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 第1节 楔 子 她知道,那些人随时都会冲进来。 她的听觉从未如此敏锐,听得见周遭一切细微的声响:长生殿外朔风猎猎、松枝被积雪压得吱嘎作响、殿内即将燃尽的烛芯发出的毕啵声,以及她自己越来越疾速的心跳,还有……龙榻之上起伏不定的呼吸——病中的女皇正在承受噩梦的煎熬吗? “婉儿……” 上官婉儿全身一凛,绣针扎进食指。她顾不上疼,将锦帕和针线往身边一抛,便像只猫一般飞快又轻盈地移到榻边,跪伏在女皇的面前。 太多年了,她就是以这种姿态活下来的,已经成为本能。 “大家要什么?” 武则天轻哼:“五郎……六郎……” “他们正在迎仙宫中,为大家祈祷平安。”上官婉儿不敢抬头,却感到一只枯干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从鬓边缓缓移到眉心。她不得不扬起脸来。 武则天的双目半开半合:“你在做什么?” “我……我在刺绣……” “刺绣?不应该啊。婉儿的手是为朕拟写诏书的,怎么可以拿起针线来呢?” 上官婉儿无言以对。 武则天的手指仍然按在她额头的梅花上,轻轻叹了口气:“这花子还是在你脸上最美。” 上官婉儿的视线模糊了。她这一生中所有的光鲜和美丽,都是用屈辱和鲜血换来的。对此,除了她自己,就只有女皇最了解。从这点来说,眼前的老妇既是婉儿的主宰和倚靠,更是她唯一的知己。 “婉儿,你为什么如此紧张?” 上官婉儿的心里咯噔一下。女皇的目光像利剑般直刺过来,就在她避无可避的刹那间,殿门被人猛地推开了! 寒风卷着杂沓的脚步声、刀剑的碰撞声和宫女的惊呼声一起拥进来。 血从殿门口一路淋漓地滴过来。然后,上官婉儿才看清羽林卫将军李多祚提在手中的两颗人头。 五郎。六郎。 曾经号称媲美神仙的无上俊秀,已经成了两团不堪入目的血污。 上官婉儿瘫倒在御榻之前。她的慌乱、悲戚,乃至兔死狐悲的绝望都是那么真实。 而被女婿王同晈半推半扶上前的太子李显,看上去甚至比婉儿更委顿。当女皇凌厉地发问“是谁要谋反?”时,这位太子殿下吓得脸色铁青,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宰相张柬之答:“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之令杀之,拥兵入宫,罪当万死!” 武则天却望着太子:“显,原来是你。” 李显语不成句:“儿子……臣……不是……是他们……” 武则天的目光中只有嘲弄,她摇了摇头,平静地说:“小子既诛,你还东宫去吧。” “是。”李显抬腿要走。 群臣大惊,连上官婉儿都慌了,下意识地把刚绣的锦帕捏紧在手心里。 司刑少卿桓彦范拦住李显,大喝:“太子不能回去!当年天皇将爱子托付给陛下,而今太子早已成年,居东宫多年,天意人心,均盼国之神器早归李氏。我等不忘太宗、天皇之德,奉太子命诛杀贼臣。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 群臣一同跪下:“请陛下传位太子!” 武则天环视众人,缓缓指向其中之一:“李湛,你也参加了诛杀易之和昌宗吗?朕对你们父子不薄,想不到也有今天。”李湛羞愧无言。女皇又转向检校太子右庶子崔玄暐:“那些人都是宰相推举的,唯有你是朕亲手提拔,竟然也在此列?” 崔玄暐硬着头皮回答:“臣正为报陛下之大德!” 上官婉儿胆战心惊地倾听着这些对答。她突然意识到,今日这场策划已久的政变并不能终结残杀。恰恰相反,等在他们所有人面前的,将是更加凄厉难测的命运。 冷汗浸透了她的全身。难道活下去就真的这么难? 武则天终于缓缓躺下,闭上了眼睛。 上官婉儿不易察觉地向众人点了点头。已然魂飞魄散的太子李显在王同晈的搀扶下,踉跄退出。 长生殿内恢复寂静。 上官婉儿又等待片刻,才悄悄凑上去观察武则天的脸。几缕白发粘在皱纹密布的额上,她看起来多么衰老、憔悴,和任何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人没有区别。 所以这一次,女皇是确凿无疑地失败了。 但是婉儿明白,女皇并不是败给那些冲进殿来逼宫的臣子们,更不是败给那个现在肯定还在瑟瑟发抖的太子。她只是败给了广大辽阔的时间而已。 光阴面前,孰能无败? 那么从今往后,没有了女皇武则天的上官婉儿,又会怎么样呢? 想起李显虚弱的步伐,上官婉儿也不禁叹了口气。天下终究还是要交到这个懦弱无能的人手中吗?不过对于婉儿来说,这还算是个令人欣慰的消息。二十多年过去了,李显对她的眷恋一如当初。而她,必须、也只能凭借这点质朴的情感生存下去。 从十四岁时第一次走出掖庭,直到今天,上官婉儿仍然是一株依附于权力阴影之下的藤蔓,顽强而瑟缩地活着,每一天都过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婉儿,”武则天微微睁开眼睛,“你还在这儿?” “是,我在。” “怎么不去找显?” 上官婉儿哽咽住了。 “显是个好人……今后,你就跟着他吧。” 第2节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泪水无声地落下来。 武则天凝神端详了她一会儿,突然问:“你方才在绣什么?” 婉儿一震,“是……《璇玑图》。绣、绣着玩的。” “《璇玑图》……就是朕写过序的《璇玑图》吗?记得,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吧……”武则天喃喃,“婉儿,拿来给朕看看。” 上官婉儿颤抖着双手,将沾满汗水的绢帕捧到武则天的眼前。武则天微藐双目,默默地看了很久,很久。 就在上官婉儿行将崩溃之时,武则天抬手,指了指帕子的中央,低声道:“这里脏了。” 帕心确有一小片殷红,正是婉儿刚刚刺破手指的血迹。 武则天长长地叹息一声,重新合上眼睛。 从那天起,女皇就几乎不再说话了。每天只是卧于榻上,即使醒来也缄默无语。 三天后,李显在通天宫里第二次即位。女皇被尊为太上皇,移居上阳宫。上官婉儿依旧陪在她的身旁。女皇的退位诏书和李显的即位诏书,均出自婉儿之手。拟写这两份诏书时,上官婉儿十分平静。毕竟在十五年前,也是她为女皇撰写了登基诏书。 盛衰变迁,有时候比人们想象的更加迅疾,而且无可挽回。 放下写诏书的笔,上官婉儿又拾起针线,继续绣那幅锦帕。 五彩斑斓的《璇玑图》终于绣成了。最后,她在锦帕中心染血的地方,用红色的丝线绣了一个“心”字。 一如多年之前,她将梅花贴在眉心的伤口处一样,这一次,上官婉儿又把自己的血装点成了独树一帜的美。 正是凭借着这份智慧,她才能够在权力斗争的血雨腥风中存活下来。 随后,上官婉儿命人偷偷将《璇玑图》锦帕送给了新皇帝。 十一个月后,女皇悄然驾崩于神都上阳宫仙居殿。第二年正月,皇帝李显扶母亲灵柩回到长安。根据武则天的遗旨,死后去帝号,以则天皇后的身份与高宗李治合葬乾陵。 刚刚回到长安,李显便迫不及待地将神龙政变的五位干将——张柬之、崔玄暐、袁恕己、敬晖、桓彦范全部贬杀。得到消息时,上官婉儿回味着自己在政变当时的预感,犹自后怕。所幸,她已经为自己的未来做足了准备。 她并没有等待太久。 景龙元年,皇帝李显封上官婉儿为昭容,位列九嫔之尊。这一年,上官婉儿正满四十岁。 一幅沾血的《璇玑图》,为上官婉儿开启了崭新的人生。然而可悲的是,新生活仅仅持续了短暂的五年。景龙四年七月,在又一轮宫廷政变中,上官婉儿被李隆基诛杀于旗下。 从灭门惨祸中幸存下来的上官婉儿,最终还是孤零零地死去了。一代才女,无亲无后,如落花一般寂寞地飘逝。然而,她在世间留下了自己的印迹。除了才华耀眼的诗文和诏书之外,她的梅花妆早就是大唐女子的时髦。而中央有个红“心”的《璇玑图》,也渐渐流入民间,成了深受喜爱的闺阁游戏,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下去。 同样流传下去的,还有隐藏在《璇玑图》中能够改变女性命运的神秘力量…… 第一章 龙蛇变 1 大唐元和十年末,一向平静的广州南海区域,突然船难频发。 渔船十发九亡,基本上有去无回。只有极少数的生还者在获救后,用极度恐惧的口吻带给大家一条消息:海里面出现了一条恶龙! 据说,这条蛟龙身形硕大无朋,见头不见尾。平时潜伏在大海深处,每当有船只靠近之时,便突然掀起冲天巨浪,将船只打翻。龙尾长达数丈,挟带着海水扫过来,如同一面直达天际的水墙压下,根本躲无可躲。那蛟龙的口中还能喷出烈焰,水火交加,再无船只能够抵挡,几乎都在顷刻间便粉身碎骨。 而船上的人们,在水与火并举的攻击之下,绝大多数落水之前就已经死了。他们的断肢残臂散发出的血腥气,又引来食人鱼群簇拥。食人鱼疯狂吞噬人们的躯体,不分死活。 与此同时,那恶龙腾身半空,一边嚎叫,一边俯瞰海面上的死亡“盛宴”,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直至整片海面都被鲜血染红…… 广州刺史得到报告,先后派遣了数支水军船队,出海“剿龙”。 然而这些水军在出发之后,就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天过去,人们发现波涛把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推上海岸,是无数尸体的残块、毛发缠绕的头颅,还有破裂的船板和桅杆,乃至刀剑等武器的碎片。从破衣烂衫中尚能辨认出水军的记号……这些遗骸载沉载浮,将宁静的海岸装点成了地狱的模样。 几次三番之后,广州刺史再也不敢承担责任,只得放弃“剿龙”。 到了元和十一年的元月,本该是最繁忙的冬季捕鱼期,整个南海的海面上却连一条船的影子都看不见。 这一夜。 死寂的南海,就像一个无垠的大坟场。 没有一丝风,海里的月影毫无瑕疵,看起来比空中的那轮明月本身更大更圆更亮。也没有一片云,海天交接处的天际线光滑圆润,像梦境一样清晰。 可是快看,居然有三艘船缓缓驶过来,驶入了这场迷梦! 什么人如此大胆,不要命了吗? 三艘船的船身都不大也不宽,看上去既老旧又简陋。甲板上并未配载武器装备,连捕鱼的器具也一概全无。行驶在最前面的那艘船稍微齐整些,狭窄的桅杆上挑着面旗子,看起来像是主船。因为海面无风,旗子蔫蔫地下垂着,但从色彩和形状还是能辨别出来,那是一面倭国旗。 那么说,这几艘船是驶往倭国的。 难怪船上水手的装束也有些奇怪,面貌类似唐人,讲起话来却叽哩呱啦的。 莫非这些倭国人没有听说蛟龙之事,所以才敢闯入这片死亡海域?但更有可能的是,思乡心切的他们甘愿冒被恶龙夺命的风险,也要驾船返乡。须知每年只有这段时间,从大唐往倭国的海路上风浪平缓,可以比较安全地行船,错过了就必须等待来年。如果在其他季节贸然启航的话,海上的风浪随时能导致船毁人亡。相较之下,恶龙倒未必是最可怕的。 也许只有回家的冲动,才能支撑人们闯向龙潭虎穴。 月光静静地洒下,为三艘小船照出一片清明的远方。微风拂过,旗子悄悄地鼓荡起来…… 突然! 就在小船的正前方,平整如镜的海面赫然裂开。船身剧烈摇摆,船上的人们猝不及防,纷纷倒在甲板上。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见一条巨大的蛟龙从翻滚的波涛间腾空而起!它离得是那么近,月光映在龙身的鳞片上,灼灼银光洒落,直耀得人眼花缭乱。 伴随着巨龙的舞动,海水如倾盆大雨般倾泻下来。船身左右倾斜,人就跟着从这一头滚到那一头。海水从头顶和侧面不断地泼溅进来,船体几乎瞬间没入汪洋。虽然船只很快又顽强地钻出水面,但是那么小的三艘船,又能坚持多久呢? 蛟龙似乎也看出了猎物的孱弱,所以根本没有使出力气,而是优哉游哉地逗弄小船,就像猫儿戏耍老鼠一般,慢慢地折磨这些送上门来的牺牲品。船上的倭人们已吓得肝胆俱裂,只能拼尽最后一口气垂死挣扎。 第3节 可是即便如此,船也眼看要倾覆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主船之上,倭人们中的为首者攀上桅杆,奋力将顶端的旗子展开,用唐语大喊道:“请鲛人!” 原来,这面旗子竟是有里外两层的。外面的倭国旗被扯落之后,从里层赫然露出一面五彩斑斓的锦旗,恰似一段绚丽的彩虹在夜空中升起。 刹那间,连蛟龙仿佛都愣了愣神。 海面上突现片刻宁静。紧接着,不远处波浪四分,海水推着黑色的泡沫高高涌起,托出一个人形。只见“她”浑身上下披着透明的羽翼,随海浪飒飒飘荡,更有一头绿色的长发迎风摇曳,下身竟是一条长长的鱼尾起伏于波涛之间。 船上的人们喜出望外地惊呼起来:“鲛人,真的是鲛人来了!” 而“她”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只是高高地仰起脸,凝望蛟龙。蛟龙也在回望“她”。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时间仿佛也停止了。 月光映衬出“她”的面庞,竟是世上罕见的绝美,却又透着几分哀戚。缓缓地,“她”向蛟龙点了点头,抬起右臂轻柔地挥动,像是在隔空抚摸着蛟龙,又像在用目光对它说着什么。 蛟龙垂下了巨大的头颅,胡须轻轻摇摆,简直变成了一只驯服的小绵羊。 波涛平息下来,船身渐渐稳住。船上的人们总算能喘过口气,紧张又好奇地注视海面上的这一幕。 他们都在暗想,“鲛人降龙”的传说,居然是真的吗? 出发前孤注一掷所做的安排,谁都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却没想到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了…… 蛟龙的脑袋越垂越低,身躯似乎也在逐渐向后退去。就在大家都以为即将死里逃生时,蛟龙突然又高昂起头,仰天发出一声长嘶。啸声划破长空,响彻了整个海面。 随即,它回过头怒视前方,一双暴眼中精光迸射! 不好! 大家知道情况有变,刚想调转船头逃跑,哪里来得及。一股接一股的烈焰已从蛟龙的口中连续喷出,海面上再度掀起惊涛骇浪,比方才的更加猛烈。三艘小船顿时又陷入绝境。所有人都在想,这回彻底完了。 一阵缥缈的歌声响起来。 是“鲛人”在唱: 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 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 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 华盖芬晻蔼,六龙仰天骧。 天籁般的歌声冲上云霄,又钻入人的心底。 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们连逃命都忘了。蛟龙更是像着了魔一样,彻底卸下原先凶神恶煞的模样,整个身躯都松弛下来,柔缓地浸入海水中,围绕“鲛人”慢慢地盘旋着,像是在倾听,又像是在守护“她”。 三艘小船完全可以抓住这个机会,溜之大吉了。 最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主船上的首领发出一声唿哨。三艘小船呈扇面排开,刚刚还狼狈不堪的倭人们忽然变得精神抖擞,前后分成数排列队船上。所有人手中都像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把弯弓,握得牢牢的。 最靠近船舷的首先拉弓搭箭,伴随着“鲛人”愈加婉转、动人心魄的歌声,箭支齐刷刷地向蛟龙射过去! 这一轮射完,前排的人退后,后排的人旋即冲前,继续射。 海面上宛如下起密集的箭雨。顷刻间,蛟龙的身躯就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箭垛子。 蛟龙扭动头尾,放声悲鸣。那声音惨烈得简直能够撕裂苍穹,使正在“屠龙”的人们几乎魂飞魄散。但他们深知,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关键时刻,挺不住也得挺住。 箭雨下得更加猛烈了。“鲛人”的歌声也越发高亢,凌驾于人们的呐喊和蛟龙的痛号之上。 奇怪的是,那蛟龙尽管痛苦不堪,却再也无法反击。想必是“鲛人”用歌咏扼制住了它的命脉,使这暴虐的恶龙只能被动挨打。很快,周遭数里的海水都被它的血染红了。终于,它的头颅无力地拍打在海面上,再也抬不起来。嚎叫也停止了,扎满箭矢的身躯僵硬地漂浮在血水中,只有尾巴的末端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搐着。 “撒网!”船上的首领高叫。 从三艘小船上各撒下数具大网,才能刚刚罩住蛟龙硕大无比的躯干。直到此时,整个行动才暴露出其精心策划的实质。 当确认蛟龙被绑缚得无法动弹,并且已奄奄一息时,主船上的首领再次爬上桅杆,解下那面五彩锦旗。 “鲛人”也停止歌唱,目不转睛地盯着旗子。 首领大喝一声:“谢鲛人!”扬起手,锦旗飘然坠下,正落在“鲛人”高高举起的双臂间。 三船再次启航,拖拽着垂死的蛟龙,向海岸边全速驶去。心有余悸的人们回首望去,见那“鲛人”依旧笔直地伫立于翻滚的波浪之中。皎洁的月光将她映得通体透明,如梦似幻一般。在那张雪白的面孔上,有两道清晰的红色泪痕划过。 是为血泪。 “什么是血泪?”坐在墙根下的胖男孩问。 “鲛人之泪能化为珍珠。如果把珍珠剖开的话,就有血水流出来,所以鲛人的眼泪其实是血凝成的。” “可我家里的珍珠都是白色的,我从来没见过红色的珍珠。” “你不读诗的吗?杜子美的诗怎么写的?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缄之箧笥久……开视化为血。”被围在中央的少年不耐烦地回答,“懂了吗,要剖开才能看到血!”今天中午放学之后,他便在这里给大家讲南海捕龙的惊险故事,滔滔不绝讲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过。就算再喜欢干的事儿,也实在有些辛苦了。 正月里的天气怪冷的。东宫崇文馆的周围密植着一大片竹林,阵阵竹涛从高耸的院墙上随风而入,几只寒鸦一直在头顶盘旋聒噪。少年和同伴们躲在讲堂后面这个朝阳的小院里,整个下午都有太阳晒得暖融融,可不知怎么的,少年仍然时不时会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他曾经和崇文馆的伙伴们提到过这份异样,但他们都不以为然。没办法,谁让他的知觉总是比别人更敏锐呢。 段成式是在气候温和的成都长大的。去年父亲回朝任职,十二岁的段成式跟随着父母头一回来到长安城,住进外公武元衡在靖安坊里的府邸。自从去年六月武元衡遇刺之后,这所前宰相的大宅就一直空着。 作为贵族子弟,段成式刚来到长安,便被安排进东宫里的崇文馆上学,至今不过数月。 段成式从一开始就觉得,东宫是个特别阴森的地方。 他听母亲说过,其实现在的东宫里,已经没有太子殿下了。从玄宗皇帝建十六王宅起,皇子们都被圈禁在从兴宁坊到永嘉坊的豪华王府中。即使正式册封的太子也不住东宫,而是从十六王宅直接搬进大明宫中的少阳院,和皇帝一起居住。年前刚刚被立为太子的三皇子李宥,就是如此。 第4节 因此现在的东宫,基本上只是位于太极宫东墙一侧的普通宫殿而已,仅保留了原先隶属于东宫的一些官署,最主要的便是王公贵族子弟们上学的崇文馆。 或许是人气不够旺的缘故,东宫里的植物相比其他宫殿要茂盛许多,在冬季里尤其显得荒僻而幽深。再加上从小听说的那些太子被废被杀的故事,段成式对东宫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奇特的想象。 只是他的这些想象要么太诡异,要么太浪漫,并不便于付诸语言。 “可你刚才不是说,鲛人脸上流的泪就是红的吗?那又怎么能变成白色的珍珠呢?”小胖子郭浣还不依不饶了。 段成式的气不打一处来:“结起来就是白的,化开来就是红的!笨蛋!” 别看郭浣其貌不扬,他可是汉阳公主李畅和驸马都尉郭鏦的小儿子。当今圣上是他的亲阿舅,郭贵妃是他的亲姑母,如假包换的正宗皇亲国戚。郭浣家财万贯,从小就阅尽天下奇珍。因此尽管他对段成式十分崇拜,觉得段成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却认为自己也能够在珠宝之类的问题上发表一下意见。 遭到抢白,郭浣涨红着脸又问:“你还没说清楚,鲛人为什么要哭?” “因为蛟龙被抓了啊。” “可你不是说了,鲛人唱歌困住了蛟龙,才使龙被抓的呀。” “是啊。” “那她不愿意蛟龙被抓,为什么又要唱歌呢?” 段成式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说呢?” 郭浣摇了摇头。他羞愧极了,觉得自己愚钝得不配做段成式的朋友。段成式则胸有成竹地环顾四周,其他几个孩子早都听傻了,眼巴巴地等着他公布答案。唯有角落里那个最小的孩子,却像什么也没听见看见似的,只管独自低着头,冲着脚尖发呆。如果没人打岔,他可以将这个姿势保持一整天。 他是皇帝的第十三子李忱,今年才刚满六岁,人称“十三郎”。 每次看到李忱,段成式的心里就不太舒服。其实李忱还没到来崇文馆上学的年纪,却因为其母郑氏只是个卑贱的宫女,至今仍在服侍郭贵妃,没办法很好地照顾儿子,所以皇帝才命李忱来崇文馆读书,免得他失之管教。可是李忱太小了,课上讲的书他根本听不懂,加之性子又特别沉默,在崇文馆中便是成天呆坐,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也没人愿意搭理他。实际上大家心里都认定,这个“十三郎”压根就是个小白痴嘛。只有段成式,每次讲故事的时候都会带上李忱。 刚入崇文馆时,周围那些从小在京城长大的贵族子弟们看不起段成式,搞了不少恶作剧排挤他。但是段成式很快就用想象恣肆、千奇百怪的故事征服了他们。现如今,连他这一口带着川音的官话都再也没人敢笑话了。 段成式的天性和遭遇,都使他去关注那些孤独、奇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人。 十三郎就是这样的人。至于李忱对自己讲的奇闻轶事是否听进去了、听懂了,段成式不清楚,也不在乎。 “好吧,我就告诉你们。”段成式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说,“其实呢,鲛人是为了得到那幅五彩的旗子,才肯帮人捕龙的。因为那旗子——是用天下最珍贵的鲛绡制成的。” “鲛……绡……” 段成式用神往的语调念道:“梁朝任昉在《述异记》中记载,‘南海出鲛绡纱,又名龙纱。以为服,入水不濡。’鲛绡,就是鲛人编织的神物,可以之号令。” “可鲛绡为什么是五彩的呢?” 段成式怒视着冥顽不化的郭浣:“我说是五彩的就是五彩的!” “可是……” “可是什么,莫非你见过?” “我没……”小胖子将脑袋一昂,“你见过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段成式的身上,连李忱都把头抬起来了。段成式明白,必须应对好这个挑衅,否则今后还有谁会相信自己的话呢? 他把右手探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往外掏:“就让你们开开眼。” 众人只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倒像是块五彩缤纷的丝绢,可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就被段成式又收回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这就是神奇的鲛绡? “你还有何话说?”段成式以目为剑,直指郭浣。 郭浣尚未回答,山石后却有人应道:“段成式,你闹够了吧!” 声音不高,对段成式却有晴天霹雳般的效果,顿时就把他给劈傻了。 一人从山石后转出来,慢悠悠地踱到段成式面前,将右手一伸:“什么五彩鲛绡,也给我见识见识吧。” 段成式哭丧着脸喊:“爹爹……”却又不敢违逆,只得把东西从怀里掏出来,双手呈给父亲段文昌。 “这不是你母亲绣的《璇玑图》吗?”段文昌把脸一沉,“段成式,你好大的胆子!” 2 裴玄静到了武元衡府后,就一直被晾在堂上。仆人说给老爷通报,便一去不复返了。 她独自坐等,倒也安逸。 虽尚在外堂,入府后一路观来,触目所见的朱梁椒墙、楼阁参差,已能感受到宰相府的气派。唯叹斯人已去,让裴玄静深深地体会到了“物是人非”这四个字的滋味。 实际上,今天的这座府邸已经不能再被称为武相公府了。就像她自己,也已不是半年多前第一次来到长安城的裴玄静。 犹记得那时,她孤身从家乡来京城投奔叔父裴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与李长吉完婚。岂料婚约已毁,唯一支持她的宰相武元衡又当街遇刺身亡,却留给了她一只神秘的金缕瓶和一首晦涩的五言诗。从此,她便身不由己地踏上了凶险莫测的解谜之旅。其间她屡次面临生死危机,遇上了从江湖郎中崔淼到女侠聂隐娘的各色人物,甚至直面当今皇帝……最终,长吉与世长辞,由于所破解出的《兰亭序》谜底触及了皇家隐秘,裴玄静自己也被皇帝送进金仙观,名曰修道,实则囚禁。 不仅仅是逝者已矣,生者同样不可能回到过去,从头再来。那个给裴玄静带来命运逆转的人,不正是武元衡吗? “你是谁?” 堂前站立一名锦衣少年,正在好奇地打量着她。 裴玄静微笑作答:“我叫裴玄静。敢问小郎君尊姓大名?” 他把乌溜溜的眼珠一转:“你猜。” “我猜……小郎君姓段。” “为何?” “因为如今这府里的老爷姓段,看小郎君的样子当是府中少主,自然也姓段咯。” 第5节 段成式点点头:“猜对了,我叫段成式。”他迟疑了一下,“我听说过你,裴炼师……姐姐。” 裴玄静差点儿笑出声来,这孩子还挺能套近乎。 他问:“你来找我爹爹吗?” “是。” “找他干吗?” 裴玄静微笑不语。 段成式的眼珠又一转,马上换了话题:“炼师姐姐,你见过鲛人吗?” “鲛人?”裴玄静还真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 “就是生活在海里的异族人类,貌美,善歌,落泪成珠。” “哦,倒是听过这样的传说。不过,未有机缘目睹。” 段成式一本正经地说:“我爹说那些都是虚妄之词,叫我别信。他坚称海里根本就没有鲛人,可我就是觉得有。我还觉得……鲛人应该和炼师姐姐一个样子。” 裴玄静愕然,刚想追问他如此莫名的联想从何而来,段成式突然左顾右盼道:“我爹来了。千万别跟他说见过我哦!”说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溜了。 段文昌现身堂前。 只第一眼,裴玄静便得出结论,段成式长得不像父亲,更像他的外公——武元衡。 新任翰林学士兼祠部郎中的段文昌一表人才,只是气质略显浮躁,对裴玄静的来访表现得相当冷淡。 裴玄静陈清来意:自己曾与武相公有过一面之缘,又获赠相公亲制的新婚贺礼,不胜感激。然自己不慎将贺礼丢失,心中万分惭愧。故今日特来府上一谒,既为拜祭武相公,也想了解些武相公去世前的情况,看看是否还有希望将贺礼寻回来。 段文昌当即回答,丈人的灵柩已送回祖籍安葬,府中不设灵位,裴玄静的好意心领了。至于贺礼等等,他们一家人是丈人过世之后才来到长安的,对相关的情况一概不知。 总之,爱莫能助。 这种态度原在裴玄静的意料之中。段文昌对围绕《兰亭序》的故事一无所知,本没必要配合她。若不是有裴度的这一层关系在,恐怕他根本就不会面见一个女道士。 对此行裴玄静并没抱什么希望。 皇帝自从给裴玄静布置了任务之后,便将她禁足于金仙观中,仿佛认定了裴玄静光靠神机妙算,哪里都不用去,任何人都不用见,就能凭空把金缕瓶给变回来。结果可想而知,转眼过了新年,裴玄静对金缕瓶的下落仍然毫无所得。 就在三天前,金仙观外的金吾卫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起初,裴玄静尚不能确定状况。风平浪静的两天过去之后,她懂了:皇帝把自己释放了。 这也意味着,皇帝要求她尽快行动起来。 今天贸然闯到武元衡的府上,就是裴玄静采取的第一个行动。 既然段文昌这个态度,裴玄静便告辞了。 段文昌只打发了一个仆人送她出府。 从角门出去,宰相府旁的小巷中空无一人。裴玄静向前走了一小段,突然止步回头,把紧随其后的段成式逮了个正着。 她故意板起脸来问:“小郎君,你在跟踪我吗?” 段成式的脸涨得通红,还想嘴硬:“我……我是顺道嘛。” 裴玄静笑着摇了摇头,她实在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精灵古怪的少年。尤其是蕴含在他眼角眉梢的聪慧与风情,简直和他的外公一模一样,令她不自觉地揣测:会不会,冥冥中的因缘仍在延续? 于是她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小郎君是想帮我的忙。” “你怎么知道的?”话音刚落,段成式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忙问,“炼师姐姐,你是想找我外公的什么东西吗,要不要我帮你找?” “是要找样东西。不过那样东西早就不在你府上了,是我在外头丢失了它。” “这样啊……”段成式有点失落。 裴玄静想了想,道:“你外公在遇刺前一天的晚上,写过一首诗给我。我就是靠着这首诗找到那样东西的。今天我想请小郎君再帮我想一想,诗中是否还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许是我尚未发觉的?” 段成式把腰杆一挺:“你说,什么样的诗?” “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 念罢,只见段成式张口结舌,仿佛突然变傻了。裴玄静连忙宽慰他:“想不到什么也没关系,我本是随便一试。” “炼师姐姐,你可曾去过我家后院?”段成式问。 “不曾。” “怪不得。”段成式一字一句地说,“我外公的书阁叫作‘喧息阁’,就建在后花园中的‘明月池’上。” 这回轮到裴玄静闭不拢嘴了。 原来,答案竟是如此明晰而直接吗?自己之前拐弯抹角、费尽心机找到的大雁塔,难道仅仅是歪打正着?又或者是武元衡的声东击西之策? 无论如何,武元衡的书阁值得一探。 只是段文昌……裴玄静望着段成式,微笑起来。 段成式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跃跃欲试。“我去外公的书阁找一找!可是……”他又为难起来,“我不知道找什么呀。” 裴玄静略一思索,道:“没关系,小郎君便做我的一双眼睛吧。” “眼睛?” “嗯。据我猜测,在你外公的书阁里,应该还藏着一些线索。可是现下我进不去那里,所以就只有请小郎君去替我观察。虽然你没有确切的目标,有些无的放矢,但也不打紧。我想……最好的办法是,小郎君干脆把书阁中所有摆放的家什、物品等等都记录下来,绘成图,连方位都标识清楚。然后我再根据图纸,一样样地向你询问详情。如此虽曲折,或可一试。” 段成式的眼珠子连转了好几圈,决然道:“行!就这么办!” 第6节 “尤其要留意墙上挂的字画、案上置的摆设。” “我懂!”段成式满脸的表情都在说,别罗唆啦,放心交给我吧。 裴玄静说:“小郎君快回家吧,当心让你爹爹发现你偷跑出来……” “不怕。”段成式问,“炼师姐姐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去哪里找你?” “我在辅兴坊中的金仙观修道。你要是能出得来……” “没问题。三天后我便去金仙观找姐姐。” 裴玄静笑着向段成式盈盈一拜:“多谢段小郎君。” 段成式的脸上也笑开了花:“那我先回去啦。”刚迈开步子,又转回身来,注视着裴玄静问,“炼师姐姐,你相信海里有鲛人吗?” 四目相对时,裴玄静发现这少年的眼神清澈得如同山泉,仿佛能照出尘世之外的智慧。 她郑重地点头道:“我相信。” 段成式心满意足地跑回家去了。 3 大明宫实在太大了。 从左神策军驻扎的九仙门去往皇帝的寝宫,即使骑马也得一刻多钟。入夜后,除非特别危急的情况,就算是吐突承璀这样最高级别的宦官也只能步行,那就得走上大半个时辰了。需蒙皇帝特别恩准,年老体衰的大宦官才会被允许乘辇。 吐突承璀还不需要这种优待。一旦走出大明宫,他的气焰和排场几乎能超过任何一位宰相。但是只要在宫中,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吐突承璀又是最谦卑的奴才。 此刻他正健步如飞,奉命赶往清思殿。下午的时候飘了点小雪,大部分刚落到地上就化了。只有吐突承璀走的这条捷径上,由于平时很少有人经过,因而铺了薄薄一层像绒毡似的积雪,踩在上头别有一番惬意。雪后初霁的月色格外清透,在身前身后的树丛间起舞弄影。一路之上,只要抬头北望,便能看到夜空中飘浮着一层清光,那是繁星在太液池中的反射。 吐突承璀对这一切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直达目的地。他的脚步丝毫没有因为积雪而缓滞。可是,就在快走出周围这片竹林,清思殿的荧荧烛火已经在前方闪烁时……几个人影突然从小道的尽头冒出来。 “什么人?”吐突承璀一按腰间的佩剑。因为这回是皇帝秘召,他并未带任何随从。不过,对吐突承璀这位禁军总管来说,大明宫虽然属于皇帝,但几乎也是他的领地,从来只有别人怕他的份。 果然,那几个人本来就形迹鬼祟,听到吐突承璀的声音顿时吓呆了。 为首者抖抖索索地上前道:“吐突将军,是、是我们……” 原来是皇帝身边的几名内侍,都还熟悉。 吐突承璀皱眉:“你们在干什么,为何走这条路,不要命了吗?”在宫中行走是有严格的规矩的。一般情况下,内侍不允许走这条捷径。巡逻的神策军遇上擅自行动者,可当即诛杀。 “吐突中尉饶命啊!”几个内侍知道他的厉害,赶紧跪地求饶。为首者慌忙解释:“是……是圣上吩咐避人耳目。” 吐突承璀这才发现,他们还抬着一个人。 他定睛再看,倒是大吃了一惊。 只见此人浑身血肉模糊,衣服都被染得看不出本色,四肢也已冻得硬邦邦了。 吐突承璀认出来了:“这不是……魏德才吗?” “正是魏公公……” “究竟是怎么回事!”吐突承璀厉声喝问。 这个魏德才可是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宠侍,因为有一手按摩的绝技,长于为皇帝解乏。近年来皇帝的睡眠越来越差,御医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反倒是魏德才的按摩能帮助皇帝入眠,所以皇帝日益离不开他。因其深得皇帝喜爱,连吐突承璀平日都要让他三分。 万万没想到,今天他竟落到这步田地了? “是圣上动的手吗?”嘴里这样问着,吐突承璀心里还不太确信。要处置皇帝身边的大红人,除非皇帝亲自下令,可是……何至于? 一名内侍凑上来,附在吐突承璀的耳边道:“今天也不知怎么的,魏公公竟然看错了时辰,没到点儿就去唤醒圣上。您知道的,这可是犯了天大的忌讳!圣上果然大发雷霆,随手就抽了魏公公几鞭子,又命拖到外头去打。打完再让在雪地里头跪着,这不就……” 吐突承璀往魏德才的鼻子底下探了探手,暗暗倒吸一口凉气。 死了。 他紧锁双眉,一时理不清心中的感受。 其实,长久以来吐突承璀都在怀疑,魏德才是郭贵妃收买的人。郭贵妃能够时刻掌握皇帝的动向,其中便有魏德才不小的功劳。吐突承璀甚至认为,魏德才与前太子李宁的死也脱不开干系。不过吐突承璀尽管暗中搜集了不少相关的证据,但一直未正式呈交给皇帝。 一则,证据还不够充分,肆意攻击的话反显得吐突承璀小人之心,容不下魏德才受宠,夺了自己的风头;二则,皇帝好不容易有这么个人在身边,能帮着休息调理,吐突承璀也实在不忍心再给剥夺了。年前皇帝立了三皇子李宥为太子,和郭贵妃的关系略有改善,吐突承璀就更不好说三道四了。 魏德才这么突然就玩完了,确实出乎吐突承璀的意料。 他自言自语道:“魏德才不是一向最小心吗?”正因为皇帝的睡眠太金贵,一旦被打搅必然暴怒,把人打死打残亦属平常,所以内侍们都不敢伺候他午睡,生怕一不留神就成了皇帝鞭下的冤魂。唯有魏德才细心谨慎,手上又有绝活,按时唤醒皇帝就成了他的专职。 如此性命攸关的事情也会出错吗? 抬死尸的内侍们均低头不语。 吐突承璀摆摆手:“你们去吧,小心点。” 难怪皇帝要这帮人把尸体偷运出去,是不想有人借题发挥,趁机大闹一场吧。 他一直凝视着他们消失在林荫深处,才转身往清思殿而去。 本以为今天皇帝的心情一定很差,不料刚到殿门外,便听到从里面传出朗朗的笑声。 来迎候他的是陈弘志:“吐突将军,圣上让您直接进去。” 自从吐突承璀把他从丰陵带回宫中,陈弘志就靠着丰陵令李忠言传授的煎茶术赢得了皇帝的青睐。换句话说,眼下皇帝最喜欢的内侍,除了魏德才便是陈弘志了。 不过,从今天起陈弘志就没有竞争对手了。想到这里,吐突承璀不由得盯了陈弘志一眼。 陈弘志肯定全程目睹了魏德才的死,但此刻从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上,除了谄媚的笑容,再也看不出其他。 第7节 吐突承璀在心里冷笑,挺不简单的嘛。 又一阵笑声从雕有花穗连雀的云母屏风后面传来,除了皇帝之外,还有个女声。吐突承璀居然一下子没听出是哪位嫔妃。 陈弘志机灵地说:“圣上正在召见宋学士呢。” “哦。” 陈弘志又补充道:“是宋三娘子。” 吐突承璀嗔怒:“知道了,说话还大喘气!” 陈弘志讪笑着退下了。 难怪吐突承璀对她的声音比较陌生——宋三娘子,虽然都长住大明宫中,平时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 贝州处士宋庭芬有五女:若华、若仙、若茵、若昭、若伦。个个才学出众、文名远扬。贞元七年时,老大若华第一个被当时的德宗皇帝召入禁中,获封为翰林女学士。之后若干年里,除了二妹若仙因病早亡,其余的三位妹妹也相继入宫,并且都成了以学识奉诏的女学士。 如今,宋家大姐若华主管着宫中字画,连皇帝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声“宋先生”。陈弘志说的三娘子,正是宋若华最得力的助手——宋家三妹宋若茵。吐突承璀的职责与书画相去甚远,所以在场面上与宋若华还时有相遇,和宋若茵就一年也未必能碰上几次了。 宋若茵的身材很高挑,站在皇帝李纯的身边,几乎与他比肩,人又瘦削,穿一身宫中女官的赭色圆领袍,戴着黑纱幞头,脸上不施粉黛,乍一看还真难辨雌雄。 吐突承璀虽说是个阉人,但因一向在大内走动,遍览人间绝色,所以对女人容貌的要求还挺高的。像宋若茵这样的才女,如果让吐突承璀来品评,终究欠缺了点姿色。再者说,宋家姐妹以女官身份长居禁中,但又誓言终身不嫁,不算皇帝的女人,怎么都有些暧昧不清的味道。据说当年德宗皇帝将宋若华纳入禁中时,她就提了这个条件,并得到德宗皇帝的首肯。此后几个妹妹相继入宫,也循此例。 当然,这种事最终还得取决于皇帝本人的意思。他要是真想染指,谁都躲不过去。 可是,吐突承璀上上下下端详一番宋若茵,仍然觉得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是见识过“素面朝天”的绝代佳人的,与之相比,宋若茵就太乏善可陈了。皇帝肯定也这么觉得。 不过眼下,皇帝和宋若茵倒是聊得挺欢的样子。两人肩并肩站在御案前,对着摊开在上面的一幅织锦有说有笑。吐突承璀上前时,正听见宋若茵在说:“大家,妾敢保证就是她。” 皇帝微笑颔首:“既然若茵这么说,朕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宋若茵的脸微微一红:“大家请看,此绢轻薄如蝉翼,入水不濡,实为南海特产之鲛绡。要在尺幅鲛绡之上绣字,每字大小不逾粟粒,而又点划分明,细于毫发,必不能使用寻常丝线,而要将一缕丝线分为三缕,染上五彩而绣。因而,绢上虽绣有八百余字,却重不足一两。妾以宫中所藏的《法华经》逐针逐线比较,确定出自同一人之手。整个大内,包括民间,有此能为者,天下仅此一人。” “朕说了,朕相信你的判断。”皇帝再次强调,“你家大姐在书画上的修养无人能比,但论及其他技艺,还是三娘子的学识更渊博。” 皇帝的语气听得吐突承璀愣了愣,再看宋若茵,白皙的脸上泛起两朵大大的红云,在满殿红烛的映衬下,居然也焕发出艳若桃李的娇媚来。 就凭这一个瞬间,谁敢说宋若茵不美? 连吐突承璀都看呆了。 但在下一个瞬间,宋若茵就恢复了常态,她微笑着向吐突承璀款款施礼,招呼道:“若茵见过吐突将军。” 平心而论,一般的嫔妃还真做不到宋若茵这般机变又大方。也正是才华与素养带来美貌之外的东西,才使她们姐妹能够从容立足于后宫的暗流涌动之中吧。 宋若茵向皇帝告退。 皇帝却说:“等等,三娘子帮了朕的大忙,朕要赏赐于你。” “能为大家做事,是若茵三生有幸,哪里还敢拿赏赐。” “朕想赏就赏,你还要拒绝吗?” “若茵万万不敢。” 吐突承璀在一旁略感尴尬。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宦官,皇帝与嫔妃们打情骂俏并不避讳吐突承璀,他早都能坦然处之。可是今天这个场面,就是让吐突承璀觉得怪怪的,但又说不清楚究竟哪里不对劲。 “赏赐什么呢?”皇帝兴致勃勃地问,“若茵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那妾就斗胆要……要一样大家身边的东西。”宋若茵的脸又红透了。 皇帝一挑剑眉:“朕身边的?” 宋若茵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屏风前方。她伸出纤纤玉指一点,娇声道:“大家便把这仙人铜漏赏赐于妾吧。” 吐突承璀心说,女学士的眼光果然不凡。这具仙人铜漏可是天宝年间新罗国的贡品,整个大唐也找不出第二件来。 只听皇帝慷慨地说:“行,就赏你这具仙人铜漏。” 宋若茵当即下跪谢恩。皇帝命内侍捧着铜漏,随宋若茵离开。 清思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冷了。不论相貌性情,女人总是软软暖暖的,还带着袅袅香气,就像在熏笼上熏透了的锦衾。她们离开时,就仿佛把男人的体温一起带走了。 耳边又没有了铜漏的滴答声。往日听惯了不觉得,现在整座殿内寂寥得使人发慌。 皇帝兀自沉吟着。吐突承璀垂头侍立,耐心等待。 许久,方听皇帝叹息一声:“都准备好了吗?” “是,随时可以出发。” 皇帝淡淡地笑道:“寒冬之际,去广州跑一趟也不错。那里温暖。” “大家要奴去哪里,奴就去哪里,哪怕刀山火海,并无区别。” 皇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烛影在他的脸上摇晃,吐突承璀算是看出来了,皇帝确实没有休息好,疲倦使他的面色发暗,额头上的皱纹也有些深。 皇帝又开口了,语调中好似含着无限惆怅:“十年了,她终于又出现了。” 吐突承璀小心翼翼地应道:“大家早就料到了吧。” “是啊,朕相信她忍不住的。刺绣是她的命,十年不绣,已经是她的极限。但只要她活着,就一定会拿起绣针。只要她拿起绣针,就一定会被发现。”皇帝轻轻敲了敲御案,“广州献上来的这幅《璇玑图》,朕一望便知是她所绣。让宋若茵来帮着确认,只为万无一失。” “是。” “你来看啊。如此巧夺天工的绣品,除了卢眉娘,还能出自谁之手?” 第8节 吐突承璀奉命向前探了探脑袋。实话讲他对刺绣没什么兴趣,对《璇玑图》更是一无所知。倒是皇帝提到的那个名字令他有一瞬间心驰神漾。 他定了定神,郑重地说:“请大家放心,奴一定把她找出来。” “带回来。” “是,带回来。” “还有……”皇帝欲言又止。 吐突承璀忙道:“奴明白。” 还有那把匕首。吐突承璀心里清楚,皇帝真正的意图,是为了找那把名叫“纯勾”的匕首。如果真舍不得卢眉娘,十年前就不会放她出宫。十年后又突然想起她来,原因还在于皇帝开始疑心,当年正是卢眉娘把“纯勾”带走了。 皇帝寻找“纯勾”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却连条像样的线索都没发现。偏巧此时,销声匿迹整整十年的卢眉娘又出现了,犹如死而复生一般神奇。 于是皇帝抓住南海捕获蛟龙,欲献祥瑞的机会,派遣吐突承璀去广州跑一趟。名义上是去鉴别祥瑞的真伪,运回蛟龙,其实是为了掩盖吐突承璀亲赴广州的真实目的——寻找一个名叫卢眉娘的女子。 吐突承璀该出发了,今天是来向皇帝辞行的。 皇帝命吐突承璀把《璇玑图》织锦妥善收好,带去广州。寻访卢眉娘时,应该用得上。同时带上的,还有“纯勾”匕首的图样。 吐突承璀退出清思殿时,天上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小雪。今年的冬天仿佛是比往年更冷些。他迈步刚要下台阶,一盏绛纱灯笼恰到好处地伸到跟前,暖光照亮一方玉台,细密雪花像玉屑般无声无息地落下,宛然梦中的景象。 “吐突将军留神脚下,雪滑。”陈弘志举着灯笼,殷勤地说。 吐突承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问:“他们在干什么?” 玉阶左侧的不远处,几个内侍正忙忙碌碌地在地上铲扫着什么。 “哦,他们在铲雪。” “铲雪?” “是,那块儿地面上脏了,要铲干净。” 明白了。那里就是魏德才的死亡现场,这是要把残留的血污打扫掉。 吐突承璀冷笑起来:“多此一举。这一夜雪后,什么都看不见了吧。” “将军说的是,不过……雪总是要化的,等太阳出来再让人看见什么,就不好了。” 吐突承璀注视着陈弘志,后者神色若常。 所以魏德才就像融雪一般消失了,不会留下半点痕迹。今后连这个名字都不会有人提起。 他不是第一个,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 在大明宫中沉浮半生,已然登上宦官生涯最高峰的吐突承璀在此刻,感到了一阵锥心刺骨的寒意。 有人在今天消失,有人在今天复活。 今天,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4 自那天和裴玄静见面后,段成式只要得空,就一个人钻进武元衡的书阁里,又写又画,忙得不亦乐乎,还把仆人们统统赶在外面。 如此这般折腾了两天之后,终于有人去向段文昌汇报了。 段文昌听完,没有像上回得到崇文馆讲师的小报告后,专程去东宫偷听了一回段成式的玄怪语录,而是默默思索片刻,起身去了后堂。 他的发妻、武元衡之女武肖珂听到动静,搁下手中的笔,迎上来。按照大唐贵妇家居时亦盛妆的习惯,武氏的头顶挽着高耸的惊鹘髻,额心贴着梅花形的翠钿,颊黄如凤尾般扫在眉梢两侧——这些都是段文昌熟悉的,但那对用黛笔描得又深又浓的眉毛、嘴角边的一对黑色圆靥,却是她回到长安后新学的妆容,段文昌有点儿看不惯。 段文昌落座,看了看妻子正在书写的纸笺,问:“你还在研究《璇玑图》吗?” 武肖珂淡淡地回答:“还不是若茵提到咱们少时常玩的这《璇玑图》,勾起了我的怀旧之情。本也闲来无事,索性就多玩玩。” 与从小客居荆州,后来又在西川任职多年的段文昌不同,武肖珂出生在长安,婚配段家之后才远赴的西川。直到去年返回长安,武肖珂在成都度过了十多年,唯一的儿子段成式也出生在那里。 少女时代的武肖珂以才学闻名,因而和宋家姐妹惺惺相惜,颇有交情。其中,宋若茵与她的年纪相仿,关系也最亲近。即使在武肖珂远嫁成都的那些年里,两人也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此番武氏回京,便与宋若茵恢复了密友的关系。只是武肖珂无诏不便进入大内,宋若茵倒是出入自由,所以每次都是宋若茵来武府探望。 “宋若茵?她又来过了?” 武肖珂瞥了丈夫一眼:“怎么,你有事找她?” “我?我有什么事……” “郭贵妃封后的事情,我帮你打听过了。” “怎么样?”段文昌想做出淡然的样子,但在最熟悉他的妻子眼中,效果适得其反。 “据若茵说,郭贵妃早该封后,却屡遭挫折,大约是与圣上的态度有关。不过年前圣上已立了三皇子为太子,郭贵妃乃太子嫡母兼生母,封后当是顺理成章的了。” 段文昌若有所思,武肖珂也不理他,顾自拿起笔,对照着面前的《璇玑图》织锦,继续书写起来。 少顷,段文昌才回过神来,向妻子搭讪道:“这《璇玑图》就那么有趣吗?我却不知。” “闺阁之戏,夫君自然不屑。” “呵呵。”段文昌干笑道,“我记得则天皇后为《璇玑图》写过序吧?想必应该不是闺阁之戏那么简单。” 听丈夫提起自己家族中最声名显赫的女人,武肖珂总算露出一丝笑容,答道:“是啊,我们幼时都背诵过这篇序文呢。直到今日,尚能记得不少。” “哦,娘子可否背几句听听?” 段文昌有意讨好,武肖珂不便再矜持了,道:“别的记不太真切了,只有这几句,‘初,滔有宠姬赵阳台,歌舞之妙,无出其右,滔置之别所。苏氏知之,求而获焉,苦加捶辱,滔深以为憾。阳台又专形苏氏之短,谄毁交至,滔益忿焉。’” 见段文昌有不解之色,武肖珂便解释道:“这个滔,便是前秦苻坚时,秦州的刺史窦滔,也就是《璇玑图》的作者苏蕙的丈夫。则天皇后序言中的这段话,讲的是苏蕙制《璇玑图》的由来。苏蕙的丈夫窦滔宠爱小妾赵阳台,苏蕙妒之甚切。当时苏蕙才二十一岁,也是年轻气盛,连窦滔去襄阳赴任,她都拒绝同行。结果窦滔一气之下,带了赵阳台走,并且绝了与苏蕙的音书往来。” 第9节 段文昌提起兴致问:“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那苏蕙怎么做呢?” 武肖珂轻轻拿起案上的锦帕,道:“则天皇后接着写道,‘苏氏悔恨自伤,因织锦回文。五彩相宣,莹心耀目;纵横八寸,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言,纵横反覆,皆成章句。其文点画无阙,才情之妙,超今迈古,名曰《璇玑图》,然读者不能尽通。苏氏笑而谓人曰:徘徊宛转,自成文章,非我佳人,莫之能解。遂发苍头,赍致襄阳焉。滔省览锦字,感其妙绝,因送阳台之关中,而具车徒盛礼,邀迎苏氏,归于汉南,恩好愈重。’” 段文昌恍然大悟:“原来《璇玑图》是女子用来争宠的啊。” 武肖珂冷笑,“仅仅如此的话,《璇玑图》何以能得到则天皇后的青睐。她可是天下最不需要争宠的一个女子了。” 让妻子呛了一鼻子灰,段文昌的脸色有些发青,终究隐忍不发。 武肖珂又道:“苏蕙为自己所创的回文诗锦帕取名《璇玑图》,是取自北斗七星中的天璇星和天玑星。因为不论北斗七星如何旋转,从天璇星到天枢星的方位,始终指向北极星。而从天玑星连起天枢星,又永远与北斗星保持在一条线上。所以,《璇玑图》的意思就是纵横交错、回旋往复,不论怎么读都能成诗。如此精妙绝伦的制作,连则天女皇都叹为观止。她不仅亲自为之作序,还在视政之余尽心研读,从中读出了二百多首诗呢。我当然不敢比过则天女皇,于今也读出近二百首来。其实,《璇玑图》中的每一首诗,诉说的都是苏蕙对丈夫的深情,并寄托着她希望丈夫能幡然醒悟,与自己重修旧好的心愿。” 沉默片刻,段文昌方勉强道:“如此甚好,甚好。” 气氛相当窘迫。 武肖珂平复了一下心情,问:“夫君是有别的事吧?” “哦,还不是为了成式!”很高兴能扯开话题,段文昌忙把儿子这两日来的古怪行径述说一遍,末了道,“这孩子是越来越不让人省心了。” “他整天钻在我爹爹的书阁里?干什么呢?”武肖珂思忖着,微笑起来,“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在钻研那幅仿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就是挂在书阁西墙上的那幅《洛神赋图》吗?他为何突然对那个产生兴趣了?” 武肖珂笑道:“你不是告诉我,前些天他在崇文馆里大肆编造南海捕龙的故事,还把曹植的游仙诗也用上了。” “对,他胡诌什么鲛人唱的歌,竟然引用了曹子建的诗作,也真能东拉西扯的,亏得那些孩子们还都信以为真。” “据我猜测,成式近来肯定是对曹子建产生了兴趣。”武肖珂说,“念《洛神赋》入了迷,所以才去父亲的书阁里睹画思仙吧。” 段文昌摇头道:“就是不知他何时才能对正经学问产生兴趣。成天钻在一些妖魔鬼怪的奇闻轶事里,自己还喜欢信口开河,编出些匪夷所思的故事来唬人,甚至偷了你的锦帕出去炫耀。这样下去如何才能继承家业,光耀门楣。” “夫君所谓的光耀门楣,是否只有仕途这一条道呢?”武肖珂被触及心事,不禁喃喃,“想我爹爹生前为人淡泊,虽位极人臣,最终还不是……” 段文昌却在想,自家先祖段志玄官拜褒国公,也是凌烟阁上位列第十的开国功臣。除了入仕为官,段文昌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人生选择。丈人终于宰相任上,在段文昌看来就是死得其所。他本人的政治野心亦在相位,为此才在武元衡遇刺之后,下决心带着家人离开舒服自在的成都,入京一搏。 然而,最初的这几个月并不顺利。他不适应京官们的作风,更难以融入他们的派系。段文昌发现,自己虽已跻身朝堂之上,却被拒于真正的朝野核心之外。每次上朝时,他都能感觉到同僚们投来的目光中,包含着疏远、戒备甚至鄙夷。唉,假如丈人还活着,情况定会截然相反,可是…… 还有段成式,从小就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段文昌曾对他寄托了厚望,可是现在看来,天资太高,高过了头,似乎未必是件好事。东宫的讲课老师特意让段文昌去现场观摩儿子的“劣迹”,多少有点嘲讽这对外来父子的意思吧。 南海蛟龙。光凭着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段成式就能编出那么奇幻诡谲的故事来,也着实令人诧异。 段文昌突然问:“宋若茵来访时,可曾提到南海捕到蛟龙之事?” “未曾详谈,怎么?” “娘子是否记得,贞元末年,大概成式三岁的时候,西川资江也曾捕到过一条蛟龙?” 武肖珂记得有过这么回事。当时的西川节度使还是韦皋,段文昌投在他的麾下当幕僚。韦皋死后,段文昌率先归顺了朝廷。之后武元衡便被宪宗皇帝委派为剑南西川节度使,到成都任职整整七年。所以段成式还是外公看着长大的呢。 她的心头一阵酸楚,便随口应道:“我记得韦帅以巨匣盛之,置于街头给百姓围观。” “没错。结果三天之后,那蛟龙就被烟熏死了。” 武肖珂疑问地看了一眼丈夫。 段文昌道:“我总觉得,这次的南海蛟龙之事十分蹊跷,背后似有隐情。” 武肖珂沉默不语。她当然能听出丈夫的弦外之音,是想让自己通过宋若茵的关系再打听些内情,但是她并不情愿,所以就当作没听见。 话不投机,段文昌也感到索然无味,便起身道:“今夜有同僚宴请,暮鼓之前肯定散不了,就不回来了。” 七彩琉璃珠帘发出一阵轻响,段文昌的背影消失在帘外。武肖珂闭起眼睛,静静等候。过了大约一刻钟,婢女来报:“阿郎骑着马,向北里的方向去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婢女答应着,一边悄然退下,一边向主母投去同情的目光。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主人几乎夜夜造访平康坊北里,在这处长安城最出名的烟花巷中流连忘返。主母的心中该多不好受啊。 武肖珂凝望着面前的《璇玑图》,脸上渐渐绽开一个苦涩的笑。所以他今天来表达的所有好意,低声下气,都只是为了叫自己去探听情报。 武肖珂不得不承认,丈夫的心已经远离了。 她还指望一幅《璇玑图》能点醒他,就像当年苏蕙点醒窦滔一样,使他们夫妻二人重新回到琴瑟和谐、相濡以沫的幸福生活中去? 嗬,她好傻。自从返回长安的那一天起,她便失去他了。 “阿母,我饿了!”段成式欢叫着闯进母亲的房间,顿时目瞪口呆地站住了。 他的母亲正用痉挛的手握紧剪刀,把绣着《璇玑图》的锦帕一刀一刀剪得粉碎。 5 金仙观位于长安城的辅兴坊中,占去了差不多四分之一的里坊面积。除去道家修行的殿所之外,金仙观内亭台楼阁林立,更有一个假山池塘花木流水样样不缺的大花园。在裴玄静看来,这所道观的规模和气派,比叔父裴度的相府不知强了多少倍。就算将门口的匾额换成某某宫的话,也绝对没问题。 裴玄静是在奉命入金仙观修道后,才渐渐了解到这所皇家道观的来历。 金仙观得名于金仙公主,她是睿宗皇帝之女,玄宗皇帝之妹。当年与金仙公主一同皈依道教的,还有她的同胞妹妹玉真公主。而谈到金仙、玉真二位公主入道的缘由,又不得不扯到一代女皇武则天的身上。 睿宗皇帝李旦第一次即位时,封窦氏为德妃,德妃便是李隆基和金仙、玉真的生母。载初元年,武则天废黜李旦的帝位,降为皇嗣,软禁于洛阳东宫。长寿二年时,皇嗣妃窦氏和刘氏遭到宫婢韦团儿诬告,说她们以厌盛巫蛊之术诅咒武则天。正月初二那天,二妃奉命入宫朝见则天皇帝,结果同时遇害。此后睿宗与玄宗父子多次寻找她们的遗体,均无所获,因而在李旦复位之后,也只能以招魂的形式将二妃陪葬于靖陵。 武则天以杀立威的残忍手段从中可见一斑。为了权力,哪怕是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她同样可以大开杀戒,毫不留情。 正因为有武则天这样一位祖母,金仙和玉真二位公主早早便看透了皇家的血腥和冷酷,遂共同发愿,以为亡母“祈福”的名义入道修行。或许是为了补偿二位公主,睿宗皇帝在替她们修建“金仙观”和“玉真观”时,竭尽奢侈豪阔,把两座道观都建成了巨大的女子行宫。 由于是皇家女观,在金仙公主之后,百年来还曾有过大唐公主和皇家女眷入金仙观修行。但在裴玄静奉命入观的元和十年,金仙观却已被封闭了许多年。正是为了安置裴玄静,宪宗皇帝才亲自下令重新启用金仙观,连陪同裴玄静共同修道的炼师们,也是从长安城其他道观中专门召集来的。 金仙观是在贞元末年被封的,裴玄静留意打听了一番,居然没人能对她说清楚具体的缘由。只隐约听说,贞元末年时,曾经在金仙观中发生过一次灭观惨祸,当时整个观内的道众几乎悉数被杀。从那以后,金仙观就被朝廷下令封闭起来。但为何会发生这桩惨祸?凶手找到了吗?最终是否绳之以法?这些全都是谜。 甚至连叔父裴度都语焉不详。裴玄静从而猜出,个中曲直只怕又是不得为外人道也。 第10节 同样显得分外神秘的,还有金仙观本身。 金仙观的西半部分以大殿和道舍为主,是为前院。自从裴玄静入观后,这半部分就都开辟启用了。但是以花园楼阁为主的东半部分称为后院,面积大得多,却遵皇帝之命依旧封闭着。金仙观的东侧紧邻宫城,也就是说,从后院过去便是巍巍大内了。 一道矮矮的围墙隔开了前后院,围墙上唯一的一扇木门终日紧锁着。朝围墙内的上方望过去,楼阁凌空错落,掩于参天古木的浓荫之后。大白天时,能看到高阁上错落的檐牙和紧闭的窗扉,甚至最近的亭台柱子上剥落的彩漆和巨大的蛛网也清晰可见。入夜后,这一切便都成了重重叠叠的黑影。枯黄的藤蔓和树枝从围墙顶端探出头来,仿佛要竭力摆脱里面那个阴森恐怖的地方。 所有入观的炼师们都被预先告知,后花园里头闹鬼闹得厉害,因此即使大白天也没有人敢靠近一步。 裴玄静却不怎么相信这一套。她始终觉得,皇帝把自己弄到金仙观里,另有其深意。 因为《兰亭序》之谜和皇帝打起交道,裴玄静就认识到,当今天子的心机格外深沉。他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棋手,有条不紊地操控着棋局。在每下一步棋的时候,早已经想好了此后的数步、数十步棋,乃至终局。 过去裴玄静只听说,先皇特别喜欢弈棋,围棋国手王叔文先生,便是以精湛的棋艺博得先皇宠信的。不过于今看来,反倒是当今天子下得一手好棋。 不,裴玄静认为,并非皇帝的棋术真有那么高明,而是天下仅他一人,可以把其他所有人都当作棋子来摆布。 那么她至少应该做到:当一颗清醒的棋子。 在获得皇帝允许的情况下,裴玄静曾于新年元日回家探望过叔父,听裴度谈起日益艰难的削藩战况。皇帝执意要在淮西和成德双线作战,裴度作为主帅虽然承受巨大的压力,仍愿殚精竭虑为朝廷效命。可是另一位宰相李逢吉却担心裴度独揽战功,所以拼命在朝堂上诋毁裴度的战略。裴度每天不仅要在前线对付淮西和成德两大藩镇,还要在政治上腹背受敌,但他从未表露过半分退缩的意思。和遇刺身亡的武元衡一样,裴度是铁了心要为宪宗皇帝的削藩大计战斗到底,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 就连他们这样的人,也甘当皇帝的一颗棋子,无非是因为心中的信念:自己在做于国于民最有利的事。 在价值远高于个人的伟大事业面前,人可以牺牲的不仅是生命,还有荣辱乃至自由的意志。 渺小如她,自然更无须纠结。 想明白了这些,对于金仙观里的种种神秘和恐怖的氛围,裴玄静便能处之泰然了。 当李弥来告诉她有人找时,裴玄静还沉浸在这些思绪中。 裴玄静赶到金仙观门前,只见段成式正背着双手,大模大样地观赏着门上的匾额。今天的他一身京城少年流行的胡装:上着彩锦面毡袍,下着红罗裤,脚踏羊皮靴,头上还戴着一顶混脱彩的小毡帽,越发显得面若傅粉、唇红齿白。 段成式身后的路边停着一辆油篷马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家奴候在车旁。 “炼师姐姐,我准时吧!”一见到裴玄静,他便欢快地叫了起来。 “嗯,比我想象的还早呢。”此时正值他们约定的第三天后的正午,裴玄静原以为段成式得傍晚时才能溜出府。 段成式跨前一步,略踮起脚尖,对裴玄静低声道:“崇文馆刚放学我就溜出来了,等午饭时间一过,就得回家去。” “那我带你去旁边铺子吃东西,”裴玄静忙说,“千万别饿着。” 段成式有些犹豫,裴玄静说:“咱们边吃边聊。”她见段成式的眼睛滴溜乱转地往金仙观里直瞅,知道他好奇。但是金仙观的内幕肯定十分复杂,说不定还挺凶险,裴玄静可不想把段成式牵扯进来。这个孩子听见“秘密”二字就两眼放光,要是真让他看见闹鬼的后花园,多半立马就翻墙进去一探究竟了。 段成式何其会看眼色,明白裴玄静不想让自己进道观,便爽快地一拍肚子:“哎呀,我真的好饿!炼师姐姐,你能带我去吃羊肉羹吗?” “行。”裴玄静招呼李弥一起走,平常在道观里吃得清苦,干脆今天也带他去大快朵颐。 三人肩并肩走过马车,那个老家人一直沉默地注视着他们。裴玄静轻声问段成式:“这位苍头是你家的吧,要紧吗?” “没事。赖苍头是原先外公府里的,只听阿母的话。我的事儿就算阿母知道了也没关系,她最疼我,什么都依着我,只要瞒着我爹就行。”顿了顿,段成式又道,“赖伯才不会去跟我爹说呢。” 他的语气里既包含着天真,又透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隐痛。 对这种官宦人家复杂难解的家庭关系,裴玄静不用问也能猜出几分来。她有些心疼这个格外早慧的少年,便岔开话题道:“我们到了。这家铺子看起来有点脏,不过羊肉羹是长安一绝。段小郎君,你怕不怕吃完拉肚子?” 正好一锅肉羹起锅,混杂着羊肉、葱白和羊油的香气扑面而来。段成式拼命吸着鼻子道:“不怕!” 李弥和段成式各捧着一碗羊肉羹,稀里哗啦地吃开了。裴玄静不碰荤腥,只在旁看他们吃。段成式吃得满头大汗,还忙里偷闲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朝裴玄静一笑,塞进她的手中。 正是武元衡书阁的平面图。 可是乍一看,裴玄静还以为段成式偷懒了。图上才画着寥寥几件家什,宰相的书阁竟会如此简朴吗?细细再看,又发现段成式在每样东西旁都做了标注,从用料到尺寸,包括雕刻的花纹和配饰都详细记录下来。裴玄静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少年,又一想,武元衡的气质恬淡而性格刚强,确实不会喜欢奢侈繁琐,他的书阁正是如此才对味。 书阁面南开敞,北墙前置长榻,榻后竖立着四扇连屏,段成式注:饰以金碧山水之《江帆楼阁图》。长榻上的书几,陈列笔墨纸砚。段成式也没忘记下每样东西的品名,并标明仍按武元衡生前的样子布置。东墙前是一整面书柜,段成式注曰:以檀木制。纵十列,竖十二排。每格均盛书卷若干。西墙下则是一条架几案,案上放博山炉。段成式又注:案后悬一幅仿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裴玄静注视着图纸,默默思索起来。 “炼师姐姐,有什么特别吗?”段成式已经吃完了,正在盯着她的脸看呢。 裴玄静反问:“你呢,你发现什么了吗?” 段成式摇了摇头。“这三天来,我把书阁里所有的犄角旮旯都翻了个遍,并没找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连书柜上的书卷我也几乎个个都看过了,可是……”他显得有些懊丧。 裴玄静沉吟片刻,又道:“你外公的藏书比我想象的少。” “那倒不是。外公还有一座两层的藏书楼,也在后花园中。不过他最爱和最常翻阅的书卷都放在书阁里面。我和府里的仆人打听过,外公过世之前,由于政务繁忙,已经很久没去过藏书楼了。” 裴玄静点了点头:“那么从这个书柜里,你能看出哪些书是他最近翻阅过的吗?” 段成式噘嘴道:“我本来还指望通过书卷的新旧、折印和蒙灰程度来判断,哪几部书是外公最常看的。可是……外公对书爱护有加,从表面上基本看不出区别。至于灰尘嘛,从他过世到现在,仆人们每天都去书阁打扫,搞得窗明几净的,哪里都找不到一粒灰。”他苦着脸的样子,倒好像干净是个天大的罪过。 “府上的家仆很尽职。”裴玄静微笑着说,心中却在想,这样就算武元衡留有什么线索,只怕已被人无意间清理掉了。 可是,假如真的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武元衡会让它轻易消失吗? “段小郎君,你的外公很喜欢曹子建?”裴玄静看着《洛神赋图》那个标注问。 “喜欢。我七岁时,外公就教我曹子建的诗。我的第一本《曹子建集》也是外公送给我的。不过……”段成式皱起眉头,“说到曹子建,倒真有一件怪事。” “哦?” 段成式面露迷惘:“我在外公的书阁里找了个遍,并未发现《曹子建集》。” 确实可疑。墙上挂了《洛神赋图》,书阁里却无一本《曹子建集》,偏偏又钟爱曹植的诗文? 裴玄静凝神思考。 段成式知道不该打搅,索性和李弥聊开了。他个性开朗,头脑又灵光,天生一个自来熟,哪怕和李弥这样略微迟钝的人打起交道,也不在话下。 第11节 李弥的心地又特别单纯,一来二去的,就把自己和裴玄静的底统统透给段成式了。 聊了一通,段成式总结道:“自虚哥哥,我真喜欢你。我觉得你和十三郎挺像的,下回我介绍你们俩认识。” “十三郎是谁?”这下裴玄静要干预了。 “嗯,就是皇帝的第十三子,和我们一块儿在崇文馆上学。”说着,段成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十三郎大名叫李忱,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裴玄静明白他的意思,断然道:“多谢小郎君好意,但我们不想与皇家多有牵连。” “好吧……” “不对。”旁边的李弥却突然冒出这两个字来。 原来他趁裴玄静不留神,把书阁的平面图拿过去看了。 裴玄静忙问:“自虚,哪里不对?” 李弥指着图上的架几案,道:“反了。” 反了? 刹那间,裴玄静反应过来。在她自己的书房中,也有一条架几案,却是置于东墙之下的。李弥记忆东西全凭形象,所以他一眼便发现,武元衡书阁中的架几案的位置不对。 当然,谁也没规定过架几案非得放在东墙下。 段成式却说:“那个博山炉就不该放在西墙下面。夏天焚香时烟光往外面飘。我们刚住进去的时候正好是七月,阿母日日在外公的书阁里焚香祭奠他,结果老远都闻到了,屋子里反而不香。” “为何不将博山炉移一移?”裴玄静莫名地紧张起来。 “移不了。”段成式郁闷地回答,“书阁里的家什都是固定住的,没一样可以动。连博山炉的脚都有机括连在架几案上,没法移动。” “咦,炼师姐姐,”他看着裴玄静骤然变白的脸问,“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裴玄静定了定神,重新拿起图纸,指着那个书柜问段成式:“书柜里的每一个格子、每一本书,你确实都检查过了吗?” 段成式有些不高兴了:“每个格子都看了,每个书卷也都翻过,但不可能都从头到尾读一遍啊,没那么多时间。” “不必。段小郎君这次回去,只要将此书柜中从上往下数第三行,从左往右数的第二个格子仔细搜索一遍。” 段成式张大了嘴巴。 “记住了吗?从上往下数的第三行,从左往右数的第二排,就是那一个格子,里面的每一部书都要仔仔细细地翻看。另外,格子本身也要认真检查,看看是否还藏有暗格,或者机关按钮之类的。” “哦。”段成式挠了挠头,“这么厉害啊。我记住了,今天就去查!” 裴玄静见那老苍头已经驾着马车等在铺外,便道:“时候不早了,小郎君快回府吧。若是有什么发现,就尽快来金仙观找我。” “一言为定!” 这天晚上裴玄静失眠了,她的预感非常强烈。凭借多年来的探案经验,她直觉这次一定能有所发现。 第二天中午,段成式果然又来了。 裴玄静看到少年的两个眼圈都是黑的,心中涌起一阵歉意。 “小郎君还要吃羊肉羹吗?” 段成式点头:“今天可以不带自虚哥哥吗?我有话要单独和炼师姐姐说。”他的嗓子也有些沙哑。 裴玄静自然同意。 两人仍然在那家路边小铺坐下,段成式挑了个最靠里的位置。其实他的考究装束与周围格格不入,更别说裴玄静那一身洁白的道袍,但肉汤上时时冒起的乳白色雾气成了最好的掩护,将他们与来往的路人隔开。 段成式碰都没碰面前的肉羹,却从怀里取出一个绢包,放在裴玄静面前。 裴玄静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仅仅从绢包的外形,她就能猜出来里面是什么。 6 裴玄静用颤抖的手指掀开丝绢的一角——金缕瓶。 和她曾经拼命保护过,但最终还是失去了的那个金缕瓶一模一样。 不过,裴玄静现在可以肯定地说,那个金缕瓶是假的,眼前的这个才是真的。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尹少卿在濒临死亡之际还要赶到昌谷去杀人。他一定发现了从裴玄静手中抢到的金缕瓶是个假货,从而认定自己被崔淼耍了。 尹少卿错怪崔淼了。实际上,是他们都被武元衡耍了。 裴玄静百感交集地合上丝绢。 她应该责怪武元衡吗?竟然骗她为了一个赝品付出那么多,差点丢掉性命,甚至错过了与长吉的最后一面。 不,她想她能够理解武元衡的苦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心中最宝贵的价值。 他达到目的了,不是吗? 在武元衡死去半年多之后,金缕瓶终于能够物归原主了。 段成式一直在留神观察着裴玄静的表情,这时方问:“姐姐,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对吗?” 裴玄静点了点头。 “可你不是说,东西丢了?” “我以为丢了。不过现在我们知道,你外公一直把它藏得好好的。”裴玄静苦涩地笑了笑,问,“你是在哪里发现它的?” 段成式回答:“我按照姐姐的指点,仔细检查了书柜里第三排第二列的那个格子。里面的书卷平平无奇,我并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但书柜的每个格子内都有雕刻得十分精细的暗纹,放满书卷时根本留意不到。我就是从这些花纹里发现了异常!整个书柜之中,唯独这个格子的暗纹中央是活动的,很像一个暗钮。我便用力按了下去,结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段成式大大地喘了口气,“起初什么事都没有,我等了好半天,心都快凉了,却突然看到,西墙下的博山炉好像比原先长高了。” 第12节 “博山炉可以移动了?” “对!原来这个机关就是开启博山炉脚下锁扣的!博山炉好重啊,我费了吃奶的劲才将它挪开,可是它下面除了灰也没别的了呀。我又琢磨了好半天,才想到是不是博山炉的底下有什么,就把胳膊伸进去……” 段成式捋起袖子,让裴玄静看他右手腕上的淤青。 “哎呀,怎么弄成这样?” “博山炉下面的空隙很窄,我一个人抬不起它,只能拼命把手塞进去,然后……就摸到了这个。”段成式指了指绢包,“它就嵌在博山炉底部正中的一个凹塘里。多亏这瓶子小,要不然我可没本事把它扒出来。” 再一次,裴玄静被武元衡的良苦用心震撼到了。难道他就不担心,金缕瓶或将永不见天日吗? 段成式打断了她的浮想联翩:“炼师姐姐,你是从家什均无法移动这一点推测出,屋内设有机关,对吗?” “是的。而且我认为,武相公的机关以密藏为目的,况且又在自己家中,应当不会有危险的设计。否则,我是断断不敢叫小郎君去探查的。”裴玄静歉然地抚了抚段成式的胳膊,“不料还是让你吃了点小苦头,对不起。” 段成式豪迈地一挥手:“这算不得什么!”但不知何故,裴玄静总觉他今天的神色异常,似乎暗藏心事。 段成式又说:“我就有一点没想通,炼师姐姐是如何从整个书柜中找到那唯一的格子的呢?” “因为曹子建啊。” “曹子建?” “小郎君告诉我,你外公生前十分喜爱曹植的诗文,但他的书阁中并没有曹子建的书籍,却又挂了一幅以曹子建《洛神赋》为题的画。这就不得不令人深思,会否是你外公刻意为之呢?假设是,那么他的用意肯定是要人特别留意这幅画,所以,我们应该从这幅画入手。可惜我不能去现场目睹,但据小郎君的描述来看,画上应该没有明显的线索。而且我认为,以武相公的谨慎而言,他也不太可能直接在画上做文章。因此我们只能从画的含义、暗示或者象征这几个方面去思考。