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外篇》 卷一 ? 喜遁 抱朴子曰﹕有怀冰先生者,薄周充之栖遑,悲吐握之良苦。让膏壤于陆海,爰躬耕乎斥卤。秘六奇以括囊,含琳琅而不吐。谧清音则莫之或闻,掩辉藻则世不得睹。背朝华于朱门,保恬寂乎蓬户。绝轨躅于金、张之闾,养浩然于幽人之仵。谓荣显为不幸,以玉帛为草土。抗灵规于云表,独违今而遂古。庇峻岫之巍峨,藉翠兰之芳茵。漱流霞之澄液,茹八石之精英。思眇眇焉若居乎虹霓之端,意飘飘焉若在乎倒景之邻。万物不能搅其和,四海不足汩其神。 于是有赴势公子闻之,慨然而叹曰﹕“空谷有项领之骏者,孙阳之耻也﹔太平遗冠世之才者,赏真之责也。安可令俊民全其独善之分,而使圣朝乏乎元凯之用哉!” 乃造而说曰﹕“徒闻振翅竦身,不能凌厉九霄,腾跚玄极,攸叙彝伦者,非英伟也。今先生操立断之锋,掩炳蔚之文,玩图籍于绝迹之薮,括藻丽乎鸟兽之群,陈龙章于晦夜,沈琳琅于重渊,蛰伏于盛夏,藏华于当春﹔虽复下帷覃思,殚毫骋藻,幽赞太极,阐释元本,言欢则木梗怡颜如巧笑,语戚则象颦戚页而滂沱,抑轻则鸿羽沈于弱水,抗重则玉石漂于飞波,离同则肝胆为胡越,合异则万殊而一和,切论则秋霜春肃,温辞则冰条吐葩,摧高则峻极颓沦,竦卑则渊池嵯峨,疵清则倚暗夜光,救浊则立治黄河。然不能沾大惠于庶物,着弘勋于皇家,名与朝露皆日希,体与蜉蝣并化,忽崇高于圣人之宝,忘川逝于大耋之嗟,窍为先生不取焉。 “盖闻大者天地,其次君臣。先圣忧时,思行其道,三月无君,皇皇如也。耻今圣主不与尧、舜一致,悯此黎民不可比屋而封,故或负鼎而龙跃,或扣角以凤歌,不须蒲轮而后动,不待文王而后兴。潜初飞五,与时消息,进有攸往之利,退无濡尾之累,明哲以保身,宣化以济俗。使夫承兰风以倾柯,濯清波以遣秽者,若沈景之应朗鉴,方圆之赴规矩。故勋格上下,惠沾八表。夫有唐所以巍巍,重华所以恭己,西伯所以三分,姬发所以革命,桓、文所以一匡,汉高所以应天,未有不致群贤为六翮,托豪杰为舟辑者也。若令各守洗耳之高,人执耦耕之分,则稽古之化不建,英明之盛不彰,明良之歌不作,括天之网不张矣。 “故藏器者珍于变通随时,英逸者贵于吐奇拨乱。若乃耀灵翳景于云表,则丽天之明不着﹔哮虎韬牙而握爪,则搏噬之捷不扬﹔太阿潜锋而不击,则立断之劲不显﹔骥马录口止宛趾而不驰,则追风之迅不形﹔并默则子贡与喑者同口,咸暝则离朱与目蒙瞽不殊矣。先生洁身而忽大伦之乱,得意而忘安上之义,存有关机之累,没无金石之声,庸人且犹愤色,何有大雅而无心哉! “夫绳舒则木直,正进则邪雕,有虞举则四凶戮,宣尼任则少卯枭,犹震雷骇则鼓咎鼓堙,朝日出则萤烛幽也。不拯招魂之病,则无为效越人之绝伎﹔不奖多难之世,则无以知非常之远量。高拱以观溺,非勿践之仁也,怀道以迷国,非作者之务也。若俟中唐殖占日之草,朝阳繁鸣凤之音,郊口止寺独角之兽,野攒连理之林,长旌卷而不悬,干戈戢而莫寻,少伯方将告退于成功,孰能相擢乎陆沈哉?深愿先生不远迷复哉!” 于是怀冰先生萧然遐眺,游气天衢,情神辽缅,旁若无物。俯而答曰﹕“呜呼!有是言乎?盖至人无为,栖神冲漠,不役志于禄利,故害辱不能加也﹔不口止屠止寺于险途,故倾坠不能为患也。藜藿不供,而意佚于方丈﹔齐编庸民,而心欢于有土。寝宜僚之舍,闭干木之闾,携庄、莱之友,治陋巷之居,确岳峙而不拔,岂有怀于卷舒乎?以欲广则浊和,故委世务而不纡眄﹔以位极者忧深,故背势利而无余疑。其贵不以爵也,富不以财也。侣云鹏以高逝,故不萦翮于腐鼠﹔以蕃、武为厚诫,故不改乐于箪瓢。 “且夫玄黄遐邈,而人生倏忽,以过隙之促,托罔极之间,迅乎犹奔星之暂见,飘乎似飞矢之电经。聊且优游以自得,安能苦形于外物或!夫鸾不圭网,不堕阱,相彼鸟兽,犹知为患,风尘之徒,曾是未吝也?若夫要离灭家以效功,纪信赴燔以诳楚,陈贾刎颈以证弟,仲由投命而菹醢,嬴门伏剑以表心,聂政感惠而屠菹,荆卿绝膑以报燕,樊公含悲而授首,皆下愚之狂惑,岂上智之攸取哉! “盖禄厚者责重,爵尊者神劳。故漆园垂纶,而不顾卿相之贵﹔柏成操耜,而不屑诸侯之高。羊说安乎屠肆,杨朱吝其一毛。侥求之徒,昧乎可欲,集不择木,仕不料世,贪进不虑负乘之祸,受任不计不堪之败﹔论荣贵则引伊、周以救溺,言亢悔则讳覆束而不记﹔伺河龙之睡而拨明珠,居量表之宠而冀无患﹔耽漏刻之安,蔽必至之危﹔无朝菌之荣,望大椿之寿﹔似蹈薄冰以待夏日,登朽枝而须劲风﹔渊鱼之引芳饵,泽雉之咽毒粒﹔咀漏脯以充饥,酣鸩酒以止渴也。 “昔箕子睹象箸而流泣,尼父闻偶葬而永叹,盖寻微以知着,原始以见终。然而暗夫蹈机不觉,何前识之至难,而利欲之尔笃邪!周成贤而信流言,公旦圣而走南楚,托鸱号鸟以告悲,赖金滕以仅免。况能寤之主,不世而一有﹔不悦之谤,无时而暂乏。德不以激烈风而起毙禾,事不以载王圭璧而称多才,嗟泣靡及,宜其然也。 “夫渐渍之久,则胶漆解坚﹔浸润之至,则骨肉乖析﹔尘羽之积,则沈舟折轴﹔三至之言,则市虎以成。故江充疏贱,非亲于元储,后母假继,非密于伯奇﹔而掘梗之诬,灭父子之恩﹔袖蜂之诳,破天性之爱。又况其他,安可自必。嗟乎!伍员所以怀忠而漂尸﹔悲夫!白起所以秉义而刎颈也。盖彻鉴所为寒心,匠人之所眩惑矣。 “又欲推短才以厘雷同,仗独是以弹众非。然不睹金虽克木,而锥钻不可以伐邓林﹔水虽胜火,而升合不足以救焚山。寸胶不能治黄河之浊,尺水不能却萧丘之热。是以身名并全者甚稀,而先笑后号者多有也。畏亢悔而贪荣之欲不灭,忌毁辱而争肆之情不遣,亦犹恶湿而泳深渊,憎影而不就阴,穿舟而息漏,猛爨而止沸者也。 “且夫安贫者以无财为富,甘卑者以不仕为荣。故幼安浮海而澄神,胡子甘心于退耕。逢、比有令德之罪,信、布隐功大之刑。一枝足以戢鸾羽,何烦乎丰林?潢夸足以泛龙鳞,岂事乎沧海?藜藿嘉于八珍,寒泉旨于酉需、酉录﹔蹑履美于赤舄,日皿袍丽于衮服﹔把木童安于杖钺,鸣条乐乎丝竹﹔茅茨艳于丹楹,采椽珍于刻桷﹔登高峰为台榭,疵岩雨[留为华屋﹔积篇章为敖庾,宝玄谈为金玉﹔弃细人之近恋,捐庸隶之所欲﹔游九皋以含欢,遣智慧以绝俗。同屈尺蠖,藏光守朴﹔表拙示讷,知止常足。然后咀嚼芝芳,风飞云浮﹔日希景九阳,附翼高游﹔仰栖梧桐,俯集玄洲。孰与衔辔而伏枥,同被绣于牺牛哉!” 赴势公子曰﹕“夫入而不出者,谓之耽宠忘退﹔往而不反者,谓之不仁无义。故达者以身非我有,任乎所值。隐显默语,无所必固。时止则止,时行则行。束帛之集,庭燎之举,则君子道长,在天利见。若运涉阳九谗胜之时,则不出户庭,括囊勿用。龙起凤戢,随时之宜。古人所以或避危乱而不肯入,或色斯举而不终日者,虑巫山之失火,恐芝艾之并焚耳。方今圣皇御运,世夷道泰,仁及苍生,惠风遐迈,威肃鬼方,泽沾九裔﹔仪坤德以厚载,拟干穹以高盖﹔神化则云行雨施,玄泽则烟火日皿汪岁﹔四门穆穆以博延,主思英逸以俾。此乃千载所希值,剖判之一会。而先生慕嘉遁之偏枯,不觉狷、华之害也﹔务乎单豹之养内,未睹暴虎之犯外也。是闻涉水之或溺,则谓乘舟者皆败﹔以商臣之凶逆,则谓继体无类也。” 怀冰先生曰﹕“圣化之盛,诚如高论。出处之事,人各有怀。故尧、舜在上,而箕、有巢栖之客﹔夏后御世,而穷薮有握耒之贤。岂有虑于此险哉?盖各附于所安也。是以高尚其志,不仕王侯,存夫爻象,匹夫所执,延州守节,圣人许焉。” “仆所以逍遥于丘园,敛迹乎草泽者,诚以才非政事,器乏治民,而多士云起,髦彦鳞萃,文武盈朝,庶事既康,故不欲复举熠耀以厕日月之间,拊扁瓦瓴于洪钟之侧,贡轻扇于坚冰之节,炫裘炉乎隆暑之月,必见捐于无用,速非时之巨嗤。若拥经著述,可以全真成名,有补末化﹔若强所不堪,则将颠沛惟咎,同悔小狐。故居其所长,以全其所短耳。虽无立朝之勋,即戎之劳﹔然切磋后生,弘道养正,殊途同一致,非损之民也。劣者全其一介,何及于许由,圣世恕而容之,同旷于有唐,不亦可乎!” 赴势公子勃然自失,肃尔改容,曰﹕“先生立言助教,文讨奸违,票退静以抑躁竞之俗,兴儒教以救微言之绝,非有出者,谁叙彝伦?非有隐者,谁诲童蒙?普天率土,莫匪臣民。亦何必垂缨执笏者为是,而乐饥衡门者可非乎!夫群迷乎云梦者,必须指南以知道﹔并乎沧海者,必仰辰极以得反。今闻嘉训,乃觉其蔽。请负衣冠,策驽希骥,泛爱与进,不嫌择焉。” 卷二 ? 逸民 抱朴子曰﹕余昔游乎云台之山,而造逸民,遇仕人在焉。仕人之言曰﹕“明明在上,总御八,华夷同归,要荒服事﹔而先生游柏成之遐武,混群伍于鸟兽。然时移俗异,世务不拘,故木食山栖,外物遗累者,古之清高,今之逋逃也。君子思危于未形,绝祸于方来,无乃去张毅之内热,就单豹之外害,畏盈抗虑,忘乱群之近忧,避牛迹之浅山佥],而堕百仞之不测,违濡足之泥泾,投炉冶而不觉乎?” 逸民答曰﹕“夫锐志于雏鼠者,不识驺虞之用心﹔盛务于庭粒者,安知鸳鸾之远指?犹焦螟之笑云鹏,朝菌之怪大椿,坎蛙之疑海鳖,井蛇之嗤应龙也。子诚喜惧于劝沮,焉识玄旷之高韵哉!吾幸生于尧、舜之世,何忧不得此人之志乎!” 仕人曰﹕“昔狂狷、华士义不事上,隐于海隅,而太公诛之。吾子沈遁,不亦危乎?”逸民曰﹕“吕尚长于用兵,短于为国,不能仪玄黄以覆载,拟海岳以博纳,褒贤贵德,乐育人才﹔而甘于刑杀,不修仁义,故其劫杀之祸,萌于始封,周公闻之,知其无国也。夫攻守异容,道贵知变,而吕尚无烹鲜之术,出致远之御,推战陈之法,害高尚之士,可谓赖甲胄以完刃,又兼之浮泳,以射走之仪,又望求之于准的者也。夫倾庶鸟之巢,则灵凤不集﹔漉鱼鳖之池,则神遐逝﹔刳凡兽之胎,则麒麟不止寺其郊﹔害一介之士,则英杰不践其境。吕尚创业垂统,以示后人,而张苛酷之端,开残贼之轨,适足以驱俊民以资他国,逐贤能以遗雠敌也。去彼市马骨以致骏足,轼陋巷以退秦兵者,不亦远乎! 子谓吕尚何如周公乎?”仕人曰﹕“不能审也。” 逸民曰﹕“夫周公大圣,以贵下贱,吐哺握发,惧于失人,从白屋之士七十人,布衣之徒亲执贽所师见者十人,所友者十有二人,皆不逼以在朝也。设令吕尚居周公之地,则此等皆成市朝之暴尸,而沟涧之腐此肉矣。唐尧非不能致许由、巢父也,虞舜非不能胁善郑、石户也,夏禹非不能逼柏成子高也,成汤非不能录卞随、务光也,魏文非不能屈干木也,晋平非不能吏亥唐也,然服而师之,贵而重之,岂六君之小弱也?诚以百行殊尚,默默难齐,慕尊贤之美称,耻贼善之丑迹,取之不足以增威,放之未忧于官旷,从其志则可以阐弘风化,熙隆退让,厉苟进之贪夫,感轻薄之冒昧﹔虽器不益于旦夕之用,才不周于立朝之俊,不亦愈于胁肩低眉,谄媚权右,提贽怀货,宵征同尘,争津竞济,市买名品,弃德行学问之本,赴雷同比周之末也?彼六君尚不肯苦言以侵隐士,宁肯加之锋刃乎!圣贤诚可师者,吕尚居然谬矣。 而敛之,尚临死,岂能自谓罪所应邪?魏武帝亦弄法严峻,果于杀戮,乃心欲用乎孔明,孔明自称不乐出身。武帝谢遣之曰﹕‘义不使高世之士,辱于污君之朝也。’其鞭挞九有,草创皇基,亦不妄矣。 “纷扰日久,求竞成俗,或推货贿以龙跃,或阶党援以凤起,风成化习,大道渐芜,后生昧然,儒训遂堙。将为立身,非财莫可。苟有卓然不群之士,不出户庭,潜志味道,诚宜优访,以兴谦退也。夫使孙、吴荷戈,一人之力耳﹔用其计术,则贤于万夫。今令大儒为吏,不必切事。肆之山林,则能陶冶童蒙,阐弘礼敬。何必服巨象使捕鼠,鸾(有脱文)也。” (脱“仕人曰”数语)“若乃零沦薮泽,空生徒死,亦安足贵乎?”逸民答曰﹕“子可谓守培土娄,玩狐丘,未登阆风而临云霓﹔玩滢汀,游潢夸,未浮南溟而涉天汉。凡所谓志人者,不必在乎禄位,不必须乎勋伐也。太上无己,其次无名,能振翼以绝群,骋迹以绝轨,为常人所不能为,割近才所不能割,少多不为凡俗所量,恬粹不为名位所染,淳风足以濯百代之秽,高操足以激将来之浊。何必纡朱曳紫,服冕乘轺,被牺牛之文绣,吞詹何之香饵,朝为张天之炎热,夕成冰冷之季灰! “夫斥晏鸟不以蓬榛易云霄之表,王鲔不以幽岫贸沧海之旷,虎豹入广厦而怀悲,鸿军鸟登嵩峦而含戚。物各有心,安其所长。莫不泰于得意,而惨于失所也。经世之士,悠悠皆是,一日无君,惶惶如也。譬犹蓝田之积玉,邓林之多材,良工大匠,肆意所用。亦何必栖鱼而沈鸟哉!嘉遁高蹈,先圣所许﹔或出或处,各从攸好。 “盖士之所贵,立德立言。若夫孝友仁义,操业清高,可谓立德矣。穷览《坟》、《索》,著述粲然,可谓立言矣。夫善郑无治民之功,未可谓减于俗吏﹔仲尼无攻伐之勋,不可以为不及于韩、白矣。身名并全,谓之为上。隐居求志,先民嘉焉。夷、齐一介,不合变通,古人嗟叹,谓不降辱。夫言不降者,明隐逸之为高也﹔不辱者,知羁絷之为夸也。圣人之清者,孟轲所美,亦云天爵贵于印绶。志修遗荣,孙卿所尚,道义既备,可轻王公。而世人所畏唯势,所重唯利。盛德身滞,便谓庸人﹔器小任大,便谓高士。或有乘危冒山佥,投死忘生,弃遗体于万仞之下,邀荣华乎一朝之间,比夫轻四海、爱胫毛之士,何其缅然邪!”仕人曰﹕“潜退之士,得意山泽,不荷世贵,荡然纵肆,不为时用,嗅禄利(有脱文),诚为天下无益之物,何如?”逸民答曰﹕“夫麟不吠守,凤不司晨,腾黄不引犁,尸祝不治庖也。且夫扬大明乎无外,宜妪煦之和风者,日也﹔耀华灯于暗夜,治金石以致用者,火也。天下不可以经时无日,不可以一旦无火,然其大小,不可同也。江海之外,弥纶二仪,升为云雨,降成百川﹔而朝夕之用,不及累仞之井,灌田溉园,未若沟渠之沃。校其巨细,孰为旷哉?桀、纣,帝王也﹔仲尼,陪臣也。今见比于桀、纣,则莫不怒焉﹔见拟于仲尼,则莫不悦焉。尔则贵贱果不在位也。故孟子云,禹、稷、颜渊,易地皆然矣。宰予亦谓,孔子贤于尧、舜远矣。夫匹庶而钧称于王者,儒生高极乎唐、虞者,德而已矣,何必官哉! “且夫交灵升于造化,运天地于怀抱,恢恢然世故不栖于心术,茫茫然宠辱不汨其纯白,流俗之所欲,不能染其神,近人之所惑,不能移其志。荣华,犹赘疣也﹔万物,犹蜩翼也。若然者,岂肯诘屈其支体,俯仰其容仪,挹酌于其所不喜,修索于其所弃遗,怡颜以取进,曲躬以避退,恐俗人之不悦,戚我身之凌迟,屈龙渊为锥钻之用,抑灵为鼙之音,推黄钺以适钐兼之持,挠华旗以入林杞之下乎?古公杖策而捐之,越翳入穴以逃之,季札退耕以委之,老莱灌园以远之,从其所好,莫与易也。故醇而不杂,斯则富矣﹔身不受役,其则贵矣。若夫剖符有土,所谓禄利耳,非富贵也。且夫官高者其责重,功大者人忌之,独有贫贱,莫与我争,可得长宝,而无忧焉。 “濯裘布被,拔葵去织,屯不掩豆,菜肴餐,又获逼下邀伪之讥,树塞反坫,三归玉食,穰侯之富,安昌之泰,则有僭上夸浊之累。未若游神典文,吐故纳新,求饱乎耒木吕之端,索日皿乎杼轴之间,腹仰河而已满,身集一枝而余安,万物芸芸,化为埃尘矣。弱糊口,布褐日皿袍,淡泊肆志,不忧不喜,斯尊乐,喻之无物也。 “夫仕也者,欲以为名邪?则修毫可以曳愤懑,篇章可以寄姓字,何假乎良史,何烦乎鼎哉!孟子不以矢石为功,扬云不以治民益世,求仁而得,不亦可乎?” 仕人又曰﹕“隐遁之士,则为不臣,亦岂宜居君之地,食君谷乎?”逸民曰﹕“何谓其然乎!昔颜回死,鲁定公将躬吊焉,使人访仲尼。仲尼曰﹕‘凡在邦内,皆臣也。’定公乃升自东阶,行君礼焉。由此论之,‘率土之滨,莫匪王臣’可知也。在朝者陈力以秉庶事,山林者修德以厉贪浊,殊途同归,俱人臣也。王者无外,天下为家,日月所照,雨露所及,皆其境也。