好这个自己。 只为这个自己。 宋家祖母生了重病,渴盼着孙儿能早日成家,她知道这个孩子的心事,病床前握住他的手,声音苍老而已带死气:“孩子,你想要的,这辈子怕是不成了。” 宋林点点头:“无妨。只要您好好的,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宋林此生无知己,唯有慈祖母。 宋奶奶笑了,欣慰地拍了拍宋林的脸颊:“林林……唉,我总想起从前,老糊涂了,你不喜欢我叫你林林,你讨厌林林这个称呼”。 宋林温柔道:“奶奶叫我什么,我都爱听。” 宋奶奶咳嗽了会儿,枯瘦的手掌只瞧得见皱致和青筋。她说:“你们都不知道你绕了一大圈儿究竟想要什么,包括你最疼爱的璨儿。可是奶奶知道,你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宋家。你爷爷有进取心,却优柔寡断,而你伯父父亲才能品性平庸,韵儿愚昧,璨儿高傲,你堂哥又久不归家,在外胡混,一家人的希望和尊严都寄托在你一人身……你需要助力,需要很多助力,可是,孩子,你还要明白,不是你的怕是难求。你有执念,累。” 老人说:“我不想让你一直累下去,像小时候一样,碰到喜欢的不敢喜欢,碰到想要的克制不去需求,情绪过度的波动都会被你爷爷制止,生而为人,太……无趣。阮家似夹心的饼,固然美味,可你自个儿是真的想要吗?” 宋林颇不喜老人所说,或者说,本能地忌讳逃避,那个显得有些悲京的自己。 可是,他成了这样的宋林,又能怎样。回不去的才叫过去,过不去的是未来。他做的,不过是把未来变得好过一些。 宋林帮老人掖掖被角,收紧下颌,慢条斯理地回答:“这么有趣,为什么不要?” 老人苦笑,眉眼衰老极了,仿佛下一秒就要风化成沙,却又带着对万事的洞悉,问道:“今天清晨,我用死逼你祖父答应了你和龚长秋的婚事。” 宋林微微抬起了头,手却松开了。 老人又问:“可是,你又敢不敢在我死前娶了她?” 宋林看着老人的眼睛许久,才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微微笑了。 他不敢。 他怎么敢娶别人。 “你有没有叩问过自己,真相是什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的那颗淌着鲜血、不肯停下来的心。 说起来多难堪。 心不死,便做了窃贼,预谋偷很多很多,包括……另一颗心。偷很多很多,多到无人看出,他究竟为了偷什么。这样,就无人拿有他软肋威胁他缆缴械投降。 做贼心虚,动一动,都是惶恐被人瞧出端倪的劫难。 他多怕投降。 宋林不会输。 宋家奶奶这厢半死不活还惦记看套孙子话,阮家奶奶则是中气十足,一边撸猫一边骂孙子。 “你爷昨天怎么骂你的!整天就知道抽烟、喝酒、打牌、玩女人,这话你也肯忍,我真不能信,我生了你这么个跌份儿的。但凡你有点血性,就告诉阮令那老东西,来年给他送终的只有你!还轮不到阮宁那只癫皮狗儿!” 自小丫出嫁,同大哥出国度了蜜月,阮致便迷迷糊糊喝了好几天酒。喝酒的原因自然不是众人揣度的失恋,小丫不爱他,他也不爱她,爱情?俩人之间不存在的。 他心中不舒服,是因为被身后的世界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好似那么干净的小丫为利益牺牲之后,这里真的连一丁点暖和的东西都散了。 奶奶抱着的小雏猫生得灵巧可爱,被老人戴着翡翠指环的暴着深深青筋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也渐渐地高傲起来,带着跋扈和警觉。 阮致被酒精麻痹,低下头,明明身上裹着从小暖到大的棉被,可这床被,从大伯死的那年,就开始冰冷刺骨。 他夜里吐了酒,这会儿有气无力:“您现在也敢大张旗妓地这样儿说话了?爷爷哪天听出大哥是您蒙了他一辈子的苦果,大家都怕是会艰难。给大家点活路,别耍脾气了。我的亲祖宗。” “你这嘴只留着对付我这老太太了?阮奶奶从鼻子哼出气,却也不会再说什么,可是脸上的愤愤之色并没有消取。这辈子也许都不会散了,起初,她很大伯,大伯死了又恨妞妞,就算妞姐消失了她依旧能轻易地愤怒起来。因为伤害了她感情的源头是爷节,是那个来娶了身为高傲大她依旧能能轻易地愤怒大小姐的她却依旧惦记着然原配的阮令,不是旁的人。” 阮致强撑起笑脸,学着京剧中的武生,捋胡子抬手臂,锵锵锵锵,眉飞色舞:“您待捉谁人,小将去捉,您待杀谁人,小将去杀!元帅日且歇息,喝个燕窝!” 阮奶奶笑了起来,眼睛中略带了些小姑娘一样的神气。她扔下猫,去揉搓孙子,声音温柔起来:“我一把年纪,又为了谁?静儿本就聪明,不用操心,这么多年,我们也对得起他了,只是你……奶奶只有你一个了……” 阮致哈哈笑了:“情愿我跟您都为自个儿活。您为我,我为他的,末了,多少好日子都荒废了。” 阮奶奶神情严肃起来,她说:“关上门,只有你爸爸、我跟你我们三才能算是亲情,其他人可都论不上。凭什么不多辖制着,譬如你大哥,长大了,立住脚了,便隐隐要对抗我了,连我为他安排婚事都做不得主!这是什么,这就是白眼狼!没有我,他只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他那个娘,只是个小保姆,污七八糟地就跟你舅爷爷混到一起,丢人丢到老祖坟上了!如今,给他抱到阮家,配了这样的身份,好吃好喝供了三十多年,还敢跟我顶上牛了!” “他不是娶小丫了吗?奶奶何苦再说这些。”阮致望向窗外,爬墙虎这时节渐渐落尽了叶。他曾想过,自己若是阮静,碰见这样的死局该如何走活,可始终无解。然而他比自己想象的要心狠许多,于是这死局,瞧起来也不过道声寻常罢了。 阮静断了情,浑似炼成了绝世武器,手榴弹、大火箭都戳不穿。 阮致日常可怜阮静,阮静日常也可怜阮致。许多年的兄弟情谊硬生生熬成了对彼此的怜悯。 “他倒是敢不娶!”老太太冷哼。 “您手上有他的把柄,推出来就是大祸。何必这样逼他,他怎么敢不听话。”阮致苦笑,目光凝视在桌上歪倒的洋酒玻璃瓶上。 阿延三个月时,生了一场重病。起初只是有些鼻塞感冒的征兆,之后渐渐发起高烧,阮宁夜里给他冷敷许多次,小小烫烫的身躯区被擦拭着降了温,却又很快反复起来。清晨时,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睡着了,看着怀中小小的人儿,蔫蔫的,满脸通红,囱门动得十分剧烈,阮宁迅速抓住温度计塞进这婴孩腋窝。 39.8摄氏度。 阮宁吓得精神一凛,立刻抱着阿延去了镇卫生所,喂了退烧药,虽说半小时退了烧,可这孩子却哭闹得益发厉害,眼神直愣愣的,继而吃的奶全部呕吐了出来。大夫皱眉,对阮宁说瞧着孩子不大对,建议她立刻到市医院。 起初去的是市人民医院,儿科大夫稍作检查,就敷行地开了张b超单子,说孩子不发烧,应该是肚子疼。阮宁抱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小人儿去了b超室,她和妈妈一人摁着小人儿的一侧,小小鼓鼓的肚子不停起伏着,冰冷的探头在这里转着,阿延皱着眉毛撇着嘴,哭得更加厉害,双手胡乱抓着,却没有寻到妈妈温暖的手。阮宁已经没有空余的手去接着孩子的手,她只能不断地喊着阿延的名字,哽咽着。 阿延肚子除了胀气,并没有别的毛病,医生敷衔着开了治胀气的药,便让阮宁把孩子抱走,叫了下面的号。 阮宁茫然地抱着哭得更加厉害的阿延,觉得他小小的身子都在不断颤抖。过了不多会儿,阿延昏厥了。 阮宁疯了,抱着孩子打车冲到了省级妇幼保健医院。 这里的大夫经验丰富一些,认为阿延是病毒感染脑膜炎加上肺炎,需要立刻雾化打针吸氧,转picu重症监护。 阮宁间大夫:“阿延什么时候会好?” 大夫摇摇头,说得极含糊,三个字:“看治疗。”孩子病症严重,是活还是死,看治疗。 暨秋瞧着阮宁崩溃得不像样子,只能搂着她低声安慰。 阮宁怔怔地着看己的手心,她刚刚还紧紧地抱着阿延,昨天抱着,前天抱着,一直一直抱着,却一直一直在心中想着,他再长大得快点就好了,这样就能放开手,就不那么累了。十五斤的小人儿真的好重啊。 就这样,这双手突然松开了十五斤的小人儿。 阮宁抱着头痛哭起来。 她第一次知道,做妈妈是这样的难受。 熬到傍晚,阮宁挤了奶送到护士站,护士摇头,只说小人儿情况不乐观,一直昏睡,不肯吃奶。 她站在冰冷的日光灯下,觉得自己的模样一定寒碜极了,也丑陋极了。 她问:“我能抱一抱他吗?” 护士摇头,一旁填写资料的护士长却抬头道:进去吧,穿上无菌服,不要多待。孩子怎么样,你心里要有数。 阮宁点点头,从保温箱中抱起儿子时,愣愣地看着他头上的留置针过和胶带。 他还在她腹中时,她每天吃两个苹果。啃苹果时常常串门带他去看邻居家中的小鹦鹉。小人儿多喜欢小鹦鹉啊,欢畅地踢着她,拱来拱去。 她喊他宋宝,因他爸爸姓宋,可心中却总想着,这大概是她的另一条命。她抱着他,轻轻地把脸贴在小人儿的脸上,温柔开口:“宋宝,生你的时候,妈妈特别忐忑,怕听不到你的哭声,怕你和妈妈一样,是个不正常的孩子。我侧着耳朵等,等啊等,你就哭了。我觉得那可真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又不害臊地骄傲着,你的声音这么洪亮。妈妈怀胎九个半月,带你经过了大大小小共十三次的检查,每一次总觉得比高考还可怕,可是你这么乖,一直帮着妈妈高分通过。这一次,能不能再让妈妈通过这场考试?” 她握着他的小手,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有些苍白。过了很久很久,那只小手才像蝉翼扇动着的微弱,轻轻触了触妈妈的手。 阿延艰难地张开了嘴,缓缓地吮吸着奶瓶中的乳计,阮宁的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阮宁熬了三个日夜,阿延的状况才稍稍好些,“钢铁侠”忽然打来电话,她的声音比平时温柔,轻轻问道:“六儿啊,妹夫是姓宋吧?” 阮宁点头说是,“钢铁侠”呼吸窒住了,她吞吞吐吐地开口:“我那个什么,以前你跟傅慕容好着的时候,我们不是加了他微信吗,如今也还没删。那什么,他刚发了一条朋友圈,我知道你早没了他微信,有些信息也不敢确认,我截图给你,你看看,嗯,不要等,现在就看。” 阮宁刚点开微信,手机就自动关机了,她很久没有充电了,到护士站找了一个插头,低头蹲在那里开机。 咬了一口的苹果刚变成桌面,图片就弹了出来。 傅慕容的微信名是“慕容公子”,阮宁低头浏览着。 “今早听说侦察团宋团长执行任务时没了,excuse me?黑人问号?知情的侦察团兄弟呢?冒个泡?他今年才二十八岁,儿子刚满三个月啊……” 阮宁愣愣的,食指无知觉地在屏幕上滑着,许久,才缓缓地拨通了慕容的电话。 等待铃声的过程中,阮宁总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遥远,等到电话接通,她又慌了神儿。 她问傅慕容:“中元……中元怎么样了?我……没有他的消息。” 他的信函已有五六日未寄,小武也许久没有消息。 傅慕容呼吸声有些重,他总觉得话语沉重,阮宁说:“你说吧,他死了是吗?” 傅慕容说:“我不确定,他们都这样传,他这次带的人少,调派到了东部边境,任务保密级别为绝字杠001,信息一直阻断,只有首长们清楚。昨天大首长开会时表情凝重,说宋中元和他的小分队消失在了草原中,目前看来,恐怕凶多吉少。大家都在……等信儿。” 阿廷的病情又反复了几日,阮宁却硬生生擦了下来。 阿延生病,也有亲友探望,阮家人自不必提,连不怎么待见她的二的婶都被阮老爷子逼着提了几罐进口奶粉来了医院,休了年假的安安也来了,而跟着他的,尚有一个不速之客。 乔装打扮了的国际巨星费小费,也是曾经的程可可。 这个美貌的姑娘抱着一瓶依云矿泉水在picu外扎根,口干舌燥地跟阮宁讲了一下午她和俞迟艰难而伟大的爱情,远胜于了无新意的绕床弄青梅。主旨是告诉阮宁,俞迟是她的,就算死了,也是她的骨灰,阮宁不必肖想,想都有罪。 这位巨星显然是不知从何处听说了俞迟未死的消息,急急惶惶跑来宜告主权。 阮宁说:“你说完了吗?” 程可可愣了愣,旋即愤怒了。成为大明星以来,还没人敢对她这么说话,更何况是仇人的女儿,她的死敌。 她说:“那得问你听明白了吗?” 阮宁点头,微笑道:“听明白了。你暗恋俞迟,很惨。” 费小费目瞪口呆,憋了好一会儿,才来了一句中英文掺杂的胜话:“fuck!放屁!我们两情相悦!” 她乔装打扮过了,便不是在粉丝面前的那个乔装过的姑娘。素雅?忧郁?痴狂于演唱事业不问世事? 阮宁恍若未闻,抢走她没开封的矿泉水,拧开,仰头喝完,斜眼看她:“你说得不累,我听得都累了。男女不就这点破事儿,你俩患难见真情、情深似海、海枯石烂不分开,我们俩是沤了的烂竹马酸青梅一劈散了架,行,听明白了,回了您。” 费小费小心翼翼地问她:“那……林林这会儿在哪儿?” 阮宁徒手三分球,把矿泉水瓶扔进了垃圾桶,淡淡道:“目前听说是又死了,我也在等通知。” 费小费一阵眩晕,她觉得自己和俞迟这对鸳鸯太苦命,跟电视剧一样一样的,老天总在阻拦有情人相逢。 阮宁说:“我家阿延该吃奶了,您回吧。” 小费却换了策略,压低了嗓音,可怜巴巴地对着阮宁开口:“小栓,我是你可可姐姐啊。我在异国他乡,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给你回信,你都不得了吗?我当时还以为你死了呢。” 阮宁面无表情:“你不是可可,曾经的可可不是这样的。她温柔大方,而且从不欺人。你为什么骗他我的信是2008年5月没的,明明在你父亲死后,你就不再给我寄信。” 程可可见到阮宁的表情,心中也一酸,面上却冷笑:“对,程可可早跟着她爸爸一起死了,害死她的就是你和你爷爷!现在活着的只是费小费,俞迟救了一命的费小费。” 阮宁目光凝视着前方,轻轻开口:“你既然那么喜欢俞迟,当年为什么要离开他?而现在,又为什么回来?” 程可可的表情却瞬间变得冰冷阴郁,她怔怔地看着阮宁,带着恳求:“他不会说话的时候,每天都在纸上一笔画地写你的名字,写了满屋子,我不忍心他这么痛苦,才骗了他。你只是他年少时候的一个美梦。可是梦碎了,人总要面对现实,总要长大,不是吗?阮宁,你嫁给他,只会害了他,让他不敢正视那些没有你和林奶奶的残忍的日子。你不知道,他从英国回国以后,那些日子过得有多辛苦,几乎每天都在做噩梦,你的存在,只会让这种噩梦延续,他的过去有多快乐自由,那段被保罗禁锢残害的时间就有多痛苦。” 阮宁吸了口气,问到了重点:“你是觉得,俞迟是爱你的,他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逃避现在,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可重重地点点头,她是彻底地真心实意地地这么以为着。她有些急迫地说着:“等到俞迟回来了,无论是死是活,你把他还给我吧。我和他在黑暗中相依为命,他离开我,就像个流浪的孩子。” 阮宁轻轻反问:“流浪的孩子最想要的难道不是回家吗?” 她说:“被囚禁在万里之外的时候,被你的继父残害毒打的时候,被你母亲设计为你顶罪的时候,他有多么想回家,你难道不清楚吗?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真的不清楚吗?” 他想念梅雨季节屋檐上的燕子,他想念林家琶子深处的香樟,他想念长长斑马线的对角线上开着的一年也吃不着一回的肯德基,他想念摇头晃脑的读书声,他想念音乐课上从来都爱跑调的那个小孩。 那是他无数次提起的清晰影像,可可比谁都要清楚。 可可想起了俞迟那样激烈的告别,他假死之前的一天,告诉她:“从今天开始,你爱着的俞迟将始终爱着你,世人无可辩驳。可今天以后,还尽你和程妈妈的恩情的那个人,死亡或者湮灭,通通与你不相干。你好好活你的,还请你好好活着,站在万人之上。” 阿延彻底病愈,连医生都啧啧赞叹这是个生命力极旺盛的、不肯服输的孩子的那天,他的父亲回来了。 活着回来了。 衣衫褴楼,唇裂出血,手裹着早已脏了的绷带。 他认真而艰难地活着回来,却沉默着,不语。 阮宁抱着阿延,静静地看着他。 他来见她之前,用手擦亮火车卫生间的镜子,剃光了胡子,露出了下半张脸,曾经费心遮掩的都一一览无余。 长长的、整洁的军大衣下是咖啡色的衬衫。咖啡色的衬衫下是满布伤痕的、早已属于军人而非医生的身躯。 他说:“阮宁,你好。” 他想问“你好吗”,这话却变成了“你好” 阮宁把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咧嘴看着宋中元的宋延放进了他怀中,宋中元下意识地抱住了这软软的孩儿。 阳光从窄窄的走廊的尽头奔涌而来,二十八岁的阮宁就这样静静看着二十八岁的俞迟。 他知道自己一下子耗费了许多年的少女时光,而这些少女时光分明计划要换算的东西,就在眼前。 可是,带着爱的她还是老了,连同爱一起老了。 十五岁,扎着马尾的阮宁看着他,在想什么? 二十二岁,有点驼背的阮宁看着他,在想什么? 一十八岁的阮宁不大讲究,什么都没想,踮起脚,轻轻地,也带着点缠绵,搂着他长长的脖子。 她的眼泪滚烫,啪嗒啪嗒像不要钱似的淌着。她说:“我时常期待着和你再次见面的场景,我穿着我最喜爱的红毛衣,梳着不再打结的长发,远远瞧见你,就乖顺地抿着嘴笑。这是我能想象到的我最好看的角度。可是,时间却告诉我,此生我们不再重逢。” “你死后,我也曾经骑车探望姥娘,路过我们小时候露天睡过的那个公园。公园的座椅早已被人踢得残缺,水管生了锈。我在那儿喝了一口凉水,早些年的地下水变成了如今的地上水,尝起来带着苦涩。想了想,我觉得做人真的有点苦。我的人生没有那些一惊一乍的高潮起伏,事实上,没有人的人生如戏剧一样一定盼到结局,我们的苦痛延绵不断,爱的内里也延绵不断,可是,表面上,却是四季荣枯的高山,僵而不灭的河流,还有,我喝到的那口变了滋味的水。” 她说:“你一定没有经历过这些绝望,俞迟同学。” 她停顿了一下,轻轻地用手抚摸他冰冷的下巴,姑娘吸了吸鼻子,天了:“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爱你更让人绝望的事。” 第二十八章 谁的心事在庭前 宋中元彻底醒来的时候,阮宁正搂着宋延,睡得香。 他费力地从一旁军用背包中拿出受伤之前,在蛰伏牧游区附近要来的千草。拧开小灯,开始给宋延编小帽。 夏天快来了,宋延是个小胖子,怕热,出门时有个草檐帽,能挡挡。 他低着头,稍拉开肩,疼痛也随之而来,禁不住咳嗽起来,一瞬间满身冷汗,却又迅速用手抵住嘴,生怕吵醒陪护床上的一大一小。 阮宁揉揉眼,双臂撑着上半身,转身,就与那双漂亮的杏眼相对。 他怔忪,她也很蒙。 那一眼啊。 不在梦里,在眼前。 不在天堂,在人间。 阮宁不愿意再看这一眼,她垂下了头。 她说:“你也许不知道,可我还是想说给你听。直到知道你是俞迟之前,我这一辈子一直都在盼着这一天。就像绝症病人无望的念想。但知道你是谁之后,我却一天比一天惶恐。” 他问她:“为什么?” 她说:“好不容易嫁了个人,长得又丑对我又好,再努力三年,个再努力三个月就要爱上了,我们这么平凡,也一定会幸福。远离了光怪陆离的上半生,似乎每一步都很坚定,可是一眨眼,俞迟不是鬼,我的宋中元却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他问她:“宋中元很好吗?” 她举起双手,好像抱着很大很大的东西,很认真地说:“他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待我最好最好了,好到从不肯骗我。” 他心头一颤,又问她:“俞迟呢?” 阮宁垂下头:“俞迟不看重阮宁。从头到尾,都不看重。” 她说着这句“不看重”,俞迟忽然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俞迟的肌肉、组织和纤维重新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他的生命似乎比谁都要顽强。 那些逼迫他假死的日子也在如今叫他重生。 过了很多时候、很多刹那,阮宁想明白了,心里也就拿定主意了。 活这么大岁数,再学小孩子的暴脾气嗷嗷叫死去活来非要讨个说法,实在是没有意思,也很没有长进。她想要的,就用语言表达清楚。 俞迟正抱着阿延念书,他读到“婴孩被放置到石板上,啼哭不止”,轻轻地用长长的手指抚摸阿延的小脸蛋,温柔开口:“说的是不是你,小婴孩?” 她顶着黑眼圈问俞迟:“我其实之前是想跟你离婚的,不知道你怎么想?” 阮宁的一句话使他放下书,淡淡地瞥她一眼,吐出俩字儿:“不离。” 阮宁继续很有耐心地问:“那你以后会不会突然哪天就又挂掉了?” 他的身份仿佛年过几年,就换一遍。还以为嫁了个巴时收小魔仙,喊一声“巴吹啦能量,变”,就再也变不见,只剩下她,在风中挂着一条眼泪喋喋地哳吼着“god is a girl”。 天道不公。 他坐在疗养院树下的长凳上,看了阮宁许阮宁的腹诽俞迟听不见。 “活着,不离。” 阮宁喝完了杯中的最后一口咖啡。她有些沧桑:“你不要有压力,我想要的和你想要的一样。” 他有些讽刺地问她:“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阮宁说:“我想要个家,一个牢固的被大灰狼狠狠吹气也不会会散的家,就像《三只小猪》里老三盖的房子那样坚固,从不耍滑。家里有个坚强的神奇女侠妈妈,还有一个不会死的超人爸爸,至于小宝宝,什么都不怕。长成什么样都好。” 不需要爱,不需要生死离别,只要一个有爸爸、妈妈和宝宝的家。 一个有俞迟也有阮宁的家。 俞迟沉默地点点头,将手心中刚剥出的杏仁巧克力递给阮宁,看着她吃完,然后一字一句地开口:“这些天,你想说的话、想发的怨气已经陆陆续续说完、说清楚,欺骗你的罪名我不辩驳。可是,你说的绝望我曾深有体会,你想要的东西,我却想要得更多,如同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你只能代表个人的想法和思绪,并不必强加于我,但是我一定会给你你想要的,至于其他的,但愿你有一天,你能真的看清楚,也看明白。” 他想了想,又说:“你们女孩子,真的很聒噪。” 一张面瘫脸,神色平淡。 她以为的“不离”是“不离婚”,他说的“不离”是“不离开”。 杏仁巧克力是张修探望俞迟时拿的,顺便捎来了前台小护士们的情书。 侦察团收到的所有情书素来是由政委张修包揽的,这小子也向来以自己这张俊脸为傲,尤其是站在宋中元这只又高又黑的大熊面前,他的美貌简直出类拔萃。军区文工团的姑娘们,私下里常说的一句就是:他们团都是些怪物,也就张修平头正脸油头粉面的讨人喜欢。他们那个团座,跟《哈利波特》里的巨人海格一样,不是丑,简直是不能看,ugly的最高级most ugly。 张修虽然心里窃喜,但表面上经常假惺惺地安慰宋中元:“虽然您长得丑点儿,可您升得快啊,不出四十,约莫您老人家就能跟王军长、陈师长站到一个主席台上讲话了。要脸有啥用,像我这样,一身风流债,烦恼得很哩!” 他那会儿抱着一厚沓情书,咧着嘴,晃着白牙,憋都憋不住地笑。 如今风水轮流转,团座想不开刮了胡子,换成他想不明白了。 说记团座的胡子,还有个典故。军区明确规定不准战士留一厘米以上的胡子,每次首长来检查,人群中打眼一看,都会很兴奋地把宋中元拎出来,预备做错误典型,结果拿尺子一比,刚好一厘米整,一分不长,一分不想。回回量,回回达标! 经此一战,宋团座的胡子和王军长的心肝宝贝爱驹小昌河并列齐名,任谁都碰不着,俗称“摸不得的老虎屁股”。 