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怪异传》 简介 《江湖怪异传》是平江不肖生的作品,成书于1923年,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共21章,计六万字。书叙作者家乡湖南巫风等事。湖南素多迷信,尤尚巫术,书中所举光绪年间诸案例:贡院中之悬尸、三件巫蛊杀人案等,多与排教、师教、诸天教徒勾结恶人诈骗钱财有关。三件巫蛊杀人案经官方审理结案。贡院中之悬尸一案,官方审理为死者自缢结案。时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盛行,长沙城里一班公子哥儿组织的顽意团,便研究起侦探术来,对悬尸一案颇多怀疑,经多方分析、调查,渐露端倪。民元伊始,顽意团一班人因从军有功,傅继祖掌管湘潭县,谭延寿在军务厅,公孙宾之在民政司,重新侦察此案,终于水落石出,将谋财害命的凶手枪毙完案。书内铺排“打猖”大典,斗黑山圣母,广东老妈子行魇术,关大雄“巫蛊杀人”,许多奇奇怪怪情节,或由著者正面道来,或从罗满口中侧面说出,写得恍恍忽忽,若真若幻。在诸语怪说部中,彼实独具一格。尤其全卷以顽意团侦破彭礼和“被鬼迷死”案贯始终,处处悬念,层层揭迷,侦探小说味颇浓,又为行文增色。要之,该作溶语怪、侦探于一书,异于《江湖奇侠传》合语怪、义侠于一卷,亦可谓不肖生别开生面之作。《序》称:“《江湖怪异传》……盖与《江湖奇侠传》同体而异事也。”斯言非尽善。 此次扫校,所据本乃叶洪生先生主编之《中国近代武侠小说名著大系-江湖怪异传》(《江湖奇侠传》卷七之附录),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民国七十三年(1984)11月初版。顺便在此感谢柳湖侠影为我提供该书复印件。 原序 张冥飞 恺然新作『江湖怪异传』系述湖南之巫风,盖与『江湖奇侠传』同体而异事也。携来嘱为校阅,既竟,余语恺然曰:巫之为祸,事之不可解者也;而巫之所以为祸,事之易解者也。 巫蛊自汉而有,然其敕勒咒禁,不知其何以有效,不可解者也。而巫之为人敕勒咒禁,则多属为家庭争阋,乃招致妖人以戕其骨肉。富贵之可叹,一至於此!人心既死,不鬼亦鬼,不妖亦妖,不待烦言而解矣。夫人而鬼而妖者遍天下,则巫之假鬼与妖以售其术者,又安得不云谲波诡、层见迭出乎哉! 湘吾故土,而居者日浅;篇中所述,亦尝闻之。世禄之家,鲜克由礼;鬼瞰其室,妖由人兴,无足怪者。比年颇闻扶乩之术盛行;行乩之制,由美洲来,盖袭吾旧术,而变易其器械,青年趋之若狂。则以腐败方士之技,加有一洋字头街。故以言国家则无政治;以言社会则无公道;以言家庭,则混乱鄙陋、未有纪极!而青年之头脑,又复如是。今之现象,无一而非鬼非妖也,则又何惑乎巫祸之腾勃欤!恺然顾而笑之,因书以弁其端。 第一章 楔子 巫的来源古得很。追溯起来,无非是借着替人治病的名头,造作种种神权,吓诈一班人的财物供给,原是靠不住的。何以偏有一班人去迷信他呢?难道几千年下来,简直没有人看破他?看破了,简直没有法子去革除他吗?由此讲来,巫的所以存在,和一班人的所以迷信,其中一定有一个道理的。 作者曾经仔细研究一番。从历史上、社会上、政治上观察起来,以为这种种巫术所以成为风俗的原故有三: 一、医药没有标准。假使某种病是有治的,某种病是不治的;某种病应该用某种药,一一的都有至当不移的诊断,那就病人和病家都有了投奔的方向。何至于寒热杂投、中西并进、小病弄成大病、大病弄成死症呢!所以在那病急乱投医的挡口,人心惶惶,毫无主意,毫无信赖。那时候除了求神拜鬼,向着虚无缥缈的地方,暂时寄托着生命,请问还有甚么安慰病人和病家的法子?这是巫风成立到今不灭最普通的一个原因。 第二,法律没有标准。假使人民的生命财产,确实有法律可以保护着:杀人的果然偿命,欠债的果然还钱;乃至欺人害人的,都有正确的责罚,绝不许有万一的侥幸,那就一班人都可以放心大胆的在秩序范围里过日子。然而不能,试看历年来杀人放火的、霸占别人妻子家业的,十九没人敢管;却是老实安分的、贫苦力作的,十之九都要遭冤枉、受刑罚、甚至于送了性命!请问这样的世界,无钱没势的人时时刻刻都有身家生命的危险;他除了求菩萨保佑,那里还有自卫的办法?这就是巫风更加膨胀的一个原因。 第三,人类没有立身的标准。假使社会上有点公论,做好人的虽然苦恼,大家却知道尊重他;做恶人的虽然快活,大家却知道唾骂他。这一种社会制裁也还可以引人向善,戒人莫作恶。 谁知一班人的是非之心,敌不住他的势利之见。本来人不作恶决不会有钱有势;既然有钱有势,作恶就更加凶了。然而一班人巴结有钱有势的人还来不及,那里敢反对他?有时候还恐怕巴结下上,那里敢得罪他? 由此对于做好人而穷困不堪的人,不揶揄、不理睬已经是格外看得起,那里还有尊重的一说呢?社会上既然没有是非,作恶的不怕没人学样,自然而然的一天多似一天。于是受害的人和没有作恶的能力的人,按捺不下一口不平之气;又实在没法子奈何那作恶的,也只好是希望东岳大帝、十殿阎王,有灵有圣,把许多作恶者下地狱;将不作恶的,或被害的升入天堂。借此吐吐怨气。这就是巫风永远存在的一个原因。 有此三个重要的大前提,又有许多的小前提;古今一班人的迷信,就绝对不是毫无理解的了。迷信的人一多,巫所得的环境的助力,当然很大。加之巫的本身,又实在有许多兴妖作怪的能耐,更自成了一种特殊的势力。说起来又可怕、又可恼、又可丑、又可笑!作者今就见闻所及慢慢道来。 第二章 湖南之巫风 作者是湖南人,却也曾走过许多省份,所见的迷信事情,都没有湖南那么多。即如江浙一带的看香头关亡魂种种男巫女觋、装神装鬼,究竟不是天天有的。独有湖南每到夜晚,大街小巷不是这家冲傩,就是那家拜斗;不是这家退白虎,就是那家喊魂;并且还有许多迷信事件的名目。 大概讲来,湖南的巫风最明显的,有“排教”、“师教”两种。排教是用符水治病,自称为“祝尤科”(古之巫医专科)的嫡传;因为祝尤科是辰州最著名的。又有一种木排,是由辰州编钉下水的;凡属做木排生意的人,叫做“排客”。排客非有法术不可,所以祝尤科是排客应该精通的;於是用符水替人治病,都称排教。师教,是替病人祈祷。他所奉的祖师叫做白石三娘,是一幅裸体画像,教里的人叫做“师公”。替人求神叫做“冲傩”,又叫“敬大神”,又叫“杀夜猪”;因为他替人求神总是夜晚。师公挽髻插花穿件女衣,乱唱乱跳、敲锣打鼓、吹牛角闹到天亮。杀一个猪,取血敬神,就算一场法事完毕。 这两种人都是不归属于和尚道士,和靠庙吃饭的庙祝人等之内。此外,又有一种法师,专替人家收吓(因吓失魂,代为招回;又有病家取病人衣服,登高而呼,谓之喊魂。亦是收吓一类)、断家(小孩遇见孕妇,其魂便走入孕妇腹内,谓之走家。法师能招回其魂,并断绝以后不至走家)、关符(替小孩作寄名符,可免种种关煞)、立禁(小儿防病,或孕妇防难产,由法师作法;用一磁坛满盛冷水,盖以磁碟倒植案上,水不漏出,谓之立禁。又有立飞禁名目,磁坛倒植碟上,却又能悬在空中;磁蹀并不落水,水亦不漏出。更有犁头禁、及下錾种种名目)以及魔魇咒诅之术。 从表面看来,似乎是无关紧要的迷信的事,也可借此养活许多游民。其实他们作奸犯科起来,很有些出人意外的祸害!阅者诸君不信,请看下文所写的事实。 第三章 贡院中之悬尸 长沙小吴门外,有一处地方,名叫五里牌;是一个小小的市集,约有十三四户人家。其中有一家姓彭的老秀才,名叫礼和,一向是教读为生;因为科举废却时文,改试策论,用不着他教书了,他便回家督率他两个儿子,种几亩地的菜园过活。 这一年正是前清光绪二十九年癸卯。他在上一年,王寅补行庚子辛丑恩正并科的试场里,混了一混,不曾得心,心头十分牢骚;便发誓赌咒的对他朋友亲戚说道:“我死也不再进场了。”却是癸卯年恰是正科乡试,有许多人劝他下场,他心里又活动起来;居然临时抱佛脚的埋头伏案,看些西学时务的书籍,两三个月不曾出门。有一天恰在黄梅雨的时候,彭礼和穿了件老蓝布长衫,踏著钉鞋、撑著雨伞,一大早出门去了;当夜不见回来。他家里的人以为是寄宿在城里的朋友亲戚处,也没在意。 谁知一连五六日总没回来;他的儿子彭大、彭二,每天担菜进城,顺便到各处去问,都说不曾见过他。他一家人这才急了,钻头觅缝的四处打听;又写信去向远方的朋友亲戚。一个多月下来,简直是泥牛入海、渺无消息;他家的人自然免不了求神拜鬼、烧香许愿、问卦求签;成天成夜的闹,也是没有一点灵验。便有人出来劝他家“打猖”。 打猖,是湖南一种特别的风俗。凡是人家病了人,或是丢失了重要的东西,都可以举行这种大典。长沙城厢内外的庙宇,除泥塑木雕很高很大的的菩萨法身不计外,多有尺来高的木雕小神像,就是专门预备打猖时应用的。 平日供给一般人打猖的猖神,有雷大将军、雷二将军、雷三将军、雷四将军(据说是唐朝帮张巡死守睢阳的雷万春兄弟),又有杨四将军种种名号。当地的人家如果要打猖,便到庙里和斋公(就是庙祝)商量,先在菩萨面前烧香点烛,磕头禀告;请了神笤,问的准了(两笤皆仰为阳卦,俯为阴卦,一仰一俯为圣卦;占得圣卦即为神已允许),便在神龛里搬出一尊小神像来,紧紧地捆扎在马轿子的篾兜上(篾织一兜,如仰翻之小竹凳;另用两根竹竿,把篾兜捆扎在当中,如轿式,谓之马轿),叫两个人扛抬着;又叫几个人摇旗放炮、敲锣打鼓,一直迎到家来,叫做请神。将神轿高高供在堂中,由掌案(斋公同来,主持一切,谓之掌案)率领着众人拜祷一番,叫做坐香;坐香之后,便发起马脚来(神附人体谓之马脚)。 地方上都有惯做马脚的人,由掌案指定。这人便去扛神轿的前面,另找一个强壮少年,去扛神轿的后面;走到屋前晒禾场上,尽着旋转。旁边的人燃着火把,敲锣打鼓帮助神威;一时神气来了,这马脚仆地便倒,口吐白沫。众人扶他起来,那马脚便已目定神痴;又扛起轿子旋转起来,仆地又是一跌。 这般闹了几次,那马脚突然自己起立;耸身乱跳,便是神已附体!此时马脚开口说话了,叽哩咕噜的说了一阵,便将供神用的瓦杯磁碟,塞在口里乱嚼乱吞;又能够把铁器烧的通红,两手拿起来衔在口里;又能够把多数的窑砖烧的通红,铺成一路赤着两只脚,可以走来走去;又能够在焰腾腾的火里光着脊梁睡觉。如此这般的显了许多神气,这才抢起神轿,飞也似的乱跑。逢山过山、逢水过水;众人跟着敲锣打鼓,直跟到马脚回头来家为止,这就叫做打猖。 这时候已经五月底了,天气很热;彭家打起猖来,那马脚扛着神轿,一直往城里冲将来。一冲冲到贡院门口,那时恰在收拾贡院,有十来个工人在奎星楼下的坪里拔草,那马脚就冲进贡院,直往里跑;看热闹的人也有百十人跟着起哄,直到又北文场的尽头号舍里。(湖南贡院里的号舍,分东文场、西文场、西北文场、又北文场等名目。) 那马脚丢下神轿,纵身上屋,坐着不动。众人上前看时,那号舍里恰悬著一个死尸,登时大噪起来。忙乱里彭大、彭二钻将过去;只见那死尸身上,苍蝇叮满臭气逼人。仔细看时脚下一只钉鞋,身上一件老蓝布衫;虽然加上许多血水的痕迹,确是彭礼和当日所穿的,便大哭起来。当下有人劝说:单是衣服钉鞋不足为凭,总得看看面庞才作得准。於是拔了许多草将苍蝇赶开看时,只见两眼两耳一鼻成了五个窟窿,蛆虫滚滚,嘴唇烂去;只有牙齿露出来,胸前却被血水粘著几十根白胡须。彭大再上去检看,尸后号板上搁着一柄雨伞,柄上刻有彭礼记字样;又在老蓝布衫的口袋里,搜出一个小蓝布手巾包来,种种证明的确是彭礼和无疑了。 这彭大、彭二一时没了办法;此时看贡院的差人和地保听得此事,赶来一看,立刻就去报官。不多一会,长沙县来了;相验一番,填了尸格,又传彭大、彭二等人问了一回;断定是自缢身死,便着彭大、彭二具结领尸装敛,自回衙门去了。于是彭大、彭二一面装敛他父亲尸首;一面托人送马脚和神像回庙。这一回打猖的结果,总算发现了彭礼和是自缢身死。 第四章 顽意团开始侦探 此时长沙城里,有一班公子少爷,每天吃饱了现成茶饭,想找些事情做做,消遣这长天短日;便组织了一个顽意团,大家聚在一处研究些嫖赌吃着的方法。有时唱唱戏、玩玩票;久而久之,觉得有些厌烦了。恰恰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此时非常盛行;这一班人感受了这种小说化,便也研究起侦探术来。 最初呢,不过是调查所看见的美貌女人,或者专门调查别人家庭的秘密事情,完全是少年轻薄的举动。后来有几个人觉得侦探的趣味很好,便想要着手侦探案件。但是中国的社会组织种种都不完备,看来很是近情近理的事,当中一定夹杂许多无情无理的情形;看来很是无情无理的事,当中也许夹杂许多有情有理的道理。在这般没有系统、没有秩序、没有理性、没有标准的社会当中,无论用何种科学来解剖一班人的心术态度,总难得有真确的是非黑白表现出来。所以这侦探一事,当然不能有彻底的研究,无非是捕风捉影、侥幸成功罢了。至於公子少爷出来侦探,又完全是大爷有钱、高兴爱玩的性质,如何讲得到有成绩呢?谁知彭礼和一案,官厅不注意,家属不谈起,居然被一班公子少爷探出些情形来,可谓难得之至了! 闲言少叙,那顽意团里的侦探队,有个领袖人物,名叫傅继祖;最热心的探员,有谭廷寿、公孙宾之一班人。当组合的起初,专在县司和府县衙门里看审案,公请一个退役的老捕快,名叫郝三胡子的做顾问。他们认识的九流三教、五马六道的人又很多,地方上出了甚么事,得着报告,一定要去侦探一个水落石出。习惯成自然,都认定研究侦探的事情,是天天少不了的功课。正是以有事为荣的档口,听说贡院里吊死了人;本来是少闻少见的,当日都到贡院里实地调查之后,回去研究一番进行的手续,便开始侦探起来。 彭家领尸装敛之后,雇人抬下乡去葬埋。那日会葬的人,有一个傅继祖;据他自己说曾经拜在彭礼和门下改过文章,送了很丰盛的奠仪。乡下人办丧事,来宾是照例留着住宿的;晚上没事,大家都在晒禾场上乘凉,天南地北的乱讲。 傅继祖听了一会,听他们的话头,说到彭礼和身上来了,便插嘴道:“我们先生真也死得奇怪?四月初间,贡院的门都是锁着的,他老人家怎会跑进去上吊?” 这一句话把众人怔住了,只有彭礼和的妻弟罗满老官,是一个看地的地师,便道:“我也疑心到这里,那天相验,县太爷也不追究这一层;后来问看守贡院的差人,才知道贡院旁边的一张便门,一经没有锁的,直到进去收拾的那天才知道。” 傅继祖道:“他老人家家业也算得过去,又没有了不得的烦心的事,为甚么要寻死呢?” 旁边有人笑道:“俗话说得好,寿星公公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罗满老官生气道:“你们这班后生,总喜欢说刻薄话,你们何以见得他是寻死的?” 那人不服道:“不是寻死,难道是别人害死他的?”罗满老官道:“那也难说!”那人道:“你既然如此说法,为甚么不替他伸冤?”罗满老官道:“伸冤?我能够找一个鬼来抵命不成?” 傅继祖忙插嘴道:“那天县太爷相验,填的尸格不是的的确确是自己上吊的情形吗?怎会是有人害他呢?” 罗满老官叹口气道:“我老实对你们讲,彭大老相这回的死是被鬼迷了死的啊!”众人齐声问道:“你何以见得呢?”罗满老官道:“你们好不罗唣!你想活跳跳的一个人不是被鬼迷了,如何会去上吊?”众人都笑起来,当下又说笑一回,都去睡了。 次日,傅继祖告辞回来,临走的时候,便请罗满老官替他看祖坟上的风水,便自回家。叫人去问那看守贡院差人时,果然那天因为收拾贡院,去开便门;只有一块石头在里面靠著,并没落锁。而且至公堂后面的廊檐底下,有烧焦的号板,和一堆灰炭,似乎有人在里面煮过东西似的。傅继祖得了这个证明,就知道彭礼和的死,决不止于自尽两个字那般简单的了! 第五章 虎威骨令牌 过了几天,罗满老官来到傅家,傅继祖引他看了两处祖墓。回到家中,收拾一间静室,请他住下。晚间灌他几杯酒,摆上个鸦片烟盘,对面睡下吹起烟来。 傅继祖就用话去勾他道:“世界上到底有鬼没有?”罗满老官道:“那如何没有?不然人死了到那里去了呢?”傅继祖道:“为甚么人死了便没回信?而且我们从来不曾看见鬼呢?” 罗满老宫道:“我们可是看见得多,我们乡里又有白羊精、黑狗精、黄藤精,都会变成人形的;又有锅精,满山乱滚,见人就撞,撞倒了人,盖住人头人就闷死了;又有绦精,是扛灵柩的绳子变的,顶长的一根摇摇晃晃的过来,碰了人就紧紧地缠死了为止。这许多精全是有鬼附着的。至于落水鬼、吊死鬼、拦路鬼,我们常常看见,不足为奇!” 傅继祖道:“乡里的鬼怪既然如此之多,你们住在乡里岂不害怕?”罗满老官道:“那怕甚么!我们知道有这些鬼怪的,并受不了他的害!”傅继祖道:“想是你有道法?” 罗满老官道:“道法虽然没有,禁制他们也还容易。”傅继祖道:“这就大有本领!你是那里学来的?”罗满老官道:“就是你的先生彭大老相教给我的。” 傅继祖道:“他老人家也会这一手吗?我倒不曾知道。” 罗满老官道:“你先生的本领大着呢!那一年他从湘潭坐馆回来,悄悄的对我说,要找个清静偏僻的地方住几个月,要练奇门遁甲;所有火食日用,全托我替他招呼。我那时正在麻林桥那边捉龙,曾经走到大山中间,借住在一个古庙里,叫做甚么龙虎寺。地方很僻静、又宽大,只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斋公(即烧火道人)住在那里。我便说出那地方来,你先生高兴得很,立逼着我同去。 “你先生年轻的时候,本来练过笔-(明朝以来,做八股文章的人多有练笔-的。每晚向文昌帝君叩头礼拜,烧符一道,随即提笔做时文。练得快的,四十九天,迟的八十四天,就成功了。平日笔性极慢的人,只要练成笔-,提笔做起时文来,其快如飞,顷刻脱稿。