安得悬虚空,餐咀流霞,而使之不居乎地,不食乎谷哉? “夫山之金玉,水之珠贝,虽不在府库之中,不给朝夕之用,然皆君之财也。退士不居肉食之列,亦犹山水之物也,岂非国有乎?许由不窜于四海之外,四皓不走于八荒之表也。故曰﹕万邦黎献,共惟帝臣。干木不荷戈戍境,筑垒疆场,而有蕃魏之功。今隐者洁行蓬荜之内,以咏先王之道,使民知退让,儒墨不替,此亦尧、舜之所许也。昔夷、齐不食周粟,鲍焦死于桥上,彼之,何足师表哉? “昔安帝以玄熏玉帛聘周彦祖。桓帝以玄熏玉帛聘韦休明,顺帝以玄熏玉帛聘杨仲宣,就拜侍中,不到。魏文帝征管幼安不至,又就拜光禄勋,竟不到﹔乃诏所在常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桓帝玄熏玉帛聘凭借孺子,就拜太原太守及东海相,不到。顺帝以玄熏玉帛聘樊季高,不到﹔乃诏所在常以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又赐几杖,待以师傅之礼。献帝时,郑康成州辟举贤良方正、茂才,公府十四辟,皆不就﹔公车征左中郎、博士、赵相、侍中、大司农,皆不起。昭帝公车征韩福,到﹔赐帛五十匹及羊、酒。法高卿再举孝廉,本州五辟,公府八辟,九举贤良、博士,三征,皆不就。桓帝以玄熏玉帛、安车轺轮聘韩伯休,不到。以玄熏玉帛、安车轺轮聘妾伯雅,就拜太中大夫、建为太守,不起。然皆见优重,不加威辟也。若此诸帝褒隐逸之士不谬者,则吕尚之诛华士为凶酷过恶,断可知矣。” 仕人乃怅然自失,慨尔永叹曰﹕“始悟超俗之理,非庸琐所见矣。” 卷三 ? 勖学 抱朴子曰:夫学者所以清澄性理, 簸扬埃秽, 雕锻矿璞, 砻炼屯钝, 启导聪明, 饰染质素, 察往知来, 博涉劝戒, 仰观俯察, 於是乎在, 人事王道, 於是乎备. 进可以为国, 退可以保己. 是以圣贤罔莫孜孜而勤之, 夙夜以勉之, 命尽日中而释, 饥寒危困而不废. 岂以有求於当世哉? 诚乐之自然也. 夫斫削刻画之薄伎, 射御骑乘之易事, 犹须惯习, 然後能善, 况乎人理之旷, 道德之远, 阴阳之变, 鬼神之情, 缅邈玄奥, 诚难生知. 虽云色白, 匪染弗丽;虽云味甘, 匪和弗美. 故瑶华不琢, 则耀夜之景不发;丹青不治, 则纯钩之劲不就. 火则不钻不生, 不扇不炽;水则不决不流, 不积不深. 故质虽在我, 而成之由彼也. 登阆风, 扪晨极, 然後知井谷之暗隘也;披七经, 玩百氏, 然後觉面墙之至困也. 夫不学而求知, 犹愿鱼而无网焉, 心虽勤而无获矣;广博以穷理, 犹须风而托焉, 体不劳而致远矣. 粉黛至则西施以加丽, 而宿瘤以藏丑;经术深则高才者洞达, 卤钝者醒悟. 文梓干云, 而不可名台榭者, 未加班轮之结构也;天然爽朗, 而不可谓之君子者, 不识大伦之臧否也. 欲超千里於终朝, 必假追影之足;欲凌洪波而遐济, 必因艘楫之器;欲见无外而不下堂, 必由之乎载籍;欲测渊微而不役神, 必得之乎明师. 故朱绿所以改素丝, 训诲所以移蒙蔽. 披玄云而扬大明, 则万物无所隐其状矣;舒竹帛而考古今, 则天地无所藏其情矣. 况於鬼神乎? 而况於人事乎? 泥涅可令齐坚乎金玉, 曲木可攻之以应绳墨, 百兽可教之以战陈, 畜牲可习之以进退, 沈鳞可动之以声音, 机石可感之以精诚, 又况乎含五常而禀最灵者哉! 低仰之驷, 教之功也;鸷击之禽, 习之驯也. 与彼凡马野鹰, 本实一类, 此以饰贵, 彼以质贱. 运行潦而勿辍, 必混流乎沧海矣;崇一篑而弗休, 必钧高乎峻极矣. 大川滔瀁, 则虬螭群游;日就月将, 则德立道备. 乃可以正. 梦乎丘旦, 何徒解桎乎困蒙哉! 昔仲由冠鸡带豘, 靃珥鸣蝉, 杖剑而舞, 盛称南山之劲竹, 欲任掘强之自然;尼父善诱, 染以德教, 遂成升堂之生, 而登四科之哲. 子张鄙人, 而灼聚凶猾, 渐渍道训, 成化名儒, 乃抗礼於王公, 岂直免於庸陋! 以是贤人悲寓世之倏忽, 疾泯没之无称;感朝闻之弘训, 悟通微之无类;惧将落之明戒, 觉罔念之作狂;不饱食以终日, 不弃功於寸阴;鉴逝川之勉志, 悼过隙之电速;割游情之不急, 损人间之末务;洗忧贫之心, 遣广愿之秽, 息畋猎博奕之游戏, 矫昼寝坐睡之懈怠;知徒思之无益, 遂振策於圣途. 学以聚之, 问以辩之, 进德修业, 温故知新. 夫周公上圣, 而日读百篇. 仲尼天纵, 而韦编三绝. 墨翟大贤, 载文盈车. 仲舒命世, 不窥园门. 倪宽带经以芸鉏, 路生截蒲以写书, 黄霸抱桎梏以受业, 甯子勤夙夜以倍功, 故能究览道奥, 穷测微言, 观万古如同日, 知八荒若庐庭, 考七耀之盈虚, 步三五之变化, 审盛衰之方来, 验善否於既往, 料玄黄於掌握, 甄未兆以如成. 故能盛德大业, 冠於当世, 清芒令问, 播於罔极也. 且夫闻商羊而戒浩瀁, 访鸟砮而洽东肃, 谘萍实而言色味, 讯土狗而识坟羊, 披《灵宝》而知山隐, 因折俎而说专车, 瞻离毕而分阴阳之候, 由冬螽而觉闰余之错, 何神之有? 学而已矣. 夫童谣犹助圣人之耳目, 岂况《坟》《索》之弘博哉! 才性有优劣, 思理有修短. 或有夙知而早成, 或有提耳而後喻. 夫速悟时习者, 骥騄之脚也;迟解晚觉者, 鹑鹊之翼也. 彼虽寻飞绝景, 止而不行, 则步武不过焉;此虽咫尺以进, 往而不辍, 则山泽可越焉. 明暗之学, 其犹兹乎? 盖少则志一而难忘, 长则神放而易失, 故修学务早, 及其精专, 习与性成, 不异自然也. 若乃绝伦之器, 盛年有故, 虽失之於旸谷, 而收之於虞渊. 方知良田之晚播, 愈於座岁之荒芜也. 日烛之喻, 斯言当矣. 世道多难, 儒教沦丧, 文武之轨, 将遂凋坠. 或沈溺於声色之中, 或驱驰於竞逐之路. 孤贫而精六艺者, 以游夏之资, 而抑顿乎九泉之下;因风而附凤翼者, 以驽庸之质, 犹辶回遑乎霞霄之表. 舍本逐末者, 谓之勤修庶几;拥经求己者, 谓之陆沈迂阔. 於是莫不蒙尘触雨, 戴霜履冰, 怀黄握白, 提清挈肥, 以赴邪径之近易, 规朝种而暮获矣. 若乃下帷高枕, 游神九典, 精义赜隐, 味道居静, 确乎建不拔之操, 扬青於岁寒之後, 不揆世以投迹, 不随众以萍漂者, 盖亦鲜矣. 汲汲於进趋, 悒闷於否滞者, 岂能舍至易速达之通途, 而守甚难必穷之塞路乎? 此川上所以无人, 《子衿》之所为作. 悯俗者所以痛心而长慨, 忧道者所以含悲而颓思也. 夫寒暑代谢, 否终则泰, 文武迭贵, 常然之数也. 冀群寇毕涤, 中兴在今, 七耀遵度, 旧邦惟新, 振天彗以广埽, 鼓九阳之洪炉, 运大钧乎皇极, 开玄模以轨物. 陶冶庶类, 匠成翘秀, 荡汰积埃, 革邪反正. 戢干戈, 橐弓矢, 兴辟雍之庠序, 集国子, 修文德, 发金声, 振玉音. 降风云於潜初, 旅束帛乎丘园, 令抱翼之凤, 奋翮於清虚;项领之骏, 骋迹於千里. 使夫含章抑郁, 穷览洽闻者, 申公伏生之徒, 发玄纁, 登蒲轮, 吐结气, 陈立素, 显其身, 行其道, 俾圣世迪唐虞之高轨, 驰升平之广途, 玄流沾於九垓, 惠风被乎无外. 五刑厝而颂声作, 和气洽而嘉禾遂生, 不亦休哉! 昔秦之二世, 不重儒术, 舍先圣之道, 习刑狱之法. 民不见德, 唯戮是闻. 故惑而不知反迷之路, 败而不知自救之方, 遂堕坠於云霄之上, 而敕韭粉乎不测之下. 惟尊及卑, 可无鉴乎! 卷四 ? 崇教 抱朴子曰﹕澄视于秋毫者,不见天文之焕炳。肆心于细务者,不觉儒道之弘远。玩鲍者忘蕙,迷大者不能反。夫受绳墨者无枉刳之木,染道训者无邪僻之人。饰治之术,莫良乎学。学之广在于不倦,不倦在于固志。志苟不固,则贫贱者汲汲于营生,富贵者沈伦于逸乐。是以遐览渊博者,旷代而时有﹔面墙之徒,比肩而接武也。 芥,口笔乏乎典据,牵引错于事类。剧谈则方战而已屈,临疑则未老而憔悴。虽叔麦之能辩,亦奚别乎瞽目贵哉! 抱朴子曰﹕盖闻帝之元储,必入太学,承师问道。齿于国子者,以知为臣,然后可以为君﹔知为子,然后可以为父也。故学立而仕,不以政学,操刀伤割,郑乔所叹。触情纵欲,谓之非人。而贵游子弟,生乎深宫之中,长乎妇人之手,忧惧之劳,未常经心,或未免于襁褓之中,而加青紫之官﹔才胜衣冠,而居清显之位。操杀生之威,提黜陟之柄,荣辱决于与夺,利病感于唇吻,爱恶无时暂乏,毁誉括厉于耳。嫌疑象类,似是而非,因机会以生无端,藉素信以设巧言,交构之变,千端万绪,巧算所不能详,毫墨所不能究也。无术学,则安能见邪正之真伪,具古今之行事?自悟之理,无所惑假,能无倾巢覆车之祸乎!先哲居高,不敢忘危,爱子欲教之义方,雕琢切磋,弗纳于邪伪。选明师以象成之,择良友以渐染之,督之以博览,示之以成败,使之察往以悟来,观彼以知此,驱之于直道之上,敛之乎检括之中,懔乎若跟挂于万仞,栗然有如乘奔以履冰。故能多远悔吝,保其贞吉也。昔诸窦蒙遗教之福,霍禹受率意之祸,中山、东平以好古而安,燕剌由面墙而危。前事不忘,今之良鉴也。汤、武染乎伊、吕,其兴勃然﹔辛、癸染乎推、崇,其亡忽焉。朋友师傅,尤宜精简。必取寒素德行之士,以清苦自立,以不群见惮者。其经术如仲舒、桓荣者,强直若龚遂、王吉者,能朝夕讲论忠孝之至道,正色证存亡之轨迹,以洗濯垢涅,闲邪矫枉,宜必抑情遵宪法,入德训者矣。 汉之末世,吴之晚年,则不然焉。望冠盖以选用,任朋党之华誉,有师友之名,无拾遗之实。匪唯无益,乃反为损。故其所讲说,非道德也﹔其所贡进,非忠益也。唯在于新声艳色,轻体妙手,评歌讴之清浊,理管弦之长短,相狗马之剿驽,议遨游之处所,比错途之好恶,方雕琢之精粗,校弹棋樗蒲之巧拙,计渔猎相掊之胜负,品藻妓妾之妍蚩,指摘衣服之鄙野,争骑乘之善否,论弓剑之疏密。招奇合异,至于无限,盈溢之过,日增月甚。其谈宫殿,则远拟瑶台、琼室,近效阿房、林光,以千门万户为局促,以昆明、太液为浅陋,笑茅茨为不肖,以土阶为朴马矣。民力竭于功役,储蓄靡于不急,起土山以准嵩、霍,决渠水以象九河﹔登凌霄之华观,辟云际之绮窗。淫音噪而惑耳,罗袂挥而乱目,濮上北里,迭奏迭起﹔或号或呼,俾昼作夜。流连于羽觞之间,沈沦乎弦节之侧。或建翠翳之青葱,或射勇禽于郊,驰轻足于山佥峻之上,暴僚隶于盛日之下,举火而往,乘星而返,机事废而不修,赏罚弃而不治。或浮文艘于晃养,布密网于绿川,垂香饵于涟潭,纵擢歌于清渊,飞高缴以下轻鸿,引沈纶以拔潜鳞﹔或结四且罘于林麓之中,合重围于山泽之表,列丹于丰草,骋逸骑于平原,纵卢猎以噬狡兽,飞轻鹞以鸷翔禽,劲弩殪狂兕,长戟毙熊虎。如此,既弥年而不厌,历载而无已矣。而又加之以四时请会,祖送庆贺,要思数之密客,接执贽之嘉宾。人间之务,密勿罔极。是以雅正稍远,遨逸渐笃。其去儒学,缅乎邈矣。能独见崇替之理,自拔沦溺之中,舍败德之山佥途,履长世之大道者,良甚鲜矣。嗟乎!此所以保国安家者至稀,而倾挠泣血者无算也。今圣明在上,稽古济物,坚堤防以杜决溢,明褒贬以彰劝沮﹔想宗室公族,及贵门富年,必当竞尚儒术,撙节艺文,释老庄之意(意字衍)不急,精六经之正道也 卷五 ? 君道 抱朴子曰﹕清玄剖而上浮,浊黄判而下沈。尊卑等威,于是乎着。往圣取诸两仪,而君臣之道立﹔设官分职,而雍熙之化隆。君人者,必修诸己以先四海,去偏党以平王道,遣私情以标至公,氦宇宙以笼万殊。真伪既明于物外矣,而兼之以自见﹔听受既聪于接来矣,而加之以自闻。仪决水以进善,钧绝弦以黜恶,昭德塞违,庸亲昵贤,使规尽其圆,矩竭其方,绳肆其直,斤效其。器无量表之任,才无失授之用。考名责实,屡省勤恤,树训典以示民极,审褒贬以彰劝沮,明检齐以杜僭滥,详直枉以违晦吝。其与之也,无叛理之幸﹔其夺之也,有百氏之掩。匠之以六艺,轨之以忠信,莅之以慈和,齐之以礼刑。扬仄陋以促沈抑,激清流以澄臧否。使物无诡道,事无非分。立朝牧民者,不得侵官越局﹔推毂即戎者,莫敢惮危顾命。悦近以怀远,修文以招携。阜百姓之财粟,阐进德之广途,杜机伪之繁务(下有脱文),则明罚敕法,哀敬折狱﹔淳化洽,则匿瑕藏疾,五教在宽。外总多士于文武,内建维城之穆属,使亲疏相持,尾为身干。枝虽茂而无伤本之忧,流虽盛而无背源之势。石盘岳峙,式遏觊觎。见三苗之倾殄,则知川源之未可恃也﹔睹翳幽之不守,则觉严山佥之不足赖也。夫江、汉犹存,而强楚虏辱﹔剑阁自如,而子阳赤族。四岳三涂土,实不一姓﹔金城汤池,未若人和。守在海外,匪山河也。 旨甘之进,则疏仪狄。容悦姑息,则沈栾激。除蒸子之谄,亲放麋之仁。鉴白龙以辍轻脱,观羸(原脱一字)以节无餍。防人彘之变于六宫之中,止汗血之求于绝域之外。除恶犬以遏酒酗之患,市马骨以招追风之骏。轼怒蛙以以劝勇,避螳螂以励武。聆公庐之谠言,容保甲之正直。剔腹背无益之毛,揽六翮凌虚之用。烹如簧以谧司原之箴,折菀若以迪梁伯之美。放丹姬以弭婉娈之迷,退子瑕以杜余桃之惑。藏渊中之鱼,操利器之柄。勿惮徙薪之烦,以省焦烂之费。鼓廉耻之陶冶,明考试之准的。怒不越法以加虐,喜不逾宪以厚遗。割情于所爱,而有犯者无赦﹔采善于所憎,而有劳者不遗。倾下(原脱一字)以纳忠,闻逆耳而不讳。广乞言于诽谤,虽委抑而不距。掩细瑕而录大用,忘近恶而念远功,使夫曹刿、孟明有修来之效,魏尚、张敞立雪耻之绩。身钩之贼臣,着匡合之弘勋﹔释缚之左车,吐止戈之高策。则鸺枭化为鸳鸾,邪伪变成忠贞。芒颖秀于斥卤,夜光起乎泥泞。剡锐载胥,九功允谐,西面逡巡,以延师友之才﹔尊事老叟,以敦孝悌之行。 是以渊蟠者仰赴,山栖者俯集。炳蔚内弼,九虎阚外御。政得于上,而物倾于下﹔惠发乎迩,而泽迈乎远。明哲宣力于攸莅,黔庶让畔于薮泽。尔乃蠲滋章之法令,振大和之清风。蒲轮玉帛,以抽丘园之俊民﹔元岂毕集,以究论道之损益。减牧羊之多人,反不酤之至醇,张仁让之闱,杜华竞之津,旌义正之操,弘道素之格。使附德者若潜萌之悦甘雨,见归者犹行潦之赴大川。黎民安之,若绿叶之缀修柯﹔左衽仰之,若众星之系北辰。 是以七政不乱象于玄极,寒温不谬节而错集。四灵备觌,芝华灼粲。甘露淋漉以霄附,嘉穗婀娜而盈箱。。丹魃逐于神潢,玄厉拘于广朔。百川无沸腾之异,南箕谧偃禾之暴,物无诡时之雕,人无嗟慨之响。囹圄虚陈,五刑寝厝。正朔所不加,冕绅所不暨,毡裘皮服,山栖海窜,莫不含欢革面,感和重译,灵禽贡于彤庭,瑶环献自西极。员首遽善,犹氤氲之顺劲风﹔要荒承指,若响亮之和绝音。诚升隆之盛致,三五之轨躅也。故能固庙祧于罔极,繁本枝乎百世矣。 夫根深则末盛矣,下乐则上安矣。马不调,造父不能超千里之迹﹔民不附,唐、虞不能致同天之美。马极则变态生,而倾偾惟忧矣﹔民困则多离叛,其祸必振矣。可不战战以待旦乎!可不栗栗而虑危乎!人主不澄思于治乱,不深鉴于亡征,虽目分百寻之秋毫,耳精八音之清浊,文则琳琅堕于笔端,武则钩铬摧于指掌,心苞万篇之诵,口播涛波之辩,犹无补于土崩,不救乎瓦解也。何者?不居其大,而务其细,滞乎下人之业,而暗元本之端也。诚能事过乎丛,临深履冰,居安不忘乘奔之戒,处存不废虑亡之惧,操纲领以整毛目,握道数以御众才,韩、白毕力以折冲,萧、曹竭能以经国,介一人之心致其果毅,谋夫协思进其长算﹔则人主虽从容玉房之内,逍遥云阁之端,羽爵腐于甘醪,乐人疲于拚舞,犹可以垂拱而任贤,高枕以责成。何必居茅茨之狭陋,食薄味之大羹,躬监门之劳役,怀损命之辛勤,然后可以惠流苍生,道洽海外哉!昏惑之君,则不然焉。