于是,我便注意到了书柜的格局:书柜横十二排,竖十列。十二和十,小郎君,从这两个数字中,你想到什么了吗?” 段成式的眼睛骤然一亮,“天干地支!”他大声叫出来。 “真聪明。”裴玄静夸赞。 “如果按天干地支算,那个格子就应该是——壬寅!可……为什么是壬寅呢?” “小郎君会背《洛神赋》吗?” “会啊,我可喜欢呢。”段成式朗朗地念起来,“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啊!”他倒吸一口气,“黄初三年!是……” “正是壬寅年。” 段成式呆了呆,随即由衷地道:“炼师姐姐,你真是神了!所以,我外公是用《洛神赋》作暗号啊。” 他起劲地往裴玄静身边凑了凑:“姐姐,你怎么能一下就算出黄初三年的干支来?” “这并不难,有些窍门以后我教你。” “太好了!” 聊到现在,段成式面前的羊肉羹都结成肉冻了,他还一筷子没吃。裴玄静说:“凉的肉羹会吃坏肚子的,我给你再要一碗热的吧。” “不用了,我不饿。”段成式又显得心事重重起来。 沉默片刻,段成式问:“姐姐,这个小瓶子值很多钱吧?” “应该是……无价的吧。” “你要拿走它吗?” 裴玄静让段成式给问住了。 原先她只希望找到有关金缕瓶的线索,却不料直接发现了金缕瓶的真身。那么,现在是该决定如何处置它了。 既然任务是皇帝下达的,裴玄静琢磨,最合适的办法还是把金缕瓶交给皇帝吧。 于是她说:“此瓶最早是太宗皇帝赐给臣下的,所以我打算,仍将它呈交给当今圣上。” 段成式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裴玄静问:“怎么了?” 段成式抬起脸,清亮的双眸上好像遮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姐姐,金缕瓶是在外公的屋子里找到的,为什么要交给别人呢?” “这……”裴玄静居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而且她意识到,面前的少年早有盘算。 她索性问:“那么,你想怎样呢?” “我想要这个金缕瓶。” 意外,却又不意外。 裴玄静思忖,其实段成式也有他的道理。 从渊源来讲,金缕瓶的确属于皇家。但自从太宗皇帝将其赐给萧翼之后,又历经了多次辗转,武元衡应该算是最后一位拥有者。虽然裴玄静曾经拿到过一个金缕瓶,但那毕竟是假的。 若论起来,外孙要外公的东西,并不算过分的要求。 可是她怎么向皇帝交代呢? 裴玄静试探着问:“小郎君会把金缕瓶交给父母大人吗?” “不!”段成式断然否认,见裴玄静仍在犹豫,他有些急了,“姐姐,我就是拿去派个用场,用完了便还给你,行吗?” 似乎不好再拒绝了,但裴玄静的内心被愈发浓重的阴影所笼罩。段成式今天的种种表现都很失常,让她不能不担心。 她决定再试探一把:“小郎君要用尽管拿去。不过……能不能告诉炼师姐姐,你打算怎么用呢?” 段成式的脸腾地涨红了。他回避着她的目光,期期艾艾地说:“不能……告诉你……” “好。”裴玄静道,“你拿去用吧,用多久都没关系。” “谢谢……”段成式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第13节 裴玄静的心中有底了——很显然,段成式自己也认为不应该占有金缕瓶。他必定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必须借金缕瓶一用。 他们仍然回到金仙观门口,裴玄静目送着段成式乘上马车走了。 马车出了辅兴坊后便一路向南,在皇城前的大道左拐,继续往东行驶。 段成式把金缕瓶塞在怀里,感觉到它随着自己急促的心跳,也在不停地跳跃着——扑通,扑通…… 他掀开车帘,对赖苍头道:“赖伯,到了朱雀大街别拐弯,一直朝前走。” “小郎君,咱们不回家啊?” “不回家。” “那去哪儿?” 段成式用力咬了咬嘴唇,说:“平康坊。” “啊?”赖苍头差点儿从车上掉下去。他回过头来,瞠目结舌地看着小主人。 “就去我爹爹最近常去的地方,你知道的!” “可是小郎君,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啊!” 段成式蛮横地说:“我说能去就能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赖苍头连连摇头:“不行。这要让阿郎知道了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不行不行……” 段成式把脸拉得老长:“我爹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了,我也有办法帮你开脱。但你若是不帮我……我从今天起就天天找你的茬儿,你等着,不出半个月,我就让阿母把你赶出府去!” “我的小祖宗啊!”赖苍头连死的心都有了。段成式的聪明劲儿他平日可都看在眼里,知道这个小主人绝对不是省油的灯。他要是真想把自己赶出去,只怕自己难逃此劫。赖苍头一辈子在武元衡府上当差,压根没想过离开后该怎么生活。 朱雀大街就在眼前了。 “咳!”赖苍头一咬牙,扬鞭催马横穿而过。好歹府里的主母还是武家大小姐,段成式又是他母亲的心头肉,就把宝押在这个小祖宗身上吧。 车轮从“平康坊”的北门下缓缓滚过。 毕竟是生平头一次进到烟花柳巷,段成式紧张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刚回长安时,因是武元衡的家人,皇帝还亲自召见过他们一家。可是段成式分明记得,那回面见天子,自己好像也没这么害怕过。 他悄悄掀起车帘朝外望,只见青砖铺就的坊街净水扫洒,纤尘不染。坊街两侧均是一处连一处的精致小院,扇扇院门前竹帘高挑,遮住深锁的门扉。正是午后时分,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更没有想象中的丝竹管弦。整座里坊幽静淡雅,宛如一幅江南人家的画卷。 马车停在西南隅的一个小院前。赖苍头干巴巴地道:“小郎君,就是这儿了。” 段成式跳下车,却见此处的门庭比别家更窄小,又是一条断头路,周围静得有些森严。 段成式让赖伯靠边等候,自己直了直发软的双腿,上前叩门。 须臾,门扉开启一条小缝,有人自里面道:“秋都知今日不见客,请回吧。”就要关门。 段成式早料到这一出,忙扒住门叫:“有人让我送样东西过来给都知。” 门开大了些,一个遍体绫罗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前,上下打量段成式:“你这小郎君是从哪儿来的,谁让你送东西?拿来给我。” “不能给你,我须亲手交给秋都知!”段成式一本正经地说,“我也不会告诉你是谁让我来的。” “哎呦!”鸨儿倒有些吃不准了。看段成式的相貌和打扮,分明出身显贵,难不成是个小郡王,从宫里头来的?她再一琢磨,反正就是个孩子,放他进去料也无妨,便笑道:“跟我来吧。” 进门便是一座小小庭院,假山怪石、花卉鱼池,无不精致。鸨儿领着段成式在阁道上左拐右绕,很快就把他转晕了。原来这所院子外表深狭,里面却别有洞天。 总算来到一处回廊四合的内庭,娇声笑语扑面而来。透过长架檐下垂落的藤萝望进去,只见几个姹紫嫣红的女子围在庭中央的一口水井旁,正在热闹地谈笑着。 鸨儿叫道:“秋娘,这位小郎君找你呢。” 一个女子闻声转过脸来。刹那间,段成式觉得自己的面孔升温,从脖子到耳朵后面都发烫了。 所谓绝代佳人,就该是她的样子吧。 隆冬时节,这女子却穿着件抹胸长裙,雪白的酥胸和两条莲藕般的玉臂傲然裸露于外,肩上搭着的金色披帛长曳及地,与大红罗裙的凤尾一起拖在身后。她含笑走来时,仿佛携带了一整片春光,寒冷都不知退缩到哪里去了。 “妈妈,谁找我?”她的声音更是婉转动听,似莺歌如燕语,“我不是让你去找两个苦力来,爬下井去看看怎么不出水了,你到底去了没有呀?” “正打算出门呢,这不,让他给截住了。” “他?”杜秋娘的目光这才落到段成式的身上。 环佩叮当,浓香袅袅,段成式简直要晕倒了。杜秋娘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两只秋水般的明眸中隐现困惑——很显然,她也没猜出他的来历。 “有人让你送东西给我?” 段成式竭力镇定自己,朗声道:“不是,是我自己要见你。” 鸨儿生气了:“呦,你这孩子怎么骗人呐。” “妈妈勿恼。”杜秋娘倒像是来了兴趣,对段成式道,“你见我做什么呢?” “我素闻秋都知色艺冠绝长安,我、我就想见识一下你的……本事。” 他的话音刚落,庭中众女子笑作一团。鸨儿都笑出了眼泪:“这雏儿,毛都没长齐呢,就要见识人家的本事,开蒙得够早啊!”伸手来摸段成式的脸,“要不阿姨来陪你尝个鲜?” “别碰我!”段成式劈手将鸨儿的手打开。 唯一没笑的是杜秋娘,她盯着段成式道:“要见识秋娘的本事,小郎君付得起缠头吗?” “你要多少?我付。” 杜秋娘面无表情地说:“掀帘一睹,即需百金。若想听一曲,则以无价宝物换之。小郎君今日已经占得便宜了,难道还想得寸进尺吗?” “我不想占便宜。”段成式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已经焐得温热的绢包,递上去,“你看值不值一曲。” 第14节 丝绢褪下,杜秋娘用纤细的玉指摩挲了金缕瓶许久,忽道:“跟我来。” 杜秋娘领着段成式进入设厅,吩咐:“取我的琵琶来。” 小婢果然取来一柄紫檀琵琶。杜秋娘小心翼翼地把金缕瓶放在几案上,然后盘腿上榻,把琵琶横抱怀中,纤指轻拂琴弦,屋中便响起一片冰敲玉碎般的乐音来。 杜秋娘扬声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段成式觉得胸口遭到狠狠一击,他的那颗少年心陷入难以言表的巨大哀伤中,仿佛就在这短短一曲中,把人间所有的愁滋味都尝尽识遍了。 段成式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泪来。 一曲终了。静默片刻,杜秋娘才放下琵琶,道:“你可以走了。” 段成式不动。 “还有什么事?” 段成式红着眼圈道:“秋都知,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帮忙?” “你可不可以,不再见我的爹爹。” 杜秋娘一凛,问:“你爹爹?他是谁?” “他是、是段……” “原来是他!”杜秋娘冷笑道,“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位西川来的段大人的公子。哼,果然有出息,今天跑到我这儿来找麻烦了。”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是来求都知帮忙。”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不想看到阿母难过。” 杜秋娘愣了愣,随即笑得花枝乱颤:“段小郎君,你这是要断了秋娘的财路啊。若是为了哪家主母不开心,我们就不做生意,那整个北里还不都得关门咯。” 鸨儿来拉段成式:“行啦行啦,快回家去吧。” “我不嘛!”段成式索性耍起赖来,“你不帮忙就把金缕瓶还我!” 正闹腾着,又有一名侍儿跑进来,对杜秋娘说:“都知,门口来了个女道士,说见到咱们院子上方有黑气凌空,恐有异物,说得怪吓人的,要不要让她进来识一识?” “女道士?”杜秋娘冷笑,“今天还真够热闹的,什么人都来了。好啊,那就请她进来,我倒想听听有何说辞。” 片刻之后,那侍儿果然领进一个白衣女子来。只见她头顶道冠,全身缟素,不施脂粉也不配首饰,偏偏呈现出一种勾魂摄魄的美来。此间的女子个个自恃绝色,今天忽见这位女道士,居然都生出自叹弗如的挫折感,连杜秋娘的眼神中都含了点酸。 暂时没人理会段成式了,其实他刚才一听说女道士,就料到是裴玄静。这时见到她,真是又惊又喜又愧,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哭诉一番。但裴玄静的眼神往他这边淡淡一瞟,段成式便赶紧克制住了自己,心领神会地做出一副旁观者的样子。 他明白了,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让裴玄静去发挥。 裴玄静实在放心不下金缕瓶,所以另雇了辆马车,紧跟着段成式进了平康坊。她远远地看着段成式进了杜秋娘的院门,起初也对他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裴玄静越想越不对劲,干脆去找蹲在墙角发呆的赖苍头打听。 愁眉苦脸的赖苍头一见裴玄静,就像见了救星,把苦水一股脑儿倒出来,连主人家的隐私都顾不上藏了。 裴玄静前后一联想,几乎能断定段成式要金缕瓶到底想干什么了。 傻孩子!她在心中暗叹,这不是胡闹嘛。 裴玄静决定得自己闯一闯了。 但是,女道士怎么才能进妓院呢? 这可难不住裴玄静。就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已经观察到妓院的侍儿从角门带了几个苦力进去,谈论着水井突然莫名其妙地干了…… 就这样,裴玄静姗姗来至平康坊第一名妓杜秋娘的房中。 杜秋娘懒洋洋地问:“请问这位炼师,你看出此院有何异样了?” 裴玄静行礼如仪,款款道来:“贫道偶过此地,见贵宅上空黑气压顶,阴霾凝滞,恐有邪祟入侵。敢问……这一两天来,府上发生过什么怪事吗?” “有啊……”侍儿刚想插嘴,被杜秋娘以眼神制止了。她说:“炼师以为,何为怪,何为不怪呢?” 裴玄静道:“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不如我给都知讲一个故事吧。” “请。” “扬州法云寺僧人珉楚,与商人章某交好。章死时,珉楚还为其诵经超度。几个月后的一天,珉楚竟在市上遇到了章某。章告诉珉楚,自己已被冥司任命为掠剩鬼。因为人一生可享用的财富是有限的,一旦过限,冥界便会终其寿数,而把多余的财富掠走。说着,章某又从路边的卖花女手中买下一枝花,赠予珉楚。并说,路人见此花开口笑者,便是将死之人。章某说完就消失了。珉楚胆战心惊,持花一路回寺院,路上果然有人对花而笑。到寺院门口时,珉楚终于大喊一声,将花抛入水沟,却听水声溅起,水面上浮起一段人的手骨……” “啊!”屋内诸女无不吓得花容失色。 杜秋娘的嘴唇也发白了,颤声问:“这故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故事讲的是不可占命外之财,否则就会有‘掠剩鬼’拿着鬼花找上门来。鬼花飘在空中,落在水里,便有黑云聚集、井水干枯等等异状。” 杜秋娘强辩道:“我何时占了命外之财,悉以才艺换之。” 裴玄静嫣然一笑:“那要看对谁。譬如公侯豪富,情愿挥金如土以博佳人一笑,倒也无妨。可有些人的东西,都知便不该占。” “我……”杜秋娘看了看金缕瓶,又看了看段成式,再看了看身旁那些脸色煞白的女子们,正要说什么,有个声音自屏风后面传出来—— “秋娘,莫要被骗。她是为了那个金缕瓶!” 裴玄静浑身一震,愣愣地望着那个从屏风后转出来的身影,好像真的见了鬼。 7 那个男人径直来到裴玄静的面前,含笑道:“好美的炼师啊!可惜编瞎话的水平还欠些火候,实在应该先向崔某讨教讨教的。” 第15节 “静娘。”崔淼向裴玄静深施一礼,“许久不见。” 裴玄静稍微冷静下来了,还礼道:“崔郎,许久不见,却不想在此地重逢。”她把“此地”二字重重地说出来。 “有缘千里来相会嘛。”崔淼的笑容一如既往——潇洒、机智、满不在乎。 “你们认识?”杜秋娘也上前来,目光轮流扫过二人。 崔淼笑答:“只要是一等一的美女,不管是女道士,还是名都知,天生都与崔某有缘。” “哼。”杜秋娘看裴玄静的眼神中醋意更浓了,“你为什么说她在骗人?” “哎呀,秋娘你想啊,院中的井自昨日午后便打不出水了。可这个孩子刚刚才来了不久,所以井水干涸与你拿了金缕瓶根本就没关系,炼师却硬要把两件事往一块儿扯,不是明摆着诈你吗?再说了,所谓黑云压顶就她看见了,谁能证明?还不是都凭她的一张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杜秋娘困惑地说:“其实我也疑心她的话,但问题是,她又如何得知,这个孩子会带个金缕瓶来见我呢?” 崔淼道:“来来,我给秋娘介绍一下她的来历,你便清楚了。这位天仙一般的炼师呢,姓裴,名唤玄静。她的叔父可是赫赫有名的裴度相公,当今圣上最倚重的宰相。” “裴相公?”杜秋娘恍然大悟,“裴相公和去年遇刺的武相公私交深厚。这个段小郎君是武相公的外孙,所以……” “所以他们俩就是串通好的嘛。” “你胡说!”段成式叫起来,“我们没有串通!” 但杜秋娘根本不理会他,却仰首对崔淼说:“差点儿给她骗到了,多亏了郎君……”她的双眸熠熠生辉,更加显得明艳逼人,腰肢却柔弱无力地向崔淼靠过去。崔淼伸出右臂,正好将她的娇躯拢入怀中,低声道:“别担心,有我呢。” 裴玄静的胸口燃起了一团烈火,痛、酸、恨、怨……各种滋味搅得她几乎无法自持。她恨不得立刻扭头就走,偏又走不了。她绝对不想再看一眼那个人,却又忍不住不看。 就在距她一步之遥,崔淼的怀里搂着杜秋娘。两张几乎找不到瑕疵的脸上,满是柔情蜜意。他那一身半旧的月白长袍,配着她的簇新火红石榴裙,美得就像一幅画。 画的名字应当叫——神仙眷侣。 裴玄静的眼睛刺痛不已。 她向前跨出半步,坚决地说:“既然话都挑明了,就请将金缕瓶还给我们。崔郎知道的,此乃关键证物,擅留必将招祸。” 崔淼道:“今日有我在这里,静娘怕难如愿。” “正因为有崔郎在,今天我必须拿回金缕瓶!” 崔淼轻轻放开杜秋娘,微笑道:“好啊,静娘尽管来试。” 正在僵持不下,突然,从庭院里传来几声惊恐的尖叫:“蛇!蛇!” 紧接着侍儿跌跌撞撞冲进设厅,脸都吓绿了,只会直着脖子嚷:“从井、井里钻出来好多蛇,蛇啊!爬得到处都是!” 屋内诸人一时惊得手足无措。杜秋娘到底见过些世面,抢步出门查看,转眼又惨白着一张脸跑回来,用尽全力关上门,转首怒视裴玄静:“你这个女妖道,是不是你搞的鬼!” 裴玄静刚想反驳,恰恰瞥见一条花蛇在关门的瞬间从缝隙钻了进来。杜秋娘的裙摆长曳于地,它就顺着那红色罗裙的凤尾悠游而上,转眼爬到杜秋娘的腰间,还昂起三角形的脑袋东张西望。 “啊,蛇,蛇!”杜秋娘吓得语无伦次。 “闪开!”崔淼大喝一声,抢步上前,手里不知抡起个什么东西,往杜秋娘的裙子上用力扫去。 随着杜秋娘的尖叫,花蛇应声落地。裴玄静这才看清,原来崔淼手中是一杆碾玉拂尘,本来插在屏风上,被他急中生智拿来当武器了。 拂尘的好处在于不会伤到杜秋娘,但也没能将蛇一击毙命。掉在地上的花蛇受了惊吓,四处乱窜起来。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尖叫声。 “快离开这儿!”崔淼见势不妙,赶紧护住杜秋娘往外跑。 门外的廊道上早就乱作一团。妓女们平日里见了达官贵人还能搭搭架子,如今见到遍地乱爬的蛇,就只剩下乱喊乱叫的本事了。 门户大敞之后,庭院中的蛇纷纷往厅里爬进来。 裴玄静拉住段成式的手:“走!”两人趁乱一口气冲出院子。 刚跑到街边,早已望眼欲穿的赖苍头就迎了上来:“小郎君,你这是……” 段成式一步跃上马车,回头叫裴玄静:“炼师姐姐,咱们一起走。” 裴玄静向他伸出右手:“先把金缕瓶给我。”方才混乱之际,她看见段成式从榻边几案上抓回了金缕瓶。 段成式的脸由白转红,从怀中取出金缕瓶给她,嘴里委屈地嘟囔:“我是想在车上给你的。姐姐,今天都是我错了……”一边说着,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裴玄静柔声道:“姐姐不怪你,快回家吧。记住,今日之事,能瞒则瞒,千万对谁都不能说。” “我懂。”段成式问,“炼师姐姐,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了,我还有别的事。” 段成式的马车走远了。 裴玄静闪在一处屋檐下,冷眼看着杜秋娘的院子人进人出、大呼小叫地闹腾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安定下来,应该是找到办法收拾那些蛇了吧。 并没有人特意来追赶她和段成式,崔淼也没有出现。 裴玄静这才整了整衣裙,低下头疾步向坊外走去。 寒风打在裴玄静的脸上,生疼生疼的。整个下午就这么兵荒马乱地过去了。此时已近傍晚,来平康坊寻春的人渐渐多起来,不时有锦衣男子骑马从裴玄静的身边经过,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火辣辣的目光。年轻美貌的女道士单独走在北里的坊街上,怪不得男人们浮想联翩。 也许她应该搭段成式的马车走,至少出了平康坊再说。可是裴玄静不愿意,因为她心乱如麻,无法在少年面前掩藏自己的情绪。 这个下午,有人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挫败。虽然寻获了金缕瓶,但案情的突破根本振奋不了她。 她从未明确承认过那份情感,但不等于她不在乎。实际上她在乎极了,超出自己的想象。 裴玄静恨透了自己的软弱,所以必须独自走一走,整理一下纷乱的心绪。 然而裴玄静太高估长安北里的治安了。又走了没多远,开始有三三两两的男子调马依行,在她的身旁忽前忽后,眉目传情。 第16节 裴玄静低头加快脚步,才刚转过一个街角,突然有人冷不丁拦在她的面前。 那人说:“炼师,我家主人请你上车。” 裴玄静吓得倒退半步,再看那人身旁果然停了一辆马车,马匹和车驾乍看都很普通,黑色油篷布遮得严严实实。 拦住她的陌生人打扮得也平常,可是身姿挺拔伟岸,双目炯炯,神态极为威武。 裴玄静的心更慌了。如此神秘不易辨识身份,莫非遇上了黑道? 她勉强问道:“你家主人是谁,我认识吗?” “炼师上车便知。”那人伸手一抓裴玄静的胳膊,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一股脑儿塞进车里去了。 裴玄静险些摔在车厢的地毯上。她晕头转向地半跪着,一只手伸过来。 “坐吧,无须拘礼。” 她立刻就认出了这个声音,只得顺从地搭住那只手,借力起身坐好,方抬头道:“……李公子。” 皇帝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车里车外简直天壤之别。座椅上铺着貂绒垫子,脚下的波斯地毯上绣满大朵祥云。车厢内部全部覆盖金黄色的锦缎,绯色纱帷自车顶垂下。最主要的是车内飘荡的龙涎香气,使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顿时显得超凡脱俗,尊贵到了极致。 皇帝倒是一身便装,青色圆领袍,黑纱幞头,腰带上除了中间的一整块无瑕玉扣之外,再无其他装饰。不过在裴玄静看来,今天皇帝的这身打扮平易亲切,连他那副过于标致的五官也变得柔和多了。 皇帝撩起车帘的一角,看着车窗外道:“朕偶尔也想在这城里逛逛,看看普通百姓……朕的子民们是如何生活的。不料,却看到了娘子。” 裴玄静说:“是。” 皇帝的目光回到她的脸上,裴玄静等着他盘问自己,少顷,却等来了一块雪白的丝帕。 “擦一擦。”他说,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下方。 裴玄静脱口而出:“妾没有哭。” “是灰。” 裴玄静尴尬极了,只得双手接过丝帕,擦了擦眼睛下方。丝帕靠近鼻子时,龙涎香的味道便直冲脑际,使她有瞬间的晕眩感。 她握着丝帕,不知该不该还给皇帝。 “拿着吧。就算洗过一次,龙涎香也能保留很长时间。”他真是什么都知道。 “是。” 裴玄静收起丝帕,顺势从怀中取出金缕瓶,毕恭毕敬地呈上去:“李公子……这是刚在武相公府中找到的。” 皇帝露出一丝惊喜的表情,将金缕瓶托在手中看了又看,轻声叹道:“就是它吗?应该是吧。” 裴玄静很惊讶:“公子没有见过金缕瓶?” “只听说过……”皇帝轻抚着瓶身道,“贞观年间,正值大唐创业初期,太宗皇帝崇俭,宫中尚方局仅用少量金箔贴面,凭来自西域的特殊技艺制作了一批金缕瓶,赐予重臣。历经百年之后,宫中各种奢靡金器数不胜数,尚方局却再也不能复原当初的工艺了,所以连朕都没有见过这个式样的金缕瓶……算起来,百余年中大唐失传的,何止这一件。” 他对着裴玄静微笑了:“娘子很能办事。” 裴玄静有些迷迷糊糊的。马车一直在前进,她却不关心自己会被带往何方——刚刚过去的下午使她身心俱疲。此刻马车内温暖、舒适,充满令人心旷神怡的龙涎香气,更有天子坐在对面,注视着她……裴玄静只能听天由命了。 马车行进的速度慢下来,有人在车帘外问:“公子,今天是走夹道,还是丹凤门?” 皇帝没有回答,却看着裴玄静问:“娘子今晚在观里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 裴玄静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皇帝又微微一笑,道:“从此处入皇城夹道,离辅兴坊便越来越远了。如果娘子不急着回金仙观,不如就随我一起进宫吧。今天娘子送还金缕瓶,正巧我也有些东西要给娘子看,应当有助于娘子的调查。” 听起来多么合情合理,所以当裴玄静回答“不”的时候,皇帝的表情首先是困惑,然后才变成愠怒。 裴玄静说:“妾弟心智不全,如果今夜见不到妾回去,定然哭闹不休,使阖观上下不宁。所以妾必须回去,还望公子见谅。调查案情不急于一时,若公子允许,日后妾再去叨扰公子。” 皇帝皱了皱眉,他肯定从未被女人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过,少顷,方冷冷地道:“也罢,那么娘子便在此地下车吧,朕另外命人送你回去。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裴玄静刚下车,便立即有人赶了另外一辆马车过来。她这才发现,围绕着皇帝所坐马车的前后左右,数丈之内几乎一半以上的路人都是便衣侍卫。 暮色苍茫,她仿佛看见长安城的上空,一条浑身绑缚锁链的巨龙正在艰难地腾飞着。 金缕瓶果然是一个神秘的信号,当其重现之时,便将两个久违的男人带到她的面前。 这两个男人都具备部分支配她的力量:一个占据情感的上风;一个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在他们面前,裴玄静还能保持清醒的自我吗? 她的命运刚刚经过一小段平静而寂寞的缓行,急流险滩又出现在前方了。 8 这天深夜亥时刚过,宫中来使——皇帝急召司天台监李素入宫议事。 今夜李素本不该在司天台当值,难得回家睡个安稳觉,结果还落了空。他慌忙起身洗漱更衣,随中使在夜深人静的朱雀大街上策马狂奔,由金吾卫护送着直接进入大明宫。 延英殿内烛火辉煌,除了御座上的皇帝之外,座中还有京兆尹郭鏦。 待李素参见落座后,皇帝吩咐郭鏦:“京兆尹说说吧。” 京兆尹郭鏦具有多重身份,他是郭子仪的孙子,太傅郭暧和升平公主之子。因娶了皇帝的胞妹汉阳公主李畅,所以又是皇帝的亲妹夫兼小舅子。虽拥有如此显赫的家世背景,郭鏦倒是难得的性情谦和,从不以富贵欺人。他和李畅还是一对模范夫妻。因蒙世代皇恩,郭鏦家财万贯,田庄封邑数不胜数,建于城南的别墅比皇家行宫还漂亮,他却把家中的财务大权一概交予妻子李畅。比起他那位“打金枝”的老爸来,郭鏦绝对算得上好丈夫了。 郭鏦唯一的缺点是养尊处优惯了,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比较差。凭祖荫当个闲官也就罢了,偏偏皇帝看中他为人忠厚,年前授了个京兆尹的实职给他。结果今天一出事,郭鏦的言谈应对就有些露怯了。 总之,郭鏦絮絮叨叨讲了半天,李素才算听明白。 原来在上元节刚过去的十来天内,长安城中接连有民众报告,家中发现了蛇迹,从长安县到万年县都有。起初只是一两条蛇,后来渐渐演变成数十条甚至上百条蛇一起出现,从地窖、井下、树洞乃至沟渠里钻出,爬得遍地都是,把老百姓们吓得够呛。 第17节 隆冬时节,本该蛰伏过冬的蛇却四处流窜,而且越来越频繁,也难怪大家人心惶惶。 两县的长官接报后都派人去勘察过,可是发生蛇患的地方越来越多,环境也五花八门,故查了数日后毫无结果。京兆府的压力骤然变大了。 李素也听出来了,要让郭鏦来处理这种事,实在力不从心。 但皇帝深夜亲自组织讨论对策,会不会也有些小题大做了?这毕竟不是什么军国大事。 郭鏦还在说:“最新一起蛇患就发生在今日午后,平康坊北里杜秋娘宅,报院中水井突然干涸,今天着人下井疏通,不料却爬出近百条蛇来。现已把井堵死,但仍有活蛇四处蜿蜒,举宅难安……” 杜秋娘! 李素的心中豁然开朗。他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皇帝,却见那张脸上写满的俱是忧国忧民之色,李素又赶紧把头低下了。 “行了,行了。蛇患朕已经了解,无须多言。”皇帝不耐烦地打断郭鏦,转而问李素,“司天台最近有否发现异常天象?” 李素慢条斯理地回答:“陛下,天象并无异状。” “哦……”皇帝思忖着又问,“那李卿怎么看此事?” 李素懂了,原来皇帝之所以召见自己,是怀疑蛇患代表着某种凶兆。大冬天里闹蛇,的确太不寻常,也不像人力可以为之,难怪皇帝有此疑心。 而疑心,向来是帝王最大的弱点之一。 李素拿定了主意,遂正襟危坐道:“陛下,关于京城蛇患,臣倒是有个想法,不知当不当说。” “但说无妨。” “陛下,臣今日头一次听说蛇患之事,不过据臣所知,今岁正月以来,一直有关于南海蛟龙的传闻喧嚣尘上。” “南海蛟龙?”皇帝反驳道,“那并非传闻,而是广州上报的祥瑞。朕已派吐突承璀即日奔赴广州,押运蛟龙回京。” 李素连忙称是:“陛下圣明,是臣口误了。其实臣想说的是,南海蛟龙与京城蛇患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 “南海蛟龙……与京城蛇患?” “陛下容禀。臣记得《说文》里提到‘龙,鳞虫之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这里的鳞虫,指的就是水蛇之类。《说文》中又有‘蛟,龙之属也。池鱼,满三千六百,蛟来为之长,能率鱼飞置笱水中,即蛟去。’所以,蛟龙与蛇本属同源。实非臣一人之见,自古以来皆有此说。” 皇帝紧锁眉头,没有说话。 李素便继续往下说:“蛟龙者,虽为灵属,但常爱兴风作浪,泽野千里,为害百姓,故而又被称为恶蛟。恶蛟必须在遇到雷电暴雨时,扶摇直上腾跃九霄,方可渡劫化为真龙。臣以为,南海所捕到的,肯定是这种恶蛟。臣记得,在贞元末年时,西川资江也曾抓到过一条类似的巨蛟。当时的西川节度使韦皋令公欲献祥瑞于朝廷,先在街头放置三日供百姓观看,不料那蛟龙居然晒死了。” 皇帝欲言又止,脸上的阴云愈加浓重。 李素道:“当时臣恰好在西川,记得尚在夏末秋初之际,蛟龙晒死后,益州的田野乡间、河塘沟渠之中,到处都是死蛇。有些略浅窄的溪水,都被蛇的尸体堵塞了。” 郭鏦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脱口而出:“竟然还有这种事?” “正是!”李素趁势对皇帝进言,“所以臣才推断,京城蛇患很可能与南海蛟龙有关。恶蛟既为灵物,自然不甘心被抓,乃使蛰伏之蛇作乱京师,以为警示。” 皇帝冷哼一声,问:“以为警示?警示什么,警示谁?” 李素俯首不语。话说到这个份上,以皇帝的精明,绝对能听出其中威胁的意味。 延英殿中的静穆保持了许久。 终于,皇帝发出一声叹息:“朕觉得神鬼之事,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二位爱卿认为呢?” 两位臣子不约而同地称道:“陛下圣明。” 皇帝又问:“既然李卿认为,京城蛇患或传上天警示,那么卿有何手段可解其意呢?” “这……”李素始料未及,皇帝又把球扔回到他头上了。 好厉害的陛下啊,李素不由在心中暗叹。破译上苍征兆这类活儿向来不好干,关键是要能揣摩圣意。按理说司天台监负有此责,但李素刚才胡扯了半天南海蛟龙,就是要把这件棘手之事给抛出去。 波斯人在大唐的朝堂上混了大半辈子,对朝野的风云变幻极为敏感,否则怎能至今稳稳坐镇司天台。蛇患背后到底有没有阴谋,什么样的阴谋,李素还猜不出来,所以绝对不愿沾手。 可是现在皇帝逼到眼前,李素只得硬着头皮道:“臣建议……以扶乩之法在宫中卜卦,以求吉凶。” “扶乩……能解蛇患之意?”思忖良久,皇帝做了决定,“好吧,就依李卿所言,朕命人在宫中扶乩吧。” 离开大明宫,在寒风凛冽的长安街头往家赶时,东方已微露晨曦。李素和郭鏦沿着朱雀大街并肩行了一小段。郭鏦发现,李素一直在回首北眺,不禁好奇地问:“李台监,可是天象有异吗?” 李素长叹一声道:“京兆尹今后多留意天璇和天玑二星吧。” “天璇星和天玑星?”郭鏦问,“难道天象真有异常?既然如此,方才在延英殿中,司天台监为什么不报于圣上呢?” “还不是因为你们家!” “我家?” 李素冷笑道:“前几日祠部郎中段文昌上了一个奏表,京兆尹不会没有听说吧?” “你是说……”郭鏦的脸色随之一变。 就在数天前,从西川刚回朝任职不久的祠部郎中段文昌上表,奏请皇帝封后。此表一出,朝野哗然。郭念云封后之事,从皇帝刚登基时起至今,十年中被反复提起,又屡屡落空。最近一次老臣权德舆率众上表,给皇帝施加了很大压力,仍被皇帝借口天候不吉拖延,最后不了了之。 至此,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皇帝就是不想封郭念云为后,因而再无人愿逆龙鳞。 偏偏冒出来这么一个段文昌,居然又提封后之事。此人刚从西川回京,应该是看到皇帝新立太子,便想当然地奏请为太子之母封后。他不了解围绕立储和封后的是是非非,对皇帝与郭氏之间的嫌隙更是一无所知,又急于在朝中立足,所以才会如此冒失行事吧。 段文昌上了这个奏表后,诸臣罕见地一致沉默,都等着看皇帝如何表态。 身为郭贵妃的兄长,郭鏦对立后之事一向三缄其口,竭力避嫌。不料今天李素竟从蛇患扯到这上头来。 他问李素:“你是想说蛇患和……那件事有关?”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怎么想。” 第18节 李素的弦外之音,郭鏦这才听懂了! 蛇患来得蹊跷,又与段文昌上表的时机正好契合。皇帝会不会因此怀疑,有人在利用蛇患给郭氏封后造势呢?李素不愿再与立后之事扯上关系,所以坚称天象无异,而谈及南海蛟龙,也是试图化解皇帝的疑心。 “方才我在殿上大谈南海蛟龙,实属无奈之举。可叹圣上目光如炬,根本不理会我的说辞。” 前面就是郭府所在的安兴坊了,李素朝郭鏦拱拱手,打算告辞。 郭鏦却不肯放他走,拉着李素的马鬃问:“那如何又说到扶乩呢?” “宫中之事,还在宫中解决嘛!” 郭鏦一愣,手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李素催马疾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里坊深处。 扶乩,乃道家通灵占卜之术。扶,指扶架子;乩,谓卜以问疑。扶乩前,先要准备一个装有细沙的木盘,乩笔或插在一个簸箕上,或用一个铁圈、竹圈来固定。待扶乩之时,乩人请来神灵附体,用乩笔在沙盘上写字,写出的字便为神启。乩人又被称为鸾生,或者正鸾。往往旁边还要有人记录和解释沙盘上的字,这个配合的人称为副鸾。 扶乩之术源远流长,到东晋时杨羲以扶乩的方法写成《上清真经》三十一卷,此法遂盛极一时,并流入民间。正月十五上元节时,普通百姓也会在家中以扶乩术迎紫姑神,卜问来年的农耕、桑织、功名之事。而在民间扶乩的风俗中,正鸾和副鸾都由女子担任,则与道家正式的扶乩术大相径庭了。 女子扶乩,自则天皇后时起成为宫中惯例。当年,则天皇后为抬高女子的地位,即皇后位不久,便邀集了官夫人和后宫女眷,举行了先蚕仪式。先蚕始于汉代,与皇帝的籍田之礼配合进行,教导百姓善尽男耕女织的责任。此外,则天皇后还在后宫女官中指定人选,于每年上元节时行扶乩,求测来年运势。第一位宫中正鸾便是她最宠信的上官婉儿。 则天皇后一人主持了四次先蚕仪式,在她之后便难以为继了。但上元节后宫扶乩的惯例倒是沿袭了下来。德宗七年起,每年后宫扶乩迎紫姑的仪式,都由女尚书宋若华担任正鸾。德宗之后,经过短命的顺宗朝,宪宗皇帝即位十年来,仍循此例。唯独今年,由于削藩战事紧张,皇帝下诏简化了上元节的诸多庆贺活动,连宫中扶乩都一并免除了。 今天李素急中生智,建议再行扶乩,以问蛇患吉凶,实可谓老奸巨猾。即使皇帝疑心蛇患与立后有关,只要把占卜推至后宫,哪怕有人要兴风作浪,也不能殃及前朝。 烈烈寒风拂面,郭鏦在十字街头呆立许久,终于想通了来龙去脉。他仰望苍穹,只觉漫天星光清冷无限,庄严而残酷。 晨钟尚未响起,李素手持宫中颁发的特许腰牌,才叫开了布政坊的坊门。 离祆祠还有一段距离,便听到悠扬的波斯乐音在夜色中飘荡,中间还夹杂着低哑沉痛的歌声。每次都是这样,当一场通宵饮宴将近尾声之时,所有的欢声笑语终成凄怆声调。 李素在祆祠前挽住缰绳,驻足静听。 一个男声,用波斯语唱道:“我爱透风的帐篷,胜过高大的宫殿。我爱旷野飒飒风声,胜过鼓乐喧天。牧民简朴的日子,比花天酒地生活要甜。我爱我的故乡啊,胜过皇宫深院……” 在大唐安身立命的波斯人李素如同遭到迎头痛击,顷刻老泪纵横。 乡音难辨,却是心声。大唐再好,终为他乡。可是对于李素来说,故乡越来越遥远,他深知自己终将成为异乡之鬼,灵魂漂泊无所归依,更没有救赎。 李素敲开祆祠的门,将马匹交给奴子,自己缓步走向中央拱顶的祭火堂。歌声正是从祭火堂后传来的,待李素转过大半个圆堂时,却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 空地中央,数个陶罐排列成圆形,圈住一个人。此人盘腿席地而坐,全身赤裸,仅在腰间以围布遮体。往脸上看,满面虬髯,包着头,隆鼻凹目。但黝黑的皮肤和枯干的四肢都表明他并非波斯人,而是一位来自天竺的苦修行者。 苦修行者的对面,刚高歌完一曲的李景度沉默而坐。在他的身旁,波斯人纷纷放下手中的竖琴、洞箫和唢呐,神情萧索。 这一刻,歌乐声俱灭,只有空地四周的火堆燃烧正酣,发出断续的噼啪之响。 寂静之中,天竺人举起手中笛子,放到唇边。笛音悠悠而起,摇摇曳曳。伴随着这婉转诡异的笛声,天竺人身旁的陶罐中有什么东西缓缓升起来。 李素情不自禁地瞪大双眼。起初,他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错把火苗和烟的影子看成实体,但随即,他便在极度的恐惧中认识到,那些扭捏摇摆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的……蛇! 天竺人的笛声高亢起来,众蛇随之舞动得越发欢快。 忽然,李景度大喝一声,从毡毯上一跃而起。周围的波斯人如同得到号令,琴箫顿起,为天竺人的笛音伴奏。越来越多的蛇从陶罐中钻出来,聚集在天竺人的身边,彼此纠缠,仿佛在编织一块会自行扭动的巨毯,又似波涛起伏不止…… “啊!”李素大喊着向后仰倒。 9 裴玄静在北里街头遇上微服出巡的皇帝后,平平静静的五天过去了。第六天上午,有中使来接她入宫。 这位中使很陌生,也很沉默,除了传达皇帝的口谕之外,并不多说一个字。 裴玄静居然有点想念吐突承璀了,吐突承璀尽管态度恶劣,却常有意无意地向她透露一些内情。于是裴玄静搭讪着问:“许久未见吐突将军了,他很忙吧?” “吐突中尉奉旨去广州了。” “哦。” 马车进入皇城夹道后,两侧便只能看见高耸的围墙了。青白相间的琉璃瓦上,浮动着阳光的熠熠金色。一侧的青砖墙外,市井之声不绝于耳;另一侧的墙内,则是皇宫大内中庄严的寂静。对比强烈。 从辅兴坊到大明宫,要沿着夹道绕过整个太极宫和东宫,距离颇为漫长。马车徐徐前行,仿佛总也走不到头。裴玄静不禁想,如果那天自己跟随皇帝一起入宫,会是怎样的情形呢?在这段长路上,他又会对她说些什么? 事实上,那天裴玄静拒绝皇帝,完全是一时冲动。因为她在杜秋娘宅受了刺激,所以看哪个男人都讨厌,尤其是漂亮的男人! 要是让崔淼知道,裴玄静竟然由于吃他的醋而迁怒于皇帝,这家伙只怕会乐得飞起来。 裴玄静努力把崔淼的笑脸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在平康坊寻欢是崔淼的权利,自己有什么理由生气?更重要的是,崔淼和杜秋娘怎么厮混都是安全的,而与裴玄静接近的话,后果就不可预测了。所以当初她才非要赶他走。她还记得最后他说,要做她的一个谜题,不离不弃地纠缠着她。言犹在耳,才过去几个月,此君就把誓言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不要再为崔淼烦恼了。裴玄静告诫自己,在向皇帝提出入观修道时,不是就已经想清楚了吗?从此不涉男女私情,只修炼、悟道,探索人心真理。怎么才一见到崔淼,便方寸大乱了呢? 裴玄静暗下决心,等会儿见到皇帝,一定要为那天的唐突向他致歉。 皇帝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进了大明宫后,马车经过紫宸殿向西行,驶入一所僻静的院落。与大明宫中那些气宇轩昂的豪华殿宇不同,此处房舍小巧精致,围出一方幽雅的庭院。庭中花砖漫道,芳草萋萋,栽有十来棵高大的树木,两三只黄雀在掉光了叶子的枝丫间跳跃。 中使介绍:“此处名为柿林院,宫中内翰林的衙所,请炼师随我来。” 内翰林是什么意思?裴玄静正纳闷着,就被引入正堂。 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 宽敞明亮的轩堂中,四壁从顶至地全都是一层接一层的巨型檀木书架。重重叠叠的卷轴置放其中,无不配以各色锦缎的封帙和丝绦。微风拂过时,卷轴挂下的玉签轻轻相击,响声清脆玲珑。四具松木扶梯斜靠在书架旁,供人登高寻书。左右两侧的屏风上悬挂着若干字画,裴玄静一眼认出的就有王羲之、颜真卿和阎立本的真品。哪一件拿出去都价值连城,在这里却被随意地摆放着。 堂中芸香和墨香四溢,连窗下盛开的水仙和腊梅的香气都被掩盖了。 此间的书案也是裴玄静所见过书案中最大的,仅仅比皇帝的御案小一些。 端坐案后的内官闻声抬起头。 第19节 中使介绍:“这位是内尚书宋大娘子,这位是裴炼师。” 裴玄静明白了,所谓内翰林就是宫中负责文书的女官。外朝负责文书的是翰林院,那么内廷与之相对应的,就是这所柿林院了。柿林院?哈,裴玄静恍然大悟,方才庭中所见的高大树木不就是柿子树吗? 而眼前这位女官,当是赫赫有名的才女,宋家五女中的老大宋若华了。 宋若华自德宗七年入宫后,便总领秘阁图籍至今,才学扬名天下。裴玄静还听说,宋若华正在编纂一部共十章的《女论语》,成文后将为天下女子的言行规范。六宫妃嫔、诸王和公主均以她为师,连当今圣上见了宋若华都要尊称一声“宋先生”。 宋若华微笑着迎上前来。她已届中年,可能是用脑太过的缘故,气色不太好,岁月的痕迹便更清楚地暴露在容貌上,但她的一举一动都娴雅有度,展现出饱读诗书的底气。 原非以色事人,也就无所谓色衰了。 中使完成任务告退,留下两个女人自己攀谈。 宋若华请裴玄静落座后,见她还在好奇地四下打量,便介绍道:“宫中藏书尽在集贤书院,在我这里的,是全部索引和一部分需要校对修订的珍藏。”又指给裴玄静看那四具木梯,“藏书分甲、乙、丙、丁四部,各自对应‘经’‘史’‘子’‘集’,并以红、青、碧、白四色标识区分。所有的玉签和丝绦均分四色,连登高的木梯也如此。” 裴玄静由衷赞道:“真是叹为观止,大娘子镇日与这些珍藏为伴,难怪气度不凡。” 宋若华微笑:“炼师太过奖了。”顿了顿,道,“今早得圣上口谕,说炼师要来与我商议事情。却不知是何事?” 裴玄静也发蒙了,皇帝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宋若华见裴玄静的样子,并不意外,款款拿过一个锦盒,摆在二人面前:“圣上还命人送来了这个盒子,我想应该等炼师来了一起看吧。”果然是在宫中历练了大半生的人,言谈谨慎而又暗含机锋。 打开锦盒,里面只盛了一张薄薄的纸。宋若华将纸直接递给裴玄静:“炼师认得这个吗?” 纸上书写的,正是“真兰亭现”的离合诗。 当初,裴玄静正是从武元衡包裹在金缕瓶外的黑布上读出这首诗的。起初不明所以,后来才发现,此诗四句一组,能以离合的规则析出“真兰亭现”这四个字。而直到裴玄静解开《兰亭序》真迹的谜底后,皇帝才亲口告诉她,这首来历不明的离合诗是在御案上发现的。 裴玄静明白了,这肯定就是在皇帝御案上发现的原件。那天皇帝在马车中说要给她看的,应该就是这件证物了。因为裴玄静找回了金缕瓶,皇帝才算认可了她的能力,决定把离合诗的原本交给她做线索,寻找整个事件的幕后策划者。裴玄静却没头没脑地让皇帝碰了一鼻子灰。想到这里,裴玄静心中懊恼不已。 可为什么,皇帝要把宋若华牵扯进来呢? 裴玄静便简单答道:“我曾听人提起过这首诗。” 对宋若华应该知无不言,还是有所保留?她一时尚难以决断。 宋若华说:“若华久闻炼师高名,既然炼师知道这首诗,想必清楚来龙去脉。圣上既然把你我安排到一起,据我推测,一定是要我配合炼师吧。所以炼师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她果然比裴玄静老练得多,看着裴玄静的目光也很温和。也许在宋若华的眼中,裴玄静只是一个和自己的小妹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尽管资质超群,终究还稚嫩着呢。 既然宋若华都这么说了,裴玄静也不便再东想西想了,便拿起纸仔细琢磨,道:“圣上吩咐我找出这首诗的炮制者。据我想来,无非是从纸张、笔墨、书写的方式和笔迹几个方面来寻找蛛丝马迹。因为东西是在宫中发现的,所以想请尚书娘子帮忙辨识一下。” 宋若华点头道:“这倒不难。首先是纸,嗯,乃宫中专用的益州黄麻纸。用墨嘛……”她将纸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也是宫中专用的徽州墨,历久而馨香不散。至于书写的方式和笔迹,”她微微一笑,将纸放下来,“我想炼师也一定能看出来,这所有四十个字都是临写的王羲之字体。临摹得算不上高明,只见其形而未得其神,还需要多下点功夫。” “所以这个书写者的书法造诣一般?” “是很一般。” “……有没有可能是高手伪装成这样的呢?” “你是说故意写得像个生手?”宋若华沉吟道,“不大可能。书法最见功底处在于细节,而细节是隐瞒不了的。就算有意写得生拙,还是会从一笔一画、一顿一撮中露出真相来。生手就是生手,对此我可以保证。” 裴玄静没话说了,想了想又问:“那么据宋先生判断,宫中能炮制出这样东西的,大概会有哪些人?” “我想……少说也有成百上千吧。” “成百上千?” “对啊。纸、墨均为宫中常用之物,又非顶级。所以一般内侍、宫人都可轻易取得。至于书法,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随便一个初通文墨的人,临摹一段时间的王羲之,就是这个水平。因此我才说,这样的人大明宫中自然有成百上千。” “那……也不可能比对笔迹吗?” 宋若华笑道:“就算圣上同意,让所有内侍宫人都把这首诗临摹一遍,炼师要逐一对比过来,恐怕也得一年半载吧。况且,以我之浅见……这么做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虽然她的语气很亲切,裴玄静还是受了莫大的打击。她不甘心地说:“可我就是不信书写此诗者学识浅薄。也许抄录的另有其人,但作者肯定饱读诗书。” 宋若华淡淡地反问:“炼师这么肯定,是因为此诗的内容吧?可是在若华看来,这也不过就是首普普通通的离合诗罢了,称不上功力深厚。” 这一惊非同小可。裴玄静目瞪口呆,才一会儿工夫,宋若华就已经识破端倪了? 宋若华又道:“至于离合出的‘真兰亭现’四字么……倒是有些意思。诗中所用之典也都扣题,然失之堆砌……我以为不算上佳之作。”笑了笑,又道,“扯远了。炼师并不需我品评诗作,就当若华说了废话吧。” 裴玄静根本无法答话,因为她的自信心正在崩溃中。 这也太难以置信了——她曾经绞尽脑汁才破解的“真兰亭现”离合诗谜,对宋若华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那么以宋若华在书画和典籍上的造诣,以及她对皇家的历史和隐私的掌握程度,要解开《兰亭序》的真迹之谜,是不是也不无可能呢? 肯定比裴玄静更有把握啊! 懂了。裴玄静终于领悟了皇帝的意思。他今天特意让裴玄静来到柿林院,并不单单是叫宋若华协助裴玄静破案。皇帝还要裴玄静明白,他并非只有她一人可用。事实上,皇帝手中的可用之策、可用之才,应有尽有。 裴玄静之所以能够勘破《兰亭序》真迹之谜,只不过是因为她凑巧被武元衡选中了,也可能是她的身份和背景,比宋若华更适合做解谜人。 总而言之,她的才能绝非最主要的原因。 皇帝要裴玄静认识到,今天她能得到皇帝的赏识,被委以重任,实属难得的幸运,是应该匍匐于地感激涕零的浩荡皇恩。 她裴玄静,还远未到可以恃才骄纵的地步!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没想到一个无意中的小小冒犯,竟然招致这样的后果。 所以皇帝既不斥责她,也不惩罚她。因为他看出了裴玄静的骄傲,便决定从根本上击溃她的信心。他所要的,是彻彻底底的服从,违逆者只有死路一条。对裴玄静用不着下狠手,只要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学乖就行了。 在宋若华的面前,裴玄静如坐针毡。 宋若华关心地问:“炼师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妥?”但她那洞若观火的目光,越发使裴玄静感到窘迫:“我……我该走了。” “这……”宋若华显得有些为难,“那么这个锦盒怎么办,是留在我这里,还是炼师带走?” 第20节 裴玄静尚未回答,有人在门口应道:“是什么好东西,也让我看看吧?” 宋若华的脸色一变,注视着从门外翩然而入者,断然回绝:“不行。” “不行就算了。可是大姐,你总该给我们介绍一下吧?”说话间,宋若茵已经大步走到案前,眼睛滴溜溜地在裴玄静身上直打转。她又高又瘦,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气势。 宋若华干巴巴地说:“这是我的三妹若茵。” 裴玄静与宋若茵见礼。宋若茵笑道:“我还以为女神探怎么个三头六臂呢,原来这么年轻,看起来比我家小妹若伦还小一些。可是呢,长得又比我们几姐妹都美貌,难怪圣上都那么上心思。大姐,你说是不是?” “三妹。”宋若华的脸色更差了,“裴炼师要回去了。” “这么急就要走?到我那里去坐坐吧。”宋若茵亲热地说,“我与炼师一见如故,还望炼师赏光。” “若茵,休得无礼。” “无礼?大姐此话差矣,若茵怎么无礼了?”宋若茵将柳眉一竖,看起来还挺凶的。 宋若华叹了口气,干脆不理她了。 裴玄静向宋若华告辞。自从宋若茵突然冒出来,宋若华整个人都变得没精打采的,连敷衍裴玄静都顾不上了。反而是宋若茵兴冲冲地主动要送裴玄静。 临出门前,宋若华将写着离合诗的纸叠好交给裴玄静,低声道:“破案既为炼师之责,若华不便代为保管。”裴玄静将纸揣入怀中。 来到院中央的柿子树下,宋若茵突然压低声音对裴玄静说:“烦请炼师务必到我房中去一趟,若茵有事相求。” 裴玄静哪里还有心情应付她,又不便拒绝,只得勉强跟着宋若茵穿过月洞门,来到西侧跨院。宋若茵单独住了这个小跨院。庭中同样种满了柿子树,就连房里的格局也相似,四壁全都是从顶及地的木架,但架上的东西却大相径庭。 宋若华的房中摆满了字画。而宋若茵的房中摆放的却是五花八门的织锦、绸缎、各色瓷器、玉雕,还有许多裴玄静见所未见,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珍玩。 宋若茵留意着裴玄静惊讶的目光,解释道:“我和大姐不一样,从小不爱字画,却爱钻研各种精巧的手艺。从女工的刺绣、编织、剪纸、花样,乃至男子才能碰的雕刻、木艺、烧陶、制瓷等等,我都喜欢,还会自己设计制作一些奇巧好玩的物件。”她随手从案上拿起一个猫形的玩偶,递给裴玄静。玩偶贴着绿玉的眼睛,粘着银丝的胡子,裴玄静才拿在手上细瞧,不防宋若茵往猫屁股上一捏,“喵”的一声,把裴玄静吓了一跳。 宋若茵“咯咯”地笑起来,歉道:“炼师莫怪,我就爱搞这些小把戏。” 裴玄静哭笑不得,她的心情糟透了,只想赶紧离开,便道:“三娘子的心思真巧,玄静佩服。不过我真的该走了。” 宋若茵就像没听见她的话,仍自顾自地说着:“要说呢,我大姐的屋子是最值钱的。而我这里,尽管没那么多无价之宝,却也样样是独一无二的。”她看着裴玄静道,“像咱们柿林院这种地方,幸亏是在皇宫大内,无须特别防卫。否则的话,只怕日日夜夜都得重兵把守——防贼。” 裴玄静心念一动,接口问:“宫里也会有贼吗?” “我原来也认为绝不可能。”宋若茵再度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但就在最近这几天,我却感觉……有贼光顾了。” “你感觉?” 宋若茵一把拉住裴玄静的手,将她拖到纱帘后面:“你看这具仙人铜漏,是圣上前些日子刚刚赏赐给我的。就是它来了之后,我便感觉夜里开始不安宁了。” 裴玄静能看出仙人铜漏是件宝物,若放在民间的话,确实容易遭贼惦记。但在皇宫大内之中,差不多的宝物不计其数,就算想偷也偷不过来吧,何必单单盯上这一件。况且隔壁宋若华的房中,还有那么多价值连城的书画。 裴玄静问:“三娘子说的不安宁,具体指什么?是有外人闯入的痕迹吗,还是丢失了什么?” “那倒没有,就是一种感觉。夜里我闭起眼睛,就总感到有人在窗下潜伏着,想要钻进来,可起来查看时,又什么都没有了……” 裴玄静劝道:“如果没有确凿的事实,很可能就是三娘子的臆想了。三娘子太顾虑仙人铜漏的安全,以至疑心生暗鬼。也许放宽心,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胡说!”宋若茵忽然翻脸,“什么都还没查呢,就说我疑神疑鬼,如此草率,居然也敢称神探。我看根本是浪得虚名,凭的不是本事,终究是一张脸吧!” 裴玄静气愣了,敢情这宋家姐妹是自己的命中克星吧? 她再也没有耐心了,便道:“三娘子没别的事,我告辞了。” 宋若茵低声嘟囔着什么,似乎还在挽留。但裴玄静根本没听她的话,径直走了出去。 那天夜里,裴玄静在案前呆坐,离合诗的原件就摆放在面前。夜半三更时,她不得不承认,宋若华说得非常有道理。这纸张、墨迹,乃至笔体,每一样都平淡无奇,成不了线索。即使有,也必须是对书画有极深的造诣,又对大明宫中的一切了解至深的人才能发现。 宋若华也许是这种人,但裴玄静肯定不是。 裴玄静苦涩地想,皇帝真是找错人了。 她心灰意冷地伏在案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玄静梦见了长吉。 她兴奋地又哭又笑,扑上去想抓住他,却扑了个空。 长吉像一阵烟雾般地消失了。裴玄静愣愣地等待了很久,期待他能再次出现。哪怕只是幻象,她也希望能多看他一眼。 长吉没有出现,裴玄静却醒来了。 她倾听着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忽然有种冲动,想立即起身去闹鬼的后院走一走。 长吉会不会在那里等她呢? 她是多么思念他啊,多么想当面对他念一念那两句诗:“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她想告诉他,自己能够走向大明宫,住进金仙观,勇敢地面对充溢着血腥味的真相,就是因为这两句诗。 裴玄静相信,凌烟阁中寄托了长吉的梦想。不仅仅是长吉的,还有武元衡、柳宗元、叔父、皇帝……乃至这个伟大帝国的所有缔造者们的梦想。 而她,尽管永远失去了长吉,也能够凭借这个梦想与他联系在一起。 她曾经多么庆幸,自己虽为女子,却拥有一份小小的才能,从而可以和男人一样,参与到这份伟大的事业中去。虽以孑然一身立足世间,亦能不畏孤独。 在失去挚爱以后,裴玄静的全部人生基石便在于此。 可是没想到,这两天她频受打击,每一下竟然都打在这个根基上。裴玄静发现,不管是皇帝还是宋氏姐妹,甚至连崔淼都压根没把她的才能当回事。归根结底,他们都只把她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女子而已。 这才是裴玄静万万不能接受的。 她已经失去了爱情,难道还要失去自信和尊严吗? 第21节 她又从枕下摸出了长吉赠予的匕首。直到今天,她还是不明白这件信物的用意,是证明、保护还是毁灭…… “嫂子,嫂子!快开门!” 是李弥在拍门。裴玄静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三更已过,怎么回事? 门外还在叫:“嫂子,是皇宫里面来人找你!” 因李弥是男儿,所以安排他睡在离观门最近的房间里。他人虽愚钝,帮着搬运些杂物,当个小门房什么的,还挺管用的。 裴玄静赶紧披衣开门。 还是昨天接她入宫的那位中使:“圣上有旨,命炼师速速入宫。” 这回裴玄静没有试图打听什么,中使格外凝重的神色已经传达出非同寻常的紧张气氛,令她不敢擅自揣测。 马车走的是和白天一模一样的路,但因为是深夜,给人迥然相异的感觉。 裴玄静的心越揪越紧。 马车停在柿林院前。宋若华率先迎上来:“这个时候惊扰炼师,实在过意不去。可是圣上坚持要让炼师来……”她还想竭力维持镇定,但悲戚的语调和脸上的泪痕根本掩饰不住。一夜之间,宋若华看起来又老了许多。 裴玄静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宋若华摇了摇头,领着裴玄静往西院走。跨过月洞门,便见满庭的柿子树上都洒了淡淡的月光,好像披了一层薄纱。 中间那棵柿子树下横躺着一个人。 即使躺着,也能看出她比普通的女子身长不少。 “是三妹,她……”宋若华泣不成声。 宋若茵死了。 第二章 亲姐妹 1 裴玄静向柿子树下的尸体走过去。 寒风劲吹,枯枝在她的头顶瑟瑟摇摆。 裴玄静停下脚步——且慢,这并不是一所普通的小院。这里是大明宫中的柿林院。巍巍宫墙之内,连风也刮得比别处更凌厉。 距离尸体还有两棵柿子树,裴玄静站定回首,问宋若华:“是谁发现的,什么时候?” “是若昭……大约一个时辰前发现的。” “若昭?” 从宋若华身后闪出一名年轻女子,满脸是泪,向裴玄静行礼道:“若昭见过炼师。正是我发现三姐出事的。” 宋若华解释:“若昭是我们的四妹。” 宋若昭的五官轮廓与若华、若茵相似,但因年纪尚轻,看上去就顺眼许多,几乎可称为美女。只见她鬓发略散,披了一件大斗篷遮住全身,像刚刚从榻上爬起来的。 宋若昭用颤抖的声音说:“夜里我、我睡不着,想找三姐聊聊天,她一向睡得很晚……所以我披衣下榻,独自朝西院来。刚进院子,就看到三姐躺在地上……我……”她举起帕子抹了抹泪,“我先叫了两声,她没动静,我怕得很……上去仔细一看,她的脸都青了……”宋若昭扑到大姐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裴玄静问:“你当即确定她死了?” 宋若华代替若昭回答:“当时若昭吓得尖叫起来,把众人都吵醒了。我们起来查看,是我探了三妹的鼻息,确定她已死……然后,我们便禀报了圣上。” “是大娘子去禀报的吗?” “不是,我和四妹留在这儿守着,是小妹若伦去的。” 又一个年轻女子瑟缩地出现在宋若华的身边,而且衣冠齐整,应该是特意穿戴好了去向皇帝报告的。 到目前为止,除去早已病故的若仙,裴玄静算是认全了宋家姐妹。 她问宋若伦:“圣上怎么说?” “他只说会请炼师来查案,让我们在此等候,什么都不要动,什么都不要做。” 裴玄静点了点头:“所以你们就一直等到现在?在此期间,三娘子……始终躺在那里吗?” 宋若华哀戚地回答:“圣命断不敢违,故而我亲自带领众人守候在此。”她的身子微微一晃,若昭和若伦忙从两边搀住她,异口同声地叫道:“大姐!” 看得出来宋家姐妹的感情非常好,大姐若华更是妹妹们的主心骨。 裴玄静略一沉吟,道:“情况我都了解了,玄静先告退。” 宋若华始料未及,忙问:“炼师要去哪里,不先查案吗?” “查案?并没人要我查案。” 宋家姐妹面面相觑。宋若华问:“炼师何出此言?炼师身负神探之名,圣上夤夜召来炼师,当然是请你来调查三妹的死因啊。” “大娘子过奖。”裴玄静淡淡地回答,“圣上召我入宫时并未传口谕,况且宫里有内侍省,朝中有大理寺,宋三娘子之死自有他们主持公道,怎么都轮不到玄静来断案。而今之计,不如我先去求见圣上,讨得他的旨意再说吧。” 见她执意要走,宋若华抢步上前挡住去路,声泪俱下地说:“炼师别走!请炼师无论如何勘察了现场再离开。我们也可将若茵移至房内,免得她的身子再暴露于外……天很快就要亮了。求求炼师了!”说着,双膝跪倒在裴玄静的面前。 “求求炼师了!”若昭和若伦也一齐跪下来。 裴玄静忙去拉宋若华:“宋家娘子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我……” 宋若华泣不成声:“昨天下午炼师来访时,我与若茵多有得罪,还望炼师见谅。而今若茵惨遭不测,请炼师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莫让外人来触碰她的身体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裴玄静不好再推辞了。 第22节 宋若华虽然摇摇欲坠,仍坚持提着灯笼给裴玄静照亮,又命其他人等包括两个妹妹退后,只她一人陪同裴玄静来到宋若茵横躺的柿子树下。 灯笼的光打到宋若茵的脸上,裴玄静立刻断定:她是中毒而亡的。 正如宋若昭所说,宋若茵的整张脸都发青了,肿胀变形得厉害。眼睛、鼻子和嘴角边粘满黑红色的血沫。 裴玄静听到身旁宋若华的急促呼吸,心想:她会不会早就知道三妹是如此可怕的模样,才不愿让别人来勘验尸身呢? 裴玄静轻声问:“一个时辰前你们发现她时,已经是这般模样了吗?” “还没、没这么吓人。”宋若华气喘吁吁地回答。 裴玄静点点头,中毒致死毋庸置疑了,当务之急是确定毒从何而入。 她从宋若茵的发髻开始,检查到宋若茵的右手时,裴玄静的眼睛一亮:宋若茵右手拇指的指腹处,有一小块淡淡的黑色印迹。再看其他四指,没有同样的现象。裴玄静不露声色,继续检查了一番,再无特别的发现了。 见裴玄静停下思索起来,宋若华探问:“炼师有何发现吗?” 裴玄静却反问道:“三娘子晚饭吃的是什么?” “我们四姐妹一起吃的晚饭,就在我房中。”宋若华悲伤地说,“我们向来如此。” “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 “是一样的。” “饭后还用过茶水或者夜宵之类吗?” 宋若华回答:“每天晚饭之后,姐妹们都会在我房中闲谈,直到睡前才各自回房。因为最近我的身子不太好,精神短少,所以晚饭后没多久大家就散了。若茵习惯晚睡,回房还会自己烹茶,她的房中自备了茶具。至于夜宵,一般是没有的。前几日过上元节时,圣上在宫中赏赐了许多点心,我们都还吃剩下不少。夜里饿的话,若茵大概也会吃一些吧。不过,那些也是大家一样的。” 裴玄静点了点头。她刚才已经查看过宋若茵的舌苔,颜色形状并无异常,所以基本可以断定,宋若茵所中的毒不是从饮食中来的。现在问这些,只是进一步确认。 她又问:“若昭和若伦的卧房在哪里?” “她俩一起睡在东厢房,就在我的卧房隔壁。” 也就是说,三姐妹都住在柿林院的东半边,整个西跨院只有宋若茵一人居住。 “在若昭喊叫之前,你们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吗?” “没有。最近我身子不爽,睡得很早,并焚安息香以安神,所以睡得也特别深沉。若伦呢,正在好睡的年纪。据她说,连若昭出去她都全然不知。” “知道了。我再去三娘子的房中查看一下,你便可安置她了。” 再次走进这间琳琅满目的屋子,裴玄静感到一阵悲凉。宋若茵曾对自己出言不逊,但死者为大,何况她还死得那么惨。想到这些,裴玄静也就原谅宋若茵了。 案上的茶具摆放整齐,干干净净。黑漆描金荷叶圆盒中盛满精致的御点,有毕罗、透花糍、冰霜柿饼等等,一块未动。正如裴玄静所推测的,宋若茵死前根本没有饮食过。 毒非从口入——这一点,可以确定了。 下一个疑问马上来了。按照宋若华的说法,宋若茵回房的时候尚早,直到二更左右被发现死于柿子树下,其中有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她未按习惯饮茶,而且衣饰齐整,说明根本就没上过床。 那么这整段时间里,宋若茵都在忙什么呢? 裴玄静环顾四周,架几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突然,她的目光被一个木盒吸引住了。 这个木盒在所有陈设中很显眼,因为它实在太粗糙了——四四方方的形状,以原木构成,油漆都没涂,似乎是个还未完工的半成品,盒盖半开半掩。 裴玄静问宋若华:“这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宋若华困惑地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它。” 裴玄静移开盒盖,不禁愣住了。 盒子里面的构造稀奇罕见:四条边框朝内一侧开了凹槽。另有两根中空的木棍一横、一竖,两头分别架在边框的凹槽上。换句话说,从上往下看木盒的内部,是一个“田”字。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这个“田”字的下方,木盒的底面上,铺着一块五彩斑斓的锦帕。 宋若华率先惊叫出来:“怎么是《璇玑图》?” 原来那锦帕上所绣的,正是纵横交错总成诗的五彩回文织锦——《璇玑图》。 裴玄静问:“你见过这个《璇玑图》吗?” “没有。”宋若华显得更困惑了,“《璇玑图》是我们姐妹小时候玩过的东西,已经好多年没碰了。” “最近可曾听三娘子提起过?” “这……”宋若华的面色微微一变,随即摇头否认,“没有,并没听她提到过。” 裴玄静不再追问,接着研究盒子的构造:“这块《璇玑图》锦帕是怎么铺进去的呢?”她摸索着盒子的外侧,用力向外一拉——《璇玑图》竟被她拉了出来! 原来木盒的底部是活络的。铺着《璇玑图》的底层就像一个抽屉,可以作为一个整体拉出来。所以,只要先拉出木盒底层,铺上锦帕,再推回原位,就恢复成为一个完整的盒子。 木盒的构思相当巧妙,却根本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裴玄静还是问宋若华:“你能看出这个盒子的用处吗?” 宋若华只是摇头,脸上的哀戚又浓了几分。 “据我推断,三娘子死前就在摆弄这个盒子。”裴玄静思忖着说,“木盒是簇新的,似乎还未完工,盒盖也半开着……大娘子真的想不到此盒的用处吗?” 宋若华半倚在墙上,脸色煞白地说:“真的抱歉,我此刻非常不舒服……还望炼师体谅。盒子的用处,可否容、容我慢慢想……” “可以。”裴玄静道,“大娘子请节哀,保重身体为要。不过在案情大白之前,请大娘子务必保管好这个盒子。我以为,此物之中可能藏着三娘子惨死的秘密,是极为关键的证物。别让任何人触碰它,大娘子自己也别擅动。” “……谨遵炼师的吩咐。” 见宋若华都快站不住了,裴玄静上前搀扶道:“这里我查完了,咱们先出去吧。” 走到门边时,裴玄静突然低声嘟囔了一句:“仙人铜漏。” 第23节 “什么?” “昨天三娘子给我看过一个仙人铜漏,说是圣上赏赐的,现在在哪里?” 宋若华有气无力地回答:“圣上是赏赐了若茵一个仙人铜漏,应该在这屋里啊,没有吗?” 裴玄静摇头:“昨天就放在屏风后面。我刚才留意看过了,那里没有。” “会不会她换了个地方摆放?” 裴玄静心想,仙人铜漏虽不大,但其中有水流动,会发出不间断的滴答声。此刻屋中却只有一片死寂,仿佛这间屋子也随同主人一起死去了。 她说:“肯定不在这里,麻烦大娘子在其他房中找一找吧。” “好。” 离开柿林院时,裴玄静听见宋若华勉力吩咐众人,将宋若茵遗体移入西厢。直到此时,压抑的哭声才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对柿林院中的人来说,这只能是个不眠之夜了。 中使等候在门外,一见裴玄静出来便道:“圣上在清思殿中,请炼师随我来。” 黎明之前的大明宫中,到处都是磐石一般沉重的黑暗,星光离得很远。 中使领着裴玄静在寒风中一路步行,见她走得吃力,便解释道:“从柿林院到清思殿都是上坡路,好在距离不远,炼师不必着急。” 原来如此。 裴玄静记得叔父曾经提起过,大明宫位于长安城东北的龙首原上,是整座长安城地势最高之处。每逢天降大雨,大明宫被雨水洗刷一遍,污泥浊水却都流向城南低洼之地,在穷苦百姓聚居的地方积涝成泽。 没想到在大明宫里面,皇帝的居所还要占据制高点。 可是,住得那么高又怎样呢?人世间的罪恶、疾病,乃至死亡,没有一样躲得开。 裴玄静的心里很清楚,其实在柿林院的调查才刚开了个头。宋若茵是被毒死的,不论自杀还是他杀,首先都要寻找到动机。但刚刚在柿林院中一番粗浅的勘察,并未给宋若茵的死找到一个扎实的理由。 深入下去,就必然要接触到罪恶的渊薮之地——人心。柿林院里的人心,只不过是大明宫中人心的小小缩影罢了。所以裴玄静决定停下来,先见一见这座恢宏宫殿的最高主宰者。 皇帝斜倚在御榻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裴玄静入殿参拜。 “宋若茵是怎么死的?” “中毒。” “中毒?”皇帝诧异,马上追问,“是何人所为,为什么?” “妾不知道。” “你不知道?”皇帝反问,“朕不是让你去查吗,你就这样来搪塞朕?” 裴玄静抬头直视皇帝:“陛下,为什么是妾?” “为什么不能是你?” “因为妾没有这个能力。” 皇帝微微睁大了眼睛,目光瞬息万变,最终凝成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朕说你有,你就有。” “可是陛下……” “不要反驳朕,”皇帝说,“有些规矩你还是不太懂,得慢慢学。” 裴玄静沉默。 他问:“是不是因为朕把离合诗送去了柿林院?” “陛下应该早点把离合诗送去给宋若华看,就少了许多麻烦,更没有玄静的事了。” “朕要不要拿去柿林院,给不给宋若华看,也不该由你来说吧。” “总之……是妾愚钝,配不上陛下的厚望。” 皇帝沉默片刻,问:“你的叔父有没有向你提起过,当群臣碍于藩镇之猖獗,上表请朕罢免他的官职,以讨好贼藩,换取战事平息时,朕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裴玄静想了想,回答:“妾听过这件事。当时陛下怒称,‘朕仅用裴卿一人,足以击败王承宗、李师道这两个乱臣贼子。’群臣复不敢言。” 皇帝点了点头,“应该信任谁,仰赖谁,朕的心里最清楚。朕以为裴……卿亦不会令朕失望。” “但妾还是不明白,望陛下明示!” “你还真是执拗。”皇帝的微笑中竟有些许无奈,“离合诗是在朕的案头发现的。你觉得,朕还能相信宫里的人吗?” “宫里有那么多人,难道陛下一个都不信吗?” 皇帝没有回答。 这么说她猜对了,裴玄静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良久,皇帝说:“当然了,即使在宫中,能作此诗的人也并不多。宋若华算是一个。” 裴玄静幡然醒悟——原来皇帝把离合诗送去柿林院,要震慑的人并非自己,而是宋若华!不,准确地说是一箭双雕,让她们二人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从而心生忌惮。 她在庆幸的同时,又被自脚底升起的寒意激得微微颤抖。 “现在你知道了,要得到朕的信任有多么不容易。” 裴玄静重新认识了皇帝。天子——她头一次真切地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和残酷的实质。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是这个世上最孤独的人。他独自一人对抗全天下,手里握着的却是最虚妄的武器——天赐皇权。 裴玄静竟然有些同情他了。至少,他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皇帝。不是吗? “所以,你会调查宋若茵的死?”皇帝问。 第24节 “是,妾当全力以赴。” 他满意地微笑了,旋即又皱起眉头:“奇怪。离合诗送过去之后,朕本想看看宋若华的反应,不料反倒是若茵出了事。” “三娘子的死应该和离合诗没有关系。” “哦?” 裴玄静说:“陛下,请再多给妾一点时间,妾会查出来的。” 皇帝点头允诺:“可以,朕予你全权处理此案。”又道,“大明宫,加上西内太极宫和南内兴庆宫,总共超过万人,每天都有人死亡,其中亦不乏死因不明者。但在朕看来,有些不必追究,有些却必须彻查。对于那些必须彻查的,朕只能委派最信任的人。” 裴玄静问:“还有离合诗的案子呢?” “你也一起查。” “妾……” “你可以的。”皇帝平静地说,“都是从柿林院查起,朕不会催你,你有足够的时间。” “遵旨。” 大明宫中响起第一声晨钟,内侍来服侍皇帝更衣了。 “今天是望日,上朝的时间比平时更早。否则还能和娘子多谈一会儿。”