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兰亭序密码》 第1节 关于《兰亭序》的历史事实 公元353年三月初三,王羲之邀请魏晋以来最显赫的几大家族,聚会于会稽郡山阴城的兰亭,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王羲之为此次盛会写下一篇《兰亭序》,通篇324字,凡字有复重者,皆变化不一,精美绝伦。 《兰亭序》诞生后二百余年,并未大放异彩,真正让《兰亭序》名声显赫的却是唐太宗李世民。 靠残杀兄弟登基的李世民酷爱王羲之的书法,尤为推崇《兰亭序》,并辗转得到了《兰亭序》真迹。他亲自编写《晋书》中关于王羲之的部分,将王羲之捧上“书圣”的位置,将《兰亭序》捧为“千古一帖”,更鼓励全民学书法。后人分析,李世民之所以推崇《兰亭序》,并非出于单纯的喜爱,而是意图洗刷登基原罪、对臣民进行意识形态控制,实现其政治目的。 历史的吊诡在于:《兰亭序》在李世民手里成了“千古一帖”,更成了“千古一谜”。 唐太宗的遗诏里要求将《兰亭序》枕在脑袋下边,因而世人多以为《兰亭序》就埋在昭陵(唐太宗陵墓,位于今咸阳市)。五代时期的耀州刺史温韬盗取昭陵,在他写的出土宝物清单上,却并没有《兰亭序》。史学界有人认为《兰亭序》真迹可能是被不通文墨的温韬给撕毁了,也有人认为《兰亭序》真迹并不在昭陵,而是成了女皇武则天的陪葬品。 《兰亭序》真迹藏在哪里成了一个谜,而《兰亭序》真伪之辨更是绵延千年,其中不乏惊人之论。 清末碑学名家李文田经考证发现:南朝刘孝标所注的《世说新语》中首次提到了《兰亭序》,而当时的名字叫《临河序》,全文只有153字,跟流传于世的324字版本的《兰亭序》大有出入,所以《兰亭序》并非王羲之所作。这一说法石破天惊,被后世研究者记取,影响深远。 1965年,郭沫若在《文物》杂志上发表文章,认为《兰亭序》系后人伪作,伪作者是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由此引发了学术界的一场大辩论,甚至连酷爱书法的毛泽东都参与了此次的《兰亭序》真伪大辩论。 直到今天,关于《兰亭序》真迹到底在哪里,甚至到底有没有真迹,依然是一个谜。 附《兰亭序》全文: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兰亭序密码》人物表 ●裴玄静:本书女主角,女神探,女道士。大唐宰相裴度的侄女,唐朝著名诗人李贺的未婚妻。中国古代神仙传记《续仙传》中记载“五云盘旋,仙女奏乐,白凤载玄静升天,向西北而去”,是古代传说中著名的女仙人之一。 ●崔淼:本书男主角,以江湖郎中的身份示人,行事神秘,具有多重背景,与大唐皇家有着隐秘渊源。 ●李纯:唐宪宗,唐朝第十一位皇帝。在位期间成功削藩,巩固了中央集权,实现“元和中兴”,是唐朝中后期历史评价最高的君主。元和十五年(820年),被宦官陈弘志杀害,享年四十三岁,在位十五年。 ●武元衡:唐朝宰相,诗人,女皇武则天的曾侄孙。一生致力于削弱藩镇势力,重振大唐统一,是唐宪宗李纯削藩最得力的助手。元和十年(815年)六月,遭藩镇刺客刺杀于长安街头。 ●聂隐娘:魏博藩镇大将聂锋之女,身怀绝技,是中国古代最著名的女刺客。 ●李贺(长吉):唐代著名诗人,字长吉,裴玄静未婚夫。有“诗鬼”之称,与“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齐名。与李白、李商隐并称为“唐代三李”。终生郁郁不得志,27岁即英年早逝。 ●裴度:唐代四朝宰相,文学家,裴玄静叔父。继武元衡之后辅助唐宪宗李纯削藩,平定淮西,功业卓著。 ●吐突承璀:神策军中尉,唐宪宗最宠信的宦官,心机颇重,权势极大。 ●贾昌:唐玄宗的驯鸡人,身历唐玄宗、唐肃宗、唐代宗、唐德宗、唐顺宗、唐宪宗六代皇帝,年近百岁,是皇家机密的守护者。 ●郭念云:唐宪宗的贵妃,唐朝大将郭子仪的孙女。因郭家背景显赫而遭到唐宪宗的忌惮,终生不肯册封郭念云为皇后。 ●权德舆:唐朝大臣,诗人。曾先后任东都留守、刑部尚书等朝廷要职,属郭贵妃派系。 ●李忠言:唐顺宗最信任的内侍,顺宗死后成为其丰陵的守陵人。 ●陈弘志:唐宪宗的贴身内侍,后亲手弑杀唐宪宗。 ●韩湘:唐朝文学家韩愈的侄孙,传说中的八仙之一,世人多称其为“韩湘子”。 ●柳宗元:字子厚,又称河东先生,唐宋八大家之一。因参与唐顺宗时期的“永贞革新”遭到贬谪,被唐宪宗弃用至死。 ●尹少卿:成德藩镇的牙将,梁元帝萧绎的后人。 ●王义:大唐名臣裴度的家仆兼护卫。 ●禾娘:王义的女儿,女刺客聂隐娘的徒弟。 ●李素:波斯人,唐宪宗的司天台监。 ●李弥:诗人李贺的弟弟,智力低下,但记忆力惊人。 ●惟上法师:灵觉寺住持,曾与日本遣唐僧空海交好。 ●无嗔法师:永欣寺方丈,掌握着辩才塔中的秘密。 楔 子 大唐贞观二十年,深秋的一个傍晚。 夕阳余晖还没来得及从永欣寺的屋脊上褪尽。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呼喊,打破了古刹绵延数百年的宁静。 晚课的僧人们纷纷向外张望,只见一位老僧边喊边跑,跌跌撞撞地冲出禅房,一头栽倒在洗砚池边。 “是辩才?”“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僧人们面面相觑。 服侍辩才的童僧阿尘跟着跑出来,冲上去搀扶辩才,“师父,您起来呀!” “不见了!不见了!”辩才却只顾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什么不见了?” “是、是兰亭……”辩才突然住了口,瞪圆两只血红的眼睛吼道,“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偷走的!” 他?阿尘好像明白过来了——三天前有个姓萧的穷酸书生来到永欣寺借宿,不知怎么就和辩才老和尚打得火热。辩才七十多岁了,性格孤僻,平常和寺里众僧都谈不到一块儿,偏偏与这个萧生一见如故,两人聊起琴棋书画来似乎很有共同语言。就在昨夜,辩才还邀那萧生在自己的禅房谈了个通宵。阿尘在旁边烹茶服侍,听二人又是对诗,又是比试书法,还谈到了什么王羲之的真迹……师父说的“他”莫非就是萧生? 此时此刻,辩才也在回想昨夜,却已五内俱焚—— 那萧生究竟是如何令自己卸下心防的?也许是他写的诗,“谁怜失群雁,长苦业风飘”,深深打动了辩才。于是辩才用真心和道:“非君有秘术,谁照不然灰。”就在这一来一去之间,辩才以为结识了一位平生难得的知己。所以当萧生拿出几幅王羲之的真迹炫耀时,辩才才会自豪地说:“你这几纸虽真,却非上佳。真正的佳品在我这里。” 萧生反驳:“除了《兰亭序》,世上也没有比我这些更佳的了。” 第2节 辩才含笑:“我就有。” “你有?” ……辩才无法再回忆下去了。《兰亭序》!为了保住师父智永,也就是王羲之的七世孙传下的这件稀世珍宝,当今圣上几次三番派人来求,都被辩才以经乱散失挡了回去。实际上,那件宝贝就藏在禅房的房梁之上,世上再无第二个人知晓。可是偏偏在昨夜,如鬼使神差一般,辩才就在那萧生的蛊惑下,亲自爬上房梁,从密洞中取出《兰亭序》,展示在萧生的面前! 是了。如今辩才想来,那萧生见到《兰亭序》时面色大变,原非亲眼目睹珍宝时的震撼,而是奸计即将得逞的兴奋! “天哪!我怎么这样蠢!”辩才和尚捶胸顿足。 今天一早萧生不告而别。辩才整日心神不宁,晚课到一半再也忍耐不住,偷偷返回禅房。刚踏进门,便看到了房梁上那个被凿开的密洞。 《兰亭序》不翼而飞! “阿尘!快,扶我起来,跟我走!” “你要去哪儿啊,师父?” “去找那个姓萧的畜牲啊!” 阿尘不动。“师父,”阿尘的语调既困惑又恐惧,“那个人……他又回来了。” 永欣寺前确有一队人马徐徐而来。辩才半跪着抬起头,昏花的老眼辨识不清为首者的面容——是萧生吗?可他何以通体火红,似沐血色残阳? 那人终于来到辩才跟前。老和尚看清了,确实是萧生,只是原先的褴褛布衣换成了一身绛色衣冠。官服。 辩才激越的心情突然冷下来。 萧翼尽量不去看辩才的脸,而是紧盯手中的黄绫,朗声宣道:“大唐皇帝诏曰,僧人辩才藏匿国宝《兰亭序》,屡以虚言犯上,已属欺君之罪。现命监察御史萧翼取得《兰亭序》。朕念辩才护宝心切,不予追究其罪。另赐帛三千缎,谷三千石。”顿了顿,方压低声音道,“辩才,谢恩吧。” 辩才和尚匍匐于地,许久一动不动。 惭愧和内疚使萧翼无法立即拂袖而去。他想,手段的确卑鄙了些,但若非老和尚不知好歹,自己又何必出此下策?毕竟,是当今圣上想要《兰亭序》啊! 奉旨而行,哪怕烧杀劫掠亦为正道。 皇帝的喜悦和嘉奖,以及由此带来的许许多多荣华富贵的想象,终于战胜了最后一丝良心的谴责。萧翼走了。永欣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阿尘带着哭音叫起来:“师父!”从地上扳起辩才的身子。老和尚双目紧闭,一缕鲜血正沿着嘴角淌了下来…… 第一章 迷离夜 1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五月末。 雷雨夜,长安灵骨塔下的一间屋内。 年逾百岁、历经六代大唐皇帝的贾昌老泪纵横。 他数着墙上的行书大字,“一、二、三……一百、一百零一……一百五十九、一百六十、一百六十一!” 没错,仍然是一百六十一个,不多,也不少。他已经老到看不清墙上的字了,只能靠着数数来确定他用生命守护的东西还在。 那是皇上的嘱托,也是他的命。 多年以前,皇上对贾昌说:“从今以后你就守在这里,绝不能让外人走进这间屋子,看到这些字。你永远别想搞清这些字的含义,你的责任是守护它们,所以……什么都不要问。” 皇上说话的时候,脸上有种平和而坚忍的力量,这种力量他们李家一脉相承,可以让全天下的人顺服。贾昌就真的什么都没问。 这是有关皇族的秘密,贾昌不能也不敢参透,只尽心守护,每日默诵。但如今他的生命即将枯竭,他想把这个秘密传承下去,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爷爷!爷爷!” 贾昌颤巍巍地转过身,“闪儿?” “我来帮您点蜡烛。外面下大雨了,您不嫌暗吗?”郎闪儿端着一支蜡烛走进来,屋里顿时变得明亮。郎闪儿将蜡烛放在北墙下的供桌上,又看了看香炉,大声说,“香也熄了。” 贾昌问:“下雨了吗?” “嗯!电闪雷鸣,好吓人的。”郎闪儿瞥了眼贾昌,心想:老丈的耳朵背得不行了。 贾昌抖抖索索地朝郎闪儿伸出手去,“闪儿,我有话要对你说。非常非常重要的话……” “爷爷!”郎闪儿倒退一步,脸色有些发白,“外面好像有人在叫门,我得出去看看。” “闪儿,你别走。爷爷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 “呃,好,那等我回来再说。”郎闪儿慌里慌张地把香炉里的香点燃,逃也似的溜了出去。 郎闪儿躲在门口的布帘后,面色诡异、眼神定定地窥视着贾昌的背影。老人家的身躯佝偻成一团,白苍苍的脑袋垂到肩膀下面,几乎看不见了。他最近经常这么睡过去。郎闪儿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将贾老丈往另一个世界拉扯,说不定哪一次拉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香炉里的香越烧越旺,郎闪儿的心也越跳越快,“爷爷,您好好睡吧。对不起……” 雷声轰鸣,闪电从门外直劈进来。郎闪儿吓得扭头便跑。 他没有看见,就在雪亮的闪电中,贾昌突然从蒲团上一跃而起,仿佛邪魔附身一般,手舞足蹈,如痴似狂! 2 从傍晚开始下起一场大雷雨,入夜后雨势有增无减。长安城东春明门外的这所小院里,雨水几乎在地上淌成了一条湍急的小河。 郎闪儿沿着廊檐一路小跑,斜打过来的雨还是湿透了半边身子。“来了,来了。”他嘟囔着开院门,一不留神踩进水里,气得嚷:“真晦气!嗳,你找谁啊?” “这位小郎君,打扰了。” 摇曳的气死风灯下,一张清丽的鹅蛋脸略显苍白,帷帽的蒙纱已高高撩起,用簪子别在脑后,几缕发丝湿答答的黏在光洁的额头上。身上的夏衣都被大雨浇透了。 她的样子虽然狼狈,仍有一份艳光摄人心魄。 第3节 郎闪儿的脸腾地涨红起来,眼神不知该往哪里落。 女子说:“请问小郎君,此处能否借宿一晚?” 郎闪儿回过神来,“呃,不——行。” 她露出失望的表情。 “要不……你去前头的镇国寺试试吧。”郎闪儿打算关门。 “小郎君!雨太大,我们再无力去别处了,请无论如何收容一晚。”女子往旁边一闪身,郎闪儿这才看见,她身边的墙上还靠着一个满身血污的男人。 女子解释:“我们的马惊了,他是车者,从车上摔下来受了伤。” 郎闪儿为难,“可是……这里的规矩不收女客。” “那就请收下他。”女子喜道,“我可以去投镇国寺。” “别去,他骗你的。”院中突然冒出一个白衣素巾的青年男子,自郎闪儿的背 后向女子道出这么一句话。 郎闪儿猛回头,冲着他怒目而视。 男子当作没看见,冒着大雨出门挽住伤者,径直往院内搀去。女子略一迟疑,也跟了进去。郎闪儿气呼呼地在他们后面关上院门。 伤者被扶坐于廊檐之下。男子手脚麻利地替他检查伤情,上药并包扎。待他忙完,一直默守在旁的女子才低声道:“多谢崔郎……中。” “娘子真好眼色。”崔郎中笑着合上半新不旧的药箱,又特意将镌着“崔”字的一面转向她,“不才崔淼,江湖行医为生。” “娘子真好眼色。”——自小到大,总有人如此评价裴玄静,却从没人告诉过她,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很久以后,当裴玄静回想起与崔淼初遇的这一幕,方才意识到他那洒脱笑容背后的迟疑。很可能当时他已经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不过像崔淼这样自傲的人,轻易是不肯认错的。 他只是问:“敢问娘子怎么称呼?这是要进长安城呢,还是刚离开?”态度自然有礼。 她自称为蒲州永乐县原县令裴昇之长女玄静,是来长安投亲的。不想今天到达城门外时暮鼓正好敲过,马车被堵在城外,又遇上了雷暴雨。 “蒲州?那么娘子应该从东北方向的通化门进长安,怎么又会来到这春明门外?” “马匹受了雷惊,一路狂奔至此。” 崔郎中不以为然地说:“行路之马都经过训练,寻常雷雨怎 会惊吓到这个地步?况且就算受了点惊,车者也该有手段束缚住马匹才是。否则谁敢坐他的车?” 负伤的车者哼唧了几声,像要替自己辩解。不过他摔得头破血流的,连话音也含混虚弱。崔淼笑道:“老兄莫急,没人怪你。” 郎闪儿在旁边重重地“哼”了一声。 崔淼说:“对了,给裴大娘子介绍,这位小哥是此地的护院大总管。姓郎名闪儿。叫他郎闪或者闪郎都行。成天东闪西闪的,人如其名。” 裴玄静不禁微翘起唇角。 崔淼又道:“亏得娘子没去什么镇国寺。最近从淮西战场逃难来的人太多,那里早就人满为患了,而且也不容留女施主,除非娘子从宫里来。” “皇宫?” “就是公主、长公主什么的。如果是她们要寄宿寺院,那方丈巴结还来不及。”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嘲讽。 裴玄静心想,这位崔郎中表面温文有礼,多半还是行医养成的习惯。实际上他口舌锐利,处处透着锋芒,内心应该有点愤世嫉俗吧。 郎闪儿愁眉苦脸地插嘴:“不是我成心为难娘子,小的真的不敢留你啊!娘子看看这里的情形……” 其实,裴玄静早已发现此地别有洞天。 她平生头一次来长安,又被惊马带着狂奔,完全辨不得东西南北了。方才在漫天的电闪雷鸣中看到这所小院,便一头扎了过来,根本来不及多考虑。此刻她的身心略安,便习惯性地观察起周边的环境。 这是一所寻常的四合院落,沿墙一溜简易的房舍。房前有廊,茂密的松柏和翠竹自房后探出,在风雨中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草木之香,分明已栽种了好些年。院子中央的空地上竖起数架凉棚,棚下横七竖八或躺或坐满了人,因为闷热,所有的房舍均敞着门,可以隐约看见里面也躺满了人。连廊檐下都是人。 粗粗算来,这个院子里少说也有百来号人。男女老少全部衣衫褴褛,一望便知是穷苦百姓。夜渐深,绝大部分人都睡了,所以并无人声喧哗,只有雨声不绝于耳。 裴玄静算看明白了,郎闪儿必是因为院中人已经太多了,才不肯收留自己,便逗他:“闪郎戏弄我,这里分明有不少女客。” 郎闪儿分辩:“别人都是合家老小的。娘子你……是一个人。” “一个人又怎样?况且我也不能算一个人,还有一位车者呢。” 郎闪儿没词了,少顷,气鼓鼓地道:“反正都让你进来了,娘子休要得了便宜再卖乖!”说罢起身便走。 “我哪里得罪闪郎了吗?”裴玄静哭笑不得。 崔淼直乐:“娘子别多心,这闪郎忒小气的。他是估摸着收不到娘子的租金了,心里不痛快。” 租金?这一点裴玄静倒是没想到。她起初以为小院位居镇国寺后,看情形必是寺院收容穷苦人的积德行善之所,怎么还要收租呢? 雨又小了些,漆黑一片的后院方向影影绰绰地泛出微光,仿佛能看到一座白塔的影子。裴玄静越来越困惑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所在? 崔淼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经意地道:“我给娘子说说这地方的来历吧。” 原来这所院子是由一个名叫贾昌的人建造的。贾昌本是皇宫中的驯鸡少年,当年玄宗皇帝特别喜欢斗鸡,贾昌因善于驯鸡备受皇帝的恩宠。安史之乱中长安城破,贾昌荣宠尽失,妻离子散,此后便看破红尘,遁入长安佛寺一心向佛。建中三年的时候,贾昌跟随多年的高僧运平和尚圆寂,贾昌就在镇国寺外的这个地点修建了一座灵骨塔,安放运平和尚的遗骨。又在塔下栽种松柏,并搭了一个小房子,自己住在里面,像师父生前一样侍奉。顺宗皇帝在东宫时,施舍了三十万钱给贾昌,替他重新建造了奉祀高僧遗像和读经斋戒的屋子,又建了外院搭棚给流浪的百姓住。这就是此座院落的来历。 顺宗皇帝?裴玄静暗暗寻思,那便是当今圣上的父皇了。十年前的永贞元年,顺宗皇帝带病登基,仅仅在位二百日便禅位给了当今圣上,并于次年的元和元年正月驾崩。去世时年仅四十六岁,是大唐已有诸帝中最短命的一位。十年里,关于这位先皇的内禅和驾崩,民间一直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当今圣上对此相当恼恨,却始终没办法堵住老百姓们的嘴。 还真没料到,这座简陋的小院会和大唐的数位皇帝有关联。 “院子具体的建造时间应在贞元七年前后,距今已有二十五年了。”崔淼继续说,“对容留的百姓收租金,据说也是顺宗皇帝当年定下的规矩。任何人在此借住,从第三天开始便需付租金。实在是老幼病弱无力付租的,也要记账,今后由其亲友负责偿还。” 裴玄静说:“这样使人不可偷懒滞留,还能接济更多真正困苦之人。是个好法子。” “对啊。先皇的规定多年来没人敢违背。收下的钱财除了供给百姓食宿之外,剩余的全都用来供佛。那贾昌还活着呢,快一百岁了,仍然住在后院塔下的屋中。每天只吃一杯粥,睡在草席上,穿的也是粗丝绵衣,但因年老体衰久不出屋了。闪郎是贾昌收养的一名孤儿,这些年都是他在服侍贾老丈,除了他再无人见过贾昌。” 第4节 “贾老丈是真正的有德之人,令人敬佩。”裴玄静叹道,“崔郎中谙熟内情,想必在此地很久了?” “在下十天前才游方至此,本来只是暂时借宿,但因时令不好,流浪百姓中常有中暑患疫者,就索性多待些时日,治病救人,也算积点功德吧。”崔淼一笑,“娘子累了,何不歇息一会儿?离天亮还有些时间。” 裴玄静确实非常疲倦了。假如几天前有人告诉她,今天她会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院子里,在一处滴着雨的廊檐下,在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的注视下睡去,她绝对不肯相信。可是此刻的她已无力抗拒汹涌而来的困意。她甚至想不起来这段旅程究竟始于何时何地,自己又将去往何方。她只是觉得,对面那人的神态中有着洞若观火般的透彻,令她在这个纯属意外的休憩之所里,感到一种奇妙的安全和松弛——将头倚在廊柱上,裴玄静睡着了。只睡了短短一瞬的工夫,便惊醒过来,头痛欲裂。 雨停了,反而更加闷热。空气里漂浮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 崔郎中不见了。 裴玄静一惊,仔细再看,发现他就蹲在前方不远处的廊檐下,身旁站着郎闪儿。 裴玄静走过去,看见崔淼的面前还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崔郎……”她刚刚开口,崔淼抬起头喝道:“别过来!” 她吓得倒退半步。郎闪儿趁势向前一挡,遮住了她的视线。 又过了片刻,崔淼才站起来,对二人压低声音道:“他死了。” “真的是瘟疫吗?”郎闪儿喃喃地问。 崔淼的神色很凝重,“不会错。唉,是我疏忽了。白天发现他有异状时,我只当是普通的时疫,没想到这么快就发作了。现在看来……应是相当凶险的疫病。” 郎闪儿的脸色变得煞白。 崔淼将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好在据我看,这种瘟疫不直接触碰就不会染上。此人是单独一人来借宿的,整日里也无人理睬过他,其他人应该还是安全的。咱们只要确保今夜无事,明日一早将尸体悄悄送出去就是了。总之先别声张,以免引起恐慌。” 听他这么一说,裴玄静不由自主地四下望了望。夜已很深了,满院的人都睡得香甜,似乎只有他们三个还醒着。 “那我也得去告诉贾老丈。”郎闪儿哭丧着脸说,“要不他会怪我的。” “说得委婉些,别惊吓到老人家。” 郎闪儿匆匆往后院跑去。崔淼好像这才注意到裴玄静,歉道:“让娘子受惊了。” 郎闪儿走开后,地上的尸体就完全展露在裴玄静的眼前了。雨后的夜空泛着晦涩的光芒。裴玄静看见那张死人的脸白里透青,下巴上还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湿透的衣裙牢牢贴在皮肤上,全身冰凉,胸中阵阵作呕。 崔淼说:“娘子随我来,咱们离远点坐。” 两人还未转身,却听后院传来疾速的脚步声。转眼间,郎闪儿又跑回他们跟前。 裴玄静大惊。 郎闪儿的脸完全扭曲了,瞪圆的双眸中充满恐惧。假如说刚才他只是受了点惊吓,那么现在的郎闪儿已接近崩溃了。 崔淼一把抓住郎闪儿的肩膀,“闪儿,出什么事了?” 郎闪儿咬着嘴唇,泪水夺眶而出。 “快带我去看!”崔淼喝道,郎闪儿拉着他便跑。裴玄静也不假思索地快步跟上。 后院并排两间小屋,彼此相连。白塔就竖立在右边那间屋子之后。 左边的屋子敞开着门,屋里漆黑一片。 郎闪儿在门口停下,“我什么都没说。贾老丈他、他就……”再不肯往前迈步了。 崔淼接过郎闪儿手中的灯笼,高高提起。裴玄静紧随着他,一前一后进到屋内。 屋子很小,对门的土榻上铺了一张草席,靠墙置一几,几旁扔着个蒲团。整间屋中再无其他家具摆设。泥地泥墙,四壁空空,几上唯一的蜡烛还在冒着青烟,似乎刚刚熄灭不久。屋子里飘着一股极淡的似甜非甜的怪味。 屋中央的泥地上合扑着一个人。灯笼的光刚好罩住他,使得他身上的灰袍和头上的白发都染了一层淡淡的红色,仿佛浸在血水之中。 裴玄静的心里咯噔一下……贾老丈。 崔淼将灯笼搁在旁边的泥地上,动手把那人翻了过来。 果然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无疑就是贾昌本人了。崔淼探了探他的鼻息,轻声说:“已然故去了。” “真怪。”裴玄静说。 “是怪。”崔淼附和,“看起来不像中毒,也没有致命的外伤。” 一位百岁老人倒毙于自己的屋中,自然死亡本不足为奇。即使他的鼻翼下有几缕血迹,也可想见是倒地时面部着地磕破的血。怪异的是贾昌脸上的表情—— 这是一张极尽夸张的笑脸,掉光了牙齿的嘴咧得像个黑洞。贾昌仿佛是在狂喜之中猝亡的。 他死前究竟看见了什么?有什么能让一位百岁老人笑到癫狂而死? “你看这个。”裴玄静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递给崔淼。 那是一片薄薄的白玉,质地细腻,几乎能透过光线。“好玉。”崔淼赞道,“不过,这东西是干什么的呢?” 裴玄静也从未见过这样形状的玉片。中央微凸,两侧呈三角状,像鸟的翅翼一般微张。玉片并不大,正好可以搁在掌心里。 崔淼把玉片颠来倒去地看,“咦,这里怎么缺了个角?好像是新敲破的……” 裴玄静闻言,又朝泥地上细细搜寻。突然,她扫到灯笼光环外的暗影中似有什么东西一晃。她猛抬起头,“那里好像有人!” 崔淼惊问:“哪里?”裴玄静已经朝右侧的屋子跑过去了。 两屋中间的墙上开有门洞,仅悬一块布帘隔断。这间屋子里没有点蜡烛,但是从隔壁透过来的亮光足够她看清楚周围。 此间的陈设比临屋还要简陋,只在北墙下靠边放置一张供桌,上有香炉。供桌后的墙上悬着一幅和尚的画像,想必就是贾昌供奉的师父运平和尚。 裴玄静朝供桌后望过去,画像似乎在微微掀动。不会是风。供桌上的蜡烛和隔壁的一模一样,同样熄灭不久。但香炉里的香还在冒着袅袅的青烟,烟气扶摇直上。这个闷热的夏夜连一丝风都没有。 裴玄静感到一阵混沌的恐惧,不觉轻声唤道:“崔郎!”刚才她凭着一时冲动闯进来,现在想要找个人来壮胆了。四顾茫茫,能依靠的唯有崔郎中。 可是隔壁毫无动静。崔淼既没有出现也没有答应。 第5节 裴玄静觉得头昏脑涨。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现在退出去还来得及。但是四肢根本动弹不得,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锁在原地。她只能呆呆地瞪大眼睛,注视着东面的墙壁。 这间屋子的北墙挂画,南墙和西墙各开了门,所以只有东墙是完整的。 就在唯一完整的这面东墙上,以行云流水的笔墨写着——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共评《高士》,齐诣谢公。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裴玄静的头越来越晕,所有的字都在她的眼前跳舞。她一连读了好几遍,就是不明白文章写的是什么。却又觉得词句隽永,格调清雅,那挥洒自如的笔触也着实赏心悦目。 似曾相识的词句,似曾相识的书法……还有空气中沁人肺腑的甜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裴玄静“咯咯”地笑出了声。 “娘子,娘子!”有人在身后叫她。 裴玄静没有回头。天旋地转,现在她只要动一动就会晕倒,可是她坚持着,顽强地挺立在原地,等待那人来到自己面前。 “玄静……静娘。”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把她的名字叫得这样温柔,温柔得可以把她的心化成一池春水。 是他,她终于见到他了! 裴玄静热泪盈眶地看着来人。“我总算找到你了,”她哽咽地说,“你躲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让我找得这样苦?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你不再喜欢我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 “是,我是在胡说。怎么能怪你呢?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可爱的人……” “娘子。”他伸出双臂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她趁势倒进他的怀抱。多么不可思议啊,他看起来瘦削苍白,甚至有点弱不禁风,但是他的怀抱温暖有力,足够她陶醉其中。 裴玄静轻轻唤出朝思暮想的名字:“长吉——” 黑暗降临,铺天盖地。 3 早上的朝会之后,按惯例宪宗皇帝将几位心腹大臣留下,在延英殿里继续探讨削藩的战事。当今天子执意削藩,连年发动战争,虽然也取得了一些战绩,但是国家的财力和兵力都已捉襟见肘。今岁以来,讨伐淮西藩镇的战争进入胶着状态,战事向着旷日持久的局面发展。朝中主和的声浪四起,不少朝臣纷纷劝谏皇帝停止劳民伤财的讨伐,向淮西服软以求安宁。极力主战的宪宗皇帝陷入空前的压力之中。 宪宗皇帝性格刚烈,从内心来说是绝不肯向叛臣逆子妥协的。在这种情形下,朝中不多的几名坚决主战的臣子就成了皇帝最仰赖的人,被皇帝当成了心理支柱。御史中丞裴度便是其中之一。每日朝会后的延英殿召对,裴度总是皇帝钦点必须参加的要臣。裴度也积极地为皇帝出谋划策,分忧解困。 不过,裴度在今天的延英殿召对中却不像平时那么专心。召对一直持续到申时才散,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并肩而行,向南走去中书省。夕阳下的大明宫处处金光闪耀,几乎使人睁不开眼睛。 行至半路时,武元衡才问裴度:“中立是有心事吗?”他和裴度的私交很深,所以有此一问。要知道武元衡相公向以孤傲著称,从来不爱多管闲事。 宰相的关心裴度自然得领情,便细说起原委来: 大约在半个月前,裴度收到了兄长裴昇遗孀甄氏的书信,信中称长女玄静将来长安探访叔父,并写明了出发的日子。 裴度计算好车程,从十天前起就安排家人每天守在长安城东北面的通化门,迎候裴玄静。自蒲州来长安的通衢大道直对通化门,正常情况下裴玄静不可能从其他城门进入长安。 可是等了一天又一天,裴玄静始终杳无音讯。 裴度心急如焚。他自责听信了甄氏的话,没有派人专程去永乐县把裴玄静接来。玄静一直是兄长裴昇最钟爱的女儿,假如侄女真出了什么事,裴度怎么向去世的兄长交代?空等了几天之后,从不假公济私的裴度专门去拜托了金吾卫,请他们帮忙在长安城内外留意裴玄静的下落。 他还派出最得力的家仆王义赶往永乐县,沿途搜寻裴玄静的踪迹。从长安到蒲州其实并不算远,王义骑马日夜兼程的话,三天便可打个来回。可是王义三天前出发至今,不仅没有任何消息传回,连他自己也下落不明了…… 听到这里,武元衡思忖着问:“永乐县的裴家娘子……我依稀记得,那里前些年出过一个‘女神探’,好像就姓裴?” 裴度道:“咳,那就是下官的侄女玄静。” “果真是她?”武元衡的眼睛倒是一亮。 裴度悻悻地点了点头。 武元衡微笑了:“既然如此,中立且放宽心吧。‘女神探’能有什么危险呢?说不定是碰上什么奇诡的案子了,正乐不思蜀地忙着破案呢。” 明知宰相是在宽解自己,裴度也不得不挤出一个苦笑。 他们刚好走到中书省前,却见金吾卫士领着一个家仆模样的人疾奔而来。 “王义!” 王义直冲到裴度面前,躬身道:“阿郎,侄小姐找到了!现已送回府中。” 裴度大喜:“太好了。” “不过……侄小姐受了风寒,找到时正昏迷不醒。” 裴度忙问:“请郎中了吗?” “郎中来看过了,说并无大碍。” 裴度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武元衡在旁边说:“我说不会有事的吧?中立快回府去看看吧。” 裴度赶紧向武元衡致谢告辞。 武元衡微微颌首,“我倒想一睹‘女神探’的风采,不知今后有没有机会?” “唉呀,鄙侄女怎能有此荣幸。” 宰相但笑不语。 裴度匆忙而去,武元衡独自一人踱入中书省,端坐案后。少顷,见四下无人,才从袖中褪出一个小小的纸卷来。 轻轻展开,原来是数张叠起的纸片。武元衡紧锁双眉,一张一张看过来。 其实他已经看过许多遍了,早就能倒背如流——每张纸上都写着一句恐吓的话,比如“汝命休矣”,或者“汝不予,吾来取”等等。 第6节 这些恐吓信带给当朝宰相的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是荒唐和悲哀。 又过了许久,武元衡取过蜡烛点燃纸片,看着它们在眼前烧成灰烬。 武元衡很清楚地知道威胁来自何方,所以并不畏惧。令他伤脑筋的是隐藏在威胁背后的企图——他们要的并不单单是他的命。 武元衡迫切地需要一个帮手,却偏偏不能把内情透露给任何人。为此他已经烦恼了很长时间……等等,武元衡突然灵光一现:莫非上苍真的为他送来了一位? 她能行吗? 4 当意识再度恢复时,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明亮了。阳光从竹帘的缝隙中透进来,一直照到裴玄静的眼睛上。 榻前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惊喜地叫起来:“哎呀玄静,你总算醒啦。” 见裴玄静满脸困惑地望着自己,她先念了声:“阿弥陀佛,我是你的婶娘啊。” 裴玄静喝下一小盅参汤,又吃了碗白粥,脸上恢复了点血色,也有力气下地了。 她在榻前行礼,拜见了婶子杨氏。至于此宅的男主人,也就是裴玄静的叔父,官拜御史中丞的裴度大人,此刻正在大明宫里上朝呢。得等到他散朝回家,裴玄静才能见到他。 杨氏叹道:“佛祖保佑,侄女儿这次总算是有惊无险。今天清晨王义把你接回来时,你烧得满脸通红,不停嘴地说着胡话。哎呀,把我吓得呀……” “今天清晨?” “可不是?玄静你昏迷了好久呢。” 杨氏颠来倒去地讲了好半天,裴玄静才算把过程听明白了。 原来家仆王义三天前被派往永乐县寻找裴玄静,却一无所获。今天清晨,当王义回到长安城外时晨钟还没敲响。在等候开城门的工夫里,满腹心事的王义听到周围人聊起昨日傍晚的一场大雷雨,通化门前有辆马车受了惊,差点儿踩伤路人。那车上的女子拼命叫喊着驱赶行人,最后马匹带着车辆像疯了似的,向南面狂奔而去…… 王义悚然一惊,连忙打听车上女子的样貌。 大家都说,事发突然怎么看得清啊,只隐约能辨出是个年轻姑娘,吓得声音都变调了。 王义觉得此事不简单,应该去查一查。晨钟响了,他没有进城,却径直往春明门而去。 他是在镇国寺外发现裴玄静的马车的。马匹早就不见踪影了。马车的车辙断裂,一个车轮没了,还有一个扭歪了。只有车厢尚且完整,里面倒卧着一名年轻女子。车者垂头丧气地坐在马车旁的泥地上。 王义过去盘问,果然是裴玄静一行,当即大喜过望! 但是裴玄静昏迷不醒,王义也不便多加察看,只听那车者说,前一日傍晚他们的马匹在通化门外因雷电受惊,狂奔到此处时,惊马才脱缰而去。马车彻底毁坏了,附近又找不到借宿的地方,他只好安排裴大娘子在马车里将就一夜,自己在车旁守护。谁知裴玄静连日赶路辛苦,受了惊吓再兼淋雨,当夜便发起烧来。清晨,车者发现裴玄静已人事不知。车者没了主意,又不敢离开去寻人帮忙,正在那里发愁,欲哭无泪呢。 王义亮出裴府的腰牌,车者闻知终于有人来接了,才算如释重负。春明门外的官道上有不少兜生意的空马车,王义便去雇了一辆来,将裴玄静转移上去,赶紧进城回府了。 杨氏最后说:“王义回到府门前,一转脸才发现,跟在旁边的车者没了踪影。想是没能把侄女儿平安送到,他害怕受责骂,连车钱都不要就溜走了。幸而你并未受到什么伤害,只是风湿寒热,现在看来也不打紧了。要不然那车者真是脱不了干系呢。”她迟疑了一下,又问裴玄静:“侄女啊,你怎会在路上耽搁这么久?到底出什么事了?” 裴玄静苦笑,该怎么回答婶婶呢? 从蒲州到长安的道路宽阔平坦,路况在整个大唐数一数二。据说皇家御苑中饲养的神骏只需一天一夜,便能从骊山宫一径驰奔到蒲州的鹤雀楼下。裴玄静却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七天。 此番离家,是裴玄静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出发时,庶母甄氏特为雇来一乘墨车,并在玄静父亲生前为官十多年的县衙外送她上路。 犹记得那天正午,前有高头骊马,旁侍锦衣车者。油壁车篷顶在仲夏时节的艳阳下熠熠生辉。裴玄静着一身黑色吉服,汗水从最里面的薄纱中单,一直湿透外面的三层深衣和罗裙。隐在帷帽面纱后的面庞也热得绯红,好似涂了最浓郁的胭脂。 如今的永乐县令汪涛曾在裴玄静的父亲裴昇手下供职多年,向以裴老明府的门生自居。因此裴昇的嫡长女出嫁,汪县令郑重其事,特率合衙众人列队相送。 没错。裴玄静是以出嫁的名义上路的,绝非简简单单的投亲。 所以看热闹的百姓才会在街头巷尾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裴昇老爷在世时为官清正,恩泽一方,颇受当地老百姓的爱戴。但是这么多人来围观裴玄静远嫁,却不仅仅因为裴老爷的官声隆誉。更多的,是对裴玄静本人的好奇。 在永乐县人的口口相传中,裴玄静可称得上是一位奇女子。 据说,这位裴大娘子自小聪慧绝顶,对人对事观察细致入微,屡有超乎常人的奇妙发现。裴昇老爷在县令任上多年,每每遇到悬疑案件,困顿难解时,竟多次由女儿玄静一针见血,一语点醒梦中人,才得以勘破隐秘内情,还公道于天下。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裴玄静头一次显露出这类特殊才能时,刚才髫年。此后若干年中,裴玄静多谋善断的才华多次得到证明,年方十四五时便已声名鹊起,“女神探”的美誉传遍整个蒲州,甚至连蒲州刺史大人都听说了。裴昇老爷更是将这位长女视若掌上明珠。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多前的某一天,裴昇老爷正在府衙内好好地办着公,突然大叫一声倒地,未及郎中赶到便咽了气。死因据说乃中风导致的猝亡。 隆重的丧仪之后,裴家人便搬离县衙,去城南的老宅居住。“女神探”裴玄静也从此销声匿迹了。 甄氏夫人对外声称:裴玄静自幼好道,父亲猝然离世,玄静伤心之余,自愿舍身入道修行为亡父追福。裴玄静天赋异常,从小备受裴昇的宠爱。其亲生母亲,也就是裴昇的原配发妻王夫人在玄静五岁时便亡故了,所以她与父亲的感情特别深厚,因父亲离世而有此举动,尚属情理之中。 然而在永乐县的闲人口中,对此事还有些不一样的闲话。 说法之一:甄氏夫人是裴老爷的续弦,嫁给裴昇后为他连添两子,但裴昇始终最偏心长女玄静。对此甄氏一直心怀不满,忧心将来裴玄静以嫡长女身份继承最大份的家产。裴昇为官清正廉洁,家底并不丰厚。甄氏所育的儿子尚且年幼,还得靠祖荫度日,可想而知,甄氏对裴玄静这个嫡女是相当忌惮的。裴昇老爷死得突然,未能留下只言片语。甄氏便想乘机拔除裴玄静这颗眼中钉,将她往道观内一送了事。 在这个说法中,甄氏扮演了恶继母的角色。 说法之二:裴玄静天赋异秉,多年来帮助其父惩治了不少恶人,也必然招来颇多怨恨。于是就有仇人设法向裴氏父女实施报复。他们使用了何种手段不得而知,可是威力却相当显著。裴昇老爷毫无先兆地中风猝死,恐怕就是仇人托鬼神所为。而裴玄静在父亲死后隐入道观,一则是为父亲之死感到内疚伤痛;二则也很可能是为了避祸,唯恐仇人再找到自己头上,指望着向道家诸神寻求庇护吧。 在第二种说法中,鬼神成了幕后元凶。 当事人保持缄默。所以不管哪一种说法,都得不到证明,终归只是以讹传讹。 渐渐地,曾经小有名气的裴大娘子被人们淡忘了。 三年很快过去。突然间永乐县的百姓听说,裴大娘子离开了道观,而且马上就要出嫁了。 很多人这才重新记起裴玄静的名字。大家恍然大悟,原来当初裴玄静入道观,只是为了替父亲服丧。如今三年的斩衰期已过,裴玄静当然要重返俗世人生。还有人恍惚记得,三年前裴大娘子入道观时,芳龄正值十九,那么说今年该有二十二岁了。 瞧瞧,这个岁数真不算小,确实得赶紧嫁人了。 不过大伙儿东打听西打听,就是没人能说出裴玄静所订亲事的详情。本来裴大娘子身上就有种种特殊之处,再加上进出道观的一番折腾,以及闻所未闻的神秘亲事,更使人对她生出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来。 于是,元和十年五月的一天,当裴玄静在县衙门前登上墨车时,满大街都是顶着烈日来观摩的路人。县令老爷亲自率队送行,甄氏夫人又夸张地当街洒泪话别,硬生生地在大夏天里营造出“昭君出塞”般的氛围来。 在众人的瞩目中,裴玄静的墨车晃悠悠向城外驶去。骄阳似火,车顶上仿佛升起丝丝缕缕的紫色烟雾。晒得头昏脑涨的人们在恍惚中发现某些异常——没有送亲者,也没有迎新人。连陪嫁婢女和装嫁妆的箱笼一概全无。仅仅是一辆孤单单的马车,由一名车者赶着就上路了。 第7节 这也能算是出嫁吗? 其实,谁都不如裴玄静本人对这起不伦不类的出嫁体会更深,感触更多。 就算一再命令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在登上墨车的一刹那,她还是注意到车篷顶未干透的油漆,互不相配的车轮,车帘上积久未除的灰尘。高头骊马一走起来竟然东倒西歪的,也不知是马掌没钉妥当,还是它根本就徒有其表,实际是一匹未经训练的劣马。至于那名车者,赶车的经验还不及裴玄静,也根本不怎么识路。 没花多少力气,裴玄静就套出了车者的话。甄氏想把事情办得体面,又不肯多花一文钱,才找来这么一套廉价的车马,稍作装扮冒充如今婚嫁最时兴的骊马墨车。 甄氏倒是省了开销,裴玄静却吃足苦头。一上路车马就开始出各种状况,加之这几日酷热异常,每天太阳升起后不久,官道的路面就被晒得滚烫了。经过训练的马匹尚能忍耐,他们这匹马干脆就赖在树荫下不动了。 就这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第七天傍晚才像乌龟一样爬到了长安城外。本以为胜利在望了,偏偏暮鼓响起来,裴玄静这辈子头一次见识到京城宵禁的规矩,眼睁睁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通化门徐徐合拢。 紧接着便是一声霹雳在头顶炸开。 裴玄静回想到这里,真心觉得此刻能安然无恙地坐在叔父家中,实属侥幸了。 但她不会因此怨恨庶母。就算甄氏的做法苛刻,她还是给了裴玄静一个隆重的出嫁仪式。甄氏这么做是为了向所有人宣布,裴昇家的嫡长女玄静将一去不复返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此裴玄静失去“在室女”的身份,再没有资格和弟弟们争家产了。 在这一点上,裴玄静和甄氏的想法完全一致。 裴玄静也不再想回蒲州永乐县,那里已经没有她所眷恋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她出嫁了,从此只能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玄静……” 裴玄静的思绪被打断。她抬起头,看见杨氏颇为复杂的表情。 杨氏欲言又止:“侄女啊,你叔父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回到府中,有些话婶娘想先对你说一说。” “婶娘请讲。” 杨氏又叹了口气,道:“你在昏迷中不住口地唤着一个名字……长吉。” 裴玄静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揪住裙带。他对她实在太珍贵了。哪怕仅仅是一个名字,只要听人提起,她的心便会在痛苦和甜蜜的双重裹挟中缩成一团。 杨氏端详着这个才刚认识的侄女。旅途劳顿、惊吓和寒热,使她看起来苍白娇弱,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而那副清秀五官中透出的聪明和倔强,倒是和她的叔父裴度有几分神似。 杨氏对裴玄静油然而生出几分亲切感来。她更留意到自己提到“长吉”二字时,裴玄静那掩饰不住的激动神情。唉,杨氏心想,老听裴度讲这个侄女多么有能耐,原来也只是一个痴情的小女子。 后面的话更加难以启齿了,可又不得不说。 杨氏狠了狠心,道:“玄静,你的亲事怕是不成了。” 5 长安城中居住着胡汉混杂的近一百万人口。这座城市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管理系统。 之前将裴玄静堵在城门外的“晨钟暮鼓”宵禁制度,是为了维护天子脚下的京城治安特别设计的。夜晚宵禁期间,不仅十二座城门全部关闭,城内共一百零九座里坊外加东、西两个市场的坊门,以及皇城和宫城的城门也同时关闭。宵禁期间人们只允许在坊内活动,未经许可出坊的话,被巡夜的金吾卫发现是要遭到鞭笞的。 宵禁制度大大增加了刺客们的行动难度。要想在长安城内实施暗杀,事后的逃跑路线必须有精心的策划,否则根本不可能逃得出长安。即使出了城,城外密布的驿站也都有大量驻兵,仍然是一张极难突破的天罗地网。 安史之乱后,大唐天子及其臣下们为了能睡个好觉,真是费尽了心机。 当然,长安城内也有许多便民利民的制度与设计。比如城中所有主干道两侧所挖的排水沟渠,坊市间则在地下布暗沟,与主路旁的明沟相连,构成了一整套完备的排水体系。既确保了城市不会发生内涝,也便于及时疏导生活污水,保持环境的清洁和卫生。 主路旁的明渠又宽又深,所以要在两旁栽种槐树遮挡。长安城里的儿童们从会走路起就被大人教育,要小心路旁的水沟,万一跌进去的话可就爬不出来了。 就在这天的掌灯时分,御史中丞裴度却犯了无知小儿的错,一头栽进兴化坊中十字街东南隅的排水沟里。 侄女玄静进京的过程颇多周折,今天仆人王义总算把她接回来,所以裴度赶紧回府探望。谁知到了兴化坊的裴府门外,他如常在路边的树荫下落马,却一脚踩空,整个人向路边的沟渠倒了下去。 王义惊呼着冲上前,险险把主人从沟边扯住,御史中丞才算没在家门口的阴沟里“翻船”。可是裴度的右脚崴了,当即痛得沾不了地。王义只得把裴度负在背上,一径背回府中。 裴府还真是流年不利。侄女刚刚能下地,叔父又走不了路了。 杨氏见此情景,气得责问王义:“你是怎么回事?竟将马牵到沟渠旁边,这不是成心害人吗?” 王义低头不语,裴度叹道:“算了,也不能全怪王义,是我心中有事,未曾看清路边状况。”说罢,向杨氏使了个眼色。 杨氏不吭声了。毕竟王义刚救回裴玄静,立下大功一件,况且一直以来服侍主人任劳任怨,算是位不可多得的忠仆,偶一小错,怎忍严加苛责。 王义沉闷地告退。 杨氏见裴度的脚腕肿起来老高,心疼道:“请个郎中来瞧瞧吧。” 裴度摇头,“不必。你拿块凉的湿手巾来给我敷着。”心中却在想杨氏方才冲口而出的一句话——这不是成心害人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裴度的心中也有一丝困惑。王义为自己牵马坠镫很长时间了,一向都很小心。裴度政务繁忙,要操心的事太多,即使骑马上路脑子也不空闲,所以常会心不在焉。为此,王义总是选择在最安全方便的地方让主人上下马,确保裴度的安全,从未有过闪失。 今天发生的事情确实太不寻常了,不由让人怀疑起王义的动机来。更奇怪的是,当杨氏脱口而出那句伤人的指责时,王义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 杨氏张罗了湿手巾来,裴度决定暂时搁下心中的疑问。他宁愿相信今天的事故纯属意外。所谓用人不疑,如无充分的证据,对下属的忠诚不可妄加怀疑。王义是值得信任的仆从,要不是他,侄女裴玄静至今还不知流落在何处呢。 裴度问杨氏:“玄静怎么样了?” “身子基本恢复了,到底年轻嘛。”杨氏回答,“至于那件事……” “你都对她说了?” 杨氏点点头。 “她如何反应?” 杨氏摇摇头,又点点头。 裴度叹息一声,“请侄女过来见面吧。” 裴度上一次见到玄静时,她才刚满七岁,就因为勘破一桩杀人案而名声大噪。裴度至今还记得其中的细节。 第8节 死的是一名烟花女子,被人用铁锤击破头颅而亡。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名与她有私情的书生。书生为她散尽钱财,还荒废了学业,耽搁了科考,被其父赶出家门,流落街头。烟花女子对书生本来就是逢场作戏,见他穷困潦倒了就将其一脚踢开,从此再也不让他进门了。书生怀恨在心,乘夜摸进女子房内,手起锤落要了她的性命。 案子告到了县令裴昇的案头。恰好当时裴度接到调令,将去西川节度使府任职,上任前告假来永乐县看望兄长裴昇,目睹了整个破案的经过。裴度记得,此案各项物证齐备,关于动机和作案过程的分析也很充分,所有人都认定书生是凶手,可他就是不肯认罪,裴昇不得已动了刑,书生仍然抵死不招。 因书生抗罪,裴昇出于人命关天的责任心,不肯轻率定案。那天他又去勘查现场,恰好仆人带着裴玄静玩耍路过,玄静认出爹爹的车驾和随从,吵嚷着要找爹爹。仆人也没多想,就带着裴玄静找过去了。 当时裴昇正对着院墙一筹莫展呢。本来据推断,案发时书生在烟花女子的院墙外窥伺房内动静,直等到下半夜,屋内人睡熟后才翻墙进去作案的。墙上有攀爬的脚印,铁证如山。书生也承认那夜他的确在墙下窥伺过,但没多久就离开了,之后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更与他无关。 谁都没有想到,最后竟是小女童裴玄静发现了一条关键线索。她拉着爹爹看沿墙根爬出的一大队蚂蚁。那些蚂蚁全都聚集在几片枯叶周围。翻开枯叶,下面一股子臊臭,像是积聚了不少人的残溺。根据周围其他痕迹和时间推断,应该就是案发当天晚上留下的,像是书生等在墙下内急时所为。 可是蚂蚁为什么会聚集在残渍旁? 这个问题启发了裴昇的思路。他的原配夫人王氏是得消渴症而死的,所以知道患消渴症病人的尿液中有甜味,确实会引来蚂蚁。书生并未患此病,但是案件却找到了突破口。 裴昇收集来永乐县内最近因消渴症求医的病人名单。一番排摸后,很顺利地就锁定了烟花女子的一个恩客。此人乃一富商,多年来也在该女身上挥金如土,年老患病后遭她嫌弃,便欲杀人泄愤。恰好书生与该女反目,富商就设了个局,将杀人嫌疑转嫁到了书生身上。富商被捕到案后,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裴度不久去了西川任上,该案中的诸多内情和曲折,他都是从兄长的书信中获知的。七岁女童裴玄静的发现,当初看来仅仅是个偶然。毕竟孩童的天性就喜欢和蚂蚁玩耍。但此事却成了一个开端。之后裴昇再遇上疑案时,有意无意地都会让玄静参与其中。而裴玄静的表现实在令人称奇,几乎每次都能见他人所未见,想他人所不想,终于成就“女神探”的美名。 现在再回想当年,裴度莫名地感觉到,或许大家都把七岁的裴玄静想简单了。母亲去世时她是还小,但未必对母亲的病症一无所知。换句话说,裴玄静能从小小的蚂蚁身上发现线索,很可能并不完全是无意识的。 当然,今天裴度不会旧事重提。他端坐于榻上,眼看着裴玄静款款来到面前,行礼如仪拜见自己,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感伤。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当初的小女童就长成了大姑娘,而自己与兄长,业已天人两隔。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脑海间掠过的这几句诗是裴度极喜爱的,触景生情间,差点随口吟出。话到嘴边又强咽回去,顿时,裴度对着侄女更不知从何谈起了。 叔侄二人寒暄几句,裴玄静就告退了。 离开裴度的房间,沿着穿廊而行时,裴玄静的脚步还有些虚浮。傍晚时暑气有所消褪,凉风若有若无地吹拂在脸上。 她停下来,对紧跟在身旁的婢女阿灵说:“那位救了我的家仆是叫王义吗?他现在何处?我想去面谢他。” 阿灵是杨氏派来临时侍候裴玄静的,连忙回答侄小姐:“王义啊?他就住在前院的耳房里。不过……他刚犯了错,挨了主人的责骂,恐怕脾气不太好呢。”说着还吐了吐舌头,一副童心未泯的样子。 裴玄静已听说叔父扭伤脚踝是王义失误所致,便点头道:“那我过去找他。” “啊?去找他吗?” “怎么了?” 阿灵噘着嘴说:“王义凶巴巴的,平常从来不和我们说话。” 裴玄静笑了,“我自己过去就行了,你不用陪着。” “真的不用吗?” “不用。” 阿灵回后院去了。裴玄静终于获得一份久违的清静。在道观里住满三年,她已习惯了独来独往。现在才发现,原来想要一个人待着都那么难。 裴玄静独自朝前院走去。裴度为官清廉,宅院和花园都很简朴,但占地面积还是相当大的。御史中丞的府邸总得有相称的气派。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院子四处的灯已经点起来。在苍茫的暮色中,远近错落、高低起伏的灯火和无处不在的暗影,使新客人裴玄静失去了方向感。 她的人生也在这一刻,彻底迷失了方向。 从十五岁订下亲事起,裴玄静就盼望着出嫁的那一天。三年前父亲猝然亡故,她被庶母逼着进了道观。正是在那段动荡时期里,裴玄静和未婚夫之间的书信往来中断了。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能力去调查,只能怀着一份执念在道观中默默等待。一直等到三年丧期过去,甄氏将她接出道观,并且立即安排她远嫁长安。 裴玄静毫不迟疑地上路了。她的未婚夫在长安做着一个不入流的小官,所以现在她只能到长安去寻他。甄氏还说,让裴玄静先住进叔父裴度的家中,正式举办婚礼时,就让新郎从裴府迎娶她,既方便又体面。裴玄静也没有任何质疑地全盘接受了。 可是现在裴玄静已经知道,甄氏完全是在欺骗她。事实是,父亲在去世前就已决心要退了这门亲事,并且专门写信给裴度,拜托他在长安代为操办。因此未婚夫才不再给玄静写信,而她还一厢情愿地认为,与他失去联络是自己入道和居丧造成的。甄氏明明知道,在长安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婚礼等着裴玄静,却还是大张旗鼓地以出嫁的方式送走她,目的无非是断了裴玄静的后路。 甄氏才不管裴玄静到长安后嫁不嫁得成,只要这个继女再也别回永乐县就行了。 裴度也完全了解侄女的处境,所以顺水推舟让裴玄静来长安投奔自己。那么,现在她到了长安,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杨氏劝慰裴玄静,就在叔父婶娘这里安心住着。原先的亲事既已退了,叔父婶娘会做主为侄女另觅佳婿。以目前裴度在朝中的声望,受到皇帝的器重程度,每日里想巴结他的人不计其数。裴玄静的人品又这么出色,还怕求亲的人不踏破门槛吗? 杨氏满怀好意地宣称,长安城中聚集了全大唐的青年才俊,总能选出一个配得上裴玄静的。 裴玄静还能说什么呢? 严词拒绝?那会显得太不近人情。再说原来的亲事早在三年前就退了,现在她就是想坚持,也已无的放矢了。庶母和叔婶都知道内情,只是瞒着她而已。 听完杨氏的一番话,裴玄静愣了半晌,才问出一句:“他……还在长安吗?” 杨氏心下恻然,也只能照实回答:“我是听你叔父说的,他在三年前便辞去官职离开了长安。之后在潞州幕府待过一阵子,也不是很得志,便又辞官回家乡去了。”末了又加上一句,“想来已有家室了吧……” 当然,当然。 婶娘是把自己当成傻瓜了吧?裴玄静心想,至少是当成一个为情所困的痴女。裴玄静怎会看不出甄氏的企图?怎会猜不到长安之行前途难料?怎会感觉不到这门亲事将有波折?但是她别无选择,只有出发。 必须迈出第一步,才能得出结果。只是她也万万没想到,结果竟然是这样的。 或者说,不敢想。 长安。她花了整整七年憧憬这座城市,又花了足足七天才抵达。吸引她义无反顾而来的,并非大唐京城的荣耀与繁华,而仅仅是那一个人。 她所梦寐以求的,无非是和“他”站在同一片苍穹之下,呼吸同样的空气。 这座城,因为有他的存在,才对她具备了特别的意义。 可是现在,他不在这里了。 裴玄静的心尖锐地刺痛起来。她不由得停下脚步,仰望夜空,繁星刚刚开始闪烁,可是长吉——你我的缘分真的就此终结了吗?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是大娘子吗?” 裴玄静一惊,慌忙用绢帕拭去眼角的泪。原来不知不觉中已到前院,这里没有栽种花木,东西两侧都是长长的厢房,大部分供仆人居住,角落里便是耳房。 有一个人站在耳房前,正和她打招呼。 第9节 他肯定就是王义了。四十上下的壮年汉子,膀阔腰圆,浓眉豹眼。一身裴府家人的标准装束,在他的身上穿出了劲装的味道。 裴玄静虽由王义接入裴府,却是头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见到他,心道,难怪阿灵那么怕他,此人肯定是武夫出身,说不定在跟随叔父之前还从过军。 她微笑着问:“你就是救了我的王义吧?” 王义瓮声瓮气地回答:“小人正是王义。大娘子莫要说什么救不救的,小人实不敢当。” 客套是寻常的客套。不过裴玄静发现,王义的眉宇间阴云密布,像有许多化不开的愁闷。莫非他仍在为裴度受伤的事情自责? 裴玄静说:“叔父吩咐我来道谢。” 王义耷拉下眼皮,再无任何表示。 裴玄静明白了。阿灵讨厌王义,并非因为他是个粗人,而是因为他沉默寡言,极难打交道。她更发现,在王义的沉闷中包含着相当的自尊。犯错不自辩,立功不自夸,作为一名家仆,王义也未免太矜持了。 耳房的门半开着,门内黑黢黢的。门前摆了一张胡床,想必是屋里太闷热,入夜后府门关闭,王义就坐到院子里来透透气。 裴玄静想,看样子他是独自一人在此为奴,难道他没有家人吗? 她随意地说:“真没想到长安的夏天这么热。” “习惯了就好。” “你来了多久才习惯的?” 王义迟疑了一下,才答道:“两年。” “两年?”她原以为王义如此受信赖,必是跟随裴度多年的,没想到才两年,便接着寒暄道:“妻女都留在北方家中了么?” 王义悚然变色。即使暮色深沉,从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愤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裴玄静倒是一愣。本来她心烦意乱的,正想借着向王义道谢的工夫闲聊几句,略作排遣,不料越聊越发觉此人可疑。王义像在刻意隐瞒着什么,并且相当不安。她想到叔父发生的意外,心中泛起一丝警觉。 裴玄静还在寻思,王义却愤愤地道:“王义乃是阿郎出使魏博时带回的巡官,府中人人皆知,娘子何必对小人旁敲侧击?今天王义让阿郎受了伤,是王义的罪过。阿郎想怎么责罚就怎么责罚,王义绝无二话。就算阿郎要王义即刻离开……”顿了顿,他才斩钉截铁地收尾,“王义走便是了!” 裴玄静不由自主地将眼睛瞪大了。这番义愤填膺般的表白太夸张了,尤其是最后说到要离开时,更像是酝酿了许久的爆发。如果仅仅为了裴度落马的过失,他完全没必要这样过激,更没必要冲着毫不相干的裴玄静大动肝火。 于是她稍待片刻,方才平和地道:“叔父并未对我谈及过你的来历,我纯是从你不耐暑热的样子推测出你来自北方的。并且,你的双颊上有常年戴范阳斗笠留下的印迹,也是来自北方的一个佐证。至于你曾当过魏博巡官,我确实一无所知。”她微笑着又添上一句,“难怪有勇有谋。” 王义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裴玄静屈身致意,“我确实只想来道个谢。” 王义双手抱拳,算作回礼。那么魁梧的身躯都有些佝偻起来,好似不堪重荷。 她看着他的样子,更柔和地说:“就如那位车者,其实我并无要怪他的意思。他自己害怕逃跑了,连车钱都没要,白白损失了一匹马,车也坏了。当时你见到他,他的伤可好些了?” “伤?”王义愈加惶惑,“哦,是是,他……全好了。” “为勒住惊马挫伤的右臂也好了?” “嗯,好了。” 裴玄静的心又沉了沉。她清楚地记得,车者摔伤的是头部和脸面,而不是手臂。 “听婶娘说,你是在镇国寺外找到我们的?” “是。” “旁边是不是贾昌老丈的院子呢?” 王义直勾勾地看着裴玄静,却不回答。 春明门外那一夜的记忆像潮水回流一般,瞬间涌入裴玄静的脑际,她情不自禁地追问:“贾昌老人他……” “大娘子!”王义打断她,“我不知道什么贾昌的院子。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玄静愣了愣,“那么就不打扰了。”正欲转身,王义突然又道:“大娘子方才提到王义的妻女。你怎会知道我有女儿?” 裴玄静朝耳房前的胡床指了指,“那上面搁着的金簪是你的吧?这种式样的簪子是女子十五岁及笄时所用。我家那里的风俗就是由父亲送给女儿,以示女儿长大成人了。女儿要一直戴着这金簪,直到出嫁时才能用夫君赠送的簪子换下它。所以我猜想……你一定有个女儿,并且很快就要满十五岁了。” 一直走出好远,她还能感受到王义的目光,执着地钉在背上。 6 长安城溽暑难耐,闷热使人们夜不成寐。 大明宫位于长安东北部高起的龙首原上,相对城中的其他地方要凉爽许多。宪宗皇帝李纯依旧难以入眠。 他在为削藩的战况而烦恼。从登上皇位的第一天起,藩镇的烦恼就伴随着他。整整十年过去了,宪宗皇帝发觉这桩烦恼已经与自己融为一体,成了自己作为大唐第十一位君主最大的特征。 和庙号、谥号这类表面文章不同,君主的特征,是指人们谈论起他时最先想到的是是非非。比如唐玄宗,总是和“盛极而衰”以及“杨玉环”联系在一起。再比如德宗皇帝,哪怕是李纯本人,只要想起这位爷爷,就必然会想起“小人当道”这四个字。即使父亲为爷爷上了“德”字这么体面的庙号,仍然无济于事。 既然一生功过必将与削藩密不可分,那么对于宪宗皇帝而言,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实际上从登基之日起,他就是抱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开始削藩的。很多臣子不理解他,总以为为人君者没必要将自己逼到绝境,只有宪宗皇帝心里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后路。 他看过祖父和父亲是如何当皇帝的。就是从他们的身上,李纯悟出一个道理:皇帝是天下唯一一个没有退路的人。 要不怎么叫“孤家寡人”呢。 许多人反对他,少数人支持他。可是,从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他。 因为他们都不是皇帝。 在当了十年皇帝,也削了十年藩之后,李纯发觉自己的决心没有动摇,性格中的暴戾却变得越来越剧烈,对周围人的忠诚与奸佞也愈加敏感。 他还没有到四十岁,却开始感到累了。 最近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李纯总是会想起自己的父亲——顺宗皇帝。在父亲那漫长的二十五年的太子生涯中,李纯从他身上看见的最大特征就是——疲倦。这也恰恰是李纯最不能认同的地方。所以,当初在位仅仅二百日的父亲禅位于自己,李纯并没有感到丝毫内疚。父亲重病无法施政,理所应当将皇位交出来。因为李纯深信,列祖列宗和天下臣民都不能接受一位无所作为的皇帝。 第10节 “二十五年”和“二百日”,这组时间对比中的残忍意味,他一直刻意回避着,以此来摆脱良心的折磨。可是近来,这种折磨似乎正从他的身体深处苏醒。 宪宗皇帝已经削藩十年了,仍然对最终的胜负没有必然把握。甚至连战事还要持续多久都无法预测。越来越多的主和派臣子将“十年”这个词挂在嘴边,威胁他,试图摧毁皇帝坚持下去的决心。 他恐惧地发现,与任何一个具体的敌人相比,更难以战胜的是时间。 天子可以藐视一切人,却必须敬畏天地。而天地,恰恰是以“时间”为手段操控苍生万物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只有看懂了时间的流逝,才能看透“不仁”这两个字的含义。 在位十年之后,宪宗皇帝体会到了“时间”无情的压力,也终于能对当年父亲的疲倦感同身受了。 他开始请道士们入宫,对内外丹的修炼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开始笃信天候、祥瑞等等过去不屑一顾的东西。他只有沉浸到这些虚无缥缈的事物中,才能吸取对抗“时间”的勇气,从而让自己坚持下去。 宪宗皇帝还颁下诏令,除军国大事之外,天候异象的发生也必须即时上报,哪怕皇帝正在安寝中。 于是这个夜晚,司天台监就冒着被杀头的风险来上报天象了。还好,皇帝并未就寝。 跪在面色晦暗的皇帝面前,司天台监李素用颤抖的声音说:“今夜臣观天象,见一束银光划过东方的夜空,长长的尾端直入太微垣的中央,刹那间便遮蔽了五帝座的熠熠星光。” 李纯紧锁起眉头。 司天台监哆嗦得更厉害了:“此天象称、称为——有长星于太微,尾至轩辕。” “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快说!” “星书有云:此为极、极凶之兆,祸指、指……天子。”李素连连叩头,惶恐地等待着皇帝的雷霆之怒。 当今圣上性格至为刚硬,说发火就发火,一发火就鞭笞人,宫中近臣人人自危。 可是司天台监等了好一会儿,皇帝并没有发脾气,只是让留下星图,便命他退下了。 第二天是元和十年六月初一日,正是朔望朝会的大日子,满朝文武都到齐了,乌泱泱坐满了整个宣政殿。只有御史中丞裴度因脚伤告假。在这种仪式性质的大朝会上一般不会谈什么实质性的话题,众臣照例歌功颂德一番。皇帝高高地坐于御台之上,圣颜被白玉冕旒遮盖得基本看不见,嘴里讲的也都是套话,毫无激情地照本宣科。 站在最前排的宰相武元衡却发现了一丝异样:皇帝的嗓音听起来和平常不同,十分干涩。 朝会之后,皇帝只宣了武元衡一人去延英殿。 到了延英殿中,君臣二人都松弛不少。皇帝一边由内侍帮着摘下冕冠,一边向自己最心腹的宰相抱怨:“这种天气还戴这个,简直活受罪。” 武元衡微笑着。现在他已能清楚地看见皇帝疲惫的面容和焦虑的眼神,知道皇帝必有要事与自己商谈。 武元衡年近花甲,早于德宗年间就已入仕,但真正受到重用还是在当今圣上登基之后。元和三年起,武元衡即拜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在帝国宰相的位置上干到现在,绝对是李纯最信任的股肱之臣。 宪宗皇帝以意志坚决著称,可是在这位比自己年长二十岁的宰相面前,时常会流露出不经意的依赖。每当这种时候,武元衡就会对李纯生出一份恻隐之心。 是啊,他是天子,可是天不会给予他父亲的关怀。并且他的角色决定了,从他当上天子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父亲了。 武元衡太清楚了,为什么皇帝会这样仰仗自己。他也因此时刻鞭策自己,必须以最大的赤诚来回报皇帝。武元衡是一个极清高的人,高官厚禄并不能打动他。他会对李纯死心塌地,除了读书人报国为民的责任感之外,便是情感的因素在起作用了。 武元衡等着李纯宽衣坐定,浮躁的情绪稍稍平稳下来,才微笑着问:“昨夜酷热,陛下是不是没有睡好?” 皇帝“哼”了一声,随即皱眉道:“怎么?朕的脸上能看出倦容吗?” “陛下神采奕奕,一如平常。” 皇帝看着宰相波澜不惊的样子,倒有点吃不准了。“那爱卿为何这么说?” 武元衡以目光示意,皇帝低头一看,也不禁哑然失笑了。案上全是写满字的尺牍,分明是皇帝一整夜的书法习作。昨天武元衡离开延英殿时,那上面还是干干净净的。 皇帝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书圣也于事无补。来来,爱卿看看朕写得可有长进?” 武元衡展卷一阅,却见上面一遍遍地书写着:“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 “咳!”武元衡叹息,“这竟是臣的罪过了。” “怎么说?” “臣对陛下妄议王右军,使得陛下临写此等丧乱之辞,岂不罪哉!” 原来就在几天前,武元衡随口向皇帝提起从日本使节那里听来的逸事。说是现今日本国的嵯峨天皇极爱大唐书法,还学本朝太宗皇帝推崇王羲之,挖空心思收集王羲之的墨宝。可是王羲之的真迹早在太宗时期就被大唐皇室搜罗殆尽了,嵯峨天皇只能收藏到摹帖,也足令其欢喜非常。迄今为止,天皇在所有藏品中最引为自豪的就是将《丧乱》、《二谢》和《得示》三帖摹于一幅的尺牍,视为传世之珍品。嵯峨天皇甚至夸口说,此三帖真迹失传,即便大唐皇室也拿不出能与之相比的摹本了。 因为武元衡知道三帖的真迹均藏于大明宫中,所以把这事当作笑谈说给皇帝听。不料皇帝却上了心。 “宰相言过了。”李纯道,“是朕自己愿临此帖。” 武元衡若有所思地望着皇帝。由于太宗皇帝至爱王羲之,李唐皇族几乎人人摹写王羲之的书法。太宗、高宗,乃至则天皇后都写得一手极得王羲之神韵的飞白行书。玄宗皇帝虽然擅楷书多于行草,其行书运笔也像直接从《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里抠出来的。但安史之乱后,皇帝们面对山河破碎、皇权式微,对书法失去了曾经的热忱,不愿再多花精力研习王羲之。当今圣上的父皇顺宗皇帝虽写得一笔好字,却是以古朴端庄为特色的隶书。似乎随着国运的逆转,大唐的皇帝就再也写不出那种挥洒自如、遒劲健美的气韵了。 “相较《兰亭序》,朕更爱此帖。”李纯又说。 “为什么?” “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感觉《丧乱帖》的形与意都更合朕心。”顿了顿,李纯补充道,“朕记得先皇说过,《兰亭序》太完美了,不像是真的。” 武元衡听得一愣。顺宗皇帝在书法上极有天赋,却放弃李唐皇室历来最看重的王羲之行书,而转攻在本朝相对冷门的隶书,原因竟然是“太完美而不真实”吗?武元衡感到难以置信,追求完美近乎神化的太宗皇帝的后代,会以这个理由否定被誉为“千古一帖”的《兰亭序》。 宰相陷入沉思,皇帝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说多了,便岔开话题:“不说这些了。爱卿看看这个吧。” 他亲手移开自己的那堆书法作品,昨夜司天台监送来的星图显露出来。 武元衡认真地端详起星图。皇帝察言观色,却见宰相神态自若,比刚才谈起《兰亭序》时镇定多了,又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每次遇到巨大困境,只要看到宰相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皇帝的焦虑就会跟着平息下来。 武元衡看完了,淡淡地道:“有长星于太微,尾至轩辕——陛下就是因此而烦恼吗?” “朕不应该烦恼吗?”皇帝反问。 宰相答非所问:“此乃极凶之天象。但出此象,社稷堪危。” 第11节 皇帝愣了愣,终于爆发了,“是的,朕烦恼,烦恼得彻夜无眠!爱卿和朕一样清楚,淮西之战陷入僵局,久拖不决。吴元济那种宵小之辈,朝廷十多万大军竟然拿他没办法。除了淮西,河北三藩中的成德王承宗、平卢李师道,一个阳奉阴违,一个坐等渔利,俱是朕的心腹之患。可是朝中那帮家伙呢?天天吵嚷着要朕收兵收兵!在他们看来,朕决意削藩,其实是在拿社稷安危和百姓福祉为代价,打一场根本没有胜算的仗!似乎朕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在他们眼中就快等同于昏君了!……偏偏此时又出这等天象,难道真的连天也不愿助朕吗?” 宰相保持沉默。 皇帝喃喃地道:“爱卿,昨夜朕在此殿上似睡非睡,有一刻仿佛深陷于梦魇之中。当时朕就在想,淮西之役如同一场噩梦,却不知何时能够醒来?”他终于将内心最深处的忧惧倾吐了出来。 武元衡微微一笑,“淮西之战对陛下如同噩梦,那么陛下有没有想过,它对于吴元济又是什么呢?” 皇帝询问地望着宰相。 “在臣看来,对于吴元济,旷日持久的淮西之战就如同一场凌迟!” “凌迟?” “是的,凌迟。陛下,身陷噩梦中的人盼望着醒来,因为一旦醒来便是风和日丽的崭新一天。可是,遭受凌迟的人会盼望什么呢?” “……” “他盼望的是速死。因为只有死亡才能终止他正在遭受的痛苦与折磨,只有死亡才能使他获得最终的解脱。”顿了顿,武元衡用愈加平稳的声调说,“所以,陛下和吴元济对淮西之战都已忍无可忍。但是,陛下一旦忍过去了,前方就是海阔天空,就是最终的胜利。而对于吴元济来说,灭亡是注定的,拖得越久死得越惨。” 皇帝向案上猛击一掌,目光炯炯地盯着宰相。 武元衡温和地问:“陛下此刻还烦恼吗?” “可是……天象总不能不信吧?” “天象是预兆,更是警示。既然得到警示,就应采取行动,防微杜渐才对。社稷危,危在人心纷杂,天子威权不再。所以当此危难之时,陛下更要让天下人看到您破釜沉舟的决心。您越坚定,臣子们就越会戮力同心,吴元济之流就越惶惶不可终日。削藩之胜,方能指日可待!否则,这大唐的江山社稷就真的凶险了。” “朕明白了。”皇帝静默片刻,抬头道,“那今天咱们就先说好了,待到胜利之日,朕将请爱卿上凌烟阁同庆!” “凌烟阁?”提到这个供奉大唐功臣的楼阁,武元衡也难掩激动了。 “是的,爱卿可愿往?” “臣荣幸之至!” 皇帝今天头一次露出了笑容。 武元衡说:“那么臣请告退……快要晌午了,陛下好好歇一歇吧。” “宰相保证,这次朕不会做噩梦?” 武元衡略显无奈地回答:“……臣不敢保证。” 皇帝又微笑起来,“也罢。还要烦劳爱卿一件事。裴中臣怎么突然摔伤了腿呢?爱卿替朕去看看他吧。” “臣遵旨。” “就说朕让他安心养着,等彻底好了再回来不迟。”说着,皇帝又从自己那堆书法作品里拣了一张出来,“这幅字朕觉得还行,请爱卿带去给裴中丞养伤时把玩。” 武元衡退出延英殿。李纯向后靠在御榻上,微合起双目。倦意一阵阵袭来,他觉得浑身汗淋淋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也懒得叫人来伺候更衣。 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殿中有动静。他勉强睁开眼睛,只见御榻前匍匐着一个人。 “你来了。”皇帝懒洋洋地说,“来了多长时间?” 跪着的人回答:“半个多时辰了。”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也许二者兼而有之。 “半个多时辰……朕睡了这么久?” 听到这话,那人才将头抬起来。他和李纯同龄,因是阉人面白无须,粗看比李纯还年轻些。但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那双眼睛里饱含忧患,既有步步为营的精明和谨慎,也有奴颜婢膝的卑贱和狡黠。 此人,便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宦官——吐突承璀。 皇帝撑起身来,以手扶额,低声嘟囔:“头痛。” 吐突承璀本能地一跃而起,刚要上前服侍,突然又停下来。 皇帝看着他进退两难的样子,讥讽道:“你就是在怨朕。” “奴怎敢啊!大家——”吐突承璀这才跪到李纯的身边,伸手替他按揉着太阳穴,一边委委屈屈地念叨,“这四年来,奴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啊。” 当年吐突承璀先为掖庭局博士,再值东宫,先后侍奉过太子时的顺宗皇帝和宪宗皇帝。宪宗皇帝登基后即封其为内常侍,又任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宠信一时无两。此后吐突承璀因跋扈、贪财屡遭朝臣弹劾,皇帝却始终袒护着他。直到元和六年,吐突承璀因宦官刘希光受贿案被牵连,面对朝臣的巨大压力,皇帝才不得不忍痛割爱,将吐突承璀贬为淮南监军,逐出京城。 一晃四年过去了。当初的案子渐被淡忘,曾极力主张惩办吐突承璀的宰相李绛不久前刚罢了官,紧接着,吐突承璀就被皇帝迫不及待地召回了。 “行啦,别抱怨了。朕这就复了你的左神策军中尉。怎么样?” 吐突承璀喜出望外,赶紧磕头谢恩。 “别停啊,接着按。”李纯看着吐突承璀突然就容光焕发的脸,也觉得挺好笑。他闭起眼睛,享受了好一会儿按摩,才冷冷地问:“你从哪里来?”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吐突承璀在这个炎夏里骤然全身冰凉,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丰陵。” 良久,李纯才又问道:“那里怎样?” 吐突承璀诚惶诚恐地回答:“比、比长安凉爽多了……” 7 昨天夜里,裴玄静也看到了奇异的天象。 她从小就喜欢各种旁门左道的学问。为了培养她的探案才能,父亲不仅不加阻止,还想方设法地帮她搜罗相关的书籍,因而裴玄静什么都懂一点,其中就包括天候观测。 昨夜燥热难眠,裴玄静二更时起身,凭窗眺望,但见繁星如散珠碎玉一般抛满整个夜空。她失望地想,恐怕此后半个月都不会有雨水光顾,暑热更不知何时能解了。 紧接着,裴玄静便看见了“有长星于太微,尾至轩辕”的天象。 她的心中一紧。这是极凶的征兆,天子或将有难了。 第12节 裴玄静当然明白,社稷与皇帝的安危,绝非一个普通女子所能操心的事。可是覆巢之下并无完卵,天下若真的大乱了,又有谁能躲得一份平安? 仰望苍穹,裴玄静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又是那么孤独。她知道,这种时候只有守在爱人的身边,自己才不会害怕。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正是抱着这么一个单纯的目标前来长安的,可是现在,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裴玄静辗转枕席,直到黎明才蒙眬睡去。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她心中好不懊恼——哎呀,起晚了! 裴玄静连忙起身洗漱。阿灵笑道:“娘子莫急,阿郎今日告假不上朝,也才起来没多久呢。娘子这会儿打扮好了,过去请安刚刚好。” 阿灵年纪尚小,讲起话来天真烂漫的。才服侍了裴玄静两天,就与她十分亲热了。裴度共育有四子,俱已成年。早几年都入仕,放了外任不在京城。所以府中并无年轻的主子,想必阿灵这家生的小婢平常也怪寂寞的。 裴玄静问:“那王义也留在府中了?” “王义啊,一早出去给主人请郎中了。”只要提到王义,阿灵就满脸不爽。 “叔父的脚伤没有好转吗?” 阿灵噘着嘴摇头。裴玄静开玩笑地问:“王义是只对你凶,还是对谁都凶呢?” “他呀,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比主人还傲呢。而且,他对我特别凶!” “怎么个凶法?” “反正就是说话都不正眼瞧我。” 裴玄静忍俊不禁,想想也是,这两人能有什么可说的。 匆匆整饬停当,裴玄静带着阿灵前往叔父的卧房。沿着穿廊刚转了个弯,猛然一个人影挡住去路。 “呦,谁呀?”阿灵惊叫一声,随即笑逐颜开,“是崔郎中来啦。” “正是在下。”年轻男子微笑作答,又转而对裴玄静扠手行礼,“裴大娘子,你好多了。” 裴玄静愣住了,万万没想到,会在裴府遇上崔淼。 自从在叔父家中苏醒后,裴玄静也曾试图回忆春明门外那一夜的经过。但是她的脑子里只留下些零散的片段。似乎记忆在昏迷中受了损,又似乎是那天夜里发生了太多诡异莫测的事端,令她的头脑根本就拒绝去接受。裴玄静找王义聊天时提起贾昌的院子,本意也是想从他那里多了解些情况,却又被生硬地堵了回来。 裴玄静回过神来,不觉也有些惊喜。 正是他——崔郎中,左肩上挎着的药箱可以为证。仍然是那夜的白巾素袍,整个人干净利落,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 这人真的太适合做郎中了,看着就让人舒服。 阿灵起劲地和崔淼聊起天来:“崔郎中看过阿郎的脚伤了?严不严重啊?多久能好啊?哎呀,昨天就该去请崔郎中的,阿郎偏不要,白白耽搁一晚上。” “你家主人没事,很快就会好的。”崔淼嘴里回答着阿灵,目光却始终落在裴玄静的脸上。 她决定和他打招呼,“崔郎中。” “咦,娘子?你认得崔郎中啊,他来给你诊治时你不是昏着嘛。”阿灵咋咋呼呼地问。 这下轮到裴玄静吃惊了,“我昏迷时也是崔郎中给诊治的吗?” “是啊!还是王义去请来的呢。崔郎中医术高明,只给娘子开了一服药,娘子就好了。” 崔淼谦逊地说:“那是大娘子本身体格好,偶遇惊吓和风热导致昏迷,休息调养后便能自行恢复,与在下的医术其实没多大关系……” “崔郎中,”裴玄静打断他,“贾老丈是怎么亡故的,查清楚了吗?郎闪儿现在怎样了?” 崔淼露出一脸的困惑,“娘子是在问我吗?什么贾老丈?郎闪……” “春明门外镇国寺后,贾昌老丈的院子。”裴玄静的嗓音有些发紧,“崔郎中,那天晚上你我不是都在吗?” 