练笔-的人都会扶乩,清代文人,若尤西堂和仙女唱和,即是由笔-而扶乩所致),很有些神气的;况且奇门遁甲我也很羡慕,自然要看他如何练法?同到龙虎寺之后,每天晚上只见他烧香点烛静坐半天,随后拿起纸来,画许多的八卦。原来他是照年、月、日、时,用六十甲子推求八卦的方位,分别休伤生杜景死惊开八门,研究其中的孤虚向背。据说是诸葛孔明传下来的法子。 “他是这般练了两个月,那庙的后山上就断断续续的有了鬼啸之声。渐渐的鬼叫到窗子前头来了;渐渐的鬼火现在-上;渐渐的风雷之声从后山树林里透到屋后来。大约两个甲子以後,屋子里渐渐现出鬼影子来,把我吓的要死。那先生偏说是甚么六丁六甲之神来听候驱使的。又过了些时,屋子里全是长短大小奇形怪状的鬼,排得满满的,不到鸡叫时候不散,后来连白天也不散了。 “我简直不敢走进屋里去,他也不能走出屋外来,他才急了想要退送;谁知召鬼容易退鬼难,那许多鬼简直并住了不肯走。他便叫我将他书箱打开,取出一个令牌来去送给他。我拿了令牌到屋子门口,那许多的鬼果然纷纷退让;及至我走进屋子,把令牌交给他,屋子里的鬼全不见了。他接了令牌在桌上一拍,猛然屋子里旋风陡起;吹得桌上的香炉烛台笔砚之类,全飞起来,在空中打转转。桌子一翻,一个斗桶大的骷髅从地下滚了出来,跳起来对他的头直撞。待把令牌对骷髅打去,一个焦雷,我登时晕倒!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醒转来。只见他目定口呆的,仍旧坐在那里,桌子仍旧好好放着;香炉烛台笔砚之类,仍旧排在桌上丝毫不动。我便喊他醒来,他立刻收拾一切,急急忙忙的和我回家;说是魔头到了,奇门遁甲不能再练;又说幸亏这令牌救了性命。我便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约略的讲给我听,说是他从前练笔-的时候,是青城童子附身;后来扶乩青城童子说他有半仙之分,便劝他练奇门遁甲。后来遇见一位老道士,是精于五雷火的,他就去拜师;传授了口诀,又传授给他这一块令牌。据说这令牌,大有来历。长毛(即太平军)由广西出湖南,洪秀全的妹夫萧朝贵,和一个军师名叫邝天龙的同来;萧朝贵被炮火打死了,邝天龙代领兵马,在长沙门外跳马涧地方,和陕甘兵打仗受伤,后来死在甯乡路上。这令牌就是邝天龙的法宝,临死时传给老道士。 “这令牌是老虎头上的虎威骨做的。正面刻的是‘五雷神火图’,左边刻的是‘五岳真形图’,右边刻的是‘阳平治都功’神印。这令牌能够召神遣将、驱妖辟鬼!凡是练五雷天心正法的人,得了这令牌法术就十分高超;如果要练别种道法,有了这令牌护身,就不怕邪魔外道来侵害!因为练奇门遁甲,是最容易惹动妖魔的;既然有了这令牌护身,所以才大胆练起来。谁知没有缘法,竟被魔头闹毁了!然而逃得性命,还是全靠这令牌。 “我当时有些不信,便要他现点五雷火给我看看,他说容易;便舀了一大杯冷水,取一个火纸筒儿,点燃搁在杯下。一霎眼的工夫,一大杯冷水,就热腾腾的成了开水。你说奇不奇!” 傅继祖听罗满老官信口开河、鬼话连篇不断的,心里不免暗笑;但是又急于要知道他所以断定彭礼和被鬼迷死的意见,便道:“真正奇怪极了!但是我先生既然有了这么大的法术,怎么会被鬼迷死了呢?”罗满老官失惊道:“你怎么知道的?”傅继祖乘势冒他一冒,说道:“我早就听人讲过,不过不知道详细罢了!” 罗满老宫叹口气道:“彭大老相被鬼迷死,只有我最知道得清楚。你道,他为了甚么?就是为了令牌被鬼偷了去的缘故。”傅继祖听了他这种自相矛盾的奇谈,实在忍不住笑起来说道:“你不是说鬼怕令牌吗?鬼又如何敢偷令牌呢?”罗满芒官正色道:“偷是鬼要偷的,动手的还是人!不过鬼主使那个人来偷就是了。说起来话又很长,我本也不知道,还是彭大老相对我说的,你知道有个诸天教吗?”傅继祖道:“我听也不曾听见过。”罗满老官道:“待我从头告诉你。” 第六章 诸天教 罗满老官抽了两筒烟,拈起水果吃着,慢慢地说道:“去年腊八日,我有事要进城,就走彭老大相那里去赶早饭。看见他骨都着嘴,坐在那里,一家人都——惶惶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敢言语。我诧异起来,便问他们是为了甚么?彭大老相便道:‘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同你讲哩!’就邀我到他书房里,关上门对我说道:‘我的令牌被他们偷去了!’我便道:‘他们是谁?怎么偷去的?’他道:‘就是长沙这一班诸天教的人,但是如何偷法?我还没有查得出来。因为这令牌我藏在书箱里,用白纸装钉成一部书的样子;当中挖个窟窿,把令牌安放在窟窿里。昨天我还看见,今天早上忽然不见了。’ “我又问他:‘诸天教是什么?’他说:‘就是从八卦教分枝出来的。从前的八卦教失事之后,分为南北两派。北派又因为林清失事,几十年来销声匿迹;虽然在长毛捻匪里混过,却不曾有大举动。直到庚子年义和团出现,大兴了一下,而今可就散了聚不起来。南派自从齐王氏失了事,他手下两个大徒弟,是黑丫头、白丫头。黑丫头死在湖北安陆府;白丫头带了些人,躲在贵州大竹子山,就立下这个诸天教,白丫头就做了教主。后来人教的渐多,白丫头从大竹子山搬到江西袁州的天马山里,修盖一所诸天庙。定下规矩,教主之下,设一个总掌教;各处地方都设一个掌教,十年一任。教友当中有法力最大的,便升掌教;掌教当中法力最大的便升总掌教。每逢甲年,在天马山开诸天会;各处的掌教都想争这个总掌教,各处的教友有法力的都想争掌教。后年是甲辰年,所以教里的人都在那里预备。 “‘我自从学会了五雷火,又得了这令牌,他们早就来劝我入教;我因为法力很浅,没有做掌教的资格所以不肯。上一年甲午年开会,现在的长沙掌教李炳荣,想借我这令牌去到会,我没有答应他;因为他的法力是高,所以争得了掌教。这一回开会的日期近了,便有许多人想来借我的令牌;知道我不肯,便出钱来买,我那里肯卖呢!所以他们就来偷了。’ “我便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他道:‘我非得追回这令牌不可!所以要请你帮我一个忙。’我道:‘怎样帮你的忙呢?’他道:‘我现在还没有查出那个下手和主谋的人来,暂且不要你做重要的事。在这年节边,你也不能专心一志的替我做事,而今我只托你每天到我这里来一趟;我如果出去了,你替我守住这间书房,不许有人进来就得了。将来我总重重的谢你!’这种轻松的事情,我当时自然答应了。每天总去替他守书房,彭大老相他也天天出去;过了十来天,他居然把令牌弄回来了。” 第七章 突如其来之游学先生 傅继祖道:“他老先生如何弄回来的?”罗满老官道:“据彭大老相对我说的,真正吓死人!” 原来彭大老相自从不见了令牌,就去找李炳荣,要李炳荣查出偷令牌的人来。李炳荣道:“我们教里现在长沙有道法的人,够得甲辰年争掌教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排教的胡汉升,一个是师教的易福奎。他两个都很正派,决不会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而且我在这里掌教,他们绝不会有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据我看来,恐怕是外来的法师做的事。我早就疑心一个人,因为一向没有出甚么大事情,所以没有去问他;而今说不得非得去找他不可,不过很要劳神费力就是了。” 彭大老相道:“我却也疑心到一个外来的人,我说出来,你看对不对?前月城里办皇会(前清时每逢皇太后皇帝万寿,官场提倡人民庆祝,名叫办皇会。慈禧太后是十月初十日生日)。我和一个朋友去逛,看见一个摆灯谜摊子的(皇会中有许多玩意,灯谜也是一种。在街旁边设一桌,桌上放灯,横写文虎候教字样;下粘谜条,是为灯谜摊子),是个精穷破靴党的朋友;戴一顶开花的瓜皮小帽,穿一件许多补丁而又油腻发光的蓝布夹袍;拖着一双打鼓板的破鞋,高高兴兴的在那里,一面接应客人,一面连写带做。 “我看他很奇怪,以为既然穷得那样,这又开的是甚么心?正想盘问盘问,谁知和我同去的朋友一连揭了五六张谜条,惹得看的人都哄然大笑!因为他出的灯谜,甚么‘满城烧煤炭’打‘无所取材’(材谐音为柴)呢;‘善化(县名,现今已合并长沙县)禁屠九十天’打‘三月不知肉味’呢;‘田坎脚下一个眼’打‘莫不善于贡’(善于贡,谐音为鳝鱼杠,湘人谓钻为杠)呢;‘茅厕坑里起大泡’打‘始作俑者’(始俑谐音为屎涌)呢。我当时也忍不住笑了一阵,就不曾盘问得他。 “过了几天,我那朋友到一家有钱的绅士人家去办虞祭喊礼(湘俗,人家有丧事,邀一班读书人行文公丧礼,赞礼名为喊礼;逢七举行,谓之虞祭。成服成主等均照文公丧礼办法外,并有招魂做道场破血湖池放焰口等,乃是仿和尚道士办法,名为儒教道场)。到发引的那一天,起柩的时候,忽然之间漏起堂来(棺中流出臭水,名为漏堂),奇臭非常!大家诧异起来,以为天气非常之冷,棺木很好,如何会漏堂?一定是有人暗中使坏。仔细查问起来,果然有一个乞丐背着十三个袋子(乞丐亦有等级资格,等级最高、资格最老的背袋最多。通常乞丐只能背一袋,背至五个袋,该乞丐必有法术,已可做一方首领。若背至十三个袋,即为乞丐中所仅见;走遍各方,处处为乞丐团中所尊敬,势力很大),走来讨饭,因为忙乱中不曾打发,那乞丐骂将起来,被看门的人打跑。不多一会就出了这事,一定是那乞丐使坏无疑! “这种起阳沟水的法术(棺中流出的血水,并非真是尸水,乃是有法术的人运来阳沟中臭水,是谓起阳沟水),本不希奇。当下一班喊礼的先生们,登时喊了一堂净秽礼;念了几遍静秽咒。谁知棺中血水仍旧流个不止,大家正在束手无策,忽然来了一位游学先生(读书人流落在外,辄至读书人家,谒见教读先生请求帮助,谓之游学先生),要见礼生(喊礼的通称为礼生),看门人又去呼叱他,恰被我那朋友看见,原来就是那位摆灯谜摊子的。觉得他有些奇怪,便上前叱退看门人,迎接进去。问他姓名和来意,叫做甚么姚子蓁;因为知道有人使了丧家的坏,将来解救。 “一班喊礼的先生们,自然是求之不得,便和丧家说了立刻请那姚子蓁做掌坛;又喊了一堂净秽礼。那姚子蓁祀过文公,立在柩前,口中念念有词,抓了一把米向和头洒去。那棺中血水本来是淋淋漓漓的尽滴,霎时间居然止了,满屋的臭气登时平息。随即发了引。当时一班喊礼先生,自然五体投地的佩服姚子蓁,极力周旋着;又教丧家重重的谢他,谁知那姚子蓁只吃了一口茶就飘然而去。 “我那朋友对我说知此事,我很为注意。后来探访了二三十天,才知道那姚子蓁是从洪江出来参师访友的,法术很大。我正想去会他,他已经到湘潭去了。近来几个月当中,凡是到长沙来的法师,我看只有姚子蓁还像一个脚色,所以我最疑心的是他。” 李炳荣道:“我说的也就是这位姚子蓁,我知道他住在云麓宫已经有许多时候了,我们就同去找他去。” 当下便同出大西门,雇只小划船渡过湘河,望岳麓山去。刚到朱张渡,那姚子蓁已经在码头上,自己通名上来迎接,二人都吃了一惊。那姚子蓁笑嘻嘻的对彭大老相道:“先生来意我已尽知,令牌呢!不错是我拿了你的,但是我拿了来已经另外交给一个朋友了,我的朋友现在谷山专等你先生去拿。大约我可以从府上拿了来,先生总可以从我朋友手里拿回去。” 彭大老相一听这话,一时气冲牛斗,却已明知姚子蓁的法术比自己高,不敢翻睑,只胀得脖胫都通红了。李柄荣便劝姚子蓁道:“我们都是江湖上的自己弟兄,这位彭先生,又并没有得罪你老哥,你老哥有甚么事,尽可以商量,何必这么去开他的顽笑?”姚子蓁道:“老哥的话责备的极是,不过我这回来做这事情,并不是我的本心,你得原谅我,是我那朋友所托。”李柄荣道:“贵友是谁?”姚子蓁道:“他的法名叫做黑山鬼母。”李柄荣失惊道:“他不是早死了吗?”姚子蓁笑道:“他现在却也不是个活人!”(编按:以上是罗满老官叙往转述之语。) 第八章 黑山教与诸天教之仇 傅继祖道:“这话是怎么讲?”罗满老官道:“你且不要问,等我原原本本的告诉你。(编按:下转叙事体以便阅读) 从前李炳荣在辰州学了一碗符水,能够医治跌打损伤;便是筋断骨折,只要有皮连着都可以接连起来。他听说贵阳有一位古德,符水更好,想要去参师。这一天清早,走到一个大山脚下,忽然听得山上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很为诧异,便顺着声音寻去。寻到一棵大树底下,只见一个人没手没脚的靠着树根,像竖起来的一个大东瓜。那人又喊着李炳荣道:“你来得很好,我被仇人所害,把我的手脚都砍断了,丢在这四围的山上,请你替我寻了来。” 李炳荣见那人有些怪气,便替他寻了大半天,把两只手两只脚都寻得了。回到那人面前,便道:“手脚可是寻了回来,不过我的符水,不能替你接上去。怎么好呢?”那人笑道:“我自己会接,你只去弄一杯水来。”李炳荣听得那人也会符水,又比自己高明,自然高兴。当下便寻到溪涧边,又寻着野竹,取出护身的铁腕尖刀,截了几个竹筒盛水过来。那人便传他一道符咒,他照着画了,一一替那人把手脚接了上去。一会儿工夫跳将起来,拍着李炳荣的肩头,说道:“你这孩子很好,我正少你这样一个徒弟;我此刻要去报仇,你只到镇远府南门外三义祠里等我。” 说着一阵风来,那人已不见了。李炳荣又惊又喜,便赶到镇远府去等,一等就等了三个多月,那人居然来了,传了许多法术给他;李炳荣学成了。临走那人嘱咐他道:“我的仇人是黑山教,为头的是一个女人,叫做黑山鬼母。我曾经制死她三次,她又活了。我因为没有防备,所以被她所害。这一次我用七煞神刀斩了她的七魄,她活是决活不过来;只是她却懂得太阴练魂的法子,恐怕还要寻我们诸天教为难。而今我传你一件法宝,不到黑山鬼母和我们为难的时候,不准动手。” 李炳荣叩头领了,在江湖上闯了十数年,才做了掌教。这日听说黑山鬼母来了,因为法宝没有带在身上,所以大为惊惶!当下按定心神,对姚子蓁道:“请问老哥,黑山鬼母来到这里,有甚么意思呢?” 姚子蓁道:“就是为你老哥来的。你可记得二十年前你的师父邵晓山和我们黑山教结的仇么?而今鬼母遍寻你师父不见,便要和你见一个高下,所以在谷山专等你去。”又对彭大老相道:“你的令牌也在鬼母手里,且等他们见过高下,我一定拿来还你。”李炳荣便道:“好好,他既然找定了我,我今晚一定到谷山去拜访。”姚子蓁道:“那我就在那边恭候。”说着,便分手各自去了。 李炳荣回到家,便对彭大老相说道:“你可知道黑山鬼母的事情么?他本也是八卦教里的人,和我们诸天教白教祖同在齐王圣母手下。谁知道他看上了清营的将宫罗思举生得雄壮,有心去结识他,泄露许多机密事情到清营里去,齐王圣母这才失了事。我们白教祖几番去寻他,都被他闪躲了。白教祖临得升天的时候,吩咐我师父邵晓山非除去这泼妇不可。 “我师父寻找他几十年,几乎被他所害。后来虽然斩除了他的体魄,他灵魂仍旧逃跑。我师父早已料定,曾经吩咐我斩除他的灵魂。而今他既然自己找了来,我不得不遵从师命要开杀戒了!只是这鬼母的本领很大,我一个人恐怕制不住他,况且他又得了你的令牌;我若用五雷天心正法去降他,他也不怕我。而今却要找你帮忙;你的法术虽然不行,但不是我们教里的人,他不甚防备你。我去和他交手的时候,请你在旁边给他一个暗算。” 彭大老相自然答应了。当夜两人都预备好了,便向谷山而去。 第九章 谷山之人鬼战 谷山在湘河西边,地方是很僻静的。那日正是元宵之后,李、彭二人渡过河去,走到谷山下,已是二更时候;一阵阵风,吹得满山的枯草和树叶,簌簌地响。 二人趁着月光,一步步走上山去。正走过一片树林,只见当头黑黝黝地一件东西直滚下来,停住在路当中,把二人隔做两处。定睛看时,乃是一口棺材。李炳荣不慌不忙的,取出一把小锯子来,按住棺材就锯。只听得那棺材吱吱地叫起来,越叫越响;李炳荣越锯越快,一会儿锯断了那棺材的一只角,棺材便不叫了。李炳荣这才教彭大老相跳了过去,步步留心。 又走了一会。到了一个山坡,只见当地一堆白皑皑的骨头;李炳荣便止住彭大老相,独自上前。离那白骨才三五步,那白骨突然跳跃起来变成五个僵尸,直扑李炳荣。说时迟、那时快,李炳荣赶忙跳退一丈多远,发手就是一掌心雷!只见一片火光,震得那五个僵尸仍旧成了散骨零落满地。 二人又往前,走到一个平冈上恰有一座石墓在那里,便在拜台石上坐着歇息。忽然狂风一阵,那墓前的石人石马都走动起来。李炳荣忙抓住彭大老相,跳在坟堆顶上:那石人石马已经冲到拜台石边。李炳荣忙嚼碎舌尖,对石人石马喷一口血。一霎眼的时候,那石人石马却都归了原处,丝毫不动了。 李炳荣大怒起来,对彭大老相说道:“我以为他们黑山教真有甚么能耐!谁知都是这种欺骗外行的小玩意;我却不高兴找他去了,偏要他来找我。”说着便手捻剑诀,念起大搜山神咒。只听得前后左右的山林里一声声神号鬼叫,渐渐近了。李炳荣解散头发,盘脚坐在坟顶上,叫彭大老相藏在墓碑之下。 顷刻之间,阴风惨惨,月色为之不明,便有许多断手折脚、开膛流血、奇形恶状的山魈野鬼蜂拥而来,远远地围住;越来越多越围越紧。又见——滚滚一群矮小肥胖的鬼,拥着一个身段苗条腰肢婀娜的女人,直到拜台石前站住,对李炳荣说道:“看你不出倒也有三分鬼画符,我而今且再试试你的手段。”举手一挥,便有一条龙首蛇身的东西,满身金光灿烂,在空中大矫游行,直向李炳荣的头上扑来。 李炳荣举手一指,那东西退了下来;又扑上去,一连三次。那鬼母口中念念有词,指着那东西道声敕令!那东西张开血盆般口,对李炳荣喷出一般毒气;李炳荣连忙喷一口血,那东西回身就走。