皇帝说着,示意裴玄静退下,又轻松地补充道,“自朕登基以来,已不知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刚刚过去的这一夜,还算愉快。”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宋若茵就死在昨夜。 离开清思殿时裴玄静告诉中使,自己要立即返回柿林院一趟。 中使应道:“圣上吩咐过了,一切都遵炼师之命。” 大明宫中仍然漆黑一片,但只要举目望去,就能看见在前方的不远处,漫天繁星与视线齐平,扩展延伸直至无穷远方。它们的下面,是从长安城的庞大黑夜中升起的一盏盏灯火。 晨钟持续鸣响,伴随着一扇接一扇宫门开启的吱呀声,裴玄静正费劲地顶风走着,突然看到两道蜿蜒的红光从正南方踯躅而来。 她问:“那是什么?” “哦,那是群臣分列两队上朝呢。今天是望日大朝会,圣上将御紫宸殿。”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抻长脖子,努力想看清楚红光的最前端——叔父,一定在那里。 她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有,双目却被寒风吹得阵阵发酸。 从这一刻起,裴玄静真正地走入大唐帝国的核心。她还不知道,这将是一条不归路。 2 从平康坊回来之后,段成式就发起烧来,一则确实受了点惊吓,二则也是做贼心虚。在回家的路上,赖苍头和段成式就对好口供,声称那天下午段成式偷跑去荐福寺看戏,贪玩忘归才染上风寒。武肖珂溺爱段成式,见到儿子一病,当即手忙脚乱,把赖苍头劈头盖脸训斥一顿,哪里还顾得上分辨真假。 母亲这头容易蒙混,起初段成式还怕段文昌会从杜秋娘那里了解实情。但说来也怪,自从那天以后,段文昌就再不去逛平康坊了。每日忙完公务后,便老老实实回家待着,搞得段成式直纳闷,莫非杜秋娘接受了自己的请求,将父亲拒之门外了?可是她当着自己的面,不是严词拒绝的吗? 大人们的心思实在太难懂了。 在家里赖了几天,段成式再也待不住了。眼看一切风平浪静,自己大闹北里名妓宅的事情应该算是过去了吧?段成式决定,上学去! 心不在焉地在崇文馆里混过一个上午,放学时段成式琢磨,是不是找个机会再溜去金仙观一趟,找找炼师姐姐?她会不会还在生自己的气呢?段成式拿不定主意。 有人轻轻地扯了扯段成式的袖子。 “咦?”段成式很诧异,竟是“小白痴”十三郎李忱直勾勾地瞅着自己呢。 “你……找我?” 李忱点了点头。 “有事?” 李忱又点了点头。 “什么事?” 李忱低下头看脚尖。这小孩还真是惜字如金,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跟个哑巴差不太多。 段成式挠了挠头,一拉李忱的胳膊:“你跟我来。” 两人躲到盘龙影壁后面。 段成式把双手往腰里一叉:“说吧,什么事?” 李忱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把右手探入衣服前襟,从脖领子里拽出一样东西来。 原来是一条细细的红丝绳,中间缀着几颗小圆珠子。 李忱把珠子托到段成式眼前:“你看。” 段成式看得真切:总共五颗小珠子,圆润光滑,乳白透明,和母亲房中垂挂的水晶帘上的珠子一模一样。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啊? 段成式凑得更近一些——咦,那是什么?在乳白色的珠子里面,好像有丝丝缕缕的红色…… “你上这边来看。”李忱拉着段成式换个角度。 风在影壁的另一边呼呼地刮着,天上飘过来一朵云,正好罩在他们的头顶上。周围突然变得昏暗起来。段成式凝视着五颗小圆珠,忽然,珠子中间的红色开始流动变幻起来,像火焰,又像鲜血,似乎有某种不可捉摸的生命力正在聚集,即将破壳而出…… 段成式吓得往后一缩,红丝绳从手中掉落。 李忱“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 第25节 “……血珠。” 段成式瞪大眼睛:“什么血珠?” “鲛人的血泪结成的珠子啊,你上次说的故事里就有。”可能是不常开口的缘故,李忱讲起话来口齿含混,语速又慢。但在讲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湛亮,透着自信。 “鲛人的血泪?”段成式却皱起了眉头。所谓鲛人降龙的故事,本是他听到南海蛟龙的传闻之后,根据平时搜罗来的玄怪传奇,掺入自己的想象,添油加醋编造出来的。虽然段成式从心底里坚信海里有龙,也有鲛人,但毕竟从未目睹过。 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鲛人的血泪——血珠,会是真的吗? 然而李忱的这几颗珠子确实太美丽太奇妙了,超过段成式所见过的任何一件珍宝。他不禁想:假如真有鲛人血泪凝珠,恐怕也只能如此。 段成式喘了口粗气,问:“你从哪里得来的?” “是我爹爹送给我的。”李忱愣愣地回答,“在我六岁生日那天。” “你爹爹?”段成式翻了翻白眼,那不就是皇帝吗? “爹爹叫阿母用红绳系起珠子,挂在我的脖子上。他还说……” “还说什么?” “他说绝对不可以给别人看见这些珠子。不管让谁看到了,他都要杀那个人的头。” “呃!”段成式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杀头,不会吧……” 李忱又“呵呵”地笑起来:“你别怕。我不告诉爹爹,他不会知道的。” “多谢十三郎不杀之恩!”段成式没好气地说,“从今往后我的小命可就捏在你手里了。哦对了,你爹爹……唔,圣上说了这些珠子是鲛人的血泪凝成的吗?” “没有。他只告诉我这叫血珠,还说能保我一生吉祥。” “这样啊……那圣上有没有提起过,血珠从何而来?” “他说……他说……”李忱费劲地思索着,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好像……是在兴庆宫的龙池旁边发现的。” 段成式郁闷地看着李忱傻乎乎的模样。 “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段成式问,“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血珠,有何目的?” 李忱摇摇头,又恢复了白痴般的招牌神情,再问什么都不开口了。 段成式无奈地直叹气。 也许,最好的办法是忘记这次谈话,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说。 但是段成式做不到啊。他满脑子都是那五颗奇异的血珠——它们真会是鲛人血泪凝结而成的吗?他多么希望是真的! 因为这样就能证明,他所幻想和神往的一切——海中的蛟龙与降龙的鲛人,统统都是真实存在的。血珠为皇帝所有,这本身就是一条强有力的理由。假如血珠是由南海献上的,或者干脆由海外诸国进贡而来,那就更不用怀疑了。 偏偏李忱这个小傻瓜说,血珠是在兴庆宫的龙池里找到的。长安南内兴庆宫,离开大海何止十万八千里。就算兴庆宫里有个湖叫作龙池,可谁都知道,蛟龙和鲛人绝对不会出现在一个湖里面。除非—— 段成式刚回到家,就在房中一通乱翻,找出一卷杜甫的诗集来。 翻动书卷时,他的手都激动得颤抖起来,找到了! 杜子美的《石笋行》中这样写道: 君不见益州城西门,陌上石笋双高蹲。 古来相传是海眼,苔藓蚀尽波涛痕。 雨多往往得瑟瑟,此事恍惚难明论。 恐是昔时卿相墓,立石为表今仍存。 段成式抱起书卷,直奔母亲武肖珂的房间。 “阿母阿母,你记不记得咱们成都西门那里,有一对石笋!”他一边掀帘而入,一边迫不及待地嚷嚷,“夏天每逢大雨的时候,石笋周围就会冒出杂色小珠子来,百姓们都去捡拾。有人说那些珠子是从龙宫里散出的宝贝,还有人说石笋是‘海眼’,在地底下直通万里之遥的大海!阿母,你说长安城里会不会也有‘海眼’呢?阿母……” 他住了口,呆呆地看着母亲。武肖珂用帕子擦了擦哭红的双眼,招呼道:“成式,你来了,来见过这位裴炼师。” 段成式蒙了。倒是裴玄静对他点头致意,微笑道:“这位就是段小郎君吗?果然少年英气,颇有几分神似武相公。” 段成式这才反应过来,忙上前向裴玄静行礼。 武肖珂说:“成式,昨日夜间,你的若茵阿姨,突然过世了……”一语未了,潸然泪下。 “若茵阿姨?”这个消息太意外了。 武肖珂又哽咽着说:“裴炼师是奉圣上之命,来调查若茵阿姨的死。” 裴玄静接着解释道:“宋三娘子是中毒而死的。目前尚不明确毒物从何而来,故圣上下令彻查。我打算先从三娘子这两天的行踪入手。听宋大娘子提起,三娘子与武娘子私交甚好,所以今日特来一问,不知武娘子最近是否见过宋三娘子?” 武肖珂还没开口,却被段成式抢了先:“若茵阿姨昨天刚来过我们家!” 他这么一说,武肖珂只得承认:“是,若茵昨日午后来过我这里。” “她来做什么?谈了些什么?神情是否如常?” “只谈了闲话而已,有说有笑的,看不出任何异样啊。” “她光来闲坐?没有任何事情吗?” 仍然是段成式抢着回答:“阿母你忘了吗?若茵阿姨带来了一件仙人铜漏。” 武肖珂不解地看着儿子,这孩子向来机灵,今天是怎么了,对一个陌生人有问必答,也不看看自己的眼色? “就是圣上赐的仙人铜漏吗?”裴玄静随意地接了一句,“难怪不在宋三娘子房中。” 第26节 武肖珂只好回答了:“是这样的……那仙人铜漏坏了,若茵想先放在我这里,让我帮忙寻一位合适的工匠来修理。待修好了,她再拿回宫里去。”顿了顿,又补充道,“因为仙人铜漏乃圣上所赐,若茵担心宫中人多嘴杂,有人会借铜漏损坏大做文章,不得已才偷偷寄放到我这儿。” 武肖珂是想为好友解释几句:私自将皇宫里的宝物,尤其是皇帝钦赐之物拿出宫,宋若茵的做法显然不合规矩。 裴玄静点了点头,又问:“铜漏损坏在哪里,我可以看一下吗?” “炼师请看。”武肖珂亲自掀起寝阁的帷帐,仙人铜漏就置于一面绉纱屏风下方,朦胧的光线使它如同蒙着一层轻烟。“滴答,滴答”,细细的一脉流水均匀地、不间断地滴入仙人手捧的铜盘中。 “若茵并未明说损坏在何处。不过……”武肖珂迟疑了一下,道,“昨夜我自己留意了一下,发现铜漏快了。” “快了?” “嗯,我和更声对比,铜漏略快了些。” “是这样……”裴玄静思忖着问,“难道宋若茵不告诉你铜漏的问题所在,却要你自己想办法修理吗?” “她告诉了我该去找哪一家铺子。”武肖珂伤感地说,“若茵从小就喜欢钻研稀奇古怪的物件,长安城内各门手艺最高的匠人她都熟悉。所以我根本没多问,哪里知道……” “我猜,娘子还没来得及去那家铺子吧?” 武肖珂摇了摇头:“铜漏才送来一天……事已至此,还有必要拿去修吗?”说着又抹起泪来,“要不,请炼师把仙人铜漏带回宫里去吧?” 裴玄静道:“不。我想,仙人铜漏还是先放在此地。宋三娘子死得蹊跷,这几天柿林院中肯定也比较忙乱,现在送回去并不妥。索性麻烦武娘子多保管几日。待宋若茵之死真相大白后,再送还不迟。” “这……” “武娘子请放心,今后若是有人问起,我会替你解释。”裴玄静口中的“有人”是谁,大家心领神会,武肖珂这才点了头。 “为免节外生枝,仙人铜漏的事也望娘子务必保守秘密,千万别让外人知道。” 武肖珂应承:“若茵昨日送来铜漏时,也再三嘱咐要保密。因而放在我的寝阁中,绝不会给外人看见。” “好,总之小心为上。” 裴玄静再叮嘱几句,让武肖珂想到什么情况,就立即派人送信给自己,这才起身告辞。段成式主动陪送裴玄静出府。 在廊道上走了一小段,看四下无人,段成式轻声说:“炼师姐姐,我……” 裴玄静止步,微笑地望着他。 顿时,段成式又不知从何说起了。他想打听金缕瓶的去向,更想把最新发现的血珠告诉裴玄静,还有自己关于“海眼”的猜想……可是此时此刻,这些话题都不合适了。毕竟,若茵阿姨死得不明不白,裴玄静在忙人命关天的大事,他只能把自己的奇思怪想先搁下来。 段成式问:“炼师姐姐,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吗?” “当然咯,我本来就打算请小郎君帮忙呢。”裴玄静说,“仙人铜漏有诸多疑点。首先,这么贵重的宝物怎么会坏?其次,三娘子刚把铜漏送出宫,当天晚上就死了。虽说目前还看不出两者之间有关联,总归叫人怀疑。所以,我想请小郎君从你阿母那里拿到修理铺的名字。” “这倒不难。找到铺子以后,要叫工匠来修理铜漏吗?” “不。我方才已经说了,仙人铜漏在你府上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裴玄静说,“我是想请段小郎君去修理铺探访一番,与工匠们聊聊,了解一下铺子的背景、工匠的手艺等等。尤其要确认他们是否认识你若茵阿姨,熟悉程度怎样……” “我明白了,就是去察言观色,打探情报!” 裴玄静笑道:“段小郎君必不负我所托。” 段成式也微红着脸笑了。 看着他可爱的模样,裴玄静的心中十分温暖。和那么多心事重重、欲语还休的成人打过交道,愈发觉得少年人的可贵——纯真、热情,对人对事始终抱有善意。真希望他能永远如此,一辈子活得像个少年。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段成式马上问:“炼师姐姐,你不开心吗?” 裴玄静没有直接回答他,却反问:“小郎君,你觉得若茵阿姨是个什么样的人?” “若茵阿姨吗?我觉得……她是个特别、特别聪明的人,”段成式的眼神又活络起来,“就只比炼师姐姐差一点儿。不过,她是个不开心的人。” “不开心?” “嗯……”段成式难得地字斟句酌起来,“她的不开心和别人还不一样。比方说,我阿母会因为丢了东西或做错了事而不开心。阿母的不开心其实是懊恼,说过去也就过去了。但是若茵阿姨,我总觉得她心里特别想要什么,却怎么也得不到,所以她的不开心里有许多焦躁。她就算在笑的时候,也让我觉得紧张,替她着急。” 裴玄静暗自心惊。虽只和宋若茵见过一次面,她的喜怒无常却给裴玄静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少年段成式把宋若茵的问题准确地形容了出来——欲求不满。 在返回辅兴坊的马车上,裴玄静打了个盹。昨晚基本没怎么睡,实在很困倦了。当她被一阵喧闹声吵醒时,掀开车帘一看,已到金仙观外。 金仙观前炸开锅了。 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簇拥着,似乎正要往观内闯。 裴玄静一眼就看见李弥,双手横握一条又长又粗的门闩,挡在观门口,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可他的身躯那么瘦小,独自面对上百号人,这场面实在既滑稽又恐怖。 3 李弥也看见了裴玄静,冲她直脖子大喊起来:“嫂子快来啊!” 裴玄静三步两步赶到他身边。 “出什么事了?” “他们硬要到观里面去,我不让!”李弥急得满头大汗。因为裴玄静吩咐过他,不得她的允许任何人不能入金仙观。他的脑袋里就一根筋,只知道忠实执行。 “是谁要进观,为什么?” 正说着,有个人趋前来,口称:“裴炼师,事情是这样的。” 裴玄静一看,倒也认识。此人正是辅兴坊的坊正,姓韦。因为金仙观占着辅兴坊四分之一的面积,又是皇家道观,所以韦坊正素来对金仙观秉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一向还算相安无事。 韦坊正告诉裴玄静,原来今年上元节过后,长安城内的各个地方都闹起了蛇患。不论是百姓家中,还是观庙衙所,均有蛇类违反自然节律爬出来,导致人心不安。日前京兆府应圣上之命,加大清除蛇患的力度,正在各处搜查蛇群可能聚集的地方,一旦发现就尽数消灭,以绝后患。 辅兴坊内差不多都查遍了,现在就剩下金仙观这么大块的地方,才不得已惊扰炼师。 第27节 裴玄静想了想,道:“我们一直在金仙观里住着,从来没有发现过蛇。况且金仙观那么大,后院更是花木繁盛,要彻查的话根本不可能。所以我认为,实在无此必要。”她对韦坊正嫣然一笑,“观中居住的炼师都是女子,我们都不怕,诸位就更不必担心了吧。” “这……”韦坊正显得十分为难,“裴炼师,实不相瞒。这几日辅兴坊中时有蛇情,我们都去查过了,也使用了各种方法除蛇。凡是洞穴洼地之类蛇群可能躲藏之处,用烟熏过,用水灌过,也用土填过,总之想尽了一切办法,但总会有新的蛇冒出来。所以大家思来想去,还得查到金仙观里来……” “坊正的意思是?” “别处都有蛇情,唯独金仙观中风平浪静,会不会太奇怪了?况且炼师方才也说,金仙观的后院人迹不至、花木葱茏,还有废弃已久的池塘假山什么的,那正是蛇虫滋生之地啊。” 裴玄静越听越不对劲,皱起眉头问:“听坊正的话,似乎认定了金仙观为辅兴坊中蛇患的源头?” 韦坊正欺身向前,压低声音道:“不瞒炼师说,今日京兆尹召集全城坊正商议蛇患之事,在座诸人分析下来,确实认为长安城中最可疑的地方便是金仙观了……” 裴玄静瞪大眼睛,旋即笑起来,“各位官爷既然这么肯定,何不干脆上报圣上?” “哎呀,裴炼师这话说的……不是为难本官嘛。”韦坊正做出一脸苦相来,“其实据本官看来,炼师便放人进观一查,即可洗脱嫌疑,何乐而不为呢?再说,假如观中真的藏有蛇穴,迟早祸害到炼师们身上,及早清除也是为了炼师们好嘛。” 他的话不无道理。但裴玄静的直觉告诉她,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金仙观本来一直有金吾卫把守着,除非得到皇帝特许,任何人不得入观。恰恰是在上元节过去不久,皇帝撤掉了金仙观的守卫,今天这位韦坊正就带人来冲观,岂不怪哉? 她想了想,说:“实在要入观也行。只是人多眼杂,观内皆为女冠,很不方便。坊正是否应该安排得更妥当一些?” 韦坊正听她松口了,顿时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是是是。那些都是看热闹的百姓,因为这位小兄弟拦着不让进观,他们害怕蛇患危及自身,故而吵闹起来,本官把他们遣散便是。至于入观灭蛇嘛,我这里倒有个绝招。” “什么绝招?” 韦坊正笑道:“官府寻到了一位搜蛇灭蛇的高手。这两天已帮忙清理了很多地方的蛇患。入金仙观的人无须多,只他一人便可。” “金仙观这么大,一个人可不行,还需多带一名助手。”崔淼一边说着,一边大剌剌地步上金仙观前的台阶。一名青衣随从紧跟在他后边,手里提着大药箱。 果然是他。 自从平康坊一晤之后,裴玄静便下意识地等待着——崔淼迟早会找上门来的。不过,这回他竟以灭蛇高手的身份出现,仍然令她始料未及。崔淼每次现身时都有惊人之举,似乎铆足了劲要引起她的注意。 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裴玄静心中的滋味难以描述。 只听“咕咚”一声,李弥扔下抱到现在的门闩,大喊:“三水哥……”便要往崔淼冲过去,却被裴玄静轻轻拦下。 她说:“数日不见,崔郎不仅有了随从,还替官府办起事来了。” “为民除害,匹夫有责。”崔淼微微欠身,笑得既潇洒又坦荡。 裴玄静回首对韦坊正道:“既然如此,就请这位灭蛇高手和他的随从入观吧。” “好好,多谢炼师,多谢炼师。”韦坊正总算能交差了,大大地松了口气,连忙命人将围观的百姓驱散。还周道地留下数名官差在观外维持秩序,自己优哉游哉地回衙门喝茶去了。 四个人相继入观,李弥把观门牢牢阖上。 裴玄静端详着青衣随从,微笑道:“禾娘,你长高了,也变漂亮了。” 禾娘低下头不作声。她对裴玄静总带着点不知所谓的敌意,又好像有些害怕裴玄静。 半年不到的时间,青春之美在禾娘的身上蓬勃而出。今天的她已不适合男装了。丰满娇嫩的面颊和凹凸有致的身材,处处出卖妙龄少女的真相。现在即使着男装,也没人能认出当初那个郎闪儿了。 就连李弥也在不停地打量禾娘,大约觉得十分新鲜有趣吧。 崔淼却说:“静娘,你瘦了。”他环顾四周,用惆怅的口吻叹道,“道观里的日子不好过吧。” “自然远远比不上平康坊的日子。” 崔淼蓦然回首,注视着裴玄静微笑。 他笑得越动人,裴玄静就越恼火,忍不住讥讽道:“崔郎向来自诩清高,怎么也投靠上京兆府了呢?” “谁说我投靠了。那可是人家京兆尹郭大人亲自请我出马,为灭京城蛇患出一臂之力。不信你去问他。”崔淼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崔郎的能耐大,居然惊动到了京兆尹?” “哈。全因鄙人在秋娘宅中小试身手,本来只想英雄救美的。咳,谁知就闹得尽人皆知了。” “原来如此。”裴玄静咬牙切齿地说,“我只听说那杜秋娘身价极高,王公贵族们为了见她一面,浪掷千金尚难如愿。崔郎却能在杜宅自由出入,真真是魅力非凡呐。” 崔淼大笑起来:“别人她都可以不见,郎中总是要见的吧。” 裴玄静一愣。 “静娘误会了。”崔淼的语气太过温柔,“可我就是喜欢静娘的误会,喜欢极了。” 裴玄静登时面红耳赤,呆了呆,恶狠狠地道:“闲话少说,请崔郎即刻开始搜寻蛇穴吧。” 崔淼说:“你还当真了?搜什么蛇穴,还不如让自虚带禾娘在观里玩玩逛逛呢。” 裴玄静无语,再看李弥一脸开心的样子,想他平日也实在闷得慌,便点了点头。 李弥兴高采烈地拉着禾娘走了。 直到他们的背影转过小径,裴玄静才喃喃地问:“真的不用搜吗?万一有蛇……” “不会,我说不会就不会。”崔淼说,“有我在这里,静娘便不用担心。” 他在杜秋娘面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却似怀着截然不同的情愫。裴玄静很想漠然置之,内心偏又起伏难平,便岔开话题:“崔郎想进金仙观来,总有许多法子,何必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静娘此言差矣。崔某半年前乔装改扮、躲躲闪闪地才混进来,今天却是京兆尹亲自请我出手。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在下要的正是这个大阵仗。” 裴玄静又是一惊。 “况且,相比娘子所为能惊动到的人,区区京兆尹又算得了什么。”他的表情看似真诚,但言语中的挑衅意味无比鲜明。 崔淼就是那个崔淼,他的愤世嫉俗和尖酸刻薄永远不会改变。他意味深长地道:“数月前与静娘分手时,崔某就说过,我会光明正大地回来。” 裴玄静更惊奇了:“如此说来,倒是那些蛇为崔郎打了先锋?” 第28节 崔淼含笑不语。 难以置信。他竟然连蛇都能指挥利用吗?细思之下,裴玄静简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就更无法相信,崔淼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安排,仅仅是为了与她再见一面。 可是——那日在杜秋娘宅中,崔淼见到蛇时不也很慌乱吗? 她脱口而出:“我不信。” “静娘不信什么?” “你。” “我还是那句话。总有一天静娘会明白,相比其他人,我还是最值得你相信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好,请崔郎现在就回答我,那天在杜秋娘宅中,本来金缕瓶几乎已落入你手,偏巧蛇情出现,我才能趁乱夺回金缕瓶。假如说蛇患都是你安排的,对此你又如何解释呢?” 崔淼扬起眉毛,反问:“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还需要我解释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故意安排,助我取回金缕瓶?” 崔淼将两手一摊。 裴玄静愈加心惊,追问:“为什么?” “为了你啊。” 裴玄静垂下眼帘,她真的不知还能说什么,心乱如麻。 良久,崔淼打破沉默道:“静娘,如果你不问,我也不愿多提。以静娘所见,你我相处至今,我何曾有一次害过你。我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静娘这么聪明的人,心里自然明白。” “我当然明白。”裴玄静抬起头,直视着他说,“但我更明白的是,每次崔郎在帮我的同时,又总能达到其他目的。崔郎谋略深远,手段高超,玄静着实佩服。但我多么希望……崔郎的一切作为都是明明白白、简简单单的,不需要多么高明的智慧,只用一颗最淳朴善良的心便能看得清楚,我也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崔淼的脸色变了又变。 裴玄静颤抖着声音说:“崔郎,切勿玩火……别让我为你担心。”最后这句话连她自己都听不清了,但已把心意表达到了极限。 然后她便静静地看着他,等待。 崔淼终于开口了:“所谓的飞蛾扑火,静娘可知否?” 裴玄静的心直直地沉下去。 崔淼勉强挤出一个苦笑:“不管怎样,今天能从静娘口中听到顾虑和担心这样的字眼,我也该满足了。算是不枉此行!”不等裴玄静答话,他便朝屋外大喊起来,“禾娘、自虚,别贪玩了,我们该走了!” “至少在下可以保证,从现在起,再不会有人以蛇祸之名骚扰金仙观。崔某这点简单明白的心意,还望炼师笑纳。”抛下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仙观回复往日的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裴玄静全身无力地站在原地。每次和崔淼打交道都令她精疲力竭。他们都试图在话语中掺入太多隐意,再添上复杂难解的情感,简直成了互相打哑谜。结果不仅说服不了对方,更说服不了自己。 裴玄静感到非常沮丧,还有越来越深的忧虑。 她的判断没有错——崔淼从来就不是一个沉迷于风花雪月的人。他的所作所为中尽管有负气的成分,但绝不单单是做给裴玄静看的。才过去几个月,他显然变得更加胆大包天了。 崔淼究竟在策划什么?他明明知道她在为他担心、牵肠挂肚,却刻意置之不理。他的目标必然与她所认同的道理相违背,并且只能带来更大的混乱与损害。 “嫂子。”李弥来到裴玄静身边,期期艾艾道,“……这是三水哥哥让我给你的。”他摊开手掌,裴玄静看见一个朴实无华的青布小香囊。李弥说:“三水哥哥讲,这个香囊中装了祛风辟邪的草药。天气一天天暖起来,观中花草繁盛,戴着它可防虫蝇滋扰。” “自虚你拿着吧。”裴玄静心情复杂地说。 “我也有。”李弥憨厚地说,又摊开另一个手掌,果然还有个一模一样的香囊,“这是禾娘给我的。” 裴玄静笑了:“好吧。”她取过给自己的那一个,和李弥手中的那个比一比,“咦,自虚,你的香囊上粘了片绿芽?” 李弥不好意思起来:“是禾娘发现的,她就给我粘在香囊上了。” “这是迎春花!”裴玄静惊喜地说,“自虚,是春天要来了。” 李弥应道:“春天要来了。” 她仰起头来,晴空中白云漂浮,果然又多了几分温煦之感。不知不觉中,春天已迫在眼前。四季变化、光阴流转,自然永远该怎样就怎样。掌心中那么娇弱的生命初绽,才是天地间最强大的意志。 裴玄静猛醒:我真是白白修道了。关心则乱,连以柔克刚的道理都忘记了吗? 她下定决心,不管崔淼在打什么主意,她都不会让他为所欲为。 她是为了他好。他终有一天会承认的。 4 襄州城外的汉水驿,因位于长安到岭南和长安到江浙两条驿路的交汇处,所以常年人满为患,来往的官吏和客商为争夺一间上房而大打出手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这天酉时才过,就有一队神策军煌煌而至,刚进驿站便扬言要包下全部上房。站在那为首的紫袍将军面前,驿吏早吓得唯唯诺诺,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上房本都住满了人,驿吏只得差驿丁将客人逐个请出。客人们大多已用过晚饭,正准备休息,谁愿意在此时换房?驿站中顿时鸡飞狗跳,吵闹声四起。 正厅角落的一副座头上,一名青衫文士正在自斟自饮,见此情景,不禁低声吟道:“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朱绂皆大夫,紫绶或将军……”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偏偏念到这句时,紫袍将军的目光刷地扫过来,随即面露轻慢之色,扬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白乐天。” 白居易放下酒杯,从容地朝吐突承璀点了点头:“正是本官。” “白司马这是要去江州赴任吧?”吐突承璀冷笑。 去年武元衡遭刺杀后,时任太子左赞善大夫的白居易第一个上表要求严惩凶手,不料却被皇帝判为越职言事。之后又遭朝中对手弹劾,于元和十一年初被贬为江州司马。正在奔赴贬地的途中,却在汉水驿与权势熏天的第一宠宦吐突承璀不期而遇了。 而方才他口中所吟的诗句,恰恰是讽刺宦官的飞扬跋扈,难怪吐突承璀一下就把矛头对准了白居易。 见吐突承璀发问,白居易不卑不亢地答道:“没错,本官正在赴任途中。却不知吐突将军所往何处?” “奉圣上旨意,去广州运送蛟龙回京,献祥瑞!”吐突承璀大声说,恨不得全驿站的人都能听见。 第29节 “哦,祥瑞。” “吐突将军,上房准备好了。”驿吏战战兢兢地来请吐突承璀进房。 吐突承璀朝白居易一指:“他的房间让出了吗?” “他……没住上房。” “那也得让。” 白居易皱起眉头:“吐突将军这是何意?” “没别的意思,就是让你搬出去。” “你!”白居易不禁心头火起。他知道,吐突承璀如此无理挑衅,正是因为自己一向所写的那些嘲讽权宦的诗句,遂厉声回绝:“我不搬!” “不搬?你想步元稹的后尘吗?” 元和四年,白居易最好的朋友元稹在华阳县敷水驿站时,曾与宦官刘士元和仇士良为争一间正厅而发生口角,元稹被打伤。朝廷不仅不主持公道,反而将元稹贬为江陵府参军。去年元稹平叛淮西有功,被皇帝召回长安,本来打算升迁重用,却又因为仇士良的上司吐突承璀从中作梗,再度改贬偏僻的通州。 有谁胆敢得罪吐突承璀,他便要将其置于死地而后快。白居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官职与权势也根本不能和吐突承璀相比,但他的诗才是一件凌厉的武器。借今天的机会,吐突承璀要狠狠地教训一番白居易,最好打得他从此噤声,再不敢写那些歪诗才好。 白居易清楚吐突承璀的险恶用心,越发气愤难抑:“白某今天还就是不搬了!” “哦?”吐突承璀狞笑一声,左右几名神策军抢步上前,就要对白居易来个饿虎扑食。突然,空中掠过几道劲风,几个人应声倒下。 “怎么回事?”吐突承璀大惊。 倒在地上的神策军个个手捂前胸,痛得翻滚哀号。 “是铅丸!”不知谁叫起来。 吐突承璀向后倒退半步,只觉有什么东西贴着鼻尖飞过。“唰唰”连声,吐突承璀定睛一看,围绕着自己身体的前后左右,数枚铅丸已深深地钻入泥地。 “有刺客,快保护将军!”神策军们一拥而上,护住了吐突承璀。可是环顾四周,正厅里的住客和驿丁们有的往外逃,有的往桌子底下钻,没一个长得像刺客的。 吐突承璀汗如雨下,但恐惧之余,他还是维持了一线理智:刺客真想杀人的话,自己刚才就见阎王了,更不会留下几个神策军的性命。 白居易仍然正襟危坐着,脸色却吓得煞白。很显然,他也对这一切感到十分意外和震惊。 吐突承璀明白了,定是有高人路见不平,暗中出手维护白居易。白居易是举世闻名的大诗人,有人相助也不奇怪。 也罢,吐突承璀想,今天就放过白居易。反正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他。广州之行才是最重要的,切不可因小失大。 “走。”他压低声音吩咐左右。神策军们簇拥着吐突承璀,迅速撤回驿站后堂。 过了好一会儿,白居易才缓过神来,向窗外抱拳拱手道:“多谢壮士。” “瞎谢什么,壮士又不在那儿。”屋顶上,聂隐娘轻轻盖拢瓦片,“况且根本就不是什么壮士。” 她将手中的铅丸塞回怀中,自言自语道:“莫非——真有南海蛟龙这回事?” “飞云轩”坐落在长安东市东南隅的一角,紧邻东边的坊墙。从“飞云轩”的后门望出去,便能看到对面道政坊中最阔大的建筑——郑王府的阙瓦飞檐。 “飞云轩”的名字起得响亮,实际上门面不足半架,是一间又黑又窄的破烂小铺,售卖些便宜的笔墨纸砚,位置还那么偏,生意可想而知。 但要说起它正对面道政坊中的郑王府,可是声名赫赫。早在代宗皇帝大历年间,郑王府就成了长安城中最著名的凶宅。万国来朝的大唐帝都长安,也是妖魔鬼怪特别青睐的地方。除了金碧辉煌的皇宫侯府和庄严肃穆的庙宇观堂之外,长安城中的另一类胜景便是层出不穷、遍地开花的凶宅。 道政坊里的郑王府,尤其凶得有来头。当今圣上的叔祖郑王和叔叔舒王,父子两代都是在郑王府中暴卒的。坊间一直有传闻说,这两父子和当今圣上的祖父与父亲,也就是德宗皇帝、顺宗皇帝均有过帝位之争,相继落败而亡。那股子怨气郁结了几十年,绝对凶不可测。 再加上道政坊北面的兴庆宫,自“安史之乱”后遭到唐皇唾弃,日渐凋敝。十年前,先皇在兴庆宫中驾崩,兴庆宫就成为皇太后和皇太妃们养老的居所。兴庆宫中曾经蒸蔚的王气被阴气取代,更无法遏制在一坊之隔的郑王府中肆虐的鬼怪了。 近年来长安城中甚至出现了“西金仙”“东郑王”的说法,指的就是与皇家有直接关联的这两大凶宅。 东市的东侧毗邻道政坊,风水极差,“飞云轩”又正对着郑王府,掌柜要不是实在拿不出钱来,怎会在这种地方开铺头。“飞云轩”的左右两侧,沿着一溜的铺子也个个半死不活。“飞云轩”的钱掌柜祖传下这爿小店,经营至今越来越差,眼看离关门大吉也不远了。 钱掌柜寻思着,早死早超生,等哪天真赔光了就离开长安,去外地谋生吧。 这天直到午饭后,“飞云轩”才迎来了几天来的第一位客人,是个衣冠楚楚的少年人。 钱掌柜午觉睡得正酣,勉强打起精神招呼:“小郎君,要买什么呀?纸、笔还是砚台?” 其实他一看这少年的打扮和相貌,就料定绝对看不上自家店里的东西:摆明了的贵胄出身,多半是贪玩瞎逛到此,随意消遣的吧。 少年问:“此处可是‘飞云轩’?” “是啊。”掌柜指了指靠在墙边的门牌。钉子锈断了,门牌只好摘下来。 段成式不觉皱起眉头,若茵阿姨留给阿母的字条上就写着:东市“飞云轩”。他和阿母在一起想了好久,都想不起来在东市见过这么一家店,还以为毕竟到长安未满半年,仍有不熟悉的店家。未承想,居然是这么一家破烂小铺。 段成式问:“掌柜的,你们家修不修铜器?” “修铜器?”钱掌柜一脸闻所未闻的表情。 “不修吗?” 钱掌柜连连摇头。 段成式不甘心,又问:“新罗进贡的仙人铜漏,也不会修?” 钱掌柜苦着脸道:“小郎君啊,您看看我这店里,哪里有一件铜器?还新罗进贡的什么仙……别说修,我要是看上一眼都怕折寿哦。” 这是怎么回事?段成式紧张地思索着,再问:“你店中有没有一个老张?” 在宋若茵留下的纸条上,除了店名之外,还写着一个姓氏:张。段成式自作主张,将其称为“老张”。 钱掌柜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你找老张?” “对啊,他在吗?”蒙对了!段成式心中大喜。 第30节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找他干吗?” “修铜器啊。” 钱掌柜瞠目结舌,半晌方道:“老张不会修铜器,你还是走吧,免得碰钉子。” 段成式急了:“你这掌柜好罗唆,我找老张干你何事?你把他叫出来不就得了?” “不行不行。” 段成式从袖中摸出一小块金砂,往掌柜的手里一塞。掌柜的眼睛立刻闪耀起来,笑逐颜开:“小郎君第一次来,不知道老张的脾气,他从不出来见人。还是我领小郎君去找他吧。” “快走吧!” 钱掌柜把店门一关,领着段成式穿过黑黢黢的店堂,开后门进入后院。院子很小,堆满杂物,中间仅余巴掌大的地方走路。不知哪里来的污水流得遍地都是,简直找不到地方下脚。因为紧临坊边,院墙同时也是坊墙,又高又厚。午后的暖阳根本照不进来,整个后院都笼罩在暗影下,阴森逼人,飘荡着一股可疑的气息。 段成式莫名地紧张,更想不通,成日养在深宫的若茵阿姨怎么会找到这种地方。 没走几步就到墙边了。墙根下搭着一间窝棚似的小屋,房门紧闭。钱掌柜上前敲门:“老张,有生意!” 连叫几声,屋内毫无反应。 钱掌柜尴尬地说:“可能在睡觉。老张这人,日夜颠倒……” “这种地方也能住人?”段成式的心里直打鼓,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钱掌柜讪笑道:“老张都在我这儿住了十来年了。小郎君,你看——”他用力一推,门应声而开,钱掌柜一猫腰,钻进去了。 段成式紧随而入,臭秽之气扑面而来,熏得他差点儿吐出来。这间屋子连扇窗都没有,只能依靠门口的一点亮光。段成式依稀看见,有个人仰卧在屋子中央。 “怎么回事,老张,老张!”钱掌柜叫着,向那人俯下身去。 段成式的心被不知来由的巨大恐惧攫住了,再不敢向前半步。他就着朦胧的光线看见,横躺之人的身躯似乎一点点向外膨胀开来,原先的人形渐渐随之变化,仿佛化成一只硕大的蜈蚣,正在长出数不胜数的短足来…… 钱掌柜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啊!”向后猛地转过身来。 从他的脸上、身上绽开数不清的黑点,钱掌柜一边狂叫,一边发疯似的手舞足蹈,要把那些黑点打落下去。 段成式看明白了,那全都是蠕动的虫子! 与此同时,源源不断的活虫从地上的人身上散开来,像漆黑的流水一般四处漫溢。 段成式吓得踉跄倒退两步,扑通摔倒在门槛边。顷刻间,黑水就“淹”到了段成式的跟前。段成式没命地尖叫起来,跳起身向外狂奔。 钱掌柜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越来越多的虫子钻入鼻孔和嘴巴,令他喊不出声,更喘不过气来。还没跑到店堂外,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活虫的“黑水”转眼便覆盖了钱掌柜,不再往其他地方分散,而是专心致志地吞噬起这具新鲜的肉体…… 5 隔天傍晚,裴玄静再访柿林院。因是大明宫中的内尚书衙所,柿林院外不设丧仪。宋若茵的棺椁停在西跨院中,简单的灵堂也摆在那里。宋若华带着两个妹妹迎到柿林院门前,三人都披着雪白的丧服。宋若华的脸让白衣一衬,越发显得血色全无,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只是勉力支撑自己应付眼前的困局。 裴玄静道:“请大娘子遣退外人,下面的话我只能和三位宋家娘子说。” 宫女们退出去,屋子里只剩下裴玄静和宋家三姐妹了。 裴玄静先将宋若茵的木盒放于几上。那夜和皇帝交谈之后,她返回柿林院,就是为了取这件证物。 看见木盒,三姐妹的脸上都露出悲伤又忐忑的复杂表情。 裴玄静却没有从木盒谈起,而是问宋若华:“大娘子可曾找到仙人铜漏?” 宋若华摇了摇头。 “我却找到了。”裴玄静说,“我听诸位提到过,三娘子在宫外有一位好友——武相公的女儿,常常出宫与她相会。我调查到,案发当天下午,三娘子恰恰去过武府,并且将圣上所赐的仙人铜漏托给武家娘子保管。据说,铜漏坏了,需要修理。” 三姐妹一起露出困惑的神情,不像是假装的。 “你们不知道铜漏坏了吗?” 宋若华答:“若茵把圣上所赐仙人铜漏视若至宝,拿回来之后就一直藏在她的屋中,我们都只看过一眼,连她私自将铜漏送出宫都一无所知。”顿了顿,又道,“宫中耳目众多,说不定有人会以铜漏损坏为题做文章。若茵此举,也是为了避人口舌吧。” “对。武家娘子也是这么说的。但正是仙人铜漏,将案情引导到了不可思议的方向。”裴玄静不慌不忙地说,“三娘子拜托武家娘子找人修理铜漏,并且指名道姓,要找东市‘飞云轩’中的一位老张。于是昨日,段小郎君,也就是武家娘子的儿子专程去了一趟东市,找到了‘飞云轩’和老张。” 裴玄静环视着三姐妹道:“不料,段小郎君在那里遇上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一幕:老张死了,而且死状极其恐怖,遍体爬满毒虫。‘飞云轩’掌柜避之不及,也为毒虫所害,当场毙命。万幸的是,段小郎君机敏,逃得快,才未受伤害。事发之后,我们立即上报官府,调查老张和‘飞云轩’的底细,如今已经查清楚了——老张,名唤张千,是从岭南流入京城的育蛊人。” “育蛊人!”不知谁惊呼了一声。 “正是,此人擅长培养各类毒虫毒物,制炼毒药。他潜藏京城十余年,以制毒为生,曾经被官府查到过几次,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他看中‘飞云轩’的位置,因其在东市最偏狭之处,既容易躲藏又方便做生意,所以在那里一住便是十年。‘飞云轩’本身经营不善,掌柜的看在租金的份上,对老张所干的勾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宋若华问:“可是……三妹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这个问题很关键。”裴玄静的目光在三姐妹的脸上移动,“有人知道吗?” 无人应声。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三娘子和老张都死了。就连有可能知情的钱掌柜也遭遇不测。所以,还得由我们自己来发掘问题的答案……”裴玄静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举在手中,“我思之再三,最终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小妹若伦脱口问道:“这不是一支笔吗?” “正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笔。”裴玄静说,“‘飞云轩’乃一家售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但只是最便宜粗陋的货色,比宫中日常所用差了何止千里。按理说,三娘子无论如何都不该去那种地方采买笔墨纸砚。但正是笔,使我联想起了另一样东西——一样至今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 裴玄静的目光落在木盒上——终于要谈到它了。 “这个木盒是在三娘子的房中发现的。据我推测,死前三娘子就在摆弄这个木盒。因此我特意将木盒取回,试图从中找出一些线索来。我对木盒的用处百思不得其解,尤其令我困惑的是这两根架空的木棍。它们造型相同,彼此交错,似乎应该有什么相互关联之处,可究竟在哪里呢?直到昨日‘飞云轩’里出事之后,我才突然想到——” 第31节 裴玄静掀开盒盖放在一边,然后缓缓拨弄那两根一横一竖的木棒,直到两根木棒交错之处形成一个空洞,刚好位于木盒的正中央。 裴玄静把右手中的笔从洞中稳稳地穿了过去。 她说:“请看。”一边用四指握住笔杆,拇指加力推动笔端。跟随着笔的移动,一横一竖的木棍竟也相应地移动起来。 “就是这样。”停下动作,裴玄静望着三姐妹,一字一句地道,“据我推断,三娘子去‘飞云轩’,并非为了修理仙人铜漏。‘飞云轩’的掌柜明确告诉段小郎君,他从来不懂修理铜器。事实上,三娘子到‘飞云轩’去的真正目的,是找寻一支能够配得上这个木盒的笔。” 在她的对面,除了小妹若伦尚且满脸懵懂外,宋若华和宋若昭均面如死灰。 看来这三姐妹中确有人知情甚深,却执意隐瞒。那么,就别怪我裴玄静不客气了。 “诸位已经看到了,现在我手里只是一支普通的笔,虽然能够操作,却十分勉强且不趁手。那么,如果可以根据木盒的构造,定制一支特殊的笔,会不会就好很多了呢?又有哪家店铺既能满足这个要求,同时又不会被人发现呢?” 若昭和若伦都开始坐不住了,仓皇失措地望向大姐。宋若华却依旧坐得笔挺,纹丝不动。 裴玄静继续说:“‘飞云轩’是祖传的生意。掌柜的祖父本有一门制笔的好手艺,所以才能在东市盘下铺子,开店至今。可惜后继乏人,后两代掌柜好吃懒做,嫌制笔这个行当又累又没赚头,只随便找些便宜货来售卖,再加上店铺位置又偏,生意便一天不如一天……实在没法子时,掌柜的也接些制笔的活计。他的手艺相当一般,要价又高,所以找他制笔的人并不多。但似乎对于三娘子来说,‘飞云轩’却是最好的、唯一的选择。” 裴玄静凝视木盒,少顷,再度开口:“这个木盒设计的关键,便是一横一竖两根中空的木棍,当彼此相交时,会形成一个空隙,再以一支特别定制的笔贯通连接。好,假如上述推论是正确的,问题便来了,三娘子定做的笔在哪里?当我发现木盒时,两根木棍相交的空隙处——是空的。也许,三娘子还没来得及定做?或者,‘飞云轩’为她特制的笔还没能交到三娘子手中?这两种可能性都存在。当然,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飞云轩’特制的笔原先就在木盒上,但在三娘子中毒身亡之后,笔不见了。” “为什么会不见了呢?是三娘子或者其他人,将它藏起来了吗?为什么要藏起来?”裴玄静不再观察三姐妹的反应,而是循着自己的思路,一鼓作气说下去。进宫之前,她曾经在脑子里反反复复推演过许多遍,可是一旦从口中说出,她还是体会到了理性所带来的、足以碾压一切的巨大力量。“刚才我操作的时候,是用右手的拇指来推动这支笔的。我并没有刻意这么做,而是非常自然地采用了这个动作。正是这个动作,又将我的思路领回到宋若茵的死状上。” 裴玄静向三姐妹举起右手,摊开手掌,“在三娘子右手拇指的指腹处,有一处可疑的黑色斑痕。根据我的经验,这类黑斑往往是毒血凝聚而成的。也就是说,使三娘子中毒的伤口很可能就在她的右手拇指指腹上。虽然伤口很小,几乎难以察觉,但三娘子全身上下,就只有这个黑斑最值得怀疑。然而,我却一直无法确定这个结论,因为我实在想象不出,三娘子在什么情况下会以这种方式中毒……直到我解开木盒与笔的关联之谜。” “三姐!”宋若昭忽然痛呼一声,泪流满面。 裴玄静问:“怎么了?” 宋若昭颤抖着刚想说什么,却被宋若华厉声喝止:“若昭!先听裴炼师把话说完。” “大娘子说得对。”裴玄静道,“我的确还有些话没说完。” “炼师请讲。” 终于来到最关键而可怕的部分了。裴玄静道:“我方才说了,在三娘子留下的字条中,除了指明‘飞云轩’之外,还明明白白地写着老张的姓氏。假如三娘子去‘飞云轩’是为了定制特殊的笔,那么,她找老张又出于什么目的呢?据昨日仵作在‘飞云轩’的勘察结果,老张应该死于这二日内,所以三娘子亡故时,他还活着。我们已经知道了,老张是个专业炼毒者,而三娘子死于中毒。这两者之间难道不存在因果吗?我认为一定有!而因果的核心,就是那支失踪了的定制笔!” “恕我愚钝,请炼师说得更明白些。”此时此刻,宋若华反而变得神采奕奕,紧盯住裴玄静发问。 裴玄静从容作答:“我的推断是:三娘子去‘飞云轩’制笔,除了要让它在形式上完全契合木盒的整体构造之外,还有一个目的——给它淬上老张炼制的剧毒。‘飞云轩’和老张已根据三娘子的要求,完成制作,并且三娘子也已将毒笔取回。案发当夜,三娘子应该就在安装木盒,并试验操作那支特殊的毒笔。但不知为何……也许是故意,也许纯粹是不小心,三娘子自己中毒身亡了。” 屋里太静了,能听到每个人剧烈的心跳声。 许久,宋若华发出一声冷笑,“炼师的这番推论着实精彩,听得人如坠五里雾中。然则推论毕竟是推论,炼师分析到现在,所谓若茵处心积虑制造出来、又为其所害的毒笔究竟在哪里呢?如果找不到实物,那么炼师的说法是否过于臆测了呢?对于无辜枉死的三妹,是否也算恶意中伤呢?炼师说来说去,故弄玄虚,却连一件实实在在的证据都拿不出来,也没有人证,又如何令人信服呢?只怕对圣上也交代不过去吧。” 裴玄静平静地说:“我不在乎是否对圣上交代得过去。我在乎的是,任何人都不应该死得不明不白。老张不应该,‘飞云轩’的掌柜不应该,宋若茵同样不应该。” “大姐!”宋若昭痛哭流涕地喊起来,“是我……是我把那支……笔藏起来的……” “你、你说什么?” “我去取来!”宋若昭奔去东厢房,转眼又奔回来,双手捧着一个纸包。 她将纸包搁在案上,正要掀开。裴玄静拦道:“当心!” 宋若昭点头,“我知道。”她一边抽泣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纸包展开,露出一支比普通的毛笔短一半的笔,“就是这个,是我在三姐身边捡到的……” “和我设想的一模一样!”裴玄静惊喜地说,“这就清楚了,我知道这木盒的用场了!” 话音未落,就听“咕咚”一声,宋若华双眼向上一翻,整个人朝后仰倒下去。 6 宋若华气息奄奄地躺着,裴玄静不好再穷追猛打了。 她问:“大娘子怎么了,要不要去请女医?” “不必。”宋若昭哭着打开宋若华的妆奁,取出一个羊脂玉的小瓶,把瓶中不知是什么的液体滴了几滴在宋若华的口中。 稍待片刻,宋若华悠悠缓过一口气来,“炼师……”她立即颤巍巍地向裴玄静伸出手。 裴玄静握住她的手道:“大娘子身体不爽,要不咱们押后再谈吧?” “不!”宋若华强挣着坐起来,“就今天,现在,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吧。若昭,你先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若昭流泪道:“那夜我见三姐倒在柿子树下,没了气息,便知她已死了。当时她的右手摊开,旁边的地上就是这支笔。我……随手捡起笔来放入斗篷的内袋……” 裴玄静问:“你当时就猜到了笔与木盒的关系,对吗?” 宋若昭饮泣着点了点头。 “而当我发现三娘子死于中毒时,你还推测,她的死很可能是这支笔造成的。” 宋若昭回答:“是。我吓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又担心,一旦交出了笔,会给三姐招来许多非议。三姐人都死了,还死得这么惨,我实在不愿……让她再遭耻辱……” “你怎么就知道,揭露真相一定会给三娘子带来耻辱呢?” 宋若昭无言以对,只是低头哭泣。 宋若华有气无力地说:“若昭不懂事,请炼师不要再责备她了,要怪就都怪我吧。” 裴玄静说:“圣上只命我查明真相。惩戒,原非我之责。我也不想责备任何人。三娘子是你们的亲姐妹,因她之死而感到切肤之痛的,本应是你们,而不是我。” “炼师不必再说下去了。”宋若华道,“炼师的意思我都明白。炼师还有什么想问的,就请尽管问吧,我们姐妹定当知无不言。至于其他的……到时候便任由圣上处置。” “好。”裴玄静干脆地说,“大娘子坦率,那玄静也就直说了。这个木盒究竟有什么用处?加上若昭发现的这支毒笔,便十分清楚了,毕竟我也是道家中人——据我推断,这个木盒是一种特制的扶乩用具。我猜得对吗?” 宋若华长叹一声,颔首道:“炼师所言极是,且听我从头说起吧。大约十天前,圣上将我与若茵一起召去,命我们在宫中做一次扶乩。原因正是新年以来的京城蛇患。” “蛇患?” 第32节 “是啊,炼师没有听说吗?” “当然,听说过……”裴玄静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宋若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继续说道:“历年上元节那天,宫中按例都要在玄元皇帝庙扶乩,以求新年运势。但圣上因削藩战事吃紧,今年特意下诏减免了上元节诸多庆贺事宜,连扶乩也一并免去了。不料上元节刚过去,京城就频发蛇患,所以圣上才特别忧惧,疑为上天降罪,故而执意要补上扶乩之事。” “我明白了。”皇帝忧心忡忡的样子在裴玄静的脑际一闪而过,她问,“既然玄元皇帝庙中年年扶乩,想必一切礼仗用具都是现成的。三娘子为何重起炉灶,设计出如此奇特的扶乩用具来呢?” 宋若华露出凄婉的笑容:“三妹这人啊,一向就喜欢标新立异。她太聪明了,又特别爱卖弄她的聪明。偏巧,当今圣上还挺欣赏她这一套的,不仅赐予若茵许多钱财,还允她随意出入宫禁,结交各个行当的能工巧匠,自由发挥她的奇思妙想,做出数不胜数的新奇玩意儿来。唉,其实在我看来,那些纯粹就是闹着玩,没什么实际用处。不过若茵玩得开心,圣上又支持,我们几个姐妹就权当看个热闹,跟着高兴罢了。谁都没想到,这次若茵当真了,非要设计一套全新的扶乩用具来。” “圣上就接受了三娘子的提议?” “是的。圣上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搞得沸沸扬扬,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他的本意就要机密行事。恰好若茵说,她有办法做出一个小扶乩来,只需要一两个人便能操控,正合了圣上的心意,他就一口答应了,让若茵尽快把东西做出来。” 裴玄静看着木盒——原来,这就是宋若茵做出来的小扶乩,却为什么演变成了一件杀人工具?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好似截掉一半的笔,细细端详。 宋家三姐妹的目光均一瞬不瞬地盯在裴玄静的身上。 良久,裴玄静问宋若昭:“你研究过这支笔吗?” 宋若昭点头:“有,这支笔是内外两层的。” 裴玄静将笔平托在掌中……没错,从笔端向下就能看出来,在这支笔的中心,还嵌着极细的、像针一样的内芯。多么精巧的设计。 裴玄静抬起头,迎着三姐妹的目光道:“我知道三娘子是怎么死的了。” 她再次将木盒移到自己面前,并拉出下部那个抽屉样的夹层。日光从窗外投进来,照在底部的《璇玑图》锦帕上,五彩斑斓,绚丽夺目。众人的眼前,仿佛瞬间升起一片迷幻的彩虹…… 裴玄静手指《璇玑图》正中央的红色“心”字,道:“这个‘心’,便是杀人的症结所在。” “你们来看。”她掀开锦帕,示意三姐妹凑近。所有的视线都聚集过来,落在同一个点上——木盒底部,对应《璇玑图》中央“心”字的地方,有一个难以察觉的微小凸起。裴玄静拿过毒笔,极其小心地将它的笔峰,对上这个微小的凸起。然后,轻轻朝下一按……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从笔的上部,冒出一个极小的尖头。 裴玄静说:“诸位都看见了吗?我想,三娘子就是被这个尖头上所淬的毒害死的。” “三姐……”若昭和若伦齐声痛哭起来。 裴玄静也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根据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发现,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三娘子主动请缨,为圣上设计的这件扶乩工具,确确实实是一件费尽心机的杀人凶器。我们都知道,通常的扶乩方法是,‘正鸾’请神附体之后,用手中所持之笔,在沙盘中写下神灵的话。而三娘子制作的这个扶乩木盒,却是用《璇玑图》代替了常用的沙盘。在她设计的扶乩过程中,‘正鸾’将以拇指从笔端推动这支特殊的笔,借助两根相互交错的木棍的力道和角度,随意地在《璇玑图》上游走。由于《璇玑图》中有八百多个字,纵、横、斜、交互、正反读,均可以成诗,所以根据笔尖通过《璇玑图》上的路线,就可以读出各种含义的词句来。不得不说,三娘子的心思非常巧妙。但——最可怕的事实却是,三娘子竟在这个精巧的扶乩木盒中,布置下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杀人机关!” “现在我们懂了,三娘子为什么要去‘飞云轩’定制这支特殊的笔。因为‘飞云轩’不仅能够按照她的要求将笔截短,并且能在笔的内部嵌入一根极细的内芯。同时,‘飞云轩’中还藏有一个擅长炼毒的老张,能替内芯淬上剧毒。最后,再加上这个位于盒子底部,被《璇玑图》锦帕遮住,根本无法察觉的微小凸起,就万事俱备了!假如三娘子并未暴卒,这个木盒也按她的计划在宫中扶乩时使用。那么,扶乩时会发生什么呢?当‘正鸾’在神灵附体之时,总会有一刻,将笔移动到《璇玑图》中央的‘心’字上。你们看,除了内芯之外,这支笔的笔锋还被做得特别短,几乎像一把刷子而不是书写用的毛笔。这就令扶乩之人在操作时,会不自觉地用拇指下按。此时,《璇玑图》中央‘心’字所在的凸起就会朝上顶出笔芯——那将是一个极其轻微的刺痛,沉浸在扶乩状态中的‘正鸾’甚至根本感觉不到,剧毒便透过指腹的伤口侵入体内。毒发后,‘正鸾’的身体将会抽搐,但是大家都以为此乃神灵离身时的正常反应。等所有人明白过来的时候,‘正鸾’已经气绝身亡了。” 裴玄静结束了长篇推论,顿了顿,才向三姐妹郑重发问:“扶乩之时,将会由谁担任‘正鸾’?” “是我。”宋若华回答得十分平静,惨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丝含义晦涩的笑容,目光里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宋若昭在一旁哭得哀哀欲绝。裴玄静突然明白了,宋若昭早就猜出了一切,所以才会藏起那支毒笔。她是怎么说的? ——“三姐人都死了,还死得这么惨,我实在不愿……让她再遭耻辱……” 原来所谓的耻辱,就是宋若茵煞费苦心设下杀人毒局,最后反为其害,而她的谋杀对象正是她的亲姐姐——宋若华! “所以大娘子看见毒笔时,就知道原委了,对吗?” 最后一抹生气从宋若华的脸上遁去了,只剩下一片虚空。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若昭藏笔,不但是为了帮三姐隐匿罪行,更是为了不让大姐伤心?” 宋若华拉过宋若昭:“我的好妹妹……我们的好妹妹。”又揽过宋若伦来,三姐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宛如生离死别。 但这凄凉的场面带给裴玄静的,却是更大的困惑。 等三姐妹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裴玄静提出了心中的问题:“为什么?” 宋若华放开两位妹妹,反问:“炼师是想问,三妹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杀我?” “大娘子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 “……不知道?” 宋若华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我宋家五姊妹,二妹若仙早亡,三妹若茵从小便聪明过人,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若昭和若伦年幼,在宫中的这些年里,一直是若茵与我相互扶持,共同支撑着柿林院。炼师或许没有体会,深宫大内的生活看似尊贵惬意,实则危机四伏,步步惊心。除了自家姊妹,我们在这里并没有其他能够依靠的人。所以,我要告诉炼师的是,若茵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不论发生了什么,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裴玄静愣了愣,遂道:“大娘子既然这么讲,我也无话可说了。我只能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如实禀报圣上。大娘子还是先想好,该如何向圣上回话吧。”她起身要走。 “炼师留步!” 裴玄静应声回头,不由大惊失色。 只见宋若华的右手紧握毒笔,抵住自己的咽喉,柳眉倒竖,厉声道:“我想这支笔上的毒,杀两个人应是足够的。” “你……” 宋若华惨笑:“炼师如将若茵谋划杀人之事告知圣上,我们姐妹在大明宫中的清誉和前途必将毁于一旦。我宋若华身为长姊,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情发生。不如一死了之!” “你死了,若昭和若伦怎么办?” “是炼师要将她们送上绝路,又何必假慈悲!” 裴玄静气坏了:“大娘子这是在强词夺理!” 宋若华再一次露出阴惨惨的笑容:“炼师一心想为圣上效力,讨得圣上的欢心,这份心情我能理解。但请炼师不要忘了,除了若茵一案,圣上更关心的,乃是离合诗的来历!而要破解离合诗之谜,我宋若华今天便大言不惭地说一句,炼师若是没有我的帮助,断断解不开此谜!以炼师的精明,必不愿让离合诗的真相永远湮灭吧?” “宋大娘子在威胁我吗?” 第33节 “不,我是在求炼师。若茵已死不能复生。我们三姐妹的性命,却在炼师的一念之间了。”话音未落,两行清泪徐徐淌下。 这是宋若华今天第一次落泪。似乎直到此时,她才卸下所有心防,将生死彻底交托到裴玄静的手中。 看见宋若华的眼泪,裴玄静的心突然软了下来。案子中的凶嫌已死,她想害死的人却在拼命为其辩护。这一切都使得裴玄静所竭力主张的真相,显得十分荒诞可笑。死去的凶嫌不可能再得到惩罚了,侥幸生还者却要背负不堪承受的后果……这样做真的对吗? 裴玄静是有原则,但也懂得现实的变通。她从来就不是迂夫子。事到如今,裴玄静最大的心理障碍在于——皇帝。 隐瞒真相无异于欺君。宋若华以死相逼,并用离合诗的谜底做交换。那么对于皇帝来说,两者究竟孰轻孰重呢? 裴玄静迟疑了一下,说:“大娘子的苦衷,玄静听懂了。然此乃圣上交代下来的案子,一旦诘问起来,我最多只能拖延,绝不敢欺瞒……” “炼师无须担心,宋若华亦不敢要炼师犯欺君之罪。我想求的,就是一些时间。” “时间?多久?” 宋若华道:“炼师既知圣命难违,我们姐妹又何尝不是呢?若茵是与我一起从圣上那里接下扶乩之命的。而今若茵虽死,我也必须要独立将扶乩完成。待扶乩之后,炼师想怎么处置我,便怎么处置吧。” “这……”裴玄静问,“扶乩定在何时?” “尚未有确切日期。圣上与我们的约定是,待若茵将新的扶乩用具制成,即定日子。” “大娘子还想用这木盒扶乩?”裴玄静大为诧异。 “这个木盒肯定不能再用。”宋若华回答得很从容,“我可以请宫中的将作监按样再做一个,想必不难。木盒底部中心的凸起,据我猜想,应该是若茵自己动的手脚。在给将作监的图纸上不会标示这个。至于这支特制的笔……”宋若华将它轻轻推到裴玄静的面前,“毒笔是证物,就请炼师妥为保管。我另外再请将作监制作一支与木盒匹配的笔。不要内芯,也不淬毒,仅仅将笔截断成普通长度的一半。我相信,将作监的工匠们绝对可以胜任。” “这么说,大娘子全都盘算好了?” 宋若华无力地微笑着:“我只求能和若茵一起完成这次扶乩,向圣上复命。待此心愿一了,便死而无憾了。” 裴玄静找不到理由再拒绝了,但她的心中依旧充满了疑问——口口声声姐妹情深,宋若茵为什么要杀宋若华?而宋若华明知如此,不仅不恨宋若茵,还要拼死维护她的名誉,甚至执意为她完成未尽的使命…… 屋内一时寂寂,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突然响起叩门声,宫女在外报称:“圣上命裴炼师速去蓬莱山。” 裴玄静跳起来,伸手去取毒笔。 “且慢!炼师小心。”宋若华抽出木盒的底层,拿起《璇玑图》锦帕,将其细心地包裹在毒笔外面,方才交到裴玄静手中,“这样便不怕了。”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合目倒在榻上,似乎生命已消耗殆尽了。 7 太液池上,寒烟笼水,不胜凄清。 裴玄静没有想到,大明宫中的这泓池水竟如此辽阔,几似无垠。已经在街坊人家、田间陌头孕育的丝丝春意,完全无法抵达这泓碧水的深处。 蓬莱山是太液池中的一座小岛。太液亭从小岛的西端伸出去,以栈道相连。从水面上升起的云烟缭绕亭中,阵阵寒气刺骨。两只仙鹤在亭中悠闲踱步,见有人来,昂头一鸣,便振翅而去了。 裴玄静来到皇帝面前,跪坐叩首。 皇帝的神情却很温和,招呼道:“炼师查案辛苦了。来,先品茶。” 内侍陈弘志殷勤地奉上茶盏。 “怎么样?” 裴玄静实话实说:“醇而清新,非常好喝。”一口热茶下去,她感觉全身都暖和起来。这茶回味如甘,令极度低落的心情也略微振奋。 皇帝难得地微笑起来:“这可是朕独家的茶,只有在朕这里才能喝到。” 他的自夸口气把裴玄静逗乐了。普天之下,唯皇帝所独有的好东西难道还少吗?他却为了一杯茶而沾沾自喜。说到底,所谓天子,不也就是个人嘛。 想到这里,裴玄静情不自禁地还了皇帝一个微笑。他却立刻阴沉下脸来,一本正经地发问:“宋若茵究竟是怎么中毒的,有结论了吗?” 结论?裴玄静突然想起来,虽然下毒者为宋若茵本人,这点已经毋庸置疑了。但是似乎自己与宋若华都未明确提到,宋若茵究竟是怎么中毒的。有意,还是无意? 如果无意,那就应该是她在实验毒笔和木盒的运用时,不小心扎破手指,中毒遇害。机关算尽,反误自己性命。宋若华似乎就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宋若茵明明知道自己设计的厉害,却掉以轻心,这可能吗? 所以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有意。也就是说,宋若茵是自杀的!如果沿着这条思路下去,就必须找出她的自杀动机。难道是为了对姐姐负疚,临时良心发现,干脆结果了自己?或者阴谋被人察觉,遭到胁迫,不得不一死了之……不,这些假设都太牵强,无法让人信服。假如宋若茵确实是自杀的,那么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不可思议的可怕内幕。 裴玄静恍然领悟到,宋若华好像一直在引导自己接受无意的设定,而彻底放弃追踪自杀这个可能性。 她陷入沉思,皇帝等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问:“怎么了,你没听见朕的问话吗?” 裴玄静忙答:“是,关于宋若茵的死因……尚无结论。” “尚无结论?”皇帝皱起眉头,“朕已经等了你好几天了。” “是妾愚拙。但若非确凿的答案,妾不敢在陛下面前妄言。” “你还要查多久?朕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如果你查不出来,朕就将此案交给大理寺去办了。” “请陛下等到宫中扶乩完成。如果到那时妾仍然没有结论,此案任凭陛下处理。” “宫中扶乩?” “是的。宋若茵虽死,宋若华仍愿独自承担扶乩之责。妾已答应她,在扶乩完成之前,尽量不让探案干扰到她。” “谁给你权力应承她?” “妾以为,对陛下来说……扶乩比宋若茵的命案更重要。” 皇帝死死地盯住她:“又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胆量,揣度朕意?” 裴玄静浑身冒出了冷汗。更奇特的是,在极度的紧张中,她的脑海中竟然闪过崔淼的笑脸。这家伙不是言之凿凿,说什么蛇患全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吗?如果他的话属实,那还要扶乩干什么,把崔淼抓来不就真相大白了? 她低着头回答:“……是陛下说的,予我全权处理此案。” 良久,皇帝才说:“宋若华告诉你,朕为什么要扶乩了?” 第34节 “说了。” “那么你觉得……朕有必要这样做吗?” 裴玄静诧异地抬起头。在皇帝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彷徨表情。区区蛇祸,竟使天子失去了自信!她赶紧把刚刚的念头摁灭了。且不说崔淼多半在虚张声势,一旦让皇帝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光凭他敢夸下如此海口,就会令皇帝恨之入骨。 假如真把两人视为对手,那么隔空较量的这一局,皇帝已先输了气势。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 “陛下圣明。”裴玄静只能这么回答。 皇帝追问:“宋若华还要准备多久?” “她说要让将作监制作些东西,想来不会很久。” “朕另召她来详问吧。不过你要记住,朕只宽限你到扶乩之日。” “是。” 离开太液亭,仍然像来时那样,搭一叶扁舟泛波而去。 裴玄静刚坐上小船,陈弘志匆匆赶来,从艄公手中接过船桨,笑道:“圣上命奴来送炼师上岸。” 裴玄静认得他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便道:“多谢公公。” 寒烟笼水,小船如同穿行在无边无际的薄雾之中。耳边只有船桨拨动池水的哗哗声,蓬莱山很快不见了,河岸犹在不明所以的远方。一时间,裴玄静忘记了自己身处深宫大内,仿佛来到渺无人烟的野外,栖身于一倾逝水之上,无根无源,亦不知何去何从。 “奴的手艺,炼师可还喜欢?” 裴玄静一怔,方觉是陈弘志在和自己说话,便问:“……公公的手艺?” “哈,那茶是奴亲手煎的。” “原来如此,确为绝技。” 陈弘志笑起来:“圣上从来不让我给别人烹茶,炼师可是第一个……” 裴玄静有些反感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陈弘志应该和李弥差不多大,目光却多变而飘忽,满是不符合年龄的心机。她随口应道:“那么说,今日是我的口福了。” “是啊,圣上那么喜欢宋三娘子,连新罗进贡的仙人铜漏都肯赏给她,也从未命我给她烹过茶。” 裴玄静不愿多话,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唉,可这宋三娘子怎么就突然死了呢。”陈弘志却好似打开了话匣子,“圣上才看上眼,她就……也是个薄命的。” 裴玄静揶揄道:“公公倒也怜香惜玉。” 陈弘志讪笑道:“呵呵,炼师是有福之人。” 她掉转头,不愿再理睬他了。深宫大内的倾轧和争斗,足以将少年人的明朗剥夺得干干净净。在大明宫出入才没几天,裴玄静已经见过太多身不由己的人,实在感到沉重。 陈弘志突然问:“炼师可曾在柿林院里见到仙人铜漏?” “公公何出此问?” “奴怎么听说,那仙人铜漏不在宫中了?” “你听谁说的?” “炼师只说见没见过吧?” 裴玄静皱眉道:“我是去查宋若茵的死因,不是去看什么仙人铜漏的。陈公公这么关心,自己去柿林院走一遭不就清楚了?” 陈弘志笑了:“我知道了,炼师没见到仙人铜漏嘛。” “即使我没见到仙人铜漏,也不等于它不在柿林院。再说,圣上将仙人铜漏赐予宋三娘子,实与陈公公无半点关系。公公这么关心,又是为何呢?” 陈弘志停下划桨的手:“宋三娘子要是真把圣上赐的宝物弄丢了,那可犯下大错咯。此等罪过,全看圣上的心情。或许一笑了之,但为此丢掉性命的,也有先例。” 因为用力划船,他的双颊微微泛红,冒出薄汗,越发显得稚嫩了。可从这个少年口中轻描淡写吐出的,却是叫人毛骨悚然的话语。 裴玄静越听越不对劲,盯着陈弘志问:“公公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啊呀,奴是见炼师给圣上逼问得紧,想帮一帮炼师呗。炼师请想,假如宋三娘子真的把仙人铜漏给弄丢了,她畏惧圣上天威,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呢?” “你说宋三娘子是自杀?” “……难不成还是被人杀了的?这更不可能啦,皇宫大内里头,不会不会,绝对不会……”陈弘志一味地摇头晃脑。 裴玄静不想再谈下去了。她扭头望向岸边,雾气渐渐消散,离岸最近的金殿悄然展露身姿。她知道,从此地弃舟上岸,再到走出宫禁,仍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而有些人,是永远也走不出去的。 离开大明宫返回金仙观,裴玄静仍然纠结在宋若茵之死的谜题中。她是怎么死的,已经毋庸置疑了。但究竟是意外、他杀,还是自杀?裴玄静仍然无法回答这个关键问题。 皇帝身边的宠侍为什么如此关注宋若茵的死,还一口咬定她是自杀? 再有……仙人铜漏。裴玄静原以为,宋若茵将仙人铜漏送去武府,只是为了留下一条线索。陈弘志的异常表现使她意识到,仙人铜漏本身也可能暗藏玄机。 到目前为止,除了武肖珂母子和宋家姐妹之外,并无人知道仙人铜漏的去向。既然大明宫中有人对仙人铜漏的下落十分在意,那就说明,宋若茵将它藏在武肖珂处是相当正确的举措。武府虽比不上大内宫禁森严,却胜在人头干净,没有耳目。 要不要再去提醒一下武肖珂注意保密呢? 裴玄静尚未采取行动,段成式上门打听案情来了。 这回裴玄静不好意思再将他拒之门外,少年为了帮忙查案,身陷险境,差一点儿就丢了小命。裴玄静从心底里感到愧疚,并且万分后怕。 段成式倒像没事人似的了,也可能是装成没事的样子。其实那天他在“飞云轩”里吓得魂飞魄散,接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由于祠部郎中的儿子在“飞云轩”中差点遇害,负责管理东市的万年县县令全力侦破“飞云轩”一案,所以才能那么迅速地查清“飞云轩”和老张的底细。老张的死状恐怖至极,仵作的结论是:他死于自己培育的毒蛊,从尸体的状况来看,死了最多不超过两天。所以裴玄静才能肯定地告诉宋若华,老张是在宋若茵之后死的。 第35节 不过,他死得也太凑巧了,否则总能从他口中问出些端倪来。 坐在裴玄静的房中,段成式一边不住地东张西望,一边还在感慨。 他的目光立即被案上的《璇玑图》锦帕和毒笔吸引过去了:“咦,这是做什么用的?”伸出手就要去拿毒笔。 裴玄静赶紧喝止:“别动!” 段成式吓得一激灵,把手缩回去,眼巴巴地说:“炼师姐姐,把你查到的都告诉我吧。” 裴玄静知道瞒不住他,便将自己在宋若茵一案上的发现,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段成式听得连连惊呼:“天哪,我真想看看那个木头盒子。”他兴致勃勃地说。 “有什么可看的,你的若茵阿姨就是死在那上头。” “也只有若茵阿姨才能想出那么精妙的杀人武器!”段成式又想朝毒笔伸手,迟疑了一下,终究不敢,便转向《璇玑图》。 “咦?