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北往》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1章 美人救英雄 江湖人,生死度外,亘古一理。 可总有不愿死的人。 于是武林之中就分出了三六九等,或如名门正派舍生取义,或如三教九流苟且偷生。自然,名门正派的功夫多见于刀剑枪斧,各成一派;而三教九流,多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 不过倘使雕虫小技能练得炉火纯青,那倒也能在武林之中声名远播,占有一席之地。 当今便仅有两人得此殊荣。 其一乃是自诩水上功夫一流的南鱼胡里由,其二,且是自称北雁的轻功高手凌飞。二人一南一北,俱是无师自通,一般的脸皮奇厚。 传言这胡里由因着目中无人遭江南天剑门杨氏追杀,为保全性命避隐不出,至今也没个消息下落。倒是凌飞近来甚为猖狂,两月前顺手牵走了蜀中唐门的宝贝夜明珠,半月前又盗了鬼罗教的红玉璧,换来黄金百两不知去向,招惹的一票仇家却是天天不辞辛苦的四处搜捕。 凌飞拳脚功夫不第,用剑用刀亦俱是个胡乱招数,唯独轻功天下无双,眼见着刚闪入竹林,待追进去便不见了踪影。 故而唐门与鬼罗教分别搜杀他时总不得结果。 未过几日,两派会于泷镇,同病相怜,一见如故,遂结为盟友合力追杀于他。 南北围堵,列守东西,路终归只有那几条,恁这北雁多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天罗地网。果不其然,这日凌飞被逼入林深处,前有唐门的毒,后有鬼罗的刀,他是插翅也难逃。 好汉不吃眼前亏。但见这北雁扑通一声跪于人前,作势哭天抢地的哀求道: “各位英雄,我就是偷点小钱,罪不至死啊!求各位网开一面,我日后必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这一套说辞老子一个月之前抓你的时候就说过了!”唐门那为首的弟子忍不住嗤之以鼻,鬼罗教的大师姐亦是满腹的怨怼,怒道: “你这泼皮,信口胡诌!那夜明珠与红玉璧,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就算把你的命抵去都买不来!我看你是屡教不改,该死!” 她说着便挥刀要砍,不想电光火石之间竟有一枚银针刺入后颈,刹那之间酥麻之感蔓延全身。待到旁人察觉,人已栽倒在地没了气息。 鬼罗教众人见状全以为是凌飞所为,登时仇恨怒火一并涌上头顶,纷纷抄了刀朝着凌飞头上落。又是眨眼的功夫,这一票美貌女子皆如断线木偶一般扑倒在地,动也不动了。 “有诈!快走!”唐门见势不好,撤得飞快。留下凌飞一人还两腿发软跪在原处,哆哆嗦嗦地看着一地的尸体。 “这……这是老天爷开眼了吗?” 他喃喃自语,扶着身后的一颗老树勉强站起身来。颈间蓦地一寒,他暗叫一声不妙,忙又喊道: “大侠,大侠,我和她们不是一伙的,别杀我!” “诶?那你是谁?”如银铃清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该是个女人。凌飞哪管得是男是女,赶紧应道: “对,对!我也和大侠一样,跟她们有仇!” “仇?什么是仇?” “啊?”凌飞被姑娘问得一愣,两指并拢将压在脖子上的剑稍挡开一些转过身。只见面前竟当真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的眸澄澈如春水,两弯细细弯弯的眉毛俏皮极了,一身红衣更衬得面若桃花,红粉宜人。 他难以置信,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小丫头,转眼之间杀了鬼罗教十名高手。 看来,也是个惹不起的主儿。 他咽了口唾沫,耐着性子解释道: “仇,就是他们要杀我,这就是仇。” “哦~”那少女恍然大悟,若有所思道,“那是我要杀她们,她们就和我有仇。” 凌飞见状,连忙趁热打铁,谄媚道: “可不是对了!姑奶奶,这问也问了,小的能走了吗?” “走?”那女孩迟疑了片刻,复问道,“你认识泷镇怎么走吗?” “泷镇嘛,这我……”凌飞才想随手一指泷镇所在的方向,转念一想,眼下泷镇正逢武林大会,想必这女孩是去参加的。尽管她能杀死鬼罗教十人,可那毕竟是敌在明她在暗,若真与武林大会那几百号人碰上,恐怕是小命不保。 不管怎么说,这女子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由着她白送死。 “泷镇嘛……你走过了!你得沿路往回走,走个二三四五十里地就到了。” “好!”那女孩闻言果然笑逐颜开,一把拉住他的手,“那你带我去啊!” “我……”凌飞心道我要是带你去还不露了馅,可自己刚经历一番耗战,让这两大门派打了个鼻青脸肿,身上刀伤箭伤也各有几处,硬要跑是再跑不动了。 倏然,一阵马蹄声入耳,自林中疾驰而来几匹快马。纵马之人白衣翩然,个个面容姣好似谪仙下凡。这下凌飞心都凉了半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就这般倒霉,这个时候居然遇上了月神殿的几位祖宗! 月神殿中女弟子皆是武艺高强者,他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还不够给人家打一掌的。不过幸好,月神殿与鬼罗教素来不睦,大约瞧见了这一地的鬼罗教弟子,能放他一条生路。 待到那几人近前,凌飞便挣脱了那女子的束缚,上前点头哈腰道: “小的见过月神殿的仙女姐姐们!姐姐们一路辛苦!” “哟,我当是谁。”为首的叶倾楹谑笑一声,“原来是北雁凌少侠。少侠这是怎么了,挨了好一顿毒打啊。” 她说着提剑打了打对方腰间的刀伤,凌飞疼得咧嘴,心中叫苦不迭。而不待他接话,那叶倾楹便越过他看向了那杀了鬼罗教弟子的少女,目光登时柔和了许多,道: “这位妹妹是?” 那少女也不认生,自报家门道: “我叫窈窈,要去泷镇。” “窈窈?”叶倾楹好奇道,“从未听过妹妹名号。敢问妹妹姓什么,师从哪一派?” 那名唤“窈窈”的女子摸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摇摇头: “师父没说过我姓什么呀!他……他也没说过自己姓什么,我不知道!” 叶倾楹与众位同门面面相觑,到底还是无奈一笑,道: “罢了罢了。既然你也要去泷镇,上马来,我带你一程。” 窈窈一听这话又笑弯了眉眼,三步并作两步近前上了叶倾楹的马,学着凌飞的话甜甜道: “谢谢仙女姐姐!” “凌少侠今天落在我手里,就是我月神殿献给唐门的一份礼了。你最好乖乖跟着,免受皮肉之苦。” “诶!我这造的什么孽啊……”叶倾楹一声令下,凌飞哪敢怠慢,毕恭毕敬也跟在了后头。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2章 浮萍共流水 那片林子距泷镇不远,半日快马便能赶到。不过多了凌飞这么个徒步的拖油瓶,叶倾楹一行则足足走了一整日。抵达镇上已是黄昏,街巷却出奇的繁华拥挤。年年的武林大会,是这座镇子最忙碌的几个月。不仅驿馆客栈生意兴隆,连棺材铺都财源广进,恨不能将一年的利润都赚了出来。 窈窈第一次走出从小到大生活的那座石头城,走入寻常车水马龙的集市。 “仙女姐姐,这是哪里呀?”她看得眼花缭乱,忍不住朝叶倾楹发问。后者一笑,与她道: “这就是泷镇。怎么,你第一次来?” “是啊!”窈窈连连点头,兴奋地跳下马去,向着一处摊位狂奔而去。她拿起那摊位上的一只风车,好奇道: “这是什么呀,长得好奇怪!” “小姑娘,这叫风车,可好玩了!”摊主见来了个好骗的,忙也拿起一支风车,自左而右慢慢推过,那风车亦随之转了起来。窈窈见状大为惊喜,忍不住拍手欢呼道: “好厉害好厉害!你一定是神仙呀,怎么会有这么有意思的东西!” 她说着竟转身要拿给叶倾楹看,那摊主瞧这架势是要明抢,哪里还了得?探出身去一把抽走窈窈手中的风车,正色道: “小姑娘,你不买,可不能拿走!” “买?什么是买?” 这怕不是个傻姑娘吧!摊主暗自腹诽,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 “买,就是你拿我的风车,我收你的钱。用银子换东西,这就是买。” “钱……银子?”窈窈闻言又蹙了眉,问道,“那又是什么东西?” “你这小姑娘,没钱拿什么东西!来找麻烦的吧!”那摊主说着居然动手要抢,却不想手腕在空中被一人截住,力道之大,直要他动弹不得。 “谁说她没钱,不就是个风车吗,当我们买不起啊!”凌飞将几枚铜钱拍在摊上,转而拉着窈窈走回了月神殿一行旁边,无奈问道: “姑奶奶,你到底从哪里来,怎么连要用银子买东西都不知道?” 窈窈摸着脑袋皱着眉想了半晌,摇摇头道: “我不认识。我从小和师父在石头城里,没有银子呀!” “石头城?”凌飞追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就……”窈窈一面说一面抬手比划起来,“石头房子,大大的,方方的,没有花,也没有草……更没有银子。” 凌飞听她如此说,不由得回想起幼时在破庙里艰难生活的那段光景。 届时身上没有功夫,甚至连穿的一件打满了布丁的衣裳都是从死人身上偷来的。年纪小打不过人,就与狗抢食,被抓咬得满身伤也浑然不顾,总是能活下去,就不会在意苦楚。稍年长些,便学着市井泼皮去偷,挨得打多了,跑得就快,这一身所谓的绝世轻功,也不过是逃命的本事罢了。 及至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偷的东西也愈发名贵。换来的银钱足够买几身体面的衣裳,喝一顿好酒。余下的,他总惦记着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逢机会便要送去一些。总不至于让更多的小孩子,也沦落到如他一般,鸡鸣狗盗的地步。 凌飞思及此处,不由得喃喃自语道: “你还有个师父,我才是什么都没有啊……” “啊?你说什么?”窈窈为听清主动凑到她面前,一双灵动眸子直勾勾望着他,两片细嫩的唇瓣几乎就要贴上他的下颌。 一个飞贼,见过的女人本就不多,更何况是这般好看的女人,主动靠近他。于是一向厚脸皮的北雁凌飞腾地红了脸,别过头指着集市,结结巴巴道: “没……没什么,你看看还要什么想要的,我买给你,就当报恩了!” “好呀——!”他话音未落,窈窈且如同一只撒欢的小兽一路跑入了人群之中。 叶倾楹望着这两人背影,不由得一声感慨: “无名小卒自有无名小卒的好处。嬉笑怒骂,全不用管旁人眼光的。” “凌飞你好厉害,怎么什么都见过的!糖葫芦真好吃,我要每天都吃到!”直到集市散去,窈窈才依依不舍地随着月神殿众人走向尹家,手中还举着两根山楂冰糖葫芦,吃的满嘴满脸都是糖渍。 “这算什么,我见过的好东西多着呢!等以后我带你去看啊!”凌飞自来是走到哪里都人人喊打,哪儿被这般由衷地夸奖过,情不自禁就飘飘然插起了腰,吹牛的口气也愈发大了。 叶倾楹看不过眼,一头冷水泼了上去: “凌少侠当心乐极生悲。等会子我把你送到唐门手里,看你还笑不得笑得出来。” 果不其然,凌飞闻言立时怂从心中来,撇撇嘴小声求道: “好姐姐,你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罢!” 叶倾楹嗤笑一声,随手将佩剑抛入了对方怀中,道: “那就看凌少侠够不够懂事了。若是勤快有眼力,我倒也有私心留你当个下人。” 凌飞抱着那把佩剑如获至宝,赶忙应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尹家举办武林大会,只邀请名门在府中下榻,不入流的俱要自寻住处。月神殿虽皆是女流,但近年来声名鹊起,实力不容小觑。尹啸云有心与之交好,自然算准了叶倾楹到达的时辰,主动迎出了门去: “叶姑娘,久仰久仰!不知尊掌门近来可好,尹某府中事务缠身一直未能前去拜访,实在失礼!” 叶倾楹睨了来人一眼暗自冷哼一声,面上却还和善,回敬道: “尹庄主言重了。我月神殿今后,还指望庄主您庇护呢。” 尹啸云开怀一笑,恰瞧见了她身后站着的凌飞与窈窈,便出言问道: “这二位看着,不像月神殿中弟子啊。敢问是,何方英雄?” 不待凌飞答话,叶倾楹又抢道: “路上结识的二位朋友,与小女子一见如故,这才想着为庄主引见。尹庄主你,该不会介怀罢?” “不会,不会。诸位里面请!”尹啸云手臂一挥指向院内,叶倾楹便头也不回的提步跨过了尹家的大门。 现下月神殿、鬼罗教、唐门与天剑门的弟子已齐聚尹家,各路高手亦赶到了泷镇。这一场武林风波,恐怕是,在所难免。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3章 秋风度散影 月神殿多为女眷,故而尹啸云格外细心的安排了府外的鹤悦小筑来接待,紧邻着天剑门所在的东偏院。 算来眼下月神殿的大师姐叶倾楹与天剑门少主杨开月还是旧相识,是尹家有心了。 至于凌飞与窈窈,既然叶倾楹开了口道是月神殿的朋友,各路人马自然不敢拿他们如何。倒是唐门与鬼罗教的人一见着这位北雁凌飞,直恨得牙根儿痒痒,恨不能一刀劈了他才解气。 武林大会如期召开,就在尹家特设的武擂。习武之人的规矩大多简单易懂,哪一个能在台上站得最久,哪一门便是当今的武林至尊,能对各大门派发号施令。 叶倾楹一向不屑于打打杀杀只为争名夺位,来这一趟,无非是替月神殿立威立信,往后不肯轻易教人欺负了去便罢了。唐门在蜀中自居无敌之位多年,明面拳脚不第,擅长的均是机关毒术,这种场合占不到便宜,年年皆露一小脸,年年不敢上场。 至于天剑门,自诩乃是匡扶正义的名门正派,若赢了一些不入流的无名小卒并不光彩,若输了则更是颜面无存,当不当上台挑战,还须得细细斟酌。 唯独鬼罗教,这一回是存了极大的野心。 相传鬼罗教武功奇绝怪异,教主鬼千寒深居教中,从未同任何外人交过手。此番他亲自前往泷镇,想必是要替鬼罗教,争个名号了。 打过三场,仍是些名不见经传的游侠,刀剑过处血都不见,直看得众人昏昏欲睡。叶倾楹百无聊赖,却不忘了讥讽凌飞一句: “凌少侠瞧瞧,这与你一般功夫的都上去搏一搏,你就不心动吗?” 凌飞暗骂一句阴损,面上还须得奉着谄媚笑容,回道: “可不敢可不敢,月神殿诸位仙女姐姐面前,哪容得小人造次!” 叶倾楹嗤笑一声,端起手边的茶盏来咂了一口冷茶,道: “凌少侠凭着这张嘴也是能吃饱饭的,何苦做贼去偷呢。” 然而她话音未落,仅见得那擂台之上站定一人,身量约莫七尺左右,一席墨色长袍,长发以玉璧挽起,俨然翩翩公子模样。那人朝着四座鞠了手,沉声道: “鬼罗教鬼千寒,请众位英雄赐教。” 一语毕,座下皆倒吸一口凉气。 那传闻之中杀人不眨眼的鬼千寒,竟是这样一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他不是鬼千寒!” 叶倾楹正盘算着看好戏,却听得窈窈口无遮拦喊了一声。她连忙凑在人身边,抬手捂住了小丫头的嘴,与邻座唐门大弟子赔笑道: “小孩子胡说,不作数的。” 所幸那窈窈虽未曾见过甚世面,人却是机灵的,见她如此便也压低了声音,道: “叶姐姐,他不是鬼千寒。我师父说,鬼千寒,是个女人。” 女人? 这就有意思了。 叶倾楹闻言勾唇一笑,轻拍了拍对方肩膀,道: “好窈窈,多谢你提醒。可这是秘密,你只许叶姐姐一人知晓,再不能与旁人道了。” 窈窈不明所以,可依然瞪大了眼睛点点头,自顾去看那假的“鬼千寒”了。 “天剑门杨开月,前来领教。” 叶倾楹想不到杨开月竟是如此地沉不住气,不由得握紧了手中佩剑,端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盯着那擂上的风吹草动。 “杨少主,得罪了。” 但见那“鬼千寒”先出了招,一双弯刀灵巧敏捷,如双龙缠绕步步逼着杨开月不得不一退再退。杨氏剑法虽独步江湖多年,但毕竟被“规矩”二字框住了,一时对上这毫无章法的刀法便有些难以应付了。 幸而杨开月的人并不古板,瞧准了空子一剑刺到对方身侧,打满了气力飞身而起,扬腿踢在对手下颌,直踢了这鬼罗教的“冒牌教主”一个人仰马翻。 座下喝彩声迭起,叶倾楹亦随之松了一口气。 可好景不长,待那“鬼千寒”稳住身形,竟立时将双刀朝着杨开月抛出。后者当即横剑相抵,不想更有两枚毒针接踵而至,他便再无暇应付。 俄而一段长纱落入眼帘,如仙法一般化去了针上力道,卷着那两枚银针,一并落在地上。 “鬼千寒”见状,侧目扫了一眼惊魂甫定的叶倾楹,冷笑道: “月神殿难道不知擂上比武的公平规矩?如此明目张胆襄助天剑门,叶姑娘这是置声名于不顾了。” “阁下此言差矣。”叶倾楹站起身来理平了衣裳的皱褶,盈盈几步踏上擂台,将佩剑亮出示与“鬼千寒”,“是我月神殿,要向阁下挑战。” “倾楹!”杨开月见状连忙将她护在身后,急道,“此人功法奇特,你切莫以身犯险!” 她看到杨开月的担心与紧张,眸中闪过一丝动容。只不过稍纵即逝,她依然高傲的扬着头,面不改色道: “那就请杨少主拭目以待了。你天剑门做不成的事,未必我月神殿做不成。” “楹儿何必为了与我赌气搭上身家性命!”杨开月仍不依不饶,作势要搡着叶倾楹退后。哪成想后者抬手扼住他腕际,力道之大,直要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杨少主,这是我月神殿与鬼罗教的对决,望你自重。” “你!”杨开月气结,登时也顾不及甚昔日情义了,愤然道,“好!我不管你了!” 叶倾楹不怒反笑,望着他负气而去的背影也觉得满心欢喜。先前的恩怨早已一笔勾销,方才她既然肯出手相救,便是再不介怀了。 哪知这死脑筋的杨少主,一门心思关心她的安危,全把她的坚持推给了前尘往事。 可笑,亦委实可爱。 “叶姑娘,得罪了。” 眼见那“鬼千寒”双刀再袭来,叶倾楹不动声色,仅长袖一挥将刀刃推在身外,一式以柔克刚引得众人纷纷叫好。哪管对手更多来势汹汹的招式拼上,她也只此一道春风化雨的绝技应对。不多时那“鬼千寒”已是大汗淋漓、喘息不已,反观她气定神闲,花容不改。 “叶倾楹,你只守不攻是何用意!” “鬼千寒”忍无可忍怒吼道,叶倾楹笑意更甚,道: “我的用意,阁下怎地现下还不知。我可不就是要你疲乏不堪,再一击毙命吗。” “异想天开!” “鬼千寒”恼羞成怒,骤然又自袖中捻出银针两枚。叶倾楹原本能轻易躲开,恰当时听见杨开月大喊一声“楹儿当心”,她便换了主意。她故意转身作势慌张闪避,将那两枚毒针化入袖中不见,再以指甲于腕际割了一道不深的伤口,复才掸落了一枚银针。 如是看起来,就像是为那毒针所伤了。 “月神殿叶倾楹,不过如此。你……呃啊……”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另一枚毒针,此时已没入了“鬼千寒”的喉咙。适才还不可一世的鬼罗教教主,终究倒在台上,一动不能动了。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4章 云开见月明 “鬼罗教教主,不过如此。” 叶倾楹故意放出话去,引得座下一阵唏嘘。鬼罗教乃是当年出卖鬼域少主骁瘟的一众叛徒,那月神殿门主陈瑰月却是鬼域月神、骁瘟的亲信。两派不睦,由来已久。可在这江湖之上,一向是鬼罗教极负盛名,月神殿韬光养晦,近年来才逐渐崭露头角。 却不想,这传言神功盖世的鬼罗教主鬼千寒,竟会死于月神殿大弟子叶倾楹之手。 更为奇怪的是,座下众位鬼罗教弟子竟不哭亦不喊,甚至连那“鬼千寒”的尸首也不曾敛了去。 “月神殿好功夫。” 叶倾楹神气了不一会儿,便见得那一票鬼罗教弟子之中站起一个人来,缓缓步上擂台。 此人身量不高,体型纤瘦,却透着一股子不怒自威的凌厉。美中不足的是,她是个女人。是女人总没什么不好,可惜的是她的脸、她的身体都是女人,声音却与男人并无二致,显得格格不入。 否则,一定也算得上是位美人了。 叶倾楹侧目扫量此人片刻,佯作不屑哂笑道: “教主鬼千寒已死,阁下又何必来自讨没趣儿呢?还不如尽早替他打一只棺材,寻个风水宝地埋了,为你鬼罗教的后人留一道福脉。” 话音未落,众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月神殿这位叶姑娘美则美矣,一双巧嘴未免太过尖酸刻薄,言辞极尽恶毒,令人不齿。 那位鬼罗教弟子竟未有丝毫愠意,反而对她目露赏识,道: “想当年陈瑰月亦是如此,红口白牙的不饶人。时过境迁了,她还好吗?” “门主身体康健,心胸开阔,不劳阁下挂心。”叶倾楹负手而立,笑意未改,“倒是,早有耳闻鬼罗教主鬼千寒武功诡谲奇异,天下无二,怎地今日一见,居然是个只会暗箭伤人的卑鄙小人。着实,可笑啊。” 那人闻言亦随之仰天大笑,不以为然道: “鬼千寒若是这副德性,的确要受尽天下人嘲笑了。叶姑娘,领教了。” 她说着便要拔刀,却听得一人断喝一声“慢着”,循声看去,原是先前那灰溜溜躲下台的天剑门少主杨开月。 但见这位杨少主提剑飞身上前,将叶倾楹挡在身后,急道: “对付你这不男不女的怪人,还无须叶姑娘出手。” 那人见他如此,忍不住嗤笑一声: “杨少主是死人的手下败将,连死人还不如,怎地还不知羞耻来挑战?” “你!” 天剑门少主是少年意气,受了激将法便要发作,所幸叶倾楹是个聪明人。她有意扯了扯杨开月的衣袖,劝道: “得了,风头都叫你我占尽了,这武擂还有什么看头。” 她说着,睨了一眼正在座下有模有样品茶的凌飞,笑盈盈道: “咱们凌少侠名声在外,却总世外高人似的不问江湖事。而今好不容易赏脸来了这武擂,当让人家露个脸。” 凌飞闻言,手中的茶碗便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姑奶奶分明是要他的命! 方才那鬼罗教死了人,定要再派个厉害的出来报仇!可说这叶倾楹自个儿赢了个草包长了脸,真遇见横主儿了,就要把他这条烂命豁出去了! 叶倾楹见他呆坐着迟迟不动,且又出言催促道: “怎么,凌少侠在郊外林中怒杀鬼罗教数十弟子的胆气没有了?我可提醒你,唐门、鬼罗教,与你皆是深仇,你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蛇蝎心肠! 凌飞暗骂一声。 他知道叶倾楹此言是在威胁他,即便他此刻不去,鬼罗教也绝不会轻饶了他;纵使鬼罗教既往不咎,往后要将他交与唐门,也是要挖心肝的惨相。横竖一死,就此劝他得个颜面周全。 好算盘啊! 最毒妇人心,他今日才领教。 “你别去。” 他才要起身,但听得身后一直沉默的窈窈发了话: “你别去,这是真正的鬼千寒,她是个女人。” 凌飞不明所以,嗤笑道: “是女人便是鬼千寒?那你看叶倾楹像不像?” “她的确是鬼千寒!”窈窈说得斩钉截铁,甚至一把扼住他肩膀来阻拦,“叶姐姐本不让我告诉别人的,但是……但是你打不过她!” “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她?”凌飞听她一席话早已心虚,可还非得强撑个面子,笑道,“打不过就跑,这江湖上能追上我凌飞的还真没几个。” “不行!”窈窈越说越心焦,竟当即红了眼眶,两手一叠死死搂住他脖子,急道,“我师父说,打不过会死!” 有道理。 凌飞从她这话头里给自个儿捡了个台阶下,龇牙咧嘴先将这一双纤细玉臂掰开一些,问道: “你师父让你来杀鬼千寒,是拿准了你打得过她?” 窈窈吸吸鼻子摇了摇头,答道: “我要看,看鬼千寒杀一个人才能打得过她。” 这又是什么歪路子?! 凌飞自认混迹江湖多年,各式的奇异功法见过不少,非得见着对手杀人才能打赢的,这还真是头一个。他左思右想,总觉得哪里不甚对劲: “窈窈你想啊,你看她杀个人就能打赢她,为什么不让我去?让她把我杀了,不正好?” “杀谁都可以,”窈窈闻言又把他锁得更紧,直要他一时透不过气来,“杀你不行!” “……好……姑奶奶你放手我要憋死了……” 窈窈这才意识到自己险些亲手将人给杀了,连忙松了手,只攥着他的衣角。凌飞猛地吸了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 不知怎地,此时他望着擂台之上的鬼千寒倒并不恐惧了。 这好像是头一回,有人在意他的性命,不希望他白白赴死。 “窈窈,”他喃喃道,“多谢。” “看来凌少侠无胆来战。”那鬼千寒蔑然一笑,将持在右手的刀换了左手,与叶杨二人道,“还得二位尽快择个人选出来了。” “窈窈,”叶倾楹笑唤了一声,“那,你来罢……” “谁说爷爷我不敢!”她话音未落,凌飞居然霍地自台下飞身而起,稳稳落在鬼千寒面前,“不就是个鬼罗教的小卒吗,你北雁爷爷领教了!”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5章 人鬼不同路 眼瞅着这位北雁少侠应了战,鬼千寒倒是颇为震惊。 她虽深居教中鲜少抛头露面,但武林事无巨细皆瞒不过她的耳朵。这凌飞的名号原不响亮,俱是仇家口口相传给喊起来的。江湖之上但凡是宝贝,但凡是有宝贝的门派,无一不对其恨之入骨。 鬼罗教失窃的密宝红玉璧,正是此人所盗。 鬼千寒又是阴恻恻一笑,如血的两片细嫩唇瓣薄而润,与白皙雪肌相衬两道柔滑边缘,点点赤色流入嘴角,甚是妖冶迷人。而她笑时眉眼却不似旁人那般舒展,反而像是刻意眯起一些来,眸中秋波流转,落在眼尾一颗摄魂的痣上。 她的身量不高,笑时还会颔首,微微含着肩膀,手臂就扣在了酥软两座蜜峰之上。柳叶拂水似的,浅浅几道涟漪,复散了。 她绝不止是美人,而是一只美艳的妖,一只偷人心的怪,凭一副皮囊让猎物心甘情愿辗转在她的裙下。 多美的尤物,直看得凌飞失了神,握剑的手都不由得颤抖起来—— 他毕竟是个男人。 是男人,看见这样一副面容与躯壳,就没有不动心的道理。 “怎么,凌少侠怕了?” 可这只妖一开口,就险些吓得凌飞当场扔了剑跑走。 那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浑厚又低沉,撞得人耳鼓生疼。 “呸!”凌飞朝地上啐了一口,给自己壮了壮胆子,“你放马过来就是!” 鬼千寒这一回却不笑了。 她将手中的刀转了转,未曾出鞘,不进反退。直待推到擂台边缘,才稍先前倾了身子。 正是众人屏息等待她出招之时,这厮居然刹那之间就没了踪影! 即便是聚精会神、目不转睛盯着看的叶倾楹,也仅仅捕捉到了一个黑影朝前猛地冲去,凭空就不见了。 她脑海中霎时一白,几乎出于本能地喊道: “凌飞当心!” “哎我去你爷爷的!” 她话音未落,台上的凌飞便惨骂一声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这一摔不要紧,不只是座下众人,连站在他身后的鬼千寒都不由得目瞪口呆。 鬼千寒的刀已明晃晃的架出来了,倘若他这一下不摔,准保是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扎他个腰眼跑气。可偏偏他毫无预兆地跌了一跤,恰好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击。 丢人! 凌飞心中暗悔。当飞贼的毛病总也改不了,多少年俱是惊弓之鸟,听见点儿风吹草动便脚底下拌蒜,非摔个“老太太钻被窝”不可! 这回倒好,直接当着各门各派的面儿表演一个狗啃泥! 他是眼一闭心一横,索性往台上一趴一动不动撞死。鬼千寒有气撒不出,叹了一声上前抬腿踢了踢“这滩烂泥”,道: “凌少侠这是作甚!难不成要认输,想捡个不战而败的便宜?” “鬼千寒!我和你打!” 是窈窈。 凌飞这才睁开眼睛连滚带爬站起来,对她打着手势急道: “别,别!她还没杀人!” 叶倾楹见他模样不由得又讥笑一声,与身边的窈窈道: “你管他做什么?杀人他不在行,逃命他是一流的。方才鬼千寒那一招,唯恐只有他这等胆小如鼠的才躲得过。” 窈窈闻言却郑重摇摇头,道: “叶姐姐,我能杀鬼千寒了。” 叶倾楹一怔,旋即与相隔不远的杨开月相顾一眼,方才松了口: “成,你去试试。” 窈窈见她不再阻拦,且放心大胆地提了剑走上擂台,一把推开还拼命挤眉弄眼打暗示的凌飞,与鬼千寒道: “你是鬼千寒。” 对方未答,便是默认。 “我要杀你。” 这四个字,窈窈说得无悲无喜,既不是威胁,更不是虚张声势的恫吓。她说要杀鬼千寒,就是真的要杀鬼千寒了。 鬼千寒终于敛了眉间几分若有似无的得意与狂妄。 她杀过不少人,也被不少人伤过。但那些人眼中多有杀气,有仇恨,有愤怒和不甘。可面前这个红衣少女不同。 这个窈窈,她的眼睛无比澄澈,容不下半点杂质,如她的人,干干净净,透着天然的甜香。她看起来是不会杀人的,可言及生杀,竟丝毫不惧,反而如杀一条鱼、做一道菜那般简单。 这样的人,一定会杀人,而且杀得多,杀得干脆利落。 “那就……看你有没有杀我的本事了。” 鬼千寒说着又挑眉笑了,直笑得花枝乱颤,如一条疯狂扭动的美女蛇,还在垂死挣扎。 然而她的话才说完,窈窈双手捧着长剑,兀自走到擂台中央席地而坐。凌飞见状还想劝她,却未防被她一掌推在胸口,直震得摔出去老远。末了只得撇撇嘴抖了抖满头的土灰,悻悻绕回月神殿一席落了座。 “小姑娘,你可防住了。” 鬼千寒眼中闪过一丝狠唳,就在原处不动,顷刻之间竟又不见了人影。窈窈阖眼静听,蓦地向前俯身,双腿朝后猛踢一下,凭剑撑地就此翻了个一折。 但听得一声闷响,三两滴鲜血落地,鬼千寒正在窈窈身后跪伏着呛咳不止。 手起剑出,利刃已穿透了鬼千寒的胸膛。 没人看到鬼千寒的行动轨迹,亦无人知晓窈窈是如何伤的她,只是回过神来了,人就已然死了。 “好功夫!”杨开月率先拍起手来,叶倾楹却目光一凛,直勾勾盯着窈窈观瞧了半晌,才和着众人的面子展眉一笑,称赞道: “是,是好极了。” “这……”凌飞难以置信地皱着眉头,“这是怎么做到的?!” 鬼罗教弟子显然不曾料想到掌门人居然会被一介名不见经传的野丫头一招之内取了性命,当即连痛苦做戏也一并忘了,皆一个二个呆坐着不知所措。 窈窈收了剑,丝毫不顾旁人或错愕或仇视眼光,径直从擂台走回了叶倾楹身边,端起桌上的茶盏猛灌了一口,与凌飞道: “我说了,我能杀她。” “好窈窈,快和姐姐说说,”叶倾楹接过她的话来,柔声细语问道,“你是如何破了她的招式?” “简单呀!”少女得意地笑弯了眉眼,“她只会走直线,不会绕路的!” “哦?”叶倾楹继续问道,“你能看得见她?” 窈窈诚恳地摇了摇头,道: “不能,但是刚刚凌飞躲过去了,我学他的。” 她说着,颇为自然地牵起凌飞的手晃晃,一双眸子亮亮的,满是惊喜与崇拜: “凌飞他最厉害了!”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6章 鬼千寒之死 鬼千寒死了。 她的确死了,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江湖人眼里。可直到尸首被一众鬼罗教弟子带走,也没有人真的敢相信她死了。 当然,并非她不能死,而是她的死法太过离奇—— 任谁都无法接受,在江湖之上声名鹊起的鬼罗教教主,竟会死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野丫头之手! 倘若是叶倾楹杀了她,抑或那中看不中用的杨开月杀了她,哪怕是凌飞杀了她,那至少都能称得上是死得其所。 偏偏是一个小丫头,不知师出何门,不知功法何派,眨眼间就取了鬼千寒的性命。 原本各门各派摩拳擦掌想要一展身手,眼下却皆听从尹啸云的劝说,要明日再战了。 “凌飞,我还要吃糖葫芦!” “吃!