其为政也,或仁而不断,朱紫混漫,正者不赏,邪者不罚。或苛猛惨酷,或纯威无恩,刑过乎重,不恕不逮。根露基颓,危犹巢幕,而自比于天日,拟固于泰山,谓克明俊德者不难及,小心翼翼者未足算也。于是无罪无辜,淫刑以逞,民不见德,唯戮是闻。官人则以顺志者为贤,擢才则以近习者为前。上宰鼎列,委之母后之族﹔专断顾问,决之阿谄之徒。所扬引则远九族外亲,而不简其器干﹔所信仗则在于琐才曲媚,而憎乎方直﹔所抑退则从雷同,而不察之以情﹔所宠进则任美谈,而不考其绩用。掌要治民之官,御戎专征之将,或贪污以坏所在矣,或营私以乱朝廷矣,或懦弱以败庶事矣,或匡怯以失军利矣。终于不觉,不忍黜斥,犹加亲委,冀其晚效。器小任大,遂及于祸。良才远量无援之士,或披褐而朝隐,或沈沦于穷否,怀道括囊,民力莫由,陵替之灾,所以多有也。又经典规戒,弗闻弗览,玩弄亵宴,是耽是务。高楼观而下道德,广苑囿而狭招纳,深池沼而浅恩信,悦狗马而恶蹇谔,贵珠玉而贱智略,丰绮纨而约惠泽,缓赈济而急聚敛,勤畋弋而忽稼穑,重兼并而轻民命,进优倡而退儒雅,厚嬖幸而薄战士,流声色而忘庶事,先酣游而后听断,数苦役而疏犒赐,工造费好不急之器,圈聚食肉靡谷之物。然则危亡不可以怨天,微弱不可以尤人也。夫吉凶由己,汤、武岂一哉?昔周文掩未埋之骨,而天下称其仁。殷纣剖比干之心,而四海疾其虐。望在具瞻,毁誉尤速。得失之举,不在多也。凡誉重则蛮、貊归怀,而不可以虚索也﹔毁积即华夏离心,而不可以言救也。是以小善虽无大益,而不可不为﹔细恶虽无近祸,而不可不去也。若乃肆情纵欲,而不与天下共其乐,故有忧莫之恤也。削基憎峻,而不觉下堕则上崩,故倾颓莫之扶也。于是辔策去于我手,神物假而不还,力勤财匮,民不堪命,众怨于下,天怒于上,田成盗全齐于帷幄,姬昌取有二于西邻,陈、吴之徒,奋剑而大呼,刘、项之伦,挥戈而骇,云梯乘于百雉之上,皓刃交于象魏之下,飞锋内荐,禁兵外溃,而乃忧悲以思邈世之大贤,拥彗以延岩栖之智士,慕伊、吕于嵩岫,招孙、吴于草莱,拜昌言而无所,思嘉算而莫问,犹大厦既燔,而运水于沧海,洪潦凌室,而造船于长洲矣。 夫巍巍之称,不可骄吝构﹔而东岳之封,未易以恣欲修也。上圣兼策载驰,犹惧不逮前﹔而庸主缓步按辔,而自以为过之。或于安而思危,或在山佥而自逸。或功成治定,而匪怠匪荒,或缀旒累卵,而不觉不寤。不有辛、癸之没溺,曷用贵钦明之高济哉?念兹在兹,庶乎庶乎! 卷六 ? 臣节 之指挥,羡张、陈之奇画,追周勃之尽忠,准二鲍之直视,蹈婴、弘之节丛,执恬、毅之守终,甘此离、纪炙身之分,戒彼韩、英失忠之祸。出不辞劳,入不数功,归勋引过,让以先下,专诚祗栗,恒若天威之在颜也﹔宵夙虔竦,有如汤镬之在侧也。负荷寄托,则以伊、周为师表﹔宣力四方,则以吉、召为轨仪﹔送往视居,则竭忠贞而不回﹔搏噬干纪,则若鹰之鸷鸟雀﹔蕃捍疆场,则慕魏张、李牧之高踪﹔莅众抚民,则希文翁、信臣之德化。夫忠至者无(原脱一字)以为国,况怀智以迷上乎?义督者灭祀而无惮,况黜辱之敢辞乎?故能保劳贵以显亲,托良哉于舆歌。昆吾彝器,能者镌勋。皋陶、后稷,亦何人哉!抱朴子曰﹕人臣勋不弘,则耻俸禄之虚厚也﹔绩不茂,则羞爵命之妄高也。履信思顺,天人攸赞﹔畏盈居谦,乃终有庆。举足则蹈道度,抗手则奉绳墨,褒崇虽淹留,而悔辱亦必远矣。若夫损上以附下,废公以营私,阿媚曲从,以水济水,君举虽谬,而谄笑赞善。数进玩好,陷主于恶。巧言毁政,令色取悦,上蔽人主之明,下杜进贤之路﹔外结出境之交,内树背公之党。虽才足饰非,言足文过,专威若赵高,擅朝如董卓,未有不身膏剡锋,家糜汤火者也。然而愚瞽舍正即邪,违真侣伪,亲览倾偾,不改其轨,殃祸之集,匪降自天也。 抱朴子曰﹕臣喻股肱,则手足也。履冰执热,不得辞焉。是以古人方之于地,掘之则出水泉,树之则秀百谷﹔生者立焉,死者入焉。功多而不望赏,劳瘁而不敢怨。审识斯术,保己之要也。 抱朴子曰﹕臣职分则治,统广则多滞。非贲、获之壮,不可以举兼人之重﹔非万夫之特,不可以总异官之局。韩侯所以罪侵冒之典,子元所以惧不胜之祸也。若乃才力绝伦,文武兼允,入有腹心之高算,出有折冲之远略,虽事殷而益举,两循而俱济,舍之则彝伦,委之而无其人者,兼之可也﹔非此器也,宜自忖引,辕若载重,鲜不及矣。常人贪荣,不虑后患,身既倾溺,而祸逮君亲,不亦哀哉!人皆辞斧斤所未开,而莫让摄官所不堪。嗟乎!陈、李所以作戒于力少,而子房所以高蹈于挹盈也。 卷七 ? 良规 抱朴子曰﹕翔集而不择木者,必有离四尉之禽矣。出身而不料时者,必有危辱之士矣。时之得也,则飘乎犹应龙之览景云﹔时之失也,则荡然若巨鱼之枯崇陆。是以智者藏其器以有待也,隐其身而有为也。若乃高岩将,非细缕所缀﹔龙门沸腾,非掬壤所遏。则不苟且于干没,不投险于侥幸矣。 抱朴子曰﹕周公之摄王位,伊尹之黜太甲,霍光之废昌邑,孙林之退少帝,谓之舍道用权,以安社稷。然周公之放逐狼跋,流言载路﹔伊尹终于受戮,大雾三日﹔霍光几于及身,家亦寻灭,孙林桑荫未移,首足异所。皆笑音未绝,而号口兆已及矣。夫危而不持,安用彼相?争臣七人,无道可救。致令王莽之徒,生其奸变,外引旧事以饰非,内包豺狼之祸心,由于伊、霍,基斯乱也。将来君子,宜深兹矣。夫废立之事,小顺大逆,不可长也。召王之谲,已见贬抑。况乃退主,恶其可乎!此等皆计行事成,徐乃受殃者耳。若夫阴谋始权,而贪人卖之,赤族殄祀﹔而他家封者,亦不少矣。若有奸佞翼成骄乱,若桀之干辛、秩口多,纣之崇恶来,厉之党也,改置忠良,不亦易乎?除君侧之众恶,流凶族于四裔,拥兵持疆,直道守法,严操柯斧,正色拱绳,明赏必罚,有犯无赦,官贤任能,唯忠是与,事无专擅,请而后行﹔君有违谬,据理正谏。战战竞竞,不忘恭敬,使社稷永安于上,己身无患于下。功成不处,乞骸告退,高选忠能,进以自代,不亦绰有余裕乎?何必夺至尊之玺绂,危所奉之见主哉! 夫君,天也,父也。君而可废,则天亦可改,父亦可易也。功盖世者不赏,威震主身危。此徒战胜攻取,勋劳无二者,且犹鸟尽而弓弃,兔讫而犬烹。况乎废退其君,而欲后主之爱己,是奚异夫为人子而举其所生捐之山谷,而取他人养之,而云我能为伯瑜、曾参之孝,但吾亲不中奉事,故弃去之。虽日享三牲,昏定晨省,岂能见怜信邪?霍光之徒,虽当时增班进爵,赏赐无量,皆以计见崇,岂斯人之诚心哉?夫纳弃妻而论前婿之恶,买仆虏而毁故主之暴,凡人庸夫,犹不平之。何者? 重伤其类,自然情也。故乐羊以安忍见疏,而秦西以过厚见亲。而世人诚谓汤、武为是,而伊、霍为贤,此乃相劝为逆者也。又见废之君,未必悉非也。或辅翼少主,作威作福,罪大恶积,虑于为后患﹔及尚持势,因而易之,以延近局之祸。规定策之功,计在自利,未必为国也。取威既重,杀生决口。见废之主,神器去矣,下流之罪,莫不归焉。虽知其然,孰敢形言?无东牟、朱虚以致其计,无南史、董狐以证其罪,将来今日,谁又理之?独见者乃能追觉桀、纣之恶不若是其恶,汤、武之事不若是其美也。方策所载,莫不尊君卑臣,强干弱枝。《春秋》之义,天不可雠。大圣着经,资父事君。民生在三,奉之如一。而许废立之事,开不道之端,下陵上替,难以训矣。俗儒沈沦鲍肆,困于诡辩,方论汤、武为食马肝,以弹斯事者,为不知权之为变,贵于起善而不犯顺,不谓反理而叛义正也。而前代立言者,不析之以大道,使有此情者加夫立剡锋之端,登方崩之山,非所以延年长世,远危之术。虽策命暂隆,弘赏暴集,无异乎牺牛之被纹绣,渊鱼之爱莽麦,渴者之资口于云日之酒,饥者之取饱于郁肉漏脯也。而属笔者皆共褒之,以为美谈,以不容诛之罪为知变,使人悒而永慨者也。 或谏余以此言为伤圣人,必见讥贬。余答曰﹕“舜、禹历试内外,然后受终文祖。虽有好伤,圣人者岂能伤哉!昔人严延年廷奏霍光为不道,于时上下肃然,无以折也。况吾为世之诫,无所指斥,何虑乎常言哉!” 卷八 ?时难 抱朴子曰﹕尽节无隐者,可为也。若夫使言必纳而身必安者,须时。时之否也。夫奸凶之徒妒所不逮,拥上抑下,恶直丑正,忧畏公方之弹击邪枉,是以务除胜己以纾其诛。明主不世而出,庸君迷于皂白,既不能受用忠益,或乃宣泄至言。于是弘恭、石显之徒,饰巧辞以构象似,假至公以售私奸。令献长生之术者,反获立死之罪﹔进安上之计者,旋受危身之祸。故曰﹕非言之难也,谈之时难也。 夫以贤说圣,犹未必即受,故伊尹干汤,至于七十也。以智告愚,则必不入,故文谏纣,终不纳也。言不见信,犹之可也。若乃李斯之诛韩非,庞涓之刖孙膑,上官之毁屈平,袁盎之中晁错,不可胜载也。为臣不易,岂一途也哉!盖往而不反者,所以功在身后﹔而藏器俟时者,所以百无一遇。高勋之臣旷代而一有﹔陷冰之徒,委积乎史策。悲夫,时之难遇也,如此其甚哉!由兹以言,吾知渭滨吕尚之俦,岩间傅说之属,怀其王佐之器,抱其邈世之材,秉竿拥筑,老死于庸儿之伍,而遂不遭文宗、高宗者,必不訾矣。 卷九 ? 官理 抱朴子曰﹕马录马耳之骋逸迹,由造父之御也﹔禹、稷之序百揆,遭唐、虞之主也。故能不劳而千里至,揖让而颂声作。若乃臧否之乘马肃马爽,殷辛之临三仁,欲长驱轻骛,则辔急辕逼,欲尽规竭忠,则祸如发机。所以车倾于险途,国覆而不振也。故良骏败于拙御,智士踬于暗世。仲尼不能止鲁侯之出,晏婴不能遏崔杼之乱。其才则是,主则非也。 夫君犹器也,臣犹物也,器小物大,不能相受矣。髫孺背千金而逐蛱蜨,越人弃八珍而甘蛙黾,即患不赏好,又病不识恶矣。夫不用,则虽珍而不贵矣﹔莫与,则伤之者必至。昔卫灵听圣言而数惊,秦孝闻高谈而睡寐,而欲缉隆平之化,收良能之勋,犹却行以逐驰,适楚而道燕也。 卷十 ? 务正 抱朴子曰﹕南溟引朝宗以成不测之深,玄圃崇本石以致极天之峻。大夏凌霄,赖群之积﹔轮曲辕直,无可阙之物。故元凯之佐登,而格天之化洽﹔折冲之才周,则逐鹿之奸寝。舜、禹所以有天下而不与,卫灵所以虽骄恣而不危也。众力并,则万钧不足举也﹔群智用,则庶绩不足康也。故繁足者死而不弊,多士者乱而不亡。然剑戟不长于缝缉,锥钻不可以击断,牛马不能吠守,鸡犬不任驾乘。役其所长,则事无废功﹔避其所短,则世无弃材矣。 卷十一 ? 贵贤 抱朴子曰﹕舍轻艘而涉无涯者,不见其必济也﹔无良辅而羡隆平者,未闻其有成也。鸿鸾之凌虚者,六翮之力也﹔渊之天飞者,云雾之偕也。故招贤用者,人主之要务也﹔立功立事者,髦俊之所思也。若乃乐治定而忽智士者,何异欲致远途而弃马其马录哉! 夫拔丘园之否滞,举遗漏之幽人,职尽其才,禄称其功者,君所以待贤者也﹔勤夙夜之在公,竭心力于百揆,进善退恶,知无不为者,臣所以报知己也。世有隐逸之民,而无独立之主者,士可以喜遁而无忧,君不可以无臣而致治。是以傅说、吕尚不汲汲于闻达者,道德备则轻王公也。而殷高、周文乃梦想乎得贤者,建洪勋必须良佐也。 患于生乎深宫之中,长乎妇人之手,不识稼穑之艰难,不知忧惧之何理,承家继体,蔽乎崇替。所急在乎侈靡,至务在乎游晏,般于畋猎,湎于酣乐,闻淫声则惊听,见艳色则改视。役聪用明,止此二事。鉴澄人物,不以经神,唯识玩弄可以悦心志,不知奇士可以安社稷。犀象珠玉,无足而至自万里之外﹔定倾之器,能行而沦乎四境之内。二竖之疾既据而募良医,栋桡之祸已集而思谋夫,何乎火起乃穿井,觉饥而占田哉!夫庸隶犹不可以不拊循而卒尽其力,安可以无素而暴得其用哉? 卷十二 ? 任能 或曰﹕“尾大于身者,不可掉﹔臣贤于君者,不可任。故口不容而强吞之者必哽,才非匹而安仗之者见轻。”抱朴子曰﹕“诡哉,言乎!昔者荆子总角而摄相事,实赖二十五老,臻乎惠康。子贱起家而治大邦,实由胜己者多,而招其弘益。齐桓杀兄而立,鸟兽其行,被发彝酒,妇闾三百,委政仲父,遂为霸宗﹔夷吾既终,祸乱亟起。鲁用季子二十余年,内无秕政,外无侵削﹔人之亡没,殄瘁响集。岂非才所不逮,其功如彼﹔自任其事,其祸如此乎!” “汉高决策于玄帏,定胜乎千里,则不如良、平﹔治兵多而益善,所向无敌,则不如信、布﹔兼而用之,帝业克成。故疾步累趋,未若托乘乎逸足﹔寻飞逐走,未若假伎乎鹰犬。夫劲弩难彀,而可以摧坚逮远﹔大舟难乘,而可以致重济深﹔猛将难御,而可以折冲拓境﹔高贤难临,而可以攸叙彝伦。“昔鲁哀庸主也,而仲尼上圣,不敢不尽其节﹔齐景下才也,而晏婴大贤,不敢不竭其诚。岂有人臣当与其君校智力之多少,计局量之优劣,必须尧、舜乃为之役哉!何事非君?何使非民?耻令其君不及唐、虞,此亦达者之用心也。” 卷十三 ? 钦士 抱朴子曰﹕由余在戎,而秦穆惟忧。楚杀得臣,而晋文乃喜。乐毅出而燕坏,种、蠡入而越霸。破国亡家,失士者也。岂徒有之者重,无之者轻而已哉!柳惠之墓,犹挫元寇之锐,况于坐之于朝廷乎?干木之隐,犹退践境之攻,况于置之于端右乎?郅都之象,使劲虏振慑。孔明之尸,犹令大国寝锋。以此御侮,则地必不侵矣﹔以此率师,则主必不辱矣。 是以明主旅束帛于穷巷,扬滞羽于瘁林,飞翘车于河梁,辟四门而不倦,不吝金璧,不远千里,不惮屈己,不耻卑辞,而以致贤为首务,得士为重宝。举之者受上赏,蔽之者为窃位。故公旦执贽于白屋,秦邵拜昌于张生。邹子涉境,而燕君拥彗﹔庄周未食,而赵惠竦立。晋平接亥唐,脚痹而坐不敢正﹔齐任之造稷丘,虽频繁而不辞其劳。楚王受笞于保申,□简去甲于公庐,彼虽降高抑满,以贵下贱,终亦并目以远其明,假耳以广其聪。龙腾虎踞,宜其然也。 卷十四 ? 用刑 抱朴子曰﹕莫不贵仁,而无能纯仁以致治也﹔莫不贱刑,而无能废刑以整民也。咸云﹕“明后御世,风向草偃。道洽化醇,安所用刑?”余乃论之曰﹕“夫德教者,黼黻之祭服也﹔刑罚者,捍刃之甲胄也。若德教治狡暴,犹以黼黻御剡锋也﹔以刑罚施平世,是以甲升庙堂也。故仁者养物之器,刑者惩非之具,我欲利之,而彼欲害之,加仁无悛,非刑不止。刑为仁佐,于是可知也。譬存玄胎息,呼吸吐纳,含景内视,熊经鸟伸者,长生之术也。然艰而且迟,为者鲜成,能得之者,万而一焉。病笃痛甚,身困命危,则不得不攻之以针石,治之以毒烈。若废和、鹊之方,而慕松、乔之道,则死者众矣。仁之为政,非为不美也。然黎庶巧伪,趋利忘义。若不齐之以威,纠之以刑,远羡羲、农之风,则乱不可振,其祸深大。以杀止杀,岂乐之哉! “八卦之作,穷理尽性,明罚用狱,着于《噬嗑》﹔系以徽墨,存乎《习坎》。然用刑其来尚矣。逮于轩辕,圣德尤高,而躬亲征伐,至于百战,僵尸涿鹿,流血阪泉,犹不能使时无叛逆,载戢干戈。亦安能使百姓皆良,民不犯罪而不治者,未之有也。唐、虞之盛,象天用刑,窜殛放流,天下乃服。汉文玄默,比隆成、康,犹断四百,鞭死者多。夫匠石不舍绳墨,故无不直之木。明主不废戮罚,故无陵迟之政也。 “盖天地之道,不能纯仁,故青阳阐陶育之和,素秋厉肃杀之威,融风扇则枯瘁摅藻,白露凝则繁英雕零。是以品物阜焉,岁功成焉。温而无寒,则蠕动不蛰,根植冬荣。宽而无严,则奸宄并作,利器长守。故明赏以存正,必罚以闲邪。劝沮之器,莫此之要。观民设教,济其宽猛,使懦不可狎,刚不伤恩。五刑之罪,至于三千,是绳不可曲也﹔司寇行刑,君为不举,是法不可废也。绳曲,则奸回萌矣﹔法废,则祸乱滋矣。 “亡国非无令也,患于令烦而不行﹔败军非无禁也,患于禁设而不止。故众慝弥蔓,而下黩其上。夫赏贵当功而不必重,罚贵得得罪而不必酷也。鞭朴废于家,则僮仆怠惰﹔征伐息于国,则群下不虔。爱待敬而不败,故制礼以崇之﹔德须威而久立,故作刑以肃之。班、垂不委规矩,故方圆不戾于物﹔明君不释法度,故机诈不肆其巧。