李炳荣赶着一飞剑,将那东西劈做两段掉下山坡去了。 鬼母大怒,又一挥手,便有成千成万的水蜮,满地游行,直奔坟顶而来。李炳荣急忙挥剑截下一把头发来,顺手洒去,即就变作无数尺来长的钢针;将许多的水蜮一串串的穿起来钉在地下。 鬼母怒吼道:“一不做、二不休!”登时揭起衣服露出肚皮来,用手一拍肚皮裂开来,滚出一个赤发黑皮的小鬼,一跳就跳上坟顶来。李炳荣就是一剑,那小鬼仆地一滚变成两个;就来扯李炳荣的腿。李炳荣连用剑劈,那小鬼越变越多,只是不退。李炳荣急了,发手就是一掌心雷。鬼母举起令牌一迎,掌心雷回打过来。李炳荣忙用手一指,那雷落在一旁,把石栏杆打个粉碎。 李炳荣大怒!跳起身来向南方吸一口气,运动本身三味真火,红焰焰地从鼻口喷出来,把许多小鬼都烧得唧唧的叫了一阵,化做飞灰。李炳荣又催一口气,那喷出来的火,便扑奔鬼母浇来。鬼母便也张口喷出一片青黯黯的阴火来抵住,红青两火像两条龙似的从地上直斗到天空。 阳火看看不敌,李炳荣急忙运用华池神水去灭鬼母的阴火。鬼母大吼一声,取出铅刀,一道青火飞劈过来;李炳荣掷剑相迎,一道白光刚抵个住。一刀一剑在空中盘旋夭矫,互相进退。鬼母急了,呼啸一声,便有魔罗夺命恶鬼从空而来。顿时阴云四合,伸手不能见掌。 李炳荣知道难以招架,赶紧跳身伏在墓后;便将邵晓山赐他的法宝取出来,揭去封口符印,打开盒子。只见一道黄光冲天而起,霹雳一声,大雨如注。一刻工夫,云收雨霁,月光更加明亮。四面看时,所有妖魔鬼怪全都不见,只有那鬼母手举令牌护住头顶,缩做一团。 李炳荣便叫彭大老相上前夺过令牌,把预备的狗血和秽物从头淋下。取出刀来斫去,那鬼母看看化作一团浓烟,凝住不散。李炳荣又叫彭大老相尽力斫了一番,那团湮渐渐散了;越散越小,只剩得斗桶般大,彭大老相还是大斫不止。那团烟忽然滚跳起来,突然爆裂现出一个个尺来长赤身露体的女人,腾身飞起不知所在。李炳荣得胜而回,彭大老相的令牌也就归了原主。 傅继祖听了这一大篇妖魔鬼怪的话,仍旧忍不住要笑。罗满老官正颜厉色的说道:“你不要不信!俗话说得好,莫道无神却有神,你如何可以不相信?”傅继祖道:“我如何敢不相信?我笑的是那个甚么黑山鬼母,既然没有十分出色的法术,又已经做了鬼,何必再出来寻仇觅恨?” 罗满老官道:“你说黑山鬼母没本事吗?他还是有本事,不然彭大老相如何会送命?”傅继祖道:“难道他老人家就是死在黑山鬼母手里?”罗满老官道:“岂敢!你想彭大老相无缘无故的去乱斫那鬼母一顿,又淋了她一身的狗血污秽,损了她的道行;她找不上李炳荣,她不找彭老大相找谁呢?”傅继祖道:“你说他老人家是被鬼母害死的,还有甚么凭据没有?” 罗满老官道:“怎么没有?第一,那令牌仍旧不见了。第二,彭大老相一死,我曾经去问李炳荣,据他说,一定是鬼母来报了仇去。因为那天鬼母的魂仍旧逃跑,而且姚子蓁那人至今没有下落;就不是鬼母来害死彭大老相,也就是姚子蓁那厮来替鬼母报了仇呢!” 傅继祖忖了一付,便道:“如此说来,这世界真是个鬼世界了!”罗满老官道:“本来鬼混唐朝,从古就有的。”当下又谈了些别的话,将近天明,便安歇了。次日起来,傅继祖又托罗满老官去寻地,便别过了。 第十章 顽意团之会议 一间精致的小书房里,傅继祖正邀着公孙宾之和谭延寿在那里谈论彭礼和身死不明的案子。 傅继祖把罗满老官的话述了一遍。只笑得谭延寿拍手跌脚道:“据他所说,简直是一回封神榜。这班人无知无识一至于此!”傅继祖想起罗满老官说话时装模作样的神气,也就笑了一阵。只有公孙宾之坐在一旁,半晌也不言语,谭延寿便问道:“宾之,你为甚么不做声?” 公孙宾之道:“你且不要笑,也不要断定他无知无识。我据他这一段话看来,其中很有许多失支脱节的地方,这种种失支脱节的地方,恐怕就是我们侦探本案的一条-索。我们倒不要因为鄙薄他是鬼怪之谈,就粗心浮气的放他过去。” 傅继祖道:“这话有理。”谭延寿道:“宾之,你何妨把你所要考究的地方,提出来讲讲。” 公孙宾之道:“那是自然!我仔细忖度一下,其中很有几件要讨论的。而今我们先要分别罗满老官所说的话,有那几桩是真的,有那几桩是假的;再进一步去研究这些假话,还是罗满老官本店自造的,还是有人特为编成了冤他的。我们先把他弄明白了,就有处着手去侦探了。 “我的意见:第一,彭大老相有令牌是真的。因为我有一个亲戚,前几年请他教书,有一个丫头被狐狸精迷了;彭大老相曾经出头结坛作法,是有一块长毛的军师传给他的令牌,他很自夸自赞的。后来那丫头居然好了,我那亲戚就说彭大老相有些妖气,借事辞了他的馆。 “第二,江湖上一班装神捣鬼的东西,想要谋夺他的令牌也是真的。我家从前有个长工司务学过法术,有他师夫传给他的令牌。我那时候很小,见着新鲜,便拿了来玩;随手就搁在书柜子里,过了些时,我也忘了。那位长工司务不见了令牌,编问不知去向,简直烧香点烛、磕头礼拜、痛哭流涕的闹了好几天;便说一定有人偷了去的,便要使法诅那个偷令牌的人。我无意中开书柜,看见了令牌才记起来,拿去还他。他欢喜得甚么似的,登时买了些香烛、钱纸、三牲之类供了一回,还一定要我吃那三牲,说是吃了这三牲就不得犯他的咒了。 “后来我问他:‘你这令牌是师父传的,自然你用起来就灵,别人偷了去如何用得着呢?’他说这也有道理的。譬如人家家里多有供着财神的,自己想要供灵他,保佑着发财,是很不容易的事。若是能够去偷得一个别人家长供的财神,一定三年之内要发财;所以有法术的人,偷了我的令牌也可以有用。可见得他们迷信起来,有不可以情理解说的。 “第三,姚子蓁有没有那个人可不知道;可是那家人家漏堂和有人出那些别字的灯谜是真的,早有朋友说给我听过。 “第四,李炳荣的符水很好是真的。去年我到湘阴住在我堂兄家里,有个堂侄才八岁,不知怎样从晒楼上跌下来把大腿骨挤到腰上来了,登时痛的昏死过去!当时有人荐一个祝尤科跑来一看,说自己的功夫不到家,赶紧到省城去请李炳荣才行!我道:‘看他这样子,能够拖得一二天吗?’那祝尤科道:‘不怕!我画碗止痛的符水给他吃,可以保得三天。你这里赶快去请,还来得及!’我堂兄立时派人去请李炳荣。第三天一早来了,看了一看,说容易容易。当时画了一碗水,叫我堂侄吃了三口;便把剩下的水敷在腰腿上,叫一个人用力抱住我堂侄。他一手抵住腰,一手抓一腿,就是这么一扯;滑挞一响,登时复了原形,立刻就可以走跳自如了。我堂兄要重谢他,李炳荣一概不要,说道:‘我若要你一文,以后就不灵了!’祝尤科的真传是这样的,这是我亲目所见。便是那胡汉升、易福奎,也都是有名的法师。这几件,我认定罗满老官所说是真的;其余的就很难考究,大概可以断定他是假话。不过他说这一大段假话,一定总有个用意的;我们应该得从情理之中研究一番,再揣想他们那些邪魔鬼怪!出乎情理之外的所以然。” 谭延寿跳起来,连声称赞道:“到底是宾之细心。”傅继祖道:“延寿,你不要乱。据我看,那些甚么诸天教、黑山教,恐怕也是有的;不过没有哥老会、三点会、青红帮、安清道友那般著名罢了!” 公孙宾之道:“我也知道这些党会是有的,我是专指罗满老官所说的事实而言。我而今再逐一的提出来研究。即如从前川楚教匪闹了许多年,又突然闹出一个齐王氏来,当时本来说他是白莲教的余党,所以张船山的宝鸡题壁八首诗里头,有‘白莲都为美人开’的一句。王仲瞿做的那部《-史》就是写川楚教匪和齐王氏的事;所说的‘锁骨菩萨阿修罗少主’就是指齐王氏说的,可见得齐王氏的法术是很不错。 “至于齐王氏手下有白丫头、黑丫头两个心腹婢女,也是有的。嘉(庆)道(光)年间许多名人笔记里头很有些记载:便是罗思举奉了勒保(当时剿匪的钦差大臣)的差遣去刺杀齐王氏,我也曾在笔记里见过;并且川楚教匪至今还有余党。 “即如长毛时候浏阳的征义堂,据老年人说来,就有教匪的意味。我有一个老世交名叫张治堂,一身好功夫,他就是从征义堂逃出来的小头目学的。他曾经说起他师傅,在征义堂只算是三等脚色;然而施展起武艺来,六十斤重的九齿钢钯,使得风雨不透,碗口粗的毛竹碰上去就折断了。 “又据他师傅告诉他的征义堂上的大哥,能够使一百二十斤重的铁棍。使开了周围二丈开阔,棍风处处都到;无论甚么兵器,只要沾着棍风,就飕的一声被他扫去,抛在几十丈以外。人若碰了棍风就得废命!而且抬枪里打出来的铁钉,遇见棍风也就飘开了去,打他不进。鸟枪的子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江忠源(号岷樵,后来在安徽抚台任上死於长毛之手)去打征义堂,带了许多抬枪鸟枪,在夜晚上出其不意的才把寨子破了!然而围住那位大哥,从山上直打到山下,打死一百多官兵,几回几乎溃围逃走。后来因为被打死的官兵的血肉飞溅起来,蒙糊了眼睛,手脚慢了些,这才被一排鸟枪打翻的。 “还有两个女头目,是苟文润(川楚教匪最后之头目)的侄孙女,法术很高。寨子未破前,那位大哥因为许多头目只怕枪炮,便取出几大捆包皮纸(皮纸用以包物者,湘人呼为包皮纸),来教他们扎在胸腹上掩护-分的时候,口里嚷着说,一个一刀每人一刀。那两个女头目听见,连声说兆头不好;掐指一算,大惊失色的说道:‘难星到了赶快集队冲下山去!’ “话犹未了,就是一片抬枪轰来!便有一块碎锅铁飞来(抬枪中往往加入长钉碎铁作为子弹),铲去一个女头目的半边睑,那一个女头目就腾空走了。这受伤的女头目胡乱抢了一把刀随手就地一扫,白光起处,那放抬枪的官兵被他腰斩了三十多人,那女头目才倒地死了!你看,这种邪教可怕不可怕?” 谭延寿便道:“宾之,你这些话太扯开了!我们而今要言归正传,直捷痛快的研究一个访查的法子才对!”公孙宾之不高兴道:“你总是浮躁,我不是预先说过,要从罗满老官失支脱节的话里头寻出一条线索来吗?你下先辨别罗满老官话的真假怎么行呢?” 谭延寿冷笑道:“不错,我是浮躁!我可不能像你专学《儿女英雄传》上的安老爷,二鞑子吃螺丝,从一杆长枪闹到驴子下马。” 公孙宾之生气道:“你爱听就听,下爱听就请便。”谭延寿也生气道:“我却不信你这位精细人,能够侦探得甚么情形出来?我总瞧你的就是。” 傅继祖忙劝道:“大家是好朋友何必如此!” 公孙宾之抢着说道:“我总有给你瞧的一天,你不要忙。” 谭延寿冷笑道:“我从今天起,专在家里恭候着就是!”说着,提脚便走。傅继祖拦不住,只得送出去。谭延寿愤愤的说道:“他要我瞧他的,我还要他瞧我的呢?”也自去了。 傅继祖回身进来,公孙宾之已经出来了。傅继祖留他再坐一会,公孙宾之不肯,临别对傅继祖道:“我查得有点头绪,便来告诉你。”说罢,自去。傅继祖当夜想到天明,定了主意,便独自去找李炳荣。 第十一章 东茅巷之怪屋 谭延寿回到家中,心里兀自忿忿不平。铁青着脸,独自坐在书房里;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他只和夫人柳氏住在长沙,柳夫人知道他的牛性子,起先也不去理他;后来见他呆坐到半夜,忍不住便去问他,为了甚么?谭廷寿向来是佩服他夫人的聪明才干的,一一的告诉了,免不得还要求教求教一个出气之法。 柳夫人想了一想便道:“彭礼和死得不怪,却是罗满老官的话太怪了。据我看来,你要想侦探点头绪出来,只有专从罗满老官下手。” 谭延寿道:“怎样去侦探他呢?我难道天天去跟着他走,不怕他疑心我么?” 柳夫人笑道:“你真太笨了!罗满老宫既然是一个地师,就不怕没有法子去打听他的举动。这一着,待我先叫个底下人去做;用得着你时我再指点你。可是因为你这一说,触起我眼见的一桩奇事,要请你替我打听打听。” 谭延寿忙道:“是一桩甚么事呢?” 柳夫人道:“胡家花园住的程二少奶奶,前月不是做三十岁吗?你们都在那里唱挂衣贺神戏的(长沙谓票友集唱为贺神班,若化装演唱,为挂衣贺神)。程二少奶奶因为从来没有生育,恐怕二少爷要讨小,一迳是求神拜佛的闹了几年。这回我去祝寿,她因为我也没有生育,特地约我同到一个甚么集云坛去求子;是一个姓傅的老妈子对他说的,说是灵得很。 “我本来不信这些,因为听说长沙城里有许多妖魔鬼怪的事情,想要见识见识,所以答应了程二少奶奶和他同去;并且先送了十两银子到坛里去,先做起法事来。大前日,程二少奶奶来了,说坛里做的法事圆满了,赶快去敬神。当下我就和她同去。我坐在轿子里,记得是从小东茅巷出去,朝东转弯,只有十来家远。一家朝北的房子,墙门上帖着堂名条子(某宅某寓某公馆,或某某堂等字条均谓之堂名条子),是龙喜杨三个字。 “轿子抬进厅上,我们下轿;傅妈已经在那里等着,引了进去。我留心看时,厅后面是三开间的住房,却把中间的堂屋关闭;格门上糊着很厚的纸,不知道里面是些甚么?走破右边的正房后房,再进去又是一进三开房的住房也和前进一样,却是走破左边的正房后房。再进去又是一进三开间的房子;拆了板壁做一个敞厅。四围空空洞洞的,一点陈设也没有;只有当中放着一张八仙桌,四面都有桌帷,四角都点上一枝很大的绿蜡烛。桌上当中供着一个尺来高的四面菩萨;傅妈便要我们上前去磕头。四方都拜了,这才跪着默祝。 “说也奇怪,我看程二少奶奶默祝之后,那四面菩萨的手一动,便现出一个红色小包。傅妈便喜的叫道:‘菩萨赐了灵丹了,赶快拜谢。’程二少奶又磕头下去,那红纸小包就从那菩萨手里掉下来。我心里不信,以为是有人在桌子底下做鬼。我趁着傅妈拿红纸包交给程二少奶的时候,赶紧去拜四方。偷着揭起桌帷看时,原来下面有一个尺深的洞,洞里点着一盏琉璃灯;洞的四围放著许多死雄鸡,鸡头都垂向洞里。我转到前面来默祝;祝过之后,傅妈也叫我叩谢灵丹。我接过红纸包,又留神看了,却看不出他们做鬼的机关在哪里。 “出来时我留神看他的倒堂(即堂后之轩),第二进里是许多的神像;第一进满屋里全挂着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木头牌子,有金漆的、朱漆的、黑漆的;有挂上红绸子的、黄绸子的,上面刻着福缘善庆、群仙庆祝、老五彩庆、万育群生,种种字样。” 谭延寿道:“这是城隍会里各帮的名字。”(湘中赛城隍会,各业均加入游行,每一团体特标四字为识别。) 柳夫人道:“我也知道。不过这种牌子,是各帮做了送到城隍庙里去上会的(上会即加入赛会之谓)。为甚么挂在他那个甚么集云坛里呢?况且他那三开间三四进的房子,我们进去了半天,除了傅妈。并不曾见着一个人;好像空房子一样,也未免太奇怪了!我所以要你去打听打听。” 谭延寿皱着眉道:“这事也可以叫底下人去的。”柳夫人道:“千万使不得,你想这个甚么集云坛,是傅妈说起来的,可见得老妈子底下人和他通气的多着呢!你既然要想做侦探,又怕亵渎了公子少爷的身分,那如何行呢?”谭延寿没话可说,只得答应下来。 第十二章 巫蛊杀人案(一) 程二少奶奶的丈夫名叫程景明,景明的哥哥名叫景伊;他父亲祖洛是长沙数一数二有面子的绅士。景伊娶的洪氏,乃是个大盐商家的女儿,生得很丑陋。景伊不满意,总在外边粘花惹草;却偏偏的和洪氏生了四、五个女儿;三十外才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佛保,看待得非常宝贵。 二少奶奶是归老师的女儿;归老师是有名的翰林,四十岁上就辞官回乡,一迳做育德书院的山长。二少奶奶生得如花似玉,和景明恩爱异常,却是过门了十多年,绝无怀孕的影响,所以才去集云坛求神。谁知神圣果然有灵,夫妻俩分服了灵丹,二少奶奶居然是红潮三月不至;医生诊断说是坐喜,一时说不尽的高兴。景明二少爷自然是要照着乡风,往朗公元帅庙里请令箭、辟邪魔;又请了著名排教法师胡汉升立了禁。眼见得十月满足,一定要生下个宁馨儿(晋宋时俗语,好比今日之说“这样的孩子”,语出《世说新语》、《晋书》,源于山涛在王衍儿时对其所说的一句话“何物老媪生宁馨儿”,后以指称可人的小孩,多含赞美之意)的。 这年十一月间,祖洛先生六十岁的生日到了。祖洛恐怕惊动了亲戚朋友,预先带了个姨太太躲避到乡里去了。男性的来宾自然少了,可是女性的来宾不独不减少,且比较的要多些。因为景伊兄弟约了挂衣贺神,要热闹七八天,因此轰动了全城的女太太都想要来开开眼界;顽意团的人,自然是兴致百倍。 这一热闹就热闹了十天十夜,大人都熬不住了,佛保才六岁,岂有不熬成了病的道理!加之成天成晚的唱戏,一家的人都像疯了一样:茶饭无心、起居无节、更没有心思去照管小孩。小孩知道甚么?冷的吃一阵、热的吃一阵、油荤吃一阵、水果吃一阵;而且风里、雨里、霜里、雪里、乱跑乱跳,烤一会子火,又去着一会子凉。在那热闹时候,提起精神来顽尚不觉得;及至戏场一散,当然现出病来了。头痛胸闷发热怕冷,分明一个内伤饮食、外感风寒的症候。 请来的郎中先生,因为他是很有钱人家的少爷,总说是体子虚得很,又给他吃了几剂补药。这一来,把表里都闭住了,狂热不退,口里乱讲、胸腹胀满、大小便都不通,大少奶这才慌起来!敬神许愿,闹得个不亦乐乎!于是便有献殷勤的老妈子、丫头,推测病源:说是二少奶曾经抱了佛保在酒席上吃了一块鸡,一定是走家走到二少奶奶肚皮里去了。这话一传,所有收吓的法师、冲摊的师公、拜斗的道士、念经的和尚尼姑们,大家都说是有阴人冲犯了。大少奶急得无可如何,便不惜重赀专请断家能手——师教的头儿脑儿顶儿尖儿易福奎替佛保断家。每天晚上,又是钟儿磬儿钹儿铃儿的闹。 凑巧二少奶这几日正是劳累之后,又和景明恩爱得过了点度,不曾守得胎教,下面有些见红。於是二房里的老妈子、丫头们当然也要献些殷勤;况且又有傅冯冯从中鼓捣,便说是大少奶买通法师要制死二少奶的肚皮里的小官官。二少奶听了,便一把鼻涕两泡眼泪的诉说给景明听。景明大怒!便也请了许多的法师,专一立起保安禁来。 大房这边断家的叮叮当当闹到天亮;二房这边立禁的也就当当叮叮闹到天明。