阿灵听得一头雾水。 崔淼也在一个劲地摇头,“裴大娘子记错了吧?在下从未去过什么贾昌老丈的院子啊。” 裴玄静瞪着他。 崔淼说:“娘子若是没别的事,崔某便告辞了。” “等等!”裴玄静不让他走,“我确实记得那夜我避雨到贾老丈的院子里遇见了你,还有郎闪儿。院子里有许多借宿的穷苦百姓和从淮西来的逃难者。其中还有一个人得瘟疫死了,然后我们发现贾老丈暴毙在屋中。再后来,后来……”她说不下去了。 崔淼平静地说:“这些应该都是娘子在昏迷中产生的幻觉吧。” “幻觉?” “是的,娘子所说的在下全都一无所知,因而绝不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裴玄静瞠目结舌。 “告辞了。”崔淼再次转身欲走。 “可我怎么会认得崔郎中呢?”裴玄静追问,“阿灵都说郎中来替我诊治时,我正在昏迷中。” “呃,我、我说的是,不是……”阿灵语无伦次。 崔淼很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据在下判断,娘子当时虽然昏迷,但并未全部失去知觉。能够大略看见并且听见周围的状况,因而就记下了我。还把我同你在高烧中的幻觉混杂在一起,形成了方才娘子所说的内容。” 太叫人难以置信的论点了,偏偏裴玄静还无法反驳他。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觉得口干舌燥,头重脚轻,连叔父院中的茂树修竹、白墙碧瓦统统失去了真实感。 “娘子,你没事吧?”阿灵在旁边怯怯地唤她。 裴玄静问:“阿灵,你也觉得我说的都是幻觉?” 第13节 阿灵的脸涨得通红,吭吭哧哧说不清楚。 裴玄静明白了,阿灵信的是崔淼,而非自己。难道就因为崔淼是个郎中吗?郎中的话就那么值得信赖吗? 裴玄静观察着阿灵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崔淼不仅仅是一位郎中,事实上,他还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青年男子。或许只有大唐,才能以诗文、礼仪和侠客风范培育出这样的男人来,哪怕仅仅是个游方的郎中,也风度翩翩足以令女人倾倒。 所以在崔淼的言谈举止中,别具一种说服力,一种特别针对女人的自信,好像即便他在信口雌黄,女人们也会笃信不疑。 但裴玄静不属于这些女人,她更相信自己。 于是,在给叔父婶娘请过安之后,裴玄静请阿灵帮忙去办一件事。 才一个时辰不到的工夫,阿灵就回来了。 “娘子,娘子!”她兴奋地说,“镇国寺后真的有个小院子呢!我打听过了,院子的主人确是一位名叫贾昌的老人家。娘子,你说的一点儿没错。” 裴玄静忙问:“院子现在怎样?你进去了吗?” “没有。院门关着,我敲了半天,也没人来开。” “院子里没人应声吗?” 阿灵摇摇头,“我趴在门缝上瞧过了,院子里是空的。” 这倒怪了。裴玄静想,前天夜里自己明明看见满院的人。她问:“我告诉你院中有个小郎君叫郎闪儿的,你有没有见到他?” “没有,确实一个人都没见到。” “这样啊。”裴玄静很失望,看来阿灵这趟等于白去了。 阿灵说:“不过,后来我找到个人打听。” “什么人?” “一个小娘子,和我差不多大。” 在裴玄静的印象中,贾昌的院子位置挺偏僻的,附近也不像有什么住家。她问阿灵:“你是怎么碰上她的?” “我在院子前张望了好久,一个人都没遇上,心里有些害怕,觉得那地方阴嗖嗖的。正想走呢,就看见那小娘子从对面过来。” “于是你就向她打听了?” “不是,是她先跟我说话的。结果她一开口,就把我给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 阿灵一惊一乍地说:“她说呀,那个贾昌老丈是五天前亡故的。她看我在院门口转悠,特地来告诉我一声,叫我赶紧离开,千万别惊扰了亡魂。” 裴玄静手里握着的纨扇“吧嗒”掉到地上,“怎么可能?” 阿灵问:“什么可能?” 裴玄静自己捡起纨扇,“那小娘子还说了什么?” “她说贾老丈故去之后,就停灵到隔壁的镇国寺了。她只隐约听说,这院子本来是先皇花钱造的,说不定当今圣上要收回去呢。” 裴玄静的脑子里乱作一团。 阿灵的有些话证实了她的记忆,但问题在于,最最关键的信息出了错。 “郎闪儿呢?你有没有问她是否认识郎闪儿?” 阿灵愣愣地回答:“我忘记问了。” 午后更闷热了。在裴度的府邸内宅,湘帘低垂,婆娑竹影映入窗楣,兀自凝然不动。 裴玄静却坐立不安。 她怎么也想不通,难道春明门外贾昌院中的那一切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觉?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即使真如崔淼所说,他是自己凭着昏迷中的模糊印象掺入幻想的,但是贾昌老人、先皇出资建院,以及院中收留的穷苦百姓,所有这些事实难道也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贾昌老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她清楚地记得见到他尸体的那一刻。这么热的天气,假如老人家真的死在几天前,尸体早就变样了。裴玄静是见过些尸体的人,有这方面的经验。 她很想亲自去春明门外探访一番,要是能找到郎闪儿就好了,裴玄静莫名地担心着郎闪儿的安危。因为如果不是她疯了,这件事的背后就一定隐藏着可怕的阴谋。郎闪儿恐怕已身陷其中。 至于崔郎中,裴玄静认为他是在刻意混淆视听,企图将自己引入歧途。她还猜不透他想达到什么目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希望裴玄静彻底否定那一夜的记忆,至少也要把她弄糊涂,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呵,幻觉。 她知道那天夜里自己确实产生过幻觉——因为“他”出现了。 她还记得当时那份狂喜的心情。人只有在夙愿终于实现的时候,才会得到那种程度的满足与喜悦。尤其是此刻,当她明白自己与“他”缘分已尽时,那夜的幻觉对她就更显得弥足珍贵了。 假如能够一直留在那场幻梦中,不再醒来,该多好啊。 裴玄静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的思路离开贾昌的院子,回到了七年前。 那还是元和四年。正是在那一年里,裴玄静的生活中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从春至夏,她接连帮助父亲勘破了数桩疑案,一时间名声大振。第一次给父亲断案出主意时,裴玄静才满七岁,但真正被人冠以“女神探”的美誉,名气传播到邻近诸县,甚至连蒲州刺史都听说了她的事迹,想要一睹她的风采,却是元和四年才有的事。 也是在那年的中秋,父亲续了弦。裴玄静的母亲在她五岁时就亡故了,之后父亲一直未再娶,直到元和四年才娶了甄氏为继室。裴玄静又有了一位母亲。 甄氏刚一过门,便怂恿着裴父给玄静早定婚事。于是,那年深秋,十五岁的裴玄静第一次见到了他。 第14节 这也是他们唯一的一次会面。直到今日,那次会面中的每一道光线、每一丝声响,甚至每一点气味都深深地留在裴玄静的记忆中,历久弥新。 其实那年他也才刚十八岁。她记得他的身形十分瘦削,一件宽宽大大的白袍像挂在肩头上,怎么看都不妥帖。额头白净得近乎透明,手指又细又长,标准的文弱书生模样。反正刚一见到他,裴玄静就忍不住想笑。但当她的目光与他相遇时,裴玄静笑不出来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清澈的眼睛——又聪明,又温柔,又诚恳,又深情,顿时使十五岁的她变得羞怯起来。裴玄静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一捏,酸酸涩涩的感觉便涨满了胸口。 后来当父亲问她的意思时,她只一味垂着头,什么话都不肯说。父亲纳闷,女儿从来不是扭捏作态的人啊。甄氏却笑起来,我看这事儿就定了吧。 父亲拊掌大乐,“我原还想着给女儿选一个县令当夫君,这神探的本领婚后也不会荒废,却不想找了个写诗的……” 甄氏说:“哎哟,女子终究是要相夫教子的。什么神探不神探,可当不得真。” 父亲转过头来问她:“是吗玄静?你今后可别后悔哦。” “爹爹!”裴玄静脸上飞红,跑回了闺房。她倒在榻上羞涩地想,自己只是对真相感兴趣,才不在乎当不当神探。现在,爱的真相已经出现在她的眼前,其他一切当然不在话下了。 接下去的问名和纳吉顺利完成。因双方年纪尚小,男方还计划求取功名,便商定待来年科考之后再议婚期。 他走了。裴玄静正在怅然若失,小婢艳儿偷偷塞给她一个绢包。 这人……看上去那么文雅老实,居然也会私相授受。 裴玄静打开丝绢,却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送给她的定情信物竟然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他应该送她一首定情诗才对啊,既容易出彩,又合乎身份。须知年方十八的他已经崭露头角,颇负诗名了。 十五岁的裴玄静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翻来覆去地研究匕首。她不熟悉武器,除了觉得这把匕首轻薄小巧之外,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刀身色泽暗沉,握柄上原来应该镶嵌宝石一类装饰品的地方空空如也。皮质刀鞘上也不曾雕刻花纹,只有非常黯淡的真皮纹理,辨认不出是哪种兽皮。但有一点直觉,于她非常清晰:这柄匕首肯定是一件极为贵重的物事,朴实无华的表象不仅增加了神秘感,更加证明它的价值难以估量。 裴玄静珍重地收藏起匕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躲在卧榻的屏风后取出匕首,反复端详,并怀着一丝甜蜜悄悄地畅想——等到与他永结同心之时,她一定要让他说出这把匕首的秘密。她相信,那必是一个绝美而隽永的传说,就像他笔下的那些诗句。 整整七年过去了,那一天至今都未到来,而且永远不会来了…… 想到这里,裴玄静的心又忍不住揪痛起来。 “哎呀娘子,你的手流血啦!”阿灵刚好从门外一脚踏进来,惊呼道。 裴玄静这才察觉到指尖刺痛。 “娘子,你哪来的刀啊!” 裴玄静连忙放下手中的匕首,只见青色锋刃上一点嫣红,真如一朵小花盛开在古铜上。她将匕首还入鞘中,若无其事地说:“从家里带来防身的匕首,刚才拿出来看看,不留神碰到手了。” 阿灵用帕子替她擦拭血迹。还好伤口不大,血马上就止住了。她说:“吓死我了。娘子你小心啊,好快的刀子。我看着就害怕。” “这次还亏得有它呢。”裴玄静喃喃地说。 在通化门外马匹受惊,一路狂奔,车者束手无策。这驾马车慌不择路,随时都有可能撞上什么乃至翻覆倾倒,他们的生死悬于一线。 千钧一发之际,是裴玄静用手中这把匕首割断了笼头上的皮带,惊马脱缰而去,她和车者才算保下了性命。 那还是裴玄静第一次真正使用这把匕首。当时在危难之际不及多想,现在阿灵的话倒提醒了她。确实,这把匕首锐利得超乎寻常。马车套马的笼头皮带粗厚结实,普通的刀具根本割不开,这把匕首却能一触即断。 裴玄静的心中涌起一股热浪——是他的馈赠救了她的性命。如果这都不算缘分,她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和期待的奇迹。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灵,你有什么事?” 阿灵一拍脑袋,“哎呀,差点把正事给吓忘了。阿郎吩咐我请娘子去他的书斋……嗯,会客。” 会客? 裴玄静问:“是要我去会客,还是叔父会客叫我作陪?” “是阿郎的客人。” “可知贵客身份?” “知道,是武相公。”阿灵怕裴玄静不了解,又补充说,“就是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武元衡相公。”到底是御史中丞府中的小婢,把这么拗口的官职都说得一清二楚。 竟然是当朝宰相?裴玄静很惊讶。 她当然知道,武元衡是现下权倾朝野的大人物。因为他在削藩问题上坚决支持宪宗皇帝,还亲自布局,以铁腕手段推动削藩战役,已经成为当今圣上最倚重的臣子了。 裴玄静还知道,武元衡和叔父裴度的私谊相当深厚。元和二年武元衡出任西川剑南节度使时,裴度就在他的幕府中充任书记官,两人配合默契,将西川治理得有声有色。武元衡还朝之后升任宰相,对皇帝极言裴度的能言善辩和坚贞正直。宪宗皇帝因而委任裴度出使魏博。裴度不出一兵一卒就成功安抚了魏博藩镇,令皇上喜出望外,很快又将他提拔为御史中丞。如今叔父位高权重,离开相位仅一步之遥,绝对离不开武元衡的举荐与支持。 所以裴度对武元衡极其尊敬,待之如师长。在削藩的问题上,裴度也始终与武元衡保持一致,充当最强硬的主战派,在朝堂内外精诚合作,誓死忠君。 不过武元衡的性格非常孤高,自入仕途从不与同僚拉帮结派,是君子慎独的典范。即使和裴度相知甚深,仍然保持距离,避免朋党之议。今天他亲自造访裴度的家,还要裴玄静去作陪,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你知道武相公来做什么吗?”她问阿灵。 “就听他提了一句,说是奉圣上之命来探阿郎的伤。” 裴玄静点点头,揽过铜镜整理妆容。刚抬起右手,眼角闪过指尖上的小红点。她不由地停下来。 阿灵尚在门边等候,裴玄静的思索只能在须臾之间。她想起自己的困境,想起等待整整七年仍未能兑现的誓约,以及那个只见过一面,却从十五岁起就牢牢占据自己心房的人。 从历来帮助父亲断案的经验中,裴玄静早就懂得,世上并不存在无法突破的困局,就看你愿不愿意去试。而且,当个人的力量不足够的时候,还必须学会借力。 所谓贵人相助,就是这个意思吧。 但是即使贵人从天而降,也得靠你自己抓住机会。 贵人。当今世上,除了皇帝之外,宰相恐怕就是最大的贵人了。可是裴玄静有什么理由相信,武元衡会成为“她的贵人”呢?他与她所忧虑的一切毫无瓜葛。 才一瞬间她便做出决定——必须试一试,反正已经走投无路了。至少武元衡是可以对叔父产生相当影响的人。只要能够争取到他的同情,事情就可能有转机。 来不及细想了。裴玄静抬起手,对着铜镜一一拔下发髻上的金钗和花簪。 在阿灵惊讶的目光中,裴玄静飞快地除尽满头珠翠。她本来就没有挽高髻,现只剩下一支素净无华的玉钗束住黑发,顿时显得既清雅又脱俗。 第15节 “啊,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裴玄静冲着阿灵微微一笑,“走吧。” 8 匆匆穿过花园,裴玄静完全忘记了炎热。虽出身于山西闻喜裴氏这样的望族,裴度和玄静的父亲裴昇从小的家境却不富裕,裴度又长得其貌不扬,全靠品格和才学立足于世。即使今天身居高位,仍然保持着最朴实的作风。所以裴度的府邸和花园都整饬得十分简约,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景色。直到裴度的书斋外面,景致才令人眼前一亮。 从府外引入的一脉活水,于书斋外汇成一座小小的池塘。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半池菡萏红粉相间,数量不多却颇有气势,恰如叔父裴度的为人,胸有丘壑,深藏不露。 书斋的门大敞着,寂静的午后院落中蝉鸣不绝,书斋里飘出的谈笑声十分清晰,宾主二人的兴致似乎都很高。 裴玄静站在门口向内望去,案前二人一坐一立。叔父坐着,敷着药的右脚直挺挺地伸向一侧。旁边之人长身玉立,假如叔父站直了,也得比他矮半个头。 裴玄静的心跳加快了。她竭力镇定了一下,扠手轻唤:“叔父。” 案前二人一齐回过头来。 他们见到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在敞开的书斋门前亭亭玉立。莲池中的菡萏宛如铺开的红毯烘托着她。午后绚烂的阳光从后方照过来,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就在这一刹那,帝国宰相武元衡惘然失神了。往日的记忆就像扑面而来的阳光,不及阻挡地直射进他的心胸。 竟会是她吗? 他曾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些曾经为她写下的诗句,这一刻活泼泼地跳到他的唇边——“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妆入梦来。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 他梦中的白莲,仿佛今又盛开。 “玄静见过武相公。” 噢,武元衡回过神来。他微笑点头,细细端详着裴度的这个侄女,心中暗叹,还真有点神似呢。不过与他心中的形象相比,裴玄静年轻太多了。 武元衡在芙蓉城中初遇薛涛时,两人都已届中年,所以尽管两情相悦,彼此的感情表达依旧是十分克制的。对于以清雅孤高著称的武元衡来讲,能为薛涛写出《赠道者》这么露骨赞美的诗,已经算得上情之所至,破天荒的事了。 薛涛回给他的诗更是缠绵悱恻、意犹未尽——“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他们都是太自爱的人,况且又都经历了太多,这段情的结局只能是无疾而终。不过武元衡从来没有忘记过薛涛,他在内心的深处给她留了一个位置。而近来,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处待得越久,他对俗世荣华就愈发有种过眼云烟的感触,当初和薛涛的这段情也就越令他回味无穷。 不过,眼前这个叫裴玄静的年轻姑娘怎么可能猜测到他的内心世界?抑或她今天一身素裙来见贵客,纯粹是种巧合? 武元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裴玄静则低头不语。书斋中的气氛略显尴尬。裴度刚才乍一看见裴玄静的清淡打扮,也有些吃惊。阿灵肯定对裴玄静交代过,武元衡是极尊贵的客人。她就算不隆重修饰出迎,现在这副样子也肯定是不合适的。 裴度心想,大概侄女还在为那桩作废的亲事烦恼吧。他今天让裴玄静来面见武元衡,本就抱着让她露露脸的打算,若能给宰相留下个好印象,说不定能帮忙物色一门称心的亲事。 于是裴度向武元衡解释:“家兄过世后,玄静入观修道三年。这次来京前,才刚刚卸下道服。”意思是说裴玄静素净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武元衡会意,对裴度道:“原以为今日要见的是‘女神探’,不想还是位女炼师。实所幸哉。”言罢,两位长者相视而笑。 裴玄静的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赌对了第一局。 武元衡被赞为“大唐第一美男子”有些年头了,围绕着他衍生出无数的八卦来。其中哪些确有其事,哪些纯属意淫,恐怕只有武相公本人最清楚。但是对裴玄静来说,可参考的依据唯有八卦,其中最重磅的便是武元衡和女道士薛涛的逸事了。所以她让自己以女道士的素雅装束露面,试图拉近与武元衡的距离,从第一印象便争取到他的同情。 这点奥秘裴度还后知后觉,武元衡却已心领神会。他这一生,就是被各种女人用各种方式讨好的一生,早已波澜不惊。裴玄静的方式很聪明也很自然,让武相公挺受用的,而她神态中的骚动与不安又太明显了,使他对她的目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宰相饶有兴致地主动与裴玄静攀谈:“我听你叔父谈起过不少你的断案事迹啊,的确称得上见微知著。” “武相公谬赞。” “只是……可惜了。” “因为我是女子吗?” 裴度说:“玄静!” 武元衡反而淡淡一笑:“或许很多人会这样想,但我不同。” 确实,当年蒲州刺史就曾向裴昇感叹过,以裴玄静的聪明才智,若身为男儿郎,定能入仕为官成就一番事业。可现在嘛,才华只能当作人生的点缀,成不了正餐。真可惜。 裴玄静也知道,武元衡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单单从他身为武则天曾侄孙这点来说,武元衡也不会那么狭隘地看待女子的才能。何况他还有过一位诗才横溢的情人——薛涛。 她感觉到宰相正在观察自己。那就好好表现吧,机会太难得了。 裴玄静说:“愿闻武相公赐教。” 武元衡意味深长地道:“庄子云,中心之帝名混沌。四方之帝每天为其开一窍。七天之后开出七窍,而混沌死。所以道家以为万物相生相克,互有消长。主张无为而治。这一点核心精髓怕是与追根溯源,从蛛丝马迹中寻求真相的探案过程相悖。玄静若真想求仙得道,就不能再执着于人世的善恶分辨,所以才说可惜了。” 裴玄静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哪得知其故。得道成仙是讲究先天禀赋的,玄静不敢奢望这些。不过玄静在道观中静修三年,倒也有些许心得,自以为对探案亦有所裨益呢。” “哦?是什么样的心得?”武元衡对裴玄静的兴趣越来越大了。 “正如武相公方才所说,道家认为世界的至高形式是混沌。万物有道,自然天成,这就是最完美的状态。然而七窍一开,混沌就死了。换句话说,只要有人力的介入,哪怕仅仅是观察和感知,也会破坏事物原本的和谐状态。所以在人世间是不存在完美的。善恶均遵此法。人间既没有至善,也没有至恶。只要是人所做的事,就必然存在缺陷,存在瑕疵。也必然会彼此影响,互成因果。领悟了这些,在思考具体案情的时候,就比较容易找到突破处,从而豁然开朗。” 武元衡大感震惊。 倒不是裴玄静说出了什么太高深的见解,而是他听见了一句话——在人世间是不存在完美的。就在今天早上,在大明宫的延英殿上,皇帝恰恰也对他说了意思相近的话。 如果太完美,就不真实了。 武元衡保持着一贯的恬淡笑容,在心中默默沉淀下预感带来的强烈冲击,对裴度道:“中立的这位侄女果然巾帼不让须眉,相当有见地。” 裴度呵呵一乐。今天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未曾留意到武元衡和裴玄静对谈的弦外之音。 武元衡又向案上扫了一眼,随手拿起上面的一幅尺牍。 “玄静对王羲之的书法有研究吗?” “书圣吗?”裴玄静没料到话题突然转了向,忙答道,“幼时在父亲的指导下临过智永和尚的《真草千字文》,写得不好,研究就更谈不上了。” 第16节 “我前些日子临了一幅王右军,自觉得意,今天特拿来赠予你叔父。玄静也来看看,临得如何?” 裴玄静接过尺牍,凝神细看起来。 裴度刚想说话,武元衡以眼神将他制止了。直到这时裴度才发觉,今天自己安排的侄女与宰相的会面,正在朝着完全出乎他本人预设的方向发展。 裴玄静看完了,抬起头问:“敢问相公,此帖名叫?” “称为《丧乱帖》,乃太宗皇帝所收王羲之的三千六百纸之一。仅宫中有拓本,民间是见不到的。” “怪不得。”裴玄静轻声道,“玄静对古人之书懂得不多,况且没见过真本,此帖临写得是否传神,玄静不敢妄加评论。不过……玄静认为,这幅尺牍非为武相公所书。” 武元衡惊讶地问:“你见过我的字?” “从未见过。” “那你如何能断定这幅字不是我写的?” 裴玄静慢条斯理地回答:“武相公是严谨端庄之人,与叔父又有同僚之谊,若以字书相赠,必会装裱妥当,题款印章缺一不可。而这幅尺牍上什么都没有,看似仅仅是临摹时的习作,如此随意地便拿来赠人,绝非武相公的行事作风。” 武元衡和裴度情不自禁地对视,两人的表情中都有种一言难尽的味道。 武元衡追问:“那便请玄静再接着断一断,这幅字是何人书就的呢?” 裴玄静垂下眼睑,稍待片刻,方道:“玄静不敢说。” “但说无妨。” “这幅尺牍虽然一无题款,二无印章,用纸却是皇宫中专有的益州黄麻,纸上还饰有金屑,其腻滑柔韧的质地玄静从未见识过。相公方才说,《丧乱帖》只在皇宫中有拓本,因而这幅尺牍书于宫中,应该不会错。至于……具体为宫中何人所写,只要想到此人随手一书,兴之所至便交予宰相,又由宰相亲自送到御史中丞府中,两位大人并肩案前,虔心赏鉴。对于这个人的身份……玄静确实不敢想,更不敢说。” 书斋中一片静默。少顷,武元衡轻轻叹道:“当真不是浪得虚名。” 裴玄静仍然低着头,面庞却微微泛红了。这非是羞怯,而是紧张造成的。现在她知道自己猜对了,悄悄松了口气,又看了看那幅尺牍。突然,裴玄静有些恍惚了。 为什么这幅字的笔法和气韵似曾相识?好像不久前刚刚看见过类似的。 王羲之…… 裴玄静记起来了!就是春明门外的那一夜,她在贾昌老人死去的隔壁屋子里,曾见过写在墙上的一幅字。当时她已经快要神志不清了,所以完全记不得文字的意思。可是那满墙上行云流水一般的酣畅笔墨,还是深深地留在了她的记忆中。 对照面前的尺牍,裴玄静终于可以断定,墙壁上的字体出自于王羲之。至少,也是形神兼备几可乱真的摹本。 这又是怎么回事? 贾昌老人悬挂师父遗像的屋子里,怎么会有王羲之的墨宝? 贾昌老人的死,迄今为止所有围绕他的院子的谜团中,又增添了一个新的谜。它们之间的关联又会是什么呢…… 裴玄静思索起来,一时忘记了书斋中的现实。等她回过神时,正听到武元衡向裴度告辞。 裴玄静急了。今天太不容易才博得了宰相的好感,就这么放他走了吗?自己的目的还没达到呢。 可是,还有什么理由能留住武元衡呢? 她脱口而出:“武相公,玄静尚有一个请求。” 裴度直皱眉,他越来越猜不透这个侄女在打什么主意了。武元衡却很有耐心,微笑着等待裴玄静的下文。 “玄静想……”裴玄静急中生智,“玄静想求武相公一幅字。” “求字?”又是一个意外。武元衡想,今天确实多谈了些书法,都是皇帝闹的。“什么字?” 裴玄静强自镇定道:“玄静挚爱一首诗,一直想请人把它题写出来。今天见到武相公,方知相公乃是天下最适合题写该诗的人。所以才斗胆向武相公求字。” 武元衡富有诗名,料想裴玄静是要求自己一首诗吧,便随口问道:“哪首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她竭尽全力想用平缓的语调念出来,到最后还是难抑翻滚的心潮,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了。 “玄静!”裴度的这一声叫得失态了,“你这是在……”他现在真的很后悔把裴玄静找来陪客了。但是裴度悔之晚矣,因为武元衡已冲口而出:“李长吉!” 武元衡当然知道,这首激动人心的诗出自诗人李贺。李贺,字长吉,少年时即以诗闻名。他的诗风幽深冷艳,常作鬼神之语。所以世人送他一个“诗鬼”的称号。但李贺虽是一个文弱书生,却胸怀报国之志。从这首壮志凌云的诗中就可见一斑。 韩愈非常推崇李贺的诗才,曾大力在同僚中推荐他。可惜李贺因故未能参加科考,只做了三年的奉礼郎,难以一展抱负,最终郁郁辞官而去。对于李贺,武元衡爱其诗才,也怜其遭遇,却没想到,今日裴玄静突然提起了这位诗人。 “是的,李长吉便是玄静尚未成礼的夫君。”裴玄静此时已经完全豁出去了。她扬声道:“玄静知道,武相公辅佐当今圣上削藩平乱,正是长吉诗中盛赞的当世豪杰,建功立业配上凌烟阁!玄静此来长安,是要与长吉完婚。如能得到武相公亲手所书此诗,实为我与长吉的三生之幸。还望武相公赐字成全。”言罢,郑重其事地向武元衡拜倒致谢。 武元衡惊讶万分,“你与李长吉?”他转向裴度,“这样的好事,怎么从未听中立提起?” 裴度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了,只好“咳”了一声,不承认也没法否认。现在这个场合下,他若再强调退亲之事,所有人都会十分尴尬的。 武元衡是何等人物,见叔侄二人的此情此景,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看着紧张得面色发白的裴玄静,心中暗叹,原来如此。 于是,宰相对裴玄静温言道:“可是李长吉早就辞官,离开长安了。” “我知道,他回了家乡昌谷。”裴玄静颤声回答,“我将去昌谷寻他。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那你知不知道,他已病重不起多时了?” 裴玄静脸色煞白地摇了摇头。 武元衡道:“前些日子我收到韩退之的书信,信中提到李长吉在家乡贫病交加,景况堪忧。唉,真是天妒英才。这么有才情的一个人,不想却落到这步田地。”他更加温和地问裴玄静,“玄静,你真的要去找他吗?” “当然。”裴玄静含着热泪回答,“玄静与他有婚约。我不去,谁去?” 武元衡点了点头,“好,那我便答应你,赠一幅字给你与长吉作为新婚贺礼。” 裴玄静一拜到地:“多谢武相公美意。” “长吉诗中有真意。”武元衡又沉吟着道,“他的诗还得他自己来写,旁人替代不得。今天之事由书圣的摹帖而起,我想……我便赠你一幅自临的王羲之吧。” 第17节 怎么又是王羲之?裴玄静也顾不上纳闷了,连忙谢道:“只要是武相公所赠,哪怕片纸只字,对玄静都弥足珍贵,堪为至宝。” 裴度脚伤,只能在书斋里送别武元衡。 武元衡的身影消失在菡萏深处很久了,书斋里仍然一片静默。叔侄二人相对而坐,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裴度才开口道:“你不愿意退亲,可以对我讲,也可以对你婶娘讲,又何必……” 裴玄静伏地认错:“是玄静考虑得不周全,但请叔父责罚。” 裴度让她给气乐了,明明先斩后奏,她还装无辜。武元衡临别的话明白地表示了对裴玄静的支持,现在他这个当叔父的还能说什么呢? 他问:“你怎么能肯定李长吉并未娶妻?” “婶娘曾提起过退亲三年,长吉或已娶妻。不过,婶娘是忠厚老实之人,如果长吉确有婚讯,她一定会用确切的语气,甚而告知我详情。既然她说的时候吞吞吐吐的,我……我想那必然就不是真的了。” 裴玄静的这段话讲得心虚,裴度却更加自责了。早该料到的,就凭夫人那么淳朴的性情,靠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怎么哄骗得了裴玄静? 他不禁长叹一声:“唉,竟是我的不是了。” “叔父这样讲,玄静可就太惶恐了!” 裴度一摆手,“玄静,你知道当初你父亲为什么执意要退了这门亲事?” 裴玄静摇了摇头。 裴度道:“玄静应该了解,不管是你父亲还是我本人,都绝非嫌贫爱富之人,也懂得惜才爱才。” 裴玄静听着叔父沉重的语气,刚刚由于事情出现转机而欣喜的心情又黯淡下来——难道,在自己这门亲事的波折里还埋藏着什么隐情? 可是话都到了嘴边,裴度却不再往下说。沉默良久,他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既然侄女执意要去找李长吉,叔父也只能成全了。” 裴玄静忙叩头道:“多谢叔父。”心中亦喜亦悲,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但这次绝不能让你一人上路。”裴度恢复了冷静务实的样子,“侄女还当少安毋躁,在长安再多留几日,待我们安排妥当了即送你启程。” “是,让叔父费心了。” 裴玄静告退,走到书斋门边时,又驻足道,“长吉病重……玄静但愿能早日上路,越早越好。” 裴度对这个侄女彻底无语了。 但当他独自一人留在书斋时,心中仍然禁不住赞叹裴玄静的执着。这是仅仅属于年轻人的单纯的执着,仿佛只要给她一个理由,她便将执此为剑,即使与全世界为敌也无所畏惧。 与她的勇气相比,他们这些成熟历练之人的瞻前顾后多少显得怯懦。然而现实是复杂的,远比所谓“女神探”能够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裴玄静只不过断了几桩民间小案而已,她根本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罪恶。 有计划、有组织的杀戮才是真正的罪恶。并且越是这样的罪恶,越会粉饰以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度注视着案上的尺牍,裴玄静只看破了其中的一层真相,却看不透更深的那一层。那是只有武元衡和裴度才看得懂的东西。从裴度的私心出发,他当然希望侄女永远也别看透才好。 9 武元衡到访后的第二天,裴府像往日一样平静。 裴玄静早上去给叔父婶娘请安,见裴度的脚伤大有好转,也十分欣喜。回到自己房中,裴玄静取出前一日让阿灵准备的红丝线,开始细细地编一条穗子。 阿灵在旁边看了一会,咂舌道:“娘子的手真巧,怎么编得这样好看。” “哪有你的嘴巴巧。”裴玄静笑道,“这两天叔父不上朝,家仆们都闲了吧?” “也和平常没两样啊。” “王义呢?他在干什么?” “王义?”阿灵转了转眼珠,“娘子不提我还想不到他呢。王义这两天人都见不着,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是回家了吧?” “家?他哪儿来的家?他是一个人从魏博跟阿郎来长安的呀。要说家,咱们裴府就是他的家。” “也没有妻女?” 阿灵说:“当然没有啦。娘子,你不是又发烧了吧?” 裴玄静嗔道:“瞎说什么,我好着呢。”举起编了一半的穗子,“好看吗?” “真好看。送给我吧,好娘子……” “这个我有用,”裴玄静拧了拧阿灵的脸蛋,“下回再给你编一个。” 晚饭后,阿灵来向裴玄静汇报说,王义回府了。 裴玄静找了个借口支开阿灵,独自一人向前院来。 今夜比前两天更凉爽些,王义坐在耳房前的胡床上,远远地看见裴玄静过来,便起身行礼。他的情绪看来平静了许多,见到裴玄静也没显得意外,似乎本来就在等她。 裴玄静递上编好的红穗子,“这是我特意为你女儿编的,请笑纳。” 王义不解地看着她。 “父亲送给女儿及笄的簪子上,一定要系一根红穗子才吉利。”裴玄静解释。 王义接过红穗子,双手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多谢大娘子。” 裴玄静笑了笑。 “大娘子为什么对王义这样好?”王义突然问。 “也没有什么特别啊……”裴玄静说,“只是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可是大娘子一定听说了,王义在长安并无妻女。” 第18节 裴玄静摇头道:“那些事与我无关。我只知道金簪需要配红穗子。” “大娘子果然是阿郎的侄女,讲话的口气都像极了。”王义突然咧开大嘴笑了。 原来这满面愁容的汉子也是会笑的。裴玄静不由跟着微笑起来,好奇地问:“我和叔父怎么一样了?” 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王义的语气中充满了惆怅,“大娘子不知道,其实我的原籍就在长安,当年是跟着嘉诚公主去魏博的。上回大娘子因我不耐长安暑热,推测我来自北方。可我真记得,小时候长安真没这么热啊。” 这下轮到裴玄静惊讶了。 嘉诚公主,乃代宗皇帝之女,德宗皇帝之妹,按辈分可算当今圣上的姑奶奶。贞元元年的时候,德宗皇帝为了拉拢魏博藩镇,特以嘉诚公主下嫁当时的魏博节度使田绪。公主出嫁,德宗皇帝亲自到望春亭饯行,并准许公主乘坐天子的金根车。表面排场轰轰烈烈,实质却是大唐天子权威不再,竟然落得要以公主来和亲下属藩镇的地步。 安史之乱以后,李唐皇族的每一位成员,都或多或少地品尝着权力沦丧的屈辱,直到今天。当今圣上近乎偏执地削藩,原因即在于此。 嘉诚公主嫁给田绪之后,确实稳定住了魏博的局势。田绪死后,她又扶植养子田季安继承节度使的位子,并严格约束着他,使其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到了元和初年,嘉诚公主刚一病死,田季安便开始不服朝廷管制,魏博局势重新变得动荡不安。 好在田季安荒淫暴虐的生活首先搞垮了自己的身体。元和七年,田季安中风,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儿子田怀谏才十一岁,魏博的大权落入其母元氏和家仆蒋士则的手上,诸将不服,推举田季安的叔叔田兴夺取了节度使的位置。 三年前裴度奉旨出使魏博,正是在这段权力交替、风雨变幻的敏感时期。裴度充分利用了魏博内部变乱已久,人心思安的特点,成功说服田兴代表魏博归顺了中央。宪宗皇帝才能最终拿下魏博藩镇这块啃了几十年的硬骨头,而这,其实是从他的祖父德宗皇帝开始,几代人前赴后继努力的成果。 令人唏嘘的是,为了李唐的江山一统,就连嘉诚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也奉献出了她的人生。 裴玄静问王义:“那你又是如何跟着叔父回到长安的呢?” 王义告诉裴玄静,自己本是嘉诚公主带去魏博的护卫。在魏博的这些年中,王义始终忠心耿耿,唯嘉诚公主马首是瞻。公主死后,田季安悖逆曾经对养母的承诺,所作所为令王义十分不齿。所以田季安暴卒,王义也觉得大快人心。但是在谁来接替节度使位置的问题上,王义选择了支持嘉诚公主生前钟爱的孙子田怀谏,便与田兴一派成了死敌。在王义看来,田兴为了当上节度使欺负孤儿寡母,杀死元氏拘押田怀谏实非君子所为。因此他便趁着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潜入节度使府,打算行刺田兴,结果刺杀未成,自己反被押入死牢。 正巧裴度在这时出使到了魏博,得知王义的事情后便向田兴讨要他。起初田兴说什么也不肯答应。行刺上官罪大恶极,田兴认为自己才刚执掌大权,必须要杀鸡儆猴树立权威。可是裴度规劝他:“你说的那些事与我无关,我只知道田怀谏自小与王义亲密,这次将田怀谏送到长安以示魏博对吾皇的忠诚,王义是最合适的人选。同时,嘉诚公主的灵柩也要奉回长安葬入皇陵,于情于理更该由王义护送。” 裴度暗示田兴,要想向朝廷宣誓效忠,放回王义不啻是个好手段。田兴最终被说服了。 说到这里,王义慨叹道:“要不是阿郎当时为王义说情,我早就在魏博做了田兴的刀下之鬼,又怎么能够活着回到长安,还能活着看到……”他突然住了口,脸上又露出那种悲喜交加、心事重重的复杂表情来。 裴玄静道:“今天若非你亲口告诉这些,玄静还真不知道叔父身边有这样一位忠勇的义士,大唐的功臣。” “大娘子太过奖了。”王义说,“阿郎这样的人,才是大唐的功臣。王义不过一介匹夫,只懂得对主人忠诚。况且阿郎不仅仅是王义的主人,阿郎还救了王义的性命,阿郎的恩情,王义就算是死也报答不完的。” 又是一番直抒胸襟的肺腑之言,裴玄静听得比前一次更心惊。王义的心中肯定有着什么难言之隐,而且与叔父的安危有密切的关系。她察觉到王义特别信任自己,而且一直在试图提醒自己——他像是有极重要的信息想传递给她。 裴玄静低声道:“谢谢你,愿为叔父出生入死,护他平安。” “可要是我、我没能做到呢?”王义猛然发问,面容有些狰狞。 “那我也相信你,已经尽了力。”裴玄静认真地回答,“这世上本无万全之策,但求无愧于心。” 王义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裴玄静。 “娘子,你让我好找!”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阿灵冒冒失失地跑了过来。“阿郎叫娘子一块儿去吃晚饭呢。咦,你们?” 裴玄静忙说:“你等着,我马上就来。”人却不动,只是盯着王义。 王义也一下子清醒过来,嘴里说:“大娘子略等片刻,待我取件东西。”转身奔进耳房,须臾又奔出来,手里捧着——一顶帽子。 王义将帽子双手呈给裴玄静,“大娘子,这帽子是我这几天在东市上寻到的。他们说是从扬州刚运来的新式样。我看着也觉得挺不错的,就花钱买了一顶。前些日子犯错伤了阿郎的脚,我想给他赔个不是。可他根本不放在心上……所以,能不能求大娘子帮个忙,替我把帽子转送给阿郎?王义这厢谢过了。” 送帽子?裴玄静真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她接过帽子捏了捏,做工质地确属上佳,式样也很稳重,叔父应该会喜欢。可现在正值酷暑,这么厚的毡帽也没法戴啊。她为难地说:“心意是难得的,帽子也是好东西。不过,是不是再等些时日,等天气转凉了送更好呢?” 王义古怪地笑了笑,“过些日子,只怕就来不及了。”他直视着裴玄静困惑的目光,说,“若是简便容易的事,王义也不拜托大娘子了。阿郎一心要替圣上分忧办事,我想他不等脚伤好利索,就会赶着去上朝公干的。只要阿郎一出门,王义就希望他能戴上这顶帽子。” 裴玄静还是想不通。脚伤和毡帽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出门就要戴上它?但她决定不再追问。她决定相信王义,照他的话去做。 “好的,我尽力而为。”她说。 抱着毡帽离开时,裴玄静觉得手里沉甸甸的。 和叔父婶娘一起用晚饭,裴玄静没有提起毡帽的事。现在把帽子送给叔父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婶娘放进箱笼,待秋风起时再拿出来给叔父戴。可是王义说得很明白,他想让叔父只要出门就戴上这顶帽子。 怎么办呢? 裴玄静只好从关心叔父脚伤的角度出发:伤筋动骨一百天,叔父有些年纪了,务必要耐心休养,待到彻底好了才恢复活动,以免留下后患。 裴度微笑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裴玄静的试探失败了,她仍然无法确定叔父什么时候会出门。 同日,宰相武元衡冒着酷暑在外忙碌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才返回宰相府所在的靖安坊。 刚一进坊,他就有种分外异样的感觉。阴森森的院墙暗影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耸动,浓重的树荫间更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命下人靠近查看时,一切又变得出奇静谧,透着诡异。 那天夜里,武元衡在书案前一直坐到三更,心里依旧觉得很不舒服。 为了平抑心情,也为了兑现对裴玄静的承诺,更为了理清让他深陷困惑的巨大谜团,今夜武元衡一直在全神贯注地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可是到了此刻,他只能对自己承认失败。 皇帝说得对。树欲静而风不止,就连书圣也帮不上忙。 武元衡的笔端最终停留在:“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笔墨所及之处,正充斥着老友相聚其乐融融的欢欣。往后王羲之笔锋一转,开始感叹人生无常、岁月无情,却是武元衡再也不愿去触碰的部分了。 他临的仅是半部《兰亭序》而已。 武元衡长叹一声,必须到此为止了。 可是心情仍然无法平静,不祥的预感如同更深更黑的夜色,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武元衡随手又取过一张白纸,信笔涂抹。再看时,发现自己赋了一首新诗: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 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这首诗和他一贯华丽晦涩的诗风不符,却有种质朴坦白的魅力,明确地吐露了内心深处的彷徨。 武元衡的诗在当世很被推崇,但他心里知道,自己的诗大多为奉和之作,纯熟的技巧和高雅的品味掩盖不了情感的缺失。太多人写得比自己好,比如白居易,比如李长吉,再比如刘禹锡和柳宗元。这些人的诗都好过他,但景况却远远不如他。 最近在朝中,有些人开始呼吁召回被贬十年的刘禹锡和柳宗元等人。皇帝尚未表态,但至少没有明确的反感。毕竟已过去整整十年了,当年那场惨烈的永贞革新的余波,也许真的在皇帝的心中平息下来了。 也有人偷偷来问武元衡的意见,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十年前,武元衡和刘禹锡、柳宗元站在差不多的起点上,却走到今天这样天差地别的境地。他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居高临下地表现他的宽容与道义。但是武元衡保持沉默,不反对也不赞成。 第19节 他知道人们会在背后怎么议论自己——看看,人家武相公多么善于自保啊。十年前和永贞派保持距离,才得到当今圣上的宠幸,以至飞黄腾达。十年后的今天依旧和永贞派划清界限,避免惹是生非。 物议沸腾,从来不是武元衡所在乎的。他只是从心底里认为,刘禹锡和柳宗元不适合回朝。政治主张和个人恩怨都不重要。只要读一读他们的诗文,感受一下跃然纸上的热血与灵魂,就会明白他们的本质是与官场相背离的。让他们回朝,绝对不会给他们本人带来好运,却会给皇帝带来更多的烦恼和压力。而这是武元衡最不愿意看见的。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 真正的诗人在诗歌中燃烧灵魂,剖析自我。武元衡是天生的政治家,而非诗人。所以他才能够成为帝国宰相,皇帝最倚靠的朝堂栋梁。他绝不是只知自保的怯懦小人。因为他深深地懂得,其实最大的自爱是将卑微的“我”交出来,奉献给价值远大于自身的崇高目标。这一点,刘禹锡、柳宗元他们已经做到了,武元衡同样能够做到。 甚至连裴玄静这个小女子也做得到。想到这里,武元衡感到既遗憾又欣慰。他这一生,虽然拥有过薛涛这段永难忘怀的情愫,却从未得到像裴玄静对李长吉那样奋不顾身的爱情。当然,人不可能什么都有。 不知不觉中,武元衡将书案整理得干干净净,仿佛要出一趟远门似的。最后,他将今夜刚赋的五言绝句放在那半部《兰亭序》上。 悠扬的晨钟声从大明宫传来,又到上朝的时间了。 帝国宰相郑重地敛容更衣。不论预感有多么强烈,武元衡还是毫不犹豫地踏上这条最熟悉的、朝向东北方的路。 因为天子在大明宫中等着他。那才是武元衡为自己选择的崇高目标。 靖安坊中,宰相府外,也有人在武元衡上朝的必经之路上等了整整一夜了。晨钟如同号令,提醒他们集中注意力。最靠近的树上埋伏着弓箭手,街坊两侧是面罩黑纱的杀手,另有数人在外围堵截,确保武元衡不可能逃脱。 一场血腥的杀戮即将开始。 武元衡没有凭借诗文,也没有凭借爱情,却将凭借死亡走向一生中的最高境界。 第二章 刺长安 1 裴玄静从睡梦中惊醒。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阿灵在屏风外发出酣眠的呼吸声。巡夜的梆子响隔着庭院深深,从坊间的街上传来。 应该刚过四更天。 裴玄静翻身下榻,打起帘子叫阿灵:“阿灵快起来!帮我梳洗了去给叔父请安。” “娘子你闹什么呀,天还没亮呢……” 裴玄静把迷迷糊糊的阿灵直接揪起来,“不早了!” 阿灵吓醒了。相处这几天,裴玄静无论悲喜总是从容不迫的,阿灵还是头一回见到她这样慌张。 两人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裴玄静从榻边抱起一个包袱就走,到门口时想了想,又将它放在门边的地上。阿灵看得莫名其妙,“嗳,娘子这是什么东西,放这儿干吗……” 裴玄静说:“走吧。” 两人往裴度的屋子走去,阿灵还在问:“娘子,阿郎的脚还没好呢,又不去上朝怎么会起那么早?” “你拿好灯笼,仔细看着路。” 到了裴度的房外,竹帘已经半卷起来,窗内烛光摇摇,人影晃动。 裴玄静站到廊檐上,轻声唤道:“叔父婶娘,玄静来给你们请安。” 房门应声而开。杨氏的婢女倩儿吃惊地瞧着裴玄静,“是大娘子来了吗?快请进屋。” 这时裴玄静反而镇静下来,理了理衣裙,迈步进屋。 裴度端坐在镜前,正由杨氏给他梳着头。裴玄静便在他们二人身后拜倒请安。 一见到裴玄静,杨氏就抱怨起来:“你这个叔父啊,脚伤刚好了点儿就非要去上朝。圣上不是都让好生养着嘛,也不知道他着什么急。” 对这种话,裴玄静当然只能笑笑。裴度却将深沉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裴玄静太聪慧了,竟然真的看透了来自大明宫的无声命令。他意识到,自己的良好愿望或将落空,侄女似乎注定要卷入本不该属于她的巨大漩涡之中。 倩儿又来报告:“王义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裴玄静转首望去,只能看见王义肃立在门边的粗壮身影,但她就是觉得,自己看见了王义那双混合了绝望与希冀的眼睛。短短的一刹那,她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了。 杨氏唠叨着把裴度的头梳好了,裴玄静抢着说:“我来给叔父取帽子。”她一进屋就看准了,东墙边的帽托上搁着裴度日常所戴的幞头,便走过去举起双手。 “咦,怎么取不下来?”她叫阿灵,“你来帮我照一下。” “哦。”阿灵端了烛台,慌慌张张地往裴玄静面前伸。突然“哎呀”一声,整个人往裴玄静身上倒过去。 “小心!”裴度和杨氏异口同声叫起来。 来不及了,烛火恰恰烧到裴玄静手中的幞头上。倩儿抢步上前,从阿灵手中夺过烛台,裴玄静也赶紧拍打幞头上的火星。可是黑纱面子上已经烧出好几个洞来。 杨氏气急,指着阿灵训斥:“你怎么搞的!” 阿灵刚想说话,右手却被裴玄静用力一捏。阿灵满腹的委屈和狐疑——真不知道娘子是怎么回事,刚才明明好端端地站着,却伸出足尖将自己绊倒。惹出了大麻烦,又不许自己辩解。 但是阿灵忍住了,涨红着脸什么都没说。 现在轮到裴度着急了。 上朝的时辰眼看就到了,自己脚伤未愈行动也不顺遂,必须提早出发。糟糕的是,以节俭为上的御史中丞大人只有这么一顶便帽。要不然,今天就戴个破帽子上朝吧!等监察御史发现了再解释。 裴玄静突然说:“叔父,玄静从家中带来一顶毡帽,本来就要送给叔父的,这两天心神不宁就没想起来……” “快去取来!”裴度也顾不得其他了。 王义在门边高声道:“我去吧!” 他一转眼就抱着包袱回来了。裴度戴上毡帽时,王义深深地看了裴玄静一眼,便扶着一瘸一拐的裴度走了。 晨钟响起来。到长安城才几天,裴玄静已经熟悉了这来自东北方向的庄严钟声,今天听来,却仿佛传递着不尽苍凉的启示。 裴玄静虽然做到了王义所托付的事,却被更深更大的无力感所包裹。直觉明白地告诉她——要出大事了。可是现在除了等待,她什么都不能做。 从兴化坊去大明宫上朝,要先向西出坊门,再折向北。裴度仍然一人一骑,由王义右手牵马,左手提着灯笼,出府门沿着东西向的坊街前行。 第20节 天还没有亮。启明星孤零零地挂在东方的天际,月亮的清光从背后照向他们。马蹄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脆。 感官在这一刻变得出奇敏锐,那声唿哨起得虽然极轻微极迅疾,王义立刻就听到了,几乎同时将裴度扯落马下。 裴度掉在地上时,已有数枝羽箭插入马身。马匹负痛狂呼,其余的箭支被王义挥舞的长刀扫落。 第一轮远攻之后,立即从墙角树荫处蹿出数名黑布蒙面的杀手,开始第二轮近身肉搏。 刀光四溅,兴化坊的清晨瞬间被照得透亮。 王义仅一人,虽接连击退数名杀手,不免顾此失彼。突听裴度一声惨叫,扭头便见到一个杀手挥刀,结结实实地砍在裴度的头上。 王义狂呼着冲上前砍倒那名杀手,再不顾其他,一脚将裴度往路边踹去。裴度翻滚着跌入树下的沟渠。 杀手们又一起涌上来。王义知道,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惊动了金吾卫,再多坚持一会儿,他们就会赶到的。现在只需要他守在沟渠前面,能守多久就守多久。这便是他殚精竭虑设想出来的最后一招。 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刀砍进肉里,他不觉得疼,血糊了眼睛,看不见就靠耳朵听。王义很快失去了全部知觉,完全凭借本能坚持战斗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听见人喊马嘶。周围像是一下子聚集了好多人。肯定是金吾卫赶到了,王义冲着他们大喊:“裴中丞在这里,快来救裴中丞!” 他松懈下来,两条腿顿时软了。他想用刀拄地,撑一撑身体。又觉得奇怪,两肩处怎么变得空空荡荡?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双臂已经在刚才的搏斗中被砍断了。 王义的身躯轰然倒下,倒在了遍地血污之中,但仍坚持着最后的一线清醒。直到他听见金吾卫们叫嚷:“裴中丞还活着,活着!”血肉模糊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这才放任自己昏迷过去。 上朝的时间早就过了,皇帝还留在延英殿中,而没有前往举行常朝的紫宸殿。 皇帝在哭泣。 他已经哭了很久,自己也觉得差不多,该哭完了,可眼泪就是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送来噩耗的左金吾卫大将军李文通、被皇帝紧急召见的宰相李吉甫和郑絪都在殿前静候着。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初的震惊、恐惧和愤怒渐渐变得迟钝了。看着在殿上泪流不止的皇帝,兔死狐悲的巨大悲凉感浸透了这三位当朝重臣的心。 皇帝终于停止哭泣,用嘶哑的嗓音对李文通说:“你再对朕讲一遍事情的经过。” 李文通只好重新叙述一遍——宰相武元衡被害的惨痛过程。 与裴度不同,武元衡有一支十来人组成的侍卫队。今日凌晨他们准时离开靖安坊中的宰相府,才走出一条街,就听到树上有人在叫:“灭灯!”与此同时,卫队所提的灯笼全部被箭射灭。数十名杀手随即从黑暗中一涌而出。 侍卫们纷纷被砍倒,有些见势不妙撒腿就跑。只剩下武元衡一人一马留在原地,正在仓皇四顾之际,带头的刺客冲上前,一刀砍在武元衡的腿上。武元衡惨叫一声伏于马上,动弹不得。那刺客不慌不忙,竟然牵着马向前又走了十来步,来到一户人家的门前,借着灯笼的光看清武元衡的脸,才手起刀落,直接砍断了宰相的脖子。 这些细节是从逃跑的侍卫和附近住户的讲述中拼合的。事实上,刺客行凶后还带走了武元衡的首级。武元衡的马匹驮着失去头颅的主人,径直跑到了大明宫的丹凤门前。 那是武元衡的魂魄仍然惦记着上朝,惦记着天子,惦记着他未尽的使命吧。 就在武元衡被刺的同时,御史中丞裴度也在兴化坊中遭遇刺客。幸而未死,现已被金吾卫救回裴府,但头部遭受重创,仍处于昏迷中。 “金吾卫!”皇帝大叫起来,“快派金吾卫去守卫裴中丞的府宅。” 李文通忙答:“已派了重兵前往。” “还有御医,遣朕的御医去给裴中丞诊治,一定要把他救过来!” 宰相李吉甫道:“也已安排了。” 皇帝这才安静下来。良久,他抬起哭得通红的双眼,问:“据你们看来,此事是何人所为?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三位重臣均低头沉默着,刚才皇帝哭时,他们面面相觑了很久,已对各自的想法心知肚明。此时此刻,没有人愿意先开口。 “怎么?你们都没话要对朕说吗?” 李吉甫奏道:“陛下,据臣们推断,此案无疑是藩镇所为。刺客很可能就是淮西吴元济派来的。天下人都知道,武相公和裴中丞是陛下削藩最坚强的支持者,刺杀他们,无非是为了砍断陛下削藩的左膀右臂,进而威胁朝廷,迫使陛下停止淮西战事。” “你们都这么认为?” 大家默认了。 皇帝长出一口气,“那么你们说,朕应该怎么做呢?” 又是沉默。延英殿中的闷热空气凝结成了一个巨大的铅块,压迫得人想立刻逃离,逃得越远越好。 “说话啊!” “臣、臣以为,陛下应三思而后行。” “三思?三思?”皇帝的面容扭曲起来,表情由哀恸转为狰狞,“你们是不是想说,朕应该听从吴元济的威胁,应该停止削藩,应该撤兵?” 没有人回答他。 皇帝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臣子们。失去了武元衡和裴度,眼前这几人就是自己最可依靠的力量了。然而此刻他们却都低垂着脑袋,连目光都不敢与他交错。 皇帝感到全身的血都凉透了。 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不可啊,现在不行……”随着吵闹声,两个人互相拉扯着进了殿。其中一个是吐突承璀,正在竭力阻挡闯入者。但显然对方也非等闲之辈,不仅没把吐突承璀放在眼里,还直接冲到了皇帝的驾前。 “陛下!”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御座前,高喊道:“陛下啊,一国宰相横尸街头,这是自古未有的惨案啊!贼寇狂妄到此等地步,竟敢在京师重地、天子脚下行刺,刺杀的还是我大唐的宰相!他们、他们分明是欺我朝廷软弱,大唐无人啊!陛下,此实乃国之耻,帝之殇,民之痛啊!陛下……”说到痛切之处,七十三岁的兵部侍郎许孟容已然泣不成声。 一整个上午了,皇帝终于听到了想听的话。他豁然站起,喝令:“许侍郎莫要悲泣!立即随朕去紫宸殿,众僚已等待多时了,咱们现在就上朝,商讨灭贼大计!” “大家……”吐突承璀拦在皇帝面前。 “你要干什么!” “大家!”吐突承璀急得额头青筋暴突,“紫宸殿中根本就没几个人在啊。” “……什么意思?” “因为武相公和裴中丞遇害,百官恐惧,很多人都不敢出门,纷纷告假了。所以直到此刻,紫宸殿中来上朝者还未及三分之一呐。” 第21节 皇帝瞪着吐突承璀,复又缓缓坐下。 寂静重新降临延英殿,就连许孟容也停止了号啕。皇帝在思考,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但是没人猜得出,皇帝在想什么。 ——皇帝在想十年前。 正是那场惨烈的永贞革新,将武元衡送到了他身边,那时他还是皇太子李纯。 当时,先帝顺宗皇帝以重病之身登基,根本无法上朝听政,只能将所有的政事都托付给最信任的王叔文等人。以王叔文为首的革新派借天子之名行事,帝国的权柄几乎完全操纵在他们手中。这当然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那些人迅速站到了王叔文他们的对立面。朝野遂形成了两派相争的局面。 武元衡时任御史中丞,兼德宗皇帝的山陵礼仪使,绝对是朝中的实力人物。王叔文非常想把他拉拢到革新派这边来。可是三番五次的示好,武元衡竟丝毫不为所动。他的不合作态度大大触怒了王叔文。王叔文遂以顺宗皇帝的名义下诏罢免武元衡。 卧病的顺宗皇帝说不出话,对王叔文所拟的诏书基本上都是点头同意。但在看到罢免武元衡的诏书时,他竟然挣扎着拿起笔,写下了“迁太子右庶子”这几个字。 就这样,遭到贬谪的武元衡奉诏来到了太子东宫,担任右春坊主官。而此时,距离李纯被册封为皇太子仅仅过去三天。 几个月后,皇太子李纯成了新皇帝,立即悉数清洗王叔文的党羽。武元衡由于站队正确,很快便官复原职。元和二年更升为户部侍郎同平章事,从此当上了帝国的宰相。 在短短几个月的东宫生涯中,李纯和武元衡深刻地了解了彼此的性格、才干和主张,为之后的合作打下了极好的基础。恰恰是“太子右庶子”这项任命的功劳。 然而,就因为这项任命是顺宗皇帝下达的,李纯心中始终存着一个疙瘩,无法对武元衡给予彻底的信任。也因此,在元和二年末的时候,李纯任命武元衡为西川节度使,派他治理成都去了。 七年治蜀,武元衡功绩斐然。元和八年时,削藩战事进入胶着状态,急需调整战略并将全局交托给最忠诚有力的执行者。值此决定大唐命运的关键时刻,李纯终于下定决心从西川召回武元衡,仍委任其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真正地将帝国的重任和君主的信赖全部交付给他。从那一刻起,武元衡对李纯的意义就已经超越了君臣遇合的范畴。 对于李纯而言,武元衡是他一再否认又一再肯定的父爱的证明。 延英殿上,皇帝的目光扫过臣子们的头顶。 没有人,他们之中没有人真正懂得,今天皇帝失去了什么。 然后,臣子们便听到皇帝用沙哑而坚定的声音下达命令——即以举国之力搜捕残杀宰相的罪犯。从此刻起,皇帝将罢朝、禁食,直至元凶到案! 2 “凶狡窃发,歼我股肱,是用当宁废朝,通宵忘寐。永怀良辅,何痛如之?宜极搜擒,以摅愤毒。天下之恶,天下共诛,念兹臣庶,固同愤叹。”——元和十年六月三日,武元衡遇刺的当天,宪宗皇帝颁发缉凶诏书,向全天下宣誓绝不善罢甘休。同时皇帝下令在京城内外增设武力警戒,撒下天罗地网防止刺客外逃。还为所有四品以上朝臣增派了金吾卫,授予内库的弓箭和陌刀,在朝臣外出时执行护卫任务。 在裴度被送回的那刻起,金吾卫就将裴府团团包围,重兵把守。 但这丝毫无补于裴府内部的混乱。杨氏刚一见到满身是血的裴度,便昏厥了过去。等好不容易唤醒过来,不巧又看见失去双臂,几乎变成一堆血疙瘩的王义,杨氏再度倒下,彻底失去了知觉。 阖府上下眼面前只有裴玄静算半个主子,她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当务之急是救治裴度。皇帝派来的御医很快就到了。裴度的头上肩上腿上都有伤,虽不致命,但也因失血过多导致深度昏迷。御医们忙着包扎止血。按他们的说法,裴度的性命总算是无虞的。如今必须小心照料,等待他苏醒。 杨氏不过是惊吓过度,喂了安神的汤药,让婢女们看护着也就行了。 大家好歹算松了一口气,见御医稍有空闲,裴玄静便恳求他去看一看王义。 按规矩御医只为皇帝服务,就算替皇子和后妃看病,也需皇帝恩准。今天来救治裴度更是吾皇莫大的恩典了。 裴玄静可不管这一套。王义快不行了,裴府又给金吾卫围住不便出入,只能找御医。 御医草草收拾了王义的断臂,叹口气道:“预备后事吧。” 裴玄静也知道王义断无生机,但她希望他能至少清醒一刻。她有太多的疑问需要答案,王义也肯定有话要交代。 昏迷中的王义气息愈加微弱了,看起来随时都会撒手归西。 正在手足无措之际,阿灵跑进来:“娘子娘子,门口打起来了!” 裴玄静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只见两名金吾卫一左一右,押进一个人来。 金吾卫道:“裴大娘子,这人非说与你有约,死活要往府里面闯。我们不想让他在中丞府门口聒噪,就抓进来了。大娘子认得他吗?” 当然认得!阿灵先叫起来:“崔郎中,怎么是你!” 崔淼的双臂被金吾卫兵反剪着,苦笑道:“崔某听说裴府出事了,想来看看能否帮得上忙啊。大娘子,你看这……” 裴玄静忙对金吾卫说:“二位将士,此人是常来府中的崔郎中,请放开他吧。” 金吾卫走了。崔淼理了理歪到一旁的头巾,问裴玄静和阿灵:“裴中丞还好吧?” “阿郎他……”阿灵刚要开口,就被裴玄静制止了。她紧盯着崔淼问:“崔郎中从哪儿来?” “我早上在西市的医馆里坐堂,听闻裴中丞出事就立即赶过来了。可是在府门前被挡了很久,跟那帮子金吾卫怎么都说不清楚。” “西市的医馆?崔郎中不是前不久才游方到长安的吗?” 崔淼没有回答,只是坦然回望着裴玄静,神情颇似一位医生在安抚病人。 裴玄静有点冒火,又按捺住了。“叔父有御医照看着,已无大碍。请崔郎中随我去看看王义……他的情况很糟糕。” “好。”崔郎中背起药箱就走,“请大娘子带路。” 王义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但就是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崔淼摇着头说:“抱歉,崔某也不能起死回生啊。” “那你能否让他清醒片刻?”裴玄静急切地说,“让他交代了未尽心愿再去,行吗?” “可以试试。”崔淼从药箱中取出一套银针,捡起其中一根正要往王义头顶的穴位扎,裴玄静一把拉住他。 “等等!”她压低声音对他说,“你休怀歹意。” 崔淼愣了愣,笑道:“大娘子,你看他这样子,还需要我怀歹意吗?” 裴玄静悻悻地松开手,但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崔淼给王义连扎数针,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渐渐有了变化。突然,王义的眼睛睁开了。 “大娘子……”他看见了裴玄静。 第22节 裴玄静知道他此时最想听到什么,不等他问便道:“王义,是你救了叔父,他没事。” 王义露出一丝欣慰的表情。 裴玄静的眼圈红了,“你让我给叔父戴的毡帽帮了大忙。刺客的刀已经砍到叔父的头上了,可是那帽子够厚,叔父才没有受重伤。” 王义咧开嘴笑了。裴玄静凑上去,听到他用极微弱的声音说:“我盘算着,刺客来时……我就把阿郎踢、踢进沟里。有帽子他、他不会跌伤头……” 所以王义的确事先知晓刺杀的行动了。裴玄静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但却感到更多的困惑和悲哀。为什么?为什么他明知有危险却不警示,反而任由主人身处险境。可与此同时,他又想尽办法,不惜以命相搏保护主人。 “王义,你之前故意让叔父摔伤,也是不想让他上朝对吗?因为你知道,他只要一上朝就会遇到刺杀?” 王义没有回答,笑容却越放越大,在将死之人的脸上显得愈发诡异。 裴玄静明白了,再不可能从他的口中得到真相。于是她轻声说:“无论如何,你都是叔父的救命恩人。谢谢你王义。” “大娘子……”王义说,“我的怀里,怀里有……” 裴玄静掀开他胸前的衣服,赫然露出一个浸透血的绢包。她伸手去取,却取不下来。他竟用鱼胶把绢包粘在了皮肤上。裴玄静咬牙撕开绢包,心中顿时痛不可当——果然是那支金簪,她送的红穗子已经系在上头。因为沾满了血,穗子比原先更红了。 “大娘子替我、替我给我的女儿吧……” 裴玄静含泪点头。 “还有阿灵……”王义好像突然发现了阿灵,“你、你别怪我……凶。我看见你,总想起、想起自己的女儿,所以……” 虽然压根什么都没闹明白,阿灵也伤心地痛哭起来。 王义又说:“王义……对不住大娘子,那几、几天王义骗、骗阿郎去……找大娘子,其实、没有去。我、我是在找……”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崔淼沉声道:“不行了。” 裴玄静叫起来:“王义,你女儿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才能寻到她?” 王义拼命把嘴巴张大,却只有黑红色的血块喷涌而出。他挣扎着像要挺起身,最终却只能把头仰起一点点,目眦欲裂。随即,双眸中最后的光彩没入混沌。 崔淼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长叹一声。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女儿的名字啊!裴玄静急了,这可怎么完成王义的临终嘱托呢?她循着王义最后的目光看过去,一抹夕阳从窗口照进来,正好落在对面墙上悬挂的铜镜上。 原来已到了日落时分。这一天实在太漫长了,裴玄静觉得精疲力竭。 崔淼问:“要不要叫人来收殓?” 裴玄静吩咐阿灵去找人来,自己则对崔淼说:“天不早了,我送崔郎中出府吧。” 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快到府门时,裴玄静停下脚步,说:“我还有几句话想问崔郎中。” “大娘子请讲。” “崔郎中为什么要骗人?” 崔淼微微挑起剑眉,“唔?” “你我都知道,春明门外贾老丈院子里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是我的幻觉。” 崔淼又“唔”了一声。 “你和王义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总是请你来府中?” 崔淼说:“崔某建议裴大娘子先去西市的医馆调查一番,然后再来问案,如何?” “我会去的。”裴玄静说,“但眼下你必须先说出实情。” “实情?裴大娘子对实情似乎比崔某了解得更多啊。”夕阳西照,崔淼的笑容比晚风还要清爽,使人无端地想放弃一切对他的怀疑,选择相信他,依赖他,应该比怀疑他要轻松得多。 “崔郎中,我怀疑你。”裴玄静慢条斯理地说起来,“我怀疑你和贾昌老丈的死有关,否则就不必用幻觉这种瞎话来搪塞我。我怀疑你和王义的关系非比寻常,否则他怎么可能轻易找到我和车者,又矢口否认去过贾昌的院子……我还怀疑你和叔父被刺有关。因为叔父受伤告假,今天早上是临时决定如常上朝的,连府中的人都没有准备,刺客怎么会预先设下埋伏?而只有你,能够根据叔父的伤情判断出,今天早上他勉强可以上朝。所以崔郎中如此急切地来府中,难道不是来探听情况的吗?” 崔淼把眼睛瞪得溜圆,“裴大娘子,真没想到在你的眼中,崔某简直成了十恶不赦的凶徒。” “你不是吗?” “当然不是!” “那你说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裴玄静静默片刻,扬声召唤守在府门口的金吾卫,“此人形迹可疑,请诸位将士速速将他拿下!” 几名金吾卫闻声而动,崔淼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他们捆了个结结实实。 崔淼终于失掉了风度,哭丧着脸喊:“裴大娘子!你这是做甚啊!” 金吾卫们却很兴奋,连连追问:“大娘子,此人是不是刺客同党啊?这桩案子现在是朝廷第一要案,嫌犯要送大理寺关押受审的。我们现在就把他押过去?” 裴玄静迟疑了一下,才说:“倒是与刺杀案无关。叔父有件要紧的东西不见了,最近这些天就他一个外人到府里来过,故有嫌疑。我想,能不能暂且将他押在府中,待明日再做区处。”她也没料到自己竟能如此流利地编瞎话,仿佛一向说惯了似的。 金吾卫们面面相觑,这样做怎么也有点用私刑的味道。不过现在一切与裴度有关的都是头等大事,他们自然不敢怠慢,更不想得罪裴家人,便应道:“就按裴大娘子说的办。” 崔淼被关到马厩里去了。遍地草料和马粪,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来。天越来越暗,马厩没窗,早就一片漆黑了。他想睡上一觉,却被刺鼻的味道熏得头昏脑涨。崔淼无奈地想,今夜只怕是难过啦。 就这么半睡半醒地熬着。三更敲过时,马厩的门轻轻打开了。 微弱烛光引入一个窈窕的身影。崔淼的心中倒有那么点儿欢喜——是她来了。 裴玄静带来了茶水和蒸饼。在他跟前放下提篮,她轻声问:“渴了吧?” 崔淼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却看都不看蒸饼,又把眼睛闭上了。 第23节 “不饿吗?” 其实他的气已消了大半,但还是板着一张脸说:“崔某从不在这么腌臜的地方吃东西。” 裴玄静“扑哧”笑了出来,好像在周遭臭浊的秽气中吹入一阵香风,崔淼顿觉神清气爽,从脑门子到后脖颈都无比受用。 他再也绷不住了,叹道:“大娘子啊,非是我矫情,偌大一个御史中丞府,大娘子找哪里关我不行,非关到这么个臭气熏天的地方。崔某好歹也是个郎中,甚好洁净的。” “你真的是郎中吗?” “娘子认为呢?” 荧荧烛光照耀下,二人都目光炯炯的,仿佛瞬间具备了看穿彼此的力量。还是裴玄静率先挪开视线,低声道:“不管怎样,关在马厩里总好过关在大理寺。” “这样说来我还应该感谢大娘子咯?”崔淼讥讽地说,随即又换成关切的语气,“裴中丞醒来了吧?” “你怎么知道?” “娘子的面色虽然疲惫,却比午后时轻松一些。我想,现在也只有裴中丞的好转才能令娘子愁容略开了。” 裴玄静点点头,“是的。叔父半个时辰前醒来了。不过人还非常虚弱,我们只是尽量说些宽解的话让他放心。现在服了御医开的安神药,复又睡去了。” “是该好生静养。”崔淼的口吻还挺专业。 裴玄静又极低声地说:“没敢提王义的事,只说也在给他疗伤。” “更不敢提武相公的事吧。” 裴玄静悚然变色,“崔郎中还真是消息灵通。” 崔淼冷笑道:“这算什么消息灵通。坊间早传开了,才半天之内,长安城已人心惶惶。”他的脸上再度露出那种愤世嫉俗的神情,裴玄静最早在贾昌院子里遇见他时,就对此印象深刻。 她说:“我错了,我还是应该让金吾卫把你抓进大理寺。” “为何?” “因为我从你嘴里问不出的实情,大理寺有办法问出来。” “怎么问?”崔淼鄙夷地反问,“施以酷刑吗?呵呵,原来大娘子过去就是这么断案的?” 裴玄静真的惊讶了,“你还说你只是个郎中?” “裴大娘子的名声可比你自己以为的响亮得多了,一点儿不难打听。” 裴玄静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恨恨地道:“每次我打算要相信你的时候,你总有办法令自己显得更可疑。” 崔淼开心地笑了。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说实话的。”裴玄静说。 “好啊,崔某自当耐心等待。”崔淼微笑道,“其实我还是很想知道,娘子为何不干脆把我交给金吾卫呢?” “因为……那个雨夜毕竟是你收留了我。如果不是你,我还不知会怎样。” “娘子果然通情达理。” 裴玄静的眼睛一亮:“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 “承认那晚在贾昌的院子里见过我。” 崔淼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此好事,为何不认?” 裴玄静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紧接着说:“那就再做一件好事,如何?”说着便从提篮的最下层取出样东西——一面铜镜。 她注视着崔淼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王义。” 裴玄静不禁垂下眼睑——崔淼确实聪明过人,但也太聪明外露了。她觉得和他打交道既轻松,又费劲。不过扪心自问,她还是很喜欢与他相处的。就算说谎,崔淼也能说得潇洒磊落。裴玄静总觉得,假如能拨开笼罩在他身上的重重迷雾,或将发现一位真君子。 她把铜镜搁在膝上,用手轻轻摩挲。 “王义临终嘱咐我找到他的女儿,我发誓要帮他实现心愿。可是眼下叔父身负重伤,还需卧床静养,婶娘又不理事,我已派人送信给几位堂兄,请他们速速回京。但在他们到家之前,只能由我暂时支撑府中的局面,确实脱不开身。而王义女儿的事情,本就没什么线索,若是拖延久了的话,我担心就更难办了。因而想来想去,只能请崔郎中帮忙。” “为什么是我?” 裴玄静说:“崔郎中只说应不应吧。” “也罢。”崔淼倒干脆,“王义忠勇可嘉,我就算为英雄效一份绵薄之力了。” 裴玄静仰起头,冲着崔淼粲然一笑,双手将铜镜递过去。 崔淼亦双手接过,“这就是王义墙上挂的那面铜镜?” “对。看来崔郎中也注意到了,这就是王义临终前死盯着看的镜子。”裴玄静解释说,“关于王义的女儿,目前没有丝毫线索。只有最后当我问起他女儿名字时,他口不能言,却拼命瞪着这面铜镜看。所以我推想,铜镜里或许埋藏着什么线索。可是……”说到这里,她蹙起眉头,不解地道,“我翻来覆去检查过了,铜镜本身毫无特别之处,就是一面最普通的镜子而已。连悬挂的墙面我也仔细查看过了,没有发现任何记号或者暗洞之类的。如果说有什么不寻常的话,只能是……” “什么?” “镜子是刚挂上去不久的。因为镜子背后和墙面上都没有积灰。” “没错。”崔淼赞同,“你看这镜面多么光洁和平滑,显然是刚刚磨过的。” “也就是说,镜子确实是王义最近几天才特意弄来的。” 崔淼说:“那还用讲。王义是个武夫啊,你以为他真会挂面镜子在墙上天天照吗?” “但这的确就是一面平凡无奇的铜镜啊。” 第24节 崔淼没有答话,而是拿着铜镜颠来倒去地又看了几遍,才说:“嗯,也许是一件信物?也许是一个象征?也许是一个谜题?总之,它应该能引导我们找到王义的女儿。” 裴玄静惊喜地问:“你也这么认为?” “我倒是想到了些什么,姑且一试吧。”崔淼习惯性地卖起关子来,神神秘秘地笑道,“只要娘子把崔某从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放出去,我立刻就去查访一番。” “我怎么知道你还会回来?而不会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崔淼看着裴玄静,正色道:“大娘子固然精明过人,却总是容易忽略一点。” “哪一点?” “世间除了道理之外,还有人情。王义临死不忘女儿是情,娘子答应帮他实现遗愿是情,难道崔淼愿意助娘子一臂之力就不是情吗?” “崔郎中到底想说什么?”裴玄静可不买他的账。 “我是想说王义、娘子和崔某,都在做于理不合却关乎于情的事。在这种时候,人的选择并不总是符合趋利避害的常理。” “绕了这么一大圈,不就是为了让我放你走吗?” “唉!”崔淼重重地叹了口气。 裴玄静轻声说:“只要你能帮到王义,我会放你走的。” “那崔某就先谢过大娘子了。”崔淼意味深长地说,“大娘子终究是个有情之人啊。正如诗中写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你住口!”裴玄静突然厉声喝道。 崔淼吓了一跳,“怎么啦?我说错什么了?” “不许你提那句诗!”她的嗓音都有些颤抖了。 “诗又怎么了?李长吉写得多精彩,堪称千古绝唱……” “你不配念他的诗!”她一脸悲愤。 “我……” 裴玄静起身就朝马厩外走去。 崔淼冲着她的背影急叫:“大娘子!” 她已经出了马厩,关门落锁,方转身道:“崔郎中好生在此待着吧,天亮后自会有人来放你出去。” 崔淼颓然倒下,平生头一次懊悔自己太多嘴了。 3 晨钟响过后,果然有仆人来把崔淼送出府了。裴玄静没有亲自到场监督,她在房中睡得死死的。这些天根本就没好好休息过,裴玄静确实撑不住了。 等她一觉醒来,就见到阿灵抱着双膝,坐在榻前发呆。 裴玄静忙问:“几时了?” “辰时刚过。”阿灵嘟着嘴说,“娘子不必急着起来,阿郎早上醒过一回,精神好多了,吩咐了不少事情,还特地嘱咐让娘子好好休息。刚才阿郎服过汤药又睡下了,娘子且放宽心吧。” 看来叔父的头脑并未因肉体的重创而受损,裴玄静暗自庆幸。她欲起身下榻,突然瞥见榻前的几上放着一只陌生的卷轴,便问:“咦,这是打哪儿来?阿灵是你拿来的吗?” “呃,不是我。是武相公家里送来的。” 原来,今早武元衡家中派人正式来报丧了。正巧当时裴度清醒着,就躺在榻上接待了来者。 裴玄静喃喃:“叔父知道了……” “是啊。”阿灵说,“阿郎可伤心呢,当时就落了泪。” 早晚要知道的,长痛不如短痛。但是裴玄静坚信,武元衡的死讯在裴度心中所掀起的巨浪,绝对不是几滴眼泪那么简单。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将会对大唐,乃至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产生重大的影响。实际上,这样的影响已经在发生了。 裴玄静拿起卷轴问:“武相公家的人送东西来时,可曾说了什么吗?” 阿灵说:“就说这卷轴是在整理武相公的遗物时,从他的书案上发现的。因见上面写着赠予娘子的字样,便专门送了过来。听他们讲……应该就是武相公遇害前一晚写的呢。” 裴玄静点点头,珍重地展开卷轴。从里面掉出一张素笺来,原先是夹在卷轴中间的。 她捡起素笺,见上面题着一首五言绝句:“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 裴玄静反复读了三遍,眼前又栩栩如生地出现了武元衡的形象。虽然上了年纪,依旧英挺如玉、清雅从容。他就像一杆修竹,又似一丛杜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盛世大唐的雅韵遗风。谁又能想象得到,这样一位翩翩君子的生命,没有终止在女人的泪眼中,却完结在刺客的屠刀之下。似乎是,他自己想到了…… 裴玄静发觉,在武元衡这首写于被刺前夜的绝句之中,分明透露出一股肃杀之气。世上若真有“诗谶”的话,那么这首诗无疑可以算得上了。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将这首诗赠给裴玄静呢? 裴玄静将这个问题和素笺暂且放到一边,再看那幅卷轴。 