王军长也因此调侃了宋中元许多回:“你说你黑得都瞧不清长啥样了,胡子留不留又有啥区别?” 张修记得自己当时还在旁边猛点头偷笑来着。 现下看来,有胡子跟没胡子差别还……挺大…… 刮胡子又不是拉了个双眼皮、抽了个脂,这张脸怎么瞬间跟灌了仙气一样。 小护士再看到他俩,小媚眼保准抛给团座,全没他什么事儿了。 他颇是同情地看着阮宁:“小嫂子,压力大不?” 以前宋中元丑的时候,张修就问过阮宁这个问题。 阮宁这次答得比较踏实,上次在团座的注视下汗流决背。 “习惯了。”阮宁言简意赅。 简直开玩笑,这点小场面还能吓得着她? z大上万人,女生六千有余,想泡俞三少的少说也有五千人,其中美女有,学霸更不缺,阮宁又算哪块小饼干?说句难听的,就算她爱得多,自诩压缩小饼干,泡开了面积庞大,可还有没泡发的海参鱼翅广肚排成排,压缩饼干什么卡位。 打击着打击着就习惯了。 打击着打击着就中了了六合彩。 矫情过去,乐观的阮宁同志笑眯眯,觉得人生晴朗起来。 阮宁和俞迟从医院回 延边家中,不远处临眺而望,平地拔起一座高楼。 大型军工企业datelive在军区生活区附近盖起了办公楼,这是最沂军区众人特爱讨论的一件事。 datelive大boss今年二十有八,毛还没长齐,一手创办的商业帝国却已在军工企业中跻身前三,这成就非同一般,不禁引人侧目。后来见他见到王军长,礼貌而不失幽默,叔来伯去的,王军长还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就知道,这人背景应也不弱。 之后文工团那群小姑娘都在传这霸道总裁是宋家的,因他姓宋,而且眉眼颇有几分似宋帅。 宋中元也是宋家的,这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可是宋中元是宋家旁支,家里老老少少都死精光了,在宋家没啥地位,这个大家也知道。 仍有人好事,跑去证实。 绑着绷带卧床的宋中元倒是回答得挺随和:“论理,宋林的爷爷,我也该喊一声爷爷。” 这话一传出来,整个军区的姑娘们都有些沸腾。 宋中元这个挫男可不就得喊宋帅一声“堂爷爷”。 料想是条肥鱼,没想到是条顶级的金龙鱼。 姑娘们摩拳擦掌,到了休息日,脱掉军装换红妆,个个俏丽青春,准备一场天崩地裂的邂逅。也有独辟蹊径的,把军装熨烫得笔直,觉得霸道总裁兴许独爱这一款呢,试试也不吃亏。 军区不允许化妆,姑娘们就跑到家属院梳妆打扮,因为阮宁为人随和,和她们年龄相仿,又是宋家的媳妇,简直是绝佳的套话对象。 还未等姑娘们套话,阮宁自己就开了口,她说:“宋林有对象。” 而且是一直都有,没有间断、阅人无数的有法。 阮宁默默地在心里加了一句。 姑娘们显然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里。霸道总裁在遇到自己这个女主又哪里算是爱过呢,过往的都是浮云。 姑娘们雄心勃勃地去了,又像斗败的小公鸡一样回来了。 龚长秋段数太高。 这群毛丫头岂是对手,若是被她们夺了苦心经营许多年的宋林,酒国皇后,这样一个见一眼就色授魂与的美人儿也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素面朝天创红薯了。 龚长秋觉得自己快见到曙光了,这日子熬也该熬到了。 她一定是宋林最后一个女人。 不是因为过度自信,而是因为她要的太少。她不要宋林的爱情。 不,或者说,宋林压根儿没有爱情。他固执己见,将办公楼搬到延边,搬到阮宁住处的正对面的这一刻,就可以看出,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 他只是想方设法靠近阮宁,然后想尽办法占有她。至于占有之后,是挥之脑后还是疯狂报复,全凭他的心情。这是他玩了许久未通关的游戏,却不是爱。 因为少年时的遗憾,他就要惩罚自己到老。 宋林从不提自己爱谁,或许潜意识里也知自己不爱阮宁。 龚长秋极会爱人,宋林极不会,她如何能不赢他? 俞迟养了两个月伤,阮宁将了俩月。 真正跟他朝夕相处,成了夫妻,才觉得脑子烧坏了,喜欢他这么久。 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无情地吐槽,欺负宋延会被讽刺,做饭难吃会被讽刺,洗衣服皱巴会被讽刺,走路站不直也会被讽刺。 例如,提宋延脸会被说成“啊,阿延这样就像你了”,做饭时放盐少了会被说成“请拿手指头搅一搅锅”盐放多了则被说成“请拿出你的手指了”晾晒衣服时会被说成“连我的衣服都染上了你幼稚的味道”,走路站不直则被面无表情地叫成“阮嬷嬷”。 有一句话叫帅哥不能爱,阮宁的前半生深以为然:还有一句话叫帅哥不能嫁。阮宁说,你说得对。 分不清宋中元那样沉默包容的模样是他的本性,还是现在不加修饰嘴里淬毒的模样是本来面目。 在异国他乡多年,早已见惯人情冷暖,他被人当牲口贩卖,看着自己一点点死亡,像是robot丢失了最重要的零件,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林迟的模样。 可无论哪一个模样,阮宁都招架不住。怂了半辈子了,也不是这会儿能雄起的。只要她还记得那个孩子,那个一心待她的小人儿,阮宁都无法真正对俞迟狠下心来。俞迟是她生来胎带的债权人,长胎毛的时候就注定了。阮宁心想自己命可真苦,这闷亏吃大了。 她倒也没逆来顺受,毕竟现在不都不讲爱了。她说:“你爱吃不吃,爱穿不穿,爱看不看!” 俞迟倒安静了,一手抱娃在怀里,一手托着书看,坐在阳台上,面目安详温柔,好像嘴贱的不是他,挨怼的也不是他。 阮宁看着看着就笑了。她手中拿着筷子,认真地夹了一块拈着酱汁的红烧排骨,放在了雪白的米粒上。酱香四溢,米肉甘甜。 请让我好好吃一口饭,化解岁月的艰难。 阮宁微笑着,双手合十,但愿饭中也有珍贵精灵听见祷念。 延边军区最近不大太平,不过一月,军中大佬来了三拨。 第一拨是阮老,点名慰问中层军官,尤其是挂了彩的。王军长陪着他慰问了宋中元宋团长,阮老看见没了胡子的宋团长惊疑不定,后来眼睛都亮了,哈哈大笑起来。他搂着宋团长家的小儿宋延不不要脸地夸赞着“瞧这孩子长得俊的,一定是像他外太爷爷,哈哈哈哈哈哈”,阮宁尴尬得脸都红了,王军长心想,阮老还真是平易近人喜欢孩子的好将军呢。 第二拨是宋老,点名要见侄孙宋中元,老人家见了没胡子的宋团长,连喊了三声“好”,喊一声,脸青一个色调,瞧起来就像买了假保健品得知自己被骗骗了棺材本的老大爷,王军长心想,宋团长确实是个不错的苗子啊,看把他堂爷爷怜爱的。 第三拨是俞老,点名接见宋团长的妻儿,等看到阮宁,说了一句“竟然真的是你”,再见宋延,淡淡说了一句“有你也好”。之后,把身后的小儿子俞季给了王军长,来了一句“让他在你这儿锻炼,只管打骂,只要成材”。王军长额上有冷汗,问他老人家什么叫成材,俞老说了:“比着你们的宋中元宋团长培养,比他强了,就成。”俞季摩拳擦掌,阮宁心想你大爷。王军长觉得,这些日子,一茬又一茬,花样百出,目不暇接,真的有点累了呢。 阮宁有点坐不住了,在某些时候,她还是有那么点警觉性的,再看俞迟,依旧低头看书逗娃,面不改色。她在客厅幸灾乐祸地暗戳戳趴沙发上扭头问他:“你知不知道,他们都知道你为费小费假死了一回的事儿了!你知不知道,你这回丢人丢大发了,都丢回家里了耶!” 俞迟平心静气了三秒,还是忍不住断了弦,把书往客厅砸了一回。 阮宁“哩嘿”笑着躲过了:“你当初是怎么假死的啊,怎么骗到大家的,说说,说说……” 俞迟这次倒开口了,他本也准备同阮宁说清楚这些事情的原委:“当年,我为了一个奇怪的原因,不得不让俞氏长孙俞迟这个人消失,跟祖父商量对策,却没有头绪。祖父无意中说起一件事,我觉得可做文章。宋老只留下一个烧伤了的孙子宋毓,宋毓没钱治病,便来h城投奔宋老。宋老派了个人去照顾这孩子,自己却从未去探望。祖父像是拿定注意,问我可不可行,我觉得可行,就拿了一笔钱,送宋毓去了美国治病,自己留下来扮他。宋毓长的与我完全不同,整容倒也不现实,他有些黑,且邋里邋遢,我只能做到现这个模样,但庆幸的是,因为他们这一支已远去山西,见过他的人并不多。假死的俞迟尸体其实并不是别人,仍是我自己,只不过面目上化了妆,被祖父指派的人送到医院,同院长做了场戏,匆匆下葬。祖父提前中排家中人出行,我匆匆被埋,祖父虽然告诉了父亲母亲,但叔叔及各位当姐却不知道,等他们回来,简直炸了锅,很是悲伤了一阵。而宋毓从那天起,名正言顺地活了。之后便是你知道的,我……投了军,改了宋毓之名为中元,远离了h城。” 阮宁虽然听他喊着“祖父”二字非常别扭,但也没有打断:“俞老也参与进去,那这个奇怪的原因,恐怕不是为了费小费吧,肯定还有俞家的声誉。” 俞迟淡淡笑了,回答得简单:“当年宋林给我写了一封信,信里有我的把柄,他拿这个威胁我,我把信给了祖父,祖父十分愤怒,如芒刺在背,因此这件事情变成了宋家在威胁俞家。其实我知道,宋林本意针对的只是我而已。” 阮宁想到自己收到的来自davis的那封信,她点点头:“所以,只有‘俞迟’死了,才能不受宋家威胁,你爷爷是这么想的。可是,宋林威胁你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握着这个把柄许多年,为什么选在那样的时机公开?” 俞迟喝了口热可可:“因为他有洁癖,很严重的洁癖。” 见不得阮宁是别人的女朋友。 宋林在五年前的夏天给俞迟寄了一封简简单单的信,信中让他做出选择。 是和阮宁分手,还是把曾被人贩子收养的事实公之于众? 被人贩子收养的新闻是宋林当年在伦敦,作为人证,口述给《伦敦日报》的。 《伦敦日报》未经查证,在报道中沿用了这个说法。 俞迟的回信总共八个字,三个字说给自己,剩下五个字,给davis回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也有洁癖。 第二十九章 中元为期又新知 俞季已经有很长的岁月没有出现在阮宁和俞迟的眼前,从前的俞季,永远都是俞迟的陪衬,就像是最努力的精英和天才之间的区别,做什么都隔着天赋,无论是读书还是玩人心。俞迟“死”后,俞季却悄然地,仿佛被启明星遮挡的其他星辰,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光亮。 他进入189师,一阶一阶地步步而上,二十八九岁的年纪已经成为南方军区最耀眼的年轻干部,虽有父亲的影响,可是在成功的结果面前,谁还在乎前因呢,比起还未来得及舒展翅膀便被打落的少年俞迟,俞季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被人所夸赞,俞立终于有后,而不是被人惋惜,随着俞迟的陨落,俞家也终将走上王谢家族的命运。 这一年,俞家已经开始和北方军区的吴家商量婚事。吴家是北方四门没落之后新崛起的家族,势力雄厚,被俞立所看重。吴家的小女儿刚从美国留学回来,与俞季相了亲,两人瞧对方都还算顺眼,这婚事也就落定了。 至此,俞季真算春风得意,亲妈那么个出身,却在园里同龄的孩子中样样打头。他几乎看得到踌躇满志的未来,唯一的资源竞争者就是宋林。 俞迟逃得过母亲的算计,却过不了美人关,“俞宋膝下孙早应改成俞家子宋氏孙。” 大家都知道,俞迟因为费小费和别人订婚而自杀。 因此,当他被扔到延边军区的时候,人是蒙的。但是还好,他那老爹爹还算真心疼他,找了多少关系,给他拔了一级,变成正团。 这兴许是曲线来国,毕竟在苦寒的地方好提拔。 俞季是个颇有修养的青年,可是当他看到带领侦察团绕春军区跑圈的宋团长时,还是不免尖叫了一嗓子,跳了起来。 呀!这不是他那大侄子俞迟吗?这不是他妈处心积虑卖了又跑回来的他大侄子吗?这不是为了费小费被人逼死的他大侄子吗?!!这其实是后妈杀不死的白雪公主吧! 这样看来,上次那个胡子通过的军人,也一定就是他。 俞迟跑圈的时候,路过俞季身边,带起一阵风,瞥了这人一眼。 俞季瞬间血聚到脑门,又想尖叫了,生起了和他妈一样的念头:kll bill! 阮宁在家属楼偶尔碰见过给王军长送中秋礼的俞季,俩人用眼神交锋了好一会儿,阮宁觉得自己不够犀利,默默把儿子端了出来。宋延正到了爱吐舌头的月龄,对着他小爷爷好一阵吐。 俞季又爆血管了。 给他妈打电话,养尊处优了半辈子除掉敌人正开心的他妈也爆血管了。 他终于知道,老爹爹把他送到这里来的目的。 他爹一定是觉得他最近有些松懈得意,让这一家三口来磨炼他。 好爹爹!好侄子!好! 俞季这厢正琢磨着怎么干掉俞迟,阮宁也没闲着,副备战状态。 俞迟说:“你拿存折干什么?” 阮宁说:“我给你买几件趁手的防狼喷雾。” 俞迟说:“你拿面粉干什么?” 阮宁说:“我撒在门口,有人偷偷经过我们家能及时发现,这叫反侦察。” 俞迟说:“你在我房门口围的什么?” 阮宁说:“是我自行车上的铃,我抠下来绑你房门口,可响了,有人想闯入你的房间,我就听见了。” 前迟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问她:“你觉得他会对我做什么?” 阮宁都快急哭了,跳着脚嚷嚷:“老子也不知道啊,上次他妈把你卖了……” 阮宁没说完就闭嘴了,她知道俞迟在伦敦经历过什么事,但俞迟不知道她知道,她甚至不确定俞迟愿不愿意让她知道。 俞迟在黑暗中,眼睛中的光芒明灭不定。他看着阮宁,阮宁却从心里发出寒意。他从未用这样陌生的眼神看过她,带着肃意和嘲讽。 他说:“原来你都知道了。怪不得,我这样无耻地骗了你,把你留在身边,你却依旧没有怨言。是因为怜悯吗?俞迟真的好可怜啊,可怜得让人发抖,是这样想的吧?” 他曾在沙漠遇险时想过,只要阮宁愿意原谅他,他可以不再请求人生中任何一次幸运的机会。 在她那样生气的时候,他想张嘴凑点情分同她说道说道,可末了发现无论是发小情、同学情还是夫妻情,都通通暗淡无光,甚至各有各的死法。你跟她讲童年,童年他可没少受张小栓排揎,扯什么青梅竹马,真不是,那孩子就是贱,纯贱,招人烦的贱,甭说俞迟,谁都爱不上;你再说同学情,初中初中人病了一两年,高中高中你砸人口贩子手里了,小姑娘情书写给谁现在还是一桩公案,到了大学,轮到他排揎人姑娘了,可没手下留情,老猫抓小老鼠一样戏弄了好几年,好不容易谈了场恋爱还把人甩了,“前男友”这词儿在姑娘心里约莫还得配上“渣男”二字,就像奥利奥蘸牛奶一样是绝配;夫妻情倒是有一两分,可人家承的是宋中元的情,虽然宋中无就是俞迟,可关键是你可从没说过宋中元是俞迟,怎么看都像是在耍人。 所以,院宁肯原谅他,他当时真的觉得沙漠中无意看到的流星似乎真如那些屁市个懂就爱风花雪月矫情词的小姑娘说的,有点用处。当然刷微博时也默默转发了些锦鲤,细细想来,竟不知是谁发挥的作用。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阮宁不知道他是如何从林迟变成的俞迟,如何从从前温柔善良的孩子变成现在这样冷漠残忍的模样。 人都是会变的啊。 只要这样想就好了啊。 干吗……知道那些前因啊,小栓。 俞迟好几天没搭理阮宁,阮宁也自知理亏,讪讪地把抠下来的铃换成了新买的铃铛,挂在俞迟房间外,又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房间。阮宁这周休完产假,马上就要去延边中级人民法院报到。因此宋延这两天一直同保姆睡,提前适应一下。 之前一直忙,倒没时间想些什么,一下子闲下来,心里却有些空荡荡的。 208的微信群好久没有动静,大家都渐渐有了自己的小家庭,生活圈子从交集变成空集。她恍惚间忘了曾经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她的那些姑娘渐渐从丰满变得如纸片薄。 “钢铁侠”每天发些哀怨口,无非是她又加班到深夜,失恋到天明,寂寞在人前,人后寻真爱,戏精一个,天天都爆发。 澄澄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小美人儿,俨然遥想到二十年后要当丈母娘的场景,朋友圈动不动就是苦不堪言的感慨。 齐蔓加班加班又加班,谁说国企不忙呢。她嫁的爸妈眼中的优质丈夫,口口声声说着心累爱不起来,悄无声息地点赞着这男人每条动态。广生红霞遇爱不成言的这姑娘,本是舌战女生宿舍群儒的齐逗比啊。 小五咬牙切齿地嫁给了她纠缠了半辈子的青梅竹马男友东东,婚礼上她爸妈高挺脖颈,西装礼服,华丽富贵,东东父母擦红抹绿,穿金戴银,浮在岸上。她父母看着如花似玉学历高的女儿如临丧仪、如丧考妣,他爸妈瞧着好不容易虎口夺肉磨来的儿媳笑成菊花朵朵开放。小五宣告,打败一切。不不,是执念打败一切。 周旦远嫁,爱她的、她爱的都不过是过客,她从小到大的古板规律总败给心乱。 年少时发是《红楼梦》的前八十回,成家后却变成了后四十回,还是高鹗续的版本。 参不透,看不清,祸福不定。 阮宁想了会儿,打了一句话:“姐姐萌(们),我有本奏。” 周旦:“奏。” 小五:“快放!” “钢铁侠” “哄孩子闲着你了?” 阮宁:“我嫁了个人。” “这事儿可稀罕?应澄澄顶着鸡窝头翻白眼。” 齐蔓:“嗯,继续。” 阮宁:“他吧,有点特殊,特殊到,估计你们不大相信。” 周旦:“说,我信你。” 阮宁:“我嫁给俞迟了,俞迟没死。” 电话铃南响了,是周旦。她沉默了一陈儿,才小心翼翼问道:“六儿,你身体最近不大好吗了。” 她以为,她的病又犯了。 阮宁笑了,她问:“我犯病时是啥样?” 周旦有些难过,她不愿意回忆。她说:“那年,俞迟莫名地死了,你名其妙犯病了,不过看到手机上一则新闻,城化鹦鹉桥下溺死了一个人,看着看着手却抖起来,不多会儿,手机就掉在了地上,屏幕碎的一瞬间去扶你,却被你拉着倒了地。我看着你全身挛缩,吓得哭了起来,你脸色苍白,抓住我的手,告诉我,不要怕。你不停说着不要怕,却睁眷眼晴失去意识。我坐在救护车,你就躺在我的旁边。医生让我不停地在你耳边说话。我坐在救护车上,你就躺在我的旁边。医生让我不停地在你耳边说话,不能停。他在你的胳膊上迅速推了一针,我抱着你满是汗水的脑袋,我骗你,我们明明已经毕业了,我却说六儿啊,天亮了,你醒醒,我今天带你去图书馆,昨天咱们占的座儿不知道还在不在啊,我的好六儿,我们今天中午吃红烧肉盖饭,你最爱吃的,我老是不让你吃,因为我胖啊,我怕腻,我不陪你吃,我是不是很坏。你来学校的第一天,背着书包,扎着马尾,眼皮上还有蚊子咬的小红印儿,我想,我一定和她合不来,这么散漫的姑娘。” 阮宁笑了,她说:“你一直这么啰嗦,我铁定马上爬起来吼你了,我有什么病也吓不走你的啰嗦。” 周旦嗤笑:“要真是这样该多好,我说着话,你的脸却越来越苍白,你白,医生脸也白,我看见他的模样,我就知道他肯定治得不对,这个庸医,我怕你就这么死了,我看着你,我这么宝贝你,我能让他夺了你的命吗?我对着你吼,阮宁你个傻叉叉,俞迟棺材板动了啊!” 阮宁讪笑:“女儿你吹啥牛,那我得多爱他,听见他棺材板动都能醒。” 周旦苦笑:“我说完,我真没夸张,你腾地就睁了眼。” 阮宁低头,微信群刷了几百条,全是“你怎么电话不通”“不会又犯病了吧”“你们这群二货能不一起打吗,一打小六电话就占线”,或者是这样的“你们到底打通没,我没敢再打了啊”“天使保佑,各路大大保佑”“召唤神龙”“不如召唤俞迟鬼魂?” 到最后,全变成了“俞迟大大,拜托您了,保佑我们小六,她年少无知,喜欢您老人家,您老人家地下英魂有知,放了她” 俞迟大大,拜托您,放过她。 俞迟大大,拜托您。 下班回家,抱着孩子的俞迟大大找不到尿不湿,便轻轻敲开阮宁的门,两人虽在冷战,但是事关孩子的时候,还是有交流的。细长的手拿过阮宁响个不停的手机,轻轻摁住语音:“你们找我?” 消音。 世界安静。 好一轮雪亮的大月亮。 正中秋。 距离这次愉快的微信聊天过了八个小时左右,穿着大棉袄、二棉裤的顾润墨、应澄澄两口子下了高铁就飞奔而来。 顾润墨进门就嗷嗷:“哎哟,我的表叔!” 一边哭一边在暖气房脱衣服,脱完接着俞迟就是泪。 应澄澄讪讪开玩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从棺材里跳出来的老爹呢,瞧这孝子贤孙的劲儿,对我都没这么好过。是不,六儿?” 阮宁正想点头,却被满脸鼻涕眼泪的顾润墨一声号吓得一哆嗦,顾润墨红着脸斥澄澄:“喊啥六儿!这么没规矩!叫三表婶!” 说完,扑通,头抵在俞迟怀里,扯着嗓子号:“你怎么能骗我,我还以为你死了,你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的吗?” 顾小哥委屈得小眼泪哗晔的,俞迟叹了口气:“娶了媳妇生了宝宝,不是挺好的?” 顾小哥继续抹眼泪,仿佛回到了幼时那个弱小的总是生病的模样。只有三表叔肯耐心陪着他,同他玩,只有三表叔肯背着他去他想去的地方。明明是同龄的孩子,却带给他连父亲都不曾带来的温柔关怀。 俞迟轻轻地拍了拍眼前的大小伙子,安慰他道:“是我不好。” 澄澄一脸蒙,阮宁也一脸蒙。过了一小会儿,阮宁弱弱唱道:我应该在车底…… 澄澄弱弱接上:“不应该在车里。” 顾润墨尴尬地擦了眼泪,擤了鼻涕,才骂两人:“就你们会抖机灵!” 阮宁打从当年读大学,就知道顾再墨这人不好惹,直到知道mr.unknown的信是他送出,她一度认为他是宋林的跟班,可是俞迟死后,他频繁地出现在她和澄澄面前,然后剧情神展开,他和澄澄成了一对。现在,顾润墨对着俞迟真情实意的告白,让阮宁发觉自己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能让顾润墨贴心贴肺对待的人,应该只有俞迟一个罢了。 俞迟磨了两杯咖啡,递给两人,顾小哥情绪才稍稳。一扭脸,看到阮宁,想了半天,咬牙切齿总结:“我就知道,你这辈子算是栽她手里了!” 阮宁反应极迅猛:“栽我手里委屈他了?还是说我和澄澄这样的配不起你们?你哭天喊地抹泪要娶澄澄这事儿还在我脑海回荡,俞迟娶了我,你凭啥一脸‘好白菜被猪拱了’的嫌弃?人生各有各的际遇,各有各的选择,他俞迟长得又高又帅固然不错,可我阮宁也不是没人娶,你看宋林到现在都暗恋我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要不好,他瞎啊,是你没参透还是我太优秀?” 说起宋林暗恋她,阮宁虽然心虚,但为了扛面子那张嘴脸不要太骄傲,澄澄拍手叫好,漂亮的小脸跟着骄傲,顾润墨一脸便秘,俞迟淡淡来了句:“你们寝室风水真好。” 阮宁和澄澄咂摸着,总觉得不是好话。 他又补上一句:“不知道宋林会不会后悔。” 阮宁恶狠狠瞪他。 俞迟大大喝了口咖啡:“反正我不后悔。” 好了,没事了。 阮宁笑成一朵胖喇叭花。 顾润墨显然笑不出来,他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直到那杯加了糖的咖啡空了,才走到阮宁面前,轻轻鞠了一躬:“阮宁,不,三婶,以后,俞迟麻烦你了。” 阮宁愣了,她见过顾润墨任何一张脸孔,但显然不包括恭敬。 他握着咖啡杯,低低开口:“有很多话,俞迟不会告诉你,但是,不代表一切不曾发生过。我是他的影子,我曾告诉你。” 他说:“我曾做过什么,都请你一一细想,因我是影子,我也是他。” 送了很多封信,过了那样一个冬夏,那么谨慎地确定一个姑娘的心意,心里藏的究竟是谁。不为宋林而为他。 俞迟死了,影子却还活着,隔三岔五去殷勤探望,怕她生活有雾霾怕她事事不容易。 宋林试图接近,她总觉困扰,影子赔着笑装傻充愣,一回又一回,档来挡去只有自知。 阮家老老少少,来的去了,去的来了,影子悄悄睁开一只眼,目视着黑夜白天,看来看去怕往事重来,死了的人地下也不心安。 因为那个人临终前曾告诉影子,曾那样随意而残忍地告诉影子:“润儿,记得中元前,探望阮宁。” 那句话后,还模模糊糊有一句话,因他死后,影子喝酒太多,早忘了是梦里还是真言。