唐、虞其仁如天,而不原四罪﹔姬公友于兄弟,而不赦二叔。仲尼之诛正卯,汉武之杀外甥,垂泪惜法,盖不获已也。故诛一以振万,损少以成多,方之栉发,则所利者众﹔比于割疽,则所全者大。是以灸刺惨痛而不可止者,以痊病也﹔刑法凶丑而不可罢者,以救弊也。六军如林,未必皆勇。排锋陷火,人情所惮。然恬颜以劝之,则投命者鲜﹔断斩以威之,则莫不奋击。故役欢笑者,不及叱之速﹔用诱悦者,未若刑戮之齐。是以安于感深谷而严其法,卫子疾弃灰而峻其辟。夫以其所畏,禁其所玩,峻而不犯,全民之术也。明治病之术者,杜未生之疾﹔达治乱之要者,遏将来之患。若乃以轻刑禁重罪,以薄法卫厚利,陈之滋章,而犯者弥多,有似穿阱以当路,非仁人之用怀也。 “善为政者,必先端此以率彼,治亲以整疏,不曲法以行意,必有罪而无赦。若石石昔之割爱以灭亲,晋文之忍情以斩颉。故仁者,为政之脂粉﹔刑者,御世之辔策﹔脂粉非体中之至急,而辔策须臾不可无也。肃恭少怠,则慢惰已至﹔威严暂驰,则群邪生心。当怒不怒,奸臣为虎﹔当杀不杀,大贼乃发。水久坏河,山起咫尺。寻木千丈,始于毫末﹔钻燧之火,勺水可灭﹔鹄卵未孚,指掌可縻。及其乘冲而燎巨野,奋六羽以凌朝霞,则虽智勇不能制也。故明君治难于其易,去恶于其微,不伐善以长乱,不操柯而犹豫焉。然则刑之为物,国之神器,君所自执,不可假人,犹长剑不可倒捉,巨鱼不可脱渊也。乃崇替之所由,安危之源本也。田常之夺齐,六卿之分晋,赵高之弒秦,王莽之篡汉,履霜逮冰,由来渐矣。或永叹于海滨,或拊心乎望夷,祸延宗祧,作戒将来者,由乎慕虚名于住古,忘实祸于当己也。” “但当先令而后诛,得情而勿喜,使伯氏无怨于失邑,虞、芮知耻而无讼耳。若强暴掩容,操绳而不惮,诱于含垢,莫蔓而不除,恃藏疾之大言,忘膏肓之近急,何异焦喉之渴切身,而遥指沧海于万里之外,滔天之水已及,而方造舟于长洲之林,安得免夸父之祸,脱沦水之害哉!世人薄申、韩之实事,嘉老、庄之诞谈。然而为政莫能错刑,杀人者原其死,伤人者赦其罪,所谓土木半瓦,无救朝饥者也。道家之言,高则高矣,用之则弊,辽落迂阔,譬犹干将不可以缝线,巨象不可使鼠,金舟不能凌阳侯之波,玉马不任骋千里之迹也。若行其言,则当燔桎梏,堕囹圄,罢有司,灭刑书,铸干戈,平城池,散府库,毁符节,撤关梁,掊衡量。胶离朱之目,塞子野之耳。泛然不系,反乎天牧﹔不训不营,相忘江湖。朝廷而若无人,民则至死不往来。可得而论,难得而行也。 “俗儒徒闻周以仁兴,秦以严亡,而未觉周所以得之不纯仁,而秦所以失之不独严也。昔周用肉刑,刖足劓鼻。盟津之令,后至者斩,毕力赏罚,誓有孥戮。考其所为,未尽仁也。及其叔世,罔法玩文,人主苛虐,号令不出宇宙,礼乐征伐,不复由己。群下力竞,还为长蛇。伐本塞源,毁冠裂冕。或沈之于汉,或流之一彘。失柄之败,由于不严也。秦之初兴,官人得才。卫鞅、由余之徒,式法于内﹔白起、王剪之伦,攻取于外。兼弱攻昧,取威定霸,吞噬四邻,咀嚼群雄,拓地攘戎,龙变龙视,实赖明赏必罚,以基帝业。降及杪季,骄于得意,穷奢极泰。加之以威虐,筑城万里,离宫千余,钟鼓女乐,不徒而具。骊山之役,太半之赋,闾左之戍,坑儒之酷,北击猃狁,南征百越,暴兵百万,动数十年。天下有生离之哀,家户怀怨旷之叹。白骨成山,虚祭布野。徐福出而重号口兆之雠,赵高入而屯豺狼之党。天下欲反,十室九空。其所以亡,岂由严刑?此为秦以严得之,非以严失之也。 “且刑由刃也,巧人以自成,拙者以自伤,为治国有道而助之以刑者,能令慝伪不作,凶邪改志。若纲绝网紊,得罪于天,用刑失理,其危必速。亦犹水火者所以活人,亦所以杀人,存乎能用之与不能用。“夫症瘕不除,而不修越人之术者,难图老彭之寿也。奸党实繁,而不严弹违之制者,未见其长世之福也。但当简于、张之徒,任以法理世﹔选赵陈之属,季以案劾。明主留神于上,忠良尽诚于下,见不善则若鹰鹯之搏鸟誉,睹乱萌则若雉田之芟芜秽。庆赏不谬加,而诛戮不失罪,则太平之轨不足迪。令而不犯,可庶几废刑致治,未敢谓然也。” 或曰﹕“然则刑罚果所以助教兴善,式曷轨忒也。若夫古之肉刑,亦可复与?”抱朴子曰﹕“曷为而不可哉!昔周用肉刑,积祀七百。汉氏废之,年代不如。至于改以鞭笞,大多死者。外有轻刑之名,内有杀人之实也。及于犯罪,上不足以至死,则其下唯有徒谪鞭杖,或遇赦令,则身无损﹔且髡其更生之发,挝其方愈之创,殊不足以惩次死之罪。今除肉刑,则死罪之下无复中刑在其间,而次死罪不得不止于徒谪鞭杖,是轻重不得适也。又犯罪者希而时有耳,至于杀之则恨重,而鞭之则恨轻,犯此者为多。今不用肉刑,是次死之罪,常不见治也。 “今若自非谋反大逆,恶于君亲,及军临敌犯军法者,及手杀人者,以肉刑代其死,则亦足以惩示凶人。而刑者犹任坐役,能有所为,又不绝其生类之道,而终身残毁,百姓见之,莫不寒心,亦足使未犯者肃栗,以彰示将来,乃过于杀人。杀人,非不重也。然辜之三日,行埋弃之,不知者众,不见者多也。若夫肉刑者之为票戒也多。昔魏世数议此事,诸硕儒达学,洽通殷理者,咸谓宜复肉刑,而意异者驳之,皆不合也。魏武帝亦以为然。直以二陲未宾,远人不能统至理者,卒闻中国刖人肢体,割人耳鼻,便当望风谓为酷虐,故且权停,以须四方之并耳。通人扬子云亦以为肉刑宜复也。但废之来久矣,坐而论道者,未以为急耳。” 卷十五 ? 审举 抱朴子曰﹕华、霍所以能崇极天之峻者,由乎其下之厚也﹔唐、虞所以能臻巍巍之功者,实赖股肱之良也。虽有孙阳之手,而无骐骥之足,则不得致千里矣。虽有稽古之才,而无宣力之佐,则莫缘凝庶绩矣。人君虽明并日月,神鉴未兆,然万机不可以独统,曲碎不可以亲总,必假目以遐览,借耳以广听,诚须有司,是康是赞。故圣君莫不根心招贤,以举才为首务,施玉帛于丘园,驰翘车于岩薮,劳于求人,逸于用能,上自槐棘,降逮皂隶,论道经国,莫不任职。恭己无为,而治平刑措﹔而化洽无外,万邦咸宁。设官分职,其犹构室,一物不堪,则崩桡之由也。然夫贡举之士,格以四科,三事九列,是之自出,必简标颖拔萃之俊,而汉之末叶,桓、灵之世,柄去帝室,政在奸臣,网漏防溃,风颓教沮,抑清德而扬谄媚,退履道而进多财。力竞成俗,苟得无耻,或输自售之宝,或卖要人之书,或父兄贵显,望门而辟命﹔或低头屈膝,积习而见收。 夫铨衡不平,则轻重错谬﹔斗斛不正,则少多混乱﹔绳墨不陈,则曲直不分,准格倾侧,则滓杂实繁。以之治人,则虐暴而豺贪,受取聚敛,以补买官之费﹔立之朝廷,则乱剧于棼丝。引用驽庸,以为党援,而望风向草偃,庶事之康,何异悬瓦砾而责夜光,弦不调而索清音哉!何可不澄浊飞沉,沙汰臧否,严试对之法,峻贪夫之防哉!殄瘁攸阶,可勿畏乎?古者诸侯贡士,适者谓之有功,有功者增班进爵﹔贡士不适者谓之有过,有过者黜位削地。犹复不能令诗人谧大车、素餐之刺,山林无伐檀、四且兔之贤。况举之无非才之罪,受之无负乘之患。衡量一失其格,多少安可复损乎?夫孤立之翘秀,藏器以待贾﹔琐碌之轻薄,人事以邀速。夫唯待价,故顿沦于穷瘁矣﹔夫唯邀速,故佻窍而腾跃矣。 盖鸟鸱屯飞,则鸳凤幽集﹔豺狼当路,则麒麟遐遁。举善而教,则不仁者远矣﹔奸伪荣显,则英杰潜逝。高概耻与茸为伍,清节羞入饕餮之贯。举任并谬,则群贤括囊﹔群贤括囊,则凶邪相引﹔凶邪相引,则小人道长﹔小人道长,则木寿杌比肩。颂声所以不作,怨嗟所以嗷嗷也。高干长材,恃能胜己,屈伸默语,听天任命,穷通得失,委之自然,亦焉得不堕多党者之后,而居有力者之下乎?逸伦之士,非礼不动,山峙渊亭,知之者希,驰逐之徒,蔽而毁之,故思贤之君,终不知奇才之所在,怀道之人,愿效力而莫从。虽抱稷、之器,资邈世之量,遂沈滞诣死,不得登叙也。而有党有力者,纷然鳞萃,人乏官旷,致者又美,亦安得不拾掇而用之乎? 灵、献之世,阉官用事,群奸秉权,危害忠良。台阁失选用于上,州郡轻贡举于下。夫选用失于上,则牧守非其人矣﹔贡举轻于下,则秀、孝不得贤矣。故时人语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又云﹕“古人欲达勤诵经,今世图官免治生。”盖疾之甚也。于时悬爵而卖之,犹列肆也﹔争津者买之,犹市人也。有直者无分而径进,空拳者望途而收迹。其货多者其官贵,其财少者其职卑。故东园积卖官之钱,崔烈有铜臭之嗤。上为下效,君行臣甚。故阿佞幸,独谈亲容。桑梓议主,中正吏部,并为魁侩,各责其估。清贫之士,何理有望哉!是既然矣。又邪正不同,譬犹冰炭﹔恶直之人,憎于非党。刀尺颠到者,则恐人之议己也﹔达不由道者,则患言论之不美也。乃共构合虚诬,中伤清德,瑕累横生,莫敢救拔。于是曾、闵获商臣之谤,孔、墨蒙盗跖之垢。怀正居贞者,填笮乎泥泞之中,而狡猾巧伪者,轩翥乎虹霓之际矣。而凡夫浅识,不辩邪正,谓守道者为陆沈,以履径者为知变。俗之随风而动,逐波而流者,安能复身于德行,苦思于学问哉!是莫不弃检括之劳,而赴用赂之速矣。斯诚有汉之所以倾,来代之所宜深鉴也。 或曰﹕“吾子论汉末贡举之事,诚得其病也。今必欲戒既往之失,避倾车之路,改有代之弦调,防法玩之或变,令濮上《巴人》,反安乐之正音,腠理之疾,无退走之滞患者,岂有方乎?士有风姿丰伟,雅望有余,而怀空抱虚,干植不足,以貌取之,则不必得贤,徐徐先试,则不可仓卒。将如之何?”抱朴子答曰﹕“知人则哲,上圣所难。今使牧守皆能审良才于未用,保性履之始终,诚未易也。但共遣其私情,竭其聪明,不为利欲动,不为属托屈。所欲举者,必澄思以察之,博访以详之,修其名而考其行,校同异以备虚饰。令亲族称其孝友,邦闾归其信义。尝小仕者,有忠清之效,治事之干,则寸锦足以知巧,刺鼠足以观勇也。“又,秀、孝皆宜如旧试经答策,防其罪对之奸,当令必绝其不中者勿署,吏加罚禁锢。其所举书不中者,刺史太守免官,不中左迁。中者多不中者少,后转不得过故。若受赇而举所不当,发觉有验者除名,禁锢终身,不以赦令原,所举与举者同罪。今试用此法,治一二岁之间,秀、孝必多不行者,亦足以知天下贡举不精之久矣。过此,则必多修德而勤学者矣。 “又诸居职,其犯公坐者,以法律从事﹔其以贪浊赃污为罪,不足死者,刑竟及遇赦,皆宜禁锢终身,轻者二十年。如此,不廉之吏,必将化为夷、齐矣。若临官受取,金钱山积,发觉则自恤得了,免退则旬日复用者,曾、史亦将变为盗跖矣。如此,则虽贡士皆中,不辞于官长之不良。” 或曰﹕“能言不必能行,今试经对策虽过,岂必有政事之才乎?”抱朴子答曰﹕“古者犹以射择人,况经术乎?如其舍旃,则未见余法之贤乎此也。夫丰草不秀瘠土,巨鱼不生小水,格言不吐庸人之口,高文不堕顽夫之笔。故披《洪范》而知箕子有经世之器,览九术而见范生怀治国之略,省夷吾之书,而明其有拨乱之干,视不害之文,而见其精霸王之道也。今孝廉必试经无脱谬,而秀才必对策无失指,则亦不得暗蔽也。良将高第取其胆武,犹复试之以对策,况文士乎?假令不能必尽得贤能,要必愈于了不试也。今且令天下诸当在贡举之流者,莫敢不勤学。但此一条,其为长益风教,亦不细矣。若使海内畏妄举之失,凡人息侥幸之求,背竞逐之末,归学问之本,儒道将大兴,而私货必渐绝,奇才可得而役,庶官可以不旷矣。” 或曰﹕“先生欲急贡举之法,但禁锢之罪,苛而且重,惧者甚众。夫急辔繁策,伯乐所不为﹔密防峻法,德政之所耻。”抱朴子曰﹕“夫骨填肉补之药,长于养体益寿,而不可以救日曷溺之急也。务宽含垢之政,可以莅敦御朴,而不可以拯衰弊之变也。虎狼见逼,不挥戈奋剑,而弹琴咏诗,吾未见其身可保也。燎火及室,不奔走灌注,而揖让盘旋,吾未见其焚之自息也。今与知欲卖策者论此,是与跖议捕盗也。”抱朴子曰﹕“今普天一统,九垓同风,王制政令,诚宜齐一。夫衡量小器,犹不可使往往有异,况人士之格,而可参差而无检乎?江表虽远,密迩海隅,然染道化,率礼教,亦既千余载矣。往虽暂隔,不盈百年,而儒学之事,亦不偏废也。惟以其土宇褊于中州,故人士之数,不得钧其多少耳。及其德行才学之高者,子游、仲任之徒,亦未谢上国也。昔吴土初附,其贡士见偃以不试。今太平已近四十年矣,犹复不试,所以使东南儒业衰于在昔也。此乃见同于左衽之类,非所以别之也。且夫君子犹爱人以礼,况为其恺悌之父母邪!法有招患,令有损化,其此之谓也。今贡士无复试者,则必皆修饰驰逐,以竞虚名,谁肯复开卷受书哉?所谓饶之适足以败之者也。 “自有天性好古,心悦艺文。学不为禄,味道忘贫,若法高卿、周生烈者。学精不仕(疑有脱文)徇乎荣利者,万之一耳。至于宁越、倪宽、黄霸之徒,所以强自笃励于典籍者,非天性也,皆由患苦困瘁,欲以经术自拔耳。向使非汉武之世,则朱买臣、严助之属,亦未必读书也。今若取富贵之道,幸有易于学者,而复素无自然之好,岂肯复空自勤苦,执洒埽为诸生,远行寻师问道者乎?兵兴之世,武贵文寝,俗人视儒士如仆虏,见经诰如芥壤者,何哉?由于声名背乎此也。夫不用譬犹售章甫于夷越,徇髯蛇于华夏矣。今若遐迩一例,明考课试,则必多负笈千里,以寻师友,转其礼赂之费,以买记籍者,不俟终日矣。” 抱朴子曰﹕才学之士堪秀、孝者,已不可多得矣。就令其人若桓、灵之世,举吏不先以财货,便安台阁主者,则虽诸经兼本解,于问无不对,犹见诬枉,使不得过矣。常追恨于时执事,不重为之防。余意谓新年当试贡举者,今年便可使儒官才士,豫作诸策,计足周用。集上禁其留草殿中,封闭之﹔临试之时,亟赋之。人事因缘于是绝。当答策者,皆可会着一处,高选台省之官亲监察之。又严禁其交关出入,毕事乃遣。违犯有罪无赦。如此,属托之翼窒矣。夫明君恃己之不可欺,不恃人之不欺己也。亦何耻于峻为斯制乎?若试经法立,则天下可以不立学官,而人自勤乐矣。案四科亦有明解法令之状,今在职之人,官无大小,悉不知法令。或有微言难晓,而小吏多顽,而使之决狱,无以死生委之,以轻百姓之命,付无知之人也。作官长不知法,为下吏所欺而不知,又决其口笔者,愤愤不能知食法,与不食不问,不以付主者。或以意断事,蹉跌不慎法令,亦可令廉良之吏,皆取明律令者试之如试经,高者随才品叙用。如此,天下必少弄法之吏,失理之狱矣。 卷十六 ? 交际 抱朴子曰:余以朋友之交,不宜浮杂。面而不心,扬雄攸讥。故虽位显名美,门齐年敌,而趋舍异规,业尚乖互者,未尝结焉。或有矜其先达,步高视远,或遗忽陵迟之旧好,或简弃后门之类味,或取人以官而不论德,其不遭知己,零沦丘园者,虽才深智远,操清节高者,不可也;其进趋偶合,位显官通者,虽面墙庸琐,必及也。如此之徒,虽能令壤虫云飞,斥晏鸟戾天,手捉刀尺,口为祸福,得之则排冰吐华,失之则当春雕悴,余代其叔口止脊,耻与共世。 穷之与达,不能求也。然而轻薄之人,无分之子,曾无疾非俄然之节,星言宵征,守其门廷,翕然谄笑,卑辞悦色,提壶执贽,时行索媚﹔勤苦积久,犹见嫌拒,乃行因托长者以构合之。其见受也,则踊悦过于幽系之遇赦﹔其不合也,则懊悴剧于丧病之逮己也。通塞有命,道贵正直,否泰付之自然,津途何足多咨。嗟乎细人,岂不鄙哉!人情不同,一何远邪?每为慨然,助彼羞之。 昔庄周见惠子从车之多,而弃其余鱼。余感俗士(或脱“无”)不汲汲于攀及至也。瞻彼云云,驰骋风尘者,不懋建德业,务本求己,而偏徇高交,以结朋党,谓人理莫比之要,当世莫此之急也。以岳峙独立者,为涩吝疏拙﹔以奴颜婢睐者,为晓解当世。风成俗习,莫不逐末,流遁遂往,可慨者也。或有德薄位高,器盈志溢,闻财利则惊掉,见奇士则坐睡。