只扫了一眼,她的心就被感动、困惑、惊讶,乃至恐惧所混合的复杂情绪攫取了。 在卷轴的最右侧,武元衡题道:“元和十年六月,欣闻裴氏大娘子玄静婚讯,自临右军《兰亭序》以贺之。半部在此,余者自取于秋。” 题辞左面的卷轴上,便是武元衡亲手临摹的传世神作《兰亭序》。 所以宰相信守了会面时对裴玄静所做的承诺:赠她一幅右军书法作为新婚贺礼。 然而,正如他自己在题辞中所写的,临本仅到“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就完结了。裴玄静曾经读过《兰亭序》,当然能看出来,武元衡赠给自己的卷轴上,只临摹了《兰亭序》的上半部。 这又是怎么回事? 武元衡在题辞中还特别写了“余者自取于秋”。难道是说,要等到秋天再赠下半部《兰亭序》给裴玄静吗? 有必要搞得这样麻烦吗?裴玄静思索着:不对,他写的是“自取”。若按字面去理解,是让裴玄静自己去获取的意思。也就是说,其实武元衡临摹了一部完整的《兰亭序》,不知为何故意拆成了两半。卷轴中只有上半部,下半部现在何处尚不得而知,必须由裴玄静自己设法去找出来。 第25节 她陷入彻底的迷茫之中。 裴玄静与武元衡不过是一面之缘。虽然她在那次会面中,竭尽所能地博取武元衡的好感,并且最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争取到武元衡表态支持她和李长吉的亲事。但是她万万没想到,武元衡会留给自己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谜题。 裴玄静哭笑不得地想,真要算一算的话,这些天自己绝对是谜题大丰收了。 不过,武元衡的谜题和裴玄静所遇到的其他谜题有一个本质的区别——武元衡显然是刻意设计了一个谜给她。而别的谜题都出于偶然、巧合或者意外。 裴玄静回想着与武元衡会面的过程,猛然意识到:其实自那时起,武相公就在给她出题了。而且谜题和今日这幅卷轴有着一脉相承的联系——都与王羲之的书法有关。 为什么?为什么这位东晋时代的大书法家会引起武元衡如此大的兴趣?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以他为题考验裴玄静? 再有一点,武元衡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是有预感的。从那首五言绝句中就可以看出来。普通人都懂得轻重缓急,更何况一位帝国的宰相。所以,既然武元衡已经预见到了“日出事还生”,就绝不可能将出事前夜的宝贵时间浪费在无聊的游戏中,也不可能仅仅用来准备一份新婚贺礼。他给裴玄静出的这个谜题一定至关重要。 当王义决定舍身救主时,心中百般放不下的是女儿,此乃人之常情。那么作为大唐的宰辅,当武元衡直觉到面临生命威胁时,他顾虑最深的究竟是人情、家事,还是社稷安危呢? 令裴玄静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论武元衡的人情、家事或者社稷安危,都似乎与她没有直接的关联。更蹊跷的是,他为此还特意设计了一个谜题给她。这也就意味着,万一裴玄静解不出这个谜的话,武元衡所顾虑的东西就将永远地湮灭了。 还有,王义临死前求裴玄静寻找女儿,是因为事发紧急,也因为裴玄静勘破了他的秘密。可武元衡为什么要选择裴玄静呢?如果是出于信任的话,裴度总比裴玄静更值得他信任吧。如果是因为她的破案解谜的能力,难道整个大唐就找不出比她更强的人选了?武元衡是站在帝国制高点上的大人物,全天下的才俊几乎都在他的视野内,他却偏偏选中了裴玄静。 裴玄静觉得头疼死了。 既然分析不出武元衡的意图,那半部《兰亭序》在裴玄静的眼中也就成了一堆沉甸甸的墨块,把谜底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她当然懂得,解开这个谜已经成为自己无可推卸的职责。毕竟,这是宰相在遇刺前夜留下的,其中埋藏的秘密可大可小。小则罢了,大的话说不定真的关乎社稷存亡、大唐的安危。然而此时此刻,她实在是全无头绪。 只能先暂时搁下了。凭裴玄静的经验,越难解的谜越需要灵感。而灵感往往在不经意中闪现,傻盯着想是没用的。于是裴玄静打开存放贵重物品的妆奁,里面已经有两样东西:一支染了血的金簪和一柄匕首。她将卷轴和素笺放进去,想了想将匕首取出,才又锁上妆奁。 现在妆奁里收藏的,都是死者的遗物了。 她轻轻抚摸着匕首,情不自禁地默念起长吉的诗句来——“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长吉,长吉,为了写出旷世绝伦的诗句,你年纪轻轻就熬干了心血,熬坏了身子。然则“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你再等我几日,就几日。叔父这边的事情一了,我便立即上路去找你。 “头上无幅巾,苦蘗已染衣。不见清溪鱼,饮水得相宜。”她坚信那一天很快就会来的。 这天午后,裴府来了位不速之客。 非是裴玄静一心盼望着的崔淼郎中,而是位身穿紫色袍服的宦官。 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是奉了宪宗皇帝之命来探望裴度的。 出乎吐突中尉的意料,裴府并没有兴师动众地举家出迎皇帝特使,而是仅仅由一个年轻姑娘来接待他。她自称是裴度的侄女玄静,这段时间恰好住在叔父家中。 裴玄静先领着吐突承璀去了裴度的卧室,裴度睡得正酣,吐突承璀只看到病人依旧苍白的面孔,和裹了大半个脑袋的白布。裴玄静向吐突中尉解释说,裴度虽已清醒过两次,但因伤痛仍十分剧烈,御医特地加重了安神药的份量,以使裴度能够在睡眠中休养生息。所以一时半会儿也唤不醒他。 吐突承璀心头不爽,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刚蒙皇帝隆恩官复原职,吐突承璀正处于极度需要存在感的当口。刺杀案中朝廷重臣一死一伤,吐突承璀感觉自己的重要性一下子凸显出来,恨不得立即号令全天下。不料才刚出手,就在裴度这里碰了个软钉子。 人家连正眼都不瞧你,你还不能挑他的错。 看望过裴度后,裴玄静陪吐突承璀在叔父的书斋中稍歇。吐突中尉饮下一整杯凉茶,胸中的块垒依旧堵得慌。于是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裴玄静,不咸不淡地开口了:“本将耳闻,裴中丞向以无女为憾。今日看来,你倒是有几分像他的亲女。却不知令尊是哪位啊?” “先父讳上日下升,曾为蒲州永乐县令。” “哦,永乐县……”吐突承璀的眼睛豁然一亮,“我记得永乐县出过一个女神探,似乎是姓裴?莫非就是你?” 裴玄静谦道:“中贵人真是博闻强记,明察秋毫。” “果真是你啊。”这下吐突承璀倒对裴玄静有点儿刮目相看了。原来裴度并不是随随便便把个小女子推到前台的。哼,他鄙夷地想,别以为靠她就能蒙混过关了,没那么容易。 “好好好。”吐突承璀干笑几声,道,“既然‘女神探’在此,就请断一断这起刺杀案如何?” 裴玄静镇定地回答:“此乃朝廷重案,圣上一定已指派了最得力的大臣主办,怎么轮得到玄静来说三道四。况且玄静刚到长安不久,对事发前后的情形一无所知,实在不敢妄言。” “大娘子就不要推辞了嘛。此案危及社稷,又关乎至亲,大娘子理当义不容辞的。” 裴玄静垂头不语。 吐突承璀冷笑,“大娘子不肯说,那么就由本将来问一问吧。” “中贵人请问。” “以本将方才所见,裴中丞的头部受伤最重。” “是的,贼人的刀砍在叔父脑后。” “可是裴中丞却死里逃生了。” “皇天护佑,幸免于难。” “事情没那么简单吧?” 裴玄静抬起双眸,直视吐突承璀。她平生头一次与阉人面对面,只觉得那张脸皮光滑得既令人诧异,又心生悲哀。 只听吐突承璀慢条斯理地说:“据报,裴中丞是因为戴了一顶特别厚实的毡帽才未被当场砍死。” “是。” “那顶帽子呢?” “大理寺已当作证物取走了。” “是吗?” 裴玄静说:“中贵人若存疑问,可去大理寺查看。” “哈哈哈。”吐突承璀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大娘子果然精明过人,那咱们也别在这里绕圈子了。今天本将就问一个问题:裴中丞怎么会在大伏天里戴一顶厚毡帽?这不是太反常了吗?” 裴玄静沉默着。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但是吐突承璀表现出的敌意太强烈,激起了她的愤怒。王义已经死了,叔父刚刚才脱离危险,这个宦官不去追查凶手,却对受害者的亲属咄咄逼人,难怪全天下人都对这帮皇帝的家奴没有半分好感。 她反问:“中贵人此问是什么意思?” 吐突承璀没料到裴玄静竟敢直接挑衅自己,怒道:“是我在问你问题!” 第26节 裴玄静垂下眼睑,说:“那是我造成的。” “你?” “我不小心烧了叔父的幞头,所以只得用家中带来的毡帽给叔父换上。”裴玄静从容不迫地讲完这句话,又补充说,“中贵人或许想象不到,叔父素来节俭,家中仅备一顶便帽。” 吐突承璀给呛得脸上一阵发红。当初他就是因为贪财受贿遭群臣弹劾,才被皇帝贬出京城的。可他今天已经官复原职了,居然还遭到一个小女子的当面攻击,这口气怎么能咽得下去? “很好,很好。大娘子答得天衣无缝。不过,这一切是否太过巧合了呢?”吐突承璀咬牙切齿地说,“早不烧晚不烧,偏等刺杀之前烧坏唯一的幞头,结果便救了裴中丞一命。不知这究竟是大娘子还是裴中丞的神机妙算呢?” 裴玄静不动声色地回答:“恕妾愚钝,听不懂中贵人的话。” 吐突承璀真火了,朝桌子上猛击一掌,厉声道:“那本将就直说了吧!我怀疑你们与刺客暗中勾连,早就知道刺杀的计划,所以才精心策划了所谓换帽的故事,说穿了,无非是一出保全自身洗脱嫌疑的苦肉计罢了!” 裴玄静丝毫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倒,依旧不慌不忙地说:“中贵人应该知道,叔父在几天前扭伤脚踝,已经告了假,昨日本不必上朝的。就算因此逃脱了刺杀,也合情合理。他又有什么必要多此一举,让自己再受这许多皮肉之苦?还白白遭到中贵人的质疑?再者说,刺杀前日圣上特派武相公来看望叔父,就是嘱咐叔父安心养伤,别急着上朝的。照中贵人的推断,莫非连圣上也知道要发生刺杀案,才预先来警告叔父?” 吐突承璀一下子竟回答不上来。愣了半晌,起身拂袖而去。裴玄静送至府门,他都没有再跟她说过一个字。 她目送着高头大马上的紫色背影消失在巷陌的尽头,才返身回入内宅。 裴度倚靠在榻上,已经等待多时了。裴玄静将刚才会面的过程讲述一遍,不敢遗漏任何细节。裴度认真地倾听着,当听到最后吐突承璀暴怒而去的环节时,憔悴不堪的脸上竟然浮起一丝笑意。 裴玄静不安地问:“叔父,我是不是得罪吐突将军了?” “你说呢?”裴度的语气中充满了慈爱。 裴玄静更加不安了,嚅嗫道:“其实我也知道不该那样的,可是看到他平白无故地质疑叔父,再想到叔父受了这么大的伤害,还有王义之死,我就忍不住了。” 裴度微微颌首。自己的这个侄女,虽说平日里行止端庄,可一旦冲动起来,又比任何人都感情用事。是个好孩子啊——裴度更从心底里疼爱裴玄静了。 “侄女应对得十分妥当。”裴度用虚弱的声音说,“其实,不管你怎样表现,吐突承璀对我的敌意都不会稍减。你至少让他无法再冠冕堂皇地陷害于我。” 原来,当初吐突承璀遭到贬谪之后,宪宗皇帝一直变着法子想把他弄回来。前年淮西战事推进遇阻,皇帝便欲借此为由,重召吐突承璀回京担任监军。裴度为此极力劝谏皇帝,元和四年朝廷兴兵讨伐成德藩镇,就是吐突承璀担任的监军。由于他不善统帅军队,令战事陷入被动。最终朝廷不得已任命原成德节度使之子王承宗为新的节度使,丧失了重掌成德藩镇的大好时机。所以裴度坚持说,朝廷再不可用宦官担任削藩的监军。宪宗皇帝只得作罢。吐突承璀因而延迟了整整两年才得以奉诏回京,当然对裴度恨之入骨。 裴玄静问:“圣上明明知道吐突承璀恼恨叔父,为什么还要派他来探望您呢?” 裴度微笑不语。 裴玄静却憋不住了,干脆把心里的疑惑和盘托出:“还有,叔父昨日脚伤未愈就急着上朝,也是因为武相公带来圣上的尺牍吧?圣上表面上让您安心养伤,实质却在暗示您尽速回朝,对吗?” 裴度收起笑容,严肃地说:“玄静,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可揣测圣意。” “可我还是不明白,武相公和吐突中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为什么圣上却一样宠信他们,又先后派他们来探望叔父呢?” “让叔父来告诉你吧,玄静。”裴度的表情变得十分凝重,“为臣子者除了对圣上尽忠之外,还要能够体贴他。武相公和吐突中尉的为人确实天差地别,但他们对圣上的忠诚是不分高下的。此外,他们又是朝中最能体贴圣上的人。而今武相公不在了……只怕圣上今后会更加离不开吐突承璀的。” 吐突承璀带给裴玄静的阴影,到傍晚时分便烟消云散。裴度的长子裴识率先赶回府中了。堂兄返家主事,叔父的情况也大有好转,裴玄静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一大半了。 第二天一早,裴玄静便拉着阿灵出门了。 自从来到长安城,裴玄静还没踏出过裴府半步。当她提出想外出逛一逛时,叔父婶娘连堂兄都满口应承。 在裴玄静的坚持下,只带了阿灵一人作陪。主仆二人各自骑了一匹马,出裴府角门,沿着兴化坊中的十字街向北而去。 按照裴玄静的计划,今天她们将先去西市的医馆,看看崔淼在不在。然后向东出春明门,裴玄静无论如何也想亲自再探一探贾昌的院子。 还有那么多谜题等着她去解开,但裴玄静已经迫不及待了。她必须尽快行动。 虽然刚刚发生过血腥凶案,长安城的市井喧闹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兴化坊是个大坊,北面又紧邻着西域客商云集的西市,坊间的街道上胡汉人等混杂,裴玄静着实看得新鲜。 尚未走出兴化坊,有个人拦在马头前。是粗衣短打的一个中年汉子,身材矮小,左肩还耷拉着,似有残疾。他瓮声瓮气地问:“二位娘子,要磨镜吗?”口齿亦不怎么清楚。 “走开走开,我们不要。”阿灵赶他走。 “慢着。”裴玄静心念一动,招呼那人,“你一向在此地磨镜吗?” “小人磨了几十年镜子了,哪里都到过。娘子可先验看小人的手艺。”他从肩上的包袱里摸出一面铜镜,递给裴玄静。 裴玄静刚扫了一眼,便知正是王义墙上的那面铜镜。为了请崔淼帮忙寻找王义的女儿,前天夜里在马厩里,她把这面铜镜交给了崔淼。 “怎么样?小人的手艺还不错吧?”那人追问,“娘子照顾一下小人的生意吧。”两只深埋在皱纹里的眼睛死盯住裴玄静的脸不放。 裴玄静想了想,说:“我是有镜子要磨,可未曾带在身边。要么你随我回府中去取?” “让这位小娘子去府里取来,如何?” “嗳,你怎么……”阿灵正要发作,被裴玄静拦住了。她大声说:“阿灵,你现在就回府一趟,把我房中的那面铜镜拿来。” “娘子,我不明白。” 裴玄静说:“怎么不明白,就是榻边几上搁着的……”说着凑近阿灵,压低声音道,“你赶紧回府通知大郎,让他速速带人来跟上我们。快去!” 阿灵的脸色变白了,猛眨了几下眼睛,裴玄静又推了她一把,她才慌慌张张地走了。 待阿灵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磨镜汉子对裴玄静说:“请娘子跟我走吧。” “去哪儿?” “娘子心里明白。” 裴玄静一咬牙,说:“好。”汉子牵起裴玄静的马缰绳就走,裴玄静趁其不备,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用簪子的尖端在墙上划了一个箭头。阿灵至少能把堂兄裴识的人带到这里。裴玄静相信,堂兄会发现自己留下的记号。 裴玄静问:“崔淼在哪里?” 那人只管闷头走路。 她又问:“王义的女儿是不是在你们手里?” 那人还是头也不抬。 第27节 裴玄静干脆不问了,只是每转过一个街角,便偷偷地在墙上划上一道。 就这么七拐八弯,越走周围越冷清。裴玄静是头一回逛京城,早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她的心里渐渐发起虚来,终于忍不住道:“到底是要去哪里,我不走了!” “那可就由不得娘子咯。”那人垂着的左臂突然一扬,裴玄静的眼前冒起一阵青烟,便从马上栽了下去。 4 待她清醒过来时,已经是在室内了。 窄小的空间里飘荡着一股霉味,几缕阳光从房顶的破洞中漏下来。屋子没窗,遍地杂物和垃圾,尽头处隐约能看到一扇木门,像是一间堆放杂物的仓房。 裴玄静撑起身来,试了试手脚还能动弹。屋里再无旁人,但是从屋外透入阵阵人声,似乎是处在一个相当热闹的区域里。 她摸到木门边,用力推推不动,门是从外面锁上的。 裴玄静奋力敲门,叫着:“有人吗?快开门!” 无人应答。外面倒有“噌噌噌”的金属摩擦声不绝于耳。裴玄静一想,是了,肯定是在磨镜子或者刀具这类东西。看来自己是被那磨镜的汉子给关起来了。她又气又急,更加用力地捶门喊叫:“快放我出去!我叔父很快就会派人来找我的,你再不放我出去,小心被抓去官府!” 外面的人终于不胜其扰,隔着门吼道:“你就省省力气吧,叫破了嗓子也没用的。更别指望尊府里的人了。这里离你最后画箭头的地方,还隔着好几座坊呢。他们要想找到此处来,除非有仙人指路。” 裴玄静愣住了,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门外再无动静。 裴玄静也累得不行了,颓然坐倒在地上。 “娘子……静娘……”突然,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声音极低,却又近在咫尺之间。裴玄静从地上一跃而起,在屋里团团转地找,可是声音又听不见了。 “娘子……看脚下,我在你下面……” 裴玄静连忙趴到地上,光线太暗,她只能一边摸索着一边叫:“是谁?谁在叫我?是崔郎中吗?” “正是在下啊,娘子!” 她终于摸到了一个凸起的铁钩,钩下是一块圆形的铁盖板,类似窖井盖的样子。 “我找到了!”裴玄静惊喜地叫起来,把脸贴在铁盖上,从下面传来的话音果然清晰了许多。 “真是娘子你来了!”崔淼的声音中满是惊喜,“这底下是个窖井,我就给关在里面呢。娘子,你能放我出去吗?” 裴玄静提了提盖板,纹丝不动。她很懊丧,力气只是一个小问题,她还可以想办法找根撬棒什么的来解决,但挂在铁钩上的巨大铜锁就是无法克服的障碍了。 “不行。”她难过地说。 地下静默片刻,又传来话音:“娘子,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是那面铜镜。”裴玄静无力地回答,“有个磨镜子的人拿着那面镜子找到我,我便跟着他来了。” “娘子,你……你是不是猜出我有难,特意来救我的?” 裴玄静骤然发起飙来:“是,是!是我太高估你崔郎中了!请你帮忙找人,你居然找到这种地方来了!还让那磨镜之人用铜镜把我也诱来,你说,你究竟是何居心?” “哎呀,娘子!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比你可惨多了,还能有什么居心啊?” “你活该!”裴玄静越说越来气,“我怎么会相信你这种人的!从一开始就谎话连篇,谁知道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给你铜镜是让你寻人的,你倒好,把自己给寻到地窖里去了,还牵连上了我。你、你真是……” “娘子……”崔淼的话音虚虚地从井盖下飘出来,“那家伙总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绑你吧,还不是你自己要来的……” 是啊,确实太鲁莽了。裴玄静虽然火冒三丈,内心还是不得不同意崔淼。自己这是怎么了?是因为义愤,担心,盲目自信,还是太急于求成了? 木门“咣当”一声敞开了。 有人说:“隔着个铁盖子吵架累不累?” 是个女声,听不出年龄大小。门外赤日炎炎,阳光挟带热浪涌入狭窄的门框,令她的周身仿佛环绕一层紫烟。因是逆光,看不清她的相貌。 顷刻之间,裴玄静的脑子里蹦出若干疑问:怎么有个女人?她是谁?和那个磨镜汉子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关我们?她认识王义吗?她认识王义的女儿吗?她会不会就是王义的女儿?! 裴玄静马上自己否定了最后一个猜想。王义的女儿尚未及笄,年纪不会超过十五岁。眼前这个女子,虽判断不出年龄,但绝对不是一名少女了。 裴玄静道:“请问这位娘子,为何无缘无故将我关押在此呢?” “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吧。”女子的口吻寒气逼人。 裴玄静试探:“不知娘子与那磨镜者是……” “他是我的夫君。” “哦。”裴玄静又问,“那面铜镜怎会落到你们手中?” 女子冷笑一声,“真是侯门千金,不识柴米油盐人间事。每个磨镜者在磨完铜镜后都会留下自己的记号,以便他日辨识。你说的这面镜子,正是我夫君磨的。” 原来如此!裴玄静明白了,崔淼肯定是知道这个名堂的,所以才以镜为线索找了过来。她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你们认识王义吗?这面镜子就是他的。” 女子尚未回答,又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人。借着开门的刹那,裴玄静看清了女子的面孔。 五官精致,皮肤光洁。但冷若冰霜的神情中却透露出另类的沧桑。好似在青春常驻的躯壳里,住着一个看破红尘的灵魂。裴玄静更纳闷了,这女子气质高贵,可夫君却形容猥琐,只是个走街串巷讨生计的手艺人,身体好像还有残疾——她的人生究竟有过怎样的跌宕起伏? “你来干什么!”女子质问新来者。她的声音中掺入怒火,更显得杀气凌人了。 新来者凑到女子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从举止来看,此人对女子颇为敬畏。 “娘子可想回家?”等新来者耳语完,女子突然对裴玄静来了这么一句。 裴玄静忙道:“当然。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但你要答应一个条件。” 第28节 “什么条件?” “朝廷刚刚抓捕了成德进奏院的武卒张晏等若干人,污蔑他们是刺杀武元衡的凶手。你回去后给你叔父带个信,让他把张晏他们放了。” 怎么又扯上了武元衡刺杀案?裴玄静十分意外,想了想说:“你的条件我答应不了。” “为什么?” “武相公被刺乃当今朝廷第一大案,圣上亲发诏书抓捕凶犯,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就算我将话带给叔父,他也绝不会听从的。” “如果用侄女的命来交换,他会听吗?” 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裴玄静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吓倒的,反而镇定地回答:“叔父身负重伤,此刻还在卧床休养中。即使他舍不得我,也无权干涉朝廷办案。你们用我的性命要挟他,除了增加叔父的烦恼和你们的风险之外,根本无助于达到目的。” 对方沉思片刻,道:“世间的变化迅疾,往往出乎人之所料。也许你并不知道,就在你满长安城乱逛,又被关押在此的这段时间里,大唐发生了一件大事……且与你有切身的关系。” “什么事?” “好事。”女子慢条斯理地说,“娘子的叔父已经不再是御史中丞,而是当朝宰相了。” “什么?!”裴玄静的眼珠子差点掉出去。 “就在今天早上,皇帝派使者去了裴府,在你叔父的榻前宣诏,任命其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补了武元衡留出来的缺,并主持纠办刺杀案——所以,裴相公若真心疼爱娘子的话,是有权下令释放张晏等人的。怎么样?娘子只要答应了,即刻就送你回去。” 裴玄静还是摇头,“不行。” “既然如此,就只能委屈娘子了。” “你们想干什么?” “欲借娘子随身之物一用。” 裴玄静背在身后的右手里紧握着一根木棍,那是她从杂物堆中找到的。现在门前堵着两个人,门外还有一个磨刀霍霍的汉子,逃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若不拼死一试的话,便不是她的性格了。 裴玄静娇叱一声,挥起木棍就朝门口冲去。可是,明明离门前站立的二人尚有一步之遥,她却像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墙,整个身子向后弹开去,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这下摔得相当厉害,裴玄静几乎背过气去。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溢出来,鼻子里也闻到淡淡的腥味。虽然眼前若明若暗,裴玄静仍然倔强地撑起上半身,昂起头。 女子冷笑道:“倒还有些气性。”又吩咐身边那人,“你去吧,就不用我动手了。” 那人一步步向裴玄静走过来。 “你想干什么?”裴玄静虚弱地说。 那人一掌劈过来,剧痛自头顶蹿下。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裴玄静意识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耳坠。她无声地叫了一句,“不要……”便昏迷过去。 “咚……咚……咚……”她听到一下又一下的敲击声,起初离得很远,慢慢地靠近了,越来越近。突然,遍布在她头脑中的混沌被这声音冲破了。裴玄静睁开了眼睛。 周围漆黑一片。“咚……咚……”的声音又响起来,就在她的身体下面。 记忆一下子全恢复了。裴玄静连忙挪开身体,将耳朵贴在冷冰冰的铁盖子上。 “你还在下面吗?崔郎中……” “娘子,你没事吧!”崔淼的声音从铁盖子下飘上来。 “我还好……”裴玄静抬手摸了摸耳朵。耳坠没有了,手指上黏糊糊的,是血。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挨打了?”崔淼立即问道。 裴玄静又回答了一遍,“我还好……”眼睛慢慢适应了周围的亮度,能看到几束微光落在身旁的地上。她抬起头,透过屋顶上的破洞,天空正闪耀着深沉的黛青色光芒。她不禁喃喃:“都已经入夜了。” “是啊……”崔淼说,“我也不知喊了你多久,实在喊不动了,才改成敲盖子。” “你喊我做什么?”她轻轻地吁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我还在这儿?” “我不知道你在不在,但是我想,只要他们还未达到目的,就肯定会继续关押你。”他回答,“我听到你挨打了,所以多半正昏迷不醒。我便想着,无论如何要把你叫醒。” “醒了又能怎样?门是锁死的,我逃不出去,也帮不了你。” 他静了静,才道:“至少,咱们俩可以聊聊天嘛。” “就这么聊天?” “是啊,聊聊案情,不是挺好?” 好吧。裴玄静想,当人身处绝境,无计可施的时候,心情反而会平和下来吧。她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裴玄静说:“他们取走了我的耳坠,会不会已送到叔父面前了呢?” 铁盖子下面没有应答。 裴玄静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催促:“喂,睡着啦?” “你看清楚她的样子了?” “谁?” “关咱们的人——那个女人。” “嗯。”裴玄静说,“你认识她吗?” “我是被磨镜汉子直接关进来的,没见着那女子。你看她是不是年纪不小了?” “容貌尚显年轻,但神态又很超脱,好似勘破世情的千年神祇一般。真想不通,这么一位超凡脱俗的女子怎会嫁给一个磨镜子的粗人。” “那就对咯。”崔淼长叹一声,“我猜得没错,果然是她。” “谁?” 第29节 “聂——隐——娘。” 聂隐娘?! 裴玄静虽然也听说过一些关于聂隐娘的故事,但总以为过于传奇,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遇到真人。 崔淼说:“其实我看到王义的铜镜时,就想到她了。魏博大将聂峰之女隐娘,十岁时被一个道姑掳走,五年后回家时已身怀绝技,能飞檐走壁,大白天当街取人首级而不被发现,连她的父亲聂峰都甚为骇异。某日,隐娘在家门前见到一磨镜少年,便非要嫁给他不可。聂峰虽不喜,却不敢违逆女儿的意思。两人成婚后在外居住,少年只会走街串巷磨镜子,隐娘则时常夜半离去,日出方回。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去做什么。后来聂峰病故,魏帅田绪听说了隐娘的一些事迹,便许以重金,将夫妇二人收罗到自己麾下。再后来田绪去世,嘉诚公主辅佐养子田季安继承节度使之位。田季安和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和,命令隐娘去刺杀刘昌裔。谁知隐娘夫妇早就对田季安的暴虐荒淫不满,就乘机背弃魏博,转投了刘昌裔。直到元和八年的时候,刘昌裔奉诏回京,隐娘不愿跟随,才拜别了刘昌裔云游四方去了。而刘昌裔也在回京的路上病逝了。自那以后,江湖上再没听说隐娘夫妇的消息。谁曾想,今日让你我给碰上了……” “魏博……”裴玄静艰难地消化着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好半天才道,“王义也是叔父从魏博带回来的。” “所以啊!王义在魏博的那些年,聂隐娘恰好也在魏帅麾下,他们两人当然是认识的。因而聂隐娘夫妇很可能会知道王义女儿的下落,说不定他的女儿现在就和他们在一起。” 裴玄静说:“你说得对!王义以铜镜为线索,就是指向隐娘夫妇的。我们也确实因此找到了他们!” “可奇怪的是,他二人明明已经淡出江湖了,怎么又会来到长安?还似乎卷入了武元衡宰相的刺杀案?” 裴玄静倒吸了一口凉气,“刺杀会不会是他们干的?” 崔淼说:“我觉得不像。” “理由呢?” “第一,手段不像。聂隐娘杀人一向来去无踪,连尸体都要用化尸粉溶解干净,绝不会像这次案子留下诸多首尾;第二,没有动机。隐娘夫妇自从背弃魏博之后,仅因知遇之恩而侍奉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刘帅既故,他们固然对朝廷没有好感,也无理由行刺杀之事,再替其他藩镇卖命。” “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要用我来威胁叔父,释放刺杀案的钦犯呢?” “这个……也许那些嫌犯真是无辜的呢?” 难道聂隐娘夫妇仅仅为了打抱不平而冒险触犯朝廷?宰相遇刺,朝廷会随便找个藩镇的替罪羊草草结案吗?裴玄静想不通。 崔淼说:“即使对裴相公来说,释放朝廷重犯也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事情。你叔父应该会与他们周旋,拖延时间。咱们就利用这段时间,再想法子出逃。” “逃?怎么逃?” 铁盖子底下没声了。 过了许久,裴玄静轻声说:“都是我造成的。如果我没有叫你追查王义的女儿,如果我没有给你那面铜镜,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对不起。” “你不怪我了?” “当然不怪你。”裴玄静说,“你是被我连累的。我也不该胡乱猜忌你。至于你说谎话,应该是有难言之隐吧。” 又过了好一会儿,铁盖子下才说:“娘子突然对崔某这么客气,在下很惶恐啊。” 裴玄静在黑暗中默默地微笑了。她越来越肯定,崔淼不是个坏人。所以她没理由绝望,她的身边,啊不,是身下尚有一位同盟军。 “天还没亮吗?”崔淼问。 “没有。”裴玄静侧耳听了听,“但也听不到更声。奇怪,我来长安这几日,每夜都能听见街坊上敲更的声音。叔父的府邸不小,更声尚能传入内宅。崔郎中,你知不知道此刻我们究竟身在何处?” “知道。”崔淼道,“这里是东市。” “东市?” “对,长安有两市:西市和东市。裴府所在兴化坊旁边的是西市。而东市位于朱雀大街的东面,许多手艺人都聚集在这里,其中就有不少磨镜的小铺子。我拿到铜镜后,第一个念头便是来此地打听。唉,哪想到刚进这家小铺,还没说几句话就被人砸晕关起来了。” “难怪白天外面热闹得很……可是,为何入夜反而没有更声呢?” “因为东市一到晚间就关闭了,金吾卫会来清场。东市里面并无住家,所以入夜反而是最冷清的,也不需要打更。” “难道说在这整个市场里,此刻就只有你我二人?” “或许还有几个守铺子看库房的?不过……你这么说也不算错。” 所以想靠喊叫引人注意也不可能了。裴玄静彻底死了逃跑的心,倒觉得四周的静谧别具安详之态。月光从屋顶的破洞里漏下来,寥落而冷清,令人遍体生寒。长安的盛夏,仿佛在一夜之间便远去了。 长安城中最多时有居民百万,但此时此刻,却似乎只剩下他们二人。 “也是奇了,”她说,“每次和你碰到一处的时候,都是在夜里。” “三次。”崔淼回答,“与娘子在一起度过的长夜,我记得这是第三次。”语调听起来有些惆怅,又似乎包含着微妙的情愫。他已经不再否认春明门外的那一夜了。裴玄静相信,如果这次能逃出生天,他应该会对自己说出实情。 但是,还能逃出去吗?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就在这座举世无双的都城中,一位帝国宰相刚刚曝尸街头,何况他们这两个卷入是非漩涡中的普通人。再也无法否认,大唐的荣光早已褪色,所有的繁华与荣耀都成梦的残片。身为今天的大唐子民,留给他们再三品味的只有飘渺的回忆、离乱的现实。 上达君王,下至黎民,每一个人都在盛世与乱世的夹缝中艰难生存着。来长安才不过几日,裴玄静已经深深地体会到这种举步维艰的困顿。 裴玄静轻轻叹息:“反正我只要遇到你就没好事。” “会不会咱们俩八字相冲?” “八字?” 崔淼说:“真的,我想……” “嘘!别出声!”裴玄静突道,“有人来了。”她往屋子的角落里一猫,随手从杂物堆中又摸了根木头出来,心知未必管用,总能壮个胆。 5 来人的脸上蒙了块黑纱,只露出两只眼睛。身量纤细挺拔,裴玄静一眼便认出,正是白天在聂隐娘之后进屋的那个人。那人提起手中的一盏小油灯,见裴玄静蜷缩在角落里,冷笑道:“把手里的棍子扔了吧,我是来放你们走的。” “你放我们走?”裴玄静很意外。 “少废话!”那人不耐烦道,“想活着出去就听我的。”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来,三两下便捅开了窖井盖上挂的铜锁,又费力地去挪铁盖。裴玄静伸手帮忙,那人斥道:“你闪一边去。”却朝着井下喊,“喂,下面的使劲顶一顶啊!” 裴玄静只好退到一边,眼睁睁看着窖井上下两人一起努力,终于把个厚实无比的浑圆铸铁盖滚到旁边。已经能看见崔淼的头顶了,突然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直指裴玄静的咽喉道:“你也下去!” 崔淼探头出来:“怎么回事?” 第30节 那人急道:“哎呀,窖井下面有暗道,我可以领你们出去。地面上走不得,要是被发现就完了!” “行,听你的。”裴玄静抢步上前,站到了井盖边。 崔淼仰起头来看她,原本漂亮干净的面孔上黑一道灰一道,污垢之下的脸色十分苍白。 他盯着她,轻声说:“你也下来,万一……咱们可都别想逃了。” “那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待在下面。”裴玄静朝身后那人扫了一眼,故意大声说,“要死就一起死吧。你受我连累,我不愿贪生独活。” 崔淼愣住了。裴玄静说:“你让一让啊,堵在那里我怎么下去。” 崔淼忙朝下爬了几步,招呼道:“你下来吧,小心点,井壁上有凹坑,一步步踩扎实了。” 她依言一步一步向下爬,井壁十分潮湿,突然脚底踩空,整个人向下滑去。还没等裴玄静尖叫出来,崔淼从井壁一侧伸出双臂牢牢地抱住了她。 两人一块儿倒在井壁旁的坑道里。在漆黑一片中,裴玄静感到脸上撩过细微的风动,猛然意识到这是崔淼的呼吸。她惊起,挣脱了崔淼的怀抱。 “你不会水吧?”他问。 裴玄静探头往下一看,黝黑的水面上倒映着井口映入的微光。摇摇曳曳,还伴随着哗哗的水声。 “下面水深得很,而且流速很快,要是跌进去,肯定没命了。”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你看到朱雀大街两侧的水渠了?这些水渠纵横贯通,把整座长安城都连接在一起。每座坊里又各有小渠,但大多是明渠。东、西两市下面筑的是暗渠,这就是其中之一。” 裴玄静不可思议地朝下方俯瞰,只看见深不可测的流动的黑暗。 长安,这座城市仿佛从这一刻才向她揭开神秘的面纱,呈现出了金碧辉煌之下的另一张脸孔。 “它们通向哪里?” “根据地势的话,自北向南,最源头是太极宫和大明宫,然后穿过整个宫城和皇城的地下,连通兴庆宫的龙池,再到东市和西市的两座放生池,一直经由南面的曲江出城,最后进入渭水。” 裴玄静惊奇地问:“和皇宫都连在一起吗?” “是的,不过在皇宫里是暗渠和明渠都有的。” “聊完了没有?”救他们的人也爬下来钻进坑道,“聊完了就跟我走,否则便一辈子待在这里吧!” 在封闭的坑道里听起来,那人的声音十分清脆,尽管刻意压低了,仍能听出是个少女。裴玄静的心里有数了。她也迅速观察了窖井下的环境,发现崔淼为了和自己讲话,一直艰难地扒着井壁,实在又费力又危险。裴玄静的心中似有所感。 “怎么走啊?”崔淼问,“坑道前方是堵死的,我都探过了。” “当然是从水里走。” “水里?”裴玄静和崔淼异口同声地惊呼。 “喊什么喊!”那人鄙夷地说,“我看过图纸,知道哪一段的沟渠深哪一段的浅。由此往西南方向,水深恰可容人通过。我们只要沿着暗渠走到东市外面就行了。等暗渠转成明渠,再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爬上去便是。” 裴玄静和崔淼对视一眼,心知别无选择,只有豁出去了。 因崔淼身量最高,那人把油灯挂在他的脖子上,叫他在最前面探路。裴玄静居中,那人自己殿后。三个人各自捏着鼻子,一个接一个浸入水中。 裴玄静在女子中身量不算矮,水也没到了胸口。气味倒不像想象的那么难闻,可是水冰凉凉的,还有些黏稠,周围又几乎漆黑一团,仅有最前方崔淼那里的一点光亮,她根本就看不清楚自己置身于怎样的水体里,身边又淌过些什么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什么都不去想,一味盯住前方,否则即刻就会精神崩溃吧。 暗渠仿佛没有尽头。三个人谁都不说话,只有带着回音的呼吸声彼此相闻。每当走到一处岔道时,崔淼就会停下来,等待来自最后方的指令——向左或者向右。 也不知走了多久,正当裴玄静开始神思恍惚,觉得这辈子都走不出去,永远见不到日光的时候,前方的崔淼突然停下来,叫道:“这里有扇铁门!” “你推推看,应该没有锁。”从后面传来的声音直发抖,估计也忍到极限了。裴玄静心下恻然……那孩子,终究还小呢。 崔淼果然打开了铁门。举起油灯往上照,惊喜地喊:“上面又是个窖井口!” “爬上去吧。” 他们终于又回到了地面上。钻出窖井口,三个人都全身湿透地趴在地上喘粗气。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风将油灯吹熄,也没人顾得上。 崔淼有气无力地问:“不是说从明渠出去吗?这里还是一个暗渠的窖井口啊。” 那人回答:“我……实在走不动……了,反正是出口……管不了那么多……” “也行吧。”崔淼含混不清地嘟囔,“只要我们不是钻到皇宫里面……就成……” “想得美……通向宫城里的沟渠上有数道水闸,哪里是轻而易举能进得去的。” 裴玄静也缓过劲来了,插嘴道:“不知大侠可否赐予姓名?今日蒙大侠搭救,他日必当相报。” 那人没吭声。崔淼却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姓王,对不对?你的父亲就是王义吧?静娘,咱们找到王义的女儿了。” “不,她不姓王。从今往后她都跟着我姓聂了。” 周围突然大放光明。 裴玄静大惊失色。他们竟又回到了最初关押她的库房里。原来,他们沿着暗渠绕了一大圈,从另一个方向走回到最初的窖井了。 聂隐娘,端端正正地坐在屋子中央。她那位磨镜子的夫君肃立一旁,右手中举着火把。 “师父……” 裴玄静循声看去,救他们的人已跪在聂隐娘面前。蒙面的黑纱大概早就掉了,散乱的发丝遮住半张脸。湿透的夏衣牢牢地贴在身上,曲线毕露。现在任谁都能看出她是个女子了。 聂隐娘问她:“你知罪吗?” 少女低头不语。 第31节 “你以为凭你现在的这点本事,就能窃得窖井盖的钥匙,还能偷看到地下暗渠的图纸?” 少女还是低头不语。 裴玄静抢着说:“她是为了救我们,娘子要怪就怪我们好了。” “怎么怪?杀了你们吗?” 裴玄静道:“玄静久闻隐娘侠名,断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聂隐娘冷笑一声,“记得当年我在学艺之时,师父命我去刺杀某大僚,我因其正与儿女戏耍,两小儿幼稚可爱,实不忍下手。无功而返后师父训斥我道,‘今后再遇上这类情形,先杀其至爱,再夺其命。’既为刺客,首要断六亲人伦之念,否则只会损了自己的性命。” 裴玄静听得全身一激灵。 崔淼插嘴道:“所以你设下这么个局,就是为了让她断尽人伦之念?可你为什么不问一问,她到底想不想跟着你当刺客?也许人家心里根本就不情愿呢。” “都别说了!”少女叫起来,“师父,我知错了,今后再不敢犯。” “所以你并没有父亲?” “没有。” “更没有母亲?” “没有。” “茫茫人海从此只分敌我,再无情义,亦无是非。” “只有敌我,没有情义,没有是非。” 聂隐娘点了点头,“你起来吧。”又对裴玄静和崔淼道,“你们可以走了。” 两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少女从聂隐娘手里接过什么来,返身递给裴玄静。正是她的两只耳坠,上面还有血迹。 “他说得不错,这只是一个局,为教训小徒所设。”聂隐娘道,“我并没有去要挟你的叔父,现在你可以自行返回。裴府因为你的失踪正鸡飞狗走的,你速速归去,好使他们放心吧。”她在说这些颇通人情的话时,同样没有丝毫情感的流露,就与她谈起杀人时一个样。 裴玄静问:“隐娘不怕我将你夫妇的行踪告诉叔父吗?” “你会吗?”聂隐娘反问,“假如你想让禾娘死,倒可以试试看。” 禾娘。裴玄静终于知道王义女儿的名字了。不过,按聂隐娘的说法,她现在应该是叫聂禾娘了。裴玄静当然不愿意让禾娘死,不论她姓王还是姓聂,于是说:“我怎会要禾娘死?相反,我要带她走。” “走?去哪里?” “当然是回裴府。禾娘既是王义的女儿,王义生前为裴府家人,裴府自然要继续照管他的女儿。” “果然是一人为奴,代代为奴吗?” “不是奴,是家人。” 聂隐娘问禾娘:“你都听见了?怎么样?你自己愿意跟她走吗?” 禾娘把头垂得更低了,但胸脯剧烈起伏着。 “这崔某就不懂了。”崔淼冷不防地冒出来,“隐娘强收人家为徒时,也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吧。怎么现在倒想起来问禾娘的意思了?” 禾娘带着哭音喊了一句:“你别说了……” 崔淼继续道:“我看还是你二人替禾娘做了主吧,少做点戏,也别叫人家小娘子为难。” 聂隐娘倒挺有耐心的,不急不躁地说:“裴大娘子觉得有本事从我这里带走禾娘吗?” “总要试一试。”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裴大娘子尤爱如此行事么?” “不为怎知不可为?” 聂隐娘微微颌首,“说得不错。那么便请大娘子为一不可为之事吧——只要你能说服裴相公释放成德武卒张晏等人,我便将禾娘交予你。我给娘子三日期限,三日之内张晏等人如能获释,我当亲自将禾娘送还府上。如若不然,你们……也就别想再见到她了。” 裴玄静急道:“如果张晏等人确系刺杀案元凶,我又怎能去说服叔父释放他们?” “不是,我可以保证他们不是。” “隐娘怎么保证?”崔淼又跳了出来,“莫非隐娘知道真正的元凶是谁?” 聂隐娘看着崔淼,微笑不语,但笑容已不像此前那般冰冷了。崔郎中还就是有这本事,能够让任何女人对着他笑出来。 崔淼受了鼓舞,更加大剌剌地说:“假使隐娘知道真凶身份,不如干脆告诉静娘吧。她回去跟裴相公一说,张晏等人不就脱罪了?” 聂隐娘轻“哼”一声。 崔淼圆睁双目:“元凶不会就是二位吧?” “当然不是。”聂隐娘终于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别再多问了,那些事情与你们无关。静娘只要设法救出张晏即可,这也有助于朝廷缉拿真凶,对你叔父亦交代得过去。” 聂隐娘冲丈夫一点头,“送他们出去吧。” “等等!”裴玄静问,“请隐娘起码给我们一个解释,为何在淡出江湖数年后,又出现在长安?总有个理由吧?” “是因为我。”始终未发一言的磨镜汉子突然开口了,“因我常年磨镜落下肩背的老伤,近年来发作得厉害,整条左臂都抬不起了。乡野之地找不到好郎中,隐娘才决定与我进京,实为寻访良医而来。” “哦。”裴玄静正在将信将疑,恰好看见聂隐娘夫妇相视一笑。就在这一刹那,她完全相信了他们。因为她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最寻常夫妇之间那种无言的默契,和历经风雨沧桑后的平淡相知。至少他们的夫妻感情是绝对真实的。 对比刚才聂隐娘言之凿凿的灭六亲人伦之念,这场面令裴玄静觉得既荒诞,又辛酸。 “好啊!”崔淼叫起来,“崔某可不可以毛遂自荐一下?本人专治跌打损伤,家中颇有点祖传绝学的,要不要我来给你看看?” 第32节 “这……”夫妇二人还真犹豫了。 崔淼转向傻站在一旁的禾娘,“闪儿,你来给我做个证,你亲眼见过我的医术呀!” 那禾娘全身一颤,哑声道:“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崔淼不肯罢休,继续对禾娘嚷:“闪郎,你不就是郎闪儿吗?我刚刚才认出你来……” 磨镜汉子上前一掌,结结实实地敲在崔淼的后脑勺上。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瘫倒于地。汉子将崔淼的后脖领子一提,像拖死狗似的拖着,对裴玄静喝道:“走吧。” 难熬的时间总显得比实际漫长得多。裴玄静以为折腾了足足一夜,等到街上一看,还未到黎明。 放生池就在附近,磨镜汉子将崔淼扔在池边的一块大石上,便离开了。裴玄静只好守在崔淼身边,静待他的醒来。 果如崔淼所说,整座东市在夜间全无半点人迹。为方便做生意,东市并不植树,所以除了商铺围墙的暗影之外,街道上只有两三只流浪的猫狗与他们做伴。月淡星稀,晨光在她的感觉中渐渐靠近。裴玄静想到二人均是狼狈不堪的模样,恐怕路人见了又生出意外来,便从放生池中汲水洗了洗脸,重新盘了头发,又在路边找到个缺口的瓦盆,自放生池中盛了清水来,以袖为帕,也帮崔淼擦个脸。 尘垢但去,黎明的微光中,呈现出一张出奇俊美的面孔。昏睡中的他面容安详,仿佛一个孩子般毫不设防,裴玄静看得呆了。突然,那双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起来,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醒来了。裴玄静赶紧向后退了退,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慌乱。 “唔,我是不是到了黄泉?”崔淼龇牙咧嘴地撑起身。 裴玄静没好气地回答:“是,长安东市里的黄泉。” “啊,还没开市啊?”崔淼明白过来了,问,“就剩咱们俩了?” “是,白白折腾一场,还是没能救出禾娘。” 崔淼说:“可你救出了我啊。哎呀,真疼!”他摸着后脑勺直叫唤。 裴玄静让他给气乐了,“你干什么对着人家乱叫,自找的!” “可她真的是郎闪儿啊,嗳,你没发现吗?郎闪儿居然是个女的!” 裴玄静也奇了,“你刚刚才发现郎闪儿是个女的吗?” “是啊,难道你……”崔淼瞪大眼睛,“你早发现了?” 裴玄静轻叹一声,“我第一次就看出来了,在贾老丈那里就……我还以为你早知道。” “天哪,我真的不知道啊。在贾昌那儿时,我一直以为她就是个男儿……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从她跟你讲话的语气,看你时的样子。”裴玄静没提的,还有郎闪儿对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反感——纯粹女人对女人才会有的敌意,在她所喜欢的男人面前。 “有什么特别吗?”崔淼依旧一头雾水。 裴玄静嗔道:“我还以为崔郎中多么精明呢。唉,你好好想想吧,禾娘为什么要冒险搭救我们,又为什么在隐娘面前百般为你我周旋……” 崔淼瞠目结舌。 裴玄静叹息:“岂不尔思,子不我即。”想到禾娘躲在聂隐娘身后的瑟缩身影,还有那如泣如诉的闪烁目光,她不禁又愤愤道:“不行,我还是要想法把禾娘弄回来!” “哎呀,我真是太笨了!”崔淼用力一捶脑袋,“我要是早猜出郎闪儿就是王义的女儿,事情何至于此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6 崔淼终于向裴玄静坦白了全部经过。 果然,春明门外贾昌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裴玄静在冲进贾老丈祭拜师父的屋子之后,因为精神过度紧张、体力衰竭再加感染风寒而昏迷了。崔淼本打算等早晨城门开后,就亲自将裴玄静送进城的,不想晨钟未鸣,院门前却来了个王义。 “现在回想起来,王义和郎闪儿之间确实有些古怪。” 据崔淼说,当时王义找上门来,似乎是找郎闪儿商量什么事情,但郎闪儿不肯答应。两人正在争执,王义突然看到了受伤的车者,和昏迷中的裴玄静。交谈之下得知裴玄静的身份,王义立刻就变了脸色。 王义亮出身份,又出示了裴府的腰牌,崔淼便和他一起将裴玄静送回了裴府。崔淼还顺便给裴玄静开了药,这才放心离去。 等崔淼赶回贾昌院子时,郎闪儿已经按他们之前商定好的,把院中寄宿的百姓尽数遣散了。 “因为贾老丈亡故,院子里又发现了疫症,郎闪儿六神无主,我便给她出了此主意。反正也没有贾老丈管着,郎闪儿索性免去了所有人的租金,我还发了些解暑的药给他们。百姓们得此便宜,也就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之后,崔淼便和郎闪儿一起将贾老丈收殓进棺材,送去镇国寺里停灵了。 “为什么是镇国寺?”裴玄静问。 “因为贾老丈生前一直在镇国寺礼佛,寺内的方丈很敬重其为人,愿意为他超度往生。”崔淼解释说,“办完了这些,我便辞别郎闪儿,正打算入长安城内再寻落脚之处。王义又来了。” 崔淼说,那时王义急急忙忙来找他,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伤了主人的脚,请崔郎中去帮忙看看。崔淼心中纳闷,长安城内有的是医馆,况且御史中丞府也该有几位经常走动的郎中,何以舍近求远来找自己这个刚认识的?不过人家既然找来了,崔淼也正想熟悉熟悉长安城,就一口答应下来。 谁知行到半路,王义却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他要求崔淼到了裴府里,万一见到裴玄静的话,千万别承认曾经见过她。裴玄静若是提起在贾昌院子里的经历,崔淼也必须统统否认。 “这是为什么呢?”裴玄静问。 崔淼说:“当时我也觉得非常奇怪,便要求王义解释。他却不肯明说,只一味强调自己有难言之隐。我心里不痛快,本打算干脆连去裴府也一并拒绝了。不料……王义到了一个僻静处,竟然对我行了大礼。” 裴玄静喃喃:“他真的很为难吧……” “是啊,他的诚恳最终感动了我。毕竟这样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是绝对不会轻易求人的。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他的要求对你也不至于造成什么伤害,便答应了。” “所以你就信口雌黄说我产生了幻觉?”裴玄静恼道。 “否则搪塞不过去啊。”崔淼苦着脸说,“我本以为你对昏迷前的事情只能记个大概,谁知你还真不容易蒙骗。可我既然答应王义了,也只能咬死不改口了。” 裴玄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骗得我好苦!” “你苦,我就不苦嘛……”崔淼低声嘟囔,“我当然希望你记得我,记得那一晚在贾老丈院子里的经过……我特意在西市里找了个医馆落脚,还不是因为那里离裴府近……” 裴玄静这才明白,为什么刺杀案当天他那么及时就赶到裴府。 她说:“可是后来王义去世,你也没有说实话。” “死者为大,况且王义护主那般忠勇,彼时彼境,我怎好再违背他的意愿。”崔淼叹息道,“发生了那么大的案子,我推测王义的难言之隐很可能与刺杀相关,在真相扑朔迷离之际,我也担心贸然改口的话,更将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恰巧你托我寻找他的女儿,我便决定见机行事。唉!可我确实一点儿都没往郎闪儿身上想!” 第33节 “你后来就没有再见过郎闪儿吗?” “没有。郎闪儿到镇国寺为贾老丈守灵去了,并说镇国寺会替她安排今后的生活。” “啊,我知道了!”裴玄静眼睛一亮,“那个骗了阿灵的小娘子就是她!” “什么小娘子?阿灵又怎么了?” 裴玄静思索着,阿灵应自己之命去探贾昌院子时,崔淼已经离开了。很显然郎闪儿也骗了崔淼,其实她根本没有去镇国寺,而是重新回到贾昌院中。她发现阿灵在附近探头探脑,便以少女的模样现身,轻而易举获得了阿灵的信任,也套出了阿灵的真话,还用那套匪夷所思的说辞把阿灵打发回来了。 所以,王义和郎闪儿,也就是禾娘这对父女,都希望使裴玄静彻底忘却在贾昌院中发生的一切。为什么呢? 她盯着崔淼——为什么他们对他的知情没有那么在意呢? 只能有一个解释:崔淼是外人,而裴玄静是裴度的侄女。所以,贾昌的院子中很可能暗藏着与刺杀案有关的线索,否则王义父女就不必费这一番周折。 她正想得入神,突听崔淼怯怯地说:“娘子,你能不能别这么盯着我看?” 裴玄静的脸一红,“谁看你了,我是在想问题!” “娘子在想什么?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想?” “我在想王义、禾娘,还有聂隐娘夫妇,他们和刺杀案到底有何关联?” “娘子想这些,倒不如干脆想想,刺杀案的元凶究竟是谁?” “这我现在可想不出来。莫非你知道?” “在下不知。不过,总会知道的。”崔淼微笑着说,“娘子你看,天都快亮了。” 是啊,再漫长的夜也有尽头。裴玄静发现,当这一夜即将过去时,真相仍然渺渺茫茫、若隐若现。就像东北方龙首原上,掩映在晨雾后的大明宫的御宇风姿。可望而不可即。但这一天一夜之间,裴玄静还是有收获的。她收获了一个可以给予全部信任的人——崔淼。 第一声晨钟响起来了。自大明宫中传来的钟声,悠远而沧桑,仿佛传递着来自时间尽头的启示。钟声即起,凝练如镜的放生池面也随之波动,泛出一点一点的涟漪。 裴玄静和崔淼却都一动未动。他们知道,按例要等晨钟响完,长安城内所有的坊门都打开之后,两市才会开门,但仍然不可以做生意,根据大唐律例,两市的经营时间是从每日正午到暮鼓之前,仅仅半天而已。 还是崔淼开口道:“我估计,裴相公派出的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 裴玄静也同意。虽然阿灵根本不了解铜镜、王义和郎闪儿这一系列的渊源,但她至少能告诉裴度他们,裴玄静是跟着一个磨镜子的人走的。所以到头来,堂兄他们总会找到东市的。 崔淼却在注视她沉默的侧影,宛若初见时的模样:衣衫湿透,鬓发凌乱。想当初,正是这疲惫茫然、楚楚动人的美引发了他的怜爱之心,令他情不自禁地挺身而出,想做一个救美的英雄。 然而这是一个多大的误会啊。他以为她只是迷途的柔弱女子,却眼睁睁地看着她化身为女神探,更跃升成宰相的亲侄女。 他自言自语地说:“等你府中的人找来,我还是走罢。” 裴玄静没有搭理他,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放生池里的景象吸引过去了。 清冷的月光随夜色一起隐去。初升的朝阳一寸一寸地把池塘染成金黄,池水也跟着渐渐苏醒过来……突然,两个白色的影子从池中腾空而起。 裴玄静吓得一把抓住崔淼的胳膊,“那是什么?” “是水鸟吧。你怎么了?这有什么可怕的。” “水鸟?什么水鸟?” “白色的……应该是仙鹤吧?”崔淼笑道,“我想这放生池里各种稀奇古怪的飞禽鱼鳖都有。东市上不管卖什么,总有人去买了来放生,所以品种特别齐全。” “你是说每当日出的时候,池塘中会有鸟儿飞起?” “是吧……”崔淼觉得裴玄静的紧张很莫名,却不知她正处在幡然醒悟般的巨大冲击之下。 “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在池塘夜尽日出之时,不唯事还生,还有鸟乍起! 两者之间的确存在关联吗?抑或只是她的胡思乱想? 裴玄静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当她听见杂沓的马蹄声时,一队人马已经冲到眼前了,打头之人对着她大喊:“玄静,是你吗?” 堂兄裴识终于找来了。“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父母大人简直快急死了!” 裴玄静站起来,快步向堂兄走去,突然又停下来。她想起了崔淼,忙回头找他。 可是他在哪里? 崔淼消失得无影无踪。有那么一瞬间,裴玄静几乎怀疑他会不会掉到池子里去了,随即醒悟过来——他走了,就像他曾说过的。 没关系,她相信他不会走远,只要她需要,随时可以找到他。 回到兴化坊中的裴府,裴玄静花了好长时间沐浴,恨不得把每根头发丝都挨个洗一遍。阿灵顶着两只红肿得像大桃子般的眼睛在旁服侍。裴玄静洗了多久,阿灵就絮叨了多久,把裴玄静失踪后,裴度夫妇如何焦急、大郎裴识怎么设法寻找,尤其是她自己怎么害怕着急伤心等等,详详细细无一遗漏地汇报过来。 裴玄静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必须要考虑清楚,接下来该怎么面对叔父。因为她还担负了一件极不合理而艰巨的任务:说服裴度释放已被确认为武元衡刺杀案元凶的成德武卒张晏等人。 其实,裴玄静可以不必让自己这么为难的。禾娘跟了女侠聂隐娘,今后固然免不了担惊受怕、风餐露宿的苦楚。但以隐娘夫妇的能为,当能护得禾娘的安全。她自己也将学得一身好本领,有朝一日成为来无踪去无影的刺客,显则扬名立万,隐则相忘于江湖,不也潇洒? 可是,正如崔淼所质疑的,这一切究竟禾娘是否愿意呢? 还有她的父亲,临死前将赠给女儿的金簪用鱼胶粘在胸口上。他该有多么希望能看见女儿及笄,亲手为她插上发簪…… 裴玄静看着在一边唧唧呱呱、又哭又笑的阿灵,禾娘和阿灵差不多大,却已经沉默得像一口古井。只有在贾昌老丈的院子里,她尚且能在郎闪儿的伪装下流露出小女儿的心性,而今连这样的机会都失去了。 究竟是什么在冥冥中主宰着人的命运?在上天的眼中,人固然渺小似微尘,就真的只能被动地接受安排,不论是福是祸、不分是怨是爱,都没有半分选择的权利吗? 至少,裴玄静想听到禾娘自己说一句,愿意或者不愿意。 当然这非常不容易,肯定要付出代价,但裴玄静还是想试一试。 有了御医的悉心照料,裴度的伤势好转得很迅速。在最艰难的关头,信念发挥出巨大的力量,裴度不仅没有在接踵而至的打击中垮下来,反而愈挫愈强了。 第34节 又是一个盛夏的午后,踞坐在叔父卧房的东窗下,裴玄静娓娓道来。 阳光中的静谧味道仿佛从未改变过,也不需要任何解释。万物永远保持着本来的面目,该如何便如何,绝不会动摇。人虽贵为万物之灵,却总是容易在寻寻觅觅中迷失本心。 从春明门外贾昌的院子开始讲起,裴玄静几乎对叔父说出了一切。她并没有忘记聂隐娘的警告,不得暴露其夫妇的行踪,为此裴玄静采用了一个折衷的方式。 她没有提起聂隐娘的姓名,只说抓捕自己的是一位蒙面女侠和她的丈夫,并隐去了跋涉在地下暗渠中的那段经历。 裴玄静同样没有提到崔淼。一则,没有他故事也能说通;二则,当裴识出现时崔淼选择了离开,这令裴玄静更清晰地认识到他的态度。而且 她自己也认为,没必要将崔淼卷入到这些是非中去。他自愿帮助裴玄静是一回事;因此而被迫面对官府就是另一回事了。在和崔淼的相处中,裴玄静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他对当权者的不屑甚至厌恶。她还猜不透这种愤世嫉俗的缘由,但也不想随便违逆他的意愿。 她知道自己在刻意维护他。那又如何呢?长安城并不缺少一个崔郎中。但是只有一个崔淼,曾几次三番向她伸出过援手。 听完了裴玄静长长的讲述,裴度沉吟半晌,道:“拘禁你的女侠应该是聂隐娘。” 哈,裴玄静心道,这可是叔父自己猜出来,我什么都没说。 “聂隐娘?就是传说中魏博大将聂峰的女儿,后来成为大刺客的聂隐娘吗?”裴玄静装作一无所知地问,“叔父,你在魏博时见过她?” “未曾谋面。我到魏博时田季安都已经死了,聂隐娘早在几年前便投奔到陈许节度使刘昌裔麾下。不过……王义肯定与她相识。”裴度思索道,“你说王义的女儿在聂隐娘那里?但我从未听王义提起过,他还有个女儿。” 看来王义把这个秘密保守得非常好。 “我甚至不知道他曾娶过妻。”裴度长叹一声,“据你所说的来推断,王义知道有人要刺杀我,为了保护我还企图阻挡我上朝,但却不肯对我说出内情。他这样做的唯一解释便是:当时刺客用他的女儿来威胁他,使他左右为难。” “莫非聂隐娘夫妇便是刺客?” “不。刺客肯定另有其人,而隐娘夫妇应是王义求来搭救女儿的。” 裴玄静也觉得叔父的推断十分有道理。王义既不愿眼睁睁看着叔父被刺,又担心女儿的安危。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发现隐娘夫妇出现在长安城内,便向这位魏博时的故交相求,而隐娘也答应了他,将禾娘从刺客的手中救了出来。条件是:禾娘从此要跟随他们夫妇二人。 王义别无选择。但他亦深知,女儿一旦跟随了聂隐娘,便将从此过起出生入死的剑客生涯。这令他这个当父亲的万万不舍。他虽然为保护裴度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却还是想给女儿找一条更好的出路。裴玄静几乎是误打误撞地出现在他眼前,结果便被王义当作了最后一根稻草。 “叔父,帮帮禾娘吧!”裴玄静恳求道,“王义忠勇可嘉,咱们理应照顾好他的女儿。” “理应?”裴度淡淡一笑,“如果世上的一切都能按着道理来,就根本不会有争斗、冤屈和不幸了。” “叔父!” 裴度摆了摆手:“玄静,你知不知道张晏等人之罪是圣上钦定的,三天后就要在西市斩首示众,以立朝廷之威。这种时候让皇帝释放他们,岂不是把君命当作儿戏?就算皇帝能够答应,你又让天下人怎么看待皇帝?” 裴玄静默然片刻,倔强地抬起双眸,“玄静只问一句话,叔父是不是也认定张晏等人为刺杀案元凶?您是受害者,亲眼看到过刺客,您还是主审官,清楚整个案件的脉络。张晏等人究竟有没有罪,玄静只信叔父一人的话。” “有罪怎样?无罪又怎样?” “有罪自当问斩,玄静也只能愧对王义父女。但若是无罪,玄静以为叔父无论如何要请圣上收回成命。这不单单是为了王义与禾娘,以及无辜者的性命,还因为一旦张晏等人替罪伏法,势必使真正的刺客逃脱。那样的话,朝廷的尊严何在,圣上的圣明何在,武相公的血海深仇又要待到何时方得偿还?” 她这一席话落,少顷,裴度微笑道:“你呀,若为男儿身,去朝中当个谏臣倒是很不错。圣上每次见到你肯定都会头痛不止。” “叔父……” 裴度摇头叹道:“玄静啊,有一点你要记住,天下远比你所知的要大得多,也复杂得多。几年前圣上发兵成德,以吐突承璀为主帅,结果无功而返。对此圣上如鲠在喉,一直想对成德再次用兵。所以,成德藩镇即使不是本案的元凶,只要有人举报了张晏他们,圣上就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叔父的话讲得够直白,裴玄静想假装听不懂都不行了。她的心凉了大半截,想想还是不甘心,追问:“是什么人举报张晏等人的呢?可有真凭实据?” “举报者为神策军将军王士则,乃吐突承璀的亲信。京兆尹和监察御史以严刑拷问之,由不得他们不认罪。” 裴玄静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很内疚,为了禾娘和王义。她更伤心,为了叔父,还有武元衡。她看着叔父的视线不禁模糊起来,然后便听见叔父说:“玄静啊,当今圣上实乃真正的英睿君主,他为了削藩所付出的心血和承担的压力,是别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所以为臣子者,更要绝对地忠实于他,尽全力辅佐他。我想,武相公如果还活着,也会支持圣上的决定的。” “武相公……”裴玄静心中酸楚难当,也不知怎么脱口问出,“叔父去过武相公的宅邸吧?他家中是不是也有一座池塘?像咱们府中这样的,池中并养了水鸟?” “池塘?”裴度狐疑地上下打量裴玄静,心说这侄女不该轻易就折腾坏了脑子啊,遂蹙眉寻思道,“倒是有一座池塘,好像也养了些水鸟吧。” “什么水鸟?” “这……也无非就是黄鹄、鸳鸯之类的吧。怎么?” 裴玄静茫然一笑,“没事,突然想起来,随口问问。” 7 自从来到长安,裴玄静第一次无所事事了。 裴度的谈话好像在她的门前挂了一只铜锁,裴玄静刚刚逃离聂隐娘夫妇的磨镜小铺,又被牢牢地锁在了宰相府中。 现在她哪儿也去不了了。 张晏等人必须死,所以禾娘的命运再无转圜余地。叔父重伤未愈,刺杀案还没了结,在这个时候也不适合提起去昌谷之事。她的亲身经历已经证明,连长安城里都不安全,更别提让她上路远行了。这两天裴府门口的金吾卫有增无减,连阿灵都溜不出去了。 即使能溜出去又如何?贾昌的院子早就人去楼空,而今裴玄静在整个长安城中唯一想见的人,就只有郎中崔淼了。问题是,他还愿意见她、还能见她吗? 裴玄静只剩下一件事可做:研究武元衡留下的诗和字。但是她的头脑成了阻塞的沟渠,前方似有渺茫的一星亮光跃动,却怎么也捕捉不到。 “鸟,”她无奈地问身旁的阿灵,“长安城里什么鸟儿最多?” “鸟有好多种啊……鸽子、麻雀、燕子、乌鸦……” “秋天呢?秋天有什么鸟?”裴玄静的目光恰好落在“余者自取于秋”这几个字上。 “秋天的鸟,不就是大雁吗?” “大雁?” “对啊,娘子。”阿灵凑到裴玄静跟前,神神秘秘地说,“娘子是不是要出嫁啦?” “你说什么?” “我是听倩儿说的。”裴玄静的亲事在裴府从没被公开提及过。阿灵却能从杨氏的贴身婢女那里打探到消息,看来这小丫头的八卦本领还是蛮高的。 第35节 阿灵看裴玄静不应,以为她害羞,更来劲了,“我听倩儿说,阿郎在给娘子物色一个合适的送亲人呢。可是现在阿郎自己出了事,所以还得多等些时日,外面安定了才能送娘子成行。”说着,又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娘子可别着急哦。” “着急?我哪里急了?”裴玄静没提防让阿灵说中心事,脸上还真有点挂不住。 “不急?不急娘子问什么大雁啊?”阿灵笑道,“且不说请期的大雁是夫家送的,娘子再急也轮不到你来张罗这些。” “你!”裴玄静刚想去拧阿灵的嘴,猛然呆住了。 大雁!从日出时的池塘惊起飞鸟,再到秋日的大雁,这一连串的联想美则美矣,却似乎过于随意了。可偏偏大雁是婚仪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是对于忠贞不二、白首偕老的最美好的象征。 假如武元衡给她设计的谜底正是大雁,不也意蕴隽永而饱含祝福吗? 可是大雁和《兰亭序》、王羲之又有什么关系呢? 灵光乍现。裴玄静一把抓住阿灵的手,“阿灵,长安城里是不是有座大雁塔?” “有,当然有啊。在大慈恩寺里……” 裴玄静放开阿灵的手,她几乎已经能断定,自己趋近谜底了。 关于大慈恩寺和大雁塔的来历,因为实在太著名了,就算不是长安人的裴玄静也耳熟能详。 大唐贞观二十二年时,皇太子李治为追念母亲文德皇后,在长安城南晋昌坊中面对曲江池的地方修建一座佛寺,名为大慈恩寺。寺院落成之后,太子治令玄奘大法师自弘福寺移就大慈恩寺,继续翻译从西方取经带回的佛典,充上座纲维寺任。永徽三年时,玄奘法师欲于大慈恩寺中建石塔一座,用来安置、保存西域请回的经像。高宗皇帝特许以大内、东宫和掖庭亡人之衣物折钱出资,遂建成五层砖塔,便是大雁塔的由来。 在大雁塔的下层南外壁上刻有两碑。左边是太宗皇帝所撰《大唐三藏圣教序》;右边是高宗皇帝在东宫时所撰的《述三藏圣教序记》,两碑均由尚书右仆射河南公褚遂良书写。其书其文均为传世之经典。 后来,又有一位怀仁和尚花了整整二十五年的时间,从王羲之的书法中集字,于咸亨三年铸成《集王圣教序》碑,内容包括了太宗皇帝的《大唐三藏圣教序》、高宗皇帝的《述三藏圣教序记》、太宗答敕、玄奘翻译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从《兰亭序》到《集王圣教序》,从王羲之到王羲之——从武元衡到大雁塔。 跟随着一缕性灵、抑或慈悲的微光,她终于找到了那条迷雾缭绕中的小径。 裴玄静决定要去一次大慈恩寺,登一回大雁塔。她还预测不出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但她相信,那里一定会有什么。 可是问题又来了:现在还能找到什么理由出府呢? 再要求京城观光?别说裴玄静自己开不出这个口,即使裴度答应了,恐怕也会命令堂兄贴身紧盯,甚至派出一个金吾卫的小卫队护送。 裴玄静始终坚信,武元衡交给自己的既是一个谜题,更是一个秘密,是一份必须悉心守护的信任,所以她至今对裴度都没有提起过。她得赶紧想出一个稳妥的,不会引起怀疑的办法来。 就算裴玄静能神机妙算,也想不到最后竟是吐突承璀将她带出裴府的。 过程相当突兀。就在裴玄静回到裴府的次日上午,大约巳时一刻的时候,堂兄裴识匆匆来到裴玄静的房间。 他告诉裴玄静,神策军左中尉吐突承璀要请她去神策军府走一趟,配合刺杀案的调查。 “现在吗?” “吐突将军就等在前堂。”裴识的表情很古怪。 通过和叔父的几次交谈,裴玄静已经了解到吐突承璀和裴度乃至皇帝之间的复杂关系,便问:“叔父知道了吗?” “父亲大人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命我来请堂妹。” “好,我这就去。” 裴识引着裴玄静去前堂时,还不忘低声嘱咐:“来者不善,静娘多加小心。” “兄长放心。” 裴玄静跟着吐突承璀出了裴府,骑在马上被神策军团团包围着前行。 裴玄静并不知道神策军府在什么地方,但因神策军是天子禁军,军府想必深入在宫城腹地。 可是实际上,他们没有朝皇城去,而是走向长安城郭。眼看就要出城了,裴玄静下意识地踢了踢脚尖。出门前,她从枕头下取出那柄匕首,塞进右脚的靴筒中。吸取了上一次磨镜小铺的教训,裴玄静给自己准备了一件防卫的武器。 抬起头,一座巍峨的城门就在眼前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长吉的诗句赫然跃入脑际。其实今天艳阳高照,碧空之上连一缕云丝都寻不到。黑云是压在她心头上的。 裴玄静问:“中贵人,我们究竟是要去哪里?” 今天的吐突承璀异常沉默,几乎没有对裴玄静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听见裴玄静发问,他才答非所问道:“娘子来过这座城门吧?” 是啊,春明门。 她就是从这座城门进入长安的,只不过当时正处于昏迷中,无从回味那一刻的心情。今日方得一睹这高耸而宽敞的威仪,既盛气凌人,又胸襟开阔。世上唯有一座长安城,才有这样的城楼吧。 裴玄静说:“来过,但只记得城外的情景。” “娘子到过春明门外贾昌的院子。”吐突承璀说,“裴相公给圣上写了个表章,陈述了娘子的一些经历。今日,本将便请娘子到贾昌的院中回顾一番。” “中贵人也管这些吗?” 吐突承璀再次答非所问:“裴相公的上表中提出,张晏等人可能并非刺杀案的元凶,建议圣上重审。” 原来叔父虽然拒绝了自己的请求,但还是给皇帝上表陈述事实。那么,吐突承璀今天的举动应该就是奉命重审了? 裴玄静等待着吐突承璀的下文。可是直到他们从春明门下穿过,来到通往镇国寺的岔路时,吐突承璀才又开口道:“圣上不会重审张晏等人,因为判定他们有罪的正是圣上。” “圣上?” “武相公遇刺后,圣上给我们看了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所上的密奏。王承宗在奏表中极力诋毁武相公,说他阳奉阴违,表面忠于朝廷主张削藩,私底下却收受藩镇的贿赂,故意使得朝廷和藩镇之间久战不决,目的便是从中渔利。” “这些……圣上断断不会相信吧?” “当然,所以圣上根本没有理睬过王承宗的奏表。”吐突承璀的语气相当古怪,“不过那些奏章写得绘声绘色,还列举了行贿的过程和清单,看起来煞有介事。王承宗还特别提到,武相公对普通的金银财宝一律退回,看似品格高洁,其实是嫌弃那些东西鄙俗。王承宗的牙将尹少卿投其所好,送了一件太宗皇帝钦赐的金缕瓶,结果武相公当即便收下了。这才显出其贪婪的本性埋藏至深……武相公死后,圣上才给我们看了这些奏章,并痛心疾首地说,他没想到王承宗对武相公怀恨至此,三番五次诋毁不成,便索性对武相公痛下了杀手。所以圣上才下决心诛杀成德武卒张晏等人,王承宗若敢有半点不满的表示,朝廷便将立即出兵讨伐成德藩镇,绝对不会再姑息!” 明白了。裴玄静沉默半晌,说:“王承宗其心可诛,圣上自有决断,却不知今天中贵人是要带我……” 第36节 “到了。”吐突承璀说。 在光天化日之下再看贾昌的院子,裴玄静惊诧于它的简陋和安详。窄窄的小巷通向油漆剥落的院门前,一侧是镇国寺高耸的寺墙,一侧是松柏成行的坊道,僻静中带着庄严,还有几分神秘。 所有人下马。马匹和卫队都留在巷口,只有吐突承璀和裴玄静一径以入。 不知道是否错觉,裴玄静感到周围的静谧异乎寻常,似乎完全是人力所为的。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但再也没有雨夜中带给她的安全感,反而有一种冷飕飕的恐惧,自脚底升起来。 小院的门虚掩着,吐突承璀站在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玄静轻轻地推开门。 确实像阿灵所说,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走进去,立即发现院中被细心打扫过了,原先堆在穿廊下的杂物统统不见踪影。就连盛夏酷烈的阳光到了院中,也似乎变得比在外面柔顺许多。 裴玄静隐约意识到变化从何而生,因为她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这香气她过去只闻到过一次,便已终生难忘了。 吐突承璀带着她向后院走去。裴玄静惊异地发现,他的脚步竟然能轻到不发出一点点声音。 当他们来到贾昌所住的并排两间简屋之前时,有一个人恰好从里面走出来。 吐突承璀赶紧迎过去,那人向他淡淡地丢了个眼神,吐突承璀又立即肃立在原地。 “这位是……李公子。”吐突承璀对裴玄静说。 裴玄静行礼,“李公子。” 那人亦微微点头回礼,“大娘子。”他的声音极动听,就像他近乎完美的面容一样,散发着至高无上的魅力。 裴玄静虽然竭力调整呼吸,还是在这种极端的压迫下几乎窒息了。既然对方不露身份,她就必须勉强承受。这可真不是一般的折磨,唯有那股飘渺的香气帮她略微放松下来。 李公子道:“听说娘子来过此地。” “是。” “见到贾昌老人了?” “我见到他时,他已然身故了。” “你进过他的屋子?” “没有,只在门口张望。”裴玄静的全身都浸透在冷汗里了,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话就这么出口了,如同射出去的箭再也不能收回来。 李公子默默地端详着裴玄静,少顷,他才又问:“也没有其他人进去过?” 裴玄静很庆幸从一开始就隐瞒了崔淼的存在,便答:“我只看见服侍贾老丈的郎闪儿在里面。”为了救禾娘,关于“郎闪儿”的情况她曾详细地告诉过叔父,所以还是实话实说最安全。 “娘子是第一次来长安吗?”李公子突然换了话题。“觉得长安怎么样?” “长安虽好,却非妾的久留之地。” “哦?”他露出些许意外的表情,面容也一下子生动起来,“可我已经许多年未曾离开过长安了。像今天这样来到城外,也极为难得——娘子知道举目见日的典故吗?” 裴玄静点了点头。 “可否说来听听?”直到此时他的态度都十分谦和,但是裴玄静懂得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命令,必须服从。 于是她说:“晋明帝才几岁的时候,有一次坐在晋元帝的膝上。恰好有人从长安来,元帝便问明帝:‘你看长安和太阳相比,哪个远?’明帝回答说:‘太阳远。因为从没听说过有人从太阳来,显然可知。’元帝对他的回答感到惊异。第二天,元帝召集群臣宴饮时,就当众重问明帝一遍,不料这次他却回答说:‘太阳近。’元帝失色,问他:‘你为什么和昨天说的不一样呢?’明帝乃答:‘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她说完了。片刻静默之后,才听见李公子用不尽怅然的语气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也才六七岁。那也是我此生唯一一次离开长安,在远离长安的地方听祖父讲起这个故事。祖父讲时流了泪,我知道,他是害怕我们这一家人也落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境地……所幸几个月后,我们还是回来了。从那以后我便发誓,这一生都不再离开长安。”他淡淡地笑了笑,“此处虽在城外,不过一抬头,还是见得到长安的。” “难道天气很冷吗?你一直都在发抖。”他突然问。 裴玄静垂首不语。 “你是怎么看出朕的身份的?” 裴玄静很想说,鬼才看不出来呢。极度的权力才会导致这样可笑的自负吧。正好她的牙齿直打颤,便索性期身拜倒,叩头道:“求陛下恕罪。” “起来吧。” 裴玄静起身,依然垂着头,毕恭毕敬地说:“刺杀案前一日,武相公曾将一幅尺牍带给叔父。那幅尺牍上有一种香气,今天我在这里又闻到了。” “你认识这种香?” “只听说过……我猜的,此香名为龙涎。” “哦?” “传说龙涎香出自大食国西海。西海之中有座龙涎屿,每年春天,群龙都会聚集在这座岛上交戏,它们吐出的涎沫在阳光照耀下凝结成块,又轻若浮石。以龙涎之末入香焚烧,其香历久弥散,一旦沾体,久久不去,堪称神奇。但此香极难采撷,鲛人凫水登上龙涎屿,十中九亡,所以也至为金贵。而今整个中原,仅皇宫里存有几块,是昔日番国的贡品,任凭多少钱也买不到,因而龙涎香也被称为天子之香。”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裴玄静分辨不出皇帝此话究竟是赞是讽,可能是过度紧张的缘故,她有些头晕目眩。在正午的阳光映射下,皇帝的面孔纤毫毕现。这令裴玄静发现,当一个男子的五官标致绝伦时,他的一颦一笑中都会有种残忍的意味。 她从未对一个人产生过如此强烈的仰慕,以及同等程度的厌恶。 “不妨再多让你知道一些事情。”皇帝说,“有关于郎闪儿的。” “郎闪儿?”裴玄静倒是始料未及。 “也就是你叔父的家仆王义之女。” “陛下看了叔父的表章。” “是的,但朕并非是从裴爱卿的表章中才第一次得知此事。”皇帝略一沉吟,道,“郎闪儿是朕安排给贾昌养育的,就在十年前。” 裴玄静惊得目瞪口呆。 第37节 “元和元年时,朕收到嘉诚公主从魏博送来的一封书信。