一连又是五六天,佛保命不该绝;他外公洪大盐商荐了个医生来,下了一剂发表兼攻里的药,不妨事了。 只可怜二少奶,每天听了老妈子丫头告诉她的呕气话,每晚又要挣扎精神等法师来使法,怎么禁得住!这一天,一阵血崩,把个三个岁月的胎给堕了下来!景明大不答应,立时立刻的请客讲理,说是大少奶不该替佛保断家,所以这边小产了。景伊便解说道:“你那边还是一个血泡,男女不知!生产得成不成还说不定?我岂可以眼睁睁的看着六岁的孩子走家过去,就此送了性命!”于是一班本家亲戚都说景伊的话有理,大家劝景明要看开些。 景明正拗不过大家时,谁知客厅里所说等等的话,早有人报告给二少奶听了。二少奶大大的一气,登时血往上冲,昏晕过去,就此死了。景明大哭大喊,说就是用血泡比较佛保,自然佛保为重;而今二少奶因此身死,比较佛保又是谁重谁轻呢? 景伊听得二少奶身死,知道不妙,早就溜了。 一班本家亲戚,奸猾些的也溜了;剩下一半笨拙些的人,围住景明劝慰。景明大跳一阵,竟跑到长沙县里去喊冤!县太老爷知道是大绅士家的家庭事务,当时请了景明进去,极力劝了一顿。景明一定不答应,非告他哥嫂巫蛊杀人不可。县大老爷没法,只得收了状纸,敷衍景明出了衙门;随即去拜访洪盐商和归老师,又派人下乡去请问程祖洛的办法。 这日祖洛和姨太大睡到傍晚才起来,正在那里吃生片羊肉暖锅;忽然接着他家里帐房表老爷佘毅夫专人送来的信,说是二少奶小产血崩,危险已极!请赶快上城。祖洛心里就有些不自在,眼望着姨太太出神。姨太太问是甚么事?祖洛叹口气道:“老二的堂客(湘俗呼女人为堂客)病了,要我进城主张医药。”姨太太撒娇撒痴的说道:“才在这里过了几天清净日子,况且你是有了儿子、孙子的,我可没有!我好容易求了个方子来,这两天才有点意思,你又要为这些零碎事分了心;我这一辈子就成了个没尾-的绝户!你要去尽管去,我不跟你上城。”祖洛连忙安慰姨太大道:“我不去!我在这里陪你。” 便叫了城里专来的人上来吩咐道:“我这两天不大爽快,不敢冒着这么大的冷风上城。你回去和佘表老爷二少爷说,二少奶的病赶紧请郎中诊治就是了!”来人只得诺诺连声的退下去。祖洛放开怀抱,又和姨太太吃-起来;又安慰了姨太太许多的话,姨太太这才欢喜了。 饭罢,同到鸦片烟铺上躺在一堆。姨太太偎在祖洛怀里,替他烧烟;祖洛的手握在姨太太怀里取暖。恰是迷迷糊糊最适意的时候,县大老爷专人送信来了;祖洛才知道二少奶死了,二少爷已经告了状,不免大吃一惊!当下命人招待县里的差人,一面恳求得姨太太许可同进城去;这才吩咐预备轿子。一宿无话。 次日大早,就动身赶上城来。却是一响酒色过度,又来着受惊受急,一路上冷风一吹;下午到得家中,免不得责骂景伊、景明一顿,又受了气,当夜就病倒了。 第十三章 鸦片烟馆中得来之消息 那时长沙人吃鸦片烟的风俗,比较各处地方实在有猛烈的进步。无论大街小巷,隔不了五六家人家,一定有一爿烟馆。而且最讲究吃老枪;无论甚么有钱的阔人,在家里总不能过瘾,非得上烟馆里去吃那已经抽热了的老枪不行!无论是甚么破床烂席子极不堪的地方,挑萝抬轿担粪的人齐集的所在,只要有一杆老枪出了名,一班王孙公子、富商阔老,都得去试一试的。 据光绪二十八年的调查,保甲局里所发的烟馆门牌,城里有三千八百五十户之多;城外也有九百多户。那时长沙城里有四大名枪:一枝叫做牙骨枪;一枝叫做虾蟆枪(又名驼背枪);一枝叫做玳瑁枪;一枝叫做韶枪。曾经有人征联道是:“牙骨虾蟆玳瑁韶名枪四大”,是悬之国门不能增减一字的。据说虾蟆枪、韶枪两枝,同为善化县的差人陈又满所有;陈又满在都正街开了一爿烟馆,专靠这两枝枪大发其财;后来就不肯轻易给人吃,只应酬老主雇。当时就有几句口号,道是:“驼背一枝花,韶枪也不差;若要想得吃,喊我三声又满爹。”后来因为这口号得罪了长沙府的大少爷,寻个错处,把陈又满上站笼(又名立枷,是个四面都是木栅栏的笼子,一面有门,可以放人出入。施刑者强迫受难者在笼内长时间保持站立姿态,一般都要使用两到三天。站笼的上部是木枷,也就是两块一寸厚的木板,每块的一边儿都有大小两个缺口,合起来,刚好卡住受难者的颈部和两手,笼的总体高度高于人身,离地却有六尺,受难者被强迫站在几块砖上,施刑者根据用刑力度的需要增减砖的数量)站死了。陈家的人,还是靠这两枝枪吃饭。 四大名枪之外,又有一枝枪名叫烂杆子。因为有一家烟馆,犯了事发封;那老板已经发财不愿再做,就把一枝老枪出卖。有一个姓卫的少爷出四百两银子买了去,在家里吃了几天觉得味头不对;一时恨起来,拿了把刀把那枪劈做四块,丢了不要。那少爷有个底下人,知道这里面的道理,便拾了起来,照式合上;用鸦片烟黏住,又用些鸦片烟糊在夏布上。一层层的把这枝烂枪缠住,送到一家认识的烟馆里,公诸同好。不到两个月,那枪的味儿又复了原,因此烂杆子的声名大震。 原来老枪的好处,就在里边的烟油弥满。这种烟油是积日累月积起来的,非得吃热了不能有一股清凉香润的味。烂杆子从前的好处,就在日日夜夜不断的有人吃;烟油不曾冷过,就不会凝结,就可以发生清凉香润的妙用。卫大少爷买了回去,无论他有多大的瘾,总之没有烟馆里大家争吃的那样忙。一闲下来烟油冷了,非一连吃到三五十口不能复热,就不能够有清凉香润的味;所以这种考究者,若不是长沙城里讲究吃鸦片的专门名家,不能体会得到的。 却说长沙城里紫荆街福寿楼烟馆里,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新主雇,他自己吃烟吃得不多,却是最喜欢请客;无论甚么人,只要肯和他陪边(和吃烟人对面躺下谓之陪边)信口说些故事,他总肯尽量供给。如此这般的三五日,所有天天到福寿楼的瘾客,没有一个不知道的;问起他的姓名,他说他复姓公孙,名叫宾之。 本来在烟馆里吃烟的人,在那瘾头过足的时候,最喜欢天南地北的乱讲;便是穷极无聊实在没话可说了,也可以造些谣言相添;并且可以造出他母亲如何如何偷和尚的谣言,来引起一班人的注意。这也算是人类出锋头的一种,何况可以骗得到不要钱的烟吃。所以公孙宾之在福寿楼混了一个多月,已经听得许多的奇闻怪话。 这一天,公孙宾之正和一位名叫柳三阿公的对躺著,谈起看风水的事情来。柳三阿公道:“风水的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里有一位常来的客,叫做罗满老官的,他的眼睛很好,很看过许多发冢;又替这城里的唐家陶家曾家左家主过葬,很平稳的。”说着,侧旁榻上有一个笑着答白道:“你说罗满干净吗(湘人群居,喜替人取绰号。其言干净者,即不干净之谓,反言以申明之也)?他看风水何如,我可不知道;只有他来到此地吃烟,就真是乌龟吃大麦,糟蹋粮食!” 柳三阿公抬身看时,说话的原来是李五长子,便道:“李五长子,你这话怎样说,难道他不配吃烟吗?”李五长子道:“你只等他来了,留心看他吃一回烟,就晓得我的话说得不错。你要知道,我们吃烟是朝内吸的,他吃烟是朝外喷的,怎么够得上过瘾?”旁边又有一个人答白道:“五长子莫吹牛皮;吹炸了,做不得皮箱、绷不得鼓。你又何曾够得上讲过瘾。”大家看时,这说话的名叫姚二棒椎;因为他生得矮胖,皮肤却白嫩;又叫做脱壳的宋江,本名叫做姚子蓁。 李五长子不服道:“棒椎,你也不要吹,你就够得上讲过瘾了?”姚子蓁道:“我自然够得上讲过瘾,并且够得上讲过足瘾。”李五长子道:“你敢和我打赌,一口气吃二十盒子烟吗?”姚子蓁道:“你这句话就外行得很!过瘾的烟只要有一口好的就够了;兴致不来时,时候不到。莫说二十盒烟,你大胆讲二百盒、二千盒,也不中用。”李五长子道:“怎么叫做兴致时候我不懂。” 姚子蓁道:“你自然是不懂的。我来告诉你,我们有真瘾的人,吃起烟来最要紧的是自己打火;自己打火是最能够收心的。因为烧老了有焦气有苦味;烧嫩了有水气、有淡味。要吃口好烟,非得不老不嫩不可;这才清香中带有点甜味,才可以讲到点点心。所以我们打火口里尽管乱说,心里是一毫不乱的。先吃几口点心的烟,做个引子;引得发了迷瘾,就是时候到了。就要好好的烧一口烟,一气吃进肚子里去;赶紧加吃一筒水烟、喝一口茶,慢慢地用力送到丹田。这一口烟就可以走遍周身,连指头尖上都走到了,这才算得过了足瘾!” 大家听得这话都说有理。李五长子心服口不服的又说道:“你怎么知道烟走到了脚指尖上呢?”姚子蓁道:“我将近要发迷瘾了,这一口烟吃下去,你只看我的脚指头就是。”说着便把跷起的右脚向左脚上一敲,左脚上的破鞋子也掉了;撑起左脚来踏在床沿上,把右脚跷起搁在左膝上。那只大脚指头从破烂的袜子里伸了出来,挺长的指甲粘著许多的足垢。 姚子蓁烧好一口烟,上在斗门上,招呼卖水烟的人在旁边等着,拿着枪对准了火,果然一口气都吃完了。一手拄着枪,一手摸着茶壶,又吸了一口水烟;嘴对嘴的就茶壶里吸了口茶,闭目停息的睡在那里。李五长子看他的脚大指头果然微微的颤动,越颤越急;约有一盏茶时,那指头才不颤了。 姚子蓁睁开眼睛道:“这口烟真吃得舒服。”李五长子还痴痴的望着他的脚指头。姚子蓁笑道:“你这才佩服了罢!”李五长子摇头道:“鸦片烟人人会吃,各人巧妙不同。”大家哄然说道:“长子这句话说得好!” 正是人声嘈杂的当口,只听得跑堂的喊道:“罗满爷许久不见了,这一晌到哪里发财去了啊?”公孙宾之留神看时,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瘦子,高颧骨、钩鼻子,匆匆的走来,边走边说道:“我哪有发财的运气?只怕去年就走完了。这一晌我赔钱都赔得不得了,发甚么屁财!”说着一眼看见姚子蓁,便走过去说道:“棒椎,我算计你一定在这里的,我正要找你商量一桩事。”姚子蓁微微的点了点头道:“我说你也该来了,我简直等你等了一个月。”罗满老官坐下,叫堂倌又开了一盏灯,在姚子蓁对面躺下,唧唧咕咕的说了半天。 公孙宾之留心听时,一句也听不出;便叫堂倌买了几碟油饼,和柳三阿公吃着。只见罗满老官匆匆的吃了几口烟,催着姚子蓁一同去了。李五长子见他俩走了,冷笑了一声道:“我不懂!罗满干净,本来是一个乡里二老官,为甚么要跟着这个吃油炒饭的姚二棒椎鬼头鬼脑的做事?”柳三阿公答道:“你说罗满干净是个乡巴老,那你就看错了人。他的计算只怕比姚二棒椎还要厉害些呢!” 公孙宾之听得他们话里有话,看那时已是上灯时候便道:“是晚饭时候了,柳三爷、李五爷我们同去吃小馆好么?”李五长子谦逊道:“时常叨扰你,心里如何安呢?” 柳三阿公道:“不要酸文掉醋的,老老实实扰他一顿;省得我们回家又出来,两头白跑。”公孙宾之道:“三爷的话有理,我们就去罢。”三人便一同出了福寿楼,走到辕门上一家馆子名叫飞觞阁的,找了问僻静的房子饮酒谈心。暂且按下。 第十四章 巫蛊杀人案(二) 湖南和广西贵州交界的地方,在元明时代有许多苗族土司;及至前清康熙乾隆两朝,改土归流,民苗杂处,久而久之便没有甚么大分别了。但是形式上的居处、衣服、饮食、交游、礼节,苗人的旧俗固然改变了许多,然而敬神信鬼和咒生诅死的事,是永远迷信着的;所以苗族的巫师,颇有些神奇的法术。 即如赶尸事,南通广西的郴州道上,西通贵州的辰州道上,是常常可以看得见的。因为湖南人都抱有“出门求财”的观念;长毛乱後,河南的捻匪、新疆的回子,又用了多年的兵;湘军足迹无处不到;事平之后,做官、做生意的流寓在外的极多。家乡人因亲友及互相招致,互相投奔。出远门的远到新疆、甘肃,或者还要预备些盘缠;近的出门到贵川、云南、广西、广东,就只是一个包袱、一把伞,提起两只走路不要钱的脚,纷纷的就去了。 出门既然容易,自然出门的多了;得法的固是有人,客死他乡的也就不少。在外省的同乡遇见得多了,资助着棺殓葬埋;就有来不及拿不出的时候。于是就有一种人专门以赶尸还乡为业,取极少的报酬,直送那死尸回到家里去。他怎样赶尸呢?比方有人客死了,同乡的没法赀送,便请了赶尸的人来,讲好了盘缠;赶尸的人作起法来,那硬挺挺的死尸便一噘劣爬起来,闭目垂手跟着他走。 那人在头里领着,敲着小锣,叫路上的人让道。夜晚到了客店,烧张钱纸,将死尸领到门角落里站着,吩咐道:“住店了。”第二日起来,又烧钱纸,吩咐死尸道:“上路了。”那死尸又跟着走动起来。无论是几千百里的路,或是三伏大热的天,那死尸行走几十天并不发烂发臭。及至离死者家里不远,那人便专人去通知赶紧预备衣衾棺木;死尸一走进门即刻倒下,立时就溃烂发臭了。 赶尸赶得多的,可以赶得二三十个做一路走,这种法术便是苗峒里巫师的传授。至于苗婆闹的顽意,除历来书本子上记载的蛊毒以外,最普通的又有一种自卫的小小法术:如果有人去调戏他,他心里不愿意时,只要手脚接触了他的身体,就登时肿痛起来,百药不效,非得去求那苗婆给点草药不能治愈;所以辰沅永靖一带地方的女人,乃至讨饭的妇人,多有学会这种法术的。 又有一种极恶毒的咒诅法,比方有人和苗婆发生了恋爱关系,后来却负心抛弃了;那苗婆绝望之后,便去到一个极僻静的处所,跪了下来请神念咒;披散头发,一寸寸拿刀剁了下来,那男子就得发狂不省人事。再毒些,剁了头发之后,并且将左手指头也一节一节的剁去;那男子就得自咬、自掐、撞头磕脑而死。 又有一种咒诅术,找一条极雄壮的狗用链子锁了,穿麻衣、戴孝帽天天对狗磕头,诉说冤苦,求狗爹爹替他报仇;七日之后,设下极讲究的饭菜给那狗饱餐一顿,便烧起炭火来慢慢地把那狗炙死。狗被火逼得乱叫乱跳,这人便不断的磕头诉冤;炙得那狗奄奄一息时,才把链子松了。据说,狗死之后便去找定了那仇人,非制死了不可;并且有仇人一家都被狗的鬼弄死了的。这也是苗峒里传出来的一种报怨的恶毒法子,虽然免不了是妖魔鬼怪的事,究竟冶还可以平人心之不平呢! 却说长沙有一个开钓台(旧时指专门为私娼、嫖客接洽牵线的中介场所)的恶鸨,大家都叫他做易满太婆;在那时风气不曾开通的长沙,一班女人很不容易出门,一班纨裤恶少就更不容易有勾引苟合的机会。平常钓台上钓来的女人,无非是下等的烂污货,比妓女都不如的(彼时湖南妓女颇重视留客住宿)!惟有易满太婆手段极高,能够引诱有身家的女人出来做丑事;所以一班恶少趋之若狂,名气一天大似一天。被一位古板绅士虞幼文老先生知道了,便亲自去拜访代理臬司的季白眉粮道(官名,明清两代都设督粮道,督运各省漕粮,简称“粮道”),请访拿惩办。 虞老先生是季白眉的前辈翰林,湖南的绅权又是向来敬重的;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更是季白眉所痛恨,立刻发下牌票拿人。凑巧季大少爷正陪着一位中兴名臣南侯爷的侄少大人南为昭在签押房的对面书房里谈话,看见签稿家人拿著访闻公事进来用印;知道是拿办易满太婆,便和南为昭说了。谁知南为昭正是易满太婆的独一无二的上客!听了这信如何不心慌?即刻托辞出来,飞奔到易满太婆家里报信,又把易满太婆隐藏起来;及至臬台衙门的差,会同长沙府县的差来拿人时,扑了个空,只得把“易氏畏罪在逃”六个字覆命。 这时季白眉已经接到许多绅士和同寅(旧称,即同僚,指在一个部门当官的人)的信一百多封,都是替易满太婆讲情的;恰好钦命的正任臬台到了,季白眉只得装个迷糊;宕了几天,回了粮道原任,就不管了。官场的事,拿起来就重,放下来就轻;新臬台既然不问,那易满太婆自然又会在社会上活跃起来。 有一天,南为昭在王泉山观音菩萨庙里,看见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生得非常之美;跟着一打听,原来是一位候补老爷的小姐,因为母亲病了,特来求神的。南为昭便要易满太婆替他设法,易满太婆感激南为昭入了骨髓,设了许多计策,总之不得进门;便在那小姐住的邻近也租下一所公馆,装饰得非常阔绰;弄了个小孩,叫心腹人装做老妈子带着天天在右邻左舍顽耍,居然被他踏进了候补老爷的门!渐渐的就借着教做针线为由,将那小姐骗了过来,拿迷药迷了,听凭南为昭戏弄。 及至那小姐醒过来,知道已经上当;因为不曾许配人家,就要求南为昭娶处回去。南为昭不肯,那小姐又甘心做小,南为昭也不肯;那小姐羞愤极了,回到家中写了一张冤单,当晚就一索子吊死。次日,候补老爷发现了女儿缢死的事,拿了冤单就去上抚台衙门,求抚台伸冤。 此时那位新臬台已经升任到别省的藩台走了,季白眉又署理臬台,当面受了抚台一顿申斥;那抚台便传中军带兵去拿易满太婆,亲自问了几句。因为南为昭对那小姐自称为东方穆;易满太婆承认引诱小姐,却耐着拶子(旧时夹手指的刑具)不肯供出南为昭来。那抚台只得请了王命,立刻将易满太婆斩首示众;而南为昭居然漏网——这是前三年的事。 南为昭造下了这一个孽,每到热闹场中,忽然心头一静,使要受天良的谴责;每日夜深或清早,心头也要潮起这一回事了。一年多下来,就成了心病,精神恍惚,多疑多惧;有时自言自语,是个失心疯的样子。有人趁他清醒的时候劝他学佛,他也希望佛天保佑,解释这一回的冤孽;便借住在北门外开佛寺里,天天跟着一班和尚念经拜佛。又一年多下来,居然养好了这心病。忽然他的小儿子生了急病,上吐下泻,十分厉害;他的老婆何氏慌得没主张,只得请他进城去。 他急急忙忙的走到城门口,从晴佳巷口过身,忽然心中一动,又见那巷里一家门首火光熊熊;绕道进去一看,原来烧的是一堆纸钱。旁边另有一堆灰,尚有星星红火在那烧过的纸纹上乱窜,似乎还有字迹在上面;趁火光看时,只见寸来大小五个字是“淫棍东方穆”!上下文全瞧不清楚;登时吃一大惊!定神看那几家门牌,因为天色晚了看不见,只见一家贴着张堂名条子“浦市关”三个字。 他还在那里踌躇,他的用人催着道:“要关城了。”南为昭猛然省悟,匆匆进城回到家中。何氏正和郎中先生讲小孩子的病势,他便也坐下来听。谈不到几句话,只听得里面闹将起来,他便和何氏奔了进去;只见小孩子跳身坐在床顶上,张开口哈哈大笑。 