他说:“润儿,中元来时,我们再见。” 以中元为期。 第三十章 三星两杠大队长 阮宁产假休过,去延边中级人民法院报到。 延边中级人民法院级别比h城法院低半级,但气势可不弱,常见的环形楼,红白金三色,威武鹤立,门前的蒙面女神雕像簇新,一尘不染。 接待她的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倒还算和蔼,拿出调任书,带着她到了民事三庭。 庭长是个女法官,三十余岁,姓邱,短发利落,眉毛修得极细。她一身黑色西装,打量着阮宁,挑着眉问道:“你就是h城那个生孩子的小祛官?” 阮宁听者别扭,但是话又挑不出毛病,就点了点头。 邱庭长拿起她的档案,翻了翻,嗤笑道:“年上诉率居然达到了百分之十五,又是个不学无术、只知道乱搞男女关系的。” 她说到最后,声音极轻,但在这样一个庄严肃穆的环境里,阮宁听得一清二楚。 带她交接的工作人员也是一脸尴尬,但像是避邱庭长不及,把阮宁扔给她,就匆匆离去。 阮宁想解释一下,可是邱庭长已经若无其事地带着她和庭里同事见了面,三位女法官、位男法官、两个书记员,年纪与阮宁相仿,不过都还是单身。 她交代给阮宁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整理近两年还没归档的案卷。 其余六人人明显倒吸了一口凉气。 阮宁看得一清二楚。这显然是一件不简单,不,应该是一个没人肯干的苦差事。 阮宁以前所在的民事庭,工作分配十分清晰,个人负责制,谁的案卷谁整理,因此压根儿没有积压。而延边民事三庭的邱庭长工作思路与周庭长做然不同,她施行轮岗制,每个人负责哪个案件随她心情,且有可能中途换人,她一人独大。因此案卷分类不清晰,签名也总有残缺,隔的时间长了,没有哪个傻子愿意去归档。 就在这空当,阮宁来了。 好一个背锅侠。 阮宁背了,不背显然也没办法。形势逼人,现在可没谁替她说句好话。换句话说,因为阮宁的出现,所有人都解脱了,邱庭长就算明着给她穿小鞋,这鞋穿得也很妙。 她无法拒绝。 下场是连续加了俩星期班,周末也在单位。最后保姆阿姨都怒了,不干了,打电话给阮宁,说:“小阮,你还要不要阿延,天天哭着找你,小崽子不会说话,四处踅摸的小眼神,瞧着心疼死人了哟。” 保姆阿姨是典型东北人,直爽干净,心眼儿也好,有啥说啥。 阮宁也心疼,咬着牙加了最后一宿班,把档案全部整理完毕,立马回了家。 宋延正咧着大嘴哭,这孩子嗓门特别大,震得人头皮发麻。 保姆阿姨跟着宋延掉眼泪,一边哄娃边跳恰:“你那狠心的妈……” 阮宁一个健步接过娃,对着阿姨赔笑。 宋延本来哭得嗓子都哑了,看见阮宁,居然破涕而笑。 阿姨怒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犊子,我跟先生哄了你一夜没见你一个笑脸,可是见着你妈妈了,鼻涕到嘴里还咧着笑,哎呀,我的坏心肝肝!” 阮宁笑了,问道:“先生呢?” 阿姨努努嘴,指了指卧室:“他让我睡,自己搂着阿延一晚上,我这会儿醒了,换下他,应该是休息啦。先生这两天也有集训,可是每天回来都很早,没有他,阿延闹得更厉害。” 阮宁轻轻推开一条缝,俞迟倚着枕头,闭眷眼,手搭在他的小匣子上,睡得香甜。他手上有绑着的绷带,阮宁转头问阿姨,阿姨用口型回答:“攀岩时受伤了。” 看来宋团长最近的集训任务都是在山上。延边苦寒,现在已经下了雪,战士们到了冬天是最艰难的时候。 阮宁悄悄关上了门,一瞬间,电话却响了。 是邱庭长。 “阮宁,你工作的态度太让我失望了!居然把案卷放在桌上,你知不知道案卷遗失的责任有多重?” 阮宁苦笑,这些案卷放在桌子角养细菌霉菌的时候,怎么不见她跳出来。 “明天就归档了,您放心,不会丢。” “就算不会丢,你这会儿在哪儿?为什么没在单位?” “我在家,案卷已经整理完了。” “谁准你回家的?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不要以为你是新来的,大家就要迁就你。” 阮宁憋得肺都要炸了,音量也加大了:“我自己准的,今天是周日。” 对方却更加愤怒:“你少给我拿你的小姐调调,谁不知道你是个搞破鞋的,没人要才来到我们院的,分配给我简直是我们庭的耻辱。” 她挂掉电话,一转身,俞迟披着睡衣已经起来了。 阮宁接了盆热水,示意他坐在沙发上,然后把纱布解开了。曾经要拿手术刀的温柔细软的手现在满布狰狞伤痕,手心上是一道延续到腕子的划伤,红肉之下,隐见骨膜。 这包扎有有些相糙,应当是当时条件限制。阮宁拿来酒和药膏,又清理了一遍,才重新裹上干净的一卷纱布。 她低着头,蹲在那里,什么都没说,两人都有些沉默。 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她:“我惯的,早该给你了。这工作不想做就不做了,喜欢什么,就做些什么。 地还是没有作声,俞迟以为她不开心了,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一下一下的,眉毛眼睛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全舒展成温柔的模样。 阮宁微微抬起头,看着他,她有些难过地问他:“为什么呀,为什么一定要参军?就算要假死,去别的地方做点别的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你跟我说,当外科医生是你的心愿……你的心愿,怎么说变就变……” 她爸爸的生命,就是在这里埋下悲剧的种子。爸爸那时的手上身上也总是有伤口。她一点都不想再看到,自己的丈夫重蹈爸爸的覆辙。 哪怕他是超人本人。 俞迟说:“就因为你父亲曾经在这里参军。” 而你的遗憾也是从这里开始。我想把一切重新轮回到这里…… 可还没等俞迟说完,阮宁就吐槽:“唉,我跟你说,我爸也真不想来这儿,是我二叔眼疾手快先抢了好地方,我爸没办法,硬着头皮只好来了。你怎么傻乎乎的……” 她用看瓜的表情看俞迟,俞迟一把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放在腿上,禁锢起来,低着头,狠狠咬了上去。 “对,我就是个傻子!” 阮宁张着嘴,嘴上还有干燥的唇皮。 阮宁倒也没听俞迟的,把工作辞掉,她还是很珍惜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工作的。 邱庭长这人没法处,她就申请去其他庭。 分管人事的副院长出面调停了一下,邱庭长也没脾气了,对阮宁客气了不少。当然,心里有忿有怨,不表现出来,阮宁也不会再理会。 时间久了,庭里其他几个法官和书记员也渐渐和阮宁熟悉起来,暗地里经常跟她埋怨老邱这人有多变态。 唯一的男法官小张说:“哎呀妈呀,你都不知道她上次,给我派了个多扯犊子的活儿,让我去找院长,我啥级别,让我直接找院长,替她请假,她说她要请事假半个月出去玩,让我去请……我是不是长了一张冤大头的脸?excuse me?” 小张长了一张国字脸。 旁边书记员小马猛点头:“还老是欺负我们这些女书记员,说我们不好好学习才考了书记员,说我们为了勾引男人才化妆,妈妈的我还能说点啥……” 女法官小李补刀道:“怪不得嫁不出去!阴阳失调憋的!心眼儿坏!该!” 一直跟邱庭长交好的另外两人冷哼了一声,一个拿拖把拖地撵人,一个收拾办公桌哪绑响。 小伙伴们作鸟兽散。 阮宁最近几周一直忙于处理新案件,开庭完毕之后,邱庭长却说要迎新,欢迎阮宁。 怎么请客呢,aa。 这不是聚餐吗,你叫啥玩意儿请客。 大家都无奈了,但邱庭长毕竟是领导,阮宁同志是无辜的,得,她说什么就什么吧。 十月份的天,延边已经降下第一场雪。 邱庭长格调高,要求去吃铁板烧。298元一位的自助餐,大家都甩开了腮帮子吃。 邱庭长拉着官腔,说小阮这同志不错,虽然一开始给人的印象不好,这共处时间长了,也能相处好。所以,大家好好团结一致,不要搞内部阶级斗争。 一脸她这人还能凑合,你们忍忍不要欺负她的表情。 可惜没人搭理她,大家都在埋头吃刚上的蛋黄炬明虾。 邱庭长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那俩坚定的拥护者恋恋不舍地放下了虾,上下附和起来。其中一个说“阮宁也怪不容易单亲妈妈带着娃”,另一个说“阮宁以后不好找对象大家多包容她,哎,我二大爷最近离婚了你考不考虑呀” 其他几个人扔了虾,这人二大爷是个家暴惯犯,二大娘起诉离婚时在法庭上声泪俱下的那张脸大家还记忆犹新。 安的什么心! 小张朝阮宁挤了挤眼。 阮宁只当没听见,继续吃新上的鹅肝。 她明白邱庭长的意思,也明白另外两人的意思。邱庭长纯粹为了贬低她,找回之前被她告状到副院长处的面子,另外两个人则是通过阮宁“单亲妈妈带娃不好找对象”这个点羞辱她,使得邱庭长“大龄优质剩女”的形象稳固,毕竟猪怕长膘人怕比较,邱庭长怎么着大龄未嫁心里着急,都有“德行不好”的阮宁垫底。 大家都看穿了她们这点心思,死踩人痛点的只是不厚道,另外两个简直是恶心了。 “你们……”法官小李正想说点什么帮帮阮宁,餐厅人口处的铃铛响了。 大家转身,却看到一行五六人,都穿着深色的呢子军大衣,瞧着舒适柔软,像是常服。延边有军区,看到军人也很正常,想来今天是他们的休息日,来这里用餐了。 只是这几个人身高高平均约有一米八,这便有些大出挑了。小李的话变成了:“你们……快看,这几个军哥哥好高,一定是特别挑出来去特殊部队服役的。” 小马低声:“喂,看带头的那个军官,不知道是什么级别,怎么……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除了小张,在座的都是女性,她们也不大懂军衔的差别,都看脸去了。带头的男人身材挺拔匀称,瞧着英武,可却生了一双杏眼,如水一般,明明外面是冬天,他进来的一瞬间,让人却仿佛瞧见春色满园。只是表情寡淡,减了三分殊色。 男法官小张抬眼略瞧了瞧:“呃,三颗星,只是个上尉,连级。也就是咱们的正科,但是原则上如果分配到了地方,多半是副科。这个年纪,稀松平常。” 书记员小马啧啧:“瞅瞅酸的,你长成这样稀松平常给我看看!” 阮宁本来在吃大扇贝,一下子被噎住了,挣扎着喝了三杯水,才稍好些,眼直愣愣地看着坐在隔壁桌的那五人。 邱庭长嗤笑:“你们几个古灵精怪的,就别祸害人家纯洁的军哥哥了。” 她说完,自己脸颊倒微红。延边军区也怪卧虎藏龙……只可惜,之前那些人给她介绍过的军区的男孩子都是些歪瓜裂枣的小古板,要是碰上这样的,怕是孩子都有了……不过倒是可以找关系问问这人是谁,长这么高样子也俊的,他们军区也不会很多。 邱庭长心思活泛起来,她如今也是正科,配这样的小子也是绰绰有余的。至于年纪,瞧这男孩二十七八岁,自己也不过三十二三,女大三还抱金砖呢,自己不挑,他有什么好挑的。只是这名字…… 邱庭长踢了踢同她关系好的小赵,小赵心领神会,笑着喊隔壁桌:“欸,军哥哥,出来聚会啦,加个微信呗!” 隔壁桌一个笑眯眯的年轻人蹿了出来:“小姐姐在哪里工作,我们部队有纪律,不让加群众微信呢。” 小马好奇:“为啥?” 年轻人继续乐呵呵:“怕你们非要请我们吃饭。” 官长咳了咳,笑靥如花:“请你们怕什么,你们背井离乡,辛辛苦苦,来到这里,保家卫国,我们这些群众感激还来不及,请一顿饭有什么。” 生轻人激动加感动,拿出微信二维码鞠躬:“谢谢阿姨!” 众人“扑哧”笑了,邱庭长气了个倒仰,咬牙切齿道:“叫我姐姐就好了,我跟你年纪差不多!军哥哥!” 高个儿杏眼男人淡淡扫了年轻人一眼,那人不敢再贫嘴,跟众人做了个鬼脸,又转过身,安静吃饭。 是的,安静。 他们五六人倒真是时时刻刻以部队要求为准了,整张料理台上,只听得到铁板滋滋作响,其他人不言不语,认真吃饭。铁板师父想活跃一下气氛,来了个火焰山烤牛排,诸小哥眼皮掀都没掀,肉吃得飞快。师父蔫,这届客人是他带过的最差的。 过了半个小时,其中一个瞧着年纪更小的男孩低声说:“我吃饱了。” 杏眼男人淡淡道:“接着吃。” 那人乖乖点头:“噢。” 阮宁一桌说说笑笑,吃肉喝酒。 又过半个小时,“小男孩”低声说:“真饱了,十分饱了。” 杏眼男人淡淡道:“吃点心。” 众人乖乖点头:“噢。” 阮宁一桌杯盏狼藉,肉在板上。 又过半个小时,爱笑的年轻人感不住,跳了起来,“到哪子儿了,不吃了不吃了!” 杏眼男人放下筷子,认真地十指交叉,看了他一眼,年轻人吓得一个哆嗦,坐了回去,嘀咕:“就知道吓唬人,领导了不起啊。” 阮宁一行人也吃饱了,邱庭长按捺许久,才找到机会,再次和对面桌搭话,她这次直朝着杏眼男人开口:“您吃好了?今天我请客。” 爱笑的年轻人吹口哨。 杏眼男人用纸中极优雅地擦了擦嘴,淡道:“多谢,不用。老板,拿账单,他们的账我也结了。” 邱庭长和诸位姑娘眼睛都亮了,无缘无故,何以请客? 他走了过来,伸出手,微微笑了:“吃饱了?这样的菜色就心心念念了好几天?鹅肝太瘦,牛排取肉过肥,扇贝虾肉肉质不够紧实,显然新鲜度还需要再改进。” 邱庭长跟诸姑娘外加铁板师父都无语凝噎了。而是好想伸出手,可这只手大概也许或者很可能不是给她们的? 阮宁磨磨蹭蹭从里面绕了出来,仰脸狗腿道:“可是我还是觉得好吃!你说的那些口味的细微区别我是吃不出的,不是每个人都有您这样的好舌头。” 杏眼男那只伸出的手握住了阮宁的手,把她从人群中捞了出来,谈淡笑了。 邱庭长心态有点崩,她颇有些惊讶地问道:“阮宁,你们……” 杏眼男俞迟居高临下,微微一笑:“幸会,邱庭长。阮宁是我内子,你口中这个单亲妈妈的儿子,不巧,正是在下的儿子。” 空气瞬间凝固了。 嬉皮笑脸的年轻人正是张修,他凑过来笑道:“今天的饭我们凑钱请啦,原谅我们当兵的穷,可也是我们的一番心意。望各位以后和我们的小嫂子好好相处,不要欺负她。不然,团座一心疼,收拾的还是我们几个命苦的。” 俞迟看了张修一眼,转身,微微凝视着阮宁,淡道:“走吧。” 始终握着她手的那双手,随意而温柔。 返程的路上,邱庭长脸一直是青的,其他二人劝说:“不知道拽什么,只不过是个连级,在咱们面前摆什么臭架子。” 男法官小张用手接了点飘落的雪花,仰头看天,慢吞吞道:“不好意思,我眼花了,阮宁爱人走近时,我才发现,我看错了。” 小马好奇:“什么意思?” 小张把手揣到怀里,这天可真冷:“他的三颗星还配着两条杠。” 人狗腿耍贱:“代表他是少先队的大队长?切!” 邱庭长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都不好了。 小李笑得意味深长:“当然不是你自得其乐的大队长,挖苦人也要有分寸。说的就是你,甭瞪我。那两条杠说明他不是满军营泛泛能见的连长,而是一位我敢打包票的上校。” 二十八岁,凤毛麟角的上校。 “你无缘无故怎么来吃铁板烧?”雪里的女主角戳男主角。 男主角说:“刚好休息,路过时看到你们,本就想打个招呼,结果一连二排长饿了。” 二排长就是那个年纪看起来颇小的孩子,走路捧着肚子,苦着脸,点点头:“对,是我想吃。” 张修摸出一根烟,咧嘴露牙:“真是要命啊,团座。” “啥意思?”二排长问。 阮宁啧啧:“可擦擦嘴吧,阿修,瞧你那一嘴油,今天就你话多。” 张修说:“嫂子闭嘴。” 他笑得像块金子,看着俞迟,在雪里闪耀:“阮宁真是要了你的命了啊,团座。” 第三十一章 很少有人会喜欢 阮宁得闲发微信,说:“我高度怀疑俞迟暗恋我。” “钢铁侠”说:“你这个屁,放得有点轻巧。” 阮宁:“……” 小五刚结婚,这会儿却要闹离婚,问她为什么,她说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东东不对劲。” “东东怎么不对劲?” “东东怎么瞧着不可爱了呢?” “东东……以前很可爱吗?” 寒风吹,雪花飘,阮宁戴着耳暖揣手思考。 东东和小五在结婚之前,经历了百八十次的分手复合,看电影《前任攻略》都觉得相形见绌、寡淡无味。但是小五还是和东东结婚了。她说每次东东和她分手,就变得可爱一点。后期父母直阻碍,她反而更加坚定。不是没有别的女孩让东东心动过,但是那些人终究只是浮云。没有人比小五更了解东东,也没有人比她更包容这个男孩。无数次看到她哭得心碎的样子,阮宁当时就在想,一直暗恋也不错,起码心情不像坐过山车。 阮宁问她:“是不是最近日子没啥波澜?” 小五蔫蔫的,说:“三观不合,日子不好过,俩人都是暴脾,什么事都能干架。想回娘家又没脸,自己选的男人怎么样都要接着。” 齐蔓冷笑:“你奔向新世纪的速度有点慢,那点奇怪的糟粕是谁硬塞给你的?” 小五怒了,说:“你们不懂爱。” 周旦少有地揶输人:“对,雷峰塔会掉到我们身上来。” 小五说,“都怪你当初不劝我跟他分手。” 阮宁心塞。当初俩人因为父母不同意分手闹崩,东东基于报复的心态和别人扯证,对方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姑娘,硬是欢欢喜喜接了东东的茬,小五楼着她,哭得隐形眼镜都掉了,闭着一只眼,带着阮宁杀到了东东家。 东东正跟朋友喝大酒,借酒消愁,看见小五,来一句:“你走吧。” 语气淡淡的,带着笑,眼神却冰得透骨。 阮宁作为旁观者看得都如同针扎,心说,都这样了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刚想劝两句,转眼瞧着小五,那些话全咽回到了肚子里。 小五的脸色太难看了,阮宁总觉得自己好像触到了她的心脏包膜,轻轻一戳,就坏掉了。她呵护着小五回到家,给她盖了最厚的一床被,姜茶一碗,然后放了徐克的《梁祝》,等到最后一幕,她哭到天崩地裂。 阮宁是那天才明白,什么爱,什么球玩意儿,跟感冒一样一样的。 不发表行散出来,总不会好。 所以,阮宁一直觉得自己病入膏育,好不起来的原因就在于“暗恋”两个字。说出来都避嫌,哭起来也没脸,怎么发表?天天生生憋出内伤。 阮宁对着小五认尿:“对,都怪我都怪我。” 我若不爱你,你拿什么怪我。 过了两天,小五说东东出轨了,出轨对象是他之前要扯证没扯成的姑娘,但她没有证据。 阮宁:“哦。” 快十一月了,雪越下越大,俞迟埋雪坑里好几天了,手机也早已没收关机,这任务执行得颇让人有些焦灼。阮宁显然不能指望丈夫带孩子了,而宋延又黏阮宁,阮宁索性给阿姨放了一周假,自己买了张火车票,带着宋延就预备出发了。 当了妈,许多事不由自主。一包尿不湿三套换洗衣服是必备的,棉签、纱布、护肤霜、三合沐浴露等随便塞一塞,噢,对了,还有最重要的口粮奶粉和米粉,满满大书包外带手提袋。 宋延刚睡醒,被阮宁单手抱着,乖乖趴在妈妈肩头。 宋延自从出生,没少被他老母亲折腾。延边、h城来回好几趟,孩子愣是没吭一声。 这次一样身体倍棒,吃嘛嘛香,上了卧铺就睡,睡醒就吃,吃完就尿,隔壁铺的老奶奶看着宋延换下的沉甸甸的尿不湿直笑:“哟,真是个能吃的小伙子呢。” 宋延小朋友掀开遗传自他娘的大眼睛,带着笑和满意,乖乖坐在阮宁腿上玩曼哈顿球。 这玩意儿是他最近最爱的玩具。 没两分钟,娃表情不对,脸一红,舒服地叹了口气,阮宁觉得腿一热。 娃又拉了。 碰到这样屎尿一气的孩子,你能拿他咋办。 “钢铁侠”和齐蔓等人离得比较近,已经赶到小五身边,说她正在哭。 阮宁爹毛了,一摔带屎的尿不湿,对着微信就吼:“你哭啥哭,有就去抓奸,没有就闭嘴!” 尿不湿上的屎点点一个飞跃,到了阮宁手上、宋延白嫩的小脸蛋上。 早前说了,这孩子特省心,除非你把他弄脏了。 对,弄脏了。 他是个龟毛的孩子,尽管只是个不满周岁的小崽子,但是极其讲卫生爱干净。 阮宁吓得一句对不起还没说出来,拖拉机一样的哭声就来了。 大家都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如天使一样的小宝宝哭得嗓音洪亮,像五星级酒店最大音量放出的“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 他妈吓得一哆嗦,赶紧擦掉那点东西,好话说尽,差点给祖宗跪下。 然而这哭声依旧持续了一个钟头,直到他妈求饶的声音变低变哑,宋延才慢慢抽泣着睡着。 阮宁上手一摸,把儿子的小眼泪擦了擦。 齐蔓发微信,说抓到了,东东和那女的开房去了,小五关联了他的手机,通过手机定位找到的。那破宾馆七拐八拐弯来绕去真难找,田恬的车也差点被交警贴了条,我们好不容易到了宾馆,前台不帮忙,愣说没这人,小五给东东打电话,东东没接,可没两分钟,那女的出来了,急匆匆地就要走,田恬捞住她,甩了一巴掌,东东这会儿出来了,要和田恬拼命。 阮宁哑着嗓子问:“五姐呢?” 齐蔓有些无奈:“她有点蒙。” 阮宁小心翼翼地把宋延放到了床铺内侧,看着小娃娃睡成小青蛙的姿势,微微笑了,转过身,拿着手机,她想总算可以趁他睡着,少做一会儿妈妈。 毕竟,阮宁除了是妈妈,也曾是208备受宠爱的少女一枚。 她说:“蔓蔓,你把我下一条语音,对着他的脸播。” “钢铁侠”田恬个子高,人也微壮,抓着东东正在撕扯,东东怀里护着个姑娘,小五站在三米开外,路人一样,大大的眼睛失神地望着不远处,没有聚焦,也没有表情。她像个假人,你仿佛能看到那些名日爱情和痛苦的病毒一一瞬间扑袭到她身上,像条越缠越紧的巨蟒。 齐蔓示意田恬暂停,打开了阮宁的语音。 “孔东东,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孔东瞬间有些失神。 在你和五姐结婚的前一晚,你打电话告诉我,你说谢谢我啊,谢谢一直没有放车,如果连我也放弃了,小五定不会嫁给你的。 “嗯,我想说的是,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毕竟如果你这人是个这样纯粹而不知道羞耻的畜生,那我连畜生都不如。那一年是我,把我心爱的姐姐放到了畜生嘴里。她说她爱你,她说她要的只是你。我说你要布拉德皮特我都支持你。如今,我还怎么支持你?” 阮宁的声音很清晰,她说:“要点脸吧,孔东东。” 孔东东突然有些绝望,松下手,蹲在了地上。 小五却好像在远处找到了什么,微笑着,哭了起来。 阮宁在晃荡得没完没了的火车上,想起八年前,小五一边播东东喜欢的磁带,边微微笑着的样子。 阮宁大概有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到站时,星月依稀。 还是江南好啊,尚有花还红,绿叶成连理。 宋延揉着眼睛,有些兴奋地咧嘴笑着,虽然是个乖巧的孩子,且高铁开通了,但在火车上待了十余个小时,仍是不舒服的。 站台外,栅栏前,泪眼惺忪和睡眼惺忪的,是没有化妆的齐齐整整的五个人。 阮宁丢下手提包,站在她们面前,歪头看着她们。 看着看着,就像回到了十年前。 大学开学的第一天。 离开家,穿着士气的衣裳,却齐齐整整的乖小孩。 那时谁也没有爱过,谁也不会爱。 我们的第一课是在上铺下铺里学会爱彼此。 相濡以沫的六条小鱼不是因为袜子的臭味相投站在一起,而是因为命运的选择躺进间屋子,成为一家人。 人生的多姿多彩不是为了成为酷毙炫的非主法姐姐,而是为了有一天成为满脸皱纹的阿姨时,还能紧紧依偎着喝一杯咖啡说男人的坏话。 做微信测试的问卷,我们了解彼此的程度只能达到八十分,偶尔还会因为得到四十分而被群殴,可是那点不了解反而是因为自以为太了解,熟而生蠢。 唱ktv时一起号着《单身公害》的我们也没有成为公害,因为有彼业的爱就度过了最年轻美好的岁月,谁才有资格指责我们只言片语。男人的存在固然不停地挑战我们失去佛心,可是小尼姑还是和小尼姑在一起的时候最天真可爱。 远赴千里、拖家带口、马不停蹄、没有原则的宠爱是生怕你一不留神像青春电影里的女二号一样割了腕、跳了楼、溺了海、打胎死翘翘,想想都觉得恨、都觉得生气,谁活着当自己的女主角就是要为了像个孤独的千年王八一样了。