嘉诚在信中说,自己身染沉疴,恐将不久于人世,但她会将魏博诸事安排妥当,即使离世之后,仍使魏博不会为患朝廷,嘱朕不必担忧……除了这些,公主在信中还提到一件事:几年前,她从长安带去魏博的卫队长王某与节度使府中的一名婢女私通成奸。公主发现后,便将那名婢女逐出府去了。那婢女在外产下一名女婴后死去。嘉诚公主心生怜悯,于是暗中命人抚养女婴。至元和元年时,那孩子已长到三四岁了。公主自己命在旦夕,便决定派人将她送来长安。嘉诚公主的意思是,朕可将其收入掖庭宫中,今后或许还能令其父女团圆。但朕考虑之后,认为掖庭宫并不好,还是放到贾昌老丈这里养育更合适。贾老丈年事已高,越来越需要人陪伴照料,这个院子也得后继有人。当然,女孩子不如男孩子方便,但也只能将就了。至于郎闪儿这个名字,是贾昌老人给她起的,我还记得,嘉诚说她给女孩起名禾娘。” 裴玄静愣了半晌,才又想起来问:“那两年多前叔父将王义从魏博带回后,陛下为何没有安排他们父女相见呢?” 皇帝微微一哂,“朕忘记了。” “忘记了?” “是啊,命人把禾娘往这里一送,朕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裴玄静无话可说。皇帝有那么多军国大事要操心,确实不能苛求他记得如此微末的一个女孩的命运。他能够亲自替禾娘安排一个栖身之所,无非是因为有嘉诚公主的嘱托,也已经太不容易了。 “但是王义终究找到了女儿。” “此中曲折便不得而知了。不过据你所说,禾娘如今又落到了女刺客手中。” “是出身魏博,后又投靠陈许节度使刘昌裔的聂隐娘,而今已隐遁江湖了。”这次裴玄静没有顾忌聂隐娘的警告,而是照实对皇帝说了。直觉告诉她,这样更便于和皇帝谈条件。 “朕知道这个人。”皇帝毫不意外地道,“名为隐娘,其实一直在协助藩镇对抗朝廷。既然是她掳去了郎闪儿,想必包藏祸心。” “陛下的意思是……” “这种人根本没有资格与朕讨价还价。” “……可是,禾娘是嘉诚公主托付给陛下照料的。”裴玄静知道自己正在触犯天颜,但她就是这个性格——不撞南墙不回头。 果然,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略显愠怒地说:“‘四海归心,天下一家。’这是朕在登基之时立下的誓言,朕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每一个人都要付出代价。” 裴玄静听懂了,皇帝所说的每一个人中包括了嘉诚公主、武元衡、裴度、王义、禾娘,当然也有裴玄静,乃至皇帝自己。她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张晏等人在西市斩首之时,朕将命人去请娘子到场观看。然后,娘子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记吧,从这座小院开始。” 裴玄静无力地应道:“是。” “吐突承璀,送裴大娘子回去吧。” 吐突承璀陪着裴玄静向院门走去。皇帝又在身后叫住他,“你留下,另外着人相送。” 待吐突承璀安排好几名神策军士送走裴玄静,返回到皇帝跟前时,李纯正仰首眺望着院后的白塔。 “当初朕看到这座塔时,以为又高又大,堪比大雁塔。今日再看,怎么这样小。” “大家以前来过这里?” “来过两次。” 吐突承璀也好奇起来,一边扶持着李纯向廊下阴凉处走去,一边殷勤地问:“大家什么时候来的?奴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朕尚未满十二岁。”走入阴影中,李纯的面容也显得黯淡而柔和了,“第一次来时,院子还没有建起来。只有后面的两间破房子,贾昌就在房前拜见了先皇。先皇感其赤诚,当即布施金钱帮他建塔修院,并允诺建成之日再来。可是,等半年后院子建成时,却只有朕一个人来了。” “为什么?” “因为先皇病了。你知道的,他身体不好,常常卧病。不过那一次,朕记得他只是偶染小恙,倒不至于起不了床。也许,他就是想让朕独自一人出行吧。”李纯说着微笑起来,“搞得我还特别兴奋,因为绝少有这样的机会,可以不必前呼后拥,只带上几名侍卫便纵马出城……”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沉入到久远的回忆之中,终于完全听不见了。 吐突承璀屏气凝神,静候了许久,才等到李纯的一声长叹。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完全恢复了平日的冷酷威严。 “先将里屋东墙上的字拓下来,你自己去做。只你一人。” “是。” “拓好之后便将墙上的字全部铲光,也须你一人做。” “是。” “不。”李纯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心道,“还是拆了吧。” “拆?” “院中房屋悉数拆除。只把这座塔留下来即可。贾昌的遗骨今后也移入塔中,与运平和尚的灵骨安放在一起。” 吩咐完毕,皇帝拂袖而去,再不回首。 8 裴玄静逃离小院,再也找不到雨夜中那个神秘而又温馨的避难所了,今天她所见的是一处通向深渊的入口。她只有逃,逃得越快越远才越好。 回到长安城内,见到如织巷陌中的寻常人烟,她才略微定下神来。正向西朝朱雀大街而去,裴玄静抬起头,却见左首的半空中,一座深灰色的五层石塔凌云而起。 大雁塔! 她瞬间便做出决定,拨转马头朝大雁塔奔去。负责护送她的神策军士赶上来问:“大娘子,去裴府是向西行。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登大雁塔。” “这……圣上命我等护送娘子回裴相公府。” 裴玄静盯着他们道:“先去大雁塔,再回府。有问题吗?” 几名神策军士面面相觑,但因裴玄静刚刚被皇帝单独召见过,身份又是新晋宰相的侄女,也不敢轻易得罪,迟疑再三还是点了头。 裴玄静道:“烦请诸位带路。”她曾经一心盘算着悄悄前往大雁塔,探索武元衡留给自己的谜题。但今天和皇帝的会面让她意识到,在这座长安城中自己是毫无秘密可言的,至少对于皇帝来说,只要他想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就必然能够知道得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倒不妨大大方方地行动,再见机行事吧。 一路疾行,须臾便跨过大半个长安城。再抬头时,大雁塔就在眼前了。但见那充满异域风情的古朴身姿,虽无大雁之形,却自有跃然长空、俯瞰众生的无尽神采。 裴玄静顾不上多欣赏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塔下,抓住一个小沙弥便问:“师父,请问《集王圣教序》碑在何处?” 小沙弥不慌不忙道:“阿弥陀佛。檀越可是问的怀仁和尚集字碑?” 第38节 “正是!” “檀越弄错了,《怀仁集王圣教序》碑在弘法寺,并不在这里。” 裴玄静愣住了。 小沙弥又道:“檀越若是要看《大唐三藏圣教序》,那倒是刻在雁塔外墙之上的,小僧可为指点。” “哦,不必了,多谢师父。”困惑和失望在裴玄静的心中纠结起来,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大唐三藏圣教序》是褚遂良书写的,所以肯定与武元衡的谜底无关。但是由王羲之书法集字而成的《怀仁集王圣教序》石碑却根本没有立在大雁塔。难道是自己推理有误? 可是这么一来,最后的线索也断了。裴玄静感到全身无力,再也没有信心参透武元衡设下的谜局了。 她站到《大唐三藏圣教序》的碑文下面,仰望大雁塔顶,更觉得高不可攀。但是既然来了,她咬了咬牙,便登一次吧。试过,也就死心了。 裴玄静一口气攀上塔顶。朝下望去,整座长安城都覆盖在浩渺烟云之下,棋盘状的阡陌错落有序,车马人流蜿蜒其中,宛若人间幻境一般壮丽恢宏。也是在这一刻,她才理解了皇帝所说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要守住长安的话,是值得的。为了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为了这座城、这个国、这片河山,已经有太多的人赴汤蹈火,她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请问这位女施主,是否裴家大娘子?”一位慈眉善目的沙门出现在她身后,向她合十行礼。 裴玄静连忙还礼道:“我叫裴玄静,师父是找我吗?” “正是。有位相公托我向娘子转交一件东西。” 裴玄静的心狂跳起来,忙问:“是哪位相公?” 沙门含笑不语,从袖笼里摸出一个朴实无华的黑布小包裹,递到裴玄静手中,便转身离去了。 裴玄静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此时塔顶恰好空无一人。那几个神策军士没兴趣登塔,都在底下等候。她强扼激荡的心神,掀开布包。 包袱中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金缕瓶,纹理精致、色泽暗沉,一望便知是件珍品,而且颇有些年头了。 吐突承璀的话在她的头脑中响成一片:武元衡不肯收受其他贿赂,但见到太宗皇帝钦赐的金缕瓶时,却立即收下了。 她翻过瓶子,果然,瓶底中央一方小小的镌印——“贞观”。 原来所谓的金缕瓶,竟是如此细腻纤巧的物件,躺在她的掌心中,像一只刚孵出蛋壳的雏鸟,又像一块烧得滚烫的火炭。 第三章 幻兰亭 1 对吐突承璀而言,这就是一条人间的黄泉路。 每次踏上这条路,他便感觉自己正从尘世走向幽冥。唯一的区别是,黄泉路一去再不复返,而走这条路他还能回得来。 为了掩人耳目,他每次出发都选在傍晚。伴随着暮鼓的鸣响出了长安城后,还要带着几名贴身的随从在城外转上一圈,摆脱所有可能的跟踪及耳目——那些大多是郭贵妃的人。至于皇帝嘛,吐突承璀是从来不敢也无意向皇帝隐瞒行踪的。虽然皇帝很少问及于此,但是他知道,皇帝的心中一清二楚。 同样,他也把皇帝内心的不安和矛盾看得一清二楚。 吐突承璀深知自己对皇帝的重要性,但从未因此忘记过自己的本分。元和六年时,由于宦官刘希光受贿案的牵连,宰相李绛等人极力弹劾吐突承璀,并且把他出兵成德藩镇不力的旧事重提。宪宗皇帝在群臣的巨大压力下,极不情愿地说了这么一段话:“此家奴耳,向以其驱使之久,故假以恩私;若有违犯,朕去之轻如一毛耳!”说完,便将吐突承璀贬为淮南监军,逐出了京城。 那一次,厌恶宦官专权的朝臣们欢呼雀跃,只有吐突承璀明白,皇帝的贬低其实是对他变相的袒护。要说起来,皇帝对天下谁人不是生杀予夺的呢?果不其然,为了再把吐突承璀召回京城,皇帝想方设法,甚至还在去年罢了李绛的相位,这才替他扫清了回京的一切障碍。 有恩不难,难在于私。之所以“假以恩私”,是因为皇帝实在离不开吐突承璀。 当夕阳收敛起最后一抹光芒,吐突承璀将长安城的万家灯火远远抛在身后,向着深邃如遮的夜空尽头疾驰而去。 天越来越黑,路越走越幽深。前方,一轮孤月高悬,清光遍洒在绵延的山脊上,像一只温柔的手轻抚着已经沉酣入梦的卧虎。 顺宗皇帝的山陵——丰陵便藏在这座金瓮山中。 不过要从山脚下到皇帝的陵寝,还得走很长的路。而且除非祭祀的日子,陵园的宫门是永远关闭的。在夜色中穿过松柏相侍的山道,终于抵达紧闭的陵园门前时,目力所及之处,只见点点萤火隐隐绰绰,漂浮于似水的清光上面。山风瑟瑟,炎热的盛夏被阻隔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了。天地间寂寂无声,宛如置身于一座空山。 陵园门外侧有一座更衣殿。文武百官要入陵园祭祀,一律在此殿中更衣。吐突承璀将随从留在外面,独自步入更衣殿。殿宇高畅阔大,却只在角落点了一盏孤灯。一小圈寥落光影之中端坐一人,似乎已等候多时了。 吐突承璀在他的对面坐下。 “今天来晚了……”吐突承璀刚开口,半空中突然飘来一阵凄厉的笑声,在如此静谧肃穆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紧接着又变成支离破碎、怪腔怪调的歌声:“四季徒支妆粉钱,三朝不识君王面。遥想六宫奉至尊,宣徽雪夜浴堂春……” “什么人?”吐突承璀听得头皮直发麻。 对坐之人平淡地说:“又疯了一个。” “是谁?” “是谁又怎样?在这种地方,本来就是生不如疯,疯不如死。” 先皇升遐,未生育过的宫人多被遣至陵园守陵,终生不得离开。此虽为祖制,却也总有人谴责如此“生殉”太过残酷。韩愈曾专门写了一首《丰陵行》,其中就指出:“皇帝孝心深且远,资送礼备无赢馀。设官置卫锁嫔妓,供养朝夕象平居。”他又写道:“臣闻神道尚清净,三代旧制存诸书。墓藏庙祭不可乱,欲言非职知何如。”其意便是劝谏宪宗皇帝不要以尽孝为名,施行此等灭绝人性的制度。 韩愈的诗当然只能写写而已。吐突承璀太了解宪宗皇帝的脾气,他压根连理都不会理。何况涉及天下人都在腹诽的孝心问题,皇帝更只会无所不用其极。宫人们的血泪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如今在丰陵守陵的宫人不下五百,负责日日如先皇生前一般供奉他的灵魂,在陵园内的寝宫中具盥栉,治衾枕,每天四次按时进奉食品。 事死如事生。 顺宗皇帝于元和元年七月葬入丰陵。从那时起到现在,这些宫人们已经守陵整整十年了。十年来,死的疯的不少,但绝大多数还是麻木地活了下来,日趋一日地变成为真正的行尸走肉。 除了管理宫人们,陵园的日常维护、清扫、祭祀和守卫等等,都由此刻坐在吐突承璀对面的这位陵台令管辖。 和吐突承璀一样,丰陵台令李忠言也是位宦官。是否因此,两人之间更有共同语言呢?反正对吐突承璀来说,李忠言算得上他的老朋友。他们的交情始于贞元末年。放眼当今的元和朝廷乃至内宫,当初的旧人几乎凋零殆尽,能够和吐突承璀知根知底地谈上几句心里话的,除了皇帝本人,也就剩下李忠言一个了。 在他们席坐的墙根下,一个小炉子嘟嘟冒着热气,李忠言正在煎茶。 吐突承璀暗想,是了,现如今即使在大明宫中,也找不到比李忠言煎茶煎得更好的人了。皇帝抱怨过很多回,总说品茗的乐趣不及先皇在时,却也无可奈何。 “吐突将军请用茶。”李忠言双手奉上茶盏。吐突承璀喝了一口,不禁叹道:“你究竟有何煎茶秘诀才能得此好味,是水、茶、用具还是火候步序,能不能泄露一二啊?” “不能。”李忠言回答得十分干脆。也只有在听到他的嗓音时,吐突承璀才会猛然惊觉对方比自己还小几岁。可是你看他那佝偻的身躯,双目两旁密丛的皱纹和斑白的鬓发,怎么都不敢相信,李忠言才刚满三十五岁。 其实,更令吐突承璀无法相信的是,皇帝居然一直没有杀掉李忠言。 第39节 李忠言是先皇生前最后的贴身内侍,亲眼目睹了先皇驾崩的全过程。尽管他对此中内情始终守口如瓶,但只要有他这个人活着,无疑就是对皇帝的莫大威胁。以宪宗皇帝的果敢和凌厉,怎么肯给自己埋下这么大的一个祸根。 然而奇哉怪也,皇帝偏偏留下了李忠言的性命,还委任他为丰陵台令,负责管理先皇山陵。李忠言相当尽职,从陵园修建起便待在金瓮山中,十年来从未离开过半步。 时至今日,吐突承璀仍然琢磨不透皇帝此举的真实用意,但又能从情感上认同他。反正对于皇帝的一切想法和行为,吐突承璀都打心底里支持。光这一点,就使他与别人有了本质的区别。其他人赞同皇帝,无非是出于敬畏或者私利,而阳奉阴违甚至以国家社稷为名对着干的也不在少数。只有吐突承璀发自内心地坚信,皇帝永远是对的。 他并非愚忠之徒,之所以对宪宗皇帝有这样的信心,是因为他真正地了解,并且热爱着皇帝。 因此,皇帝才会在将李忠言任命为丰陵台令的同时,又命吐突承璀负责丰陵的守卫吧?有了吐突承璀的神策军重兵把守,李忠言即使插翅也难飞出丰陵。纵然活着,也与沸反盈天的尘世产生不了任何关联。 皇帝留下李忠言的性命,当是深知他会以丰陵为家,用最彻底的赤诚和敬爱来侍奉一位死者。先皇最后的日子非常凄凉,瘫在床上不能动,连话都说不出来,身边又没有任何亲近知心的人,只剩下一个李忠言陪伴左右。他肯定会喜欢由李忠言继续服侍自己。因而李忠言便成了皇帝完成孝心的工具。反正他活着一天,就守一天陵,死了便直接埋在陵园中陪葬。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李忠言早就死了。 吐突承璀分明看到,死亡侵蚀了李忠言的躯体,他的一举一动中都充溢着死气。十年光阴,对李忠言仿佛已过去了大半生。因为他是活在阴间里的人。 吐突承璀开口说话:“武元衡遭刺杀了。” 每次来丰陵,他都会告诉李忠言很多事情,说完也就完了。李忠言就像一堵墙,所有的消息到他这里便有去无回。吐突承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倾诉对他变得越发重要起来。 “死了吗?”今天李忠言居然搭话了。当然,帝国宰相的生死并不值得他抬一抬眼皮,李忠言注视的仍然是烹茶的炉火。 “死啦,而且身首异处,脑袋到现在还没找到。” “哦。” “此人一贯孤标傲世,死得却如此难看啊,哈哈。” “你恨他?” “恨?”吐突承璀一愣,想了想说,“倒也谈不上,他未曾惹过我。” 李忠言沉默。 吐突承璀又说:“刘禹锡还为此写了首诗,什么‘宝马鸣珂踏晓尘,鱼文匕首犯车茵。’还有什么‘墙东便是伤心地,夜夜流萤飞去来。’说是为纪念宰相而作。可是你知道吗?他居然给诗起了个名字叫《代靖安佳人怨二首》!……哈哈哈。” “靖安佳人?”李忠言显然没弄明白吐突承璀在瞎乐什么。 “哎呀,武元衡的府邸不是在靖安坊中嘛。他又常爱写些赠某佳人,代某舞者之类的诗,所以刘禹锡才假借悼念之名,实际却在嘲讽武元衡爱美人不爱人才。” “哦。” 吐突承璀叹了口气,“也难怪刘禹锡怨恨武元衡。永贞之后一贬十年,好不容易圣上考虑重新起用了,武元衡又从中作梗。他们之间的过节太深了。” 假如吐突承璀留心的话,就会发现在听到“永贞”二字时,李忠言晦暗的双眸中突然迸发出剧烈的火焰,迅即泯灭。然后,他才用事不关己的冷淡语气问:“刺客是什么人?抓住了吗?” “抓了几个替罪羊——成德进奏院的武卒张晏一伙人。”吐突承璀“哼”了一声,道,“圣上想拿成德王承宗开刀,我自求之不得,干脆来个杀鸡给猴看。” “猴子是谁?” “告诉你也没什么,刺客是平卢藩镇派来的!不过还没抓着。” “平卢?这么热闹……”李忠言说,“又是成德,又是淮西,又是平卢。” 吐突承璀叹道:“谁说不是呢。圣上难啊……唉,所以明知是平卢的人,也只能暂时压下来。先对付了成德和淮西吧。否则,不仅朝堂上那帮臣子们要叫嚣,圣上自己也会心力交瘁的。” “那武元衡岂不死得太冤枉了?我还以为皇帝有多么宠信他呢。” “你是没看见圣上哭的那样……宠是真宠的。不过——”吐突承璀犹豫片刻,终究没能憋住,“我再告诉你件事,武元衡可能收受了藩镇的贿赂。如果证实了,那对圣上的打击可就太大了。” “武元衡不是最清高的吗?怎么也受贿?” “光是钱财,他当然视如粪土。但他收受的是太宗皇帝的物件……” “也许是想收下来后献给皇帝?” “不知道。”吐突承璀的表情很古怪,“他向圣上隐瞒,却把东西给了另外一个完全不着边际的人,一个女子……” 李忠言再度沉默,一个女子?他举目望向深远的虚空。作为阉人,他们能够对涉及女子的事情发表多少意见呢?总有隔靴搔痒之嫌吧。 李忠言说:“你该走了。待得时间太长,有人会不痛快的。” “你说圣上吗?他不会的,我来他都知道。” “郭贵妇呢?她那么忌惮你,别让她抓住什么把柄。” “我会怕她?”吐突承璀嗤之以鼻。 “太子的事情还没有定论吧?” 吐突承璀不吭声了。自从元和六年原太子李宁病死之后,宪宗皇帝便面临着重立储君的问题。贵妃郭念云是郭子仪大将军的孙女,郭家坐拥重建唐室之功,势力极隆。所以朝廷内外几乎众口一辞地建议皇帝选立皇三子,也就是郭贵妇所生的嫡子李宥为太 子。但宪宗皇帝更倾向于按序立长,想立次子澧王李恽为太子。双方拉锯,至今没有定论。 前些日子,郭氏背景的官员们再次上表请求宪宗将郭念云册立为皇后,宪宗皇帝仍以种种借口拒绝。由于郭家在朝野内外的势力实在太强大了,在储君和皇后这两件事上,宪宗皇帝几乎找不到支持者,除了忠心耿耿的吐突承璀。 所以郭贵妃将吐突承璀视为眼中钉,自然不足为奇了。 “也罢,确实该走了。”吐突承璀作势起身,似乎他大老远跑这么一趟,真的就为了来喝一口李忠言烹的茶。 李忠言道:“我也该去为先皇奉夜宵了。” “这事儿还要你亲自做?” “一直都是我做。” 看着李忠言如磐石一般肃穆的身形,终于,吐突承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双手捧到他面前。 “贾昌死了,这是从他院子的里屋墙上拓下来的。圣上特命我送来。” 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第40节 李忠言接过纸卷,打开一看,死水般的表情终现一丝光芒,“是……先皇的字?” “就知道你能认出来!”吐突承璀说,“圣上告诉我是先皇所书时,我还不敢相信呢。先皇不是只写隶书吗?怎么行书也写得这么好?过去我竟全然不知。” “先皇是擅写行书的,但是每次写完就烧掉,所以除了贴身近侍无人知晓。” 吐突承璀瞪大眼睛:“这又是为何?” “不知道。” “那你看看这个,先皇写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读不懂啊?” 李忠言看了好一会儿,说:“像是临摹的某个帖吧。” “哦……是不是王羲之?” 李忠言反问:“为什么说是王羲之?” 吐突承璀道:“最近圣上老临王羲之的字帖,我看着挺像的……唉,我也不怎么懂这些,你且收好吧。” 李忠言小心翼翼地收拢纸卷,他的手没有颤抖,正如他的心在千锤百炼之后,再不会因为多钉入一颗钉子而有丝毫瑟缩。 血,早就干了。如今流淌在李忠言身体中的,每一滴都是漆黑的仇恨。 2 有些地方会一去再去,有些人见过一次便终生不愿再见。 裴玄静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又会来到贾昌的小院。并且,还是在一个夜晚。 但是和第一次的雨夜、第二次的午后都不同,这一回,贾昌的小院整个笼罩在清冷的月色中,万籁俱寂,使得它活像一座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孤岛。 这不禁令裴玄静想起那个龙涎屿的传说。当诸龙沉睡之时,龙涎屿恐怕也是如此寂静而恒定的。何况那股飘渺而悲悯的香气,的的确确萦绕在她的身边。 院中只有一人负手而立。裴玄静恐惧到了极点,却不得不上前去。 他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着她。 “我有那么可怕吗?”他的问话中充满轻蔑。裴玄静懂得,他习惯了操控苍生,习惯了君临天下。即使现在自称为“我”,而不是那个唯一的“朕”,他仍然是全天下的主宰者。 “不是公子可怕。”裴玄静小心翼翼地回答,“是这香气令我不安。” “龙涎乃天下至尊的香味。” “可我也听说,龙涎香曾经代表死亡。” 他沉默片刻,问:“你知道龙涎香之杀?” “是有这个传说。” 他又沉默片刻,才说:“那是永贞年间的事情,都过去十年之久,就别再提起了。” “是。” “你很聪明。”他打量着裴玄静,“但绝不像你现在装出来的这样驯顺。” 裴玄静本能地反驳:“我没有装。” 他不动声色地微笑了,裴玄静顿时面红耳赤。 “说说你此刻的真实想法吧。” 裴玄静深吸了口气,字斟句酌地说:“公子的样子令我想起了一首诗。” “哪首诗?” “袅袅沉水烟,乌啼夜阑景。曲沼芙蓉波,腰围白玉冷。” “我似乎听过这首……是李长吉的诗吗?” “是,是他的《贵公子夜阑曲》。” 他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不过诗怎么像没写完?” 裴玄静回答:“过去我也觉得此诗当有下文。诗中这位贵公子,夜阑之旨安在?他为何那般感伤,又那般孤独……不过今日当我见到李公子,就都明白了。” 他凝眸注视她,表情难得地放松下来,眼神也不显得那么冷酷了。 “你近前来一些,不要离得那么远。” 裴玄静往前走了两步,已经快贴近他的跟前。龙涎香的味道温柔而又霸道将她包裹起来…… 他就在她的耳际说:“你认为贵公子为何彻夜不眠,他究竟在等待什么?” “……他在等待这个!”裴玄静说着,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匕首插入他的胸膛。 血没有立即流出来。他惊愕地退后一步,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张了张嘴,仿佛想问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裴玄静同样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她甚至比对方更加困惑,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殷红的血缓缓渗透出来,在他胸前的衣襟上画出了一朵鲜艳的红花。花心是匕首的握柄,上面还有裴玄静紧握的五根手指。 她狂喊出来:“——啊!” “娘子,娘子!快醒醒,你魇着了吗?” 裴玄静猛地坐起身,阿灵正焦急地唤着她。 淡淡的月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在榻前仿佛水银泻地。梦中显得无端诡异的静谧夜色,又恢复成了现实世界中的安宁模样。 第41节 “你怎么了呀?娘子,连着两个晚上魇着了。” 阿灵递过来帕子,裴玄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勉强笑道:“我没事了,你去睡吧。” 过不了多久,睡在隔扇外面的阿灵就响起了绵长的呼吸声。裴玄静听了一会儿,才从枕头下取出匕首,捧到月光下细细地看。 没错。就是它。 刚才在梦中,她正是将这把匕首插入了皇帝的胸膛。 冷汗再度冒了出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噩梦?而且连续两夜,梦境栩栩如生。最可怕的是,整个过程都一模一样。 她颓然倒在榻上,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无力和彷徨。 昨夜第一次做这个梦时,裴玄静醒来后立即替自己分析了一番。首先,午后在贾昌院中毫无准备地见到当今圣上,确实给裴玄静造成了极大的情绪波动。其次,自从来到长安后遇到的种种变故和难题,足以使脆弱的人精神崩溃了。裴玄静算是相当挺得住的了,但也到了极限。最后,昨天纯属巧合,她外出前将匕首藏于靴中。本意不过是为了防身,却不想差点犯了私藏武器面圣的大忌。但这也不能怪她呀,谁都没告诉她将要见到的是皇帝。 总之,昨晚裴玄静找出种种理由来自我安慰,却在今夜噩梦重现后彻底破灭了。 她将匕首从鞘中拔出,在月光之下,纤细的刀身如同一小段秋水般轻柔,使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件可以轻易夺人性命的凶器。过去的七年中,她曾无数次像这样在月色中端详它,总感觉其中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流动。她曾经相信那是相思无限、是情意绵绵。此刻却意识到,那更像是一种无法释怀的怨念,一个极端不祥的预兆。 裴玄静从榻上翻身坐起。她忽然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在长安待下去了。 她这是在干什么?那么多混乱,那么多谜团,那么多争斗和仇恨,所有这些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是为了爱情来到长安的,现在却任由爱人在远方受着贫病交加的折磨,自己反倒羁留于此,周旋在一大堆不相干的人中间。 普天之下,只有长吉给她的谜题才是最关键也最难解的——爱。 她下定决心,从明天起要做一个自私的人。 她在心里说,对不起了武相公,对不起了王义,对不起了禾娘……玄静只是区区一个女子,承担不起那么多道义和真相。自己所能为之付出的,总共才一个人而已。 裴玄静掀开妆奁,一件件看过来:粘着血的发簪、一首五言绝句、誊写了半部《兰亭序》的卷轴,和一只古雅的金缕瓶。 哎呀,她又为难起来。 真要狠心抛开所有这些信任和嘱托,裴玄静实在于心不安。特别是最新发现的武元衡的金缕瓶,其中似乎牵涉朝廷与藩镇的纠葛,更有甚者,还可能影响到宰相一生的清誉。 她托起金缕瓶,默默念叨着:“武相公呀武相公,玄静何德何能,竟令您将如此要紧的东西托付给我。这也就罢了,您能不能多多开示于我,究竟想要玄静做些什么?现在这样凭空揣度,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裴玄静叹了口气,正想把金缕瓶照原样用布裹好,却又停下手来。 她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原先纯黑的布上隐约现出斑斑驳驳的花纹。等她拿近了看时,花纹又不见了。 用手摸一摸,布质相当粗糙,裴玄静心中一动。在大雁塔取得金缕瓶后,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金缕瓶本身上面,从来没有留意过包裹它的黑布,现在却发现此布不同寻常。 这块黑布太粗糙了。以武元衡的地位和品位,在家中随手一取必定是绫罗绸缎,要找这么一块粗布反而很困难吧。 所以这一定又是他刻意为之的。 裴玄静面前的云母屏风上,不经意中已经染上一抹微光。天快要亮了。 她想起来,今天还有件大事。成德武卒张晏等人将在西市上开刀问斩。承蒙皇帝钦点,裴玄静必须到场观看。 果然是事到临头,想躲也躲不过去。 裴玄静合拢妆奁,又小心地挂上铜锁,却把先取出的黑布叠成小方,置于几上。今天外出时,她将找机会去西市的绸缎庄走一走,或许能查出黑布上的蹊跷。 最后再努力一次。裴玄静对自己说,等今日事毕回府,无论结果怎样都将向叔父提出请求——立即上路去投长吉。至于其他未尽之事,便看叔父到时候的反应再权衡了。 长安城中西市的大柳树下,是朝廷当众处决人犯的专用场所。此次宰相遇刺大案,几日之内便缉拿到元凶,并由京兆府尹亲自监斩。消息传出,京城百姓奔走相告,人心惶惶初告安定。 从一大早起,西市就被围观的群众占满了。裴玄静来得晚,却由几名神策军开道,直接穿过人群走向一座酒楼。将马匹交给店家,裴玄静在神策军的簇拥之下拾级而上,来到靠窗的一副座头前。 她凭窗而望,杀人场所就在窗下的正前方。神策军们往旁边一围,其余客人只能退避三尺,让出最佳观赏位置。 裴玄静坐下来,没有掀起面纱。她感觉很窘迫,也非常气恼。皇帝强迫她观刑,无非是逼她识相顺从、好自为之。因为裴玄静是裴度的侄女,皇帝对她算得上客气了,手段亦较委婉。 将张晏等人斩首示众,皇帝想以此来向世人宣告:至少在这座长安城中,天子的意志尚能覆盖每一处角落。心念及此,裴玄静又有些可怜那个人了。你看,他的意志可以命她乖乖地坐在这里,却仍然阻止不了她在梦中杀死他。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哆嗦一下。她连忙告诫自己,绝不能再想那个噩梦了。她把心神拉回到窗下。午时未到,行刑还未开始。大柳树下的高台之上,已安放好了监斩官的座位,还有到时候供受刑者搁脑袋的砧板条石。台下人山人海,台上空空荡荡。云遮日影,在人们的头顶慢慢移动。从居高临下的角度看过去,像极了一幅诡异的图卷,一点一点朝最血腥可怖的那一幕推进。 突然,裴玄静在人群中发现了禾娘。 她惊得差点儿站起来。禾娘重拾男装打扮,以郎闪儿的形象挤在最前排的位置。 裴玄静紧张地寻思起来,禾娘想干什么,肯定不光是看热闹吧?聂隐娘呢,他们夫妇会不会也来了? 她伸长了脖子继续在人群中搜寻,没有发现聂隐娘夫妇的身影。但裴玄静并未因此松了口气,聂隐娘绝不会放禾娘单独外出的。以隐娘夫妇的能耐,想要隐匿行藏本非难事。可怕的是,如果他们都到场,到行刑时将会发生什么? 难不成是要劫法场吧?这怎么可以! 裴玄静坐不住了。她刚想起身,一名神策军士立即挡在前面:“娘子请坐,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末将为您去办。” 她只好又坐回去。明白了,自己此刻只是皇帝的囚徒,不允许乱说乱动。 其实劫不劫法场的,裴玄静倒不在乎。张晏等人本来就不该掉脑袋,是皇帝非要拿他们开刀。裴玄静担心的是禾娘,又要被无端地卷入到漩涡的中央。谁会保护她?谁又能保护她? 怎么办?告诉这几个神策军,可能有人要劫法场吗?裴玄静不愿意,也不相信这样做就能够扭转局面。她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冷不丁地想起崔淼来——今天他会不会也来观刑呢?要是他在,或许能帮上点忙……不对,那是谁?! 裴玄静极力克制,才没惊呼出声。因为,她在店堂的角落处发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那人也是单独一个,寻常文生打扮,衣冠楚楚,正半垂着头向窗外张望。此时二楼店堂里坐满了客人,全都在好奇地观望着刑场,那人夹在其中,丝毫不引人注目。 可是裴玄静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的下巴上有一条深深的疤痕。 裴玄静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情形下见到这个人的。 春明门外贾昌的院子,崔淼和郎闪儿在寄宿者中发现了一个患瘟疫的人。裴玄静见到时,那人刚刚病死不久。因为崔淼不让她靠近,她只匆匆扫了死者一眼,但死者下巴上的疤痕已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第42节 裴玄静对人的相貌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常常引起他人的赞叹。其实只有一个秘诀:记住最主要的特征。 所以她记住了这条疤痕。 那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也向裴玄静这边看过来。她的心脏几乎瞬间停跳,随即才想起自己未掀开帷帘,别人看不清自己的容貌。 果然那人又把目光调开,仍然投向窗外的刑场。裴玄静却觉得天旋地转,连京兆尹大驾光临时民众的喧哗声都未听到。仿佛只在顷刻间,现实世界从她的眼前消失了。 她曾经以为,贾昌院子中的谜已经全部解开。但为什么,一个明明死在那里的人又活过来了呢? “江河大溃从蚁穴,山以小陁而大崩。”在她刚开始展露探案才华的时候,父亲就专门用汉时刘向的这句话来教导她,意即在推理的每个环节上,都必须确保细节的正确性。任何一个最微小的漏洞,都可能导致整个结论的崩溃。 此时此刻,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使贾昌院子中的一切重新变回一团混沌。 幻觉。裴玄静想起崔淼的话,现在她真心期望那个雨夜从来就没有过,纯粹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否则她便要担心自己是不是早就疯了。 裴玄静的脑子乱糟糟的。 “娘子你快看啊,午时三刻就要到了!”身旁的神策军士还挺尽责,及时提醒裴玄静观刑。 裴玄静愣愣地望向窗外,却见行刑台上不知何时已经跪倒了一排,每个人背后都插着写有姓名的标牌——正是皇帝指定的替死鬼张晏等人。在他们的身后,刽子手横握钢刀,只待时辰一到,便将手起刀落了。 正午的阳光从刀刃上反射回来,行刑台上空全都是耀眼的光芒,灼灼逼人。 喧闹的西市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人头落地、血水四溅的那一刻。 “砰!嘭!” 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连声巨响,也不知是爆竹还是别的什么,之后便噼里啪啦响声不绝。人群受到惊吓,有人东张西望,有人左推右搡。负责守卫现场的金吾卫们见此情景,担心贼人乘乱生事,赶紧驱赶制止百姓,结果自然是乱上加乱。 一时之间,行刑台前哭喊声大作,加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间断的轰鸣声,人们开始惊慌,纷纷四散突奔,金吾卫们还在竭力阻挡,但局面已俨然失控了。 京兆尹手足无措地愣在行刑台上,也没人宣布午时三刻是否已到。情急之下,他大声嚷起来:“快,快行刑啊!” 可是刽子手们都慌了手脚,居然无人从命。 “哎呀,乱了乱了!”裴玄静所待的酒楼上也已混乱不堪。人们再不理会那几个假模假式的神策军,蜂拥至窗前。有些人从楼下往上跑,想登高看得更清楚些。也有人朝楼梯下直奔而去,其中就包括那个脸上有疤的人。 裴玄静倒是反应过来了,乘神策军光顾着看热闹,瞅了个空子也跑下楼梯,紧随在疤脸人身后奔出酒楼。 要是裴度看到此情此景,肯定会对裴玄静大喝一声:“玄静啊,切勿冲动!” 可惜他这位侄女在头脑发热的时候,是什么都顾不上的。 裴玄静冲出酒楼后,就发觉自己彻底陷入拥挤的人群之中。疤脸人一晃就不见了。身后传来神策军士的叫声:“裴大娘子!裴大娘子!”裴玄静一咬牙,拼命朝疤脸人消失的方向挤过去。 她立即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喊在挤,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她不仅无法前进,甚至连呼吸都非常困难了。忽然从后方又涌过来一股巨大的冲力,裴玄静站立不稳,眼看就要倒下去。 “静娘,快抓住我!”一只手伸向她,裴玄静用尽全力将它握住。 3 真没想到,崔淼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在拥挤的人群中左冲右突,还挺有把子力气。 等两人终于突破重围,钻进一条小巷子时,裴玄静才认识到,今天若无崔淼及时现身,自己怕真会给挤出个好歹来。 “你、你怎么来的?”她气喘吁吁地问。 “我也来看热闹啊,结果一眼看见了你。”崔淼擦着汗说,“那几个神策军把你押进酒楼时,我就认出来了。所以一直在下面候着,本想看有没有机会和你碰个面,谁知你就从里面冲出来了……” 裴玄静叫起来:“崔郎,我看见了一个人!” “嘘!”崔淼却示意她噤声,伸手推开墙上的一扇小门。 裴玄静跟着他走进去,见是一座大宅的后院。院中无人,却一字排开数张草席,在阳光下暴晒着各色各样的植物、干草、切片,甚至虫卵。一股浓重的草药香气冲入鼻腔,她明白了,这些都是药材。 小门关严后,此地便与混乱喧闹的行刑台前分割成两个世界了。 崔淼说:“娘子,带你来看个好地方——宋清药庄。” “卖药的?” “对,整个长安城中最大的药铺子。” 裴玄静傻傻地环顾四周,“我们还是在西市里吗?”鼎沸的人声似远又近,但是刚才引发混乱的轰鸣声倒是听不见了。 “是在西市,不过是西南隅的角上,在砍头的大柳树后方。平常是最僻静的。这是储藏药材的后院,店堂开在前头。” 裴玄静点点头,院子真大,晒着的药材她认不出几样,想必都很珍贵。旁边还搁着五花八门的器具:秤、斗、升、合、杵臼、刀砧、玉锤、瓷钵等等,看得她眼花缭乱。足见此药庄的规模。可是——她问崔淼:“崔郎中带我来此地是……” “外面太乱,咱们在此暂避。”崔淼微笑道,“正好让娘子看看我平常待的地方。” “你就在这里坐堂?” “是啊,病家拿了方子便可直接在药铺里买药,岂不顺手?” 裴玄静不吭声了。她曾经想过要调查崔淼是否确在西市行医,经过从磨镜小铺到长安城下暗渠中的历险,裴玄静已经打消了对崔淼的怀疑,不觉得还有必要核实。但是……今天的疤脸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裴玄静的心突然沉下去。因为如果疤脸男人真的死而复生,首先颠覆的便是崔淼的信用。他的话将最终被证明——统统是谎言。 崔淼问:“你怎么了?”此君简直明察秋毫,裴玄静的内心起伏无一能逃脱他的眼睛。 “我……” 她不知该如何启齿了。生平第一次,裴玄静发现自己竟会害怕去追根寻底。 后门上响起轻轻的敲击声,挽救了僵局。 崔淼欣喜地应道:“来了。” 第43节 他赶过去打开门,迎进来一位中年文士。那人青衣幞头,步履略微有些蹒跚,似乎腿脚不太方便,见到崔淼便说:“崔郎中也在?今天外面太乱,我怕挤,只好走后门了。” 崔淼搀着他坐到廊檐下,笑道:“我也是嫌乱,今天一直躲在药铺里没出去,不想刚巧遇上先生。” 裴玄静听得又是一愣,他有什么必要撒这个谎呢?况且还当着自己的面。 中年文士也发现了裴玄静,正在面露狐疑,崔淼立即说:“那位娘子是来买药的,独缺一味药材,伙计赶去城外采买了。现在外面太乱,便请她在院中等候。”说着还向裴玄静丢了个眼神过去,示意她少安毋躁。 文士又问:“宋掌柜呢?” “咳,今天伙计们都看杀人去了,掌柜的现在前堂忙得焦头烂额。” 这位崔郎中说起谎来还真不用打草稿,连裴玄静都快信以为真了。 与此同时,裴玄静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她所认识的崔淼尽管彬彬有礼,但又总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愤世嫉俗,说话也时常夹枪带棒,绝对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可是此刻你看他,面对中年文士时毕恭毕敬的样子,简直像换了个人。 而且他的尊敬和关切是多么自然,看得出发自肺腑。服侍中年文士坐好后,崔淼便单膝跪在文士身边,小心地按揉着他的腿,“先生觉得怎样?” 中年文士皱了皱眉,并没说什么。 裴玄静在旁边冷眼看过去,但觉此人形容憔悴,清癯的面孔上满是化不开的郁结,举止中却自有一种冷峻孤傲的风骨。 因为他不回答,崔淼便说:“先生这是风湿,不仅要静养,还须善加调理,此外……”笑了笑,才倍加小心地说,“此外最要紧的就是放宽心情,情志不遂,乃此病大忌。” 中年文士也笑了,反问:“你觉得我情志不遂?”语气自嘲中饱含伤郁,听得裴玄静心头一酸。 “哪里,是我瞎说的。”崔淼在此人面前简直谦卑到了极点,又从旁边取过一个大包袱来,“正好,宋掌柜把您的药都备好了,今天您就顺便带回去。一共二十天的份量,吃完了您再过来,我重新给您把脉调方子。” 又是“正好”。裴玄静心想,今天崔淼一个人就把全长安的“正好”用光了。 “二十天的量?”那文士局促起来,“我的钱大概不够买这么多药……” “掌柜说了多少遍不收您的钱,您怎么还这样?” 文士苦笑道:“是,宋掌柜好意,允我打欠条,只是这么一味地打下去,却不知何时能够了账……” 崔淼把包袱往文士怀里塞去,“宋清药铺从开张之日起收下的欠条,何止成千上万。每年年终必将未兑现的欠条付之一炬。尽管如此,掌柜的不仅没有破产,药铺还越开越兴旺,先生您就不必为他操心啦!” 中年文士慨然道:“宋清掌柜身为商贾,却能够做到不唯利是图。与他相比,那些在朝廷、官府中以士大夫自居的人,反倒显得浑身的市侩味道。”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好的纸,“烦请崔郎中交给宋掌柜吧,他太忙我就不去打搅了。” 崔淼说:“先生真的不用再打欠条了。” “不是欠条,是在下给宋掌柜作的一篇小文,麻烦崔郎中转交,替我谢谢他。”说话间,中年文士的眉宇中展露出骄傲的神采,顿时让裴玄静发现,他原来是个多么潇洒的男子啊。 崔淼一直将中年文士搀扶到门外,文士道了谢,才沿着小巷踟蹰而去了。 裴玄静方上前问:“他似乎行走不便,你怎么不多送一程?” “先生不愿意让人看见。” 懂了。裴玄静想,刚才崔淼说了那么一大堆的“正好”,也无非为了让中年文士不要感到困窘。 “这人到底是谁呀?” “你猜猜。娘子不是神探吗?” 裴玄静一时还真没有什么头绪。 崔淼笑道:“我可以提示娘子。不过要念首诗,还望娘子许可。” “你想念就念,怎要我的许可?” “娘子不是说过,在下不配念某人的诗嘛。” 从崔淼的脸上也看不出究竟是真是假,裴玄静恨恨地道:“恕你无罪,念吧!” “野粉椒壁黄,湿萤满梁殿。台城应教人,秋衾梦铜辇。吴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羁臣守迍贱。” 竟是李长吉的《还自会稽歌》! 该诗写梁代庾肩吾的前事,描述他在侯景之乱后逃往会稽的途中,思念太子萧纲,哀叹自己作为曾经的东宫官员,而今却流离失所的悲苦命运。然而诗人借古寓今,真正想唏嘘感叹的,是那些在永贞革新失败后遭到贬斥、壮志未酬的人们。因为革新的中坚人物王叔文恰好也是会稽人。 “难道这位先生是……”裴玄静还在迟疑。 崔淼却道:“南方有柳星南方有柳星:柳星,是二十八宿中南方朱雀七宿的第三星。人们便用柳星来指被贬到南方的柳宗元。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人,又称“河东先生”,以诗文闻名于世,曾积极参与唐顺宗主导的“永贞革新”,革新失败后遭贬谪至岭南的永州和柳州。” “真的是柳子厚!” “别叫得那么大声啊,金吾卫都让你给召来了。”崔淼直摇头。 裴玄静激动难抑,“天哪,我今天见到了河东先生!” 她完全忘记了,这些天她见过的大人物中有宰相、权宦,甚至包括皇帝,但没有一个人令她像现在这样既雀跃又遗憾。她埋怨崔淼:“你不早说。” 崔淼忍俊不禁,“我早说了你想怎样?不是要吃了河东先生吧?” “才不是呢!”裴玄静说,“我想当面告诉他,他的每一篇文字,只要能找到的我都读过好多遍了。他的思想每次都能给我惊喜,他的风骨令我钦佩,他的遭遇更令我……哎呀,就算什么都不说,能近一些看他也是好的。” 崔淼说:“裴大娘子,你没事吧。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激动呢。” 裴玄静低头不语了。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崔淼之所以没有替她介绍柳宗元,应当是考虑到先生自己的意愿,他肯定不希望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病容。 她喃喃地说:“崔郎中,先生怎么看起来这么苍老憔悴,我记得他应该刚过不惑之年。他的身体怎么了,他的病要紧吗?” “唉,心病是最难治的。柳子厚远不如他的老朋友刘梦得想得开。” “可是河东先生怎么会在长安呢?” “梦得先生也在。他们是被皇帝召回来的,正在等待朝廷重新任命。” 第44节 裴玄静又惊又喜,从永贞之后被贬谪了整整十年的柳宗元和刘禹锡,真的要迎来云开雾散的那一天了吗? “太好了,但愿皇帝把他们留在京中,河东先生能把身体养好。不过别让他们再当官了,永远别再当了才好。” 崔淼叹道:“多亏我没早告诉你,要不你对柳子厚当面说出这番话来,能把他气得吐血。” 裴玄静不想反驳他。这些天她从武元衡、裴度、吐突承璀乃至皇帝的身上看到了太多的压力和无奈,她是真心觉得当官不是件好差事。嗯,还有她时刻惦记魂牵梦萦的长吉,不是也退出官场了吗? 崔淼说:“皇帝怎么打算,咱们也管不着。但是至少,咱们可以先行欣赏一下柳先生的笔墨。”说着,在桌上把柳宗元方才交给他的纸摊开。 “这样好吗?先生可是让你转交宋掌柜的。” “柳郎的笔墨当为天下人所共有,”崔淼振振有辞地道,“亦将为当世与后代所共有。你我在此先睹为快,有何不妥?” 裴玄静认为,他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于是,她怀着虔诚的心情开始阅读,见文章开头便写着:“宋清,长安西部药市人也,居善药。有自山泽来,必归宋清氏,清优主之……”结尾处则写:“清居市不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乡党以士大夫自名者,反争为之不已,悲夫!然则清非独异于市人也。” “好家伙。”崔淼说,“宋清掌柜这回要流芳百世了。” “流芳百世?” “是啊,柳先生之文墨定将世代流传的,那宋清掌柜被他记入文中,当然也会跟着一代一代传诵下去。掌柜的这笔买卖赚大了。” 裴玄静抿嘴笑道:“我明白了。你对柳郎那么好,就是巴望着他哪天写上一篇《崔郎中传》,便也能流芳百世了。” 崔淼捶胸顿足,“娘子把崔某看成什么人了!” 话虽如此说,当崔淼看着裴玄静的甜美笑容,看着她那难得的如同孩子般兴奋的表情——仅仅为了读到一篇好文章,为了看见一个仕途沦落的大才子,她就抛开了所有防范和审慎的成熟模样,展露出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他也禁不住目眩神迷了。 天晓得他是花了多大的克制力,才没有冲动地去握她的柔荑。 为了掩饰窘态,崔淼扯开话题:“对了,娘子方才要跟我说什么?你看见了谁?” 裴玄静一下子清醒过来。那张下巴上有疤痕的脸又无比狰狞地出现在眼前。 她缓缓地说:“是的,我刚才在酒楼里看见了一个人。” “谁?” “一个死人。” “死人?” “就是那个雨夜在贾昌的院子中,有一位留宿者染上瘟疫死了。他的下巴上有一道疤,今天我在酒楼里又见到了他。” “怎么可能?”崔淼的惊讶正如她所预料。裴玄静没有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任何反常。他还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不可能啊,当时那人确实死了,我不会判断错的。你肯定是同一个人?” 裴玄静迟疑着回答:“其实他的相貌我记得并不清楚,不过那道疤痕非常像。” “疤痕么?你记得那道疤有多长有多深?是向左还是向右歪?上面是不是挨着嘴唇?下面有没有延伸到脖子?”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能得出结论,这就是同一道疤痕、同一个人呢?” 裴玄静注视着崔淼的眼睛,她从里面看到的全都是坦诚。 为什么还要怀疑呢?她想,这个人蔑视权威,却对可怜的苦命人充满同情。其实这一点儿都不奇怪,他是一个郎中,他的使命就是济世救人。 要相信他并不难。 裴玄静做出了决定,“你说得对。我弄错了,那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崔淼微笑。 “可是禾娘!我还看见了禾娘,绝对不会错。”裴玄静又着急起来,“崔郎,要不我们现在出去找找她?我很担心她呢。” “现在出去?你还没找到禾娘,自己就先让神策军逮住了。” 裴玄静泄气了。 崔淼安慰道:“你就别担心禾娘了。那日我看隐娘面子上虽对她严厉,其实还挺维护她的。况且聂隐娘这种人无视世俗规范,最看重的恰恰是一个‘义’字。既然她已经替王义出手了,就会保护禾娘到底的。静娘无须多虑。” 裴玄静又被他说服了。 “可是静娘,你自己怎么会让神策军盯上的呢?” 她冲口而出:“是皇帝。” “皇帝?”崔淼把眼睛瞪大了。 “说来话长。”因皇帝吩咐过,裴玄静无权向任何人透露内情,便一语带过,她倒是想起了另一桩要事。 裴玄静从怀中取出叠得方方正正的黑布,放在面前的桌上。 “这是什么?” “先别问来历,要是能解开这布上的蹊跷,我就全告诉你。” 崔淼说:“和娘子在一块儿真是半点偷不得懒,时刻都要动脑子。” 裴玄静嗔道:“我现在是出不去,否则也不找你帮忙。” “不找我,娘子还打算找谁帮忙?”这家伙还来劲了。 “我这就去绸缎庄!”裴玄静作势起身,崔淼却一把将黑布扯到面前,笑道,“西市上的绸缎庄经营的不是蜀锦便是粤绣,娘子拿这么块粗布过去,会让人笑话的,还是让在下试试吧。” 他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用手掌细细抚摸,“这布上浮着一层什么东西?” 第45节 裴玄静说:“有些像极细的沙子,我想过用水泡,但又怕给一泡就没了。” 崔淼把手指伸到嘴里舔了舔,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亏得你没泡。是盐。” “盐?” “对,并且不是均匀覆盖在布上的,而是有些地方有,有些地方无……我觉得,很可能是用盐做了一幅画,或者写了些字在布上面。” 裴玄静惊喜道:“没错,肯定是这样!可是……有什么法子让字或者画显出来呢?” “我想想。”崔淼凝神思考。 裴玄静却在想别的——武元衡为了设置这个谜局,耗费了多大的心血啊。究竟是什么值得他如此投入?至少有一点可以断定,宰相收下金缕瓶绝不是单纯的受贿行为。就算金缕瓶再价值连城,也犯不着让武元衡如此殚精竭虑、绞尽脑汁。 所以肯定不是钱财的问题。 得出这个结论后,裴玄静自收到金缕瓶后的沉重心情豁然开朗,她再也不必为保管了受贿的赃物而内疚。但是随即,她的心又被更大的惶恐所占据。 此事绝对非同小可,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如此重任。 这边裴玄静犹在忐忑,那边崔淼却忙开了。 他取来一个晒药的小架子,先在上面铺一层包药用的白纸,再将黑布平整地盖在上面。然后,他提来一个小炉子放在架子下面,炉子上又置一个铜桃,注满了水,最后点着炉子。铜桃里的水“突突”烧起来,水汽袅袅浮升。 裴玄静都快看傻了,“你在干什么?” “蒸黑布。” 他虽然在卖关子,她还是看出端倪来,不禁为崔淼的巧思叫好。水汽上升,溶解黑布上的盐,盐渍浸透白纸,于其上显影。这样,便能看出究竟来了。 也亏得在这药铺的后院,一下子就能把称手的器具备齐了。 接下去两人都不再说话,只专心地盯着火和水汽。周遭变得无限宁静,仿佛回到了万物诞生之前,连上苍也得耐心地等待奇迹发生。 终于,崔淼低声道:“应该好了。” 他灭掉火,移走铜桃和炉子。 裴玄静屏住呼吸,轻轻掀开黑布,白纸上的字隐然若现。 4 在长安西市的东北方位,最贴近的一座坊名为布政。布政坊的右侧紧靠皇城,所以很多藩镇均在此坊中设立驻长安的进奏院,以便和各级官署衙门打交道。管理刑案的大理寺和管理京城的京兆府也都离得不远,与布政坊最多隔开一个坊。 朝廷许可藩镇在布政坊中设立进奏院,应是看到其地理位置在中央军队和警卫的重重包围之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成德进奏院的张晏等人那么快就被抓捕,也是这个原因。 但假如因此认定布政坊是个气氛肃杀、人人谨言慎行的地方,就大错特错了。 布政坊,也是长安城中西域人士的聚居地。来自大食、波斯、高昌、回鹘、龟兹等地的胡人胡商许多居住于此。他们白天去西市上做生意,在鸿胪寺等官署里任职上班,晚上则回到布政坊中生活。所以布政坊中的胡风尤其兴盛,一入夜便处处胡乐飘扬。 布政坊中有一座长安城里最大的袄祠。信奉拜火教的胡人日常在此祭拜祈福,也将其作为节庆饮宴的场所。胡人们在袄祠中饮酒作乐、烹猪杀羊、酣歌醉舞,大唐的风云变幻、政局动荡好像从来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今夜,袄祠中便在举行一场大型宴会。自傍晚起琵琶鼓笛声不断,两三个时辰闹下来,祠中到处是横七竖八醉倒的胡人,酒气扑鼻、残羹遍地,只有几个半醉不醉的家伙还抱着胡姬跌跌撞撞地跳着舞。 突然,袄祠的大门上响起一阵猛烈的敲门声,还有人在外面高声喊话:“金吾卫搜捕逃犯,速速开门!” 喊了好几声,才有人从一片狼藉中爬起来,东倒西歪地摸到门口,打开了门。 金吾卫一拥而入,见到祠中情景,反倒愣住了。 应门者金发碧眼,满脸虬髯,一看便是个胡人,开口却是纯正的唐语:“诸、诸位有……何、何贵干?” 金吾卫中带头的郎将侧过脸,回避着直冲入鼻的酒气,没好气地道:“今日正午在西市斩杀行刺宰相的凶犯,有贼人乘机作乱。目下正在全城搜捕,公侯王府均可入,任何人不得阻挡!” “没问题!”胡人一把扯住他的箭袖,“将军先、先来一起……喝、喝一杯……” 郎将刚将他的手打落,几名胡姬又娇笑着扑了过来,直腻到金吾卫的身上。 “成何体统!”郎将怒道,“都滚一边去,我们要开始搜了!” 醉酒的胡人们给吵醒了,纷纷对金吾卫们怒目而视。这帮家伙个个人高马大,摩拳擦掌起来还挺吓人的。 讲唐语的胡人酒醒了一大半,口齿越发伶俐地道:“搜查可以,不过、过要先、先清洁,再拜神、神诵……经,否则不得入内!” “放屁,我们又不信拜火教,拜什么神诵什么经!” “那……就不许进!” 才一眨眼的工夫,两拨人就在袄祠门前形成对峙之势。 “住手!快住手!”从门外又冲进来一位老者,边跑边叫,急得满头银发都快竖起来了,不过其中夹杂的竟然是黄丝。再看那双深埋在皱纹里的眼睛,瞳仁也是绿色的。 他顾不上喘口气,便对着金吾卫郎将拱手道:“将军辛苦了,是小儿不懂事,还请将军莫怪。” 郎将打量着波斯老人的绯色衣冠,讥讽道:“李台监辛苦,今日没有天象要看吗?” “是,本官马上就要进宫值夜,听见这边喧闹,就过来看看,呵,看看……”司天台监波斯人李素一边苦笑,一边期身向前,从腰带里摸出一样东西,塞进郎将手中。那郎将在掌心里一捏,原来是颗鸡蛋大小冰润滑腻的珠子。略微摊开手指,顿时幽光迸现——夜明珠!尺寸之大连宫中都不曾见过。 郎将心中窃喜,面上仍保持黑沉,拉长声音道:“你也知道今天下午出的事……” “知道,知道。只是这袄祠非拜火教徒不得入内,教徒入内前也须洁净参拜,这个规矩从太宗皇帝起就定下了,从来没有人违背过。所以……将军你看?” 郎将手里握着超大号的夜明珠,早就无心恋战了,便道:“也罢。袄祠有你司天台监作保,我们也就不费这个事了。撤!” “呼啦”一声,袄祠前的金吾卫们撤了个一干二净。 直到一个金吾卫都看不见了,李素才回头注视自己的小儿子——现任萨宝府正兼太庙斋郎的波斯人李景度,恨声道:“你呀,总有一天给我家招来天大的祸事!” 李景度吊儿郎当地对父亲说:“您夜观天象,最近除了天子有难,难道又看出别的来了?” 第46节 李素气得不愿理他,拂袖而去。 李景度关上门,冲着祠内用波斯语大吼:“继续!” 醉生梦死般的饮宴重新开始。李景度则独自一人穿过袄祠中央的圆顶祀火堂,沿着拱顶走廊来到一间外墙镶满琉璃的小屋。烛光由内而外,在窗上映出光怪陆离的影子。 屋中两人正在对弈。从蜡烛长度来看,他们已经在此待了好一阵子。刚才外面的动静似乎没有对他们的棋兴造成影响,碾玉棋枰之上,红绿两色琉璃棋子的布局正成激烈缠斗的局面。 李景度并不过去,坐在门边笑道:“今天我那老爹没沉住气,损失一颗好珠子。” 对弈二人中面朝门者随口接了一句:“每次金吾卫上门,你不是都靠钱解决问题?” “谁说不是呢?本来我都准备好了,等戏做足了就会给。偏偏老头子让下午的事情吓得慌了手脚,居然掏了颗南海夜明珠出去。哼,这回把郎将的胃口养大了,看他今后怎么办。” 面朝门口的人抬起头来,“行刑后的情形到底怎样?”即使光线黯淡,他下巴上的疤痕仍然看得很清楚。 李景度说:“现场虽乱,京兆尹总算及时把张晏等人的脑袋砍下来了。那些引起混乱的声音也查明了,是有人在大柳树旁边各个方位点放爆竹,故意使人群发生冲撞。等人群散去之后,在现场发现数张字纸,上书:‘吾乃凶犯,汝敢追吾,吾必杀汝。’有不少已经被百姓取走了。” “竟有这等事?”疤脸人惊道,“我原先还以为有人要劫法场,救张晏等人,所以赶紧离开现场,怕晚了逃不掉。听你这么一讲,是另有目的了。” “目的有二。第一,澄清张晏等人是替罪羊;第二,向朝廷示威。皇帝费了那么大劲,想通过斩杀张晏一箭双雕,既安定人心又嫁祸成德。这下全白忙活了。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张晏等人是冤枉的,皇帝滥杀无辜,而且用心险恶。皇帝再向成德藩镇用兵的话,明摆着是凭空捏造的理由。再者说,刺杀宰相的凶犯根本没有落网,安定人心又从何谈起呢?所以今日之事虽不是劫法场,造成的影响却更糟糕。要不金吾卫怎么又搞起全城大搜捕了呢?” 背对门口的另一个弈棋者突然问:“你爹紧张什么?”他虽然在向李景度提问,却根本没有转过身来。 李景度道:“自从那夜他看到‘长星入太微,尾至轩辕’的天象后,皇帝就倒霉到现在啊。” “这不正说明他天象观得准吗?” “唉呀,当今圣上的脾气两位也略知一二,本就刚烈非常,极易暴怒。这一连串的打击下来,还不知他会怎样暴跳如雷呢。 我爹吓得把遗敕都写好了,每天入宫都准备去赴死。” “何至于此。”背朝门口之人冷笑,“波斯人在大唐向来活得滋润,根本不必唯朝廷的马首是瞻。当年安史之乱时,波斯胡商也没少和叛军勾结。今日景度兄一样长袖善舞,在藩镇中多方经营,你们怎么可能担心皇帝的心情?” 李景度脸色大变,待要发作,又忍住了,只重重地“哼”了一声,走了。 疤脸人埋怨对弈者,“你这样一味逞口舌之快,有什么好处?现在外面风声那么紧,若无袄祠收留,我还不知会怎样呢。” 对弈者毫不客气地反驳:“此地虽能躲过搜查,但也无法出城。原先我找的贾昌院子多好,比镇国寺和此地都安全,而且在长安城外能进能退,可是结果呢?” “还不是因为……你放进了裴……” “和她有什么关系!”崔淼举手将棋枰上的琉璃棋子统统扫倒。这时的他,哪里还有半点郎中的细致与温柔。 “你!”疤脸人气得语塞。 两人各自生闷气。小屋中一片沉闷,波斯人歌舞升平的喧闹声愈发迅猛地冲进来,看势头打算闹通宵。如此大张旗鼓地扰民,金吾卫却从不干涉,可见平常李景度打点得多么到位。 波斯帝国的萨珊王朝亡于大食国之后,波斯王子卑路斯向东逃入大唐,请求高宗皇帝发兵助其复国,但最终功亏一篑。卑路斯此后一直流亡在大唐,获封右威卫大将军,卒于长安。当初跟随王子而来的一大帮波斯贵族也在长安城安家落户。这些波斯人入唐时随身携带了大量奇珍异宝,他们又善于经营,逐渐垄断了长安乃至大唐的珠宝交易。波斯胡商个个腰缠万贯,流亡的皇室贵族更是富可敌国,被唐人称为“富波斯”。 有些波斯贵族还在大唐朝廷里当了官。像司天台监李素就是波斯王的后裔,其祖父在玄宗朝时做到了银青光禄大夫兼右武卫将军,还获赐了“李”姓。李素的几个儿子都以祖荫封官。小儿子李景度曾任顺宗丰陵挽郎,现在除了太庙斋郎的散衔外,还兼着萨宝府的府正,专门负责管理长安城中的袄祠。 这些波斯人虽在大唐过得如鱼得水,内心深处却始终摆脱不了亡国的凄惶。他们知道,失去了故国的庇护,再多的财富也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哪怕披上黄金甲,丧家犬仍旧是丧家犬。 所以波斯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复国的梦想。由于从太宗、高宗到玄宗皇帝,都未能真正兑现帮助波斯复国的诺言,波斯人对大唐朝廷深感失望,并且心怀怨恨。自安史之乱起,他们就开始设法与新兴势力结盟。反正手里有的是钱,从安史叛军到割据的藩镇,波斯人一直在积极地运筹着,随时准备倒向新靠山。 要不然,身为朝廷命官的李景度怎么敢窝藏刺杀宰相的嫌犯呢? 还是崔淼先打破沉默,嘲讽地问:“尹将军,你的络腮胡到哪里去了?” 成德牙将尹少卿摸了摸下巴上的疤痕,尴尬地说:“胡子容易被人认出身份,今后自然就不能留了。之前不是你在贾昌那里说的,要我剃须易容吗?怎么你倒问起我来了?” “可你下巴上这道疤比胡子还显眼,怎么办?” “这个……应该没关系吧,见过这条疤的没几个人,真正了解内情的也就是你了。” 崔淼死死地盯着尹少卿,良久方道:“张晏等人都掉脑袋了,你还活着。你打算怎么去向你的主子王承宗交代?” “……” “他肯定认为是你告的密!” 尹少卿咬牙不语。 “本来让你去给武元衡行贿,是为了游说朝廷收兵淮西的。现在倒好,不仅淮西要继续打下去,连成德都被卷进去,只怕吴元济也饶不了你。”崔淼冷笑着说,“对了,还有皇帝的追杀。我看你就做好准备,这辈子在袄祠里终老了。哦,要不干脆入了拜火教,转当波斯人算了。” 尹少卿气得脸色煞白,怒道:“我尹少卿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否则也不敢独闯中书省去向武元衡行贿。我必须活着……是有件极重要的事要办!” “什么事?”崔淼挑起眉毛,露出特有的狡黠而鄙夷的笑容。 尹少卿深感屈辱,但又不得不忍耐。要不是崔淼在贾昌死后,及时将他转移到袄祠躲藏,今日他肯定和张晏等人一起在大柳树下被砍了头。况且他现在急于离开袄祠,还得靠崔淼帮忙。这些天来,尹少卿越来越觉得崔淼的背景深不可测,更猜不透他到底打算干什么。但就目前来看,崔郎中的神通的确了得。 于是他忍气吞声地解释说:“是为了那只金缕瓶。我必须把它拿回来。” “金缕瓶?就是你向武元衡行贿的那个金缕瓶?”崔淼追问,“他真的收下了?我还以为是你诬陷他呢。” 尹少卿叹道:“只怕全天下的人都这么想,可事实恰恰相反。武元衡的确收受了这件贿赂,却不肯办事。所以我想,假如能把金缕瓶弄回来,也算能给藩帅一个交代。” “到底是什么金缕瓶?有那么贵重吗?” “我想自然是贵重的……”尹少卿迟疑地说,“藩帅认为武元衡附庸风雅,用别的东西行贿他未必奏效,所以才忍痛割爱,想用金缕瓶引诱他上钩。” 崔淼哈哈一乐,“鱼倒是咬钩了,却把鱼饵一块带走了。” “所以才可恨嘛。” “你打算怎样把金缕瓶弄回来?” 尹少卿愁眉苦脸地道:“坦白说,我这些天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妥当办法来。今天去看张晏等人行刑,一则是同袍一场去送个行,二则也是为了找找线索。” 第47节 “找到了吗?” 尹少卿摇头,“今日我一出袄祠,便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我害怕被人认出,所以现场一乱便赶紧跑回来了,连张晏等人掉脑袋都没看见。” 崔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问:“你见到熟人了?” “这个……仿佛也没有。”尹少卿的目光飘忽地在崔淼的脸上打了好几转,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你送金缕瓶给武元衡,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个月前。”尹少卿道,“等了许久朝廷毫无退兵迹象,才知道被这厮给耍了。” “所以王承宗便上书皇帝投诉武元衡?” “是的。” “但他并没有安排刺杀。”崔淼冷笑道,“我明白了……原来都是你捣的鬼。” “起初只想吓唬一下武元衡的,谁知这厮油盐不进。” 崔淼摇头,“武元衡是何许人也,他既然收下了金缕瓶,绝对另有所图。你想靠恐吓和诬陷把东西要回来,根本是打错了主意。问题在于……现在他人都死了,你的线索岂不是全断了?” 尹少卿愁容满面地说:“我一直在担心,假如武元衡把金缕瓶交给了皇帝,那就彻底没希望了。” “会吗?” 尹少卿低头不语。崔淼注视着他下巴上的疤痕,忽道:“未必。” “为什么?” “因为这个。”崔淼随手拿起案上的笔,龙飞凤舞地在纸上涂抹起来。 只见他写的是一首五言诗: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 惧恐流言日,谁解周公心。 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 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 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 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 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 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尹少卿默念了几遍,困惑地问:“这诗从哪儿来的?” “乃武元衡所作。他将此诗用相当隐晦的方式赠给了一个人,就在他感到自己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 “那人是谁?” 崔淼微微一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据你判断,此诗和金缕瓶有没有关系?” 尹少卿颦眉思索片刻,突然大叫:“有!绝对有!” “何以见得?” 尹少卿狡诈地笑起来,“崔郎中,莫不如我们做个交换吧。你告诉我此诗从何而来,我便告诉你它和金缕瓶的联系。” 崔淼也笑起来。两人正各怀鬼胎地对笑着,突然崔淼将纸往蜡烛上一伸,火苗瞬间在纸上燃起。 “你这是干什么!”尹少卿待要去抢,哪里来得及,几片蝴蝶般的纸灰飘落,尹少卿跺脚,“我还没记全呢。” 崔淼却向窗外喝道:“别躲着了,现身吧。” 波斯人李景度应声而入,大言不惭地道:“二位皆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在下佩服。可惜崔郎中不愿与我等分享好东西,终是见外了啊。哈哈。” “给你看,你看得懂吗?”崔淼丝毫不给他面子。 虬髯覆盖着李景度的大半张脸,看不出他的脸色是否有变化。他只是姗姗然走到崔淼近前,问:“崔郎中是如何发现我藏身在外?小弟自认轻功不错,怎么还是逃不过崔郎中的耳朵?” “发现你用不着耳朵,用鼻子。” 李景度当真闻了闻自己,“我来之前特意换了衣服的,没有酒气啊。” 崔淼朗声大笑:“没有酒气,可是有胡气!哈哈哈,你们胡人身上这股骚味,脱光了更浓!” 尹少卿听得胆战心惊,暗道,坏了坏了!果然,现在连虬髯也遮不住李景度脸上的暴怒了。他闷吼一声,如同饿虎扑食般朝崔淼猛扑过去,两人缠斗在一起,李景度的右手中寒光锃锃,分明握着一把利器。 尹少卿虽有点功夫,此刻却帮谁也不是,急得乱喊:“唉呀,快住手!住手啊!” 那两人在地上一个劲地翻滚着。李景度虽然比崔淼魁梧,到底喝多了酒,一不小心,手中的波斯短刀居然让崔淼夺了过去。 乘着翻身在上的刹那,崔淼已将刀尖对准了李景度的咽喉。 李景度喘着粗气道:“你敢杀我?” “想试试吗?”说话间刀尖已扎入皮肤,血立刻渗了出来。 “外面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们能逃得出袄祠?”李景度兀自嘴硬。 “那就同归于尽好了。”崔淼咬牙切齿地道,“我崔某人什么时候怕过死。”说着刀尖又深进一些。波斯人痛得一激灵,与崔淼面对面贴近时,他能够清楚地看见那双眸子中凌厉而酷烈的杀气。崔淼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李景度的酒彻底吓醒了,浑身汗如雨下,想求饶又开不了口,只好含混不清地嘟囔。 尹少卿拼命地劝:“崔郎千万别乱来,李景度他喝醉了,喝醉了啊。” 崔淼终于慢慢松开了短刀。 第48节 李景度惊魂未定地摸着脖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崔淼将波斯短刀举到面前,“这把刀子不错,我要了。”随即莞尔一笑,“你答应把尹少卿送出长安城了?” 李景度恶狠狠地说:“你二人滚得越远越好。” “什么?”尹少卿不明白了,“我为什么要出长安城?我还要找……” “你以为留在长安就能找到金缕瓶了?” 凭良心说,尹少卿恨不得立即插上一对翅膀,飞出长安城。留在京城一天,他的危险就增加一分,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体会深刻。但是他必须找到金缕瓶,对尹少卿来讲,这件事比活下去更重要。 然而要找到金缕瓶,无异于大海捞针。现在崔淼又提议离开长安,岂非难上加难?况且一旦离开长安,尹少卿肯定没有勇气再回来了。 他问崔淼:“莫非……你真的有线索?” 崔淼摇了摇头。 “那我不走。” “长安城中耳目太多,要办成此事,最好还是出城。” “可是东西在这儿啊!” 崔淼若有所思地说:“也有可能带出去。” 尹少卿徒劳地瞪着崔淼,从这张俊脸上看不出究竟来。他又想起那首据说是武元衡留下的诗,这分明是一个诗谜。只不过匆匆一掠,尹少卿已经从中品出了不同凡响的深意。而那些是别人绝对无法参透的,哪怕是崔淼这么聪明的人。 金缕瓶会不会和这首诗在同一个人手中? 极有可能! 尹少卿恍然大悟,崔淼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难道崔淼有办法把那个人和东西一起弄出长安? 尹少卿颇觉不可思议,莫非这个崔郎中真有鬼神之能?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崔淼的想法有道理。自己在长安城中惶惶不可终日,哪里还有能力去追踪金缕瓶。假如真的能把东西搞出长安,再想夺回来就容易多了。 他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有听从崔郎中的。 就在尹少卿左思右想地盘算之际,崔淼居然和刚刚拼死相搏的李景度热络交谈起来。尹少卿侧耳一听,简直哭笑不得。原来崔淼先是给李景度传授了一个去狐臭的秘方,打消了彼此的隔阂,随后两人谈得兴起,从狐臭一路讲到胡女,淫词浪语香艳情色,恨不得立即携手去逛平康坊。 这就是崔淼,可以在顷刻间变换出另外一副面孔。但你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每一副面孔都具有别样的魅力,不知不觉中便如灌了迷魂汤似的,任由他摆布起来。 于是三个人又像好朋友似的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融洽地商讨起出长安的计划来。对于波斯人李景度来说,能够用钱摆平的事根本不算事。而偷运个把可疑分子出京城,正属此列。 最后崔淼看着尹少卿,笑道:“你先把胡子蓄起来吧,等出了长安就不怕被人认出来了。” 5 在遇刺重伤几乎丧命后不到十天,裴度就下地了。 与其说是御医的妙手回春,不如说是意志的胜利。虽然暂时还不能进宫上朝,但这无疑是对皇帝极大的鼓舞。十天来皇帝连遭打击,近乎日日在火上炙烤,终于盼来了一个好消息。 裴府也完全恢复了正常秩序。裴度把几个回家来探望的儿子陆续遣走,接下去便要安排裴玄静了。 他决定让侄女立即启程赴洛阳昌谷,就定在明日出发。 裴玄静自己的意愿固然是一个方面,但促使裴度下定决心的,还是近日他从裴玄静频频发生的意外中察觉到的不祥之兆。 他发现,裴玄静已经深深卷入到了不该卷入的是非之中,各种或明或暗的势力好像都在围绕她做文章。其中是否蕴藏着巨大的危险和可怕的阴谋,裴度尚无法确定。但他是长辈,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至亲,必须保护她,防患于未然。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裴玄静走,速速远离长安这个风暴的中心。即使裴度从内心并不支持裴玄静去嫁李贺,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当裴玄静得知叔父的决定时,心中一时难言悲喜。 她终于可以去和长吉完婚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天下最朴素的道理,在她身上实现起来就那么难。但无论如何,她的执着有了回报。 然而,她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欣喜,仿佛明丽的春光中飘荡着一丝阴云。 裴玄静面对妆奁发起了呆。现在,得由她来决定里面那些收藏的命运了。 很遗憾,王义和武元衡的嘱托,她都没有办成。裴玄静感到十分无奈,实际上她确实尽了最大的努力,甚至甘冒生命危险,可惜她的力量终归太薄弱了。而现在,她也没有时间继续下去了。 怎么办呢? 她考虑了很久,把阿灵叫过来。 裴玄静取出王义的金簪,重新用绢帕包好,吩咐阿灵,把它送到西市的宋清药铺,交给崔郎中。 “这个……娘子,我怎么对崔郎中说呢?” 就算什么都不说,裴玄静相信以崔淼的聪明,肯定会猜出她的意思。谁都不知道禾娘现在的去向,聂隐娘是不是已带着她离开长安?但既然崔淼能够凭着铜镜找到禾娘,那么再想追踪她的下落,恐怕也只有他能试一试。替王义寻找女儿这件事,崔淼一早就答应了裴玄静的。她想他必不会推辞,况且禾娘对崔淼还抱有特别的好感,在目前情势下,托他转交金簪是最合适的了。 不过除此之外,裴玄静还是应该对崔淼说些什么的——因为他是她在长安结识的,唯一的一位友人,现在她要走了,理应向他告别。 裴玄静让阿灵稍等片刻,自己在案上摊开纸,蘸墨提笔……是不是该赋一首离别的诗赠给崔淼呢?她犹豫再三,才落笔写下: “驱马出门意,牢落长安心。两事向谁道?自作秋风吟。” 这仍然是李长吉的诗,是他结束郁郁不得志的为官生涯,终于决定离开长安时所作。裴玄静借用他的词句,向崔淼表达自己的心意:她即将离开长安了。有些失落,有些遗憾,但都不能阻挡她远去的脚步。在她心中,还有哪两件排遣不了的事呢?见仁见智。崔淼怎么想,裴玄静都会默认。她但愿他明白,长安只是她的暂栖之地,如今她要去的地方,才是归宿。 用李长吉的诗,而不是自己所赋,此中深意,崔淼应当能懂。当此别离之际,裴玄静对他谈不上怀恋,却有几分真诚的歉意。 秋意萧瑟的长安有多美,她都无福得见了。只有淡淡离愁凝结在笔端的秋风之中,微妙而曲折地传递给他——言尽于此,缘亦尽于此。 她将叠好的纸递给阿灵,“把这个也交给崔郎中,他就会明白。” “哦。” 阿灵走了,裴玄静打开妆奁,接着发起愁来。禾娘的事情应该能托付出去,但是武元衡留下的谜该怎么处理呢?这才真的棘手。 第49节 她拿起那块黑布,现在上面的盐屑已经没有了。她不禁又忆起崔淼“蒸黑布”的过程。当字迹隐现时,裴玄静又惊又喜,连连追问他是怎么想出这一招的。 崔淼告诉她,是从科考作弊的法子里得到的灵感。据说有些考生在白纸上用盐卤做“小抄”,带进考场后用烛火加热,字迹就会显现出来。武元衡的方法则又多加了一层保险:在黑布上用盐水写字,直接用火烤显不出来,所以要加垫一层白纸,让盐化成水后渗入纸中,再经加热才能显影。 一环扣一环,哪个细节把握不对都会把线索彻底毁掉。裴玄静听得感慨万千,要不是崔淼帮忙,自己根本不可能破解这个谜。 心中充满感激,她还是忍不住要戏弄一下崔淼:“崔郎中懂得如此手段,怎么没能高中进士,仍以行医为业呢?” 崔淼不动神色地回答:“懂这个手段就一定要用吗?照娘子的说法,武相公的进士又是怎么得来的呢?” 裴玄静登时被他呛得脸通红,真是自作自受。她又一次见识了崔淼的犀利,还有他从骨子里对权贵的蔑视。比如裴玄静自己,仅仅出于对武元衡的尊重,就绝对不会说出诋毁他名誉的话。在这一点上,崔淼显然与她不同。 因此,裴玄静虽将黑布的来历告诉了崔淼,却隐瞒了金缕瓶的存在。金缕瓶实在关系太重大了,她至今没敢对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黑布显影之后,崔淼又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当时裴玄静诵读着白纸上的律诗,正在嫌诗意晦涩难懂,忽听崔淼问:“娘子记住了吗?” 裴玄静自小读书便过目不忘,所以本能地点了点头。崔淼一抬手,将白纸扔进旁边的小炉子。 “你这是?” “毁尸灭迹。”崔淼若无其事地说,“既然武相公花了那么大的力气隐匿此诗,肯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有意帮娘子,却无意牵扯到宰相的麻烦中去。娘子自己记住便是了。” 瞧这家伙。对遭到贬谪仕途飘零的落魄文人,他简直当作神祇一样来敬重;可是对于皇帝已故宠臣的秘密,他却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上晦气似的。 真不明白他这么个江湖郎中,瞎清高个什么劲呢? “娘子——” 裴玄静惊得差点儿跳起来,没想到阿灵回来得这么快。 “东西都给崔郎中了?” 阿灵噘着小嘴说:“才没。崔郎中走了!人都没见着……” “走了?”