何氏上前问道:“宝贝,你这是怎么了?”小孩子指着南为昭道:“你这问他,为什么要因奸致死别人的闺女?”便又大笑连声道:“我今日总算寻着了!”又抽抽咽咽的哭起来道:“害得我好苦!”小孩子这么一闹,南为昭吓得呆了,何氏更慌了张;只有儿一声又一声的直哭,把个郎中先生吓得溜之乎也。 一家人正没做理会处,幸得他丈母何老太太听得外孙病了来瞧;见了这个情形,连忙叫人快去请法师,一面对着小孩子念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来。那小孩听得念佛声音居然闭目合掌,登时安静;何老太大便命人抱了下来,抚他睡下。何氏见小孩子安静了,记起小孩的谵语来,便扭住南为昭大闹说:“你这种禽兽!一定在外边造了活孽,所以害得我的儿子被鬼寻了。我只找你拼命!”这一闹,又闹得个人仰马翻。及至何老太太解劝开了;南为昭走到堂屋里坐下,撅起嘴巴,一声不响。 后来法师来了,敬神、收吓、退白虎,闹到天亮;小孩子果然清楚了,知道饿了,要吃东西。大家又忙着张罗了一回,因为耽搁了一夜没睡,都去歇息去了。 谁知南为昭的疯病又发了,并且发得一个与众不同!从前是自言自语,这回撬口不开;从前是斯斯文文,这回就动手动脚。本来他白瞪着眼坐了一夜,此时何老太太叫他去睡一会,他突然伸起手来,左右开弓似的只管打自己的耳刮子。何老太太忙问道:“你这是为了什么?”南为昭不答,拍拍的只顾打。何老太太便上前去攀住他的手,颤巍巍的喊道:“你又疯了吗?” 这一声喊惊动了何氏,慌忙走来帮着何老太太去攀南为昭的手,那里攀得住?何氏急忙唤了人来,大家捉住南为昭,把两手捆了。看南为昭的睑时,已经打得青红紫肿,口角里流出血沫来;问他时只是不答,歇了不多少时候又闹起来。手动不了,便提起脚朝石磉柱连环乱踢。大家扯住时,两只大脚指头已经碰断了;只得又把他的脚也捆起来,扛到床上放着,忙着去请郎中、请法师。 不多一会,南为昭踊身跌下地来,将脑袋在地上乱碰;大家救起时,已经碰的皮破血流;便又用一匹绸子,把他身子连床捆住。隔了些时,南为昭却将那舌尖嚼破,连血连肉喷了出来;急忙撬开他的口角,用竹筷子勒住,还咬得吱吱地响。一时郎中先生来了,说是鬼迷,不肯下药就走了。等到法师来看这情形,当然说是遇了凶神恶煞,非大大的禳解不行。 何氏只叫快禳解,登时设起坛来“咚昌、咚昌、且古且古昌”的在外边闹着。南为昭在理边似乎安静一点,眼睛放下来了,眼皮也合得拢了;只是还说不得话,只有哼哼韵儿,灌些神茶神水,居然会咽。到了夜里,说起话来了;因为舌尖短了些,说得不甚清楚。慢慢地述起昨日进城在晴家巷遇见的事。 “当时毛骨悚然!及至回到家中,小孩子闹的时候,分明看见一个女人,披发吐舌坐在床顶上,以后就模模糊糊的。天亮时一阵冷风吹来,只见一个黑影子朝自己一扑,就身不由自主的闹起来;自打、自掷、自咬,当时觉得痛人心骨,却说不出来。 “这分明是冤孽,我知道不好!那黑黑东西说着,转了口腔,说话说得很清楚了,道:‘是你这淫棍!也有彼我寻到的日子。’便笑了一阵,又说道:‘易满太婆,你救救我的命哟!他实在长得好啊!’又道:‘大爷有钱,随便快活快活!见一个讨一个,我家里没有许多房子住姨太太。’又道:‘哭甚么?是舍不得我吧?今晚早些来,我教你顽许多花样。’” 南为昭说着,笑一阵,又哭一阵,又说一阵;全是些可解不可解的话,一闹就是一夜。 从此以後,白天迷迷地睡,一到晚上就胡言乱语的闹通晚。许多本家亲戚朋友都知道南为昭被冤鬼找了;通城的郎中先生都请遍了,不敢下药:通城的法师也请教遍了,也是禁制禳解不了。如此闹了两个多月,南为昭拖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 有人说起湘阴有位黄老先生医道极高,并不应诊,便人上托人的去请了来。黄老先生诊过之后,便道:“这是鬼症,我照孙真人的千金方下一帖药,看是如何,只怕难得挽救。”当下开了九臼箭头珠等几味服了下去,果然晚上安静许多。次日,黄芒先生复诊,说道:“脉散无神,神仙也没甚办法。”谢绝去了。 何氏又急起来。又有人说长沙法师的头脑是李炳荣,只有请他来一趟;只是他长久不肯替人家做法事了,便也人上托人的去请了来。李炳荣一进门就说是有怨鬼,恐怕难得退送。南家的亲朋极力的要求,李炳荣道:“只怕要大费手脚还是不中用,徒然教我栽一个筋斗。”南家的亲友便道:“且做了再看,若是真不中用,决不敢说先生的法术不灵。”李炳荣道:“法术灵不灵的话,我却也不怕人说、也不在我的心上。我怕的是退送不了,倒惹得那怨鬼和我为难。也罢!我就替你们做一头看。”当下进去看了病人,口中念念有词的一阵。 南为昭登时清醒起来,说他浑身上下、五脏六腑都像是寸骨寸伤的痛;李炳荣画了一豌符水给南为昭喝了,便到了大厅上设起一座七星坛。晚饭之後,李炳荣披散头发,穿一件皂布道袍;脚踏芒鞋,手捧令牌,缓步登坛,踏罡布斗。此时厅上灯火辉煌,照耀如同白昼。李炳荣便在斗柄上盘膝坐下,守住南为昭的本命灯;守到三更时分,忽然一阵阴风吹得满厅灯烛青黯黯的全无光亮。那本命灯的火头忽然变成青绿色,呼呼地高起来,摇摇不定。 李炳荣默诵真言煞尾,高叱一声敕令,眨眼之间灯火全明;只有本命灯渐低渐小,阴阴欲绝。李炳荣口中念念有词,轻轻地把令牌一拍;只见一条黑影从斗门第一星直扑到第五星斗姆神位之前,这才停住。众人看时,像是一团轻烟,比人影还要淡。李炳荣再三念咒,那黑影看看退到第四星,又退到第三星,又退到第二星,将近退出斗门。突然一阵旋风,冬厅灯烛一齐吹灭;只有那本命灯有一线青光。猛听得一声爆炸,本命灯奄然灭了;又听得“扑通”一声,众人紧忙掌灯来看时,李炳荣倒在坛下,满面油血模糊。 众人刚要上前搀扶,李炳荣恰醒了转来;翻身爬起,便教撒坛送神。事毕,一面洗脸,一面对众人说道:“怨鬼因为冤仇太深,不肯和解;喜得你们病人的寿元未绝,我再三恳求,已经答应了过三年再来。谁知另外有人暗算你们的病人,平空洒来一阵血雨,把我打下斗坛,同时把本命灯打爆了;你们病人最多可以活过明天,我却冤枉被他打掉了十年修养的道行。我一定要查出那暗算的人,和他理论!你们预备病人的后事罢。”说着,急忙忙的走了。 众人进去看南为昭时,一张青白色的瘦睑上睁着圆鼓鼓的眼睛,仰天着著,动也不动,很有些怕人。大家知道没了指望,只得商量他的后事,分途去了。何氏哭了一顿,何老太太劝住了,因为知道南为昭准死无疑,倒也放了心;连夜不曾合眼,觉得困上来了。喜得此时小儿子早已复元,便自去安睡,只吩咐两个底下人守在病房里。 只有南为昭的奶娘老宋妈,把南为昭领到了二三十岁,比较的有些感情;而且平日吃了南家一口闲饭,也知道感激是老东家的恩德,所以最不放心,悄悄地跑到病房里看了几次。 天明的时候,老宋妈又摸到病房里来。晓色冥蒙中,只见一个女人一晃过去,先进病房去了;赶上去看时,南为昭仍旧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两个底下人都靠着桌子睡了,鼾声震耳并不见有甚么女人!心中一惊,正在思索,只听得南为昭大叫起来;和杀猪时猪叫一般,把一家人都叫醒了。大家拥进房来,只听得一片呻吟呼痛的声音,忽高忽低,忽缓忽急,惨不可言!看南为昭的睑和身上时,一条一块的现出青紫的批打掐咬的伤痕来,惨不可睹!是这么闹了一阵才断了气,南为昭呜呼死了。 李炳荣出了南家,匆匆回到家去。他家里的人说有个甚么傅继祖来拜访,明日还要来的。李炳荣也不注意,只烧了些水,洗了个澡,诚心诚意的在祖师面前禀告了;问了一卦,卦上说:“不许寻仇,只可丢开手。”李炳荣谢了祖师,闷闷地睡了。 次日清早,便有一个自称为关大雄的来拜访,李炳荣出来相见。原来那关大雄是个眉清目秀、短小精悍的人,见面点了点头说道:“我对你老哥不起!”李炳荣摸不着头脑,只得谦逊道:“没有甚么!”随即让坐,关大雄也不客气,坐了下来,又道:“不是我唐突!老哥,你昨日替南为昭那个淫棍向那小姐讲情,未免太不知道轻重了!要不是我真有点能耐,简直要得那小姐堕落地狱两三年。老哥以后要施展法术,不可以不问明白底细,就胡乱的替阔人做奴才。昨夜的事,我只打掉你十年道行,还是怜念你是无心之过!此刻南为昭那淫棍,我已经贬他到阴山后背去了!南家如果再来找你,你只管使他们来找我。我在晴家巷等他们十天,十天之后我可不能再耽搁了。”说罢,起身便去。 这一来,吓得李炳荣目定口呆,正要去打听南为昭死了没有,只见南家嘱托来请他的人,匆匆地走来,说道:“南为昭五更时候死了,死得很惨,遍身被鬼打得青红紫肿。南家又托我来问你,你可找着了那个暗算的人?找着了可有法子奈何他?如果你能够奈何他,南家愿意出许多的钱谢你。” 李炳荣叹口气道:“我已经见着那个人,我可没能耐去奈何他。他现在住在北门外晴家巷里,他姓名叫做关大雄。南家要奈何他,只管自去,只是无论如何不必牵涉到我身上。”来人诧异道:“你为甚么不管了呢?”李炳荣道:“他的能耐比我大,我管不了。”来人道:“那么南家又怎么奈何得他呢?”李炳荣道:“你真麻烦!南家不会告他一状的吗?说关大雄巫蛊杀人。”来人听了,回到南家一说,南家果照着李炳荣的话告到长沙县。 长沙县见是大绅士家里的事,先到南家验了验尸,随即亲自到晴家巷去提关大雄。进门搜时,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在那里,以外没人,并且没有一点可疑的东西。差人喝问那女人道:“关大雄在那里?”那女人道:“我便是关大雄,你们如果是为了南为昭的事来的,就请带我去见官就是。” 长沙县立在门外听了,颇为骇然,便走进屋里去问道:“你为甚么要害死南为昭?你是如何害死他的?”那人昂然说道:“南为昭是个淫棍!他仗着有钱有势玷污了我恩人的名节,又害了我恩人的性命,我所以特地来替我恩人报仇。”长沙县又问道:“你恩人是谁?你是那里人?”那女人道:“我恩人就是某小姐。我是古丈坪的一个苗女,寄居在浦市。大老爷若是再要问我,且到了你的大堂上再说,此刻不必再问。”长沙县便将他带回衙门去了。 第十五章 巫蛊杀人案(三) 西园里有一家绅士名叫覃士明,曾经做过广东的南海县;大大的刮了许多地皮回来,并且带回来一个广东姨太太。覃士明的元配夫人早已去世,大儿子学诗中过一榜,四十岁上得了个半身不遂的病症,一迳在家里守著田园。广东姨太太也生了个儿子,取名学礼,回长沙来时才得十五岁。 学诗的儿子绳武,比学礼还要大一岁,叔侄俩便同一处读书。学礼因为骄纵惯了,看看书本子就头痛,所有顽皮的事尽着他的聪明去做。绳武自小是受惯拘束的,所以一心都在书上,甚么外事一点也不知道。过了两年,叔侄俩同赴小考;学礼不曾终篇,犯规被帖,绳武居然中了一名秀才。相形之下,士明自然要责罚学礼一顿,却也明白是自己放纵了小儿子,便想重新的严加督率。 可是,学礼已经成了个散了笼头的马,一时突然受了羁勒免不得装病逃学;姨太太又护在头里替学礼撒谎,覃士明又只得装些马虎。学礼的胆子渐渐的大起来,竟自在外镖赌乌烟的乱闹。士明有点风闻,每夜去卧房查点,学礼总等查点过了才溜出去。有时出去早了,姨太太就替他包瞒;说礼儿有些伤风头痛,刚才吃药睡了,不必去惊醒他。土明见床前摆有鞋子,也相信是学礼睡了。由此学礼的胆子更大,居然成天成夜的不回来;并且交结了许多痞棍,到处寻事。 有一天,学礼和一班不三不四的人在天然台酒席馆里闹酒。恰有士明小时同窗的朋友,又是绳武的祖岳彭又签也在那里请客。学礼吃得大醉,因为叫室倌来得慢了一点,拿起碗来就砸;堂倌低头躲过,那碗碰到屏门的玻璃上,将玻璃打穿了掉到隔壁房里来。凑巧彭又签正拿着早菸袋,弯腰在地上凑着烟蒂头-火;听得声响刚一抬头,碰在碗上,斫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流。同座的人全不答应,立刻查问是何人撒酒疯,学礼还破口大骂道:“是老子!是覃学礼!你能拿我怎样?”大家知道是士明的儿子,听了这种无礼的话都气极了,便叫带去的跟人快快抓了过来;带着见他的父亲覃士明,倒要问问士明怎么不管教儿子,让他胡闹。 又签拦住道:“这到可以下必,我们只去质问士明就是了。”学礼这才知道祸闯大了,吓得不敢做声。又签已经被一班人拖着,纷纷地坐轿子到土明家里去;及至学礼想要赶上前回家,已经来不及了,便躲到一家私娼屋里藏着。 又签一班人到了覃家,已是二更以后。士明正在那里过瘾,听得许多老朋友一齐到来,不知何事,连忙出来;见又签用手巾包着头,透着血迹出来,便问是怎么样了?便有一位名叫张辛伯的,最是性情刚正、心直口快,抢着把天然台一回事说了,便道:“士明,你也应该管教管教世兄才是。” 士明诧异道:“恐怕不是学礼罢?他今天头痛,早就吃药睡了,如何会到外边去闯祸?”张辛伯冷笑道:“然则我们这一班人都是特意来冤枉你家世兄的?我们便算是声音没有听准,难道眼睛也发了花不成?”又签便道:“士明,我也很希望不是你家学礼干的事;你既然说他有病睡了,何不叫他出来一趟,洗清这一回事?”士明道:“正该如此!”便匆匆的往里跑。 此时姨太太已经得了信,正在那里发急;一见士明进来要叫学礼出去,只急得神魂颠倒,拚命拦住道:“礼儿睡了一会,才好一点,他万不能出去冒风。”士明怒道:“我的脸皮已经被张辛伯剥的像样了,学礼若不出去,我在长沙城里如何做得起人?尽管叫他冒风,我明天请郎中给他诊治就是。”说着就用力甩开姨太太,望学礼的床前直奔,口里喊道:“礼儿,你快起来!” 姨太太又追上来,一把拉住士明一拖;士明正待揭帐子,不妨姨太大一拖,仆地倒了;姨太大站不住,也倒了。两个在地下扭着滚了一会,士明才挣扎得起来;气喘吁吁地撩开帐子一看,只见被头里盖着几件衣裳,那里有人呢?登时大怒,指着姨太太骂道:“你这贱骨头!一晌瞒得我好,将来纵容得礼儿杀人放火,你后悔也迟了!”姨太太此时也挣扎起来了,听得士明是这么骂,大哭起来道:“我也是恐怕老爷生气哩!”士明跳脚大骂道:“你还要是这么讲!你怕气了我?你简直要气死我!” 此时上房里哭骂之声大作,张辛伯忍耐不住,便叫覃家的底下人来问;底下人不敢隐瞒,照直说了。张辛伯冷笑道:“你们看士明何等糊涂!他儿子尽在外边闯祸,他还要替他包瞒,以为我们老朋友是冤枉他儿子来的。而今看他怎样出来见我们?”又签便道:“既已讲明白了,可以走了。”张辛伯不肯道:“我们今天不敲下士明的牙齿来,明天他儿子回来,就要被他赖得一干二净;明天还说我们一班老头子做这样无聊的事。你只看他刚才说的话何等厉害!俨然我们大伙冤枉他儿于来了!”便叫覃家的底下人:“快去请老爷带了二少爷出来,我们见个明白就走。”底下人只得上去说了。 士明没奈何,只得老着脸皮出来,对又签陪礼道:“恕我昏愦!我实在被小妾瞒在鼓里,明儿我带着小犬上门请罪。”众人见他如此,也就散了。士明气到天明,还不见学礼回来,便着人出外寻找。那里找得着呢?一连找了三天,学礼没有下落。 姨太太儿天儿地的哭起来了,说是又签一班人把他的儿子吓得不知是上了吊呢,还是投了江?而今尸骨都不见了。起头呢,士明还是发怒;禁不得姨太太尽管是这么哭,哭的士明心肠软了,倒怜念起学礼来。如是又过了十来天,士明也急起来了。这时候学礼身边带出去的钱也用光了,一班痞棍替他出主意,教学礼写信问他生母要钱。 本来姨太太由广东带了一个体己老妈子来,本是个寮头婆:因为犯了案,穷了又老了,没处生发,所以才做了用人。学礼写了张条子,由痞棍替他送去。那痞棍是个浮躁鬼,既不敢堂而皇之的送到门房,又不曾问明白那寮头婆的相貌;一到覃家门口没法投递,想回去问明白,又怕同辈的人笑他,只得在门口来回的转;好容易等得一个老妈子出来,以为就是寮头婆了,便上前交给他,只说一句:“这是你们二少爷送给姨太太的信,立刻要回信的。”谁知那老妈子是学诗用的人,把条子拿进来,先交给学诗看。 学诗看了便道:“老二如此胡闹,要是再放纵下去,就真不可救药了!”立刻叫绳武把那张条子呈给士明。士明知道了学礼下落,又知道送信的痞棍还在门口等钱,便叫了几个底下人,悄悄地跟着接条子的老妈出去。那痞棍以为拿钱给他来了,凑上来问时,这几个底下人拥出来把痞棍拿住,来见士明。 士明追问学礼的住处,那痞棍还不肯说;士明便请了保甲局的委员来,带去捶了四百板屁股,押着到土娼家里,搜出学礼来;那些痞棍和土娼,保甲局自去办理。士明一见学礼,免不得打了一顿,带到彭又签家里磕头陪礼;回来便关在书房里,不许再出去。这样一来,士明的糊涂、学礼的顽劣声名传遍了长沙城。 士明不怪自己,却把张辛伯恨入骨髓;学礼更不怨自己,却恨了彭又签,以为这老头儿的头怎么那样不经打磕,轻轻的一只碗就砸破了。若不是那一点硬伤,众人便不会起劲,他父亲也不会被逼,自己更不会挨打了!从此心心念念要害彭又签。而姨太太的心理又是不同,却恨极学诗父子;一来又签是绳武的祖岳,二来学礼写回来的条子,是学诗的老妈子闹得冲了天的(湘谚“冲天”即“闹穿”之谓)。 他母子俩背地里商量害又签,有些难得做到;不如等他孙女过了门,害他的孙女。学诗是废人,让他慢慢地活着受罪,专一害掉绳武就够他受的了!并且这一分家产可以整个拿了过来。母子们志同道合的设下机谋,自去进行。 绳武二十岁了,学诗很想早点抱孙子,便禀明了士明给绳武成亲。姨太太便也絮聒着士明,说是要替学礼收心,只有赶快给他收个媳妇;士明也以为然,只是长沙城里都知道覃二少爷的大名,谁也不敢领教。士明不得已,远远地在湖北找着一个在广东时候的同寅严智庵对了亲家。因为智庵新近受了北洋大臣的聘,约着明年办喜事;学礼就有些等不得,仍旧偷偷摸摸的出外乱嫖。 