褴缕杖策,被褐负笈者,虽文艳相、雄,学优融、玄,同之埃芥,不加接引。若夫程郑、王孙、罗裒之徒,乘肥衣轻,怀金挟玉者,虽笔不集札,菽麦不分辩,为之倒屣,吐食握发。余徒恨不在其位,有斧无柯,无以为国家流秽浊于四裔,投畀于有北。彼虽赫奕,刀尺决乎(有脱文)势力足以移山拔海,吹呼能令泥象登云,造其门庭,我则未暇也。而多有下意怡颜,匍匐膝进,求交于若人,以图其益。悲夫!生民用心之不钧,何其辽邈之不肖也哉!余所以同生圣世而抱困贱,本后顾而不见者,今皆追瞻而不及,岂不有以乎!然性苟不堪,各从所好,以此存亡,予不能易也。 或又难曰﹕“时移世变,古今别务,行立乎己,名成乎人。金玉经于不测者,托于轻舟也﹔灵乌萃于玄霄者,扶摇之力也﹔芳兰之芬烈者,清风之功也﹔屈士起于丘园者,知己之助也。今先生所交必清澄其行业,所厚必沙汰其心性,孑然只口止寺,失弃名辈,结雠一世,招怨流俗,岂合和光以笼物,同法之高义乎?若比智而交,则白屋不降公旦之贵﹔若钧才而游,则尼父必无入室之客矣。”抱朴子曰﹕“吾闻详交者不失人,而泛结者多后悔。故曩哲先择而后交,不先交而后择也。子之所论,出人之计也﹔吾之所守,退士之志也。子云玉浮鸟高,皆有所因,诚复别理一家之说也。吾以为宁作不载之宝,不飞之鹏,不飏之兰,无党之士,亦(何?)损于夜光之质,垂天之大,含芳之卉,不朽之兰乎?且夫名多其实,位过其才,处之者犹鲜免于祸辱,交之者何足以为荣福哉! “由兹论之,则交彼而遇者,虽得达不足贵﹔芘之而误者,譬如荫朽树之被笮也。彼尚不能自止其颠蹶,亦安能救我之碎首哉!吾闻大丈夫之自得而外物者,其于庸人也,盖逼迫不获已而与之形接,虽以千计,犹蚤虱之积乎衣,而赘疣之攒乎体也。失之虽以万数,犹飞尘之去嵩、岱,邓林之堕朽条耳。岂以有之为益,无之觉损乎? “且夫朋友也者,必取乎直谅多闻,拾遗斥谬,生无请言,死无托辞,终始一契,寒暑不渝者。然而此人良未易得,而或默语殊途,或憎爱异心,或盛合衰离,或见利忘信。其处今也,璧犹禽鱼之结侣,冰炭之同器,欲其久合,安可得哉!夫父子天性,好恶宜钧,而子政、子骏,平论异隔﹔南山、伯奇,辩讼有无。面别心殊,其来尚矣。总而混之,不亦难哉! “世俗之人,交不论志,逐名趋势,热来冷去﹔见过不改,视迷不救﹔有利则独专而不相分,有害则苟免而不相恤﹔或事便则先取而不让,值机会则卖彼以安此。凡如是,则有不如无也。 “天下不为尽不中交也,率于为益者寡而生累者众。知人之明,上圣所难。而欲力厉近才,短于鉴物者,务广其交,又欲使悉得,可与经夷险而不易情,历危苦而相负荷者,吾未见其可多得也。虽搜琬琰于培土娄之上,索鸾凤乎鹪鹩之巢,未为难也。吾亦岂敢谓蓝田之阳,丹穴之中,为无此物哉!亦直言其稀已矣。 “夫操尚不同,犹金沈羽浮也。志好之乖次,犹火升而水降也。苟不可同,虽造化之灵,大块之匠,不可使同也,何可强乎!余所禀讷马矣,加之以天挺笃懒,诸戏弄之事,弹棋博弈,皆所恶见﹔及飞轻走迅,游猎傲览,咸所不为,殊不喜嘲亵。凡此数者,皆时世所好,莫不耽之,而余悉阙焉,故亲交所以尤辽也。加以挟直,好吐忠荩,药石所集,甘心者鲜。又欲勉之以学问,谏之以驰竞,止其樗蒲,节其沈湎,此又常人所不能悦也。 “毁方瓦合,违情偶俗,人之爱力,甚所不堪,而欲好日新,安可得哉!知其如此而不辩改之,可不谓之暗于当世,拙于用大乎?夫交而不卒,合而又离,则两受不弘之名,俱失克终之美。夫厚则亲爱生焉,薄则嫌隙结焉,自然之理也,可不详择乎!为可临觞者拊背,执手须臾,欲多其数而必其全,吾所惧也。” 或曰﹕“然则都可以无交乎?”抱朴子答曰﹕“何其然哉!夫畏水者何必废舟楫,忌伤者何必弃父斤?交之为道,其来尚矣。天地不交则不泰,上下不交即乖志。夫不泰则二气隔并矣,志乖则天下无国矣。然始之甚易,终之竟难。患乎所结非其人,败于争小以忘大也。《易》美多兰,《诗》咏百朋,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切思三益,大圣所嘉,门人所以增亲,恶言所以不至﹔管仲所以免诛戮而立霸功,子元所以去亭长而驱朱轩者,交之力也。 “单弦不能发《韶》、《夏》之和音,孑色不能成兖龙之玮烨,一味不能合伊鼎之甘,独木不能致邓林之茂。玄圃极天,盖由众石之积。南溟浩养,实须群流之赴。明镜举则倾冠见矣,羲和照则曲影觉矣,隐木括修则枉刺之疾消矣,良友结则辅仁之道弘矣。达者知其然也,所企及则必简乎胜己,所降结则必料乎同志。其处也则讲道进德,其出也则齐心比翼。否则钧鱼钓之业,泰则协经世之务。安则有以精义,危则有以相恤。耻令谭、青专面地之笃,不使王、贡擅弹冠之美。夫然,故交道可贵也。 “然(原文脱一字)实未易知,势利生去就,积毁坏刎颈之契,渐渍释胶漆之坚。于是有忘素情之惆叹,或睚而不思,遂令元伯、巨卿之好,独着于昔﹔张耳、陈余之变,屡构于今。推往寻来,良可叹也。夫梧禽不与鸱枭同枝,麟虞不与豺狼连群,清源不与浊潦混流,仁明不与凶暗同处。何者?渐染积而移直道,暴迫则生害也。” 彼心而不言,不以逆我耳而不纳,不以巧辩饰其非,不以华辞文其失,不形同而神乖,不若情而口合,不面从而背憎,不疾人之胜己,护其短而引其长,隐其失而宣其得,外无计数之诤,内遗心竞之累。夫然后《鹿鸣》之好全,而《伐木》之刺息。若乃轻合而不重离,易厚而不难薄,始如形影,终为参辰,至欢变为笃恨,接援化成雠敌,不详之悔,亦无以(原有脱文)。往者汉季陵迟,皇辔不振,在公之义替,纷竞之俗成。以违时为清高,以救世为辱身。尊卑礼坏,大伦遂乱。在位之人,不务尽节,委本趋末,背实寻声。王事废者其誉美,奸过积者其功多。莫不飞轮兼策,星言假寐,冒寒触暑,以走权门,市虚华之名于秉势之口,买非分之位于卖官之家。或争所欲,还相屠灭。 于是公叔、伟长疾其若彼,力不能正,不忍见之,尔乃发愤着论,杜门绝交,斯诚感激有为而然。盖矫枉而过正,非经常之永训也。徒当远非类之党,慎谄黩之源。何必裸袒以诡彼己,断粒以刺玉食哉!夫交之为非,重谏而不止,遂至大乱。故礼义之所弃,可以绝矣。 卷十七 ? 备阙 抱朴子曰﹕马要能奋兰筋以绝景,而不能履冰以乘深﹔猛虎能似雷霆以博噬,而不能踊云雾以凌虚。鸿、军鸟不能振翅于笼罩之中,轻鹞不能电击于几筵之下。物既然矣,人亦如之。故能调和阴阳者,未必能兼百行修简书也﹔能敷五迈九者,不必能全小洁经曲碎也。惠子,上相之标也,而不能役舟楫以凌阳侯﹔汉高,神武之杰也,而不能治产业、端检括﹔淮阴,良将之元也,而不能修农商、免饥寒﹔击勃,社稷之鲠也,而不能答钱谷、责狱辞。若以所短弃所长,则逸侪拔萃之才不用矣﹔责具体而论细礼,则匠世济民之勋不着矣。 天不能平其西北,地不能隆其东南,日月不能离光于曲穴,冲风涌扬波于井底。适齿则松木贾不及一寸之筵,挑耳则栋梁不如鹪鹩之羽,弹鸟则千金不及丸泥之用,缝缉则长剑不及数寸之针。何必伏巨象而捕鼠,制大鹏以司晨乎?故姜牙卖煦(疑作“浆’)无所售,而见师于文、武﹔蒋生愦慢于百里,而独步三槐。 卷十八 ? 擢才 抱朴子曰﹕华章藻蔚,非目蒙瞍所玩﹔英逸之才,非浅短所识。夫瞻视不能接物,则兖龙与素褐同价矣﹔聪鉴不足相涉,则俊民与庸夫一概矣。眼不见,则美不入神焉﹔莫之与,则伤之者至焉。且夫爱憎好恶,古今不均,时移俗易,物同价异。譬之夏后之璜,曩直连城,鬻之于今,贱于铜铁。故昔以隐居求志为高士,今以山林之儒为不肖。故圣世之良,乃暗俗之罪人也﹔往者之介洁,乃末叶之羸劣也。弘伟之士,履道之生,其崇信匪徒重仞之墙,其渊泽不唯吕梁之深也,故短近不能赏,而浅促不能测焉。因以异乎己而薄之矣,以不求我而疾之矣,不贵不用,何足言乎?乃有播埃尘于白王圭,生疮有于玉肌,讪疵雷同,攻伐独立,曾参蒙劫剽之垢,巢、许获穿窬之谤。自匪明并悬象,玄鉴表微者,焉能披泥抽沦玉,澄川掇沈珠哉!夫王圭璋居肆而不售,矧乃翳于般木璞乎?奇士扣角而见遏,况乃潜于四羊薮乎? 孙膑思骋其秘略,而司马刖之﹔韩非愿建治绩,而李斯杀之﹔贾谊慷慨,怀经国之术,而武夫排之﹔子政忠良,有匡危之具,而恭、显陷之。和氏所以抱璞而泣血,禽息所以发愤而碎首也。夫玉石易别于贤愚,爱宝情笃于好士,以易别之宝,合笃好之物,犹获罪截趾,历世受诬。况乎难知之贤,非意所急,谗人画蛇足于无形,奸臣畏忠贞之害己,体曲者忌绳墨之容,夜裸者憎明烛之来。是以高誉美行,抑而不扬,虚构之谤,先形生影。又无楚人号哭之荐,万无一遇,固其宜矣。 夫以玉为石者,亦将以石为玉矣﹔以贤为愚者,亦将以愚为贤者矣。以石为玉,未有伤也﹔以愚为贤者,亡之诊也。盖诊亡者虽存而必亡,犹脉死者虽生而必死也。可勿慎乎!于戏,悲夫!莫之思者也。昔仲尼上圣也,东受累于齐人,南见塞于子西。文种大贤也,初不齿于荆俗,末雍游于钧如。竞年立功,不亦难乎?夫结绿、玄黎,非陶、猗不能市也﹔千钧之重,非贲、获不能抱也。《白雪》之弦,非灵素不能徽也﹔迈伦之才,非明主不能用也。然耀灵、光夜之珍,不为莫求而亏其质,以苟且于贱贾﹔洪钟、周鼎(或有脱文),不为委沦而轻其体,取见举于侏儒﹔峄阳、云和,不为不御而息唱,以竞显于淫哇﹔冠群之德,不以沈抑而履径,而专节于流俗。是以和璧变为滞货,柔木废于勿用,赤刀之矿,不得经欧冶之炉﹔元凯之畴,终不值四门之辟也。 卷十九 ? 任命 抱朴子曰:余之友人有居泠先生者, 恬愉静素, 形神相忘, 外不饰惊愚之容, 内不寄有容之心, 游精坟诰, 乐以忘忧. 昼竞羲和之末景, 夕照望舒之余耀, 道靡远而不究, 言无微而不研. 然车迹不轫权右之国, 尺牍不经贵势之庭. 是以名不出蓬户, 身不离畎亩.於是翼亮大夫候而难之曰:“余闻渊蟠起则玄云赴, 道化雨沾则逸才奋. 故康衢有角歌之音, 鼎俎发凌风之迹. 沽之则收不赀之贾, 踊之则超在天之举. 耀逸景於旸谷, 播大明乎九垓. 勋荫当世, 声扬罔极. 故寻仞之途甚近而弗往者, 虽追风之脚不能到也;楹棁之下至卑而不动者, 虽鸿鶤之翅未之及也. 况乎寝足於大荒之表, 敛羽於幽梧之枝, 安得效迅以寻景, 振轻乎苍霄哉?年期奄冉而不久, 托世飘迅而不再, 智者履霜则知坚冰之必至, 处始则悟生物之有终. 六龙促轨於大浑, 华颠倏忽而告暮, 古人所以映顺流而顾叹, 眄过隙而兴悲矣.先生资命世之逸量, 含英伟以邈俗, 锐翰汪濊以波涌, 六奇抑郁而渊稸;然不能凌扶摇以高竦, 扬清耀於九玄, 器不陈於瑚簋之末, 体不免於负薪之劳, 犹奏和音於聋俗之地, 鬻章甫於被发之域. 徒忘寤於翰林, 锐意以穷神, 崇琬琰於怀抱之内, 吐琳琅於毛墨之端, 躬困屡空之俭,神劳坚高之间,譬若埋尺璧于重壤之下,封文锦于沓匮之中,终无交易之富,孰赏堙翳之珍哉? “夫龙骥维絷,则无以别乎蹇驴﹔赤刀韬锋,则曷用异于铅刃。鱼鲔不居牛迹,大鹏不滞蒿林。愿先生委龙蛇之穴,升利见之途,释户庭之独洁,览二鼠而远寤,越穷谷以登高,袭丹藻以改素,竞惊于清晨,不盘旋以错度,收名器于崇高,响钟鼎之庆祚。柏成一介之夫,采薇可足多慕乎?” 居泠先生应曰﹕“盖闻灵机冥缅,混芒眇昧,祸福交错乎倚伏之间,兴亡缠绵乎盈虚之会﹔迅游者不能脱逐身之景,乐成者不能免理致之败﹔匡流末者,未若挺治乎无兆之中﹔整已然者,不逮反本乎玄朴之外。是以觉蠖者,甘屈以保伸﹔识通塞者,不惨悦于否泰。且夫洪陶范物,大象流形,躁静异尚,翔沈舛情。金宝其重,羽矜其轻。笃隘者执束于滓涅,达妙者逍遥于玄清。潢夸纳行潦而潘溢,渤解吞百川而不盈。鱼由虾踊悦于泥泞,赤螭凌厉乎高冥。嚼香饵者,快嗜欲而赴死﹔味虚淡者,含天和而趋生﹔识机神者,瞻无兆而弗惑﹔暗休咎者,触强弩而不惊。各附攸好,安肯改营? “吾闻五玉不能自剖于嵩岫,腾蛇不能无雾而电征,龙渊不能勿操而断犀兕,景钟不能莫扣而扬洪声。金芝须商风而激耀,仓庚俟烟火日皿而修鸣,马其马录不苟驰以赴险,君子不诡遇以毁名。运屯则沈沦于勿用,时行则高竦乎天庭。士以自炫为不高,女以自媒为不贞。何必委洗耳之峻标,效负俎之干荣哉?夫其穷也,则有虞婆娑而陶钓,尚父见逐于愚妪,范生来辱于溺篑,弘、式匿奇于耕牧﹔及其达也,则淮阴投竿而称孤,文种解尸乔而纡青,傅说释筑而论道,管子脱桎为上卿。盖君子藏器以有待也,禾畜德以有为也,非其时不见也,非其君不事也,穷达任所值,出处无所系。其静也,则为逸民之宗﹔其动也,则为元凯之表。或运思于立言,或铭勋乎国器。殊途同归,其致一焉。 “士能为可贵之行,而不能使俗必贵之也﹔能为可用之才,而不能使世必用之也。被褐、茹草、四且兔,则心欢意得,如将终身,服冕乘轺,兼朱重紫,则若固有之。常如布衣,此至人之用怀也。若席上之珍不积,环堵之操不粹者,予之罪也。知之者希,名位不臻,以玉为石,谓凤曰晏鸟者,非余罪也。夫汲汲于见知,悒悒于否滞者,裳民之情也﹔浩然而养气,淡尔而靡欲者,无闷之志也。时至道行,器大者不悦﹔天地之间,知命者不忧。若乃徇万金之货,以索百十之售,多失骨干毛,我则未暇矣。” 卷二十 ? 名实 门人问曰﹕“闻汉末之世,灵、献之时,品藻乖滥,英逸穷滞,饕餮得志,名不准实,贾不本物,以其通者为贤,寒者为愚。其故何哉?”抱朴子答曰﹕“夫雷霆车訇磕,而或不闻焉﹔七曜经天,而或不见焉。岂唯形器有聋瞽哉!心神所蔽,亦又如之。是以闻格言而不识者,非无耳也﹔见英异而不知者,非无目也﹔由乎聪不经妙,而明不逮奇也。夫智大量远者,盘桓以山峙﹔器小志近者,蓬飞而萍浮。夫唯山峙,故莫之能动焉﹔夫唯萍浮,故流而不滞焉。方之货也,则缄连以待贾者,唯至珍而难售﹔鸣鼓以徇之者,虽凡蔽而易尽。比之材也,则结根于嵩、岱者,虽竦盖千仞,垂荫万亩,而莫之知也﹔插株途要者,虽钩曲戾细而速朽,而犹见用也。故庙堂有枯杨之瑚、簋,穷谷多不伐之梓、豫也。是以窃华名者,蝼蜥腾于云霄﹔失实贾者,翠沦乎九泉。于是斥晏鸟凌风以高奋,灵凤卷翮以幽戢,铅锋充太阿之宝,犬羊佻虎狼之资矣。夫佞者鼓珍赂为劲羽,则无高而不到矣﹔乘朋党为舟楫,则无远而不济矣。持之以夙兴侧立,加之以先意承指,其利口谀辞也似辩,其道听途说也似学,其心险貌柔也似仁,其行污言洁也似廉,其好说人短也似忠,其不知忌讳也似直,故多通焉。且亦奉望我者,欲我益之,不求我者,我不能爱,自然之理也。 “夫贤常少而愚常多,多则比周而匿瑕,少则孤弱而无援,佞人相汲引而柴正路,俊哲处下位而不见知,拔茅之义圯,而负乘之群兴,亢龙高坠,泣血涟如。故子西逐大圣之仲尼,臧仓毁命世之孟轲。二生不免斯患,降兹亦何足言!斯祸盖与开辟并生,苦之匪唯一世也。历览振古,多同此疾。至于驽蹇矫首于王周辇,马戎骥委牧乎林,彼己尸禄,邦国殄瘁,下凌上替,实此之由。或虫流而莫敛,或逆窜于申亥,或擢筋于庙梁,或绝命于望夷,盖所拔之非真,而忠能之不用也。 “故明君勤于招贤,而汲汲于擢奇,导达凝滞,而严防壅蔽。才诚足委,不拘于屠钓﹔言审可施,抽之于戎戍。或举于牛口之下,而加之于群僚之上﹔或拔于桎梏之中,而任以社稷之重。故能勋业隆济,拓境服远,取威定功,垂统长世也。 “夫直绳者,枉木之所憎也﹔清公者,奸慝之所雠也。人主不能运玄鉴以索隐,而必须当途之所举。然每观前代专权之徒,率其所举皆在乎附己者也,所荐者先乎利己者也。毁所畏而进所爱,所畏则至公者也,所爱则同私者也。至公用则奸党破,众私立则主威夺矣﹔奸党破则升泰之所由也,主威夺则危亡之端渐矣。