裴玄静也很意外,“去哪儿了?” “不知道。药铺的人告诉我,他们铺子本来从没有郎中坐堂的。只因崔郎中医术不错,又肯免费给穷苦百姓看病,所以和他们的宋清掌柜特别投缘。掌柜的才留他临时坐了几天堂。昨日崔郎中向掌柜的告别,说要去别地游方行医,今天一大早就收拾东西走了。”阿灵说得满脸懊丧,倒好像崔淼是她的什么人似的。 崔淼就这样不辞而别了。 裴玄静觉得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崔淼本来没义务向她道别,况且直至今日裴府门口都有金吾卫把守,就算崔淼有心也进不来。可是,她真的很想再见他一次,狠狠地质问他几句…… 原来相聚总是短暂的,甚至连道别也会变成一种奢侈,一份妄想。 她叹了口气,“把东西还给我吧。” 金簪重新回到妆奁里。 裴玄静一筹莫展。 晚饭前,裴度夫妇把她叫去。 婶娘杨氏兴冲冲地招呼:“玄静啊,来,看看我们替你准备的嫁妆。” 榻前摆着一口红漆描凤的木箱,箱盖掀开,可以看见里面满满地装了一箱的绢帛和锦衣,还有些书卷、金银器皿和首饰。裴玄静垂着头,久久不语。 杨氏会错了意,嚅嗫道:“时间太仓促,你叔父平常也简省……东西是不多……” 裴玄静哑声唤道:“叔父!婶娘!”数日前她是以出嫁的名义离开永乐县的,并没有人给她准备一件嫁妆。此时此刻,她多么想扑进二老的怀中哭上一场,可惜他们毕竟不是父母双亲,所以她只能吞下盈眶的泪,向上深深一拜。 杨氏举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你叔父与我平生最大的憾事便是没能生一个女儿,如今权当自己的闺女出嫁了。” “行啦行啦。”裴度向杨氏摆了摆手,示意裴玄静坐到自己跟前,温和地说,“玄静啊,你救了叔父,我都一直没有谢过你。” 裴玄静刚想说话,就被裴度用慈祥而智慧的目光制止了。叔父的目光清明、镇定、充满力量,哪里像一位重伤未愈的老者。 裴玄静突然觉得,其实叔父什么都知道。 她抬起头,听见裴度说:“我还记得那天在书房里,武相公曾经说过一句‘长吉诗中有真意’。他是支持你这桩婚事的,若能见到今日,想来他也会含笑的。” 裴玄静惊呆了。 长吉诗中有真意! 她怎么一直没有想起这句话。就在这一刹那,裴玄静懂了。武元衡设计了那么多的谜题,其实并不是给自己的,而是要让她带给李贺的!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初次见面,仅仅在谈起裴玄静的婚事之后,武元衡就立即选中了她。那都是因为她即将远赴昌谷,去嫁给李贺,而长吉的诗中恰恰藏着武元衡所需要的谜底!所以武元衡赠给她临摹的《兰亭序》做新婚贺礼,还设计考验她。恰恰裴玄静也通过了他的考试,找到了金缕瓶。 全明白了—— “玄静啊,”裴度语重心长地说,“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并且准备好承担一切后果。这就是叔父要对你说的话。” 裴玄静回过神来,说:“可是叔父,玄静并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裴度微笑道:“结果是上苍的事,我们只管去做。全力以赴,永不言悔。” 她听懂了,郑重下拜:“多谢叔父,您的教诲我会永远铭记于心。玄静去了,还望叔父婶娘多多保重。” 裴玄静终于不必左右为难了。因为现在她只剩下一个目标——去昌谷找长吉。原先这只是她的一份儿女情长,现在却变成了一项伟大的使命。她决心带着所有的嘱托和谜题上路。前途莫测,但她绝不会丢弃自己的责任。裴玄静将竭尽全力,直至上天将结果带到她的面前。 为了送亲,堂兄裴识特地和裴玄静同时出发。他会先把裴玄静护送到长安城外的第一个大驿站——长乐驿,在那里有人接替裴识继续送亲,而裴识则从长乐驿再转去自己的任职地。 一个月内,裴玄静第二次从“娘家”出嫁了。 和上一次相比,天气凉爽了些。裴玄静仍然穿上黑色的吉服,也不像前次那么汗流浃背了。 只一辆简朴的马车。裴玄静坐在车内,车后的架子上放置嫁妆和简单的行李。马车由车者驱使,裴识骑马相陪。按照“昏礼下达”的古礼,一行人在日入三商的时分出裴府角门,静悄悄地踏上旅程。 裴度无法亲自送行,只有杨氏在门内目送他们离去。阿灵站在杨氏身边,手中捏着裴玄静专门编了送给她的红穗子,哭了个稀里哗啦。 第50节 因为出发已是黄昏,一行人不敢耽搁,紧赶慢赶,踏着暮鼓声出了长安城。 这次,他们走的是通化门,也就是裴玄静从蒲州来时本打算进入的长安东北城门。在落日余晖之下穿过城门,巍峨的长安城郭渐渐落到后面,裴玄静从车内探头回望,恍如隔世。 她从没有如此清楚地体会到,人生中的一幕就此落下。正如那轮兀自悬挂在长安城上的火红色的夕阳,一次次落下,再一次次升起。生命就这样循环往复地走向了尽头。 有些人永远见不到今天的夕阳了。 从长安到洛阳分北线和南线两条路,南线路程较远且夏季多雨,所以这个季节一般都走北线。自通化门和春明门出长安后,都能很方便地走上去洛阳的官道。这次选择走通化门,一则是为了当晚在长乐驿投宿方便,二则也是为了裴识和下一位送亲人能顺利交接。 从通化门向东走大约一个时辰不到,长乐驿就在眼前了。 驿站建在高耸的长乐坡上,四野暮色茫茫,苍穹如同锅盖覆在驿站的顶上。夜风拂过旷野,草木阵阵有声。 “前方可是裴兄吗?”一人一骑从坡上飞驰而下,边跑边喊。 裴识喜形于色,也高声叫道:“正是在下!” “裴兄,小弟在此等待多时啦!” 6 长乐驿的确配得上长安城外第一大驿站的称号。 足足四进的大宅,还有足够容纳上百匹驿马的马厩和停放同样多马车的后院。即便如此规模,每天都住得满满当当。多亏韩湘到得早,提前帮他们订好了房间,要不然裴玄静一行还未必能住得进上房。 韩湘,就是即将接替裴识的送亲人,他会负责从长乐驿开始,把裴玄静一路护送至洛阳昌谷的李贺家。 在夜色中乍一眼看见韩湘,裴玄静还以为又见到了崔淼。同样是风度翩翩的青年郎君,白衣素巾,身材挺拔,相貌干净俊秀。连气质都有点像,聪颖中带着点出尘的飘逸感。当然,韩湘的背景可比游方郎中强多了,他是时任中书舍人的大文豪韩愈的侄孙,但因无心仕途,正值大好年华却成天忙于求仙问道,颇为迂夫子韩愈所不喜。这次裴度要为侄女找一位送亲人,韩愈得知后就推荐了侄孙韩湘。道理其实也简单,别人都有事要忙,唯有韩湘不务正业,随时能够抽出空来。 至于韩湘本人,一听说裴玄静既是女神探,又曾入过道,便立即答应了这项差事。他原先一直在终南山中访道,也不肯回长安城,便和裴识约了在长乐驿碰头。 裴识与韩湘早就认识,所以见面后很是热络。三人在驿站的前堂占了个雅座,舒舒服服地用了一顿晚餐。韩湘善谈,裴玄静大方,讲起道学来颇有共同语言。把裴玄静顺利移交给韩湘后,裴识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因为他第二天一早就要赶路,便先回房去睡,让韩湘和裴玄静自去相处熟悉。 裴玄静有点兴奋,不想那么早就睡。韩湘看出她的心思,笑道:“这里面又闷又热又吵的,不如咱们去外面走一走吧。” 裴玄静求之不得。 两人来到驿站外面。只见暮色阑珊,万点繁星自夜空洒向原野,晚风习习,令人神清气爽。 韩湘问:“娘子,你可见过怀风?” “听说过,但是还没见过。” 韩湘举手一挥:“娘子且看,这周围都是怀风。” 裴玄静朝四下张望,果见满坡遍野的紫色长草随风摇摆,即使在朦胧的夜色中,仍然能感受到那无法形容的寥落肃然之美。 这种紫花苜蓿,因是汗血宝马心爱的牧草,被汉武帝从西域大宛引入种植,又因其随风飘摇的美景而被称为“怀风”。大唐的驿站负责饲养驿马,所以在驿站周围都划有大片驿田,就以种植苜蓿草为主。而长乐驿更因位居高坡之上,种植“怀风”面积又广大,其景色尤其壮观。 回首望去,长乐驿中的点点灯火,就如同浮摇在一大片紫色的海洋上。 裴玄静瞬间失神了——不知当年长吉离开京城时,是否也曾在此驻足,倾听过“怀风”的低吟? 她自神魂飘荡,韩湘也默默无语,阖野中只闻一片苍劲的飒飒声,如同天地的回响。 突然—— 从苜蓿草丛的深处中传来声声吟诵:“天马常衔苜蓿花,胡人岁献葡萄酒。五月荔枝初破颜,朝离象郡夕函关……” 裴玄静和韩湘面面相觑,吟诵还在继续,被烈烈风声吹得断断续续,但仍可以听出来,吟者正在向他们靠近。 韩湘朝前跨了半步,将裴玄静挡在身后,扬声道:“是哪位兄台好兴致?” 苜蓿草就在他们面前分开,一个脑袋冒了出来。 裴玄静差点儿晕过去。 竟是崔淼! 依旧是那副潇洒不羁的神态,崔淼不紧不慢地念完诗人鲍防所作《杂感》诗的最后两句:“远物皆重近皆轻,鸡虽有德不如鹤。”方才注视着裴玄静,拱手道:“大娘子,别来无恙啊。” 韩湘奇道:“你们认识?” “是……这位是崔郎中。”裴玄静介绍着这个可能是全天下最不像郎中的郎中,热浪已窜上双颊,也不知是惊喜是尴尬还是羞臊。所幸夜色深沉,别人察觉不到。 “崔郎中也在长乐驿投宿吗?” “正是。”崔淼回答韩湘,目光仍然盯在裴玄静的脸上,“崔某竟不知娘子就要做新娘了,恭喜恭喜。” 他是看见她的吉服了。裴玄静镇静下来,欠身还礼道:“多谢。” “既是熟人,崔郎中来与我们一起饮一杯如何?”韩湘还挺热情。 “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向驿站走去,裴玄静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不可否认,刚见到崔淼的那一瞬间,她真的十分惊喜。可是他究竟为何而来?若说是巧遇,打死她也不信。笼罩在崔淼身上的神秘感又陡然浓重起来,原来他于她仍然是雾里看花,是难以理解,是不可捉摸。 她预感到,自己这一路绝对消停不了了。 回到驿站前堂,比方才冷清了不少。夏季要赶在日头升高前出发,大部分人都早早地回房歇下了,只剩下三四桌还在吃喝谈笑。三人仍回到先前的雅座,凭窗而坐。驿卒送上冰镇过的葡萄酒,味道沁人心脾。 听说韩湘是韩愈的侄孙,崔淼笑问:“韩夫子还忙着到处给人写墓志铭吗?” 韩愈文名鼎盛,达官贵人均以他撰写的墓志铭为荣。韩愈来者不拒,明码标价替人操刀,写墓志铭的收入远超为官的俸禄,被世人嘲笑为“谀墓”。 “怎么不忙。”韩湘大大咧咧地回答,“前阵子家中遭贼,居然被个门客顺手牵羊拿走一大笔‘润笔费’,可把他给心疼坏了。” “没事,再多写几篇就赚回来咯。” 第51节 两人哈哈大笑,看起来还挺投机的。 裴玄静心不在焉,并未注意倾听二人交谈,眼光随意地扫过店堂。忽然,她发现远远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单独坐着。除了一部络腮胡之外,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显眼之处。并且是个地地道道的陌生人。 可不知为什么,裴玄静总感觉此人似曾相识,心脏也无端地乱跳起来。 她勉强收回心神,却听身边二位聊开了《逍遥游》。 韩湘明显喝多了,高谈阔论起来:“庄子曰,‘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说是真逍遥便无所凭依,自随万物。然则前文又说有所依靠,自得其乐,也可以算作一种逍遥。难道庄子也会自相矛盾吗?” “非也,此实为境界之差。恰如鲲鹏比之斥鴳。”崔淼说,“平凡如蓬蒿,在草野中必须相互依存。但等阔大高邈到了极点,如鲲鹏即使互为一体,也无法并存。其实这种逍遥,既是超脱,亦为可悲。” 韩湘醉醺醺地摇头,“说得好好……”也弄不懂他到底算是赞成还是反对。 裴玄静却不由自主地盯住了崔淼。他坦然承受着她的注视,悠悠念道:“所以才有‘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 这正是武元衡用盐写在黑布上的诗中的一句!原来,能够过目不忘的并不止裴玄静自己。 裴玄静腾地站起身来,“抱歉,玄静困倦难当,先告退了。” 韩湘嘟囔道:“还是我、我送你回房吧。” “不用,郎君请自便。” 裴玄静急匆匆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无暇顾及其他。因为就在刚才,她发现角落里的那个络腮胡男子消失了。 虽然毫无惊慌的理由,裴玄静的双腿还是有些发软了。 刚一进屋,她就看到后窗大敞,记得离开时关得好好的。 此时裴玄静反倒定下神来,过去先将后窗关牢,再将前门也锁上。这才转到屏风后面,一看,装行李和嫁妆的两口箱子上的锁都掉了,里面的东西也被翻得乱七八糟。 她蹲在箱前,慢慢地整理。不出她的所料,来人一无所获。王义的金簪混在几件金银首饰里,根本就不起眼。武元衡所临的那半部《兰亭序》夹在一堆书卷之中,甚至都没有打开过。很显然,来人的目标是别的。 裴玄静重新锁好箱子,从腰带中解下一个荷包,用手指隔着丝绢轻轻触摸。金缕瓶虽小,从早到晚缠在腰间也挺辛苦的。但从目前来看,这番辛苦算是值得了。 是谁潜入自己的房中?他想找什么?难道有人知道她藏着武元衡的金缕瓶了? “娘子!可安好否?”门外有人大声嚷嚷,一听便是醉得不轻的韩湘。 裴玄静回答:“我已睡下了,郎君勿念。” 崔淼在门后道:“韩郎醉了,非要来问娘子安。打扰了,我这就送他回房去睡。” “多谢,崔郎也早点歇息吧。” 裴玄静一直等到脚步声听不见了,才坐到榻上。门窗紧闭,屋中闷热不堪,只能忍着。刚要蒙眬睡去,门上响起低低的敲击声。 “玄静,睡了吗?” 裴玄静一下子坐起身来,是堂兄裴识的声音。 她赶紧去开门,“兄长不是已经睡下了吗?” “我没事,明日将别,还想嘱咐静娘几句。”裴识闪身进屋,关切地问,“你看那韩湘还行吗?” “叔父安排的人,自然是可靠的。” 裴识点头道:“当初韩愈夫子正是你这门亲事的媒人,他推荐的人,父亲大人不便推辞。韩家知根知底,我与韩湘也是旧识,所以才放心把你交给他。不过父亲大人临别特意叮嘱我,假如你感觉不妥,就让我还把你送回家去。” 裴玄静愣了愣,方道:“韩郎很好,兄长尽管放心吧。” 裴识走时,窗外正巧响起梆子声,已是二更天了。裴玄静躺回榻上,想着叔父为自己考虑得那么周全,嘴上要求自己义无反顾,却又暗中给自己安排了退路。 她的心头好一阵温热,但是叔父,玄静绝不可能后退了。 只要见到长吉,谜题就能解开。裴玄静越来越坚信这一点,否则,就不会有人沿途追踪,企图夺走金缕瓶了。 裴玄静从枕头下摸出匕首,像几天来一样,将它放在胸口上。凉凉的压迫感总能使她的心绪平静下来。只要想到昌谷,想到长吉,裴玄静就能抛开所有恐惧。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有勇气闯过去。 第二天早上,等韩湘和裴玄静启程时,裴识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出发时也没见到崔淼,韩湘说:“崔郎中肯定睡死了,昨晚他喝得最多。” 裴玄静却在暗想,这神出鬼没的家伙又不知要搞出什么幺蛾子。反正她就是觉得,这一路上他会不离不弃地跟着自己。虽然暂时还琢磨不出他的目的,至少在这段凶险莫测的旅途上,有崔淼在,她会感到更安全些。 果不其然,当他们走了数里路后,前方出现了一头驴子。那个晃晃悠悠地骑在驴背上的,不正是崔郎中吗? 韩湘连忙催马赶上去,笑着招呼:“我刚才还在和静娘讲,这回可把崔郎中给落下了,哪里知道你竟然先出发了。” 崔淼骑在灰毛驴上,一边潇洒地左顾右盼,一边笑答:“崔某并未提前启程啊,只不过在下的这匹坐骑脚程略快,不多时便赶过你们了。” “崔郎中开玩笑了,我们一路都未见到你,你怎么赶过我们的?” 这时裴玄静的马车也赶上来了,正和崔淼并排。艳阳隔着树荫照下来,崔淼的脸上覆满阴影,显得一双眼睛更加清冽如深潭。他就用这双妙目看着裴玄静,笑意盈盈地说:“韩兄难道没有听说过,张果老的白驴可以日行数万里?我这头驴子虽然没那么神奇,日行千里还是没问题的。刚刚嘛……我是从你们的头顶飞过去的。” 裴玄静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发现了,只要自己在场,崔淼不论和任何人说话,其实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哪怕是驴子会飞这么扯淡的话。 韩湘说:“张果老可是鄙人的道友。据我所知,人家果老的是一只纸驴,平常折起来置于袋中。若需要时,则以冰噀之,还成驴矣。崔兄难道也有这等神通不成?” “神通无处不在。”崔淼一本正经地回答,“韩兄是好道之人,岂能连这都不懂?” 韩湘哈哈大笑:“崔郎中还真是无所不知,当郎中实在太屈才了。我看你这个郎中啊,根本就是冒充的!” 崔淼毫不示弱,“韩兄自称以仙道为志,我看也都是假的!” 谈笑之间,二人皆锋芒毕露。 崔淼的驴子到底走得慢,几句话的工夫,裴玄静一行已经超过了他。 第52节 韩湘回首道:“我等俗人先行一步了。崔兄自便,还等着看您腾云驾雾,哦不,是腾云驾驴——” 崔淼在驴背上微笑拱手。 裴玄静不再回顾张望,但崔淼的吟诗声追上来,在她的车厢中久久萦绕。 他吟的是:“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仍然是武元衡用盐写在黑布上的一句。 午时刚过,裴玄静他们在官道旁的茶摊里暂歇。韩湘要了茶、酒和简单的饭菜。他虽嗜饮,却一点不碰荤腥,只吃素菜和水果。 畅饮几杯后,韩湘笑道:“这个崔郎中念的诗怎么都有些怪,是他自己作的吗?” “不知道。”裴玄静答得心虚,“我怎么会知道。” “什么洛水梦,什么七步诗的,用典乱七八糟。” “哪里乱了?” 韩湘道:“前一句‘斓斒洛水梦’,应该指的是曹植爱甄妃想娶她,结果却被兄长曹丕抢了先。后来甄妃死了,曹植觐见曹丕时,曹丕拿出甄妃用过的金缕玉带枕给他看,曹植睹物思人,伤心痛哭不止。曹丕之子曹叡见叔叔实在想念甄妃,便干脆将枕头送给了他。曹植带着枕头返回封地,路过洛水时梦见甄妃前来幽会,有感而发,写成千古绝唱《感甄赋》。曹叡登基后,忆及此事,又将《感甄赋》改名为《洛神赋》。《洛神赋》得以流传至今。” 说到这里,韩湘看着裴玄静,意味深长地道:“单看这一句,仿佛是在诉说爱而不得之憾。” 裴玄静垂眸,避开韩湘的目光,少顷方道:“……但后一句就不是了。” “对。后一句‘徒留七步文’,用了曹丕逼迫曹植七步成诗的典故。虽然讲的仍然是曹氏兄弟的往事,却变成讽喻为了争夺权力而兄弟相残。所以我说此诗用典混乱嘛,不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裴玄静思忖着问:“曹叡为什么要把叔叔曹植的文章改名呢?” “用洛神比喻甄妃,一方面保存了叔父的作品,一方面隐讳了父亲夺爱、杀弟的残忍行为吧。” “这么说就对了。”裴玄静对韩湘嫣然一笑,“此联的用典没问题,上下句都围绕着争权夺利的残酷和虚伪。并且你看,为了掩饰其父曹丕的卑鄙行径,曹叡连史传的文章也可更名。所以今人所读之史中,又有多少是可以尽信的呢?” 韩湘听得愣住了,良久叹道:“难怪裴相公那么器重你,娘子果然见识不凡,不过那个崔淼怎么会念起这些来……” “他随便一念的诗,当不得真吧。” 重新上路后,裴玄静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与韩湘无意中的一席对谈,冲破了笼罩在武元衡诗上的迷雾,仿佛有一线微光透进心头。 她陷入深思。 待到马车再停时,裴玄静掀起车帘向外一望,天色尚未暗下来。 今夜,他们将歇宿在灞桥驿。 因为紧邻着官道上最大的集市,灞桥驿虽然不及长乐驿那么气派,但三教九流人头攒动,热闹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季日长夜短,傍晚时分更加凉爽,按理还可以再行一段。但因周边仅有灞桥驿这一座大驿站,又时常客满,能够抢到两间房已实属幸运了。裴玄静虽然心急如焚,恨不能日夜兼程,一转眼就踏进昌谷县,也只得听从韩湘的安排。 晚餐时韩湘说:“崔郎中的牛皮吹破了,却不知他那头驴子飞去了哪座仙山。” 昨天在长乐驿与崔淼相遇时,他就声称将去洛阳行医,摆明了要与裴玄静一路同行,不料才过一天就掉了队。 裴玄静恼恨地想,好好的骑什么驴子啊,真是没事找事。直到回房前,她也没能在熙熙攘攘的客人中发现崔淼的身影。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习惯了有他的相伴,突然失去时,心中的空虚无以言表。 到头来,还是只能独自面对一切。 除了崔淼之外,裴玄静也在人群中搜寻其他身影,比如在长乐驿见到的络腮胡男人。也怪了,不论想见的和不想见的,似乎都一齐消失了。 回房之后,裴玄静照例将门窗紧闭,屋里顿时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没人能够在这种条件下安然入睡,但是裴玄静有自己的办法。 她合上眼睛,默想昌谷的田野和茅舍,晨雾和晚星……这些从未见过的情景,因为被她想象过无数次,已经连细节都变得栩栩如生。都道有情须有梦,她只盼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老天不是也被她的虔诚感动了吗,终于允许她向他狂奔而去? 快了,快了,再有三天…… 裴玄静忽然睁开眼睛。屋内漆黑一片,整座驿站寂寂无声,夜应该已很深了。 然而她分明感觉到,屋内有种异乎寻常的存在,而且就与她面对面,近在咫尺。她甚至能听见呼吸的声音,轻微又克制。 裴玄静握紧搁在胸口的匕首,用尽全力向上挥去。 她仿佛听见一声低叱,应是有人凌空跃起。突然“嘭”的一声,后窗向外撞开,淡淡夜色入侵的同时,一条黑影翻腾而出。 裴玄静紧跟着冲到窗前,却只看见清白的月光,在树荫婆娑中如同玉碎了一地。 7 陈旧的木窗楣上挂着一块撕破的布片。裴玄静小心地将它取下来,一望而知,这是从来人的夜行衣上带下来的。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迅疾、诡异而又凶险,都在这片碎布上得到证明。否则她真会以为自己又做了一场噩梦。 她强压狂烈的心跳,重新关紧窗户。但是毫无用处,这间屋子再也不能给她一丝一毫的安全感。临睡前她也关紧了门窗的,可是有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裴玄静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威胁越来越难以阻挡了。 裴玄静坐立不安,不知该怎么熬过接下去的漫漫长夜。 然后,她听见门上又响起奇怪的窸窣声。 门外长廊上挂的灯笼通宵不灭,是驿站给客人夜间上茅房时的照明。暗红色的灯光整晚都会从门缝下照进来,而现在,却被什么挡住了。 裴玄静再也待不下去了。 坐以待毙从来就不是她的性格。与其这么眼睁睁等着危险闯入,不如主动出击。 她紧握匕首,猛地推开房门。 外面之人果然猝不及防,“唉呀”一声向后退去,裴玄静举起匕首就捅过去。 “静娘!是我呀!” 她的手腕被人拼命捏住,顿时一阵剧痛。她不由地松了手,匕首就在对方胸前的方寸间落地。 崔淼的脸色煞白,显然也被她给吓坏了。 第53节 “你要干什么啊,吓死我了!”他压低了声音说。 “是你,我还以为……”裴玄静的话没说完,人就软倒下去。 崔淼连忙扶住她,又从地下捡起匕首,才拥着她回入房中。 他点起蜡烛,裴玄静还没能缓过神来,全身无力地靠在榻边,呆呆地看着崔淼被烛火映红的面庞。奇怪,只要看见他,她的身心中便安逸下来,连这间屋子似乎都变得敞亮了。她虚弱地对他笑了笑,“对不起,没伤到吧。” “差点儿,静娘是怕天太热,想给在下一个透心凉吧。”崔淼一边开着玩笑,一边顾盼道,“怎么这么闷热?开一下窗吧。”他还未及站起,就被裴玄静一把扯住。 “别去!那里有人。” “什么人?” 裴玄静这才将今夜之事讲述了一遍。 “难怪你刚才那么慌张。”崔淼皱眉道。 “我从门下看见你的影子,以为还是那个闯入者,绕到前面去了。” “静娘,你觉得会是什么人?” 裴玄静茫然地摇了摇头。 崔淼说:“来,我们分析一下。首先,此人并不是为了伤你性命。” 裴玄静同意。如果来人要杀她,她刚才就在睡梦中一命呜呼了。 “那么,是不是为了寻什么东西?”崔淼思忖地问,“娘子,你身上带着什么特别贵重的物件吗?” 裴玄静迟疑了一下,才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崔淼的目光在她的脸上转来转去,“那就难猜了。” 裴玄静问他:“崔郎,你什么时候到灞桥驿的?” “刚到不久。太晚了,柜上连个伙计都见不着,还高挂着客满的牌子……呵,我就想先找找你的房间。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这家伙还真喜欢卖关子,不分场合不分轻重,让人猜不透他究竟是太天真还是太世故。 裴玄静没好气地说:“你的驴子飞了?” 崔淼伸手将裴玄静拉起来,“来,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来到门前,先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没有异常,才极小心地把门推开。 空荡荡的一整条长廊上,只有每隔几步悬挂的灯笼的黯淡红光。崔淼示意裴玄静跟着自己,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门。再转回身,崔淼在裴玄静的耳边轻声道:“看。” 她看见了。 就在裴玄静的房门上,和目光平齐的地方贴着一张黄帛,上有墨汁涂写的似字非字、似图非图的符号,笔画屈曲难解,根本无法辨认。 裴玄静伸手将那黄帛摘了下来。 崔淼疑道:“娘子?” “你刚才就在我门口看这个?” “是啊,我正在研究呢,不料你就拿着刀子冲出来。” 裴玄静往廊檐下一坐,长长地吁了口气。在屋里闷了那么久,来到户外她感到格外舒爽,“有什么可研究的,这是驱魔辟邪的平安符。”道家的符箓虽有几大派系,但万变不离其宗,以裴玄静的学识足够分辨了。 崔淼也在她身边坐下,悻悻地道:“我当然知道是符。可你为什么不想想,这东西怎么来的?驿站里有那么多个房间,为什么单单你的房门上贴着这个?是谁贴的?” 裴玄静不吭声。其实答案再明显不过,整座驿站里能够制符的除了裴玄静自己,大概就只有韩湘了。 她说:“……他是好意。” “是吗?” 裴玄静问:“你什么意思?” 崔淼振振有辞地说:“这么大的驿站,假如想标明你的房间,让有心人能轻易找到,又不会引起怀疑,此法不错。” 裴玄静瞪大眼睛看他,好一会儿才“咯咯”笑出来,“你是想说,韩郎在我房门上贴符,为了将歹人引来……太匪夷所思了。”她连连摇头,“他有什么必要这样做?我不信。” “你就那么信任韩湘?” “我没有理由怀疑他啊。” 崔淼不语。裴玄静的心中却忐忑起来。她记起裴识离开前提到韩湘时,的确是话里有话的样子…… “娘子,你真的认为韩湘会送你去洛阳吗?” 裴玄静猛地抬起头,道:“当然。即使他不送,我自己也会去。” “去嫁给李长吉?” “是。”她干脆地回答。 “他快死了。” “长吉病重。”裴玄静一字一顿地说,“但是我去了,他就会好的。” “假如来不及呢?假如等你赶到时,他已经……” “你胡说!”裴玄静脸色煞白地跳起来,“还有三天,再走三天就到了,怎么会来不及!” “你敢肯定自己能平安走完这三天的路吗?” 裴玄静凝视崔淼。一阵风吹过,灯笼的红光随风摇摆,在他的脸上投下扭曲的阴影,使这张俊朗的面庞突然变得陌生而狰狞。 第54节 她站起来,欠身道:“崔郎这些天来的关照,玄静没齿难忘。今后就不麻烦了。” 崔淼也站起来,欠身回礼,什么都没有说。 裴玄静回房,关上房门。 在这郊野的驿站中,听不见更漏之声,也没有她已渐渐习惯的晨钟暮鼓。时间的流逝却比任何环境中都更清晰、更绝对、更冷静。 裴玄静在黑暗中瞪大眼睛,仿佛看见一炷冥香寸寸成灰。那是任何人力都抓不住、留不下的——生命在消亡。 三天! 她大汗淋漓地从榻上跳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后窗。 星尽四方高。万里长空中只余一轮明月,将清辉遍洒。 几步开外,崔淼背靠着一棵柳树,微阖双目盘腿而坐。月色仿佛在他的脸上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使他带上一种宛如少年般倔强而脆弱的表情。 这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守护心中所爱的执着。这种执着她有,他也有。 裴玄静轻轻合拢窗扇,任由泪水在黑暗中静静地淌下来。 朝阳初升之际,灞桥驿已经人声鼎沸了。 大家都在忙着套车搬行李,准备赶早出发。等到裴玄静他们的马车也都收拾停当了,韩湘却对裴玄静说:“静娘,有个坏消息。” 裴玄静询问地看着韩湘,她只字未提昨夜所发生的一切,韩湘也似乎把崔淼整个地抛在脑后了。驿站中人群熙熙攘攘,再无那个白衣翩跹的身影。 韩湘皱着眉头说:“北线走不得了。咱们可能要改到南线走。” “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说是有强人出没。”韩湘说这话时不敢看裴玄静的眼睛。 她好像听见枭鸟藏在心的暗处,发出尖利的鸣叫声。她问:“强人在哪里?” “唔,按咱们原定的线路,下一站是陕州。途中要经过的硖石堡周围山势险峻、道路阻峡,最近强人出没频繁,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考虑走南路。” 裴玄静仍然十分镇定地问:“南线怎么个走法?” “也没什么特别的。”韩湘尴尬地笑了笑,“不过南线要经过好几条河,咱们须弃车登船,如果遇上下雨发水,可能还要耽搁几天。” “耽搁几天?” “至多三五天吧。” “到底是三天,还是五天?” “呃,我是说比走北线再多个三至五天。” 裴玄静说:“不行。” 韩湘窘道:“静娘,如果遇上强人的话,就不仅仅是耽搁三五天的事了。所以……” 裴玄静打断他,“韩郎不是会画符念咒吗?当可驱敌退贼。” 韩湘面色大变。少顷,方踌躇道:“这样吧,我再去打听打听。请静娘在此等候。” 裴玄静便站在院子里等着,徒劳地看着车马喧闹,日影渐短。韩湘久等不来,她胸中的焦灼眼看要炸裂开来。 “静娘!”就在她近乎绝望,泪眼婆娑的时候听到了这声呼唤。崔淼从树荫背后转出来,招呼她:“你快来看。” 裴玄静不及细问,便紧跟崔淼爬上驿站外的楼梯。驿站地势高耸,从二楼俯瞰,整个薇草萋萋的白鹿原就在眼前展开。极目远眺,风淡云舒,朦胧起伏的秦岭一直向东延伸,但崔淼指给裴玄静看的是近处——就在离驿站后门不远处,院墙之下的两个人影。 韩湘和一人对面而立,正在谈论着什么。 裴玄静一眼便认出了那把络腮胡子。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崔淼在她耳边问,“认识那个人吗?” “第一天……在长乐驿见过……” “是,我也依稀记得见过这个人,所以才指给你看看。” “就、就是他进我的房……”裴玄静连牙齿都开始打颤,语不成声。 “昨晚吗?你肯定?” 裴玄静点头,又摇头,“还有在长乐驿也是……” 恐惧、疑惑和绝望一起压迫下来,使她在这个暑气渐消、凉爽宜人的早晨,感到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倒了。要知道自上路以来,她加起来也没能睡几个时辰。裴玄静靠在栏杆上,勉强支撑住身体,向崔淼抬起头说:“崔郎,我必须去洛阳。” “怎么去?”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韩湘不会让裴玄静顺顺利利地抵达洛阳的。他在暗中筹划什么还是个谜,但他对裴玄静的阻挠已经从暗到明。 崔淼也在看裴玄静。他看见那双琉璃乌珠般的眸子蒙着雾气,眼睛下边则是两圈深深的青影。这双眼睛中的聪慧、坚韧和勇敢曾令他再三惊艳,现在却只有极度的疲惫与慌乱。 崔淼脱口而出:“走,我们现在就走!” 她似乎已等待多时了,不假思索地应道:“好。” 两人奔出驿站,车者因未得到韩湘的吩咐,还坐在驿站门前待命。裴玄静飞快地坐上马车,崔淼乘那车者不备,自己跳上车辙“得儿”一声,驾起马车向前疾驰而去。 车者才反应过来,喊叫着追出驿站,可哪里追得上。韩湘也闻声而出,见此情景要追,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马匹了。他急得在驿站前团团转,才一眨眼的工夫,裴玄静的马车背影就消失在官道的尽头了。 冲着那腾空而起的一地烟尘,韩湘跺脚大喊:“哎呀,糟了!糟了!” 第55节 一口气驶出数里路后,崔淼才稍稍放慢了速度。裴玄静也终于可以平缓呼吸,张望一下车窗外的风景。 从长安到洛阳的官道总长八百余里,沿途均有夯土堆成的标识,称为“里割柱”,每五里一柱,十里两柱。裴玄静望向窗外时,正好有一座“里割柱”从眼前徐徐掠过,大片苍茫的原野随着“里割柱”被抛在后面。苍穹之上,一只白隼长鸣着冲入碧空。 原来,大唐的疆域是如此辽阔,山河又是如此壮美。原来,这就是诗人口中长歌当哭的故国,承载得起所有的兴衰与悲欢,也赐予得了她一生的自由。渺小如她这样的女子,亦可沿着这条归乡之路,去追寻心中最宏大的梦想。 “崔郎,”裴玄静对车前那个挺拔的背影说,“你的驴子飞到哪里去了?” 他头也不回地答道:“昆仑之巅,白云深处。” 裴玄静发自内心地微笑了。从现在开始,不论崔淼说什么她都会听从的。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别的方式可以报答他了。 将近傍晚时,途经渑池驿站,但崔淼和裴玄静商量后决定继续赶路,却不想这一错过就再没见到客栈。皓月初升后,他们才在官道旁的原野中发现点点星火,影影绰绰的屋梁檐脊,似乎是个人家。 崔淼建议说,还是去借个宿。夜间行路到底不安全,况且马匹也需要饲喂和休息。 裴玄静同意了,再急也不急于这一时,她还是有理智的。 拐下官道,马车颠簸着穿过旷野。那片星火看上去迫近,真走起来还有些距离。等终于来到院外时,却见山门紧闭,门上高悬的匾额题着“灵觉寺”三个大字——原来是一座寺庙。 又敲了半天门,才有个小沙弥来开门,听说是来借宿的,小沙弥二话不说便将他们引入寺中。 寺庙并不大,小沙弥让他们把马车拴在院中的井台旁,又带二人来到西面的偏房中,燃起一盏油灯给他们照亮,说:“要喝水自去井里打,小庙没什么吃食,四更时会煮粥,你们若是饿了就来一起吃。”说完便离开了。 留下裴玄静和崔淼面面相觑,原来僧人就是可以如此洒脱——不问世事,毫无戒心。 两人也累极了,便各自在草席上坐下,听得屋外的风声猎猎之中,渐渐夹杂着淅淅沥沥的响声。 “好像是下雨了。”崔淼轻声说。 再没有人说话。不约而同地,他们回想起初遇的那个夜晚,似乎昨日再来,又似乎今日正在不动声色地变为昨日,即将带着他们共同湮灭在记忆里,沉入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裴玄静打破沉默:“咦,墙上有人题诗?” 崔淼也早看见了。灰泥斑驳的墙上横七竖八地题了不少诗,从字迹的深浅和笔触来看,应该是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期题写的。看来这间寺院中曾留宿过不少人。也是为了疏解一下屋中过于微妙的气氛,两人兴致勃勃地逐首诗读起来。 几乎全是平庸之作,最后才发现一首标题为《空海作离合诗赠土僧惟上》的五言绝句,似乎有些意思。 “离合诗?”裴玄静喃喃地道,“以拆字再组的诗谜,没想到在这里看见。” 崔淼好奇地问:“什么以拆字再组的诗谜?我倒没听说,怎么玩的?” “崔郎请读此诗。” “磴危人难行,石嶮兽无升。烛暗迷前后,蜀人不得过。”崔淼念了一遍,问,“谜在哪里啊?” 裴玄静侃侃而谈:“离合诗以拆字重组为戏,早在汉魏六朝时期就已有了。最常见的方式是:每四句离合出一个字,即每次句的第一个字和前一句的第一字相犯,分离出一个字,或一个偏旁、一个部首,或某种笔画。再与后两句分离出来的字、偏旁、部首、笔画合并成另一个字;也有六句离合为一个字的。” “听起来好复杂。” “其实不难。最早的离合诗当推后汉孔融作的《离合郡姓名字诗》:‘渔父屈节,水潜匿方。与时进止,出奇施张。吕公饥钓,合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好是正直,女回于匡。海外有截,准逝鹰扬。六翮不奋,羽仪未彰。蛇龙之蛰,俾也可忘。玫璇隐耀,美玉韬光。无名无誉,放言深藏。按辔安行,谁谓路长?’全诗离合成‘鲁国孔融文举’六字。” 崔淼凝眉思索,口中还念念有词:“渔父屈节,水潜匿方。嗯,离合出个‘鱼’首,与时进止,出奇施张……离合出‘日’,再并起来便是一个‘鲁’字!有意思。”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裴玄静,真诚地夸赞,“娘子真是无所不知啊。佩服!” 裴玄静抿嘴一笑,“那么崔郎猜一猜空海此诗离合的是什么?” “娘子有意考我?”崔淼的兴致愈发高涨,怎么能在她面前露怯呢?况且这种诗谜只要掌握了规则,是绝对难不倒他的,“磴危人难行,石嶮兽无升……离出的是个‘登’字;烛暗迷前后,蜀人不得过……离出的是……‘火’,所以合起来便是‘燈’!‘燈’……”崔淼再三咀嚼,不由击掌而赞,“这首离合作得好,谜底和诗意相映成趣,又藏而不露。哈,却不知这个空海是什么来头?看名字也像个和尚?” 有人在门外应道:“还是个日本国的和尚呢。” 8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僧人站在门前微笑合掌:“二位施主,贫僧惟上有礼了。” 原来他就是空海赠诗的土僧惟上,也是此寺的住持。 惟上法师一口南音,却十分健谈。古刹孤灯,三人团团围坐相谈甚欢。敞开的门外夜雨凄凄,夏蚊在微光中环绕飞舞。 回忆起贞元二十年在福州遇上的日本国遣唐僧空海,惟上法师依旧感慨不已。身为异国人,空海却拥有极高的汉学造诣,光看他作的这首离合诗就小巧精致,令人爱不释手。以至于当惟上离开家乡福州,云游至“灵觉寺”担任方丈时,还不忘将这首小诗题写在墙上,留作纪念。 “不过在贫僧这里借宿的过路人中,能像二位这么快就看出诗中端倪的并不多。”惟上笑道,“离合毕竟生僻了一些,要写得好就更不容易了。” 裴玄静赞同:“历来诗谜中藏头、回文用得多些,熟悉离合的确实较少。” 惟上说:“只有一位权德舆权相公离京赴任东都留守时,曾在鄙寺暂歇,他也很懂得离合诗。” 惟上法师提到的这位权德舆相公,倒也是本朝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不仅在政治资历上可以与武元衡相提并论,而且执掌文坛多年,就连刘禹锡、柳宗元这种级别的大才子都得投文于其门下,求其品题。自元和元年起权德舆就一直担任宰相,三年前才被皇帝罢了相,转任东都洛阳留守。 听到权德舆的名字,崔淼随口问:“我们也要赶着去东都,竟和这位权德舆相公走的是一条路吗?” 惟上道:“是啊,二位不知道吗?从鄙寺去东都是一条捷径。” 捷径? 裴玄静和崔淼的眼睛不约而同地发亮了。 惟上法师娓娓道来,原来从这座“灵觉寺”后门出去,穿过旷野便是崤山,崤山之下有一条雍谷溪,顺着溪水再前行半天左右,就能到达河阴县了。 河阴县,是大唐至关重要的一个地方。开元二十二年时,朝廷为便利漕运,特选址在河阴筑大仓,专门纳储从江淮地区经过汴渠运来的粮食,然后再经由黄河、渭水运往长安。从而彻底解决了长期困扰西京的粮食短缺问题。自元和以来,为了保障削藩部队的粮草供应,宪宗皇帝更命将绝大部分转运的粮食都囤积在河阴仓,以便根据战况灵活调用。 从河阴县再到东都洛阳,就只有一天不到的车程了。由于河阴仓对大唐意义重大,又和洛阳离得近,便划归东都一起管理。 据惟上说,三年前权德舆被罢相,改任东都留守时,特意选择先经河阴再赴洛阳上任,也是为了顺路考察河阴大仓。 从早晨的绝望到现在突如其来的惊喜,裴玄静简直有些不敢置信了。 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走了一条捷径。如果惟上所说属实,那么总共再有一天半的时间就能到达洛阳了,甚至比裴玄静原先所期待的还能提前半天。她一时无言,似乎生怕自己一多嘴,便打碎了这从天而降的好运。 崔淼却和惟上聊得热火朝天。 第56节 “听说权德舆被罢相还和前些天遇刺的武元衡相公有关,”崔淼道,“不知法师有否听权相提起过?” “倒是未曾听说。” 崔淼说:“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不知真假,姑且供法师一娱吧。据说朝中的两位宰相李吉甫和李绛常年不和,不论大事小事都吵个没完,圣上不胜其烦。权德舆相公在二人中间不偏不倚,结果圣上迁怒于他,责备权相没有是非决断,并以此为由将他罢了相。不久后武元衡回朝,每见李吉甫和李绛二人争吵,同样不予置评,圣上却赞武相公为忠厚长者,反而大加爱幸,岂不气煞人也。” 惟上听得大笑起来,“那是圣上太爱武相公了,权相实所不及啊。” “怎奈皇恩再浩荡,武相公也还是横遭不测了。”崔淼习惯性地挖苦了一句。 惟上说:“提起武元衡相公,贫僧倒记起来了,那次权相留宿鄙寺时,确实也提到过一件与武相公有关的趣事,并且和离合诗有关。” 原来权德舆曾经作过一首离合诗,是赠给秘书监张荐的。因为写得十分精彩,当时引得朝中一堆人凑趣,纷纷创作离合诗互相比试。只有武元衡不为所动,旁人怎么怂恿都不肯出手,显得极其高傲,也让权德舆相当没面子。 崔淼说:“这种事也值得在意吗?大僚们的心胸未免太狭窄。要我说,就是武元衡相公根本不会写离合诗嘛,权相何必耿耿于怀。” “阿弥陀佛。”惟上笑道,“很晚了,二位明早还要赶路,贫僧就不多打搅了。” 崔淼将法师送到门外,回身却见灯影之中,裴玄静的目光灼灼,亮如星辰。 他来到她的身边,问:“怎么了?” 她字斟句酌地说:“武相公……会写离合诗。” “你想到了什么?” “那首诗我用回文和藏头乃至反切都尝试过,未曾破解。”裴玄静摇头苦笑,“我竟一直有想到离合,真是愚不可及。” 崔淼跃跃欲试:“现在也不晚啊!” 这间小屋虽然简陋,却在桌上置了笔墨,想必是惟上法师特意提供给过路客人留诗的。崔淼拿起笔,并不蘸墨,而是伸到一旁的水碗沾了沾,在桌上写起来——“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惧恐流言日,谁解周公心。” 他还要往下写,裴玄静拦道:“四句一组,你先看看这四句能离合出什么来?” “前两句首字为‘克’,末字为‘兄’,这个容易,离合出一个‘十’来!”崔淼一边比划一边说,“后两句首字为‘惧’,末字为‘心’……离合成一个‘具’?‘十’配上‘具’,是什么字呢?” 裴玄静轻声道:“是‘真’字。” “没错!”崔淼迫不及待地写下后面四句——“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 “斓和文,离合出的应该是个‘阑’字,蓬和逢,离合出的是个……‘艹’,拼起来就是一个‘蘭’字?”他看了一眼裴玄静,接着往下写——“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 这回解析得更顺畅了,崔淼几乎不假思索地便说出:“这四句诗离合出的是一个‘亭’字。亭?”他又困惑了,再看一眼裴玄静,她却低垂着双眸,保持沉默。 于是崔淼以水为墨,写下最后四句诗——“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 端详着渐渐淡去的水渍,崔淼轻声道:“前两句离出的是‘见’,后两句离出的是‘王’,合起来便是一个‘现’字。所以……这首离合诗的谜底是——‘真蘭亭现’。”想了想,又不敢确定地问,“对吗?” 裴玄静终于抬起眼睑,望定崔淼点了点头。 “可是……‘真兰亭现’是什么意思呢?” 她缓缓地道:“我想此处的兰亭,当指的是书圣王羲之的千古一帖——《兰亭序》。” “娘子因何如此肯定?” “因为在我的行李里,就有武相公赠予的半部《兰亭序》。”裴玄静说,“是他特意临摹了,送给我的新婚贺礼。” 崔淼恍然大悟,马上又疑道:“但此处说的是真兰亭,又指的什么呢?” “我想……应该是《兰亭序》的真迹吧。” “真迹?!”崔淼把眼睛瞪得溜圆,“可是据我所知太宗皇帝在得到《兰亭序》后爱不释手,临终前还特意嘱咐高宗皇帝,将《兰亭序》的真迹陪葬入昭陵了?” “我也是这样听说的,所以我们今日能见到的只有《兰亭序》的摹本,而真迹荡然无存。” “难道武相公的这首离合诗是说……他发现《兰亭序》的真迹了?”崔淼惊奇万分地问,“静娘,他给你的贺礼不会就是真兰亭吧?” “当然不是。”裴玄静倒是十分平静,“纸和墨都是簇新的,临摹得也比较仓促,一看便知是临时写就。而且……还只有半部,所以绝不可能是《兰亭序》的真迹。” “那就让人不解了。武相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做出一个‘真兰亭现’的谜来,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裴玄静再度沉默了。武元衡留给自己的这个谜,到此刻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处心积虑布置的一切,处处围绕着王羲之和《兰亭序》,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然而,她又面对了更大的困惑——真兰亭现。 贞观年间的《兰亭序》摹本距今一百五十年,都已经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更别提作于五百年前的《兰亭序》真迹,那根本就是无价之宝。 假设,《兰亭序》的真迹确实重现于世,那么它现在何处呢?武元衡是不是希望裴玄静找到它?他凭什么认为她有这样的能力?他还给她留下了什么进一步的线索吗? 再说全天下都知道《兰亭序》真迹陪葬入昭陵,怎么可能又重现于世?难道当初高宗皇帝根本没有遵从太宗皇帝的遗旨?又或者是有人把它从昭陵里偷出来了? 这一切太过扑朔迷离了。 裴玄静思忖着说:“好的离合诗,应该做到谜面与谜底的寓意交融,相互映衬。所以,还需要从表面的诗意出发想一想。” “这倒不难。这首诗句句用典,无非把典故理一遍罢了。”崔淼说,“头两句‘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用的是春秋之典。《春秋》开篇第一则‘郑伯克段于鄢’,讲的是郑庄公老奸巨猾,故意纵容其弟共叔段与其母武姜,令共叔段娇纵,欲夺国君之位。庄公遂以此为由讨伐弟弟,将其弟杀害之后,庄公又怨恨母亲偏心,将她迁往颍地,还发誓不到黄泉,再不与母亲相见。后来经过孝子颍考叔规劝,才从地道中迎回母亲,母子重归于好。这个典故嘲讽帝王家骨肉相残,手段隐蔽而毒辣。后来郑庄公虽然有所悔悟,迎回母亲成全孝道。但是他杀了母亲最爱的小儿子,再怎么做也弥补不了母亲的丧子之痛。所谓‘孝归兄’无非是表面文章罢了。 “至于‘流言日’和‘周公心’这联嘛,我记得白乐天写过一句类似的诗,好像是什么‘周公恐惧流言日’,对吗娘子?”崔淼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讲下来,突然注意到裴玄静已经许久未发一言了。 她抱膝坐于灯下,油灯将尽时的微光,在漆黑的双眸中摇曳不定。 崔淼这才意识到,裴玄静的神魂早就离开这间小屋,飘荡到了旷野的深处,也许……已经随着清光掠过邙山之巅,去到那朝思暮想之人的身边。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崔淼暗暗地叹息一声,低声道:“娘子累了,先休息吧。咱们明日再接着猜谜。” 待他走到门边,裴玄静才如梦方醒,问:“崔郎去哪儿?” 至少,他听出了她语调中的依恋,也许她自己并不知觉。 第57节 “我就在外边,快睡吧。”崔淼倚着廊檐坐下来,第五夜——他对自己说,这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五个夜晚了。 第四章 新婚别 1 漕运一直是大唐帝国的命脉。 长安城作为大唐的都城存在一个致命缺陷:粮食供应。关中地区的粮食产量根本不足以支撑一个百万人口的超级大都市,必须依赖经大运河从江淮地区运来的粮食。这个转运的过程一旦出现阻滞,长安城立即岌岌可危。开元末年,玄宗皇帝改革漕运,采取了沿途修仓、分段转运的方法,建立了河阴、柏崖、集津、三门诸仓,才有效地解决了困扰长安城多年的粮食问题。大唐皇帝总算不必碰上荒年就拖家带口,领着文武百官迁徙东都洛阳就食了。天宝三年,玄宗皇帝高兴地说:“朕不出长安近十年,天下无事,朕欲高居无为,悉以政事委林甫。” 言犹在耳,渔阳鼙鼓动地而来。最美好的愿望总是要用最残酷的方式摧毁,这才是人类为自己的愚蠢和自满所付出的代价。 孤独地死在太极宫的玄宗皇帝看不见了,若干年后他的子孙们仍然在为漕运而苦恼。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拒绝纳税。帝国对江淮漕运的依赖日益为甚。 自从宪宗皇帝下令将河阴仓作为供给淮西军粮的暂存地后,河阴县的重要性愈加凸显。此地本来只是一个渭河边的小村落,从开元后期沿岸建起一系列大仓,驻扎了守卫的军队,又为负责转运的官员建立驿站,市面渐成气候。 如此具有战略意义的地方,按理说必须进行军事化管理。 不过和大唐的其他方面相类似,所有帝国权威应该发挥作用的地方,都存在着种种不尽如人意之处。中央集权只能虚浮于面上,底下统统各自为政、各显神通。 驿站原则上归兵部管理,只能接待朝廷官员和公差,不允许对外接客。可是这么做没有油水,还常常得倒贴。所以各地驿站都阳奉阴违,将部分客舍辟出给过路商旅落脚,大搞创收。驿丁还把朝廷仓库中的钱粮偷出来,作为驿站的日常使用。朝廷派来管理的官员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是和他们较真,这帮当兵的立马就能暴动给你看。 洛阳留守权德舆对河阴县的管理,也本着如上原则。在他看来,“姑息”既是无奈的选择,又不失为一种策略。皇帝以“没有原则”降罪于他,权德舆并无太多委屈。他还挺能理解皇帝面对现实时的矛盾心情。东都留守位高权重,又相对自由清闲,历来都是养老官职中的最优选择。权德舆心里清楚,其实皇帝对自己算不错了。 倒是武元衡遇刺的消息令权德舆极为震惊,没想到藩镇猖狂到这种地步。老谋深算的他立即担忧起洛阳的治安来。权德舆马上行动,召集来下属各县的县令和负责东都守卫的金吾卫,部署了层层加强防卫的措施,这才觉得心里有底了。 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东都留守偏偏遗漏了——河阴县。当然,更有可能是内心深处的“姑息”在作怪,使权德舆倾向了“侥幸”。 清晨离开灵觉寺以后,崔淼和裴玄静就走上了惟上法师口中的捷径。 其实捷径一点儿都不好走。山中仅有羊肠小道,雍水溪畔则怪石嶙峋,道路曲折盘旋,忽上忽下,马车走起来相当吃力。如果不是为了那一箱嫁妆,裴玄静真想抛下马车,轻身徒步前行。好在有崔淼一路上尽心尽力,终于在月上青天的时候进了河阴县。 他们早就商量好,今晚就宿在河阴。明早启程再行半天,便能到达洛阳了。 渭河在月光下静静地流淌,四外阒无声息。所谓河阴县城,其实就是沿着渭河的一个狭长地带。最靠近码头处是联排的大仓,尽头设有驿站。离码头稍远处才是不多的数户人家和军营。 这种格局是为了便利漕米从船上运到岸上。往来客商一般也走水路,所以驿站放在码头旁是最合适的。河阴县太小,没有城郭,只在面向官道的地方搭起一座象征性的木架城门,军营设在木城门后,管理出入人员,防卫大仓。 不过当崔淼和裴玄静进入河阴县城时,根本没人来查验他们。打着瞌睡的守卫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这么一对俊男靓女怎么可能劫朝廷的粮草,说他们私奔还可信度高一些。守卫没兴趣多管闲事,驿站最欢迎这类客人,出手阔绰且没有麻烦。守卫想,这对男女多半会在驿站借宿一晚,然后雇上一条小船,由渭水顺流漂向他们的温柔乡。 “痴男怨女何其多噢……”守卫念叨着又堕入黑沉沉的梦中。 是谁曾经说过,化整为零是搞突袭最好的战术。其实这一天从早到晚,经过守卫眼皮底下进入河阴县的还有:两个和尚、三名脚夫、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行商,他还带着几名打算卖入长安城的仆役……因为零零散散的,这些人都没有引起任何怀疑,毫无阻挡地进入河阴县,并且先后住进了河阴驿站。 由于淮西战事久拖未决,河阴驿站最近的生意并不好。偌大的驿站里没住多少客人,今天一下子来了这么些人,懒散惯了的驿卒有点手忙脚乱。等安排好房间,驿卒忙着去厨房吩咐多准备些饭菜,刚走出门就遭到迎头一击,一声没吭便倒在地上。 一切都在夜色的掩映之下,静悄悄地发生着。 当崔淼和裴玄静来到河阴驿站时,并未感到任何异样。已经很晚了,空荡荡的前堂只亮着一盏油灯。值班的驿卒趴在柜上睡得正香,被叫醒过来后,他很不耐烦地指了两间空房给他们,继续倒头便睡。 整座驿站仿佛都在酣眠。 将马车停入院中时,崔淼问:“箱子要卸下吗?” 裴玄静迟疑了一下,道:“算了,反正明天一早就走。这个院中想必是安全的。” 崔淼说:“好。你饿不饿?我去找点吃的来,你等着。” 她都没来得及说话,他就一溜烟地跑了。 裴玄静只好坐下等他。万籁俱寂,她的心绪却跳荡不已。 明天中午将抵达洛阳,但他们不会进城,而是直接在洛阳城外折向北,再走大约两个时辰,便能到达此行的终点——昌谷。也就是说,明天此时裴玄静便能与长吉在一起了。她终于能成为他的新娘,还要和他一起解开“真兰亭现”之谜。天哪,只要一想到这些,她便心驰神漾无法自持。 为了给解谜多做些准备,今天这一路上,她和崔淼已经把武元衡离合诗中的典故整理了一遍。 除了郑庄公以诡计杀害兄弟共叔段、曹丕父子夺甄妃杀曹植又改《洛神赋》的故事之外,这首诗中还引用了西周时姬旦的典故。 传说周公姬旦有圣德,辅其兄武王姬发伐商,平定天下,定了周朝基业。武王病,周公为册文告天,愿以身相代。藏其册于金滕,内容无人得知。后来武王驾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尽心辅佐,将周成王抱于膝上,朝见诸侯。当时其庶兄管叔、蔡叔图谋不轨,但忌惮周公,于是在列国间散布流言,说周公欺侮幼主,图谋篡位。久而久之,周成王起疑。周公为避祸辞了相位,避居东国,心怀恐惧。后来有一日,天降大雨,雷电击开金滕,成王见了册文,方辨明忠奸,诛杀了管叔、蔡叔,迎周公重归相位。 白居易也曾以此典写成“周公恐惧流言日”的诗句,是为周公姬旦感到后怕。假设当管叔、蔡叔正四处散布流言,污蔑周公有反叛之心的时候,周公便一病而亡;或者金滕之文始终未被周成王所知,那就没有人能说清楚周公到底是忠是奸了。在后世的史书中,周公很可能就成了奸臣。 裴玄静觉得,这个典故与曹氏的《洛神赋》之典至少有两处异曲同工: 其一,揭示皇权争夺的血腥残酷,皇族为了争夺帝位,亲人之间常常自相残杀;其二,指出历史的真假莫辨。有时是天意,更多是人为,今人所看到的历史究竟有几分真实,的确很难说。 “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裴玄静的思绪被打断了,只见崔淼兴冲冲地回来,双手端着个盘子。 裴玄静忙接过盘子,“怎么去了那么久?” “柜上的伙计不见了,厨房不好找,里面也没人,不过还有酒有菜。” 他从铜壶中倒出酒来,闻一闻,“不错,娘子尝尝?” 裴玄静依言喝了一口,“好烈的酒。”话音刚落,双颊已酡红如盛放的牡丹了。 崔淼笑道:“今早在灵觉寺道别时,惟上法师还特别叮嘱我,一定要喝一喝河阴驿站的烧酒,说是此地兵卒用秘法特酿的,有劲。” 裴玄静心想,这么喝很快就会醉的。 崔淼还在起劲地介绍他搜罗来的下酒菜:“来来,这醋芹很新鲜爽口,这酪酥是冰镇着的,还有樱桃……真想不到,小小一家河阴驿有这么多好吃的。”见裴玄静只呡了一小口酒,他将酒杯斟满,双手递到裴玄静的面前,“娘子,过了今夜你我就要分道扬镳,以后也不知能否再见。崔某在此恳求娘子,陪在下痛饮这一场吧。” 裴玄静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事实上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拒绝。 “就当是喝娘子的喜酒了。”他又说,烛光似乎在眸子里剧烈地闪耀着。 裴玄静再不迟疑,端过酒杯一饮而尽,胸中顿时翻江倒海一般,也不知是酒还是别的什么。她抬起头来,望着崔淼一笑,视线有些模糊了,令眼前这张已十分熟悉的俊美面庞变得陌生起来,隐含魅惑。 第58节 崔淼自饮一杯,叹息:“说了这么多的《兰亭序》,可惜此地没有好溪,否则今夜定要与娘子秉烛夜饮,玩一回曲水流觞。” “你我总共二人,如何流觞呢?” 崔淼慨然道:“‘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兰亭序》是这么说的,我没记错吧?” “没有记错。”裴玄静亦兴味盎然地吟咏,“‘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吟到此处,只觉心胸旷达,情怀难抑。于是两人再一碰杯,仰头将杯中酒豪饮而下。 我要醉了。裴玄静想,哦不,我已经醉了。 酒酣蒙眬之中,她好像去到了五百年前的会稽兰亭—— 裴玄静看见了,酒杯先后停在王羲之、王献之、谢安、孙绰等人的面前,她看见他们清雅脱俗的形象,赋诗时那飘逸灵动的神态,多么令人神往。那次聚会,总共十一个人各成诗两篇,十五人各成诗一篇。居然还有十六人作不出诗。不过裴玄静觉得,他们肯定是为了多喝三觥酒才故意认罚吧。 宴至兴尽未尽时,王羲之聚拢各人的诗文,乘着酒意方酣之际,握鼠须笔在蚕茧纸疾书为序,乃成千古瑰宝之《兰亭序》。 裴玄静醉倒了,倒在不朽的辞章和永恒的山水之间。即使闭上眼睛,她也仍然能感受到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带左右…… “娘子!娘子!快醒醒啊!” 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冲破梦境,裴玄静被人用力拉扯起来。她勉强睁开惺忪的醉眼,才发现自己半倚半靠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崔淼! “着火啦!”崔淼看见她醒来,一边大叫,“快跑!”一边拼命拽着她向屋外冲出去。 裴玄静跌跌撞撞地跟着跑,才跑到院子里,便看见半边夜空都染得通红了,身后燥热难当,一阵阵热气卷着火舌扑过来,与驿站相连的巨型粮仓起火了! 火势极猛,就在他们逃进院子的转眼间,驿站后排的客房就被点燃了。屋架房梁噼里啪啦地烧起来,所有的门窗瞬息便被烈火吞没。 刚才只要再晚一步,他们就逃不出来了。 裴玄静全身哆嗦,几乎站立不稳。 崔淼的声音也在发颤:“好险,我们都喝醉了,睡得死死的……” “救,救火啊?”裴玄静结结巴巴地说。 “这么大的火怎么救啊?”崔淼跺脚道,“这得有许多人才行啊!” 陆续有人从起火的房屋里逃出来,几个驿卒模样的人提着水桶奔过来,边喊边朝熊熊烈火泼上去,根本无济于事。 裴玄静算是亲眼目睹了,什么叫做杯水车薪。 “完了。”崔淼在她身边喃喃,“驿站完了。大仓估计也得完……” 火势愈加猛烈了,有人去开了马厩的门,驿马一涌而出,有些马身上已经落了火星着了火,纷纷嘶鸣着朝河岸的方向跑去。动物就是有这种求生的本能吧。 裴玄静突然大叫:“我的箱子!” 她的那箱嫁妆还搁在马车上,停在后院里。 “你待着,我去!”崔淼扭头便跑,裴玄静哪里听他的,立即紧跟而上。 前后左右的房屋都在突突蹿着火,还不时有烧透的梁架倒下,两人简直是在火焰中杀出一条路来。 找到了——马车并未着火,但已被周围的烈焰熏得滚烫。箱子也还完好,崔淼伸手去搬,却立即被烫得龇牙咧嘴。那么重的箱子平常搬起来都困难,现在又被烤得炙热,徒手根本不能碰。 “怎么办?”崔淼喘着粗气问裴玄静,“要不你挑几件最要紧的东西吧?” 裴玄静只是咬紧牙关。崔淼见状,往掌心里啐了几口唾沫,运足气又要去搬箱子。 “住手!”她大叫着去拦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粒火星从天而降,箱子瞬间燃烧起来。 裴玄静拉着崔淼往后退去。“箱子我不要了!快走啊!”她已热泪纵横,却死也不肯松开拉他的手。 两人互相拉扯着逃出烈火的包围圈。 崔淼恨声连连,“刚才你应该让我搬的,多少能抢下一些东西……” “太危险了,你会烧伤的!” “可是你的嫁妆……” “没关系。”裴玄静扬起脸,含泪回答,“最重要的东西都在我身上。” “啊!” “咱们赶紧走吧。”她环顾四周,驿站里的人几乎都逃光了,周围的空气也烫得让人濒于窒息。 “是,快跑!” 崔淼牵起裴玄静的手,朝着渭河岸边跑过去。 出了驿站才看见,连绵的河阴大仓已经烧成一条长长的火龙,见头不见尾。狭长的河岸上来回穿梭着救火的人群,看打扮已经不是驿丁,而是守卫大仓的正规士兵了。 烈火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码头旁聚集了不少人,两人便也奔向那里。可是还没到码头,他们就被一队人马团团包围住了。 领队者骑在高头大马上叫道:“抓捕纵火犯!” “我们是住驿站的客人,不是纵火犯!” 根本没人理会他们的辩白,火声、风声、人声把一切都淹没了。 2 对于漕运的噩梦,宪宗皇帝李纯还是有心理准备的。 他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贞元二年时,江淮转运使韩滉一度和朝廷叫板,拖延运输漕米入京。关中很快山穷水尽,禁军公然在大街上叫骂,威胁再不发军饷就要造反了。 第59节 李纯记得,那段时间爷爷德宗皇帝天天在大明宫中遥望东方,一边祷告上苍,一边近乎绝望地等待着渭桥码头的消息。总算天佑大唐,终于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早晨,德宗皇帝等到了驻守陕州的陕虢都防御使李泌的加急快报——漕运船队到了!皇帝闻讯欣喜若狂,竟一路狂奔至东宫,对着太子大喊:“漕米已到陕州了!漕米已到陕州了!……我父子得生矣……” 那一年李纯刚满九岁。 祖父和父亲为了漕米抱头痛哭的一幕从此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底。在李纯的印象中,祖父和父亲还有一次相对而泣,是在贞元二十年的严冬。那年深秋,父亲李诵在太子的位置上苦熬整整二十五年后,终于中风病倒了。这一病便无法下地也说不出话。德宗皇帝心急如焚,每以老迈之躯亲至东宫探望,父子二人亦只能紧握双手,默默地相顾垂泪。 第二年的正月祖父就驾崩了。惊心动魄的八个月之后,李纯登上皇位,又过了四个月,父亲在太上皇的位置上升遐。 前后整整十二个月,便是李纯永远不愿再去回顾,却总也逃避不了的永贞元年。 回想贞元年间,朝野传闻祖父德宗皇帝对父亲不满,一直想废掉他的太子,将嗣位交给更得宠的叔叔舒王。当初李纯也曾惴惴不安,深恐父亲不能即皇帝位,自己这个未来的继承人也将落空,他还甚至为此极度怨恨过父亲。李纯觉得,都是父亲的软弱和多病,逼得自己不得不提前走上风口浪尖,为争夺那个本该属于自己的皇位而殊死搏杀。时隔多年之后,李纯才明白自己当初的指责是多么荒谬无稽。 父亲顺宗皇帝也许不是祖父最疼爱的儿子,但从那两次极喜和极悲状态下的相对涕泣就能看出,他肯定是祖父心目中份量最重的儿子。德宗皇帝绝对不可能将皇位传给其他任何人。事实也正是如此。病得又瘫又哑的父亲硬是从祖父手中接过皇位,然后又交给了自己的长子——李纯。 现在李纯已经当了十年的皇帝,十年间麻烦不断,就连漕运的问题也没能彻底解决。好的一方面是,皇帝本人依旧年富力强,还有足够的时间;坏的一方面是,皇帝至今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太子——一个能陪着他喜极而泣或者悲伤落泪的儿子。 皇帝曾经对长子李宁寄予厚望,并且力排众议,顶住来自郭贵妃家族的巨大压力,将李宁立为太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几年前,才刚十七岁的太子李宁竟暴病而亡了。皇帝痛心不已,为此还废朝三日。 年轻健康的太子怎会突然病故?吐突承璀给皇帝带来不少风言风语。其实就算不听这些,皇帝自己的心中也有诸多怀疑,但他没有追究到底。 一向睚眦必报、刚烈果敢的李纯在这件事上手软了。大概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皇权争夺中的阴森恐怖吧。毕竟,他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虽然从没人敢于明说,事实上皇族中的每一个成员都在内心默默地相信着,李氏是一个受到诅咒的家族。天赋皇权的同时,也带给他们代代传承的冷血。 在他们这个家族里,亲情、友爱、忠孝、人伦,只要一遇权势相争,顷刻灰飞烟灭。父母子女、兄弟爱人,统统可以为了争夺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而互相残杀。 这,就是宿命。 为什么,龙涎香在大明宫的重重宫阙中经久萦绕,常年不散?难道不正是为了掩盖那自李唐建国之初,就从太极宫玄武门开始弥散至今的血腥味吗? 皇帝默默吞咽下丧子之痛,放弃了穷追猛打。而是以充分的耐心和智慧继续与郭氏角力,试图圆满处理册立太子的问题。如果不立嫡子,就按序立长,以次子澧王李恽为太子。其实郭贵妃所育的三子李宥并没什么特别令他不喜之处,但皇帝就是无法想象,有朝一日能够和这个儿子分享作为君主的喜怒哀乐。 同样,他也不能和郭贵妃分享这些。郭念云是他的结发妻子,但许多年来两人之间未曾积累起相濡以沫的恩情,却只有无限增长的猜忌和冷漠。他一再婉拒册封她为皇后,已经彻底失去了她的心。 皇帝有时也为自己感到可悲。虽贵为天子,却不能相信儿子,也不能相信妻子,身边唯一值得信赖的人,竟然只剩下一个太监了。 是的,仅仅只有一个太监。 至于其他阉人,虽然名义上都是他的奴才,但他们真正的主人是谁,仍然有待考察。 皇帝冷笑着翻看来自河阴的加急奏报:烧毁钱帛三十万缗匹,谷三万余斛。 虽然已经读过许多遍,每看到“谷三万余斛”这几个字,他的心还是会被深深地刺痛。当年令祖父和父亲抱头痛哭的,也不过是“谷三万余斛”终于运抵陕州。而现在,同样数量的漕米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毁于一炬。 与其说皇帝在痛恨敌人,不如说他更痛恨的是自己。所谓的雄心万丈,所谓的运筹帷幄,到头来根本不堪一击。 淮西还要打下去吗?拿什么打? “大家……”有人在身后唤他,皇帝转过脸去。 盛妆的郭念云站在他面前,高髻上簪着一束粉白相间的海棠,仿佛还在滴着露水。金银线交织的朱色纱罗披帛下,鹅黄色的长裙缀满忍冬和云鹤的花纹,衬托出一段凝脂白玉般的丰腴胸脯。皇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上面,又沿着雪白的肌肤慢慢向上,滑过同样毫无瑕疵的脖颈,来到她的脸上—— 光洁饱满的额心贴着金箔花钿,黛扫翠眉、颊黄自眉尾斜飞入鬓,鼻梁挺秀、樱唇妍丽……最后进入皇帝眼帘的,是那双明亮的秀目,以及其中那咄咄逼人的光芒。 微微耸动在他体内的欲望突然消失了。每次都是这样,当皇帝鉴赏完自己这位贵妃的绝世姿容后,他对她的兴趣便荡然无存了。 她的雍容美丽是为帝国准备的,而皇帝更需要的,是仅仅属于他的女人。即使皇帝愿意承认,这些年来郭念云不仅没有变老,反而比初嫁自己为广陵王妃时更加仪态万方、倾国倾城,但他也彻底失去了将她压在身体下面的意愿。难道在那种时候还要他去揣测,她的呻吟有多少是出于男欢女爱的本能,又有多少是源自对权力的饥渴? 有些事情他不追究,不等于能接受,更不等于会忘记。 皇帝说:“是贵妃来了,有事吗?” “听说昨天大家彻夜未眠,臣妾……有些担心。”郭念云不慌不忙地回答。 “大家”、“贵妃”,他们习惯于这样称呼彼此。就像她刚嫁给他时,他们就以“大王”和“王妃”互称。他和她从没有做过一天的寻常夫妻。 “请贵妃看一看这份加急奏表吧。” 尽管郭氏一定已经从各条渠道得知河阴仓被烧,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她不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吗? 郭念云不动声色地看完奏表,说:“看奏表上说救火还算及时,损失并不大,还望大家切勿过于忧虑,保重龙体要紧。” “损失不大?”李纯皱起眉头,他突然冲动地想对她说一说贞元二年时,祖父和父亲的那场抱头痛哭,旋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不会懂的,他也不指望她懂。 皇帝说:“损失暂且不论,但此事必须严惩。劫烧粮仓的凶徒十恶不赦,疏于防范的渎职官吏同样该杀!” “大家所言极是。”顿了顿,郭贵妃问,“大家打算派哪位臣子彻查此事呢?” “吐突承璀。” “吐突中尉?” “怎么?”虽然郭家势隆,郭念云一直谨奉内戚不得干政的原则,极少过问朝廷是非,原因还在于李纯的刚硬个性,所以当他主动发问时,她仍必须小心作答。 她说:“事关重大,一时一刻都耽搁不得。吐突将军从长安赶去河阴还需几日,这段时间里怎么办呢?” 皇帝在心里冷笑,瞧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东都留守权德舆和郭家关系极为密切,此前众大臣联名上表请封郭念云为皇后,领头的就是权德舆。如今他下辖的河阴仓出了大事,郭家果然不肯袖手旁观。对郭念云来说,让谁去调查都行,就是不能让吐突承璀去,因为吐突承璀是她的死对头,更是郭家的眼中钉。 “贵妃有什么建议?” 郭念云迟疑了一下,问:“可否就近委任钦差大臣呢?” “朕已经委任吐突承璀为钦差了,并且……他也已经到达洛阳了。” “他已经到了?”郭念云的惊讶毫无虚饰——莫非吐突承璀会飞不成?而且就算昨夜收到快报后立即动身,此刻也到不了东都。在郭念云的印象中,吐突承璀哪次外出不是大张旗鼓,排场摆得堪比王公,从来不顾事情的轻重缓急。几年前他任成德监军时,就是因为这种颐指气使的做派惹恼了前线的将士,才把仗打得一团糟,只有皇帝对他一味纵容。难道这次吐突承璀吸取教训,痛改前非了? 李纯估计她琢磨得差不多了,才说:“朕几天前就派遣吐突承璀去洛阳了。哦,为了别的事……倒是碰巧了。” 郭念云愣住了,她看着皇帝——这个陌生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吗? 第一次见到这张完美的脸时,她曾大为倾倒。十几年过去了,皇帝的脸变老了许多,仍然俊美非凡,却又遍布凌厉的风霜。以至于她每次认真看他时,都会在内心害怕地发抖。 第60节 这么说,他早就计划好了要收拾权德舆?就因为权德舆替自己出头?所以河阴仓事件的内幕究竟是什么,还真不好说…… 尤其让郭念云沮丧的是,她花了那么的心思收买皇帝身边的人,自以为对皇帝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现在才发觉,那根本就是自己的臆想。 她待不下去了。 内侍报,司天台监应召来见,郭贵妃乘机告退。 出殿时,郭念云和波斯人李素擦肩而过,司天台监止步行礼,郭念云当作没看见。除非在皇帝面前,对任何人郭贵妃都是极其傲慢的。 李素在心里苦笑。那时候权德舆带头上表,逼着皇帝册封郭念云为皇后,皇帝不愿意,又不想撕破脸皮,就找司天台监编出一个天候不吉的借口来,硬是拖了大半年,结果不了了之。自那之后郭贵妃就再没给过李素好脸子。 李素明白,自己是把郭家彻底得罪了,但他又能怎样呢?汉人官员们可以拉帮结派,而波斯人只能也只愿意依靠皇帝本人。如果连皇帝也靠不上了,那他们情愿利用手中的财富去投靠有能力颠覆这个王朝的人。所以李素其实并不畏惧郭家的势力,郭家唯一的希望就在三皇子李宥身上,但就目前的形式来看,李宥要想当上太子,悬! 想到这里,波斯人混浊的灰绿色眼睛中便流淌出鄙夷的笑意。 进殿拜见陛下,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李素早做好思想准备了,反正自己的天象没看错,如果皇帝责难太切,大不了请求以身祭天。当今圣上虽然脾气大,终究还是一位明智之君,会讲道理的。 皇帝沉吟半晌,开口却让李素大吃一惊,“朕让你找的那把匕首,还没有下落吗?” 李素吓得都结巴了,“确、确实未曾找到什么线索……” 皇帝盯着他问:“就那么难吗?波斯人不是号称天下宝物尽收囊中吗?你到底有没有花了心思去寻?!” 李素“扑通”跪倒在地,一边叩头,一边哀号:“臣有罪!臣该死!” 难道他就不为自己辩解几句?皇帝提到的匕首名“纯勾”,号称是全天下最锋利的刺杀短剑,原来一直深藏于大明宫中,却不知何故,于元和元年流失出宫。从那时起皇帝就在秘密寻找,至今未果。前些日子皇帝想起波斯人搜罗宝物的特长,便命李素暗中在波斯人中悬赏求剑。 可是天晓得这件事有多么难办!首先,没有该匕首的任何图样,只能凭皇帝口头描述,而他又说得语焉不详。其次,由于“纯勾”的“纯”字犯了皇帝的名讳,还不能直称,非得转称为“练勾”,这下更没人听得懂了。最后,皇帝就是不肯明说当年此物是如何流失的。李素本能地感觉皇帝深知内情,只是不愿透露。 好嘛,这就等于让李素大海捞针。 不过波斯人懂得规矩,再难办的差事也绝对不能抱怨,所以只好一味认罪。 片刻之后,他听到皇帝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你去吧,再接着找。如能寻获,朕……许你大功一件。” “臣遵旨!”李素躬身后退,庆幸又逃过一劫。 郭念云独自走下玉阶。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夏日,火辣辣的太阳直射在大明宫的琉璃碧瓦上,到处皆是刺目的光辉。她在白玉栏杆前停下来,任由太液池上吹起的清风拂过面颊。 她这才能缓缓吐出拥塞在胸中的那口浊气,仿佛突然间想起,自己已经三十五岁了。女人最美好的时光即将一去不复返,她的人生又获得了什么呢? 从表面上看,郭念云离女人的至尊之位仅差一步,如果不太计较虚名的话,其实她早已经在统领后宫了。但是实质上,她却连人间最庸常最世俗的欢乐都没有过。 今天离开后,又不知道多久才能见到皇帝。这个人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却整夜整夜地睡在其他女人的床上。皇帝在后宫雨露颇广,所以当他一再拒绝册封郭念云为皇后时,朝野都传说他是担心郭氏一旦当上皇后,将会借助娘家的势力打压其他嫔妃。毕竟,郭念云是大将军郭子仪的亲孙女,又是升平公主的女儿,算辈分的话她根本就是当今皇帝的姑姑。郭贵妃的身份如此尊贵,很容易把其他嫔妃压得喘不过气来。 皇帝试图让天下人相信,郭念云是一个好妒争宠的悍妇,并以此为由拒绝封后。 哼,郭念云想,他考虑得可真周到。她倒是想争想妒,然而十多年独守空房,她早已经忘记了该怎样承欢,如何浓情爱洽。全天下有谁能想象得到,她郭念云就是这样一个守活寡的贵妃啊! 每念及此,郭贵妃对皇帝的仇恨便化作一种鲜明的痛楚。痛得绝望,痛得她可以立刻去杀人。 她还记得皇帝曾多次提到过,先皇对王皇太后也就是皇帝的生母恩宠不够,似乎颇为母亲当年遭受的冷遇而不平。可是在郭念云看来,先皇和王皇太后总共育有五名子女,除了长子李纯是王皇太后所生,先皇最幼的女儿襄阳公主仍然是王皇太后所生,此中恩爱根本无须旁人置喙。对照郭念云自己,就算当上了皇后,也仍然是这座雄伟宫殿中孑孓而行的孤魂。 郭念云必须要争到皇后的位置,因为她的人生没有别的可以争了。同理,她唯一的儿子也必须当上太子,因为只有这样若干年后她才能成为皇太后。 郭念云深信不疑,自己一定能活得比李纯长,并以此作为人生的目标。 她会胜过他的,总有一天。 3 从发生火灾开始,裴玄静和崔淼已经被关了十来个时辰。 在渭河岸边被捕后,那些人根本不听他们的申辩,甚至搬出裴度来也无济于事。这帮守仓的官兵显然被一把大火彻底烧昏了头,只要见到非本地的人就抓就关。牢房里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还算看在裴相公的名头上,裴玄静和崔淼被单独关在一起,与其他人隔开一堵木栅栏相望。 牢房里诸人又哭又闹乱哄哄,屋外救火的喧哗声不绝于耳。不管裴玄静和崔淼怎么叫唤,都再没有人来理睬他们。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 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从谷底到巅峰到坠入深渊,从失望到希望再到绝望,裴玄静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了,也没有力气再去挣扎。她靠在墙上,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脑海里仅剩下的念头就是——长吉,你等等我。不论生或者死,我都会去找你的…… “静娘……”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崔淼蹲在她的面前。 “你还行吗?” 裴玄静虚弱得不能回答。 崔淼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抚摸她的面颊,将一缕散落的发丝捋到她的鬓边。 裴玄静微微偏了偏脸。 崔淼把手缩回去,尴尬地笑了笑,“原来没发烧啊,你还真挺得住。” 裴玄静问:“什么时候了?” “估计到深夜了。”崔淼让裴玄静看其他人,“又没吃又没喝的,现在全趴下了。” 窄小的牢房被横七竖八的犯人占得满满的,唯有他们俩的“单间”还宽敞些,至少感觉能透过气来。 崔淼说:“外面已经安静一会儿了,我想火应该是扑灭了。”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他们会放了我们吗?” “要不了多久的。”崔淼安慰她,“救完火就会查凶。我们本是无辜的,过堂时向上官澄清一下,肯定就没事了。” 裴玄静说:“我觉得不会那么顺利。” “为什么?” 她轻轻地叹息,“我怕我永远也到不了昌谷了……” 第61节 “别这样想。” 裴玄静示意崔淼再靠近些,压低声音说:“给你看样东西。” 她确定自己的动作不会被他人发现,才小心地从靴筒中抽出那柄匕首,递给崔淼。 他很惊讶,“你还随身带着它?” “这东西放在我身上没用。崔郎你拿着,见机行事,或许能靠它脱身。” 崔淼点头,“成。”将匕首塞入自己的靴筒。 裴玄静又从腰带中摸出一个荷包,也将它交到崔淼的手中。“还有这个。” 崔淼打开荷包一看,再次满脸讶异,“这又是什么?” “这个金缕瓶是武元衡相公的遗物。”到了眼下这个地步,裴玄静也毫无保留了,“据我推断,武相公是希望我把金缕瓶和半部《兰亭序》都带到昌谷,交给长吉。如此才能解开‘真兰亭现’之谜。” “哦,那现在娘子的意思是?” “武相公的半部《兰亭序》已经烧了。我不知道该拿这个金缕瓶怎么办了。”她流露出最真实的迷惘和软弱。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崔淼坚决地将荷包塞还给裴玄静,“藏好了,准备去昌谷。” 木栅栏门上“咣当”几声,有人来开锁。 “你们两个,出来受审!” 灯火通明的河阴县大堂上,并排端坐两位官老爷。 在这两位紫袍大员面前,河阴县令和守卫粮仓的牙将只能靠边站。堂上人人面如死灰。实际上,当他们看到神策军左军中尉吐突承璀和东都留守权德舆一起赶到时,就明白这回大事不妙,乌纱帽连同脑袋都岌岌可危了。 裴玄静和崔淼是两位大老爷提审的第一批嫌犯。 