如此过了半年,彭家的孙小姐,就是绳武的老婆有了身孕,学诗说不尽的欢喜。不料绳武却得了一个吐血之症;绳武身体本来弱,医生来看总说是痨病,一派滋阴清肺的药,吃得一塌糊涂。岂知溢血的症候,不是胃络受伤就是脾络受伤,与肺是全不相干的!专一吃的甘寒药品,无病的肺气固然受伐,有病的脾阳更受铲削;平日血被甘寒的药凝住了,一时原可以不吐;及至脾阳被铲削尽了,摄不住血,一发就不可收拾了。 两三个月下来,绳武果然大吐其暴血;成块的瘀血吐尽了,那鲜血一口一口的涌上来,吐个不住。于是一家人慌了,那班庸医还不是仍旧用许多生地麦冬一类凝滞之品,当然凝他不住:失血太多,肝不藏魂,就免不得有些谵语。大家就说是有了鬼了,拜斗立禁,无所不为还要冲起傩来。 绳武已经烦躁得了不得,又被冲傩的大锣大鼓一震,登时狂血上涌!口里来不及吐,鼻孔里也潮一般流出来;呛了几声,咽喉哽住,一口气不来,就此永别了。大家乱了一阵,把尸首抬放地上,撤去床铺,只见褥子当中掉出一个纸包来。 绳武的一个妹妹拾起看时,纸包里面是一个纸人;五心都用针刺着,口角边画上两条红颜色作为流血的样子,背后写了绳武的生辰八字。这一来,又闹得个烟雾腾天!一班人的视线都集在姨太太身上,因为广东本来有这种魇魔术的。绳武的母亲抱着尸首,哭着叫儿子,要他显神报仇。 姨太大搁不住大家闲言冷语不断的挤,便大闹起来,说是孙少奶奶谋死亲夫。随即在孙少奶奶赔嫁来的箱子里搜出个木雕的瘟神来,并且还有一张黄纸。上写的疏文大意是:“信女彭氏,因为丈夫覃绳武年轻,恐怕在外边粘花惹草;求神道大显威灵,使丈夫一心一意的在家里。”没有许多不可解的话。孙少奶奶听了,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那里来的,只急得要寻死。 姨太太得意极了,逢人遍告;又说是孙少奶奶每到更深人静常常的点烛烧香敬神,原来就是这个顽意。学诗夫妇明知道是有人暗算,主张彻底追究。士明恨张辛伯不过,因为辛伯和又签是生死之交;又签的孙女从小没了母亲,便拜了辛伯的媳妇做寄妈;在辛伯家里抚养到十三岁才回去,辛伯最痛爱她的;所以士明想要借此伤伤辛伯的心。当下便请了又签来,把孙女带回去,不要又闹出一条人命来。 又签虽然心气和平,可是泥人儿也有点土性子,当然不答应,说道:“这关系太大,不要说你的孙媳妇不能有谋杀亲夫的罪名,便是我的孙女也当不起这谋杀亲夫的诬蔑!我和你说不清楚,我们到公堂上去讲罢!”两老亲家说翻了!士明一时脂油蒙了心,居然到长沙县告下状来;说孙媳妇巫蛊杀人,谋死亲夫了。不到两天,就激起了长沙大小绅士的大反动。 第十六章 黑山鬼母的来历 傅继祖因为谭延寿和公孙宾之闹了意见,打算独自侦查,便去会李炳荣。谁知李炳荣一早出去了,只留下一句话,闷闷的顺着路走去;离公孙宾之的家不远了,便去看他。 公孙宾之笑嘻嘻地迎出来道:“我得了点线索了。昨日我从你家里出来,偶然撞见一个吃鸦片烟的朋友,他邀我同到福寿楼去吃烟。我那时心里发烦,正要辞了不去;转念一想,烟馆里的情形倒不曾仔仔细细的调查过,便同他去了。我在那烟榻上躺了将近四个钟头,听了许多奇谈;并且知道罗满老官和姚子蓁一班人,常常的在那里过瘾。我那朋友说,罗满老官的别号叫做罗满干净,姚子蓁的别号叫做姚二棒槌,至于彭礼和他就不知道。后来问堂倌,居然记起来了。说是三四月间霉天里,罗满老官曾经带一个姓彭的人来过三五趟,后来一直不见来了。我因为在那烟馆里的资格太浅,而今预备每天去用吊把钱(吊把钱即一千来钱)捐些资格,才好打听一切的事。” 傅继祖喜道:“请你专去侦探罗、姚两个。但是我总要问问李炳荣才有计算,可是今天不曾会见;我还想去会会易福奎和胡汉升。”公孙宾之道:“这么说时,我二人一同出去,分途进击便了!”说着披上一件马褂,一同出来。刚出街口,只见谭延寿兴匆匆地走来,傅继祖便喊了一声。谭延寿停住脚道:“我正打听了一桩事,要来告诉你。一瞥眼看见公孙宾之在旁边,便不言语了。公孙宾之知道谭延寿的意思,便道:“我有要紧事,先走了!再见再见!”自去了。 傅继祖便邀了谭延寿同到半江楼茶馆里来,寻个偏僻的座头坐下,吃了一开茶。谭延寿便说是奉了夫人的差遣,调查东茅巷集云坛。今儿一早,便去龙喜杨的房子外边相了一相,记得那房子是从前的大绅士王蕙阶的产业;慧阶的孙子正有出卖那房子的话,曾经有个做中的皮小鬼说过。 当下找着了皮小鬼,到王家找了个引看的底下人;同到龙喜杨那所房子里尽量看了一顿,果然和柳夫人所说不差甚么。随即邀那底下人和皮小鬼同到一家小酒店里,借着商量房价为由,谈到交庄的手续上,便问那底下人道:“现在的租客是谁?”那底下人道:“就是那有名的法师易福奎,替他的亲戚杨得中租的。据说也是一个法师,向来在南边乡里做法事;因为易福奎的生意忙得很,所以约了来帮忙。” 皮小鬼插嘴道:“是易福奎么?他的事我全知道!我曾经同他合住过一个屋子,他近来很发财,就是会放鬼。他若是生意清淡了,就把他平日养在家里的鬼放些出去,他又自己去收回来,所以一班人都说他的法很灵。其实说穿了,不值一文钱呢!”谭延寿便道:“万一他放出去的鬼,被别的法师制住了,他岂不是鬼财两空了吗?”皮小鬼道:“你老人家真是实心眼的人!长沙城里有几个真会制鬼的?会制鬼的,谁又不是会(指哥老会而言)上的人,如何肯打破自己弟兄们的饭碗?”谭延寿道:“他的本领当真能够使得鬼动么?” 皮小鬼道:“这却有几种分别。我母舅是湖南湖北三十年前有名的法师,我曾经听他说过,江湖上的顽意多得很!有练五鬼搬运法的,能够把别人藏在箱柜里的银钱衣服运走;有练樟柳神的,能够替他打听别人的秘密事情,他好去讹诈;有练金蚕的尿毒杀了人,那遭毒的鬼,自然而然的把自己的家产搬去孝敬他。所以常常有养许多鬼在家里的,不足为奇!” 谭延寿道:“像易福奎所养的鬼,是属于那一种呢?”皮小鬼道:“这可不知道,大约总是些孤魂野鬼被他收留了,所以专听他的指使。”谭延寿道:“孤魂野鬼怎会被他收住呢?” 那底下人道:“这个我亲眼见过。我们河西乡里有个季法师,是学黑山法的,就住在我们后山。我十六岁那年,我记得是七月半间,大家吃过了烧包饭(湘人中元祀祖,将纸钱放入大封套内焚之,谓之烧包;招亲友食祭余,谓之吃烧包饭),在晒禾场上乘凉。半夜后,月亮十分光明,露水霏霏地沾到赤膊上,觉得有些寒冷,一班人都去睡觉去了;惟有我想要提萤火虫,拿了蒲扇走到田塍边去。只见后山坳里一点一点的绿火闪了过去,很像是一大群的萤火虫在那里飞。我连忙赶过去时,那绿火又在前面,再赶过去,走上山顶;只见季法师门前,层层叠叠的绿火绕着。 “月光之下只见季法师走出门来,不知怎样使了一回法,那绿火纷纷地四面散开;有的钻进仆在田里的乱禾丛里不见了,有的隐到树林草根里去了;只有三两星绿火跟着季法师进门,就听得季法师关门下闩的声音。我当时也是莫名其妙,后来有人告诉我,这就是法师收鬼;收了鬼,时常放出去找人,法师就好借着捉鬼赚钱。” 谭延寿问道:“怎么叫做黑山教?” 那底下人道:“我曾经听得老年人说,黑山教是贵州来的,最能够驱使鬼;并且能够呼风唤雨,洒豆成兵。起先我还不十分相信,前几年我出门回家,季法师已经死了,却有一个女儿,很会兴妖作怪的,我们乡里年纪轻的人差不多都被她顽了。她比狐狸精还要会寻人,大家都喊她做母鬼。我们团保上的绅董老爷会了几回议,才把她撵走了,不许在本境居住。 “我曾经会过她一次,就是季法师收鬼的第二年夏天里,那母鬼才二十岁哪!这天下午,她跑到我家里来,和我母亲借花线。在碓屋里看见我,对我笑了一笑,叫我到她家里去坐,我随便答应了一声;到了晚上,我也不记得了。 “偶然失了一个柴扒,我到后山去寻;只见她站在她门前塘基上对我一招手,我身不由自主的随她的手就过去了。也不知怎样下的山,也不知怎样过的塘,腾云驾雾一般,眨眨眼就到了她面前。她笑嘻嘻地抓了我的手刚要走到屋里去,她父亲季法师远远地回来了;她慌忙在我背上推了一掌,我又迷迷糊糊的仍旧回到后山上;踩着块石头一滑,惊了一下,人才清醒了。不多几天,我就跟着我们东家到新疆做红茶生意去了。在新疆听得同乡人告诉我,那母鬼这一手就是黑山教的招生魂法子,你说可怕不可怕!” 谭延寿述了这一段话,傅继祖道:“你打听来的很有参考的价值。这个易福奎和杨得中,我们也得注意他,就由你负侦探的完全责任罢。” 第十七章 三件巫蛊案的结束 南为昭的案子出得最先,那长沙县太爷拿到了关大雄,当夜便提到内花厅里去问。关大雄道:“大老爷要我供甚么,我都可以照直供来;只是大老爷不坐大堂,不当着许多人面前,我无论如何是不供的!”县太爷气上来,吩咐掌嘴,关大雄冷笑了一声道:“大老爷要替南为昭顾恤死后的声名,我可不能受这刑罚。”说时迟,那掌刑的差人刚到关大雄面前,连连吆喝他快供时,那关大雄忽然不见了。可把个县太爷呆住了。 一班值堂的差人都慌了,乱着找了一夜,那里还有关大雄的影子?县太爷便和刑名老夫子商量,只得暂时把实在情形瞒住,签派得力的差人,严密的寻捕。一个多月下来,简直是石沉大海渺无消息,覃士明告孙媳妇谋死亲夫的案子又发生了。 县太爷明知这案子难问,因为两边都关碍着有势力的绅土,只得用担迟不担错的老法子拖延一下。第二天,彭又签也来告覃士明的诬告,牵涉到广东姨太太和学礼身上;再过一天,学诗的许多同年、绳武的许多同案齐集在府学宫的明伦堂,公议联名通呈抚、藩、臬、学、道、府、县,请秉公审问,实究虚情。 这么一闹起来,一班人的议论没有不说覃士明是个糊涂蛋!吃了他姨太太的屁,拿自己的家声和祖宗的脸面一概不要;硬说自己的孙媳妇谋死亲夫,真是千古奇谈!却是覃士明,专听了姨太太一晌浸润的话,只想借此糟蹋彭又签,替学礼出气;天天和姨太太讲的,全是坐在马桶上唧唧喳喳的臭话,外边的笑骂他一句也听不。还得意扬扬的,也不想案子如何结局;自以为告了这一状,就算万事都已完结了。 此时最着急的就是学诗夫妇,一边关碍着父亲,一边关碍着怀孕的寡媳妇;没奈何,只得托人出来凋停。彭又签倒也肯放手了,无奈覃士明总总的说不通,以为调停的人是彭又签吓虚了心特地去找来的,倒向长沙县递了催呈。县太爷没法,只得禀明了抚藩臬三大宪,请示办理。 臬台正是季白眉,颇有点清正的声名;抚台便叫臬台将这一案提到司里,派首府两县会审。这一天哄动了长沙城,臬台衙门边人山人海,都要看审这一案。 长沙府先问了覃士明;士明咬定了是孙媳妇谋害了绳武,证据就是姨太太亲眼看见孙媳妇半夜敬神,和姨太太亲手从孙媳妇箱子里搜出的木雕瘟神。再传姨太太一问,姨太太可就松了口劲了;对于搜箱子,说是一时的疑心,恐怕有东西藏着,不料果然;至于半夜里孙少奶奶烧香敬神,却没有亲眼见过,都是那广东老妈子看见了对她说的。又问广东老妈子,更不对了;说是孙少奶奶半夜敬神,是姨太大看见告诉她的。又传学诗夫妇;学诗不能来,学诗的夫人替学诗当堂递了一个亲供,只说明自己并不疑心媳妇。 再传彭孙小姐,却扶着一个老妈子走上堂来,侃侃的说道:“丈夫吐血,渐渐病重,有历来的医方可凭。褥子底下的纸人和箱子里的木人,我自己全不知道。我和丈夫何冤何仇,何至下此毒手?而今祖翁污蔑我谋死丈夫,我并不求生;只求堂上替我追究出诬陷的人来,洗清我的恶名,我便死也瞑目。”说着突然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剪刀来,对喉咙直剌。 扶他的老妈子赶紧抢救时已来不及,剪刀正戳在喉结偏左的地方,戳进去寸来深;被老妈子的手一格,剪子掉了下来,创口鲜血直喷;顷刻变了个血人,登时昏倒。登时堂下看的人都哄了起来,首府立刻命人找伤科来治;臬司知道了,赶紧送出铁扇散来。无奈血如泉涌,封不住口,找了三五个伤科来都束手无策。 学诗的夫人此时也顾不得甚么,跑上堂抱住大哭。彭又签急得眼泪直流,看看那彭孙小姐的面皮变了铁青色,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彭又签含泪向堂上打拱说道:“小孙女的节义,有此一死可以自明,只是这奇冤极枉,公祖们不能不替她昭雪。”于是,一班在明伦堂会议的举人秀才都上堂来,请求严究覃士明,以平公愤。 首府也没了主意,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从人丛中间挤出一个年轻女子来,飞步上堂,到公案前跪下说道:“小女子能够治这个伤,只求大老爷吩咐闲杂人退下去。”首府被许多人包围,本来无计可施;借此叫一班举人秀才退下,便叫那女子治伤。 那女子走到彭孙小姐面前,先看了看伤口,说道:“幸喜,不曾戳穿气管食道。”便讨了一杯水,用右手三个指头撮起一撮水来,向创口一塞;随着揉了一会,登时皮肉如旧;用左手的食指-(音嗔,扯、拉之意)开牙关,撮了三五撮水灌下去。彭孙小姐立刻立了起来,看的人欢声雷动。 首府这才放了心,便叫彭又签上来说道:“令孙女的冤枉我已明白,你且带回去养息,我自有道理。”彭又签谢了,又谢了那女子,带着孙女儿从人丛中大踏步走出来;看的人连忙让路,啧啧称赞不已。 首府又叫那女子上来,说道:“今天亏你救了烈妇一命,回头你到我衙门去领赏。”那女子道:“小女子叫关大雄,回头要跟长沙县太爷去到案,不敢领赏。”长沙县太爷在关大雄治伤时候已经认明白了,一时不便开口;此时听得关大雄如此说,便立起身对首府说道:“这关大雄在卑县是有案未了。”首府道:“既是如此,关大雄你且在一边等侯。” 便传了覃士明上来,首府便道:“你说你的孙媳妇半夜敬神,是你的妾亲眼见的;箱子里搜出来的木人,你的妾是如何如道的呢?”士明道:“据小妾说也是亲眼见孙媳妇藏的。”首府道:“好,你便画供!站在旁边,不必下去。”又传了姨太太上来问道:“你说孙少奶奶半夜敬神是广东老妈子看见对你说的,箱子里搜出木人是你一时的疑心是吗?”姨太太道:“是的。”首府道:“你画了供,也站在一边。” 又传广东老妈子上来,首府道:“你说孙少奶奶夜半敬神,是姨太太告诉你的;那箱子里搜出木人来,是那个主张要搜的?”广东老妈子道:“是姨太太的主意,我还劝他省点事呢!”首府道:“好!你也画供。”广东老妈子画过供,首府便叫覃士明、姨太太同上前来;教刑房书办把供词念给他们听,问他三个人的话。 覃士明没得话可说,姨太大便骂老妈子道:“你这老不死的鬼,怎么都推在我身上?分明都是你出的主意!”老妈子不服道:“姨太太不要这样说,你不吩咐我做,我难道吃饱了饭没得事做了,要来害人么?”首府便把惊堂木一拍,指着老妈子大骂道:“你在人家帮工,害了孙少爷不算,还要害孙少奶奶,真是情理难容!我待打死你,又可怜你年纪老了。你好好的把你替姨太太做的事老实说出来,我便饶了你。” 那寮头婆被这一吓,便一五一十的说道:“自从那一天二少爷在酒席馆里甩碗,打破了彭大老爷的头……”首府问道:“那个彭大老爷?” 寮头婆道:“就是孙少奶奶娘家的公公。那彭大老爷带许多人来找老爷说话,姨太太受了许多埋怨,二少爷的声名也不好听;姨太太恨极了要报这一个仇,却没有法子能够害得彭大老爷。姨太太就和二少爷商量,且等孙少奶奶进了门,暗暗的害掉她,并且连孙少爷都害了。不但报了仇,就连家产都谋到手了! “但是怎么样一个害法呢?姨太太知道我会画和合水(夫妇不和,请人画符于水中;饮之则和,谓之和合水),便问有法子使他们夫妇不和不能?我说只有魇禁丈夫的法子,却是要妻子本人做了才灵。姨太太便说等孙少爷成了家再说。后来见孙少奶奶和孙少爷十分和好,姨太太便逼着我用魇禁的法子;我只得供起祖师菩萨,就是搜出来的木人。另外雕了一个木人埋在茅房的粪缸边,却是一点灵验也没有。 “二少爷急了,不知从那里弄了些药来,说是吃了下去一定要吐血身亡的;而且发作得快,死了一点也验不出。身体弱的人更是发作得快。不知如何给孙少爷吃了,果然不到一个月,孙少爷就咳嗽吐血起来,及至孙少爷临死的那几天,姨太太又想害孙少奶奶,这才铰了一个纸人,教我趁着大家在病房里守夜的时候,暗暗地塞在被褥底下。至于祖师菩萨的法身如何到得孙少奶奶箱子里,我可不知道。” 首府道:“那张疏稿子是那里来的?”寮头婆道:“那是二少爷弄来的。”首府叫她画了供,带去下在牢里。一面命人分头去捉学礼,并起出那茅房里的木人来,一面对覃士明冷笑道:“你这可听明白了!”士明此时只恨没个地缝可钻,只得跪下来,连连碰头道:“治晚该死,求公祖重办!”首府便叫人扶他下去,押起来。 这才问姨太太道:“老妈子的供你全听见了,你有甚么话说?”姨太太哭着赖道:“这是老妈子平日恨我,冤枉我的!”首府道:“她是你从广东带来的,她为甚么要冤枉你?况且你怎么会知道孙少奶奶箱子里有木头人?这分明是你埋赃诈害!你若不直说,我可要动刑了。”姨太太还是支吾着不肯招。 此时学礼已经拿到了,首府便叫人带姨太太下去,厉声诘问学礼:“为甚么母子主仆商量害人?你母亲已经招了,你有甚么话可讲?”学礼被这一冒,只得照实供了,和寮头婆所说一样;又供说那药是用重价从一个游学秀才姚子蓁那里买来的,疏稿子也是姚子蓁代写的。首府叫他画了供,叫姨太大上来质对。 姨太大没得抵赖,只得供了起意谋害绳武夫妇是实,那木人是趁空放进孙少奶奶箱里去的。此时天已不早,首府便叫退堂。一时看的人也有笑的、也有骂的、也有叹息的,但是都心满意足的散了。 退堂之后,首府和长沙、善化二县把案情禀明了臬司季白眉;又商量了一会,长沙县才把关大雄神出鬼没的行为说了,请示办法。季白眉便道:“他今日既然有到案的说法,贵县明天就依他的要求在大堂上开审;看他如何供法,再作道理。长沙县领命出来,把关大雄带回衙去,交官媒婆好好招扶;当夜传了原告,次早便在大堂上开审起来。 关大雄供道:“我本是古丈坪的苗子,我父亲是有名的鬼师(苗峒中专管祀鬼者)。