想吃多少有多少!” 窈窈自以为杀了鬼千寒大功告成,喜笑颜开揽着凌飞的手臂,嚷着要吃糖葫芦。后者约莫亦被吹捧得昏了头,色令智昏一般满口答应。 幸而叶倾楹及时拎住两人后领,与凌飞道: “窈窈初入江湖不懂规矩,怎地你老油条了,还这般冒失。杀了人想走,哪儿就那么容易?” 短短数字,却惊得凌飞一身冷汗。 他这才注意到四下各大门派虎视眈眈正紧盯着窈窈观瞧,鬼罗教的弟子更是直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是啊,这武擂之上从来都是君子协定,却从来是君子不遵守。 江湖事,哪有认账这一说,不过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弱肉强食罢了。 “窈窈,”他佯作自然扭过少女的身体,尽量使她的容貌不为旁人看清,继而低声劝道,“咱们今天先不吃了,明天,明天我定给你买一车来!” “那……好吧。”窈窈撇撇嘴勉强应下,不消片刻又来了新兴致,笑逐颜开道,“今天不吃糖葫芦了,我们去放风筝!昨日你告诉我,天下最好玩的事就是放风筝了,对吧?” “不,窈窈听话,”凌飞再度回绝,耐着性子道,“咱们今天哪儿都不去,就在鹤悦小筑。” 窈窈闻言,又瞧瞧一旁的叶倾楹,见对方也对她点点头,方才极不情愿应了一声,嘟着小嘴满脸的不高兴。 凌飞见状松了一口气,朝着叶倾楹递了个眼神,道: “叶姑娘先回去罢,我随后就来。” 叶倾楹不明所以,讥笑道: “怎么,你留下给鬼罗教大卸八块来泄愤?” 凌飞哭笑不得: “好姐姐,我是再去瞧瞧那鬼千寒的尸体!” 叶倾楹闻言一怔,旋即眼中嫌恶更甚,道: “不怪飞贼那么多,你北雁凌少侠能凭着这点儿三脚猫的功夫登在榜首。原是死人的东西也不放过,追到阴曹地府去偷。” 凌飞心知与她多说无益,便就嬉皮笑脸接道: “是,叶姑娘料事如神。” “得了,”叶倾楹睨了他一眼,嘴上总是不肯饶人道,“快去吧,趁着天没黑人没凉透,好下手。” 凌飞笑笑未曾反驳,独自绕到暗处匿了踪影。 “叶姐姐,凌飞去做什么了?” 窈窈瞪着眼睛问,叶倾楹故弄玄虚沉吟片刻,到底还是做了件好事,她牵起对方的手,凑到人耳边小声道: “这位凌大侠是去办大事了!咱们回去等着他。” 且说凌飞随着运尸首的马车一路走,却见一票人马往城东而去,绕了一大圈,由打后门回了尹家。 他伏在高处看得真切,那为首的鬼罗教弟子叩门七声,便由打府中出来一名小厮迎接。他轻踏檐上瓦追去,硬是半点风声也不曾有。人道一等一的轻功乃是踏雪无痕,却不知更上乘的,乃是破风无声。 待鬼罗教的人随那小厮进了一处厢房,他方纵身跃下,背身紧贴屋墙,慢慢俯身匍匐之窗下屈膝蹲定。 “尊教主死得蹊跷,我等出此下策,也不过是想求个真相。” 是杨开月?! 凌飞拿不准,便大胆稍弓起身子,凑在窗上企图仔细辨认一番。 “杨少主所言极是。” 这乃是尹啸云。 杨少主,果真是他。 凌飞满腹狐疑,这杨开月与叶倾楹关系匪浅,今日武擂之上天剑门亦同月神殿一唱一和颇为默契。如何这才分道扬镳,就急着为鬼罗教查出真相了? “实不相瞒,尹某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见识过尊教主这般奇特的功法。亦自觉功力不济,全无头绪能破。那野丫头不过是在擂上打坐,如何能伤了尊教主的性命?” 尹啸云一席话说得进退有度,更能在鬼罗教的怒火之上再浇一勺热油。赔了性命又失了颜面,怕是咽不下这口气了。 “晚生记得,那窈窈回来后说了一句,似是意指效仿凌飞之法战胜了鬼教主。” “哦?”尹啸云登时来了兴趣,“那凌少侠的确曾避开鬼教主的致命一击,只是看起来倒像是不慎跌倒,运气而已。” “旁人皆没有的运气,偏他就有?”杨开月冷笑一声,“这凌飞一向以飞贼自居,盗取武林至宝转卖偷生。若真是个酒囊饭袋,唯恐早已被众门派围追堵截,插翅难逃了。可这些年他非但不曾收敛,反而愈发肆无忌惮,眼下还敢来参加武林大会,尹庄主就不觉得奇怪吗?” 杨开月一席话分明是在褒奖,凌飞听在耳中却觉得心都冷了半截。 这分明是直截了当把一口大黑锅扣在他头上! 他凌飞何德何能,竟位列杀害鬼千寒的凶手之一? 尹啸云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 “此言倒有几分道理,可是杨少主,倘使真是凌飞寻得了破解之法,又为何当时不肯战胜鬼教主,非要等那野丫头动手呢?” 杨开月笑着摇摇头,叹道: “晚生只说破解之法乃是凌飞所授,并非指明窈窈凭借此法杀害了鬼教主。届时的情况各位武林豪杰有目共睹,鬼教主是被窈窈打出了内伤,暴毙而亡,这便与凌飞无关了。” “我家教主不是受内伤而死!” 那一直沉默的鬼罗教掌事弟子终于发了话,她抬手指在鬼千寒头顶,愤然道: “教主是被人暗算的!”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7章 暴风劲雨时 暗算?! 凌飞屏息静听,那鬼罗教弟子却没了下文。半晌,方听得杨开月道: “这伤口,莫非鬼教主是为银针所杀?” 尹啸云沉吟片刻,反驳道: “这伤口的位置正在天灵盖上,寻常的银针难以破开头骨,想必是高人所有的特制兵器才能成行。” 那鬼罗教掌事弟子听二人似乎分析得头头是道,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道: “二位有所不知,这伤口细小几乎微不可见,但能在顷刻之间取人性命,这绝非普通暗器。据我所知,此为鬼域失传已久的玉化龙。” “玉化龙?”尹啸云哂笑着摇了摇头,“老夫行走江湖多年,对着玉化龙亦有所耳闻。相传此物乃是鬼域药神鹰扬救人的宝器,如何还能伤人?” “那尹庄主可知,玉化龙救人,是以命换命?”那鬼罗教弟子面色一凛,“届时鹰扬祭出此物,令煞神骁瘟起死回生,自己却险些命丧黄泉,这尽是鬼域不与外人道的秘密。而鹰扬死后,玉化龙便随之绝迹江湖,如今重现于世,尹庄主与杨少主认为,该是何人所用?” 尹啸云忖度须臾,立时大惊失色,忙道: “江湖之上能得鹰扬真传,唯有月神殿掌门人陈瑰月。莫非这玉化龙竟是她……” “正是!” 杨开月心中一沉。 这尹啸云虽是酒囊饭袋一个,但经鬼罗教中弟子一番提醒,到底还是怀疑到了陈瑰月的身上。他暗自叹了一口气,佯作不以为意道: “我看倒是诸位多虑了。陈瑰月避世多年,早已不问世间恩怨。况且此番武林大会,月神殿仅派几名弟子前来,想必是无心介入纷争。” “倘若杨少主今日未与那月神殿的叶倾楹情真意切,我鬼罗教倒愿意信你这话。” 那掌事弟子着实将了杨开月一军,凌飞光是听着都险些忍不住笑出了声。眼下是鬼罗教拿定了主意,要把这份深仇大恨强加在月神殿的头上。 凌飞心道也好,那叶倾楹平日里一副盛气凌人模样颇惹人厌烦,一双巧嘴更是刀刃似的不肯饶人,被人寻了仇,也该是罪有应得! “杨少主袒护月神殿的心情我等可以理解,但也请恕我鬼罗教有仇必报,明日武擂之上,月神殿须得多当心些!” 话音未落,厢房的门已大敞。鬼罗教一众人拂袖而去,只剩了尹啸云与杨开月二人仍在其中。 凌飞无心再听,也一溜烟顺着房檐跑走了。 只是这一路他皆在想,既然鬼罗教想要寻仇,缘何今晚要提醒杨开月令月神殿当心?这岂非自吐企图,打草惊蛇? 若是真心实意,那的确愚蠢;可若是另有所指,又究竟是想说些什么呢? 更深露重,鹤悦小筑之中虫鸣嘈杂。叶倾楹自知睡眠轻浅,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便再睡不着了。合衣起身来到院中,却见那石案旁已坐定一人,红衫红裙,身形娇小纤瘦——窈窈? 她上前拍了拍人肩膀,兀自在石凳上落了座: “你这丫头,独自一人在这儿做什么?” 窈窈见是她来弯眉笑笑,答道: “这里的床太软,太热,我睡不着。” 武林大会邀请的俱是各门派有头脸的人物,衣食起居自然皆安排得精细些。哪成想尹啸云这份儿好心思,到了这丫头眼里,却是弄巧成拙了。 叶倾楹一面替尹大庄主不值,一面对面前这个看似不谙世事的女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尽管月神殿一向自诩不问纷争、避世而存,但人情世故、世间百态她并不陌生。而窈窈,则仿佛生在山野桃源,没有丁点儿的人间烟火气。 她顺势问道: “那窈窈,从前你都住在何处?四近可有村庄或山水?” 窈窈努力回忆了一会儿,两手比划了个四四方方的形状: “方圆十几里都没有人烟的一座石头城,连床榻也是石头做的,冰冰凉凉的。还有……有一条路,长长的路!”她言及此处一顿,神秘兮兮地凑近了叶倾楹,小声道,“叶姐姐,那条路上全是机关,没有我和师父带着,谁都走不过去!” 四四方方石头城,还有一条布满机关的路? 叶倾楹听她说得神乎其神,不由得哂笑一声,拉过她的手道: “得了,世上哪有这种地方?你这话叫旁人听去,还当你说的是先前的鬼域和黄泉甬道呢!” 窈窈闻言也笑了,一双大眼睛亮亮的,问道: “叶姐姐,鬼域又是什么地方?和我住的石头城很像吗?” 叶倾楹摇摇头: “鬼域我也不曾亲眼见过,只听掌门人提起,那本是一座寸草不生的人间炼狱,因有了煞神骁瘟,才成了世外桃源。可惜啊,骁瘟遭安楚朝廷暗算,鬼域分崩离析,再不复当年的辉煌了。” 她言罢一声长叹,似是对此极为惋惜,带得窈窈也不禁蹙了眉头,道: “叶姐姐与鬼域有交情?” “交情?”叶倾楹下意识重复一遍,终归颔首一笑道,“我月神殿掌门人乃是鬼域月神,先主崩逝后才另立门户。算来,是有些交情的。不过那俱是往事了,我仅有耳闻罢了。” 她说着,又仿佛想起来了什么,继续问道: “对了,眼下你杀了鬼千寻,要如何回去你那‘石头城’?若有需要,月神殿可送你一段路程。” 窈窈这回来了精神,笑吟吟拉扯着对方衣袖,道: “不必不必,师父与我说了,杀了鬼千寻之后去哪儿都好,她自会来寻我。我想追着叶姐姐和凌飞走!” “我和那位凌大侠可不是一路人,”一提起凌飞,叶倾楹的语气就变得格外不屑,“他是贼,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窈窈,你可想好了,是追着他走,还是跟着我月神殿。” “啊?”小姑娘一听这话登时皱起了眉头,为难道,“那我,那我怎么办……” “当然是跟叶姑娘走了!” 一道调笑声音自头顶响起,直吓得叶倾楹猛然拔剑转身,却见是那北雁凌飞倒挂在房檐之上,正朝她做了个鬼脸。 “凌飞——!” 窈窈喜不自胜跑上前去,凌飞便收了轻功纵身跃下,难得认真道: “叶姑娘所言有理,你一个姑娘家家,总不能和我一个飞贼走在一起。”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呀!”窈窈生怕他不许,急得紧紧攥住他的手,“凌飞,你带我走吧!”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8章 山中木有枝 “凌飞,你带我走吧!” 凌飞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撞得头昏脑热,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窈窈以为他不许,急得欺身更凑近一些,两人近在咫尺,蜜酥雪肌正贴着他胸膛,甚至能感觉到彼此呼吸喷吐间的情息。 “凌飞……”窈窈小声央求着,牵过他衣袖扯了几下,“带我走。” 她说着,抬眼直勾勾望着对方,一双澄澈眸子里满是期待。 如是,凌飞就无论如何都再无法保持镇定了,他深吸一口气阖上双眼尽力不去看,僵硬的双手抵在人肩膀将她推开一些,这才算缓上一口气来。 他涨得满脸通红,硬是在寒风之中出了一身的汗,一股子燥热冲动窜上头顶,几乎就要掀开了天灵盖。又是背过身去平复许久,方才止住了喘息,浑身绷紧的肌肉亦慢慢放松下来。叶倾楹见状心中了然,主动上前将窈窈朝后带了带,提醒道: “男女有别,你这是在难为他。” 窈窈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朝着凌飞道: “那……那我就站在这儿,可以吗?” “可以!”凌飞忙应道,“你就站那儿说话,一步不准动!” 叶倾楹见他二人非得隔着约莫六尺距离说话才勉强算得自在,不由得感慨一句少年人血气方刚,不过片刻触碰,便这般在意。许是这北雁少侠长这么大,总也没见过几个对他好颜色的女人罢。 不过懂进退、知方寸,倒也算得上是个正人君子。 她哂笑一声,道: “得了,我先回去,你们慢聊。” 她正要走,忽又颇不放心似的执起窈窈的手叮嘱道: “可不准再凑上去了。” “嗯!”窈窈郑重答应下,索性盘腿席地而坐,一手托腮目不转睛望着凌飞的背影。 待叶倾楹走远,窈窈见凌飞迟迟不肯面对她,才抿抿唇怯生生问道: “凌飞,你生气了?” “不……”凌飞满口否认,踌躇须臾才转过身来,红着脸,移开视线不敢看她,“我没生气。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跟我走。” 窈窈蹙了蹙眉,道: “那……你想不想我跟你走?” “我……” 凌飞一时语塞。 这么多年的独来独往、东躲西藏,他早已不知有人相伴是何等的滋味儿。况且,还是同个女人相伴。 他不忌惮窈窈来历不明,更加不会嫌弃她不谙世事、不解风情,唯独怕沿途凶险,怕祸延他人。 “凌飞不喜欢我。” 窈窈有模有样叹了一声,如是道。她大约不解叹息是何等无奈,只是学着叶倾楹平日里的样子,照猫画虎罢了。 凌飞却被她故作深沉的模样逗笑了,他揶揄道: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窈窈闻言一怔,支支吾吾良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唯有可怜兮兮摇摇头,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凌飞笑意更甚,干脆也坐在了地上,解释道: “‘喜欢’,是把一个人放在心里,不是嘴上说的。” 多直白的道理。 从一个飞贼口中说出来,足以令江湖之上诸多名流自惭形秽了。自古高手多情,浪子无义,总是杀得了人,偷得了心。朝三暮四者有之,始乱终弃者有之,左拥右抱者亦有之,若按照凌飞这般论,那皆非“喜欢”。 大抵,该叫作玩弄。 但他不想玩弄窈窈。 这世上已是人心最叵测,余下一片净土,理应让她澄澈无瑕。 窈窈仔仔细细听他的话,又问道: “那,‘喜欢’,怎么看出来?” “这……” 凌飞再度犯了难。他倒并非不会解释,只是解释得太笼统,这丫头准保有几十个问题追问下去;真解释清楚了,他可不就成了口无遮拦的登徒子了! 此时偏恨自己做贼这些年未曾多读些酸涩文章,如杨开月那般哄人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他是前思后想,想破了脑袋,才勉强挤出来一条说法: “如果,如果一个人亲你,他就是喜欢你。”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嘴,又翻过手背来,生生在自个儿手上亲了一口。 这一回换成窈窈笑他了。不知怎地,这位凌大侠的举动看起来颇为滑稽,甚至真有几分痴傻之态了。 “好!我知道了!” 窈窈掸掸衣裳起了身,作势要从他身边绕过回房。然而等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却猛觉耳边风声一变,两片软嫩冰凉的唇瓣便贴上了脸颊。他当即浑身僵硬动也不能动,待对方彻底俯下身来搂住他脖颈,那两片唇瓣亦随之一寸一寸拂在他唇上,轻轻一叩。 