要活也请一起活着,不为了荡气回肠虐人千里之外而非要成为悲剧,拜托你细水长流地活着,哪怕偶尔阴天下雨也没有关系,我慢吞吞的小龟盖,帮你挡着。 骂人跳脚是世上最不驯的言行,身为中国人孔圣书传,这辈子那么耐心地听你骂天骂地骂自己,低头看表,凌展三点。除了对你,谁敢能响老子睡眠通通滚蛋。 二十八岁的老女人们陆续嫁人生子,有了家想要坐到起哪一杯啤酒都成为奢侈,时八卦围绕着尿不湿都能刷几百条。思及人生三恨,鲫鱼平有刺,海棠无香,红楼未结,犹觉不足,尚少一恨,人间相阻,再难见同是家人的你我。 她们那天说了很多很多废话,六个人抱着宋延一起号啕。 怅然若失时,你问她们究竟是谁。 什么真相蒙蔽了你的眼,看了大半本书,这是我最亲爱的同学。 六个人中间的宋延在思考一个问题。 穿着睡衣一脸油腻的六个女人是脏还是脏啊。 得,老子跟你们这群女人一起哭吧。 孔东东不同意意离婚,小五心意已决。 之前的每一次,都是小五挽回,每一次,都是她放不下。这种优柔寡断和没有志气的表现让人无不恨得牙痒痒。 毕竟世人欣赏的是敢爱敢恨的姑娘,敢爱不敢恨,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这一次,所有人都有点犹豫,她却铁了心。 东东说:“你别闹了。” 小五却问他:“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东东有点烦躁:“你问这个千吗!好不好看的,老夫老妻有意义吗?你不就觉得张溪没你长得好吗,不就觉得我瞎吗,我就是一时犯了错,哪有男人不犯错的,你问问你这些姐妹,她们老公就都是一心一意没有外心的吗?男人都是这样的!就算你跟我离婚,再找也还是这样。” 张溪是在两人中充当了第三者的那个姑娘。 小五又问:“我问你,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东东有种打在软棉花上的感觉,以前的小五一点就着,像个炮仗,可噼里啪啦炸完了,俩人也就和好了,该柔情蜜意柔情蜜意,该贫嘴掐架贫嘴掐架。可是,这会儿的小五眼神很温和,却让东东觉得陌生害怕。 他试图冷静下来,心里却越发羞愤,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说:“你长得不好,我怎么会选你,你比张溪强多了。” 小五闭上了眼,她说:“在很多年前,我问你,我长得怎么样的时候,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东东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他却没有回答。 小五说:“看来你想起来了。你跟我说,你这个人嘛,人人都说生得美,可是我却看不出来哪里美。这倒不是因为你不美,而是除了你,我根本瞧不见别的女孩。看到你的时候,我的眼睛就长到了你的身上,你美不美都不重要了,我不需要你美,你丑了也很好,这样就只有我能看见你,你也就只能看到我了。” 那时节,他满心满意爱爱着这个女孩,甚至巴不得她不那么美,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证明,他的爱意可昭日月天地,别的男人才是肤浅到只看脸的渣男。 东东根本无话可说,连他都觉得自己是个浑蛋,是个操蛋的玩意儿,姑娘把最好的十年给了他,而他就是这样回报最爱的人的。 最后他不停地说着我错了,小五耐心地说着没关系。 跟我已经没关系。 小五问阮宁:“我这十年是不是特不值,被这样一个人耗了。” 阮宁回得很短,却说完了想说的话:“你爱他的时候,他值得你爱,其他人通通闭上鸟嘴,包括我:你不爱他的时候,他就是不值得你爱。爱得这么及时,不爱也这么及时,谁有你聪明可爱?” 拿到离婚证的时候,小五和208全体成员留影纪念,面对生活的伤痛报之以微笑,伤痛总会愈合,可是勇敢的微笑却只有一次。 她潇酒转身,说:“我是第一个,等你们了。” 婚姻成了困兽的牢笼,逃出来的怕是要一飞冲天,做条金龙。 剩下的普通货色小鲤鱼继续为爱战斗。 阮宁笑了,莫名想起小五狂妄地挑眉跷腿坐在桌子上护着她睥睨众生的模样。 真女神也。 她把手鼓成喇叭,远远狂热地号着:“我爱你,小姐姐。” 小五嫣然一笑。 为她说:“你如果真爱我,等你老了,掉了满口牙,跳不动广场舞,为我著书立说时,别忘了隐去我的真名。” 俞迟出了雪坑,把进了雪水的手手机用力拍了许久,收到一条微信。 是阮宁和宋延的b灿烂的江南里。 咧着嘴的俩人站在秋色灿烂的江南里。 阮宁站在照几片的右侧,为他留出空间,宋延被她高高地举在中间,这当了妈妈的女孩动作带着体谅和温暖。 他问她:“带着儿子叛逃了?” 阮宁回复:“啊!你爬出来啦?” 俞迟忍不住笑了:“是啊,我出来了。你呢,去了哪儿?” 阮宁随手拍了身后的风景,“三堂书院”四个字清晰而带古意,这是民国时的建筑。书院旁边露出一角黑白琴键形状的建筑,却是现代的。俞迟许久未见母校,眼底也有淡淡的怀念。 他说:“回去啦?” 阮宁又拍了一张法学院门前的一块青石板,因为经年累月的雨水冲打而洼了下去,青石的边角还用红印泥楷书刻着“63级全体法学院生贺校九十年华诞”。 这块石头有些来历。据说当年一帮学法学的老头老太太,扛着块未经雕琢的石头来庆祝学校九十岁生日,搞得当年的法学院马院长脸都绿了,颇怀疑他们是从路上捡的。一块破石头,收还是不收,不收老头心脏病犯了咋整,可收了寒酸不,其他学院送的“千里河山万里海”的屏风还依稀发亮,这个石头会不会因此成为建校九十年最闪亮的笑话。老太太们看着院长为难,说:“小马小马你别怕,只管放到家门前,丢了人算我的。” 等到石头放到院门口,居然没一人嘲笑,大家都说没毛病,是法学院这群疯子的特色。小马院长一听简直不能更郁闷。 阮宁发微信:“你看这个地点,是我当年的根据地。” 俞迟发了个问号。 阮宁嘿嘿道:“我当年就趴在这儿,傻乎乎看着医学院的动静,蚊子打我跟前儿过都都不咬我,大家也都瞧不见我。” 医学院在法学院斜对面。 俞迟又是一个问号:“为什么偷看?” 阮宁笑了,这个秘密总算不是件丢人的事情。她说:“你们上午十一点下课,下午四点半去试验室。我站在这里,总能看到医学院的学生经过。以前有一个印象,学医的人的手很白,无论人长得怎么样,手却总是十分干净的。看到你们,我那时总是羡慕,因为我是个邋遢的姑娘。” 俞迟了悟:“你是为了找人?你为了看谁?” 阮宁有些犹豫,她不再打字,用了语音:“俞迟,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俞迟也用语音:“一般般。” “能不能……委婉一一点?” “很少人会喜欢的好看。” 阮宁觉得跟直男交谈像是快死的人被拔了氧气管。 她换了个说法:“那你觉得,我的五官有没有哪里长得有一点点好看的?” 俞迟说:“乏善可陈。” 阮宁手痒痒,很想换手机,她说:“哦。” 俞迟倒是很认真地用着大学时的第一批智能手机,他念旧,这手机用好些年,屏幕早已经花了。俞迟一时想不起说什么,轻轻抚摸手机,再认点开时,屏保是他毕业时和别人的合照。照片上的自己柔和而明亮,看起来并不如平日的冷漠,这是阮宁眼中的俞迟。这样的角度瞧着这张照片,瞧着阮宁眼中的自己,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阮宁。 是啊,他娶了一个普通的姑娘,一个别人想象不到的俞迟会去娶的姑娘。 毕竟,只有费小费才能配得上俞迟,毕竟满园子父亲还在的将门千金才能配得上俞迟,对不对? 是谁,也不会是阮宁,对不对? 他能想象熟悉的人怎样去猜想,俞迟团了个雪球,砸向了视线极暗淡的远方。他人生中鲜少有什么不规矩的时候,习惯了命运带来的逆来顺受。奶奶死的时候是这样,远赴英国的时候也是这样,变成俞迟或是宋中元的时候依旧是这样。 唯一一次向天抗争,唯一一次为了自己。 为什么娶了阮宁? 通讯录中命迟对阮宁的备往是“皮蛋”,俞迟有时颇刁钻,有时也朴实。他认为阮宁是一颗“皮蛋”,因为“皮蛋”是一道黑暗料理,很少有人喜欢。因为皮蛋顽固却弹得很高、跳得很远,因为皮蛋无人留意不起眼。 俞迟对“皮蛋”说:“我下面说的是实话,而这些话放了很多年,如你不问起,预备你死后照旧烧给你,因此现在说来显得有那么一些难得,可是也不见得你非听进去不可。” “阮宁同学只有微末的姿色,上帝可以做证。因此,很少有人会喜欢,很少有人会觉得你灿若明珠玫瑰,很少有人会看到你的眼睛就心里慌乱,很少有人怕失去你而不得不跋山涉水,很少有人把生命过成一条弯又不眠不休快马加鞭只为赶上你的直线,很少有人觉得只有你不是得不到不娶也没关系的姑娘,很少有人本分地喜欢你二十年又安分地准备爱你一一辈子,很少有人要不到你就不罢休,希望你注意,只有这一次的很少是得不到也没关系,之前的所有很少都是没有你不可以。因为很少有人对你毫无要求,对自己却苛刻至极。这样的人很少很少,少到难以估计。但只有我知道,少的尽头是有而非无,原因简单,因我就在,很少之一。” 第三十二章 是前行还是谜团 程可可在年少时,曾经读过一本绘本,绘本的名字叫《克洛德的后花园》,克洛德是一个小男孩,他妈为他整理了一小块土地,精心植人各色花草,修剪整理得十分精致,并留下空余,让他种自己喜欢的杂植。克洛德非常喜欢这里。小小的后花园曾种下一株白豆种子,可这种子总不发芽,无论克洛德为他浇水、施肥还是松土,都毫无动静。克洛德很沮丧,把白豆种子挖了出来,抡起胳膊远远一抛,扔到了隔壁不起眼的荒芜的小园子里。未过几日,隔壁的园子居然长出了一棵小小的豆苗,又过了月余,这豆苗变得又高又粗壮,翠绿而充满生机。克洛德简直疯了,他问这棵豆苗:“你究竟在想些什么,那些精致美味的食物、充足的养分,难道不是正常的植物喜欢的吗?” 豆苗说:"i am always here." 这棵豆苗,本来就是妈妈从隔壁为他借来。隔壁那个糟糕透了的园子,才是豆苗热爱栖息的故乡。 十九岁的程可可觉得这本书很有趣,二十九岁的程可可烧了这本书。 世上不应该存在这样奇怪的道理,分明的悖论凭什么理直气壮。 这世上没有谁放着豪华花园不选,而去念旧,要自己家的荒草地。 无论是程可可还是费小费,从前至今都是高高在上。就算是碰到那个令人作呕的继父,他还不是一样心甘情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费小费对自己的容貌没什么概念,但她对自己的容貌有信心。 可是,俞迟是她看不懂的人。 她想起他一次次地说着他不爱自己的模样,那么认真,眼睛清凌凌的,看着看着就笑出来了。真是个傻孩子啊。 干吗不敢说爱自己,干吗觉得配不上自己。 程可可认真地吐槽谅解并且含笑等看管他的告白,等得那么着急。 她只是赌气订婚,只是为了让命迟看清自己,放弃阮宁这个不值一提的女友,却转眼收到俞迟为自己而死的消息。 爱情的醋意竟演变成这样的结局,费小费担负罪名,成为众矢之的。 可是,真的和施耐德订婚之后,她落实了因情害死俞迟的罪名后,反而松了一口气,觉得心安。那时的可可,既盼自己能与肮脏罪恶的过去划清界线,不安地想着俞迟是自己在人世的唯一污点证人,又盼自己爱上猛烈追求自己的英俊男星施耐德,从此冰清玉洁。 而最盼望的,不过是俞迟深爱的那人是自己,哪怕他死去。 这下,三种心思,样样圆满。 而俞迟也一定清楚她的每一样心思,因此才去得这么决绝。 在黑暗中匍匐滚爬那么多年,她想自己也真的能撑下去。 可是,这五年来每次工作结束,她都会怅然若失地从国外飞回h城,走遍熙攘的街道,看着人来人往,嗅着那些来自陌生人的陌生气息,试图找到些什么,却只能酩酊大醉,在街头看着不曾停留的脚步哽咽哭泣。 她曾问过小管家:“你叫什么呀?” 小管家眼睛里有着巨大的黑洞,他说他叫林林。 他希望自己叫林林。 那么卑微而辛酸的眼神。 她每每带着怜爱喊他林林,可一错身,这个世界既没有俞迟,也再没有林林。 她后悔了。 和他在地狱同行,也比独自光明要快乐。 她话得了无生机,直到接到宋林的电话。 他告诉她,“死了”的林林去了哪儿;他告诉她,“死了”的林林娶了谁。 他骗了她。 他原来没骗她。 她见过阮宁后,情绪一直低沉,反复地问宋林:“真不真?” 林笑了,他和她约在一家名叫merygor的西餐馆就餐。他说:“真的啊,程小姐。” 可可酸涩了几日几夜,却觉得自己放不开这些未来。 除非俞迟真的死了,除非阮宁真的死了。 除非他们,真的死了。 她问未林:“我为俞迟,你为谁?你爱院宁跟我爱俞迟一样?” 宋林胃痛一直没好,轻轻捂了捂,但还是面带微笑:“程小姐的问题有点多。阮宁是我人生中唯一一个计划好却没有得到的,爱情这种东西,大概只有女人才会时刻挂在嘴边。” 费小费毛骨悚然,觉得这就是个变态。她问他:“据我所知,你已经许多年和阮宁没有过什么交集。” 宋林漫不经心地切着鹅肝,“扑哧”笑了:“我们从小就是邻居,除了出国读书那些日子,她距离我从未超过一千米。” 费小费闯荡娱乐圈这么多年,都说娱乐圈水浑鱼滑,可是看着眼前的男人,觉得那里水挺清澈,眼前这个简直是条至尊黑鱼。他颇有礼貌地把切好的鹅肝递给费,笑道:“这是小栓小时候闹着要吃一直没有吃上的鹅肝。她在我的生日宴上尝到,吃得很香甜,程小姐也试试。” 费小费咬了口,觉得红酒酱味太浓,似是更适合孩子的胃口,她不予置评,擦擦嘴,问眼前高大帅气的青年:“宋总这么忙,还专程请我吃了一顿饭,究竟想让我替你做点点什么?” 宋林倒是很爱借地吃完了鹅肝,哪怕胃不停挛缩着。他说得轻描淡写:“你父亲一定曾经为你留下了点什么,而这东西,必然和他相关,也和阮宁父亲相关。你去寻寻,定然有用。” 宋林料想有这样一个东西的存在,能让阮敬山死亡的真相浮出水面,至于谁会因此被拉下水,从阮宁当年的反应来看,可窥一二。 费小费掀翻了她爹和她妈留下的遗物,把两个箱子里的碎渣流都倒出来,回想着父亲临终前寄到英国的物件的归属,最后在一个皮箱子的中层里找到一个芯片。 芯片旁边是一张卡片,上面有妈妈的叮嘱——一一你父亲不冤枉,但该死之人并不是他。 托经纪人找人看了看,说是一张存储卡。 等到恢复到电脑上,费小费看着那段安静而清楚的视频,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一直觉得她爹死得蛮无辜的,一定是被阮家陷害了,可是等到看完视频,活在费小费壳子里的程可可带着一声叹息,脸色惨白。 如果她是这录像带里的人,该做出什么选择? 至于俞家,对于阮家大房和二房,又会选择谁呢? 而俞迟一向好胜,又会不会再次听从他那个祖父的话呢? 费小费觉得天也许会被戳出窟窿,而窟窿外遍地骷髅。愕然想起宋林的话,他似乎每次都聪明在先知上,可这聪明,着实有些可怕。 那个不速之客来到延边的时候,阮宁说实话是服气的。 阮宁下班回到家,歪歪扭扭地脱鞋,保姆阿姨说:“我的天啊,小阮,你不知道,咱们家来了个好漂亮的姑娘,就像……那个明星,叫什么来着……哎呀,我想不起来了。” 阮宁接话:“费小费。” 阿姨猛点头,如痴如醉地觑着客厅,显然来客的美貌镇住了自称什么场子都见过的自家大妈。 阮宁走到开放厨房,打开冰箱,倒了杯酸奶,咕咚两口,才不情感地走到客厅,打了个招呼:“您来啦?吃了没,累不累,饿了让俞处合迟带你吃点,累了坐沙发歇歌,我还有个案件的材料得细看,就不招待你了。” 曾经少年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这个少女长得美,还是小栓意中人,后来做了好朋友,寄信国内国外飞。可惜大人斗争太惨烈,她爸害死了她爸爸,她爷爷就弄死了她爸爸。再单纯的小心灵也没法没心没肺地做朋友,阮宁把程可可的信束之高阁。 她不是不记得那个姑娘,她曾经无数次想起幼时程可可修长而白暂的脖颈,遥遥想着那可真是个漂亮的小姐姐,幼小的张小栓曾经嘀嘀咕咕,长大以后长了把儿,能娶媳妇儿,一次娶俩,可可当大老婆,小丫当二老婆,后来发现自己确实长不出,反而长成了小姑娘的模样,那些傻乎乎的话就被傻乎乎地抛到了脑后。 谁料想爱着的女人长大成了仇人,谁料想爱着的女人要抢爱着的男人。 阮宁骨子里的爷们儿张小栓心里很惨淡,真真是相见争如不见。 阮宁急着去卧室,俞迟却淡淡开口:“等一等,天天这么毛躁。” 阮宁挠挠头,又坐回一组独立的沙发上。她刻意让自己置身于事外,有些了然地看着俞迟和可可二人,一副“男人我懂你”的表情。 结果俞迟语气更加冰冷:“从来都是坐没坐相。阿姨烧了点被事放,冰箱里有一碗新炖的红绕肉和刚打的罗宋汤,你吃了吧。阿延这会儿睡了,别去闹他。” 绝口不提红烧肉和罗宋汤是谁炖的,又是谁煮的。 阮宁乖乖点头,应了。 程可可有些惊讶,俞迟待人向通仅是这样的,很少对谁疾言厉色。 她不曾想过,这二人的相处模式是这样的。 她定了定神,倒也不拖来意,这次来,把芯片专制的u盘递给俞迟:我整理家父遗物,发现了这样东西,这次来,并非想要打扰你们的生活,只是希望你们能看到当年事情的真相。阮宁的父亲固然死得不明不白,可我的父亲没有申辩的机会,我相信,阮宁还没有忘记当年发生过什么,但是,我不知道,她当年不能吐露真相的动机。 阮宁刚从微波炉里盛出的艳生生的红烧肉一下子翻倒在了洁白的地板上。她弯下腰看了看,覆盖面积太大,确实是不能吃了。 姑娘觉得浪费,低头皱眉收拾这碗软糯鲜美本该进入她温暖的胃部的肉。程可可抱着水杯挪到厨房门前,语气温柔却尖锐:“你还想装作没听见吗?你根本就是没心肝的吧?你爸爸死了,你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偷生苟活这么多年,从没想过替他报仇,反而害得我爸爸做了替罪羔羊!你这么安稳地坐在这里,吃着这样一份温馨的饭菜,偷来这么幸福的家,有没有想过你爸爸和我爸爸的白骨在地下犹然含冤!” 阮宁低头收拾这一片凌乱,淡淡开口:“你爸爸并不无辜,爷爷当时证据确凿,否则你爸爸不会死。” 程可可冷笑:“怎么,面对外人下得了这样的狠手,自己家的人就装作没有看到吗?你当年就在案发现场,可比那段录像看得清晰。” 她拎着lv的小包施施然而去,转身看了俞迟一眼。 俞迟已经站起了身,怔怔地看着厨房,眼睛中是她从没看到过的温柔,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那些严厉是真的,这一眼也是真的。 而对她的那些,在这一眼的映衬下,真的假的却通通成了假的。 这让程可可觉得,当年的阮宁既然可以疯了,那让她再疯一次也无妨。 阮宁坐在了电脑前,麻木地点开了那段视频。 视频右上角显示着录像的时间,206年的6月3日,距离上午十一点,还有半个小时三十三秒。 这录像的设备被人拿在腿上,还能看到他裤子的颜色,深灰色的棉质裤子,一尘不染。 对角线上露出一点视野,一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旋转,隐约是个体健商壮的汉子,汉子的上半张脸收进画面,下半张脸则用黑色的头套表得严严实实。隔在两人中间的变档器比之普通的变档器要长,档位设置很特别,模糊瞧着,应是货车才有的十二档。 还有五分钟,拿着摄像机的人开了口。 阮宁嘲讽地看着这个画质模糊的录像。他说的是这辆车追上爸爸的小灰所需要的时间。 他的声音清晰,是个年轻的男孩的声音。 这个录像,是录制给程平东看的。 男孩背后的人要把杀死爸爸的过程全部录下,确保犯罪的过程完美,并且和程平东分享这个令人喜悦的视频,或者,确保把程平东拉到同一条船上。 阮宁淡淡地看着,一直到事故发生,那人举起了摄像机。 高大的卡车猛烈地撞击着迎面而来的黑色吉普,驾驶座上是还在温柔劝慰她的爸爸。 而她心急如焚,在出事的前一分钟还在埋怨爸爸怎么开得这么慢。 视频外的阮宁攥紧双手,嘴息着,这是她自从爸爸死后的余生,第一次瞧见活着的他的模样。她那么思念他,却痛不堪言,不停地抽痛着,去抓头发。 她把视频往后拉,直到这拿着摄像机的人把摄像机落在车上,下去拖爸爸的尸体和满身是血的她。 来往的车辆,无一辆停下。 她知道警察和救护车会十分钟后赶到,这是从妈妈后来口述中得知,可是她和爸爸再也等不到了。 拖着她的那人刻意背对着摄像机,可是背对着摄像机的他却和她四目相对。他用黑色的头套把裹得严严实实,但是那双眼露了出来,就算她死了化成灰被人扔到护城河里被野鱼吃掉也再难忘掉。 她和他朝夕相处,她帮他保守秘密,他说过好好爱她。 如果说这家中除了了爷爷,还有一人可信,那就是他。 阮宁为自己的轻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阮宁指着视频中拖自己的人,转身对着俞迟,面无表情地开口:“我哥。” 俞迟默默看着她。 阮宁继续指着那人说:“我哥” 她对着视频中始终未露脸的人,像个初生的孩子牙牙学语一样,对俞迟认真重复着“我哥”二字。 俞迟把她往怀里搂。 阮宁挣扎着:“我哥,你不信吗,是我大哥,阮静!我大哥拖我和我爸爸,一一直拖着我在地上走。他知道我没死,他拖我……” 俞迟攥住她凝固的指着视频的手,死死地把她裹在怀里,裹在天蓝色柔软的毛衣里。他拍着她的头,温柔开口:“不要说了。” 阮宁用头执拗地抵着俞迟的胸膛,想要挣脱这个怀抱。她像只被困的小兽,僵硬而恐惧地撞击着四周,直到俞迟把手放在她的眼睛上,紧紧地遮住。 俞迟眯眼看着视频下方的进度条不断前进着,他们开车行驶了很久,直到停到一处荒芜的仓库旁。阮宁被少年抱了出来,侧身进了仓库。货车的司机继续拿着摄像机,对准阮宁沾了血的脸,似乎还发出了桀桀的笑声。她受了伤,额头上还在渗血。被胶带贴住了嘴,眼睛上蒙着黑色的丝巾,她不停地挣扎着,凄惨地呜咽着,茫然地对着摄像机,血在镜头下显得格外狰狞。 摄像机,一瞬间被打落在地。 打落摄像机的人,就是阮静。 俞迟捕捉到了他的脸,就在摄像机镜头打落朝上的一瞬间,按了暂停。 是年少的阮静,如此清晰。 他摘下了面象,因为阮宁此时她不见他。 摄像机再次正常运行时,2006年6月6日。 那天有雨。 第三十三章 为我变笨一次 俞迟请了三天假,坐在电脑前,从头到尾看了u盘中的内容。 一向不抽烟的他吸得烟雾缭绕,惹得阿姨打扫卫生时直跳脚。 在英国时有一段时间熬不下去时,他学会了吸烟,是厨房里的一个小帮厨牛顿教他的。保罗给每一个仆人都取了与英国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完全相同的名字。 他那会儿叫达尔文,因为他看起来最森系,常对着飞虫发呆。而小帮厨叫牛顿,则是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啃苹果。其实他们都是在疗伤,无论是看飞虫还是啃苹果,无非都是被保罗虐待后的创伤转移罢了。 这会儿吸烟时,俞迟觉得自己的情绪依旧难以排解。 他看着对着摄像机的年少的妻子被无数次问到“你知道我是谁吗”的时候,觉得阮静和他背后的人卑鄙透了。 他们非常清楚阮宁的身体状况,把她绑在凳子上不停地拷问,或者她会发疯的,或者她会经受不住拷问坦露自己的内心,后者的结局一定是活活打死这个姑娘,也许就用那个卡车司机不停掂着转着的铁棍。卡车司机在视频中情绪表现得最不稳定,面罩外的眼睛带着阴霾,时不时地盯着阮宁的头,用铁棍比画着,俞迟不得不合上电脑,继续吸烟抚平情绪。 2006年6月7日,雨势转大,在仓库中能听到非常清晰的雨水砸到铁板上的声音。 被绑着的阮宁奄奄一息,像个小老头一样垂着头弯着腰,她的嘴唇干裂,额头上的血已经凝结成块,黏在了脸上。 阮静似乎在与谁通话,他并不避讳阮宁和卡车司机,显然阮静知知道如何避开一切敏感的词汇。他说:“对,已经问了三天,阮宁的回答从开始的不知道再到胡乱编造,现在又是沉默,我确信她并没有认出我。”