毁所畏则恐辞之不痛,虽刖劓之,犹未意焉,故必除之而后快也﹔彼进所爱则苦谈之不美,虽位超之,犹未逞心焉,故必危彼以安此也。是故抱枉而死,无愆而黜者,有自来矣。 益。亦犹撮壤不能填决河,升水不能殄原火。于是鼓戢雷霆之音,革兆革卑恣喋之响。芳蕙芟夷,臭鲍佩御。玄倾弃而不羞,酉离酪专灌于圆丘。汗血驱放而垂耳,跛蹇驰骋于銮轩。此古人之所以怀沙负石,赴流鱼葬,而不堪与之同世也。已矣!悲夫! “然捐玄黎于夸泞,非夜光之不真也,由莫识焉﹔投彤卢而不弯,非繁弱之不劲也,坐莫赏焉。故琼瑶俟荆和而显连城之价,乌号须逢门而着陷坚之功,飞菟待子豫而腾,俊民值知己而宣力。若夫美玉不出重岫,良弓不凿百札,骥马录不服朱轩,命世不履爵势,则孰知其能摅符彩之耀晔,顿云禽于千仞,骋逸迹以追风,康庶绩于百揆乎?夫其不遇,亦得不杂糅于瓦石,钧贱于朽木,列镳于下乘,等望于凡琐哉!嗟乎!弓广棘矢而望高手于渠、广,策疲驽而求继轨于周穆,放斧斤而欲双巧于班、墨,忽良才而欲彝伦之攸叙,不亦难乎?名实虽漏于一世,德音可邀乎将来。乐天知命,何虑何忧?安时处顺,何怨何忧哉! 卷二十一 ? 清鉴 抱朴子曰﹔咸谓勇力绝伦者,则上将之器﹔洽闻治乱者,则三、九之才也。然张飞、关羽万人之敌,而皆丧元辱主,授首非所﹔孔融、边让文学邈俗,而并不达治务,所在败绩。邓禹、马援田间诸生,而善于用兵﹔萧何、曹参不涉经诰,而优于宰辅。尔则知人果未易也。欲试可乃已,则恐成折足覆束﹔欲听言察貌,则或似是而非,真伪混错。然而世人甚以为易,经耳过目,谓可精尽。余甚猜焉,未敢许也。区别臧否,瞻形得神,存乎其人,不可力为。自非明并日月,听闻无音者,愿加清澄,以渐进用,不可顿任。轻假利器,收还之既甚难,所损者亦已多矣。无以一事暗保其余,同乎己者,未必可用﹔异于我者,未必可忽也。 或难曰﹕“夫在天者垂象,在地者有形,故望山度水,则高深可推﹔风起云飞,则吉凶可步。智者睹木不瘁,则悟美玉之在山﹔觌岸不枯,则觉明珠之沈渊。彗星出,则知鱼鱼之方死﹔日月蚀,则识骐之共斗。华、霍不须称,而无限之重可知矣﹔江、河不待量,而不测之数已定矣。鸿鹄之翼,马录骐之足,虽未飞走,轻迅可必也。豪曹之剑,徐氏匕首,虽未奋击,其立断无疑也。马交子有吞牛之容,有凌鸷之貌。卉茂者土必沃,鱼大者水必广。虎尾不附狸身,象牙不出鼠口。叔鱼无餍之心,见于初生之状﹔食我灭宗之征,着乎开胞之始。申童觉窃妻之巫臣,张负知将贵之陈平。范子所以绝迹于五湖者,以句践蜂目而鸟喙也。赵人所以息意于争锋者,以白起首锐而视直也。文王之接吕尚,桑阴未移,而知其足师矣。玄德之见孔明,晷景未改,而腹心已委矣。郭泰中才,犹能知人,故入川则友李元礼,到陈留则结符伟明,入外黄则亲韩子助,至蒲亨则师仇季知,止学舍则收魏德公,观耕者则拔茅季伟,奇孟敏于担负,戒元艾之必败。终如其言,一无差错。必能简精钝于符表,详舒急乎声气,料明暗于举厝,察清浊于财色,观取与于宜适,谓虚实于言行,考操业于闺阃,校始终于信效,善否之验,不其易乎?” 抱朴子答曰﹕“余非谓人物了不可知,知人挺无形理也。徒以斯术存乎大明,非夫当人自许。然而世士各谓能之,是以有云,以警付任耳。夫貌望丰伟者不必贤,而形器九王瘁者不必愚,咆哮者不必勇,淳淡者不必怯。或外候同而用意异,或气性殊而所务合。非若天地有常候,山川有定止也。物亦故有远而易知,近而难料,譬犹眼能察天衢,而不能周项领之间﹔耳能闻雷霆,而不能识虫岂虱之音也。唐、吕、樊、许善于相人状,唯知寿夭贫富、官秩尊卑,而不能审情性之宽克,志行之夸隆。惟帝难之,况庸人乎!而吾子举论形之例,诘精神之谈,未修其本,殆失指矣。 “夫亡射之箭,皆破秋毫。然准的恒不得为工。叔向之母,申氏之子,非不一得,然不能常也。陶唐稽古而失任,姬公钦明而谬授。尼父远得崇替于未兆,近失淡台于形骸。延州审清浊于千载之外,而蔽奇士于咫尺之内。知人之难,如此其甚。郭泰所论,皆为此人过上圣乎?但其所得者,显而易识﹔其所失者,人不能纪。 “且夫所贵,贵乎见俊才于无名之中,料逸足乎吴之间,掇怀珠之蚌于九渊之底,指含光之珍于积石之中。若伯喈识绝音之器于烟烬之余,平子剔逸响之竹于未用之前。六军之聚,市人之会,暂观一睹,无所眩惑,探其潜生之心计,定其始终之事行,乃为独见不传之妙耳。若如未论(原文有脱文),必俟考其操蹈之全毁,观其云为之好丑,此为丝线既铨衡,布帛已历于丈尺,徐乃说其斤两之轻重,端匹之修短,人皆能之,何烦于明哲哉!” 卷二十二 ? 行品 抱朴子曰:拟玄黄之覆载, 扬明并以表微;文彪日丙而备体, 独澄见以入神者, 圣人也. 禀高亮之纯粹, 抗峻标以邈俗, 虚灵机以如愚, 不贰过而谄黩者, 贤人也. 居寂寞之无为, 蹈修直而执平者, 道人也. 尽烝尝於存亡, 保发肤以扬名者, 孝人也. 垂恻隐於有生, 恒恕己以接物者, 仁人也. 端身命以徇国, 经险难而一节者, 忠人也. 觌微理於难觉, 料倚伏於将来者, 明人也. 量理乱以卷舒, 审去就以保身者, 智人也. 顺通塞而一情, 任性命而不滞者, 达人也. 不枉尺以直寻, 不降辱以苟合者, 雅人也. 据体度以动静, 每清详而无悔者, 重人也. 体冰霜之粹素, 不染洁於势利者, 清人也. 笃始终於寒暑 , 虽危亡而不猜者, 义人也. 守一言於久要, 历衰而不渝者, 信人也. 摛锐藻以立言, 辞炳蔚而清允者, 文人也. 奋果毅之壮烈, 骋干戈以静难者, 武人也. 甄《坟》《索》之渊奥, 该前言以穷理者, 儒人也. 锐乃心於精义, 吝寸阴以进德者, 益人也. 识多藏之厚亡, 临禄利而如遗者, 廉人也. 不改操於得失, 不倾志於可欲者, 贞人也. 恤急难而忘劳, 以忧人为己任者, 笃人也. 洁皎分以守终, 不逊避而苟免者, 节人也. 飞清机之英丽, 言约畅而判滞者, 辩人也. 每居卑而推功, 虽处泰而滋恭者, 谦人也. 崇敦睦於九族, 必居正以赴理者, 顺人也. 临凝结而能断, 操绳墨而无私者, 干人也. 拔朱紫於中构, 剖犹豫以允当者, 理人也. 步七曜之盈缩, 推兴亡之道度者, 术人也. 赴白刃而忘生, 格兕虎於林谷者, 勇人也. 整威容以肃众, 仗法度而无二者, 严人也. 创机巧以济用, 总音数而并精者, 艺人也. 凌强御而无惮, 虽险逼而不沮者, 黠人也. 执匪懈於夙夜, 忘劳瘁於深峻者, 勤人也.匪懈于夙夜,忘劳瘁于深峻者,勤人也。蒙谤读言而晏如,不慑惧于可畏者,劲人也。闻荣誉而不欢,遭忧难而不变者,审人也。知事可而必行,不犹豫于群疑者,果人也。循绳墨以进止,不干没于侥幸者,谨人也。奉礼度以战兢,及亲属而无尤者,良人也。履道素而无欲,时虽移而不变者,朴人也。凡此诸行,了无一然,而不跻善人之迹者,下人也。 门人请曰﹕“善人之行,既闻其目矣﹔恶者之事,可以戒俗者,愿文垂诰焉。”抱朴子曰﹕“不致养于所生,损道而危身者,悖人也。怀邪伪以偷荣,豫利己而忘生者,逆人也。背仁义之正途,苟危人以自安者,凶人也。好争夺而无厌,专丑正而害直者,恶人也。出绳墨以伤刻,心好杀而安忍者,虐人也。饰邪说以浸润,构谤累于忠贞者,谗人也。虽言巧而行违,实履浊而假清者,佞人也。不原本于枉直,苟好胜而肆怒者,暴人也。措细善以取信,阴挟毒而无亲者,奸人也。承风指以苟容,揆主意而扶非者,谄人也。言不计于反复,好轻诺而无实者,虚人也。睹利地而忘义,弃廉耻以苟得者,贪人也。睹艳逸而心荡,饰绮而思邪者,淫人也。见成事而疑惑,动失计而多悔者,暗人也。背训典而自任,耻请问于胜己者,损人也。知善事而不逮,虽多为而无成者,劣人也。委德行而不修,奉权势以取媚者,弊人也。履蹊径以侥速,推货贿以争津者,邪人也。既傲很以无礼,好凌辱乎胜己者,悍人也。被抑枉则自诬,事无苦而振慑者,怯人也。治细辩于稠众,非其人而尽言者,浅人也。暗事宜之可否,虽企慕而不及者,顽人也。知事非而不改,闻良规而增剧者,惑人也。无济恤之仁心,轻告绝于亲旧者,薄人也。既疾其所不逮,喜他人之有灾者,妒人也。专财谷而轻义,观困匮而不振者,吝人也。冒至危以侥幸,植祸败而不悔者,愚人也。情局碎而偏党,志唯务于盈利者,小人也。骋鹰犬于原兽,好博戏而无已者,迷人也。忘等威之异数,快饰玩之夸丽者,奢人也。耽声色于饮宴,废庆吊于人理者,荒人也。既无心于修尚,又怠惰于家业者,懒人也。无抑断之威仪,每脱易而不思者,轻人也。观道义而如醉,闻货殖而波扰者,秽人也。杖浅短而多谬,暗趋舍之臧否者,笨人也。憎贤者而不贵,闻高言而如聋者,嚣人也。睹朱紫而不分,虽提耳而不悟者,蔽人也。违道义以趑趄,冒礼刑而罔顾者,乱人也。每动作而受嗤,言发口而违理者,拙人也。事酋豪如仆虏,值衰微而背惠者,慝人也。捐贫贱之故旧,轻人士而踞傲者,骄人也。弃衰色而广欲,非宦学而远游者,荡人也。无忠信之纯固,背恩养而趋利者,叛人也。当交颜而面从,至析离而背毁者,伪人也。习强梁而专己,距忠告而不纳者,刺人也。” 抱朴子曰﹕人技未易知,真伪或相似。士有颜貌修丽,风表闲雅,望之溢目,接之适意,威仪如龙虎,盘旋成规矩。然心蔽神否,才无所堪,心中所有,尽附皮肤。口不能吐片奇,笔不能属半句﹔入不能宰民,出不能用兵﹔治事则事废,衔命则命辱。动静无宜,出处莫可。盖难分之一也。 士有貌望朴悴,容观矬陋,声气雌弱,进止质涩。然而含英怀宝,经明行高,木过元凯,文蔚春林。官则庶绩康用,武则克全独胜。盖难分之二也。 士有谋猷渊邃,术略入神,智周成败,思洞幽玄,才兼能事,神器无宜﹔而口不传心,笔不尽意,造次之接,不异凡庸。盖难分之三也。 士有机变清锐,巧言绮粲,引譬喻,渊涌风厉﹔然而口之所谈,身不能行﹔长于识古,短于理今,为政政乱,牧民民怨。盖难分之四也。 士有外形足恭,容虔言恪,而神疏心慢,中怀散放,受任不忧,居局不治,盖难分之五也。 士有控弦命中,空拳入白,倒乘立骑,五兵毕习﹔而体轻虑浅,手剿心怯,虚试无对,而实用无验。望尘奔北,闻敌失魄。盖难分之六也。 士有梗概简缓,言希貌朴,细行阙漏,不为小勇,脊拘检,犯而不校,握爪垂翅,名为弱愿。然而胆劲心方,不畏强御,义正所在,视死犹归,支解寸断,不易所守。盖难分之七也。 士有孝友温淑,恂恂平雅,履信思顺,非礼不蹈,安困洁志,操清冰霜﹔而疏迟迂阔,不达事要,见机不作,所为无成,居己梁倡,受任不举。盖难分之八也。 士有行己高简,风格峻峭,啸傲偃蹇,凌侪慢俗,不肃检括,不护小失,适情率意,旁若无人,朋党排谴,谈者同败,士友不附,品藻所遗。而立朝正色,知无不为,忠于奉上,明以摄下。盖难分之九也。 士有含弘旷济,虚己受物,藏疾匿瑕,温恭廉洁,劳谦冲退,救危全信,寄命不疑,托孤可保﹔而纯良暗权,仁而不断,善不能赏,恶不忍罚,忠贞有余,而早人木用不足,操柯犹豫,废法效非,枉直混错,终于负败。盖难分之十也。 夫物有似而实非,若然而不然。料之无惑,望形得神,圣者其将病诸,况乎常人?故用才取士,推昵结友,不可以不精择,不可以不详试也。若乃性行之惑变,始正而终邪,若王莽初则美于伊、霍,晚则剧于赵高,又非中才所能逆尽也。若使士之易别,如鹪鹩之与鸿鹄,狐兔之与龙麟者,则四凶不得官于尧朝,管、蔡不得几危宗周,仲尼无淡台之失,延陵无捐金之恨,伊尹无七十之劳,项羽无嫌范之悔矣。所患于其如石武石夫之乱瑾瑜,鹪螟之似凤皇,凝冰之类水精,烟熏之疑云气,故令不谬者鲜也。惟帝难之,矧乎近人哉! 夫惟大明,玄鉴幽微,灵铨揣物,思灼沈昧,瞻山识璞,临川知珠。士于难分之中,而无取舍之恨者,使臧否区分,抑扬咸允。武丁、姬文不独治,而傅说、吕尚不永弃,高、莽、宰喜否不得成其恶,弘恭、石显无所容其伪矣。其盖取士之较略,选择之大都耳。精微以求,存乎其人,固非毫翰之所备缕也。 卷二十三 ? 弭讼 姑子刘君士由之论曰:“人纲始於夫妇, 判合拟乎二仪. 是故大婚之礼, 古人所重, 将合二姓之好, 以承祖宗之基. 主人拜迎於门, 听命於庙, 玄纁贽币, 亲御授绥, 婿有三年之丧, 致命女氏, 女氏许诺而不敢改. 大丧既没, 请命於婿, 婿有辞焉, 然後乃嫁. 所以崇敬让也. 岂有先讼後婿之谓乎? 而末世轻慢, 伤化败俗, 举不修义, 许而弗与, 讼阋秽辱, 烦塞官曹. 今可使诸争婚者, 未及同牢, 皆听义绝, 而倍还酒礼, 归其币帛. 其尝已再离者, 一倍裨娉. 其三绝者, 再倍裨娉. 如此, 离者不生讼心, 贪吝者无利重受, 乃王治要术, 不易之永法也.” 抱朴子答曰﹕“刘君悯德让之凌替,疾民争之损化,虽速我讼,室家不足,用和之贵,将遂沦胥。创谠言以拾世遗,建嘉谋以拯流遁,纷哗之俗,将以此而易,无耻之风,将由此而移。弥纶情伪,固难间矣。诚经国之永法,至益之笃论也。洪以不敏,不识至理,造次承问,窃有疑焉。夫婚媾之结,义无逼迫,彼则简择而求,此则可意乃许,轻诺后悔,罪在女氏,食言弃信,与夺任情,严防峻制,未之能弭。今猥恣之,唯责裨娉倍贫者所惮也,丰于财者,则适其愿矣。后所许者,或能富殖,助其裨娉,必所甘心。然则先家拱默,不得有言,原情论之,能无怨叹乎? 夫不伏之人,视死犹归,血刃之祸,于是将起。今苟惜其辞讼之小丑,而构其难忍之大恨,所谓爱其僦览之烦,忘其雕殒之酷也。夫买物于市者,或加价而夺之,则鲜忍而不忿然矣,况乎见夺待告之妻哉!此法遂用者,将使结婚者,虽纳敬亲迎,犹抱有见夺之虑。何者?刘君之论,以同牢为断,固也。尔则女氏虽受币积年,恒挟在意之威,恃可数夺,必惰于择婿,婿小不得意,便得改悔,结雠带祸,莫此之甚矣。曩人画法,虑关终始,杜渐防萌,思之良精,而不关恣夺之路,断以报板之制者,殆有决乎?傥令女有国色,倾城绝伦,而值豪右权臣之徒,目玩冶容,心忘礼度,资累千金,情无所吝。十倍还娉,犹所不惮,况但一乎?华氏不难于杀孔父而取其妻,楚人为子迎妇,以其美而自纳之。以此论之,岂惜倾竭居产以助女氏还前家之直哉!小人轻薄,睚成怨,又喜委衰逐盛,蹋冷趋热,此法之行,则必多夺贫贱而与富贵者矣。不审吾君,何方以防弊乎!或曰﹕可使女氏受娉无丰约,皆以即日报板,后皆使时人署姓名于别板,必十人已上,必备远行及死亡。又令女之父兄若伯叔,答婿家书,必手书一纸,若有变悔而证据明者,女氏父母兄弟,皆加刑罪。如此,庶于无讼者乎! 卷二十四 ? 酒诫 抱朴子曰﹕目之所好,不可从也﹔耳之所乐,不可顺也﹔鼻之所喜,不可任也﹔口之所嗜,不可随也﹔心之所欲,不可恣也。故惑目者,必逸容鲜藻也﹔惑耳者,必妍音淫声也﹔惑鼻者,必蕙芬也﹔惑口者,必珍羞嘉旨也﹔惑心者,必势利功名也。五者毕惑,则或承之祸为身患者,不亦信哉!是以智者严隐木括于性理,不肆神以逐物,检之以恬愉,增之以长算。其抑情也,剧乎堤防之备决﹔其御性也,过乎腐辔之乘奔。故能内保永年,外免舋累也。盖饥寒难堪者也,而清节者不纳不义之谷帛焉﹔困贱难居者也,而高尚者不处危乱之荣贵焉。盖计得则能忍之心全矣,道胜则害性之事弃矣。 夫酒醴之近味,生病之毒物,无毫分之细益,有丘山之巨损,君子以之败德,小人以之速罪,耽之惑之,鲜不及祸。世之士人,亦知其然,既莫能绝,又不肯节,纵心口之近欲,轻召灾之根源,似热渴之恣冷,虽适己而身危也。小大乱丧,亦罔非酒。然而俗人是酣是湎,其初筵也,抑抑济济,言希容整,咏《湛露》之“厌厌”,歌“在镐”之“恺乐”,举“万寿”之觞,育“温克”之义。