浅尝辄止,窈窈得意洋洋扬起头来,炫耀一般道: “我喜欢凌飞!” “窈窈,你……” 凌飞想要说些什么,不料少女又一次侧头吻在他唇上,吻得更深,更久,更能在唇舌勾缠之间度尝几缕甜香。于是他愈发情不自禁,愈发不可自拔,愈发放纵大胆地以舌尖遍扫对方口中的温度,贪婪地吸吮着这份掺着花蕾蜜甜的馈赠。 窈窈被他突然的攻势吓了一跳,本能想逃躲,可眼下这把火燃起来了,凌飞便不会放她走了。 他双手拥在少女背后,手掌紧贴着对方的脊背,指腹摩挲滑腻的薄纱衣裳,慢慢移到人腰间。窈窈不似叶倾楹那般清瘦得仙风道骨,还葆有恰到好处的,少女的奶香气,以及一身荔枝瓤般莹白细腻的丰肌弱骨。 于是他忍不住将怀中人儿抱得更紧,任凭柔似乳糕的肌肤浅浅蹭在指间,隐隐牵扯着心火。 “呃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色,凌飞亦正是这一刻才清醒,又是一身的冷汗。意乱沉迷之时,他竟险些放纵自己就在这庭院之中与窈窈…… 该死! 四下陡然灯火通明,月神殿诸位弟子纷纷提了剑出门探看情况。他见状匆匆连滚带爬起了身,窈窈却生生拉住他手腕,不顾被吻得发红的两片唇瓣与凌乱不整的衣领,认真问道: “刚才,算是‘喜欢’吗?” 凌飞这时再面对她,居然会感受到一阵心安。又或者说,是心安理得。‘喜欢’没那么简单,但也不会太难。他俯身将人扶起来,诺誓般坚决答道: “我喜欢窈窈。”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9章 畏作魑魅俦 “我喜欢窈窈。” 窈窈闻言喜出望外,又钻进凌飞怀里,嗔道: “好!” 凌飞险些被她撞了个踉跄,却也不由得随之一笑,将人揽在怀中搂紧了,颔首将鼻尖埋进她发间。是处子的甜香气,弥漫在呼吸之间,令他不得不沉醉。 “凌飞!”但听得叶倾楹一声断喝,竟拎着他的衣领生生把他拖开,斥道,“好你个登徒子,趁四下无人,竟敢轻薄窈窈!” “哎哎哎好姐姐!轻点儿!”凌飞不敢真同她动手,打着哈哈挣扎。窈窈忙抓住他衣袖,劝道: “叶姐姐别打他!那是‘喜欢’!” “喜欢?”叶倾楹瞧瞧她,又瞧瞧手里正提着的凌飞,不解道,“你二人这一会儿究竟说了些什么?” 窈窈思索片刻,学着适才凌飞的模样指指自己的双唇,又抬起手来在自个儿手背之上落下一吻: “说了这个,‘喜欢’。” “大师姐,尹庄主派人来报,说是鬼千寒座下大弟子暴毙而亡。” 窈窈话音才落,月神殿一名弟子便来至叶倾楹面前将情况据实相告。叶倾楹倒并不多么惊讶,仅挥退了那一人,与窈窈道: “我前去探看一番,你就在这鹤悦小筑之内,寸步不准离开明白吗?” “那凌飞……” “凌飞与我同行,”她不待凌飞作答便抢过了话,凛了面色郑重道,“我们快去快回。” “那……那好吧。” 窈窈不得不答应,松开凌飞的袖口朝两人挥了挥手,自顾回到院子里的石桌旁落座。 且说那鬼罗教大弟子身亡震惊了各路人马,那一身惨叫更惊醒了众人的美梦。住处相邻的唐门最先赶到,届时那尸首还是完整的;待杨开月率天剑门前往之时,尚存有一颗面目全非的头颅;而凌飞与月神殿自鹤悦小筑赶来时,人已尽化成了一滩血水,连根儿头发丝儿都不剩了。骷髅一具,白骨森森。 叶倾楹掩面作呕,凌飞却不为所动。这些年他见得活人死人多了,被追杀时也曾躲进乱葬岗的破棺椁内藏身,比眼前这副惨相更怖人的亦见过不少了。 “这……这究竟是何人所为?!” 尹啸云大声质问,颇有些撇清干系的意味。毕竟这是在他尹家死了人,倘使不拿个态度出来,只怕难以服众。 一票鬼罗教弟子哭的哭,喊的喊,任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唯有一人敛去满眼泪光,哽咽道: “大师姐白日里一直好好的,我们也是听见动静才寻过来。哪成想,人就已经死了。” “我唐门可为证,”唐门长老唐礼适时插话道,“我门中弟子与鬼罗教亲眼所见,届时人已没了气息。” “若说杀人,咱们在场的各大门派均有嫌疑。若论把人化为血水……这好手段,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神刀堂堂主霍昂说着,睨了眼一言不发的叶倾楹。 论江湖之上,能顷刻之间将人杀死并化为血水的,仅有鬼域的画骨。相传这画骨奇毒乃是鬼域药神鹰扬亲手调制,不足一炷香的时间便足矣将活人化白骨,中毒者死状异常凄惨。 可鹰扬已死,唯一可能掌握这毒物冶炼的,且就是月神殿,陈瑰月。 “自然,能将人化血水,独画骨一物。但当今武林知此宝物不过月神殿一门,在武林大会之上下手,岂非太过明目张胆,掩耳盗铃?” 杨开月欲分辨,众人则皆是笑而不语。今日武擂之上这位杨少主与月神殿大弟子叶倾楹的关系不言而喻,纵然他舌灿莲花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徒然。 凌飞盯着那滩血水半晌,始终觉得不甚对劲。 不多时,他竟主动上前,俯身以指尖揩去地上一抹赤色血痕,一名鬼罗教弟子便拔刀威慑道: “死者为大,凌少侠这是做什么!” 凌飞未答,反而将那抹血迹凑在面前仔细闻了闻—— 刚死的人,即便化为了血水,腐臭气也一定不会这般浓烈。眼下天气转凉,这样的腐臭味,起码是死上三五天了。 他站起身来,朝着鬼罗教一票人拱手一礼,方道: “敢问各位,如何能断定这滩血水便是鬼教主座下弟子?” 唐礼嗤笑一声,道: “莫非老朽与鬼罗教诸位所见是假?我们来时,人还是有模样的。” 凌飞不动声色,又问道: “那如何能判断,那时房中的尸首,便是她本人呢?” “这……” 唐礼一时语塞,鬼罗教中人却将一只木牌示与他,接道: “此乃我教中弟子独有的腰牌,大师姐这一块,上面刻着她的名字。” 凌飞定睛观瞧那腰牌,上头果然刻着一个“魑”字。可他仍摇摇头,道: “莫非贵教识人,竟全靠腰牌吗?” 听到这里,尹啸云心中已了然,主动问道: “可是凌少侠瞧出了甚端倪?” 凌飞点点头道: “正是。这一滩血水若真由人尸首所化,那此人至少死了三日。可明明白日里武擂之上,这位‘魑’姑娘还活生生地观了战。” “不可能!”又是一名鬼罗教弟子断然道,“我们与师姐一个时辰前才分开,她岂会死了三天?” 凌飞耸耸肩膀: “所以说,要么先前与你们在一起的不是她,要么,死的这个人不是她。” “凌少侠真是信口开河!”那神刀堂的霍昂又发了话,冷哼一声道,“唐门与鬼罗教亲眼所见,这死人正是鬼教主座下弟子的容貌,难道还能是易容术?” 唐礼亦帮腔道: “即便真是易容术,人的血肉化尽了,也该留下一张面皮才是。” “那如果以活人面皮易容,不就一并化尽了?” 一直沉默的叶倾楹终于开了口,她向着众多围观者挑了挑眉,不紧不慢道: “一者,我月神殿的住处在尹府之外的鹤悦小筑,来往颇费时间;二来,纵然真是画骨之毒,亦须得吞服方能杀人,各门各派饮食器具皆由尹庄主安排,我月神殿有多大的神通能从中下毒?依我看,凌少侠所言不无道理,还请尹庄主彻查此事,还我月神殿一个清白。”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10章 永结无情游 月神殿嚣张跋扈不是头一回,叶倾楹口出狂言亦非甚稀奇事了。虽说陈瑰月其人归隐多年,名为不问世事,自来这些年月神殿也没少招惹风波。以大弟子叶倾楹为首,与鬼罗教结怨,同唐门明争暗斗,更勾结天剑门灭了早已苟延残喘的鸠峰一脉,论个惹是生非,不算冤枉。 如今鬼罗教大弟子暴毙而亡,乃是身中画骨奇毒,当着唐门的面化为一滩血水,人证物证俱在,理应是抵赖不得了,却又因杨开月和凌飞两句话拨乱反正,让这叶倾楹借题发挥,狡兔三窟。 尹啸云被架在武林大会承办人的位子上,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一时进退维谷,只得扼腕叹息,默然不答。 杨开月见状,知这老匹夫油滑得很,决计不肯为了月神殿的清白而得罪了武林各门派。何况今日武擂之上窈窈手刃鬼千寒,各家尽以为是月神殿的阴谋诡计,此时正愁没个由头群起而攻之,聪明如尹啸云,怎会犯了众怒? 他忖度不多时,主动对着众人鞠手施作一礼,道: “眼下死无对证,非要尹庄主彻查此事,唯恐少了些人手。诸位前辈若信得过我天剑门,晚生愿与尹庄主一同调查,定会给鬼罗教和天下英雄一个说法。” “今日本座瞧着杨少主与叶姑娘关系匪浅,可别是明着调查,暗度陈仓罢?” 迟迟不肯发话的饮风阁新主终于开了口,杨开月也是这时才肯正眼瞧一瞧这位江湖后辈。饮风阁原是七星堂一脉天星,届时易千行为魔女秦雨柔所害,七星堂上下动荡,早有异心的燕擎自立门户,名为饮风。如今七星堂早已不复存在,饮风阁亦苟延残喘,成不了气候了。 前些年燕擎病殁,将阁主之位传与孙女燕知欢,自此这饮风阁便再没了武林正派的担当与责任,尽与些宵小鼠辈为伍,欺凌弱小、烧杀抢掠,可谓坏事做绝。 谁承想就是这等不知廉耻为何物的门派,也得了尹啸云派去的英雄帖,大摇大摆进了尹家的大门。 燕知欢年岁不大,瞧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人出落得水灵秀气,可骨相中隐隐透出一股子阴媚之气,教人不愿亲近。 杨开月见过叶倾楹那般的美人,自然不把她这点儿姿色放在眼里,加之那一副尖牙利嘴吐出的话委实不好听,他的厌恶便更添上了几分。 “燕阁主这是在疑心我天剑门了?” “瞧杨少主说的,本座小门小户的,哪儿就敢疑心天剑杨家了。”燕知欢唇角一勾眉梢一挑,媚态尽显,冷嘲热讽道,“只是本座对当年天剑一脉同鬼域的渊源略有耳闻,道是天剑门暗害骁瘟,被鬼域寻了仇,一夜之间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若不是杨少主祖上腿脚灵活,跑得快些,今儿个你怕是都不能站在这儿大言不惭了。按理说,月神殿殿主乃是鬼域月神陈瑰月,算来,是天剑门的仇人,怎地杨少主还同叶姑娘卿卿我我,真好比刨了祖宗坟,寒了爹娘心。” 杨开月目光陡然一凛,右手已挎在长剑之上,眼瞅着将要拔剑出鞘斩了这厮一条烂舌头,却是凌飞挡在了他身前,笑呵呵对着燕知欢道: “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不好生学学人话如何讲?” 燕知欢睨了他一眼,似是不甚在意,冷笑道: “若非适才霍堂主点明你身份,我还当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乞丐混了进来。怎么着,一身偷鸡摸狗下作功夫的凌少侠要为天剑门和月神殿出这个头?” 凌飞闻言并不怒,事实上比这难听千倍万倍的话他也听过,早已不放在心上。却是杨开月血气方刚,难免中了这毒妇的激将法。他笑意未改,又道: “如此说来,燕阁主是替鬼罗教出头了?我凌飞贱命一条,左不过出头挨一刀;燕阁主这等人物,唯恐是出头一刀挨着了,还得再挨上缩头一刀才合身份。” “你!” 一言既出,四下皆忍笑不语,那燕知欢气结,一张小脸憋得发绿,带着阁中弟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人群。 “好走不送啊!”杨开月得意洋洋冲着她背影喊了一声,这才回过头来再次问道,“除了燕阁主,还有哪位前辈对我天剑不放心吗?” 这一回,众人皆知逞口舌之快占不到分毫便宜,纷纷闭口不答了。 当务之急是查明真相,继而更稳妥地栽赃给月神殿,至于杨开月参不参与其中,实也翻不了天。左右尹啸云不会作茧自缚,这就够了。 月凉风冷,星稀雾浓。 窈窈在院子里久等凌飞不来,倒觉出几分寒意来。原想着回房取一件叶倾楹送来的披风穿上,这一步还未踏出,耳畔风声骤急,一股幽香入鼻,她便鬼使神差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不多时,眼前柔纱般的月光被人影遮挡,视线里一道雪白裙摆拂过,她本能地将头埋得更低,轻轻唤了一声: “师父。” 是个女人。 不再年轻,却风韵犹存的女人。 丰腴的身体被轻薄的绸缎包裹,勾勒出玲珑曲线,刻在人眼里,那一定会唤起最原始的冲动。可这都仅仅是她的背影,她的身形,若能有幸看清她的面容,往后再见多少美人脸,一并都觉平淡无奇。 武林中从不乏美人,艳冠天下的木晴眉,狐媚妖冶的百里凛约,以及,传言中能摄人心魄的鬼域月神,陈瑰月。 鬼域覆灭后,月神的美貌传说便随之消失殆尽,如今坊间再谈美人,且尽是月神殿叶倾楹了。殊不知若陈瑰月正当年,纵有十个叶倾楹,亦难与之相较。 而这个白衣女人,若换她二十年前,或足以同月神相提并论。 只是窈窈不敢看她的脸,连她的裙摆都不敢,全就死死盯着地面,目不转睛。 “鬼千寒之死,你做得不够利落。” 窈窈不明所以,却不反驳,屏息凝神等待着下文: “明日武擂,再杀一人——神刀堂堂主,霍昂。” “是。” 窈窈应着,将额头抵在地上叩拜。对方不为所动,仍不曾许她起身抬头,继续道: “这一回须你亲自动手,尤其,不可求助于月神殿,可记清楚了?” “是。” 窈窈又答一声,那女人才背过身,款步而去。不过眨眼之间人就不见了踪影,徒留一段香气,与月光之下,夜来微风。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11章 神刀堂霍昂 自鬼罗教命案现场归来,杨开月有意想要同凌飞交谈,只可惜后者似乎不愿搭理他,左躲右闪,唤一句便打哈哈搪塞,叫一声又佯作不知装傻。叶倾楹瞧着他可笑,却也隐约觉着这位北雁少侠对杨开月的态度有异,仿佛对其人亦有些偏见。 可毕竟现下是她与月神殿自身难保,旁人的闲事,她是懒得理的。 “二位,在下只送到此处,明日武擂再会。” 眼见到了鹤悦小筑,杨开月且拱手道别。凌飞摆摆手未接话,叶倾楹心事重重,自然顾不得同他依依惜别。一行人匆匆别过,叶倾楹推开门踏入庭院,正瞧见窈窈仍坐在石凳上等着,然而一股幽香入鼻,直教她心下一沉。 这股香气熟悉又特殊,是独属于月神殿的味道。 梨花的甜香混合着淡淡的草木苦涩,是陈瑰月常用的熏香。 她疑心陈瑰月来过这里,且离开不久,但院中风平树静,全不似有人造访。 “窈窈,”她紧赶了几步上前,拉起窈窈的手来,“好窈窈,方才可有什么人来过这里?” “没有呀叶姐姐,我一直在这儿等你们呢!”窈窈抿抿唇仿佛认真回忆了一番,瞪着她摇摇头答道。 叶倾楹本该继续追问,可对方是窈窈,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怕是连谎言都不知为何物,如何能骗她? 这是叶倾楹的自负,亦是窈窈的本事,能让最多疑的人放下芥蒂。 “我知道了。”叶倾楹说着,温笑着拍了拍窈窈的肩膀,“去睡罢,看起来明天,会有更棘手的情况等着我们。” “好——!”窈窈甜甜应了一声,转而一把拉起凌飞的手,作势要回房,“凌飞,我们去睡觉罢!” “窈窈!”凌飞站在原地未动,第一次厉声喝止了她。窈窈不明所以回过头,望着半晌,支支吾吾问道: “凌飞,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没有,”凌飞叹道,自腰间摘下钱袋,将其中为数不多的几颗散碎银子取出,忖度片刻复把余下数枚铜板也一并倾倒在掌心,一股脑塞进对方手中,“你拿着这点银子走,走得越远越好!” 窈窈捧着那些散碎银钱一时不知所措,忙向身旁的叶倾楹递了个求助的眼色,后者当即会意,佯怒正色道: “凌飞,你让窈窈去哪儿?” “总之别留在这儿!”凌飞不知何处来的勇气,居然胆敢对着叶倾楹大呼小叫,“鬼千寒死了,鬼罗教大弟子也死了,这笔账,迟早会算到窈窈头上!” “冤有头债有主,”叶倾楹不待话音落下便急着反驳,一把将窈窈扯到身后,欲盖弥彰道,“眼下各路英雄都在,又有尹庄主坐镇,任谁想信口雌黄都须得掂量掂量。” 好个各路英雄。 凌飞惯听着他们这般说法刺耳,方才在鬼罗教居所之前,各大门派世家俱在,妖魔鬼怪原形毕露,有哪个像是英雄?