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阮静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轻开口:“不可以,求求您了,真的不可以,我做不出来。您说让他接电话,不,我不会让他接电话的,不可以!” 阮静一直以来表现得十分冷静,这是这些天来,他第一次失控。 他挂断了电话,卡车司机狐疑地问他:“是不是让动手?” 瞬间,无人说话。 电脑画面前的俞迟看不到他们的面孔,摄像机一直对准的是阮宁,他只能凭这语气猜想发生了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这司机才有些暴躁地开口:“你不要这样看我,我也是听我头儿的话。头儿在做事之前就跟我说了,不留活口,是你们家一直在犹豫。现在你爸爸都松口了,快点完事儿,我真的等得不耐烦了,阮敬山的尸体还在车上,最近气温都在30摄氏度以上,即使有冰块,很快也遮不住的。” 俞迟再次按了暂停。 这段话需要划重点。这些年当了侦察兵,职业素养一直在,看这视频,左脑不自觉地分析着。 这司机一定和阮静不是一方的,而且阮宁之前推理的事情的真相是假的。司机是程平东派来的,并不是阮静的人,而阮静在这起事件中起到的作用颇像“人质”,是程平东确保要把阮敬水拖下水的,阮家不得已交出的“人质”。这样,大家牢牢地坐在一条船上,被动的是阮敬水,而非阮宁以为的程平东。 是“程平东提前被审判枪决”这件事给阮宁带来了思维上的误区,让阮宁误以为他在这一起谋杀案中是被动的一方,事实上,程平东预备的这个司机恐怕许久以前就潜伏在h城了,只等阮敬水下定决心了。 从这司机在烦躁的情绪下不自觉易暴路的线索倒推,他一直提到“你爸爸”三个字,阮敬水阮一权一定是杀害阮宁父亲的同谋之一,并且是主谋,这一点,毋庸置疑。 只是让俞迟颇疑感的是,阮敬水怎么肯把悉心栽培的长子拿出来当这个“人质” 这他再次点开视频,思绪本来飘得有点远了。却突然间,听见极为尖锐的巨响。 有人砸开了仓库的铁门。 不多会儿,就听见剧烈的争吵。 这争吵有点远,除了阮静和卡车司机之外,显然还有第三方存在。 那人嗓音有点似在变声期,愤怒地咆哮着:“你们这群浑蛋,放了阮宁,你们快放了她,不然大家就一起死!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你们这些畜生,跟当初说的不一样,你们骗了我,除了你,还有爸爸,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立刻放了阮宁!否则我马上去揭发你们!” 这个第三方显然有些丧失了理智。 被缚住眼睛的阮宁茫然地抬起了头,她用手指抠着裤子上的棉质纤维。 仓库的气氛一瞬间变得冷滞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阮宁钻了灰的手指甲都被抠断,抠出血印的时候,阮静却带着眼泪嘶吼,语气森冷阴寒,他说:“如果不是你……给我滚,立刻滚出去,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他猛烈地揍着那个第三方,疯了一样地打他。 阮宁眉毛动了动。 她向前倾,随着凳子砸倒在了水泥地上。 挣扎着朝着声音的方向爬。 那是她唯一的生机啊。 那是她这辈子还能活着的唯一机会啊。 地及难地爬着,直到嘴上的胶带被人撕开。 “啊!”她用头狠狠地撞地,极其尖厉地叫着。 如了众人意。 这个孩子,终于被逼疯。 俞迟平心静气地拔下u盘,妥善放好,随后去了洗手间。 已经深夜,人畜都睡,钟表秒针嘀嗒嘀嗒行走,楼上邻居听鼾声能辨人,楼下几只窝在楼道暖气管口旁的猫儿偶尔喵几声。 俞迟穿着薄棉灰格睡农坐在马桶上吸烟,他眯着眼睛,杏一样包着水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白墙,不知在想着什么,渐渐地,微微的火光烧过,留下一截长长的烟灰。 随后,砸落在睡裤上。 俞迟被烫了一下,低下头弹灰,冲过厕所,慢吞吞走出去,穿过黑暗的客厅,站到了冰箱前。 打开冰箱门的一瞬间,明亮让人不适,他推开了冷藏室右边拉的透明槽,刚取出一样东西,一转身,吓了一跳。 阮宁站在那里,眼睛像淘澄胭脂的那一点水,带着红和黯然。 俞迟没有说什么,阮宁却知道他的眼睛一定看到了什么。她死气沉沉地开口:“是我二哥,我二哥来了,后来,他们放了我。” 俞迟缓缓伸开手掌,里面安放着两颗巧克力球。 他点点头,映着金灿灿的锡箱纸,细长的手指缓缓撕开了标签和边角,把那颗浓褐色的均匀撒着坚果的巧克力球递给了她。 看着他,阮宁忽然咽了点唾沫,眼里的泪也收敛了起来。 她大口而贪婪地咬着这颗甜蜜的球,俞迟把自己的那颗也来进了嘴里。 这些甜把那些巨大的无法转移的苦全部卷进了口腹。 谁也没有再提那些视频。 凑在冰箱门下,两人吃了整整一盒费列罗巧克力。 他问她:“好吃吗?” 她点点头,想了想,咂吧着嘴嚷嚷,说:“大甜。” 俞迟温和地看着她,方才的那些烦躁全如点燃的烟因遇见清冽的风,一消而撤。 他轻轻抱着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姑娘的背,她纤细白暂的手臂绝塑地楼着他的颈,许久许久,才哭了起来。 她哭着说:“林迟,我想你。” 他居然听懂了。 她问他:“我们是什么时候,人生完全变了的啊?我都分不清了。” 他有些鼻酸,却坚定地开口:“我们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有变过。从前不变,从今以后,也不准备变。” 他说:“我从没有变过,你也不准变。” 他一直有着随时间而变重的创伤后遗症,dr.sun告诉他:“你这病是因为被人伤害了。” 俞迟说:“您错了,我这病是因为没亲自杀了伤害过我的人,遗憾着遗憾着就病了。” 那年那座牢笼所有的软弱,都只是因未触着冰山下的巨大真相罢了。若软肋还在,海绝不会蔚蓝平静。 2018年的春节,俞迟需要带班站岗,阿姨放假回了家,阮宁把刚满一岁的阿延托付给了梅大姐和陈师长,自己晨起时去市场割了猪肉买了鲅鱼,打了馅儿,擀面皮,一个一个地包饺子。暨秋顶瞧不起她的手艺,所以过年时很少让她下厨房,阮宁此时包饺子的手很是笨拙,又怕馅儿塞得少,又怕漏了馅儿。 阮宁是南方人,饺子却包得大而滚。她小时候便很不耐烦吃小饺子、小云吞、小汤包,只恨不得所有带馅儿的都大大大,那才过瘾。 暨秋颇惋惜自己生了个焚琴煮鹤的,又觉得她是像了阮家人,故乡在北方,骨头和胃也都都是北方的。 阮宁自个儿成了家,出了管家婆,很是随性,都按自个儿的意思胡来,俞迟从不因这些小事跟她计较什么,反而随和得很,早些年那些公子哥儿的挑剔劲虽还在,但并没有勉强阮宁和他一起矫情。 他说当年因祖父俞立的刻意,他的衣食举止,都下了功夫。四权俞季起初颇瞧不起他,可三个月后,俞迟腔调拿得比俞季还好看许多,仿佛刻到骨子里了。 这些年,好的习惯礼节仍还留着,如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衣品审美还在,如与人说话的轻重还在。 他跟阮宁讲:“这些都是好的,可取。” 阮宁不怀好意地抖机灵:“费小费也很好。” 他说:“是很好。” 阮宁整个人都不好了,直打嘴,让你嘴贱。 “你为啥不娶她?” 俞迟瞥了她一眼,成心不让她好过:“下辈子吧。” 阮宁想到这里,气鼓鼓地包了个超级大福饺,拿出俞迟平时休闲用的宝贝钓鱼竿,把大饺子用鱼竿吊到一楼,晃悠悠地趴在阳台上:“儿子,儿子,接福。” 梅大姐抱着阿延晒太阳,阿延听见妈妈呼唤。屁颠屁颠抬起头,看着眼前细细的白线吊着的胖饺子。 他伸手去抓,歪着小脑袋,笑得唯一颗小小的牙齿露了出来,眼睛弯弯的,像极了他爸爸的笑脸。 他爸爸不大爱笑,阮宁便常逗儿子。 阿延小心肝颇爱笑。 阮宁饺子包好时,捞起、滤水,用保温饭盒盛好了,又拿棉花暧宝宝裹了厚厚一层,自己套上大棉袄棉裤、戴上手套耳暧等全套装备,给俞达送饭去了。 今天两班岗,左边的是侦察团,右边的是三团,俞迟体恤下面人,到了饭点让他们回去歌着,自己换了班。阮宁踩着雪总觉得走了很久,格起手家看表,才过了十分钟,等到岗点,大年三十的爆竹开始哪里咖啦地陆续响了起来。 漫天焰火。 焰火下是肃立的两个高大的雪人,一动不动。 好似两尊门神。 阮宁远远看着,微微笑了。她一脚高一脚低地踩在雪上,想起了年轻时候的暨秋。她兴许也是这样看着爸爸的,甚至多年前的春节,走在同一条路上,做过与她同样的事情。 时间让人变老,爸爸没有变老,妈妈却老了。 雪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除了矗立的俞迟。 她如暨秋一样看不清前路,却跌跌撞撞地去拥抱自己的丈夫。 有他在的地方,才仿佛安放下心,有了方向。 她站在透明的玻璃岗亭外,轻轻抬头看着他,他眼睛朝着前方,穿着笔挺的军装,手中握着长枪,固定着姿势,连眼珠都不曾动过,就像一尊雕像。 阮宁敲了敲玻璃,亭中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她看了看手表,距离换岗还有一刻钟。 阮宁把饭盒揣进了大衣里,乖乖地蹲在了玻璃门外,俞迟的脚畔。 他像一把大伞,靠近了就会温暖。 阮宁的帽子上落满了雪,转过头,看到另外一个岗事中的值岗土兵。 傅慕容。 听说他和沈荷已经结了婚,沈荷嫌延边苦寒,一到雪季就回了海南娘家别墅度假,留下傅慕容孤家寡人。 三团的提前换了岗,傅慕容走出玻璃亭,朝阮宁做了个只有她能看到的鬼脸。阮宁蹲着转了转身,脸紧紧贴着玻璃,并不想搭理前男友。 前男友很不客气地上前拽了阮宁帽子产上的毛线球一把。 阮宁院了起来,说:“浓蛋!老子不想看见你,再摸我用毛线球打死你。” 傅慕容说:“你就这么讨厌我,就因为我甩了你?” 阮宁说:“你再说一遍试试看!”费力脱掉雪地靴就想招呼他。 还真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他和他想好给她找了多少不自在,这厚脸皮失忆了是不是? 怪不得以前俞迟看他不顺眼,自己是眼瞎了才觉得这人是爸爸送给他的礼物。 傅慕容看她表情越来越严肃,揉着鼻子勉强笑了:“好了好了,我想你现在嫁给宋中元,咱们总算各有归宿。你们这些女人就是小气,前男友也可以当朋友啊不是?” 阮宁脸冻得通红,吞了口口水。她说:“如果你是认真的,那我也跟你说道说道。傅慕容,我不是没有认真地喜欢过你,也不是没有认真地想过和你过一辈子。你爱上一个非常有钱并且比我优秀的姑娘,这我完全能够理解,可是你的爱为什么这么狭隘,非得建立在某一天恍然醒悟自己不爱自己女朋友的基础上?一个成年人了解自己的内心其实并不算困难,你清楚自己爱谁,却还要拖着我,无非是怕沈荷不能顺利成为你的女朋友,那么我作为安慰奖和备胎至少不会让你太伤心。你是这样想的,对不对?如果你真的把我当成朋友,一定不会忽视这件事带给我尊严上的伤害。生而为人,我就算瞧起来再大大咧咧,也有自己的情绪和自尊。我不讨厌你和我分手这件事,但我讨厌你这个人。” 傅慕容苦笑:“阮宁,如果我说,当年我跟你分手,其实有一部分赌气的成分,不知道你怎么想?” 阮宁也笑:“都是二十好儿的人,我还没见谁谈恋爱分手时不赌气的,可是堵着堵着就通了。分明因为开始就不适合在一起,承认这个有多难?” “我不是这意思。”傅慕容指了指不似活人的冰雪中的俞迟,气得骂道:我从来没见过藏得这么深的鳖犊子,他跟我八字犯冲。” 阮宁揣着饺子,仰脸看了看鳖犊子,鳖犊子眼珠子朝下转了转,也票了她一眼,他们的话他显然一句没落,但是依旧恪尽职守,一动不动。 慕容气愤道:“他从来都是这副死样子,说什么都没情绪波动,脸色都没变过。军区都说他跟宋中元是死敌,连陈师长都看出来他的别扭,暗地里提点过几回,可事实上,宋中元对他从来都是漠视。换句话说,他从来没把傅慕容当成和路边逛大街碰见的张三李四不一样的人种。” 三团算是全师乃至全军区的精英团,他二十七岁被破格提拔为青年团长亦很荣光,若非延边军区首长开明,在其他军区怕是连想都不敢想的。慕容一路优秀,本该圆满,谁知却碰上了噩梦一样的冤家宋中元。全国挂得上号的侦察团团长,是个二十五岁的十二项全a青年。包括擒拿格斗,包括攀爬越野,包括射击投弹,包括战术理论,站哨站得比他标准挺拔也就认了,可据说连宋团长保养过的武器都比别人的油润好看!比起宋中元,慕容显得暗淡无光,好像一千块一两的金骏眉碰上了全国仅有的一株大红袍,滋味虽好,但不算极品。慕容不是没有争取过,可无论怎样努力,如何残酷训练,总比对方差一点点,而那一点点,他虽然不甘心,但也不得不用天赋的差别来安慰自己。 慕容很挫败,这种挫败的感觉一直在延续。直到两年前雪地的一次联合作战,宋中元帮他挡了一枪。 阮宁吃了一惊,不承想还有这一出,便也问了问。 幕容说,自己本来准备在联合作战中好好表现,满脑子想的都是压宋中元一头,因此行为有些冒进,稀里棚涂觉得自己英勇极了,一扭脸,眼睁睁看着子弹以大几百的秒速往他心口蹿,可是分明瞧得见,大脑却一片空白,脚钉在原地,怎么都动不了。 当他被宋中无推开扑倒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傻的,那些属于别人的鲜血不断往他身上涌,他一直不停地喃喃着为什么,向来沉默寡言的宋中元,却颇简洁地开了了尊口:“你要娶的那个姑娘,我认识。” 宋中元之后却再也说不下去,像个还不懂表达自己的小孩子,蹙着眉头,疼得满脸是汗。总觉得是深思熟虑之后,才缓缓地开口:“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你话……她不伤心。好好待她,不然,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的语气迟疑而小心翼翼,打着小小的问号留下回寰的余地,生怕说多了令慕容生疑,反倒苛待他口中的姑娘,又怕说少了,慕容不肯重视那女孩,用心待她。 傅慕容何等精明。 怎么听不出,这是宝贝到什么份儿上了,快死了才拎出来的捂得快发馊的小人儿。 颇有“白帝城托孤”的豪壮。 傅慕容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宋中元心口的子弹没打中要害,没有死成,可是他的话却让幕容再也没办法和阮宁好好在一起。 他心中的妒恨和懊恼在不停升级。 沈荷只是导火索,让他下定决心的是宋中元。 不是没喜欢过阮宁,不是没爱过她,可深夜骂一声脏话,什么样儿的爱能比上宋中元这一句“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如今,阮宁果真嫁给了宋中元,可是,慕容夜深梦回也会想,如果没有宋中元,也许……和沈荷走不到一起,同阮宁琴瑟和鸣也说不定。 说句俗套的,阮宁给过他的安静宁谧和人间烟火,别人都给不了,沈荷的好他一直消受不起,可是死死扛着,也怕被人笑话。 傅慕容遥想过去,换了岗的俞迟却一脚踢在声泪俱下的当事人屁股上,拍了拍阮宁身上的雪,拎起姑娘来就往办公室走。 傅慕容嗷嗷叫:“咱俩两不相欠,阮宁。不对,你老公听说咱俩分手,还找机会揍了我好几顿,是你这辈子欠我。” 阮宁脱了另一只雪地靴。 俞迟淡淡地转身,默默地看了傅慕容一眼,就像以往准备揍他之前的那一眼。傅慕容噤声,挥着小手帕说:“嫂子再见。” 玩宁看着俞迟,想了想,小声开口:“我想去找爷爷。” 俞迟望着灰蒙蒙的天,清谈开口:“过完冬天。” 阮宁叹了口气,停在了积雪中。俞迟转身看她,她却轻轻摸了摸他的眉毛,像是要揩掉一块雪花,又像是要触到眉骨那里。她说:“我说什么,你都好像没什么表情。从我们生命中路过的每个人都或明或暗地告诉我,你爱的也许是我。可是无论如何,我也看不出来、看不明白。” 俞迟揉了揉仿佛上冻的鼻子,诧异地说:“谁说我爱你了?” 阮宁迷迷糊糊的,总觉得自己想多了,又觉得自己想少了。后来,很确定也很严肃地告诉他:“可是你得爱我。雪停了,我去找爷爷。从家乡再回到延边的时候,你要爱我。” 她说:“你将来要爱我。” 她过去曾说爱不爱的实在多余。 因为这个人太好太好,好到让她舍不得,好到无论何时看见,都觉得,他要是爱我,该有多好。 他满脸的嫌弃:“听说爱笨蛋会变笨。” 阮宁攀着他挺直的脖子,眼睛微微湿润:“拜托你,就为我,变笨这一次。” 他突然想起什么,轻轻问她:“还记得塞尔维亚吗,赢了两次、从不曾输过的塞尔维亚?” 阮宁想起他和她分手时说的那句话。她点点头。 他微微笑了,面容依稀场非着幼时的从容和笃定:“‘它’才不是一直会赢,是我让‘它’赢的。” 是我让“它”赢的。 是我让你赢的。 第三十四章 我的爱没有声音 春暖花开的时候,阮宁再次询问俞迟,可否回故乡。 俞迟正在喝咖啡,让她再等一月。 桃李次第茶縻的时候,她第三次问他,可否回阮家。 俞迟煮完一杯茶,啜完,许久,才说,再等一个月。 到了第四次,夏风绵延而来,杨絮纷飞,俞迟换上了衬衫,叹息着拍拍她的头,默默买了两张火车票。 念念复念念,何必再阻拦。 小夫妻告别儿子阿延,回了故乡。 俞迟没有死的消息,消息灵通或不灵通的,都渐渐地察觉了端倪,至少那位每个月都会来园子拜访俞家的巨星已经很久没来了,而俞家老四莫名其妙去了延边,知晓俞立和林夫人当年赌约的也都叹了口气,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起初阮家姑娘嫁了个籍籍无名的小军官,而放弃了宋林等人,都令大家颇为诧异,这实在不像阮家的作风,阮令一生汲汲于功名,二子阢敬水如今又如日中天,即使阮宁父亲去世,这一家子也总该照看几分,为她寻个好前途。之前听说宋家老太太替孙子在阮家求了几回亲,都被阮令扫回去,只说宋林聪慧,阮宁憨傻,实非良配,宋家脸面上颇是挂不住。这会儿证实阮宁竟然嫁了未死的俞迟,而俞迟之死宋家却结实地掺和了一把,这其中阮家和俞家成了亲家,宋家跟这两家都有嫌隙,园子里风云诡七家都颇有些小心翼翼起来。 俞迟之死像是用一团迷雾压下了晦暗中的行秽,真相任谁有心窥伺,却也再难瞧见。 可如今,迷雾散了,死了的人回来了。 俞家要变天了。 至于阮家变不变,得看他家老爷子和老太太掐架情况如何。老爷子胜了,不变,老太太胜了,阮二少别想有好日子过。相亲相到吐,直到比俞迟还有分量的姑娘出现,pk败阮宁一家。 而宋家变不变,得看他家小三公子怎么想了。听说人公司总部都建到了延边,要说对阮家丫头没点啥心思,连栗家老太太养的金毛都不信。可是这小子又有红颜知己,天仙似的美人儿,阮家y头瞧起来实在没分量,说他想娶阮宁,还不如说他想要阮家的势,鲸吞阮家。对,就是这样。栗家只有三个孙女儿的老太太一拍脑瓜,觉得自己彻底想明白了。 卢家作壁上观,暗地里偷笑,他家三个孙子个个憨愣,只可惜与南方诸家都没配成姻缘,孩子们横竖互相瞧不上眼,不然茶余饭后和亲家说说八卦,岂不也有趣? 阮宁俞迟回到园子的时候,很默契地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一个回阮家,一个去俞家。 俞迟走了几步,忽然转身,看着阮宁,轻开口:“我答应你,傻子。” 阮宁踢着小石头,本来在想怎么同答爷开口,忽然愣,转身,看着他:“什么?” “变成笨蛋。”他微微一笑,杏眼被阳光酒得像一块会发光打磨好的晶石,让人瞧着存新生,也存希望。 院宁咧嘴一笑,她看春眼前沉稳漂亮的男人,曾经冷漠讥诮的少年,再小时温柔腼腆的孩子,他们就这样奇异地统一,她的眼中有微微的暖意和不舍:“如果有为难,就还是聪明底。聪明点活得快乐,我想明白了,我想让你快乐。” 她说:“人生来都是赤条条,孤单单的,就算是夫妻,也总有自己的她说:路要走。你快乐点,我自然也快乐。这比情爱的苦要好上许多,另有一点,是我现在有所感悟,也分明清楚,没有人不可替代,除了阮宁还有别的好姑娘老天上半辈子亏待你,下半辈子不关照旁人也要关照你。而我很凶的,我长大了,长高了吃胖了,我小时候就很凶,我现在更凶了。你总是问我怎么想,无论我平时看起来多么弱小,可是今天,至少今天,我可以的。” “你认定今天去阮家是龙潭虎穴,所以呢?”俞迟微微眯起眼睛。 阮宁词不达意,但是还是坦然说了出来:“所以,你照顾好阿延,他是我见过的最乖最可爱的小宝宝,虽然我也没见过几个小宝宝,但他像林奶奶口中的你。就算你不爱我,总要爱他。” 俞迟似乎听明白了她言辞中的托付和决绝,初春的h城还带着凉意,风吹过时,带来清冽的气息。他看着她,隔着阳光和穿越的光阴,坚定而温柔地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不许哭,不许崩溃,不许迷糊,过来寻我。我在家为你煮一壶青柑,等你回来的时候,是第三泡,味道正好。” 他说:“你没有父亲,还有丈夫。就算丈夫死了,还有阿延。家里总有人替你挡在外面。我为儿子取名为延是为了让他延续我的使命,而我则延续了阮将军未尽的使命。” 别的少年人二十啷当时,在做什么?谈恋爱玩车玩游戏玩极限运动,吃好穿好打破世间所有规则,要名要利要灿烂夺目地活……大概没有人不这样渴望着吧。俞迟想起为儿子取名的初衷,也想起了书房放着的耗尽他此生青春岁月的那几本有关阮将军的传记。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恬淡开口:“阮家非孤山恶水,你也不是没有人守者的覆巢孤鸟,从你嫁给我的那天起,我就没打算放你回阮家。你今天执意回来,便要好好的,如果再负了我的心,这辈子至死,我都不再见你。” 她第一次让他生出恨意,还是少年时。与绵长的爱同样缩长的恨意,就像把镜子的两面。他失去她的那天,牢牢记着奶奶的话,有朝一日,一定配得上她。 为了配得上她,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本能看出那个女人处处的蹩脚和奇怪,本能瞧出她的漏洞和凶狠,却因为一种盲目的期待,被一种奇怪感找到家人然后才会有根基,小孩有了根基才能长成参天大树、才能有出息的心态所支配,忽略了所有,带着惨烈的情绪离开,却落入了那样的陷阱中。 成为“达尔文”的那两年,是他人生的信念和太阳崩塌的开端。无数次觉得死亡才应该是解脱,可即便成了行尸走肉的模样,却仍未真正放弃过。 爱没有发泄的一日,终于转化成了阴暗的恨意。 在他从程可可口中得知,死了的朋友是阮宁的那天。 那天的雪真大。可是它们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就像阮宁的死亡。 压倒了一切的浓烈的恨意,终于化作了蝼蚁遇洪的奋力一击。 是恨支撑他活了下去。 他想他得去看看,就算小栓变成了白骨,就算小栓不能呼吸了,他也得去看看。换了奶奶的棺材的珠子还得赎回来,放到小栓的坟前。 奶奶说,那是给孙媳妇的。 是那一天,让他知道,感情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直到再次遇到阮宁,变成了恨的爱溃不成军。 宋林的那封信,除了逼他和阮宁分手,还曾告诉他,必须离开阮宁,否则阮宁会看到他成为人贩子同谋的新闻。而费小费作为人贩子的女儿,也会前途尽毁。 宋林一揽全收,事实上他也摸不准俞迟的软肋究竟在哪儿。 那封信并非至此结束,他在结尾来了问了几句:“究竟哪一句话会让你离开阮宁?我很好奇。” 俞迟烧了这封信,在火光中用钢笔回笺一封,三个字说给自己也说给他,力透纸背:“都不会。” 没有什么能让他再一次放弃阮宁。 这也是宋林一直疑感于俞迟自杀举动的原因。 