日未移晷,体轻耳热。夫琉璃海螺之器并用,满酌罚余之令遂急。醉而不止,拔辖投井。于是口涌鼻溢,濡首及乱。屡舞跹跹,舍其坐迁﹔载号载呶,如沸如羹。或争辞尚胜,或哑哑独笑,或无对而谈,或呕吐几筵,或值厥足良倡,或冠脱带解。贞良者流华督之顾眄,怯懦者效庆忌之蕃捷,迟重者蓬转而波扰,整肃者鹿踊而鱼跃。口讷于寒暑者,皆摇掌而谱声,谦卑而不竞者,悉裨瞻以高交。廉耻之仪毁,而荒错之疾发﹔阘茸之性露,而傲艮之态出。精浊神乱,臧否颠倒。或奔车走马,赴亢谷而不惮,以九折之阪为虫岂封﹔或登危蹋颓,虽堕坠而不觉,以吕梁之渊为牛迹也。或肆仇于器物,或酗醟于妻子﹔加枉酷于臣仆,用剡锋乎六畜﹔炽火烈于室庐,掊宝玩于渊流﹔迁威怒于路人,加暴害于士友。亵严主以夷戮者,有矣﹔犯凶人而受困者,有矣。以少凌长,则乡党加重责矣﹔辱人父兄,则子弟将推刃矣﹔发人所讳,则壮士不能堪矣﹔计数深克,则醒者不能恕矣。起众患于须臾,结百阿于膏肓。奔驷不能追既往之悔,思改而无自反之蹊。盖智者所深防,而愚人所不免也。其为祸败,不可胜载。然而欢集,莫之或释,举白盈耳,不论于能否。计沥雨留于小余,以稽迟为轻己。倾匡注于所敬,殷勤变而成薄。劝之不持,督之不尽,怨色丑音所由而发也。 夫风经府藏,使人惚兄,及其剧者,自伤自虞。或遇斯疾,莫不忧惧,吞苦忍痛,欲其速愈。至于醉之病性,何异于兹。而独居密以逃风,不能割情以节酒。若畏酒如畏风,憎醉如憎病,则荒沈之咎塞,而流连之失止矣。夫风之为疾,犹展攻治,酒之为变,在乎呼吸。及其闷乱,若存若亡,视泰山如弹丸,见沧海如盘盂,仰嚾天堕,俯呼地陷,卧待虎狼,投井赴火,而不谓恶也。夫用身之如此,亦安能惜敬恭之礼,护喜怒之失哉! 昔仪狄既疏,大禹以兴。糟丘酒池,辛、癸以亡。丰侯得罪,以戴尊衔怀。景升荒坏,以三雅之爵。刘松烂肠,以逃暑之饮。郭珍发狂,以无日不醉。信陵之凶短,襄子之乱政,赵武之失众,子反之诛戮,汉惠之伐命,灌夫之灭族,陈遵之遇害,季布之疏斥,子建之免退,徐邈之禁言,皆是物也。世人好之乐之者甚多,而戒之畏之者至少,彼众我寡,良箴安施?且愿君节之而已。 曩既年荒谷贵, 人有醉者相杀, 牧伯因此辄有酒禁, 严令重申, 官司搜索, 收执榜徇者相辱, 制鞭而死者太半. 防之弥峻, 犯者至多. 至乃穴地而酿, 油囊怀酒. 民之好此, 可谓笃矣. 余以匹夫之贱, 托此空言之书, 未如之何矣. 又临民者虽设其法, 而不能自断斯物, 缓己急人, 虽令不从, 弗躬弗亲, 庶民弗信. 以此而教, 教安得行;以此而禁, 禁安得止哉? 沽卖之家, 废业则困, 遂修饰赂遗, 依凭权右, 所属吏不敢问. 无力者独止, 而有势者擅市. 张炉专利, 乃更倍售, 从其酤买, 公行靡惮, 法轻利重, 安能免乎哉? 或人难曰:“夫夏桀殷纣之亡, 信陵汉惠之残, 声色之过, 岂唯酒乎! 以其生患於古, 而断之於今, 所谓以褒姒丧周, 而欲人君废六宫, 以阿房之危秦, 而使王者结草庵也. 盖闻昊天表酒旗之宿, 坤灵挺空桑之化, 燎祡员丘, 瘗薶圻泽,祼鬯仪彝, 寘降神祇, 酒为礼也. 千锺百觚, 尧舜之饮也. 唯酒无量, 仲尼之能也. 姬旦酒肴不撤, 故能制礼作乐. 汉高婆娑巨醉, 故能斩蛇鞠旅. 於公引满一斛, 而断狱益明. 管辂倾仰三斗而清辩绮粲。扬云酒不离口,而《太玄》乃就。子圉醉无所识,而霸功以举。一瓶之醪倾,而三军之众悦。解毒之觞行,而盗马之属感。消忧成礼,策勋饮至,降神合人,非此莫以也。内速诸父,外将嘉宾,如淮如渑,《春秋》所贵。由斯言之,安可诫乎?” 抱朴子答曰﹕“酒旗之宿,则有之矣。譬犹悬象着明,莫大乎日月﹔水火之原,于是在焉。然节而宣之,则以养生立功﹔用之失适,则焚溺而死。岂可恃悬象之在天,而谓水火不杀人哉?宜生之具,莫先于食﹔食之过多,实结症瘕。况于酒醴之毒物乎!夫使彼夏桀、殷纣、信陵、汉惠荒流于亡国之淫声,沈溺于倾城之乱色,皆由乎酒熏其性,醉成其势,所以致极情之失,忘修饰之术者也。我论其本,子识其末,谓非酒祸,祸其安出?是独知猛雨之沾衣,而不知云气之所作﹔唯患飞埃之糁目,而不觉风之所为也。 “千钟百斛,不经之言,不然之事,明者不信矣。夫圣人之异自才智,至于形骸非能兼人,有七尺三丈之长,万倍之大也。一日之饮,安能至是?仲尼则畏性之变,不敢及乱。周公则终日百拜,肴干酒澄。上圣战战,犹且若斯,况乎庸人,能无悔乎?汉高应天,承运革命,向虽不醉,犹当斩蛇。于公聪达,明于听断,小大以情,不失枉直。是以刑不滥加,世无怨民。但其健饮,不即废事。若论大醉,亦俱无知。决疑之才,何赖于酒?未闻皋繇、甫侯、子产、释之,醉乃折狱也。管辂年少,希当剧谈,故假酒势以助胆气。若过其量,亦必迷错。及其刺毫厘于爻卦,索鬼神之变化,占气色以决盛衰,聆鸣鸟以知方来,候风云而克吉凶,观碑柏而识祸福,岂复须酒,然后审之?扬云通人,才高思远,英瞻之富,禀之自天,岂藉外物,以助著述?及其数饮,由于偶好﹔亦或有疾,以宜药势耳。子圉肆志,盖已素定。虽复不醉,亦于终果。瓶醪悦众,寓言之喻。诚能赏罚允当,威恩得所,长算纵横,应机无方,则士思果毅,人乐奋命。其不然也,虽流酒渊,何补胜负?缪公饮盗,造次之权,舍法长恶,何足多称哉!岂如慎之邪? 卷二十五 ? 疾谬 抱朴子曰﹕世故继有,礼教渐颓。敬让莫崇,傲慢成俗。俦类饮会,或蹲或踞。暑夏之月,露首袒体。盛务唯在雨亏捕弹棋,所论极于声色之间,举足不离绮需纨夸之侧,游步不去势利酒客之门。不闻清谈讲道之言,专以丑辞嘲弄为先。以如此者为高远,以不尔者为马矣野。于是驰逐之庸民,偶俗之近人,慕之者犹宵虫之赴明烛,学之者犹轻毛之应风。嘲戏之谈,或上及祖考,或下逮妇女。往者务其必深焉,报者恐其不重焉。倡之者不虑见答之后患,和之者耻于言轻之不塞。周禾之芟,温麦之刈,实由报恨,不能已也。利口者扶强而党势,辩给者借柔以刺瞂。以不应者为拙劣,以先止者为负败。如此,交恶之辞,焉能默哉!其有才思者之为之也,犹善于依因机会,准拟体例,引古喻今,言微理举,雅而可笑,中而不伤,不枨人之所讳,不犯人之所惜。若夫拙者之为之也,则枉曲直凑,使人愕愕然,妍之与媸,其于宜绝,岂唯无益而已哉!乃有使酒之客,及于难侵之性,不能堪之,拂衣拔棘,而手足相及,丑言相加于所尊,欢心变而成雠,绝交坏身,构隙致祸,以杯螺相掷者有矣,以阴私相讦者有矣。 昔陈灵之被矢,灌氏之泯族,匪降自天,口实为之。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二缄之戒,岂欺我哉!激雷不能追既往之失辞,班轮不能磨斯言之既玷。虽不能三思而吐清谈,犹可息谑调以防祸萌也。尊其辞令,敬其威仪,使言无口过,体无倨容,可法可观,可畏可爱,盖远辱之良术,全交之要道也。且夫慢人者,不爱其亲者也﹔轻斗者,不重遗体者也。皆陷不孝,可不详乎!然而迷谬者无自见之明﹔触情者讳逆耳之规。疾美而无直亮之针艾,群惑而无指南以自反。谄媚小人,欢笑以赞善﹔面从之徒,拊节以称功。益使惑者不觉其非,自谓有端晏之捷、过人之辩,而不悟斯乃招患之旌、召害之符、传非之驿、倾身之车也。岂徒减其方策之令闻,亏其没世之德音而已哉!盖虽有偕老之慎,不能救一朝之过,虽有陶朱之富,不能赎片言之谬。故毫厘之失,有千里之差﹔伤人之语,有剑戟之痛。积微致着,累浅成深,鸿羽所以沈龙舟,群轻所以折劲轴,寸所以燔百寻之室,蠹蝎所以仆连抱之木也。古贤何独口止局口止脊恂恂之如彼,今人何其愦慢傲放之如此乎!是以高世之士,望尘而旋迹﹔轻薄之徒,响赴而影集。谋事无智者之助,居危无切磋之益。良史悬笔,无可书之善﹔谈者含音,无足传之美。令闻不着,丑声宣流,没有余败,贻讥将来,始无可法,终无可纪,斯亦志士之耻也,安忍为之!过而不改,斯诚委夷路而陷丛棘,舍嘉旨而咽钩吻者也,岂所谓以小善为无益而不为,以小恶为无损而不止,以至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者邪!余愿世人改其无检之行,除其骄吝之失,遣其夸矜尚人之疾,绝息嘲刑不典之言,则赵胜之门无去客,黄祖之木立口无所用矣。 抱朴子曰﹕或有不治清德以取敬,而仗气力以求畏。其入众也,则亭立不坐,争处端上,作色谐声,逐人自安,其不得意,恚怼不退。其行出也,则逼狭之地,耻于作途,震策澋班劳谦下士,无竞于物,立若不胜衣,行若不容身者,何其缅然之不肖哉!夫德盛操清,则虽深自挹降,而人犹贵之。若履蹈不高,则虽行凌暴,而人犹不敬。假令外服人体,内失人心,所谓见憎恶,非为见尊重也。昔庄生未食,赵王侧立﹔驺衍入疆,燕君拥彗﹔康成之里,逆虏望拜﹔林宗之庭,莫不卑肃。非力之所服也。夫以抄盗致财,虽巨富不足嘉,凶德胁人,虽见惮不足荣也,然而庸民为之不恶。故闻其言者,犹鸱枭之来鸣也﹔睹其面者,若鬼魅之见形也。其所至诣,则如妖怪之集也﹔其在道途,则甚逢虎之群也。愚夫行之,自矜为豪﹔小人征之,以为横阶。乱靡有定,实此之由也。然敢为此者,非必笃顽也。率多冠盖之后,势援之门,素颇力行善事,以窃虚名,名既粗立,本情便放。或假财色以交权豪,或因时运以佻荣位,或以婚姻而连贵戚,或弄毁誉以合威柄。器盈志溢,态发病出,党成交广,道通步高。清论所不能复制,绳墨所不能复弹,遂成鹰头之绳,庙垣之鼠。所未及者,则低眉埽地以奉望之。居其下者,作威作福以控御之。故胜己者则不得闻,闻亦阳不知也﹔减己者则不敢言,言亦不能禁也。夫灾虫害谷,至降霜则殄矣。佞雄乱群,值严时则败矣。独善其身者,唯可以不肯事之,不行效之而已耳。有斧无柯,其如之何哉! 抱朴子曰:《诗》美睢鸠, 贵其有别. 在礼, 男女无行媒, 不相见, 不杂坐, 不通问, 不同衣物, 不得亲授, 姊妹出适而反, 兄弟不共席而坐, 外言不入, 内言不出, 妇人送迎不出门, 行必拥蔽其面, 道路男由左, 女由右, 此圣人重别杜渐之明制也. 且夫妇之间, 可谓昵矣, 而犹男子非疾病不昼居於内, 将终不死妇人之手, 况於他乎! 昔鲁女不幽居深处, 以致他扈荦之变;孔妻不密潜户庭, 以起华督之祸;史激无防, 有汗种之悔;王孙不严, 有杜门之辱. 而今俗妇女, 休其蚕织之业, 废其玄紞之务, 不绩其麻, 市也婆娑. 舍中馈之事, 修周施之好. 更相从诣之适亲戚, 承星举火, 不已於行, 多将侍从, 玮晔盈路, 婢使吏卒, 错杂如市, 寻道亵谑, 可憎可恶. 或宿於他门, 或冒夜而反, 游戏佛寺, 观视渔畋, 登高临水, 出境庆吊, 开车褰帏, 周章城邑. 杯觞路酌, 弦歌行奏, 转相高尚, 习非成俗. 生致因缘, 无所不肯. 诲淫之源, 不急之甚, 刑於寡妻, 家邦乃正. 愿诸君子, 少可禁绝. 妇无外事, 所以防微矣. 抱朴子曰﹕轻薄之人,迹厕高深,交成财赡,名位粗会,便背礼判教,托云率任,才不逸伦,强为放达,以傲兀无检者为大度,以惜护节操者为涩少。于是腊鼓垂无赖之子,白醉耳热之后,结党合群,游不择类,奇士硕儒,或隔篱而不授,妄行所在,虽远而必至,携手连袂,以遨以集,入他堂室,观人妇女,指玷修短,评论美丑,不解此等何为者哉?或有不通主人,便共突前,严饰未办,不复窥听,犯门折关,逾土危穿隙,有似抄劫之至也。其或妾媵藏避不及,至搜索隐僻,就而引曳,亦怪事也。 夫君子之居室,犹不掩家人之不备,故入门则扬声,升堂则下视,而唐突他家,将何理乎?然落拓之子,无骨鲠而好随俗者,以通此者为亲密,距此者为不恭,诚为当世不可以不尔。于是要呼愦杂,入室视妻,促膝之狭坐,交杯觞于咫尺,弦歌淫冶之音曲,以兆文君之动心,载号载呶,谑戏丑亵,穷鄙极黩,尔乃笑乱男女之大节,蹈《相鼠》之无仪。夫桀倾纣覆,周灭陈亡,咸由无礼,况匹庶乎!盖信不由中,则屡盟无益,意得神至,则形器可忘。君子之交也,以道义合,以志契亲,故淡而成焉。小人之接也,以势利结,以狎慢密,故甘而败焉。何必房集内宴,尔乃款诚,着妻妾饮会,然后分好昵哉!古人鉴淫败之曲防,杜倾邪之端渐,可谓至矣。修之者为君子,背之者为罪人。然禁疏则上宫有穿窬之男,网漏则桑中有奔随之女。纵而肆之,其犹烈猛火于云梦,开积水乎万仞,其可扑以帚彗,过以撮壤哉! 然而俗习行惯,皆曰﹕此乃京城上国,公子王孙贵人所共为也。余每折之曰﹕夫中州,礼之所自出也。礼岂然乎!盖衰乱之所兴,非治世之旧风也。夫老聃,清虚之至者也,犹不敢见乎所欲,以防心乱,若使柳下惠洁(疑脱一字)高行,屡接亵宴,将不能不使情生于中,而色形于表,况乎情淡者万未一,而抑情者难多得。如斯之事,何足长乎?穷士虽知此风俗不足引进,而名势并乏,何以整之!每以为慨,故常获憎于斯党,而见谓为野朴之人,不能随时之宜,余期于信己而已,亦安以我之不可,从人之可乎!可叹非一,率如此也。已矣夫,吾未如之何也!彼之染入邪俗,沦胥以败者,曷肯纳逆耳之谠言,而反其东走之远迹哉! 抱朴子曰:俗间有戏妇之法, 於稠众之中, 亲属之前, 问以丑言, 责以慢对, 其为鄙黩, 不可忍论. 或蹙以楚挞, 或系脚倒悬. 酒客酗醟, 不知限齐, 至使有伤於流血, 口止委折支体者, 可叹者也. 古人感离别而不灭烛, 悲代亲而不举乐礼, 论礼, 娶者羞而不贺. 今既不能动蹈旧典, 至於德为乡闾之所敬, 言为人士之所信, 诚宜正色矫而呵之, 何谓同其波流, 长此弊俗哉! 然民间行之日久, 莫觉其非, 或清谈所不能禁, 非峻刑不能止也. 遂诎周而疵孔, 谓傲放为邈世矣. 或因变故, 佻窃荣贵, 或赖高援, 翻飞拔萃, 於是便骄矜夸骜, 气凌云物, 步高视远, 眇然自足, 顾瞻否滞失群之士, 虽实英异, 忽焉若草. 或倾枕而延宾, 或称疾以距客, 欲令人士立门以成林, 军骑填噎於闾巷, 呼谓尊贵, 不可不尔. 夫以势位言之, 则周公勤於吐握;以闻望校之, 则仲尼恂恂善诱. 咸以劳谦为务, 不以骄慢为高. 汉之末世, 则异於兹. 蓬发乱鬓, 横挟不带. 或亵衣以接, 或裸袒而箕踞. 朋友之集, 类味之游, 莫切切进德, 门言门言修业, 攻过弼违, 讲道精义. 其相见也, 不复叙离阔, 问安否. 宾则入门而呼奴, 主则望客而唤狗. 其或不尔, 不成亲至, 而弃之不与为党, 及好会, 则狐蹲牛饮, 争食竞割. 掣拨淼摺, 无复廉耻, 以同此者为泰, 以不尔者为劣. 终日无及义之言, 彻夜无箴规之益. 诬引老庄, 贵於率任, 大行不顾细礼, 至人不拘检括, 啸傲纵逸, 谓之体道. 呜呼, 惜乎, 岂不哀哉! 於是嘲族以叙欢交, 极黩以结情款. 以倾倚申脚者为妖妍标秀, 以风格端严者为田舍朴马矣;以蚩镇抗指者为巢力令鲜倚, 以出言有章者为摺答猝突. 凡彼轻薄之徒, 虽便辟偶俗, 广结伴流, 更相推扬, 取达速易, 然率皆皮肤狡泽, 而怀空抱虚. 有似蜀人瓠壶之喻, 胸中无一纸之诵, 所识不过酒炙之事. 所谓傲很明德, 即聋从昧, 冒於货财, 贪於饮食, 左生所载, 不才之子也. 若问以《坟》《索》之微言, 鬼神之情状, 万物之变化, 殊方之奇怪, 朝廷宗庙之大礼, 郊祀禘祫之仪品, 三正四始之原本, 阴阳律历之道度, 军国社稷之殿式, 古今因革之异同, 则怳悸自失, 喑鸣俯仰, 蒙蒙焉, 莫莫焉. 