不过是见风使舵,狼狈为奸,墙倒众人推,且引火烧别家罢了。若说愚蠢,倒也十足精明;若论精明,言谈举止却无一样能明察秋毫,进退有度的。 武林中人看不上他这等鸡鸣狗盗之辈,自然,他也瞧不上那群假仁假义之徒。 先前他以为叶倾楹亦是不待见那一票所谓“正人君子”的,而现下这一声“各路英雄”,倒让他大字不识一个,却知晓“一丘之貉”当如何写了。 他冷哼一声嗤之以鼻,头也不抬讥讽道: “叶女侠是怕万一尹庄主不肯彻查此事,月神殿的一口黑锅无人抬罢!” “凌飞!”叶倾楹果然恼羞成怒,顾着窈窈不肯痛快发作,仍须得强压着怒火,咬紧了牙根恨道,“你不要挑拨!我无意陷害窈窈,任她留下,是怕她离开会更加危险。” 凌飞闻言复冷笑着摇摇头,他不该笑,可这话着实可笑。于是他愈发口无遮拦,再不顾忌: “叶姑娘和杨庄主,真是天作之合。” 言罢,他坚持把那些银钱递到窈窈掌心,继而作势要走,偏偏走到门口复回过头来,道: “窈窈,若你信得过我,明日卯时,你我相见那片树林,我带你走。” “凌……” 窈窈满腹的不解尚未来得及问出口,凌飞便决绝而去,一刻都不愿多留。 叶倾楹终于暗自长舒了一口气,有意挡在她面前劝道: “这北雁少侠当是被方才阵仗吓坏了,说的话皆不作数,你切莫当了真。明日武擂继续,你若提早离开,唯恐要坐实了罪名,武林众人要治你个畏罪而逃!” 窈窈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蹙着眉道: “叶姐姐,你和凌飞的话我全听不懂。不过你放心,即便我走,也要过了明天再走。明天,我要杀一个人。” “还要杀人?”叶倾楹眼中陡然闪过一丝寒意,稍纵即逝,且化作了一汪静水,“是什么人,可以告诉我吗?” “神刀堂,霍昂。” 窈窈不疑有他据实以告,叶倾楹却不得不倒吸了一口冷气。 叶倾楹清楚,面前这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说要杀哪一个,从不曾是威胁抑或泄愤。说要杀鬼千寒,恁是众目睽睽、实力悬殊亦可令其顷刻毙命;要杀霍昂,亦不会太难。 神刀与天剑是世交。 这俱是往事了。 到了杨开月这一辈儿,却是顾及颜面的时候多,念及恩情旧事的时候少。 她自然是不担心杨开月会因此而难过抑或惋惜,但今日鬼千寒之死已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倘使明日再害一条人命,更是一门之主,唯恐窈窈当即就会被打为妖女,各大门派联合,企图杀之而后快。 凌飞的话一点儿不错。这里的“英雄”,才根本是一等一的小人,包括她自己。执意留下窈窈,确出于为月神殿脱罪考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都不能免俗。 “窈窈,你非杀他不可吗?再拖延几天,到武擂散去那日再动手,也不行吗?”叶倾楹不罢休似的问道,窈窈垂眸忖度良久,终低声嗫嚅道: “我要杀他,一定要杀他……”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12章 人心隔人心 一潮风雨一潮新。 鹤悦小筑却一夜安稳,未有风雨侵袭。 杀人,绝非易事,实也不难。无非人够狠,心够毒,无惧寻仇,不怕报应。所以能杀人的,不一定是高手,亦许是疯子,是痴儿,是刀,是剑。 窈窈就是一把刀,一把不知仇、不知报应、更不知人情的刀。她未曾见过因生离死别而悲痛欲绝的亲人,又不曾亲身经历血海深仇的不共戴天,杀人于她而言,如井旁饮水,道边采花,嬉笑怒骂,人之常情。 凌飞见过她杀鬼千寒,不怒不喜,干脆利落,便知她杀人的习性。这一夜未眠,是守在了鹤悦小筑唯一的一扇门外。 窈窈心性单纯,若真要走,断然不会越墙掩人耳目,势必要大摇大摆地、自这扇门走出去。届时他无须去到那一片深林,就在这儿,一骑快马,带她远离恩怨,流浪天涯。 但他守了一夜,直至天际泛白,旭日东升,那扇门都没开。寒瑟北风渐渐腾起暖意,天亮了,已依稀自隔壁东偏院传来天剑门弟子勤勉练功的演武声,距武擂重开仅余半个时辰。 凌飞背靠院墙活动了一番站得僵硬的双腿,纵身跃上墙头朝着窈窈的房间所在方向眺望一眼,终究叹了一声,匿迹于长空。 “窈窈,神刀堂不比鬼罗教,那霍昂在江湖之中有些名望,同各大门派皆有交情。你杀他容易,脱身却难。” 叶倾楹说着,为窈窈理好了衣领处的皱褶。对方似乎全听不懂她语间所指,一门心思顾着欢喜穿着身上的这一件衣裳。 这是叶倾楹“借”给她的衣裳,一席月白的锦缎穿湖蓝丝线绣了好样式,比她先前那件简单普通的红衣裳强了不少。自小到大,在那座冰冷的石头城里从不见这样好看的衣裳。她穿的俱是旧物,且连主人名姓都不知的旧物。虽不残破,但大抵瞧得出不端新,更别提精致的首饰了。 可叶倾楹不同。 月神殿弟子皆为女子,陈瑰月宽仁待下,颇体恤座下众人爱美的心思,向来上乘衣料、名贵首饰、胭脂水粉应有尽有,取之不竭。故而传闻月神殿出美人,尤其,出了叶倾楹这么一位绝世美人。 如今这身美人的衣裳穿在了窈窈身上,便衬得她也是美人了,甚至同叶倾楹有几分相像。分明她们的眉眼鼻口皆不同——窈窈生得灵动可人,一双明眸仿佛总含着九江的水波涟漪,教人忍不住想要怜惜;叶倾楹美则美矣,面相之上却添了几分凌厉,惯是清冷疏离,只能远观,不可亵玩。 一冰一火,原本毫不相干,偏偏她们站在一起,就有种说不出的相像。连叶倾楹也觉得窈窈熟悉,一见如故,正是如此。 “叶姐姐,我知道了。” 窈窈端详着自个儿身上的漂亮衣服忍不住笑意,一双眼睛笑得弯如月牙儿,脸颊泛着浅浅的蜜渍粉红,似一壶甜酒,醉在心里头。 叶倾楹见她如此,登时不知当要无奈还是愠恼,索性摇摇头叹道: “总之,人命关天的事,你要想清楚。” 窈窈虽不解,到底还是仔细忖度品味了须臾,方才如同豁然开朗,惊道: “对呀叶姐姐!我还没看过霍昂杀人,我杀不了他!” 叶倾楹闻言默了少顷,继而胸有成竹笑道: “这不难。霍昂其人一向自视甚高,嚣张跋扈,若座下有人挑衅于他,准保这霍堂主要中了激将法,与之较量一番。而当今武林之中匹敌霍昂的尚且不足十人,他要杀人,易如反掌。眼下同神刀堂结过怨,且功夫在霍昂之下、易于掌控的,即是那饮风阁新主,燕知欢。想来,倘使我从中挑拨一番,让燕知欢不知轻重引火烧身,霍昂便能开杀戒了。” 不知怎地,叶倾楹说得条条是道,窈窈却听得一股寒意由脊背升起,半晌没回过神来。 纵然她不懂,也隐约能感到这是个周密、狡猾的计划。叶倾楹很是聪明,甚至这样的聪明,堪称阴险。 见窈窈迟迟不接话,叶倾楹倒是有些诧异了。她本以为这丫头是因为难以理解她的用心良苦,然而迎上对方目光,则看到了那双澄澈瞳仁之中,一闪而过的恐惧。 她复不着痕迹退了一步,似笑非笑问道: “怎么,你怕我?” 窈窈起先摇摇头,继而又点点头,怯生生迟疑道: “叶姐姐,你也要杀霍昂吗?” “我不想杀他。”叶倾楹据实以告,没有分毫隐瞒,“但若有人杀他,我不会阻拦。而你要杀他,我愿意帮你。” “那……叶姐姐,你和他有仇吗?” 窈窈记得,凌飞曾在那片林中告诉过她什么叫作“仇”。当一个人要杀另一个人时,这二人便有仇。叶倾楹帮她杀霍昂,理应同霍昂有仇,否则,又凭什么呢? 叶倾楹笑意不改,只是眉间的嘲弄尽数换作了戾气——她笑得极僵硬,极虚假,绵绵目光里,藏了一把嗜血的刀: “窈窈,你当知道,这世上除了‘情’和‘仇’,也有‘恩’和‘怨’,有人心叵测、推波助澜。” 窈窈低着头默不作声,指尖拨弄着绣着花纹的袖口,仿佛连这件衣裳带来的欣喜也随着叶倾楹的一席话,一并消磨殆尽了。 “罢了,”叶倾楹又道,自嘲般负手背身行至门前,方才继续道,“大约……你是有旁的法子杀霍昂。不过既然不领我的情,这杀人引来的灾祸,便也莫要殃及月神殿。” “叶姐姐……” 窈窈还想解释什么,叶倾楹却全然无心听,自顾出了门。 偌大个庭院,又如昨夜一般阒然无声,归于一片沉寂。 “窈窈?”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窈窈立时忘了适才的诸多忌惮,喜不自胜跑入院中,回过头来朝着“檐上君子”招了招手: “凌飞!” 那人轻盈跃下房檐,稳稳落于她跟前,神秘兮兮变出一根糖葫芦来递在她手里,言笑如常: “给,糖葫芦!” “凌飞最好啦——!” 窈窈不疑有他,当即接过那根糖葫芦咬上一口,还不忘大声夸赞一句: “就知道凌飞最厉害了!”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13章 天道好轮回 “就知道凌飞最厉害了!” 窈窈一口咬住一颗裹满糖的山楂,用力自竹签上拔下来,整颗地咀嚼,直吃得满嘴糖渍。凌飞如常笑着,右手暗暗蓄力,猛地扬起企图击人后颈。然而毫厘之差将要击中之时,竟会被一股莫名力量化了他的掌风。 这力量不大,仿佛是恰好能够与他相抵,并未将他的手震开,反而由着他抚在窈窈发梢,如蜻蜓点水。指尖透过青丝,缠绕了满手麻痒。 是内力,以柔克刚的功法。 不似窈窈刻意为之,倒仿佛另有一人在场,借机告诫于他。 “凌飞?”窈窈不明所以,胡乱擦了擦嘴,瞪着眼睛问道,“怎么了?” 凌飞一怔,片刻又佯作无谓耸耸肩,赔笑道: “没怎么,你头发乱了。” 多拙劣的掩饰,窈窈却深信不疑,摸了摸发髻,又顺了顺发端,这才再次确认道: “现在呢?” 凌飞张张口,他原想应一句“好了”,话到嘴边,竟变了说法: “窈窈,别杀霍昂,我带你走,想去哪儿都好!” 窈窈一贯望着他时眼中炽热的光芒终究黯淡,明媚笑颜霎时间凝敛僵硬,一点一点消失。她垂下头抿抿唇,复将那支仅咬了一口的糖葫芦塞回了凌飞手中。 武擂重开,各路门派列作三面,似乎一切如昨日未更改,唯独鬼罗教失了神气,偃旗息鼓,一蹶不振。 月神殿姗姗来迟,叶倾楹避开窈窈,绕路落座,自顾捧了一盏茶,目不斜视盯着擂台。 鬼千寒之死,令江湖人开了眼界。 经此一战,众人皆不肯轻举妄动,生怕贸然出头落得个鬼千寒的凄惨下场,失了体面事小,倘若真丢了性命,便是得不偿失了。 故而一早汇集于此,全无一个胆敢扬言挑战。 眼见台上香燃了大半,座下茶冷了又添,尹啸云尚未坐不住,却是唐门先发了话。 唐礼年纪一把,算得上在座一票后生的前辈长者,不过此人名声在外,却尽是数十年前同养女徐砚冰的艳闻密事。届时徐砚冰不惜牺牲色相利用天下第一快剑萧断鸿对抗唐门,就是为了摆脱义父唐礼的纠缠。奈何萧断鸿势单力孤,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疯疯癫癫的下场;徐砚冰亦在被擒回唐门之际自尽,香消玉殒。 自来成王败寇,终归是唐门逼疯了快剑浪子萧断鸿,唐礼的所作所为不论对错至今已无人论起。甚至见面须得礼敬三分,尊其一声“长老”。 “诸位英雄,”唐礼托着肚子挪上武擂,瞧着趾高气扬的,身量倒浑似个墩子,未有三块儿豆腐高;紫金袍加身,配一条大红的腰带,足蹬双底儿奇厚的皂靴,油头粉面,远看去活像个蹦跳的胖馒头,“且听老朽一言。” 叶倾楹见此人连行走都艰难,体恤他活着不易,姑且搁下了手中的茶盏略抬了抬眉毛。倒是杨开月毕恭毕敬做足了敬待长辈的架势,正襟危坐目不转睛盯着台上人,规矩里头,难免就掺了些许势利。 “各位英雄,昨日就在此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一招之内战胜鬼罗教主鬼千寒,确是后起之秀,不容小觑。但一不知其师从何人,二不知其心性善恶,若各大门派就此不战而认输,任凭她个乳臭未干的娃娃登上至尊之位,试问武林正道何在?江湖道义何在?” 大约这一番话真正想问的,是各家颜面何存罢。 叶倾楹哂笑一声摇了摇头,又端起那盏凉透的茶来,捧在手心一口不饮,乐得摆弄。 她是个聪明人。 唐礼这个时候站出来,不说唐门担当,不提挑战窈窈,偏字字句句直指武林至尊之位,分明是以激将法来钓一个沉不住气的、要死的人。 巧了,就有这样一条鱼。 “唐长老,此言差矣!” 声若洪钟,气吞斗牛,高鼻阔口一张脸,高大魁梧一副躯壳,铁骨铮铮一条汉子,正是神刀堂堂主,霍昂。 神刀与天剑乃是世交,有道是江南天剑,漠北神刀,二者原本互不相干遥相辉映,却总有好事者硬要将这南北两门作个比较。早年间天剑杨氏乐善好施,在江南一代颇具口碑,加之剑神杨继朗四处游历行侠仗义,广结善缘,使得天剑门在武林之中名声大噪,成为正派之典范。神刀堂虽也侠义之事做尽,但地处偏远,又鲜少记传留名,更不愿同世家结交,久而久之,就在坊间传闻里被天剑门压了一头。 世人热衷于高下,无可厚非。从前霍临在位时不愿与传言计较,而霍昂弑兄夺位之后,境况便大不相同了。 霍昂其人行事冲动鲁莽不择手段,又极好大喜功,趁天剑门被鬼域血洗之际联手七星堂、唐门、鸠峰几家,打着为天剑复仇之名围攻鬼域。再与尚在鬼域之中的鬼千寒里应外合,借安楚朝廷之力逼死骁瘟,诛灭鬼域。而天剑门正值青黄不接之时,杨开月初出茅庐,虽谨小慎微进退有度,但如此年纪难以服众,渐渐令天剑门落于下风。 至此,神刀堂取代天剑门,中原武林凡正道,莫不唯其马首是瞻。 这个时候霍昂站出来,看似刚愎自用莽撞妄动,实则合情合理,更合神刀堂的野心勃勃。 “不过是个野丫头,我霍昂,领教了。” 叶倾楹这一回才真来了兴致,索性将那盏茶推远了,侧目观察着窈窈的一举一动。 果然,那把没有鞘的长剑又亮了出来,锋刃闪了一抹血光,镀了一层寒芒。 那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剑,普通得就像萧断鸿的天下第一断鸿剑,鬼域骁瘟所向披靡的无锋剑。最是普通的剑,杀人快,且多,且不眨眼。 叶倾楹不为所动,一直坐在窈窈身边一言不发的凌飞却隐约觉出几分不妥来。 窈窈要杀霍昂,霍昂便站出来给她杀,天底下居然真有这等好事? 抑或是要窈窈杀霍昂的人,根本算准了,昨日鬼千寒之死致使人人自危,这个节骨眼儿上,唯有霍昂这等莽夫会出头! “凌飞,你不想我杀他,对吗?” 不同的是,这一回窈窈并未直接提了剑登上武擂,而是转向凌飞,如是问道。 “对。” 凌飞凝望她半晌,终究吐出一个字,继而将头转向一边,避开她的视线。 “凌飞,杀人不好,是不是?” 她又问,凌飞却不知该作何回答了。 杀人错或对,谁能说得准呢? 俱是,自有因果罢了。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14章 书石笔无锋 霍昂是用刀的。与曾独步武林的天下第一快剑萧断鸿一样,他的刀比他的人出名许多。 鬼域覆灭之时,一口绝天神刀出世,头一次在江湖之上扬了威名。同天剑门门主须习杨家剑法大相径庭的是,神刀堂历任堂主掌门各有所长,刀法千奇百怪,各成一派;但凡能用这口绝天神刀杀人,杀得多、杀得好,便可继任,倒颇具选贤任能之道。 霍昂就是用这口刀杀了血脉相连的兄长霍临,亦是用这口刀担当安楚朝廷的先锋队,大破鬼域鬼门关,黄泉甬道血流成河、尸骸满地,刀尖上的血,浸透了寒铁。守在鬼域无常阁前的药神鹰扬纵然拼尽了全力殊死抵抗,亦终究被这口刀斩下了头颅。 皆是往事了。 武林平静这些年,再快的剑、再利的刀,都无非一堆破铜烂铁,不及菜刀剪刀的用处大。 如今,它又出世了。 只不过对手不再是武林人口中“泯灭人性、杀人如麻”的鬼域弟子,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 窈窈提剑登上武擂,那口刀便出了鞘,霍昂站在擂台中央冷笑一声,捉刀吓道: “小姑娘,刀剑无眼,若伤了你,可别哭着喊爹娘。” “爹娘?”窈窈不明所以,蹙着眉思忖片刻摇头答道,“我不认识什么爹娘,不会喊他。我是来杀你的,和别人没有关系。” “好大的口气!”霍昂嗤之以鼻,“鬼千寒死在你手里,那是因为她本就出自旁门左道,练了一身怪异功法才让你有机可乘。霍某人我行端坐正,一向磊落光明,不怕你用甚阴损招数!” 