若茵阿姨好喜欢《璇玑图》哦。” “你怎么知道?” “她前一次来我家时,就跟阿母说了半天《璇玑图》,闹得阿母自己也绣起《璇玑图》来,绣得漂亮极了,我偷偷拿出去炫耀,结果让爹爹发现了,还罚我跪了半个时辰。”段成式说得且喜且悲。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裴玄静从案上捡起《璇玑图》,捧到眼前,却见红、蓝、黄、黑、紫,五色交糅而成的一幅锦帕上,数百个米粒大小的字纵横交错,令人目眩神迷,烘托出正中央火红的“心”字。 正是在宋若茵的精心安排下,这个“心”字成了终极杀器。 裴玄静心中一动。到目前为止,她研究了木盒的机制,研究了毒笔的构造,却并未重视过《璇玑图》。在她的眼中,《璇玑图》只不过因其回文诗的特质而为宋若茵选中,充当了扶乩木盒的组成部分。 为什么她就没想到,也许宋若茵选择《璇玑图》另有深意呢? 这块锦帕上有那么多字,正、反、斜、纵横、回环,能够组成几百首诗。这其中会不会有宋若茵想说的话呢?扶乩,不就是当神灵附体之时,“正鸾”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以手中之笔,记下神灵的话吗? 裴玄静似有所悟,为什么宋若华坚持要用木盒完成扶乩?须知附体的不一定是神灵,也可能是鬼魂!莫非宋若华期待着,扶乩之时三妹的鬼魂上身,便能将整个案子背后的真相揭露出来? 她很有可能这么想! 更重要的是,《璇玑图》值得好好研究。 “炼师姐姐,你想到什么了?” “暂时还没有。”裴玄静微笑着说,“段小郎君该早些回家,否则你阿母又该担心了。” 段成式去探“飞云轩”,是经过武肖珂允许的。但在发生险情之后,武肖珂必不愿儿子再介入到宋若茵一案中去。裴玄静自己也不想再把段成式牵扯进来。这么可爱的少年,绝不允许受到半点伤害,哪怕一点点可能性也必须避免。何况宋若茵一案越查下去,就越觉得诡异难测,内幕极深。 段成式噘起嘴撒娇:“现在还早嘛,我还要听炼师姐姐分析案情。” 裴玄静正色道:“我答应小郎君,案情有进展必如实相告,但也请小郎君答应我两件事。” “姐姐请说。” “第一,小郎君从我这里听到的所有案情,都不可泄露出去。即使对你阿母,也不能说。” “没问题。” “第二,自今以后,小郎君不再直接介入探案,不见有嫌疑的人,也不去有嫌疑的地方。总之,一切安全为上。这两条,小郎君都务必要答应我。” 段成式苦着脸嘟囔:“我……” “你答应吗?” 段成式极不情愿地点了头,但哪里肯善罢甘休,眼珠一转,立马又计上心来。 “炼师姐姐,这两条我都答应了,你可以让我去金仙观后院看看吗?” 裴玄静始料未及:“后院?那里有什么可看的?” “我听说……后院闹鬼。” “你要看鬼?”裴玄静真有点吃不消了。 “我还从来没见过鬼呢……” “不行!”裴玄静板起脸来,吩咐李弥立刻送段成式出观。不能再给这孩子机会,否则他定然死磨硬缠到自己心软为止。 李弥就坐在裴玄静的屋中,谈论案情的过程中,自始至终呆若木鸡,毫无反应。此刻听见裴玄静一声令下,他却马上跳起来,冲着段成式道:“走。” 段成式无可奈何地告辞而出。 金仙观大得很,从裴玄静的屋子到观门要经过一片茂盛的竹林。走在林间小径上,枯黄的竹叶不停地拂过头顶。段成式悄悄瞥着竹林一侧高耸的围墙。围墙那一头,就是名闻遐迩的金仙观后院。从那边吹过来的风,似乎就多了那么点腥涩的味道。 他的心里实在痒得不行,便扯了扯李弥的衣袖:“自虚哥哥,你放我到那头去看看行不?只看一眼。” “嫂子说不行,就不行。” 段成式气得干瞪眼,还不甘心地左顾右盼。突然,他发现前方不远处,一丛茂密幽竹后的墙上,隐约露出一扇门的轮廓。段成式心下暗喜,这门肯定能通后院。 于是他边走边和李弥东拉西扯:“自虚哥哥,你听说过海眼吗?” “不知道。” “我告诉你,海眼埋在地底下的极深极深处,能一直通到大海。” “听不懂。” “我最近才发现的,在长安城里面就有海眼,而且不止一处!其中之一在南内兴庆宫,还有一个嘛……就在这里!”段成式趁着李弥愣神之际,向掩在竹后的那扇门猛冲过去。门关着,他一推没推开,右脚便往最近的竹子上一攀,想趁势登竹翻墙而过。 第36节 离墙头还有一段距离呢,双脚就被牢牢抱住了。 段成式不敢大喊,只得低声恳求:“自虚哥哥,你放手……” “咕咚”——他被李弥扯住双腿,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为什么不让我过去?这扇门明明打开过!”段成式气急败坏,信口胡说,“自虚哥哥你坏,你让别人进去,就不让我去!” “你怎么知道?” “诶?”段成式瞪着李弥一阵红一阵白的脸,突然灵光乍现,再看那扇门,居然真的掀开一条缝……原来刚才自己误打误撞,已经把门弄开了。 “哇!自虚哥哥你……”实在是太大的意外,段成式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李弥急道:“你别告诉我嫂子。” “可以啊,”段成式满脸坏笑,“不过你得让我进去逛逛。” 李弥耷拉着脑袋,从门闩上解下锈蚀的铁链子。 门敞开了。 眼前是一片幽深又荒凉的异域。草木疯狂生长,起伏蔓延,望不到头。早春的野花已然盛开,触目都是大片大片的红、粉和黄色。亭台楼阁悉数淹没其中,像海中的沉船只能露出破败的顶部。 但是段成式心中无限狂喜,因为他看到脚下的杂草从中,有一条清晰的由杂乱脚印组成的道路。 有人来过这里,而且就在最近! 段成式得意地扬起脸,李弥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你快点儿。” 段成式猛点头,循着脚印向前一溜小跑起来。 8 由脚印踏出的小径,在一个枯竭的池塘边消失了。 看得出池塘原来的面积相当大,但干涸之后淤泥堆积,又覆盖上一层叠一层的枯枝败叶,许多地方已经和地面齐平,几乎无法区分了。黄芦苦竹绕池而生,茂盛得插不进脚去。只有正对来路的地方,豁开一个缺口,两旁盛开着密密匝匝的迎春花。 段成式停在迎春花丛前,有些气喘。一只杜鹃不知躲在哪里啼叫,鸣声如泣,听得人头皮发麻。李弥紧跟着来到他身边,低声嘟囔:“看完了吗?走吧?” “那是什么?”段成式朝前一指。 就在迎春花丛的后面,淤泥上有明显的挖掘痕迹,芦苇和落叶也被踩得乱七八糟。 “此处有鬼!”话刚出口,段成式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别过去。”李弥想拉住他,哪里来得及,段成式三步并作两步往前疾冲,不料双脚刚踏上那块淤泥,遍地枯枝“哗啦啦”翻起,段成式只觉眼前一黑,便直坠而下。 “咕咚!”他摔了个嘴啃泥,晕头转向地刚想爬起来,李弥也从上面出溜下来了。 “叫你别来,这下怎么办?”李弥都快哭了。 段成式却惊喜地叫起来:“哇,这下面真的有海眼!” “什么海眼?” “自虚哥哥,你来过!”段成式瞅着李弥直乐——这下可抓住把柄了。他觍着脸凑过去,“诶,这下面有什么好玩的?你带我看,我保证不告诉炼师姐姐。” 李弥说:“下面黑,没带蜡烛……” “这太简单了,难不倒我!”段成式麻利地开始解腰带。五品官员们佩戴的蹀躞七事,他居然一模一样地挂在腰上。要不怎么说武肖珂溺爱段成式呢。 段成式从腰带上取下火石,又从地上抓起一丛枯枝,打着火一点,就成了一支小火把。 李弥也知今天含糊不过去了,接过火把说:“那你跟着我走,这下面可大了。” 幽暗火光照出一个巨大的地洞。从顶及地,触目所及之处都是湿漉漉的,还不停地有水珠滴下来。 段成式惊呼:“哇,我们是在池塘底下吧。” “池塘没水。” 段成式伸手碰了碰洞壁,摸到一手的青苔,又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摇头道:“我听说海水是咸的,这个没味……” 再抬头,一看李弥走出去好远了,又忙着叫:“自虚哥哥,等等我。” 赶上李弥,两人接连拐过几个弯,眼前出现了一个更加阔大的空间。初看与之前经过的地方没什么两样,但是段成式随即发现,这里的洞壁并不是空白的,上面似乎画了些什么。 他抢过李弥手中的火把——果然!那是一幅接一幅连续的壁画。 火光映照之下,画面上的笔触清晰,色泽鲜艳,仿佛就画在昨日。连绵不绝的青苔密布其上,又证明仅仅是他的错觉。这些画肯定来自久远的过去,但画中的一切却像利刃,直刺入他的心脏! 段成式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对着他的第一幅画,漫长起伏的曲线描绘出波浪的形状。那么辽阔、跌宕的波幅,只能是大海的浪涛。海面上空点缀群星,一轮圆月高挂在画面的最远方。波浪深处,三艘船的桅杆有高有低。可以看出,一艘为主在前,两艘为辅在后。三船朝月亮的方向行驶,主船的桅杆顶部,一面旗帜低垂着。 静谧的海上月夜,无限空幻又真实得可怕。段成式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因为他看见在波浪的尽头,若隐若现地画着一条长尾的尖端。 段成式瞪圆了双眼,立即去看下一幅——画面风格大变,代表海浪的曲线或高耸入云或低沉如渊,显示海面上风浪大起!三艘小船来到画面最前方,首船上的人们仓皇挣扎的样子清晰可辨。但这幅画的主角不是他们,而是那条腾身半空张牙舞爪的巨龙!巨龙的暴目、胡须、利爪和鳞片无一不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它在最前方,占去了一多半的画面,口喷烈火,尾掀巨浪,分明要将三艘小船置于死地。 段成式连连咽着唾沫,又移到下一幅画前,彻底呆住了。 他的目光再也无法从画的中央移开——那里,翻滚的波浪烘托起一个衣袂翩跹的身影,和顾恺之的洛神几乎一模一样。可是段成式知道,这位画中仙女绝非洛神,围绕在她周身的也不是纱衣,而是透明的羽翼。她——正是段成式魂牵梦萦的海中鲛人。画面所呈现的,也正是他想象中的场面。鲛人表情温柔,轻抬右臂,正在安抚蛟龙。蛟龙则半是抗拒半是服从,船上的人们紧张地注视着,等待着…… 曾经呈现在他脑海中的瑰丽、诡谲而又匪夷所思的场景,竟然被人用画笔分毫不差地勾勒出来,而且是在一处废弃多年的道观的地底下……段成式的脑袋里乱作一团,根本无法思考,只能再看下去…… 正如他所期待的,下一幅画中,蛟龙再次发怒,海面风起云涌,水火交加。高耸的海浪盖下来,小船眼看就要倾覆。首船的桅杆顶端,旌旗已经被风鼓起,可惜的是,旗上的色彩均已剥蚀,看不出究竟来了。鲛人位于画面后方,凝然而望,悲戚的丽容令人睹之心碎。段成式不禁喃喃自语:“……唱吧,鲛人。” 李弥在旁边催促:“火把快灭了,咱们走吧。” 第37节 段成式充耳不闻,再移到下一幅。果然,最惨烈凄厉的场面出现了。蛟龙被鲛人的歌声制住,失去了战斗力。三船之上万箭齐发,海空之间落下密集的箭雨,刺入蛟龙的身躯。画面上蛟龙扭曲着身躯,仰天长啸,其状惨不忍睹。鲛人退居到画面的最后端,几乎无法辨别她脸上的表情。但段成式分明看见了,盘旋在她的眼眶之中,那盈盈欲滴的……血泪。 火把的红光越来越幽暗了。 李弥急得直拉段成式的胳膊,“快走吧,再不走火把就灭了!” 段成式用力甩开李弥,奔向最后一幅画的位置。但是,画去哪里了? 按原先顺序应该是最后一幅画的地方,赫然竖立一块巨大的铁板。铁板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整块洞壁,一碰上去,便是满掌黑乎乎的铁锈。段成式大叫起来:“画呢,画在哪里?” 整个洞窟都回荡着他的喊声。回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震得两人耳朵疼。 火把只剩下最后一点光头,被段成式这么哇啦一叫,那点光更是摇摇欲灭。 极度的紧张、疲惫和地下浑浊潮湿的空气,使段成式的脑袋开始迷乱了。他忘记了一切,只剩下一个念头——必须看见最后一幅画,证实鲛人血泪的想象! 段成式不顾一切地朝铁板撞过去,又踢又砸,铁板岿然不动。他喘着粗气停下来,颓然倚靠在又冷又湿的铁板上。突然,他听到了什么! 段成式趴在铁板上,将耳朵紧紧贴上去——“哗哗”,是水声? 他惊喜地朝李弥招手:“你来听,这后面是不是有水?” 李弥也将耳朵附上铁板。好冷,他觉得耳朵都要冻成冰块了,愁眉苦脸地听了听:“……什么都没有嘛……” “有,就是有水声!”段成式涨红着脸叫道,“铁板后面一定能通到大海!” “大……海?”李弥的理解力已经过限了,对“大海”这么陌生的题目只剩下干瞪眼。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之际,只听“扑哧”一声,最后一线火光泯灭了。 周围顿成一片漆黑,段成式平生第一次懂得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意思。最初的愣神过后,便是恐惧劈头盖脸而来。他往常自诩的胆量不知跑哪儿去了,刚好旁边伸过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段成式不管不顾地尖叫起来:“啊!” “别叫啦,是我呀!”李弥喝道,“你跟着我走。” 显然此时此刻,脑筋迟钝反而成了优势。李弥全无段成式那般疯狂的想像力,对他来讲,当务之急,不过是要在黑暗中找到回去的路。而对于段成式,就必须突破数不胜数的妖魔鬼怪的魔障了。 所幸洞窟的结构并不复杂。李弥和段成式贴着洞壁,顺着一个方向摸过去。走不太久,眼前已有朦朦胧胧的微光。再前探片刻,就回到原先下来的入口处。李弥蹲下身,让段成式爬上自己的肩膀,将他送出地面,然后自己接着爬出。 两人仰面倒在枯枝和淤泥之中,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段成式又冲着李弥眉飞色舞起来:“自虚哥哥你真棒!今天亏得有你,咱们才能发现海眼啊!” 李弥把段成式拽起来就走,他才不管什么海眼,只想快些把这个惹祸精赶出去。 段成式心知理亏,况且天色已晚,再耽搁下去就有可能露馅,便乖乖跟上李弥,跌跌撞撞地出了后院,又往金仙观外走去。嘴里还不肯闲着,嬉皮笑脸地说:“自虚哥哥你放心,今天的事我对谁都不说。咱们一起瞒着炼师姐姐,不让她知道!等我得空了,再来找你探海眼哦。” 李弥气鼓鼓地说:“下回?没有下回!”把段成式往外一推,用力关上了观门。 稍等片刻,估计段成式走远了,李弥才垂头丧气地往裴玄静的房间走去。来到低垂的湘帘之外时,又胆怯起来,只傻傻地侍立着,进不得也退不得。 裴玄静自内招呼:“外面是自虚吗,怎么不进来?” 李弥耷拉着脑袋进去。 裴玄静抬头笑道:“是不是成式这孩子调皮,拉你在观内玩到现在?”突然发现李弥身上脸上的污迹,忙问,“呦,这些是在哪儿蹭的?” “嫂子,我……”李弥就要和盘托出了。他本性不懂骗入,更不知该如何欺骗裴玄静。 裴玄静却拉他到身边坐下,和颜悦色地说:“没事。你平常一个人在观里太闷了,有成式和你玩玩也挺好的。衣服脏了没关系,洗洗就行了。” 李弥不吭声了。 裴玄静根本没想到李弥会有事瞒她。在她的心目中,李弥就是天底下最纯真的赤子。 李弥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好盯着《璇玑图》看。裴玄静以为他有兴趣,便微笑着解释:“这叫《璇玑图》,里面都是回文诗。我研究到现在,越想越想不通。正好自虚来了,你帮嫂子想想,好不好?” 李弥木木地“嗯”了一声。 裴玄静把锦帕挪到他的面前,指着上面的文字,娓娓道来:“记得在我十来岁的时候,也和小伙伴一起玩过《璇玑图》。可我玩了一阵子之后,便觉索然无味,后来再没对它提起过兴致。这回碰上了,便特意重读一番。唉……说来也怪,许是我与《璇玑图》无缘吧,就是读不出它的好处。则天皇后为《璇玑图》写过序言,好多诗人也曾吟咏过它,想必总有缘故,我怎么就看不出呢?” “哪些诗人?”每次听到诗人,李弥总会多问一句。哥哥李贺是他心中唯一的诗人。李弥不知道,也不懂得其他任何诗人和诗。但只要是诗人这个称呼,就会使他感到亲切。 裴玄静自是明白这一点,语气也变得益发温柔了,“南朝诗人江淹有诗云:‘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梁元帝也写过:‘乌鹊夜南飞,良人行未归。池水浮明月,寒风送捣衣。愿织回文锦,因君寄武威。’都是诉说女子思念丈夫,以回文织锦寄托离愁别绪的美好诗句。乃至我朝的大诗人李太白,更有‘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问人忆远人,独宿空床泪如雨。’那么深切哀婉、动人肺腑的句子……” 说到这里,裴玄静自己也被触动了心事,一时默然。 “嫂子……” 裴玄静回过神来,继续说:“苏蕙做织锦回文诗,为历代文人称颂,连则天女皇都亲自作序赞叹,我总以为,在这些诗中当满含女子的深情和才慧,还有自矜自尊的性格。可是很奇怪,我在《璇玑图》的回文诗里却读不到这些。过去没有读出来,今天我在此坐了很久,反反复复地读,仍然没有读出来。许多诗的词句和意境都相当含混平庸,令人失望。虽说为了回环往复均能押韵成诗,不可避免会有些硬凑的成分,但如果首首牵强,又诗意欠奉,则难免会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感觉。” 她见李弥一脸麻木,知道他听得糊涂,便笑道:“自虚且跟我读来。” 裴玄静的玉指落在《璇玑图》的左上角,说:“就从这个字——‘仁’开始吧。沿着锦帕的最外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来。照七律来断句。” 李弥虽然智力低下,到底是鬼才诗人的兄弟,读诗背诗都有天赋。一经裴玄静的指点,他便郎朗诵读起来: 仁智怀德圣虞唐,贞妙显华重荣章。 臣贤惟圣配英皇,伦匹离飘浮江湘。 津河隔塞殊山梁,民生感旷悲路长。 身微悯己处幽房,人贱为女有柔刚。 亲所怀想思谁望,纯清志洁齐冰霜。 新故感意殊面墙,春阳熙茂凋兰芳。 琴清流楚激弦商,秦由发声悲摧藏。 音和咏思惟空堂,心忧增慕怀惨伤。 第38节 “……我读得对吗,嫂子?” “很对。”裴玄静说,“此诗还算通顺,意思也浅白。无非感慨世事艰难,女子与丈夫离散后的思念与自伤。但我很不喜欢这诗中的语气。你看这句‘人贱为女有柔刚’,何其自轻自贱。还有这句‘新故感意殊面墙’,明明是窦滔宠爱新欢而冷落发妻,苏蕙做织锦回文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方使丈夫回心转意。但在这首诗中唯有悔恨自谴之意。难道窦滔移情别恋不该被指责,反而只有做妻子的应该面壁感怀,黯然内疚吗?这也太不公平了。”裴玄静忿忿地说,“我真不敢相信,如则天皇后那般胸怀天下的女子,竟然也会推崇这种诗句。” 李弥不明就里地“哦”了一声。 裴玄静又道:“不止这首诗,《璇玑图》中处处可见此等语气。比如中央黄色的这两句:‘贱女怀叹,鄙贱何如。’区区八字中,就有两个‘贱’字,自卑自贱何其甚也。不知苏蕙当时是怎么作出来的。光我今日读着,就气得不行。” 李弥又“哦”了一声。 “还有这里。”裴玄静指到《璇玑图》的左上角,“依照红字可读出一首七绝:‘秦王怀土眷旧乡,身荣君仁离殊方。春阳熙茂凋兰芳,琴清流楚激弦商。’真可气!说什么身荣,似乎看重的仅仅是丈夫的荣华富贵。全因窦滔获苻坚器重提拔,做了大官,苏蕙才对自己与小妾争风吃醋的行为大加懊悔,做出委曲求全的姿态来?这是何等俗气!何等势利!” 李弥终于听明白了,说:“嫂子不喜欢里面的诗。” “是非常不喜欢。小时候如此,今天更是如此。”裴玄静凝眉道,“而且我也不相信以梁元帝、李太白,乃至则天皇后的眼界、心胸和品位,会喜欢这里面的诗。可是……唉,也许终究是我的境界不够吧。” 她看着李弥,突然笑道:“自虚,你若是没别的事,不如帮嫂子一个忙吧。” “嫂子要我做什么?” “我教你读《璇玑图》的方法,你把读出来的诗,一首一首录下来。如何?” “行啊。” 李弥本有读诗的基础,虽不求甚解,五言、七言、韵脚和对偶什么的,光靠硬记也都烂熟于胸了。常人读诗要看用典、美感、技巧、意境等等。裴玄静就会因为与《璇玑图》中的诗达不到共鸣而感到乏味,但对李弥来说,这些全都不是问题。他只要按规则把诗读出来就行了,狗屁不通和绝妙辞章,在他眼里没有区别。 裴玄静也是灵机一动,想到让李弥来细读《璇玑图》。早在过年前,李弥已经把李贺的诗全部默写完了。如今他每天都闲极无聊,裴玄静要给他找点事情做做,打发时间。 裴玄静便开始教李弥读回文诗,两人研究得正起劲,一名炼师来通报,说有位宫中的女官来找裴玄静。 “女官?”裴玄静忙问,“是姓宋吗?” “是。” “既是女官,为何不直接请进来?” “……她不肯进。” 裴玄静匆匆赶到观门口,果见一名女子等在门的内侧,全身都罩在黑纱幕离中。 “宋……”那女子闻声掀开幕离,露出一张年轻娟秀的面孔。裴玄静及时改口,“四娘子,是你来了?” 宋若昭微蹙着眉头应道:“若昭奉家姐之命前来,打扰炼师了。” 宋家姐妹个个都是人精。眼前的这个宋若昭,从宋若茵的尸体旁取走毒笔藏匿,还向宋若华隐瞒,说明她自一开始就识破了案情的关键,所以绝非等闲之辈。 不过,当她的脸暴露在早春午后的暖阳中时,裴玄静发现,宋若昭确实还挺年轻的,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细看她的长相,也比若华、若茵两位姐姐漂亮多了。 裴玄静道:“请四娘子去我房中谈吧。” “不必,只几句话,交代完了就走。” “那么……四娘子请说。” 宋若昭道:“那日炼师走后,家姐便命我把木盒和笔都画成图纸,送去将作监,请他们按图制作一个新的扶乩笔盒。将作大匠看了图样后说需要三天时间,所以家姐便让我昨日去取。不想昨日我到将作监时,将作大匠不仅给了我做好的笔盒,还拿出了两份一模一样的图纸。我一看便知,另一份则是三姐所画。” “你是说,宋三娘子身边的木盒也是在将作监制作的?” 宋若昭点头:“是。我和大姐曾经这样猜测过,但后来我们又认为不太可能。其一,三姐身边的木盒工艺太粗糙,不像将作监拿得出手的。其二,三姐设计的木盒能杀人,即使核心机关在于毒笔,她大概也不敢直接让将作监制作。三姐在宫外认识的能工巧匠不少,既然能找到‘飞云轩’和老张做毒笔,要找一个做木盒的,亦非难事。此外……我们觉得,就算三姐的木盒是将作监制作的,我们也得装作不知道,才比较好。” 裴玄静点了点头。宋家姐妹心思之细密,由此可见一斑。如果她们想对付什么人,联手盘算的话,只怕够对方受的。可悲的是,宋若茵的谋杀对象是自己的亲姐姐。 “但你用你画的图纸定制木盒时,将作大匠并没提到三娘子也曾委托过他们。” “确实如此。事实上,三姐是瞒着将作大匠,偷偷找了将作监一名新学徒的木匠制作的木盒。” “原来如此!”裴玄静点头道,“怪不得木盒做得粗糙,原来出自学徒之手。” 宋若昭说:“炼师莫急,且听我从头道来。将作大匠听说木盒将为扶乩所用,非常重视,便亲自开样监制。由于将作监经手各色金银宝物,故对每位匠人使用的材料和工具查验都非常严格,每次取用都必须登记造册,否则便无法开工。将作大匠在开样的时候,顺便查了查之前的账册,突然发现,就在差不多十天前,有人刚刚领取了完全相同的材料和完全相同的工具!并且也注为制作木盒。将作大匠深感纳罕,宫中平常绝对不会要将作监来做区区一个木盒。他便找来了册上登记的匠人询问。” 说到这里,宋若昭向裴玄静瞟了一眼:“炼师或许还不知道,宫中的匠人都是宦者。” “哦。”裴玄静此前还真不知道这一点。 宋若昭继续说:“那名匠人是个才十五岁的石姓学徒。起先还想隐瞒,禁不住将作大匠一番逼问,最终承认说,十多天前正是三姐找的他,命他按图纸制作木盒,并给了他一笔钱。按理将作监的匠人不能私下接活,但这个学徒利欲熏心,况且以他的手艺,要再熬上很久才能有独立做工的机会,所以便毫不犹豫地应了这个活儿。” “原来如此。” “还不只如此。”宋若昭满面愁容地说,“将作大匠把那个学徒教训了一顿,本以为这事就完了。却不料之后将作大匠开始做木盒,又发现了新的问题——同样的木盒,那学徒开了成倍的料。” “是否技艺不精,浪费太多?” 宋若昭摇了摇头,“于是将作大匠把学徒叫来重新审问,这次不客气,对他下了狠手。那人才彻底招了——” “他招了什么?” 宋若昭扬起煞白的脸,道:“他说,三姐当初让他做的是两个盒子。” “两个?”裴玄静也大惊失色,“另一个在哪里?” “他说……三姐让他送去了……平康坊北里的杜秋娘宅。” 第三章 杀连环 1 庭院中央的巨树亭亭如盖,树身粗至需几人合抱,吐突承璀认得出是榕树。而那满园似火般怒放的红花,吐突承璀就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了。昨夜刚刚赶到广州,迎接他的是一场潇潇春雨。早起雨止,地面尚湿,金灿灿的阳光便遒劲地洒下,从每一片透绿的树叶上反射过来,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便是南国了。 第39节 眼前的一切都让见多识广的吐突承璀觉得新鲜。不过,榕树下那几具绣架他还是熟悉的。丝绢以特别的折角方式绷紧在绣架上,只在大唐皇宫的尚衣坊中,才有这种技术。 绣架大多空着,大榕树下仅坐着一位绣娘。因为光线的缘故,她背对院门而坐,正在专注地飞针走线。庭深寂寂,偶尔从树荫中冒出几声莺啼。吐突承璀刚想上前去,忽从榕树下飘起一阵轻柔的歌声。 这个绣娘的习惯,每绣到陶醉忘形之时,便要唱上几句。 她唱的是: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 海寒多天风,白波连天倒蓬壶。 长鲸喷涌不可涉,抚心茫茫泪如珠。 西来青鸟东飞去,愿寄一书谢麻姑。 她是唱给自己听的,所以歌声极低,又时时被黄莺的鸣叫盖过。吐突承璀却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几乎情难自已。 他仿佛又回到了贞元二十年的东宫。 吐突承璀记得,那是他在东宫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天。也可以说,自贞元二十年之后,春天就把东宫彻底抛弃了。 正是在东宫那个最后的春天里,吐突承璀第一次听到这天籁一般的歌声。 当时他办完一件什么差事,回东宫向太子殿下复命。刚走到丽正殿外,就见到如今的圣上——当时还是广陵郡王的李纯站在台阶下愣神。李纯的身后跟着几名随从,每人怀里抱着一大盆盛放的紫色牡丹花,花瓣如紫色丝绒般润滑浓丽,沁人的甜香扑鼻而来。打眼一看,便知是当下最稀有的品种——魏紫,而且还是并蒂双花,整座长安城里只有西明寺中才见得到几株,无价可求。李纯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觅得这几盆珍贵的牡丹来送给父亲。 吐突承璀赶紧上前打招呼:“大王怎么不进殿去?太子殿下他……” 李纯却竖起右手食指,示意他噤声。 吐突承璀这才注意到从丽正殿内传出的歌声,正唱到: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歌中唱的是仙人列如麻,吐突承璀却觉得头皮直发麻。他从不知道,天底下真有歌声可以好听到让人浑身战栗,皮肤上一波连一波荡过酥麻感,恨不得立即跟着手舞足蹈起来。 吐突承璀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从唱到的句子判断,李纯应该已经听了一会儿了,难怪一脸的如痴如醉。可是,吐突承璀不记得东宫有这样一位歌手啊。 他索性也在台阶下站定,陪着李纯将歌听完。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不绝。心驰神漾。 良久,李纯才喃喃道:“此方为仙乐矣。” 吐突承璀问:“……大王,您的牡丹?” 李纯回过神来了,笑道:“太子殿下刚刚听完仙乐,再看世间万物,肯定俱失颜色。我这些牡丹,只怕送的不是时候。” “不会的。” 两人谈笑着走上台阶,李忠言从丽正殿内闪了出来,拦在二人面前。 “大王,”李忠言躬身对李纯道,“殿下说他今天头疼得厉害,就不请大王进去了。大王送来的牡丹只留下一盆即可,殿下说待他身体好一些,定要仔细赏玩。其余的就请大王仍然带回王府去,与王妃和诸位王子、县主们一起赏玩吧。” 身为太子李诵身边最亲近的内侍,李忠言丝毫没有恃宠而骄,对任何人都谦恭有礼。在太子的长子李纯面前,同样不卑不亢。 李纯的面色骤变,立即又掩饰过去,换用恳切的口吻道:“李公公,太子殿下的身体不要紧吗?你看我都到这儿了,就让我进去给殿下请个安吧?” 他这一片赤诚的孝心,任谁看了都会感动的吧。 “这……”李忠言为难地说,“太子殿下再三说,大王的心意他很喜欢。但殿下今天身子的确很不爽,到现在还起不来,实不得已……” “明白了。那我明日再来给殿下请安。” 李纯转身便走。吐突承璀正在进退两难,看李忠言给自己丢了个眼色过来,立刻心领神会,匆匆赶上李纯。 “大王,奴来送您。” 李纯只顾埋头疾行,一言不发。一直走到东宫最僻静的院墙之下,才猛停下步子,看着吐突承璀冷笑一声:“你觉得怎样?” “我?什么怎样?”吐突承璀被他问愣了。 李纯又冷笑了一声:“头痛?见不了我,倒能听歌?” 吐突承璀赶紧把头一低,大气都不敢出。 捧着牡丹花的随从们走得慢,刚刚才赶上他们二人。 李纯厉声喝道:“都把花放下!” 紫色牡丹花在宫墙下一溜排开,李纯缓缓地说:“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搞到这几盆双头魏紫的吗?吐突公公,我刚才说得没错吧,今天这些花送得不是时候。” 他忽然抽出腰间的佩剑,朝那几盆娇艳欲滴的牡丹一通乱砍乱砸。 “哎哟,这是怎么说的!”吐突承璀要拦,哪里拦得住。 顷刻之间,稀世名花已零落成泥,碾作一地紫尘。李纯犹不解恨,再过去跺上几脚。 随从们都看呆了。 第40节 只有吐突承璀还敢摇头叹息:“唉,牡丹何罪之有啊!” 李纯咬牙道:“行了,你可以去向太子汇报了!” 吐突承璀“扑通”跪下。李纯问:“你还不去?” “大王……”吐突承璀苦笑,“您说我能干这种事吗?奴不想找死啊。” 李纯气鼓鼓地瞪了他一会儿,突然笑出来:“你起来吧,是孤王难为你了。” 吐突承璀长长地松了口气,起身赔笑道:“奴帮您把这些破盆烂花收拾了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没事。花和泥就扔到御沟里,顺水流出去便是。花盆碎片还让他们带回去。” 吐突承璀这才发现,御沟就在身旁的墙根下。所以李纯并非气撞心头,随意发泄的。他居然连善后的方法都预先想好了。 大家各自用袍服的下摆兜着残花败叶,抛入御沟之中。紫色的花瓣碾碎之后,特别像凝结的血块,在水里打着转顺流而下。 吐突承璀陪在李纯身边,目送碧水回旋,带走无辜的落英缤纷。在一片水声潺潺中,李纯轻声道:“我听说有些无聊的闲人墨客,喜欢守在宫外的御沟旁,等着看从宫中流出的落花香泥,以之为题吟诗作赋……哼,今天算他们有福了,许多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见到双头魏紫。” “可惜都烂了。” 李纯朝吐突承璀竖起眉毛。 吐突承璀压低声音道:“今天的歌,奴也是头一次在东宫听到,不知从哪儿来的……奴会去打听清楚是什么人。” 李纯盯着水中最后的一泓紫色,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就是从那天起,吐突承璀虽然在太子东宫当值,却实质上成了广陵郡王李纯的人。 很多决定命运的时刻,事后去看,都由偶然因素促成。吐突承璀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改变自己命运的偶然因素是——卢眉娘的歌声。 “眉娘!”他终于无法扼制地叫出了声。 歌声戛然而止。那绣娘放下手中的针线,回头张望。 吐突承璀抢步上前,冲着她又叫了一声:“眉娘!” 卢眉娘惊喜地跳起身来:“是……吐突公公!” “是我。”吐突承璀微笑答应。卢眉娘离开大明宫时,吐突承璀还没当上神策军左中尉,所以她仍用老方式称呼他。要是换了别人,吐突承璀肯定觉得受到冒犯,即使不当时撂下脸来,日后也必须算账。可是从她嘴里这么唤出来……他只感到无比亲切。 “眉娘,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吐突承璀悲喜交加地端详着卢眉娘,尤其是她那两条细若柳叶的秀眉。元和年间,女子的妆容因袭胡风,时兴赭眉黛唇,将一对眉毛越描越浓,越画越粗,早就见不到卢眉娘这样清淡的细眉了。只有她没变。 她当然也不可能变。因为当年先皇赐名给她,就是因为这两道惹人怜爱的天然秀眉。所以,她才叫作眉娘啊。 往事历历在目,仿佛一下子都从记忆的最深处跳出来。 “吐突公公说笑,都十多年过去了。眉娘……老了。” “你老了?怎么会?”吐突承璀连连摇头。不不不,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是不会衰老的,那么今天吐突承璀必须要说,只有眼前的卢眉娘始终如昨,一成未变。 不仅仅是那双秀眉,还有她的歌声,她的绣技,乃至此刻绽开在她脸上的、娇憨质朴的笑容。这一切的一切,只能让吐突承璀产生错觉,仿佛时光永远停留在了贞元二十年——那最后一个春天里。 那时先皇还在东宫当太子,且已当了整整二十五年,看样子还得继续当下去。 吐突承璀时任太子东宫的内侍总管,因办事利落且忠心耿耿,深得太子殿下的喜爱。东宫里的其他人也都喜欢吐突承璀,这些人中包括了太子的长子、广陵郡王李纯。 那年,吐突承璀和李纯同为二十七岁,李忠言二十五岁,而卢眉娘才十四岁。 真不可思议啊,他们都曾经那么年轻过,而且有过真正的快乐。尽管非常短暂,又掺杂着各式各样的烦恼,但快乐毕竟是快乐。 在此后的漫长岁月中,经过了无数遍回想之后,吐突承璀终于琢磨透彻了一个道理:他们的快乐之所以那么脆弱,原因在于,这些快乐只属于东宫。当东宫不复存在时,他们的快乐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当今圣上很早就下旨,册封后的太子不住东宫,而是搬入大明宫中的少阳院居住。表面上看,是为了更好地管教太子,让太子直接跟随在父皇身边,尽早培养处理政务的能力,同时也能增进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父子感情。但政治老手们一眼就能看穿,这其实是李唐皇朝愈演愈烈的父子相争的必然后果:皇帝对太子的猜忌之心更甚以往,所以干脆把太子圈禁在大明宫中、自己的眼皮底下。从今往后太子将更不可能结交外臣,发展自己的势力,也就无法构成对其皇帝老子的真正威胁了。 然而,只有吐突承璀才懂得皇帝最深的心思——皇帝是想让东宫彻彻底底地死去,变成一座废墟。唯如此,那座活着的东宫才能永远地保存在他的记忆中。 “吐突公公?”是卢眉娘在叫他。 “眉娘?” “你怎么会到广州来的?” “我是专程来看你啊。” “真的?”她欢喜得满脸红光,几乎要雀跃起来,马上又蹙了蹙眉尖,娇嗔道,“不可能……你骗我。” “哈哈哈。”吐突承璀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温言道,“不管是不是骗你吧,总之我来了。眉娘,记得那时我将你送出长安城南的安化门,在清明渠的码头登船去往大运河,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吧?” “十年,多四个月零三天。” 吐突承璀很讶异:“记得这么准?” “我是一天一天算的。” “哦,为什么?” 卢眉娘笑而不答,两条细眉弯得更加俏丽了。看着她的样子,吐突承璀心头一酸,便道:“眉娘,咱们分别了那么久,我有许多话要问你。你是不是也有话要问我?” “当然咯。” 吐突承璀慷慨地说:“好,你先问。” 卢眉娘想了想:“唔……李忠言公公可好?” “他呀,好着呢。在丰陵,日日夜夜陪在先皇身边。” 第41节 “啊,那敢情好。” “谁说不是呢,清闲,也没那么多烦心事。” 卢眉娘沉默。 “嗯,没别的要问了?” “还有……”卢眉娘吞吞吐吐起来。 “还有什么?” “还有他……” 吐突承璀明知故问:“他……是谁?” “哎呀!你知道的,他是……圣上……” “原来眉娘要问的是圣上啊!”吐突承璀一本正经地说,“和圣上有关的事情可就太多啦,眉娘想问的是哪一方面?” 卢眉娘也知道他在逗自己,涨红着脸道:“眉娘只、只想问问……圣上如今的样子。” “如今的样子?什么意思?” “都说圣上长得和先皇特别像。现在圣上也快到当年先皇的岁数了。眉娘想问,他如今是不是特别像当初的先皇啊?” “是像。”吐突承璀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冷不丁那么一瞅,都会弄错呢。诶,你问这干什么?” “因为……先皇和圣上,都对眉娘特别好。” “那倒是,他们都非常喜欢你。”吐突承璀微笑道,“说起来,圣上也怪惦记你的。” 卢眉娘又羞涩起来:“……圣上惦记我?” “是啊。就是他让我来看你的。” 卢眉娘惊喜地瞪大双眼:“真的?” 吐突承璀一笑,“眉娘,你都问了这许多,该我问你了——你想不想回长安?” “回长安?” “是啊,圣上有这意思呢,所以才叫我来找你的。” 春光突然从卢眉娘的脸上消失了,她垂下眼帘,轻微但坚决地吐出一个字:“不。” “为什么不,你不是也很挂念圣上吗?” “可这是两回事。”卢眉娘有些发急了。 “什么叫作两回事?” 卢眉娘冲口而出:“因为原先不是这样说的,君无戏言呀!” “原先是怎么说的?”吐突承璀紧盯着卢眉娘的脸问,“君是哪位君,言又是哪些言?” 卢眉娘低头不语,两弯细眉反显出倔强来,浑如刚入宫时那个南海小丫头的模样。当年,她是被当作一件贡品献给皇帝的,又由德宗皇帝下旨,转赠给了东宫太子。 吐突承璀叹了口气。对于大明宫来说,卢眉娘终究只是一个过客。她来自南蛮,又回归乡夷。加起来未满两年的宫廷生活,并没有教会她恐惧和服从。 他不想再逼迫她,便道:“算了,先不谈这些。我还有很多别的要问呢。”他看了看周围,“这里很快会有人来吗?” “我在教村子里的姑娘们刺绣,她们早上捕鱼,下午就会来……” “那我先回避吧。”吐突承璀说,“今天晚上,眉娘,你陪我到海边走一走,咱们在那里详谈。” “海边?” “是啊。不怕眉娘笑话,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海呢,想去见识见识。” “吐突公公你……”卢眉娘又一次笑靥如花了,“从这里向南走不多远便是海滩,我教姑娘们刺绣的时候,你可自去走走看看啊。” “我一个人不敢去。” 卢眉娘惊得半张开嘴,随即甜甜地笑了:“好,晚上我陪你去海边。” 2 一望无际的辽阔海面上,风云凝止,星光浩渺。 卢眉娘让吐突承璀脱去靴子,赤足走上沙滩。两人一直走到海水没过脚踝处,才找了块大大的礁石坐下。 浪涛以亘古不变的节奏拍击着海滩,吐突承璀倾听了许久,对卢眉娘说:“过去读曹孟德的‘东临偈石,以观沧海’,颇感豪迈寂寥。而今身临其境,却怎么不是那个味道呢?莫非当初曹孟德所见到的海,与今日之海不同?” 卢眉娘一脸茫然。 吐突承璀还在琢磨:“我知道了,孟德所咏为东海,这里是南海。要不然就是东海和南海不一样?” 卢眉娘“扑哧”乐了,“东海和南海不一样?你当是泰山和庐山啊?吐突公公,这我可比你懂,全天下的海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 “当然啦。而且,海水还是相通的呢。”卢眉娘说,“我在闵地福州待了许多年,每每思念家乡时,便凭海眺望,只当是在广州……” “哦?你什么时候去过福州,还待了很多年?” “啊!”卢眉娘自知失言,忙抬手捂住嘴巴。 吐突承璀伸出手去,轻轻将她的柔荑按下,低声说:“眉娘,这里再无旁人,你就别瞒我了。我来广州之前,已经让刺史把你的情况打探清楚了——眉娘,我都知道了。” 第42节 她兀自低着头,他只能看见她那两道细眉,像受惊的小鸟一样轻轻跳动。 吐突承璀说:“永贞元年末,我把你送上南归之路。可你到达广州后不久,即返身北上,去了福州,并且在那里一待就是整整十年。直到今年元月才从闵地回到广州。我说得对吗?” 卢眉娘还是沉默。 “为什么?你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孤单单地离家别亲,在异地一待就是十年。眉娘,今天白天你提到过,说好了的事情,所指的就是这个吗?”见卢眉娘仍然默不作声,吐突承璀叹道,“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君无戏言……不是当今在位的君,那就只能是先皇了。可我真的不敢相信,那么仁慈的先皇,竟会对眉娘做出如此残忍的安排。” “不!吐突公公,你不可以这样说先皇的!”卢眉娘急得眼圈都红了,“是,是他让我去福州的。可是如果当时他不放我走,我就得永远待在长安的皇宫里,一直到死,再也见不到我的亲人,再也见不到大海……先皇要求我答应的,只是十年而已。与人的一生相比,十年虽长,还是可以接受的。” 吐突承璀点了点头,不出所料。 “所以,十年到了,你就自由了,对吗?” “对。先皇说过,只要我在福州待满十年。在这十年中,我只能独自一人生活。但十年以后,我就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做什么做什么。所以……” “所以你就回家来了?” “嗯。” “不过我记得,你离开长安时,先皇已经驾崩了。决定放你走的,是当今圣上。” 卢眉娘低声道:“我不知道先皇是怎么和圣上交代的。” 吐突承璀又点了点头。谁知道呢,也许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又一桩交易?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先皇对卢眉娘离开长安后所做的秘密安排,当今圣上被完全蒙在了鼓里。 “眉娘,先皇让你在福州做什么?” 卢眉娘犹豫着。 “告诉我吧,十年之限不是都已经过了吗?”吐突承璀温柔地说,“我来广州跑一趟也不容易,这辈子多半都不会再来了。眉娘,我要把你的消息带回去,带给圣上,带给李忠言公公,让他们都为你高兴。你说好吗?” 他知道能用什么打动卢眉娘——东宫的那最后一个春天。 果然,卢眉娘向他扬起脸来,无限赤诚地说:“那我就告诉你,先皇要我在福州等人。” “……等人?”连吐突承璀都能听出自己的声音大变,但是沉浸在回忆中的卢眉娘却忽略了。她说:“先皇告诉我,在这十年中,有人会搭乘东瀛的船只来唐。他们将在福州上岸,我要去迎接他们,将先皇留下的书信交给他们,并送他们离开福州,西去长安,我的事情便完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可是你并没有等到人?” “没有。”卢眉娘有些困惑,又有些懊丧,“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回来?不过先皇交代得很清楚,假如十年到了我还没有等到他们,就不用再等了。我的任务只有十年,多一天都不需要。” “那么先皇的书信呢?” “按照先皇的旨意,十年限期一到,如果没有人来,我就将信烧了。” “你就没有打开看一看,信里写的什么?” 卢眉娘委屈地说:“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样问?” 吐突承璀没有说话,他的心痛得纠成一团,说不出话来。 卢眉娘等了等,忍不住问:“吐突公公,你知道先皇要我等的是谁吧?” “不!”吐突承璀厉声喝道,“不要说出名字,别说!” “我……”卢眉娘倒给他吓愣了。 吐突承璀稍稍平静了一下,勉强笑道:“眉娘,我猜你没有全听先皇的话。” “啊?” “先皇有没有嘱咐过你,即使十年过去,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但唯独不能刺绣。” 卢眉娘的脸一下子红了。 “我没猜错吧?”吐突承璀怜惜地端详着她,“以先皇的为人,一定会那样嘱咐你。况且放你走时,圣上给了你许多金银赏赐,足够你过好几辈子了。你根本用不着再刺绣谋生。可你就是没听先皇的话!” “我……我太想刺绣了。要是不刺绣,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卢眉娘期期艾艾地说,“我觉得,十年都过去了,应该没关系的……吐突公公,先皇他不会怪我吧?” 吐突承璀深深地叹了口气:“不会。先皇那么仁慈,肯定不会怪你。再说,若不是你绣了一幅《璇玑图》,我也找不到这里来。” “我不敢绣佛经,因为那是专为先皇和圣上绣的。只有这《璇玑图》锦帕,本是女子的玩意儿,我猜想他们不会在意,所以才给同村姐妹们绣着玩。” 她不知道,本来她已经被完全遗忘了,直到那幅《璇玑图》被作为宝物送进大明宫。 眉娘啊眉娘,虽然你矢志不渝地践行了先皇的旨意,把一生中最好的十年光阴都献给了这份承诺,为什么偏偏不能坚持做到最后一件小事呢,你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吗? 吐突承璀陷入沉思,许久又道:“还有一件往事,我一直想问眉娘。今日别后,想必再没有机会问了。” “公公请问。” “你第一次入东宫时,为先皇唱了一曲李太白的《游仙歌》,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 “记得呀。” “为何会唱起那首歌?” “那天俱文珍公公带我进东宫拜见太子殿下。可是殿下病得厉害,起不了床。因为我是德宗皇帝赐下的,所以就让我隔着屏风磕了头。本来要退下了,也不知怎么的,突然……”说到这里,卢眉娘停下,悄悄瞥了一眼吐突承璀,见他没什么反应,才又说下去,“……殿下问起我会不会唱《游仙歌》,我说会,便吩咐我唱了。等我唱完,太子殿下把我叫到榻前,说我唱得非常动听,他的头疼都好了许多。又说我原先的名字不好听,说我柳眉弯弯的样子可爱,便赐了我一个新的名字‘眉娘’。” 此时此刻,在吐突承璀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足可令日月无光。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偶然,一切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是环环相扣,是因果报应! 许久,吐突承璀方喟叹道:“……清楚了。” 他抬起头,指着海面上说:“快看,那里好像有一艘船,是不是从东瀛来的?” 第43节 顺着他指示的方向,卢眉娘扭头看去。就在她一不留神的刹那,吐突承璀伸出双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卢眉娘的嘴里发出“咳咳”的声音,面孔先涨得通红,继而变得青白。吐突承璀无法直视那对瞪大的眼睛,只好微微合目,手中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气。 在海涛的轰鸣中,他似乎听到了极轻微的一声“咔嚓”。她的脖颈折断了。 方才还挣扎着攀住他的一双臂膀,软软地垂下去。卢眉娘瘫在他的怀抱中,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里面既没有恐惧,也没有仇恨,只有无尽的困惑,仿佛在问:为什么? 吐突承璀轻轻将她的眼皮抚平,又无比爱怜地摸了摸那两道细眉。 从此以后,世间再也不会有这么纯真可爱的眉娘了。 能够与他分享记忆的人一个一个消逝。吐突承璀很清楚,东宫,将最终成为他和皇帝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有朝一日,皇帝将只能和他坐在一起,凭吊往事,追忆那些永远离去的人们。 3 二月二日中和节,是当今圣上的祖父德宗皇帝御旨钦定的新节日。 这一天中,长安城内各大庙观都有讲经摆戏之类的节目,供百姓们游乐。但更让长安人看中的是,从这一天起,长达数月的长安春游便正式拉开序幕了。 其实每年上元节一过,酷爱郊游的长安人就开始蠢蠢欲动。但时令毕竟还早,郊外一片苦寒,草木尚未萌芽,有心探春而春日迟迟。本来整个二月里都没有节日,人们必须等到三月初的上巳节才能出游。德宗皇帝正是体恤了长安人的这份思春情切,才特意选在二月二日设立新节,让那些早就按捺不住的脚步能畅快地迈出去。 安史之乱后,虽然战祸频发,国力日衰,但长安之春并未褪色半分。经过相对稳定的贞元和永贞,元和以来大唐整体情况趋好,人们春游的热情更加高涨了。自中和节设立至今,到初夏为止,每年的这段时间历时数月,士人淑女们或乘车、或骑马,在园圃和郊野中拉起帷幕、支起帐篷,饮宴游乐,甚至裸衣去巾,放浪形骸,尽情收获属于他们的春光。 元和十一年的中和节到了。 今年春天的雨水充沛,中和节前连续下了三天雨,二月二日当天也是时雨时晴,把绝大多数长安百姓的足迹困在了城内,只能去寺观名胜中倘佯一番,呼吸早春的气息。不过在曲江之畔,还是能看见三三两两的油壁车和花骢马。寒梅沿岸怒放,自乐游原上远远望去,宛似皑皑积雪不曾化尽。 裴玄静策马从乐游原上飞奔而下。她本善骑,自从入金仙观后,就放弃了骑马,出入均以车代步。大唐的女道士,尤其是年轻貌美的女道士,非常容易招来各色自诩风流的狂蜂浪蝶。哪怕在金仙观这种带有皇家背景的地方修道,照样有人觊觎。裴玄静不想惹麻烦,所以一向深居简出,连骑马都放弃了。但今天事发太紧急,她必须尽快找到杜秋娘! 宋若茵制作了两个扶乩木盒,其中之一害死了她自己,另一个送去了杜秋娘宅。宋若昭把这个惊天消息带给裴玄静时,正是在昨天——二月初一日。 宋若茵究竟想干什么,她怎么会结识杜秋娘? 宋若昭一问三不知,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一溜烟地跑回柿林院去了,却把一团乱麻统统扔给了裴玄静。 裴玄静快让宋家姐妹给气死了。她直觉到,宋若华和宋若昭肯定还隐瞒着什么内情!宋若茵都已经死了,不明白她们为何还要死卖关子。裴玄静一气之下,真想直接冲进大明宫,把目前所查知的情况往皇帝面前一摊。 但她又不能这样做。 皇帝的授命,宋若华的拜托,还有自己对于真相孜孜以求的好奇心和好胜心,都不允许裴玄静半途而废。她只能继续迎难而上。 且不论宋若茵出于什么目的,送到杜秋娘那里的扶乩木盒肯定是个大麻烦,弄不好就又是一条人命。裴玄静不能坐视不管,但怎么管呢? 她思之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一趟平康坊。大闹杜宅才过去没几天,那里的人对裴玄静这位“女妖道”绝对记忆犹新。上回裴玄静是以黑云压低、家宅不宁为由骗进门的,所以这次当她说到扶乩木盒可能招致死亡时,自己都觉得好似在满口胡诌。 果然,杜秋娘的一双妙目中全是鄙夷,亏得她还耐心听完了裴玄静的话,才悠悠地道:“我从来没见过什么扶乩木盒。炼师真是辛苦了,还专门跑一趟,请回吧。” 裴玄静哭笑不得,只好说:“事关性命,还望都知慎重对待。” “我记得,上回炼师也是这么说的。”杜秋娘道,“我真不明白,炼师为何屡次三番来消遣秋娘,这样很有趣吗?” 做人真是不可一次失信,裴玄静懊恼极了。 “都知误会了。我说的……今天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不是实话,我听得出来。是不是好人,我也看得出来。我杜秋娘虽自小堕入风尘,却从不自轻自贱。我自以为,和名门闺秀比,秋娘并不卑微;和炼师这样的女神探比……秋娘也不是傻瓜。” 裴玄静深吁口气:“既然如此,那就告辞了。” 杜秋娘道:“炼师好自为之吧。” 临出门前,裴玄静将一封事先准备好的书信放在案上。信中画出扶乩木盒的构造,并注明了危险之处。 至于杜秋娘会不会看,看完会不会当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其实是有一个人可以帮忙的——崔淼。假如能经由他去警告杜秋娘,应当有效。但裴玄静不愿再把崔淼拉进这个乱局。 他说过自己在飞蛾扑火,而裴玄静一心想做那层挡在飞蛾与烈火之间的纱笼。她深知前路崎岖,却一厢情愿地抱着盲目的自信和侥幸心理。情之所至,所谓的女神探自欺欺人起来,一点儿也不输给任何愚人。 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和节的早晨到来了。 李弥来喊裴玄静去醴泉寺时,她才想起来自己答应过,今天要带他去看杂戏。 二人整装而出,雨倒是停了。有李弥在身边,裴玄静便可戴着帷帽步行。至少从外表上看,李弥绝对是个清秀挺拔的小伙子,够得上充当裴玄静的护花使者。 从辅兴坊向南穿过金城坊,便来到了醴泉坊。坊中有一座醴泉寺,是这个区域里规模最大的寺院了,中和节有杂戏上演。裴玄静他们到的时候,庙前已经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找不到插足之处。 裴玄静满腹心事,却发现李弥似乎也不急着进寺,而是不停地向南张望。 “自虚,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裴玄静刚想追问,突然想起来——醴泉坊的南面,不正是西市吗? “自虚,你是不是想去宋清药铺了?” 李弥的脸腾地红了。裴玄静的心也跟着撞鹿一般,突突乱跳起来。 宋清药铺——崔淼的落脚点。今天他会在那儿吗?也许应该去试一试,反正离得不远…… “自虚,你想不想去看看三水哥哥?” “我想……”李弥居然也吞吞吐吐起来。裴玄静一念闪过:他最近怎么有点变了? “我想去,嫂子,我们一起去吧。”李弥终于把话说完整了。 第44节 “好。”她求之不得。 两人匆匆赶到西市,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宋清药铺的后门。这里还和往日一样安静,李弥上前叩门。 好一会儿才有人在里面应声:“干什么呀,敲个不停,烦死了!” 裴玄静和李弥对看一眼,这口气,除了禾娘还能是谁? 李弥边敲边叫:“禾娘,我和嫂子来看你和三水哥哥,你开门呀。” “不开!” 裴玄静上前道:“禾娘,我找崔郎有要事。他在里面吗?” 门霍然敞开。禾娘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要事,要事!你们的事情都是要事!我真不懂,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要事!” 裴玄静一皱眉:“我们?” “是啊,不就是你们这些又美又有钱身份又高的……你们吗?” 裴玄静听出她话里有话,忙问:“崔郎和女人在一起?” “哼,我还真没怎么见他和男人在一起。” 裴玄静心念一动,难道是杜秋娘?赶紧追问:“崔郎到底在不在?我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 “不在!” “他去哪儿了?” “中和节的好日子,怎可辜负了大好春光!”禾娘恶狠狠地说,“这又湿又冷的天气,还要去郊游赏春,非得冻死淋死了才算完。” “他们去曲江了?” “对。骑着大马,带着油幕、帷幄和坐具,应有尽有,刮风下雨都不怕。不但能喝酒唱歌,弹琴跳舞,还能占卜算卦……” 裴玄静打断禾娘的抱怨:“你说什么?占卜算卦?” “是啊。咱们的崔郎中可全能了。会治病救人,吟诗作赋,说笑谈情,连算命都会。我听说,他们今天还要玩什么扶乩呢。” “禾娘!”裴玄静柳眉直竖,“他们走了多久了?” 禾娘被她吓了一大跳:“大、大概半个多时辰吧。” 裴玄静一眼看见拴在后角门边的马匹:“这是药铺的马吗?” “是掌柜的……” 禾娘的话都还没说完,裴玄静已经解开缰绳,飞身上马:“麻烦你跟宋掌柜打声招呼,我借他的马匹一用,去去就回。” 她就在李弥与禾娘惊惶的眼神中,疾奔而去了。愣了好一会儿,禾娘才问李弥:“你嫂子犯失心疯了?” 李弥看着她,喃喃道:“我不知道啊……禾娘。” 裴玄静已然方寸大乱。 看来那封信大概连拆都没拆开,就被杜秋娘撕得粉碎了。更可怕的是,她竟把崔淼也拉上了!裴玄静后悔不迭,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先一步去找他。 中和节的长安城里,九街十二衢上到处人头攒动,裴玄静心急如焚,也只能勒紧缰绳,随着人群缓行,又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赶到曲江边。 烟雨蒙蒙中,曲江两岸刚抽出嫩枝的柳树随风飘摇,河面上如同升起一阵绵长的绿雾,迷幻缥缈,美若仙境。裴玄静哪还有心情赏景,从乐游原的高坡上竭力远望,心凉了大半。 帐幄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整条曲江边。早春冻雨,游人稀少,但分布得更开更广。而且为了遮雨,全部都支起了帐篷,四周再围上油幕,根本就看不到里面的情形。裴玄静要想从中找到杜秋娘和崔淼,无异于大海捞针。 帷帽早被她扔掉了。雨水直接飘进眼窝,裴玄静的眼前一阵模糊。她咬了咬牙,驱马向最大的那个帐篷跑去。 从禾娘的口气中可以听出,今日崔淼参加的曲江游春阵仗相当大。以杜秋娘京城第一名妓的身份,邀她出行者非富则贵,多半是王公侯爵。那么,就先挑这个最大的帐篷,碰碰运气吧。 马蹄踏着春泥,一路四溅。飞奔到大帐篷前面,裴玄静下马步行,但见泥地里到处金光灼灼,竟是洒了遍地的花钿和金箔。显见这个帐篷里的游春者,奢豪淫靡绝非常人可比。 帐篷外的树上系着数匹高头骏马,俱为难得一见的宝骢。枝头搭着油布,石墩上铺着毡毯,数名随从侍卫横七竖八地仰躺在上面,酒气和鼾声扑面而来。 大白天的,这些人就喝得烂醉了。裴玄静心中又急又惑,这究竟是些什么人,崔淼和杜秋娘会在他们中间吗? 顾不得其他了,裴玄静径直往帐篷里面闯。刚钻进帷幄,一阵浓郁的香气迎面袭来。紧接着,便有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身子扎到她的怀中。 “咦,你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你?” 竟是个软玉温香的少女,已经醉得东倒西歪,满脸通红地靠在裴玄静的身上说胡话。看她的脸蛋最多十六七岁,头上梳着如云重鬓,插满钗簪步摇,金银叠翠,流光溢彩,全身上下却脱得只剩下最里层的丝衫,宛如薄露压花,动一动便春光乍泄。 裴玄静只好扶住她,问:“杜秋娘在这里吗,崔淼在吗?” “秋娘……崔郎……刚才都还在呢,怎么不见了,去哪儿了?” 少女在原地团团乱转起来。 裴玄静又惊又喜,真的碰对了!她连忙举目四顾,可是帐篷里光线昏暗,只能看见毡毯上几个横卧的身体,想必也都烂醉如泥了。她想凑近些仔细辨认,少女却拖着她不肯松手。 “姐姐,姐姐……”少女娇憨地说,“你是谁?你长得真美呀,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裴玄静让她缠得没办法,干脆反问:“你是谁?” “我?我是自虚啊……” “你说什么?” 少女指着自己的鼻子:“你不是问我名字吗?我叫李、自、虚!” 裴玄静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第45节 少女“咯咯”地笑起来,甩开裴玄静的胳膊,自顾自吟道:“觞酣出座东方高,腰横半解星劳劳……夜饮朝眠断无事,楚罗之帏卧皇子。” 如同一记重锤打在裴玄静的头上。她努力定了定神,问:“你怎么知道这首诗?” 少女还在叽叽咕咕地笑着:“李长吉的诗写得真好,好听。” “……楚罗之帏卧皇子,”裴玄静一把握住少女的肩膀,“你是襄阳公主?” 少女迷迷糊糊地问:“唔,谁叫我?你找我有事吗?” 裴玄静松开手,朝后倒退了半步。方才少女口中所吟的,正是长吉所作《夜饮朝眠曲》中的句子。这首诗是他在长安做奉礼郎期间所写的。当时长吉有机会参加一些宫廷宴会,所以写了数首描绘宫中贵主饮宴无度、夜夜笙歌景象的诗,字句香艳而又含着讽刺。据说,这首《夜饮朝眠曲》所讽喻的正是皇帝最小的妹妹——襄阳公主。 襄阳公主,是先皇和王皇太后最年幼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妹妹。先皇驾崩时,她才六岁。因其年幼丧父,皇帝作为襄阳公主的长兄,便对她格外疼爱,宠溺程度超过任何一位皇子和公主。 襄阳公主被皇帝宠坏了。年方豆蔻时,她就以奢靡放纵、任性娇蛮而闻名天下,偏生人又长得美貌绝伦,更招引得全长安的贵公子都围着她转。说来也怪,当今圣上为正风气,对皇族的管制相当严格,偏偏对这个小妹妹毫无办法。别说约束她的行为,哪怕公主想要星星月亮,皇帝也恨不得去摘给她。皇帝如此,襄阳公主就彻底没人敢管了。 裴玄静读《夜饮朝眠曲》时,也曾被诗中所描绘的妍丽画面所打动。她总感觉,长吉的笔不赞成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同情并欣赏着恣意挥霍的青春和生命。 长吉是一位多病、早慧而又怀才不遇的诗人,再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青春易朽,人生如梦。所以他用自己的不世才情,永远记下了襄阳公主的颓废之美。 可是……怎么襄阳公主的名字也叫李自虚? 裴玄静猛然惊觉,今天自己不是来研究这个问题的。崔淼在哪里?杜秋娘在哪里?扶乩木盒在哪里? 她在帐篷里四下寻找起来。襄阳公主李自虚醉糊涂了,就嘻嘻哈哈地跟在裴玄静身边转悠,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在叨咕什么。 帐篷里很快找了一遍,醉倒在地的那些人中并无杜秋娘和崔淼。 裴玄静更着急了,难道襄阳公主在胡说? 她又问了一次:“杜秋娘和崔淼去哪里了?” “他们走了?”襄阳公主半睡半醒似的嘟囔,“抱着个木盒子走……要去扶、扶乩?神神秘秘的……不带我……” 裴玄静的声音都变了:“他们朝哪个方向走了?” “哪儿?……唔,从后面走到曲江边上……” 裴玄静掀开帷幄跑出去。这架大帐篷就搭在曲江岸边,一出去便见满岸扶柳摇曳,杏花树一棵接着一棵,细雨阵阵,从花枝间飘洒而下。 她一眼便看见横卧在杏花树下的崔淼。 他仰面朝天躺着,脸上粘着几片树叶,衣服都被雨水淋透了。在他身边不远处,滚落着一个木盒,和她在柿林院见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裴玄静几乎无法呼吸了。她奔过去,在崔淼的身边蹲下来。雨越下越大,把她的眼睛完全蒙住了。朦胧中,她只看见一张全无血色的发青的脸。 裴玄静哑声叫道:“崔郎!” 他毫无反应。 她忽然觉得天昏地暗。来晚了,为什么她总是晚到一步! 裴玄静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张英俊的面孔。触手冰凉,酷似她已经体会过的绝望感觉。 眼泪恣肆而出。“崔郎!”裴玄静又叫了一声,用力将崔淼的身子抱起来,拼命摇撼起来。上一次面对心爱之人的死亡时,她只能无奈接受。但是这一次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了,裴玄静痛哭出声。 “……静娘?” 突然,她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静娘,你干什么呀?” 裴玄静瞪着怀里的崔淼,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已经睁开了,正盯着她看呢。 裴玄静两手一松,崔淼的后脑结结实实地撞到地上。 “哎哟!”他疼得大叫一声,“你干吗,想杀人啊?” 裴玄静问:“你没死?” “我……”崔淼挣扎着撑起身来,“是还没死,不过再让你这么折腾两下也差不多了……” “你为什么躺在树下面?” “我?好像是喝醉了?”崔淼揉着后脑勺茫然四顾。裴玄静跟着他到处乱看,正好瞧见襄阳公主也钻出了帷幄,正摇摇晃晃地朝他们走过来。 “崔郎……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襄阳公主说着,脚下绊了一绊,她低头看,原来是自己的高头云履踢到了一个木头盒子。 她俯下身要捡:“咦?这是个什么盒子……” 裴玄静大叫:“住手,别碰它!” 襄阳公主吓得向前一个趔趄。河岸本就是个斜坡,她的脚尖一用力,那木盒就咕噜噜地直朝曲江里滚过去。 裴玄静和崔淼都看呆了。 两人还在愣神,襄阳公主反应倒快,连蹦带跳地去追木盒。 这回崔淼和裴玄静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公主小心啊!” 襄阳公主听见叫声,刚刚好在江岸边停下。 随着轻轻的“扑通”一声,木盒落入水中。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快虚脱了。“静娘。”崔淼在她耳边低唤了一声,伸出手臂将她揽住,裴玄静也无力再抗拒。 突然,从岸边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 襄阳公主像疯了似的朝他们跑过来,边跑边喊:“杜、杜秋娘在、在水里漂……” 第46节 4 深夜的清思殿上,气氛格外肃杀。 震怒之中,皇帝下令将当天公主游春的侍卫统统诛杀,一个不留。其他相伴者不论王侯公子,还是教坊女妓,一律当作嫌犯送入大理寺,案情大白之前谁都不许离开,任何人求情都没用。 狠狠地杀罚了一通,皇帝的怒气却丝毫未减,仍像只暴躁的老虎般在殿上来回踱步。终于,他停在裴玄静面前,厉声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的双眸中好像燃着两团烈火,语调里却冒着森森寒气。 从曲江回到大明宫中,裴玄静就在这里跪到现在。她头一次见识了天威,也真正懂得了为什么在大明宫中见到的人,从宋家姐妹到陈弘志,每双目光的深处都隐藏着彻骨的恐惧。 她抬起头,茫然地回答:“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不明白?”皇帝声色俱厉地说,“好!那你现在就说一说,朕是如何信赖于你,而你,又是如何妄负朕的信任!” “……妾没有及时把宋若茵制造扶乩木盒杀人凶器之事禀报陛下。” “说得很对!那么,朕应该怎么处罚你呢?” 裴玄静低头不语。 “陛下……”和裴玄静并肩而跪的宋若华有气无力地说,“陛下,此事皆为妾之罪,因妾执意相求,炼师才同意暂时隐瞒。是妾欺君犯上,求陛下惩罚妾,不要怪罪炼、炼师……”她太虚弱了,每说一个字都似拼尽全力。短短的一段话说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快瘫倒了。 “住口!”皇帝手指宋若华,“你身为朕的内尚书,朕平日还尊你一声‘宋先生’……你却对自己的妹妹疏于管教,纵使她作恶自戕,居然还想隐匿罪行,你、你……”连喘了好几口粗气,皇帝才咬牙切齿地说下去,“今天算你们二人福气,死的只是杜秋娘,如果是襄阳公主发生意外……朕,必诛你们的九族!” 裴玄静叫起来:“陛下,我有话说!” “你?”皇帝笑得格外狰狞,“好啊,说来听听。” “陛下,假如当初妾把扶乩木盒的秘密禀报陛下,尚书娘子就不可能再去将作监定制新木盒。那么,宋若茵当时曾做过两个木盒的情况就不会揭露出来,线索也不可能引到杜秋娘那里。妾承认,妾为找杜秋娘耽误了一些时间,这是妾的过失。但襄阳公主会与杜秋娘等人一起出游,杜秋娘还把扶乩木盒随身携带,这些都是根本无法预测的事情。因而妾以为,妾的过错在于未能警醒杜秋娘,导致她为扶乩木盒所杀,也使襄阳公主身处险境。陛下当然应该责罚妾。但是妾毕竟及时赶到曲江边,避免了襄阳公主连遭不测,即使不算功劳,陛下也不该以欺君之罪论处!” 裴玄静的话音刚落,连宋若华都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在皇帝盛怒之下顶撞他,已属胆大包天。何况,裴玄静方才的这番话连据理力争都算不上,谁都能听出来,她简直是在狡辩! 皇帝死死地盯住裴玄静,许久,才面无表情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玄静叩头道:“请求陛下允妾继续勘察此案。妾定当万死不辞,将功折罪。” “……朕还能相信你吗?” “难道陛下就信大理寺?” “为什么不信?至少他们不敢欺瞒朕。” “查不出什么,自然也就不用欺瞒。” 皇帝冷笑:“你就那么自信?” 裴玄静挺直身躯道:“陛下,妾从未刻意欺瞒过陛下。妾心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完成陛下所交托的任务。求……”她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长跪稽首,“求陛下明鉴。” 皇帝许久不置一词。 清思殿中的空气凝滞不动,龙涎香的味道便愈发凸显出来,如同神迹一般缥缈,不可捉摸又使人自惭形秽。要在这种环境中坚持自我,确实太难太难了。 忽然一声脆响,就在裴玄静眼前的丝毯上,玉色碎片四溅而起。 原来是皇帝将御案上的茶盏扫落于地,指着帷帘喝道:“你躲在那里干什么,滚出来!” 陈弘志从帘后匍匐而出,连连叩头道:“奴奉、奉大家之命,刚从大理寺、寺回来,不敢打扰大家……” “说!那里情况怎样?” “大理寺卿还在连夜提审嫌犯,目前尚无定论。” “都是些废物!” “大、大家……还有一件、件事……”陈弘志的舌头直打结。 “说啊!” “是……大理寺去将作监提押那名制作木盒的学徒工匠,发现他、他上吊自杀了。” “上吊?” “将作大匠原将他反锁在房中,打算再审的。没想到他解下自己的衣带,在房梁上吊死了。” 皇帝面沉似水,过了很久,才说:“也罢,朕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裴玄静浑身一凛,她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连忙叩头道:“谢陛下。” “不过,这次你若是再失手……” “玄静任凭陛下处置。” 皇帝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到那时你要考虑的是——会牵连到哪些人。”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第47节 既然敢于挑战,就要准备好承担后果。她知道自己被逼入了绝境。与皇帝的较量总是如此,每一次他都要她付出更大的代价。 裴玄静说:“陛下,妾还有一个请求。” “说。” “请陛下下令释放关押在大理寺中的此案嫌犯。” “为何?” “陛下,杜秋娘刚打捞上岸时,妾就查看过,她的右手拇指指腹上有块黑斑,和宋若茵的情况完全相同。因此虽然扶乩木盒没有找到,杜秋娘死于木盒上的毒笔机关,当无疑问。这也就证明了,那些伴同游春者与此案毫无相涉。如果一味关押审问他们,万一有人熬刑不过胡说,甚至枉死于刑杖之下,不仅于案情无补,还可能损及皇家声望……” “行了行了。”皇帝不耐烦地打断裴玄静,“朕既已委你全权勘察此案,你就看着办吧,朕给大理寺卿一个口谕便是。” “至于你——”皇帝转向宋若华,语气略微和缓了些,“你们三姐妹就在柿林院中自我禁足吧,案情大白之前,不得随意出入。朕……不让神策军难为你们。” “陛下……” “退下吧。”皇帝摆了摆手。 宋若华问:“陛下,那么扶乩呢?” “扶乩?”皇帝紧锁双眉,“你现在还提这个干什么?” “请陛下明示!” “当然不能再做了!”皇帝又发起火来,“就是因为这个扶乩,已经断送了好几条人命,朕还不想做一意孤行的昏君!” “可是陛下,扶乩由蛇患而起,不应该半途而废啊……” 裴玄静惊讶地看着宋若华,她是伤心过度乱了心智吗?怎么如此不明事理,不识好歹? “不要再说了!你退下——”皇帝拂袖,向屏风后转去。 “陛下!”宋若华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膝行到皇帝跟前,挡住他的去路。 “陛下!”她举起双手,哀哀如泣道,“陛下,若茵是为了扶乩而死的。我愿代她完成这个任务……陛下!” 皇帝喝道:“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朕现在就告诉你,京城蛇患已除,不必再行扶乩之事,你也不许再提,任何人都不可再提!违者一律处死!” 宋若华愣了愣,身子猛地向前扑去。一大摊殷红的鲜血从她的口中喷出,刚好落在皇帝的脚前。 裴玄静生平头一次光顾大理寺的牢房。 大理寺审理的均为朝廷重案,牢房戒备森严。整块长石砌成的牢房壁上,常年阴湿,长满了苔藓。早春时节,黄中泛绿的苔藓上又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寒气逼人。 崔淼靠墙而坐,双目紧闭,面色十分苍白。 裴玄静在他身边蹲下。崔淼身上的衣服撕破了多处,血迹斑斑,从破口处可以清楚地看见皮肤上的鞭痕。 她的心中不胜酸楚,眼眶一下子就热起来。 崔淼听到动静,把眼睛睁开了,见是裴玄静,喜道:“是你?你来了?” “是我。” 裴玄静轻轻掀开他的衣服前襟,这回看得更清楚了,胸口遍布累累鞭痕。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恨道:“下手竟然这么狠!” “不打我打谁啊。”