后来,辰州的排客闻名请我父亲到泸溪去押排,所以把家眷寄居在浦市。十年前,有两班排古老(即编排及撑排人称)因为争包运脚打起架来,出了十几条人命。当地素来靠押排吃饭的法师诬赖我父亲是主使的人,下在泸溪县牢里,足足关了四年;直到某大老爷任上,才辨明冤任,放我父亲出来。 “我父亲非常感激,把我送进衙门去当丫头。某大爷一定不肯收,留我住了几天,赏我些东西,仍旧送我回家。我那时才十四岁,他家小姐正是十二三岁,待我很好,简直同亲姊妹一样。我父女二人这五六年来,没有一刻时辰忘记某大老爷的恩典,每次押排下来,我父亲总带我到省里替某大老爷请安。 “今年我父亲因为家里有事回古丈坪去料理,忽然记-起某大老爷来,本来有两年多没下来了,因为自己不能分身,就叫我进省一趟。谁知我一到某大老爷家里,不见小姐了,我问太太时,太太只对我哭不肯说;我问旁人,都不肯说,只说是已经死了。我觉得诧异,留心一打听,原来就是南为昭那畜生坏了我那小姐的名节,我那小姐因此吊死了。 “某大老爷虽然已经知道是南为昭做的,不是甚么东方穆,却因为南家的势力很大,又没有凭据,易满太婆又死了,更没有对证,只得忍气吞声的罢休。所以我十分气愤,特地出来打这么一个抱不平!本来我可以一径去到南家,把南为昭碎尸万段,我转念一想未免太便宜了他!我杀他的全家罢,犯罪的又只有南为昭一个人,不应该牵扯到别人身上去;我所以才用咒诅法,慢慢的把南为昭治死,等他受许多的痛苦。 “而今我替某小姐报了仇了,我的气也平了,要杀要剐,听凭你怎么办,有我一身承当。我所以一定要你坐大堂问我,就是要使得今天听审的人都知道,南为昭那畜生实在是死有余辜,你不要改我的口供,替他们绅士人家隐瞒这种仗势欺人的恶事。我的话就是这几句,你也不必再问。” 长沙县只得照录口供,详请臬台办理。 这两案都到了臬台衙门里,可把季白眉为了难了。覃家的案,非办士明和学礼不可!可是严智庵求了北洋大臣,一个电报给湖南抚台,说是:“听得覃士明父子被冤下狱,务必慎重办理。”大帽子压下来了。若不办士明和学礼罢,本城的绅士帮决不能够答应;要替士明开脱,非得开脱姨太太不可,要开脱姨太太,只得把所有的罪完全做到广东老妈子身上,公事才交代得过去。但是,举人秀才们的起哄和彭又签的请求反坐,总总碍手得很! 季白眉再三算计,只有学诗可以出头来疏通,便派人去问学诗可要办士明和姨太太。学诗此时已经在那里要想法子保全父亲,而今当着人,自然不能够说除开父亲、专办姨太太的话,只得担任疏通。后来疏通妥帖了,马马虎虎把广东老妈子办了一个充军,同时开脱学礼,只专推在姚子蓁身上。此时已把姚子蓁拿来,定了一个监禁的罪,算是结束了。 南家的案,虽然只有南家一面有势力,只是怕关大雄又溜跑了,不能不拿点良心出来判断。却把易满太婆的心腹人拿到了,问明引诱某小姐的口供之后,季白眉便叫大少爷去劝南为昭的兄弟道:“如果要办关大雄的死罪,免不了叨登得死者的罪恶出来;若不一定要办关大雄的死罪,叫他坐牢底,倒是干净的办法。”南家商量一会便答应了,这才把关大雄定了一个绞监候。 季白眉拿出全副精神闹了许多时候,刚弄清楚,发回长沙县去办。县太爷算是吐匀了一口气,可是受了个少的申斥了!谁知接着又是程景明来告状。 县太爷因为又是绅士帮里的事,怕闹大了,又碰上司的钉子;赶紧派人去通知祖洛,一面去拜会洪盐商和归老师探探口气。洪归都说:“且等祖洛上城来再说。”及至祖洛上了城,又病倒了几天,这才由祖洛请了洪归两亲家仔细研究了一会;算是归老师明白,大骂景明胡闹,勒令把案子呈请注销;只将傅妈和大少奶用的一个尖嘴老妈子送到县里,每人打了几百嘴巴完案。 可是归老师因为长沙城里的巫风太盛了,便约了虞幼文、彭又签、张辛伯一班人,诸抚台严行拿办。这一个雷劈了下来,便把李炳荣、胡汉升、易福奎一班人都吓的远走高飞。季白眉便也想起覃绳武是冲傩的锣鼓震得吐狂血死的,便禁止冲傩。一时师教的人因为断绝了生计,都到皋台衙门口跪香;季白眉看了可怜,便限制冲傩的时间只许到晚上十二点钟为止,并不准打锣鼓吹牛角。 长沙人便仿师公的腔,唱起几句口号来,道是:“太太们坐在家里闷得慌,冲一个哑傩保平安。夜猪杀得不耐烦,杀个早猪顽一顽。”当时的巫风,便稍微平息了一点。 第十八章 顽意团侦探之究竟 公孙宾之和柳三阿公李五长子在飞觞阁吃了一顿,探出许多事情,心里非常高兴。当下又同到福寿楼抽了一会烟,见姚子蓁罗满老官都没来,便回到家中;思忖了一夜,天刚发亮,就去找傅继祖。 傅家的底下人是向来熟识的,一见公孙宾之进门,笑着回道:“公孙少爷好早!我们少爷昨晚才从湘潭回来,起更时候谭少爷又来谈了半夜,四更天才睡,此刻恐怕还没醒呢!”公孙宾之道:“你快去叫醒你少爷,我正要到湘潭去,有要紧话和你少爷说。”那底下人答应一声去了。 公孙宾之便自己走到书房里来,独自坐着等了一会,心里又急又无聊,便抽开屉子来看;只见一张有绉纹的字条,上面歪歪斜斜的写了几个核桃大的字道:“送西长街福胜旅馆姚二爷。弟下午在福寿楼,晚上在有-子家。罗德胜拜具。”正在不解,傅继祖出来了,不等公孙宾之开口便道:“你也要到湘潭去么?” 公孙宾之指那字条道:“这是那里来的?罗德胜就是罗满老官吗?”傅继祖道:“这倒亏你,一猜就猜着了。”公孙宾之道:“那姚二爷一定是姚子蓁。”傅继祖道:“不错,这个你且不要问,等一会我自然告诉你。你忽然要上湘潭干甚么?莫不是因为罗满老官要上湘潭吗?”公孙宾之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的意思?”傅继祖大笑道:“你可以不必去跟寻罗满老官,谭延寿已经去了,我们只管缓缓的谈。” 公孙宾之道:“你原来也注意罗满老官么?”傅继祖道:“我起先也没十分注意他,是老谭的夫人派人去探听的。后来老谭还找着点凭据。所以断定罗满老官是个最有关系、最有嫌疑的人。”公孙宾之道:“老谭的夫人如何注意到罗满老官的?” 傅继祖道:“说起来话长!就是那天你和老谭闹意见,老谭回去,他夫人盘问明白了,便说:‘罗满老官对我说的那一片话十有九句是假的。’他夫人是朗梨市的人,娘家用的老长工曹有富恰和罗满老宫同住一屋;早听说罗满老官不是东西,所以就托曹有富去打听。 “十几天前曹有富回信来了,说是罗满老官出家的女儿说的。彭礼和曾经托罗满老官出卖一个宝贝值得一千银子,因为买主不肯出价,彭礼和拿了宝贝回家;当晚那宝贝就不见了,彭礼和急得要死。后来罗满老官又替彭礼和把宝贝找回来了,彭礼和就失了踪了,可是罗满老官就是那几天进了几百银子。 “他女儿听说父亲发了财,要想借一二十两银子给丈夫去做生意,罗满老官不肯,父女两个还拌了一天的嘴。据罗满老官说,那笔银子是城里一个财主托他买一块坟地的;可是几个月下来不曾见罗满老官买过地,可见得那笔银子的来历不明!又在罗满老官未进银子的前五六天,曹有富的老婆看见一个姚二爷来过,和罗满老官躲在一间房里谈讲;又争吵了一顿,好像要打架似的,后来一同出门去了。可见得罗满老官和姓姚的有秘密事。 “罗满老官在城里相与了一个婆娘,叫做常家有-子,住在息息相关巷子里,乡里有人同他去坐过;至于彭礼和有甚么宝贝值得一千银子,彭家儿子只知道那是块令牌。 “老谭得着这个报告,亲自来告诉我。我和他便寻到常家有-子那里去,说要寻罗满爷看地,有-子便说‘满爷到福胜旅馆找姚二爷去的。’我因为罗满老官认识我,便由老谭也到那旅馆里去住,渐渐的才打听出姚二爷就是姚子蓁。老谭设法去搜他的房,寻到这个字条之外,又寻到几张字纸,我拿把你看。”说着便又开一个棹屉,取出一卷字纸,从里边检出一张合同底稿来。. 公孙宾之看时,写的是:“立见中字人罗某某姚某某,今因胡某某向彭某某收买过继文书一张,是胡仲文在世亲笔议价省平足纹某某两,由罗姚过手;银字两交,永无异言,如有异言,惟罗姚是问。恐后无凭,立此为据存照。光绪某年某月某日。见中罗某某姚某某。”便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傅继祖道:“这个我可打听清楚来了!我就因为这张字特地去湘潭一趟。原来胡仲文是湘潭花市的阔人,是个天阉。他嫡亲哥哥伯琴却有两个儿子,因为狂嫖滥赌,把家产弄光了,便把他老二过继给仲文。仲文见老二资质很好,请了彭礼和去教书。谁知老二长到十三岁一病死了,仲文又要立继,看中了堂房兄弟汉元的儿子;正在那里立过继文书,伯琴从汉口赶回来恰巧赶上,登时大闹起来。抢了过继文书撕得粉碎,非要把他的老大过来兼祧(兼祧,古代礼俗,指承继为后嗣。祧,音tiāo)不行。仲文因为老大不成材料,一定不背,两兄弟闹翻了,被大众劝开。 “这一来,伯琴虽然没有如愿,可是这件事拖下来了,汉元不免大失所望,自然要极力进行,却挡不住伯琴拚命的破坏,天天在仲文面前吵。吵得仲文急了,便选定一个远房兄弟厚斋的小儿子过继;立了文书,并且在县里立了案,全是彭礼和一手替仲文办的。那过继文书却是仲文的亲笔底稿,彭礼和-真(即誊正,重新抄写清楚)之后,便藏了下来。 “这是十五年前的事。前年仲文死了,伯琴便带着儿子孙子霸住孝堂,不许继子成服;汉元也带了儿子来,要做孝子。免不得打起一场官司!厚斋拿出过继文书出来做凭据,谁知汉元早在衙门里做了手脚;抽了原案,做一张假呈子补进去,又造了张过继文书。湘潭县审问的结果,伯琴是完全输了,厚斋也就站在输的一边。幸而事实上继子曾经继父抚养了十多年!何以汉元不趁仲文活着的时候出来说话?可见得汉元争继不近情理。但是衙门里存的案没法揭穿他是假的,因此缠讼不休;官也没法子断案,只得付之一拖! “厚斋和汉元闹过几回上控,总是驳回到县里去审。后来不知怎么知道仲文亲笔的过继文书底稿在彭礼和手里,两边争着要买。听说厚斋足足花了上万的银子才弄到手,官司便打赢了。前一个月才正式接管仲文的产业。我打听了这一回事,昨天便回来了。老谭就来说,罗姚两个今早要上湘潭去兑银子哩!我便告诉他这个情由,他便担任去跟寻去了。宾之,你如何知道他们要上湘潭呢?” 公孙宾之拍掌笑道:“把你打听来的事,和我所打听的一证明,只怕罗姚两个免不得就是谋死彭礼和的凶手!我昨天见过了他们,才由柳三李五口里探出消息来,据说罗姚两个很做过些不公不法的事。当彭礼和失踪之前,有一个排教法师胡汉升到福寿楼找他们两个,不知议论些甚么?後来罗满老官约了彭礼和同来,见了胡汉升的面,说不到几句话,彭礼和就怒冲冲的走了。他三人都有失望的样子,一去就许久没来。 “过了些时,罗姚两个又来吃烟,手笔忽然阔了,身上掏出许多银票子来会账。大家恭维他发了财,他两个大吹一阵牛皮说:‘这不过小小的做了一点生意,算不了甚么!你们瞧着罢,再等几个月,我们真要发大财呢!’那柳三李五一班人自然不平,都想知道他怎么发财,仔细一打听,原来他俩在湘潭包办一桩案子。那姚子蓁本是个讼棍,大家没有他的本事,只得咽口唾沫压馋火罢了! “昨天我没到福寿楼之先,姚子蓁先到那里。有人请他做一张状纸,姚子蓁推辞了,说是今天要同罗满老官到湘潭收一笔大款子。我听得这些话,盘算了一夜,所以想追到湘潭去。而今经你这一说,我的理想得着这事迹来证实了。 “我以为彭礼和若是没有可值钱的东西,便没有被人谋死的情理!令牌的话靠下住。而今是为了胡家的过继文书,彭礼和就够得上一死!至于引诱他到贡院里去的人,除了罗满老官不行;而且不给彭礼和一个冷不防,要想勒死他不显出撑拒的痕迹,也非罗满老官在场不可!只是罗满老官何必一定要谋死彭礼和呢?现在这一张见中的字据只能作为谋杀的犯由,不能作为谋杀的铁证,我们还得进行。” 傅继祖道:“这话不错!且等老谭回来,我们再斟酌。”公孙宾之道好,又问道:“你去会李炳荣,怎么样了?”傅继祖道:“再不要讲起,我跑了三四趟才见面。我提起慕名的话,又问他谷山降鬼的事;李炳荣笑说:‘那都是没有的事。’随即问我是听得谁讲的?我便说是罗满老官讲的。李炳荣登时脸色一沉,勉强笑说:‘罗满向来喜欢造谣言,不要去相信他。’我再问时,李炳荣就不肯开口了。你看,我这个软钉子碰得好不好?”公孙宾之笑着告别去了。 过了十多天,谭延寿回来了,傅继祖便邀公孙宾之来,替他两人解释了意见,谭延寿便说:“这一趟白跑了!”因为罗、姚两个这回少数拿到三千银子,就在湘潭市上一阵大赌;昏天黑地赌了十来天,他两个钱也输得差不多了;垂头丧气的回长沙,任甚么也没有打听得着。 当下三人仔细商量出一个主意来,打算拿了那张见中的底稿,叫彭礼和的儿子向罗满讨回那张过继文书,这样就有了打官司的原由。可是彭礼和的儿子却蠢得像猪一般,一句话也不会说的;傅继祖特地去找了来,千方百计的教他。无奈他听得有钱可拿,却是欢喜的;听得打官司,就吓得屎尿齐流了!回到家里,对他母亲说有人教他告母舅谋杀了父亲;又说不清楚,被他母亲大骂了一顿。 罗满老官听得风声,吓了一大跳;连夜赶上城要去见姚子蓁,商量个远走高飞的上策。不料祸不单行,姚子蓁恰巧因为覃家案子被捉去不到半点钟;罗满老官只得独自溜了,不知去向。 顽意团的人一时没有了目的物,只得暂时搁下来;却大家议定,想要到牢监去盘问姚子蓁。后来姚子蓁因覃家案子定了永远监禁的罪,傅继祖要去看他时,谁知姚子蓁得了牢瘟病,不多几天就死了。官府查办妖人的公事也行了下来,李炳荣、易福奎、胡汉升一班人都逃跑了;于是顽意团一腔热烈的侦探兴致没有发挥的余地,只得罢休。 第十九章 彭礼和案之大披露 傅继祖一班人,自从癸卯甲辰发了一回侦探热没有结果之后,究竟一时不肯灰心;曾经请郝三胡子到江西袁州大马山走一趟,要探听诸天教开会争掌教的事。结果诸天庙是有一个,开会是没有的事;也只得搁在一边,另外寻些别的事情消遣。 匆匆地过了六七年,革命党起了事了。长沙是辛亥九月初一独立的;到了初十,一班军人又把都督焦达峰、副都督陈作新杀了,举出谭延-来做都督,成天的闹着北伐北伐。时势造英雄,傅继祖一班人都混在军队里。闹了些时,清廷退位了,中华民国开了新纪元;傅继祖一班人因为从军有功,大少爷摇头一变,都成了官了。傅继祖做湘潭县,谭延寿在军务厅,公孙宾之在民政司,很热心的替民国服务。 有一天,湘潭的十三总(街名)上发现一桩大赌案,当场枪杀了人。傅继祖派卫队一股脑儿都提了来问时,原来开赌的名叫胡汉升,凶手名叫罗德胜,死的人名叫覃学礼。傅继祖触起彭礼和的案子来,很注意的审问。 罗德胜供道:“历来奔走革命,光复后在北伐军里当过排长,和胡汉升、覃学礼是同事,遣散以来时常相聚。今儿偶然打麻雀牌消遣,谁知覃学礼偷了一张白板;我拿破了他,他恼羞成怒,拔出手枪来打我;我抢了他的手枪,掉转枪头比着威吓他;不料一时失手,枪子飞出去把他打死了。” 傅继祖冷笑道:“你不就是罗满干净吗?你在乡里当地主,也是奔走革命了。此时我且不问你,先把你押起来再说。”便吩咐带下去。再问胡汉升,供词和罗德胜一样,却承认是法师出身。 又传覃学礼的家属,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自称是学礼的母亲,号啕大哭的诉说道:“从前我儿子在长沙被人冤枉他谋杀侄儿,喜得我们亲家严智庵老爷求了北洋制台,才伸了冤!又可恨我们亲家老爷,不知听了甚么人的小话,硬要退婚。我儿子因此气伤了心,这才在外边嫖赌乌烟的闹;他父亲管他不住,为他着急死了,害得我没脸在长沙住;因此搬到湘潭来,过了几年穷日子。近来我儿子做了官,我正要享他的福,谁知被人打死了;我但不能活了,我要找他们拚命!” 傅继祖劝她一顿,叫人扶她下去;却是想起覃孙少奶奶当堂自杀的情形来,心里十分惊畏,以为这种报应真是活现在眼前,坏人总不会有好结果的!当下把这案的见证人都问过了,便专人到长沙,请谭延寿和公孙宾之带了从前调查得来的彭礼和案里的证据,一同到湘潭来商量问罗满老官的供。 约莫过了两天,谭延寿和公孙宾之又同了一个人来了。傅继祖见面时,却都认得他是李炳荣。原来李炳荣此时正在湖北都督府做副官,因为请假回家,和谭延寿认识了。这天恰同在公孙宾之家里接着傅继祖的信,李炳荣听得罗满老官因为打死了人被捉,当时叹了一口气道:“这人一定要遭杀身之涡的!”便对谭延寿、公孙宾之讲出罗满老官和姚子蓁一班人谋杀彭礼和的事情来。谭延寿和公孙宾之便邀李炳荣同到湘谭,又和傅继祖说了。 傅继祖便提出罗德胜来问,从筋节上一一驳诘,罗满老官只得一一招了。大略的供词道是: “彭礼和是个深心的人,他有意把胡仲文亲笔的过继文书底稿藏起来,本是预备后来勒索一笔大款子的。他那令牌原来是胡家学生的一方象牙界尺,因为打断了就丢了不要;他本来会刻图章,便拾了来,就势雕做个古来的圭形;却嫌短了不像,便做成个令牌,加刻上(五岳真形图)等等;又在横档上雕空一个槽,做了一个推盖盖上了。外面一点也看不出;他就把那张底稿藏在那槽里,过了十多年。 “仲文死后,他知道这底稿一定可以有销路了;又不便自己出面去卖给人家,便托我先到湘潭去打探风势。那时正是胡伯琴和胡厚斋捣乱的时候,还说不到要这底稿做证据,我略为放了点风出去便回来了;胡家一班人都不曾注意,只有姚子蓁注了意,悄悄地来问我可是有仲文的亲笔底稿么?我自然拍胸担保说是有的。 “那挑子蓁便去对胡汉元说,劝他收买了灭迹。汉元倚仗他在县里做了手脚,抽换了案卷,拒绝不要。姚子蓁又去对胡厚斋说,劝他买回去,那便是过继文书更硬朗了。厚斋问价钱,姚子蓁讨价五千两,厚斋嫌贵,又不要。姚子蓁碰了两边的钉子,气愤愤地告诉我,要我对彭礼和说:‘此刻讨价五千,他们不要;将来如果再要来找你买时,非得上万的银子决不可以答应他们!’这是辛丑年冬里的话。 “后来胡伯琴的官司输了,汉元出头和厚斋打官司。打了一年,厚斋要输了,这才托人找姚子蓁要买这张底稿。