窈窈撇撇嘴,暗骂一声“啰嗦”。 若人人皆如鬼千寒就好了,话说的少,也死得快。 她又学着叶倾楹无可奈何的模样叹了一声: “你是不是怕死了之后没办法说话了?那我等你说完。” 一语既出,震惊四座。 多狂妄的一席话,竟被说得如此波澜不惊,就仿佛茶楼酒肆之间谈论闲事一般。尽管窈窈无意威胁抑或恫吓——她原不过是想让对方一口气把话讲完而已,落在旁人耳中,则变了味道。霍昂更是怒不可遏面色铁青,握刀的手臂都青筋暴起,绞着暗红的血丝鼓出二三块肌肉,瞧上去甚为怖人。 “好!好!”这位多话的神刀堂堂主终于不打算再继续周旋下去,亮堂堂一口刀架上,正是要迎战了。 窈窈盯着他的刀瞧瞧,又望着他的人看看,掂量着自个儿手里的剑,竟然半晌不曾有所动作。比武讲究个先手进攻,占据先机,窈窈则不然,她非得等着对手出招,摸清门路才能一击毙命。 她不动,霍昂却耐不住性子了,直接将刀一立,卯足气劲劈了过去。窈窈没躲,生生将长剑横打挡下了这一击!仅听嚓啷一声,却说那绝天神刀原本削铁如泥,遇到这把剑居然被撞出一道裂纹来。 且看霍昂满头大汗拼得艰难,而窈窈则愈显得气定神闲,安之若素。 “无锋剑?” 唐礼忍不住喃喃自语,三个字落入杨开月耳中却如同晴空霹雳,霎时间在脑海炸开。他忙凑近一些,急问道: “前辈所说,可是鬼域骁瘟的无锋宝剑?” 唐礼点点头,抬手指向窈窈,若有所思道: “那把剑,很像骁瘟的无锋剑。” 的确。 霍昂的绝天神刀堪称世上最好的兵器,若今时今日还肯论一番兵器谱,那势必是数一数二的。天剑门的剑虽也不差,终究是只顾着招式敏捷,做得又轻又脆,遭蛮力便要折断;而神刀堂的刀,尤其是这口刀,既笨重又坚固,寻常的兵刃遇上决计无法匹敌。 唯有无锋剑—— 用当年天下第一快的断鸿剑熔铸而成的无锋剑,才有这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的好力道。 可鬼域覆灭,骁瘟身死,黄泉甬道旁的桃花林皆被付之一炬,从前骁瘟的亲信除鬼千寒和陈瑰月自立门户之外再无活口,这无锋剑,又从何而来呢? 更言之,届时随骁瘟一并消失的除了无锋剑,还有传言中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妖典,倘使窈窈手中所持确为宝剑无锋,那么是否…… 她亦知晓妖典的踪迹? 杨开月不敢再想,毕竟眼下鬼千寒死无对证,种种证据皆指向窈窈是受了月神殿的指使,如今再添了无锋剑,只怕叶倾楹百口莫辩。 “看来霍堂主要败下阵来了,怎么名声在外的神刀堂,也败给了一个野丫头!” 燕知欢似笑非笑一句讥诮,倒令杨开月长舒了一口气。 骁瘟之死,了然将近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大约这江湖上所存的见证者不多,也尽是唐礼这般年纪的人,真察觉发现了什么,无非就是老眼昏花罢了。 霍昂终于抵不住收刀疾退三步有余,握紧了刀柄,没让任何人瞧见了他已被震裂的虎口。 至此,他第一次对着面前这个小姑娘生出一股子惧意,仿若寒气自脊背腾起,一寸一寸蔓延周身。显然,使得他落入下风的并非力气,而是那把剑——坚不可摧的,一把剑。 他竭力调整好了气息,稳住身形,方才开口问道: “小姑娘,你这剑哪来的?” 窈窈猜不透对方的用意,却也难以控制地看向了手中的剑,因为座下众人,无一不盯着她的剑: “是师父给我的。” “你师父是谁?” “我不知道她是谁。”窈窈仿佛很是为难,这几日总有人来问师父,可师父的名字、样貌,她一概不知。 “好!”霍昂认为她是故意隐瞒搪塞,怒喝一声冷了面色,“那就等她来给你收尸的时候,本座亲自问他。” 话音未落,那口绝天神刀再度蓄满了力量劈来,此番仍是瞄准了对手的天灵盖,企图一刀将人砍作两半。 “窈窈当心!”凌飞见状飞身腾跃而起,几步踏空正朝台上而去。他虽武功不第,但至少能用一条烂命拖住霍昂的速度,让那个口口声声要随他去的窈窈活下来。 而世上最快的轻功,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这一回窈窈没再挡,她站定不动,非等刀刃落在头顶之上,电光火石之间跪在台上,借助矮小身形避开一击,转而将长剑猛地送出,刺穿了霍昂的胸膛。 一缕发丝落下,一滩鲜血迸溅。 绝天神刀吹毛刃断,割下了她几根头发。 她的剑拔出,则剜出了霍昂的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座下皆哗然。 凌飞登上武擂,恰踩在滑腻的热血之上,险些跌了一跤。 霍昂也死了。 死在一个来历不明的黄毛丫头手里,死在骁瘟的无锋剑下。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15章 十年犹不晚 “这……当真是要翻了天了!” 唐门弟子搀扶着唐礼颤巍巍起身,一步跨出竟险些两腿一软栽倒在地。叶倾楹亦是目瞪口呆,手中的茶盏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任凭凉透的茶水泼在裙摆。 武林大会一连两日,两派掌门相继死于一个黄毛丫头之手,这等稀奇事,百年内皆属罕见。 “不对劲……” 杨开月自顾沉吟,却没忘了再瞥一眼同样震惊得半个字都说不出的尹啸云。 鬼千寒与霍昂殒命于此,虽说尹家始料未及,但若要完全脱了干系,只怕也不能成行。 剑锋热血渐冷,一杆秋风已过。 神刀堂众人终于回过神,一涌奔上武擂将霍昂的尸骨围住。为首的威神主堂堂八尺男儿竟涕泗横流,哭天抢地的好不凄惨!据传威神主秦恨乃是当年山河剑秦雷的后辈霍昂夺位弑兄之时,正是同他里应外合盗走了绝天神刀。算一算,当是霍昂的亲信了。如今人死了,他理应悲痛。 倒是一向同霍昂兄妹相称的媚神主玉生香,此时对着一个死人冷眼旁观,却连滴眼泪都懒得挤。 “妖女!管你用了什么妖法,我们神刀堂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不怕你邪魔歪道!今天老子就让你知道厉害——还我堂主命来!” 秦恨一声断喝,抄起大刀便朝窈窈头上劈去。 窈窈效仿前法闪身避开,刀锋缘肩头擦过,她不得已再退一步撞在武擂边缘的木桩之上,逃无可逃。她的剑还在手里,分明足以趁机刺穿对方的身体,然而她的剑锋却朝后,只躲,不打。 秦恨见状以为挑衅,怒意更甚,飞身挥刀直逼窈窈脖间。他的刀有力,却不够快,待刀锋挥至得伤人的位置,要杀的人已脱了身。 刀尖仍见了血,可不是窈窈的血。 是凌飞的血。 天下最快的功夫,北雁凌飞没用轻功偷盗,反而用轻功救了人。 连离得最近的杨开月,都不过看见眼前一道黑影掠过,看清时凌飞已将窈窈推开,任凭那口重刀砍上肩头。鲜血随刀锋拔出迸涌,裹挟着血肉飞溅擂台之上,凌飞咬紧了牙关没让自己倒下,哪成想秦恨杀红了眼,如何还肯理甚后世家人不寻仇的生死契定,仅晓得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凌飞再无辜,挡了路一样是个死! “区区小贼,老子让你和这妖女一起死!” 那口大刀再度挥起,这一回正瞄着凌飞的天灵盖。杨开月眼疾手快提了剑一跃而上企图替凌飞挡下一击,不料他身形未复尚不曾亮了兵刃,眼前骤热一片血色,几滴温烫灼在脸颊——一道鲜血泼在空中,秦恨那一颗仍瞋目怒视的头颅应声掉在擂台之上,滚了几遭,死不瞑目。 他的人还站着,“顶天立地”地站着。人头落地碗大个疤,窈窈的剑就架在这碗大的伤口上,片刻之后才手腕一转刺入那具身体的胸膛: “谁也不能伤害凌飞!” 她大喊一声拔了剑,任那具身体倒下,趴着抽搐几下,继而了无生息。 至此,座下众人便连错愕的话也说不出,唯有瞠目结舌,盯着秦恨的头,窈窈的剑。 “窈窈!”杨开月忙压下她的手臂,将她扯开半步有余,急道,“别再杀人了!” “是他要杀凌飞!”窈窈扬起头望向他,目光依然澄澈清透,如一汪清可见底的泉,仿佛适才发生的一切于她而言不过是司空见惯,人死了,就像一株草、一只蚂蚁死了,无关痛痒。 “窈窈!”杨开月还欲再劝,却见凌飞面色愈发惨败,一只右臂已然动弹不得,只得压下满腹言语,低声道,“好了,都是后话了。你先和凌飞去疗伤,这里交给我。” “且慢。” 话音未落,但听得一个苍老迟缓的声音响起,杨开月便不由得暗叫一声不妙。 是唐礼,站在唐门的位置上,理了衣裳,气定神闲。 杨开月朝叶倾楹递了个眼神,后者当即会意,适时插话道: “前辈有什么话,等敛了神刀堂霍堂主与威神主的尸骨再说也不迟啊。” 唐礼冷笑一声,目不斜视道: “我怕等到那个时候,又要死无对证,被你月神殿狡兔三窟了。” 叶倾楹心下一沉,强撑着淡然镇定问道: “前辈可看清楚了,霍堂主与威神主之死,皆是窈窈一人所为,同我月神殿何干?” “同你月神殿无关,但与鬼域有关。” “鬼域?” 叶倾楹品味出这话里几分微妙意味,偏偏不遂对方的意自画招供,佯作不明所以等待下文。唐礼也不隐瞒,犹自说了下去: “老朽活了几十年,所见过的兵器成百上千。可在顷刻之间斩人头颅的剑,唯有两把。一把,是快剑萧断鸿的断鸿剑,一把,是由这断鸿剑熔铸而成的、鬼域骁瘟的无锋剑。” “前辈说笑了,”话已至此,再装傻便是欲盖弥彰了,叶倾楹索性挑明了话茬,“平白来个小姑娘,拿了把好剑,便断定是骁瘟的无锋剑,前辈未免草率。何况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武林之中隐士高手自来不少,这些年再打一把堪比断鸿无锋的剑,也未尝不可。” 唐礼闻言像是自知理亏许久没答话,叶倾楹便乘胜追击,起身领着窈窈与凌飞步下擂台,与众人道: “死者为大,当务之急是安葬霍堂主与威神主,是非恩怨,容后再谈。” “叶姑娘这话说得真漂亮。”燕知欢不知怎地又来凑一个热闹,饮风阁原本就是来观战的闲人,根本没有一战之力。难为她看得仔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旁人看得是秦恨的人头,而她在唐礼一番话后,全顾着看窈窈的剑。 不论那究竟是不是无锋剑,至少,始终的确是把好剑。 既然是宝剑,就该有个好主人。 叶倾楹携窈窈凌飞安然离开之后杨开月才转身向着神刀堂一票人马拱手一礼: “神刀天剑同为武林正道,若需相助,天剑杨家义不容辞。” “需杨少主相助什么呢?”一贯沉默的媚神主终于开了口,一介女流,本门连损两员大将都不哭,此时居然望着杨开月双眼泛红,“杨少主不是早与月神殿之流沆瀣一气了,又来谈什么武林正道?” 杨开月哑然,玉生香一声惨笑,俯身拾起秦恨的头颅,绕开地上那滩血迹,刻意从他面前走过。然而未出十步复顿步停下,堪堪回首颤道: “十五年前神刀与天剑之争,原本是要借鬼域之手落井下石的。是我为天剑门阻止了这一切。” 她言及此处似是呜咽难言,半晌,才饮泪艰涩道: “那时候,杨门主的叶姑娘,她在哪呢?”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16章 得势侵吞远 天剑门的那一场劫难,杨开月不曾亲历。 甚至在那时,他的家族在天剑还只是平庸的沧海一粟,与死在鬼域疯狂报复的刀剑下的那些人一样,充当着武林血雨腥风的牺牲品。 而届时的玉生香已然凭借霍昂义妹的身份坐镇神刀堂,为了曾经同杨开月共同流落荒野时和衣而眠的君子之礼,力排众议,说服霍昂放弃天剑门,使鬼域取而代之,沦为众矢之的。 霍昂一介粗人,何能似女儿家心思缜密? 玉生香的一行热泪、三言两语,令他全无法招架;尤其,是一具温软皮囊凑近了,女儿香萦绕在鼻尖,心就醉了,人也昏了。 神刀堂就这样轻易放过了唾手可得的天剑门,将矛头指向了鬼域。 算起来各大门派围攻鬼域的始作俑者实则并非霍昂,而是看似软弱无能的一介女流,玉生香。 眼下霍昂成了窈窈的剑下亡魂,玉生香终于敢将这一段往事向杨开月说明,只是偏又多了个叶倾楹。 且说神刀堂暂敛了霍昂与秦恨的尸骨去,一时群龙无首,全凭着玉生香主持大局。众人聚在尹家的议事厅,尹啸云猫哭耗子似的硬挤出几滴眼泪,扼腕叹息道: “尹某未曾料想到时隔多年再举办武林大会,竟会致使鬼罗教与神刀堂遭此劫难,实在令人惋惜。” “尹庄主惋惜的恐怕不是鬼罗神刀两门的遭遇,而是未能借武林大会之由使得各门派互相残杀罢。” 燕知欢捧起茶盏咂了一口,一句话说得颇为风凉,倒是引得座下一阵轻笑。唯恐从前霍昂活着的时候那人前人后的恭维唯恐尽是逢场作戏,到这会儿身后的幸灾乐祸才是真心实意。 尹啸云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得悻悻闭了嘴。 眼瞧着此事又要不了了之,唐礼却坐不住了。 现如今江湖之上新人辈出,知晓当年鬼域覆灭之时的旧人或一去多年杳无音讯,或寿终正寝赴了黄泉,仅存的鬼千寒与霍昂竟在两天之内死于同一人之手,这不得不令人生疑。 况且那名唤“窈窈”的女娃娃,拿着那样一把、像极了无锋剑的佩剑。 “诸位,且听老朽一言。”尹啸云才落座,他便抢着站起身,一摇一摆颇为滑稽踱到议事厅正中,朝着座下拱手鞠了一礼,才继续道,“尹庄主设下武擂,是为了汇集各路英雄,比武选出新任武林至尊。虽说台上不论生死,但若非深仇大恨,大抵都会为对手留下一条命。可偏偏这位‘窈窈’姑娘招招式式毫不留情,似乎比武在次,杀人才是她头号所想。诸位,便不觉得奇怪吗?” 杨开月听得出这话中所指,忙佯作无谓接道: “约莫是窈窈初入江湖,不懂得规矩罢了。” “那杨门主可还记得,昨日与今日她登台之时说得第一句话是甚?” “我记得,”不待杨开月答话,玉生香且抢先道,“那丫头只字不提‘武林至尊’之位,而是说‘我要杀你’。” “这就对了,”唐礼眯起双眼点点头,皮笑肉不笑道,“可见她此行,无意于夺得武林至尊之位,全为了杀人。” “唐长老是老糊涂了,”燕知欢不以为意冷嘲热讽,“那野丫头和鬼罗教、神刀堂无冤无仇的,凭什么就专门来杀鬼千寒与霍昂。再者说,今儿个若非唐长老你一席话将那霍昂引上来,还指不定是哪个倒霉东西登台挑战,成了剑下亡魂呢。” 燕知欢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一字一句一贯说得不中听,幸好,她到底不是个傻子。至少,比其余一言不发的一群草包强上许多。 这一席话是冲着唐礼,却也的确为窈窈解了围。杨开月盘算着自个儿当要向这位燕阁主道一声谢,然而恰当时来至在门外的鬼罗教弟子一行,彻底令他辩无可辩。 仍是昨晚口口声声说着大师姐死于画骨之毒的那名弟子为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率鬼罗教众人跪在堂前,俯首道: “诸位前辈明察,霍堂主之死,或许另有隐情!” 字字铿锵情真意切,并不似信口胡诌来的谎话。唐礼就势抬手一挥: “现下各门派掌门人皆在,你等有甚发现,但说无妨。” 那女子默了片刻,仿佛是定了心神,跪直了身子,道: “方才我等查看了霍堂主的尸首,天灵盖上也存有一处细小的伤口,极像是……” 她言及此处一顿,故意瞥了一眼尹啸云,后者当即会意,惊得瞠目结舌: “莫非……也是玉化龙?!” “正是!” “玉化龙?”唐礼蹙眉重复一遭,不由得亦是大惊失色,“难道鹰扬还活着?!” 燕知欢虽听不懂他们一来一回究竟论了些什么,但瞧着唐礼这般模样忍不住嗤之以鼻: “看看,唐长老一张老脸都绿了。这鹰扬是何人,有甚好本事,可别把长老您吓得尿了裤子。” 杨开月本是提着心吊着胆的,听到这儿终是跟着笑了二三声。唐礼却连驳斥都顾不上,忙托着肚子走向尹啸云,问道: “尹庄主,这玉化龙,从何而来?” 尹啸云眉间浮上几分为难,叹道: “昨天尹某同杨门主检查鬼教主尸身之时发现其头顶有一道伤口,破开了头骨,不像是寻常兵刃所为。届时鬼罗教中有弟子怀疑乃是鬼域鹰扬所持的玉化龙重现江湖,原是无端揣测,尹某与杨门主皆未曾放在心上。