崔淼倒是满不在乎,“同行诸人中,王侯公子打不得,怕今后遭到报复。歌女娼妓也打不得,软玉温香都曾在怀,况且人家还要靠那身娇嫩的肌肤谋生,也下不去手啊。看来看去,唯有我这个江湖郎中不打白不打,打残了也没人喊冤,打死了也没有人在乎,所以……”落到这个田地,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裴玄静从皇帝那里抢下这件案子后,便连夜赶到大理寺来问案。因为案件牵涉到襄阳公主,死的又是京城第一名妓杜秋娘,大理寺卿本来就头大如斗,正发愁甩不掉麻烦呢,突然从天而降一位皇帝特使、女炼师,大理寺卿可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这种案子,断对了是职责所在,断错了则后果不堪设想。襄阳公主是皇帝的心头肉,至于那位杜秋娘嘛……大理寺卿刚把案子移交给裴玄静,就忙不迭地回避了。 正如崔淼所言,案发好几个时辰了,大理寺卿根本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因为这起案件中几乎无人可审:宋若茵死了、杜秋娘死了、老张和钱掌柜死了。现在连将作监的学徒石姓木匠也死了。从死人嘴里问不到口供,那么活人呢?宋家姐妹藏于深宫,只要皇帝不发话,谁也不能直接去抓人。当天游春的男男女女,都有不便严刑拷问的理由,何况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至于襄阳公主嘛,案发后就被直接护送进了大明宫。皇帝是否亲自责问她,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公主受惊不小,皇帝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再去惊扰她。结果,大理寺卿只好把这几个时辰全部用来拷问崔淼了。如果裴玄静再来得晚些,大理寺卿把严刑逼供的十八般武器统统用上,崔淼的性命就堪忧了。 她掏出绢帕,替崔淼擦去脸上的虚汗,轻声问:“他们光打你做什么?” “不就是想逼我认罪吗?当官的没别的招数,只能找个替罪羊。” “那他们可打错了算盘。” 崔淼一笑:“还是静娘了解我。你呢,你有没有受苦?” 裴玄静摇了摇头。 “静娘,你可知我在挨打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什么?” “想你呀。”崔淼柔声道,“我在想你怎么会突然赶到曲江边的,又为什么那么紧张地抱着我哭?你流泪的样子真好看,我只要盯着想,连鞭子打到身上都不觉得疼了……” “瞎说。” “真的。我还在想,如果这回我真的难逃一劫,让大理寺卿给活活打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更多的眼泪?” 裴玄静嗔道:“还越说越来劲了!”捏起拳头要捶打,又想到他刚刚饱受刑讯,终究不忍,拳头只是轻轻落到他的肩上。崔淼趁势把她的手握入自己的掌心,低声说:“所以静娘来救我了,对吗?我知道的,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 裴玄静由他握着手,垂眸道:“你先告诉我,怎么会跑去和襄阳公主一起游春?你何时结识的这等人物?” “哈,这个问题大理寺卿都问了无数遍,崔某也回答了无数遍,不妨就再给静娘说一遍。我认识的人不是襄阳公主,而是杜秋娘。我曾为秋娘诊治过一些小毛病,后来又帮她的宅院灭蛇,故而结下了一点交情。秋娘乃京城位列第一的歌姬,襄阳公主喜好饮宴歌舞,过去没少请秋娘去捧场,两人是旧相识。中和节春游,襄阳公主邀了秋娘相陪。至于我嘛,是秋娘看得起带着去的。”说到这里,崔淼微微一哂,也不知算得意还是后怕。 裴玄静本来听得专注,看到他这个表情,顿时心头火起,将纤手从他的掌中抽出,问:“杜秋娘随身携带的扶乩木盒又是怎么回事,崔郎可曾打开看过?” “杜秋娘说想去曲江岸边扶乩,烟柳拂风,杏花含苞,正是求新年运势的好地方。其实崔某对这些事向来不以为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嘛。不过既然秋娘喜欢,就陪她凑个趣而已。那个木盒子不知从哪里来的,我也没打开看过。当时喝得酒酣耳热,醉倒了一片,秋娘喊我去曲江岸边,我就跟着出了帐。谁知让江风一吹,酒气上涌,登时天旋地转地倒下去了……再醒来时,便见到静娘你抱着我又哭又喊……”崔淼再次微微一笑,“静娘,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会找来曲江岸边,而且似乎早知秋娘和我将有生命危险?另外,那个扶乩木盒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理寺卿和你都盯着它问?” 裴玄静避开他的目光:“崔郎既然不知内情,就别再问了。” “哦?那我就白白挨了一顿揍?” “挨打事小,能脱身就好。”裴玄静道,“我知道崔郎与此案无关,但旁人未必这么想,所以还是尽快离开吧。” 第48节 “那秋娘怎么办?她可不能死而复生了。” “案子总会查清楚的,到时定给死去的杜秋娘一个交代。” 崔淼紧盯着裴玄静,缓缓地道:“假如在下没有猜错的话,静娘此来不单单是为了探望我,静娘是来查案的?” “是。”裴玄静承认,“我把这件案子接下来了。” “果真?静娘太令崔某佩服了。连大理寺卿都一筹莫展的案子,静娘倒敢接手。” 裴玄静不语。 崔淼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最主要的是,圣上竟也如此信赖静娘,把关系到宫闱隐秘的案件交托于你,可见静娘在他心中的分量。” “崔郎言过了。我只是碰巧遇上襄阳公主的意外,所以圣上就……” “不不不。”崔淼打断她,“我说的不是襄阳公主那个无知少女,而是杜秋娘!” “杜秋娘怎么了?” “你不知道?”崔淼打量着裴玄静,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嘲讽,“你竟然不知道?那还断什么案子,可见圣上也不那么信任你嘛!又或者说,他只在利用你的范围之内信任你……”他连连摇头。 裴玄静站起身:“走吧。我这就送崔郎离开大理寺。” 从大理寺西侧的顺义门出皇城时,晨钟刚刚敲过第一通。东方天色澹然,长安城还笼罩在初春拂晓的雾气中,大街上晃动着极少数的几个行人,周身隐隐绰绰,如同隔在一面巨大的琉璃窗外。 晨风依旧刺骨,裴玄静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随身的包袱解开,取出里面的大氅,搭在崔淼的肩上。她来时就想到崔淼挨了刑讯,肯定伤痕累累,又衣不蔽体,所以特意带来这件大氅给他御寒。 崔淼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也没有道谢,反而紧锁双眉道:“不行,我还得回大理寺。” “为什么?” “秋娘还在里边吧?” “此刻还在殓房中……”裴玄静垂眸道,“我来之前,去看过一眼。” “哦,她怎么样?” “没什么变化,就像睡着了一样。” 即使低着头,她也能感觉到崔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 崔淼一字一句地说起来:“她活着时,每天都过得烈火烹油一般热闹,现如今却只能独自一人冷冰冰地躺在尸房里。那些曾经捧着大把金银财宝,想要一睹芳容的人;那些曾如狂蜂浪蝶般追逐左右,赌咒发誓要死在石榴裙下的人,现在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连一个都见不到了?落到最后,恐怕只有我这个江湖郎中去为她收尸了!” 他转首问裴玄静:“我可以去吗,主审官?” 裴玄静沉默。 崔淼的语气变得悲愤:“杜秋娘只是一个妓女而已,虽然谈不上冰清玉洁,好歹也是个女儿身。人都死了,还求静娘大人放过她吧。”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再也难抑痛楚,嗓音都嘶哑了。 裴玄静还是沉默。 崔淼说:“既然如此,我还是回牢房去吧。” “你……你要去收尸便去!”裴玄静伤心不已。 崔淼刚要转身,又停下来,道:“静娘要不要一起去,现场督办?免得我这奸猾小人又耍什么花招。” 裴玄静气得别过脸去。 崔淼见她不理,兀自讥讽道:“现在你知道秋娘为什么对我另眼相看了吧?崔某不才,好歹是个讲情义的。我原先一直觉得,静娘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只可惜,静娘如今有些变了。” 裴玄静冲口道:“你说我哪里变了?” “也许是打交道的人变了,故而静娘的情义也较从前不同——变得有的放矢了。” 撂下这句特别伤人的话,崔淼便大踏步地返回大理寺,为杜秋娘收尸去了。 裴玄静愣在原地,许久缓不过神。 杜秋娘惨死,自己又受到不公的对待,所以崔淼憋了满肚子的火要发泄——这些裴玄静都能理解。可他凭什么质疑她的善意? 她甘冒巨大的风险,从皇帝手中硬抢下这个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裴玄静并不指望崔淼的感激,但她一直相信,至少他们之间有种温柔的默契。这种默契无关风月,而是两个本质相近的人的相互理解。在追踪《兰亭序》真相的过程中,她与崔淼之间建立起这种理解,才是她无比珍视的。 苍茫世事,纷繁人间。他和她的身上都牵扯太多,太不简单,所以根本无法去设想未来。但只要有同情在,她就不会觉得太孤单。即使用“各为其主”这四个字来界定他们之间的关系,裴玄静也不在乎。因为她始终认为,自己和崔淼实质上都是“无主”的人。无主,无家,无亲,无故,这才是他们二人的根本。 江湖郎中和女道士,难道不该是这世间最漂泊又最自由的人吗? 可是今天,崔淼明明白白地表示,在他的眼里,他们各自的牵绊已成对立之势,水火不容。 晨钟再次鸣响。天边那轮残月依旧高悬,委婉如微蹙的黛眉,就像她一样孤独。 5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虽然轻微,却将丰陵的死寂硬生生地打碎了。 落落空山之中,这种惊惶的声音显得格外不祥。它似乎预示着:死者在此地的统治看起来至高无上,实则不堪一击。平衡即将崩溃。 片刻之后,李忠言披着衣服来到更衣殿,右手持着一盏油灯,微光摇摇,照在他的脸上。往日充斥在这张脸上的未老先衰、心如止水,突然被矍铄和凌厉的表情所替代。 殿中一人全身罩着黑色的斗篷,正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乱转着。听到动静,他“嚯”地掀开帽子,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李忠言喝道:“你现在跑来干什么,找死啊!” “李公公,李公公救我!”陈弘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出什么事了?” 第49节 “我、我快完啦……李公公救命啊!” 李忠言走到更衣殿的角落里,找到自己常坐的那张坐床,笃悠悠地坐稳了,才道:“说吧。” “是、是魏德才……” “魏德才怎么了?”李忠言慢条斯理地说,“我依稀听说,他病重告假,出宫养病去了?” 陈弘志仰起涕泪交流的脸:“不是,他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陈弘志哽咽着,将魏德才看错时辰遭到皇帝鞭笞而亡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李忠言听得面露微笑,点头道:“我就知道……”他盯着陈弘志,“魏德才怎么可能看错时辰,是你小子捣的鬼吧?” “我、我看不惯他那副得意相。” “不错,干得好。可是……太急了!”李忠言道,“我是怎么嘱咐你的?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只要按照我的指点,你总有一天会飞黄腾达,成为皇帝最信任的内侍,把那什么魏德才踩在脚下。可你呢?却连几天、几个月都等不住!” “我也是一时冲动,没想好就……” 李忠言摇了摇头:“你这么有主见,现在又何必来找我?” 陈弘志做出一脸的可怜相:“可是这事儿……被人发现了!” “谁?” 陈弘志大大地喘了口气:“宋若茵。” “宋若茵?就是女尚书宋若华的三妹?” “是。” “这女人不简单啊。”李忠言思忖着说,“我倒没怎么和她打过交道。我记得当初是她家大姐若华在大明宫里侍奉德宗皇帝。先皇为避嫌疑,和宋家姐妹一直挺疏远的……”他的目光刷地扫过陈弘志,“我怎么听说,宋若茵也死了?” “李公公,这您也听说啦?” 李忠言冷笑:“丰陵和大明宫,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远。生与死,也不过一步之遥。” 陈弘志一凛,没敢接话。 李忠言俯下身去,凑近陈弘志的脸问:“你老实告诉我,宋若茵是不是也是你搞死的?” 陈弘志垂头不语。 “哈,我果然没看错你!”李忠言抚掌而乐,“是个厉害角色,孺子可教也。” 陈弘志哭丧着脸说:“李公公,您就别拿我开心了。我这里,真、真的撑不住了呀。” “是让宋若茵这个女鬼缠得脱不了身吧?嗳我教你啊,你就跟她说,你是个阉人,她缠你也缠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哈哈,说不定她就放过你了。” “哪儿啊!”陈弘志恨道,“宋若茵那个丑女人,心肠可坏着呢。她若不是把我逼到走投无路,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啊!可万万没想到,这女人死则死矣,事情居然还没完没了!” 直到此时,李忠言似乎才真正产生了兴趣:“你慢慢说,从头讲来。” 陈弘志咽下好几口唾沫,开始说了—— 陈弘志设计害死魏德才的秘密,被宋若茵窥破之后,她便以此为把柄要挟陈弘志。宋若茵悄悄制作了两个扶乩木盒,逼着陈弘志将其中之一送去给平康坊的名妓杜秋娘。 李忠言奇道:“扶乩木盒是什么东西?” “哎呀,那玩意儿古怪着呢。我也从来没见过,不知宋若茵是怎么琢磨出来的。”陈弘志喘着粗气道,“最可怕的是,那玩意儿能杀人!” “杀人?你说宋若茵想杀人?谁?” “还能是谁啊?不就是那杜秋娘嘛。” “她要杀杜秋娘?为什么?” 陈弘志的脸上突然荡起一抹淫亵的笑意,凑到李忠言的耳朵旁,道:“李公公,杜秋娘不单单是长安城的第一名妓,她还有个特别的恩客——您可也听说过?” 李忠言圆睁双目:“不会是你吧?” “哎呀!”陈弘志又急又臊,“李公公,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一个劲消遣我,我……”他干脆抹起眼泪来了。 “哼,既然杜秋娘有这种背景,宋若茵为什么要杀她?” “我哪儿知道?总之她就是一味逼迫我,要我把扶乩木盒送去杜秋娘宅。她也没明说这盒子有问题,是我自己不放心,设法查出来的。” “你自己查出来的?” “对,宋若茵做了两个木盒。其中一个下了毒,另一个是没毒的。圣上为了蛇患的事情,命宋若华在宫中扶乩,所以宋若茵做的两个木盒,没毒的那个她们自己扶乩用,有毒的那个才让我去送给杜秋娘,还教我告诉杜秋娘说,这是那位……送给她的。咳!您明白宋若茵为什么打我的主意了吧?” 李忠言皱眉道:“宋若茵想害死杜秋娘,借你之手把凶器送过去,就是为了博取杜秋娘的信任……当然,如果杜秋娘真死了,你倒也没有人能指认。” “那怎么成!杜秋娘可不是一般的妓女,哪能随随便便就死了。李公公,您比我更清楚宫里头那位的性子,他会放过这件事?肯定查得血雨腥风,我可不信能逃得过去……” “也对。真出了事,宋若茵绝对不会救你。而你也不敢咬出她来,因为你有害死魏德才的把柄在她手里,左右都是一个死。” “是啊!所以我想来想去,绝对不能听宋若茵的,把有毒的木盒送给杜秋娘。” “于是呢?” 陈弘志抬起头来,脸上红白交替:“于是我就使了个调包计——把有毒的木盒换给了宋若茵。” 明白了。李忠言微微颔首:“宋若茵的确是你杀的。” 陈弘志没有再否认。李忠言端详着他的脸,烛光之下,这张脸看起来实在稚嫩。有谁能想象得到,这个才刚十六岁的少年人,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 第50节 杀人也是会上瘾的,李忠言再清楚不过——陈弘志停不下来了。 他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残损了身体,以一辈子的幸福和尊严为代价,卖身为奴,无非是为了混口饭吃。殊不知,大明宫要剥夺的不仅仅是这些,大明宫还要取走他们的心。 没有心是好事,那样就不会像他自己,远离大明宫整整十年了,还要日夜承受心痛的煎熬。 李忠言淡淡地笑了笑:“你说实话,还杀了什么人没有?” “我……没,没有……”陈弘志支吾几下,终于下决心坦白,“东市有家叫‘飞云轩’的笔墨铺子,里头有个老张替宋若茵炼毒制作凶器,我把他也结果了。” “还有呢?” 陈弘志苦着脸道:“还有……还有……将作监的学徒木匠……” “将作监的学徒?是不是姓石?” “是,是我的同乡,我们一起入的宫。” “为什么要杀他?” “宋若茵逼着我去找人做木盒。我想来想去,只有石五郎和我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彼此知根知底的,就把他荐给了宋若茵。我和五郎说好了,万一出事,不管我们两个中谁被发现,都绝不供出对方。另外一个设法援救对方,得了任何好处,也都一块儿平分。” 李忠言冷笑道:“你是皇帝身边的新宠侍,他是将作监的下等学徒,他当然都听你的,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受到你的提携。我看这个石五郎的脑袋,也是块不开窍的石头吧。” “唉!本来想得挺好,石五郎在将作监里身份最低,平常将作大匠连正眼都不会瞧他,所以就算查到将作监,按说也怀疑不到他的头上。可不知怎么的,石五郎给发现了!我原来也巴望着他能熬过去……”说到这里,陈弘志的脸上才浮起一层凄凉之色,“宫里头那些折磨人的手段李公公最清楚,与其让他活受罪,还不如帮他解脱了……” “是帮你自己解脱吧?” 陈弘志低声饮泣。 良久,李忠言道:“如此说来,宋若茵死了,这个案子中可能会威胁到你的人,也都死了。那你还怕什么呢?今天这么慌张地跑到我这里来,又是为何?” “可是李公公,”陈弘志瞪大双眼,满脸惊恐地叫起来,“那杜秋娘还是死了,就在中和节这天!” “什么,你不是说已经把木盒调包了?” “是啊!扶乩木盒一个有毒,一个没毒,有毒的给了宋若茵。没毒的那个,是我亲自送去平康坊杜秋娘宅的。绝对不会错!可是,可是……杜秋娘居然因为扶乩而死了!” “木盒呢?” “掉到曲江里,没捞起来。” 李忠言皱起眉头,思忖着问:“……杜秋娘肯定是死于扶乩木盒?” “这我就不清楚了,只听说她的尸首是从曲江里捞起来的。”陈弘志战战兢兢地说,“李公公,您听我说,最最麻烦的还不是这个……中和节那天,杜秋娘是跟着襄阳公主去游春的……” “襄阳公主也在场?”李忠言手指陈弘志,声色俱厉地喝问,“公主可曾受到伤害?” “没没没……就是受了一点点惊吓而已。” “当真没有?” “哎呀!”陈弘志捶胸道,“李公公你想啊,如果襄阳公主有个三长两短,照咱们圣上的脾气,还不把整个大明宫兜底翻啊!我哪里还能偷跑出来。我也不会等查到我的头上,索性先自裁算了。” 李忠言切齿道:“算你明白!襄阳公主是先皇生前最钟爱的女儿,临终前都一直在念叨……”他的声音哽住了,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又问,“好了,所以圣上正在大力追查杜秋娘的死因,对吗?你小子担心,怕躲不过去?” 陈弘志猛点头。 “圣上派了谁来处理此案?” “正是这个蹊跷呢。”陈弘志道,“李公公还记得上回的《兰亭序》案子吧?” “吐突承璀跟我提起过。” “那案子最后是一个女炼师破的,叫裴玄静,是裴度相公的侄女儿。” “这次圣上也找了她?” “对,就是她。连宋若茵的案子也一并交给她了。” “一个女子,会有什么能耐?” “看不出来,柔柔弱弱的,就是人长得特别美。也不知圣上是不是因为这点……连她修道的金仙观,都是圣上特别安排的。” 李忠言悚然变色:“金仙观!” “是啊,金仙观怎么啦?” 李忠言不作声,陷入了沉思。陈弘志耐着性子等了很久,就快憋不住时,李忠言长叹一声,悠悠道:“来啦,时候总算快到啦……” “您说什么?什么时候快到了?” 李忠言微笑:“小子,你知道世上什么最难吗?” 陈弘志摇了摇头。 “最难的就是——等。” “等?” “不是吗?我让你等,可你连几个月都等不住。等待,需要最多的力气和最大的耐性。这个道理,还是先皇教给我的……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该回去了。” “啊!”陈弘志大惊,“李公公,你还没教我该如何脱身呢?” “既然裴炼师那么有本事,又深得圣上信任,我看你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陈弘志往李忠言跟前一扑,“李公公救我!您要是不救,我也不回去了,再不回去了!反正回去也是个死,呜呜呜……” 李忠言俯视痛哭流涕的陈弘志,不,这个人不能死。天生的狡诈和少年人少有的冷酷,都使他成为一个最难得的人选。自己等待了这么久,耗尽十年的光阴,不就是为了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为了——复仇。 第51节 最近李忠言正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时机迫近了。 必须保下陈弘志的性命,他将成为李忠言手中最锋利的凶器。 “我让你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有有!”陈弘志赶紧回答,“李公公所料不错,吐突中尉去广州,根本就不是为了运什么蛟龙。” “哼,就算南海真捕到蛟龙,哪里用得着吐突承璀亲自出马。” “我偷听到的,吐突中尉是去找一个叫卢眉娘的人。” “卢眉娘?”李忠言的身体突然晃了晃。 “李公公,你……” 李忠言定了定神:“他们是怎么说的?” “我也是从宋若茵那里打听来的。广州献上一幅刺绣,圣上让宋若茵去帮着验看,确准了是曾在宫中绣过《法华经》的卢眉娘所绣。” “真的是她……”李忠言喃喃,神情无限凄楚。 陈弘志连大气都不敢出,良久,才听到李忠言哑着喉咙道:“你的命,只有一个人能救。” “求李公公指一条生路。”陈弘志“咕咚”磕了个响头。 “你得去投靠一个人。” “谁?” “你附耳过来。”李忠言在陈弘志凑过来的耳朵边说了三个字。 陈弘志惊叫出来:“郭贵妃?” “正是。” “可郭贵妃为什么要帮我呀?” “很简单,你就告诉郭贵妃说,宋若茵借你之手杀了杜秋娘,还要栽赃在她的头上。” “这……”陈弘志紧张地思索着,“我倒是知道郭贵妃素来看不惯宋若茵,也厌恶杜秋娘……” “此案的关键在于,就算查出石五郎制木盒,你送木盒,联手毒死了杜秋娘,但你二人均与杜秋娘无冤无仇,凭什么要杀她?圣上肯定会想,你二人,甚至包括宋若茵,都是受人指使的。那么从圣上的角度看,谁最恨杜秋娘呢?谁又最有能力来安排这一切呢?” 陈弘志的眼睛一亮:“绝对是……郭贵妃!” “所以你的这套说辞,她不敢不当真。”李忠言点头道,“另外,魏德才是郭贵妃收买的人,你知道吧?” “知道。可我把他给弄死了呀。” “那么你说,郭贵妃现在最想做什么?” “……查清楚是谁干的,替魏德才报仇?” “哼,那魏德才就是一条狗,你听说过有为狗寻仇的吗?”李忠言冷笑,“郭贵妃现在最想要的,是找到另外一条狗。而你,就是她眼下最好的选择。” “但……她怎么能相信我呢?” “她永远不会相信你,她只要能够控制你。控制一个奴才,无非恩威并施。对魏德才,她用的是钱财;对你,她可以用你的罪行和劣迹。道理都是一样的。总而言之,郭贵妃一定会设法帮你从此案中脱身的,你按计行事即可。” 陈弘志频频点头,又摇头:“不行啊,万一让圣上发现我投靠郭贵妃,我不还是死路一条?” 李忠言大笑起来:“你可以既投靠圣上,又投靠贵妃嘛。” 陈弘志的眼珠转了好几圈,终于恍然大悟地叫起来:“我明白了!” 李忠言颔首:“至于你究竟是谁的人,这一点只有你自己清楚,而且要永远搁在你的心里,不能告诉任何人。” 陈弘志忐忑又兴奋地走了。 走到门边时,他突然停下来,转身跪倒。隔着殿中巨大的黑暗,陈弘志向着李忠言的方向高声道:“李公公乃陈弘志的再生父母,陈弘志是李公公的人,一辈子都是李公公的人!”连磕三个响头,方起身离去。 李忠言又在更衣殿中坐了很久。 蜡烛早就熄灭了,他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之中,无声无息,仿佛彻底融化在陵园的死气里了。 但此时如果有人闯入更衣殿,就会发现在宛然凝固的一团漆黑中,有什么东西在熠熠闪烁。那是两只通红的眼睛,和眼中充溢的泪水。 李忠言在喃喃:“眉娘啊眉娘,你这个傻丫头,怎么就不肯听先皇的话呢……” 如此反反复复,也不知念叨了多久,终有一声痛切至极的呜咽,从李忠言的胸口爆裂而出——“先皇陛下啊!眉娘没有等到他们,他们回不来啦……再也回不来啦!” 仿佛厉鬼发自地狱的号啕声,响彻了整座更衣殿。 6 “听说炼师很久了,今天才有机会见面,没想到这么年轻。” 中和节刚过没几天,阳光就变得明媚起来,大明宫的黄瓦丹樨上仿佛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和郭贵妃那一身嵌满金丝的绯色长裙相互辉映,闪得人眼花缭乱。 郭念云的气色好极了。她完全不在意地将面庞暴露于艳阳之下,保养得当的肌肤如凝脂般润滑,找不到一点瑕疵。裴玄静惊奇地发现,从某个角度看,郭贵妃和皇帝的相貌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这不奇怪,他们本来就是嫡亲的姑侄关系。但在五官轮廓之外,更相似的是这两个人的神态。 裴玄静在大明宫中见到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抹隐隐的恐惧。唯独李纯和郭念云的身上没有这种恐惧——他们是恐惧本身。 今日忽被郭贵妃召入大明宫中的长生院,裴玄静还是挺意外的。尽管命案一个接着一个,层出不穷,并且全部都围绕着大明宫,但时至今日,她还未曾和这位大明宫中地位最高的女性打过交道。 裴玄静不喜欢大明宫,更不喜欢大明宫中的人。 在杜秋娘遇害之前,裴玄静曾经认为,扶乩木盒的案子已有了部分结论:宋若茵制作了一个有毒的木盒,企图在扶乩时害死亲姐姐,最终却毒死了自己。尚未弄清的是:宋若茵为什么要杀害宋若华,她的动机是什么。而她本人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自杀?此外,裴玄静也不想彻底排除他杀的可能性。虽然从案发的环境和方式来看,他杀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毕竟,宋若茵还留下了一条仙人铜漏的线索,这个线索的意义至今扑朔迷离。 第52节 是宋若华阻止了裴玄静将案子深挖下去,她要求裴玄静等到扶乩完成后再追查,以全死者的心愿,出于同情,裴玄静答应了。不料事情急转直下,宋若茵竟然制作了两个木盒,并将其中之一送给了杜秋娘。宫中女官和平康坊名妓,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女人居然以如此诡异骇人的方式联系了起来。更使裴玄静措手不及的是,杜秋娘紧跟着也死了。 现在裴玄静要解开的谜团变成了:宋若茵为什么要杀杜秋娘?裴玄静发现,这个问题和宋若茵杀姊一样难以理解。 宋若茵真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却又极端心狠手辣,满怀仇恨。 欲求不满——这是聪明过人的少年段成式对若茵阿姨的评价。如果能解开她的欲求所指,或许一切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了吧。裴玄静寻思着,要不要再去柿林院走一遭,寻找些线索。 她还没成行,就被宫中派人请到了长生院。 郭贵妃仪态万方地端坐在坐床上迎客。 三十五岁的她面孔饱满,妆容妍丽,金色的阳光投在身后的巨幅屏风上,又反射回来,将贵妃头顶的凤冠照得琳琅生辉,金冠上镶嵌着满满的碧玉和宝石,色泽绚烂,富丽堂皇。由金线编织而成的鸾凤裙摆在榻边,围成一个孔雀开屏般的巨大扇形。 这个情景令裴玄静想起幼时见过的一幅则天女皇的金身像,与眼前的郭贵妃简直惟妙惟肖。还有太平公主的玉叶冠,据说是大唐皇家所拥有的一件无价之宝,会不会就是郭贵妃头上的这顶? 应该不是。裴玄静暗自揣测,那个属于女性的光荣时代早就远去。则天女皇、太平公主、韦皇后、上官婉儿……这些曾经把大明宫点缀得姹紫嫣红的名字都已成为历史。今日的郭贵妃,虽有皇帝发妻和太子生母的身份,却仍然无法登顶为皇后。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是一个失意的人吧。但从她的外表上看不出丝毫落寞,只有至尊者独步天下的傲然。 寒暄几句之后,郭念云就把话题引到中和节的案子上。 “炼师是否查出杜秋娘的死因了?” “杜秋娘应是死于中毒。”裴玄静将宋若茵制作毒木盒的情况说了一遍。 “以炼师所见,杜秋娘是宋若茵存心害死的?” “从线索上推断,应是如此。” “为什么呢,宋若茵为什么要杀害杜秋娘?” 裴玄静愧道:“妾尚未查明。” 郭念云点点头:“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贵妃?” 郭念云微微一笑,道:“也难怪炼师想不通,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吧。” 你还不知道吧?裴玄静猛然想到,崔淼也说过同样的话——究竟不知道什么? “贵妃是指和杜秋娘有关的事吗?” 郭念云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什么事?” “世人皆知杜秋娘为北里的头牌都知。仅为一睹她的芳容,就需付出千金,更别说听她唱上一曲了。然而,她有一首最妙的曲子《金缕衣》,即便你捧着金山银山去求,她也不会唱给你听。非不能也,实不敢也。更蹊跷的是,每隔一段时间,秋宅便会有一天闭门谢客。这种时候,不管任何人以任何条件前去邀约,都只能吃闭门羹。”郭念云停下来,悠悠地望了一眼裴玄静,以一种既嘲讽又无奈,还隐含怨毒的口吻道,“炼师这么冰雪聪明,肯定能猜出是为什么。” 裴玄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天她尾随段成式闯入秋宅,杜秋娘不正在闭门谢客吗?她曾以为是井水堵塞的原因,甚至想过是否秋娘为了私会崔淼,才谢绝了其他恩客…… 她就是没有想到——是因为皇帝! 如此说来,那天她离开杜宅,独自一人在平康坊中游走时,竟然被掳进皇帝的马车中,也就能够完美解释了。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巧遇。皇帝也并非单纯的微服私访,他是要去临幸一名妓女! 回忆起来,那天皇帝应该是还未去到杜宅,就发现那里有异样,于是临时决定返回。正在这时,他看见了行走在坊街上的裴玄静。 太不可思议了——堂堂大唐的皇帝,居然不顾万乘之尊去屈就一个妓女,这大大颠覆了他在裴玄静心目中的印象。在裴玄静看来,当今圣上是一位英明果敢、意志坚决的君主,同时也是一个精明冷酷、极端自负的男人。他的尊严容不下一丝一毫的侵犯。正是这点既让裴玄静害怕,也令她钦佩。 但就是这位君主,居然置后宫三千粉黛于不顾,乔装改扮造访花街柳巷。他的行踪若是传扬出去,且不说别的,单单安全就很难保障啊。 崔淼不是已经阴潜在杜秋娘身边了吗?假如那天皇帝没有临时折返,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裴玄静愁肠百转,思绪万千。郭念云就在对面注意地端详她,眼看这张清丽出尘的面孔上,神情先由困惑转为惊诧,再由惊诧转为慌乱……最后,裴玄静向郭念云望过来。郭贵妃从这双眼神里读到的,就只剩下同情了。 郭念云的心火辣辣地痛起来。她当然懂得这种同情的含义,却万万无法接受。凭什么,自己高居六宫之冠、太子生母、未来的皇太后,居然要让一个卑微的女道士施以同情,偏生还是自暴其丑,自取其辱。 郭念云将裴玄静召来,是计划好的行动,也有她要达到的目的。但此刻她却发现,个中屈辱仍然令自己承受不住。 这一切,都是那个人带给她的! 郭念云把对皇帝的恨,又在心中细细地咀嚼了一遍。对他的切骨仇恨,正是她的勇气源泉。 郭贵妃对裴玄静从容一笑:“所以炼师已经明白了。” 裴玄静反而不好意思起来,面对他人的不幸,给予同情者常会产生这种羞愧的感觉。就在这一瞬,郭念云的笑容使裴玄静的心偏向了她——毕竟,大家同为女人。 裴玄静还以微笑,再提出一个问题:“可是,为什么宋若茵想杀害杜秋娘呢?” 郭念云反问:“炼师是想说,宋若茵乃宫中女官,并非嫔妃,她与杜秋娘之间不应该有冲突,对吗?” 裴玄静再度感到了强烈的愧疚。她甚至能体会到此时郭贵妃心中的煎熬。这段对话中的字字句句,实际上都在抽打这位至尊女人的脸,难得她还能保持雍容大度的仪态。 果然一切都有代价。 “炼师有所不知,宋若茵十年前进宫,正是圣上刚刚登基的时候。当时,她也就二十四五岁吧,因和我差不多年纪,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这宋家姐妹也怪,好端端的良家女儿,又学得满腹经纶,却不肯安安生生地嫁人,偏要入宫做什么女学士。须知女子但凡入了宫墙,便与普通男子无缘。三宫六院、佳丽三千,此乃祖制,无可厚非。但女学士的身份却不明不白。那时节,宋家大姐若华已入宫十余年,尽管熬到了女尚书的封号,获赐紫衫,毕竟青春已逝,到头来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所以我认为,宋若华未必愿意妹妹们走自己的老路。但她们还都相继入宫了。后来我发现,宋家姐妹中,就是宋若茵特别热衷于讨好圣上。圣上喜欢有才华的人,宋若茵就拼命在他面前展露她的小聪明。圣上日日勤劳国事,闲暇时愿意把玩一些奇巧之物,略作消遣,宋若茵便投其所好,把柿林院的西厢里搞得琳琅满目。圣上赐她钱物,许她自由出入宫禁,原也不算什么,却被她当作专宠一般的礼遇,恨不得叫三千粉黛俱失颜色,唯有她宋若茵与众不同……”长篇大论地说到这里,郭念云才顿了一顿,哂笑道,“连我都不敢如此自居,真不知她从哪里来的自信。” 裴玄静听明白了。或者说,她终于找到了令宋若茵“欲求不满”的最合理的解释。 答案原来就在眼前,只是自己从未朝那里去想,正如杜秋娘的秘密一样。 皇帝,还是皇帝——这个大明宫中唯一的男人。 大概郭贵妃是觉得,既然丢脸,不如一次丢到底,丢个干净。所以才将裴玄静召来,干脆将皇家隐私和盘托出。 扶乩木盒的凶杀案,归根结底竟是一个女人因嫉妒而疯狂的举动。 第53节 宋若茵对皇帝一片痴情,而皇帝或困于身份,或就是对她不感兴趣,便让宋若茵的满腔爱恋空付流水。在大明宫中虚耗了十年的光阴,宋若茵与皇帝近在咫尺,也常有机会晤面交谈,却始终无法得到他的眷顾。皇帝似乎更愿意把她当作一个玩伴,而非女人。从皇帝的立场来看,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毕竟在他的后宫中,多的是女人,稀有的却是玩伴。所以他特别善待宋若茵,纵容她,甚至宠溺她,亦不足为奇。可悲的是,这种隆恩优待,并非宋若茵想要的。 很可能在宋若茵的眼中,后宫三千不值一提。就像郭念云所说的,宋若茵认为自己比所有嫔妃都特殊,在皇帝心中享有卓尔不群的地位。在后宫白白地熬去了青春,眼看着要熬成和大姐一样的妇人,那个男人永远可遇而不可求,宋若茵只能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安慰自己了。 但是杜秋娘击碎了宋若茵的梦。 同样有身份的阻隔,皇帝却甘愿为了杜秋娘俯身屈就。他看上了杜秋娘,本可以直接将她纳入宫中,但他并没有这样做。或许是杜秋娘不愿从此没入宫闱,失去自由自在的生活;又或许是皇帝本人更喜欢充当一名神秘的恩客,时不时驾临秋宅,享受宫外求欢的刺激与新鲜……总而言之,皇帝对杜秋娘的态度再荒诞不经,也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才有的宠爱方式。他对宋若茵却不是。 也许正是这一点,触发了宋若茵的杀心。后宫佳丽三千,宋若茵不可能一个个杀过来,她也没有把她们看成为竞争对手。但对于获得专宠的杜秋娘,宋若茵却断不能忍,必须除之而后快了。 再由此推断宋若茵之死,自杀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她布置好了针对杜秋娘的杀局,认为万无一失了,于是先行了结自己的生命。宋若茵是个聪明人,明白自己的罪行总有一天会暴露,所害的又是皇帝眼下最心爱的女人,头一个饶不了自己的,便是皇帝。她虽然要杜秋娘死,却无法面对皇帝的憎恨,所以选择了先走一步。 想到这里,裴玄静觉得全身的血都变凉了。 7 何其酷烈的爱情,何其悲惨的命运,都只因为——宋若茵爱上了皇帝。 宋若华在得知另一个扶乩木盒被送去杜宅时,肯定就猜出了真相,她拼命要求扶乩,应当是想借机招来妹妹的亡魂,最后听一听她的心里话。 可怜。 裴玄静不禁黯然神伤,为了宋若茵,为了宋若华,还为了杜秋娘,甚至包括面前的郭贵妃。她们都为了同一个男人而活,也为了同一个男人而死,生命早就不由自主,幸福更无从谈起。 做皇帝的女人,真可怜。 裴玄静的心,又向郭贵妃稍稍偏过去几分。 郭念云说:“方才对炼师说的那些,委实不堪启齿。但想来想去,如果我不对炼师说的话,就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告诉炼师。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还是下决心召炼师来。但愿,对炼师破案有所裨益。” “贵妃提供的线索确实关键,足可使案情拨云见日。” “果真?那就太好了。”郭念云叹道,“其实我这样做,还是为了圣上。宋若茵和杜秋娘,都是圣上亲近的女子,她们出事,且不说圣上的心情必然大受影响,对于圣上的安全乃至声誉,也相当不利。” 裴玄静真心实意地说:“贵妃的这番苦心,着实令玄静感动。”尊贵如郭念云,为了皇帝在外人面前自暴隐私,确实不容易。 “就是不知能不能让他……也有所触动了……”说这句话时,郭念云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抹红云,竟如少女般情思缱绻、欲语还休。 裴玄静当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皇帝会不会被触动,甚至被感动,裴玄静可猜不出来。显然郭念云作为他的发妻,也没有半分把握。 沉吟片刻,郭念云又道:“炼师方才提到,宋若茵将一幅《璇玑图》锦帕垫在扶乩木盒里?” “是的。” “我想,她是有所指的。” “贵妃的意思是?” “当初苏蕙以一幅心血凝成的《璇玑图》挽回了丈夫窦滔的心。可惜有些人的心,就不那么容易挽回了。” 郭贵妃道出了心里话。 该说的都说完了,裴玄静告辞。郭念云说:“我送炼师。” “玄静不敢。” “仲春天气,正好我也想在外面走一走。今日与炼师一见如故,就不要推辞了。” 郭贵妃这么热情,裴玄静只得从命。 走在长生院内,春光仿佛在她们谈话的这段时间里,又浓郁了几分。 曲径两侧,杏花如霞光般铺开。几树梨花刚刚吐蕊,还羞怯地躲在日影之下。但要不了多久,她们就会像雪白的云烟般弥漫开来,压住海棠,盖过蔷薇。再接下去,就是桃花的世界了。还未到春分节气,长生院中的茂树繁花,已有了“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的意境。 郭贵妃说:“在我这长生院中,有一个小小花圃,专植牡丹。待到暮春时节牡丹盛开之时,我再请炼师来赏花吧。” 裴玄静笑了笑,郭念云亲热得让她有些不自在了。 郭贵妃问:“炼师不喜欢牡丹吗?” “喜欢,只是见得不多。”裴玄静坦白说,“其实长安之外,并不那么容易赏到牡丹。” “是吗?这我竟不知。” 裴玄静低声吟道:“‘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牡丹从来不是普通人能够享有的。” “这是白乐天的句子啊。然我从小念的,却是上官昭容的诗句——‘势如连璧友,心如臭兰人’,还真以为,连双头牡丹都属平常,更想不到长安之外……”郭念云闲聊着,突然面色一凛,叫起来,“十三郎,你在做什么!” 她们正好走到花圃外面。花圃中已植下数排牡丹,却只有一个宫女在忙碌侍弄着,在她身边还跪着一个衣饰华丽的男孩,正撅着小屁股卖力地掘土,听到郭念云的叫唤,吓得扑通坐倒在地,傻乎乎地瞪着前方,张口结舌。 忙着种花的宫女见此情景,也赶紧双膝跪倒在泥地中。 郭念云厉声喝道:“十三郎,那不是你做的事情,快出来!” 被叫作十三郎的男孩好像吓傻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郭念云吩咐身旁的宫女:“去,把他拉出来。” 宫女掀起裙摆跨过篱笆,一路踏着牡丹,上前拉扯男孩的小手。十三郎这会儿却反应迅速,返身双手抱住旁边的种花宫女,大声叫嚷:“阿母,我不走,不走!” “这成何体统!”郭念云气得花容变色,“郑琼娥,你到底想干什么?” 原来种花的宫女名叫郑琼娥。裴玄静冷眼看去,见她的双手沾满污垢,跪在泥地上,黄色的襦裙下摆更是一片狼藉。“贵妃娘娘恕罪!”她一边哀求着,一边竭力想把十三郎从自己身上推开。 她仰起苍白的面庞,鬓发散乱地粘在额头上,几道灰黑的泥痕划过双颊。但就是这张狼狈不堪的脸,令裴玄静大为震惊。 上一次见到同等的绝世姿容,还是在杜秋娘的脸上。 第54节 与杜秋娘娇艳欲滴的美貌相比,郑琼娥的容貌清雅端丽,此刻更显凄婉,但那动人心魄的美并不比杜秋娘逊色半分。甚至可以说,这个低贱的种花宫女比裴玄静至今所见的任何大明宫中的女人都美。 男人的气魄和女人的美丽,真是不可随意拿来比较的。世间心魔,常由此生。 郑琼娥之美,足令整个后宫为之失色,更遑论此刻满脸怒容的郭念云。当雍容华贵的气度尽失之后,郭贵妃的面容不仅变丑了,而且显得十分狰狞。 十三郎被从郑琼娥的身边拖开,到了郭贵妃面前,还在挣扎哭喊着——“阿母,阿母!” 郭念云呵斥:“不许哭!跟你说过多少遍,我才是你的阿母!” “不,你不是,不是!” 郭念云气得胸脯不停起伏,命身旁的宫女:“给我掌嘴。” 宫女吓得躬身道:“贵妃,我、我不敢……” “你想抗旨吗!” 宫女只得摁住哭闹不休的孩子,在他脸上轻轻打了几巴掌。十三郎再傻也是皇子,她自是手下留情的,但即便如此,郑琼娥也受不了了,从花圃中直奔而出,跪在郭念云面前不停地磕头。 “求贵妃责罚我吧!孩子小不懂事。您知道的,他的脑筋不好……您别怪他……”她一边苦苦哀求着,一边泪如雨下。 郭念云咬牙切齿地说:“你休要装出这副可怜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十三郎心智未开,你就想趁机缠住他,指望着靠他上达天……哼,这些都是痴心妄想!”顿了顿,又冷笑道,“你不用再来花圃了。我听说最近长安蛇患闹得厉害,长生院中花木繁盛,各种低洼荫僻的角落也不少,还有池塘和御沟流经的地方,你就去清理收拾那些地方吧……还有茅厕,也别忘了。” 郑琼娥深深俯首:“是。” 裴玄静早就待不住了,刚才场面太混乱不便插嘴,瞅了个空连忙告退。 郭念云的脸色十分难看,冷然道:“炼师请自便,我就不送了。”又命宫女:“把十三郎带回去。” 言罢拂袖而去,把裴玄静撂在原地。 转眼冰火两重天,裴玄静虽意外,倒也不尴尬。她悄悄松了口气——终于不需要再演戏了。 郭念云的脸变得如此迅速,只能说明其中必有一张是假的。往往在突然袭击之下,人才会原形毕露。所以郭念云的两张脸中,孰真孰假不言而喻。 也许,郭贵妃自己也松了口气吧? 见左右无人,郑琼娥依旧长跪不起,裴玄静便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贵妃已经走了,你也起来吧。” 郑琼娥闻声抬起头来,脸上泥灰糅杂,却越发衬出一对含泪的双眸,亮如星辰一般。美人就是美人,如此不堪的情状下,她仍然别有一番仪态,甚至更加楚楚动人了。 “起来吧。”裴玄静见她仍然一脸惊惶之色,干脆伸出手去,柔声道,“来。” 郑琼娥颤抖着拉住裴玄静的手。她的柔荑宛若无骨,即使让裴玄静这样一个女子握着,也不禁心中跳荡。但是——她的手很烫。 裴玄静皱眉:“你病了?” 郑琼娥低声道:“我没事。”她感觉到了裴玄静的善意,但仍保持戒心。毕竟,她的身份和处境都太特殊了。 裴玄静担心地说:“我看你的身子十分柔弱,硬挺着怎么能行,会出大毛病的。” “不会,我扛得住。”郑琼娥嫣然一笑。 裴玄静几乎看傻了。原来“一笑倾人城,二笑倾人国”,绝对不是诗人夸张的形容。 她突然记起段成式提到过:十三郎是个可怜的孩子,虽为皇帝亲生,母亲却只是一个低贱的宫女……原来段成式口中的十三郎,就是刚才那个哭闹不休的傻孩子,而他的生母,正是眼前的这个郑琼娥! 既然郑琼娥被皇帝临幸,并且生下了皇子,身份再微贱也不该仍只是个宫女。仅凭她的美貌,获封一个才人之类的品级也不算过分,至少更便于照顾十三郎。如今却让他们母子分离,郑琼娥明显遭到郭贵妃的虐待,十三郎的日子也不好过,皇帝竟都漠视不管吗?这可不像裴玄静所认识的皇帝的作风。 郑琼娥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但她的身上一定还有隐情。 “我该去干活了,多谢炼师。”郑琼娥说着要走。 “等等。”裴玄静从腰带上解下崔淼所赠的香囊,递过去,“这个香囊里都是些祛风辟邪的药物,多少能帮到你一些。请收下吧。” “这,不……” “拿着。” 郑琼娥不再推辞,把香囊捏在手中,对裴玄静点头致意后,便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亦如弱柳扶风、轻云出岫,轻易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有美如是,犹不自知。 望着郑琼娥的背影,裴玄静头一次感到大明宫变得生动起来。在这座辉煌的宫殿里并不仅仅有阴谋和斗争,谎言与无奈,也有着出自天然的美丽和坚持。那么,信任与爱呢? 裴玄静该走了,但还不能出大明宫。今天在长生院中听到的一切,使她决定,立即再访柿林院。 柿林院门前有神策军把守着,不过皇帝有令在先,并没有人阻拦裴玄静。 院中艳阳遍地,棵棵柿子树上新绿盎然,绿茵从花砖地的缝隙里钻出来,几只小雀儿来回跳跃着。宋若茵最终也没能避免皇帝的憎恶,对她的祭奠全被禁止,原先挂在西跨院门楣的灵幡都取下来了。 看得见的悲哀消弭了,看不见的悲哀却弥漫在空气中,只要一踏进柿林院便能感受到。 刚从柿子树下穿过,裴玄静就见到宋若华站在正堂门前。 自从中和节之夜,宋若华在皇帝面前吐血昏死后,裴玄静还是头一次见她。原以为她的样貌定然十分憔悴,但尽管面色惨白,宋若华却打扮得隆重而庄严。 裴玄静见识到了“女尚书”的紫色襦裙。 大唐有制,三品宰相方可着紫袍。宋若华是女官中第一个被赐予紫服的。宽袍、广袖,袖笼曳地,边缘缠满金线的花纹。紫裙硕大,把宋若华的整个人都包裹其中,只有苍白的手指甲露在袖外。 宋若华看起来活像一个盛装的玩偶,似乎一阵风便能吹倒,她却站得纹丝不动。 她就以这种大无畏的姿态,等候裴玄静到访。 裴玄静的心中油然而生几分敬佩,上前几步道:“大娘子有恙,怎么不在房中休息?” 第55节 宋若华说:“我在等你,炼师。” “等我?大娘子怎么知道今天我会来?” “我不知道,所以每天都在等,从早到晚。”宋若华说,“但是我知道,炼师总有一天要来的。” 裴玄静心中暗叹,道:“是的,关于案子我有一些话要与大娘子谈。” “不。今天我不要听炼师谈案情。” “那你是……” 宋若华的脸上绽开一个无比诡异的笑容:“我请炼师来扶乩。” 8 扶乩,按例应设“正鸾”与“副鸾”两名。过程中“正鸾”会请神附体,在神魂出窍的情况下操作扶乩用的笔,于沙盘或纸上写下神灵的预言。字迹往往晦涩难辨,所以还需要有一名“副鸾”在旁边记录。要想顺利完成扶乩,“正鸾”和“副鸾”的完美配合是关键。 宋若华非要裴玄静做她的“副鸾”。 “为什么不是若昭?” “她不行。” 宋若华斩钉截铁地回绝裴玄静了,连一个理由都不给。她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不愿再做无谓的周旋。她的一举一动好像都在强调:时间不多了。 裴玄静提出,先澄清案情,再谈扶乩。 宋若华点头应允。 裴玄静说:“三娘子做了两个木盒,一个杀死了杜秋娘,另外一个按我最初的推断,是要杀害大娘子的,却阴差阳错地害死了三娘子自己。然则,我现在有一个新的观点——那另外一个木盒,三娘子本就打算用来自杀。” 宋若华没有流露出半点诧异,很平静地“哦”了一声。 裴玄静却有些难以启齿了,宋若茵怀着对皇帝无望的爱情,由爱生怨,由怨成恨,继而杀人并自杀,这一系列的惨痛事实,作为大姐的宋若华究竟了解多少呢?从宋若华之前的种种反常表现来看,她应当有所知晓,但当面揭穿的话,她又会怎样呢? 裴玄静把郭贵妃所透露的信息,字斟句酌地讲述了一遍。主要包含两个事实:宋若茵对皇帝的暗恋和皇帝对杜秋娘不合礼数、不同寻常的宠爱。结论便是:宋若茵由于嫉妒用扶乩木盒杀死了杜秋娘,继而畏罪自杀。 一番话讲完,宋若华神态如常,只淡淡地反问:“炼师要讲的就是这些?” “是。” “炼师是从哪里听来这些秘事的?” 到底在宫中历练了大半生,宋若华立刻找到了问题的症结。 裴玄静坦承:“是郭贵妃告诉我的。” “郭贵妃?她竟对炼师如此开诚布公?”宋若华的语气中难得地充满讽刺。 “她是想对破案有所助益。毕竟……除了她,没人会告诉我这些情况。” 宋若华微微一笑:“炼师是在责怪我吗?” “大娘子多心了。”裴玄静道,“三娘子是你的亲妹妹,大娘子想维护她乃人之常情。只是,隐瞒的事实越多,越无助于破解案情。不论对三娘子,还有杜秋娘来说,都是不公正的。” “公正?这个词听上去真陌生啊。尤其是在皇宫大内,在后宫女子中间……”宋若华悠悠长叹一声,“我们从来不敢奢望公正。炼师太不了解大明宫了。” “是,我确实不了解。”裴玄静承认,“但我觉得扶乩木盒杀人案,至此应该有个定论了。假如大娘子不反对,我将如实报予圣上。” “不急,炼师先与我扶乩吧。” “还要扶乩?”裴玄静着实不解,“圣上都说了,蛇患已除不准扶乩。大娘子究竟为何如此执着?” 宋若华冷笑起来:“长安城的蛇患或除,但大明宫中的蛇患却未必,而且都是些剧毒的蛇类——蟒、蝮、虺……” 裴玄静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怎么可能?我不明白。” “会明白的。”宋若华向裴玄静伸出右手,“炼师,来吧。让你我共同为大明宫除害,为圣上分忧吧。”从紫色袖笼中探出的五根手指,比纸还要苍白,近乎透明。裴玄静想起查看宋若茵的尸体时,那右手的五根手指亦是如此,只有拇指指腹的黑色斑痕,像来自地狱的符印。 “怎么,害怕了?”宋若华笑着捏住裴玄静的手,如同触到一块冰,寒意从裴玄静的手直升到心里。 “炼师心地善良,头脑清明,是个好女儿。我对炼师只有一个劝告,如能抽身则抽身。此案一了,便尽量远离大明宫,远离皇家恩怨。这是一个无底深渊,会吞噬一切真与善。最后,会将你变得面目全非,连你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真到了那个时刻,一切就都迟了。”说着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宋若华的样子却和善而温柔,就像一个真正的大姐在劝解不懂事的小妹妹。 完全出乎意料地,裴玄静突然想起了聂隐娘。当聂隐娘向她发出共同隐遁,携手游历天下的邀请时,也用的极端平和的口吻,讲出的却是可令任何人为之震撼的语言。那一刻的萍水相逢,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况味,今天竟然也在大明宫的柿林院中感受到了。裴玄静望着宋若华端正而憔悴的面容,这个女子肩负着家族的荣誉,率领姐妹们不依附于任何男人,只求以才学立身,也是个孤独而有志气的人。从这一点上来说,宋若华与聂隐娘确有相似之处。 区别在于,聂隐娘是自由的江湖人,而宋若华却像她自己所说,已被大明宫折磨得面目全非了。她为什么执意扶乩,难道只有魂灵出窍之时,方能见得本心? 裴玄静嚅嗫道:“即使扶乩木盒案了了,还有《兰亭序》的案子……” “啊,炼师倒是提醒我了。”宋若华笑道,“还有‘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这都不是问题,炼师先与我扶乩,一切自有分晓。” 裴玄静只能答应了。 扶乩就在柿林院中进行。前院中央的四棵柿子树下,已经铺好一张青毡。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给青毡画上一块又一块的金色斑点。 全身紫袍的宋若华端坐其上,披洒着金光,像一尊佛像的金身。裴玄静打横踞坐一侧。 宋若昭从屋内捧出一件东西来,上面覆盖着红绢,置于青毡之上。宋若华抬手轻掀,红绢下赫然露出一具四方木盒。 裴玄静不由喃喃:“还用这个?” “不用这个,又用什么?” 裴玄静转首望向宋若华:“大娘子,扶乩之前我要检查。” “请。” 裴玄静将木盒移到自己面前,果然是将作监正式的手艺,比原先那个学徒粗制滥造的产品强了不知多少倍。虽然一样未曾上漆,原色松木散发出天然的清香,所有边缘和转角都打磨得整洁光滑。她将抽屉样的底部拉出来,平滑无瑕,没有半点起伏。 第56节 宋若昭在一旁轻声唤道:“炼师。”将一块织锦递到裴玄静手中。 又是一幅《璇玑图》。 阳光下再看到这五彩斑斓的丝绢,裴玄静有些头晕目眩。 宋若华道:“请炼师亲手将此《璇玑图》垫入木盒。” 裴玄静展开《璇玑图》,惊道:“这中间怎么……” 好端端的一幅织锦的正中央,竟然漏出一个破洞来。 宋若华平静作答:“原先就是正中央的‘心’字这里设了毒杀人的机关,我干脆就把‘心’字剪掉了。还请炼师细查。” 确实,裴玄静现在看明白了,整幅《璇玑图》的中间被挖出一个空洞。原来在这个位置的,正是一个“心”字,也是宋若茵设计的毒杀关键所在。而宋若华将“心”字剪去之后,《璇玑图》垫入木盒底部时,此处是否有诈则一览无余。 裴玄静将挖掉了“心”的《璇玑图》铺好。 宋若华轻声叹道:“这才是‘璇玑无心’啊。” “什么?” “‘璇玑无心胜有心’,炼师不曾听说过吗?” 裴玄静茫然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很快就都明白了。” “请炼师再验此笔。”宋若昭又捧上一个黑漆木盘,盘中放着一支截短了的笔。 裴玄静拿起来细看,可以想见仍是将作监定制,比出自“飞云轩”的笔精致许多。更重要的是,整支笔浑然天成,并没有蹊跷的内嵌笔芯。笔端是完整的,笔尖同样是完整的,是为硬毫。 裴玄静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怀疑的地方。 宋若昭再捧上一方砚台,里面已磨好了墨:“请炼师蘸墨。” 她们真是事无巨细,准备得万无一失了。 裴玄静将笔尖蘸饱了墨汁,然后插入两根交错木棒中间的空隙。一切就绪,她将木盒轻轻放到宋若华的面前。 宋若昭在青毡的四角都焚起了香。香烟袅袅,如蒸腾的云雾将宋若华和裴玄静包裹起来,也把她们与周围的现实世界隔绝开。 这一刻终于要到了。裴玄静知道,这不仅是宋若华期待的时刻,也应该是已经死去的宋若茵期待的时刻。 宋若华微眯起双眼,嘴里念念有词地在说着什么,但不可能听得清楚。随着她含混不清的祷告,很快两股奇妙的红晕升起来,把她那惨白的面容染成病态的绯红。渐渐地,她的身体开始前后摇晃,幅度不大,带着节律,对旁观者却有种无法言传的诡异感觉。因为众人能明显地感觉到,宋若华的神魂已经出窍而去,那么现在坐在大家面前的,又是谁呢? 突然,宋若华睁开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木盒。她伸出右手,将拇指抵在笔端,用力,笔开始移动,她却把眼睛又闭上了…… 裴玄静强抑内心的悸动不安,聚精会神地盯住笔的轨迹。 笔在《璇玑图》的上方不停游走,忽然间宋若华的手一颤,笔尖微落,在五彩锦帕上留下一块黑色的墨迹。裴玄静连忙记下:是一个红色丝线绣成的“春”字。停止片刻,宋若华操纵的笔又开始移动,她仍然闭着眼睛,手势却略微放松,笔尖便在《璇玑图》上留下一道隐隐约约的淡淡墨痕。裴玄静的目光追踪着这条墨痕,蜿蜒摆动,若即若离,宛如一个无形的小小鬼影在日光之下舞蹈。当“她”暴露在春日艳阳下,瞬间就能被晒化,却依旧顽强地想要在这世上留下足迹,说出“她”的心事…… 一个又一个字,在宋若华的笔下被点了出来。 从最初的红色的“春”起,之后依次是红色的“贞”、紫色的“永”、蓝色的“不”、蓝色的“木”和蓝色的“同”。最后,墨迹重重地涂抹在黑色的“嗟”字上时,宋若华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睁开了眼睛。 她的双眸空洞地凝视着前方,不动,也不发一言。大家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许久,才见她展颜一笑,虚弱地说:“若茵,你放心地去吧。” 裹在紫色锦袍中的躯体不胜负荷,终于轰然倒下。 回到金仙观之后,裴玄静在房中坐到深夜。她的面前放着两幅《璇玑图》。一幅是完整的,之前她从宋若茵的木盒上作为证物取下;另一幅是刚刚在柿林院中完成扶乩后,由她带回来的。两幅《璇玑图》一模一样,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后一幅正中的“心”字不见了,上面还有斑斑驳驳的墨迹。 清朗月色透过窗纸洒落,使裴玄静面前的两幅《璇玑图》都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光影。 璇玑无心胜有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裴玄静又逐个写下扶乩时记录的七个字,连起来是:“春贞永不木同嗟。” 假如这句话是有意义的,倒像是宋若茵在感喟自己生为女子,却被闭锁在深宫内院,兼有不事男子的誓言,虽仍在盛年,却已成枯木。春贞永不木同嗟,是指这具枯木永远难逢春天了吧? 然而这样的解释可谓似是而非,并不能令裴玄静满意。 如果宋若茵要用这种方式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显然不够有说服力。博取同情呢?又似乎不是宋若茵的个性。更何况,宋若华对妹妹那么了解,说到“春贞永不木同嗟”,恐怕宋若华比宋若茵的感受更深切吧? 总之,宋若华拼命胁迫裴玄静完成扶乩,从结果来看似乎并无必要。 夜很深了,几声夜莺的鸣叫从后院的深沉寂静中传来。裴玄静想起长吉咏春的句子:“芳蹊密影成花洞,柳结浓烟花带重。”如今的后院,肯定就是诗中描绘的景象。天才就是如此,光凭锦心绣口便能写尽天下春光,绝不会遗漏一个角落。 长吉还写道:“阿侯系锦觅周郎,凭仗东风好相送。” 天下女子,所思所念的都是心目中的周郎,这就是女子的春怀。然而宋家姐妹、杜秋娘、郑琼娥,还有郭贵妃,所有这些大明宫中的女子,她们的春怀早就凋零了。 春贞永不木同嗟? 晨曦微露时,裴玄静决定再去一次柿林院。 扶乩之后,宋若华便晕倒了。但过不多久又悠悠醒转,只是不能说话。裴玄静检查了她触碰过笔的手,并无异样,还特意在柿林院中留了半个时辰,见宋若华除了虚弱之外,没有其他问题,才放心离开。 一夜过去,想必宋若华能稍微缓过来一些了。裴玄静想趁热打铁,今天再逼问一番宋若华,套出她对“春贞永不木同嗟”的看法。然后,就是“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宋若华承诺在扶乩之后便向裴玄静和盘托出的,现在该是她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来到观门时,李弥正站在耳房前。 曙光照在他清秀的面庞上,青衣粗袍的腰间,带子系得一丝不苟,显见已起来多时了。 “这么早就起来了?”裴玄静有些惊讶。 “我每天都这么早起的,嫂子。”李弥笑得有些羞涩,样子十分好看。 裴玄静的心头微微一荡,似乎在不经意中才发现,这个她所以为的大孩子突然长大成人了。她不禁喃喃:“自虚你……” 第57节 “嫂子?”李弥一脸天真。 她必须走了,不知为何心中恻然,竟有些依依不舍。 裴玄静在观门前登车,向东北方的龙首原而去。这些日子她几乎天天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却仍对那个目的地感到陌生和恐惧。今天,这种恐惧的预感尤甚以往。 宋若华的房门紧掩。宋若昭和宋若伦手足无措地站在院中,看到裴玄静就像见到救星似的迎上来。 宋若昭抢先说:“大姐到现在还没起来,我们叫了好久也没应声。” “为何不进屋查看?” “这……”宋若昭含泪道,“我们不敢。” 裴玄静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宋若昭垂眸拭泪,避开了她的目光。 裴玄静也不多话了,径直来到房门前,拍门唤道:“宋大娘子,宋大娘子。” 门内无声无息。 裴玄静朝旁边一让:“把门打开。” 榻前帘幔低垂,忽有一阵微风吹过,漫卷起帘帷上的银丝荷花。首先映入裴玄静眼帘的,是一只搁在枕边的盛装偶人,然后才是宋若华。 她端端正正地仰面躺着,头上挽着高髻,翠眉靛唇。裴玄静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见额黄和花钿,还有眉心中央的一枚梅花形状的花子,都使宋若华看起来艳丽非常,完全不像她原来的样子。身上仍是那套女尚书的紫袍,十根纤纤玉指从袖端伸出,相互交叉地搭在一起。 她看起来就像枕边那个偶人放大了一般。 宋若华,就这么安详而隆重地走入了死亡。 第四章 璇玑心 1 终南山上,积雪尚未融尽,山花已成片盛开。 山风飒飒仍带寒意,但大片的暖阳照下来,足令这冬季的余威稍纵即逝。溪涧涔涔流动,澄澈如空的水中漂浮着几块未及化完的残冰,盘盘旋旋,将春日艳阳反射成点点金光。风摇树动,千枝万叶间传出阵阵鸟鸣。 吐突承璀带着一小队神策军在山间小道上疾行。从长安到广州的这个来回,为赶时间他没有走水路,但也花了将近一个月,总算帝都就在前方了。 最后这段行程,吐突承璀倍加小心。而今朝野内外各种暗流涌动,自去年武元衡遇刺之后,局势越发紧张莫测,所以一切谨慎为妙。借道终南山,可以不为人知地直达长安城外。再需两天左右的时间,便能回到大明宫,向皇帝复命了。想到这里,吐突承璀的心绪稍微放松了些。 突然,队伍最前面的神策军叫起来:“吐突将军您快来看啊,这是什么?” 吐突承璀催马上前,顺着兵士手指的方向望去——前方是一小片沟壑环绕的山间平坡,坡上密林郁郁,山涧萦回,水边野兽足迹杂沓,山道沿着溪水,引入密林的深处。 吐突承璀皱了皱眉:“怎么了?” “您朝树上看!” 他这才发现在茂密的枝叶深处,似乎有几个白色的影子。 “将军您看,那是不是白蝙蝠?” “白蝙蝠?”吐突承璀凝神细看,没错,这些倒悬于枝头的怪异之物正是蝙蝠,而且通体雪白,美得颇为罕异。时近正午,它们在日光灼灼的枝叶中一动不动,好像树荫间盛开的朵朵白花。 “……这倒是难得一见。” “将军,要不要去射几只下来?” “不行!”吐突承璀斥道,“白蝙蝠乃灵物,怎可触犯?遇上了算咱们的福气,干脆多沾一点吧。” 他传令下去,就地休息用饭。 神策军们团团而坐,将一辆遮着黑色油篷的马车围在中间。吐突承璀的目光从白蝙蝠那里收回,落到车篷上,心中又是一阵发闷。事情已经过去数天了,他仍然无法释怀。 吐突承璀独自走向山道一侧,朝山下眺望。与离开时相比,重峦叠嶂中已是绿野森森。远方的碧空之下,那条静静流淌的银带正是渭水。水面烟云缭绕,望不见彼岸。 他好像又一次看见了——海面。 “咦,怎么好像起雾了?” 吐突承璀一惊,回头喝问:“什么雾?大中午的哪来的雾?” “不知道啊,刚刚还清清爽爽的,怎么突然一会儿工夫……” 说话间,雾气从白蝙蝠栖身的树丛里升起,在空地中间迅速弥漫,转眼就看不清几步开外的人了。 吐突承璀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无人应答,他只能隐隐绰绰地看到手下那些神策军们,一个接一个地歪倒在大树底下。 吐突承璀心道,糟糕,中埋伏了! 然而为时已晚。他的右手虽然搭在佩剑之上,却无力将它抽出。天旋地转之中,吐突承璀竭力在树上倚靠住身体,想看清从树丛中钻出来的人。 来者二人,均着黑色劲装,头戴斗笠,并以黑纱遮住口鼻。 吐突承璀挣扎着问:“你、你们……想干什么?” 其中一个走上前来,举手一挥,竟然是根松枝,朝吐突承璀的额头轻轻一点,他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以松枝为武器的人从袖中摸出一枚火褶,就着松枝的顶端擦出火来。青烟袅袅升起,林中空地上的诡异雾气顷刻散尽,就如它们来时一样渺茫神秘。与此同时,倒挂在枝头的白蝙蝠们齐刷刷振翅而起,在密林上空高飞盘旋。 燃松枝者道:“好了,隐娘。” 他身旁的人点点头,从容不迫地摘下黑纱,露出一张冰清玉冷的面孔。 聂隐娘垂首看看吐突承璀,对丈夫道:“你去搜一搜他的身上,看看有什么特别的。” 第58节 “好。” 树丛中枝叶耸动,有人边嚷边钻了出来:“隐娘,隐娘!是我的白蝙蝠咒术奏效了吗?” 聂隐娘向他转过身去,不动声色地道:“你自己看吧。” 韩湘喜道:“就是有用了嘛!我方才念咒时,意念中便觉有人进入蝙蝠圈中。哈哈,果然都倒下了。可见我的咒术终于练成了!” 聂隐娘道:“韩郎术成,实在可喜可贺,却不知被你困住的是些什么人。” “管他是什么人。反正也无损害,过一个时辰自会醒转。到时候他们什么都不会记得……”韩湘乐滋滋地一边说,一边向躺卧在树下的诸人拱手,“此地难得有人经过,老兄们勿怪,就当帮韩湘练一次咒术……诶?”他突然愣了愣,“这些人怎么都是神策军的服色?” 聂隐娘冷冷地“嗯”了一声:“你认得?” “我……”韩湘挠了挠头,他虽不务正业,到底出身士人家族,从小在长安长大,神策军当然是认得的。 “你再去看看那个人吧,他是领头的。” “哦。”韩湘走到隐娘夫君的身边,才一探头便惊呼起来,“是吐突承璀!” “哎呀,糟了糟了!”韩湘顿足道,“这下闯了大祸了。要是让我叔父知道,定然饶不了我。” “我听说韩夫子为人耿直,素有诤臣之名,难道也惧怕宦官吗?” “惧怕倒谈不上,但能不惹也尽量不要惹嘛……”韩湘愁眉苦脸地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练成一次咒术,居然就练到了吐突承璀的身上……不对啊!”他看着聂隐娘,“隐娘,这家伙怎么跑到终南山里来了?” “韩郎问我吗?我怎么知道。” “隐娘,你看这个。”聂隐娘的丈夫从吐突承璀的怀中掏出一张黄纸,递给她。 聂隐娘展开一阅,微微皱起了眉头。 韩湘还在自言自语:“我记得前些天接到叔父来信,提到南海捕获蛟龙,欲献祥瑞。圣上特派吐突承璀去运蛟龙回来。所以说……他正在回程途中?” 聂隐娘道:“蛟龙?莫非就在中间那辆油篷车里?” 话音未落,她的丈夫已经将车上油篷“哗啦”扯下。 “哎呀,如此不妥吧!”韩湘才叫出声,就被眼前的情景愣住了。 车上只有一口黑色的大箱子。 “这里头装着蛟龙?” 韩湘连连摇头:“不可能,蛟龙不会这么小吧。” “打开看看。” “这……”韩湘根本来不及阻拦,聂隐娘的丈夫手起刀落,已经把木箱上的锁敲开了。箱盖上贴着明黄色的封条,他也连看都没看,随手撕下。 韩湘急道:“这是怎么说的,撕的可是皇封啊!等吐突承璀清醒过来,一看便知箱子被人打开过。况且撕了皇封,可是大罪啊!万一让他查知是何人所为……” “是韩郎以白蝙蝠咒术将吐突承璀及其手下困住的。”聂隐娘悠然道,“就算皇帝要问罪,也与我们夫妇无关。” “隐娘你怎么这么说话,太失侠客风范了吧——哦!”韩湘终于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原来不是吐突承璀中了我的白蝙蝠圈套,是我韩湘中了隐娘你的圈套。” 听到此话,聂隐娘方才展颜一笑:“没什么圈不圈套的。想看蛟龙吗,过来吧!” 韩湘也笑了:“也罢,皇封撕都撕了,我就跟着开开眼吧,否则太不划算。” 箱盖非常沉重,大家一同用力,才将其稍稍挪开。 三人都愣住了。 箱子中仰躺着一个女子,因面上覆盖着一块锦帕,所以看不到她的容貌。漆黑长发披散脸侧,全身紧裹在青色葛布制成的窄裙中,裸露裙外的纤足上套着竹屐。双手交叠于胸前,长长的金跳脱在右腕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这番情景实在出乎意料。 两个男人一起问聂隐娘:“怎么办?” 她想了想,伸手将那块锦帕取下来。 阳光透过树荫落在卢眉娘的脸上,仿佛在死者的苍白面容中缀入细碎的金屑。阴影斑驳中,那对弯弯的翠眉依旧十分醒目,甚至让人产生错觉——她还活着,至少这对眉毛还活着。 韩湘喃喃:“她是谁?” “不管是谁,她已经死了。”聂隐娘说。 “难道吐突承璀去广州,并不是为了运蛟龙,而是为了运送这个女子的尸体?” 聂隐娘思忖道:“这女子应该死了不久。奇怪的是……”她轻轻捏了捏卢眉娘的手,“居然死而不僵。” “是啊,尸体也没有丝毫损坏。除非她也是道家中人?” “韩郎好道,就以为全天下都是道家中人吗?” 韩湘尴尬道:“隐娘就别揶揄我了。如今这事儿闹的,怎么收场呢?” “韩郎不必担心。我们就此隐去,待吐突承璀醒来,虽知中了暗招却无迹可寻,也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再说,他既特意挑选山中小道匿行,定是皇命要保持机密。现在出了差错,他自己必然刻意隐瞒,你我反而无须担心。” “那就好。” 三人又合力将箱盖移回原处。盖子即将合拢之际,韩湘朝卢眉娘连看了好几眼,想到她又要陷入严丝合缝的黑暗时,心中煞是怜惜和无奈。 要让神策军中尉亲自押运的尸体,其背景定然不容低估。但无论怎样,她死了,还在妙龄,终归是个苦命人吧。 韩湘刚松了口气,突然瞥见聂隐娘手中的锦帕,“哎呀!”他叫道,“忘记把这放回去了。” “我要留个纪念。”聂隐娘随手便将锦帕纳入怀中。 第59节 “这万万不可……”韩湘还想劝说,却见隐娘眉目含笑,竟是淡淡的狡黠。啊,他这才醒悟,隐娘此举就是要让吐突承璀难堪。 这位曾经名动天下的刺客,而今退隐江湖的女子,只要她愿意,举重若轻间,仍能随意搅动人间的风云变幻。 韩湘无奈地摇头笑了。他终于明白,今天自己所谓的白蝙蝠咒术练成,不过是聂隐娘的略施小计罢了。想通了这点,韩湘反而感到释然了。能够成为聂隐娘计策中的一环,他还觉得蛮自豪的。 “隐娘,咱们快走吧,过不多久这些人就要醒来了。” 聂隐娘朝丈夫点了点头,转首向韩湘道:“我们要去长安一趟,韩郎是打算随行呢,还是继续在山中练你的白蝙蝠?” 又是一个意外。 “长安?”韩湘问,“隐娘怎么突然想起要去长安,之前并未听你提过啊?” 聂隐娘道:“我突然十分想念静娘。自昌谷一别,距今数月有余。我想去长安看看她。韩郎若不愿前往,大可安心留在终南山中。” 韩湘又惊又喜:“去看静娘吗?甚好啊,我当然愿意随隐娘走一遭。顺便也去看看崔淼那个家伙,倒有些想念他。” “想念他什么?”聂隐娘说起话来永远冷冰冰的,又一句接一句,让人无从判断她的真实意图,不过韩湘已经习惯了她的方式,便笑答:“和他斗斗嘴,辩辩道,还是蛮有意思的。” “此话当真?” 韩湘的脸有些泛红了:“隐娘啊,我有时真觉得,和你讲话还不如和你比剑。” “怎么,韩郎学到了什么独门武功,有把握胜过我了?” “咳,怎么可能,我只是想死得痛快些。” 聂隐娘终于绷不住了,扑哧一笑。韩湘则大大地松了口气。 那边聂隐娘的丈夫已经检查了现场,把所有可疑的痕迹都消除了。韩湘打起唿哨,一直在密林上空盘旋的白蝙蝠应声而来,乖乖地被他装入随身的草篓。三人相继遁入树丛,走出不久拐入一处山坳,以树荫为遮,向斜上方望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吐突承璀一行人的动静。 果然等了没多久,横七竖八的神策军们纷纷醒转。吐突承璀在油篷车前暴跳如雷,整个山坳里都是他狂怒的吼声。 韩湘笑道:“这个吐突中尉也不省点儿力气。不就是少了块帕子嘛,至于急成这样。”又对聂隐娘道:“隐娘,那究竟是块什么珍稀的锦帕,方才没能看得真切,现在可否给我一睹为快?” “女子的东西,韩郎还是不看为妙。” “唉。” “不过这个,你倒是可以看看,是否识得?”