吐突承璀一见裴玄静走进大堂,顿时满面生辉地招呼:“竟然真的是裴大娘子,幸会幸会。他们说抓的是你,我还不敢信呢。来人啊,赶紧给大娘子看座。” 有人往地上铺了块席子,裴玄静踞坐于上,方才躬身行礼道:“见过中贵人。” 吐突承璀又给东都留守介绍裴度的侄女。权德舆满腹心事地打量了她一番,紧接着问:“这个人是……”他指的是崔淼。 裴玄静回答:“这位是去洛阳行医的崔淼郎中,我们顺路,故而结伴同行。” 权德舆没有再说什么。于是崔淼继续像根柱子似的杵在堂上,大家仿佛立刻将他遗忘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吐突承璀和裴玄静的对答上。 吐突承璀和颜悦色地问:“裴大娘子这是要去洛阳吗?”他竭力显出和裴玄静熟络的样子,然而表情实在太浮夸,权德舆不禁瞟了他一眼,脸上的厌恶之色根本掩盖不住。 裴玄静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将去昌谷与李贺完婚,为了赶时间经灵觉寺走捷径至河阴县的过程讲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那么说娘子遇上河阴仓大火,纯属偶然咯。” “是的。” “唉呀,这可让娘子受惊了。” 裴玄静对吐突承璀微微颌首,表示心领了他的好意。刚才一见此人,她的心就凉了半截,深知今天必有大麻烦。现在铺垫得差不多了,裴玄静暗暗捏紧拳头,心说,出招吧。 “不过本将倒有一事不明。”吐突承璀故意停顿片刻,才阴阳怪气地问,“为什么娘子所到之处,总会有意外发生呢?” “中贵人此话怎讲?” “意思就是……大娘子换帽,裴相公就遇到刺杀。大娘子去观刑,法场上便有贼人作乱。这回大娘子人都离开长安了,竟然又在河阴碰上劫烧粮仓。本将不禁要问,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吗?而且竟然都发生在娘子的身上?” 裴玄静沉默。 堂上一片肃穆,只有烛火爆燃的“噼啪”声。夏夜正浓,东都留守权德舆却感到阵阵寒意。年岁不饶人啊,他心想,老了就是老了。还能再活几天?如此明争暗斗又有什么意思?难道就为了像今天这样通宵不眠,还要为明天、后天、大后天担忧不已吗? 两天前吐突承璀忽然来到洛阳,权德舆就有种危机临头的不祥预感。吐突承璀又不肯明说来意,弄得权德舆更加不爽。可是当今朝堂之上,又有谁敢公然得罪吐突承璀?权德舆正琢磨着派人去长安,多方打探一下小道消息,不料河阴仓就出了这桩惊天大案。 皇帝的八百里加急诏书紧跟而至,委任吐突承璀为特使彻查河阴仓失火案,并允其便宜行事。 权德舆怎么能不觉得,这一切根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的心寒透了。就因为自己带头奏请皇帝册封郭贵妇为皇后吗?皇帝为此已将自己赶出长安,莫非还要赶尽杀绝不成? 然而扪心自问,权德舆敢于当出头鸟,还不是出于为臣子的责任心,出于对国家长治久安的一片赤诚吗?储君之位空悬,在历朝历代都是不安的因素。且不说有唐以来,李氏在宫廷斗争中流过多少血。难道皇帝忘记当初自己是如何上位的了吗?永贞元年的那场动荡,余波至今犹存,思之令人不寒而栗。所以权德舆才相信,早一天册立皇后,早一天册封皇太子,就能令朝局早一天稳定。可是他的一腔忠诚又换来了什么? 难怪说,自古忠臣良将鲜有善终者。权德舆就抱着这样自怨自艾的心情从洛阳来到河阴县。直到走上公堂,他还在想着不久前才遇刺身亡的武元衡。权德舆曾经为了武元衡的受宠而嫉妒过,甚至在得知他被刺后暗自幸灾乐祸,今天方有了兔死狐悲之痛。谁知道呢,也许自己的下场比人家还要惨…… 公堂之上,裴玄静说话了。 “不知中贵人因何断定,河阴仓失火是贼人刻意所为?如果仅仅是疏于管理的意外,中贵人对玄静的怀疑和指责就太莫名了。” 权德舆听得一惊。甫上堂来,吐突承璀便将矛头对准裴度的侄女,令权德舆有点摸不到方向。孰料这个裴玄静也非等闲之辈,不仅没有被吐突承璀的下马威吓倒,反而针锋相对地提出反驳。权德舆暗暗琢磨,裴度的侄女无巧不巧地出现在河阴仓,确实有令人起疑之处。正如吐突承璀诡异地在河阴仓失火前两天到达洛阳,这些人都好像专门赶来等着出事似的。 权德舆对当前的局势更感到扑朔迷离,对自己的处境也更感到难以把握了。 吐突承璀算和裴玄静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她不容易对付,因而不急不恼地反问:“意外失火会有武艺高强的盗贼冲入转运院吗?意外失火会有人持械杀伤十余名守卫士兵吗?意外失火会有人冲破防卫杀出河阴吗?” 裴玄静惊奇地问:“失火时还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你不知道吗?裴大娘子……”吐突承璀阴森森地说。 “凶犯可曾抓捕归案了?” 吐突承璀把脸一沉,“大娘子,今日究竟是本将在审你,还是你在审本将啊?” 裴玄静的倔强劲儿也上来了,将头一昂答道:“所以中贵人一个贼人都没抓到!” “你休要胡乱揣测,贼人当然悉数抓捕到案!” 第62节 “绝不可能!” “你!如何敢说此大话?” “我没有说大话。”裴玄静冷然道,“因为哪怕只有一名贼人被捕,也足以证明我们与此事毫无瓜葛,我们是清白的。” “咄!”吐突承璀拍案呵斥,“凶犯已然指认你们是同伙,我劝你还是从实招来,切勿心存侥幸。” 裴玄静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权德舆看不下去了。裴玄静好歹也是当朝宰相的亲侄女,吐突承璀居然大玩诈供的手段,今后要是让裴度知道,这梁子可就算结下了。权德舆感到十分不安,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驳吐突承璀的面子,便侧过身去,压低声音道:“吐突中尉,现在并无任何证据说明裴大娘子与纵火有关,你是否应该审得……客气点?” 吐突承璀说:“本将自有道理。”就差直接让权德舆滚一边去。东都留守气得脸都发绿了。 裴玄静又道:“既然有凶嫌指认我们,就请带他上堂来,我愿与其对质。” 很显然她认准了吐突承璀在诈供。 吐突承璀冷笑道:“你想对质就对质?哪有那么容易。还是等本将把所有的嫌犯都审问清楚了,再安排娘子来慢慢对质吧。来人啊,请裴大娘子下去休息吧。” 风云突变,连权德舆都闹不懂吐突承璀究竟想干什么。裴玄静却觉得天旋地转。 她什么都不怕,就怕没有期限的拖延。可是吐突承璀怎会知道她的这个致命弱点?当然,要调查出来其实不难,只要吐突承璀真的对裴玄静感兴趣。一瞬间,裴玄静恨透了自己。此前为什么要逞一时之快得罪吐突承璀,现在怎么办? 冲动之下,她甚至想央求吐突承璀放过自己,仅剩的理智阻止了她——那样做除了招致屈辱和鄙视,不会有任何用处的。 差役过来了,裴玄静低着头,就是不动身。 “我说二位官老爷,你们也太势利了吧。带上堂的是两个人,你们怎么只审她一个呢?哦,敢情我一个郎中,都不配让你们审的?” 是崔淼在说话!裴玄静忙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他——崔郎,帮帮我。 崔淼却根本没朝她看,只盯着堂上两位,似笑非笑地说:“快来吧,来审审我吧。” 吐突承璀并不认识崔淼,也猜不透他是什么路数,干脆对权德舆一撇嘴,“你去审吧。”颐指气使得简直像在支使奴才。 权德舆实在忍无可忍了,怒道:“吐突将军要审就审到底,本官不敢擅自插手!” “你最好别插手。”崔淼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成功地吊住了所有人的胃口。 因为两位大员都阴沉着脸不吭声,河阴县令跳出来救场,“休得无礼!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赶紧招!” “我?”崔淼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知道的可都是重大机密,怎能在公堂上随便说出?” “这……”河阴县令回头张望,堂上两位好像老僧比赛坐禅,县令只得又去呵斥崔淼,“区区竖子,能有何机密,没说的就滚回牢里去!” 崔淼无奈地长叹一声,招呼县令,“你来,凑近些我告诉你……” 河阴县令还真把耳朵凑过去了。 满堂的人眼睁睁看着崔淼对县令窃窃私语。 突然,那河阴县令像给蝎子蛰到似的,猛地向后弹开去,手指崔淼怒骂:“你血口喷人!”一边挥手,“来人,快将这无耻之徒拖下堂去!” “慢着!”吐突承璀厉声质问,“他刚才说的是什么?” 河阴县令惊慌失措。 权德舆也追问:“他说什么?” 冷汗淌了一脸,河阴县令抖抖索索地答道:“他、他说这把火是、是裴度相公勾结、勾结……放的……” 吐突承璀跳起身来问:“谁勾结谁?” “裴相公勾、勾结权、权、权……留守……”河阴县令彻底变成了结巴。 权德舆也跳起来了,“什么?这、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啊!”虽然一直在怀疑这把火烧得不简单,但权德舆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遭到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郎中的诬陷,还把自己和裴度扯在一起,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嘛,于是将手一指崔淼,“我说你这个郎中,怎么信口雌黄啊?” 崔淼大叫:“我没有信口雌黄!二位大人密谋时我在场,亲眼所见!”兵卒们见势不对,冲上来就把崔淼反剪了双手押住。 “怎么可能!”权德舆急得青筋暴起,吼道,“还不快将此人押下去,休让他再咆哮公堂!” “谁敢乱动!”吐突承璀的嗓门比权德舆还要响,喝住众人后,他紧盯住崔淼问,“你说你亲眼所见?” 崔淼被兵卒按得半跪在地上,一边挣扎一边喊:“当然啦,大人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崔淼啊!” 吐突承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我为什么认识你?” “你不是权大人吗?留守大人你可不能翻脸不认人啊!” 吐突承璀瞠目结舌。 堂上死一般的静默,猛然间权德舆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涌出来了,气喘吁吁地道:“吐突将军竟然会听信此等奸猾小人,哈哈哈哈,连你我二人都分不清就想搞诬陷,哈哈哈……吐突将军可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啊。” 这下吐突承璀也反应过来,自己是让崔淼公然给耍了,顿时气得狂吼起来:“好啊你个崔……崔什么来着!竟敢肆意造谣生事!来人啊,刑杖伺候!” 崔淼立即被拖翻在地,刑卒将手掌宽的刑杖朝地上一磕,“咚”的一声,把裴玄静从震惊中唤醒了。由于崔淼在堂上掀起的这场风波实在太突然、太怪异,太莫名其妙了,裴玄静在旁边完全看蒙了,根本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 刑卒将崔淼按在地上,按例在他身上一顿搜,居然从靴子里把裴玄静刚给崔淼的那把匕首掏出来了,往上一呈:“嫌犯私藏凶器!” 吐突承璀冷笑,“原来是蓄谋行刺,真真丧心病狂也!” 崔淼叫起来:“是防身不是行刺!” “不承认?没关系。”吐突咬牙切齿地说,“会让你说实话的,给我狠狠地打!” 刑卒高高举起刑杖,又结结实实地落在崔淼身上时,裴玄静不由自主地跟着颤抖起来。刑杖一下接一下,雨点般密集地打下去。崔淼虽然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但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挨打的部位很快皮开肉绽,血水四溢。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63节 就在裴玄静濒临崩溃之际,她看见了崔淼的眼神。在他那因为剧痛而发抖的目光中,仍然有着充沛的自信和说服力。他是在拼着性命对她说:都交给我吧,别慌。 裴玄静恢复了些许理智,不再试图去做什么,只是紧咬牙关,看着崔淼受苦。 因为上官没有说明打几下,刑卒只能不停地打下去。崔淼硬挨了三十来棍之后,终于昏厥过去。 刑卒报称:“犯人熬刑不过,昏晕了。” 吐突脸色铁青地道:“用水泼醒,再接着打!” “……是。”刑卒明白,这是打算直接打死了。 “等等。”权德舆拦道,“嫌犯的供词尚未问到,如此一味用刑似有不妥吧?” “供词?他肆意污蔑朝廷命官,还蓄谋行刺,已然是死罪,还要问什么供词?” “吐突中尉此言差矣。”堂上形势跌宕起伏,权德舆此时反倒沉稳起来,不卑不亢地道,“甫上堂时,吐突中尉便称失火与裴相公有关系,此犯与裴相公的侄女同行,又指裴相公与本官合谋纵火,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怎么能不问个清楚呢?再说……他诬陷的也不止是本官,吐突中尉好似也被他拉扯上了,难道不想追根究底吗?” “刚开始本将就让你审,你推三阻四,现在想起来要问案了?好好好,这里便随你处置,本将还懒得管了!”吐突承璀拂袖而去。 权德舆吩咐将崔淼拖下去单独关押,又命人把裴玄静送回原先的牢房。 “今天先到这里吧。”他摆摆手,踱步来到堂外。廊前已经洒落了一小片曙光,清晨的凉爽空气中仍然能嗅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东都留守深深地叹了口气。 崔淼被扔进一间砖石堆成的小黑屋里,锁上门后就是个全封闭的闷罐子,只能从门缝透进细微的光线和仅够活命的空气。 他在泥地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才积攒起一点力气,想挪动身子改成俯卧的姿势。血肉模糊的皮肉有些已黏在泥地上,刚动便牵扯伤处,他痛得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痛楚一波接着一波袭来,令崔淼生平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肉体的负累。身为郎中,他早就见惯了饱守疾病折磨已了无生趣的人们,却仍然不肯放弃那具只能带来无尽痛苦的形骸。为什么呢?或许只要一颗心不死,万丈红尘中就总有些难以割舍的吧。 不过此时此刻,崔淼觉得自己的心清透极了,也安稳极了。如果不是屁股和大腿上的痛太煞风景,他真的有兴致赋诗一首,为了——自己挨打时她那双哀戚痛怜的目光。 他觉得那目光青涩而惊艳,多么像在凛冽秋风中盛放的苦菊。如果世上真有什么可以令他万死不辞的,这便是了。 崔淼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甚至甜蜜。因为他的这顿打是为她挨的,从此可以不必对她怀有内疚。他以最卑微的姿态将自己的血肉献给了她,就再也不是满嘴谎言的骗子了。 他闭起眼睛,还想再回味一番。 “嘭”的一声闷响,阳光涌入黑屋。崔淼厌烦地偏过头去,早不来晚不来。 其实对于权德舆来说,大白天来看嫌犯已经冒了风险,但他确实不想再干等下去。手下报告吐突承璀用过午饭后,就躺下歇午觉了。权德舆这才敢溜过来,还布置了好几道望风的。 刚一踏进黑屋,混杂着血腥、屎尿和霉骚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权德舆直反胃。他擦了把冷汗,看清楚那堆蜷缩在地上的东西正是崔淼,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崔淼虚弱地回答:“我是……权相公的阶下囚。”但他话语中的嘲讽意味也太明显了,听得权德舆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堂堂三品大员,遭到吐突承璀的排挤也就罢了,难道还要让一个无名小卒戏弄吗? “我再问一遍。”权德舆咬牙切齿地说,“你要么老实交代,要么就准备烂死在这里吧!” “崔某烂死事小,权相公让一个阉人活活挤兑死,可就太不值了。” “哼,他也配!” “权相公还是小心为上。河阴失火本与权相无关,最多算失察,那阉官都迫不及待地想把罪名安到你的头上。如果再让他碰上别的机会……” “别的机会?”权德舆悚然动容,“那又是什么?快说!” 崔淼勉强撑起身子,靠在墙上,“权相公,我可以说,全都说出来,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和我谈条件?” “是的。” 权德舆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个年轻人,他的脸上真有一种亡命徒般的信心。 权德舆缓缓地问:“什么条件?” “让她走。” “谁?” “裴娘子。” “她?” “她和这些事都没有任何关系,请权相公放了她。就当做个人情吧,”崔淼微笑着说,“权相公在朝中总要留些后路的。” 权德舆本来就没打算为难裴玄静,也生怕与裴度结怨。他沉吟着道:“问题是吐突承璀在此,我不便直接释放她。” “不必。权相只要找个借口,把她转移到官署里软禁就行了。” “这倒不难。” “权相公答应了?” 权德舆注视着崔淼,道:“那还要看你提供的情报,值不值我这样做。” “当然。”崔淼平静地回答,“在河阴仓纵火的是平卢藩镇雇佣的杀手,这些人扮作驿卒的模样,早就乘乱逃出河阴了。你们只抓到些无辜百姓而已。刺杀武元衡相公的也是这批人,并且……他们已经赶往洛阳。”他笑吟吟地看着权德舆,“权相公,你还是尽快返回洛阳吧,否则一旦东都发生暴乱,就算没人陷害你,你也逃不了干系。” “你说什么?东都要暴动?”权德舆大骇。 崔淼微微点头道:“抓住这班人不仅能挫败暴动的阴谋,且能让残害武相公的元凶落网,权相公还不立即行动吗?” 权德舆也顾不上打官腔了,急问:“你知道杀手的姓名吗?落脚点?行动计划?” 崔淼示意他近前来。 权德舆果真凑过去,听崔淼说:“平卢雇佣的两名‘黑刺’是来自嵩山中岳寺的和尚,一个叫净空,一个叫净虚。曾经在长安城外的镇国寺躲藏过。还有一个来自成德的牙将尹少卿,负责穿针引线。此三人为首,下属共十来人,都是武功高强的职业杀手,他们的计划是……” 少顷,权德舆移开身子,脸色煞白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第64节 崔淼答非所问:“圣上的诏书里说得明白,只要有人举告属实,可尽免连坐之罪。待权相公将凶犯抓捕归案时,还望能信守朝廷的承诺。” 权德舆拂袖道:“本官自是有信用的。” 来到门口,他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难道……都是为了她?” 崔淼悠悠地念:“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荒唐!”权德舆斥道,“另外提醒你,本官是东都留守,非是宰相。不要再成天权相公权相公的!” 门关上了,黑暗重新占满小屋。崔淼无须闭上眼睛,也能与那双目光相逢了。 他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为了她吗? 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她,但首先是她。 4 下午议事时,权德舆直接向吐突承璀提出将裴玄静移出牢房,转去河阴县廨内软禁。他的理由是,裴玄静毕竟是当朝宰相的侄女,又是个美貌的柔弱女子,将她和一大帮子贱民拘押在一起,实在说不过去。 吐突承璀并不反对。 河阴县廨规模有限,远不如守仓的军营气派舒适,所以吐突承璀带着随扈住在军营里,也在军营里办公,和权德舆一起处理大仓失火的善后事宜。权德舆安顿好裴玄静之后,就开始抱着脑袋直哼哼,说是犯了头风病无法理事。吐突承璀明知他托病耍赖,也不好逼人太甚,便让他自行歇息去了。 裴玄静被关进县廨后院一间孤零零的耳房。房中有榻有几,干干净净,屏风后的盥洗架上搁着铜盆,盆里盛着清水,架上还挂着洁白的手巾。反正无事可做,裴玄静便开始洗漱。 她呆呆地洗了一会儿,便抛下手巾,捧着脸哀哀悲泣起来。 裴玄静从来不好哭,平时还挺看不起那些遇事无措,只会落泪的女子。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自己除了眼泪已经一无所有,不如痛痛快快地哭个够吧。 不知哭了多久,她听见门上有响动。裴玄静睁大红肿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人持烛而入。 原来又入夜了。 来人婢女打扮,手中提了个食盒。她从食盒中拿出两三个碗碟来,摆在几上,轻声道:“大娘子,吃晚饭吧。” 裴玄静大惊,“……是你?” 这略微低沉的少女嗓音太特别了,绝不会认错。 禾娘摇头示意她收声,三下两下脱去婢女的外衫,递给裴玄静,“穿上。” 裴玄静赶紧换装,禾娘在旁边悄声叮嘱她:“出门后就沿着走廊一直向前,到尽头处是个下坡,你朝左转到假山石下,有人在那里接应你。” “是。” 禾娘把食盒交到裴玄静手上,“走吧。” 裴玄静来到门前,又回头问:“你不走吗?” “我自有办法,不用你管!”她恶狠狠地回答。 裴玄静的心口紧了紧,便向禾娘一点头,推门而出。 夜色苍茫如昔,踏在满地银箔似的月光上,裴玄静竟然没有丝毫恐惧,只觉得夜凉如水,仿佛转瞬入秋。低下头,她提着食盒尽量走得又快又稳。院子里站着两名守卫,她的身上能感到他们沉默的目光,但一直没有人阻拦她。 走廊尽头的左侧果然是个下坡,挡着一座形状丑陋的假山石。裴玄静刚转到山石后面,突然伸过来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喊不出声,但皎洁月光帮她看清那张沧桑的脸。 是聂隐娘的磨镜丈夫。 他看到裴玄静眼中的慌乱平抑下来,才慢慢放开手,低声道:“别出声,跟我走!” 河阴县廨很小,假山背后其实就到院墙了。隐娘的丈夫领着裴玄静沿院墙一路潜行,走不多久,几株杨柳左右分开,面前横亘着一脉流水,岸边泊着一页扁舟。 裴玄静随那汉子上了船,钻入船篷,聂隐娘气定神闲地端坐其中。 “坐吧。”她对裴玄静说。 裴玄静刚坐稳,船身便轻轻一荡,滑离岸边。从篷内只能看见那汉子足下踏的草履,耳边响起竹蒿每次入水时的哗哗声。 太宁静的真实,反而更像梦境了,而且让人分辨不清,小船究竟是正在驶入,还是将要离开这一场南柯梦。 裴玄静突然惊叫起来,“禾娘怎么办?禾娘还留在县廨里!” “我们会在前方不远处靠岸,从那里接上她。” “她肯定能逃出来吗?” 聂隐娘冷冰冰地反问:“你都行,她为什么不行。” 裴玄静无言以对。聂隐娘总是这样言简意赅,丝毫不给人留余地。才短短几天,禾娘也学得和她差不多了。 “隐娘为何救我?” “你是想问,我们为何一路尾随你吧?” 裴玄静反问:“不都一样吗?” 聂隐娘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如同杨柳的枝条随风掠过池面,连目光也变得温柔了,但裴玄静并没有留意到。 “静娘是要去洛阳吗?” “是,哦……也不是,其实我要去的是……昌谷。”就像一个在黑暗迷宫里团团乱转找不到出口的人,裴玄静早已不敢去计算自己耽搁了多久,甚至都不敢去想目的地了。 聂隐娘平静地说:“正巧,沿河顺流而下便是昌谷,不需转道洛阳。” 第65节 “真的吗?” “我们接上禾娘,一路不停船的话,最多半天便能到达昌谷。” 裴玄静简直要蹦起来了,却又浑身一凛,“不行!” “怎么?” “崔郎中还留在牢里。”裴玄静急切地说,“隐娘,必须把崔郎中也救出来,否则他们一旦发现我跑了,定会加倍为难他的。” 聂隐娘摇了摇头,“不行。他的刑伤过重,又被押在军营里,内外均有重兵把守,我也无法施救。” “怎么可能?”裴玄静不愿相信,聂隐娘是那么神通广大的人物,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啊。她哀求:“隐娘,求你再想想办法……” “没办法。” 船身左右晃动后停下,原来是靠岸了。一条轻盈的影子从岸边飞下,稳稳地落在窄小的甲板上。 “师父。” 聂隐娘根本没动,只朝徒弟微微点头,“坐下,我们就开船了。” “不!我不走了。”裴玄静钻出船篷,这才发现船身离开岸边尚有一步之遥,难怪禾娘是飞身跃下的。裴玄静对那汉子道:“请大哥将船再靠岸近些。” 聂隐娘问:“你想干什么?” “不救出崔郎中,我也不走。” “你不想去昌谷了?” 裴玄静的心好像被狠扎了一刀,嘴里又咸又涩,似有血从胸腔涌上来。但是她稳住自己,清清楚楚地说:“我想去,可我不能就这样抛下崔郎。情义不得两全,我……只能出此下策。” 没有人说话。夜深了,岸边草丛中的促织叫得越发欢畅。一轮明月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素光垂手可拾。 “唉。”聂隐娘出篷而来,“真是啰嗦。” “还得我去跑一趟。”她凝望着水中月说。夜风乍起,聂隐娘一身黑色劲装纹丝不动,端立的身姿中却有一种神祇般的冷漠飘逸。 裴玄静向她深深一拜,“多谢隐娘。” 禾娘叫道:“师父,我也去!” “不必。”聂隐娘依然不动声色地吩咐,“你们仍然去昌谷。你须一路小心,保护静娘。” “我……”禾娘满脸不愿意,但聂隐娘淡淡一瞥,她便不敢再吭声了。 虽说要去救崔淼,聂隐娘却迟迟不动身,只低头看着河面上的月亮倒影。裴玄静便也跟着看去——但见水平如镜,映出碧水青天中的夜色,无声无息地向东流淌。看不见的阴影渐渐飘过来,突然,就像拉上一块黑色的帷帘,浓重的乌云遮在天地之间,星月清光顿时泯灭。 裴玄静感到船身又是极轻微的一荡,乌云已然飘过。甲板上再也寻不到聂隐娘的身影,她融入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去了。而他们的小舟恰如离弦之箭,轻盈地射向逝水的深处。 汉子瓮声瓮气地说:“都进篷里去坐吧,我好撑船。” 裴玄静和禾娘面对面坐在船篷中,裴玄静想攀谈几句,无奈禾娘一直板着脸,目光也执着地避开她。裴玄静只得作罢。 就在刚才换装时,裴玄静发现了禾娘夜行衣上撕破的口子,由此证实了自己的怀疑,灞桥驿夜入房间的正是禾娘。所以,聂隐娘一伙也不可信。 裴玄静深知此时自己孤立无援,根本不是眼前这几位的对手。所以她迅速地下了一个赌注,逼聂隐娘去救崔淼。她记得聂隐娘对崔淼很有好感,如果隐娘肯去施救,就说明其用心尚不险恶。如果不肯,那么裴玄静也绝对不会把她引到昌谷去。退一万步说,只要能支走聂隐娘,禾娘总好对付得多。 裴玄静坚信:只要把金缕瓶带给长吉,“真兰亭现”之谜便能解开。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从那以后,她便可以心无旁骛、安安定定地做长吉的妻子,与他相伴一生。 小船悄然无声地前行着。裴玄静的心中忽明忽暗,兜兜转转那么久,此刻她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似乎一生的喜怒哀乐都提前用光,现在她能做的唯有祈祷上苍,保佑自己能走完这最后一程。 “都怪你。” 裴玄静一震,方才醒悟是禾娘在说话,“唔,你说什么?” “我说都怪你!”船里没有点灯,仅有水面泛起的一点微光照进来,映出禾娘稚气未脱的面孔。这时候的她,比裴玄静之前所见的任何模样都更像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头一次见到你我就讨厌你,那回要是不让你进门,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她气鼓鼓地说,“都是崔……他非要叫你进去……”她停下来,怨毒地紧盯裴玄静,好一会儿才又说,“你把他害得好惨。” “我……”裴玄静有点不知从何谈起的感觉,但她并不想同禾娘争吵,便劝慰说,“他会没事的,隐娘一定能救出崔郎。” “那又怎样!就算救出来我也没机会再见他,他更不会理我……他的心里只有你!” 裴玄静无言以对,少顷,才温柔地问禾娘:“你很喜欢崔郎?” 禾娘不回答裴玄静的问题,反而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你少得意!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长得美点,还是宰相家的侄女吗!” 裴玄静哭笑不得,“禾娘,你这样说可就太鄙薄崔郎了。他不是看重那些的人。” “反正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禾娘说,“原先我有家,贾老丈就像亲爷爷那样疼爱我。我虽然没有爹娘,可一样过得很开心。我们的院子里总是住满了人,都是些穷苦百姓,但都特别善良,我从没见过一个坏人,也用不着对任何人有戒心……” 禾娘的声音低下去,裴玄静情不自禁地应道:“……我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禾娘突然又拔高了声音,“你根本不知道我原先的家有多好!逢年过节,宫里总会派中贵人送来好多吃的用的。我们的院子连金吾卫都不敢进。有几次朝廷抓通缉犯,王公大臣的宅邸可以搜,唯独我们的院子谁都不许擅闯。那年春明门外发现暴民,京兆尹还派了人专门来保护我们的院子。崔郎中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就说,他喜欢在我家落脚,因为我家的院子是全长安最安全最安宁的地方。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爷爷也死了……”她举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裴玄静感到很心酸,又想起王义,更是悲从中来。很显然,禾娘对抚养自己长大的贾昌老丈感情很深,却不怎么想念父亲。也难怪,毕竟这个父亲对她没有养育之恩,而是从天而降似的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不对。裴玄静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至今没有听禾娘提起过王义一个字。一直是旁人:王义、崔淼、聂隐娘、裴玄静,甚至皇帝在谈论和证实这对父女的关系,但禾娘自己从未表过态。 她试探地说:“禾娘,你爹爹有一样东西要我转交……” “不要对我提那个人!”禾娘喊起来,“是,除了你还有他。就是你们两个人先后出现,才把我的日子彻底搅乱了!他还找来了聂……害我从此只能跟着她,可我本来是可以跟着崔郎的!” “请隐娘出手是为了救你。” “我根本不需要人救!”顿了顿,禾娘斩钉截铁地道,“……我恨你,我恨你们!” 裴玄静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头一次认识到,原来人间最刻骨又最平常的亲情也并非理所当然的。在生命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埋藏着阳光照耀不到的荒芜。 第66节 禾娘是一个多么不幸的女孩啊,偏偏又是那么无辜,无辜到没有办法去拯救。 裴玄静只能说:“对不起。” 禾娘转过脸去,不肯理睬她。 小船继续顺流而下,再也没有人说过一个字。 水面渐渐变得清透起来,晨曦如同神迹降下——天亮了。仇恨与罪恶随同黑夜一起退场,天地重现和煦温柔。 周遭顷刻间便喧闹起来。两边岸上传来相互糅杂的鸡犬声、鸟声还有人声。一只又一只小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在他们的旁边忽前忽后,逐浪而行。船夫兴之所至,还会亮嗓高歌一曲。 裴玄静已经紧张到全身僵硬,禾娘早坐到甲板上吹风去了,裴玄静却连朝岸边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一味盯着水面。 这河水是多么清澈啊,带着两岸的连绵山峦,绿树茅屋的倒影跳入她的眼帘。草木的清香、润泽的水气扑面而来,挡也挡不住。似乎只要一抬手,便能牵来一缕脉脉云雾、袅袅炊烟。直到此刻,裴玄静依旧无法相信,昌谷就要到了。 仿佛又过了一百年,小船才停下来。 “出来吧。”禾娘在外面叫她。 裴玄静钻出船篷,眼前一片青山绿水。 昌谷——这个让她相思成疾的地方,果然比她所有的想象加起来都更美好。而她在跨越了千难万险重重阻隔之后,终于有资格拥有这份美好了。 前方云雾缭绕的山麓之下,千杆修竹随风摇摆,隐约露出间间茅舍,应是村庄所在。 裴玄静便朝那个方向走去,禾娘紧紧相随。隐娘的夫君将小船泊好,自己往船头一蹲,肩上若再停一头鱼鹰,便是画中现成的渔翁了。渔翁不声不响,眼光始终不离开田埂上那两位姑娘的背影。 来到村庄外头,裴玄静拦住两个追逐戏耍的小童,向他们打听李长吉的家。 “不远啊,就在前面,我带你们去!”那大一点的孩子脆生生地说。 “多谢小郎君。” 大孩子正要开步走,又好奇地打量裴玄静和禾娘,问:“你们是他家什么人啊?” “我是……”裴玄静一下子语塞,脸却不由自主地发起烧来。孩子奇怪地看她,她愈发不好意思,“我们、我……是长吉的亲人。” “哦。”大男孩说,“那你们跟我走吧。”走了几步,又问裴玄静,“你们没带东西来吗?” “东西?”裴玄静羞臊地想,可不是嘛,叔父准备的嫁妆已经在河阴付之一炬了。世上有几个新娘会像自己这样,两手空空地送嫁上门…… 见她不回答,大男孩转身招呼那小男孩,“你回去告诉娘,李长吉家来亲戚了。” 小男孩答应一声,跑了。 大男孩边走边说:“他家里断粮好多天了,每天都是乡亲们轮流送些吃食过去。你们既然没带东西,就让我娘多送一些吧。要不也得饿肚子。” “断粮?送吃的?”裴玄静听得心惊胆战。 “你不知道吗?”男孩停下脚步,“李长吉快死了。唔,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 5 乍一眼看去,的确不能断定那人是死是活。 苍白的容颜像结满冰霜的湖面,似乎一触即碎,连嘴唇都是雪白的,整张脸上仅剩的颜色,是两道黑色的长眉,还在顽强诉说着诗人最后的愁思。 这是他吗?裴玄静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她俯下身去,竭力想从这张脸上寻找到记忆里的模样。 “长吉……”她试探地唤了一声,满心期待他能睁开眼睛。她觉得,只要能够再看到他的目光,一切便会恢复原样。世界将回到最初的那一刻:旭日初升、婴儿首啼、春花绽放、爱人定情。还有一大把美好的时光等在前面,总之,什么都还来得及。 长吉,我来了,我终于赶到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裴玄静把脸贴到他的胸前,想听一听那搏动的声音。 “我哥睡了,你不要吵他。”突然有人将裴玄静从榻前推开,动作十分鲁莽,裴玄静没有防备,竟被一下推倒在地。 “你干什么!”禾娘冲那人喝道。 领他们过来的男孩忙说:“他是李家二郎,长吉的弟弟,叫李弥。”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有毛病的,你们别理他。” 裴玄静也看出来了,李弥和当年的李贺长得简直一模一样,确是兄弟无疑。李弥大概十五六岁,外形瘦弱,眼神呆滞。本来一直安静地守在哥哥的榻前,现在将裴玄静推到一边,就又坐回到原先的位置,垂头长跪,当别人都不存在。 门外有人在问:“是长吉家来亲戚了吗?” “娘!”男孩子跑出去,牵进一个中年农妇来。农妇颇有眼色,见屋里多了两名陌生的女子,立刻揣摩出裴玄静为主,便招呼道:“娘子好,你是长吉的什么人啊?” 这一次裴玄静没有迟疑,脱口而出:“我是李长吉的娘子,您是?” 农妇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啊,我的家在村头,娘家姓郑。你……你真是长吉的娘子?我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过。” “我是。”裴玄静再次肯定,“郑大娘,谢谢您一直照顾……长吉他们。” “哎呀,这话怎么说的。兄弟俩命苦啊,乡里乡亲的当然要多照顾些。我说娘子啊,你怎么不早点来?长吉他病了好久,都快不行了,我真担心他过不了……”郑氏一边唠叨着一边来到榻前,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啊!……这!?”她脸色煞白地转过身来,看着裴玄静,好似在问,你也看见了? 裴玄静点了点头:“长吉,他再不用受苦了。”很奇怪,她说出这句话时异常平静,心里只有一阵钝钝麻麻的感觉,甚至都不能称之为痛,眼眶也很干涩。 一切都完了。她的爱情、责任和信念,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了。 郑氏奇怪地端详着裴玄静,半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连连叹息:“娘子啊,你要是早些来就好了。”两行泪水应声落下。 已经过了晌午。 郑氏带来拌了马齿苋的菜粥,就摆在屋外的一个大树桩上。她让两个孩子、禾娘带上李弥一起吃饭。李弥倒很听郑氏的话,乖乖地跟出去了。 支开了这些人,裴玄静便央求郑氏说一说长吉最后的光景。 郑氏擦了擦眼泪,看着院子里李弥的背影——要么就从这苦命的孩子说起吧。 第67节 李弥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得病前比哥哥李贺还要聪明,病后就变得呆头呆脑,长到现在十八岁了,心智还如同几岁的儿童一般,生活勉强能够自理。兄弟俩的父亲早逝,前几年母亲又去世了,李贺辞官回故乡后,就一直和这个傻弟弟相依为命。偏偏李贺是个多病的诗人,几乎没有什么谋生能力。当初他在长安当流外九品的小官那几年中,所得俸禄还不够吃的,生活尚要靠在家乡的母亲务农和替人缝补来接济。母亲去世之后,兄弟俩的日子更是困苦不堪。为了养活自己和弟弟,李贺只能强撑着下地干农活,身体越来越差,到今年春天时终于一病不起。 郑氏越说越伤心,“我们都当他撑不了几天的,没想到还拖了这么久。” 李贺病倒后,还是乡亲们凑了些钱,为他请郎中看了几次病,抓来几服药吃,并没什么起色。再想给他请医生时,李贺自己便拒绝了。乡亲们知道他不愿再麻烦众人,就轮流给他家送些吃的,略尽人事罢了。从春入夏后,李贺便再也起不了床,奄奄一息地躺在家中等死。李弥虽傻,倒也每天守在哥哥身边,一直服侍他到今天。 “从十来天前就连话都不能说了。昨晚上我还特地来看过一次,谁知今天就……唉,他怎么就不多撑一天呢?好歹娘子能见上最后一面。” 不怪他。裴玄静想,是我耽搁得太久了。 这个念头一起,压抑着的痛仿佛突然觉醒,从身体的每个部位蹿出来。三涂地狱的烈焰陡然焚遍全身,瞬间便烧得天昏地暗,裴玄静痛得差点儿晕厥过去。 “呦,娘子你怎么了?”郑氏看出裴玄静不对劲了。 裴玄静勉强稳住心神,对郑氏说:“我没事。就是想请大娘帮个忙,不知可否?” “什么事?” “事已至此,该做的总要做,也不能就让长吉这样子……”裴玄静说,“村里头有地方卖棺木、寿衣什么的吗?” “有倒是有,不过在镇子上,稍微远点儿。” “我想麻烦大娘帮忙置办,这里我一时还走不开,可以吗?” “行啊。”郑氏很爽快。 裴玄静点点头,伸手拔下发髻上的镂花金钗和流苏鬓唇,又取下碧玉耳坠,再从腕上褪下银镯,一股脑儿交到郑氏手中,说:“我身上没有现钱,还须麻烦大娘帮着换些钱来应急。” 郑氏会意,又道:“……其实也用不了这么多。” “我想办得体面些。”裴玄静凄婉地笑了笑,“能买多好的就买多好的。” 郑氏带着两个儿郎走了,从始至终都没有盘问过裴玄静的来历。 裴玄静还有一件事要马上做。她让禾娘和李弥都待在院中,自己打来干净的水,就把房门关上了。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替自己的夫君沐浴。 她仍然感到十分平静,羞臊或者恐惧都不曾扰乱她的心神,她好像已经为他做过无数遍同样的事了。 洗好之后,因为还没有寿衣,裴玄静就仍给他盖上原先的薄被。又将他的发髻打开,细细地篦过,再松开自己的发髻,剪下一缕来,揉在他的发中一起挽成髻子。做完所有这些,她如愿以偿地望着他微笑了——长吉,从今天起我们就是结发夫妻了。 “我知道你是谁了。” 裴玄静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李弥不知何时进屋来了。 “你怎么进来了,禾娘呢?” “那个姐姐让我进来的。” 听李弥叫比他还小的禾娘“姐姐”,裴玄静觉得有些怪怪的。她朝房门外望出去,只见禾娘背朝屋子,正在一边洒水,一边扫着院子。 其实禾娘很懂事,也很善良。裴玄静感到非常惭愧,自己在不经意中受到那么多人的恩惠,却不知何时能够报答一二。 “你知道我是谁?”她问李弥。他的脸和她记忆中的长吉一模一样,神态却更加纯真,完全是个大孩子。 “哥哥告诉过我,有一天会有一个娘子到我家来。”李弥一本正经地说,“他叫我要念首诗给娘子听。” “诗?” “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六宫不语一生闲,高悬银榜照青山。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贴妥水如天。” 像所有对含义不甚了了的孩子那样,李弥用没有起伏的音调死记硬背式地念出这首诗。起初裴玄静都没怎么听懂,但是李弥马上又念了第二遍,第三遍。裴玄静基本上听明白了每一个字,却仍然感到困惑:为什么是这样一首诗?这首诗真的是长吉写给自己的吗?他从来没有给她写过诗……裴玄静还是弄不懂,或者说不敢懂长吉赋予这首诗的真意。 李弥连念三遍,看着裴玄静问:“咦?你还是不明白吗?哦……”他东张西望,一把抓起搁在旁边的白色手巾,举到裴玄静的面前,挡住她的脸。 他再一次认真地念起来:“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六宫不语一生闲,高悬银榜照青山。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贴妥水如天。”念罢,连说三声:“新妇子,催出来!” 手巾掉下来,露出裴玄静的脸,泪水溃堤一般地涌出来。 在奔向昌谷的崎岖路途中,她不是没有担心过,长吉已经默认了退亲的事实。她多么怕他会怨她拒绝她,甚而早就忘了她。现在她可以放心了,长吉不仅没有放弃,而且始终在等待她。他为她写了唯一的这首诗,正是举行婚礼时新郎送给新娘的“催妆诗”。 他们一直都是心心相印的。 李弥问:“你是我的嫂子,对吗?” 裴玄静含泪点头,“哥哥有没有告诉过你这首诗的名字?” “他说过……这首诗就是你啊。” 是啊,所谓“玄静”不就是诗中所描绘的,在海底沉默千年的仙女吗?除了他,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如此通晓她的美丽与灵性,所以她才要不顾一切地来找寻他。 可是她到得太晚了。 裴玄静扑在那具冰冷的身躯上,无声地痛哭了很久。 快日落时,郑氏才从镇子上赶回来,都办妥了。 棺材要等明天铺子里的人专门送来,也包括其他丧事所需的香烛明器等等。郑氏只随身带来三套衣服。一套寿衣,另外两套是给裴玄静和李弥准备的丧服。 此外,郑氏还周到地带来了一些米面和蒸饼,对裴玄静说:“事情要办,日子也还得过啊。首饰换的钱我没都花掉,剩下的这些娘子且拿回去备着。这点米面什么也先吃着,等不够了再跟大家说。”俨然已把裴玄静看作这里当家的了。 裴玄静谢过郑氏,便请她回去休息了。在李弥的帮助下,裴玄静给李贺穿好寿衣,自己和李弥也披上白麻,心里觉得安定许多。 一转眼又该吃晚饭了。中午的粥和蒸饼权可充饥。估计是这些天服侍病人累坏了,李弥一边吃东西一边打瞌睡。裴玄静看不过去,就让他先去睡。李弥既然认了裴玄静为嫂子,果然对她言听计从,往屋角的破席子上一缩,就睡着了。 进了李家,裴玄静总算懂得家徒四壁这句话的意思了。 总共两间破草屋,到处透风。如今是夏天倒还凉快,她完全想象不出长吉兄弟俩是怎么熬过寒冬的。东间有个满是灰尘的灶台,也不知多少天没开火了。西间只一张长吉躺的矮榻,地上铺了块草席,墙角立着口半斜的矮柜,就再没有其他家什了。 第68节 最让裴玄静意外的是,家里没有笔墨,也没有半页字纸。 长吉的诗在哪里? 连诗都没有,那么武元衡所说的“长吉诗中有真意”,还如何搞清楚呢? “这里没事了吧?没事我就走了。”禾娘站在门槛边说。 夕阳从禾娘的背后照过来,裴玄静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是该让她走了,禾娘的任务就是把裴玄静平安送到昌谷。因此裴玄静说:“嗯,我没事了。多谢禾娘一路相送。”她来到门前,从发髻上拔下金簪。这是她剩下的唯一一件发饰了。 “相聚一场也是缘分。给禾娘添了许多麻烦,这就当是我的一点谢意吧。” “我不要……” 裴玄静不理会禾娘的拒绝,直接将簪子插到她的发髻上。“戴着吧,会保佑你的。” 禾娘低下头,红色的穗子在漆黑的鬓发旁轻轻摆动。 “那我走了。”禾娘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你自己……保重吧。” “你也是。” 裴玄静站在门边目送,直到那纤细的黑色身影消失在青山绿水的尽头。她意识到,将再也见不到禾娘了。 裴玄静返回茅屋,点起一支蜡烛。 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李弥蜷缩在草席上睡得正香,裴玄静便独自守在榻前。 她终于可以好好地陪在长吉的身边了。她从来没有这么贴近过他,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也从来没有这么远离过他,彼此间隔着生与死的鸿沟。 “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想起长吉赠给自己的诗,裴玄静的心中便充满了空旷的平静。今夜是她与长吉的第一夜,也是最后一夜。她知道这一夜很快就会过去的,正如诗中写的青鸾舞镜,转瞬千年。 ……突然惊醒时,裴玄静第一眼便看到蜡烛摇摇欲灭,昏暗破陋的屋子中央,一缕青烟袅袅直上。此情此景,和记忆中的诡异场面何其相似。 屋里多了个陌生人,正在忙着东翻西找,听到动静后回过头来,脸上的那把络腮大胡子分外招摇。 裴玄静竟丝毫不觉慌张——早晚要来的。 络腮胡子见裴玄静醒来,挺熟络地说:“你醒啦?正好,说说东西藏哪儿了?省得我再找了。这个家怎么穷到这地步,连老鼠都不愿意来吧。” 裴玄静刚想说话,却听到屋子角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原来是李弥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嘴里也堵了东西,正在扭动身子挣扎呢。 她跳起来,眼前寒光一闪,络腮胡子手持长剑拍在她的肩上,右边的胳膊顿时麻了。 那人恶狠狠地喝道:“老实点,我不想伤人!” “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不是都看见了?没事,绑起来也是为了他好,免得误伤无辜。”络腮胡子道,“我只想问娘子取一样东西,对别的没有兴趣!” 裴玄静说:“我见过你。” 络腮胡子点头:“娘子的确精明。” “你在长乐驿已经搜过我的行李了,没有找到你想要的吗?” “没有。” “你到底想找什么?” “娘子心里明白。” 裴玄静沉默,她还在做最后的思想斗争。 络腮胡子连连摇头,“裴大娘子啊,我真的不想做恶人。你又何必逼我动手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长叹一声,道:“看来你是拿准了,我不敢对你怎样?” 裴玄静反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谁,娘子还是不知道为好。否则,我要取的可就不单单是一样东西,恐怕还得取娘子的命了。” “你杀了我好了。”裴玄静说,“杀了我也拿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络腮胡子指着李弥:“如果我先把他杀了呢?” “你说过不会滥杀无辜的!” “这种话你也信?”络腮胡子举起即将燃尽的蜡烛,嘴里发出“咝咝”的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在榻前俯下身去,“其实我根本用不着杀人,这里不就有一个现成的死人吗?” 他侧过蜡烛,一滴烛泪飘然坠下,正落在那长眠者的脸上。 “你不许碰他!”裴玄静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捆得像个粽子似的李弥也在拼命蹬腿。 “我给你!拿去!”裴玄静颤抖着双手撕开腰带,取出金缕瓶。 络腮胡子顿时两眼放光,一把将金缕瓶抢过去,转身便冲出了门。 裴玄静忙过去给李弥解开绳索。谁知刚一松绑,李弥用力将她往旁边一推,便向屋外猛冲而去,裴玄静只好也跟着跑出来。 旷野上夜色四合,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只见一轮孤月的清光下,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正在狂奔。追赶者虽然瘦小,但疾步如飞,很快便追上了,等裴玄静赶到时,两人已经扭打在一起。 络腮胡子身强力壮,打得李弥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偏偏这傻小子虽然已经头破血流了,还是死活抓着络腮胡子不肯松手。络腮胡子面露狰狞,瞅准一个空当,举起剑便刺向李弥的胸膛。 第69节 裴玄静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李弥。 背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裴玄静失去了知觉。 6 再醒来时,她感到后背火烧火燎的痛。 裴玄静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马上听见有人说:“别动,我在给你上药,忍一忍。”她听出来了,竟是聂隐娘的声音! 虽然痛得满头大汗,裴玄静却如释重负——安全了。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是趴在地上的草席上,房门关着,从门缝底下透入朦胧的曙光。 聂隐娘说:“幸好只是皮外伤,用了我的灵丹妙药,静娘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她的语调温和体贴,还透着点诙谐,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是隐娘救了我?” “可不是?假如我再晚到一步,你呀,就真的可以和榻上那人去黄泉下成亲了。” 裴玄静知道聂隐娘在好心劝慰自己,可隐娘越是亲切,她就越是心酸得不行,热泪险些又要滚出来。 “好了。”聂隐娘替裴玄静掩上襦衫,轻轻地扶她坐起来,微笑着问,“还行吗?” 裴玄静可是头一次见到聂隐娘的笑容,不禁有些发愣,又感到背上凉净净的,确实轻松了许多,便也跟着破涕而笑,“嗯,好多了。多谢隐娘。” “也不能大意,这几天只要好好休息,应无大碍。” 裴玄静突然发现李弥不在,忙问:“李弥呢?” “你说那傻小子啊?”聂隐娘说,“在隔壁灶间的草窠里躺着,他伤得比你重些,所以我先给他料理的,现在裹好了伤也在休养生息呢。” “为什么在隔壁?” “哟,总不能让他看见你这样吧?”聂隐娘打趣道,“娘子怎么了?不是也让那傻小子给带傻了吧?” “他不傻!”裴玄静本能地反驳。 “这就想着维护小叔子了?” 裴玄静面红耳赤,低声嘟囔着:“……是弟弟。”她确实不觉得李弥傻,他的头脑只是停留在了儿童时期,反而更令她心生怜爱。更重要的是李贺已故,自己就要替他承担起照顾李弥的责任,仿佛只要这样做了,就能和那逝去的灵魂贴得更近一些。所以她才会在李弥遇到危险时奋不顾身,因为她坚信假如他的哥哥还活着,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哎呀!”裴玄静问,“那个贼人呢?隐娘擒住他了吗?” “和你们缠斗的那个人吗?我击伤了他,但因惦记你二人的安危,生怕再出什么意外,就没有追赶。他跑了。” “哦。” “怎么?”聂隐娘问,“娘子是想要抓住他,还是杀了他?” 裴玄静不语。 聂隐娘说:“倒也不难。我可以去将那贼人擒来,但得等过几天,静娘这边没事了我再去。” “不必了。不敢再劳动隐娘,已经太过意不去了。” “真的不用?” 裴玄静坚决地点了点头。络腮胡子已经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自然不会再来找麻烦。至于裴玄静自己,只想和不相干的一切斩断关联,从此安安静静地在昌谷开始新的生活。虽然斯人已去,但这里毕竟是他的家,现在也已经是她的家了。 于是她再次肯定地说:“贼人不会再来了。” “就照娘子的意思办。”聂隐娘也不追问,将手边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递给裴玄静,“你看那傻小子……呵,你的好兄弟还抓了贼人的一把胡子下来呢。” 裴玄静嫌弃地看了看这团乱七八糟的须髯,心中一动。假使硬生生从脸上扯下这么大团的胡须,且不说难度有多高,至少须根上会带着血迹,但这团胡须上却没有。她强忍着恶心又仔细捻了捻,似有所悟——这些胡须虽是真的,但不像是长在脸上,而是粘在脸上的。 也就是说抢走金缕瓶的人易容了。为什么呢?难道他怕裴玄静认出自己的真实面目?裴玄静想起第一次在长乐驿见到此人时,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莫非自己过去认识他?他究竟是谁? 聂隐娘从裴玄静手中拿走胡子,“娘子若不想再抓住那人,我就去烧了这堆脏东西吧。” 裴玄静点头:“好。” 没必要再寻根究底了。长吉已逝,金缕瓶交出去了,就连武元衡亲手临摹的半部《兰亭序》也在河阴仓的大火中化为灰烬。一切都结束了。整个“真兰亭现”的谜题,现在都和裴玄静没有半点关系了。 “女神探”失败了,她从未失败得如此彻底过。 “隐娘!”裴玄静突然问,“崔郎中呢?隐娘救下他了吗?” 聂隐娘摇头道:“我还在等着呢,不知静娘何时能记起他来?” “隐娘……”裴玄静的脸红到了耳朵根。 “我没有救出崔郎中来,因为——他不让我救。” “不让你救?为什么?” 原来,聂隐娘并没有潜入军营牢房去救崔淼,而是找了东都留守权德舆谈判。正如当年她被魏博节度使派遣去刺杀刘昌裔时,也是反其道而行之,放弃偷偷摸摸的寻常杀手做法,而是直接来到刘昌裔面前,开诚布公地说:我要杀你。 这一次,她同样直接来到权德舆的面前说:我要救崔淼。聂隐娘当然不会对任何一个人都采用这种方法。权德舆和刘昌裔本身就有许多相似之处:老奸巨猾、灵活圆融,具有极大的谈判空间。果然,权德舆对外称病不起,在见到聂隐娘时却神采奕奕。听清来意之后,他告诉聂隐娘,崔淼已经和自己达成了一项协议,事成之后崔淼定会无罪释放,所以他奉劝聂隐娘还是别节外生枝了。如果她真的想救崔淼,倒不如在权德舆的计划中出力。为了证实所言非虚,权德舆还特意安排聂隐娘与崔淼见了面。 “你见到崔郎了?他怎么样?” 聂隐娘道:“他吗?静娘了解他的,屁股都给打烂了还要故作潇洒,让人看着就来气。” 裴玄静不禁莞尔。崔淼的德行简直历历在目,确实叫人着恼,爱不得也恨不得。 不过崔淼的说法和权德舆是一致的。为了让裴玄静放心,他还请聂隐娘带一件东西给她。 当聂隐娘拿出匕首的时候,裴玄静感到一阵恍惚。她差点儿都忘记了,原来还有这么一件奇特的信物,曾经在她最迷惘绝望的时候,支撑着她勇往直前。 第70节 裴玄静从鞘中拔出匕首,昏暗的屋中顿时划过一道电光。 “好刀!”聂隐娘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裴玄静却看见秋水般的锋刃上,映出自己扭曲的面庞。青春仍然清清楚楚地驻扎在这张脸上,她的心却陷入无可挽回的沧桑。 叔父临别赠言:全力以赴,但求无悔——然而裴玄静并没有做到。为了天底下最愚蠢的所谓“神探”的自信,她浪费了最后一尺应该献给挚爱的宝贵光阴。她让他白白地等着,一直等到死。是她没有付出足够的珍惜。所以上苍降下惩罚来了,非要她拖过最后一刻才到,要她备尝失败的苦果,还要她今后一生都背负对长吉的亏欠,让她明白爱容不得耽搁。 痛悔的巨浪席卷而来,将裴玄静整个地淹没了。她真想死,刀就在手中! 聂隐娘从裴玄静手中夺过匕首,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裴玄静缓过一口气来,“我……没事。” 聂隐娘又盯着裴玄静看了看,方道:“崔淼受刑之前,匕首就给搜出来了。因为我答应参与权德舆的行动,他便顺水推舟,同意崔淼的要求把匕首交给我,也算双方互换的信任吧。但是崔郎中作为人质,只能继续关押,除非权德舆的计划能成功。” “是什么样的计划?” “静娘就别管那些了。”聂隐娘温和地说,“我已让夫君赶去洛阳助阵,此事定成,不必担心。崔郎中嘛,这会儿在牢里养得好好的呢,不日就能平安归来。” 裴玄静点了点头,“禾娘也一起去了吗?” “禾娘吗?”聂隐娘淡淡地回答,“她走了。”短短三字中似乎另有深义。 裴玄静没来得及细问,门上响起敲击声,有人在外面唤:“娘子,娘子,起来了吗?” 是郑氏带着两个小儿郎来看望了。 乡民着实淳朴。虽然一夜过去,裴玄静和李弥双双负伤倒下,昨天陪着裴玄静来访的小娘子不见了,却换成一个看不出年龄身份的超凡脱俗的女子,这一连串怪现象居然都让裴玄静随口搪塞了过去。 听说来了夜盗,郑氏还一个劲地自责,肯定是用首饰换钱时让人给盯上了,这才引贼上门。裴玄静忙说钱并没丢,又给郑氏介绍聂隐娘这位“阿姐”,才算把话题岔开。郑氏一见聂隐娘,像找到了主心骨,拉着她就开始商量李贺的后事,反而把裴玄静撇在一边。聂隐娘虽然气质冷傲,到底看起来阅历丰富,镇得住。 快到晌午的时候,棺材以及一应丧事的用品都送到了。郑氏叫来乡亲,大家一起动手在院子里搭起了简易的灵堂。棺木前支起香案,白幡在微风中飘荡。聂隐娘和郑氏忙前忙后地张罗,不仅把丧事安排地妥妥当当,还顺便把冰冷破败的家也整理了一番。该扔的扔,该添的添,连灶台也重新点起火来。 借着一场丧事,这个家居然又活过来了。 聂隐娘留下来,每天除了料理家务,还要帮裴玄静和李弥换药治伤。裴玄静伤得较轻,三天后就基本复原了。李弥被络腮胡子打破了头,伤得比较重,但经过几天精心照料,也好得挺快。 裴玄静发现,虽然聂隐娘嘴上“傻小子”、“傻小子”地叫,其实她非常喜欢李弥,对他特别地好。 是啊,谁会不喜欢这个“傻小子”呢? 十五六岁清秀干净的少年模样,七八岁纯真无邪的儿童心性。而且确如裴玄静所认为的,李弥绝对不是个傻子。若是以儿童的标准来看,他甚至算得上聪明绝顶。只是一场疾病把他的心智永远留在了童年,从而也与肮脏的成人世界彻底无缘。难怪李贺硬撑着那么虚弱的身子,也要坚持照看这个傻弟弟。 裴玄静问李弥,那天为什么要拼命去追络腮胡子? “因为他烫了哥哥的脸。”李弥瞪大眼睛说,“我要揍他!” 裴玄静几乎要落下泪来,轻轻抚摸着李弥肿得老高的眉骨,说:“你打不过他的。以后不管碰到什么事,都先问一问嫂子,好吗?” 李弥认真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裴玄静又把聂隐娘带回来的匕首递给李弥,“这是哥哥的东西,今后就给你了。” “给我?”李弥想了想说,“好啊,以后再遇上坏人,我就用这个!” “首先要保护好你自己,这是最重要的。” 李弥说:“嫂子,你叫我自虚吧,哥哥就这么叫我。” 自虚?裴玄静明白了,这肯定是李弥的字,而且一定是李贺给他起的。“好的,我知道了,自虚。”长吉,裴玄静在心里说,自虚就交给我了,你放心吧。 裴玄静想给李贺找一块墓地,乡亲们都说附近的汉山是风水宝地,裴玄静就请聂隐娘相陪,去山上走走看看。李弥尚未伤愈,便让他留在家中守灵。反正他现在认准了裴玄静,嫂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绝无二话。 夏末秋初的汉山上,古柏苍然、林壑茂美。溪涧环流发出悦耳的奏鸣,仿佛能使悲苦散去,让压抑已久的心灵感到一线开朗。 聂隐娘在崎岖的山道上如履平地,走得异常从容。裴玄静也勉力跟随着,不知不觉中,二人便登上山顶。汉山本身并不算高,从山顶往四周看,除了昌谷的村庄安然隐匿在群山环抱之中,其他举目所见的山峦都在上方。 聂隐娘指着西南方向道:“那边山坳中的殿宇就是玄宗皇帝的行宫连昌宫,山下有一座三乡驿,是东都洛阳西去长安的第一座驿站。咱们这次是走的水路,若是走陆路经洛阳来昌谷,少不了在三乡驿落脚的。” “隐娘去过洛阳吗?” 聂隐娘轻叹一声,“那年朝廷召刘帅回京,我不愿跟随,便辞他而去。谁知刘帅尚未回到长安,就在洛阳病故了。我曾去祭拜了他一回……” 因为一场未成功的刺杀,刺客聂隐娘竟然去乡背主,毅然投在刘昌裔麾下,为他尽忠效力数年,辞别后还恋恋不舍,专程去哭祭旧主。裴玄静总觉得,聂隐娘的传奇和刘昌裔密不可分,这两个人之间的缘分也格外使人好奇。他们到底在彼此身上看到了什么呢? 趁着今天这个云淡风轻的舒爽日子,裴玄静鼓起勇气,向聂隐娘提出自己的疑问。 聂隐娘并没露出受到冒犯的神色,她从地上捻起几根青草,放在掌心慢慢揉搓,许久才说:“我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都是在须臾之间做出的。佛经上说一昼夜有三十个须臾,又说二十念者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可是佛还说,人生不过一瞬。” 裴玄静默默无语。又过了好一会儿,聂隐娘笑道:“我刚一遇到刘帅,就决定要跟随他。正如当年我看到夫君的第一眼,便起意嫁他,同样都是须臾间的决定。你要问我理由,真没什么。” “隐娘和夫君会共度一生的。”裴玄静说。 “但愿如此。” “其实我也是……”裴玄静又说,声音发涩,“我也是第一眼看见长吉,便想嫁给他,这辈子就只想嫁给他。”她的眼睛潮湿起来。 聂隐娘将她的头揽过去,让裴玄静靠在自己的怀中,柔声道:“所以静娘,我们是一样的人。” 裴玄静不由自主地闭起眼睛,她很早就失去了母亲,也没有姐妹,她不知道女性的怀抱是这样温暖柔软,带着淡淡的甜香,令人迷醉…… “而且你的决心更坚定,智慧更透彻。你名为静,我名为隐,其实都是同一个远离尘世,与凡间隔空相望的意思……静娘,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裴玄静猛然清醒过来,她直起身,困惑地看着聂隐娘,“跟你走?”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是有些突然……假如李长吉还活着,我也断断不会提出来。但是,现在他去了,你在这世上已是孑然一身,又何必留恋呢?” 裴玄静真的糊涂了,她问:“禾娘呢?我以为你想带走的是禾娘。” “不,她的尘缘未了,不合适跟随我。” 第71节 “那她现在去了哪里?” “走了。我说过她走了。”聂隐娘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神情,“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啊!” “我屡次试探她,也给了她机会,但她困于强烈的爱憎之中,终是不能强求的。” “可我不明白,隐娘不是答应了王义收留禾娘吗?” “他并没有要求我收留禾娘。他只求我把禾娘从贾昌那里带走,送她出长安。” “出长安以后呢?” 聂隐娘摇头道:“他没有说。我想当时他还抱着一丝幻想,指望自己能从刺杀案中全身而退,向你的叔父尽忠报恩之后带着女儿远走高飞。他想得太美好了。况且,以禾娘那性子,根本不会跟他走。” 这倒是,裴玄静想,禾娘对王义没有信任,更谈不上亲情。她一门心思所想的,是崔郎中。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王义对她的关爱与牺牲,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裴玄静突然又有些困惑了,她一直认为是刺客用禾娘来胁迫王义,使他不得不配合刺杀的行动。但是现在看来,分明是禾娘自己不愿意跟王义离开,那么胁迫王义的人又是谁呢?刺客在哪里呢?而且从禾娘的描述来看,贾昌的院子简直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王义为什么非要带她走呢? 她向聂隐娘提出这个问题。 聂隐娘说:“王义只说禾娘留在长安有危险,必须要把她送出去。他还说有我保护的话,即使朝廷也无法对禾娘下手了。” “朝廷?朝廷为什么要诛杀禾娘?” 聂隐娘摇了摇头。“谁知道?皇帝要杀人,还需要解释吗?” 皇帝……裴玄静一下子想起和皇帝在贾昌小院中的谈话。盛夏的艳阳之下,天子用阴森而轻蔑的口吻谈起禾娘的身世,仿佛在谈一只误入陷阱的小野猫。她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为什么不干脆打开牢笼,放了她任其自生自灭,却非要除掉她?难道在禾娘的身上,还牵扯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皇家恩怨吗? 确实,只要有聂隐娘在,就连皇帝也动不了禾娘。可现在呢? “禾娘离开了你,会有危险吗?” “应当不会,她现在这样离开,没有人能找到她。” 看见裴玄静依旧愁眉不展,聂隐娘轻抚她的肩头,劝慰道:“各人有各人的命,静娘不必太执着了。至少,禾娘走的是她自己挑选的那条路。” “可是她还那么小……” “你也不大呀。”聂隐娘微笑着问,“怎么样?想好了吗?静娘愿不愿意跟我走?” 裴玄静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说:“我当不成刺客的。” “谁要你当刺客。”聂隐娘微嗔,“我自辞别刘帅起便放下屠刀,不杀人久矣。你与我相识至今,何曾见过我伤人?杀人也是一种选择,说不做就不做了。” 裴玄静更想不通了,“那隐娘要我跟随,去做什么呢?” “当然是去纵情山与水,畅游天地间。去修道,去游仙,既隐且静,遂得逍遥自在的真境界……并且静娘,我并不是要你跟随我,而是要你和我做个伴。” “做伴?隐娘不是有夫君做伴吗?” 聂隐娘一笑,“静娘随我同行之时,便是我与夫君的缘尽之日。到时我会为他在东都留守处谋个虚职,保他余生无忧。这次他帮了权德舆剿匪,东都留守应当会收留他的。”正对着裴玄静讶异的目光,聂隐娘继续说,“我出身魏博,今生绝不效忠于朝廷。刘帅已故,我也不会再为任何一个藩镇效力。这次介入武元衡刺杀案中,一则是答应了王义保护禾娘,还有就是为了静娘。此外,再无理由可以让我出手。我已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自由人,只想——要一个人来陪。” 裴玄静从未听到过如此豪迈,又如此寂寞的表白。这段不可思议的话,出自一个女子之口,就更加令人感叹。 她知道自己必须回答了,便直视着聂隐娘,清清楚楚地说:“不,隐娘,请恕我不能从命。我要留在昌谷,照顾自虚,整理长吉的诗……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红尘万丈皆可抛,但我舍不下这个家,因为它是我千辛万苦才求来的,而且……我亏欠他的太多了。” 聂隐娘只应了一个字:“好。” 群山寂寂,天地无声。前方山峦起伏,宛如少女的玉体横陈。裴玄静听说过,那座山叫做女儿山。当年玄宗皇帝住在连昌宫中,正是见到女儿山上云雾缭绕,如同仙女下凡般的美景令人神往,于是灵感大发制成《霓裳羽衣曲》。虽然有了曲子,却很长时间找不到匹配的舞者。没人能舞出曲中的神韵,将天子梦中的舞蹈带到人间,直至杨玉环出现在他的眼前…… 突然,裴玄静看到滚滚浓烟从连昌宫的方向升腾而起。她惊呼:“隐娘你看,那里怎么了?” 聂隐娘平静地回答:“应该是权留守在行动了。” 7 事到如今,聂隐娘才对裴玄静透露了崔淼和权德舆的计划细节。 根据崔淼向权德舆提供的线索,平卢节度使李师道雇佣的刺客将在东都洛阳发动暴乱,目的还是向朝廷示威,逼迫皇帝从淮西退兵,进而彻底击溃皇帝的削藩大计。淮西、平卢和成德这几个藩镇唇齿相依,一直都在共进退、同生死地对抗着朝廷。淮西与朝廷在战场上正面作战,成德节度使和平卢节度使也都没闲着。行贿和诋毁宰相武元衡是成德藩镇所为,而刺杀武元衡和裴度却是平卢藩镇的杰作。 在长安刺杀得手后,刺客们继续赶往东都。他们潜入洛阳,组织人手偷运武器,准备对东都留守府发起进攻。根据崔淼之前的判断,刺客很有可能会先选择洛阳郊外的一个隐蔽场所,安置人员和武器。由于大唐两京都实行宵禁制度,所以刺客必须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才能行动。据崔淼说,他们定下的行动日期应该就是七夕节这一天。因为按照习俗,这天夜里女子们要望月乞巧,为自己求个好姻缘,所以七夕夜的宵禁通常形同虚设,以便百姓们尽情娱乐。 然而崔淼也无法提供刺客藏身的确切地点。权德舆得到情报后,为免打草惊蛇,就派手下在洛阳城内外秘密搜寻刺客的藏匿之处。现在距离七夕还有几天,权德舆必须在此之前找到刺客的巢穴,将他们一网打尽。聂隐娘的夫君赶往洛阳,就是去配合这一行动的。 今天,当聂隐娘看见从连昌宫那里冒起的浓烟时,便推测是权德舆终于得手了。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白乐天在《长恨歌》中描绘过连昌宫中的长生殿,它曾见证过一桩倾国倾城的人间情事,如今却成了刺客精心挑选的暴动据点。 曾经万事俱足的开元天子,先是失去了心爱的女人,再又失去了皇位。光辉夺目的盛世和帝国的荣耀宛如流沙逝水,一一从他的手中溜走。时至今日,他的后代终于连祖先的尊严都快保不住了吗?当今的皇帝,捉襟见肘、腹背受敌,哪里还像是这片江山的主人? 裴玄静却在琢磨,为什么崔淼会知道刺客的行动?假如他知道洛阳的暴动计划,那么长安的刺杀案呢,河阴的纵火案呢,他是不是也都知道? 算了,她马上把所有的问题从脑子里赶跑了。与崔淼相处这么久,总应该习惯他的各种神神叨叨了吧。至少她所眼见为实的,都是他对自己的好,这就足够了。 裴玄静再也不想做什么“女神探”了。现在她只是一个农家女子,怀着最简单朴素的愿望——盼望恩人崔郎中能早日获释,隐娘的夫君也能平安归来。 第二天一早,聂隐娘就等到了夫君。 这沉默的汉子一如既往,只用寥寥数语告知她们,东都留守派出的金吾卫成功围剿了躲藏在连昌宫中的匪徒,活捉数十人。为首的和尚净空和净虚负隅顽抗,均被当场诛杀。匪徒中除了平卢藩镇的人之外,还有一部分是来自成德藩镇的。据供述,成德藩镇本来也策划了在京城刺杀高官,名单中除了武元衡和裴度之外,还包括了其他几名当朝宰辅,只不过内部协调没做好,让平卢藩镇抢了先。 聂隐娘冷笑道:“这么说来,皇帝杀张晏等人也不算冤枉了。” 他又说,本次行动几乎全歼匪徒,只有一个成德牙将尹少卿逃跑了。不过此人已受了重伤,料想也跑不了多远的。 尹少卿?裴玄静记起来了,自己第一次是从吐突承璀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吐突承璀说,正是这个尹少卿用金缕瓶行贿武元衡,之后还怂恿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用此事上书皇帝,诋毁武元衡。 所以,那夜闯入家中抢走金缕瓶的,应该就是尹少卿了。他有一脸伪装的络腮胡子,从长安出发就尾随着她。在长乐驿曾经潜入她的房间,但没有搜出金缕瓶,最终却在昌谷夺走了它。 第72节 理清楚这些来龙去脉,裴玄静有了一种莫名轻松的感觉。承认失败也好,选择放弃也罢,她终于能够让自己的心胸留白,从此只装载昌谷的山水、长吉的诗。裴玄静再也不需要和那个喧嚣复杂充满阴谋诡计的世界打交道了。 墓地暂时定不下来,天气又热,棺木不宜久存家中。在聂隐娘夫妇帮助下,裴玄静将李贺的灵柩送到昌谷镇上的永慧寺中停灵。 办完这些,聂隐娘夫妇便告辞了。他们并没有说明将去何方,裴玄静也没有打听。 载她来昌谷的小舟还泊在村外的昌涧水岸,溯流而下,半日不到能汇入洛水,再由洛水即可进入大运河了。天地依旧广阔,容得下任何一个人。 裴玄静将李弥留在家中,自己一路送隐娘夫妇出村。 走在路上,聂隐娘取出一面小巧的铜镜,交到裴玄静的手中,说:“静娘哪天想见我,就把这面镜子送去磨镜的铺子,不论长安还是洛阳,我们都能很快得到消息。” 在明丽的日光下,聂隐娘的脸上仍然看不出一丝皱纹,也没有半点惆怅之色。不论杀戮还是离别,都不能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迹。裴玄静着实佩服她,又隐隐地为她感到遗憾。 裴玄静道过谢,将铜镜收入怀中。 慢慢走出村子,一脉碧绿的昌涧水在田野的外侧静静流淌。聂隐娘让裴玄静留步,正要就此分手,突见一匹白马和一驾马车穿过原野,从河岸边疾奔而来。马上之人冲着裴玄静高叫:“静娘静娘!我们来啦!” 来人竟是韩湘。 韩湘一直奔到他们面前,方才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和裴玄静打招呼:“总算找到你了!” 裴玄静未及开口,马车也紧跟而至。车帘早早掀起,车上的人露出脸来,正冲着她微笑。 “崔郎!”裴玄静惊喜地叫出来。她只觉得那张笑脸比骄阳还要明媚,照得自己都有些眼花缭乱了。 韩湘感叹:“谢天谢地,好歹把人平安送到了,我这也是能办成事的呀。唉!” 聂隐娘在旁边说:“这敢情好,既然崔郎来了,我更可以放心地走了。” “怎么?我一来隐娘就要走吗?”崔淼立即接了口,“别急着走嘛。好不容易再见面,我还有许多话要对隐娘说,人家都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了,隐娘就不能多待一刻嘛……”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聂隐娘说话就用这种撒娇卖乖的口气。她还挺吃这一套,半嗔半喜道:“也罢,就听听你有什么可说的。” 裴玄静却好奇地问:“咦,你们俩怎么跑到一块儿去了?”她指的是韩湘和崔淼,这两人从长乐驿开始,一路明争暗斗到灞桥驿,韩湘又被崔淼设计甩下,怎么现在居然凑在一起了? 韩湘说:“静娘,我正要向你解释……”突然他住了口,瞪着裴玄静身上的丧服。 裴玄静会意,遂淡淡地说:“我晚到了一步,长吉已经去了。” “你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裴玄静摇了摇头。 “咳!”韩湘顿足道,“都是我的罪过啊!”他问裴玄静,“灵堂设在家中吗,我可以去拜一拜吗?” 崔淼建议说:“韩郎先随静娘去祭拜吧。我这边有些话要和隐娘说,随后再去。” 于是裴玄静领着韩湘回家。一路上韩湘欲言又止,相当不自在。直到院外,望见白幡招展,裴玄静听见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灵柩移走后,院中只设了一个香案,背对青山,以天地为灵位。 裴玄静燃起一炷香。韩湘接过去,认认真真地默祷上香。随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低沉地念起来:“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垑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这一段诵罢,裴玄静早已泪流满面,颤抖着声音问:“是谁写得这么好?” 韩湘双手将信递给裴玄静,“静娘请看,这是叔父命我送亲时写的信。” 韩愈在给韩湘的信中不仅盛赞了李贺的才华,又痛心地指出,长吉病苛,恐不久于人世。他特意嘱咐韩湘,务必尽快把裴玄静送到昌谷。以李贺的病势,只怕一两天都耽搁不起了。 “可是在下却自作聪明,反其道而行之,以至于……”韩湘冲着裴玄静一躬到地,“真是太对不住静娘了。” 原来,韩湘在长乐驿接到裴玄静后,就把韩愈的书信给玄静的堂兄裴识看了。不想裴识看后,为裴玄静鸣起不平来。他认为,既然李贺肯定活不了几天,韩愈和裴度明摆着是在把裴玄静往火坑里推。裴识认为堂妹才貌双全,实在不应该一出嫁就成为寡妇。 韩湘对裴识的话也表示赞同。于是他便掐指一算,算出李长吉活不过三日。 “掐指一算?”裴玄静再沉稳,说出这四个字时也忍不住要咬牙切齿。 韩湘满面羞愧地承认,当时他便与裴识商议,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在路上多拖延几天,等裴玄静到昌谷时,李贺已故,裴玄静自然不能和死人成亲,这桩婚事也就告吹了。 时至今日,韩湘一路上搞那些鬼鬼祟祟的勾当,甚至包括裴识提出要将自己送回裴府,裴玄静终于明白是为什么了。 裴玄静凛然道:“你们的目的达到了。”纵然她明知韩湘并无恶意,堂兄更是一片好心,但她就是无法克制心中的怨恨——他们凭什么替她做决定,他们根本不懂这决定意味着什么。 韩湘束手无措地说:“静娘,真、真的……很过意不去。”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裴玄静别转头,“长吉也不能死而复生。” 韩湘低头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裴玄静才稍稍平静下来。她瞥见跪在香案前的李弥,对她与韩湘视若无睹,只顾专心虔诚地守护着哥哥的亡魂。他那纤弱清秀的侧影,和她记忆中的长吉一模一样。逝者如斯,时光不可能倒流。她知道不论有多么难,自己终归还是要和过去道别的。这过去里既有少女的爱恋,也包括了女神探的自信,都成过眼云烟。 她转向韩湘,微微俯首道:“是我苛责了,请韩郎见谅。” 韩湘还礼,“还望静娘节哀,有什么用得着在下的,尽管吩咐。” 裴玄静点头称是,又想起来问:“对了韩郎,那天在灞桥驿,我见你和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交谈,你认识他吗?” “络腮胡子?”韩湘思索了好一会儿,说,“哦,那人是找我打听长安的情况的,我并不认识啊。对了,他还说自己就是走的北路,途中确实遇到过匪徒。” 裴玄静垂眸,片刻又问:“韩郎怎么又和崔郎走到一处的?” “你们在灞桥驿把我甩下后,我便沿途追赶。偏偏你们在半路岔去了河阴县,我哪里知道啊!只是一口气赶往洛阳。到洛阳后我四处打听,仍然没有你们的半点讯息。这时听说河阴失火,抓了许多人,我觉出不对劲来,就又回头赶往那里。等到了河阴才听说,崔淼和你都被关起来了。我只能去求见东都留守,等了好几天他才肯见我。是他告诉我你已经到昌谷了,又说崔郎中也无罪释放,但因所受刑伤未愈,干脆让我把他领出去。所以这么着,我才雇了一辆马车,和崔淼一起来昌谷找你了。” “我明白了。” 韩湘到此时方才松了口气,“我去把崔郎接过来吧,他的刑伤还未痊愈,行动仍然不太方便。” 韩湘走后,裴玄静又拿起韩愈的书信来读。字字句句映照日月光华,用来形容长吉的才华并不过分。然而,他毕竟听不见也看不见了。