如何今日霍堂主的尸首也……” 唐礼听到这里,不知怎地,脸色居然缓和几分。他复走向那为首的鬼罗教弟子,居高临下,沉声问道: “瞧着你年纪不大,也认得玉化龙吗?” 那女子眼神刹那闪躲,旋即又恢复如常,颔首道: “是。先教主曾与我等提过此宝物,纵不曾亲眼得见,却已耳闻其效用威力。唐长老若不信,可亲自探查霍昂堂主的尸骨。” “那就一并去开开眼界罢,”唐礼未应,却是燕知欢好兴致先声夺人,“早听说鬼域之中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得见其中一件,也算是好福气了。” 事已至此,杨开月自知多说无益,暗自朝着门中弟子使了一记眼色,那机灵的便趁机溜了出去,直奔叶倾楹所在的鹤悦小筑。 这等闲事,天剑门一介名门正派本不当管。 只是不论唐礼还是那鬼罗教弟子,皆步步为营直指鬼域。现如今同鬼域有关联的无非即是月神殿,事关叶倾楹,他就不得不管。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17章 乘危打劫赢 “叶姑娘,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小厮闯入鹤悦小筑,连声同传也没来得及。月神殿见着是天剑门的人,行色匆匆而来,亦未加阻拦。 叶倾楹手上动作一滞,放下剩了大半瓶的金疮药,携来帕子拭净指间血迹,这才起身步出帷帐。 “怎么,神刀堂要来找月神殿的麻烦了?” 她说得不紧不慢,甚至得闲为自己斟了杯茶一饮而尽,玩味似的捧着尹家特供的冰裂瓷茶碗转上几遭。那天剑门弟子气不打一处来,心道句皇上不急太监急,强压着火气好言劝道: “叶姑娘,叶姑奶奶!这回可不止神刀堂一家,整个儿中原武林要调查甚玉化龙,正气势汹汹朝这儿来呢!就算月神殿的姑娘个个儿三头六臂,您算算,能挡多久?” “玉化龙?”叶倾楹沉吟片刻,手中那茶碗终究叮当一声磕在茶案之上,打几个旋才方立稳。 玉化龙,那是鬼域药神鹰扬的独门暗器,传说能起死回生,亦可杀人于无形。鬼域倾覆后此物与奇毒画骨皆随鹰扬一并销声匿迹,多年未有传闻。 而短短两日,鬼罗、神刀两派掌门人命丧尹家擂台。昨夜杨开月同尹啸云检查鬼千寒尸骨之时便发现有类似玉化龙所为伤口,紧接着鬼罗教大弟子离奇身亡,更疑似身中画骨。现如今,这神刀堂霍昂乃是众目睽睽之下被窈窈剜去了心脏,饶是如此,武林众人还借题发挥、纠缠不休,当真锲而不舍。 她忍不住揆度,假使这群乌合之众肯将耐力与恒心用去精进功力,也不至于一个两个瞧着窈窈的一身功夫望而却步,只晓得在背后嚼人口舌。 “叶姑娘?叶姑娘!”那小厮见她良久不答话,复急着催促道,“您就别犹豫了,赶紧走!等鬼罗教带着人来了,就插翅难飞了!” “我走倒是容易,可……”叶倾楹说着,起身瞥了一眼帷帐内的窈窈与凌飞,终是叹了一声坐回原处,“罢了,白的黑不了。我倒要看看他们将如何巧舌如簧,栽赃于我月神殿。” “你……你真是不识好人心!”小厮捶胸顿足好不懊恼,叶倾楹却一概置之不理。 即便,她亦不知自己缘何选择留下。 为了月神殿,为了明哲保身,她本该一走了之。届时窈窈孤立无援,遭这一票所谓正义之士泼得一身脏水沦为众矢之的,月神殿则得以保全。可假若她当真弃窈窈于不顾,月神殿便能洗清嫌疑吗? 那唐门与鬼罗,饮风阁同神刀堂,哪个不知她冤枉,哪个不知窈窈冤枉?鬼罗教言之凿凿的玉化龙和画骨根本无迹可寻,唐礼推断窈窈佩剑乃是从前鬼域煞神骁瘟所用之无锋宝剑更是无稽之谈。步步紧逼,无非铲除异己,生怕江湖之中生出一鸣惊人的后辈,夺了他们的光彩权位。 私心罢了。 既然这一干名门正派已颇默契地属意月神殿被这口黑锅,她是如何都躲不掉的。 “叶姑娘。” 凌飞低唤了一声,拢过衣衫堪堪站起身,惨白着一张脸对着叶倾楹鞠手道: “叶姑娘对窈窈和在下仁至义尽,实不宜多留。咱们就此别过,大恩大德,来日再报。” 他言罢竟拉起窈窈便要出门,奈何失血过多身上无甚气力,未出三步便栽倒在茶案旁,幸得窈窈搀扶一把才没一头撞在地上。叶倾楹见状摇了摇头,叹道: “罢了,送佛送到西。你这副样子,能带窈窈去哪里?” “叶姐姐……” 窈窈忸怩片刻欲言又止,似是颇为愧怍低着头。她看在眼里,没由来就心生怜悯同情,甚或,更像是一种血脉相通的感同身受。抬手抚在人额发之间,温声道: “窈窈不怕,有我在,他们不敢动你。” “叶姑娘好胆魄啊,早得了天剑门报信,竟不曾落荒而逃。”叶倾楹话音未落,唐礼已率众人来至门外。这节骨眼上燕知欢一言不发,倒是一向不愿招惹是非的玉生香远远就出言讥讽,沾了血迹的一身衣裳全未换去,犹如罗刹般抱臂端瞧着厢房内几人。 叶倾楹无心同她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杨开月虽有心辩驳,但见着门下弟子正无处躲无处藏、慌不择路地藏在凌飞身后,露出的一截剑鞘之上明明白白刻了个“杨”字,亦唯有充耳不闻,置之不理。 唐礼冷笑一声举起右手,便有几人抬着霍昂尸首上前,先给铺了张干净白布,才仔细轻放在布上。 “叶姑娘,”唐礼饶有兴味道,“请来看看霍堂主颅顶一处伤口,是否拜玉化龙所赐。免得各路英雄,道是我等冤了你月神殿。” 叶倾楹闻言不急,反而一步未移,随手掸了掸衣裙之上几点尘埃: “唐长老说笑了。小女年少,从未见过甚玉化龙,各位有哪个见过的说与我听听,也让我开开眼界。” “你……” 唐礼一时语塞,杨开月却忍不住嗤笑一声,别过头不肯教旁人发现。 鬼域覆灭已久,先前与鹰扬、骁瘟打过交道的鬼千寒与霍昂接连命丧黄泉,当世除月神殿掌门人陈瑰月外再无了解鬼域之人。唐礼位高年老,可围攻鬼域之时贪生怕死,怕极了骁瘟手中那柄由断鸿剑重铸的三尺无锋之上附了萧断鸿的魂魄,会寻他报当年之仇索了这条老命,干脆称病不出。如今算来,该是连骁瘟的真容都没加过,更不必提鬼域密宝玉化龙。 于是眼下之于玉化龙的诸多猜测尽是空口无凭,叶倾楹将这一军,实不为过。 不料又是玉生香,佯作悲从中来拭去两腮香泪,好不委屈提醒道: “我等虽未见过,可鬼域月神追随鹰扬多年,这东西,她一定认得。” 至此,叶倾楹面色一寒,一手搭上茶案之上的佩剑,眸中隐现几点杀气。只是她依然笑容不改,挑着眉梢,一席话说得不慌不忙,徐疾有度: “掌门人闭关清修,不得打扰。” “我又不急,”玉生香立时接道,适才满面楚楚可怜已不复,眉眼之间狠戾算计昭然若揭,一字一顿咬紧了牙根,“月神一日不现身,神刀堂便在此等她一日。” “媚神主说得容易,”叶倾楹听她这般说竟笑意更甚,抚在剑柄的手也不着痕迹移开,“你等得,霍堂主和威神主如何等得?数九寒冬还则罢了,现下天气还热,我怕等上半月人不入土,都该臭了。” “你!” 玉生香气极,拔剑便要打。幸而杨开月眼疾手快以掌风击在她手腕,霎时卸了兵刃。尹啸云见势不妙也跟着出来打圆场,站在两方中间劝道: “各位,各位!事情尚无定论,切莫因此伤了和气!” “尹庄主所言极是。诸位何时有了确凿证据再来兴师问罪,月神殿势必奉陪。假若仍红口白牙污人清白,我就一口咬定了不认,同着天下武林,谁又能奈我何?” 叶倾楹借坡下驴,长袖一挥拂关了门: “凌少侠伤重需静养,不送。”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18章 灰洒知虚实 叶倾楹这一番牙尖嘴利、舌战群雄,实看呆了那天剑门下弟子。这江湖之上不乏能言善辩者,杨开月心思缜密,也算得能说会道。可同眼前这位叶姑娘相较,便只能是个笨嘴拙舌。 他瞧着叶倾楹,目瞪口呆,后者却不以为意笑笑,道: “怎么,教这群酒囊饭袋吓破了胆?” “我是让叶姑娘你吓破了胆!”那小厮忙倒上一盏茶抵在叶倾楹手里,赔笑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早知道叶姑娘有这一副铁齿钢牙,哪能一来二去地非劝您跑走!” 叶倾楹接过那盏茶搁在一旁,道: “论铁齿钢牙,还得是杨门主更胜一筹。只是,他不敢。” “少主不敢的事,叶姑娘却敢,这自然是叶姑娘的胆识。”那小厮马屁拍得震天响,叶倾楹睨他一眼,摇摇头叹道: “这不是我的胆识,是天剑门的无奈。你也听见方才尹啸云所言,武林中的名门正派皆有交情,我能如此无所顾忌,无非月神殿没这份人情罢了。” “哪儿就都有交情!”小厮一听这话便气不打一处来,“神刀堂对天剑门苦苦相逼之时,哪个算过两派交情!若非鬼域墙倒众人推,霍昂恨不能屠了杨家满门!” “罢了,俱是往事了,”叶倾楹不愿再论鬼域,只朝人挥挥手,道,“回去禀告杨门主,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往后少遣人与我通消息,保全他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哎,我这就去办!” 常言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叶倾楹一贯是不信奉的。 眼下,便不得不信。 鬼域覆灭一事已足以令陈瑰月看透人心险恶,骁瘟本意平息所有纷争,却终为纷争所困。故而月神殿从不介入任何武林争端,纵使早些时候鬼罗教来至山门之下挑衅亦可置之不理。而今赴尹家武擂本为成全尹啸云一份薄面,不想竟落得一身怀疑栽赃,无法脱身。 天剑门的人离开之后,案上茶冷透了。 窈窈看不懂人情世故,可亦知境况艰涩进退两难。她将自师门带出的那柄长剑放在叶倾楹的佩剑旁边,紧紧贴合着,俯身伏在人膝间认真道: “叶姐姐让我杀谁,我就杀谁。” 叶倾楹微讶,到底只是柔柔伏在她鬓间: “窈窈不是我的刀剑啊。” 一院月光,满池雪水。 两天以前还热闹非凡的尹家庄披上凛冽北风,竟透出一股子寒意。又大约这寒意与风无关,全是由于停在别院的三具尸体。为调查玉化龙一事,鬼千寒、霍昂、秦恨三人尸骨皆暂置庄内。尹啸云着人每个时辰补一回冰块,几种防腐的药材堆积,方才没让这三位“英雄豪杰”遗臭万年。 武擂虽不再,然玉化龙之疑一日不解,月神殿便一日不得返程。杨开月几次三番出手已引得众人疑心,即使与叶倾楹情深义重,终究有心无力,爱莫能助。为今之计,唯有寄希望于陈瑰月现身拨乱反正。只不过世间黑白是非,真相均不重要,人心里认定何为真相,那就是真相,任谁都更改不了。 却说那阴寒入骨的别院本该人人敬而远之,入夜之后鸦唳叶落,最是诡谲。一道黑影刹那撕裂门外星点烛火,那影子掠过之时将灭未灭,片刻又复原如初。 天下习得此等轻功之人并不多,除已作古的南淮子外,就仅有北雁凌飞一人。 房门未开,那人影已进到屋内,掀开三张雪白布单。 果然,鬼千寒、霍昂天灵盖正中皆有一处细小难觅的圆孔状伤口。颇怪异的是,伤口工整,周围发丝之上亦仿佛辨不出有渗出的血迹。若说霍昂身高体壮行动迟缓,得意被银针一类正中要害尚且可信。但那鬼千寒,乃是众目睽睽之下移形换影的迅疾身手,恁它是玉化龙又如何能精准到一击致命? 凌飞兀自揆度不多时,望着鬼千寒一颗头颅,索性掏出随身的一柄小刀,着手剃去其颅顶处的头发,口中还念念有词喃喃道: “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一圈长发落地,那道伤口更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伤口工整未有流血痕迹,但能辨清周围沾染的些许凝固的黄色粘稠物。凌飞心下一惊,忙也借着月色入窗将霍昂的头发也剃了个精光—— 那道圆孔旁也却有星点不易察觉的血迹。 凌飞记得,鬼千寒的尸首是鬼罗教教众簇拥着送至别院的,杨开月与尹啸云受邀来调查内情之时已是深夜;而霍昂身亡不过个把时辰,以唐礼为首的一票名门正派就胸有成竹地前来寻月神殿的麻烦。 如是算来,赶在尹啸云和杨开月到场之前于鬼千寒头顶伪造此伤口有足足四五个时辰的时间,届时鬼千寒周身血液已凝固,银针入骨,也仅渗出不多的尸水。霍昂被抬下武擂至众人抵达鹤悦小筑,一个时辰之内破开血肉头骨,自然会有不多的血液淌出。 如此算来,鬼千寒并非为玉化龙所杀,霍昂虽暂时无法证明,却也不排除有人故技重施,只求月神殿引火烧身。 这等手段虽不免低劣卑鄙,但借用江湖之上失传已久的玉化龙一物乃是死无对证,轻而易举陷月神殿于绝境。 凌飞不由得暗自感慨。 可转念一想,那夜口口声声言说鬼千寒死于玉化龙的,是一名最不起眼的鬼罗教弟子。鬼千寒自鬼域叛出之时,鬼罗教一号年轻教众尚且年幼,如何能辨认玉化龙的伤口,且言之凿凿? 此后不多时,鬼罗教大师姐死于非命,化作一滩血水。而那血水的味道,则至少死了三周天以上…… 一来二去,环环相扣。玉化龙、画骨均重现江湖,霍昂、鬼千寒又曾是围剿鬼域的主力,月神殿自然首当其冲沦为众矢之的。这幕后操纵之人,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什么人!” 四下灯火骤然亮起,此地已不宜久留。凌飞收起小刀纵身跃上房梁,自来时于房顶留下的一处缝隙钻出,仔细铺回瓦片,跳下房檐。及至鬼罗教与神刀堂冲入别院,所见仅存两派掌门人光溜溜两颗头颅,满地碎发了。 “欺人太甚!” 玉生香怒火中烧,抽出腰间佩剑横劈一道,那扇旧窗棂便应声而碎,木屑迸溅里,映出她眼中一抹杀意。倒是那一贯在人前痛哭流涕控诉月神殿暗箭伤人的鬼罗教弟子不动声色,须臾之后踱上前,俯身在地面之上揩了一把浮土。 “媚神主且看这个,”她说着,将手掌翻过来示与对方,“血迹。” 玉生香若有所思,自说自话道: “来人身上有伤……” 那鬼罗教弟子趁热打铁,忙接道: “威神主不正在那飞贼背上砍了一刀吗。” “凌飞!”玉生香恨得咬牙,“我要你偿命!”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19章 身作泥中计 尹啸云心思缜密,为人一向恪谨古板,小心多疑。偏偏这一夜别院闹出了大动静,他却能安枕而眠,无动于衷。尚不知凌飞手中是否已持有得力证据,神刀堂与鬼罗教不敢轻举妄动,紧忙趁着夜色扫去一地碎发,不肯由着旁人发现两具尸体的惨状,还特意多添置了两顶帽子,以遮住两颗精光的头颅。 这一头忙于料理死人,尹啸云睡意正酣,自然无人注意到月光之下纵身跃出院墙,刹那消失于天边。 晨鸡报晓,燕语莺啼。约莫是天气反常转暖的缘故,竟偶有几只灰白鸽子掠过,在屋檐之上觅食。 天光微白,叶倾楹耳闻喜鹊啁啾转醒,起身间不当心碰掉了枕边一物,落在地上叮当作响。 循声看去,原是一支陈旧的碧绿钗花,是她的随身之物。 信送出去了。 她长舒一口气,俯身拾起那钗子纳入衣袖,颔首之时却见胸前那枚羊脂玉环已不知所踪。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那玉环不值几个银钱,便只骂一句“小贼胆大”,一笑置之。 昨夜相约,那“神通广大”的北雁少侠带着她的钗花只身前去府外送信,事成则将钗花送回。若次日天亮之时不见钗花,便知他已遇险,密信外泄,唯有硬拼闯出尹府。 一介飞贼,本不值得托付。 若非凌飞冒险调查鬼千寒和霍昂头顶伤口,她也决计不会相信这个贪生怕死之辈会抵命相助。 但凌飞说了一句话—— 生来二十年,未有一人在乎他的死活,直至遇到窈窈。 调查玉化龙,为月神殿传信,亦俱是为了替窈窈洗清嫌疑,逃出生天。 可这份用心,势必要被辜负的。 窈窈错不在与鬼域有所瓜葛,而是她的狠戾乖张,她顷刻间置人于死地的本事,让江湖人害怕。 这世上不乏以己度人的君子,一贯恃强凌弱,便会畏惧更强者。他们心虚、慌乱、自惭形秽,于是便可不顾是非道义联手抗衡,并美其名曰英雄所见略同。 可怜凌飞看不清,天真以为寻出个真相,即可万事大吉。 叶倾楹推开屋门,任夹杂着朝露气息的北风灌入,寒彻骨血。她对着门廊上方耀眼的阳光微微颔首示意,几只喜鹊惊飞,不多时再度归于沉寂。 