聂隐娘递给韩湘一张纸片,正是从吐突承璀身上搜出来的。纸上画的是一把小小的匕首,旁边还标着两个字:练勾。 韩湘摇头道:“我对兵刃不熟啊。” “这个名字也没听过?” “从未曾听说。” “我倒是见过一把刀,和这张图样极其相似。” 2 已经没有人能够说清楚,此刻聚集在清思殿上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甚至包括宪宗皇帝自己。 狂怒已使他精疲力竭,其实皇帝本人也非常希望能够冷静下来,能够思考,能够喘息,但席卷全身的怒火根本不肯放过他。他是君主,是至高无上的天下的主宰,每当怒火难遏的时候,他尽可以靠杀伐来消减这种暴戾之气,以使自己得到片刻的放松。过去他也一直这样做,但是今天,此时此刻他竟连这样的选择都不能够! 原因居然就是这个跪在御阶下的女子。 “杀了她!”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转了无数遍。对于皇帝来说,无非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当然,事后对裴度需要解释,但皇帝深信,自己的宰辅深明大义,懂得社稷与个人孰轻孰重。更何况,他的这个侄女实在该杀啊! 特别令皇帝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事到如今,裴玄静还在试图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宋若茵,杜秋娘,现在是宋若华。皇帝身边的女人接连死去,而她裴玄静,是皇帝寄予了最大信任的人,不仅束手无策,甚至还纵使了这一系列的死亡,难道她不应该承担责任吗? 当然应该。所以,杀了她吧! 可不知怎么的,皇帝就是下不了这个命令。 裴玄静只肯承认,宋若华是在扶乩之后死亡的。但她又坚称,宋若华的死与扶乩没有直接关系。她的说法是:“宋大娘子非为毒杀,况且在扶乩之前已患病多日。玄静以为,宋大娘子很可能是病故,因此首要需搞清楚她真正的死因。” 皇帝质问:“朕早就严令禁止她再行扶乩之事,她执意妄为,虽死犹辜。而你为什么还要帮她?” “因为妾想破案。”裴玄静煞白着一张脸回答。 “你想破案?违背朕的命令就能破案了?那么现在你破案了吗?啊?你回答啊!” “还没有……” “现在倒好,连朕的女尚书也死于扶乩了。这案子你还打算如何破?” “妾真的没有想到大娘子也会死……扶乩木盒我全部都检查过,而且也亲手拿过,所以妾相信宋大娘子也不会有事的。妾还是低估她求死的决心了……”裴玄静的声音中有哀婉,但更多的是不解。 正是她这种孜孜以求、寻根究底的坚韧使皇帝叹为观止。说到底,宋若华、宋若茵,乃至杜秋娘,都只不过是他所拥有的众多女人之一,或者说是其中较为特殊的几个,他多少关心着她们。宋若华的才学、宋若茵的聪敏和杜秋娘的妩媚,都令皇帝喜欢。但归根结底,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安全,是手中的权力、胸中的社稷和眼前的万里河山。 裴玄静的种种表现都让皇帝感到,即使她的行为失当,却非出于私心。光这一点,就足够难得了。 就再给她一次机会又如何? “三天。” 裴玄静闻声抬头:“陛下?” “朕只能再给你三天。假如三天之后,你仍然不能交给朕一个满意的答案……”皇帝停下来,似在斟酌后面的话。 裴玄静便直直地盯在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等待着。 第60节 他终于说:“……那样你将令朕彻底失望。” 裴玄静的心剧烈地悸动了一下,随即冷静下来:“妾遵旨。” “吐突承璀马上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你办不完的,朕都交给他去办。”皇帝点到为止,又道,“你不要忘记了,你还欠着‘真兰亭现’离合诗的谜。” “是,妾都记得。”裴玄静叩头道,“不过妾想请问陛下,假如三天后妾能够交出答案呢?” “你想如何?” “妾想求陛下放我走,离开金仙观。”一言既出,连裴玄静自己都惊呆了。这念头应该已经在她心中酝酿很久了,于此刻突然迸发出来。 “放你走?”皇帝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沉吟片刻,方才冷笑道,“很好啊,裴玄静,你是第一个敢与朕还价的女人。” 裴玄静低头不语。 “朕准你与朕还价,但不是现在。三天后,等你交出答案的时候,朕会给你机会谈一谈。记住,算上今天,总共三天。” ……不知不觉就到三更了。 推开窗,月色便如清泉般流进来。 裴玄静越来越觉得,真正的谜底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但正如人们常爱说的那句话:窗户纸一捅就破。而她,偏偏就是捅不破那层薄纸。 会不会是她自己不愿意捅破呢? 忽然,裴玄静看见窗棂上盘着一条蛇。 月色之下,蛇遍体泛出白光,简直像用纯银打造而成。两只菱形的眼睛绿莹莹的,火红的信子一吐一收,如同火舌。它也发现了裴玄静,刷地绷直身躯。 裴玄静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惊恐中她想起崔淼送的防虫香囊,随即又醒悟到,香囊已被自己慷慨地赠予了郑琼娥。 她只得继续与蛇对峙,可僵持才不过一瞬,就已经气促胸闷,难以为继了。裴玄静一咬牙,伸手去拉窗格,就在这一刹那,银蛇已蹿到她的面前。 “啊——”半声尖叫卡在喉咙里。 银光划过,裴玄静踉跄倒退半步,那条蛇坠落到窗户下面,不见了。 裴玄静几乎吓晕,却听有人在耳旁说:“别怕,没事了。” 一回头,便见聂隐娘站在屋内。仍是那一袭夜行衣,气定神闲,根本就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 裴玄静说:“蛇……” “死了。” “……啊,多亏隐娘来了……” 聂隐娘一笑:“这副受惊吓的样子倒挺可爱,总算像个闺阁中的小娘子了。” “隐娘!”裴玄静缓过神来,情不自禁去拉聂隐娘的手,欢喜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啊。” 聂隐娘顺手把窗户合上,才道:“春分了,我看你这观中花木繁盛,夜间想必会有蛇虫滋扰,怎不小心关窗?” “蛇虫?” “我刚进长安时就听说了,今年冬天闹蛇。” “是。” “我又听说,有个姓崔的郎中有灭蛇绝招?” 裴玄静沉默。她不愿意对聂隐娘撒谎,但要从实说来,又不知该从何谈起。崔淼的所作所为和深藏难测的目的;她本人对他的看法与应对,以及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统统不足为外人道也,哪怕是对聂隐娘。 聂隐娘拉着裴玄静在榻上坐下:“他那么能干,怎么不来帮你灭蛇?” “他来过……”裴玄静申明了一句,又道,“不过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聂隐娘点了点头,没有追问。裴玄静稍微放了点心——至少对隐娘,是可以一切尽在不言中的。 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哦对了,隐娘。禾娘一直和崔郎在一起。” “哦。”聂隐娘冷淡地应了一声。很显然,她对禾娘的消息并不热心,而一旦她的脸上失去笑容,就会变得冷若冰霜。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聂隐娘道:“不说别人了。静娘,你过得好不好?” “我吗?隐娘都看到了。” “我是看到了,不错,都有闲情玩回文诗了。”聂隐娘拿起裴玄静摊开在案上的《璇玑图》,“这中间怎么破了?” “是我……不小心弄破的。”这个解释拙劣得不像话,然而《璇玑图》是另外一个一言难尽的话题,况且涉及宫闱秘闻,聂隐娘还是不知道为妙。 聂隐娘并不在意,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也放在几上:“你看看这个,巧不巧?” 裴玄静一惊:“也是《璇玑图》!” “是啊。怎么近些日子,人人都玩起《璇玑图》了?”聂隐娘仍然不动声色,“莫非是有人在效法则天皇后,想要重新掀起这个风潮?” 裴玄静摇了摇头,细看聂隐娘带来的《璇玑图》,却见其五彩斑斓比之前见过的都更绚丽,锦帕的质地更是轻软细薄,在烛火下几乎透明,近千小字绣在上面,仍然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字体细腻纤秀到不可思议。她情不自禁地赞叹道:“这幅《璇玑图》太美了。隐娘,你从哪里得来的?” “不小心就弄到的。” 裴玄静窘得脸孔微红,聂隐娘方道:“说来,还是从静娘的一位熟人那里得来的呢。” “熟人?谁?” 聂隐娘把在终南山中劫了吐突承璀一伙的经过说了一遍。 第61节 裴玄静惊讶地说:“我听说吐突承璀是奉命去广州运回南海蛟龙的。” “并没有什么蛟龙。只有一个南方女子的尸体。” “难道……蛟龙之说是假的?” “看来如此。”聂隐娘道,“我想,南海蛟龙多半是掩人耳目之策。不过吐突承璀的这个障眼法也有些太招摇了。南海蛟龙之说虚实难辨,招惹得各色人等都想一探究竟。据我所知,对他这一路感兴趣的绝不止我一人。吐突承璀也够狡猾,去时大张旗鼓,返回时却隐匿行踪,专挑隐蔽小道潜行,若非我们对终南山的地形特别熟悉,在他的必经之处守株待兔,是无法探知真相的。” “隐娘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看一眼蛟龙吗?”裴玄静觉得难以置信。 “当然。”聂隐娘冷冷回答,“我对人才没那么大的兴趣。” 想想聂隐娘一贯的作风,裴玄静虽仍存有疑窦,也就接受了这个解释。她将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璇玑图》上。 不论质地还是绣工,聂隐娘带来的这幅《璇玑图》都远远胜过宋若华的《璇玑图》。宋若华的《璇玑图》出自大明宫,已经是难得的精品,比民间之物强了何止百倍,不想与聂隐娘从吐突承璀那里抢来的《璇玑图》一比,简直成了粗糙的赝品。 从宋若茵之死开始,《璇玑图》就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裴玄静的视线中。直到宋若华死前,以扶乩手法在《璇玑图》上标出字来,裴玄静已然认定,《璇玑图》是宋家姐妹特别选取的工具,用来表达某些不便说出口的话。 可是现在,聂隐娘带来的这幅《璇玑图》却令她陷入新的困惑。为什么吐突承璀手中也会有《璇玑图》?假如他从南海千里迢迢是为了带回《璇玑图》,那么裴玄静就必须重新思考《璇玑图》的含义了。 她思忖着问:“那个死去的女子,隐娘能判断出身份吗?” “看不出来。年纪并不大,也就二十来岁吧。小小的脸庞,细细的眉毛,一望便知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子,可惜。” 又是一个女子。裴玄静想到,与《璇玑图》有关的死亡似乎专属于女子,而自己至今还未找到症结所在,也没能阻止死亡的延续,真叫人无奈又悲哀。 聂隐娘说:“既然静娘对这幅《璇玑图》有兴趣,我就把它留给你了,可好?” “好是好,只是那吐突承璀专程为它去的广州,而今怎么去向圣上交差呢?” “这我可管不着。他越为难,我越开心。” 聂隐娘说这话时玩兴大发的样子,哪里还像个冷血女侠。 裴玄静也不禁莞尔,转念又想,聂隐娘早已遁出江湖,或许对她来说,如今这样偶尔介入世间的纷争,确乎更像在玩耍。仅仅因为看不上吐突承璀的嚣张做派就去打劫他,取走一条看似无关紧要的《璇玑图》锦帕,却很可能令吐突承璀陷入极大的困扰之中。而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我开心。 要是让吐突承璀知道实情,他肯定会为招惹了聂隐娘而后悔不迭的。 “算一算,这阉官差不多也该进大明宫了。”聂隐娘仍然难掩得意之色。 裴玄静的心中又是一动。她意识到,让吐突承璀难受还不是聂隐娘的最终目的,归根结底,聂隐娘是想让皇帝不痛快。即使躲在万壑千重的宫墙之内,远离战场上的正面厮杀,却仍然无时无刻被人窥伺和算计。冷箭不知将从哪个阴暗角落射出,日日夜夜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中,他该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裴玄静陷入沉思。 聂隐娘说:“很晚了,睡吧。” “隐娘你?”裴玄静一愣。 “今夜我就歇在静娘这里,方便吗?” “当然,我求之不得呢。” 聂隐娘微笑起来,头一次,裴玄静在她的眼角发现了淡淡的细纹。 放下帐帷,两人并肩躺下。寂静之中,从后院传来无名鸟儿的鸣叫,婉转悠扬。 “隐娘,听得出这是什么鸟儿吗?” “听不出来。”少顷,聂隐娘说,“我学艺的时候,师傅要求我闻鸟鸣而发剑,鸟未飞,剑已到。对于我来说,鸟鸣就如刺杀的号令。” 裴玄静无语。 良久,聂隐娘又道:“人家女儿捻绣针,我擎匕首,静娘你呢?” 裴玄静仍是无语。有聂隐娘在身旁,她感到少有的安全和放松。想必隐娘也是如此,所以才会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吧,那么就听着好了,她知道隐娘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果然,过了一会儿,聂隐娘又道:“我记得静娘身边有一把匕首,实为难得的宝刃,还在吗?” “在。”裴玄静从枕头下摸出匕首,交到聂隐娘手中。 聂隐娘的眼睛一下子便亮起来。只听风拂竹叶般“噌”的一声,匕首出鞘,灰色的帐帷上顿现一段秋水的剪影,盈盈流动。 聂隐娘由衷地叹道:“真是一把好刀。”她爱不释手地一遍遍轻抚刀背,突然问:“静娘可否将此刀赠予我?” 看着那双充满热忱的双目,裴玄静却只能回答:“对不起隐娘,玄静身无长物,唯此刀相伴终生。除非我死,绝不会让它离开。” “为何?” “因为……它是一件信物。” 这还是头一次,裴玄静对别人详述自己与长吉的姻缘。讲完时,她发现心中意外平静。聂隐娘却伸过手来,轻轻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 “明白了。”聂隐娘说,“静娘有这么一件利器防身,甚好。不过我要嘱咐你一件事,今后千万别在外人面前展露此刀。切记。” 裴玄静虽不甚明了聂隐娘的意思,但还是点头应诺。 聂隐娘引刀还鞘,仍然满脸不舍。刺客爱宝刀,这种情感发自内心,毫无虚饰。 两人复又躺下,聂隐娘道:“我还是想不通,李长吉一个文弱诗人,从哪里弄来这样一把稀世罕有的宝刀?” “莫非他也结交过什么江湖奇侠,就像我与隐娘这样?” “不。”聂隐娘道,“此刀从未在江湖上现过身,否则我不可能不知道。静娘可知此刀的名字?” “不知道。或许是有的,但长吉未曾告诉过我。” 聂隐娘说:“而且,你别看这把刀鞘朴实无华,其实是有人将原先嵌在上面的饰物都除去了,那些东西绝对价值连城。” “会不会是将装饰的珍宝取下,拿去换钱了?” 第62节 “那他可就买椟还珠了。金银珠宝尚有价,但这柄匕首本身乃是无价之宝。” “真的吗?”裴玄静想着又不禁心酸起来。李贺家贫如洗,他肯定是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拿出来,赠予裴玄静作为定情信物的。既然匕首这么值钱,要不是给了自己,在他最困苦艰难的时候,或许还能应个急,也不至于…… 她强压心痛,喃喃道:“前些日子我倒是听说,有波斯人拿着图纸到处寻一把匕首,说任凭多高的价,他们都肯出。自虚看见过图纸,说是有点像这一把。” 聂隐娘道:“波斯人遍收天下奇珍,他们才是真识货的。波斯人也没提匕首的名字吗?” “应该没有。确实很奇怪……” “但不讲名字,光靠图纸是认不出这把匕首的。” “为何?” “首先,刀鞘上的珍宝尽除,看外表平平无奇。其次,这把刀的特异之处,在于其刀背和刀刃一样薄,只有擅用匕首者才能发现这一点。所以上次东都留守权德舆搜到这把匕首,轻易便还了回来,因为在他眼中,这不过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而已。” 裴玄静笑道:“听隐娘这样讲,我对它都要肃然起敬了呢。” “应该。”聂隐娘正色道,“据我所知,在宝剑谱中只记载有一把类似的刺杀短剑,号称可连夺数命而不沾滴血,名为‘纯勾’。” “啊,隐娘犯了皇帝的名讳了。” 聂隐娘不屑地说:“那又如何?现在你明白,为何匕首无名了吧?” 裴玄静问:“隐娘的意思难道是说,我这把匕首就是……” 聂隐娘竖起食指,在唇前轻轻摆了摆。很快,她的呼吸声变得绵长而均匀。 裴玄静闭起眼睛,对长吉的思念再次充塞了她的心胸。有些情感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反而历久弥新,像树木的根须越长越深。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裴玄静觉得,作为一个女人,自己既不幸又幸运。 幸运在于,她毕竟有过爱。不幸在于,最终她还是失去了。 ……醒来时,晨曦透过帐帷直接照在裴玄静的脸上。她一扭头,身边空空如也。要不是卧簟上尚有浅浅的印痕,裴玄静真会以为,昨夜聂隐娘的到来,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她掀开帐帷,几上果然端端正正地放着那幅《璇玑图》织锦。屋内光线朦胧,唯有这幅《璇玑图》五彩绚烂,使她无法移开视线。裴玄静看着,看着……突然,她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 裴玄静几乎不敢相信——聂隐娘带来的那幅《璇玑图》的正中央,也是空的! 宋若茵以扶乩木盒中央的凸起触发毒笔,所以宋若华在扶乩时,特意将《璇玑图》正中央的“心”字剪去,以示无害。宋若华最终还是死了,但绝非死于扶乩木盒之毒,挖掉“心”的《璇玑图》正是明证。但昨夜聂隐娘带来的这副《璇玑图》,中央居然也没有“心”字!而且整块锦帕完好无损,也就是说这个“心”字不是绣上之后被去掉,而是一开始就根本没有绣过。 这是一幅没有“心”的《璇玑图》。 裴玄静惊呆了。 她小时候把玩过的《璇玑图》,都与这回在宋家姐妹案件中的《璇玑图》一般无二。在构成回文诗时,中央的“心”字总会增加不少难度,但也增添些许把玩的乐趣,常使玩者又爱又恨。裴玄静记得自己就曾抱怨过,真想把这个“心”字拿掉,因为有这个“心”字在,便不得不围绕着它找出更多回文诗句来,但又往往牵强难解…… 难道有人早就这么做了,把“心”字从《璇玑图》里去掉了?可是去掉“心”字的《璇玑图》,还能算《璇玑图》吗? 裴玄静猛然想起,宋若华在扶乩之前,拿出剪掉中央“心”字的《璇玑图》时,就说过一句话——“璇玑无心胜有心”。裴玄静至今未曾参透这句话的含义。万万没想到,此刻真会有一块无“心”的《璇玑图》锦帕,出现在她眼前! 璇玑无心胜有心,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玄静索性将窗户打开,让晨光尽泻而入。在充足的光线中,聂隐娘带来的《璇玑图》更显得绚彩辉煌,字虽小却一个个玲珑剔透,耀眼夺目。她用激动得颤抖的双手捧起它…… “嫂子。” 李弥站在窗外,正一脸困惑地看着她。 裴玄静连忙招呼他进来,并将前后三幅《璇玑图》都摆到他面前,“自虚,你能看出什么不同吗?” 李弥先看宋若茵和宋若华的两幅《璇玑图》,指着宋若华的那幅问:“中间的‘心’字怎么没有了?” “剪掉了。” 他点点头,又看最后一幅《璇玑图》。裴玄静等着他再次提出“心”字的问题,但李弥只是专心致志地研究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织锦,抬头说:“这个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个,总共八百四十个字,比另外两幅少一个字。” 裴玄静很是惊讶,她从来没有想过去数《璇玑图》的字数,不料李弥注意的竟是这一点。她同意说:“是,差了这个‘心’字。” “不是啊,嫂子。好多字都不一样,这幅《璇玑图》和那两幅不一样。” 3 宋若昭站在院中央的柿子树下,新萌的绿叶在头顶随风摇摆,仿佛是她的华盖。 “炼师,你可知这些柿子树的来历?”看见裴玄静进来,宋若昭便这样问道。 既然她不急于了解案情进展,那么裴玄静也乐意听她说些别的。皇帝所定的三天之限,今天已是第二天,但聊一聊柿子树的时间还是有的。 宋若昭说:“其实,这座柿林院是专为上官赞德所建的。大明宫中本有翰林院,翰林学士们都在翰林院中拟写诏书。则天皇后称帝时,以上官赞德为拟诏女翰林,并在洛阳上阳宫中为她专设官邸。后来中宗皇帝登基,回都长安,仍用上官赞德拟写诏书,但大明宫中只有供翰林学士公务的翰林院,于是中宗皇帝下旨,在大明宫中另辟一处院落给上官赞德,就是这里。当时院中并无花木,上官赞德因喜食柿饼,说不如就种柿子树吧。柿子树高大苍郁,每年还能结果,制成柿饼分于宫中亦为美事。从那以后,这座院子就成了柿林院。” “如此听来,倒也是一段佳话。” 宋若昭一笑:“不过,上官赞德本人并没能吃到柿林院中的柿饼。柿子树栽下后,五年方可结果。可惜就在中宗皇帝即位五年之后,上官赞德就死了。” 裴玄静一愣,对了,上官婉儿正是死于景龙四年的唐隆之变。 她不禁抬起头:“原来这些柿子树都有百年了?” “来,炼师。”宋若昭轻轻牵住裴玄静的手,“来尝尝这些百年柿子树的果实吧。” 第63节 錾金描花黑漆盒中盛放的柿饼,一个个红润晶莹,规整的圆形好像用尺子量过一般,表面铺着一层雪白的糖霜,散发出带着甜味的清香。 裴玄静记起来了,在宋若茵死去的那晚,她曾在西院宋若茵的房中见过同样的柿饼,连盛放的器皿都仿佛是同一个。 怎么可能?裴玄静暗想,没人会把死者的食物再拿来吃。 宋若昭用银箸夹起一个柿饼,以丝绢垫着递给裴玄静:“炼师,请品尝。” 裴玄静接过来,轻轻地咬了一口。 “好吃吗?” 裴玄静道:“果肉醇香甜糯,的确是难得的美味。只是……” “只是什么?” “这柿饼不仅味甘,还有一种冰琼般的凉味,食之沁人心脾,是我从未尝到过的。” 宋若昭笑道:“原来裴炼师不但是位神探,还是位美食家呀。的确,这种柿饼除去果子自身的品种优异之外,制作手法也大有讲究。首先,柿子要在霜降之后带枝采摘,然后经过留梗、淘洗、去耳、去皮,挂于通风之处,再经过几番揉捏成型。待风干到三成时,方可藏于阴冷无阳之地的瓷瓮之中。柿饼入瓮的过程也不简单,需将柿饼和柿皮层层相隔,直至将整个瓷瓮装满,方能封瓮。经月余之后,柿饼中的天然糖霜凝晶而出,令其表面蒙上一层雪白,与柿子本色的橙红相衬,宛如琉璃般剔透。炼师所尝的沁人甘凉,便是如此而来的。” “看来非我为美食家,而是四娘子精于美食之道。” “炼师谬赞,若昭不敢当。” 裴玄静说:“世人皆知宋家姊妹以才学奉诏,却不知几位娘子各怀绝学。大娘子的书画造诣、三娘子的奇工巧计都让玄静叹服,原来四娘子还有这般……” “炼师,”宋若昭打断裴玄静的话,“与二位姊姊相比,若昭实无所长,只会守拙。” 守拙?裴玄静端详着宋若昭的面孔。与二位姊姊相比,宋若昭守不住掩不掉的,恰恰是人所能见的青春美貌,韶华艳艳。若华和若茵堪称内秀,而若昭呢?她试图把自己形容成徒有其表,这本身难道不就是一种智慧吗? 实际上,就这些天和宋家姐妹打交道的感受,裴玄静恰恰以为,宋若昭才是其中心机最深的一个,有着远超过年龄的城府与盘算——毒笔最先是她藏起来的;另外一个扶乩木盒被送到杜秋娘处,也是她来通知裴玄静的。两位姐姐先后惨死,可是此刻你看她的神态,仿佛什么都与她无关。姐姐们的死因尚且不明不白,她却在这里大谈柿饼经。 裴玄静觉得,宋若华和宋若茵都曾出于某种原因言不由衷,但宋若昭却是将自己整个地伪装了起来。所以她虽生得最美,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许,这就是她所谓的“守拙”? 裴玄静决定单刀直入:“四娘子,圣上给我三日期限破案,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明天,不管怎样我都必须面圣陈清案件的结论。” “炼师有答案了吗?” “有。”裴玄静道,“四娘子昨日派人送到金仙观的偶人,是一条关键的线索。” 宋若昭淡淡一笑。 裴玄静说:“正是从这个偶人上面,我已经确切地知道大娘子是怎么死的了。所以今天特来向四娘子致谢。” “炼师不必如此,澄清案情也是我的心愿。” 裴玄静点头:“关于三娘子、杜秋娘和大娘子的死,明天我都会如实禀报圣上。不过,还有一件事,在面圣之前,我想先听一听四娘子的意见。” 宋若昭沉着地看着裴玄静。 “话,还得从《璇玑图》说起。”裴玄静取出宋若华扶乩时用的《璇玑图》,平铺于案上。 看到大姐的这件遗物,宋若昭的脸上隐现痛楚之色,墨珠般的双眸也浮现了泪光。裴玄静盯着她伸出的手,轻轻摩挲到织锦中央的空洞处。 “璇玑无心胜有心,大娘子扶乩那天,曾说了这么一句话。”裴玄静说,“当时我以为,她是在剪去《璇玑图》中央的‘心’字之后,用这句话来自我宽慰的。但我现在知道了,其实大娘子另有深意。” 宋若昭低垂眼帘,默默无语。 裴玄静又取出一张纸来,在宋若华的《璇玑图》旁展开。宋若昭没有抬头,但发髻上玉簪垂下的珠璎珞却微微晃动起来,暴露了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考虑再三,裴玄静没有将聂隐娘劫得的《璇玑图》原物带来,而是将其临在一张纸上。不同丝线所绣的字,以不同色的笔写出。虽非实物,意思无差。 裴玄静说:“我原来竟不知,世上存有两种不同的《璇玑图》。一种为八百四十一个字,中央是一个红线所绣的‘心’字。另外一种为八百四十个字,中央无‘心’,就像我录在纸上的。除了中央的红色‘心’字,其余的八百四十个字,两种《璇玑图》也有所差异的。所以大娘子所说的‘璇玑无心胜有心’,可能指的就是这两种《璇玑图》,对吗?” 宋若昭抬起头来,迷惘地说:“炼师,我从没见过这种无‘心’的《璇玑图》,我也不知道大姐的话,究竟是否有你说的意思。” “那好,四娘子且听我说吧。” 将开口时,裴玄静忽然感到一阵恍惚。这已经是自己第几次在柿林院中分析案情了?过去的每一次,似乎都有突破性的进展,但紧接着便是可怕的死亡。她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案子,似乎自己每前进一步,所带来的不是真相大白,而是更为残酷的罪行爆发。 她只能衷心盼望着,这将是最后一次。无论如何,明天,她都必须去向皇帝汇报调查的结果了,但愿那将是整个案件的终结。 裴玄静说:“在我得到无‘心’的《璇玑图》后,将它与我们所熟悉的有‘心’的《璇玑图》做了对比,我发现两者有许多不同之处,但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且,两相对照的话,我竟更喜欢无‘心’的《璇玑图》。从八百四十字的无‘心’《璇玑图》中读出的很多诗句,都颇有古风。其中有不少引自《诗经》,比如‘君子好逑’,出自《关雎》;‘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一句,出自《伯兮》;‘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一句,出自《汉广》;‘采封采菲,无以下体’,则出自《谷风》。还有这首诗:‘召南周风,兴自后妃。楚郑卫姬,河广思归。咏歌长叹,不能奋飞。弦调宫征,同声相追。’引用了《召南》和《卫女》……总之,从风格来说,无‘心’《璇玑图》中的诗句古朴优美,很让人喜欢。” 裴玄静停下来,看了看宋若昭。只见她垂眸而坐,面色如常,刚刚摇摆过的玉簪也纹丝不动了。 裴玄静继续说下去:“其实,两份《璇玑图》中的绝大部分字都是重复的,但就是有少数字的替换和重新排列,使得从两份《璇玑图》中读到的回文诗截然不同,不仅诗意迥然,连风格都差之甚远……还说回无‘心’的《璇玑图》吧。比如这一首诗:‘佞谗奸凶,害我忠贞,妾嬖赵氏,飞燕实生,班宠婕妤,乱辇汉成。渐致人伐,用昭青青,虑微察深,祸在防萌。’读来纯乎是苏蕙的口气。应是苏蕙将窦滔偏宠的赵阳台比为汉代赵飞燕,讽喻她祸乱汉室,令成帝死于非命。但苏蕙又强调说,赵氏进谗终会败露,丈夫最后总会分辨出谁好谁坏,体谅到自己的一片真心。再看这一首:‘长君思,念好仇。伤摧容,发叹愁。厢东步,阶西游。桑圃憩,桃林休。扬沙尘,清泉流。翔孤凤,巢双鸠。’表达女子与丈夫分别后的思念,触景生情,感人至深……还有这首诗我也很喜欢:‘鸣佩飘玉,风竹曳音。飘佩鸣玉,步之汉滨。’先用四句描写丈夫的翩翩风采,赞美他那潇洒的身形、文雅的气质。然后又写到自己:‘姿艳华色,翠羽葳蕤。华艳姿色,冶容为谁。’是感叹自己空有如花美貌,又以翠羽和香草妆点,打扮得华艳无比,却因为心爱的丈夫远离,没有人能够欣赏……” 宋若昭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炼师想要一首一首解读过来吗?那可得花不少时间呢,不如再尝一口柿饼吧。” 裴玄静还她一笑:“多谢四娘子好意,柿饼就不必了。诗,也品评到此,足够了。我想以四娘子的学识修养,应当能得出结论——无‘心’《璇玑图》中的回文诗固然称不上首首精品,但均言之有物,饱含深情,而且是真正的女儿声调,确实像出自一个才女之手。那么,问题就来了。我们都知道,如今流传于世的《璇玑图》,是另外那一幅中央有红色‘心’字的《璇玑图》。所以,《璇玑图》是如何形成这两种不同版本的?究竟哪个版本才是苏蕙原创的《璇玑图》呢?” 她停下来,紧盯着宋若昭,道:“就我个人而言,喜欢无‘心’《璇玑图》远胜于广为流传的有‘心’《璇玑图》。我也愿意相信,无‘心’《璇玑图》才是苏蕙创作的原始版本。” “是吗?”宋若昭反问,“可是宫中所藏的《璇玑图》都是有‘心’的版本。如果真像炼师所说,非苏蕙原作,那么这个版本的《璇玑图》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据我推测,可能是因为《璇玑图》循环往复均可成诗,所以并没有上下左右的区别。在流传的过程中,为了抄写方便,有人就在中央空白处添了一个‘心’字,以示为中心所在。久而久之,便与其他八百四十字混为一体了。巧合的是,围绕着这个‘心’字又能读出不少诗来,于是便以讹传讹,以这个版本的形式流传开来。更有甚者,为了能够配合‘心’字成诗,后人又在原版的八百四十字中做了些修改,令此有‘心’的《璇玑图》成诗数目大为增加,虽然其中不少都平庸晦涩,但研究《璇玑图》的风气就是要读出越多的诗越好,所以便无人追究诗本身的韵味品质,而只求数量了。” “但是,当年则天皇后作序的《璇玑图》就是中央有红‘心’的。”宋若昭突然抬高声音,像是要以气势压人,“我们在宫中所见的《璇玑图》藏品,均为此版本。难道炼师要说则天皇后也以讹传讹,拿一个错误的版本发诸天下?” “为什么不可能?而且我以为,恰恰因为则天皇后也搞错了版本,才使得这个有‘心’的《璇玑图》广为流传,苏蕙的真本反而湮灭无踪了。” “但炼师又怎么找到这个无‘心’的版本了呢?” “这……”裴玄静犹豫了一下,隐娘从吐突承璀的运尸队伍中劫下无‘心’《璇玑图》之事,她还不想向宋若昭透露,于是含糊答道,“机缘巧合,从一个来自边远南方的商队处获得。我想,之所以在南蛮偏僻之地还留存有这个原始的版本,大约是天高地远,则天女皇所推崇之版本未能抵达的缘故。所以至今,他们仍然保留着前秦苏蕙最初所作的《璇玑图》。” “世上还有此等巧事?”宋若昭挖苦地说,“炼师的分析很精彩,结论也令人信服。炼师之能,若昭从心底里敬佩。可若昭不明白,今天炼师来说的这一大通《璇玑图》有‘心’抑或无‘心’的理论,与若昭有什么关系?又与二位姊姊的死有什么关系?归根结底,《璇玑图》不过是件闺阁玩物,就算有真有假,有这样、那样的版本,甚至有十种、百种《璇玑图》又能怎样呢?炼师在这上头花了那么多心血,所为何来?”宋若昭一口气说了这长长的一段话,淡定的外表有些维持不住了。 裴玄静一字一句地说:“因为大娘子所说的‘璇玑无心胜有心’,其实是扶乩的结论!” 第64节 “扶乩的结论?” “对。扶乩占卜,必须要有一个结果,那就是‘璇玑无心胜有心’。” 少顷,宋若昭才反应过来,问:“你是说,大姐也知道无‘心’的《璇玑图》?”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的那句话。”裴玄静道,“三娘子在扶乩木盒中央设置毒杀机关,在大娘子扶乩的时候,事实已经确凿无疑。大娘子仍然坚持扶乩,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想通过这个方式传达某种意思给我,而这个意思是她不能明明白白说出来的。” 宋若昭讥笑道:“炼师是想说,大姐不惜忤逆犯上,坚持扶乩,还把《璇玑图》中央的‘心’字剪去,就是为了告诉你《璇玑图》有两个版本?” “四娘子且听我说。刚才我们谈到,《璇玑图》有两个版本,一个无‘心’,据我推测应该是前秦苏蕙的原作,但几乎不为人知。另外一个有‘心’,却流传甚广,不论宫中还是民间,都以这个版本为准。原因何在呢?” “……因为则天皇后作序推崇的是后一个版本。” “没错。”裴玄静点头道,“也许在当时,有‘心’的《璇玑图》经过多年传播已成主流,所以则天皇后所见的就只有这一个版本。又或者,则天皇后看到过不同的版本,但出于某种原因,她选择了有‘心’的这版。总之,经过她亲自作序推崇,有‘心’的《璇玑图》才作为才女苏蕙创造的织锦回文诗,广为天下人所知,也从此被认为是唯一正确的版本。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帝王的无上权威。哪怕是一件闺阁赏玩之物,有了皇权的加持,也就成了正统,享受全天下的顶礼膜拜,甚至成为颠扑不灭的真理。从此,再没有人去追究有‘心’的《璇玑图》中不尽合理之处,也再没有会去质疑它。这,就是所谓的最高权威。” 说到这里,裴玄静也不禁一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针对《璇玑图》的推理,不自觉地沿袭了《兰亭序》一案的思路。或者说,正是破解《兰亭序》真伪的过程给了她灵感。 宋若昭喃喃地说:“什么最高的权威,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杜秋娘死后,郭贵妃曾经召见过我。” “郭贵妃?” “是,正是郭贵妃向我透露了一些皇家隐秘,才使我认定宋三娘子出于嫉妒,设计扶乩木盒毒杀了杜秋娘,并畏罪自杀……当我这样告诉大娘子时,她却坚持扶乩。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她强调说,长安城中蛇患或除,但大明宫中的蛇患依旧猖獗,甚至是剧毒的蟒蛇、蝮蛇、虺蛇……所以我们必须扶乩,为大明宫除害,替圣上分忧。” 裴玄静望定宋若昭,道:“大明宫中怎么可能有蟒、蝮、虺?……因为那些其实都不是蛇,而是人!” 宋若昭的面孔变得煞白。 “我们都知道,当年则天皇后的封后过程颇费周折。所以她在登上后位之后,便将高宗皇帝原先的王皇后和萧淑妃废为庶人,并且把王皇后改姓为蟒,把萧淑妃改姓为枭。后来又将她所憎恨的魏国夫人一族改姓为蝮,将越王李贞一族改姓为虺。直到中宗皇帝即位后,才在神龙元年下诏为这些族氏恢复了原姓。”裴玄静道,“宋大娘子特意提到大明宫中的蟒、蝮、虺,难道不是在暗示,扶乩表面上是因长安蛇患而起,其实是为了封后?” “再后来,则天皇后登基,成了则天皇帝,意欲鼓励天下女子尽展才华,为《璇玑图》作序,方使有‘心’之《璇玑图》风行天下。宋大娘子却说‘璇玑无心胜有心’。她为什么不敢直说,却要用那般曲折又惨烈的方式来引起我的思考?”裴玄静深吸口气,说出结论还是需要勇气的,“扶乩是为立后之事占卜吉凶,但假如扶乩的结果直指则天女皇登基称帝的话,你觉得,圣上会怎么想呢?” 宋若昭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裴玄静说:“我知道,这个结论太令人震撼……所以今天我先来到柿林院中,问一问四娘子的意见。” 宋若昭突然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四娘子……” “我的二位姊姊都已经死了。况且,圣上严令再不许行扶乩之事。”宋若昭终于止住笑,神色惨然地道,“郭贵妃是当今太子之母,炼师却指她一旦成为皇后,就将步则天女皇的后尘,还说是柿林院中扶乩的结论。炼师想过这样说的后果吗?炼师是自由身,或许尚能一走了之。我和小妹若伦怎么办?既然终其一生,我们都离不开这座柿林院,走不出大明宫,你让我们今后如何自处?” “炼师请回吧。”宋若昭下了逐客令,“你怎么去向圣上复命,是你的事情,但千万不要把我牵连进去。我只想带着小妹若伦,在柿林院里安安静静地活下去。” 裴玄静点头起身:“我明白了。” 4 将近正午的时候,裴玄静从大明宫铩羽而归。她没能说服宋若昭,但并不沮丧,对于“璇玑无心胜有心”的推理,裴玄静还是有充分自信的。宋若昭的抵触态度反而增进了裴玄静的信心。 她只是没有想到宋若昭的恐惧。大明宫中人皆有之的畏惧,今天她在宋若昭的身上又看见了,并且比过去任何一次的印象都更加深刻。 怎么办?明天是皇帝给的最后期限,要不要把宋若华拼死想表达的意思,告诉皇帝? 裴玄静犹豫着。才不过几个月前,当她破解《兰亭序》之谜时,面对触及大唐皇权根基的谜底,她都能无所畏惧,向皇帝从容陈述。现在想来,还真是无知者无畏也。 今天,裴玄静的胆量却变小了。 因为她有机会深入到大明宫的腹地,才真正懂得了皇权的可怕。 秉持真相,是裴玄静的原则。为此她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但是其他人呢? 马车停在金仙观前,裴玄静刚踏上台阶,忽听有人在喊:“静娘!” 裴玄静大喜:“韩郎!” 来者是刚下终南山的韩湘。 仍然一副不经世事的模样,半年多不见,韩湘没有跟着聂隐娘学到半分侠气,反而更有闲云野鹤的仙气了。因为也算修道中人,韩湘进金仙观时就像走亲戚串门似的,毫无常人对于这所皇家女观的敬畏。见到裴玄静更是亲热,干脆自称为“道兄”了。 约略攀谈几句后,裴玄静就发现,这位“韩道兄”不但对近几个月中的京城状况惘然无知,甚至连同行者聂隐娘的去向都稀里糊涂。他先是言之凿凿,说自己是和聂隐娘一路同行来到长安的。可又说,就在春明门外将入长安时,聂隐娘丢了。 “丢了?” “是啊,我一不留神,隐娘和她的夫君就不见了。”韩湘满脸无辜。 聂隐娘夫妇不愿在长安城内暴露行藏,本在情理之中。不过这种突然消失在同伴面前的方式,也太有聂隐娘的风格了。更奇趣的是,韩湘丝毫不以为意,索性自己一人在城外的客栈歇息一宿,今日方姗姗然入城而来。要说潇洒和任性,世人还真没法和他们比。 听着韩湘绘声绘色地叙述打劫吐突承璀的经过,裴玄静颇感心虚。聂隐娘虽不曾特别关照,裴玄静也知不该告诉韩湘,就在昨夜,聂隐娘已到访金仙观,并且给自己留下了一幅无“心”的《璇玑图》。她更不会告诉韩湘,昨夜隐娘连半个字都没提到他。 总之,对韩湘撒谎是最容易的,因为他压根不会察言观色起疑心;但又是最不容易的,因为会遭到自己的良心谴责。 突然,正说得起劲的韩湘停下来,东张西望。 裴玄静问:“韩郎,你找什么?” “崔淼。他人呢?” “崔郎……”只要一提起崔淼,裴玄静的心跳就会加速,“他在宋清药铺落脚。” “不住在这儿?” “这儿是女观啊,韩郎瞎说什么!” “我知道啊,可他不是成天都围着你转的吗?” 裴玄静越发气恼:“谁说的!” 第65节 韩湘上下打量几眼裴玄静,忽地起身道:“你说崔淼在宋清药铺落脚?好,我这就把他找来!” 裴玄静根本来不及阻拦,韩湘已经跑得没影了。 她只得坐下来等待。 从辅兴坊的金仙观到西市的宋清药铺,就算步行,一个时辰也足够打个来回。可眼看着未时都快过了,敞开的房门外仍然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不知不觉中,柳絮开始飘飞了。 金仙观里的杨柳特别多,大团柳絮随春风闯入,在日光中翩跹轻舞,使整间屋中像是笼了一层薄纱。她所望出去的大千世界,便显得格外迤逦而柔和,而她的鼻子,也止不住地阵阵发痒。 才等了不到一个时辰,裴玄静已焦急得心浮气躁,掌中冒汗。 “静娘,静娘!” 裴玄静闻声跳起来,却又愣在门前。来者正是韩湘,但他的身后……裴玄静向外张望,并没有看见其他人。 “不好了静娘,崔淼那家伙让神策军给抓走了!” “你说什么!” 韩湘擦着满头急汗道:“我刚到宋清药铺,便见到一队神策军将铺子团团围住,任何人不得出入。紧接着便看到崔淼被人押了出来。我想上去问个究竟,哪里过得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向皇城方向去了。我一想,这不成啊,我总得去打听打听出什么事了,便一路尾随直到承天门外。又在那里转了半天,才打听到,据说崔淼是藩镇派在长安的奸细,今年以来一直在城内制造蛇患乱象,闹得人心惶惶,意图谋逆作乱。此外,他好像还扯上了名妓杜秋娘毒杀案?唉,我也记不清了。总之乱七八糟一大堆罪名!唉,你说这个崔淼,怎么如此不安生呢?我想着大事不好,赶紧回来给你送信。” “……天呐。”裴玄静只说出这两个字来,定了定神,她说,“我这就去大理寺。” “你?” “不。我去求见皇帝。” “什么,静娘想去找皇帝求情?” “不是去求情,是去陈情。”裴玄静坚决地道,“崔郎无罪,我去说。” “你说圣上就会听吗?” “听不听是他的事,但我必须去。” 裴玄静理了理道袍,刚要跨过门槛,眼前却是一黑,有个人影挡住去路。 “静娘。” 她猛地抬起头,那张笑意盈盈的脸离得太近了,看起来有点陌生。不,应该是前所未有的腼腆表情使他显得不太一样了吧。 “你……”裴玄静后退半步,“……你?”后面这个“你”是指觍着脸凑过来的韩湘。 “静娘莫怪哦,是我的主意,想给你来个意外之喜。”韩湘对裴玄静作了个揖。 裴玄静不说话,突然往房中一闪,低声喝道:“出去。” 两个男人看她神色不对,都不由自主地向外一退。裴玄静用力将门合拢,挂上门闩。 “哎呀,静娘,你怎么生气啦!”韩湘在门外叫。 崔淼示意他闪开,自己贴在门上轻轻地唤:“静娘,你不是盼着我来吗?怎么我来了,你倒避而不见?” 裴玄静气不打一处来:“谁说我盼着你来?” “哦?那我走啦?” 裴玄静不理。 “唉,韩湘出这个馊点子的时候,我料到静娘不会上当,所以才答应依计而行,本来是想看他的笑话,谁知道你竟然这么容易就被骗了……” 裴玄静还是不说话。 “静娘,其实我早就想来向你致歉,又怕你不愿意见我……”顿了顿,崔淼道,“那天在大理寺,是我错怪你了。多亏有你帮忙,我才能把秋娘安置妥当。请静娘开门,让我代苦命的杜秋娘向你作个揖,道个谢吧。” 裴玄静将背靠在门上。老天在上,她曾多么努力,企图让崔淼离开是非漩涡的中央。这种努力早在洛阳、在会稽就已经开始了。正因为她了解崔淼,了解他的才智、野心与胆魄,她才一遍遍地将自己挡在他与皇权之间。在裴玄静看来,即使大唐已褪尽盛世荣光,现在的皇帝也非昔日的“天可汗”,但大唐毕竟是大唐,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更何况大唐只是有些黯然,有些衰弱,但绝非不堪一击。皇权,绝不是区区的野心家可以去挑战的。就连崔淼自己也承认是在“飞蛾扑火”,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呢? 她的一番苦心,他终于肯认可了吗? 裴玄静打开门,崔淼就在门前深躬到地。 他说:“都是我的错。在下给炼师赔礼了。” 待他直起身来,裴玄静才道:“崔郎不必赔礼,也不必道谢。只需老实回答我,你究竟有罪否?” “这个……不打紧吧。反正不管怎样,静娘都会为我说话,哪怕上达天听,也依旧站在我这边。” 所以这就是他的目的——试出她的真心。裴玄静忽然意识到,也许崔淼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自信和傲慢。至少在她面前,他还有许多的犹疑和彷徨。 于是她说:“不要管我怎么想,我想从崔郎的口中听到真相。”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这就是他的回答。 裴玄静垂下眼帘,复又抬起:“我相信你。” 崔淼笑了。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如释重负,她又何尝不是呢?裴玄静突然冲动起来,脱口而出:“崔郎,你走吧。” “走?” “离开长安。” “这话你说过好多遍了。” “这次不一样……我、我也走。” “你……你随我一起走?” 第66节 裴玄静点了点头。 崔淼不敢相信:“你是说真的?” 是真的吗?裴玄静也在问自己。当她从皇帝那里接下任务,继续破解“真兰亭现”之谜,并且遁入道观时,她无疑是做好了以小小才华为大唐效力的准备。她以为,这样她至少能够帮助长吉完成遗志,同样也是在效仿武元衡、裴度这些令她敬仰的长辈们。然而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使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 她认识了一个表面金碧辉煌、内里却千疮百孔的大明宫。她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个地方生活着那么多身不由己的人们。从宋若茵开始,宋若华、宋若昭、郑琼娥,乃至后宫之首郭贵妃,再到虽身在宫外,却又与大明宫隐秘相连的杜秋娘……不论尊卑美丑,不分才华禀性,竟没有一个人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甚至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死去。这太可怕了。 崔淼的所作所为后,肯定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既然他不肯说,裴玄静也决定不再追问。要让崔淼放弃所经营的计划,安心离开的唯一可能,恐怕也只有她自己了。 凡此种种,使裴玄静做出了令她自己都意外的决定——走。 一走了之。 想到这里,裴玄静发觉自己竟已迫不及待了。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是真的。” 他也注视着她:“他……会放你走?” 会吗?明天,裴玄静就将向皇帝陈述扶乩木盒杀人案的始末。她欠皇帝的,只剩下“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裴玄静认为,宋若华是个言而有信之人。她对裴玄静有所期许,亦有所报偿。临死之前,她留给裴玄静两个暗示。现在裴玄静解出了其中之一,另外一个,相信也会很快水落石出的。 裴玄静坚决地点了点头:“他会的。崔郎只需再等我几日,不长,最多十天半个月,我们便可一起离开。” 崔淼不说是,也不说否,仍是一脸熟悉的戏谑微笑。但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怜惜。 裴玄静有些发急:“崔郎,你不相信我吗?” “相信。”他说,“你我皆有身不由己之处。不过,我还是愿意相信静娘。” “你答应了?” 崔淼终于点了点头。 裴玄静喜出望外地沉默了,崔淼也沉默地注视着她。就在默默无言的对视中,空中飘来一阵悠扬的洞箫曲声。 崔淼笑起来:“是韩湘。” 循声而去,果见一棵海棠树下,韩湘摇头晃脑地吹着箫。身边一左一右,坐着禾娘和李弥。两人都仰着脸,专心致志地听曲,活脱脱的小儿女情状。 见二人过来,韩湘停下箫声,笑道:“话总算讲完了?刚听到自虚背诵长吉的诗,颇有感触,不禁就想吹上一曲了。” “是吗?”裴玄静好奇,“自虚,是哪首诗?” 李弥的脸红了红,竟装出没听见的样子,令裴玄静大为纳罕。 韩湘说:“还是我来念吧,诗应景得很呢,‘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 这一下,连裴玄静的脸也红透了。 5 长安之春来到东宫时,便呈现出一种极端矛盾的气象。 一方面熏风送暖,只在朝夕之间,东宫里本就繁茂的草木便焕发了新生,处处绿草红花,缭乱争春。另一方面,从中和节起以各种理由告假的学生越来越多,崇文馆的课堂一天比一天冷清,和户外的曼妙春光形成鲜明对比。 来崇文馆上学的都是贵族子弟,靠祖荫即能封官获爵,参不参加科考、中不中进士,对他们的影响并不大。才华出众又爱读书者,当然可以勤学上进,没人会拦着你。相反的,也没人在乎。 既然春天是用来享受的,长安的游春季一到,崇文馆的老师就只能眼看着学生们散去。 这天来的人更少。到放学的时候,段成式一看,听他讲故事的人都不剩几个了。 算了!段成式迈开步子就走,他的心情本来就不好,也不打算讲故事。 可是——去哪儿呢? 段成式不想回家,看时间还能在东宫流连一会儿。他便向崇文馆后的盘龙影壁转过去。此地十分隐蔽,一向是他给大家讲故事的场所。可是今天,却只有他一个人。 段成式背靠着影壁坐下,地上的嫩草钻出土来,垫在屁股底下毛茸茸的,挺舒服。他抬头仰望长空,耳际掠过一声不知来由的长鸣,澹澹青色的天际仿佛有鸟儿掠过,但当他的目光刚想要追随捕捉时,却又无影无踪了。 段成式不自觉地想起最爱的诗人杜子美吟颂长安之春的句子:“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在成都时读到这些诗句,段成式曾无比向往过长安的春天,期盼着能有这样一趟春游。 但如今他虽身在长安之春中,却并没有诗人笔下的春游。 他甚至开始想念成都。至少在成都的每个春天里,他都是快乐的,不像现在…… 段成式突然觉得手背发痒,低头一看,好大一只黑黢黢的虫子在那里爬。“哎哟!”他吓得直蹦老高,拼命甩手。虫子掉到地上,段成式又冲上去连踏几脚,直到虫子都被踩进泥里去了,他才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惊魂未定地嚷道:“你干什么呀,吓死我了!” 李忱看着段成式的狼狈相,“扑哧”一声笑了:“胆小鬼……” “谁是胆小鬼!”段成式气坏了,“我原来什么虫子都不怕的!还不是上回在‘飞云轩’里给吓得……”他的眼前又冒出那可怕的场景来,连忙摇摇头,把它从脑子里驱赶走。 “诶,你怎么在这儿?”段成式问李忱。 “我跟你来的。” “为什么不回宫?” “不想回去。”李忱讲话不利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段成式原来总觉得他呆傻,今天却发现,这孩子好像还蛮有主意的。 “为什么不想回去?” 李忱想了想,却道:“你为什么不回去?” 哟,这小傻子居然还会反客为主。段成式觉得心情好多了,便拉着李忱一块儿坐在影壁下,说:“我自有道理。可你还小,陪你来的公公不催你吗?” “公公不爱管我。” 段成式想,大概是因为没油水吧,肯定也讨不得好。奴才们最会趋炎附势,不是有种说法吗?落魄的主子比奴才还不如。他端详着李忱的小脸,忽然惊问:“咦,这是怎么弄的?” 李忱的面颊上有好几块青紫,像是被人用手拧的。 第67节 他垂下眼睛,不说话。 段成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听母亲谈起过,十三郎生母的身份太低贱,所以由郭贵妃代为管教。可是郭贵妃会像亲娘一样待他吗,更别说十三郎还有点心智不全…… 段成式不禁叹了口气:“嗳,我听说你娘是大明宫中数一数二的大美人,你怎么长得这么寒碜呢?不像你娘,也不像你爹。” 李忱好像没听懂,光是嘿嘿地一个劲儿笑。 “傻。”段成式也笑了,伸手勾住李忱的小肩膀,感慨道,“其实你这样也没啥不好。干脆没人管,不像我,烦得要命。” “你烦啥?” “多着呐。我爹要我学舅舅,好好读书中状元。我这舅舅也奇了,居然连中三回状元,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啊,要那么多状元干吗?” “傻。” “就是!”段成式又道,“我不喜欢读经史子集,就爱琢磨奇谭怪闻,我爹就不高兴。阿母替我说了几句话,爹爹就和她吵。他们这些日子常常吵……”他的声音低落下去。 段文昌和武肖珂的矛盾在中和节那天爆发。 杜秋娘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段成式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按理说他应该恨她,应该以她的死为乐。但他亲眼见过她,瞻仰过她的绝世美貌,甚至听她唱过一曲。据说,全长安听过杜秋娘这首《金缕衣》的人,加起来不会超过十个。段成式相信,就连自己的父亲也从未听到过。而她,就那么慷慨地唱给他听了,所以段成式无论如何对她都恨不起来。 但正是杜秋娘的死讯,使段成式的父母彻底闹翻了。为什么在她活着时,母亲还勉强隐忍,却在她死后突然爆发了呢?段成式弄不明白。反正他从到长安后就一直在盼望的春游,彻底没戏了。 最让段成式郁闷的是,自己明明不痛快,却无处发泄,连恨都不知道该去恨谁。 他喃喃地说:“我真羡慕你,十三郎,你的爹娘永远也不会吵架。” 李忱看着他发愣。 段成式突然问:“十三郎,上回你给我看的血珠,还带在身上吗?” “嗯。” “既然我们俩都不想回家,干脆……我带你探海眼,好不好?” “海眼是什么?” “哎呀,就是血珠来的地方。去不去?” 李忱缓慢地点了点头。段成式惊讶地发现,十三郎的动作越迟钝,就越显得信心十足。 说走就走。段成式拉着李忱站起来,刚要转过影壁,突然从影壁后跳出一个人来,挡住去路。 “哈,我全都听见了,带我一起去吧!” 段成式把眉头一皱:“你?” “是啊——我!”小胖子郭浣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太激动了,还是被风吹的。影壁后面背阴,现在这天气晒不到太阳,光吹冷风,郭浣为了偷听他们的谈话,也怪不容易的。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会说出去的。” “我发誓不说!”郭浣的脸都红得发紫了。 “你不说什么?” 郭浣给段成式问得一愣,想了想才说:“我不说我们去探海眼,也不说十三郎有血珠。” “这还差不多。”段成式凑到郭浣面前,“我告诉你啊,圣上发过话,谁见过十三郎的血珠,谁就得死。” 郭浣连忙摇头:“我没见过!你见过——”手指头快点到段成式的鼻子上了。 段成式把他的胖手指扫落:“带上你可以,不过你要先办到一件事,办得成就带你。” “成,绝对办到!”郭浣把胸脯一挺,他终于有机会在段成式面前证明自己的能耐了。 崇文馆前并排停着三辆马车,分别等候着三位金贵的小主人。论身份李忱最高,但他又是最不受待见的,因而他所乘的马车制式虽高,细微处破旧肮脏,是宫奴们疏忽怠慢的结果。郭浣和段成式却都是备受宠爱的心肝宝贝。相形之下,郭家的势力和财力都更强,所以马车的装饰最奢华。 段成式低声对郭浣道:“我们三个都坐你家的车。你过去说。” 郭浣会意,来到三驾马车前,大剌剌地道:“阿母让我带段一郎和十三郎去家里玩,他们都上我的车,你们先回去告诉一声,完了我府中会派人送他二人回家。” 伺候李忱的内侍答应得很干脆。郭浣之母汉阳公主李畅本就是李忱的姑妈,因为同情李忱的身世平日就待他很好,经常把孩子接到自己府里玩。又因为李畅是郭念云的嫂子,郭贵妃对她还算敬重。若换了别人特别善待李忱,就等于在郭念云的太岁头上动土,她定不能容忍,唯有汉阳公主是个例外。 宫里的马车第一个离开了。 赖苍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小主人,惨痛的经验告诉他,段成式又在打鬼主意了。 他说:“我就不回去了,跟着吧。” “跟着?”郭浣刚要发作,见段成式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便装模作样地道,“也罢,你想跟就跟着。我告诉你,跟远点啊!” “是。” 赖苍头愁眉苦脸地跨上车,等郭家的豪华大马车走出去几丈开外了,才催马跟上。 郭家的马车顶高篷大,旌幡招摇,在大街上煞是扎眼。所以赖苍头也不担心,只远远地跟着。却见那马车一路进了东市,在里面左拐右绕转起来。隔不了几个铺头就停下,三个孩子下车去逛,逛完了再回到车上往前走。如此三番两次的,赖苍头也烦了。想想这熙熙攘攘的闹市街头不至于出事,便索性来到东市中央的放生池旁停下等待。反正不管郭家的马车从哪里离开东市,都得在放生池边绕一圈,跑不了。 好不容易结束了东市漫游,赖苍头跟着郭家的马车一路进了安兴坊。郭府占了安兴坊四分之一的面积,进坊不远就是郭家高耸的府门了。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停下来。郭浣从车上跳下,正要往府里去,扭头看见赖苍头,问:“咦?你怎么还跟着?” “呃……不是说来郭府吗,我家小主人呢?”赖苍头突然有了种不祥之感。 “段成式?走啦!在东市里逛时他说要先回家,就自个儿走啦。我还以为他上你的车回去的啊。” 第68节 “什么?”赖苍头大惊失色,“小主人没来找我啊!” “哦,那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回东市去找找?许是还在那儿……” 赖苍头来不及多话,跳上马车,一溜烟向东市方向赶去。 郭浣两手叉腰在原地瞧着,脸上难掩得意之色。郭家的仆人过来招呼:“小郎君,你进不进府啊?” “我还有事,你们跟阿母说一声去,我晚点回来!” 还没待仆人反应过来,郭浣也跑得没影儿了。 按着和段成式商量好的,郭浣在街上又雇了一辆马车,直奔辅兴坊中的金仙观。小胖子活了这么大,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到自己的重要性——成功掩护段成式和李忱甩掉了赖苍头。郭浣激动得全身热血沸腾,今天他不仅要参与探险,而且是以有功者的身份参与,即使今后不能到处声张,想一想也是无比喜悦的。 金仙观大门紧闭,周围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郭浣想起段成式的指示,便沿着院墙一路寻觅而去。果然,他在一处墙根下发现了用黄泥做的记号。抬头看看,从院内伸出大块浓荫,粗壮的藤蔓笔直地垂落下来。 哈!郭浣将袍子下摆往腰带上挽了挽,蹭蹭几下便翻上墙头。 进到金仙观里,眼前一片森森绿意,点缀着不知名的各色野花。骄阳笼起一层轻烟,两三只粉蝶上下飞舞。不同寻常的寂静中,充满了神秘感。 这里,就是据称鬼怪出没的金仙观后院了。 郭浣听见自己的心跳得惊天动地,左顾右盼,好不容易又发现了段成式留下的线索:假山石上的黄泥记号。 郭浣猫下腰一路小跑起来。黄泥记号再也没有出现过,但郭浣已经不需要它了。因为铺满落叶和杂草的小径上,两行脚印清晰可辨,不用猜都知道:大点的是段成式,小点的是李忱。 跑着跑着,没路了。眼前是一大片干涸的池塘。脚印消失不见,只有踩得乱七八糟的树枝和枯草。中间似乎微微塌陷下去,难道是个洞穴? 郭浣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探头一望,下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腐草、沤泥和阴湿的气味冲鼻而来。 他压低声音叫:“段一郎……十三郎……” 没有回应。 郭浣一下子没了主意,犹豫着要不要爬到洞下去一看究竟。他的勇气却不知跑哪儿去了,只好傻呆呆地站在洞边,心想,我先等等,说不定他们很快就出来了。 可是他等了很久很久,久得站不住了,只好坐下继续等。天渐渐黑下来,越来越浓重的阴影聚拢过来,像一个黑色的铁桶把他围在中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空中又飘起雨点来。郭浣又冷又怕,整个人开始簌簌发抖。但他又不敢离开,段成式和十三郎还在下面,他们会不会出不来了?他好想回家,想去求救,可是他的双腿根本不听使唤,站不起来了。 真正的黑夜尚未降临时,郭浣已经害怕到麻木了。终于,他勉强支撑着站起,就着微暝的暮色,只知道一步一步顺原路返回。又费了吃奶的力气,才翻过来时的墙头。他沿着墙根走起来,却不知该往哪里去…… 当如水的月色中出现几点红光,红光渐渐靠近。有人在叫:“谁,是谁在那儿?” 郭浣好像突然惊醒,嘶声高喊:“快来人啊,我在这儿!”接着便一屁股坐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6 春分一过,白昼明显地拉长了。傍晚时分,暮鼓从龙首原上敲起,一通接一通直到城南方止,夜色却未如之前那样,像帷幕一般自北向南,跟随着暮鼓声覆盖整座京城。 金吾卫开始巡夜。他们在半暝的夜色中疾奔而过,荡起阵阵烟尘,坊门一座座关闭,里坊之间的大街上再也见不到一个行人。但他们不曾注意到头顶上,一条黑影正以暮色为掩护,悄无声息地在树梢、屋顶和坊墙之前腾挪跳跃,宛如一只黑色的大鸟轻盈飞翔,最终落在朱雀大街向东的第二座里坊——崇义坊的内侧。 崇义坊是一座小坊,面积逼仄不适合营建豪门广厦,所以坊中充斥简陋狭窄的民居。又因为靠近皇城交通便利,租金相对便宜,许多职位卑微的官吏喜欢租住在这里。 在狭窄得仅容一人穿行的小巷中,聂隐娘手持一小盏黄铜提灯,一间间门户寻过来。终于,她在一扇门前停下来。 天完全黑了,周围也没有半点住家的灯火,只有手中一星火光照亮,聂隐娘敲了敲门。 好久才有人在门内应道:“什么事?”瓮声瓮气的,话音含混不清。 “我来借宿。”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聂隐娘朝院内望进去,怎么空空荡荡? “是你要借宿吗?” 她循声低头,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人。这人的头顶仅到她的腰部,除了两只锃亮的眼睛之外,全身漆黑,连面孔都黑得无法辨识,与周围的暗夜融为一体。见聂隐娘终于找到自己了,他咧嘴一笑,两排白牙豁然而露。 聂隐娘算得见多识广,光天化日取人首级亦为平常,面对如此诡谲的形象,也不禁暗暗心惊——昆仑矮奴。 大唐显贵历来有役使昆仑奴的风尚。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不复以往,来自安南和西域的昆仑奴日渐稀少,特别是其中一个天生侏儒的族群,更加物以稀为贵,除了宫中豢养了几名供皇帝取乐之外,只在最显贵的豪门中才能偶见一二。 万万没想到,今天竟会在这个破落民居中见到来自异域的畸形人。 聂隐娘不露声色,抬脚踏进小院:“我要间房过一晚。” “没问题,请娘子跟我来。” 矮奴将聂隐娘引到东厢,把房门向内一推,扬尘扑面而来。蜘蛛网挡住去路,聂隐娘边往里走边扯蜘蛛网,矮奴躲在她的下方,发出叽叽咕咕的笑声。聂隐娘随手把一大块蜘蛛网扔在他的头上。 “啊啊!”他挥舞了几下手臂。 聂隐娘问:“这地方能住人吗?” “怎么不能住。想当年,这个院子里可是住了不少官儿的。” “胡说,这么破的地方哪里能住得下?” “当年可没现在这么破。”昆仑矮奴还挺健谈,“也就最近几年来得人少了。十多年前,这里还住过宫里出来的大人物呢。” “宫里出来的大人物?阉官吗?” “呵呵呵。”矮奴笑道,“娘子不是来借宿的吧?” “好眼光。” “那么娘子是来……” 第69节 “我来寻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把匕首。” “是不是这一把?” 暗夜中,一道白光突如闪电划过。矮奴憋着嗓子发出惨叫:“啊!”当啷一声,他右手中的匕首落地。 聂隐娘把匕首踢到矮奴跟前:“你这把是假的,蒙混不了我!” “放开我!”矮奴被聂隐娘像提一只鸡似的提起来,两条腿在空中乱踢乱蹬。 “你究竟是什么人,说!” “……有、有人叫我专门等候在此……” “等什么?” “就等像你这种,冲着匕首上门来的……” 聂隐娘仅用一只手便牢牢地扼住矮奴的咽喉,厉声追问:“什么人派你在此,你们怎么知道这把匕首的?它究竟是何来历?” “你、你放开我……我好说……” 昆仑矮奴在聂隐娘的手中拼命挣扎着。他的体形和体重都与常人迥异,让聂隐娘觉得手中好像提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孩子。那副尖利的嗓音也有点像个孩子,但听上去很不舒服。他的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膻味的体臭,令人厌恶。 聂隐娘忍耐不住,手略微一松,矮奴便像条泥鳅似的滑脱出去。她气得低叱一声,抬腿正踢在那家伙的头顶上。他朝前合扑于地,聂隐娘一脚踩在他的背上。 匍匐在地的矮奴呻吟着,拼命扭动粗短的四肢,看起来像极了一只鳖,但聂隐娘分明感到,有一阵古怪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来,从未有过的恐惧感使她几乎无法自持,她不由得往后一退。 她的脚刚刚撤开,昆仑矮奴便在地上翻转过来,脸朝上冲着聂隐娘露齿而笑。惨白的月色照下来,只见他那漆黑的面孔渐渐膨胀开来,越扩越大,最后竟然化成一张摊开的巨大面皮。他的四肢躯体都消失了,被这张面皮裹挟进去。面皮旋即腾空飞起,如同一张半挂在空中的黑灰色丧衣,朝聂隐娘飘忽而来,挟带阵阵阴风,要将她席卷而入。 聂隐娘纵为闻名天下的刺客,见此情景也惊恐莫名。但她毕竟神勇,立即挺长剑向面皮中央刺去。 面皮轻薄软滑,随意变形,轻易便化解了她的剑势。虽然敌方近在咫尺,聂隐娘却觉得自己在与虚空对打,一身绝世本领全无用武之地。面皮时进时退,忽大忽小,稍一疏忽便无限放大,劈头盖脸地压过来。聂隐娘只得以灼灼剑光为牢——她知道,这次是遇上大麻烦了。 然而聂隐娘终归是聂隐娘。情势凶险,她反而镇静下来。一面舞剑护身,一面观察面皮的动向。她发现了,漆黑一片的面皮之上,有两个亮点始终盯着自己——肯定是昆仑矮奴的眼睛!于是聂隐娘卖了个破绽,脚下稍做趔趄,面皮果然像块黑云般罩顶而来。她看准亮点闪烁之处,挥剑直刺过去。 耳边划过一声破肝裂胆的尖啸。定睛再看时,面皮不见了。院子中央的空地上,蹲着一个小小的身躯,恍然是个六七岁大的孩童,正低头捂脸,哀哀哭泣着。 聂隐娘连忙收起剑锋,问:“你怎么了?我伤到你了吗?” 他抬起头来,果真是个小男孩。但那张粉嫩的小脸蛋上,两只眼睛在流血! 长剑落地。 在聂隐娘的刺客生涯中,永远不堪回首的,是师父以取婴儿性命来试她的心志。她所修成的冷血酷忍中,从来不包括孩子。一时间,聂隐娘心痛如绞,后悔不迭地俯身去抱那孩子,想检查一下他的伤情。 就在她伸出双臂,暴露胸膛的那一刻,流血哭泣的孩子突然变形,回复成昆仑矮奴的狰狞面貌,向聂隐娘猛扑过来。这一次,她没来得及躲闪。 寒光掠过,聂隐娘的胸前绽开整片嫣红。她强忍剧痛向后退去,但昆仑矮奴又瞬间变成面皮,而且比之前更加庞大,翻飞起来几乎遮住整个小院的上空。聂隐娘无路可走了,再要硬拼,伤口血流如注,力气迅速衰竭。而她的剑锋所指,更是次次落空,连碰都碰不到对方。 如此缠斗下去,聂隐娘凶多吉少!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夜空中突然飞来数个白影,轻而易举突入暗黑阵式,形成夹击之势。巨大连绵的黑色面皮瞬间即被攻破,裂成七零八落的碎片,摔落地上,顿时化成一摊又一摊腥臭难闻的血浆。 血浆汇集起来,重新合成昆仑矮奴的样子,但已经七窍迸血,奄奄一息了。 “隐娘,你怎么样!” 聂隐娘在夫君的搀扶下坐起身来:“……我没事。你快去制住他……” “不怕,他的幻术已破,无力再作恶了。”空中盘旋着的白蝙蝠纷纷落下,围绕在韩湘的身旁。他喜滋滋地说,“真好,我的白蝙蝠们总算派上大用场了。哎,隐娘?你的伤……” “皮肉之伤而已,这次多亏韩郎了。” 韩湘不好意思起来:“啊,这不算什么……果老道兄的真传,我练了许久终有所成,下回再见着他,可以不被他笑话了。” “这到底是什么阴毒招数?”聂隐娘今天吃了大亏,恨得咬牙切齿。 “应是西域幻术的一种,以咒语惑人心智,并能将人心中最深重的恐惧唤起,故而打斗之时,你所见的均为幻觉,功夫再高也没用。而白蝙蝠是灵物,所以能突破幻阵,噬血杀敌。” 听到韩湘的这句话,昆仑矮奴居然呵呵地笑起来,但他每笑一声,就有深黑色的污血从唇边溢出。整个小院中都飘荡着浓烈的腥臭气。 聂隐娘逼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矮奴翕动双唇,似乎要回答,却突然昂起头,朝聂隐娘唾出一口脓血。她再也无法遏制怒火,手起剑落,将他的脖颈一割两断。 韩湘叫:“隐娘!” “他不会招的,留着也是多余!”聂隐娘恨道,“大唐全境能有几个昆仑矮奴?不想便知其背景极深,此人定为死士。” “难道是皇……”韩湘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说呢?” “能用昆仑矮奴为死士的,要么是富可敌国的波斯人,要么就是……那里头的。” “哼,那里头的……”聂隐娘冷笑,“我只听说他们上几代曾经豢养过游侠,当今皇帝还颇以为耻,称为人君者当光明正大,不必用暗杀这类下三滥的手段,却不知眼前这一幕更加阴损可怖,又该如何解释呢?” “倒也不能那么确定……”韩湘岔开话题,“隐娘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的?” 聂隐娘紧锁眉头道:“没想到那把匕首的背后牵连如此之深。”她叹了口气,“我寻到此处,是因为李长吉。” “长吉?” “韩郎可听过这首诗:‘落漠谁家子?来感长安秋。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瘦马秣败草,雨沫飘寒沟。南宫古帘暗,湿景传签筹……”聂隐娘刚念到这里,韩湘便叫起来:“这是李长吉的《崇义里滞雨》!哦,崇义里,莫非就是此处?” 第70节 “正是,我打听清楚的,李长吉在长安做奉礼郎时,便租住在此地。” 韩湘不禁摇头道:“唉,想不到李长吉落魄至此,太可怜可叹了。我那叔父也是,说起来怎么爱才惜才,眼看人家受这等苦楚,也不出手相助……” “长吉未必表露,你叔父怎生得知。” “倒也是。” “不过,李长吉早在元和六年就辞官归里了。所以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地,应该是五年前。方才矮奴也提起,此处过去还算热闹,近几年来才荒疏至此。” “我不明白,寻访长吉故处,难道不该是静娘所为吗?莫非是她拜托隐娘来的?” 聂隐娘淡淡地说:“静娘告诉过我,长安城中长吉的故地,她至今一处都未访过。” “哦——”应当是害怕触景伤情吧,韩湘倒能理解裴玄静,便问,“那我就更不懂隐娘来此的目的了。” 聂隐娘没有回答,却吟道:“家山远千里,云脚天东头。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 这是长吉诗作的最后四句。正是“忧眠枕剑匣”之句启发了聂隐娘,使她循着长吉在京城落脚的踪迹而来。本以为或能发现一些与那柄神秘匕首有关的线索,却不想几乎遇害。 不管昆仑矮奴的背后是谁,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有人正在疯狂地寻觅匕首的踪迹,为此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匕首的图纸是在吐突承璀的身上发现的,今天昆仑矮奴也提到,若干年前有阉官自宫中而出时,曾经借宿此地。 聂隐娘感到很庆幸:裴玄静选择远离李贺在长安的故地。现在看来,恰恰是这份痴心救了她,如果裴玄静早早地寻访到崇义里来,只怕已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隐娘,我们该走了。”至此未发一言的夫君突然开口。 聂隐娘悚然惊觉,问:“韩郎,你怎么来的?你不是和崔郎在一起吗?”今夜她来探崇义坊,原只留了夫君在巷口望风,韩湘有别的重要任务。不过,今夜要是没有韩湘的白蝙蝠,他们夫妇二人恐怕都遭毒手了。 韩湘说:“是崔淼让我跟来的,他说你可能需要帮手。还让这家伙说中了!” “糟了!”聂隐娘道,“我这一耽误,只怕坏了崔郎出城的计划。” “问题不大吧?现在还不算晚,崔淼说他可以等。” “快走!” 三人就着月光,一路狂奔出小巷。前方不远处,就是紧闭的坊门了。长安城夜间宵禁制度极为严格,暮鼓之后,除非持有京兆府发出的特别通行文书,任何人都无法敲开坊门。 “这……怎么过去啊?”韩湘问得心虚。 聂隐娘向夫君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抓住韩湘的两条胳膊,旋即腾空而起。 韩湘没来得及惊叫,就稳稳地落在了坊墙高耸的墙头上。 