因他说得明白,宋林备战了很多年,却茫然若失,找不到那个对手,直到宋中元这条小鱼场圣渐换了长鳞,铸了金身,搏击海浪,涌入金门。 直到宋中元娶了阮宁。 一转身,如同浓雾一样不可提摸的那个人又回来了。 这一次,羽翼丰满,再不可折。 宋林的公司将新年度工作重心移至延边和香港两处,宋林延边和香港两处办公,饮食上依然不规律,还添了胃痛的毛病。龚长秋跟着他,费心着力为他做吃食,日日送去,却也不见他动多少,反而不如去员工餐厅装亲民装和气吃得多。 她颇是无奈,但见宋林公司香港员工个个无不且羡带妒暗地喊她“宋太”,心中宽慰不少。可是分明宋老太太都承认她了,分明他已许久未提过阮宁,分明他每周都送最贵花束给她,娶她的事却仍未提上日程。 长秋不知道宋林在想什么,而宋林只是在潜息,在休养,在等待。 他在等一个消息,不,准确说来,是一个电话。 5月15日,上午十一点二十分,程可可的电话如约而至。 阮宁夫妇回到了园子。 宋林最近下午直有喝earl grey的习惯,喝惯的黑咖啡这两日售卖估清,暂时换成了这个。 他接到程可可电话的时候,吊着的一口仙气总算吐了出来:“成了?” 程可可低声道:“俞家之前我已经去过,做过铺垫,俞老对阮宁开个满意,他听闻阮家的事,只说了一句知道了。言语虽寡,但我瞧他表情,并不轻松。” 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说,阮宁会不会因此和俞迟决裂?” 宋林懒洋地向她:“这得问你了。依你对俞迟的了解,他会违逆俞立的意思吗?” 程可可条件反反射地摇头:“俞迟不会。这辈子他最在意的就是他祖父的看法,因为林奶奶去世时和丈夫的赌约未完,他为了完成奶奶的遗题,这辈子一定倾尽全力讨得俞立最终的认可,并且击败他,让他心服口服,直至跪在林奶奶的坟前。” 宋林微微笑,挂掉了电话,随即嘱咐了秘书,订了凌展的机票。 长秋约他晚餐,宋林一身简装,换掉了西装。她点了一份鹅肝炒饭给他,他含笑吃了下去,又点了一份乌鱼子冻,他也吃了下去,再点了一碗春杏排骨例汤,宋林颇为难却又颇香甜地含笑喝了进去。 长秋吓得一哆嗦。 宋林这样吃饭,认识他许多年,只有两回。 第一回是听说阮宁怀孕了,第二回是听说阮宁嫁人了。 跟阮宁搭上边,什么厌食症都不药而愈。 宋林同她交代着宋氏慈善基金会近期的理事会相关安排及工作中心,他颇看重慈善,也颇看重长秋,顺理成章把这块工作交给了长秋。 长秋也怪愁的,叹息着,截断他的话:“宋少,这回阮宁又怎么了?” 宋林眉尾上翘,眼睛弯弯,好像一轮春花映衬下的白月,带着发自内心的畅快,全然不是之前两回的借饭浇愁。 宋林这些年与长秋纠缠不清,说不爱却也不舍得放手,与其说是情人,倒更像知己好友多些。 他对待长秋素来坦诚,因知她爱自己,也知她不肯叛。 他回答道:“阮宁不需要一个抛弃她的丈夫,也不需要那个男人的儿子。等到事情了了,我带她来香港长居。延边我不耐受,而香港照攘,她肯定喜欢。” 长秋听得毛骨悚然。 什么叫阮宁不需要?什么又叫他不耐受延边,阮宁喜欢香港?! 碰到阮宁,他真是要魔怔了。 长秋一时气结,语气也不好:“你上辈子欠她什么了,她又哪里好,值得你这样煞费苦心?” 宋林语气却依旧温柔,他此时心情非常好,所以益发甜蜜可亲:“小栓是个讲义气的孩子,我不忍心看她难过,我……我要带她离开阮家,离开俞迟,他们都伤了她的心。” 长秋气得眼泪都出来了,颇难听地指责他:“你今年二十八岁,不是八岁!八岁那年的事你还巴巴地惦记着,是因为明明是你伤了小栓的心,不是旁人!” 宋林的执念早已成了魔鬼,生生不息地缠绕着他,让他寝食难安。这世上本就人人算计他,待他虚假,只有小栓是真的信服他、爱他、珍重他。可是,他却把小栓弄丢了。 二十年前,就弄丢了。 只是找啊找,为什么,无论如何,无论怎样努力,都找不回来呢? 他想捧着一个比脸还要大的碗,和她并肩坐在桃树下,好好吃一顿饭。她妈妈做的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他都知道。 那些年她说过的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她的情义他都知道。 有了他,她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他这辈子从没有错过,阮宁也一定会清清楚楚地知道。 阮宁把u盘和截图打印出来的照片默默地递到了爷爷跟前,老人诧异地看了一眼孙女儿皱巴成一团的脸,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照片。 照片分辨率不高,瞧着有些模糊。他掂起了老花镜,举起来放到远处,长孙少年时的脸庞一清二楚。 老人忽然间想到什么,眯着眼,坐直了身子。 阮宁叹息一声,把带来的笔记本电脑转向爷爷。 点击播放。 院宁努力屏住呼吸,观察着老人的神色,看那张脸从疑惑变得震惊又得愤怒,然后渐渐地转向了幽深和沉默。 阮宁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爷爷生平最大的心愿就是是父慈子孝,兄友对于爸爸当年和叔之间的争斗、她们同奶奶之间的龃龉,颇有些装锋作哑的意味。 可是,爸爸毕竟是他当年疼爱看重的,毕竟这些年他在一楼设了个小佛堂,日日看护摆祭。 阮宁稍稍鼓足了勇气,她说:“爸爸是被人害死的,可是这人不单单是程平东。二叔……二叔他……” 阮宁的话还没有说完,只是到了“二叔”两个字,阮令的眼就冷幽幽地望了过来,像是殊无日照的地壳深处透来的森然寒意,阮宁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阮令把电脑推开,把照片扔到了阮宁面前,满面蕴着怒气:“你到底想干什么?!” 照片几乎贴着阮宁的脸砸了过来,她退了步,脸颊还是被刮了个血口子。 阮宁没理会脸上火辣辣的疼,声音变大许多:“不管爷爷怎么否认,怎么不愿意承认,事实依旧是事实!是二叔,是阮敬水杀了我爸爸!” “二叔杀了我爸爸!”这句话就这样被眼前的孩子带着愤恨和肆无忌惮叫了出来。 “闭嘴!就算是你有这些照片,也只能证明是阮静绑架了你!”阮令咬牙切齿,脑子嗡嗡的,却只想着快点下命令,像对着他带了半辈子的小士兵们一样,强摁着她的头,也要让她绝对地服从。 阮宁有些绝望地仰头看着他,额角都是汗珠。不自觉地,眼泪就落了下来。她说:“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当年的我就知道您定会这么说。我一直期待您会说点别的,我想着过了这么多年,您待我一直那么好,结果一定不同了。可是,我错了。” 爸爸死的那年,她明明没有疯,却偏偏选择了装疯。没有人知道,她除了装展保命,还因为无一人可信任,包括爷在内。地分明没有信任爷爷,那么小的孩子,阴晦地不断想象看爷爷残忍冷酷地让她噤声闭嘴的样子,想到茫茫然,想到不知道这一生还该如何括。 她是多么聪明的小孩,还有人说这是个笨蛋。 阮令嗓音嘶哑,眼中也有泪意,但是语气依旧强硬:“你这辈子要什么,爷爷都给你,就这一样儿,不行……” “爷爷,我要我爸爸,您能还给我吗?!”阮宁哭着哭着却笑了出来,带着凄厉和痛苦,这样奇怪得快把人碾成碎未的痛苦她连父亲去世时都不曾经历过,因她当年心中还有信任、有亲情、有眷恋,而为了给父亲报仇,也总要留一条命口热气,可是今天,这些东西,通通被人捏死了,打落了、扑灭了。 阮令鼻酸,闭上眼睛好一会儿,眼泪却瞬间涌了出来。他说:“是我对不起敬山,该死的是我,你二叔撑着阮家,不能倒。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阮宁觉得自己的情绪变得非常奇怪,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掉着眼泪,质问他:“您不能活一千年一万年,没有人能活那么久。甚至我爸爸四十三岁就去世了,阮家终有一天会灭亡,无论您愿意还是不愿意。可是它灭亡的原因不是因为丧失了权力,还有可能是自然的消亡,您能抓住一切您能抓住的东西,但是不是世世代代都可以。您只是不愿意看到儿子们相继死去,您认为我在胡闹,您甚至恼恨我揭露的真相,可是您永远不能阻止这个惨烈的结局。看着亲人死去,这是您的宿命,也是每个人都沉中不了的诅咒!” 阮宁忽然间想起什么,微微弓着身,她觉得好像肚子很疼,却也说不清是哪里疼。他茫茫然地开口:“您早就知道是二叔害死爸爸的吧?当年坚持和程平东清算不是为了爸爸,而是为了保护二叔。因为,如果他招有就是唯一的人证。” 她说:“您永远不会为我爸爸伸冤,而我又是这样的普通人,告到哪里,如果没有您支持,也不过是查到大哥那里,毕竟视频中只有人大哥,而大哥不是我们家人,这您肯定早就知道了。阮家不会受丝毫损失,到时也算给我一个交代,这是我爷爷能给我的最好的交代。” 阮令震惊地抬起眼睛,却看见孙女儿用手擦掉眼泪,微微笑了,她像个要得到祖父肯定的小小孩子,咧着嘴,带着点迫切:“爷爷,我是不是真的真的很聪明?” 阮宁突然觉得四周似乎在飞速地旋转,有些狐疑而惶恐地看着四周,很泥而小声地开着口:“爷爷,我还要告诉您一个秘密,您不要告诉别人。大哥拖着爸爸尸体的时候,爸爸那会儿还剩一口气。他搂着我,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在裤兜中摸索着给您打电话,他满身都是血,他紧紧僵硬地搂着我,可是死前想到的最后件事却是给您打电话,他恳求您接通电话。他最信任的人是他的爸爸,他想求您救救我,他想求您救救他的孩子,他那么绝望地死去……直到大哥挂断了电话,扔掉了那个手机。” 那些话,明明重如秦山,她说着说着,却再也说不下去,一声比一声还轻,轻到完全安静,轻到死寂。 阮令瘫倒在椅子上,半晌无言,却终于痛哭起来,阮宁茫茫然地抱着电脑,绕着书房前的客椅顺时针转了三圈,逆时针又转了三圈,皱着眉,仿佛瞧见了一座挡在眼前的高山,而后轻飘飘地挥挥手:“爷爷再见。” 阮令老泪横流,看着孙女儿瞬间变得奇怪的表现,而后听见她说了一句让他全身冰冷的话。 阮宁转身望着茫茫大地,她说:“我去堂爷爷家会乖乖地养病,你记得早点接我呀爷爷!” 她走出阮家,挠了挠头,脑子满是混沌,可混沌过后,心情又变得极度亢奋,像是吃了人参果样,轻飘飘的,又茫茫然想到该去找林林了。 俞家现在正是一片寂静。 他一颗一颗低头拾代表“将帅士马卒”的人形棋,对面的祖父俞立已经摆好了棋子,棋盘上山脉河流道路林立,栩栩如生,楚河汉界字体勾金,与普通的棋盘全然不同,不像是象棋,倒有些像早些年行军打仗用的沙盘,可又比那个精致多了。 俞立声音一贯不大,但是他说话时,四周又一贯是寂静的,无人敢打扰。 我他问长孙:“你娶她,可是自愿?” 俞迟用手帕擦了擦黑色金属质的棋子,静静摆在了山河之间。他点点头。并没有说别的。在爷爷面前,他向来不多说一个字、不多走一步,早此年一直是防守的姿态,防守到了今天,如果换了别的孩子,想必早就着急,可是依照俞迟早些年的经历,他的耐力比旁人要强上许多。纵使俞立看惯世情,见过形形色色的年轻人,也不得不暗自感叹,他家这个孩子不同于寻常人家。可是这个不同并非俞家教养所致,而是受一场过于残忍的经历影响。 俞立怎不知真相?就算当年不知,后来俞迟回到家中,看到后妻震惊的表情,以及那个女人满脸灰败的模样,他也早已心中有数。 可是,这个女人不能除掉,至少现在不能除掉,除非俞迟彻底击败了俞季。 俞立谋得深远,面色沉静如水,活到如今,除了老妻离家出走,还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变了颜色。 俞立想了想,又问:“我如果让你放弃她,能做到吗?” 俞迟没有停顿,立刻摇了摇头,然后缓了缓,复而开口:“阮令不会放弃阮宁,您不必过于担心。” 俞立把将向前逼了一步,咬字低而清楚:“那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击溃阮家的最好时机?” 俞迟杏眼甜如水,却纹丝不乱:“知道。” “把那些东西给我,我把这些证据递上去,阮宁的大仇就能报了。”俞立语速比之前稍稍快了一些。 俞迟走了一步马,并没有直接回答,待到又下了三四步,才轻轻开口:“不给。” 俞立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孙子会说这么轻飘飘的两个字,有些不悦也同了一句:“你怕阮宁受到牵连?大丈夫何患无妻!” 俞迟眼睛却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垂下那两处,怕被祖父看到,却又照实开口:“阮宁去找她爷爷,阮老动手,阮家总能保全,如果爷爷出手,玩家怕是彻底铲了,连阮老都没法保全。” 俞立冷冷笑了:“他死与不死,与你与我与俞家有什么相干?俞家当年被通北上,阮令袖手旁观,可从来没想过我跟他曾有什么战友的情谊。” 俞立想起什么,直戳孙子:“你奶奶从前教你,便是要你这样优柔寡断的吗?” “你奶奶这么教你的吗?”他高高在上,这句话向来是他辖制孙子的杀手锏。 俞迟这次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沉默,淡淡回道:“奶奶教我,日后想要什么,都需得努力。如果努力,总能得到。” 俞立吃了马,褫了象,夺了将,手指扣在棋盘上,敲响了几下,步步紧逼:“你得到什么了?宋中元的身份、地位?那是我给你的,不是你奶奶!你若不想要,我大可以让阿季夺了去!俞迟,你忘了自己身上背负的仇恨了吗?是俞季的母亲害你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而俞季现在虎视眈眈地守在延边,就等着些小差错,将你取而代之,你还在这里妇人之仁!” 俞迟继续推棋向前,迈过山脉,推开层林,跳过河流,浪遏飞舟,避开硝烟滚,并不受敌方干扰。他语带讽刺,微笑道:“爷爷这十年来没有一日不殷殷叮嘱,我也没有一日不在心头铭记。” 俞立砸下棋子,堵住俞迟去路:“说起来,这一回,还是阮令教我的。他当年一手指引两个儿子争斗,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留下的大好江山拨一个继承人,只可惜棋差一着。” 俞迟绕开布防,丝毫不让,“如果俞李能拿去,就尽管拿去。我要得到的,无论过多久,无论付出什么样的劳力代价,都一定会得到。” 俞立笑了,他走到层层山林的咽喉,扼住那处,纵横布置,眼瞧着不过几个子就要胜了,言语自在:“老子就是老子,小子就是小子!想翻过老子,得看看自个儿的能耐!” 俞迟看着棋局,柔软的手摩挲春帅的额发,思索半响才后退了一步。俞立益发舒心,笑道:“你让了!阮家姑娘算什么,你想要什么样的天仙美人、什么样可人意的姑娘,我都能给你找来。程家姑娘若你喜欢,也不是不可以。” 俞迟又退了一步,眼睛收起,看着整个棋局,若有所思,话中似乎有话,也似乎并没有说出些什么道理:“阮宁确实不算什么,摧毁阮家对谷爷来说也是势在必得,甚至连我拥有的一切,您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毁掉,没有任何感情地看着我和俞季互相为敌,直到有一天,我顺着您的想法走上您认为的巅峰。您和阮爷爷不一样,阮爷爷是没有确定扶植谁,而您,从一开始就一定要我赢,不是吗?” 俞立有些愕然地看着他,直到俞迟抬起杏眼,平静的双目却烧得像烈焰一样红,他没有任何感情地绕开包围,将棋子强势推进,一字一顿地开口:“您活了这大半辈子,谋的不过是败,不觉得悲哀吗?” 俞立攥紧了手上的棋子,昏暗的双目带着鹰戾狼桀,咳嗽了几下,阴沉道:“不要拿你那些自以为是的感情来恶心我,我不需要!你果真像你奶奶,跟你奶奶一模一样!” 俞迟笑了:“您为了给奶奶谋个不败,然后跪在她的坟前,煞费苦心。旁人求的是不败,而您求的是一败涂地,求的是死了的奶奶最后的欢颇,那些自以为是的痛苦、救赎、忏悔和感情通通是您的,不是别人的。” 俞立弓身,膝盖向前,带着皱纹的手攥住了孙子的领子,向平静的脸庞带着浓烈得化不开的杀意,这才是一个带过兵的将军的眼神,那些韬光养晦没抹掉心底的寒冷锋芒。 他说:“林林是错的,她是错的!我宠了她一辈子,她却这样回报我!她的眼里容不得室做了俞夫人!她不喜欢的我偏偏要让她看到,这世界上没有谁缺了一粒沙子,却断送了我和她的一辈子!让那个女人登强会了谁不而你也是错的!没有人会领你的情,俞迟你的努力只会让自己过得更槽!你以为阮令会帮阮宁报仇吗,做梦!你以为阮宁如果不是怀孕会嫁给你吗,你忘了我告诉过你,阮宁喜欢的是宋林,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只有你还一直傻乎乎地一心一意守着她!” 爷爷曾经对他耳提面命,拿过许多许多证据,人证、前告诉他,阮宁这个女娃,喜欢的是宋家的男娃。 所以,俞迟,不可以爱上她啊。 是爷爷告诉他,只有别人的弱点才是真的弱点,而他的弱点,只能是别人眼中的弱点。借机而跃,凭势扶摇,方能始终。 “何时鹏程得高飞,万里浮云若托举。” 这是爷爷书房最得意的一幅字。 对爷爷来说,宋家是浮云,阮家也是浮云。 借力而飞,鹏程万里。 他步步紧逼,问道:“你问问自己,心里究竟有没有那点私心,阮宁是这里头最无足轻重的,不要辜负了我,也不要辜负了你自己!” 这里头最无足轻重的阮宁轻轻从门外探了个脑袋,怯生生地看着俞迟,轻轻开口:“我好乖的,你们不要生气,我好乖,没有哭呀。” 俞立愣了,被孙媳妇唬了一跳,不知道她怎会突然出现,却渐渐瞧出不对来。 阮宁的行为举止天真平和,像个稚气的孩子,乖乖地伸出双手,俞迟叹了口气,把煮好的第三道青柑放在她的手心,嫩芽浮在察绿色的杯上,水光激滟而带柑香。她咕咚咕咚地牛饮完,又伸出双手要了一杯,直至两杯喝完,额上的开和眼角的那点水迹才慢慢干涸。 她依旧皱巴着一张像抹布一样的小脸,趴在俞迟耳边轻轻地说:“林林,你同你爷爷回家吧,我也回家,你不要为难、不要怕,我不去你家。” 俞迟自然早就察觉出她的不对,心里一震,眼泪却瞬间掉了下来:“你只管前面走,远远地走着,不要担心,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她皱着脸乖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朝前走,没走儿步,却“哇”地哭了出来:“你也是骗我的,你们都是骗我的。你知道我不好,不那么好,就同我妈妈和爷爷一样,不想要我了。” 俞迟觉得心酸难抑,他说:“我儿时骗过你?我骗尽这世上的人,也不骗你。” 他转身,犹像了一下,将帅走了最后的一步,淡淡道:“爷爷,你输了。” 战局瞬间逆转,出走的我军远征在外,绕道而来的故方杀个措手不及,俞立第一次面容上显出了些老态,他叹息了一声,总算像个寻常人家的祖父:“你同林林,总是那么像……赢了我这点,也很像。你还是……事负了我。” 他唤着林林,带着深泉古井样深沉执着的温柔,无意中,与阮宁青声唤着的“林林”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 大抵这世上爱的形式千变万化,可爱的质量却总是相同。 俞迟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转身朝着阮宁走去,他知道这一去,人生又是潮涨潮去的艰难,可是,他却终究似乎如了意,像是童年的六一,总算走到了动物园的门前,想起狮子、大象、猴子和净狞的鳄鱼,有快乐,有期待,也有一分对未知的茫然。 可是,那都不重要。 他总算与她面对着面。 他离去时,留下一句话,这话斟酌了很多年,从不曾对人提起。 他说:“我和奶奶不一样,和您也不一样。你们的爱,既沉重义啦高,都砸在我的身上,故而,我这一生的悲剧都是因你们的爱所起。因此,我绝不会和你们一一样爱人。” 俞立诧异地看着他。 只听见那个孩子说:“我的爱,没有声音。” 永永远远地,没有声音。 如此安宁。 第三十五章 选不出的同学录 阮宁生病了,准确地说,是犯病了。 俞迟带她去了主治医师孙阿姨处。经过几天密集的核磁共振、测试、询诊,这位如母亲一样一直呵护着阮宁的阿姨真真叹了口气。她瞥了一眼俞迟,有些气恼道:“无论我治好多少回,只要她的基因在那里,就永远有复发的可能。不是说你身边甚少发生这种病况便可以视之不存在,世界上一草一木呼吸时带出的悲喜也不被粗鲁无知的人看到听见,这种漠视才是她生病的最重要原因!” 俞迟点了点头,看着阮宁用从护城河畔扯来的柳条低头编着什么,手被柳条勒得红红的,脸上却带着超乎寻常的认真。 她感觉上似乎比平时敏锐许多,忽而抬起头,笑了:“你在偷看我。” 俞迟看见她笑,不自觉也笑了,点点头,低声道:“对,我在偷看你。” 她一副我看穿你的表情,带着小小的鸡贼,忽而又有些疑感地问道:“可是,你是谁?” 俞迟沉默地看了她许久,又咧嘴笑了:“骗子,我爸爸死了。” 她一副我看穿你的表情,低头去编柳。 孙阿姨瞧了俞迟待阮宁的态度,知他待阮宁不差,心中的郁结和愤怒方才有了些缓解。她想起老发生前的喊托,心中不禁酸湿,用手指戳了戳阮宁的额头:“这个臭丫头,什么该记住,什么记不住,门清着呢。她这一辈子,连着这回,可傻了三回了,真不省心。” 命迟数了数,说:“第一回是小时候,第二回是阮将军……” 孙阿姨摆了摆手,叹了口气:“第二回可不是她爸爸去世,她爸爸去世时她好好的一颗铁豌豆,第二回是她二十三岁那年,大学刚毕业,不知怎的,整个人就不好了,在我这儿治了半年多。鲜亮活泼的小姑娘突然任沉了下去,我问她怎么了,她就一直哭,你知道她的病是双向情绪病,也就是一天兴奋一天低落的,那回可好,愣是没兴奋一天,就顾着抹眼泪了。” 俞迟问道:“第二回为什么犯了?” 孙阿姨说:“我问她,她说得迷迷糊糊的,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的,我也听不明白,后来,有一天,她情绪稍微有点六奋,就对我说,阿姨,我要好好活着。我心说,你说的是人话,可你不干人事儿啊,你这叫好好活着吗?但我不敢刺激她,我就引她,说你好好活了吗,你爸爸让你好好活着你照着做了吗?她呜鸣鸣地哭,鼻涕眼泪一大堆,丑得要死,她跟我说,她同学死了,难受得发慌。我这才知道,她喜欢的男孩子去了,她一时缓不过来了。” “她那个同学姓俞?” “你认识他?阮宁跟我说,死了的那个同学像是太阳,太阳消失了,衣服就没有办法晒干了,身上仿佛总是湿漉漉的,委屈难受得想哭。” 阮宁把编好的草环递给了孙阿姨,摇晃着手和她再见,继而拉着俞迟的手,说:“你带我回家,这里不好玩。” 她感觉如此敏锐,四周全是穿着条纹衣裳的男女老少,眼神空荡荡的,让人看着害怕。 俞迟挑挑眉,说:“你喊我爸爸,我带你回家,小黄鼠狼。” “你爸爸!”阮宁哇哇哭,捶得俞迟嗷嗷叫。 孙问姨问:“女婿女婿你姓啥?阮宁以前报喜时说过,我好像忘了。” 俞迟说:“我啊,我也姓俞。” 俞迟在火车站小报摊买了一个台历,孙阿姨给阮宁开了药,叮嘱俞迟看看她按时吃药,另有一点,如果过些日子还无好转,恐怕还是要住院。 孙阿姨送他们离去时,颇有些遗憾地开口:“如果有人照顾着她,陪着她一段日子,想必她好得快点,从前生病是敬山陪着她,敬山去了之后是我,她住院后情绪并不太好,我们就把她接了出来。可是你还年轻,又在部队,怕是……” 她知道要求一个如此年轻的侦察团团长放弃事业,去照顾自己生病的妻子颇不近情理。毕竟结婚也就两年,哪有多深厚的感情耐得住那些颠沛流离的伤痕。 她戴着阮宁送她的草环,目送阮宁离去。