淡淡梨花香氤氲开来,窈窈盘坐石桌之上似寐非寐,这股子幽香入鼻,便霎时惊醒。颇仓皇跳下石案俯身跪定,低埋着头,连目光都不敢稍稍一抬。 “秦恨死了。” 来人一席雪白长衫包裹着颀长身躯,竟当真如秋后一支乍开的梨花拔地而起,摇下点点蜜蕾甜香。是个美貌妇人,比叶倾楹更风韵妩媚,较玉生香多了几分蛇蝎阴毒。 窈窈伏于地面的双手极不自然地发着抖,慢慢攥作拳。 “是。” 她不否认,是根本无须否认。她的一举一动,全瞒不过此人耳目。 “因为那个飞贼?” 对方又如是问道。窈窈抿抿唇,额间豆大汗珠渗下,不曾答话。 “你看到霍昂的心了吗,”那人似乎不愿继续追问,反而拢衫于石案旁落了座,自顾道,“那颗心都脏透了!” 窈窈纤瘦脊背一颤,指尖几乎与粗糙砂砾摩擦出血。可那人对此视而不见,依然满面嫌恶地自说自话: “杀了不该杀的人,你的心、你的剑,就都不干净了。窈窈,你看到了,心不干净的人,是何种下场。” “师父……” “窈窈。” 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入耳,窈窈不由得难以置信抬起头,怔怔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那分明是她看了十几年的一张脸,可这嗓音…… 眼中蓦然恐惧更甚,她几乎抑制不住地想要跑走,双膝不受控制地一寸一寸后撤。 这是,鬼罗教那名一直强出头的弟子的声音,分毫不差。 对方见状眉梢微挑,起身步步逼近,弯下腰凑近她面前: “你是他们口中的‘魔女’了,怕不怕?” 窈窈本能想躲,却被人狠狠扼住肩膀动弹不得。那张脸分明在笑,纵使那笑容,比恶鬼嘶吼更令人胆寒,花容月貌,荡然无存。 “他们猜得不错,你用来杀人的,正是当年骁瘟的无锋剑。窈窈,你是骁瘟的女儿。可不就是……魔女。” “师父,我……” “当年鬼千寒背叛少主,引各大门派自后山攻陷鬼域,是霍昂打得头阵。几百条人命一日之间丧于黄泉,方圆五里的土地,都被血染红了!”那人愈说愈动情,红着一双眼睛,双唇翕动迟钝,偏偏都不愿停。她死死盯着窈窈,盯着她的眉眼鼻口,继而怆然一嗤: “你长得真像他,可你……都没机会见他一面。” 窈窈惊得说不出话,唯有瑟缩着不住发抖。俄而一颗石子落至院外,那人方才放手,敛去满面痛色,低声道: “去外面看看,是谁来找死。” 窈窈连滚带爬跑出院外,一道人影才自房檐跃下,一道寒光架于颈间,凉意缘着脖颈蔓延。 “你该听见了窈窈如何称呼我。” 她不疾不徐抬手挡开那把匕首,略侧过头扫量着这个自不量力的小贼。 “那又如何?”凌飞说着,反手又将白刃抵上,“谁都别想伤害她!” 那美貌妇人闻言不怒反笑,兴味盎然问道: “你二人认识几日?” 凌飞语塞,强词夺理应答道: “老子的事,轮到你管!” “相识不过二三日,作甚么生死相许的情深义重?”那妇人笑意更甚,干脆就贴着那匕首转过身,似乎是拿准了凌飞不会下手,躲也不躲,丝毫不惧被割破了喉咙,“她是骁瘟的女儿,你就不怕?” “她是天王老子的女儿又能怎么着!”凌飞只觉得此人异常啰嗦,不耐烦斥道,“我告诉你,窈窈是我的女人,我……” 可惜他的话尚未说完就已被一道凌厉掌风推出十步有余,撞在紧闭的房门之上。他吃痛捂住肩后的伤口呲着牙花,但见那妇人身形分毫不动,长袖一挥背过身去: “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20章 明月照人来 江湖人来人往。 多少人心怀凌云壮志闯荡四方,末了藉藉无名,平庸一生;多少人粗茶淡饭妻贤子孝,却屡遭戕害,被迫卷入纷争。从来求而不得,一向事与愿违。 譬如天剑门杨继朗江南剑神之名冠上多年,茶楼酒肆偶有谈论,所提无非是他年少时以一当十的一鸣惊人。纵其四处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恨不能将名姓打个布幡高举着,依然无济于事。 而鬼域自鬼面侯死于非命之后沉寂多年,骁瘟其人神出鬼没,教内事务多为鹰扬操持。即便如此,前去挑战者亦络绎不绝,便是抵上性命,也势要分个高下。 骁瘟躲得过初一十五,可余下的二十多天无处能躲,唯有应战。 狼狈败走者有之,忿忿不平者有之,暗箭伤人者亦有之。骁瘟一并置之不理,可惜这般大度由人,未能换个善终。 鬼千寒与武林各派里应外合,摧毁黄泉甬道后桃源十里,流血漂橹。 鹰扬奋战终不敌,楚珑歆重伤后不知所踪,骁瘟一双儿女葬身火海,仅余陈瑰月一人侥幸逃离。 时隔多年,月神殿重出江湖,众人方才得知昔日月神尚在人世,且并未归隐,反而供养女童百千,座下人丁兴旺。 至此,那一票或出头或跟随杀尽鬼域满门的名门正派再坐不住了,生怕月神殿为鬼域复仇,纷纷伺机而动,欲处之而后快。 正道的报复叫有仇必报的爽直,邪道的复仇却被称为锱铢必较、耿耿于怀;故而正道报复之时谓之天道轮回,邪道复仇之时则百般劝阻,所谓“放下屠刀”,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都仿佛自来便是替邪道准备的,和那一干正道风马牛不相及! 那按这般的道理算来,正道做的坏事也是好事,邪道做的好事也尽成了坏事? 不,劳什子好事坏事。 只要认你是邪道,恁你不做事,也一眼是坏事! 所以为鬼域报仇,就成了江湖上一等一的罪大恶极。 武林人恨极了、怕极了陈瑰月,明面儿上口口声声说着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实则不过,理亏罢了。 眼下陈瑰月终于现身,就站在尹府的大门外,光天化日里,众目睽睽下。 月神殿的马车披着一层薄雾轻纱,淡青如檐上月影,一触即碎,不可稍碰。一路款款行,梨花甜随之氤氲开来,泼洒一道香影,似乎整座泷镇都浸在、醉在朦胧月光里,不愿醒来了。 而那帐幔中央端坐一人,乃是一身月白衣裳不染尘埃,赛雪白靴的鞋底都未见半点尘土泥污。她好似谪仙飘然临世,不与这凡俗一切同流合污。 然而与她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最值得一看的绝不是她的衣裳,而是她的脸,那一张曾令霍昂神魂颠倒,连手里的刀也挥不动的脸。月神闭关多年,江湖上却仍有她的传闻。但凡哪一家出了美人,势必要拿月神来比较一番。听得些旧人滔滔不绝,言说那是完美无瑕的一副皮囊,单论那一双美目顾盼生情,远比夏日微风下的水波涟漪更能涤荡人心。口口相传,江湖人都盼着能一睹月神芳容,正如此刻,他们推搡着、拥挤着、争先恐后地企图抢先见到这位美人的真面目。 纱幔掀起,白裙曼摆,一角铺下马车,便引得一阵惊叹。 月神老了。 她的容颜不似当年二十几岁时的清丽婉约,人丰腴不少,曾经张手可握的杨柳纤腰也不复了。可她依然是不可多得的美人,阳光之下仿若冰肌玉骨般灼灼夺目,颔首颦顾之间风情万种,薄纱半遮半掩袒露着似豆生白嫩滑弹的皮肤,纵然上等清透的羊脂玉,在她面前,亦要羞愧无地。她的眉细而轻,淡淡两弯描上,亦衬得一双杏眸格外明亮,若目光落在谁身上,便直教人腿软心慌,失了心神;她的鼻子与嘴巴小巧精致,恰到好处点缀上,即使不施粉黛也丝毫不觉寡淡。 “月神风韵犹存,美貌不减当年!” 唐礼由衷赞叹,甚至掩饰不住眼中的倾慕,宛如老树焕发新生一般情难自持。莫说他,纵是杨开月一心付与叶倾楹,此情此景,也不得不强掐自个儿大腿,才没看直了眼睛。 陈瑰月由两名弟子搀扶着步下马车,先瞧了瞧站在最前头的唐礼,复看看躲在角落里的玉生香,继而牵过衣袖掩面一笑,故意问道: “俱是老朋友了,何必拘谨?你们一个两个盼着我来,怎地我人在这儿了,你们却没话说?” “月神莫要见怪,”尹啸云鞠着手从人群中把开一条缝隙,艰难挤出来赔礼,“诸位英雄特在此地为月神接风洗尘。还请月神瞧在下几分薄面,先去往庄内休整一番,咱们再论案情也不难。” “案情?”陈瑰月故作不解,两手一摊蹙眉道,“武擂之上,一向既论高下也论生死,我可从没听说过打擂输了、丢了性命,还要报官鸣冤的。” “月神有所不知,这回武擂是有高人插手,死因蹊跷。”唐礼适时帮腔。陈瑰月目光陡然一寒,似笑非笑睨他一眼: “那这高人现在何方,也站出来让我开开眼界。鬼域覆灭十几年,这江湖上,终于又有吓破你们鼠胆的好儿郎了!” “牙尖嘴利的毒妇。”玉生香低声咒骂一句,原以为无人得听见。偏偏话音一落,陈瑰月就朝着她看过来,须臾,复哂笑一声: “还当是哪只喜鹊趁早报喜来了,可真晦气,竟是只不说人话的乌鸦。” “你!” 玉生香才想发作,但听得人群之中幽幽传出一道声音,分明轻描淡写,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月神当认得骁瘟的无锋剑罢?”又是那近日来不断将众人视线引向鬼域复仇的鬼罗教弟子,此时正阴恻恻低着头,把玩着手中一把弯刀,“无锋剑和玉化龙重出江湖,两日内连杀三人,我等疑心月神殿,有何不妥?” 陈瑰月闻言一怔,但似乎令她诧异的不是这席话,而是那说话的人、传话的声。她仿若记起了什么,目光微闪,双手揪紧了袖口。 半晌,终不发一语,依言走向庄内。路过那鬼罗教弟子时刻意多停了片刻,她端详着那张陌生的脸,居然反常地展眉一笑。 那笑容不似来时狡黠又傲慢,倒透着几分庆幸,几分感慨。 十七年了。 珑儿,我没忘了你。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21章 天上秋期近 “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话音未落,猛然惊醒。彼时眼前一具美艳皮囊已不知所踪,却依然吓出了一身冷汗。 凌飞自认从未见过如此姣好妖冶的一副面容。叶倾楹美则美矣,毕竟太过清冷疏离,未免寡淡;窈窈虽明艳娇俏,但眼神之内除却杀人时的狠戾乖张便只剩下了天真懵懂,稍逊几分风韵。那鬼千寒的皮相倒是地道的美人,可惜至死仍不辨男女,教人头皮发麻。 脑海中的这张脸则不然。 诚然,她已不再年轻。岁月沧桑,美人迟暮,仍遮掩不住骨相中的冷艳妩媚。 美人在骨不在皮,他今时今日方得领悟。 “凌飞,你终于醒了!”窈窈见他转醒,忙搁下手中的茶壶,不管不顾扑入他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腰背,庆幸道,“太好了!你没死!” 肩背处的伤口经碰撞崩裂,此时正痛得厉害。凌飞无力抬起手也抱紧她,唯有歪头贴了贴她的面颊,道: “别怕,我没那么容易死。” “凌飞是不会死的!”窈窈喜出望外,眉眼弯弯甜笑道,“凌飞最厉害了!” 这话听着直亏心。 凌飞没敢忘那打得他不省人事的一记重掌,心有余悸环顾四下,确认再没了第三个人方才低声问道: “你师父,她人呢?” 窈窈闻言瞪大了眼睛,不解望向他: “你认得我师父?” “当然,”凌飞苦笑一声,“我不就是被她老人家打成这样的,你亲眼所见。” 窈窈眼中疑惑更甚,摇摇头道: “我来时只看到你昏倒在门前……怎么会和师父有关?” “什么?” 凌飞亦不免震惊得目瞪口呆。 他清清楚楚记得那张脸,肩后的伤口也依然真真切切地疼。面面光影就印在脑海里,不可能作假! “窈窈,你不记得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怀疑,窈窈却仿若毫无察觉,扬着小脸反问道: “你要我记得什么?” 莫非,是做梦? 不,不该! 若然梦境,岂会平白无故梦见一张素昧平生的脸? 他越想越不对劲,索性一骨碌起了身,鞋也顾不及穿便跑到门外。 按照记忆,他是被掌风震倒,撞在房门之上。背后伤口崩裂,理应渗出鲜血,沾染在门上。可此时那双扇的雕花木门干干净净,非但没有血迹,纵是半点尘埃都没落上。 这,怎么会…… “凌飞,你在找什么?” 窈窈俯身将他搀扶起来,仔细替他披上一件御寒的长衫。神情关切如常,言语温柔如常,偏偏就这一瞬间,令他感到分外陌生。 “窈窈……” 他低低唤了一声,抬手触及对方脸颊,窈窈本能向后闪躲。指尖终究顿在原处未曾触碰,他不动声色背过身走回屋内,看似不经意随口提道: “窈窈,起风了。” “啊?那……那我关上门好了。”窈窈忙不迭去关门,而凌飞端起茶杯的手蓦然一刺,到底没饮下那杯冷透的茶。 起风了。 他与窈窈提起过,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是糖葫芦,最好玩的事是放纸鸢。于是这丫头总是缠着他要去放纸鸢,他只能托辞无风不得飞远拖延,许诺何时起风,何时便带她去。 如今起风了,“窈窈”竟急着关门,全然不提放纸鸢。 这不是他的窈窈。 “窈窈,”他兀自开口,毫无章法摆弄着手中的小茶杯,“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喜欢?”那假窈窈听他如此说果然佯作一副颇感兴趣模样,绕到他对面落座,支颐直勾勾盯着他观瞧,“那是什么?” “那是……” 他的话未说完,捏着茶杯的手腕间一翻,整杯冷水便悉数泼在了对方脸上。 但见那张面皮陡然崩开来,沿着几道裂缝翻卷蜷曲,裸露出布满青黑胡茬的半张脸。可他的眼睛仍如窈窈一般灵动可人,目光也温柔似水,看向凌飞时欲语还休,宛若云雨朦胧,笼罩着烟霞里的青砖地。而他的下半张脸,粗糙且枯黄,干瘦得皮包骨头了,还泛着些许油光。 想起方才与他亲密无间、惺惺相惜的人原是这样一副尊容,凌飞一时忍不住,险些将昨日的早饭晚饭、前天的晚饭一并吐出来了! “凌飞不喜欢我了吗?” 那人笑着,谄媚着,将一张脸皮笑裂了,一片片剥落。他的声音仍与窈窈相同,容貌则令人不敢恭维,活像个不男不女的鬼魅。 “呸!”凌飞啐了一口,斥道,“你把窈窈弄到哪里去了!快把她交出来!” “凌飞,我就在这儿啊……” 那怪物微微一笑,霎时凑近他跟前瞪大了双眼。最外一层面皮脱落了,余下一点半点的痕迹瘢痕似的黏着。凌飞嫌恶退了半步,却见面前这一张男人脸也开始寸寸迸开,血沫横飞溅入眼眶,灼烫的温度扎得他视线模糊,蒙上一层鲜红。及至此时,那已非一张人面了,而是一具血淋淋的肉身,红肉白筋活生生地跳动扭曲,两片露出了淌血的唇瓣一张一合,还发得出声。 “凌飞,我就在这儿……” 那道熟悉又诡异的声音再度响起,萦绕纠缠在耳畔,催得他脊背生寒,缘血液游走至全身。 “凌飞……” 声声不息犹如招魂,直教凌飞脑海一片混沌,不多时再度陷入昏沉。 “凌飞?凌飞!” “别……别过来!” 蓦然睁开眼,近前依稀是窈窈无邪面容,凌飞霍地从床榻之上窜了起来,缩进墙角里指着对方结结巴巴问道: “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凌飞,你怎么了?”窈窈也被他莫名其妙的反应吓了一跳,忙爬上床榻去拉扯。这不追还好,一追才真出了事。吓破了胆的飞贼满心只记得自个儿一身逃命的好本领,飞形换影闪躲开来,不料一脚踩空,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好悬没磕掉了两颗大门牙。 “凌飞!” 窈窈还想搀扶,他却连栽倒都浑不觉疼,一翻身爬起来,正迎面撞上一片柔软。 淡淡梨花香涌入鼻腔,更令他不寒而栗—— “噩梦”里,窈窈的师父身上,正是这股花香气。 “逮!”他虚晃一招朝人面门一拳挥去,心里盘算着反向跑走脱身。这招式屡试不爽。 可这一回,乃是马失前蹄了。 来人以柔克刚,轻轻捏住他手腕,便教他不敢妄动。 “大胆飞贼,还不快给师尊赔礼!” 叶倾楹适时出言解围,凌飞这才看清,原本来者并非一人,而是浩浩荡荡,武林各派人马。月神殿走在最前头,叶倾楹口口声声所称师尊,即为月神陈瑰月。 他抬起头打量着那张脸,不觉屏住了呼吸—— 他觉得这张脸甚为熟悉,却已不记得,曾在何处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