就如她足可呕出心肝来的深情挚爱,也始终未能让他感受到一分一毫。 她想起河东先生说过的,“宁为有闻而死,不为无闻而生。”她相信千百年后人们会记住长吉的诗,而他所经历的苦痛和她所饱尝的憾恨,包括他和她的残骸早就化为尘埃了。 第73节 想到这些,裴玄静的心潮平复下来。于是她点燃信纸,看它在火焰中渐渐化为黑色的灰烬。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 裴玄静大吃一惊,是李弥在念诵,而且他滔滔不绝,一口气把刚才韩湘读过的句子从头背到底。只不过才听了一遍,他居然记得分毫不差。 裴玄静问他:“自虚,你可知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是说哥哥的好。” “你能懂?” 李弥点点头。 她太惊奇了,“而且听一遍就能记下?” “能啊。”李弥说,“哥哥的诗,我都只听一遍就能记住,永远也不会忘。” 裴玄静目瞪口呆,少顷回过神来。她恍然大悟,为什么这个家里没有笔墨纸砚,也找不到长吉的诗集,原来——有李弥就足够了。 这个眼神清澈如同雨后晴空的少年,就是一本活的诗集。 她难掩惊喜,“自虚,你能念几首哥哥的诗给我听吗?” “好啊,你想听哪首?” “我想……”裴玄静一下子也想不出哪一首了,正在踌躇间,突然李弥面朝院门站起来,大声问:“你是谁啊?” 裴玄静回头一看,只见崔淼倚门而立。 仍然是那副她最熟悉的云淡风轻、似笑非笑的样子。在他背后的原野上,又一轮崭新的暮色正在徐徐落下。 她连忙迎上去,“韩郎呢?” “你说韩湘么?他跟着隐娘夫妇走了。” 裴玄静又是一惊,“韩郎跟隐娘走了?去哪里?干什么?”她朝崔淼的身后看,分明有一辆孤零零的马车绝尘而去。 “据说是去修仙。”崔淼挑起眉毛,“走的时候还嘲笑我了一通,说什么我的潇洒都是装出来的。他韩湘子才是真洒脱,红尘滚滚转眼即抛。我实在是无语啊。” “这……又是从何谈起?” “反正他和聂隐娘才聊了几句,就决定跟这夫妇二人游历去了。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韩夫子对这个侄孙老大不满意,此人压根就不食人间烟火嘛。而且说风就是雨,托他办事,怎么能成呢。”崔淼对裴玄静连连摇头,“静娘不也让他给坑了?他倒好,自己把事情办砸了,估计回家后韩夫子笃定饶不了他,干脆借口一句游仙溜之大吉也。” 裴玄静问:“隐娘倒也答应了么?”韩湘是个不循常理之人,但他的心地不蒙一丝俗世尘埃。从这点上来说,他和聂隐娘确有投缘之处。也真是想不到,聂隐娘这一趟没有带走禾娘,没有带走裴玄静,最后却带走了一个韩湘子。 崔淼将两手在胸前一拢,含笑道:“我也管不着隐娘啊。总之他们都走了,马车我也付过钱打发了。静娘,我没处可去,只能来投奔你了。求你收留我。” 清风拂动衣袂,便有道不尽的风华流转。那张仍带着憔悴的脸上笑意淡淡的,稀释了话语中让人捉摸不透的浓情。 裴玄静避开他的目光,轻声说:“请进吧。” 8 崔淼一瘸一拐地往院子里走,裴玄静见他痛得脸色发白,忙上前搀扶。崔淼先在灵前拜祭过,才慢慢挪进茅屋,反正总共就那么一张矮榻,没别的地方可坐。正待搀他上榻,崔淼拦道:“你松手,我自己来吧。” 裴玄静连忙后退半步,看着他蹙眉忍痛,好不容易才半躺下来。长吁了口气,崔淼对裴玄静苦笑道:“本来已好了不少。从河阴过来赶得急,把刚结的疤挣破了。” 裴玄静也发现了,斑斑血迹正从白色的长裤里渗出来,心中一痛,便脱口而出:“那可如何是好?” 她忘记了自己平日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似乎只要有崔淼在跟前,她就习惯性地开始依赖他了。 崔淼说:“不妨事。我的包袱里有调好的药膏,上了药就成。” 裴玄静果然从包袱里找出药膏,拿到榻前刚想动手,突然愣住了。崔淼也在愣愣地朝她看,裴玄静的脸骤然温度疾升,差点儿把药膏扔下转身就跑。 这下麻烦大了。 两人尴尬地同时别转头去。裴玄静的心突突乱跳,一转眼瞥见坐在门槛上发呆的李弥,顿时找到了救星。 “自虚,你快过来。”她向李弥连连招手,“来帮他……”想了想又道,“来帮这个哥哥上药。” 李弥满脸不情愿地接过药膏,嘴里还在嘟囔:“他又不是我哥,为什么要我帮他,他自己不行么……” 崔淼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你自己不行的。”裴玄静断然拒绝崔淼,又哄孩子似的对李弥说,“是他太笨了,你就看他可怜帮帮他,咱们自虚的心肠最好了。”说着赶紧逃出了屋。 她掩上房门,站在院中耐心等候着。 朦胧的暮色中,远山如同画卷上勾勒的线条,还没来得及填充色彩。不知不觉中,夜风中已经有了些萧瑟秋意。日升月落,春荣秋谢,人生多么像这片风景,远看大局已定宿业同归。真的走进去,移步换景之间,又总能遇上叫人眼前一亮的风光。所谓不枉此生,大约如是吧。 却听“咣当”一声响,李弥夺门而出。 裴玄静吓了一大跳,“怎么啦?” “他的屁股都是红的。”李弥嫌弃地撇着嘴。 “那是涂了药膏的缘故。”裴玄静哭笑不得地问,“你都替他弄好了吗?” 李弥把药盒往裴玄静怀里一甩,“你自己去看嘛。” 裴玄静尚在犹豫,就听崔淼在屋里大叫:“别进来!”她只好又留在门边,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说:“好了。” 裴玄静来到榻边,但见崔淼好整以暇地侧卧着,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只是一脸生无可恋的悲情,裴玄静突然憋不住地笑出来。 紧接着崔淼自己也笑了,再是李弥,三个人围在一起捧腹大笑。裴玄静笑得直不起腰,眼角迸出泪花。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 最后还是崔淼哀怨地说:“行啦,给我留点面子吧,有那么好笑么。” 第74节 裴玄静将将止住笑,说他:“还不是你自作自受,干吗非招惹得吐突承璀打你那顿板子?” “我不挨那顿打,权德舆是不会来找我的。”崔淼说,“虽说他和吐突承璀斗得不可开交,也绝对不敢轻易相信人。我挨这顿打,一则说明我确实不是吐突的人;二则暗示权德舆,我手上有他所需要的东西。” 裴玄静点头道:“这我明白,可你怎么料到隐娘会来救我?” “我并没有料到啊。”崔淼笑答,“我只是想让你别那么难过,就叫权留守把你从牢房里移出去。这个要求不过分,他一定会答应的。至于隐娘嘛,我知道他们一路上都在尾随,可又不清楚意图,所以只能赌一把。我盘算着,隐娘向来不齿朝廷,或许会出手相助也未可知。但我确实没有十分的把握。” “就是苦了你。” 崔淼看着裴玄静说:“你知道我是心甘情愿的……”他吞下后面的话,少顷又道:“静娘,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对藩镇的行动计划了如指掌?” 裴玄静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说:“饿了吧?我去做饭。” 一瓮黄粱米饭很快焖熟了,香气飘散在整个小院中。 裴玄静把饭菜都端到榻边,三人一起围坐在榻前吃饭。饭菜的热气袅袅,打散了油灯的光,在每个人的面庞上晃动,有种难以形容的温馨与安逸。其实从贩夫走卒到帝王将相,家的感觉从来都是这么简单的。 李弥现在倒和崔淼亲热起来,主动把盛好的饭端给他,又夹菜又舀汤,伺候得有板有眼,根本不需要裴玄静吩咐。她反而只有看的份了。可是看着看着,裴玄静的心又揪起来。李弥做得那么熟练,当然是照料病中哥哥得来的经验。而眼前的一切,恰似她一遍又一遍梦想过的场景,如今却只能用“物是人非”这四个字来形容了。 裴玄静把碗筷放下。她清楚地知道从今往后,有一种心痛将会永远跟随着自己,虽然不如最初时那么凌厉,却会恒久地积累下去,与自己同生共死。这便是她甘愿领受一辈子的刑罚了。 “静娘。” 裴玄静应声抬头,只见崔淼的眸子在油灯后面灼灼闪光,分明在用心打量着她。她便冲他微微一笑。 崔淼也放下碗筷,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放到油灯下。“静娘你看,还认得出这是什么吗?” 是半张残纸,火烧后的余烬,上面还有依稀可辨的几个字迹——“信可乐也”。裴玄静认出来,“这是武相公临给我的那半部《兰亭序》?烧得就剩这么点了?你怎么找来的?” 原来火灾后清理现场,找到了裴玄静装嫁妆的箱子。从箱子外面镶嵌的铭牌上认出是裴府的东西后,权德舆就让人把烧剩下的一堆焦炭都给了崔淼。意思是让崔淼来向裴玄静证实,嫁妆确实都烧光了。而崔淼就从中挑出了这张残纸。 崔淼兴冲冲地说:“来的路上我和韩湘聊起《兰亭序》,这家伙居然知道一些秘闻,挺有意思的。我说给静娘听一听吧。” 世传东晋王羲之的手写墨迹,梁武帝时曾收集到一万五千纸,其中也包括王献之的真迹。至梁元帝萧绎承圣三年,西魏大军攻陷江陵。梁元帝见大势已去,在投降之前,遣后阁舍人高善宝放了一把火,将梁朝积五十年之力搜蓄起来的“二王”书法,连同“古今图书十四万卷”,尽焚于烈焰之中。百官惊呼:“文武之道,今夜穷乎!历代秘宝,并为煨烬矣!”萧绎明明当了千古罪人,居然还振振有辞地回答:“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后世叹惋,梁元帝之亡国是因为治国无术又多行不义,却迁怒于书籍。可是书哪里辜负了元帝呢? 之后隋文帝时“尽价购求”,也只得到王羲之真书五十纸,行书二百四十纸,草书二千纸。再到太宗时期,几乎将幸存于世的王羲之真迹一网打尽,数量和质量都远远及不上被萧绎付之一炬的瑰宝了。唯一值得夸耀的是,太宗得到了《兰亭序》。 崔淼说到这里,又习惯性地卖起关子来,“静娘你想一想,萧绎烧毁了那么多王羲之的真迹,怎么偏偏遗漏了《兰亭序》呢?” “也许梁朝没能收藏到《兰亭序》?” “那么,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又是如何成为沧海遗珠的呢?” 裴玄静猜不出来。 崔淼说:“韩湘告诉我啊,其实有一种谣传说,太宗皇帝得到的《兰亭序》并非真迹。真正的《兰亭序》在南诏国!” 连南诏国都扯上了?裴玄静觉得太难以置信了。那么遥远奇异的南蛮之地,居然会藏有《兰亭序》真迹? “韩湘说,他还亲眼见过南诏国收藏的《兰亭序》呢!”瞧崔淼的得意劲儿,倒像是他自己见过似的。 原来王羲之好道,晚年和一个叫许玄的修道人结方外之交,一直在会稽和临安之间游玩,访仙求道。许玄说那一带有很多神仙,包括汉末戏弄曹操的左慈等。许玄后来游历去了南诏,向南诏国王传道,使得整个南诏国都笃信了道教,还将王羲之崇为神仙。据说许玄去南诏的时候,随身便携带有王羲之的《兰亭序》真迹,并将其赠给了南诏国王。南诏国王把《兰亭序》视为传国至宝,一直珍藏在深宫中,对外秘而不宣。 裴玄静问:“既然秘而不宣,韩湘又是从何而知的呢?” “据他自己说,两年前他突发奇想游历到南诏,不知怎么和南诏国王劝龙晟成了好友。因权臣弄栋节度使王嵯巅弄权,劝龙晟不甘心当傀儡,想请大唐皇帝帮助铲除王嵯巅,夺回王权。王嵯巅眼线众多,劝龙晟无法公开和大唐联络,就设法以修道的名义结识了韩湘,企图通过他的关系联络大唐。为了表达诚意,劝龙晟特地请韩湘进宫看了《兰亭序》,并打算让他把《兰亭序》作为信物带给大唐皇帝,以求支援。” “他真的见到了?” 崔淼说:“见是见到了,不过韩湘一看就认定那《兰亭序》不是真迹,所以这件事情也就泡汤了。唉,那南诏国王也是倒霉,怎么会挑中韩湘?他哪件事能办成?” 裴玄静笑道:“看来在这个世上得罪谁都行,就是不能得罪崔郎。要不然被你口诛笔伐个没完没了。” “我还不是在为你鸣不平。” “谁要你鸣不平。”裴玄静微嗔,又好奇地问,“韩郎怎么就能肯定南诏国的《兰亭序》是假的?他有金石考证的能为吗?” “他懂什么!只不过他曾在韩夫子那里见过刻印的《兰亭序》神龙摹本,所以一眼就看出南诏国的《兰亭序》只有上半部是对的,下半部的内容和《兰亭序》完全没有关系。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半部?” “对,而且恰好是武相公临给你的那上半部,也就是到‘信可乐也’这四字,后面就风马牛不相及,完全是另外一篇文字了。要不是我给韩湘看了这片残纸,他还想不起来呢。静娘,你不觉得这其中颇可玩味吗?” 终于听出名堂来了,崔淼的聪明又一次使裴玄静叹服。还有他的耐心,他做了这么多铺垫,循循善诱,只为了再度激发起她的好奇心以及好胜心。但是这一次,她终于要使他失望了吗? 裴玄静说:“崔郎,金缕瓶没有了。” “怎么回事?”崔淼很吃惊。 她简短地叙述了络腮胡子闯入家中抢走金缕瓶的经过。“那人可能是成德牙将尹少卿。”裴玄静说,“当然他是谁也不再重要。总之,武相公给我的线索——半部《兰亭序》还有金缕瓶,都没有了。崔郎,‘真兰亭现’的谜题我不能继续解下去了。” 崔淼露出极度失望的表情,“这样啊……可是,不是还有离合诗吗?”随即又振奋起来,“我们可以沿着这条线索追踪啊。咱们把诗里的典故全部理出来,再加上韩湘新提供的线索……我就不信破不了‘真兰亭现’这个谜。静娘!” 裴玄静柔声道:“你现在最好安心休养。” “没事。有你……呃,和他的照顾,不出十天我就能生龙活虎了。你别忘记,我自己就是郎中啊。” “我没有忘,可是崔郎中自己倒好像是忘记了。” 崔淼终于注意到裴玄静的神色不对,对他这样敏锐的人来说,今天似乎太过迟钝。他问:“你怎么了?” 她以极温柔的语气说:“我刚才说过了,‘真兰亭现’的谜题我不会继续解下去。” 崔淼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裴玄静的外表越是看上去柔弱,深藏于内的坚韧就越是令他诧异,甚至害怕。他不由自主地想象她决绝的样子,更加感到心灰意冷。 她根本不在意他对她的付出,原来他一直都在自作多情。 沉默许久,崔淼才问:“为什么要在此刻放弃呢?连韩湘都答应了我,尽量回忆他在南诏国见到的后半部错的《兰亭序》,等想起内容来了就写成书信寄给我。这也会是一条有力的线索……静娘,我总觉得我们离谜底已经不太远了。” 第75节 “不仅仅是金缕瓶和半部《兰亭序》的问题。”裴玄静说,“武相公当初说的是‘长吉诗中有真意’。现在长吉人都不在了,除了他没人能解开这个谜。” “我偏不信这个邪!”崔淼急了,“靠你我二人难道还不行?” “就算解开了谜,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你什么意思?” 裴玄静注视着油灯照不到的虚空说:“假如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让自己为任何原因而耽搁。我要在最初的一刻就赶来昌谷,陪伴在长吉的身边。可是……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一切都结束了。” “所以你就要惩罚自己?” “不是惩罚,是补偿我所亏欠的。” “亏欠?你欠了谁的?”崔淼冷笑,“我就不懂了,李长吉因病重而死,和你赶不赶来昌谷没关系,更不是‘真兰亭现’的谜题害死的。你干吗非要把责任都背到自己身上?” 裴玄静沉默。 崔淼继续冷笑着说:“你打算怎么补偿?一辈子待在这里?为他守寡?” 裴玄静还是沉默。 “也罢。那‘真兰亭现’这个谜我就接过去了。你不解,我来解。”崔淼说着,咬牙从榻上下来。 裴玄静赶紧去拦他,“你要去哪儿?你现在不能走的。” 崔淼没好气地说:“谁说我要走了,我去隔壁睡。” “隔壁是伙房,不能睡的。” “那我也不睡这屋,我可不想坏了你这忠贞女子的名声。” 听他这么说,裴玄静只得由他去了。 崔淼蹒跚来到门边,又停下说:“静娘,我一直觉得你和别的女子不一样。普通的女子很容易哄骗,因为她们情愿相信她们所幻想的,而不是真实的世界。可是你不同,不论真相多么丑陋残酷让人受不了,你从不逃避,所以……你在我的眼中是不凡的女子。” 崔淼出去了。李弥耷拉着眼皮问:“你们吵架了吗?” “我们没有吵架,别担心。”裴玄静安顿他在草席上睡下。 她吹熄了油灯,自己也在榻上躺下来,却毫无睡意。于是她又坐起来,借着朦胧的月色,端详自己在铜镜中的脸。聂隐娘赠送的这面镜子光泽暗敛,有一种玄古之美。裴玄静从没有见过海,却觉得海面就应该是这样的——平净深邃。 裴玄静当然懂得崔淼的心意。她对‘真兰亭现’的谜底也并非全无兴趣,但是长吉希望她做一个沉默的仙女,隔着镜花水月观望人世。 “六宫不语一生闲,高悬银榜照青山。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镜中没有真相,只有她自己的倒影。 裴玄静彻夜无眠。曙光微露之际,她再也躺不住了,悄悄起身出去。 隔着门缝看伙房里面,崔淼侧卧在地上的草堆中,睡得一动不动。他虽然爱逞强,受伤的身体还是容易疲劳的,需要休息。 裴玄静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收拾起李弥和崔淼换下来的脏衣服,出了院门。 晨曦下的昌涧河像一条墨绿色的绸带,泛着粼粼的微光。裴玄静步履匆匆,赶着把衣服洗了,还得回家给那两位准备早饭。她只顾埋头疾走,差点儿撞上一个人。裴玄静赶紧道歉,对方头戴斗笠,看不清面貌,含糊地“嗯”了一声,两人便错身而过了。 裴玄静在河边洗起衣服来。血迹不容易洗,她正卖力搓着,不经意看见自己的裙子上也有几块红色。这又是什么时候沾上的?裴玄静狐疑起来,就算昨天碰着崔淼的血,现在也不该是这种新鲜的色泽…… 突然,裴玄静手中的衣服和木盆统统掉进水中。 她转身朝河岸上方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喊:“崔郎!自虚!小心啊!” 旷野之上,她拼尽全力叫出来的声音多么微弱,被山风一吹即散。 第五章 镜中人 1 狂奔到院门前时,裴玄静的心又略安下来。院门虚掩,正如她离开时那样,院中一切如常。但是,为什么她的呼喊没有回应? 下一刻她便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气。浓而凝滞,很像烧过了头的熏香,还带着可疑的甜腻味道。裴玄静大骇,她记得曾经在哪里闻到过同样的香味—— 贾昌的死亡现场! 她又大喊起来:“崔郎!自虚!”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裴玄静扑向茅屋。房门开着,味道果然是从屋内散出的。这肯定是贾昌死时的同一种气味,但比记忆中的更加强烈。她才吸进去几口,就觉得头晕目眩几乎要窒息了。草席上空空如也,李弥不见了。 “自虚……崔郎!”裴玄静又转身奔出去。 隔壁的伙房门是坏的,平常根本关不严。她用力一推,居然没有推开。裴玄静这才发现,有人用一根铜丝把门栓缠住。也就等于将伙房门从外面反锁了。 即便如此,也还是能闻到从里面源源不断喷出的怪香。香味的源头正在伙房之中! 裴玄静强忍恶心,从门缝朝里看去,却见崔淼头朝外俯卧在地上,一只手向门口的方向伸着,似乎还在挣扎着往外爬,终因体力不支倒下了。 “崔郎!”裴玄静拼命拍门喊叫,崔淼动都不动。 她的心被恐惧攫得死死的,那股可怕的味道仍然源源不断地冲入鼻腔,使她的头脑愈来愈浑浊,身体越发无力,随时都像要软瘫下去——不行! 裴玄静勉强振作自己,徒手去掰那根铜丝,也不知是铜丝本身就缠得不够牢固,还是她拼尽全力的缘故,居然一下掰开了。裴玄静的手指也被割破了,鲜血涌出来,痛感顿时使昏沉的头脑清醒不少。她撞开伙房的门,直冲进去。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崔淼双目紧闭,嘴角溢出白沫,面孔已呈青灰的死色。裴玄静抱起他的身子便往伙房外拖。 将崔淼拖至院中,裴玄静才敢大口吸入新鲜空气。她伸出颤抖的手探了探,谢天谢地,崔淼一息尚存。也不知该怎么弄醒他,她一眼瞥见院中树桩上的一个破瓦罐,里面恰好盛着前几天的雨水和露水,甚是清冽,她便往崔淼的嘴里连灌数口,其余的统统浇在他的脸上。 崔淼的喉咙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又接连呕出好几口黄黄的胆汁,终于,把眼睛睁开了。 “崔郎!你还活着……”裴玄静喜得热泪盈眶,情不自禁把脸贴到他的胸口上。 “静娘,”他用微弱的声音说,“自虚,自虚……” 第76节 裴玄静“腾”地直起身来,光顾着救崔淼了——李弥呢? 崔淼又竭尽全力说出两个字:“后……面……” 裴玄静将他的头放稳在地上,直奔茅屋后面。似火的朝阳已经升起,细草像绒毛一样盖在地面上,反射着金光,斑斑驳驳的血迹看得十分清晰。她看见了! 茅屋后面的地上横躺着两个人,全都无声无息,难怪先前裴玄静根本没察觉。李弥是仰面朝天的姿势,旁边之人则合扑着,看不到面孔,斗笠甩在不远处的树下。 裴玄静尖叫着向李弥扑过去,“自虚!” 苍白如纸的面孔好像让她又见到了李贺的遗容。上苍不会如此残忍,非要她再亲历一遍同样的死亡吧!裴玄静的泪水狂涌而出。她抱起李弥的身子拼命摇晃,声嘶力竭地呼喊:“……自虚!你醒醒啊……”像要把失去的一切都喊回来。 “哥哥……” 是李弥的声音,他还活着! 裴玄静稍微镇静下来,检查李弥的状况,发现他处于昏迷之中,呼吸紊乱,身上并无明显的伤口。虽然他的衣服上沾了大块的血迹,但毫无疑问,这些血来自趴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裴玄静洗衣服时发现自己沾到的血,也应该是同一个人的。就是此人,在黎明时分穿过田野,像地狱派出的无常潜入她的家中,带来死亡的气味。 李弥身上唯一可辨的伤痕是脖颈中央的青紫,两个清晰可辨的大拇指印,显示对方用出了必置人于死地的力气。然而李弥并没有死,他一定是在最后关头反击成功。结果——死的是对方。 裴玄静把旁边的人翻过来,匕首在他胸口插入太深了,几乎连刀柄都没在身体里面了。没有必要试鼻息了,不会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活着,他的心脏一定让这把天下最凌厉的短刀刺穿了——聂隐娘曾经如此评价过长吉的匕首。 裴玄静咬牙将匕首拔出来。现在该看一看凶徒的真面目了。 其实她对此人的身份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一见之下还是大惊失色。 这张脸上没有络腮胡须,只有长成一片参差不齐的胡子茬。正如裴玄静所猜想的那样,他应当是刮掉了原先的络腮胡子,后来又沾上假胡子易容。上次被李弥扯掉假胡须后,他可能就再没有伪装过,便任由胡子随意生长,才成了今天这副可怕的模样。很可能他确实到了穷途末路,会不会被认出已经无关紧要了。 但真正令裴玄静惊恐的是,他的脸竟然以鼻子为中线,涂抹了整整半张脸的鲜血! 血还热乎乎地粘手,而他的右手亦被血染得通红,一碰便有血水滴下。 此人居然在临死之前,拼着最后一口气用自己的血,涂花了自己的半张脸。 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既已是亡命之徒,连用络腮胡子易容的手段都放弃了,为什么还要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用如此凄惨而恐怖的方式改变形象? 血腥味一阵阵地扑过来,加上刚才吸入的有毒香味,惊慌和恐惧一起在裴玄静的腹腔内翻滚,使她随时都想要呕出来。强压住恶心,裴玄静伸出手去触摸那张鲜血淋漓的面孔。虽然过去她曾多次接触过死亡,但没有一次令她感到如此极端的憎恶。 她摸到了下巴上的那条疤痕。 裴玄静伏在地上干呕起来。恍惚之间,她似乎听到什么人在说话:“不论真相多么丑陋残酷让人受不了,你从不逃避,所以你在我的眼中是不凡的女子——静娘!” 裴玄静抬起头来,见到崔淼扶墙而立。 他费了多大的劲才挪过来的?身上的衣衫从内到外都湿透了。他的伤口是不是又挣破了?但裴玄静没有问,这一刻她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只愣愣地望着他——这个自己永远看不透又舍不掉的人。 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真相吗? 崔淼着急地问她:“静娘你怎么了?自虚没事吧?” “哥……”昏迷中的李弥发出噫语般的呼唤。 崔淼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李弥伸手在空中乱舞,一下抓住了他,继续呼喊:“哥……哥!”崔淼犹豫了一下,握着李弥的手回答:“自虚,我在这里。” 李弥立即安静下来。 崔淼又问裴玄静:“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我?自虚没有受伤吧?” 裴玄静回过神来,“应该没有。他的脖子上有瘀青,你看要紧吗?” “这是被人掐的,不过他现在的昏迷,主要还是吸入毒香的缘故。”崔淼说,“他死了吗?”这个“他”指的是俯卧地上之人。裴玄静仍让他保持面朝下的姿势,所以崔淼看不见这人的脸。 “他死了。”裴玄静举起匕首,“自虚用这把刀子扎死了他。” “该死!”崔淼恨道,“他趁我睡得正熟,潜入伙房在灶上点起毒香,待我醒来时已经完全动弹不得了。只能眼睁睁看他在外将门绑死。他是成心要看我死在里面!还好自虚在隔壁发现了动静,与他打斗到屋后去了。我也失去了知觉。” “崔郎,你知道他是谁吗?就是他从我这里抢走了金缕瓶。”裴玄静看着崔淼说,“我想此人便是成德藩镇的牙将,名字叫尹少卿。我告诉过你的。” 崔淼未及说话,李弥又叫了声“哥哥”,突然把眼睛睁开了。 两人顾不上别的了,都冲着李弥叫:“自虚,你怎样了?” 李弥迷迷糊糊地盯着崔淼看了一会儿,绽开纯真的笑容,“哥哥,你总算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崔淼只得含糊应道:“是,自虚,你还好吗?”看来李弥的神志还没完全清醒,把崔淼当作哥哥长吉了。不过他能醒过来就说明问题不大,裴玄静长出了一口气。 “我很好,哥,这回你就别再走了……”李弥把头往崔淼的臂弯里面一靠,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 崔淼对裴玄静说:“先把他弄回屋吧。我想想怎么帮他解毒。” 两人合力把李弥扶到屋中榻上。怪香已经淡了不少,崔淼解释,刚才他是先把灶上的香火扑灭了,才到屋后去找裴玄静他们的。门窗大敞,再加茅屋本来就四面漏风,不一会儿香味就散尽了。 李弥始终半昏半醒的样子,叫几声哥哥又闭上眼睛,就是右手死死拽着崔淼,不肯放他离开。 见此情景,裴玄静便道:“崔郎方才也中毒不浅,且歇一歇吧。” 崔淼点点头,在李弥身边躺下。 裴玄静端来清水,先给李弥喂了几口,然后崔淼也喝了半碗。两人死灰般的脸终于恢复了点亮色。但经这么一通折腾,负伤外加中毒,崔淼也实在撑不住了,合拢双目养神。裴玄静便悄悄退了出来。 她又来到屋后。 鲜血基本都凝结了,在日照下渐渐弥散出一股腥臭的味道。裴玄静又将地上的尸体翻过来,让那张半边血红的脸暴露在天光之下。干透了的血好像在他脸上盖了半个面具。现在裴玄静已经完全能肯定,他就是自己最初在贾昌老丈院中看到的疤脸人。唯一不同的是,那次他是装死,而这次是死得确凿无误了。 疤脸人——络腮胡子——尹少卿——金缕瓶。 第77节 裴玄静默默咀嚼着这一连串的关联,伸出手在尸身上摸索起来。 除了胸口致命的刀伤之外,尹少卿的头上、背部和腿上全都伤痕累累。看来确如聂隐娘的丈夫所说,尹少卿在权德舆突袭连昌宫的战斗中身受重伤逃亡。从伤情来看,他潜至昌谷时已接近垂危的状态。所以在与裴玄静狭路相逢之时,都不敢暴露真实面目。可见他当时虚弱得连裴玄静这么个弱女子都害怕了。 但他竟没有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疗伤,却赶来昌谷杀人,为什么呢? 裴玄静搜遍尹少卿的全身,没有找到金缕瓶。 这只金缕瓶真宛如一个死亡诅咒,曾经得到过它的武元衡和尹少卿都死了。现在它又去了哪里?又找到新的诅咒对象了吗?似乎唯有裴玄静逃脱了它的诅咒,她幸免于难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裴玄静愣愣地盯着尹少卿的脸——用血染红的半张脸。这一定也是有缘故的,肯定不是为了掩盖身份。裴玄静想,当尹少卿被刺中要害剩下最后一口气时,掩盖身份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应该是尹少卿试图留下的最后信息。那么这个遗言,他是打算留给谁的? 绝不会是崔淼。尹少卿返回昌谷的目的就是要杀死他!所以便只有裴玄静了。 “真兰亭现”的诗再度浮现在裴玄静的脑海里,线索有没有可能就埋藏在那些典故里?半张脸……金缕瓶…… “……静娘。”崔淼的叫声从茅屋里传过来。 裴玄静答应一声:“来了!”她把尹少卿的尸体往院墙下靠了靠,用斗笠盖住他的脸,才匆匆转回前院,并用井水仔细地洗去了手上的血迹。 崔淼坐起来,看着裴玄静问:“你去哪儿了?” “我去把匕首捡回来。”裴玄静将匕首放到崔淼的手边。 他说:“还是你自己拿着吧,防身。” 裴玄静点了点头。她见李弥仍像先前那样紧闭双目,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胡话,便问:“自虚怎么还没醒?” 崔淼皱眉道:“我也觉得奇怪。按说这种毒香只要不再吸入,隔一段时间就会恢复神志的,何况他中毒的程度比我轻多了。像这样半醒不醒的状况,我还从没见过。暂时也不敢给他乱用药,先灌些清水再看情形吧。”说着用左手举起瓷碗,给李弥送了两口水下去。原来他的右手仍然被李弥牢牢地握着。 裴玄静心酸地说:“他还真把你当长吉了,一刻也不肯放开。” 崔淼没有吭声。 裴玄静说:“我去做饭吧,总不能饿着你们。”她在内心深处已经了然,那令自己无限陶醉的家常感觉,总共持续不到十二个时辰,就将永远地逝去了。 崔淼叮嘱道:“记得先洒上水,把最上面的一层灰铲掉,然后再添新火,就不会有毒烟残留了。” 裴玄静并不起身。 “静娘?还有什么事吗?”她听出他话语中隐约的怯意,太罕见了。 裴玄静问:“崔郎对这种毒香很熟悉吗?此前也碰到过吗?” “所谓毒香,无非是在香料中掺杂了致人迷幻乃至窒息昏厥的药物粉末。这类药粉大多产自西域诸国,我以前行医时了解过一些。” “碰到过吗?”裴玄静不依不饶地追问。 崔淼把心一横,扭头道:“我不记得了。” “我倒是记得遇到过一次相似的——就在我们初遇的那天夜晚。” “你是指贾昌老丈的屋子里?” “对,那间屋子里也有一股怪香,比今天这种香味要淡,我想可能是消散掉一部分的原因,也可能原先放的剂量就没这么大。” “但是贾昌老丈死了。” 裴玄静说:“贾老丈毕竟是年近百岁的老人家了,再轻的剂量只怕也承担不起,所以才会在毒香引起的幻觉中猝亡了。” 崔淼冷冰冰地评价道:“有道理。”仿佛全然置身于事外。 裴玄静不放过他,接着又问:“崔郎中,那夜你也在场,你是怎么认为的?” “我说过了,毒香的主要成分是来自西域的致幻药草,万变不离其宗,所以你硬要说是同一种,我也不能反驳你。” “致幻?”裴玄静苦涩地说,“难怪那夜我把你当成了长吉……今天,自虚又把你当成了哥哥……” “静娘!”崔淼厉声打断她。裴玄静清楚地看见他眼中泄露的痛楚,下一刻又被掩饰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她情不自禁地想,也许这一切真的都是幻觉,是从春明门外的那夜开始就连绵至今的一场大梦。 崔淼回复了平和的语气,说:“我在伙房看见有新鲜的百合果,正适合解毒的,请静娘去煮点百合果水来,可以给自虚喝了试试。” “好。”裴玄静去了伙房。 百合果水给李弥灌下去,也没见什么动静。谁都没有胃口,所以裴玄静新煮的粥几乎原封不动地剩在锅里。 似乎再没什么可说可做的,他们便各自沉默着。日上三竿,外面的世界早已热闹起来,这个家却寂然深锁在幽谷之中。 崔淼突然叫起来:“自虚!自虚!” 裴玄静从神思恍惚中猛醒过来,扑到榻前问:“自虚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就发起高烧来了?”崔淼也很紧张,“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况,难道是毒物侵入五脏?那可就太糟了,会危及性命的啊!” 裴玄静惊呆了。 2 裴度在遇刺重伤的一个月后,重新走进了大明宫。 按照御医的说法,他还应该再休养一段时间,但是帝国新任的宰相早就躺不住了。野心和责任感都能激发出人的潜能,在政治领域中,这两者又常常难分彼此。 大明宫就是最好的见证。百年沧桑,大明宫目睹了无数才智的挥洒、欲望的张扬,也见识了太多梦想的破灭、道德的沦丧。然而不管得意、失落甚至毁灭,旧人刚刚离去,新人就急着登场了。 元和十年的七月初一日,当裴度站在大明宫门前,倾听晨钟一如既往地奏出肃穆祥和的曲调时,他的眼睛禁不住湿润了。眼前的重重宫阙依旧金碧辉煌。从表面上看,百年的椽木似乎能够不朽,就像钟声中所蕴含的贤明、安定、宽宏和富足,那便是从太宗皇帝开始建立的伟大基业,传承至今,仍然是全天下最值得为之肝脑涂地的事业。也是裴度此生唯一的事业。 天子特意下诏,因为裴度刚刚痊愈,免去紫宸殿常朝,允其直入延英殿召对。 第78节 时隔月余,君臣再见都很激动。皇帝说宰相瘦了不少,而宰相嘴里赞叹着皇帝英睿更胜以往,目光却离不开皇帝鬓边新添的白发——还不到四十岁的天子衰老得太快了。为了大唐中兴,他的的确确是在呕心沥血。 心惊之余是不忍,不忍之后是激昂。裴度本来准备了满肚子的话要对皇帝说,这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没有语言能够表达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皇帝倒是喜上眉梢地讲开了。 他说:“宰相回来得正是时候,朕这几日真是否极泰来,数喜临门啊。” 皇帝说的这些喜事包括:挫败东都暴动的阴谋,贼人悉数落网;平卢派出的杀手服诛,武元衡宰相的血海深仇终于得报;当然,最最让皇帝开心的还是裴度宰相的回朝。 皇帝说:“阴霾散尽,朕决心继续削藩。不令天下诸藩彻底臣服,朕誓不退兵!裴爱卿,你会支持朕的,对吗?” “臣定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皇帝欣慰地点头,又叹息道:“朕与武爱卿曾订过一个凌烟阁之约——待天下藩镇悉数归顺朝廷之时,朕便携手诸卿同上凌烟阁欢庆!可惜他看不到那一天了……所以今日,朕欲与裴爱卿续订此约,爱卿意下如何?” “臣荣幸之至。” 皇帝遂把话题引向具体策略,“淮西之战打得艰难,河阴仓内囤积的军饷粮草付之一炬,朕虽痛彻肺腑,但绝不因此退缩。而今复战……还需设法为前线筹集钱粮。” “这……”裴度不由地皱起眉头,李纯登基十年,就打了差不多十年的仗。早已羸弱的大唐国力为支撑旷日持久的战争,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这次河阴仓的损失巨大,空虚的国库不可能再划拨出任何多余的钱粮。想要筹集的话,无非就是增加苛捐杂税,令早已困苦的民生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这也是朝中反战派最有力的理由。 裴度绝对支持天子削藩,但是继续增加百姓的负担却使他深感不安…… “请陛下允许臣好好想一想。”裴度说,“臣一定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出来。”对根本没有把握的事情做出许诺,裴度确实豁出去了。但凡有一点私心的臣子,就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的这位爱相,自己所需要的不就是这样的臣子吗?光明磊落、忠诚浩荡,无条件地将自身的荣辱和帝国的兴衰绑在一起,与大唐同进退共生死。作为一个君主,自己还能要求什么呢? 他对裴度微笑道:“爱卿不必为难,朕已经想好了,就用宫中私库的钱粮先充了淮西军饷吧。” “陛下!”裴度惊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皇帝摆了摆手,“皇帝以天下为宅,以四海为家,故禁中称朕为宅家。既然是宅家,朕的钱粮也就是天下的钱粮,当用则用。宰相替朕妥为安排即可。” “臣遵旨。”裴度居然省去了在这种场合必然登场的歌功颂德,他本能地觉得,那些话反而会成为亵渎。 皇帝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昨夜朕做此决定的时候,回想起贞元年间,德宗皇帝用尽手段敛财,充实私库,着实遭到天下臣民的诟病。但实际上,这些钱并没有多少用在皇家,储蓄至今终有善果。可惜……人们往往只记住腹诽和责难,却忘记了无奈与艰辛。朕念及此,不胜酸楚。” 裴度毫不犹豫地回答:“陛下以天下为家,自然最懂什么是值得的。而为臣子者,虽不才,也敢以死效命。” 君臣四目相对,他们都懂这一刻的毫无保留有多么难得。在今后必将到来的猜疑、非难甚至背叛面前,唯有此刻的记忆将成为彼此的救赎。 继武元衡之后,宪宗皇帝李纯终于找到了又一座君臣相得的高峰。 裴度在延英殿中一直待到日落,皇帝还未谈得尽兴,但君臣二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皇帝才不得不放走了裴度。 亢奋过去,虚弱感便加倍袭来。延英殿前日影长斜,像一道金灿灿的伤口。皇帝呆呆地盯着看了很久。他悲哀地认识到,不论怎么努力,怎样付出,心中的空洞只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扩大,哪怕用整整一个帝国也填补不了。 “……大家。” “嗯,你来了。”这种时候皇帝不愿意见任何人——除了他,因为他是唯一不会给皇帝增加压力的人。 吐突承璀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应是刚刚从洛阳赶回,就直接进宫了。皇帝上下打量他一番,戏谑道:“你也不先回府换身衣服,就急着来邀功?” “奴是惦记大家啊。”吐突承璀辩白,“况且奴也没什么功可邀。” 李纯笑了笑:“此次洛阳剿匪大获全胜。你是朕的特使,当然居功至伟。” “可是……人家权留守好像不这么看。” “他敢!” 吐突承璀低头不语。 “你和权德舆的奏表朕都读过了,出入不大。”李纯说,“既然当时你人在洛阳,功劳就逃不了你的。这也算是意外的收获吧。” 吐突承璀愤愤不平地说:“大家,这次权德舆的行动如有神助,奴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办到的。据他自己说是得到了贼人内部的线报。可问他线人的身份,又死活不肯透露分毫。” “难得能有一个鼓舞人心的捷报,”李纯微合起双目,“其他的就不要追究了。” “是。”吐突承璀懂得李纯的心情。洛阳的胜利是皇帝期盼了太长时间的,比久旱逢甘霖还要珍贵。所以即使胜利来自郭派的权德舆,皇帝也得欣然接受,并隆重嘉奖。郭贵妃一族的气焰由此更甚,亦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值得庆幸的是,吐突承璀阴差阳错地参与其中,算是给皇帝挽回了一点面子。不管怎么说,天下人只知道洛阳剿匪之时,东都留守和皇帝特使均在当地指挥,至于内情究竟为何,又有谁真的感兴趣呢。 现在,吐突承璀该谈一谈自己的真实任务了——不能在奏报中提及的部分。 他迟疑着开口:“大家,奴总有点怀疑,裴……她是不是和权德舆暗中勾结?” 李纯连眼睛都没睁开,“裴什么,你说说清楚。” “裴大娘子。” “她?和权德舆?”李纯把眼睛睁开了,哂笑道:“你啊你,朕允许你这样胡思乱想了吗?不着边际!” “那权留守为什么要处处维护她?还把她给偷偷放跑了?” “应当是不想与裴度结怨吧,再说了,你本来就不该关押人家。”李纯嗔怪道,“我是让你去监控她的行动,又不是让你去逮人的!” “奴明白。可是这位裴娘子像条蛇一样滑,看起来挺柔弱,一不小心就不知跑哪儿去了。奴还真没对付过这号人物……况且有大家的吩咐,又不能对她来硬的。” 皇帝连连摇头,“罢了罢了,看来朕是不能再用你了。” “大家!”吐突承璀急得脸通红。 皇帝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没头没脑地派吐突承璀去洛阳,要求他就近监控裴玄静在昌谷的行动,又不说明目的所在。所以吐突承璀和裴玄静在河阴仓大火中撞上后,干脆简单粗暴地把她押起来,想逼她自己露出蛛丝马迹来,当然也有借机公报私仇,为难裴度的意思。万万没想到,裴玄静居然从他的眼皮底下逃跑了! 吐突承璀认定是权德舆捣鬼,又拿不出证据来,况且在人家的地盘上,只能干瞪眼。之后权德舆抓获藩镇刺客立下大功,吐突承璀就更不便追究了。皇帝的诏书紧跟而至,要他即刻返京汇报洛阳案情,吐突承璀只得再赶往长安。直到此刻站在延英殿上,吐突承璀还是一头雾水,觉得自己就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始终不得要领。 其实吐突承璀一直在暗暗猜测,皇帝对裴玄静的兴趣来自武元衡,以及那只神秘的金缕瓶。但皇帝自己不挑明此中奥秘的话,吐突承璀是断断不敢贸然发问的。和皇帝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吐突承璀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哪些问题是可以问的,哪些甚至连想一想都不应该。 他只能眼巴巴地等着皇帝下指示。 第79节 李纯终于说话了:“你再去盯住她。” “啊……”吐突承璀满嘴发苦。 皇帝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奏表,道:“就在你回长安的同时,权德舆又给朕上了一份表章,声称已经找到最后一名藩镇逃犯尹少卿的下落。尹少卿死了,就死在昌谷……裴玄静的家中。” “当真?!” “权德舆的奏章上是这么写的。”皇帝望定吐突承璀,缓缓地说,“所以朕认为,金缕瓶应该还在裴玄静的身上。” 吐突承璀说:“如果大家想要回金缕瓶,奴干脆就去把那裴大娘子逮回来,不怕她不交东西。” “你想得太简单了。” 吐突承璀迟疑地问:“大家是不是顾忌到裴相公……” 皇帝冷笑一声,“朕是说你把裴玄静想得太简单了。其实朕一直猜不透,为什么武元衡要把金缕瓶留给她,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尤其让人费解的是,裴玄静自取到金缕瓶后,居然光忙着去什么昌谷,一门心思要嫁给李贺那个病鬼,好像根本没有操心过金缕瓶的事……不过现在看来,恐怕这一切都是假象。依朕判断,裴玄静的花招应该耍完了,她只有排除掉各种潜在的危险,确认自己真正安全之后,才会出手。也就是从现在开始!” “从现在开始?出什么手?”吐突承璀越听越不明白,如坠五里雾中。 皇帝微微一笑:“朕就是要你去弄明白。” 3 就在尹少卿死于裴玄静后院的那天,正午时分,一队来自洛阳的金吾卫人马喧沓,冲破了昌谷那世外桃源般的安宁。他们是奉东都留守之命来追捕逃犯的。 尹少卿负伤逃跑之后,权德舆一直在追踪他。终于发现他潜来昌谷的踪迹后,担忧裴玄静的安危,便派重兵追赶而至。把尹少卿的尸体搬上马背后,领头的将领为难地对裴玄静说:“此人乃朝廷钦犯,如今死在娘子的院中,恐怕还得请娘子去东都走一趟。” 崔淼上前道:“人是我杀的,我跟你们去东都过堂吧。” “这……恐怕不行吧……”将领显得更为难了。 裴玄静轻轻一拽崔淼的衣襟,“崔郎不能走。你走了,自虚怎么办?”一个上午过去,李弥的病情急转直下,烧得越来越厉害,完全人事不知了。 崔淼说:“若想给自虚解毒,就必须去洛阳找药材。再待在昌谷只怕耽误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们也一起去洛阳。” 裴玄静愣住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事到如今她仍然必须相信他依靠他,似乎在这个世上除了他,她已别无选择——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行吗,静娘?”崔淼温柔得让她心痛,“等自虚好了,我再送你们回来。” 裴玄静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是在当天夜里到达洛阳的。和长安一样,东都洛阳也实行宵禁制度,但维护城市治安的金吾卫可以通行无阻。洛阳城中水系交织,街道无法像长安城那么横平竖直,却别具一种江南水乡般的旖旎风情。马蹄在寂静的街道上嘚嘚踏过,夹杂着低回的水声,显得比长安的夜晚更加幽深。 马车七拐八弯地走了好久,但是不管进入哪个街坊,只要朝车窗外一望,便能看见城郭北方那座朦胧起伏的山脉,山头上悬着一轮孤月。 许久不发一语的崔淼在裴玄静的耳旁说:“那就是北邙山。”昏迷的李弥就躺在他们俩对面,仍然死死攥着崔淼的右手。 “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崔淼低低地吟了一句,“静娘,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生于苏杭,死葬北邙’?” 裴玄静摇了摇头。 “邙,亡人之乡也。北邙山上无卧牛之地,只有累累看不到头的墓冢。很久以前,当我第一次来到北邙山下,就曾想将来我死的时候,不知有没有人送我上邙山。” 裴玄静垂下眼睑,她感到的不是尴尬,而是不忍。崔淼说起话来一向真假莫辨,可是每当他试图袒露胸襟之时,裴玄静就会体验到一种强烈的悲凉。仿佛在这个变幻多端又魅力十足的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无比孤独的灵魂。她至今仍在犹豫,要不要去深入这个灵魂——也就是崔淼所指的真相。 问题在于,自己有能力承担那么多真相吗? 裴玄静拿起覆在李弥额头上的湿手巾,换了一个面重新搭上去。换过来的那面已经热得烫手了。裴玄静心中的忧虑又添了一分。 “静娘,我想来想去,自虚现在的情况不应该是中毒引起的。” “怎么说?” 崔淼沉吟道:“毒香是点在伙房灶上的,所以中毒最深的是我,自虚只是被波及,当时还有力气追杀尹少卿,可见他中的毒并不厉害。” “那他为什么醒不过来呢?” “除非……他自己不想醒来。” “他自己不想醒来?”这种说法令裴玄静十分意外,“为什么?” “因为幻觉。”崔淼长长地吁了口气,“静娘,这种毒香的效应是分两个层次的。在一定的剂量之内,不会致死但会产生强烈的幻觉。中毒者会见到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人或者事,从而进入如痴如醉的状态。我猜想,自虚一定是在幻觉中见到了死去的哥哥。” “没错,他还把你当作了长吉。” “是的。他知道哥哥死了,但当他发现在幻觉中能够和哥哥重逢时,便情愿沉溺其中。他不肯放开我的手,是为了让幻觉更具有真实感。其实毒香的效力早就没有了,但是自虚的执念太深,所以才会无缘无故地发烧昏迷,就为了能够让自己继续陷在幻觉之中,不要醒来。你也知道,自虚在心智上其实还是个儿童,所以会做出这种只有儿童才有的行为。” 崔淼的话是有道理的,裴玄静问:“那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让自虚醒来?” “静娘,你让我想想,好好想想。”崔淼看起来疲倦极了。 金吾卫队将他们直接送入了东都留守府中的一所独立小院。这次的待遇相比在河阴县时有了天壤之别,小院环境清幽,庭院中翠竹若许,藤萝攀绕。三开间的正房,一应家什齐全,布置得温馨典雅,还有仆人殷勤侍奉。与昌谷的破茅屋相比,这里倒更像一个真正的家。 仆人传话,权留守请诸位先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崔淼却道:“还请向留守大人通报一声,崔某有要事相告,等不到明天。” 因为崔淼的表情太严肃,仆人勉强应了一声,退出去。 迎着裴玄静困惑而忧虑的目光,崔淼淡淡一笑,“静娘,我和这位东都留守打过一次交道后,发现他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他不像一个官僚,更像一个商人。你可知有何道理?” “商人可以谈条件。” “对。什么都可以买卖,只要你敢出价。” “崔郎这次想和权留守谈什么买卖?” “我会要他连夜去找致幻草药。” 第80节 “致幻草药?” “对。据我所知,在洛阳的胡人药铺中就有相应的药材。只要权留守派出金吾卫,拿着我开的方子去索买,谅也不成问题。” “买来之后呢?” 崔淼慢吞吞地说:“为自虚再点一次毒香。” “再点一次?!” “他不是想进入幻觉吗?” “我不明白。” “别问了,都交给我吧,静娘。”崔淼说,“就信我这一次。” 裴玄静沉思片刻,又问:“崔郎打算用什么条件去和权留守交换?” “还没想好……见机行事吧。” “就用‘真兰亭现’的谜题吧。” “这怎么可以!” “自虚这样下去会有性命之虞。”裴玄静坚决地说,“我想,现在除了‘真兰亭现’之谜,再没有更能吊权德舆胃口的了。反正先救自虚要紧,其他的以后再说。” 崔淼蹙起眉头端详裴玄静,重重地点了点头。 权德舆果然召崔淼去前堂问话了。裴玄静留在屋中,一边照顾李弥一边等待。天气尚有些闷热,她将屋门敞开,夜风吹得烛火摇曳不住,她总担心蜡烛会突然熄灭,它却流着泪坚持了下来。直到更漏连响两下,裴玄静才听见——“静娘,我回来了。” 崔淼告诉裴玄静,他和权留守都谈妥了。权德舆已经派出金吾卫去胡人药商处按方抓药,估计不要半个时辰即能返回。 听完他兴致勃勃的一番叙述,裴玄静问:“他对‘真兰亭现’的兴趣大吗?” “看不出来,他说帮我们出于善意。今后要不要把谜底告诉他,任凭我们定夺。” “老狐狸。” 不到半个时辰,仆人就把所需的药材送来了。崔淼还要了杵臼、锤和瓷钵等工具。东西一齐,他便挽起袖子开工,麻利地把药草切碎再碾磨成粉末状。裴玄静插不上手,只好在一旁看着。崔淼在工作时的熟练和自信深深地打动了她。他的神秘更加强烈地吸引她,也更使她害怕了。 终于都准备好了。崔淼说:“静娘,现在请你出去等吧。”见裴玄静迟疑,他疲倦地笑了笑,“你不会也想再中一次毒吧?” 裴玄静盯着他,“你呢?你怎么办?” 崔淼从仆人送来的那堆东西里挑出一颗小小的黑色药丸,举起来给她看,“这种鸡舌香丸虽普通,含在嘴里也能顶上一小阵子,以保神志清醒。当然,时间久了肯定不行,我会速战速决的。” 裴玄静说:“也给我一颗。” “不,你就在屋外等着。一炷香燃尽时,如果我还没有动静,你就开门通风,再把我们弄出去。”崔淼说,“静娘,你的作用才是最重要的。中毒过量必死无疑,我和自虚的命都在你手里了。” 房门关得严严实实。裴玄静站在院子里,全身冰凉地盯着窗上晃动的影子。 点在廊上的香还剩下近一半,裴玄静突然听到屋中传来几声巨响,紧接着便是崔淼的嘶声大喊:“静娘,快来啊!” 裴玄静用力打开房门。 浓郁的怪香直冲上脑门,她这才想起攥在手心的鸡舌香丸,忙以袖遮面,把已经捏得发软的药丸含入口中,同时将房门开到最大。 屋里像遭了强盗洗劫似的,屏风歪倒,架几移位,悬在榻上的帐幔扯下来大半幅,只有竖立在屋角的黄铜烛台纹丝未动,香烛刚刚熄灭,青烟正在迅速散开。烛台下面的地上,崔淼倚墙而坐,李弥扑在他的怀中,号啕大哭。 裴玄静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番情景,惊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崔郎,自虚他……” 崔淼有气无力地回答:“我们没事……自虚醒了,让他痛快哭一场也好。”裴玄静诧异地发现,他的脸上似乎也有泪痕。 李弥的哭声更响了,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哥哥,你不要走……” “他不是醒了吗?怎么还这样?!” 崔淼拍了拍李弥的肩膀,哄孩子似的说:“自虚,你不是都明白了吗?长吉哥哥死了,你看到的其实是我,是幻觉……所以你不可能替他的……懂了吗?” 李弥“呜呜”地哭得更伤心了。 崔淼这才向裴玄静解释:“我们原以为他使自己发烧昏迷,是为了在幻觉中重新见到死去的哥哥,其实我们都猜错了。咳!原来这傻孩子是想自己死,把剩下的阳寿转给长吉,让哥哥活下去。” 裴玄静又惊又痛地问:“他怎么会有这种傻念头?” “大概是在长吉病重的时候,曾有人随口这么一说,却被自虚记住了。他便一心信以为真。长吉之死,我想他刚开始也是懵懵懂懂的,直到你为长吉收殓,停灵到寺庙中之后,他才意识到哥哥真的死了,从此再也见不到哥哥了,但为时已晚。直到那次中毒后产生了幻觉,他把我当成了长吉,以为长吉又活过来了。结果……”说到这里,崔淼的眼圈发红,平静了一下才继续道,“结果他便要使自己生病,最好立即病死,把剩下的寿命转给哥哥,他以为只要这样做了,长吉就能活过来。他一直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也是他自己想当然地觉得,通过这种方式就能把寿命转给我。” 天底下竟有这样荒唐的事吗? 但是裴玄静不能用“愚蠢”二字来评价李弥。或者说,她认为自己不配评价他。她所能做的,只是伸出手轻抚李弥瘦削的脊背,劝慰他:“自虚,别哭了。你这样子,哥哥在九泉之下也会难过的。” 她的安慰很有效,李弥的抽泣声慢慢低落下去。 裴玄静轻声问崔淼:“你是如何让他明白过来的呢?” “很简单——再现幻觉。我在他的幻觉里是长吉的替身,便由我再在他的幻觉中亲口告诉他真相,让他幡然醒转,打消傻念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你怎么说的?” 崔淼没有直接回答裴玄静,而是握住李弥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我说自虚啊,你的长吉哥哥已经死啦,现在就算你要把命给我,延长的也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三水哥哥的寿。我虽然很感谢你,可真的不想活得太长,所以还是算了吧。” 裴玄静含泪笑出来,“三水哥哥,你这算字还是号?” “尊称。而且是自虚专用,好不好?” 李弥亦破涕为笑。 崔淼正色对裴玄静说:“我告诉你啊,除了自虚谁也不准那么叫,尤其是你!” 第81节 出屋时毒香早已散尽。裴玄静默默地向月祈祷,但愿永远不要有再点燃此香的那一天。 檐下的竹马和着更漏声,响了整个夜晚。夏末秋初的清晨,空气格外清冽,草木香虽然幽淡,却能醒人肺腑。裴玄静起身步出东阁。青苔沾满露水,走下台阶时,湿意便轻轻拂上裙裾,她感到了许久不曾有的闲情。 “静娘。” 果如她所料,崔淼也早早地站在了庭院中。经过一夜的休息,他的气色好了很多,因只穿了件白色中衣,褐色的圆领长袍披在肩上,若再除簪散发,便是一派天然的落拓风姿,浑如魏晋名士再来。 裴玄静不禁冲着他莞尔一笑,此人倒不辱没了“真兰亭现”这个谜——或许真乃天意吧。 崔淼还了她一笑,问:“你笑什么?” 裴玄静反问:“自虚怎样?”昨夜崔淼和李弥同榻而眠,睡在西厢。 “他很好,还在熟睡。” 裴玄静欣慰地点头,方道:“昨夜我决定了一件事。崔郎,我想我们一起去会稽,把‘真兰亭现’的谜题彻底解开吧。” “当真?”崔淼不敢相信地问,“能告诉我你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吗?” 裴玄静答非所问:“尹少卿的尸首运来洛阳了?” “金吾卫一起带回来的,静娘不是都看见了。” “崔郎有所不知,我在他的尸体上做了手脚。”裴玄静淡淡地说,“他死前用血抹红了半张脸,我……都替他擦干净了。” 崔淼等着裴玄静说下去。他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久违的智慧和自信。在裴度遇刺后独自应对时,在地下水渠中找寻出路时,在奔赴昌谷的途中一再遇阻时,在灵觉寺里破解离合诗时……他都曾见到过这种独一无二的眼神——“女神探”的眼神。 裴玄静开始说了,却是从武元衡的离合诗讲起的。 “崔郎应该记得‘真兰亭现’中的典故,我们还有几则没来得及讨论,其中一联‘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从字面上分析并不难,这一联讲的正是梁元帝萧绎的往事。崔郎,你在昌谷时也曾对我提起过这个人,记得吗?” “记得。就是他一把火焚毁了古今图书十四万卷,还有梁朝积蓄的所有‘二王’真迹一万五千纸,称得上千古罪人了。” “对,那么这位千古罪人梁元帝萧绎自号‘金缕子’,崔郎也知道吗?” “……似乎听说过。” 裴玄静道:“梁元帝萧绎史称‘才子皇帝’,自小博览群书,学问非常高。他还曾亲自动手搜集材料,历时数十年撰写了一部子书——《金缕子》。江陵城破时,萧绎亲手烧毁了包括《金缕子》在内的全部藏书,自己也被俘杀害。所以现在世上已经找不到《金缕子》这本书了。”裴玄静做出结论,“我以为这句‘仃伶金楼子’,说的就是萧绎独立完成一部子书的故事。” “那么‘江陵只一人’呢?” “萧绎在写《金缕子》的时期,也正是他翦除兄弟子侄的时期。他以文人彬彬之外表,做出极端残忍之举动,将对他登极皇位可能构成威胁的兄弟子侄一一诛杀。古往今来为了皇位争夺而骨肉相残者或许并不鲜见,但像萧绎这般身份与手段之不般配,言语与做法之不一致者,绝对是空前绝后的一人。父子兄弟的亲情到了萧绎这边,可谓绝矣。而他自己最后也只落得孤家寡人而死的下场,所以称为‘江陵只一人’。” “有道理。”崔淼表示认同,“但是……” “崔郎先听我说完。史载这位梁元帝萧绎还是个独眼,他幼时得过一场大病,病后便瞎了一只眼睛。也正由于他有残疾,内心十分自卑,所以才更要发奋苦读,著书以‘成一家之言’始终是他的抱负,因此才会有《金缕子》一书诞生。可叹的是,萧绎尽管一度当了皇帝,也确实写成了《金缕子》,却始终无法得到结发妻子徐昭佩的真心爱慕。那徐昭佩貌美出众,‘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说的就是她。然而这对夫妻的关系并不和睦。萧绎即位后,后位一直空着,也不肯立徐昭佩为皇后。徐昭佩便酗酒泄愤,大醉后还常常吐在萧绎的衣服上。她甚至特意给自己画‘半面妆’,借以取笑萧绎的独眼。天下后妃之中能像徐昭佩这么疏狂的,也算绝无仅有了。” 裴玄静终于说完了,而崔淼一字一句地问:“半——面——妆?” 裴玄静微微一笑,“崔郎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尹少卿临死涂花了自己的半张脸,所指的应该就是‘半面妆’,也就是说,他在最后时刻想留下的讯息,是有关于梁元帝萧绎的。那么,尹少卿和梁元帝萧绎又有什么关系呢?” 崔淼叫起来:“我知道了,金缕瓶!” 裴玄静似水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悠悠荡过,轻声道:“崔郎还真是……一点即通。” 不知为何崔淼竟叹息了一声,道:“后面就由我来说吧,静娘你看对不对。贞观年间,太宗皇帝为了取得《兰亭序》真迹,曾派了一个叫萧翼的人去骗取老和尚辩才的信任,从辩才手中诈得了《兰亭序》。事成之后,萧翼获得的赏赐中就有一件金缕瓶。而成德牙将尹少卿自称曾向武相公行贿,贿物也是一件金缕瓶。后来武相公的金缕瓶机缘巧合落入娘子手中后,那尹少卿便一路追踪而至昌谷,又从娘子手中夺回了金缕瓶。现在看来,这个金缕瓶肯定就是当初太宗皇帝赏赐给萧翼的。那么萧翼收到的赏赐怎会落入尹少卿之手?——‘半面妆’给出了答案!尹少卿当是萧翼的后人,从其祖上继承了金缕瓶。而那个骗取《兰亭序》的萧翼,本来就是梁元帝萧绎的重孙!” “是的,当年太宗皇帝赐给萧翼金缕瓶,难道不也是为了指代其曾祖的别号‘金缕子’吗?”裴玄静说,“还可能含着讥讽的意思,让萧翼记得其祖焚烧‘二王’真迹的劣行。” “没错!”崔淼右手握拳,重重击在左手掌心,“这就全联系上了。金缕子——萧翼——兰亭序——半面妆——尹少卿——金缕瓶。所以尹少卿濒死之时想留下的,是自己真实的身份。金缕瓶根本就不是王承宗的东西,那本来就是尹少卿祖传之物!难怪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它夺回!” 裴玄静说:“我想,很可能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将死之时别无他法,只能选择用这个方式留下讯息。” 两人又都沉默了,仿佛在品味这一连串真相中的况味。良久,崔淼用怅惘的语调问:“那位徐昭佩最后怎样了?也在梁元帝国破时被杀了吗?” “不,她没有活到那一天。因为徐昭佩私通他人,忍耐已久的萧绎终于受不了了,借着爱姬王氏生子后去世,给徐昭佩安了个投毒的罪名,逼她投井自尽,又将她的尸体送回家,曰‘休妻’。”裴玄静冷冷地说,“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连尸体都能休的。从对待发妻的态度上就能看出,这位梁元帝萧绎实非君子。他既没有爱的能力,更没有放弃的勇气。”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崔淼的这句话反令裴玄静一愣,萧绎有什么可怜的? “嫂子。三水哥哥。”李弥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 二人一起应道:“自虚,你好些了吗?” 他回答:“嫂子,我饿了。” 听到这么一句,裴玄静和崔淼都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我去找吃的。”裴玄静话音刚落,就有青衣侍者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娘子,早饭已经在预备了,马上就送过来。” 裴玄静吓了一跳,随即镇定下来,应道:“多谢。”她转身看了看崔淼,两人的目光里都是同一个意思——权德舆盯得够紧的。 看来东都留守表面上对“真兰亭现”的谜不以为然,实际伸长了脖子瞄着呢。 为了解开这个谜题,一路行来倍加艰辛,接下去肯定还有更多的急流险滩。确实有必要找一个同盟军、支持者。眼下尽量吊起权德舆的胃口,让他提供协助是正确的。 崔淼和李弥聊得热火朝天,经过毒香事件,现在李弥对他比对裴玄静还要亲热。 “说什么呢这么起劲?”裴玄静笑道,“自虚,早饭马上就来了。你再等一等。” 崔淼说:“我正在问自虚,他是从哪里听说‘转阳寿’的。” “哥哥病重,郎中们都说没救了。后来有一天家里来了个道长,说是……韩什么夫子请来的?” “肯定是韩愈。”崔淼说。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李弥说,“反正那个道长讲,人快死的时候,如果有别人愿意把阳寿转给他,他就可以活下去。可是哥哥听了后,骂道士在胡说八道,把他赶跑了。” 第82节 裴玄静的心一阵刺痛。她不敢想象当时的情景,又控制不住地要想…… “静娘,你想到了什么?” 她回过神来,道:“天师道确实有这种说法。昨夜我就一直在想这个。”裴玄静看着崔淼问,“‘真兰亭现’诗的最后一联,你还记得吗?” “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 裴玄静嫣然一笑,“还请崔郎解之。” “好。”崔淼胸有成竹地道,“典出《世说新语》。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还遇到了王戎、王敦和王导在座,在另一个屋子,又见到王诩和王澄。出来后,他对人说:‘今日太尉府一行,触目所见,无不是琳琅美玉。’所以这联易解,就是赞美琅琊王氏的。静娘,王羲之不就是出自琅琊王氏吗?此典中的王衍、王导都是王羲之的族人啊。” “那么崔郎一定也知道王羲之好道,从的就是天师道。” “静娘是指……” “所谓转移阳寿的说法,最有名的故事发生在王羲之之子王献之和王徽之之间。” “果有此事?”崔淼莫名惊诧,“不可能是真的吧?” “当然不是真的转寿成功,但确是一个兄弟情深的悲伤传说。”裴玄静娓娓道来,“王徽之、王献之同为王羲之之后,无论气质高下、官职高低,还是书法造诣,七弟献之都要胜过哥哥徽之一筹。但是,徽之、献之兄弟从不在意这些外人的评价,兄弟俩的感情就如陈年的美酒,愈久愈醇。那一年,五十岁的徽之和四十三岁的献之兄弟相继病危。因天师道有转阳寿之说,徽之便请来了一位术士,在病榻之上挣扎着恳求那位术士说,‘我的才能、官职都不及弟弟献之,今天就请大师用我的阳寿为弟弟献之续命吧。’不料术士回答,‘要替他人续命,自己得先有未尽的阳寿。如今你兄弟二人大限都到了,谈何续命呢?’徽之听罢,仰头长叹晕死过去。几天后,弟弟献之先去了。徽之不顾家人反对,强撑病体去为弟弟献之奔丧。他对着献之的遗体,抱着弟弟心爱的琴却并不弹奏,痛哭道,‘子敬,你的琴也与你一同仙去了。’此后不到一个月,徽之便也随着弟弟去了。所以,这个转阳寿的故事说的其实是徽之与献之的兄弟情深,正如……长吉和自虚的手足之情一样,难能可贵,令人动容。” 李弥垂下了头,裴玄静知他又在想念哥哥,便轻唤一声:“自虚。” “嫂子。” 崔淼突然说:“静娘,我们一鼓作气把诗中的典故都解了吧!” “好。” 有了之前的经验,剩下两联各自迎刃而解。 “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前一句说的是诸葛亮和诸葛瑾兄弟,分别投靠刘备和孙权两家。尽管各为其主,他们的兄弟之情一直不变,至死也没有因公废私、兄弟相争。后一句则说的是孙权继承江东后,幽禁大嫂和侄子。晚年又杀掉自己的几个儿子。这样心狠手辣之人,反因其权术被曹操赞为‘生子当如孙仲谋’。总之,诸葛亮位极人臣,尚且能全兄友弟恭之义。而孙权称王,则家不成家,父子不是父子,兄弟不是兄弟了。 “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则引用了东晋时期豫章王司马炽遭刘聪讥讽的典故,指出晋朝皇室骨肉相残何其多,虽然司马炽明哲保身,不参与兄弟相残。但当自己登上皇位时,仍然被拖累到亡国身死。 ——都清楚了。 这首离合诗中引用了诸多史料和典故,无非指出两个道理:其一,自古皇家无亲情,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之例数不胜数;其二,世间仍存在真正的慈爱、孝悌,为了亲人手足不惜牺牲自我的例子同样不胜枚举。 那么,武元衡究竟想说明什么? 裴玄静说:“离合诗的最高境界在于谜面和谜题的契合。昨夜我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当《兰亭序》真迹现世之时,便能同时证明皇权争夺的残忍与手足亲情。” “我不明白,如何证明?”崔淼思忖道,“况且这两者相互矛盾,怎么可能同时证明呢?” “我也不明白。所以我们要一起去找出真相来。”裴玄静说,“不仅仅是为了武相公的谜题,也是为了千古一帖《兰亭序》,更是为了见证亲情与人伦永存世间。”她将最温柔的目光转向李弥,“就像长吉与自虚,证实了徽之与献之的传说,那才是人间最可贵的真情,值得为之付出一切。” 4 秦望山下会稽湖畔,古刹永欣寺的香火已经旺盛了数百年。 正逢江南梅雨时节,隔着古刹如墙的烟火向南眺望,雨雾笼罩中的秦望山比平日更显云蒸霞蔚、气韵飘渺。寺里的墨池水涨高到了池沿,淅淅沥沥的雨水仍然不停地在池面上打出涟漪,碧水眼看就要泛溢而出,与长满池周的青苔融为一体。 古刹宝殿的每一面粉墙都是湿的,草席在地上铺一会儿,潮气就渗上来。即使对于土生土长的人来说,这个季节也挺难熬的,更别说来自北方的旅人。所以相对来说,梅雨季中的永欣寺要比平常清静一些。 无嗔方丈在清晨的细雨中漫步,尽情享受着古刹中的宁静和惬意。当他看见围在墨池前的三人时,便从他们略显狼狈的模样中看出,肯定是来自北方的香客。 方丈心想,来得真早啊,可见心诚。于是他主动上前一步,招呼道:“施主早啊,老衲这厢有礼了。” 这二男一女连忙向方丈还礼致意。他们的清秀模样和脱俗气质立即引起了无嗔的好感。 寒暄几句后,方丈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三人果然是刚从洛阳来的,那个叫崔淼的郎中忍不住抱怨了几句江南梅雨的闷热潮湿,但兴致显然未受影响。 无嗔笑道:“几位施主若是来观光的,现在这个时节实为最佳,否则是见不到此墨池满溢之景的。” “原来这叫墨池?是因为池水发黑才得此名吗?” “不不不,这池其实叫作‘洗砚池’,但只在梅雨时节池水漫溢时才会呈现墨色,故而又称为墨池,传说是王献之洗砚而成的。” “王献之?”崔淼望了一眼裴玄静,追问道,“王献之也曾在此寺中居住过吗?” “施主不知道吗?此处本来就是王家旧宅啊。王献之曾长期隐居于此地练字,所以方有‘洗砚池’嘛。某夜,王献之忽然见到屋顶出现五彩祥云,于是上表给晋安帝,愿将此宅献出,晋安帝遂下诏建寺的。” 裴玄静忍不住插嘴道:“晋安帝下诏建的不是云门寺吗?” 无嗔方丈大笑起来,“女施主只知其一。没错,王献之旧宅建成的是云门寺,而云门寺就是永欣寺的旧称啊。” 崔淼和裴玄静恍然大悟地相互看了看。 崔淼赶紧又问:“为什么要改名?什么时候改的?” 无嗔反问:“二位听说过智永和尚吧?” “就是写成《真草千字文》的智永和尚吗?当然听说过啊,他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第七代孙,也是其最重要的书法传人。” “施主说得没错。那智永禅师便是在本寺出家。他历时四十余载写成八百本《真草千字文》,之后将寺庙托付给弟弟智欣大师,自己用车载了八百本《千字文》,云游天下,把字帖送入每座寺庙,借助佛门的力量护持王氏书法的万代传承。在本寺后院还有智永禅师留下的秃笔冢呢,施主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崔淼说:“我们当然要去看,不过方丈还没告诉我们寺院为什么改名呢。” 无嗔笑得有点狡黠,“老衲方才提到谁了?智永……智欣……” “永……欣……寺!”裴玄静说,“是以这二位兄弟禅师的法号命名?” 方丈点头道:“女施主猜得不错。当时梁武帝特别赞赏二位禅师的德行和功绩,所以从二师的法号中各择一字,赐本寺新额为‘永欣寺’,还御提了寺名,就挂在本寺院门前。” “难怪。”崔淼说,“我们向路人打听云门寺,他们直接就把我们指来这里。我还在跟娘子说呢,怎么搞错了。” “阿弥陀佛。”方丈合十微笑。 第83节 裴玄静说:“听说智永禅师的徒弟辩才和尚也是在此修行。” “辩才法师吗?”无嗔不动声色地回答,“已故去多年了。” “辩才和尚是在丢失《兰亭序》之后,抑郁而亡的吧。” 这一次,方丈没有回答。 崔淼突然向朦胧雨雾中指去,“娘子你看那座白塔!” 虽然烟雨蒙蒙,水汽蒸腾,寺后那座白塔的孤寞身形,还是让裴玄静立即回想起了贾昌院后的白塔——两座塔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无嗔淡淡地说:“二位听说过辩才塔吗?这就是辩才和尚被萧翼骗走《兰亭序》真迹后,用太宗皇帝赏赐的钱造起的塔。阎立本还曾以此为题,作了一幅《萧翼赚兰亭图》呢。” 传说太宗皇帝最爱王羲之的书法,遍寻天下以集之。但他最惦记的《兰亭序》却始终弄不到手。后经多番明察暗访,终于得知《兰亭序》藏在会稽的永欣寺中,为僧人辩才所有。辩才和尚视《兰亭序》为命,从不示人。太宗皇帝多次派人访求,许以高价,辩才和尚均不为所动。于是房玄龄给太宗皇帝出了个主意,委派监察御史萧翼设法谋取之。 那萧翼便向太宗讨得王羲之的两三幅书帖,装扮成布衣书生的模样来到会稽。他每天都去永欣寺看壁画,引起了辩才的注意。两人谈起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极为相得。萧翼次日再访,晚上留宿在寺中。两人又引灯长谈,赋诗互赠,竟如知己一般。兴之所至,萧翼便拿出王羲之的字帖给辩才赏鉴。辩才说,帖是真迹,却非精品。萧翼乘机叹道,可惜啊!举世都知《兰亭序》妙绝,却没人见得到。辩才遂从房梁上取下《兰亭序》给他看,萧翼却说,是假的!两人还争论了好久。萧翼暗中记下藏匿之处,次日等辩才外出时,潜入偷得《兰亭序》。随后萧翼到驿长处露出真面目,以最快的速度将《兰亭序》送到了太宗皇帝的面前。太宗得宝欣喜若狂,遂派钦差至永欣寺,先装模作样地斥责辩才隐藏国宝,犯有欺君之罪,再假惺惺地赦免他,并赐给锦帛等物三千段,谷三千石。可怜的辩才和尚被人以卑鄙的手段骗走命根子,已然心灰若死,从此患了重病,不到一年就死了。 阎立本根据这段往事绘就《萧翼赚兰亭图》。图中萧翼口沫横飞,正在想方设法骗取辩才的信任。老和尚则忠厚地倾听着,完全没察觉到对方居心叵测,还在命仆从为萧翼烹茶。凡观此画者,都为之唏嘘不已。 崔淼感叹道:“所以那幅画上所记载的,其实是一段巧取豪夺的丑闻。我还听说太宗皇帝得到《兰亭序》后,因房玄龄荐人得力,赏赐锦彩千段。萧翼智取《兰亭序》有功,太宗皇帝提升他为员外郎,加五品,并赏赐给他金缕瓶、银瓶和玛瑙碗各一只及珍珠等。又赐给他宫内御马两匹,宅院与庄园各一座。” “不义之财只会带来无妄之灾。”无嗔的语调变得阴森,“那些赏赐上都依附着诅咒!所以辩才将钱粮造了这座塔,以消其祸。” 裴玄静和崔淼不由地互相看了一眼。 裴玄静问:“方丈,我们可以去看看辩才塔吗?” “不可。”无嗔突然变得冷若冰霜,“辩才塔年久失修,早就废弃了。登塔会有危险的。再说塔中空空如也,没什么可看的。” “就只是去看一看嘛。”崔淼说,“也不行吗?” “不行。塔锁住了,你们上不去的。” 李弥扯了扯裴玄静的衣袖,“嫂子,我们走吧。” 裴玄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转首对无嗔说:“方丈,我这里有样东西,想拿来祭奠辩才师父。” “什么东西?” “金缕瓶。” 崔淼惊道:“娘子你……” 裴玄静朝他微微摇头,他便不再吭声了。 无嗔冷冷地问:“什么金缕瓶?” “方丈心里最清楚。” 无嗔沉默片刻,道:“今晚,把东西带到辩才塔。”说罢转身离去。 走出永欣寺一段路后,崔淼才问裴玄静:“娘子,你找到金缕瓶了?怎么没跟我说过?” 裴玄静摇了摇头。“我没有金缕瓶。” “那你?” “我是想试着和方丈聊一聊,他肯定知道什么。” “好吧。”崔淼说,“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但你不能现身,到时就我一个人去见方丈。” “那我怎么保护你?万一他……” 裴玄静笑了,“我看那位方丈也是有修行的人,放心吧。我们没有金缕瓶,更要示出诚意,否则怎么让人家信赖呢?” 雨好像永远下不停似的。 裴玄静确实从没见过这样的天气,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包裹在水中。浸泡了雨的夜是灰色的,比北方干涩的夜更加混沌而神秘。 辩才塔底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霉浊之气扑鼻而来,从塔顶投下一线幽暗的黄光,萤虫在阴影中环绕飞舞。裴玄静到底有些害怕,正犹豫间,头上有人在说:“施主请上来吧,老衲已等待多时了。” 裴玄静紧握栏杆,拾级而上。 每踏上一步,灰尘、霉味和飞虫就在她的身旁轰然而起。裴玄静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着脚步声的节奏,在空旷的塔中回响。 塔并不高,她很快就爬到塔顶。塔顶才有一个几步见方的六角形空间。无嗔方丈盘腿坐在正中间,身旁的地上点着一支白色的蜡烛。 裴玄静在方丈的对面坐下。 “女施主从哪儿来?” “长安。” “长安……”无嗔冷笑,“那可不是一个好地方。每次从那里来人,都会带来死亡。” “方丈可知为何?” “因为那儿来的人都太贪婪了。”无嗔说,“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施主请把东西拿出来吧。” 裴玄静说:“对不起方丈,我没有金缕瓶。” “那你来干什么?” “我想请方丈告诉我《兰亭序》的秘密。” 第84节 “《兰亭序》的秘密?”无嗔反问,“《兰亭序》已经被人用最卑鄙的手法得到了,哪还有什么秘密?” “可是方丈,为什么我听说《兰亭序》的真迹还存于世呢?它会不会并没被夺走?” 无嗔的眼睛陡然精光暴射,“你说什么?” “我说……也许还能找到《兰亭序》的真迹……”裴玄静的声音有些颤抖。 无嗔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仰天大笑,举手一挥道:“你是说这个《兰亭序》吗?!” 就在他挥手的瞬间,只见一幅巨大的尺牍从塔顶直贯而下。就着幽暗的烛火,裴玄静依然看出来了,这是一幅放大了数倍的《兰亭序》! 她瞠目结舌地说:“这、这是……”她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兰亭序》的真迹,但制作者的水平令人咋舌,每一个放到半个桌面大的字看起来也能以假乱真。 “此乃辩才师父在最后的日子里的呕心沥血之作,亦是他的控诉!”无嗔用如泣如诉的声音道,“世上哪有什么《兰亭序》的真迹!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欲望和花样翻新的欺骗——假的!全都是假的!”他一指裴玄静,“你不是也在骗人吗?你说的金缕瓶在哪里?拿出来啊!就用它来了结一切恩怨吧!” 裴玄静吓得全身发抖,“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 “没有就滚啊!” 裴玄静跳起来,向塔下狂奔而去。无嗔癫狂的吼叫声紧随着她,就在裴玄静连滚带爬冲下最后一级台阶时,顶楼唯一的烛火突然熄灭。整座塔内瞬间漆黑,裴玄静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从塔顶悬垂而下的巨幅尺牍彻底没入黑暗,只有两个硕大的字像鬼火一般燃烧着:“俯”、“仰”。 裴玄静完全吓呆了。 从暗如地狱的塔顶传来无嗔的狂笑,裴玄静惊叫着逃出了塔门。 “静娘!”崔淼迎上来,他按照计划一直守在塔外。裴玄静一头扎入他的怀中,全身还在不停地颤抖。崔淼急问:“你没事吧?” 裴玄静牙齿打着战说:“走、走……快、快离开这儿……” 辩才塔上,无嗔狂笑不止。直到塔中重新被烛火照亮,有人从暗中出来,劈手打在无嗔的头顶。无嗔顿时血流如注,但还是在笑。 吐突承璀吼道:“别笑啦!你怎么回事?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无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中贵人不是、吩咐贫僧、套、套那女施主的话吗……我都照办啦……哈哈哈……” “放屁!”吐突承璀又用尽全力扇了一个耳光过去,“你给我老实交代,这座塔里到底藏着什么!” “中贵人不是都看见了吗?藏着……《兰亭序》啊……” “你不肯说是吧?没关系,我会让你开口的!” 无嗔抬起头,古怪地看着吐突承璀,“我真的全都说啦,再没别的可说了……”突然,他乘着吐突承璀愣神之际,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栏杆。 随着一声巨响,无嗔撞破栏杆,从塔顶径直摔向地面。在他下坠的过程中,身躯先撞到巨幅《兰亭序》,随后重重地砸在地上。 被扯得四分五裂的尺牍纷纷飘下,覆盖在无嗔血污四溅的尸体上。 