他还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观看过夜晚的长安城呢。衢、街、里坊、集市、观、寺、楼、阁,还有朱雀大街上成排的槐树,仿佛都变矮了。夜色也显得更加静谧。 聂隐娘说:“走吧。” “走?怎么走?” “就在这上面走啊。” 韩湘顿悟,长安城各坊的坊墙彼此相连,从坊墙的墙头上匿行,既可躲避金吾卫的巡查,又不必过坊门,而且还是条捷径。主意的确好,可是…… 他伸开双臂平衡身体,颤巍巍地才向前迈出步子,就觉头发晕,腿发软,身子不禁一晃,赶紧抓住聂隐娘的胳膊。“不、不行。我……要不,你们去吧,我就不……” 聂隐娘恨声道:“真罗唆,上来!”韩湘的身子突然又一轻,等他明白过来,整个人已经伏在了聂隐娘的背上。“这、这……怎么可以……” 隐娘的夫君道:“你刚受了伤,还是我来背他吧。” “没事,你的身子不如我轻,管好自己就行了!” 韩湘窘得都快哭了,却也明白别无选择。他只好闭紧双目,听夜风簌簌掠过耳际,在心里默默地把太上老君、元始天尊、菩提老祖等等挨个念过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聂隐娘停下脚步。韩湘觉得身体坠下,脚底再次踏到地面。他睁开眼睛,前方的夜色中高耸着一座城门。半轮孤月悬在半空,勾勒出绵亘起伏的城墙丽影。墙外,重峦叠嶂,林薮丛密,偶尔传来几声乌啼。 “景曜门?”他叫起来。 聂隐娘警告:“莫出声!快寻一寻,崔淼他们是否在此?” 周围寂寂,看不到半点人踪。只有一路跟随的白蝙蝠纷纷落下,停在他们身边。 7 “朕打算把李逢吉派到剑南去。” 皇帝的人影印在帷帘上,烛光把他的头像拉得老长,摇摆不定。 吐突承璀跪在帷幕前,定定地望着皇帝的影子。他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始终一言不发。 皇帝的声音继续从帷帘后面传出来,“近日他连上数奏,称裴度常在府中会见天下各色奇人能士,以宰辅之名揽才,行为失当。哼,他明明知道,裴度为了帮朕剿灭强藩,认为朝廷当广纳贤才俊杰,不该再像德宗皇帝后期那样,以金吾卫暗中侦察朝臣动向,甚至禁止宰相在自己府中会见宾客,所以向朕奏请于私宅会见宾客,经过朕的准许后才这样做。裴度的所作所为光明磊落,并无半点私心。李逢吉却还在这里无理取闹,实在令朕厌恶!他无非是担心裴度削藩有成,功劳超过了他,所以千方百计中伤裴度。看来,朕必须把他送出长安才行了!” 吐突承璀仍然在发呆。 “你没有听见朕的话吗?过去与你谈起裴度和那班宰相们,你总有很多话要讲。今天是怎么了,突然变哑巴了?” 吐突承璀稍稍回过神来,“裴度啊……”他嗫嚅着,眼神依旧十分空茫,前言不搭后语,“大家,奴不太明白,大家为何要把裴玄静放到金仙观里。那样,那样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令贵妃心怀不忿?金仙观毕竟是她的隐痛……” “贵妃?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她的想法了?莫非去了一次广州,连性子都改了?” 往常听到这种亲昵的责备,吐突承璀总能恰如其分地为自己辩解几句,同时还把皇帝奉迎舒服了,但今天他却讷口无言,似乎真的变了一个人。 “哗啦!”从帷帘中抛出一条金链,正好落在吐突承璀面前。“朕让你把人带回来,你却给朕带回这个!” 吐突承璀双手拾起金链:“眉娘不愿意回来,我又不想强她……”他的喉咙哽住了,眼圈发红。 “记得那时眉娘来拜别,朕赐了她这条金凤环。这傻丫头,居然不懂得怎么戴上。” 第71节 “是啊,所以还是奴帮她缠到胳膊上的。”吐突承璀笑起来,真是比哭还凄惨。 “是吗?这,朕倒是不记得了。” “眉娘的胳膊细得呀,金凤环足足缠了七圈,才算不往下掉了。” 静了好一会儿,吐突承璀又说:“这回,也是我从她胳膊上褪下来的。想来十年中她都一直戴着它,从不离身。” “你拿去吧,留个念想。”皇帝叹了口气,“朕知道,你心里舍不得她。” “谢大家!”吐突承璀叩头,“奴再替眉娘谢大家的恩,准她附葬丰陵。眉娘祖祖辈辈积德,才能获此天大的恩典呐。” 皇帝沉默,少顷,突然问:“李忠言怎样?” “他?就是不出声地跪在眉娘的柩前,到我离开时,还一动不动地跪着,像木雕泥塑。” “你都跟他说了?” “说了。” “说了什么?” “奴说了眉娘这十年都在哪里,在做什么;奴又说了眉娘所奉的,是先皇之命;奴还说了……正是奴用自己的这双手,把眉娘给掐死了。” “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吗?” “没有……”吐突承璀抬起头,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说,“对了,当奴追问他,知不知道眉娘在等什么人时,他突然说了两个字——贾昌。” “贾昌?贾昌不是死在长安了吗?眉娘等的人是从海上来的。” “可是眉娘说过,一旦她接到东瀛来人,就要交付一份先皇手谕,然后送来者启程赴京。如此想来,长安应该也有人在等候。李忠言提到贾昌,是不是这个意思?” “也就是说,贾昌守的不单单是墙上的那些字?”帷帘的一角微微掀起,露出皇帝苍白的面孔。他的眉头紧锁,似在忍受某种难言的苦楚,“《兰亭序》的谜底,你都跟他说了?” “奴谨遵大家的旨意,上回就去丰陵给他透过风了。” “他相信你吗?” “这十年来我总去找他倾吐,就算再多疑的人,恐怕也该放松警戒了。况且他困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只有从我口里才能得到些活生生的消息,由不得他不信。” “所以你认为,他提起贾昌是确有所指?” “对……只是我想再诱他多说一点时,他又死活不肯开口了。”吐突承璀终于从悲痛中摆脱出来,言谈重新变得爽利,“大家,要不奴再去一次丰陵?我就不信撬不开李忠言的嘴!” “没用的,像他这种人,早就横下一条求死的心。你真用强,反而成全了他。” “那怎么办?贾昌的院子都推倒了,灵骨塔里奴也搜了好多遍,连只耗子都藏不住,实在想不出还能从何下手啊。” 皇帝的目光一凛:“朕早该想到,他不会那么轻易就……”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以手扶额,发出痛苦的呻吟,“这头真真是痛死了!” 吐突承璀慌了手脚。 “陈弘志,滚出来!” “奴在……”陈弘志应声而出,小步疾行到御榻前跪倒,双手擎着一个托盘,高举过头。 吐突承璀看见,托盘上有一个金莲花酒樽,旁边还有一个金匣。 皇帝打开金匣,从中取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又端起酒樽,手微微发颤。他正要将药丸朝嘴里送,吐突承璀突然叫道:“大家,不可啊!” 这一声喊得着实凌厉,竟把皇帝吓了一跳,几滴玉液从金樽中晃出来。 “你怎么回事?” 吐突承璀喘着粗气道:“大家,万万不可服丹,不可服丹啊!”说着,竟“咚咚”叩起响头来。 皇帝将酒樽缓缓放回托盘:“把东西留在这儿吧。” 陈弘志忙把托盘放下,又无声无息地退到玄色帷帘之后去了。 “这丹丸对头痛有奇效,朕试了两次,也还不错。你何苦又要拦朕。” 吐突承璀直起腰来,额头上已是整块青紫。他颤抖着声音道:“大家,先皇饱受头风之苦数十年,却坚决不肯服丹丸。您还记得吧?” “那又怎么样。”皇帝冷笑,“最终仍不得延年。” “可先皇毕竟不是死于……” 皇帝的目光像利刃一般扫过来,吐突承璀自知失言,冷汗一下便浸透全身。足以致人癫狂崩溃的寂静充塞殿中,连灯树银擎上的明烛都惶惶欲灭。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的话音才又响起来:“他不需要服丹,因为那数十年中,他都只是一位东宫太子。太子病了,称病不起便是。没有人等着他去上朝,也没有那么多纷争辩论麻烦乃至战局需要他去处理决断。所以他尽可以病倒,为避害而拒服丹丸。可是朕不行!十年了,朕几乎没有停过朝,更没有病倒过。因为国事不可停,朕更不敢病!这就是他与朕的区别!” 皇帝的情绪虽然激昂,声音并不高,但吐突承璀听得耳际嗡嗡鸣响。 皇帝越说越激动:“可是你看看,他给朕留下了什么!这么大一个乱局需要收拾,朕殚精竭虑整整十载,仍然不能有丝毫松懈。朕很累,累极了,但朕必须坚持下去。朕的身体不能垮,绝对不能垮!” “大家……” 皇帝低声道:“朕担心他把病也传给朕了,那可就全完了……”他又狞笑起来:“所以这一切都是宿孽,都是埋在血里的毒,传给朕,想躲也躲不开,你说是不是!” 吐突承璀不可能答话,所以只能浑身战栗着,徒劳地望着皇帝扭曲变形的面孔。极度恐惧中,他的感官变得麻木,空白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句话:他给你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身体发肤,还有……皇位。随即,他被自己这大逆不道该诛九族的思绪吓呆了。 就是在吐突承璀愣神之际,皇帝吞下丹丸,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颓然倒下。 吐突承璀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地匍匐在榻前。面前恰好是一尊银鸭香熏,他便死死盯住镂空花纹中闪动的火光,看龙涎香袅袅升起,在令人窒息的宁静中增添了一抹悲哀的气氛。 “……你不用劝谏,朕心里清楚。”皇帝作势欲起,“你倒口茶给朕。” 吐突承璀从煨在炭火上的银壶中倒了一盏热茶出来,双手奉到皇帝唇边。皇帝抿了两口,又推开来:“怎么不凉?” 第72节 “大家要喝凉茶吗?”吐突承璀的心又是一沉。 “不必了。”这一会儿工夫,皇帝的面色倒是和缓了些,“前些天李道古荐了一个叫柳泌的方士上来。这就是他炼的丹丸,效力好像还不错,朕试试,若觉有异,不服就是了。” “是。” “关于贾昌,朕倒想起来,他身边的那个禾娘至今还未找到吧?” “还没有。” “那就去找!” “遵旨。”吐突承璀道,“请大家放心,这回奴就算上天入地,也一定把她找出来。” “嗯。” “……还有那柄匕首,既然不是眉娘带走的,奴也再想想办法。” “不必。” 吐突承璀又是一愣。 “你就去盯住李忠言,再设法找到禾娘。匕首的事情,朕交给李素去办。” “他找了那么久,都没什么进展啊。” “最近,朕和他商议了一个新办法——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你想,当年之人除了死的和李忠言,真正放出宫去的只有两个——卢眉娘和内常侍俱文珍。现在可以确认,眉娘没有带走匕首,那么只剩下俱文珍是最可疑的了。” 吐突承璀思忖道:“俱文珍当年是以病重为由出宫的。可他已卒于元和五年了啊!如果真是他带走了匕首,又如何查起呢?”俱文珍是阉人,身后并无子嗣。族中虽有些亲戚,但因俱文珍憎恨他们当初将自己去势,送入宫中的行径,也早断了往来,所以俱文珍最后是孤独一人死在长安的,对此吐突承璀多少知情。 “李素把俱文珍出宫后,在长安落过脚的所有地方都调查了一遍,并搜罗了一些身怀绝技的异人,许以重金,派他们分别驻守在俱文珍的那些落脚点,等着有人找过来,即所谓守株待兔。” 吐突承璀有些糊涂了,难道皇帝怀疑俱文珍将匕首带出大明宫后,转交给了别人。这种可能性当然存在,但拿到匕首的人为什么还要找回来呢? 皇帝仿佛看透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找来的未必是带着匕首之人,但会循着这条线索而来的,肯定不是局外人。而今你又带回来眉娘的话,更加佐证了朕的判断。” 吐突承璀似有所悟:“大家的意思是说——长安城中有内应!” “否则东瀛来人,到长安干什么呢?” “奴明白了。或许贾昌就是其中之一,但肯定不止他一个。” “没错。贾昌十年前就快九十岁了,总要提防他死。所以埋伏在长安的内应绝对不止他一人。俱文珍带出去的匕首,很可能是相认的信物,或者行动的号令。”皇帝缓缓地道,“既然有所谓的十年之约,如今十年已过,东瀛并没有人来,那么埋伏在长安的人会怎么办?朕以为,他们必将有所行动。就算他们想按兵不定,朕也要诱使他们动起来!” “诱使他们动起来……对,只有这样才能发现他们的踪迹,将其一网打尽!”吐突承璀灵光乍现,“莫非,大家重开金仙观也是此意?” “你心里明白就行了。”今夜,皇帝头一次露出淡淡的笑意,“你跟朕围猎过许多次,应该懂得围猎的三个步骤。第一步打草惊蛇,让猎物动起来,离开隐蔽的巢穴;第二步设下诱饵,诱敌深入,把猎物引入包围圈;第三步才能围而歼之!你还不知道吧,自你走后,长安城里出了不少与蛇有关的是非。很明显,有人耐不住了,朕就干脆给他们抛出诱饵,促使他们现身。” 所以,皇帝把裴玄静和金仙观都当成诱饵了? 吐突承璀无语。假如有人像他一样醒悟到,此刻皇帝处心积虑谋划对付的,竟然是已经死去十载的父亲,大概都会感到不寒而栗吧。 但吐突承璀仍然觉得难以置信:先皇真的会在死前布下层层阴谋,设置了长达十年的迷局,用来惩罚乃至报复自己的儿子? 不。他很想对皇帝说,肯定弄错了,您一直都是先皇最宠爱的儿子啊,他绝对不会害您的。 但是吐突承璀不敢说,因为他看得清清楚楚,对父亲的怨恨已深入皇帝的骨髓。更确切地说,皇帝需要这种仇恨。 “很晚了,奴服侍大家歇息吧。”吐突承璀低声说,“还是,您打算叫谁来侍寝?奴让人去传话……” “你想害朕吗?” 吐突承璀吓得一激灵,这又是从何说起? 皇帝狡黠地笑了:“柳道人千叮咛万嘱咐,服丹后两个时辰不碰荤腥,不可动气,更不许行房,所以……” “哦,呵呵。是奴该死,该死。”吐突承璀也讪笑起来。 突然,寝阁的门被人大力推开,冷风顿入,将玄色帷帘吹得半卷起来,满屋的烛光乱晃。 吐突承璀大怒:“什么人?如此惊扰圣驾,不想活了吗!” 陈弘志连滚带爬进来,颤声高喊:“大家,十三郎不见了!” 8 京兆尹郭鏦是直接将郭浣拖到殿上来的,祠部郎中段文昌紧随其后,同样面无人色。 郭鏦把儿子按倒在殿前,气急败坏地奏道:“十三郎与段侍郎的公子成式陷落金仙观地窟。请陛下下旨,臣等方可入金仙观搜索!” 皇帝惊骇得几乎坐倒在御榻上。郭鏦喘着粗气,将经过讲述了一遍。 当天下午段成式带着李忱潜入金仙观“探海眼”后便失踪了。郭浣引走赖苍头后,独自一人翻墙进入金仙观,在池塘边等了整个下午,到天黑时方才出观呼救。而赖苍头在东市遍寻小主人不着,回府禀报武氏后,段文昌才得到消息。等到郭府和段家都快闹翻了天,派出去的人马几乎找遍整个长安城时,有人在辅兴坊金仙观外不远处,发现了边哭边走的郭浣。 还是从郭浣的口中,众人才得知,随段成式一起失踪的还有皇子十三郎。 “朕的十三郎不见了?”皇帝在殿上惊问,“竟然没有人来禀报朕?”他团团四顾,“你们在做什么?你们不知道吗?你们、你们……” 皇帝哽住了。十三郎是他的亲生儿子,一位金枝玉叶的皇子,平白消失却根本无人问津。而他这个做父亲的,即使拥有全天下至高的权威,却还要等旁人来通知。 个中悲凉,盖过了愤怒和焦急,使皇帝一时说不出话来。 “陛下……”大殿之上,此刻唯有郭鏦还敢开口,“请陛下赶紧下令搜观吧。十三郎和段成式,已经没入金仙观地窟两三个时辰了,再不去找只怕要出意外啊……” 金仙观! 第73节 这个词激起了皇帝狂飙般的怒火。 金仙观,为什么是金仙观? 他大声质问:“十三郎怎么会跑到金仙观里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谁能够回答朕?” 郭鏦冲着儿子怒吼:“你快说啊,将前后经过禀报于圣上!” 郭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但好歹是皇帝的亲外甥,从小见惯了大场面,还能抽抽搭搭地回答问题。要是换了别的孩子,在这种情势下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郭浣说:“因、因为十三郎有血珠,段一郎……成式说要去探海眼,找更多的血珠。所以我们就去了金仙观……” “……血珠?” 郭鏦急道:“你说说清楚,什么血珠?” “就是鲛人血泪凝成的珠子、天下至宝……”郭浣看着殿上暴跳如雷的舅舅,想起见过血珠就杀头的话,吓得语无伦次了,只忙着辩白道,“我、我没见过血珠。十三郎只给段成式看过……呜呜……我都是听他说的……” 郭鏦看向段文昌,祠部郎中自从进殿后,就一直面若死灰地肃立着。 皇帝问:“段卿?” “陛下,臣对此确实一无所知。”段文昌俯首奏道。从刻意压抑的嗓音中,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焦虑、内疚和彷徨,所有这些情绪复杂地纠结在一起,压迫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来。顿了顿,段文昌跨前一步道,“陛下,臣的这个儿子向来顽劣,实乃臣疏于管教之责,臣甘愿领罪。”言罢,长拜稽首。 皇帝闭了闭眼睛,不理段文昌,还是转向自己的胖外甥:“就算十三郎有血珠,你们为什么要去金仙观?” “因为段、段成式说金仙观里面有海眼,能够直通到大海里。鲛人的血泪凝珠后,从海眼中汇集过来。所以,我们只要进入海眼,便能找到更多血珠。” “海眼?金仙观里有海眼?”皇帝连连摇头,“这都是些什么奇谈怪论?” 段文昌连头都不敢抬一抬。 郭鏦无奈地回答:“臣听说这个段成式,一向喜欢胡编乱造些玄奇诡异的故事,什么妖魔鬼怪的,崇文馆里的儿郎们,还都特别喜欢听他讲那些东西……” “朕问的是,为什么是金仙观!”皇帝喝道,“段成式怎么会知道金仙观里有地窟?”他看着段文昌摇头,“不,段卿和家人去年刚回到长安,根本不可能了解那些。莫非是你?”皇帝逼视郭鏦。 京兆尹急得额头青筋乱迸:“陛下,臣、臣绝对没有啊……再说金仙观已经封了那么多年,都没人记得当初的事情了……” “可是……” “陛下,先不管这些了吧,找人要紧啊!”郭鏦情急之下,居然打断了皇帝的话,“没有陛下的旨意,我等兵马不敢入金仙观的后院。而今都已过了一更天,再不能耽搁了呀。陛下!” 烛火炎炎,把殿上每一张仓皇的脸孔都照得红白相间,格外怪异。其中最狰狞的一张,属于皇帝。在这副标致绝伦的五官间,已经找不到刚刚为儿子焦虑的父亲的痕迹,只剩下盘算和怀疑、恐惧和残暴。 他终于开口了:“朕亲往金仙观。” 深夜的皇城夹道中,皇帝一马奔驰在队伍的最前方。狭窄的一方夜空被火把染得变了颜色,非黑非红,似明又暗。星辰在烟火缭绕中若隐若现。看不到北极星,因为他们正在朝相反的南方狂奔而去。 没有人说话。耳边只有急促的呼吸声、马蹄哒哒和兵械撞击的声音。在皇帝的率领下,他们仿佛正在奔向一场真正的战斗,却无人知晓敌方的身份。也许,那个首领是清楚的。然而谁都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盯住他的苍黄色披风,在奔跑中被鼓起扇动着,绣于其上的那条龙就如同活了一般不停地翻飞起舞。 走到院中时,裴玄静才发现地上的湿意。这是今年的第几场春雨了?在无人察觉时,悄悄地下过,又悄悄地停歇了。她径直来到观门旁的耳房前,从屋檐上掉下几滴雨水,落在她的发髻和肩头,湿湿凉凉。 烛光从半掩的房门里透出来,在门口的泥地上画了个红圈。圈中是一个端坐的人影,裴玄静一看,便莫名地心疼起来。 “自虚,”她站在门外轻声唤道,“为什么不关门,夜里还冷得很,会着凉的。” 光影中的人跳起来,赶至门口,脸上微微发红,“我一心在读《璇玑图》上的诗,就把别的都忘了。嫂子——” 裴玄静迈步进屋,东首的一张小小坐床上,点着一盏粗瓷油灯。灯下摊着的,正是三幅《璇玑图》,旁边还有数张黄草纸,上面已经涂满字迹了。 “就快读完了。”李弥喜滋滋地说,“而且嫂子,除了你教我的回文读法,我还想出新的读法来了呢。” “是吗?” 见裴玄静有兴趣,李弥赶紧演示给她看:“你瞧,回文就是一直……这么兜转着读回来。可是我觉得,应该还能兜一兜,再兜一兜地读。” “什么叫兜一兜,再兜一兜?”裴玄静忍俊不禁。 “你看嘛,这里我录了几首诗,就是兜一兜,再兜一兜的读法。” 裴玄静接过李弥递上来的黄草纸,随意地扫过那些诗。突然,她的目光被其中一首吸引住了。诗云:“神龙昭飞,文德怀遗,分圣皇归。” “自虚,这首诗是从哪一幅《璇玑图》里读出来的?” 李弥拿起中间有个洞的《璇玑图》:“就是这个。” 裴玄静陷入沉思。 李弥等了半晌,忍不住怯怯地唤了声:“嫂子……” 裴玄静回过神来,抱歉道:“哦,是我想出神了,差点儿忘记正经事。”她微笑起来,“嫂子问你件事,你觉得禾娘好吗?” “禾娘?”李弥睁大眼睛,突然面红耳赤起来,“我……觉得……”连嗓音都虚飘了,“我觉得……好……”这个“好”字从口中吐出时,好似带着满心的期盼,又有无限的羞怯。 不出所料。裴玄静向他微微点了点,免得他更加窘迫。 李弥垂下眼帘,复又抬起,目光变得朦胧:“可是……我不好。” “你不好,你怎么不好了?” 李弥低头不语。 裴玄静的心中又是一阵悲喜难言。她说:“那么,你愿不愿意随嫂子一起走?” “走?” “对,离开长安。” “离开长安?” 第74节 “不止你我。我们同禾娘还有三水哥哥一起走。好吗?” 李弥瞠目结舌,少顷,喜笑颜开道:“好!” “这就好了?”裴玄静嗔道,“也不问问去哪里?” “和你们在一起,我哪里都愿意去!” 裴玄静笑着点头,眼眶却胀胀的:“还有件事嫂子要嘱咐你,从今往后,再不许告诉任何人你叫自虚,只说大名即可。嫂子也从此称你为二郎。明白吗?禾娘和三水哥哥,我也会对他们说的。”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你只听话便是。” “哦。”李弥答应,向房门外张望道,“奇怪,好像有很多人朝咱们观来了……唔,还有好多好多匹马……” 第五章 君如海 1 金仙观前,火把照得通明。绕着围墙数丈开外竖起了荆棘编成的路障,金吾卫团团肃立,仅让出一条通路,待皇帝陛下的马匹疾奔而至到观门时,所有人齐刷刷跪倒。 裴玄静和李弥及观内的女冠们全被金吾卫们押解着,跪在院墙之下。在辅兴坊中居住了大半年,裴玄静还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聚集在金仙观前,也从未体验过如此诡异的寂静,仿佛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活物都同时失去了发声的功能。此地,俨然成了一个喑哑的世界。 提前赶到的郭鏦抢步上前,奏道:“陛下,观内人等已全部拘押在此。无人能够提供十三郎他们的情况。而今之计,必须进后院入地窟了。” 皇帝扬起马鞭:“那还等什么!” 仍然是皇帝一马当先,金仙观后院的禁地赫然敞开了。 月亮躲入乌云深处,再也不肯现身了。在熊熊火把的照耀下,茂密的树丛中仿佛燃起火来,夜雾和烟彼此缭绕,将人身烘托得如同幢幢鬼影。 由枯枝、败叶、杂草和落花填埋的池塘中央凹陷,像一张黑黢黢的巨口向上张开着。 皇帝在池塘前驻马,众人也跟着停下。 坐在郭鏦马匹前的郭浣哭喊起来:“十三郎,段成式,你们快出来吧!别躲了……呜呜……” 池塘中央的黑洞里无声无息。 所有人都在等待皇帝一声令下,那么多呼吸交汇在一起,重如千钧。 “下去找!” 几乎就在皇帝下令的同时,郭鏦手一挥,早就围拢在池塘旁的数名兵士立即开始行动。他们在腰上缠绕绳索,逐渐从干涸的池塘边缘下探。为了照亮,更多的火把围过去,遮住了裴玄静的视线。 她只能朝离得最近的皇帝的脸上望过去。他仍然高坐于马背上,也是唯一一位占据着制高点,可以俯瞰整个场面的人。裴玄静盼望从这张脸上寻得进展,寻得惊喜,甚至寻得答案……她的心中有太多的疑问,正越来越集中到这个人的身上—— 金仙观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要封闭后院?为什么这个干涸的池塘被称为地窟?为什么……要让自己来金仙观修道? “水!啊,水,水!” 突然喧哗吵闹声起。皇帝胯下的青骢受到惊吓,踢踏连连。毕竟是宝马,立即又稳住了。但裴玄静分明看到,皇帝露出极端惊骇的表情。 原先围在池塘边的兵士们纷纷向后疾速退去。裴玄静从刚让出的缝隙看过去,却见干涸的池塘中央,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出黑色的污水,水势湍急,顷刻就淹没了兵士们的靴背。还有几个已经下到池塘中央的,正试图从水眼中挣扎着往外爬,有的被拽了出来,有的行动稍缓,眼看水就灭了顶。 皇帝惊喝:“怎么回事?” 刚从水中爬上来的一名将领,全身淌着污水跪在皇帝马前,嘶声奏道:“陛下,臣等刚下去,就见地窟里已经充满污水了。我们还想凫水找人,不料那水涨势极猛,我等只得赶紧退上来,可还是有人来不及……” “退上来?谁允许你们退上来!” 将领吓得连连叩头:“陛下恕罪!” 就在这几句话的工夫,黑色的污水越漫越多,越漫越广,眼看就将整个池塘填满了。枯枝、败叶、杂草、落花,统统在水面上漂浮起来,如同一层厚厚的尸体。 “成式!”一声凄厉的呼喊从人群中冲出来。 从开始到现在,祠部郎中段文昌都保持着一张死灰的脸和一副咬紧的牙关,终于在即将丧子的千钧一发之际彻底崩溃。他直奔到池塘边,不管污水淹没了官靴的靴筒,绯色官袍的下摆也全部浸入水中,只顾声嘶力竭地呼喊:“成式啊,我的儿啊,你快出来啊!” 段文昌的模样揭开了最惨痛的现实——十三郎和段成式,不可能生还了。 裴玄静想叫却发不出声音。她知道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只能透过婆娑的泪眼,企盼地望向皇帝,本能地寄希望于他。 皇帝是天子,十三郎更是他的亲生儿子,皇帝应该想出办法来。 如同过了几生几世般漫长。 皇帝终于轻轻地抬起了手臂:“……把地窟填平吧。” 没人敢应声,因为谁都无法领悟,也接受不了这个命令背后的隐义。 “没人听见朕的话吗?”皇帝的声音低哑而缓慢。 郭鏦颤声问:“陛下,您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还不清楚吗?” “可是……十三郎还在下面啊……” “那你把他找出来啊!” 郭鏦垂首不语,也许他正在内心暗暗庆幸——至少自己的儿子还好端端的…… 皇帝再度扬起马鞭,嗓音依旧干涩,却变得平稳:“现在就填,连夜填平!” 郭鏦只得应道:“臣遵旨。”正要吩咐手下,却见那段文昌如木雕泥塑般立于污水中,心中不忍,便亲自上前去劝道,“段兄,退后吧,圣上下旨了。” 段文昌充耳不闻,站得纹丝不动。 第75节 郭鏦将心一横,伸手去拽段文昌的袍袖:“走吧,孩子们……没希望啦!” “放开我!”段文昌甩开郭鏦,竟然扑倒在池塘的水中,痛不欲生地高喊着,“成式,成式!我的儿啊,你快出来啊!”这一刻他彻底剥下了平日的沉稳外表,一颗慈父之心暴露无疑。 他的身后数步开外,同样失去儿子的皇帝,却完全恢复了冷酷和威严,再命郭鏦:“京兆尹,你还在等什么!” 郭鏦示意左右,两名兵卒上前硬把段文昌往水塘边拖。 “不行,不能填啊,成式他们还在下面啊!”段文昌仍然不顾一切吼叫着,撕扯着,企图要螳臂当车。凄惨之状令在场众人都看不下去。段文昌情急之下力大无穷,拖拉他的兵卒却多少有些手软,几个人便在一摊污水中扭打纠缠着。 “陛下!请陛下且慢动手,妾还有话要说!”裴玄静在人群中高声叫道。 皇帝的目光像利剑般直刺到她的脸上。 从水满池塘到皇帝下令填平,方才裴玄静被这一系列跌宕起伏震骇住了,脑子里几乎变成一片空白。但当段文昌拼命阻止填埋池塘时,裴玄静幡然醒转,也意识到如果再不采取什么行动,段成式和李忱这两个孩子就真的没希望了。 她向上叩头道:“陛下!虽然池塘溢水,但两个孩子未必就没有生还的可能。也许他们在底下的洞窟中还找到了藏身之处。现在应该设法把水引出,再行施救。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如果以土石填埋的话,就等于是将两个孩子直接杀死啊,请陛下三思!” “底下洞窟里的藏身之处?”皇帝冷笑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些?莫非你下去过?” “我、我没有……”裴玄静紧张地思索着,目前首先得让皇帝收回填埋池塘的命令,然后再谋其他吧,她抬起头回答,“妾有一个弟弟,一直随妾住在观中,平日负责打扫院子,也曾带着段一郎在观中玩耍。妾想……他或者和段一郎一起来过后院。如果询问妾弟,说不定能寻出段一郎和十三郎的踪迹。” “你的弟弟?现在何处?” 裴玄静回头,李弥也被押在众人中间,满脸惊惶和不解。 “你说他可能去过地窟?”火光耀眼,使得皇帝的脸隐没在逆光的阴影之下。裴玄静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是的。” 裴玄静从未想过李弥会欺骗自己,直到她在污水漫溢的池塘边,看到密密丛丛已经凋谢的迎春花枝,想起那次崔淼带着禾娘来观中“灭蛇”后,粘在李弥香囊上的迎春花蕊……她全想起来了!还有那天,段成式来访时提到后院,之后李弥现身时的古怪模样……裴玄静追悔莫及——是自己疏忽了!如果能多加警觉,如果能追问几句,也许今天的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她的心跳得全无规则,从未如此缺少把握。裴玄静不敢估量,现在把李弥扯进来会导致什么后果。她只想拖时间,能拖一会儿就拖一会儿。即使池水满溢,但总归好过沙土掩埋。她想为段成式和李忱再多抓一点点生还的机会。 李弥被推搡出人群,跪在裴玄静身旁。 “此人就是你的兄弟?” “是的,陛下。”裴玄静说,“二郎,你面前的是当今圣上,快磕头!” 李弥向上叩了个头。 “你……”皇帝的声音听上去疲累极了,充满厌倦,“京兆尹,你替朕问一问他吧。” “是!”郭鏦应命,上前问李弥,“你下去过池塘中的地窟?” “我?”李弥心虚地望了一眼裴玄静,见她微微点头,便涨红着脸应道,“……是,我、我下去过。” 旁人都以为他是惧怕天威,只有裴玄静明白,李弥是不敢面对自己。虽然已有所料,亲耳听到他承认这个,裴玄静还是在一团乱麻般焦躁的心绪中,体会到了真切的伤心。 就在此时,皇帝亲自发问了:“你在下面看见了什么?” 皇帝的语调很奇特,听上去令人不寒而栗。 李弥也被吓住了,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我见到里面有些画,画着龙和船……还有一扇大铁门……” “住口!”霹雳般的一声怒喝,把李弥后面的话都震了回去,也将在场所有人震得全身一颤。 “除了你,还有谁见到那些了?” 李弥抖抖索索地回答:“还、还有段……” “不必说下去,朕都知道了。” “京兆尹——” “臣在。” “将此人送入池塘。” “陛下?” “就是他,把他也用沙土埋进池塘里去吧。” 一片肃杀的静,没人能够那么迅速地反应过来。 皇帝并不恼怒,而是又缓缓地重复一遍:“速将此人没入池塘,也以沙土掩之。” 郭鏦终于回过神来:“臣……遵旨。” 立刻有人冲过来反剪了李弥的双手,把他朝污水里推进去。李弥拼命地挣扎喊叫起来:“嫂子……” “陛下!”裴玄静高叫,“为什么要如此处置妾弟,妾弟犯了什么罪?” 皇帝古怪地笑了:“朕的十三儿也在下面,让你的弟弟去陪葬,是他的荣幸!” 裴玄静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朕记得让你进金仙观修道时,曾与你约法三章。任何情况下,不得入后院。你没有忘记吧?” “妾确实谨遵圣旨。但妾弟不懂事,段小郎君和十三郎也都是孩子。即使后院为禁地,他们偶一犯错,也是情有可原的啊,陛下!” 裴玄静将李弥曾入后院池塘地窟的秘密抛出,本意是为了争取皇帝改变填埋池塘的主意,给段成式和李忱再谋一线生机,哪里想到事情演变成这样,竟将李弥也置于死地,裴玄静怎么可能接受? “救?早就没希望了。”皇帝长叹一声。 “如果不是你的这个弟弟,想必段成式也入不了后院,更不会将朕的十三郎带进去……因而他就是罪魁祸首!”皇帝的脸扭曲得厉害,标致绝伦的五官已经完全变形,令人难以卒睹。 “陛下……” 皇帝摆了摆手,“不要再说了!”对郭鏦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要朕在这里陪你们一晚上吗?” 第76节 “是!”郭鏦连忙吩咐手下分头行动,有的去拖段文昌,有的来拽李弥,还有的准备开挖后院的泥土和沙石。池塘本身虽大,但地窟的入口有限,以池塘及周边的淤泥和沙土,足够将其掩埋了。 “嫂子……”李弥还在呼救,但立刻被人堵住了嘴。 裴玄静扑到皇帝的马前:“陛下!求陛下开恩,不要杀妾的弟弟,不要啊……”热泪滚滚而下,裴玄静语无伦次地哀求着。 “金仙观,朕是为了你打开的。”皇帝一字一顿地说。 裴玄静愣了愣,随即昂起头道:“陛下说得是。今日之祸,皆为妾之罪责。求陛下放过妾的弟弟,让妾去为十三郎陪葬吧!”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此言既出,所有人为之一震。纷乱暂止,大家再度期待地望向皇帝…… 没有人看出来,此时此刻,为了压制腹中那团越烧越旺的烈火,皇帝的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剧烈痛楚,伴随着前所未有的狂躁精力,席卷整个躯体。 原来,这就是柳道人所警告的可怕后果! 可是皇帝发现,自己竟然酷爱这种感觉。极端的痛苦带来极端的力量,使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作为天子他本应无所不能,但只有现在,他才发觉自己可以抛弃掉一切软弱和犹豫,仅凭冷血意志操控天下众生。 皇帝俯瞰着裴玄静。奇怪,为什么竟三番五次下不去手杀她? 一抹狞笑浮现唇边,皇帝说:“好吧,朕便成全了你!你和你的弟弟,还有这座观中所有的女冠们,统统去为十三郎陪葬吧!” 裴玄静当即被按在地上。额头重重地撞向树根,热乎乎的血流入眼眶,她的视线变得模糊,眼前的一切都蒙上血色纱幕。 她感觉不到痛,只觉天地在这一刻倾覆,黑白颠倒,对错不分,人间和地狱混为一体。她在心中所坚持的大义和真相瞬间崩塌,她的信念都被那无可抵挡的残暴碾压成了齑粉。 她想呼救,却再也找不到对象。这世上还有谁能救她,救李弥,救段成式和十三郎,救所有无辜的生命…… 2 段成式想,我们一定是掉到海里去了。 周围全是黑色的水,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 一丝光都没有。但奇怪的是,他仍然能够看见模糊的景物,在狭小的空间里延展开去……抬起头时,他看得见夜空中闪耀的群星,漫布苍穹。最低的仿佛就垂落在他的面前,一伸手便能摘下来。 水还在持续不断地上涌,水流又急又猛,岩壁湿滑,长满苔藓。段成式把手指探入岩壁中的缝隙,用尽全力抓紧凸起的石块,但仍然好几次险些被水冲走。 体力正在迅速耗竭,段成式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心里多少明白,自己脑海中的星空和海面,其实并非是真实的。就如身边汹涌澎湃着的海浪,也是窒息和虚弱造成的幻觉。 但他绝不能放弃,不仅为了自己的性命,还有十三郎的生死也系于他一身。 段成式还能模糊地回忆起,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起初他只想再去探一次池塘下的洞窟。上回没能看完的最后一幅画,久久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带上十三郎,一来是小小的炫耀心思;二来是他盘算着,假如真能看到画着鲛人血泪的图,他就要拿十三郎的血珠,实物比较一番。 毕竟,谁都没见过真正的鲛人血泪,如果自己能够证实血珠和鲛人血泪的联系,那就太了不起了! 因为来过一次,所以段成式很快就在金仙观的后院外墙找到突破口。金仙观一向戒备森严,又有闹鬼的传说,后院外墙上有不少剥损断裂之处,居然无人过问。李忱年纪虽小,又有些痴呆,却不影响他爬树爬得飞快。两个人非常顺利地翻墙进入金仙观。 段成式同样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池塘中的地穴口,一路上还没忘记给郭浣留记号。 按照上次的方法,段成式做了个小火把,带着李忱下到地窟里。在洞中一路前行,毫无意外,在应该是最后一幅画的位置,巨大的铁门封住了去路。 这次没有李弥在旁催促,段成式对铁门研究了老半天,仍没有丝毫突破。 真是又累又失望。 李忱一点儿都帮不上忙,只会坐在旁边发呆。 段成式也在李忱身旁一屁股坐下,自顾自地懊恼着。 就在这个当儿,插在岩壁凹槽中的火把灭了。 周围顿时一片漆黑。段成式先愣了愣,随即又觉得奇怪。两次,火把都是在同一个地方突然熄灭的。 莫非这里真有什么鬼魅存在? 又或许,是鲛人之灵不愿意被闯入者打扰? 黑暗之中,段成式的头脑开始疾速运转起来。各种古怪的念头一个接一个,把他自己搞得应接不暇…… “光。”突然,黑暗中响起李忱愣愣的声音。 “什么光?”段成式刚问出口,就情不自禁地睁大了双眼。确实,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整片黑暗中,跳动着几点萤火般的微光。 那是什么? 段成式本能地朝光芒所在之处伸手一抓,触手冰凉。是铁门! 刚才他已经仔细研究过了,铁门由四块巨大的铁板拼合而成,合缝处有连排的铁钉,早就锈蚀得和其他部分成一体了。靠小火把的幽暗光线几乎无法分辨。用手摸时,才能感觉到凹凸不平。 光芒,似乎是从一颗接一颗凸起的钉子上冒出来的。 他又细细地摸了好几遍,弄得满手都是苔藓和锈屑,也没发现什么名堂。更可气的是,方才所见的光芒也消失了。 段成式泄了气。况且在黑暗里待久了,他也着实害怕起来,便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十三郎,刚才是你看错了吧?” 李忱没吱声。 段成式有些不安,忙向身边摸了摸,摸到了李忱的脑袋,方才松了口气。 他拉着李忱的小胳膊说:“火把灭了,这里怪吓人的。我带你出去吧。” 李忱不动。 “走啊!” “光!”李忱小声说,语调里有罕见的欢欣,甚为灵动。 第77节 段成式大惊——真的有光!而且比刚才所见更加明亮,微微泛红的光芒还在轻轻摇摆,仿佛要幻化出什么活生生的东西来…… “啊!”段成式刚叫出声,光又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他急得喊起来,满洞的回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李忱“呵呵”地笑了。就在他的笑声中,那几点红光忽隐忽现。 段成式一把抓住李忱的肩膀:“是你在捣鬼!” 黑暗中,李忱把自己的小手送到段成式的掌心里:“你看呀。” 段成式感到,李忱把手摊开了。与此同时,不远处铁门的方向,几点红光幽然而起。 这一次又更亮了些。段成式甚至能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李忱的脸了。更重要的是,他看见李忱摊开的手掌心中,五颗皇帝所赐的血珠正在熠熠放光。 原来血珠会在黑暗中发光。不仅如此,段成式还看到,当血珠在李忱的手中亮起时,铁门上的某一处也跟着映射出光芒来。 他将李忱的小手捏住,血珠光芒尽敛,铁门上的微光随之寂灭。 段成式惊喜地叫道:“我明白了,是铁门映出了血珠的光!但是……” 但是为什么,只有那一点有反射呢? 段成式拉着李忱凑到铁门旁,又接连做了几次验证。没错,正是李忱的血珠发出的光芒,在铁门的某一点反射出格外妖异的光辉。 段成式的心跳加速,几乎喘不过气来。岩壁上所绘的鲛人屠龙的画面,唯独缺少最后蛟龙伏诛,鲛人泪落成血的那一幕。按照位置判断,就应该在封闭的铁门之后。而如今,李忱手中的血珠竟然点亮了铁门上的某一点。 那个正在闪闪发光的地方,一定有秘密! 段成式在发光的地方来回摸索。他发现,这里恰好是四块铁板拼合的正中。最终,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凸起。段成式喃喃地说:“就是这里了。” 紧张的情绪突然消失了,头脑也变得空白,仿佛不受头脑的操纵,手指自动按了下去。 似有不易察觉的一阵微风拂过,那点亮光灭了。 但在黑暗再次笼罩的刹那之后,耳边又响起一阵奇怪的吱嘎声。 段成式感到,紧贴在身边的铁门震动起来,震动越来越剧烈,噪声也越来越响。他吓得护住李忱,向后连退几步。 轰然一声巨响! 段成式和李忱被震得趴倒在地。段成式用身体护住李忱,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觉脑袋周围嗖嗖的,冷不丁什么东西迎面撞过来。“哎哟!”他痛得大叫一声,抬手去摸,摸到一巴掌热乎乎的血。原来洞窟内飞灰四起,碎石乱溅。两人犹如像陷入乱石阵中,只得以手臂护头,拼命趴在地面上。 过了好一会儿,周围才又安静下来。 段成式料得应该没事了,才拖着李忱站起来。两人刚刚歪歪斜斜地站定,向前方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铁门——敞开了。 本以为铁门后面是岩壁,没错,但岩壁中赫然露出一个洞口,朝向不可知的黑暗前方。 终于明白了,铁门是为了封住这个洞口。 那么鲛人伏龙的画是不是没有了呢?又或者,还要深入洞口,继续向前探索? 段成式太激动了,因为他的那些鲛人伏龙的想象,正在这个神秘的洞穴中以匪夷所思的形式展开,远远超越了他最狂热的梦境。 “海眼……”他用力攥住李忱的小胳膊,“十三郎你快看,前面肯定就是海眼,我没骗你吧!” 李忱用力地点了点头。挂在胸前的血珠熠熠发光,把他的小小面庞照得格外红润。现在看起来,十三郎可一点儿都不呆傻。 更有意思的是,自从铁门敞开之后,整座漆黑的洞窟就变亮了。青白色的微光从新露的洞口里平稳而持续地透过来,仿佛那一侧真能通向某个奇异之所、某一方独立于世外的新天地。 段成式问:“去吗?” “嗯。” 段成式拉住李忱的手,并排穿过洞口,走进崭新的地道。起初那一段平淡无奇,和铁门外的洞窟并无二致,只有青白色的朦胧光线一直在前方,让人猜不透从何而来。 因为周围较之前亮了一些,段成式边走边留意着岩壁,并没发现有任何壁画的痕迹。但他感觉到,洞窟里的空气越来越潮湿。铁门另一头的洞窟,岩壁上苔藓丛生,水迹纵横,已是极湿。到了这里才发现,水从岩壁里直接渗透出来,头顶、身边和脚下,处处水流,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段成式只能用力扯着李忱的手,拼命稳住步子前行。 脚下的水越来越深,很快就把两人的靴面浸没了。李忱的呼吸声越来越响,虽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叫唤,也没有赖着不走,但段成式明白,他快走不动了。 段成式自己也接近力竭。 他估量不出他们下来多久了,但肯定已经超过一个多时辰。郭浣那小胖子居然没跟过来。不过即使郭浣找到池塘中央的地洞,因为他们已经深入太多,也肯定听不到他的呼喊声了。 脚下的水还在上涨。 段成式开始感到慌张,难言的不祥感攥紧了他的心。而就在他们停止前行的同时,地道的远方传来隐约的闷响。段成式从来没有听过类似的声音,只觉那响动虽然遥远而低微,却似挟带着万古洪荒的威力,正向他们迎面扑来。 海! 如果这条地道真的能通向大海,那么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段成式突然大喊一声:“十三郎,快跑!” 他的话音未落,李忱原地蹦起,向前撒腿就跑。 “哎呀,往回跑啊,笨蛋!”段成式急得直喊,跟在李忱后面猛追。真没想到李忱跑得那么快,满地积水,再加上处处拐弯,段成式一下子居然没能抓住他。直待跑出去好远,李忱慌不择路地拐进小岔口,跑到死路时,段成式才赶上他。 段成式气喘吁吁地问:“你,你干什么瞎跑啊?” “……不是你叫我跑的吗?” “咳!我是让你往回跑啊。算了,咱们赶紧回去……” 第78节 但他们没来得及退回去。刹那间,一直远远萦绕的响声骤然变大,整个洞窟里如同地动天摇,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一股黑色的洪水裹挟着万钧之力,从远方直泻而来。 段成式和李忱完全吓蒙了,只知本能地向后退缩。他们所处的这个空间狭小,退无可退,两人背靠岩壁,眼睁睁地看着洪水从面前汹涌而过。 片刻之后段成式才醒悟到——正是无意中躲入的这个小凹坑救了他俩的命。如果此时他们还留在地道里,毫无疑问已经被送上黄泉路了。 段成式搂住发抖的李忱,低声安慰:“别怕,别怕。咱们躲在这儿,没事的……” 李忱呜咽着。 真的没事吗?不知李忱能否明白现在的处境,但段成式的心却在疾速下沉,仿佛已没入那股没头没尾、无止无尽、深不可测的黑水之中。 他们藏身的凹洞中,水面还在迅速抬升。李忱个子矮,眼看水就到胸口了。段成式在岩壁的略高处找到一小块容身地,抬起双臂,把李忱抱了上去。 随着水面的上升,黑暗重新变得浓重,只在水面上方还有隐约的青白光亮。段成式有些明白了,原来这种特殊的青白色来自水面。一旦水充满整个地道时,光便消失了,一切也将不复存在。 接下去,就是死亡吗? 心里忽然有种麻木的平静,死亡突如其来,根本不给他准备的时间。同样,也没有给他害怕的时间。在段成式一向的想象中,死后的世界烂漫多姿,丝毫不逊于活人的天地。当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时,他的心中甚至还有一丝丝好奇。 他竭力去想象大海,海上的星空和明月。水升到脖颈了,段成式的呼吸开始困难起来。恐惧感变得鲜明,取代了好奇心。他可以接受死,但是真的要这么难受地死去吗? 在他的心目中,海是辽阔无垠的梦乡,像母亲的怀抱一样恬静温暖。而眼前所见的,却分明是一场冰冷丑陋的噩梦。 “阿母……爹爹……”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段成式抬起头,看见李忱竭力缩起小小的身体,像只小猫似的蜷成一团,哭得满脸眼泪和鼻涕。 段成式艰难地伸出手去,安慰他:“十三郎,别怕,别怕。” “呜呜……我要回宫里去……我要阿母……我要爹爹……”李忱哭得更大声了,“我不要在这里……死……” 死!这个人人称之为痴儿的十三郎居然也明白,自己就要死了。 段成式突然想起来,原来今天要死的不止自己一个人,还有十三郎! 他的思维从无序和浪漫中回到现实。即使他自己能够接受死亡,但别人呢? 且不说十三郎才六岁,完全是懵懂无辜地被他带入这个可怕的境地。死的只是他们两个,但活着的人还有许许多多,他们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阿母!一想到阿母,段成式的心就痛似刀绞了。阿母视儿如命,自己这一死,只怕她也活不成。还有爹爹,刚回到朝廷任职,自己这回连累一位皇子共赴黄泉,哪怕十三郎只是所有皇子中最不受疼爱的一个,其罪也不可饶恕。爹爹的仕途肯定完了。父母亲养育自己一场,未及报恩尽孝,难道就要带给他们无尽的痛苦和煎熬吗? 想到这些,段成式的泪止不住地淌下来。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李忱涕泪交流的脸…… “十三郎!”段成式突然叫起来,“血珠呢?血珠还在吗?” 李忱抽泣着,把摊开的手掌送到段成式面前。 红光耀眼。血珠放出的光芒比之前亮了很多,几乎将他们容身的小凹坑都照彻了。 “好神奇的血珠!”段成式一下子忘记了悲伤和绝望,因为真实的奇迹正在他的眼前展现。鲛人血泪结珠,在深不可测的黑色水面上,放出火焰般跳跃的光辉。 那是深沉凝练的希望之光。 段成式的求生欲望,瞬间就被点燃了。 “十三郎别哭,咱们不会死的,一定能活着出去!” 李忱抽噎着点了点头。 段成式说:“你就躲在这儿,千万别慌,也别乱动。我现在就出去找人。只要有血珠的光照,总能找到你的。” 李忱又点了点头。 “好样的十三郎。”段成式笑起来,“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孩子,真正的皇子!” 他让李忱将血珠尽量举高,让那火焰般跳动的光芒照得越远越好。然后他深吸口气,跃入无边无际的黑水之中。 他们藏身的小洞穴地势较高,所以段成式一出来,地道里的水就浸没了头顶。他在水中奋力游起来。多亏小时候在成都长大时,在解玉溪中学会了游泳,此刻派上了救命的用场。 段成式全力向前游去,血珠的红光很快被抛在后面。他又进入到一片混沌的黑暗中。这时方知,冬季尚未完全过去,他所置身的水冰凉彻骨,冻结血液,让他的手脚越来越不听使唤。段成式早已不辨方向了,只是机械地摆动着四肢。他的心里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只要停下来,自己就完了。十三郎也完了。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停…… 然而,他终于精疲力竭了,再也指挥不了自己的手脚。段成式感到,自己像一段木头似的僵硬,直挺挺地沉下去。 水没过头顶,心脏在胸口爆裂开来。无数锋利的钢针刺入全身。 无法形容的剧痛。 段成式失去了知觉。 但仿佛仅仅过了一瞬,他便苏醒了。段成式惊讶地发现,肉体上的痛楚统统消失了。自己竟然能够像一条鱼似的地在水中自由穿行,水依旧是漆黑的,但段成式的眼睛突然具备了穿透的视力,能够清楚地看清周围的一切。 他欢悦地游着,游着,游出了地道,游入了一片辽阔无垠的水中。 是海。 海眼,果然把他引入了真正的大海。 前方传来缥缈的歌声,是鲛人在歌唱! 段成式激动地劈波斩浪,向那个方向快速游去。 近了,近了,看见了! 在一大片如莲花般盛开的波浪中央,鲛人的身姿亭亭玉立,透明羽翼像鼓起的风帆般在周身飞舞。她面向前方,段成式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段成式浮出水面,悄悄地向鲛人游过去。 她停止歌唱,转过身来。 这张脸美得出乎意料,足以令天下佳丽尽失颜色,段成式喊出了声:“……杜秋娘!” 第79节 3 守在榻前的武肖珂听到这声喊叫,身子像中了一箭似的晃了晃,旁边的段文昌及时伸出手,将她扶住。 两人的眼神刚一交错,便都立即闪开了。 武肖珂轻吁口气:“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 段文昌尴尬地轻咳一声,低头放开武肖珂。她却主动伸出手,反将他的手握住。段文昌的心头一热,更用力地将她的手握紧。 榻边的太医捋着胡子,就像什么都没看见没听到,气定神闲地松开诊脉的手,道:“小郎君当无大碍了。” “真的?”武肖珂又惊又喜,“可成式为何还不醒来?” “小郎君受惊过度,体力衰竭,身心都需要休养生息。此刻的酣睡对他的恢复是极为有利的。娘子大可不必忧心,在旁守护即可。小郎君的脉息已十分平稳,料想不出一两个时辰,定会安然醒来。” “谢天谢地,多谢张太医了。”武肖珂向御医频频致谢,转首看着段成式的脸,又问,“只是成式的面色还很苍白啊,太医是不是再……” 段文昌赶紧上前一步道:“太医辛苦了。”一边使劲丢了个眼色过去,才算阻止了武肖珂的唠叨。 张太医微笑起身:“我还要赶回宫里去,告辞了。” 段文昌道:“张太医百忙之中还来替成式诊治,实在感激不尽。” “哪里,我只是奉圣上之命,要谢还是谢天恩吧。”张太医说着,朝东北方向拱了拱手。 “是,是。”段文昌陪着张太医向外走,一边问,“十三郎可还好?太医赶回宫里去,是为了他吧?” “十三郎?他并没淹到水,仅仅是受了些惊吓。况且……你我都知道,”张太医爽朗地笑起来,“十三郎生得钝拙一些,在那种情势之下,反倒是件好事。” “也对,也对。” 见已到二堂,段文昌止步躬身道:“圣上有令,命我在家中闭门思过,故只能送太医到这里了,还望见谅。” “好说,好说。”张太医含笑颔首,“圣上奖惩分明,赏罚有度。这次的事情能有现在的结果,也着实令我等欣慰啊。” 段文昌一揖到地。 直到听不到张太医的脚步声了,段文昌才返身回去。 刚踏进门,就听到屏风后面传来武肖珂又哭又笑的声音:“成式,成式!” 段文昌吓了一跳,几步转到屏风后,却见段成式已经醒来了,睁圆了一对大眼睛,正被武肖珂搂在怀里,没头没脑地亲吻着。 “我的儿啊,你总算醒了。”武肖珂喜极而泣。 “阿母……”段成式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比他的母亲镇定多了。见段文昌也赶来榻前,他便喊了声“爹爹”,稍稍将母亲推开些,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段文昌百感交集地应道:“成式,你好些了么?” 段成式左右四顾,又看了看父母,喃喃道:“我回家了……” “是啊,成式,你可吓死阿母了。”武肖珂又落下泪来。 段成式叫起来:“十三郎!十三郎呢?” “他没事,没事!”段文昌忙道,“已平安回到大明宫中了。” 段成式松了口气,顿觉气虚体乏,软软地靠到母亲怀中:“阿母,我好累……” 段成式在武肖珂的守护中,再次沉沉睡去。 段文昌坐在帷幕的另一边,看着武肖珂隔着散花帘幕的背影,恍惚发觉,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专注地看过妻子了。他发现,她的身形比在成都时纤瘦了不少。这两日因为看护段成式,没有时间和心情在头上盘高髻,只挽了个寻常的发髻,金钗玉簪随意地插了几支在上面。对武肖珂这样的大家闺秀来说,如此仪容实在有失身份,但此刻看在段文昌的眼中,却显得格外真实而亲切。 这才是他的妻子,他儿子的母亲。 段文昌轻轻地叹息,有多久了?自己已经体会不到这种寻常人生中的点滴暖意,虽然庸凡,却让人倍感踏实,是从来到长安开始的吧。 “成式睡着了。” 段文昌头一抬,妻子站在面前。 他微笑着招呼:“让他睡吧。来,坐到我身边来。” 武肖珂坐下来,段文昌将她揽入怀中,下颌摩挲着她的黑发,叹道:“我们多久没有如此了。” 她说:“那还真得感谢圣上。若非他下令你禁足,你还不知……”言语之间,怨气似乎还未褪尽。 段文昌笑了笑。 见丈夫不争辩,武肖珂反又替他不平起来:“圣上也太过严厉了,竟以你在事发时言行失措,有损官仪为由命你闭门思过。我却不懂了,爱子分明是人之常情,何过之有呢?再说,要不是我们成式,十三郎是断断回不来的了。” “娘子此言差矣。”段文昌正色道,“十三郎陷入地窟,本来就是成式带去的。所以这次他们俩都能平安生还,实为不幸之中的万幸。今后,成式还是要严加管教的,否则又不知要闹出什么祸事来。不是每一次都能有同样的幸运的!” 武肖珂就不爱听段成式的坏话,登时沉下脸来。段文昌亦默默无语。 少顷,她的心又软下来。她想起人们告诉自己的,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在金仙观中,段文昌是如何不顾尊严不惜忤逆,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血肉之躯阻挡皇帝下令填埋地窟,为了儿子生还的一线希望而拼死相争。她竟不知道,在对儿子一向严厉的外表下,丈夫还深藏着这样一颗拳拳爱子之心。想到这里,她又觉得他的所有行为都是可以原谅,可以理解的了。 武肖珂抬起头,看着丈夫略显落寞的面容,轻声叹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成式,是该好好管管了。” “倒不急在这一时。”段文昌释然地笑道,“虽然成式这孩子常常天马行空,所作所为有些出人意表。但这一次他的表现,绝对称得上勇敢,其实我很为他自豪。若非他的英勇,圣上又怎会仅以‘斯文扫地’这一项罪名来责罚我。总之,经此一劫,我和成式都要好好反省。” “我也是。” 话说至此,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多少误解和伤害,仿佛都在这个瞬间泯然。 “对了,”段文昌问,“方才成式醒来时,可曾提到获救前的情形?” “零碎说了几句,不过他精神还未完全恢复,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第80节 “不急。等他休息好了,再细细询问吧。” 武肖珂明白段文昌的意思。在下令让段文昌闭门思过的同时,皇帝另有一道旨意,要求在段成式清醒之后,将他所述的事发经过陈文上奏。段文昌今后的官运,恐怕还得看这道奏表能否让皇帝满意。 她迟疑地说:“方才他接连提了两次……那个名字。” “你是说……”段文昌狠一狠心,脱口说出,“杜秋娘?” 武肖珂默然。 气氛又变得滞结起来。 是时候了。段文昌下定决心,该向妻子坦诚心迹了。他艰难但坚决地开口,“娘子,前一段时间我常常造访……平康坊,确实是为了去见那位杜秋娘……” “郎君去北里,我并不想擅加干预……” “不不,娘子你误会我了。”段文昌苦笑道,“对士人男子来说,狎妓寻欢,确实不算什么。但我去访那杜秋娘,却不是为了寻欢作乐。” 武肖珂不禁把眼睛睁大了。 “娘子应该知道,那个杜秋娘非是一名寻常的歌妓。” “这……倒是听到过一些传闻。”实际上,正是宋若茵把皇帝悄悄临幸杜秋娘的隐秘告诉给武肖珂的,但当时她并未在意。离开长安许多年,武肖珂对于朝廷和皇帝都相当隔膜,没有太多兴趣。后来在她得知丈夫频频造访北里,并且与自己日益疏远时,所怨所恨的也无非是丈夫耽于美色,却从没想过,这里头居然还有皇帝的因素。 “难道郎君造访北里的目的,竟与圣……”武肖珂把自己吓了一跳,不敢往下说了。 段文昌却显得很镇定,苦笑着说:“娘子知道,我自从去年底回朝任职,颇受京城官员的排挤。似乎有不少人认定,我是想借着丈人惨死、圣上恻隐之机,谋官擢升。而我既不屑为自己辩解,朋党之中又无我的容身之地,就一心想要获得圣上的青睐。可是心越急,越容易犯错,我竟冒失地向圣上提出册封郭贵妃为后的表章。” 武肖珂惊道:“上回你让我向宋若茵打听圣上对立后的看法,就是为了这个?” “可是宋若茵误导了我。” 武肖珂面色发白:“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若茵说得不对。可是……她为什么要骗我?” 段文昌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按说死者为大,她又是你的闺中密友,我不该说她的不是。但这个宋若茵确实心怀叵测,我的的确确是被她给害了。” “圣上迁怒于你了吗?” “倒不曾有明确的表示。他只是将我的表章按下不回,但在朝堂上明显地对我冷淡了许多。我感到十分不安,又弄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恰好那日宋若茵来访,我匆匆向她求教,结果她暗示我,去平康坊找杜秋娘。” “天哪!” 段文昌苦笑:“事情就是这样。我去了平康坊好几次,想见杜秋娘一面却分外困难。即使见到了,也根本谈不上什么话。那段时间我仿佛陷入魔障之中,越困惑就越挣扎,越混沌就越焦躁,于是便干脆夜夜去访。与此同时,我也开始对宋若茵起了疑心,所以就更无法面对你……” 武肖珂喃喃:“但你最终也没在杜秋娘那里找到答案。” “当然没有。而且不久后,宋若茵和杜秋娘相继横死,我大为震惊,怎敢再轻举妄动。圣上正在全力调查宋若茵和杜秋娘的死因,我只想尽快知道结果,以解心头疑团。谁又能想到,成式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顿了顿,段文昌又喟叹道,“正是在那一夜的危局中,我才发现所谓的皇恩、所谓的仕途,种种皆为虚妄。任凭什么,都不能让我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遇害而无动于衷。也正是那个危局,令我彻底醒悟。咳,我过去的那段时间里,都在做些什么?如今想想还感到后怕,所幸未曾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现在,成式也平平安安地回家来了,我再无他求。” “郎君——”武肖珂嘤咛一声,投入段文昌的怀抱。两人紧紧相拥,真如分别了半生再重逢一般,情深缱绻难分难舍。 她沉醉地想,为了这一刻,再多的失望和磨难都是值得的。也许,这一切都是上天给他们夫妇的试炼…… “你方才说,成式遇险时见到杜秋娘了?”段文昌突然问。 “啊,他是这么说的。” “怎么可能,杜秋娘数日前就死了。” “大约……是他的头脑还未清醒吧?” 二人还在疑惑,却听榻上传来低低的叫声:“阿母……” “我来了。”武肖珂连忙答应,向丈夫微笑,“成式醒了,直接问他吧。” 4 两天后的晌午,在京兆府中,郭鏦把段文昌的奏表一连读了三遍,越读心情越沉重。 按理说,段成式和李忱都安然无恙地救了回来,皇帝也格外开恩,免去追究所有相关人等的罪责,只是将金仙观中的池塘填埋,后院重新封闭了事。危机已经过去,生活也恢复了原先的秩序与平静。整个事件,似乎都可以被看作为无知小儿闯出的一次不大不小的祸事,应该将其彻底抛至脑后了。 唯有京兆尹郭鏦奉圣上旨意,要把事件的全部经过梳理清晰,以鉴真相。 三个孩子中,郭浣早把能说的都说了,并且在事后挨了郭鏦的好一顿胖揍,至今仍赖在房中不肯见人。李忱,本是个人尽皆知的痴儿,救回来时虽没受什么外伤,但问什么都不开口。皇帝怜惜这个傻儿子,已带回大明宫中自己的寝殿里,两天来除了处理政务之外,都亲自陪伴安抚着,自然也强他不得。所以,郭鏦对段文昌的奏章抱了极大的希望。 一则,段成式是整个事件的主谋;二则,段成式是三个孩子中年龄最大头脑最灵的;三则,是他拼死游出地道求救,才保得十三郎平安。郭鏦满心以为,只要段成式清醒过来,将来龙去脉说清楚,自己也就能向皇帝交差了。 可是段文昌交上来的奏表,却令郭鏦大为困惑了。 前面关于三人合谋去探“海眼”的描述,和郭浣所述的一致,并无出入。从进入地窟之后到李忱的血珠放光,引导段成式触动机关开启铁门,就让郭鏦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起来。再到进入地道,积水灌注,淹没去路,两人凑巧躲入地道侧壁上一个凹陷的附洞才侥幸逃命,倒是让郭鏦读得惊心动魄,后怕不已。之后便是段成式决定凫水游出地道求救,郭鏦正在暗暗为这孩子的勇敢叫好,紧接着,便看到了让他实在无法接受的段落。 据段成式描述,他通过“海眼”游入大海,见到了杜秋娘幻化而成的鲛人。正是鲛人将他从海中救起,又施法术救出了十三郎。 为了慎重起见,郭鏦把这段描述读了又读,企图找到些真实感。但每次读完,他都在内心里发出同样的感慨:“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京兆尹郭鏦知道,段成式素有想象驰骋、信口开河之名,却不料他在生死攸关的大事上也能编出花来。更可气的是,段文昌居然把这些胡言乱语都一字不漏地录下来,并在奏章上美其名曰:如实据奏,不敢擅动一字。 郭鏦心说,好个段文昌,你的宝贝儿子闯了大祸,你倒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可我要是把这些疯言疯语上奏给皇帝,他肯定又会大怒。到时候怪罪下来,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呢? 郭鏦正对着奏表生闷气,衙役来报,司天台监李素到了。 郭鏦可算盼到了救星:“快快,快请他进来。” 因是多年老友,彼此无须寒暄,刚一落座,波斯人便眯缝着一对碧眼道:“京兆尹大人这么急着召唤本官,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郭鏦把段文昌的奏章往对面推了推:“你看看这个。” 李素只扫了一眼,便摇头道:“不妥。这份奏表涉及前两日的危情,圣上并未命李素参与调查,我不能看,不敢看,万万不可。” 郭鏦道:“拜托,此事或涉鬼神,必须要司天台监助我一臂之力啊。” 第81节 “事涉鬼神?那就更与我无关咯。我只管天象,又不管捉鬼伏妖。” 郭鏦没好气地说:“前些天我可是亲耳听李大人说,天璇和天玑星有异状,意谓皇家有难,如今天象可有变化?” “化险为夷,化险为夷。” “所以嘛——”郭鏦道,“你就读一读这份奏章吧,会有你感兴趣的。须知这化险为夷里头,还有很深的内情呢。” 郭鏦再三相求,李素这才取过奏章,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许久,他抬起头来,一双深沉的碧眼在皱纹中若明若暗。 “怎么样?” 李素长吁口气,以略带感伤的口吻道:“不瞒郭大人……个中文字令我想起了很多年前。” “谁说不是啊,我这两天也一直在想,经历过当年金仙观案件的人已所剩无几。除去大明宫里的那几位,在宫外的,也就是只有你我了吧。” “没错。我记得当年处理此案的金吾卫大将军,正是阁下的叔父。” 郭鏦黯然神伤,当年的金吾卫大将军郭曙,正是郭子仪的第七子,也是他和郭念云的亲叔叔。时光荏苒,他不禁喃喃:“一转眼,都快二十年了。” 李素问:“奏章里说金仙观地窟的出口以巨幅铁门封锁,就是在当年那个案件之后吧?” “是。那年德宗皇帝下令,由当时的太子殿下也就是先皇全权处理此案,正是先皇下了皇太子敕令,命以铁门将地道彻底封堵,并由家叔秘密施工完成的。之后,整个金仙观也给封闭了起来。这么多年再无人入内,所以连池塘都干了。” “为什么圣上突然又将金仙观打开了呢?” “唉,圣意不可测啊。”郭鏦叹息,“最可怕的是,金仙观刚一打开,就出了此等大事。而且你看,段成式的这些疯话中提到的血珠、铁门、地道云云,分明就是将尘封多年的秘密一一揭开,难道,真有什么冥冥中的意志在作祟吗?” 李素正色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京兆尹切勿妄言。这些话我听见也就算了……” “咳,我懂,我懂。” 一阵浑浊而阴森的恐惧袭上心头,郭鏦不自觉地闭紧了双唇。作为当朝最显赫的豪门子弟,他能够幸运地始终置身于政治斗争的漩涡之外,一方面是他本人的个性使然,另一方面也多亏了妻子汉阳公主李畅明哲保身的智慧。但郭家,一直以来都在权力的锋刃边缘艰难地维持平衡,却是他不得不看在眼里的惊心动魄的现实。 多年前的金仙观案件,就曾经对郭家造成巨大的冲击。虽然由当时的太子,也就是顺宗皇帝多加周旋,才算平息了风波。为了尽量遮掩事实,消除后续的影响,先皇以皇太子敕,密令当时的金吾卫大将军郭曙修筑铁门封堵地道,之后又奏请德宗皇帝将金仙观整个封闭了。 谁能想到,二十年后余波又起。 郭鏦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龙涎香之杀”这几个字好像自动从他的嘴里蹦出来。待他发觉自己在说什么时,竟吓得脸色煞白了。 京兆尹和司天台监,两位紫袍大员在午后寂静的京兆府大堂上面面相觑,心惊胆颤。 这世上有一些禁忌,是绝对不能触碰的,触之即是毁灭,其中就包括:龙涎香之杀。 永贞元年的春天,在大唐动荡不安的朝堂之上,曾经发生过一系列神秘的刺杀案。被刺杀者皆为权倾一时的高官贵胄,恐怖气氛弥漫,长安豪门之中几乎人人自危。由于刺杀现场总会有龙涎香的香气经久不散,所以这些刺杀案被总称为“龙涎香之杀”。又因为龙涎香极其珍贵,向来为天子所私有,便有人揣测,所有这些刺杀都是在顺宗皇帝的授意下执行的。 顺宗皇帝登基之时就已中风,卧病不起,不得不采取非常规的方式把控政局。为此豢养刺客,以暗杀的方式消灭政敌,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没有人敢议论,更没有人能见到深宫中缠绵病榻的皇帝,当面问一问他。所以“龙涎香之杀”就成了一个连提都不能提的恐怖谜团。 郭鏦的叔父,当年的金吾卫大将军郭曙就是在一次“龙涎香之杀”中遇害的。凶手照例不知所踪,永贞元年时局太乱,郭家只能暂时吃下这个哑巴亏。到了当年八月,顺宗皇帝以病重的名义内禅,李纯登上皇位,郭家更把举族荣华押到了郭念云的身上。先皇或为郭曙之死的幕后黑手这类猜测,当然就更不能提了。 先皇为什么非要置郭曙于死地?与先皇争夺皇位的舒王李谊曾经和郭曙过从甚密,这肯定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恐怕就是,郭曙是当年金仙观案件的知情人。 郭曙死于永贞元年初,不久以后,先皇也驾崩了。整整十年过去,往事似已成烟。谁又能想到,当今圣上的一个意义不明的决定:重启金仙观,竟会引来这样一场轩然大波。 沉默良久,郭鏦把自己的思绪拉回现实。 “你看这血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竟能开启铁门上的机关?” “不知。”李素摇头,想了想又道,“血珠的事,我看你就不必操心了。既然血珠在十三郎的身上,肯定是圣上给他的。圣上自己心中,绝对是有数的。” 郭鏦思忖道:“也对。那么这地道中灌水……” “应该是铁门打开之后,与城中的地下沟渠贯通了吧。” “我也是这么猜的。不过……” “你看着我干什么?”李素道,“那个救出十三郎和段成式的人,此刻不是关押在你京兆府中吗?有什么话,你去问他呀。” 郭鏦干笑几声,“不是关押。呵呵,仅仅是禁足而已。你知道,事涉皇家机密、宫闱内幕,总要谨慎小心一些。”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夜的情景。 当时现场已乱作一团。金吾卫们要将观内所有人等统统驱赶入污水漫溢的池塘。女冠们虽无力抵抗,却鬼哭狼嚎,哭闹声喧天,不少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昏厥过去。 郭鏦只剩下一个本能的反应,把郭浣的脸按向自己的胸口,按得牢牢的,不让孩子目睹这人间地狱般的惨状。但他心里明白,封得住孩子的眼睛,封不住孩子的耳朵和鼻子。郭浣仍然能听到,甚至嗅到这份惨烈和血腥。经过这一夜,小小年纪的他不仅要直面好友的意外身亡,还要体验人世间的莫大不公与残酷。两者叠加,郭浣的少年时代肯定宣告结束了。虽然是迟早的事情,但也不要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吧。 郭鏦心如刀绞,也只能徒劳地望向皇帝,再没有勇气说一句规劝的话。 因为,在今夜失去至亲的人,首先就是皇帝自己。 皇帝像一尊塑像般纹丝不动,凝视着眼前的混乱。皇帝登基十年了,郭鏦日日对着御阶上的那套冕旒叩拜,直到此时此刻,才重新以一个陌生人的畏惧眼光,认识了大唐的天子。 能够杀伐于千里之外者,还不足以称之为天子。灭绝人伦者,方为寡人。 黑云压顶,黯月无光。金仙观后院的这幕人间惨剧,似已不可逆转了。 突然间—— 守在最外围的金吾卫们一阵骚动,有人在激动地喊:“十三郎,是十三郎!十三郎回来了!” 郭鏦还没反应过来,怀中的郭浣已挣脱出去,向前边叫边跑:“十三郎,十三郎!” 也许是太激动了,郭浣没跑几步就扑通摔倒了,恰好倒在皇帝的马前。他刚撑起身子,便看见浑身上下又是泥又是水,如同一块小黑炭似的李忱滚到皇帝跟前。 皇帝跳下马来,弯下腰,一把将李忱抱了起来。 熊熊火光将父子俩的面孔照得格外明亮。满脸泥浆的李忱,像只花猫似的拼命把脑袋往皇帝的怀里蹭,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爹爹,爹爹……”皇帝则把儿子的脸用力贴在自己的脸上,全然不顾自己的面孔和衣服也变得肮脏不堪。他的嘴唇在微微翕动,但是没有人能听见他在说什么,他是在和自己的儿子说悄悄话。 很快,李忱便放松地窝在父亲的肩上,闭起了眼睛。 第82节 郭鏦激动地上前去——转机来了!其实自十三郎现身起,金吾卫们就停下来待命了。现在京兆尹要请皇帝新的旨意。可当靠近时,郭鏦又不知如何开口了。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皇帝眼中的泪光。 甫一愣神之际,郭鏦听到了儿子郭浣的又一声高喊:“段成式!” 他闻声回头,只见一人快步走入火光的包围圈中,双手间托抱着的,不正是段成式嘛! 5 “我听说,这位救了十三郎与段小郎君的人,是个郎中?”李素的两只眼睛放出灼灼绿光,让郭鏦想起家中的黑猫,一模一样的鬼魅。 “是,此人名唤崔淼,是个江湖郎中。” “皇子为江湖郎中所救,可谓佳话。” “佳话,还是假话?” 李素反问:“此话怎讲?” “这个崔淼郎中,原先本官就认得。”郭鏦闷闷不乐地道,“前一阵子京城频发蛇患,哦,那回圣上不是还特意将你我和段文昌召入宫中,商议对策吗?” “宫中扶乩,当时是这个决定吧?” “唉,就是宫中扶乩,又闹出多少祸害来……”郭鏦欲言又止,“今天不提那些个。还是说回崔淼郎中。其实那次延英殿召对之后,我还是想了许多法子除蛇患的。既然身为京兆尹,总不能尸位素餐。结果,就找到了这位崔淼郎中。说起来,这崔郎中真有一手,自终南山中采摘到特殊的草药,遇到蛇穴便焚药将蛇驱出,再洒上药粉灭之,居然卓有成效。你有没有感觉到,其实最近城中已很少有人提到蛇患了?” 李素道:“春分都过了,这会儿就算爬出些长虫短虫来,也不足为奇了吧。”又见郭鏦一脸不悦,便笑道,“和你开个玩笑嘛。京兆尹替圣上分忧,为百姓除害,居功至伟啊,李素打心眼里敬佩!” 