第一次送阮宁离去时,她还是个孩子,球鞋的白帮上都是擦痕,她爸爸带着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找到了她。那时的自己正在准备升职考,手下还有十几个病号,几乎焦头烂额,很委婉地拒绝了老同学敬山,引他去拜访另一位学界的专家。 那时的阮宁刚恢复一点神志,并不像生病的样子,敬山远远地喊一声“小栓跟上”,她就清楚地应一声,大步地低着头,踢着那双伤痕累累的鞋,默不作声地走着。 她颇不忍心,也轻轻地在远处唤了一声“小栓”,那个孩子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地转身,局促地鞠躬,含糊地喊着“阿姨再见”,她双脚并着,显得过度的卑用和病态,像是被暴雨打压很久的小草,摇摇晃晃的,可是,就是不想死。 无论如何,还不想死。 只有做过很多年医生,才看得懂。那双眼睛,她在向她求救。 满眼的山海般的呐喊和痛苦,被内里的铁壁和恶魔压制,只能化为无声。 从那时起,无论多么艰难,她都再未放弃过这个孩子。 俞迟看出孙医生对阮宁的怜惜和犹豫,他再一次捏着阮宁的腮帮,微微笑道:“叫我爸爸。” 他给了她这样的的承诺。 孙医生读着读着就懂了。 他会像她爸爸一样照顾她,除非他同她爸爸一样,永永远远地死了。他向部队请了长假,并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写了封申请书,为了不敢误军区的发展和手下战士的进步,方便照顾生病的家人,他申请调离现岗或者……退伍。 俞迟拧上钢笔的时候,阮宁在下铺蜷成一个球,睡得正香。 婚前九十八斤,生孩子之前一百二十八斤,坐完月子一百一十五斤,现在孩子一岁多,只剩下一百斤。 这是俞迟对阮宁最挑剔的地方。无论怎么喂,都吃不胖,走出去的每一个飘浮的脚印都彰显了丈夫的无能。 对,还有长头发,抱着一直扎他脸,这点也不满意。 俞迟深深思考了一下阮宁这个人,觉得需要改造的地方还有很多。她蹬开被,抓了抓耳朵,他又觉得不改造也勉强过得去。 这姑娘兴许是很困了,睡得口水鼻涕泡满天飞,他就坐在床头蜷着腿,一边吸溜泡面一边默默地看着那张沾了鼻屎的脸。 旁边一东北大爷,好奇地探了一一眼:“嘿,小伙子你瞅啥?如痴如醉这么好看。” 俞迟被麻辣牛肉面的汤呛得要死,拿着纸巾抵住嘴,阮宁咂吧嘴,被他吓醒了。她说:“假爸爸,你脸红了。” 俞迟红着脸很高傲地吐出仨字儿:“就你能!” 院宁笑嘻嘻的,说:“你给我扎辫子,我想要鱼骨辫,还有糖果群了。” 俞迟蹙眉,说:“你等我三分钟。”修长的手敲开用了很久的按键有些不大好使的原始智能手机,问百度、问谷歌、问搜狐。 阮宁看着小窗格外飞速而过的绿皮火车,想了想,用手抓在远方的火车头上,笑了:“我是哥斯拉。” 俞迟眉毛皱了好会儿,又皱着眉把阮宁拽到了怀里,对着教程比画,指腹贴着碎发,一点点地编着辫子,阮宁撇嘴:“揪得疼。” 俞迟打开美颜相机,他说:“我就能扎成这样,你不如凑合凑合?”阮宁对着照相机的镜头看来看去,怎么看都满意。光洁的小额头,捋顺紧凑的发结,晃晃白牙,是大人都喜欢的样子。 有了大人都喜欢的样子,就再也不用害怕一切难听而危险的话。因这些话都从大人而来。 她好奇地问他:“你是大人还是小孩?” 她无法辨识身边的人的身份、背景、世俗关系。 俞迟继续喝汤:“和你一样。” 阮宁点点头:“哦,你也是一只土豆啊。” 俞迟:“我比较想当高贵的紫薯。” 阮宁又点头:“也行,不过明天我就当红烧肉了,要不要一起啊?” 俞迟说:“请让我当根被老汤煲了的芦笋。” 阮宁眼睛亮晶晶的,说:“我刚刚逗你玩的,哈哈,你这个傻子,你是大人,我是小孩,我都知道。你喜欢我这个打扮的样子,我也知道。” 俞迟:“哇,那你要不要举高高?” 阮宁说:“我还要亲亲,带着很多爱很多爱的亲亲。” 他把她从被窝里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淌着眼泪细细端详着那样刻在心里的眉眼,然后轻轻放下,直到千燥的嘴唇落在自己的唇角。 好多好多爱呀,看没看到…… 俞迟带着阮宁回到延边,阿延已渐渐晓了些人事。他掰着妈妈的脸,执着地看着妈妈,却发现那双眼睛中没有自己。阿延恐惧地哭着,拱到她怀里,撩开她的衣服,试图去含住乳头。他其实早已断奶,可是看到阮宁陌生的眼神,他只能尝试用这这种奇怪的方式打开阮宁的记忆。阮宁却下意识地拽紧了衣服。阿延哭得更厉害了,在幼小的宝宝心中,这个女孩就是天,可是天却变了。阮宁最怕别人哭,看着旁人哭她也要哭。说好要做一块乐观的红烧肉,可是眼前的孩子却让她困扰。阿延被阮宁哭蒙了,变成了小声的抽位,阮宁拿开手,做了个鬼脸,他又笑了。 俞迟跋山涉水,把阿延托付给了自己的母亲。那个懵懵懂懂搞了一辈子科研的母亲,却因为俞迟被迫假死,从而无意间得知了儿子当年被拐卖的真相,继而和公公决裂。她和丈夫住在单位分的房中,深居简出。俞迟带着阮宁和阿延去探访她时,两人正吃着一碗颇清淡的青菜面线。在家时都是娇养,如今笨拙地适应着一切,为了儿子和过去划开天堑,就算一塌糊涂,也颇有那点风骨。 他们知道儿子好好活着,知道他也做了爸爸,可是终归不敢打扰,也似乎自觉不配打扰。 阿延是个喜笑的孩子,看见奶奶,便伸出手来要她抱。 那个不通世俗只懂赛先生的女人第一次眼中因其他出现神采。她亲吻着那个孩子,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惶恐地说着对不起。 她不知在对谁说,只是喃喃地不停说着对不起。 俞迟的生命中,母亲永远缺席。可是阿延的生命中,奶奶没有缺席。父亲穿着白背心,大汗淋漓地在厨房为儿子儿媳炒排骨炖鸡肉,母亲就弓着背,牵着阿延的小手,教他学步。 饭菜难吃得塌糊涂,俞迟却不停地往嘴里扒饭,他说:“可真好吃。” 阮宁吐了出来:“你这个骗子。” 父亲母亲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说:“唉,这个老头!”他说:“我下次做得更好。” 俞迟说:“我信你,爸爸。还有,我想你,妈妈。” 俞迟画着日历,阮宁表表现亢奋的第十天,情绪急转直下,变得阴郁起来。她头脑里有一把环水龙头,别人的水龙头能调节热水冷水,而她的永远冷热失调,大小失调,偶尔拧不紧,偶尔又拧不开。 俞迟托付了阿延,带她离开父母家中,买了飞机票,去了海边休养。 他在太阳湾的hyatt订了一间套房,准备看阮宁的适应情况,决定是否再续租。 酒店内部圈起私人海滩,他们来的那天下了大雨。雷电在海面上翻滚,必完晚饭后散步的人群四散,屁滚尿流。 阮宁本来很兴奋,可是看见雨水不停地往墨色的大海中砸落时,便开始有些晃神。 第二天,天晴了,她却陷入更深的阴霾里。一早起来,便不再说话,也不肯笑。 俞迟买了她从前爱吃的香蕉船,她有些祖丧地吃完了。 俞迟又带她去海边烤玉米、烤牡蛎,阮宁同学边沮丧边吃。 俞迟再带她混迹在儿童烘焙区骗服务员susan老师烤的小蛋糕,阮宁垮着八字眉继续吃。 俞迟啼笑皆非,无论如何病,总是不会虐待这张嘴就是了。 他买了风筝,带她在晴日下奔跑,看风筝高高远远地飞着,她跑着跑着却停下了脚步,一屁股坐在沙坑里继续忧郁。 俞迟在沙坑旁给她建了一座小城堡,阮宁说:“我不想当公主。” 俞迟说:“没关系,你就当守大门的巨龙。” “那公主呢?” “被王子亲完救走啦。” 阮宁哭了起来:“就剩我一个了,惨绝人寰。” 俞迟又捏了几个戴帽子的小士兵,围在阮宁脚下,围了一圈,阮宁不哭了,继续忧郁。 他把药放在她的面前,她却不如前些日子,不肯再吃。 俞迟递一回,阮宁扔一回,最后一次放在她的面前,这姑娘发了狠,放在嘴里,狠狠嚼了,然后吐了俞迟一脸。 俞迟无奈,去洗脸,满面水珠身后却有人抱住他的腰,她叫嚣着:“你也走吧,我不怕你们走。” 可是身体在不断地瑟缩。可是身体在不断地瑟缩。她嘴里喋喋不休,嘀咕着:“都走了,我就骑上汗血宝马去征服北欧大陆!星辰大海在等着我。” 俞迟转身,把这个益发瘦小的姑娘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开口,我不走走,就在你手边,哪儿都不去。如果你去北欧,别忘了带上我,在你左手边的我。 阮宁心酸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沉重地说:“勉强带上你。” 从此,无论多么阴郁,药到了,总是乖乖吃了。 八月,天大热,俞迟便带她离开海南,去了家乡放居林家巷、阮宁最近益发沉默,已经不大说话,像极了小时候俞迟与她分离的最后一面,整日昏昏沉沉,像个老妪。 他酒扫院子、清除蛛网门尘时,她就坐在院子里看大树、看太阳。听说能直视太阳的都是小孩,阮宁的眼睛果然睁得圆溜溜的,又腰看太阳。过了一会儿,哗哗地流眼泪,俞迟洗了手,捂住她的眼,问她是不是傻。 阮宁沉默着,用肉脸抵着俞迟软凉的手。夏天,还是这样舒服呢。过了很久,俞迟又去整理早已荒了的菜园,他拿铁锨垦地,阮宁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我好像来过这里。” 俞迟转身,眯着眼睛,笑了:“那时,我们还小。” 凉爽的微风袭来,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阮宁垂着头,低着眼,也笑了。入夜了,他铺了席子在院子里,搬了小茶儿,小茶几上有西瓜有地,都是阮宁爱吃的。他坐在白天刚擦洗好的竹凳上给她讲故事,她坐在竹席上啃西瓜。 啃着啃着不肯吃了,就猴在俞迟背上,让他背着她看星里。 俞迟的裤腿高高地卷了起来,望着星空讲故事:“这片天上本本来有十个太阳,十个太阳生来就是一体,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东天之上。只有群星闪烁带来凉气的时候,十个太阳才被允许出来洗澡嬉戏,因为他们白日出来,会给世界造成灾难。白日值班的是太阳爸爸,太阳爸爸非常辛苦,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日,无一日休息。十个太阳希望父亲能好好休息一天,代替它站在了白日的万里高空。一个太阳可使万物生长,手心暖和,十人太阳却要了百姓的命。大量的人被烧死,庄稼也都一一旱死,民不聊生之际,勇士后羿站了出来。他穿过重重的山脉,走过九十九道天湾,到达距离十个太阳最近的地方。十个太阳乖乖地站在那里守值,却被突如其来的人类后羿拿眷弓箭一一射死。它们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因为父来的叮嘱,却一刻不肯动弹,忍着疼痛,直到黄昏来临。这时候,十个太阳只剩下一个,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足死去,黯然逃回东天。英雄后羿被万民敬仰赞叹,成为新一代的大帝。” 阮宁人神地看着星星,她说:“我就是那十个太阳。” 不懂规则,而盲目遵守规则,可最终仍被规则惩罚,惨痛地失去光阴里的自己。 俞迟微微一笑,肯着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说:“对,你就是我的十个太阳。” 俞迟种下种子,每天辛勤浇水,忽然有一日,却想起什么,在菜园里挖了许久,挖出了一个斑斑锈迹的饼干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泛黄了的纸,红着脸看了许久,想要撕掉。 阮宁明明没在留意,却仍问了一句:“上面写了什么?” 俞迟说:“是我从前留给你的同学录,三十二张同学录中的最后页。少年的时候,既想让你看到,又不想让你看到,犹豫了再犹豫,埋进了士里,可是又给你留了一把这院子的钥匙。之后的每天都在想,但愿你能看到,又但愿你没看到。” 阮宁诧异地指了指自己。俞迟说:“既然是写给你的,就念给你听。这是我缺席了的你的毕业礼,也是我藏了很多年的心迹。” 问:血型、星座、年级? 答:b型(我奶奶是b型,我猜我也是),狮子座,还有三年就成年了。 问:小名?绰号? 答:老子也叫林林! 问:qq?电话? 答:没有,学习好的小孩都没有。 问:最喜欢的音乐? 答:《少女的祈祷》。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每天在院子里都能听到,伴随我所有写作业的时光)。 问:长大了想做什么? 答:亿万富翁 问:最喜欢的格言? 答:谁终讲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尼采) 问:对阮宁同学的第一印象? 答:恶霸高俅、金刚葫芦娃。 问:对我们班同学的整体印象? 答:很闹,不好好学习应该每人挨顿板子,总觉得我喜欢阮宁同学,可真烦人。 问: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答:他们的“总觉得”,是假的。 阮宁看着俞迟满是泥土的手捏着那张泛黄的纸,觉得他认真读出的每句话的样子可真好看。 她笑着问:“原来你不喜欢我啊?” 俞迟很认真的回答:“我不喜欢你,阮宁同学” 那不仅仅是喜欢,才不是喜欢“喜欢”那么每分量的东西。 他对着天,像和她得了同样的病,默背着同学录上的最后句话,歇斯底里地喊着,直到满脸都是泪水。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阮宁!张小栓!神经树!随便你是什么笨蛋笨死也算!我爱你啊……” 这一句话,迟到十五年,连生肖都转了一遍。 延边军区默许了俞迟的请求,答应把他调到办公室做文职,并且就近将他安排到了南方军区驻守在h城的351师。 因为命运,他走上了和岳父阮敬山一样的路。 艰难得望不见前方,却在睁开眼的每天都充满希望。 他每天上午上班,下午在家处理公务,照顾阮宁,本来找了几个看护,但阮宁十分怕人,便也作罢,由她自己在院子里撒欢。 邻居家坏孩子的孩子都长大了,依旧是坏孩子,经常趁着俞迟不在家欺负阮宁。阮宁却从来不肯说,她觉得给家长告状是丢人的事。俞迟每天回来都看见她一身泥,装作若无其事地蹲在菜园里玩泥巴,可是辫子上也是泥巴便很不合情理了。 俞迟到各家串了串门,送了些自制的西梅榛子糕,又特意交代了一下妻子的状况。阮宁的病情不会使她主动攻击人,除了情绪不正常,她简直是个天使宝宝。 大家颇有些不以为然,但俞迟认为自己尽到了警告的义务。 因此,当某天,他一开门看见院宁头上满是干涸的血迹时,俞迟井没有说什么,背着妻子去了医院,回来以后,把附近的小崽子集合起来,狠狠地收拾了一顿。 额头上缠着纱布的阮宁露出一只眼欢呼着打他打他,俞迟有些无奈地回头,他问:“你疼吗?” 阮宁生闷气:“我打不过他们,疼也没办法。” 一群熊孩子忙不不迭地点头:“是啊是啊,我们只是开玩笑,我们互相拿石子砸对方,愿赌服输。” 熊家长带着人夹着根呼朋唤友地过来收拾俞迟,没过三分钟,哭爹喊娘地抱着崽子逃得飞快。 俞迟还有石子没用完,他等这天等得耐心都快燃完。 阮宁嗷嗷叫好,他转身笑了出来,一抬眼,却看见了西装革展的玩静。阮静的头发用梳子梳得规整刻板,再也不似小时候的随意温柔,他像把装在套子里的黑雨伞,快要窒息,却仍纹丝不乱,看着阮宁狼狈的样子,突然带了点泪意。阮宁恐惧地望着他,从小板凳上仰倒在地。 阮静悲伤地朝她走了一步,阮宁却疯了一样,哭着朝俞迟爬过去。她抱住俞迟,身体像大树,深深扎根。 阮静轻轻开口:“妞妞,不要怕,不要怕哥哥。” 阮宁瑟瑟发抖,狠狠地咬住俞迟的颈子,像个没有依靠的小野兽,只能靠这种方式缓解自己的苦痛。 俞迟抱住阮宁,眯起眼睛:“我们可以来计算一下,这些年阮宁失去了什么。爸爸,完整的家,快乐的心境,你的到来如果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愧疚,这显然毫无意义。当你决定为了自己,与人同流合污,撞死阮将军和阮宁的那一刻起,已经自动默认无论多少年,今天你的出现都显得多余。” 阮静看了俞迟一眼,目光中带着坚毅,他轻轻道:“你多虑了。” 看着阮宁瑟缩的模样,阮静心里酸得难受:“我曾和你打赌,如果我输了,输给一一个秘密。你也许并不稀罕这个秘密,可是,我总要告诉你,因为我怕自己再也来不及。” 他说:“妞妞,我直知道你当年是装疯的。因为,你看我的眼神总带着掩饰不了的恐惧。” 他轻轻拍了拍阮宁的头,弓下身,低声呢喃着不要再怕了。 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 院宁有着严重的情绪病,他同样也有。每当遇到下雨天,便自救无门。 这种绝望伴随了这个男人很多年,从他还是少年时就已经开始。 他曾想当世上最好的哥哥,待她像个不显山露水的小小徽章,微笑着无意炫耀。 他还曾想,一定要让世人知道。他们再也不会知道。 阮静自动投案,这就是他所说的“再也没有人伤害你的意想。” 报纸轰动一时,市政要员居然是谋害伯父将军的真凶。 血红的感叹号,俞迟征怔地看了很久。 报纸上只字未提阮二叔,阮静终究被推出来承担了一切。却什么都未说。 冰山上的一角也彻底被推入水底,海面平静无波。 阮宁的病情稳定了许多,可是阮家人却再也见不得。 阮爷爷几次拜访,都被阮宁拒之门外。她关着门,小声地说:“爷爷,等我病好了,才能回家。” 阮令问她为什么,她理所当然地说:“我生的病很重,堂爷爷说会传染给你们,奶奶见了我不喜欢。” 这是她很小的时候,在农村每每哭着提出回家时,堂爷爷给她的答复。 渐渐地,那些回家的话,就再也问不出口。 小小的她站在村口盼啊盼,幼年的时光过得可真慢,一天也分早中晚,过一天好像一年。 爷爷来接她的时候,她就穿着半脏不旧的男式小背心,剃光了头,站在村口玩沙子。爷爷抱着她端详,说真巧在这儿碰上了,老家山清水秀还是好,孩子都变结实了。她吓得不敢说话,也不敢告诉他,这些巧合是她日日守望的预谋。 谋而不得,是她失望过千百次的结果。 阮宁跪在脏的地上。手从门洞处探了出去,轻轻摸着老人长满皱纹的眼睛,歪着头:“爷爷,你长纹了。” 她说:“不用怕,我养你啊。” 她学着周星驰的语气,认真地笑着,认真地开口。 生了病的她早已不记得那些仇恨,稀里糊涂地爱着眼前的老人。阮宁的恨很久,可是爱却总能越过恨。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阮令终于老了,哽咽着。 阮宁病后的一整年,宋林也来了。 俞迟每每在想,作为阮宁的丈夫,和宋林见面,会发生什么。如若不是他打死自己,那一定是自己打死他吧。还好,两人没打起来。 他却不复从前光鲜美貌,变得憔悴孱弱。 龚长秋陪他一起过来,平静地开口:“我们下周举行婚礼。婚礼之前,他想看看阮宁。” 俞迟默默地让开路,给这个一路作妖到现在的情敌。 敢情为了别的女人所有的心计都用上了,却不耽误要个好媳妇。真是一对惊世奇花,叫葩像骂人,就叫花。 宋林是俞迟这辈子明面上暗地里都看不懂的唯一个人类。 图什么啊? 他看着阮宁,不停地咳嗽着,许久了,才含笑开口:“小栓,你猜猜我是谁?” 他在她面前含笑站着,阮宁迟疑地看着他许久,绕着他顺时针转了儿圈,逆时针又转了几圈,继而喜出望外,脱口而出:“老大,你是老大!” 宋林本来没指望她说出来什么,可是她喊出“老大”两个字的时候,他觉得自已无论为了阮宁争取过什么,都是应该的,都是永恒的真理,绝不该在心里动摇的。 她叫他老大了呢。 她记得他是老大了呢。 宋林哈哈笑了起来,拉着阮宁的手坐在院子里,说了很多很多话,他们小时候挖过的坑、欺负过的姑娘、放过的蹿天猴、吃过的魔鬼糖、看过的皮影戏,他字字说给她听,阮宁毫不含糊地应答着。眼里满是对大佬的膜拜。 这些话不知说了多久,直到幕色四合。 他看着她,温柔道:“我舍不得离开你呢,小栓。” 阮宁慌忙拍胸脯开口:“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哥们儿。好兄弟,一辈子!” 宋林的目光依然温柔,显得那张枯瘦的脸也光彩照人起来。 他伸出手,同她拉钩:“如果有人欺负你,我死也不会放过他,小栓。只是,我从前一直是你的邻居,从今以后,却再也不能陪着你了。” 他从未离开过她的视线,做着她奇怪的邻居,从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到她长大嫁人,大半辈子,矢志不渝。从同一个园子到同一间公寓,从同一间公寓再到隔窗相望的延边军区。她或者知晓,也或者曾经奇怪,可却从未想过,一直做着阮宁这个姑娘的邻居,是多么简单而又艰难的一件小事。像是默默攒了一辈子的勋章,却无人赞赏的坚贞。 对,一辈子。不要疑惑二十几岁怎么就成了一辈子,也许多少都是上天注定。 阮宁有些记忆错乱,她忽然想到什么,抱着头沉默起来。很久很久之后,才犹豫着小声开口:“可是,你能不能不喜欢我,老大?” 她轻声嘀咕着:“我们是兄弟啊。他的喜欢,仿佛依稀,带来很多灾难。” 宋林一愣,又缓缓地笑了起来,低下身,握住她的手,轻轻开口:“好,我才不喜欢你。过去不喜欢,现在不喜欢,未来也不,一点都……不喜欢。” 谁说我喜欢你,我从未说过的喜欢,没有人有资格说我喜欢。 我才……不喜欢张小栓。 长秋搀扶着他离去,阮宁认真地站直身子,她很认真地号着:“老大再见!大嫂再见!” 宋林遥遥地挥挥手,却再也不看那孩子一眼。张小栓,再见。再也不见。 俞迟一直相信着一个道理。每个人的宿敌都会以两种方式消失,一种是等你慢慢强大,他面临的就是被消灭;一种是你暂时奈他不得,全世界也奈他不得,他自己却默默走向灭亡。 阮二叔势必是前者,而宋林属于后者。 之后的某一日,俞迟接到卢安安的信息,他和安安关系一贯不错。宋林九月检查出胃癌,才和龚长秋匆匆结婚,了断祖父母心愿后,飞往美国治疗。 怪不得那天他说的话、做的事都那样古怪。 俞迟想起宋林曾经在他被解救后,和他联系,并且给了他一一个qq号码。里面只有一个人。 他起初不知道这人是谁,可是这人寂寞地说了很多年话,自言自语着,直到某一天她提到“林林”二字。 他倾听着她对“林林”的思念,那是他对宋林恨意的开始,也是他对阮宁恨意的开始。 他曾经直以为,阮宁爱着的人是宋林。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落入了他的圈套。 这场人生的角逐,不知是谁最终占了上风。往事像个九连环,从中折断。 院宁醒来的时候,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梦中光怪陆离,再回首,脑子却从未如此清晰过。 她睁开眼,是在一间陌生的卧室。这里有俞迟的气息。 被窝还是暖的。 另一个枕头旁照旧放着他无论何时都带着的美国女郎匣子。 阮宁下意识地打开那个匣子,里面是厚厚一查书信。 阮宁哑然,缓缓展开,细细读了几遍。 可可,展信安。最近读了一本好书,叫《汉斯和安妮》,推荐给你。我算了算,截至今天,我们已有三年未见,你想必比起从前,又好看许多。三年前你曾说过年时想要见我,可惜时至今日,我们仍未相见。你说我眼睛好看,你很喜欢,如果我长大后,依旧好看,我便去找你。可是我长大之后,不知道那双眼睛你还喜不喜欢。毕竟现在的我,连我自己都不喜欢。 在我心中,你似我的朋友,也似我的亲人,身在异国,如果有人欺负你,请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不要再为你之前来信中的那个男孩约翰苦恼。我妈说长大了再谈恋爱会更好一些,小时候谁懂爱啊,你说呢?