汉元也知道了,便托他堂兄弟做法师的胡汉升来找我,也要买这张底稿。汉元肯出一万银子,另外还许过手的人得三千两;厚斋只肯出八千,过手人只有一千两银子。我和姚子蓁一商量,自然要赶多的拿,便对彭礼和说:‘厚斋只肯出三千,汉元倒肯出六千,到底卖给谁呢?’ “可恨奸猾的彭礼和,他说:‘论钱多,我自然要卖给汉元;不过我和胡仲文宾东一场,论良心应该帮厚斋的忙。待我和厚斋当面讲去,有没有三千银子是不成问题。’姚子蓁和我都慌了,这才打定主意去偷他的令牌,另外买通了一个贼,告诉他去偷。 “偷出来时,打开盖一看,是个空槽,那底稿早被彭礼和藏在别处去了。我因此受了彭礼和一顿埋怨,他说我不应该将藏稿的地方在外边乱说,以致招人来偷,言语之间很疑心我做奸细。我只得发誓赌咒辩白一回,可是从此以后,彭礼和不相信我了,倒去托李炳荣经手;因为李炳荣和胡汉升同师学艺,又和厚斋的妻舅易福奎是要好的朋友。 “我和姚子蓁这才慌了,却又无可如何。便要打算勾通李炳荣一同做这事,大家分点钱用用;讵料李炳荣那东西,自命为正派人物,不但不许我和姚子蓁同做,而且责骂我们一顿;说不应该只认得钱,不认得朋友亲戚。 “我和姚子蓁气极了,便要害李炳荣。可是李炳荣实在有点法术,又会把势;恐怕做他不翻,非得找个帮手不可!姚子蓁一连找了几个人,都不敢接应;恰好河西季法师的女儿,混名叫做黑山鬼母的,到省里来了,便约她做帮手。 “鬼母生性好胜,听说李炳荣本领很大,本来有些不服气;当日就设下机谋,假造一个口信给李炳荣,说是他师父邵晓山在谷山有事,叫他去一趟。这就把李炳荣诓到了鬼母家里,冷不防就是一千斤掌。谁知李炳荣使了五步滑油法,鬼母的千斤掌不曾近得李炳荣的身,已经滑倒在地,跌断了右手,不得起来。李炳荣着实教训了鬼母一顿才走了,鬼母因此羞愧得离开湖南,不知下落。 “李炳荣知道我和姚子蓁干的事,便回绝了彭礼和,不替他经手卖底稿了;又劝彭礼和说我和姚子蓁无非是想几文过手钱;羊毛出在羊身上,横竖都是买主出钱,何必要割了我二人的荷包?彭礼和这才仍旧教我经手做事,并且收回了那块令牌。 “我和姚子蓁这才约了胡汉升和彭礼和当面讲价,和盘托出一万三的底子来;彭礼和还是不相信,说我们藏了私,一定要两万银子到手。我们没法可想,这才由姚子蓁起意,要谋杀彭礼和,我和胡汉升都赞成。布置好了,先一天,我就约了彭礼和到贡院里去交款子,姚子蓁、胡汉升已在贡院里等侯。 “可恨彭礼和死在临头还有许多的扭捏!我在小吴门口等他来了,他还要到槽坊里吃酒,说了许多的废话。我问他:‘底稿带出来没有?人家预备了现银子在那里等呢!’彭礼和说:‘只要他有钱,我总有货。’我说:‘这是要银货两交的。’彭礼和说:‘那是自然!我的随身宝岂有不带在身上的道理?’我听他这么说便放了心,便催他快去。 “他偏是慢条斯理的,左一杯右一杯吃了半日,我从来不曾见他吃过这许多的酒,心里暗想这真是要做个醉死鬼哩!好不容易等他吃完了酒,他醉得舌头都僵了,说话糊糊涂涂的,我只得搀着他走。那时雨又落得很大,我一手撑着伞;他又是偏偏倒倒的一步一盹,好不容易搀他到了贡院前;他忽然使劲把我一甩,我几乎被他甩跌了。我挣扎住了看他时,他睁着眼睛,口角流涎,大着舌头对我说道:‘我今天不卖给他们了,他嫌贵,我还不愿意呢!二万银子,你说是好价钱么?’我当时只得连哄带骗的,才把他搀进了贡院。 “那天天气很冷,姚子蓁和胡汉升等得不耐烦,肚皮饿了,又不敢走开;只得劈了几块号板子烧着,寻一个破罐子接些雨水,烧开水喝;见我搀着彭礼和到了,喜的跳将起来。该死的彭礼和,此时竟自两眼紧闭打起鼾来!我轻轻地把他扶放地上,三人打手势拿出绳子来,便要动手。 “彭礼和忽然咳嗽两声,又翻身睡了。胡汉升便取出带来的迷药,抹在彭礼和鼻子上,一声喷嚏,鼾声便微细起来。姚子蓁便道:‘我们先搜出那底稿来罢!’浑身搜遍了,不见有甚么稿,大家都怔住了。胡汉升见彭礼和虽然迷倒,右手仍旧紧紧的捏着伞把,便去伞里搜时,果然在伞把里搜着了。姚子蓁接着一看,便道:‘我们已经得了这件东西,何必一定要他的命?我们丢下他走罢!’ “我那时不肯答应,恐怕彭礼和醒转来找我,我脱不得身。这才把彭礼和扛到又北文场,由胡汉升在梁上结了绳子,我和姚子蓁抱住彭礼和往上套;那圈子套中了,我们一松手,彭礼和的身子只转了几转,手脚乱动了一阵,舌头就伸出来,气就断了。 “我们仍旧把他的钉鞋穿上,雨伞放好,才悄悄地出来;同到福胜旅馆写了三张合同,都画了押,分着收了,这才由姚子蓁带了底稿和胡汉升同到湘潭去讲生意。谁知胡汉元那个东西,见了底稿忽然翻悔,只肯出五百银子来收买;姚子蓁和胡汉升自然不肯卖给他,垂头丧气回来,彼此埋怨说不该白害了一条人命。 “只有我最后悔;不过事已做了,追不回来!又想到尸首总有发露的一天,万一有人问我时,我怎样回覆呢?便编了一大套鬼话,又悄悄地往彭家偷出令牌来,埋在义冢山里,就说是彭礼和因为那令牌被鬼害死了。我仔细想了又想,觉得只有这一说可以蒙得住人。 “过了些时,我听说官府要收拾贡院,我便慌了,便去和胡汉升商量。胡汉升本有几个徒弟在东边乡里当马脚,每次要发马了,总先到胡汉升设的乩坛里问神,于是我就去彭家主张打猖;胡汉升便假冒乩笔,把地方告诉了马脚,所以一打猖就寻着了。我便极力的说,彭礼和是被鬼找了自缢的,也有许多人相信,我以为没事了! “那时恰好姚子蓁拿了那底稿和胡厚斋讲生意,仍旧是九千两银子卖给他去了。第一回拿三千两,我们三人平分;第二回胡汉升要买田,他先拿足了两千,我和姚子蓁各得五百;第三回拿三千,我和姚子蓁对分,却在湘潭赌输了十分之九。 “及至回到长沙,听说有一班公子少爷要刁唆我那外侄告我,我急忙去找姚子蓁,姚子蓁已经捉了去了。我一时吓的没了主意,便独自逃到汉口去;住了几年,却和焦达峰的一个学生同住,彼此很说得来,我私下很替革命党送过几回信。湖南光复之后,焦达峰的学生荐我当北伐后备军的排长;胡汉升是我拉他同进北伐军的,也当了排长。至于那覃学礼,他却做了连副,我们因此认识。所以解散之后,聚在湘潭开赌,才有这一回打牌误杀的事。” 傅继祖录了罗满老官的供词,再问胡汉升,只得也招了;便把他二人钉镣收监,听候呈明都督民政长办理。傅继祖便备了酒肴,请李炳荣吃酒,谭延寿、公孙宾之作陪,拿了罗满老官的口供来看。 李炳荣看了道:“我辞谢彭礼和不替他经手,让姚子蓁一班人可以得钱;原是省得他们生心害人,谁知不久听得彭礼和死在贡院里。易福奎又来告诉我说,胡厚斋花了九千两银子,买了胡仲文亲笔的过继文书,又听说胡汉升买了二千多两银子的田。我把这几句话凑合起来一研究,彭礼和的死,当然是他们三个人闹的鬼。因为姚子蓁牢瘟病死了,罗满老官又在逃,专问胡汉升一个人是不中用的,所以我这几年一直闷在心里,不是傅先生已经拿住了罗满老官,我还不便说哩!” 谭延寿忍不住了,便问李炳荣道:“易福奎是你的至好,他和杨得中在东茅巷设了一个甚么集云坛,到底是甚么一回事?”李炳荣叹了一口气道:“这是他们胡闹!可是易福奎他们究竟是坏在那桩事上。我这几年很忏悔从前的行为,把他们装神弄鬼受报应的事记了几段,在一个小本子上,回头清出来送给各位看罢。”当夜尽欢而散。 过了几日,傅继祖接了都督民政长的批,叫把罗德胜和胡汉升解到省里,枪毙了完案。 第二十章 李炳荣之自述 李炳荣是醴陵东乡人,小时候非常顽皮,时常在外边闯祸。他父亲呕气极了,便把他关锁在一间屋子里;那屋子只有一个土窗,窗外有一株极大的白果树;树上分杈的地方,有一个茶杯大小的洞,有一对啄木鸟在里面做巢。李炳荣本听得人说啄木鸟会画符,若是学会了那符,听凭是甚么封锁坚固的门,符到处,那门自然而然的开了。 这年正是白果成熟的时候,他家用的一个看牛的小孩常常到后院里拾那落下来的白果。李炳荣便问那小孩道:“你要学法么?”那小孩便问:“怎么个学法呢?”李炳荣道:“容易!”使指着杈上的洞,教那小孩:“削一个木塞子去塞上,明天若是木塞子自己掉下来了,你就可以学法了。”那小孩很高兴的跑去削个木塞拿了来,爬上树去把那洞塞了,自去看牛。李炳荣就一心三思守着窗口,专等那啄木鸟回来。 约莫等了两三个时辰,啄木鸟回来了,进不得巢,便翩然飞下地来,□□(此处原稿缺两字——校注)地跳了几步,便用那长喙在黄泥地上画了几画。只听得飕的一声,那木塞如同弩箭一般直射到三丈外的草地里去了。啄木鸟散开翅膀在地上扫了两扫,扫乱了画的痕迹,便翩然飞进洞去。李炳荣留心它的跳法和画法,却记不全,第二天又教那小孩去塞;如此候了五六天,被李炳荣学会了,便自走出那间关锁的屋子来。 他父亲有些诧异,去看那屋子时,门大敞着;里外都没有撬坏的痕迹,锁开了,掉在地上;便打了李炳荣一顿,问他如何出来的。李炳荣耐着打不肯说真话,只说是门忽然开了,以为是父亲特地放他的,所以才走出来。他父亲拷问不出所以然,只得罢了;却是李炳荣的小孩顽皮办法,从此一点也不来了;专一的爱学法,只苦于没有师父。 过了几年,李炳荣十四岁了,偶然走到长岭上口渴起来;寻不见水,在一个枯涧边寻见一株酸枣树,结了些半生半熟的枣子在上头,便爬上去吃。忽然一阵狂风过去,一只牛大的白头虎从涧那边山凹里跳过涧来;随着那山凹边跳出一个人,腾空一般的落下来,恰恰落在那老虎前面。那老虎登时俯伏在地,那人用手去抚摩虎头;那老虎娇的像猫一样,翻转身来,用两只前爪去捧那人的手。 李炳荣又惊又羡,仔细看那人时,原来是一个老尼姑;两道白眉毛,从眼角上垂下来,足有三四寸长,一脸慈善之气。李炳荣那时一心只想拜老尼姑做师父,便不顾甚么,直溜下树来,跑上前跪下就叫师父。那老尼姑看了一看,便叹口气道:“你这孩子却也有点根器,可惜心太野了,修不得道。我不是你的师父,我指引你去拜一个师父罢!五年之后,你到贵州去一趟,自然有人收你做徒弟。”李炳荣那里肯罢手,只顾磕头哀求。 那老尼姑想了一想,道:“也罢,我传你些治病的符水。可是要守我的三个戒条:第一,不许取钱,送不送钱和送多少,听凭人家。第二,不许偷懒,无论早晚和大热大冷的天,不问你有甚么事占住了手,只要有人请你去看病,都要去治。第三,不许夸嘴!你要知道,治病治好了,是人家命不该绝;若是治的不好,只能说自己的功夫不精,我们的存心应该如此。” 李炳荣领了戒条,那老尼姑传了一遍咒语,袖里取出一本薄薄的抄本书给了李炳荣;拍一拍老虎的头,老虎“呜”的一声跳过涧那边去了,老尼姑也腾身而去。李炳荣朝天磕了几个头,回家悄悄的练习符水;一年之后,在醴陵就出了名。 后来,到长沙住了些时,已经十九岁了;便遵着老尼姑的吩咐,独自上贵州去。在玉屏山遇见邵晓山,拜了师父;跟随了十年,学会一身好拳棒,又得了祝尤科的嫡传。邵晓山也说李炳荣够不上讲身心性命之学,不再教了,只得辞别师父回家。路过洪江,遇见黑山教一个无名的好汉,斗起法来;李炳荣因为功夫太浅,看看抵挡不住。邵晓山突然走来,拦着那人道:“他虽是我的徒弟,可是苟二姑叫他来拜我为师的,你们不可以侵害他。”那人愤愤地走了。 李炳荣这才从头追问,才知道老尼姑是苟文润的第二个女儿;从征义堂逃出来,就在长岭上修行,邵晓山还是苟二姑的师侄。原来白莲教从苟文润分派,一支是黑山教,一支是诸天教,邵晓山便是诸天教第二代的祖师。 李炳荣回到醴陵,自知本领不高,专一用心苦练了十多年,才到长沙来行道。功夫很纯熟了,所以一时无敌!就做了长沙排、师两帮的领袖,很自矜贵,不肯为非作歹。不料彭礼和一案,因为怜念同师的胡汉升,不敢出来多事;就另外由南为昭的事,跑出个关大雄来甩了他一个筋斗。 原来关大雄是苟二姑的得意徒弟,不但精通法术,并且练会了奇门遁甲。他在长沙县花厅里忽然不见,乃是“六戊藏形”之法,不比一切旁门左道。他制死南为昭乃是用的“太乙摄魂术”,摄了南为昭的生魂,又招了某小姐的魂来对质,才慢慢地用种种刑法叫南为昭受痛苦。李炳荣不知底细,冒冒失失的出头,硬要和解,所以才碰在钉子上;李炳荣因此灰心,正打算要离开长沙,恰巧集云坛又闹了一个大笑话。 易福奎立集云坛,一来是安顿他平日所收留的孤魂野鬼,二来是借着替人求子的话骗一班女人的钱,甚至于还要骗几个女人随便玩玩。李炳荣早已明白,又为了朋友关系,不肯破脸去责罚易福奎;连易福奎的连手杨得中,都装糊涂放过了。 谁知长沙官府刚要严禁妖人的时候,易福奎正奸拐了一个女人;杨得中也和易福奎的老婆勾搭上了,各自带着逃跑。不多几天,易福奎在常德破案,杨得中在岳州破案,都下在牢里。李炳荣被同道的几位老前辈大大的责备了一场,说他太没有管教,面上更是无光!便趁着官府要拿办的风声,跑到宜昌去住了些时;却和宜昌的一个带兵官认识了,请他当一名军医。 光复之后,因为他不愿意再干符水治病的事,所以到都督府当了副官;这次回来,眼见罗、胡二人抵了彭礼和的命,心里却得卸下了一块千斤巨石,松快之至! 第二十一章 结语 癸丑年民军倒袁失败,作者正要去日本游历,在上海会见了傅继祖,同在邮船上谈起了以上种种的事实。作者当时发生了几种感想:第一,有鬼没鬼的问题从来两方都举不出确实的证据。现在世界上都说是科学万能,可是鬼的问题还不曾有正确的方式去研究;谁也不敢断定说有鬼,谁也不敢断定说没鬼。可是我个人的意见以为,鬼是应该有的,却不相信一班人所说鬼能够害人的话。 我何以说有鬼呢?世界上的东西,不必一定要形质完全,才可以证明他是有的。比方我们时时刻刻可以看见这个天,究竟天是个甚么东西?无论是谁也没法拿个凭据来证明的。通常的科学家说天是空气,空气以外是真空;请问,真空以外又是甚么?没法去找凭据,只得说是真空无际了。其实,真空到底应该无际,还是有际?总之都可以说,都可以不说;这疑问便不能有解答之一日,所以只得研究得到的地方假定他是真空无际便了。庄子说得好:“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极邪?其下视也,亦若是而已矣!”远得没有考究,只好说他是天,是青天了。 又比方我们时常感受接触的没形质的风,通常说他是流动的空气;而通常可以有使人感受同样接触的,便是人口鼻里的气。人的气,是呼吸的作用,很容易验明的;而那风,又是谁在那里主动着这么大的呼吸呢?庄子说:“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地球和其他行星都在天空里转动,地球自然要算不属于动植类的生物,所以不妨假定风是地球的吹息;然则,主动那地球在天空旋转的,又是个甚么东西?说他是星球的相互吸力吧!而所以使星球能够发生吸力的,又是甚么?这就只得说是阴阳二气了。 若讲到阴阳二气,不但红楼梦书里的史湘云没法举出证据来告诉翠缕丫头,便是讲先天八卦、后天八卦、太极图、无极图的宋学大儒,也没法举出阴阳的实质来告诉人;也不过是假定着说天地间无非是阴阳二气罢了!由此类推,没有法子考究的天,和来历不甚明白的风,乃至神秘幽渺的阴阳二气,科学家只能知道它的大概,终究说不出它的原来分子是甚么;便说了,也绝对不能拿了那分子来给大家看!又何尝不和鬼一样,总是拿不出来给大家验看的? 然而一般人对于天,因为它有颜色,可以看见;对于风,因为它有声和力,可以接触;对于阴阳二气,因为它有日月运行、寒暑推迁、气候差异,可以比例,都不甚怀疑;而独怀疑着人死之后的鬼,这也未免太不肯研究了!据我看来,鬼不过是生物死了以后的一个专名词罢了!有生以前叫做胎,无生以后叫做鬼;有生以前由胎渐渐的长成起来,无生以后当然由鬼渐渐的消灭了去。人比较一切生物的知觉运动来得完全,所以在鬼的时代,当然不能没有鬼的动作;不过那种鬼的动作,我们还没有升到鬼的阶级,不能知道。 然而一定要说鬼能够害人,我实在想不出他要害人的道理来!比方人要去害胎儿,也许是事实所有,然而总是人类例外的事;由此可见鬼来害人,一定是鬼类例外的事。例外的事,自然不能作为普通的标准。所以我承认有鬼,却不能承认鬼能害人。 第二,我以为法术是有治病的可能性,然而决不相信求神拜鬼就可以治病。据道家的说法,法术是修道时一种自卫的手段。能够自卫,当然可以救人;能够救人,当然也可以害人,这是极普通的事理。修道的人,炼精成气,炼气归神,其中要经过许多的修养;精神的作用,是不可与人以共见的;只有气的作用,可以留下许多奇特的事迹来。 我曾听说剑侠练剑,凝神一志的对着一把剑,静坐调息;久而久之,那把剑可以随着呼吸之气,来往进退。这种以气摄形的功夫,觉得很奇,究竟还是道家最粗浅的。古来飞卫学射,专注心神在一个虱子身上;旬日之后,看见虱子大如车轮;於是一箭射去,就射中了虱子的心,就是这个道理。 我又曾看见一个孕妇临产,胎儿死在腹中五日不下,危殆极了!偶然遇见一位祝尤科的老先生,请来救治。那老先生讨了一把剪刀、一张纸,铰成一个人形,随即把人形剪得稀烂。这边在厅外作法,那死胎连胞衣竟是一块一块的从产门里零碎掉下来。又曾见一个农夫,生了对口疮,肿得碗大,痛得直嚷;忽然来了一个过路的人,从人丛里伸手过来,在农夫后颈上一抓,对阶沿石上一撂,这人的对口疮登时不知去向!那石头上却长个瘿出来,石头还微微的颤动了一会。 这种都是以气摄形的道理,不能说他是妖魔鬼怪的!也与神道菩萨无干。不过,他们若是拿救人的这种法术转而作恶害人,可就不得了!所以巫蛊之祸,古今中外都有历史的风俗的关系;单是用科学的方法来判断,想要打破一般人的迷信,是不能成功的。因为照科学的方式去研究,实在难得其理解;然而事实确是不能消灭!科学家空口说白话,怎么能够挽回一般人迷信的趋向呢?作者的意见如此,略为发表出来,作为这篇小说的结束,还要请阅者诸君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