郭鏦摇了摇头:“我所做的都是本分。倒是这位崔淼郎中,确实立下大功一件。我本来打算为他向圣上请功的,不巧近来宫中接连出事,崔郎中又牵扯到了杜秋娘横死一案中去。虽然案情与他无干,但我想还是先等一等,待那个案子水落石出,圣上心情好转之后再为他请功,应该比较容易办到,所以就一直没提。” “这不巧了吗?”李素道,“崔郎中又救了十三郎和段小郎君,干脆请圣上两件功劳一块儿奖赏,岂不皆大欢喜?” “哪有那么简单。” 李素等了一会儿,见郭鏦顾自沉思,便问:“我很好奇啊,一位江湖郎中怎么能救下十三郎他们的,段成式怎么完全没有提到他?他是如何解释的呢?” “据崔郎中说,当天夜里他带着随从在辅兴坊中灭蛇。哦,长安城他基本上都走遍了。南方地势低洼,蛇患更甚,所以他是从南向北一路扫过来的。之前他曾去过一次辅兴坊,但畏于金仙观的背景,没有入内灭蛇。那夜他是特地等在辅兴坊中,准备围绕着金仙观,夤夜灭蛇的。” 李素点了点头:“那么,他又是怎么碰上两个孩子的呢?” “他说,当时他正在辅兴坊东侧坊墙下的沟渠边查找蛇穴,忽见一队人马冲出宫城夹道,气势汹汹直奔金仙观而去。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吓得赶紧带随从藏身于一棵大槐树下。只见金仙观上空彤云如遮,火把竟染红了半边天,耳边又时时传来人喊马嘶,心知金仙观中必有大变故,吓得不敢动弹。如此等了一会儿,突然看到沟渠中有个孩子凫水而来。” “难道是段成式?” “正是他!辅兴坊中的这一段沟渠和永安渠相连,有活水源源不断从西内后的禁苑上流下,水势湍急,水位又深,不慎掉入的话根本无法爬上来,所以一直是城中明渠中最危险的一段。崔郎中见到段成式时,他已经游不动了,若非崔郎中及时将他救起来,这孩子肯定一命呜呼了。” “原来如此……那么十三郎呢?” “崔淼说,他救起段成式时,段成式拼着最后一线清醒告诉他,水下还有个孩子要救。崔淼按段成式的指示沿沟渠寻找,最后是在离开金仙观不远的地方找到十三郎的。那一段是暗渠,埋于地下,十三郎幸亏是窝在渠壁上的一个凹坑里,才没有被水冲走。但如果不是段成式拼死游出来求救,十三郎的小命也休矣。” 李素沉吟道:“听起来,尚能自圆其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圣上的意思必须得到段成式的供述,两相合拍方能尽信。” 李素恍然大悟:“原来你烦恼的是这个。” “正是!”郭鏦敲敲案桌,“你看看段文昌呈上来的,都是些什么呀。” “以我看,倒也无妨。毕竟在当时的情况下,段成式已极度虚弱,屡受惊吓中又竭力求生,头脑昏眩产生种种幻觉也不奇怪。获救后,段成式不是还昏迷了好几日,才刚醒来,就当他说的都是胡话吧。” “那我该怎么上报圣上呢?” “当然是以崔淼郎中的叙述为本咯。” 郭鏦沉默,李素稍待片刻,又笑道:“至于杜秋娘什么的,我看还是不提为妙。除非你想惹圣上发怒。” “杜秋娘死都死了,我肯定当是小孩子信口开河,按下不表便是。只是其他的……” “其他?” 郭鏦看着对面的李素——波斯人在大唐出生长大,又在大唐为官,如今已到暮年,但只要看他的隆鼻凹目,灰发碧眼,异族的感觉仍然那么鲜明。李素的面貌中,总有挥之不去的深深疏离,还有一种背井离乡的忧患。波斯人的目光有多么狡诈,就有多么悲怆。 郭鏦终于说:“当初向我推荐这位崔淼郎中的人,正是令郎李景度。” 李素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实际上他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郭鏦压低声音道:“你我都知道,金仙观下的地道连接暗渠、御沟和永安渠。铁门封堵的,其实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地下入口。经永安渠可以向北入禁苑,循暗渠则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直入宫城!当年金仙观出事后,先皇就是为此才让家叔铸铁门,并将后院封闭的。这次圣上放着十三郎的性命不顾,忍痛下令填埋地窟,也是为了保住这个性命攸关的秘密啊!如今十三郎虽然回来了,但秘密泄露的疑虑依旧存在。圣上命我将崔淼郎中暂时留在京兆府中,待段成式的口供来了,经过核实无误方可放人,便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我懂。你担心的是,段成式的供述和崔淼的碰不上。” “不,你不懂!我担心的是,圣上疑心难解,终至无辜之人蒙难啊!他……连十三郎都下得去手……”说到这里,郭鏦的脸涨红得像个熟透了的大柿子,最终还是把谴责皇帝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汉阳公主怜惜李忱,常常把十三郎带去自己府中照看,所以郭鏦这个当姑父的也特别疼爱李忱。皇帝下令填埋地窟时,他同样心碎欲裂,至今后怕。 平复了一下心情,郭鏦又道:“区区一个江湖郎中不算什么,但崔淼郎中灭蛇患、救十三郎和段一郎,于公于私都立下了大功,假若不赏反责,甚至殃及性命,且不说有损圣上之英明,难以服众,光我这心里头就过不去啊。” “那么,郭大人就替崔郎中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呗。” “你又不是不知道,圣上不是耳朵根子软的人。况且,身为臣子,第一对圣上有责。崔郎中究竟是忠是奸,必须慎重,故而左右为难啊……” “唉,京兆尹真真是个大好人啊。”李素喟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卷,置于案上,“看看吧。” 郭鏦迫不及待地展卷一阅,惊呼起来:“这、这……这是什么?” 李素看着这位性格忠厚的显贵,摇头叹道:“京兆尹大人不会连这都认不出吧,此乃长安城中所有排水沟渠的图纸,明渠、暗渠和天然的河道,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我看见了……可是,这张图纸实在太详尽了,而今连京兆府中都找不到可与之匹敌的。你又是从何而来?” 绿眼睛中满是狡黠的笑,李素手点图纸:“你再仔细看看。” “这……”郭鏦都快趴到图纸上了,看了半天道,“怎么墨迹有深有浅,标注的字体也不一样?莫非……有些个沟渠是新标上去的?” “郭大人好眼力。” 第83节 “怎么辅兴坊这一片是空的?是金仙观吗?”郭鏦的脸色变了,“还有皇城,里面也是空的?” 他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李素。 李素道:“此图,是我逼着我儿景度交出来的。” “李景度?他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还能怎么弄来?当然是买来的。” “啊,你们波斯人有的是钱。” “哼,钱……”李素满脸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郭鏦看看他,再看看图纸,举手一拍额头,“我明白了!李景度买到的图纸上只画着部分沟渠,新墨所标的那些是后来添加的。我看看……这里,青龙坊中有几处,哦,还有永平坊、道政坊……”他突然住了口,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道:“这些新添加的都是崔郎中灭蛇患时的重点区域,莫非说他……” 李素点了点头。 “天哪!” “现在京兆尹大人明白,崔郎中是忠是奸了?” 郭鏦紧锁双眉,低头不语。 少顷,李素才又悠悠地道:“当然,如果崔淼不救那两个孩子,也不至于将自己暴露出来。可见此人还是有一副侠肝义胆的。” “是啊,他不仅救了两个孩子,还救了金仙观中所有的人呐……” 李素含笑道:“其实我对景度的行为早有怀疑,但若不是抓住了这个把柄,他也断断不肯承认的,更不会将图纸轻易交出来。” 郭鏦眼睛一亮:“你这心里早有盘算了?” “否则我也不敢来京兆府啊。” “如此说来,崔淼的确假借灭蛇为名,帮着李景度勘察长安城中沟渠,绘制图纸?” “景度承认了,是他和崔郎中共同策划的。” “他们究竟想怎样啊?” “崔淼嘛,应该是为了钱,景度出手向来阔绰。哼,至于我这个逆子,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好日子过烦了,想作死!”李素恨道,“此图现已落入我手,且无摹本,故不足为患矣。我已教训了景度,今日特将图纸献于京兆府,还望京兆尹大人法外开恩!”说着站起来,欲向郭鏦行大礼。 郭鏦慌忙拦住:“哎呀,李大人不必如此。图纸既未流出,就……权当李景度为大唐做了件好事吧,不提了不提了。” 波斯人在大唐以金钱为饵,暗中勾结各方势力谋求复国,朝廷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毕竟在皇帝的心目中,藩镇才是心腹大患。假如对波斯人逼迫太甚,说不定他们就彻底投靠到藩镇那边,带去巨大的财富,造成的威胁才是不可估量的。像李素这类忠实于大唐朝廷的波斯官员,绝对是需要拉拢的对象。今天他能摆出大义灭亲的姿态来,实属不易,郭鏦当然知道该如此处理。 更重要的是,李素解开了郭鏦的心结。司天台监果然能未卜先知啊。 两位大人再次坐定。 郭鏦又看了看图纸,喃喃道:“看来金仙观地窟的秘密尚未泄露。” “可以说仅差一步。” 捻须相顾,二人终于都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李素交出图纸,向朝廷宣誓效忠,换得李景度免于追究。而郭鏦也可以心安理得地为崔淼请功了。在他看来,这位崔郎中有能力有野心,并不失侠义心肠,当可一用! 6 这几天来,宣徽殿中的烛火摇摇中多了些温馨的感觉。宫奴们像平常一样秉烛垂帘,手脚却比往日更轻捷,是因为这座寝殿中多了一个孩子吗? 皇帝的寝宫中,终岁来访的是六宫粉黛,是姿色纷呈的女人。孩子,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在金仙观里获救后,十三郎便由皇帝亲自带在寝宫中,与父皇同吃同睡,已经好几天了。 变化是明显的。皇帝的脾气暴躁易怒,喜冷畏热,每到早春就要求卷起棉帘,将御榻移到暖阁之外。时常有前来侍寝的嫔妃冻病了,皇帝从不以为意。这回却为了十三郎改变习惯,暖阁厚帘至今不变,还焚起了龙涎香。 对宫奴们来说,怎么服侍都是服侍,他们更关心的是不要犯错,不要无故遭到打骂,甚至仅仅因为皇帝的心情不好,便草菅他们的性命来发泄。所以十三郎到来的这几天,宫奴们由衷感恩,因为皇帝每天回到寝殿时都是愉快的,和李忱有说有笑,连夜间都睡得安稳了许多。大家都知道这种日子不会长久,过一天算一天,所以更加值得珍惜。 三天后,夜尚未深,十三郎已经在御榻上睡着了。皇帝从暖阁中出来,吩咐打起帷帘,他要到殿外去站站,赏一赏春天如水的月色。 陈弘志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大家,贵妃在殿外候着呢,您看……” “她?什么时候来的?” “快半个时辰了,一直候在殿外廊下。” 皇帝微微皱起眉头:“为何不来通报?” “是贵妃自己坚持不打扰您和十三郎,说等大家得空再报。” “笑话。假如朕这就睡下了,难道她还等一晚上不成?” 陈弘志垂头不语。 皇帝想了想,缓缓行至殿外。 清冷月光洒在殿前的丹樨之上,宛如铺了一层薄薄的银箔。夜色恢弘无限。宽广的静谧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簇拥着他。 皇帝觉得,白天当他站在大明宫的中央时,是为万民的主宰,人间的皇帝。而夜间此时,他更像是站在整个宇宙的尽头。天地洪荒,唯孤一人。 “大家——” 皇帝循声望去,只见郭念云亭亭玉立在廊前。一如既往地盛妆,头上的惊鸿髻高耸,插入背后的夜空。 他看着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郭念云直接跪在丹墀上:“大家,妾是来向大家请罪的。” “哦?”他并没有让她起来,而是俯瞰着她问,“贵妃有何罪?” “妾没有看护好十三郎,令他身陷险境。妾有罪,请大家责罚。” 第84节 皇帝沉默片刻,方道:“你可知,朕为什么要把十三郎交给你来照顾?” “因为其母卑贱。” “郑氏是你的宫女。” 郭念云抬起头,直勾勾地注视着皇帝。不论她的语言多么谦卑,她的眼神和姿态中并没有丝毫畏惧和自省。 皇帝冷笑一声:“既然贵妃不能照顾好十三郎,朕还是将郑氏封为才人吧,这样她至少可以看护自己的孩子。朕总不能亲自把十三郎带到大。” “大家万万不可!”郭念云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情不自禁地抬高了声音,“那郑琼娥是什么身份?她既为叛臣之妾,本该没入掖庭的,却胆敢以美貌惑上,生下皇子,我才同意将她留在长生院中为奴。这已是对她最大的宽待!如果大家非要册封她为才人……” “怎么样?” “妾掌管后宫不力,纵使贱人承恩,令大家名望受损……妾将无以自处!” 皇帝轻挑剑眉:“原来贵妃不是来请罪,而是来问罪的。” 郭念云伏地拜倒。 少顷,皇帝说:“起来吧,里面说话。” 在暖阁之外的榻边,皇帝示意郭念云:“坐下吧,你也站了好久了。” “谢大家。”郭念云款款落座,不论何种情境,她还是能维持住这一身高贵的气派。只是当她再次望向皇帝时,一双秀目中已有点点晶莹。 她不记得一年之中有几次,他们能像夫妇般坐在同一张榻上。她失去的太多了。 皇帝也在若有所思,许久方道:“你容不下郑氏,也就罢了。但十三郎只是个孩子,还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孩子,你何至于对他那么苛刻。” “这只是疏忽,不是苛刻。” “疏忽?朕的儿子是可以随便疏忽的吗?” 郭念云冲口而出:“大家,并不是只有十三郎一个儿子!” “哦?”皇帝不动声色。 郭念云却控制不住自己了,太多屈辱和寂寞在她的心中翻滚,眼看就要喷发出来。她说:“妾不明白,大家何以对十三郎如此优待?皇子之间,难道不应该一视同仁的吗?” “朕亲自把十三郎带在身边,是因为他刚刚受了很大的惊吓,需要关爱。还因为,在这座大明宫中,并没有人真正地关心他。” 郭念云倔强地回视皇帝:“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你指的是什么?” “血珠。”她终于吐出了这两个字。 “血珠?” “妾听说,此次十三郎身陷金仙观地窟,是与大家赐给他的血珠有关!” “那又怎样?” “妾想问,大家为何要将血珠赐给十三郎?” 皇帝一哂:“朕想赐哪个皇子血珠,难道还要征得贵妃的同意吗?” “天下宝物皆为大家所有,任凭大家想赐给谁就赐给谁,当然无人能置一词。但是,血珠不一样。”郭念云将心一横,还是直说了吧,“因为血珠乃圣人传承的信物,大家将血珠赐给谁,就等于把……”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心虚得说不去了。 “就等于什么?”皇帝的面上依旧波澜不惊,“难道贵妃的意思是,朕将血珠赐给十三郎,就等于要将皇位传给他?” 郭念云语塞。 皇帝轻哼一声:“朕年前不是刚刚将三郎立为了太子吗?贵妃是要指责朕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吗?再者说,朕欲将皇位传给十三郎,说出这种话来,贵妃你自己相信吗?” “我……”虽被斥责得窘迫难当,郭念云仍不肯服软,“正因为大家刚刚立了太子,才该在对待诸皇子的态度上慎之又慎。毕竟,那血珠非寻常物件,乃开元期间在兴庆宫龙池边发现的异物。以血为色,黑暗中能发奇光,并有蛟龙腾飞之影幻现。当年玄宗皇帝以绛纱包裹,赐给刚出生不久的肃宗皇帝,就说过:‘吾见此子异样,当为李家有福天子。’之后历代,从肃宗皇帝赐给代宗皇帝,再至德宗皇帝乃及先皇,每朝皆为太子所有。妾将血珠视为传位之信物,难道有错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朕只能将血珠赐给你的儿子?” 郭念云强硬地昂起头:“赐给其他皇子,必将引起无谓的纷扰。还请大家三思!” “假如……朕就是不想给太子呢?” 郭念云面色煞白地沉默着。 今夜皇帝的情绪倒还稳定,仍然十分平静地说:“你所说的先例只能证明,血珠代表了我李家的父子情深。每一代父皇,都将血珠传给他最爱的皇子。只不过恰好,那些先例中的皇子都是太子。而朕,决定将血珠传给十三郎,恰恰是为了避免皇子之间的纷扰。”见郭念云面露困惑,皇帝冷笑道,“在朕所有的儿子中间,唯十三郎最没有可能登上皇位。就算要夺嫡,也轮不到他。所以,朕才放心将血珠赐给他。你还不明白吗?” 郭念云负气道:“不明白!妾以为,大家此举毫无必要。” “贵妃!”皇帝终于现出怒容,“你方才也说过,朕不是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朕最爱的儿子也不必就是太子!” 所以他就是要证明这一点——就算立了太子,他仍然从心底里蔑视他们母子。郭念云气得全身颤抖起来,甚至自己都能听见,簪钗在鬓边发出轻击的脆响,好似敲打在她的心上。 透过模糊的视线,皇帝的面容微微变形。他问:“贵妃的话都说完了吧?” “没有。” “那就说吧。” 郭念云深吸口气,竭力让声音平稳:“妾还听说,这次出事是在金仙观中。” 皇帝沉默。 “金仙观不是已经封闭很多年了吗?” “朕在去年底下旨重新启用的。” “为何?” 第85节 皇帝瞥了郭念云一眼,戏谑地道:“朕需要安顿一个女道士。” “长安城中遍地女道观,哪里不能安顿?” “那贵妃当年修道,为什么非要入金仙观呢?” 郭念云的脸色变得煞白。她今天鼓足勇气而来,想以旧事重提挑衅皇帝,却不料他早就识破了她的企图,先发制人了。但她是不会被吓倒的。 郭念云从容答道:“因为妾是皇家女眷,只能入皇家道观。可妾听说,大家这次安排入金仙观的,只是一介平民女子,不合规矩。” “当朝宰相的侄女,不能算一介平民吧。再者说,由朕亲自安排的人,自然就有了皇家身份。”皇帝的语气中除了嘲讽,又增加了些许暧昧。他似乎很享受与郭念云的这番口舌之争。 “但正是大家的这个决定,导致了金仙观的祸事。” “虚惊一场罢了。” “难道大家打算让那个裴玄静在金仙观继续待下去?” “当然。否则,朕让她去哪儿?” “如此下去,金仙观中的秘密总有一天会泄露的!” “哦?朕竟不知道,金仙观里有何秘密,今日倒想向贵妃请教一二。” 郭念云再也控制不住下颚的颤抖了,这使她的面孔略显狰狞:“妾不了解金仙观的秘密。但是妾记得当年之事,大家也记得吧?” 他不回答,她就继续说下去:“当年妾之所以入金仙观修道,是因为妾失去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她没有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今天再提时仍然心如刀绞,泪水也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那一年,郭念云刚嫁给广陵王李纯不久便有了喜。这将是李纯的第一个孩子,如果是男孩的话,便将顺理成章地排在皇位继承的优先序列上。 然而,她没能保住这个孩子。 流产时胎儿已成型,果然是个男婴。郭念云遭到打击后一蹶不振,提出要入道观修道,以平复心情。于是德宗皇帝下旨,将她安排入了皇家女观——金仙观。 郭念云在金仙观中并没有待多久。几个月后,金仙观中就发生了一件灭观惨案,仅有几人幸免于难,郭念云是其中之一。案发之后,金仙观便被彻底封闭,而郭念云也返回广陵王府,重新恢复了王妃的生活。没有人知道金仙观的惨案最后是否告破,因为随着金仙观被封,所有相关的事实彻底湮灭无痕,再也不被提起。 对于郭念云来说,金仙观是心头一块永远不能揭的疮疤。因为金仙观是她人生中的一个巨大转折。在进观之前,她是皇长孙的正妃,肚子里怀着皇长孙的长子。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她将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妃、皇后,乃至皇太后。但是当她离开金仙观时,有些东西永远无法挽回了,比如那个失去的长子。此后郭念云虽然生下了李宥,但已经是李纯的第三个儿子。就是这个错失,让她直到最近还要为李宥的太子身份费尽心机,就更别说自己的皇后位置了。为此她与皇帝的嫌隙日深,几乎到了无法面对彼此的程度。 而今,皇帝还要将金仙观的丑闻暴露出来,不是存心让她痛苦和难堪吗? 郭念云可以忍耐郑琼娥,可以忍耐杜秋娘,可以忍耐十三郎的血珠,甚至可以忍耐永远待在贵妃的尴尬位置上,但是她绝对不能接受金仙观的重启! “你提的往事与今日之事有何关联?”皇帝皱起眉头,“你勿要庸人自扰。” “大家……”她还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 “还有一件事,今天朕就对你明说了吧——朕将效法先皇,在位期间不立后。” 并不是没有思想准备,但郭念云仍如五雷轰顶一般,呆住了。 “好了,夜已深了,贵妃请回吧,朕要睡了。” 皇帝的逐客令不允许违抗,郭念云本能地站起身来,心中忽明忽暗。转身之际,眼角突然瞥见暖阁屏风后的一枚衣角。 她的心中一动,有人躲在暖阁里偷听吗? 邪恶的念头骤起,郭念云停下脚步,朗声道:“妾听说那天十三郎身陷地窟时,大家不允救人,却命以沙土填埋池塘,不惜牺牲十三郎的性命,也要令金仙观的秘密永不见天日。大家之权衡与决断,着实令妾敬佩。正如大家所言,妾为失去一个儿子耿耿于怀,至今无法释怀,实属妇人之见。大家有不止一个儿子,所以当宠则宠,当杀则杀。先为君,次为父,才为君父。” 言罢,郭贵妃款款行礼告退。皇帝一言不发,但他的惊怒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走下丹墀之时,郭念云脚步轻盈,满面春风。她的报复成功了,尽管只是一次小小的攻其不备的胜利,也足够让她快乐好一阵子了。 皇帝愣着,直到听见暖阁屏风后传来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十三郎?” 李忱躲躲闪闪地从屏风后转出来。 “过来啊。”皇帝将李忱招呼到跟前,轻轻揽入怀中,“你什么时候醒的,听到我们的话了?” 李忱呆呆地望着父亲,并不回答。他一贯如此,皇帝也不以为意,从李忱的颈上拉过血珠,在掌心轻轻摩挲着。 他说:“你想不想知道,朕是如何得到血珠的……当年,朕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的年纪,还和先皇一起住在东宫里。有一天德宗皇帝,啊,就是朕的祖父,你的曾祖父驾临东宫,在花园中见到正在玩耍的我,煞是欢喜,便把我抱在怀中,戏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我的怀中啊?’我回答:‘我是第三天子啊。’德宗皇帝连连称奇,先皇见他高兴,便请他赏赐于我。德宗皇帝却说,来东宫时未曾准备,也不愿随便赏个普通的东西。先皇想了想,建议说要不就赏血珠吧?德宗皇帝点头,于是先皇从自己的腕上褪下这串血珠,呈给德宗皇帝,再由德宗皇帝亲手系于我的颈上……从那以后,血珠就一直陪伴着我,直到前些天你过生日,我将它们赐给了你……” 皇帝停下来,看着怀中沉默的李忱。这孩子仍然一脸木讷,也许他根本听不出这番话中的深意,更有可能,他根本就没在听。皇帝十分扫兴,又不甘心地端详着李忱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这双眼睛就像一潭空水,只能映出皇帝本人的影子。皇帝发现,仔细看时,能从李忱的脸上找到许多血亲的痕迹。比如,他的眉毛长得很像先皇,鼻子好似德宗皇帝,嘴巴的形状又与皇帝自己十分相近。但凡此种种的渊源传承,却凝聚成一个含混不清的形象。仿佛李氏血脉中所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光华,经过代代稀释,终于在李忱的身上彻底化为乌有。事实上,他从一出生就背负噩运,母亲是罪臣的姬妾,他自己又生来智力低下。所以皇帝对他的爱,既尴尬又真切,饱含着怜惜与愧疚。 皇帝将血珠赐给李忱,是因为他绝对不会参与到皇位的竞争中去。把皇位传承的信物交给一个不可能继承皇位的儿子,正是皇帝的破例之举,暗含着他心中最隐秘的愿望:有朝一日,在自己临终的病榻前,有一个出于真心为自己流泪的儿子。一个就够。 皇帝叹了口气,将血珠重新塞回到李忱的衣襟里。 就在这时,他的眼角突然瞥见一道凶光。皇帝一怔,连忙再看,李忱的眼神毫无变化。 不,肯定是自己看错了。 皇帝自我安慰着,心情却径直灰黯下去。他再也提不起兴致了,吩咐内侍带十三郎回暖阁睡觉。 “大家,二更已过了。” 皇帝如梦方醒,站起身道:“准备步辇,朕去清思殿就寝。” 陈弘志一愣,应道:“是。” “明天,你把十三郎送去驸马都尉府。传朕的话给汉阳公主,请她代为照管十三郎。过段时间,朕会找一处寺庙安置十三郎。” “寺庙?”陈弘志脱口而出。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道:“还有,安排郑氏去兴庆宫,命她服侍皇太后。” 第86节 “是。” 春夜乍寒,步辇的帷幡在风中猎猎作响。皇帝微合双目,却总能看见那道怨恨的目光。 是郭贵妃的话引起的吗?他不知道,抑或仅仅是自己的良心不安所致。但皇帝明白,那个父子相残的诅咒仍然牢牢纠缠着他。他企图以破例赐予血珠的方式破除诅咒,结果还是失败。 皇帝骗不了自己——作为父亲,他已经下令杀过一次十三郎了。 血珠拯救不了他,什么都拯救不了他。 7 现在再回忆三天前的那个夜晚,多么像一场真正的噩梦。 十三郎和段成式获救的场面,裴玄静记不太清楚了。她只记得十三郎扑入皇帝怀中的那一幕,紧接着人群闪开一条道,有人抱着段成式快步而来,一边高喊:“孩子活着!” ——是他。 皇帝带领众人撤了,比来时还要迅疾。留下来的金吾卫们填埋池塘,整理花园,加固院墙和门,很快就使金仙观恢复了原状。唯一的变化是,从上元节起撤掉的守卫重新将金仙观包围起来,裴玄静再度成为名副其实的囚徒。 崔淼,则被京兆尹郭鏦隆重请走了。是去致谢、审问还是拘押?恐怕兼而有之。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崔淼郎中救了皇子,这下可要发达了。 发达?裴玄静对这个词没有感觉,但有一点她能确定:今后很难再见到崔淼了。 有些机会,一旦错失,便永远无法挽回了。 但至少,他们都活了下来,日子也还得过下去。 皇帝派人来召唤裴玄静了。 来到清思殿外时,裴玄静在廊下驻足回顾。从这个高度俯瞰,只见大片殿顶鳞次栉比,黄色的琉璃瓦片在槐柳荫荫中闪着光。春风荡起之时,所有大殿廊下的檐铃便响成一片。远方,长安城中一座座伽蓝里钟声跟着响起来,起伏回荡,久久不绝。 她的决心坚定下来。 入殿前,裴玄静将随身携带的一个漆盒交给陈弘志。他虽面露狐疑,还是捧起盒子与她一起进殿。 大礼参拜之后,皇帝的第一句话便是:“原先说好的三天为限,不意又多给了你三天。” “妾已有结论。” “说。” 裴玄静深深地吸了口气:“请陛下允许妾从头说起——数日前,因长安频发蛇患,陛下命女尚书宋若华主持扶乩,以卜吉凶。为此,宋若茵提出要制作一套新的扶乩用具。她的理由是:这次扶乩与以往不同,专为蛇患占卜,所以不能使用已有的扶乩方法。但她的真实意图却是——制作一件杀人凶器。她找到将作监的学徒木匠,偷偷打造了两个同样的木盒,又在东市‘飞云轩’定制了两支截短的笔,并要求‘飞云轩’中的练蛊者老张在其中一支笔上淬以剧毒。宋若茵还在取走毒笔时,设法放出老张所练的蛊虫,弄死了老张,杀人灭口。随后,她自己给两个扶乩木盒各自配上《璇玑图》和短笔,一个留存自用,另一个送给了平康坊北里的名妓杜秋娘。但是她没有料到,老张的心机极其险恶,也许他看出了宋若茵的祸心,便提前下手,在两支笔上都淬了毒。结果宋若茵在试用那个以为无害的木盒时,便中毒身亡了。也就是说,老张和宋若茵这两个狠毒之人,阴差阳错地将彼此都害死了。而送去杜秋娘那里的木盒,因妾未能及时警告,也不出意外地害死了杜秋娘。那么,为什么宋若茵要处心积虑地害死杜秋娘呢?” 裴玄静停下来,看了看皇帝。他不动声色地回望她,目光冷酷威严。 她继续说:“与男子不同,女子杀人通常只为了两件事——情,或者仇。杜秋娘和宋若茵,一个是北里名妓,一个是宫中女官,彼此素无往来,经妾调查,她们之间也无世家仇怨。那么,就只剩下一个‘情’字了。不过,对此妾只有猜想。因为杜秋娘是京城名妓,所以妾推测,在她的恩客中有一位,恰好也是宋若茵的心上人。尽管宋若茵身居大内,誓言不婚,但谁都不能保证,她不曾心有所属。而越是无法言说、难以实现的情感,才会越炽烈乃至令人疯狂。妾猜想,宋若茵正是在这种无望的疯狂驱使之下,决心杀死她所自认为的情敌杜秋娘。” 少顷,她才听到皇帝用讥讽的口吻说:“你猜想?” “是的陛下,妾猜想。妾亦不能妄自猜测那位恩客的身份。妾还以为,这一点对于了结此案,并不重要。” “好,就先按你猜的往下说。” “是。至此,已经厘清宋若茵、杜秋娘、飞云轩老张这些人的死因。现在,就剩下宋若华的死了。女尚书之死更加蹊跷,因为她执意用来扶乩的木盒,经过妾仔细检查,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但大娘子仍然死了。妾只能肯定一点:宋若华绝对不是中毒而亡的——实际上,宋大娘子是病故的。” “病故?什么病?”皇帝问,“女尚书患病,应当请宫中女医诊治,你都查过了吗?” “陛下,关于宋大娘子所患的病症,妾详细询问了宋若昭。她起初语焉不详,刻意回避,后经不住我再三逼问,才坦白道,大娘子已患病多年,却从不在宫中就医,只从宫外买药回来服用。宋若茵经圣上许可,有随意出入宫禁的自由,才能为大娘子定期带回药物。据宋若昭说,近年来大娘子的病势加重,药物不可有一日间断,几乎成了她续命的唯一办法。而宋若茵一死,大娘子的药就接不上了,身体便急剧衰弱。她又害怕暴露病情,不肯延医治疗,结果可想而知——所以大娘子是拼着一口气完成扶乩,当天夜里便病故了。” 皇帝逼视着裴玄静:“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回答朕,宋若华所患的究竟是什么病?” “那是一种女子的病症……”裴玄静说得有些艰难,“称为血崩。” “血崩?宫中治不好吗?” “宫中后妃众多,此症候并不罕见。按轻重不一论,有的能治,有的不行。” 皇帝面沉似水,他大概已悟到了些什么,但此刻即使是他,也无法阻止真相的揭露了。 裴玄静说:“女子患上血崩之症,通常的起因只有两个:小产,或者堕胎。这两样都有可能直接致命,即使当时侥幸活下来,日后调理不当的话,必染此症。陛下,宋若华患病的唯一可能性便是,她在许多年前曾经怀过孕。” 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 裴玄静不再朝他看。他叫她来,不就是要听真话吗?可惜,真话从来就不是那么动听的。 “宋大娘子死时,身边放着一个偶人。妾在偶人中找到了一样东西。今天,妾带来了。” 她对陈弘志道:“请陈公公将它呈给陛下。” 陈弘志看着皇帝,见他点了一下头,才战战兢兢地将漆盒捧上御案。 皇帝示意陈弘志打开盒子,朝里看了一眼,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皱了皱眉,低声命令:“取出来。” “是。” 陈弘志双手探入漆盒,向来机灵的眼神也有点发木。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里的东西捧出来,放在皇帝面前。 那是一个不太规则的圆形物件,大小仿似鹅蛋,外面包裹着雪白的丝帕,并在顶端打了个结。淡淡的龙涎香气随之溢开来,和殿内鎏金兽头香薰中的袅袅香芬汇聚在一起。 皇帝犹豫了一下,命道:“打开。” 陈弘志将丝帕的结解开来,突然“啊”的一声惊叫,向后倒退半步,扑通跪倒。 丝帕中央,赫然是一个骷髅! 但是这个骷髅比通常的骷髅要小很多,甚至比一般孩童的头骨更小,额顶更圆更大,还缺了个洞。 第87节 ——这是一个尚未足月、张着囟门的婴儿头颅,所以看着并不让人心生恐惧,反而有些莫名的心酸。 皇帝从御座上半抬起身,死死盯着骷髅,半晌才又缓缓地坐回去。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裴玄静,你好大的胆子。” 裴玄静向上叩头:“陛下恕罪。” “你知道朕在说什么吗?” “知道。” “知道什么?” 裴玄静挺直身躯,回道:“除了陛下的这块丝帕,妾确实找不到其他能与这个尊贵的头颅相称之物,可以用来包裹它。” 皇帝咆哮起来:“尊贵?你有什么资格评说尊贵!”宽大的袍袖扫过御案,小骷髅掉落在花砖地上,还轻盈地弹跳几下才停住,没有碎。丝帕跟着飘落,刚好掉在它的旁边。 “去,把这些东西都烧掉!烧成灰!” 陈弘志捡起骷髅和丝帕,快速退下。 皇帝肃然而坐,凝望着御阶下那个纤美而倔强的身影——所以,这就是她带来的案件结果? 裴玄静用委婉又直接的方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当年那个令宋若华珠胎暗结,又使她终生背负难言的痛苦与屈辱的人,正是皇帝的亲人,而且是他的至亲长辈。 甚至这个骷髅头的主人,也应该是皇帝的长辈吧。 “德宗七年,帝试若华以诗赋,兼问经史中大义,深加赏叹。遂纳若华入宫,每进御,无不称善……” 狞笑把皇帝的嘴唇都扭歪了。 所谓的“誓不从人,愿以艺学扬名显亲”;又所谓的“帝不以宫妾遇之,呼为学士、先生,连六宫嫔媛,太子、诸王、公主及驸马皆师之,为之致敬”,如今想来,竟是耻辱得可怕。 普天之下,再没有人比皇帝更了解宫禁深处的肮脏。金碧辉煌,藏污纳垢,这两个词从来就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对大明宫最好的形容。 但经由裴玄静揭示出来的这个秘密,其黑暗污秽的程度仍然超越了皇帝本人的想象,也超过了他所能接受的限度。假如不是现在阶前跪着的她,他大概会当场呕出来吧。 皇帝强压下胸口的烦闷,深深地吁出一口浊气。 “你知罪吗?”他向下问道。 “妾不知。” “哦?娘子不是最精明善断的吗?”皇帝的神态已经平稳多了,“如果朕没有记错,今天是娘子第二次诋毁大唐的皇家尊严了。朕曾经警告过娘子,犯此罪者,当凌迟处死。” 裴玄静抬起头来:“陛下命妾查案,妾便查案。有了结果,便如实据报,妾只想为陛下效力,至于是否诋毁了大唐的皇家尊严,实非妾之所虑,也绝不是妾所能承担的罪名……况且,妾以为,大唐的皇家尊严并不是那么轻易能被诋毁的。”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皇帝居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明白自己始终不能下手杀她的原因了——裴玄静,实在是他所见过的最大胆的女子。而她的勇气来源竟是——真相。 她似乎坚信,只要秉持真相,就可以挑战他的权威。 多么天真,天真得可笑。 在裴玄静今天的言行中,皇帝还看到了敌意。这是之前没有过的。因为金仙观的那一夜,她的心中对他有了恨,也许裴玄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皇帝却发现了。 所以就更不能杀掉她。毁灭她,远不如征服她来得痛快。 何况她还那么有用——想到这里,皇帝点了点头,道:“说得不错。回到案情上来吧。关于宋若茵、杜秋娘和宋若华,朕权且认可了你的结论。不过朕记得,你还欠朕一个案子吧?” “是。还有‘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 “唔,有答案了吗?” 裴玄静黯然地摇了摇头:“妾以为宋若华是知道内情的,她也给过我暗示。可惜的是,妾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她就死了。” “所以,娘子并没有完成朕交代的全部任务。” “没有。” “朕记得,娘子曾经提过要离开金仙观?现在还那样想吗?” “妾……任凭陛下定夺。” 皇帝轻松地说:“既然娘子还有个案子没查完,朕自然不能放娘子走。回金仙观去吧。”他看着裴玄静,又温和地补充道,“做完你答应的事情,到时候再商议。” 裴玄静叩首告退,步履有些轻飘。 清思殿外,已换上了一幅灿烂的夕照胜景。落日与视线齐平,如同一只火球在西方的天际熊熊燃烧,染成金色的云海覆盖在长安城的上空。万道霞光穿破云层,落在九街十二衢上,落在一百一十座里坊上,落在千家万户的屋顶上。 宏伟的长安城,在这时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小小的金色棋盘。 裴玄静收回目光,看见陪送在身边的陈弘志,欠身道:“陈公公。” “圣上命奴送炼师。”只要不在皇帝面前,陈弘志的言谈举止就显得老练多了,“请。” 两人走了几步,裴玄静说:“今天在圣上面前,有一件事我没说。” 陈弘志微笑,并不追问。 “据我查得,送扶乩木盒去杜秋娘宅的人,正是陈公公。我没说错吧?” 陈弘志仍然微笑不语。 “如果圣上追问,我一定会如实相告。但是……” “……圣上并没有问。”陈弘志接上话头,“他不会问的。炼师心里也明白吧?” 裴玄静料到皇帝不会追问。因为杜秋娘轻易相信宫里送去的东西,就说明了皇帝和她的隐秘关系。方才在他们的对谈中,尽管神秘恩客的身份昭然若揭,但毕竟没有人捅破那层窗户纸。 第88节 裴玄静曾经在北里杜秋娘宅旁遇上皇帝,这件事成了裴玄静与皇帝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所以皇帝避开了扶乩木盒是谁送去的这个问题,免得让自己难堪。但皇帝究竟知不知道,那个关键的传递者就是他身边的宠宦陈弘志呢? 假如他知道,就只能说明皇帝从一开始便了解宋若茵的谋杀计划,甚至整桩谋杀案根本就是他指使的!陈弘志在暗示裴玄静的,便是这层意思。 但裴玄静不相信他。 因为那样的话,皇帝完全没必要大费周章地追查杀害杜秋娘的凶手,假如他想做戏,结果只会欲盖弥彰。以皇帝的智慧,绝对不会做这种傻事。 况且在裴玄静看来,皇帝的残暴是帝王式的残暴,正如他在金仙观的那一夜中,于狂怒中要活埋观中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因为对他来说,杀便杀了! 他可以事后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但绝对不会偷偷摸摸地干完,再装腔作势一番。 这不是一位帝王的酷戾,更不是当今圣上的性格,这是小人行径。 那么,假如陈弘志未经皇帝允许将木盒送给杜秋娘,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成了宋若茵的帮凶? 陈弘志显然拿准了一点,皇帝会想当然地以为,是宋若茵亲自将木盒送给杜秋娘的,也就永远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况且今天之后,杜秋娘一案算有了个了结,皇帝应该很快把此事抛到脑后去了。 裴玄静决定,至少不能让陈弘志以为自己成功逃脱。她要让他意识到,有人在盯着他。 她走下最后几级台阶,随口问:“清思殿中又有新铜漏了?” “唔?”陈弘志愣了愣。 “我听见宫漏的声音,前几次来都没有的。” “哦……”他的眼皮跳了跳,“不是新的呢。就是之前我跟炼师提到过的,圣上赐给宋若茵的仙人铜漏。” “不是找不着了吗?” “啊,是这么回事,昨天祠部郎中段文昌大人送来这个仙人铜漏,说宋若茵前一阵子把铜漏拿去了他府里,他刚刚才从夫人那里知道这件事,不敢私藏皇家宝物,便赶紧送回宫里来了。” “铜漏修好了?” 陈弘志表情夸张地说:“修?铜漏好好的啊,哪里用得着修?” “哦……是我搞错了。”裴玄静赧然一笑,“我猜,陈公公把这回事瞒着圣上了。” “哎哟,炼师这么说话,奴可担当不起啊。” “你告诉圣上铜漏出过宫?” “那倒没有。唉,圣上这些天的烦心事太多了,奴看着实在心疼,所以就告诉圣上说,是奴自作主张把仙人铜漏从柿林院里取回来的。圣上也就没说什么。仙人铜漏可是件宝贝,那宋若茵根本就不配嘛!” 8 三月三日上巳节,真正到了赏春游玩的最佳时节。 整座长安城几乎倾巢而出了。从晨起,以朱雀大道为中心,游春的百姓把每一条通衢大道都占满了。在春风和飞花相伴之下,车马辘辘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城南。 长安城南的三座城门,今日也以最靠近曲江的启夏门最为繁忙。人群络绎不绝地穿门而出,涌向城外更广阔的曲江两岸。一辆接一辆的碧油香车在城门下进进出出,金吾卫们统统视而不见。谁知道车里是不是某位王爷养的美妾,又或者是命妇贵主舍弃了帷障出游赏春,在这种时候严加盘查,岂不是败坏了大家的兴致。 所以这辆油篷车便在众金吾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出了城。 走出去一小段路,聂隐娘撩开车帘的一角,向外观望。 坐在她对面的人怯怯地问:“没有追兵吧?” “就是有也不怕。”聂隐娘冷冷地说,“你怎么了,害怕了?” 对面的女子虽坐在车内,一张脸仍被黑纱罩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她的表情。 聂隐娘又道:“你连诈死都敢,何以现在又怕了?我倒觉得你胆魄惊人呢。” “不是我有胆魄,是我……信得过崔郎。” “可是此计连环相扣,只要有一步差池,你必死无疑。” “当初崔郎为我设下此计时,也是这样对我说。他问我,是不是宁愿死也要逃出长安?我说是。我们便依计行事了。”她说着,轻轻撩起面纱,露出了那张令长安城中所有风流俊杰们渴慕的面孔——杜秋娘。 “计策定得很仓促。当时我拿到裴娘子的信,便赶紧去请崔郎商议对策。崔郎仔细检查了扶乩木盒,发现送给我的这个木盒并没有下毒。” “为什么?” 杜秋娘摇头:“原因我们至今都没想通。但当时崔郎却说,他想到一个将计就计之策,也许能让我从此摆脱……‘那个人’,他问我愿不愿意冒那个险?” “还真是非常冒险。也亏他想得出来,亏你会听他的。” “因为我再也不想这样生活下去了。与其生不如死,未若向死求生。” 聂隐娘一笑:“能蒙天恩,可是天下女子巴不得的福气呢,偏你这杜秋娘与众不同。” “隐娘莫要取笑我了。我杜秋娘虽为娼妓,却以才艺立身,本也活得自由自在。谁承想,那次襄阳公主府中宴饮,请我去助兴。我于席上唱了一曲《金缕衣》,竟……让他听到了。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虽然他为了掩人耳目,还命我照旧开门接客,但事实上,只有他格外开恩,我才能去给几个王公显贵们的酒宴掌席助兴,其余的时候,我必须以各种理由拒绝邀约。世人都以为是我价高难攀,却不知我早已失去自由,全然做不得自己的主了。我的人虽还在大明宫外,其实已为宫禁所锁。更不知道哪天他一高兴,我便只能入宫去了。” “入宫不好吗?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总好过卖笑为生吧?” 杜秋娘正色道:“我说过了,我情愿死。” “没想到你还挺有见识。”聂隐娘的眼神中有了点惺惺相惜。 “隐娘与我,原非寻常闺阁女子,见识自与她们不同。” “说得好。”聂隐娘微笑了,“不过,这个计策也太冒险了。” “崔郎说得清楚,他给我服的诈死药,能让我闭息锁脉十二个时辰。在这段时间里,我看起来就是一个死人。但只要十二个时辰一到,必须立即给我喂下还魂丹,否则我就永远是个死人了。” “而且在还魂之前,任何一个环节有疏漏的话,秋娘必死无疑。” 第89节 “没错。但崔郎也告诉我,以他对……那个人的判断,在那人知道我的死讯之后,一定会叫裴娘子来查验我的尸身。因为对那人来说,我已经做过他的女人,就算死了,我的身体也不可以让别的男人来触碰。所以,他绝对不肯叫大理寺的仵作来验尸,但又不便让宫中的阉人来。而裴娘子正在为他调查扶乩木盒的案子,所以他只有裴娘子这一个选择。而只要是裴娘子来查案,崔郎便有把握让她在十二个时辰内,允他来收殓我——他果然做到了。” “所以,你也就抢回了这条命。” “崔郎是秋娘的救命恩人。” 聂隐娘若有所思地说:“我倒觉得,你更应该感谢的人是——她。” “她?” 聂隐娘转换了话题:“那夜,原定由我送你们自景曜门出城的,可我遭到暗算耽搁了些时间,待我赶到时你们已经不见了。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何崔郎又跑去了金仙观,还救下了皇子?此间详情,我至今还没机会问他。” “崔郎把我从大理寺救出之后,就在修德坊中找了一个僻静之处,让我暂时栖身。波斯人李景度负责打点好了景曜门的守卫。计划出城的那天夜里,我先藏身与一辆马车,躲藏在靠近景曜门的巷子中,崔郎守护在旁。只要你和韩湘现身会合,便立即准备出城。可我们尚未等待多久,没有等到你和韩湘,却听到街边的沟渠里传来有奇怪的响声,仔细一看,发现竟是个孩子在沟渠里载沉载浮,拼命地挣扎!” 聂隐娘道:“永安渠自城北入长安城,首先灌进景曜门内的沟渠,再经由这些沟渠四通八达地分流出去。所以景曜门附近的明渠比别处的都宽都深,水流也特别急,若是小孩子掉在里面的话,的确非常危险。” “隐娘说得没错。以我们当时的处境,本不该管闲事,但那毕竟是一条性命啊。所以崔郎并未犹豫,下水将那孩子救起来。待救上一看,发现竟是段家的小郎君成式,这孩子之前曾去过平康坊。段小郎君获救时已十分虚弱,却拼着一口气告诉我们,水底下的暗沟里还藏着一个孩子,正是皇帝的第十三子!又说他们俩是在金仙观的地窟下遭到水淹,他凫水出来求救的。唉,那可怜的孩子当时神志不清了,说话就像在胡言乱语,但我们又不敢不信。恰在这时,波斯人李景度赶来,叫我们立即出城。” “崔郎却断然拒绝了。他说,若无隐娘在旁相助,万一有变,我们三人定有性命之虞,此其一;其二,皇十三子陷于地下沟渠,宫中很可能已经发现他失踪,金吾卫和神策军马上就会出动,全城搜寻,我们若在这个时候去闯城门,绝对凶多吉少。眼下不如先救皇子。” “他逼李景度取出地下沟渠的图纸,两人在纸上比来画去,崔郎说,看起来十三皇子的位置应该不远,还有的救。但那李景度却破口大骂起来,说这么一来他们就前功尽弃了。我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崔郎和李景度又用波斯语争论起来。也不知他用了什么说辞,最后那波斯人到底还是被说服了。于是崔郎叫我在车中照顾段成式,他和李景度沿着沟渠爬下去救皇子……” 杜秋娘一口气说到此处,凄婉一笑:“现在回想,其实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可当时真仿佛过了一年半载似的。段小郎君昏迷不醒,满嘴里说的都是胡话,什么血珠啊,大海啊,还冲着我一个劲儿喊什么鲛人……连我听着都快魔怔了。真是好不容易才等到崔郎和波斯人回来。崔郎的怀中果真抱着十三皇子,安然无恙!我刚松了口气,却见东北方向亮起了一路耀眼的火光,还有人马杂沓的声音向南方疾奔而去。崔郎当时便叫了一声:金仙观!” 自大明宫经皇城夹道往金仙观所在的辅兴坊,首先要穿过修德坊东侧的夹道。暗夜之中,皇帝率领的大队神策军向金仙观扑去,灯球火把照彻一线夜空,而马蹄声更是连厚厚的青砖墙也挡不住的。 “因此他就赶往金仙观去了?” “李景度想阻拦,可是崔郎根本就不理会他。碍于皇十三子的缘故,波斯人最终让步了。两人商定,由李景度护送我回原来的住处躲藏。崔郎自己骑上马,一前一后载着段小郎君和十三皇子两个孩子,朝金仙观去了。”杜秋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说话间,马车已经走上长安城南的广阔原野,汇入到越来越庞大的游春车队中。 乐游原上和曲江之畔,差不多每一片飘拂的烟柳之下,每一丛盛开的桃李花中,都已被游春的人们铺了毡毯,拉了帷帘。歌乐声声,此起彼伏。幞头上簪花的风流男子,娇容半遮半掩在帷帽轻纱后的窈窕淑女,踢毬打架的少年们,一大早就喝得醉醺醺的醉汉们……所有的人都在尽其所能地享受着春光。 更有不甘寂寞的鲜衣男子口衔柳叶,轻骑疾驱,在一辆辆马车前后往来,故意吹出清润的柳笛音,招惹车中妇人掀帘望外,露出姿容。若是美人,柳笛声便格外悠扬。 她们的马车旁,一左一右也响起了柳笛。 聂隐娘嗔道:“又是什么好色之徒。”手中捏起一个银珠弹丸,掀起车帘的一角。杜秋娘正在想,车外的无赖少年这回要被教训了,却见聂隐娘又把车帘放下了。她望着杜秋娘道:“娘子这一走,今生回不了长安,也再不能唱那支《金缕衣》的曲子了。不如,今天就最后唱一次吧,也让我一饱耳福。” 杜秋娘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从身边的布套内取出紫檀琵琶,横抱胸前,低声唱起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一曲终了,两行清泪潸然落下。 她的歌声极低,所以除了对面的聂隐娘之外,只有紧靠在马车左右的两个“无赖男子”听了个真切。听完这曲,二人便吹起柳笛,驱马又盯上别的游春车驾,仍然并驾齐驱,成双作对地以柳笛引扰车内的女子,甚而放言调笑,直如狂蜂浪蝶入花丛一般。 不亦乐乎得玩了好一阵子,其中一人道:“今日已尽兴,回去了!”调转马头向长安城的方向奔去,跑了几步,突问紧跟而来的同伴,“诶,你怎么跟来了?” 韩湘说:“我也回长安啊。” 崔淼皱眉:“你回长安干什么?你不是应该继续入终南山练白蝙蝠吗?” “那个也不能老练……再者说,隐娘又不要我了。” “她不要你?” “是啊,她说要送那个……谁走,嫌我跟着麻烦。” “那你打算回长安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回家啊。” 崔淼将双目一瞪:“吾为韩夫子忧。” “我叔父可用不着别人替他操心,他好着呢。倒是你,如今成了救皇子的大红人,听说京兆尹正在奏请圣上,封你为医待诏,虽说只是个芝麻官,要周旋的可都是达官贵人,甚至还有当今天子——崔郎中,吾实为尔忧!” “吾将飞黄腾达,有何可忧?” 韩湘笑道:“老子曰‘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崔郎你呀,真该多念念《道德经》。” 崔淼也笑了:“事已至此,现在再念《道德经》,为时晚矣。” 韩湘追问:“你真的不打算再见她了?” “她?哪个她?” “哎呀,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崔淼似笑非笑地看着韩湘:“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回答你的。” “什么问题?” “你那个宝贝草篓到哪里去了?装白蝙蝠的。” “我要回长安城中居住,怎可镇日带着那些白蝙蝠,岂不委屈了它们。我已将白蝙蝠放飞,待回到终南山后,它们自有吾道兄张果老驯养,草篓是用不着了。” “说到这儿——你那位果老道兄,如今到底高寿几何?” 韩湘的脸红了红:“呃……好像是一百岁?不,应该是二百……三百岁?”他还在计算着,抬头一看,提问者早就把他甩开老远了。他连忙拍马跟上,“哎,你……等等我啊……” 乐游原的最高处有一座青龙寺。从青龙寺前的塬地往下眺望,一览无余的烂漫春色,从乐游原铺展向城南的大片原野,整个曲江尽收眼底。 奇怪的是,如此大好的赏春去处,今天竟只停了孤零零的一辆马车。车篷遮得严严实实,也始终不见有人下车来,晒一晒暖融的春阳,吹一吹清新的春风。 青龙寺里的钟声响起来。 “走吧。”守在车外的侍卫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是。”他立即答应着,又毕恭毕敬地提醒一句,“现在派人去追,还来得及。” 第90节 “不必了,让她们去吧。” “是。” 马车向青龙寺下驶去,绕过已经荒芜的芙蓉园,便是夹道入口了。 在马车轮子的辘辘声中,紧靠车窗而行的侍卫听到车里传来低低的吟诵声:“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出身世家的侍卫深通文墨,立即听出车中人所诵的,是曾经在青龙寺出家为僧的贾岛所作《忆江上吴处士》。侍卫暗想,此诗抒写离情别意,倒也应景,但诗中的闽国、长安之秋,乃至绝于海云深处的音讯,放在今日似又不甚贴切。 当然,这些就不是他所能品评的了。 9 上巳节一过,就是二十天的牡丹花期。“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在这二十天中,全长安百万之众,仿佛都只为了那些花儿活着。 牡丹渐次凋谢。直到那一天,扬花拂柳的大街上又跑来一匹匹快马,马上的中使高举着皇帝刚刚采下的火种,阵阵轻烟,散入五侯人家——寒食节也过去了。 清明之后,禁中传来消息,皇帝终于决定把最心爱的妹妹襄阳公主嫁出去了。驸马名叫张克礼,是德宗期间的朝廷重臣,是曾任义武节度使的张孝忠之幼子。张孝忠的长子袭了义武节度使,其余几个儿子均在朝为武官。张克礼时任左武卫将军,刚被选为驸马,皇帝就又给他加封了都押衙。 不过襄阳公主的名声太坏了,人们对于新晋驸马张克礼没有羡慕,唯有同情。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皇帝在贵主下嫁的诏书中,给襄阳公主授了新封号——云安。应该是希望公主嫁为人妇之后,能够从此改头换面,安分做人吧。 吉日良辰,云安公主的婚礼热热闹闹地举行了。 从张府到皇宫的迎亲道上,全部以红毡铺地,沿街的榆树上挂满彩灯。宫女们沿途抛洒彩果金钱,教坊歌妓载歌载舞,整条街上舞乐不绝。长安百姓倾城而动,涌入皇城观礼助兴。披红挂彩的驸马爷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不知洒了多少银钱,突破重重障车队伍,还挨了不少守卫们的棍棒交加,吃够了苦头,才算突入到最后一层院门之外。 驸马站在门外,高声念起催妆诗。接连念了好几首,门内都应了回去,可见新妇子身边有高人。张克礼抹了抹满头的汗,重整旗鼓道:“天上琼花不避秋,今宵织女嫁牵牛。万人惟待乘鸾出,乞巧齐登明月楼。少妆银粉饰金钿,端正天花贵自然。闻道禁中时节异,九秋香满镜台前。” 这是张克礼特别请皇太子僚属、江南才子陆畅准备的催妆诗。诗写得相当不错,连驸马自己都念得得意起来,心道,谁还能对得出来? 院门果然开了,张克礼大喜,刚要往里进,却有个窈窕的身影挡在门前,念道:“十二层楼倚翠空,凤鸾相对立梧桐。双成走报监门卫,莫使吴歈入汉宫。” 张克礼大窘,对方不仅识出方才的诗乃陆畅代笔,还立即还以颜色,嘲笑陆畅的吴地出身。 只剩下最后一个杀手锏了。张克礼朝拦门的女傧相宋若昭深深一揖,朗声念道:“云安公主贵,出嫁五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宋若昭嫣然一笑,这才道了声:“好。”闪身退到门边。张克礼过关,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门内涌出的一群宫女笑嚷着连拖带拽拥进院中。 贵主终于在花灯、步障和金缕扇的簇拥下现身了,院内响起一阵欢呼。宋若昭正要跟进去,身旁有人轻唤:“四娘子。” “炼师。”宋若昭惊喜地叫起来。原来今日公主大婚,皇家庙观中的僧道均到场祝贺,难怪裴玄静也在其中。 两人相互打量,为了参加婚礼都比平常装扮得鲜艳些,不觉彼此会心一笑。 宋若昭道:“炼师随我来,咱们找个清静地方说话。” 她携起裴玄静的手,沿着宫院外墙快步而行,在山石后找到一条小径,两人一前一后漫步其上,穿过黑沉沉的树影,由冰霜一般的月色引导着,来到一处不知名的宏伟殿宇后方。 “这是什么地方?” “紫宸殿后面的偏殿,平常很少人来。”宋若昭道,“我就喜欢这里,因为清静,还因为从太液池引至浴堂殿的泉水就在后面的山坡成瀑,你听……” 果然,那淙淙水声就如乐音在耳边流淌。感觉上,婚礼的欢歌笑语隔得很远了。 她俩并肩在殿阶上坐下,眼前只有青草和月色。 裴玄静好奇地问:“四娘子怎么知道这里?” “我十岁入宫,至今已逾十五年。大明宫中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宋若昭轻笑道,“我待在大明宫里的时间,可比当今圣上还长呢。” 看她巧笑倩兮的模样,俨然已走出两位姐姐之死的阴影。 裴玄静道:“我听说,日前圣上追赠宋大娘子为河内郡君。宋氏二位娘子均得以厚葬,连大娘子原先的尚宫之职也由四娘子领了。大娘子的毕生心血《女论语》,圣上也命四娘子继续编写注释,以待传世。玄静着实为四娘子高兴,恭喜了。” 宋若昭沉默片刻,方道:“这一切实为炼师成全。炼师大恩,若昭没齿难忘。” 裴玄静摇头:“四娘子不必说这些。只是对于此案,我心中尚存有若干疑问,今天这个机会难得,还望四娘子能帮我解惑。” “炼师请说。” “首先,是那个偶人。四娘子派人送来的偶人,其中所藏之物是破解女尚书之死的关键。记得当时收到偶人时,我立即就找到了偶人背后针线缝合的部分,剪开后见到婴儿骷髅,案情便水落石出了。但这件证物是有问题的——偶人是件旧物,而针线却是新缝上去的。” 宋若昭轻声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炼师。” “我在想,假如婴儿的头颅真是大娘子藏进偶人的,那该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既然偶人旧了,缝合的针线也应该旧了。所以这是第一个破绽。其次,我记得大娘子死在床上之时,偶人就摆在她的枕边。现场如此显眼的一样东西,为什么我没有当即取走,还要等后来四娘子遣人送来呢?” “因为我阻挡了炼师。” “对。当时四娘子扑在大姐身上痛哭流涕,哀哀欲绝。想到四娘子接连失去两位相依为命的姊姊,我又怎么忍心硬将四娘子拉开,取走偶人呢?” 宋若昭沉默着。 裴玄静接着说:“以上两点理由使我怀疑,婴儿头颅原来并不在偶人中,而是刚刚有人把它藏进去的。” “那个人,自然是我咯?”宋若昭的声音很平静。 “按上述事实推测,四娘子的确是最可疑的。不过,直待我意识到另外一个更加关键的问题时,才最终锁定了四娘子的嫌疑。”裴玄静道,“——我发现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哦,炼师也会犯错吗?” “是人都会犯错。”裴玄静镇静地说,“那次我去柿林院,向四娘子讲述了我对女尚书之死的初步推断,当时我认为——大娘子在最后一次扶乩时,强调‘璇玑无心胜有心’,是暗指则天女皇以八百四十一字《璇玑图》取代苏蕙的原作之八百四十字《璇玑图》,从而引出女主登基的结论。但后来我再斟酌时,突然想起:我得到无‘心’《璇玑图》纯属偶然。大娘子怎么可能预知我能得到苏蕙的原作,并且时机还恰到好处呢?她拼着最后一口气要留下线索,引导我的思路,绝不能依赖于无人能未卜先知的巧合。大娘子是绝对输不起的。那么她会怎么做呢?她应该留给我一幅无‘心’的《璇玑图》!” 裴玄静看着宋若昭:“藏在偶人中的,本来是一幅八百四十字的《璇玑图》,对吗?” 宋若昭目视前方,答非所问:“大明宫中景色最佳又清静的地方,是太液池的水岸边。但你我要是在那里谈话,立刻就会被人发现。而此地,前方有一座崇殿遮挡着,我们才能安心躲避。”她向裴玄静淡淡一笑,“我在大明宫中长大,性情愚钝,见识也差强人意,只精通了一样本事:自保。是,炼师说得很对。偶人中原藏有一幅苏蕙原作的《璇玑图》,是我将它取出,换成了婴儿头颅。那骷髅原先埋在院中央的柿子树下面,是我把它挖出来的。” “为什么?” 第91节 “那就从头说起吧。”宋若昭抬头望向夜空,星光灿烂,北斗七星的勺柄又偏向了卯方一些。这个春天过去一半了。 “许多年前,大姐在宫中秘藏里发现了一幅八百四十字的《璇玑图》织锦。因其与人所共知的《璇玑图》不同,她便做了一番研究,找出了其中的秘密。大姐将这个秘密仅告诉了我们姐妹几个,然后便叫三姐做了一个偶人,将那幅《璇玑图》藏进去,摆在房中。时光荏苒,渐渐大家都把这事淡忘了。直到旬月前,广州送来一幅绣在南海鲛绡上的《璇玑图》,圣上叫三姐去辨识,三姐一眼便认出,此图出自先皇的宫人卢眉娘之手。” “卢眉娘?” “对,这位眉娘的身世说来也挺传奇的。她是贞元末年由南海选送入宫的,当年才十四岁,有一手刺绣的绝技,还擅唱游仙歌,深得先皇喜爱。据说她的名字眉娘,也为先皇所赐。先皇驾崩之后,眉娘奏请当今圣上放她返乡,圣上天恩浩荡,竟准了她。永贞元年末,卢眉娘离开大明宫,从此音讯杳然。谁承想,十年之后,她竟以一幅《璇玑图》织锦重新现身了。” 裴玄静的心头一颤,不用问,聂隐娘所见到的那具尸体应该就是卢眉娘了。 宋若昭还在说:“三姐还告诉我们,卢眉娘所绣之《璇玑图》是八百四十字的。如今想来,三姐就是从那刻开始,萌发了制造扶乩木盒,用《璇玑图》中央的‘心’字来杀人的念头。” “我还是不明白,何以卢眉娘所绣之《璇玑图》就是八百四十字的,难道她也在宫中见过?” “因为卢眉娘擅刺绣,当年正是她在浩如烟海的宫中绣品中找出了那幅不一样的《璇玑图》。眉娘不通文墨,她所唱的游仙歌和绣的经诗,都要找人逐字逐句教会她。那时候,眉娘的老师正是大姐。当大姐发现这幅《璇玑图》与众不同时,就随便找了个理由让眉娘放弃绣它,自己却把这幅《璇玑图》藏了起来。如今想来,眉娘当年虽然没有绣成,却把《璇玑图》作为图样抄了下来。十年后,她在家乡把它绣了出来。” 最终,这幅《璇玑图》夺去了卢眉娘的生命。 宋若昭轻轻地舒了口气:“之后的事情,炼师都知道了。” 裴玄静道:“四娘子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当我看见大姐长眠的景象,身边还摆放着偶人时,我便知道她想做什么了。但我不能让她那么做,所以就扑上去,用身体挡住了偶人。不过我也知道,炼师已经看见了偶人,肯定要拿到它。因此我便拆开偶人,取出《璇玑图》,又从柿子树底下挖出骷髅,装了进去。” “可是我想,这一定不是大娘子的愿望。” 宋若昭冷笑:“大姐受了一辈子的苦,为什么到死还要替他们隐瞒?揭露她的真实死因,我问心无愧。” “你就不怕触怒圣上?” “不会的。这虽是丑闻,但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圣上英明,只会因此善待我们一家。炼师,你已经看到结果了,我宋若昭比你更了解圣上。” 并且,从此皇帝会对柿林院绝对敬而远之。宋若昭用以“自保”的智慧,远比她的两位姐姐更决绝。 裴玄静说:“我还有一个问题,四娘子为何不愿我说出女主登基的结论?” “我上次就说过了:得罪郭贵妃,只会给我和小妹带来无妄之灾。今后我们将如何在大明宫中生存?” “这个道理难道大娘子不懂吗?” “她懂,可她更傻。”宋若昭的声音颤抖起来,“她明知圣上因立后之事为难,就想以自己的死为契机,多给圣上一条拒绝郭氏的理由。她妄想经由炼师之口,把郭贵妃将步则天女皇后尘的话说出来。可是这不仅会害了我们,也会害了炼师。难道不该阻止吗?”她平息了一下心情,又道,“所幸炼师心智清明,早把这其中的厉害端倪都看透了,没有上大姐的当。” 过了许久,裴玄静才低声道:“玄静还是应该感谢四娘子。” 宋若昭微笑:“炼师太见外了。” “对了,玄静想提醒四娘子注意一个人。” “谁?” “圣上身边的宠侍陈弘志,此人或与三娘子之死有关。但我没有证据,只是一种感觉,所以只能先以‘自作自受’来解释三娘子的死因,也是不想再给柿林院带来灾祸。”裴玄静望着宋若昭说,“如果四娘子不愿三姐永远蒙冤九泉,就应该盯住这个陈弘志,寻找他的破绽。同在大明宫中,四娘子比我更方便做这件事。” 宋若昭问:“陈弘志?炼师有什么特指的吗?” “圣上曾经赠予三娘子一个仙人铜漏,三娘子将它送到武府暂时保管,而今又回到清思殿里了。据说……修好了。” “修好了?” “原来那个铜漏快了。” “快了?”宋若昭的眼睛一亮,“我会留意的。真是太感谢炼师了。” 裴玄静笑道:“那么,可否请四娘子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当然。” 裴玄静摊开右手,“四娘子,这是方才婚礼上抛撒的果子,我尝过了,和那次四娘子请我吃的一样甘美。” 月光之下,柿饼上的冰霜越发显得晶莹了。 “可是我问了旁人,这柿饼并非产于柿林院。他们告诉我,柿林院里栽种的柿子树,结出的果子又苦又涩,根本不能吃。四娘子,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有没有告诉炼师,柿饼真正产于何地?” “他们说……大明宫中所用的柿饼均产自先皇山陵,由那里的守陵宫人采摘制作。” 宋若昭点头道:“既然炼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裴玄静沉默了。 她至今还欠着皇帝一个谜底:“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皇帝与裴玄静都认为,宋若华是解开这个谜的最佳人选,可是她死了。在死前,宋若华做了一场扶乩,留下七个晦涩难解的字:“春贞永不木同嗟。” 裴玄静一直没有参透其中的含义,直到在今天的婚礼上看到来自丰陵的柿饼。 她想起来,先皇于元和元年初秋葬入丰陵时,元稹曾做过一首挽歌。奉制诗往往缺乏诗意,但元稹做的这首挽歌情景交融,十分感人,因而流传开来。 诗曰:“七月悲风起,凄凉万国人。羽仪经巷内,温辌转城。暝色依陵早,秋声入辂新。自嗟同草木,不识永贞春。” 宋若华留下的谜题迎刃而解了——“春贞永不木同嗟”,是挽歌的最后两句“自嗟同草木,不识永贞春。”经过回文后,删去了“自”“草”“识”三字的新句子,使这句话看起来像女子的自怨自伤之语。实际上,这句话只是为了指明一个地点——丰陵。 现在,宋若昭也默认了裴玄静的判断。其实那天她不合时宜地大谈柿饼经,正是为了提示裴玄静。 同时裴玄静还弄懂了,为什么宋若华在最后一场扶乩时,不直接使用无“心”的《璇玑图》。在仔细比较了两版《璇玑图》之后,裴玄静发现“春贞永不木同嗟”这七个字,只能从有“心”的《璇玑图》中找全。 宋若华真是言而有信之人。她巧妙地安排两种《璇玑图》,既传达了自己想说的话,又把离合诗的谜底交给了裴玄静。 神秘的离合诗果真来自先皇山陵?裴玄静陷入深思…… 宋若昭突然叫道:“那是什么?”扬手向前方的草丛扔出一个石块。紧接着便听到“喵呜”一声怪叫,什么东西蹿了出来,落荒而逃。原先寂寂无声的草丛中虫鸣声骤起。 第92节 裴玄静吓得差点儿蹦起来。 看着她的慌张样子,宋若昭笑起来,“炼师莫怕。我的习惯,在宫中时时刻刻保持警觉,方才见草叶有些晃动,担心是人。还好不是……大明宫中,我只怕人。” 她伸手拉裴玄静:“咱们走吧,贵主应该被新婿接上车了。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喝杯喜酒。” 裴玄静说:“上官婉儿。” “什么?” “四娘子最崇拜的人是上官婉儿,对吗?” 宋若昭神色坦然:“是啊。炼师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因为我出入柿林院多次,不管大娘子还是三娘子,对柿林院与上官氏的渊源都只字未提。只有四娘子为我详加叙述。而且,四娘子始终以婉儿在则天皇后朝时的官职“赞德”来称呼她。我记得,当上官氏入住大明宫时,应该是中宗皇帝的昭容了吧?可四娘子一次都不曾称她为上官昭容。” 宋若昭道:“炼师问了我一个晚上的问题,我是不是也可以问炼师一个问题?” “四娘子请问。” “在炼师看来,男子对女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裴玄静被问得愣住了。宋若昭又是一笑:“炼师可以不回答,但也绝不要用‘男子为女子之天’这样的套话来搪塞我。” 裴玄静老实回答:“我要想一想。” “炼师慢慢想。我先告诉炼师我的想法。就拿那句‘璇玑无心胜有心’来说吧。我的二位姐姐都是女中豪杰,然而她们最终死在‘有心’这两个字上。因为女子只要有心,便会心有所属。她们都爱上了不该爱上的男子,为了所爱她们愿意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可她们所爱的男子,却从未将她们放在心上。所以若昭以为,女子若想活得好,就必须——无心。” “无心?”裴玄静喃喃地问,“这可能吗?” “当然可能。则天女皇就是一个无心的女子,所以她成就了空前绝后的一世辉煌。上官婉儿也是一个无心的女子,故能历数载宫廷剧变而幸存。最后她之所以不能善终,错误在于——背叛。” “她背叛了谁?” 宋若昭在夜色中肃然而立,秋水般的光华在双眸中流转,她说:“炼师何必明知故问呢?” 上官婉儿背叛了则天女皇。 她在最后关头倒向神龙政变一方,意图自保。为了表明态度,她在原先八百四十字的《璇玑图》中绣上了“心”字,并且篡改了不少字,使整幅《璇玑图》从女子自尊自爱的口吻转为自轻自贱。甚至,她还在八百四十一字的《璇玑图》中设计了一首公然称颂神龙政变的回文诗:“神龙昭飞,文德怀遗,分圣皇归。”——也就是李弥读出的那首兜来兜去的怪诗。 诗中写道:神龙在太宗皇帝的昭陵上空飞翔,长孙皇后的后代为上天所庇佑。时机到了,当今的圣人要分出位置,真正天命的皇帝即将回归。 曾经,上官婉儿为则天女皇代写了许多诗文,起草了许多诏书。甚至,连武则天给苏蕙《璇玑图》所作的序文,也很可能出自上官婉儿之手。但为了保住性命,上官婉儿以旷世才情伪造出了一幅有‘心’的《璇玑图》,却仍然不能幸免于难。 可悲可叹。 宋若昭说:“炼师实乃不凡的女子,自是心清目明。若昭只有一句忠告要给炼师:千万不要介入皇家的纷争,那是一个无底的深渊,近不得也。切记,切记。” ——离合诗来自丰陵。 裴玄静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思考,是否要将这个谜底交给皇帝。 更声响起又落下,不灭的烛火照亮《璇玑图》,烛泪斑驳。 宋若华、宋若茵、宋若昭、杜秋娘、郑琼娥、卢眉娘,还有郭贵妃,乃至上官婉儿……经过这一夜,裴玄静深深地理解了这些大明宫中的女子,体会到了她们的盼望与恐惧。 只有无心,才能在大明宫中生存下去。 但孰能无心?没有心,即使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 或许有一个例外——则天女皇。因为她是空前绝后的武则天。但也正是她的血脉,给李氏皇族的后代注入了更多的冷酷和暴戾,令骨肉相残成了这个家族代代相传,永远无法逃避的宿命。 宋若华和宋若昭都说过,千万不要介入他们的纷争,那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裴玄静何尝不知。 离合诗来自丰陵,一旦将这个谜底交给皇帝,她就等于站到了悬崖边缘。 怎么办? 窗外忽然响起悉悉率率的声音,窗纸微微泛白,又一场春雨飘来。雨滴落在树叶上,落在廊檐上,落在瓦片上,细密温柔。 裴玄静想起上官婉儿的两句诗:“月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她曾经不理解,从未踏出过皇宫的上官婉儿,怎么会去思念一个万里之外的人。现在她懂了,世间有一种距离叫作咫尺天涯。 君心似海深。 他们曾经那样接近过。但为了救她,也为了自己那飞蛾扑火的野心,他终究还是放弃了他们共同的未来。 裴玄静能清晰地感觉到,确实有一种强大的意志在悄悄左右他们的命运。她必须做出选择。如果只求自保,现在退出或许还来得及。但那也意味着,从此她将只能“思君万里余”。 她认识到自己力量的薄弱,与天抗争,哪怕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失败仍然不可避免。 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是否还值得去打呢? 次日清晨,汉阳公主的帖子送到时,雨刚刚停。 使者说:“皇太后要召见炼师,汉阳公主派奴来请炼师,入兴庆宫觐见。” 皇太后,汉阳公主?光这两个身份还不够让裴玄静诧异,真正使她震惊的是——自己将要踏进兴庆宫了吗? 兴庆宫,那可是唐玄宗的龙兴之地,也是他与杨贵妃的温柔乡。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南熏殿、沉香亭……留下无数旖旎传说的大唐南内。“天长地久应有时,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旷世之恋,便是在这座巨大舞台上演的。 看来命中注定,她将不可避免地与李唐皇家纠缠下去了。 裴玄静登上马车。她预感到,自己将在兴庆宫中做出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