5 在这个时节,长安城里还趴着一个秋老虎。但当这只秋老虎来到丰陵时,就变得格外驯顺而温柔了。 除了正午的太阳尚有夏日的余威,其他时候都需要穿上夹衣了。尤其入夜以后,冷月清光下的整个陵园都透着森森寒意。 广寒在此,幽冥亦在此,唯独寻不到半点人世的气象。 陈弘志自午后来到丰陵,就一直在等候陵台令李忠言的召见。等着等着天都黑了,月亮升起来。陈弘志感到全身凉飕飕的,他将生平头一次在陵园中过夜了。 他倒没有特别害怕的感觉。唯一的体会就是周遭异乎寻常的宁静。大明宫里的夜晚也是极其静谧的,但还是和这里不一样。陈弘志觉得,丰陵的宁静无边无际,好像能一直延伸到天地洪荒的尽头。 他想象不出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的话,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变成李忠言这样吗? 整个下午,丰陵台令李忠言就坐在陈弘志的面前,却没有抬起头看过他一眼,更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李忠言很忙,忙着——练字。 若非亲眼所见,陈弘志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丰陵台令竟会沉迷于书法。他暗暗地想,也许守陵的生活实在太无聊寂寞了吧,总要找些什么来消遣。 李忠言一直在临摹案上的一幅字。临了一遍又一遍,始终心无旁骛、兴致盎然。陈弘志看不到字帖的内容,心中着实好奇,究竟是什么字帖能如此吸引人。 宫人来掌灯了。 李忠言搁下笔,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眼睛不行了。如今一到晚上,就算点上灯也没法写字了。” 他抬起头来,好像刚刚才看到陈弘志,“嗳,来得正好,看看我这幅字临得怎样?” 陈弘志迟疑。 “过来啊!” 陈弘志赶紧凑到案前,见白纸上的墨汁尚且淋漓——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陈弘志看得云里雾里。 李忠言说:“唉!越写越觉得奥秘无穷,太难把握了。你看,尤其是这两个字——‘俯’、‘仰’最最难写。唔,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挺好的……” 李忠言看了陈弘志一眼,突然冷笑起来,问:“你懂吗?” 陈弘志吓得一个激灵,“我不懂!” “不懂就好。”李忠言将案上的字纸收拢到一起,随即“唰啦唰啦”地撕起来。陈弘志还没反应过来呢,李忠言就把自己辛苦一下午的成果统统销毁,扔进了旁边的篓子里。“烧了去吧。”他吩咐宫人。 陈弘志看呆了。 李忠言又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来,再给你开开眼。”招手示意陈弘志再靠近些。 陈弘志硬着头皮往前凑了凑。 此时,书案上只剩下一幅卷轴了,也就是李忠言整个下午所临摹的范本。 第85节 “看得出来是谁的真迹吗?”李忠言在陈弘志的耳边问。 陈弘志哪里懂这些,勉强猜道:“唔……是不是王、王羲之?” 李忠言神色一凛,“你还说你不懂?!” “我、我是挑名气最大的说啊。”陈弘志嘟囔,“其实我总共就知道这么一位。” 李忠言笑了,“小子,难怪他们说你挺机灵。” 他至为爱惜地收起卷轴,道:“王羲之算什么。你今天有福啦,这可是先皇的墨迹,我只习先皇的字。” “先皇不是写隶书的吗?这看着像行书啊。” “你连这也知道?”李忠言上下打量一番陈弘志,好像直到此时才对他产生了真正的兴趣,“进宫多久了?今年多大岁数?” “回李公公话,我进宫两年了,今年十五岁。” “十三岁进宫?倒是和我当初一样。”李忠言的兴趣似又增添了几分,“你在大明宫里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守陵?” “我、我想侍奉先皇……” “屁话!”李忠言断然道,“你连先皇的影子都没见到过,谈什么侍奉?” 陈弘志低头不语。 李忠言道:“我这里不能收你,你还是回长安宫里去吧。” “求李公公收留!” “不行,你走吧。” 陈弘志愣了愣,突然连连叩起响头来,“李公公开恩呐!我真的不想再回大明宫去了,求求您了!” “为什么?” “……” 李忠言阴森地道:“要么说实话,要么就滚回去。” 陈弘志匍匐在地上,少顷抬起头来,仍显稚嫩的脸上泪水纵横,“……我不想死。” “是吗?” “这两个月来,已经活活打死了三个了。”陈弘志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就在三天前,我哥……也、也给打死了……”他终于悲难自抑,放声痛哭起来。 李忠言等他哭声渐落,才问:“为什么要打死你哥?” “……他、他总是睡不好、做了噩梦就发脾气,这时候不管是谁在身边,不管什么原因,他都会往死里打的!” 李忠言皱起眉头,皇帝的脾气竟然变得如此糟糕了吗?他素来刚烈易怒,但也不至于…… “圣上因为什么睡不好?做的是什么噩梦?御医难道就没有办法?” “好像是没有任何办法。我们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噩梦,圣上并不提起。可是……” “可是什么?” “有一次我哥对我说,他值夜时听到圣上在梦中惊呼,不要杀我!谁知没过几天,我哥就被活活地鞭笞而亡了……” 李忠言沉思片刻,问:“那把刀子找到了吗?” “刀子?什么刀子?我没听说过……” 李忠言又沉默了,许久方道:“那我也不能留你。” “啊?!”陈弘志向前猛扑过去,抱住李忠言的双腿,“李公公救命啊!您不救我,我早晚得走我哥的老路!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啊!” “所以你就来守陵?”李忠言摇头道,“打算在这里过一辈子,哼,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可我也受不了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不知哪天突然就……”陈弘志绝望地饮泣着,就是不肯放开李忠言的腿。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李忠言在问:“……你恨他吗?” 陈弘志抬起模糊的泪眼,“恨?你说谁……啊!”他突然明白过来,吓得全身脱力,瞬间瘫倒在地上。 李忠言俯视着陈弘志,渐渐露出笑容,他说:“也罢,我就给你指一条活路出来。” 6 他们刚回到客栈,李弥就迎上来,“嫂子,三水哥哥,你们怎么才回来啊!咦?嫂子你没事吧?” 裴玄静笑答:“我好好的呀。”她越来越发现,李弥其实比绝大部分人都敏锐,在他身上有种晶莹剔透的直觉,就像阳光下的露珠一样夺目。她问他:“自虚在做什么?” “写哥哥的诗。”自从裴玄静给李弥安排了这项任务以后,他一直在努力完成着。李弥会写的字不多,虽然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却往往连一首诗都写不完整。所以他写下来的诗都漏着一个个窟窿,得等裴玄静和他一起反复念诵,再把缺失的字填进去。对于裴玄静来说,那真是掺杂着心酸和甜蜜的奇妙过程,每每都令她深陷其中。崔淼很能体会她的心情,所以从不参与。但又总是在她难以自拔的节骨眼上,用个什么借口来打断两人的工作。 从昌谷到洛阳再到会稽,他们三人已经相处得浑如亲人了——无法定义又相当融洽的一家人。 夜很深了,裴玄静让李弥先去睡下。崔淼看她坐到自己对面,才微笑着问:“嫂子没事吧?” “你说呢?” 崔淼叹息道:“我要是自虚就好了。” 裴玄静微笑着摇头,“你太聪明了,做不了他。” “那……我就做你的一个谜题。” “什么意思?” “那样你就会锲而不舍地盯着我啊。” 第86节 裴玄静不动声色地回答:“我也曾放弃过。” “那不是真的你。寻根究底决不罢休,才是你的本性。” “行啦……”裴玄静说,“你想到了什么?告诉我。” “是,静娘大人。”崔淼正襟危坐,开始陈述他的想法,“我们已经知道,云门寺就是永欣寺,最初是王献之的旧宅。而因千字文闻名于世的智永和尚,乃王羲之的第七世孙,实为王徽之的后人。说来有趣,智永起初学习书法时,跟随的是梁朝的大书法家萧子云。而萧子云正是咱们之前谈到过的梁元帝萧绎的布衣之交,他们都出自于兰陵萧氏,所以关系非常好。” 裴玄静补充:“萧子云是智永的师傅,智永是王羲之的后代。萧子云又是萧绎的好友,萧绎焚毁了王羲之真迹万纸……” 崔淼接着说:“辩才是智永的徒弟,辩才藏有的《兰亭序》是从智永手中继承的,而智永的《兰亭序》,则很可能是萧子云从萧绎那里保护下来的真迹。智永自己没有后代,就把《兰亭序》传给了徒弟辩才。结果呢,又让萧绎的曾孙萧翼给骗走了。”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瞧瞧这些人,绕了多大的圈子啊。” “我们现在当轶事来谈当然轻松,对于身在其中者就未必了……” 崔淼说:“静娘,你在辩才塔中到底看见了什么?”从裴玄静惊慌失措地冲出辩才塔后,他就一直在等待时机提出这个问题。 裴玄静微微合起双目,那火焰般的两个字又在漆黑一片中燃烧起来——“俯仰。” “什么?” “崔郎,你记得在《兰亭序》出现过‘俯’和‘仰’二字吗?” “当然有啊。”崔淼拿起纸笔就写:“‘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这是一句。接下来还有一句是——‘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应该没别的了……”他突然愣住了。 崔淼看裴玄静,裴玄静也在看他。两人的脸上都露出微妙而凝重的表情。还是崔淼先问道:“静娘,你还记不记得贾昌老丈死时,他的墙上……” “他的墙上有字。”裴玄静干脆利落地说,“但我当时已经神志不清,所以记不得内容。” “我记得!”崔淼郑重地提起笔来,“那时只是觉得奇怪,贾昌怎么会写那样一段奇怪的文字在墙上。真没想到,原来一切需待今日……” 他写完了。两人都沉默地看着这段文字: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共评《高士》,齐诣谢公。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许久,崔淼才说:“秦望山、洗砚池、会稽湖……原来是指这些。”又问,“乘兴几度往来,是不是也有个典故?” “有。据说王徽之在某个大雪之夜驾着一叶扁舟,前往阴山拜访好友戴逵,天明方至戴家门前,却又折身返回。人问何故,徽之曰: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见不见戴逵又有何妨?” 崔淼摇头叹道:“果然真性情。只是……贾昌在墙上写这段话干吗?” “崔郎还没看出来吗?”裴玄静说,“这段文字当出自智永和尚。” “何以见得?” “你看这句——‘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子猷是王徽之的字,子敬是王献之的字,这不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吗?再加上秦望山、洗砚池、会稽湖这些永欣寺周围的景物,若非智永,又会是谁呢?” 崔淼狡黠地笑道:“也可能是智欣和尚啊?” “崔郎考我呢。”裴玄静温柔地回答,“再请看这句——‘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说明此文恰恰是智永和尚为了追念其弟智欣所作的。再有‘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以先祖徽之和献之的兄弟情深,来比喻自己和智欣的手足之爱,难道还有疑问吗?” 崔淼向裴玄静一拱手:“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裴玄静不理他,继续道:“但是,智永的文中怎么会出现《兰亭序》里的句子呢?” “就是这句‘俯仰之间’吗?不奇怪啊。智永在追悼兄弟的文章中引用其先祖的名篇名句,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是很自然,也很贴切。但是,这样一篇文字竟然出现在贾昌的屋子里,可就令人困惑了。贾昌老丈是位有德行的好人,但是他与王羲之、智永兄弟没有丝毫关系啊。” 崔淼思忖着说:“贾昌不是好佛吗?会不会视智永为大德高僧,所以抄一篇智永的文字在墙上膜拜?”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诞不经,便住了口,只呆呆地看着裴玄静。 裴玄静微笑着摇了摇头。 崔淼又振奋起来,“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觉得‘真兰亭现’的谜底已经离得不远了!你说呢静娘?” 这次裴玄静没有摇头,而笑容越发清润。 崔淼不觉看得痴了,神思恍惚地嘟囔:“其实……还是解不开才好……”他蓦地又清醒过来,赶紧移开目光,突然绷紧的侧脸略显凄怆,带着不可言传的失落。 裴玄静也有些慌乱,便随手拿起李弥写的诗来。他有个习惯,每天只写一首李贺的诗,接连写好多遍,每一遍都空着同样的字,看起来既滑稽又执着。 “崔郎!”裴玄静叫起来,“你快看自虚写的这首诗?” 崔淼接过来一看,只见写的是:“野粉□壁黄,湿萤满梁殿。台城应教人,秋□梦铜□。吴霜点归□,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臣守迍贱。” 他又惊又喜地问:“《还自会稽歌》,是你让他写的?” “我从不规定他写长吉的哪首诗,他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我明白了,因为咱们到了会稽嘛,自虚就想起了这首诗。” “崔郎,你还记得吗?你曾在长安西市宋清药铺的后院,给我念过这首诗。” 崔淼笑了,“当然记得,还有你对河东先生的狂热崇拜,都令我印象深刻。” 裴玄静说:“这首诗是长吉慨叹永贞年间‘二王八司马’的,我恍惚记得王叔文先生祖籍便是会稽。” “是啊,所以长吉才作此诗嘛。” “要不……咱们明日去祭奠一下叔文先生吧?” 崔淼挑起眉毛,“娘子可是当真的?”永贞虽然已经过去整整十年,所谓的“二王八司马”死了一多半,仅存的几位包括刘禹锡、柳宗元尚在贬谪中挣扎,苦苦期盼着当今皇帝开恩赦免,让他们能重见天日。这些往事和这些人,至今仍是相当敏感的话题。 裴玄静说:“既然来了,机会难得。我是不怕的,崔郎若是怕了,就不要去。” “娘子什么时候见崔某怕过?”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 雨依旧下个不停。自从来到会稽,雨水就不离不弃地伴随着他们。相对而言,裴玄静比较能接受烟雨迷蒙的江南的早晨,处处景物都像洗刷过几遍似的,色泽清新,姿态动人,潮湿也不那么令人烦恼了。 第87节 然而寻访的过程却不顺利。他们一路打听,要么根本没听说过,偶然遇上一两个知道的,却又都是讳莫如深的样子。直到中午才大致找到王叔文故宅的方位,裴玄静意识到,自己还是把某些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皇权终究是皇权,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即使她自己能保持思维的独立,世间的绝大部分人只能遵从既有的规范,既没有能力更没有意愿去突破它。 眼前的景象也证实了她的想法。从王家祠堂的规模来看,当初必是大户。顺宗皇帝在位的八个月中,王叔文一度飞黄腾达,时间虽短却皇恩极隆,连其母过世也有柳宗元为之撰写墓志。然而今天看去,却已然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的破败景象。尤其让他们不解的是,偌大的王家族院,居然像遭到洗劫似的,空空如也,连一个活人都找不到。 这光景实比李贺在《还自会稽歌》中所描写的还要凄凉一百倍。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上年纪的邻人,崔淼施展开他的魅力攻势,总算赢得了对方些许信任。老人家才肯告诉他们,王家原先确是本地的一个大族。王叔文出事以后,先是被贬去渝州,紧跟着宪宗皇帝又派使者去赐死。王叔文饮毒酒而亡,遗体由族人运回本地,安葬在后山的祖坟中。本朝早就不兴株连之罪,所以大家认为这事儿也就了了,族人们仍然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不想一年之后,朝廷又来了人。不由分说就砸烂了王家的祠堂,还掘了王家的祖坟,把王叔文的棺材从地下挖出来,将尸骸曝露于荒野。这下可把王家族人吓了个魂飞魄散。皇帝对王叔文竟然仇恨到这个地步,族人们觉得太不安全了。谁知道皇帝哪天心情一糟,干脆就给王家来个灭门也说不定。于是族人们才痛定思痛,下定决心抛弃祖产,举族南迁了。 老人家叹着气说:“他们走得那样惶恐,怎么还敢留下踪迹。等去到异乡后,肯定也会隐姓埋名的。所以现在再无人知道王家人的下落咯。” 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对着残破的遗址默默祝祷了。 临走时,裴玄静发现祠堂门楣上尚有残留的墨迹,像是曾经题写的对联,后来被专门抹去了。估计是太过匆忙了,最后的两三个字和题名仍旧依稀可辨。 她招呼崔淼一起来看,“崔郎你看,这个题名是不是王伾?” 崔淼点头,“没错!”王伾是顺宗皇帝的书法老师,永贞期间与王叔文同时得到重用,并称“二王”。王叔文以棋待诏,王伾以书法获宠。两人一起在东宫侍奉顺宗皇帝十多年,交情莫逆。所以王伾给王叔文的祖居题写门联,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过,王伾的结局和王叔文同样悲惨。顺宗禅让之后,他们迅速失势。王伾遭贬谪前已经得了重病,还没到贬地就病死了。 裴玄静端详着那残余的字迹,喃喃自语道:“我听说先皇最擅长隶书,怎么他的书法老师写的却是一笔行书?” 崔淼不太肯定地回答:“这个……书法都是相通的吧。” 返回的路上,裴玄静一直在沉思。 崔淼实在耐不住了,问她:“嗳,接下去怎么办?咱们还去哪儿?” 裴玄静看着他,突然一笑道:“崔郎不是最有主意的吗?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我还不是都听你的……”他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长安。” “什么?” 裴玄静说:“我想我们该回长安了。” “你当真?” “崔郎,你想不想再去一次贾昌老丈的院子?”裴玄静直视着崔淼的眼睛说,“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崔淼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要和静娘一起,哪里我都愿意去。” 裴玄静问李弥:“自虚呢?想不想跟嫂子去长安?” “长安?是哥哥去过的长安吗?” “对。你的长吉哥哥在那里做过几年奉礼郎呢。” “好啊,我要去!” 崔淼低声问:“你真的要带自虚?” “那怎么办?从今往后不管我去哪里,都要带着他的。” 崔淼不吭声了。 裴玄静吩咐车夫转向永欣寺。 “我想再去看一次辩才塔。”她对崔淼解释道。 “这次让我陪吗?” “不,你陪自虚。” 崔淼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你确定没有危险?” “昨晚都没出事,现在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 马车停在永欣寺门前。崔淼带着李弥在寺庙里逛,裴玄静独自一人向后院而来。洗砚池水比昨天涨得更高了,但就是神奇地不溢出来。洗砚池旁也站着一位禅师,却不是无嗔。 裴玄静上前打听无嗔方丈。 “无嗔?”陌生禅师合掌道,“鄙寺从来没有过一位法号无嗔的方丈啊。” 虽然多少有些思想准备,裴玄静的心头仍然一紧。想了想,她又问:“我曾听过辩才塔的故事,不知可否入塔一谒?” 禅师连连摇头道:“辩才塔已经封闭多年了,入不得也不得入也。” 裴玄静刚想争辩,却听头顶传来凄厉的鸦鸣,漫天雨雾中,一只黑色的大鸟在辩才塔顶不停地盘旋。 “阿弥陀佛。”禅师劝道,“女施主请回吧。为了您好,这里真的没有什么可看的。” 她听出了禅师语气中的哀求,也看清了禅师目光中的恐惧。她明白了,自己很可能已经充当了头顶那只报丧鸟的角色。正是在自己的不懈努力下,危机逐渐成形,化成真正的杀人利器。曾经若隐若现的血腥味道,越来越浓烈了。 裴玄静道谢退出。 重新坐回马车里,崔淼似乎打定了主意,只等她先开口。 裴玄静说:“崔郎,会稽也应该有磨镜的铺子吧?” “想来会有。怎么?” 裴玄静把聂隐娘相赠的小铜镜拿出来,不禁微笑起来,“又要麻烦你了。不过……这次我相信你不会再被关到地底下了。” 崔淼接过铜镜,“你想找聂隐娘?” 第88节 “我觉得咱们有危险了。”裴玄静郑重地说,“此去长安,最好能有隐娘夫妇相陪。她答应过我的,见信必会出手相助。” “行,我去找找。” “事不宜迟,崔郎现在就去吧。”裴玄静道,“我带自虚回客栈等你。” 崔淼答应:“正好,我也去打听打听,韩湘子有没有留什么消息给我们。” 马车停在十字街头。崔淼跳下车,裴玄静赶紧把伞递过去,“别淋着。” 他朝她笑一笑,“回去等着,我就来。”打起伞走入雨中。 裴玄静望着他的背影融入淅淅沥沥的天地间。原先她并不知道,这温柔的江南细雨真能使人断魂。 回到客栈后,裴玄静先把李弥送回房,便立即到柜台打听上房的情况。 掌柜的回答:“店里最好的上房都被包下了。” “掌柜的知道是哪位客人包下的吗?” “这个嘛……不便透露。” 裴玄静干脆地说:“行,我自己去看。” 掌柜刚想阻拦,有个差役模样的人过来说:“主人有请,娘子跟我来吧。” 她进去时,吐突承璀正在品茶,看见她便招呼,“娘子来得正好,尝尝这江南的新茶如何?” 裴玄静坐下来。吐突承璀见她碰都不碰茶盏,便叹道:“娘子在会稽忙得很啊。” “中贵人比我更忙。” “哈!”吐突承璀将脸一沉,“娘子找我何事?不妨直说吧。你我都是忙人,耽搁不起。” “我要回长安,想请中贵人同行。” “哦?你不是有人相陪吗?” “那人是奸细。”裴玄静镇定地回答,“我刚刚设计甩掉他。” 吐突承璀不慌不忙地问:“奸细?什么奸细?” “崔淼是权留守的人。” “权德舆?” “最早是藩镇的人,刺杀案他也有份,但见刺杀未成就反水投靠了权留守,告密以求自保。现在,他又奉了权留守的命,潜在我的身边探听机密。” “是什么样的机密呢?娘子?”吐突承璀的语气太温柔,简直都不像一个阉人了。 “我不能告诉你。” “呦,那让我怎么帮你,相信你?” 裴玄静只沉默了一瞬,便直视着吐突承璀,问:“‘李公子’可好?” “……他很好。”吐突承璀毕竟没料到裴玄静如此直截了当,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就是操心的事情太多。” “幸而有中贵人替他分忧。” “哪里哪里,还有娘子的叔父嘛。” “是。离开长安一晃都快两个月了,我也很惦念叔父大人。” “好吧。”唇枪舌剑到此为止,吐突承璀终于应道,“那我就陪娘子走这一遭了。” “请中贵人即刻启程。我不想再见到那个奸细了。” 吐突承璀大笑起来,“娘子还真是步步紧逼啊。也好,就让他滚回权德舆那里哭诉吧。咱们走!” 7 又一次来到春明门外。 和两个多月前相比,长安的天空好像整个地抬高了。碧玉般的蔚蓝色中透出隐隐秋意,几缕薄若无形的云丝慵懒地飘在极远方。这座城池和它所依附的天地,都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在这个季节展露出最干净、安宁和包容的面目来。 途经镇国寺时,裴玄静还是不由自主地朝寺后张望过去。 吐突承璀恰到时机地说:“娘子别看了,贾昌的院子已经拆了。” “拆了?” “就是上回娘子在那里见过‘李公子’以后拆的。”吐突承璀说,“什么都没有了。哦,那座塔还留着。娘子想去看看吗?” “中贵人允许我去看吗?” 吐突承璀哈哈大笑,“倒是可以。不过本将劝娘子别去了,真没什么可看的,里面就老和尚和贾昌的两具骸骨,怪瘆人的。还不及辩才塔呢。” “你们把无嗔禅师怎么了?” 吐突承璀瞬间犯了耳聋症,却注视着从城门内迎出来的一小支马队,看服饰正是他管辖的神策军。 果然,这批神策军疾奔到他们面前后便翻身落马,为首者向吐突承璀行礼道:“圣上有口谕——命吐突中尉即刻送裴大娘子回府。”说完,又在吐突承璀耳边低语了几句。 “知道了。”吐突承璀笑容可掬地向裴玄静示意,“大娘子请吧。” 快到兴化坊时,吐突承璀才低声对裴玄静说:“‘李公子’让我转告娘子,娘子若是想见他,可立即送信给我,他随时……等着你。” 把裴玄静送到裴府门口,吐突承璀便拨转马头扬长而去了。 第89节 裴玄静就这样回来了。 在会稽出发时,她给叔父裴度写了一封信解释来龙去脉。吐突承璀派专人快骑把信送回长安,因而裴度早些天就得到消息了。 当时信写完后,裴玄静特意拿给吐突承璀审阅,反正他肯定会看,倒不如做得光明正大。裴玄静在信中详述了自己从长安到河阴,遇上粮仓大火,再转至昌谷,李贺离世,因李弥患病又前往洛阳寻医的全部经过,直至蒙吐突承璀将军慷慨相助,愿意护送他们返回长安。 总之,所有合情合理的过程都写到了,不合情理的也尽量自圆其说了,省略了一切可能引起怀疑的部分,至于会稽,则只字未提。 吐突承璀阅后表示相当满意,并且由衷地赞扬了一句:“娘子真识相。” “不写成这样,中贵人会让我回长安吗?” 吐突承璀说:“娘子既然如此懂事,想必也明白,见到裴相公后应该怎么说。” “我不会给叔父招惹是非的。” “那就好。” 绝不能给裴度招惹是非,进而带来无妄之灾。在返回长安的途中,裴玄静一直这样告诫自己。但是除了回到叔父府中,眼下她确实没有其他选择。她知道,一切都取决于自己能否解开、何时能解开“真兰亭现”之谜——那位隐身在大明宫的琼楼玉宇中的“李公子”,还在等待她的答案。 她只能暗暗祈祷,这个答案将不至于是无法挽回的。 裴度慈爱而平和地重新接纳了裴玄静,甚至没有多盘问几句,吐突承璀怎么会与裴玄静尽弃前嫌的。裴玄静再一次叹服于叔父的深邃智慧。吐突承璀的再三出现,已经表明了背后之人的身份。所以叔父等待裴玄静自己开口。时机未到,多问也是无益。 至于老好人婶娘杨氏和喜出望外的小婢阿灵,也就只会拉着裴玄静的手哭哭笑笑了。 为了自己和李弥,也为了叔父乃至全家的安全,裴玄静回到裴府就自我禁足,真正当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侯府千金。大家都很喜欢李弥,但因他第一次离开家乡,又刚刚失去相依为命的哥哥,怎么都不太自在。只有裴玄静能够安抚他的情绪,于是便安排他住在裴玄静的隔壁,便于照料。 除了每天默写一首李贺的诗之外,裴玄静想给李弥找些别的事情干干,最好的选择当然就是——练书法。 李弥认字不多,但他的模仿能力非常强。任何一个字,他只要看见一种写法,就能立刻默记下来。往往这个字的意思他并不明白,写法倒是背了好几种。就同他记忆李贺的诗一样,完全是不明就里的强记。赖得他心地清明,如同一张白纸,可以毫无杂念地刻印下任何内容。 裴玄静在裴度的书房里找到了虞世南摹《兰亭序》和怀仁和尚《集王圣教序》的印本。她给李弥讲了讲《兰亭序》的内容,发现他根本听不懂,也就不为难他了。李弥仍然按照他自己习惯的方式,像画画似的临摹起了王羲之。 裴玄静陪在他的身边,倾听窗外竹叶在秋风拂动下的窸窣声,往往不经意中就过去了整个下午。她知道这种宁静是难得的,却也是暂时的。 与此同时,权德舆在长安的府邸中也过得十分平静。 在河阴仓案和洛阳暴动案立下大功之后,皇帝下诏将权德舆召回京城,大为嘉奖,复拜太常卿兼刑部尚书。权德舆重返朝廷中枢,却保持低调,每日除了上朝办公之外,对前来拜访巴结的大小官吏一律闭门谢客。 但是这天傍晚,权德舆却破例在书房接待了一名来者。 仍然是那一身白衣素巾,今天的崔淼看起来却相当憔悴,神色也有些焦虑,不复往常的潇洒落拓。 他是来向权尚书汇报这段时间的调查成果。 根据他和裴玄静在会稽发现的线索,来到长安后,崔淼便围绕着前朝书法家王伾展开调查。先皇喜好围棋和书法,居东宫二十余年,围棋国手王叔文和书法家王伾一直侍奉在他身边,深得宠信。先皇登基之后,由于重病瘫痪无法理政,便将政务全权委托给了最信任的东宫旧人。其中,王叔文是当之无愧的领导者,在翰林院中负责起草各项诏书。而王伾则负责将诏书送入内廷,交给顺宗皇帝身边的内侍李忠言。李忠言把顺宗皇帝的意见告诉王伾,再由王伾传递给外朝的王叔文他们。正是这个复杂而脆弱的上传下达的程序,后来遭到群臣的极大反弹。众人皆指,“二王”和李忠言几乎等同于挟持了顺宗皇帝,皇帝的所有谕旨都经由他们的口来发布,其他臣子压根无法与皇帝召对,又怎么能知道那些旨意是否出自皇帝的本意呢? 喧嚣一时的永贞革新派在李纯登基后就彻底垮台了。相对而言,王伾并不像王叔文那样直接介入政治,他充其量只是一个受到特别信任的传令官而已。所以他没有像王叔文那样被赐死,而是因病死于贬所了。 然而吊诡的是,王伾却是永贞派中第一个死掉的。 崔淼说:“我查到了王伾的家史,发现了他的书法渊源。很有意思……他是则天皇后时期的大书法家王的后代。而王,正是王羲之的九世堂孙。” “王?就是那个献上《万岁通天帖》的王吗?” “权尚书记得没错。” 武则天的《万岁通天帖》,说来也算一段趣史。当年武则天称帝之后,也曾有样学样,像太宗皇帝那样下旨寻访王羲之的真迹。可是经过梁元帝焚书和太宗集帖,天下几乎再无王羲之的真迹可寻。最后还是王献出家中世代珍藏的王羲之真迹,令武则天大喜过望。她下令将这些真迹刻拓成帖,便是流传后世的《万岁通天帖》。之后武则天又将真迹装于名贵的宝匣中还给王,使其后代可以将祖宗之遗继续传承下去。 崔淼说:“王伾以书法待诏,流传在外的作品却非常少。大家都知道先皇擅隶书,所以想当然以为王伾所习为隶书。其实从我找到的线索来看,王伾写得一手祖传的王家行书。” 权德舆听得很专注。 崔淼往下说:“王除了献《万岁通天帖》之外,还做过一件大事,与贞观名臣魏徵有关——他买下了魏徵在劝善坊中的旧宅。当年太宗皇帝见魏徵的宅邸太朴素简陋,特命将修建皇宫剩下的材料替魏徵建了正堂,所以这座宅邸的意义非凡,乃太宗皇帝与魏徵君臣相得的证明。然而,恰恰是这座旧宅揭露了君臣二人关系中的另一面。” 魏徵死时,太宗皇帝亲自撰写碑文,立于其墓前。可说魏徵享受到了为臣子的最高荣誉。然而这一切很快便发生了戏剧性的大逆转。 有人向太宗密报,说魏徵每次向皇帝上奏章时都留有副本,还将这些谏辞拿给当时的史官褚遂良看。说明魏徵在内心里根本不信任太宗皇帝,认定他会篡改历史。太宗皇帝闻言盛怒,下令推倒了自己亲书的墓碑。 权德舆含讥带讽地说:“你知道得还真不少嘛。” 崔淼不理他,继续道:“直到数年后王买下魏徵的旧宅,在其中的密室里果真发现了这些奏章的副本,并将它们编纂成书以传后世。所以……” “够了!”权德舆打断崔淼,“你跟我说这些不相关的事干什么?” “怎么不相干?!”崔淼正色道,“虽然王将魏徵的奏章印成书并公之于众,可谁知道他是不是匿下若干篇目?其中会不会就有与《兰亭序》真迹有关的内容?王是王羲之的后人,如果他见到了与其先祖有关的秘密,他会怎么做?还有,王伾不像王叔文,没什么政治才能,因何能得到先皇特别的宠信?又为什么在先皇内禅后第一个暴卒?据我所知,在‘二王八司马’中,王伾是唯一一个在先皇驾崩前就死去的人!所有这些事情之间,难道就一点关联都没有吗?”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没有!”权德舆斩钉截铁地说,“所谓‘真兰亭现’的谜别再查下去了!再查也是浪费时间,还会误入歧途。” 崔淼咬牙,“怎么是歧途……”但他强自按下怒火,隐忍地说,“权尚书,我敢保证这个调查方向没有错。只是……我需要和裴大娘子见个面,此谜即能水落石出。但我现在进不去裴府,所以还需求权尚书帮忙。” “不可能,我不会帮你的,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权尚书!吐突承璀三番五次企图阻拦,说明此谜事关重大啊。权尚书难道愿意拱手相让吗……” “住口!”权德舆目露凶光,一改平时中庸通达的大儒模样,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挑拨朝廷重臣之间的关系,还对先皇甚至太宗皇帝的德行妄加揣测,是不想活了嘛!今日我留你一条狗命,你即刻滚出我的府邸,永远不要再让我见到你。滚!” 崔淼脸色煞白,眼里几乎冒出火来。“小人!懦夫!”抛下这两个词,他转身阔步而出。 权德舆正冲着他的背影运气,却觉屏风后香气拂动,一个人影转了出来。 权德舆及时收敛起怒容,向来人拱手道,“贵妃,您都看见了。” 郭念云穿着宫中女官的服饰,头上的帷帽也未除下。只将面纱撩开一片,可见她除了权德舆之外,不想对任何人露出真容。 对郭念云来说,即使有胆量私自出宫会见权臣,也必须将掩人耳目做到极致。毕竟,她要对付的人精明冷酷,还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郭念云从不敢自比则天皇后,她的丈夫更不是唐高宗。 所以她的企图心才更加迫切而又忐忑。 第90节 “权尚书,你为什么要赶他走呢?”郭念云焦急地问,“他所说的秘密分明是极有价值的呀!原来这些日子,吐突承璀东奔西跑就是在忙这个!” “微臣自是明白这一点。可是……” “可是什么?” 权德舆犹豫地说:“您不觉得应该尽量避开吗?毕竟,吐突承璀的背后是……” “那又怎么样?”郭念云反唇相讥道,“你没听见他刚才提到了魏徵吗?世人皆以为魏徵死后太宗恩断,是因为所谓的奏章副本。但其实他们李家人心里都明白,太宗和魏徵在李承乾太子废立之事上已经彻底反目,只因当时魏徵病重,太宗皇帝为了维持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君臣典范,才一直隐忍到其死后,借着奏章案一并发作的。权尚书不会不知道,魏徵最早是隐太子李建成的门客,玄武门之变后无奈跟随了太宗皇帝。后来太宗皇帝又命他辅佐太子李承乾,魏徵就曾表示过,不希望自己辅佐的两任太子都遭到噩运。结果偏偏一语成谶。所以,魏徵在他留下的奏章中很可能提及太子废立,以及对江山社稷的影响。这些内容会不会真的被王隐匿下来了?方才那个崔淼说得很有道理,吐突承璀为什么也盯得这么紧,说不定真的和立储有关!” 权德舆摇头道:“贵妃所说的都是朝廷机密,他崔淼区区一个百姓绝不可能知道!无非都是些想当然的胡说八道,怎能取信……” “不!就算是胡说八道,我也要去弄清楚。太子之事再也耽搁不得了。这回宥儿若是再落了空,我母子前途危殆矣。”郭念云直视权德舆道,“尚书大人害怕引火烧身,自可躲得远远的。我反正是没有退路的!” “唉……”权德舆无奈地长叹。 郭念云走了。权德舆在书房中坐立不安,越想越害怕。他仍然认为,最终皇帝会将李宥立为太子,所以不能得罪郭家,但眼下的局势又确实太微妙,存在满盘皆输的可能性。 只有拿最薄弱的环节开刀了。权德舆唤来心腹手下,吩咐他立刻去杀一个人——崔淼。 对崔淼这种不自量力非要掌握核心机密,甚至想借机兴风作浪的小人物来说,死亡是唯一的归宿。 这天裴玄静正陪着李弥练字,阿灵拿给她一封信。说是韩愈府中刚差人送来的。 裴玄静展开一看,不禁惊喜地笑起来——这个韩湘子,倒没忘记自己的任务。 他果真把在南诏国看到的《兰亭序》录了下来。韩湘在信中说,不敢肯定自己的记忆完全正确,但应该差不太多。 内容如下: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娱目骋怀,信可乐也。 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矣。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右将军司马太原孙丞公等二十六人,赋诗如左。前余姚令会稽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确实如韩湘所说,从“信可乐也”这四字之后的内容,都与众所熟知的《兰亭序》不同。记叙的仍是兰亭集会的过程,而非普遍版本《兰亭序》中对人生的感喟。 光凭内容,无法判断孰真孰假。 “嫂子,”李弥在叫她,“这几个字没有。” 裴玄静不明白他的意思,再看李弥在纸上临摹的《兰亭序》,空了好几个字,就像他默写李贺的诗一样,总有那么些许残缺。 “为什么空着几个字不写?” “这几个字找不到,没有……”李弥嘟着嘴说。 裴玄静更糊涂了,“你不是在临摹《神龙兰亭序》吗?按样写就行了啊,怎么会没有?” 李弥把《神龙兰亭序》扯到裴玄静面前,又指给她《集王圣教序》看,说:“这里面的字,和那里面的字好多是一样的,所以我就把一样的字照着写下来。” 裴玄静笑道:“我的傻自虚,《集王圣教序》本来就是用王羲之的字集成的。所以呢,里面不少字取自《兰亭序》,当然是一样的咯。” “可就是有几个字找不到呀。”李弥说,“比如这个‘致’、‘览’,还有‘亦感’、‘殊事’、‘视听之娱’……咦?嫂子,你怎么啦?” 好像遭到当头一棒,裴玄静从未经历过如此幡然醒悟的刹那,以至于在激动的眩晕之余,只剩下痛感了。 她终于看见了真相。 今天裴度回来得比平常都早,裴玄静立即过去请安。 她看出裴度的神色不对,“叔父,出什么事了吗?” 反常地提前下朝,裴度的心事重重多半和朝堂有关,按理裴玄静不该问,裴度更不该答。但是今天这叔侄二人约好了似的,双双破例了。 裴度叹道:“今天,我说错了一句话。” “是对圣上吗?” 裴玄静问得太直接,使裴度会心一笑,“是啊。”弦外之音似乎是:还说你冲动,我这个当叔父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事情是由刘禹锡和柳宗元再度被贬引起的。 本来将二人召回时,皇帝确有重新启用他们的想法。偏偏刘禹锡性格旷达,天生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主儿。阔别长安十年,一回来他就跑去玄都观赏桃花,信笔写下一首《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连傻子都能看出诗中的辛辣讽刺,更别说那些被调侃的对象了。刘禹锡和柳宗元一样,虽仕途飘零,却文名鼎盛。他们笔下的每首诗、每篇文都会自动地流传开来。 政敌们感到了深深的冒犯,于是将诗呈给皇帝陛下,谓之“诗语讥忿”,并且暗示皇帝,玄都观中的种桃人恰好也姓“李”。 宪宗皇帝很快下诏,将刘禹锡再贬播州,柳宗元贬至柳州。 播州位于大唐西南最边境,穷山恶水、人烟稀少。刘禹锡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如果随行的话,到了那种地方必死无疑。危急时刻,刘禹锡的好友柳宗元挺身而出,连夜上表请求和刘禹锡对换,自己愿去死地播州,让刘禹锡去条件相对好些的柳州。 今天在延英殿中,裴度就向宪宗皇帝提出此事。他知道陛下对刘、柳二人憎恨极深,便试图从尽孝的角度来劝说皇帝。 可是皇帝反驳道:“你劝朕顾及刘禹锡八十岁的老母亲,但他自己写诗的时候,为什么就不想一想他的母亲,和柳宗元这干朋友们?朕不会帮这种人成全他的孝道!” 见皇帝心意已决,裴度一急之下,脱口而出道:“如果这次陛下饶恕了刘禹锡,天下人都会知道,陛下是不忍令其母子永隔。陛下此举,绝不仅仅成全刘禹锡的孝道,也是成全了陛下自己的孝道啊!” 此言即出,宪宗皇帝便不肯再和裴度说一个字。 裴度对裴玄静叹道:“我太想帮梦得和子厚,却伤到了圣上的心,是我的错啊。” “怎么会伤到圣上的心?” “玄静,你读过《春秋》中‘郑伯克段于鄢’一则吧?” “读过。”裴玄静的心狂跳起来,“郑伯克段于鄢”不正是“真兰亭现”诗谜中的第一个典故吗? “郑庄公怨恨母亲偏心,曾发下毒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可是很少人知道,当今圣上也已经整整十年没见过母亲王皇太后了。” 裴玄静惊讶地问:“为什么?”她听说王皇太后长居兴庆宫,从大明宫到兴庆宫仅隔着两个里坊的距离,就算每天看望都是可以办到的。 裴度的语调变得异常凝重,“因为十年前,王皇太后在先皇的柩前对圣上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所以,即使圣上与母亲近在咫尺,却至死不能相见。” 第91节 “王皇太后怎会发下这样的毒誓?” 一个女人誓言终生不见自己的儿子,裴玄静完全想象不出其中蕴藏着怎样强烈的爱憎。 裴度摇了摇头,却道:“总之,对当今圣上提及‘孝’这个字,必须慎之又慎。我只担心,今天怕是给梦得和子厚帮倒忙了。”他忽然想起来,“玄静,你找我有事吗?” “哦,没什么事,叔父。” “真的没事?”裴度上下打量裴玄静。 “真的没有。”她确实没有要对叔父说的话了。 裴玄静决定了,这些话只能说给一个人听。 8 香与香是多么不同。 两种香气都令人闻之难忘,又留下截然相反的印象。致人幻觉的毒香,味道浓郁沉积,吸入一口就会使人昏眩恶心,随即进入腾云驾雾般的迷醉感,沉溺其中无法自拔。而龙涎香飘渺淡雅,似乎难以捉摸,又在不知不觉中侵入肺腑,这一身肉体凡胎仿佛也得到了净化,只剩下一颗虔诚之心,回应来自浩瀚天宇的圣洁与悲悯。 裴玄静想,难怪称龙涎为天子之香,确实唯天子才配用此香。 天子正从绘着王母瑶池盛宴的屏风后走出来。他说:“整座大明宫中朕最爱两殿。一是延英殿,即朕常与你叔父召对的所在。另外一处就是此殿——清思殿。”他一直走到裴玄静的跟前问,“你知道朕为什么喜欢这座清思殿吗?” “玄静不知。” “猜一猜嘛。”皇帝和蔼地笑道,“随便猜,猜错了也没关系。” “一切判断都要基于对事实的了解。我既不了解大明宫、清思殿,更不了解陛下,如何判断呢?所以只能瞎猜……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 皇帝一哂,“有那么严重吗?况且,朕觉得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她知道他一定会这么说的,于是送上早已准备好的回答:“妾只知道陛下所允许的那些。” “那就说一说吧。” “是。” 她从武元衡所赠的半部《兰亭序》开始,将金缕瓶、离合诗、永欣寺和辩才塔一一道来。皇帝听得很专注,始终没有打断她。 裴玄静说:“在武相公留给我的谜中,最关键是要解开‘真兰亭现’的含义。世人皆知《兰亭序》真迹已被太宗皇帝带入昭陵陪葬,所以我只能从两个角度来推测:或者真迹并未陪葬;或者真迹被人盗出。直到前些日子,韩湘向我提到南诏国收藏的另一版本《兰亭序》时,我才想到还存在一种可能性。” “什么?” “我们所认为的《兰亭序》,也就是以各种摹本流传于世的《兰亭序》不是真的。” 皇帝注视着裴玄静,“你是说南诏国的《兰亭序》才是真的?” “判断要基于事实。许玄作为王羲之的好友,是有可能将《兰亭序》真迹直接带往南诏国,但这也只是可能性。我并没有证据证明彼真此假。不过,从韩湘录下的南诏国所藏《兰亭序》来看,至少能够推断出《兰亭序》的上半部分,也就是直到‘信可乐也’这四字的部分,肯定是真的。”顿了顿,裴玄静补充说,“武相公临给我的半部《兰亭序》也说明了同样的意思。” 皇帝点头道:“那么后半部分呢?究竟孰真孰假?” “后半部分确实令人困扰。直到我想起……在贾昌老丈墙上曾见到《兰亭序》中的句子:‘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哦?” “贾昌墙上的文字,从笔体和内容来看,很像是智永和尚为纪念其弟智欣所作的一篇文章。其中‘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这句话,引用其先祖王羲之的《兰亭序》。假如这个判断是正确的,那么广为流传的《兰亭序》就应该是真的。因为:第一,在南诏国的《兰亭序》中找不到这句话;第二,智永是王羲之的后代,辩才所藏的《兰亭序》是从智永继承而来,所以智永在自己的文章中引用《兰亭序》里的句子,也算合情合理。” 皇帝尖锐地说:“听起来像在原地兜圈子?” “是的。但就在昨日,”裴玄静说,“我偶然发现,怀仁和尚的《集王圣教序》中有不少字取自《兰亭序》。那么反过来的话,从《集王圣教序》中找字,也可以拼回《兰亭序》。但如果有些字未曾收入《集王圣教序》,那就拼不出一部完整的《兰亭序》。” 她停下来。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她继续。 终于讲到最关键的部分了。 裴玄静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因而我又想到,为什么‘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这句话,就一定是智永取自王羲之的《兰亭序》呢?为什么不能反过来,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取自智永怀念其弟智欣的悼文呢?” 皇帝惊诧道:“那怎么可能?王羲之《兰亭序》在前,智永在后,两者相隔数百年啊,当然是智永取自王羲之咯!” 裴玄静缓缓地说:“陛下,在太宗皇帝从辩才手中谋得《兰亭序》之前,天下无人见过《兰亭序》,它只是一个传说。而辩才,恰恰是智永和尚的徒弟。” “说下去。” “我们都知道,智永的书法造诣之深,直追其先祖王羲之,被评价为最能传承王羲之的后代书法大师。由于流传世间的王羲之真迹越来越少,很多人都把智永的笔墨误认是王羲之的。甚至有人说,在怀仁和尚《集王圣教序》中的许多字,本来就是智永所书。因其形神兼备,以假乱真,就连怀仁和尚亦不能分辨。” “所以你的结论是?” “称不上结论,只是一种新的假设。”说到这里,裴玄静变得越加小心翼翼,“我认为,太宗皇帝从辩才手中取得的《兰亭序》,只有前半部出自王羲之之手。从‘信可乐也’四字往后的部分,都是智永所书。” 皇帝情不自禁地瞪大眼睛,盯着裴玄静看了许久。清思殿中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裴玄静低着头,承受皇帝质询的目光,心中并不慌张。 “是谁干的?”皇帝终于又开口了,“智永还是辩才?” “不知道。”裴玄静回答,“我只能推测,当年智永在其弟智欣去世后,写下一篇悼文,其中有‘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一句,我们姑且称之为《俯仰帖》吧。有人……不知是谁,将《俯仰帖》中的一部分内容拆出,拼接在王羲之所书《兰亭序》的‘信可乐也’四字之后,乃成今日广为流传之《兰亭序》。而《俯仰帖》中还有一部分没有拼入《兰亭序》的内容,则被录在了贾昌的墙上。我尝试了将这两部分整合成文。” 皇帝指着御案,“写下来。” 她立即认出这种混着金屑的麻纸。回想起来,皇帝本人临摹的王羲之也是很不错的。 裴玄静定了定神,一笔一画地写起来: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 当其时也,余与欣安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共评《高士》,齐诣谢公。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良可悲也!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皇帝从容阅览一遍,问:“这就是智永的《俯仰帖》?”从他平淡的语气中听不出褒贬,也听不出喜怒。 第92节 “这只是玄静自己拼合的。除非能找到真迹,否则,谁都不敢说《俯仰帖》的原文究竟是什么。” “但你竟敢说太宗皇帝拿到的《兰亭序》是假的!” “也只是推测。” “很好。那么娘子是否继续替朕推测一番:太宗皇帝在拿到假的《兰亭序》时,它究竟是一分为二的呢?还是已经拼起来了?还有,那个不管是谁的人,伪造《兰亭序》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陛下,您问的这两个问题,我都答不出来。” “因为缺少事实,对吗?”皇帝无端地冷笑了一下,“那么朕就给娘子提供一个事实吧:贾昌墙上的字出自先皇之手。” 裴玄静大惊,“先皇?!” “没错。还有一个事实——十年前当先皇禅位于朕时,曾经要求朕答应一个条件,他就会把贾昌墙上的秘密告诉朕。但是,由于朕并没有兑现承诺,所以先皇至死都未曾向朕透露这个秘密。” “陛下怎么没有兑现承诺?” “有几个不该死的人死了。” “比如王伾?” 皇帝的目光像利刃直切而来,“果然不该小看了你!居然提到王伾,你想干什么?想犯欺君之罪吗!” “陛下!”裴玄静慌忙跪倒,“玄静刚刚听陛下提起先皇,才想起先皇的这位书法老师的,并非故意挑衅……求陛下明鉴!” 皇帝稍稍平息了怒气,放缓语气道:“恕你无罪。现在,你可以说一下新的推断了,基于……我刚刚告诉你的那两个事实。” 裴玄静深思片刻,字斟句酌地说:“据我所知,王伾的宗祖是则天女皇时的书法大家王,而王又是王羲之的九世堂孙,所以王伾极有可能知道《兰亭序》的秘密,并将秘密告知了先皇。先皇得到《俯仰帖》后,摘出其中没有录入《兰亭序》的部分,写于贾昌的墙上。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许只是为了使文气贯通,又保留了‘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一句。永贞内禅的过程中,先皇将这个秘密与陛下交换,意图保下一些人的性命,其中就有王伾,但王伾还是死了……”她抬眸望定皇帝,“陛下,玄静只能推测到这里了。真正的谜底恐怕只有先皇才知道。” 皇帝冷笑,“那怎么办?先皇已升遐十年,难道你要朕招魂吗?” 裴玄静低下头,皇帝语调中的仇恨令她心惊。她想起离合诗中那些皇家骨肉相残的典故,又不禁心酸起来。听再多的故事,也比不上活生生的例子放在眼前时,带给人的强烈冲击。她又想了想,下定决心说:“武相公给玄静的离合诗中所用之典,要么是手足情深,要么是皇权争斗……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手足情深应和了智永为智欣所作的《俯仰帖》,那么皇权争斗这部分又是指什么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玄静脸色煞白地说:“玄静斗胆推测,伪造《兰亭序》的非为别人,正是太宗皇帝自己!” 清思殿中一片死寂。 片刻之后,皇帝才一字一顿地问:“理由呢?” “……因为,否则这个秘密就不值得先皇亲笔题写在一处外人不得窥伺的地方,更不值得他与陛下做禅让时的交换条件。”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说的后果是什么?” 裴玄静抬起头,看着皇帝没有表情的脸。他说:“你是在诋毁朕的先祖,大唐的开国明君!朕现在就可以将你凌迟处死。” 极度的恐惧令裴玄静的头脑一片空白,但她随即聚拢意识,倔强地回答:“如果没有陛下刚才提供的两个事实,玄静怎么能得出太宗皇帝伪造《兰亭序》的结论?要说诋毁,那也是陛下帮着玄静一起诋毁的!” 皇帝讶异地瞪大眼睛,脸上的神色瞬息万变,最终凝结成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武元衡的眼光不错,替朕挑选了一个绝佳的解谜之人。” “替您?” “事已至此,朕便将来龙去脉统统告诉你吧。”皇帝笑得越发怪异,“其实‘真兰亭现’的离合诗并非武相公所写,他是从朕这里得来的。” 原来是在半年前的某一天,皇帝突然从御案上发现了这首诗,夹在一堆奏表中。诗的内容晦涩难测,起初皇帝未太在意,但自己的案头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样来历不明的东西,还是令皇帝感到非常不安。当时吐突承璀尚未回京,皇帝便命内侍省暗查了几个月,始终没有结果。不得已之下,皇帝将诗交给了武元衡,希望他能有所突破。 武元衡接下了这个任务,与皇帝约法三章,在破案期间皇帝不得干预不可催促。皇帝允诺。时间一天天过去,淮西战事吃紧,就在皇帝几乎要把此事彻底抛到脑后时,王承宗诉武元衡受贿的奏章递到皇帝手中。其中提到的金缕瓶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记得那首诗中提到过金缕子,隐约感到其中存在关联。皇帝没有询问武元衡,一则答应过不多加干涉;二则也不愿流露出对武元衡的怀疑。皇帝将最大的信任给予了武元衡,等待他有朝一日送来谜底。 然而,他等来的是武元衡的死讯。 裴玄静说:“陛下虽然没有明着催促武相公,还是给了他暗示的吧。” 皇帝默认了。不就是在司天台监李素看到“长星入太微,尾至轩辕”天象的第二天,皇帝让武元衡把亲自临摹的王羲之《丧乱帖》送到裴府吗? 武元衡看懂了皇帝的暗示,也预感到自己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于是他在那次拜访裴府时,当机立断挑选了裴玄静继续解谜。出于慎重,武元衡还给裴玄静设置了一系列考验,让她在接近谜题本身之前就需要排除万难。他肯定认为,如果裴玄静连谜题都识别不出,也就根本不配去解谜了。 皇帝说:“刺杀案发太突然,武爱卿没来得及把他的安排告知朕。但当朕得知他将金缕瓶遗赠给你时,联想你的身份背景,便知再无其他人选比你更合适托付此谜了。朕还特意安排了吐突承璀暗中助你。” “不是阻挠吗?” 皇帝微笑,“娘子回想一下整个过程,便知吐突承璀的恶形恶状都只是表面上的。吐突承璀为人骄横小气,娘子就别太计较他的态度了。其实吐突承璀对内情一无所知,他只是绝对听从朕的吩咐。” “陛下的吩咐是不是——除掉所有知道或者可能知道内情的人?” “娘子是这么想的吗?”皇帝冷冰冰地反问道,“那娘子为什么来见朕,难道你不怕死吗?” 这张脸上的标致和残忍又一次达到惊人的和谐,裴玄静垂下双眸,不愿再看。 她承认:“我怕。我也想过放弃。当我越是接近谜底的时候,恐惧感就越是鲜明,几乎令我难以承受。” “但你还是来了?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谜底。而且我相信,没有陛下的帮助,我永远也解不开这个谜。” 皇帝微微挑起剑眉,“你还真是……执拗。” “我是。”裴玄静抬起头来,“所以陛下,我的推测没错,对吗?现存于世的《兰亭序》的确是太宗皇帝一手炮制的。他以王羲之《兰亭序》的前半部,拼合了智永的《俯仰帖》的内容,再让虞世南等人制成摹本,并使之广为流传。陛下,太宗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原因才是真正的谜底,这个谜底只有陛下才能回答。” 皇帝沉默了许久。午后的日影投在大殿上,温暖绚丽,仿佛能看见其中舞动的灰尘。不知怎么的,裴玄静想起刘禹锡的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多么清明多么美好的——尘世。 她想,平等无处不在。大明宫中的灰尘和昌谷破茅屋中的灰尘没有区别。即使面前的人贵为天子,随时可以夺取自己的生命,但并不意味着自己比他卑微。实际上,她是可以和他谈一谈的。 皇帝终于开口了:“不。朕不会告诉你谜底,因为朕现在还不想要你死。” “陛下!” 第93节 “朕说了到此为止。”皇帝摇头制止她,“从今日起,娘子便是进过大明宫,见过朕的人了。现在朕要和娘子谈一谈,你今后的安排。” 她明白了,他决定留下她的性命,但是有条件的。 裴玄静欺身拜倒,叩头道:“妾已发愿入道观修行,还求陛下恩准。” “入道观?” “是的,陛下,父亲亡故后玄静即入道观,只因与李长吉早有婚约,才出观待嫁。如今长吉已逝,玄静对红尘再无留恋,愿从此入观修道,永不再涉凡尘。” 皇帝盯住她,片刻方道:“这么说,你确实早都想好了。” “否则玄静怎敢来见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修道嘛,很好。朕倒是没有意见,只是你叔父会不会……” “玄静本就是从道观出来的,况且我意已决,叔父必不会阻拦。” “那就说定了?”皇帝的口气中竟有了些迟疑,“不过朕还需要你这个女神探。如果你专心求道,一味不问俗务的话,似乎也太可惜了……” “陛下还要玄静做什么?” “朕想要你追查金缕瓶的下落。此外,‘真兰亭现’的离合诗究竟是何人所作,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朕的案头,均关系重大,朕仍然要找到答案。目下看来,唯娘子能担此任。” 裴玄静想了想,郑重回答:“妾愿担此任。” 皇帝再度流露出不确定的神色,“你当真吗?是不是因为惧怕朕……” “陛下!”裴玄静说,“陛下是天子,是大唐的皇帝,永远不需要问这样的问题。” 他回望着她,鄙薄的神色中有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温柔,仿佛寒冰在悄悄融化。 终于,皇帝说:“天色不早,娘子可以退下了。” “是。” “……等等。刚进殿时朕问你,能否猜出朕为什么喜欢这座清思殿。现在朕就告诉你。”皇帝兴致勃勃地向裴玄静招手,引她转到屏风后面,“看见了吗?” 偌大的玉石条案上,摆放着一座精工细作的楼阁模型。 “娘子一定听说过凌烟阁吧?” “当然听说过,凌烟阁不是在太极宫里吗?” “是啊,所以朕让人仿制了这座模型,置于清思殿中。这样便天天都能看到。”皇帝饱含深情地说,“朕发誓剿平藩镇,中兴大唐。等胜利到来的那一天,朕将在凌烟阁中宴请所有的有功之臣。朕曾经对武爱卿说过这话,可惜他等不到了……朕也和裴爱卿说了同样的话,朕相信那一天终将到来。” 裴玄静没有说话。她隔着泪水端详这座无上精美的楼阁,即使它只是一个微缩的模型,也足够令她心潮澎湃。 她终于明白武元衡为什么会挑中自己了,使他下决心的,恰恰是她所念的长吉的诗句——“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她也终于明白武元衡为什么说“长吉诗中有真意”。 武元衡从来没有期望过长吉能帮她解开谜底,他说那句话,只是在由衷赞叹长吉的诗句,契合了他自己的心声。而裴玄静所需要的,也仅仅是一个奔向长吉的理由吧。 “长吉,我见到你诗中的凌烟阁了。” 9 吐突承璀有些醉了。 秽气绝不许入陵园,李忠言便在陵园外的更衣殿中和他见面。吐突承璀也明白自己的行为失当,老老实实灌下几盅热茶,头脑清醒了不少,心情却仍然无法平复。 若非满腔郁结需要发泄,他也不会如此狼狈地来找李忠言。 在掌握了太多皇家机密之后,吐突承璀已经找不到一个活人能倾吐衷肠了。唯有李忠言,虽然活着却等同于死者,于是连吐突承璀自己也没想到,丰陵竟然变成了他安抚灵魂的地方。而沉默的李忠言,更成为他在这个世上不可或缺的“朋友”。 今天他实在有些话不吐不快。 “圣上竟然向郭贵妃低头了!”吐突承璀恨恨地说。 “不就是立了三皇子为太子么。”李忠言不以为然,“三皇子本来就是嫡子,立为太子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是这下让郭家遂了愿!郭贵妃也满意了。” “那不是挺好的。” “哼!”吐突承璀说,“为把事情办得体面,圣上还让我帮澧王拟了奏表,自请以三弟为太子,简直是……” 李忠言淡淡地说:“那是效仿当年玄宗皇帝的长兄宁王,上表让出太子位吧。这样做澧王今后的日子才能好过,圣上想得很周到嘛。” “反正我不服!” “你?要不服也轮不到你。”李忠言露出不屑的笑容,“对了,圣上怎么突然想通的?” 吐突承璀的眼睛骤然亮起来,他凑到李忠言的耳边说:“这可是件天大的秘密!你还记得我上回带给你的先皇笔墨吗?” “当然,先皇又怎么了?” 吐突承璀长叹一声,这话说起来还真够长的。 竟要远溯到太宗皇帝的贞观十六年。在太宗皇帝的一再坚持下,魏徵同意辅佐太子李承乾。对魏徵来说,这是一件伤感的任务。因为多年前,他曾经竭力辅助的上一位太子李建成,正是死在太宗皇帝李世民的手中。李世民从哥哥的手中篡夺了继承人的位置,为树立一代明君的典范,又把李建成曾经的辅臣魏徵纳于麾下。 到魏徵接任李承乾的太子太师之职时,将要垂范千古的贞观之治已进入第十六个年头。大唐国力蒸蒸日上,海晏河清,君是明君,臣为良臣,血腥肮脏的往事早已如烟,偶尔在魏徵心头泛起的,也是一种后怕与庆幸兼而有之的情绪吧。 然而宿命的循环似乎躲不过去。当太子李承乾一再失德,魏王李泰却声望日隆时,魏徵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辅佐的第二位太子,即将重蹈当年李建成的覆辙。他预感到,假如这次太宗皇帝处理不好立储的问题,皇权争夺将成为李唐王朝永远绕不去的坎,一代一代靠宫廷政变的血腥残杀来解决问题。这太可怕了。 于公于私魏徵都要力保李承乾的太子位,问题是他已病重,时日不多,办法更少。 恰在此时,魏徵得到了一份智永和尚悼念其弟智欣的《俯仰帖》。篇中感物伤人,以昔怀今,比照祖先王徽之和王献之的兄弟之情,来悼念弟弟智欣。 太宗皇帝本人酷爱书法。作为战乱后休养生息的国策,更是鼓励全民学书法。他尤其推崇王羲之,一手将其捧上“书圣”的位置。魏徵得到《俯仰帖》后,灵机一动,决定借题发挥,将《俯仰帖》广为刻印,向天下宣扬“手足亲情,天地钟之”的理念,进一步确立正统的“立嫡以长不以贤”的皇位继承规则,防止当年的玄武门之变重演。他甚至策划了一个周游全国各地发放《俯仰帖》的活动,比照当年智永周游全国寺院发放《真草千字文》的壮举,以造声势。 第94节 然而魏徵还没来得及实施这个计划,就溘然长逝了。 太宗皇帝还是发现了他的计划,并且下决心废掉了李承乾。太宗皇帝太痛心了,痛心到找借口推倒了亲手为魏徵写下的墓碑。因为他终于发现,尽管他们携手共创了君臣相得的范版,魏徵始终没有在内心认可过他当年的行为。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魏徵仍然对“手足情深”耿耿于怀。也就是说,他至死把太宗皇帝看作一个谋杀亲兄弟的凶手。如果《俯仰帖》流传出去的话,这是对太宗皇帝杀兄弑弟罪行的绝佳讽刺。 最让太宗皇帝无法接受的是,魏徵居然恨了他一辈子。 究竟是谁给太宗皇帝出了这个计策,现在已无从考证。总之,太宗皇帝决定将《俯仰帖》和《兰亭序》拼贴起来,成为一部新的《兰亭序》。并且让虞世南等人制成摹本,分发给诸皇子们。 让真相湮灭的最好方式不一定是毁灭它,也可以用另外一个更加美好的假象来取代它。 全新的《兰亭序》横空出世,立刻以其超凡脱俗的完美征服了天下人。再加上太宗皇帝推波助澜,亲自编写《晋书》中有关王羲之的部分,赞扬王羲之的书法“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正”,总之夸得尽善尽美。 《俯仰帖》原文中缅怀手足的含义被扭曲成了“今人所为,后人同感”。太宗皇帝对王羲之的溢美之词“势如斜而反正”才是他想要表达的真正思想。 就连萧翼骗取《兰亭序》真迹的过程也由阎立本绘成图卷,由丑闻变为美谈。最终人们记下了《兰亭序》的美和太宗皇帝的智,辩才的悲剧下场反而成了陪衬。任何胜利都需要牺牲品,关键是我们自己要站在正确的那一方。 李忠言不耐烦地打断吐突承璀的长篇故事,“你说的这些和先皇有什么关系?” “你想想嘛,当初先皇立圣上为太子时,不就是凭着‘立嫡以长’这四个字嘛。先皇自己能当上太子,凭的也是‘立嫡以长’这四个字。所以永贞元年时,王叔文和王伾那帮人拼命阻挠先皇立太子,担心大权旁落,就曾想用《兰亭序》的真相来做文章!” “他们知道《兰亭序》的真相?” “好像王伾知道,先皇肯定也知道。” 李忠言点头道:“我明白了。所以当今圣上登基后,头一个除掉的人就是王伾。” “对。但是先皇不肯将全部实情告知圣上,所以圣上心里一直有个疙瘩……” “你又不是不知道,先皇那会儿病得那么重,你让他怎么说!”李忠言少有地激动起来。 吐突承璀嘟囔:“真想说,还是可以说的嘛。”他始终有些惧怕李忠言,尤其在谈到先皇的时候,李忠言所表现出的忠诚总令他在敬畏之余,更有许多共鸣。 李忠言之于先皇,正如吐突承璀之于当今圣上。 李忠言又问:“难道《兰亭序》的真相最近暴露出去了?” “差点儿。所以圣上才下决心把立储的问题彻底解决了,以免夜长梦多,再引起无谓的流血争斗。” “早该如此。” 吐突承璀兀自皱着眉头,满脸不悦地说:“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李忠言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放下这块心病,圣上的心情是不是大有好转呢?” “不见得。” 李忠言微笑道:“你把此人给圣上带去吧,保管令他龙颜大悦。” “谁?” 李忠言一指跪在旁边的陈弘志,“他。” “他?” “今日之茶,你喝得可痛快?” “当然了,你的手艺嘛。” “不是我的手艺,是他的。” 吐突承璀瞪大眼睛,“你教会他了?” 李忠言含笑点头。 “哈哈,好啊!”吐突承璀乐得直拍大腿,“这敢情好!圣上定会欢喜非常的!” 10 中秋那一天,西市和东市都有杂戏演出。午饭过后,裴玄静就让观中的炼师带李弥出去玩,她自己则留在观中,美其名曰:看家。 其实,金仙女观大概是全长安最安全的道观,常年有金吾卫把守着,哪里需要裴玄静一介女子来看门。她只是不便外出而已。 皇帝亲自指定裴玄静入这座皇家道观修道,她自然得从命。从第一次见到皇帝起,她就成了他的囚徒,并且还将一直持续下去。这就《兰亭序》带给她的后果,裴玄静对此安之若素。 既然不能改变,那么就接受吧。 才入金仙观不久,她就听说了好几件事:皇三子李宥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子;裴度全面担当起了削藩重任,负责同时对淮西和成德兴兵作战;皇帝撤回了将刘禹锡贬至播州的命令,改播州为连州,柳宗元仍然贬赴柳州。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几件事情都是独立的,彼此之间并无关联,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能察觉到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 “玄静,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叔父在她入观前曾这样问。 叔父眼中的痛惜她看得清清楚楚。裴玄静回答:“父亲自小教诲玄静,巾帼不让须眉。女子可以探究真相,亦可为国家效力。叔父也曾教导过玄静,竭力去做,将结果交给上苍。所以玄静便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了,当结果来临时,自会甘之如饴。” 叔父再没有说什么,他首先是现实的政治家,是大唐皇帝的宰相,然后才是她的叔父。对于这个次序,他们都不会搞错。 李弥跟着裴玄静来到金仙观,只要不离开嫂子,对他来说哪里都是一样的。 在金仙观的这段日子里,他们过得很不错。每天都在享受安宁。心地纯净,没有欲望,自然不会寂寞。 直到这个中秋节日的午后,裴玄静才开始思考皇帝派给自己的任务:追查离合诗的来历和金缕瓶的去向。太宗皇帝希图以“真迹陪葬”来掩盖的真相,被“真兰亭现”巧妙揭开。那悄然挑起整个事件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什么?所针对的是当今圣上、太宗皇帝还是大唐帝国? 她尚且毫无头绪,但清楚一点:追踪下去势必将开启更深层的罪恶渊薮…… 突然,裴玄静听见门口有响动,回头便见到一个鼻梁上涂着白粉的丑角儿。 裴玄静笑了,“自虚啊,你是去看戏的,怎么也学着扮起来了?” “看戏哪有演戏来得尽兴。” “是你?”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第95节 阔别一个多月,崔淼又出现在玄静的面前,穿着李弥的衣服。“是我。”他变戏法似的在鼻子上一抹,那块白色就脱落了。 “自虚呢?” “在宋清药铺后院里藏着呢,你就放心吧。等我离开,自会换他回来。” 裴玄静含笑点头,“他很听三水哥哥的话。”又细细打量他一番道,“崔郎……你瘦了。” 崔淼确实黑瘦不少。“娘子太客气,崔某而今的样子是落魄。”他一笑,笑容中的神采却丝毫未减,又对裴玄静拱手道,“让娘子见笑了。” “如果崔郎这样也算落魄,那普天下落魄者直如过江之鲫也。” “但被追杀成我这样的,一定寥寥无几。” “追杀?”裴玄静深深地望着崔淼,“崔郎没事吧?” “多亏娘子想得周到,让我用铜镜送出了消息。幸有隐娘出手相助,崔某才算死里逃生了。” “崔郎不应该来长安。” “娘子忘记了吗?你我约好了要一起解开‘真兰亭现’之谜的。不来长安,不见娘子,怎能解谜?” 裴玄静垂下眼睑,“谜题已经解开,崔郎不必再挂念。” “哦?那真是太好了,谜底是什么?娘子可否透露一二?” “不可以。”她回答得十分干脆。她感到崔淼的目光执着地盯在身上,“崔郎……” 崔淼立即打断她,“娘子不说也没关系,在下倒有些推论,想请娘子听一听,不论对或错,今天对娘子说过了,在下也算了结一件心事。” 裴玄静不听也得听了。 崔淼说得十分缓慢,仿佛在边说边整理思路,但是裴玄静立刻就听出来,这些内容他已经在内心酝酿了无数遍。 他说:“在下以为,当今流传之《兰亭序》是假的。” “崔郎找到真的了?” “没有,而且我相信也不可能找得到。”崔淼淡淡一笑,“娘子,我们之前围绕《兰亭序》做了很多调查和分析,但自从会稽一别,我就放弃了追查《兰亭序》的真迹。因为有人要杀我,我便更换了一个思路——从这个谜题引发的一系列后果来推测。结果我发现,凡是接触过这个谜题的人都死了,甚至包括先皇当年的书法老师王伾,其死因好像也能联系到王羲之的书法渊源上面去。所以我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兰亭序》是伪造的。因为只有这个谜底,才值得那么多人去追查围堵封杀。真迹现世,不过是无价之宝的争夺。而伪造败露,才会动摇到某些至高的权威,后患无穷,必将除之而后快!” 裴玄静竭力作出波澜不惊的外表,但她相信是徒劳的。崔淼实在太聪明了,他既然能在那么多环节缺失的情况下,依然凭借直觉切入到问题的核心,难道就看不穿她那拙劣的演技吗? 她只能干涩地应道:“崔郎,你……想多了。” “是吗?”崔淼仍然洒脱地笑着,“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都认。然则我还多想了一点,今日在此不吐不快。在下以为,假如《兰亭序》确系伪作,那么始作俑者非太宗皇帝莫属。” 这回裴玄静没能控制好自己,脱口问道:“何以见得?” 崔淼一字一顿地回答:“因为《兰亭序》是完美的书法,太宗皇帝是完美的明君,贞观之治更是亘古未有的清明政治。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完美得如同一场幻觉。” “不,你说得不对。”裴玄静必须反驳了,她坚决地说,“他们都是真实的,并且都有瑕疵,是世人将‘完美’这个词强加给了他们。如果说真有幻觉,那也是别有用心之人将他们制造成了幻觉。”顿了顿,她说,“就像崔郎的致幻药草,那才是真正的元凶。” 崔淼的脸上现出痛楚之色,她终于把他的气焰打击下去了,却也不得不撕开他们两人中间最后那层朦胧的薄纱。裸陈相对,原来是这么无奈这么伤人的。 沉默良久,崔淼问:“娘子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在叔父府中第一次见到崔郎中,你以幻觉之词搪塞,我就起了疑心。但是后来,我们二人在东市磨镜铺中的经历,和你对王义之死的解释,又让我暂时打消了疑虑。不过我始终无法相信,你认不出郎闪儿是女扮男装。” 崔淼笑道:“是啊,崔郎中靠两件法宝行走江湖:第一是致幻香,人人闻之忘形;第二是迷魂药,只对女子奏效。很可惜……这两样法宝对娘子都失灵了。” “后来我又见到尹少卿,也就是疤脸人,再次对你产生了怀疑。偏巧那次在宋清药铺后院,你以对河东先生的关心爱戴重获我的信任,我才将写有‘真兰亭现’的黑布展示于你。但你的信用已经岌岌可危。等我在去昌谷的路上,再遇以络腮胡子掩盖疤痕的尹少卿时,我已经基本能断定,你对贾昌院中的解释全都是谎言了。我想,你之所以敢再三搪塞于我,有两个最主要的原因。第一,王义已死,他无法为自己辩解;第二,禾娘一心爱慕于你,对你言听计从,同样不可能戳穿你。”她看着崔淼说,“崔郎,以女儿要挟王义的人,正是你。对吗?” 崔淼坦然回望着裴玄静,用沉默代替回答。 裴玄静强压心痛,继续道:“王义想带着女儿远走高飞,偏偏禾娘不听话。王义在绝望中想到了找聂隐娘帮忙。而当你发现贾昌暴卒、禾娘失踪后,也只得放弃以贾昌院子为藏身之处的计划,独闯裴府探听情况。之后,你根据铜镜的线索找到聂隐娘……还设法取得了她的支持。” 崔淼说:“静娘高看崔某了。聂隐娘出身于藩镇,本来就对朝廷没有半点好感。她的立场向来如此,非是崔某能影响得了的。” 裴玄静问:“我仅有一事不明:那夜尹少卿为何要假装瘟疫而死?谁都无法未卜先知,你们当时全无必要装给我看。” “本来就不是装给你看的,是给那满院子的穷苦百姓看的。”崔淼平静地回答,“我先投靠的是平卢节度使,想在其麾下效力。哼,可是人家看不上我这个江湖郎中。我便主动请缨,为刺杀朝廷重臣效力,于是被派往长安提前踩点。贾昌的院子是我物色到的,我还成功地迷惑了禾娘。原计划在刺杀得手后,刺客不再回镇国寺,而是到贾昌的院中暂避。禾娘明确告诉我,贾昌院子受到皇家特别保护,无人敢于擅入。但我们面临一个问题:如何处理住了满院子的穷苦百姓们。”说到这里,崔淼的语气越发自嘲起来,“说出来不怕娘子笑话,崔某行事有个原则,那就是绝不祸及无辜。所以我才定下以瘟疫吓散百姓之策,还说动了尹少卿配合装死人。那个雨夜,不论娘子有没有进院避雨,我们都将按计行事。我还让禾娘去给贾昌老丈点了毒香,以免他察觉坏事。不想这丫头没掌握好份量,香烧过了头。而那贾昌老人又过于年老体衰,竟在幻觉中狂喜而亡了。结果,正是贾昌老人的死彻底破坏了我们的计划……但是不管怎样,院子里的百姓确实无一伤及,都平平安安地离开了。总之,贾昌之死纯属意外,那时候不论我还是禾娘,都未留意过他墙上的字,而尹少卿根本没有进过那间屋子。” 裴玄静点头道:“那个雨夜的另一个意外,就是我了。我现在懂了,为什么禾娘那么反感你把我放入院中,还一口咬定是我把一切都破坏了。从她的立场,这么说也有她的道理。” “有道理吗?也许吧……”崔淼显得十分惆怅,“当我发现你的身份时,最初的想法是正好可以利用,就让尹少卿死在你的面前,再经由你的口说出去,以你裴度侄女的身份来做旁证,不是更具有说服力吗?”他赧然一笑,“现在必须承认,这些理由都是我找出来说服自己的。其实从遇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输了。静娘。” 裴玄静亦只能沉默。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说:“所以从长安到昌谷再到会稽的一路上,静娘都在利用崔某。” “没有崔郎,我走不了那么远。” “到会稽时,静娘发现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便又甩了我。任由我自生自灭,静娘真是好计谋。”话虽说得切齿,他的神态和语气中却没有半分怨恨,只有不尽的感伤。 “你走吧,崔郎。速速离开长安。这里不安全。” 崔淼注视着她,问:“静娘,我该怎么理解这句话?是怜悯、是关心,还是别的什么?不,请你不要回答。就让我保留一些幻想吧。” “快走吧。”她又说了一遍。 崔淼却摇了摇头,道:“静娘,你可知这世上有两类人。在面对威权的时候,一类人永远说是,这类人人数众多。还有一类人却更喜欢说不,人数很少。在我看来,前者是懦夫,而后者是叛夫。懦夫活得未必好,但能活得长久。叛夫嘛,虽遭千夫所指,却有一个快意人生……不凑巧的是,崔某正属此列。” “但也不应该为叛而叛。”裴玄静轻声说。 “为叛而叛?说得好!”崔淼目光炯炯地说,“所以说,即使在目睹那么多不公和谎言之后,静娘仍然愿意为皇帝效忠,对吗?哈,我明白了。静娘是当朝宰相的侄女嘛,终归要维护正统的。” 裴玄静正色道:“崔郎,身为大唐的子民,我知道大唐的荣光从来不是幻觉。我相信,并且愿意用生命去维护它。” “用生命去维护谎言?这真不像一个女神探所说的话。” “天下苍生的福祉,远比一个神探的原则重要得多。” 崔淼用沙哑的嗓音说:“所以你可以接受其他人的谎言,却不能原谅我的。” “崔郎。”裴玄静说,“你骗的人……是我。” 崔淼的脸上失去了所有血色,他默默地肃立片刻,转身离去。 崔淼离开后不久,李弥就顶着个白鼻梁回来了。 “嫂子,你看我这样子好不好玩?”他还在为帮上崔淼的忙而兴奋不已。 裴玄静爱怜地说:“好玩,也好看。” 李弥也像刚才崔淼那样,在鼻梁上一抹,白色就脱落了,然后摊开手掌,裴玄静看到一个薄薄的玉片,不禁轻呼:“怎么是这个?” 这竟然就是她在贾昌尸体旁捡到的玉片,连敲坏的一角也还是原来那样。当时完全看不出做什么用的,没想到是夹在鼻梁上做丑角打扮的。 “三水哥哥说是什么皇帝的东西。” “皇帝?” “是啊,他说过去有个皇帝在梨园串戏时,喜欢扮演丑角,又怕有辱一国之君的尊严,便在鼻梁上覆盖一个玉片,让别人认不出自己来。后来流传到了民间,丑角都在鼻梁上画一块白色了。” “我知道了,那是玄宗皇帝。”裴玄静拿起玉片,这很可能是当年玄宗皇帝随手赐给贾昌老人的。而在那个雨夜,在毒香燃起的幻觉里,贾昌老人回到了梨园,与皇帝贵妃相逢扮戏,终于死在了旧梦重温的狂喜中。 “嫂子,我今天在药铺里还见到禾娘姐姐了。”李弥又喜滋滋地道,“她打扮得像个波斯人,以为我认不出。其实我早看出来了,可我没说。” “为什么不说?” “她装着头一次见到我似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哦对了,她还向我打听,你是不是有一把刀子?” “刀子?” “对,她给我看了图样。我一下就认出是哥哥的那把,就说我们有啊。” 裴玄静愣了愣,“她怎么说?” “她说波斯人要找这把刀子,还问我卖不卖,我说这得问嫂子。嫂子,你会卖吗?” 裴玄静没有回答李弥的问题,她失了神,连手中的玉片落地都未察觉。 “哎呀!”李弥从地上捡起玉片,“嫂子,玉碎了!” 她愣愣地望着裂成几块的白玉。这是他在对她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崔淼曾经说过要做她的谜题,所以今天特意戴着这个玉片而来。他怎么会对玄宗皇帝的宫帷之乐了如指掌?他就是要她对他这个人产生锲而不舍的好奇。 崔淼实在是她见过的最矛盾的人,聪明至极,又愚蠢至极。他真的读不透她的苦心吗? 试问,有谁会在意一个谜题的安全?甚至为了保他平安,而抛出了自己。 不,她觉得他什么都懂,偏偏不肯承认。 “三水哥哥还让我给你带句话,四个字的。”李弥认认真真地念出来,“他说——戏假情真。” 她明白了。崔淼不会走,更不会放弃。裴玄静注定要和他一直纠缠下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