虽心觉面墙之困, 而外护其短乏之病, 不肯谧己, 强张大谈, 曰:杂碎故事, 盖是穷巷诸生章句之士, 吟咏而向枯简, 匍匐以守黄卷者所宜识, 不足以问吾徒也. 诚知不学之弊, 硕儒之贵, 所祖习之非, 所轻易之谬, 然终於迷而不返者, 由乎放诞者无损於进趋故也. 若高人以格言弹而呵之, 有不畏大人而长恶不悛者, 下其名品, 则宜必惧然冰泮而革面, 旋而东走之迹矣. 卷二十六 ? 讥惑 抱朴子曰:澄浊剖判, 庶物化生, 习族或能应对焉, 毛宗或有知言焉. 于玃识往, 归终知来, 玄禽解阴阳, 虫也虫岂远泉流, 蓍龟无以过焉, 甘石不能胜焉. 夫唯无礼, 不厕贵性, 厥初邃古, 民无阶级, 上帝悼混然之甚陋, 悯巢穴之可鄙, 故构栋宇以去鸟兽之群, 制礼数以异等威之品. 教以盘旋, 训以揖让, 立则磬折, 拱则抱鼓, 趋步升降之节, 瞻视接对之容, 至於三千. 盖检溢之堤防, 人理之所急也. 故俨若冠於曲礼, 望貌首於五事, 出门有见宾之肃, 闲居有敬独之戒, 颜生整仪於宵浴, 仲由临命而结缨, 恭容暂废, 惰慢已及, 安上治民, 非此莫以. 盖人之有礼, 犹鱼之有水矣. 鱼之失水, 虽暂假息, 然枯糜可必待也. 人之弃礼, 虽犹面见然, 而祸败之阶也. 鲁秉周礼, 暴兵不加, 魏式干木, 锐冠旋旆. 大楚带甲百万, 而有振槁之月色;强秦肴函袭崄, 而无折柳之固. 岂非弃三本而丧根柢之攸召哉! 矧乎安逸触情, 丧乱日久, 风秃页教沮, 抑断之仪废, 简脱之俗成, 近人值政化之蚩役, 庸民遭道网之绝紊, 犹网鱼之去水罟, 围兽之出陆罗也. 丧乱以来, 事物屡变, 冠履衣服, 袖袂财制, 日月改易, 无复一定. 乍长乍短, 一广一狭, 忽高忽卑, 或粗或细, 所饰无常, 以同为快. 其好事者, 朝夕放效, 所谓“京辇贵大眉, 远方皆半额”也. 余实凡夫, 拙於随俗, 其服物变不胜, 故不变, 无所损者, 余未曾易也. 虽见指笑, 余亦不理也. 岂苟欲违众哉, 诚以为不急耳. 上国众事, 所以胜江表者多, 然亦有可否者, 君子行礼, 不求变俗, 谓违本邦之他国, 不改其桑梓之法也. 况其在於父母之乡, 亦何为当事弃旧而强更学乎! 吴之善书, 则有皇象刘纂岑伯然朱季平, 皆一代之绝手, 如中州有锺元常胡孔明张芝索靖, 各一邦之妙, 并用古体, 俱足周事. 余谓废已习之法, 更勤苦以学中国之书, 尚可不须也, 况於乃有转易其声音, 以效北语, 既不能便良, 似可耻可笑, 所谓不得邯郸之步, 而有匍匐之嗤者. 此犹其小者耳, 乃有遭丧者, 而学中国哭者, 令忽然无复念之情. 昔锺仪庄舃, 不忘本声, 古人韪之. 孔子云:丧亲者, 若婴儿之失母. 其号岂常声之有! 宁令哀有余而礼不足, 哭以泄哀, 妍拙何在? 而乃治饰其音, 非痛切之谓也. 又闻贵人在大哀, 或有疾病, 服石散以数食宣药势, 以饮酒为性命, 疾患危笃, 不堪风冷, 帏帐茵褥, 任其所安, 於是凡琐小人之有财力者, 了不复居於丧位, 常在别房, 高床重褥, 美食大饮, 或与密客, 引满投空, 至於沈醉. 曰:‘此京洛之法也.” 不亦惜哉! 余之乡里, 先德君子, 其居重难, 或并在衰老, 於礼唯应衰麻在身, 不成丧致毁者, 皆过哀啜粥, 口不经甘. 时人虽不肖者, 莫不企及自勉, 而今人乃自取如此, 何其相去之辽缅乎! 又凡人不解, 呼谓中国之人居丧者多皆奢溢, 殊不然也. 吾闻晋之宣景文武四帝, 居亲丧皆毁瘠逾制, 又不用王氏二十五月之礼, 皆行七月服, 於时天下之在重哀者, 咸以四帝为法, 世人何独不闻此, 而虚诬高人, 不亦惑乎! 卷二十七 ? 刺骄 抱朴子曰:生乎世贵之门, 居乎热烈之势, 率多不与骄期而骄自来矣. 非夫超群之器, 不辩於免盈溢之过也. 盖劳谦虚己, 则附之者众;骄慢倨傲, 则去之者多;附之者众, 则安之徽也;去之者多, 则危之诊也. 存亡之机, 於是乎在. 轻而为之, 不亦蔽哉! 亦有出自卑碎, 由微而著, 徒以翕肩敛迹, 偓伊侧立, 低眉屈膝, 奉附权豪, 因缘运会, 超越不次, 毛成翼长, 蝉蜕泉壤, 便自轩昂, 目不步足, 器满意得, 视人犹芥. 或曲晏密集, 管弦嘈杂, 後宾填门, 不复接引. 或於同造之中, 偏有所见, 复未必全得也. 直以求之, 差勤以数接其情, 苞苴继到, 壶榼不旷者耳. 孟轲所谓爱而不敬, 豕畜之也. 而多有行诸, 云是自尊重之道. 自尊重之道, 乃在乎以贵下贱, 卑以自牧, 非此之谓也. 乃衰薄之弊俗, 膏肓之废疾, 安共为之, 可悲者也. 若夫伟人巨器, 量逸韵远, 高蹈独往, 萧然自得, 身寄波流之间, 神跻九玄之表, 道足於内, 遗物於外, 冠摧履决, 蓝缕带索, 何肯与俗人竞干佐之便僻, 修佞幸之媚容, 效上林喋喋之啬夫, 为春蜩夏绳之聒耳! 求之以貌, 责之以妍, 俗人徒睹其外形之粗简, 不能察其精神之渊邈, 务在皮肤, 不料心志, 虽怀英抱异, 绝伦迈世, 事动可以悟举世之术, 言发足以解古今之惑, 含章括囊, 非法不谈, 而茅蓬不能动万钧之铿锵, 侏儒不能看重仞之弘丽, 因而蚩之, 谓为凡愦. 夫非汉滨之人, 不能料明珠於泥沦之虫奉;非泣血之民, 不能识夜光於重崖之里. 虫焦螟之屯蚊眉之中, 而笑弥天之大鹏;寸鲋游牛迹之水, 不贵横海之巨鳞. 故道业不足以相涉, 聪明不足以相逮. 理自不合, 无所多怪. 所以疾之而不能默者, 愿夫在位君子, 无以貌取人, 勉勖谦损, 以永天秩耳. 抱朴子曰:世人闻戴叔鸾阮嗣宗傲俗自放, 见谓大度, 而不量其材力非傲生之匹, 而慕学之. 或乱项科头, 或裸袒蹲夷, 或濯脚於稠众, 或溲便於人前, 或停客而独食, 或行酒而止所亲, 此盖左衽之所为, 非诸夏之快事也. 夫以戴阮之才学, 犹以躭踔自病, 得失财不相补, 向使二生敬蹈检括, 恂恂以接物, 竞竞以御用, 其至到何适但尔哉! 况不及之远者, 而遵修其业, 其速祸危身, 将不移阴, 何徒不以清德见待而已乎! 昔者西施痛而卧於道侧, 姿颜妖丽, 兰麝芬馥, 见者咸美其容而念其疾, 莫不踌躇焉. 於是邻女慕之, 因伪疾伏於路间, 形状既丑, 加之酷臭, 行人皆憎其貌而恶其气, 莫不睨面掩鼻, 疾趋而过焉. 今世人无戴阮之自然, 而效其倨慢, 亦是丑女暗於自量之类也. 帝者犹执子弟之礼於三老五更者, 率人以敬也. 人而无礼, 其刺深矣. 夫慢人必不敬其亲也, 盖欲人之敬之, 必见自敬焉. 不修善事, 则为恶人, 无事於大, 则为小人. 纣为无道, 见称独夫;仲尼陪臣, 谓为素王. 则君子不在乎富贵矣. 今为犯礼之行, 而不喜闻遄死之讥, 是负豕而憎说其臭, 投泥而讳人言其污也. 昔辛有见被发而祭者, 知戎之将炽. 余观怀悯之世, 俗尚骄亵, 夷虏自遇, 其後羌胡猾夏, 侵掠上京, 及悟斯事, 乃先著之妖怪也. 今天下向平, 中兴有徵, 何可不共改既往之失, 修济济之美乎! 夫入虎狼之群, 後知贲育之壮勇;处礼废之俗, 乃知雅人之不渝. 道化凌迟, 流遁遂往, 贤士儒者, 所宜共惜, 法当扣心同慨, 矫而正之. 若力之不能, 未如之何, 且当竹柏其行, 使岁寒而无改也. 何有便当崩腾竞逐其醟茸之徒, 以取容於若曹邪! 去道弥远, 可谓为痛叹者也. 其或峨然守正, 确尔不移, 不蓬转以随众, 不改雅以入郑者, 人莫能憎而知其善, 而斯以不同於己者, 便共仇雠而不数之. 嗟乎, 衰弊乃可尔邪, 君子能使以亢亮方楞, 无党於俗, 扬清波以激浊流, 执劲矢以厉群枉, 不过当不见容与, 不得富贵耳. 天爵苟存於吾体者, 以此独立不达, 亦何苦何恨乎? 而便当伐本瓦合, 食甫糟握泥, 剸足适履, 毁方入圆, 不亦剧乎! 夫节士不能使人敬之而志不可夺也, 不能使人不憎之而道不可屈也, 不能令人不辱之而荣犹在我也, 不能令人不摈之而操不可改也. 故分定计决, 劝沮不能干, 乐天知命, 忧惧不能入, 困瘁而益坚, 穷否而不悔, 诚能用心如此者, 亦安肯草靡薄浮, 以索凿枘, 效乎礼之所弃者之所为哉! 抱朴子曰:闻之汉末诸无行, 自相品藻次第, 群骄慢傲, 不入道检者, 为都魁雄伯, 四通八达, 皆背叛礼教而从肆邪僻, 讪毁真正, 中伤非党, 口习丑言, 身行弊事, 凡所云为, 使人不忍论也. 夫古人所谓通达者, 谓通於道德, 达於仁义耳. 岂谓通乎亵黩而达於淫邪哉! 有似盗跖, 自谓有圣人之道五者也. 此俗之伤破人伦, 剧於寇贼之来, 不能经久, 岂所损坏一服而已! 若夫贵门子孙, 及在位之士, 不惜典刑, 而皆科头袒体, 踞见宾客, 既辱天官, 又移染庸民, 後生晚出, 见彼或已经清资, 或佻窃虚名, 而躬自为之, 则凡夫便谓立身当世, 莫此之为美也. 夫守礼防者苦且难, 而其人多穷贱焉;恣骄放者乐且易, 而为者皆速达焉. 於是俗人莫不委此而就彼矣. 世间或有少无清白之操业, 长以买官而富贵, 或亦其所知足以自饰也, 其党与足以相引也, 而无行之子, 便指以为证, 曰:彼纵情恣欲而不妨其赫奕矣, 此敕身履道而不免於贫贱矣. 而不知荣显者有幸, 而顿沦者不遇, 皆不由其行也. 然所谓四通八达者, 爱助附己为之, 履不及纳, 带不暇结, 携手升堂, 连袂入室, 出则接膝, 请会则直致, 所惠则得多, 属托则常听, 所欲则必副, 言论则见饶, 有患则见救, 所论荐则蹇驴蒙龙骏之价, 所中伤则孝己受商臣之谈. 故小人之赴也, 若决积水於万仞之高堤, 而放烈火乎云梦之枯草焉. 欲望萧雍济济, 後生有式, 是犹炙冰使燥, 积灰令炽矣. 卷二十八 ? 百里 抱朴子曰﹕三台九列,坐而论道﹔州牧郡守,操纲举领。其官益大,其事愈优,烦剧所钟,其唯百里。众役于是乎出,诛求之所丛赴,牧守虽贤而令长不堪,则国事不举,万机有阙,其损败岂徒止乎一境而已哉!令长尤宜得才,乃急于台省之官也。用之不得其人,其故无他也,在乎至公之情不行,而任私之意不违也。或父兄贵重,而子弟以闻望见选﹔或高人属托,而凡品以无能见叙﹔或是所宿念,或亲戚匪他,知其不可而能用此等。亦时有快者,不为尽无所中也。要于不精者率多矣。其能自效立,勉修清约,夙夜在公,以求众誉,惧风绩之不美,耻知己之谬举,鲜矣!庸猥之徒,器小志近,冒于货贿,唯富是图,肆情恣欲,无止无足。在所司官,知其有足,赖主人举劾弹纠,终于当解,虑其结怨,反见中伤,不敢犯触,而恣其贪残矣。如此,黎庶亦安得不困毒而离判!离判者众,则不得屯聚而为群盗矣。 夫百寻之室, 焚於分寸之飚;千丈之陂, 溃於一蚁之穴. 何可不深防乎! 何可不改张乎! 而秉斤两者, 或舍铨衡而任情;掌柯斧者, 或曲绳墨於附己. 选之者既不为官择人, 而求之者又不自谓不任, 於是莅政而政荒, 牧民而民散, 或有秽浊骄奢而困百姓者矣, 或有苛虐酷烈而多怨判者矣, 或有暗塞退愦而庶事乱者矣, 或有潦倒疏缓而致驰坏者矣, 或有好兴不急而疲人力者矣, 或有藏养逋逃而行凌暴者矣, 或有不晓法令而受欺弄者矣, 或有以音声酒色而致荒湎者矣, 或有围棋樗蒲而废政务者矣, 或有田猎游饮而忘庶事者矣, 或有不省辞讼而刑狱乱者矣. 百姓不堪, 起为寇贼, 衅咎发闻, 寘於丛棘, 亏君上之明, 益刑书之烦, 而民之荼毒, 亦已深矣! 夫用非其人, 譬犹被木马以繁缨, 何由骋迹於追风? 以壤龙当云雨, 安能耀景於天衢哉? 若秉国之钧, 出纳王命者, 审良药之顾眄, 不令跛蹇厕骐騄, 冒昧苟得, 暗於自量者, 虑中道之颠踬, 不以驽薾服鸾衡, 则何患庶绩之不康, 何忧四凶之不退, 三皇岂足四, 五帝难六哉! 卷二十九 ? 接疏 抱朴子曰﹕以英逸而遭大明,则桑荫未移,而金兰之协已固矣﹔以长才而遇深识,则不待历试,而相知之情已审矣。飘乎犹起鸿之乘劲风,翩乎若胜鳞之蹑惊云也。若以沈抑而可忽乎,则姜公不用于周矣﹔若以疏贱而可距乎,则毛生不贵乎赵矣﹔若积素行乃托政,则宁戚不显于齐矣﹔若贵宿名而委任,则陈、韩不录于汉矣。明者举大略细,不忮不求,故能取威定功,成天平地,岂肯称薪而爨,数粒乃炊,并瑕弃譬,披毛索厌黑哉! 卷三十 ? 钧世 或曰﹕“古之著书者,才大思深,故其文隐而难晓﹔今人意浅力近,故露而易见。以此易见,比彼难晓,犹沟浍之方江河,虫岂垤之并嵩、岱矣。故水不发山昆山,则不能扬洪流以东渐﹔书不出英俊,则不能备致远之弘韵焉。”抱朴子答曰﹕“夫论管穴者,不可问以九陔之无外﹔习拘阂者,不可督以拔萃之独见。盖往古之士,匪鬼匪神,其形器虽冶铄于畴曩,然其精神,布在乎方策。情见乎辞,指归可得。且古书之多隐,未必昔人故欲难晓,或世异语变,或方言不同,经荒历乱,埋藏积久,简编朽绝,亡失者多,或杂续残缺,或脱去章句,是以难知,似若至深耳。且夫《尚书》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优文、诏策、军书、奏议之清富赡丽也﹔《毛诗》者,华彩之辞也,然不及《上林》、《羽猎》、《二京》、《三都》之汪岁博富也。然则古之子书,能胜今之作者,何也?然守株之徒,喽喽所玩,有耳无目,何肯谓尔。其于古人所作为神,今世所著为浅,贵远贱近,有自来矣。 “故新剑以诈刻加价,弊方以伪题见宝也。是以古书虽质朴,而俗儒谓之堕于天也﹔今文虽金玉,而常人同之于瓦砾也。古书者虽多,未必尽美,要当以为学者之山渊,使属笔者,得采伐渔猎其中。然而譬如东瓯之木,长洲之林,梓豫虽多,而未可谓之为大厦之壮观,华屋之弘丽也﹔云梦之泽,孟诸之薮,鱼肉之(有脱文)虽饶,而未可谓之为煎火敖之盛膳,渝狄之嘉味也。今诗与古诗,俱有义理,而盈于差美。方之于士,并有德行,而一人偏长艺文,不可谓一例也﹔比之于女,俱体国色,而一人独闲百伎,不可混为无异也。若夫俱论宫室,而奚斯路寝之颂,何如王生之赋灵光乎?同说游猎,而叔畋卢铃之诗,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庙云汉之辞,何台郭氏南郊之艳乎?等称征伐,而出车六月之作,何如陈琳武军之壮乎?则举条可以觉焉。近者夏侯湛、潘安仁并作补亡诗,白华由庚、南陔华黍之属,诸硕儒高才之赏文者,咸以古诗三百,未有足以偶二贤之所作也。 教戒,人岂知之哉!若言以易晓为辨,则书何故以难知为好哉?若舟车之代步涉,文墨之改结绳,诸后作而善于前事,其功业相次千万者,不可复缕举也。世人皆知之,快于曩矣,何以独文章不及古邪? 卷三十一?省烦 抱扑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弥纶人理,诚为曲备。然冠婚饮射,何烦碎之甚邪!人伦虽以有礼为贵,但当令足以叙等威而表情敬,何在乎升降揖让之繁重,拜起俯伏之无已邪!往者天下乂安,四方无事,好古官长,时或修之,至乃讲试累月,督以楚挞,昼夜修习,废寝与食。经时学之,一日试之,执卷从事,案文举动,黜谪之罚,又在其间,犹有过误,不得其意。而欲以为以此为生民之常事,至难行也。此墨子所谓累世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究其事者也。古人。