我长大后要是爱上一个人,就安安静静地对他好,和他变得一样优秀,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就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啊,站在他身边的,是我是我,一直是我。 提起烦恼,我也有自己的烦恼呢。我同我最好的朋友闹别扭了。他不知怎的,忽然就不搭理我了。聪明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唉,我妈说,男孩的心思女孩你别猜,猜来猜去都很怪。虽然他总是莫名其妙就不搭理我了,可是我还是想和他在一起,我想跟他一起长高。跟他一起变成大人。 阮宁书 2002年3月4日 可可,我病了许久,没有回信给你,今天续上。你应该已经长大了吧,我也变成了长瓣子的姑娘,时间过得可真快,说来也奇怪,我们明明只见过一面,何以成了关系这样亲密的朋友。 同学录2:完结篇 大概是因为我内心深处想要一个人倾听我想说的话。如果一些事情只能讲给自己听,恐怕这辈子也难说出口。 我曾经幻想过未来,也不断地回忆着过去,说不清是更期盼未来的阮宁,还是更喜欢过去的小栓。我的同桌曾问过我一个问题:“你认为是自已重要,还是世界更重要?” 当时的我答不出来,细想了几天,现在答给你听。 现在的我认为世界更重要,可是长大的我一定要认为自己更重要。今年是2005年,我读初二,家庭幸福,爸爸在外孤独地漂泊那么久,终于归家,爷爷一直始终从未改变地宠爱着我,同学都很喜欢我,长这么大的我终于被妈妈盖棺定论地评价为是个不惹事的孩子,世界对我是否有善意,对大病初愈的我显然更重要。我在乎的也不过是这些。 可倘使到了2013年,面临大学毕业的我,也许需要做出重要选择。那时的阮宁或许已在外地工作,距离爸妈很远,租住在狭小逼仄的公寓里,每天算计着微薄的工资如何花销,买件护肤品也要斤斤计较,努力与爸妈不舍放手的爱对抗,努力与世界上那些强大且不合理的规则对抗;也或许继续努力地研修学业,但这种前进绝非盲目,而是为了一个强有力的目标,为了“懂得”,为了“体味”,更为了自己。我猜那会儿的我大概已同世界上最亲的同学分开,或许我都忘了他的存在,可这封信,你保存的这封信正是我许多年前曾畅想的现在。 2013年的我只有更看重、爱护自己,才能更好地同世界和解。谬误走向真理就像镜像,需要不断地反转、折叠。可是,我也有隐忧。如果到了那时,我蒙昧无知,心智昏沉,不知还有谁能锲而不舍地引导我,坚定不移地做好自己,对抗世界。 但愿有那样一个人存在。 他将带给我尊严教会我自爱。 他将启发我抉择成长,他将永不放政弃阮宁这个姑娘,明示我宽恕自我。 他将永不放弃阮宁这个姑娘,永远都在。 那个未来。 或许相隔万里,或许岁月欺人,或许容颜渐改。 阮宁书 2005年4月9日 可可,今天的我学了几句英文诗,原诗不记得了,可是翻译成中文还很清晰。我很喜欢,念给你听。 “我将不朽,伴着死去;我将高尚,洗去粗鄙;我将荣耀,擦掉过往;我将光芒万丈,磨去这心中的石沙,等待变成宝玉。我将都将过去,我依旧不死,我依旧粗鄙,我依旧深藏过往,我依旧未雕一笔如同璞玉。皮窍衣衫,经年过岁,白日梦里,无可重要书笔。最重要是你再见我时,凑巧风停雨毕,凑巧斜巷无人,凑巧你我经过,凑巧黑伞凝结滴水,收进你心里。” 我觉得这诗很好,可又说不出哪里合我心意。大概因我也是粗鄙的人,却又想要高尚。高尚不得时,反而自我安慰,兴许偏偏,早就注定,有人爱你,深不见底,不因你是石头还是宝玉。 阮宁书 2006年5月9日 她哭着念着,念着哭着,撑起手臂,拍起双眼。有人推门而人,逆着光,站在那里,安静至极。阳光正盛的夏天,是离别,也是重逢的一天。谁能逃出一本书,又逃过一本同学录。你爱的,爱你的,随手翻翻。 一撤一捺,一点一画,总有一天,终将相见。 你叫俞迟,我叫阮宁,如斯安宁,如斯缱绻。 番外 mr.unknown 我十二岁的时候,曾经做过一次选择,这次选择改变了我的一生。爷爷让我抓阄,决定以后娶谁。我心想,可去你的吧。 谁靠抓阄决定下半辈子啊。我娶个倭瓜脸,你还能多活两年还是昨的。就你的智商都玩不过阮俞栗宋老辈,我继承你的基因还能翻出什么花,做人不要太乐观了啊老头。 当然以上这些我只是想想,我怕我爷。 大哥年纪大我两岁,我谦虚了一回,孔融让梨,让他先抽,他一点没客气,噌地抽中了北方。畜生大哥挂着灿烂的笑看着我说:“来来来,轮到你了。” 我回了他一个白眼。我还有得选吗? 他抽中了北方,我自然是南方。 北方各家姑娘本就少,而且大的大,小的小。大的都有青睐联姻的对象,小的少说还要再等十八年。 我哥大概还能逍遥二十年。而我,腹背受敌…… 数了数,栗家三个年龄相仿的丫头,阮家一个,俞家两个……我们南方阴盛阳衰,太能生丫头。而且丫头一个比一个凶。听说阮家的是个熊小子,对,你没看错,还不是假小子,而是熊,x一i一o一n一g的熊;栗家的一个比一个清高,鼻子朝上长,从小诗词歌赋地教着,最小的那个没板凳高就会背《长恨歌》,天天嘴里吊着奶瓶,骑着三轮车满院子嗷嗷“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官粉黛无颜色”;俞家的都是仙女姐姐,可仙女姐姐打小就爱谈恋爱,追求的男人没有她爷爷的一个团,也有她爷爷的一个连,看我约莫跟看个倭瓜一样没感觉。 以上的信息都是我哥提供给我的。 对,我没在家,跟着爷爷在任上,一个也没见过,可个个如雷贯耳。等我爷坎坎坷坷斗败东南群雄,拿到主动权时,我们终于回到了故乡。我爷古董多,怕工人手忙脚乱擦了皮蹭了漆,就让我蹲到后面瞅着。这老头对我们哥几个实在既不慈样,也不和蔼,更不怜惜,总有一天我要反出他们家,自由恋爱去。 当然这也只能想想,我还是蹲到了比我值钱的古董旁边,乖乖的。当我探出头时,已经到了园子里。那天园子里繁花似锦,开得可真灿烂,凤竹潇潇,鸟儿俏俏,风吹过大树时,树下有个姑娘抬起头,手中握着迎春花,露齿一笑。 春天来了,十个猪栏九个空……猪栏里的我看呆了。 那会儿班里老老少少都在读三毛女士的《滚滚红尘》,我也瞅了两眼,并没有从粗大的神经中剖析出让那些小姑娘愁来愁去的情怀,可这会儿,我大概知道什么叫“红尘里来红尘里去”的滋味了。 真是个好看的小仙女呢。看这模样要好看一辈子呢。 是俞家的小姐姐还是栗家的小姐姐呢。要她也不错呢。 第一次感谢爷爷,感谢大哥,感谢你们打牌抽鳖,抽中了我。 那一年,我掌弟出生,爷爷为他取了一个看起来平常朴素实则锋芒毕露的名字。 那一年,我喜气洋放着炮,读了书。上了学,有了心机坐她旁边,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情况有些复杂。 喜欢她的,貌似不只我一个。嗯……后面一个,前面一个。 后面那个好处理,穷孩子一个,但前面那个有点富的有点麻烦。我爷干不过他爷,忍气吞声排名在后;我……我估摸自己也干不过他。这孩子看着忒聪明。倒不是我看着不聪明,可是,他看着就比我聪明,让我有点怯怯的。怯怯地瞒过他,怯怯地喜欢他喜欢的姑娘,怯怯地做他的情敌,怯怯地把他打败。 噗,骗你们的,我根本没有在怕和他为敌,外加后头那个穷小子。冷冷地、酷酷地去抢我未来的媳妇。 我成了我未来媳妇的好朋友,靠着高超的游戏能力和运动能力。我未来媳妇游戏能力、运动能力也超级强的,她玩游戏能拍烂手柄,你们想想看,她看我踢足球会吹口哨吹“门前大桥下的小黄鸭”,吹到敌队腿软,牛不牛? 我未来媳妇跟我一样,是个爱自由的小孩。可是她是真的勇士,永远在追求自由,而我热羡自由,却不敢开口。 我和她在一起时,一起啃个玉米扑面而来的都是自由的气息。爱情和自由,是十五岁的我深深思索的两个命题。 为了得到爷爷不肯给我的自由,我一定要娶阮宁。也许世上还有好多好姑娘值得我娶,可是,她们不在我的选项abcd中。 对,我要娶的姑娘是阮宁。只有你知道的秘密,请悄悄噤声。 可是我发现,我未来媳妇貌似好像隐约喜欢上了穷小子,这让我心里陡然一惊。我悄悄和聪明人靠拢,悄悄地把我未来媳妇写给穷小子的情书李代桃僵,给了聪明人。 嗯,第一次做坏事有点心虚呢。 话说看完一本书还分不清谁是林林的观众及林林本人是不是傻子。阮宁爱谁,目光多赤裸裸,如我在沙漠渴望一瓶可乐。 富小子干脆利落,果然没让我失望。穷小子三振出局,败走b城。我没料想他这么快出局,他看阮宁的眼神时常沉默内敛,却在不经意时泄露春光生机。 他爱阮宁,他也爱阮宁。可是注定此生与她无缘。只要我在,只要聪明人在。 那会儿有个神算子,在b城和h城的圈子里都颇受青睐,算命极准。有好事的把园子里所有孩子的八字不署名地给了大仙,大仙盘了俩星期,抽出两个八字,说只这两个是极品,其他的都是尚可,另外还有一个大悲大喜的命,他看不透。 大家展开纸条,极品的八字是聪明人和俞老早已销声匿迹的长孙俞迟的。 嗯,我和我哥我弟属于人群中一飘而过的人流,而那个大悲大喜的命,是我未来媳妇的。 听说她大运极好,但流年极不顺。 生下来是将军之孙,十五岁上下是将军之女,不过而立,是将军之妻。但细看年头,嫁人之前,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穷酸命一个。 我细想我以后并不太想当个将军,但是命运这种东西,笑笑也就过去了,投谁真当回事。 但愿她出嫁前把所有苦难渡完。 第二次做坏事,唔,大概是在七年后。 这七年间我去了b城,在那儿读书,在那儿恋爱,在那儿做任何我爷爷不允许我做的事。 恍恍惚惚,仿佛我那个未来媳妇的脸也被我忘得一干二净,毕竟鲜艳漂亮的姑娘都爱我,毕竟我已拥有了自由。 天大地大没爷爷管的少年,还不趁机多玩两年。 我不是那个聪明人,那个顽固而执着,要和阮宁死磕一辈子的聪明人,那个因为一念之差变成了可怜人的聪明人,我当然要爱别的姑娘,要尝尽这世间所有的爱。 可是我不能给她们一辈子的将来,不能永久享有自由,这多少让我显得可怜,也多少尝尽了怨憎会的苦。 快乐肆意的日子过得很快,就像小提琴的协奏曲,高潮迭起,直到回到那个选择题。 选项很少只能爱那个姑娘的选择题。 我收到一封邀请函,大一那一年的夏天,第一次参加了初中同学会。再次见到那个姑娘,站在大树下的姑娘。 我每一次看见她,她都在大树下。但和上次不同,她眉眼黯淡,再无殊色。然而,那心底的最深处,还藏着自由。 我一眼瞧出。 我曾想她会美这一辈子,这样我娶她也能粉饰,我同她虽是有目的地联姻,但毕竟郎才女貌。 我诧异她为何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可见算命的有几分准头。 多年后的婚礼,我该如何介绍这段政治联姻。若非她爷爷权势逼人,便是,我真的爱这个人。 婚礼上的那个我,恐怕会被众人笑死。这是我遇到的最现实的困境。着她落魄,以何爱她?她这辈子早已燃尽最美光泽,抽珠人空余嗟叹,是由她暗淡沉海还是捉起嫌弃? 最长情的是人还是兽? 爷爷爷说阮宁现在已非从前,你从前的选择可以画掉,重新来。重新……重新爱上一个人? 我第一次在心里没有默默吐槽爷爷,他说得多对啊。换个人不就迎刃而解。 可见他从不把我当成人看。我不需要任何感情。 惯性定律在我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连冥王星有朝一日都有可能脱离太阳系,我却还傻傻地站在地球上。曾经小心翼翼地在心里圈起围栏,现在却变成我的悲哀,一只被圈养的羊的悲哀。 出口大开,原地打转。 大口大口地吃着草,直到圈地荒芜,直到饿死。 我时常想起以后娶阮宁的那天,她身姿挺秀,眉眼带着少年时便调好的色彩光泽,比画好看。 我没变,她却变了。是谁拿去她的鲜艳? 想着想着,坚定就变成糊徐。从前我仿佛知道我要什么,现在我反而模糊。 真盼望人生下时便有情侣如父母样同时临世,这样,再不用寻觅什么爱情、什么自由。都是些无用的负担啊,在两姓的联烟面前。 姑娘啊,你就站在那里,带着只属于你的自由,不要再被人间冲刷成凋零的模样,站在那里,等我娶你。 从那年起,每年的同学会,我都早早地第一个到。我怕距她太近无法挽回立场,又怕看不到她心中苦涩。可是她再也没有出现。 我因她这样落魄,慢慢生出好奇,追溯她身上曾发生过什么。 她年纪不大,却尝遍这世间高低起落,我同聪明人闲聊起来,他评价了一句:能忍是福。 夜间卧宋枕着手臂细想,这话说得有意思。如果我一如她一般弱小,被打掉手臂和腿脚,我将如何活看。 我见过我爷爷杀伐果断的模样,脑子飞快且迅速地想着。如果换成我,我会做些什么? 身为一只弱小的羊,我要如何摆脱死死盯着我的狼?和它硬磕,game over。 跑入有一百只羊的羊群,死亡概率百分之十;跑人有一千只羊的羊群,死亡概率千分之十; 进入这世上最多的群体,泯灭于众人中,变成谁都不会多看眼的平凡,死亡概率递减无限趋近于零。 大学一直学编程的我,每天跟成千上万个代码做对抗的我,忽然悟到阮宁为什么变成现在的样子。 和我一样,她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选择被圈养,她选择了最拥挤的羊群。 那一年,我没有从军,更不会成为将军。心中隐隐不安,但也不曾因她的命数而改变我的命运。 初中毕业时,我和阮宁一起照过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放在我的皮夹中,许多年都没有换。一次去酒吧饮酒,钱包却被扒手夹走。明明酩酊,凌晨三点,我又坐车返回,翻垃圾桶,找我的皮夹。 酒吧老板是城中富豪的姑娘,我与她有几面之缘,算是朋友。她帮我寻回皮夹,钱自然没了,可照片还在。 她问:“那是准啊。” 我说:“我未来的媳妇呀。” 她笑了,说:“我好像见过她,四姑娘正找人收拾她。” 371 我愣了:“哪家的四姑娘?” 她说:“宋家啊,还有谁家有四姑娘?” 这个姑娘叫urica,我说:“urica,你先等等。” 我给了urica笔钱,让她假意应承宋四的要求,然后暗地里放了阮宁。 ulrica最近在玩乐团,需要一大笔钱筹备乐器组队灌唱片。她爹不肯给她。谁知道出了岔子,阮致插了一脚。urica拿了三家钱,自然不只替我办事。 阮致这个人,我一向琢磨不透,也懒得琢磨。 他倒并非真心伤害阮宁,只让uirica囚禁了她几日。我担心这姑娘反水,毕竟这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所以,顶着三天没洗的油头,在黑暗中,我守了阮宁三天。 阮宁兴许只觉得我是监视她的喽哕,可是这个喽哕在黑暗中画了很多游戏小人儿,每一个小人儿都长着她那张肉乎乎的脸。 这个没有衣品的、头发乱糟糟的、不会化妆的、很懦弱的小姑娘,她在黑暗的绝境中沉默不语如垂死的老人的时候,在不知道还有我在的时候,我很想抱抱她。 撇去所有,我还是她最好的兄弟。在那里,那一刻,我们都曾失去自由。 我真正爱上她,发自内心地接纳她,是跟着学校去英国dr联盟参加夏令营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在这样顶尖的夏令营,我碰到了聪明人和他现在的女友。 人人都说,他在英国有了心上人,谈了一场专一且轰表烈的爱情,这场爱情显然与阮宁无关。 那个女孩是英籍华裔,中文名叫阿霁。 阿霁是个非常开明漂亮的女孩,聪明人看着她的时候,总能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夏令营野营在森林小灌木丛外,临近小溪的地方,开了等火晚会。阿霁像一只轻盈的且羽毛多彩的小鸟,围绕着聪明人跳舞。她的笑容太美,让人看着就喜欢。 夏令营有许多人追求阿霁,可阿霁却似乎放弃了所有、不在平切地爱着聪明人。 她像一个强悍而立的战争女神,那种强大的爱,在同世间每一种爱宣战,告示着她能战胜所有。 聪明人喜欢她,甚至是带着宠爱地喜欢,他双手支撑在草地上仰头的双眼中,总带着含蓄的爱意。 他们相爱着,人人都看见。 但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头,阿霁这种一直像竖着羽毛的孔雀一样备战的状态太奇怪,有张而无弛。直到有一天深夜,失眠了的我听见他们在帐篷外争吵。 聪明人用非常生气的语气问阿霁:“为什么这么做?” 阿霁一贯是漂亮开朗的,这会儿的语气却似乎是非常压抑之后的爆发,她说:“davis,我在帮你,你告诉我的那些,凭什么不能告诉她?我知道的那些她凭什么不能知道?你说你爱我,可是你的爱为什么有前提,她不是你的前任,不是你的暧味对象,甚至连朋友都不算,她只是你的邻居,有些话为什么不能让她知道?” 聪明人却冷笑,气急了问她:“how do you know 1 love her?”从他们的争吵我听出,阿雾似乎借用他的社交软件,预备给他的邻居发封情书。 阿霁,这个似乎战无不胜的女神却忽然捂脸饮泣,她说:“因为你并不爱我。” 聪明人闭上了眼。阿霁强大的爱败给聪明人谨小慎微藏着的如萤火一样微弱的爱。 幼时我曾想过什么,成年时都一一否定,因为那些想法思虑都过于简单幼稚。可是过了许久,幼时那些没有任何杂质的东西却像沙砾中的金,渐渐被过滤淘澄。 幼时的我说娶阮宁也不错,现在的我依旧这么觉得。 幼时的我要因阮宁与聪明人为敌,现在的我依旧这么觉得。 毕竟是他告诉我,再渺小的爱,也总要有引流的出处,否则,自食苦果的只能是自身。 我爱我自己。 世界上最爱最爱了。 所以我要阮宁,很坚定。 聪明人和阿霁分手了。我陪着他,度过了那些糟糕的失恋的日子。他视我为知己。他一贯认为我大大咧咧没脑子,所以做什么,也从不避讳我,甚至偶尔还把我当作棋子。 别惊讶我们彼此之间的友谊是这个模样,这样才是我习惯的样子。不然我为何会爱阮宁,她对我的友谊和这些妖艳贱货全不一样。 他似乎筹划了很久,想妥帖了,才把一封封信交给顾润墨,让他转交给阮宁。也似乎筹划久了,才拿出那幅《安我之乡》。 我始终没想明白,为什么他选择了顾润墨,而非我。顾润墨特殊在何处?他的人际关系与我有何差别?他低着头折信纸,说:“你很快就知道了。很快地,我未来的媳妇和旁人谈恋爱了。而她谈恋爱的对象是俞迟。” 俞氏长孙。那个命格极品的人。俞迟……一这名字稍微有些耳熟呢。直到聪明人拿出一篇报道。来自《伦敦日报》 374 我选择告诉阮宁一些事,也告诉聪明人一些事。譬如,告诉她,那些有关聪明人的真相。譬如,告诉他,离她远点。譬如,告诉她,不要怕。 譬如,告诉聪明人,告诉这个叫宋林的聪明人,只要我在,阮宁永不爱宋林。 我是一把双面开刃的雪白宝剑,出鞘的时候,就问你怕不怕。第四次做坏事,我觉得自己终于平静。那一天,我睡了个好觉。 大概是因为手里不再紧紧攥着什么。 宋中元是未死的俞迟。 知道这件事,我终于松了一一口气。 我恍然想起我假借davis之名写的那封信。 我让阮宁发誓,这一辈子,除非我的肉体死亡或者灵魂湮灭,否则,阮宁不能嫁俞迟。 真的davis宋林代我受过,被誓言反噬。地球是圆,是戒,也是谶。 有时不是没想过,为什么无论如何拼命阻止,阮宁这道题的谜底都是俞迟。 这世间的痴男怨女总爱放大爱情,可是现实中,柴米油盐、繁衍后代占了人类精力的百分之八十,爱情更像一阵吹过即逝的风。 想不明白的我继续想,想啊想,我就想明白了。答案不在阮宁身上,而在俞迟。 我和聪明人每次想娶阮宁,背后理所当然附加的条件,就是整个阮家庞大的资源和关系网作为嫁妆。它们有时使阮宁变得可爱,有时,甚至比阮宁重要。 可是俞迟不要。 他不要阮家,甚至不要俞家。 他只要阮宁,锲而不舍地,这一辈子,只要阮宁。 中学课本《劝学》中有一句,用在他身上颇合适。当时要求背诵全文时,我和阮宁一个比一个哀号得厉害,可见我们都没学进去。而默不作声的那个穷孩子学得最好,记得最清晰。 “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士,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上食埃士,下饮黄泉。 用心一也。 后来,后来的我,当然没有把“未来媳妇”的“未来”二字去掉。 但我从未缺席任何一年的同学会。之后的十年,亲眼看着俞迟从一个兵丁成为阮宁这个“三将女”偈语的第三将,亲眼看着他坐到岳父的位置,又一步步走得更高,亲眼看着他击溃阮家。 阮老离开了阮家,一直跟着阮宁照顾重孙,似乎是赎罪,也似乎是逃离。他生前叮嘱阮宁,除非我死,不要动你二叔。 阮老去世之后,俞迟毫不留情,用尽一切手段,将真相大白于众人面前。 垂幕的阮二叔,终于在日复一日的忐忑中,等来自己最终的句号和归途。 阮静回来了。 小丫一直在等他。 二十年后的同学会前夕,我收到请帖时,微微笑了。 这次是阮宁的笔迹,我一眼认出。 二十年前,她的丈夫每年无望地寄着邀请函,直到死亡和夜幕降临。他盼望她能收到,盼望能再见她一面,盼望在她“死后”,盼望在他“生前”。盼望这样沉默的爱有朝一日重见天日,盼里有朝一日同自己和解。 二十年后的同学会,阮宁已经微微发胖,却变得比从前漂亮许多,至少站直了,站稳了。 可眼中的自由一如过去,坚定不移。 所有的人都老了,包括我。 院宁问我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我告诉她,因我太爱程可可,可是可可早已嫁人,此生无望。 我想说我盼着来生,位高权重的俞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下午三点,同学会散。 他穿着军装,最后一天穿着军装,背着她在街道上向未来走去,手中还拎着一双高跟鞋。 这丫头从小就不会穿高跟鞋,为了扮靓,今天还是穿了。 这小子从小就贫寒,一朝富贵至此,却还是爱情中最孱弱的那个。 他爱阮宁,如敬佛礼尊,檀香饲味。阮宁爱他,疯魔后活。 还好故事的结局不是一样互相咬着尾巴的羊羔,死咬着,谁也不肯放手。 大家都放下,包括我。 我穿着风衣远远地看着他们,这一年是2037年,香港回归四十周年,身旁商场的led显示屏上正在播放五十年前来自香江的怀旧访谈。 五十年前,香港有史以来最胖的当红女星正在三色电台采访她早已离婚的前夫。她的前夫英俊潇酒,是红遍两江三地的偶像。 这是一场本不相配的婚姻,他们结婚时,人人惊诧;离婚时,大家却莫名觉得理应如此;尤其男星又后娶了别的漂亮女星,所有人更以为然。 她一向喜笑开朗,此时再见,却那么自卑于自己的身材模样,勉强歪头,笑着问他:“冬官,我这么胖,以前你嫌弃过我吗?” 我路过时,那个男人很沉默。 我走过商场时,他那么温柔那么轻地告诉那个胖胖的女人:“我好中意你啊。” 转身,我看着他。 他说,我好喜欢你啊。 曾经。 第二日,俞帅脱下军装,干脆利落,去做他这辈子最想做的医生。阮宁的律师事务所风生水起,听说她的合伙人是她大学时的同舍同学。 哦,对了,忘了交代,聪明人宋林未死,依偎在美人怀中,潇洒活着,做着阮宁的老大,快乐活着。又叫算命的说中,果真命道极品。 宋林是阮宁的mr.unknown,这个也许你们早已知道。 而我,我是她永不过期的兄弟,是你们的mr.unknown。 只有你们知道的mr.unknown. 我的爷爷后来老得不成样子,终于不甘心地离去。他说他对不起我,害我抓了个死签,却也从未想到我平素叛逆,这次竟如此听话。 我被老爷子逗笑了。 可见他从未懂我,我一向安分认命,唯有婚姻大事上从了本心,违逆了他。 他全看错。 我曾经心爱的小女孩叫阮宁,而我和我心爱的女孩的名字可以组成一个我这辈子最想要的词,害我错以为是天造地设。 安宁。 这次,我获得了自由,也获得了永久的安宁。 不因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